《酒剑四方》
知否,知否 第一章 夏初
天色昏暗,山峰插云。山下铁索桥两端分别站立两位剑客。
少年穿白衣,老人罩黑袍。长风中白衣猎猎,一身说不尽的风流气度。
梦境戛然而止,少年无端抬起脸,愣愣望向四周,不顾抚平脑袋上几道酣睡压出的红痕,却只见学堂书声琅琅,同窗男女摇头晃脑背诵诗文。窗棂外朗朗晴天,好像先生佩玉的水头一般摇曳。
“早课也就两个时辰,睡成这幅死猪相,云仲,你也是乙宅独一份了。”
名为云仲的少年伸个懒腰,斜睨一眼边上挤眉弄眼的精瘦同窗,撇撇嘴没反驳什么,只是默默把书本向自己这边拢了拢,腾了块不大不小的地方。
他其实想说,你自己不也像个瘦猴嘛。但是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囫囵吞下肚子,闭目养神去了。
精瘦得像个猴儿似的同窗名叫李大快,想当初取名字还是他爷爷把自个关在屋里捣鼓了三天诌出来的,意为“大快人心”,可李大快并未觉得大快人心,心里反而十分厌恶,总嘀咕着迟早改个响当当的大名。
见到云仲挪窝,李大快面露喜色,把桌上小玩意拾掇拾掇,一股脑铺到云仲腾出的空桌上。这李大快虽说咬文嚼字的本事稀松平常,但手下的功夫真不赖。不需一炷香功夫,会蹦哒的田鸡,至多可以飞一巴掌远的麻雀儿,只要他手里有一团河边坚韧的水草芦苇,便能利利索索编将出来。
交了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好友,云仲在乙宅的身份地位跟着就比往常高出半头。少年贪玩,对于李大快捣鼓的新奇物件相当感兴趣,不少同窗都用崭新毛笔同李大快交换过芦苇编的麻雀,活灵活现,宝贝似的护着,别人想看一眼都要矫情半晌。
别看李大快平常好说话,真与他做朋友算不得简单,心气不顺倔脾气发作,管你什么邻居
叔婶的孩子,照样一句话噎得下不来台,这时想同他求个小玩意简直是痴人说梦。学堂里镇得住他的除了先生,也就数云仲能勉强压住这个倔驴。大家心里也有数,跟云仲交朋友,就等若与李大快交朋友,故而纷纷和云仲凑近乎。
至于云仲为何压得住李大快,大概是因为这两个懒货本就对脾气,所以颇为惺惺相惜。
放课时候,云仲手上多了一只精致的芦苇麻雀,用指头逗弄着麻雀,少年悠哉悠哉往家走去。路边馄饨摊摊主笑眯眯和少年打声招呼,说昨儿个刚来的大站白面,要不要来一碗热腾熨帖的馄饨。云仲摇摇头,娘亲已经备好饭在家等着了,花那冤枉钱不合适。
天色已晚,西方天边儿已经擦着点红,稚童赤脚拽着半新不旧的纸鸢,银铃一样的笑声在小巷传开,跟着几声妇女的训斥。云仲嘴角带笑,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家已经近在眼前。
有时候,无需好奇少年为何毫无理由的眉开眼笑,可能只是因为闻见了自家烟囱冒出的饭香。
云仲娘亲算是大地方嫁过来的,相比小镇上的妇女,多了几分知书达理,只是身子骨颇弱,后来和他爹一商量,也不再去做什么纺织女红,干脆在家全心照顾云仲起居。好在云仲父亲有个不错的差事,虽说常年在外,家底不说过分殷实,不过也算勉强温饱。
论收拾家务,云仲娘亲提起来便头大,毕竟大户人家的子女,终究比不得穷苦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但衣食方面照顾云仲,那是远近邻居都晓得的,所以云仲虽岁数不大却已经七尺有余,面皮白净,周围妇女大娘总是夸云仲他娘真会养孩子,无论是客气还是发自内心,这时娘亲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说上一句这孩子像他外公,个子高随根儿。
思路客
吃过了饭,云仲贼头贼脑的打量娘亲,顽皮模样,不出意外引来几句笑骂和轻飘飘的巴掌,可娘亲依旧塞给云仲一枚铜钱。少年乐得合不拢嘴,紧紧攥着耍赖要来的铜钱飞奔出门,到南边书摊买画册去了。
镇南边常年有家书摊,摊主使一张油布铺在道边,将发黄的旧书整整齐齐码在上面,一本书一个铜钱,厚薄不论。别处书摊可随意翻看,摊主不会多计较,但小镇人家囊中羞涩,若是允许免费翻看,只怕几个月都做不成买卖。少年这两年痴迷于画本,巧的是这书摊有整一套《豪侠传》,人物画得相当传神,故事环环相扣跌宕起伏,一上手,少年就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可惜家中实在无余钱可用,往往数月有余才能买一本解馋,云仲明白娘亲每每从荷包挤出一文钱的艰辛,几乎从来不主动伸手,买回的画册都呵护备至,看前仔细洗干净双
手,以免弄脏了书页。
少年心头欢欣雀跃,几乎要跳出喉咙,这样一来,脚下生风,跑的尘土飞扬。正碰上邻居安婶出门找云仲娘亲唠家常,眼前尘土掠过,呛得安婶紧咳嗽两声,哭笑不得的骂句小崽子,还不忘喊少年让他慢着点。
书取到手中使布包包好,云仲一颗心也就落回胸膛里,趁着月色正好,家里也无事发生,少年颠颠跑到镇口附近马寡妇晾腌菜的土墙头,胡乱抓了几把破茅草垫着屁股,小心翼翼摊开了布包里那本发黄的豪侠传。他可不在乎爬寡妇墙头,被人见到说三道四,一来是马寡妇相貌长得一言难尽辟邪驱鬼,二来是此处住户不多,没有房屋遮挡,初夏凉风畅通无阻,十分的清爽。
月色当空,清风徐来。
少年眉目清清,借来月色翻看旧书
看侠客一路斩贼寇,看仙人一剑破宗门。
知否,知否 第二章 幼时知理如梦深
今日学堂早早开了门,早有等候的学子熙熙攘攘呼朋引伴,鱼贯而入。学堂分甲乙丙丁四斋,甲斋中学子最为灵犀聪慧,都是有望及第高中的好苗子,乙斋则是略次,以此类推。
天晓得云仲和李大快这等疲懒货色如何混进的乙斋。二人早就沦为了先生的眼中钉,屡教不改之后索性另设了两张雅座,远远的扔在书斋最后,眼不见心不烦。
今天乃是例行检查课业的日子,同窗都窸窸窣窣翻出了摘录与练笔,等候先生翻阅,只有云仲和李大快这对难兄难弟,吭哧半天也没翻出什么来。对比先生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默默掏出竹板,唤两人上前吃手板。
笔趣阁
想起手板的滋味,少年额头沁出一层汗水,走上前去细若蚊虫的说道:“学生昨日清理书囊,将写罢的功课落在家中了,明日一早准能带来,恳请先生暂且饶一顿手板,待到明日再打也不迟。”这话看似老实诚恳,实则无比滑头。若明日将功课带来,再打手板,情理上肯定难以说通,辅以软磨硬泡半晌,不厌其烦之下,稍稍训斥两句空话,逃过一顿责罚也不无可能。
先生也不恼怒,只是让他当即回家拿来便是。
朝夕相处几载,任谁都能猜到,这乃是少年惯用伎俩,他若是功课一字不差写好,定不会忘带,而是吵嚷着请先生批阅,巴不得乙宅人尽皆知,今儿日头不走东方,他云仲也写功课了。
少年垂头丧气向家走去,路过茶馆突然心思电转,跑去掌柜那要来了笔墨,趴在桌子上笔走龙蛇。正是日出三杆,茶馆还未有什么贩夫走卒,清闲得很。
茶馆掌柜的是个富态的胖子,据说是早年间从东岭关逃难来的小镇,虽说是逃难,但任凭谁也不知,一个瘦骨嶙峋的逃难人,怀里怎会揣着二十两白花花的雪花纹银。仗着这些本钱和几分做生意的天赋,在市井处立起茶摊,一碗茶水卖价两个铜子,就这么安顿下来。
小镇上多数男丁谋生的手段,大抵都是靠隔着几座穿云高山之外的青柴县招工。青柴乃是方圆几百里最阔气的县城,倒不是县里家家门户殷实富裕,可在小镇人看来,青石的院墙紫泥的瓦,家家
户户都是土皇帝。每逢修葺牌坊开造新居,便习惯从小镇招些壮工,一来是镇上多是庄稼汉子,大字不识脊梁朝天,浑身疙瘩肉,干活也勤快肯卖力气;二来便是民风淳朴,即使少给几个铜子,也没有人真张嘴讨要,长此以往,也就自然而然习惯了,破土动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招小镇壮工。
于小镇而言,的确是件好事,家家日子比以往都好过了不少,大夏天闲暇时候,赤膊爷们儿也愿意出俩铜子,三五成群在胖子的茶摊上喝碗凉茶缓解暑气,再到镇外的小河塘里扑腾半晌,日子也还滋润。于是七八年的功夫,昔日逃难的人竟然盘下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把茶摊挪到里面,时不时还请来说书先生,摇头晃脑说上几段书,不过茶水依旧是两个铜子,从未变过。
掌柜本来瘦高的体型也渐渐发福,一来二去反而没人知道他本来姓名,只知道东边街口有个茶馆胖掌柜。
胖掌柜拎着茶壶坐在少年对面,瞅瞅少年手中下笔如飞,便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问到:“没写功课?”显然小镇很小,同窗无意中说漏嘴的小事,在小镇流传甚广,难谈家喻户晓,不过也算小有名气。
少年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咧嘴笑了,继而又奋笔疾书。少年的字横竖撇捺都极狭长,收笔处劲道亦尚可,所以虽然通篇格局杂乱无章,放眼望去犹如野草横陈,但却不失锐气,如果将字单独拎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在内。
胖掌柜默然看了一阵,似乎想到什么,神色登时古怪起来,说到:“你家先生上午时分,是不是常出去半个时辰,让你们自己自行背诵诗词文章?”
少年不解皱眉,旋即点头,仰头问道:“难不成先生和掌柜有些交情?从未没听先生同窗提起过。”听闻这句,胖掌柜的胖脸上,便有些蔫坏的笑容。
“不仅认识,而且你先生是我家茶馆的常客。”说着掌柜指了指门口。
少年心中隐约猜到会有不妙,脸孔轻抽,僵直回头,便撞上了先生猪肝似铁青的一张老脸。打死云仲也没想到,先生每日必定外出那半个时辰,就是来茶馆喝茶的。
直到放课,先
生也没提这茬。少年没吃手板,心里却格外闹腾,屁股就没有一刻能坐住的。
等着先生提水浇园完毕,少年低头跟着先生走过学社小院,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
“补完课业再回家。”先生冷冷甩下一句话,把云仲带到书房,径自吃饭去了。先生住处不大,只有先生和先生夫人两人常年在家,还有一子在外游学,所以家中十分安静,只有碗筷女儿碰撞时的声音,和先生夫人的几句劝慰。云仲趴在先生书房中,愁眉苦脸的写着欠下的功课,心中好大的烦闷。
掌灯时分,少年终是补上了所有课业,由于不敢叫先生,于是用有些酸疼的双手撑起下巴,百无聊赖的打量这间书房。书房不大,物件摆设也寥寥无几,但干净整洁得令人咋舌,除却文房四宝以及一些儒家书籍,再无其他赘余。
门一开,原来是先生。先生留着三缕不长不短的胡子,穿一身浆洗发青的蓝布衣。身形有些瘦弱,但个子不矮,进出书房需要略微矮下身子。
懵懂中少年带着困意听了先生许多话。
“君子以诚待人,就算日后成不了君子,也不可随意扯谎。”
“晓得你怕我告知你娘亲,母子相依为命着实不容易。”
“不喜欢做功课,直接同先生讲,挨顿手板,总好过扯谎。”
“扯谎扯太多,总会让包住的火苗愈烧愈旺,以至于最终没有实话,这样很不好。”
恍惚间先生好像摸了摸他的头,先生的手很暖,也很粗糙。云仲沉沉睡去,先生摇摇头,费力的背起他,师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先生用眼神制止了,便蹒跚往门外走去。
锅台上给云仲留的一碗满满的红烧肉,用盘子给扣住,热气经久不散。
少年醒来时,已经在家中的床铺上了。先生正在门口和娘亲说话,借着有些昏黄的油灯,看到先生一头汗水,手撑着略微佝偻的后腰,这才想起来白天先生提水浇花时好像扭了腰腿,却还是一步一个坎把他送了回家。
少年蒙上被子,闭紧双眼,咬牙切齿的哭了。
知否,知否 第三章 大快人心
镇子地方小,但好在有山有水。远山连绵巍峨,如同仙人臂膀将小镇锁在怀中,水则是指北边同小镇一样无名的小河,河水很浅,水流温吞,连孩童也不必担心溺水,妇女更是欢喜有这么条还算清澈的小河,浆洗衣裳十分便利。
这条河对半大小子的诱惑不言而喻。盛夏时节从闷热的学堂放课,混小子们周身净是汗臭,嗷嗷叫着跳入河中狗刨数个来回,河水冲刷过后,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凉爽非常。云仲不是很喜欢扎堆,与成群结队戏水纳凉相比较,他还是中意自己独身一人躺在河面,身体随水流摇摆,耳朵沉浸水中万籁俱寂的新奇体会。秉性与他相同的还有一人,手巧人懒的李大快也十分享受耳边清净的时光。
两人常搭伴在临近晚饭时去河中戏水。说是戏水,实则是躺在河水中犯懒,不得不说两人水性很好,非等快要沉底时才不情愿地扑腾几下手臂,随后继续懒洋洋的在水面漂摆,颇像产崽后无精打采的野鸭。这幅尊容,当初吓到不少到河边淘米玩耍的妇人孩童,瞅着河里赤条条两人,皆以为二人溺水,呼喊过后不见应声,魂飞魄散地回镇上送信,聚拢了一大帮老少,马不停蹄抄起扁担麻绳赶到河边,却发现这两个懒鬼在河里睡得香甜。
可以预见,两家大人大动肝火,没头锄头和秃毛笤帚齐举,第二日去学堂,两人屁股肿了一圈,坐下就是火烧火燎似的疼,便不约而同地请先生罚站。
从河里爬上来歇息片刻,当然不能径直回家,这么湿漉漉回家去,肯定又要挨顿饱揍,于是两人穿好衣服,坐在河畔草地吹风。
“云仲,你日后想干嘛?做什么营生?”李大快说话间撩开衣服,抓了抓大腿根。
云仲叼起根扯断的芦苇,没顾上搭话,而是用力吸嘬芦苇根部里的甜味。
“我想将来跟我爹一道摆弄木匠活,凭我这手艺,将来说不定十里八乡,提起我都得震三震。”精瘦少年拍拍肋条凸现的胸脯,无比豪迈。
“我说震三震兄弟,咱这带百八十年也没地动过,谁敢提你不得让官府抓进大牢去?”云仲笑得特贱。
“反正就那个意思呗。你嘞?”朝后一躺,李大快向云仲一努嘴,倒更像山里的野猴儿了。
“嘿,当大侠耍剑。”
“是挺贱的,那大侠能当饭吃?”
“劫富济贫呗,我家穷,所以劫来的我自己留着。”
“我也穷,到手记得分我点。”
“分你一半成不成?”
“成!怎么不成!”
若干年后,李大快真作了让天下震三震的木匠,而云仲却没成为劫富济贫的富贵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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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 第四章 知怨
夏夜已有几分凉意,夏去秋来,也离秋收时节不远了。农忙时节,学堂也给学子了一段不长不短的闲暇,毕竟镇上人家或多或少都有十几亩庄稼地,耽误了秋收的好时辰,遇上大风大雨,寻常人家灯油都要掂量着用,何况是让麦子白白烂在地里这等大事,实在承受不起。
往年这时候,这就是令云仲最头大的事。秋收之后让太阳烤得脱一层皮不说,麦穗戳在汗水浸透的脸上,可跟舒服没有半文钱关系,镰刀割破手划破腿更是常事。
每到割破腿或者汗进了眼,云仲总是直起腰,看着人家家里的汉子在田埂里挥汗如雨的样子,再看看娘亲发丝淌下的汗珠,便没来由的有些怨气。自家这个爹,可真是甩手掌柜,所有的活儿怎么都是我们做了,你做什么?
少年最爱做的事,便是每天日头西沉,家家户户收工之后,能在田垄里抓上两只蚂蚱青蛙,或是找一根直长直长的木棍,再加一蓬枯黄长草,这时候就能学学那书中侠客,拔出“宝剑”,身披“蓑衣”,把那杂草看做江湖歹人,一剑下去,恶人倒下一大圈,心里就顿时升起点点月下杀敌的豪气。
有时隔壁田垄的孩子也跑来凑热闹,学着云仲的样子朝着不知道得罪谁的杂草一顿挥洒,美其名曰“我一剑之下,快雪时晴”。既然是江湖中人,自然有互相看不顺眼的时日,于是两边尘土飞扬,打到激烈时,剑也扔了,俩人抱成一团,不知嘴里啃了几口泥土野草,而最终的结局,一般都是以邻家孩子哭着跑开,嘴里还喊着:“云仲我告诉你娘去!让你娘把你三条腿都打断!”而第二日,两位侠客便又称兄道弟,恨不得当即拜把子做异性兄弟。
秋收结束,云仲娘亲淋了一场大雨,病了。
背着布包的镇里郎中来看过,摇摇头说这病他也没见过,古怪得很。老郎中犹豫着开了两副药,就劝少年去另请高明的大夫,切莫延
误了时机。委托郎中给爹寄了一封加急家书,云仲就跑去给娘亲熬了一碗姜汤,手忙脚乱把胳膊烫出个大泡,自己却浑然不知。娘亲看着心疼,匆忙喝了口儿子煮的姜汤,便心急的下床找针。
偏方说,针在火上烤一烤,把水泡挑开,就没事了。云仲看着娘惨白的脸色,觉得针扎着真是刺疼。可是最疼的好像又不是胳膊。
次日云仲早早起了,去拍街坊安婶家的大门。
安婶是个敦实黑宽的中年妇女,前些年男人在青柴县帮工修葺佛堂,将将完工时,大殿的佛陀金身无故轰然倒塌,将他连同两个同乡埋在地下,等人来救的功夫,已经咽了气。负责监管这事的知县老爷唯恐惹出祸患,赔给三人家眷各家百两银子,丧葬棺材费用一并接下,只是嘱咐几家切莫声张,往后有何要求尽管去衙门找他就是。得知消息,安婶茶不思饭不想,哭了三天,眼睛都肿得看不清路,可日子该过还得过,将儿女送到了青柴有名的学堂,食宿皆是知县出资,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宽慰。
虽然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的安婶,为人相当和善热络,每逢谁家有急事都会帮着照看一二,人嘴碎了点,但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心肠。
闻听叩门声,安婶急急忙忙敞开门,带云仲去屋里坐下。
“婶儿,我要去一趟青柴县,去给我娘请郎中回来,这两天就麻烦您多费心了。”还没等落座,云仲就恳求道。
安婶个子不高,矮墩墩的,脸色黝黑纹路深重,一看就知道是本分的庄稼人,当下瞅着面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一个孩子家自个儿去青柴县,当真能行?能记住去青柴的路?况且这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山路崎岖,万一出了岔子又怎么同你爹娘交代?也真怪你爹,一年下来也不见个人影,把家里的担子都留给媳妇孩子,这算什么说法。”
少年抿住嘴唇,沉默了会,说道:“我能行的。”
出安婶门之前,云仲把老郎中开的两副药拿给安婶,仔细交代了熬药的种种流程,大火几个时辰、文火几个时辰、药罐盖开多大缝隙等等,又怕人家不上心,递给安婶两包药里,偷偷夹了十几枚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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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仲回到家,再三嘱咐娘亲好好吃药休养,等他把郎中请回来,一定药到病除不留隐患。娘亲自然看得出云仲那份故作轻松,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儿子,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默默点了点头,让云仲一路小心些,不必非要赶那点时间。云仲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
十月上旬,这等时节可与初秋不同,行走间风习习荡荡,转季的架势鲜明,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称不上凉爽,反倒算是内蕴冷意了。少年裹裹衣裳,大步前行。
出镇口时候,少年仔细检查了身上物品: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短褐,一双破布履,藏在腰间的一小包碎银,干粮水囊,两张药方,一小卷干硬草绳,一把肉铺刘叔那借来的剔肉匕首,三根老爹上回归家留下的火折子。
临近晌午,云仲出了镇子,往青柴县走去。
夏转秋,白天就短了许多。行至离小镇十里地的小树林时,天已经擦着些黑了,少年瞅瞅眼前黑漆漆的小树林,有些心慌。掏出包裹里的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抬脚向林子走去。偶然瞥见枯黄落叶上上有一根直长直长的木棍,少年捡起来,耍着书上学来的剑花,一步步走进林深处,嘴里还哼着瞎诹的歌谣。
“一剑一剑又一剑,墙头小鬼儿都劈烂。”
“一山一山又一山,劫道歹人忒难看。”
“瞧好了咱家手里一把青霜剑,看好了本座袖子里边有乾坤。”
“一剑一剑又一剑。”
少年不知自己声音已经略微有哭腔。
知否,知否 第五章 行路难
过树林有惊无险,少年略松口气,啃了几口开始发硬的干粮,眼瞅着天色晚下来,早月已经明灭不定悬在空中,此时却是最黑的时分,日落月初见,月光还未明朗。
树林外找了块平坦卧牛石,正想随意躺下,想起补布衣上的补丁,云仲还是从周围找了些相对绵软的枯草树绒,仔细铺好,这才躺下,双手枕着脑袋。以往独自一人,总会想些仙人豪侠千里快意,而今日想不起了。
月光彻底亮堂起来,少年便起身,使火折子在枯枝上点起来,找来几根粗大树枝引燃,大步流星赶路去了。粗制的火把上可未曾裹油布之类的东西,很快便会燃尽,故而云仲使草绳捆了好些树棍背在身后,反倒像个小樵夫打柴回家。
家在身后,希望却背道而驰。
天公不作美,自然也不会格外照顾行人,行至后半夜便起了风,秋天的凉风不比冬日刺骨,却也不是一身粗布衣能够挡住的,这道理云仲很明白,再看天空中扯起的乌云,晓得这是又要落雨了。秋雨最伤人,小镇人都明白这个,所以即便是最精壮的汉子也不会硬抗着磨人体魄的雨外出劳作,除非真是迫不得已,比如像云仲娘一样。少年依旧沉默的走着,心里存下了些侥幸,万一不下雨呢?万一风大将乌云吹走了呢?那就能快一些到青柴了吧。
雨还是下了。
没事没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正常,没关系的。少年如是想着,咬紧了嘴唇。雨很快下的很大,山路也渐窄,雨花打泥浆,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味。山路不好走,更何况现在满是泥泞。少年早就湿透了,佝偻着身子艰难的
走着,树枝被用匕首削尖了一端,插在泥土里做个支撑,免得不留神掉下山去。果真是一步一个坎,相当难走。
忽然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山路被雨水冲垮了一大抔,漏出斑驳的岩石来,能走的山路也只剩下了半只脚的宽度。云仲眉头拧成了一团。胡乱抹把脸,把额前湿漉漉滴着水的头发甩到后面,掏出腰间的匕首,费力的在那根尖头木棒另一边挖洞,把草绳传过去打了个绳扣,另一边系在腰上,稳稳心神,捡起地上的石头将木棒深深钉在山路一侧裸露的土里。
少年就这么一步步走过堪堪半脚宽窄的几丈山路,踩空数次,所幸木棍钉得够深够瓷实,才没落得个死无全尸,只是几次下来,浑身抖得厉害,身上更冷了。这样下去只怕坚持不到青柴,半路就得患上风寒,只会更耽误时间,云仲只好快步下了这座山,找处地方避雨。
一处凹陷的土坡下,火苗不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少年从怀里掏出油布包好的火折,将塞在夹层里的药方掏出来。所幸还算包的严实,也一直佝偻着腰,所以怀里受灾比较轻,基本没湿,让他确实挺高兴。
少年脱光上衣,使劲拧出不少水来,仔仔细细放在火堆边烘烤。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着腮帮有些出神,至于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是大雨迟迟不停有些愁,或许是在担心家里的娘。
听着雨声看着火堆,少年不知不觉睡了。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骤雨初歇,山林中有麻雀轻啼,虽说仍旧有冷意,但日光也渐渐将气温提了起来。少年收拾收拾物件,穿
好衣服,继续赶路。
五天之后,天刚亮的时候,小镇口来了一位郎中和一个少年,少年衣服很脏,脸也很脏,郎中衣服很干净,药箱也很干净。可云仲娘的病,还是没见好。
但是少年觉得青柴的郎中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只是自己煮药煮得不够好,便跑去学堂与先生说最近不去上学了,在家安心照顾老娘。于是小镇上少了一个疲懒的读书郎,多了一户彻夜长明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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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汤药的火候时间都有讲究,火扇的太旺,药材吃不住温度,水也会很快被蒸干,药效会弱很多;火太小,药里精华煮不出,水里汤药的浓度太低,亦会折损药力。好在云仲小时候体弱多病,久病成医,看长了娘亲熬药,大抵也晓得几分讲究,上手自然就容易许多。
熬一份药材耗去七八个时辰,实际上是常事。
半月之后,云仲娘看着云仲,睁着一双被顽疾折磨得毫无神采的眼睛病逝了。这个妇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几次远门,讲给儿子的道理也是翻来覆去的唠叨,缝补衣服每次都会扎到手,可她临终,身边依旧放着缝补结实的粗布衣。
入夜十分,披麻戴孝的少年跪在墓碑前,火光舔舐黄纸,映红少年苍白的脸。“回去吧,天冷别着凉,我陪你母亲。”身后男子拍拍少年肩膀,盘腿坐下。
男子叫云亦凉,云仲的云。云仲很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娘亲苦撑半月你都没有回来见她,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因为他看到云亦凉抚摸碑文,背影颤抖。
少年回房倒头睡下,两天两夜都没有睁眼。
知否,知否 第六章 琐碎之中与冬至
云家小院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十余年时间,当初镇上的人生老病迁,如今鲜有人知晓这男人是云仲的父亲。男人很会办事,拜访邻居,一一道谢各家多年来对娘俩的照顾,谦逊知礼,即便安婶平日里嘴下不绕人,想埋怨几句,都有些张不开嘴,再者说毕竟是他人家事,也不好越俎代庖。
男子放下碗碟,与少年对坐在老旧榆木桌两端,轻声道,“吃饭吧。”少年埋头扒饭,始终不与父亲对视。
“学业最近如何?有没有耽搁?”云亦凉的习惯,大事小情,都在饭桌上问询,故而云仲记忆中,似乎很不乐意与父亲单独吃饭。每每问话,父亲常动肝火,于是云仲将咽未咽的饭菜便噎在喉咙中,仿佛食道胃里的血液凭空拧成绳般,滋味很是难忍。
可不回答总归说不过去,少年盯着桌子小声道:“最近没去学堂。”云亦凉嗯一声,难得并未多言。
镇上习俗,父母去世并没有守孝三年的规矩,只是待够头七便可自行安排。转眼间头七已过,云亦凉要带云仲搬往他谋生的住处,以免触景生情,云仲尚且年幼,时时沉浸于悲痛之中,毕竟不是好事。
多日未去学堂,少年有些忐忑。同窗们问起此事,又该如何对答,他心中也无底。不知不觉便走到学堂后身的小院中。秋已深,小院中花草已然凋敝大半,曾经郁郁葱葱无处落脚的繁花丛,如今只剩下泛黄的枯叶衰草。朗朗读书声中,残红于秋泥之上随风翻滚。
少年觉得胸口很闷,思绪好像跟着残花一同翻涌。身穿粗布衣的少年坐在花丛中,嚎啕大哭,秋日黄昏,少年知愁。
不觉头顶有只粗糙厚重手掌摩挲。少年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来人温和笑笑,指向小院角落,“我曾负箧游学,到南亭岭以南。气候多雨,又有毒雾瘴气,竹笋难以成活。然而当地竹,与寻常竹大为不同:老竹枯死后,新笋从老竹中央破土发芽,受死去老竹躯体庇护,从而生长无忧,待到新竹竹骨挺直,可扛毒雾之时,老竹遗躯便自行开裂,漏出其中包裹的新竹。”
先生也学少年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身上干干净净的布衣,说道:“至亲之人离世,痛犹甚切肤剔骨,可或早或晚迟早会经历,虽然陪伴时间并未很长,但你娘亲已经将她能够赠与你的疼爱,毫无保留给予你了,如同老竹将你包裹起来,等候他日枝繁叶茂。别让她失望。”
新月悄悄攀上秋夜,月光照着先生少年,和迟迟不肯离去的同窗,也照着角落的老竹林。
夜深,先生家的油灯未熄。
身影一闪,先生对坐忽然多出道身影。
“还要多谢先生。”云亦凉拱手作揖。先生点点头,示意云父坐下说话。书房已经摆好茶具,热茶两盅,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这些道理,其实应当你来讲。”饮口茶,先生平静
看着云父。中年男人无奈摇摇头,“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儿对我,只怕是怨恨与生疏大过亲情,也怪我这个当爹的外出多年。有些话,甚至我都不晓得应当如何讲与他听。”
先生看向北边的黑夜,“那边的事,还未妥善解决?”云父眉宇蹙起,气势骤然一变,油灯火光剧烈摇动。先生摇头,神情淡然道:“我只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穷酸秀才罢了,不必如此警觉。”
油灯才逐渐平稳。缓缓饮尽杯中茶,云亦凉感慨道:“先生又哪里是平常人。”先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到:“云仲年纪尚轻,带在你身畔也多有不便,镇上有我一位故友,倒不如让云仲跟他在天下多走动走动,散开心境,对云仲来说也多有益处。”
中年人沉思半晌,告辞离去,未给答复。
云仲没敢同他爹说,其实自己哪儿也不想去。小镇外面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可说不上为何,始终有种淡淡的不安萦绕心头。至于跟着爹走,更是不敢,毕竟还记得当年的板子落在屁股上是何等的痛楚。
这一走神,劈柴的手可就慢了,正值云亦凉恰好走进院子,瞧见零散的几块柴火,不着痕迹的摇摇头。娘亲去世这件事,由此看来对少年的影响极深,起码一时半会,浑噩暮气难以消除。
云亦凉倒背双手走出门去,神情之中皆是苍老。这一关人人都要过,生老病死,至亲之人离世,黑发白首,对修道之人来说都无法逾越,更何况凡夫俗子。
时间有时候可以解决很多事情,包括将思念掩埋心头。
云父走了,并没将云仲带在身旁。
少年又像往常般去学堂,挑水做饭,洗衣劈柴,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少年却变得沉默寡言,学堂散学时候,回家的步子慢了很多。他明白,家中再没有炊烟袅袅相伴暮色,等他归来。
云父走前留下些碎银,可并不多,只是够两三个月开销,坐吃山空定不现实。家中那十几亩地,云仲一人实在无力照看,毕竟每日除去上学堂的时间,实在无甚闲暇,只好找家厚道的地主,将那十几亩地租出去,聊胜于无。
少年找了些力所能及的差事,比如帮着刘二婶送信给十几里外的亲戚,又或是给胖掌柜打打杂,给茶馆老主顾倒茶添水,小半天下来,也能赚不少的铜子儿,有时运气好,遇上胖掌柜请来说书先生,闲暇时还能靠在老枣木楼梯上听几段书。
讲的是《海内客》,通篇围绕一位九国外的域外剑客而写。故事很简单,剑客走过很多地方,仙家洞府与山海之侧,幽深旷谷和天下雄城;见过许多许多人,人鬼情缘与沙场猛士,境界登楼又登楼,剑越出越快,最后死了。
不紧不慢的磕着蹭来的葵花籽,少年听着书,觉得那样其实蛮好,应当见过的都见过了,如此也并无遗憾。
秋去冬来,眨眼便是冬至。今年的冬至格外冷,大清早云仲起身时
,屋外已是大雪封门,北风呼啸,透进丝丝缕缕的冷气。好在雪下的时间不久,地上雪花还并不算得瓷实,若是等雪压实,大门都难以推开。少年赶紧用笤帚将堵门雪堆推至院里,聚成一堆,方才跑去灶台生火做面。
云仲很少做面,至于为何吃面,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镇上人不讲究庆祝生辰,也大多没有闲钱为了生辰买二斤烧肉,打壶烧酒,于是生辰这天,吃一碗长寿面便成了不成文的讲究。少年的生辰算是很不吉利,冬至这天在民俗中,乃是一年里的至阴日,更有冬至百鬼夜行的说法,这与中元节的开鬼门不同,中元节传说乃是天官生辰,开鬼门使万鬼归家,享受晚辈香火,保佑后人风调雨顺,平安富足。而冬至这开鬼门,则是阴气过重,厉鬼自地府出逃,百害无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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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仲倒不信鬼神,不过在镇上耳濡目染日子久了,觉得自己的命格兴许确实一般,所以也就对生辰这天更加兴趣缺缺,更谈不上开怀兴奋。
等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学堂,才知道先生腰腿不便,又值大雪初降道路打滑,这几日请假,学堂不授课,刚准备回家缩被窝,没成想刚回头,脸上忽然炸开一枚雪球,猝不及防以至于嘴里都吃进少许冰冰凉凉的雪。
“云仲看招!”少年晃净脑袋上雪屑,回头却见李大快怀里抱着不少拳头大小的雪球,正冲他挤眉弄眼,身后赫然站着十几个熟悉的少年少女,不顾双手冻的通红,均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兴奋表情。
毫无意外,仓促应战的少年被李大快等人的雪团砸的丢盔卸甲,瑟缩在学堂墙后。见状众少年不约而同调转矛头,将雪团扔向少女,霎时间引起无数娇嗔。
毕竟还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年纪,少年情愫,也只不过是用使坏来引得心上人的注意罢了。墙后云仲好整以暇的观赏同窗鸡飞狗跳,伸手摸摸脸上雪水凝成的冰壳,笑得十分不义气。并不晓得,远处的先生亦笑得很灿烂。
师母瞧见先生乐呵,偷着拧住先生腰间。先生哎呦一声,回头皱眉看向自家这位夫人,目光中有不解之色。夫人眼睛一瞪:“这几日你腿脚好得出奇,为何不去学堂,反而站这儿傻笑?耽误孩子学业,你这教书先生的老脸往哪搁?”
先生神态尴尬,“今日初雪嘛,总不能让孩子终日背死书,天性磨得平平整整,未必是好事。”见夫人神色微霁,先生嘿嘿一笑,“况且听人说,青柴有家烫锅馆近日开张,两类汤底搁在一锅中,用铁板隔开,别出心裁。我寻思夫人平日常对我念叨想念烫锅滋味,这不正巧腾出空来,带你去尝尝鲜嘛。”
师母这才将嘴角微微翘起,挽起先生手臂,向身后马车走去。嫁与他十年有余,街坊四邻传闻说婚配七年上下,夫妻双方必定相看两厌,可她全然没有这等念头,至于原由,兴许是冬日来临时一盏熨帖烫锅,又或许是夏夜乘凉时,一柄芭蕉扇扑开流萤。
甚好。
知否,知否 第七章 茶馆闻剑,酒楼飞花
少年心性,总是不知忧愁,一番雪中嬉戏,云仲将多日以来的消沉暮气褪去大半。玩归玩,铜钱还是要赚的。寒冬腊月,银钱越显得珍贵:冬日骨头较脆,不比寻常季节牢固,换做往日跌碰,起身掸净衣裳上的浮土就是了,如今就可能是伤筋动骨,躺上数月不说,接骨正筋所需的钱财,他云仲真出不起。
故而少年只好再添几分小心,去茶馆一路上只捡雪厚的地方落足,积雪处用鞋踩下,稳步前行难以滑倒,而那些雪花松散浅薄的地方,往往底下藏匿厚冰,相当滑溜难走。
冬天易疲倦,多数人家依偎在炉火近前打盹犯困,瞅着屋外漫天飞雪,出趟门比登天都难,就连搬几块黑煤,难免要听上几回耳畔狮吼,才愁眉苦脸有所反应。这么一来茶馆生意冷清,鲜有人登门,云仲每日所做,也只是清清炉灰,将门外雪码成堆的这些琐碎小活。掌柜一反常态,收起整日不离手的茶壶,在炉子边上温上壶酒,待云仲和另一个打杂的扫罢积雪,锁上铺门,使茅草压妥了潲风的门缝,三人围坐在炉火旁,暖意热波涌来,先前的寒气似乎打浑身毛孔逼出体外,舒服得紧。
“这天才有勉强算有点隆冬滋味,去年腊月时都不见雪碴,天上淡出个鸟,还叫个屁的冬天。”胖掌柜吧嗒吧嗒嘴,信手抄起酒壶,被烫得直骂娘。
皱眉打量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酒水,少年此刻属实犯愁。长这么大,还真没沾过酒边。往年爹在家时,常提回来二两酒解馋,可从来不让云仲尝尝滋味。
云仲使鼻子使劲嗅着颇有些辛辣的澄澈酒液,为难的看着掌柜。掌柜颇有不愉,“想当初我在你这年纪,已经同一桌子酒鬼划拳行酒令了,喝口酒暖暖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日行走江湖,难道和人说不会喝酒?”身旁杂役已经饮了一碗,眼巴巴地打量掌柜手中的酒壶,显然这酒上佳,直接勾起了肚里饥渴多日的酒虫。
庆三秋,酒如其名,乃是百姓以陈年粮食酿酒,寓意今年秋日五谷丰登,自古长存,极为浓烈厚重,平常酒量之人,撑不过三碗便烂醉如泥,有打油诗为证:三碗三秋三月醒,神仙一觉到天明。足以见得酒劲之大。
少年端起碗,深吸气上刑场似的一饮而尽。
热酒入冷肠,登时将面孔激起红潮,从耳根至额头浮起血色。咽喉到胃犹如有条豪烈火龙一冲而下,竟有些呼吸不畅。可旋即而来的便是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再来一碗。
窗外雪同芦花盘桓,屋内掌柜与杂役目瞪
口呆。除去两人饮过两碗,剩下大半壶庆三秋,皆鲸吸牛饮到了少年口中。
掌柜的用肥胖指头揉揉眼,猛然醒悟,劈手抢过酒壶口朝下使劲晃悠,酒壶空空如也,并无半点酒浆。庆三秋可是值不少银子的好酒,哪怕在青柴县也是登得酒席的,这混小子倒好,一滴没给剩下。烂醉少年趴在桌上,口水淌过黄花梨桌缝,不晓得梦见何事,憨憨的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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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至掌灯时分,少年睡至掌灯时分。
悠悠醒来,云仲头痛欲裂,喉咙如冒火般干涸枯涩,眼前事物天旋地转,蹒跚着从炉火边起身,想找口茶水润润喉咙,可不知怎的,寻遍茶馆遍地也没有半口茶水,朦胧中记起后院有口老井,脚下绵软的向后院走去。打开院门,却无意中见到有人静立院中,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人的肩头与发髻上,亦落在他背的剑身上。
剑出,满院大雪似停滞于那人周身一丈,劲风卷雪力道十足,而骤雨似银花始终难以近身。剑势大开大合,如名家执笔大写意泼墨,顷刻斩雪无数,每每落剑,蝉翼薄刃划过飞雪,微有剑鸣声起伏。
于是少年忘却了口渴难忍与呼啸朔风,痴傻一般盯住那人手中的剑。
“也忒俊了。”少年不晓得看了几炷香功夫,仰头倒地。
青柴县毕竟属于富裕地方,虽说大雪连降几日,坊间并无积雪,不少书香门第的公子千金,总有闲情雅致,出游观赏连绵初雪,自是狐裘软坎,家丁簇拥。
上齐国文风鼎盛,除却小镇这等荒凉偏僻地方,举国上下,皆是百家争鸣,名家辈出的锦绣盛况,尤其几年前新帝继位,择选无数名家于皇宫别院举行盛会,以文会友,更是使得习文之风空前鼎盛。
这样之后,许多酒楼名胜乃至风月场,便跟着一道沾光添彩。文豪大才多不拘泥于礼数和繁琐规矩,常有放浪形骸举动:两年前曾有一位诗文书法巨头,借着酒性在上齐皇都九华城扯下皇榜,于皇榜上凤舞龙飞写下一首绝句,便醉倒在城门边。原本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杀头是板上钉钉的,可皇上的反应令满朝文武出乎预料,那份破烂皇榜被陛下以金丝楠制的框架裱好,挂在御书房顶显眼的墙上,日日观赏品味,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
自此一来,自诩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便想方设法在各处留下自己的墨宝,期待偶然间被哪位达官显贵看上,平步青云就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念想了。经营酒楼的掌柜们,与辖区有美景古迹的官员们可不笨。单讲酒楼,想题字留墨宝自然
可以,稍大的酒楼专门为此腾出两面墙来,供这些红着眼睛的文人题字作诗,不过若不是平日素有名声的主儿,那就得自掏荷包买下块墙面留白来。
当然,花钱买墙面,这只是对尚未扬名的文人,至于鼎鼎大名的文豪题字,倒贴银两都未必换来机会。大文人,风骨与脾气喜好总不能与常人一般无二,特立独行的居多。
青柴的雨声楼,近期讨到一份白墙墨宝,难以得知究竟付出了多高的价钱。奇怪之处在于,字是金钩银划入木三分,诗也是高山流水意境高渺,但是没有落款盖印,谁也看不出题字人是何方神圣,绕是知县老爷在繁浩描本中找寻了三日,熬得一对老眼血红血红,横竖是没找到字体相近的半篇文章。
而雨声楼的名头,却悄然在坊间乃至周边各处流传开来,每日登楼之人络绎不绝,都希望能看出点端倪,或者学来这笔独特的字,雨声楼的门是踩坏一块换一块,掌柜的小妾也是添了一房又一房。好在这几天雪势大,来客缩减了六七成,跑堂的,弹弦的,酒楼伙房的厨子也终于能获片刻赋闲。
所以几位本地公子哥趁着这会光景,登至二层窗边赏雪。几位年轻人还尚未考取功名,但腹中墨水真真未见得浅薄,谈笑间自有一番才子气度。
“既是赏雪饮酒,只是饮酒未免枯燥无趣,我等何不效仿当朝的文人迁客,做一出雪字飞花令,也算应初雪美景。”开口之人身着狐裘,剑眉星目,可观气色却十分暗淡憔悴,显然是身患隐疾或是大病初愈。
“自然是极好。”其余几人皆交口赞同。
狐裘年轻人背后站立一位老仆闻言皱眉,正附耳欲说些什么,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莫要多语。酒已温好,跑堂又端来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于是由狐裘年轻人开始行令。一连十几轮,竟未有输赢,众人皆无犹豫,连贯说出七八十句句中有雪的诗文,且对账工整格律分明。
直到第十六轮,身穿红衣的年轻人略微沉吟片刻才道,“水晶帘外涓涓月,梨花枝上层层雪。”于是下一句又轮到了狐裘公子。
众人心中忐忑,因为实在是想不出其他诗句,若对不上来,罚酒一杯是小事,可面子上始终有点难堪。众目睽睽之下,狐裘年轻人伸出玉筷,夹了片云腿放入口中,旋即微微一笑朗声道。
“雪褪冬云千山寂,花惊春树四月晴。”
无人注意到,雨声楼对面,有位蓝棉衣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靠在窗边暗暗点了点头。
知否,知否 第八章 送君三文私房钱
一晃三天,云仲都没记起当日,在茶馆醉酒之后的所见所闻,只是奇怪第二天醒来为何躺在自己家中,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入冷气,这并不寻常。
虽说少年睡前素来会掖好被角,但睡梦中相当不老实,将床被蹬到地上或是踹裂被面都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次日醒来发现躺在床板底下,被子歪歪斜斜一半搭地一半留于床上,像布帘似的将他藏得严丝合缝。
他觉得有些奇怪,倒也并未多想。连日大雪不停,学堂的地势本来就较为低洼,积雪之多更甚于其他地界,加之镇上人大多是各扫门前雪,通往学堂的道路冰盖雪雪掩冰,难走得很,先生就让学生自行在家温习课业,不必去学堂了。
能够不去学堂,云仲其实心中挺乐呵。他本就不是踏实念书的孩子,更是颇有惰性,这点从他平日在学堂无精打采的做派就不难看出。少年更不懂何为风雅文采,观看两册画本,就已经是他所能知晓的风雅了。至于为何每日外出帮闲,纯粹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少年将被子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他却不知道,这会功夫,自己的先生正在吃着烫锅,瞪着一个胖子。
“吴霜,你说这大雪封门,你不在茶馆猫着,跑到我这儿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先生吹胡子瞪眼,面色不善的瞅着眼前的胖掌柜,抬手挡住了掌柜伸到烫锅里的筷子。
“就几块肥瘦适中的纹花肉,你都吃到嘴里三块了,还抢??”
闻言胖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筷子就朝着桌上那盘狮子头奔去,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钢叉,吃得那叫个满口生津,心花怒放,浑然
不在意对坐杀人似的凶狠目光。
吴霜咕咚灌下口黄酒,终于可以腾出嘴说话,“看不出来啊,你一个寒酸秀才兜里比脸还干净,能在青柴这么好的店里住这么些天。老周,你去官道上抢银子了?”这话可不好听,好在话中颇有羡慕的意思,让老周先生的面色也缓和下来一二。
“就凭我这一笔字,在此处住上半年又有何难?也就你小子不识货,整日诋毁本先生的字。”烫锅里的菜不剩多少,狮子头也大半进了胖掌柜吴霜的肚子,两人便起身,在客店门口站定,看向天穹中飞舞的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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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胖掌柜说:“我要走了。”
“走就走呗。”先生道。
“以后喝茶就难了。”吴霜笑笑,脸上却没有了终日玩世不恭的神色,先生背过手去,面无表情。“找到了?”
“可不是嘛,那小子盯着剑,就跟老狼盯见黄羊肥屁股似的。话说回来你不也是?”
“诗不错,人还得再看看。”
手指轻轻摩挲那块水头很杂,但又终日悬挂的玉佩,先生的面容似乎在大雪中看不分明。
蓦然回神,瞧见胖子眯缝着本就不大的小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欠我的茶钱该结了吧。”先生瞪眼:“这顿饭还不够是怎的?”
“每日蹭茶喝,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再说此去一行路途遥远,凑点盘缠总不过分吧?”
老周先生无奈扶扶脑门,这孙子果然没憋什么好屁。
“早就预备好了,就知道你会占便宜,拿去。”说话间不知从哪拎出个木箱,递给身边的胖子。
吴霜掂量掂量手中木箱的
分量,眉开眼笑,“改秉性了,此番出手这么大方?”言毕,仿佛是怕人听见似的凑近前,使手肘顶了顶老周道:“你家那位没在楼上吧?”
周先生啧了一声,颇有些自傲,“提前让她打盹去了,前阵总是头晕,带她去找了郎中,是喜脉。”
吴霜闻言大笑,引起街边几个行人侧目不已,旋即又有些低落,长叹一声:“可惜啊,赶不上了。”
雪还在落,天色将晚,天边墨色中,隐隐有丝缕红霞,如同在玄甲边上勾出几趟火云纹路,又如同熔流滚滚,遇水而凝。家家户户点起明灯,与飞雪织汇为柔羽霓裳,飞雪与灯火流转不绝,映徹明朗雪道。雪地里渐行渐远一个敦实掌柜,旅店门口背手立着一位瘦高先生。
“确实可惜,这回没喝酒啊。”先生喃喃自语。
他望着那胖子,见胖子未回头的挥挥手,又指指楼上,脸庞漫过一丝笑意。
雪夜送君,终需一别。
“说来听听,哪来的闲钱给吴霜做盘缠,莫不是你敢藏私?”正盘腿坐着翻书的先生腰间一痛,回头就见到夫人柳眉倒竖,脸上阴沉得如同风雨欲来,讪讪笑笑,相当上道的给夫人捏起肩膀。
胖掌柜出得青柴官道,心中痒痒,便随处寻了个干净无雪的台阶,忙不迭将沉木箱打开,谁知大箱套小箱,足足开上五六个箱子才见分晓,最里面静静躺着三文钱与一封书信,借着不远处灯火雪光,展开信纸。
心余力不逮,家中闻河东。
三文天地人,私银最难存。
莫言三文少,英雄愁过关。
饥寒潦倒日,半碗神仙面。
知否,知否 第九章 南宫山一霸
上齐国土,相比西方三国最小,其余两国,疆域更为广阔,实际上百年前,这三国便是一家,史称大齐,国力强盛虎视中州,但百年前因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分崩离析一分为三,自北向南,分别是上齐国,齐陵国和颐章国。
不过三国之间摩擦不多,似乎都有意各过各的日子,百年以来,各国边境驻军数目减了一半不止,可三国毗邻的边境依然太平无忧。
南公山,坐落于最南边的颐章国国境。山很高,穿透云雾。
此时南公山脚下,两波草莽正光着膀子械斗。
颐章国民风彪勇,崇尚武力,而朝廷似乎也不愿意管束这股风气,如此一来,江湖帮派多如牛毛,哪怕是皇城根底下,帮派之间冲突起来,照打不误,只要不闹出人命,捕快兵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着。
南公山虽说是僻静之地,远离人烟,可也难以免俗。两波江湖帮派分别坐镇山脚东西两侧,西帮名为白虎帮,东帮名为青龙帮,名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帮派,整个颐章怕是能寻到不下上百个,常有两帮约架,却发现两帮都唤做玄武帮,的确有些让人啼笑非宜。
青龙白虎两帮,近日因山下地盘划分起了争端,几番交涉无果,索性抛开那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手底下见本事,江湖帮派解决纷争的致胜手段,不外如是。
此刻战场已逐渐明朗,青龙帮帮众身强力壮,论身量块头都要压过对方帮众一截,比照之下,白虎帮众顿时显得鸡立鹤群,十分难堪。再加之青龙帮内有几位铁匠,铺里屯攒铁锁,雪亮钢叉甚多,掌中家伙,自比对
方手中的锄头扁担桌子腿儿凶悍许多,因而战局对白虎帮,相当劣势。
青龙帮为首大汉使钢叉拍翻一人后,向西高声吼了一句,“赵瘸子,再不出来,老子把你手下这群鸟人打断三条腿,扔到大街上喂老狗。”
说罢,朝地上躺着的几名瘦弱白虎帮众狠狠啐了一口。“喂狗都嫌咯牙。”
忽然一阵风袭来,大汉后脑剧痛,随即便绵软躺下,天旋地转。
在众人眼里,有位少年从山腰间疾驰而下,转瞬已至,犹如猛虎脱闸羚羊跳涧,只是他手里,还拎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砖。
帮派械斗,极少下狠手,至多只不过皮肉伤,混帮派的地痞流氓多是老手,交手时应当打哪摸得门清,即便见血亦没大碍。像今日这般,硕大青砖盖后脑的,着实不多见。
狠辣出手,当然卓有成效,青龙帮众担心闹出人命,外加帮主还在少年手上,纷纷不敢上前。场子中腾出大片空地,站着那位拎砖少年,与土里躺着血流如注的帮主大汉。
少年走来,他并不瘸,只是前些年械斗,被踹抻了腿部大筋,一年间都只得跛脚,才落下赵瘸子的绰号。席地坐下,伸出砖头拍拍大汉面皮,眉宇间皆是不屑,“没死就回个话。”
不得不提,这大汉身强体健,少年手头可没留余力,寻常人挨这一下,没两个时辰都难缓过劲,大汉却很快醒转,只不过依旧头晕眼花无法起身。
“赵瘸子不是你能叫的,另外,青龙帮欺男霸女鱼肉乡邻,想必你知道,所以从今儿个起,带着你手底这帮杂碎,有多远滚多远。”
汉子疼得咬牙切齿,但冰凉青砖依旧抵在面门颧骨上,此时只好满口答应。赵瘸子狠,在十里八乡素有耳闻,他还真怕喘口气的功夫,自己脑袋就彻底开了瓢。
少年没挪窝,抬手指指那几个瘦猴似的白虎帮众,开口道:“你方才说喂狗都嫌咯牙,其实没错。半年前,西边闹饥荒,他们几个都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说罢,将青砖举起。
汉子半口牙从嘴里飞了出去,杀猪似惨叫回荡四野。
绰号赵瘸子的少年回到自己草屋,踢掉草鞋躺在土炕上,嘴里叼着根枯草,时不时嚼两下。
少年幼时便没了双亲,吃的百家乳汁,穿的是百家衣,就连这草屋还是当年乡亲帮忙搭的。乡邻皆不富裕,只能是东家出茅草,西家挑水和泥,忙碌大半月才堪堪搭建出来。
平日上南公山逮兔抓鸡,去几十里外的集市卖上几串铜钱,这身能耐都是位村中已故老猎户传授的。这份本事,让少年没有饿死在街头。
所以与其说是争地盘,倒不如说是让整片村子免于受人霸凌。
草屋位于南公山脚下颇偏僻的地界,正好能从窗里,窥探部分山间容貌。
赵瘸子从窗口抬眼望去,青山绕云,残雪压林。他翻看过几本泛黄残破老书,当年有位瘦得像白虎帮那几位逃难人那么瘦的人,自称住在山上,挑挑捡捡,用这几本书同他换了只肥硕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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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瞅着山上暮云,吸吸鼻子,哼了一声。
书中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知否,知否 第十章 死生亦大矣
雪停风止,镇上人就都活泛起来。前些日子风雪冒烟,隔壁安婶没闲着,挑到家几斤肥瘦肉,熏好一排腊肉晾着,也没忘了云仲,大清早提着几根便敲开云仲家门。云仲好说歹说,反倒被安婶奚落一番,说这孩子懂事了是挺好,可怎么还跟婶子客套上了,不由分说将腊肉扔下就走。云仲没法推辞,只好默默将这事记在心上。
雪是停了,可先生依旧未来学堂,只遣人捎话布置了几张算术题,留待先生来时检查。见着算术,云仲头疼不已。若是做文章还好说,论算术,榆木疙瘩怕是都比云仲脑袋通窍,冗杂数字在少年看来,真就如同肉铺里锃光小刀,刀刀剐疼两侧太阳穴,浑身难受。
赚铜板的营生想来定会清淡,毕竟雪停了,腿脚利索的人家,谁会花太多冤枉钱去让他帮忙。茶馆也莫名其妙上锁了,一连两天不见掌柜的人影。百无聊赖,没法子云仲只好将那肥瘦适中的腊肉,挂在门口晾晒起来,走回屋坐在床榻上发呆。算术他不打算写了,开课前找李大快等擅长算术的参考参考,就凑合过去了。
穿过门缝,高而远的冬阳散落在地,明晃晃的闪着盈盈的雪光。风吹过雪堆,扬起表面细雪,飘飘洒洒,寂静无声。
少年没来由觉得有点难过。
吱牙一声,破旧柴门被推开,掌柜的进屋,使劲跺跺脚背的雪,瞅瞅周围与屋里摆设,几不可见的略
微皱眉。吴霜此前也没来过少年家中,少年家境他知道大概,却没想到这么贫寒。墙角米缸只够勉强盖住缸底;炉膛有半块黑煤,其余塞的均是干草柴禾,燃烧冒出的淡淡黑烟十分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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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也愣在原地,他没城想掌柜的为何出现在自己家中,一时间没回过神,徒然地张张嘴,却不晓得应当说些什么。若是换做李大快或者学堂同窗,估计早就反应过来,热络的打招呼请坐,礼数周全。
当下屋里的气氛,颇为尴尬。
好在掌柜并不介意,拉过来条板凳自个坐下,率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这儿有份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做?至于这差事的报酬,保证比旁人家的只多不少。”
云仲有些茫然的点点头,答应下来。
掌柜没有久留,吩咐云仲下午就去茶馆后院找他,随即就迈步出门去了。经过院里腊肉的时候,他吸吸鼻子,看四下无人,悄悄揪了块放在嘴里。
下晌过了中饭时间,少年灭了炉子,确定没有复燃可能,锁好家门,将铁钥匙挂在胸前出门了。下雪不冷化雪冷,镇上人被雪憋了几天,出了趟门便又瑟缩在炉火边上昏昏欲睡,一路上行人不多,铺面也只开了几家。少年走在路上,费力的裹紧身上的旧棉衣,朝手上哈出几口白雾似的热气。
茶馆半开着门,挂着“今日不迎客”的木牌,显然没什么生意,少年
径直去了后院找掌柜的,还不忘带上铺门。一入后院,地上堆满了粗壮木桩。
掌柜已经坐在屋檐下一把躺椅上等他了,见他来了,指指桌上茶壶,示意他喝口茶暖暖身子。
少年的差事是劈柴火,将木桩劈成两指宽窄的木条,劈一墩木桩两文铜钱。独自生活,劈柴这门活少年没少做,虽然劳累一些,但不论冬天烧炉或是生火做饭都得用上柴火,镇上汉子都是劈柴的好手,劈成两指宽窄其实并不算难。
少年摸摸冰凉脑门,心说难道是最近印堂发亮气运无双?的确这对少年来说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碰的好营生。劈柴能赚两文钱,这钱来的可比给镇东头刘姨送信到镇西省事多了,眼前这成山的树桩都砍完,等到来年春天,指不定都能有余钱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少年想想馄饨,心花怒放。
这才猛然想起什么,朝掌柜的道谢。直到少年转过身开始轮起斧子劈柴,坐在躺椅上的掌柜才眯着小眼睛,美滋滋地喝上一口茶,心里暗暗笑骂:
“这混小子,还真是财迷。”
ps.初入纵横,请多指教,这一章节的名字在人看来过于空泛牵强,但人活一世,在贫苦人眼中,仅仅就是一餐饱饭。
因而说,死生亦大矣。
知否,知否 第十一章 砍柴工
云仲发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开头三天还好说,每天劈上四五个木桩轻轻松松,只不过睡一夜后,肩头泛上些酸麻,好在年纪轻轻气血旺,很快便能习惯。可到了第四天,掌柜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爬满老锈的残破斧子,让他拎着这破斧砍柴,一垛柴火条涨到五文钱。
五文钱,这可是比先前翻了一倍不止,少年穷得眼睛发绿,脑袋一热就答应下来,硬着头皮同木桩死磕。利斧劈柴,还需有膀子力气,每日斧头起落无数次,哪怕只抡不砍,亦是种令人手脚发软的苦差事,何况这斧头锈的实在令人发指,整行锋刃,只剩不过半个手掌的宽度堪堪能用。事实上,这早已不算是劈柴,而是砸柴了。
云仲不是没想过将它打磨打磨,可掌柜的吩咐说是旧友遗物,硬要保持原貌。于是乎,在少年偷着磨斧头被抓现行三次之后,面目和善的茶馆掌柜便扣掉了他一文工钱。
这一文钱在少年眼里,压根就不叫钱,那是他的命。
他好像看着那一碗碗晶莹剔透的馄饨离他愈发遥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每每在少年半夜疼醒时,改成了重赏之下必有傻缺。冬天手皮本就干燥,少年没钱学那些青柴的大家闺秀,在手上涂马油羊油香油。巨力之下虎口崩裂,皮肉绽开,经寒风那么一吹,仿佛有几百只小虫梗钻竖咬,奇痒难忍中夹杂着钝痛。他只好安慰自己,钱难挣糠难咽,忍忍就好。从乌鱼板上刮下碎屑敷住伤口,又从床底费
好大力气翻出捆用剩下的烂布条,将双手包裹严实,再沉沉睡去。
不过凡事有好有坏,日日上门砍柴,跟掌柜也日益熟络起来,时不时还能蹭口酒喝。
每逢晌午过后,多数人易犯困,云仲是未长成的半大孩子,外加惰性深藏,总提不起精神。这时掌柜的就常招呼他放下斧头,大小两个酒鬼,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一壶。
自从上造牛饮庆三秋之后,云仲觉得酒还真是好,忧心烦闷苦楚,酒淌下肚登时便烟消云散。
画本小书里,仙人饮酒斩桃花时那股豪迈劲,果然诚不我欺。
其实少年此时,并无愁苦可借酒浇灭,而是酒可以镇痛驱寒。掌柜登门至今已有半月,迫近年关,从北方大泽涌动的湍急寒流,快马加鞭的掠过小镇,仿佛连日头都冻住似的,天气尤为寒冷。穿在少年身上的旧棉衣,棉花变作芦花般,难以抵住寒风侵袭。一件新棉衣需三十六文钱,可少年每日只能劈半块木桩,毫无进展。算来算去,少年如今的家当也不过是四五十枚铜钱,扣去粮米油盐属实没恁多富余。并非无心找掌柜借,预支十来文钱对掌柜的家业来说,算不上过分。可少年每次打定主意开口,脑海就想起下肚的酒。少年想,娘亲说过知恩图报,如今报答很难,但起码不能再占便宜了。想到这,抡动斧头就愈发卖力起来。
年根下采办年货,历来是小镇过年必不可少的环节,镇子相对偏僻穷苦,但说道年味之浓郁,丝毫不逊色于富贵大县。富有富
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许多心灵手巧的妇人,将孩子旧衣面换成红彤彤的新布面。孩子穿着“新衣”,拽住大人的手东跑西颠,挑选炮仗干果;卖糖球的也在这时振奋精神,稻草垛中插满晶亮的糖球,走街串巷叫卖着。街上一改连日的寂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吴霜正在蹲着与一位长相凶悍的猎户杀价,嘴里嘀咕着皮毛斑驳后腿太瘦之类的话语,十二文的肥硕野兔,活生生被他压到六文,却还迟迟没有掏钱的意思。猎户把三角眼一横:“到底买不买?”将手里黑黢黢的开山刀向地上重重一拄。
吴霜有些遗憾的提着肥兔打道回府。杀价是门学问,他实在想不出,往年老周如何用三文钱就能买到只肥兔。
临近茶馆,胖掌柜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心中诧异,三步并两步就去往后院。
“五十二。”
“乘以。”
“九十二。”
“终得。”
“四千四百二十四。”
少年声音一字一顿,他眼前摆着足有一墩多木桩劈成的柴火,每条都是两指宽窄。血水顺着斧柄甩出很远,脸上冻得乌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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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少年仍在算数,他的眼睛很亮,斧头很红。
ps.这不是作者一天肝出来的,往常一般是一日一更,加更视情况而定,这些只不过是存稿而已啦
知否,知否 第十二章 天元,腊肉
小年前一天,青柴荀府来了位教书先生。
荀府在青柴县正当中,单说地角,比其他大户人家和县衙门都贵气。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上齐国宰相也姓荀,这么一来便都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青柴这脉触了什么霉头,迁到远离都城的青柴落地生根,一晃就是十多年。
此时荀府的门房家丁都挺犯愁,这位教书先生天蒙蒙亮就站在府门口等着,口口声声说自己缺个徒弟。管事的上前询问,他也不搭话。荀府家主外出探亲访友,未曾在家,如今府上真正能主事的,其实也只有荀家公子一人。
这会功夫,荀公子正披着狐裘摆弄一只瓷瓶。瓷釉温润滑腻,如同抚弄把玩羊脂美玉,虽然寒冬腊月,可半点不冰手。瓶体青色,无山水景色也无名家诗词,只有一朵形态恣意的梅花,寥寥数笔勾描而出,神韵饱满。美中不足的是,瓶体有无数裂纹,仿佛打碎粘合起来一般。
手抚瓷瓶,公子略微恍惚。正值心神不宁时,听闻楼下嘈杂,他索性放好瓷瓶,下楼瞧瞧热闹。
荀府楼分三层,乃是相当标准的上齐国布局。皇宫分四层,所以无论官职大小,举国上下的私宅都需比皇宫矮一层,当然佛塔或是观星台除外,毕竟是宗教与关乎国运的占卜场所,超脱世外也是理所应当。
上齐国太平,百年以来,既无地动雷火的天灾,又鲜有纵火烧宅的人祸,由是楼宇大多为木质,铆接拼合,坚固程度不俗,冬暖夏凉古色古香。富庶人家好点檀香,久而久之木楼也沁上淡淡的檀香气,混合着木材独特味道,别有一番滋味。飞檐呈流线状,坡度之后骤然上挑,这一挑,便形同娇娥画眉,浑然天成。如此屋舍,即便是山野村夫久居其中,亦有诗情画意油然而生。
楼梯则更为特别,并非直上直下,而是盘绕楼体外,呈段而行。每下层楼,需过一段沿着楼边行走的长廊,至于为何如此,大概是文人心中所谓的繁冗之美罢。
缓缓下楼,木声踢踢踏踏,狐裘公子遥看天边,小雪如玉碎,零零散散。
小年前夜食兔肉,早已成了镇上约定俗成的风俗,毕竟祖上大多是背朝黄土的地道庄稼人,肥兔寓意肥土,期盼来年土地旺祥。
晚饭时间,茶馆灶台煨着野兔,少年和掌柜从楼上抬出八仙桌,
仔细担落积年灰尘,肩挨肩坐下饮酒。
“来年有甚愿望?”掌柜哈出一口酒气问道。
小酒鬼单手撑头,兴许是虎口伤势未愈,随即又放下手,掰着指头细数,“砍柴,上学堂,去河里摸鱼,给李大快抓知了,给爹寄信…”
“就这些?”“还能咋的,行侠仗义我也馋,掌柜给的斧头实在摆不出大侠风范,拎着它行侠仗义,太掉价了。”
掌柜的恨铁不成钢,抬手给少年脑门一个暴栗。“不是给你剑了?”
少年眼中尽是眼白:“我不信那玩意也能叫剑,老锈比那斧头还多些呢,用它砍柴难上加难,照这形式,我那碗馄饨算彻底吃不上了。”
“掌柜的你在镇上也算富裕,这把年纪也不讨个媳妇,就稀罕这些老物件,那破烂旧斧子又不能生小的。”
与少年相处,吴霜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对生人颇为木讷矜持,可一旦混脸熟,荤话素侃,足够活脱脱气死几个神仙。
半个时辰,兔肉火候刚好,吴霜盛好兔肉,快步将碟子放在桌上,手掌通红跳脚骂娘。倒不是不想让云仲代劳,而是怕下筷时发现兔腿少两条,这小子,鸡贼得很。
冬夜里一盘分量十足的辣椒煨兔肉,说是人间至味也不为过,鲜香爽口,两人吃得大汗淋漓。掌灯时分少年说不放心家中还燃着的炉子,跟掌柜的告辞回家。掌柜摆摆手,少年晃悠着离去。年关临近,已有孩子耐不住性子,到灶台燃起长香,出门点爆竹了。静谧小镇上,时不时响起声声爆竹,此起彼伏。茶馆对面是家豆腐坊,夫妻两人勤恳经营,汉子憨厚,女子腼腆,豆腐瓷实。每当妇女们想不出菜式,都愿从这家提两块豆腐,拌上青嫩小葱,清淡可口,所以越发生意兴隆。
夫妇两人有个六七岁的幼子,此时点着一挂鞭炮,忙不迭跑到门后观瞧。爆竹响亮,吴霜也端着酒壶外出观瞧,不经意间瞧见门边挂着几串腊肉,其中有串腊肉一角缺失,像被人硬生拽下。
“兴许真该讨个媳妇。”
爆竹声声之中,吴霜远望大路上少年背影,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
荀公子将先生请进二楼后,有些诧异。往常荀府登门的书生不在少数,尽是些待价而沽指望平步青云的,最次等就是背负开
线的破包裹,掏出来两幅自己的墨宝,寻思卖几两碎银的。可这位穿着朴素的男子没有学酸腐书生那套,而是提出与荀公子坐隐一局对赌,至于收徒一事,待数子定盘以后再说不迟。要知道棋琴书画,并称四艺,但凡有点本事的文人,都或多或少有所涉猎,作为文坛望族的分支,荀府上下棋技并不弱,更何况是自幼过目难忘的荀家公子。
所以听闻男子想要坐隐一局并以此做赌,家丁管家心中都有些轻蔑。自家少主博览历代棋圣所著棋谱残局,十四岁便可分毫不差的复盘并逆推出运子思路,被当今棋道大家评为棋路开阔纵横,锋芒极盛。这岂是一个不知来路的酸秀才能比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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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当中年男子执黑,一手落子天元之后,神情自若的荀公子罕见的锁紧眉头。金角银边草肚皮,相同的手数在棋盘四角落子,所获优势极大,鲜有人以天元为第一手。曾有位棋坛新秀对局执黑时,喜好首步天元,而后被一位大家杀得大败,羞愤之下退出棋坛,再不与人对局。由此可见,天元开局并不是必输,可也不是什么常用路数。
然而对座男子棋路汪洋恣肆,完全不按棋谱与常理运子,往往一子落下,荀公子需静思良久,才能迟疑不定的行棋,这种诡异滋味,即便是他面对棋道名家也从未尝到过。男子手中白棋,仿佛银龙般搅碎了整盘黑星,堪堪切入中盘之时,白子已是被杀得丢盔卸甲,无力回天,荀公子只能投子认输。
公子心有不甘,却还是坚持行礼道,“学生荀元拓,拜见师父。”
中年男子拍拍棉袍,对眼前行礼的公子视若无睹,反倒端详起来那件碎瓷瓶,他不语,荀元拓便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足足半晌时光过去,才听他开口道:“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同为岁寒三友,冬梅傲骨你已得其七八,可霜雪艰辛,经历太少,松之品质,你仍然缺憾尚多。”
“冰裂纹瓶,得名于釉面如冰裂层叠,犹如为人破而后立,可你何曾放下傲气?恃才傲物,终究不是溢美之词。”
男子声音转为温醇,“年岁大了,未免喜欢啰嗦几句。鄙人周可法,往后就随我,学学字画韬略吧。”
脸皮蜡黄的老周先生前倾身子,将徒弟额前碎发撩开,调笑道:“人品心性且不提,论容貌,差点就追上我当年了。”
知否,知否 第十三章 难胜烟柳满皇都
今日小年,上齐国都异常热闹,皇家别苑自然也不会消停,各色珍馐糕点,时令果品如流水般呈上桌,宫女玉腿时隐时现,水袖儿绫罗裙摆翩然,舞动之间煞是美妙。文武分列两旁赐座,正当中一人身披黄袍面白无须,面目方正儒雅,正是上齐国天子,邀请群臣于御花园摆宴,共度佳节。
上齐皇都名为纳安,是老皇当年定都时命名,取“海纳百川文士,护一国鼎盛安宁”的寓意,地处国境偏东,相比西边气候更加适宜人们居住。城内恰好有一处天地孕育的泉水,四季常热,置身其中身心舒畅,不惧冬寒,又处于风水学中皇气至盛的气穴附近,于是花费八年光阴在此处修建齐皇宫,泉水四周筑御花园。御花园被泉水蒸腾热雾包裹,即便冬日冷风刺骨,御花园内宫女只披轻纱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
当今天子从不在大殿与行宫举办宴席,圣上曾言,大殿之中为君臣,御花园里做酒友,何苦整日将君臣有别挂在口中,旁人不累,朕反倒糟心。
不难看出,这位上齐皇帝,相当平易近人心胸豁达,哪怕在市井百姓心中威望也极高,虽继位不久,但上齐境内风调雨顺,偶有饥荒水祸也治理得妥当及时,确是位有道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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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酒过三
巡,醉意酣爽时,陛下龙颜小悦,褪去黄袍,举杯行至侧座宰相桌前,现任宰相名为荀文曲,而立之年官至宰相,兼上齐荀家家主,韬略谋算极为缜密,素有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名声。难以想象,这位须发花白瘦弱低矮的老人,一手整顿举国震颤的汝宣之乱时,手段是如何狠辣酷绝。
见陛下走来,老人连忙起身欲拜,怎奈年岁大了,手脚比不得正值壮年的陛下麻利,被陛下一把挽住手臂,几乎是强行拉起身。
“不必过于拘束,此处并非朝堂,无需那些繁琐礼仪。”皇上左手握住荀文曲酒樽,与右手酒樽轻碰,一饮而尽。“承蒙陛下厚爱,老臣惶恐。”
皇上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说:“朕近日听闻,荀家有一脉,十年前触犯家规被贬谪至西廊郡。朕不便插手荀家家事,但听闻那一脉两父子素有才名,毕竟都是一脉血亲,值此佳节,不如朕就拟旨将这父子迁回皇都,也好做个顺水人情。爱卿以为如何?”随后就摩挲着酒樽,静静等待老人的回答。
眉头一皱,荀文曲还是慢条斯理说道:“荀籍此人固然于学术上有大才气,可惜面有狼颐之相,老臣唯恐他回到皇都被陛下重用,权倾朝野从而动摇国本。”天子点头,沉吟不语。“若依老臣所见,此事
还请陛下从长计议,若只是欣赏荀籍才气,老臣倒觉得另有人选。”
宴席散尽,文臣武将尽兴而归。纳安城面积庞大,群臣居所遍及城中,上朝下朝路途遥远,更有花甲古来稀的老臣腿脚不便,所以春秋坐轿,冬夏仆从驾马车上朝,自然而然就成了朝中官老爷的象征。
荀文曲从不搭乘马车,更不坐轿,上朝退朝都是步行,从大殿出来过白玉桥,出皇宫护渠,行至蟠龙大街,横七竖八走过三条长街数十个小巷胡同,抵达丞相府。时间一久几乎成为纳安城一景,每天斗蛐蛐的孩童,挑货的货郎和巡视衙役,都能看到六旬上下、须发花白的宰相大人颤颤巍巍踏过都城的大街小巷。
今日也是如此,荀文曲刚到蟠龙大街的尽头,炸雷声顿起,诧异的停下脚步向后观瞧。
一朵烟花在暮色天空中绽开,照亮皇宫以及眼前的长街,瞬间又有更多烟花腾空炸开,将闻声而出的人们脸上都印上多彩华光。站在大街尽头的正当中,笔直青石大道光滑可鉴,如潭水般映射天际斑斓流苏。红纸糊的灯笼挂在长街两侧,于屋檐门边随风飘摆。
彩色流苏流淌过宰相充满褶皱和笑意的老脸。
轻舟绿水老渔翁,终究难胜烟柳下皇都。
知否,知否 第十四章 二百零七
将风中黄纸用石板压好,少年向双手哈气,快搓几下,从袖中掏出火折点着黄纸,放在临时用石快搭建的挡风窝里,借着火舌,顺势点燃三炷香,用手小心护住香头,缓缓插在土里。
正月之朔是为正月,躬率妻孥,洁祀祖祢。及祀日,进酒降神毕,乃室家尊卑,无大无小,以次列于先祖之前,子妇曾孙各上椒酒于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小年烧纸扫墓,乃是长久以来的规矩,天下九国无不遵循。如今正好是小年夜,少年辛苦忙碌两旬,手头铜板,恰好够买一刀烧纸。
少年左手抱腿坐下,右手不停地续黄纸,声音在长风中丝丝缕缕,和娘亲讲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家里老木门总是吱牙响,我捻了一点灯油抹在门轴上,现在好多了。
先生很久没来,但是几张算术我都做对了,这不今天给我们学堂寄信,信里还夸奖我开窍了。
安婶给的腊肉,我都没动,给掌柜了。对了,我遇上个好人,就是茶馆的掌柜。去他那帮忙劈柴,一次给好几文钱呢,有时候还能蹭酒喝。
娘亲别生气,云仲岁数不小了,你说过汉子喝酒有气概嘛,我特能喝,上回我把掌柜的脸都喝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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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说要收我做徒弟,学剑,行侠仗义,以后说不定还能当神仙呐。
娘,当了神仙能见着你么?
那边冷不冷?咱家挺暖和的,我只用两文就买了十几块新煤,屋里黑烟少多了。
娘,今儿是小年,都说要祭奠老去的人,可我咋觉得你没走呢。
儿子来看你了。
少年笑得很灿烂,泪水在北风中不停被吹散或是凝结在少年脸上,怎么吹都也吹不净。
大年初一清晨鸡鸣时分,少年从茶馆二楼抱来蒲团,在吴霜面前叩首三次,正式拜入门下。
瞥到少年有板有眼的模样,吴霜心中老大宽慰:混小子落我手里,日后再胆敢胡言乱语,看为师不打得你桃花满天红。
见老师一幅竭力忍住笑意,还擦着点蔫坏的复杂面孔,云仲没忍住心中疑惑,迟疑开口,“师父,这并非是拜堂成亲,用不着春心荡漾吧?”
吴霜当即后悔了。
作势要打,可仔细端详少年表情的蛛丝马迹,的确不是有意调侃,火气就不知不觉泄走大半,面相阴沉令少年劈柴去。
劈柴所用之物早在年前已经更换成一口长剑,照旧布满腐朽锈迹。少年劈柴已历经两月余,臂膀气力相比往日进步良多,挥剑破空声不绝于耳,令人称奇处在于,如此力道下,那柄锈剑剁木干涩难听,任人看来都熬不过几次起落,横竖连锈渣都未掉半块。
锈剑比较斧头过于轻浮,难以掌控分寸,几天下来,木桩尚无缺口。少年束手无策,只好跑去泡了壶小叶观音,小心翼翼给吴霜斟上茶汤,才讪讪一笑,“徒弟实在砍不穿木桩,还请师父指点指点。”
吴霜接过茶盏,随手捏了捏少年鼻尖,“也罢,今儿就当为师教你的头一堂课,你可仔细听好。”少年忙不迭点头,收拢心思,竖起耳朵认真听教。
“只要是人,浑身上下都有二百零
六根骨,大大小小拼凑而成,骨上附着筋脉、经络、穴道等等,由此构成人之雏形。”说到这里停顿少许后,见少年听得入神,才继续讲下去。
“但我以为,剑客应当有骨二百零七根,多出这根,深埋心窍中,目不可见炬石强弩不可摧,我谓之心骨。出剑时正心骨,万物可迎刃而解,心骨不正纸不能穿,剑势尽毁。往浅显处说,出剑的角度讲究正当直挺,力与剑锋同向,心中杂念抛诸脑后,正心正骨,才能出好剑。”言毕,吴霜拾起锈剑,在木桩上轻轻一划,木桩悄然分为两段,切口似镜。少年似有明悟,向吴霜作揖行礼,没有忙着尝试,而是在台阶盘腿而坐,闭目思索话中道理。
吴霜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慢吞吞一步三摇晃地踱回太师椅,拿起茶盏轻轻吹开细微茶沫。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天才何其多。他记得早年在江湖摸爬滚打时,单在中州三国中,就见过几个极其妖孽的剑圣胚子,可惜没得空收徒,算算时间,当年那些孩子差不多该到四海扬名的时候了。
少年在他眼中天赋并不出彩,甚至由于入门过晚,错过了锻体练剑的绝佳年纪,不过他收徒从不拘泥于天赋,首重心性。天赋差些,毕竟可以靠经年累月的苦修弥补几分不足,可心性低劣,神仙亦难以扭转。
眼下将心骨理念传与少年,没想苛求他做到什么。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早早树立剑心与做人准则,这才是重中之重。如是想着,吴霜静静品茶,越品越不对劲,这才明白过来,这小子给他盛了头一泡,口感极苦极涩。
短浅时光,吴霜第二次后悔了。
知否,知否 第十五章 非是断根
眨眼间,少年入门已有三月。每日劈柴,全靠与师父贫嘴抢酒喝来解除胸中憋闷,长此以往下去,少年怀疑练到最后,他怕是做不成大侠了,反而只能做一位技艺纯熟的樵夫。好在近几天,吴霜有意让他研习剑招,心中浮躁缓解了很多。
云仲一直以为,自家这位便宜师父,充其量不过是江湖上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武把式,可直到指点剑招时,无论怎样他出力,吴霜皆是轻飘飘的抵住,并一语点出不足,如剑尖抬起过高,出剑时空门大开,收招拖泥带水等等。少年剑术,仿佛墨汁入海,即便用出十二分的力气,也难教海流变色。此时仿佛有些体会,茶馆掌柜并非寻常人物,转念一想,若是寻常人,哪里有锈剑劈柴这手能耐?随即也就释然了。
懵懂少年哪里晓得,吴霜这个名字,在颐章国乃至整个天下,所隐藏的分量。
吴钩青霜,并称吴霜。
清明一过,两场春雨下得渐暖,百草丰茂。吴霜要带少年去往颐章国南公山,即日启程。
坐在往日看书的马寡妇墙头,云仲很是不舍。十余载春去秋来,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青柴,日夜兼程也要走好多天。听安婶说,从上齐国到颐章国,乘坐马车也要将近一年时间,途经无数荒山野岭,剪径的山贼马贼大都藏身在这种山窝里,对付过往之人,手段极其残忍。更有无数豺狼虎豹潜伏深山老林,伺机逮住几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将一身血肉啃得干干净净,改改口味。其实这些话少年早就听过,但上路前老事重提,还是未免心肝紧缩。
想到此,少年慢慢抬起左手,看着手臂还算白净的皮肤,倒吸凉气,后颈泛起一层疙瘩。自知之明这方面,云仲向来不缺,自个儿的苦胆摘到秤盘上够几斤几两,他心里相
当有数。
茶馆早早打了烊,站在二楼屋里头收拾衣裳碎银的吴霜,不经意扫到茶馆门口,少年正楞楞坐着,于是撂下手中衣物,下楼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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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霜撩起长衫,蹲坐于门槛上,“怎么坐这发愣?傍晚出发,路上所用之物准备妥当了?”
少年支支吾吾,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交给他。之前吴霜晓得云仲囊中羞涩,买不起一路换季所用衣裳,便强塞给云仲二两银钱,等来日出人头地再还他就是,现在却被少年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怕死?”少年点头之后摇头,话到嘴边,大概少年亦难分清当下的心境。应该不只是怕死,而且还怕忘。
掌柜的长叹一声,眯眼朝北边看去。重感情是应该的,可好像留与他的时日实在不多了,北方始终要有结果,究竟能撑几年?还是几个月?吴霜心知肚明,撑不下去那天,恐怕天下就要乱起来了。所以他要把这小徒弟尽快带回南公山,反正大不了一路上,将自己浅显的感悟心得都硬塞到云仲脑瓜里,能得几分,全看他的悟性造化了。
正想着事情,有鸟鸣声由远及近,空中飘飘摇摇落下封信笺,吴霜抬手接住信,朝目瞪口呆的少年晃了晃信纸,乐了。
一年间把破布衣补了又补的少年,今日换了白衣,之后跑去东市口购置了两双纳底结实的靴子,蹬上新靴子后,少年美得险些忘了如何抬腿,只是不停的原地踏步,打算随处坐下凑近瞧瞧靴底,没等屁股粘地,突然发觉自己的白衣不耐脏,猛的收力,摇晃几下才堪堪站住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心说真是娘的没出息。
去娘亲坟头烧罢纸,将家中的零碎物件收拾整齐,云仲用封条默默封住木门,退后几步,里里外外仔细瞧瞧老屋,转
身离去。
这么多年以来,孤儿寡母,受街坊四邻恩惠许多,起码得道个别,知会一声,悄无声息的离去确实有种大侠风采,但未免太没良心了。
安婶将包好的干粮塞到少年怀里后,没等云仲道谢,就挤到人群后抹眼泪了;精通骂街凶神恶煞的马寡妇也难得流露出不舍,毕竟这么多年来,碍于她鬼斧神工的长相,乐意跟她说些家常的,就数这个爱坐在土墙头上翻书的少年了;馄饨摊的何叔没生意,也来了,送给少年一包没来得及下锅的馄饨。
云仲挺不自在的,他不习惯这一切,于是只是笨嘴拙舌的重复那两句话,会回来的和谢谢。庆幸的是,同窗们这两天出门踏青,正巧没赶上这一幕,想想好像也不错,毕竟未来或长或短,怎么也有回家的一天,况且送别时的情绪,好像很容易将眼泪连哄带骗的扯出来。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爱哭的大侠呢。
沿着云仲无数次踏过的大街,马车缓缓启程。
马儿打着响鼻,车轮辗过青青草地,走过小河岸边,忽闻对岸踏歌声。
马车越行越远。车厢中,吴霜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趣道:“徒弟,人缘不差嘛。”云仲嘿嘿一乐,说那是自然的,领头那个瘦猴是我兄弟,别看又瘦又黑,手上利索着呢,将来妥妥的镇上第一木匠。少年想了想又说,挺可乐的,师父,你说他这身板,跺跺脚别提三国震一震,估摸着鸡都吓不跑,黄花闺女指定看不上,找媳妇得花多少彩礼啊。
经过镇外坟堆的时候,少年眼眶红了,从怀里拿出那张信纸,默念了一遍。
做你欲做之事吧,不是断根,只当暂别。落款云亦凉。
少年眼睛红红,车厢外草地青青。
知否,知否 第十六章 风餐
小镇实在太过偏僻,除去朝东到青柴的崎岖山路,去南边只有荒郊野地,别说是官府修葺的官道,就连硬土路都少见。不说别的,马车行若是知道眼下的情景,估计再付十倍的价钱都不会将马车租给这个死胖子。
云仲还没从背井离乡里走出来,于是路上话也少了很多,不如往日活泛,只是靠着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本就是山窝里的孩子,哪见过什么世面,平素里所见所闻,无非是东家长李家短,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罢了。所以这趟远游,对少年来说,颇为新奇。少年无长愁,心里那些疙瘩,日久天长的慢慢能磨掉大半。
反观吴霜就显得兴趣缺缺,不在乎马车颠簸,每日哈欠连天,醒着要么调侃自己的便宜徒儿,要么翘个二郎腿掏耳朵,毫无半分为人师表的做派。还好,云仲早就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他师父胖归胖,刮掉脸上油水,平心而论,真是有那么点桀骜洒脱的大侠气,讨不到媳妇儿,岔子只怕就出在这幅邋遢相上。正神游八表之时,少年脑瓜顶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少年狠狠瞪着吴霜,后者却不以为然,把二郎腿放下来,轻蔑一笑:“你刚才瞅为师那是什么眼神?怎么,不承认?用不用给你找把铜镜照照?”少年理亏,咧咧嘴没说话,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下次编排他绝对不露出马脚。
两人出镇
,已经是傍晚时分,行不多时天就彻底暗下来。夜晚赶路,不论对于行走江湖的游客,或者赶路运货的商贾脚夫,皆为十足的忌讳。不谈其他,长途奔波时,马匹比人金贵,昼夜不分赶路,千里良驹也顶不住这等消耗。二来黑夜视野不佳,一旦马匹失蹄动弹不得,莫说赶路,以普通人脚力,困死在深山里也不是没可能。再者剪径贼人尤好趁夜色行祟,多加小心总没坏处。
吴霜夜晚目力极佳,瞅见前面二三十丈处有块巨石拔地而起,足足有半人多高,周遭皆为平坦碎石滩,歇脚防风都是绝佳。于是勒马停车,拍拍已经开始犯困的少年,下车生火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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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不情愿的搬来几块碎石围成堆,在里头铺了枯枝,用火折点起火来,挑了块巨石下干净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愿起身。
揭开套车的绳索,吴霜将马拴在车轴上,喂了两把干草,也蹲在火堆边取暖。四月的天气不算暖和,春寒未曾彻底离去,尤其到了入夜,凉风阵阵,仍有依稀寒意扑面。吴霜添了几块柴火,用枯枝拨弄拨弄碳火,火星跳跃,火舌舔着发红的枯木,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将水囊扔给少年,吴霜蹲在火边,咀嚼着半干烧饼,漫无目的地瞧着天边。
远山在夜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不知名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回窝,鸣叫声传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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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说好的,今儿是吴霜守夜。舟车劳顿,云仲也不跟师父客气,脑袋靠着巨石,嘴里叼着烧饼,很快便不知不觉睡去了。
“混小子。”吴霜脸上满是无奈,见少年睡熟了,蹑手蹑脚走过去,把烧饼从少年嘴里拽出来,放回干粮袋。这时才想起,走得太急,正主忘了带,又不好掉头去取,一时间吴霜有些苦恼。
再三确认少年的确睡熟之后,吴霜朝着小镇方向站好,轻轻闭上双眼,春风骤起。
小镇安静,万籁俱寂,茶馆的伙计正坐在掌柜的位置打盹。没办法,甩手掌柜出门潇洒,他这个当伙计的,总要帮忙照浮。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掌柜的临走前预付了他平日两年的工钱,鬼才愿意见天守着不挪窝。他轻轻叹气想着,春季已至,镇上黄花大闺女也是时候换下臃肿肥厚的棉衣,套上薄得能看出细柳腰肢的襦裙了吧。可惜了自己作茧自缚绑在茶馆里,有没有过眼瘾的福气,都是个问题。
反正无事可做,偌大茶馆就他自己,打盹又没人拦着,伙计将脑袋枕在柜台上,流着口水睡了。
他可没看到,后院角落里有一截破剑,抖落满身铁锈,剑身烁烁,映照井中,好像挑落的三分月光。
这天小镇很多人,都听到了呼啸而去的剑鸣,似乎无比的欢欣雀跃。
犹如年年岁岁,故人相逢。
知否,知否 第十七章 雨急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蒙蒙亮,云仲就被吴霜晃醒,梦里烤得外酥里嫩,泛着油光的肘子都没来得及啃一口。云仲打从小多梦,大多数日子都是如此,梦里五彩斑斓千奇百怪,一觉醒来,试着转头回想梦境,独独留下几幅残缺画面:有的是不知名的圆球爆开,有的是黑潮汹涌。至于究竟梦到了何人,做了何事,一概不知,到头来只是落得个四肢绵软,昏昏欲睡。所以少年终日无精打采,深究其原因,并不是毫无理由。
当初云仲娘同样苦恼于此:同龄人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整日在土坡水沟里摸爬滚打,睡醒依旧生龙活虎,而云仲则有些蔫头耷脑。请镇上会摸脉象的老先生把脉,脉象四平八稳,并无无异于常人之处。后来不知从哪求来个方子,说是少年阴虚阳亢,阳气过盛,云仲娘亲便东拼西凑了抓药的银钱,日日守着汤药罐熬药,以至于熬红了眼睛,结果云仲的梦丝毫没少,倒越发光怪陆离。
不得不说,自从少年登门劈柴之后,多梦症状相较以往好了许多,可就算是掌柜,亦看不出少年症结所在,既然无计可施,少年便只好撇开琐碎念头,不再去管它,安心劈柴学艺。
少年将燃尽的火堆用砂土盖住,免得暗火未熄引火烧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说这地儿官府懒得理会,但每隔几十里路,
都有官府设下的盘山人。山火一起,届时大家只得乖乖等死,祈祷连下十几天瓢泼大雨救命,老天爷才没那闲工夫管。想跑更是痴人说梦,这片杳无人烟的山脉足足上千里,纵然千里宝驹跑脱胯,也别妄想跑脱,如此遭殃极刑的不只是纵火之人,连带着无辜盘山人,一起烤通透。于公于私,都应将火灭得一干二净。起码大家脑袋里都不缺弦,毕竟没人愿意坑自己的不是?这些道理,吴霜在临行前絮絮叨叨,交代了十来遍,少年虽然疲懒,却也不曾左耳进右耳出,徒拿二人性命做玩笑。
吴霜撅着后腰,一咕噜钻进车厢,倒头就睡,原本停在附近吃饼渣的鸟儿,被闷雷似的鼾声吓得四散而逃,还不忘朝车顶甩几片稀屎,少年无话可说,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甚至拍散了几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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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有些生疏的将马套好,下手没轻没重,险些让马蹬到胸口,心有余悸的上车扽住缰绳,无意中瞥见粮袋敞着口,连忙拎过来,用麻绳使劲系住。这可是出门在外保命的口粮,万一半路洒落或是遗失,荒郊野岭去哪找东西果腹?他的能耐范畴里,对搂草打兔一窍不通。扎口时候,少年看到粮袋最上层,有半块残缺的烧饼,忽然之间记起昨晚,进入梦乡时,自己嘴里似乎叼着半块烧饼。
少年眼神鄙夷的看着吴霜占据了大半个
车厢,睡得四仰八叉,回头嘟囔了一句:“摊上这么个没谱的师父,本大侠甚愁啊。”嘴里说的是愁,但不知是否被夜里凉风侵袭后脑,他的唇角轻轻抬起。抬起马鞭轻轻一挥,上路去了。
赶车这活计,云仲不陌生,他做过的行当实在不少,起码同龄人里,算得上阅历丰富的老江湖,赶车倒茶跑堂打杂送信,样样精通肯定不至于,勉强上手也不是难事。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儿就熟练了。
天公不作美,马车前脚刚出乱石摊,后脚就下起倾盆大雨,雷声阵阵,惊动了马儿,云仲使浑身力气也未能拉住缰绳,马车发疯似的向深山里扎去,飞溅起半人高泥水,车轴发出磨牙似的尖锐响动。四周大多为林地,古木参天,这一来,要么车厢撞在巨木上,要么车轴跟不上这畜牲横冲直撞的速度,被生生扭折。少年发狠,他也没曾想过,这两日步伐沉重的马儿力气竟如此雄浑。顾不上虎口旧伤崩裂,少年站起身来,咬紧牙关,以劈柴时那股狠劲强行绷住心弦,死命拽紧缰绳。
好事难以成双,祸事携手同游。僵持半炷香光景,就在少年好容易将马儿拉住时,眼前却不知打哪儿冒出位老翁。
少年三魂七魄差点惊出窍,马车堪堪让过老翁,一冲而过,险而又险的停于一颗参天老树跟前。
知否,知否 第十八章 露宿
老翁惊魂弗定,少年忙将马拴在古树上,跳车探查老翁状况,好在并无大碍,只是过度惊吓,上了年纪,才说不出话。废去好一番口舌,老翁才手捂胸口,颤颤巍巍开口。
老翁姓叶,乃是官府钦点的盘山人,家中世代都是靠山吃山的猎户,四五十年前,山中匪患尤其猖獗,因此他未留在山中,转而远走齐陵国,用多年积蓄做些买卖,娶妻生子,日子倒也滋润。五旬时,夫人病重,耗尽家财末了也没吊住最后一口气,所幸子嗣早已成家立业,所受波及甚小。夫人去世,老翁自然就淡了在城中久居的心思,而是重归山林,守着祖辈留下的山中茅庐,不再逗留尘世。巧合的是,时值官府任命盘山人,老翁也顺道领来这无足轻重的看山腰牌,清粥小菜,空山新雨,倒也自在无忧。
讲完这些,老翁面色也平复良多,咳嗽几声,随后便诧异问道:“少年郎,这片山头不怎么太平,独自一人驾车赶路多有不便,为何不与人搭伴?路上崎岖难行,两人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见老翁缓和过来,正唏嘘不已的云仲,彻底放松心神,浑身白衣满是大朵泥点,也不介意更脏几分,就直挺挺躺在雨中,满腹怨念的指指马车方向,“老丈若要问起搭伴赶路的,车厢里的便是我师父。”老翁一愣,眨眨昏花老眼,生怕自己听错了言语。方才分明是马车受惊,一路横冲直撞,若有人待在车厢里,这会功夫只怕已经甩到灌木丛里,无法起身才对。
然而当吴霜哈欠连连从车厢中探出头,朦朦胧胧问少年此乃何处时,老翁脸上流露出一抹荒唐之色,这人
难不成睡得正香?
叶姓老翁帮忙将马车赶到附近一处茅屋下,招呼两人去屋中暂歇片刻,换身衣裳免得受风寒,自己则将马拴好,去灶台准备晌饭。茅屋不大,却布局精妙讲究,茅屋与参天古木相接,又在底部深钉十来根碗口粗的木桩,根根挺拔直苗,均有一人多高,将整片茅屋架设于半空,单从这来看,一瞧就是世代久居山中,熟知山中环境的人所建。由是苍林繁茂,蛇虫野兽定然不少,外加雨雪甚频,临近地面湿气浓重,这种悬空茅屋既可避开大部分蛇虫,又远离潮湿土壤,高处八面来风恰好过堂而走,四季凉爽,马匹鸡鸭也可于屋下避雨,确实是一石多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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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霜衣裳压根没怎么淋雨,索性坐在竹椅上打盹,显然还没醒盹。于贪眠一途上,少年在小镇纵横十载,从未遇到如此劲敌,今日算是大开眼界,竟然荒诞的生出了些许敬佩。
由里往外换过衣裳,料峭春雨中略微麻木的四肢也寻回了知觉,云仲站在窗棂前,神情冷峻,翻看绽开的虎口。
初劈柴时,虎口震裂过数次,愈合开裂之间循环往复许久,此处养出了皴裂的老茧,待到研习剑术的当口,死皮其实已然褪去,乍看之下,与手掌其他各处并无二处。云仲双手十分细长白皙,老辈人口中有这番说法,唤作男娃闺女手,这是富贵相。
富贵与否,少年无法未卜先知。虎口血肉模糊,雨水泡得惨白,绽开白色肉芽,直看得少年胃中有些异样。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伤口处理好,不然老伤化脓,更容易延误行程。少年深呼一口气,诸般念头逐渐清晰。
指望自家师父显然不靠谱,况且这趟出远门,伤药数量实在有限,能省则省,不如去叶老翁那碰碰运气。一不做二不休,少年赶忙走向伙房,找老翁去了。靠在竹椅上打盹的吴霜,在少年走后,眼皮微抬,眼眸伸出闪过一丝精光,像是自语一般喃喃道:“姓叶么?”
说是伙房,其实只是地上一处更小的茅屋。叶老翁忙活着熬粥,见少年进来微微一笑,老榆树皮似的脸上,霎时皱纹堆积,倒是平添了几分和蔼。
少年苦笑着抬起手,颇为无奈,“麻烦老丈了,仓促上路,实在没带什么对症的药散,不知您家中可有伤药?”实际上,他也是随口一问,并未奢望老翁家中有何良药,山中有治皮肉伤草药不假,但大多草药外敷,药效缓慢,最多可保证伤势不再恶化。再者,毕竟老人腿脚不灵便,哪能时常上山采药?因此少年没太抱有希望。
窗外雨声急,少年哑然看着叶姓老翁,熟稔无比的将一株形似蒲公英的草药在老旧石臼中捣碎,使石杵摁住草药渣,倒出小半碗碧绿汁水,端给少年让他服下。又将草药研磨成浆糊,涂抹在少年虎口处,少年只觉药汁清冽甘甜,下肚之后竟然有些饮酒似的快慰,心中老大疑惑,不由得开口问到:“叶老伯,还请问这是什么草药?”
叶老翁用布条将少年双手包扎牢固,而后才搭茬,“少年郎有所不知,这草药名为虫兰草,乃是山根下一种药材,平日极其隐蔽,只有等大雨冲开浮土后,才可能侥幸寻到一株。”
少年抱拳谢过老翁,撑起油伞,下楼喂马去了。
知否,知否 第十九章 竹叶
少年一走,叶老翁面孔上骤然涌出无数豆大的汗珠,脸色猛的变作苍青,不知怎的倒退两步,本来微微泛起苍青色的面色,腾地煞白。
里屋本就不大,胜在别出心裁,两屋相连门口,是一片竹片串制的门帘,片片青翠欲滴,雨中风贯通房屋,荡起竹帘相碰而响,确实有几分雅致。
此刻门帘一挑,胖掌柜悠闲的踏入里屋,依旧没风度的挖了挖耳眼,嘴角轻蔑的勾起,居高临下端详叶姓老翁。里屋角落,老翁仿佛被无形墙壁压住似的,须发张扬,绕是目眦欲裂,仍旧难以挣脱这股磅礴威压。
“虽仅虚念二品,单凭这一手化形功夫,你也足以自傲了。”吴霜双手抬起,伸腰蹬腿的打了个哈欠,“起来吧。”话音未落,压制老翁的浩然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翁顺着角落仓皇滑落,默然坐在地上,心有余悸。从少年前往灶房求药时,他便察觉到一阵令他肝胆战栗的杀意,杀意透骨,哪怕以他修行七十载,褪涨无数次的坚韧老鳞亦阻挡不住这阵无孔不入的滔天杀念。这位爷指头未动一下,杀意便压得他狼狈无比,此时哪还敢起身。
吴霜走上前,颇有兴致的拈了拈石臼上残留的药渣,凑在鼻头处轻嗅两下,笑意浓郁的开口道:“先前我还不能确定,你本体究竟是何物,大概估算是走地蛇属之类,如今见过这蛇兰英和竹帘,方能猜准你的根底。姓叶,算你实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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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语道破真身,老翁反而收起战战兢兢的模样,似猜到今日不得善了,洒脱一笑,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气质浑然变化,褪尽先前山野村夫似惶恐的掩饰,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出尘潇洒的神态。枯干老叟,神仙气度,看似大相径庭的两者,合二为一后,竟隐隐渗出些道韵。
“不错,正如前辈所说,老朽真身,的确是游山玩水的竹叶青蛇,甲子前误打误撞,吞食了一株百年份的蛇兰草,开灵智通窍穴,修行至今。”外表老翁的竹叶青没有隐瞒,而是和盘托出。暗自叹息今日万不该犯了蛇属习性,趁阴雨天外出,碰到这等人物,无疑会被废掉一身修为,没准还落得个挫骨扬灰。
它倒也没想错,飞禽走兽具有灵智,登上修行坦途,皆被称之为妖,历来便为仙家修者不容甚至于痛恨,一经发现,往往会被不遗余力的斩杀,运气稍好的,也是被打回原形,禁锢于门派中,徒做取血入药的活药材。蛇蟒之属则更为凄惨,蛇胆明目祛毒,于是无数蛇妖被护住性命,划开蛇腹取胆,待苦胆长出,再吃一回剥皮取胆之苦,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如同深堕阿鼻地狱,永无宁日。此时竹叶青只求痛快一死,故而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这样说来,”不等对方回话,吴霜自顾自坐在药桌上,笑吟吟侧头看向竹叶青,聊家常似的言道:“想必那块盘山人的腰牌,是他人之物吧?”
竹叶青闻言轻笑,不紧不慢地盘腿坐下,坦然闭上双眸,“是,但求一死。”可等了半晌,四下寂静无声。
竹叶青睁开双眼,目光透过竹帘,见吴霜已然回到木椅处,闭目养神去了。“老丈,烦劳看看灶台的粥,我和徒弟几个时辰未进粒米,糊了就不好喝了。”老翁懵了片刻,神志不清地答应一声,前往伙房看粥去了。
少年喂妥马,一时间觉得虎口冰冰凉凉,无比舒爽,壮胆动动拇指,想象中的刺痛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嫩肉生长时的麻痒,登时楞在原地,回想起老翁不俗谈吐,轻抚马鬃,难得有些感叹:“师父说山野藏高人,出门不久就遇上一位老神仙,也不知那草药是什么来头。”随后脸上便有些蔫坏,“要不,再厚着脸皮讨两捆?”估摸是被自己言语逗乐了,少年露出亮晶晶虎牙,眼笑眉舒。
知足常乐嘛。
看山雨烟骤,茂林影绰,有青山难老。
知否,知否 第二十章 登楼
一餐饭吃得师徒两人腹中熨帖,连吴霜也破天荒多喝了两碗清粥,直说老丈手艺不错,若是去到酒楼做个早膳师父,必定赚得盆满钵满。本体竹叶青的老翁,见此也把心稍稍放下,看来一时半会,这位境界不明的胖神仙,尚无将他除而后快的心思。索性将畏惧抛开,扮好山野老叟的角儿,老脸和善,与两人聊聊山中趣事,倒也宾主尽欢。
恰好春雨尽敛,雨后空气清畅,吴霜便携少年上山练剑。至于手上伤势,吴霜向来不问一句,用他的话来讲,带伤练剑,剑招随苦楚剧痛刻印脑中,乃是事半功倍的美事,再说大丈夫吃点苦头,又能怎样,相较往后与人交手身死殒命,不足挂齿。
离茅庐不远,恰有一座离地七八十丈的陡峭小峰,山不高耸,山势可绝对算得上陡峭,时有断路危崖,少年登山时只能伏底身形,手脚并用,另外又犯了惧高,不敢往下观瞧,战战兢兢,越爬越费力。反观吴霜就如同脚下生根似的,倒背双手,浑不似少年那般艰难狼狈,悠哉悠哉,时常还停步观赏雨后美景,自顾走山。
汗珠滚落,少年用四指抹抹脸,满手泥浆,心中暗自悱恻,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仰慕白衣侠士的风采,刚换下不久的白衣,此刻哪还看得出原本色彩,活脱脱被泥土染成土黄,周身像一匹滚地的泥马,半分气质也无。
在山巅平地等候了近一炷香的功夫,吴霜总算忍不住脾气,深吸口气喊叫,声震四野,“徒儿!即便爬也该爬上来了!山顶风大,你想要冻死为师不成!”不远处茅庐中,成精的竹叶青正捧着幅女子画像失神。闻听这声吼,打个激灵,手头用力过猛,险些将画轴扯断,随后愁眉苦脸的将画卷锁在箱中,他是真怕了这位大爷,
不说风声鹤唳,但也时常绷着心弦,一吼之下,心都跟着颤了几颤。
“何时是个头啊。”老蛇耷拉着雪白眉毛,长叹一声。
吼声刚落,少年从山巅冒头,转身躺倒在地,顾不得礼数,犹自气喘不止,半晌才答道:“师父,我真是用爬的。”原本怒目而视的吴霜听言,讪讪地挠挠头,自己对这小徒弟,要求是否有些过于严苛了?可实在时日无多,也只好如此了。咳嗽两声,吴霜依旧板着脸,可言语缓和不少:“且容你休息片刻,半炷香后练剑。”说罢将一柄长剑出鞘,剑鞘分别插入松软土壤中,背靠一棵叫雷劈得焦黑的枯木,半合双目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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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炷香过后,少年起身,气息已平缓下来,拔出利剑,在空地中摆架练剑。剑在手,少年疲懒神情浑然一变。精气神便如脱闸飞瀑,奔流不绝,静息,凝神,剑随步走。吴霜收徒传剑的缘由,其一就是当初茶馆后院,少年醉里初看剑意时候,神色中那抹老狼见兔的痴意;其二,则是少年提笔落字,虽乱如野牛翻草,但撇捺中锋芒隐匿,剑意极展极长。
犹如字中缠长龙,翩然扑残云。
云仲此刻,心神全然沉浸于剑招中,自然无心观看师父神色。少年于剑招入门极快,半月之间能将掌柜形意掌握一分,但停留在一分的时日良久,难以寸进。剑式无非刺砍劈抹挽撩点等等,不同人出剑,神韵皆不同。吴霜曾明言云仲不可照搬他人神韵剑意,而是吸纳百家之长,于千万条剑道大路中寻出适合自身那一条,方是正道,一味临摹会沉淫其中,招法意气驳杂繁冗,无法登堂入室。
收剑,少年还剑入鞘,闭目思量久久无法悟透的一式。这一式唤作画眉登楼,单听招名婉约
诗意,但出手时萧杀意味极重,收剑回鞘之后压低剑柄,再复拔剑,自下而上逆势挥挑剑首,势大力沉,杀意凛然。收剑羚羊挂角,如女子擅画蛾眉,淡雅顺畅;挑剑重势,似江海登楼,疾掠狂猛,力求一招毙敌。研习时间不短,少年只能勉强做到画眉,登楼则力有不逮,总有滞涩处,被吴霜戏称为跛脚老妇登缓坡,三步一打晃。对此少年悻悻许久,越发勤加练习,始终无法踏开瓶颈。
犹豫片刻,少年没有出那一剑,插好剑走到吴霜身边,学着师父做派,把肩膀歪歪斜斜靠在湿树一侧,蔫头耷脑:“师父,这登楼一式中的凶气,徒弟愚笨实在不得要领,有啥法子?”随后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赶忙又问:“杀鸡?”
已经懒得搭理少年天马行空想法的吴霜,这次眼皮都懒得抬。
“噫!亏你还晓得我是你师父,亏你小子还特地穿一身素白,那大侠气都拌粥吃了?杀鸡练剑,说你什么好。”
少年满不在乎,拍拍衣裳上被山风吹干的泥浆,土浪翻滚,呛得吴霜连连摆手躲在一边,嬉笑道:“徒儿浑身上下土里土气,哪有半分大侠风范,说是土鸡都有人信,哪能同类相残呐。”少年似乎上了话瘾,接茬嘟囔道:“更何况购鸡太贵,本来杂七夹八就欠了师父好几两银,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捉鸡我亦不在行,师父又不能屈尊出手亲力亲为,所以还是算了。”
蚊虫未生的春季,吴霜提早消受了一回夏夜蚊鸣。
天边阴沉乌云褪去,天光明朗。日光下一胖一瘦师徒二人,并肩坐在青绿山草地上,草茎擎起晶莹雨珠,美不胜收。
“不如试试攀山?”胖掌柜扭头向少年说道,笑容森寒。
知否,知否 第二十一章 跑山
“百年前,当时齐国还不曾割裂成如今三国,早在那时,齐皇已于西境设盘山人。包括齐国世家王侯在内,谁都不曾料到,于他们这等贵胄的眼里,低贱微末的初代盘山众,会走出以一己之力震慑诸国的虎将。”似看穿少年此刻心意忿忿,重回茅庐的吴霜笑笑,晃晃打马车上取来的酒壶,示意徒儿少饮两杯。
酒入肝肠,一向酒品糟糕的吴霜,却坐直身姿,肃穆道:“泽玄十年,高崇关讨昊国,冲击被誉为中州国门的乌砀关,重步军攻城不利,亲自赤膊上阵,身中床弩十一,踏碎铸铁城门,叩破国门。”
“泽玄十二年,昊国谋臣设计谋掘开河堤,大水冲城,使齐军全军死困于墨邸,征调数倍于齐军的重骑围城,高崇关再出,领卸甲步卒二百,众目睽睽之下,击溃重骑两千五,一箭射断帅旗,潇洒回城。士气大震,城中军皆袒右臂杀出城门,冲垮昊军无数。经此一战,昊国再无力驻守半数疆域,因此,高旗账下得名赤背军。”吴霜双眼微眯,感叹不已。金戈铁马,谈之胸中不由得生出壮阔之感。
天方夜谭。是云仲闻言的首个想法,绕是他见识尚浅,从未见过雄奇城墙,但多少心中也有数,踏碎城门这事,当真能以一人之力完成?但随即便打消了怀疑念头。没谱归没谱,可自家师父向来不打诳语,心下不由信了六七分。
桌上酒浆四溢,吴霜拧紧眉头,没好气瞪了一眼正失神的少年。失神尚可,偏偏要等倒酒时候,前路无酒家后路荒凉山坳,统共所携的酒也就那么几壶,暴殄天物啊。
一会功夫,少年好歹回过神,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心疼无比,白白失却三四杯份量的好酒。
但也无可奈何,急忙使桌上破布擦净,朝吴霜陪笑,“方才所言,难道与我明日跑山有干系?”
“自然有干系,”吴霜饮尽面前杯酒,蛮是心满意足,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指向小峰道:“我且问你,清晨大雨,马车受惊时,你可曾见到雨水冲垮松散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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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少年点头,心说你怎知晓,当时难道不是正睡得香甜?但不过明白如今不是插科打诨的时机,于是默默跟来,安静聆听教诲。吴霜颔首,背过手缓缓道来,:“山石遇雨滚落,相同地势,圆润无棱的山石,较嶙峋怪兀的山石,自然滚落的更为长远。”
“可莫要忘了一点,倘若空有光滑体表,而石内部暗纹交错,跌落时就已然碎裂,如此怎么会走得更为遥远呢?这些问题,留待日后你慢慢想吧,想不通,就攀攀山,总之并无坏处。”
少年想想,的确一时半会想不通,只好作罢,对师父拱拱手,满面愁容的攀山去了。竹帘一挑,偷听许久的竹叶青迈步出了里屋,对吴霜作揖行礼,请吴霜坐下。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竹叶青灵智未必高出常人,可红尘中存活一甲子余,这点道理他还是想得明白。既然这尊神对他没起杀心,如今要多留几日,不如好生伺候就是。
“老朽观看这少年,仿佛还未踏入修行一途,况且年龄尚小,虽然早慧,可对他来讲,强求悟通方才的道理,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斟酌一番,竹叶青试探着问吴霜。“不早了。北边烂摊子还未捯饬好,那酸秀才亦耐不住他那一根筋的性子。”吴霜摇头,脸上一片凝重,立在门口的配剑颤鸣不止,被他挥手压下,“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世道就要变天了。我的心性,
亦没那么淡然了。”
“加之根骨脉络好坏,极境之人也照样无法窥探,提前让他锻打体魄,将来就算修行不成,凭他的痴意与过人体魄,于即将来临的乱世中保全性命,也能多些倚仗。”听闻这番话,竹叶青心神剧烈摇晃。
并非它胆怯,只是吴霜的修为,在它看来已然超凡入圣,然而仍不是极境,况且究竟是什么乱子,能让这位神仙如临大敌,本命剑都难以自持?强咬舌尖,竹叶青勉强稳住心神,即将到来的大乱,不是它所能担心的。
“老朽还有最后一个疑问。”竹叶青抱拳郑重道,“那块盘山人的腰牌,我确信前辈已明了来历,敢问为何不杀我。”
吴霜靠在窗边,嗤笑道:“别一口一个老朽,与那些缩头老鳖比,你正值风华正茂。”视线所望,夕阳欲颓,残照映山岗,隐隐能看到一名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倒背双手,步步险象环生的向山顶挪去,少年披散到两肩的半长黑发,经汗水湿透打绺,贴住双颊。
“别多想,那帮自诩正统的门派中人,真当自己是仙人了,天天他娘的除魔卫道,殊不知最恶的其实是人心,不分青红皂白,才最最该死。至于腰牌一事,想来那块牌子主人也不是好货,杀便杀了,与我何干?”说罢吴霜向屋外走去,青色缎袍大袖随步伐飘摆,如清风灌袖。
“我觉得你…蛇品不错。”
看似调笑的一语落音,背后老蛇,蓦然间泪流满面。
下来木阶,听到茅屋下幼鸡鸣叫,这位胖乎乎的神仙大老爷吧嗒吧嗒嘴,嘀咕了什么。
“谁说的跑山没用,这鸡天天跑山,可不就特鲜么。”
知否,知否 第二十二章 蹴鞠
开春不久,小镇学堂来了位先生,同样穿着蓝布衣衫,同样是不惑之年,可是不配玉,也不姓周。学堂的娃娃好些哭着喊着要周先生,叫新来的先生好顿打手心,哭哭啼啼,也只好无奈的接受了事实,周先生辞掉先生这份营生了。
小镇少了位周先生,青柴荀府多了位少师。
里外里荀家仆人皆纳闷不已,往常府主在时,给少主寻来无数名家大师,用不几日都纷纷主动请辞,连说公子天资妖异,自身本事微末,几天下来公子就可以了如指掌,实在没东西教了。好些年都如此,府主就不再白费心血,此回来的这位周先生,在府中待了数旬,竟然还未心灰意冷,让仆人家丁颇为讶异。起初众人扎堆议论,乃至还私下开了盘口,赌这位先生能再熬几日,有赌十天的,甚至有赌半天不到的,无巧不成书,偏被荀公子无意间碰巧撞见这幕,难得没有责罚众人,反而也黑着脸压了一注,赌十年之内先生不会离去,众人皆惊。一晃数月下来,众人发觉,自家少主仿佛的确师从了世外高人,荀家家大业大,无人在乎那点银钱,取而代之的是由衷欣喜。说到底,他们是荀家的弃脉,被迫无奈被皇城那位文曲再世贬谪出京,作为文坛世家,泼天耻辱莫过于此。他们虽是下人,不过世代在荀家任职,一同沾染了世家的三分傲气,因此自家这脉少爷才学日盛,将来一飞冲天,同样与有荣焉。
天晓得,荀元拓比众人讶然更甚一筹。他本就是傲气心性,当天周可法夹枪带棒的数落,时时如鲠在喉,数月以来发奋研习棋术,与先生对局无数,战绩最佳是堪堪平局。
若平局也罢了,至可气的是,局棋胶着,黑白子拼杀得血肉横飞,狼烟四起之际,对坐那人还时常扫两眼一边摊开的芳艳画本。荀公子幼年就自诩城府过人,此情此景,仍然强忍着出口成脏的冲动,坚持到定盘,憋得面红耳赤,甚至他怀疑憋得都伤及了肺脉,从小就肺脉孱弱,气愤难平下,致使连日干咳不停,执子都受到影响,常以手帕掩口。
入春有段时间,荀公子雅舍还是炉火未熄。这火炉制得十分精致,外表乃是个卧地的肥蹄大肚麒麟,神态毕现憨态可掬,足足半米高矮,用熟铜浇灌成型,侧腹开四四方方孔洞,腹内中空留与添煤引火,炉壁能约有四五掌厚度,免得失误触碰之下烫伤体肤。为避烟雾熏鼻,又在孔洞处追加了扇活门,平时合上,添煤时推开;从麒麟背脊处,分出一根细长无缝、厚薄适中的铜管,直通木楼以外,将浓烟尽数导出;荀府木楼,最忌火祸,显然不能将火炉径直压五木层上,肥麒麟肚下置椭圆的注水白石槽,贴身丫鬟时时添水,免其干涸。出于此炉匠心别具,朝中大员喜之,得名麒麟炉。
今日荀公子依旧早起,梳洗过后,未用早膳,就迫不及待端详未撤的棋局,时不时掩口咳嗽,双肩颤动,俊郎面容愈发憔悴。暂且撇下棋局,微皱长眉,盘起双腿坐再蒲团上,将外袍搭肩,望向纱帘外,可惜只有丝丝缕缕的微光透入。
起先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已然在一国文坛中立足无碍,可自打碰上这位周先生,似乎将心境搅得支离破碎。仅棋道差距之大,就令他悚然。如此差距,自己离重返皇都,名震天下还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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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公子抬首,将烦心念头驱逐开来,缎面似的发丝如瀑滑落。喉头一阵剧痒,忙不迭咳嗽起来,攥紧手帕,许久才得以平复。
肺火而已,过两日兴许就痊愈了。至于喝汤药,荀公子向来厌嫌汤药苦涩滋味,丫鬟仆人好话说尽,也劝不成公子,只得作罢。亲近之人看来,其实这位天赋异禀的小公子,学问是不小,却依旧有些孩童脾气,倒也让人安心。毕竟若是过度少年老成,半点少年娇纵傲气皆无,形同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陈年老鬼,无论如何都使人惧怕。
算算时间,先生早就该到了,可荀公子等了良久,迟迟不见先生踪影,不由得心生疑虑,将锦缎绣袍穿妥,下楼问询。这数月来,每逢少爷手谈,恐收打搅导致棋路纷乱,家丁丫鬟都被统统遣下楼,久而久之,下人们自然也惯了,到这
时分就相当自觉的退出木楼,所以荀公子找寻片刻,空无一人,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下楼。
“我似乎…很久未下楼了?”
荀公子走到楼梯处,揉揉眉心,果然屋外春色浓郁,春风春日两相宜。
眸子一挑,他发觉有像鼙鼓似的闷声响起伏,急忙多下两步木阶,立身在回廊处看去。原是几个家丁仆从幼子,此刻正穿着短布衫挥汗如雨,在荀府侧院踢蹴鞠,稚童嬉闹,不时呼喊或是叫其他人无意拌住脚,跌倒在地吃进满嘴浮土,忙不迭呸两嘴,却不恼怒,挺身站起继续拼抢蹴鞠。衣衫华贵考究的年轻公子,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脸庞带笑,曦光落满周身,光彩夺目。
刚好楼下有位贴身仆从提着食盒,准备登楼给少爷送早膳,一抬脑袋,见少爷正好在二楼回廊处笑吟吟的看着侧院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时间有些感叹:少爷同样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呐,本来是该信马由缰过春城的,可迫不得已扛下了重兴家脉的千斤担,真不知天资聪慧,究竟是好还是坏啊。
有些事想想可以,但宁肯烂在肺腑中也不能出口。前些年一个贴身丫鬟见小少爷温书劳累,心疼之下买了个武将陶人,偷偷送给少爷,权当休息时把玩,不想被老爷撞见,不由分说砸了那陶人,丫鬟罚杖三十,打出荀家。仆从不想步后尘,他还指望这份差事养家糊口,于是迈步上楼,到公子眼前站定,作揖行礼道:“少爷,眼下天仍不暖和,您穿的单薄,还是早些回房吧,切莫着凉。”
公子未转身,依旧盯着侧院孩童,轻声说:“不妨事,食盒暂且放到屋中吧,本少爷还不饿,再看会。”
将近半晌午,荀元拓才转身回房,手上拎着绣着金线的外袍。方才临近门口就闻到了一丝香气,使劲嗅嗅,但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何物,这个时间,仆人家丁都不在,更没见自己的先生从楼下上来,荀元拓纳闷,急走两步推开屋门,向里走去。
知否,知否 第二十三章 黑白
进来房门,清香缭绕,荀公子环视一周,看到麒麟炉边蹲着一个蓝布衣衫的中年人,正捏着拨火的火钩,费力地从炉膛中向外划拉着东西,零零散散的碳火洒出,掉在白石水槽中,发出嗤嗤响动。
荀公子扶额,气得颤抖,“老师,你在做什么。”周可法没搭茬,取而代之的,是继续撅着屁股在麒麟炉中掏着什么,火星四溅,有几粒红星迸溅在胡须上,升起一丝缭绕的烟雾束手无策,正愤愤的公子只好随这位老师的便,将外袍放下,平心静气,竭力压制住脑海中汹涌的怒气。作为世家子,况且还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荀府少爷,将来于文坛独领风骚数十年的大儒胚子,最重礼仪风度。眼前中年文士的确有过人之处,可诸般行径,实在令人难生仰慕之情:每至翻书时,这位先生皆以食指沾口,润润手指后拈翻书页,荀少爷好生保管的老旧孤本,大多经先生手后,书角褶皱。无数邋遢习性使得他对这位周先生,实在难以起什么敬仰之心,荀元拓冷哼一声,怒气又下行至肺腑,喉咙经不住奇痒,又发出一连串撕裂般的咳嗽。
周先生轻轻叹气,走到窗前,单手拉开将春日暖光挡住的竹帘,摇了摇头。“先前你端详小儿玩耍蹴鞠,看得入神,连我从你身后经过都不晓得,也当的上如痴如醉,你这般脾气秉性,说句公道话,以后为官,迟早会累死在政务上。”态度一转,先生乐呵道:“不过既然你自己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种种缺憾,想必日后会多留心几分,好事。”竹帘大开,暖融金粉洒在荀公子的房间,麒麟炉亦镀了层精气神,甚是活灵活现。先生窥探出自己心思,荀公子撇撇嘴,怒意倒不经意散去两分,只觉得竹帘一开,万物万事从早时候的昏暗幽寂,霎时间拨云见日一般,明朗起来,连许多想不通的棋道步数,竟然跟着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许多。
先生满意点头,随即到桌几前俯身,将手中物放在青瓷碗中,手烫得通红。旁边的荀公子见状一愣,方才进门时怒火攻心,没在意桌上何时多了个瓷碗,假装戏谑的伸头看去,碗里有清清白白数十颗乳白色果仁儿,叠放成一小堆,颗颗饱满如龙眼大小,尚无半丝杂色,屋中清香气味,均出自这堆白果。即使荀公子见多识广,一时半会也没能在脑海中找出记载此物名讳的古书
札记,眼中满是狐疑,用目光询问附身未起的周先生。“此物名为珠玉粟,最早出自前朝徐景雁的《道载物调》。文中有一段写道:春尤适养肝脾,然亦适养五脏,肺火难泄,河江近地有五丈树,冬芽春果神异非常,有衣,如琅似玉,烧之衣褪,浸水服之,有祛肺火补生气之能。说是粟,其实是一种果子而已,近来两日看你清减得很,昨日晌午过后我随处走走,恰好就给你找来了这些,清清肺火。”说到随处走走时候,先生脸上亦不太自然:青柴县附近,小河沟尚无一条,哪来的河呢?
“不说这个,先尝尝这果子,烤过之后的确清香扑鼻,心儿有点苦头,不碍事。”先生将手中的一颗珠玉粟搓掉黑壳,递到荀公子嘴边。荀公子直直看着先生,发现先生身上蓝布衣褶皱甚多,袖口甚至有裂开的道子,他不知道徐景燕是哪位神医圣手,名医的方子,荀家收纳的数不胜数,齐齐整整在书库码成十尺多厚薄,这么多年以来,肺弱积火的病灶也未尝减轻。所以先生自己找的河,自己爬的树,只是为了给他找来这么个土方。鬼使神差,荀公子没有推开先生粗糙手掌,毫不犹豫的轻咬住玉粟,咀嚼起来。入口清香顺口,最后有些苦味弥漫唇齿,使得他微微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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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拍打干净手上残存的焦黑果衣,“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不是没道理。”公子点点头,罕见的没反驳,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的出言问询道“老师,学生研究棋道一途,已有数月,为何总是无法胜过老师?棋子连气,惯用胜负手,乃至对局势的估算,我自以为吃得通透,不说信手拈来,总不该每一盘都如此狼狈,还请老师指点迷津。”直到这时候,荀公子才有一些弟子的态度,往日骄傲卸下大半,虚心求教。
周先生趴在窗边,百无聊赖的掏掏耳朵,语气颇有轻蔑:“棋道就是棋道,近几十载以来,文士极力推崇棋道,快将棋道造诣深浅与韬略高低混为一谈了。浑然忘却了国手大家多矣,但从中脱颖而出的谋士大才,说是凤毛麟角也丝毫不为过。治国安邦谈何容易,仅仅于区区十七道横竖交错的网格里纵横捭阖,变幻莫测的战局都未必能捋个通透,更逞论与官场那群秃毛老狐比斗心机?”这番话对荀公子来讲,十分新鲜,甚至可以说是和他的常识迥异。琴棋书画四
艺,四海闻名的文人雅士无不精于此道,每位风流文坛的才子,不谈文章诗词有无高渺建树,起码在这四艺中能挑出一样,艳压群芳自成一派才对。荀公子儿时便见过一位老画圣,喜烈酒,画工精湛无双,尤其擅画虎狼奔马,游山玩水之际,来到青柴小住几日,被知县好说歹说拉去府上做客,酒席之间叫整一壶庆三秋灌得晕头涨脑,醉生怒气,在南墙画猛虎跳涧,形象写实飒然,似乎要透墙而出择人而噬,但美中不足,虎头上的王字没画。后来人问起画圣为何独独不画王字,画圣摇头笑了笑,直说青柴地方小,巡捕衙役没有打虎的能耐。如此种种佳话美谈,到了老师口中,竟被如此看轻。
没理会学生的神游物外,周先生扔到嘴里一颗珠玉粟,口齿不清的继续讲,“四艺精通,不代表你真正能做好官职,也并不能代表,你就是文坛中出类拔萃的苗子。当年有个土埋到鼻子的老东西,文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手烂字,下棋想赢就光靠悔棋,作画琴瑟十窍通了九窍,却还是在朝堂之上声名赫赫,于文坛独压群羊。”
愕然间,荀公子仓促请教:“敢问老师,何为十窍通九窍?”中年男子摸摸山羊胡,有些无奈道:“一窍不通呗。徒弟,过些时候与为师去领教领教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与俗世趣语吧,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实际上文坛已然不能称之为文坛了,寒门学子苦读寒窗,最多落得个芝麻小官若与世家官场挂上干系…”话到这里,先生用力挥挥手,似乎像是要驱散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又开口。
“离题万里了,掉头说下棋。我认为棋盘中所领会的,或者说可以教导你的,只是在有限时间内,从诸多选择中挑出一条预料中最可行妥当的道路。一步知定盘连气同枝,九星天元二百余点位,落子后盛雷不动,这几日莫要在沉浸于棋术了,闲暇之余想想这三条棋道格局规则,以及到底能从中拿到什么能耐,再谈棋术。”
先生毫不拖沓的出了门,荀公子坐在斜阳普照的光里,身边影子从无到有,似枝吐新芽,缓缓的变长。他拿起瓷碗,水已经泡好,水底还有一点点极黑的果皮,掺杂在白粟中,荡漾之间,像极了棋盘上的黑白两子。
“好喝。”公子如玉,笑意柔和。
知否,知否 第二十四章 水林
转眼间云仲与吴霜二人已于茅庐住下一旬时间,熟能生巧,云仲跑山的能耐渐长,虽然距离师父闲庭信步的境界还有差距,相比往日已经好了不少,一天之内刨除练剑剩下的时间,上下小峰三趟仍有富余,攀山之余,还能寻处地方吹吹山风,观赏景致,只是依旧不向山脚看一眼。苦中作乐历来是少年极为擅长的,就如那些日子劈柴扫地,身心虽疲,但嘴皮子却从未安分过,对此最为深有体会的便是他的便宜师父,不论冬雪春寒练剑锻体,耳边总能徘徊着老僧念经似的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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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喝净叶米粥,吴霜早早出门,说要寻个僻静所在,好好清静清静耳根台,每日听云仲念叨实在难受得紧,于是拍拍微撅肚皮,甩着大袖一步三摇晃,预备着出门遛弯去。不曾想被薅住衣袖,回头再看少年死乞白赖的嘴脸已然凑上来,笑嘻嘻道:“师父英明神武,一大早就出门斩妖除魔,徒儿当然没有挡路的理由,可是一路辛苦,师父腰间别着酒壶,过招时闪跳腾挪反是累赘,不如就放在徒弟这儿保管您看咋样?”
吴霜脸上挂不住了。平常他可比少年嗜睡,往往日上三竿临近晌午,才晃悠着沉沉脑袋爬起床来,睡眼朦胧的挤着眯缝小眼找水喝。春日干燥,哪怕是深林处空气能湿润少许,对酷爱饮茶无水不欢的茶馆掌柜来说,那也是终日口干舌燥。竹叶青这里倒不是无茶可饮,齐陵国饮茶风亦广通盛行,但茶水滋味风格与上齐国大相径庭:上齐人士好饮大叶茶,没有过重的草腥气味,饮之芬芳茶香淡雅,而齐陵国恰恰相反,认为饮茶饮茶,饮的就是茶中的青草气,由是针尖芒的小叶茶横行霸道,家家都是如此,甚至有文人戏称,若信步游历时迷路,分不清上齐齐陵两国,仅需寻一处住户讨杯茶水,自然可分辨身处何处。
吴霜就对这小叶茶极其抵触,每每撞见叶老翁煮茶,都恨不得骂两句食草老牛,如此喝茶与老牛反刍有甚区别?随即便后悔
出门时忘了带自家的大叶茶饼,愤懑地灌两口清水应付了事。越渴,睡得越昏沉,效率极差,所以让吴霜早早起床,难上加难。竹叶青每日起床吞吐朝露捋顺脉络,都能看到一老一少两个懒货躺在竹床上,胖子鼾声如雷,少年更好不到哪去,薄被蒙头盖脸睡相诡异。
今儿吴霜特意起个清早,均因酒虫入脑,寻思趁云仲跑山的空闲,自己找个清风习习的地儿解解馋虫,顺带好生修养修养耳朵。天道无常人有祸福,一旬以来,少年头回起早,又不巧正好眼尖,瞅到了他腰间的酒壶。
吴霜没好气道,“毛都没长齐,喝个屁的酒,好好跑山不行?”少年苦兮兮道,“师父,头回饮酒还是你撺掇的,这如今怎么就成了毛都没长齐,若是师父嫌弃我酒量大,就给两口就行,就两口就行。”
“说两句好话听听。”吴霜眼睛一转,躲是躲不过了,不妨让这小子奉承两句,倒也不亏。桌旁的竹叶青正自顾收拾碗筷,面皮微不可见的挂上了苦笑。走南闯北好些年,见识过无数江湖儿郎,游侠道士,徒弟对待师父,礼数相当齐全,凡事讲究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丝毫不敢有僭越之心。可是这对师徒,在他看来全然没有师徒样儿,心底便啧啧称奇。
难不成世上的神仙,举止想法都与常人两样?竹叶青好奇少年接下来的言语,于是仔细听着。毕竟按照往日少年的做派,未必就能安分的拍师父马屁。
少年深深吸气。“师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华绝代,挥一挥手能叫天下震颤小儿止啼,实在是我辈典范。”
喝完两口酒,少年神清气爽,自告奋勇帮叶老翁挑水。山林雨频,用水仍旧不足,再者如今三人同住,日常所需的清水越显得捉襟见肘。取水处乃是五里路之外的一条溪水,不知从何处起源,横贯层林蜿蜒曲折,地势不算险要崎岖,但艰难之处在于五里路途中,灌木高草茂密丛生
,莫说人,就算是野兔瘦狐,同样需要钻草窝才能自由出入,十分难走。对化形功夫深厚的竹叶青来说,往常挑水不能称为难事,身影一变,叼住扁担木桶,宽重蛇躯碾草而过,半天时间水缸就满满当当,甚是轻松。
讲完通往汲水处的路径,饮酒后的少年兴致勃勃,撸胳膊挽袖子,拎着扁担木桶就风风火火出了茅庐,步伐轻快,屋中老蛇忧心忡忡的看看吴霜,后者朝他点头,意思是无妨,随他去就是。
前几日再次落雨,声势很小,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滋味,小雨酥万物,翠林新草纷纷探头,惺忪睡眼仍挂着斑斑泪痕。少年挑扁担木桶,漫步密林,望天地之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突然就想舞剑。自从登山练剑开始,掌柜的就默许他时刻剑不离身,这下,少年无论到哪,吃饭睡觉登山挑水,腰间都挂着一柄卖相平庸的长剑。
此刻少年将剑抽出,一手提剑,一手提着扁担水桶,剑光似水,映澈老林树叶投射下来的点点晨光,跌跌撞撞间斩草行路。草很高也很茂盛,少年此举,如同迎着身前万军高马,悍然出剑。云仲绵长呼气,剑势电转,收剑如娇娥画眉,出剑如长河登楼。
“看来古时猛将单骑冲阵,确实威风,可惜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一天啊。”自言自语,少年的剑,已经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登楼再登楼,转瞬之间灌木高草纷飞洒落,连天巨树上,亦镀满深痕。长剑通体浸染草汁时,少年已登楼三十九次,不远处山溪流淌的泠泠响动逐渐清晰。
临到溪水处,少年脱下外衣,为免得被流水冲走,于是将染成草色的白袍用一根断茬的树枝挂起,只穿一身短褐,慢条斯理的盘坐在溪畔松软的泥地上。
清风习习,水波不惊。
身上短褐补丁叠补丁的少年,笑着将剑砍向溪水。
一时间溪水潺潺,剑鸣叮叮。
知否,知否 第二十五章 山寨
十万山中。
临近上齐不远,有这么一处寨子。青山叠翠,宛若仙境。
“真真闲出个鸟!”一块石墩从寨门飞出,惊动无数麻雀,逃命似的飞掠而去。黑脸大汉拍打手上的浮土,瞪圆一双牛眼,咬牙切齿瞅着边上一位不紧不慢喝茶的男子,瞧架势,似乎想要将他也像扔石墩一样扔出去,气哼哼的随地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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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看似早已经习惯这大汉的粗鲁举措,若是常人,早在石墩飞出时就该六神无主,而他老神在在的仰头喝了盅茶,手不抖心不跳。“手痒了?”男子身穿文士长衫,气度不凡,但长相实在不敢恭维,龅牙长眉,下巴足足半巴掌长,说是深山老林里的老猿成精,怕是都有人信。而黑脸大汉身高八尺开外,脸上虽说五官粗犷,但仔细端详打量,眉宇之间却有股英气,像是行伍之人出身,虽说举止行为莽撞,可身手膂力,就从方才掷石墩,便可以窥探一二。
可就是这么两位截然不同,不知根底的当家,短短几年时间,将原本破落的梨花寨,打造得如同铁桶金山一般。原来梨花寨上下只有三四十口人,除掉老弱病幼,能勉强下山打家劫舍的,仅仅十来号而已。而这两位当家的上山之后,文士打扮的男子管谋划,黑脸大汉武力不俗,硬生打劫了上齐通往齐陵的十几趟金镖,赚的盆满钵满,这一来,积弱已久的梨花寨便死而复生,每年都有成片吃不上饭的流民或者地痞上山,队伍便越发壮大起来,时至今日,梨花寨大大小小三百余口,寨中喽啰二百来号,生活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比一般的乡镇富庶多了不知多少。
名叫王崆鼎的黑脸大汉,现在真是浑身上下不自在。自从十来天前,文士李登风就下令梨花寨封寨,都不可私自下山,违令者剁掉一臂打出寨去,终生不可踏足寨子半步,王崆鼎终究是粗人,不下山打劫,他一身蛮力无处可使,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没法子,论十八班兵刃和身手,王崆鼎能将李登风面目全非的脸,再打出个漫天飞花,可论计谋,即便以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下手太过阴险毒辣。就好比上回,逮住个上齐的富商,开始王崆鼎寻思着削成人棍,扔在野地喂狼就好,而一旁笑眯眯的李登风,却不慌不忙的差人把那商人的左腿打断,用尖刀划
开浑身数处,就放商人离去了。
王崆鼎想不明白,于是文士牵来两匹马,两人骑着马,在远处不紧不慢的跟着那位倒霉富商。梨花寨所在的山很高,亦有些陡峭,富商腿折了一条,行走只能费力的拖着断腿,踉踉跄跄朝山下走去,又担心贼人变卦追来,于是咬紧牙关拼命走动,这一走,浑身伤口的血可就止不住了。山间狼多,时值秋深冬初,飞禽走兽都少的可怜,满山的饿狼在暮色下,嗅到血腥味,狼眼深处的油绿都亮堂起来,三两头牛犊大小的饿狼,寻着气味将富商围住,狼嘶声,商贾凄惨嚎叫,响彻整片梨花寨。十指间人命无数的王崆鼎,也默默地打了寒战,催马转身预备返回寨子时,却看到了李登风,本来就狰狞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无比的狞笑。
自打那会,自诩大当家的王崆鼎,对这名堪称丑陋的文士敬畏有加,尽管有事依旧会指着后者鼻子骂娘,可寨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不论下山打劫断道,亦或者是开火做饭,半点不留,一律都交给李登风管辖。由此,梨花寨的规模一扩再扩,甚至隐隐具有了方圆百里一家独大的凶猛气象,山上的喽啰也与有荣焉,两波山贼起了纠纷茬火,梨花寨的喽啰自报家门,语气都裹携着些许跋扈。
抄起来茶壶猛灌几大口,王崆鼎心中的闷火也消散不少,坐在缺了一个石墩的三墩石茶桌边喘气,大大咧咧的把一双蒲扇似的大脚搁在茶桌上,瞪牛眼直勾勾地盯着文士,“酸秀才,遇上什么麻烦了?往日就算是数月一趟的官府巡山,也没见你封寨。只要不太过分,天高皇帝远,官府那帮人也只是走个过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是怎么?可别说少年时候风流过度,哪个婆娘找上门了?”
李登风哼了一声,修长手指点点自己面皮,“揭人不揭短,砍树不扒皮。去年那趟,寨子上下弟兄乔装打扮,跑到上齐采购兵刃,在青楼里躺了三天,我站在门口,人家死活嫌我寒碜,到最后多掏几十两银子才让我住了一宿。依你看,会有大家闺秀跑到深山老林里寻我?”
大汉摸着脑袋哈哈一乐,他最看好的就是这酸秀才没有酸味,相当豁达好脾气,跟他直爽的秉性相当合得来,有时夹枪带棒扎两句,从不大动肝火,极擅自嘲,讽刺的火候过
了。最多也就是骂两句,想起这些,汉子便又把脚丫子朝文士眼前挪了挪。李登风面色不变,依旧淡然饮茶。
文士眯起眼睛,淡淡道,“我所担忧的,是最近有位狠主,不知为何闲逛到这穷山沟里了,真是怪哉。”“有多狠?我能揍过他不?”一听这话,边上大汉屁股哪还能坐的熨帖安稳,眼冒凶光摩拳擦掌,似乎真要把那位狠茬儿从头到脚修理修理。“莫要多想,就你这样的,如果哪位神仙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撒出千百个你来,照样白费。”文士起身,斜眼瞅瞅大汉胳膊上的疙瘩肉,相当没义气的补了一句:“不过按你的分量,千八百个叠罗汉叠一块,还真有可能将那位狠人压掉半条命。”听了这一席话,王崆鼎浑身筛糠般颤抖不止,沙包大的粗糙拳头紧握,发出炒豆一样噼啪的响声。李登风不解,暗自想道,这黑大个往常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我最大,怎的如今就吓成这幅德行了?
李登风定睛观看,那汉子眼中的光彩,哪里还有丁点惧意,满身的健壮疙瘩肉,如同波浪一般滚动,就像山中熊虎,面对人马刀剑时,目露凶光。
一再叮嘱过后,王崆鼎仍然激动不已,相当不耐烦的闭眼,连连说去边上凉快去,李登风拧不过他,叹息着踱回后院了。梨花寨,顾名思义,当然是梨花遍地,这还得归功于李登风,想当年他来时见到山上清一色的葱绿巨木,花色单调无趣,山上二十来号老弱病残整天见不着别的颜色,再苍翠的树看着也别扭,文士没说什么,只是挽起裤腿袖口,撩起袍子塞在腰间,锄草担土挑水补肥,一颗一颗的栽起梨树苗。几年过去,每年晚春,花开的旺祥淡雅,夏季结出雪白梨子,众人采摘下来,清脆甜口,再在水缸里镇上一宿,次日捞出,食之更是冰凉舒坦。
“白驹过隙,娘的,这白驹跑的还真快。”话说出口后,文士忙捂住嘴巴,瞅瞅四下无人,才长出一口气。山寨待久了,果然跟这群人耳濡目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祖宗莫怪。李登风走到山崖边上,看向东北方向的白云,一改方才的嬉笑之色。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倒去十几年,估计我也挺向往的。”
文士长衫猎猎。
山风飓烈,犹如鹰啼。
知否,知否 第二十六章 米粥
少年在溪水处逗留几炷香时间,登楼断水好多次,累的气喘吁吁满身汗渍,等白袍也差不多还复了本身颜色,打溪水里捞出衣裳,双手较劲拧干多余水分,搭在肩头。提上两桶满当当的水,挂在扁担两边,哼着小调打道回府,当然,那所谓的小调乱诹一通,全然没有半分韵律意趣。
没走几步远,少年便发现前方稍微低矮的灌木处,走出了一位老翁。老翁年过花甲,但腿脚相当利索,在崎岖难行的林木中趟草行路,如履平地一般,步伐相当稳健。“叶老伯,你怎么来了?山路难走,您老慢点,可千万别崴脚跌跤。”少年紧忙搀扶老翁,却被老翁不着痕迹的轻轻挡住双臂,淡淡说道:“你且随我来。”
春渐深,溪中活师四足慢慢显露,通体漆黑转向墨绿色,可仍是不能临岸鸣声,只好在水中翻腾,随水旋儿飘飘荡荡,盘盘绕绕无处可憩,终于无可奈何的任凭水流将其携向四方分支,生根长熟;不知何处远游至此的凤蝶蹁跹而过,在如彩豆似的野花侧面扑扑双翅,忽而来去,甚是自在逍遥。老者一言不发,领少年行走于溪水畔,银鱼顿跳,甩动一尾清流。
叶老翁转头看向少年,却见后者正忙着用白衣扑打流蝶,笑得如同暮春终于裂开嘴儿的豆荚,喜庆得很,手中的白衣甩出不少清透水珠,总有两滴从不听话,滴答在竹叶青枯木似脸上,冰冰凉凉,霎时打个机灵,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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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仲,你可知这是哪里?”
少年收起白衣,搭在肩膀上,抬头看去,只见一面高耸山崖,突兀出现在眼前。
“不知。”
老翁笑眯眯转过头来,瞳孔深处竖立起来,直盯盯看着少年,过了半晌,才深深的吐息一个来回,跑腿坐在湿滑的苔藓石地上,招手让少年也坐下。
“同你讲个故事吧。”
少年没有说话,低头寻找个较为平坦的草堆,双手撑地坐下,将眼睛对准着老翁。
似乎有些感叹,竹叶青手搭石壁间,随苔藓走势无声滑下,分明是老迈萎皱的掌心,可却如大蛇淌溪流,通畅无碍。
“当年我亦是从如这片石壁一样的幽谷里走出来的,上边有条磅礴汹涌的飞瀑。自灵台清明记事时候,便不知道双亲在哪,他们是谁。风餐露宿,渴时饮瀑中水,饥而吃石间芽,山林久居,好友
毗邻无非就是顽猴老鳖,野兔雏狐,每日嬉闹玩耍,即便饭食粗糙,难得悠然自在。”话说到这,老人收拢五指,轻轻捻捻雪白胡须,顽童似的朝少年眨眨眼,而后继续道,“兴许到了渐入棺椁的年纪,时常回想起来年少无知的荒唐事,别有一番滋味。”
“年纪再大一些,在山坳里就待不下去咯,总想着去外面见见世面,迈开步就不想回头了,这一去就是大半个甲子时光。我走过上齐,去过齐陵,到过颐章,大元部兵马如雷,南漓烟柳画桥,都见识过不少,但总不能终日漂泊在世间,居无定所吧?思来想去,我就到了齐陵国。”
晓得少年眼神狐疑,老翁不置可否,接着娓娓道来,“齐陵茶水合我胃口,尤其是齐陵的米粟香醇。想必你也知道,小老儿极喜喝粥,游历好些年,也吃过点山珍海味,千金难求的野药灵芝,可令我最中意的,始终是一碗软糯香甜的米粥。”
“老丈是讲究人,从煮粥时候就能看出。嘿,那粥的滋味,真香啊。”云仲本就是长身体的节骨眼,半大年轻,加之跑山疲乏所耗甚巨,多吃些饭食再寻常不过,方才一通登楼架势,早上进肚餐饭干净得七七八八,念及粥中味道,登时难忍腹中空空的滋味,口中涎液四流。老翁想起来吴霜当时那句话,说的当真有理。
这小子练剑修行,若是赶上贪嘴懒散一半,至多二三十年后天下又可多位绝顶剑侠。
“吃粥的事,到家再说。”老人正色道。“多年走南闯北,虽说屡遇意外,但勉强打下一笔不薄家底,我用这笔银子在齐陵阮棠,盘回家粥点店面,店铺虽小五脏俱全,地角相当不错,来往的打尖商旅,疲累行人都愿来这儿坐坐,老掌柜勤苦经营多年,攒下无数的回头熟客,每日忙忙碌碌,人缘相当不错。可惜年纪大了,子嗣有出息中举,做了知县老爷,苦苦哀求之下,就不得不回家安享天年,含饴弄孙去了。毕竟年轻嘛,哪里会做饭,在老掌柜那儿纠缠良久,废九牛二虎之力,弄懂了茶点小菜的做法,可是煮粥,怎么尝味儿也不对。”
“直到那时候啊,我正在店里的窗台撑着脑袋发呆,没法,生意不好,来往的客官都说这粥味道不对,我却死活难以明白差别,一来二去,客人就冷清啦,只好守着窗台发呆,看看窗外的雨朦朦胧胧,心里一丝缝隙都无,就跟天似的不敞亮。可那时候她来了
,拎着把油伞,嘿,模样特俊俏。”
少年眼里,老人的目光中,好似骤然温柔下来。
“我还没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姑娘家。锅台上煮着粥,他也没和我这掌柜的打招呼,风风火火跑到灶台,皱着鼻子说这粥味道不对,熟门熟路的翻倒出一两枸杞,小半瓢高粱米,趁着我还愣神的当口,一股脑倒入锅中。我正愣神呢,刚想发火,啧,香味萦绕屋中,连隔壁那只脾气差劲的瘸腿儿老狗,都跑过来冲我摇尾巴。”老者砸砸嘴,柔和一笑。
“再后来,我们俩不知怎的就合伙经营那家粥铺,日子越活越稳当,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可惜啊,天不遂人愿,人家当地知县的衙内看上了她,惊为天人,愣是寻来一群地痞流氓,将她从我店里强行拖走了。我挨顿毒打,腿断了,死狗一样被扔出城外,缓和好多天才堪堪捡回命。听人说,她不愿意给衙内糟蹋,冬夜里跑出知县府门,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次年开春,我找到衙内,趁着他跑去青楼游戏花丛时候,潜入青楼,一刀毙命。我东躲西藏书年,终于被官府逮到,充军发配到这山间,严加看守,至今还未放松管辖。”
老人说这些话时,神色出奇的平静,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剧烈挣脱。
“只是我想不通。时过境迁,练就一身本事,若我愿意,当年的纨绔我可随意杀掉他无数次。可我仍会做梦,并且每次都能梦到,我都在齐陵国车马店的那家店面里,无数人来这里歇脚吃饭,窗棂走风,粥面热气蒸腾而上,她在笑。”
“如今我习惯吃斋,最拿手的仍旧是煮粥,仍旧会在粥中放一两枸杞,却只有端详画卷时,才能模糊想起当年的滋味。”
“老了,自然就容易怀念旧事。我未曾有过铁马冰河,只有在外人看来不足为奇的回忆。剩余不多的岁月,只想安安静静的守着自己的茅庐,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姑娘会再来叩响我的大门,再向锅里扔一两枸杞。”
说完老人站起身,指着南边的一座山。
“我想去看看她,可是这座山挡路了。”
“你师父并非常人,可他不愿出手,只好你来帮老朽劝劝了。”
“我很想她。”
老头喃喃自语一样的说着,如同小童指着家乡。
知否,知否 第二十七章 磨剑
返程路上,少年在前,竹叶青在后,少年显然有些心事,眉宇间透出担忧,紧紧拧做一团;而老者像是了却心事,步伐潇洒轻松,全然不复方才的凝重。
“老丈,敢问您吃斋一共多少年头了?”少年并没回头。
“很久了吧,记不得了。”老者随口答道,挑起雪白长眉,饶有趣味的望着少年背影,少年肩膀歪斜的挂搭白衣,未曾晾干的清水从白衣淌下,沿脊梁蜿蜒直下,缓缓打湿少年补丁短褐。
少年转头笑笑,“一路上操练剑法,断林开草,配剑有点钝,我去寻个表面细滑的青石磨磨剑。老丈先行便是,待到晚间,我还想喝几碗老丈煮的粥呢。”少年拔剑,走到小径边上一处较为平坦巨石边,将白衣上的水甩在长剑上,仔仔细细的磨剑。
上齐对兵刃的管辖略宽松,佩剑佩刀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大半原因是因西边三国交好,数年前官道就开辟完工,齐陵上齐颐章的商旅通行无阻,一时间如同河川往复,热闹得很,瓷器布匹粮食珠宝绫罗绸缎,大车小车的在官道中奔流,商贾赚得盆钵满盈,皆大欢喜。但独独有一点,官道进出国境,需缴纳运送货物估价的一成,对于家底雄厚的富族大商,这一成的利给便就是,珍奇货物有价无市,这等蝇头小利在他们看来,无关痛痒,但对于小商小贩来说,这银子掏不得。于是为了省利或是不愿亏资的商贾,依旧愿意铤而走险从十万山路中摸爬滚打,直至摸到齐陵。
商贾防身,游侠儿渐多,自然而然兵刃就多起来,兵器多了,但打磨兵器的磨石,牢牢掌握在官府与各级郡县手中,由是人们大都磨剑时,在路边随便找块平整石头,剑身浇水,慢慢磨砺剑锋,粗浅打磨锋利之后,留待闲暇时,使盛满细腻沙土的皮夹裹住剑体,再次仔细的打磨光洁,才算是真正完成磨剑的工序。所以,这乃是走江湖的人必备的一项技巧。
见这一幕,老人神色不变,悠哉悠哉径自向北走去,只是步伐相比之前慢很多,似是有意等少年磨剑完成,作伴回
茅庐。身后少年磨剑速度奇快,剑身与山石相触,有碎石跳溅激射,摩擦之声高亢清越。
不出十余呼吸,少年磨剑完毕,白衣一披,推剑入鞘,剑依然温热,而此时老者才走出十步左右的模样,倒背双手相当的悠闲。云仲默默合上双眸,骤然狂奔。跑山多次,云仲腿力自然不可同往日而语,无数次跌滑乃至滚落下崎岖山路,遍体鳞伤衣带破损,并非毫无效果,只因眼前十步距离,少年一闪而过,急如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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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狂奔时出剑,剑光登楼,眨眼间顿觉杀意之下,多日未见成效的登楼一式,久困的瓶颈如同大河决堤,银瓶乍泄般挥洒而出,杀意与力道贯彻臂膀,鱼贯剑柄,再连剑刃。
快哉。
可预想之中的场面并没出现。老翁还是那个老翁,仍然闲庭信步的向茅庐中走去,似乎的的确确想回去熬粥,再切两道新鲜小菜,好好款待款待师徒二人。
剑势过快,这时候再出言提醒,早就来不及,少年用蛮力强行调整手腕与臂根,试图将这一剑风雷咫尺的登楼收回,但剑出无前,力走极尽,怎能说收就收?云仲只觉得自己腕部剧痛,连带臂膀也有些震颤。剑术一途,但凡深谙此道者皆认为收剑相较出剑更难,要做到羚羊挂角毫不受反震影响,更是难上加难,少年习剑时日满打满算,不过数月,即便天资尚且小可,术业途中勤练为上,一蹴而就之人有,终归凤毛麟角,寻常根本难以遇到。眼下少年勉强收住剑势,然而整边右臂酸麻得很,静脉大筋亦受到损害,抬臂收剑当真是艰难至极,不过所幸这一剑到底是未曾迎上老人脊背,险之又险的划开衣襟一角。
“为何不斩下去。”叶老翁古井无波,慢转身形,打量着坐倒在地,抱住右臂大汗淋漓的少年,语气中似乎并无意料之外的诧异,倒更像奇怪于少年为何冒着抻坏大筋的风险收剑。在他看来,江湖儿郎就是江湖儿郎,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九国无战乱相安无事,随便跑出一国兜兜转转几年,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除非罪大恶极,
否则官府哪来的这么大精力去管一个无足轻重的江湖把式?故而对少年这种自相矛盾的行径,尤感意外,蛇属之类的对风吹草动无比敏锐,再者他如今修行小成,虚念境界莫谈其他,单独对杀意的感知极其强烈,就在方才,他分明感觉到少年此剑怀有必杀之意,却很难想明白对方为何没斩。
“老丈不是坏人。此举是我错了。”右臂疼痛的少年咬牙起身,不由分说的鞠躬致歉。“不是坏人?那你说说,盘山腰牌哪里来的?而你又是如何发觉我真身有问题的?”老蛇越发兴趣盎然,追问道。
“盘山腰牌,晚辈确实没想过,关于它的来源我更不晓得,但至于如何识别出真身,前辈兴许自己尚且还没发现。”
“前辈讲的故事,前半段听起来潇洒快意,可到了后半段,当提及那位女子的时候,前辈的眼睛…”少年说到这儿,有些赖皮的将一根左手手指竖起在左眼前中间位置,笑了笑,不留神右臂又再次扯动筋骨,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至于先前那一剑,少年确实心中过意不去,为何会突然发难,只因他读过的那册豪侠传当中画过,有蛇为妖化形作人,平时不显,只有暴怒或食人之前,双眸变做蛇目,瞳孔竖起,再联系到先前老者阴森语句,少年此生,从未如此恐惧,于是便有了那倾尽浑身力气而出的登楼。
“那我再来问你,为何收剑?”既然本体已经被看破,竹叶青便无必要去装做山野老人的气度,眸中精光闪烁。
“也许因为老丈待我与师父不错,或许…还是因为老丈煮的粥香?”道理难以想通,少年抓抓脑袋,傻笑起来。竹叶青瞅着少年傻大憨粗的模样,也跟着乐了。
他想,神仙就是神仙,收了个有意思的好徒弟。
这时候茅屋中的吴霜正喝着小酒,翘高二郎腿,晃悠着脑袋哼唱一出戏曲,唱至定场处忽然停下。
“废话,我的徒弟,怎么会没意思。”
他撇撇嘴,又大灌一口醇酒。
知否,知否 第二十八章 不管
“咱们可先说好,除非事情失去掌控,否则我可不动手啊。”一老一少搭伴归来,还没进门,就听屋里吴霜扯着嗓嚷嚷,茅屋下层待着的瘦马一激灵,逐渐滚圆的马肚颤悠两下,没好气得打几声响鼻,又合上双目。这头瘦马如今真不能称为瘦马了,自从上遭受惊之后,此马就如同改换性格似的,任凭谁也不晓得仅一旬时刻这马就吃得膘肥体壮,屋下原本囤积一垛草料,压得整整齐齐四方工整,瓷实得狠,楞是被这头夯货吃个干净爽利,连喂鸡的谷糠都惨遭祸害,光底朝天。对此竹叶青也无奈,本来他便是吃素,养着鸡鸭只不过想要在万籁俱寂间多添几许生气,哪里会多备那么多饲食,这下倒好,瘦马拽住木桩四蹄乱蹬,闹腾得土尘扑面,一同遭殃的就是那些腹中无食的鸡鸭,多半掌宽的马蹄蹬着,不死也伤,只好乖乖缩在篱笆角落,眼巴巴瞅着夯货发癫。吴霜不管,竹叶青只好擅作主张,将瘦马缰绳解开让它自己撒欢寻食,这才安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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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蛇笑笑,他真不在意吴霜管或是不管,虚念两重,可能在吴霜这等神仙眼睛里,闷屁都不是,顶多是条人模样的长虫,自然并不能怪老蛇本领不济,天下有数的那些高人深居简出,要么就是宗门云山中闭关,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么就是寻找根骨难觅的良才美玉,传下衣钵留待将来自己大限之时,支撑整个宗门命脉。不得不说,这与世人心中臆想的神仙做派大相径庭,不过的确也是人之常情。
谁愿一身修为因大限而赴死?谁又不怕自己倾尽心血创立的宗门在自己死后落得树倒猢狲散?世间种种,无外乎是,何以能得逍遥?
虽说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虚念境界在而今修行人士中,已经称得
上强手了,想来他人亦未曾估计到,在贫瘠山间采那兰草,久而久之竟然强行喂出一位高手。求吴霜相助,不过是绝后顾之忧,毕竟谁也不愿招惹这位,更谈不上泛起与之为敌的心思。
两人进屋,少年把白袍在窗边挂好,随即坐在桌前,老蛇也跟着进屋落座,仨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少年嬉笑着开口,“师父啊,您老不出手,老丈孤身一人怎么能杀上寨子,虽然说…”少年打住嘴,仍旧心有余悸的瞥眼老翁,不动声色将板凳朝吴霜这边挪挪,才接茬说下去。
“再说,估摸着山上悍匪众多,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终究岁数太大,一人冲杀寡不敌众咋办?”
“我不管。”吴霜抱膀闭目,脑袋歪扭,摆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破天也甭想讨来允诺。“况且谁说他一人冲杀?屋子里落座仨人,我不去,不还有你么?”云仲瞪眼,“徒儿一没杀过人二没与人过过招,劈柴练剑叠着,满打满算半年多,登楼使得稀碎,您老就我一个徒弟,教人砍了剁了怎么办?再说徒弟还得留着小命,等师父年老体弱伺候身前呢。”
少年为自己这番言辞相当满意,觉得中肯无比,师父虽然往日看似不留情面,但从种种细枝末节能看出,心里还是疼他这徒弟的,软硬兼施,想必师父也能放他一马。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出旁边的竹叶青开口。
“老朽不觉得稀碎,之前那招登楼妙极,即使最后收招力有不逮,但仍是气势如虹,堪称雄浑。”少年愤然向老蛇看去,心底那点余悸尽去,只觉得心肝都气得震荡。这叫甚事?好心好意劝师父略施援手,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此地山清水秀,必然具有多处风水宝地,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把自己
埋这儿。
“而且,谁说我就你这一个徒弟?险些忘却告知你,你在我门下排行第四,不然以后就叫你小老四?”吴霜笑眯眯的说道,脸上的肉聚成一团,像朵晚秋的金菊。
接二连三的冲击,令少年一时难以回过味儿。什么叫气势如虹?纯粹是惊吓所致,不得已使出这招来,这还没完,合着自己私下编排的开山大弟子身份,纯属子虚乌有自作多情,前头莫名其妙蹦出三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来,自己就莫名其妙摘得了小老四的名号,听着就不雅,老四老死,一时间悲从中来。
“准备准备吧,今儿个傍晚出发,竹叶青出手,你就看着便是了。”吴霜撂下句话,摇摇摆摆下茅屋逗鸡苗儿玩儿去了。
夜色渐浓,山里无打更的更夫,所以时间大抵为估算,其实但凡人扎堆的地方,不论繁华郡城偏僻小县,皆有更夫,由官府编排,夜夜打更,所吆喝的无非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约定俗成以戌时作为一更,亥时作为二更,子时作为三,丑时为四等等,顺次而接。
约摸戌时,也就是黄昏时分,少年纵然万般不情愿,穿上白衣,出门口等候。哪怕事先约好少年掠阵,只负责观望周遭动向,刀剑无眼,真要让人发现,也避免不了一场苦战,初出江湖,对于自己三脚猫剑术,云仲心里着实没底。可既然师父发话,即便他平日再不守规矩插科打诨,亦难免听从。借来三分月光,少年轻轻抽剑端详,光影莹莹浮动。
竹叶青预备齐全,套上一身玄黑夜行衣,又揣入怀中两根火折,迈步出门。
只见月色如洗,黑云托月,月下白衣,清风明月。
云家有子,逍遥挂剑。
知否,知否 第二十九章 梨花
梨花寨酒鬼多矣,不过配得海量二字的,数王崆鼎当之无愧。酿酒是门生僻活,起码对于山上这帮匪寇来讲,谁也不会放着潇洒日子不过,独独学什么劳什子酿酒,下山打劫来的大把银两,什么好酒好肉购不得?偏偏王崆鼎这位最粗野的汉子,酿酒能耐高深,而且乐于此道,山上往往喜喝王当家酿的酒浆,可惜十分难得,进门喝酒,满山独有李登风有这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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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王崆鼎院内,石桌上酒香盈余。
“今夜月光甚好,正适杀人。”豪饮之后,王崆鼎拿手背抹抹嘴,冷不防说出这句话。
“月黑风高夜岂不更合适?”文士饮酒姿态可比汉子风雅,小口抿酒,心里仍旧赞叹不已。寻常新酿难比陈年老酒,入口棉柔不足,辛辣有余,而且饮之口干舌燥,李登风甚是不喜,但市井中老酒终归是少数,说有价无市过于牵强,可总是供不应求,而这位胡须邋遢破落,不拘小节的武人所酿的酒水,新酒能喝出老酒滋味,顺滑香醇,想当初初次喝这酒,着实令李登风刮目相看了一回。
黑脸大汉此时显然没心思品咂酒香,将蒲扇大手中酒坛搁在桌中央,颇为沉闷的应答,“行伍时,我等巡查边境,最怕的就是这等天气,月黑时候,暗处同样视野差劲,下手仍旧有难度,反而月光明朗时,连火把都不需提,偷营拔旗相当便易。”文士不解,皱眉反问道:“自打九国立盟,边境按说应当无甚摩擦,彼此相安无事才对,怎会有偷营的举动?”
“酸文人就是酸。”大汉冷哼一声,摆明懒得在这上面多浪费口舌,而是喃喃自语。
“好个请君入瓮。”
少年和竹叶青两人趁月色上山,多亏跑山,一路走林踏草,云仲气息尚存七八成,不过是略微杂乱些,并无大碍,心里对吴霜当真是佩服无比。瞧见没,自家师父还是有两手的,否则未曾摸到山顶,气息不稳,万一被发现踪迹,恐怕撂
挑子跑路都难,更别提做出出剑防卫,替老翁掠阵此类的举动了。然而竹叶青此时的感觉,有些不对味,临近梨花寨这段山路,太过安静了,行走之际耳边只存在两人的吐息声,再无其他。
二人仿佛在无人的山中穿行,再有十步,便能踏入梨花寨寨门,然而四下依旧空无一人,休说守夜喽啰,意料中聚众饮酒的喧哗鼓噪,都尚无分毫。仿佛这座梨花寨,从来只有一片开的正盛的梨树,芬芳吐艳,些许难经风雨的柔嫩梨花,从枝头轻轻坠落。竹叶青慢慢抬头,有朵柔弱梨花正好飘落在衣襟上,滑落下去,寂静无声。一旁侧头望着老蛇的少年,突然觉得看不透老者的眼神。
没有过多犹豫,老者抬腿进寨。
“明知有蹊跷,为何要进来?”正对寨门的院中有人轻语,言语之中尽是感慨。
老者没有应声,反而对身后的少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腾腾地方,我施展不开。”随着少年讶异眼神,老者身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硕大青蛇,摇头摆尾,似在舒张筋骨,鳞片张合之间劈啪作响,在寂静山顶,如同春笋拔节,后身盘绕,蛇首昂起,一抱粗细,单论蛇首昂起长度,足足有丈许开外,瞳孔竖立,如同在黑夜中点起两盏纱灯。
院内人似乎早就预见这一幕,语气遂变为戏谑,不屑道:“飞禽走兽成妖,道法兴许并不高深,最起码一身蛮力难以应付,真叫你发起癫来,我家那军师,约摸你这老蛇尾巴未够到身前三寸,就得给你扫成筋断骨折,可你似乎过于托大了。”话未过半,竹叶青心中警兆顿起,蛇信狂吐,周身抽搐不已,尘土腾空,将土面都盘出个浅坑,足见院内之人所言非虚,这幅躯体所蕴的巨力,寻常人难以匹敌。
院门打开,走出的并非旁人,正是那位先前饮酒的王崆鼎,他打眼看去,见老蛇痛苦翻腾,周身逐渐泛起紫黑,焦尾摆动也渐渐无力,顿时觉得那穷酸文
士确实有仙家的莫测手段。文士当年亲手栽种的梨树,名为七寸红,与普通梨树无异,结出梨子香脆可口,不同之处在于,这梨树花朵四季常开,芬芳馥郁,可对于蛇属之类,甭管修为如何,乃是天生犯克,触碰凋落的梨花,最不济也能使得蛇躯麻痹,重者毒入骨髓难以根除,鳞片剥落死相凄惨,由是得名七寸红。当年王崆鼎嫌这破树占地太大,且梨花四季常在,更何况显得整个梨花寨像壮年男子涂胭脂,不伦不类,一气之下差点拔除干净,也就是那次,李登风出人意料的与王崆鼎针锋相对,态度强硬无比,事后还在王崆鼎酒里下进二两蒙汗药,隆冬时节,差人将他扔下山去昏睡整整一日,险些把指头都冻掉。而今日,的的确确排上用场,老蛇已然无力抵抗,能否活过今晚,还在两说。
至于那个少年,王崆鼎就没看得起,许多年来他所见的胸中怀揣江湖梦的少年犹如过江之鲫,压根无有真正能成就一番佳话的,更何况好人哪会相助这条老蛇妖?指不定就是被许以重利,或是蒙骗而来的替死鬼,旋即慵慵懒懒的挪揄:“你呢,我大可以任你离去,何必枉费一条姓命?做点小本营生为生,也没白费爹娘老大劲生你。”
少年笑笑,眼神不变,反倒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而这手势还未曾彻底递出,少年翻手拔剑,毫无顾虑的偷袭面对凄惨老蛇的巨汉。少年从不认为偷袭是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既然猜测到正面难以击败这名龙行虎步的莽汉,为何不能抽冷袭杀?跟随师父良久,言传身教的江湖规矩里可没有这条。
然而极快的一剑出手,并没有破开骨肉的声响,而是传出阵阵兵器交架的颤鸣之音,少年皱眉,只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剑,被大汉掌中的大刀挡住,宛如生根一般,蛮力尽出亦不可压低分毫。
黑夜里,黑脸汉子一嘴白牙狰狞咧开,门板似的刀锋绽开,刀光迎月,雪亮非常。
知否,知否 第三十章 下楼
中年丑陋文士此刻正站在山崖边上吹风,润玉手掌中仍旧盘着几块龟甲。龟甲占卜,乃是上古传承至今的方法,绵延无数岁月,曾有书卷记载:灵龟文五色,似玉似金,背阴向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实际上大多修行中人,乃至文人道门的人们,手头都具有些趋利避害占卜福祸的本领,可惜岁月流逝,上古时候神妙的阴阳法门,经过长久战乱与变革,并非所剩无几,但也遗失大半,如今全然不可比拟古籍孤本中当年卜卦之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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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登风将龟甲攥在掌心,默默推演,不由得眉头皱起。老蛇断然不可抵抗那树梨花中附带的奇毒,哪怕修为再延伸两段,过念三走灵犀,亦不能相抗,天晓得这仙家宗门从何处寻觅来的如此恶毒的树植。但此刻老蛇的命数,俨然尚有一丝生机,而这生机落处,恰巧就在那位平平无奇的佩剑少年身上。
“怪哉,照理说观他行走之时尤有气喘,并没踏入那条通天御道,王崆鼎非常人,以他的膂力和血海中趟路的能耐,对付这个尚未出茅庐的少年,最不济也不该输啊。”中年文人皱眉不语,把手中龟甲摆在眼前,就像将这几块盘得如玉的宝贝疙瘩从山巅扔下一样,然而龟甲未落,整整齐齐悬停在虚空之中。
王崆鼎力气奇大,不然先前也不会像扔簸箕似的把石墩甩出一丈开外,刀刀稳健势大力猛,令少年甚是狼狈,不得不说如今的云仲,对于这种莽撞的打法,根本是猛虎吞天无从下口,先前毕竟都是与师父练招对剑,颇以技巧见长,吴霜并未以力压他,一招一式在于精妙,但此番境地,那汉子刀法扎实得骇人,毫无赘余的花架式,且力气胜过他太多,所以当下战局,可以说实在是狼狈无比。若说汉子心中也有惊讶,这位看似年纪轻轻的少年,剑意相当轻灵,虽然落于下风,但走剑章法摆明是有高人指点,虽然勉力支撑,但先前确实是错估了少年斤两。
少年一剑直奔大汉面门,眨眼而至,汉子举刀相迎却扑了个空,少年将手腕抖动,撤剑再刺,
如同银蛇吐信,汉子招式用老,此时断然无法再伸刀去挡,索性将刀画成大圆,挥摆成一面刀幕阻挡少年刺剑,兵刃磕开,少年执剑右臂,不停颤抖。此前山路中强行收招损脉伤筋,数个时辰断不可恢复如常,加之大汉力道沉重,几十招过去,右臂知觉已经失去大半,再这般下去,恐难以支撑再久时间,可老蛇的情况更加不妙,鳞片开落间渗出无数红艳血浆,几乎把青色蛇躯镀成朱红色,翻滚的动静渐渐微弱,照这架势,离身陨只差一步之遥。
“老丈,走,找我师父!这里我拦着!”少年急退两步,突然朝竹叶青暴喝。方才他脑海中一阵悸动,随后就想明白了原委,开战至今,只见到这位黑脸大汉,山寨其余的匪兵喽啰踪迹全无,安静的可怕,竹叶青身中奇毒,肯定不能善了,那么为何寨子空空?此事定有蹊跷。
听闻少年呼喝,老蛇竖眼一阵晴明,并没急于逃脱,反而在挣扎中探出庞然焦尾,卷围住少年腰腹,生生将他拖至背脊处,随后艰难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少年,蛇首昂起,形如同撞钟巨柱。
山崖上,李登风面前龟甲在剑光中骤然破碎。
文人仓皇举头,却看到山川大好,墨笔勾边,月下有人踏剑而至,一剑东来,甚于月光。
李登风头皮猛然紧收,御剑?况且如此迅疾的速度,那胖子稳立剑上不说,还在仰头喝着一壶酒。灵犀何时有这种水准了?晓得是个狠茬到来,可究竟又多高,无人知晓。
吴霜轻飘飘落地,佩剑如同小蝶盘桓,绕体三匝后乖巧的钻回剑鞘,留下阵阵未散剑气,消散四周。“呦,算卦的?你这龟甲可比我家老二那副差远咯,碎了就碎了,别太心疼。”吴霜好整以暇的倒背双手,胖脸一副奸诈模样,相当欠揍。
前院,竹叶青巨口张开,狠狠地喷出一抔献血,搁在平常,背上驮个百来斤物件不在话下,可如今不同往日,少年踏步之间,蛇鳞剥落的位置痛楚钻心,好像两柄瓮金锤擂鼓似砸
在背脊处,老蛇发狠,将一对血红眸子瞪圆,青红错落的蛇躯舒展开来,生生将头昂起两丈高矮,少年握剑,狂奔直蛇鼻处,高高越起。
今日林中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杀气溅溢,如今楼登极高,登无可登,吾应下楼也。
月下少年离地近三丈有余,曲身成弓,双手执剑柄,华光如水。
眨眼间已落到汉子身前,而汉子将九环大刀强行顶在老茧横陈的肩膀上,向上迎接这一剑。
刀剑相撞,声如裂帛。
背宽刃薄的九环刀被齐齐断开一片,而少年的长剑崩开一截,深深插于院门,虎口烂得不成样子,气喘得同耄耋老翁一般无二。
王崆鼎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从左肩直右腋下,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鸿沟,依旧在笑。
“小子,还能挣动不能?帮我从院里石桌上拿壶酒。”出人预料的一句话,少年没动。
汉子大笑不止,这一来从隐约可见肋骨的伤口中,奔涌出的红潮又再壮大了几分,汉子浑然不在意,继续说道,“那酒里泡着梨树根茎,给那条老蟒身上撒点,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听闻这话,瘫倒在地的少年才咬牙支撑起自己快散架的身躯,拖着左腿走到院里,拎起仿佛足有千斤重的酒瓮,踏着一行血迹折返而回。就在那自高而低的凶顽一剑过后,云仲单足落地,两三丈的落差,并非跑几座山就足以毫发无伤,左腿伤损只怕比双臂不轻。
无视汉子此刻贪酒的眼神,在匍匐一边的老蛇身躯上泼洒酒水大半,这才将酒瓮递给出气多进气少的汉子,转身躺倒在泥血混杂的地上。
ps.原本打算用应登楼作为本章名称,应的别门意思是顺延顺势,但脑海中隐隐记得在哪看过这个名讳,百度一查,应登楼是海贼王中索隆的招式
我太难了。
知否,知否 第三十一章 双虾
“我极愿与人聊天,如此多年下来,打打杀杀快意江湖的时候都如过眼云烟,你大可不必恐慌,更别急于出手,你应该知道你打不过我。”其实李登风压根没想出手,的确因为这胖子威压过于猛烈,下意识便捏紧袖口藏匿的符箓,或许是错觉,这位穷酸文人总觉得出手刹那,那把朴素无饰但剑气穿云的长剑,就会转瞬而至,割下他不那么俊俏的头颅。文士苦笑两声,无声地将袖口符箓向里掖了掖,抱拳拱手。
“不知前辈想听什么。”
黑脸汉子喝过亲手酿的酒,精气神提起来许多,把酒瓮搁在地面上,向外推了推,全然不管是否有人听他说话,自言自语。
“我原本是上齐国的边境守将,三代从军,幸运之处在于,三代单传都留下根才战死沙场,我这脉没断过根。足足三代啊,都没落得全尸,均是战死在上齐边境,可惜到我这辈,没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闻言少年撇嘴,将头转向另一侧。
“上齐老皇贤明,美中不足就是寿数过短,他不该把一国未来交到如今那位圣上手里。登基以来只晓得舞文弄墨,真以为订下盟约,西方诸国就能老老实实秋毫无犯?边军裁得千疮百孔,我也因莫须有的罪名革掉了军职,仙家宗门一纸文书,将我扔在这地界,一待就是四年。”
“回不去边关了。狗屁的新齐皇。”
汉子沉沉睡去,临终之前,耳边所闻尽是铁马鸾铃。
少年仰头,梨花落在汉子身上,花落未归根。
后院文士心头一颤,又很好的掩饰下去,轻声道:“王崆鼎死了。”吴霜点头,神色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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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教导弟子,甚是有方。”
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李登风突然像看清生死一般,不复先前的低声下气。若不是他被吴霜拦在后院无法抽身,仅凭借一头将死畜生与一个不懂修行的少年,即使时局有变,他也不至于让黑脸大汉就这么死在前厅过道。平日虽说常常拌嘴,那汉子粗鲁蛮横,可山川由绿变白,又由白变绿,终究一起在这山上看了四回。
“你觉得,我将你们当做我徒儿的磨刀石?我吴霜岂能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是我没猜错,山上的流寇喽啰,前些天就尽数遣散了吧?你们尚有江湖气概,我又怎么会失礼数。”话说到这,胖子眼中有些笑意,隔着文士向前院方向看去,“这场争斗,生死各凭本事,我本就不会插手,照往常仙家做事的规则,这会功夫,你二人已经在山下喂狼了。”
“请恕晚辈眼拙,冲撞剑仙前辈,”李登风还想再说什么,吴霜将脸面皱起,客套话他听过无数次了,的确膈应得很,翻翻白眼,意兴阑珊,“现在,可以说说你的事了。至于我要问什么,你理应知晓。”
丑陋文人摸摸长宽的下巴,尴尬的发现自己并未储须,缓缓道来。
“上齐文风盛行,但凡腹中有半瓶墨的识文断字的穷秀才,都想于官场上谈拢个一官半职,苦读十数载圣贤书,最后为的就是这点官位罢了。我也不例外,仗着家父官至从六品,舍弃老脸求得进入太学院,两年考一经,直至五经全部及格。”
“可在我即将及格时,监考官换成了丞相府的人。当着一众副督场的面,说我面相奸诈,有刍狗贼猿的相貌,录用之后必将贪得无厌为虐四方,于是不予通过。面对此等荒唐的理由,您猜那些副督场怎么做的。”
也许是先前饮酒之
后,经山风吹拂,酒气上涌脑海微醺,文士忘却了所谓的尊敬,而是转过脸来,对着吴霜凄惨一笑,恶狠狠道,“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噤若寒蝉。”
“打小父亲先生就时常教诲我,为天下开太平,为民生谋福祉,我深以为然并将其奉为圭臬。可长成这副模样,非我之过啊。经过此事,家父忧怒成疾,还未等我返乡见上他一面,遂一命呜呼。后因为种种奇遇,通彻经脉,又四处拜师问道,好容易才弃文修符,被仙家看中,扔在深山老林中看守竹叶青,期满可去山上做个闲散客卿。”
“再看看前院断气的王崆鼎,三代单传,三代镇守边关,却因圣上一句玩笑话,裁军革职,接受宗门调令,从披甲守国的将领,变作仙家走狗,为何?”文士情绪越发激动,指着前院颤抖道。
“只是为再回边关,去看一眼祖宗泼血埋骨的乱坟岗。”
自始至终,吴霜一直没有说半句话。文人气息平静良久,自嘲道:“山间有条溪流,说是溪流,实则是一条大河的分支,河中物产丰盈,在如今四五月份季节,河虾繁多成群,我曾经烹饪之,清蒸之后以陈醋点蘸,甚是鲜嫩滑口。现在细细想来,我们二人何尝不是两只河虾,勤恳读书,发奋练武,从微弱虾米,一年年等到背上甲壳褪去数次,终于坚硬牢固,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报国安民,却仍旧难逃权贵仙人一双肥手,剥壳去线,闷炸熘炖,鲜美难言。”
“有意思的比较。”吴霜垂手而立,缓声出语。
文士一乐,面目比苦笑仍要丑陋粗鄙两分,手指伸进袖中,不加掩饰的掏出符箓,抱拳行礼。
“晚辈深知难逃一劫,还请前辈赐死。”
知否,知否 第三十二章 余韵
说来也怪,当日多半瓮梨花酒,真还救下了竹叶青蛇的老命,归茅庐不多时,创口便以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辅以蛇兰草,不出几日老翁又开始张罗起吴霜与云仲的衣食,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少年经脉受巨创,并且左腿微瘸,下地都难,三人中只有吴霜毫发无损,于是自告奋勇的承担起料理三餐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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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到十天下来,伙房一片狼藉,煮粥若是不糊那便是万幸,小菜有的甚至忘了搓洗,放一入口如同嚼泥似的,满口沙土。往常叶老翁亲自下厨时,开饭如同过年过节似得,闻着米粥香气与小菜的清爽味道,心情欢畅得很,等到吴霜掌厨时,少年与老蛇万般不情愿的挪去桌中,硬着头皮才能吃完饭菜,用饭结束,均是青筋直跳。
晌午叶老翁难得烹饪了一道由蛇兰草做的菜肴,还有一大盘白切跑山鸡。老人吃素不杀生,吴霜可没什么顾虑,不论干净与否,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就将可怜肥鸡处理干净,把少年看得一愣一楞。
不过用饭时候,云仲真不客气,和师父运筷如飞抢肉,抢的不亦乐乎。
“我教你的师徒之礼呢?”
“徒儿身体欠佳,经脉损伤,多吃点油水荤腥补一补,师父就别介意了。”
“胡闹!天底下哪有徒弟个师父抢菜的道理?”
“师父,您瞧外面是谁来了?”
吴霜诧异,凭借他的感知怎会发觉不了有人靠近茅庐,于是伸头向门外观瞧。门外空无一人,转头再看少年,后者趁这机会,将嘴巴鼓鼓囊囊塞满了鸡肉,还不忘眯着眼朝师父笑笑。
用过饭后,少年一瘸一拐走出茅庐,天光正好,开始比划剑招。伤势未曾痊愈,动作幅度自然不大,但吴霜依旧要求他每日比划比划,并告知他,从生死之中悟到的剑感,远比终日闭门造车所学的架势难得,剑客不可一日无剑,若是连接两三天不摸剑,再出手剑意剑招都会变得生疏,所以多多回味当日剑招中蕴含的美善与糟粕,十分必要。当然吴霜也没闲着,云仲的佩剑在于王崆鼎交战时断成两截,
复原是没辙了,吴霜只能先将佩剑借给少年,自己则是跑到马车中,一顿胡乱翻捯,找出一柄未开锋的长剑,气哼哼地蹲在少年对面,打磨剑刃。
“你说我咋就找了你当徒弟?人家徒弟都是大户人家,你到好,学费没交一文,里外里让我搭进去多少银子?这剑十几两呢。”
少年运剑不语,心中却总是想起当日那幕。看着身前几步远的毙命汉子,突然觉得有些厌倦,显然头回杀人,这余韵让他一时半会接受不来。少年心中,开始想起一个问题。
对他而言,他不想杀人,先前老蛇已然对少年讲过汉子所作所为,烧杀掳掠手段狠戾,但不知怎的,听过汉子一席话,原本强行压制下去的心境,亦有些不忍。究竟谁该死呢?是仙家宗门,还是上齐陛下,还是这名汉子。
少年躺下抬头,月光明朗。
当时他与老蛇奄奄一息,有一剑来到,驮负三人,不见颓势。
少年站在剑上沉默,鲜血从紧握的指缝渗出。
胖掌柜斜眼瞅了一眼牙关紧咬的云仲,有些奇怪。他走南闯北好些年,御剑长空时候咬牙切齿的倒真没见过。不过想了想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嘴角有点抽搐。
“恐高?”
“昂。”
“这才几层楼高!”胖掌柜目瞪口呆。
少年咬牙脸色苍白:“…三层以上就不敢往下看。”
胖掌柜哭笑不得:“那以后你怎么御剑游江湖?”少年皱皱眉,半晌才回了一句:“有没有门板宽的剑,我躺上面。”
胖掌柜被这一句噎得眼睛都大了几圈。
不过仔细一想,又稍稍心宽。畏高又不是不能练出来,如此畏高,可去青柴寻郎中那一路上,山岭之高,又有多少个三层楼呢?更何况那段几十丈的坍塌土路,可比踩着的这把剑还窄。
“一个人惧高可以,但不能惧死,换句话说,不能把性命作为最珍视之物,总有些东西超出生死之外,令人不惜以死相搏。过度惜命,这样的
人也往往格外残忍,说来很简单,在他们眼中,天大地大不如自己命大,行事便没那么多禁忌,如那个汉子,亦如后院那个文人。但若是能得偿所愿,他们会慷慨赴死。”胖掌柜感叹道。“你以为,以汉子的老辣,会强行迎上你占据地利的那剑?他只是失去了继续等待的希望而已。”
他旋即挠挠头,苦笑着说了句果然还是不擅长给人讲道理,不再言语。
少年似懂非懂,不过还是默默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上齐与齐陵交接处商路,开春以来依旧人潮汹涌,往来的马车甚至都略微有些拥堵,不得已只好请来专门指挥行道的官差,用来疏通主干道周围。
四五月份,气温已经逐渐炎热,加之人群络绎不绝,更酷热难耐,许多商贩早就撸袖挽裤腿,求那一丝来之不易的凉爽,路上指挥的官差满头大汗,于是原本就有些破音嘶哑的吆喝,再抬了几个声调。一个十二三岁孩子模样的小车夫,穿的十分寒酸,衣物上破洞接补丁,由于身板瘦弱攥不住马车缰绳,与旁边的马车轻轻擦到边,立刻引来身后大腹便便的东家责骂,内容极其粗野,大抵就是白白糟蹋了粮食,养条通人性的老牧狗,都比这猪狗不如的孩子强百倍。随后余气未消,抄起边上用于防身的短棍朝小车夫打去。
虽说是木棍,可这木棍非同小可,通体以桐桦木枝干打磨而成,说坚硬如铁也不过分,乃是商家赶路防狼的首选,分粗细两头,粗头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野外遇狼时专打狼鼻狼腰,一击之下常常使得野狼呜咽不已,甚至打断腰椎,煞是好用。而如今拿它打车夫脊梁,一棍下去,打得寒酸少年哀嚎不止。
马嘶、吆喝、惨叫、攀谈、车轮声混做一团,无比的喧嚣。
在人潮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丑陋书生,被人流车马挤得东倒西歪,面色惨白,却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小车夫。
“苍生苦。”随即他浑身震动,周身像是撇开了什么束缚,人潮人海从四面八方冲刷而过。
那人巍然不动。
知否,知否 第三十三章 鱼儿
半月过去,时间就来到五月初了,春意微稀,夏意渐起。
连日服用蛇兰草所调制的药羹,少年老痂接连剥落,如同古剑去锈之后漏出烁烁剑胎,无形中身量都抬升了少许,颇有种挺拔姿态。老蛇更无需多提,妖类体魄本就强横,何况囤积的蛇兰草众多,合宜它的筋骨脉络,屡次服用,甚至修行都隐隐摸到了念三的门槛,只等待机缘戳破这层窗户纸,如果突破,起码可以在十万大山横行无阻,一路畅通。
吴霜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比起往日多出一门营生。将破损木枝削光尖锐凸起,缀以麻线,竟被他做成了一把粗制的钓竿,每日大清早就去溪水处垂钓,下晌午才扛着钓竿徐徐折返。至于要钓什么,少年和竹叶青一概不知,只当成吴霜心血来潮,不精通垂钓之术,故而每日两手空空。
吴霜不解释,云仲也就不问,少年脑袋灵光程度大概难称得上聪慧至极,不意味他就愚笨无知,师父瞒他,就代表师父此刻仍旧不想说,无需刨根问底问个究竟,惹得师徒俩人都尴尬。跑山结束,少年伸伸腰胯,不由得有些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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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剑劈柴,踏剑而行,什么时候他也可以在茫茫江湖走一遭,闯出来点名堂,来日功成名就了,也好给先生博得几分面皮,给李大快挣点银子讨个媳妇。不知怎的,少年满怀憧憬之时,恍然想起那半空中蜿蜒飘摇下的家书,于是收敛笑容,打身边狠狠拔出一根甜草,叼在口中咀嚼。
“江湖,真那么好玩?”少年狠狠说道。
“不好玩
。”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好像有光滑器皿摩擦怪兀岩石似的。竹叶青硕大脑袋从山间伸出,吐着鲜红的蛇信,在少年身边盘成一圈,用蛇头拱拱他,毫不客气的让少年给他腾个地,随后将巨颅搁在身躯上,懒散地晒着太阳。
以常人的脑海很难想象,竟然能从一条巨蛇的脸上端详出懒洋洋的表情。少年见怪不怪,早就全无当初初次见到竹叶青真身的慌乱意思,见它毫不客气的占据了日光最充沛的地界,佯怒着举起剑柄,轻磕老蛇脖颈处微微翘起的鳞片。世间蛇类无不朝真龙方向靠拢,随着境界攀升,大多生有逆鳞,更有甚者会变出四足,头生鹿角,一步步变蛟化龙,但悠悠千古,还从未有记载蛇能成龙的,最多也不过是变作似蛟非蛟的怪物,真正的蛟龙,世间从未出现过,也只有经不起推敲的野史杜撰,徒留噱头而已。
“为何想去走走江湖?”老蛇半睁着竖眸,很是受用天上的朗朗日光。
少年挪挪屁股,后背脑袋依在拳头大的鳞片上,跑山后浑身燥热,蛇鳞所渗出的丝缕森冷让他相当舒坦。
“就是想走走,见见世面也好,”想了想,少年又补充道,“不能再乱杀人了。”
“那如果混不出名堂?你可要知道,万一经络根骨差劲,这世上可没有哪种天材地宝来提升资质,差劲就是差劲,这辈子都走不上修行路途,你师父迟迟不与你谈及修行中事,你就不担心是觉得你根骨平平,不愿如实相告?”老蛇慵懒道。
少年神色古怪:“
我只是喜欢耍剑,能修行的话我更乐意,但这与我能否修行,亦或者能修行到什么程度有何关系?师父说修道如登山,我的目的是看景顺道登山,能登得高一些,便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即使不能登高,山很大,停留原地能看的景色也够我一辈子看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光学剑术,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难得。”
山下突然有一尾剑气流星袭来,老蛇微愣,随即知会少年一声,跟随着剑气,朝溪水方向游去。少年打个哈欠,朦胧的看向老蛇离去所碾压出的一条小径,突然觉得妖怪也不赖。
竹叶青换做人身,斜着眼睛瞥到数日来空空的鱼篓,惊讶的发现其中有一尾鲫鱼,与众不同的是,这鱼儿尾巴,竟然酷似富家翁池中喂养的金鱼之尾,摇动时透出点点金芒,煞是神异。
“不妨猜猜这鱼是何来历?”将鱼竿潇洒的背在身后,得意洋洋的问道。
“嘿,这可难不倒我,虽说我是陆地蛇类,可对这水中鱼儿相当了解,这鱼名为金坞,常年混迹于江河湖海,藏匿极深重的淤泥之中。食用能提升根骨,乃至一冲破境,我曾听闻仙家宗门以重金相求,可惜实在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竹叶青仔细回想之后说道,目光所及,就没再看过那条金坞鱼。
“还是眼界不够,触及不到上层仙人的门槛。”身穿宽袍的剑仙轻轻一笑。
“你可晓得何谓五境?”
老蛇点头。
鱼篓中鱼儿游曳,水花泠泠。
知否,知否 第三十四章 贵庚
饭还是要吃,路还是要赶。茅庐附近山水俊俏,小峰顶剑痕密布,溪水处水没蒹葭生,可终究要一路南奔,好山好水终期于行。
老蛇送吴霜与云仲三十里。
少年嘴里嘀嘀咕咕,尽是说米粥如何香醇,小菜如何清口,蛇兰如何神妙。老蛇权当没听见,一路假寐,以人形坐在车厢边沿上,随着马车颠簸摇头晃脑,时常还抢来少年马鞭用力挥动数下,仿佛在报复这匹看似老实的马儿惊动了他的跑山鸡。吴霜则又还归那副瞌睡连天的模样,刚登车厢就将眼皮耷拉着,摆成大字睡着,呼噜山响。
三十里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得出奇,马车吱吱呀呀中,不消一个时辰就快到了三十里外,极目远眺,可以清楚看到更远处有一所小栈,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盘山人居所,不是所有盘山人都自己搭建茅庐,并非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一人而已,怎么能与老蛇本体的力气相比,伐木运木,敲打地基,凭空起来一座深林小宅,寻常人力,只怕要耗费数月,再者,盘山人时常更换,通常皆是两人轮转换岗,一人六月,交替度过这一年的光阴。故而谁也不愿花太多精力去更改周边环境,有个避寒躲暑的居所,便是最好不过。
“听你师父的话,老朽去也。”朝夕相处,竹叶青也对云仲的闲散行径习惯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处之间,心中踏实无所顾忌。老蛇抬起手掌,在少年脑袋上揉搓片刻,旋即起身下车,向酣睡之中的吴霜作揖,遂面皮变化作一位容貌俊郎的公子哥,穿金带玉,好不潇洒,怀疑之处,是在腰间别着两枚玉佩,水头湛青碧绿,摇曳生姿。
“老伯变作副神仙面孔,看来这是要出门祸害姑娘啊。”少年从不放弃碎嘴的醇良品格,丝毫不因为离别在即就收敛半分,依旧像平常打趣。
“小小年纪懂啥,老朽年轻时就这副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当年别提多少小姑娘家眉目传情,哪像你,这岁数还是个摸不
到姑娘掌心的嫩雏儿。”
车厢中吴霜厌烦得无以复加,心说社会年轻时候还不是仪表堂堂?想当初那会咱的画像都有宫中贵人重金相求,何时见自己吹过牛?鼻子冷哼一声,翻身将胖脸压在车窗沿上,又昏睡过去。
“走了。”
竹叶青挥手,化作一趟翠绿云光直冲东南方向。
少年咧嘴一笑,驾着马车向南方而行。马车朝南,云光向东,如同一笔人形大字,舒腿抻肩,好不快哉。
日子过得飞快,初遇竹叶青时四月出头,跑山练剑梨花寨,不知不觉就逼近六月,山中气候总比其他地域来的迅捷,淡淡暑气升腾,再加之前几场大雨一浇,花草老树新芽舒张,换作一身墨绿衣衫,俗话说万紫千红总再春,实在不恰当,山漫花树大叶,其实在这六月时节才是热烈至极,目光所见,乱花渐欲迷人眼,土路两旁千万种彩,好似打翻了仕女画眉弄唇的妆奁,鹅黄胭脂,浅绛水白,引来无数蜂蝶,道中有一白衣少年,高挺骏马,老木车轴吱吱呀呀,犹如仙人过境。
“师父醒着呢?”
“你小子驾车晃得很,浑身不爽,可不就醒了?”
“那个,师父你今年高寿?”
“寒来暑往几千年。”
“”……师父你这牛吹的,牛都不乐意。”
“寒来暑往几千年,关我甚事?为师又没说自个儿活了几千岁。”
“师父大才,徒儿自愧不如。”
“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
胖掌柜将脑门伸出车窗外,长鲸济水般贪婪的吐纳着周遭草木香气,闷在车窗里过久,难免总会有种时光错乱之感。
“话说回来,师父,蛇妖化作人形倒能理解,服饰为啥也跟着转变?”
吴霜嗤笑,撩开车厢前端布帘,给少年后脑一指头,“那不就是鳞片?
若穿的是真衣裳,由人变蛇,那还不得撑得粉碎,深山老林中赤身裸体就罢了,主要是废钱呐。”三句话不离钱,一贯作风。
少年转转眼珠,莫名其妙就笑得前仰后合,车厢里的吴霜哪有他心通的本事,被唬得一愣,心说莫不是这小子天天吃蛇兰草调制的药羹,滋补过头,以至于走火入魔了罢?
好容易止住笑,少年一副贱兮兮的表情转头,将马车放慢速度,神神秘秘道,“师父,我刚才看到,老伯腰间挂着两枚椭圆玉佩,碧绿碧绿的,您说这是?”
没等说完,少年脑后生风,吴霜的巴掌便重重迎上他的后脑勺,要知道后脑不比脑门,江湖中常有铁头功这门功夫,但从来也没听过谁闲来无事练后脑勺的,理由是太过脆弱,别说青砖钉板,哪怕是轻轻磕打一下也需缓和半晌,闷疼肿痛,吴霜这一巴掌算赶巧了,把个少年拍得呆懵半晌,悻悻地闭口不语。
头晕目眩感觉稍微过去,少年回神,胡乱摸索到屁股下压着包鼓鼓囊囊的物件,心中有些奇怪,滴溜溜拽将出来,打开包裹扎口处绳索,赫然是数十株水汪汪青绿的蛇兰草,瞅着半数以上甚至都裹带晶莹水珠,少年忽然就想起来前一场大雨中老蛇佝偻的背影。
复行十几里,白衣少年才迟疑说道,似乎是说与自个儿听。
“师父,咱们白吃白喝良久,临走老伯还送出这一大包珍奇草药,咱们不表示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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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赠与他那份大造化的值钱程度,非是蛇兰草能衡量的,我都觉得肉疼。”少年耳朵吃痛,“莫非你觉得为师小气抠门?”
“昂。”
“找打。”
空山新林,云销雨霁,百花嫣然。
ps.连着两天上火,鼻咽发炎,请假在家躺尸,唉。
戒烟一天!
知否,知否 第三十五章 大营
北地。
雾霭昏沉中,有风呢喃。
此处位于上齐与紫昊国之北,水波千里,乃是一片辽阔大泽,绵延不止有多少里,浩浩荡荡,长度从上齐至西到九国最东头的大元部,纵深处则无法考量,由是无数年以来深入的人员,都蹊跷失踪,莫要说尸身,就连带入的兵刃与佩玉这等难以磨灭的物件,亦均无人发现。大泽上空常年烟云密布,尤其近十几年,烟雾更浓,久而久之原本大泽的名讳也被人忘却,只根据地理位置与特征,称其为北烟泽。
整整一片北烟泽,南岸均被以陷坑符箓封锁,相距二十丈设计大营,生生铺满了大泽南岸,壮丽非常。美中不足就是这处地方设置太多的关卡,外人难以目睹这番雄壮浩瀚的景致,不论有心无心,但凡有身份难明的靠近者,一律格杀勿论,至于这规矩是谁定的,也只有那几位身居九五的人可揣测一二。
“雾气又浓了。”
中军营中有人低语,伴随着忧心忡忡的意味,与这片不透缝隙的沉重铅雾相应,让人胸中平添憋闷。军营安静得出奇,听不到战马嘶鸣与铁甲相触的声响,仿佛这座军营是空壳一座,寂寥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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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平常军营更为不同的是,平常统帅规划营寨时,前军阻敌后军补给,再排军士广挖壕沟,砍伐树木,向已有地形前挖三丈宽一丈深壕沟,其中钉入满坑木桩,一头削尖,以明火熏得黑硬,壕沟外设置拒马阵,设置鹿角陷阱。壕沟后面设置木栅栏。正门前两侧筑成箭塔,正面要设置吊桥,斥候岗哨暗哨,更是缺一不可。而营地总布局,多半以月营柴营法居多。而眼前绵延千里的军营,似乎主帅完全不通晓排兵布阵的法子,只是在长蛇似的营寨外侧,修筑起一行纵贯千里的数丈石壁垒。若是被世代居住在北烟泽的渔民瞧见,一定会嗤笑不已,倒是无他,因为北烟泽十分平静,哪怕是数九寒冬,狂风向由至北吹向南方,这片大泽亦不会有太多浪潮波动,始终波光粼粼光滑如镜,何苦劳心费力修葺这么大一面挡浪墙?当然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渔民,早就在数年之前被妥善迁至其他地域,此处剩余之人,大都都是军士。
中军大帐,风吹帐帷,旌旗卷翻,发出扑簌簌的拍响。
端坐正当中的一人,拢发包巾,虽然身形矮小,豹头环眼,生得有些怪异,可身上的锦绣宽袍却格外显眼。要知道锦绣工艺复杂至极,哪怕宫中手熟的绣娘,要编织一件锦绣衣袍,都是不那么容易的事。《金绣杂记》中有简短文字,记叙了织锦绣之繁冗工序:遣熟稔女官十又有二,轮转不休三月余,金线数团,堪得下品锦绣,或以半百女官,过五月,徐徐图之,才称佳品。足以见得锦绣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寻常人穷其终生大概见都见不着,也只有皇室近亲才能有幸持有这么一件,也只舍得在祭天祈福,新帝登基时候才能穿穿,至于围猎迎春都不舍得穿出去,一来是显示重视,二来是唯恐金线流苏的损耗,毕竟磨损之处的修补,只有极少数人方能胜任。
而这位矮小统帅,仅看脑袋,头笼缁撮,勉强包住发髻,却身着一件流苏纹凰锦绣,这更难以想象。多数人以为龙乃是帝王象征,其实并不尽然,追根溯源,凤凰才是王权象征,凤凰通凤皇,龙则居下位,只不过这数百年间不知怎的,帝王尤其好龙,便一推再推,将龙作为皇权尊贵的隐喻。
“这趟回去可还好?”打扮怪异的矮小中年人开口,声音中却带着抹不去的沧桑老迈。
“还不错,见到了两个有意思的人。”侧座面白无须,但五官周正儒雅的男子回答,仰头喝下了杯中温酒,古井无波的答道。
裹紧锦绣,中年统帅也跟着喝掉杯中尚存的冷酒,周身激灵,正欲看看天色,却发觉视野被挡浪的石坝所阻,骂句晦气,起身向帐外走去。
“这都四五月份了,还冷若冰霜,这鬼地方,你也该早点回去了。”
“余孽未灭,何以家为。我也想回,可惜。”中年儒雅男子轻轻叹气,他也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何种感触,当下他能做的,也只有感叹。话锋一转,男子出言问道。
“北边如何了?”
统帅皱眉,眉宇中爬满了郁结,“这两月以来,深入其中的斥候我派出约摸有十余队,统共六七十位本事高明军士,能活
着回来的,仅有一位剩下半口气的。”
闻言中年男子猛然抬头,眼中却有狂喜之色。并不是他喜于有人赴死,而是许多年来都尚无几人能走出这片大泽,即便侥幸走出来,也可以说一无所获,根本探查无果,大泽深处如同鬼域,始终缭绕在这群人的心头,横竖不能消弭。
统领摇头,似乎不忍心直视中年男子眼中的期盼之色,眉头拧成川字,娓娓道来。
“什么也没说。那人叫钱玉龙,夏松国人士,你应该与他相熟。我依稀记得有次酩酊大醉,你与我说起这人,上辈子好似饿死鬼托生,能吃得很,有一遭军营开荤食牛肉,横是让他塞到肚皮里两条牛腿三五斤牛肉,好些酒水,险些撑死在锅灶边上。”中年男子闻言脸上攀起丝丝微薄笑意,这人他确实认识,而且常与他闲暇时吹天侃地,人是粗俗,可人品相当好,上次谈天时,钱玉龙还半开玩笑的说等他闺女适龄后,亲自与中年男子的公子说亲事,引来周围数人白眼。原因在于他那闺女从小就憨憨傻傻,三五岁依旧不会说话,这些众人都知道,加之中年男子身份实在高峻,这番言语自然引人发笑,钱玉龙也自觉失语,尴尬的搓搓脑门短茬鲜明的头发,嚅嚅说恕罪恕罪。可让众军傻眼的的是,中年男子非但未曾拒绝,反而点点头说,可以试试。
想不到老钱活着回来了,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庆幸,至于不说那边的情况,估摸是老钱嘴严,看到点不该看到的事物,一时不情愿说出口,灌几口酒,肯定就添油加醋的将所见所闻讲出来了,无关紧要,人回来了就好。
“他死了。”
男子方才举箸,想夹口下酒菜尝尝,军营伙食相当简便,所谓的下酒菜不过是青白葱段罢了,拌之以米醋,将就着吃上几段,还算爽口。听到这句话,手中的竹筷停顿在半空,迟迟不能落下。
“他返回军营,只是摆出一个手势就断气了,浑身无伤,经脉正常,即使陈太昌也没看出究竟是因何物毙命。”
“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中年男子猛地灌酒,酒浆洒在葱段上。
知否,知否 第三十六章 鸡腿
乡里乡亲眼中,赵梓阳是一位不晓得客气的主,比方说同他客套两句,说晌午要不来家中坐坐,用点米团素食,这名外号赵瘸子的少年就真在饭点摇摇摆摆晃荡过去,胡吃海塞一通,就告辞离去,从不道谢,但不出几天,门口就会多出一两只草鸡山兔之类的野味,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前。一来二去大家便都对赵梓阳的性情有些了解,嘴上不客气,心里清楚得像明镜似的,加之三番两次助村庄驱逐帮派恶人,赵梓阳的口碑水涨船高,乡亲们便不再用看当年那个泥娃的眼光看待他,越发尊重。
这几日赵梓阳没上南公山,倒不是不想逮野味换铜钱,只因但凡靠山吃山的老辣猎户,都不会过于频繁的上山打猎。飞禽走兽皆有灵性,若是穷追猛打,指不定这群落就索性集体迁走,日后恐怕就无甚猎物可寻,属实是竭泽而渔的微末伎俩,细水长流才是上策。由此可见,当初那位老猎户所教授的本领,可以说没有半点藏私,倾囊相授,不论是如何张弛有度,还是休猎周期,就连如何摸清山上野生禽兽的大致数量都一并传授。捕野鸡十余只,在翎羽处系住草结,尽数放生,等候数日再抓鸡十余只,数出当中有草结的野鸡做比,便可以大致估计出山中野鸡总量,屡试不爽。兴许前阵子逮鸡过于频繁,再有山下帮派斗殴,惊了野鸡,数目锐减许多,野鸡能借树叉飞腾三两丈,迁移便不是难事,于是近期赵梓阳便不再上山,正值繁衍旺季,他还真担心将事做绝,使得南公山野鸡绝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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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下来,赵梓阳百无聊赖,从村庄东头逛荡到西头,那些逃荒之人早就在村庄中安家,清一
色的茅草土墙,日子过得拮据,可比较刚来时,又是天上地下。
赵梓阳随手抠抠墙缝,土块零零散散的落下来,犹如无根浮生。
当初见到这群逃荒人,还是在白虎帮初建时。说得好听是帮派,说不好听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穷人聚堆,且不说做了什么坏事,但好事实在没做几桩,横行乡里,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不巧上任帮主年轻时候惹了是非,叫人寻仇至此,打残了两条胳膊,远走他乡,白虎帮本就势微,深谙江湖之道的老帮主一走,帮派上下群虫无首,越发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赵梓阳那时候就是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狠人,心思缜密擅下黑手,青砖下见血的事件时有发生,最是合适来提领众人。于是白虎帮代帮主便找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混混,暂且替他做帮主。而这群逃荒人,在赵梓阳走马上任不久后,就从西边一股脑逃到了村庄附近。
村庄虽穷,却可以借着山脚土肥,与山上物产,糊弄个温饱,而逃荒来的这群人,衣不蔽体,看着连肋骨都要刺破肉皮贯穿而出,即便形销骨立都难以形容惨状。
赵梓阳是后来才与这群灾民交谈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群人的眼神,让他都有些心惊肉跳。混迹周边江湖,见识过不少凶狠暴戾的眼神,还是头一回,在人身上能见到择人而噬的目光,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顿肉食。与一位眼神还算平和的老翁交谈过后,赵梓阳才晓得西边发生了何事。当地官府开掘河堰,期待造福一方百姓,怎奈天不遂人愿,突逢连日暴雨,将河堰雏形尽数冲垮,大水漫野如摧枯拉
朽,将世代居住的屋社冲毁,恰逢秋收,田里足够支撑近一年的好收成,江涌之下化为乌有。
“官府不管?”赵梓阳皱眉。没逢大灾,官府必广开粮仓用以接济百姓,颐章国还算富庶,起码也不至于视百姓为草芥,传出去也让其他八域笑话,岂能坐视不管?
老者有气无力的叹息道,“哪有如此简单的事,上头追查下来,从来便是报喜不报忧。运气好的收着官府的救济粮,运气不好的便流离失所。报给上级的从来都是救人多少,至于饿死的,被人当做畜生分而用之的,从来没人调查过。”赵梓阳沉默,而后回到茅屋,去取来昨晚吃剩下的一根鸡腿。
还家路上,赵梓阳无意间看到一名姿色尚佳的逃难女子,正蹲在墙角,狼吞虎咽的吃一块蒸饼,面前蹲着的人,正是村庄中的地痞马六。这马六素来不务正业,仗着和白虎帮前任帮主有些关系,横行霸道,被他玷污的有好些女子,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敢怒不敢言。如今马六的肮脏手掌,正放在那啃饼女子的怀里,女子眼角含着泪,可依旧是不言不语的啃着那张硬得硌牙的蒸饼。
如同一头野兽,似乎女子的矜持羞怯,在她的身上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皆是饥饿。
生得矮小的马六,哪里是赵梓阳的对手,几下就被打的口鼻溢血,骂骂咧咧的向巷子深处跑了。女子看着马六狼狈的模样,捧着饼笑了,笑脸很好看。
老头拿到了一根鸡腿,在周围人们的注视下将鸡腿整个塞进喉咙,赵梓阳帮他拍打了半天后背,还是噎死了。
知否,知否 第三十七章 行气
另一个鸡腿,被赵梓阳扔给了那个女子,倒不是有歪心思,赵瘸子自问也并非善人,只是那个笑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再后来,白虎帮多添了几十号人,又添加了几条帮规,往常那个跋扈的白虎帮彻底变为相助百姓的帮派,跟着赵梓阳开垦田地,日子虽然清贫,但在乡邻中的名声,随着年月逐渐转变。当然其中有极少数冥顽之人,被赵梓阳带着几个忠诚帮众好顿教训,口鼻溢血才服帖。往事历历时至今日,已经有半年之久。
思绪回调,这位四季穿短衣的少年感慨良多,随即自嘲一笑。感慨?自己一个弃婴,仿佛并没有理由感慨他人悲苦吧。四下无人,赵梓阳闲来无事,径自回家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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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本泛黄破书大抵都能通晓,但仅仅有本最为老旧名为《贯气说》的书卷,让赵梓阳头疼不已,书中记载的语句晦涩难明,他没上过私塾学堂之类,腹中所含,也仅有一二百常用字,且大多是颐章方言,无登大雅之堂的通俗用语,拿来看这本老书自然显得捉襟见肘,一窍不通。书中有副图,标注各类人体脉络等,照葫芦画瓢,勉强可以对应己身,但什么顺序章法,皆看得云里雾里,难以明辨。
“狗屁不通啊。”赵梓阳念叨着,着实想将这本老书扔去垫桌角,省得费事费力不说,还横生一肚子气。
偏偏正在气头上,有人敲门。赵梓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撂下旧书,从里面把漏风透影的木门拉开,也不管外面站着的是谁,扯嗓子就骂,“哪个劳什子丧门星,大清早打扰大爷,这还没到晌午呢,蹭饭也得看看时间呐。”然而下一瞬,白虎帮帮主却楞在原地。
门口站立的不是旁人,乃是当初那个逃难至此,姿色上佳的啃饼女子。还真别说,许久未见,这女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将面目梳洗爽利后,更显得亭亭玉立出水芙蓉,与当初肮脏邋遢的模样判若两人。村庄贫苦不兴施粉,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女子,买不起胭脂鹅黄,便随手摘来路边胭脂色的嫩花
,在嘴上抿过,却更显淡雅大方。
赵梓阳从小到大,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大他几圈的大娘婶婶,哪见过这等阵势?登时脸庞一红,想起方才粗鄙话语,红潮更有扩散至耳根台的趋势,支支吾吾的不敢看向眼前女子。
不曾想女子掩口轻笑,浑然不在意少年话语,轻轻点头,竟然直接就走到屋中。
“想不到赵帮主竟然还愿看书。”大概是想说人不可貌相之类的话语,女子犹豫片刻,轻移两步走到桌前,素手微翘,翻看那本老书,言语举止之中,哪里还有当初啃饼时的影子,“还要多谢帮主当时仗义相助,才免遭泼皮上下其手,毁了贞洁。”正关门的赵梓阳闻言转身,疑惑的打量这位女子。
若问为何关门,左邻右舍看到一名女子进出,影响定是极差,不一定带有多少恶意,但众口铄金,村里大娘闲扯时,万一将不该说的传出去,那他这白虎帮帮主,岂不是落得个好色的骂名?这飞来巨锅,他可不背。至于疑惑之处,则是女子说出那句话的当口,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尴尬窘迫,仿佛事不关己般坦然大方。
赵梓阳有些僵硬的一笑,“举手之劳,姑娘不用谢。”
女子嫣然,更胜繁花锦川。
“自丹田走阳关,出命门绕中枢,至阳神道风府,聚气至神庭,沿椎骨如龙蛇而昂,自神庭而下吐息不止,气下足三里与昆仑涌泉,双肢由中府孔最合谷。不知为何,女子眼帘随着诵读声逐渐抬高,目中光芒越发清亮。
“姑娘能看懂这书中所讲?”赵梓阳纳闷,虽说这姑娘面皮生得端正美艳,但估计也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否则也不会受饥荒而落难至此,心中疑窦丛生,但对书中内容的好奇之心过盛,由此也不愿多问,他虽有些举止粗俗,但也晓得人之常情,有些话当讲,而有些话少问最好,触及人家姑娘的伤心事,若是哭哭啼啼,也让人心神厌烦,何苦来哉?
“家父是村中教书先生,腹中颇有些许余墨,年轻时也
持鸿鹄之志,怎奈身居寒门,无人举荐,不得已才做了个小教书郎,勉强混口饱饭。我的这点见不得人的累积,都是家父的功劳。”女子无才便是德,乃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数百年来,为官当政的官员哪里有过女子?而在贫苦百姓层面的想法则更为守旧。女子嘛,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懂得些女红,相夫教子也就是了,何苦平白无故消耗家底送去读书呢。由此以来,贫穷家庭的姑娘,目不识丁者绝多,富贵人家的小姐要更为知书达理,但能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的,可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然而赵梓阳从未有幸见识过人们口中的大家闺秀,当下观看眼前这名女子抚琴似的翻书手法,即使心中没有所谓的自惭形秽,仍旧有些许不自在之感。
午后日光翻卷茅屋边上的柳树新芽,丝丝缕缕,犹如从脉络中抽提金线,投射在女子睫毛眼睑之上,未施粉黛,却朦胧之间覆起一层金粉。
少年没啥学问,只能搜肠刮肚的找出一些书中类似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属的牵强词句,却怎么也觉得不相宜。
“固守本心,灵台清明,克情平腹。”少年与少女盘坐在四处漏洞的破席处,开始按那本贯气说中记载的顺序行气。从丹田走气,沿脊椎骨引动至头上神庭,犹如一条雄浑巨龙般昂首折颈,初次修行丹田气息极其微弱,想要牵引至头皮位置,其中艰难可想而知,稍有不慎气息偏差,极易走火入魔。也就是两人年轻气盛,赵梓阳亦不介意与这位姑娘分享书中修行之术,于是便有了这一出胆大包天的尝试。
民间内家拳其实也有行气法门,只不过都是走些偏门穴道,虽然同样对体魄神意有裨益,但归根结底不是正途,上限奇低,对付寻常人绰绰有余,不过终难以超凡入圣。
夜色沉沉,赵梓阳站起身,伸个懒腰,骨节处的响声连成片,似乎是如梦方醒,一睡千年。
正舒爽无比的他并未在意,依旧盘坐的女子,微微的勾起朱唇。
知否,知否 第三十八章 不会
吴霜斜睨一眼边上眼冒贼光的少年,防贼似的将腰间的酒壶向深处掖掖,神色怪异的瞪着少年,训斥道:“又怎的了?”少年尴尬笑笑,贴着吴霜耳朵讲道,“师父,徒儿也想御剑。”胖掌柜听闻此话,又摆出副不屑面容,哪管少年谄媚似的滑头相,翻身坐回车厢,眨眼功夫又鼾声大作。那匹顽劣畜生跟着咴咴叫着,像极了嘲讽。
少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师父不屑也就罢了,这马儿也一同推波助澜算是怎的?旋即阴沉笑起,抽冷子给马后臀一巴掌。少年的手劲不比往常,伤势痊愈,与连日以来勤加修行,掌力臂力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一掌下去,那头吃得健硕的大马暴叫,将后蹄抬起,带着整个黄杨木车厢都掀起两寸,夹杂风雷踢向少年。
“打住吧。”正当少年以为这力有千钧的马蹄,将要给他正正五官时,车厢后掌柜出手,不知用了何种神通道行,让这来势汹汹的马蹄悬停于半空,分寸难近,仿佛周遭虚空凝滞成索,困住马儿虬龙怒张的后腿。“你剑术尚未臻至化境,让为师如何教你。”车厢中传来一声长叹。并非是吴霜不想教授,想当初他传授与少年的那套剑术,乃是他多年混迹江湖,结合诸多感悟所融会贯通的精华,人言谓抛砖引玉,珠玉在前,少年若是厚积薄发,定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吴霜对少年的期望之深,不言而喻。怎奈修行一途的天赋,实在要看运气,老天爷垂青便可以突飞猛进,若是上天不允,即便是什么王公贵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难以得求大道。
吴霜所担心的正是这点,就仿佛剖开玉石,也许是珍奇金玉,也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一块顽石,他着实不敢赌。再者,人与精怪不同,历来精怪之属仗着体魄强横,修行也来得简单蛮横,而寻常人入门极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除却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天择之人,自行摸索者基本难以落得善终。
“真想
学?学了想做什么?”
“不知道。”
“那学它何用之有?”
“总会用得上呗。”
吴霜眉头微松,放平声音郑重问道:“修道最看缘分,若是有缘,几年之内御剑不成问题,若是无缘,恐怕只能做个尘世人眼中的剑客,你需想仔细了。”少年没在意,打量着抬在半空中的马腿,悠悠答道。
“我本就是愿意学学剑,在天南海北的江湖里走一走,无所谓非要打出什么名头,想学行气的功夫,无外乎是瞧上御剑时候的潇洒派头,至于能修行到如何程度,能否光宗耀祖啥的,我还真不太在意。”云仲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其实他还有几句话憋着未曾说出。
想代娘亲走走这世间的山山水水,想给远在他乡的爹长长脸。
吴霜眉间的郁气终于在这瞬间,好似拨云见月。想来也对,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嘛,徒儿自己都无担忧,自己又瞎操心个什么劲?雏隼张翅,总有从老隼窝里跑出另立门户的一日。反倒是自己当局者迷,显得优柔寡断了。
自从这以后,少年每日练剑之余,便随着师父手指的位置寻找脉络大穴所在,精心凝气,慢慢从丹田梳理出纯阳气,在大穴经脉中横冲直撞。吴霜将脑海中所有经脉学问倾囊相授,不求少年能一蹴而就只求熟能生巧,如此一来走穴会更加妥帖稳当,即便有细枝末节难以贯通,也能保证无走火入魔的危害。
如此一来苦了云仲,连日强记那些晦涩穴道,致使休憩之时,少年也常常梦呓那些生僻词汇。倒也不是吴霜刻意如此,少年脑海犹如一张松生宣纸,着墨愈深重,则日后画卷愈显山水高渺,立意极高,论少年究竟可吸纳几分本事,那就看少年的悟性了,他人强求不得。
一连八日,少年都未成功运气,吴霜两条浓重长眉,亦随少年逐渐苍白的
脸色拧成个斗大的川字。行气并非是举手之劳,需等万籁俱寂时,心无杂念才可循序渐进,心神之力的消耗猛烈,此时的少年,可算得上疲累,回首再看当初劈柴跑山,简直是神仙日子。
今儿个日头晴朗,少年守夜后躺在车厢之中,却迟迟无法入眠,只得合上酸涩双眼,闭目养神。人的精气神在通宵达旦之后,常有亢奋,极不正常,更何况少年夜间并未闲着,守着火堆行气,一遍遍在体内冲击至阳大穴,却犹如茶壶倒元宵,怎的都无法破开这层坚如磐石的屏障,无数内气堵塞于此,使得附近经脉都有饱胀之感,难受异常,只好作罢,将好不容易运转至此的气息散尽,直至坐到天光大亮,少年冲脉已有百十次,竟是毫无所获。
马车吱吱呀呀,少年横躺车厢中,头触车厢一侧的木板,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如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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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操之过急,为师当初也是这般。”驾车的胖掌柜忽然开口,似乎是察觉到少年心情低落,有些不自然的安慰道。
车厢后传来一声嗯,随即再无动静。
云仲不是愚鲁之人,这几日师父的举止大抵都看得分明,况且谁会相信,这位另小成蛇妖服服帖帖的剑仙,初踏修行时并非青云直上?估计自己的资质,已成定数。半分失望都无,那是虚言,少年也曾安慰自己,大器晚成,兴许勤加修行就能弥补一二。可所谓的大器晚成,毕竟还是少之又少,更何况修行,纯粹仰仗天赋二字,勤能补拙所言非虚,但若是人家与天资一般者一样勤勉,当如何迎头赶上?只会望其项背罢了。
窗外阳光晴朗,少年翻个身,梦里有一剑驮负白衣,优哉游哉,快意江湖。
“学不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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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 第三十九章 荷花
十万大山往南,偏向齐陵国这边气候适人,且物产极其丰饶,更含括了几处胜迹,其中最有名的一处,叫做采仙滩。据传是旧时曾有一位无双猛将,年少时贪玩失足落入荷塘,不通水性,险些溺亡于此,所幸有硕大荷叶无风自动,将有六七十斤重的孩童强行托举出水,这才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捡来一条命,少年颇为感恩,此后年年归家时候都要来看看这片莲叶。奇怪之处在于这莲叶从不开花,直到孩童长成一位俊朗健硕青年,于沙场中屡建奇功封候拜将时,才开出朵清丽绝尘的荷花,也不知这位猛将中了什么邪,归家之后就在这荷塘边住下,每日目不转睛的盯着荷塘,茶饭不思。终有一日荷花凋谢,青年猛将从荷叶底部捞出一位绝色美人,生得仙肌玉骨顾盼生姿,猛将将女子娶来,两人双宿双飞举案齐眉,这片荷滩也就因此得名为采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却依然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在这莲塘附近作诗咏叹,自然而然就传将出去,一时间名声大噪。
不少达官显贵都在离齐陵关口不远的山中有府邸,坐落在这片采仙滩附近,就顺理成章的作为闲暇消暑避寒的观景处所,一来二去,这片原本人迹罕至的山岭,如今却相当热闹。南来北往的商贾不必多说,寄情山水的文人雅士,背剑挎刀的江湖儿郎,要么是来赏景散心,要么是来讨个好兆头,期盼自己也可同那位传说中的将军一般平步青云,情位双收。
说是胜地,但其实就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其中荷花不甚繁盛,倒是显得娇弱易夭,便有人指出当年的那朵孕育仙女的荷花,将荷塘的气运吸纳殆尽,往后百年恐怕也无法缓和,这一来众说纷纭,都指望自己的学说压过旁人一头,常言道文人相轻,并不是信口开河。而那片早就随风而逝,于流水岁月
中化为土灰了,于是后人在古书传记记载的位置立起一座汉白玉石雕,留与后人来客吊唁观赏,实则就是一个噱头罢了。
权贵鱼贯而入,理所应当就引来无数赖手艺为生的江湖把式,一来是人家伸手阔绰,打把势卖艺,在桥头扯着高调门吆喝几声,说不准就引来那些个一掷千金的金主,随手布施几十两银子的,在这片五品遍地走的苑区,也并非罕见。要知道对于这群吃俸禄受贡的大员来说,几十两还尚不能在小雨楼找个唱曲儿的清倌,可在这群卖艺人眼里,这足足够够应付接下来大半年的衣食住行,由此,无数卖艺的,乃至是几十号人的戏班子,一股脑扎堆在这遍地金玉的山窝里,任打任骂都不走了。
说是显贵别苑,实则除年迈官员之外,假日少得可怜,抛开换季时候的授衣假等,就是婚丧嫁娶的零碎假期,自一日到五日不等,哪里有出外游玩的大把时光,因此在此居住的,都大多是大员亲属,或者暗通款曲的名妓美眷。故而在这地方,听戏看戏相比观瞧江湖耍猴与胸口碎大石这等把式的贵人,只多不少。
戏班甚多,总也得有主次之分,都是戏行人士,总不能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暗地里较劲,反而落了下乘,都是混口饭吃的戏子,谁也犯不上同银子过不去。于是几年前诸多戏班中推举出来一位老前辈,将各个戏班划分成甲乙丙丁四等,甲者登台次数最多,乙稍次之,以此类推,五年一比,以定下后面几年的顺序。
清河园就是这三十多个戏班中的一个,坐落在采仙滩西边边缘小院之内,排号在丁末,属于最次的一类,一年下来登台的次数寥寥无几,倒也不是戏腔太差,实在是人手过少,许多戏码都没法唱,单单把着几段小令唱,一来二去风评就降下不少
。戏班只有五人,两男一女,还有仨学艺未成的半大小子,日子举步维艰,靠那两场登台与帮忙打理后台,勉强度日。
班主是个长得颇为阴柔的男子,五官相当端正,但就是面皮有些怪异,一年四季甭管寒暑都是搽过粉似的,白得出奇。另一个青年则敦实很多,脸上零件只是凑合,并不出彩,至于那名女子,则是班主夫人,极擅唱花旦,前些年隐隐有力排众芳的架势,大部分看他们登台的都是冲着这位花旦去的,模样俊俏不说,唱腔活泛欢快,可以说清河园赚来的银子,大头都是因为她。但是近几个月来,这女子却不再登台,戏班里便有些风言风语,说是这女子被大户人家看中,逼迫清河园班主写了一纸休书,欢欢喜喜跑去他人家中做了一名穿金戴银的小妾。戏班之间说是共同唱戏讨生活,但其实貌合神离,各个戏班泾渭分明,更别提互相走动,班主又从未出面辟谣解释,所以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更无人知晓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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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凉,多添些被褥。”男子温醇嗓音在小院内响起,在静谧月色中格外鲜明。此时男子正坐在椅子上在拨弄碳火,火光迎面,雪白面皮也变镀上两分血色,只是汗珠不停流淌下来,如同走珠一般。这处位置所在可不似上齐,略微偏南,天气热得更为迅速,很多富贵女子都换上纱衣,偏偏清河园中这屋内,碳火烧得旺盛。
“夫君别烧了,久受酷热,难免落下些症结,若是火气攻到喉咙,倒了嗓子,过几日如何登台?我还好,裹着这么些被褥,一点也不冷。”床头女子清亮声音传来,说是不冷,可仔细听来,即使竭力掩盖,说话间的颤栗依旧掩饰不住。
男子起身,坐到说话女子的床边,摸摸女子漏出的半个脑袋,沉默不语。
知否,知否 第四十章 戏班
路过三家盘山人的木居,趟过两条不知始终的溪流,上下不知多少座巍然连山,一马二人,悠然前行。
少年终于将气运至神庭,却也终于耗得灯尽油枯,原本在竹叶青那里养得厚实根底,又变得一穷二白,就跟小镇上的老家般家徒四壁,丁点也不剩下。昨日少年守夜当值,由于过于疲累,手头还拨弄着碳火就昏睡过去,将双手烫出几个大泡,却丝毫不觉得痛楚,麻木得很,眼都没眨巴就挤破了水泡,翻身上车接着酣睡过去。人精气神之重,甚于体魄,虽然少年年纪尚小精气未曾泄,可也顶不住日日将心弦绷紧。运气之难犹如登天,不得不顺带一提,吴霜这法子过于刚猛霸道,生生将印痕刻画在少年脑袋里,即便是入眠也不得安生,云仲打小多梦,却也从未一连几旬做同样的梦境,梦中有条张牙舞爪的大龙,从他尾巴骨沿着脊梁骨,直直啃噬到脑门,好像当日竹叶青昂起头颅似的张扬霸烈,这种无论入梦亦或是梦醒都苦不堪言的日子,实在令少年难以承受。
心弦崩得太紧,或早或晚总有报应,当这脊椎骨大龙攀爬至脑壳处,下一步就向四肢百骸绵延时,少年周身刺痛,经脉穴道就如同滚油泼过似的,再拿盐巴这么一抹,休说安安分分修行,即便是万事不顾躺在车厢中挺尸,亦难逃剧痛。
反观吴霜,正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逍遥样貌,轮到少年守夜时,无论痛得满地打滚还是狼嚎不止,一概不管,舒舒服服往一躺,我自俨然不动的架势是相当淋漓尽致。
很快,少年由开始的咬紧牙关变为破口大骂,不过骂的是谁他也不晓得,直娘贼腌臜货等大堆不堪入耳的乡下脏话,传遍四野。受牵连的可不止吴霜一个,许多通灵性的山间小兽停步飞鸟,初见两人一马是还抱有三分警惕,后来觉
得未有贼心,便就忘了这茬,在车厢附近蹦哒着觅食,哪曾想到少年声嘶力竭的咒骂一通,均吓得是亡魂皆丧,恨不得多从两肋生出几条腿。那匹性子跳脱的马儿早就习惯了少年抽风似的举动,但被吴霜教训几次,也不敢太过造次,顶多从鼻子中狠狠打个响鼻,有一搭没一搭的使舌头卷着柔嫩青草饱腹。
大汗淋漓的少年骂街完毕,从布袋中掏出棵蛇兰,三下五除二塞进口中,没嚼几下便囫囵吃净,扬起马鞭,继续赶路。蛇兰可以算上天材地宝,即使无法改善少年修行天赋,服用之后亦可以凝结精神,缓解一时痛楚。先前吴霜曾经直言老蛇的悟性只在中人之姿,可靠着天长日久有年份的蛇兰堆积,生生将老蛇砸到虚念境界,单单凭借这点,蛇兰草便不可谓不神奥。即使少年非属蛇虫之流,药性寡淡大半,可用作养神祛痛的药材,绰绰有余。得亏这结结实实一兜袋蛇兰草,让少年苦苦支撑到如今。
马车悠悠,这就一步步靠近采仙滩附近地界。晌午过后,换吴霜接过缰绳马鞭,少年则一头扎在车厢中酣睡,连脚上磨损颇重的靴子都未脱,很快便没了声响。
“混小子心弦绷得太紧了。”小饮两口庆三秋,吴霜将马鞭子收起,让这匹肥马莫要走得太快,闲庭信步便好,免得车厢颠簸,让入眠浅淡的徒儿醒过来,指不定又是肝火上涌。咂么咂么口中余香,吴霜将眼帘低垂,神游物外。
他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场人士,再说凭他的名声与境界,何至于掩饰喜怒。只是近几日见少年修气受阻,这位本事泼天的剑仙,横行江湖十几年来,头一次不知以何表情面对自己的徒儿,毕竟以他的眼光,即便修气初始,三两天就足以完成一周天的运转,像少年此等近乎一阵个月份都无法通彻,况且还出现经
脉栓塞的类型,他着实不知应当如何反应。无奈之下,只好任凭少年狼嚎骂街,不予评判。
“兴许,可以不必着急了。”掌柜的将大袖收拢,又长饮了口酒,顿时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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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仲嗅觉奇好,搁在平日,每每吴霜饮酒时,身后总有窸窸窣窣之声,回头瞧瞧,白衣裳的少年必定搓着朦胧睡眼,眼神炙热的盯着他手里的酒壶,时间一久,带来的存货都耗得干净,就连喝空的酒壶,都要被少年拿去灌满山泉,狠狠晃荡几下一口饮尽,还美其名曰洗酒。如今将车厢翻个底朝天,也只剩下手头这半壶庆三秋。但自从少年修气过后,无论他喝再多酒水,少年都不曾从睡梦中苏醒,只是梦呓似的念着那段修气顺序。按说无人抢酒,吴霜本该窃喜,可不到半旬,掌柜的就顿觉无趣,连手中的酒水都不香醇了。
回神之后,胖掌柜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楼宇连片,在日光之下,流檐上像是熔金成液,淌过流檐时,似鸱吻含怒张口,吐出一披金沙。吴霜隐约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思索片刻后登时一拍脑袋。这地界他曾来过,兴许十来年前,或者几十年前,当初的采仙滩可没这么利索繁华,完全就是个杂乱荷塘,方圆百十里都无人烟。可以说如今的采仙滩能有如此多的人气,全是仰仗当年那第一位观景作诗的读书人。
这大片大片的富庶地界,居中自然是达官显赫人家的住所,越向外围便越贫苦,如同大圈套小圈,层层递进,等到清河园这等地方,已经是至末端了,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不得已在周围的山间采药渔猎而生,也好攒够每日的柴米钱,若是有人家妇女怀胎,便更是苦不堪言。
吴霜在野地中遇到一个结实汉子,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在这里寻个住所。
知否,知否 第四十一章 听荷
这里的卖艺人从不欢迎外来客,当然除了官员或者富商之流,没人同银钱有仇,不过对待那些个衣衫简朴破烂的过路人,这里的老住户态度堪称十分恶劣。贵人们的银子一年下来有个大概数目,平摊到如此多的人头上,的确有些捉襟见肘,唯恐有人同他们抢生计,所以才有了对外乡人冷言冷语这个心照不宣的风气。说起来并不无道理,若是歇歇脚倒还好说,可一旦看到世家豪族人士在此地遍布,有身负一技之长,索性留在此地,那这银子便又有些进到外乡人的口袋里。
这群卖艺人中,论牙尖嘴利,尤其以戏班为甚。转走南北,使得各路方言中污秽之语都有一知半解,又因常年吊嗓唱戏,气力悠长,常常一连串咒骂下来,气息匀顺,大气都不带喘,由是其他行当人士,从不愿与戏子吵嘴,嘴上占不到半点便宜不说,若是遇到有真功夫的武生,还免不得吃顿胖揍。所以戏班在这帮江湖人中的分量,自是相当之重。
“前面就是清河园,二位既然是小住几日,有些这儿的规矩,还得与二位说道说道,免得日后同人呛火,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二位时候一到掸掸灰走人了,我们这几口子仍旧要于此处混个温饱,所以也别嫌我啰嗦,于己于他皆有好处。”敦厚男子在前头牵着马缰,远远指着那座偏僻小院。
“但讲无妨。”吴霜可非初走江湖的雏儿,自然晓得当中隐情,这处楼宇鳞次栉比,必然把式卖艺人环绕,人一多,当然就生出无数事端,他倒并不反感这种规矩。走江湖嘛,江湖规矩要守,不然这江湖亦会无趣得很。
讶异于这胖子的识相,敦厚男子微微停住话头,随后又继续道:“清河园倒是有间空房,可以随意居住,行走江湖不易,看二位打扮也非大富大贵之人,所以房钱就免了。但小庙穷苦,几人起灶烧饭都成问题,靠在周围挖些野菜果子,勉强饱腹。所以用饭之事概不招待,一切自理便是。此乃其一。”
“其二,甭管您瞧见什么,只当没看着,如若旁人问及此事,一问三不知便可
,无需多言。”男子没头没脑蹦出这么句话,吴霜也没多问,只是点头应下,伸长脑袋观看四周街道,甚是新奇。
“险些忘却了自报家门,坏了规矩,小生姓阎名寺关,乃是这清河戏园一名武生,敢问阁下姓字名谁?”
“吴典,吴勾之吴,典籍之典。”五六月里,正是柳絮刚起,白花花的柳絮犹如骤雪飞腾,极容易飘到眼睛中,这一来,阎寺关就没瞧见,车上端坐那位胖掌柜脸上,突然就笑得意味深长。
原来给他评字的那位先生,还真不太酸。
一进清河园,吴霜微点脑袋,这院落的确不大,非但不大,甚至称得上狭窄,但院内极其整洁,柳絮纷飞时候,小院内青石地几乎未挂下一丝白团。摆设也相当有意思,按理说戏班这等场合,用得乃是清雅的山绘屏风,偶尔有人物绘版,也是青袍小生居多,通体求一素字,意思是虽为尘世戏曲人,但戏里戏外,心正意端不落俗套。但这家院内的石屏风,却是姹紫嫣红,画风极为张扬恣肆,往往数朵繁花一笔勾勒而出,却又不失生动,色彩极艳极明,只在右边下角留下朵青花,中通外直,昂首而立,于是整体的画屏水准,再上了一层高度。
安顿好车马,浑身臭汗的少年迷迷瞪瞪醒来,连滚带爬下了车,也顾不得身在何处,踉跄进屋,和字躺下,刚想继续昏睡,却被吴霜强拉出来,说是出门赏荷,心中怨念颇多,但也蔫头耷脑的跟在吴霜身后出门去了。
五月已过近半,日光就附上几许夏日的毒辣意思,长褂渐渐收到篮柜中,换上短纱或是麻衣,许多脚夫与街上卖艺的,早就额角淌汗,迫不得已找个阴凉处歇着;富贵人家自然有纳凉的天棚,忍着日头出门的毕竟是少数,若是想听戏看把式,直接请到家中宽敞地方就是,可见府中宽敞程度。于是向外走的人便稀疏了很多,初夏时的氛围,渐渐浓郁起来。大街上此时,只剩稀稀拉拉一些愁生计的汉子,看到吴霜与少年眼神一热,仔细打量少年与吴霜的衣着,悄悄骂句晦气,便又缩回阴凉
地,似睡非睡的半眯双眼,等候哪位贵人垂青,卖力气使出两手绝活,求得些银钱。
少年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对于这些手艺人,他并不陌生。小镇那群挑夫散工,与这群人相差无几,前些年小镇上来了位把式人,能将数尺钢刀完完整整屯进口中,直至剩下刀把衔在嘴边,看得一众老少爷们都连声叫好,但几轮下来,舍得扔上一枚铜钱的却寥寥无几。果不其然,没过半日,那吞刀的汉子便收拾了家伙事走了。
也不知师父是如何知道地儿的,领着他轻车熟路便到了荷塘边上,令少年好生奇怪。显然此时被修气所困的云仲,仍旧不清醒得很,脑海中如同一团乱麻,糊涂得很。荷塘边上并无特别,就单单立着块牌坊,上书采仙滩三个大字。荷塘内矗立块荷花状的石雕,风吹雨淋,十分老旧,裂纹遍布,明摆着是多年无人修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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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去周围转转,你在此歇息片刻,不出一炷香功夫,在牌坊下等候为师便好。”说完吴霜踏剑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少年呆愣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光天化日下御剑,师父果然是高人呐。云仲揉捏眉心,心中颇为无奈,可无奈之外,又掺杂了些思绪。只怕自己垂垂老矣之时,都无法同师父一般轻描淡写的御剑了吧。
思绪如波如流,少年盘腿坐下,丝毫不在意荷塘周遭湿土,默默行气。
气冲神庭,缓缓而下,阳白眼窍处,少年抵不住双目酸麻之感,合上双目,潜心冲穴。风吹荷塘,传过荷花幽香。
明明是闭紧双眸,白衣少年却在这时看见荷花盛放,接天连幕,素白花片,粉嫣色由下而上,由浅至深,脉络条条清明。微风袭荷,晃动水波阵阵。水下鱼儿绕叶而游,金红鱼尾,扑腾起清珠粒粒,点缀荷间粉颊,仿佛娇娥梨花带雨。
日闪荷泪,鱼追粼波,大好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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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 第四十二章 朔暑
“愿赌服输,老牛鼻子,可别不认,拿钱拿钱。”胖子乐得差点从竹椅上掉下去,手舞足蹈便伸出手去桌上抓银两,却被一只枯瘦老手抵住去势,将眼睛瞪圆,怒视身边的老道。
不曾想那老道视若无睹,捻了捻胡须,有些促狭的看着胖子,开口道:“不是不行,算贫道看走了眼,既然与你对赌,哪有反悔的道理?也不知道名声赫赫的剑仙是抽了哪门子疯,在穷山僻壤里找来这么个徒弟,看这架势还真打算将一身所学尽数相传,怎么?中州那几个后辈不入你剑仙的法眼,这才让你找来一位眼窍都冲得如此费劲的衣钵弟子?”常人看来这老道仙风道骨,搁在哪均是不能小觑的堪舆大家,但言语中夹枪带棒,十分市侩。
“给银子再说,否则免谈。”胖子正是吴霜,此刻正涨红着脸,拼命地够着桌上的银钱。舟车劳顿,一路之上通过关隘,补给干粮添置酒水,皆为白花花的银子,绕是他在镇上开茶馆数年,家当也折腾得所剩无几,一分钱饿死英雄汉,桌上着几十两银子,在他眼中可算得上身家性命,于是顾不得与老道胡扯,只顾竭力伸手。但老道手法玄妙至极,横推纵拉,轻飘飘地将吴霜力道十足的拳头拦得密不透风,须臾之间只能见到两团飞影穿梭,迟迟不能越。
吴霜急了,本命剑如同稚童寻路一般飞出,吞吐剑气。正得意的老道见状吓得连忙缩手,眼睁睁让吴霜取走桌上银钱,做贼似的塞到怀里。他可晓得这柄剑的厉害之处,虽然吴霜颇为不喜剑仙的名号,认为天外有天过于托大,但强如他们这类人,对吴霜的剑同样不容马虎,只有同这掌柜打扮的吴霜真正交手两次,才能窥探到此人剑意之盛。
“吴霜你实在可气,为了区区几枚俗世银钱,你竟然对贫道动粗?前些年你从我山头上顺走多少天材地宝?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就连我看上的奇门苗子也让你拐带走了,林林总总算下来,
你欠我多少银子,心里就没点数目?”老道口舌极其利索,即使看着仙风道骨,但总有三分路边摆摊算命的架势。
“废话,就凭你这做派,本来好好的苗子,落你手里,早晚得跟着你流落街头坑蒙拐骗,还不如给我当徒弟。再说那些药材宝贝,留着又不能生出小的,你偌大岁数,我怕你虚不受补,因此找个由头替你保管,何错之有?”心满意足的将剑收回剑鞘的胖掌柜,乐呵说道,至于老道铁青的脸色,对吴大剑仙来说,见怪不怪,毫无羞愧之色。
小院正好就在一片竹林中间,幽静阴凉,炽烈曦光沿着竹叶,被竹影蚕食殆尽,甚是凉爽适宜。老道与吴霜捣鼓了几个下酒小菜,拍开一坛泥封老酒,在竹桌上小饮片刻。
“这酒哪来的?”老道将泥封拍开时,吴霜已然瞪直双目,鼻翼张阖间酒香扑鼻,登时口水直流,酒虫不请自来。这半月以来,吴霜可是受尽了瘾头发作,怎奈两袖清风,早就不剩多少银两,哪还有闲余用来换酒,于是一路上只好苦苦压抑,此时一闻琼浆香气,顾不得礼数,从老道手中抢来那坛好酒,狂饮一口,胸胆都酣爽不少,由衷称赞道:“想不到你这牛鼻子真有门路,弄来这等好酒,甚妙甚妙。”老道正拎着杆拂尘,将拂尘伸到道袍后领中解痒,闻听吴霜夸赞,得意道:“也不瞧瞧道爷是何等身份,几十年的朔暑酒,要多少有多少,今儿算你占个便宜。”
闲聊之际吴霜才晓得这酒的来历,也难怪他上次前来采仙滩未曾一饱口福,这朔暑酒本就不是兴起于此,而是自中州传入,酿造工序极为繁琐,满打满算,需要百二十道工序,且绝不能出差错,一旦酿造人略微失职,酒浆便整瓮作废,最起码也是酒浆变味,全然无原定的醇厚滋味。最初酒方乃是中州一位酒将所得,但这酒将为人颇为吝啬,不愿将酒方递交出去,只在自己家中偷着酿造,十数年下来,在酒窖中埋藏了足
足几百瓮朔暑,留待日后作为儿孙的救命钱,再者就是自己消受。至于如此庞大的原料与人力从何而来,不为人知。直到前些年,酒将老死,家道中落,儿孙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才忍痛将这酒方转手给朝廷,把有数十年份的几百瓮变卖殆尽。朔暑的名头,一时间声势无二,更有权贵人士不惜以金百两易得一瓮十年份的朔暑。
“酒是好酒,就是这名讳,忒奇怪了些。”吴霜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口,小半坛酒下肚,一时间有些微醺,便随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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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见,你这见识短浅不少。”老迈道士花白胡子微翘,把拂尘从背后抽出,赫然是个秃杆的浮尘,本应有马鬃或是狐毛的头部光洁无比,像是被削断似的,断面平整。“这酒中有数味药材,以古法去除苦味,去暑消火而不伤脾胃,又是在北方初创,因此取名朔暑。”老道用二指在面前的酒碗中蘸了蘸,于桌上写了两个字,随即感慨道,“一壶百金乃至千金,何其奢靡,殊不知天下每日亡饿殍,天下何处无贫寒。”
“是这个理。”吴霜往竹椅背一靠,醉眼微眯。
“先前你问我为何收他为徒,如今我也不卖关子,我吴霜行走江湖,最重本心与脾气,即使他修道途中犹如老牛耕地,与我何干?早早晚晚,武道中会出一位行得正坐得直的高手,中州那几个货资质虽好,再过十年,我徒弟也能挨个打个遍。”
“跟你年轻那会一样?就凭遇到眼窍都停滞不前?”老道打趣。
“要更猛才对。”
鹤发童颜的老道将酒碗撂下,望向采仙滩,滩头独坐一位白衣少年,盘腿闭目而眠,腰杆却冥顽如松,直苗挺拔。
兴许这番,真叫他瞎猫撞上死耗子。
也许也确实能改变一些格局。
竹桌上酒水还未曾干透。
那二字是硕鼠。
知否,知否 第四十三章 旦角
吴霜口中的一炷香功夫,足足让少年在滩头小睡了个把时辰,直到睁眼时才看到东南角一束白光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将少年携起,直奔清河园方向。云仲站立不稳,牢牢攥住吴霜大袖,微侧头向后看去,见一柄光秃黑短棍流星般追来,尾部还挂着一面两人多高的阴阳鱼图,阴阳相抱,威压使得少年喘息滞涩不已。少年不知,身后那位白须老道,正是如今道门中首屈一指的奇门阵师,阴阳图与秃拂尘,即便吴霜也需全力以赴,故而在这阵威压之下,少年本来因听荷松弛的心弦,再次绷得紧贴。
“不就顺走你两坛五十年的朔暑,瞅瞅你那吹胡子瞪眼的小气劲!”这话出口,少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师父怀中抱着两坛老酒。登时也顾不得畏高,也顾不得身后浩然磅礴的威压,好些天以来皆无心思饮酒,透过黄泥酒坛这么一闻,当即就有些激动难名,在师父耳边嘀咕几句,老少相视一笑,相当鸡贼。
老道士最终还是追上了这俩酒鬼,倒不说老道修为多么出众,而是在距离清河园住处二里开外,吴霜的本命剑忽然停滞不前,如同在原地等老道似的,摇摇摆摆盘桓半空。气急败坏的老道抓起吴霜手中的酒坛,转身欲走,却觉得手上分量有些不对,定睛一瞧,哪里还有半滴酒浆?俩酒鬼在路上将两坛酒喝得一干二净,醉得同烂泥相仿,乃至少年见老道赶来,丝毫无惧,说了句好酒,而后径直醉倒在剑身上,头脚朝下的酣睡过去。
老道凑上前,仔仔细细端量了云仲半晌,随即叹气道:“还是你脑袋聪慧,能想出这招。”心中不禁喟叹,这少年显然一路之上马不停蹄的修气通穴,此时已然身心俱疲,全凭一口余劲狠撑,怎奈心弦过于绷紧,犹如箭在弦上,迟迟难退,总有病态的亢奋之意,眼下吴霜所做的,让少年听荷放松心弦,再借他之手施压,绷紧心弦,再饮酒一坛,彻底将少年心思放宽,这一紧两松的手段,羚羊挂角,通畅自然,老道自问确实比不得吴霜训徒,当年将自己看中的衣钵弟子送到吴霜门下,此番看来也并非坏事。
老道最终也未打吴霜一顿出气,而是背起拂尘,摇摇摆摆回山中潜修,像他这等修为的隐士高人,本应好生教诲徒子徒孙
,如他这般闲云野鹤似在九国居无定所的,寥寥无几,兴许是道家门风淡然了无牵挂,所以为人处世,口碑相当之佳,就连百般挑剔的吴霜也难以鸡蛋里挑骨头,故而往来甚多。
吴霜费好多力气,将少年搬至住所的木床上,忽然发觉少年身量,似乎比数月前又欣长两分,个头已经比他要高出两三指,瞬间有些郁闷,放下睡得昏沉的少年,胖掌柜轻叹口气,撩开门帘,出门散散心。本来他以为,心弦松开,少年能借此意气听荷,换取一个周天的运转通达,现在看来,距少年完成周天的气脉,确实还剩下不短的道路。
“时间的确不够挥霍了。”这位剑仙仰头,罕见的满面挂上愁容。
临近晚间时分,天就凉爽多了,许多宦官家中的小姐少爷,憋闷了整整一白天,赶紧趁着傍晚用膳过后,自规矩森严的金玉牢笼中脱,直直奔去天桥附近观赏些新鲜玩意,东边尝尝画糖人,西边瞅瞅飞花,不亦乐乎。这处的飞花可并非平素所说,枝头落花飞旋,而是一份独门手艺,亦称飞花。大抵就是在宽阔场地,搭起一丈余高的四角花棚,顶上铺缀刚掐下来的润绿柳枝,手艺人将铁烧为滚烫金水,扬到花棚顶处,金水飞溅四方,足足能迸溅至几丈以外,犹如焰火红花在近处绽放,煞是好看。
等待观赏累了,就径直去向偏向正中的高台处,自然有戏班轮转唱戏,有座位数十,高台两侧亦有宽敞廊桥,算下来共有上百座,足够这附近的达官显贵携同家眷落座。
今儿个乃是清河园轮至,而后台画脸儿的却只有一个阎寺关。
“说来可笑,偌大台后就一个贼眉鼠眼的武生,还唱甚戏?怎么?清华园那班主夫人同别个跑了,瞧你这身结实体格,怎的仍不去追回来?”
“依我说,清河园早不算在戏班之列,何苦平白无故分摊天数,一场下来,散碎银子交供奉都吃紧,白白浪费,听闻你有两分功夫,倒不如学学那群手艺汉,好生练练那胸口碎大石的营生,也不至于同你那苦命的班主般跑了媳妇丢了面子。”
戏子嘴皮利索,恰巧又是几位尖细声的旦角,恶意诋毁之下,令人耳边嘈杂凌乱,而细看之下,
那位画脸儿的汉子,握笔右手丝毫未动,似是习惯于被这群女子夹枪带棒的嘲弄,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坐对铜镜,小心翼翼的画上武生花脸。
“忒没意思,同那路边长青苔的烂木桩似的,休要搭理他便是。”为首女子艺名唤作霓酥,至于本命则无关紧要,就连她本人都从不提及本家姓名。女子浓妆艳抹,嘴唇极薄,单单瞧面相就是位牙尖嘴利的主儿,其实确实如此,这女子自诩采仙滩方圆百八十里的头号花旦,结果当初被清河园班主夫人连着压盖数次,仍旧不知悔改,当着一众贵人的面要同人家对戏,故意使坏,提出唱一场莲花台,这出戏中,清河园女主人演的角儿,通场只有两句唱词,统共十几字之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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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初登台时,霓酥便输得体无完肤,只得狼狈下台,引得台下一片哄堂大笑。至于原由,则是清河园花旦的头一句唱词,前半句轻灵高昂,后半句又婉转低垂,好似那鹅雪飞旋,衔接极妙,虽以团扇掩面,而台下人却犹如见到女子含羞,眼神儿如那画本中的成精的狐精,将三魂都勾去两魂,由此可见其唱腔之精妙,真真是出神入化。可惜自从女主人不再登台,捧霓酥的又多起来,虽然与清河园女主人相比低矮一头,毕竟唱腔同样下过苦功,听来不赖,故而众人亦渐渐习惯了将花旦之首的头衔赋予霓酥。
此时高台鸣锣三声,意为角儿应当此时入场,以霓酥为首的一众花旦听闻锣响,皆停步观瞧,等待这不知深浅的阎寺关当众出丑,反观阎寺关,却稳稳坐于原位,丝毫不见动作。
“呦,黑小子怯场了?”霓酥身侧一位女子阴阳怪气的说道,浑然不将阎寺关放在眼里。一个小戏班的憨傻武生,能掀出什么风浪,最后还不是落得狼狈离去的下场,故而越发有恃无恐。
“我在等人,况且谁人告诉你们,今儿戏码由我来唱的?”
阎寺关终于开口,随即看向高台两侧的廊桥。
三丈红绫,如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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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 第四十四章 扑朔
许多年后,在场的各位富贵人家,仍能将这幕盛景同他人绘声绘色的说起,且眉宇之中尽是自傲。
如流瀑似的红绸自廊桥淌下,又犹如锦花般,与灯笼火台相映,灯火投迎中,更添三分富贵,在浓如胭脂的红绸里,蓦然滑落出位一袭红装的美人,浅笑间端的是顾盼生姿,如邻家小女初成,蹦跳间就穿过座位,登上高台,朱唇轻启唱道:
“春花亭外风骤雨,哪年悲声觅寂寥。
隔帘但见一花轿,必为新婚走鹊桥。
吉日良时需尽欢,何苦泪雨喂瑶莲。”
唱腔婉转高绝,似杜鹃啼血,黄鹂失群。低落处反而骤然调门,胜似雨点滴滴从空处落下,未砸柳絮,先颤心头。
“莫芸,竟是她登台?”不知怎的,此刻霓酥惊骇莫名,站立不稳,险些打翻了一位在牌楼落座贵人的茶壶,打搅听戏,这可在戏台上下最为忌讳,一来面子挂不住,二来杂役抹桌,又要白白分神。若是一般的戏曲也就罢了,可既然那位唤作莫芸的女子登台,霓酥就自然算不得角儿,被这位贵人一把推得趔趄,坐倒在地,口中却仍旧失魂落魄的念叨些什么,左右女子见状不妙,告罪几句,将霓酥半推半架送下廊桥,相当狼狈。
“老爷,这莫芸唱腔着实惊艳,只怕即便在都城,也能在诸多红角儿中摘来榜眼往上的头衔吧?”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趁着停顿功夫,讨好似的低头,在身边端坐的富家翁耳边问道。
“榜眼?那倒难说。”富商应声,双目依旧紧盯台上那名红装花旦,目光炯炯。“老爷说的是,都城水深,这穷乡僻壤称尊,可到了都城就难以出类拔萃,比不得老牌角儿。”
“你懂个甚戏。”富翁趁着难得的空当,忙不迭地向口中灌茶,润润方才因叫好而干涩的喉咙,左手伸出大拇指,向上虚举三下,“只怕那位见了,都要将这女子当宝贝供奉起来,至于京城那些所谓的大家,甭说榜眼,即便是状元郎,给她提鞋都不配,调门可勤练弥补,但唱腔韵味,倾尽数十年苦功也未必学得来。不过今儿胜在这天马行空的开场,至于嗓音,或许是许久未曾登台,颇有几分生疏,不过无妨,此回过后,清河园算攀上高枝起死回生,往后登台的次数,当然也水涨船高,将嗓子练回来就是。”
第二日大清早,吴霜睡梦中被嘈杂人声惊醒,不远处的云仲亦从床上蔫头耷脑坐起身,将周身的骨节伸展开来,伸腰扭背,精气神好转不少,虽然脑海中仍隐隐作痛,不过相比前些天的苦楚,舒坦不知多少,眼下疑惑的看向吴霜,仍是有些莫名其妙。二人出门观瞧,却见到那名精悍的汉子立于院口,正用肩膀费力的顶住院门,院门外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吴霜脑门掀开。二人帮阎寺关顶住摇摇欲坠的院门,这才询问缘由。
“合着闹腾半晌,都是为了一睹你家班主夫人芳泽?”吴霜诧异,这等事他还从未见过,即使各大都城繁华郡县的角儿,也顶多是唱戏时追捧,下了戏台将戏服一脱,不说无人问津,也不至于如此大阵仗,听这声音的喧闹程度,门外怕是起码有三四十号人,因此吴霜也不由得看几眼阎寺关,这汉子乍看平平无奇,行走之间足下生根,大概是修行了某种不知名的内家拳功夫,且程度不浅,否则亦难以一人之力顶住院门,使得院外这群人无法闯入。绕是吴霜见多识广,但总有未曾见过的内家拳门路,一时半会,无法看透这汉子练习的是哪门哪派的拳法。
院外人久攻不下,自然就不愿再耗费时光,只得悻悻退去,口中难免嘟囔着晦气之类的话语。此时院落正中的房门敞开,走出一位形貌端正的男子,笑意温醇的同吴霜打个稽首,请吴霜云仲二人在院中石砌小桌坐
下,阎寺关则从侧屋端来一壶清茶,三只茶盅,三人就如此在小院中落座。
“我乃是这清河园的班主,前两日忙于夫人的登台一事,就连贵客入住都不晓得,若不是登台事了,幸亏今儿闲暇下来,不知要再失却多少礼数,实在多有怠慢,还万望二位海涵,再者就是多谢今日替小园解围,夫人昨夜受凉,怎能抱病去见这些贵人,若非二位相助,只怕小园的柴门,都要被这群轻佻登徒子拆将下来,今日之事,实在多谢二位。”男子言语极有分寸,且儒雅随和,与其他伶人的牙尖嘴利似乎略有不同。唱戏乃是图个温饱,唱腔唱词烂熟于心,却不见得腹中就较他人多出几两墨水,尚无余粮糊口,哪里有甚闲心去读读野史正传?于是乎,多数伶人与风雅并无干系,只有极少数大红大紫的红角儿,用不着操心吃穿用度柴米油盐,才顾得上风雅二字。男子信手将二人面前的茶水斟至满溢,继续说道:“我姓程,名镜冬,儿时双亲亡故,于是至今仍未取表字,不知二位?”
吴霜扫一眼男子倒茶的右手,豪爽抱拳答道:“好说好说,在下吴典,旁边这位是我外侄钟仁,我二人从上齐一路南行,欲往颐章国买卖草药,途径此地恰逢外侄身体不适,便来此借住,多有叨扰,如今外侄痊愈,想来明日便可动身上路。”程镜冬好言相劝,让吴霜在此多留几日,也好报答今日解围之恩,却被吴霜婉言相拒,说携带的草药,若是在路上耽搁久了,草药失去出土时的鲜灵劲儿,那这趟便真是血本无归。无奈之下,程镜冬只好应允,同阎寺关一道出门去了。
“纳闷师父为何扯谎?”待程镜冬与阎寺关二人脚步渐渐远去,没等少年出言问询,吴霜便懒洋洋走过院内石质屏风,稍微停步,继续道:“也许事事都与你讲明白,也未尝是好事,这江湖为师怎能始终伴你左右,终究要自己想想才对。酒满迎客,茶半则是恐客人烫伤了手,而今日这位班主虽然口头上礼遇至极,但这满满当当乃至溢出的茶水,却相当有意思。”
云仲疑惑,这几日三餐皆是师父在周边店面买来,况且出手相助赶走前来搅扰的浑人,怎的就要赶着走了?再者,行走江湖隐姓埋名者多矣,即便少年乃是个雏鸟,就凭拿话本看过几回,也知晓江湖中人这档子喜好。但以吴霜的性子,向来不会虚报姓名,这番为何刻意报上假名,难不成此处有什么人物,连自家这位信手御剑的师父也不敢说能稳压一头?
”你入我门下,算起来也有半载之久,不如为师先来考校考校你。“胖掌柜回到石桌处,双臂撑起脑袋前倾,顺手拿起茶盅,咽下一口差不多温凉的淡茶,”在你看来,先前那位姓阎的汉子,同戏班班主,这二人是何来历?“
少年皱眉寻思片刻,略带迟疑的开口答道:”回师父,单听口音,云仲实在难以分辨此人是何方人士,仿佛与班主并非同乡;力气了得,常人也难以一人之力顶住柴门。除去这些以外,徒儿实在难以看出其他门道。“”不错不错。“
”我本以为照你小子平日懒散的秉性,只能堪堪瞧见那汉子膂力不俗,没想到还留意了口音中的分别。“吴霜满意笑笑,”如此说来,你并未瞧出那位班主的异状?“
少年摇头,蹙着眉又寻思了半柱香的光阴,终究说不上来有何异常之处。
吴霜笑道:“终究是少年心性。我来问你,若是你日后娶妻,妻子劳累不堪,院内又有外人,你出门之时,会忘记将铜锁锁上?”说话间遥遥指向内屋门上挂住的铜锁,少年定睛看去,果然松松散散挂在门上,未曾锁住。其实少年此刻心中仍旧半信半疑,若说没挂门锁便有蹊跷之处,未免有些牵强,只是一路之上,似
乎自家师父的直觉从未出过差错,于是只好将疑惑吞回腹内,老老实实回房,盘腿修气。荷塘一行,少年本来栓塞至极的眼窍大开,看待万物都如同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去除,周遭明朗,可惜在想向下冲击心窍大穴时,又被莫名瓶颈挡住,动弹不得。少年也不心急,起码前些日的异样痛楚消失殆尽,能安安稳稳睡上一宿好觉,便觉得心满意足。
修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少年此刻犹如一叶扁舟驻足湍急江心,坚若磐石。
吃过程镜冬款待的一餐晌饭,吴霜遣少年出门寻个僻静处练剑,在他看来,修气并不妨碍剑法修行,如若丢掉手中剑,只在修气一途中埋头苦行,还算哪门子剑客,撑破天也不过是另一个牛鼻子,至于道行,天下道士多矣,能追上那老道的,闻所未闻。
少年背剑出门,拍拍酒足饭饱的殷实肚皮,向采仙滩而去。六月将尽,天亮堂的时间愈发变长,便迎来了一念间最热的节骨眼,街上行人也冷清不少,人们出门转悠的时辰,由清晨推至天擦黑,这处都是高门贵州,自然没有耕田这一说,只有十几里外的山川背面,才有粮米产地,至于谁去耕作,那便不得而知了。一路下来,少年燥热难耐,半路寻了个无人地方,将白袍整个扒下来,身穿补丁无数的短褐,果然清爽许多,将背负的剑鞘取下,拉开架势。
为何从挎剑改为背剑,仍是因为前几日修气出岔,难以入眠,尤其是轮到少年守夜时,白日无眠,在车厢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吴霜则是眼不见心不烦,轮到少年当值便钻进车厢打鼾,徒留一个双目红肿咬牙切齿的云仲,瑟缩在营火边发愁。一码归一码,即便无眠,同样也得守夜,总不能将师父从车厢拽将出来,而后自己躺进去睡至天亮。长夜漫漫,星斗遥相对应,明明灭灭,朗朗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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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斗照耀一名白衣少年郎,昏昏欲睡,眼睑低垂。
少年不得不寻个提神的法子,左右顾盼无果,瞌睡又不受控的上涌至眉间,睡意浓郁。他只好将腰间长剑解下,垫在背后。剑鞘森冷嶙峋,极其硌背,少年就这么斜依在剑身之上,半睡半醒间,天光明亮。
云仲提肩出剑,剑走风起,忽然之间,荷花摇动。原本杀机四伏的登楼,此时竟戾气尽去,招式之间,扶风摆柳,闲淡自然。
”好剑法,想不到少年郎有这般俊的功夫。“身后传来低沉的叫好声,云仲收剑站定,回身去看的功夫,原来是那位顶柴门的武生阎寺关,说话间正好脱下长褂,只着一件去袖的短打衣衫,壮硕腱子肉隆起,单看块头就晓得是个练家子出身,匀称的很。
”哪里的话,出门在外总得有一技傍身,不然不等走到这处,早叫虎豹豺狼叼走喂崽了。“汉子一笑,显然平日里并不是话多的主,将褂子放妥帖,在少年边上不远处活动筋骨。
汉子活动筋骨的方式极为怪异,乃是四肢着地,将两肩狠狠推压至后脊,双腿蹬地,将后腰挑高,而后头颅摆动,看得少年皱眉不已,刚想开口询问,汉子先道:”此乃虎擒式,我学这拳,乃是一位老前辈所授,以虎,狼,山类为其根本,拟为三套拳法,然而我并未能学全这三式,只在虎式上有所体悟,就继续跟着班主出来闯江湖,那位前辈虽然说这拳并非什么绝学,但凭虎式亦可解救自身于危难。“
少年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ps.这四千字不方便分为两章,后文将进入采仙滩剧情的精妙处,故而在此一起交代。
知否,知否 第四十五章 压笼
民俗中有言,每月头一天,称之为朔,月中为望,月末为晦。六月最末一天,是称六月之晦,这一天是师徒二人离开采仙滩的日子。晌午过后,二人套上马车,同程班主与阎寺关打过招呼,随即动身,继续南行。
六月末尾,可就过了夏至,一年中最热的时日也越来越近,少年身穿短褐,却也热得头晕眼花,直埋怨师父为何不傍晚清凉时再走,又不差那两个时辰,再说那位班主方才还挽留许久,何苦出来受这份罪?吴霜亦热得够呛,本来就身量宽大,再加之长衫过于厚重,直热得汗流浃背,豆大汗水顺脖泗流,没奈何从路边一棵芭蕉上摘下两瓣大叶,有气无力的坐在车厢中扇风。马儿更是酷热难耐,毕竟车厢前沿还有遮阳的边沿,车厢内又是阴凉,所以吴霜与云仲的处境相对还算过得去,马儿则没这等福气,整个马背马脸都在日头下暴晒不止,马鬃淌汗,整匹马儿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再无半点平常跋扈暴烈的性子,摇摇晃晃抬着腿向前踱步,连马尾亦懒得动一下。少年担心热坏了马儿,将水囊中的清水倒在马儿后脊上,却发现水已然温热,根本无丁点凉气。
少年收起水囊,马儿讨好似的嘶鸣两声,意思让他多倒些水,好解解身上的热气,即便清水已然温热,可毕竟与马背相比,也算能解一时之急。“再忍忍,天黑兴许就会好很多。”摩挲摩挲马背,少年将水囊放好,不是说少年如何小气吝啬,而是出门在外,尤其在这等迫近三伏的闷热天气,水可是救命的宝贝,哪能浪费在一时痛快上,这道理吴霜没教,但少年印象极为深刻。当初娘亲与安婶闲聊之际,孩提时的云仲便在边上玩耍,不知怎的,学语不久的云仲竟听懂了娘亲讲的那故事。
曾经有位世家子弟,同一位寒门学子外出游学,贫寒士子穿一身老旧长衫,负笈上路;而世家子披金戴银,腰间带玉,风姿翩然,然而背上只有装满银钱的包裹,并无书卷。起初两人都随身携着水囊,时
值盛夏,家室富贵的那位,渴时就掏出水囊豪饮个痛快,从不吝啬;反观那位贫寒士子,向来都是强忍酷热干渴,直到忍无可忍之时才喝上一小口清水,润润喉咙。终于有天两人行至大山深处,方圆十里都无溪流,更无人家,世家子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渴得七窍生烟却毫无办法,而寒门子弟水囊中还有近乎一半的清水,世家子苦熬不住,提出以包裹中百两银钱换口水喝,却被寒门子断然拒绝。再后来,寒门弟子凭借半囊水走出大山,而世家子则抱着装满银两的包裹,活生生渴死在山中。
水可以喝,银子不能喝。
少年直到如今仍旧觉得这故事蹊跷得很,借与两口水兴许就能救那世家学子一命,为何那寒门学子如此不近人情?按理说二人既可挽臂同游,关系定算不得差,怎的就舍不得那口水?不过出门在外,水之珍贵,却被少年牢记在心,丝毫不敢忘。
采仙滩十里以外有处密林,树木隐天蔽日,相当繁茂,乃至让人觉得有些阴森,树林中有不少湿润青苔,攀树藤条,将这片深林衬得如同墨绿囚笼一般,压得人喘不上气,因此被取名叫做压笼林。据班主说前些年在林子中出过几桩命案,官府同本地的这些高门权贵,搜寻数十日才将杀人者绳之以法,可即便是恶人已除,这压笼林仍旧不被人待见。一来是密林空旷无人,作奸犯科,穷凶极恶者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总偏爱这种一年到尾不见人影的地界,周全计划被山猴崖蛇听了,总不至于摇身变为精怪透露出去;二来是近些年间,路过压笼林的行人商旅,用能听到林中有似虎非虎,似牛非牛的咆哮之声,时隐时现,十分骇人。至于后者,多数都为道听途说,起码采仙滩这片,尚无一人亲耳听过。人言可畏,可见真是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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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马车缓缓到达这片密林,吴霜今儿个没睡,而是在车厢中闭目盘腿,似是在默默推演什么。
“师父,这林子瞧着,总觉得阴
森,为何放着大路不走,偏偏打这处通过?”少年瞧着面前这片如诡蛇张口的瀚林,着实有几分毛骨悚然,给娘亲抓药时他曾走过小镇口的树林,险些哭出来,此番有师父陪同,虽然将后颈寒意抵消不少,可仍旧是上万个不乐意。
“为师可没说要从这处过路,只是这处阴凉甚广,暂且在此避开暑气而已。”随即吴霜好笑道,“老四啊,瞧瞧,你不过半年就已然将内气运行近一周天,离世人口中的大侠更近一步,往后遇事,莫要总是大惊小怪,有点大侠风范行不。”
少年闻听此话,坐在马车前端的身影微微一僵,似是在犹豫不决。
“师父,你真觉得我天赋不错?”
“是啊。”吴霜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我不信。”少年眉眼低垂,“我经常与叶老谈天说地,叶老伯也修气,可他从未说过头一周天竟会如此难,反而说不出十日就可念头通达,进行下一周天。而我在眼窍这关,就被瓶颈挡得寸步难行。”
“兔崽子,爱信不信。你所遇到的岔子,无数修行中人都会撞到,与天资并无关系。跟你小子透个底,你天赋之高,只比我年轻时候差一点,不多,就一点。”胖掌柜从车厢后钻出来,朝着少年比划着一根食指。
少年笑逐颜开。
吴霜同样笑逐颜开,心里却寻思着哪天抽些功夫,逮条蛇回来炖羹喝。
此时远在天边的一位老叟,正提着一只鱼篓在夜市中闲逛,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引来周遭人群一阵侧目。“该不会又有人念叨我吧。”老叟做贼心虚似的将鱼篓口遮起,很快便从人群中消失不见。
师徒二人决定今夜在压笼林边缘留宿,不再忙着赶路,等明儿一早,日头不甚毒辣时再走不迟。
采仙滩边住宅灯火燃起,程镜冬坐在桌前,独对铜镜,脸色苍白。
知否,知否 第四十六章 夜行
程镜冬坐在铜镜前,沉默不语,烛火中依稀可见男子苍白唇角,此时抿得绷紧如线。
木门一开,阎寺关进门,将房门关严实,又将铜锁仔细锁住,两步走近程镜冬身侧。
“班主,时辰到了,我已探明那自称商贾的二人已经行至压笼林,支起篝火休憩,似乎今夜是那吴典守夜,饮酒后便在火堆边打盹,看来并无妨碍的可能。”
“那便好,自家家事,还是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为妙,省得传出去惹来乱子。”说话间,程镜冬将水粉搽在面庞上,显得面色又白了三分,随后笑道,“什么吴典钟仁,分明是走江湖的化名,那吴典定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不然以经验不足的寻常商贾,怎会看得出我将茶水斟满的意图?我不习武功,但从你口中说出那少年剑术高超,想来身手不会差。”
“说到这儿,寺关,以你的身手功夫,当真要在这清河园混一辈子不成?哪怕入行伍,自打兵卒做起,数年经营也必定能出一位将官校尉,何苦局限在这烂泥塘之中,受人污言秽语?”班主笑道,言语之间甚是轻松。
“寺关的命是班主救的,怎能在这等境遇之下摒弃班主,若是如此,与畜兽何异。”似乎有些气结,汉子瓮声瓮气道,丝毫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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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镜冬转过头来,沉声道:“寺关,你早就还清我救你那条命了。在此六载,先前一年半载倒还算好说,可自从那事之后,吃穿用度除却几次登台唱戏所得来的寥寥赏钱,余下偌大的亏空,哪次不是你阎寺关卖苦力渔樵猎兽所得?且要为掩人耳目,替我受尽责骂挖苦,我身子骨常年羸弱不堪,戏班上下都得委托你操持,你不妨扪心自问,值么?”
“值。”汉子如同月色下一尊铁山,巍然不动。
先前两年,程镜冬便劝过他数次,费尽好大口舌,可阎寺关就是不为所动,执意留在清河园协助程镜冬。汉子原本身量相比如今还要健硕几分,可年复一年,即便阎寺关习武底子打的坚实无比,可也不免消瘦
几大圈,终日食难果腹,如同辟谷一般,神仙亦不可抗。可从始至终,汉子只说要留下来,黝黑面皮,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之色。
“罢了,咱们先去做正事。”无奈之中,程镜冬起身,身影却一阵晃动,被阎寺关急忙搀扶住,向门外而去。
压笼林边,篝火将熄,吴霜睁开双眸,看向清河园方向,眸光烁烁。
清河园位置本就靠边,在采仙滩周围星罗棋布的住宅中,显得孤苦伶仃,乃至打更的更夫亦不愿多走,隔着几百丈轻描淡写的敲打数次铜锣,走个过场便是。清河园的二人出里屋门,兵分两路,阎寺关径直向西南而去,而程镜冬则走入黑夜中的后院,很快便不见踪迹。
长街两侧,多数人家都已安眠,夏夜凉风习习,正是酣眠好时候。街边铺子早在一两时辰前关上铺门,守着靠街的窗户睡下,如有风吹草动遭窃,窗边听的真切,惊醒之后朗声呼喝,亦能唬跑贼人,再者就是凉风习习浮动窗边,此处最为凉爽,入睡时清风拂面,亦能使得浑身舒畅许多。无人见到,一抹颇为壮硕的人影在街上极速南驰,虽然体态身姿壮实,落脚处却悄无声息,如同扑羊时的恶虎,脚步轻盈,一步落下,仿佛箭之离弦。
不多时,人影来到西南距清河园不远处一间废弃小院前,熟门熟路的将院门的铜锁摘下,闪身入院。小院未点灯,而令人不解之处在于,这处院落虽然破旧,可布置与清河园尤为相似,除却无屏风之外,近乎一致。汉子轻轻推开里屋木门,门内亦是昏暗一片。
“夫人,班主有请。”人影压低声音出言,将脸上的油彩抹除,赫然是阎寺关。
可这处哪里有夫人?
只有一个黑发披散,眼冒凶光的女子,眼眸泛红,尽是暴虐之色。
“师父,今儿真有戏看?这大半夜戏台都空无一人,哪里有人肯出门唱戏啊。”少年揉搓睡眼,困意十足,以至于此刻坐在离地五十余丈,风驰电掣的剑身上,还未有丁点察觉。
“师父何时打过诳语?”吴霜将飞剑催动,剑尖隐隐有破空声,而两人身姿,坐得相当稳定。
十里路途,转瞬即至。
废弃小院内,阎寺关结结实实挨了那古怪女子一腿,被巨力击退至院中,双臂一阵颤抖,木门打得破烂,所幸地处偏僻所在,无人能听闻这院落内的打斗之声。阎寺关深吸一口气,伏低身形,周身骨节响动不停,筋肉如流水倾泻混动,仰头死死盯住对面那位已经不似人形的女子。女子披头散发,从乌发中露出一只眼眸,似要择人而噬。
阎寺关双足猛然运力,一蹬之下,竟强行越过近乎十步之遥,瞬息之间便扑到古怪女子身前,双拳直奔对方头颅两侧,拳风阵阵,声势浩大。而那女子将整个身子向下一沉,趁阎寺关空门大开之际,极快的伸出双手,在汉子胸前留下几道深邃伤口,一击即退,灵活更甚于深山之中的灵猿。
阎寺关撤步,丝毫不敢怠慢,猛然双目微张,却只见那诡异女子伸出双手,双手十指末端,均有寸许长的锋锐指甲,阎寺关胸口鲜血从女子手掌流下,被那女子伸出舌尖舔舐一空,随即发出桀桀的惨笑,浑然不似人声。
阎寺关夺门而出,抄无人小路向清河园方向跑去,那女子四肢着地,如同走兽似的,在后紧追不舍。
“师父,你瞧街上是何物?”飞剑之上,云仲眼尖,瞅着一前一后两个黑影疾驰,后方仿佛是一女子,只不过四足及地,极为瘆人,便忙不迭询问吴霜。
“八成是个可怜人。”吴霜在前,尚不能窥探面色。
可少年却觉得,脚下的飞剑在此刻,蓦然间杀意纵横,惊乱长云。
ps.形形色色,魑魅魍魉,究其根本,人心作祟。
这一卷就是这样,见过很多的事,很多的人,然后伸手相助。
此谓年少。
知否,知否 第四十七章 锦衣
清河园内,院内屏风之下,一位女子身披大红绣衣,静静端坐,云开月明,皎白如雪,洒在红袖之间,更衬得此人如天上女官。
照理说,这等入伏时节,柳絮早就飘零完全,哪里去寻柳絮,可院内如今柳絮飘摇,如同鹅毛大雪一般,飘摇直下,随清风舞。柳絮落于女子膝边,飞入女子袖口,挂在女子眉梢。女子微微一笑,拈起一团柳絮,将其置于手掌。眼见得时辰将至,女子默然起身,叹声凄切,婉转唱道:
“”为何事愁容带脸上,
难不成老妇难配凤翔,
数经寒暑两茫茫,
怎奈回首空苍凉。”
如若常年听戏之人在此,定能认出这段戏,讲的是一位穷苦女子与郎君相守,每日忙碌,虽生活拮据苦楚,却依旧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并生有二子。而后相公于不惑之年高中状元,不告而别,引得女子背负两儿赴京寻夫。待寻到时,相公正于酒楼吃酒,于是女子声泪俱下,质问郎君为何如此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男子最终悔悟,咬破食指血书一封送与夫人,二人和解。
此段唱词便是女子质问郎君时,脍炙人口的名段,如今被这位红衣女子唱出,好似杜鹃啼血,悲切至极,唱调极高。
院门一开,门前停下一位四足及地的古怪女子,此时正愣愣瞧着院内屏风下的红衣女子,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眉宇蹙起。
“你可是想起来什么了?”红衣女子欣喜,出口却是男子声音,急忙走到那位古怪女子身前,后者发出一阵嘶鸣,甚是警惕的后退两步,直直盯住面前的红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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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我再与你唱几段便是。”红衣女子手忙脚乱,匆忙间摆好架势,将后半段唱出,只见不知何时,那院门处的古怪女子不
再凶恶如初,反倒试着站起身,蹒跚了许久,在红衣女子的注视之下,稚童学步似的走出了一步。
而恰巧就是这一步,对面的红衣女子,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夫人,回来便好。”
红衣女子紧走几步,靠近搀扶古怪女子,可右手腕却传来一阵刺痛,抬眼处,古怪女子牙齿咬在他的手腕处,尖利獠牙如刀一般切破手腕,深入皮肉。见血之后,古怪女子眼眸又涌上血色,叼住红衣女子手腕,将那一袭红衣狠狠砸在屏风之上,愈发凶狂的吞咽血浆。
血水自屏风之上缓缓淌下,直至将角落那朵青花亦染作深红。而那红衣女子呆愣着,任由古怪女子吸食,眼神晦暗。
“班主不可!”先前不知去向的阎寺关从侧院走出,见古怪女子动作,目眦欲裂吼道。
“寺关,稍安勿躁。”那红衣女子以左手掀起凤冠头饰,无力的从屏风边滑落而下,冲阎寺关摆摆手。原来这位酷似女子的戏子,便是清河园的班主程镜冬,而那位古怪女子吸食够血液,便也躺倒在地,很快便不省人事。
“夏夜蚊虫甚繁,还请不要藏匿于树冠之上,免得明日浑身肿胀,以至无法上路。”阎寺关沉声说道,紧接着从袖口中掏出金疮药,仔细敷好程镜冬受伤右臂。
“二位又见面了。”话音刚落,吴霜便与云仲一同跳下树冠,丝毫未有窥探后的羞愧之色,而是悠哉悠哉走到进前,递与阎寺关一枚窄叶草药,后者没接,而是熟门熟路使麻布裹住创口,随即冷冷开口:“若是看热闹的,还请速速离去,莫要横生是非,如若不然,休怪拳脚无眼伤着二位。”
吴霜斜睨:“即便你师父那老牛鼻子今日在此,也未必敢与我如此说话,何况你一个拳脚未成的小子?
”阎寺关正值心烦意乱,哪里还受得住激,当即运足十二分力气,顾不得眼前这惹人厌的胖掌柜是否习武,一拳袭来,劲风扑面,却在吴霜面前堪堪停住,难以寸进。
吴霜在屏风边蹲下,对少年说道:“小四,那日你可曾记得我问过你观察出什么蛛丝马迹,你只瞧见了这武生的一些浅显眉目,而忽略了这块石屏风。有哪家高深画师,会将整面素雅屏风以不同程度润色,且独独留下一角?分明原本就是青底,而后以血浸染。若是我未估摸错,当日茶满,也是你程镜冬恐我二人知晓此事吧。”
程镜冬长叹一声,点头答是。
“这女子,乃是你家夫人?”
一身红衣的程镜冬将地上的女子抱起,修长手指摩挲着女子唇边未干的血色,再次点头,“既然瞒不过前辈,那我便讲与前辈听听,未有动作,便能让寺关动弹不得,前辈定不是常人,还望前辈搭救,程镜冬先在此叩谢了。”说罢,程镜冬将身边女子抱下膝来,平放在地上,强忍晕眩之感,向吴霜叩头跪拜。
不多时,青砖地便血迹斑斑,血水顺程镜冬额头潺潺流下,甩在女子露出的面庞上。
一边的云仲瞧见女子容貌,不由得瞠目结舌。无他,只因女子的容貌与程镜冬容貌,实在过于相似,乍看之下,不由得后颈涌上一阵凉意。
此时几人耳边传来一声吼叫,原是阎寺关不知用何种手段,将先前吴霜设下的阻碍破开,圆睁双目,使双拳向吴霜背后砸去。
云仲闻听金铁交错之声响起。
吴霜依旧盘坐。
阎寺关双拳如同擂鼓般,瞬息之间打出不知多少拳,嘶吼不止。
如同猛虎下山。
阎寺关双拳已然见骨。
知否,知否 第四十八章 谈旧
“莫要逞能了,我方才说即便你师父来,也未必能在我手下讨到便宜,并非虚言。”上百拳过后,吴霜衣衫纹丝未动,长衣间浮尘四起,却偏偏不动如山。而阎寺关双拳,早就裸露出森森白骨,血迹飞散,仍然出拳不止。
“寺关,我说停手。”程镜冬怒吼,甚至声音都微微颤抖,失血过多加之怒气攻心,满面朱红的程镜冬双腿一软,横倒在地上,阎寺关这才收回双拳,欲掐班主人中好让他清醒,却被吴霜出言喝止:“如今他这副模样,给你掐醒又能如何?也不瞧瞧你家班主的气色,与死人何异,倒不如借这空闲让他休息一夜,明儿再做打算。”汉子虽然对这胖子先前的举动大动肝火,不过仔细思量片刻,亦不得不赞同吴霜此时所说,没好气的冷哼一声,似乎无视了双手惨淡模样,将地上两人手臂搭在肩头,一左一右半拖半拽的扶回里屋。
吴霜依旧盘坐在屏风之侧,双眸微闭,思索事情,而云仲分明看得清楚,那阎寺关猛虎似的挥出百余拳,伤及自身不说,余力亦不剩分毫,脚步虚浮,全然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才不至于跌坐在地,此时扶着两人,仅仅相距二十几步的里屋,汉子着实称得上举步维艰。少年不忍,欲助汉子搀扶已然昏厥的程镜冬,被汉子怒斥一声。
“一边去。”
世间还真有这等不识好歹的?站都站不稳,何苦硬撑着学那些好汉,差人帮忙又不至于掉几块肉。少年心中好生疑惑,但又不好发作,汉子此时双目通红,他可不是吴霜,恐怕挨上几拳,粗浅体魄就得筋断骨折。既然汉子不领情,那云仲也没有强行相助的心思,也许少年自己都未发觉,对于江湖事,他看得越发分明,一样米养活百样人,譬如老蛇,譬如王崆鼎,譬如程镜冬,又譬如这位倔脾气的阎寺关,似乎皆有江湖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更难评判
。
“一边就一边,一边凉快得紧。”
坐在一旁的吴霜闻言,嘴角抽动不已。
时辰已入深夜,师徒自然要找地歇息,二人相当自觉的钻到前两日住宿的侧屋,少年白日未眠,将将入眠便被吴霜拽上本命剑,径直御剑飞回清河园看戏,当下自然是困倦,盘膝冲了三回心窍瓶颈,不知不觉间便倒头睡下。
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时辰,有人叩响房门,正是脸色苍白的程镜冬与阎寺关二人。
三人依旧在院中石桌处落座,不过这次,程镜冬并未斟茶,而是郑重起身行礼,道:“昨日之事,前辈勿怪寺关,他性子一贯如此,我曾与他长谈数次,但仍旧犟顽如初,昨日对前辈出手甚是不该,我替他给前辈赔个不是,还望前辈搭救。”说话间便又欲下拜,却被吴霜轻飘飘托起,无法低身。一边的阎寺关似乎并不惊讶,能抵住他骤雨一般拳头的实在不多,可如吴霜这般毫发无损,连身形都未动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只怕这人是一位不世的武学大家,不然也不会同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有交情。
“搭救谈不上,只是事情始末,能否讲与我听听?”说话间,吴霜又回头看看屏风,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程镜冬闻言,长叹一声,无意中瞧见阎寺关眉头紧皱,放低了声音道:“无妨,前辈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你若是心中不舒服,先回房歇息片刻,双手伤势严重,待我寻个无人的时辰去药房,给你讨些金疮药便是。”汉子回房歇息,程镜冬对吴霜惨然一笑,伸出左手,在面皮上狠狠一抹。旁人看不出端倪,可吴霜是何许人也,程镜冬脸上原本是层厚重水粉,而一抹之下,脸上水粉抹除大半,露出原本的底色,却比施粉时更加惨白,足可以称得上是面无人色。
“我家中世代便是
登台的戏子,三岁便随父母学戏,学戏初时,我便是十村八店有名的花旦,唱腔声高具为上品,父母便也引以为傲。前辈兴许不知,唱戏这一行尤以旦角为尊,称得上是男女老幼皆喜旦角,一位长相俊秀,唱腔细如莺啼的女子,往台上一站,谁人不心声喜欢?旦角乃是戏班上下的门面,男子亦可唱旦,施粉涂黄,安能辨明雌雄。”
“再往后来,十四五岁时,我便倒了嗓,唱旦角便越发有心无力,于是只好学唱小生,戏班也一日不如一日,门可罗雀,正巧齐陵突发疟疾,双亲死于疟疾之中,戏班自然就散了。我一路逃难至这深山老林,在林中渴饮溪水,饿了便找些果子饱腹。”
程镜冬苍白面孔显出些许追忆之色,看向侧屋,“就在那时,我遇上了寺关,当年他还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叫一伙山贼抓去,逼迫采药,不慎从个几丈的山崖跌落下来,我见情势危急,以双手接他,震碎了臂骨,所幸的是那稚童并无大碍。后来他便跟我学学唱戏,我虽然身手不佳,但在戏班呆得长久,耳濡目染,也会些花架势,一并教给他。几年的功夫,我带着他东奔西跑,帮人做工,山间打猎,赚下来些家底,听说采仙滩有不少达官显贵,便在此生根,将清河园壮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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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便结识了如今的夫人莫芸,算得上一见钟情,旁人都说我二人有夫妻相,乃是吉兆,来日必定相濡以沫,飞黄腾达。”
说到此,程镜冬嘴角轻抬,犹如女子般噙着笑意,不知为何,吴霜竟觉得在对坐这人脸上,男子明朗与女子妩媚,一同交融,浑然天成。
“我夫人有些好胜,凡事欲争个头名,可如今这状况,她无法去争,我便替她争。”
二更完成
知否,知否 第四十九章 病灶
程镜冬继续道:“拙荆的戏是极好的,拜堂结为夫妻之后,我与她常常议论心得体会,于是唱腔越发珠玉灵润:每每登台献戏,台下座无虚席不提,连同那两侧廊坊亦有许多排不上座次的听戏人,宁肯站得双腿酸麻,也舍不得遗漏半句,那段时日,入账颇为红火,可也未免招惹来许多麻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吴霜难得开口,见惯了这档腌臜事,当然就习以为常。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佳人在侧,况且是位千娇百媚声貌昳丽的美人,但凡有些势力的高门世家,心中无半点妒意那是假的。若是当朝大员倒格外珍惜名声,可子孙辈强抢民女的多矣,能忍心将后辈绳之以法大义灭亲的,实在少之又少,多数皆以权柄解决,不了了之。偶尔有几位名声显赫的正直大官,做出大义灭亲的慷慨举动,无不编纂入史,也可见此类人的凤毛麟角,毕竟如若人人都秉公执法,见怪不怪,哪里还会有糊涂史官将这等平常事编纂成册?权势之盛,对于九国之内的百姓,压迫甚重。
“是这个理。”明摆着程镜冬此时仍然有些头晕目眩,妄动肝火之下,身形晃动,连忙使食指摁住一侧经外奇穴,也就是平常百姓口中所说的太阳穴,强行提神,免得支撑不住昏厥过去。抬头欲继续讲下去,却发现吴霜向茶壶中放入了两片碧绿叶片,随后便疑惑地看向吴霜。
吴霜看出程镜冬心中似乎有些警惕,随口道,“莫要担心下毒,我行走江湖,向来遇上敌手都是一剑杀之,最看不上那些投毒下蛊的污秽手段,放心喝便是。”
程镜冬将信将疑,但毕竟求人办事容不得马虎,将心一横,杯茶入口,使他双目圆瞪。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品茶的功夫不弱,事实上戏班中讨生活的人,哪有什么额外的事情可做?大多时间都用在吊嗓撕胯下腰的每日课业上,后台的便仅剩下饮茶等寥寥无己的放松手段,但好茶金贵得很,拿清河园的财力来说,哪里有闲钱买上几两好茶,泡一壶散碎茶叶,已经算是奢侈。然而如今这茶水,在吴霜夹入两千不知名的叶片之后,清香可口,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泰起来,就连手腕新伤亦有阵阵凉爽之意,痛楚减轻大半。
“好茶。”程镜冬赞叹。
与此同时,采仙滩周遭楼宇中,靠近正中心的一座奢靡院落中,有人抚琴而歌。
虽说是院落,但穷极华贵,院落颇为巧妙,打眼看去便可知是高人所置,亭台楼宇俱全,院中还有一处十几丈见方的假湖,湖中无数鱼儿斑斓流彩,穿梭于浮萍山石之中,妙趣横生。湖中架设回廊,半截立柱解沉于水中,虽是木桩,却久浸不腐,瓷实得很。楼宇基座以汉白玉雕镂而成,极为堂皇。汉白玉为寺庙乃至帝王宫阙的主料,一般人家不可用,由此也可见这家的主人是何等身份。
湖心亭中,有位翩翩君子抚琴,琴声杳杳,似雪泥鸿爪,浅淡无比。这位公子相貌极好,只是眉宇间有些病态,似乎沉浸于酒色时日过久,身子虚浮。一曲终了,男子两侧上前两名侍女,但打扮服饰却极为清爽,赤腿坦肩,轻唤一声老爷,毫无女子的羞怯,竟直直坐在这位俊郎男子的双腿之上,活色生香。
“若是她坐于此,本少爷定教她好生享受一番鱼水,也好凑近听听这戏子的调门,是高是低。”男子抚摸侍女脸颊,笑意浓郁,而手上的力道极大,直至让那女子脸颊都印上一层紫痕。
“去将杨阜请来,告知他前来此地,我有话相商。”男子吩咐一声,两名侍女恋恋不舍从男子腿上站起身,眼眸湿润,轻柔道一声喏,引来那位男子一阵调笑。
“不必了,我已知晓公子在此弄琴,方才不便搅扰公子雅兴,故而默不作声。”话音刚落,便有人搭茬,男子抬头一看,在对岸亭子顶尖处站立一人,足尖踏荷,如蜻蜓点水似眨眼便至。
“杨大家轻功,真是日益纯熟,每每见此都使得本公子眼红得很,哪天得空,不妨教导本公子两手,将来也能做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岂不美哉?”男子拍掌大笑,起身相迎。其实方才这段话,纯粹是客气使然,搁一般的江湖人,哪里轮到同他这等身份交谈,更别提客气,但眼前这个江湖方士打扮的瘦弱之人,确实颇有本事,好生相待,日后定能成为他的一大臂助。于是言语之处相当讲究,从不对杨阜有什么颐指气使的过分举动。
“少爷谬赞,凭少爷的本
事,闯荡江湖哪需亲自出手,即便日后收服几位剑道大家亦不是空谈,将来差遣他们祭出飞剑驮着少爷,那才是正经的剑仙风范。”杨阜一笑,并不把男子的话当作肺腑之言。
“你我之间就别将那番客套话了,我又不是那些个该死的穷酸文人,到头连副像样棺椁都置办不起,仍只顾上书上书上书,却不知那些诋毁之语根本就够不到陛下的书案,真真可笑。”男子将杨阜拉到身前,勾肩搭背的嬉笑道,“那事如何了?”
杨阜一愣,他还真不喜欢这位公子的做派,朝中位极人臣的老子,怎的就养出这么块料子,平日喜好渔色就罢了,在外人眼前怎的如此不端庄?随即有些僵硬地任由男子将他带到回廊中段,迟迟开口。
“昨夜周边已有人听到打斗嘶吼之声,估摸着用不多时,那些平日同清河园不对付的碎嘴戏子便会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自然就有机会下手。待到时机成熟,我们以官府搜查异常响动为名,派遣数十人前去将那女子押至府上,那清河园统共三人,只有一个武生颇有点拳脚功夫,不过量他也没那个本领,能在数十个精壮汉子手中占到便宜,到时候那女子还不是唾手可得?”
男子眯起丹凤眼,沉声说道,“不如再添一把火,我瞧那程镜冬不顺眼久矣。”
思路客
“如此说来,自从那位纨绔来听过你夫人两场戏,提出要一亲芳泽,被强硬拒绝后,你家夫人便得了这种怪病?”自顾喝下一杯茶水后,吴霜沉吟片刻问道。
“是。”程镜冬垂下眼眸,将手腕调转过来,只见男子素白手臂内侧,有无数老疤。
疤痕连绵,状如嶙峋远山。
ps.感情戏这部分呢,确实不太好写,笔者只能通过依稀感触与当年所听闻的故事,略作拢杂而写出这段文字。
当然这本书中的情感还有很多,希望与日同增,增长笔力,写出我想要的感觉来。
凉凉拜谢各位。
知否,知否 第五十章 经年
“逢每月十五望日,与月末晦日,莫芸她便会变作这等非人非兽的模样,六亲不认,毫无神智,需吸食人血才能作罢。且平日无论四季,四肢冷若冰霜,需以碳火和厚重棉被裹住,才能堪堪操持清醒。”
吴霜沉默片刻,“故而,你每逢十五日便让阎寺关将你夫人引诱至此,吸食你周身血液?你可知道长此以往,即使大罗神仙也吃不住这等损耗,如今你已近乎油尽灯枯,既然阎寺关如此忠心耿耿,为何不,”“不可。”话未说完就被程镜冬打断,吴霜并未生怒,而是淡然看着对面这位苍白的班主,等候下文。
“吾之内人,怎能让寺关替我承受?他曾与我对峙数次,让莫芸吸食他之鲜血,极其强硬,有回甚至将我锁在房内,我以死相逼,他才肯将我放出。至于原因为何,一来既然是吾妻有难,承起担子的必定是我这做相公的,即便我与寺关亲如兄弟,这档事也不该他来做;二来,我会唱花旦,常常唱与莫芸听,万一将她唤醒,兴许这病灶就驱除殆尽,加之慢慢调理,定能好转不少。”说罢,程镜冬站起身来,向后院蹒跚走去,吴霜在后跟随,两人未吐一字。
后院杂乱,但中央整整齐齐叠着两垛茅草,堆叠之整齐,令人一瞥之下,觉得这便是一堆待用的筑屋茅草。程镜冬费力的将上层茅草掀开,其中赫然压盖着数十件戏服,胭脂色大红色青花色,数色俱全,做工用料皆是上上之品,乍一看犹如百花缭乱,十分华贵。
“当初寺关说你这清河园穷困潦倒,招待不起饭食,原来是余钱都用在这戏服上?”吴霜随手捏起一件胭脂色戏服,绸缎滑腻,连左右肩处的流苏都规整相同,水袖上绣大团银丝,可见这戏服的做工之精。“小园虽小,可在莫芸当红之时,也攒下些家底,谈不上殷实,却亦可保衣食无忧,招待两顿饭又有何难?实在不是我小气,而是这份家底如今早就消耗一空
,大半拿来买药问医,剩下不多银钱,便让我用来购置这些戏服。”班主使手掌摩挲衣物,窸窸窣窣,话语之中悲恸不已。
“莫芸患病前时常同我念叨,绣衣坊那件绣服甚是好看,布匹上佳,却从不许我为她置办两件。有回赶上年关,我将她念叨许久的衣裳买来,当晚便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横竖找绣衣坊的掌柜将衣服退还了回去。”
“你这话,又要气煞多少被自家婆娘教训的汉子。”胖掌柜难得说了句玩笑话,拍拍程镜冬肩膀,长叹一声,“所以那日,登台唱曲儿的是你,而非莫芸?”
“前辈明察秋毫,确实是我。只因我俩长相极为相似,我若乔装打扮为女子,几乎无人能识破,就算唱腔稍次于莫芸,台下人只会当良久不登台,生疏了而已。”吴霜没接着问,如今脉络梳理得明朗,便没必要再问为何这人终日搽粉,大概只是为那位名为莫芸的女子,在清醒时不至于担心吧。此中滋味,绕是吴霜见多识广,也不禁感慨,在江湖上见过无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二人多矣,可像程镜冬与莫芸这般情意笃定的,是头一回见。
思索间,吴霜正欲将那件胭脂色的戏服放回原处,却摸到戏服右袖袖口有处破洞,近一拳的宽窄,绸缎泛红。再翻看其他衣裳,件件袖口皆有破洞,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吴霜抬眼看向程镜冬,后者眼眸空灵通透。
每至月中月末,这位班主都画眉描鬓,将夫人喜好的衣裳穿戴整齐,盘腿坐在小院中,无论柳絮纷飞,不顾夏夜蚊虫,罔见冷冷秋雨,抖落茫茫冬雪,碎步轻移,唱上一段小曲儿,等待夫人来到。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院内石屏风的青花,被朱红渐渐浸染通透,浮现出浓淡不一绘卷,一朵两朵,直至朱砂红迹,遍布通体。墙上靠着的中年男子,嘴唇苍白,摇晃的抱着女子,轻抚脊背,似乎在哄着夫人入睡。
“谢过班主。”吴霜毫无征兆蹦出这句话,使得程镜冬有些莫名其妙。他未看到,在他身后的一棵柳树上,有位少年双腿分开,坐于粗壮枝杈之上,清风夹雪,柳絮纷飞,落满少年眼角。
走回院中,二人落座,显然经过这番长谈之后,程镜冬许多心事诉说个痛快,心弦也松弛少许,毕竟这终日做贼心虚似的日子,他都不记得有多久。若叫人知道家中夫人,每逢半月就会变作吸血妖物,周围住着的达官显贵定会遣官府之人上门,至于他或许可侥幸捡回条命,可莫芸只怕会被众人视为妖邪,活活焚烧至死也在情理之中。此刻见吴霜答应相助,登时又欲叩拜,被吴霜一把拽起,坐在石墩处,险些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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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夫人的病灶,只怕不是什么恶疾,而是南漓蛊虫作祟,你仔细回想,你夫人发病之前,是否有外人来这采仙滩留宿,或是出入那公子哥的府邸。”吴霜对于蛊毒并不陌生,当年他游览江湖,行至南漓深林处,叫只三足金蝉咬住臂膀,连生了三日大病。要知道当时的吴霜,便已经初踏灵犀,可勉强御剑十余里,却险些阴沟翻船,在经脉中苦寻数日,用剑尖挖出一枚似玉似石的光滑蛊虫,才止住病症。事后吴霜翻阅无数记载蛊虫的典籍,却仍旧一无所获。由此可见南漓蛊虫种类之多,阴狠之甚,比铁骑大军更令世人惶恐,蛊术最为繁盛之时,天下九国之人,几乎达到谈虫色变的程度,端的是利害无比。
“那应当如何是好?”心急如焚之下,程镜冬顾不得哭腔浓重,哽咽着问道。
吴霜将本命剑拿出,在府邸之中御剑画圆,锋锐剑气将柳絮冲散数丈,是为剑阵。
剑随身盘桓,杀气惊云。
程镜冬如遭雷击一般。
剑仙御剑,将本命剑穿花一般嵌入地表三尺,直至剑柄处。
“等。”
知否,知否 第五十一章 苦等
“等?”程镜冬疑惑不已,但此时更多却是震悚,自打少年便离家而去,闯荡无数地方,历经二三十载,程镜冬的江湖阅历,不可谓不深厚。因此所听闻的趣事奇闻,称为信手拈来亦不为过,譬如哪年哪月有人曾亲眼见到,有人盛怒下踏碎一座巍巍山峦,有人顺风而走足不点地,亦或者是有人御剑而行,扶摇直上。但若是深究下去,皆经不起推敲,大都为道听途说而来,不足以令人信服。所以在程班主眼中,传教阎寺关拳法的师父,已然是江湖中拔高顶尖的高手,世人口中相传的不世奇人,恐怕就是这类武术大家的事迹,再添油加醋夸张而得,纯粹是子虚乌有的噱头。
而今日一见,却彻底令程镜冬为止叹服。究竟何人能以剑痕布阵?既然有偌大的本事,这位用假名行走江湖的胖大掌柜,似乎真能搭救下莫芸。
“等等便是了,急于一时,未必就能将你娘子的病因寻个通透,倒不如再等等。”瞅瞅剑阵已然布置妥当,吴大剑仙哪来的空与旁人扯闲,散步至那棵柳树下,轻飘飘一掌下去,将一棵粗壮柳树拍得枝叶摇晃。少年正神游物外,哪里知道师父又玩心大起,结结实实从树上坠下,地上软土印出一张面皮形状,将脑袋拔出,忙不迭的把口中泥土吐出,敢怒不敢言。虽说大多时间,两人都是逗趣的好手,可吴霜与云仲说正事时,云仲会自然而然执弟子礼仪,恭敬有加。
“待此间事了,与我说说心中所想。”恰恰相反,这回吴霜并没讲授道理,而是轻轻扫掉少年发丝上的浮土,随即就转身离去,竟再也没有半句嘱咐。少年心说师父,您老怎的就如此高看小四?徒弟一来不懂情情爱爱,二来不懂世事无常,一路只顾着练剑修行,与人交谈都尚无几句,所思所念,只不过刹那之感,怎能够入得您老法眼?云仲是真不擅与人攀谈,若是谈天说地胡侃乱吹,那叫他滔滔不绝数个日夜亦可应付自如,可说起正经事与什么心
得,当真是难为他一个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了。讲出口的感想,那还能称为感想?云仲心中郁郁,同程镜冬勉强打个招呼,回屋冲穴去了。
空落落的院子,只剩程镜冬一个默默无言,打量着半空中交错的折影剑痕,心事重重。
傍晚时分,吴霜提携着两壶酒回到院里,方进院子,便听阎寺关瓮声说道:“吴前辈,班主夫人方才苏醒过来,可迟迟就是不吐半字,班主寻你不得,急得如同失魂一般,您可进里屋瞧瞧。”这番话在阎寺关口中说得生硬无比,显然这番话并非汉子口吻,而是处事较为圆滑的程镜冬所告知,然而这带着七分客套礼遇的话,到汉子口中就变了味道,当真是别扭至极。
莫芸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双眸张开,可如今依旧躺在床榻之上,无论程镜冬如何哀求,却始终不吐一字,只是直盯盯望向上方。吴霜一进里屋,神色便不由得冷下来,仔细瞧这女子面容应相当俊秀,可唇色发青,周身上下僵直冷硬。吴霜刚想搭脉,手指却如同戳到块玄冰似的,脉搏微弱,但所幸的是,性命暂且并无大碍。
“病理我已知晓大概,但这疾症冗杂无序,且容我考虑一晚,再做决定以何手段医治便是。”退出房门,吴霜不顾阎寺关脸色铁青,强行将他拽到一边,即使这汉子极力相抗,使了招千斤坠,却骇然发现这胖子仅以一臂便将自己拖出几丈远,脸色便愈发铁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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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了多少次,你小子打不过我,若是过招,也得让你师父那老货出来同我过过手瘾,你这拳虽刚猛,可终究招式不全,打打江湖中寻常的花架子还可以,遇上高手,只怕你空门一漏,瞬息之间就能叫人一掌切个半死。气势虽足,但细微处仍不够妥当。”
“我出屋,并非让你指点拳法。”阎寺关好生烦闷,怎的这胖
子就如同赖上他似的,这能抵他百拳毫发无损的一位大高手,怎就偏偏想指点他两招,天下之大,他还从未听过两人拽到一边,强行教导拳法的高手。
“你为何不方才就出手?既然已经瞧见病因,夜长梦多,为何不趁现在就治?”汉子直视吴霜双眼,目光蕴怒。
“夜长梦多?那也要分两者,好梦与恶梦,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吴霜抬头望月,夏夜晴朗,月光映射于周遭剑气之上,折出无数微微寒光,“若是现在便处理了,而不是追本溯源找出源头,那处理与否,有何意义?换句话说,我就算将班主夫人症结修补如初,待我走后,不出三日,你夫人便会旧病复发,而且闹得更加沸沸扬扬。”
“到底是何症结?”阎寺关粗长眉毛拧紧。
“蛊,而且是蛊中极恶毒的一类。这蛊虫我在南漓典籍中翻阅过,被当地人称为腊蛊,中蛊之人如坠冰窟,似在十冬腊月穿纱出行,再者就是兽类入冬前,往往暴食而饱,以待冬日沉眠,搁在你夫人身上,便是好吸食人血,毫无神智。这等蛊虫,就算是当年我行走南漓也未曾见过,真真是极毒。至于如何解毒,就要看今夜这一赌了。”
夜半三更,程镜冬熬不住困倦,几个时辰寸步不离,加之本就身子骨亏空,便趴在莫芸边上打盹,这一打盹,就睡得香甜。
四野无声,莫芸双眸睁开,血红妖冶。
但这次,她瞧着身边趴着的搽粉男子,并没下口汲血,而是用指尖仔细的将脂粉从男子脸上刮去,漏出更为苍白的底色。
ps.原本上传的第一段处“圣怒”应该是“盛怒”,检查时候没看到,特地谢谢清煜大大提醒~~~
知否,知否 第五十二章 再起
莫芸蹑手蹑脚将程镜冬搭在腹部的双手拿下,红眸闪动,与上回不相同的是,这个被蛊虫折磨数年的女子,眼中的光彩,似乎带有了些许神智。
出来院落,女子向石屏走去,似乎单独以双腿行走,颇为生疏,蹒跚晃荡,在月色之下,显得颇为瘆人。
“果然没错。程夫人,你既然已有神智,为何瞒着你夫君,夜里乱跑,可不是花旦大家的做派啊。”石屏背后突然走出三人,虽已入夏,可为首一人体态微胖,依旧长袖飘飘,但却丝毫未有突兀之感。
不必说,这三人就是吴霜师徒与阎寺关。云仲这几日的确心烦得很,本来他就是渴睡的疲懒人,自修气以来,心神耗费庞大,于是乎更加期待着一日结束,好在床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宿好觉。可越是如此想,吴霜便越趁月色行动,仿佛做贼似的白日休息夜晚出行,着实让云仲头大不已。不过细细想来,的确应当相助程镜冬一把。白天程镜冬与师父的交谈,全被蹲在枝头偷懒的少年听去,心中好一顿思量。
少年岁数尚小,但实际在老家镇上,这等岁数已然可以讨论谈婚论嫁,小镇中同龄之人并非都被双亲送去学堂,大多早早就学会耕田与赶马车行脚手艺,谈拢个门当户对的豆蔻丫头,两个十二三岁的稚童,便莫名其妙的结为夫妻,周而复始。
可云仲从未见过有如此凄惨的夫妻,或许是怜悯,也兴许出于少年纯良本心,觉得应当帮帮这对苦命鸳鸯。于是今儿吴霜从床铺上将云仲拉起时,后者并无丝毫难色,而是强打精神,将浑身骨节活络开来,随师父外出。显而易见,如今的少年不同往日,剑气日益锐气凸显,行气越发熟络,正气在心,已有萌芽。
“今儿程班主与我讲的那些,你其实还是听见了,不过我很好奇,按照常理来讲,被蛊虫所制之人应当毫无神智可言才对,怎的就可以如此平静的从屋中走出,而不是咬程镜冬两口。”
“为何?”
女子瞧着与旁人无二,但此时仍然目露凶光,这蛊狠辣程度,非是一般人所能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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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寻个人。”莫云沙哑开口,声音犹如兽嘶,难听至极,已无当初那首屈一指的花旦嗓,嘶哑至极。
“莫要拦我。”
吴霜呲牙一笑,“要不你试试,能否在我眼皮底下走出这院子?“下一刻,莫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院门,速度之快,使得院中的新吐柳叶都乱曳不已。就在同一瞬,院中折映月光的剑气,齐齐叠荡,霎那间直冲女子额头,犹如在夏夜之中下起场连绵细雪,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声势之巨,更甚于奔雷。
“放心,伤不了她。“眼见得阎寺关拳头捏紧,又要出手,吴霜连忙压住这莽撞汉子双手,他可真头大这种一根筋的主儿,又不好伤了他,平白无故在徒弟眼前挨顿老拳,怎么说都不甚好看,于是只得先压住阎寺关的火气,好言相劝,”我自己个布置的剑阵,威能几许我还能不晓得不成,况且以如今她的体魄,怕是比你也只强不弱,我所做的是将她拦住,并非伤她性命。“
闻言阎寺关脸色好了几分,对于这个不正经的胖掌柜,即便他阎寺关再不晓变通,亦深知吴霜的道行,不是他这等小武者所能揣度的,既然没打着伤及班主夫人的心思,那他也不好就贸然出手,坏了整盘考虑,若是到了实在无法时,再做打算便是。事关这等大事,纵使阎寺关再不通人情,也不
好贸然行动。说着缓慢实则迅速,瞬息之间,第一道剑光已然袭来,玲珑剑气直冲女子额头,莫云伸手一挡,在阎寺关惊诧眼神中,那道剑气与莫云素手相撞,金铁之声铿锵作响。云仲看得分明,暗自咋舌不已。如今云仲的道行尚浅,可眼力见却是一日强过一日,这剑气中单凭蕴含的力道,就已然大过当天汉子擂鼓一般的数十重锤,当下女子毫发无伤,若说异状,仅仅是脚步受阻而已。
“不如加把火。“吴霜将耳朵微微一动,双目泛起寒光。早在上回莫云发病之时,他的耳根台便像是被什么扯动,几里外有丝缕笛声透入耳内,令吴霜相当不爽。这笛声,他熟悉得很,虽然不至像那人那般纯熟贯耳,但总觉心生厌烦。
院内剑气登时暴动,原本杀机四伏的烟雨溪流,演化为大江大潮,接连不断成茬的大河般的寒光乍起,奔涌直至女子檀中大穴,阵阵狂风吹散女子发丝,眉眼处凶狠之意依稀可见,俨然无惧。于是顷刻之间,暴雨梨花。
梨花深处有素影浮动,轻歌曼舞似,尤有铁声。
半炷香过后,女子震碎院中数百道森森剑气,夺门而出。
三人还未等出手,便被一阵黑雾挡住去路,俨然蝉声凄切。
“遇到苦主了,我就说这两日耳边难听至极的笛声从何而来,如今看来除他的山头以外,还真没外人能将笛子吹得这般崴脚。“
夜半三更,采仙滩方圆数里震动不已,屋舍摇晃,八方土崩。
究其原因,只因有个中年胖子,从清和园中拔出一柄寒光烁烁的青霜。
二更,吴大掌柜要出手了。
知否,知否 第五十三章 变数
吴霜最终还是没有在采仙滩大开杀戒,而是厉声让摩拳擦掌的阎寺关留下,护住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程班主,自己则御剑带着少年,将蝉群引动至远处。经过之前那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动静,程镜冬即便睡得再实,也是悚然惊醒,连忙揉揉双眼,再看床榻上哪里还有莫芸的人影?急走两步出门,却被阎寺关一把抓住肩膀,这才没被余震所晃倒。但哪怕是这般光景,程镜冬挂满血丝的双眼依旧四下扫视,生怕遗漏了夫人的行踪。
“班主莫急,待此地稳定之后,我自会去寻夫人。”粗壮汉子罕见的劝慰道,回头再看,两人皆是惊异不止:昨日那位胖掌柜以剑戳穿的石砖处,此时只剩下一处深不见底的巨坑,碗口粗细,且不断延伸出无数裂隙纹路,仿佛一戳之下,将整片土层贯透,难以估量深浅。
“我等此番,究竟是见了何等的人物?”程镜冬脸上滚落汗珠,沿着脂粉冲开数道纹路,似乎难以置信,眼前这不见光的深邃孔洞,的确是人力所为。“终究不知是福是祸。”
吴霜云仲二人踏剑而走,风驰电掣般奔至压笼林处,几乎是瞬息便至。绕是如此的雷霆迅捷,身后蝉鸣还是未曾消停,黑云压城一般向二人栖身处压来。原本被留在此处的老马闻听声响,被留在此处一日余,腹中饥饿,刚欲朝两人甩甩马尾
却看到二人身后黑压压的蝉群,也不知这牲口为何如此胆怯,也顾不得其他,蹄肚翻腾,逃命似的跑
进压笼林中,似乎是对这群鸣蝉甚是忌惮。
“师父,究竟是何来头?”云仲疑惑重重,吴霜一贯作风可不是如此,个性使然,与其说是位纵横江湖难遇敌手的剑仙,倒不如说是睚眦必报,快意恩仇的落魄游侠,遇上麻烦事,怎么看都是要当即出手,砍个痛快,怎的此番如此束手束脚?再说无论少年怎么瞧,眼前虫群都是蝉类,同幼时田间地头所挖的并无二样,可他看得分明,吴霜握剑手掌,力道十足。
“这蝉群你当真是寻常之物?真若这样,为师将其引到人迹罕至处做甚。这蝉乃是个娘娘腔所养,名为倾城蝉,去、名头颇有几分诗情画意,但在当今江湖中臭名昭著,是以生魂提炼而成,毒性之烈,像眼前这一群倾城蝉,不费两盏茶功夫就可使得一座雄关易主,保证城内无半个活口。至于养蝉人是谁,谈起此人名讳,只怕南漓那帮只懂风雅的帝王,都要将汗浸龙袍好生浆洗一番。“说话之间,蝉群如同列阵一般铺陈于而人面前,蝉鸣声鼓噪不息,不由得让云仲皱起眉头。
一路行来,云仲涉足江湖愈深,而见闻也越来越多,但如此毛骨悚然的蝉虫,也是他头次听闻,登时后脊梁冒上一层凉气。吴霜无意看到少年这副德行,气的七窍生烟,骂骂咧咧给少年一脚,将他踢下本命剑,没好气道:“我解决大个儿的,小的你自个看着办,家伙带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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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带了。“少年叹口气,从土中站起身,愁眉苦脸的将周身黄土拍净,无可奈何的望向面前飞瞬而至的蝉群,大吼一
声:”师父!这都是大个儿的!“”狗屁!大个的都追着为师呢!“胖剑仙御剑而上,独自应付大片倾城蝉。
而地上少年,则是苦笑着从腰间拽出剑。
家伙还能是甚?不过一柄市面上卖十几两钱长剑而已。
少年运剑之时,恰好东方初明。
此刻采仙滩近前处的府邸中,方士袍杨阜正落子于棋盘之上,棋盘密密麻麻,落满了黑白子,但杨阜对面空无一人,只是空空摆了一块蒲团,黑白两瓮棋,皆是搁在杨阜身前。
“到你行棋了。”杨阜跟着嗯了一声,捏起白子,思量片刻后,将白子向棋盘中抛下,随即将棋子搅乱。
“黑子胜。”
“你动用了那人赠与你的倾城蝉,这是为何?这些日以来你做的腌臜事,我都看在眼里,已然足够那家戏园家破人亡,你又为何要斩尽杀绝?”杨阜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
“你难不成没听到动静?那剑气的寒光迸溅,哪怕我隔着数里都觉得双目刺痛,只怕是有大前辈出手了,自然不得不防。也就是你没心没肺,睡得熨帖。”杨阜语气带刺,相当不客气。
“何苦来哉?”
“看不得喜庆结局而已。”
自始至终,冷清府邸,只有杨阜一人的声音,只不过执白与执黑时的声音大不相同,执白者端庄古板,执黑者阴森跳脱。
知否,知否 第五十四章 门锁
最靠近采仙滩的府邸,家主身份贵不可言,守门侍卫当然不能马虎。放在一般显贵家中,寻些膀大腰圆,会两招三脚猫功夫的家丁,用作守夜侍卫,充其量不过是壮壮场面,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坐落于此的宅邸主人,身份来头都相当之大,谁也不会真不长眼睛,趁着月色去人家宅邸偷鸡摸狗,一旦逮住,打个筋断骨折还是轻的,即便乱棍打死,以这些高门的权势,附近衙门亦是视而不见,极少人会舍了乌纱帽不要,为个贫民百姓仗义执言,偶尔有秉公执法的官员,其下场不是贬谪便是暴死家中。因此以来,百姓便更是小心翼翼,就连更夫打更之时,都要离这些府邸门槛远一些,省得走背运平白无故挨顿好打。
而这家最靠近采仙滩的府邸,值夜侍卫却皆是练家子,且多半行伍出身,且有两位穿身大红袍站在门前,身姿挺拔,从未有其他侍卫的懒散样貌。究其原因,曾经有说书的一位老先生戏称,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公子哥坏事做绝,将两个至阳命格的兄弟从军营请来,穿上大红袍用以驱秽。鬼惧阳气,更惧沙场所携的煞气,所以行伍之人身上通常无邪祟发生,再以红袍加身,更显得百鬼不侵。
对于这些话,杨阜皆是嗤之以鼻。世间的确有如人面蝠这等邪祟之物,但与鬼怪魂魄并无瓜葛,鬼本就是无影无形,说是无稽之谈亦不为过,也只有不入修行的凡人才会说什么世间有鬼怪。想当初他入门第一日,师父就曾提点过他,世上无鬼,退一步就算是有,那也不及人心。开始也许只是无心一听,可许多年弹指挥间,杨阜深以为然。
至于那公子哥,杨阜见得多了,心怀鬼胎,安插红袍侍卫,只是求个安生罢了。他
可丝毫没有小觑那两位红袍侍卫,兄长叫金锁,胞弟换做金门,大概是穷乡僻壤,父母恐两儿难以存活,于是起了这么个结实牢固的姓名,据他估量,这两人起码也有虚念巅峰的修为,甚至说距灵犀也只有一纸之隔,两人同胞心意相通,沙场上厮杀多年所系的默契,加之拳脚极为刚猛,即便他应付起来,大抵不动用蛊虫,亦会处于极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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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两位狠茬,公子哥入眠都显得踏实许多,但被他强掳而来的女子可遭殃,日日夜间府中都能传来些啼哭惨叫之声。对此,杨阜仍旧懒得予以评判。兴许外人眼中,这公子哥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但在他看来,不过是寻常纨绔所为,并没出大格。谁人能想到有人以活人斗兽,谁人可知私底下有人以人油点灯。
江湖一行,十载光阴,善不敌恶。
方士杨阜摘下终日形影不离的方士帽,东方发白,站立阴影之中,地上投出半面人影。
门口两红袍兄弟正饮酒,两人着实百无聊赖,终日守门值夜,说来比军营中每日操练轻松多矣,但总觉得浑身不得劲。自从稀里糊涂被人从军营中捞出,拜入一位老者门下,两兄弟的日子便没那么好过了。军营之中战功为首,但这几十年无仗可打,最多也不过是征讨些山贼流寇,故而身手武艺则变为威望高低的评判方式,兄弟二人打小便一身蛮力,虽然脑袋不算多灵光,但习武贵在勤能补拙,多年以往,二人的身手缓缓压过其他军卒,于是威望亦渐渐水涨船高,也无人前来刁难这对兄弟,日子过得还算舒爽。
可自从来了这家宅邸,二人便逐日无所事事起来,
全然不是一回事,这府邸之中的确比军营舒服,军帐里起码能与兄弟袍泽吹牛侃山,同校尉们拼酒划拳,日子清苦了些,但胜在人味足。而到此处以来,着实一日比一日难挨。再说那公子哥的行径,实在令两兄弟不齿,若不是临走时那位教他们修行的老者嘱咐良久,二人实在恨不得将这杀千刀的纨绔从府中拖出,活活几拳打死才好,省得徒留祸害。
金锁打个哈欠,将葫芦中余下不足半成的酒液尽数倒入喉咙,惹得金门一脸愤懑。无法,他这兄长不谈其他,酒量的确能甩开他七八条巷子,早在军营中就有这样的规矩,谁若是想不开,就带上几壶低廉烈酒,去与金锁拼酒,定能让人直着腰杆进去,直着腰杆出来,不过是被人抬出来。
“金门,你说咱二人来此图个甚,成天不自在,没意思得狠,还不如去扫寇。同那些人动手,来得也爽利,更无需顾及其他,一刀砍了便是,哪像在这,明知道做的都是丧尽天良的破事,却碍于权势,见面还需笑脸相迎,气煞个人。“
金门身高较兄长低矮半头,骨头身量却更宽厚一筹,此时也跟着愁眉不展,二人都是在军营呆惯了,到来此地亦说不上短,可迟迟无法适应此地,闻言苦笑道:“是这个理没错,可总是吃军粮,眼下又无仗可打,谁晓得猴年马月才可升迁。长此以往甭说讨媳妇的聘礼,就连家中老屋修葺的银子都出不起,大英雄手中枪翻江倒海,不还是敌不过虚寒穷仨字?哥啊,再忍些日子,那纨绔行事腌臜,就任他去吧。“
金锁又拿过一壶酒,与金门举壶,同时灌酒。
二人不愧为兄弟,心有灵犀,齐齐道一声:“晦气。”
知否,知否 第五十五章 枕甲
金锁金门两人刚将酒壶撂下,便看到门前走来个女子,白衣飘飘,在天未大明前的暮色中格外瘆人。不过两兄弟哪里是常人,更不信真有什么画皮女鬼,金锁开口道:“此处是章家,若有要事相商,还请等候公子醒后再来不迟,速速离去吧。“金锁也一脸不耐冲女子挥挥手,好容易有三分饮酒的雅兴,被这女子打搅,登时散去大半,颇为扫兴,自然不会客气。
没成想那女子似乎并未看到二人,步伐歪歪扭扭,竟是要当着两位红袍侍卫的面,硬闯进章府。金锁金门险些忘记阻拦女子,章府是何地界?府主人在朝中乃是一人之下的地位,哪有人敢闯章家府邸,这女子想寻死不成?
”莫要再进前了!“说话间金门欲伸臂阻拦,结果叫身边金锁拦住,甚为不解,可再回头看时,兄长面庞上全然不复方才的轻松,反倒是如临大敌般绷紧。
”有古怪,离这女子远些。“此时金门才打量这位近在眼前的女子,方才他以为女子穿件纹花儿的素白衣衫,这回仔细一瞧,哪是纹花,分明是从女子两耳处淌下的鲜血,渗透衣衫所致,分外惹眼。再看双眸,其中隐隐透出血色,此刻金门也觉得后脊生寒,双目缩紧死死盯住女子。
长街漫道,柳絮轻摇,稀星晴朗,映鬼魅游游荡荡。
双爪迎四拳,丝毫未落下乘。
金锁越是出招,越觉得心惊。自个出了几分力,他哪会不知,起先出手留了四成力道,却被那女子极其蛮横的震开,同时架住兄弟二人潮水似的拳幕,动作极其古怪,并无章法定式,却有种返璞归真,浑然天成的意味。不知不觉,金锁拳劲已然攀升至八成开外,轮动时风声阵阵,气势步步雄浑,再看金门更是不逞多让,两人相视一眼,皆瞧见彼此目光中的兴奋意思。
他人不知,这对兄弟实则皆是武痴,不然以本来出身,这后来平步青云,登入修行的机遇,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怎么轮都轮转不至他俩头上。可面对势大力沉的拳头,女子毫不在意,指尖寒光数次迫近两位红袍侍卫的要害,如蛇吐信般的,以一敌二,稳如泰山,隐约
还有些逆转大势苗头。金锁金门二人的见识非同一般,可数十成百招下来,横竖愣没瞧见这样貌凄惨的女人,究竟使的是何功夫,端的是诡异莫测无迹可寻,仿佛她周身上下四肢关节,皆是无锋兵刃。
女子腾挪,凌空蹬出一脚,如条鱼儿在半空中摇头摆尾,金锁被这凌厉腿法逼迫,再加之久攻不下,不由得心头火起。如此多年以来,能把兄弟二人压制至此的,只有将他二人引入修道正途的老者罢了,眼前这女子,内气都未曾展露,仅凭些古怪拳脚便压得两人束手束脚,着实动起肝火,将双拳向下一压,气走诸穴百窍,通体似裹金甲,钵盂大小拳头如雨倾泻,转瞬就压至女子面门前,风吹乌发,意在一拳制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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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大老爷们,欺负弱女子倒是有一套。”
金锁尚未察觉,背后便生生挨了十几回拳头,那拳头硬如金铁,锤至后脊时,险些将红袍汉子脊梁骨都砸弯几分,那力道重逾千金,金锁回身怒视,心头暗骂不已:今儿甚是蹊跷,先是不知从哪个旮旯跑出个女子,身手怪异得如同山间野虎,当下又来一位更狠的,丝毫不顾江湖规矩,闷头就是一趟老拳,这算哪门子破事?
一旁的金门可都看在眼里,瞧见自家兄长遭袭,登时将一双黄眸瞪起。出门在外长兄为父,并非空话,这些年下来,从任人欺凌的预备步卒到显赫一时的军中副将,金锁替他吃的鞭子,只怕叠起来能活活打死位虚境武人,眼下自然是怒不可遏,虎跳着迎上那卑劣汉子,拳头直直砸向后者面门。
含怒之下,金门出手不可谓不重,双足落地时,竟将地上青砖齐齐踏碎,尘粉弥漫之下,愤然出拳。阎寺关只觉面门生风,双鬓发丝被这股劲风吹得生疼,再欲撤步已是不及,只得用双臂交错为个十字,生生架住这来势汹汹的拳头。不料金门的拳头看似声若奔雷,迅捷得很,可堪堪触及他臂膀时,气势却骤然放缓,仿佛条过江黄龙一路横冲直撞,猛然误入浅滩,寸步难行。不过下一息,阎寺关便发觉出不对,自己实在有些心存侥幸,金门这拳
看似停滞不前,实则叠了不止一重劲力,虽无兄长金锁那般暴雨梨花的惊人拳速,但论到摧枯拉朽,金门独揽风光。二人拳法迥异,也令阎寺关始料不及,一击之下,被打退近二十步,于街道中磨出道长痕,鞋履残破。
“有意思,末流武人也敢与我硬来,且筋骨不碎。冲你这份胆量,如若你不是偷袭我兄长,我便得好好同你喝两壶,只可惜你先前所做之事,实在不够爷们。“金门已然估计出面前这个敦实汉子境界,只在堪堪行气上下,但能撑住他一拳,着实令他心中诧异不已。
阎寺关吃力扶住身侧一棵老柳,光是这点细微动作,就已经使得他头顶冒汗,说是筋骨未碎,实在牵强,充其量不过是强行粘合,勉强保证形体不碎罢了。好在锻炼筋骨时,常常要背负数百斤重物,且脚下不可打晃,一来二去,阎寺关周身筋骨极其坚韧厚实,否则在方才这拳之下,即便不丢掉半条姓命,筋段骨折亦是在所难免。
“难不成你二人也配同我谈江湖道义?这女子全无内气,摆明未曾踏足修行,尔等又是如何行事?既然有如此高深境界,何不去扬名江湖,反而净做些为虎作伥的掉价营生,我来问你,所作所为,难道你二人丝毫不以为耻?“阎寺关是何许人也,敢朝吴霜出招且行事无惧的,天底下的修士大概都不过十指之数,当下面对两个在他眼中的看门喽啰,怎又会示弱?
金锁这时也拍拍灰尘,同金门站在一处。方才被偷袭那几拳,实在未对他造成多大损耗,扑打扑打红袍,便将阎寺关晾在一旁,同金门窃窃私语。
“的确不够爷们,我兄弟两人这番有错在先,我二人放这女子进去便是,至于你嘛,“阎寺关瞅着两个汉子面色,眉头拧紧。
“陪我二人饮上几壶酒,那女子出入作甚,我二人一概当作没瞧着,你看如何?“两人将红袍脱下,不顾那红袍是否为千金难求的上品,露出身雪亮的短胄。
原来事过经年,这两人每日都枕着铁甲安眠。
只是无人知晓,梦中是否有铁马齐喑。
知否,知否 第五十六章 鸟剑
云仲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的夏蝉,蝉翼薄如云雾,每只蝉肚都似雪一般,煞是漂亮,如有宫中贵人见了,恐怕一蝉百两都算占了天大便宜,可听闻吴霜话语之后,哪还顾得上细瞧,将手中剑抬起,未敢有半分懈怠。少年晓得这蛊虫之类难以对付,此前更无对付毒虫的经历,再看吴霜分明无暇分心,便绝了求援的心思,安心应对当前毒蝉,才是重中之重。
而令少年无言的还在后头,这倾城蝉群非但没步步紧逼,反而是在原地铺开,如列阵四方一般,形成张黑白渔网,静止于半空之中,即便少年屡次举剑试探,终毫无所得。多次试探无果,他也就乐得清闲,索性朝压笼林深处走去,找寻那匹吓破胆的马儿,蝉群亦不过多追赶,亦步亦趋跟着少年,始终隔开几丈距离,任由少年东瞧西看,竟是丝毫不阻。因此压笼林人烟罕至处,一位拎剑的少年先行,四处唤马,身后是偌大一片黑白大潮,跟着少年步伐缓缓而行,一副井河不相犯的荒唐景象。
少年随手捡起林中一株草根,叼在口中,将根底缕缕甜味咂摸殆尽,一路前行,似乎依然忘却身后寂静无声的群蝉,时常驻足赏景,神态怡然,哪有方才大敌当前的紧迫意思?更有甚,口中呢喃着不知在哪听过的小曲儿,捡来些野果草药,随手便置于包裹之中,甚至许多叫得上名的值钱草药,都被连根带土齐齐拽下,像极了蝗虫过境,片叶不留。
而就在少年弯腰,欲捡来挂在低矮灌木处的一截老木时,异变突生,那张黑白交错的蝉网,骤然暴起。
清脆脆剑鸣响起,于旷远深林格外清楚。少年嘴角翘起,默默松气:他料到倾城蝉不俗,吴霜亦曾同他讲过,南漓蛊术中有些奇门异术,可将蛊虫豢养为颇具灵智的毒蛊,这类蛊虫阴险异常,其狡诈程度甚至丝毫不逊色于人,曾有无数豪侠大修都在这毒蛊手下吃了暴亏,平日素有威名的超凡人士,落得喂虫的凄惨结局,也是屡见不鲜。将手
哔嘀阁
中剑收鞘,瞬息之间再出一剑,自然是大开大合的登楼式。这些日登楼越发顺畅,若说炉火纯青颇有些夸大之嫌,可称做得心应手并非虚言。前阵子日复一日教经脉堵塞折磨,杀意纵横攀升,于是登楼之威渐渐呈鹊起之势。剑走,草木尽碎,直至无物可破时,剑锋迎上蝉网,颤鸣声声,好似玉碎。绿树芳草碎屑激荡过后,执剑少年神色不变,然而心中警觉。
倾城蝉无一折损,甚至连薄雾蝉翼,皆是毫发无损,依旧整齐得如同军阵排列。少年低头看向手中剑,一侧剑锋布满参差缺口,甚是狼狈。
“原来如此,原来不止铜头铁尾,就连双翅也锐利得很,着实难办啊。”自嘲一笑,云仲挠头,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本以为蛊虫之属最多是毒性霸道,躯体软弱许多,最不济一剑登楼挑起,能斩伤几只毒蝉,现在看来倒是他有些不自量力了。
如今摆在云仲眼前的两条法子,若是战,恐怕还没等自己重伤不愈,剑就早早崩断,以他的拳脚功夫只怕连边都蹭不上,就叫蝉网裹住生生绞杀致死,再者,他始终未忘,蛊虫至为闻名之处,非是铜头铁尾,而是其阴狠毒性。可对峙至今,这群如苍山老狐般狡猾的蝉群,横竖没崭露出丝毫毒性,正是因为如此,少年之前才装作寻马,背对蝉群,以剑为镜窥探这群蛊虫的大致动作。
却没想到即便偷袭而来,这蝉群依旧死死攥住了此番对峙的筹码,滴水不漏。兴许是此前那个御剑胖子无形中透漏了一丝威压,让整片蝉群皆是忌惮不已,故而才进行这番试探,这份灵性,任凭谁见了都得胆寒。云仲暗自捏把冷汗,虽已打起十二分精气神,但仍险些着道,心中虽早有准备,可这倾城蝉未免过于难缠了些。蝉群依旧同少年保持几丈距,却不再如前一次那般寂静,蝉鸣渐起,整片蝉群静静跟随,如蛆附骨。
“麻烦。”云仲可不想落得英年早逝,当下剑未剑至有成,修行更是一团糨糊,亦步亦塞,卡在神庭大穴,即心窍之处,始终无法能过。
少年竖剑身前,眉宇紧皱,踏着高草湿土,缓缓向树林深处走去。白昼仍然未能如期来到,方才东方明朗,却被一打不知从何漂泊而来层云掩住,日起云升如手遮望眼,晦暗不明。林中本来稀疏料峭的曦光,再次尽数收去,徒留少年手中残剑,映照依旧。
后有毒蝉,前有林深怪影,此等危急关头,最忌讳分神。偏偏就在此时,云仲脑海中无端想起小镇到青柴路上那片深林,每踏一步,枯叶窸窣声,如同身侧有鬼魅同行;每停一处,卧石怪兀嶙峋,如同猛兽趴伏于地。那时恐惧,乃是周遭一片,挥之不去破之不可,少年只好尽量将身形放低,弯腰埋首,祈求各路能叫上名的神仙佛陀,保佑一路平安。
距今已有近乎一年缺四月。
少年从小少年一路南行,变作大些的少年。剑法登堂,修行入门,虽无太大建树,可比较以往的穷酸小子,要好出不止一筹。
少年突然笑出声,爽朗笑声,将无数隐藏极深的鸟儿惊动,从深处逃逸而出,迎着少年鱼贯而出,衔尾继首,足有十几丈长短的鸟群,从云仲身前身侧头顶,飞旋而出,直直撞向那片黑白两色的蝉网。
瞧见天空之中绵延不绝的惊鸟,一浪一浪的压盖至倾城蝉处,矛盾相争,最不济总能分担一二,再者若能叫蝉群将毒放出,掂量掂量这至关重要后手的分量。行走江湖处处小心为上,云仲的确不是踏步尚珍蝼蚁命的圣人,以万千飞鸟试探,总好过自己以身试毒。
飞鸟如一线浪潮,平地而起过幽林,同仙人以白袖指路。
“小时候,我娘说鸟儿早起吃蝉,天经地义。”
知否,知否 第五十七章 来去
压笼林再偏西,有座巍巍高山,乃是一处风水宝地,山笼苍翠,四时宜人。
山之高耸难以言表,只觉渺渺长云自脚下而过,矗立山巅看人间,山脚凡尘窥山巅,皆隔着翻腾云海,遥相对望,山下仙境,山上亦是仙境。山顶有座道观,与其他道观不同,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奇花异草锦绣连波暂且不谈,整座道观都是以羊脂美玉堆砌而成,就连正厅的三清塑像都并非凡胎泥塑,而是以金银糅杂而成,富丽堂皇至极,采仙滩周遭贵胄富贾甚多,可能做到将道观装潢得如此富丽堂皇的,那就寥寥无几了。
山上只有一个老道士与一个小道士,两人在此,算下来已有十年之久,可奇怪之处是,除了老道之外,那名垂髫小道童极少下山,往往两三年才有人见到,这位小道童背着比他还要高的竹篓,从山上摇摇晃晃抬步而下,山风迅疾,扬起道童发丝道袍,粉雕玉琢,但出尘之意甚是浓郁。
“我说师父,今儿个得空,怎又有闲心思瞧山下事了?”道童在山崖处坐下,手拿两枚朱红果子,递给老道一枚,将余下一枚在衣摆上好生蹭净,啃得津津有味。
“怎么,贫道在山上呆得腻歪,瞧瞧风景都不成,岂不是要将贫道憋死。”老道没好气,将一双苍老手掌撂在道童脑袋上,使劲揉搓,结果引来道童好顿数落,悻悻的将手又揣回道袍中,长叹一声,“徒儿大了,管不得了,天道不公,就让我这潦倒道士老死在山中,倒也算无量天尊了。”
道童嗤之以鼻:“师父啊,出家人要点脸皮总没错,瞅瞅这道观上下奢靡至极的摆设,也好意思说自己潦倒困顿,啧,怎就当初大风迷了眼,选到个如此不靠谱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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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横眉立眼,昏黄老眼瞪得老大:“胡说!若是没银子,你还能吃上方才那颗小圣果?那树金贵的很,可是不远万里之遥打南漓运来的,稍有不慎根植损耗,整棵树便齐齐蔫巴下来,足足耗费千两银子才弄来这么一棵,只为咱师徒在山上有得甜味吃。你说这话,为师着实是心痛啊。”
道童哼了一声说到:“更不该用金银这等俗物塑三清身,道观本来是清净所在,总沾染这些俗世银钱多不像话。”他本就是道门中有名的少年天才,对道法与道门规矩,自然是相当推崇,可自家这位师父行事,实在过于出格,成天沾染世俗暂且不说,将好好一座道观归置成这等模样,令他十分厌烦。
老道笑笑,将果核吐出,随手就埋入脚下泥土缝隙处,小心翼翼的盖上土,又拿出水壶朝当中灌注少许清水,轻声说道:“佛家有语,句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入魔道。虽然世人总忘却后半句,但前半句并不无道理,不妨号好想想,穿金带银屋舍华贵,难道就不能做个好道士了?世人讲究清净苦修,却从无人想过,若是当真视钱财如粪土,那又为何避之如蛇蝎,归根结底,并非银钱之错,错在人心不定罢了。”
“你看林深处的那少年,和他师父一个德行,尤好空着布兜走江湖,不也照样快活十足,侠气满袖?”老道将左手伸直,手搭凉棚向下观瞧。
压笼林中,少年沉默。
眼前皆是鸟雀碎羽,显然方才这群鸟雀冲击之下,蝉网并未遭创,反而险些将鸟阵冲垮,矛盾之争,巨矛溃散,可盾未受影响。此刻更糟的是,蝉群似乎已经看出少年黔驴技穷,蝉鸣声再强几分,那张如网似的蝉幕已然紧逼到少年十步以内,少年甚至可清晰看到蝉肚上的云纹。
随即,后撤中的少年便闻到阵阵馨香,如兰似麝,嗅之通体舒泰,且有羽化登仙的轻灵之感。少年心道不好,如果是荒芜林中有奇物散发幽香,那还好说,可怕的是那蝉群终于耐不住杀心,将奇毒放出,随着林中风散播而至,那其结果,不言而喻。
真要死在此处不成?少年跳过一片灌木,神色决绝。既然逃不掉躲不开,倒不如回头一战,也来得痛快些。念头一起,少年便强笼心神,将那破剑抽出,回头怒视迎面而来的
蝉群,身形挺直。
“又一个不怕死的主儿。“山巅之上,老道摇头,目光之中尽是追忆。想当初也有这么位青年郎,同大多数江湖儿郎一般,将生死看得清淡,一人一剑走遍天下。估计当年那群老货,也没想到在他们眼中蝼蚁般的年轻剑客,竟然在江湖中跌跌撞撞,就这么漫步行至他们近前,甚至踩着有些人的脑袋,登临剑道峰顶,而来已有数十年。
“贫道剑术差劲得很,可估计当下你师父亦无暇他顾,那么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借给你点糟粕剑意。”老道将发冠摘下,抽出根兽骨发簪,向山下一抛,哈哈大笑,“大不了你师父欠贫道的无数天才地宝,银两酒食,以后你来替他还便是。”
长笑之声中,骨簪跌下悬崖,几个吐息便临近谷底;罡风狂烈,将骨簪吹得好似风中败柳,飘摇不定。道童好奇,连忙俯身去看。常人便知远小进大,可自始至终,簪子大小长短,分毫未改,直到临近谷底,堪堪定住。
发簪依旧是发簪,可世间哪有三尺长的发簪,又哪有如此气势磅礴的发簪?
下方不知多少里处的云仲福至心灵,缓缓开口:“归去。”山下有溪流,三尺骨簪即将坠入之时,轻轻停住。簪尖点水,荡起丝丝水波,而后如雷霆闪动,冲入高天,直至搅乱层云。
云海翻滚升腾,淹没老道鹤发白须,天地之间只剩一道长痕。
紧跟着少年举起手中破剑,轻轻抛起,惊奇之处在于,那剑未曾跌落,而是悬停于少年手心,绕开蝉群缓慢前行。
白衣少年笑意满满。
“来兮。”
骨簪瞬息间飞回老道发髻中。
破剑也瞬息间回到云仲掌心中。
蝉鸣戛然而止。
压笼林中,天地呼啸。
知否,知否 第五十八章 访道
“如何?我这徒弟悟性还说的过去吧,老牛鼻子,愿赌服输,赶紧将你那存着的朔暑呈上来,也好让我过过瘾。”
山巅之上,忽然闪现一道人影,右手勾住老道脖颈,极其放荡。
老道将眉头一皱,“谁同你打过赌约了?再说你一身血腥,怎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入我山门,对三清不敬,来日睡觉功夫,被那上苍劫雷活生生劈死,可万万莫要夜深人静时来寻贫道。”来人自然是苦斗半晌的吴霜,听闻老道这话不禁撇嘴,刚欲搭话,却被涌入口中的鲜血堵住,忙不迭吐出,跳脚骂娘。“伤得如此之重,还惦念着喝酒?你吴霜再过十载,还是那个落魄酒徒。”老道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将老迈手掌伸出,贴近吴霜腹背,可随即便被后者轻轻推开,示意不必如此。
中年掌柜抹抹唇角处猩红,盘膝而坐,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绿根茎,和血而吞,行气十五周天,才松了口气。这一仗着实令他元气溃散甚大,乃至压不下经脉处的伤损,若问为何先来此地,原是方圆千里,只有这位名叫李抱鱼的老道,能与毒蝉养主连战三日不落下乘,且愿在危难之时收留他人,丝毫不顾及独善其身,趋利避祸那一套道家做派。再加上这人尤好钱财的弊病,照常理说,天下道门中名声应当是极差,而令世人不解之处在于,李抱鱼的名声非但不差,反而压过天下诸道,直至前二十载辞去天下道门之首的头衔,游赏四方,李抱鱼的名头才渐渐淡出江湖。
“蛇兰草?倒是年份挺足,难不成你又捡起当年那一套买卖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坑蒙拐骗的本事,在我见过的人中,你吴霜认第二,天下就没有第一这一说了。”老道冷哼一声,明显叫吴霜坑了不止一回,至今仍念念不忘,心有不悦。吴霜调息完毕,脸色也由青转红,此刻也得空调笑:“这可不是我出手,这些可是我小徒弟从一条老蛇手中骗来的,不过代价不小,送老蛇一场机缘,就看它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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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抓住了,一来一回,生意人就应当如此。”
老道瞅着吴霜那副得瑟德行,恨不得给他一脚踢到山下,到溪水中好生洗洗脑袋,也正好解解自个儿的心烦。不过眼下,老道还是将脸皮板起,沉声问道,“当初那一仗的伤势,难道至今还未痊愈?也对,你吴霜是何等的潇洒大气,看好那位教书先生的门道,愣是与天下五位绝巅对峙,一战过后撇掉半条性命侥幸未死,真是有大剑仙的气派格局,贫道不及啊。”说罢将拇指伸出,结结实实朝吴霜比量了三下,脸上尽是嘲弄之意。
吴霜语塞,轻咳两声后朝后看看,不远处道童正百无聊赖的抠着那棵朱果树皮,手上动作不停,伸着脑袋偷听二人交谈。“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那可是…”话到此处,吴霜停下,面带苦相瞪着老道,最后一咬牙道,“罢了罢了,少要你几壶朔暑便是,就当我吃个闷亏,这总有诚意了吧!”老道给吴霜重重一脚,横眉立眼,“无上天尊,你怎不去做劫道山贼去?贫道何时欠你酒了,老大个人要点脸有何不可?你徒弟怎行这等霉运,跟上这么个倒霉师父。”
吴大剑仙照往日一般,将徒弟自己抛于压笼林,自己则去道观中小坐片刻,无他,只因这李老道家底着实富裕,观中无凡品,连饮两盅茶都是极妙之事,茶香萦萦不说,尚可滋养体魄神魂,不蹭白不蹭。两人对坐,道童无甚好气的将茶盘端上,撂在桌间扭头便走,老道并未动怒,似是习以为常,邀吴霜共饮。
“那教书匠仍旧不死心,欲颠覆当今天下世家横行的世道,在我看来,纯粹是痴人说梦。”老道嘬口茶,缓缓说道,“此举非但是与天下世家作对,更是与那些世家背后所隐的皇脉抗衡,再往深处说,是同那些山上宗门角力。这等十死无生的闲事,当初我就劝过你,奈何年轻气盛不愿听我劝诫,落得如今这副际遇,依旧死性不改,偏偏要逆
大势而行,能怪得了谁?”
吴霜端起茶杯,并未急着饮茶,反而是端量起茶盅釉彩纹路,心不在焉道:“世家与世间,做出太多腌臜事,迟早要淹没于岁月,何不将其提早几年。民生太平,无寒门世家之别,更少些仗势欺人之事,何乐而不为。”“胡闹。”老道厉声呵斥,“世家乃是天下宗门与凡俗沟通的媒介,若是世家消除,你就不怕天下祸乱,生灵涂炭?”
“这些事,有世家也做得,无世家也做得,自古时百家开创修道一途,迄今千万年,而世家只是近几百年才粉墨登台,那么在世家兴盛的数百年前,难不成皆是九国漂橹,遍地饿殍?依我看并非如此,修士亦是人,他们若想同世间谈话,为何不亲自来谈,何苦借助世家之口,平添无数祸患。”吴霜饮尽茶水,“前辈,你可还记得你那日在桌上写下的二字。”
朔暑即为硕鼠,意味食民脂民膏而肥的偷嘴鼠患。
老道半晌也未出言,眼睑低垂,以长眉遮住眼帘,面庞表情晦涩难名,“就算除去世家,将其连根拔起,世间就太平了么。世家除,皇权依旧在,官宦仍在,即便你踏遍四玄,凭借整个南公山之力将这些皆尽拔除,你也仍旧绕不过人心这道坎,权柄钱财,贪恨嗔妒,你如何祛除得尽。你若是当年不去掺和那档事,这些年也无需停滞不前。吴霜,平心而论以你的资质,何至于被那老毒物所养不过几年的毒蝉所伤?”
“自从我入江湖,起因并非是我想做一位御剑来去得剑仙,只是想做位行侠仗义的闲散侠客,至于再多其他,并未多想。”吴霜没看李抱鱼,而是站起身子,微微趔趄步伐,向外走去,老道沉默跟上,等待下文。
“若是连世家这重关都过不去,谈何其他,这重关始终在此,既然绕不过,那就一关一关过,举足不前,非我本心。”
知否,知否 第五十九章 点水
吴霜走出道观门口,突然觉得山风冷清,便找空地方蹲下,双手揣进袖口,犹如市井中的脚夫,哪有方才说话时的大义凛然,活脱脱一副市侩姿态。身后李抱鱼跟着也蹲下,双手揣入道袍,将那根秃毛拂尘拿出,在双眼四处乱瞟的吴霜面前晃悠几个来回,冷笑着道,“原来你上回便抱着这等心思,所以不顾阻拦,甚至不惜同我动手,只是为了你所秉持的正道?”
当初那教书先生于一国文坛处讲道,讲世家必灭,讲大厦倾倒皆因世家,讲帝王将相,苍生黎民尽毁于贵胄之手,青衫磊落。而青衫之后站立一名年轻的剑客,将一名道人的拂尘末端毫毛斩尽,再不回头,独对五位绝颠,直撑到先生讲道完毕,通体再无一块好肉。老道曾经戏言,吴霜是在阎王爷眼皮底下喝过三碗酒,而后酣畅淋漓的撒尿五千里,才意犹未尽的滚回人间。即便是这等凄惨下场,大概还是因为当年那五位绝颠念在惜才之心,才未曾痛下杀手,而是留下吴霜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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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霜嘿嘿一笑,以他面皮的厚实程度,哪里会在意老道话语中的毛刺,即便听出后者讽刺意味深重,他也未曾真放在心上,“人这辈子何其短,总得做点惊世骇俗的大事,才不负大丈夫所为嘛。”
老道不为所动,冷冷一撇嘴:“吴大剑仙,下回你说这等豪迈之辞时,能否将鼻孔里那根指头缩回袖口里?多大个人了,怪恶心的。”吴霜爽朗一笑,将那只手放在老道肩膀上拍拍,“下次一定。”
云海渐渐平复,日头高悬,金灿灿辉光映照道观,犹如淋上滚烫金汁。星斗敛去,晚月渐隐。
“我徒弟如何?”“还不赖,但这番试探,足以说明他并非修道的上好苗子。”
“剑道天赋了得就足够了,何苦求那么多,徒添堵塞。”“如今贫道真分不清,你是道门中人还是我是道门中人,你图个甚?”
“图你藏的朔暑酒。”
“无上天尊,要酒没有要命一条。”
中年掌柜用肩膀顶顶老道,死皮赖脸模样,哪还有半点世俗之人眼中的剑仙风范。
“下次再相见,你就得到东州寻我
了,不过也好,省得来我这蹭吃蹭喝。”老道起身,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符箓,不由分说塞给吴霜。吴霜接过符箓,翻来覆去瞧了半晌,惊诧出言:“可以啊老牛鼻子,这回真舍得送我?十年前我找你讨要过数次,甚至不惜以雕工至精那位的名作同你交换,你都置之不理,这次怎一声不响就送我了?”吴霜这一问,实则是废话。大致估算,这位道家之首的剩余时日,至多只有几载光阴,如若不在余下岁月中破开那层境界,或是将衣钵尽传与途众,数十年后,江湖上能记得这位李抱鱼的,恐怕真是寥寥无几。唯有长生动人心,非但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至理箴言。
“真要将一身所学尽传与他?难。”吴霜收起笑意,正色道。
老道嗤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然还能传给阎寺关?”果真,吴霜所想不差,从初见阎寺关起,再到看身手架势,隐隐便觉得这草台班子的小武生,出招运力的技巧与这位故人,极为相近。又因老道这些年都蛰伏于此山之上,相隔不远,吴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其中隐情,听老道如是说辞,霎时间颇为不解。“为何不传与他?莫要跟我讲非我道门中人,法不可轻传这等空话,凭你我的交情,我还能不晓得你是何人?”
老道将手中光杆拂尘朝着空中挥动两下,“道门学问甚多,若是仔细同你讲来,怕是得活活说个几年。捡拂尘来说,杆沉毫轻,一如道门清净厚重。可若是空有沉重,并无轻灵,如何能走我的老路。与其我埋没了他厚重浩大的气势,倒不如让他自行摸索,未必就没我这条路走得更远。等他去军中历练一番,过个数载,假使刻苦勤修,说不准又会出一位高崇关。”
“万事放心,贫道还能再蹦跶几年,若是能破境,有的是时间同我那徒儿磨合,但若是破境有失,北方之事我恐怕力有不逮。”老道捋捋胡须,甚是豁达,“到那时,还得指望你照拂一二,将我徒儿从这座山中带离,保他无灾无祸,迟早能将我道重兴于世间,乃至拔高一筹也非难事。”
吴霜沉默点头,回头看向道观门口那名道童。后者正费力的将一颗奇石从道观墙壁处挖下,随后走到悬崖边上,满脸嫌弃之色的将奇石扔至山下。
晌午时分,吴霜踏剑
而归,不多时便至压笼林外缘,远远便看到云中牵着马匹,大概是先前出招时耗费精神过重,少年此时呆立原地,双目无神,右手却依旧死死握住那柄断裂的破剑。可等距离愈发接近,剑上吴霜却不禁神色严峻。先前他并未在意,只当少年脑海猛然灌注骨簪剑意,难承其重罢了,可仔细瞧后,少年脖颈袒露在外部分,横七竖八爬满青绿毒纹,更有甚者绵延至嘴角下颌,俨然中毒已深,毒性蔓延将至心脉灵台,着实是阴森可怖。身侧那头夯货亦受到不小惊吓,哀鸣不止,于空旷林中传出甚远,清晰可辨。
吴霜强催一口内气,将本命剑催至疾快,几息间就冲至云仲身前,从袖中拿出百年份蛇兰草让云仲服下。少年早已昏厥,他哪里懂得避毒之法,虽不知为何应对的蝉群尽是幼年,但仍旧被毒素所伤,再加之老道李抱鱼的剑意,对如今的少年来说依旧过于磅礴,一簪之威,竟然强行震破少年的神道大穴,令这毒素混杂内气尽数倾泻入穴道之中,未死已经是万幸,在昏厥前一瞬狠狠扯住缰绳破剑,昏而不倒。
吴霜心中暗道糊涂,竟于匆忙之中忘却了给少年带上两株蛇兰草,这蛇兰草可解百毒,能愈伤患,乃是行走江湖常见的灵物,先前吴霜得知毒蝉将至,便提前一分将其带上,却忽略了少年此时不懂如何应对毒物,当下自责之感油然而生,搀扶少年坐下,尝试运气将毒素逼出经络。
吴霜的确不知,云仲睡得很沉。恍然中,他似乎见到体内奇经八脉,似是当初镇上交错横陈的田垄,诸多窍穴如同关隘一般,连绵成群,而经脉像勾连诸多关隘的条条羊肠小道,由远及近,自从丹田绵延至周身各处,附着于血脉根骨,丝缕缠附,在奇毒激发之下,犹如怒涛狂澜,内气横行无阻,直挺挺在周身循环不停,可自从神庭往下,行气规则与师父言传之法,全然不同,若说吴霜所授乃是浩然坦荡,巍然雄壮,而少年此时内气运行途径,则是蜻蜓点水,闲云野鹤一般,许多处皆未走实,而是浅尝辄止,飘飘洒洒,别有一番格局。
梦境再变,少年神智蓦然自体内周身抽离而出,俯瞰四方,如山岭耸峙。
北有大雾影影绰绰,东有白云草马,西有旺盛根节。而九国正当中,生有巨眼,张合之间,天地震悚。
知否,知否 第六十章 在此
阎寺关做梦也未想到,他会同这兄弟俩饮酒,再加上担心班主夫人安危,自然这顿酒喝得有些沉闷,心神不宁之下,阎寺关豪饮不止。
金门酒量浅,先前早已带有三分醉意,此时又饮酒半壶,酩酊大醉。哪里还顾得甚么其他,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行至阎寺关身前,拍拍后者肩膀,伸出拇指道:“兄弟不光身手不错,酒量也是这份得,还敢问如何称呼?”阎寺关正心急如焚,无半点闲心同他胡扯,只是简短道出名讳,却引得金门一阵大惊小怪,更是凑到近前道:“你这名号,同咱们前齐国那位大将军可是极像啊。”说罢又在阎寺关周围转悠两圈,打量仔细之后啧啧称奇,“甭说名号,就连长相模样都同画像上神似七八分,方才天儿甚是昏暗,更没顾得上细瞧,这下一打量确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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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寺关不为所动,依旧大口灌酒。
如此一来,在一边生闷气的金锁也不乐意了,我兄弟二人放那女子进门,已算是玩忽职守,又好心好意请你饮酒,如今你这一副爱答不理的德行,的确是不将我兄弟俩放在眼里啊,于是乎也跟着阎寺关饮酒,且阎寺关每饮一口,金锁都要比阎寺关多饮一口,饮罢还朝阎寺关挑挑眉毛,意思说你瞧,你酒量不行。
对此,阎寺关只是轻描淡写扫了一眼,不再理会,依旧瞅着门内动静。至于为何不跟上夫人,自然有考虑:其一是受制于两人,这也是阎寺关为何不入章府的主要原因,这两人实力之强,阎寺关无法揣测,一击之下通体首创,就连如今举壶饮酒都是难事,足见两人的道行远远在他之上,当下的阎寺关,只不过是个半路出家,拳法不全的最次一流武人,显然不能力敌;其二,则是如今班主夫人的神智仍待考究,若是贸然跟随,恐怕非但无甚助力,反而会拖累彼此,倒不如在门口候着,一有风吹草动,再强闯不迟,至于为何莫芸一个花旦能有如此
俊的身手,他亦蒙在鼓里。
醉意将近之时,阎寺关看向雕梁画栋的章府,晦暗初晴,楼宇间明暗参差,耳边似听闻幽阁鬼哭。
章府同齐陵国格调相近,但又不尽相同,其中掺杂些许上齐的格局。初建之时,督工需绘图卷,再按图卷所绘依照而筑,而绘图画师本就是位上齐人士,与督工多方删添,去掉其中糟粕,将上齐与齐陵建筑精华融汇一体,再辅以南漓与夏松国诸般布局,设亭台荷湖,左右设高台,用以饮酒赏景,高台与主府以廊桥回廊相连,一上一下,使人观之如楼台三叠,极富韵味;高台之下乃是侧宅,用以来客留宿,又因有高台遮阳避雨,加之环绕水泽,用以避暑最适合是不过。
仅仅侧宅一处,就耗费数千两银钱,各色奇花异树,芳草鸟雀,统共下来,这处宅邸耗资之甚,说是寸土寸金丝毫不假,穷奢极糜可见一斑。而此刻,方士打扮的杨阜,神色之中尽是阴沉似雨。临行前师尊交付于他上百只倾城蝉,被他皆尽遣出,用以防备不时之需,可良久过去,竟没有一只去而复返,当下心头便微微颤动。
师尊的手段,他这做弟子的怎能不心知肚明,虽说对诸位徒弟平日和蔼,可对于外人,随心所欲,当真是以人如草芥。想当初跟随师尊外出历练,他老人家单单为血饲一只蛊王,所过村落皆无幸免,老幼妇孺鸡犬鹅鸭,皆尽屠戮殆尽之事时有发生。起初杨阜见到这凄惨场面,险些将苦胆都吐个干净掉底,可随着屠戮村庄由两三户变为几十处,从几十处变为方圆几百里,渐渐麻木,再看血流漂橹,尸横遍野,内心已是无感。
可当年师尊杀人时那份闲庭信步,与见到蛊王日益强横时的笑意,杨阜便觉得浑身筛糠,挥之不去。万一这回将师尊引以为傲的倾城蝉遗失,可想而知此行复命,所面临的处境,恐怕比一死
了之还令人毛骨悚然。苦等半个时辰后,杨阜终是耐不住性子,穿戴整齐,把布袋搭在肩上,起身出门寻蝉。
方一出门,杨阜眼前便闪过一道低矮身影,寒光紧贴咽喉转瞬即逝,所幸杨阜经验老道,分毫之间将上身后仰,才堪堪让开颈部要害,仅仅是划破肌肤,并无大碍。
杨阜定睛看去,曦光之中,那道凌厉身影缓缓站起,七窍之处皆有血污。
“没想到,你竟可从冰蛊发作之中恢复神智,倒显得我看走了眼。”杨阜有些好奇,冰蛊惑人心魄之能,可不是眼前这小娘子可抗衡的,其附着于心经附近,中蛊之人极为渴血,若无血可饮,便要受置身于冰窟之寒,且发作之时神智全无。冰蛊一出,即使是灵犀境的修道高手,欲要拔除亦是难事,可谓蛊中较为阴狠的一类,这女子怎得就能强行恢复一丝神智?原因为何,一时间杨阜也难以明悟。
见女子并无反应,只是瞪圆一双血红眼眸看向自己,杨阜自嘲一笑,不知为何,此刻杨阜的笑容,同与章公子客套时挤出的笑意截然相反,真实许多,“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然身中蛊虫也要执意杀我,此番前来定不会是观赏初夏风景,何不上前一试,看你能否将我头颅摘下?”
女子闻言,眸中血色更甚几分,俯身前冲,几乎是话音落地瞬间,十指锋芒便袭向杨阜面门,速度之快,使得周遭的花草剧晃。电光火石之间,杨阜并未硬接,中蛊之后人之体魄,经吞噬血浆后,已然坚固异常,动作迅捷之极,甚于蟒豹,即便是对修道有成的高手,也能周旋半晌,力道更是奇大。故而杨阜不愿与之呈针尖麦芒的架势,而是脚步轻移,如鹞般腾云而起,在湖中荷花尖儿处轻点两三下,驾风弄云似跃至亭台处,笑意醇然,朝女子摆摆手。
“爷爷在此。”
知否,知否 第六十一章 难明
“你二人皆是自军旅而来?”听闻院内无动静,久等无果,阎寺关亦觉得有些无趣,便开口问道。
金门今日饮酒过量,口齿含糊,仍是不忘接茬,醺醺然答道;“那可不,军营是个好去处,甭管你是家境优渥,亦或者是贫苦人家,皆一视同仁,袍泽之间战功说话,即便你家中无田地,大字不识,照样能在军营里呼风唤雨,自在的很。”随后又轻蔑道,“同官场勾心斗角不同,真若是起了战事,兄弟便真是兄弟,任谁也不会背后下刀见死不救,到了危难关头,救人一命与救己一命相同。几年前我随军前去剿灭山中贼寇,路遇埋伏,几百号步卒愣是折损大半,仅剩下十来号残兵,绕过围追堵截,赶回关口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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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将酒壶抄起,又狠狠灌了一口,抹抹嘴角酒渍,“我与一位同乡奋力冲杀,还是与那十几人的残兵失散,叫一众贼寇围堵,无法脱身。在山林之间艰难奔走两日,贼寇穷追不舍,遍体鳞伤,哪里还能走得动路,于是我俩暂时栖身在一处前后贯通的山洞之中歇脚,饿的前胸贴后背,我把最后一块干粮跟他对半分了,才将将果腹。”
“没曾想追兵赶至,他将我推出山洞,双手抓住山洞两侧,死死扣住。”金锁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双目通红。“直至今日,我亦可听见刀斧入骨之声,血肉飞溅之声”
“莫要说了。”一旁的金锁皱眉,沉声呵斥道。
金门丝毫没理会兄长的呵斥,大笑出声;“可如今呢,我二人却为人鹰犬,竟然做起了比贼寇山匪还不如的虎伥,何其可笑!”酒壶应声而碎,于空旷长街中分外刺耳。
“住口!”金锁抬手一拳,将本就蹒跚烂醉的金门打翻在地,抬起右拳,却又无奈放下。金门躺倒在地,干脆的酣睡过去,可即便睡着,双拳依旧紧握如初,似乎在醉梦之中,仍想着擂天下贼寇两锤。
金锁看向沉默之中的阎寺关,略带歉意道:“见笑了,舍弟酒品极差,带我回头好生教导便是,莫要在意。”听闻此言,阎寺关头一次微微有些笑意,这哪里是酒品差,照他看来,这弟兄二人也太古怪了些。这江湖上,被人偷袭一招后,还邀那人吃酒,本就是荒诞事,更何况这兄弟二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依照惯例,此时他应当被打得半死才对,所谓的江湖规矩,似乎强者凌弱才是瓷实道理,哪里有如这二人一般的作为,于是阎寺关对这兄弟二人的印象,要比方才好上了不少,便遥遥举起酒壶,示意无妨。
快酒易醉,慢酒易醺,阎寺关也觉察到醉意上浮,有些头重脚轻,山河颠覆。斟酌一番后,忍不住开口问询,“我观令弟所言非虚,为何责打?并非有意插手私事,只是有几分好奇,若有不便,当我随口一问就是,不用勉强。”
金锁苦笑,醉眼朦胧的朝府门一指,叹息开口:“旁人都说章府华贵,我二人初到此地,只觉得的确奢华无比,但却不晓得究竟价值几许,更不晓得庭院中有何讲究,直到后来才听人说起,仅仅这玉石雕砌的府门,价值便约有数百两银子,等同于足足几百贯铜钱。”
“在军中,我兄弟二人虽是食军饷为生,可近些年太平得很,至多不过剿剿匪患,哪有功勋可得,自然比不得那些校尉督军的俸禄,更何况家中二老还需赡养,且我二人都尚未娶妻,这银钱从何而得?若是光指望着那点微末俸禄,养活自个儿都难,更莫要说有余钱了。”
“于是你二人便转而投奔此处,做了这公子哥的门客,替他巡守府门?”阎寺关心中了然。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中辛酸,则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思量片刻,阎寺关疑惑道:“凭借你二人的身手,不说去做个武师或是投奔仙家宗门,最不济也能捞到个牙门将当当。”未等到阎寺关说完,金锁就摆
摆手,沧然道:“若是真如此,我二人何至于此,当下哪里有途径可去。如今天下军旅,能平步青云,食厚俸者,无非以三种路径为主。其一,能做到将官校尉,大多是子承父业,除此之外,就是那举武场上比试武艺,若能得到军中大将青睐相加,则可保后十几载连升数级。举武以膂力,骑术,弓法,排兵布阵等六武为考校。其三则是军功制,可当下并无国战大仗,哪来的军功可得。”
“我二人双亲发于农耕,祖上数辈皆是躬耕织席的潦倒百姓,子承父业,定是与我等无半文钱的干系。”
“照如此说,何不前去举武?”阎寺关对军中之事,说是一窍不通也不为过,只是早年间听闻过些零散事罢了,究其根本,还是所遇的武人军卒较少,终究是外行。
“哪能如此容易。”金锁叹息,一时间不再出言。
庭院之中,莫芸将眼眸竖起,双足狠踏,纵身一跃之下,直冲向亭顶的杨阜,杀气之盛使得后者不由得寒毛竖起,心念电转之际不由得暗自悱恻:这章公子的品味,着实有些超凡脱俗,这哪里还是女子,分明是大川之中的雌虎,虽说是因蛊虫的缘故,但这杀气之浓,并非尽是中蛊所致。不敢犹豫,杨阜连忙从袖中掏出根狼毫毛笔,沾着方才亭台所凝露水,在半空中划出个缚字,用左手一震,那缚字便登时浮现于虚空之中,明灭不定,笔画分离为数道剔透水索,向半空中的莫芸缠绕而去。
笔墨为攻,足见杨阜的功底。修道之人皆以内气为引,境界低下时,内气只得在经脉之中循环往复,直至念三境时,内气才可引出体外,随心所欲掌控兵刃法器,做到收发自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此刻杨阜所用的手段,比普通御物高明不知多少层楼。
世人不知,世人不晓。
仍有冲霄时。
知否,知否 第六十二章 九华
缚字索游离不定,于空中蜿蜒蛇行,悄然缠缚住莫云双臂。虽玲珑剔透,可其中寒意凛然无比,莫云本就身中冰蛊,当下体内阴寒之气原本就含而欲发,这时被寒索缠绕,双目中血红登时便褪去两三分,周身气力如退潮般虚弱下来,越发不妙。杨阜本就轻功身法极其了得,如此一来,莫云这近身缠斗的能耐无处可使,何时败阵,只能看杨阜心思如何。
将杂乱的方士衣摆拂净,还顾得上细心的将褶皱掸平,杨阜好整以暇,瞅着眼前惨淡女子微微一笑,笑容极其古怪:“原来如此,我说你怎生出如此蛮横的力气,门口那两人虽然懈怠,可境界修为却是实打实的,搁在平时怎会拦不下一个女子。原来你与我这冰蛊相性极佳,又不知为何回转了三分神智,故而才生出如此强横的体魄身手,如此一来我倒真想从章公子手中保下你,留作蛊人,也算是此次出行的一份彩头。”
杨阜自然颇为欣喜,此前他倒是疏忽了。蛊虫阴狠,往常人难以招架抗衡,算算日子这莫云身中蛊虫的时间良久,却可支撑到现在,异于常人,确实是适宜蛊虫扎根生长的绝佳躯体,眼下当然就起了心思。若是那公子哥答应则好,若是不答应,留待把玩腻歪了也可。如此决断,并非杨阜自认卑躬屈膝,而是以他师尊的身份,着实无需太过在意他人,不过出门在外,凡事多加些小心总没错,天高路远,倘若真是得罪了人,招人嫉恨,饶是师尊也没那等上古仙人一步万里的能耐,搭救不得。
杨阜将缚字索连带莫云挪至湖面近处,踏水而来,轻飘飘立身荷叶之上,将布包持于手上,朝莫云戏谑道,“你说你也是,你夫君不过是乡野间一个最下等的戏子,拼着遭蛊虫入体的大苦楚,也要死死抓着你夫君不放,倒不如来着章府享几年福,伺候得当,说不准还能讨来些赏,不说后半生无忧,总也能比现在处境强出不少,何苦来哉。”
似是方才运气过于猛烈,方士有些疲累,直接盘坐在荷叶上,荷叶扑腾,溅起来三两点水花涟漪。难以想象,此时盘坐在荷花上的并非一只红头画眉,而是一个消瘦的年轻方士,衣衫整齐却满脸轻佻。
待坐稳当后,杨阜继续说道:“我所言非虚,虽说劝人背弃夫君并非君子所为,可毕竟世事总得看门道,你若执着于抗衡章公子,其下场不必我来说,不如乖乖奉上肉壳,将来说不准章公子高兴,纳入房中,我便不好向他讨要,你自然也不必收万虫噬咬之苦,两全其美。至于你那夫君,在这等高门眼中,其实不过是路边无牙老狗,除去哭嚎,又能有甚出息。”
“有些事,并非是衙门便能做主的。”
就在杨阜说到无牙老狗这句时,女子挣动猛然停下,而是抬起猩红眸子,死死盯住前者,牙关紧咬。天色明朗起来,七窍血污的莫云,神色逐渐清晰,杨阜承认,这女子的确有九分姿色,即便是浑身破烂,满脸血污,亦有些我见犹怜的出尘气。然而女子接下来的动作,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章府奇花异树甚多,历来都是为人所称道的,甚至有些文人特地前来拜访,以求在章府院墙角落留下几幅墨宝,期待府主亲临时赞扬两句。可章公子哪里是好说话的主儿,题字一事,自从有位老书生被打断四肢扔出院外后,便再无人敢来触霉头。
花木之中有较为独特的一种,据传闻是从东洲大元部运送而来,鲜有人知晓。此树名为九华枝,高丈二余,从梢至根共有九根金黄枝条,风吹枝条,确实是雍华至极。不过此树极难成活,重金所购置的十二棵九华,仅仅成活了这一棵独苗。这九华枝十分奇异,每逢夏日便会在枝条上凝结出几颗碧绿碧绿的青果,虽说外表华美,但却因令人酸涩无法下咽,待到青果熟透,
便会随风炸裂,发出清脆激越之声,犹如泉水迸溅,煞是好听。
尤其是这根章府园中的独苗,不晓得以何物滋润,如今模样竟比乡土成活的九华枝,还要更为壮硕一筹。此刻迎风招展,青果忘而生津,颇有一番异国味道。
而在杨阜打量女子时,恰巧一阵微风浮动,九华枝迎风爆裂,响声空灵悦耳。
与此同时,杨阜被女子足尖狠狠踏在咽喉处,力道奇大,加之杨阜尚无察觉,内气松懈,一脚之下,不由得喉咙腥甜,腾地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杨阜负创,把持着的缚字索可就化作寻常露水,再也维持不住原本形态,更无法困住如今的莫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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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莫云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本就堪堪止住的血流七窍,此刻隐隐又有崩溃征兆。
杨阜捂住咽喉受创处,双目惊恐圆睁,他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缚字索已然将莫云双臂牢牢困住,缚字索牢固程度,无人比他清楚明了,一个强弩之末的中蛊女子,如何挣脱得出?
“你为何能脱困!”杨阜咽喉伤势不轻,此刻出声嘶哑无比,犹如破洞漏风一般,再也不复方才的洒脱之意。莫云并未搭话,勉强站立在亭台边沿,目中杀气暴涨。
这时对面的杨阜才看清,女子双臂已然绵软挂在躯体两侧,横竖无法运力,当下目光更是震悚。狠辣之人他见过不少,可是如此决绝,忍着蛊毒肆虐,仍能在处于下风之时,借助青果爆裂的响动,将双臂从肩头生生拗断,才踢出这十二分力道的一脚,使得他无暇顾及,硬是将缚字索破开。
“了不得。”在章府左侧高台之上,有位俊朗公子笑吟吟打量着莫云背影,最后咂咂嘴,有些怜惜的自语道:“怎生伤的如此重,真让本公子心尖儿都有些颤呐。”而杨阜方向,章庆始终都没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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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 第六十三章 朱芽
西南山中,李抱鱼回到道观,将秃拂尘撂下,拍拍尾随而至道童的脑袋,颇为感慨,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是像盘胡桃一般抚弄着道童发髻,引来道童双眼一阵翻白。
“师父,刚才那人是谁啊,似乎同你很熟。”道童从没见过吴霜,只觉这人好生奇怪,明明言语之中与师父熟识,但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隔阂,于是懵懂问道。
“他啊,是我一位老友,为人极好,可惜脑筋太死。”老道岁数当真是极高了,长眉低垂,险些都垂到了道童粉面上,引得他有些痒意,便轻轻笑了。老道破天荒没调笑道童,笑得一张老脸都如同雏菊绽放,层层叠叠深沟乱壑。若非是怕道统后继无人,怕惹来绝顶惦记,谁又会在江湖上束手束脚,熊虎虽老,犹有少时,少时江湖皆快意。
山巅之上罡风甚是凛冽,再有就是危崖耸立,相比山脚下六月艳阳,冷若初冬。除去古松杂草这等顽强绿植可在崖壁间生长,难有其他活物。“徒儿你猜猜,我方才栽种于此间的朱果果核,能否在今年生根发芽,长出一棵亭亭玉立的果树。”道童摇头,虽然年岁尚小,可道童聪明伶俐,略做考虑便答道:“定是不能,朱果树娇贵,极难长成,放在这种地方肯定是要烂在土里,活不下来的。”
李抱鱼闻言点头,“说的没错,可娇贵躯体一旦有了机遇,改头换面,那可就未必了。”言罢老道士捏出道手印,白光一闪,没入岩石之中的朱果。
老道嘴角含笑,山崖之上,果核悄然吐露一根绿芽。
“我亦想让后人在天下转转。”
“太平世间种两树,稚鱼阴阳图,幼虎雁翎刀。”
道童仰头道:“山下溪水中的鱼儿好吃,只是这阴阳图是啥物件?从未听过啊。”老道闻声愣了愣,哑然失笑,“其实也挺好吃,回头师父给你寻来两片尝尝。”
“好嘞。”
一老一少,都极馋嘴,一老一少,皆有道韵。
服下蛇兰草好一阵光景,云中才悠悠醒转,此番他的梦境极长,尤能记起脉络运行,可继脉络之后再见过何物,连他自己也浑浑噩噩,难以忆起。
睁眼时,只见吴霜正在一边调息,脸色难看无比,帮人梳理内气极其损害精神,加之吴霜无法看清经脉宽窄走向,只好凭感觉护住窍穴,运气于此辅助祛除诡毒,当下本就带伤的身体,此刻精气神跌至谷底,再也无暇他顾,将内气调至伤患处,暂时压制住经络。
“好些了?”没等云仲开口,吴霜便问道,只是双目依旧闭合,语气平缓。
“似乎已无大碍,师父,您老受伤了?”云仲看看胸膛处的翠绿纹路,已然由青转红,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恢复如常,随后便关切问道,同时心中发沉,一路行来,吴霜的根底道行他心中有数,即便是老蛇这等可变化自如的精怪都晓得吴霜的名头,硬接阎寺关百拳而纹丝不动,不说是世间绝顶,恐怕也是差不离,如何能被人伤至面色煞白?况且此人真身未动,伤人手段,仅仅是一群黑白交错的毒蝉。这份修为,着实令云仲惊异。
“那人的毒蝉,怎会如此好对付,天下奇蛊异毒皆在一手,岂是浪得虚名。倒退十年我倒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如今的确有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吴霜摇头,将眼眸睁开,有些讶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按照他的推算,少年应对的毒蝉年份虽浅,但中毒颇深,渗入神庭,直指灵台,若想恢复如常,起码要躺上几日,断然不该恢复得如此迅捷。
半晌之后,脸色好些的吴霜终于开口:“用我本命剑研习一番剑招与我瞧瞧。
少年错愕,吴霜并不理会,将本命剑递与云仲,不再言语。
吴霜本命剑极其朴素,通常有些名望钱财的游侠,皆颇愿在剑柄处留下一道剑穗,飘飘摆摆,煞是潇洒;再有些权势的高门子弟,对配剑的讲究则是更为细致,剑带云纹,剑柄掺金银,剑鞘更是不惜以珠玉宝石点缀,挂于金玉束腰处,端的是风神如玉。反观吴霜这柄本命剑,剑鞘乃是毫无装饰的褐色皮鞘,极为普通。云仲抽出剑来,只觉寒光四射,但除去剑身异常锋锐之外,仍旧也无云纹也无字款,只是平平整整而已。
少年摆好架势,运剑而走,却不知为何,数道细微剑气,自从剑身上吐露而出,将压笼林周围的巨木齐齐斩断,虽然纤细的如同柳絮抽丝,但其中剑意跋扈得很,似乎是乳豹睁目,头一件事便是吼啸山林。
原来如此。吴霜心中暗叹,老道李抱鱼此前以簪比剑,遥遥借给少年一道剑气,诣在为少年解一时之困,用以应对毒蝉围困。却没曾想无心插柳,剑气剑意齐齐被少年所承接下来,无意中冲破了神庭桎梏。这还不算完,神庭之下少年的经络时断时续,这下被霸道至极的剑气拓宽,本来只能通过若游丝般的内气,现在却可通达无碍。这剑气更不是少年所出,而是经脉之中老道剑气残余,此刻才将将散尽。
原来一路之上少年行气如此艰难并非偶然,而是先天便不适合走修道这条路子,体内经脉不算通畅,所以致使每一关大窍穴位皆难以冲破,还显现出内气杂乱的症结,这样一来前后便能解释得通了。
“师父这是为何?”云中哪懂得其中的妙处,他只不过做了一场梦而已,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出奇变化,只是呆愣盯着剑身中丝丝缕缕升腾而起的残余剑气,压根摸不着头脑。
“阴阳图,我怎就忘了这茬。”吴霜摇头,脸色颇为懊恼,“你且放心,对你而言百利无一害,就是可惜了那牛鼻子的寿数,又要少去一截。早些年摸去他不少酒水山宝,他非要斤斤计较,还曾经发话哪天去我的山头肆虐一番,连本带利讨要回来,那嘴脸可真像个抠门商贾,可如今怎得如此大方,反倒使得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四,你得记着,这等天大人情,以后莫要忘了还给人家。“
这位宽袍大袖的剑仙沉沉叹了口气,从袖口拿出那张画着酒葫芦的符纸,端详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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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否,知否 第六十四章 迷离
章府中,咽喉负创的杨阜忙不迭拿出根长笛,借着女子站立不稳的空当,连忙吹响起来。笛声犹如秋风呜咽。而在笛声起时,对面的莫云浑身颤抖起来,蛊虫所赋予女子的力道,随着笛声渐渐消失殆尽。
刚才强势无二的女子,渐渐还归成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花旦,前阵子的强悍之气不复存留。夜半时吴霜口中所说的难堪笛声,正是出自杨阜之手,而冰蛊发作和偃息旗鼓,皆是由这笛声所制。其实杨阜也未能想到莫云竟然如此刚烈,蛊毒起时索性找上门来同他死战,而且的确伤及了他的要害。当下情势危急,杨阜急中生智,才令蛊虫沉眠,也好将眼下无法掌控的局势略微扳正。
“你若想靠虫蛊加身之力杀我,是否想得过于简单了?归根结底,我才是这蛊虫的养主,哪能彻底为你所用。”杨阜阴森一笑,嘴角鲜血依旧向下蜿蜒,然而不到半路,便被他舔舐干净。
女子此刻失去一身力气,站立都有些费劲,更莫要谈再出手了,圆睁杏目看向杨阜,并无半点惧意,冷笑出言;“如你与你主子这般龌龊当杀的杂碎,能伤你一次便值得,能伤你二次便是大功德,最好是将你二人千刀万剐,才算是解我心头之恨。”
杨阜讥笑,“而此刻你手无寸铁,就连能与我抗衡一二的蛊虫力道都皆尽失去,谈何千刀万剐?我看倒不如让我先将你制成蛊兵,携带左右,终日受万蛊噬体的滋味,这番我算是不虚此行,赚来了天降的好事。”说罢便要动手。
“且慢,你怎可对佳人无礼。”对峙两人抬头看去,只见从高台之上走下一人,身着绣银玄色短袍,腰间挎剑,眉目生得极好,不过俨然一副纨绔神色,十分不讨喜。来人并非旁人,正是章庆公子。
章公子向来不起早,不过也确有原因,夜夜笙歌春宵苦短,哪有早起的理由,而今儿个章公子却是早早苏醒,在婢女侍奉下打扮的相当爽利,日头还未升起时便赶到高台之上等候。故而自从女子进府,独斗门口的金门金锁,再到后来两人放行,女子出手与杨阜打斗,皆是看在眼里,只不过始终盘膝而坐,稳如泰山,除却方才瞧女子落于下风之时,神色微动,其余时间均是看不透喜怒。
服饰华贵的公子哥似乎并不急切,迈步之时煞是自若,耗费好一会功夫,缓缓走入亭中,向女子略微施礼,爽朗笑道:“见过程夫人,若我未猜错,你我二人应当是初回相见。有些事莫要见怪,在下实在是苦于思慕之情,所以才出此下策,指使杨阜种蛊,一来为夫人发觉之后,能够碰面一睹芳容,再者是用以探查程班主是否对夫人关爱有加。倒也是我有失端庄,难以抑制住心思,让夫人凭空受苦如此多时日。如今两愿皆圆,才幡然醒悟深感自责,恨不得自断双臂让夫人解气。”
莫芸怎会信这纨绔的信口雌黄,如此深仇大恨,岂能是两句儿戏话所能揭过的,即便是她迫于压迫不了了之,可程镜冬无数日以来被她吞咽的鲜血,叫她怎能淡然?再说以这纨绔的行事之法,若是看上的女子无法得手,便会以各种腌臜手段,害得这户家破人亡已算是仁慈。而那被他掳掠而来的苦命女子,通常便是消受腻歪后,残花败柳扔去青楼乃至烟花巷贱卖,其行径之恶毒,端的令人发指。
似乎看出莫芸全然不信自己所言,章庆笑笑,拍拍杨阜肩头让他退下,而后又无意向前两步,距离女子只有一剑之距,慢条斯理站定,“程夫人若是不信,我便让杨阜替你除去冰蛊,想来夫人因这蛊虫吃了不少苦头,的确应当对它恨之入。不过倒也无妨,我给夫人陪个不是,另外将取出的冰蛊以火焚化,就当是为夫人出口恶气,再将夫人送回清河园,来日携重礼登门赔罪,您意下如何?夫人应当知道,我章庆虽声名狼藉,可章家极为重诺,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还是心中愤懑,稍后我便修书一封直抵京城,请家父责罚。”说到此处。章庆眼帘低垂下来,神情歉意沉声道:“久困于情,由爱生恨,我着实着道了。只希望夫人莫要再记恨于我,在下知错了。”
说罢深深作揖,再也不打量女子面皮,而是转身请杨阜来,为莫芸祛蛊。
门口,豪饮良久的金锁亦苦撑不住,酩酊大醉,就连双目都难以睁得开,口中还不断念叨着诸如一将易得三军难求的颠倒话。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金门说出那番话之后,心中同样郁郁,因此酒水便大江入海一般,狂涌入腹中,不多时便喝得饱胀难耐,酒气顶至灵台,神智有些迷糊。反观阎寺关则无甚异常,说起酒量,他不过比金门略大些,但今日为等候不时之需,饮酒并未过量,日头出来,再有些焦急,先前那些醉意便随汗一齐蒸腾出去,很快清醒如常。
汉子蹙眉,虽然不知莫芸为何一改往日浑噩,打斗之间有章法可循,可细细想来,定是与那胖掌柜口中说的蛊毒脱不了干系,有如此强健的体魄,就连他自己亦不敢确保,能在两兄弟手底下支撑如此久的时间。但归根结底,莫芸本质还是女子,贸然进入他人院落,拖沓久了恐生不测。
想到此处,阎寺关轻咳两声,装作醉意昏沉,歪歪斜斜起身,拎起酒壶往对面一举,“来,你我好生走一个,常言道不打不相识,今日相识,我阎寺关快意得很,二位与我脾气秉性甚是合得来,将来若是我投身军伍,还得仰仗二位提携,走着。”说罢作势要一饮而尽,可手却在半空中吃力停住,等候少许时间。
“还真喝得烂醉。”
阎寺关放下酒壶,踏入府门。
而此时伏桌而眠的金锁稍稍将头抬起,瞅着汉子背影笑了笑。
提携自然要提携,不过不实诚这事,恐怕得在他手下吃顿鞭子,才好翻篇。
知否,知否 第六十五章 庶子
才进章府,阎寺关迎面便遇上了折返而归的莫芸,两人见面皆是一愣。阎寺关没想到莫芸已然恢复神智,且无每次饮血之后昏厥;莫芸则是没曾想阎寺关仍旧等候在外,还当阎寺关与兄弟二人交手落了下风,暂且退避等候时机。
莫芸仍是虚弱,体内蛊虫已然被杨阜以手段召出,且章庆为表心诚,一把火将冰蛊烧得精光,险些让杨阜心疼的背过气去,这才不情不愿的将莫芸送出湖中回廊,自己则捧着那堆蛊虫所化成的焦土欲哭无泪,与之前同她针锋相对时的模样大相径庭,以至于莫芸都有些怀疑,这方士似乎是脑袋有些不正常,怎的方才阴冷,如今又变成这幅跳脱性子,实在让她心中觉得怪异。至于不依不饶,莫芸怎会没想过,程镜冬这长时日所做的事,无论是盛夏依旧烧碳火,还是每日趁她不清醒时出门采药野猎,用以补贴家用,她均看在眼中,心中刺痛不已。可即便这样,难道就真能揪章庆着不放?身份权势实在有云泥之别,即使一口咬住章庆差人下蛊,状纸也无人敢接,最后遭殃的也只能是清河园三人,犯不上为了讨个公道,再将命搭上。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走出章府大门。金门金锁两兄弟还是烂醉不醒,一位躺卧地上,一位趴伏于桌,二人均鼾声如雷。阎寺关见到莫芸安然无恙,心弦也松弛下来。甭管其他,虽然身上带伤,但毕竟能活着走出臭名昭著的章府,已然是万幸中的万幸。此时瞧见这行事憨直的兄弟俩,不禁有些好笑,便把两件早先被扔在一旁的红袍抓起,搭在两人后脑勺处,免得叫凉风吹得眼歪鼻斜。打心眼里,阎寺关便对军中之人有些好感,再说这两人行事的确相当正直,便随手帮着挡挡凉风,算是对二人放莫芸入内的谢意。毕竟若是这回莫芸未能进入,蛊虫无法祛除,受罪的可不止莫芸一人,程镜冬亦难以置身事外。
莫芸在阎寺关搀扶之下,缓缓向家中走去。七窍血迹还没彻底愈合,仍是向外淌着血迹,一滴一滴落在脚步之后,绵延一路。
“杨阜啊,前半段不错,后半段怎生如此浮夸,险些露馅,连我家的可人儿都差点看破。总要在交手两合再假装吐血,这下倒好,你说怎得办,扣除你十日俸禄,不算无理取闹吧?”莫芸前脚走出章府,后脚章公子便凑到杨阜跟前,故作焦急道。
“我说章大公子,我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好容易溜出来一趟,这蛊兵还没捞着,反倒平白无故搭没十日的银钱,您家大业大,哪差这两个钱,就当无事发生如何?”杨阜没好气道,说话间从焦土中扒拉出一颗微蓝草粒,小心翼翼的用手在回廊边上蘸了点水,撒在蓝草粒上。
说来也怪,那微蓝颗粒遇水,霎时便伸出六根纤细腿来,顺着杨阜手臂就钻进了肩头布袋中。
“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将本该葬身火中的冰蛊收回,杨阜面色也恢复如常,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通红的果子,轻轻咬破果皮,如血汁液在口中化开,十分的清甜。
章庆所言确实不虚,杨阜前半段确实在装。哪怕是莫芸受蛊虫影响,身手力道都极其难缠,可这位平素不显山不漏水的杨阜,又怎会是等闲之人,三境实打实的修为,即使修的是蛊术道法,体魄未加以勤修,亦不至于如此脆弱可欺。就这事章庆前些日子就嘱咐过杨阜,后者不解,所以各种旁敲侧击,希望问明白缘由,而章庆一直言语含糊,似乎还不想让杨阜晓得背后原因。
“既然此间事已了,我便讲与你听听。”公子也不推辞,倒背双手,神色怡然的看向杨阜,“我知道你久居深山,不通世故,偶尔两次即便外出混江湖,对于那些修为实力差劲的,你自有办法将他折磨致死,而至于那些修为高过你的,多半也忌惮你背后的那位师尊,只得忍气吞声,就算是心中寻思了万种杀你解恨的手段,最后也不得不收手。原因简单的很,修道无易时,辛苦修行半生,谁愿去死,遇事不知进退的,大都暴死在修道路上了。”
“所以说你们这些江湖客啊,当真逍遥洒脱的一般活不长久,瞻前顾后的活得忧心劳累。”心生感叹,公子哥说出句心底话。与杨阜相识这段时日,两人还真算是颇对脾气,杨阜是何脾气秉性,他还算了解颇深。所以在他眼前,章庆懒得隐瞒心中所想,不加掩饰就随口道来。
“当朝宰相大人共有五子,庶子有三,嫡子有二。我恰好在庶子中行二。”不消章庆再多说什么,杨阜便已经理清话中的隐意。
自从古时候以来,家中身份高低便有嫡庶之分:嫡子乃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所生,名分最正,若是子承父业,通常是嫡长子接替,少有其他嫡子继任。庶子则是侧室小妾所生,在子辈中名分地位极低,莫说是子承父业,即使是举荐做官也要排在最末等的顺序,以俗语来讲,就是爹爹不亲夫人不爱的角儿,地位颇为尴尬。
若是长子与老幺还算好些,可如果是上不触天下不及地,那地位更是底下。长子年纪最大,通常深得父亲指点提携,常伴左右关系甚好;老幺年纪最小,孩童懵懂,在家中受宠程度自然也不低,只有排行中段这几人,无人亲近。
章庆看出杨阜心中明了,便继续往下说,可脸色却不见得多好。
“所幸,两位嫡子早早就升天而去,只留下我们三位庶子。”
章公子笑意不减,“有一位是夜猎之时,与属下脱节,被山间豺狼撕成两半,另一位则是失足落崖,尸骨无存。这两人之死,背后皆有我的手笔。”
杨阜正倚靠在回廊栏杆处,双臂向后撑住玉石栏杆,上身斜着伸出回廊。日光洋洋洒洒,笼罩在杨阜上身衣襟。
“清官难断家务事。”
知否,知否 第六十六章 谋算
章庆嗤之以鼻:“屁的家务事,高门望族中间的勾心斗角,怎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家务事所能说尽的。今日你算计我,明日我再算计回来,无外乎这等。”杨阜从未听过世家大姓内的事件,眼下相当有旁听的意趣,没打断章庆的话头,反而是静静听着,十指不住的叩响栏杆,微眯双眸。
“若要问为何这般争夺,实则与争龙相差无几。其实举荐之位多得很,但真正看好并且委以重望的,只有一个位子。最终得势的这位,受父亲保荐推举,便可以入朝为官,先天就立足于不败之地,满朝文武,谁敢得罪父相他老人家?足以说官场一片坦途阳关,更无半个人敢前来触霉头,当真是青云平步,若是为官得当,受陛下赏识青睐,甚至在父相归老之时,不乏父子交接官印的可能。这才是我等几人要谋夺的位子,毕竟相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个闲散官员实在有些无味。”章庆浅浅含笑,目光之中尽是痴迷之色。权势钱财,历来为人所追捧,世间不乏自诩淡泊者,大多是难以如愿,故而才想出这等看似高洁的自称,用以与人闲聊时显得卓尔不群。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求而不得。
“庶子难以得势,所以你就想方设法将两位嫡子除掉,到也确实说得通,不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坑害同宗兄弟,令尊恐怕也不会冷眼旁观吧?”杨阜难得说上句话,他确实想不通,世间哪有这等糊涂的亲爹,明明知晓自家这些子辈均不是省油的灯,个个觊觎那举荐之位,盼望能在官场宦海直飞冲天。
既然如此,为何不加以制约管束,再说章庆害死二子定然是纸包不住火,可偏偏没受到什么像样责罚,而是将他扔在这处代表章家地位门面的府中逍遥至今?杨阜彻底糊涂了。
“的确,我所做之事,本该是愧对祖宗牌位的龌龊行径,即使是我爹那般山崩于前而不惊的脾性,得知幕后主使之人是我后,也禁不住在府中暴跳如雷,恨不得将我一剑劈成几瓣。”章庆说到这儿,朝杨阜眨眨双眼。
“可惜除了那两位嫡子,庶子三人之中只有我堪继承家门。家兄是个习武成瘾的武道疯子,腹内空空光晓得舞枪弄棒,从小便不讨父亲欢心,及冠之后便被父亲甩至仙家宗门,却连修行都停滞不前,被人说成是数十年不遇的废材。舍弟天生痴傻,直至如今都无法说出半句整话,终日得有人伺候吃穿,更不足为患。”
“你说,若是也将我砍了,偌大章家还哪里有上佳的苗子子承父业?待父相百年之后,章家后继无人,愧对祖宗牌位的不再是我这弑兄之人,而是父相了。”
杨阜恍然大悟,可心中隐隐约约,对眼前的纨绔公子哥生出两分忌惮。此人年纪轻轻,其心性和毒辣手段,若是放到江湖中,假以时日极有可能是个相当茬手的一位人物。杨阜此时觉得,竟然有些庆幸章公子没有什么修道天赋,于是乎心弦微微放松,将果蒂吐出,抱着双膀向湖中看去。
假湖之中鱼儿甚多,种类更是千奇百怪,其中大多以锦鲤为主,花色体格各不相同。果蒂入水荡起水波,使得无数朵锦鲤争相赶来,恨不得将鳞片挤落。当中有条个头最大的锦鲤,其他鱼儿至多不过两掌来长,而这条将将有四尺余,分外惹眼。这朵雅称十八红的锦鲤,形如其名,背上有十八块艳红鳞片,煞是好看。十八红一路横冲直撞游至正中,不管不顾将果蒂囫囵吞入腹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这么说来,今日放走那女子,除了告知我的算计,背地里留有后手?”杨阜不愧是经验老道,稍微想想便瞧出蹊跷所在。
章庆倒是被这句话噎得一愣,自己似乎真是小瞧了这位用蛊的修道高手,稍微漏出些马脚,自己未曾吐露的意图就被揣测个大概,显然不是什么心思纯良木讷之人。于是索性打算将周全谋划和盘托出,说与杨阜听听。
另一边在阎寺关陪同之下,莫芸时隔多日,终于是以清醒神智踏入院内。
程镜冬不在院内,不知去向,莫芸只好先行进屋,将满面血污擦拭干净。一路之上已有行人,担心面上血污会使人生疑,莫芸特地嘱咐阎寺关从人迹稀少的小路绕行,免得有好事之人传出不善话语。况且她良久未曾露面,自然是小心为妙,置身风口浪尖的滋味,常人可是相当难以消受。
此番出行,莫芸与阎寺关负伤皆是不轻,阎寺关是被金门浩大峥嵘的拳劲震伤了经络,纵深入骨;莫芸则是先被吴霜院中剑阵所伤,紧接着又强行挣脱缚字锁,将双肩从关节处强行脱扣,好在蛊虫反哺所带来的体魄强健无比,才未落下过大的伤势。女子终归是女子,又无习武修道的根基,蛊虫祛除过后已然力竭,踏入家门的一瞬,便再也直不起背,浑身脱力。眼下程镜冬踪迹全无,阎寺关强拖着病体前去找寻,只留下莫芸在里屋暂时歇息片刻,待寻回程镜冬再寻郎中抓药,防止病根不除。
无论如何,直到现在,此番前去章府的豪赌的确除去了莫芸的心头病,以后是否还会有其他祸患还未可知。起码冰蛊尽去,日后日子也不必如此拮据,程镜冬更不必每隔十天半月便被吸食鲜血,似乎眼前的昏沉雾霭,慢慢的透出些许光亮。
女子依在床头之上,打量着周遭屋内的陈设,鼻翼两侧,却不由得淌下泪来。
屋内陈列物件极少,简朴之甚,一眼便可窥尽全容:一张老旧木桌,一把斑驳木椅,铜镜一面,还有桌上脂粉半盒。
莫芸瞧着铜镜与胭脂水粉,仿佛见到有位瘦弱男子,气血羸弱至极。由于担心夫人看出端倪,每日前去探望之时,都仔细的将胭脂水粉涂匀。
休要说旦角皆需上容妆。
要晓得戏台之下,他乃是男儿郎。
知否,知否 第六十七章 安身
“难道你就从未觉得多此一举?家室如此显赫,何必在当中兜这大的圈子,直接了当岂不更好?你对那女子是图谋不轨,或是恨之入骨,事到如今我亦分辨不清了。”章府的丫鬟侍女均不在场,无人知晓章庆方才所言为何,竟然惹得杨阜言语都有些恼怒。“没想到章大公子向来行事无所顾忌,到此等地步还不忘寻个妥帖理由,在下算领教了。”
章庆不为所动,甚至言谈语气颇为嫌弃,“本公子还是与他聊得来,那位可不像你,满口不值三两钱的仁义道德,假的很。你当我不想直接了当将莫芸收归身侧?别看如今我在采仙滩章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是未来章家的一家之主,可你莫要忘了,我在父相心中始终是一根残害同宗的浸毒倒刺,一旦我显现出不能担当大任,定要想方设法将我兄长招回,取代我如今的位子。”
“本公子平常行事放浪荒唐,其实我身边眼线皆记在心上,父相必然也有所耳闻,可是始终未曾伸手管束,而今的局势却是不同了。”章庆从回廊边上拎起一团锦袋,熟门熟路将其中的鱼食均匀撒在湖面中央。
“近些日子我听闻我那位武痴兄长,似乎真有些下山的意思,并非没想过在他下山之后袭杀,起码也要敲打一番。可终究是仙家宗门出来的人,即使天赋愚笨至极,也需给宗门几分面子。修道之人哪有不重脸面的,若是真不给丝毫面子强行出手,惹怒仙家大人,那可真是无福消受。”
”东部诸国处曾经有世家子弟跋扈专横,与宗门中的小辈起了争执,吃过两次闷亏便下毒手,据说非但将那名最受宗主寄予厚望的弟子害死,且死相极为凄惨瘆人。故而一夜之间,那世家便被从上至下清洗一遭,当权之人皆尽被斩杀一空,血流漂橹;而那位跋扈子弟的下场则是更令人毛骨悚然,被剥皮抽筋却终日以珍奇宝药塞口,虽未致死,但每日所受的折磨,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而那个小国的一国之主听闻此事,被吓得寝食难安,连派人前去交涉的心思也不敢起。”
湖中锦鲤再次翻腾,争抢鱼食。而这次那条十八红却未能如愿挤入正中央的绝佳位置,被身边两条同样壮硕的锦鲤抵住去路,大片的鱼尾剧烈晃动,似是心有不甘。
章庆看得出神,再次张口道,“所以我如今行事,万万不能触霉头,若是父亲当真不念父子之情,只怕真会剥夺我继承家业的资格。故而如今做事需滴水不漏,这一来就算父亲得知此事来龙去脉,同样亦会视若罔闻。”
亭台回廊处立着根鱼竿,是以晶莹无暇鹿角作柄,坚固程度不消多言。杨阜纳闷地看着章庆把话说完,而后抄起钓竿,狠狠的向那两条拦路的锦鲤抽去,用力之大,连鱼竿都绷出几分弯曲的弧度。
水花四溅,二鱼吃痛,迫于无奈只得舍弃快要入口的吃食,如两道流火似游远了。
章庆撇下钓竿,拍打干净双掌指缝中的饵料,坐在亭子正中的白玉石墩处,不管杨阜是否有耐心听他讲完,慢条斯理道:“多数百姓以为举荐时候,学问便是考量的重中之重。殊不知一点,学富五车张口闭口就可引经据典,自然是极好的,可学问大便可在朝中呼风唤雨么?显然将朝堂事想得太过理所应当了,重中之重,还归于这人是否有足够的城府心性,为政手腕如何,是否懂得进退取舍,与官场的种种规矩窍门,这才是最添彩的地方。”
“我为何不直接了当请官府办事,而是要亲自布置这台戏给捕快看,其实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虽然我家世颇高,可对官府中人呼来喝去,落在父相眼中必定是此子不知轻重,若是来日做官定走不长远;二来是寻到妥当理由,将美人儿顺理成章的弄来府上,于情于理都难挑出毛病,事成之后父亲如何责罚处置,料想亦不会过于苛责。”公子面皮相当俊逸,日光散落之下更添五分明朗,此刻嘴角带笑,若让那些思春的女子瞧见,定会抛来好些勾魂夺命的媚眼。无人知晓他此刻所讲的事,何其阴损诡谲。
杨阜发觉,一直以来自己似乎从未曾看透章庆是何等人物。暴虐无常无色不欢,飞扬跋扈乖张阴狠,而现在好像又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章庆定会在齐陵官场之中如鱼得水,估计即使面对那些老成精的大员,亦能分庭抗礼,不落下乘。
胸有沟壑,世故老辣。
章家折去两位嫡子,却豢养出这么位怪物,大概真是因祸得福吧。
留下杨阜在亭台中,章庆独身一人向章府门口走去,倒背双手,足尖踢起块碎石,如同贫民百姓人家稚童玩耍,边踢边走,丁点不顾及磨损靴尖,绕过点翠屏风,就踱步到府门近前。
金门金锁勉强抱拳行礼,心中纳闷不已。其实平常章庆极少走动,往往要等白日的值守交接之后,才会出门走动,原因其一是章庆夜间耕耘劳累过度,鲜有起早;其二是章庆似乎有意躲着二人,二人亦有意避开章庆,颇有点相看两厌的意思。
相隔十几步,章公子便嗅到两人周身所散发的酒气,再看挪来至此的酒桌,心下早就看明白怎么回事,但面色依然不愠不火,言语之间姿态极低。
“二位辛苦,不知近来在府上可还住的踏实?”
金锁稍稍打量金门,发现后者饮酒的确过量了不止一筹,心中有些焦急。方才他隐约听到有人踢石子的响动,这才强打精神将酒壶归置妥当,叫醒地上躺着的兄弟,以待不时之需。
从心底来说,为人正气的金锁亦看不惯章庆,可也无法发作,毕竟人立檐廊之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好说好说,自是十分踏实。”
章庆轻微眯眼,“那,二位能否另寻别处安身?”
知否,知否 第六十八章 赠拳
别处安身,章公子说得轻巧无比,但即使是醉意昏沉的金门面色都有些不妙。他二人是受军中之命外出修道,而后受委托至此作章府守卫,哪有被人撵回去的道理。抛开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回到军中该如何交代还是两谈,最主要的,若是返回军中不在此地任职,月末那笔不菲的俸禄就没理由再伸手讨要,仅靠军中俸禄,谈何赡养家中年迈双亲?
章庆早就知道这两兄弟的心思,所以不等二人开口,就继续好言相劝道:“两位是军中少有的修行人士,修道年月尚浅,可修为却一日千里,称得上是未来军中的栋梁砥柱。与其在我这耽误大好岁月,不如继续回军中建功立业,才不负大丈夫之志。”金锁眉头紧皱,一时也不知作何答复,只好等候下文。且左手微不可查的捏紧金门的关冲穴,使内气催动,让金门速速醒酒,以免耽搁了大事。
“我已亲自拟好一封书信,命人送至父相手中,为二位讨要牙门将一职,想来他亦会觉得二位在此有些屈才,故而我料这官职定然是十拿九稳,两位也尽管放心。”章庆说到这,瞥见门槛边底摆放数个中空酒壶,爽朗一笑,随即在金锁复杂眼光注视下,走到门槛近前,挑中一个仍有半壶酒液的酒壶,小饮两口。
“齐陵军内部无禁酒这一说,估计在此地喝酒,还是不如同军中袍泽畅饮。”章庆摇晃壶中剩余不多的酒液,面色微红。二人所饮之酒十分粗犷辣喉,对于他这等素来奉行食不厌精,酒行温润的公子来说,当真撑不过这豪烈的酒劲,仅仅两口就使得他有些脚下不稳,喉咙之中像碳火滚动,滋味甚是难挨。
可章庆面皮丝毫未动,依旧是如沐春风一般,嘴角挂笑,“家中二老必然年岁不小,自力更生显然有些失却孝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我章庆觉得耽搁了二位的前程,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让两位背负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所以我特地差人,找到二位家中,并奉上百两金锭。权当是这段时日,二位忠于职守的谢礼。”说完章庆拍拍手,从点翠屏风后走出两位绝色侍女。
两侍女生得的确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双腿罗裙之处被一分为二,走动之时隐约可见凝脂似的柔腻肌肤,晃得金门金锁二人眼神都有些闪躲。
两侍女袅袅婷婷走到章庆跟前,后者将两女手中托盘所覆的绸缎掀开,赫然是满满当当的金锭珠宝。
“特以这些小财相赠,数目不多,但大抵勉强能当做旅途之中的盘缠,还望两位收下。”
晌午时分,金锁和金门将行李拾掇妥当,把两身红袍挂在屋中,头亦不回的搭乘马车离去。
马车行出几里之后,金门闲来无事,把布包打开,瞅着当中的银钱乐呵道:“没想到这章公子还颇为仁义,知晓我二人在此憋屈,送盘缠官职还不说,还赠与咱家如此多的金锭。五百两金呐,哪怕下半生在家中游手好闲也够开销了,世家手中的钱财,确实丰厚殷实。”
与弟弟的欣喜不同,金锁此刻仍然是眉头紧皱,使宽若蒲扇的大手将钱袋一把夺过,拽着金门耳朵,压低声音道,“金门,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当真以为这钱是给你我二人做盘缠的?”恐隔墙有耳,金锁从钱袋中捏出一枚铜钱一甩手,铜钱穿过车厢前窗,应声砸在车夫耳根,后者软倒在辕座处,不省人事。旁人看来车夫只是有些劳累,或是靠在前窗处与人交谈,谁能想到是被人砸晕过去。
采仙滩不太远处便是齐陵衙门,治安定然极好,再者说以这里诸家府上大人的身份,谁敢前来触霉头,若是有这贼心不畏死的歹人,亦需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是否够家丁护院出气用。故而治安相当之好,定然无人怀疑车夫遭遇不测。
“先才他便踢石子用来提醒我等,有人将至。只怕早已经知道咱两个在门口饮酒,甚至极有可能连放你我那女子进入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未曾问及。”
“再说给爹娘送钱这茬,明面上是与我等交好,实则是在提醒你我,他已然知晓咱们爹娘住处,如若再不走或是多管闲事,恐怕爹娘的命就在他手中拿捏住。咱们虽是在仙家宗门拜师,直接对付我等,在师父那里说不过去。可要是对亲属不利,宗门也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会伸手去管,一国宰相哪里是如此好惹的,真若是做得越界,再能耐的仙人亦顶不住举国上下的铁蹄铁甲轮番冲击,谁会闲来无事同齐陵国的宰相掰腕子?”
这一席话,金门听得是毛骨悚然。他虽然为人率直爽快,但并不意味着脑袋少根筋,这话里话外的门道和杀机,他听得分明,霎时间看向钱袋的眼神便转变为惧意。
这钱,当真是拿得惊心动魄。
金锁靠在座位处,透过前窗看向章府方向,心中不由得叹息。阎寺关他的确有几分欣赏之意,此人无论身手德行都不算差,且极为讲江湖道义,若是来到军中定会成为一大臂助,甚至将来武道有成,很有可能比他走得都远几分。只可惜这次,清河园惹上不该惹的章庆,岁数不大,但心智却老辣阴损,就连他也险些被瞒过去。正是因为章庆有恃无恐,无意中说出了派人往爹娘住处赠金。才被他发现些蛛丝马迹。
“只能自求多福了。”
似乎是章庆授意,周边酒家坊市皆未开门,大门紧闭,长街中只有风声呜呜,挑动酒旗木牌,噼啪作响。
金锁金门下车,并未走远,二人只是在近处停下,调息运气。
再看金锁周身有风声,金门身侧有雷鸣。
我二人无力相助,只好在离别之际留下两份拳脚意气,赠与后来人。
车夫被炸雷一般的响动惊醒,挣扎起身。再看车厢内,金门金锁端坐如山。随即揉揉酸痛脖颈,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致使昏睡过去,忙不迭的挥动马鞭,驾车离去。
车后长街当中,有两处深邃拳印,印大如斗。
知否,知否 第六十九章 三剑
经历过几炷香时间的调息运气,吴霜的状况好上不少,便硬扯少年,商量着再多传授他些剑招。既然经络通畅无碍,就可算踏入修行的头一层境界。这层境界被称之为敛元,乃是经络中内气最为稀薄的初境,经脉窍门中内气杂而不纯,百废待兴,需谨慎滋养,将游丝一般的内气,调养为一条粗壮雄浑的过江大龙,谈何容易。于是通常修道之人在这层关卡内,耗费良多时光,所图的是令内气渐渐雄壮,祛除杂乱之气,使之精纯通达厚积薄发,以便在日后破境时能多几分成功的可能。
敛元所能调动的内气,实在少之又少,休说御物飞剑,就连可透体而出都闻所未闻,更别提想要以气伤敌。先前云仲只不过是借势而已,内气皆是老道附着于骨簪上,借给云仲而已,其目的是让少年临摹剑意,感受内气运转。
天下美玉良才多矣,其中不乏境界突飞猛进,或者是虚念之后能跨境对敌的惊艳之人,可唯独没听说过谁能不借助丧门手段,敛元境杀虚念境的,哪怕是绝颠人物年少初境,也未有过先例。修道初境,敛元为本,靠这层境界纵横天下门都没有,指不定随便一个武艺出众未曾修行的江湖客便能打得初境哭爹喊娘。
故而,有些少年仙根极佳,但无宗门庇护者,半数以上皆陨落于此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在江湖中尤其适用。
现在的吴霜正是担心这点,放在自己修为巅峰之时,若无绝顶人物来袭,他可轻描淡写护住云仲,不在话下。可现如今旧伤尚未痊愈,修为折损,如若再遇见今日的情形,少年这条小命怕是就栽在压笼林中,神仙都无回天之力。
于是乎吴霜打算多教少年几招,不担心贪多嚼不烂,以少年的悟性,辅以每日刻苦修行,平常的剑招领会起来,不能算难事。
云仲则是满脸无奈,他真摸不清自家师父的思绪:吴大剑仙伤势仍在,云仲身上毒性刚除,何况方才还费神领会剑意,当下恨不得一头扎到床上睡他个阴阳颠倒,怎的就突然想起授招来了?
吴霜授剑三式,皆是大开大合的豪迈剑招。与登楼不同,杀气不甚浓烈,却极富气势,颇具颠山倒海的架势神气,那柄质朴长剑在吴霜手中,恰如过海长鲸摧山异兽,磅礴无匹。
碧蓝天穹,山溪潺潺自流,澄澈通透。依稀可见底部有幼虾新蜕,须足乱蹬,从老壳中挣脱而出。乳白虾躯迎接水流冲刷,极快地扩大了足足几圈,才堪堪放慢势头,悠哉悠哉的顺水而行,藏身于墨绿水草之中,静静生长。
青山点翠追云直上,山下师徒二人,一人运剑传招,一人仔细观瞧。
少年最崇敬吴霜的地方,便是无论先前一刻吴掌柜嬉皮笑脸,还是同路上商贾讨价还价,亦或者是大梦初醒,落拓不羁,一剑在手,吴霜气韵便浑然变作锋芒毕现。
吴霜所命名的剑招名讳,颇为风雅,云仲十分怀疑师父是否把毕生所学的雅词,都用在了起名这件事上。剑招分别为鸾迎,叠瀑,溯叩,前二者为进步攻式,第三招则为后手式。
鸾迎,取鸣鸾相迎之意,一剑既出丝毫不退,手腕轻抖用以拨开敌手兵刃,形似鸾鸟青雀轻啄飞虫,灵蛇吐信。虽带有些许旋转的力道,去势依旧不减,威能却更甚三分。
叠瀑则与鸾迎迥异,乃是地地道道的以势压人的剑式。近身缠斗,尤其剑客之间,最忌讳的便是剑路叫敌手看穿,封死各处出剑的角度,最后不得已被人破开掌中剑。剑一脱手,运气好些还能捞回条命,气运差的那些位,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白白便宜山间虎狼。叠瀑一式正是用以应对这等情形,两剑相迎若是处于下风,则以不同手法撤出剑,如同打铁一般硬磕敌手剑刃,愈急愈重,犹如流瀑相叠生生逼开敌手粘连的剑刃。
相比之下溯叩则是简略易懂,是为后手。意为对方剑刃来临之时,掌中剑紧贴前者的剑刃,好似追本溯源滑落至吞口剑格处,手腕上抬叩住剑刃,牢牢锁死。
三剑各不相同,云仲仔细在脑海之中推演一番,大概得知这三种剑招的异同之处:鸾迎难处在于如何抖腕,需保证去势不减。叠瀑难处则突现在如何撤剑。
至于溯叩,则是对敌之时灵光凸显方能使出,平日只可与人对练时才可精进一二,此外别无他法。
剑招授毕,吴大剑仙同云小四困顿不堪,往碧草环绕厚实的地界一躺,指头都不愿再动弹一下。今儿的日头不比之前毒辣,隐隐之间仍有微风拂面,带来多日不见的清爽滋味。就快到晌午时分,师徒二人仍未觉察出酷热难耐,倒是腹中饥饿之意甚浓。
从深更半夜打到日上三竿,尚未休息饱足便推演剑招,两人饥渴得很,又因懒虫作祟迟迟不愿起身,若是让人路过瞧见,定得好生嘲笑一番。
“牛鼻子当真不上道,以他的精神头,怎能没瞧见我二人饥饿万分的狼狈样,眼看到晌饭的时候,竟不邀咱师徒二人上山蹭顿饱饭,这事儿闹得,心烦得很。”呈大字躺倒在地的吴霜心气难平,狠狠将手边的嫩草揪起,仿佛正揪着老道胡须一般。
云仲亦好不到哪去,经络初通,甚为耗费体力。他本就是半大的年纪,身子骨未长全,正是老人家口中一顿八斤酱牛肉的时候,浑身上下的骨头皮肉,张嘴叫饿,堵也堵不住。
“师父莫要这么说,人家老前辈毕竟帮得大忙,于情于理也无需请我们吃顿餐饭,实在无法,大不了待会徒弟去河中捕上几条鱼,凑合着烤来吃便是。”云仲相劝,他虽也爱占点便宜,但既然老前辈前脚出手相助,后脚再在背地里编排人家,属实不地道。于是强行坐起,准备去河中捞鱼。
吴大剑仙躺着直哼哼,白眼乱翻,“不准去,他还欠我…”胖子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想不到李抱鱼欠他何物,反倒是想起自己欠下的几屁股债。随后便气得索性将眼睛一闭,任由少年前去捉鱼。
昏昏欲睡之时,吴霜耳边突然响起话语,苍老浑厚。
“你小子是真没良心,我欠你啥?”
知否,知否 第七十章 两门
尚未走远的云仲瞅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霜面庞偏胖,相比脸盘双眸略微显小;老道李抱鱼面庞苍老,年岁太大导致有些干瘦,颧骨高抬,还未浑浊的双眸瞪得溜圆,用大眼瞪小眼形容,分外适宜。老道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小道童,此刻正揪住李抱鱼的道袍,如同猿猴攀岭般,顺着老道脊梁,欲将头顶的包巾拽松。
少年瞧得乐呵,吴霜同老道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个说我替你教徒授业,多个将来发扬道统的弟子能顶多少天材地宝?这算不算欠?摊上这等美事不偷着乐也就罢了,竟然还反咬一口,道门绵延千百年的脸面迟早都叫你败光。另一位更是肝火顶至灵台,气得雪白发丝都升起朦胧云雾,厉声说无上天尊,上天作证,那徒弟本就是你吴霜强拐到山头的,不寻麻烦打烂你山头牌匾,就已是仁至义尽到底了,如今还翻出来引以为功,无耻至极。
吴霜腹内空空,吵上十几句便无力再战,自顾躺倒在地,萎靡不堪。一旁的老道得胜,捋顺胡须,竭力欲让话语再显得冷些,可面皮里的笑意却是无法遮掩。可方才争吵正酣,浑然没曾发觉背后的道童已然攀至肩头,一把扯住老道脑瓜顶上的包巾。老道疼得龇牙咧嘴,差点掉泪,回头见道童兴高采烈的抓着包巾,指缝中还有几十根晶莹的白发,登时便气结不已。而落在吴霜眼中,这把柄可足够换来不少宝贝,于是坏笑起来。
“啧啧,昔日道家之首,今日却被娃娃揪下数十烦恼丝。再过几年,怕不是要径直遁入佛门,佛道兼修,实在是气魄无双。”这话落在其他道士耳中,估摸着必定得与吴霜拼命。
九国之中,许多地界讲究不同,佛门道门的关系未必势如水火,可在西陆三国之内,佛道却是死仇。早在一二百年前,那时佛门与道门关系还算融洽,多数时间井水不犯河水,两教甚至还有些往来,那时的大齐还未分崩离析,王朝仍旧处于壮年。那时节正是处于各路教派百花齐放的顶峰,北境与东洲都有传道之人,不远万里之遥来到大齐生根布道。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门最得人心,教众广浩,几乎家家皆有信教之人;而当年的齐帝贤明大气,并未对外来教派加之过多约束,只是对宣扬邪教扭曲教义者,严惩不贷。一经发现这等心怀不轨的教众,带枷游街示众十日,而后当街枭首,保证臣民勿入邪门歪道。
盛况空前,各教派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国都处,齐帝专门差人修筑了五处大祠,统共历经三年,能工巧匠数百位,钱粮耗费无数,完工之后甚是雄伟奇壮。令人最为称赞的一点,乃是这五座巍巍祠堂,层数皆是与皇宫无二,共计四层,同皇权平起平坐,足矣见识到当年那位齐帝心胸意气之豪迈,天下无二。这样一来,五处祠堂中常驻的教首,即便是不乐意与其他四教教首相交,亦得硬着头皮同他人交流教义学问。时候一长,自然而然就不再抵触,反而相谈甚欢。教义若是狭隘,或是宣扬些不以人为本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受如此多百姓的拥护,故而虽教义不同,但都主张人为本,宣扬善小为之恶小不为。
五位教首更是深谙道中学问,为人的确均是谈吐不俗,且无攀比和小肚鸡肠的毛病,很快便互为知己,吸取他教精华丰富己身,日子过得滋味十足。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正值壮年的齐帝暴毙于巡国途中,举国动荡。
不知为何这严加封锁的消息,竟然传至紫昊国圣上耳中,即刻传令三军开拨,一声令下二十万铁骑浩浩荡荡,直扑大齐国门。
兴许是齐帝过于英明神武,将他这一脉的香火运势吸纳殆尽,膝下十二位皇子中,足足有十一位尚在京城,竟无一人愿将拒敌置于首位,反倒是纷纷拿出伪造的遗诏,夺嫡之争如火如荼,而边关告急却始终无人理会,何其荒谬。
当朝宰相林堂侠上书二十一次,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返。无人主持朝政,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看十几位皇子舌绽莲花,甚至不惜拔剑相对,于朝堂之上大打出手,皆是噤若寒蝉。无奈之下,这位辅佐两朝齐帝的林堂侠,悲呼三声老臣有罪,一头撞死在龙椅之上,血流满地。而诸位皇子仍旧视若无睹,眼中尽是沾满老臣血污的龙椅。
朝中皆知五皇子掌握一国兵符,文韬武略虽不及其父,但也不失国君风采。大臣无兵符或是圣上口谕,不得擅自出兵,此乃千秋万代的铁律,谁也不敢逾越本分。更何况兵符不在,谁能调动举国大军?满朝文武皆在等候这位皇子从南归来,提领威武之师抗击紫昊铁骑。然而本该得知消息后,几日便能赶回的五皇子,却在这等节骨眼时迟迟不归。
就在如此紧迫情形之下,五教教首之中走出一人,头戴五岳道冠,身披皂白道袍。
五教首之中,谁也不晓得道门之首有何等惊世骇俗的修为,就如同佛门之首亦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漏出了蛛丝马迹,使得道首看出他身怀修为。其实并非是佛首不愿出山,而是正处于功法瓶颈,极其忌惮出世。一旦出世必然少不了行杀戮之事,怕的并非陨命身死,而是怕毁干净一身佛气,怕身后佛徒知晓之后,不再秉持佛法。
史官记载,当初道门之首貌若谪仙,衣裳华美,却伸手挖了挖鼻孔。
他说,下十八层阴曹地府,记得常来串门。
他说,国将不国,佛陀也应看在眼里。你这贼秃平常性子温吞,这回也是时候来一次怒目金刚。
如此,当年的佛门之首被道门之首劝服,直奔边关。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边关国门,被一僧一道生生守住六十余时辰。
待到五皇子带着满面血污提兵赶至时。
沙场中,二人早已含笑坐化。
ps~五皇子迟迟未归的原因,想必各位心中有数,就不明着讲了
知否,知否 第七十一章 两谈
佛首道首二人圆寂,而五皇子的确手腕惊人,将大权正统竭尽掌控,将本来将倾大厦,强行推至正轨,吞并紫昊四十余城,最后逼得紫昊圣上求和,才堪堪作罢。不过佛道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起因是朝廷动荡之时,史官只是寥寥数笔记下道首话语,并未记载其他。况且朝廷为防走漏消息,诛杀了好些口风不紧的官员,当时情景如何,百姓徒众一无所知。而后世的国君因羞于这段十子夺权,只留下某年某月紫昊来犯,被先帝率强军击溃,连克四十余城。就连二人拒敌力战而亡,亦从史册中删减一空,只有在某些野史中才能寻觅到当年的蛛丝马迹。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活生生诌出本史书。
有人言分明是道家之首与佛门有旧怨,以佛徒性命逼迫佛首同他赴死。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哪里是一同赴死,定是道首瞧见佛门势强,恐其一家独大,便使见不得人的手段伎俩害死佛首,自己则是诈死,待到风头过去再出来搅动风雨,不信谁便去起开棺椁,瞧瞧当中是否有骸骨。要知人言可畏,流言蜚语向来容易流传。
偏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竟还真的有佛徒趁着夜色,欲前往道首埋骨地一探究竟,亲眼求证是否如他人所说那般。不想却被道家弟子觉察,险些将他乱棒打死,扔出墓冢所在的清净地界。三番五次激进举动,终于触怒了道门弟子,两方在距京城十五里处火并,出动近千徒众。
这些种种,使得佛道如今水火不容。
吴霜似乎也自觉失语,连忙起身行礼。毕竟老道辈分极高,有些长幼尊卑,吴霜还是能理清的。
老道见吴霜这幅德行,老脸上的怒容缓缓褪去,朝吴霜摆摆手,随后便有些感叹。现在的吴霜毫不知晓,接下来他听闻的这番言论,竟然是出自道门前一任道首所出。
“小子,佛道之争本质就是天大笑谈,乃是有心之人蓄意挑拨,且在朝廷一再压制之下依然传得沸沸扬扬,这事本就蹊跷。”
吴霜双目微凝,“难不成是…”
“看来这些年没白跑江湖,”李抱鱼伸手将背后的道童抱到怀中,而后轻轻放在草地上,和蔼道:“去找那小哥玩儿去。”道童有些不乐意,他还想拽下几根老道的银丝,将来留作闲暇时,在那几颗光秃老树上打结,想来银丝飘动,断然比如今这副模样顺眼得多。幸好老道不知道童心思,否则大概又要捶胸顿足,如顽童般闹腾半晌。
支走道童,李抱鱼用枯瘦老手摸摸发髻,暗自松口气,随即将纯白道袍撩起,盘膝坐在如莹绿草上,“你既已看出本质,可否知晓为何如此对付佛道?”
“大齐易主,那位五皇胸怀恐怕不及他父皇,毕竟王权在一国之主眼中,可谓重中之重。佛道等五教影响甚为广远,若是不加之制衡,只怕日后横生枝节,对他不利。”吴霜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症结,沉声应答。
“不错,正是如此。”李抱鱼眼中欣赏之色,甚为浓郁,这位方才还无半点高人仪态的老道首,此刻眼中满是历经风霜后的古井无波。
“自从五皇子掌权之后,五教每况愈下,乃至魁弥牧三门都先后从大世中黯然退场,往后数十年,沉寂已久的三门再也无成群结队的教众,寻遍大齐估计亦只剩零星的几位,再也不复往日的盛况。余下佛道两门由于根基深重,才勉强支撑到今日,可真是苟延残喘呐。”
老道掸净身上道袍,偶然发现左侧大袖上趴着一只幼蝶,小心翼翼将其抖落,用掌心接住,仔细地把幼蝶挂于一株坚韧高草处。
万物见我,一如我见三清。
云仲有些犯怵。
他这但凡见生人就语塞的症结,直到今日也未曾有太多改观,此时瞧着满身稚气但神情颇为傲然的道童,张口甚是艰难。在脑海中寻思半晌,少年才木讷开口,“河边摸鱼,去不?”
一大一小,一位是破烂白袍的少年,一位是粉雕玉砌的小道童,因二人师父的缘故,碰巧凑在一道,又碰巧两人腹中皆是空空。
入夏已有几日,溪水不再同以往那般刺骨,但仍带凉意。少年将裤脚袖口挽起,褪去鞋袜,一脚深一脚浅踏入水中,身形俯低,静立水中等候。
不多时,便有条两三掌长的鱼儿经过,摇头摆尾正欲从少年双腿旁游过。不料还未等反应,就被少年捉住,猛然一抛甩至河岸边,动作之快,几乎就在一息之间。现如今云仲的身手着实比往日快了许多,练剑行气,正悄然将他身手力道抬升起来,捉起鱼更加轻松。很快河岸边沿之上就多出几条分量十足的鱼儿,被少年用长剑碎块剔除干净,扔在一边待烤。
从始至终道童瞧得无比认真,云仲捉鱼时,于他眼中仿佛有道轻灵轨迹,似是剑气般环绕在少年通体上下,轮转不绝,穿蜂引蝶。待到道童回神时,少年已然生罢火,将鱼用枯枝贯穿,置于离火舌一寸处烤着。
“你在哪学来这一手捉鱼功夫的?”道童头次开口,问得云仲一愣。
“我家镇子边上有条河沟,每逢这时节鱼儿繁多,捉着捉着,自然就手熟了。”
道童点点头,同时亦蹲在火边,青烟盘桓而上,于微风中飘出甚远。
“你同你师父,好像都很穷很穷。”
云仲笑笑,估摸这道童未去过小镇那么偏僻的地角,于是便含糊答道:“还行,尚能满足温饱。”
“哦。”
好一阵子过后,道童又问道:“你随你师父一路南下,可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做大侠啊。”云仲答得很快。
“做大侠便不会穷酸了么?虽然我觉得银钱甚脏,可山下的人似乎都拿它当宝贝。”
“穷也能做大侠,富也能做大侠。”
少年似乎觉得回答过于敷衍,又补充道:“我小时候很穷,常常惦记那些大户人家,能买齐全整套豪侠传,可走了这么久江湖才发现,有银子未必就能活得轻松自如,没银子亦未必就活得毫无意趣。能否做成一件事,离不开银子,也离得开银子。总之我觉得吧,逍遥舒坦,爽爽快快砍恶人,活得快意,都能做大侠。”
“做好事嘛,哪管钱多钱少。贫富同想不想做,能不能做成,好像是两码事。”
正与吴霜闲聊的老道,衣摆处的阴阳图动了动。
老道的嘴角也跟着动了动。
知否,知否 第七十二章 捕快
徐进玉当下的心情,可谓是烦闷到骨子里去了。
大清早他还搂着自家媳妇丰腴腰肢,睡得正酣之时,家中大门却猛然被人拍响。好容易从睡梦里醒来,骂骂咧咧将大门打开来,门外正是同在衙门任职的好友马巳。
原来天色初明捕头就亲自将马巳从家中拽起,让他前来叫醒徐进玉。这马巳自从徐进玉娶妻之后,便成为方圆十里唯一的鳏夫,而立之年仍旧无妻,终日住在距县衙几百步远的老宅中,除去在衙门当值,日子倒也省心至极。
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连照顾起居终日狮吼的婆娘也无,的确不用花过多心思,可自从徐进玉不顾兄弟情谊,自个儿与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拜堂成亲,马巳便更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无论是水井边上,还是官道饮马槽,岭阳县处处都可见到这位神出鬼没的精瘦男子,着实变为了县中一景。
“捕头让我知会你一声,今儿个咱衙门算接得个大活儿,听说昨儿个采仙滩那片来人,就连县令老爷都亲自出面接待,平常那副清高德行半点不剩,姿态放的极为低下,就差使官服袖子给人擦靴了。”马巳声音极为尖细,似是被人扼住脖颈一般。
徐进玉轻嘘,示意前者压压声音,他可不愿打搅夫人安眠,平白无故挨顿河东吼,搁谁也憋闷。说来也怪,家中这位媳妇刚嫁时,十分的贤惠大方,就连夜间厮磨亦勤快主动,深得徐进玉欢心。可数月之后,这婆娘就如同变脸一般,休说徐进玉掏钱同其余捕快出门吃酒,哪怕失手打碎家中破碗,均不能幸免。耳鼓震动是小,皮肉之痛是大,徐进玉自认面皮带有三分风流倜傥,可那婆娘但凡动手就会揪住他两侧面皮,死命向外拉扯。这若是惊醒媳妇儿,难免面皮又叫拽松几分。
马巳何许人也,眨眼功夫心领神会,呲起黄牙朝徐进玉意味深长的笑笑,顺带搓动双手,静候后者的封口钱。
“瞅你这副德行,”徐进玉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轻轻塞进马巳手中,“留点余钱,瞅瞅整个衙门,岁数在你上下的都有媳妇暖炕,虽说省心省力,可到头来也得给老马家留根不是?听兄弟一句,赶紧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堂拜完,吃点亏又能如何?”
“留根?没意思没意思,劳什子婆娘,与其花那冤枉铜子,不如打二两酒喝喝,多自在。”马巳从腰间拽出酒葫芦,灌两口后便扔给徐进玉,“尝尝,刚出窑的烧刀子,烈得狠。”
“一边凉快,今晚叫媳妇赶出家门没地儿睡,难道去你那四面漏风的破宅凑合一宿?”话虽如此,眼神却不由自主瞥向葫芦,显然是这些时日管束过于严苛,腹内酒虫肆虐一时。
马巳擦擦嘴边灼辣酒水,不怀好意道:“大爷赏光来我那住,我肯定求之不得。只不过妇人舌头长,叫人瞧见,指定得说出不入耳的闲话,所以这酒还是免了吧。”遂起身就走。
一炷香功夫之后,穿戴整齐的徐进玉,坐在离家不远处的墙根下,打着酒嗝拍大腿,倒真有点落拓不羁的意思。
“嘿,还真别说,这酒真香。”徐进玉酒量极差,说半杯倒亦是抬举他,偏偏酒瘾奇大,出门一趟往往烂醉如泥而归。故而家中夫人管束甚严,不无道理。以徐夫人的话来说,阴间无酒可喝,待到徐进玉老去之时,踏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当酒,怕是要将孟婆喝得心肝皆疼。缓缓醉意,两人摇摇晃晃朝衙门走去,对于捕头口中的大活儿,两人是当真不以为然。天大的好处怎会轮到他们这最末等的小吏头上,天上掉银子,更要担心这银子砸在经外奇穴上,有命捡无命花。
今儿衙门上下可都忙成一团,均是严阵以待,天晓得来人到底靠山如何高耸。众人所见,只有县太爷忙里忙外进进出出,比当年亲爹出殡时还要上心,哪里有年过半百的模样。
马巳与徐进玉瞅见县令老爷这幅德行,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底瞅见讥笑之意。平日里衙门上下,县令官职最高,自然派头十足,捕快衙役见到老县令,均战战兢兢,生怕一语不当惹怒了这位酸儒。而今风水轮转,采仙滩世家来人,县太爷则变为微不足道的芝麻小吏,奔波不停。
晌午时分,五六十号人行至距采仙滩三里处,停下脚来略作整顿歇息。顺带以随身携带的干粮垫腹,免得办案时饿得头晕目眩,耽误了大事,约摸掉脑袋都称得上撞大运。马巳同徐进玉二人寻处树荫,靠着老树斑驳凸显的主干,咀嚼干粮。
日头尚好,比往日温和多矣。可急行两三个时辰,奔波劳累,五六十号汉子皆是汗流浃背,两人喝下的酒水早已顺着淋漓大汗一路冲刷殆尽。徐进玉清早醉意甚浓,当下亦清醒起来,但仍是有些疲惫,当即闭目休憩。
“老徐,你说究竟是何人报官?”马巳皱眉,用臂肘捣捣徐进玉的腰眼,根本不顾后者倦意浓厚。
“世家大族呗,采仙滩除去世家高门,谁还能让咱县太爷如此诚惶诚恐?当如此多年的捕快,这点事寻思不明白。”徐进玉真是倦意上涌,被马巳一捣便带点心气不顺,直哼哼道。
“这用你教,可你想想,你我在岭阳衙门混迹多年,哪曾见过采仙滩世家来人?多半是把式人器具叫人偷去,或是戏班遗失戏服的琐碎小事,再说以世家权势和手头可动用的高手,怎就用得着衙门了?依我看,今儿真得闹出点幺蛾子。”
“得,您马巳是何许人也,能掐会算明察秋毫,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高人兄,能否让小弟闭目养神片刻,小弟实在困倦难耐,只求耳朵眼清净个两炷香功夫。”徐进玉向后一倒,不出一盏茶时间,便睡得鼾声大作。
“又是家破人亡的倒霉人家。”
马巳叼着草,看向云波汇聚的采仙滩。
知否,知否 第七十三章 狂雨
一番苦寻,阎寺关终是在条巷子深处寻到了程镜冬。
巷子离章府不过百丈。
程镜冬手挽一条戏班取来的花枪。
谁也不知平日这等温吞儒雅的戏班班主,是如何以如是疲惫的躯壳,一步步拄枪行至此处。
他从未学过武生,他从不晓得应当如何用枪。而那条枪枪头钝极,穿衣尚不能破,逞论伤人。
阎寺关急忙拦住要冲向章府的班主,劈手夺下他手中长枪,目眦欲裂,可话语声却压得低沉无比,如同虎嘶,“为何如此糊涂!即便你拼尽性命,冲进章府又有何用!若要寻死,那你可想过你夫人,又当如何独活!”
程镜冬惨笑,浑身颤抖不已。他早就无力抬枪,方才以枪拄地才可踉跄撑起身躯,力图不倒。此前吴霜置于茶水一片新长蛇兰,根本无法补足积年累月的气血亏空,能做到将将缓解虚弱感觉,已经实属不易。
另外吴霜从庭院下拔剑那一震,其实亦伤及了程镜冬脆弱脏脾。常人可太平无事,甚至觉察不得体魄异常,但实则吴霜崩云剑意之中,蕴有微震,程镜冬体内实在缺血过多,五脏皆不如寻常人那般稳固。所以一震之力下,已然负创,自己却难有知觉,略微痛楚只当是连日以来劳累过度所至,顾不得理会。
“若她遭遇不测,我如何忍得,倒不如干脆以死相搏,到九泉之下亦可瞑目,好过现今这般光景。”说着就又要上前,极为决绝。以阎寺关的力道,欲拦下班主可谓是轻描淡写,力出不过半就已足够,可此番却令汉子愕然。
不知这位灯尽油枯的小生哪来的力气,以腰腹抵住阎寺关铁铸似的双臂,竟推得未尽全力的汉子不断后退。
“夫人已归,我阎寺关从不晓得扯谎,您放一万个心便是。”迫不得已,阎寺关将事情来龙去脉简略道来,废好顿口舌才使程镜冬信服。
下一瞬,程镜冬原本绷直的腰板,登时松垮,十分痛快地昏厥在武生身前,手中却仍死死攥住花枪。
死心眼历来都是一家。阎寺关是,数年如一日追随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班主,从不听劝;莫芸是,否则亦不会明知章府虎狼之穴,依然孤身前往;程镜冬更是,知其必死,仍旧拄枪前行。
阎寺关背起班主,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有些熟悉。
当年他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被一伙贼人掳掠至山头,以刀抵喉胁迫采药。山崖之间多裂隙丛生,而可在裂隙依旧生长无碍的,大都为珍奇的草药。将其连根采下后带到市集等地卖出,可换得几块银灿灿的银锭,更能为这群山贼补贴干瘪家底。有些山岩夹缝极窄,普通汉子怎可跻身,只好四处强抢稚童,用以为山寨采药换钱。掳掠而来的孩童们终日不得饱食,以残破绳索悬挂在山崖之间,时常有跌落坠死,无人收尸,反倒是便宜了过往的走兽鹰隼。阎寺关便亲眼见过身边孩童坠落悬崖,被一只老迈鹰隼,生生啄食了十几日。
长此以往,即便是阎寺关的粗大神经也挺不住了,按说从小双亲亡故,性子应当极其沉稳老练才对。可即便如此亦难以承受山贼的打骂,趁着一日绳索松散之时,以凸起的山岩磨断绳索,直直坠下。若说悬崖高矮,对于修道有成或者内家拳武者,当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讲,无疑是自寻死路。
时隔多年,阎寺关仍能想起那双瘦弱手臂,死死接住半空坠落的孩童。
偏僻小路之上,双臂绵软的十几岁少年背着个更小的少年,这一走就是许多年。
天幕不知何时已然昏沉下来,迢迢凛凛黑甲疾捷迫近,直至盖压凌空大日,金曦从中嶙峋而出,仿若佛陀天成,以金身震退诸般邪祟。
曾有野史记载,佛门之祖于碧海长天下出手,震散邪灵百万,诵经超度,万物重回太平。时过境迁,当年所述的邪灵究竟何物,无人知晓,世人只道佛陀怒目,仙人难拦。
可当下佛门之祖未在,道道大日余光强撑不久,终究难敌磅礴黑甲。状若金身的残余光亮,最终尽数湮灭于黑幕之中,无迹可寻。
满天辉光收拢,黑云滚滚,银蛇行川。瓢泼雨点当头而下,直落九霄,砸在青石路中,溅射起层层叠叠的薄雾;长街在雨中流动,酒馆客店的布幌噼啪作响,裹挟雨水淋漓。大雨如骤倾盆负覆,连街道两侧的坊市勾栏,似乎都和雨水勾连粘合,不见人影。
大雨倾盆之中,马巳提心吊胆地向身后看去,随即不着痕迹扭过头来,左手轻轻伸进徐进玉的袖口,比划了什么。徐进玉神色不变,任由雨水冲刷,并不抹去脸上雨水。两人早年相识,也曾一道杀贼清匪,交情自然不消说,能于不动声色间提点对方,对面的人数排布。可眼下哪有贼寇,故而徐进玉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神色尚在僵硬中。可很快在他余光中闪过一道黑影,心下了然。
马巳果然看得通透,这趟哪里是什么普通活计,分明就是一场杀劫。
足足有七十位黑甲人,皆以素白面纱裹住口鼻,每一位都无例外的狼行虎步身手迅捷,此刻借无边雨帘,从街道各处死角汇入捕快队列。
犹如暴雨连绵,雨水崩腾融汇进野马江河,红黑交错。
“雨真急。”背负班主的阎寺关瞧着长街对岸影影绰绰的人影,蓦然发出一声感叹,把程镜冬放在街边房檐下,临走还不忘挤挤袖口他处的水。
“不知各位今日光临,有何指教?”
雨声中,浑厚喝问仍然传出很远。其实他清楚,纯粹是白白浪费力气,既然对方引如此众多的高手前来,想必来者不善。令他心头颇为沉重的是,他在众多黑甲中,还瞧见了捕快的红衣。官府插手,如此说来便已经寻到了合适的罪名,只怕那章府公子早在班主夫人踏进院内的一刻,便已经请来衙门中人佐证。
如此一来,就算是那修为浩荡的胖子回返,也不好贸然出手,何况人家非亲非故,何苦与朝中大员的儿郎作对。
死也白死,倒不如痛快一战。
“请。”
汉子在漫天狂雨中抱拳行礼。
身前身后,皆是疾雨。
知否,知否 第七十四章 野花
无论阎寺关吼声在雨幕中传开多远,黑甲都不曾搭话,只是沉默着压进距离。七十具黑甲由整齐步阵行进,腾然变作松松垮垮,两三人一组排次行进,乍看之下,极易让人以为不通布阵之法。
阎寺关则是在雨中蹙起眉头,雨水顺蹙起的眉峰流下。
他深知这等布阵的方式可怕之处,雨天视野失差,若是成阵压进,必然有难以封锁的死角处,可容他人走脱。如今则不然,人手如此排布,形同一只布满孔洞的渔网,看似四处通风漏鱼,可真若是欺身近前,甭管从哪处空当往外突围,皆会受到四面黑甲抵住。休说突围,没了腾挪的身位,恐怕一条命都得留在孔处。
这哪里还是漏洞,分明就是拿命去填的坑道。
阎寺关还没活够,所以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将双拳紧握再紧握。
黑甲在前,捕快在后,不住擦拭脸上雨水的马巳,此刻已经有七分疑惑。这些年他来采仙滩办案不下十回,虽说均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要么是戏班的花枪片刀叫人拿了去,不然就是打把势卖艺的腹中饥饿偷了附近人家豢养的鸡鸭。总之大事小情,采仙滩的穷苦人家都愿麻烦这位看似游手好闲,实际上办案却极为公道的捕快前来,图的就是一个公道。
日子一长,马巳自然就结识了不少人。而在这当中,马巳同一个壮硕武生相处最合得来。虽说人有些过于直爽,但却性情十分端正正派,鲜有与旁人争执的时候,尚无半点戏班中的狭隘心胸。单凭这点,就值马巳与他喝几杯,即使多数酒钱皆是自掏铜子,但却还是快意得很。往往侠气快意,同身板相貌并无半文钱瓜葛,形貌上佳未必就是人尽皆知的豪侠,面皮丑陋怪鄙未必就心有阴霾,哪行哪业,皆是如此。而这武生却从未同他讲关乎几身的难处,最多闲来无事同他喂喂招,教马巳几手易懂的拳术。更多时候,则是外出草药寻猎,忙碌得很。
精瘦的马巳耳力极好,搁常人,即便阎寺关吼声再大,也会叫落雨声音覆盖,听不分明。可马巳却听得一清二楚,对面那人的喊声颇为熟悉,于是在漫天大雨之中,本来想看热闹的马巳搓了搓手,双肩耷拉下来。一边的徐进玉看向前者,往常马巳都会朝他呲牙一笑,顺带调侃两句,出乎意料,而这次他却见到了马巳满面的复杂神色。
雨中黑甲沉默,缓缓逼近。这时阎寺关才瞧仔细,这群黑甲白纱人,腰间并未悬挂兵刃,可步伐之间轻易就能瞧出拳术的根底。拳术有成者,大都清一色的沉肩坠肘,颔首拔背,身形颇为厚重沉稳。更有甚者为研修步法,在离地两丈余的梅花桩上捆束牛耳尖刀,一步走错往往在身上开出道深邃豁口,甚至连因此丧命之人亦不在少数。江湖中武痴遍地走,本就崇尚攀升武艺,再说平日修行累些,总好过与人生死相向时搭进性命好,所以用此等的涉险的法子也无可厚非。在阎寺关看来,这群黑甲的路数,极为可能是颇为霸道的外家拳种,以硬朗霸道出众,体魄强极。
阎寺关如此想,并不无道理。原是内家拳在江湖中极为少见,多半内家拳皆是仙家创立,初衷乃是令江湖中人强身健体,并非以之伤敌。但自从百年前有大才点出内家拳内外兼修,亦可以略去行气的繁琐流程,直入武道虚念,内家拳种才渐渐攀升至现在的江湖地位。水到渠成,内家拳便稀少起来,多数仙家宗门皆将祖宗留下的拳谱妥善珍藏起来,概不外传,所以如今流传在江湖上的内家拳种,寥寥无几。
容不得阎寺关再分身,数个吐纳之间,黑甲已然临近周身两丈,凛凛甲光于雷光中闪动,夺人眼目。
雨水倾斜,划过这位武生的眼角。就在此处关头,距离最近的黑甲人猛然抬手,只见一枚铁梭划破雨幕,两三张的间隔一瞬即至。阎寺关躲闪不及,被那飞梭于侧脸擦过,留下一道细小伤痕,登时心道不妙。
这群素纱覆面的黑甲人哪里是章府请来的普通练家子,分明就是杀人无数,刀尖上舔血的老手。方才阎寺关仅是略微分神,便被偷袭得手,在那最近的黑甲手头吃了闷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并不能说阎寺关对敌甚甚少导致犯了大忌,实在是黑甲寻机觅缘的本事过于高妙,不足半个吐息的空隙亦能把握得当。
“好暗器,不妨也尝尝我的本领,是否对胃口。”
平日木讷的阎寺关,如今反倒双目熠熠,哪里还有半点木讷的意思,举动之中锋芒外放。身形压低,周遭流水被崩腿踏出光滑弧坑,阎寺关浑身筋肉滚动,前扑身影,倒真如同山林中跳涧猛虎一般,杀气流转,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
那黑甲见阎寺关来势汹汹,近乎要择人而噬,并未后撤,反而是举拳相迎。他哪里曾想到,虎势怎可以以力硬接,阎寺关拳头破开雨幕,拳拳相接,迅捷至极更甚雨珠。
头前这位黑甲甚至未能使出拳招,就被炸雷般的拳头生生堆垮,斥重金制成的不逊于军胄的乌黑轻铠,护心镜位置已然凹陷。汉子拳势依旧不减,回身向最近的两位黑甲继续出拳,架势姿态端的是霸道之极。其实通常而言,即便不曾习武的百姓也深知以一敌多,最忌讳处便是双拳难敌四手,万万不可同三两人同时交手,如此最易落在下风,且难以将局势逆转。
然而阎寺观此刻所为,全然顾不上所谓的打法,堪称是搏命。调尽周身余力肆意出手,竟凭借凶辣狠勇的气势压得两人连连后退,使得足甲在青石街道中,扯出一抔浑厚水幕。
密集如云的黑甲之后,马巳深陷双目丝毫不瞬,讶然盯着前方吊睛猛虎似摧枯拉朽的武生,让开左边身侧的一拳,右拳狠狠砸在黑甲人肋间,生生将其击得口鼻溢血,混杂入雨水中。
黑甲倒地,血水缓缓流淌,犹如在街中绽开一朵由浓渐淡的野花。
知否,知否 第七十五章 可惜
猛虎下山,黑甲不可拦。
徐进玉大字不识,可当下也被那汉子豪迈跋扈的气势所惊,心头不禁冒出这么句文人语句。细细回味一番,倒还确实像那么回事,心下不由得就颇为自得,正想跟一边的马巳吹吹牛,却发觉身边那精瘦的邋遢货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同僚,同样神色凛然于原地站定观望。
心下登时诧异,不过也没顾得多想:偷奸耍滑借种种由头遁走,这等令人啼笑非宜的事在马巳为吏年头中,不胜枚举。也幸亏马巳精明油滑,加之有徐进玉不厌其烦地帮他求情遮掩,如此多年下来,竟少有几次被捕头逮到。只是徐进玉没想到,这等动辄生死的关头,这马巳能有甚要紧的事,连同他知会一声都顾不上?于是心下便有些微辞,寻思着等马巳回来好生敲打一番,起码得将前阵子愧对的酒虫解解。
徐进玉正是如此的秉性,天塌不惊,思绪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旁人难以捉得半分想法。难为马巳如此多年同他交情莫逆,至于如何能揣测到其一二分思绪的,无人得知。
徐进玉继续打量场中形式,只见那汉子一口气擂鼓似又将两人重创,以惊人膂力将身负黑甲的二人砸在漫水路中,威势不减反增,直直撞入敌阵。算上方才那三位,伤在汉子拳下的已有五人,均横躺于雨水浸没的街道之中,半晌未见动静,生死难料。
“这常言道,一气连根,二衰三竭,就是不知道这个隐藏极深的小武生,能于我这黑鲤营中撑上多少回合。”章公子端坐高台,左右四位妙龄侍女擎伞,护住四周倾斜而来的风雨,独独露出中间的视野,方便少爷看戏。何为看戏,自然是群狼斗虎,直至群狼将那猛虎喉咙撕开,才算得上功德圆满。
杨阜未来,不过章公子了解杨阜状况,故而并未将他强扯至此,而是带上这四位新收入府的侍女,与一位信得过的老仆登台饮茶。夏虽已至多日,可骤雨滂沱惶惶而下,又岂能有不凉的道理?偏偏章庆却令这些侍女裸露酥背,展露双腿,于是这四位妙龄女子便强忍着冷雨扑打,战战兢兢随章庆走上高台。
也是无法,章庆的赫赫凶名,于采仙滩乃至更为广远的地界,皆是如雷贯耳。几名外乡女子初到此地,听闻章庆恶名,皆是吓得三魂跑丢两魂,都当自己这一副天成玉骨,要被那恶人嚼碎了咽下肚去,指不定还得配几两人血馒头。少女天真烂漫,自然有些自怜。毕竟女子面皮升得俊俏,将来嫁到殷实人家不无可能,如今却被人强掳来,当成不入流的侍女,谁都颇有几分悲切之意,将那名声差到极致的章公子,当做食人就酒的精怪,自然就不足为奇了。
哪曾想见面之后,这章公子却是位形貌上乘的儒雅公子,举动之间尽显大家文儒风采,实在令这些女子有些神驰意动,一想将来行云雨之事,几位女子皆有些目泛秋水。又因章庆连日以来多有照顾,其中两位女子便有心与章庆嬉闹,哪怕将来做不成正妻,讨个受宠的小妾亦不愁富贵。
故而在章庆独身弄琴之时,二女子刻意同章庆搭话,言语之中颇有撩拨的意味。
如此,除来时的一行六人,转眼变为了四人。
余下两位,已然作为九华枝下的零散沃土,滋养得枝条更为茂盛舒展。
当下四位女子见了章庆,丝毫不敢有逾越之举,即便是偶然有雨打入双眸,亦是丝毫不敢将绫罗伞挪来半分。
听闻章庆此言,身边老仆微微一笑,言语颇为随意,“公子无语多虑,我瞧他脚步运力,估摸着是哪门内家拳的路数,但不足之处是气势虽足,可细微精妙之处却被这气势所阻,迟迟不能圆润自如。”章庆将茶盅捧在掌心,听得认真。“因此我料定,这小武生还未达到武道跃龙门的火候,还差的远,只怕在这精心筹集的黑甲眼前,依旧撑不上半个时辰。”
“那是自然,老前辈瞧人的功夫,那可跟境界不相上下,实在令我这无半点修道根骨的榆木疙瘩有些眼馋啊。”章庆笑道,话语中无半点牵强奉承的意思,诚恳得很,“不知前辈此番出行,境界是否又有高升?”
老仆打扮的老者摇头,叹息不已,“到我等这般境界,破境往往不可强求。虽说灵犀一至福源自来,可天下摸到这层关口的能有几人,夏虫难语冰封土,说这话的人,只怕自身亦没够到这层隔天隔地的关口。”
话说到此老仆顿了顿,有些遗憾,可随即话锋一转,朝章庆说道:“”倒是你小小年纪,此番行事的确有些令我刮目相看。我听闻你请衙门中人前来佐证,又将那戏子引入家中同杨阜对峙,借机发难,此策环环相扣极难破局,的确是上佳的算计。如此看来,章公子当真有你父相当年的风姿,假以时日,章家大统的担子交与你手,宰相定会好生欢喜一阵。”
“极难,并非破无可破。”章庆自语,眉头轻轻挑动。他所设之局,怎能叫人破开,难不成当中依旧有漏洞可寻?一时间面色阴沉,惊得身边那位女子险些站立不稳,费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将绫罗伞把持住,再不敢探听下文。
老者轻轻一笑,随手从食盒中抽出几根玉箸,随手拼搭成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手轻捻后,小笼结实无比,仿佛浇灌而成,人力不能开。
“你所做的谋划就如这小笼,端的是瓷实难破,常人自然无法从中脱身。可若换做是我,只需轻轻一指,这些算计便成为轻描淡写的拦路笑话,无须在意。”
说话间老者弯曲一指,隔着数尺距离,在虚空之中轻弹。
玉筷碎裂,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这便是仙家宗门的底气所在。除非抱有必死之心,否则就算以悍勇铁骑步卒,布下天罗地网,耗费无数人物财力,皆是枉费工夫。可惜啊。”
老者并没往下说,而是走上前去,继续端详那边街道中的战局。
背后,章庆喝尽茶盅里沸腾的茶水,浑身颤抖。
知否,知否 第七十六章 狼寐
力战一人,同力敌两人差别为何,想必只要有些功夫的人都心中有数。双拳难敌四手,应对多人时,空门必有暴露无遗的时候。此时若是敌手出招,不谈是否功成,亦能将原本如高山流水的顺畅拳意打破,直至气势一跌再跌,最终无力再战。
所谓气势便是一口气间流水通达的大势,若是气势跌落,则再难以升腾。
阎寺关此时便是如此,原本雄浑至极的气势,此刻处于六人之中,不断跌落。当真同那位老者所言,群狼扑虎,即使这虎威武不凡,又怎能凭一己之力咬死狼群。阎寺关的拳头再重再快,可尚未达到武道越龙的门槛,即便身负内家拳气息绵长的优势,亦无法摧枯拉朽。
毕竟论起对敌的经验乃至出手的狠辣之意,黑甲在他之上,手段之狠,令阎寺关都有些心头微震。此前他同人过招切磋,从未见过如此狠辣搏命的打法。方才那位黑甲被他钳制住左手,本以为可一击功成,却不曾这人竟将腕骨自行震碎,躲开呼啸而至的拳头,以右手掷出飞梭,正中他左肋处。如此一来原本狂猛的气势,为止轻轻一停,虽说他咬牙将已有颓意的气势强拉回原状,然声势依旧是比先前俯垂了不止一头。
况且此时又有三人进入圈中,如此一来,八人将阎寺关团团围住,犹如困兽一般。此等情形,换做旁人怎能走脱,落得凄惨下场,似乎已然成为命定之局。
阎寺关此刻亦有些焦急,防着许久黑甲动向,生怕自己深陷敌阵无法施展开拳脚,到头来仍旧被这人以断腕举动所阻,心中煞是烦闷。将脚边断腕那人另一边腕子踩折,武生气势再变,由原本猛虎下山的凶狠磅礴,转变为狠辣阴沉。
原因无他,只因他无意中瞧见两名黑甲,绕开九人所形成的围圈,直奔一旁昏迷不醒的程镜冬而去,手中锐利飞梭,于电闪之中寒芒毕现。
那老者曾言此拳并非完整,于早年流传至今,其中三式拳路只剩虎擒一式,其余二式皆尽埋没于浩浩长史。
拳法有虎,狼,山三式。汉子只晓得其中虎擒,却不知其余两式。汉子只记得闯荡江湖赶路之时,见过一条白背大狼,同一头壮于其体格数倍的麋鹿对峙。大狼更多时假寐,最多在麋鹿追来时退行几步,而后又归还至原本昏沉模样。一狼一鹿,对峙长达三天之久,鹿仰仗体型反复驱逐大狼,加之三日未曾合眼,被大狼咬住脖颈拖回深林。已死的麋鹿同那条老狼皆不知晓,山涧之上的阎寺关将这三日以来的事宜,尽数收归眼底。
圈中汉子的动作浑然一变,虎擒式收起,只以记忆中大狼的姿态迎敌,力道气势皆尽内敛,藏而不发。
“这武生有些意思。”老仆略微收起轻视之意,看向雨中那道身影。
“老前辈可是瞧出了些端倪?我看那汉子气势尽数收拢,只怕依然进入强弩之末的姿态,这当中难不成还有什么讲究?”章庆所见的高手当真不算少,可每一位出招之时皆是气势惊人,少有自毁锋芒,将一身博大架势收归平淡的,心下疑惑,故而开口问询。
老仆笑笑,“公子莫要以为先前那汉子气势外显便是好事,虽说他这拳式刚猛,讲究势如破竹,可若是破无可破,接下来便只剩下挨打的份了。我猜测先前他以勇力破军,估计未曾看出黑甲的难缠之处,此番变招,定是担忧那戏子的安危,故而穷极思变。”
说话间阎寺关又动,依旧是伏低身型,不过这次出招的路数相较之前的刚猛,则转为诡谲难测。佯攻正对黑甲腋下,可拳脚一便,以诡异角度直刺右手边上黑甲的脖颈,只一拳便将那黑甲的脖颈打得歪斜,躺倒在地不再挣动。
但即便是如此,身后黑潮一般的披甲之人,依旧沉默着填补空隙,转眼间围拢。
不足半时辰,阎寺关周身负创一十三处,中飞梭三枚,皆深深钉入左肋双膀。而一身伤势所换来的,只有黑甲折损十五。
黑甲略微后撤,看这架势,分明是欲将这位精铁似的武生活活耗死。雨越发急,阎寺关活动双肩,将镶于臂膀处的飞梭硬扯而出,张开双掌任由飞梭落在水中。
雨势实在过大,无数富裕人家所栽种的名贵桃花,方才盛放便遭雨剑斩落,随着水流冲入沟渠,或是淌入街道中。
桃花与春水从武生脚下缓缓流过。武生与黑甲身上鲜血潺潺,将桃花染的更为嫣红,犹如画眉浓艳的角儿,眉眼勾人得紧,却蘸满森寒杀意。
阎寺关沉默看向自己白骨嶙峋的拳尖。上回有吴霜不吝相赠的蛇兰草,才在半日之间使得双拳生出新肉,可此番因擂甲所致的破损双拳,哪里有天才地宝可供敷住伤口?
那黑甲之上裹满锐刺,将阎寺观长年累月以来磨砺出的拳茧尽数削下,如今每打一拳,阎寺关便需忍着剜骨刺痛。所幸的是先前奔着程镜冬而去的两位黑甲,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见踪迹。
对峙之中,后方的徐进玉猛然见到圈中多出一人,目眦欲裂,险些吼出声来。
身在重围之中的武生,忽然间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麻木肩头。
“我说你为何最近总说没空,使得俺的好酒都放散了味,白白便宜了那没义气的。”阎寺关身后走出一人,尖嘴猴腮,身形如同入冬烧火的麻秆一般。
县中皆知马巳游手好闲神出鬼没,可换做谁亦不知,有一日马巳竟可现身重围之中,谈笑风生。
武生有些迟缓的回头。
却见到这位衙门的小捕快,正费力的扒掉身上的松垮黑甲。程镜冬安然无恙,其实并非是黑甲心慈手软所致,而是不知怎的被马巳偷袭,换上一身黑甲,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茫茫黑甲之中。
马巳瘦弱,塞进黑甲中略显不合。
可高台老仆却下意识皱起眉头。
知否,知否 第七十七章 百丈
小捕快悠哉游哉,几乎是在周遭六七十道目光注视之下,转身挡在阎寺关身前,口中依旧叼着那根被滂沱雨水打湿的茅草。
“打群架以后记得叫一声,正愁心痒难止。”马巳声音尖细,自然在雨中也使阎寺关听的分明,咧咧嘴道:“这下倒好,黄泉路又来一个愣头青,活腻了不成?”
周围的黑甲惊异于这临阵投敌捕快的散漫轻佻,皆丝毫未动,而是候在原地,缓缓从腰间取出飞梭。
“此时不逃,可就再没机会跑了,知道你小子油滑得很,莫要来掺和这等事。”阎寺关心中焦急,虽说不知这马巳如何能将两名黑甲放倒,可相交这段时日,他可从未看出眼前这瘦子有何精妙功夫在身,哪怕是最为简易的拳脚招数,都要学上个把时辰。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不战三合,就要被飞梭射穿喉咙,枉死在此。
虽说两人相交甚久,也犯不上白白折进一条命去。
捕快却不以为然,歪歪嘴道:“就许你逞英雄?你当我藏匿衙门数年所为何事,还不是有朝一日能同这黑甲背后所站之人掰扯掰扯道理,拼拼谁的拳头更硬?”说罢瞅瞅武生白骨裸漏的双拳,啧啧道:“还是莫要比划拳脚为好,当真遭不得你们这群拳师的罪。”黑甲哪有心思听这小捕快念叨,数十人抬起手中飞梭,一齐投出。
飞梭雪亮,呼啸而来。
却不知怎得,皆尽被一杆长兵收拢殆尽,尽数射回。一时间倒地黑甲足有五六人,余下的黑甲连忙定睛观瞧。
精瘦的马巳掌中多出杆钝头花枪。
阎寺关先前夺下程镜冬手中钝枪,不知怎得被马巳捡来,擎于掌中,眨眼间扫净数十飞梭。面色蜡黄的马巳这时还不忘转头显摆,“瞧瞧,咱两兄弟还真心有灵犀,还未来得及说腹中饥饿,你就将一碗劲道量足的宽面摆上,实在是客气得很。”
阎寺关木愣原地,但见马巳单枪冲阵。
寻常枪法为扎拿拦扫震,乃是于沙场中极为顺风顺水的兵刃。往往军中将帅催马冲阵,借助居高的优势,枪头横扫便可拿下十数人的性命。更有甚者为铁骑配起重甲,制丈二长枪悬挂于马腹之侧,一冲之下无人可挡,纷纷被长枪撕开阵锋,端的时盛极一时。可在江湖之中,枪术地位则是江河日下,罕有以枪术称尊之人。原是江湖纷争常有巷战,长枪无法施展妥当,再者是当今江湖剑道称尊,并未出现青黄不接的场面,自然地位要比枪术高上几重天。
毕竟一身青衣负剑,观之往往比背枪之人来得潇洒。
徐进玉则比阎寺关更为惊诧,这哪里还是那位同他称兄道弟骗酒喝的马巳,开合之间杀气纵横淋漓,再也不复先前的轻佻。
马巳挺枪磕开近前一人,枪尖绽开,如条飞电横亘雨雾之中,划过一人咽喉。钝枪哪里能杀人,可那人却捂住喉咙,梨花似的血流喷涌而出,浸染黑甲。
六十黑甲从未见过如此迅若奔雷的花枪。
更是未曾见过如此瘦弱,枪势却如此饱满圆润的捕快。
转瞬之间,马巳将花枪调转,将从背身偷袭阎寺关的黑甲当胸贯透,尚未撤枪,反倒以枪杆迎敌,拧转枪杆朝来人重重一崩。
戏班的花枪多是台上耍枪花所用,质地哪有这般坚固柔韧。可不知怎的,被拉出大半弧度的枪杆竟迟迟未断,崩震之下径直打裂了来人盔铠,扫出一丈之外,再无法起身。若是有心之人上前查看伤势,定会惊骇于这枪震荡的力道。此人头盔连带颅骨,被一枪尽数抽碎,未曾落地便已气绝。马巳枪法之盛,由此可见,更胜于疾风奔雷。
阎寺关当下已然无力,伤势经雨水一淋,犹如钝刀割肉,只得咬牙强忍。再因见马巳那厮生猛得一塌糊涂,登时就有些泄力,因此方才差点被黑甲从背身偷袭。幸好马巳眼尖,将那人当胸刺死才免于重创,不过即使如此,阎寺关还是无力再起,只凭借一口气强行站稳。金门的拳头可没白吃,若不是饮酒酣爽掏出一粒药效奇快,不在蛇兰之下的丹药,使得双臂处筋骨碎裂愈合大半,他此刻估计已成一具尸首浸没在水漫长街之中,哪还能苦撑至今。
两柱香功夫,街上黑甲折去四成近半,大多被当胸刺死或咽喉绽开,而花枪势头不减。
高台之上老仆分明有些手痒,到他这等境界,对诛杀武生这等尚未踏入修行关口的蝼蚁,显得十分兴趣缺缺,倒是对那精瘦持枪的捕快有些兴趣。毕竟当今的天下,用枪用到如此程度,想必非是终日闭门造车就能练就的,与其说是在意这位用枪的捕快,倒不如说是在意这人身后的传武人。看那捕快撑死不过而立之年,怎可能身后无人?凭自己琢磨练就这一身本领,谁能有这般天赋?
章庆亦是看得明白,这位临场反水的捕快用枪时的神韵,早就盖过方才阎寺关的虎擒一式,当得起漂亮二字。连章庆这等行外人,都硬从麻秆似的躯体里瞧出些霸道凛然的滋味,这份枪术的威势,自然非同小可。端详间,街中暴雨梨花似的无前枪招,又将两位黑甲咽喉点开,撤枪离喉一寸,红花才刚刚炸开。枪势之快,比之急雨更甚。
“这小捕快当真不凡。”老仆虽未明言,但章公子心思何等玲珑,起身笑道:“前辈技痒难忍,做小辈的当然不能坏了兴致,前辈无需担心,高台之下仍有黑甲足够护我周全。”
老仆诧异的看了一眼章庆,却见后者丝毫无惧,反倒是颇为风轻云淡。
“老了老了,这一行数载,回过头再瞧,谁都看不清了。”老仆感慨,随后抬步走向高台边缘,周身衣衫随风伴雨,飘摆不定。
身侧四位侍女有些好奇,虽依然浑身筛糠,心底却有些不解。这老仆口中说着要同他人过招,为何迟迟不下楼去,反倒在此处装起高人作甚。
雷霆一动,长街通明,勾出楼宇轮廓。
老仆直直从高台跃起,纵跨百丈之距。就着雨水雷霆,生生砸在那捕快身前。
长街敞开一条纵贯八九丈的壕沟。
此为赫赫天威。
ps.今儿肠胃感冒,难受中
知否,知否 第七十八章 钝枪
水若流光可断万物,风若劲极可摧日月。
气若是重若万钧,亦可毁筋拗骨。
老者踏烂数丈青石道,气浪之威更甚山间野马穿行,原本连绵不绝纵向而行的雨幕被气浪阻隔,竟迟迟未落。三息之内,并不半点雨丝落在老者衣襟上。仅仅一足便震碎黑甲五具,震翻在地者更是有十数人多,浑然不在意章公子引以为傲的黑鲤营。
马巳横枪勉力挡住扑面而来的劲风,却亦是被震退几步,横枪而立。
老者大感意外,“挡得住?”
马巳则朝老者呲牙一笑,“我马巳烧饭的功夫,可比枪道功夫深厚得多。”
此话一出,老者便更加疑惑,随手抹了把脸上重新倒灌的雨水,皱眉问道:“此话何解?”
黑甲阵势一乱,环绕马巳与阎寺关的圈围便不复形状。原是黑鲤营皆晓得老者的手段,料定这三人已成必死之局,便静默后撤,至于街中横七竖八的凄惨尸体,却压根没有好生安置的意思。
阎寺关脱力,缓缓走到街边的墙根下坐倒,稍事休息。他明白得很,这位老者霸道至极,瞧境界与体魄,两人半分胜算亦无,凭马巳的枪法若只有黑甲拦阻,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可如今被狠主盯上,当真是无法走脱了,倒不如靠在街边休憩片刻,也好在将死之际攒出几分力气,给那老蛤蟆一拳。
如是一想,举止之间自然豪迈豁达,再一听马巳尖细嗓子吆喝出这么句混话,顾不得扯动浑身伤势的刺痛,笑着出声,“那老匹夫当真是修行修得憨傻了。捕快大人同你讲擅于烧饭,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怕你今日还未曾用过晌饭,腹中饥饿,所以力道才如此羸弱,这么句浅显话都听不出个中意思,白活。”言罢便酣爽长笑,直至口中都翻出些血沫,却仍旧大笑不止。
随着阎寺关竭命似的笑声,马巳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朗。
任谁能想到老者纵跳百丈所踏出的强绝气浪,在这两位口中,却成了未用晌饭。
长街中黑甲均已双膝及地。
“的确有点意思。”老者并不恼怒,反倒也有些笑意浮现。老者成名极早,距今已有半百五十载,这五十载中同仇家生死相向,顶多恶语相向,亦不曾听过这般有意思的俏皮话语。
的的确确有意思。
这位老者轻捻雨水,不知为何后退几步,一步踏出便是数丈,“像这大雨如注的天景,堵在府中实在憋闷万分,既然你这后辈教给我这么句俏皮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也有些不入流的把戏,不如你我一同找找乐子?”
马巳收起满脸笑意,缓缓出言,“有何不可。”
“妙哉。”语未落地,老者从空中牵来数根雨丝,相隔马巳数十丈,缓慢出拳。若只是挥拳倒显得单调无比,神奥之处在于,那牵来的数道雨线,被势大力沉的拳锋截击之后,根根雨丝凝而不折,一气射向马巳。
这便是修道有成的修士所持的威势,而这等玄妙手段,在老者口中竟是不入流的把戏而已。同为出拳,相比之下阎寺关先前的虎擒之势,与老者此时挥拳打雨,天差地别。
雨丝去势可谓雷霆闪动,顷刻间头根雨丝已到马巳面门,而马巳却迟迟未动,任凭雨丝触及颧骨处,炸出一团迷蒙水雾。老者挥拳不断,雨线一往无前,首尾相合,似在长街半空中打通一条绵延溪水。
马巳周身五丈已然被这阵汹涌炸裂的水雾裹陷当中,无人可看透马巳这会是何等模样,恐怕水雾散尽,场中只余一摊顺水而逝的残破血肉。
捕头早已暗中差数位捕快将徐进玉牢牢摁住,不惜以刀柄卡入后者口中,这才堪堪止住徐进玉的嘶吼之声。待将他摁于街上后,数位捕快周身疲软,此刻尽是纳闷无比:这小子平日里蔫头耷脑,不甚合群,怎的劲力如此雄壮?方才四五人上前压住四肢,竟然险些被他一道掀翻。得亏捕头手疾眼快,在徐进玉侧颈斜切一掌将他打晕过去,不然估摸着此刻,他已然跑去同那老者拼命,落得个尸骨不存的下场。
众人皆知徐进玉同马巳相交甚好,可人人皆不晓得,摆明冲上前去十死无生,这徐进玉为何连命都舍得搭上,更想不分明平日里游手好闲,恨不得将双眼钉在女子细腰上的马巳,竟有这等豪烈的枪法。
众捕快愣神之际,长街中的雨雾已然散开,可那道瘦弱身形,依旧矗立不倒。
老者眼中头一次波澜不定。
虽说是小手段,可那雨丝中依旧灌入了近三成的力道,怎可被一般未越龙门的武人尽数吃下?
“原来你已并非过江之鲫。”老者眯眼。
浑身血迹浮现的马巳倒背花枪,相貌虽然凄惨了些,唇角却依旧抬起,“老蛤蟆,你更不赖。想当初你走江湖时横行跋扈,在紫昊国逗留之际,曾借切磋之由将一位枪道宗师打断手脚,致使其不出三日便一命呜呼。”
“倘若你以正道手段取胜,拳脚无眼,被取性命就罢了。可你却使奇毒涂满双拳,专挑那位宗师的伤处下手,将其活活磨死。”
马巳此时已然极怒。
“你当不当杀。”
闻言老者有些疑惑,挠挠花白发丝开口问道:“敢问那人名讳为何?这数十载以来杀人如麻,实在记不清太多宵小之辈。至于你所言的枪道宗师,恐怕单算我亲自出手灭杀的,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位,真真不晓得你所言究竟是哪位。”
“若要说爽利法子,我这倒有一个。”
天雨再急一分,天光上下,只余一片茫茫黑雨,惊雷重重叠叠,好似仙人驾踏龙鸾低啸。
“不如我将你砸成肉糜,亦或是你将我扎个通透。”单单看面相,老者须发低垂,眉梢挂雨,毫无半点穷凶极恶的面相,而此刻他口中所言,闻之如见棺椁成丘。
红衣捕快挽住长缨,黄袍老仆攥紧双拳。
如潮虎对冲。
忽然之间,长街不长,寂寥无声。
知否,知否 第七十九章 淋淋
吴霜蹭饭的算盘,终于在老道满口称赞少年的烤鱼手艺之后,彻底搁置在一边。
晌饭没蹭成也就罢了,最为让吴霜窝火的是,这老道竟赖着不走,直等到少年将五条肥美游鱼烤得油亮,才捋捋胡须,说句老道我亦是良久未曾吃过鱼了。少年一时颇为窘迫,再想到方才老道借剑解围,便将两串烤得火候最为妥当的鱼儿递上,根本未曾注意一旁的师父脸色逐渐阴沉。
道门不比佛门,繁多规矩虽然亦无法撇得干净,可在口体之奉处未有过多讲究。与佛门不同之处在于,道士可以娶妻生子,除去斋戒期间概不禁荤酒,只有少许的忌口。忌口多为牛犬乌鱼雁这四类,原因在于牛犬之属多半通晓人性,且牛有舐犊之情,犬有不嫌家贫之心;乌鱼产子之时双目失明,幼鱼便衔食喂母,雁从一而终,丧偶后常哀鸣三日,同亡雁共赴黄泉。
昔年道门老祖宗选这四类飞禽走兽作为忌口,旨在告知天下道门中人能常记本心,勿要做那般牲畜不如之人。历经雷火战乱,道门许多典籍书卷已然失却损毁,而这忌口的规矩,距今已流传数千年不止。
老道回身将一串烤鱼塞在道童手中,自己则径直撕下片鱼肉大快朵颐,吃得白须都沾上不少油渍。吴大剑仙心中那叫一个憋闷,吃便吃了,朝我吧嗒嘴作甚?既然是成心斗气,吴霜也接过少年手中鱼,同样丝毫不顾仪容,亦朝李抱鱼直努嘴。
道童愕然,默默从老道身侧起身,走到云仲身边坐下,缓缓啃鱼。
“我想再找个师父。”
云仲哭笑不得,拍拍道童肩头,小声道:“习惯就好。”绿植环绕,两个徒弟瞅着两位师父,突然间就发觉,江湖似乎并不全是白衣胜雪。
两位师父怒目相视,争着将烤鱼吃下肚去。吴霜略快,先于老道一步吃完,得胜似的朝老道挤挤双目,煞是气人。
老道更不多说,将道童带上,足踏拂尘朝山上而去,不多时便踪迹不显。
“小子,方才我眼神示意你莫要给他鱼,为何不加理会?”还未等少年回神,吴霜便先一步发问,面色相当不善。云仲一脸无奈,且不说其他,就凭借老道出手相救,那便是泼天恩德。可不知为何,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和和气气的师父,就是愿同这老道较劲,言语之中似有老大怨气。
“罢了,其中诸般隐情,留待日后再告诉你也不迟。”
吴霜摸摸肚子,“似乎还有些饿,回头再说,走了。”
这一耽搁,天边便涌上雨来,不多时阴云便爬满天穹。突来的雨势极为猛烈,险些把两人淋湿在路上。师徒相视,二人皆是看出对方目光中的意味,于是抹头就跑。
疾风迅雷中,压笼林不远处便有了这令人捧腹的一出奇景:
雷霆烁烁声威之下,师徒二人抱头鼠窜,争先恐后,生怕雨水打湿了衣裳,无衣换洗。
好在方才少年往返一趟,取走烤鱼的盐巴辅料,顺手将马车牵来少许,此刻相距不远。雨点落下前,二人先行一步踏入车厢之中,借着窗外雨声清点细软。
实际上,哪会有人来这荒郊野外行窃,只不过这两位走江湖的师徒,手头实在不能称为宽裕,清点细软不过图个心安而已。两人清点之后,皆不愿动弹,吴霜让少年将马车赶到林中避雨,随后就斜依在车座之中,不由得有些困倦。
朦胧之中,有滚雷隆隆声。
这鱼,吃得真叫一个快,险些未尝出其中滋味。也得亏吃得快,李老道一载之内不会阻拦吴霜所行之时,更不会钻空子去寻那穷酸教书人的麻烦。
仙家宗门人尽皆知,李抱鱼的品行,如松间清流照月明,清澈如透。
“将来我若是学会御剑之法,定不会怕骤雨将至,踏剑而走,瞬息之间已然钻到暖和被窝,那才叫一个舒坦。”不知为何云仲忽然冒出这么句言语,似是有些埋怨这无端而来,打湿过数次衣裳的无常骤雨。
疲倦之中的吴霜微微皱眉,“照你所说,若是等你修到前无古人的境界,还要将漫天风雨尽收掌中不成。想叫它落便叫它落,想叫它收它便收,的确是少年豪迈。”
“错了。”
在云仲心中,绝颠仙人必已脱开俗世红尘,既然有一剑在手,何苦受雨打风吹这类的糟心事,更别提为几斗米奔波折腰。手握乾坤大势那等豪迈霸道固然引人神往,可他所言不过是御剑避雨,何错之有?师父这般言语,讽刺之意实在过重,于是心下生出些忿闷,
“古时南漓有犬,头大如巨斗,浑身上下漆黑如墨,无半点杂毛。那黑犬所过之处皆有火起,周身亦是滚烫炽烈,水雨不能近。”
“曾有仙人将其镇压,百姓为火所害,纷纷情愿求那仙人将黑犬击杀,以绝后患。仙人有大功德,最是心善,却迫于俗世之中的流言蜚语,最终决定出手将那黑犬灭杀。黑犬早已通灵,可口吐人言,于是仙人让它临死前说出未竟心愿,如此一来,也能使他心头略微安稳一二。”
吴霜言语悠悠,将脑袋枕在双臂上,“小四,你不妨猜猜那黑犬心愿为何。”
“痛痛快快淋一场雨。”
“于是那位慈悲仙人以漫天骤雨作剑,将其埋没于中。”
“旁人以为仙之大者,莫过于脱身红尘白刃,飘飘不染世俗,可若是真到了那般执掌天地的境界,心无七情六欲,就连于连天大雨中浑身湿透的机会都不存半点,那还是个人?人都不是,还充什么仙人。”
“同理,侠之大者,你只瞧见了畅快出剑大碗饮酒,事了拂衣去。故而说话本画册害人不浅,天下有无数因喝不起一碗米酒,被店家好打一顿扔出门去的侠客,又有何人知晓这位落魄客,是否曾经救百姓苍生于水火。”
“淋场雨,神也清明,魂也剔透,何苦扮作一副高人德行,倒胃得很。要晓得哪位仙侠,幼时不曾褥里湿润?”
天雨沉沉,少年心胸拨云见日。
知否,知否 第八十章 马亡
话说完不多时,长空中传来阵阵惊雷之声,好似天上甲军擂鼓助兴,有仙神由北至南杀出血路。云仲回神,定睛观瞧,车厢之中哪里还有吴霜踪迹,只有呼啸剑气飘飘荡荡,落于少年脚边。
“你在此等候,为师去去就回。”
云山墨雨正当中,有剑仙踏剑而走,衣衫尽湿,落魄至极,却于浩浩然间一气重回采仙滩,鸣雷随其后,难越背影。
章府百丈外长街处,气定神闲的老者浑身有三处通透血洞,大风一过血雨涌出,异常凄惨。街上连通捕快在内八十余人,皆未想过有朝一日,仅凭人力能以戏班钝头花枪,将这位一纵百丈毫发无损的老者戳透体魄。
而马巳伤势更甚于老者,左臂已然绵软的挂在身侧,全身经脉,皆已断毁。老者双拳确实神威难测,稍有不慎便被寻出空当,给予马巳重重的一拳,循环往复下外表伤势不显,可内伤却堆叠到极高,直到将上下经脉一齐震裂。欲想动用内气,已是难比登天。
不过所幸马巳的枪,专挑老者大穴穿刺。这三枪,马巳估摸着已经将老者行气必至的要窍断开,再想行气收发自如,定得折损修为,乃至毁去所剩不多的阳寿,亦不无可能。马巳所求,从不是对攻中取老者项上人头,而是竭尽所能将老者磨死,如同多年前老人耗死枪道宗师。
二人分开,老者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老夫半生征杀,至今仍未想过,有朝会被修道年份短浅的少年郎伤到这等地步。”
“江山多才人,可惜我垂垂老矣,再难于武海道途前行,不如我将你捶杀,也好留待后人评点,我于子夫风烛残年,仍可诛灵犀大才。”
单膝跪地的马巳右臂拄枪,懒得听老者废话,以还算完好的手肘把腰间葫芦顶落,吃力地使枪杆勾起葫芦绳,抛到阎寺关身边。
“上好的烧刀子,叫老徐喝剩几口,送你了。”
阎寺关没搭话,费尽浑身残余力气将葫芦捡来,烈酒入喉,肺腑一马平川。武生饮酒向来是四平八稳,无论醉意如何,向来没有酒后失言或是狂傲跋扈的出格举动,酒品极好。但此番饮酒,浓辣酒液顺颈流淌,却仍是不觉分毫。
“真好酒。”汉子撑起山岳般沉重身躯,难如拔山,步履蹒跚地走到马巳近前。两人相视一笑,却没有半点声响。
黑甲见状不妙,一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拢,飞梭尽数指向二人。然而飞梭还未掷出,就被那老者喝退,“我虽年老,尚有一战之能,尔等不必插手。”
黑甲闻言再散,阎寺关与马巳都生出几分惊异。尤其是马巳,当年江湖中于子夫名声极差,简直就到了那臭名昭著的境界。同枪道宗师那一战,人尽皆知于子夫使了卑劣手段,可今日为何从容自若,坚持要以残躯面对二人联手攻伐。霎时间,马巳心中有些举棋不定,只能静候老者下文。
“就在方才,我才晓得你的身份。”用掌心擦净嘴角鲜血,老者缓缓说道,语气不似方才一般杀意浓郁,反倒像是故人相见,感慨万千。
“没想到当年那瘦小孩童,今日已然攀升至如此境界,虽境界有缺,可枪法却当真妙极。也罢,今日老夫就堂堂正正一回,陪你二人决出个生死。”
雨水渐渐停息,天边云墨散开,有物崩云。
马巳被老者一拳贯穿胸口,来势如电。身边的阎寺关尚未反应,浓墨似的血迹便已然浇在面皮上。再看于子夫,周身透亮血孔已然愈合,拳劲流转间哪还有半分颓势?方才以掌心抹血,分明就是吞入了灵丹妙药。
阎寺关怒血攻心,嘶吼道:“老儿!你竟阴狠至斯!”遂向老者打出数十拳。
老者将阎寺关拳头忽略,扣住马巳脖颈单手提起,嘴角上扬。生死难料的赌斗,他从不会接下,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亦是如此。先前受创,明面是给马巳机会,可暗地里不过是想借机破开那重瓶颈。
人老成狐,多年前便已臭名昭著,难道老了反而慷慨大义?
世人向来津津乐道的是大仇得报,可世间哪有大仇必定得报的道理。
于子夫捏碎马巳喉骨,将马巳尸首抛于街中。
高台上的章庆笑意渐起。
前辈不愧是前辈,连阴谋诡计耍得都分外清新,看来还是得多领会一二。
“很好笑?”突兀言语在章庆背后作响,使得公子哥登时起身,恍然之间发觉四位侍女早已倒地,均是不省人事。
“莫要再找寻你账下那群黑甲了,他们此刻还不知自家主子被我拿捏在手上,估摸着仍在戒备之中。”章庆后背已然被冷汗打湿。来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亦未曾明了,但就凭无声无息绕开黑甲这茬,此人修为恐怕极为可怖。
高台廊桥台阶上有脚步声起,来人语气极为爽朗,“贵人大驾光临,何不共饮一杯,而后将师尊的倾城蝉还来?”正是杨阜,先前他便依靠亭柱端详高台动静,毕竟替人办事,讲究一个尽心尽责,白白拿人钱财的事,杨阜甚为不齿。老仆在此倒还好说,可杨阜心中总是隐隐觉察到蹊跷,几个时辰以来,竟无一只倾城蝉回返。
那蝉的毒性与躯干结实程度,连身为养主的杨阜都有些心惊肉跳,若是能将毒蝉困住或是斩杀殆尽,修为又该是何等之强。
不过很快,杨阜便明白了毒蝉去向。
他见到长天之上有剑穿云,极高极远,而后又借坠落的势头一冲而下,直至冲垮天宇间浓墨铅云。
剑落,杨阜擎到嘴边未吃的点心也跟着跌落下去,待到反应过来时心疼无比,于是又抄起一块塞进口中,游游荡荡直上高台。黑甲仍旧在高台之下戒备,见是杨阜到来,纷纷行礼。
杨阜摇头,并不在意。这黑甲好归好,对付几个江湖中人不在话下,可一旦遇见修为二境三境的,的确捉襟见肘,哪怕生生以人数消磨内气,亦是收效甚微。
黑甲对付的,毕竟是江湖高手。
并非修道的神仙呐。
方士走上高台,霎时间觉得满目剑光。
ps.这一章估计有人会骂,作者为何要将马巳写死,大仇得报不才是令人读来畅快?
我其实已经解释过了。
世人向来津津乐道的是大仇得报,可世间哪有大仇必定得报的道理。
恶人受死伏诛当然大快人心,可哪里有这等道理,实力不济就是实力不济。
拳头硬,才是江湖中最大的道理。
兴许很残酷,可这就是千百年江湖中的理所当然。
知否,知否 第八十一章 青霜
携剑而来的这位,正是吴霜。先前他听闻雷声之中夹杂擂鼓似的杂音,便已然知晓有人动手,但却难以猜到谁在此处对攻。道观一行实在太过耗费时间,可吴霜的确在毒蝉上吃了亏,调息良久才堪堪压下伤患。
“归还毒蝉就莫要想了。”收回本命剑,吴霜轻轻一笑。方才他踏剑而来居高临下,街上景物皆尽入眼底,江湖郎代师或代父报仇,死在街头。
寻常江湖客同山上仙人压根没有太大分别,甭管是敛元虚念灵犀,对得起自己便可慷慨赴死。一别江湖十年,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自己倒容易被诸般琐碎心机困住意气,这样真的不好。
杨阜见识过不少不讲理的,倒还是头一次见懒得废话的大仙人。
于是方士瘫坐在地,双膝处的髌骨已然被一剑削去,尚且来不及从布包中放出毒虫。
“在此等候。”章庆肩头被这位不讲理的胖子拍拍,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颤抖握住扶手。
早在吴霜御剑而下之时,街中伫立的于子夫已然有所感应,回头看时,九霄云外有人踏剑,携卷云曦光,纷至沓来,洒洒若仙。
乱拳尽出的阎寺关被一掌击入街心,镶入一寸有余。
“那丹药便是我的依仗。行走江湖,哪有放走仇敌的道理。放虎归山,就算我日后逝去,徒子徒孙依旧会被人寻上门皆尽打杀,那时这使枪的后生难道就会留手?自然要趁着我还未老迈昏聩时斩草除根,才算为后辈处理干净烂摊子。”
于子夫自言自语,似要讲给天地听。
“少年时我便好勇斗狠,与同庄之人必武,十载间打遍方圆五百里,未尝败绩。可天理循环,天底下还没人能做到常胜无败,我亦是如此。娶妻生子后第三年,我惹上了仙家门人,年少气盛与人立下生死文书,却败得彻底,叫人打断四肢脊梁扔于荒郊野地。”
老者沧然笑道,“被一位行有世间的佛子所救,仅仅半载时间便为我医好四肢断骨,并传于我行气之法与一套拳谱,随后就扬长而去。我跌跌撞撞跑回庄子,却得知夫人不堪玷污投井自尽,家中幼子被人生生摔死在山石之上,好友冒死前去找寻,数月亦未能寻到尸骨。”
“自此,我便再无败绩。哪怕是以下作手段,为人做鹰当犬,收纳天下拳法集于一身,我败不起了。”
“此后数十载,我从未续弦,闯荡四方皆是独身而行。收徒两位,皆经我之手送往安生之地,叫他们好生练拳练脚,与人为善,前车之鉴不可行。”
“可我凭什么输给你们两个小辈?就凭我当年打杀了位枪道宗师,我便要输于尔等之手,可笑至极。江湖之中,哪有正邪。”
“我赢了,所以那层窗户纸只差一毫。”于子夫笑道,抬手指点半空中奔来的吴霜长笑道:“老夫看见耍剑的便不顺眼,那肥厮赶紧前来受死,休要让老夫苦等。”
吴霜抬剑指向老者,无端就想起来几件事。
可惜少年不在此地,不然今日便叫他见见鸾迎为何。
近处黑甲皆被剑气所断,断口平整。
街道巷口如被千骑踏遍,拳印密布。
于子夫与吴霜拳剑相错。
“好剑。”“好拳。”
收拳之后,老者颇有谈兴地问道,“听闻你有两剑,借助这两柄本命剑于天下扬名十几载,敢问这是其中哪柄?”
不远处吴霜收剑,听于子夫问及剑名,摇头答道:“青霜。”
“可惜,吴钩不在。”老者神色似有遗憾,抬步欲走又猛然停下。
老者经脉喷出一阵艳艳霞光,剑气嚼碎了他满身经脉,浩浩荡荡再破百十穴窍,最终透进骨髓,形同千刀万剐。
天日明光洒落于老者余骨,跪而未倒。
远处跑出名捕快,冲向马巳尸骨,狼嘶一般哭嚎。枪道独树一帜,在于子夫所见之人中无出其右的马巳,此刻早就在水中浸泡得冰凉。
吴霜亦是疲惫不堪,从地上捞起出气多进气少的阎寺关,见到这幅凄惨状,吴霜赶紧喂给他一株蛇兰草,并以内气护住心脉灵台。
躯壳伤损对修道有成者司空见惯,细心调养一番,只要没落下病根都好说。可要是心脉震毁灵台磕碎,郎中祖宗来了都无济于事,安稳等死就行。毕竟天下修道者多矣,功法本领不尽相同,可唯独没见过无头者御剑而行的。
“哭个屁,在这片江湖里面,每日死人能将采仙滩填满摞成山,尚有宽裕。人生百十年,迢迢长路如何走,还不是自己选的,既然他无悔出枪,做朋友的,何必哭哭啼啼。”耳边哭声阵阵,吴霜好大烦闷,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跪地哭嚎成何体统,没出息至极。
“你若是想入修行门,可去碰碰运气,有朝一日要是成就枪道大才,这年轻人也算九泉瞑目。”长袍碎裂的吴霜忽然间想到些事,无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哪知那捕快依旧不肯起身,吴霜只好长叹一声,将一卷文书放置在前者身边,缓缓离去。
江湖处处是如此,看到太多太多,当然就逐渐适应了。早年间他在南漓赶路歇脚,偶然见过南漓一座雄城,不知招惹了何等人物,满城上下均被屠戮殆尽。富人家中豢养鸟雀亦被人摔死在家主尸体边上,当真是鸡犬不留。更绝处是在屠城之后,那方势力还点起一把大火。尚无甚修为的吴霜并没声张,战战兢兢躲到城外几里处,默默端详。
时值秋日,粮仓中的秋粮干爽,火借风势,直烧得满城火滚。城外有出门办事者,恰好躲过一劫,此时还家却只闻到满城焦炭气味。
事情过去好些年,吴霜依旧可想起那位年轻人,哭嚎之声震逾四野,最后竟是一跃扑入火中。
世上令人恸极的事,实在难以枚举得尽。不过所幸尚能哀恸之人,还存活于世,如此一来,为甚不能好好活着。
挡路的捕快早在吴霜杀尽黑甲时,便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没法起身。虽说衙门中人,见过不少血,但像眼前这位神仙一般砍瓜切菜,连人带甲皆平平斩断的,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位爷杀了那位老人,且除去衣衫不整,浑身不见伤势。
这位杀星老爷抬起手指,轻轻一弹,惹得众人惊恐不已,再摸摸身上零件,似乎并未短少,不由得将心肝稍微放下。
而身后跪地的徐进玉,弹指过后却仰倒在地,如同大梦正酣。
知否,知否 第八十二章 自如
剜掉双腿髌骨,古时便有这等堪称残忍的刑罚,因其挖去髌骨,故称膑刑。杨阜此时便是如此切骨般的痛楚。迈入修行一途中人,比之寻常百姓乃至武人,大都心性极为坚韧。可正因心性过人,忍痛的能耐奇大,搁在常人身上早就昏将过去的失骨剧痛,修士神智却更为清醒,于是痛楚如浪潮奔涌袭来,遏止不住。
杨阜此刻再也无半分悠然之意,冷汗顺发丝如泉涌出,一身衣衫尽被汗水打湿,狼狈至极。
可令他更为惊惧的还在后头。刚才街上金铁交错碰击声停下,他便已然知晓长街战局已定,痛楚之中仍抱有些许期盼。不为其他,只因那老者的修为,隐隐已然触及了灵犀之上。
灵犀之上乃是踏杳。
一如踏杳,大半天下将是举目无敌。
可他等到那位回返之人,并非修为卓绝的老仆,而是方才一剑剜掉他双膝髌骨的吴霜。
“前辈何不给我个痛快。”杨阜痛得双眸竖起,盯住闲庭信步而来的吴霜。
吴霜未搭茬,竟是将坐在廊桥中的杨阜无视,径自登上高台,其下埋伏的百八黑甲,纹丝未动。
“好手段。”见到章庆归复平静的面色,吴霜面皮上掠过一丝讥讽。江湖上混迹多年,兴许不精于计谋算计,可这江湖经验却足够老道,怎会看不出眼前这幼狐的心思。
黑甲迟迟不动,必然是章庆刻意嘱咐,意在示好。两者并无血仇,若是有一方舍弃世家少爷的架子,令部下不予拦阻,说不好仍可宾主尽欢,井水不犯河水。
天下哪里有傻到平白无故与一国宰相结仇的仙人,就算有,吴霜亦应当不在此列。
章庆此刻便是有如此念头,既然黑甲阻拦不住,此间上策,倒不如主动示好。
“前辈英姿,实在令在下钦佩。如今天已放晴,我这还有些未动的酒菜,何不共饮一杯。”章庆起身行礼,双手稳当地打开食盒,将其中尚温的酒菜摆放齐全,亲自斟酒一杯,递给吴霜。
此时吴霜正靠在高台边缘的栏杆上,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公子,似乎并不打算接过这杯酒水。“酒的确不错,倘若没猜错,此酒应当名为朔暑。”嗅到酒香,这位畅快出剑的胖掌柜似是有些意动,懒散说道。青霜剑鸣颤,自行回转至剑鞘中,不再追随吴霜左右。
“正是朔暑,前辈着实是此道中人,只可惜我酒量稀松平常,若是要陪前辈尽兴,恐怕今儿个就得醉倒在此。”章庆如是说道,端酒双手却一直未有放下的意思。
“得了,莫要在我这卖弄你那套把戏。走天下那会功夫,谁不晓得我吴霜软硬不吃?”话虽如此,吴霜还是接过那杯朔暑,仰头一饮而尽。章庆心口大石,终是向上提了提,虽说依旧悬于心肝之上,可相比方才好了太多。旁人不知,可他却心知肚明,吴霜的杀意究竟何其凌厉刺骨。方才吴霜缓缓登台时,仅仅那柄青雀般浮动的飞剑,剑尖指向他的次数便有六次,每每指向章庆,后者的眼皮就随之跳动,不多不少,亦是六次。
直到吴霜收剑归鞘,且饮尽杯中物,如芒在背的章公子才放心不少,紧随前者,亦是仰头将酒水灌下。
章庆爽朗一笑,“想来家父亦好杯中物,也就是他如今未在此地,不然若是知晓您在此小住,估摸着非要亲至与您举杯共饮。多年之后,采仙滩定能多出一桩美谈。”
银杯落地,大好头颅亦跟着落地,死不瞑目。
“一杯朔暑,就想将此前做过的腌臜烂事尽数盖过,分量有些轻。”吴霜面无表情,独自下楼,“至于你老子是谁,关我屁事。”
章庆死也未想明白,天底下当真有这等不讲道理的剑仙,当真有如此快的剑。
未见出鞘,便已还鞘。
来去皆自如。
方才一幕杨阜均看在眼里,眼中早已尽是疲惫之色。师尊曾同诸位师兄弟讲过,天下有他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位角色,其中一人就是惹怒几位绝颠,却幸而未死的吴大剑仙,此人行事极为油滑,且难以捉摸。即使绝颠驾临,这位当时尚不是剑仙的剑客,仍然拔剑相向,硬是在五位绝颠联手之下逃出生天,最后不知去向。
他杨阜做梦亦未想到,仅仅出行一趟便撞上了狠角儿,况且还不知死活地将倾城蝉放出,像是生怕吴霜不知他出自师尊门下。瞅着吴霜举足下楼,无奈之中,瘫软在地的杨阜将双目一闭,静静等死。
可等候了足足小半炷香功夫,杨阜迟疑摩挲脖颈,并无断痕。顾不得双腿剧痛,连忙回头观瞧。廊桥下方百八黑甲将吴霜团团围住,足可称是水泄不通。
就在杨阜睁眼一瞬,暴怒黑甲将手中飞梭掷出,犹如一簇参差银环朝那位长袖剑仙聚拢。
气浪声似银瓶乍泄。
高处杨阜只见那圈银环猛然收拢,而后齐齐展开,刺破玄黑甲胄,当胸贯穿。有剑吟冲霄,三丈之内皆尽被剑光所充斥,齑粉遍地。
那边山间道观之中,正对观口蒲团上的老道,正仔细梳理被道童揪乱的鹤发白须,压在蒲团上的阴阳图冷不丁飞出,惹得老道不小心又揪下几根白发。
老道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道观之外就骂道:“无上天尊,闹出来这般大动静,你小子是当真想让老夫串行做和尚,消停两日又不至于憋死,非要老道骂人不可?”可转眼一看阴阳图上隐约浮现的名号,李抱鱼却不禁老脸舒展,笑了。
“这极境来得,足足晚了十年啊。”
“若是当年没那一出,恐怕今日便已经不止是窥见极境了,没准四玄都极可能破开一玄,这臭小子。”
忽然想到什么,老道忙收起身前悬停的阴阳图,端坐蒲团,嘴里念念有词。
“三清在上,弟子无意间口出污言,实是无心之语,没成想冲撞了三清,无上天尊,弟子叩首再叩首,还望三清祖师勿要怪罪。”
老道真就以瘦弱身形叩首再叩首,同天下道门弟子一般无二。
知否,知否 第八十三章 浮生
这颗脑袋,留给徒儿砍便是。
出手惊神的吴霜临走前,只给瘫软在地的杨阜冷冷撇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远。
值得一提的是在路过九华枝时,这位剑仙朝着迎风招展的枝条狠狠啐了一口。这年头,还真有人以为用活人滋润九华枝,便能借结出的青果踏上修行,甚是滑稽。吴霜摆动衣袖,将整株繁茂至极的枝条一掌震碎,如血汁水慢淌,显得分外刺目。
先杀于子夫再断黑甲,而后将章庆毫无顾忌的一剑枭首,却唯独不杀杨阜,吴霜心中亦有些小算盘。眼下赶路在即,只要出去齐陵国境,即便那世家丞相手眼通天,也断然不敢于颐章国境内唐突行事。
休说丧子之痛断后之仇,恐怕就算将祖宗牌位掀翻,涉及国事也得忍气吞声。宦海沉浮,在诸多世家中拔得头筹,攀升到一国之相的,哪有心智短浅之辈。
退一步说,若是那宰相委托修道高手半路截杀,拿如今的吴霜亦是毫无办法。毕竟在当今五境之中,能瞅到极境那层窗户纸的,属得上凤毛麟角,即使有,那也不是宰相说请就能请来的。纵使超然一词,在利诱之下无力得很,可能让这等修为的仙家人士动心的物件,也不是红尘中人能付得起的。
可杨阜背后的师尊,却让这位剑仙有些犯怵。
这人十年前的修为便强过他一头,十年之后达到何等高度,吴霜也不好妄加揣测。十载光阴,哪怕对于修道有成的老怪都算是不短的一段时日,修道逆水行舟,人人尽知。更何况这十年间,吴霜都只是一位卖茶的茶馆掌柜,困于旧伤,修为毫无增进。
加之那人一手豢养毒蝉的本事旷古绝今,年份愈久威能愈大,有毒蝉助力,想必如今肯定是如虎添翼,甚至离那些绝颠的距离都可勉强一战。单人单剑走江湖倒还好说,恩怨皆以一人抗下,可现在他还带着个实力不济的小徒,如何能应付。
倒不如放杨阜一马,削去髌骨略微示警。
意气风发之际,境界松动,十载沉淀皆起势,可终归只是触及边沿。人行江湖,哪有真的逍遥意气。
收手后吴霜微微愣住,恍惚间,面皮好似清减一分。
吴霜这杀星是走了,可躲在屋中不敢出声的家丁仆从看得真切,这打扮寻常的中年男子先将公子枭首,而后又尽斩府中百八黑鲤营众,这哪里是什么江湖客?说是天上仙人老爷也不逞多让。吴霜走后,府中便乱成一团。
这些平日里围绕公子左右的章府仆从,此时状若疯魔,拼命将金银细软,乃至大宗的珍贵物件搬入侧院马车之中。何为文人字画诗书篆印,何为金银珠玉首饰瓷瓶,均逃不过数十人的抢掠。连章庆平常最爱把玩的一枚玉扳指和一对狮子头,都被那庖厨伙夫塞入怀中,惹得周围几人眼红,不惜大打出手,直至那汉子被打得眼角开裂,血水将盘得水润的狮头浸染。
章庆死前甚是嫌恶夜里廊桥昏暗,台阶时常看不分明,于是斥重金从东洲诸岛购得上百枚明月珠,均匀点缀于两侧廊桥,即使在夜里依旧烁烁放光,如同白昼。如今却尽数落在一名老家丁布袋中,老人腿脚不便,争不过其他正值壮年的仆役,另辟蹊径去抠明月珠,不曾想却捞得盆钵皆满,一双浑浊老眼都叫满袋明月珠映得光彩照人。
满府上下,无不动手争抢之人,一派浮生乱相。
一幕幕尽入瘫坐在地的杨阜眼底,甚至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丁费力拽出明月珠时,发白布鞋险些踩到杨阜鲜血潺潺的膝足。而正因为这双鞋底儿都快散架的布鞋,让后者搭在布袋上的手缓缓松开。
忽然之间,踏足江湖已有数年的杨阜晓得了个道理。树倒猢狲散,并非一定是猢狲无情,尚有可能这老树成精,日日索取猢狲性命。他打小虽不至锦衣玉食,可至少性命无虞,拜师之后更是踏上修道一途,还算顺风顺水。
故而这群家丁侍从比他更清楚如今境遇:齐陵那位丞相得知章庆已死,追责下来必定不留活口,乃至为自家儿郎殉葬都不无可能。既然横竖是一死,为何不卷财而走?若是能躲过劫难,往后数十载便能寻个僻静所在,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若是苦躲不过,避一日就等若洒脱一日,醉生梦死,也不枉在世间走一遭。那位老家丁,也可将穿过良久时日的旧布鞋脱下,换上软底的良靴。
肩上布袋中窸窣作响,但方士却轻轻拍拍布袋,似在安抚其中孤魂野鬼。
与吴霜彼此看不对眼的阎寺关,最终还是被扔在前者的飞剑上,送回清河园。程镜冬伤势不重,吴霜一边搀扶班主,一边分心御剑,愈加觉得这修为如直上青云。
怪不得人常说修道至巅,一步一重天。仅仅稍加精进,举手投足可觉神随意动,剑意内气衍生不绝,青霜遥遥直挂,扯云成帆。
“总觉得羞愧了些,枉我教诲了如此之久,小四才堪堪踏入门道,到头来突破的反而是我这当师父的。”云仲入门已有如此之久,数日前修气三月有余,迟迟无法完成周天行气,费九牛二虎之力得以破入初境。
仅仅一个初境,还多亏李抱鱼不惜以损耗寿元动用阴阳图,才有惊无险地梳理完全少年经络。搁修门中人看来,犹如那不长眼的憨痴商贾,以陈年老虎筋换来条烂溏小泥鳅。
吴霜叹气,兴许这厢才是亏欠老道最大的一笔败招。
雨停,压笼林边车厢中,少年迷迷糊糊扑打衣衫脸颊。夏日雨后蚊虫极其繁多,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在云仲耳边嗡鸣不停。若是以往清醒时辰倒还好说,当下少年困意涌来,那蚊声格外清晰,惹得他烦闷至极。
至于为何如此引蚊虫青睐,只因为少年手里一直举着条个头肥硕的烤鱼。
师父说似乎还是有些饿。
知否,知否 第八十四章 大方
斥重金所得的三百黑鲤营,没留下半个尚能出气的活口。其实先前街上同阎寺关对招的黑甲,当时气息并没全绝,起码能够有数人仅仅是关腕受创,难以从地上爬起而已。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些位本该性命无虞的黑鲤营众碰上了无所顾忌的于子夫,又遇上了让于子夫败死的吴霜。纵跃而雄厚气浪同后来的分生死的比斗招数,一股脑砸在头上,真可以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无一个活口。
除此之外,家丁侍从更无一人出头,全都忙着从府上寻摸值钱物件,丝毫不理会这位仙人的去向。于是吴霜从章家府中行至清河园,一路畅通无碍。没耗费太多功夫,三人顺寂静大街走回偏僻戏园。
莫芸哪里放得下心,已然用药草裹住细微伤口,拭净周身血污,抱住双腿坐在门槛上等候。落雨时候她就想着出门去寻程阎二人,可屡次举起油纸伞,最终还是放下。且不说双肩脱臼所予的揪心痛楚尚在,提伞甚是勉强;况且大雨瓢泼视线不佳,若是两方走岔路途,程镜冬二人又该揪心万分。于是只能强忍心焦静候,等着街那头露出人影。
雨势最疾时,院门顶上的几片旧瓦挡雨不能。斜风冷雨打在莫芸面庞上,使得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不禁裹紧半湿外衣,面露愁容。皴裂旧瓦叫冲刷直下的狂澜疾雨冲落,正砸在女子玉足边上,溅起清莲一片,女子似乎是没有察觉般,依然抬眸远眺。
等到吴霜携二人返回时,远远便见到莫芸嘴唇紫青,人事不省。吴霜只好使飞剑将夫妻二人送回里屋躺好,接过阎寺关一侧臂膀,把这位受伤最重的汉子挪回侧院屋中歇息。
三人中程镜冬硬伤最轻,但相比较另外两人,最难调养。身子骨落得气血亏空时日太久,再说心境整日阴云遍布,精气神早就空乏见底,实在难以弥补。至于为何能拖着这般虚空景象的身子跑东跑西,乃至登台唱一出大戏,吴霜只能归结为执念使然,硬是以这股心气死撑不倒。如若不然,恐怕世间早就无程镜冬此人了,当然就更谈不上后来事。
那莫芸则是久疾初愈,寒气一时无法尽除,天雨冷冽,勾动体内寒气于是昏将过去,究其根本,实际上是三人中症结最轻者。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所布置的剑阵虽然伤及了女子细微处的经脉,不过好处显而易见。那剑阵冲破穴道,使浑身寒气散逸部分,否则亦不会有那般凌厉的身手。
吴霜早就猜到笛声来历,所以特意走出一手赌棋,但没成想险些令莫芸置身险境。毒蝉过于霸道,起码对于那时的吴霜,能将毒蝉除尽已是实属不易,哪还来得及回返?幸亏早些时候便嘱咐过阎寺关,否则一旦有失,这罪过就得落在他头上。毕竟仗义相助,总得有个善始善终。
心中踏实的吴霜找来笔墨,刷刷点点写了两篇药方,置于桌上。所需药材虽常见,可这值钱的地方却是药方。仙家验方,说百试百灵倒也未必如此灵验,可按方抓药,起码有利无弊。
吴大剑仙的字是极好,抬手投足间,锋芒不显,勾划顿处意气却长,与云仲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为让吴霜犯难的是这武生阎寺关,浑身经络负创最重,不止双拳见骨,且经脉碎裂尤为彻底,如何续接便成了时下最为难办之事。皮外伤好说,无非锐器跌打等伤势,阎寺关根基底子扎实,想必最多巧七月就好得七七八八,非是难事。
吴霜揉揉眉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他不必太过忧心,老道那有不少好药好方,只恐怕李抱鱼脾气过拧,刻意历练这位不在山门的徒儿,死活不肯出手医治。
江湖事讲究江湖了结,打不过就找师父,掉价不提,顺带还将师父拉进水,那真叫没出息。这句话可不是旁人所言,正是李抱鱼口中所出。那时候李抱鱼还是天下道首,修为学问高深莫测,被认为是道门中兴希望,自然口中所言有千金的分量,换以文雅言语记叙传颂,遂使得天下道徒引以为金玉良言。
时过境迁,声威不显。
思量过后,吴霜从床边起身,又仔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阎寺关。
此刻阎寺关,当真是凄惨至极。本来利索整洁的短打衣衫,皆被鲜血泡红,再叫归途中凉风一吹,曲皱纹路遍布,肩窝处还插着一柄未曾拔出的飞梭。
“知足就好,莫要忘了你那友人,连命都丢在了街上。”
吴霜转身欲走,忽然发现地上有张泛黄符箓,大概是方才没留意,从衣襟中滑落而下。刚要拾起,却闻到屋中多出一抹酒香,煞是香醇扑鼻,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清河园院里除去那些套华贵衣裳,哪来的酒水?且不谈三人皆是穷得叮当响,估计也没甚闲钱沽酒来喝,就算是酿酒的酒瓮亦找不到半个,如此这酒香又从何而来?
拾起符箓,吴霜心中仍是觉得半信半疑。虽说这张符箓乃是天下少有的方寸纳,能容大湖。可要是说当中有酒,他可不信老道能豁出血本放几坛子朔暑进去,更何况从酒香滋味来说,这可绝不是朔暑。关于闻味认酒这本事,吴大剑仙可是世间一流,乃至对于这本事的评定,尚且在剑术之上。
所绘于黄纸符中的葫芦不动,平躺于符箓中央。吴霜左手捏黄纸,右手划动纸上葫芦口,葫塞随之开启,却仍旧在画中,只是葫嘴位置敞开道口子,从中可依稀见到有酒液摇晃。倒出些许尝尝后,吴霜咧嘴笑了。
抠门至极的铁公鸡,还有仗义相赠的时候?这么不知深浅的一葫芦酒水,当真不是朔暑,而是满满当当的一壶灵药所酿的药酒。
灵药难求,多数握在仙家宗门,或者修为高渺的无门高人手中。这老道身价之高,恐怕超出世人所想。
抠门老道将半生所敛的灵药,以独门手法酿为足矣生死人骨肉的精纯药酒,收纳于一张符箓中。
几乎倾囊相赠,尽数送给与他看似不对付的吴霜。
知否,知否 第八十五章 恭送
虽处睡梦之中,云仲吐纳依旧如意,眼耳鼻口等七窍均有雾丝般内气喷薄而出。此法名为老龙吐珠,虽然如今在睡梦里运转自如,可却不是什么新鲜法门,早在行气初始吴霜就已经传授妥当。但因诸窍不通,迟迟不能运转。
话虽这么说,但少年依旧强打精神,一运再运,直至梦中仍能运转无阻,正是勤修苦练所带来的益处。修行讲究天资,可若是依靠一身旷古绝今的天资,便整日斗鹰玩雀,调笑绝色佳人,亦修不成那等绝颠。
天下修道天资善者甚多,照理说不至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可事实并非如此。享誉四海名声在外的宗派倒还好说,存世年份悠久,估算天资的摸骨法尚且算完整,得遇良才美玉的几率较大;若论人丁稀少隐世不出的宗派或闲云野鹤的散修,既无足够的人手走动四方,也无完整的摸骨法门,想要寻出个天赋异禀的徒弟,难比登天。毕竟以一己之力,纵使是境界再高深,亦不可能将各处旮旯都逛遍,更何况这摸骨法门,实在流传太过久远,非古时便存的宗门,难以有完整法门。
至于说什么大开山门,让年龄适宜者自行前来选拔,更是没丝毫可行之处。
早在数百年前便有首屈一指的仙家山头,光纳徒众,将山门敞开迎接四方来人,单瞧场面,当真是比肩继踵盛况空前。
不妙处在于,就在山门将闭,仙家众位皆有些松懈时冲进数十位高手,将尚未反应完全的守门人竭尽斩杀,随后与外界藏匿许久的宗派高人联手,强行破开山门大阵,杀入其中。山门大震本就为隔绝他宗之人所设,威能强绝。在此依仗之下,平日宗门间的攻伐甚少,彼此忌惮。可如今大开山门令人混入,破除大阵便降低数成难度,终被破开。
此役,原意收取门生的宗门上下百余口皆无幸免,宗主力战而亡,就连前来拜师的年轻俊彦亦无法幸免于难,死伤大半。积累无数岁月的家底被鲸吞蚕食得丁点不剩,宗派几近灭门,往后百年一蹶不振,自然无须赘述。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当然就引以为戒,不再试探着广收弟子,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谁都要掂量掂量自个宗派,是否有不幸被灭门那宗派的势力。
如今的江湖,因摸骨术缺失的缘故,更倾向于凭自身眼光寻觅良徒,更像是较量气运眼力。由此不得不说,云仲实在颇为幸运。
十年间,吴霜几乎是亲眼见得云仲从牙牙学语的幼儿,一步步长成至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心性如何,作为师父的吴霜,心中自然如明镜般通透。
不多时,吴霜御剑而返,闻见车厢中香味,心生狐疑下再撩开帘。
只见少年熟睡,手中依旧握着一串顶肥实的烤鱼,顿时便明白怎的一回事,不由得轻轻笑笑。吴大剑仙蹑手蹑脚抽出烤鱼,见少年未有将醒的意思,这才放心将帘子垂放,自己则靠在那头马儿身边,口中大嚼雪白鱼肉。
那马儿闻见鱼肉香气,趁吴霜寻思事的空,侧头欲咬,被巴掌盖在脑门上,顿时瞪圆铃铛大小的一双眼,相当不满。
“想吃自己收徒弟去。”吴霜显摆道。
马蹄轻移,青青浅草堪没马蹄。
“瞧瞧,又显摆上了。”李抱鱼撇下一张符箓,颇有愤懑之意。可转头再看观外,道童仍不加理睬,也不晓得是没听见师父抱怨还是习以为常懒得理会,仍旧将数十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白丝缠绕在藤枝末梢,神情一丝不苟,仔细无比。
老道自然拿道童没办法,默默走出道观,强压心头郁闷,老脸和颜悦色道,“徒儿啊,时辰不早,你看咱是不是该动身了?”见道童丝毫没有理睬的意思,老道悲从中来,一双浑浊老眼十足凄苦,可随即又道:“这些年咱搬家几次,施展神通均是地动天摇,你若是不愿回观里,万一有个好歹,譬如说摔下山去,那为师又应当如何是好?”
李抱鱼喋喋不休说了半晌,道童才将手头最后一根白丝缠牢,走回道观。
老道士见此才叹了口气,刚准备回观,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跑到树下观瞧。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险些气得李抱鱼吐出三口老血。树梢挂的哪里是什么白丝,分明是从他脑袋揪下的头发。
准备妥当,老道将观门紧闭,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像极了那类假装做法,用以讨来几枚铜子换酒钱的江湖算卦客。道观三清身塑像下方有一面风水罗盘,乃是三元三合,可定明各个方位变换。内圆外方,合乎天理循环,其中从北方开始依次序排列分别是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等共计二十四方位。
而老道面前这罗盘,足足有半人多宽,恐怕对一般的老道而言,挪动罗盘定是相当吃力。
老道捏动拂尘,一连朝罗盘打出数次印决,每一道下去,灰尘厚重的罗盘便轻震数次,三次之后,罗盘已再无半点尘土脏痕,光滑如新。可老道依旧未停手,十指捏印间,阴阳图从身后舒展。
幽幽光华,将整片略微昏暗的道观映得如同灯火初明,而此时老道额头,已经布满淋漓大汗。
身后有声,老道分心去看,却发现道童在身后注视罗盘,双眸之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意味。
李抱鱼忽然一愣。往常自家这徒弟是向来不愿多看那罗盘两眼,甚至都不愿在观中久留,大多时候都是在观外玩耍,怎的这番突然改换性子,瞅着那罗盘不挪窝了?
兴许当真是鬼神差遣,李抱鱼试探道,“试试?”
可道童随后而来的话,更是令老道恍惚了许久一阵。
“试试就试试。”
唇红齿白,生得神仙面容的道童伸出一指,罗盘针指东。
于是乎整一座戳天山峰便连同道观忽然离地,却无丝毫声响传出,如草长莺飞,理当如此。
大山悬空,山上飞禽走兽,层林耸翠,穿过迢迢云海,离地数十里。
云仲这会已经被吴霜叫起,正巧抬眼看到眼前这一幕壮丽景象,久久没有合上下颌。
云海之上,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从道观中走出,笑声震动四面八方,朝压笼林方向遥遥挥手,身边树梢挂有数根白丝,随风飘摆。
“瞅瞅,光顾着说我,轮到自己头上不也好顿显摆。”车边吴霜撕下点鱼肉喂马,话语中却没有半点恼意,低头对少年低语两句,随即笑吟吟地看向天边飞峰。
长天飞峰,夏树和云。
少年对天边越来越远的山峰行大礼,叩首再叩首。
“恭送师祖。”
知否,知否 第八十六章 印酒
阎寺关醒来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
经脉伤势已然好转,就连震碎的经脉也隐约续接完好。武人经脉亦是极为重要,虽还未曾登跃龙门,可这经脉依旧是关键所在,运力出拳的力道大小,同经脉干系甚大。本来阎寺关就已做好十足准备,此生不再有习武的可能,如今经脉无端复生,自然是惊异莫名。
清河园早已就人去楼空,吴霜同云仲早在三日前便已登程上路,当下肯定是不在院中。但阎寺关找寻一圈,连程镜冬和莫芸都杳无踪迹,似乎偌大一个清河园,只剩他自己一人,形影相吊。当行至里屋时,仍然有些疲倦的阎寺关在古旧桌上找到一封书信。
武生沉默半晌,远望窗外。今儿个夏风闷热得很,一场雨过后,盛夏气息更胜往昔,清河园本就偏僻无人,叫毒辣刺目的日头一浇,更是成天不见人。就好似三日前长街上并未有过一战,贫苦人家依旧为柴米犯难,高门老爷照样将瓜果置于井中凉透,用之以消暑生津。仿佛采仙滩依旧是那个采仙滩,武生依旧是那个武生,丁点未变。
但总归有些东西变了。
阎寺关穿好衣衫,上过药的伤口多少还是有些痛楚,不过比街口厮杀时候舒坦太多。穿大街越小巷,汉子就跟从未同黑甲交手过一般,十分平静正常,甚至遇见脸熟之人,还顾得上同人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比之往日还要来得圆润自如。
若说汉子不同寻常处,那就只有出采仙滩大路边上的酒铺掌柜察觉出了两三分意思。
酒铺掌柜姓刘,据说祖上还是当初齐国朝中二品大员的一脉,到他这家世凋敝,挣扎辗转好几辈,终于还是落魄下来,在这块开了家酒铺赖以谋生。刘掌柜极爱与周遭店面住户,或是来往行脚的商贩脚夫打听稀罕事。大到国事小到江湖杂闻,只要是新鲜事稀罕事,到他家的酒铺略微卖点关子,勾起新鲜劲来,指定能免去一两笔赊下的旧账,或是讨来半壶酒水尝尝。因此采仙滩这一隅之地,说刘掌柜是消息最灵通者也不为过。
打阎寺关一进门,刘掌柜瞅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采仙滩上下谁人知道清河园穷得叮当响,几年间这敦实武生更是少有进铺的时候,如今是日头由打脚底升天,百年难遇。于是掌柜的便多长了些心眼,偷摸观瞧那武生手头是否有不干净的举措。然而令刘掌柜失望的是,汉子进门后并未给他太多端详的机会,要了一壶烧刀子,就静静抱着膀子靠住门槛,不再走动。
掌柜没好气的给那汉子随身带的酒壶中注满酒水,明显是有些心痒难平,故而有些许气闷。阎寺关并未恼怒,酒铺刘掌柜脾气古怪且好打听闲事,他当然是晓得的,于是也没放在心上,接过酒壶道声谢,径直走出门去。
酒铺门口煞是有些奇怪,本来完整铺陈的青砖地上,平白无故落下俩斗大窟窿,被雨水裹挟来的泥沙填平。偶尔来往人士也浑不在意,各自忙碌自家的家事生计,毕竟街道受损,本就应当由那些阔绰老爷修葺,与他们这等为生计发愁的小人物何干?再说这等大热天,谁会有那闲心思瞅着石街。
阎寺关出来酒铺门,也不知怎的瞥到那两个孔洞,便拎着壶酒,随地坐下。
刘掌柜可是在柜台后看得真切,不禁纳闷这人究竟是犯什么混,大热天看那俩窟窿作甚。霎时间刨根问底的老毛病又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出门去质问那汉子一声,可还是强行忍住双腿,耐着性子从酒铺往外观瞧。
阎寺观哪还有空理会其他,只顾仔细端详眼前两孔,气定神凝。
孔洞并不再是孔洞,泥沙亦不再遮挡二目。
唯有一阵精深宏伟的浩然拳印的意气神气。
郁不得志而发,似要将垂云夜幕打个里外通透。
山雷咫尺。
那个老道曾经与他讲过拳法有虎狼山。
虎擒如洪水倒泄,狼寐如狐狈狡黠,山扶如大峰厚重。
如今再添一式掐雷。
如雷霆掐指,崩庭裂碑,寰宇皆寂。
汉子坐在拳印边,举起酒壶,一口气喝了近半,内伤隐痛,而浑然不觉,遂拳与印合,泥沙四溅。
刘掌柜只觉眼前有虎狼山雷吼啸声连起,绕梁许久。再回神时,那汉子早已不见踪影,原地孔洞更再无半分痕迹,似乎是有人将那孔洞生生拽合。
半晌,刘掌柜大笑。原因无他,只因为今儿个他碰到位神仙,即便不是,来日也定能成为仙家的一大擎柱。刘掌柜的道,从来不是自己成佛作祖,亦或是家财万贯,而只是在他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说所见所闻,这便足矣。
采仙滩外十五里,烈日炎炎下,阎寺关独身行路,腰上依旧别着酒壶。
离采仙滩周遭十余里,乃是采仙滩附近少有的粮米地,正值盛夏未到秋收的时候,微风浮动麦穗,只觉得满目翠碧。
那位使枪的捕快,便埋在这边最显眼山头的腰间。
阎寺关醒来时候,桌上留有一封书信。
前半段笔迹,阎寺关真没见过,以他腹中的浅墨,怎么也瞅不出写字之人,不过想必就是那带徒行走江湖的吴掌柜。
信中交代了留给他一张符箓,又将这符箓的使法尽传,写得那叫个详实。后面就是写程镜冬与莫芸伤势应当如何调养,平日有何忌口。
至于后小半段,从笔迹看来是程镜冬所书。
班主写阎寺关有大才能,不应当在这小戏班中荒废余生,烦劳甚久,理当让他去江湖中走走看看。
写莫要担忧他二人,吴霜在颐章国有一亩三分地,唤作小杏林,二人已然动身前往。
写有人不知为何在门口留下一封书信和不少银两,足够路上的盘缠,将大半都留给阎寺关,作为日后走江湖的小小钱财。
写有人神色黯然,前来告知一个名叫马巳的人埋骨之处。
写举手之劳不应以终生为报。
写保重再保重。
“想不到我这条黄土泥鳅,亦能得越龙门,窥探山峰之秀。”
坟堆很小,正合适盛下一个瘦瘦小小的捕快。
山风很凉,正好合适夏日避暑。
就差半壶烧刀子。
武生依旧记得这人提溜着半壶劣酒,跑好远的山路,跟他喝上几口,那酒烈得能烧漏喉咙。
“不多不少啊,给你留了半壶,咱可比你大方。”
酒液浇灌在松软土中,缓缓渗下。
“这鸟人真傻啊。”武生轻靠着土堆,伴随白云走日,缓缓将酒壶倒空。
“干了这壶,养鳖呢?”
知否,知否 第八十七章 月黑
徐进玉进了家门,官靴还没脱,就躺倒在床榻上。
媳妇埋怨他将官服弄得褶皱破烂,又得缝补浆洗许久,却被他冷冷扫过一眼,登时就收声,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徐进玉这一觉,一睡便睡足了三天。
徐夫人以不多的家底,亦找了三日郎中。来访的郎中掐脉过后,均是摇头称不知病结所在,大抵是风雨中患了疟疾,但寻根问底下,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三日之后的晚间,徐进玉被一股苦水闷醒,睁眼一看,自家媳妇正眼角噙泪,掰开他嘴角,将一碗热腾腾的苦汤药费劲地灌到他嘴里。
“甭费劲了。”徐进玉出声尽是沙哑,的确像是大病初醒,虚弱得很。
常人久卧或是长睡,皆有诸般不适,譬如腰腿酸麻胀痛,筋骨如生锈般别扭无比,更别提那日忙碌良久,将马巳背到十几里山坳中的徐进玉。此刻仍能勉强出声,已经实属不易。
徐夫人一听这话,当即就将汤药碗往地上一扔,扑在徐进玉身上,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一位弱女子,连续三日丈夫昏睡不醒,心中惧怕那是自然。同平日里一毛不拔的秉性大相径庭,将几乎大半家底都花费在请郎中上,却迟迟不见效,几乎是强忍着悲恸才挺到徐进玉悠悠醒转。
这三日,徐夫人简直像蜕皮似的难挨,于是乎顾不上其他,搂住丈夫哭得梨花带雨,再无平常日里的豪横娇纵气。
可怜刚从睡梦中缓和过来的徐进玉,又被堪称丰腴的娇躯压盖,险些将腰腿给摁断,疼得直抽凉气。
“媳妇啊,我想正儿八经练练武,若是有戏,顺带找个山门拜进去。”徐进玉搂着媳妇,神色有些不自然。徐夫人自打嫁来,当真是任劳任怨,清苦得很,就连脂粉也未添置几次,所以才落下锱铢必较斤斤计较的毛病。想来也是,如此偏僻不入流的地界,小小捕快,家底能宽裕到哪去。
话音刚落,徐夫人便挣扎着从床榻起身,收拾自个的衣裳与陪嫁来的几件首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徐进玉低眉,半晌才出言,“不成的话,你回娘家住一阵,路上不便,估摸着仙家门槛也高,你顺路同行不是个事。”
说是收拾衣裳细软,可哪里有如此多的细软能收拾。三下五除二,徐夫人已然收拾妥当,抹了把眼泪,问道:“想必是饿极了说胡话,我去给你做面。”说罢转身便走。
“不是胡话。”
“我有个很要好的兄弟,死在了仇家手里,”月色透过窗棂,徐进玉此刻面目尽是凄凉。“我寻思着,总不能白叫兄弟,有些事他没做成,我得试试,万一呢。”
徐夫人后背僵了僵。
她当然晓得徐进玉口中那个兄弟是谁,附近县里,唯一能称得上兄弟二字的,便只有那瘦猴一般的马巳。想当初,夫妻二人没少为他闹不痛快,而往往到最后,总是以徐进玉挨揍为结尾。
如今,马巳死了。
次日傍晚时分,岭阳县少了位捕快,也少了位平日里鸡毛蒜皮,但待人相当正直的一位妇人。
阎寺关搁在青山坟头边的银两,便成为了马车上路的盘缠费用,两人从未提前打过招呼,乃至在大雨滂沱前素未谋面,却彼此心照不宣。阎寺关知晓徐进玉必定来看望马巳,徐进玉明白坟头撂下的银子,必定是阎寺关所赠。
“进玉,你若是进了仙家门槛,再借这张面皮颇有几分俊郎,勾三搭四沾花惹草,那时又当如何?”
“进玉,你想习武,是学拳还是学兵刃?”
“进玉,上哪去找宗门?”
妇人喋喋不休,一双显得有些明朗的双眸,直勾勾盯着身旁的夫君。
“这第一呢,若是我沾花惹草,你便取二两毒汤药灌到我口里,天下太平无忧。第二呢,当然是学枪,学旁的不济事。”
“至于这第三点嘛。”徐进玉把短衣领口松松,似笑非笑看看徐夫人,“天下之大,总能寻到,若是苦求不得,就当是带你出门逛逛,哪能总待在家操劳柴米油盐。”
“姑且算你说句了人话。”
车铃声声,迢迢而行。
殊不知宅院边拐角处,此刻有一位武生缓缓走出,从袖口里掏出张老符箓,馨香酒液从那符箓中流淌,顺喉而下,直抵五脏六腑。
此间事了,待到正事做完,马车估摸已然走远。
正是掌灯前时分,衙门口只有两位衙役守夜,将官服前襟敞开,借难得的夏夜清风乘凉,也算颇为舒坦。左边那位衙役有些百无聊赖,便主动开口同靠右那位唠唠家常,“祁三,你说咱县衙的主簿,最近是犯了疯疾不成?听人说最近将家中许多把件书卷都倒腾出去,像是要逃难似的,公堂之上也提不起办案审卷的兴致。照这现状下去,再过数月,恐怕就得换个主簿了罢。“
被称为祁三的衙役撇撇嘴,“莫要嚼舌根,叫人听去免不了责罚不说,万一丢掉这身官服,看你怎生给你家那婆娘交差?”
“也是。”
阎寺关的运气可谓是相当不错,才从墙根走出便听到两人这番谈话,当下便心中了然,抬脚便向主簿府上走去。
马巳曾经无意中提起过,主簿府距衙门极近,门前有棵三四人合抱的枣树。一到秋季,那枣树上悬满粒粒颗大饱满的甜枣,马巳还曾特地攀至顶端摘枣,引来十几个娃娃在树根驻足,眼巴巴地等候从天而降的硕大枣子。主簿乃是个不惑之年的读书人,若是得空,也会笑眯眯的出来端详这光景。左手搂着一个,右手抱起一个,衣摆裤脚还时常挂着两位,依旧孰不愠不火,笑脸和煦。
可惜今年秋季,再也无人摘枣。
那便不再需要有人旁观。
“月黑风高夜,贼人偷盗时。”在主簿府墙头坐着的武生,不知怎得就想到这句戏文。
次日清晨,主簿迟迟未来衙门,有衙役前去查探,亲眼见得主簿凄惨死相,险些被吓得屁滚尿流。
贼人偷盗,不图财物,偷的乃是性命。
知否,知否 第一卷完结。
那么到今天下午,全书第一卷《知否,知否》已经写完,正好在卡文思路不清时写下点感触。
第一卷所耗费的笔墨实际上已经超出预期。
所述甚少。
一个寻常小镇里的小土猴遇到了掌柜提起了剑。
一个大户公子跟了一位穷酸先生。
有些人死掉了,有些人继续活在江湖中。
云里雾里,自己少年时的事,如今已恍若隔世。于是便恨不得将云仲身上的种种细节都写个通透明白,细致入微。
但依然有不少不足遗憾之处。
待来日慢慢补齐。
知否知否,窗外雨打风吹。
少年总会从懵懂到老练。
说不好听点,早晚要经风霜雪雨,落得个遍体鳞伤。
说好听着,少年如剑,终能砥砺成镜。
感谢各位作者的帮助,也感谢真正能沉下心来读懂这第一卷内容的各位读者。
凉凉作揖再作揖。
《酒剑四方》知否,知否 第一卷完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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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八十八章 卖与人间苍生
青柴县上下皆知,荀府的小公子即将出门远游,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几年下来才会回返。至于县中其余的公子究竟心思如何,那便不为人所知了。
荀元拓一日不走,这群舞文弄墨的年轻文儒就会被压得一日抬不起头来,更有甚者为取笑这群年轻俊彦,特地编出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既生荀家子,何生百庸才。倒不是真将这些文坛后起之秀看轻,而是相较之下,荀公子天赋实在太近乎妖邪。史书中不乏过目不忘的奇才,但门门皆是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似都难以形容这般傲人的天赋,又怎能是寻常才子所能匹敌的。
金石落于荒丘尚可熠熠生辉,可若是玉鼎落于金石,常人往往会忽略金石,转而赏玉鼎之皎白仪态,世事如此,均难以免俗。
对于侧院的丫鬟仆从则是惋惜大于轻松。荀公子事先讲过,不允他们跟随左右。虽说老府主一向对家丁丫鬟宽仁,即便是少爷不在亦不会当真辞退这些辛苦数载的亲信,但青柴终归是一县,久处一隅或多或少都有些出外逛逛的念头。若是老仆倒还好说,年岁渐长,挪窝的心思自然寡淡;可论到丫鬟侍女,正值金钗十二行的大好年纪,怎能耐得住一颗跳脱心肝?此时自然面带愁容,剪翊双眸似乎能透出一汪春水,直盯盯瞅着二层楼荀公子的挺拔背影,哀怨之际又有些许酸涩。
市坊间传闻,这位平素罕有露面的文坛新秀,已然有倾心之人。倒不是众人妄加论断,荀元拓作诗极富严正古韵,时常引得一众老派大儒交口称赞,称颇有先齐遗风。而有一遭荀公子在墙内吟诗,其声悲恸不绝,如泣如诉。
不料隔墙有耳,叫一位碰巧路过的说书先生听去,传扬开来。有好事的这些位便胡乱猜测,局势愈演愈烈,很快整片青柴县便人尽皆知。
有的说荀公子久囚府中,闻听院外少年少女娇声嬉闹,煞时便有悲苦之感涌上心头,这才作了这纸与往常文风不符的婉约诗文。
另一派则是言之凿凿,说是通晓其中的门道,公子其父又未曾令他禁足,若是欲要外出怎会拦阻?纯粹是风言风语无稽之谈。究其本来,乃是前两日荀府驱逐出一位侍女,大抵是犯下什么难容的过错,荀公子作诗不为其他,均因思念佳人罢了。
虽说荀家乃是大家分支,可还算通情达理,并非那些动辄欺凌百姓的官宦世家,因此就没多加追究。荀家家主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亲自出面解答,因此这事便成了不了了之的一宗疑案,时隔数年,茶余饭后仍有人津津乐道。
荀元拓正在二层楼驻足,夏风挽髻,而公子双目,犹如温润湖水。
“有心事就说来听听,若是不想说,便想法子解决,省得终日被诸般俗务所困,心不定,如何治学。”
想也不必多想,说话的这位必定是周可法周先生。
可荀元拓此时神情却略有讶异。他这位先生不比常人,这等话从周先生口中说出,那可是十分的稀罕。并非真个觉得此话迂腐,而是觉得三句话不离治学恪礼,实在不应是出自先生之口。
果然接下来的一席话,令荀元拓释然大半。
“我估摸这番话,荀籍常讲与你听。细说理是没错,但若叫读书人奉为圭臬至言,人活一世还有甚意思。”先生将长褂抖抖,低声嘀咕句天儿真热,便蔫头耷脑靠在栏杆侧。荀元拓微微一笑,似乎这般言语做派,才是他意识里地地道道的师父。
“见过先生。”没等荀元拓行礼,先生已经笑着将他扶起。
“为师不兴那套,行过拜师礼后就甭遵从那些繁琐礼仪,文人的腰杆需直苗,无需日日行礼。”
两人就这般有一搭无一搭的谈天说地,楼下家丁仆从忙忙碌碌,往梨木马车中运送路上所需的物品,忙忙碌碌。甚至老管家还特地去了镖局一趟,花大价钱几乎将镖局半壁人手请来,其中更是有几位常年走镖的金字镖头,唯恐旅途中遭遇不测。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囤积在荀府外的街道上,将荀府围得水泄不通,乍看还以为是有江湖帮派老寿星嫌命长,围困荀府。
眼下种种,看得荀元拓直摇头,“先生,我们难道非得外出游学?府中的典籍孤本无数,时至今日我也未曾梳理完全,此时外出,是否有些过早?”荀公子本就非是跳脱好动,此刻自是有几分好奇。
也难怪荀元拓好奇,前阵子皇都纳安来人,深夜造访,却不知怎得被先生挡住,低语好一阵才离开。
周可法自始至终也未提及这人身份,更未提起所谈内容,只是轻描淡写说是皇城故人来访,其余一概守口如瓶。如此以来,做弟子的荀元拓也无法探究当中隐情为何,毕竟既然坐实徒弟身份,应当秉持尊师之礼。
何况荀公子又并非痴人,周可法待他如何,自然心知肚明。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家,当真是将他当作衣钵传人,甚至犹有过之。
老周先生身着长褂,却依旧是蓝底,手掌间盘着那块水头差劲的玉佩,慢条斯理答道:“文人治学读书,总要在天下溜达溜达,终日里闭门造车,未免太过迂腐。再说人家悟出来的学问道理,终究是人家悟出的,即便再刻苦研究,能做到凭此傲立文坛,仍旧是落了下乘。文人不可有跋扈傲气,却需一身伶仃傲骨,元拓,想必你亦不愿整日跟在诸位先人后头吃尘土吧。”
“我也愿做学问,书案宣纸,轻罗小扇,最好再得红袖添香,那潇洒气度,并非行走天下的穷书生所能比的。”
荀元拓点头,确实是这个理,便使双臂撑住下颌,继续聆听先生教诲。
“我早年时候行走世间,到头来反而觉得学问不增反减。非是教各色诱惑,从而遗落了年轻时秉烛夜读,恨不得悬梁刺股的刻苦劲头,而是觉得空有微浅学问,而无法替世间百姓分忧解难,那这一肚子酸涩墨水,又去卖弄给谁看。文人待价而沽似乎早成定势,可卖与王侯将相,总比不上卖给百姓社稷来得讲究。”
流水难腐,层堤覆压下,终可撬玉虚。
见荀公子听得入神,老周先生便略微笑笑,拍拍身边少年的肩头,“我瞧这庭院中忙乱得很,其实这行走江湖简单得很,用不上如此多的人手辎重,不如你我轻装上路?”
家丁仆从忙活许久,直到晌午,才有人发觉,楼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公子与周先生半分踪迹?
众人皆不知,个把时辰前,荀府后门溜出去一架马车。
直奔东方阳关大道。
人世行剑 第八十九章 三骈驿
从青柴县往东三十里,此地名为三骈,地势平坦无阻,且四通八达贯通四向。有官府驿站恰好坐落于此,正居于三骈正当中。
骈为两马并驾一车,顾名思义,三骈便为六马并驾,于道路中依旧不觉拥挤堵塞,由此便足矣得知这处官道平整宽敞。
驿站分驿、站、铺三部分。驿站是留作接待和安排官府物资运输之场所,而站则是传递紧要文书与军情之处,历来为军中所。
铺负责城县间公文信函的转达,往来公文,都一概由递铺传送。三者各司其职,将整片上齐笼罩得密不透风。战时加急转达战报,提供饮马与草料吃食,驿使若是疲累不堪,则更换驿使奔赴下站。
其实深究起来,这驿站创立,在大齐时便已初具雏形。此乃是战事吃紧时候,齐帝汇集朝中文武,冥思苦想数日才想出的妙计,齐国分崩离析,而这驿站制却沿用至今,长久未被取代。
战时军情乃是重中之重,当年驿站稀缺,相邻驿站之间路途过于遥远,常有驿使与良马生生跑死于途中的惨剧。于是后来便于各地设立诸多驿站,一来减少驿使损耗,二来便是为省下马匹。
骏马难求,并非是骏马价值千金,而是天下良马多出自大元,而大元部鲜有骏马外流,故而有价无市。
荀元拓与周可法师徒二人驾车离去,出青柴县三十里,夜色渐起。二人腹中也是有些饥饿,便商量着在三骈驿站处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说是赶路,倒不如说见识各地风土人情,瞧瞧世上民生百态。
如今天下太平,驿站的规矩也自然变更许多。通常这驿站迎接官府来人,几乎不对过往客人开放,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也可在此歇息一夜,不操办吃食饮马。而现今不同当初战时,来往商贾镖师亦会接待,一餐饭价格公道,丝毫未有别处酒楼店大欺客的弊病。
荀元拓哪里赶过马车?打小锦衣玉食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乘车都是极少,只好眼睁睁瞅着先生利索的摘下车套,将两匹马拴在栓马桩上,随后才从车厢中走出,神色颇不自然。
天底下哪有让师父动手,徒弟坐享其成的道理。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
他这脸一红,从驿站后院便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其中还掺杂着些许羞涩意味。荀元拓皱眉,倒不是恼羞成怒,只是在青柴数年下来,还从未有人敢当面取笑他这位公子,一时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荀公子朝后院问道,“何故发笑。难不成是取笑在下?”此时借着昏暗暮色看清,原来后院墙头上正有两位女童,正扒着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打量他。当下便有些羞愧之意,童言无忌,更何况人家并未明说,如此诘问的确有失礼数。
可未等荀公子出口致歉,驿站大门便已然大开,人还未到便已听闻女子含怒呵骂,“呦,这是哪家公子哥深更半夜来访,我家闺女不过是嬉笑两声便要被你如是诘问,若要是搅扰了两位大老爷休息,难道还要将我等灭口不成?”女子明摆着怒火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称呼荀元拓也从公子哥变为大老爷,讽刺之意甚浓。
眼瞅着二人针锋相对,拴马妥当的周可法急忙前来打圆场,“这位姑娘息怒,徒儿初出江湖,心高气傲不晓得规矩,莫要同他一般见识,若是实在余火难消,就怪罪我这做师父的不称职便是。”这女子见老者言辞姿态颇为客气,衣衫又颇为朴素,当下火气不由得消退些许。狠狠剜了眼那公子,随即摆摆手,让二人进去。
一进院内,即便是周先生的脸色也由晴转阴。
这哪里还是什么官府驿站,穷酸程度,比之平民百姓还不及。满院皆是空空荡荡,除却院中东南角落有一口裂痕密布的老旧水缸,几乎再无其他陈设。借着铺中的细微油灯可依稀见得屋中摆设,更是寒酸得令两人愣住:屋中仅有一张狭窄旧榻,周先生的身板已经算是瘦弱,可若在这张床榻上休憩,只怕睡姿稍稍变动,便会从床榻上滚落。
荀元拓再向右手边观瞧,只见两位垂髫女童从墙头下来,怯生生站立在那位女子身后,身上衣裳浆洗得十分薄削。再看那女子衣衫破烂,乃至一只藕臂都袒露大半。
官府所设的驿站中无一男子,且如此穷困潦倒,本就极不正常。
虽是先前有些口角,荀元拓仍是不禁询问道:“如我未曾记错,官府应当每月发俸才对,即便俸禄不甚丰厚,也不该如此潦倒才是。”
女子并未搭理荀元拓,而是拍拍两个女童先前爬墙所蹭的浮灰,嘱咐二人去别处玩耍,天色已晚,莫要走出驿站太远。
“官府?俸禄?”女子嗤之以鼻,“若是官府顾得上我等死活,这院内屋中的摆设怎能如此单薄。驿站乃是十成之重的地界,倘若只是官府不发俸,我母女三人又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荀元拓一愣。听话中意思,似乎另有隐情,可随即这想法便一闪而过。青柴县上下官员乃至县令老爷,在他看来皆是好相与的性子,全然无他人口中欺下迎上的端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齐官场文风盛行,从上至下皆有风骨,皆是两袖清风?至于有些士子文人抨击官府那套言论,历来为他所不齿。
未曾做官之人,哪里晓得官吏难做,只不过稍有不满便前去口诛笔伐,终究还是吃不到口中便说酸的卑劣行径。
“看你这衣裳服侍,想必是高门公子,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家事,你怎能懂得。”公子神色被女子看在眼里,眸中鄙夷之色更浓几分。
女子抛下荀周二人,独自前去后院准备饭食。
荀公子在院内随意走动,揣测这驿站为何穷困,而周先生亦没闲着,从马车上拿出两块随身带来的丝帕,递给两个女童。
二女童哪里见过这等上好的丝滑手帕,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答应把玩片刻,不过信誓旦旦道,明早离去之时还是要送还先生的,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周先生满口答应,脸上尽是笑意。
人世行剑 第九十章 冰粥野菜饭
女子动作极快,不消等待太久便将一餐做好,五人围坐于简陋木桌旁用饭,当然是有些拥挤,不过这一餐饭吃得荀元拓却大为赞赏。
在荀府时,府主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非说是刀功雕工极妙方能称之为精细,而是极力推崇精美的素斋点心。
用荀籍的话讲,人若是食鱼肉过多,则脑满肥膏神志不清,终日浑浑噩噩难以精研学问,乃至会遗漏要事,故而吃斋才是至为恰当的习惯。满府上下由此以来便推行斋饭,请来的庖厨也是以斋饭手艺为重。
荀元拓亦深以为然,故而也好吃素,女子做的这餐野菜饭,相当对荀公子的胃口。
可令小公子有些不解的是,两女童吃得兴趣缺缺,似乎是有些厌恶这饭食。荀公子眉毛轻挑,心头犯嘀咕。
难怪师父说出门游学并无坏处,短短半日时光,他心头便有两三件疑惑之事,这对于研究书卷学问游刃有余的荀公子,的确是件稀罕事。
用罢饭,师徒二人借着漫天月华,出门踱步。天气虽有些炎热,但晚间日隐西山,尚且有习习微风,算不得酷暑难挨。
周可法在前,荀元拓在后,始终慢师父一步。两人走到驿站门外时,周先生放缓步子,头也不回道,“元拓啊,我这才想起来件大事,此番出行,如此看来仍旧是有些急迫。”
荀元拓正因思量那两三疑问有些出神,听闻师父如此道来,还当师父未给家中留信,怕家中管家仆从担心去向,故而试探问道,“先生未曾给家中人留信?”
“非也非也。”周可法摇摇脑袋,瘦高个子在微浅的湛蓝月色中分外明朗。
“我曾闻听青柴有家铺面,铺面掌柜点心手艺堪称一绝,尤其以做冰蜜粥闻名。每逢夏季我都要带你师娘前去吃上两三回,年岁渐长,记性也不比年轻时候,此番倒真是忘却了。”
好在荀元拓与先生日益熟络,换作旁人,估计早已无言相对。做老师的,终日想着口体之奉,毕竟不是什么大家做派。
荀公子笑笑,“师父必定是近日劳累过度忘却了,那掌柜早已被管家请到荀府,专门司职做点心。我亦晓得他做冰蜜粥的手艺精湛,若是师父不愿爽约,咱们便掉头回去,请师娘吃上几回粥再走不迟。”
旁人不晓得,久居于青柴的荀元拓怎能不知。这冰蜜粥乃是以甜酒桂花蜜制成,周遭围之以碎冰。这冰乃是专门从县中冰井中取出,需先同掌管冰井的晶官讨要,方可开井取冰。
取出的冰方正成块,自然不可直接食之,整冰无处下口不说,且极为伤胃。夏日冰极易化水,若是待冰融化,则使得甜酒蜜浆滋味被水冲淡,再无风味可言。
因此需将其以快刀刮成碎冰碴,方可作为冰粥主料。青柴点心铺面的掌柜便是如此,刀功极好且身手利索,故而做出的冰粥将化未化,这冰粥放入口中,冰凉沁人,且不伤脾胃,乃是消暑的绝好吃食。
周可法摇头,随即便沉声问道:“元拓最多曾连续几日食冰粥?”
“三日。”荀公子甚是不解。
“我曾接连十余日食之,头一日食之飘飘若仙人,第三日食之,夸赞为地上皇宫中的绝佳妙品,等到第七日,便觉巧手妇人亦可做出。”
周先生叹道,“冰蜜粥虽好,可长久食之,也会觉得无甚妙处。同理再好的斋饭,吃上个一日三餐仍旧觉得滋味甚好,可若是一月别无他物又当如何?再想若是经年累月皆是这野菜饭,甭说是你这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贵公子,就连贫苦百姓也会觉得味如嚼蜡,半分滋味也无。”
“故而并非这家喜食野菜饭,而是不得不以此果腹。富庶之家食腻了肥鱼嫩肉,偶然间吃一餐粗粮便觉得滋味独特,可穷苦人家,哪里是不愿吃荤,而是难吃得起。”周可法回头,并未看荀元拓,而是向不远处的破落驿站看去。
“这等简单至极的道理,其实对于天资聪慧的你来说,稍作思量便可寻思明白,只是你从未将自己的置于贫苦百姓这边罢了。”
“至于另两个问题,慢慢想,我们在此小住两日,定能想明白。”周可法见学生皱眉思量,拍拍公子肩膀,独自回驿站。
荀元拓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觉得从未看透师父心思。
“至于银子,你给人家便是,给多给少,自个掂量。车厢底塞着一大包银锭,别当我没瞧见,为师眼神好得很。”
月色浓郁,穿林走叶,沁入到整片驿站。
本该有床榻的客房空空荡荡,半样器具也无。女子安顿好两名女童睡下,自己则抱着一捆竹席上楼,将竹席反铺于空荡客房中,略微有些过意不去,便朝等候一旁的两人道:“两位若是不嫌弃,便在此将就一晚吧。这天气虽愈发热,可毕竟屋里是背阴地,地上依旧冰背,若是我那两闺女在此睡一宿,恐怕明早就得着凉。只能亏待二位了。”说话时女子朝向周可法,而刻意避开荀公子,当下后者便心领神会,这分明是没忘早前的口角,此刻还是有些抵触。
荀公子没言语,送走那女子,便和衣而睡。
方一躺下,荀元拓就觉得那女子所言非虚,夜里枕着竹席,的确是冰凉刺骨。以荀公子的身子骨来说,恐怕睡上一宿,第二日免不得寒气侵入腰腿,痛上几个时辰。
反观周可法,则全然未觉异常,躺下不久便酣然入眠,看得公子暗自咋舌不已。
瞧瞧,师父就是师父,方方面面似乎都比他强出无数步,难望项背。
荀元拓下楼,方走了两阶就将脚步放缓,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径直走入车厢,将一本书卷拿出。
那席子实在冷硬,使得他毫无半点睡意,与其辗转难眠,倒不如就着月色参读棋谱,待明日拂晓暖和了再去歇息。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一章 月下听苦海
“夜已深沉,你不去楼上歇息,为何下楼来乱逛?”
荀公子刚好取来棋谱,还未等找到月色最明朗的地界,就听身后女子冷冷发问。不知为何,这年纪不大的女子总是同他过不去,言语之间,仿佛将荀家少公子当做那等卑劣纨绔。
也难怪女子多想,夜半更深非但不在楼上安睡,反而蹑手蹑脚下楼,恰巧这驿站只有一名弱女子和两名女童,搁谁看都并非什么端庄行径。
无奈,荀元拓只好拱拱手告罪:“姑娘莫要怪罪。我这身子骨偏弱,加之久居安逸,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抵御竹席冰寒,如此睡一晚明儿个恐怕就再难起身,寻思着不如就大好月华看看棋谱,待到明日暖后再行歇息不迟。”
这女子容貌尚可,加之体态匀称,换做其他登徒子或是富家纨绔,估计巴不得在说话间多打量几眼。自家虽说有娇花成群,但家花总是不如在外的野花来得诱人,即使没有那等越池举动,饱饱眼总未尝不可。
然而荀公子始终是一板一眼,并无在女子周身打量的意思,目光坦荡清澈。
“罢了,那公子自便就是。”女子说罢便走到驿站墙边,不费多大力气便纵身翻上墙头,拿起手中旧衫针线,借亮堂月华缝补衣裳。
贫苦人家,总舍不得灯油钱,于是浓郁月色便成了替代油灯的绝品。常有妇人于月下缝补衣裳,或是小儿趁月色研习功课,几乎是九国百姓中随处可见的景致。而文人则是不同,甭管家境如何,总要尝试几次月下观书,一来是为风雅,二来便是为找寻找寻少时苦读的滋味,两者天差地别,却殊途同归。
荀元拓亦不例外,首趟出远门,心下自然颇为欢欣,但仍有些少年老成,不愿表露分毫。月下观看棋谱,这等新鲜事怎能不亲自一试。
然而毕竟是月光,院中阴影甚多,剩余不多的地角亦不明朗,勉强看清脚下倒还尚可,用以读书观谱,的确是困难得很。
“若是实在难以看清,你自行上墙头来就是了。”坐在墙顶的女子瞅着荀公子如那没头苍蝇般满院乱走,心中芥蒂不知怎的便褪却一空,不禁有些好笑。
后者闻言后眼神一亮,道谢之后,便忙不迭踱步到另一边墙角底下,耗费不少力气才爬到墙头坐好,准备好好端详端详棋谱。
荀元拓跟随先生学棋已有数月,棋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连周可法亦不吝啬称赞,称他棋力已然可同寻常棋道大士比斗,且输赢尚在五五。但令这位小公子极为不解的是,无论他棋力增长多少,师父的棋路总是稳压他一头。他进一尺,周先生便进一尺一;他涨一寸,先生便进一寸二。那棋力仿佛瀚海高山无边无崖,绕是日日勤修,亦不可越。
恐怕只有荀元拓这等痴心于棋的聪慧之人,才可在这般重压下依旧前行不辍,换作旁人,大概早就将棋谱一扔,终生不碰。毕竟对坐之人边翻画本边运子,尚且压人一头,这等挫败之感,并非大多人皆能平心静气视若无睹。
荀元拓翻阅棋谱前,必要先在脑海中过一遍近日所下的棋局,寻出自觉不甚妥当的败招,而后再行翻阅,力求找出这步棋的不足之处。不谈其他,单凭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便足以称为惊世大才。更何况荀元拓并非只记定盘局势,而是双方每步所行顺序,皆铭记刻绘于心,比之过目不忘,又是高出不知多少。
妖孽一称,向来并非徒有虚名。
荀公子记棋时,最忌旁人打搅。谁料刚心头开始复盘,那女子便轻声出言,将脑海中的棋局打乱。
“我说小公子,你二人此行要去往何处?”
荀元拓睁开双目,煞是不解地望向两丈之外的女子。女子手法极其娴熟,不多时已将衣物缝妥,置于双膝处抱住,饶有兴趣地瞅着小公子。
“去往何处,这可不是我说了算。”被打断推演思路的荀元拓用手指指二楼,既然无法继续,倒不如好生同这位女子聊聊。他可没忘师父今儿个叮嘱之事,再说傍晚时呵斥两位女童,心头始终有些愧疚。
“真没成想你这等富家子弟,还有负笈游学的时候。不过仔细想来,还是你那位师父更有读书人的风范。”女子促狭道,“也不知你师父这等一看就无权财的穷苦文人,怎就能认你做徒弟。”
“是啊,当初我也纳闷,为何就在市井之中挑到我这么个世家子。按理说,一位穷酸的教书先生,怎能动收世家子为徒的心思,我曾以为师父同那些哗众取宠,欲借此登高的假士子并无二处,可后来相处久了,先生的学问人品,的确比我所见之人都高出不止一头。”
荀元拓将棋谱合上,望着二层楼怔怔出神。
“敢问这处驿站,为何只有你们母女三人,且如此拮据?”
女子眼眸低垂,半晌才缓缓作答。
“三骈并非向来无男丁,我夫君就是官府钦点的驿使。几年之前,向来是一家四口常驻此地,夫君俸禄虽然微薄,但应付柴米油盐不成问题。”
“可就在我诞下两女的第二年,他应官府召见去往京城纳安,便一去不回。”女子深吸口气,又轻轻吐净。
“倘若是路上遭遇不测,我也就认了,散尽家财将他尸骨寻回敛埋就是,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路上所行皆是驿路,且不管官职大小,总算是朝廷钦点的官差,哪有贼人会劫掠无钱无权的小驿使。上齐境内也算太平,已有许多年无贼匪的消息,怎就会平白无故音讯全无。”
“我总觉得他未死,所以便自告奋勇,同官府讲我来做此地的驿使,虽说不通骑术,可也能伺候来往驿使的饭食。”
“那俸禄与屋中陈设为何…”荀元拓从方才便一直紧蹙眉峰,话问道一半便戛然而止。
“你应当清楚,哪有女子做驿使这一说,既然我赖在此地不走,当然是破了规矩。开始倒还好说,只是借故不予俸禄,后来就有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甚至将我夫君自行添置的家当抢去当钱,可报官却是无人理会,我哪能不知背后是谁所为。”
“毕竟是我破规矩在前,若是上头有人追查起来,定会为难那些官府中的老爷。于是看待我母女三人,大概就如同眼中钉一般。”
女子声音微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并非一定要在此等候,可哪里来的余钱购置宅院。”
“说到底只是我心存侥幸,寻思着有朝一日,能等到他回来。”
人世行剑 第九十二章 盛世不过三两酒钱
荀元拓在爬满斑驳青苔的墙头端坐一夜。
昨夜女子与他多说几句,便要回屋歇息,说明日仍有些接来的针线活要做,就不打搅公子读书了。
床榻之上只有两名女童枕臂而卧,而那名女子在床边一靠,斜依着便睡去了。
公子的棋谱彻夜都未曾打开,眸子半合,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天光大亮。
“堵不如疏,想必彻夜不眠,定是未曾彻底想通。随我来吧,顺便外出摘些野菜,权当是帮衬人家了。”墙下周可法的声音传来,才使得荀元拓堪堪回神,顾不得双腿麻木,滑下墙头,快步跟上师父。
三骈处人家不多,大都是零零散散,路北一家路南一家,东边最近处的东荫县也需走上一阵。先前荀元拓与女子闲聊时得知,女子唤作洛含烟,每隔三日,便要早早出门前往东荫县走一趟,只为接下点针线活用以养家谋生。
仅凭借这点针线手艺,自然不够三口人吃穿。不过所幸周围野地繁多,野菜草药在此繁衍得茂盛,不论是用以添入自家饭菜,还是采集一篮去往集市售卖,总可以维持生计。
当下周可法前往采摘的,便是那可入饭的野菜。荀公子一宿未眠,颇为恍惚,加之无这等经验,半个时辰下来,摘了满满当当一篮野草,其中可食的野菜,几乎只有数根。
老周先生并未谈及其他,而是耐心教导徒儿如何识别野菜杂草,一直忙碌到晌午,才略微停下身形,稍作休息。
“一夜未眠,估计有良多感悟,不妨讲与为师听听。”老周先生身形高瘦,数次弯腰采摘,腰腿处此刻又隐隐作痛,只得盘腿端坐,靠在身后一棵杨柳上,笑眯眯的看向自家这位得意门生。
“学生愚笨,苦思冥想一夜,亦未曾想出其中道理。”小公子也好不到哪去,停步好一阵仍气喘不止。搁在平常,沐浴用斋皆有仆从侍奉,哪有像现如今这般劳累过,再有天生肺弱,许久功夫才将气息喘匀,缓缓答道。
“你若是愚笨,那天底下还能有几个聪明人?就像是采摘野菜,并非是你眼力差劲,而是不够手熟罢了,有些事物看不真切乃是必然,放心说便是,为师又不会随意取笑。”
话虽这么说,可荀公子心底腹诽不已。当初比拼棋力时,先生所作所为,简直就算得上狂傲无礼,幸亏自个有些城府,不然两人若是在府中厮打起来,传将出去,荒唐行径恐怕能叫人传颂数年,引以为笑柄。
不过眼下却不是提及这事的时节。
荀元拓收敛心思,先将女子原话如数说出,而后定定心神道,“先拿官府这边来说,徒儿虽是布衣,但在家丁闲聊时亦听闻过不少。若是有人因公差殒命,朝廷定会发下一笔为数不少的孀银,为家眷所用;可若是生死不明,这银两便收押不发,待此人露面或是寻到尸首,随后才分发至家眷手中。”
“官府公文条例,明文书写不允女子作驿使,更何况洛含烟不通骑御,久占朝廷所设的驿站,确实与律法不合,此为其一。”
说罢荀元拓瞧瞧师父脸色,生怕有遗漏之处。
“端的不错,看来元拓对律法亦有了解,的确博闻强记,不知其二又是何解?”周可法揉揉腰眼,目光之中颇为赞许。
见此荀公子松口气,随即讲道,“其二便是以洛含烟的际遇来讲。夫君久久不回,以一人之力养育二女,显然是极为勉强。其夫为朝廷钦点驿使,且是受朝廷召集前往京城,半路失踪。于情于理,官府应当妥善安置,而不该似如今这般百般驱逐,甚至不惜请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
“洛含烟亦曾语,并非定要强占此地,只是家中尚且无米下锅,食不饱腹穿衣不暖,安能购置或是修筑宅院。退开一步,即便是自行搭建个避风挡雨的草庐,身为弱女子本就力微,况且身负养育二女的千斤重压,二者怎能兼顾?”
“且洛含烟所为,除却不能骑马报信,其余餐吃留宿,皆是倾力而为,全然不能称之为强占,更显得官府有些借势欺人。”
“于法度一途,官府占优,而在情理之中,洛含烟三口可谓是冤屈至极。”
周可法双眼微眯,“依你所见,眼下的情形应当如何?二者间的矛盾之争,根源又出自何处?”
此话一出,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抿抿那本就极薄的双唇,黯然答道:“这些道理,其实未消多久就已思虑通透,然而老师这最后一问,却使得我冥思苦想了近乎整夜,仍旧不得其解。”
老周先生将身形坐正,一字一顿道。
“根结在穷。如同我先前讲与你的道理相通,富奢之家,鲜有在意贫苦之人的时候。”
“并非是说让富人不惜散尽家财,全盘接济穷苦百姓。那等好吃懒做,无病无疾四体不勤的贫苦之人,当然不值得接济怜悯;可对于这户人家而言,实在是有心无力。”
“做针线,拾野菜,终究过于勉强。且按照这等局面下去,很快那群请来的泼皮无赖便无物可抢,若是再不走,恐怕贞洁清白都要折在他人手上。退无可退,天绝人之路时,为何周遭富庶人家皆是袖手旁观?”
“如今的上齐以文风昌盛最为闻名,家中富庶的士子常借诗文针砭奢纵人家,引来无数赞誉,却偏偏连一枚铜钱都舍不得外流。此为民风之积弊。”
荀元拓目光炯炯。
“兴许千百年后有一日,官府可广发布告征集民愿,富庶之民可不吝两三顿酒钱,人人皆可以余力助人,则盛世可期。”
天底下估计没人能想到,将此等宏愿说出口的,仅仅是一位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
这位教书先生胡须略微杂乱,由于采摘野菜,蹭得一身蓝褂之上尽是土灰。手边还放着一篮整整齐齐的野菜。
然而此刻在荀元拓眼中,山岳如聚。
ps.所幸当今盛世,正如周老先生所期。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三章 茶摊纳笔
用过晌饭,周可法向洛含烟借来一顶破旧斗笠,未曾套得马车,而是牵过未配鞍鞯的良马,准备与荀公子一并前往东荫县。洛含烟不解,艳阳高照,哪里能用得上挡雨斗笠,难道这位老先生还有卜算天文的手段不成?但问及此事,周可法只是摇头自嘲,说穷乡僻壤一个穷酸先生,怎会通晓那般天人神通。女子不明所以,却仍旧将斗笠借与周先生。
周可法骑术极好,即便无鞍配笼头,依旧可以轻揪马鬃,驾驭得稳如泰山。而荀元拓就没这么风轻云淡了,本身骑术差劲就罢了,况且此前从未骑过这般光背马匹,霎时间手脚都不知应当往哪摆,十分的窘迫。恰巧被那两个院中玩耍得丫头瞧见,又怕被这位华服公子迁怒,只好费力地瘪嘴,竭力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在先生指导下,荀公子费好一阵功夫才将马儿坐稳,无意间瞥到两个丫头的滑稽神情,并未理会,端坐马上欲出门去。
洛含烟刚好从后院走出,手中捧着泡洗过的野菜,疲累地蹭净脸上汗水。这野菜俗名唤作毛锦,长相同野草相仿,但根茎处生有绒毛,极难清洗,且一旦采摘下来不易贮存。刚好是盛夏时节,这毛锦处的细小绒毛若是蹭到体肤,奇痒难止,故而鲜有人采摘。也正是因为如此种种,致使这毛锦的市价水涨船高,东荫县中的富庶门庭,吃惯鸡鸭肉糜这等油水,总寻思着换换口味,于是每每前往集市售卖,总能赚来些许铜板维持生计。
如若不然,恐怕这一家三口早就得饿死街头。
女子挠罢了刺痒难耐的手臂,闻听两个闺女发笑,煞为不解,于是便蓦然抬头。
只见门口荀公子端坐马上,不知怎得转身,龇牙咧嘴朝俩丫头做了个鬼脸。
温润日光从公子背后缓缓而至,恍恍犹如天上仙。
“孺子可教。”周先生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官道中,马蹄声声清脆悦耳,激起路边草丛躲避烈日灼烤的鸟雀。
“老师教得好。”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般马屁功夫作甚。”
“发自肺腑。”荀公子脸上同样扯起笑意。
“先前嘱咐你带的四宝,可曾记得?”“自然。”
东荫县可是附近最大的城池,其规模相比青柴庞大可不止一星半点,而是数倍于后者。东荫这名讳,最早还要追溯到大齐立国之前,此地处在由西至东的咽喉要道,地势颇高,战时甚是易守难攻。
朝中武官之首曾有言,若大部军马自十万山之西绕行来犯,即便数倍于城中守军,在此城下亦将血流漂橹。险关之险,由此就可知其一二。
战时如同虎口,但平日安宁之际,则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长街小巷均热闹得紧,俨然一派繁华景致。眼下二人一人一骑,并未受门口守军盘问,更未受拦阻,径直进城。
城中富庶程度的确出乎预料,饶是荀元拓见多识广,也未免有些感叹。
屋舍俨然,楼宇迭起,路上行人大多衣衫齐整,虽不至于个个穿金带银,但平摊来看,普遍比青柴富庶。即便在盛夏最炎热的时节,街上依旧热闹,卖凉茶的耍钱的卖各色吃食的,比比皆是,整条长街热闹非凡。更不乏有官宦富商子弟周围陪伴丫鬟家丁,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佩玉扳指熠熠生辉,极有文人派头。整座东荫县城,就如同再富庶几筹的青柴一般。
二人来到一处茶摊,将马匹交给摊主拴好,同后者要了两碗茶汤,随处挑了个座位坐下。
“元拓,将你包裹中的文房四宝取来。”老周先生轻嘬口茶,惬意非常。日高人渴漫思茶,盛夏时节一碗凉茶,着实令人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爽利不少。
待荀元拓磨墨妥当,老者将宣纸铺展开来,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下数行字迹。
过往行人见这一幕,不少人聚集而来,端详评点落笔好坏。毕竟在这东荫城街上行书运笔,所需的心境可不是一般人就有的。
若是书法妙极倒还好,若是笔力差劲,免不得被眼光甚高的行人挖苦编排几句。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对文人来说,那可比挨上几顿打还要羞愧难当。常有人从书楼中落荒而逃,羞臊得满面赤红,那便八成是叫人说笔力绵软无力,毫无书体或只晓得一味临摹,而又恰好一语中的。
不得不说,齐地文风确实风靡一时,随便单挑出来一位行人,都可对落笔好坏评点得十分鞭辟入里,相当中肯。
周可法初落笔,边上便有四五位文士打扮的行人凑上前来,打量这位老先生运笔。行家里手,往往在落笔之时便可瞧出这人笔力大概,可这几位视线所指,并非是运笔行文姿态,而是端详那根毛笔。
头前那位文士低声喃喃道:“瞧这笔杆质感与笔尖吃墨饱满,九成九是纳笔啊。”
身边有位个头稍矮的文士仔细瞧瞧,也跟着出声,“错不了,就连那张生宣也颇有讲究,单瞧色泽,恐怕也是京城名家的手笔,没想到这位看似衣衫简朴的先生,家底却殷实得很呐。”
纳笔出自京城纳安,可并非所有出自纳安的毛笔皆可称为纳笔,需是单指六艺居所制。传闻宫中所用的御笔亦是从六艺居采办,分量同贡品相仿,风靡数十年未见颓势,同行皆是难以望其项背。
这纳笔于民间毛笔中最为金贵,乃是从荒山野岭中捉来年长秋兔,取背上的几根硬毛制成笔端,方能称之为尖齐圆锐。以此题字行文,雄健硬朗,折锋侧啄处却又不失饱满圆润,由此便可知这纳笔精妙绝伦,引得无数文人竞相追捧。
两人在这东荫城亦是颇为闻名的书法妙家,个头稍矮那位名为华清,另一位则为乔道权。有这二人在此,周遭人皆不出一字,静候两人评点。
人世行剑 第九十四章 斗笠之上承流水
眼下两人连连叹息,称这先生的字虽然四平八稳,但落笔明显无别出心裁的路数,实在中庸至极,倒是可惜了这纳笔生宣。
周围人有些也能看出门道,纷纷赞成华清乔道权评点。难怪二人如是评判,就连荀元拓也是不明所以,急匆匆用眼神示意先生,后者却置之不理,书罢便将纳笔撂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荀元拓见过数次先生写字,运笔落纸极其富韵味,字瘦却无病态,仿佛矍铄老者,筋骨气势皆非旁人所能比。
今日怎得一反常态,行文如此怪异?荀元拓不解,正纳闷时候,周先生缓缓开口道,“元拓稍安勿躁,且先行将这张生宣置于显眼位置,而后再做理论。”
荀公子接过宣纸,赫然见纸上数行小字,将洛含烟一家当下际遇写得清清楚楚。篇末还有一行略大字迹:万望诸君帮扶一二。当下他便想通了七八分老师的用意,无奈对着东荫城街道布局的确不熟,只好委托摊主帮忙,先上道地递给摊主二两碎银,而后才这张宣纸转交给后者。大概荀家公子自己都不知道,在同周先生相处这段时日里,兴许是耳濡目染所致,朦胧间也懂得了些与人说话办事的浅显路数。再说搁在平常,一概有家丁仆从操持,哪里轮得到他费心,此刻虽说略显生疏,但已经破算不易了。
毕竟是一脉中的少公子,有些骄纵脾性,似乎在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围观众人见周先生不再言语,皆尽散去,只剩华清和乔道权两人,心底算盘打个不停。要知道纳笔在文人圈中可是供不应求,需有相当门路才能如愿弄来这等金贵的毛笔,倘若能以公道价格收来,想必能在圈中赚足面子。再者,虽不晓得这先生是何来头,但单看这书法,恐怕腹中才学亦不会高太多;反观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这纳笔只怕也是出自这公子之手。若是能主动示好,说不准便可取代先生一职,到那时的好处可就并非一两根纳笔了,借此平步青云直入官场亦未可知。
于是二人一直未走,而是在茶摊处坐下,有意无意的与荀元拓攀谈。
晌午时候最是炎热,两位文士都是热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将一身衣衫剥个干净,但又不愿错失这一宗机缘。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燥热至极的二人还是未曾见到荀元拓有半分动心的意思,而此刻他二人的言语已然有些直白,不再秉持所谓礼数。
轻描淡写挡回那两个文人的相邀,荀元拓轻叹,一个多时辰以来,竟横竖无一人在那张简单告示边驻足良久,最多不过将内容大致一扫,便颇为不以为然的继续在大街上闲逛。
偶尔有两位停下瞅瞅,顺便瞥见笑意温和的周可法,却也只是摇摇头,嘀咕一声便去往别处。
周先生端坐如常,可听得荀元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讲说是这穷先生太过图财,以至于想出这等由头诓骗钱财。更有人说是哗众取宠,若这户人家真是如此,为何不亲自前来求助,定是编造出一桩凄惨事,博得众人另眼相看。
街上熙熙攘攘,竟无一人觉得此事可信。
“时辰不早了。”周可法看看天色,用手帕将鬓角汗水拭净,叹息出言,“看来要想见到升平盛世,起码不是几年的事。”
说完便将脚边放置的斗笠弯腰捡起,稳稳置于桌上。斗笠甚是破旧,撂在桌中分外显眼,若是旁人恐怕掌柜的已然同他呛起声来,不过先前荀公子递的二两银子,咬起来的确软硬适中。
于是摊主便不再管束,任由这古怪先生胡来,一顶破斗笠罢了,难不成还能引来上百行人,将他这茶摊掀翻不成?
摊主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当真算对了一回。
华清乔道权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心说这公子怎的如此不爽利,事成与否需得给个准话。如是拖延下去,不过是平白浪费功夫,在此忍暑受热,二人耐性亦磨得一干二净,眼下确实是起了撂挑子回家的心思。
刚想拜别荀元拓径自回府,站起身来,随即便发觉周可法又抄起那根金贵纳笔,在斗笠上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顿时心疼得两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那柄纳笔从这位穷先生手里抢来。
要知道斗笠乃是竹篾编织而成,甚不平整,休说是新制斗笠仍带有些许竹丝毛刺,以毛笔书写定能将兔毫扯断夹弯。
而眼前这斗笠的品相称得上是惨不忍睹,仅断裂老损处便有八九点,笔锋触及时,清晰可见那笔端兔毫根根抽出,令二人痛心不已。
“老先生难道不晓得这笔的来历?如此行书必将使得这纳笔品相尽毁,怎能这般暴殄天物!”华清实在压制不住火气,哪还顾不上礼数,朝那不识货的先生叫道。
“华清且慢。”一只手拦阻住暴怒的华清,后者顺手看去,却见好友乔道权一脸惊骇。“你瞧瞧这字再恼不迟。”
华清一愣,随后定睛看去。
只见那顶破损斗笠之上已有两行大小合宜的字,端的是高山流水气势磅礴,收笔之处极有分寸,且无论中锋侧锋处的落笔都极恰到好处,虽矫若龙凤,却不失大气古朴。
这字若是让外行瞧见叫好,未必就是一等一的好字,可若是让内行瞧不出半点瑕疵,那便当真是绝妙好字。更何况甭说半分瑕疵,就连平日眼光甚高的乔华二人,均不约而同觉得这起承转合中暗合天意,那便足够可称为法帖了。
按说到这等程度,已堪称当世罕有,可二人端详许久,发觉这字的妙处不止于此。
常理说斗笠之表凹凸不平,只有正对观瞧才可觉圆润无碍。可这两行字,无论从何方打量,越过根根竹篾的笔迹都可衔接自然,惊得两人更是无以复加。
“老先生,敢问这斗笠价值几许?如若不嫌弃可光临在下寒舍,讨论讨论这最终的价码。”不愧是在东荫城文士中混迹多年的乔道权,不多时便已率先出声,惹得华清心中颇为不满。
“先生不如去我府上坐坐,刚好家中有几副当今书法大家的小作,想必写出这一手好字的先生鉴赏功底亦是不凡,若今日得空,愿请先生鉴赏一二。”
乔道权斜睨,“就依你平日做文章的老派迂腐文风,先生若是光临你家宅院,还不得叫那偌大酸味逼走?”
闻言华清更是不甘示弱,冷哼道:“谁不晓得你乔道权腹中那点墨水,每做文章都得耗费不少银两请人大肆鼓吹,才有今日这等虚浮名声,还在我眼前评点文风,的确不知羞。”
二人言辞愈发激进,竟然险些在街心大打出手。二位在东荫城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闹腾,围观行人便愈来愈多,将巷口街边团团围住。
看热闹的不嫌事闹大,一向如此。
ps.昨天设的定时发布,然后就跑去睡觉了,今天一看,没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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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九十五章 斗金易得两三事
两位当下东荫城名望颇高的文人,你一眼我一语,言辞讽刺处,无所不用其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顾不得料子上好的一身行头,险些动起手来。
如此难得一见的新鲜事,引得周围的行人百姓纷纷上前端详,几乎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华清乔道权这二位身份非同小可,众人也好奇,平日里两人相处极好,彼此惺惺相惜,且常常吟诗作对结伴出游。为何这一遭竟连面皮都抛诸脑后,听这意思,只是为争抢一顶破烂斗笠。
周遭围拢而来的人群愈来愈多,直至有些通晓书法的文人也凑上前来观瞧,周苛法并未阻拦,而是大方地将斗笠摆在桌案之上,任由来人观瞧。
“的确是绝品确凿,老朽空活一甲子,见识过无数古时名家摹本,可摹本毕竟是摹本,神意失却十之六七,哪有眼前这两行法书来得巧妙?这字依老朽来看,即便放在皇宫内院也需专人打理供奉,着实是上绝之品呐。”人群中一位老者惊呼,打断了乔华二人的争执。二人均觉得说话这位老者声音煞是熟悉,回头观瞧,心坎顿时凉了半截。
说话这人身份来头贵不可言,称为东荫城之最亦不过分。
老者乃是名门之后,祖上在齐国文坛中可称作无出其右,世代均有名家层出。到老者这辈虽说家道不如以往,但仍是显赫一时,千百年的家底积攒,可不是乔华二人所能匹敌的。故而两人皆有些懊恼,若是方才雷霆出手,而不是互相挤兑,这顶斗笠只怕已然落入二人囊中,怎会有当今这般状况。
“老先生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人群环绕中,老周先生缓缓开口。“钱财就免了,不过要答应几个条件。”
周先生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人群便翻滚起来。谁不晓得这字的珍贵?这可是悬在御书房都不为过的法书,即便是写在斗笠上,那也是一字千金的价码,而这衣着朴素的先生却说不受钱财?
也有人摇头叹息,既然不受钱财,那这开出的条件,只怕比千金万银还要来得苛刻,只好将这争夺之心放下,静静等候下文。
老者率先开口,强忍心中激动,语气却极为诚恳,“先生但讲无妨,若是老朽力所能及,即便是将家底挥霍半壁又能如何?”这话老者其实留了几分心眼,不少人亦听出点滋味,不过无人点破就是了。
以老者家中财力之雄厚,莫要说半壁家财,即便拿出十中一二,也足以码成座银山,非常人所能抗衡。当下老者如此出言,便是告诫他人勿要同他相争,既然无人竞价,如此一来这原本未可知的条件,便极可能在无形中降低了几分。
老者极爱文玩字画,家中高价求来的名家手笔多如牛毛,且件件均为佳品。为此还专为此修葺玉台一座,其中摆满数十年以来的珍奇藏品,日日端详临摹。
每每有看得上眼的书画便需竞价购得,当中的学问可是相当繁琐,在文士圈子摸爬滚打如此多年的老者,当然深谙这竞价中的要诀窍门。
本来以他的身份年岁,不应当再用当初年轻时候的小道伎俩,可眼前这副斗笠法书字体之妙,神意之饱满,在他多年来所见到的字幅中,的确是独占鳌头,见所未见。
故而才想出这等招数,以免眼前这位高人刁难。手间有这等精巧绝伦的字体,哪怕跑去京城纳安,亦必定成为齐皇眼里的红人,召进宫中以礼相待。如此大才怎会为银两犯愁?于是乎老者料定,这蓝褂先生开出的条件,只怕会难比登天。
“元拓,去将那放于街口的那张宣纸拿来。”
此时的荀元拓,也终于晓得当初在青柴雨声楼那副白墙墨宝出自谁手。周可法平日握笔,皆是以右手执笔,且握笔之法尤为怪异。荀公子看得真切,直到方才于斗笠之上撰写时,先生才将笔交到左手,登时便执笔之法就变化为另一副模样,气韵行云流水,又似飞雪玉花。
难怪县太爷当初熬得两眼通红,也未从浩如烟海的卷帙中寻出相近字体,更难怪虽是一介教书先生,却了解如此多的名贵吃食,如此一来便全能解释得通了。
“其一,于三骈驿站对面修筑起一座宅院,不求过大,家中陈设,与寻常百姓一般便可,使得洛含烟一家三口有容身之所。”见老者已然将那宣纸内容读完,周可法这才笑着说道。
“其二,使得周遭泼皮无赖莫要再来叨扰,护这一家勿要受人欺凌胁迫。送两女童前往学堂,好生教导二人识文断字。”
老者默默记下,而周先生却不再言语,静静等候前者开口。
“仅此而已?”老者有些难以置信。如此一幅惊世好字,眼前这人所给出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两件小事,当然不禁心生狐疑。
“仅此而已,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然也。”
斜阳欲颓时,师徒二人回返。
“原来当初雨声楼中的白墙墨宝,当真出自老师之手。”荀公子愈发不解。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位先生不单棋力宛若瀚海百丈,深不见底,行书亦是卓绝于世,应当在当今文坛中称为棋书大家,可为何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若是自己见识短浅倒罢了,可他自小就博闻强记,观赏无数风雅字画,却偏偏无一篇能与先生相匹配。
再说周先生所住的小镇与青柴毗邻,若真是田野藏麒麟,怎会十余年不显山水?
“年轻时不晓得时间金贵,耗费数年钻研出这手字体,到头却被家中长辈骂得狼狈,左手握笔落锋早已定型,只好再练右手写字的本事。”周先生几乎终日都是面皮带笑,此刻亦是眯起眼睛,似在追忆。
“谁曾想写过两三回,竟然引得一众文人竞相传看。而那时年岁已过三旬,便不再想以这笔字闯出什么泼天名头,顶多是在怀里无半点银两时,被你师娘逼着去写两行字,赚些银两去青柴住上两日。”
周先生眼睛眯得更细,“天晓得便正好遇到个得意徒弟,省去我不少功夫。”
说罢先生就从包裹中翻出本书册,单手挽住缰绳,将书册递给荀元拓,“路上百无聊赖,不妨瞧瞧这本棋谱,省得夜里跑到墙头看书,月色虽好,但也更伤眼脉。夜里凉意重,回去找些柴草垫身,就不觉得冷了。”
荀元拓接过书卷,嘴角不由得有些哆嗦。
先生递给他的哪里是什么棋谱,分明是本芳艳册子。
人世行剑 第九十六章 喜之为之
“不好奇我为何不多提些条件?”周先生笑道。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学生如今困倦得紧,脑袋浑浑噩噩,的确想不通当中道理。”荀元拓闻言苦笑。昨儿个他便在墙头上冥思苦想一夜,今早马不停蹄便出门摘菜与赶赴东荫,此刻困倦袭来如潮水侵袭,险些便径直在马上睡去,哪还有心思思量其他。
周可法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皱眉道:“你这身子骨太弱,真该适当活动活动,即便不靠武功行走天下,练练拳脚功夫对你而言,并无害处。为何数年以来自缚屋中?”
朦胧暮色摇坠,映衬公子眸子,分外好瞧。
“年少时,家父给我请来位算命先生,舞弄好一通龟甲铜钱,神神叨叨说此童才智近妖,可惜与母命相克,势必早夭的说法。自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未见到母亲,父亲亦不许我与同龄人般终日玩耍,转而让我勤研学问。棋文诗赋样样需精不说,就连想见母亲一面,也得是逢年过节才可。”
公子娓娓道来,先生就闭口不言,静静听着。
“并非没想过趁着天色昏暗,绕开家丁护院前去探望。可那阵子,家丁护院几乎将荀府团团围住,早晚各一班,实在无法脱身。”
“再后来,我便逐渐习惯这等整日与书为伴的日子,即使有时父亲不在,我亦提不起外出的兴趣。用他的话来讲,书中有的,外界也未必有,书中没写的,更没必要现在就学。”
“兴许还有句话他未曾对我讲过,我这前半生,只怕就是为在文坛站住脚很而活的。毕竟站稳跟脚,才有那么一线携一脉重返纳安的微末可能。”荀元拓惨笑,仿佛将多年以来的郁气皆尽吐露而出。
“那为师来问你,你是喜欢读书下棋,还是被迫无奈?”先生沉默半晌,摸摸柔顺水滑的马鬃,轻声问道。
荀元拓轻叹,“大概前者多些。”
“可是自打被你父逼迫,这喜欢就淡了不少,是也不是?”
犹豫一瞬,荀公子还是点点头。
“一件事若是被逼迫,原本做事时的欢喜就淡了许多,确实不错。可莫要遗漏了初心,本就喜欢做,所以无需在意其他,逼迫也好,厌烦也罢,但终归还是喜欢的。”
“至于你父所言后半句,确实并无错处。大好时节,正是得意之时,马蹄亦能跟着轻快十来斤的年纪,何苦学那些城府深重,勾心斗角的末流品相。美玉一盘,并非定要费尽心思雕镂粉饰,到头来却不复古朴天然。”先生拍拍马头,马儿眸子极亮,于日暮之中闪动光华。
“世间称某人有大气运,无非是夙愿得偿,挚爱成妻,独立文坛。可夙愿若是当真唾手可得,哪还能称之为夙愿;挚爱女子,即便是相思甚苦,若门第不同,亦只是一场空梦欢喜;读书人多矣,临了能在偌大文坛中立传开家的,又能有几人。像你这年纪,何须有那般惊天宏愿,非要叱咤文坛,反倒落于下乘。”
“骏马喜奔于大川,虽力竭身死而不悔;飞鸿喜腾九天,老而弥坚,喜之为之,便已然是最好。”
周先生对徒儿笑笑,策马而行。
荀元拓跟着也是释然一笑。听师父讲道理,当真是如饮蜜浆醪泉,令人踏实得很。遂催马赶上师父,继续问道。
“徒儿空发了一阵牢骚,幸亏先生解惑,可不知先生先前为何不令洛含烟一家搬入荀府,若是放心不下未归夫君,再遣人在驿站处等候便是,为何要将她一家托付于那老者?”
“这话算问在了七寸处。”周可法赞许,拍拍马儿脊梁,那骏马极通人性,当下就将马蹄收住放缓步子,与荀公子胯下马儿并驾齐驱。
“元拓至今尚未婚配,可有相中的姑娘?”此话一出,荀公子登时又有些傻眼,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怎的无端就问起这事,于是只好呢喃一句尚未有相中的,便静等先生下文。
先生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有些惊奇,不过此时不便详问,于是自顾自讲道:“尚未娶妻,便领回一位妇人与两个孩童,纸包不住火,倘若消息走漏出去,你荀家公子的脸面又该往哪搁?即便外人不知,家仆又该如何想?届时你父亲外出周游听到消息,只怕会从异国他域购置柄吹毛立断的宝刀,杀回府中清理门户。”
“一则是为你的名声,二来即使你如此相邀,那女子亦不会前去荀府。有夫之妇,去别家府上居住,恐怕以她这刚硬性子定会抵死不从。”
荀元拓不假思索道,“若是有这等顾虑,在此修葺一处宅院便是,想来东荫县官府中人亦不敢再来刁难。”
“话虽如此,但你如今的声势,只不过是因你父在这一带颇有声望,再加上荀家在当今朝中正值鼎盛,故而多数人才对你礼让三分。你可知有朝廷令,驿站附近不允有百姓居所,就算是你在三骈处修起居所,依旧不合乎规矩。”
“更何况粗略了解,你这一脉乃是当今齐相亲自上书贬谪至此的,青柴的官老爷与你父有交情,兴许能卖几分薄面,可对于东荫县官来说,这面子可送可不送。”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那位家中数代上朝为官的老者代办,东荫县官也得给老大的面子,即使有些逾越规矩,上头亦不敢查得如此透彻。”
“先生是说那老爷子的身份?”
“他乃是官阶仅次于宰相荀文曲的马王君,事至如今虽告老还乡,可其膝下三子皆位列群臣之中,且三子均是颇为不俗。如此地位,虎须岂是一位县官敢于去捋的。莫要忧心这老爷子是否会明里一套背地一套,马王君的名声齐国上下有口皆碑。况且别看这老头字写得稀松,平生却最爱好字,为师显露这一手字,估摸着他老人家巴不得为结下善缘尽心尽责。”
周先生抬抬下颌,十分得意。
“至于为何不予以金银富贵,寻常百姓,得此富贵,没准并非是好事。”
人世行剑 第九十七章 字帕抵食,盲棋落子
洛含烟一家又留师徒二人在家中用了一顿斋饭,幸亏先生一早采摘到不少毛锦,这餐饭便多了两道小菜,自然十分的爽口。
荀元拓夜晚以茅草垫身,寒气果然减少数成,甚是踏实地睡过一晚,将昨日欠觉补足。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清晨,周可法打理好车马,静静等候徒弟睡上几炷香的懒觉,好生解解昨日疲倦。
“二位此行,要到何处去游学?”洛含烟每日都是起早,眼下先生刚将车马配置妥当,她便已经从附近山泉处挑回水来,倒入园中皴裂的旧缸中。
此刻问及此事,面皮一阵缩禁。
周可法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想必姑娘也能看些许端倪,我这徒儿家中并非寻常,乃是高门望族一脉的公子,可苦于久居一隅,眼界难免无法拔高。此行我打算带他在咱们上齐走走,自西向东,直达皇都纳安,也好瞧瞧纳安的读书人有何本事,见见破败五祠,总比在家中终日闭门造车来得实在。”
没等女子开口,周可法便心领神会道,“我二人将于纳安逗留良久时日,至于寻夫一事,我就暂且替徒儿应承下来,自当尽力而为,姑娘放宽心便是。”
洛含烟赧然一笑,连声道谢,随即忙不迭从袖口中取出封连夜写成的书信,递给周先生,便说要去做顿早斋,总不能让师徒二人空腹上路。
周先生抚摸胡须。
看来还是有些事未曾同徒儿讲明白。
人活有时只需一口心气,兴许只是因为丁点盼头,就能令一位潦倒妇人活下去。几年未闻音讯,照理说,男人死活与否已然大抵明了,可为何还要如此苦等?
只不过是给自己与幼儿找寻个活着的理由罢了。
日上三竿,师徒二人离开三骈,向东直去。
与此同时,驿站院中的两名孩童,正用随处捡来的稍直枯枝,在土中写字。贫苦至此,哪还有余钱进去学堂,洛含烟只好将自己勉强认识的百十字尽数教授与二女。
可孩童学字何其之快,女子腹中不多的字很快便捉襟见肘,无法应付,也只好作罢。不过两女童依旧时常捡来些枯枝草棍,在松散土中写字。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并称文房中四宝,在文士读书人家中,自然是常备之物,虽各分优劣,但起码时时备着。可这怎能是洛含烟一家所能够负担得起的,仅凭野菜与针线活计,应对日常开度已是力有不逮,哪来的闲钱去置办笔墨。
而二女亦是十分懂事,从不讨要何物,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补贴家用,这一来反倒引得洛含烟时常暗自垂泪。
年岁大些且丹凤眼女童唤作苏音,小些且有些柳叶眉女童唤作苏荷。两人此刻以枝代笔写字许久,有些劳累,于是动作利落地攀上墙头。
夏日炎热,地势高些反倒有丝缕清风,加之院外有恰好遮住墙头的一颗老树,比其他地界阴凉许多。故而墙头处便成了这两丫头的绝佳避暑地,每逢酷暑难耐或是写字疲累,时常坐在这墙头之上,瞧瞧飞鸟瞥瞥远处林地,倒也令二人喜欢得很。
苏音抹抹额上汗水,忽然就瞧见院内不远处有两只白蝶,翩翩飞舞,便用手肘顶顶苏荷腰间示意。苏荷亦是好动的性子,当下就蹦下墙头,姊妹两人蹑手蹑脚,轻轻绕到两只白蝶后身,相视狡黠一笑。
两人动作极其迅捷,趁那两蝶未曾有甚动作,便已经人手一只拢入掌中,忙不迭从指缝中往里观瞧。
可白蝶无影无踪,只剩叠得整齐的两方手帕。
“本来这手帕应该还给周先生的,怎么又到了咱俩手里。”苏音愤愤道,苏荷亦是一脸懊悔,两人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手上原本空白的手帕,凭空多出数行小字。
手帕之上显现出一手好字,犹如天下浩然尽灌其中。
“那小手段,看来没白用,用以抵一餐饭,总归绰绰有余。”周可法轻叹。
荀元拓正翻看棋谱,看到精妙之处,忍不住想同先生切磋上两盘,此刻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仍是有些纳闷不解。
“无事,元拓啊,看你观谱有感,咱爷俩手谈一局?”周先生此刻笑得甚是蔫坏。
荀元拓撇撇嘴,“先生啊,这可得怪您老,出门过急,连套棋盘也未带在车中,棋盘棋子均无,怎能手谈?”
“谁说非要棋子棋盘就无法下棋?想当初夏松棋圣沮云平老年时,不幸患上目疾,不也同夏松国棋坛第二杀了个难解难分?”先生吹胡子瞪眼,手头的画本也撂下了,佯怒瞪着荀公子。
“先生莫恼,学生当真没同人下过盲棋,甭说那些沽名钓誉的假大师,就连棋道有名有姓的棋道大家也没教过学生这等高深的下法。总不能我自个同自个下棋吧。要是叫家丁仆从见到,还不得将我当成犯了疯疾。”公子笑脸亦有些蔫坏鸡贼,同周先生方才神色一般无二。
周先生面上不显,可心中叹息,这出游还未到两天,荀公子平常的端正便褪去些许。并非是平日里刻意隐藏,而是究其根本,这位被予以厚望的荀籍之子,未来文坛中的中流砥柱,如今还是位少年郎。
少年心性,终日囚于书山学海中,险些就要磨灭一空。
周可法与荀籍素未谋面,可也听说过这位被遣出纳安的荀姓家主,于谋事治国,乃至书画诗文均颇有建树,但如此看来,在教导子女一途上,的确不尽人意。
“净胡扯,来来来,为师教你何为盲棋,也好让我家徒弟好生瞧瞧为师的能耐。”说话间先生从床边取下割绳短刀,在车厢正当中的空地刻画。
先生的手极稳,运刀笔直,不多时便在车厢底正当中刻出个四四方方的棋盘。
“以心运子,以神铭之,而后四方通达,同气连枝,这便是盲棋的下法。世人皆以为盲棋难比登天,实则是心中杂念丛生,不愿或是不能记每颗棋子的方位,故而可行盲棋的棋士,愈发稀少。”
荀元拓遂凝神定气。
“请。”
人世行剑 第九十八章 大山大江,一指青梅
齐陵十万山往南,过了画檐山,顺燎河走水路,便可以一路南下至颐章国境内,极为便捷。
颐章国地势多险,尤以画檐山为甚,其峰犹如利刃纵斩而下,近乎直上直下一线而已,无有半点攀山的可能。即便颐章猿猴多善攀岩崖,可对于这无处落足的画檐山,最多勉强支撑爬上数丈,便无奈按原路回返。攀山走岭的猿猴之属亦对此无可奈何,常人便更无可能翻越这处山峦。
可知画檐山之险,并非历代文人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
画檐山险峻之处并非只在于山势险峻出奇,更在于其诡谲的天相。别处也许正逢艳阳高照,而画檐山周边皆被泼天雨幕覆压,阴沉不已。
若只是山雨频繁倒还好说些,但这雨非比寻常,雨幕之中夹杂无数银电,声震百里威势饱足,常有巨木屋舍被这霹雳击中,毁坏甚巨,令无数居于周边的百姓叫苦不迭。仅这山下百姓祖祠便被雷火毁去数次,雷火滚动,即便倾盆大雨亦不能灭。
幸亏当初有一位绝顶人物,曾御剑泛游至画檐山峰顶,俯瞰山下浩浩云海,遂觉心胸广阔。无意中掐指一算,便知晓了这山川的诡异天相,于是从山下百姓家中借来一碗米酒,借酒再上山巅,以剑做笔,于顶峰绝崖处刻绘数里长的房檐。此后这片山便犹如被仙家庇护,再无雨电交加的诡异天相,百姓遂得以安居乐业,不复当初的狼狈模样。
至于这位绝顶刻绘数里长檐的理由,古籍中曾以小段笔墨记载。绝顶曾与好友饮酒,后者问为何不以其他手段改换天相,绝顶只是笑道,此山过于高峻,以至于流云不及腰。天上若有真仙舒张四肢,定会被这山峰妨碍,于是有些愠怒,才降下天威使得气象恶劣至此。画出一道流檐,天上人自然晓得此处有百姓居住,故而不再降怒,于是才得风调雨顺。
事过无数年,许多细微处已不可考,不过这山从此便有了画檐山这名讳。
画檐山主峰之外仍有无数小峰,连绵成片,将十万山与颐章恰好阻隔开来。上齐齐陵颐章尚未崩解前,便有兵法大家直言:若有军来犯,必只可从国门攻入,若是执意分兵,凭借画檐山脉天险,定能叫雄兵无法逾越,平白无故延误战机,拖垮钱粮。
“鬼地方。”此时在画檐山朝北这面半山腰处,一位老者正愁眉苦脸的瞧着悬天大日,一时间气结不已。
原本山下深林遍布,遮阳挡暑,他便下意识觉得天气并未像前两日那般炎热,遂狠狠心准备攀山。怎奈行至半山腰处,老者才发觉虽然山风渐起,可这日头却如同发了疯症似的朝他袭来,愈发炙热。
水囊中所剩余的水已然不多,再看左手提着的鱼篓,其中剩余之水,连覆盖那条金尾鱼儿全身都十分勉强。
“罢了,算是老朽欠你的。”老者哼哼,说话间找到一处还算瓷实的山岩凹槽,勉力以双脚支撑,腾出右手打开水囊,将其中所剩不多的水倒入鱼篓。
丝毫未留。
鱼篓中那尾金坞随之精神也好了许多,游动之际欢快得很。
老者一张老脸上的褶皱便因此舒展开来。神意通达,烦恼退却,自然就想起遗漏,不由得拍拍脑门,苦笑不已。
看来这些日以来不漏真身,反倒快忘了蛇属攀岩,要比人身迅捷多矣。
于是山间便少了位老者,多出一条青色巨蛇,摇头摆尾,直上云端。蛇尾尖处,还牢牢裹着一件鱼篓。
老者正是吴霜与云仲所遇的那条竹叶青。
前阵子与吴霜两人分别之后,老者便提着鱼篓,径直前往齐陵阮棠,在那位姑娘的坟前蹲坐三日之后,烧过数刀黄纸,不知怎的就突然南下而去。
路上有被旁人刁难之处,均是退让,皆以一副老迈昏聩的做派示人,从不计较过多。更别提暴露真身,一路战战兢兢,才来到这画檐山附近。
所图为何,自然无人知晓。
山南数片村落中人,此刻皆是忙碌不已。
并非因为其他,而是颐章国朝中王姓大员的一位小公子出外游玩,正巧路过燎河。见河水宽阔雄壮,不由得便起了泛游之心,遂准备携一众侍从登船,逆江而上,顺便瞧瞧世人口中的画檐山,究竟是何等雄奇。
沿岸村落哪里懂得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好请来临近县中的主薄大人指点迷津,将沿岸好生装点一番。
倘若搁在贫寒村落,就算请来主薄安排妥当,也定无余钱应付这等事。幸好这处渔业繁盛,百姓家中皆算殷实,再者常有文人名士前来观山水之雄,故而客店酒楼生意兴隆,这才可负担起这等场面。
主薄大人一声令下,百姓壮丁从各处购得无数灯笼烛火,点缀河岸两侧,只等夜间王公子出游,见两岸灯笼红火,河中飘动无数烛火,自然可称心如意。到那时甭说赏钱多少,起码能同大员美言几句,自然是有利无弊。
还未等入夜,公子便携众登船,颇为急切。久居一隅,外出之时公子自然兴趣浓厚,躲过家中老爷子的每日训斥不说,尝尝新鲜吃食,逛逛品相不俗的青楼,倒也是在无味之中寻到不少滋味调剂。
此船名为画舫楼,虽说是船但却以楼命名,可见着船体之巨,如楼似宇。船上共分两层,装潢极富丽堂皇,公子与亲卫居二层,其余侍卫皆站立一层,严整肃然。
“这燎江着实不错,与这两岸的灯笼相衬,着实猛令人心声诗情画意,主薄大人倒是有心了。”王公子端坐船头,侧头看向身边言行谨慎的主薄,甚是欢喜。
主薄哪里敢应,忙不迭地抱拳行礼,说小小主薄。哪里能让公子称为大人,实在是折煞小吏。
公子没理会,因身旁侍女青葱玉指夹起一颗青梅脯,眉眼盈盈间轻轻举于公子唇边。
公子一笑,张口含住青梅与玉指,轻轻品尝。
“佳人玉指,当真比这青梅果脯可口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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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九十九章 不与仙人论口舌
两座游舫浩荡而出,于燎河逆流而上,激起无数江水,叫灯笼烛火映照得微微泛红,犹如万花托底,煞是昳丽。
“燎河不愧为颐章境内数一数二的宽急江河,我所见游舫之中,这艘虽然并非宽敞无比。可仔细回想起来,船夫人数极多,即便如此这游舫行进依旧艰难,江流之速,当真甚为湍急。”公子食罢梅脯,起身走向船头,见潮水奔腾浩荡,随后便感慨出言。
仆从自然好生侍奉,生怕公子有甚闪失,皆从后方走出环绕公子左右,唯恐游舫遇流颠簸,将其晃下船去。
王姓公子摆手,颇不耐烦道:“我还不至于这般疲软,难不成颠簸几下,还能从船头跌入江中不成?若真如此谨小慎微,还出门作甚。”
说话间,公子扶住面前扶栏,继续道,“主薄大人可曾听闻个说法。说是借燎河与画檐山两处天险,可保颐章西北无忧,只守东门即可抵御外敌。”
当下正忐忑不已的主薄闻言,心中却重重呼出一口气来:高门公子的心思最难揣度,倘若出言令人摸不清头脑,那才是极为骇人。主薄自问,自己腹中这点墨水算计,纵死也猜不透这位大公子心中所想,估摸着言语不当丢了官职,还仍旧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有了遗漏。
故而王公子问出这句话,主薄才有了两三分应对的可能。毕竟在此做官多年,山川地势,燎河走向,他这主薄还算得上有几分应对自如的本事,于是沉声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单单一座画檐山之险峻,已然是猿猴愁攀,常人更是无有半点翻山的可能,更何况大军来犯,更是无法从画檐山一并进我颐章国境。再说燎河水急,若要顺流而下,需得要无数坚固船只,这么一来,恐怕就要耗费一年半载的时日,早就延误了时机。”
王公子诧异地看了一眼老主薄,觉得有些惊奇,含笑开口道,“没想到主薄大人,对此处了解的确颇深,就连战时的韬略都已心中有数,难得。”
“可我以为先前那句话,纯粹是纸上谈兵,毫无依据可言。”王公子双肘撑住扶栏,俯身端详着滚滚江水,眼中具是壮阔。
“先说燎河这一重天险,虽说百里之遥水流湍急,着实是兵家行军线路最为忌讳的所在。不过主薄大人莫要忘了,此水走向乃是自北向南,倘若敌国翻越画檐山,我颐章引军来援,正如我等现如今逆流而上。兵贵神速,可到头来反而是我等处于不利。至于坚船艋舺,大军过山,还会缺失不成?这绵延无数里的渔村之中,总也能找出不少吧。”
说罢公子拍拍侧身立柱,似笑非笑道,“更何况仅这两条游舫,又能容纳多少军甲,粗略估计一二,恐怕数日之间来回不停,数万精锐便可深入我颐章境内。届时恐怕…”王公子没继续说,可这后面的语句,绕是年岁不小的主薄都有些胆寒。
“可画檐山天险仍在,哪怕偷着修筑栈道,也得要一旬以上的功夫,就算修筑数年也需高人指点,数年下来的钱粮消耗,已是不计其数。况且再好的马匹良驹亦无法在栈道之上如履平地,粮草又怎能跟得上数万精锐每日所耗?”
王公子返回座位,以眼神示意让主薄落座,将手旁的青梅脯向旁边推推,“不急,先尝尝梅脯滋味如何。”
主薄此刻哪还有尝果脯的心思,虽说官位微末,但这位老主薄却是对公子所言十分上心。
“莫要如此急切,那几张纸仍在,足够耗到主薄大人颐养天年,身后之事,自然会有人去做。”
梅脯微酸,但入口之后更多便是甜酒滋味,青甜爽口,且有些脆生意味。主薄小心尝过一枚,心底阴霾略微被冲开两分,不觉间有些感叹。
高门公子的城府眼界,乃至见波不惊的偌大格局,的确不是他这般乡野小吏所能企及的。光说这份家世,打小的心性眼界,便高出寒门子弟无数,更何况这般家世,所请的先生哪个不是在文坛朝廷中有口皆碑的大家,因此眼光手段,当真并非常人。
“家父曾言,军粮多走平地水路,若遇山地丘陵也大多需绕路而行,故而古时无数帅才,皆是在战事来临前数月便已布置好粮草走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确是祖宗留下的至理之言。”
“但若是顺利越过画檐山,粮草便运送不便这道难关,便迎刃而解。主薄大人莫要忘却,山下乃是鱼米盛产之地,即便军粮不足,百姓家中与粮仓囤积,总也能维持良久时日。至于如何翻越画檐山,寻常手段定能被人所察,可如果是仙家出手,区区一座画檐山,只怕挡不住神兵天降。”
老主薄面色煞白,“仙家宗门不理会俗世之事,尤其是两国交战时不允插手,这是千百年来的铁律,如今难道也约束不住这群仙人了?”
王公子一怔,随后脸上便隐隐浮现出明悟之色,这些密辛,哪是寻常主薄所能听来的。
冲后者这句话,他所听闻的密辛,恐怕不在少数,恐怕了解的修行中事,比他这位大员公子还要多上几筹。
至于原因,公子心中亦猜到了七八分。
画檐山当年也有这么一座仙家宗门,想当初规模可是相当雄壮,可不知为何全宗上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高筑于画檐山顶峰的楼宇皆是空空荡荡,不复存在。如同上苍以伟力将整座山门连根拔初一般,全门上下上千余,连同宗主皆是音讯全无。
这事近乎引得整个颐章国的修士皆神魂动荡,两股战战。因为从古至今,哪怕是踏破最后一层境界的绝顶联手,也难以做到使整座宗门皆尽消失一空,更何况那位老宗主功参造化,一身修为精纯至极,怎会无声无息叫人毁去?
江湖之中从不缺各色传闻,此时一出便引来无数人争相揣测。其中鼓吹最重者,便是这宗门修行邪功,罪孽太重,上天降怒将其连根拔除。
原因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当时那些绝颠人物才能窥探一二。
可越是修为高深者,越不愿去与天下人掺和口舌。
毕竟这高深妙绝的修为,还真不是靠一张伶牙俐齿修出来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章 坐怀不乱
宗门确实是消失无疑,可宗门盘踞于此良多时日,总有些宗门仆从乃至弟子的家室坐落于山下燎河沿岸,逢年过节探亲休息时,有意无意会透露出些宗门内部事宜。
宗门失却,树倒猢狲散,许多失却相公与子女的人家,不愿在此处久留,便纷纷迁往别处,唯恐睹物思人;更多宗门之中的壮年弟子,还未来得及娶妻,经此一事只剩家中二老,不多时日悲痛成疾,大多病死于家中。
燎河沿岸因这浩大宗门而兴,亦随宗门消逝而衰。
不过还是有未走的人家,加之宗派消逝,燎河物产得以繁衍生息,故而迁移而至的人家,缓缓多起来,填补当初迁走的住户。
眼前这老主薄,只怕就是当年未曾迁走的遗留一脉后人,因此才晓得如此多的山中秘闻。
公子并未直接应答主薄,对于后者脸上的忧色,仿佛视若无睹,而是指着岸边笑道,“您瞧瞧,这燎河沿岸果真是人杰地灵,岸边民居处那条黄花老犬,端的极通人性。”
老主薄年长,可眼神却丝毫不差,再者两岸灯笼烛火映照,于是循着公子手指方向寻去,真在处民宅墙根下瞅到一条老迈黄犬。此刻这黄犬正冲着一位屠户人立而起,频频作揖,就如身着黄袍之人一般无二,有模有样。
屠户此时摆明有些恼火,到这时辰才收拾还家,今儿个的生意好坏便可想而知。想到回去后免不得喝上两口闷酒,指不定还要听家中婆娘絮叨一番,故而收拾时口中荤素交加,甚是恼气。
“这黄犬在村落间逗留数年,下官也见过几次,确实极通人性,且不伤人分毫。一旦腹中饥饿便去屠户或是渔夫那讨些碎骨残肉,附近百姓皆眼熟这黄犬,故而每每有些残羹冷炙便在巷口吆喝一声,定能将这老黄犬引来。”主薄所言非虚,这条黄犬他出门巡访时着实见过几次,性子温和得很,且十分有眼力见,遇到行人百姓走街串巷,必先退后两步让人过去,随后再自行前往别处。
老主薄也对这黄犬不错,常找些家中无用的肉筋剩饭喂与黄犬,一犬一村,相处之间也甚是融洽。
可今日这屠户明摆心中有火,再看这黄犬的肋腹空空,却是这几日村落之中忙碌,家家都无空喂养。饿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还未归家的屠户,再瞧瞧悬挂起来的几条肉食,当即就迈不开脚丫,扯住屠户裤脚便哀声求肉。
船上公子颇有兴趣的瞧着那一人一犬,身前的浩大江水,反倒被冷落一旁。
只见那屠户非但不予碎肉,迈步就走,却被黄犬前腿绊个趔趄,险些跌跤,于是便恼羞成怒,抓起拿油喂得雪亮的牛耳尖刀,朝着黄犬刺去。
在游舫上公子与主薄的注视之下,那刀贴着黄犬耳边擦过,险之又险地刺到空处。黄犬终是隐忍不住,朝屠户腿上就是一口咬下,当即便有血渗出,疼得后者怒喝不止。
那黄犬咬了人也是有些畏惧,便四足齐动,瞬息之间就没入巷子里,逃得无影无踪。
殊不知,游舫之上有位老主薄,后脊猛得被汗水浸透。
“下官办事不利,竟使得恶犬当街行凶,败了公子兴致。明日我便差人将那黄犬逐出村落,还望公子海涵。”虽说那屠户有错在先,但毕竟还是黄犬伤人,更何况素闻这公子喜怒无常,除犬事小,官职事大,这点轻重缓急,做官一旬不止的老主薄还是能个分清楚,此刻连连作揖告罪。
“主薄大人何至于此。”王公子摇头,伸手将这位兢兢业业为官多年的老主薄扶起,“主薄大人年事颇高,况且来此之前,我早就听闻您素有贤名,仅凭这就足够我这小辈心生敬意。二来,家父虽官居要职,可我仍无功名傍身,一介布衣之身,怎能平白无故受朝廷官员之礼,如此未免太过跋扈,这倘若落在他人眼中,成何体统。主薄大人权且放宽心,我虽有些喜怒难辨,但也得分对谁不是?对百姓眼中的父母官员作威作福,恐怕出手将我禁足问罪的,就是家父了。”
主薄抬头端详王公子片刻,见后者依旧面目和善,悬而未放的老迈心肝,终于触了底。
看来江湖中诸般传闻,也未见得是真。
公子见主薄始终攥紧的双手松开,微微一笑继续道:“诸多客套将先前的话头都岔开不少,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便接着讲。”
“还请公子,畅所欲言。”二人相视一笑。
“大人觉得那黄犬平日里极通人性,且性情温和,我深以为然,不然在这村落之中横行霸道,恐怕早就叫乡邻百姓打杀,哪还能存活数年。”
“可天下哪里有绝不咬人的狗呢。”
“同理,那些仙家宗门亦是如此,仅凭所谓的铁律束缚,当真就能隔岸观火,而不将胳膊深到战局之中搅和一番?若只有一家宗门动手,事态则还好说些,若是有半数以上的仙家皆尽伸手,又当如何?群起而攻,恐怕被灭门的就是那些恪守规矩的宗门。”
公子冷哂,仿佛于他眼中天下绝数仙宗,皆与刍狗一般令人生厌。
“归根结底理在哪边,最终还要看秤哪边重。”
老主薄哪里听过这等堪称忤逆猖獗的大不敬言语,连忙提醒,“公子这番言语,私下说即可,此地人多,切勿走漏风声,还是小心为妙。”
言下之意甚是明朗,意为游舫之上侍卫众多,当心隔墙有耳,恐日后生出是非。
而公子却不以为然,“山上仙家多是些自视清高的主儿,何况此处并无宗门,他们犯不上为这么一两句无心之言动起干戈,更何况脸面之重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置于楼殿高尖,无妨。”
“话虽如此,可老朽还有一事不明,这仙家为何会插手列国之争?”主薄眉头蹙起。虽说是仙家遗脉,可老人一时半会的确想不通仙家为何会插手国战纷争,于是惴惴出言。
“为何会不插手?”公子似是有些诧异。
“一来,虽说仙家修为高妙者趟河过山如履平地,可总不能将举国至宝都皆尽敛归己用。倾一国之库,总能找出些仙家都瞧着眼红的稀罕宝物乃至仙草产地;二来若是吞并他国版图,仙家从中出力,世家自然会同皇帝要来不少好处,底蕴深厚的宗门,便可名正言顺地从打来的版图中挑选天赋上乘的弟子,长此以往,何愁宗门不兴。”
王公子指指八仙桌上的各色果脯,又指指侍女笑道,“都是世间争渡之人,并非是坐怀不乱定力无双,只是给的甜头不足罢了。”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一章 千日与一时
两人说话功夫,游舫已悄然行进数里,王公子与老主薄谈罢,随即各自落座,小饮茶水润喉。两人皆未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闲聊几句,多半是谈论燎河沿岸两侧的风土人情,始终没去提及方才那番话。
但即便是站立两侧听侯吩咐的丫鬟侍女,亦能听出二人此刻言语,并不像方才那般生疏客套,反倒有了点少年郎与垂垂老者相谈的意味。
老主薄心中不禁暗自称赞,这位公子不愧是高门中走出的俊彦。自己只是略做指引,后者便可将沿岸风物习俗猜个十之八九,并引出别处民俗与之对照,当真称得上见多识广,而非仅晓得些细枝末节就侃侃而谈的末流文人,心里便不由得颇为感慨。
人之将老,总艳羡潮日初生,迢迢万里的勃勃景观,不外如是。
“虽说两岸繁荣,且渔舟虽是密集,可这排布却相当有章法,此处想必也是您的手笔。”王公子小饮过两盏茶水,同身边的主薄说道。
“公子说笑了,您瞧下官这把花白胡须,黄土埋掉大半截枯朽残躯的年纪,哪还能有什么新点子。这建坞锁舟的法子,乃是村落中人集思广益所得,下官只不过是将此法上报县令大人,逐地推广罢了,当真不算下官的功劳。”
王公子一愣,他还是头一回见将功劳撇得一干二净的官员,顿时便又起了兴致,所以将茶盏慢条斯理放于桌上道,“渔舟布置停放的确有讲究,但在晚辈看来,两岸来往仍有不便之处。渔舟渡船虽多,可横跨整片燎河时江心水流湍急,若是有半点差错,恐怕整只渡船之上的百姓就得平白丢掉性命。”
老主薄沉吟片刻叹道,“确如公子所说,每年猝于渡河的百姓,大抵就得有四五十余,倘若是不出纰漏倒还好说,可只要有这么一遭,折损的性命便不在少数。”
“我曾与县令大人谈及此事,欲修筑一座坚实渡桥贯通燎河两岸,怎奈这燎河水流过于湍急,修桥极难,实在找寻不出一位本领高深的造桥匠师,几经辗转,只得悻悻作罢。”
王公子轻轻捏碎手上果仁,随手将其扔出游舫,“朝廷于水路通达处均配有能工巧匠,为何不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整日放他们无所事事,这月俸岂不是白发了?”
颐章国前些年定下一条法度,那便是凡水泽江河繁多处,地方皆会常驻几位造桥匠师。虽无官职,但由朝廷每月发俸,旨在留住这些位本事过人的匠师,若有需修筑桥梁这等事务,也无需在各地苦苦找寻。这群匠师平日里无事便可带徒前往各地江河探查,且每月俸禄颇高,假如有造桥营生,还可多拿一笔银两,相比何处找寻活计,自然是舒服稳妥许多。于是赶去各处郡县应召之人极多,照理说定不会出现老主薄口中无人可寻的现象。
老主薄苦笑不已,连连摇头。
“那些匠师能耐了得,平日里闲散惯了,况且月俸厚实,谁还愿意受苦受累出门参与修桥的活计,即便整日在自家宅院中绘图著书,也不愿出山。更有不少年岁渐长的匠师,大都是差遣学艺未深的徒弟前往。与其说是拔高修桥能耐,倒不如说是前来应付差事,筑起的跨江桥不出数年就垮塌崩裂,平白无故浪费钱财,倒不如不请。”
公子良久都未言语,只是在侍女眼中,那双眸子深处的暴戾一闪而逝,尤为渗人。
“无妨,待我过些时日亲自造访便是。”
月明星朗,夏夜晚空正值清爽,始终裹身的燥热气息,退却得煞是干净。
燎河只闻泠泠水声,水浪被游舫船头排开,翻覆起伏,似推出两扇黄玉鸾刀。村落寂静,多数人家点起灯火,趁着夜凉之际搬出草席蒲扇,谈笑间扑打流蝇腐草,不知月至中天。
河面微风挑鬓尾。
的确是盛夏为数不多的好时辰。
王公子轻叩八仙桌,嘴角微掀。
他目力极好,随意一瞥,便见到远处河心之中,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轻快迅捷,却丝毫没有躲避游舫的意思。
此刻游舫一层的侍卫早已严阵以待,将右手置于悬挂腰刀刀柄之上,齐齐注视眼前舟船。更有人取出背后箭羽,拽满弓弦,只等一声令下将那舟中人射个里外通透。
从古至今,刺客刺杀之举甚多,因刺杀显官国君者闻名天下者不在少数。行刺要职乃至一国之君,致使大军群龙无首以至兵败的例子,着实在史册中屡见不鲜。
而在刺客行径当中,属顺水刺杀最为狠辣。只因急流之中舟船摇晃,即便提前觉察出刺客动向,弯弓射之亦未必能中。更何况刺客多身手极好,善攀山泅水,一击不中,则可越入江中全身而退。二来顺流直下,轻舟之疾更甚奔马,若动雷霆,以至于侍卫军甲尚无半点应对,便已瞬息得手。
“公子,那小舟之上似乎仅有一位提篓老翁,并无旁人,若是稳妥起见,倒不如先出手为强。”后方角落处走出一人,身形瘦高,但行走时落脚却极扎实,打眼一瞧便是十成的练家子。
“无妨,毕竟如今盟约仍在期内,彼此之间都留着些颜面。再说本公子又不是什么朝中要员,总犯不上为杀我落下把柄,静观其变就是。”王公子面色如常,但眼神中冷厉之色,于月色中更浓。
舟中老者,此刻正端坐舟头,捧着鱼篓愁眉苦脸。
当初那位境界深得吓人的胖掌柜曾问过,何为五境。境界之分对于修行有成之人来说,可谓人人皆知,虽说他未曾拜入什么仙人山头,但起码晓得这等常识。可那掌柜的却继续问,何为四玄,老者便彻底呆楞在原地,不知所云了。而那胖子忒不厚道,见老者没搭茬,吧嗒吧嗒嘴继续问道。
“可知何为两天关?”
河风浩荡,老头咬牙切齿,“等我境界追上,非得问问你我身上统共有多少片鳞。”随后便解气似的笑笑,继续端坐,任凭小舟顺水而行。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二章 夜里叶掀舟
游舫此时已然将速度放缓,起先置于船头的名贵桌椅亦是被人撤去,侍女退至游舫下层,给雄壮侍卫腾出空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船头围得水泄不通,拱卫当中一人。
自始至终,这位王公子压根就没有后退半步的意思,举动之际,反倒十分的风轻云淡。起初老主薄也是半步不退,老人家岁数虽已年长,可仍未失却一身傲骨,耐不住公子好言相劝,又找来两名侍卫,将老人家半扶半架请入游舫下层隔间休息,挣动不能,这才令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消停下来。
“公子,看这架势,似乎这小舟当真无半点退避的意思,可倘若真是首屈一指的刺客大能,为何直到十余丈还未见动作?难道是我等过于多虑了?”那名瘦高侍卫蹙眉问道,他可从未听闻这等崴脚的刺客,此刻心中难免狐疑。古时刺客即便不通修行,亦是身手不俗,且多以一身绝妙轻功著称。近可腾挪之间取人性命,退可脱身白刃刀枪之中来去自如,身法卓绝不落窠臼,诡异莫测。
轻功修行不易,练就如此高绝的一身轻功,显然背后所下的功夫与承受的苦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可的确有无比的好处。
一来是因战时皇城禁卫森严,且不乏修道人士坐镇,若是想以寻常攀墙易容等手段,只怕连要员府们都未见,便已被人枭首祭旗。故而行刺一事,最好在大员远行,且身边无二境之上的修士陪同时,下手最为稳妥。若是轻骑上路,便需刺客要有能跟上良马的霸道脚力,以待时机恰当时一击致命。
二来便是水路行刺,倘若本事不济,强行靠近弓弩范围之中,别说是位没踏入修行的刺客,十几拨箭雨瓢泼而至,二境虚念之人也得束手束脚。更何况若是跃至大员所在的船上,定要被一众甲士团团围住,若无绝妙轻功安能脱身?
于是史册典籍上的行刺之事,通常距离百步之遥便已经出手,毫不拖沓,丝毫不给侍卫围杀的机会,狠辣至极。
王公子此刻亦是狐疑,假如这老者不欲行刺,那为何见了这非达官显贵不能乘的华贵游舫,丝毫没有躲闪之意?沉吟之后,公子高声问询。
“敢问老人家为何不躲?江流湍急,若是这两船相撞使得小舟翻沉,如何得救?”
这会功夫,小舟已然迫近至几丈开外,借游舫之上的通明灯火,舟中老者服饰面相与手中所提的鱼篓,在游舫众人眼中均是清晰无比。
老者似乎颇为不解,抬头见到游舫之上大敌当前的阵仗,当下心中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随即便抬起手中竹篙,朝江水之中奋力一点,众人只见那小舟在江心轻飘一摆,犹如生根似的停顿原地,不再近分毫。
恰好老主簿此时没闲着,从游舫下层费力的向外望去。侍卫皆是严阵以待,并未有闲心去管束这老人家。故而方才那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亦有些犯嘀咕。
这一手操舟的功夫,若不是在江流里混迹个十几载,极难有这般一篙定船的本事。可这老者的确面生的很,饶是主簿好生寻思半晌,也未在脑海中同当地渔夫对应上。
提着鱼篓的老者停稳小舟,慢条斯理道:“老朽乃是路过的闲散行人,正值南下时候恰巧见这河水浩大,起了泛舟游玩的心思。于是从上游贾俞那租来条小舟顺流而下,一时间神游物外忘却规避游舫,还望公子海涵。”
王公子并不晓得贾俞是何许人也,但主簿却对这人印象颇深。燎河历来不缺文人雅士来此赏景,若是从岸上观瞧涛涛河流倒还容易,但要是想打江心过一回,总不能自个催舟摇橹。失却浑身文人的卓然风骨,这对于诸位眼高于顶的文士,想来必是不可忍受之辱。
如此就使燎河上游的摆渡生意,愈发兴盛红火。老者口中的贾俞,便是因此起家,凭着一手稳当高超的掌船本事,不出数年就赚得盆钵皆满。可贾俞毕竟上了年纪,虽说掌船弄舟的经验老道,但年岁渐长,逐渐遂有些力不从心,目力气力均是一年不如一年。可总不能坐吃山空,靠着老本过活。再说贾俞家中有三子,皆是外出求学,经年累月耗去的钱财不在少数。
于是贾俞狠狠心,从诸位亲朋好友处借来一笔数目颇大的银两,一股脑盘来大小舟船不下半百之数,再雇来数十位常年捕鱼,熟悉水况舟船的渔夫,于是燎河上下摆渡游江的生意,便只盛剩贾俞一家独大。为官多年的老主簿,当然晓得这位贾俞的名讳。
主簿如是想着,而二层中的侍卫眼尖,瞧见老者手中鱼篓中金光翻滚,登时又有些戒备。
殊不知自打公子瞧见老者手中的鱼篓,便再也难以挪开目光,“老丈,请问鱼篓之中是为何物?竟能于夜色之中绽放烁烁金华,且翻滚不绝,当真颇为神奥。”
老者摆手,“公子一眼便能看出是活物,称得上是眼力不俗。老朽这鱼篓中不过是一条过江鲤罢了,谈不上神奥与否,公子若是有意差人去捉,定能寻来无数。”
王公子俯身,将双肘压在栏杆之上,十指交错笑道,“我颐章王家有训,气运福报,来者不拒,自然是越多越好。再说如这般稀奇的鱼儿,挑灯照遍天下水泽,恐怕也找不来几条。”而后公子从怀中拽出一枚玉佩,“不如老丈将这鱼让给我,至于价码如何,王家自然会给老丈个满意的答复。”
玉佩之上,赫然刻着一个王字。
颐章十八大姓,尤以王姓最为人才济济。王公子此举其中深意,极为明显。
“多谢公子美意,老朽不想卖。”老者面色古井无波,作势要拔篙行船。
一簇箭雨泼来,数十声弓弦崩震响动融汇于一瞬,好比平地雷霆。
老者与鱼篓具无,只剩一叶插满箭簇的小舟,于江水之中摇晃不止。
两游舫被掀起三尺有余,波浪排空,碎玉飞溅。
有巨躯仿若龙蛇,直冲数里。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三章 一树擎天
游舫之上乱作一团。饶是王公子这般城府深重的人物,脸色亦是有些发青。方才他亲眼瞧见一道青光自水下一闪而逝,斗大青鳞冷光烁烁,令他不由得通体生寒。
谁能想到这位耄耋老者,竟然是头修行成气候的大妖,且单看这力道,实在是令人骇然。游舫重逾千百斤,如此沉重的大宗船只被抬起三尺,况且水中无地借力,抬物运力比之陆上更为艰难。况且游舫上众侍卫大都看得真切,那条庞然青蛇分明就没存掀翻游舫的心思,只是单纯以蛇脊从船底略微一蹭。
这轻描淡写的一蹭,迸起两三人高的巨浪,顶起游舫三尺有余,满船狼藉。
可那蛇妖并没停留,或是狂性大发噬人毁船,而是于瞬息之间游动得毫无踪迹,空余大江上一道纵贯数里,宽阔难消的水痕。
“公子可曾伤到贵体?”一众侍卫皆站立不稳,幸好勉强扶住栏杆立柱,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有那瘦高近侍,于游舫剧烈摇动之际仍能行走稳当无碍,拨开人群走至王公子身前。
此刻王公子亦是有些狼狈,左足在方才船首猛然抬起时崴到,脚背登时就肿起老高,正蹲坐在地上揉捏,疼得蹙眉不止。
“还好还好,此番倒真是我贪心不足,险些招来大祸。宝贝动人心,说到底还得有命拿才是啊。”船只停稳,王公子顺势靠在栏杆旁,苦笑不已。侍女丫鬟煞白着面皮,还好未曾忘却要紧事,急忙从药嚢中取出专治跌伤的老药,颤颤巍巍走上二层为公子上药。
公子在一旁上药,而那位瘦高侍卫面色阴沉似水,抱起膀子阴森道:“可惜那老蛇精游走过快,不然,便正巧吃上一顿全蛇宴,也算告慰公子的五脏六腑。前者闻言长笑,还颇为戏谑朝这位侍卫之首挤挤双眼,“收声收声,旁人不晓得,我还能不晓得?你我相识十数载,你那点微末本事我岂能不知,如此嚣狂当真不怕那蛇妖去而复返,把你这几两精瘦骨头当作小菜一并啃了?有那胡扯鼓吹的功夫,倒不如瞧瞧周遭动静,安抚安抚游舫下层的船夫。”
旁人早是习以为常,这对主侍打小相识,故而并无什么过于分明的主仆之礼。瘦高侍卫常常讥讽王公子,王公子更是不甘示弱,时常语出惊人,同平日里的公子做派格格不入,甚是稀奇。
久而久之,这群侍卫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个个见怪不怪。
瘦高侍卫并未言语,无意间瞥到那位先前喂公子梅脯的侍女,正给王公子伤腿处上药,眼神之中登时泛起煞气。
甭管是行走江湖的商贾小卒还是军中的壮丁将帅,总有磕碰闪失,跌打损伤在所难免,总不至于出门时总要携带几位贴身郎中走江湖,因而上药外敷这等事务,大都熟知无比。
尤其踝腕处跌打损伤,踝骨断裂与否尚未可知,自然不可妄动,只以轻柔手法自肿胀处由外而内,搽以伤药,避开踝腕处。
而眼下这名容貌俊秀的女子,摆明不晓得这重忌讳,只顾闷头搽药,而并不顾及脚踝处。这一来,疼得王公子两腮滚动,牙关紧咬,就连双唇也咬得血红。
脆响过后,侍女面皮之上便多了一道血红掌印,这一耳光中蕴含的分量,连旁人听着都面颊生疼。女子跌坐一边,玉簪被打出几步远,发髻散乱,煞是凄惨。
反倒是王公子有些不乐意,狠狠瞅了眼瘦高侍卫撇嘴道,“瞧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到你巴掌底下照样不能幸免。就冲你这脾气秉性,等年纪大些,哪里还有婆娘敢嫁?倘若我儿都晓得斗鹰走马了,你却仍是孑然一身,落在外人口中,以为我王乐菁咸淡通吃,到时问罪与你,可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瘦高侍卫走到公子身前,毫不避讳的捧起公子伤脚,慢慢搽药。
王乐菁从小极易受伤,要么就是爬树摸窝崴了脚脖,要么就是被父亲打了手板,三天两头总得多两处伤痕。每逢磕碰,幼时的王乐菁便泪眼模糊地去找隔着几条巷子的惠雁君,后者便满脸无奈的取来草药,给这位打小失母的小公子好生处理伤口。
小公子尤其怕疼,每每上药时候都要龇牙咧嘴许久,引得惠雁君相当的手足无措,便只好拿来一味唤作雪清的外敷伤药,涂抹后有丝缕寒凉之意,权且减轻痛楚。
十年如一日,当年满面倔强的王乐菁,如今也长成了一位翩翩公子,而多年下来惠雁君容貌却迟迟未变,只是身形体态越发欣长。只不过每有负创之时,仍是后者以雪清先行涂抹,兜兜转转,年华过矣。
王乐菁感慨,“脾气大归大,就冲这份上药的功夫,我也不忍心训斥,毕竟除了我那不靠谱的爹之外,就数你同我亲近了。”
惠雁君手上不停,嘴上却开口道:“下回可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外界可不同京城,倘若是真招惹到修为超凡的高人,就未必像今儿个这般好运了。虽说这蛇妖的力气可称上乘,但估计是瞧出了几成端倪,故而只从船底过而不震,警示一二。大蛇成妖,毕竟是仙家宗门眼中的上好药材,所以行事较为小心;若是换成其他六亲不认行事跋扈的大修,恐怕将你爹王大员名讳搬出来,都难逃一死。”
脚踝处冰凉熨帖,疼痛减轻何止一二分。公子伸了伸腰,看向重归宁静的江面,浩大圆月似落江心,水中游鱼探出头来,张口吮吸清辉倒影,倒真如同要将月华吸入腹中。
“游鱼尚且贪恋月华清辉,欲汲天地灵气跳脱凡胎,何况世间凡人。”
王乐菁摆摆手,侍卫尽数退却,就连在地上瘫坐的那位侍女,也是强撑无力弱骨起身,还不忘款款行礼,退至下层。老主簿刚想登至二层探询,见众人具是下行,心中了然,便也不再上楼。
挥退众人,自然是有心事要事与亲信说,就算老头再不通晓世故老麦昏聩,或是自以为公子颇为器重,也断然不会在此关头上前凑这等热闹。私事公事,内外亲疏,向来有别,虽说一县官场狭小,可常年混迹其中,主簿亦能通晓许多禁忌。
“雁君以为一国之重为何?”王乐菁笑道,似乎只是问了个相当不起眼的微末问题。
惠雁君这时反倒轻笑道:“一国之重当为巨木,当然以百姓为根,以清正官场国策为茎,千万士子兵甲为枝叶,君为树冠,使得承上苍之水日华月色,反哺全身。”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可是王家大少爷年方八岁时的佳作,如今想想,还真是圭臬之言。”
王公子撇了撇嘴,“说正事呢。”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四章 好大条-祝考生金榜题名
“这话可是公子亲口所言,听来还的确有几分壮阔之感,当初你那位先生初听此话,一对昏花老眼都为之蕴泪,称王家公子日后必定为国之栋梁,为何今日却又不认了?“惠雁君笑道,四下无人,主仆之间所言当然不再顾忌太多,若是旁人听闻,恐怕要纳闷许久。
侍卫退居一层,但此处空旷无碍,按照常理,两人对谈时应当压低声音才是。可不晓得是何缘故,两人交谈时并未将声音压下,而游舫一层的侍卫与老主薄,皆未听到只言片语。
王公子摇头,眼神晦涩不明,“当初少不经事,断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暗流涌动,出行这趟见识过不少地方,自然应当想得更多些。”将双掌抚在栏杆之上,微风习习,方才的危局已然平复,公子开口:“这句话归根到底的确没有半分错处,就连当初老师都平心赞誉,肯定有些或大或小的道理。至于为何将其否决,那便是因此话格局过小的缘故。”
“早年间,仙人隐世不出,天下有百姓诸国,山上有仙家宗门,井水不犯河水,两者共存。而如今的世道却大相径庭,修界同朝堂以世家为枢,如今已然从当初的泾渭分明变为清浊一隅,所谓国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君主一言,胜过万千的国泽,颐章国更早就不是那个颐章国了。”
“以天下诸国比作巨木,早就不再合益。若说诸国为木,隐天蔽日,那这仙宗便是天。常人自下而上观瞧,大都觉得林叶遮天,广天青树相得益彰,可实际上讲,哪有当真可以遮蔽天穹的巨树呢。古籍之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仍未能隐去天日,区区九根蕴有蛀虫的老树,妄想同天人共存,有何依仗。”这话说来讽刺之意甚浓,似是讲说诸国不自量力,可惠雁君瞧见了王乐菁眼中,只剩哀愤之色。
停顿半晌,惠雁君皱眉道,“若是如此说来,山上仙宗的势力,应当足以将列国横扫才是,可为何时至如今仙家依旧不敢跋扈行事?再说面对铁骑重甲,即便是修到绝境的修界大能亦难存活,史书之上并非没有这等先例,一座仙家宗门的高手,当真能硬抗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
王乐菁嗤笑,“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当然难凭寥寥数人硬抗,可历朝历代,难道就只有贤明圣君?如今颐章国圣上仁德,故而国力不弱,可若是哪天圣上老去,膝下皇子昏聩无能,就算如今旌旗百万,到那时还能剩下几成。再遇上天灾人祸粮米不足,这几成军甲,又要散去多少?相较之下仙宗所蒙受的损失当真是少之又少,说不准还能在原本的根基上再有攀升,届时又当如何?”
惠雁君眉头不展,刚想开口却被公子打断,“九国之间素来彼此不和,休说眼下盟约过去大半,即便是盟约未过,你以为当真就能休戚与共,同仇敌忾?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归根结底,世家在其中扮演的角儿,始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着那老主薄表面上应承,背地里少不了做些戳脊梁骨的行径。不过好官始终是好官,既然为民尽心竭力,那我也不好找人家的麻烦,彼此心知肚明便是最好。“
“难道你方才主动招惹那蛇妖,所为的皆是他说手中那条金鲤?”惠雁君总算咂么出点味道,神情古怪的瞧着王乐菁。
王公子满意点头,虽说惠雁君不愿妄动心计,但也不至于蠢笨,“那鱼不简单,就算是肉体凡胎。也未尝不可凭空生出三两点灵根,如若真能修行有成,甭管是自保还是制衡仙宗一二,一举两得。反正我这跋扈荒唐的名声也是人尽皆知,又不在乎旁人如何评说,真能抢来这么一份惊天造化,那便是赚了上天的便宜。想来也是我有些唐突,一位寻常老翁,怎会随身带着条活生生的金坞,可惜了。”
惠雁君手抚眉间,突然间问出句话,“要不再把那蛇妖追回来?”
公子一愣,笑得无比畅快。
此刻已然是入更时分,附近村落早已寂静下来,纳凉的村妇渔夫皆打道回府,等歇息足够,明日清晨起早忙活生计。那公子早已过去这段江面,烛火灯油便没必要浪费,皆是被附近百姓收归家中,留待来日所用。
大多人家家境殷实归殷实,可谁家的银两也并非山头上滚落而来的,能省则省才是长久之计。故而此刻村落万籁俱寂,巷子住户均沉于昏暗黑夜,徒留月色将暗处化作朦胧。
无人知晓距游舫十几里外的燎河下游,一头如龙青蛇缓缓从江中昂首,其身形之巨,比之方才还要粗壮几圈。昂头摆尾,游弋水中。
老蛇心满意足地游动片刻,将长尾探出水面。水波晃动,虽说蛇尾亦是壮硕非常,可灵活程度丝毫不低,甩动之间毫无滞涩,半掌大小的湛青层鳞于月色中镀上蓝晕,格外神异。
端详半晌在蛇尾悬挂的金坞鱼,竹叶青心旷神怡。
近来似乎的确是憋屈太久,外出许多时日皆是如履薄冰,连个原身都不敢暴露在外,肝火渐浓。只是隐忍不发倒还好说,竹叶青自问并非那般无所顾忌,动辄便要毁人性命的妖邪精怪,但这公子,实在做得有些过火。于是老蛇化作真身,不愿伤人性命,只以脊背轻蹭船底,算是略微示警。
想到这,老蛇便无端记起那对十分有意思的师徒,师父一身高深修为,却毫不专横滥杀;徒弟一脑袋有趣心思,可打心眼里将它瞧做长辈。天下要是多些这样的师徒,想来良善精怪也敢以真身行走江湖,不再惧惮有杀身之祸从天而降。
不过话说回来,在方才那游舫之上,似乎有名侍卫怀中携有异物,饶是老蛇这般在十万山中不赖的修为,同样隐隐心悸。
所以说出门在外,姿态低些没错,大妖先辈诚不我欺。
不过这层窗户纸,倒是因为方才的举动松动大半,姑且勉强算因祸得福。
老蛇瞅瞅那尾金鲤于水中欢脱游动,蛇口咧开老大,并不渗人,倒是显得格外喜庆。
果然如吴霜所说,既得此鱼,福寿有余。
士不语沟坎丛生,历少逍遥,何不一尾渡江,壮十九分神意,再破重重险难滩头。
好大一条竹叶青,逆鳞生辉。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五章 穷山恶水走好剑
云仲此时的心情,就跟这三伏燥热天气似的,烦闷至极。
虽说读书识字并非太多,可起码也读过数本武侠话本,那书上写着师父个个都是尽心尽责靠谱得很,怎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却是半点谱也不存。心思郁闷之下,云仲掏出水囊猛地灌入两口,气沉丹田,再也不去想那等糟心事,歇靠在马车边上昏昏欲睡。
早在前两日七月过望日时,师徒二人还相伴赶往齐陵之南,欲在章家出手前加急赶路,以免路上遭遇围追堵截。可自打吴霜收到挂在锦鸟足上的一封书信后,便急切无比地将云仲托付给一家商队,简短交代几句,也未曾留下什么保命法宝之类的物件,自己则是御剑朝南而去。
可怜云仲不熟道路走向,商队众人也是看在银两的份上收留,除却用饭时间,几乎无人与云仲闲扯,只剩吃得比牛都多的一头夯货同他作伴,这落在尤好吹牛胡侃解闷的云仲身上,自然心情难以平复。
果然不是亲传弟子,排行老四,的确是能撇就撇,哪赶得上自家山头重要。
不过江湖一行,时日着实不短,云仲也不再是当初那啥也不懂的雏儿,许多道理在脑海灵台之中,不知为何已然迎刃而解。师父此去如此急切,想必是山头突生变故,以吴霜平日的闲散性子,恐怕此番祸事相当之险,若是小小变故,再怎么也不至于撇下自己独身前往,只怕是带他在身边束手束脚,无法施展。
在云仲看来,可能之处无非两种,一是自己素未谋面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行功出了岔子,致使山上之人无法应对;二来是章庆一事已然有人察觉出端倪,不惜耗费好大价码请来高手围堵山门,师门中人力有不逮,才传了这么一封加急密信,请吴霜速归解围。
云仲默默马儿鬃毛,仍旧蹙眉不止。
若是第一件事倒还好说,可要是真有人打上山门,那便有些解释不通了。
吴霜口中曾经提过一二,锦鸟并非什么稀罕物,只不过以迎风嗅百里的本领见长,通人性,擅追寻人踪。若是能寻到人大体方位,不多时便可找到此人踪迹,故而作为仙家传信之物,最适合不过。但要是论及此鸟的其他方面,则是再无什么攻伐防备的手段,在高手面前莫说自保,脱身的本事都无。
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救的地步,为何那位高手还会任凭锦鸟传信而不加以阻止,围堵宗门山头已然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为何又要将吴霜引回宗门,难不成这位高手当真有把握对付修为高深莫测的吴霜,故而行事无所顾虑?这在云仲看来,难。
不入修行,不晓得修行之难,一入修行,才晓得吴霜的本事。休说前面那位真身为巨蛇的叶老翁,单看那位老道士拔山催峰的能耐,脑瓜中有几两脑仁的,都能明白吴霜的手段,何其惊人。
“想不明白啊。”云仲手捂眉心,摇头感叹不已。马儿极通人性,虽说起初脾气暴烈了些,不过长久相处下来,似乎是发觉这对师徒待它不薄,于是也安分下来。此刻见云仲犯愁,便主动昂起马头,让云仲揉揉顺滑马鬃。
云中不觉哑然失笑,“也对,想不通的就是想不通,钻牛角尖容易,出牛角尖难嘛。”
虽说吴霜有些没谱,但此番走前倒是给自家徒儿留下不少好酒,且多是朔暑这等上佳之品。饶是云仲也不知平日师父在哪藏匿了如此多的存货,合起来竟有六七坛的分量,尽数码在车厢后身,以柴草盖住。
这会功夫,正值晌午临近用饭之际,商队亦停下歇息。云仲此刻好不容易忍住腹内馋虫,腹内空空,饮酒最伤脾胃,故而只隔着泥封嗅嗅酒香,便将酒坛摆回原处,下车练剑。
七月过望,这便已到了初伏时节,便少见微凉风,再无侥幸阴凉的天气。再说齐陵往常便比上齐天气热上两分,所以以云仲的体魄,也有些酷热难耐。
恰巧商队路过一处山岭,且不知是何缘故林木阴凉稀缺,故而这燥热之感便又添了两三成。可此时再要赶路,就算加急行进亦难赶到山下花草繁盛的凉爽地界,只好在此先行驻扎修整一阵,再谈下山之事。
商队上下均是颇有微词,领路汉子亦是有苦难言,又因不善言辞,只好一人坐在车帐边上叹气。
云仲曾无意间听他人说起,这汉子名为韩席,原本是齐陵一位猎户,年入不惑,这行猎所需的腿脚便有些跟不上,于是凭着对齐陵界内的山川走向颇有见地,所以便改行做了专为商队引路的班头,每趟下来,入账倒也勉强不赖。
韩席为人颇为忠厚,但只有这口吃的病灶,时常引得他人取笑。仅在这商队之中,就有位跨刀青年时常对汉子言语不敬,且这年轻人似乎在商队之中地位不低,每每谈论都引来不少赞附之声,令云仲也是有些厌烦。
不过出门在外,理应趋利避祸。更何况云仲此时境遇,不过是寄人篱下,云仲也不至于仗义执言得罪众人,从而引出什么是非。
轻呵口气,云仲起剑,身外灼热消失殆尽,目光所及,只一剑而已。
鸾迎叠瀑溯叩,三剑乃是吴霜亲传。可自打吴霜演示之后,便再也没指教徒儿,就连往日纠正剑架的举动也未有过,美其名曰自行摸索,更能使得剑意贴合自身。此话倒是有理,可云仲瞧着师父说话时昏昏欲睡的懒散德行,实在半点都难信服。
无奈之下,云仲只好凭自个脑海之中吴霜递招的残余印象,自行揣测运剑要领。然而数日下来,始终难得寸进,招式形似六七分,可是其中风流神气,却是半分都无。
所幸运气一事相比往日通畅太多,云仲如今可轻松行气一轮有余,大窍经脉畅通无阻。往日阻塞,似乎从那日借簪之后,经络便由混沌鸿蒙,变为溪水分支,虽未成大器,但亦可通达流转。
运剑不多时,便有人在远处叫好,只是这叫好之声,喊得颇为古怪。
“好,好,好好剑呐!”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六章 武人言势
云仲收剑回头,发现叫好之人,正是那口吃的韩席。
云仲对于这位行事憨直的韩席,感念向来不错。数日以来这汉子所受的排挤,前者均不落一回,如数看在眼里,便愈发觉得这韩席的性情的确宽厚和善。
那跨刀的年轻人三番屡次调笑韩席口吃的毛病,言语之激近乎等同于寻衅,可韩席却最多脸上有些无奈之色,其余出格之事均未曾做过。云仲眼中所见的江湖人,大抵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或是不愿受丝毫委屈的粗鄙武人,像韩席这般脾气秉性堪称懦弱之人,实在罕见。
于是云仲笑道,“哪有什么好剑,连剑招都需许多功夫硬砸上去,才可领会其中一文半吊。韩老哥要是这么说,那可就是折煞小子了。”
韩席微不可见的扬扬嘴角,“小兄弟有所不知,我在齐陵行走多年,虽说一身武艺稀松庸碌,但怎么着也有几分见识。许多行家里手切磋,乃至于擂台间生死相向,搏命斗法,亦是有幸在远处端详过。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的确瞧出了些一等高手的影子,所以才忍不住出声叫好。“
见云仲有些好奇之色,却又没说出什么难听话语,汉子暗自长出口气,搓搓手继续道,“听少年郎口音,似乎并非是齐陵本地之人,兴许没听过大器走势一词。这可是咱齐陵这地儿的老词,自打不知多少年前,便已经有这说法了,意思是甭管手里攥着的是何兵刃器具,万万不可落了气势。如此多年混迹下来,武艺长进有限,但胜在瞧得多,因此也颇有些感悟:高手过招,技艺纯熟最好,可倘若剑法精妙却无那点滋味气势,就算是技惊四座也是枉然,一生止步于技法,断然只是凡俗武夫,定然在刀枪剑戟之中搏不出个大家名分。”
听至后半段,就连云仲对这位韩姓汉子也是有些刮目相看。
气势一谈,吴霜曾经提及不止一次,但皆是讲得玄奥无比,落在云仲耳中自然颇为枯燥,便缠着师父讲得再通彻易懂些。
当时吴大掌柜将眉毛一立,“气势一词,本就是常人口中无踪无影,云里雾里的东西罢了,叫为师如何讲得通俗易懂?若是迟迟难以领会,那还有最后一手滑头伎俩,那便是瞧见这人出招,去想想这人出手时与何物相仿。山风雷雨也好,野马牛蟒也罢,取此物最深重之特性做比,或许厚重如山岳,或许逍遥似云海,这便是一人身负的气势。”
韩席方才所说,与吴霜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仲将剑收鞘,立于土中,抱拳施礼,“韩老哥只管说便是,愿闻其详。”
兴许是因云仲回话颇为客套有礼,往日口吃得尤为严重的韩席,此番破天荒未有半分口吃,而是极为通顺地将话语讲出,反倒惹得云仲有些讶异。
汉子连连摆手,但嘴角却越发抬起,“不敢当不敢当,少侠一人恐怕便足够对付二三十个韩席,先前所说,只不过是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算不得啥。”
人人皆以为这汉子憨傻,可这番话若是落在旁人耳朵里,的确让人熨帖得很。
可旁边便有人不甚乐意,眯起一对狭长眸子,颇为不屑地看向乐不可支的韩席,冷哼不已。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倒是在行,叫不明底细的小兄弟见了,倒真以为你手头有二两深浅。黄土都盖到下颌了,也没见你在齐陵班头中挣来一年的老桂,迎风抖搂三寸捋不直的舌头功夫,反倒越发炉火纯青。”说话人正是那位挎刀青年,言语甚是过火。
韩席不敢还口,只得冲云仲讪讪一笑,便抿住了两片颇厚发紫的嘴唇,不再应声。挎刀青年所言的老桂,乃是班头中较为难得的头衔。
只在齐陵之中,有这么个较为独特的习俗,引路的班头每逢十月初时,便会推却一切劳务,汇集于齐陵皇都百里外的老宅院。即使商队多给上两三倍的银钱,也拒不出山,为得只是这老桂的头衔。
规矩是个人界定已无处可寻,不过这规矩确实代代相传,甭管是方才入行的年少班头,还是年过半百的老迈班头,皆是汇集于老宅处。
老宅修筑的年头过早,许多屋舍已然坍塌崩解,唯独宅院当中,有棵历无数风霜雨雪的老桂树,稳稳当当盘踞于院中。
桂树之厚,需得八九人合抱方能堪堪围住,高十余丈,树上能容数人悬挂攀爬;其根系已将院内许多石砖撬开,显得格外遒劲沧桑,古朴大气。
众人皆围于此,选班头中最年长者弯弓搭箭,钉于枝干之上。旁人竞相攀树,抢夺箭羽,能夺到箭羽且手持下树者,便被称为老桂,意为在班头中出类拔萃。行路商队也格外青睐这等具有老桂头衔之人,不说引路的能耐大小,单凭借这份技压群雄的功夫,便已然在行内称绝。
而老桂这头衔,仅夺得一回,便可伴随终生,于是大多老桂自打摘冠之后,便将这机会让给旁人,自己则不再掺和。
毕竟虽是行有行规,但面皮依旧算是为人处世的本分,且这群班头常常碰面,总仗着身手矫健连任老桂,总是有些不讨同行喜欢。一来二去,身负老桂头衔的班头,倒是越发繁多起来。
而韩席却是一次老桂也未摘得。虽说引路之能丝毫不逊,但终归是年岁颇长,拳怕少壮的理儿,古来便有,但落在商贾眼中,身价的确低了不少。
挎刀青年这番言语,可谓是专挑叫蜂蜇过的面皮打,正中痛处。
“这位哥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这些日以来,似乎韩老哥并未主动招惹是非,反倒是兄台时常话中带刺,含沙射影,难不成是之前有些过节?不如将话说开,一路之上也好相处融洽些,兄台以为如何?”话虽如此,云仲的神色却有些低沉。
“行走江湖,多的是一无是处之人,难道小兄弟能将这等人如数庇护殆尽?若真是如此,我还真得叫个好。”挎刀青年咧嘴,伸出一指点点经外奇穴,笑容古怪。
“天儿如此炽热,可脑门中的水气,倒始终晒不得干呐。”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七章 文武斗
“出门在外各凭本事说话,当然是无可厚非;可韩老哥毕竟年纪过长,身手比不得少壮班头,理所应当。再说回来,要是说起辨路识滩的能耐,韩老哥应当算是数一数二,多日下来尽心尽责,想必商队诸君皆是看在眼里,并余什么失职之处。”论及嘴皮功夫,在小镇中见识过无数场斗嘴骂街的云仲,着实没一星半点怯意。
先前挎刀青年言语多有不敬,连好言劝解的云仲也骂在里头。绕是依云仲的脾气,也不免升起三分火气,只是依旧不愿徒生是非,故而还是以理晓之。
商队众人闻听得这边二人起了争执,均也凑上些许距离,仿佛听上几句吵,便能缓和一时这烈日底下的烦闷。另外这挎刀青年的来头不小,一趟单刀使得可谓炉火纯青,倘若二人相持不下,转而以刀剑相对,无疑是给众人又添了一筹冲暑的戏码。
挎刀青年斜睨云仲,“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说法,何时变为夸人的词句了?况且正午时分,日头最烈之时,他却并未指出条明路,反倒让各位兄弟在此忍暑耐热,难道这就是你口中所云的尽心尽责?”
“也是,你年纪尚浅,这此间险恶,并非你这等江湖雏儿所能懂的。”
围观之人越发觉得稀奇。按青年一贯的脾性,至多不过是挖苦韩席两句,与他人相处,倒还算是融洽,尽管偶尔亦有些言辞轻慢,但众人皆晓得此人口舌极其尖锐,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此时这青年的话头,显然由韩席转向了这不知底细的少年郎,句句均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雏儿也好,嬉戏江湖的老手也罢,办事出语,都得讲究个理字。世上哪有不犯错的班头,更何况日日遭受这等言语编排,倘若换做旁人,休要说指条明路。”话还未说完,云仲已然抱着长剑向车厢中走去,待前脚跨入车厢中时,才将后半句缓缓说完,“只怕将路指到什么死地,都算不上稀奇。”
十万山中,吴霜与云仲二人就遇到过这么一位过往的赶路商贾,一人一车独自赶往别处买卖。师徒二人水囊之中余水不多,于是吴霜便上前打听周遭何处有山溪水源,用以补齐路上所需。
兴许是因两人刚好练剑停当,均未将佩剑放回车厢,而是随手悬于腰间,那商贾见到二人提剑,吓得面皮都有些惨白,急急忙忙指了个方位,便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
吴霜携云仲,径直而去,然而方向却与恰好与商贾所指的相反。
后来云仲才晓得,商贾所指的方向,乃是一片四五十里的狼穴。时至今时云仲仍旧记得吴霜脸上一闪而逝的神色,这位踏遍江湖,却仍难逢敌手的吴大剑仙,破天荒的没对云仲解释只言片语,却将郁郁之色,尽数写满眉宇。
恍惚之间,云仲抬头,却瞧见那挎刀青年从歇脚处站起身来,直直走向车厢。
“你的剑不错。”
直到青年走近,云仲才头一回仔细打量此人的样貌行头。不得不说,眼前人的行头,比之云仲更像是位走江湖的游侠。一身鹅黄短衣,袖口裤脚处扎得甚紧,并无半处赘余修饰,更显得清爽便利。
若说特别之处,便是这青年腰间挎刀。寻常人所执刀剑,通常为皮鞘,多为暗淡色,而青年这柄刀的皮鞘,却是微微显紫。
“你的刀更好些。”稳坐车中的云仲淡淡道。
青年将刀摘下,抱在胸前懒散道,“这可不好说,总得试试才知道高低,只走招,不进身。”
江湖中切磋之事常有,前者所言的走招,即是点到为止。刀剑不加身,更不奔要害,只将兵刃微微交错施展招数,以破招几手为胜负凭据,可称得上是文斗。
若是刀剑进身,那便是刀枪无眼的武斗,生死由命,一剑戳个通心,那也是白戳。
“师父临走前嘱咐,叫我少生是非。”
“谁能护你到垂垂老矣,有些事总得自己做做,才晓得斤两如何。”没等云仲回话,那青年便已不耐烦的将紫鞘长刀平举,朝前者轻抬三次。
这一来周围商队中人便再也坐不住,除却几位打盹的疲累汉子,近乎都走进前来,端详这场比斗。兵刃平举,即是相邀走招,再抬三回,那便是先让三招,意为让云仲先手三招。
如此托大的举措,自然能叫人提起兴致,众人更不知云仲的深浅究竟如何,由此以来便褪去了好些困顿之感,皆是强打精神,好瞧瞧这位中途进来的少年郎到底有何门道。
人群之外,领头车帐中,端坐两人。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一位胡须花白,六旬开外的老者,对坐饮酒。
老者饮酒时极为豪迈,提起酒壶便猛灌输大口,险些将一壶满当烈酒尽数喝光,“唐不枫的刀法,当家的想必见识过数次,这番若是要赌,恐怕当家的您得输得盆钵皆空。”
当家的无奈,小口抿净杯中酒,“老三斤啊老三斤,再这么嗜赌如命下去,你老三斤的名号,可就得换成老赌徒了。况且你要真想对赌一局,起码也得出得起价码吧?每回都同我借银子,再与我对赌,这叫什么事?”
被称作老三斤的豪迈老者,闻言非但没有什么讪讪之色,反倒是一张千沟万壑的脸皮,笑得格外混账。
“都说无奸不商,谁能想到你这老匹夫,临了算盘拨弄得比我还精明。这回你可甭想诓银子,不赌。”
沉默片刻后,当家的用手揉揉胖脸,挑眉道,“若是真要赌,我还真觉得唐不枫未必就能稳居上风,莫说这位少年郎如今手段如何,可他那位师父,的确是让你我这等老江湖,都看不透半点深浅。”
“那可未必,”老三斤将酒壶推到一旁,将一条腿踩在车厢座板上,意兴阑珊。
“年轻那会,谁不是摆出一副高人德行,巴不得叫人说上两句好话,做派像是高人,真未必就是高人。而且这后生的性子脾气,在我眼里相当差劲。”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八章 流云鸾
“其实依我来看,这后辈的性子,算不得锋芒毕露,只是唐不枫说话太气人。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真要是换成旁人,估计小唐说出那句脑门有水的功夫,已然忍不住心中戾气,拔剑相向了罢。”
晌午这天儿越发炎热,当家的这胖硕体格,自然是扛不得这份老天爷应允的盛意。虽说车厢当中避阳,但就连车厢中陈年老木,都叫滚烫日头镀上烫手的滋味,终究难以避暑。汗浆便随炙热物息一道滚落而下,从头顶绵延直淌,直至满脸借是水痕,布帕早叫汗水浸得通透饱满,再无搽汗的能耐。
“到我这年纪,山崖尽处磐石般的一身峥嵘,早就磨得差不多喽。年纪尚浅那阵的豪侠空梦,和读书人嘴里修身辅国的抱负,老早就着风吹日晒吞进肚中了,只剩下个偌大闷屁憋在腹中,怎个都出不去。”
老三斤难得有些感慨,于是便将那条腿从横木挪下,捻着叫酒水打湿的一把短须道:“兴许倒退个三四十年,我还赶不上那少年的心性。恐怕半句不顺心,两柄锤便已招呼到唐疯子的面门上去,管他什么刀法精妙,尽浑身力道出招便是,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当家的抹了把汗,伸手抓起面前酒壶,豪饮而尽,借微醺之意朝座后一靠,笑得甚是苦涩。
“老三斤啊老三斤,每日饮酒无数,没将你喝得痴傻,反倒成了一桩坏事。”
“不谈不谈,且看这回是我走了眼,还是你这不通半点武艺的读书人瞎猫碰上死鱼。”
“押对了也休想诓银子。”当家的翻眼,丝毫不入套。
“瞅瞅你这小气德行。”
自马车前窗再看向场中,云仲已然走下马车,身侧依旧挂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神色不改。
反观唐不枫,还未比试就已经将长刀由紫鞘当中拔出,将刀鞘斜插入土,等候云仲先行运剑。
“唐疯子不愧是唐疯子,不谈其他,就凭这份不输我当年的嚣狂,定能在日后齐陵江湖当中翻起好大浪花来。”老三斤笑道,似是相当看好场中唐不枫此般举动。
当家的听得云里雾里,纳闷问道,“且慢且慢,此话听着便糊涂,唐不枫只不过现行拔刀罢了,又与嚣狂二字有何干系?虽说你觉得小唐稳胜,但仅凭如此细小举动,又能窥探出何非凡处?”
“嘿,要么怎说外行,没练过一招半式,你可真不晓得其中的门道。斧枪锤锏这些个兵刃,本就大宗笨重,故而大多无鞘,因此这气势便从别处走向,譬如万马儿郎端枪列阵,总要在两军交阵时吼上一吼;刀剑则与这些个兵刃不同,平日鞘中温养不出,故而本身出鞘便是引动气势外泄。连我这粗人都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唐疯子先行出鞘,又让了那佩剑少年郎三招,本来已吃了后手的小亏。如此一来,气势与出手先后都落在下风,已然可称得上是嚣狂无比。”
当家的啧啧称奇道,“果真是人老成精,想不到你平日里不显山水,腹中还真是有不少门道。不过如此说来,我倒还真不觉得这回文斗他能稳胜,太过托大,总不是十成的好事。”
“武痴嘛,哪来的托大一说,若是文斗都谨小慎微,不谋进取,那日后生死相对,死得是谁就难说了。”
说话间,云仲站定。
而令人称奇之处,便是这位白衣少年郎,并未拔剑,反倒只以带鞘剑体遥遥一指。
老三斤蹙眉,“有意思。”
场中唐不枫亦是不解,抬眉道,“为何不出剑?难不成是要拿剑鞘将我拍晕不成?”
云仲闻言不急不躁,反而是一笑,“日头底下晒久了,脑门中的余水自然晾了个干净。不过既然兄台好心提点,我也并非吝啬之人,不如我也帮兄台拍拍脑门中的水气,此刻最合宜不过。”
围观商队众人听得此话,皆是不禁莞尔,但暗地里都有些忧心。
唐疯子的名号,并非是浪得虚名。相处数年,唐不枫的刀,何曾含糊过。
齐陵自然也有官府够不着的匪乱之地,山贼马匪猖獗得很的山头深林,数年下来也是走过好些回,皆是凶险无比,稍不留意便可能将几条性命留在荒郊野岭。绕是老三斤的手段不差,也未必能保住商队上下数十条性命无忧。
可自打凭空冒出个唐不枫,经过匪寨地界时,众人皆放心不少。
原是有回运货途中,有处匪寨将商队从正当中截为两段,前半段老三斤管束,而后半段被截的车马,则是方来不久,刀法精湛的唐不枫管辖。
可这一截,首尾难顾,老三斤绕是威风不减,也顾不得后方商队有缺,杀开条缺口便领着前半截商队夺路而逃,再无余力。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唐疯子一人一刀,护住商队大半人手平安归返,自己则还嫌杀得不甚尽兴,直冲寇寨大门,将整座寨子杀得四散奔逃,日落时才拖刀归返。自此唐疯子的名号便在商队上下流传开来,一直叫到今日。
唐不枫脸上多出一丝笑意,“不错,现在看来,你这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尽管出招便是。”
云仲点头,于是瞬息之间,唐不枫面前便多出一柄带鞘长剑,似马挂鸾铃,转眼奔腾。刀剑相交,金铁声缓缓传开。
唐不枫淡然神色不复存在。
只因眼前剑鞘已离咽喉不足两寸。
其动若雷霆,翩翩如云。
“瞧瞧,撞上狠茬了。”似是调侃一般,当家的冲老三斤一笑,十分得意。
而后者仍旧瞠目结舌,方才还饮进不少酒液,没等吞下,便顺着阔口开张倾斜而下,将衣衫都浸得湿透。
这位少年的剑,竟快到令唐不枫都是堪堪挡下。
当家的倒吸一口凉气,拍拍大腿,并没理会一边呆坐的老三斤,“奇了怪了,凭这点岁数,算他自打娘胎勤修苦练,也不该如此迅捷,怎生练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零九章 山海有刀云有剑
“天晓得。”老者块头甚大,想要打车厢前窗看去,需得略微底头拱背,甚是不爽快。
于是老三斤便迈步出了车厢,还顺带将那位胖当家一道拽出,拖着便走。
幸好此刻商队众人皆被少年那一剑惊住,无人瞧见这啼笑皆非的场面:一位身长八尺开外的矍铄老者,半提半拽地将横竖相差无几的胖硕中年男子拖出车厢,后者一脸悲恸之色,溢于言表。
“头一招,确是下马威。想不到这趟出商,真叫我撞上位用剑的好手,仅凭这一剑,我唐不枫便愿同你交个朋友。”云仲收剑,唐不枫也跟着将刀收回身侧,朗声笑道,语气却是出奇和善,“还请问这招有甚名讳?”
“误打误撞所得,并无名讳。”云仲亦是笑道,心中却轻叹不已。
这一式鸾迎,终归还是未曾悟到要领。吴霜曾言道鸾迎一式,要领有二,其一便是迅猛轻快,敌手未动,剑近身前而不觉,如今勉强算是够格。可这其二,便是剑中缠缚的绵劲,若是修至炉火纯青,足能使兵刃脱手乃至自伤要害,如今的云仲,还远远未够斤两。以至于叫唐不枫一刀稳稳挡下,再无其他余效。
至于为何对唐不枫隐瞒剑式名讳,则是云仲留下了些细小心眼。眼下刚好是章庆身死的要紧时候,倘若大大方方将剑式名讳吐露出去,确实不妥。
也是无法,行走江湖不易,世人都愿潇洒走上一回江湖,行事出剑无所顾忌。可本事不济的当口,终究是性命在前,逍遥在后。
“我如今越发好奇,头一式的确不赖,若是没猜错,此剑隐有柔劲,却可仍旧快逾奔雷,难得。第二招,请。”唐不枫以刀拄地,好整以暇道。
远处土坡之上,老三斤皱眉不已。
你唐不枫的确是刀法好手,可单说先前一式,持刀相向,才仅是堪堪接下,怎的这次就将刀尖拄地?一旦那少年不止一式快剑,想要后发先至抬刀去迎,比之方才还要难上数分,谈何容易。这小子哪儿都看着顺眼,但就这嚣张狂傲的性子,就连老三斤这等豪迈之人,都有些看不下眼。
反观当家的,却是不吐一字,只是瞧着场中形势变幻,目光炯炯。
云仲将剑挂至腰间,微微一笑,“算算时辰,离晌饭剩下不多光景,不如我将余下二三式齐出,至于输赢,就看兄台能否应对得当。不过还请放心,余下两剑,皆不是以快制人。”
唐不枫点头,依旧拄刀。
“这少年郎也是颇有意思,哪有过招前先行提点人家的道理。”当家的似是有些不满云仲的直爽,摇头叹道。
可却被身旁的老三斤揶揄了一句,“我就说读书人心狠,你还偏不信这说法,我老三斤也不知你前二三十年读的圣人教诲,是否就这干粮一道吞了。少年郎没点江山豪迈的心性,怎么能将刀剑练好?斤斤计较,总想着凭小道取胜,怎得都是只图一时快活,早晚要吃大亏。”
当家的笑笑,不置可否。
他怎能不晓得读书人与武人的区别,可其实许多事到头来,位子坐得高了,总趋向于殊途同归,不外如是。
场中,云仲握紧剑柄,周身气息流转难绝。早在方才,他便已想好了下两招为何。
一招曾经直向二境老蛇背。
一招曾借蛇脊为楼宇流檐,断去梨花寨上王崆鼎气机性命。
顷刻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拔剑再收鞘,收鞘再拔剑。
拔剑若女子眉角新画,再拔如重云开月。仿若万千流光尽出其剑。
收鞘之时,两人之间已距不到三步。
场外众人皆不知少年如何抬步,而下一瞬,少年如云,悄然而来。
刀剑相击,唐不枫脸上多出些狰狞笑意。没想到齐陵境内年少一辈,还有这等无赖的少年大才,这剑当真是难找出半点纰漏。
可他唐不枫又何尝是等闲之辈?譬如看轻这位武疯子的一寨匪寇,还不是尽皆死于长刀之下?
唐不枫扭转刀身,丝毫不退,迎着云仲这一式登楼,森寒冷刃冲剑刃直直撞去,意在硬解。需知刀行厚重杀伐,剑行锋锐灵通,一刀在手,何须避让。
而随后而至的刀剑磕碰之声,却是令唐不枫不由得心中一沉。
云仲这剑,看似狠辣搏命,竟并非是杀机凛冽一往无前的破式,刀剑才击时,云仲手中剑便随唐不枫长刀来势向上一划,轻快至极。故而这力道与兵刃格击之声尤其怪异,如那琴瑟崩弦一般,刺耳无比。
仅刀势一顿的功夫,白衣少年掌中剑便随长刀劲力撩起近乎几寸高,少年脚步极轻,借刀劲一跃而起,收剑再斩。
若说唐不枫见识过少年一剑鸾迎过后,胸中才升起警觉之意,那少年又何曾轻视过眼前这位行事放浪的唐疯子。光凭一式登楼,显然无法占去上风,那紧接而至的下楼一剑,便再无大用。
所以少年佯装将一身精气神灌注于登楼之中,实则是重出缓进,将力道收回大半,转而借力腾起,再出下楼。
而此刻唐不枫收招不及,老力已尽,已然是出于极下风。
唐不枫只得以刀背强行驾住下楼一剑,手腕震动不已。
此时的云仲再展叠瀑。
流瀑相叠,剑光盘绕不止,欲媲天上日光朗朗。
商队众人皆知,唐不枫的性子同他本名相反,倘若疯症一犯,只怕来得是山上仙人,这唐疯子也得将刀口朝向此人戳上几戳。齐陵境内所遇的高手亦有不少,却大都被前者战退,羞愤而去,却从未见到这位武痴退后一步。
而唐不枫今日一退再退,险些退出原地一丈有余。
老三斤一双牛眼瞪得发直,口中仍是不住道,“当家的,这少年究竟是何处跑来的,自打齐陵剑道衰落,往前翻个几十年黄历,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吧?”
当家的摸摸鼻梁,半晌才纳闷道,“我哪晓得这少年的底细,只晓得他师父临走前嘱咐过,莫要让他同人比试,这小子发起疯来,够人喝一壶的。”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章 连珠妙箭
两人战至此时,已然无有半点花哨架势,云仲掌中剑翻飞如虹,瞧着似与长刀若即若离,实则始终与长刀相连,难退一分;而唐不枫缓过方才凶险万分的光景,亦是执刀相斗,半分不落其后。不得不说这位武痴的根底,确实比云仲深厚不止一筹,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在方才这手下楼叠瀑之时,便已然败下阵来。
按理讲,文斗比至现今,已可以说是胜负只在五五之间,再无继续僵持的必要。如今旁人虽看不出分毫异样,可云仲晓得,并非他不想收招,而是唐不枫的刀,始终粘着云仲长剑,半分没有收手迹象。
再看唐疯子的面目,已然带有七分狠辣之色,似乎定要同少年分个生死。
“祸事,唐疯子又犯了疯症,那少年虽说剑术精妙,可以当下的气力与根基,同小唐硬拼,恐怕还是能耐不济。”老三斤面色凝重,老脸有些难看。若是论及亲疏,他定是向着颇为看好的小唐,但眼下本就是文斗而已,万一伤及性命,那这事儿便有些说不过去,江湖道义,讲究的无非就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哪能随意处置。
“先且将锤放下再说,”眼瞅着老三斤将两柄锤倒提于手中,双肩拱起,当家的一阵无奈,“不说你冲上前去是否破了规矩,光说依你的武艺深浅,当真能拦下小唐不成?这两人当下的缠斗已至深处,并非是旁人所能插手的,起码商队之中无人能做到,你也不行。”
“当务之急,便是去备好伤药,再去场子外缘吼上几吼,若还难分出胜负,再出手不迟。你啊,又不是当打之年的时候,倘若叫刀剑重创,恐怕真得搭上一条老命。”
老三斤不屑,“好话从你这胖子嘴里吐出来,到末尾也得变个味,老头我就算年老体衰,也能揍趴下十来个好手。”话虽这么说,可老三斤还是赶紧呼来几位商队中人,忙活伤药这档子琐碎事,自己则拎起双锤,径直赶去场边。
云仲手中剑已愈发沉重,臂膀处酸麻之感,亦随着唐不枫的长刀流动越发明显,叠瀑再叠瀑,可怎奈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确占不得上风。但显而易见,刀口之侧,最是能助人修行,刀剑缠斗之际,许多往日败招与剑路拴塞,连同心中杂念迎刃而解,缓缓收拢于正途之中。
这便是与高手抵死过招的妙处,刀剑招数本就有许多相通处,足矣褪去无数往日糟粕。
云仲转瞬间福至心灵,挥剑抵住刀势起落,长剑顺贴刀身,羚羊挂角一般滑落至长刀护格处。
一式溯扣运出。
劲力全出。
将始终倾泻不绝的刀光狠狠锁死。
可下一瞬,少年面色猛然一变。久斗不下的长剑,抵住数十上百势大力沉的刀势之后,终于不堪长刀中传来的磅礴气力,剑身陡然碎裂为数截,散落场中。
可再看唐不枫此刻赤红双目,哪有半点收招的迹象?仅凭借一柄残剑,又怎能抵住这人的掌中刀。
“停手!”
就在长刀横空之际,场外两声暴喝一齐响起。
堪堪赶到场中的老三斤目眦欲裂,当即拎起双锤,欲要强行夹住长刀来势,可在这等情形之下,唐不枫哪有丝毫留手,刀光只顾尽情斩下,刀如山海之重,猛然压过老三斤双锤。
行走江湖数十载岁月的老三斤,头一回在这位年轻后生身上,察觉到何为不可撄锋。
两人先前并非未交过手,均是点到为止,前者早就瞧出小唐留有余力,可压根想不到这位武痴的刀,竟然能雄浑至此。仅用一刀,老三斤便觉双臂虎口处酸麻无比,只得死死握住手中双锤,不至于使得兵器脱手。
围观众人早觉察出此番文斗,已然变了味道,原本乃是点到为止的对招,如今由于唐疯子的疯疾,已是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境地。众人中有少数汉子拿过自个儿的兵刃,寻思着抵挡唐不枫一阵,却被许多经验老道之人喝止,只好焦急看向场中,束手无策。
而场中唐不枫的刀,已距老三斤面门不足一寸,后者双锤,始终难以撑开长刀。
可突兀间,唐不枫的身形微微一滞。
随后远处便有弓弦响声,呼啸而来。
转眼间唐不枫腹背处便中三箭,皆是正中要害穴道,竟使得其身形颤动不已,只好震开双锤,顺箭羽来势方向看去。
武人最忌讳出招或运力时,叫人偷袭得手,重则恍惚之际被敌手拿住空隙,断送性命,轻则是运力收阻,再无新力应付,仓促之间收手变招,不复上风。唐不枫此刻便是如此,那三箭虽说并无箭尖,只以光秃箭杆射出,但三箭落处,皆是要害大穴,即便无什么损伤,却也足够使力道收住。
不过经这一遭,疯癫中的唐不枫略微回复了些许神智,颇为纳闷的瞧着场中云仲与老三斤的狼狈德行,嘀咕了一声:“打完了?”
谁也未曾注意到,就在唐不枫说话间的功夫,稳立土坡的胖硕当家,遥遥看了一眼射出那三枚救命秃箭的汉子,眼神晦涩。
待到众人搀起脱力的云仲与老三斤时,才有人发觉不知去往何处的韩席已然归返,背后却负着一张大弓。
“我说韩班头,闹了半天,你这身手不差啊,哥儿几个从前觉得,老桂的头衔儿比什么自夸都好使,有就是能耐大,要是没有,那就是半个子也不值当的引路鸟,谈不上什么功夫身手。今儿个一见,的确让小子大开眼界。”韩席正要从人群后绕至车厢当中,却在这节骨眼被一位贼眉鼠眼的后生拉住袖口,横竖夸赞了一通,不由得黑黢面皮攀上几许红光。
“兄弟过誉了,就老韩这点射术,哪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出奇地方,只不过是救人心切,才顾不得在大伙眼前献丑,射出这么三箭。”
那后生却不依不饶,拽住韩席不肯撒手,嘴里还道,“见识过射术精妙的,无非就是路上射个鸟儿叶子的,大多是哗众取宠的小把戏,几百步开外正中胸腹要害的都是少见,何况还是秃箭杆?不成,韩班头你可不能藏私,如此的精妙箭术,您可一定得教我几手。”
韩席苦笑,只好暂时应承下来,好说歹说,总算劝走了这位性子跳脱的后生,犹豫片刻,径直去向云仲车厢边,等候少年。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年心中一角江湖
既然唐不枫神智归复清明,众人便长处一口气,七手八脚地将老三斤与云仲搀扶到一旁,更是有不少人前去取来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其实并未负创,老三斤只是臂膀略微发麻而已,云仲则是斗招过久,被势大力沉的刀招震得力竭,周身并无伤势。
老三斤活动活动酸麻臂膀,朝一边端坐的云仲呲牙一笑,“后生可畏,你这少年郎这运剑架势的确不赖,若是只论招数精妙,小唐亦不及。”
云仲苦笑。
当中凶险,只有少年自个儿晓得。虽说对局中看起来只是略输一筹,可要是无人打搅,唐不枫怕是不出数十合便能伤到自己要害,到那时可就不是输赢一说了,丢去性命都是难免。再说剑招精妙,绝多数缘由是因吴霜教授,与云仲自悟的干系不大,亦没什么自傲之处。
老三斤瞧少年这幅面目,还以为是后者小输一阵,身心俱是低落,于是好心出言宽慰。
“小唐可是练刀十五年呐,能与他战至此番境地,也足够自傲了。少年郎切莫要如此焦急,武功进境,哪管你天资如何了得,还是需得以无数时辰磨砺。”膀大腰圆的老者斜瞅云仲,面色有些玩味道,“小子,你便实话实说就是,这一手吓死人的剑法,是不是师父传授?莫要看我老三斤身手比年轻那会差劲许多,可这份眼力劲总还是有的,倘若你真个是自行明悟而出,那恐怕未来这片天下,就真个会迎来一位睥睨江湖的剑客。”
揉捏几下酸痛臂膀,少年摇头道,“您就别埋汰晚辈了,我若是那等妖孽人物,怎会败下一阵。说起那几剑,的确是师门传授,至于为何不吐露半点,皆是因行走江湖不愿漏师门名讳。毕竟仰仗师父名头趋吉避祸,终归不是长久法子。”
而一边的老三斤眼神,却也随着少年话语逐渐泛起异色。
如今的齐陵江湖,年轻这辈均愿去攀个高枝,一来出门行走江湖时候自报名号,带上哪门哪派的缀字,总是能响亮几分。
乾秋门点墨派李四护商前行,比李四前来讨教,派头就高远上了不知多少里。
二来若是同名门攀有些干系,外出之时即便遇上歹人群寇,多半也能保住一条性命。故而自称名门的笔笔皆是,几乎路上所遇之人,都自称为大派弟子,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因此各门各派着实无奈,这群打着门派名头的江湖散人,休说路遇歹人暂保性命之时,就连胡作非为,作奸犯科时都搬出门派的名头,的确令这几家门派颇耗费了不少心血。
故而后来几家门派门主合计一阵,在各自门派中打造一批腰牌,印痕皆是独一无二,若有遗失了腰牌的,便尽快张贴告示,免得叫许多别有用心之人顶替。如此才使得这冒名顶替的风气有所好转。
如今的老三斤正是诧异于此,旁人都巴不得凭借自家师门门派的名望行走江湖,更何况这少年郎的师父,恐怕身手极高,否则少年怎能以这般岁数,硬磕小唐的一手雄健刀法?需知练剑进境迅猛,可称得上天赋异禀,可倘若是换成年纪轻轻便可创数式高绝剑法,那便当真可称之为妖邪了。因而老三斤便已然认为,少年的师父剑术之高,恐怕放在齐陵境内,那也是跺跺脚便令整座江湖震三震的狠角儿,于是就更加诧异少年的这番言语。
“为何不愿?先不提其他八国之中的年轻一辈武林中人,起码依我所见,齐陵绝数江湖儿郎,都是挤破头想讨来门派青睐。如此一来,日后借师父门派的名声走天下,就算不为引来旁人艳羡,也能在险境中多出两分全身而退的可能,这样岂不是最好?”
少年努力思索片刻,而后似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应答,“要是问为何不愿,大概便是因我幼时曾看过好些武侠画本,细细想来,里头的人儿均是一人一剑杀穿江湖,还真没有自报家门带上师父的。毕竟败下阵来叫人揍一顿,师父也不能替徒弟挨揍吧。”
老三斤听罢少年这一席话,笑得是前仰后合。问话之初,他可当真没指望少年说出什么金贵道理,只当是其师临行前仔细叮嘱过,才使得少年始终闭口不提师父名讳。可听罢这一席颇为无赖的话语,老三斤却打心眼里有些看好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郎。江湖当中,看人并非是全凭身手,更在于性子脾气是否合乎胃口。
更在于这人心中的江湖,到底是一番怎样的锦绣光景。
“少年郎,随商队前行已有数日,你似乎还未自报姓名。”老者笑道。
“云仲。”少年同样笑道。
商队众人见云仲同老三斤并无大碍,连伤药也未动用上,最终还是放心下来,张罗晌间的饭食。虽说正午天儿酷热,许多人胃口欠佳,可总要好歹用着饭食,不然离晚间这数个时辰,腹中无食,更容易发痧中了暑气,反倒不利。
老三斤独自回去车厢中避热,毕竟年纪摆着,许多事务交给青壮之人,也并不至引起什么非议。
云仲则在原地继续休憩半晌,行气一周再一周,直至体魄当中的劳乏酸胀削去大半,才略微将气息收拢。
此次文斗虽说凶险,但所幸未曾伤到性命,实属侥幸至极。至于此战败落,少年则并不纳闷,当下群领悟的招式几乎尽出,而并未令唐不枫摆脱,其结果便已定下大半。
归根结底,并非是少年的行剑路数有恙,而是的确积累不足,再加上这几招之重,在神而不在形,窥探形迹七八分,却还是比不上多两分神意来得顺畅。再有便是唐不枫体魄耐性,高过少年数筹,倘若招式用尽,再难以为继。
足以瞧出,体魄根骨,无论对于修行拳脚功夫,还是奉练兵刃的武人,皆是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立身之本,极为重要。
云仲正想到此处,却有人坐于身侧,默不作声。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唐不枫,唐不疯
见到来人面目,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可想不到头一个来探访之人,竟是方才还狂性大发的唐不枫。
“我唐不枫自打五岁跟我爹练拳脚,八岁练刀,挥刀至今,不下百万;十二岁走商路,中途与无数自称高手的江湖人,马贼流寇厮杀,却差点在你这儿栽了跟头。你的剑,的确很快很快。”唐不枫拎起裹酒的皮囊,深深饮下一口,随即递给身侧的云仲。
云仲大方接过,同样豪饮一口。
唐不枫神色恍惚道,“若是你的剑再快一分,恐怕今儿个败的就是我了,且快剑难收,到那时恐怕我能剩下小半条命,那也是打阎王爷那儿捡回的。”
“不成,事先讲好的文斗,就是文斗,哪能随意伤人。”
青年仔细瞧瞧云仲,见后者脸上神色平静,并无半点调笑的意思,嘴角扯起一丝笑意,“方才我在暗处听过老三斤同你的一席话,使得我有几分惊异,想不到你这人的确有意思。难不成把持道义规矩的,定比那些肆无忌惮的走得长远?只怕并非如此,日后行走江湖,千万小心,留下两分心机,并不算错。”
酒入肝肠,云仲只觉得通体炽热难耐,本就是盛夏之时,一口劲头猛烈,辛辣滚喉的烈酒,使得少年通体都冒出无数汗珠。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通体舒泰,连带打斗落下的疲累之意,也叫这口烫火似的酒浆冲刷去几分。
唐不枫打个哈欠,将酒囊拿回,又饮一口,“不过既然我发狂疾在前,差点便闹出人命,要不你砍我一剑?”
云仲哑口无言。
看样子天底下让他瞧不出行事章法的,除却师父吴霜之外,又得添上一位。
“唐兄说笑了,本就是我技不如人,再者说狂疾非人可控,怎能平白无故砍人呢。”云仲喝下这口酒水,精气神也比方才好上不少,于是有心打趣道,“再说若是真想砍人,我手头这碎裂殆尽的破剑也是有心无力嘛。”
此话惊得唐不枫跳脚就骂:“你小子还真想砍不成?此先说好的江湖道义为重呢?”
少年呲牙一笑,唐不枫也跟着大笑不止。
两人均对彼此有些改观,此前恩怨,尽付一笑当中。
两人相邻而坐,待众人忙活罢了共用晌饭,云仲却率先开口,“唐老哥,话说回来,你这疯疾到底是怎生落下的?前些日似乎并未见到此症发作,为何一遇斗招便如此严重?”
一旁闭目养神的唐不枫闻言,登时便将眉头皱起,似是不愿谈及此事,犹豫片刻,还是长叹开口。
“想必兄弟也能看出几分,我这柄紫鞘长刀,并非是什么兵器铺中所能锤炼的凡品,而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好刀。此乃是从前我父闯荡江湖时偶然所得,锋芒极盛,与其他兵刃交击时,从来都是断他人之兵,从无卷刃崩口。”
“我父也粗通刀法,虽然身手并不高深,但起码也略懂皮毛,于是时常带在身上,闲暇时候教我使刀的简略章法。”云仲也不开口,只是不由自主将双腿收拢,悄悄坐直了身子。
“宝贝自然会引人动心思,更何况我父当年也是做的走镖行当,一来二去,甭管有意无意,总会得罪些江湖中的匪帮贼人。”
云仲心中了然,无论是小时云亦凉同他讲的江湖趣事,还是师父闲暇时候,都说过镖局这门行当中的种种规矩。走镖一说,自打许多年前便已经存在于世,与商队相仿,但不出货物,只管辎重货物运送。开镖局者多半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甭管是官府武林与功夫,缺一不可。听唐不枫话中的意思,恐怕其父只是位镖师而已,各处行走,总得碰上各方势力,惹上一身麻烦,在所难免。
“当初我父走镖归家,不知路上得罪了哪家山寨匪寇。匪首晓得我父身边有柄好刀,又正好二者旧冤未平,便差人多方打听,摸清我父子二人的住址,不出十日,便趁夜行凶。”说道此,唐不枫面色自然腾起几分狰狞,“来人众多,且皆是出招狠辣的角儿,我父抵挡不住,只得将我与那柄紫鞘长刀置于暗柜当中,牢牢锁死。”
“我在那暗柜当中,横竖难以脱身,更何况年纪尚小,惊吓之余,竟然忘却身边有刀。直到近半个时辰后,才使刀将柜门砍穿,脱身而出。”这位青年,缓缓合上双眸。
“当夜有雨,雨水泼泼洒洒,却横竖浇不淡门口尸首的满身血迹。”
“我出门寻那伙贼人,将长刀狠命劈去,却被一脚踢出,经外奇穴磕在门口台阶处,便昏厥过去。”
“再睁眼,身边只余一柄紫鞘长刀,与镖局众人,还有几束凄惨白绸。当家的说,当夜有位镖师喝花酒,正好路过我家宅门,便连忙去唤来镖局众人,这才堪堪保下我一条性命。”
云仲不由得眉头紧皱,连忙问道,“那官府为何放歹人入城?”
唐不枫凄惨一笑,双臂却是青筋暴跳。
“我亦曾问过镖局老当家,可那位老当家,却只是连连叹气,只说莫要再提这档事。现在想来,只怕是那匪首已然同官府中人勾结,而那群看似道貌岸然的官老爷,恐怕早就知晓此事,只是不予理会罢了。都说齐陵百官皆是两袖清风,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朝中地方官员数不胜数,哪有天下均是好官的道理。一介平民百姓死于城中,自然有无数的手段将其掩盖妥当,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容易事。”
“那疯疾,自然也是磕碰到经外奇穴所至,许多年来我亦见过不少名医,服药无数,却始终难以奏效。可时至今日我亦不清楚,疯疾到底是因经外奇穴受损所至,还是当夜的血水始终难消。故而从入商队之后,我便尤好杀匪贼,这些年下来,却始终未曾杀到那家山寨。”
少年只好沉默。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宽慰话语,官府中事,岂能是一位自幼贫寒的少年所能知晓的。
唐不枫起身,长吐一口郁气,“今儿个的事,也只有当家的与老三斤知晓一二,你算是头一个知晓此事来龙去脉的。一来是因不打不相识,你这身功夫叫我唐不枫钦佩,二来,是因你方才所说的心中江湖,我觉得人品脾性对胃口,日后你我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那可是好事,日后,唐兄便是我在江湖中头一位兄弟。”云仲笑道。
“如此说来,你车厢之中藏匿的好酒,不如给哥喝两口?”唐不枫鸡贼一笑,与方才的阴沉大相径庭。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
“就几口,又不能给你如数喝光。”唐不枫撇撇嘴,“不给就算。”
“得,随便喝。”云仲无奈。
“这才爽利嘛。”唐不枫轻快蹦起,朝着云仲车厢便快步走去,那柄紫鞘长刀,依旧歪歪斜斜挂在腰间,一步三晃。
少年遥遥问道。
“你咋晓得我车厢中有好酒?”
“你兄弟打小鼻子就灵。”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南山蝉鸣起
南公山脚下村落,消息略微灵通者都晓得,赵梓阳家中多出一位女子,帮着赵梓阳打理家事,连同白虎帮内的事务,同村中的鸡毛蒜皮也一概处理得妥当得体,引来不少乡邻称赞。
乡邻不晓得,皆以为赵梓阳年岁渐长,不愿再掺和帮派中事,寻思着讨个媳妇,过安生日子,于是不惜让女子抛头露面处理白虎帮内琐事,自己则去找些谋生立命的活计。
而那名外乡逃难而至的女子也是精明能干,将白虎帮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竟比赵梓阳执掌时候还要来得有序几分。原本颇有微词的帮众,均惊异于女子言语办事的圆润老辣,非但未曾有抗拒的意思,反而是拥护有加。
乡邻帮众皆对于这等变化有些欣喜,毕竟瞧惯了赵梓阳,其性子又并非过于讨喜,突然间换成一位面相周正的女子,哪怕是见得久了,养养双目,也是极好的事。
要是说谁对此有些愠怒的,那还是当属赵梓阳。谁人都不知晓,他并非出门寻揽活计,而是每日在屋中修行行气的法门。数月之前那女子同他一并参悟那本《贯气说》,未满一日便可念头通达,丝缕内气贯穿浑身,滋味来得十分舒爽,就如同将浑身累赘皆尽撂下,身子都轻快了数分。
于是赵梓阳便迫不及待翻开第二节书卷,寻思着一窥究竟。毕竟照这势头下去,恐怕观毕这本统共四节的奇书,指不定会无师自通悟出什么稀罕招数,便可跑到江湖上立起山头宗门自成一派,起码衣食不愁,若能在江湖上流传开些许名声,那更是最好不过。
女子瞧出少年赵梓阳的心思,苦苦劝解一番,直说修行乃是步步而行,哪能如此急切,倘若伤及经脉体魄或是走火入魔,恐怕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三番五次劝解无用,始终拧不过后者的执拗性子,于是女子含怒将老书第二节走穴修行之法,如数讲解齐全,不告而别。
于是在方圆数里村落中赫赫有名的赵帮主,废寝忘食研习数月后,理所应当地瘫软在床上,无法下地。
起初只是双腿有些无力,可还不出半日,赵梓阳便已觉查不出下半身的冷热痛楚,此时停下行气,已然为时晚矣,直至如今。女子不得已,便招呼起了赵梓阳的衣食起居,乃至帮中事务都得亲力亲为。
一晃便过去许久时日,可赵梓阳的腿,却丝毫不见好转,由是心境便愈发急迫。万一后半生当真变为瘸子不可医治,那这赵瘸子的名号,便真个成了实话,对于赵梓阳来说,的确是无可承受之重。
而满腔怒火,皆在女子端上的可口饭食中消失殆尽。不论心火如何旺盛,总不能朝姑娘发脾气,这其中的理儿,赵梓阳听村口无妻的老鳏夫讲过无数回,早已听得耳内生茧。再说回来,人家姑娘最初不过只受了一只寡淡无味的鸡腿儿,连盐粒都未舍得投入两粒。许多日来教导老书当中的疑难杂字不说,衣食起居帮内事务,他赵梓阳又有何脸面去朝人家抛去无名火?倘若真如此行事,那日后想起,他这张不甚俊美的面皮,又应当往何如搁置。
如此而来,赵梓阳只得每日强忍郁郁之念,心头火气却是逐日累积下来,始终难以泻个痛快。
今日日头比以往更毒辣几分,女子一大早便拿起扁担出门挑水,顺带嘱咐赵梓阳莫要焦急,待她归家操持朝饭。
赵梓阳点头,仍是有些木讷。
晨时一过,周遭山林之中的蝉鸣便鼓噪起来,其声甚是浩大,使得刚欲翻身再睡的赵梓阳不胜其烦,再难有半点困意。
“若是双腿无恙,定叫这群鼓噪破蝉尝尝油火滋味。”睡眼朦胧,赵梓阳咬牙使双臂撑起身子,勉强斜靠于土墙之上。双腿腰腹皆无力挣动,单凭双臂力道撑起身,谈何容易,就连平日里统领白虎帮东打西伐的赵梓阳,此刻也是额头有些冒汗,汗浆顺额角流入双目之中,分外刺人。
少年不由得嘀咕了句晦气,转头养向窗口之外的青翠山间。
若是不出意外,只怕这山,余下半生都难去到顶了罢。
民间固然有不少隐世不出的名医大家,可谁又会跑来这等偏僻乡间行医,就算这游医百无聊赖行至此处,就冲他这家徒四壁的光景,又怎会白白医治。
恍惚间,少年瞥到墙角那本老书。这老书自打少年双腿无感之时,便被他一怒之下扔至墙角,而那位女子不止一次从墙角经过,分明是瞧见了书,似乎是晓得赵梓阳的心境难平,从未拾起。
窗外南公山红花绿树,露水顺枝条滴滴凝结,坠于夏花瓣叶处。
草屋之内,有少年匍匐于地,汗珠滚落,砸在黄土之上。
既然双腿已废,倒不如看个痛快。
毕竟还未曾畅畅快快走一回江湖。
蝉鸣再盛一分。
没人能见着,南宫山顶上,不知从何时多出了两位仙人。
一位是以黑袍裹体,将面目躯体尽数笼罩于袍中,只漏出一双森寒双目;另一位则是宽袍大袖,举止之间尽是从容。
“我虽与你向来不合,不过你这胖子择徒的能耐,我的确不及。那少年的根骨脾性之好,连我都未免有些动心,想必此人便是你的衣钵人选。可惜了,倘若是收入我门下,比在你门下走得长远几分,并非难事。”黑袍人双目泛起一丝难名意味,可叫人说不上是揶揄还是确有其事,极为古怪。
“老毒物,你这话说的,我可不乐意。”对面宽袍大袖的微胖之人撇撇嘴,面皮上一副不以为然,“旁的能耐,你以为便能压我一头?虽说十年不进境,可莫要忘了,十年前我将你揍到你家山头中去,又从你家山门中将你拽出,再把你嵌到山中,给你十年又能如何,只不过可以勉强自行站起身来罢了。”
“凭你这身斤两,恐怕还不够我脚下倾城的半餐血食。莫要一心求死才是。”黑袍人冷笑。
“不服?若是当真不服气,不如你将那毒蝉撇开,亲自出口啃我。”
胖子行走天下,可比剑更厉害的,还得数一张伶俐口舌。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娘娘腔
那位宽袍大袖御剑而行的,正是从齐陵加急赶回的吴霜,而对面吴霜口中的老毒物,却正是方士杨阜之师,倾城蝉之主。
两人方一照面,言语之间便有诸多摩擦,可谓是针尖麦芒,毫不相让。绕是吴霜也未尝想到,那日以剑气剜去这老毒物弟子髌骨,并未再造杀债,竟然真个引来了正主。
种种变故,的确令他始料未及,无奈之下,吴霜随处寻了一伙前往颐章的商队,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云仲顺手塞入其中,还倒贴进不少银两。
若是以吴霜平常的性子,两枚铜钱都得同人计较上几炷香的功夫,可一遭却叫那当家胖子狠狠要了一回价,楞是耐着性子未还半文钱。
非是吴霜破天荒大方,毕竟以这老毒物的名声脾气,万一若是等不及吴霜归来,打破山门,他这这一身家底,就得被清扫一空,连同几位弟子的性命,都得折损大半。
老毒物行事狠辣无常,几乎在江湖之上人尽皆知。
故而吴霜等不得,连同云仲安危,也只得暂且搁置,先且转过头来,应付山门祸事。
“看来我那徒儿髌骨,的确是你出手剜去。”老毒物桀桀笑道,“都知道你吴霜若是占理,从来对阵之前不说半句废话,可要是不占理,则先从言语中讨来点便宜。”
“笑话。你这老毒物借与徒儿那倾城蝉,险些将我徒儿害死,我这当师父的,怎的就不占理?”吴霜嗤笑,甚是不以为然,“既然各执一词,倒不如好生过招来得爽快,拳头大的执掌规矩,如何?十年未见,还是打上一顿当做重逢之礼,更合乎你我心意。”
“没想到一别十载,还是你吴霜与我最是脾气相投,如今这副富态模样,真还比当初形销骨立时讨喜了几分。”黑袍之人爽朗一笑,手头却是丝毫不慢。弹指之间,足下近半倾城蝉便飞射而去,直奔吴霜面门,端的是狠辣莫测。
当今南漓使毒蛊者,无出其右,凭的就是这一手睥睨天下的养蛊之术。这等年份的倾城蝉,凶狂暴虐与筋骨之韧,断然不是当日杨阜手中毒蝉所能比拟的。
此刻方一出手,便使得吴霜难以应对。
剑气纵横。吴霜堪堪抵住头一波悍勇攻势,脚下青霜颤鸣不已。
黑袍人收拢毒蝉,眼神有些狐疑。除却吴霜门下弟子故交,恐怕如今天下九国当中的修行人士,再无人能如他一般了解这位老敌手,即便是十载光阴寸步未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才是。眼下毒蝉并未尽出,按理说,以吴霜的境界万不该如此勉强。
“当年一事,没想到竟令你伤到这等地步,何不将紫电一并使出,倘若不敌败北,也说得上是了无遗憾。”
对此,吴霜只是笑语,“娘娘腔。”
刹那之间,毒蝉几乎尽数袭来。
远在山脚下的少年终是捧起那本老书,浑身汗水已被汗水浸透,于地上拖出一道长痕。少年翻开老书,颇为费力地向墙角靠倚,顿时心满意足。
美中不足的是,窗外蝉鸣越发聒噪,引得少年烦躁不堪,没好气骂道,“叫个甚!等入秋时节还不得乖乖老死,倒不如趁着命在多瞧瞧天下景色,没出息。”遂运气走穴,试着贯穿周身上下脉络。
村口,女子正同闲来无事的村中大娘老妇闲谈。也是无法,天儿实在炎热得紧,许多人家都不愿赶着日出三竿的时节外出挑水,因此只好趁着还夜里残余的温润湿气前来井边,一来二去便排起一条二十来号的长伍。村中人这些日子以来均已面熟那女子,于是好些人便招呼女子赶去头前挑水,可一一被女子婉拒,只好作罢。
“要我说啊,赵小子真是平白捡来个姑娘,生得俊秀不说,甭管是操持家事还是置办帮派中事,那得是这方圆好多里独一份,这么位好姑娘,可算便宜他了。”一位六旬上下的老妇说道,将肩头扁担略微拄于地上,令酸痛腰腿歇息片刻。
女子讶然,刚欲反驳,却被身前一位中年妇人率先抢过话头,调笑道,“您就别难为这姑娘了,怎的也是还未出阁,算不得名正言顺的媳妇,依我看呐,倒不如等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此话一出,便引来无数妇人嬉笑,乱作一团。
女子愣愣神,面皮悄然染上一丝胭脂色,更是令长伍当中许多青壮汉子双眼发直。心下暗地骂那赵梓阳气运泼天,竟能讨来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女子的欢心,再想想自家婆娘,登时便垂头丧气,灭了早起的精神气。
可下一瞬,女子蹙起蛾眉,向南公山瞥去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收回,似乎从未端详山中景象。
“怪哉,初境还是念一?此番来访南公山周遭,倒越发有意思了。”山上云间,黑袍人仔细端详女子,眼色愈加好奇。
眼下吴霜已是叫倾城蝉团团围住,难以脱困,甚至其中剑鸣声都有些衰落,不复方才的威势,黑袍人便有些兴趣缺缺,反倒是将目光透向村口女子。
这女子初看之下,似乎连行气法门都不通一二。但仔细看去,却已然有缕缕清气自口鼻中延伸而出,回转反哺至周身大穴,滋养浑身,分明是已然越过初境,再登虚念的境界。落在黑袍之人眼中,的确怪异得很。
况且距他驾临南公山已有数日,几日以来,均未觉察出山脚下这小村之中,竟还藏匿着一位容姿不俗的二境女子。
寻常修行人物皆知,居高境界俯瞰低境,不消大费周折便可窥探出后者境界深浅,一目了然。再到黑袍人这等境界,哪怕有什么灵宝加身,也难以阻隔视线。天下灵宝统共就那几件,均是自老古年间流传下来,掌握在各大宗门与绝颠之手,况且当世可祭炼器物之人,少之又少,怎能交于一位弱女子手中。
再说哪家的天生仙人骨的奇才,会在这等年纪才堪堪跨越初境?
好奇之下,黑袍人足踏倾城,欲要下山一窥。
只见听南公山宗门内,声起崩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何不带吴钩
几炷香前,南宫山上一座庭院中,石桌清茶,两人手谈正激。
二人中一人矮胖,兴许是天儿格外炎热,故而穿着一身黑纱袍,一幅江湖方士的打扮;另一位则是身形颇为高壮,素衣长褂,头戴方巾,俨然一幅书生模样。
“师兄,你说那几只锦鸟,真能将书信送至师父手上?”左边微胖这位,自檀盒当中夹出一枚乌亮黑子,思量许久,却迟迟未曾落子,反倒是迟疑开口。
“莫要担忧,师父他老人家是何许人也,境界高深莫测,岂能是我等二人所能揣测的。再说山门外那位,若是当真要出手破门,南公山大阵,只怕挨不上几巴掌就得支离破碎。”右边执白者缓缓开口,语气甚是四平八稳,但脸色却是有些灰败。
“可…”微胖之人有些失神,悬停于棋盘之上的黑子亦跟着微微一颤。
高壮书生无奈道:“二师弟,可万万别忘了师父临走时的嘱咐,遇事清净心神,再做打算,灵台有失定宁,怎能行事。今儿个师兄邀你手谈一局,本意便是在此,欲令你心中杂念尽除,却不曾想仍是于事无补。”说罢,瞅了瞅二师弟袖口。
二师弟尴尬抽回胖手,将藏匿在袖口中的白子掏出,重新放回棋盘原位,咧嘴一笑,“师兄您这棋力了得,就连师父亦不愿同您行子,不如就让让师弟,否则继续运子下去,这局棋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书生皱眉,不过还是轻轻点头,示意允许师弟悔一步棋。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十年前因那档事蛰伏于上齐,期间只余书信互通往来,看来确实伤及了根底本源。以门外这人的道行,师父若是恢复至十年前的境界,恐怕欲要硬碰都并非十拿九稳,要是旧伤未愈,想要令胜负五五之分,大概都是极难。”说话间,书生轻咳两声,面色又是灰败几许。
“服下灵药,难道也不可将那蝉毒祛除干净?”微胖师弟心中震荡。自家这位师兄的境界,他可是心中有数。自打他来到南公山以来,似乎并未见他勤恳修行,每日只是打理后山当中的花草。若是兴致略起,最多不过在书房当中写几幅字,或是找他对上几回对子,便再无其他事可做。
然而其境界,却如瀚海涌波,层层而进。
可凭大师兄的境界身手,与那黑袍之人交手不过一瞬,便已然被蝉毒所伤,即便服下门内灵验,也只不过堪堪压制,始终难以褪尽。
大师兄摇头叹息道,“倒也无妨,只不过我这体魄,实在过于羸弱,被那黑袍之人一掌破开阵法,自然抵不住那霸道的蝉毒,灵验虽可祛毒,但短短两日,铁定不可将余毒拔除殆尽。师弟啊,若是咱师父迟迟不归,你便从后山绕道而下,我自有手段困住黑袍人,总能撑上一时半会,下山之后,再去找寻师父也就是了。”
微胖师弟沉默不语,师兄则是又夹起一枚白子,静静思索棋局,神色自若。
南公山顶并不算得平整,许多宅院楼宇,皆是高低错落,其中多以陡峭石阶相连,分布与山顶之中,倒也有几分险峰奇秀之感。
颐章境内多雷雨,恐被雷火毁去宗门大殿,于是当中正殿流檐,皆以青瓦盖覆,远远瞧去,与夏日蓬勃树冠相衬,极富韵味,显然并非出自庸匠之手。后山当中花草极盛极繁,花草深浅不一,并非是名贵妙品,却生长得十分旺祥,清风自来,花草清朗。
而在大殿当中,悬有一柄无鞘长剑。
此剑极锐,剑锋极窄,微光闪过,映出如镜似的森寒锋刃,称得上是世间难寻。
可十年间,这柄无鞘之剑却无人问津,甭管是两位宗门弟子,还是寥寥几位宗门仆从,向来不多看上一眼。
今儿个亦是如此,但无人能瞧见,今日这柄利剑,却轻颤不已。
山巅之上,黑袍人刚想驱蝉而下,却听闻身后吴霜长笑。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说了句,“世人皆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从未有人说过死前发癫啊。”
倾城蝉翩然若蝶,悄然之间收拢至黑袍人足下。
再看踏于剑上的吴霜,此刻再无方才闲淡自然的气韵,宽袍大袖,已然被倾城蝉锐利双翅尽数划开,鲜血濡缕。
此刻这位狼狈的剑仙却微笑开口,“世间有喜,旱土得遇连天雨,红烛红袖两相宜,老毒物,你可晓得第三喜为何?”
黑袍之人不解其意,“何为第三喜?”
“你啊,早应当找个先生研究几载学问。”青霜剑之上,早已布满朱红,乃至将剑刃纹路都掩匿得密不透风。但令人费解之处是,剑上傲立之人,依旧是笑脸盈盈。
吴霜的确高兴得很,乃至于险些手舞足蹈。
“最好不过故人相逢。”
南公山宗门,整座大殿忽悠一震,于是连同整座南公山,亦是跟着忽悠再震。
书生瞧瞧棋盘中黑白两色震颤不已,乃至于棋盘边角处许多棋子都震落于地上,其声清脆激越。
“回来了就好。”说罢这句,书生似是卸下千斤重担,倒地不起,手中仍旧死死夹住一枚白子。
刹那,吴霜手中便多出一柄剑。
于是南公山顶处的云海,多出一路空痕,如同一线巨江大潮。
那剑极窄,锋芒却比青霜更甚数筹。
“男儿何不带吴钩。”吴霜眼中,剑锋映日,其芒烁烁。
黑袍人眼神却是大方光芒。
“原来如此。”
于是天际之上,便有飞蝉与剑光轮转,铮铮而鸣。
虽说仅是多出一柄剑来,可悬停于空的吴霜,此时气势却是浑然一变。若要说前些日吴霜精气神乃是潇洒自如,那此刻便是锋芒毕现。
仿佛吴霜才是那柄吴钩,而吴钩却变为一块砥砺剑锋的磨石,二者相辅相成,所以这穿云裂石的剑意,于升无可升之际,凭空再升一分。
“这才是吴霜,吴钩青霜并起,不知比十载前如何,且让本座好生试试你的斤两。”黑袍之人亦是长笑,将足下毒蝉尽数挥出。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山上山下
因多出一柄吴钩,吴霜此刻的剑意,已然是攀至云端,气势如洪流外泄,滚滚不绝,仿佛躯壳尽数化为冲天剑气,浩如山海。
而黑袍之人,又岂是凡俗,天下奇毒异蛊尽出其手,亦非浪得虚名。此刻从怀中取出根翠绿竹笛,横于唇边,又是召来无数毒蛊。黑潮隐天蔽日,浩浩荡荡直冲南公山之上,竟将本来锋芒无匹的天隙剑气,缓缓抵住,难以寸进。
若是有人瞧见,眼中自映出一幅堪称壮丽的浩然画卷。
云海之侧,旭日之底,有位仙人踏剑,缓缓挥出道道宽广流光,横亘于前,仿若生生印出一座浩浩雄关。剑势轻灵沉稳,挥剑虽沉,可却仍旧不失轻灵,仿佛掌中并非是剑,而是大雪鹅毛。
百丈之内,怎可撄锋。
而对立那位,摆袖间,蝉翼如云锦叠累通透,其躯若清雪扶摇,往复于剑气足下,金铁声直冲九重朗朗长天。更有无数黑潮骤起,随杳杳笛声,直抵剑关。
“师兄,近来我翻阅古籍无数,若是未曾记错,颐章国近百年来,似乎并未有这等场面吧。”微胖师弟正搀扶师兄回房歇息,无意间向空中瞥去一眼,登时便惊得无以复加。
书生抬头看去,灰败面皮稍有感慨之色,“说少了。”
“依师兄所见,您看咱家师父能否赢下这场比斗?”心中震悚,可胖师弟依旧有些忧心,于是开口问道。
“二人局势如今有些僵持不下,我这境界过低,实在无法看出端倪走势。奇门遁甲趋吉避祸的能耐,你可比我这师兄强,何不自行算算吉凶祸福?”书生说罢轻咳几声,自口中淌出几缕碧绿血迹,可脸色却缓和许多。
天下奇毒,甭管是南漓蛊毒还是有损阴德的奇毒狠药,最忌讳毒性发作于体内,久不得排,就算中毒之人体魄如佛门金刚再世,由内而外,也得毒个七荤八素,伤损性命。所幸书生吐出这一口余毒,否则本就深受蝉毒所害,即便服用灵丹妙药,亦无法瞬息好转。
胖师弟拍拍腿根,浑身赘肉透过黑纱忽悠乱颤,笑道:“祸事上门灵台不净,一时间险些忘却了这茬儿事,毕竟山中这些年衣食无忧,将本行都给抛诸脑后,让师兄见笑了。”
书生笑笑说道,“无妨,只可惜你我师兄弟两人境界如此,帮不上忙。”
兴许是精气神耗费过度,他这次未曾注意到,师弟袖口之中笼罩的一方奇门度盘。
度盘之上,伤门二字烁烁放光。
山上云海之间,虽说两人生死相向,丝毫有未留手,可南公山下村落之人,无人能窥探到其中一二。偶有农妇老妪抬头瞧瞧这明晃日色,抱怨日头过于毒辣,却无一人能见山上景象,两不相闻。
女子蹒跚地将水挑回屋前旧缸边,却在倾倒水时,没来由的浑身筛糠。
稳稳心神,女子迈步进屋,见少年斜靠于土墙一角处翻书,登时有些气结。
“为何自行下铺,以你这身量,叫我怎生搬得动,本就因观书致使双腿无半点知觉,如今再看,还不得将性命都平白搭入?”似乎觉得这话过重,女子眼眸低垂下来,沉默少顷道,“罢了,若是真苦闷得紧,改日我托人前去临近集中购置几本画册就是,日后,莫要再看这本了。”
靠于墙边的少年总算将书撂下,可依旧还是一言不发,足足过去盏茶功夫,才缓缓开口,“前十几年间,我这命就同那土虫一般,别无二样,就算是接过白虎帮帮主这名头,却还是郁不得志。天南地北由打南公山过路之人无数,有行脚小卒,亦有富贵商贾,可除却逃荒之人,并无半个愿在此停留驻足片刻。恐怕在前几者人看来,在此处长居之人,大概都叫蛮子,还不如高门权贵家中的斑斓鸟儿来得高贵稀罕。”
“我不愿听闻这般话语,每每见过路之人眼神鄙夷,就带着帮众给他们个教训,可甭管揍几回,在世人眼中,此地都尽是些蛮荒劣人,命贱得很。”日光穿窗而进,照于少年微挑眼角。
“所以我想着,待我学出身了不得的本事,迟早有一日,能领着这帮白虎帮的困苦兄弟,自颐章南边一直闯至京城,在京城里头开几家铺子,客栈也好,青楼也罢,都成。”赵梓阳无声笑笑,并不奢望女子能懂。
“可你也瞧见了,腿废之后,我还能做甚。”
“姑娘,要知道宣难包明火,人心最难测,若是不想日后突遭厄难,速速离去便是。我在村中口碑尚可,想来那些叔婶晓得了如今际遇,也不至任凭我饿死屋中。”赵梓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玉指抵住双唇,难以再吐半字。
女子声音极清越,似乎还有些笑意,“赵帮主,可曾记得我逃难来此时的狼狈模样?如今你我都并非富贵之身,虽说女子无才,可也自然能懂得你心中所想。想从穷山恶水里趟出一条路,任谁都不能说是错,只是行事太过急切,往往适得其反。”
“慢慢来,双腿总有痊愈之日。”
女子在缝补数次的素裙上轻蹭双手,朝瑟缩于墙角的少年伸出手来。
草屋之中,女子艰难背起赵梓阳,只几步距离,在后者看来,却是犹如相距万载。
“好生熟悉。”少年喃喃道。
“我乡中曾有老人讲过,明明从未做过的事,行事时却常有熟悉之感,乃是因前世做过,一瞬间前世今生心念相通,故而才有这等怪异滋味。”女子将少年缓缓放于床榻之上,浑不在意地以袖口擦拭鬓发间的汗珠。
赵梓阳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那感情好,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这番话脱口而出,纯粹是无意之言,可少年登时便觉得有些羞臊,于是抿紧双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那就权当夸赞了,小女子谢过帮主。”瞅着赵梓阳那副涨红面皮,女子赧颜微红,掩口轻笑。
仙子虽好,可既已下界,那便不再是好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君子不避,不坠青云
黑袍人同吴霜争斗足有一整时辰。
针尖麦芒,虽说是互不相让,却始终难以分出个胜负。
“果然,进境之后不可用往日眼光度量,重境重关,古来未有越境取胜的先例,如今看来的确并非谬言。”吴霜开口,手上吴钩却丝毫不乱,挥斥剑意。
“那是自然,此境裨益如何,待到你有一日深入此境之时,自然能晓得其中的妙处。”黑袍人亦是轻语,相比满身血污的吴霜,仪态可是强出太多。“若是我未察觉出错处,你应当已然堪堪涉入此境,若是当年你听得一句劝,大概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黑袍之人还欲说些什么,可话在口边,硬生生被吴霜抵回,“十载光阴,足矣使得顽童变作一位兰玉公子,没成想你这管闲事的脾性仍未有改观。你我二人本就不对付,多说无益,只管将此境妙处尽数施展便是,也好让我吴霜瞧瞧,我这两剑,能否逾关一战。”
吴霜亦是撑得辛苦,虽说隐隐触及那层境界的一角,获益良多,但先前蝉毒已然随创口贯入周身,被他强行压制住大半时辰,此刻已然是到了几近蔓延全身的地步。
“也好。若是不如此嚣狂,你吴霜可就不是吴霜了。”似是想到些什么,黑袍之人言语间有些感慨意味,随即便将掌中长笛晃了晃,并无半点骇人声势。而这晃一晃的功夫,除却倾城蝉之外的如潮毒虫尽数散去,不消十息,半空中就已然空出大片。
“修到这等境界,才晓得何为极境。养蛊之术,我虽已精研十余载,于南漓一地可说无人能出我右,可无论如何,都始终是身外物。”黑袍人唏嘘不已,将长笛横于唇齿以侧。
笛声起。
吴霜不由得一怔。
笛声婉转悠远,与这位南漓毒尊以往吹奏的笛声大相径庭,极富韵味。
然而吴霜挥斥未散的剑气雄关,没来由为止猛然一滞,竟不能抵,被无影无形的一阵力道缓缓推开数尺。
剑道大才,被天下修士冠以剑仙之称的吴霜,剑气剑意,何其锋锐?放在外界,足矣颠覆山海之姿,断巨江长流,可仅是一曲不知名的笛曲而已,竟将茫茫剑气逼得连连倒退。仿佛自虚空当中抽出无数无色枝蔓,亘于剑气之前。
血污满身的吴霜却咧嘴一笑,且笑意渐浓。
招是好招,境界亦是渺渺高远,令他也有些瞧不出底细深浅,可在得剑仙尊号之前,他是一位剑客。兴许黑袍毒尊这招的确内含万千奥妙,更有以高境击低境的取巧意味。
但万万不该以此招相拦。
剑客之手,自然有剑相随。
剑乃是百兵君子。
君子不避,不坠青云,岂能困樊笼。
天地有索横亘于前,岂不正合我意。
吴霜喃喃,“你小子无福分,先前我出鸾迎你便不在近前,这回又得错过一招。”
黑袍毒尊只见对面那位剑仙御剑前行,直至剑气所筑的雄关上方,轻轻跃下。
那雄关均是剑气所构,只可从轮廓间瞧见其巍巍之形。可吴霜并未负创,只是轻轻踏在雄关顶上,盘坐城头。
吴钩青霜两剑环绕周身,剑鸣不止,追头逐尾,似是相见颇欢。
城头端坐一位血衣剑仙。
这位剑仙微微抬头,瞅瞅半空中盘桓翻飞的两柄长剑,露出田间老翁一般的和蔼笑容。
日子当真如白驹过隙,当日被五绝颠所伤,叫毁去一身经络,蓬头垢面血污满身,比之今日还要狼狈数倍,无奈之下只好远走十万山中。路遇一处偏僻小镇,便就这么留了下来,靠着手中的银两,递出一碗碗茶水。
再后来,他开了间茶馆,时常雇来几位说书人,讲得是他年轻时写得那本传记。生意愈发兴隆,可那柄青霜,却一直扔在后院之中,无人问津。
蛰伏十载光阴,以往嗜剑如命的他,竟真未曾爽爽快快走一回剑。
“老毒物,小心着点,且看这两剑。”
两剑皆悬挂于吴霜面门前一寸,直上直下,丝毫未有偏斜,一如吴霜直苗腰杆,一如有骨二百零七。
后者则是眯起双目,笑皱面庞。
视线当中,万物被剑刃一分为二,工工整整。
顷刻间,吴钩已出。雄关当中剑气分崩离析,流光似野马穿行,直直跟向吴钩,说是穿云裂地,亦不可名状。万千剑光煌煌,尽数叠于吴钩之上,于是整片南公山氤氲云海,便翻了个翻。
南漓毒尊这才晓得,方才吴霜并非是口出狂言,而真的是叫他好生提防一二。
笛声断,虚空当中的一根庞然绳索,悄然断为两段,剖开黑袍毒尊左肋。而随后的一剑青霜随之而来,直指其灵台要害,避无可避。
吴霜则是心满意足合上双目,朝山脚下跌坠而去,再无余力。因五脏六腑本就难以抵御蝉毒,而再施惊天两剑,体内余气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雄关当中的剑气灌注于吴钩当中,再无落脚之处,故而只得任凭坠落。
而在此时,南公山外,有人携天威而下,一戟戳穿那血衣剑仙胸口,将其牢牢钉于山崖之上。
力道之大,几乎将那片雄厚山崖崩碎。
百里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俨然是绫罗伞盖环绕,当中有位风韵犹存的女子,拍手长笑,瞧着如同魔怔一般。
“不错不错,就应当将他戳穿悬于自家山头上,最好再将他山门一巴掌拍碎,将他徒子徒孙尽数杀个干净通透才好,也好告慰庆儿在天之灵。”
家丁簇拥环绕的这位妇人似是仍不解气,似是非要瞧过吴霜毙命山崖的惨状才可罢休。左右丫鬟仆人小心阻拦,说这山颇高,千万莫要出什么岔子,坏了夫人贵体,却被那泼辣妇人狠狠赏了几个耳光,再不敢出言阻拦。
那妇人走出罗帐伞盖,遥遥望向南公山。
可令她有些狐疑的是,半空中那位身着黑袍的仙人,在半空中愣了少顷,却直直冲下云海,朝那位使戟之人而去。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袍夺杜门
南公山宗门内,微胖师弟将师兄送回房中,自个迈步出门,看向袖中奇门度盘。
上有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八门,而原本指向伤门的罗盘,此刻不知为何转为死门。
风水堪舆这门学问,自打不知多少年前便已在天下流传开来,并不知是何人所创,甚至并非是一人所创,而是数代奇人异士联手创立,才将奇门风水一门完善补齐。
无论趋利避祸测算吉凶,还是探查宅院坐落风水好坏,大都离不开通宵奇门遁甲的能人,倘若是有真本事,哪怕是在闹市之中立起一处算命摊子,也可挣得不少银两;更有无数君王显臣将能人异士请去府上,专为自个测算凶吉。只不过风水一门流传至今,亦是失却了不少名家妙本,再者说这等奇人大都脾性怪异,收徒从来都是极难,于是奇门遁甲一门,渐渐有些式微。
可若是当真有十分本事,依旧是各国君王高官眼中的通天神人,就单是卜算凶吉这一能耐,就可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乃至不惜以庞大家财将人请进府中,以礼相待。
开卦起奇门度盘,心性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心性不佳,心思沉重,则往往测算有误,难以窥探一二天机。于是许多身负奇门遁甲能耐的游方道人,为求心定,宁可寄身好山好水,也不愿与王侯将相有甚瓜葛,说到底只为求那个可衍生二三万物的一而已。
这位吴霜坐下二弟子,往常脾气极好,向来都以笑颜示人,可今日则是面目极为阴沉。
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并称八门,当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中平门则为杜景二门,惊伤死为凶。
方才伤门,如今死门,当中险恶,自然是不言而喻。
“师父,待到回门后,千万勿怪弟子才是。”
微胖方士低眉,将袖中度盘单臂托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转眼之际,黑袍人已然俯冲至山崖处,脚下蝉鸣声由远及近,似熊虎低啸,比之方才同吴霜争斗间的气势竟更盛一分。
而对面那位男子,丝毫没有什么退却的意思,愣是将呼啸而来的黑袍毒尊无视,跳到山崖边一株古柏之上,要将那柄黝黑大戟从吴霜躯体中拽出。
岂料那黑袍覆体之人来不及赶至,竟蛮不讲理地把手中长笛抛出,硬生生将男子砸了个趔趄,险些坠入悬崖当中。
“毒尊这是何意?料想晚辈也从未对前辈出手,反倒是替前辈解决心头大患,谈不上有十分功劳,却也没得罪毒尊,何故阻挠?”男子将身形稳住,不经意间扫过那柄直直坠落的长笛,而后将视线调转,正视黑袍毒尊。
“趁虚偷袭,本就是走了邪门歪路,何况我的敌手,何需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黑袍人冷笑,“要杀,也得是我亲手将他这条性命取走,想要教本座如何行事,也需先行掂掂分量才是。”说罢,黑袍人将双指并拢,碧绿长笛飘荡而归。
眼前这位相貌不凡的男子,大概有而立之年上下,穿一身流云锦衣,内衬甲胄,似是军中将校。
男子听闻此话,只是微微耸肩,颇不在意道:“杀便杀了,并无其他意思,若是毒尊非要怪罪,那便怪罪这胖子实力不济为好。”
一道清气无端自虚空当中炸起,更胜剑芒刀光,毫无端倪间将那男子砍出数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既然如此,那本座杀你,也只得怪你技不如人,是这个理儿吧?”
笛声未起,可虚空当中无端延出无数无色枝条,虽行迹不显半分,然而声响却极为渗人。
南漓毒尊性子嚣张跋扈,且行事变幻无常,并非是南漓人口中虚言,而是确有其事。曾有一位道行极高的高手,路过毒尊山门时瞥了一眼饲虫的毒尊,便叫后者撵了几十座山头的路途,只一掌而已,击断这位苦命高手的四肢百骸,险些就将其一身道行削了个干干净净。可令世人不解的是,待到这位高手用尽天才地宝将伤躯治愈之后,却发现山门门口多了一对如玉的蝉王。
倾城蝉豢养极难,而天下九国当中,只有南漓可寻见踪迹,毒性极烈且躯体如金铁,若是驯养得当,端的是威能强绝,引来无数人窥伺觊觎,理所应当。自打倾城蝉被毒尊尽数收归门中,南漓荒郊野岭中便几近绝种,再无成片倾城蝉能寻。
蝉中有通体雪白,且身负金丝云纹的,称得上是万中无一,待到年份足够时,便可称为蝉王,其毒性猛烈无比,足矣于顷刻间毒毙数十位境界不凡的修行高手。
而如此稀罕的蝉王,却被毒尊随手扔给了一位手下败将。
先伤人,再助人,谁也不晓得这人所思所想,为何与常人如此迥异。
猛然朝男子出手,便再寻常不过。
趁这空当,毒尊飘然降至山崖,伸手拔出吴霜胸口这柄大戟,紧接着便朝昏厥不醒的吴霜胸口一点,再掰开口齿,朝当中扔进一枚澄黄丹药,随即便朝南宫山顶喝道。
“出来接人,要不想延误了时辰,尔等师父的性命,便当真要折损于此,速速来人!”
南宫山山门当中的微胖方士一哆嗦,手中擎着的度盘跌落地上,磕碎一角青石。而前者亦是面色惨白,似乎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精气,就连面庞都消瘦两分。
改天换地,何其逆命,古时便总有无数精研奇门遁甲的大才,死于夺天地造化的行径,或是强行续接他人寿数,或是强算千载后世,均是未得善终,乃至于暴死庐中。曾有两位方士相伴打坐,当中有一位突发奇想,欲推算后世如何,却无端被烛火引燃衣袖,怎个都无法熄灭火势,幸亏身旁好友一掌打碎奇门度盘,才勉强救下这位大逆不道的好友。
方士皱眉,方才山间那声呼喝是真是假,他亦不能分辨,可思量少许,还是决定出门瞧瞧现状。于是顺手捡起度盘,迈步往外而去,刚迈开步子,却见度盘之上,赫然指向杜门。
杜门小凶中平,为藏形之方,宜躲灾避难,并无性命之忧。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赐教,讨教
“您要是真想将他救下,在下并无异意。可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行事,两手空空可没法交差,人家许下的银钱也是没着落,在下还指望着靠这笔银子回乡娶妻,这可如何是好。”
那被长笛砸下悬崖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经扒住突兀山石跃起,稳稳落在山崖上,足尖点地,好似山间灵猿般轻快迅捷。此刻勾起嘴角,朝不远处的毒尊开口道。
黑袍毒尊似是早猜到这男子棘手,可依旧不免狐疑。
乍看之下,这人乃是军中将领打扮,天底下不乏绝艳之人,独自潜修十数载乃至几十载,一出山便引得修界震动。可观这男子年岁不大,身形亦非十分魁梧,而流水似游走的臂膀筋肉当中,却能瞧出内蕴力道气势,庞然如峰。
然而毒尊是何许人也,哪怕是绝颠在前,以他古怪曲折的脾性,恐怕亦不让于人。
“莫非你以为,本座身负剑伤,就得同你服软?况且你之倚仗于修行路数,我大抵已能看穿几成,虽说算得上茬手,但我要护住那胖子的性命,易如反掌。”毒尊虽说是面覆黑袍,神色不能见,可仍旧能从这话中听出几许嘲弄意味。
一戟重创吴霜又如何,轻描淡写挡下一挂笛瀑又如何,那胖子的大好头颅何时取来,何人去取,皆需他开口,还轮不到旁人替代。
男子叹气,抄起不远处的墨色大戟,苦笑道,“看来今日这档事难以善了,毒尊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晚辈也只好斗胆请教几招,也好待到来日垂垂老矣,还能有件同子孙后辈饮酒吹嘘的老账。”男子忿忿不已,口中念叨,“糟心,回头定得找那位大人评评理,起码得多加些银子。”
男子提戟时,毒尊并未出手阻拦,而是静静垂手,眼瞧前者抄起大戟,缓缓站定,未曾再出一言。
“请前辈赐教。”男子拱手。
下一瞬,大戟破空之声,同笛声一同响起,响彻南公山上下。
山上,微胖师弟与小憩片刻的师兄紧锁眉峰。师父虽已归返,可身上再无半点好肉,先是经倾城蝉翼割划,而后猛毒灌体,强行运气之下难以护住大穴,被毒气攻入心脉,以至于面皮都有几分紫青。这等伤势,绕是山崩不惊的大师兄,瞧着也有些心颤。
更别提胸口当中还有一处前后透亮的血洞,越发显得触目惊心,使人通体生寒。好在不知是何缘故,那处创口已然止住淌血的势头,这才令师兄弟两人缓了口气。
“师兄,咱山头中的法子都使尽了,眼下虽说创口血已止住,可师父体内毒性实在过于浓郁,宗门中的灵药怎个也无法祛除,这该如何是好?”微胖方士的眉头,似乎今日整一天都未曾松弛下来,始终紧锁成结。
山中灵药早就尽数搬出,可吴霜如今脉搏微弱,即便硬灌入口,不能自行行气,亦是于事无补,相反灵药当中的霸道灵气,极易损伤经脉穴道。故而两人束手无策,只得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始终难以寻出个法子。
大师兄面色亦是极差,沉声道,“事到如今,的确无甚招数应对,倾城蝉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奇毒诡毒,若要说天下谁人可解,大概除去那数位山巅绝顶,只有那位黑袍毒尊了。”此话说出,大师兄便随即沉沉叹息一声,“可按先前生死相向的争斗来看,师父同他只怕是积怨已久,虽说不知为何出手救下咱师父,可若是再去讨要解毒之物,只怕是有去无回,更休说帮咱师父祛毒一事了。”
“可外头那二人交手正酣,师父能否撑到那时还是两谈,怎能耽搁得起。”微胖方士气急,将那方度盘取出,愁容不展,“度盘上分明说此乃是杜门中平小凶,可当下分明是性命堪忧,晦气。”
说罢便抓起奇门度盘,朝地上狠狠砸去。
“师弟,奇门遁甲这门术法妙用无穷,可惜长久以来遗失篇节过多,就算是入道数十年的老辈人物,也难说将万祸尽数避过,总有天机难测的时候,莫要如此行事。”大师兄沉声道,语气当中已有愠怒之意。
“若是实在无法,只有我再出一趟山门,若是能帮着那位毒尊制敌,兴许这事还有转囿的空隙。”顾不得躯内毒性还未除尽,书生起身便向外走去。
“师弟啊,莫要劝阻,你我同为师父门下弟子,外人欺上山门,师父替做弟子的出头;轮到做师父的有难当头,做弟子的,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无需忧心,师兄还未与你将那局棋定盘,总得分出个胜负输赢才是。”书生温和说道,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老旧书卷,随手别在腰间。
自始至终,他这位师弟都未曾言语只字片语,心中了然。修行奇门遁甲者,多半极为惜命,许多精通奇门遁甲者,为趋吉避祸对于祸及身家性命的诸般事宜,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自个儿有性命之忧。更何况是自家师弟,吴霜多年不回山,故此山中除却少数几位清扫山门大殿的清闲仆从,再就是这两位师兄弟苦守山中,平日里的诸多行径,他这师兄可否看在眼里。
转身要走,却听闻身后师弟开口。
“那如此说来。我也该同师兄一同前去,虽说我这境界颇低,壮壮声势也是极好的。若是我这二弟子不显踪迹,日后流传开来,都说南公山中有个软柿子,丢得可就不是我一人的颜面了。”
书生打扮的高壮师兄一愣,随后轻笑说道:“天知道你从哪处学来的江湖口气,听着的确不赖,起码有几分师父的言辞气魄。不过豪气冲云虽是好事,也莫要平白无故赔进一条命去,若是实在想出份力,那便前去操持护山大阵就是,这份心意,师兄替你一道带去。”
踏出山门,书生深呼一口气,嘴角却越抬越高。
师弟就算平常慵懒鸡贼了些,不过今儿个的确有种。
“南公山两位弟子,前来讨教阁下高招。”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府说摔瓶
“胡闹!”齐陵相府深处传出一声怒斥,吼声之大,乃至连外院停守的家丁都听得真切,纷纷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两口。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齐陵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相大人,近日一改向来温润和善的性子,极易动怒。原本相府中本有数十门客,均是身负大才,从琴棋书画到乃至篆印记史,皆有非凡人物,被这位惜才的齐相收归府上,日日研习各自学问,且每月下来,俸禄颇丰。
闲暇时候,总能见齐相大人召来两位门客,共同在后花园赏景洽谈,花鸟虫鱼,玉杯青酒,不失为相府一景。
可这些日子,竟无一位门客受邀入正府,足矣见得,自家老爷此时的确火气正旺,可深究其中原因,就不是这几位家丁知晓的范畴了。
齐陵相府构架甚是宽敞,当中更是楼宇无数,家丁仆从,丫鬟庖厨乃至马夫等皆有住处,仅下人住处,便已有百间,可见相府屋繁地广。而恰是因为这点,当初还引出了一则趣事,但凡在齐陵京城久居的百姓官员乃至守城军士,大都晓得此事,事过多年,依旧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说起。
大概是当年齐陵文人中有位老先生,为人极为酸腐,满口皆是礼义孝廉,似乎万事都得讲究礼法这套。不过老先生年轻时,的确做出过不少极好的诗词歌赋,虽不是词藻华美,不过极其工整对仗,又具山高鸟飞绝之沧桑大气,故而在文坛上下,的确有些名声。
可兴许是上了年纪,这位老先生当年的严谨治学与工整文风,似乎皆是入了歧路,酸腐古板至极。
老人曾经做过一篇文章,其中将当今官员文人毁得一文不值,说满朝上下奢靡盛行,文中首当其冲受到极力贬低的,便是齐陵相府。文中写道,齐相骄奢淫逸,府上屋舍鳞次栉比,近乎要同皇宫内院相比肩,如此一笔数目惊人的银两,必定是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所得,实在是令天下人耻笑。
可这文章传出去未满三日,这老先生就接到了一封齐相的亲笔书信,邀前者往相府一叙。
按照一贯常理来说,若是遇到这等情形,估计早就躲出京城或是上门请罪,毕竟谁也不敢当真与一国之相起甚摩擦。谁知这老书生还真个怀有几分胆色,还真就坦然赴约,大有不惜一死,为齐陵百姓讨个公道的架势。
可谁知抵达相府时,这位面如冠玉的齐相没半点朝中命臣的架子,反倒是处处以礼相待,倒使得老先生有些受宠若惊。
待到老先生从相府当中走出的第二日,便又做了一篇文章,可内容却与先前的那篇大相径庭,将当今齐相称之为天下圣贤。其因有三,一来是齐相扩建修葺相府,所用钱财,皆是从俸禄与章家前几代为官积攒的家财,并未向朝廷讨要一文;二来是老先生问及为何要将这宅邸建得如此宽广,齐相笑答天下寒士万千,若是都要管上一管,实在有心无力,只好如此。其三,这宅院可并非是自家家宅,而是齐陵相府,倘若年岁大了告老还乡,便得从这相府中举家搬离,其中所耗费的银钱,同样也是留给继任者。
如此一来,齐陵上下皆知齐相为人,便更为钦佩这位朝中命臣的品行。
相府主府,乃是以一颗老树为中心所建,呈环围绕,倘若自上而下观瞧,整座主府犹如圆月一般,甚是别具一格。楼宇共分三层,头一层乃是留做待客所用,从窗棂之间看去,长天杳杳,老树枝躯犹如老龟脊背,古朴大气,却又不失意趣;二层乃是观书行文的所在,藏书无穷无尽,沿二层楼走势整整排成一环,书墨香气四溢,另外避湿免潮,足可使得藏书久置无恙。
三层为听琴赏景处,原是高处视野极广,且上设露台,稍稍抬首便可瞧见老树延连直上的繁盛树冠,风携树息,心旷神怡。
传闻当初齐陵初建相府时,当年齐皇亦甚是喜爱这颗老槐,怎奈皇宫已然建成,又不好将此处占做行宫,于是只好作罢,这才有当今的相府初形。
此刻,主府三层楼之上,两人对坐。
“此事我初闻之时,便差人告诫与她,切莫急于一时,若是招惹上那位,恐怕章家应承不起,却没成想,依旧是未曾躲过。”说话之人大概五旬上下,面皮却丝毫未有老态,身穿一身锦袍,相貌极周正。
而对坐那位书生却只是中人相貌,衣着亦是有些褴褛,面黄肌瘦,如同位孤苦老叟一般。
书生沉吟片刻,皱眉道,“可即便是那位妾室亲自前去,又能如何?那位仙人的手段可并非常人可比,十余年前将修界闹得鸡犬不宁,那事想必宰相大人也有所耳闻,这么一位数层楼高的高手,如何对付?”
锦袍之人,正是当今齐相。
只见齐相面色阴沉道:“前些日下人前去库中清点物件,宝物遗失数件,而遗失之物,恰好够找来位不可多得的高手。”
“既然如此,恐怕时隔多日,与那位的梁子便是彻底结下了,其实说来也并非是坏事。”那面黄肌瘦的书生轻轻叩桌,脸上竟有些笑意,“宰相大人困于此事多日,想来心中火气亦是始终不可泄,既然已经结下仇来,倒不如将计就计。”
“凭一人之力应对一国,无人可做到这等地步。此事乍看之下,当下宰相大人不好出手,那位亦不好出手,不过若是有机可乘,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京城当中自然有高手坐镇,欲神鬼不知袭杀您这位一国之相,几乎是痴人说梦,而据采仙滩章府中人说,那位还有位徒弟。”
“不可。”齐相呵斥。
书生仍是语气慵懒,“传闻说齐陵首屈一指的富商,早年间手中有前朝的一件古物,乃是一件无暇玉瓶。当年叫人不慎打碎,品相尽毁,当时正值家道中落,并无银两可供生意往来,于是这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玉瓶摔碎,而后论片卖出,赚得盆钵皆满。”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倒不如敲山震虎,再说大人心中丧子之痛,也得出出气不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章 出梧溪谷
齐陵老一辈,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百姓,几乎都晓得有处唤作梧溪的地界。
原是因当初齐陵开国之皇,常常前来此处行祭天大典。通常来说,帝王祭天乃是一年当中至关紧要之事,为求稳妥,大抵便是于都城城郊处行祭天礼。
一来距京城较近,若是有行刺之人,也不至愚鲁到这等地步,京城当中的高手,自然是修道一途佼佼者,再说重兵护卫左右,任谁亦不敢说可在京城近处一击得手;二来亦可令百姓远立城墙上观瞧,为君者,自然不可错放这等抬升威望的良机。
可当初那位始天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挑选齐陵国靠东,距京城极远的梧溪作为祭天之处,的确令当年朝中文武有些疑惑,甚至有不少谏臣于朝堂之上当面进谏,却被一一驳回。也难怪臣子进谏,时值齐国一分为三,正好处于动荡不宁的时节。照常理国号初定,国事未稳,祭天大典也可酌情延期,依朝中大臣看来,此刻出行有太多不妥之处,故而屡次进谏,却皆是被圣上好言劝回。
此后十年如一日,每逢祭天大典,这位开国之君都要携一众文武前去梧溪祭拜上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五谷丰登。直至始元十二年,天子因病而崩时,新皇继位,梧溪这处地名才渐渐被世人淡忘。
只剩下许多年老体衰的齐陵人士,仍在茶余饭后,夏夜摇扇时候,同小辈讲说先皇有何等的天大气魄。
梧溪这地名的由来,乃是因此处有条宽广若江的湍急溪流,经梧溪分流绕行,正好将整片偌大梧溪围绕当中,这便是溪字由来;梧则是因在这片地界有颗苍老梧桐,却并无蓬勃树冠,只剩一段枯弱根干。
一甲子光阴过去,不知何时,梧溪变为了梧溪谷,原本两道溪流中地势平坦的地界,地势逐渐低洼下去,化为一道深邃沟谷。每逢夏时两旁溪水冲开旧路,直抵沟谷当中,就如两片银帘,齐齐挂于幽谷两侧,妙合画里。
“呦,今儿是什么风,竟将师兄吹到内门来了?”外人不知,梧溪谷中竟有人居住其中,一位相貌俊朗的少年郎让过身边的溪流,朝远处一名胡髭杂乱的中年男子道。
虽说口中说的是师兄,可这少年郎的神色却未有丝毫尊敬之意,反而满脸冷笑。
“师弟好久不见,我正要去面见师尊,寻思着归家瞧瞧。”这邋遢男子似是许久未开口,语句极不通畅,说话声亦是嘶哑得很。
“师尊这两日闭关,闭关前嘱咐我等,凡外门弟子皆不许踏入正殿一步,只有内门弟子有要事禀报才可酌情放行。”少年郎笑道,鄙夷之色更甚,“其实依师弟看,师兄早该归家瞧瞧。毕竟留在梧溪谷当中多年,未见进境的也只有您这一位,与其在此平白无故糟蹋寿数,倒不如趁早归去,即便是师尊无意间知晓,大概也不会追责。”
男子不急不躁,依旧是温和道,“道理是没错,可在门中一日,便得守一日规矩,不告而别不合弟子之理,还请师弟通融一二。”男子衣衫破旧,浑身湿透不说,袖口处还有数道划痕,仿佛是攀岩而下,极其狼狈。
二人相谈之际,殊不知正殿之内,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摇头叹息。
“根骨心性具是上之品,可却迟迟无半点进境,绕是老夫也看不透究竟是何缘故,好端端一位有绝顶之姿的后生,可惜了。”
不多时,大殿之中跑出一位小童子,朗声道,“章师兄,师尊差我知会你一声,且归家去便是。”这童子岁数极小,就连身上的衣袍都有些宽大,然而口齿却极为伶俐,说罢这句,还狠瞪了眼一旁的少年郎。
后者登时噤若寒蝉。
虽说这童子年岁极小,可自打入门以来,便日日跟随师尊左右,极为受宠。听内门中人讲,师尊曾亲口感叹,童子的天资之高,稳稳强过他当年,甚至极为可能丝毫不亚于当今天下的五位绝颠,假以时日,势必成梧溪谷之中的扛鼎兴盛之人。这般近乎妖邪的人物,怎能是他这方入内门不久的弟子所能招惹的。
童子瞪过少年郎后,便跑到章维鹿身前,搂住后者双腿便道,“师兄你可得早点回,不然整日待在这山坳里,非得将师弟逼出疯疾不可。”
“那是自然。”章维鹿轻笑,将童子脑门处的碎发撩起,惊诧道,“怎的还哭上了,师兄又没死。”
好说歹说,在答应童子带回些物件吃食后,这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才放开章师兄,还不忘将涕泪搽在师兄裤脚处,于是本来憔悴狼狈的章维鹿,看着越发凄惨。
于是章维鹿独身攀回住处收拾包裹。说是住处,其实只不过是谷崖当中的一处凹陷石窟,流水铺陈于洞口,亦如水帘妙境。
外人不知,梧溪谷内有弟子百余,内门弟子寥寥无几,凡是可入内门者,天资勤修,二者缺一不可,称得上是佼佼之才。待到入内门之时,便可以名正言顺住进谷底大殿当中,偶有师尊讲道,近水楼台,好处良多。
而外门弟子,只许居于高低错落的石窟当中,虽说夏时有溪水成帘,通体清爽。可每日上下攀岩可并非易事,山石渗水湿滑,稍有不慎踏空,便得跌个筋断骨折,更有福源浅淡者不慎失了性命,足可见内外两门之间的天差地别。
章维鹿初入门中时,常常坠落下来,所幸未伤及性命,每日用药便可痊愈。
常有位童子蹲坐谷底,每日都等他坠落地上,笑得合不拢嘴。不过大笑过后,每每都为这憨傻男子搽药疗伤。
一来二去,这位少言寡语的武痴,便与童子相熟。
往事如风雪,距今已有数造春秋。
章维鹿爬上山崖,西行几十里,顿觉日光明朗,极为燥热。
这位武痴朝着日头呲牙一笑,“走得慢了些。”
风驮双足。
踏空而走。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云雾凉
云仲依旧是每日练剑行气,随商队缓缓前行。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自打比试过后,商队中许多人瞧他的眼色,已不似前些日那般,反而是目中钦佩之色更浓。用饭时候,也有不少人同他闲谈,当然这些人中有一位例外,除却闲聊外,蹭朔暑酒喝才是重中之重。
云仲也不小气,相较他自个儿,唐不枫的酒量实在差劲。往往云仲还无醉意时,他这位唐兄已然躺在车厢当中酣醉不醒,鼾声奇大,马儿被这鼾声震得不胜其烦,以至于见了唐不枫都恨不得咬上几口、踢上几蹄,也好解解心头之恨。
又是一夜盘膝行气不绝,直至东方微白。
云仲自问,自个天资想必算不得出类拔萃,学剑一途更无触类旁通的能耐,师父早前在压笼林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心中早已存了解答。吴霜所说的差了一点,恐怕是差了无数浩大险峰。
并非天赋异禀,而是差得不可直视,只不过做徒弟的,既然师父为顾及徒弟面子,破天荒扯了谎,那他这做徒弟的,怎能点破。
力所能及的,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因此连续好些天,这位少年都能见到天边的鹅黄裙边,化做一尾金鲤跃至高天。勤难补拙,绕是这般辛苦,少年也只觉得经脉之中内气依旧流转缓慢,一时半会功夫,恐怕见不到二境的山脚。
唐不枫亦是个武道疯子,甭管天儿是晴是雨,每日必定出刀千次,不过似乎不通修行之法,因此夜里喝罢二两好酒,仍能睡上个安稳觉。
少年向后一躺,一夜劳心费神,终使其神智不堪重负,困意涌来,更似要将一双眼皮牢牢锁住。
那日少年歇息足够,返回马车当中,正好遇上了在马蹄旁蹲着的韩席,毫无高手的半点模样。
韩席同他说,并非是不想摘那老桂的头衔,而是凡有老桂名头的,往往在商队当中身手最好,遇山贼劫道这般情形,八成能叫人识出身份,率先诛杀;再说齐陵班主汇聚老宅时,总难免有些不知底细的贼寇眼线,将每届摘得老桂头衔的人名画像,大都悬挂于山寨当中,便更难以脱身。
少年不解,说凭老哥这身手,虽说不知与唐不枫相比孰高孰低,但也不至于有应对不及的场面,为何不将这名头拿下,也好在行商时多拿些赏钱。
韩席说了句强中自有强中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里谁可横行无败,行走天下,最忌讳的便是轻敌一事,千万莫要小觑荒郊野岭当中的草莽,无人可说得准,一处偏僻寨子当中,到底坐镇了一位何等强绝的高手。
憨厚汉子同少年讲起一则早年间听来的江湖老事,大概是当年齐陵有位声名赫赫的大将,马战步战皆是冠绝三军,一杆长枪在军阵当中,足称得上是无可撄锋。然而就是这么位当打之年的勇将,却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山寨马失前蹄,被寨子上一位使两柄短刀的头目斩于马下,当即毙命。
江湖上有这么一份说法,兵器寸长寸强,寸短寸险,长枪比之短刀,自然在兵刃上占了些先机,可仍是被干净利落斩杀,足矣见那位头目的身手之高。
因而说,虽说老桂比寻常班头俸禄丰厚许多,可一年之中的险境,却足矣令无数功夫高明的老手丧命数次。韩席说家中老母尚在,妻儿亦是等候他归来,若是死在路上,不值当。
有些感慨的韩席还说,这江湖引无数豪杰少年趋之若鹜,可还是命重要,他的命兴许不值几两银钱,可家中老小的命,却是千金都买不来。
正在车厢当中喝得醉意正浓的唐不枫,将脑袋探出云仲车厢,撇撇嘴说你这汉子好生窝囊,既然在江湖中谋生,怎得也要有点豪气,如这般窝囊,倒还真不如回家做个猎户。
可韩席只是咧嘴笑笑,告辞离去,背后是那把牛角大弓。
云仲回过神来,睡衣正浓时,隐隐觉得那汉子临行时的背影,有些苍凉。
似乎在江湖里走这一趟,总能见到如唐不枫这般痴心于武的轻狂大才,更能瞧见远多于前者的失意之人。
“江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小小年纪就晓得伤春悲秋,这可不是江湖少侠所为啊。”戏谑话语打身边传来,似乎还有些睡意朦胧。
少年冷哼,“那天天蹭酒喝就是少侠所为了?我又不是那等家大业大的苦主儿,你蹭酒没够的毛病,反是似乎每日都有所长进呐?”
说话之人自然是唐不枫,此刻将鸡窝似的脑袋拢到脑后,慵懒的靠在车厢一侧,一瞧就是昨儿个宿醉,直睡到天光大良才出外走走。
“兄弟,我可得提点你一句,出门在外,旁人的话假假真真,留三分疑心,总是有利无弊。”唐不枫不知从哪找来根布条,把脑后发丝尽数收拢,而后轻轻巧巧挽了个结,登时就利落不少。
“我也想算无遗策,可整日算计疑心,累啊。光是一个练剑于我来说,已然是令我应付得焦头烂额,更何况是揣测人心。韩老哥待我不赖,就算另有隐情,与我亦没多大干系,更何况出门在外,家家不易,唐兄就莫要再为难韩老哥了。”少年真是有些困倦,一夜未眠,虽说行气亦没出什么力气,不过心神耗费实在太过霸道,令他此刻难以强打几分精气神。
唐不枫哪里晓得少年此刻脑中翻江倒海的困倦,挠头道,“也对,兴许是我心境不太妥当,虽说有些道听途说的坏事,大概这韩席也不是什么恶人,冲兄弟这话,日后我不再为难他便是。”
“还有一事。”唐不枫开口
“啥事?困了。”
唐不枫目瞪口呆,“你昨儿个夜里一夜未眠?”
“想家了不行,这又没啥丢人的。”云仲将双臂枕在脑后,吐息逐渐匀称。
“真看不出来,你这心性还能想家?”唐不枫笑了,“反正我是没家。”
“一样,跟没了差不离,不过是有些想念儿时玩伴。”
云仲欲言又止,看看天色,山云雾凉。
人世行剑 请假条
由于工作太忙,还要考虑接下来的大剧情,所以暂定今天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
后文的重点将会交给云仲在商队中所见所遇,也顺便写一下一直想写的一些话题,慢慢推进剧情。我一直觉得小说小说,故事固然重要,但如果能在看完这段故事后有些感触,那才是最好。
一如马巳,一如程镜冬莫芸,一如少年一次又一次的砍柴,行气。
上一章篇末的山云雾凉,云仲想的不只是儿时玩伴,其实还有远在北泽的唯一一位至亲。
父子俩都不会表达,但都是心心念念。
二十年来诸多感悟,还请各位看官慢慢看,细细品,总能有点食之有味的意思。
凉凉拜谢各位。
感谢。
七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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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二章节 漠起
云仲睡得舒坦,不过处于商队中前段的当家和老三斤,却已是好几日都未睡踏实。尤其是胖当家眼眶都有些发紫,显然是连着数日都未睡上个囫囵觉,熬得憔悴;老三斤仗着习武多年的功底,勉强还能扛住,毕竟山林遇匪祸,总不能与人家商量商量,待到明儿个自己睡足了再动手,故而精气神还算不赖。
“当家的,你可得仔细想想,到底是有几成神韵?依我看呐,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八成是自个儿吓自个儿。”虽说老三斤自个儿也有些寝食难安,不过嘴上依旧不留情面,逮住胖子就是一顿奚落。
当家的哪有心思同他胡扯,有些费力地将眼皮撑起,朝远远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中看去,眉峰立起。
“我倒是不愿去信,可那副图除却体型,眉眼的确模糊至极,可气势神韵竟有七八分之多,令我不得不信。再说老兄弟,咱俩可是一同见过了那少年郎的剑,抛开天赋高低,能教这么位徒弟的人,还能是寻常之辈不成?”
当家有些疲倦,闭目养神,嘴上接着道,“你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齐陵中人,除却缉拿令外,官府何曾四处张贴告示寻人?恐怕下告示的那位,身份大概在朝中极高。能与朝中贵人扯上干系的,开头之大,可想而知。”
“可既然收了人家的银钱,总不能因这丁点疑心就把那少年抛在路上吧?江湖规矩哪是如此好破的,真要如此行事,你我二人日后还怎的在齐陵商行中混迹?再说回来,那少年的脾气秉性,初看有些莽撞,可越瞧越觉着挺称心。”老三斤可不管胖子瞻前顾后这一套,将衣裳披上,靠着车厢一侧就打起盹来。
毕竟是人上了年纪,连着几日夜里难眠,确实叫他好生烦闷,索性将这些琐碎杂事抛诸脑后,踏踏实实睡下。
当家的苦笑不已,瞅瞅老三斤的邋遢睡相,也有些困倦。
在他看来,休要说身不由己,处处皆是身不由己。早在十几年前,他还是位读书人时就明白这道理,却仍是不信邪,硬生生以布衣之身上书数次,却每回都是石沉大海。
而数月后,他十余篇上书中,有三篇近乎只字未动的谏帖,被齐皇大加赞颂,乃至于朝堂之上连道三声极好,引得朝中震动。
可这三篇谏帖,只字未提他的名讳,谏帖撰笔之人,皆是同一位大臣。
他曾于百般愤恨时前去佛寺中上香,求一位老僧指点迷津。那位老僧道,施主执念过于深重,虽说这功名并未算在施主头上,可与国与民,仍旧不失为一桩好事。可一席话过后,读书人只是笑笑,眼中并未有半点光彩。
他说,在大师心中,是否一生只为佛门兴盛,以身养佛?那既然如此,若是朝堂官府并不修葺寺庙,上香祭拜之人不出香火钱,大师还愿以身养佛否?
老僧思量片刻道,贫僧愿意。
书生说我并非佛门信众,故而也不懂大师为何愿意,我只晓得殚精竭虑的心血之帖叫人盗取,拿去赚得功名,这般齐陵朝堂,我不愿再踏足一步。
所以齐陵少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书生,江湖中却多了一位行事严密,鲜有失职的商队当家。
常言道己不由心,必定身不由己。
可想由心而行,却总有人不答应。
当家的无声笑笑,睡去了。
商队前行虽说不快,可行路日子已久,渐渐已抵齐陵西南处。
齐陵西南的天气,逐渐便有些颐章国北边的滋味,天景多变得很,兴许头晌还是艳阳高架,少顷便是滚滚黑云压来,降下一场痛痛快快的连天狂雨,令人应接不暇,避无可避。
陡峭山峦与荒漠渐渐将冲天草木替代,渐有荒凉大气之感。
齐陵西南曾有古国。古记当中曾有记载,古国乃是千年前一位王侯所建,于当时称得上是穷奢极糜,恨不得将天下珍宝美人皆汇集于此。南北纵跨近百里,当中有城无数,于当年可谓天下独绝。
然岁月悠悠,古国早已衰败,徒留一座座残破城墙与破败宫阙,停驻于广袤原野。
商队缓缓前行,已至古国以内。
云仲在睡梦之中,被唐不枫强行拉起,刚想发作,抬头却见到这处苍凉古迹,目光登时便有些呆愣。
要晓得师徒二人一路上,大抵皆是从十万山中行进,罕有人烟,多是山峦巨树,草木乌啼,数月行程,令云仲看得实在有些木然。眼下苍凉大漠入眼,令这位少年欢欣不已。
“瞅你那没见识的模样,这地儿我走过不下五回,早就看得没甚滋味儿了,难不成还有甚特别之处?”唐不枫见少年呆愣,故意奚落道。
少年仍是目不转睛,嘴上却不闲,“见得多了自然无感,哪怕宅子毗邻名山大川,瞧得多也是寡淡无味。等我到你这岁数,差不离也是波澜不惊。”
“这话说的诛心,我年纪也不大啊。”唐不枫顺手从地上薅起一根长梗枯草,叼在口中。
自打知晓云仲车厢当中有好酒,这唐不枫就鲜有住在自个马车中的时候了。常常云仲整夜行气过后,这位爷就理所应当的爬到车厢当中,将昏昏欲睡的少年挤到一边,自个儿摸到车厢尾处嗅嗅酒香,熨帖无比。
云仲极目远眺,只见朗朗晴天之中,汇来几朵淡云,正午日光正好,云也翩然,朗朗日光穿过丝缕青云,洒落于片片连绵古址之上,韵味难名。
临近正午,商队自然得生火操办饭食,故而马儿渐渐停步。
“要不,练练剑?”唐不枫眼神何其毒辣,瞧见少年眼中眸光起伏,身侧长剑更是被手掌缓缓握住,当下便出言相邀。
“行啊。”云仲嘴角轻抬,“知我者唐疯子也。”
“一口一个唐疯子,可千万莫要败得太快啊。”唐不枫不乐意,将草根吐出,翻身下车。
于是大漠之中,两人刀剑相对。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大地大,不过剑走一圈
待到大汗淋漓的两人将彼此掌中刀剑架住,各自收鞘,商队早已升腾起炊烟,云仲一夜未眠,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等不得将长剑放回马车,便随唐不枫一同前去瓮前等候。许多人早晓得这两人的刀架剑势极妙,皆是在一旁端详,指望着即便没学到其中精要,哪怕学来个一招半式唬人也好,见两人停手,面色难免有些许意犹未尽。
江湖中人尤以使刀剑者最多,虽说两人年纪尚且不算得大,可手底下的出招变式,却是寻常人难以企及。
内行看门道,外行总能瞧个热闹。就算是未曾习武的人儿,亦能在过招之中瞧出些妙处,就算学不来一招半式,于一道乏善可陈的商路当中,也可拿来解闷。
眼下两人凑到瓮前,一人领来一碗清汤,若干面食,随处寻了个地儿坐下,同商队中人一并用饭,顺便听听其余人闲聊。说说天南地北所见所闻,听听所过之处地界有何陈年旧事或是讲究忌讳,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曾听人讲,这古国当年绿水环绕,百草丰茂,同如今的地貌迥异,若是没叫那位后主败光国运,如今的齐陵,恐怕就能多出来数部铁骑。”一位大抵不惑之年的汉子打着赤膊,缓缓喝下一口清汤道。
“如今天下诸国并非无骑军,为何如此说?”旁边一位汉子问道,显然是不晓得当中隐情。
“骑军同铁骑,可不能混为一谈呐。马儿挂鞍架镫,一马一人可凑成一骑,可要是战事起,你瞧瞧哪儿有骑军敢同铁骑叫板的?铁骑可是浑身裹覆铁甲,稍次些的矛尖儿若是不使出十二成力气,怕是顺着甲胄缝隙都刺不得进,当真是顶着箭雨礌石都可顺当冲阵的主儿,哪是寻常骑军所能比拟的。”老吕有些神往,捻须长叹道,就连手上托着的瓷碗都搁在一旁。
“天下良驹尽出大元,路途遥远不说,那大元蛮子也并不同咱们联络,这也使得咱们西三国无铁骑可用。就算是侥幸养出一批堪称珍品的马儿,时日一久,这批马儿年老,铁骑军又难以为继,始终一幅青黄不接的景象。”
“老吕,那这古国又有何讲究?同铁骑又有啥联系不成?”开口的这位,正是前些日求韩席教他箭术的年轻人,煞是有兴致。
被叫做老吕的汉子瞧见他这幅急不可耐的模样,咧开嘴笑笑,一口气饮光碗中剩下的清汤,打个饱嗝道,“一来是此地马种本就同别的地儿不同,腿脚极细长,可却力大蹄快,极其擅驮物,于是尤其适合作为铁骑。可惜,话说到这儿,又得怪那位后主,不知是甚缘故,颁了一分屠马令,使得举国上下的良驹被屠戮一空。没了马儿,本就靠驯养良驹谋生富国的古国,就这么没落下去,揭竿而起者无数,生生将这片大好地界打得衰落下去,再也无人问津。”
云仲亦是好奇,连忙将口中饭食咽下,开口问道,“敢问前辈,可曾知晓究竟为何要屠马?自断根基这等事,常人都鲜有如此行事者,更何况一国之君,这当中的隐情,还请前辈提点一二。”
云仲同唐不枫文斗这事,商队上下皆知,故而都晓得了这位平日里不显山水的少年,剑术极高,再者行事颇有分寸,晓得礼数。一来二去,自然同商队中人熟络起来。
汉子摇头,苦笑道,“云小兄弟,并非是我老吕装作糊涂卖关子,而是时隔无数载,我又并非什么读书人,翻阅典籍书卷这档事,凭我识的几个字儿,当真是有心无力。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当初我爹同我讲的,至于那位古国后主为何如此行事,大概天下也没几个人晓得。”
少年道谢,心中却仍是难抑好奇之心。
唐不枫吃得舒爽,朝后一仰便躺在沙砾当中,并不担心衣袍整洁与否,“灭国都灭了,还想这档子事作甚,不过话说到这儿,云老弟你那马儿,我瞧着就不赖,起码极通人性,实不相瞒,我这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等灵慧的马儿。”
少年笑道,“那可是我师父弄来的,你可莫要打它的心思了。”
“打它心思作甚,难不成偷回宅中去供着不成?”唐不枫一脸鄙夷,“我若是有朝一日赚足银两,定得跑去大元买上一匹良驹,长刀大马,叫人见了都得心生仰慕,如此一来,出刀出得都能酣畅三分,多美。”
大漠正午,正是金乌高悬,荒漠流黄的光景,沙砾之上有波纹皱起,纷乱微尘经微风一荡,更显得处处残垣茫茫起伏。
既然天儿热得惊人,自然少不得钻入车中饮酒,两位酒鬼将衣袍浸过些许清水,瘫坐于车厢当中,只剩举杯的气力。
“我说云老弟,你这一日下来,过得好生无趣,你这年纪,正是胡思乱想跳脱乐呵的时候,暮气不该忒重。除却练剑之外,就没其他想做的事儿?”几口酒下肚,酒品奇差的唐不枫早已面红耳赤,加之日头毒辣,更是大汗淋漓,不停地将衣袖挥起,扇风借凉。
“除却练剑之外,那必然还想弄银子。”少年亦是有些醺然,“甭管其他,李大块的媳妇儿还没着落,我也缺一柄好剑。况且多赚些银子,总能令我爹也省心些,免得整日东奔西走。”
唐不枫啧啧称奇,“没成想啊,你这一心醉于剑术的小侠客,还能想着老爹同乡,的确不赖。”而后又黯然道,“可惜喽,即便我挣来几千两,也没处花去,免不得同那些富庶人家公子一般跑到青楼豪掷千金去。甭担心,凭你这身功夫,过个几年,怎得都能赚来一笔不薄的银钱。”
云仲轻抬醉眼,朝前者笑道,“借你吉言,到时送你头肥蹄大肚的良驹,婆娘都省了。”
唐疯子眼一翻,没好气道,“好的不学,反倒学了一醉商队糙人的口气,到时倘若见着你师父,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许是鬼使神差,唐不枫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除此之外呢?”
少年想想,摩挲剑柄,“我想畅畅快快出一剑,而后在天底下转个圈儿。”
“然后?”
“圈儿越大越好。”
唐不枫笑意骤起。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举剑走沙
“既然要出剑,那光图一个快可不成。”唐不枫笑道,意味深长地拍拍云仲肩头,“江湖当中用剑的高手,这些年下来没见百八十号,怎个也有几十位,虽说出手各有高下,不过大抵可分为两流派,估摸着齐陵以外大概亦是如此。”
少年一愣,他还真没听过这等稀罕说法,即便是吴霜路上谈起过不少风土人情,用剑技法乃至江湖上的剑术大家,可关于流派一说,从来未曾说起只言片语。
在他看来,剑术各有妙处,如何归结为流派一说,只可说人人递招不尽相同罢了。
唐不枫斜眼瞅瞅云仲,“依我看,流派大抵分为快慢两式,快剑讲究一个快字,行剑出招似夹带风雷,力求在他人尚未抵住之时,破其招式,以快压人;慢剑重势与力,势大力沉,乃至压过刀势,重若千钧。”
“你这剑,终归是归结在快剑一流,不同那帮剑术大家相比,可谓是我所见用剑之人中的翘楚,但论及慢剑,则有些差强人意。”
唐不枫这话实则极其在理,云仲入门以来修习的剑招,大抵以轻快迅疾为主。除却下楼叠瀑,便几乎再无其他以力道压人的招式,故而在快剑一途进境显著,于慢剑一途则有些不尽如意。
“的确如此,但剑术若是强行分为二流派,似乎还是有些牵强。”少年仍是觉得不妥,于是皱眉说道。
“理儿也没错,不过我们这等习武之人,最好还是一碗水端平。”唐不枫仔细想想,朝饮马的木桶一指,“若说将你全身的本事比作那桶,边沿一周桶木乃是你各样本领,倘若是想令那木桶盛多些水,就得将短板拉长些才可。”
“习武之人行走江湖,最容易死于短处:唯擅轻功者死于正面对招,唯擅斧钺者被数位脚步轻快者耗死,在这江湖里的先例笔笔皆是。”唐不枫难得有些唏嘘,借着原本深沉醉意,再饮一口朔暑。
少年朝后一倒,将酒水轻轻倒入喉中,“可这力道如何修行是好。我曾跟随师父每日以钝剑劈柴数月,亦曾跑山数日,每日出剑四时辰,竟还是输在力道上。”少年如是道,并未在意唐不枫此刻面皮上的神色。
“云仲,由始到今,你练剑共有多少年头?”
“大概七八月有余。”
话音刚落,唐不枫摁住云仲脑门,朝云仲腰上就是一掌。
练剑不足一载,便已经达到这步境界,这还能叫天资平平?此时的唐不枫,心头除却想骂娘之外,再无其他。
“没想到,我这兄弟还是个妖孽一般的人物。”唐不枫擦擦头上汗水,斜斜靠着车厢边,愤然灌了一口酒,“持剑不足一载,恐怕传到外头去,江湖上那些个剑术大家都得坐不住。真不晓得你小子是如何练的。”
一边的云仲疼得龇牙咧嘴,那一掌力道不大,可却如无数小刺划肉,扎人得很。再仔细瞧瞧唐不枫双手沟沟坎坎的老茧,云仲一时间语塞。
“看来天资如何,的确在武道中分量极重,并非是靠着苦练便足矣弥补的。”先前出过一身大汗,醉意稍降,故而此刻唐不枫还可再饮两口苦酒,怔怔出神道。
“自从我爹死后,我每日出刀足有四时辰,兼修体魄脚力,与齐陵这一路的高手切磋无数次,未有败绩。可始终进境缓慢,仿佛出刀愈多,反而却越发不敢出,皆因我太过于懂得我刀法中的错漏,故而停滞不前。”虽说做派依旧粗犷,可少年仍可听出唐不枫刹那间的落寞之意。
“不过兴许熬过这段,我的刀将与江湖中那些老辈高人比肩,算不得什么。”唐不枫看向长刀,眼中一扫落寞,反而比先前的痴意更甚一筹。
“还得多亏云兄弟方才那一句话。”
“我也想出一刀,也想在天下走一圈,顺道将那圈里的不平事,尽数当成磨刀的砺石,一刀下去,都给砍得崩碎。”
少年盯着唐不枫老茧横陈的一双粗手,突然出言。
“打今儿个起,我同你一道修行体魄。”
唐疯子眯眼,嘴角邪邪一勾,“此话当真?”
于是打这天起,商队上下三五十人,都发觉商队当中除了唐疯子,又多了个小疯子。
唐不枫将老三斤那对锤借来,以坚韧枯草绑扎于剑上,令云仲每日举剑站桩两个时辰,再从当家的那里借来裹马的毡布,注满沙砾捆于云仲双腿上,意为抬升云仲脚力。
仅仅举剑一项,便累得云仲双臂酸痛,头两日若说是苦不堪言,那往后几日,双臂早已麻得彻底,连同臂膀也跟着肿起一周,就连寻常饮酒用饭,都得颤颤巍巍多加小心,免得酒水饭食给倒入鼻中。
老三斤那对锤虽说不至于重不能提,可令双锤尽数悬于一剑上,所耗费的力气自然大了不止一倍。再说唐不枫这等人,对自个儿下手狠辣不说,对云仲更是毫不留手,索性将两柄锤悬于剑尖之上,如此一来,所耗的力气更是奇大,就连劈柴数月的云仲,都难以应对。
倒不是说吴霜不忍徒儿受苦,而是这一路上教修剑招居多,至于筋骨打磨熬练则是其次,要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那女子步步生莲,并非不可。
可到唐疯子这儿,哪里管什么揠苗助长,狠命锻熬云仲筋骨就是,只要不落下什么日后弊病症结,褪去层皮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学那风尘女子,靠一张面皮示人不成?
除却举剑之外,云仲还得于厚实沙地当中疾行,用以提升脚力。商队上下中人皆知,就这片古国所在的荒漠,那可是良马都不愿涉足其中,稍不留神便会将马蹄陷入沙土当中,轻则半晌不能动,重则抬蹄不及拗断马腿。
更何况少年双腿上均是绑束沙土,起落间极为艰难,要在这等易陷的地界奔行,谈何容易。
一连四五日,云仲连行气的功夫都无。
每日唐不枫都得前去将昏睡之中的云仲拍醒。
倒是苦了这位酒鬼,自打这以后,时常喝不着朔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沙风雨两相宜
商队穿行荒漠,至今已有七日之久。虽说商队中人精气神依旧明朗,可却有些流言蜚语已悄然于队伍中传开,令不少人心神为之颤动。
无他,只因最近一连两日,荒漠当中突然就涌起狂风,将绵延无数里的荒漠吹得难见五指。经上回文斗解围,众人均晓得韩席的箭术极其精妙,不说百步穿杨弦无虚发,称之为箭术妙手总不为过。可绕是以韩席的眼神,也只够勉强看清周遭七八十步的景象,风沙纷扬,怎能窥探。
流言大抵是说商队早已在风沙当中迷失方位,如今不停赶路,恐怕只是在古国之内打转而已,并未向南行进;当家的与老三斤韩席这些个带路人此刻并未告知,只不过是为了稳住商队而已,实则对走出风沙束手无策。
兴许说者无意,但这流言传开之后,众人只觉得眼前风沙,更犹如渊冥虎口,骇人得紧。而让这众人最为惊慌的是,明明这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可当家的始终未曾露面,更不曾说出半句话辟谣解围。
“风沙可曾减弱?”车厢之中,满身虚汗的当家缓缓出言,话语声极为嘶哑,像是在鬼门关当中走过一遭似的,虚弱万分。
“并未,”老三斤面色亦是难看无比,将怀中水囊递给当家,见前者压根无力接下,长叹口气,将干瘪水囊举起,慢慢倒入当家口中。“这地儿的风沙,你应当晓得,万一刮起来,起码得等个两旬半月才得消停,眼下这才过去七日,哪里能弱。”
老三斤狠狠撕掉下唇上干裂褶皱的死皮,舔舔嘴唇道,“先才我去瞧了瞧商队中的余水,似乎还不足三日所用,照这么下去,商队上下这些爷们,都得生生困死在风沙当中。”
“谁又能想到风沙骤起,”当家吃力地摇摇头,咳出一丝发黑血迹,“往常来讲这风沙都在冬春之际,向来未有人见过古国域内夏时有风沙起,着实出乎我预料。估算行程,原本再行两日便可抵那大泉湖,补足商队上下的水囊,可这么一来,只能在风沙当中来回转悠。”
再好的班头,哪怕眼神利如鹰隼,遇上风沙遮天这等事,几乎都是束手无策,连天日都几不可见,怎能确定此刻方位,方位不清,便只得在这尘沙当中迷失,听天由命。
“莫在提大泉湖了,想到那湖水清甜甘冽的滋味,我这嘴里便越发干巴,你啊你,伤成这样还不忘搅乱老子心境。”老三斤轻轻吐出口中沙沫,顺手掀开当家身上覆盖的干净布衣。
布衣染血,一根被削断的木刺嵌于当家胸口,伤处周遭皮肉已然黑紫下来,腐臭难言。所幸风沙忒大,否则估计蚊虫草蝇早已汇聚在车厢当中。
“嘿,兴许是年轻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文章,惹来满天神佛不快,如今报应落到头上,也无可厚非,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之,算得个屁。”当家的故作轻松道,可说话间伤处又是淌出不少乌血,更是引起一阵剧咳,从喉咙当中溢出血来。这根木刺原本足有一剑多长,自打风沙初起那夜,便不知从何处飞出,力道之大,竟强行将车厢射了个内外通透,正好扎在当家胸口,伤及肺脏。
老三斤一脸不耐,将一边药瓶伸手拿来,顺带还取来半壶喝剩的烈酒,“且放宽心就是,你若是死,十成得死在你这张嘴上。区区这点伤势,算得个啥?我老三斤年轻时不晓得叫人捅穿了几次腰腹,如今还不是能在床笫上威风八面?”
当家的刚想出言埋汰两句,嘴里却已然被老三斤塞进根压衣的窄木,死活说不出一字。
“咬着点,权当嘴里含着半截甘遮便是。”话音未落,酒水便顺袒露半截的木刺淌下,将伤处周遭的乌血都冲开不少。
当家的一声未吭,而口中咬着的窄木,却深陷下去。
“知足吧,天底下能让我老三斤亲自出手上药的,到今儿个你是头一份。”老三斤灌口酒,看向车外茫茫无垠的狂烈风沙。
年轻时在齐陵街坊当中,整日同人拼酒打斗,同为盛气之人,常有人不晓得下手分寸捅穿腰眼割伤臂膀,不过仗着当打之年,再者有医馆当中的郎中医术药方,温养些日子便又是一条好汉。
可如今,哪里去寻这等医术高超的郎中,商队中所携伤药,已然不足以压制住伤口溃烂,即便是以烈酒祛腐,也不过隔靴搔痒,杯水车薪罢了。
他破天荒有些无力。
云仲头一回见到这等阵仗,他可从未见过何为风沙,小镇当中起风,至多是扬起些浮土尘灰,哪有眼前这等蔚为大观的场面。
其实少年心思不止如此,这风沙起,一是可好生打量打量这等罕有的景致,二来便是终于能缓缓连日以来的疲惫。起初云仲的确是想学学唐疯子修行力道的法子,可没成想后者就如同疯癫似的,将云仲朝死里练。
绕是劈柴跑山时,云仲也没受过这般罪,日复一日下来,前半夜倒是能睡上个囫囵觉,可随即后半夜,便被四肢处传来的酸痛之意折磨得无法入眠。期间云仲实在强忍不得,寻思着歇息一日调养躯体,话未出口,却被唐不枫鄙夷眼神生生憋在喉中。
若是双臂不似如今这般酸痛,少年恨不得朝自个儿脸颊上抽几下,管管自个儿多嘴的弊病。
少年回过神来,只见马车窗外风沙笼罩,浩大风沙如瀑如峦,随风绵延不知多少里,长风将商旗吹得猎猎作响,缀以沙砾敲打旗边之声,仿若连天急雨倾斜而下,却又赋余阵阵磅礴意气。
天下无云无日,天下亦无光无明。
周遭只剩狂沙敲叩劈啪之声。
声声入微。
原来风雨风沙两相宜。
少年心中茅塞顿开,于是将身边一根捆马绳索系在腰间,翻身再下马车,浑身痛楚早已无知无觉。
手中仅一剑尔。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来人
从马车向外行不过几十步,少年便难以窥见其他,只是隐约能瞧见些许马车轮廓。
商队成行排列,甭管是人或是马儿,于风沙之中视野皆极差,想凭借马匹自个儿本就极弱的目力跟随着前行,显然并非什么明智之举。故而老三斤挨个嘱咐下去,令商队上下的马儿皆套上粗重麻绳,后车的马匹与前车车厢相连,以免与队伍走失;再用皮罩盖住马儿双目,免得风沙入眼使其受惊。
别看平日里那头拉着云仲的夯货极富灵性,可在山林当中走顺腿,一遇这等声势浩大凶狂的风沙,便登时蔫了下来,四蹄乱蹬,胆怯得很,比遇上倾城蝉那回还要来得惊慌,当然就无暇顾及云仲自行下车,只顾得上自个儿盲目跟着麻绳乱走一气。
少年好容易在沙流当中立足稳当,沙砾随风,打得额前升疼,更别提想要睁眼窥探周遭,只是等身上绳索吃劲,再朝吃劲那头走上几步,勉强跟上车队行进。
睁眼不成,云仲索性就将双目牢牢闭紧,摩挲着剑鞘,将长剑拽出。
吴霜讲解剑招剑势时的姿态,逐一从脑海当中浮现而出,就连同当时周遭景致,也丝毫不差。
云仲晓得自个儿的记性有些差劲,当初先生令学堂同窗提点熟记的圣贤文章,他记得倒是不慢,可忘性忒大。耗费一个时辰所记的文章,不消半时辰便能忘得彻彻底底,常常引来先生的数落,说他是聪慧有余,却对做学问丝毫未有正视,故而忘性与日俱增。
时至今日,外出数月的云仲,才觉得先生说的大概并无偏差。
喜欢的事,哪怕无人强求,也可在灵台当中常驻,不落尘灰;不喜欢的,就如同骡马磨豆,即便挥鞭力赶,亦是不情不愿,又怎能上心?
茫茫风沙当中,少年闭目运剑,万千罡风尽加于身。
少年只觉得剑出一次所需的力道,仿佛需将万山捅穿,剑刃被四面八方来风吹到颤抖,连同手腕也随之酸麻起来。一来老伤未愈,更何况眼下的情形,同此前的举剑相比,更难掌握。
此为东南西北风,哪有人可立足,更何况出剑。倘若有人可在狂沙当中闲庭信步,那也并非是少年此刻所能比的。
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将剑刃拄在沙中,凝神细思。
吴霜所传仅有这几招,然而若是将这几招练至化境,估摸着也能在江湖中立足无忧。
少年思量再三,突然之间灵光一现。
既然天地八方来风,何不就将这风沙当做刀剑斧钺枪棒流星。
溯扣一式,由心而出。
少年挺立风中,以长剑拨开无数沙砾,时而逆风交击,时而顺风而递,不知不觉间,出剑便与平常一般无二。
一撇一捺,剑意极长。
“外头风沙甚大,你怎能自个儿外出?若是与商队走失,不出两日你便得死在这地界,找死不成!”少年出剑正酣,却听近处有人好声吼道,喊声之大,甚至能隐隐盖过风沙呼啸。
来人正是唐不枫。碍于风沙忒大,一连两日这位酒鬼都未曾喝上一口酒水,自个儿车厢当中的劣酒,更是连看上一眼的兴致都无。无法,自从他喝上了云仲的朔暑酒,再尝尝自个儿带的劣酒,就如同白水般寡淡无味,口儿自然是养得极刁。
两日不饮,早就令这位酒量奇差却极好酒的唐疯子忍无可忍,腹中的酒虫每逢夜里便偷摸作祟,乃至连周身上下骨节都有些奇痒难止。这才冒着风沙,赶来云仲车边讨些酒水。
可找寻半晌,云仲车厢之中并无一人,只留下一头四蹄乱踩的慌张马匹,再无其他。
“练剑呢。”少年好容易张开嘴,才开口便吃进一嘴的粗腥沙砾,忙不迭吐出几口,眯着双目打量唐不枫。后者此刻模样亦是狼狈,满头黑发皆尽变为土黄,双目更是叫细沙迷住,险些就到了涕泗横流的境地。
而就在少年愣神的功夫,手中剑被一阵劲风吹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正巧嵌到边上的一块土岩之中,铿锵作响,足可见这风的力道。
而令二人都有些惊骇的是,长剑入岩,土岩背后却跑出一位汉子,面色煞白,似是被这一剑惊得不轻,没走两步便倒在沙土当中,满脸皆是细沙,呛得难以挣动。
两人相视片刻,皆是踉跄来到那汉子身旁,将这人扶起,用袖口将这人面目勉强擦净。
这位汉子面白无须,五官生得是分外周正,细腻得很,可瞅着的确面生,并非商队中人;身上仅穿一身布衣,却极轻极薄,就连唐不枫这等行走天下数年的江湖人,亦未见过这等纤细布料。
二人不由得有些狐疑,先前从未听说古国域内有人烟,再说就这等鬼天气,哪有寻常人家能在这等天景出门?当真不要命不成?再说看这人装束,手上空空,就连腰间都未曾别住水囊,断不是赶路商贾种种。
“敢问您打哪来?”唐不枫将汉子扶到土岩后,略微避避这无序可寻的罡风,眯眼问道。
汉子似是惊魂甫定,吞吐道,“鄙人乃是此地住民,今儿个趁着外头风沙渐起,寻思着出门瞧瞧景致,另外这地儿起风时有良马出没,我就寻思着能否带回两匹,却不想被这位少侠手中的利器所引,于是才躲在石后端详片刻。”
汉子这番话极为荒唐,绕是云仲这等雏儿都有些厌嫌地挑了挑眉:风沙之中有良马?此地住民?这番话,恐怕糊弄垂髫小儿都极为勉强。
云仲刚想出言,可侧脸一看,唐不枫却有些思索之意,眉头紧锁,似是想到什么要紧事,于是只好等后者开口。
唐不枫迟疑许久,终是开口道,“我乃是齐陵商队中人,路遇风沙,水亦是不足,只怕再撑下去,商队上下都得毙命于古国境内。敢问您住在何处,若是方便,还请将我等领至府门边避避风沙,倘若多有叨扰,还万望您担待。”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须臾之间
“传闻古国沙海起时,有人穿行沙海当中,被发跣足,平日避世不出,形貌昳丽煌煌若仙人临世,居于尘沙尽处,鲜有人得见。”当家的被老三斤搀扶起来,唇齿不清地说道,神色极为神往。
当家说这段,乃是当初位先贤所著的《大齐四方游记注疏》当中的一段。此书对大齐境内的风土人情,草木虫鱼记载得详实至极,大到各处地貌中的崇山关隘所在,小到每处的方言俗语,乃至各方行事规矩,尽数归于一书之中,称得上是天下一绝。传闻乃是这位先贤耗费半生财力寿数所著,最初现世,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古国,为得便是能找寻到那处书中所写的沙海中人,可无一例外均是无功而返。
而修书的这位先贤游览四方,身子骨早就一日不如一日,此书初成便溘然长逝,再也无人知晓隐情,更令无数人扼腕叹息。
一来二去朝代更迭,再加之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此书中记载的许多名景已不存世。高山成流水,长河易大漠,这本齐疏再也无那般详尽,于是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老旧黄历。偶尔有读书人瞧瞧,也只是看个热闹,想想当年大齐鼎盛一时的雄浑国力与风土人情,再做几篇不入流的浅显文章,吊唁一番罢了。
而当家的竟能讲出书中偏不起眼的一段,且能一字不差,可见这位商队当家虽说平日里不显山水,但腹中仍保有作为书生的浓重墨水。
“这可是天大的气运造化,怎生就能落在咱们头上。”老三斤仍旧有些回不过神,虽说斗大字不识几个,可此等稀罕事听得倒是良多,可唯独未曾见过今儿个这档子稀奇事,一时间频频皱眉。
当家的反倒有些豪迈,“静观其变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若是能见着古籍之中的不可知之地,哪怕死在其中又如何。”而后转头向一边的老三斤道,“虽说是无路可走,我也是耗得油尽灯枯,可商队之中这帮老兄弟的性命,总不能出什么意外,毕竟大多都是老小齐全,不似我这无家可归的落魄之人,倘若我一命呜呼,还请您老好生看顾,保住商队上下性命。”
“伤成这等模样,还说个屁的晦气话。”老三斤冷哼,却未曾出言拒绝。
云仲与唐不枫韩席,还有那位古怪汉子,四人立身于商队前头开路,顺风沙最为肆虐处缓缓前行。那汉子手中持着一枚枣核似的铁针,拨弄几下,朝针尖方向一指,大声道,“再行二里,便就能进入漠城。也不知怎的,这回的风沙忒大,往常行至此处,便已可见到城门,如今却是被这风沙挡得结结实实,死活瞧不着城门。”
唐不枫瞧着茫茫烟沙,轻轻将刀柄握住,口气却仍是无波无澜:“在这等贫瘠之地筑城,想必城主亦是有大气魄,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那汉子抿嘴笑笑,示意前者畅言便是,无需顾忌。
“不知水源从何而来?”此话一出,韩席面色亦是微变。
古国域内尽是荒漠,除却大泉湖一处常年涌出清水,再无什么绿草如茵的多水之地,而显然此地距大泉湖还远,城内百姓马匹用水,又从何处寻来?
韩席侧过头去,朝云仲轻轻眨眼。
少年勉强能听出这话当中的纰漏,霎时间心也沉了下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福祸并非定相依。
殊不知那汉子开口道,“三位莫要惊慌,漠城头一任城主乃是神仙人物,当初筑城时候无水可用,于是率城中百姓开掘了一口大井,再从井底开掘,直连大湖,这才令城中百姓有水可饮。”汉子停顿两息又道,“还敢问三位,如今大齐是哪位天子执掌天下?”
三人面面相觑。
仍是唐不枫应对极快,笑道,“如今并无大齐,多年前便已一分为三,上齐早已是不存于世,只剩上齐齐陵颐章三国,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哪里能比得上避世之人逍遥自在。”
汉子摆摆手感叹道,“头一任城主有言,避世避世,哪里有避世这一说,倘若天下乱了殃及池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等百姓的性命,只怕还比不过蝼蚁,眼下避于一处衣食无忧,只不过是度一日算一日罢了。”
三人一时有些语塞,并非是不知如何回话,而是汉子所说,的确没半点错处,仿佛将肉皮揭开,漏出当中鲜血淋漓的惨淡世事。
“不知那大湖是否名为大泉?当中有一口神异泉眼常年不涸?”相比唐不枫今日的老辣,韩席这话反倒要来得有些唐突干涩。话还未出口,便被唐不枫轻轻瞥去一眼,可不知是因风沙过大未曾瞧见还是出于其他,仍旧是问出了这句话来。
“既然是湖中有泉眼,那各位所说的大泉湖,大概就是我等口中的漠生泉。兴许是不处时间年头过久,这湖的名讳亦是更迭多次,不过漠城当中的百姓,依旧称其为漠生泉,意为供漠城生生不息之泉。”稍做思量,汉子并未对韩席插话之举起怒,反倒是乐呵说道,更显得有几分避世出尘的气韵。
“对了,既然三位对漠城如此好奇,我倒要问问这位小公子,先前你手中的利器,敢问究竟是何物?方才我躲在沙岩后身,只觉得这利器杀气深重,故而有些好奇。”
少年这一路鲜有出言,此刻听汉子如是问起,不由得猛得一怔,“难不成前辈从未见过此物?”
汉子憨憨笑笑,“的确从未见过,城中人家中常备锄镰这等利器,用以耕作,可唯独没见过这样两刃森寒的耕具,故而才有这一问,倘若不便答复,无需勉强。”
正当众人心中疑云丛生之时,前头的汉子好声道,“漠城到了,各且先在城门外等候些时,我自行前去知会守门之人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风沙渐开,一座巍巍巨城猛得映入眼中,矗立前方。
似须臾之间掀开层层厚幕。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八章 城中云雷
一行三人当中,尤以韩席箭术高超,目力自然亦是不俗,可对于眼前这片突兀而现的大城,绕是他也未尝看得明白。
商队车马亦是停下,其中不乏有目力非常者,见一座巍巍雄城横亘于前,亦是惊得难吐一字。无人晓得在这荒凉的古国域内,竟有这么一座不亚于齐陵都城的磅礴城池。
老三斤早在方才便已窥见巨城全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失神开口,“老夫行走四方,多年下来也算见多识广,这般宏伟的城池,倒是头一回见。被称为中州国门擎柱的乌砀关,初见之时我曾以为乃是冠绝天下,可拿来同此城相比,大概也只勉强算是几堵墙而已罢。”
“城是好城,不过此等云雾缭绕的巨城之中,是人间仙境还是森寒鬼域,谁又能说得准。”当家的出言越发吃力,一路上的颠簸,无疑使得其伤势又重一筹,再说许久未曾饮水,更令话语声越发嘶哑。
当家亲自立的规矩,自然不能破。
凡是商队中人,甭管是班头当家,饮水告急时,皆不可仗着自己的资历职位,比旁人多携一口水。
众人各怀心思,皆是在城外等候。
所幸不多时,那汉子便已从城墙之上探出头来,朝众人挥手示意,“诸位进城便是,城主允了,待到各位饮水饱足,还请到城主府上一叙。”
众人当然是欢欣无比,毕竟缺水已久,多数人嘴角皆是干裂渗血,想着若是能喝上一口清水,那便是给个皇位也不换,于是纷纷快步进城。
初一进城,城外滚滚沙流便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什么扑面生疼的沙砾,就连嚣狂罡风也一并消散开来,化作道道柔和清风缭绕周身,甚是奇巧。
而最为令人不解之处在于,城中楼宇鳞次栉比,乍看之下端的是富丽堂皇,可仔细瞧下来,却有十分的雅致古韵。
有流檐飞瓦铺陈其上,檐上脊兽活灵活现,似要破开周身桎梏伸腰弓背;楼阁之上皆有珠帘卷起,仍旧留有两串,于清风之中泠泠而鸣。
城池街道极为整洁,乃至在日光之下映照出淡淡荧光。许多文人打扮的男子席地而坐,听街边一位老人说书,听到妙处,更是忍不住连胜喝彩,举起杯中物与好友示意,一饮而尽;顽童嬉闹,不慎打翻了街边住户门口的一盆花香馥郁的盆景,引得女子一阵佯嗔,便立马将稚嫩脸颊皱紧,看得女子哭笑不得,立马掏出几枚青果递给顽童,后者接过青果,笑得合不拢嘴。
商队众人皆是惊异于城中的祥和恬淡,于是许多糙汉子便将塞到怀中抓痒的手悄悄拿出,更是有些年纪尚浅的商队伙计,瞅着位衣衫薄淡的女子,不知怎的就有些脸红。
众人心中皆是平和,估摸着神仙妙境,大概也不过如此。
汉子带领众人前去城中大井饮水,一路上答疑解惑,过不多久,便已至井边。
“诸位尽管畅饮便是,漠生湖自打漠城立城至今,还从未被喝光过。漠城许多年来已是未曾见过来客,城主可是特地嘱咐过在下,让我好生招待各位,各位千万莫要客气,好生解解渴意就是。”汉子打趣道,无形之中将众人的窘迫之意驱散大半。
众人当中大都娶妻生子,可仍是有些年纪尚浅尚未娶妻的雏儿。打方才一进城,许多城中百姓皆是好奇,便一路跟随商队而来,当中除却老迈之人,当然还有无数孩童女子。前两者倒还好说,可此地的女子形貌极为昳丽端庄,且百姓所穿皆是极薄布衣,大多跣足,于是乎女子玉足,晃得这帮年轻后生两眼生疼。
常言道腹饿食粥甘如蜜,更何况是断水许久,众人渴意近乎无以复加,足足数十桶满当清水,令商队众人皆是喝了个痛快,腹中饱胀。
除却云仲三人皆是小口慢饮,其余众人均是大口吞水,喝得是不亦乐乎。
“看来这井中的确是大泉湖引来的清水,端的是甘甜清冽,实在是爽口得劲。”韩席将水囊放下,靠在井边缓缓出言,似是终于将心中疑窦放下,浑身也是舒展不少。
“韩老哥曾喝过大泉湖水?”云仲亦是舒坦,清水入喉,似是干涸田垄叫大水漫灌,四肢百骸都舒坦下来,此刻盘坐井边开口问道。
唐不枫闻言笑道,“韩班头可是商队之中的老人了,莫要说饮过,只怕都喝了不下十回。”
少年嘿嘿一笑,朝韩席挤挤眉眼,恰好被一边的唐不枫瞧见,狠狠瞅了少年一眼,不再吭声。
生死之间,患难与共,二人关系,自然不再同以往一般。唐不枫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年轻后生,自然要在言语之中有所表示。
“但这地儿的确有些古怪。”韩席沉思,却一时说不上古怪之处,只好皱眉饮水。
少年正寻思着擦擦手中剑,闻言有些不解,但周遭百姓过多,一时也不好出言问询。身边的唐不枫悄悄一拍云仲肩头,示意云仲附耳过来。
“韩班头说的,的确有理。先不说这古国域内何时立起一座巨城,方才入城时候,风沙猛然停滞,极为突兀,此为其一。”唐不枫双目扫视,不着痕迹道,“二来此处向来无雨,而城池当中多为流檐,可使雨水倾泻而下,不至于将屋檐压垮或是屋中漏雨。”
少年面色不变,心中却又是隐隐有些担忧。
唐不枫所言非虚,虽说这第二条在他看来有些牵强,可风沙顿停,的确令他十分疑惑。
天下自然有不少能工巧匠,可使手段抵住狂风肆虐,可这城池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太多异状,一如城池风沙平息,只剩微风拂面,的确有些不对。
正想到此,少年却听到城中有人呼喊,而这呼喊之声瞬息之间便被惊雷声压过,震震雷鸣震颤整座巨城。
只见巨城后门大开,涌现出万千朵白云。
初看是云,再看乃是万马奔腾。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妥不妥
如此多的高背骏驹如云而至,声势浩大至极,引得商队众人皆是心中震荡。行走天下,怎能全凭一双肉足,故而马匹自然而然就成了宝贝。前两日水囊见底时,许多人瞧见马儿那副蔫头耷脑的架势,大都是将水囊中所剩无几的清水匀出一份来,先紧着马儿喝上两口。
出门在外,马匹即是性命所依。所以商队中人无论年纪长幼,多少都晓得些相马的小手段,眼光兴许高低不一,可总也能从宽泛处瞧出马儿好坏。
眼前这足足上百匹马儿,毛色鲜亮灵动,周身上下除却蹄足,均是无半根杂毛,雪白如飞云及地,端的是神骏难抑。甭管以耳后眼缝还是蹄肚齿口,以相马之术来看,这百朵飞云皆数得上为数不多的宝马良驹,教看得众人眼热。
而街道两旁的百姓见群马飞腾而至,并无半点惊慌之色,倒是欢喜得很,不论垂髫小儿还是老叟妇人,亦或是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皆是一副欢欣之色。
那带路的汉子亦是坐在一旁歇息,见商队上下皆是一副不解意味,更有不少眼中带有惊慌着,于是“诸位莫惊慌,这百十头奔马皆是城中百姓所养,可老城主吩咐,莫要叫马儿终日锢在厩中,虽说这百十头马儿不属一家,不过也不可将马儿憋坏,倘若失却了在风沙之中挣动的能耐,估摸着也是对于马儿有害无利。“
一席话过后,众人这才明白,感情这眼前这群雄壮大马,大都是城中百姓所养,更是令感谢人啧啧称奇。
毕竟常言道老马识途,可处于这等常年无人出入的偏僻角落,马儿能自行归家,当中难易,想必无须赘述。
方才与众人交谈时,汉子自报家门,称自个儿姓沈,单名一个界字,字可疏。
沈界转向云仲三人又道,“三位若是歇息饱足,便可随我一同前去城主府中一叙,至于商队当家身子有些抱恙,我已请人将他带去城中医馆调养,无需挂念。”
三人闻听此言,虽说觉得多加叨扰有些不妥,不过既然城主开门放行,那便是救下了商队三五十口性命,怎得也得见上一见,同城主道声谢才是。
至于提及当家身体抱恙,云仲唐不枫虽说亦是忧心,不过也只当是文人身子骨薄弱,连日渴涸颠簸有些疾症,也是在所难免,便不再多去理会。只有韩席一人闻言微微一怔,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不动声色。
漠城极宽,南北走势极正。正当中乃是那口贯通大泉湖的巨井,而再朝南行几炷香的功夫,再穿过三四条巷坊,越过一条雕镂精细的白玉桥,便可窥见城主府全容。
相识已有半日,几人便不再同初见时一般拘谨,一路上时常闲聊,就连往常古板驽钝的韩席都破天荒打趣了几回,称得上是相谈甚欢。
“若是这回没遇上几位,我还真当外界仍旧是大齐的天下,枉我平日里自诩算半个读书人,不曾想连外头的朝代更迭都不晓得,羞煞个人。”沈界摇头苦笑,打小习文十余载,自认观书不在少数。可今儿个一听上齐崩离,倒使得他有些说不出的苦楚:城中书卷大都是上齐年间所著,而如今上齐已亡,在他看来,当年的书卷所述的道理论述,兴许早就跟不上时节,故而心思低落。
“那可未必,”一路上数云仲最为惜字如金,出言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还不及韩席,而眼下却开口道,“晚辈读书虽少,但我先生曾讲过,历朝历代皆有大家圣贤,读前朝书卷,亦可明今时之理,读得多自然有无穷好处,这理儿想必前辈比我想得透彻多矣,晚辈就不再多言了。”
沈界闻听少年开口,一时间也是停下步子,认真听这少年出言,并未有半点不耐或是轻视之意。
“数月前我随师父辞乡而出,行走江湖,恰逢路上遇到一位老丈,曾问过我一事。”瞧瞧如洗碧空,少年露出一丝笑意,“那老丈说,倘若你在江湖里混迹许久,却迟迟闯不出个名头,就连掌中剑都无法扬名四海,那时又当如何?”
“我仅仅是喜欢出剑而已,名扬四海与否,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山巅山脚的区别,处处有景,又为何要争那个名头。”
沈界听着,顿觉心胸豁然开阔。
“前辈是喜欢读书,既然是喜欢,前朝今晓又有何区别,喜之为之,再好不过。”
在漠城被誉为太文子的沈界,此刻心中的确比三伏天喝过一碗冰粥还要舒坦,缓缓默念道,“喜之为之,就是这喜之为之。没想到我这避世之人,险些也被所谓功名夺了心智,一时间竟觉得书卷都没半点意思,未曾想就是这句喜之为之,将我给堪堪点醒。”
“多谢小兄弟,可疏受教了。”说罢,这位而立之年的汉子便朝云仲行礼,后者却侧身一跳,轻飘飘闪开了这一礼,“前辈千万莫要如此,只不过一时间思绪有岔罢了,假以时日必定有自个儿想透彻的时候,晚辈不过是取巧,怎能受这一礼。”
韩席唐不枫亦是规劝,好说歹说,才让这位犟脾气的读书人受起礼数。
三人且谈且行,不多时便已抵城主府外。
可令三人咋舌的是,这城主府不过乃是一处二层小楼,虽说府前极为宽敞,可相比之下,府邸却更是显得寒酸无比,乃至都赶不上城中百姓宅院。
府门前有四四方方,长宽约千步的一片空挡白石地,平坦整洁,就连足印都未有一个,早就摆设好不少桌椅。天色渐渐暗下来,更是在这白石地当中围出一团篝火,几位家丁打扮的男子围绕在篝火边,烫肉温酒。
几人好些日子未见荤腥,顿顿皆是以汤食果腹,此刻闻见肉香,哪还忍得住口齿生津,若是四下无人,只怕涎液都得流下半尺多长,就连韩席都有些难以忍住腹中馋虫,眼巴巴地瞪着场中酒肉,心痒难止。
“云老弟,走一个?”唐不枫忽然问道。
“不好吧,毕竟城主还未露面,不妥不妥。”云仲舔舔嘴角。
下一瞬,两道黄光直冲场中,将身旁的沈界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跌坐在地。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章 夜宴
“当家的性命,就只好拜托给您了。”医馆之中,老三斤对一位郎中道,神色终是好转些许。方才饮水过后,便有人带他与当家的前往此处医馆,等候郎中瞧过病情之后,再行定夺。
所幸那位身形颇为矮小的郎中并不拖沓,手脚极为利索,不多时,便将方才还未成型的药材整理妥当,立马就给当家的搭脉问诊。
老三斤是何许人也,若是这点规矩都不通一二,岂不是在江湖之中空活多年,于是朝郎中行过一礼,而后径直出得医馆,在外头等候。
天儿瓦蓝,清风绕指。
老三斤也是难得静下心来,逛逛周遭,瞧瞧医馆近处的盆中花草,也总算是能解解心中几日以来堆累的烦闷之意。
老三斤原本不叫老三斤。
二十三年前,他原本乃是齐陵军中一员上将,无意之中撞见一位贵人克扣军饷的举动,登时怒不可遏,寻个空将那位贵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险些将这位身份贵气的文臣打得昏死过去。
紧接着他便脸上刺黥,叫发配到齐陵以西的荒凉所在,一待便是五六载,饥时吃鼠兔,渴时饮山泉,好似走兽一般。
好在恰逢圣上大赦天下,这才将他放出。
再后来,这位无亲无故的旧将,便遇到了当家。
那时当家的还是位面如冠玉的清秀文人,不爱饮酒,却唯独稀罕拎着一把茶壶,时时灌上那么一口茶水。每逢见人饮酒,都得好生数落一番,说甚么饮酒误事伤身云云,就连老三斤这名头,都是当家的给取的。
再往后,当家的也不能免俗,也是随商队一众日日饮酒,腰腹便与日俱增,到了能随步子晃悠的境地。
一晃便是许多年。
“娘的,这水怎的还有酒味。”老三斤骂骂咧咧,却仍是一口口饮下水囊之中的清水。
百无聊赖,纵使如此,老三斤也无心赴宴。以他看来,赴宴这等鸟事,最是无趣得很:几位衣冠楚楚的主客分次落座,本就不甚相熟,却硬是得寒暄客套一番,推杯换盏好些时候,的确让人浑身不自在。倘若那饭食精致则更是无趣,有那等雕花琢菜的闲工夫,还不如好生上两盆肉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完一抹嘴,告辞走人,那才是痛快。
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可瞧不惯那套虚情假意,埋汰得很。
老三斤腹中空空,便寻思着出去寻摸些吃食,迈步而出。
“老喽,糊涂得很,险些都忘却了漠城多久没见外人了。”
城主府中有人轻叹。
“还甭说,这俩少年郎的荒唐行径,似乎也是很多年未见过,上回还得是半甲子前,也是跑来一位拎剑的后生,来我漠城好一顿蹭吃蹭喝,闹腾得很。”若是商队中人在此,大概能有那记性不赖的想起,这位稳坐府中的老人,正是先才入城时候的说书老者。
而此刻这位老者的打扮,早已换上一身儒生布衫,甚是得体。
“城主,要不我去提点一番?毕竟是城主亲自宴请,如此行事,恐怕有些不妥。”沈界不知何时已然踏入城主府内,有些哭笑不得。
并非是他过于古板迂腐,实在是那两位太不晓得规矩,就连篝火边那几位仆从都叫两人劝退,自行现烤现吃,乐呵无比。
“可疏啊,你来。”老人嘴角含笑,招手令沈界坐下说话。虽说是城主府,可府中摆设极简。府分两层,下层只有数个蒲团与几架书卷画轴,再无其他。
“如此多年下来,虽说你腹中的学问与日俱增,可始终却是只顾闷头读书,却不晓得为何读书。方才那少年解疑答惑,使得你灵台都清明了六七分,这可是恩情。”见沈界点头,老人颇为满意,继续道,“既然是恩情在前,如今怎能去打搅人家,再说倘若能讲出那番道理,自然是懂得规矩,若不是馋虫作祟,定不能做出此等荒唐事来。料想也是一路颠簸奔波,数月不知肉味,这才顾不上规矩先行入场,无妨,就由他们去便是。”
沈界告退,只剩老人独自端坐于城主府之中。
叹息传开。
似是隔世一般久后,老人才自言自语。
“甲子前,还觉得这蒲团还有些硌得慌,嫌弃打坐时候静不下心来,一转眼功夫,怎得就坐坏了十来个。”
“心倒是静了,可似乎也快没蒲团了。”
府外的韩席倒是并未上前大啖酒肉,而是一直稳稳盘坐在一张长桌之后,朝天上望去。
临近入暮,天儿也随着有些暗淡,可分明是朗朗晴天,却并无星月,更无半点霞云朱烟,只是天上青蓝略微深邃了几分。
怪哉。
韩席无端就有些脊背发凉。
等到云仲与唐不枫都快吃得饱足,那位老城主才缓缓从府中走出,朝二人点点头。
于是不出两炷香的功夫,商队之中其余众人也是来到场中,更有不少百姓衣衫华美,翩然落座。打城主府边上涌出两行白衣女子,亦是纷纷坐在蒲团之上,将怀中抱住的丝桐横置双腿之上,素手微点,于是鸣凰之声骤起,缭绕场中。
赴宴之人不乏读书人,方一落座,便同身边之人谈起学问,说这几日又新填了首小令,兄台若是不嫌弃,提点一二岂不美哉。身侧之人亦是道好说好说,提点倒是算不上,顶多尽点绵薄之力,回头填词,也好借鉴一二。
许多城中百姓甚至将家中孩童都一并带来,于是顷刻之间,寒暄谈笑声、高谈阔论声、幼儿嬉笑声与琴瑟之声,此起彼伏,霎时间显得原本空旷无人的场中,热闹非凡。
而在篝火边上的唐不枫与云仲则是有些愣神,连嘴角油水都未曾擦拭干净,这怎的不一会功夫便已然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的盛况。再说那些个白衣翩然的女子,兴许是出于好奇,操琴之余大都打量两人,更是令两兄弟脸颊微红。
“我说疯子兄,你我是不是有些…”云仲欲言又止,悄悄用手背擦净嘴角油水。
唐不枫抬抬嘴角,“二。”
于是这兄弟二人夺路而逃,身法极快,几乎不分先后。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剑不出,已觉无敌
方才众人入席时,不少人就已是瞧见这两位少年郎,可顾及二人脸面,大都装成视而不见的模样,同周遭熟人寒暄。此刻见两人落荒而逃,皆是忍俊不禁。
席间不乏辈分颇高的老者,瞧见二人这不守规矩的唐突行径,同样亦是未露出什么厌烦神色,捻捻花白胡须,乐呵呵地瞧着两人跑路,显然并非什么迂腐老朽。
“两位留步。”沈界出得城主府,恰好就碰见兄弟俩人由打场中蹿出,一时间扶额不已,苦笑着出言拦阻。
“说来惭愧,”唐不枫摸摸小腹,又瞅瞅云仲,神情有些难堪道,“您瞧我二人几乎已是吃得差不离儿了,再说商队中人已是齐至,我二人虽是面皮厚比城墙,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回去不是?”
少年在一边连连点头,也是有些面皮微红。
谁能晓得吃得正酣时涌出如此多的人来,将他二人臊了个脸红。
沈界见两人这副模样,强忍笑意,好容易绷紧面皮开口:“倒不是逼着几位赴宴,想必二位行走天下,定是无甚忌讳,不愿掺和这档子事,讲究个随心所欲。可毕竟商队当家伤势未愈,城主同商队中人邀杯之时,总也得有人出来走个过场才是,若是叫其余商队来客做表,则是有些生分,不甚合宜,依我看,二位就莫要推辞了。”
城主露面之时,两人已是垂头丧气坐在副座处,蔫头耷脑,恨不得将脑门顺着敞口塞到酒樽里头。
不过好在这位老城主未言太多,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令诸君畅饮,倒是的确让两人松了口气。
琴瑟再起,觥筹交错,堂皇夜宴,自然是极为华贵。酒过三巡,场中人多半已有醺意,于是沈界嘱咐几位家仆,把瓮中老酒尽数倾倒于场中大鼎之中,若是欲要饮上一杯或者挽臂言欢,只管上前舀酒便是,无需诸般琐碎举动。如此一来,场中之人更是开怀畅饮,更有甚者借醉意吟诗作对,端的是连珠妙语佳作频出;场外更是有录记诗文的侍从,将场中人所言诗文如数记下。
明灯点起,更有无数烛火铺陈点缀场间,将整片夜宴场,映得通明如昼。
绕是以云仲的酒量,也有些经不住这般豪饮,杯中物虽不甚浓烈辣喉,可胜在量多,无数席间之人皆是上前举杯邀饮,一时竟不知下肚多少杯。
“少年郎海量,虽说并非坏事,可也绝不是什么天大好事,俗话说善泅者常溺,酒量微浅的,反倒醒酒过后不伤体魄。”少年轻抬醉眼,恍然发觉那位老城主不知何时已至近前,于是慌忙举杯,悄悄以手肘轻杵一旁的唐不枫,却迟迟不见后者动静。
城主老脸带笑,朝唐不枫方向努努嘴,少年这才打量一边的唐不枫,却见这位酒量奇差的兄弟,早已经瘫软于桌面之上,涎液横陈。
早在方才篝火边上,唐不枫已是小饮了几杯,略带有几分醉意,再叫周遭人这么一劝,不出预料,已是酩酊大醉,抱着那柄紫鞘长刀昏昏睡去。
“小友使剑?”老人毫无半点城主架子,随手抓来一枚蒲团便坐在少年身侧,缓缓出言道。
兴许是醉意上涌,此刻云仲只觉得场中虽是鼎沸纷乱,可老人温吞话语,却极为清晰传入耳中。
“会使,可使得有些差劲。”这话可并非什么客套使然,少年的确觉得他这剑有些差劲,出门已是许多月,然而吴霜所说的剑意神气,他却迟迟难以领悟一分,就连跳出剑招之外都难,大都只是依葫芦画瓢,只得多半分形似罢了。
老人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放下酒樽嗤笑道,“小小年纪,倒是所图甚大,哪有你这般年纪就能纵横江湖了无敌手的?”
云仲挠挠头,“总有天赋异禀的呗。”
老人乐呵,又是举杯欲饮,少年见状亦是举杯,却被前者压下酒樽,“习武之人莫要贪杯,仗着年纪尚轻狂饮,到头来总会伤及体魄脏脾,悔之晚矣。”
“上一位来这儿的,也是位用剑的好手。”老人笑意浓重,“他说天底下资质高的多如牛毛,难不成到末了,人人在剑道之中的成就,都按天赋来排不成?世事无常,总有武运昌隆气运悠长者,然世事变幻莫测,立身绝颠的,往往却并非什么年少时冠绝天下的大才。”
“人生在世,即便一剑不出,却已觉无敌。”
少年仔细品了品话中的孤傲,有些神往。
大概说话这人,本身就是一位天大的大才罢。
若非凤毛麟角的天资过人之辈,又怎能说出这番豪迈之语。
老人看少年怔怔出神的模样,登时便大笑出声,“我要说这人天资极差,你又有何感触?”
“多年间,踏入城主府的外来之人,大抵只有那位用剑的,这人临走前,在我府中留下了些物件,兴许能帮上你些许,若是想前去瞧瞧,随老夫前来就是。”说罢,老人摆开袍袖,竟是径直回府,丝毫不顾尚未散去的夜宴,更不去理会少年是否跟上他的步子,飘然离去。
“城主叫去,去便是了。唐老弟与韩兄,包括商队中人,待到宴席散去,我自会安置妥当,总不能叫来客露宿街头,云老弟还请放心便是,无需记挂太多。”沈界不知何时已是来到少年跟前,朝后者点头示意。
漠城上下皆知,这位读书人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上门访友,历来是滴酒不沾。
云仲几步追上老城主,直入府中。
于是刹那之间,城主府中剑光起伏。
“滋味不赖,可惜还是比不上朔暑,可惜可惜。”唐不枫还未睁开双目,便先嘟囔了一句,有些不耐烦的将薄被掀开,也好解解周身的燥热,于是整个人便从床榻之上跌落下来,摔得是腰肘生疼。
唐不枫睁醉眼,再瞧四周,却只见房中点饰极为秀气,翠罗屏风,香囊挂坠,俨然似是女子闺房。
一时间这位平日行事嚣狂,运刀无数的唐疯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所幸扫视一圈,并无女子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气百八
一夜时间,云仲仍是未出城主府。
昨儿个他随老城主入府,不知怎得,进门便被一道如虹剑气逼退,半步不能近。少年只好拔剑相迎,勉强抵住扑面而来的数道莹莹剑气。好在初看时这剑气威势强绝,但举剑相迎时,却又是有些徒有其表的嫌疑,仅一式画眉登楼便将数道剑气砸得粉碎,消散开来。而这一遭过后,少年通体冒出一层冷汗,原本酣然醉意,顿时消散大半。
“府上有那人留下的剑痕一道,按他所言,若是将这道剑意悟通,可得无穷妙处。”城主却是不受那道剑痕所制,步伐轻快,便已至蒲团处端坐,口中仍道,“虽说这人极不靠谱,不过既然如此说,想必也对修行有诸多裨益,不过能得几分妙处,还得看小友造化如何。既然我将小友带入府中,自然是要先行透个根底,这剑痕内蕴剑气共五百道,倘若如数接下,则有无穷好处,切记勿要行取巧之事,倘若靠取巧接下,好处全无。”
“城主为何独独挑中我。”此刻醉意消散,方才的迷蒙之感如数消退,饶是云仲有些后知后觉,也发觉了其中怪异处,“城中百姓均不晓得刀剑为何物,而城主似乎深谙修行之道,未免有些怪异。”
老人依旧端坐,神色如常。
“小友无需如此提防。其余诸般事宜,老夫的确无法明言,但这剑痕的确是一位高手所留,闯与不闯,皆看你如何打算。”
少年面色阴晴不定。
突然之间,少年开口问道:“前辈以为,那位用剑之人的德行如何?”
“有个屁的德行。”老者嗤之以鼻,似是对那剑道高手极有成见,“若是换做他来赴宴,宴席上下都得眼睁睁瞧着他在篝火边大快朵颐,单说德行好坏,同他相比,你和那位刀客强出不知几条街。”
少年闻言,嘴角终是有些舒展,当即作揖道,“如此,那便多谢前辈。”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失笑。
兴许是在这漠城不与人比斗心计,连他这等人老成狐的人物都着了少年的道,后者稍做试探,便引出了两句真话来,故才确定这剑痕之中的确蕴含好处,随即出言道谢。
前前后后,虽说是老者并未设防,不过这等小心思,的确颇为纯熟。
“这年头,剑客也没点剑客的风采,如此年纪就学得一身江湖气,真说不上是好事坏事。”老人摆摆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眼打坐。
少年略带歉意,朝着闭目不语的老人再作一揖,而后拔剑出鞘。
先前数道剑气之威,并非不可力敌,令少年心中微定,不过听老人所言,这剑气足有五百余道,若是将这五百道剑气尽数抵住,恐怕也够如今的少年喝上一壶。
剑气剑气,乃是内气由体而生,透剑而发,才可借雄浑内气摧枯拉朽。可眼下少年才入敛元初境不久,内气依旧游走于经脉之中,始终无法透体而出;若是要强行以剑刃抵住剑气,无非是以弱击强,耗费的气力精神何其之多。绕是少年的性子,一时也难以决断。
不过头几道剑气的威势的确算不得来势汹汹,少年思量再三,还是要上前试试。
江湖之中何为顶稀罕的事儿,要是去问那些个如今出类拔萃的修门高手,八成会说是奇遇至为罕有,假若是碰得上,大都是舍得一身剐,也得试着够一够这份福缘。
才出剑时,剑气还算来得轻巧恬淡,少年并未耗费太多功夫气力,便已是轻松撞碎三四十余道荧荧剑气,满府皆是溃散开来的余波,缕缕锋芒翩然而逝,将府中灯火削作数段,却又极快消弭。
再二十剑,少年只觉虎口发紧,自打墙壁剑痕之上飞出的剑气蓦如流光,比之方才迅捷数筹不止,力道也是攀升再攀升,震得少年掌中剑鸣不止。
墙壁剑痕愈发深邃,似要透墙而出。
百二十剑,少年强接一道杀意饱满圆润的剑气,以鸾迎强行破开,剑气如流水银瓶炸碎,将少年白衣割开数道细微口子,终是难以尽数破除。
百八十剑,少年被雷霆一剑掀出数丈之遥,险些就给扫出门去,双臂绞痛,更甚举剑时。
“城主前辈,不知府中是否有剑?”云仲苦笑,举起手中残破剑柄。约摸第百十来道剑气出时,他这柄长剑便已是裂纹遍布,起落之间有碎屑滑落,待到百八十剑气的时节,整口剑只剩剑柄可用。于是本就难抵得剑气袭来,令他越发狼狈,只得以剑格剑柄勉强应对。
老者依旧闭目盘坐,似乎先才的金铁交错之声,并未在耳边翻出半点浪花,“剑多得是,不过小友的确要接着闯下去?想必你也晓得了这剑气,一剑强过一剑,凭你如今的境界与身手,只怕撑不到三百目剑气,就得陨身于此。”老人招手,于是从城主府楼阁二层,呼啸而来百道流光,尽数插于少年身侧,“机遇虽好,可也得有命拿才是啊。也是我错估了你如今的手段,不过也无妨,待到境界攀升,下回再来就是。”
少年打量打量四周,只见周遭密密匝匝,插满无数古剑,借府中闪烁烛火,剑体含光,犹如立身镜中。
“好剑。”少年笑道,虽说一身衣袍破烂不堪,剑气袭面而来,但此刻他的确是极其开心。
自打出得小镇,少年便从未用过好剑,多是以吴霜数两银子买来的长剑,时常卷刃乃至碎裂为数段。如今眼前这凭空而来的百柄剑,极其锋锐不说,剑身之上多有云纹起伏,瞧着就是不俗的古物。
“既然闯都闯了,能闯到几道就闯几道。”少年抄起一柄剑来,鸾迎再出。
少年从不觉得自个儿有甚宏大志愿。
所思所想,也只不过是练练剑而已。
既然拜入吴霜门下,自然不能堕了名头,可至关紧要的,还是想出一剑。
行得百万雄关,出得一式好剑,不亦妙哉。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秋白
倘若云仲这边儿是容身水火之中,那唐不枫这边则是神仙似的日子。
宿醉方醒,不多时便有几位侍女前来,端上些精致清口点心与盛满清水的玉盆,而后便要施礼退去,却被不明所以的唐不枫叫住,疑惑开口,“几位姑娘,敢问这是何处?”
其中一位额间生有朱砂痣的侍女闻言笑道:“公子并非漠城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是何地界。在这城中可配侍从侍女的,除却城主外只有一户人家,便是阮家白秋。至于公子为何身在此处,小女子也不便多言,且先梳洗用过点心就是,时辰一到,公子自然能知晓其中隐情。”
几位侍女并未过多逗留,待话说完就施礼告退,将偌大间屋舍留与唐不枫一人。
“这叫个甚事。”无可奈何,再说仍有醉意未消,唐不枫只是梳洗了一番,吃过两口点心,便又是躺回床榻,寻思着睡个回笼觉醒神。
反正自打到城中以来不过两日,并未惹是生非,且在漠城之中又无仇家,就算此城有些古怪,在唐不枫看来,还真算不得险境。
趟过大江大河,怎又会在这地儿溺毙。
更何况那柄紫鞘长刀依旧搁在枕边。
“家主,这人好生随意,仅用过两口点心便又睡了过去,倘若真是入了阮家,还不得将家规视若无物?”那位额间生有朱砂痣的侍女颇有微词,将唇瓣抿紧,隐约有些不耐,不过还是将珠帘卷起,迈步入正厅。
这处宅院极宽敞,五进五出,且共分上下三层,端的是大气十足;院中亭台楼阁高低错落,花草鱼虫渐迷人眼,尽收一宅之中。
而这当中尤以正厅最富韵味,其中珠帘秀幕牙床绫罗铺陈摆设,更是以点翠屏风知风玉铃点缀其中。虽说物件单看有些奢靡之感,可桌案之上的上好笔墨,与纸上方写罢的娟秀字迹,却是生出许多文墨气,将脂粉味冲得淡雅许多。
二者折中,反倒生出了些相得益彰的贵气。
“朱菱莫要乱说,我可从未说过叫他入阮家,你可倒好,还未磨墨便已开始琢磨如何装裱字画,该打。”正厅当中,一名妙龄女子起身,快步行至朱菱身后,作势要打。
女子生得一双凤目,鼻如悬胆,一张面庞极美,本应当是顾盼生姿的明媚气质,却不知为何在细微处,却是携有一丝朗朗英气。
“家主饶命,奴婢有口无心,得罪了家主心尖上的人儿,实在罪该万死,还望家主留奴婢一命,看在将来替家主照料子嗣的份上,饶了奴婢罢。”朱菱嘴上是连声讨饶,可依旧是笑脸儿明媚,哪里有半点讨饶的意思,被那容姿绝美的女子赶上前来,轻飘飘一掌拍在额头,疼得止不住娇呼。
明摆着眼前二人虽说是主仆之间,却并无什么主仆分明的规矩。
“不过话说回来,家主,您当真要将那位招入府中?倘若是真个如此,那我阮家偌大家业,岂不就是拱手送人了?菱儿看以这人的性子与荒唐脾性,恐怕入赘并无半点可能。”二人嬉闹过后,女子与朱菱先后落座,后者皱眉道。自家家主哪儿都好,可就是偏偏太过执拗,兴许是因自幼喜好练武的缘由,使得这性子也是直爽得很。
“可终日憋闷在城中,好生无趣,再者我乃是阮家家主,城主大人铁定是不允我出城,更休说前往外头看看天下盛景,只得出此下策。”女子粉唇微翘,似是对那位老城主有些不满。
倒也无法,城中其余人皆不愿前去外界,只有这位方才接过大任不久的阮家家主特别,打小就想着看看外头景色。同龄人皆好女红琴瑟,而这位女子却唯独钟爱习武。
老家主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位疼爱至极的闺女,强拗不过,只好找来几位略知武术拳法的城中人士,凑合一教就是。能勉强消停几日,在老家主看来,已然是满天神仙眷顾,甚是欢喜,也能趁着闺女无暇他顾的当,偷着从窖中提出一瓮清酒,美美喝上一壶。
阮家女主人,一向身子骨羸弱,早在生闺女时便已逝去,于是家主阮丁便常借酒浇愁,直到将女儿抚养至总角年纪,从未有续弦之意。
阮丁之女耳聪目明,那在漠城可是无人不知。阮家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家,平日里时常是有客来访,这也无可厚非;既然是有客来访,若是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打清晨聊到正午,主人家定不可不通礼数,总要留人用罢晌饭再说。
宾朋众多,绕是闲聊乱侃,也能解解阮丁心中烦闷,于是阮府便常有酒宴,往来之人甚繁。
然而小姑娘却不乐意。
隔着两三进的院落,小姑娘总能闻到酒水味儿,气儿不打一处来。于是有回便顺着这酒气找来,当着众位宾朋的面儿,举出饮酒二十四不善处,字字皆风雅,却极为鞭辟入里,将在座的读书人与其父贬得一文不值。
周遭皆寂,而端坐当中的阮丁却抚掌大笑。
阮家有女,文武兼才。
而朱菱口中的家主正是如今阮家家主,也是当年那位年方六七却呵斥群宾的小姑娘,阮秋白。
“自打爹过世,我便不想在这城中待上一日。爹的学问,可说是满城皆誉,可唯独愿偏安于一隅,实在可惜。”阮秋白拢拢青丝,一时失神,“兴许外头正值兵荒马乱,群雄并起的时节,比之漠城如今的安宁,相差甚远,可总是想出得漠城,到外界瞧瞧。二十载居于一处,即便是漠城极宽阔,闭目行路,也总难以走错了。”
“只要他可在此代我看好阮家,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人不齿的行径,这份家业,分他一半又能如何,千金散去,总能复归。”阮秋白盈盈一笑,当中的姿态气韵,险些将身侧的朱菱看愣。
朱菱将阮秋白藕臂拉在怀中,神色落寞道,“可惜我家小姐天人之姿,却要便宜个外乡粗厉武人,城中那些丰神俊秀的公子,怕是恨不得将他剐了才能解恨。”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气剑意,红袍白衣
统共五百道剑气,少年硬是扛至第四百一十二道。
城主府内,满地皆是古剑碎屑,少年身侧原本密密匝匝的古剑,十不存一。
其实二百余剑时,云仲已然晓得方才老人话中的难名意味:头百余剑,只需好生应付便可抵住,可再过百余剑,剑气之威便扶摇直上,力道威势,又何止攀升了数筹?
而在少年觉察出这剑气威势抬升之时,不远处盘坐的老人才倦怠开口,说这剑气每逢二百之数,无论是剑意气力,都得翻个两番。倘若二百目内少年犹可应对自如,乃至行有余力,仍可与城主对谈几句,那二百招过后,剑气余波便可使得少年浑身剧震。
仅是刹那反应不及,云仲身上就得多出一条鸿沟似的血痕。
二者本来便并非相同境界,攻伐一方乃是离体而出的剑气,守势一方却是肉体凡胎,仅凭古剑坚韧才得以堪堪保住性命,局势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这一夜,少年将当初劈柴的狠劲使得淋漓尽致,又在身上多添了几十道深可入骨的可怖伤势,这才熬到三百剑毕。
而那老人在这时又是无端冒出一句,你这少年郎确实有几分意思,本事不赖,可老夫还得告知你一事,三百剑后,剑气再翻一倍劲道。
云仲登时眼前有些发黑。
原本眼中颇有些慈眉善目的老城主,无端的就面目可憎起来。这老头,怕不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吃得万重苦中苦,方得剑道立左足,这也是那使剑的说过的俏皮话。想当初老夫还的确同他聊过不少时辰,耗去不少油烛。”老人微笑,满面褶皱堆累,仿佛一朵老菊,“然时过多年,老夫觉得只有这句,勉强算是人话。”
少年早就无心再听。
只因墙上剑痕,此刻似银蛟一般翻滚起来。
老者起身,不再去看场中少年的凄惨相,反倒径直走到后堂之中。
后堂地界极阔,甚至比正厅还宽敞上几十步,然而摆设布置,却比正厅讲究太多:从翠玉帘笼到鎏金兽炉一应俱全,乃至地面皆以软玉铺成。香台高搭,且有无数点心果品摆设于灵堂之中,成色鲜活,想必是不久前换过。
老人行至灵堂近前,却不去看那正中摆放的排位,自顾自打地上拎起一瓮好酒,拍开泥封,缓缓张口。
于是乎瓮中酒水化作一道银线,直入喉中。
“一身穷酸,还是个死倔脾气,直到临行身上都无半件像样衣裳,难不成老夫赠你的那件锦衣上寄有恶鬼不成?穿出门去同人比斗,多有脸面。”
“也罢,去便去了,世间悠悠万载,哪有不死的老鳖。视财如命,身前没享上福报,总归身后还算像样。”同与云仲对谈时不同,老人此时的语气,更像寻常市坊间的潦倒泼皮,哪还有半点一城之主的做派架势。
“空活悠长岁月,却并无几个知己可言,好歹遇上你这么个无赖货色,没蹦哒几年,死了。”老人的确年岁有些大,以至于袖口中手臂的斑纹都有几分干枯。
灵堂近前寂静良久。
“所剩时候不多,我寻思着,总不能让你这泼皮仅剩的衣钵折在我这,我找了个外来的小子,那境界低得,啧啧,真有你年轻那会的架势,倒不如让他试试你这条路子。”
“至于,撑不撑得过,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悟性了。”
“求一个脱身红尘之中,终是熬到灯尽油枯。”
四百一十二道剑气过后,府中犹如被鲮鲤滚过,到处尽是沟壑。
不知为何,墙上剑痕不再如活物一般翻腾,剑气也随之隐而不出。正厅内,少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站起,朝自个儿身上看去。
兴许是因红袍加身,兴许是因剑伤连绵,少年一时间并未瞧出伤势如何,只觉周身冰冷,比那回前去青柴路上淋雨,还要来得冷硬几分;虎口早已震得崩裂,连同虎口大筋都袒露在外,透过筋皮,尤可见森森白骨。胸腹血肉飞溅,于烛火之中似一朵莲花绽开。
“可惜,那少年还是境界过低了。”
老人摇头,正要抬手朝剑痕方向挥去。无法,那少年伤势实在太重,如今双掌皆可见白骨,筋骨断裂,又怎能持剑?更休说要抵住这等凛冽剑气。
可老人抬手过肩,却又无端停下,摇头叹道,“这小子倒还真有招,只不过灯尽油枯,如此行事不过是饮鸩止渴,何苦来哉。”老人将三炷香插在排位前头,却并未用火折点着,“人老了,记性也差劲儿起来,险些就忘却了你最烦熏香,说那是娘们家的举动。”
“再看看,万一这少年成了呢?”
云仲确实不甘心。
他向来就是不愿吃亏的主儿,甭管是与学堂之中的同窗扔雪团,还是行走江湖时候同街边商贩讨那一枚铜钱的便宜,能不吃的亏,为何要吃?
若是止步于此,老人口中所说的裨益摸不着不说,这四百来剑,岂不是白白挨砍了?
少年颤颤巍巍从腰间解下一段绳索,将那绳索以剑锋磨断,将一柄古剑缓缓捆在手上,用牙将绳扣勒紧,强撑起身。
“来。”
仅一字的功夫,墙上剑痕暴起,剑意比方才还要炽烈几分。
似乎剑痕有灵,为少年此举震怒一般。
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仅将剑柄缠于手上,安敢如此。
剑气齐出,乃至隔着数丈,将少年浑身红袍吹得猎猎作响,直奔面门而来。
少年却在此时闭目。
生死关头,方知剑道至理。
原来一剑送出之前,剑意早已冲天而起。
当初压笼林之中,那位神仙风骨的老道曾借他一枚骨簪,其中包裹浩浩剑意,以至于冲开浑身经脉大窍,故而梦中可运行老龙吐珠的行气功法。
一口神仙气,换得出剑八十二,似乎也不算亏。
少年将温养数月的一口老龙气尽数吐出,屋中犹如凭空之间灌入无数大雾山云,神妙难言。
后堂之中的老人微微一愣,随即大笑。
“小子的确够狠,想来也是觉察出那剑痕之中所蕴的神妙。这一口神仙气,想必来之不易,与他那道精纯剑痕对换,不亏。”
“既然如此,老朽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场中少年红袍飞腾。
需知红袍原本是白衣。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五章 意难平
这五百剑气下来,云仲当真是接得勉强至极,周身伤势如何且先按下不提,单是那口老龙吐珠的神仙气,就亏得七七八八,如今甭提能在睡梦之际自行运转,连云仲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丝微弱至极的内气,当真是羸弱至极。
这口神仙气,本来可在无意之中流动,睡梦之中仍可流转不绝,于少年修行极有裨益,毕竟凭他的天资,即便梦中修行内气增长依旧缓慢,可累月积年,毕竟也可攒下一份不菲的内气。
此刻却近乎挥霍一空。
“小子,感觉如何?“老人从后堂迈步而出,带着些笑意,递给半跪于地的少年一瓮酒水。
云仲费劲抬头,无意中嗅到瓮中酒香,苦笑道:“您看晚辈如今这德行,哪还接得住酒。”酒香浓厚馥郁,对于少年这等擅饮之人,自然可分辩得出瓮中酒水,绝非什么下品,说是酒中金玉恐怕也不为过。可就凭他如今的伤势之重,神气溃散,又怎能接得住。
老人撇撇嘴,似乎是对少年回话颇为不满。不过看在少年眼下的狼狈模样,还是拎过两座蒲团,自个儿坐下,再将另一枚转手递给给少年,见少年浑身颤抖着坐下,慢条斯理开口道,“小子,看你年纪不大,如今拜师否?”
云仲好容易坐下,周身伤势已显麻木,锥心痛楚比之方才竟然好上些许,于是答道,“我已入门数月有余,师父有事,并未在商队之中,不过料想事毕就能赶回齐陵。”
谁知老人闻言却更为愠怒,将酒水放到少年双膝旁,厉声出言,“你拜这师父也是糊涂至极,连怎生教导弟子都不晓得,枉为人师。江湖之中体魄之重,更胜技法身手,即便是不通修行者行走江湖,如此差劲的体魄又能走多远?更何况踏足修行,以你这羸弱体魄,又怎能顶得住日后重重天关之险?”
老人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在他眼中,少年的躯壳的确极差,这等沾边就损的体魄筋骨,纵使剑术不凡,也只是舍本逐末罢了。同人过招,空有一身技法,十几剑下来却连人家肉皮都不得蹭破,招数再高明又如何?
“既然如此教诲,自然有师父的道理,虽说您是前辈,但言语也莫要如此。”云仲神情不变,却不由得捏紧了掌中古剑,黑红血水顺剑柄缓缓淌下,落在蒲团之上。
折辱师门,这可是江湖当中相当招恨的行径,虽说这位老城主并未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可依旧算是犯了忌讳。
老人挑眉,嘴角轻掀,“怎么?要同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比划比划?小子你可想好了,万一老夫是个隐世不出的大高手,性子古怪,触了霉头,岂不是白白挨了五百道滚地剑气。”见少年愤然,老人还是不再多言其他,将口气略微缓和道,“先喝口酒水,至于抗过那五百道剑气的好处,莫要太过急切,温养两天伤势再说老夫虽说年轻时也做过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不过眼下作为一城之主,还不至于拖欠后生应得的好处。”
云仲略微点头,颤颤巍巍将酒瓮端起,猛灌一口。
绕是这般幅度的细小动作,少年浑身的伤口又是崩裂开来,无论是四肢百骸还是关节大筋,此刻就如那盛满清水的破烂水囊一般,血水迸溅。
然而这一口酒水入喉,少年躯体如同被一根长针修补,自上而下,开裂皮肉愈合,经脉相连,手足大筋与破损血肉,尽数生长而出。酒劲猛烈,再说云仲本就负创极重,方才同老人对谈,不过是堪堪强撑而已,一口酒液下去,登时便昏沉睡去。
即便是睡去,少年手上那柄古剑也依旧是稳稳持在手中。
“这倔脾气,真像。”老人喃喃道,伸手将那柄少年掌中的古剑抓住,硬生生扯出,扔在一旁,叮当脆响。这一茬古剑皆是上品,能抵数次森寒剑气,可见品质之善,而老人捏刃的手掌,却是丝毫无恙。
老人拿过那一瓮酒水,微微失神。
“可惜啊老无赖,人家有师父了,倘若他还未曾拜师,我还真想替你收他入门,也算我老头对得起你。”
“这酒水当年你若是喝上一口,指不定如今还能赖在漠城之中,同我下下棋说说书,如今说不准还能在城中找个良家女子,成家立业。”
“既然承你衣钵,给他喝了,就当是给你赔个不是。”
老人出门,遣两位家仆将云仲抬往别处休息,自个儿则是踱步于城主府门前的空场之中。
已近日暮。
五百道剑,云仲撑了近乎一天一夜。除却老人,谁也不晓得这位笑得极喜庆的少年,是如何抵住剑气的。
老人的面皮于霞光之中,苍凉莫名。
空场之中有唱曲儿声起。
“意难平,意已平,本是乡野一炊烟,何苦追晚风。”
“山一程,水一程,杳杳远尘城,世间无此声。”
哀转久绝。
医馆这边,郎中医术极为高明,不知以何等手段,竟然将阎王爷眼皮底下的当家生生从鬼门关拖了回来。仅一日而已,那根锐利木刺被从根取出,伤患处的血脓亦是消得差不离,实在是令老三斤大为叹服,连声道谢。
“我说你这命是真大,多少人求生不能,你倒好,搁旁人撑不住两日的伤势,还真叫你活了。”老三斤正端着盘时令蔬果坐于病榻之上,甚是乐呵舒畅。
“怎么?巴不得我死在半路上,好拿了银子散伙?”当家的大病初愈,依旧半靠在床头,可面色比起前些日,却是好了太多,“还别说,这曲儿唱的不错。”
老三斤嗤之以鼻,不屑道,“这曲儿若是个姑娘来唱,唱腔自然是哀转耐听,可轮到个耄耋老者唱出,的确不伦不类。哪有老翁成天伤春悲秋的?没出息。”
当家的亦是撇撇嘴,只顾着闭目听曲。这俩人向来如此,时常做口舌之争,一来二去,反倒习以为常。
而老三斤嘴上说着这曲儿不伦不类,却不知不觉将巴掌放在腿上,轻敲节律。
铁马冰河,经纬抱负,故人相逢。
终是意难平。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秋枫红似桃
倘若漠城有史官儿这等差事,定会以名墨铁笔在那老纸上记下:阮家家主阮秋白,今日于阮家家府正厅,与商队唐不枫约谈。
不过幸好漠城非什么一国辖境,凡遇大事,当然没有各色史官前来记载要事,再说城中人人富足,这等掉价儿的活计,恐怕城中人也不愿自降身份,自告奋勇前去记叙城中大事小情。需知外界史官更非什么容易差事,说到底,不过是将一颗顶上头颅寄存于王侯将相掌中,指不定哪日老天爷心气不顺,就得落得个落瓜开瓤的结果。
史官尤以记叙帝王举动为要,自打有这一门职位起,历来讲究个君举必书,意为无论帝王如何行事,都得如实详尽记于史册当中,不允有半点偏差谎撰。可天下哪有代代天子皆圣贤的理儿?再说总有圣上出言办事不甚圣明的时候,倘若一一如实记于史书之中,岂不叫后人骂为昏聩无能?甭提身后名,即便是在位期间,若是叫旁人看去,还不得引得举国百姓背地里谩骂?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这天大的墨迹,又怎能令圣上放心得下。
原本天子不可查看史书编纂,这乃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规矩,也从未有帝王篡改史书的行径,于是历朝历代,史官皆是君举必书。虽说劳累有加,单说皇宫之内的史馆中人,大到祭天司礼,小到帝王言行,皆得静立左右,斟酌言语记载于书卷之上,极为劳累;可俸禄算得上不菲,再者无性命之忧,也算一份大儒的不赖行当。
可自打紫昊有位威势极盛的帝王登基过后,史官这行的景象,便突然间急转直下。
原是这位帝王继位时所用的手段,并不算得光彩,而朝中史官之首却又极为尽职,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竟当着继位不久的昊帝将所见如数记载于史册之中。
以这位声势赫赫的马上君王的性子,自然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土,当即就命人将史官押入牢狱之中,妄图以皇权压迫史官篡改史册,甚至不惜以大刑加身,严刑拷打,逼迫史官就范。而这位史官的确是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不论是断去十指还是剜去关节,横竖不改一字。
于是连同这位史官在内的史馆中人,合计共五十二人,于大狱之中皆尽被斩。
直到这位昊帝英年驾崩十数年后,此事才被人载无野史之中,史称五十二玉碎。
而昊帝重扶亲信入史馆,将史册尽数篡改,史官一职,便再也不复当初独立朝中的地位,反倒是如宦臣一般,伴君伴虎,不得半日安宁。
于是天下君主,皆尽效仿,故而内史便再无半分真事可言,只当是夸耀鼓吹。
阮丁在世时曾对自家姑娘讲过,说阮家祖上便是一位史官,恰好又逢五十二玉碎前,史官这职位的当打之年,于是才攒下一笔可称殷实的家底,留与后人。
阮秋白极少听父亲讲起阮家旧事,只是在阮丁与宾朋饮酒会宴之际,才能勉强偷听得三言两语,当中提到那五十二位宁为玉碎的文人,不胜唏嘘。
阮秋白回过神来不多时,朱菱便已近前,说那位唐少侠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不如先将人请进正堂再做打算。
女子微微点头,随后又是一阵失神。
真到眼前,反而这话却不知该如何同人讲,总不能头回相见,就同男子谈婚论嫁,成何体统?更何况自个儿如今的身份,乃是阮家之主,倘若语句有半点不妥,传将出去,即便漠城中人品行皆清明无争,未免也是有失妥当。
佳人蹙眉不语,总有些婉约浅吟的韵味,一时间风动珠帘,绫罗慢卷,更是妙同画里。
而在侧院等候多时的唐不枫,此刻心境却不似女子那般,端的是百无聊赖。
云老弟不在,谁也不晓得前去城主府商议何事,竟彻夜未归,横竖不见踪影;而韩席居所距此不远,唐不枫用罢饭食,又睡过近两时辰,正想前去找韩席扯几句闲话,却被告知韩席一清早便出门闲逛,尚不晓得何时归来。
于是一路上耳根始终不得清净的唐疯子,耳边破天荒冷清下来,反倒是越发憋闷,故而才提早知会朱菱一声,前来阮家府上转悠片刻,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当真无趣。”年轻刀客将长刀抱在怀中,反坐太师椅,右手还擎着一件虎首玉坠,借午后日光端详良久,却还是兴趣索然。不过也总算瞧出来点端倪,这户人家恐怕是这城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仅一侧宅中的摆设,就让自幼没瞧过多少名贵物件的他有些咋舌。
甭提其他,单是桌案之上摆着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大概就得值无数银钱,更别提虎首玉坠,金丝锦绣环绕的翠玉香囊,整块翠玉雕琢成的屏风等稀罕物件。其中无论哪一件,估摸着将他这条命换成银子,都得四五十个唐不枫才能勉强换来。
“唐少侠,我家家主有请,还请移步至正堂,家主有要事相商,且随我来便是。”朱菱自然是极不乐意,不过既然是阮家侍女,规矩总是要守,落了脸面,兴许自家小姐不予怪罪,可却还是算在外人眼前献丑,于是只得好声好气道。
可不出几十步,朱菱便发觉自个儿当真是小觑了这位唐少侠。
原来园中刚好立着个七尺见长的拳桩,其上裹满缎带鹿筋,煞是显眼,唐不枫走到此处便有些挪不动腿,竟是撇开头前的朱菱,径自凑近拳桩处。
而令朱菱火冒三丈的便是,这登徒子凑近拳桩,竟直接嗅了嗅拳桩,随后便冒出一句,“本是练拳的地儿,却将整桩熏得尽是脂粉味,你家家主,难不成还是个女子不成?奇了怪了,女子练个甚拳,若是练得一身腱子肉,哪户人家敢娶?”
可还未等到朱菱发作,正堂之中已然走出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冲唐不枫微微一笑。
“女子怎就不可练拳了?”
唐不枫闻声看去。
呆若木鸡。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绫罗柔劲
“非也非也,在下并非说女子不可练拳,而是既然想练好拳,毕竟需得磨炼拳劲。”唐不枫随手按按缠满缎带鹿筋的拳桩,摇头道,“以软墩练拳虽说不伤掌指,但最终也得落得个劲力绵软,毫无筋骨的毛病;可若是以蟒鳞沙席练拳,女子家的肉皮细嫩,练得血肉模糊也是常事,更有硕大老茧存留下来。”
“往小里说,破了手相,往大里说,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练拳的痕迹,谁也不愿家中有个练拳的悍妻,故而女子练拳不可取,倒不如做些女红学学琴棋书画,才好嫁得出去。”
场中阮秋白与朱菱二人,皆是未曾想到这唐不枫能说出这番言语。
阮秋白神色不变,素裙后倒背的双拳却是不由得攥紧。“那拳桩乃是我父亲手所立,自小我便在此练拳,每日出拳千余,时至今日,打断的缎带鹿筋,不下千百根。”
朱菱早已看出自家小姐此刻胸中气结,但恐那登徒子出手不知轻重,倘若真个本领过人,伤了小姐,她可担待不起,于是动身欲挡在两人中间,却被阮秋白不着痕迹的拂至一旁。
“既然如此,你我过两招如何?”女子含羞带怯梨花带雨,自然是有十足的风韵,可倘若佳人眼中战意凛凛,则更富万种韵味。
唐不枫轻咳两声,讪讪一笑,“不妥不妥,在下毕竟是外人,在主人府中同府主对招,未免太过于失礼。再说若是下手不知轻重,将姑娘打伤,传将出去,我唐不枫还哪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说罢唐不枫将长刀揣到怀中,朝面前两人抱拳。
“若是暂且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回住处再温养几个时辰,城主的确是豪迈之人,昨儿个的酒,当真够劲。”遂浑然不顾主仆二人沉沉面色,自行朝府门而去。
朱菱只觉身侧有道劲风袭来,回神再看时,却发现那一席青裙已朝唐不枫扑去。虽是夏时,可裙角犹如舞弄春风,扶风摆柳,却显得戾气十足。
庭院之中,有无数珍奇花草,称得上姹紫嫣红,此刻日头正欲昏沉,更显得此刻花色殷红,更胜朱砂。
虽无长风引绫罗,总有微息动青丝。
这一拳,力道中正平和,却微风一般,避无可避。
唐不枫并未回身,而是轻抬左臂,轻描淡写抵住这一拳,沉声道,“姑娘,背后偷袭,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我是女子,并非君子。”阮秋白不为所动,将素手抽回,作势再出。
唐不枫这才晓得,当年镖局之中的叔伯所言何意。
当初他还是个走街串巷的黄发小儿之时,除却与玩伴厮混于市井之中嬉闹,一日里余下的时辰便大多在镖局之中闲逛,左摸摸黄四爷的腰刀,右瞧瞧李二斗背上的花枪,亦是悠然自得。这么一副小公子出游的姿态,时常引得一种叔伯调笑,常有人同这唐家幼儿讲起江湖事,听得他心中神往。
果然黄四爷所言不虚。
千万莫同女子论道理。
眨眼间女子第二拳已至,虽说不晓得其中蕴含几重力道,不过这拳来得确实迅猛,唐不枫旋身闪过拳锋,再以手腕虚驾,将这一招堪堪让过。
早在方才女子道出那句打断鹿筋不下千百时,练拳练刀多年的唐疯子便晓得,女子使的这趟拳,拳路为何。
江湖当中如今拳路,大抵以势区分,并不存有什么泾渭分明的拳术大流,不论是独精拳法的门派,还是以隐居山林之中的前辈高手门下,皆是如此。
可若是往前追溯个千百载,古时拳法却与如今大相径庭,以运力手段不同分硬柔两门。硬拳重力道,讲究拳由几身而出,通臂灌力,达于拳尖,使浑身气机劲道如灵猿探臂,尽数打出,至刚至猛;柔拳则重在柔劲,一拳击出,内劲绵绵不绝,力气虽散但却内蕴崩劲,似长江大河流转。
如今天下少有使柔拳的高手,只因柔拳相比硬拳难练许多,再者时过境迁,柔拳一派迟迟不出大家,故而被硬拳所替代。
鹿筋韧性极佳,相比蟒鳞牛筋,虽说并不比后二者硬实,但胜在极为柔韧,尤其适合修行柔拳。
“没想到这柔劲如此之大,姑娘好身手。”唐不枫格下第二拳,略微甩甩手,心中自是讶异:女子的拳并不重,虽说拳速极快,可初接时,力道确实不足,颇有些雷大雨小的意思。然而等到唐不枫抵住这拳的时候,才发觉这双如玉素手之中,柔劲何其之盛,以至于将他臂膀震得酸麻。
闻言阮秋白停下拳来,朝唐不枫微微一笑道,“瞧少侠的模样,似乎是位练刀的行家,漠城以内并无刀剑这等物件,何不出刀一观?”
“家主不可!”朱菱终是回过神来,快走几步,在两人当中站定,杏目圆睁,怒视唐不枫怀中那柄紫鞘长刀,大有一副你若胆敢出刀,我必血溅五步的架势。
唐不枫摇头,“姑娘放心,我虽痴于刀法,总归不至于朝一位女子出刀,我与两位本就无怨无恨,何苦来哉?打一入院中,二位就似是对在下敌意颇重,兴许是混迹江湖久了,行事肆无忌惮,若是有得罪之处,我给二位赔个不是,咱们就此别过。”
唐不枫第二回转头就走。
“且慢,事还未说。”不等朱菱开口,阮秋白便已是轻淡开口。
暮色已起,屋中茶香馥郁。
唐少侠打量着堂中摆设,并未去看对坐女子的面色,一旁的朱菱泡罢一壶岁寒子,将嘴儿撅起,把茶汤递给那四处乱瞧的登徒子。
“此事,不知少侠考虑得如何?”阮秋白饮茶极缓,皆是小口嘬饮,与不久前园中的利落疾迅大相径庭,此刻别有一番文弱气度。
唐不枫眼皮儿有些抽动,咧嘴苦笑道,“阮家主自然是神仙落尘,容貌身手皆是上上之姿,大抵城中无数倜傥人物皆是神往不已,我一个混江湖的,身手稀松本事平常,就连一张面皮也叫雨打风凿得不甚俊郎,家主何苦选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书楼与削刺
漠城之内文人本就众多,且大都腹中确实有不少文墨。文章诗词频出,大半皆为妙品,尤其好用古言老韵,且极工整,又不失金辉玉洁,倘若是传到外界去,定能引起齐陵文坛震动。
这倒也情有可原,家家皆富庶,衣食无忧,除却研究学问诗词,似乎也并无旁事可做,再者城中本就有许多满腹经纶的老者,代代相传,自然城中文墨气极为浓郁。
如此一来,丝竹管弦等这类雅乐自然是兴盛不衰,乃至有一众嗜乐如命者,专司奏乐做礼,这在老人家口中可是舍本逐末的荒唐举动,于是多半吃了自家长辈的手板,弃乐从文,好生精研学问。
不过总有那等执拗之人,宁可从家邸中搬出,也不愿将手头的琴弦毁去。于是城中为数不多的行当之中,便又添了乐师这一行,许多辈下来,乐师甚至演变为漠城当中地位极高的一门行当。
城中家家富庶,乐师更不愁吃穿,许多乐师平日依旧是研读文章,只是在宴会行宴这等时候才出手奏乐,深究身份地位,大都并不比请乐师这户人家低微。称为乐师,实则只是喜好奏乐,至于前去主人府上演奏,不过是顺带而已,并不指望以此谋生或讨得什么好处;所谓俸禄,均是诸如借来主人府上一卷孤本,观看几日,或是见主人家中一轴画卷,借回府上临摹两日,便原物奉还。
眼下阮府之中自然也有乐师,不过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个乐师均常住府中别院,倒并非是无宅可居,而是可在阮家书楼当中随意出入。
阮家书楼并未修筑于阮府,而是修于城主府后数千步远处,统分九层,占地极广,同不远处的城主府相比,后者瞧着极为寒酸。其实这亦是城主授意,旨在令城中读书人明晓一个道理。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阮家藏书究竟统共多少册,谁也不晓得,恐怕只有城主在内的极少数人,才可心中隐约有数。市坊间传闻,这些位乐师头回上门,踏入书楼之中一瞬,便无一人能将唇齿合拢:仅古时竹简便占去三层,抬眼望去,檀木博古架中每隔一拳宽窄,便有一卷竹简,如此宽阔的地界之中,何止数千卷?
于是往后许多年,阮家的乐师归老过后,便有无数精通丝竹管弦的读书人前来府上应征,回回皆是盛况,不为其他,只为一睹书楼中浩如烟海的卷帙。
眼下即是如此,阮府丝竹管弦之声缭绕不绝,洒满好大一片华贵宅邸,浮光暮色当中,竟在华贵奢靡之中,无端升起些许难名的萧瑟之意。
“这么说来,府主为何不前去同城主亲口言及,反倒是以这等手段行事?”那位坐姿极散漫的少侠摆摆手,神色之中带有些许无奈,“唐某自认无才无能,平生所愿便是踏足天下,偶尔见得不平事,能出个两三刀,仅此而已。将偌大家业半数交付于一个浪荡江湖郎,实在有失明智,我瞅那丫鬟不错,不如交与她打理便是。”
阮秋白将手中茶盘撂下,一时间沉默下去,良久才出言,“菱儿性子虽说精明,可还是过于跳脱,再者有缺沉稳,况且留驻此处与她而言,亦并非什么好事。”
“难不成与我而言就是好事?府主心思的确非常人可比。”唐不枫揶揄,“倘若叫我终日囚于城中,倒不如同人比武身陨来得痛快。”
“果然老爹说得没错,面皮儿生得越俏丽,心思便越为歹毒,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云老弟去喝上两壶,平白耗费许多功夫,”少侠起身,把长刀抱在怀中,离了正堂,径直朝府门而去。
只是临出门时,唐不枫在拳桩处停步,默默拽出长刀,贴着拳桩挥了两挥,刀光一闪,随后便大步流星离去,再无其他举动。
无论在谁看来,这场约谈,双方均是不欢而散。
朱菱从侧屋缓步而来,招呼诸位意犹未尽的乐师将琴瑟琵琶收起,稍次阮秋白半步停下,“家主,往后应当如何是好?”
阮秋白皱紧娥眉,略微咬咬下唇,沉声道,“照理说,头回相见若是宾主尽欢,那倒还有转囿的空隙,可这回相谈,分明是不欢而散,只恐往后他便不会轻易踏足阮府。”
“若是追究起来,还是我一时冲动,朝他递出几拳。此事本就极难张口,如此一来,开场便落了下乘。”阮秋白走向鹿筋拳桩,愁眉不展。
拳桩乃是阮丁亲手制成,以城中为数不多的老鑫木为骨,一斧一斧削制而成,极为坚韧。绕是以阮秋白的柔暗拳劲击打无数回,如是多年延用下来,也仍旧整状如新,并没有半点断茬歪斜的景象。
而就在阮家主抚上拳桩的一瞬,面色却不由得清朗起来。
鹿筋断裂过后,倘若是被毒辣日头晒干,则断处总会有些参差不齐的硬茬,当年练拳时候肉皮稚嫩,稍有不慎便能将拳尖手掌割破,甚是脑人。故而只好在练罢拳后,将清水泼在断筋硬茬之上,将其泡软过后,再将其磨个平整,才不至于下回练拳时伤手。
近日城中杂事甚多,又恰逢八月末尾,阮家书楼大开门户,迎城中读书人前去一观,为期十日,乃是这城中除却元日等佳节,至为热闹的时辰。一来二去,竟将泡水这事耽搁下来。
她分明记得昨儿个拳桩之上满是鹿筋断刺,而如今却极其平坦。
原来那位看似行事荒唐的少侠,临出门前在此停步一瞬,是悄然以长刀抹掉了拳桩中的干裂老筋。
“小姐?”虽说精明,可朱菱仍是未曾看出异状,见阮秋白默立院中,试探叫道。
“无事,至于其他,改日再议便是。”阮秋白并未转头,故而朱菱也不晓得,此时家主面皮之上的神采,竟比平日更胜一筹。
“多谢。”女子喃喃。
ps.前半段兴许看来是水字数,或者是觉得与上下文并无太大关键,不过是想引出个乐师的由来,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赘述如此多的铺垫?
我想下面这句可以略做解释。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刨除沽名钓誉者,我想读书人,或是好读书人皆是如此。
我想让这个世界更为丰富,所以这个世界之中的风土人情,书生意气,江湖滋味,乃至建筑用品,方言土语,都想讲出来听听。
后一章会写一个小番外,可能字数不多,也可能对剧情的影响并不大,但贴合最近书圈之中的种种现象,我以为有必要写这么一章,权当是感慨一二。
凉凉拜谢。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番外一 锦织
但凡是上齐百姓,都晓得上齐锦织,多出于国域东南角落的黄从郡。
一来是黄从郡盛产绣女,二来此地富庶,其他地界的寻常百姓兴许穿褐裹麻,皆是因囊中羞涩,而既然黄从郡富庶,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定然得比寻常人讲究不少。
锦织相比棉麻衣裳,着衣不止极为舒适,且花色昳丽绚烂多姿,灿烂如辉,仿若云霞一般,甚合风雅。于是穿戴锦织,手提如意或是拎起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悠哉悠哉漫步城中的人儿,越发多起来;倘若是谈吐不俗,腹有良才,再添上这身潇洒倜傥的行头,仅走这么一趟,许多尚未出阁的姑娘,乃至于富人家的小姐,凤目之里不知怎的凭空就多出几许颤颤情意。
锦织在黄从郡中蔚然成风,甚至上齐各地,连同上齐京城纳安均有来人,前来买卖提货者,络绎不绝,将整个原本宁静清和的黄从郡,渐渐蔓上层烟火气。
即便是黄从郡,亦有贫苦之人。
虽不至饿殍遍地,但有些人家亦是极为拮据,清贫无比。家中若是育有一子,总能随父做些活计,遇上好心的先生,见小儿聪明伶俐,是块研读学问的料,还能免去一笔学堂开支;要是家中有闺女,则大多送去锦织铺中学艺,假若学得一手上称的手艺,那可比儿郎还有出息,赚得个盆钵满溢,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秦溪灵与宫枕雪便是锦织铺当中的两位寻常绣女。
也非是说二人家中穷困至此,而是两人皆喜锦织,打小瞧着锦织铺面之中绣娘纤细双掌翻飞,好似翩蝶一般穿针引线,心头就痒得很。
二人自幼相识,外有家宅毗邻,于是常相伴出游,而最为喜爱之事,还是跑到锦织铺面门前瞧绣娘做活计,往往这么一瞅,半日光景便缓缓淌过。
“枕雪,昨儿打纳安来的几位商贾,算算时辰也该动身了,速速梳洗,莫要再与床榻厮混了。”秦溪灵将纱帐掀开,瞅着宫枕雪的邋遢睡相,不由得苦笑道,顺手将睡眼惺忪的后者面皮上的落发捻起,扔到一旁。
二人出得院落,稍作梳洗便快步赶往铺面,免得耽搁了几位纳安富商的行程。
黄从郡本郡之中锦织早已蔚然成风,多数家底殷实者,仅花色相近的锦织就得有个数十套,如此一来,郡中锦织生意,反倒不如初时那般红火。不过所幸锦织如今名声在外,外乡商贾与贵人皆愿前来购置衣裳,由此以来,这纳安来客,便成为贵客之中的贵客。
“溪灵姐,你说这回咱二人的锦织,人家能瞧上眼不?我这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不甚稳妥。”宫枕雪年纪小些,身量却已和秦溪灵相近,二人并肩而立,单看背影,竟一时分不出长幼,此刻皱眉出言,一张面皮微微发白。
二人入得这家铺面,已足两年之久,宫枕雪此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锦织一行有这么句俗语:二年娘,五年女,十载光阴得凤凰。
两人入行期满,正是从绣娘升至绣女的节骨眼上,倘若这两件锦织无人问津,二人便又得等上许多时日。绣女绣娘一字之差,但在铺面之中的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绣娘锦织卖不上价钱不说,还得忙着打理琐碎闲杂事务,甚至于上茶递物打理铺面的杂役活计,都得由绣娘一手操持,地位当然是不言而喻。
这等琐碎事务之余的闲暇时候,所剩无几,还得掏出数成来练习绣工,累得二人叫苦不迭,早就盼着两载期满,也好赶紧转成绣女,免得受这份劳累。
“净胡说,你我耗费近整一年的功夫才绣得一件锦织,就连掌柜的掌眼过后,都夸咱这两件锦织巧夺天工,乃至足够盖过绣女手法,切莫担心就是。”秦溪灵以手肘顶顶宫枕雪腰眼,冲后者轻快一笑,示意无需再想太多。
“可殷卿那边…”宫枕雪面色依旧难看,并未因前者宽慰而有半分好转。
话才出口,就连秦溪灵的面色也冷清下来,沉默不语。
铺面中有绣娘十六七位,秦宫二人,算是入门较晚者,而宫枕雪口中的殷卿,比二人还要晚些入门。
方入门时,秦溪灵与宫枕雪便很快与其余绣娘相熟,相处极好。二人心性和善且知晓礼数,极快便与众人亲密无间,同其余人留宿于铺面后的宅院,衣食起居皆是一道,全然不是如今仅有两人同行的景象。
说到底,还是拜这位殷卿所赐。
方入门时殷卿手脚极笨拙,还是秦宫二人指点,才勉强能留在铺面当中,怎奈实在是过于疲懒,绣工平平无奇,深受掌柜白眼。
可若是论起心计,殷卿却是比二人手段高妙得紧,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散播风言风语,将二人从绣女之中剥离出去,生生孤立起来,反倒是她俨然一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红人儿,日日翻腾风浪。
秦溪灵见好友苦闷,心中大为不忍,只得开口宽慰道,“莫要管她,咱本就是凭喜好而来,旁人如何行事,又与你我何干,凭手头锦织好坏说话就是。”
日头堪堪漏出一角光亮的时辰,纳安商贾已抵铺面之中,先是挑了几位凤娘的锦织,而后再选罢十来件绣女得意之作,这才随掌柜的前往待客厅中坐下,小饮几口茶水。
为首之人相貌有些丑鄙,龅牙长眉,使得一种绣娘都有些惧意,纷纷朝后缩了缩身子。
掌柜的毕竟老道,虽说头回见人相貌如此鄙陋,可看看坐次,毕竟是商贾之首,于是便不着痕迹地将面皮神色收起,淡淡笑道,“微末小店,实在不甚宽敞,若有照顾不周,还请诸位海涵一二。”
“掌柜的说笑了,莺莺燕燕环绕,欢愉至极,怎能有半点不满之处。”丑鄙商贾笑道,将茶盘转过三圈儿,轻轻嘬饮一口,“李某也是头回做这锦织的生意,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依旧无法做到心中有数,掌柜的可不能欺负在下无知无畏,还是要费心才好。”
掌柜的面色比方才自然许多,娇笑道,“您说笑了,谁人不晓得纳安皆是金主儿?若是欺负李公子入行尚浅,我这铺面还不得折在手上,且放宽心便是;再说诸位一行方才挑的锦织,那可皆是上上之选,诸位当中自然是有明白人,若是放心不过,便令那位掌眼过后再选不迟。”随即掌柜的朝一众绣娘招手,示意将各自手中锦织亮出。
“文和,还请仔细瞧瞧。”男子话音刚落,便从座位之上站起位富态的中年商贾,点头过后,便站在一行绣娘边上,从左至右顺次看去。
一连十来件,富态商人皆是摇头不已。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十来件锦织,只可勉强称之为蔽体之衣,若是购到手头扔到纳安街上,未必能卖上价钱。更不要说什么精妙庞煌流水自然,同这些件锦织更无半文钱干系。
而行至末尾处时,富态男子目中却泛起些神光,不由得仔细打量下去。
男子停足之处,恰巧是秦溪灵与宫枕雪二人手中锦织。
“针脚细腻匀称得当,且锦织中所谓的富丽堂皇,跃然袖间,上品。”
二人终是将高悬在喉间的心肝放下。
可宫枕雪却发觉,场中并无殷卿的身形。
“官人不如瞧瞧这件。”场中有轻灵之声响起。
女子烟视媚行而出。
身着锦织,将大半肌肤坦露在外,吹弹可破。
微胖男子登时改口,“李掌柜,我以为这件最佳。”
殊不知丑鄙男子微微一笑。
“文和,莫非你当真以为,我对锦织一窍不通?”
黄从郡外,一位十二三岁的小车夫正睡得酣爽,却被一位丑鄙男子拍醒,睡眼惺忪地将马鞭扬起。
“徒儿,为师想给你讲个道理。”马车之中盘坐的这位,正是方才铺面之中的李姓商贾。
“师父请讲。”小车夫虽是大梦初醒,却仍旧规规矩矩地将马车停下,静候师父提点。
“锦织衣裳如同文章,需得以细针慢缝,平心静气,步步不可错。假若运针本事不济,即便是再使手段拉拢旁人,玩些见不得光的心计手段,踩他扬己,也只是徒劳。”
“做学问亦是如此,腹中若是真有浩海一般的文墨,自然不愁在文坛之中扬名立万,若是只晓得一味引人耳目,收结党羽,图一时如潮夸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留为笑谈罢了。”
“那话咋说来着?”男子挠头,似是一时半会不得记起。
赶车少年接过话头,笑盈盈道,“即便有无耻小人侥幸将同行排挤下去,末了也成不了众人口中的大家。”
“本事不济。”师徒二人异口同声笑道,马车溅起一路残雨,杳杳过青山。
马车后箱之中,有两件针脚缜密,金丝泛红的锦织,虽是裹得严丝合缝,却依旧灿灿如凤临凡尘。
煌煌若君子之明。
愿天下有志之士皆得自在,
愿天下行文之人皆守本心。
愿天下少些蝇营狗苟,多些本心不易。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章 虽无一剑朝天去
若是积疲已久,定当安眠许久,睡得自然酣爽。
尤其是那些风声鹤唳的败军武卒,与惶惶不得安的行脚商贾等数行数业,休说要什么被褥,即便身处颠簸马背,照旧可小睡数次。
伤筋动骨,四肢百骸更是令人不由得将眼皮耷拉下来。
云仲此刻便是伤损了筋骨,外加周身奇经八脉受挫,照理说当务之急,就是睡个饱足。而天不遂人愿,自云仲打城主府回房,睡得极差。
原是迷蒙之中总有人在他耳边絮叨些什么,虽说听不分明,可那作作索索之声总在耳边萦绕不绝,使得少年不厌其烦,不由得便将双目睁开。
眼前哪还是漠城,分明是片风景极秀丽的山麓,层林渐起,于山间小路起伏连绵。树冠之上有粉黛繁花渐吐,错落起伏当中,好似花魁手中扑闪的轻罗粉扇,由浅而浓,似在山间晕开一片南漓小娘的小袖罗裳,款款腰肢,晃得人眼仁儿都难以挪开半点。
有小片村落点缀山麓,苔痕上茅屋,炊烟入云霞,鼻翼扑开,刹那之间泥土滋味便浩浩荡荡灌入五脏六腑,携花香炊烟,更多出些莫名的悠远自在。
端的是神仙居所。
少年面前多出来位负剑之人。
不知怎的,少年就问起那位负剑之人,何为剑意,却不想那人朝背后长剑指指,说这就是剑意。
少年问若是境界低微天姿差强人意,又当如何是好。
那人笑笑,说经脉细窄杂乱又能如何,还碍着你练剑不成?蛟龙走筋猛虎健骨,眼下既然手头有剑,为何不以剑气锤炼锤炼经络,使之坚韧宽厚?
再往后,迷蒙梦境之中,有一剑腾空,穿云而走,直至没入九重高天。
剑身通体剔透如湖蓝,上缀无数金斑。
就如同湖色秋光瓦蓝,再映以湖水两边秋树黄叶。
少年神往。
那人问少年,想要不。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
正如天下并无半个老农不爱黄牛一般,天下剑客,哪有不爱剑的。
“相见即是缘分,送你便是,想来那老鬼举荐的后生,身上定是有我年轻时候的一丝潇洒仙神气。”负剑之人生得面若冠玉,风采极盛,此刻却是挠了挠胸口,朝少年挤挤双目。
不料少年却丝毫未给他留半点面子,朝地上一躺,“前辈就莫要调笑晚辈喽,天下既无鬼神,只不过是在梦境之中,晚辈即使有心厚着面皮接剑,大梦初醒,不过还是一场空,为何还要去接。”
或许是讶异于少年的淡然,那人也随少年躺在地上,稍稍将声音拔高了两分问道,“难不成您乃是返老还童的当世圣人?”
少年不明所以,只以眼神询问。
“若非圣人,怎能知晓天下并无鬼神,又怎能将快到手的福泽气运推得老远。”那人随口叼住一团馥郁花草,兴许是那花儿根节带刺,又忙不迭从口中吐出,满脸晦气。
“前辈可不像鬼。”
“嗯,油嘴滑舌这点也不赖。”
那俊朗之人大笑,“看样那老鬼这回的确没打诳语,你这脾性与我甚是相合,不过还是不够贪。”
要晓得,这位爷可是当初占尽天下便宜的贪心祖宗。
“只可惜叫人捷足先登引入了师门。”这位风神俊秀之人言语一转,感慨道。
随后少年便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分明能察觉到此刻置身梦境之中,却又是睡了过去。
恰似黄粱梦黄粱。
可少年经脉之中,无端铁马踏冰河。
城主府之中,老人正盘膝打坐,似乎这位一城之主平日里除却说书,再无其他偏好。
“老东西还活着呢?”一位容貌极佳的年轻人自老人身后绕出,嬉皮笑脸地敲了敲老人脑门,似乎是在试探一颗不知生熟的西瓜。
这人极自来熟,随手捏住个蒲团便扔到老者身边,一屁股坐下,顺手还掸了掸衣袍外挂着的湿土,大抵是不小心,将一抔湿土抖至老人鞋面。
老人不为所动,缓缓张口问道,“那小子如何?”
年轻人一听这话,登时便有些眉飞色舞,排着大腿叫道,“那是相当对脾气,且单论修道途中的天资,那可比我还差劲几分,本座的功法不愁他天资鄙陋,就愁他天赋异禀。”
这下反而是老人有些咋舌,便不再追究方才年轻人拍大腿时掸出的土灰,饶有兴趣道,“咱们那辈分的修界,有谁不晓得你那潦倒愚笨的天资?足足用了十五载才迈入二境,称之为修界一绝都不为过,比你都差,那还修个屁行。”
“老货,揭老底可非英雄所为。”
“老无赖。”
“我一剑戳你个透心。”
“我一掌拍你个断骨。”
年轻人忽然笑了,神色之中尽是舒坦。
待到百年后,还能和这老王八骂上几个来回,那可当真是福分。
老人笑骂毕了,眯起双眸瞅着这位年轻人问,“有多差?”
“要多差有多差。旁人无论境界高低,总归经脉还算大抵相同,而这小子的经络,多如牛毛,本来应当凝练成一根的大脉,到他体内竟化作无数细小杂脉,且排布杂乱不堪,当真是差到家。”年轻人亦是感叹不已,更是有些疑惑:凭少年如此差劲的天资与经络分布,究竟是如何迈入初境的?当年要是老天给他这身衰败至极的奇经八脉,估摸着也难踏入修行,最多不过是在江湖上当个寻常剑客,不知哪天就叫人砍死,更别提什么拾级而上。
修行都难,何况开创一门赫赫声名的功法。
“保不齐有何奇遇,管这作甚。”老人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神情又是落寞数筹。
天底下古往今来,哪有几人能一眼洞穿经脉排布呢。
他这位老友,自打五百道剑气消逝一空的时候,恐怕就注定再难现世间。
“蒲团已经很老了,我也是,恐怕再没机遇认什么至交好友。”老人的确已是皱纹堆累,地上的老蒲团,终会缓缓化作一抔木灰。
“老阮,早知如此,当初何苦呢。”
年轻人笑笑,将身后背负的长剑甩出门去,慢悠悠地朝老人作了个揖。
一揖及地。
“我辈之人,虽锤击雷凿,亦难折腰。我自认一生坦坦荡荡,又多逍遥,可唯独不愿见清史有污迹。”
“老头子,记得让那小子时常寄信来,也好给我瞧瞧。”年轻人迈步便走,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多多保重。”
远在别处的少年翻了个身,轻轻挠了挠肚皮,遂接着睡去。
虽无一剑朝天去,却有万芒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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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秋湖长风
天儿一亮,城主府附近人声便嘈杂起来,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整座漠城掀个底朝天,当真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搁在以往家家户户都叫日头所妨,大都是钻进茶楼书馆当中听书手谈,即便出行也是不愿在日光底下停留良久,大都靠着房檐下的阴蔽行走;可今儿个的状况,众人明摆着将头上高悬的日盘视为无物,纵使人人汗流浃背,却依旧不躲不避,乃至令那依旧毒辣的日头都觉得有些面上无光,悄然隐没起来。
今儿个乃是阮家书楼大开之日,城中读书人早在丑时都已准备停当,摩拳擦掌,准备去往书楼之中看个痛快,或是将一年内积攒的疑窦记下,到书楼之中找寻解惑的法子。
此番老城主并未出面,众人也习以为常,毕竟依城主的性子,宁可跑去同城中几位老先生手谈扯皮,也不愿跑来做这等公事,故而也并无疑意,只等阮家家主前来开阁。
老城主的确不愿掺和这等琐碎事,可无人知晓,眼下老人瞅着一名蹲在蒲团上耍赖的混小子,气得须发皆颤,恨不得把这小子一掌嵌在墙上。
“那泼皮允诺将剑送你,跑来找我讨要作甚?再说若是亲口应下倒还好说,分明是梦境之中允诺,又有何证据,难不成我昨夜梦到商队之中有居心妥测之人,今儿个就得将你们赶出城去?”老人气得险些嘴瓢,瞅着少年屁股底下的蒲团,心都快滴出血来。
这府中蒲团原有十八,皆是古物,可惜岁月悠悠荡荡,十八蒲团裂散过半,只剩六七,被老人珍之又珍地放置于府府中。
而这讨人嫌的混小子打进门以来,就一屁股墩在蒲团上,丝毫都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若只是如此倒还好说,可不一会便开始左扭右晃,将那品相不差的蒲团扭得狼狈不堪。也得亏了那口药酒,将少年浑身上下的筋骨血肉皆尽复原,再无半点隐患老伤,可老者此刻的确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少给半口酒,让这小子常常皮肉之苦多好。
老人本欲发作,可转念一想那位年轻人临走时的嘱咐,还是将攻到脑门灵台的火气堪堪压下,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也是也是。”少年沉思许久,忽然如是说道,反倒令老人一时有些错愕,“那位前辈已然了传授我一门功法,虽说还是不解其意,但已经是平白无故捡来的好处,至于那柄剑,倒是晚辈有些贪心不足了。”
说罢,少年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稍稍将蒲团整理几下,抱拳行礼就要离去。
却听闻老人在身后阴恻恻道,“少年郎错就错在心直口快,你可知为何老夫在此城中自囚数年?不过只因找寻那门功法而已,如今不曾想那老无赖竟将功法交与你这小辈,真是极好。”
少年皱眉回头,却只见身后老人一改往日的和蔼面容,面容极为阴沉,除此之外,还带有些许狰狞之意。
仿佛鬼魅得偿所愿,磨牙吮血。
江湖之上从不缺邪魔外道,绕是知人知面,也不知人心何若。
如山中猛虎闲庭信步,平日里兴许不漏声威,但并不妨碍突兀暴起,择人而噬。
几乎是瞬息之间,剑已出鞘。
可老人依旧是毫无忌惮,全然无视云仲手中的普通长剑,大笑道,“如今才晓得,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老夫又该如何谢你?”
少年沉默不语,悄悄用左手掌中的剑柄推了推府门。
“人常说少年郎胸中皆是春花秋月,老夫当初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想不到确实如此。”老人此刻的气势,早已从一位耄耋老者,变为一尊巍巍雄关,见少年动作,更是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你以为,老夫的府邸,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也罢,老夫可没空与你废话,还是乖乖将功法交出便是。”
“晚辈若是不愿呢?”云仲握紧剑柄,直视这位深藏不露的邪道老者,心意已经沉到极点。
老人从未显露过身手道行,可先前所说的体魄之重,同吴霜所云大同小异,况且能在那日剑气纵横之际稳坐如常,境界之高,显然并非他一个初境所能抗衡。
真要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漠城之中不成。
“何苦来哉,将功法交与老夫,与你并无什么损害,事后同老夫一共参悟,好处更是良多,以我的境界,手头的功法与破境经验何其多?何必要平白无故投入条性命。”老人好整以暇,随手便召来一柄长剑,盘旋于周身。
剑身如湖光映秋叶。
云仲脸色不变,心却又往下一沉,“这功法其实对前辈并无大用,况且乃是人家交于我手,恕我不能顺从。”
老人这回并没废话,所以那一剑便瞬息之间抵达少年眼前。
“拿去就是。”
云仲呆愣地瞅着手中这柄花色纹路极美的长剑,半晌才回过神来,朝那老人看去。
“少年郎沉不住气,怎能得好处。”
老人长笑,目光之中尽是狡黠,可少年并未看出,在狡黠之中,仍有三分欣赏之意。
少年就这么迷迷糊糊捧着两柄剑走出城主府门,心中依然有老者言语。
行走江湖,甭管是神兵利器还是不知底细的功法,都得揣得严严实实,起码在自个儿境界低微时,莫要大大方方同人讲出,倘若此番不是老夫,恐怕你这性命就要交代在府中。
不过好在你并未交出功法,故而这一关也算你正儿八经过得。
从今儿起,你便正儿八经承接过阮长风衣钵,虽说并未拜师,不过也得记着这名字,若是其后人偶遇劫难,力所能及,你需倾力相助。
此剑名为秋湖,乃是从墙上剑痕之中取出,但并非本体,而是一道剑道神意,昔年阮长风将剑体与剑意一分为二,灌注墙上留待有缘人,而今终是得偿所愿。
望你亦如阮长风一般,宁折勿让,硬坚本心。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子心意,文人墨脸
书楼之下的读书人,可从不关心城主府内有何变故,这些个视学问书卷如命者,恐怕此刻天降下无数柄刮骨利刃,也能抗上几刀再四散而逃,痴意极深。
无人晓得城主府墙上少了一道剑痕,更无人在意有位少年捧着一柄长剑,迷迷糊糊径直回宅。
城中人大都连刀剑都未曾见过,只有阮家与其他几家大姓晓得何为兵刃,更知晓外头天下江湖厮杀,几国混战,断在刀兵之中的大好人头,何止万万之数。不过这等言语,历来不允出现在这漠城之中,于是历经几代,外界之事,便被众人遗忘了个干净,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只能是模糊不清。
故而前些日商队入城时,百姓只是好奇这群人为何腰间别着农具赶路,并不晓得刀剑鞘中的森寒兵刃,究竟饮过几回热腾腾的鲜红血浆。
城内城外,譬如两界。
“这小子手里空无一物,为何是这等姿势?就好像捧着条命似的,奇了怪了。”
书楼九层之上,唐不枫正躺在房檐之上,风淌双颊,虽无倜傥风流之感,却意韵难名。长风吹袖,袖中似乎盛满天地乾坤。
“唐少侠瞧不着那少年手中何物?”一旁观罢书卷的阮秋白走上进前,也是学着唐不枫的姿态躺在书楼高檐之上,朝楼下看去。
即便如此,女子动作仍是生疏无比,毕竟此前从没做过这等令人心惊肉跳的举动,此刻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白。书楼何其高,仅一层楼高,几乎就同城主府二层楼相差无几,九层楼宇,又是何等的穿云踏月;自书楼顶端朝下看去,独自穿过府前空地的少年,其长短只不过是两截食指上下,也得亏是唐不枫目力过人,换做常人,大抵只能堪堪看清身量高矮。
今儿日头不甚毒辣,日光之上反而似乎是裹了层水盈盈的清气,令人舒爽得很。
“怎可能瞧不着,那少年手中分明捧着柄极好看的利剑,到你口中怎就成了空无一物。”阮秋白只当唐不枫拿她寻乐子,一时间抿紧薄唇,似是有些无言。
“的确空无一物。”
这并非玩笑话,唐不枫眼中有异色闪过。
而阮秋白听得此话不像有假,皱眉道,“唐少侠可曾听过修行这回事?”
唐不枫点头,行走江湖时日久了,总能听到诸般传闻,修界之人虽不至于遍地都是,但总有踪迹显现于尘世之间的时候,倘若叫人瞧见,总能口口相传,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当然那些挥剑断山,一袖拂云的佳话,未必都是真事,大都只是人人相传时杜撰演化而来。
“传闻踏足修道一途,方能得见通天物,若是并未涉足修行,只能以手触及,不可目睹。”阮秋白语调淡然,似是随口一说,“所谓的通天物,多半是前贤大能所制,与灵宝不同,后者大抵是天地孕育的奇物,只需稍做祭炼便可有无穷妙用,威能强绝一时;通天物则是不然,绝多数虽说出自名家之手,可威能却稍次于灵宝,再者灵宝天地孕育,即使是常人亦可看个清楚,通天物却是通过境界强横的修界大能终日祭炼所得,常人并不可寻到踪迹。”
唐不枫合上双目,懒散伸腰道,“如此说来,你与那小子皆是入道之人,这么一来,反倒是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阮家家主听闻此话,无端地就有些羞意,于是转过脸去,看向天边水盈盈的日头。
辰时书馆开启,无数城中文人鱼贯而入,丝毫不顾人群之中衣冠叫挤得褶皱不堪,乃至有不少墨汁蹭在脸颊袖口,仍是不觉。
书楼之中藏书大都为孤本,故此鲜有借阅一事,大都是借着书楼开放这十日前来抄书,于是多数都携带文房四宝,更有甚者将十日所需的干粮清水都背在身后,瞧着分外滑稽。
书楼前七层皆对城中人士开放,而最上两层则从不开楼,甚至连木梯都叫链锁扣得严丝合缝,旁人从不得进。而此刻书楼顶层,却有两人依旧在楼檐之上,听风窥日,好不自在。
“阮姑娘这家主当得也忒潇洒,听人说书楼每年只开放这独独一回,身为家主,我以为应当露一面才是。”辰时日光仍旧是有些炙热,先前附着的一层莹莹水光,早已消逝殆尽,故而炎热意味也是渐渐浓郁起来,二人也渐渐觉得腹背燥热,只好从楼檐上爬入窗棂里,稍稍躲避炙阳。
阮秋白使手帕擦擦香汗,朝一边使袖子胡乱拭汗的唐不枫微嗔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觉得家主就应当终日兢兢业业才是,丝毫不得空隙才是。”唐不枫可不理会什么语气好坏,只管问道,“不然?但说这九层书楼,每日打理就得耗费多少精力,哪还能同你一般来去自如?”
不料女子听得此言,似是当真有些愠怒,不发一言便拂袖而去,只留唐不枫一人呆立原地,丝毫不晓其意。
“唐少侠,你啊你,当真是不懂女子的心思。”不远处正以锦毛杆擦拭书架的朱菱听闻响动,缓步走到正纳闷不已的唐不枫近前。
“我家家主今儿个本该在书楼开放时露面,向那些个今年才踏入文山学海中的少年郎讲解书卷排布,以及在书楼之中抄阅的规矩,此刻却同你一并在此处谈天说地。”朱菱将锦毛杆往墙角搁置稳妥,转回身又道,“话已至此,想必少侠必能想通家主为何愠怒了吧?”
唐不枫眨眨眼,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喽,如今这些晚辈谈情说爱的路数,可是越来越花哨了,比不上比不上。”城主府里头,有枚蒲团荧荧华光暗淡下来,一边的老人脸色有些难堪。
毕竟人家男女情事,他这一城之主偷摸窥探,还是觉得面皮上有些过不去。
“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撑上多少时日。”老人摇头。
不过那帮脸上沾满墨汁的年轻文人,的确都长得分外俊美。
多撑一日,便多俊一日。
倒也不赖。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三章 踏蹄雷
云仲捧着秋湖回得住处,一路上仿佛驾云而走,就连跟脚都打起晃来,差丁点就踢翻街边的几盆插花盆景。不过幸好街上人影零星,再者那几户人家脾气皆是和善,少年告罪过后,无一不是笑曰不碍事。
更有两位腿脚不便,无法登书楼的老人,请他入门中小坐片刻,也好避避当下的肆虐日光,稍饮口茶水清清暑气,亦是极好。
可少年却是一一婉言相拒,将先后两位老者搀扶回屋中,便继续捧秋湖打道回府。
端着柄利剑招摇过市,在他看来,与漠城静谧风雅的民风格格不入,还是小心为上。秋湖剑无鞘,又极锋锐森寒,倘若是不当心割伤了行人,即便不是断筋摧骨,肉皮想必是沾边就破,故而还是小心为妙。
以老城主的话说,秋湖剑意乃是从城主府墙中剑痕中取出,虽无实体,可剑意之中蕴藏的剑气,何其惊人。城中百姓兴许压根不晓得这剑道神意从何而来,但云仲可是深知此物的厉害之处,剑气所创的百道伤势虽已好转,可那时筋肉中传开的痛楚,却已是深入骨髓之中。
那可比当初小镇劈柴,梨花寨下楼,还要疼上千百倍。
于是少年悄悄将横端的秋湖调转过来,剑尖朝下,倒提而走,这才飘然回府。
豪气千云也好,散漫不羁也罢,可千万别以豪气误作跋扈,伤人伤己,有违天和。
这是吴霜自从出得采仙滩,对云仲讲的头一句话,后者虽一时不能尽数明悟,却也是像秀才抄书一般,将这话印在脑海灵台当中,时时温习。
今日总算是品出了其中一味。
少年抹抹头上汗印,心说这漠城的确是风水宝地,仅不出几日的功夫,便得来一套功法一柄秋湖,还有几个为人处世的好道理,不虚此行用在这上头,兴许亦是不足。
日头毒辣,少年瞅着好些临近街边的住户铺面中钻出几道身影,皆是忙活着在长街两侧拽起数道乌黑幕布,悬在房檐当中,意图给往来行人遮遮如流火似的汹汹日光。
街上行人见此,绝多数都停下或急或缓的步子上前,轻声慢语道句谢。
也难怪,大概只有这等人和物雅的兴盛地儿,容易使来人交得福缘运气。
少年笑意温润。
“云老弟,你这两日跑到哪处地界逍遥去了?唐兄弟前来寻你数次,横竖是见不着人影,如今就连自个儿都溜得无影无踪,就剩我一个在这宅邸中吃罢便睡,好生无趣。”云仲还尚未摸着暂住的府门,就已然被韩席揪住衣袖,朝他肩膀上来了一掌。
韩席两日间煞是苦闷,云仲不见踪迹不说,就连临街的唐不枫亦是成天找不见人影,一人斟二两苦酒下肚,索然无味。商队其余人均是安置在城中各处,错落无序,饶是凭他的认路能耐,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找人喝上一壶,但却实在有心无力,只得在府中憋闷。
云仲见他耷眉苦脸的样貌,不禁大笑出声,连忙宽慰两句,约好傍晚一道外出找寻个酒馆,尝尝城中庖厨的独到手艺,这才令韩席面色微霁,忙不迭应声。
两人又寒暄几句,约了卯时在韩席府门相见,这才分道而行:云仲回屋休憩片刻,韩席出门转悠,顺道找寻个不赖的酒楼小铺。
而就在少年转身回府的当口,二人身形交错,韩席几不可见的向一旁挪了挪步子,神色如常。
若说这几日下来,商队一行连同马匹在内,还得属云仲那匹马儿过得顶舒坦。
通常商队喂马,多以粮草豆粕喂养,况且行商路途中地界乃是以荒山野岭居多,鲜有水草丰茂瓜果繁盛的地界;再者万一将马儿缰绳一解,撒欢乱跑,走失于茫茫原野山林当中,何处能寻得?失却马匹,那这车厢便无马拉运,只得抛却于半路,于商队而言更是一笔额外的损失。
然而入城以来,马匹的餐食突然间好转,却是令这头夯货恨不得在城中待到老死,毫不顾忌,直至在城中百姓的注视之下,吃得蹄肚难以动弹,这才堪堪停住。
它倒是吃得饱足,却引来不少识马相马能耐极佳的城中人士,皆在其身旁驻足,惊异于这头花色杂乱马儿的胃口之大,端详良久,可惜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末了只得作罢。原因乃是相马之术极难施展,自马儿形体到肚量大小,再至牙口好坏,皆是判定此马是否为宝马良驹的依据,仅凭这夯货的形体胃口,显然看不出所以。
再说这马极其警觉油滑,一有风吹草动便忽的从人群当中脱身,想一睹其搏命狂奔的姿态,更是难上加难。加之本就并非城中人家所养,许多汉子瞧这马儿心中好奇,却还是不愿做什么出格举动,只好悻悻作罢。
当日奔如洪流的马群如今依旧在城后逗留,似是在躲避高悬天上的烈日,迟迟没有出城的意向,于是这夯货便撒开四蹄,风风火火朝城后而去。恰巧书楼大开,留驻家中的,大都是些老者孩童,并未太过在意街上有马蹄踏行之声,光晓得这阵马蹄声响来得甚急,去得亦是极快,回头再看,之间长街上点点细沙还未落下,而马儿却早已难寻踪迹。
仿佛片刻之间,追光逐影。
“早在这马儿进城时我可就说过,光瞧此马肩背之宽厚,就是头一顶一的良驹。你们几个小辈偏偏不信邪,非说毛色杂乱定不可能是匹上佳,结果瞧瞧,这马儿虽野性难除,可这脚力,在座各位能否挑出半点毛病?”主街有座老酒馆,酒馆中盘腿坐着五六位老者,个顶个是白发散碎,为首说话这位更是岁数大得惊人,双眉险些要耷到嘴角,正厉声呵斥其余几位老者。
而那几位老者眼观鼻鼻观心,横竖不敢出一字辩驳,花甲古稀之年,愣是叫那位白眉老者训得如稚童一般。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亦快
白眉老者姓乐,家中世代都是相马好手,据说传至老者这辈,已历九代,故而自个儿本名无人熟记,皆是以乐九相称。
城中百姓的马儿,均由他与这几位徒儿判别好坏,虽不过多干涉马匹繁衍,但也能在喂养打理处提出不少良策;若是马匹有个急症祸及性命,则前去出手相助,城中百姓大都爱马,于是这几位相马师的威望,丝毫不在大家之下。
“此马毛色虽是杂乱无章,可仔细瞧瞧体态,摆明了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你们几个岁数分明比我小上不少,可论到老迈昏聩一说,怎得还走到我头前去了?”乐九显然动了肝火,一张老脸阴沉得很,环视几位老弟子。
而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徒弟,皆是噤若寒蝉,并无一个敢出言辩解,只是将脑袋压了又压,恨不得钻到桌案下去。
乐九门下师规极严,依他自个儿的话说,教授相马一门,不可出得半点差错。乐家祖上曾给古国之君择马,要在数万的奔腾野马之中选出顶好的数匹,且要说出择选此马的缘由,倘若有半点含糊不清,君驾之前胡言乱语,那便是杀头大罪,容不得半点马虎。
于是乎门规严整至极,近乎到了严苛的地步,行事都得三思后行,万不可只扫一眼便妄下论断,此为立门之本。
好一会功夫,乐九才将气息喘匀,长叹一声道,“非是说我乐九不可容错,相马一术极难,绕是我也有看走眼的时节,再说不凑近观瞧,肩蹄肚口哪能看个清楚,乐家初祖有窥皮知骨的能耐,可流传如是多代,这么个神妙能耐,早就不存于世喽。”
“可即使如此,也得三思后行,千万不可轻易便下了论断,毛色杂乱也好,牙口缺憾也罢,总不能有些瑕疵,就说这马乃是劣马,落到旁人耳中,岂不是将这一门的口碑都亲手砸得稀碎?”乐九眉眼低垂,心头不由得一时发堵,“到我这年纪,休说大限已到,就是身外的棺椁都已压到了脑瓜顶,还有几日可活?可即使是我归老,这相马一门也得留着。可按尔等先才所为,我那些个徒孙,学成之后,又该是怎样的德行。”
“师父,我等皆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言,还望师父莫要再动肝火,保重贵体才是,我等甘愿受罚。”一位须发黄白的老者起身,躬身行礼道,神色极为愧疚。
乐九闭目道,“罢了罢了,你们且先回府,抄相马经义十遍就是。”
众人领师命,皆是行礼告退。
众人走后只留下,乐九费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卷脆生竹简,摩挲良久,才缓缓自语道:“这些个老行当呦,不晓得还能挣动多少时日。现在看来啊,甭管是里头外头,大抵都没差,老黄历总得翻篇,可这黄历有用无用,却是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
“年少那辈大都前去阮家书楼观书了,端的是好生无趣,不如咱俩喝两盅,也好解解心中烦闷。”乐九还未回过神来,酒馆门帘一挑,便走进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看岁数大抵同前者相仿。
乐九冷哼,将那枚竹简又塞回怀中,朝来人冷言冷语道:“城主大人大驾光临,小老儿这就给您请安了。”说话之际就要俯身行李,却被那老者眼疾手快地一把托起,笑骂道,“你啊,一向嘴上不饶人,我还不晓得你这性子?赶紧坐下歇息片刻就是,莫要闪着你那金贵老腰,到头来又让郎中犯愁。”
乐九与城主相对而坐,面色却依旧难看得很。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老夫不成?”
老城主闻言微微一笑,嘱咐酒馆掌柜添两壶栀酒,再切两碟清口小菜,这才接过话头道:“旁人还能瞒上一瞒,唯独你老乐头,纵使我想知而不报,想必你也能瞧出种种端倪。”
乐九沉默半晌,自行倒了一杯栀酒,缓缓灌入喉中,神色怆然,“当真已是难以为继不成?”
老城主笑笑,看看眼前这位相马行中的行首,目光烁烁,“一城之主当了好些年,虽说并无丰功伟绩,还能看不出大限?前两日泉迹横亘高天,虽然是转瞬而逝,可还是有好些人瞧见,只当是天色生出几分异状罢了。”
“旁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哪里有什么天生异象。再说八月末尾,远不到秋意渐浓的时节,为何今儿书楼放开之际日光突暗,种种迹象,你心中早已有了定数,何必自欺欺人。”老者以木筷夹起一叶小菜,放入口中,再配上一盅栀酒,神清气爽,面皮上可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反而是颇怡然自得。
“你还真是不晓得何为急迫,就冲你这天塌不惊的性子,大概我得死在你前头。”乐九难得笑笑,不过神情也是缓和下来,不再如方才一般。
“走一个?”
“走着。”
城中有不少人家好养花草,栀子理所应当便成了上乘之选。望如积雪,香闻百里,花开时节尤是馨香扑鼻,乃至整座漠城都是栀子香气,素雅得很。
待到栀子花谢时,许多人家便将花叶搁于屋檐之上晾干晒透,置于滚水当中,清热解烦,凉血止火,甚为有效。更有不少喜好杯中物之人,将栀子连同花叶入酒,亦能稍稍消去心火。
两人将一壶栀酒喝干,而后食罢一碟小菜,略微歇息片刻。好在乐九虽是年岁过长,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多年以来驯马相马,使得体魄仍算结实,不至于不胜酒力。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当真就无半点手段可用,要真到那时节,你得帮我把这卷相马说带出去,世上可就这么一本孤卷,倘若是丢了,可是大罪过。”乐九有些醉意上涌,从怀中抽出竹简,直接递到对坐老者手中,极为干脆。
“自个儿带出去岂不更好?”老者纳闷。
乐九闻言大笑,“甭管哪朝哪代,人之将死,都讲究个落叶回根埋,年纪大喽,即便是出得此间,又能作甚?”
“虽归去不如来时,了无遗憾,不亦是人生快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五章 晴天雨漏丢秋湖
“奇了怪了。”云仲将脑门拍得山响,索性也不再盘腿打坐,直挺挺朝后一仰,眉头得如同搓皱的宣纸一般。
先前似梦非梦之际,年轻剑客传授他的那套古怪功法,少年已然熟记在心,并未有半点遗漏记错之处,虽说施展极难,可也算是初步记下。而最令少年头痛的,是眼下这门功法,压根就无处施展。要晓得当初头回行气的时节,那可是要多难有多难,那可是生生将少年磨瘦了小半圈,而就算在那等事态下,云仲也未有当下这等挫败之感。
功法中讲,需将浑身内气调集于一处,以浩瀚内气融汇为一柄浩然剑锋,直贯入四肢百骸,将浑身经脉穴窍皆尽冲开,使得原本细末杂乱的经络,强行改道而行,汇于一处。那年轻人说此举兴许可引来极为痛楚的后症,但当中所蕴含的好处,即便是神仙下凡那也得挑挑眉:逆天改命一说历来是江湖话本中可见,而的确能做到化腐为奇的,当真是在当今天下罕有。
年轻人还说,他当初亦是从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泥腿儿,更因天资拙笨,在江湖上过得那叫个一步一险,好在自行误打误撞琢磨出这门功法,才勉强能够好好看看江湖盛景。
可少年费劲浑身内气,依旧是摸不到门槛,乃至在他自个看来,休说是触及门槛,就连门前的车辕印,他云仲也是寻摸不得。
“也对,估计前辈是不晓得我体内内气极为微弱,故而才觉得这门功法于我而言最为合适。”少年仔细琢磨半晌,竟终是让他寻思出了些许缘由,于是心中烦闷,不知怎得就缓和不少,转而拎着那柄秋湖神意端详起来,眉头松缓。
一剑在手,并非定要江湖我有,可解一时心忧,也是最好不过。
此剑入手甚轻,略微以掌指摩挲剑体,并未有寻常长剑那般森冷之意,反倒是如秋日小镇北口那条小河中水流一般,略带温热;居于剑身之中的细小金斑,细看之下随剑身湖蓝底色飘飘摇摇,恰似游溢正欢,分外好看。云仲乃是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小子,哪里见过这等好看的配剑,再想想这剑日后便是自个行走江湖性命相依的伙计,便没来由地憨傻一笑,捧着秋湖便在床榻上滚了几滚,眼笑眉舒。
“得了这柄好剑,连同一门功法,到师父那咋个说。”少年犹豫片刻,还是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毕竟并未拜师,况且梦中传法,即便少年不情愿,亦是对此事束手无策,平白无故捡来的机缘福祉,想来师父也不会凭空怪罪下来。至于老城主口中的承衣钵之人,日后若是得空逢年过节,多来此瞧瞧便是,倘若能当面相见,再谢过人家赠剑传法之恩便是。
如是想着,眼皮就沉下来不少,方才找寻功法运转的窍门,未免费心费力;再者两日以来力抵剑气,体魄受损,确实再苦熬不得。故此,少年将秋湖横在枕边,心满意足地酣睡过去。
临到睡去之时,少年嘴里仍是断续嘀咕着什么。
当真好剑呐,就连师父的青霜,都不如这柄秋湖来得扎眼。
却不知枕边那柄秋湖,刹那间化作流光,没入少年额头之中。
四下摆设如常,日光散散漫漫透过珠帘窗棂,万籁都寂。
下晌申时,天边无端端降下一场好大雨来,声势之大,险些惊动了城后的马群,引起好一阵嘶鸣声。而那头混在马群之中的夯货,更是叫这泼天急雨吓得蹄足趔趄,连忙找了个僻静人家,将一颗硕大脑袋塞到窗中,引起一阵笑骂声。
这户人家并未嫌弃这杂毛夯货,乃至家中尚未及豆蔻之年的闺女,还特地从屋中拿来两枚糕点,一股脑塞到马儿口中,不料险些将这憨马生生噎得背过气去。
而这匹平日里性子极为暴烈的马儿,破天荒没尥蹶子。
狂雨连绵,可天边并无半点云丝可见,天儿清朗如常,瓦蓝剔透,直到雨水开决半个多时辰,天幕之上才勉强扯起数道黑云,有雷声滚动。
唐不枫正好趴在书楼九层的窗边,瞅着天上急急落下的雨水,若有所思道,“晴天有雨,这可真算稀罕。”
身后阮秋白嫣然一笑,合上面前书卷,还不忘以一枚梨形扁坠夹入书页当中,接茬答道,“怎就算稀罕事了?漠城近些年雨水甚繁,每逢八九月,均有这等晴天落雨的奇观,城中人士早已见怪不怪,有甚稀奇处?”
“我家那地界,有老者管这景象叫晴天漏,说是凡遇这等天象,周边各处的天色均是昏暗至极,乃是不详之兆,兴许十天兴许半月,总有天灾人祸驾临此地。”兴许是待在书楼当中意兴阑珊,唐不枫将长刀摘下,疲懒地朝后背磕了两磕,这才开口说道。
“难不成唐少侠深以为然?”阮秋白轻轻一笑。
“信这作甚。”唐不枫摇头,“只不过觉得应当有云有雨才对,晴天落雨,觉得有些不对罢了。”
半晌过后,阮秋白才缓缓开口。
“想不想瞧见那柄剑?”
唐不枫神色微动。
叩门声起,少年不情不愿坐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却只见雨水奔腾而下,街屋窗天,上下一白。这趟雨下来,使得许多楼檐都浸于水烟当中,长街润色,雨帘将盆中翠玉的鲜活色混入体内,更显十分青翠欲滴。
迷蒙之中,少年于枕边摩挲半晌,竟是空无一物,惊得他忙将惺忪睡眼瞪圆,朝枕边看去。
依旧空无一物。
修行中人皆图个平心静气,怕得便是惊怒意味一起,浑身气息便随之松动。倘若正是临近破境的紧要关头,仅念头一动,前功尽弃事小,倘若内气波动甚巨,没准连性命都得折上三成。故而修界中人临近破境,通常都愿找寻个僻静无物的地界,盘膝静心,待到境界稳固再出关不迟。
当下少年这内气一动,便发觉小腹天枢穴处,有一柄湖蓝长剑稳坐丹田,丹田所蕴内气,尽数被这柄无鞘长剑压于剑柄之下,丝毫不能挣动半分。
如宏浑山岳,覆压万溪河川。
(一觉醒来,十二点半多。。。断更了啊啊啊啊啊啊!!!)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眺春楼
少年在灵台中闪过数道念头,兴许是借宿的人家瞧见他枕边有柄长剑,对此有些胆寒,故而将剑立在别处;亦或许是瞧见他睡相极差,忧心剑锋戳到怀中,故而搁置在别院桌椅之上。漠城人家极好客,行事坦荡,故而他也从未觉得谁人有偷盗之嫌,可唯独没曾想到,这柄古井无波的长剑,竟能自行没入体内丹田,一时间使得他呆愣不已。
“还有这档子稀奇事?”云仲彻底没辙,秋湖立于丹田,岿然不动,凭他体内那点驻存许久却难走增进的内气,将秋湖赶出体内,铁定是无从下手。
外头叩门的韩席可不晓得里头云仲的窘境,纳闷为何迟迟不见人开门,再者手头擎伞不甚方便,于是叩门声又急切了两分。
大雨倾盆,城中不少鸟雀叫这突兀而至的急雨淋得透彻,忙不迭找就近屋檐躲雨,免得飞腾不及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岂料还未等翎羽干过半成,就被这声声叩门响动惊得够呛,扑棱棱飞开,翎拍雨幕,砸开无数雨花。
鸟雀惊啼声,叩门急切声,雨砸屋瓦青砖声,连理成片。
屋中少年也是无暇再管丹田中的秋湖,急忙应声,朝红漆的府门外跑去。
倒也不是少年一味心宽,只因那柄秋湖始终悬停在丹田之上,再无半点动静,并无加害的意思,再说若真有心对他不利,何需用这等下作手段。凭借老城主那一身深不可测的境界能耐,拿下他这小小初境,定是手到擒来,容易得很。
二来,自打察觉秋湖入腹,少年便觉得丹田之中的内气愈发浓郁,似乎那一剑变做了吸纳气息的引子,使得四肢百骸中游离的微末内气,一并聚拢于丹田一处,且有缓缓增长的势头。
故而,少年才敢先赴韩席之约,而未去再管沉腹之剑。
“云老弟,方才你在屋中作甚?我这在门前叩得指节显麻,横竖也未听闻半点响动,险些就当你睡死在屋头。”韩席今儿个换了身玄青长褂,与平日商队之中的短褐打扮略有不同,隐隐连气势都浑然一变,粗厉渐稀,却生出许多儒生气度。
当然背后的牛角大弓与短刀,却是不那么好摘,闯江湖的生意,劫道的可从不在嘴皮上占先机,最终还得看手下功夫如何。故而甭管换几回衣裳,弓刀却犹如长在骨子当中,从未过一回遗漏。
武人还是武人,哪怕穿金戴银,也能轻易瞧出骨子里头的刀剑铿锵。
“恐怕再等上半截香的功夫,我便要拼着落得这户人家埋怨砸门救人喽。”走在前头的韩席回头,冲少年蔫坏一笑,踏街中雨水而行。
显然少年睡梦极深这症结,并非只有唐不枫一个知晓。若问唐不枫如何晓得,大概是因其独爱朔暑的缘由,每每少年早间入眠,这位酒鬼都得以一对肉脚撵上云仲车架,喝个尽兴,且美其名曰回魂妙酒。
而韩席,则是对身为后辈的云仲关照有加,常在闲暇时前来瞧瞧,因此才晓得云仲这睡梦极沉的症结。
身后少年瞧见韩席乐呵,也跟着微微一笑,赶上前两步,同前者并肩而行。
自打同唐不枫云仲俩人交情渐深,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神色木讷至极的班头,面皮上也常有笑意。
韩席早在落雨时就已找好了地儿,距云仲暂住府邸的五六条街巷外的一处酒楼,楼名眺春。酒楼名头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地角实在不金贵,甚至可说得上是有些偏僻,头半晌韩席前去各处扫听良久,才从一位老人家口中知晓了这地界所在。
正巧韩席这几天憋得紧,另外那老人家将这眺春楼夸得那叫一个玄乎,这才冒着急雨从车帐之中取出桐油伞,淌雨前去转悠转悠,也好瞧瞧这酒楼的菜式,究竟好坏如何。
“瞧瞧,头里那便是眺春楼所在。”二人且走且聊,不多时便已抵至酒楼近前,韩席朝酒楼牌匾处一指,随后颇为自得说道,“别看外皮相破败,兴许同云老弟从前借宿的酒楼客店没得比较,可内里别有洞天,撇开那唱曲儿的女子长相玲珑,庖厨刀工手艺,那更是顶顶一绝。”
吴霜前来商队时,韩席并不知晓,不过在他看来,就光是冲尝过的那两杯朔暑,云仲家境想必也是非比寻常,至于少年口中所说的出自无名镇中,他这行走江湖的老手,始终难以信服。
江湖道里弯弯绕绕,大大方方说出家世且毫不隐瞒者,毕竟是少数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若是家世没落穷困倒还好说,可假如是权富钱余,那就是两谈之说了。无数少年郎初到江湖,巴不得同人讲讲自个儿的浑厚家世,总非要吃过几回大亏,才可知晓何为谨慎。不过到那时,能否还能剩下半条性命,就不得而知了。
岂料少年却是挠挠头,朝一旁的韩席笑道:“不瞒韩老哥说,更不怕老哥笑话,今儿个方是我头回入得酒楼。先前赶路时候,夜里大都无处歇息落脚,多半是寻个地角生火守夜,哪有什么酒楼可入。”
此话一出,引得韩席愣神不已。
哪有外出赶路不住店的?再说江湖上哪个有名有姓的能耐人,会领着位年方十三四的小徒儿露宿山林路边?
“的确如此。”少年见韩席愣神,颇难为情的挠挠脑袋,还是开口道,“一路行来大都是荒山野岭,睡马车睡惯了。再说车中常备干粮,即便是想尝尝荤腥,山中野味也足,便自然没必要前去酒楼用饭。”
十万山中的野兔草鸡,若是开了灵智口吐人言,恐怕都得口口相传,这半载以来务必得小心走动,打北边来了两号浑人,天天琢磨着吃鸡烹兔。尤其是那少年,成天赶路练剑之余,净是寻思着如何捉鸡逮兔,栓坑草扣用得出神入化,稍不留神就得给那两人拿去祭了五脏大庙。
二人入得酒楼,韩席领着少年径直踏上二层楼,寻了个靠街的桌位,相对落座。
“如何?你老哥我向来不打诳语,瞧瞧这里头的布置,想来说是内有乾坤也不足为过吧?”韩席落座之后,便将弓刀撂在身侧,朝少年笑道。
殊不知自打一进来,少年便极为讶异。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楼台茶似酒
眺春楼牌匾极旧,城中其余酒楼大都是以金漆描覆牌匾大字,不出数月就得重刷一回,故而显得金漆层层叠覆,毫无漏处。再者书匾人大都笔力雄厚,皆是铁划银勾,十分耐端详,所以单单从牌匾上瞧,眺春楼与其余酒楼相比,当真是落在极下乘。
绕是少年并未在学堂中待足时日,大抵也能瞧出大概,牌匾上这仨字,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当初周先生亲口讲过,行书一事讲究个运笔匀称,不仅笔画刀勾处下笔得控稳力道,且字间空隙需要大抵一致,尤其牌匾对联,每字大小长短,亦不可高低错落。
而眺春楼这块老旧牌匾,似乎已是将数个忌讳尽数占了个全:春字居中,却比前后两字都要高出数根指头,三字写得颤颤巍巍,恰似风中老烛,极败品相。
兴许正是因地角偏僻,加之这块横竖两看均属下品的破落牌匾,这眺春楼的名头,才鲜有人知晓。
不过少年打进门之后,楼内摆设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从外头酒楼正门看去,这酒楼并不算宽敞,甚至从门头来看,内里地界有些紧凑,断然算不上什么能容宾客百人的大店,可一进酒楼,撩开二层布帘,方知里头极为宽敞。
仅一层楼中,便搭有足足八九丈长短,离地四尺开外的戏台,当中悬满红绸,前后场以木屏相隔,花枪令旗缀满场后,数套华服悬于场下,端的是令人眼花缭乱。
戏台下有数十张桌椅,方才少年匆匆一瞥之下,未能分出桌椅以何木制成,却还是觉察到桌椅边上缠有无数云纹,极为雅致。
桌上除却茶盏茶壶,还摆设可好些团扇,不晓得是何处的讲究,只是团扇大多齐整,似乎许久都未挪过地方。
二层则是中空,可坐下饮酒的地界,只有贴着墙边四周的一圈木廊,分放数十张座儿,供人饮酒用饭。如此布置,大抵是为二层食客能端详一层楼的戏台,顺带围绕四周栏杆叫好望景,故而才将当中留出大片空来。桌凳皆是上乘之品,即便外头雨水都有些温热,而桌凳仍是沁凉,光是坐下将双臂搁在桌上,都令人好生舒坦。
而最令少年眼中一亮的,便是在二层窗棂外头,有这么块略微翘起的玉板,此刻恰值天降雨水,清澈流水打玉板上颤颤而下,再沿玉板直通到二层栏杆处边上,顺根红绳而下,正好淌到一只水缸当中。
玉板接雨,泠泠而鸣,清雨流线,更是别有滋味。
“的确极为不凡。“云仲答得倒是简略,不过韩席瞅着少年只顾朝四周观瞧,心中也是有数。倘若前头少年所言非虚,那这回前来眺春楼,恐怕在少年眼里,这便是顶天的地界了。
“幸亏唐老弟有事在身,不然在这等雅致所在耍起酒疯,那才是真糟蹋了这大好酒楼。”韩席朝少年挤挤眼,两人不约而同大笑。
此刻戏台上并无一人,楼下不过只有两三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时不时自行续茶,似乎像是上场戏才毕,唱曲儿的角儿退至后场歇息,一时间酒楼极为寂静,只剩那三两位老者低声交谈与倒茶声。这等情形之下,云仲与韩席上楼的踢踏之声自然清晰可辨,于是正在柜台后打盹的跑堂揉揉睡眼,这才起身行至二人面前温吞道,“苦了二位客官冒雨来此,此行甭管喝茶用饭,尽管招呼我便是。”言罢便朝柜台后身的木牌一指,静候两人出言。
韩席微微一笑,轻叩两下光滑如镜的木桌,意为让云仲先行择选。原本这便是酒楼当中的客套举动,主座者请其余宾朋先行决断菜式,但却不好明说,于是以叩桌代替言语,也好令双方避讳尴尬,甭管是上齐齐陵,西路三国当中皆有此等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江湖人好用。
可后者并不晓得酒楼之中的规矩,只情环顾周遭,听闻叩桌声响,下意识便朝腰间摸去,却发现此行出门并未挂剑。这才想起他那柄长剑,早在城主府抵御剑气时便段为数截,回府过后,并未来得前去车厢当中更换,于是一摸之下,只是摸了个空。
韩席叫少年这莫名举动弄得浑然一愣,随后便是苦笑:少年从未进过酒楼,此举反倒是媚眼抛与眼疾者,白忙活一阵,故而轻咳两声,不再去管这些江湖礼仪,吩咐小二有甚地方菜式,尽管招呼便是。
“两位且先稍等片刻,我家师父年岁渐长,手脚也不似年轻时候便利,恐怕得等上一阵功夫。若是觉得无趣,楼下过会便有场趟子戏,权当过过眼就是。”跑堂这位年轻人说罢,便退去一边。
似乎他口中的趟子戏,连他都有些兴趣缺缺。
“听说掌柜的伤势已近痊愈,大概过不多时,咱就该出得漠城一路朝南去,若是耽搁了每年颐章的秋集,咱这几十车货物,恐怕就卖不上价儿了。”韩席拎起茶壶,将两杯茶盏斟满,递给少年一盏,如是道,“要是这货期不紧,我还真想在城中多逗留一阵。”
韩席虽说是武人,可斟茶的手艺,一如摆柳拂风,颇为熟稔。
“确实如此,外头亦有富庶的地界,可若是论民风,饶是拍马都不及漠城。”少年接过茶盏叹道,从小镇一路而来经过的富庶地界,其实往少说也算有五指之数,可大都是达官显贵趾高气扬,周遭寻常百姓的日子,却是江河日下,乃至还赶不上其余地方的百姓。而到了漠城这儿,可说是人人富足,加之文风兴盛,城中人人皆是安居乐业,比外界诸如采仙滩这等贫富悬殊的地界,实在要好上太多。
“大丈夫行万里,论起这点,云老弟当真是强过我当年。”韩席起身从柜台上拿过一壶酒水,一时间也是感叹。
“差得远咧,照这进度,及冠以前,我恐怕都转不完半壁天下,再说本事不济,指不定就折在半路,还是两谈。”云仲晃晃杯中茶水,随流水声望向窗棂之外。
天街若有小雨,想必润物万千,可眼下大雨滂沱,雨点于半空中将根尾拖得甚长,一如老道借他的那道深长剑气。
本该是声威极重的时候,可砸在那块伸出少许的玉板之上,却是轻快玲珑,剔透无碍。
秋湖动了两动。
韩席眼中,对坐少年笑意温沉,空中小雷闪动,晃得杯中茶水莹莹。
像是榨来满满一杯清平月光。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老柳无新枝
“要说走江湖,韩老哥可比我走得远,日后还得多提携提携晚辈。”云仲狡黠一笑,拿过正愣愣出神的韩席身前的茶盏,将其中注满酒液。
韩席回过神来,难免失笑。二人都晓得这是所谓的客套话,只不过是少年有心打趣罢了。
“走一个?”韩席举杯。
“那必然。”云仲亦是举杯。
饮罢了头杯酒,跑堂那位已然端来了头道菜式,端的是香气扑鼻。
这菜式名为钵花鹅,乃是漠城当中流传许久年岁的名菜,是以虾蟹肉膏打揉成蓉,再缀以晚来香抬升滋味,取稚鹅蒸熟切段,将虾蟹蓉覆着其上,置于钵中。
数十道工序下来,滋味极浓郁,且因虾蟹肉膏极难成型,需得以精湛刀功令虾背沾连不断,故而这菜式韵味分层叠峦,每筷下去皆有新意,故而又称百花鹅。
跑堂这位小兄弟本想卖弄一番,将这菜式的由来工序如数道来,也好在师父那讨个好,允诺他回去休息个十天半月。
他哪曾想到,这两位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外乡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听他掰扯,出手之快,令他这一向自诩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都未曾看得清二人何时抽出的竹筷。
二人中,云仲压根不晓得这菜式竟可如此精美绝伦,再者头半晌粒米未进,腹中馋虫盘桓已久,眼下嗅到这极浓的钵花鹅香气,根本不顾什么礼让,抽箸便吃。相比之下韩席更是好不到哪去,先前他只见识过那位老者极俊的刀功,却不曾想到这钵花鹅的滋味竟如此醇厚,逛荡许久,腹中也是空空,于是便也是随少年一道动筷,吃了个酣爽。
自是风卷残云。
跑堂这位愣神的功夫,一整只稚鹅已然进了这两位再世貔貅的腹中,且钵中就连半点虾膏都不剩。
“二位,咱家这眺春楼掌柜亲口定的规矩,凡是前来用饭的食客,需得听听这菜式的由来及做菜工序,若是不听,这头道菜便是送客菜。还未等小的张口,您二位就已是吃了个尽兴,恐怕待会掌柜前来问询时,小的无法交代啊。”
这番话出口,年轻人其实有些私心。
他本就对这规矩有些抵触,历来酒楼做的可是开门生意,将来往食客伺候舒坦就是,何苦还要多费一番口舌去同人讲说由来。此举本就不讨喜,再者生意惨淡,一来二去岂不是越发门庭冷落?于是当下便留了个心眼,未曾将话头说死。
跑堂的虽说居于城中,可自幼便拜师入门,故而再问家中伸手讨要银两,便有些说不过去,再者落得个面上无光,因此手头银钱并不宽裕。方才这般说辞,明面摆着是告知这两位逆了规矩,隐于话中的意味,则是想顺些好处。
可云韩两人还未来得及搭话,后厨之中便走出位老叟,轻飘飘扫了眼跑堂的年轻人,随后便朗声道,“二位打扮口音,瞧着并非是这漠城中人,用那琐碎规矩考量,自然是不合适,无妨。”与老者满头雪色不同,话语声如洪钟大吕,极为亮堂,且身量极高,临近八尺开外,熊肩虎背,丝毫不像位亲近庖厨的好手,倒有十分习武之人的彪勇气。
老者挥推那年轻人,信步上前,在少年边上坐下,随后便朝二人稍一点头,拎起茶壶,洗去手上虾蟹废壳,极为仔细。
“谢过掌柜。”韩席舔舔嘴角,稍稍抱拳道。这位老叟他可是不久前便打过照面,刀功可称得上是通神,一块本就极薄的鱼肉,到这老者手头,却是又生生切做十来片,片片如蝉翼般通透。
“打这位年长者头脚迈入酒楼,我便看出二位乃是闯江湖的,即便是换了身衣裳,老朽也能瞧出这精气神,并非城中那些酸腐书生可比。”搁在生人耳中,此话颇为客套,但从这老者口中道来,却是极自然。老者说罢稍稍一笑,“既然是江湖儿郎,这点小事,何须多礼,反倒是老朽得替那不成器的徒儿赔不是。”
滴水不漏。
此刻云仲沉思片刻,却还是开口道,“老伯,晚辈有一事不知,还请指教一二。”
老者长声而笑,“少年郎且先莫问,不如让老朽猜猜如何?”
云仲点头,笑道请讲。
“头一件,乃是为何非要讲这菜式由来。”老者偏头朝少年道,“老朽猜得对否?”
云仲再点头。
“第二件,乃是为何屋中摆设极好,为何无人问津,对否?”老者再问。
云仲又是点头。
“也罢,这两问老朽一并作答便是。”
韩席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就在此刻的当口,楼下戏台之中走出位女子,当真是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再配上一身红戏裳,当真是有倾城之姿。
“说来话长,二位有那钵花鹅垫腹,倘若此刻腹中不甚饥渴,正巧眼下楼下的角儿已然登台,不如就伴着这出趟子戏,听老朽慢慢道来。”
再后来,人高马大的老者所说的一席话,叫云仲记了好些年。
他说楼下唱曲的女子是自家闺女,打小便跟他学唱趟子戏,学一手好刀功,学这些个漠城自古便有的老菜式。
说如今不比当年,老一辈人去得差不多,而当今的年轻人,都不愿听这趟子戏中的恩怨是非,于是趟子戏与那些个老菜式一样,渐渐无人问津。
说自个儿只不过想在归老之前,叫多些人能听听趟子戏,叫多些人记着,自个儿的祖宗长辈,吃得菜式有何来头故事。
说老朽已然是风烛残年,指不定哪年哪月绊住了腿脚,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到阎王那去,如今虽说是仍能握住厨刀,可已有手颤之时;写出来得字,更是无端的歪斜颤抖。
说如今的人儿啊,无论是行事还是住店,都愿从表相牌匾断定好坏,至于内里如何堂皇富丽,则大都不去深究。
闺女迟早要出阁,可这两门手艺,又能传给谁去。
四下无声,只有女子唱趟子戏声,相伴声声急雨嘈切。
夏已末,可窗外那根柳枝,却迟迟无有新芽。
人世行剑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会有迎春时
待到老者将这番话说完,两人依旧未曾出得一言。
“先前言语之中多有失礼,还望两位勿要怪罪。”老者说罢,朝两人拱拱手,“这人一上岁数,就极爱评头论足,说些长短,漠城之中读书人多了,并非什么坏事,只是可惜了这些个老手艺,路数的确越走越窄。譬如相马的老乐头,打铁火的老刘头,祖上可都是让人挤破脑袋入门的红人儿,可到如今,已然是落得个后继无人,难以为继的凋敝场面。”
老叟平复少顷,转头对两人道,“二位且先听听戏,老朽再去添几道拿手好菜就是。”
老者并未在此逗留,只是仰头咽下一杯酒,似是要将心中些许不甘一并压下,起身离去。
“家家有本难念经书。”韩席瞅着老人肩头极宽的背影,猛地喝下一口酒水。
云仲许久未开口,只是晃悠着脑袋,拈起一根竹筷,随楼下趟子戏声轻敲桌台。楼下除却那位女子,胡琴铜锣这等戏台必须之物,就连半件也无,更休说掌弦的乐师,整座偌大戏台,唯有女子清清朗朗的老道念白与玲珑戏文之声,恰似窗外雨点垂玉板,声声点落人心头。
方才老者简略提及了数句,趟子戏同其余戏种的差别,大抵便在于两处:其一,趟子戏无需什么胡琴锣鼓木梆这等器具,整场下来,全凭台上戏角儿一张伶仃口撑起念白戏文,腔调之中的起承转合,极显功底。其二便是趟子戏乃是截留名篇当中的一段而已,将名篇之中的人物由表及里,包罗脾性喜好,尽数诠释一番。倘若说其余戏种如同正史当中罗列兴衰生灭的世家传记,趟子戏便如同野史别传,当中的诸多趣事传闻,尽表于一戏之中。
少年鲜有听戏的时候,幼时小镇之中倒是偶有戏班前来,唱个几折戏,可镇中哪有人家富余闲钱,大抵都是白看上个两场戏,而往往无一人前去朝台下小生手中的锣中扔个几文铜钱。戏班见无人捧场,自然就不愿再出这份力气,转而前去其他地界搭台。
可这回听这趟子戏,少年却听得极美。
似是云里雾里,有红绫随风飘摆,忽而高转,继而伏眉。
一曲到终,而云仲浑然不觉。
“云老弟看来是个行家,”独饮半晌的韩席瞧少年回神,举杯轻笑道,“不然以你平常极好杯中物的一贯秉性,怎能连酒水都顾不上理睬?”
云仲则是笑语道,“若是真能听得懂,估摸着我早就叫好不迭喽,就是此前从未听过,这才有些沉浸其中。”
两人再饮半壶酒水,自是酒兴正酣,眼瞅着壶中浆见底,韩席招呼那位疲懒跑堂添满酒水,这才说道,“你说忒好的一折戏,为何台下那些个老者也不叫个好,也难为台上那姑娘了。”
此刻头半晌已过,那三两老者亦是坐得疲累,同那后场的姑娘打个招呼,便各自归家歇息,于是整座眺春楼,便越发寂静下来,除却两人闲聊与杯盏响动,再无其他。
穿过窗棂,云仲瞅着那些个老者各自还家时的颤巍步履,缓缓开口,“若是仅凭几声寥寥无几的老叟叫好,便能救下这一门行当,那位掌柜早就仗着自个儿硬朗身板,好生敲打敲打那些位老者了。”
少年头半句话说得端正,岂料到了后半句,话锋一转,倒是让对坐的韩席险些喷出一口酒来,两眼瞪得溜圆,木然道,“云老弟,要不咱往身后瞧瞧?”
云仲扭过头来,只见楼梯口不远处,一袭红衣飘然而至。
“少侠如此说,恐怕是有些不妥,虽说我爹身量颇为高壮,可也并非那等粗人,怎会如此行事?况且背地里编排他人,可不算什么良善举动。”还未等云仲搭茬,女子便已经是轻快落座,以素手撑住下颌,似笑非笑地盯着前者。
少年咽了咽唾沫。
韩席轻咳两声,朝窗外看去,喃喃道“这雨下得当真爽利。”
既然人家直当问起,云仲即便觉得有些难堪,也只好不顾发紧的脑瓜顶,诚恳作答,“先前只不过是感叹这趟子戏势微,再者觉得姑娘唱得的确超凡,眼见得台下那三两位老者并无叫好的意思,这才有些看不过眼,并无编排掌柜的意味,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一听这话,面皮儿登时有些绷不住,脸颊之上的笑靥登时展露出来,嬉笑道,“少侠并非漠城人士,许多规矩不通也是自然。咱家这门趟子戏并无鼓乐,通篇全凭戏文念白,若是台下一片叫好声经久不散,台上的角儿就得将唱词往后延上片刻,倘若把持不当,往往会生出错漏,坏了整出戏。因而与旁的戏种不同,漠城百姓瞧趟子戏时,向来无叫好一说。”随后女子朝楼下指指,笑道,“茶桌上那些个团扇,并非只为扇风乘凉所用,而是替代叫好所用,甭管老少妇孺,只需将扇面往桌上轻拍两下,就当是夸奖台上的角儿了。”
云仲恍悟,于是面皮更有些发烫。
“原来如此,这规矩闻所未闻,得亏是姑娘教与我二人,不然日后同人谈起途中见闻,又得被人背地里嬉笑一番。”装作赏雨良久的韩席这时才出面解围,着实令云仲松了口气:方才女子指点楼下茶桌时,藕臂恰好环过后颈,软玉温香,令他这从未亲近过女子的少年郎,猛然有些无所适从。
说话间,那位跑堂的年轻人端来四五道菜式,又添了瓮烫好的新酒与几碟清口小菜,五人凑在一桌之间,谈谈城中趣事与城外行商所见,极为融洽。
席间韩席问那女子,可否懂得饮酒,女子摇头,可掌柜却笑骂道今儿个无戏,虽说喉嗓得好生养着,也无需同出家人一般,就当是陪爹喝上两盅便是,这才令女子勉强举杯。
云仲外出大半载,虽说前半截跟随师父,后半截亦有韩席唐不枫,一路之上算不得无趣,可这等家中滋味,却是许久都未曾有过。于是这顿饭下来,少年也是酒酣耳热,同韩席老掌柜两人起劲拼酒,喝了个尽兴,以至于那位跑堂的年轻人,还未等散场便已是钻入了桌底,睡得昏沉。
酒席散去,老掌柜还能勉强撑起身子,而自家闺女却是一盅便倒的酒量,无奈之下,掌柜的只好将闺女扛到屋中休息。仅几步距离,女子却是撒起酒疯,如稚童一般撒泼疯闹,乃至将掌柜的花白胡须都薅下两撮,直疼得老掌柜龇牙不已。
云韩两人大笑。
云仲醉眼朦胧,偶然间朝窗外一撇,却发现那根快要申到眺春楼中的老柳枝,无端多出一颗新芽。
窗外雨水渐稀。
老柳生绿。
绕是云仲二人再三相劝,这位身子骨硬朗的老掌柜,还是未曾收下一枚铜钱。
说远来新友如旧,喜乐能抵千万金。
二人走出楼来,不由得微抬醉眼,朝身后牌匾看去。
兴许是雨水润木,也兴许是两人着实醉意深沉,牌匾正中那歪斜的春字,此刻却极富韵味。
一如隆冬枯藤,朝春风缭绕处递出手去。
会有迎春时。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章 雨霁
韩席与云仲自然不是那矫情之人,也从不讲究达官显贵家的讲究,所谓的雨未止则伞不能收,在江湖人眼中,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富庶之家惺惺作态罢了。再者即便是两人身手不俗,酩酊大醉之中跟脚也免不了虚浮,雨中行路,飘然之间,反倒显得更为豪气。
“我说云老弟,照常说咱家商队,一向不允生人中途入内,当家对这事向来不打商量,即便是掏出个千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能撬开口风。”两人蹒跚前行,韩席费力地眨眨眼,伸手抹了抹脸上汇聚而来的雨水,口齿不清道。
“打你半道进得商队,我便想问问,你那位师父究竟是何来头?若是老弟不方便告知,那权当我酒后失言便是,无需太过在意。”韩席摆摆手,顺便将滑落肩头的弓刀向上抬了抬,并未停步,而是继续同云仲朝前走去。
“我师父啊,说起来这人忒怪异。”不知为何,云仲一想起师父吴霜,便无端有些笑意,“有时叩门小器得紧,为饶一文铜钱就能同人计较半晌,极爱同人耍些便宜;时而却极为大方,我这一路折剑数柄,算起来也得有不少银子,可却从未皱个眉头。”
甭管是梨花寨中,还是压笼林深处,亦或是城主府中,连同少年练剑时崩断的长剑,耗费的银两,恐怕如何也得有个几十上百两,更不说车厢之中的朔暑,少年身上的靴袍,合到一起,的确是笔不菲的开销。
可吴霜最多不过是笑骂几句,说好容易收着个徒儿,孝敬师门的银两没见着一文,怎得净是自个儿往里倒贴,亏得很。
嘴上这么说,却从未皱过一回眉头。
“若是要问我师父是何许人也,应该是一位极高极高的剑客。”少年沉吟片刻,如是说道。
韩席来了兴趣,搂着少年肩膀道,“不瞒你说,倒转个十几二十载,我韩席也不愿练那劳什子弯弓搭箭,行走江湖嘛,背弓总是不如负剑来得有仙灵气。我要如你一般岁数,说不准还得腆着脸皮求你引见引见前辈,哪怕不得入门,起码也能学来一招半式唬人。”
“俗话说酒后真言,韩老哥何必如此客套。”少年身形摇晃得越发明显,险些踏空溅得一身泥水,幸好韩席踉跄着搀扶一把,这才好容易才止住虚浮步子。
要搁在平常,少年的酒量极好,这些酒水下肚,大抵也只是在腹中滚了一圈罢了,醉意浅淡。
可今儿个饮这趟酒,少年却觉得头重脚轻,连同灵台丹田也是跟着翻江倒海,难耐得紧。
微风一吹,兴许酒劲上涌,韩席步履更为蹒跚,趟水而过,“此番我等若是到了颐章,老弟要往何处去?”
期间偶有行路之人经过,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这两人犯起酒疯,于是连忙紧走几步,从这两人身边匆匆而过。
少年似乎乐得见此,于是脸上笑意更浓。
“当然是去师父那南宫山头瞧瞧,听说在我前头还有两三位师兄,怎得也得前去拜拜,顺带打师兄手中顺些好处。”
韩席大笑。
雨势渐稀,丝丝缕缕,如绣娘手中纤细银针,落满二人发丝。
唐不枫瞅着楼下成片的读书人,啧啧称奇,“啧,方才外头落雨如此急迫,这些个儒生难不成耳中塞了牛毛不成?竟横竖没一人朝外瞅瞅这浩大雨势,怪哉,难不成那书中有绝色美人儿?”
阮秋白已是渐渐习惯了这位无赖刀客的脾气口舌,没好气道,“书中自有玉颜金屋,绕是你学文微浅,按说也应当晓得这句古语才是,若是有空编排旁人,倒不如安心瞧瞧手头这本古卷,倘若时旁人,这卷古册可是连见上一面都是难比登天,还不知足。”
唐不枫手中的确捧着卷古册,虽说是古时流传至今,可保存极好,寻常书卷若是搁置几十载,书页都得发黄剥落,然而他手中这卷,却是整洁如新,压根瞧不出年头。
“我倒是有心去读个通透,可怎奈死活读不通个所以,闷头苦读乃是书生所做,我可没那等悬梁刺股的狠劲儿,读一句便是一句,早晚能读得通。”唐不枫笑笑,将古册搁在桌上,可这放书的力道,却是让阮秋白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
“早晚能读得通,这话倒是不赖。”费好大劲才将火气压下,阮秋白面色由阴而晴,浅浅笑道,“看来少侠是想通了?”
孰料唐不枫却满脸疑惑,呆愣答道,“想通个啥?”
所以阮家主好容易压下的额角青筋,又是一阵突跳,“阮家书楼藏书,向来不允带出,绕是家主也得按规矩行事,你若不留在城中,怎能参透此书当中的神奥?”
唐不枫笑笑,斜依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朝那位神情愠怒的女子缓缓开口,“我为何要留在城中?”
阮秋白一时错愕,连同方才的愠怒神色都僵在张玲珑面皮上,杏口微张。
“嫁娶一事,姑娘本就不愿,何苦勉强自个儿?若是想出城见见世面,就算城主老迈昏聩至极,想来也会顾及后辈的心思,为何要勉强自个儿嫁人。”
“我唐不枫自认并非良人,何德何能讨得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做媳妇,更何况这姑娘还是一家之主,甭管是拳脚功夫还是腹中文墨,即便是放在外头也是将相之妻的材料,为何要挑我做郎君?”
说这话时,唐不枫面色未有丝毫变换,平常面皮上挂着的那丝笑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是喜欢也就罢了,若是不喜欢,为何要调笑在下?难不成家主以为,嫁娶一事,就如同卖马贩牛一般随意?”
唐不枫此刻面色已然满是讥讽。
“一本古册而已,休说其中藏有修行之法,即便是读罢可白日飞升,又能如何。”
“唐某可卖艺卖武,可唯独不卖人。”
数日以来,这张起初便横亘于二人之中的脆生老宣纸,如今终是被唐不枫以唇枪挑破。
“喜欢。”
唐不枫已是拎起了拄于角落的长刀,正欲下楼,却只听背后阮秋白缓缓开口。
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用这等牵强的由头,将那人留在城中。
楼外云销雨霁,天光正好。
ps.我尽力了!感情戏实在太难了!尤其是这种少男少女的,怎么写都觉得有些矫情,头大了头大了。
另外祝各位七夕快乐~~
七夕了,单身凉还在继续码字,各位不搞个月票顶顶么tat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忍江湖失佳景
雨水渐稀,道边住户自然就得了空,纷纷将乌黑幕布收起,就近晾在路边,正好留与下回再用,不少忘却撑伞出门的行人也是走上前来相助,仍未忘不时闲聊两句,说这雨势忒大,险些就淋得了个落汤。
原是那幕布极厚,且针脚细密,水泼不进雨淋不湿,悬于街中除却遮蔽日光之外,更是可将瓢泼落雨隔绝于外,行人也可自行前往幕布之下躲雨,方便得很。
云仲回得住处,倒头便睡。
“秋白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城主府当中,老城主端坐蒲团,诧异问道,“当下阮家书楼开放,不去好生看管书楼,怎得有空到城主府来?”
阮秋白行礼,待到老者摆手示意过后,这才直身开口。虽说阮家乃是城中大家,阮丁与老城主又是私交甚好,不过既然是小辈,甭管城主在意与否,自然得将礼数行足,这便是规矩。漠城之中的规矩并不算太多,同外头的皇城相比,更是宽松无比,并无多少约束,光是一城之主跑去茶摊里头说书,这便是外头百姓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可规矩仍旧是规矩,绕是如今阮秋白乃是阮家家主,这规矩礼数也得做足。
家风使然。
待到这礼数行罢,阮秋白可就无所忌惮起来,随手捏起一枚蒲团,便靠在老城主边上,抱起后者胳膊便道,“聂伯,城中实在是忒得无趣,若是那商队不来倒还好说,每日不过是习武练字,倒也是习惯,可自打那商队一来,休说是提笔练字,就算是习武驾马,秋白也觉得颇为无趣。”
老者被阮秋白拽住臂膀,愁得连连皱眉,沉声道,“多大姑娘了,搁在平常人家,这年纪早该出阁打理家事相夫教子,怎得还是这副活泛没边儿的德行,倘若你爹尚在瞧见你这模样,还不得背过气去?”
此刻的阮秋白,同平日里的端庄娴静大相径庭,取而代之的,却是姑娘家的嬉笑烂漫模样。
自打阮秋白记事起,这位聂伯便时常前去阮府之中,同阮丁两人一同闲聊逛景不提,乃至就连酩酊大醉之时,两人一言不合便能掐成一团大打出手。虽说阮丁身量不矮,年轻时候也同他人学过些架势软拳,可仍旧是屡屡败北,叫须发皆白的城主揍得鼻青脸肿,常是三日两日都难缓过劲来。
直到阮秋白年岁稍大些,晓得何为城主之时,才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漠城不属一国,更非别处附庸,这城主一职,便是城中独大,为何无丝毫架子不说,还能同人扭打作一团?
年纪尚浅的阮秋白当然护着自家老爹,于是劝架之时,常常朝那位聂伯下两出黑脚,后者好着一身白袍,于是那两处乌黑玲珑的足印,便更为分明。
不过小姑娘如此行事,却被阮丁制住,原是阮丁私下偷着对自家姑娘讲,爹挨你聂伯一顿好打,过后非凡不落得伤患,其实还有些通体舒爽,就连腰腹的老疾都隐隐有些好转,闺女心疼爹那是自然,不过日后可千万别再下黑脚,那老头脾气极怪,万一若是给惹急了不跟爹掐架,那爹可就是浑身不自在。
听得小姑娘那叫一个摸不着头脑。
不过自从年岁渐长,去过书楼顶楼,阮秋白才渐渐瞧出些门道。
聂伯动手时,四肢百骸皆是有数道流水一般的波纹,随拳脚缓缓注入自家老爹腰腿之中,于是此后数日,平日腰腿不甚利落的阮丁,便足下生风,成天到城中友邻家中拜访,丁点不觉疲累。
城主每回前去阮府,都得同阮秋白嬉闹一阵,同她讲些外头的见闻,从墨门的机关手艺到各色地方吃食,乃至江湖当中的两流古拳,听得小丫头神往不已。
深究起来,就连练拳一事,都是受聂伯带动,乃至那拳桩主桩所用的老木也是聂伯所赠。
而这位聂伯,似乎如是多年以来,样貌从未变过。
“就知道你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大殿,”老者无奈,“但说无妨,和你聂伯藏着掖着作甚。”
“我想出城。”阮秋白正色。
“所为何事?”老者面皮仍是古井不波,慢条斯理问道。
停顿片刻,阮秋白才缓缓作答,“想瞧瞧外头的天下,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也想学着人家商队中人走走江湖。”
老者并没接茬,而是慢慢阖上双目,许久都未有动作。
城主府内常燃烛火,府中无风,因而烛火并不摇摆,而是如明明荧豆,悬于屋中各处,映得屋中甚是亮堂。而此刻灯火,平白无故有些摇晃。
“丫头可得想好喽。”良久过后,这位老者才睁眼开口,雪须颤巍道,“甭管是哪朝哪代,外头的天下与江湖,里头的弯弯绕绕,都足以将修道已久的大才吃得不剩分毫;况且外头的人心世道,真未必赶得上漠城,起码是衣食无忧,并无太多勾心斗角,即便是如此,你也非去不可?”
“你这丫头从小便活泛得很,想来在城中苦闷二十载,八成是心中厌烦,寻思着出门转转。平日里倒还好说,好巧不巧,此番商队来访,定是勾起了心头念想。”
阮秋白面色微红,而老者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点破,而是继续道,“你爹也早就猜到有如今一日,故而病重时,特地将你托付与我,说万不可将你放出漠城,免得吃了大亏,悔之将晚,万一若是叫他晓得我放你出城,哪怕是变做个死鬼,也必定寻个夜里的空闲,将你聂伯带到阴曹地府揍上一顿。”
“如此,你还欲出城否?”
说罢,老者闭口不言,静候女子应答。
阮秋白只是点了点头。
老者长叹。
“去见见世面,倒也不赖。”
眉眼低垂的阮秋白猛然抬首,却见老者脸上生出些笑意。
“阮家好容易生出这么个俏生丫头,若是终日郁郁,直至在城中守到人老珠黄,对于外头的江湖而言,大概就如同失却了一方风景,乃是何其憾事。”
屋中烛火稳如橘豆。
“你爹又打不过我。”
“逛够了,早些回来便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雪衣黄马,单骑出城
隔天日头初升时,韩席便被几日未见的老三斤从睡梦中叫醒,于是只得揉着对奇肿无比的睡眼,哈欠连天,前去城中各处告知商队众人启程事宜。
商队一行在漠城之中,已是留宿数日,要是再停滞不前,恐怕当真要错过颐章边境处的九月秋集,如此一来,一行车马当中的货品,起码得跌下三成价。
刨除众人一路开支,再扣下俸禄饷钱,逐个铜子相叠,这笔开销便不在少数。况且还要算上关隘守军吞下的油水,连同路上打尖住店的银两,真要跌价三成,恐怕这一路只能勉强算白跑一趟,且众人到手的银两俸禄,免不了还要缩减几成。
眼瞅着城外风沙已然随着这阵急雨消散,当家的与老三斤一合计,估摸几日以来,众人大抵歇息得舒爽,再者当家的腹部伤处已是恢复如常,与其在城中耗日,不如索性出城试探一二,如若风沙未曾停妥,再转头折返不迟。
二人一拍即合,于是老三斤一大早便前去班头韩席府上,这才有往后种种。
在城中住得安逸的众人,一听晌午启程,更是有百般不情愿,纷纷找寻由头,说自个儿一朝半日无法动身。有人说是脾胃突生恶疾,这几日以来连步子亦不敢挪,生怕污了裤脚;更有人讲说自个儿的马匹,整日随城中马群撒欢,耍出了几分野性,非人力可驯,压根无法上路。
韩席昨儿个亦是喝得云里雾里,这一宿并未安眠,外加一大早便叫老三斤蒲扇大手拍门叫醒,胸中的火气甚大,勉强压住破口大骂的念头,将老三斤的原话一并讲出。
众人听罢,均在心中好生掂量了一番,若是再享两三日清福,似乎的确不赖,可再寻思寻思包裹之中剩余不多的银钱,心口登时便凉了半截,只好将涌至嘴边的埋怨囫囵咽下,前去收纳包裹打点行装。
虽说一两日清净难得,可家中双亲,稚嫩孩童的担子,还得要爷们儿来背。相比随性游江湖,这帮大都成家的汉子,宁愿多挣些粮米钱。
快意江湖固然引人心生神往,可快意逍遥始终难以拿来果腹度日。
而最令韩席气结的,便是那位想要同韩席研习箭术的精瘦后生。
这后生幼时便失却双亲,更未曾娶亲成家,因而对银钱铜子颇不在意,不论怀中所剩银钱多少,皆是用来喝几顿花酒,吃上几回酒楼,使用得一干二净后再随商队出趟远门,回转往复。旁人恨不得将那一枚铜钱掰做两半,也好多购置着物件,添补家用,而这位却浑然不在意,过一日算一日。
眼下这后生瞧韩席说得确凿,索性猛然朝地上一躺,四足乱蹬一气,装作疯疾突发不得起身,寻思着使这手段再将行程推迟个一天两日,于是颇为卖力,装得很叫一个惟妙惟肖。
正心头得意之际,却被韩席朝腰眼上摁了一指,不知怎的便浑身酥麻,再也挣动不得,疯疾一事也是不攻自破,这才蔫头耷脑回府打点行囊。
云仲与唐不枫离韩席住处最近,自然是被韩席头最早拽起,出于二人睡姿不整,发髻皆是如山间野兔草窝一般,狼狈得紧。
二人刚出府门,便撞到一处,彼此定睛观瞧,皆是大笑不止。
“云仲啊,瞧你这鬓发散乱的模样,莫不是昨儿个夜里钻了哪位小娘子的青纱帐,叫人给生生赶出门去?”唐不枫自打结识了云仲,口舌之利日趋增长,显然与之前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云仲哪肯吃亏,面皮之上无端升起一阵邪笑,阴恻恻道,“唐兄也不赖,许多日未见,怕不是叫旁人拐带了去,好生眷顾了一番细皮嫩肉,这才步子虚浮形貌不整。”
这番话引得唐不枫后脊突生一阵恶寒,激灵骂道,“你小子是当真够狠,同你拌嘴,还不如同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大清早梗生憋屈,气人得很。”
两人寒暄几句,又各自回房梳洗片刻,这才一道前去不远处一家铺面,要上一碗清水米粥,一来涮涮这几天以来腹中的油水,二来也好解解困意。
“暂且不谈其他,光说这几日以来,在城中住得是当真舒坦,甭管是茶楼酒馆,还是街边听书下棋的茶摊,闲逛之中,心境都似是平和了几分,却没成想今儿个就得登程上路。”唐不枫将面前那碗热气萦纡的米粥喝空,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顾说道,“若是闲暇时候,我倒还真想在漠城当中多转悠几圈,毕竟搁在外头,可没那么多民风淳朴,且尚并无门第之见的好地界喽。”
云仲擦擦额上汗水,靠在椅背处歇息,酒后这碗熨帖的清口米粥,的确令神智都连带清醒不少。
昨儿个那顿酒,显然后劲极大。自打少年回得住处,倒头便是沉入酣眠当中,一气打下晌睡至韩席登门,灵台之中还尚未回转清明。
也不晓得那眺春楼的掌柜是如何酿成,那酒水初入喉间并不烫辣,甚至可说极为顺喉,绵滑得很;可待到酒足饭饱过后,野马一般的醉意便无端冲直脑海之中,凭少年自觉,甚至比那夜大雪封门的庆三秋,后劲都要猛烈许多。
少年点头,悠然道,“好地方,若是老得不愿挪窝,或是在江湖里晃荡得腻味,我就跑来此处了却残生,听老叟说书,瞧万马入长街,想来也不赖。”
唐不枫皱皱鼻翼,“噫,好大的酸腐味,在这城中停驻不足一旬,文人风骨尚未学来一星半点,有人身上可是沾了不少文人的酸腐气,晦气晦气。”
以唐不枫的性子,向来不愿吃上丁点闷亏,一路而来,少年自然也是摸得极清,此举分明是报方才的妇人眷顾之仇,故而便不再以言语相激。
少年微微一乐,并不反驳,而是开口问道:“你这几日难寻人影,就连韩老哥都是苦寻不得,究竟是忙于何事?”
岂料对桌的唐不枫嘴角轻轻勾起,含糊不清道,“出城时你就晓得喽。”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觉得一路而来,唐不枫鲜有这般温润笑意。
晌午一过,商队之中事宜早就准备停当,各自水囊木桶皆是盛得满当,干粮亦是备得齐全,就连云仲那头同城后马群浑成一团的夯货,也是蔫头耷脑地钻到车厢之前。
老三斤同韩席清点罢车马,见并无缺漏,于是吆喝一声,商队便缓缓出漠城。
还未出城门,城中便有一骑奔来。
马蹄极快极轻,直至踏出一行烟尘迹。
街上行人不解,于是纷纷侧目观瞧,却无一不是愣在原处。
女子雪衣黄马。
单骑出城。
唐不枫拍拍云仲肩头,呲牙一笑。
“记得叫嫂子。”
黄马如秋山。
女子似白绫。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三章 秋湖过处
商队上下突兀间多出来位女子,的确令这帮汉子有些拘束,更何况这位雪衣女子容貌更是煌煌如仙,于是本该糙话连篇吆五喝六的商队,突然之间寂静下来,再无哪怕一丝笑骂声起。
大都人都听闻了唐不枫先前那句话,心中疑惑得紧:就这么个成天懒散好饮,还时常犯疯疾的汉子,凭啥能讨来这么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做媳妇,虽说单论唐不枫的武艺刀法,着实能在商队之中排在头筹;可若是论及面相,那可就是十分的稀松平常,难不成这城里的大户人家,都稀罕身手不俗的武人?
故而众人心中都有些悔意。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是累得腰劳损,也得将这一身功夫练得圆润自如,也学着唐疯子讨个城中大家闺秀做媳妇。
不过心中如是想,众人大抵皆是羡慕之意居多,却不至横生出妒意,原是即便除却道义廉耻,唐不枫这数载以来从匪窟贼寨手中救下的性命,又何止数十回?故而即使脾气秉性同喜怒无常四字沾边,在这常遇险境的商队当中,威望也只是比当家老三斤二人稍次。
“你不去请新妻共乘一车,为何偏偏要同我挤在一处?”云仲实在是未曾想到这一出,不由得拧眉朝车厢后头的唐不枫瞪去,“若是惹得人家不快,岂不要吃一顿好打?”
“你小子懂个甚,即便干系初定,也是还未过门。与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同处一车,若是动了歪念,坏了人家清白,我唐不枫岂不要被人耻笑。”好容易从一众空瓮当中挑出瓮未曾拍开泥封的朔暑,唐不枫乐呵,弓腰晃荡到马车头前,同云仲并排坐下,朝后者挤挤眼,颇为鸡贼。
唐不枫翻找酒瓮的能耐,如今比云仲还要高出一截。
蹭酒蹭得多,自然也就手熟无比。
云仲瞅着唐不枫这副神色,撇撇嘴戏谑道,“未过门就让我喊嫂子,若是平白挨顿打骂,我可得还到你身上。”
阮秋白自打出城过后,便是骑着那匹团花黄胭脂,亦步亦趋同云仲车帐并排而行,始终相隔几十步。非是阮秋白对于商队中人有些抵触,而是的确想瞧瞧这闯江湖的商队,究竟同城中的文弱公子有何不同之处,与其起初便同众人混成一片,倒不如暂且置身局外,远远观瞧举止言语,更要看得分明些。
虽说心中如是想,可出城以来,阮秋白的一双秋水眸子,多半还是朝车厢当中的唐不枫身上瞥去。
既然唐不枫并无陪同那女子的意思,云仲也只好将诸般事宜暂且放到一边,也顺带喝上几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也好睡个解乏的好觉。
商队启程前一个时辰,云仲还特地去过城主府两趟,寻思着请教老城主有关秋湖入体的一事。可在城主府外头叩门良久,却丝毫不见里头动静。四下打听过后,并无一人知晓城主去向,少年无奈之下,只好掉过头去,再去到沈界的住处寻人。
不料沈界府上更是门庭冷清,四下友邻亦是不知这人的去向,纷纷摇头。
苦寻不得,加之启程在即,因一己私事耽搁行程,未免有些过说不过去,少年只好暂且离去,这才随商队一道出城。
此举也不可算是托大,秋湖剑依旧在丹田之中安分如初,且自打经脉中携来无数内气,未曾有甚危劣迹象;况且此去距颐章不远,算计着日子,大概师父吴霜那边的诸般事宜,也该差不多梳理停当,想来用不多时,便能抽身前来将他接回门中。
故而少年并不过于忧心此事,一柄古怪的剑道神意,岂有能开灵智一说。
出得漠城已有两三柱香开外的功夫,少年与唐不枫饮酒不足半瓮,便觉头晕目眩,眼前昏暗得很。这还不算,就连同灵台丹田也一并如同兜住块千斤山岩般坠痛。冷汗猛然间万道溪水如脱开长堤,陡然流淌而下,使得少年浑身衣裳,皆尽是跟着湿了个通透,汗浆顺衣袖潺潺淌下。
一旁的唐不枫虽说醉意阑珊,酒劲上涌,可也是瞧出了异状,连忙俯身去看,却被少年死死揪住衣襟,力道之大,就连膂力惊人的唐疯子,一时间亦是挣动不得。
刚想发作,却是无意间瞧见了少年此刻面皮上的神色,当即就愣在原处。
数年前他抱着柄长刀在十万山中闲逛之时,曾经偶遇过一头失足跌入猎户坑洞之中的大狼,陷坑极深,且当中埋有数根磨至锋锐的尖竹,而那头狼,正巧跌落在竹尖之上。
那头被穿肠破肚的大狼濒死之前,朝陷坑之上的唐不枫看了一眼。
与如今的少年神色,如出一辙。
锥心刺骨何解,大抵便是如此。
少年此刻腹中的痛楚,的确犹如割肠断脾。丹田之上那柄湛蓝烁金的秋湖,此刻已然是缩到一指长短,从丹田游弋而出,顺周身经络缓缓转了一圈。
虽说一指长短对一人体魄而言,并不算得极宽极长,可即便是经脉最宽阔处,也只有数根发丝交叠那般,一指宽窄,显然是难以在经络当中游离自如。
不过既然是剑道神意,哪有被经脉窍穴拦阻的道理。
连日以来储于剑刃当中的内气,经秋湖剑刃喷吐而出,于是在少年细微嘈杂的经脉当中,霎时有剑气起。
经脉乃是体魄当中至为神妙的一环,修行中人之所以可搬山倒海,自在遨游,皆因经络窍穴当中的一点仙灵内气,故而方可登峰造极,超凡脱俗。可这经络却是极易受挫负损,起码少年眼下的境界,定然是抗不住这阵磅礴剑气的肆虐无忌,秋湖剑过处,经络微末处竭尽分崩离析,当中痛楚滋味,旁人哪能知晓。
可少年并未叫喊出声,只是暗自将牙关当中咬出的鲜血缓缓咽下,喉间却是丝毫未有半点声响。
一如劈柴过后,一如跑山途中,一如初回行气。
更如每回瞅见小镇当中那座坟堆时候。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舟在皿中
今儿个自家后院喂养的锦鸡还未喧腾时,沈界便已经是梳洗穿戴得齐整,轻手轻脚从后院院门出得宅邸,径直朝城主府而去,心神轻快。
几日以来,沈界读书可谓疯魔,乃至常是天光未明便捧书翻阅,寝食不顾,直看到城中万籁俱寂,灯火尽熄。饿极便胡乱往口中塞两枚点心,困极便枕卷而眠,压根顾不上其他种种事宜,只情观阅家中书卷。如此一连好些日都未曾出门,就连邻里都有些心生疑窦,沈界往常极愿出门转悠,用以消去观书过久的疲意,鲜有一日之中不露面的时候。
沈界为人颇为随意,并不同其余读书人那般恪守古礼,尤其是出门闲逛,向来讲究个随心所欲,否则也不至于见到云仲发癫练剑时凑上近前。城中百姓常能见到,这位已近而立之年的文人穿着身整洁利落的青袍,出没于街巷各处,或是在玉带桥下盯着条大红游鱼,或是与城中稚童一并蹴鞠投壶,虽说行事大都叫人疑惑,可沈界自个儿却是乐在其中。
这回突然转性,当真让周遭许多老邻居都是诧异得紧。
诸般种种,皆只因少年那句喜之为之而已。
以往即便精阅的书卷,未免也留下许多迷惑难解处,然而经云仲一句无意提点,此番再读,竟是不知不觉间迎刃而解。
铸剑大家往因能敲出一柄吹毫立断的上好青锋,辗转难眠,恨不得将剑身纹路都尽数刻绘下来;喜读书者能将书中所讲融会贯通,不存疑惑偏差,亦同铸剑匠铸好剑一般,狂喜之意,毫不逊色与前者。
每开一卷便有茅塞顿开之意,故而沈界开卷不迭,甚至于几位好友上门拜访,欲邀他前去阮家书楼,叩门声都未曾听到分毫。
直到商队临行前夜老城主亲自上门,使手段将门闩震开,沈界这才从这等堪称疯癫的境地之中脱开身来。
长街中月色已然稀浅,晚月如勾,街中青石板被淡色月光这么一晃,倒是的确如踏在水纹之上。沈界轻吐一口数日自囚屋中孕生的浊气,登时便觉得脑袋轻松许多,连同拖沓步子也一并轻快起来,悠哉悠哉,直奔城主府方向而去。
晚月还未曾褪去,日头不显,城中百姓大都无需为生计忧心,故而皆不愿在天色未明时起身,街上自然无一位行人,空旷得很。
下一瞬,沈界眼眸猛然一缩,还未等叫喊,便被人拽住臂膀,顷刻之间眼前一花,便已是置身于城主府当中。
“亏得老夫还亲口告知你,来时切勿张扬,务必从小巷中来,你可倒好,大摇大摆便走上街头,生怕书楼中人看不得见。”
沈界眨眨眼,这才看清身边人正是一袭黑袍的聂老城主,随即便是诧异道,“敢问城主方才那是?”
“小手段耳,算不得大神通。”老者并未解释太多,而是忙着将府中几枚蒲团顺次摆开,围成个不大不小的环圈,这才招呼满脸疑惑的沈界坐下,慢条斯理开口。
“可疏啊,近来几日,可否觉得读书时候,脑海当中灵光不绝,诸般困顿皆破?”见沈界依旧木楞站在原地,老者拍拍身侧蒲团,示意前者快快落座。
沈界只好拖去鞋履,盘腿坐在老者身边,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那老夫可得好好考校你一番,瞧瞧这几日以来观书取得的学问。”老者微微一笑,轻捻雪须问询:“你可知漠城当中初代城主,姓字为何?”
沈界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初代城主与您同属聂姓,名为长风,表字则是甚为稀罕,乃是单单一个盘字。”
初代城主与漠城有大功德,修城数载,引大泉湖水入城,皆同属奇功。况且漠城初建时,正逢古国那位王侯荒淫无度,暴虐成性之时,若无那位胆魄眼光皆是绝妙长远的城主,百姓怕是都得流离失所,逃入外乡。
古国的根,便当真不存于世。
故而漠城虽无史官之流,百姓仍旧是自发给这位聂盘开册立传,传至如今。但凡是城中百姓,无人不晓这位城主的名讳,每逢年关上香祭拜,更是可算得上漠城当中为数不多的盛节。
答毕,沈界却更为疑惑。
“是啊,而来至今,已有千百年矣。”老者长叹一声,似是极感慨。
可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语,却令沈界三魂险些失了两魂。
“本来是未逝之人,没想到年年都得受人祭拜,这叫个甚事。”老者无奈道,“可疏不妨想想我之表字,再将聂长风之表字拆开,如此便可茅塞顿开。”
老者姓聂,名讳无人知晓,更未曾亲口提及,只晓得表字彩鹢。古书中云,彩鹢乃是舟船头首之上刻绘的彩鸟,可保舟船出行无忧,躲避水患。
聂长风表字为盘,倘若拆开二字,即为舟在皿中。
沈界身形一阵晃动。
整座漠城当中,读书多者比比皆是,可却无一人曾想到这等荒诞事。
“可城主大人的容貌,同画册当中的初代城主并不相似,就莫要拿晚辈寻乐子了。”沈界总算想起这茬,连忙朝城主躬身行礼,如同万丈崖失足,终是抓到一株坚韧藤蔓。
存世千年有余,他怎敢信服这般事。
老者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摇头,“所以说我当初劝你父莫要让你沉浸书海,皆是因此,开卷有益的确非虚,可若是只晓得从书中学理,不知变通,早晚得变做庸才。”老者朝自个儿面皮指指,“既然我说方才那缩地成寸是小手段,那变化容貌,难不成就是大神通了?”
话音刚落,沈界便瞧见老者的面孔忽的一变。
以往在城中走街串巷乃至在茶摊当中说书的耄耋老人,摇身变为画卷当中天命之年的初代城主。
恰似画本当中返老还童。
“彩鹢入皿,自然无名,可如今这器皿,也如同我这把腐朽老骨头一般喽。”
聂长风舒展周身,打了个哈欠。
地上几块老旧开裂蒲团,也是打了个哈欠。
那时仍在酣睡的云仲,丹田秋湖神意,也跟着动了动。
漠城上空堆叠的大朵如挥墨泼成的白云,刹那之间被驱散开来,露出当中如泉眼一般的缝隙。
恰似天上巨灵睡得饱足,睡眼惺忪,看看人间。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芳华不惑人
老者瞅着面无人色的沈界,忍不住笑言:“怎么?你沈可疏怕了不成?”
而沈可疏只是答道,“怪好看的。”
天上裂隙如巨眼,当中有水波流动,波光粼粼,如同在天上划开道甘泉一般,的确好看得很。
老者闻言大笑,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同沈界一并向窗外空中的缝隙看去,神色逐渐肃然。
“想不想听听那道缝隙的来龙去脉?”沈界仍旧盯着那道裂隙,“猜到了些,可仍是无法想通,还请城主解惑。”
任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存留千年的人。可惊诧过后,沈界想了想,似乎老城主从未对他有何不轨之意,反倒是时常相助,解疑答惑,教授行事的法子。存世千年也好,百年也罢,不过既然对自个儿并无恶意,那就如往常应对便是。
“的确城府可嘉。”老者满意,虽说面孔不如之前那般苍老,可亦是有些皱纹堆累,可精气神之浑厚,比之前却攀升了不知多少筹。
“往事经年,大概还能记住的恐怕十不存一,我只讲个大概便是。”
“古国那位陛下头里并非荒淫无度,起初登基时候素有贤名,甚至在知言纳谏一事上,比之当初的大齐君主还要强上不少。那时的古国,当真是强盛一时,再者大齐皇帝宅心仁厚,对于国境边上这片有主疆域,并不愿举兵来伐,只是遣使者前来缔交盟约。盟约其内有言,倘若有战事起,古国尽量举兵相助便是,无需岁供;再者听闻古国当中有良马,若是有上好的马匹,一并带去大齐便是,定会给个在市面之中高出不少的价儿。”
“那时,我还是城中一位不起眼的饲马之人,虽说无意之中学了些行气的皮毛,可仍旧停留于初境,半个神通也无。”老者笑笑,朝外头指指,“所以我与那老乐头相交极好,城中诸般隐情,就连城中大姓都只是略知一二,唯有乐九那边晓得全情。”
“那时节屁大点本事都无,但在古国都城过得极为乐呵,无事涮涮马槽,听听城中老者调门极高的趟子戏,如漠城一般,人人皆是衣食无忧。可惜好景不长,而立之年时,城中便有谣言起,说是打北边十万山中走出位狐媚女子,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乃至已有数日不问朝政,日日在后宫当中寻欢作乐。”
“虽说不问朝政是假,可那位狐媚女子被陛下收入后宫却是真。故而那些个信以为真的大臣,便轮番进谏请陛下将那位祸水赶出后宫。”
说到此处,聂长风扭头看向听得入神的沈界,淡然问道,“说句外话,女子因容姿绝世祸国殃民一事,你以为如何?”
沈界回过神来,颇为不屑道,“以晚辈看来,这事纯属是那些个文人夸大其词罢了。一国之君若当真是贤明至极,区区这点外物影响,想来大都可视若无物,将一国命途尽数系于女子身上,太过于牵强;更何况君王不问朝一事乃是子虚乌有,这些个朝中大臣,实在是忧心过度。”
聂长风满意点头,随即娓娓道,“能将这两者区别开来,确实可说是将史料吃得通透,况且对女子祸国一事,有独到见解,可见自个儿下了不少功夫,同读死书不同。”
“可有一点,却说得略有错漏,那些个大臣并非只是忧心过度,而是渐渐有忤逆之举。臣子劝谏无功,便聚众议事,商量陛下宠幸妖女一事当作何解,统共计重臣二十八位,于宰相家中商议出决策。”
“决议共除之。”
区区五字话语,背后传出的萧杀意味,却是令沈界通体冰寒。
“兴许在这群自诩铮臣的大员心中,一位无才无德且非正室的寻常女子,比之失却当时蒸蒸日上的国祚,显然是不堪相提并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荒唐事,甭管在何处都有昏聩之人去做,古国亦不能免俗。”
似是口舌耗费过多,聂长风站起身来,径直前去桌上提来壶茶水,放在蒲团当中的空地上,给自个儿倒上一盏凉透茶水,小饮两口。
沈界依旧未动,神色当中,却是极阴沉。
聂长风讲的虽说皆是史书当中的寻常事,可令沈界最为心有余悸的,乃是即便古国大臣举动极为狠毒,却并无半点反驳的理由。
况且作为臣子替国分忧,按理说应当得个雅谥才对。沈界细细想来,史册当中携雅谥的大臣非是凤毛麟角,而是历朝历代皆不乏雅谥者。
难道这些身后名望具佳的名臣,双掌当中,皆是涂满淋漓血污不成。
聂长风可不管沈界此刻胸中郁结颇重,饮罢茶水过后清清喉,便自顾往下讲道,“直到冬去春来,这位妃子出城观春花初开时,这些位臣子才出手,举兵甲将那女子押至皇城外二十五里处,以数匹骐骥将女子处死,再杀同行者十余,均是随处掩埋,而后抹除诸般痕迹,各自归家。”
沈界悄悄攥了攥拳。
“可有位侍奉狐媚女子数月的丫鬟并未死绝,耐着一身足矣至死的奇重伤势,愣是跌跌撞撞摸回宫去,将此事如数讲与陛下,这才气绝身亡。”
“自此以后,古国之君,便再无上朝之时,将满朝就狐媚女子误国一事进谏的文武,通通斩杀,又下令将城中马匹尽数屠杀殆尽,再将原本葱茏绿意的国域,尽数铲了个干净。”
沈界正听得入神,闻听这话却是不解道,“前两者但还说得过去,可这铲去全境草树,同那女子有何瓜葛?”
聂长风叹道:“莫要忘了,那女子乃是因出城观赏春花,才被大臣押解处死。老夫一生并未娶妻,更未有哪怕一位子嗣徒儿,故而不晓得这些个男女之事。大抵这便是喜欢罢。”
“王侯将相生前身后,大都只为名声二字,后人评判孰是孰非,也大抵皆瞧此人功过如何,可帝王自个儿的喜好秉性,心意如何,却为后人所不知,全凭书卷当中的记载评判功是否昏聩贤明,属实可悲。”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朝长风过神庭
"既然草木全无,原本先前西边的一丝沙砾,也跟着肆虐起来。不过十余年而已,原本的古国便化为戈壁荒漠,古国当中的百姓,当然也跟着流离失所,年纪尚浅身子骨硬朗的背井离乡去往大齐,年迈的老者腿脚不便,就在古国当中老去;当初那位天子,也是郁郁成疾,终日被发跣足疯疯癫癫,最后将整座皇宫付之一炬,抱着那女子的棺椁,烧死在空无一人的古都当中,天下再无古国这么一说。"
“一代雄心大略以贤明著称于世的雄主,最终还是叫人写成了昏聩无道的暴君,何其可笑。”聂长风将这故事讲完,看向沈界。
沈界思量许久,这才稍稍将胸中郁气吐出,轻声道,“大抵这便是所谓的是非成败转头皆空,世事无常,哪有人能晓得朝代兴替更迭当中的变数。留与后人的道理,乃是既为人臣,应当思量人臣职守,切勿将帝王同僚的心意忽视一空,才可称之为治世良臣。”
聂长风再饮一口茶水,并未答复沈界这席话,看看窗外的天色,一时不再言语。沈界也只好在一旁等候下文,默默盘坐,不再率先问询。
“如今咱俩屁股底下这几枚蒲团,乃是我在古国衰败约十二载后,无意间从漠生湖中翻找出来。细细想来,大抵这就是所谓的灵宝,论及此物的年头,估摸着比我年岁还要老个千余年。”聂长风说罢轻抬唇角,笑意浓郁。
果不其然,沈界如同坐在刀山上一般跳起,惊异地看向老者。打小到今,他前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每回城主都嘱咐他坐在这蒲团之上,一坐便是半甲子的年头。他本以为这蒲团制式收城主偏爱,故而制成数枚轮番倒用,却没想到这蒲团的模样,从未变过分毫。
即便沈界并不知晓灵宝为何物,可数千年不坏不腐的物件,哪能是凡物,于是这才跳起身来,唯恐将这看似老旧的蒲团坐出什么痕迹。
聂长风大笑不止,好笑道:“你小子若是能将这蒲团坐毁,老朽就把这垫屁股的蒲团生吞喽,灵宝之物岂是人能毁去的,甭说是你这肉体凡胎,即便是老夫全力出手,亦未必能将其毁去一角。”
沈界这才放下心来,瞅瞅老者面容,还是咬牙坐下,只是心中依旧惴惴,“敢问城主,这灵宝究竟是何物,难不成同今儿个唤我来此有何关联?”
“算你小子敏锐,”聂长风轻哼一声,将对面那枚蒲团拿起,递给身侧盘坐的沈界,“这灵宝虽说大都天生地养,不受刀斧雷火之创,坚韧异常,可天地之间亦有法度,总不能叫这灵宝与世长存。”
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可沈界确实未曾过多端详这几枚平平无奇的藤条蒲团,此刻听闻聂长风所言,当真有些好奇何为灵宝,故而接过蒲团后,便借着窗外微光仔细端详起来。
初看蒲团通体苍翠,却并不惹眼,如同宝玉蒙尘一般,乍看之下,说是平平无奇都有些勉强,可入手过后,却能觉察出藤条当中的不凡。
寻常藤蔓,鲜有纹路,可这枚蒲团中却有极细的云纹,见明光不显,却在如今的微光当中,生出不少荧荧绿彩,打眼瞧去,端的是神奥莫测。
再朝蒲团边侧仔细看去,只见有无数细微裂纹横贯整枚苍翠蒲团,犹如被无数寸许长短的刀剑划开,极细极密,若不留意,大抵会将这些细密裂痕当做蒲团本有纹路。
“文人皆言四时变换,乃是世间大美,可其实物换星移,春花秋月,才是柄斩尽万物的刮骨刀。这阵时日天生泉眼,日光昏暗,晴空落雨,种种异状,皆是因那蒲团当中的千百道缝隙所致。”聂长风瞧着沈界手中的碧绿蒲团,面色亦是阴沉。
“可疏,你可得记好,接下来这番话,老街坊也好,至交好友也罢,切莫同人讲出半句。”
沈界将蒲团放回原处,正襟危坐。
兴许是这位存世千载的初代城主,太久未曾同人讲起陈年旧事,故而才将这古史如数道来,可随后这番话,恐怕就是邀他此行一趟的答案。
“摆在你眼前的这几枚玉蒲灵宝,非是只可用于盘膝打坐,悟道求真的器物,而是这方大阵的阵眼枢。这方大阵可不是仙家宗门当中的护城大阵,而是漠城本身。虽说我未曾精研佛门礼法,可也觉得许多佛经典籍,当真说得有理。”
“须弥纳芥子。”
“漠城天色常年清朗通透,如同并非是因古国域内天色即是如此,而是因为这天,本就是漠生湖。”
说道此处,聂长风还是顿了顿,等候沈界回神。
半个来时辰之中,自幼熟知的理律接二连三颠覆,搁在常人,恐怕此刻都得灵台混乱,更何况是读书人。在聂长风看来,文人最是死脑筋,读书愈多,反而愈易钻到两头皆有阻塞的巷子中,无法自拔,故而历朝历代多有死谏的骨鲠老臣,腹中文墨重如江海,知理通文,却仍旧不惜一头撞死在銮驾之前。
更何况,沈界是个很好的读书人。
可沈界面色,未有半点改换。
见聂长风目露疑色,沈界淡然开口道,“城主多虑了,这半个多时辰知晓的隐情实在太多,就差知晓自个儿已死,徒留魂灵了,早就有些麻木,不碍事。”
沈可疏,万事可疏。
聂长风笑意越发明朗。
“阵眼枢已是岌岌可危,再开阵门时恐生不测。”老者起身,以两指轻叩蒲团,城主府外突生无数道长风,直灌室内,“人家既然是来了,总要叫人家好生离去,莫要出什么差错才是,总不能失了礼数。”
长风自四面八方而来,直至在屋中化作一道青符。
“来,可疏,咱爷俩儿联手开关,也正好让老夫瞧瞧你读书三十载,所窥见的书中胜景。”几乎是瞬息之间,老者朝沈界灵台小腹叩指百余次,后者衣袍翻飞鼓胀,周身穴窍突生异响,似鼓声起。
窗棂湖雨三十载,一朝长风过神庭。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愿而已
当巧不巧,正当车厢当中的少年周身震颤之时,恰好被不远处的阮秋白瞥见,登时便将眉头皱起,把那匹膘肥体壮的团花黄胭脂马头一拨,催马近前。一瞧少年的狰狞面色,眉头更是拧作一团,冲唐不枫问询道:“方才不还是谈笑风生,怎得片刻功夫就成了这副模样,你这作义兄的,端的是不称职。”
唐不枫衣襟叫少年抓得牢靠,动弹不得,闻言苦笑道,“我二人方才不过小饮两盅,哪成想这小子突然犯了怪疾,症结何在,尚且瞧不出半点端倪,按云仲平日里的性子,若是寻常痛楚,想必不至于疼成如今这副模样,况且我尚脱不开身,若是姑娘也无甚妙招,恐怕还得劳烦前去当家那拿拿主意,毕竟是老江湖,兴许曾经碰上过这等怪疾。”
这番话,唐不枫说得极快,嘴皮儿极为利索。
阮秋白不由得挑眉,心下颇有些不满,不过瞧那少年青筋迸跳的瘆人模样,当即也不耽搁,自打马背上一枚小巧包裹当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唐不枫。
见后者目光疑惑,阮秋白没好气道,“这信乃是老城主托我捎带,说若是半路上这位少年身子抱恙,就将这信封打开,当中自然有解决之法,想来也比旁人法子要来得对症。”
闻言唐不枫连忙腾出手来,将书信拆开,掉出两枚枣色药丸与一张半掌来长的宣纸,将当中那宣纸粗略一扫,便顾不得其他,使平常拿来压衣的粗木撬开少年牙关,胡乱将一粒药丸塞到少年口中。此刻云仲的面色,已是因痛楚闭气多时,从而显得紫黑,身上更像是打从水中捞出不多时,愣是在车厢当中印出一道人痕。
这阵子痛楚,险些将少年神智夺去,好在这一粒枣色丸子入腹,很快便将经络当中纵横捭阖的秋湖剑气吸纳一空。剑势一弱,原本恰如孕生灵智一般的秋湖,就自行缓缓寂静下来,重新沉入丹田上头,不再有动静。
原本蔓延至少年周身诸窍百穴的痛楚,似大潮退却一般,登时便消失无踪,一起一伏,差点让少年呻吟出声来。一旁的唐不枫也是呆愣,直盯盯瞅着脸色逐渐平复的少年,半晌都未出声,待到云仲面色大抵如常,这才回身连忙道,“云老弟感觉如何?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云仲自窥经脉,却发现那柄险些将他撕成数段的秋湖,安安稳稳悬在丹田中,老实的很,又活动两下筋骨,亦无甚大碍,这才木楞道,“方才痛意锥心,此刻倒是不知为何又平复下来,怪异得很。”见少年的确无碍,唐不枫朝前者肩头砸了一拳,随后便得意道,“云仲啊,还不赶紧谢谢我家娘子,若是没她在,今儿个你小子没准就得生生疼死在车上,瞅瞅我这身衣裳叫你揪的。三钱银子,不知客官是出银子,还是出朔暑?”
旁边阮秋白刚想拦阻,却已是不赶趟,那云仲愣头愣脑来了句多谢嫂子,反倒是令她面色微红,细若蚊虫答了句小兄弟不必多礼,便狠狠瞅了眼装作无事发生的唐不枫,催马而去。
“没事就得,来来来,咱哥儿俩接着喝。”唐不枫哪管其他,只顾着从车厢后翻找酒瓮。浑然不顾此刻云仲的鄙夷眼神。
“当真不用去说两句好话?若是没那颗药丸,恐怕从今往后,你便再也喝不上朔暑了。”云仲靠着车厢侧壁,长出口气。方才种种,实在令他心悸不已,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痛楚,方才却是尝到了些许,故而此刻回转过来,浑身疲惫酸软便随之而来,直冲四肢百骸,令他亦是有些困倦。
无意中少年瞧见那张唐不枫匆忙扔下的巴掌宽窄的宣纸,懒得起身,索性用脚尖将那纸片勾到身前,吃力地弯腰去捡,而后在掌心中摊开,细细读来。
唐不枫找寻半晌,终是又寻到一瓮酒水,心满意足拍拍身上土灰,朝云仲身边一坐,笑意登时浮上面容,如同刚从他人地里偷来枚好瓜的老农,甚是鸡贼。可转头再看,以往同他夺酒的少年却是直勾勾瞅着那片掌许宽的宣纸,默不作声。
“看这意思,这是逼我戒去杯中物。”少年苦笑。
唐不枫一把抢来那张宣纸,又是仔细读过一遍,方才观瞧时,他还真未瞧得真切,此番再读,面皮却是不由得阴沉起来。“信上说滴酒不可沾染,倘若沾染,不然就得终日受刮骨剜心之痛,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之上无酒,甭说我忍耐不得,你云仲腹中这无酒不欢的海量酒虫,当真能忍得住?”行路枯燥,商队若是一路之上经过富庶热闹的繁华地界还好说,总能遇上把式卖艺这等新鲜少见的事物,可若是路上大都是荒郊野岭,日日兴路,以商队中人话讲,那可真得憋出个鸟来。于是商队之人,无论酒量深浅好坏,总能或多或少饮上几杯,同人划拳行令,更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每日当中,云仲常是因行气一宿未眠,径直撑到日头初显,同睡眼惺忪的唐不枫喝上不些酒水,这才能昏沉睡去。
只因唐不枫晓得他这怪异的秉性,故而才如是问道。
“不戒酒又能如何,总不能生生疼死在路上吧?”少年叹气,无奈看向唐不枫,后者眼神闪躲,自顾抱起身边那半瓮残酒,轻抿两口,不再打量少年。
“那两粒枣色药丸并非拿来吞服。”
“好酒好酒。”唐不枫装傻充愣。
少年撇嘴,“那药乃是每回腹中绞痛时候,扔在口中含服。”
“两日未曾喝上朔暑,想不到这酒劲忒大,我先睡上一觉,有甚无关紧要之事,待为兄睡个饱足再提也不迟。”这人将近乎半瓮酒水一饮而尽,真就随手扯来张薄毯,昏昏睡去。
云仲霎时间哭笑不得,只好斜靠在车厢侧座,打算将就着迷上一时半会。
那一页宣纸被唐不枫夺去,仍旧放在两人正中央。
字里行间,分明写着修行境界与秋湖神意种种。
可唐不枫未曾提起半字。
少年也未曾解释一二。
唯有朔暑酒香,萦纡一车当中,经久未散。
谁人不愿潇潇洒洒,无所顾忌,同兄弟走上一趟江湖。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八章 踏云行
“瞅这意思,风沙应当是停了,不然出城到现如今,怎得也能瞧见些精细沙尘,初步来看,商队前行应当无碍。”老三斤这几日在城中也没得闲,除却看护当家养伤之外,便是每日走街串巷,寻摸些城中独有的吃食点心,乃至于体态都略宽了两圈。
当家的盘腿坐在车帐当中,瞧瞧马车前窗外的温润日光,轻声感慨,“要是不急着赶路,我还真个想在城里头多待上一阵。毕竟古册当中记载,这般可遇不可求的稀奇事,实属少有,这城中民风极善的漠城,下回兴许就找寻不到喽。”
对于当家偶然间的感慨,落在老三金耳中,那可就变成为酸秀才的伤春悲秋,不论怎么听,都带着股子馊味。
故而老三斤抹抹胡须,不知从哪顺手便掏出枚点心,扔到口中,慵慵懒懒讥笑道,“瞧你说的是甚话,好端端的一座巨城,还能凭空长出几条腿跑了不成?要是当真没呆够,回头归老时再去住上个一阵,颐养天年就是,平白无故伤春悲秋,那也是翩翩公子当做的事儿,你一个不惑之年的胖子,跟着凑个甚热闹。”
当家的撇嘴,连连摆手道,“边凉快去,成天儿不占点口舌便宜,还能憋死你不成?”
文人武夫,凑做一团,按理讲虽说不见得水火不容,但总是鲜有相得益彰的场面。
这两位倒是例外中的例外,落在外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却是相辅相成。
商队上下仍旧沉浸在漠城当中的静谧安宁,恍然间商队已出漠城三十里,周遭有雾气升腾,隐天蔽日,浩浩荡荡而来。于是商队上下便在原处驻足,不再向雾气更深处前行。
韩席早在起雾时便已前去当家车帐,同二人商议对策,此刻更是眉头不展,“此地皆多沙石,即便大泉湖与此处相去不远,可依旧是水汽不足,照理说不应当有此等雾气才对,难不成是蜃景?”
当家摇头,“也不对,若是有蜃景,雾气方出时,八成伴随些古怪景致,可你瞧这雾气虽是铺天盖地,可哪有半点异象。”
老三斤更是气结,朝口中莽灌一口酒水,使袖口擦擦胡须,沉声叫道,“才搁城里避开风沙,怎的又出了岔子,我看这雾气之重伸手不见五指,贸然进雾,只怕是原路回退都找不着漠城城门;要是这般久拖下去,恐怕商队刚抵至颐章,那秋集都已是散罢场,末了白跑一趟,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端的气煞个人。”
三人坐在一架马车当中,老三斤的魁梧身量与掌柜卷胖体格,便已经将前头座席堵了个严实,再添上个练箭多年,肩膀粗壮的韩席,显得更是拥堵,就连车厢底都咯吱作响。
三人只好先行下车,好生看看外头雾气,有无半分减弱的势头。
可外头天地白气迷蒙,茫茫一白,休说是隐天蔽日,就连天上的日头都敛在雾气之后,尚不可见。
众人正值一筹莫展之际,还是韩席阅历老道,脑海当中灵光突现,同二人一番交谈,便自行前去安排诸般事宜。
老三斤朝消失在雾气当中的韩席看去,“似乎入得漠城一造,这韩班头往日的呆木劲也给洗去了不少。若是搁在以往,估摸着只会等咱两人拿定主意,像如今这般出谋划策,我还是头回见。”
“谁说不是。”当家的随手捏起一枚石子,朝前头雾霭混沌处扔去,“连平日里那身破烂行头都扒下来,看来的确是叫这座漠城熏染得生出两分活气,好事。”
韩席想出这一着法子,其实同先前于风沙当中结绳自保相仿。不同之处在于,风沙忒大时,商队中人恐与队伍脱离,迷失在尘沙当中,故而以绳索将车马顺次相连,致使整列商队可依旧前行无碍。
而此番却是不同,当务之急,乃是打沉浓雾气当中找寻条可见日光的地界,若是连日头也见不着,不提赶路,即便是想着再回漠城待上几日,亦是奢求。
原本以韩席辨位的能耐,想要找寻到回城路途,本来是小事一桩,可自打入了古国域内,便莫名就转起向来,南北不辨。班头如此,更别提商队其余众人,更是晕头转向,若是无日光可察,光凭行路图,明摆着是走不出大雾。
况且要晓得打昨儿个夜里,城内城外便有微风起,虽说不比前几日那般狂烈,挑动沙砾,可商队一行在沙上踏出的马蹄车印,却是不多时便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此刻再想回头,早就无迹可寻。
对此,韩席出了一计:遣云仲唐不枫与他三人,将马匹从车套之上摘下,在那腹背之上缠缚手臂粗细的长绳,另一头捆扎在车厢处,三人三骑分别朝不同方位径直而去。如此一来,无论是找寻到漠城归途,还是雾气稀疏处,拽绳数次,自然有人顺绳而去,自然能找寻到三人当中的一人。
对此,云仲与唐不枫二人皆无异意:他三人本就是最早随沈界入城,单论路上地貌景物,自然是比其余商队诸人熟悉,再说有绳索系在车厢之上,即便是苦寻无果,原路返回就是,并不算涉足奇险。
阮秋白亦是对这阵突如其来的浓雾甚为疑惑,眼见得唐不枫翻身上马,犹豫一瞬,还是催马上前,踟躇开口道:“我与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刚将紫鞘长刀背在身后,唐不枫听闻女子这话,哑然失笑,“偌大商队,若是叫女子代为探路,岂不是羞煞了一群爷们儿,甭说我不答应,即便是当家与老三斤,恐怕也得看我不起。”唐不枫拽起缰绳,将马儿掉头,却还是补上了一句,“等我回来便是,莫要走丢了。”
马蹄声起,在沙地之上踏出一行尘,瞬息之间便隐于大雾当中,似踏云而行。
三人异向而行,不多时便再无踪影。
此等状况,当家的自然不能稳坐车厢,而是随老三斤一并下车,朝三人系绳的车厢当中看去,神色却有些疑惑。
一绳径直而去,其余两绳,反倒是越距越近,仿佛要缠成一股。
ps.漠城的剧情大概在这两天就告一段落,云仲得了柄剑,唐不枫得了个相好,就连韩席也得到了个答案。
至于城中的乐九,眺春楼老掌柜,沈界聂长风这边,暂且压下不表,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提及这些人,这都是后话。
接下来的几章乃至十几章,兴许是脑洞大开的一段过程,虽说笔力不足,但也会尽所能将这部分写好写精。
下月出差一周左右,尽力保持更新不断。
北方秋意渐起,各位记得多添些衣裳。
凉凉谢过各位。
人世行剑 第一百五十九章 窥水接天
深入雾中的滋味,的确谈不上好。尤其是这雾气中裹携的丝丝冷意,直定定沁入经络骨肉,通体冰凉不说,竟然能在夏未出伏时打数个寒噤,可见这雾确实凉意极浓。
三人当中,数云仲最为不爽。
原是方才经脉便叫秋湖割裂,虽说唐不枫误打误撞,将一枚枣色药丹喂入少年口中,硬把体内那些肆虐无度的剑气收纳起来,又使得经脉恢复如常。但长钉入木三寸,即便将其生生拔除,可留下的印槽仍是印槽,并未完好如初。
同这道理相仿,即便如今经脉伤毁已然痊愈,可经寒气这么一摧,定不会舒坦到哪儿去。可既然是点过了头,且已是打马而出,断无因这一星半点的症结回返的道理。毕竟置身江湖久了,总因些微末伤患自怜,落到旁人耳中,那可是相当跌份。
吴霜走前倒还需守夜寻食,可商队之中各色琐事,早就叫当家的安排得分明,即使少年有心相助,也顶多是锦上添花而已。故而一路之上除却安心练剑行气,鲜有其他诸事可忙,闲来无事,少年便自个儿琢磨了些一行至今的道理,当中便囊括头前这句,且常用这话自省。
于是一路以来种种劳心费力,坎坷险阻,不知为何便淡去许多。
将各色杂念抛诸脑后,云仲伏低身形,不怀好意地捋捋这头夯货愈发油亮的马鬃,呲牙道。“看来在城中徘徊多日,倒是没把自个儿饿着,过得相当自在。”
而这头夯货却撅撅马嘴,打个响鼻,并不在意少年调笑打趣,反倒是悠哉游哉踱着步子,一步三摇晃。
岂料少年蹬鼻子上脸,朝马后鬃处轻轻削了一掌,“养精蓄锐这些天,瞧瞧你身上这身膘儿,也该撒欢跑跑腿了吧?”马儿猛然掉转过头,险些咬到少年袍袖一角,惊得云仲连忙抓紧缰绳,在马上晃动半晌才稳住身形。
少年骑术,可谓是差劲至极,这一星半点御马的本事,还是从吴霜口述当中寻摸来的,此刻更是捉襟见肘。再说此刻马未配鞍,马背鬃毛更如缎面般滑溜,要是真个提起腿儿来跑得欢畅淋漓,恐怕率先吃不住的,那便是云仲了。
先前拍拍这头夯货的后鬃,大抵只是少年有意调笑而已,算不得真。
可这夯货哪管这些,本就极通灵性,打背上少年语气当中,大致也能猜到这并非什么善话;再者城里头虽好,可大多马儿无论公母,瞧见它这身杂花毛色,绝数都不愿与它多耍上一会。若非要说城里何事最为舒心,还得是避雨时候那两枚糕点,同那未及豆蔻年的姑娘,来得最为衬意。
想到那糕点滋味,这匹杂毛马儿便彻底撒开了欢,不再管背上那贱气十足少年是否坐稳,膀胯运力,一人一骑便如劲弓离弦,直奔前头而去。少年只觉肩膀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随这头憨马一道前行,仅吐吸半口,就仿佛窜出十来丈距离,蹄如踏雷声响,随风一并落在脑后。
少年可没想到当下的情况,一路之上这头夯货的倔脾气,真个令少年吃过不少亏,罕有顺从的时候。而今马儿撒开四蹄,足下生风,吓得少年不由得将一手搁在马脖上,这才勉强不至于从马上摔下。风声雷声,瞬息而过,此时少年却发现,原本马儿油光水滑的背鬃,此刻已然能端坐牢靠,不再有方才随时脱手坠下的意思。
马背呈弓,将骑术颇为生疏的少年轻轻夹在当中,虽不紧实,可却足以使得少年端坐无碍,况且马儿蹄步极为稳当,同少年印象当中的颠簸不同,反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少年也从半趴马背的狼狈相,缓缓挺起了腰杆,一气跑出好远。
商队中人更是惊得够呛,见三人所系的成捆绳索,原本是少年滞留匝在原地的匝数最多,松松散散垂于地上。可不过眨眼之间,少年马上连带所剩的绳捆,便突兀间被抽去半数,臂粗绳索骤然解捆,绳索更如同条长龙一般腾空而起,于沙中乱砸一气,引动无数尘土。
“老头,你可曾见过这般快马?凭这脚力,即使放在军营当中,想必也是能轻易驮着二三百斤的甲胄健步如飞,端的是匹良马。”当家的骑御之术亦是半生不熟,可见过好马忒多,眼力见自然就日复一日增长起来,如是多年以来,亦是见地极深。此刻瞧见云仲方向那捆绳索,甚是稀奇。
老三斤自打那绳捆砸起数抔尘沙,面皮神色就肃然起来,此刻闻听当家言语中的赞誉意味,便斜斜瞅了眼后者,“良马?倘若是叫军中那帮贵人听见,还不得将你这肥厚舌头割下去泡酒水。寻常可称为良马的,最多不过是将手臂粗细绳拽起。且行路愈长,则气力越是不足,可你瞧瞧这匹,前行百丈余,绳索可有松劲的意思?何况此处土地皆是细沙,重踏之下极易陷足,那匹却丝毫不见颓势,甚至有逆水行舟,愈演愈猛的势头。”
当家的啧啧,“当真如你所说这般玄乎?”
难得能从当家胖脸中瞧出些见识浅淡的意思,老三斤哼哼道:“照我说,此马虽说花色差劲至极,可只怕整片齐陵都挑不出这么一号,即使在大元部那穷山恶水的鸟地儿,挑出这么一头,亦非是容易事。”
转瞬之间,云仲已是一人一骑窜出二三百丈,胯下夯货也是跑得尽兴,步子也是渐渐放缓。
少年环视四周,见周遭雾气寡淡,明明昊日已出,寻思着扥扥绳索,示意商队中人来此,于是翻身下马,朝已被拽得笔直的绳索,轻轻一拽。
孰料仅是这一拽的动静,却引得周遭雾气,凭空便是一阵翻腾涌动,云仲身后更是生出无数水波翻涌声,浩浩难绝,声震九霄。
白袍少年回过头来,却见天地之间仿佛开出道门户,门内是黄沙雾气,门外是大水漫天压覆而来。
雾气叫这阵摧枯拉朽的水气冲得更为稀薄,不远处韩席一手擎弓,单手拽住缰绳,免得马儿受惊,亦是瞅见了此处的壮阔奇景,满面皆是震惊之色。
这道门户,正如道天关一般,当中无数陆离云纹横陈,华光万道,生生抵住外头无数重水幕,寸许不得进。
城主府中,沈界已是熬得困顿,抬眼之际,却见聂长风猛然朝蒲团边际吹了口气。
随后,门户外的清澈水幕,便如被人生生冲开条坦途一般,朝门户两侧纷纷退却而去。
恰似风卷蓝衫,撑起千重叠雪浪。
恰似黄龙登殿,两侧文武尽低眉。
八百里如洪水波,顷刻间一分为二。
让出一条通天坦途。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章 白毫
“过了晚伏,这天儿可就不似从前那般炙热了。正是盛夏层暑退却,水木通达润色的时节,最宜饮白茶,可降心火明灵台,甚为合适。”
关乎口体之俸,荀公子算是对自家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什么冰粥黄蟹,只要是途中所遇吃食,周先生总能品出烹食人手艺高低,与寻常菜式有何异同之处,何时食之最为合宜;乃至就连此物出处典籍与原文如何,都是在脑海当中记得一清二楚,时常讲给徒儿听。
此等博闻强记的能耐,当真是让荀元拓都艳羡不已。他可晓得周可法入荀府手谈一局前,底细不过是一位在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除却偶尔凭一笔好字换来些银钱带师娘去趟青柴开荤。并不知是何来历。虽说以先生的棋力与学问,断然不可归于常人一类,可一路东行,着实令荀公子开了眼界。
文墨之气如涛涛瀚海,随意吐露一筹,便是洒洒江河。
可先生却总说这是小道,待到他走得地界多了,踏破几双靴底儿,将手掌磨出几枚老茧,这些不是学问的学问,自然能牢记于心。
周先生将手头这碗白茶嗅嗅,又沿碗边嘬饮少许,这才把滚沸茶水置于桌上,这才继续道;“正统白毫,乃是晾晒至七八成干,再以文火缓缓烘培,白毫根根似雪,茶汤如经年碧玉,方能称之为上乘白毫。这茶,手法倒是新奇。”稍稍卖个关子,朝一旁的荀元拓招招手,“徒儿别愣着,坐下尝尝,这茶汤与平日所饮有何异同。”
荀公子才将马匹拴好,闻听自个师父唤他,连忙撇开缰绳,到后者身旁落座。从荀府而出,不谈小公子学问棋力增长多少,可是拴马驾车这等事务,却是渐入佳境,手脚愈发利落。
自从过得三骈驿,路上便多崎岖难行,虽说荀府马车极是宽敞稳当,可仍然免不得一路颠簸,当真给荀元拓观看棋谱、梳理学问带来不小麻烦,饶是小公子心性过人,还是对此颇为气结。周可法看在眼里,但从未特地就此事开导徒儿,只是路上每逢瓦舍勾栏,时常停下马车驻足,有甚稀罕手艺把式,精巧吃食,也是半拖半拽,将沉溺书卷的荀公子拉下车帐,带着好生端详一番。
灵台弓弦过紧,总能引得人心性出些差错,届时休说读书学棋,即便是其他种种琐碎事宜,也是难以得心应手。这等浅显道理,阅历颇深的周先生,当然心中有数。
茶摊小二端上枚瓷碗,斟茶手法自是老辣圆润,口中道。“二位慢品就是,小摊茶汤虽说比不得王侯将相家,可方圆百里,小的确保再也没第二家白毫能与之媲美。”
搁在数月前,此刻荀元拓想必有不屑之色。倒不是因为其他缘故,而是荀府本就有数位精通茶艺之人,就连荀元拓自身亦是茶礼纯熟,水涨船高,口舌自然就比常人刁钻许多。小二此刻这般说法,当然是有些夸口之嫌,对于以往的荀公子,当然是得好生抢白针砭几句。
可此番荀公子并未多言,只是淡然一笑,端起碗来,轻轻品咂。
茶汤馨香馥郁,可与荀公子平常夏秋之交所饮的白毫茶水,的确不太一致。白毫相较其余茶种最为出重的便是鲜爽活气,可这碗茶水却是与众不同,茶香更为醇厚不说,当中却是带有少许苦涩,入喉回甘极浓。
荀元拓皱眉之间再饮一口,迟迟不能明悟个中道理。
先生也是不急,浑然不顾身旁眉关愈锁愈紧的徒儿,而是待到将自个儿碗中茶水喝个精光,才拍拍后者肩头,“可曾品出什么端倪?”
公子摇头。他实在未曾尝过这般古怪的白毫,无论是在青柴茶楼还是在荀府当中,全然未有这等怪异的滋味,当下便摇头不已。
就在十日前,师徒两人经过的这片地界,落下来场维持多日的新雨,飘飘洒洒,甚是凉爽。虽说雨水过后,天儿也渐渐漫上些许秋意,但对于这处隘口来说,总难以称为好事;从隘口上方谷崖落坠不少碎石泥流,引得路过之人亦是侧目,更有商旅恐怕车帐货物受损,宁可绕行亦不愿担这般风险,于是本来不算甚多的行人,便越发稀缺起来。
这处简陋茶摊,便是位于山间隘口不远处的低坡开设,方才周先生同小二闲聊几句,才知晓这茶摊的年头算不得短,自打茶摊摊主来此,这小摊便初具雏形,而来已有二三十载。人在途中,势必要有个日高人渴的时节,常有行公差或是过路之人,来此处讨碗水喝。要搁些小气茶摊,多半不予水喝,大抵是半推半拧,泡上一壶茶水收取几枚铜子;可这处的摊主,却从无这等小家气,若有人上前讨碗水喝,必定是和颜悦色递上一碗淡茶,倘若闲聊之际觉得十足投缘,茶水也不收半颗铜钱。
久而久之,经常打这处经过的商贾行人,都渐渐晓得了此地有间茶铺,生意也愈发兴隆。若不是因前些日子这场雨水,如今断然不是这等门庭冷落的模样。茶馆小二将几张桌椅擦拭整洁,而后便坐在一旁歇息片刻,本就是周遭泥泞得紧,闲来无事,故而也顺带听听这位先生如何评点,倒也是能耗去不少功夫。
先生见小二坐下,朝后者微微一笑,这才对荀元拓道,“白毫中味尤以鲜爽为贵,茶汤入口,理应不该有其余杂味才是,免得入口揽去白毫绵密本味。想必元拓亦能轻易尝出,眼前这壶茶水略带苦涩,同寻常白毫不尽相同,可却更是爽口。”闻听先生一语道破茶水中的妙处,小二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这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子,虽说不见得稀奇,但比寻常人也高明了不少。
荀公子忙追问道,“可虽说这滋味苦涩回甘,主味与湖中茶叶却依然属白毫此种,且这茶水当中并未佐以他物,茶博士究竟是以何手段改换滋味的,徒儿的确想不通透。”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六而已
“因为荀家与青柴过于富庶罢了。”周可法作答,而落在荀公子与小二耳中,却是令二人有些不知所云。
不过荀元拓还是强压住近在嘴边的疑惑,静候先生出言。
周可法提起茶壶,给自个儿与徒儿皆是斟上热腾茶水,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须,“荀家与青柴富庶,那是方圆无数里都晓得的,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一般,衣食住行,当然得择选合乎财力家境的法子,富人家做事,自然是面皮为重。”喝罢口茶,周先生有些豪迈地蹭蹭嘴角,继续道,“既然面皮为重,谁能以寻常市肆当中的稀罕法子冲茶?就单说白毫冲泡之法,绝多是以谷雨之后的夏白毫炮制,才算得上讲究,茶水馨香馥郁,爽口鲜极。而这壶茶水,乃是以春白毫制成,虽说不似夏白毫那般润喉,可当中丝缕苦涩回甘,却当得起是妙意无穷。”
“春白毫虽大多无人采撷,可毕竟历春寒料峭而醇厚馥郁,虽有苦在前,然甘意冽然,确有渐入佳境的些许滋味,兴文习武,理当如是。若是不平白吃些苦头,便可以闭门造车成就一世文坛巨儒,那这文坛,又要衰败到何等地步。”
“银山虽好,可还是会错失不少山下秀丽风景;金玉当胸,怎还能容下文士清风入襟。”
话音刚落,茶摊边上的茅庐门开,走出位中年男子,瞅瞅先生,再瞅瞅先生身边端坐聆听教诲的荀公子,撇撇嘴道,“上好的阴沉天色,不借机在车帐当中小憩片刻,讲个甚的大道理,你们这群读书人都一个德行,甭管是吃饭喝水,皆是可同道理归结在一处;白毫确实是春时采摘,若无咱家这手制茶的能耐,不还是照旧比不得夏茶?”
周可法同这人对视一眼,这才恍然道,“我说这白毫之上竟有些皴痕,如此一来,倒确实能讲得通了。”
闻言荀元拓不解,随后仔细瞧瞧来人身量打扮,只见这位茶博士七尺上下,头戴方巾,除此之外并无甚稀奇,可唯独袖口外一双手掌,纤长如玉。
而这汉子也不客气,前行两步便自顾坐在周可法对面,自个儿斟了一碗茶汤,这才瞅瞅周先生,温吞开口,“听闻你多年不显露踪迹,此番怎得有心思跑到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说完那汉子轻轻朝依旧蒙在鼓里的荀元拓瞥了一眼,“既然是前去黄泉道逛一遭,就别带着人家一并赴死了,忒不仗义。”
周可法瞪眼,“屁的黄泉道,我又不插足俗务,带我徒儿出门长长见识,有何不妥?”
那汉子却并不接茬,反倒是没来由道,“虽说温养多年,看起来元气回复得不赖,可为何我瞅着你这张老脸,总觉得你没几天活头了?”
荀元拓怒视,险些站起身来将茶碗砸在汉子面门,却被周可法摁住肩头,一时挣动不得。
“徒儿啊,这茶水固然不赖,不过可惜排在他前头的茶道大才,起码还得有五指之数,回头师父带你去尝尝更好的。”
那汉子自打从茅庐中走出,面色便从未有变化,可听闻周先生这话,一对眸子登时竖起,半扶茶桌,一改方才淡然面孔怒斥道:“一派胡言!那几人的茶道压根并非正统,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能耐而已,怎能同我茶道相提并论?”
周先生亦是寸步不让,讥笑道,“一派胡言?虽说撰榜之人本身就学问驳杂,可这茶道行名,确实深得不少高手认同,正统正统,所谓正统,兴许就是千百年前人们口中的歪道所化。抱着正统牌匾,还不是混到如今这般居无定所的际遇,不害臊。”
男子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荀公子与小二没来由面面相觑,压根不晓得这二人葫芦里头卖得是甚迷魂药。
“说不过就跑,如是多年下来,没半点长进。”周先生自然是乐呵得很,得胜似的朝椅背一靠,面孔上难得有了些眉飞色舞的意思,“老六啊,莫要气坏了身子骨,虽说并未跻身茶道前五,可你这春白毫,确实有相当的滋味底蕴,要不卖我几斤?”
老六老六,自然不是汉子名讳外号,而是周可法揶揄此人茶道行六。
于是茅庐中摊茶的汉子,便越发心火升腾。
直到半晌过后,屋外才传来那汉子吼声,“你一个读书人,怎得这张嘴能缺德至此!那春白毫成茶工序极冗极长,绕是茶园一年之中也未见得有个十来斤可采,你这老无赖张口就要几斤?”
不急不躁又饮一口茶,周可法笑道,“能给多少就给多少,银子当然不成问题。”
车帐再动,师徒两人缓缓上路。
包裹当中多了八两白毫,那一大包银两少了一成。
“先生不是常说穷游最好,家室越富庶越不能成学问,为何这回反倒要学生付账?”
一壶春白毫下肚,荀公子的确觉得口内生津,灵台清明,连同盘桓心头多日的燥怒气都被捋顺去七八成,这才有同先生玩笑两句的心思。
周先生虽说提及学问棋道时一丝不苟,可平常却无半点先生架子,时日一久,荀元拓自然也就放下不少拘谨,时常同先生逗趣闲侃,倒也是在旅途当中借闷的上乘法子。
周先生老脸一红,清清喉咙道,“苦行虽好,但总不能饿死,无需金山银山,但包裹当中自然得有活命钱,为师说莫要金山当胸,意思是千万别掉在钱眼儿里头,不然怎能安心做学问。再说元拓你这话甚是不妥,为师买来这些个春白毫,自个儿又能喝上几回?还不都为叫你去去肝火,行事治学能沉沉心神,这话欠奉考虑。”
荀元拓哪能不懂先生用意,于是俊郎面皮浮起笑意,冲气哼哼的先生深揖一礼,“学生揣测先生意思有误,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周可法捋捋胡须,点头道,“若是单凭今日这事,倒是错不至此,可近来你这心境浮躁得很,的确是该责罚一番。”说罢便从腰间抽出柄竹尺,当空晃了晃。
荀公子自觉伸手,并不闪躲。
岂料先生把竹尺过来,挠了挠脊梁,便朝着车底凿刻出的棋盘一指。
“小子放马过来,让为师好生提炼提炼。”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王侯下马
出山隘口,再行三十里,便距上齐皇城纳安越发临近,估摸再有十天半月,二人便能直入纳安。
方才那处隘口,假如战时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至甚奇险,可若是引重军置于隘口,想必也可令来犯之敌撇下不少人命;再者此处山势起伏连绵,难行至极,若是皇城西向纳安输送粮草辎重,不由此处径直而过,就得额外绕上数倍路途,端的是紧要无比。可就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咽喉要道,师徒二人一路东行,却是横竖不见一位军卒把守,这在荀元拓看来,似乎同兵法中记载背道而驰,故而才同先生商议此事。
可后者只是略微眯了眯眼,并不作答,而是叫荀公子自行揣度皇上意思,自己则是用方才烧得滚沸的一炉清泉,泡上春白毫,舒舒爽爽嗅了嗅茶壶当中升腾直上的茶香,歇靠在车厢当中。
每逢这等时节,荀元拓便晓得这是自家师父懒疾发作,或是这问题过于浅显,自行思量便能想通,无需提点。于是还是捧起棋谱,缓缓研读。
周可法饮茶,除却在茶摊之上,少有用旁人所制茶壶的时候,即便是荀府库内家中摆设无数把上讲究的茶壶,也是照旧如此。荀家家业忒大,荀籍好茶,荀元拓亦是如此,于是每逢见着名家所出的茶壶,总是不惜耗费好些银两购到府上,即便一时不用,日日把玩也是极好。
自打周先生入府,荀元拓便常请先生到库房博古架当中观赏把玩名壶,从紫昊动若欲冲霄的凤彩壶到夏松材质细腻无匹的紫泥壶,乃至于东诸岛当中少见的四圭壶,均有陈列。荀公子总觉得先生撇开一众学子,只教他一人,有些于心不安,时常催着周先生前去挑上把好壶,也好将心头歉意弥补一番,却每回都被先生婉言拒绝。
这疑点直到两人一路东行去往纳安时候,荀公子才算明白。
自己这位先生,只用一把自制的黄泥茶壶饮茶,至于旁的茶壶,出自谁手,又有何新奇样貌材质,压根视若无睹。可虽说周先生满腹经纶,每每观看荀府藏壶之际,皆能将成壶年份说得差不离,包括壶内当中的隐款匿印也是伸手便能够着,当得起品壶名家;但这制壶的能耐,即使在弟子荀元拓眼中看来,亦确是稀松平常。
不谈这唾手可得的下游材质,单单是从壶面看去,崎岖不平不说,且壶口亦是歪扭,故而整把黄泥壶瞧着,极为寒酸。
然而周可法却极喜欢这把黄泥小壶,每每饮茶,都得好生把玩一番。荀公子自问已经算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多,毕竟一路之上,时日并不算短,可仍旧对于师父这等奇异嗜好,满腹狐疑。
既然寻思良久也是无果,荀元拓亦不再深想,捧起棋谱,仔细看来,并未在意此刻师父上的复杂面容。
周可法把玩着黄泥小壶,神色晦暗难名。
不久前那位茶道老六曾言,自己面色奇差,并非是无的放矢,就连徒儿荀元拓,都是在路途当中数次问起,皆是自己言语辩驳,这才没叫徒弟看出过多端倪。
当初那位剑客挡在身前,豁出命去才保住自己性命,可两人均是负创极重,乃至到伤及了根底;尤其是周可法自己本事不济,故而负创更为严重,甚至伤到了本源,折损寿数。
幸亏了吴霜仗义,那四枚通天物当中的稀世珍品,把本源强行撑起,连同断裂的寿数也一并粘连。
这四枚通天物,到末了还是毁了一枚。
一枚换一命,不算可惜。
周可法把纷乱思绪一收,转而安心打量自个儿手中的黄泥壶,只见壶嘴歪斜,壶面崎岖不平。
制壶一说,历来为文坛中人津津乐道,甚至有极爱看制壶过程的文人,专门请来制壶名匠住在家中,每每制壶必仔细端详,生怕错漏了半眼。
原是制壶如习文,心正手稳,而后才可保制壶直苗圆润,极为对仗,乃至注满茶水过后摇晃茶壶,其中水响泠泠,如鸣佩环。
可制壶之人心不正,又怎能使得壶身中通外直。
先生心中没来由长叹一声。
一路无话,隔天晌午,车帐已是缓缓行至光岳岭。
说起光岳岭,乃是距纳安最近一处的胜景,自打大齐时候,这光岳岭便已是名声赫赫的地界,更有无数文人前来,只为瞧瞧这光岳岭当中的神异景色。
《齐景》中有记:四时缥缈而云雾缭绕,虽岭非奇崛,然彩云为腰流水若靴;置身岭中,更胜似踏足天上屋阙,自上而下,顿觉苍生壮阔,流光溢彩,山岳如盘。
光岳一名,便是出自此处。
早在大齐,曾有人亲眼见过五教圣贤盘坐山中,坐而论道,竟是引来无数麋鹿鹤虎,猴兔蛇牛前来听讲,更为光岳岭增添了不少意境,于是往来之人更多。
时候一久,此地也传到了齐帝耳中,天子御驾一至,见此处云雾飘渺,恍然若神仙洞府,自然是龙颜大悦,亲笔行书提字有四,王侯下马,而后令工匠开石立碑,常镇此山脚下。
大齐不设藩王,王侯下马,意为即便是一国君主,见此岭照旧要下马步行。此举更引得无数人竞相揣度,有人说是齐帝见山云诡谲,恰似一国朝堂宦海,立此碑文,旨在令文武从心而行,莫要拉帮结派行算计之事;有人云乃是忧心皇宫当中争宠夺嫡,故而令一众妃嫔出游时谨记切勿走前人老路。
更有人对其余说法嗤之以鼻,说齐帝雄心赫赫,哪里会在意身后事,大抵是晓得此处为仙家洞府,故而立碑约束臣子,莫要冲撞在此修行的仙人。也好代一国示好,待到他日儿孙继位,国难当头之时,也有颜面前去求助一番。
形色说法数不胜数,最终也争不出个所以。
可自从五教衰落,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处光岳岭的景致便急转直下,岭下流水与岭上云雾,竭尽散去,周遭草木尽衰,再无一点仙景的雄奇样貌。
上齐绵延万里,五教兴盛,然崩圮过后,纵如光岳。
虽无数后人前来吊唁,然绵绵青史,最后一篇关乎光岳岭的记载,只有这寥寥数语。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三章 草种羊帕
久居府中的荀元拓亦是晓得此地。早在幼时,他便听父亲荀籍会客时讲过光岳岭一词,言语当中,似乎极为惋惜,但后文却是刻意将声音压低,隐隐约约只是听到登圣二字,再往后听,父亲声音却是更低,再也探听不到半字隐情。
于是荀小公子自那以后,便时常在典籍书册当中找寻光岳一词,十余年来,却是鲜有所获,只晓得山下有块王侯下马的碑文,再无其他。
故而先生只一个眼神,荀元拓便将车马停下,随处找寻了个树桩,将马车套索摘下,拴好马匹,这才请先生下车。
“十来年前我还到过这儿吊唁,没想到十余年后,此地更加荒凉破败,当真是可惜了原本一块风水宝地。”周可法倒背双手,缓缓感慨道。
只见一条如龙大岭盘卧于此,可崎岖岭上却并无半点绿意,更无典籍当中形容的水草丰茂,流水为履的场面,唯有瘦骨嶙峋的几头老羊盘桓于山脚下,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好端端一处仙家川岭,云生霞落的脱俗地界,怎么就落魄到如今这副模样了。”荀元拓也是感叹,就连手头的茅草亦是忘却放下,险些被马儿咬到手掌。
周可法寻了处略有青苔的矮坡,踏足其上,手搭凉棚朝山间观望。
“据我所知,当年也是有无数人不晓得当中的隐情,当中最为人所信服的,还是属命脉一说。”荀元拓好容易避开足下堆叠的青苔,颤颤巍巍立身在先生身后,闻言颇为好奇,不禁问起:“一国命脉维系与区区一座光岳岭,是否有失偏颇?这一国衰败与否,当与许多冗杂缘由有关,怎能将国运尽数归结在一岭风水上,何况是国祚衰败在前,应当与这光岳岭无关才是。”
“一国分崩离析,岂能是区区几句话能说得清的。为师也不信,可唯独能确定一点,此地的风水与大齐想必有些渊源,命脉一说,即是如此,那命脉之谈,说大齐崩解之前,光岳岭上头的鸿蒙云气便已经悄然散去两分,自打那以后,大齐国运才缓缓衰败。”
说到此,周可法弯腰捡起一枚草种,叹道,“甭管此说真假与否,当中倒是确有可取之处,国运乃是虚无缥缈之谈,可一国破灭与否,往往是从这些不起眼处,渐渐掀起万丈惊雷。你瞧瞧我手上这枚草种,虽说通体饱满无碍,唯独吐芽处有损,即便只是略微损毁,就算拿到水源丰满,百草兴盛的地界也依旧于事无补。”
“时日一长,我倒觉得最初提起命脉说那人,胸中确有良竹千百,若是当真以云气比拟国祚,那这人必定是位辅国安邦的治世之才。可惜了,一人之力挽大厦于既倒,往往只有话本当中可写。”踏足矮坡之上,视野极佳,又因这片光岳岭所在,并无高树巨木,故而视野所及越发广袤。
荀元拓胸中,没来由升起一丝苍凉。
宫阙万千皆作土,大川荒凉寂静,唯有孤风入袖,猎猎而响。
“大齐皇帝以武立国,而后又补足文才之漏,当真可称得上英明神武的贤君,然却依旧逃不过这等灭国宿命,大抵是因臣子不臣的缘故。”
周先生说完这话,将那一枚草种揣入兜中,朝徒儿说道,“元拓可有出仕之心?要晓得凭你腹内的文墨学识与身处荀氏的地位,在朝中捞个准相,兴许不在话下。毕竟咱上齐如今圣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兴文重书。”先生笑笑,回头朝荀元拓轻轻一笑,当真如春风一般。
荀公子哪成想先生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思索半晌才道,“学生倒想去朝堂之上探探路,可甭管腕劲儿与腹中学识,皆还未到臻至圆满的时候,仅区区棋道一途都闹不清楚,又怎能和朝堂中人拼斗心眼,不去不去。”话说到此,荀公子学着先生往常逗趣的模样,老气横秋道,“老师在此都不曾入仕,况学生哉。”
周可法哑然失笑。
自个入仕与否,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家这徒儿能否有在朝中抵御八方来风的能耐。届时,甭管如何,都有一脉相承之人,将自个儿这身的学问传到下辈。
出尘十载,恍若隔世。
两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到山腰之中。这时二人才觉得,方才远看山岭如老龙将死,衰败至极,可近看却是更为破败,半点生气也无。
山间除却怪兀山岩,只剩无数老鸹丘巢,许多老鸹在光岳岭上空盘旋起伏,其声凄切无比,极为渗人;山脚下有道光秃沟渠,当中唯有淤泥堆积,尚无水流,偶有麋鹿打远方眺望山岭,见依旧是这幅荒凉景象,甩头便走,似乎并不愿在此处多留片刻。整座长岭,唯有乌鹊寂寥长吟。
山下有人,看打扮许是牧羊人,那几只恰似风中残烛的老羊,似乎皆是这人所放,可这半点草根都无的贫瘠所在,放羊又能放出个甚结果。
那汉子瞧见二人上前,将身上蓑衣取下,话语似是有些生疏,却仍是道,“这地界荒凉,两位好雅兴。”
周可法笑笑,“从前可不是如此,不过兄弟能在此牧羊,也算是宽心。”说罢便径直走向一头毛发稀疏的老羊,朝着羊背轻轻放上一块五色帕子。这时先生身后的荀元拓才看清,原来这老羊背后,有巴掌大小的一块渗人伤口,鲜血斑驳,很快便是将师父那块帕子染成红缎。
稀罕处在于,先生掏出的这枚五色帕子,古往今来便是祭祀所用。
此举大不敬。
然而从始至终,那汉子只是在一旁观瞧,并未有感激之色流露,只是木然对周可法道,“国已尽失,这字留与不留,都是两可,更无需按照规矩行事,只请入山便是。”
“一念起可生死人骨肉,一念落可使得万灵溃散,一定要留。”周可法正色。
“好些年没见过你这等读书人了,你这等人哪都好,可惜就是认死理。”汉子浑身污垢,刀斧劈削的面目之上,此刻却是漏出些许笑意。
二人谈话,落在荀公子耳中,如同哑谜一般。
可荀公子是何等才智超凡的人儿,虽说这番话语听得云里雾里,可仍旧猜到了汉子口中的字。
彩帕附羊,乃是为祥。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叩心关
“徒儿,此地多有讲究,登至光岳岭顶峰之前,还是慎言噤声为妙,免得打搅了空山清净。”
这是上山之前,周先生对荀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从这以后一路登山,两人再也无多余交谈,只是沉默而行。
荀元拓虽说不懂其中的讲究,不过既然先生神色肃穆,当然也不会开口多问,破了规矩,于是亦步亦趋,跟自家先生缓缓登山。虽然依周先生的年岁,登山一事应当耗费许多力气,算不得轻松营生,可先生只是步步而行,丝毫没有停顿半刻歇息,步子极轻,却也是极稳。
二人此行入山登岭,择选了一条小径,怪兀山岩不多,可难在九曲回环,路途极长,当中尖锐碎石,斑驳壁藓,更是平添无数难度。
难为了从小囚于府内,疏于体魄锤打的荀元拓。一路行来,虽说体魄相较之前好上了不少,靠周先生层出不迭的民间方子,白果梨膏春白毫,就连肺弱积火的病症都减轻许多,但却还是吃不住如此坎坷难行的山路。一路上大都靠马车前行,稚嫩无茧的一双足底儿,即便是有软靴隔开碎石,亦是徒劳。
果不其然,不出十里,荀元拓便觉得足底生疼,瞅瞅先生并未走远,急忙将软靴脱下,端详端详足底伤势。
足底起了数枚火石似的大泡,更有一层浓郁血水附着其上,哪能看得清全貌,只觉得阴冷山风吹拂过后,足底生出钻心的痛痒之感,更胜百爪挠心。
绕是荀公子一路上风尘苦旅,也从未有半点喊冤叫屈,可此番却当真是痛得冷汗长流,顺脸颊发髻淌落满地。
在头前引路的先生,却是没半点回头的意思,一身蓝底长衫叫山风吹得乱摆,仍是迈步向前,眼瞅着就要走出公子视野之外。
公子咬咬牙关,死命将鞋袜再度穿戴齐整,软靴踏地,更引得鲜血迸溅,直至透出靴外,在山间小径当中淌出条血路。
零零散散,绵延极长。
“不吃点皮肉之苦,又怎能踏上如今的光岳岭。”山下那位邋遢的牧羊夫朝山间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是冷淡如初,只是在瞧见那头负创老羊身上的五彩帕时,眸子才有些许晃动。
“都说齐皇以武立国,可他怎能不晓得文臣之重,立国需武人定盘,可治国总得要文人出招,文武相辅,才得天下常定。虽说最终文人还是化作蚁穴,可那时候的文人,比现在还是要强出不少。”汉子摸摸那头老羊的脑袋,“那位年轻人,我看够呛过得了头半段,你说说,那位文人,有无可能通过那后半截?”
老羊抬头瞅了瞅光岳岭上那两枚黑点,默默低头,从地上寻摸到了根不知从哪刮来的野草,如狼似虎地咽了下去。
汉子黯然,“也是,这么多年来这儿的文人不少,踏足山巅的却一个都没,无趣得很。”
不知不觉间,周可法行程过半,于是随处挑了块平整山石,略微坐下歇息片刻,顺带等候自家弟子。
这一等,便直等到晌午时分。二人初登山时,不过清晨而已。
待到荀元拓赶到先生近前,唇色早已变为惨白,靴底亦无血可渗,头晕目眩,足底刺痛,早就变为钝痛之感。
筋疲力竭的小公子刚想开口,周先生已然起身,使食指朝唇间一竖,继续赶路。
荀元拓愣在原地,只觉心火缓缓而出,自心窍蔓延直五脏六腑,再走灵台,愈焚愈烈,可还是拖起两条疲软双腿,步步前行。
“不赖,叩体关已过,看样这位年轻人的确是耐性可佳。”似乎这山下的汉子,并非是以牧羊为生,即便大多老羊都已四散寻食,汉子也是置之不理,似乎并不担心这数头老羊走失,或是叫途径此处的孤狼叼去,反倒一直盯着山上二人。
“可这叩体关相比第二关,如山蝗比之虎狼。”
“无数俊彦可都在这关栽了跟头,轻则求学之心破灭,重则神智摧折,凭这两位,悬。”
的确是悬。
行不数步,荀公子便觉方才的余火愈烧愈烈,更如同焚身毁体一般,灵台当中无数旧日景致,皆尽浮现于眼前。
有父亲砸碎陶人之时,亦有杖罚那位丫鬟之时,更有每每父亲训斥之时,拂袖而去之时。
荀元拓只是瞧着而已,一幕幕往复回环。
父亲眼中如数九寒天中的冰冷,与家丁仆从眼中的怯懦,再加之那位丫鬟眼中的绝望之色,在眼前盘桓不止。
荀元拓将牙关咬紧,再走出数步,目中已有血色。
再顿步,眼前画卷再转。
却只见幼时搬往青柴之际,娘亲在后追车身影,叫衣裙绊住腿脚,重重摔在地上,却仍是不顾满面血污,起身再追。
直至马车去往长街,四周之中百姓皆是冷眼,就连一旁的父亲,眼中亦无半点怜悯神情。
荀元拓双拳当中淌下血来。
可还是再走数步。
只因透过面前无数画卷,见到头前的先生回头,一身蓝衫飘摆,笑意温润。
随后数十里,荀元拓已是忘却了见过多少画卷,就连在脑海当中已然忘却,乃至并未有半点印象的种种景物,皆是回溯至眼前。
有与娘亲重逢时,与丫鬟再见时分,有一人舌战群儒之际,更有府上门可罗雀之景。
哀乐喜怒,皆是完备。
可荀元拓一直未曾停下步子。
兴许是因前头的那身蓝衣,兴许是一路而来,胸中积怒已久,无处可泄。
公子离山巅,只有一线之隔。
而周可法已然踏出最后一步。
山下的汉子许久未曾言语,眼中眸光闪动,似是极为震悚。
“没想到天下变了模样,还能窜出这么两位绝艳的读书人,直入二重天关。那年轻人虽说因年纪尚浅,心性还未臻至圆满,踏出最后一步殊为不易,可他师父,的确是个怪胎。”
那头老羊亦是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烁烁明灭。
汉子一笑,神色当中尽是荒唐之意:“人家都是可守心关,他倒好,以攻代守。”
口舌之利,更甚于刀剑之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师德如豆
山风飒飒,引得无数乌鹊啼鸣,时而有羽翎飘荡落下,借山间风起,不知所终。
中年先生立身于山巅平坦处,盘膝在地,不动声色。一枚鹊羽飘飘摆摆,落于这位中年人的发髻之上,似是别上枚发簪。
周可法并不恼怒,抬手将这枚鹊羽拿下,搁置于掌心当中,轻轻一叹。
荀公子依旧在不远处停足,一双极好看的眉眼无神,乃至于蒙上一层灰败之色;山下汉子不知打哪掏出壶酒水,喝得畅快,酒浆顺脖颈淌落一身;乌鹊不通人言事故,只是三五成群,自天际往复飞腾。
光岳岭中,并无一人晓得这位中年文人心中图卷,是何等的巍巍高绝。
端详端详手中这根恰如黑毫一般纤弱光秃的鹊羽,周可法一时起意,使这根羽在沙砾碎石横陈的地上笔走龙蛇,就跟家中无钱买纸笔的少年郎般,虽说是写得极其艰难,可还是有寥寥数字跃然土上。按规矩说,并非是自家的地界,当然不可随意提字,更何况是光岳岭这等来头甚大的所在,即使无人去说,依周先生平日里的性子,也不会在此乱来。
然而此刻文人笔力遒劲,愣是以一根软羽做笔,生生在土石路上写下数行大字,绕是山风拂动,亦不能毁去踪迹。
“胡闹。”山下汉子冷哼一声,面色登时阴沉下来,“叩心关需得自行去渡,方能显现出文人的气魄胆识,心境如一才可稳步而过,若是心头诸般杂念丛生,即便是踏过最后一道关又能如何。我敬你是无数年来头一位入岭之士,在此地刻画留痕,我还可勉强当做视而不见,可当面提点徒儿,莫不是将规矩视作儿戏?”
这话虽说声不在高,可硬生生隔着千百丈距离,传入周可法耳中,譬如雷霆。
周先生当下笔,朝那汉子的方向遥遥一礼,缓缓道,“还请稍安勿躁。我这徒儿年纪尚浅,可论到天赋一说,丝毫不在前人之下,比我更是要强出不少,当得起未来一国乃至数国文人当中的魁首。”
“可天下不乏少年成名的奇才,往往不能攀至高处,不通世俗气,才能受人妒世束,到头来反倒往往是那些个摆弄权术的老头子,一步步挪腾到了高位。依我所见,不仅是当今天下九国,就连当初强盛一时的大齐,亦有这等景象。”
汉子稍稍将语气放平,呼出口气道,“那你为何非要叫这少年入山,以你如今的心性资质,乃至无双气魄,明摆着更合适去做那文人之首;再说你的元气微弱,似乎更是需要这山中物。”
“徒弟嘛,自然日后要承师父的衣钵学问,毕竟凭借我如今的身子骨,天下后五十年的走向波澜,恐怕我是难以插足过多,届时还不是要靠徒弟。”周先生瞅瞅不远处的荀元拓,老脸登时有了几分笑意,而后再作揖道,“这几字我暂且留着,待到我家徒儿难承其重时,再撇到他灵台当中,权当一根救命草,至于按山中历来的规矩例行惩戒,我愿一并接下,也免得前辈难做。”
说罢,先生再作揖。
旁人不知这前后三作揖是何礼数,山下那位牧羊汉子却是心知肚明。
大齐有三揖之礼,仅比稽首低了一级。
这位在叩心关当中受过诸多磨难的中年文人,对着个浑身污垢的牧羊汉子,三揖及地,就连无尘无垢的蓝底长衫之上,都沾染到不少灰土,为的只是保住自家学生的一颗求学之心。
绕是汉子如是多年来见山岭颓圮,万物失春,秋来冬至,一茬又一茬的读书求学之人上山下山,亦是不免心中动容。
师德亦是学问。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更有前人为师坦荡无惧,才能使得后辈学生心中有浩然正气,甭管是在山野乡间,亦或琼楼玉宇,这般为师之气,历来皆是传与后来者,更比皇朝传承愈久。
可惜多年下来,竟无一人能如此为之。
山中物固然重如万钧,可同师德树人相比,显然不止清了一筹。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遵守岭人的规矩,至于那几行字如何处置,待到那少年人形势紧迫时,我自会相助,你且放心便是。”将手中酒壶放在一边,汉子朗声道,随手便抓起数枚石子,朝天上抛去。
光岳岭废弃已久,更兼此地恶劣,尤多饿虎独狼,故而途经之人甚稀,来往商贾更是不愿从此处过,纷纷择选另一条四季通畅的官道而行,于是此地的异状,大抵只有牧羊汉子与周可法晓得。
那五枚石子朝天而去,一晃千里。
光岳岭山巅,本来乃是一片身为宽广的坦途,若是有心,便可觉察这山上平地极为光滑,犹如被一道通天剑气扫落一截似的,甚是怪异。
可就在汉子抬手飞石的空隙,原本光秃贫瘠的山巅无端多出五道插云峰峦,云雾缭绕,流光溢彩。
峰峦五色,极为狭长,似于天上迷蒙暗云当中直直坠落而下,破云扫尘。山上更兼无数篆字,伴以苍翠老药与崖间古木,恰似五方山岳坠地。
周可法笑着朝天上望去,见五峰穿云而落,很是开怀,只是手中那一根乌鹊翎羽,登时破灭,化作无数齑粉迎风飘散,连同身上蓝衫也是一阵激荡。
五座插云山岳,硬生生压在周可法肩头,山峰之高,更显得这位中年文人渺小如豆,艰难瑟缩在五峰之下。
可先生挪了挪肩,仍未低头。
“元拓,为师望你千万莫要用到这几字才是,天下浩然,最终还要你步步丈量,才算能贯通学识,继往开来。人活一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总不是长久之计,前头更有无穷险关巨峦,为师能帮上你的,只有暂且替你扛住这几座土丘。”
而荀元拓依旧未曾挪动步子。
先生只字不吐,静等学生前来。
就如同那天飞雪连绵雨声楼,飞花已过一十六。
还不是先生的先生站在楼下,打量着那个俊秀后生。
眉眼当中,均是笑意。
ps.凑巧今天是教师节,正好把最近这些天最满意的一章写了出来,也算正巧应景。
行文至此,其实光拿前头三十万字来说,周先生和吴霜所占的戏份不在少数。
有的先生教的是学问,有的教的则是武功,可归根结底,教的都是做人。周先生教诲云仲莫要撒谎,教荀元拓要以百姓眼光看待事情,李登风教小车夫莫要取巧,吴霜教云仲要先正心骨,聂长风教沈界遇事自省。
虽说有时只是一句话,一个举动而已,可给后生带来的影响,却是足矣引导一辈人的未来。
师德一谈,即便萤火仅如橘豆,不甚明朗如炬,可足矣在夜幕遮星之时,遥遥指领万千学子。
亦如山下盘坐的周先生。
此为大善。
祝天下明师教师节快乐。
愿天下为师者不败德行。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有先生
“小子,出世入世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另外,凭你肚子里头这点墨水,你也配入朝为官?心性不定文墨不足,若是真叫你做了当朝显贵,岂不是叫天下人肆意耻笑?”
“依我看,不如就此滚回家去,在那屁大点的地方显摆显摆腹内为数不多的学问,了却余生,似乎也算不赖。”那人说罢话,便走到周先生面前,蹲下身来仔细观瞧。
荀元拓距山头最后一步,迟迟不能迈出一步,皆是因这位相貌阴柔的年轻人拦挡,故而身形难以挣动。此行上山,原本所见皆是画卷,亦真亦假,其中囊括喜怒哀乐更乃至于绵绵恨意,仿若大潮拍雪,险些将小公子心神摧垮。
困于画卷当中无法挣动的滋味,当真是难忍至极。不言其他,当中有数回犯错之时,荀公子都想给画卷当中的自个儿一巴掌,也好将幼时的小公子抽醒,可每每动手,画卷还是画卷,并不能更改半分。于是从小到大的那些个诸多困苦,皆是在眼前闪动而过。
可这最令荀公子受挫的,还是这位瞧不清眉目的文人。
与前头种种不同,这人自打显现于画卷之上,便丝毫不耐烦的从那副始终烙印在虚空当中的画卷扯了个粉碎,在目瞪口呆的荀公子眼中,从画卷中脱身而出,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仿若大梦初醒一般。虽说面孔眉宇模糊不清,荀元拓还是能从哈欠声中,听出这人的欢喜之意。
熟料这人自从踏破画卷以来,便压根没给他留半分面子:从天文地理到朝堂政律,与诗词书画棋茶之道,只要是文人所学,皆尽考校了一番。荀元拓向来是过目不忘,可那位怪异文人却是腹有瀚海,将荀元拓言语当中的错漏,皆尽找出,信手拈来便是大段的原文注疏,乃至删去的孤本野史,学问杂而精妙,且见地老辣独到。
辩斗一说,自从在早年间便已是在天下传扬开来,追本溯源,依旧绕不开大齐时五教教首。这几位整日闲来无事,当然要在京城内外的上好山水当中游览一番,若光是品茶看景,实在是无趣得紧,这才想出这么一辙来。
几位教首不属一门,当然对于别门教义所知甚少,若是要辩,就得以深厚学问将门规圣嘱化为己用,再以常人之口叙述,同其余几人交谈辩驳,补齐自家典籍当中的不足。青山流水,茶烟袅袅,几人平心而交,自然心头有无数念头明悟,此为辩坐。
后世再传数辈,这辩坐反倒有些变味。江湖里头的武人若是一言不合,大都好以文武斗解决纠纷,一旦应茬,此事即便败方有理,败方也得依着胜者办事,起码十天半月当中,需得处处退让,此为江湖规矩;这法子倒是简洁,可文人总不能也以砚台作槌,以毛笔当剑,二人一言不合便打个万朵梨花,当然是有悖斯文,于是有心者便将流传下来的辩坐改为辩斗,斗败者才思理应不如胜者,以此来解决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
虽说这法子历来为人所诟病,可也确实找不出个合适法子。
书生比牛倔三分,并非只是市井当中一句戏言。
不知不觉间二人辩斗数十合,均是荀元拓告负,竟无一回能维系五句以上,荀公子便是败下阵来,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文人言语当中均是生涩用典,可皆是有凭有据,且学问包罗万象,万事可尽其用,生生将荀公子辩得浑身气血翻腾,确是毫无办法。
乃至于荀元拓隐隐觉得,单从学识涉猎之广,辩斗才思之刁钻,即便是先生同这人坐而论道,兴许都要差此人一着。
“凭你这点能耐,妄图过得叩心关,天下学子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人兴趣缺缺,顺势就蹲在周先生身旁,戏谑道,“你家师父为你扛山五座,我看真是大可不必,这么个本事不济却心气奇高的愚才,除了一张扔到勾栏花楼当中还能值些银子的面皮,真是不晓得有何出彩。”
“朋友未免欺人太甚。”荀元拓亦是额角青筋暴跳,唇间见红。
自打画卷被这人撕裂开来,周遭景物如何,他可就瞧得分明,方才先生抗下五峰的举动,更是瞧得一清二楚。那五道连贯山峦当中的分量,令他骇然。虽说不晓得师父用了何等法子抗下,可荀元拓依旧是心急如焚。
故而也屡次被那人钻了空子,净挑些诛心字眼戳痛荀元拓,这才使得原本还有些抵御言语能耐的后者,再无半点辩斗的心思。
“无法,你若是斗不过我,光岳岭最后这一步,你即便是有泼天的力气,也是踏不出去。”那人瞧瞧周可法有些轻颤的肩头,似乎是笃定周先生难以撑上太久,语气便有些放缓,“与其在此平白耗费你师父的本源,倒不如尽早归去,将来也不至于后悔不迭。”
荀元拓咬牙,可果真如那人所言,即便是运足了浑身气力,周身无数毛孔中倾泻无数粒汗水,亦是无法抬足半步,当下心急如焚。
那人瞧见小公子这副模样,笑道,“倔脾气倒是跟我挺像,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如若你能说出自身比我强的地方,我便让你上山,如何?”
“年纪。”荀元拓连忙道。
“年纪算个屁,难不成因你年纪尚浅,就能比别人少挨一刀?”
荀元拓瞬息之间说出好些,可全被那人一一驳回。
“再想想。”
荀公子实在想不出其他,只得朝先生方向看去。若是先生能提点两句,想来破开这人的拦阻,亦不是什么难事。
可先生只是盘坐在地,肩膀上压着五座峰峦。
荀元拓双目微凝。
他说,我有先生,你没有。
那人笑笑,拍拍荀元拓肩头,说既然有先生,就好好护着自个儿先生,切莫弄丢。
荀元拓踏出一步。
于是那五道峰峦缓缓降下,直直插在山巅之上。
山下的汉子瞠目结舌。
山上的周先生,笑意温润。
先生怀里那一枚本来枯萎残缺的草种,刹那之间生出新芽。
大音希声。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丰神俊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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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九月,这天儿可就不比初到夏时般炎热难耐,虽说仍剩下几天强弩之末的秋伏,比照起前两月份,仍旧是好出太多。盛夏时节这天热起来,当真是要人浑身万千毛孔都齐刷刷张开,大汗淋漓倒还是好,若是天儿过热饮水不及,发痧中暑都是常事,更是令人难耐至极。
出门在外,最忌病灾,此乃历代江湖中人最为忌惮的一点,于是夏冬之际,总要随身带备不少对症草药,从而用以应急。譬如商队当中,若是无药,恐怕当家的还未曾赶到漠城之内,便得身陨于风沙当中。
多半月时日,商队已是堪堪在秋集初开时候抵至颐章与齐陵边境,至于为何能如此快捷,还得多亏当初选了古国这条捷径,赶路极快,算上中途耽搁的时日,也未曾耽误秋集。至于这里头的首功,自然是韩席当家二人,若是从官道而行,则是还要绕上个十天半月方可抵至,一来二去秋集一过,这帮闯荡江湖的老兄弟,恐怕就得血本无归。
其实除却官道古国之外,仍有条罕有人迹的小道可直抵颐章,可怎奈这路途最终也绕不开画檐山天险,这般险要之地,并无哪个商队敢从这处行路,平白无故在此丢了性命,那可比多赚几两银钱要亏上许多。
自古国而行的好处,便是能避开画檐山,从齐陵古国荒漠当中直抵画檐山岭,直插到颐章国北域,与秋集之地近在咫尺,如此一来商队亦可腾出些休整的当儿,再越山岭前去秋集,且时间甚是赶趟。千丈画檐万里岭,所言当然是不假,近乎大半颐章国边陲皆被山岭环绕,近乎隔绝于世:正北偏东为齐陵古国荒漠,西北隔绝迢迢十万山,唯有东部稍接齐陵夏松二国,当真可称得上是地势险要。
商队前行至今,已然是在长岭之外驻扎休憩,待到几日后再行翻山而过,也是可恰好赶在秋集前头入颐章。
“喝酒也不带上哥哥?你小子忒不仁义,枉我这一路上照拂有加,当罚。”唐不枫一屁股坐在云仲位子边上,轻伸猿臂便将桌上一壶酒水捞到手上,懒得找寻酒樽,壶口冲嘴三两口便喝了大半,抹抹嘴笑道。
虽说先前商队当中皆知唐疯子酒量奇差,可如此多日来同云仲饮酒无数,酒量自然水涨船高,这几日众人拼酒,竟硬是和老三斤韩席拼了个差不离,于是便越发爱喝,日日皆是无酒不欢。
“少喝些,毕竟商队还未抵至颐章城中,万一夜里冒出几百号山寨匪窟的喽啰,烂醉如泥又怎能御敌。”相比唐不枫此时的豪饮,云仲如今的做派可称得上是大家闺秀一般,只是举杯轻抿而已,神智极清明,“再说你可是迫近成家之人,天晓得嫂子这几日跑到哪转悠,若是回到商队当中,还不得好顿喝骂?到时可休要找我解围。”
唐不枫把面皮一板,不过随后又是变为那副浪荡神情,拍拍胸膛豪气干云道:“老弟放心便是,这地界名叫武陵坡,虽说仍属荒郊野地,可齐陵还是极重商路,周遭数里皆有精兵把守。一般的山寨流寇当然巴不得从商贾手中扒出些油水,可也犯不上以卵击石得罪此地官兵,无需担心便是。”
说罢唐不枫沉默片刻,将那壶酒水饮了个底朝天,这才缓缓说道,“至于你嫂子,我如今哪里敢打听她去向。”
云仲也是放下酒杯,皱眉不语。
那天百里水波一分为二,城中便传来一声闷喝,催促商队赶快行路,莫要耽搁,倘若困在城中,不知何时才能再出得外界。
故而云仲连忙拽绳,商队缓缓自雾气当中而出,连同从远处归来的唐不枫,一并踏入那道巨门当中。
待到从宽广水波当中出去,众人才来得及惊叹出言,可再回头观瞧,那两道赫然分开的水幕已然合上,哪还有什么巨门水幕,只剩下碧波起伏的一座大泉湖横亘眼前。
大湖正中,一块斑驳方石碑沉入水中,不复得见。石上隐约有数枚古字,三人张目去看,却只能堪堪认出其中寥寥八字。
沙中有貘,须弥芥子。
哪有什么漠城,应当是貘城才对。
民间流传貘兽好食铜铁,更兼驱邪避祟之能,牛尾虎足,而最为人所熟知的,便是貘能予人清梦,但凡临近貘兽者,必定能梦入黄粱,迟迟不愿醒转。
再者须弥芥子一谈,三人亦是或多或少听闻过些许说法,于是便越发觉得那方石碑,极像漠城入云城墙。
云仲见四下人酒兴正浓,这才压低声音道,“想来你也瞧见了老城主那封信,信中所述,大概与那等经络窍穴,行气修境有些关联,信中种种,大概老哥你也瞧得仔细。”
唐不枫迟疑点头,却又是朝云仲微微皱眉,神色之中颇不自然。
“无妨,既然在齐陵边上,有些事还是要如实讲出才是,兄弟之间一直藏着掖着,确实不地道。”云仲倒是并无太多顾虑,再度轻抿一口酒水,深吐口气道,“不过说到这儿,还请唐兄勿要怪罪才是。”
“早在起初文斗时,我这些剑招并非自行悟出,而是全靠家师传授所得,至于前来商队当中,则是因自家师门有事,师父先行回返。”云仲娓娓道来,声音极平稳,“算算时日应当早就处理得当,可却迟迟不见师父踪迹,更无半点师门来人,估摸着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
“家师乃是世人眼中的不世剑仙,按境界来算,怎么都该是三四境往上。”
唐不枫无言,只是闷闷喝下一口酒水,“如此说来,你早就晓得那宣纸当中所谓的修行之法,只是时至今日才告知与我?”
“是。”少年此刻,面色依旧如常。
“当家的与老三斤估摸着已然猜出了我家师父并非常人,韩老哥倒只是知得我有个剑术了得的师父,至于是否通晓修行之法,我倒还未透漏一二。”
这回唐不枫的确是有些怨气,可仍是强压胸中怨气,“继续。”
少年再饮,这回却是硬生生灌下大半壶酒水,酒水浓烈,将自个儿呛得咳嗽半晌,缓了好一阵才道,“个中缘由,只因我师父杀了个人,行走江湖若是起了纷争倒还好说,官府大都是不予问询;可我师父那脾气,杀的自然不会是常人。”
“因此这事,越少人晓得越好,虽说这一路之上太平无事,可就怕个万一,倘若追查下来,连累商队一众,我心难安。故而直到这颐章国境,毗邻师门山头时,我才敢同你说上一说。那三位口风紧得很,即使知晓师父一事,也应当晓得如何趋利避害,但以你这酒后口出无忌的性子,恐怕还没到颐章边上,商队上下恐怕就无人不知。”
“人活一世,谁愿同自个儿兄弟扯谎隐瞒。”
说罢这话,少年才露出些许颓然之色,手中酒壶轻颤,险些砸在桌上。
少年手中一轻,却见唐不枫已然将酒壶劈手夺下,“甭喝了,那老城主曾在信中明言,但凡饮酒,腹中剑便要搅烂经络,虽说我不知晓那剑是如何跑到你肚肠当中,可既然是搅动经络,滋味定是同那日相仿。少喝些。”
云仲的确腹中绞痛。
当日那枚枣色药丸下肚,的确令那柄秋湖平静了几日,即便是饮酒如常,也不再挣动半分。可前几日饮酒时候,那柄倒霉的剑气神意又是活泛起来,于经络当中翻江倒海,即便是将剩下那枚药丸含在舌根,亦不能使其平和如初。
少年估摸着那药丸对于秋湖来说,如同奇毒一般。猛药过后,那秋湖虽说宁静不少,可如此便有些适应,于是再靠着那一丝药劲,怕是难以压制得住。
但那功法该运还得运,酒也不可几日便能戒成,故而云仲便只能强忍胸腹当中的剧痛,强撑着嘬上几口酒水,权当修行。
云仲稳稳心神,慢慢开口,“既然这块解释清了,那就说说漠城。那位老城主,称得上是手段通天,我猜这漠城,会不会本就是一位前辈高人为避世俗,单独在石碑上行了什么须弥芥子的手段,叫数辈百姓安居其中?”
“大泉湖下压石碑,碑中藏城,虽说有些荒诞,可倒也解释得清,可谁又能有这般手笔?不瞒你说,那几日我受你嫂子相邀,亦是瞧见过一册古籍,当中记有修行之法,可一时半会,的确无法参透。”闻言唐不枫倒是来了精神,同样是附耳道。
云仲也是笑笑,“那可是好事一桩,如此便能说得清了:虽说还未见过有这般手段的人物,可单说我家师父,那可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仙,恐怕一剑下去,便能将万仞山头扫个平整如镜,能做到将一城封于碑中,若是修行大能,倒也的确有这等可能。再说世上哪有藏着修行法门的书楼?依我看,那城池多半是前贤以仙家手段修葺,与那些个莫须有的魑魅鬼怪并无干系。”
瞧见唐不枫长出口气,少年锤了锤后者肩头,笑道,“怎么,难不成忧心自家媳妇儿是狐妖所化?啧,行走江湖的唐疯子怎得如此不济事,疑神疑鬼,若是真有狐妖,多半也是瞧上了那夜里苦读的俊俏书生,怎又会看上你这糙人。”
“边儿去,”唐不枫撇撇嘴,“老子出去找媳妇。”
“成。”云仲也是笑道,随即便打算回车厢当中歇息片刻,也好缓缓方才这口酒引出的痛楚。
孰料唐不枫上马过后,又朝云仲问道,“我说老弟,你当真不觉得我这张脸丰神俊秀,恍若仙人?”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凉里身携两剑
云仲近来叫这秋湖所迫,周身经络当中出了不少岔子,不晓得这柄剑气神意走了什么稀罕窍穴,连带着夜里眼神儿欠佳的症结,也是随之而来:除却灯火明朗的地界,压根看不清旁人面容如何,赶路识人均是颇不自在,端的不甚方便。
可纵使云仲眼神儿欠佳,但也总不至于瞎了两眼,将唐不枫这么位粗人,看成个丰神俊秀乃至细皮嫩肉的伶官儿,未免有些难为人了。
于是云仲骂了句,转身回至车中,寻思着解解醉意。
秋湖剑气神意所携的妙处,显然极大。那位半梦半醒当中的负剑之人传授的功法,鲜有修行手段,可自打这柄秋湖入腹,状况却是好转太多:不提秋湖游离于经脉窍穴当中的痛楚与损耗,这剑气却是将浑身无数条譬如小流的经脉,生生嚼得粉碎,再凭体魄自行修补愈合。
每碎一回,经脉便可拓宽一回,且相较之前愈发坚韧圆润,少有滞塞之感。
负剑那位传法时有言,若说天下仙家宗门当中的摸骨之术可观人天资,那他这门拆经法,则是将摸骨之术毁得一文不值。
由是天资一谈,向来皆是天地赋予,兴许后天之能可弥补不少,可仍旧只能算得上勤勉二字,并不能当得起天资聪慧这四字的美誉。资质如何,上苍赋予,甭管物换星移,大都皆是如此,故称天资。
可这位剑客却是误打误撞,无端寻思出了个古怪法门,旁人修行皆是顺天趋利而行,这位倒好,生生将资质天定转为人可天地造化,极为神奥。若是叫旁人学去,兴许只觉这门功法只为哗众取宠罢了,毕竟自行毁去经脉极难,动辄施力不顺,便是落得个修为受损,穴窍阻塞的境地。
而云仲此行大幸之处在于,不止光得此法门,还得了柄秋湖神意。这柄剑气神意自行运转时,竟与那人所传法门形意相合,堪称神妙,两两相合,反倒是令这功法运转越发自如。
欲要修行,只需一口不多不少的酒水而已。
可恰巧就是这口酒水,令少年浑身经络痛楚难忍。
少年朝周遭商队中人摆摆手,步履踉跄间回至车厢,歇息好一阵,才敢试探着向车中跨出一步,仍旧觉得通体刺痛不已;方才那口酒水咽得倒是豪气,可过后的滋味如何,仍是只有自个儿慢品。
好一阵功夫才坐入车厢当中,许是酒意浅淡,再与体魄当中传来的痛楚相合,令少年思绪无端回溯至幼时。
老爹云亦凉差事所在极远,于是平日里少有归家时,只每逢年末或是累休,才能回家小住那么两日,也好同妻儿聚聚,更是抽空解决平日里妇道人家不好办的事宜,林林总总,忙碌得很。
唯独晌饭或晚饭时候,这位颇有书生气的汉子才会从小镇集市当中打上两壶酒来,尤其夏日时候,极好将桌椅搬到院中,斟上两杯酒水,同妻儿说说异乡之中的见闻。酒乃是寻常烧酒,人是寻常三口,虽说常常因云仲学业欠佳引来几句呵斥,云亦凉脾气亦不算平和,不过仍旧算是一年之中不多的团圆时节。
每逢此时,汉子总会使筷子在酒壶当中蘸蘸,而后递给岁数尚浅的云仲,颇不怀好意地让自家儿郎尝尝酒水滋味。少年总是仔细咂咂,辣得口喉皆是冒火,而后便忙不迭将竹筷吐出,跑到院里那口破缸当中汲水,喝个饱足;娘亲看不过眼,总是轻轻骂两句自家男人,再瞅瞅云仲那副不似作假的悲戚神色,往往会抓起竹篾当中的寥寥竹筷,朝云亦凉手上打去。
虽说家徒四壁,屋瓦破烂,可云仲仍是觉得,小镇哪儿都很好。无论是手巧至极却脾气古怪的李大快,还是那位四季穿蓝的周先生;甭管镇外那条躺过很多次的小河沟,还是那片并不算肥,秋收时割破过无数回胳膊腿的田地。
眼下天已入秋,那处破落小院的女主人,离世至今,已近整一年矣。
入夜微凉,少年将许久也未曾用上的厚袍翻找出来,披在肩上,而后朝车厢之外看去。
临近颐章处,秋季其实比之上齐与齐陵要来得更晚些,只因此处临近山岭较为低矮,故而风由此处经过,显得比其余地界更凉些。
枫叶渐红,飘飘摇摇。
披着厚袍的少年端起酒壶,又是一口酒水入腹,呛得少年骂了好几句市井间的秽语,捂住小腹,险些跪倒在车厢当中。
“师父曾说过,饮酒亦是修行,既然修行,吃着苦头当然是在所难免,可这苦头,的确不好吃。”半跪在车厢当中的少年咬牙切齿,险些将车厢底儿摁出个印来,周身冷汗淋漓。
“其实这话徒儿不认,”少年自语,一拳打在自个丹田所在,于是腹中剑气似是愠怒一般,更为肆意跋扈,“喝酒就是喝酒,一码归一码,区区一柄不知何年何月所留的破剑,还想翻天不成?”
又一口酒下肚,再一拳击腹。
此番少年竟是连同那枚枣色丹药也未含在口中,而是硬生生扛住体内暴涨的浑厚剑气。
总被剑气所伤,少年终于是忍无可忍,故而拼着将秋湖激怒,也得还给这破剑几拳。如此以来那本就玄奥神妙的剑气神意,头一回将通体锋芒尽数展开,就连剑身当中那无数枚细碎金丝,也是雀跃不已,随剑气一并而出。
痛至深处,少年却是想起师父嘱咐过一件事。
师徒二人曾途经一处铁匠铺,吴霜曾出言问询少年何谓剑中无双。以云仲一贯的滑溜性子,瞧见自家师父似只是随口问询,于是便道剑中无双,自然是吴霜无双,师父的剑当属天下头一号。
却是破天荒挨了回训。
吴霜说何谓剑中无双,乃是剑身通体熔铸锻打过后,剑胎入水而淬火,腾起氤氲雾气,亦或是剑胎磨砺开刃而后,抽剑出鞘一瞬寒光。
吃得苦中之苦,而后不懈,才足可称之为剑中无双。
于是屋内仍旧在拼酒的一众汉子不知,山中野雀不知,唯长风红叶可知。
秋色渐层迭起夜凉里,少年腹中有把明晃晃的长剑,手中也有把明晃晃的长剑。
一如倾城蝉毒方解之时,吴霜传与他剑招有三;一如跑山过后,画眉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登楼再登楼。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陵说江湖
武陵坡野菊繁盛,这可是此地齐陵守军人人都晓得的事。每岁秋季,武陵坡两侧皆是野菊蓬勃,长势之旺更胜周遭山中百草,连同那些个原本长势堪称肆意的野草,踏入秋时都有些萎靡,唯独菊花漫山遍野。
说起山菊烂漫,便不得不提起一件颐章之中的趣闻。
传闻当初三国举盟之初,颐章权帝指武陵坡为通商隘口时,群臣大都有些抵触,乃至于奏折如雪片一般流入皇都,日日进谏者甚繁。并非是群臣过于忧心,由是颐章有万里画檐岭这等天成屏障,即便是他国有心来攻,多半也是难以讨到个好处;再者颐章尤以重步闻名天下,军中人大多配以玄黄重甲,雄壮至极,曾有文人无意中窥见颐章军容,称之谓“山岳横卧”,足矣见军势之猛,更甚虎狼。
既称之为重步,绕是急弓劲弩亦难射穿甲胄,纵观天下军种,便只有锋芒毕现的铁骑,能有撕开军阵的些许机会。然历数西三国,战马何其稀缺,大元部骏马良驹鲜有出得国境的时候,故而这么一国上下的玄甲重步,只论正面对敌,在三国当中当属罕逢敌手。
若是将武陵坡这地势较低处以坚垒土石牢牢封死,只留东处国门,以玄甲军的攻守之完备,即便遇大军压境,也可将关隘守得固若金汤,难以攻破。
一纸盟约,显然对于历经数载乱战的颐章文武而言,就如同社稷图中藏有柄搽毒利匕般,当中淋漓残血与凌厉杀意,始终要透纸而出。
可这位颐章皇帝,却只是不顾无数文武谏言,仅率几名亲卫出武陵坡,在齐陵守军眼前种下了几株野菊。
而来已有几十载,那位栽菊的颐章皇帝已是垂垂老矣,而武陵坡处山间的野菊,却是一年胜却一年,长势颇为喜人。武陵坡内外的齐陵守军与颐章守军,头年重阳时节,常拿初开之菊同青翠枝叶酿酒,供给军中所用,互赠菊酒都是常事,相处得也算融洽平和。
唐不枫借醉意出行,一人一骑,踏菊而行。
若是商队中人,铁定晓得唐疯子这匹马脚力差劲得很,可唯独对毛色鲜亮的母马情有独钟,届时甭管是唐不枫抡圆了手中鞭,还是掏出几块掺有甜草梗的豆饼,悉数无用。
眼下这头夯货便是如此,丝毫不管唐不枫拽紧的缰绳,即便是被拽得别扭着脑袋,也是丝毫不改方向,只情朝一边跑起,四蹄儿生风,不知比平常快了多少,直踩得无数野菊纷飞,犹如碎金一般。
“这夯货,忒让人气恼。”唐不枫骂了句,可下一瞬,旁边幽深林中,却是无端冒出个人影,来势极快,朝端坐马上的唐不枫便是一掌。
掌心与刀身相撞,铿锵而鸣。
唐不枫登时皱眉。
这一掌的力道来得极为实帖,刚猛得很,也并无半分花哨,像是位身大力沉的江湖武人,抛却冗杂招法过后至简至重的一掌。仅一掌,便将唐不枫胯下马儿震得四足乱刨,险些站立不稳。
来人一掌过后并未收手,反而是于顷刻间再出掌拳十余,打得唐不枫手中那柄紫鞘长刀连连颤动,叮当声响作一团,险些便要脱手而出。
拳掌如连潮。
唐不枫刀法以厚重凶狠出众,可依旧能跟上云仲轻快剑势,然而面对此人,却是丝毫跟不上这拳掌的极速。屡次被抓住空门敞开的空当被切入一掌。可那人掌拳虽说击打刀身时势大力猛,但切入空门时力道却又临时化为极轻,只是将唐不枫流畅刀法打断,并未使得他受创半分。
“差劲。”来人收拳跳出几步,将双掌收回戏谑道。
直到此时,只剩招架之功的唐不枫才看清来人模样,苦笑一声收刀入鞘,将微微发颤的双手倒背在身后。
其实从自个儿马儿发癫时候,他便已然猜到了些许端倪:商队上下马儿大都属劣马,原是西三国本地并无太多良马,即便是万中挑一的好马,那便是千金难换,自然不是商队能负担得起的天价,更休说是打大元部而来的骏马。
骏马鲜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个类,大都毛色鲜亮者,跑速定不至于太缓,而商队上下毛色鲜亮者,便只有阮秋白那匹团花黄胭脂,皮毛最为顺滑,且除却四蹄白如雪雾,通体如金纸早柿,晃眼得很。
故而唐不枫未以刀刃对敌,也是用以试探一二,不过阮秋白此番纵横的拳掌功夫,的确让他狼狈至极。
“城中那回,我原以为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武功至此已经是资质过人,可想不到还是媳妇留手了。”唐不枫垂头丧气翻身下马,再瞧瞧女子此刻双足的位置,更是有些沮丧。
阮秋白压根未曾从树上跃下,只是以双足锁住粗壮枝干,同前者对招数十,便已然压得唐不枫无招可出。
那头夯货见二人停手,自家主人亦是翻身下马,于是嘶鸣一声便撒开四蹄,自行跑去不远处那匹黄胭脂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两人嘀咕,跑得那叫一个欢脱。
“嘴上说媳妇长媳妇短,可这一路以来,你可并不像是个好相公。”虽说敲打了一番唐不枫,可阮秋白此刻明摆着是余火未消,从树枝儿轻快越下撤去面上黑纱,而后更是翻了个好大白眼。
唐不枫苦笑,寻了处野菊不甚繁盛的地界,拄刀坐下,“此行出城,想必阮姑娘也是来见识江湖的,既然是江湖,就得守江湖的规矩道义,自然是得将商队安危与种种兄弟事宜放在前头。这些位可都是过命的兄弟,更别提云仲与我极为合得来,互以兄弟相称。若是我成天在媳妇儿鞍前马后,不顾其余事宜,日后谁还能看得起我唐不枫。”
阮秋白一时有些语塞。
刀客笑笑,初出江湖天真烂漫,乃是人之常情,他倒也不好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缓缓道来,“再说哥们弟兄,也只是在商队当中混口饭吃,家中当然算不得富庶,至于结发妻的容姿模样…”说到这,唐不枫朝着不远处的女子鸡贼一笑。
“当然是长得随心所欲。”
阮秋白面皮终是绷不住,笑得极为开怀。
野菊遍地,唐不枫借不远处灯火看向女子,只觉得此刻漫山大朵金蕊,与女子笑意,最是应景。
“我若是将这番话散播在商队当中,恐怕你得叫人打得不成人形。”阮家主好容易止住笑意,冲唐不枫眨眨眼道。
“所以啊,原本白捡来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做媳妇,便已是极易引恨的事儿,我若是再鞍前马后伺候着,还不得生生气死商队当中半数老哥?”往后一躺,唐不枫只觉花香馥郁,于是躺得则是更为舒坦,“你这身武功拿到江湖当中,又何须我这窝囊相公忙前忙后。行商路上,诸般祸事,想来所遇危难之时,八成还得靠夫人救我一命。”
耳边窸窸窣窣声响起。
“还别说,漠城里可并无这般广袤的野菊地供人趟卧。”
刀客往侧面一看,眉头轻挑。
女子侧脸半掩于菊丛当中,煞是好看。
“可这江湖,并非是我想看的江湖。”女子翻了个身,一双凤目直直看向嘴里叼着枚草梗的刀客。
唐不枫仔细想想,这才缓缓开口,“你以为的江湖,大概便是江山如画,万仞险峰,绿水朱花。武人壮怀满心,若是生不如意,便同人打上一架,生死与否各凭本事,大都皆是侠气满身,豪迈至极;仙家大都踏剑而行,向来并非是高高在上,时常周济百姓,不染世事。”刀客将双手枕在脑袋之下,笑容戏谑。
女子亦是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虽说听来有些过,不过大概没错。”
“真若是走过许多地界,夫人便能晓得这片江湖当中的事,大都并非如此。起码武人在江湖里头能闯出个赫赫名声的,少之又少,多半都是忙着赚丁点钱财,补贴补贴家用。为虎作伥者有,不惜卖苦力者有,乃至不惜落草为寇者亦有。”刀客轻飘飘说道,“有因欲偷学一门武功扬名立万者,被那些个衣衫飘飘,仿若仙人一般的老帮主以毒计削成人棍。更有不少因为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落得个身死命陨。世间种种人心,并非不显于江湖,而是叫那层摸爬滚打磨出老茧的肚皮隔得结结实实,再披上江湖义气的一张皮囊,故而才让你们这些初出江湖者趋之若鹜。”
“你这柄刀,难不成也是。”女子突然闭紧檀口。
刀客点点头,朝身边看看,“所以,夫人还想闯江湖不?”
“既然如此,那就不与人争什么名头便是了,走访名山大川总不至于叫人加害嫉恨。”女子不解,“天下之大,又何苦自囚于江湖虚名当中?江湖可不止斗拳对刀,景色总也有不少。与其待在这商队当中,终日风餐露宿赚那几枚银钱,倒不如快意走一趟天下来得舒坦。”
“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有理,可娶妻成家,不得要银子啊?”唐不枫无奈。
女子伸了个懒腰,笑意蔓上脸颊,“包裹当中除却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统共有名家器具把件十五六件,权当嫁妆。”
唐不枫侧身瞅瞅女子娇憨伸腰,心中感慨莫名。
当真是胸怀大志,好大的志向。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章 权且垫江潮
“看样子,小唐这是要从咱这行当暂且身退喽。”老三斤咂咂嘴,伸手拿来一片桂花莲子糕,搁在口中细细嚼嚼,神色怡然。虽说老三斤也是极擅饮,可总归不是年少那会儿,这秋日一到,心浮气躁的时节,总该养养肝肺,故而今日撂下酒杯,吃起了打漠城带来的糕点。
“总待在这行当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当家的笑道,捧了盏菊茶走下车架,远远瞅着野菊蓬勃的坡下,脸上带笑,“想当初这小子来时,拎着柄同他自个长短相近的长刀,也就堪堪等同云仲如今的年纪,而来已有十载余喽。只怕除却你我二人之外,商队之中资历最老者,便要属小唐了。”
“在城中时候,我便见过那女娃一回,城中那九层书楼,就是这女娃管辖,想来少说也是城中名门望族之后。如此一来,家中钱财想必也是不缺,好事。”老三斤捻须一乐,畅畅快快从怀中又拿出块点心塞到口中,天晓得这位身板极魁梧的老江湖,究竟从漠城当中顺了多少吃食,商队众人只晓得老三斤这半月以来,口齿边上的零碎从没断过。
当家的闻言也是莞尔,虽说车帐外头秋风渐起,可这一盏热气四溢的菊茶,却是令这阵凉风失却了大半寒意,“那自然是好事,谁能想到咱们这帮穷兄弟里头,有人能逮住着这么个面皮极俊,门第极高的媳妇。按说小唐这面皮不算高人一等,脾气更是古怪,若是这事搁在云仲身上,我都觉着有门,唯独放在小唐身上,却是令我都有些始料未及。”
“老酸儒这话可有失偏颇,咱们小唐就算不是那等仪表绝世的俊美儿郎,怎得也不算是歪瓜裂枣的恶汉,我看呐,那女娃嫁与小唐,不亏。”同当家的相比,老三斤可不愿藏着掖着,好容易眼下能有个刺刺当家的大好机会,他自然是得扎两句。
当家的拍打拍打胸腹衣襟外头的碎菊叶,撇撇嘴道,“我可从没说过那女娃亏。仔细计算下来,近乎十载来,大小山寨匪窟,咱这群商队老哥儿趟过几十上百回,里头都有小唐的功劳。谁又能想到豆梗长短一小人儿,当真能拎着把跟自个长短相仿的长刀砍人。”
“当年那事儿,的确是叫小唐有些难以释怀,”老三斤亦是感叹道,“只可惜当年那处匪窟,大抵早就无迹可寻,再难找到半分踪迹。”
“堵不如疏,许多胸中郁结,迟早得解。说到底咱这商队一行,同那些个走镖贩运并无差别,归根结底属武行里头的末流,你我二人一个落魄文人,一个落魄武人,做这行当倒是合宜。可小唐不比你我,这身高明的武功刀法,久留于商队之中,说来未免太过可惜。”当家的自嘲一笑,看看悬在天上那弯勾月,面皮之上极为落寞。
“到时那云小子与小唐都是拍拍屁股走人,这商队上下反倒有些无趣喽。”
唐不枫自打同云仲交好,脾气虽说仍是差劲,可待人接物时候,的确沾染了些云仲的稳当持重,后者则是打唐不枫那儿借了不少活泛劲头儿,时常同商队中人耍作一团,令商队上下添了许多鲜灵气儿。
老三斤自然想得开,“天下哪有连年不散的夜宴,这片儿巍巍江湖,总归还是要交给这群年轻人。看他们从江水当中跃上龙门,在咱们沉底儿当泥沙的江水外头打个朵儿,溅起无数水花,来日同人吹嘘,面儿上也是有光。”
当家的先一步踏上车厢,悠悠说道:“看样儿我在漠城捡回来了一条命,你在漠城撇开了不少心气儿,归根结底,咱俩都赚得了个盆满钵满,这趟当真是白捡了不少好处。在咱们沉底儿当泥沙的江水外头打个朵儿,真妙,可咱们也不全是一事无成,这泥沙越攒越多,往后江潮又能矮到哪儿去,只能是一浪高过一浪。”
老三斤破天荒挑了挑拇指,呲牙笑语,“奶奶的,这么一说,咱俩凑起来,也能顶个圣人。”
“屁,分明能顶俩圣人。”当家的将茶盏往边上一搁,分明是夜里头滴酒未进,可偏偏无端有些醉意。
微然醉意里,一骑踏花而来。
云仲睡了一宿好觉。
起因便是昨儿个秋湖在腹部捣鼓得生疼,实在没剩下丁点余力行气,待到那阵令他弯起腰背的痛楚过去,便直接拄着长剑跑回车厢当中歇息,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醒了嘿,瞅瞅你这邋遢模样儿,脑袋上打绺也不晓得好生打理一番,照这样儿下去,恐怕等到你讨媳妇儿,我儿子都要出门走江湖了。”懒散声音一响,车厢当中的布帘儿便撩开来,明朗天光刺得少年眼前生疼,于是云仲看也不看,朝着说话声方向便是一掌。
“一路担惊受怕,好容易到了地儿,让我睡会懒觉能憋死你不成?后头还有两瓮朔暑酒,喝去喝去。”少年百八十个不耐烦,翻个身将脑袋埋在厚衣当中,又要沉沉睡去。
“甭喝喽,喝了你一路酒,怪不好意思的。”唐不枫挑了个地儿坐下,缓缓说道。
云仲这回可真是睡不成了。
自从兄弟俩在齐陵打了一回架,唐不枫可从来没客气过,即便是云仲有时打趣向他讨酒钱,这位浪荡刀客也从未有半点面皮薄下来的迹象,可今日却是无端说起这等话来。
唐不枫的脾气,可是一向不愿与同道中人生分半点。
云仲起身,将那身厚衣裳披起,又拽起一角递给唐不枫。秋意层起,即便是外头日出忒大,洒到车厢以内,仍旧是没能给身上添些暖意。
“当真叫媳妇儿拐带跑了?依我看,光当家的与三斤前辈就不答应,再说回返之时状况尚未可知,万一若是遇上什么匪寇,少了你这用刀的行家,恐生变数,不如回去齐陵商驿再做定夺不迟。”
虽说云仲初醒,可这番话在谁听来,都是十分在理。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义气千秋
“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毕竟在商队待的时日久了,突然归去,总是心里头别扭得慌。”唐不枫将少年递过来的一角衣物塞回去,眼帘低垂,“我昨儿个夜里把这话同那两位一说,反倒险些挨顿数落。说一时不走,便再难从这行当拔出脚去,何况那姑娘的性子也是雷厉风行,倘若再拖下去,不单我出不来脚,那姑娘怕是也得生出不少怨怒。倒不如狠狠心咬咬牙,打这行功成身退,真正走一回江湖。”
“到底是老江湖,这话说得,我也有些动心。”
少年没言语,拿眼白朝车厢后头那两瓮酒水一扫。
唐不枫极上道,抱起朔暑拍开泥封,仰脖就是一口。
“自从年方十二,我父叫匪寇暗害那年,我便提着这柄刀来到商队,究其根本,只不过是想要练成一手水泼不进箭射不穿的上乘刀,也好在我遇着这帮贼寇之时,可有一战之力。甭说凭一人之力力敌百夫得报父仇,怎得也要在战死前砍下两颗脑袋,告慰老爹。”
“时至今朝,已有近乎十载。”此时的唐不枫,似乎才将面皮上终日悬着的轻佻邋遢扔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刀客冷硬的面皮棱角。
“从齐陵西北一路到武陵坡,或是走东南颐章国门,十载光阴,我近乎将当年镖局当中途经的老路,都给走了数趟来回。掀贼寇山寨数十座,一路上多方打听暗探消息,可一直也未曾找着当年那匪首究竟何在。”
刀客声音四平八稳,似乎并未因这一口猛酒灌得生出醉意,“走过江湖如是多年,见过不少人,见识了许多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这才慢慢儿有些明悟。经我多方打听,再者踏足齐陵半数国境,就连南边这贼寇至猖獗的地界,都叫我近乎杀了个对穿,横竖无丁点事关匪首的信儿。这才慢慢儿明白,那日雨夜当中,兴许压根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匪首。”
“镖局,官府,只怕二者都抹不去干系。”
少年没来由心头一紧,故而眉头亦是跟着一紧。
“如今托你嫂子的福,一只脚入了修行,这本陈年老账,我也想好生翻翻。”
少年刚想张口,却是被唐不枫摆手压下,“放心,你唐哥自然不会做那等以卵击石的蠢事,起码就凭如今这一双肉掌,一柄单刀,估摸着连那件陈年老事的根底都挖不出分毫,实力不济时候,我可是比你清楚应当如何行事。”
刀客将长刀背在身后,轻快越下车厢,头一回朝云仲拱手行礼。
“云弟,山水有相逢。”
坐在车厢之中的云仲张了张嘴,只是憋出了句把朔暑带上。
唐不枫轻骑上路,并未同商队众人一一道别,身后背着两坛朔暑酒与一柄紫鞘刀,胯下一头劣马,踩出数步烟尘。
十载前,一个小小子儿也是骑着一匹劣马,背着一柄比自个儿还要长出不少的长刀,寻到商队之中,正是武陵野菊盛开时节。
如今离去,只比当初多背了两瓮朔暑酒。
云仲披着厚袍在车中愣神良久,突兀间想到车后头还有几件自个儿制成的竹撑,专用于路上夹鸡逮兔,此番却是忘了赠与唐不枫。登时便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连忙跑到车厢后一通翻找,灰头土脸跑到车厢之外,却见那行烟尘已是行至天际,再无法追赶。
少年颓然坐回车中,将口中那枚枣色丸子吐到一旁,拎起酒瓮便要朝口中倒去,却一连十数瓮酒皆是空空如也。
端起空酒坛,云仲却是哑然失笑。
原来所谓益友,不过数十坛空荡酒瓮,嬉笑怒骂,尽付与坛坛朔暑。
酒中不止君王难早朝,更有无数义气千秋。
“师父,徒儿这回,应当不算亏本买卖吧?”少年喃喃自语。
齐陵守军营当中,有燕低飞,自营旗下掠过,并不久留,反倒是直直朝南飞去,只是始终离地不远,不再往高处抬升。
“看这意思,今日夜里应当是个阴天才对。”一位校尉走出营帐,将手上弓弦拽满,双目略微眯缝,朝着远去的飞燕瞄了瞄,却是未曾撒弓出箭。
燕低蛇探,无雨亦阴,这般妇孺皆知的道理,对于常年驻守在此的齐陵守军而言,当然是烂熟于心,定没有忘却的道理。
“月黑风高夜,办事自然也爽利,省得等到天上月色照如白昼时候,办起事来束手束脚,当真叫人心头生厌。”校尉将手头大弓随手挂在草靶上,由怀中掏出来团布条,慢条斯理地裹紧在弓柄上,捆扎得极为牢靠。
军中良弓需得妥善贮存,没遇战时,自然是要好生捆扎一番,以淋油新布裹住弓柄的老布,牢牢压实,免得用时弓柄拿捏不稳,横生枝节。
若只是弯弓射鸟雀小兽,不慎脱手射空倒是小事一桩,可若是当真起了战事,虽说一箭出时仅需一瞬便可得手,但要是射了个空,只怕就得拿数位袍泽性命去填这刹那之间的错漏。故而校尉缠得极仔细,层层叠叠,将一团布条皆是横捆在弓柄之上。
军帐当中走出一人,却是看不出相貌,以白木甲覆面,可踱步之间,威势极盛。
这位覆面之人静静瞧了瞧校尉裹弓的法子,举步上前道,“梁将军裹弓的手段,的确是炉火纯青,可这兽角弓,最好还是把那布条缠斜,抓握之时方能自如无碍,鲜有抓弓不牢的时候。”
区区校尉,显然称不上将军一谈,此话中的客套之意,却是令那梁姓校尉微微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反感,“你这身份,可比我高出好些去,难道出言用语非得要如此圆滑?”
“那是自然。”覆面人轻轻一笑,指指那张大弓道,“县官不如现管,千百里外的将军大员,那可真不如近处守军的头儿管用,竖好吃横难咽,偶尔奉承两句,那也是托人办事时的理所应当。”
梁校尉撇撇嘴,虽说不喜来人言语,倒也认同这句话当中的理,故而将手头的布条松开,连同那张大弓一并扔给后者,自己则是坐在草靶下,看向武陵坡上那片颐章军营。
两国边军军营相距极近,乃至他瞅向武陵坡上之时,颐章军营当中闲来无事四处打量的军士,亦是看着了梁校尉,那军士冲后者挥挥手,权当打个招呼。
两处军营相处极融洽,并非虚谈。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使剑的鸡贼胖子
梁校尉点点头,也是朝坡上摆摆手,权当同人打个招呼,而后便不再去看武陵坡上,转而打量那面上覆甲之人绑扎弓柄。
“顺应掌心纹,岂不是拿捏时候更为舒坦?为何偏偏要纵向裹住弓柄。”校尉突然发问。
覆面甲之人手头不停,“这问题就好比为何立长不立庶,乃是高人定的规矩而已,哪里管舒坦与否,皆是为战时可拿捏得稳而已。”
“方才你不还说竖好吃横难咽?”校尉冷笑。
“这可不是一回理儿。同掌心纹路方向相异,可令握弓时运力与布条方向相异,横生出许多稳固之感,然而却是极易将掌心磨烂,故而要常搽油,令弓柄布条顺滑一分。”覆甲人倒是淡然,将这番话娓娓道来,便不再言语,安心缠着布条。
“所以,你便是那护柄之油?”梁校尉开口。
“真要这么说也没错,那位掌中刀剑无数,至于我,姑且连刀都算不上。”
“这地界连同咱们在内,统共不过三两商队而已,眼下还得顺次而入,当真是气煞个人。”老三斤同齐陵守军商议过后,转身便走,满面怒容道,“我等走过数回武陵坡,何曾听闻过这等规矩?倘若是耽搁过久,秋集的大好位置,岂不平白让与他人,当真是可气。”
一旁的韩席刚洗过双手,见老三斤此刻青筋暴跳,连忙上前宽慰道,“莫要过于忧心,地角如何对于秋集而言,向来影响不大,再说距开集时日并不算短,晚几个时辰而已,想来也不至于延误了期限。再者我听闻每逢秋日之初,颐章必有练兵之举,恐怕分时辰入武陵坡,也是同此事有关。”
当家的不知何时也从车中走下,拍拍韩席肩头笑道,“依我看他这是大发邪火,小唐这一走,云小子也快了,这商队当中两个合得来的少年郎各自上路,咱老三斤的跳脱性子反倒更是觉得兴趣缺缺,这才发如此大的脾气。”
韩席忍俊不禁,笑得肆无忌惮,“三斤老哥这岁数也该寻思着歇歇脚喽,讨个婆娘生数十小子,岂不美哉?总不能如此多年下来,总是跑到软玉楼里头泄火吧。”
“你小子净放屁,我一把老骨头,可是比不得你们这帮年轻后生,哪回逛勾栏不是你们第二天萎靡不振,脑瓜上顶着两枚乌枣似的眼仁?再看看咱,那可是一向神采奕奕;姑娘虽好,可我老三斤晓得轻重缓急,不像你们这些个后生取乐无度。”
“听着没,这老头变着法儿的寒碜咱。”当家的撇嘴,相当不屑,“原来咱老三斤修行的乃是内家拳法,功夫不见得比谁高出一截,双锤使得稀松平常,可唯独两颗腰肾硕大如斗,佩服佩服。”
三人胡侃一通,倒是令原本神色怒极的老三斤面皮缓和了不少。又唠了半晌,喝过几口守军那几枚铜子买来的菊酒,便各自回去打点行囊,顺带着捋捋货物是否齐全,省得临行时候再出什么差错。
眼看着天色将晚,云仲借着暮色舒了舒筋骨,又在地势较高处朝南张望了半晌,还是向车厢之中走去。
数日来秋湖连番令他经络受创,直至随队抵达武陵坡,经脉伤损也未曾痊愈,再经这两天反其道而行,显然叫少年没法继续苦熬下去。
原本晌午练剑,夜里行气,自从入得商队以来,少年已然习惯如此,可这几日硬喝酒水所致,再以乱拳震荡胸腹,更是叫云仲再也无出剑的能耐,更休说夜里行气,压根不能妄动半分。
眼下已到了颐章地界,少年本来寻思着即便师父脱不开身,总能遣来个师门中人领路,也好尽快抵达师门山头,寻个法子将体内这柄破剑压制一二。可事到如今,却是半点消息也未曾收着,打南边而来的鸟雀,更无一是锦鸟。
云仲抬头,一时颇为无语,“师父,你老人家也忒不靠谱了些,就算是不打算接引废柴徒儿上山,总也得提前告知一声山门在何处吧?这颐章里头人生地不熟,使剑的鸡贼胖子更是多得如过江之鲫,你让徒弟上哪找去?”
少年愁得脑门都近乎大了一圈,可依旧是无可奈何,将厚袍搭在身上,孤卧无眠。
第一支商队打天擦黑时候入武陵坡,磨蹭良久,待到云仲这支入颐章,已然近乎头更时分。
若只是让众人夜里赶路那倒好说,可天上层雷滚动,过不多久便降下雨来,压得车厢更是难以行进。武陵坡虽然是画檐山岭之中最为低矮的一处,可即便相较其余山岭低矮些,也并非是一时半会便能随意翻越的地界;更何况商队中尤以驮马货物居多,山雨骤降,在平地当中奔行迅捷的马蹄,踏入泥泞山路里,就连常人脚板都不能比,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商队前半段有当家老三斤坐镇,自然是稳妥,可唐不枫已然离去,后半段便仅剩韩席一人维持商队行进秩序,云仲虽说有心相助,可经验着实相比韩席欠缺不少,说破大天,也不过能帮扶一二,起不到什么作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甭管放在何时何处都极适宜。
偏偏此时忙着赶路的时节,真个出了幺蛾子。商队当中货物大都搁置在车厢当中,由二马同拉一车,车上无人,只由管辖之人手擎长鞭驱赶,免得马儿受惊或是走了岔路,令一车货物有损。
那位精瘦后生与老吕两人便是轮班押车,一早一晚,轮流驾马擎鞭看管货物,拽车马儿亦是老马,故而不需过于费心,两人这日子也算清闲。
可有两匹马儿今夜却是不知犯了什么疯疾,兴许是雷雨交加,令这两匹年纪较幼的马匹有些胆怯,任凭两人呼哨呵斥,这两头受惊的马儿都是止步不前,立身原地嘶鸣不止。
精瘦后生胡乱抹了抹脸上倾泻而下的雨水,激灵灵打个寒颤,怒骂道,“平日里也没见这两头夯货出甚岔子,怎个净在这等节骨眼上犯病,当真是可恼。”
ps.出差差不多结束了,最近忙于应酬喝酒,忙得厉害时候,一般都是半夜喝完酒吐舒坦了,再扛着颗昏沉脑袋码上几百。
剧情考虑得也是不周到,可能缺失了点看官老爷们最爱的打戏爆点,近几天在酝酿,差不多等到周末就能出炉,还请稍安勿躁。
简单聊聊剧情:云仲已经到了颐章边上,可师门中两位师兄和吴霜都没来,在此卖个关子,来与不来,什么节骨眼来,大概看过周末的更新就能晓得一二,不做赘述。
唐不枫陪着媳妇“度蜜月”,其实也早就在情理之中,从前头也能瞧出来这位年轻刀客,其实在商队也呆得有些腻歪。人生没几个十年,总在商队里头待着,对于一名风华正茂的江湖儿郎来说,离开也是迟早的事。
近十章先说师德,再说江湖,可能冗杂对话里面有些词不达意,但大致意思,应该都囊括在里头。
大概很早和朋友吹牛打屁的时候我就说过,想写一个挺丰富的江湖,有国战夺嫡,江湖帮派,各个臆想或是真实存在的行当,写各行各业,写万家灯火秋水长天,乃至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房屋建筑,写江湖儿郎江湖义气,写洒脱飘然,写好多人的故事。
当然还有将自己二十二三年来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些小道理小理想,乃至一些小遗憾,一并放在里头,烩成一锅滋味不知如何的乱炖,可能盐啊酱油之类的放得不合适,不过起码荤素花样挺多。
酒剑是本意外之作,事先没什么详细的大纲细纲,虽说吃了不少苦头,可还是蛮喜欢这种想到哪写到哪的感觉,一点灵感,便可以塞到其中,力求面面俱到,少有马脚。
洋洋洒洒写下来,权当是酒劲上头以后的种种感触,以后不再多讲。
来日方长,诸君且徐徐行之。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十成
老吕此刻更是觉得此事蹊跷,他本就是爱马之人,关乎马匹的习好秉性,自然摸得门清,商队上下马儿有个好歹,都要前来问问这位不惑之年,却面相形同老朽的汉子。
甚至连同事关马匹的出处典故,亦是涉猎极深,譬如当日论战马与古国屠马一事,皆是由老吕主讲,令商队众人均是听得如痴如醉。
“孙小子甭满嘴牢骚,你先将此事告知韩席与当家,叫前头暂且停步缓行,我下马瞧瞧状况,再行定夺不迟。”老吕朝一旁的精瘦年轻人吼道,“顺便多喊几个人手,叫那些在车厢里头猫着的大爷下来帮个忙,倘若车轮陷到泥浆里头,这车货就得叫雨水泡发,赶紧。”
后半句话,老吕近乎是扯起调门吼出来的,只因风雨甚急,且天上惊雷阵阵,几乎要将人两耳贯破。
孙姓的精瘦后生点头,而后摧马便朝前头奔去。
老吕则是翻身下马,不顾豆粒大小的雨水砸起无数泥浆,挽起袖子便朝马儿周身望去。这举动可是相当涉险,稍不留神,以马匹的强健脚力,生生踢碎常人胸肋,踏裂颅骨都是轻而易举,更别说如今马儿受惊,倘若真是一脚踢去,九成能将老吕踢剩半条性命。
然而老吕却无暇顾及,只是拿斗笠将急雨稍稍遮挡,而后便极仔细地端详马匹身上究竟有何异状。秋雨如泼墨,渐渐将汉子浑身打得发冷,连同牙关也有些上下打磕。
不出盏茶功夫,汉子便已然将马腹马口,连同马尾与套索皆尽翻看了一遍,横竖未发现什么异状,只好裹了裹叫雨淋得透彻的衣裳,侧过身来使双膝夹住一条马后蹄,朝令一条后腿摸去。
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搁在往常,绕是老吕这等对马匹病灶极熟悉的老手,也是不敢轻易去动马腿,可忧心车厢当中货物受潮,却也还是强行摁住马腿,隔着雨水泥浆探查情况。
“果真如梁校尉所言,这滂沱大雨下得甚是及时,借着雨夜行事,确实要比阴天还要便捷许多。”
武陵坡上有一处小亭,历来是颐章境内守军瞭望所用,闲置时候更可供行人歇脚,颇为便利。按照平常入夜时分,颐章守军便有人来此点上灯火,也好给往来之人些光亮,免得失足崴脚,可今日却并无灯火,掩于阴影当中。
亭中端坐两人,说话之人以白木覆面,声音在雨中极细微。
“几成?”梁校尉权当没听着覆面之人的恭维话语,依旧端坐,腰杆挺直。
覆面人笑道,“十成。”
梁校尉挑眉,神色有些玩味。在他看来,敌手并不算弱,更何况当中还有位大抵已越龙门的能人,算上今日借与覆面之人的三十来号兵甲,大抵也只是堪堪能与之战个六开四,这位覆面人的后手究竟如何,他也是极好奇。
所以他开口道,“若是我只出十人,又当如何?”
亭外紫雷接地,于一刹那之间将群山都照得亮如白昼。
覆面人的白木面甲,更是映得惨白如纸。
“依旧是十成。”这人笑笑,笑声在面甲当中憋得极古怪,“其实即便您不出一兵一卒,在下手中的把握依然有十成,只不过您插上一手棋,局势便又有些不同了。”
覆面人似乎丝毫不急于出手对敌,反倒是站起身来,打量了会亭外的雨水,“实不相瞒,那位足矣将胜算化为十成的能人,同那位大人关系匪浅,若是您鼎力相助,足矣能在兵甲损耗不多的前提下,博得那位不少好感。军职往上踏个数阶,也并非什么难事。”
“官位坐到那等高度,若无意外,雪中送炭的事儿恐怕是百年难遇,不过锦上添花的妙事,何不举手为之?假使将来有一日平步青云,迈步入京进金銮,真做了盛威赫赫的梁大将军,恐怕齐陵武人都得眼热得发烫,届时,您要谢我,我还当真不敢接。”
“以袍泽性命,换得身居高位,绕是我也有些不忍。”对于这覆面之人这番话,梁校尉不置可否,只是幽幽说道,神色阴郁。
覆面人闻听此话,语气当中笑意更甚,使得整个白木面甲都有些颤抖,朗声道,“素闻梁校尉极擅同人做买卖,起初我只当是线报有误,可此番但是信了八九分。我听探子说,您是近一年才叫上头调来此地,仅一载时日,称为袍泽之情,怕是年份还不足吧?不过也请放心,事成之后,我自当替您美言几句。”
校尉站起身来,冲覆面之人抱拳,“武陵坡守军校尉梁鲭,听奉调遣。”
“将军何必如此。”覆面人把梁鲭双手托起,“古时候传说雨夜杀人,待到骤雨停歇过后,天儿上便能扯出满天红霞,倘若是两军对垒死伤惨重,那云霞便犹如气蒸大泽一般,旺祥至极。区区三四十人,大抵也只能生出那么一丁点红丝罢了,忒扫兴。”
梁鲭听着这人缓缓道来,语调之平缓,仿佛区区三十几口人命,全然不足调动这位古怪人的胃口。
连天秋雨之下,老吕摸了马腿,却是浑身猛然一颤。
马儿腿蹄交界的脚踝处,有两枚极细极细的木秆,乍一触碰时候甚易叫人忽略,将这两枚细软木茎当做马蹄硬鬃,可老吕却是极仔细,将这两枚草茎捏在手里,却是一时间不敢拽动。
两枚木茎在江湖里头还有个别名,唤作一络索,乃是挑柔韧草木茎使文火烤成,又添了几成柔韧。虽说搁在掌心当中颤颤巍巍无法立直,看似不堪大用,然而江湖当中,一络索的恶名之盛,更甚于匪窟山寨。
这倒并非是一络索有神妙之处,究其本身,也不过是将马匹腿脚困住,无法挣动而极难察觉,除此之外,只不过是两根坚韧木茎罢了,与法宝一词没半点干系。
最为耐人寻味之处,是一路上老吕韩席,乃至孙姓后生皆在这两头马儿不远处,隔着一干人手把木茎穿入马足踝里头,将马儿牢牢锁死脚步,又是何等的能耐。
昏沉雨夜,老吕不觉浑身血都凉了下来。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以老蟒筋拽不怒威
雨势越发急迫,连无数山石草木也叫泥水冲得松动,随流而下,令本就崎岖的山路更为泥泞难行。
孙姓后生照老吕所说,同当家的与老三斤知会一声,随即便调转马头,沿着已然拉开极长的商队回返,马蹄踏雨多有打滑时候,却仍旧是甩开马鞭,朝后头狂奔而去。
借着偶尔雷光,后生远远便瞧见了老吕有些佝偻的背影,可令他心生疑惑的是,老吕掌中掂着一柄刀。
周遭从车厢中走出的一众汉子,也是手中掂着兵刃。
精瘦后生连忙眨眼向后观瞧,却见商队之后,有无数黑甲朝前逼去,急雨泼在甲胄之上,于惊雷当中不似人形,反倒极像是无数怪虫,密密麻麻沿山路摧压而来,分外峥嵘。
老吕亦是听清耳后的马蹄声,背对孙姓后生喊道,“这伙贼人箭法极准,千万莫要近前,速去找其他人手!”
也就是当下情势紧急,其实老吕还有几句话未曾明说:方才他打马蹄处够着那两支一络索,便觉得此事极蹊跷,寻常劫商断道的贼寇,大都是冲着商贾货品而来,即便是欲强行逼停车马,多数手段也不过是陷坑绊索这等明面法子。一络索则是同这些法子不同,属于相当隐蔽一类,若非有经验老道者,压根就不会在意马蹄处的两枚草茎,故而多用于军中。
如此一来,老吕自然就添了三分小心,顺手将车厢当中的长刀拽出,横在胸前,又令周遭下车帮忙照看马匹的众人各自握好手头兵器,这才小心翼翼压住马腿,将数枚一络索从马蹄筋肉当中抽出。
仅这么片刻功夫,身边的汉子便朝老吕肩上拍拍,往商队后头一指。只见数十位身着铁甲的黑影从山腰当中显现,甲胄在雷里映照得通明油亮,煞是骇人。没等老三斤搭茬,那汉子便被一枚铁箭穿了头颅,一声未吭便跌在雨水当中,死得极透。
血落雨水当中,哪能如话本当中所说盘桓良久,乃至晕成一片红酥琥珀,自然片刻之间便已无痕。
人命亦是如此,死在江湖里头,就只是死在江湖里头,所谓壮怀激烈,苍凉怆然其实半点也无,空余一张破漏皮囊砸在泥里。
老吕在这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时间也是不短,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故而也没空去看那位脑袋被射了个通透的弟兄,只是吩咐几人当心,取来车中硬盾顶在前头,莫要再让暗处搭弓之人偷袭得手。虽说表面上并未表露半分异样,可老吕心中却是又沉了一分。原是雨中出箭极为难中,倘若几粒雨滴砸在箭杆上倒还好说,但这等大雨滂沱雨点连绵的天景,砸在箭杆上的雨滴之多,想来也能将本来瞄得稳当的箭羽砸得歪斜:再者夜雨当中视野极差,加之泥浆迸溅,商队上下并无火把亮起,此箭仍旧能直直射中,拉弓之人,想必也并非是寻常人。
再说一般贼寇大都不佩甲胄,一来是甲胄价钱不菲,二来山野当中身披铁甲,常人更是难以身负铁甲走山串岭,当然也就罕有人如此穿戴。而今日却是并非如此,弓手箭术极精,且这些黑影皆是身披鱼鳞甲,虽说前行缓慢,可依旧是能瞧出步子相当稳健,并不是那些山野流寇所能比拟。
故而老吕压根就未敢有半点掉以轻心,而是直等到孙姓后生骑马归返,这才朝后者叫道。
那后生也是瞧见了山坡下那数十披甲的黑影,也是瞧见了一位汉子躺倒在地,心中亦是明了,来不及应声,便俯身催马朝云仲车帐当中奔去。
精瘦后生想得其实并没有半分错处:若是唐不枫在时,他定会先前唐不枫车帐当中叫人。原是唐不枫对敌极多,除却身手高明之外,经验也是极为老道,雨中对阵也有数次之多。商队上下兴许有人争论老三斤的锤与韩席的箭究竟孰高孰低,但唯有唐不枫的刀,十年来稳居商队之首,并无人抱有半分唐疯子徒有虚名的心思。
然而眼下唐不枫已然那位漠城女子周游各处,商队上下能耐处在头里的,便只有云仲一人。那回刀剑迭起的文斗,商队这群弟兄皆是看在眼里,究竟能耐如何,大抵也是心中有数,于是这后生便将身子伏低,趴在马鞍桥之上规避箭羽,朝着云仲车帐便是拍马而走。
山间亭子当中,方才那一箭梁鲭看得分明,面前这位覆面之人仿佛压根就未曾准备半息,便已然将背后大弓摘下,轻飘飘地拽满弓弦。
只一箭,数百步外那位汉子便应声而倒,只留下弓弦震颤声不绝于耳,乃至一时将雨声都隔绝在外。
梁鲭自问,若是天朗气清,数百步距离正中靶心,于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可这等架弓便射的控弦能耐,的确是令他惊惧,何况外头雨水甚急,无光无月。就连平素对箭术极为自负的梁鲭,也不由得承认这一箭极为惊艳。
“可惜了。”覆面人轻叹,随后举弓不动,再将身旁箭囊中的铁箭抽出一枚,搭在弓上由两指扣住,稳悬不动。
雷霆淌落,在天上绵延许久,这时梁鲭才看清,原来那张牛角大弓,弓弦乃是老蟒筋。齐陵民间讲究蛇长三丈才可称老蟒,若是年份足够或是服下什么天生地养的宝药,这蟒便可化作大妖为祸一方,非人力能降,且老蟒极为狡猾滑溜,但凡觉察到敌手人多势众,便会自行隐匿于钻打出得蟒窟当中,数日不显踪迹。若想剥开这么条极为连贯完整的蟒筋,难度可想而知,即便是齐陵朝中武官的上五侯,亦是难求一条老蟒筋引为弓弦,足可见此物之稀,当属贵不可言。
“两三载前,我随那位大人外出游猎,机缘巧合之下逮着头五六丈长的畜生,剥皮去骨得蟒筋三丈有余;那位大人看着捕蟒奇景爽快,赐我半丈蟒筋,若是梁将军对这玩意儿有意,下回给您也带两条便是。”覆面人缓缓道来,就如同逮住条长虫一般,哪有半点在意之感。
虽说这覆面之人看似谦卑恭敬,可梁鲭却是不由得又将腰杆挺了挺,将眼帘往下又垂了垂。
虽谦和恭敬有加,然不怒者自有威势,更甚天上雷雨万钧。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掩柴门
“若是无这档子事,我倒还真想将多年来研习箭术的微末心得传出去。可惜世上并无光阴回溯的时候,我也更无两颗脑袋用以抗命不尊既然是为主子排忧,那即便是为人所不齿的龌龊勾当,也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听过这句意味颇为萧瑟的言语,梁鲭有些错愕,更是觉得极诧异。
这么位在朝中位居一人之下大员的眼里红人儿,为何无端便吐露出这等伤春悲秋的话来。若是这位都伤春悲秋,那他这区区一个边军校尉,还不得成天哭天抹泪?故而梁鲭一时略微皱了皱眉。
“何为可惜,待到你再多些年纪,想来也会懂得其中滋味,如今提及此事,还是为时过早,且先做事就是。”说罢,覆甲之人便缓缓松开弓弦。
老蟒筋震颤不止,破开层层雨幕,恰似瞬息之间,先见箭杆闪动,后闻其声。
孙姓后生已然抵达云仲车厢当中,刚将马缰勒住伸手敲打车厢,而后便觉后心一阵凉意。
血水从胸口出,而转瞬间便被雨水冲开,往复不止。
孙柴看看胸口,惨然一笑。
他原本便是无父无母,打记事起,便只有位大他五载的长姐将他拉扯成人。可穷家女子,家中并无半分地产,仅靠着些针线手艺与低贱活计,拉扯自家尚且垂髫的弟弟,自然是不堪重负。于是孙柴八岁这年,为凑足私塾的学钱,长姐便将一枚草标插在发髻上,含泪将自个儿卖给了个富贵人家做丫鬟。虽说府上杂活儿辛苦了些,不过一月三旬当中,总有一旬时日可还家同弟弟相聚,再说三载期满便可将押契收回,倒也的确能解一时之急。
可孙柴在长姐还家之时,常常能从衣衫破陋处瞧见些斑驳伤痕乃至于鞭笞过后的红痧,乃至有一回,长姐还家过后便躺倒在床头,恸哭不已,直哭到第二日东方发白。
孙柴原本以为,自家长姐在富贵人家受了欺凌委屈,待到自个学业有成考出个应殿状元,穿官袍珠靴再回乡讨债便是,可还未到三载期满,长姐便再未曾回过家。
直到数日过后,孙柴才从长姐做丫鬟的那家富人宅邸中探听到些许消息。自家长姐失手打碎了一枚瓷瓶,便被强行卖到了青楼,青楼老鸨见长姐颇有几分姿色,笑逐颜开地递给那位吃得膘肥体壮的富人二百两银子。
再后来,精瘦至极的孙柴拎着柄柴刀,便要同那户富人拼命,却是被途经此地的老三斤拦下,几乎是硬扛着这位双目赤红的少年,生生走了五十里山路,扔到商队当中。
谁也不晓得,老三斤这等不愿耍口舌的糙汉,是如何将形同疯魔的孙柴劝到商队当中的,只晓得商队最末,多了个精瘦倔强的小少年。
孙柴极爱逛青楼喝花酒,每至一处,便要去青楼泡上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这才眯缝着一双血红眸子跑回商队。众人皆打趣说孙柴虽说瘦弱,可功夫的确不赖。
可他曾对商队弟兄笑言,自个儿还是个未曾尝过婆娘滋味的雏儿。
孙柴挣扎着拍了拍云仲的车厢。
又是一根铁箭箭尖穿心而过,可只是微微透出一角箭头。
长姐给他取名单字为一个柴,意为日后哪怕是位无甚建树的打柴郎,也要每日过得悠然自得。
可少年最后还是死在了江湖里头。
孙柴一直瞧着那两根箭头,目光当中尽是了然。
他只说了声姐。
亭中覆面之人叹了口气,瞅瞅手中那牛角大弓,沉默半晌,将弓递给一旁的梁鲭,未等后者出言,便朝亭外走去。
“送你了。”
亭外狂雨绵绵。
亭外冷风习习。
正好初秋。
云仲今儿个睡得极早,原是下晌又喝了几杯酒水,又是将秋湖激得在腹中乱窜了一通,筋疲力竭过后,便裹着厚实衣袍睡去。
故而早在孙柴马蹄踏近时,云仲便已醒转,所以方才种种,并不止梁鲭与那位覆面之人瞧得清楚,近在咫尺的云仲,其实看得更为清晰。
就连那位并无深交的孙柴,中箭时候从胸口喷溅出的血迹,都仍旧挂在车帘之上。
雨水并未淋湿那滩血水,所以少年双目当中的朱红,于火折当中更为鲜活,乃至鲜活得刺痛了少年的双目。
稳坐车帐当中的云仲并未撩开车帘,而是转过头去,从车厢后座当中的暗格当中取出一柄长剑,又是将一件练剑时候穿得破烂无比的外衫放在膝前,撕成布条斜扎在肩头,连剑带鞘插到布条当中。
窗外老吕听耳边有马匹哀鸣嘶叫声,于是拿硬盾遮住面门,往后瞥了一眼。
孙柴坐骑之上,空空如也,唯有马儿徘徊在云仲车前。
车帐之下,有位瘦弱的年轻人,后心插着两根铁箭,手足舒展,面朝武陵坡,如同卧坡而眠。
“云仲!你他娘的还个等甚!”老吕大吼。
亭中有弦响,正好同这声吼叠于一处,几不可闻。
车中的云仲正拿起一柄未曾出鞘的长剑,要插在背后。
此刻少年背后,已然背了六七柄长剑,暗格已空。
这柄抓在手里的剑,乃是那位城主托人相赠,府中其余古剑,皆已被那五百剑气摧折,唯独剩下这柄。
剑柄有三字,掩柴门。
弓弦炸响之际,云仲正将这柄掩柴门收到背上,铁箭击于车厢至薄处,透木一尺来长,兴许是凑巧,正好磕在剑柄之上。
云仲最终还是没把这柄剑放在背后,而是抽剑出鞘。
又是三箭,皆是自车前帘中穿过,却是被少年一一以剑扫做两段。
如同不晓得有人拽弓一般,少年晃晃悠悠下了车,架起匐在地上的孙柴,把后者仔仔细细搁在车厢当中,盖上了那件厚实衣裳。
箭羽不绝,险些将少年车厢射了个通透,却横竖未有一箭能中。
那头杂毛夯货亦是未动,少年上前拍拍这头夯货的脑袋,将车套一剑削断。
还未翻身上马,少年却是想起当日与唐不枫文斗之时,这位姓孙的同辈眼中精光闪动,像极了去年冬里喝的那壶庆三秋,在昏暗油灯之下映出的酒光。
“吃我这么多豆饼细粮,也该动动腿了。”少年拍打拍打马肋,从身后拽出柄长剑。
于是在梁鲭眼里,山舞银索下,一头花色如纷乱云锦的马匹,驮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直冲山间小亭。
那白衣少年的剑光极亮,那马儿的足力极强,真仿佛一片彩云裹着一朵白云,白云之中生有赫赫雷光。
车厢当中那柄掩柴门,正好躺在孙柴身旁。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夏去秋风起,砍人好时节
梁鲭从军年头极长,眼下却也挑不出少年举动中的半点毛病:对垒之中若是留着箭术极佳者,必定要吃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般浅显道理,自是人人皆知;可眼下恰逢雨急,鲜有人能如此决然,孤身一骑便朝弓手处飞马而来。
而最令梁鲭错愕的,便是这匹看似毛色杂乱的劣马,奔驰之际却是端的疾如飞火,仅是吐息一瞬,便已然是驮着那少年掠过小半段路程。速度之快,竟丝毫不比齐陵武官大员家中那些个神骏逊色,光说足力,还反倒隐隐压过一头。
不过这等时节,梁鲭自然不会过于留神那匹马儿,倒是双目紧盯马上那位威势同样浩大的白衣少年,顷刻之间,又是射出两箭。
这两箭不比先前,此前数箭,大都是以势压人,存了将少年锁死在车厢当中的念头,故而大都是直定定射向车厢之中,而并未有太多阴狠之意。
这两箭却是不同,直奔云仲胸口与马腹射去,一前一后,极为刁钻毒辣。若是云仲让开直奔胸口那箭,马儿便无法顾及,九成能叫这锋锐至极的铁箭剖开肚肠,将上头的少年甩到一边,如此一来未等交手,少年便要落入下乘;若是云仲只顾暇朝马腹的一箭,那梁鲭则是有八九分把握,一箭将那白衣飘飘的少年射下马来。
虽说射艺不见得能同覆面那位比肩,可军营中人,向来不以技法分高低。
从军多年的梁鲭,练得便是杀人技。
梁鲭的确赌得没错,云仲骑术向来极差,更是不通马战,也只是驾驭这头夯货,才勉强不至摔落下马,可即便如此,马匹步子仍旧是有些拖沓。眼下这两箭先后而至,少年只得将面门那枚铁箭拨开,再俯身去拦那枚直奔马腹的箭羽,却自然是应对不及。
可少年与梁鲭皆未曾想到,那头夯货却是嘶鸣一声,迎着箭尖跨出一步,随后于平地之中,连人带马跃出丈许来高。
马蹄刚好与箭羽齐平。
更好似踏箭而走。
少年不晓得,其实当初吴霜打车行里头租来这么辆马车,却只是掏了车厢的价钱,并未租马。
吴霜向来抠门得紧。
原本一人一骑与亭内梁鲭,便只剩二三十步,马儿一跃之下,却是已至近前。
马并未挂鞍。
于是云仲便不由自主得抬起腿来,朝马背上轻轻一蹬。
如同梨花寨当中踏上老蛇后脊。
于是少年又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剑,连同手中剑合为一处,行气更为圆润无碍,连同腹中秋湖亦是震颤不已。
登楼成双,下楼并对。
亭外大雨如油,泼亮一对剑光。
山上亭台,当年乃是齐陵与颐章守军合力修筑,取画檐山滚落山石切葺,亭身坚固至极,乃至于亭檐都是以一抱来粗的褐槐制成,极为牢靠。
少年两剑斩断硬槐檐,生生从亭边截断一块,依旧去势不减,朝梁鲭项上削去。此等动若雷霆的剑势一出,铿锵声过后,那两柄长剑剑刃登时便有些发卷,剁在亭子当中,更险些将剑身崩断。
一式下楼,梁鲭只是朝斜向侧过步子,并没有半分滞塞,反手拽出腰间刀,朝少年脖颈抹去,丝毫未有慌乱之意。到底是同山匪流寇生死相向数载的军中校尉,应对之快,并非旁人所能比拟。下楼一式虽说极快,同其余招式相比,更胜在以势压人,况且动若石火,稍有不甚,连人带兵刃皆有被齐齐削断的可能,甚是凶狠。
但此式难以变招,多半是直上直下,稍有变化,力道便要弱去六七分,再无那等浩大威势,故云仲对敌,向来不愿将此式化为其他方向。却没曾想一击之下,叫经验老道的梁鲭闪过剑锋,反倒是朝他递出了角度颇为毒辣的一刀。
少年连忙转剑相还,双剑对双刀,一时间将石亭当中的残存枫叶都搅动得乱舞。
梁鲭的刀法并不花哨,刀刀皆是朝要害挑去,虽说刀法尚且不及唐不枫那般凝练自如,可胜在手持双刀,却能使得刀法丝毫未有走形的趋向,刀剑交击十余回合,反倒是愈发稳健。
绕是云仲双剑轻快,也未能在片刻之间寻到什么错漏,加之夜里争斗,二人都携了点小心,试探过后,便各自稳住步子,朝亭中两侧退开。
“看样你家商队的当家的确没多少余钱,竟找了这么个半大小子走江湖。”梁鲭定睛打量过后,便将嘴角勾起揶揄道,“小子,这等年纪不在家中同爹娘撒娇使性,跑来这处送死作甚?”话虽如此,可梁鲭心中却是有些骇然。齐陵军中并不乏年少时候便膂力惊人者,这等将才,大都年纪轻轻便叫上头委以重任,前往四方抬升见识身手,也好在战时用于军阵当中。
可眼前这少年的身量模样,即便是手持两剑,却仍是存留有三分稚气,再瞧瞧少年发髻,绕是梁鲭在军中见识过无数少年得志的苗子,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奶奶的,这年头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能有这么一手炉火纯青登堂入室的剑术,若是再给这小子几年,江湖上恐怕就真要变天了。
闻听梁鲭出言,少年只是扭扭方才下楼式震得有些发酸的肩头,回了一句,“关你球事。”
少年此刻确实只想砍人,于是刀剑磕碰声再起,乃至压过了天上小雷。
坡下身批鱼鳞甲胄的黑影已然将老吕在内的十来位汉子团团围住,却并未出手,反倒是分出数人,直奔石亭处。
毕竟是相处一载,这些位披甲之人皆是晓得梁鲭的身手,更是瞧见了方才那位白衣少年踏骑出剑的赫赫威势。商队之中有这等本事能耐的,大抵便是那位覆面之人此行的目的所在,于是六七位裹甲人影散开,径直朝石亭而去。
老吕握了握掌中刀。
甭管是坡下并无篝火的军营,还是这群裹甲人的阵列排布,于他心中,其实已然猜到个七八分。
掌中湿滑无比,早已分不清其中究竟是汗水淌落还是雨水连绵。
刀光起。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湖蠢人
刀光一起,老吕便有些后悔。凭他与这十来条无甲无弓的寻常汉子,硬拼几十位身着鳞甲,披挂齐全的齐陵边军,胜算可说是连一成都无,更别提杀出重围去帮衬云仲。
云仲此举,其实在他看来,毫无疑问乃是上上之选:双方对敌,若是有位箭法极强的弓手锁死阵脚,他与这数条汉子的命,说起来只在人家弓弦往复之间,更别提如今几十位军中兵甲横亘在前。
少年冒着铁箭直冲亭中,大抵只是为这十几号人争出一口喘息回旋的余地。既然如此,他老吕无论如何也得出手帮衬一二。
然而令他最为窝火的,便是石亭中斗得刀剑响动震天,为何前头当家与老三斤还未曾察觉,这近乎半个时辰以来,甭提老三斤前来接应,就连个人影也未曾得见。
诸般无奈之下,老吕还是领着这十几条汉子强行突围,虽说有些以卵击石的犯险意思,可总要好过坐以待毙。
“看样还是小觑了这位边军校尉,这一趟出动的人手,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上不少。”覆面人下了石亭,不多时便听着后头偌大响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杂号校尉携领的边军,恐怕只在三四十号而已,边军大部军权,还是落在四镇将军手里。能调动这近百号人,虽说有些坏了规矩,可也不得不说是能耐。”
梁鲭调兵遣将时,他可是看得明白,山这头守军的确不过几十,可傍晚时分,山那头倒是来了位颐章的兵甲,说是送些菊酒与众人尝尝,随后便入了梁鲭军帐,直到小半时辰后才上马离去。
“本想着同镇南将军要些人手,可那老头向来同大人不对付,却是没想到这梁鲭能耐非比寻常。既然有这般能耐,不如多撑上一阵,也好令我同老友叙叙旧,若是不明不白就这么死在此处,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汉子将面甲摘下,随手扔在泥水混杂的山路上,瞧着那块木面甲如同一叶舟,摇摇摆摆直下武陵坡。天上无数雨点砸在面皮之上,丝毫不觉凉意,反倒这阵清凉袭来,颇有些心旷神怡。
此人缓缓而行,不多时便至商队前段。
夜雨渐薄,商队中有人抹了把面上血水,无意间抬头望见那位缓缓而来的汉子,刚想挥手大呼,却被身边一位眼疾手快的披甲军士紧赶两步,一刀剁入了半条臂膀,一声不吭便躺倒在地,昏死过去。
老吕这回倒是的确失了算。
商队前头,并未因有当家的与老三斤坐镇轻松许多,眼下反倒形势更为吃紧,就连当家的这等不熟武艺的文人,都是身负几处创伤。
原是不久前孙柴离去过后,商队前头便四散逃来不少人,这伙人均是行商之人的打扮,奔走之际口中大呼前头有巨石滚落,压根不顾商队众人劝阻,死命朝后奔去。老三斤见这群人皆是吓得魂飞魄散,也未曾出言阻拦,反倒是任由这群逃难人向后逃去,却不成想这群自称逃难之人的汉子还未向山下跑出几步,便齐齐转身抽刀,朝商队当中并无准备的众人出刀。
顷刻之间,商队前头二十几号人便折损近半,这群看似行商打扮的军士,下手不可谓不狠辣。
那摘了面甲的汉子朝商队头前围堵的军甲挥了挥手,掏出枚腰牌晃了晃,示意众人且先收拢军容,过后再战不迟。
当家的咬牙拔出肋下一枚箭羽,狠狠甩在泥水当中,怒视那位径直走向对面的汉子,“韩席,你果然不是好鸟。”
汉子正是打斗开始便消失无踪的韩席,此刻甩了面甲,登时便引来商队中人一阵惊愕,随后便是骂声层起。
“是不是好鸟,你可说了不算。”似乎经此一役,原本口舌有些不清的韩席,嘴皮儿都比以往活泛了两分,瞅着剩余的十几号人,笑意盈盈。
“当初你随另一商队走南闯北,说是偶遇匪巢,结果商队上下五六十口皆尽死无全尸,只剩你一个逃出生天。我来问你,今日之事,与当初是否相仿。”当家的忍住震怒,朝着对面好整以暇的韩席吼道。
“废个甚话,且一锤给他轰个对穿便是,将他心肝掏出瞧瞧究竟是黑是红。”老三斤一向是性子暴烈,举起手头染血双锤,便要冲出阵来同韩席搏命。方才一战,当属老三斤最为横勇,手中双锤生生捣碎三四位兵甲的脑仁,且尚有余力,眼下却是被当家的拉住。
韩席听当家的此话一出,笑得甚是肆意,“没想到偌大一处商队,唯有你算是心中有数。我初来时,这些位商队当中这些个老弟兄,人人见我都如避瘟神,说是出门在外遇上这么位晦气货色,到头来免不得叫我坑害。正因如此,想当初我前去老宅处,才未曾拿下老桂的头衔。当初我还有些忿忿,可细细想来,这倒也没错。”说罢,韩席掏出方才那枚腰牌,冲当家的晃晃,“此腰牌上纹青雀黄鹤,即便是齐陵寻常百姓都晓得这徽记当中的意味,想必你也是心中有数。”
当今齐相官袍样式,乃是齐陵天子一手钦点,上有青雀欲踏黄鹤背脊,青雀意为玲珑通彻,黄鹤意为持重老道。
这块青雀黄鹤腰牌,在齐陵当中,所持者不过三人而已,位位皆是齐相身旁暗子。
“齐相年岁渐长,眼里头的沙砾便尤为刺痒,自然要我们这等做下人的替齐相好生吹拂一二,上回亦是如此。”韩席面色不改,伸手朝坡下指指,“想来途经城县,当家的你也瞧见过那少年的画像,向来你二人便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为何不早将那少年郎赶出商队,也免得落到今日这等身死道消的景象。”
当家的沉默片刻,瞧着山间零零散散的凉雨,呢喃了一句,“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子挺好的?”
韩席眼睑微动。
“虽说本未曾想到有如今这等杀身之祸,可答应人家的事,我等不愿反悔。”老三斤见当家的步子虚浮,连忙架住后者一臂,缓缓将他搀起。
“这江湖早就不是当初的江湖喽,上有朝堂官府仙家洞府,下有生计难持,有这么个还不错的年轻人一脚踩在里头,我二人自然要帮衬一二,起码替他家师父看好弟子。说是为图那几两银钱也好,瞧见年轻时候的自个儿也罢,终归得护着他到颐章境内。”
“你也是老江湖,应当晓得咱们这辈人,江湖无非就是规矩二字,若是没了江湖规矩,那这江湖,得多无趣。”
老三斤同当家的对视一笑。
原来江湖里头你我皆是痴人。
无数人趋之若鹜,大抵皆是因此。
半生皆为银钱困,去时才知秋风过处难凉人心,秋雨擂菊亦余留香。
得给江湖留个种。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八章 益水龙钓蟹,仙人过武陵
武陵坡往内百里外,乃是一处百里沃野,地势当属一马平川,按说极适宜耕种,但眼下星夜之中,并无半点谷物,乃至连住户都无半个,唯有无数军帐陈列,在朗朗星夜之中,极目远眺,无边无涯。
颐章有这么门规矩,每逢初秋,秋集开放之时,都要在此处练军数日。大抵乃是因颐章如今的皇上,当初亲自于武陵坡种下野菊,几位极擅阿谀奉承的朝中武将一合计,便于数日后将账下亲卫带到此处,操练了一番。
却不成想,本来此事的缘由,乃是这几位堪堪踏上金銮殿的武将用以表表忠心。可此事冒到天子耳根当中,却是引得那位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御笔一挥写了篇圣旨,令颐章国境上下闲置兵甲,每年皆到此处练兵十日:一来是秋冬时节人困马乏,一旬操练足可将上下兵甲精气神调动起来;二来是令三军谨记,虽说盟约尚在,可切莫掉以轻心,平日里奋勇当先,说不准来日便可在沙场建功。
连同那几位被同僚消遣为哗众取宠的几位武官,官阶也是提了又提,于是当初那些个调笑针讽,不约而同便换为了赞许之语。
如今虽说这位权帝早已入得暮年,可这每年操练兵甲的事,文武百官皆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阵势极大。原因倒也无他,只是这位权帝虽说年过古稀,可身子骨依旧硬朗,每逢操练之时常常举銮驾前来观赏,如此一来,百官便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敷衍,力求将这练兵之举做得至臻圆满。
往年操练伊始,皇上便早早来此观瞧,绫罗伞盖,凰辇骏足,极为气派,而这回却是与往年不同,唯有几位天子身边的近臣来此督管,并无凰驾来此。不少军中大员皆是有些狐疑,却迟迟未有人胆敢提及此事。
毕竟纵使这位权帝雄才大略,胆魄无双,可还是有老去的一日。其中暗流涌动,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军阵之外数十里处,有条极细极小的溪水,名为益水,虽说水流极微,就连小舟一叶都未必可载,却是自古长存,始终绵延不绝。此处村落当中的百姓大都以农耕为生,借着那处练兵地所剩不多的沃土,倒是也不比担忧收成,闲暇时候便顺手朝溪水当中抄上一网,倒也偶有所得。
益水边上,前两日来了辆马车,看车里的挂件摆设,似乎是位大户人家,车中只有一位瞧着年纪刚过花甲的老翁,与一位剑眉虎目的年轻人,除此之外并无家丁随从。故而在益水边上的这些位百姓,倒也并未觉察出什么异状,只当是这位富家翁携后生子嗣出行,路遇益水心头惬意,寻思着在此处小住几日。
“翟大人,时辰不早,不如先去休憩,明日再前来此处垂钓不迟。”那位俊郎年轻人走到老翁近前,俯身轻语道。
老翁手头拎着柄掐玉钓竿,身裹绣金灰袍,虽说衣着极为富贵,可打眼观瞧之下,除却外袍上绣金线,浑身便再无值钱的物件。老翁闻听此言,“年轻人急个甚,我先问问你,咱朝有位女书生箫洛尘,你可曾听过?”
“箫先生乃是颐章五文君之一,素有贤名,当得起文坛当中的中流砥柱,在下自然晓得。”那年轻人依旧是低头答道。
老翁点点头,似是极赞赏,“想不到你也能涉及些尘世文坛中事,的确不错。我常同你说多瞧瞧世间百态,哪怕随意瞥上一眼无关紧要的琐事,非凡不会延误了你习武修行,反倒可有无数裨益。老人家讲说开卷有益,可世间种种,不都是卷卷书册?就是这个理儿。”
自觉说得有些串题,老翁轻咳两声,将手头钓竿稳住,这才又开口道,“箫家那小女子曾言,生平何苦久眠,老去定得安然。此话甚得我心,人生世间,倘若因片刻歇息而误大好时辰,若是到了地府冥君眼前,纵使生有数千条说客之巧舌,也占不到半分理儿,你说是也不是?”
年轻人却并未搭话,只是直起身来,朝后身猛然打出一拳。
益水震出条条波纹。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位身量个头极高的书生,倒退两步,随后便朝着溪水方向的老翁作揖道,“在下赶路之时,听闻老丈这一席话,颇有些神驰意动,故而显露了踪迹,多有惊扰,还请老丈切勿怪罪。”
见这书生并无敌意,那位剑眉虎目的年轻人反倒略微皱眉。
他这拳的力道,怕是早已破了三境之人的肚肠,况且这书生似乎的确并未设防,叫他一拳轰结结实实到小腹,却只是退出两步,的确有些不寻常。故而年轻人并未将拳头放下,而是静等那位老翁出言。
“无妨无妨,我这后辈习武成痴,动辄便想同人比划比划,想来也算是冲撞了你,大不了,叫他陪个不是也就罢了。”老翁摆摆手,下头那两只蟹的确鸡贼,一连两日都拒不咬勾儿,眼下这拳震溪水,今夜十成是逮取不得,于是老翁收起钓竿,不再有垂钓的心思。
年轻人连忙摆手,“老丈无需如此,若是无事,我便先行赶路,两位就此别过。”便急忙抬足前行。
“你家师父,如今无恙否?”老翁笑道。
书生一愣,再回头观瞧时,却是目中泛起明了之色,刚想行礼,却被赶近前来的老翁扶住双掌。
“何需如此。”老翁笑道,“不过我此行前来之事,切莫声张。此番前来,一来是正好借此机会,瞧瞧宫中军中,究竟谁耐不住性子,将脖颈抵到寡人的掌中刀上;二来,便是给你家师父个交代。巍巍颐章,竟然令那南漓的疯婆娘与齐陵的暗子混到了南公山脚下,寡人想看看,偌大一片画檐山与两道国门,难不成当真变为了他国的囊中物。”
不出半个时辰,无数军帐上空,有位书生踏月而行,浩浩荡荡。
恰似仙人过武陵。
人世行剑 第一百七十九章 浩荡亭中剑气倾
石亭当中,二人仍是未曾分出胜负。倒并非全是因梁鲭刀法过于高妙,而是坡下驰援而来那几位身着鳞甲的齐陵守军,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将剑势愈发壮大的少年抵住,使得后者难进寸步,这才勉强将已然落入颓势的梁鲭救下。
即便如此,梁鲭仍是身中四五剑,就连往日裹在袍内的软甲,亦是被少年手中双剑割出数道长痕。
齐陵军中但凡校尉以上军职,皆配有这么件极瓷实的附链软甲,起初赐甲,只为免战时叫流箭射得对穿,致使账下军士群龙无首,耽搁了战时。可自打盟约一立,这软甲大多便是用以应付流寇山匪,又因其极轻便,披甲过后甭管是马上步行,均是轻快无比,故而历来为将官所喜。
任凭哪户流匪也不胆敢在边境镇南大将军的地盘流窜。原是这些年来战事已熄,边境驻军虽说不经战事,但却是休养得兵强马壮,个个都寻思着出外提几颗匪寇的脑袋,哪怕是挣不来多少军功,也能用以解闷。于是尤其国门边境处,匪寇向来不敢近前一步。
话虽如此,可梁鲭却是从未将这身软甲卸去,除却盛夏恐捂出一身夏痱,其余春秋冬日,即便夜里也是着甲而眠。军中曾有人戏言,梁校尉至今未曾娶妻,怕得是日后妻儿热炕,冷落了这身软甲,再说云山细雨之际,那软甲外头的链片,想必能咯坏了媳妇儿的细皮嫩肉。
可眼下,梁鲭的一身软甲早已是处处开裂,那少年的剑招半点也无花哨可言,却是剑剑不离要害。也是多亏了梁鲭腿脚步子极快,屡次让开足矣要命的一剑,可却只能堪堪挡下少年出剑之中的八成,其余两成,叫软甲扛去大半,剩下的几剑,皆是羚羊挂角一般刺入软甲裂隙当中。
一剑出而其威势不绝,一如海潮迭起。
双剑对双刀,显然是他不及那位少年。
还是六七位手下以飞梭强行将云仲剑势牢牢锁死,这才将已然生出败相的梁鲭架到石亭另一端。
云仲此刻亦是有些急迫。久攻不下,果然叫那使双刀的等来了援手,眼下雨势渐有停滞的意思,老吕那边刀剑相撞之声更是依稀可闻。心急之下剑势有些走形,叫两枚飞梭得了空隙,自腰腹边划过,带出一抔血迹。
那飞梭两侧皆有斜刃,头前带刺,唯有末位可供人捏,且大都通体浸毒,休说军中,哪怕是在江湖当中,都算是极阴毒的暗器。何况云仲并无应对暗器的经验,再者一时心急,这两枚飞梭当空而来,端的是令他难以应承。
“小子,凭你这身功夫,若是来到军中,历练个几年,最不济也得稳稳坐到我头上,何苦在这商队里受苦,终日风吹雨淋不得安卧,到底是图个甚?”梁鲭摸摸软甲之下的条条剑伤,疼得咧了咧嘴,朝独自应对六七军士的云仲喊道。
云仲哪有空同他多费口舌,掌中双剑同数柄森寒长刀交击,在这愈发狭窄的石亭当中,步子却是丝毫不乱,毫无颓势,反而已是将一人的鳞甲挑开,撩出不少如墨一般的血水。
所携长剑,已然废去三柄。
头前一式登楼,齐齐毁去小半亭檐,连同一道毁去的,还有少年起初持在手里的两柄长剑。吴霜的确是极抠门,购置的一干长剑,无一柄可堪大用,若只是寻常砥练剑招倒还凑合,可若是正经对敌,则是显得捉襟见肘。
可少年依旧是以这几柄破剑,生生挑开软硬甲胄。
场间那位鳞甲被挑开之人,似是力有不逮,便朝云仲面门虚晃一刀,寻思着朝几位袍泽身后退去几步,也好缓缓伤势,于是一刀过后,便朝后退去。
却不曾想少年两剑于瞬息之间缠上长刀,就如同粘连在刀身之上,延着锋槽往下一顺。
溯扣一式,羚羊挂角。
待到周遭几人举刀来抵时,少年却是略微矮下身子,踏前两步随剑而走,险之又险将那几柄长刀错身避过,而后便顺那人长刀轻轻一扣。
负创军士只觉掌中刀沉了数筹,可再想运力撤回臂膀,却是为时已晚。
佯攻一说,向来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手段,既然一刀已出,至于旁人准不准出刀人跳出场外,那便是五五之间了。
少年一剑扣住长刀,而后沿护柄削掉汉子五指,另一剑朝汉子脖颈轻轻一挑。
血流如注,亭中人九去其一。
不足三盏茶汤的功夫,梁鲭就这么瞧着石亭里头的几位军中士卒,一一丧命当场。
亭中剑气如长虹流转。
剑气之盛,以至于引动亭外无数碎石残菊,滚落飘摇,亭中褐槐边檐,亦是被这阵磅礴无匹的浑厚剑气刮得剥落。
浩浩荡荡,势极凝练。
少年只觉得自打见血过后,腹中秋湖阵阵鸣颤,乃至平日里只晓得扫折经络的道道剑气,不自主透体而出,自掌心当中灌于剑里,虽说痛楚摧神夺智,可云仲杀得却是极畅快。
千里凭风,无意快哉,然而杀意却是秋风飒飒,推拂万方。
剑气起时,梁鲭便将始终紧握在掌中的双刀撇到一旁,斜靠亭柱,目光当中尽是坦然。
事态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显然不是他这小小一名军校便能阻挡的,与其徒劳一搏,倒不如静侯韩席口中那位左右十成战局的大人,若是此人并未打算出手,也好留下几分余劲脱逃。
“修道之人,讲究的便是心境平和,万理清净,似你这般形同魔怔,即便是仗着什么稀罕物作威作福,亦是难求大道。”
山间似是凭空有人踏出一步。
却只见残石回落,飞菊入水,原本叫浩荡剑气斥开周遭数丈的物件,近乎刹那间又是归于寂静,连同亭中如秋雨过后涨起沟渠一般的剑气,也是在这人足下凝住一顿。
“无根剑气,即便可堪一用,亦不过是一枕清梦,算不得真。”
说话这男子脸上须发凌乱,赤着双足。
虽说脚上无靴,可依旧生生踏碎一亭剑气。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章 南公山,书生柳倾
对于这位赤脚的汉子,少年只是眯眼回了句,“这年头难不成人人都得出来装装架子,显摆显摆自己境界高妙无双?打便打来,若是不打,且先退到一边看着就是,秋风凉劲十足,莫要吃太多,免得明儿个蹲在墙边直不起腰。”
来人叫少年一顿抢白,却是有些语塞,似乎是过久不与人做口舌之争,以至于在半空中张了张嘴,又是将话头咽了下去,将那张略显苍白的面皮憋得微红。
而云仲见此,心间却是一颤。
吴霜曾讲过,江湖里头嘴皮子利索的比比皆是,可这茬人大抵性子直来直去,多是些一般人物;可若是碰上不愿或是不会同人争口舌的,则是要添三分小心。这等人大都要么是手段阴狠的狠主儿,要么是那等武痴道痴,甭管从属哪类,都并非是如今的云仲所能应付的。
野犬吠声奇大者往往惧人,而不吭一声者,往往下口最为狠辣。
如是道理,即便在小镇里头,云仲也明悟在心。
眼下虽说腹中秋湖不知什么原因,以往伤己经脉的剑气转而对敌,可叫这赤足汉子一踏之下,近乎消逝一空,少年心中自然添了数筹警觉。虽说话头依旧无赖,可双目却一直将那汉子盯起,再无半分偏离。
“与其多说,不如瞧瞧你商队当中,是否还有活口。打是自然要打,我可不愿同你做口舌之争。”汉子思量半晌,这才闷闷道出一句。
对此,少年只是狠狠咬紧唇齿。
他怎能不知,坡下那边的动静,已然是消散大半。
老吕同那十几条汉子,虽说行商路上也是抻练过无数回身手,更是在贼寇山寨当中舔血数回,功夫与对敌经验,自然比寻常武人高出些许,但同身着甲衣的士卒对阵,当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坡下商队中人,已然十去八九,虽说也拼死了些士卒,可眼下仅剩老吕同两条已然伤残的汉子仍在苦撑。
至于商队前头,开战至今仍未有一人赶来相助,少年更是不敢再想。
如今的场面,当真是退无可退。
前面又有这赤脚汉子拦阻,单说御空这一项,恐怕便已然是自家师父口中所说的三境。
敛元境一,虚念境二,灵犀境三。
以敛元的微末本事,横跨两境而战,纵使秋湖无端炸出无数剑气,但恐怕说是以卵击石都有些托大。
再说方才飞梭贯入双肩,当中的猛毒亦是滚滚灌入四肢百骸,少年只觉得吐息之间,犹如喉中梗了块巨石。
可少年依旧是抬起了手中剑。
于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朝着高处那位看似不惑之年的汉子,清清朗朗张了张口。
“云仲在此讨教,愿见识阁下高招。”
秋湖登时便犹如雨后秋江,巍然神意无端之间于丹田中暴涨,剑气再起,比之方才更为精纯浩大,隐隐之间宛若凝实。
半空中悬而不动的汉子,瞧见这迎风涨起的剑气,再瞅瞅少年面孔之中的一丝傲气,只是轻轻说了句。
“妙哉。”
江湖几人回。
汉子举起双拳朝那团勃然剑气砸去,周遭数丈虚空,皆是震荡不已,山石滚落,石亭剧震,就连数十丈外头野菊叶片上头的残雨,亦是跟着跃起寸许。
雨水渐停,雷霆已去,可武陵坡当中,这位邋遢汉子愣是又砸出一道雷声。剑气如纸,叫这双拳微晃之下砸了个碎裂,却于瞬息之间又补得圆满。
可汉子那双不算甚大的拳头,仿佛不受半分阻塞,只是倾劲砸下而已,同市井当中不晓拳法的泼皮斗架一般,抡圆了便朝头挥下。
剑气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汉子这一拳,砸碎剑气二十二团,声威赫赫。
亭中梁鲭,已然被那阵剑气碎余扫过数十次,通体如同血囊爆碎,已然气绝,那件随身多年的软甲,早就已经被剑气斩进血肉当中。这位宁肯以手下袍泽以命换军职的校尉,至死也未曾说起过为何常着甲胄。
软甲一角处,有朵血红血红的织花。
少年只是横剑而立。
从秋湖当中流转而出的剑气,将他自打行气以来通体内气,皆尽带出,却只是堪堪挡住了这汉子双拳轻飘飘的一砸。
云仲持剑立身,却是早已昏厥过去。
“以这个岁数,虽说借了外力,却也称得上是相当难得。”汉子双足踏地,打量打量那张目怒视的少年,抬起一张老茧横陈的手掌,“可惜,你家师父欠我章家一条命,看不惯我家弟弟是一回事,可我这当兄长的,也得拿回去交差。”
汉子自言自语,像是不太愿动手,可思量再三,还是将手朝少年头顶压了过去。
多半夜折腾,原本二更时候,老吕才察觉马儿有异,战至如今,已是四更晚间。再者秋雨退却,山外勾影,已是渐渐明朗。
可恰逢此等时节,明明天上阴云散却,天儿却是又无端暗了下来。
坡下老吕又中了一刀,再也握不住兵刃,斜靠在一旁车厢边上,模样极凄惨。周遭披甲士卒更是不让分毫,齐齐朝老吕挥出刀来。
今儿个栽喽。
老吕将眼一闭,不再朝周遭看去。
数十声噼啪声响起。
老吕张目,却见眼前数十鳞甲,皆尽跪伏于地,四肢歪扭。
少年身前那位赤脚汉子,亦是险些双膝及地,仿佛肩头凭空压上几座大川。
“你若动我师弟一指,我便断你一臂,你若动一拳,我便将你浑身经脉大窍撅折,扔到中州天坑里头镇眼。”
虚空当中有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迈步而出。
“章维鹿是吧?梧溪谷这处道统确实了得,可既然伤了我南宫山的小师弟,留你一命,理应赔偿些物件。”书生不再是南公山中那位彬彬有礼的书生,从头到尾,都未曾让那赤脚的章家长子说出半字。
书生走到汉子近前朗声道,“听闻梧溪谷中生有碧波石近百,可令常人生出慧根,令修行中人悟道清心,还算天下少有的天材地宝。”
“拿来。”
后世记撰,颐章权元历三十五年秋月,南公山大师兄携阵登临武陵坡,压得梧溪谷章家长子寸步难行,交出师门碧波石五枚。
南公山柳倾,天下晚辈阵师道行难望项背。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该给口酒
待到云仲醒转过来,外头天光已然亮起。迷蒙之际,有位个子很高的书生拍了拍他肩膀,将他搀扶起身。
少年眼前躺着两具尸首。
一位矮胖,一位高壮。
“等我赶到此处,这二位的伤势,已然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即便就是咱家师父亲至,也未必能将他们救下。”那位书生轻声道。
少年缓缓坐在泥水当中,木讷张口,“你是谁?”
书生愕然,却还是应答道:“我是你家大师兄,师父命我前来接你回山。”
“为何不早些。”少年面上依旧是毫无表情,缓缓问道,“哪怕提早个一两时辰,这三四十口,也不至于死在异乡。”
个子极高的书生没说什么,只是也拢了拢破损多处的衣衫,陪少年坐在泥水当中。
“当家的曾跟我说,跑完这回,再干个两三趟便能攒足了银钱,在山间修起个不大不小的宅子,随老三斤两人归老,斗斗鸡喝喝酒,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老三斤说他那对破锤东缺一角,西碎一边,寻思着这回秋集当中,找家游街串巷的铁匠,给那双锤好生补补,免得出门叫人笑话,说这商队里头穷酸。”
“我那兄弟刚走不久,前脚走,后脚便出得这档子事。平日里都是如此鸡贼的人儿,怎的就栽在这等地界了。”少年面皮之上皆是将干未干的泥水,呆坐地上,目光当中尽是空洞。
半晌过后,书生才叹了口气,斟酌了半晌言语道,“小师弟,是师兄不对,早知如此,师兄就再快些赶路,个中缘由,待到回山路上,再容师兄跟你缓缓道来。”
“人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切莫伤怀过度,这事归根到底,不怨你。”
话说到这,书生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身边轻轻勾了勾手,“说到这,我还得给你看个人,我猜这位,大概同此次商队遇袭有莫大关联。”
少年没抬头,依旧盯着不远处两具尸首,定定出神。书生也未说什么,只是使了不知什么法门,将远处一人虚空提起,扔到少年近前。
“此人身携青雀黄鹤的腰牌,乃是齐陵章相眼前的暗子,我猜方才便是此人率兵卒堵截商队,致使地上那两位战死。我已然将这汉子穴窍封住,想来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师弟若是心火难消,”皱眉沉吟片刻,书生还是站起身来,向远处踱步而去,“此人任凭师弟处置便是,无需留手。”
良久过后,云仲才抬起头来,神色当中满是疲倦。
那汉子并非旁人,正是数时辰前率军围杀商队一众的韩席,见少年抬起头来,韩席反倒是畅快一笑,舔舔唇角淋漓鲜血,开口道,“云老弟,别来无恙。”
云仲怔怔良久后,才从牙关之中挤出一句:“究竟为何。”
“各为其主罢了,你家师父杀了我主子的接位之人,作为我主犬牙,我自然得出手将你袭杀在半路。”少年面皮更为扭曲,狠声道,“那为何迟迟不出手?反倒要在此处将商队一众皆尽害死,难道你就当真对这商队有这么大的恨意,唯欲除之而后快不成?”
“倘若只是杀你,一路之上的机会何其多。”韩席虽说浑身叫书生大阵压得筋断骨折,可还是咧开嘴惨笑道,“甭管是文斗之时,城中饮酒之时,亦或是出漠城时,我皆是有一击必中的手段,即便是你白日酣睡之际,我也能将你刺死。”
“想必我随身携的腰牌,那穷酸德行的书生也已告知与你。既为暗子,行事当然是得叫人拿不出把柄,且我这重齐相近臣的身份,自然不可暴露在商队三四十口人眼中。纵观天下,唯有死人口风最严。况且路途当中所遇城镇,章大人早就叫人沿路张榜,当家的和老三斤那眼观六路的本事,想必也是猜出了你是那画像中人,我若是轻易下手,这杀人者的名讳想必落在我头上,唐不枫的刀,我亦是有些忌惮,故而隐而未发。”
这番话说完,汉子显然是有些脱力,故而洒脱一笑,朝云仲道,“还有酒没,上路之前喝两盅,也不枉一路相识,那朔暑的滋味,的确是叫人顺嘴得很,倒是便宜了那唐小子。”
云仲并未起身,只是淡淡说了句,“最后那两坛已经送与唐不枫了,当下无酒可饮。”
跪伏在地的韩席撇撇嘴,“好生无趣。”随即便使舌头在口中搅了搅,嚼碎了什么物件。
古往今来暗子槽牙当中皆有孔洞,里头塞上枚奇毒无比的丸子,以蜡封住,为得便是叫人生擒之际可将毒舔出,嚼碎下咽,不消半炷香便能毒发身亡,也能少受些个皮肉之苦。
韩席乃是齐相暗子,自然牙关之中裹带毒丸。
可事到如今,少年依旧没动作,更未举起手中剑,反而仍是开口道,“漠城当中,原来你请我赴宴,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张榜之人,是否当真是我。”
“不然?我难不成是同你出外商量义气肝胆?”咽下那毒丸,韩席面孔都是略带歪曲,自打额前冒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汗珠,端的是十足痛楚。
“可既然我已将吴霜之徒的身份坐实,为何出漠城之际,你反倒未曾下手。须知那时节商队困与雾中,以你的箭法,想必是能将我从马上射个对穿,将尸首弃在雾气浓厚的荒漠当中,过后即便商队中人问起,也未必将这疑心放到你身上,为何不射?”
汉子刚想作答,胸膛当中却是多出一截刀锋。
书生喂了老吕一枚丹药,此刻早就清醒多时,云仲同韩席二人相谈,皆尽落到了已然清醒的老吕耳中,终是耐不住心中怒气,随处提了柄刀,便将跪坐的韩席捅了个对穿。
老吕以刀戳韩席三四十下,直至后者胸膛烂成一片。
可韩席依旧是面带笑意。为何不在那时将少年射落马下,汉子至死也未讲出,直至许多年后,云仲仍是未想明白,究竟是那汉子有诸般顾忌,还是一时有些不忍。
但汉子眼神极清澈,像极了那方大泉湖水。
“应该给口酒喝的。”少年喃喃道。
曦光撒落下来,菊色挂朱,天泛红霞。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流火绣狰服(二更)
还未过得三更,颐章某位大员,便叫自个儿府中外出的暗线叫起身来。刚想发作,却是接到封死士暗报,心中霎时便咯噔一下,哪还有半分睡意,将身边青楼暖床的女子推开,连忙随手披上件外袍,连团花珠靴也未来得及穿上,赤着双足三步并作两步,便赶到了书房当中,自个儿点起灯来,朝信中仔细看去。
才瞧见信中头行,这位素来以敛财有方闻名的大员,便险些将一身肥膘砸在地上,惊得三魂失却了两魂。
信中有言,颐章权帝于夜半遣暗子去往军中,于校场杀朝中文武近百。
区区二十余字而已,血气滔天。
“多年不见,大人的品味,还是令下官为之叹服。”话音一落,这位浑身肥膘堆累的大员才借着灯火瞧见书房景象,只见自个儿那张加宽数巴掌宽的福寿椅上,赫然端坐着位神情幽冷的男子。
男子不惑上下,虽说不复风华正茂的倜傥时候,可依旧是五官极威武,眉宇之间萧杀气甚浓,面皮边角处轮廓极为分明。美中不足的是,男子下颌处有道深邃刀疤,倒是使得这张周正面皮落低不少。
即便如此,同这位家财万贯,满腹油膏的相比,精神气显然不在一等。
灯火甚微,也只能堪堪瞧见那男子的面容,衣着如何,却是有些模糊。
男子把玩着一柄玉镂毛笔,目光甚是戏谑,“若是今儿个不入大人居所,下官还真被大人平日里那公俭礼让的做派蒙在鼓里,今日一见,大人敛财有道的贤名,果真是不假。”
这无端跑到大员家中的男子,口中虽说一口一个大人下官,可此刻的语气与举动,显然并不将这称谓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位浑身赘满肥膘的大员反应过来,登时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将那颗肥脑嗑在地上,比市井当中屠户将猪首撂在案板之上还要干脆两分,口中连声道,“小人不知狰督使前来,有失远迎,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莫要治罪。”
大人与下官,小人与大人。
这男子的身份,当属贵不可言。
端坐福寿椅中的男子,瞧见大员磕头似小鸡啄米,登时便笑道,“入秋时节地上渐凉,倘若是冰坏了身子,我颐章又得缺一位骨鲠之臣,届时上头还不得治下官的罪?再说大人官职,大我可不止一级,若是叫他人晓得,成何体统,大人快快请起,切勿如此。”
话虽如此,男子却是并无起身搀扶的意思,只是看着那肥胖大员脑袋起伏,将沁凉如水的地面磕出一滩油印。
“下官此次前来并无他事,只不过是想将上头的意思转达给大人,那上百颗人头的事,想必大人有所耳闻,还请大人切勿传出半字。”
磕头如捣蒜的大员听闻此话,半点也未曾犹豫,身手极麻利地从地上弹起,抄起书架之中横置的一柄宝剑,随后便将门外等候的暗线带到书房,当着男子的面一剑穿喉;随后来不及将宝剑放回原处,将掌心叫汗水浸透的那张密信,生生塞到口中,囫囵咽进肚里。
直到这时,男子才将那根玉镂毛笔放回桌上,面皮里也透出些许笑意,“大人向来是知进退懂良择的聪明人,好久不见,当真是比从前更加顺眼,如此,大人还是好生歇息,免得冷落了妙人,下官告退。”
男子起身,瞧着窗外的昏暗夜色,轻轻打了个哈欠。
灯火摇动,映照出着男子身着的衣袍。
胖硕大员身上外袍,当真已是比黄从郡的锦织用料还要考究数倍,就连袖口外头的压衣羽,都是大元部有年头的青雀羽编织而成,挥动之时翩若惊鸿,譬如袖口架起两只青雀一般,华贵至极。
可同男子身上衣袍相比,大员这件衣裳,反倒就如同雪中落入了只老鸦,极为土气。
男子衣袍,色同流火,不晓得以何物染红,胜却无数凡花朱绛之色,随男子动作衣袍摆动,倒真如一大簇飞火入衣;上绣一头单角五尾异兽,威势凛凛,头目躯体极鲜活,沉于流火似衣衫当中,更犹如活物一般。
男子拂袖而去,径直出得书房门外。
门外赫然站立两行流火狰衣,腰悬双刀。
颐章权帝共设狰使五千,唯皇命是从,督朝中群臣,凡奉皇旨查案督办,夜无闭户。即便是朝中一品大员私宅,于狰使奉命查案之时,也可通行无阻,若有家丁护院阻拦,也可依令斩之。
称得上是权柄泼天。
大概十载之前,狰使权柄还不如如今这般显赫,可近些年来,权帝年纪渐长,许多事宜,即便是这位天子有心事无巨细逢必躬亲,却也是难以为继。又因宫中皇子群妃各怀心思,朝中文武心事晦涩,故而权帝才将狰使的地位一拔再拔,直至到了如今这般景象。
男子正是狰使当中的头目,称狰督使,携领数十位狰使办案查私。
“督使大人,这老儿家中摆设物什如此华贵,为何不向圣上禀明彻查?”男子身边走进一人,看相貌约在二十上下,面如冠玉,此刻不解问道。
男子先一步踏出府门,命手下将火把点起,这才回头朝这位年轻狰使笑笑,轻轻开口,“林陂岫贪财好色的名声,向来在朝中为人所耻笑,加之并没有什么行商的路数,只晓得如何贪敛财物,那钱财从何而来,陛下可是最为清楚。”
“贪敛些朝廷修桥铺镇拨出的银两,可却仍旧能保证这些地界的长桥栈道坚固瓷实,这便是他林陂岫的本事,而恰好这门本事为陛下所看好,故而才能令他活到如今。”男子拍拍流火绣狰服上的浅土,继续道,“况且这回,陛下似乎是真想要将颐章如今的官场翻个身,将那些个明里暗里心怀鬼胎的文武斩尽过后,马不停蹄便命我等彻查京城留守官员。”
“家家大员,几乎手头皆有暗线,这个你我心中也是有数,就连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操心过多。但此番则是不同,圣上吩咐过,切勿打草惊蛇,方才那林陂岫若是不将暗子当着我面一剑捅死,那这一夜之间砸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又要多出一具。”
“一夜之间杀文武近百,倘若朝中无人可用,又当如何。”那年轻狰使又是问道。
男子嗤之以鼻,“你操个甚心,虽说有些人投鼠忌器,不能轻举妄动,可大多是老的倒了,有的是新人往前续,铁打的宦海流水的官儿,况且谁不愿睡个安生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
年轻狰使面露恍然之色。
“走了,今儿个还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掉脑袋,赶紧忙完。”男子挥挥手,朝长街当中走去。
身后数十道流火相随。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星星也(一更)
“我最不愿给人烧纸钱。”
这是少年半日当中,头回开口,兴许是同那位高个儿书生说话,又像是自语,边说边将一打儿黄纸扔到火中,定定出神。
一旁的柳倾听闻少年这话,踟蹰片刻,还是没去接话,只是自个儿也抄起一打黄纸,俯身蹲在少年身侧,朝着火中填进两张,心头滋味难明。
“明明晓得人在里头,可就是不能应茬儿,任凭人在外头伤怀感叹,皆尽无用,只图着这些枚纸钱能飘到重泉之下,聊表慰藉。”凉风习习,少年发髻随风而动,在夜色里头,面孔时隐时现,唯独瞧不出神情,“可唯有这些个仍在人间的人儿才晓得,这纸钱一烧,便是烧了,飞灰虽轻,可也飘不到冥府里头去:纵使心心念念,哪里又有这等好事,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书生从头到尾只是听少年自语,却从未出声打断。
早在晌午,颐章边境里头便来了队守军,为首将领同那位高个书生稍言两句,便带着手下军卒,打理武陵坡当中的狼狈景象。不消那位将领多说,柳倾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天下仙家不算少,可平摊到每国境内,也不过就那几家罢了。以权帝的手笔能耐,此番想必能叫颐章的官场翻腾剧变。出手相助,做点锦上添花的事宜,想来也是信手拈来,纵使派不上什么大用,可也足以显示天子对于南公山的态度。
只不过这位南公山大师兄,却只是陪着云仲枯坐至今,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于江湖来说,只是在武陵坡这地里头添了三十四座新坟,可对于少年来说,心头江湖,却也是少却一段,空空落落,山风当胸而过,只觉得钝刀割肉,钝痛得很。
若是相思苦甚,文人迁客犹可以月相追,说明月明月汝照沟渠,由南既北,自西朝东,倘若窥见佳人,烦请以月色告知相思一二。可人若是眠入九泉,几刀纸钱,又哪能飘飘摆摆,直入酆都。
“若我未入商队,兴许这三十来口,压根不必死。”少年又添了几张黄纸,朝那两座新坟看去,双目当中,却尽是迷茫。
“师弟,不能这般想。”书生最终还是不禁开口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种种,谁又能说得清楚。这事,当真不能怨你。归根到底,还是那齐相之子所为有伤天和,叫师父斩杀,冤冤相报所致,若是将这罪过背到你一人身上,不妥。”
“云小子。”话音未落,老吕由打两人背后走来,一屁股便坐在二人当中,毫不避讳道,“到这儿我可得说你两句,入商队许久,按说你应当晓得这商队行当的种种。说得好听是叫走江湖,若是往实在里说,那便是将脑门别在裤腰上赚银子的破落行当,人人都得有死在半道的准备,落得个死无全尸,那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显然书生递给老吕的那枚药丸,并非是那等凡品,不消半日,老吕一身伤势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就连出言开口都是中气十足,未见半分颓靡。
老吕继续道,“你可晓得这近十载以来,商队中死了几茬?一直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数人而已,江湖当中的寻常人走江湖,那可真是活一日算赚一日,即便是死在道上,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我方才听闻这位读书哥儿讲,大抵也能猜出些许,无非是冤冤相报,哪里还能谈什么对错。”
“我若是不来,起码当家的老三斤,乃至整个商队不必因我而死。”即便是老三斤如是说,少年也始终未曾将眼睑抬起,始终瞅着眼前那摊橘黄纸火,不愿移开。
老吕嗤笑,骂了句榆木脑壳,又道,“你当真以为,商队上下的人儿途径城县之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说起来大白天睡得香甜的,也就你这小子一位,那画像当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不是你,大家伙儿都是心照不宣。”少年错愕,一路之上并未有人同他提及此事,若非韩席死前透漏,只怕如今还是蒙在鼓里。
“大家伙儿只是觉得你这小子人功夫纯熟,人更是不赖,这才都瞒着你未曾明言,即便有几位念头冗杂的,最后也叫唐不枫和老三斤偷摸唬喝了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吕敲打敲打云仲肩头,沉声道,“非要说你小子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便是拳头不够大,剑不够快。人死灯灭,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别成天哭丧着个脸。”
书生听罢这番话,目光当中隐有震动之色。
仅仅一位在江湖末流行当中摸爬滚打的商队行脚汉子,话里话外,确是比无数常人都通透许多。
见少年面色微微缓和,老吕微微一笑,往火里投了半刀黄纸,拍拍屁股起身道,“听这位读书郎说,他乃是你家大师兄,专为带你回山而来。想来你师父也是在山头上等得急切,切勿怪罪你师兄为何不早些来,更莫要怨恨你家师父为何不今早将你接回师门,毕竟他们所思所想,所遇之事,并非是你这年纪的小小子儿所能估量的。”
少年终于缓缓张口道,“老吕,随我一并前去师门吧。”
老吕大笑,“别介,凭我这岁数,还能去那拜师不成?再说半生下来,我也过惯了商队当中的日子,真要是让我在山头上当个闲人,我老吕还不得闲出毛。当家的这批货物,我自然得想法子卖到秋集当中,到时回了齐陵,也好寻寻这些老哥们儿的家眷,送上些银钱。”
“云小子,有缘何处不相逢,不必久送。”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见那位腹背已然不直苗的汉子,顺武陵坡缓缓走向马车,朝他摆了摆手。
山风飘摆,乌鹊南飞。
汉子孤身一人行于山道当中,不知怎得便将衣襟扯开,吼起了商队当中的行酒令,声震四野,足穿金铁。
“三尺微命,一介武夫。”
“老鸦流水,西风长槐。”
“你有三趟清塘水,我有半壶醪糟酒。”
“三山青天外,五马寨桥前。”
“而今听雨武陵下,一人独望,鬓已星星也。”
星星也。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如灯火灭
见老吕下坡而走,云仲还想起身挽留一二,可最终还是没动身。
柳倾见此,眼中确是生出些赞誉之色;与少年不同,他和自家二师弟呆在吴霜门下的时日,可说是极长,尤其柳倾自个儿在山门当中守了十年的光景,并未离开山门外哪怕十里。师父言谈措辞,自然听得尤为真切。
吴霜曾说,甭管是天下任意行当,甭管是江湖里头做行脚力活儿的挑夫,还是市集里织席贩履的破落户,千万休要觉得旁人可怜而伸出手去;并非说是可惜那几个铜子儿,而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人有人人行事的准则法子,少去管人如何行事,成天同个黄脸儿婆娘一般絮絮叨叨,还谈什么修道律己走江湖。
虽说此话轻慢之意甚浓,可在柳倾听来,倒的确让他品出来不少味道。
旁人如何择选,如何行事办事,与旁人又有何瓜葛,只晓得一味劝诫挽留,无疑是落在下乘。倘若絮絮叨叨个不停,遇上些不知好歹的主儿,还要平白招来不少厌烦。
佯装酣睡,无人能叫得醒,大抵便是这个理儿,更何况那汉子选的这路,的确仗义。
换做是谁,也断然没理强留。
凭云仲这年纪能想通这点,柳倾便在心上又给自家小师弟添了一笔好。
“师弟,天色不早,不如且先歇息一晚,待到疲累消散,明儿个一早,随我回山门见见师父如何?”柳倾说话,向来是不紧不慢,即便方才将三境章维鹿压得抬不起头来,语调依旧是如平常一般,极慢极缓。
“晚些再睡。”少年犹豫片刻,瞥了眼书生浑身破烂的衣裳,还是有些生涩道,“师兄若是赶路疲累,先行到车帐当中歇息便是,前头停着匹杂毛夯货的车帐,便是师父留给我的,若是不嫌弃里头杂乱,就先将就一晚。”
不知是否是听闻了这句师兄,柳倾登时有些开怀,淡淡笑道,“那可不是什么杂毛夯货,若是论起年纪,这匹你口中的杂毛夯货,大概比咱家师父还要年长出好些。”
少年悚然。单从吴霜面目来看,大抵也是不惑上下的年纪,倘若说此马比师父还要大个几载,那便是说这马儿的年纪,怎么也该活了四十余春秋,世上哪有这等古怪的马儿?
柳倾瞧见少年缩颈瞋目的模样,登时便开怀大笑道,“师弟无需担心,这事也是早年间师父饮酒过度,醉意昏沉时候无意同我说起,若是当真有什么古怪,咱家师父怎会放心大胆的将它带在身边。”
少年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个理,于是才堪堪松了口气,静候自家师兄出言。
柳倾点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两枚梨子递给少年,继续道,“小师弟乃是大齐人士,想必也不晓得颐章内的种种稀罕传闻,正好借此时机,同你讲讲咱南公山的一些趣闻。南公山原本不是座山,而是一片极深邃的渊潭,至于为何成山,大抵便是因这头你口中的夯货。”
“恰巧当初咱师父途径,见一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游弋水中,瞧着有趣,便停在不远处端详起来,权当歇脚。那走兽将整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搅动得浑浊不已,翻动之时,不知为何湖底缓缓上抬,直到偌大一片渊潭潭水尽空,却是有一座浩浩险峰,擦着师父面皮便拔地而起,吓得咱家师父直骂娘。”
少年听得入神,浑然忘却了手头那两枚梨子。
“要叫一般人,早叫这景象吓得两股战战,夺路而逃都嫌自个儿双亲少生出两条健足,苦胆再小些的,估摸着都使唤不动双腿,软倒在地都尚未可知。可咱家师父的秉性,你应当晓得。”柳倾朝少年微微一笑,眉目当中突兀生出些傲然,“咱师父御剑而行上山,便同那走兽战成了一团。”
此刻的柳倾,并无南公山大师兄应有的做派,就连平常始终温和绵柔的言语吐词,都有些微微发颤,同一位和风细雨的书生相比,反倒更像是位讲到精妙处的说书先生,神采飞扬,仿佛那日同神异走兽扭打成一团的,压根就是自己一般。
“好在那异兽踏水拔山过后,似乎是有些失却了神智,就连原本浑身彩云般的皮毛都黯淡下来,原本峥嵘爪角,也是收归本身,化作凡马模样,安稳下来。如若不然,恐怕即便是那时节的师父,都得暂避锋芒。”
少年点头,“难怪,这夯货无人能看清深浅,且极通灵性,原来本就不是什么凡属。”可转念一想,少年又是脖颈生起层寒意,于是还是犹豫着问起,“师兄啊,我这一路上没少得罪那马儿,甭说闲来无事揪两根马鬃,就是拍打后尾也是常有的事儿;若是这大夯货有朝一日回过神来,再生出角爪,还不得将我踏成几片儿活活吞到肚里,到那时节咋办?”
柳倾刚把话说完,尚且沉浸于自家师父威势当中,听闻少年这一席话,竟是有些呆愣,“小师弟啊,师父御剑降妖,你为何半点都不觉得神妙?”
少年被问得发怔,“一路而来遇的稀罕事儿太多,多少有些习以为常了,况且咱师父行事,向来不都是如此?”
大师兄一乐,这才自觉有些失态,于是又换回那副慢条斯理的书生相,朝少年道,“遇事不惊,当然是好事,不过有咱家师父壮举在前,你我这些个当徒弟的,自然得更勤奋些才对。得,时候不早,旁的不谈,先将梨子吃了,去车厢当中休憩便是,师兄还有些琐事,晚些再睡。”
云仲说句好嘞,便抱着两颗麻点遍布的老梨,跑到车厢当中。
“看来我这小师弟,还真可说得上是少年老成,原本我以为这事棘手至极,可如今看来,却是操闲心。”
既然是人,早晚得习惯些别离之苦,而后才可迈步上山峦。
世事本就如此。
只是知其易,做其难罢了。
书生看看山下车厢当中一盏孤灯,道了句多谢。
灯火遂灭。
云仲吃罢梨子,将另一枚大些的梨子好生擦了个干净,摆在车帐显眼处,自个儿裹着衣裳,昏昏睡去。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五章 舒坦(第一更)
此人当真是极强。武陵坡外几十里处,章维鹿停下步子,同前来接应的数位随从道,可神色却仍是有些木讷,即便前不久时被南公山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此刻面庞亦未有半点难堪。
随从当中为首一人紧走两步,颇为惶恐开口道,“少爷可曾负创?”毕竟自家老爷前阵子才痛失一子,那立身眼前这位武痴,当然就金贵了数成,倘若有个闪失,齐相大人摆摆手,便足矣令他们这些个下人死上好些回。
章维鹿摇头,面色依旧淡然,“我又不是三岁稚童,虽说久居世外,可也懂得在行事前思量一二。那位南公山来人不过是使了一门古怪阵法,将我封得挣动不得,可要是还想伤我,一时半会恐难以如愿。”梧溪谷的横练功夫,显然并非只是外人口中跌爬悬崖那般。
左右下人闻听此言,倒是不约而同吐出口浊气,胸口重石皆是放下大半。
“尔等何须如此,即便是不慎负创,那也只怨我学艺不精,家父那边,我自然会替各位说道说道,”章维鹿瞧见这些位下人神色,不禁笑道,“说什么下人大人,倘若是举国上下就剩那些个大员,不还是孤家寡人,即便偶有失职时候,也不该登时处罚才对。”
众人虽说心中未必全然信服,可闻听此话,不知为何,的确是心中舒坦了些许,纷纷朝这位赤着双足的汉子道谢。
“今儿个且先在此歇息一夜,待到明日,咱到那镇南大将军营盘当中走一趟。”众人刚熨帖少许,闻听此言,心肝又是无端跳了跳。
别说是齐陵朝中,即便在市井里头,百姓那都晓得齐相与镇南大将军素来不和。饶是平日里齐相平易近人,极容易相处,可遇着那位人高马大的镇南大将军,但凡见面,便要闹起纷争,近乎是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相让一分的道理。
到如今齐陵皇都还流传着这么一则趣闻,说是镇南大将军府邸偏东,齐相府邸偏西,下朝时候两人均是端坐车辇,可俩人都是朝自家府邸反向而行,登时便塞在御道窄段当中,毫不相让。群臣当中有人斗胆请这两位消消火,却是左右吃瘪,叫两边骂了个狗血喷头,只得灰头土脸上了自家车帐,从小路扬长而去。从早朝方毕巳时,生生塞到日暮之时,二人连同车夫均是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就如同两尊石佛一般稳坐车中,成心斗气。
御道末里正好衔着皇都正街,这二位的车辇一停,从四处而来的百姓,哪里还敢在街中闲逛,纷纷退回家去;反倒是苦了在正街当中的无数铺面,半日也无生意可做,个个儿在家偷眼观瞧,气不打一处来,可哪有人敢上前出言相劝,只得候着这两位朝廷命官消气。
毕竟镇南大将军是武夫出身,久处在军营当中,耐性极佳,齐相虽说平日里身子骨也是硬朗,可仍旧是比不上久处军中,且年纪还要轻个四五载的镇南大将军,最终还是先行退开,径直打道回府。
如此一来,镇南大将军自然也得胜回师,街面上这才有行人出没。
这事在齐陵皇都,几乎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趣谈,更有嘴巧之人将其说成个顺口溜,唤做将相呛道,瞧谁能憋,在皇都当中,可谓是风靡一时。
即便在朝堂之上,二人呛火也是极多,鲜有进谏相仿之时,大都是相左,着实令齐陵天子好生头疼。
所幸镇南大将军一年当中,大多还是待在齐陵南境,管御疆土,这才令二人未再出现什么过大矛盾。
而此番章家长子,却是要主动前去这位镇南大将军府上,着实是令众人摸不清路数。
“虽说家父同那位将军素来不对付,可与我并无什么矛盾纷争,再说军中之人豪迈,又怎能偷摸找来双小靴给我穿戴,诸君放心便是。”
待众人皆去歇息,章维鹿才从怀中掏出枚鸡卵大小的浪潮颜色玉石,搁在掌心,神情微变。
“南公山大师兄,阵法可称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状元,我如今入世未深,攻伐之能尚且不足,可待到我渐成之时,那五块碧波石,我可得上门讨来。”汉子周身渐渐生出风雷潮水之声,在夜色当中传出甚远。
“那可是我家小师弟送我的口粮,当然不能平白便给了你。”
赤脚汉子张开嘴,将那枚碧波石径直扔到口中,碎石声响成一团,那块硬如金铁的鸡卵大小碧波石,竟是叫他生生吞到腹中。
“舒坦。”
梧溪谷中人体魄,开山裂碑,如斩脆竹。
北泽。
营寨外头飞来只头生三色的青雀,停在帐外一棵半人来高的秃树之上,朝着帐中便是一阵蹄鸣,其声带颤。
北烟泽这处地界,即便是盛夏时节,天景依旧多昏暗阴冷,更别提此刻天下入秋,大帐内外都是裹上了数层毛皮,用以抵御外头这凄厉冷风。
军帐一挑,一位面白无须,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走出帐外,裹了裹身上绵袍,嘀咕声鬼天气,将那只青雀拿到怀中,回身便走回军帐。那雀儿却是丝毫也未挣动,反倒是缩在男子掌中,将双足收起团成个毛球,半眯双目,乖乖随叫男子揣在怀里。
“老云,不是我说你,这般冷凉天景,不睡个懒觉,反倒成天儿等信儿,不累?”军帐当中那位矮小中年男子戏谑道,手头却是将一壶烫过的酒水递上。
云亦凉朝男子笑笑,从怀里掏出那只青雀,冲对座那人挑挑眉,“这不就来了?书信一说,自然要等,等到了便能高兴个好些日,岂不美哉?”
矮小中年男子撇嘴,“晓得我无妻无子,见天儿拿这破事扎老子,气煞个人。”
云亦凉嘿嘿一乐,将那只鸟儿放在桌案之上,又从纤细腿儿上拿下油纸包,将其中书信平平整整展开,借着灯火伏桌观瞧。
可刹那之间,桌案尽碎。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万千士子皆听潮(二更)
未见云亦凉有何动作,桌案却是已然尽碎,无数木茬于半空当中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在男子脚下。就连那只方才极为惬意的青雀,都给惊得满屋扑棱双翅。
“老云,稍安勿躁。”那位矮小男子沉声喝道,掌心有数道金光起伏,只因他瞧见云亦凉脸上,横生出不少根根血红纹路,先将心中所述讲来便是,勿要轻易妄动火气,你自个儿的身子骨,难不成自个儿还不晓得?
云亦凉扶住座椅,狠狠皱了皱眉,才使得面孔当中的纹路褪去,缓和好些时,才嘶哑开口道,“暗线来报,说云仲在齐颐边界武陵坡处遇袭,原本商队当中三四十口,皆尽死绝,所幸云仲师门来人相救,否则,怕是也得同那商队死在一处。始作俑者,便是齐陵章家。”
矮小汉子亦是皱眉,“齐陵章家,怎会同你家云仲粘上干系?是不是那暗线情报有误,将此事弄得混淆?”
云亦凉缓缓坐下,依然是眉峰紧锁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早先他师徒二人经采仙滩时,我便收到一封密报,说是齐陵章家庶二子章庆已死,我猜此事与云仲那位师父,摆脱不了干系。”
“这倒是有些难办,”矮小汉子叹气,“虽说我与那位齐陵天子有些关联,可这事终究是云仲师父出手在前,再说那位齐相在位时日,行事精细诡秘,算无遗策且城府过人,隔着个上齐,若是我想出手针对那位齐相,恐怕还是有些力有不逮。再说,你云亦凉认同的师父,怎能是凡俗之辈,怎能撇下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随商队而行?倘若真出了差错。他这当师父的,又有何颜面消受师父二字?”
歇息半晌,云亦凉面色才由苍白转为红润,此刻招手,将那在军帐中乱飞的鸟儿驮在指尖,轻轻叹道,“家家有不易,我听闻云仲那位师父,前不久受创极重,先是以低境抗了那位南漓毒尊的倾城蝉,而后便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夫伤了元气,险些钉死在南公山崖上,恐怕撇下云仲的缘由,便是如此。”
“云仲师父的名声,我的确有所耳闻,当年抢了一位退隐山林的道首弟子,却没想到经他之手,却是令那位天资异于常人的入耳境界更上一层楼,提前摸到了三境的门槛。光从这来看,这师父应当是不赖,我又怎能去怪罪。离家多年,恐怕云仲都有些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将子嗣托付与旁人,哪有脸面去怪罪。”
矮小汉子听闻此话,也是默不作声,起身拍了拍云亦凉肩头,长叹一声。
北烟泽,岂止是将人阻隔千里,阴阳相隔,在这泽岸当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事。
瞧瞧帐外的滚滚浓雾,云亦凉缓缓道,“有朝一日找出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妖物,我定当亲手将其格杀,至于章家,这笔账我权且记下,待到来日腾出空来,我自当上门领教。”
“这样最好。”矮小汉子点头。
军帐外头吹角起伏。
北烟泽浪潮无端便翻滚起来,随浓雾一并压上堤岸。
军营当中原本了无生机,可这吹角声起后,登时便从军帐当中走出无数人来,虽说服饰各异,手中兵刃更是迥异,可目光当中,尽是决然。
大潮拍岸,影影绰绰。
吹角声连绵起伏。
云亦凉握紧双拳,一步便跨出军帐,迎向潮头,举拳便砸,身后那矮小汉子更是从掌中扯出数道金光,刹那之间对潮头打去。
北烟泽死士万千,尽为修道中人。
少年一觉醒来,便觉天光大亮,瞅瞅身边已然收拾齐整的被褥,便晓得师兄已然起了早,再朝车厢后头一瞥,只见无数杂乱酒坛,已然被自家师兄扔出车帐之外,车帐当中,拿眼望去极为利索。
云仲登时便有些惭愧之意,再看看昨晚留下的那只梨子并未动地,便有些更为不好意思。
昨日柳倾递给他这两枚梨子,显然不是凡物。少年原本在那些齐陵军卒打斗之际,左右肩头各中两枚飞梭,虽说少年曾中过倾城蝉毒,对上这些个残毒并不算狼狈,可梭上剧毒绵延至体内各处,依旧是有些难以抑制。
可自打云仲将那枚梨子吞到肚里,各处流窜的余毒便消失一空,不再有丝毫不便之处,就连身上些许表伤都愈合如初,少年才晓得那梨,当真不是凡物。
他却不知,那两枚梨子,自家大师兄揣了一路,即便是御空赶路过快,致使衣衫破损,柳倾也未曾将梨子磕破一丝外皮。
“师弟啊,要不咱收拾收拾上路?咱家师父在山头上,可早就等待不及,再说你二师兄那烧饭的手艺,的确是叫人难以下咽,不如早些启程上路,也好留出些功夫,转转颐章当中一些个风土人情。”
云仲走出车帐,便见那高个儿书生盘坐在石亭残址边上,闭目开口道。那石亭显然早已被昨日柳倾阵法击毁,叫人看不出石亭原貌,可柳倾盘坐当中,却是无端叫人觉得,这堆残破石头,原本就该是一座静谧至极的石亭。
这等古怪知觉,除却自家师父之外,云仲只在那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身上才窥见过一二。
少年一时间忘语,半晌才一拍脑袋道,“大师兄,今儿个我还未练剑行气呐。”
大师兄睁开双目笑道,“那就练练再说,出武陵坡几十里就有家客店,咱到那过后再寻思点吃食不迟,正好师兄也借此机会,瞧瞧你这一路上课业如何。”
于是石亭外头,少年练剑,书生在一旁盘坐观瞧。
秋风坦荡,自武陵坡吹拂而下。
石亭破落,并无大士落笔提文。
少年掌中并无神兵,长剑只值丁点银钱,身上衣衫,已然穿了许久,尚未舍得换。
书生不读书卷,只是盘足坐在不远处,衣裳换洗得发白,袖口破碎,衣摆破烂。
然所谓道韵天成,不外如是。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绝
中州,齐陵与夏松两国交界处,有这么处硕大的坑洞,大抵得有个数十里宽敞,深不见底,向来是罕无人烟,单说两国均是不约而同将这处地界让到国界之外,便是有些耐人寻味。
原是这坑洞亘古长存,即便从千百年前的古籍当中,也可找见这坑洞的记载。这洞极为古怪,但凡坠入坑洞之物,均是无影无踪,即便将一枚几人合抱的奇重巨岩填到里头,亦是半点坠地声响也无,就好似这坑洞无底儿一般,甚为怪异;偶尔有走兽失足跌入,嚎叫声也可传出许久,直到微不可闻,也无半点坠地的端倪,久而久之,人们也是下意识绕开此地,鲜有人前来此处。
前朝有这么两位不信邪,偏要前往坑洞边上瞧瞧,一位是修为甚高的仙家弟子,一位乃是个游览天下名胜并绘制图卷的闲散人士,二人一拍即合便前去坑洞处探寻一番,顺带瞧瞧这坑洞究竟有何神异之处。那位三境的仙家弟子先是御空而来,抵至孔洞当中,却是无端叫那孔洞吸扯下去,惨号传出许久,却是无人能救。
那位专司绘制图卷的好友叫眼前景象惊得神魂皆丧,返家过后疯癫数年之久,才缓过劲来,将那张纵贯天下的图卷补齐,过后便一命呜呼。
自打这以后,人们便沿用了那位绘图之人的叫法,管此处叫做天坑。
天坑,取天险难违之意。
而此刻天坑之外数里,却是来了这么五人。
这五位的打扮行头极为怪异,有身穿蓑衣倒提一条扁担的,有举着根树杈且身穿纹云道袍的,服饰各异,手中物件也是各异,围坐在一块卧牛石旁,闭目不语。
还是位身穿短褐,手提一枚钓竿的老人率先开口,“诸位好久不见。”
“谁愿同你碰面,若是我未记错,上回咱这五位相聚于一处,还是十来年前吧?若非那混小子过于跋扈,我倒是情愿几十年都不见你这老杂毛。”那位肩头横着扁担的汉子抽抽鼻翼,面色甚是不屑。
“甭这么说,各位都是五绝之一,作为五绝之首,老山发出这五绝令,自然有他的道理,稍安勿躁就是。”手上举着枚树杈的道士朝汉子笑道,“千万莫要冲动,你瞧老山的境界,十年不见,又是瞧不出深浅了,到时候你要想同他比划比划,我可就袖手旁观了。”
另一位瞧着像是稚童的也是晃晃脑袋打岔道,说话声极为清脆,“我说老剑痴,咱这群人里头,十年以来属你和老山收获最丰,一个是收了位千百年难见的剑道胚子,一个是境界踏云直上,当真是看得我等眼馋,你若是今儿个不拿出点私藏的好酒分给我等,估计就得挨揍喽。”
道士闻言爽朗一笑,“那可是,我这徒儿可是找了大半天下,才从犄角旮旯中捡回来的,若是不出岔子,我这一身所学,估摸着都得传与他喽,再过个一二十年,天下便又要多出来位人物,到时将你这位子挤了,可别埋怨我。”
稚童揪揪脑门上两枚小辫,恼怒道,“干我甚事,要是顶也得顶你的,徒弟继承师父位子,这不应当是理所当然?”道人笑着告罪两句,说只是玩笑话,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可在场之人心头皆是微微一震。虽说几位都是五绝之一,可平日里头并不是同进共退,乃至事关天材地宝之时,还要起些难调纷争,传衣钵这等大事,显然不可随意乱语。道人既然敢坦坦荡荡将这事公之于众,要么是自个的境界又有抬升,要么便是这徒儿的天资,比众人想得还要妖孽几分,道人衣钵,只怕不消多久便能尽收囊中。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老山撑起钓竿,缓缓开口,“各位你一言我一语,当真是让我这老人家听得云山雾罩,叙旧之事,待到过后迟些再表不迟。”此话一出,周遭几人谈话声便冷清下来,老者见状笑道,“今日请各位相聚于此,原因有二:一来是那北烟泽近年有些怪异,当中日日水泽翻滚,妖气横行。我等作为天下修道中人绝颠,虽说未见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修行境界前五,可也算得上修为不弱于人,北烟泽之事管与不管,诸君请自行决断。”
说罢老者取出黑白棋子各五,一一交于众人,随后继续道,“黑子,我等五人尽去往北烟泽止住祸患,白子反之,诸君若是想好,且将手中子置于卧牛石上便是。”
道人先将手中白子置在石上,淡然道,“此等传道授业的节骨眼,我自然是抽不开身,倘若我家弟子将道统继承完备,再前去管这档事不迟。”
稚童紧随其后,把白子压在石中,眯缝起双目道,“我这垂髫小儿就不前去添乱了,各位叔伯若是想去,晚辈定当为各位开碑立传。”
“我向来不沾荤腥,且毫无水性,路遇水泽,那可是向来不愿看上一眼。”扛扁担那汉子沉声道,将一枚白子扔在石上,随后便合上双目。
自始至终,五人里有位黑袍覆面之人,一直也未出声,而周围几人似乎也晓得是怎回事,并无人前来同这人搭茬。
那老者迟迟不见黑袍裹身那位的动作,于是率先开口道,“既然诸位已然有了决断,那老朽也跟上一子。”随后便拿那枚白子搁在卧牛石当中,朝那位最末之人看去。
只见那人抛出一枚黑子,稳稳嵌到石中,随后开口道,“本座也不想去,不过一向独喜黑棋。”
周围四人包括那名老者在内,皆是微微皱眉。
“这位,想必就是诛杀百里犽,取而代之的那位新五绝,闻名不如见面,果真是后生可畏。”
道人轻轻抬了抬树杈,脸上却依旧是笑意不减。
“五绝的规矩便是能者居之,有这么位行事无忌的年轻人,估摸着也能给咱们这四个老迈之人,提提精气神,好事。”
老人看向前者手中树杈,摇了摇头,随后从腰间拿出块纹路极为朴素的腰牌,颤颤巍巍递给黑袍人,笑道,“南漓毒尊,于前日诛杀枪戟宗师百里犽与其衣钵弟子,毁其山门仙府,今日归入五绝当中。”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八章 秋风千里送残魂
练剑已毕,少年将长剑插在脚边,便跑到石亭当中,忙不迭问道,“依师兄所见,这剑招当中,有何不足错漏之处?”
柳倾眨了眨眼,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小师弟,我当真瞧不出其中好坏,只觉得似乎杀意圆融满溢,可洒脱之感却有些不足,同咱家师父运剑时相比,好像还是差了许多滋味。”
师兄这话,倒是的确说在了点上,少年自认剑招已同师父演化时候,相近八九成,可惜如今使出,虽说伤敌之威的确进步颇多,但全然不比跑山练剑时那般舒坦自然,休说什么剑道神意,更是匮乏至极。
云仲仔细回想一番,盘腿坐在柳倾身边,沉吟道,“师兄说得的确是这一回事,可对敌之时,总求剑招精益求精,务必一剑送出便可伤敌,过于看重剑招,的确难以令神意难以寸进,可我如今这境界,又使不出什么剑气,至于剑意,我当真是不知应当如何打磨。”
柳倾虽是盘膝而坐,可腰背挺直之下,身量依旧奇高,听罢云仲这话沉思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道,“师父他老人家口中的剑术剑意,我是当真一窍不通,不过既然我二人同属一门,师父教诲,想必有些相同之处:当初为求阵法一门如何成阵,我曾在南公山上苦读无数书册,经多半年时日却是毫无所得,所幸师父他老人家训斥一番,这才将生平首阵勾画而出。”
“师父说,似我这般照猫画虎,显然不是正道所为,若再只窥其形,只怕将两眼瞅瞎都未得真意,倒不如随那著书之人而走,将自个儿比作写书的那位,缓缓图之,定有所得。”
“阵法这一门,讲究难在开头,若说精进一分所耗费的时日得有一转春秋,那这起初构阵,没准就得废去冬夏数易,可叫师父这么提点两句,仅头年我便构出了初阵。”
柳倾瞥见云仲若有所思,还是补了几句,“小师弟,不如练剑时候勿要将自个儿比作运剑之人,而是化作手上那柄长剑,刺削之间,自然能生出无数意气。”
少年双目越发明亮。
看得柳倾有些发毛,磕绊道,“那个,师弟啊,咱是不是先赶路再说?师兄一路以来也是腹中空空,咱吃着干粮,而后先行上路如何?”
听师兄这么一说,云仲才将练剑的念想往后搁了搁,挠挠头,便跑到车帐当中拿来些干粮清水,送到师兄跟前。
云仲吃过那枚梨子,腹内饱足,便寻思着使车厢当中的器具,在山坡当中架起,给自家师兄逮个肥头硕腿儿的野兔补补身子,于是撂下水粮,同柳倾知会一声,便径自前去山中。
“这小师弟,可比二师弟好太多,既可明是非,晓人情,修行又是极刻苦,师父有这么位衣钵弟子,可说是南公山门之福。”柳倾乐呵呵瞧着在山坡之上忙得火热的少年自语道,可随即又是皱起眉峰,“可这般年纪便懂得种种事宜,也未见得是好事,兴许是年少失亲,身上暮气愁云过多所至,倘若到了山上安顿下来,又整日囚于山中,鲜衣怒马的年纪,岂不是白白消磨一空?”
“要不给小师弟物色个性子活泛的媳妇儿?”这话一出,柳倾自个儿都是哑然失笑,连连摇头,“还是多带着师弟下山转悠转悠最好,见见风土人情,游山玩水,兴许这年少性子就能慢慢儿养回来,不急。”
柳倾站起身来,朝少年方向走去,足尖连点,恰好让过了雨后打得狼狈的无数碎金似得野菊。
远空如碧玉方洗得罢,山间除却两白之外,仅剩一地碎鹅黄,似是山间有万金散落。
山是金玉绿翠,水是清平彩釉。
纵有银两倾天,也难换得江山一角。
江山更有百景好,纵使枫中卧儿郎。
南公山大师兄,无端朝山下拜了拜。
秋风千里送残魂。
“今儿个晌午,徒儿自己琢磨了份新菜式,名为小玉团莲子羹,还请师父尝尝滋味。”
南公山后头,一位穿黑袍的胖子灰头土脸打屋中钻出,手上捧着碗焦黑如碳的羹汤,颤着浑身似潮滚动的浑身硕肉,跌跌撞撞便跑到正堂。
于是在正堂当中端坐运气的吴霜,眼皮也随着自家二徒弟那身肥膘,缓缓跳了跳。
“老二啊,你让为师如何说你是好,虽说晓得你一片心意,可你这手艺,为师的确是觉得难以张口,甭提尝上一口,即便是瞧见都觉得这玩意儿不是给人吃的,为师如何下嘴?”
这些日来,吴霜的确清减不少,就连面皮都单薄下来;倒不是因前阵子伤势过重,而是因自家的二徒弟将庖厨掌在手中,每日的饭食皆是奇形怪状,令人难以下咽。
饿到极时,吴霜便只得跑到南公山间逮两只肥兔,到他这境界,虽说已然可辟谷多日,可吴霜仍是觉得腹中空空落落,滋味不爽。
胖子一听这话,面皮登时便垮下来,擎着羹汤凄惨道,“师父,徒儿可是大清早便跑到后头,废好大劲才将数种药材摆弄成团,再搁到羹汤里头,虽说模样惨淡,可这滋味却是极好,如若师父不信,徒儿现喝一碗就是。”
说话间这位便将那碗黑糊一股脑灌到口中,抹抹嘴道,“师父,您瞅瞅,这滋味当真是极好极妙,若是您想来一碗,徒儿立马便去再乘上碗新羹给您尝尝。”
吴霜瞅着自家这二徒弟唇齿当中残余的黑羹,登时便想一剑砍了这孽徒。
“说起来,你师兄应当此刻已经抵至颐章边境,不知你那小师弟,剑练得如何了。想来半路上将自家小徒弟撇到商队当中,以他那性子,非得在心里将我骂得狗屁不如。”吴霜摇摇头,心中亦是无奈。
算上山下那位三徒弟,自个儿山门里头这几位,恐怕只有老大柳倾算是中规中矩,老二鸡贼心思活络,老三又是个终日同人争斗的主儿,实指望着自家小四也同他大师兄一般,可到头来,属这小子嘴皮儿利索。
瞅瞅自家二徒儿那仍旧有些期盼的神色,吴霜缓缓长叹。
“你俩要再不回山头,恐怕来时,便只能瞧见师父的排位喽。”这位平素有剑仙之称的南公山之主,从兜里掏出一枚碎裂的铜钱,甚是感慨。
幸好此番未曾死在山门外。
所以老大还能掐阵,老二还能做些古怪饭食,老三还能在山脚下观书行气,老四还能骂句死胖子。
固巢之中,数卵皆完,天大好事。
人世行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分明立世间(双节快乐)
师兄弟俩人忙活了半晌,还当真从野菊地当中提溜出两只皮肚肥厚的野兔,少年寻思着下山去再找找老吕,却是被柳倾温声劝住,“你瞧,山下哪还有车帐影子,那位商队当中的前辈,怕是已经先行回去七零了罢,命中若是有相见之时,想必日后再走齐陵便能遇上;随行之际,已是有人安排有几位身手不赖的军卒乔装跟随,勿要忧心。”
对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商队中人虽说平日里极易相处,可真若是犯起了倔,当真是十头脚力非凡的马匹都拉不回头,即便是少年有心去劝,可仍是无用。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先行架起火堆,从车帐当中取来些剩余不多的烤料,正好让大师兄尝尝自个儿的手艺。
油光往外这么一溅,柳倾便对少年烤兔的能耐赞誉有加,连声道南公山多肥兔,日后若是到了山门当中,师父连同云仲这三位师兄,当真是凭空多了好些口福。
一路而来少年烤物的手艺,着实当得起是熟稔纯青,再者兴许是这处的野兔常年居于野菊丛中,就连身子都熏蔓上一丝香气,此刻经火堆一烫,四溢肉香登时便传出好远。
一旁的少年举着根直苗树杈,颇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搁常人,恐怕少年此刻仍旧有些生分,但这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谈吐之时,却是无端的叫人听着熨帖舒畅。虽不说如沐春风,但也似是相交已久的老友相逢,举动当中尚没半点客套生疏,而是似闻春风。
云仲将烤兔的树杈转了转,又想到了件事,于是开口问道,“咱师父门下如今共有四人,师兄你也曾说起过二师兄的种种趣闻,为何却从未提起过我那位行三的师兄?”
“这可说来话长,”大师兄抹了抹嘴,似是的确腹中饥饿难耐,眼巴巴瞅着少年手里那两只肥兔,“咱要不先吃着,边吃边说,也好省下来不少功夫。”
少年闻言失笑,赶紧将手头这根树杈递给柳倾,自己则是抄起另一根树杈,架在火堆之上,“师兄莫急,我昨儿夜里啃过那枚梨子,至今仍是未有饿意,腹中饱足得很,这两只兔儿都归师兄,也好为腹中添些油水。”
“两只肥兔换个老梨,可是极亏的买卖,要么说为何咱都凑到师父门下,果然连小师弟也不例外,亦是那不通生意的主儿。”书生接过那根叫少年削去老皮的树杈,顾不得那油花儿烫嘴,连忙撕下块兔肉扔在口中,连声称赞,“这般手艺,若是叫你那二师兄尝过,想来他也得消停个十天半月,再不去到伙房当中捣鼓。”
“二师兄所做饭食,真就如此难以下咽?”云仲可从未见识过自家二师兄的能耐,故而一时有些好奇。
柳倾吃得舌间生津,口齿不清道,“休说滋味,单单是瞧见他手头捣鼓出的那些个吃食,常人便无半点胃口,又谈何咽到肚中去。”将满口肥瘦适宜的兔肉吞下,柳倾又道,“待到你见着老二,自然就晓得他那手艺的霸道之处,如今咱还是莫要妄议才是;老二通晓奇门遁甲,若是真叫他掐指算出你我二人背地里编排他,我倒好说,占着个辈分更长,小师弟你就不同了,待回山之后,指不定能琢磨出个什么法子折腾你。”
“至于那位行三的师弟,其实也同你一样,未曾行过正经的拜师礼数,虽说师父已然定下你二人分别列为行三行四,可直到如今还未上山。”见师兄吃得急切,云仲便从身边递上壶从齐陵边军住处顺来的菊酒,却不想柳倾摆摆手道,“我可不会喝酒,若是真粘边便倒,那这行程便又要往后延误,还是待你到了山上时,再同师父与其他两位师兄对酌不迟。”
经逮兔烤兔这么一耽搁,这日头便开始由头顶高悬,转为渐渐西垂。书生也未曾矫情,将两只肥兔吃了个干净,过后便将那头杂毛马儿喂得饱足,领着云仲朝距武陵坡几十里外头那家客店而去。
由打武陵坡再出几十里路,以那头杂毛马儿的脚力,不消多久便能抵至柳倾口中的那家客店,可二人车帐,路上却是被数名军卒挡住,厉声命二人下车,例行盘问。
不消这些位军卒开口,柳倾便晓得那位垂钓益水的富家老翁,的确是在那日夜里雷霆出手,抹去了无数朝中的蝇营狗苟与无数成双狼狈。
即便那些个蝇营狗苟,兴许在百姓眼里,大概还没坏到那份上。
就算是云仲只听自家师兄浅提过两句,也将这事猜出来个四五分,于是静静端坐车中,待对座的师兄出言。
柳倾也没搭茬,只是将车帘撩开,不紧不慢走下车厢。
于是一众军卒皆是告罪避退,竟无一人再拦。
那日虽说武陵坡突降急雨,可数十里外的别处月色,却是冷华如水,笼在军帐当中,更是把月下兵刃,照得雪亮。
当然也将那位如携雷鸣破空而过的书生装束面容,照得明明朗朗。
军卒只是颐章当中的寻常军卒,同家世显赫自然难沾边,倘若是富庶人家的儿郎,爹娘又怎能舍得将子嗣扔到军中受苦,多半便是锦衣玉食含口恐化,即便是家中长辈有军中大员,也鲜有将后辈扔去行伍的。
百姓眼中的仙家,只怕比御道上的龙凰辇,位置还要微妙些许。
故而这些位军卒窥见柳倾容貌,纷纷噤若寒蝉,退让于官道两旁,恨不得这官道再宽两分。
万一若是这位大人喜怒无常,将自个儿信手碾死,难不成朝廷还要追罪不成?为两粒草芥而拂龙象须牙的事儿,又有哪位不开眼的官吏会去做。
微风起伏,车帘卷动,云仲从车中看去,只觉得自己大师兄背影,似乎无端之间多出了些落寞。
“何至于此。”书生叹气。
吴霜不愿人称其剑仙。
柳倾不愿人见则低眉。
少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却好像又什么也不明白。
柳倾上车后只说了一句话。
分明立世间,忽如远行客。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章 死灰犹燃
光岳岭以往只有一位衣着褴褛的牧羊汉子,偶有行人,打已然颓圮惨淡的光岳岭路过,皆是多少有些疑惑:指望着那几头瘦弱得近乎将死的老羊,这人究竟为何能在这荒山野岭活命至今,从未有人晓得。大都从此处赶路之人也并非什么富贵人家,自个儿都是辛苦在外讨生计的汉子,自然没空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可近来打光岳岭过道的旅人,却有不少都发觉了这荒山之中的异状。山巅原本似被一剑削断的地界,无端之间多出五道穿云小峰,其势巍巍,仿佛是天公震怒往下甩了五柄青锋,嶙峋怪兀,尤为。且山巅渐有云雾浮生。
乃至有些想凑到山坳处细瞧,却被那汉子竭尽呵退,骂骂咧咧上路;期间更有几位眼力见不算上乘的江湖汉,按着腰间刀剑兵刃,欲要逞威者,却尽数被牧羊汉子一脚蹬出去好远,捡起摔落的兵刃便走,哪里还敢停留半步。
天下无墙不透,这档子稀罕事,还是传到了相距不远的齐都纳安,乃至朝中不少大员都晓得了一二,常常谈论起此事,但却迟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手笔。一来二去,就连上齐朝中老相文曲都听闻此事,故而今日亲自跑到宫中面圣。
“荀爱卿啊,要依朕讲,你这心思的确是过于精细,除却每日批阅天南海北雪海似的奏折,也该适度将心思放放,出外瞧瞧京城临近的山水,写两幅墨宝也好。如今上齐太平,文风盛行,爱卿这年纪也是过于年长,何苦终日为这等小事操劳。”荀文曲入御书房时,正值这位上齐皇帝披着一身白袍,立身于书房正中,打量书房当中挂悬的几幅字画,双手撑在御桌台上,正欲临摹。
上齐皇尤为喜好文人,尤其诗词雄绝或是书道大家,连同画道的大才,常常将这些位文坛当中闻名四海的大家请到宫中,乃至请入皇家别苑当中,同自个儿甚是欣赏的文坛中人谈论些诗词歌赋,乃至游览天下各处名胜的见闻。不得不说,这位上齐天子贤明有道,且行书词文的本事极佳,即便是同那些位文坛举足轻重的各方文人大儒坐而论道,腹中的文墨也不见得能浅淡过多,的确令一些位文人有些诧异。
荀文曲闻言,却是也未曾多说,只是吩咐周遭几位宦臣,将一旁的镂玉棋盘搬来,这才笑道,“老臣今儿个可不是来扫陛下兴致的,而是家中后辈,棋力的确太弱,连堪堪登堂入室的地步都难以企及,这才有些憋闷,寻思着同陛下手谈两局,方才所说的光岳岭中事,不过是顺口一提罢了。”
上齐天子听闻这话,却是当真来了兴致,连忙唤几位宦臣搬来两枚蒲团,添上一炉好香,斟茶果品自然也不得有缺漏,自个儿则是将迟迟未动的御笔撂在翠玉笔山之上,连忙拉住荀文曲道,“荀相啊荀相,说话非得藏着掖着,倘若你进门便说这话,朕早就将笔扔到一边,那还有端详画作的心思。”
荀文曲的棋力如何,曾被一位棋道大家评点为,上齐天下除却鬼神,无人可胜。
按说这般棋力,应当时常同人对局才是,可荀文曲却是极少同人手谈,除却那位棋道大家之外,真见识过这位老者棋力深浅的,大概也只有两三人而已。
当今上齐天子幼时,也曾常常同老相学棋,仅用数年时间,便能将无数棋道当中扬名的大家下得败退,可待到老皇驾崩过后新帝即位,荀文曲便鲜有同如今天子对局的时候。倘若是天子问起,老相便会同前者言说,如今君臣有别,即便老臣有心同陛下对子,那也不宜过多。
却不曾想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主动同当今天子手谈,着实是令这位上齐天子喜出望外。
棋盘一摆,二人相对而坐。
天子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
可令天子费解之处在于,荀文曲棋风向来狠辣卓绝,讲究不留丝毫盘活的步数,而此番手谈,老相却一改往日算无遗策的棋风,让出大片棋盘,除却黑子阵中剩余的几枚白子之外,皆尽是避其锋芒。
天子心中疑惑,可自知棋局还未定盘之际,观棋不语,执子者更是忌讳分心乱语,即便是一国皇帝,礼数也得齐全,故而定定心神,将阵外白子诛杀大半。
天子未曾料到,此番却是荀文曲先行开口,“陛下棋力,已然是炉火纯青,即便文坛当中的大家,想要在棋盘道上胜过陛下,恐怕也是极难,老臣却是不知,为何陛下不先行将重围之中的白子斩杀殆尽,而是只顾外围。”
天子一怔,随后瞧着棋盘,沉思片刻道,“荀相,这些个白子压根脱不开身,就如同那死灰一般,并无复燃的能耐,为何要管?”
“陛下所言不假,可若是再过十手,若是这棋仍旧未死,又当如何?”老人由打棋盒当中捏起一枚白子,缓缓落在棋盘当中。
十手过后,黑子已然失却大势,场中唯有白子。
果不其然,正如荀文曲所说,十手过后,如何看都是块死棋的几枚白子,尽相勾连,浑然变做这盘棋当中的中流砥柱。
荀文曲放下最后一子,站起躬身行礼,“光岳岭那处的秘闻,想来陛下也是听闻过不少,能令那处地界枯木逢春者,除却十载前汝宣之乱的始作俑者,如今天下谁还有这等本事。”
“荀相难不成说的是……”天子眉头锁紧。
当年那场大乱,险些令上齐分崩离析,世家群起,险些就在皇城根脚下起事,更是引出不少仙家修行之人,一度剑拔弩张,险些同上齐皇城卫动起刀兵,乃至于老皇之死,甚至隐隐之间都同这场大乱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陛下切记,死灰犹可复燃,倘若要将后患除去,需把那土灰扬到各处,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荀文曲躬身而退。
这时天子才察觉出,这位老人步子极轻,哪里还有半点耄耋老翁的迹象,反倒是锐气倾天。
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砥柱老臣,又怎会只为一盘棋入宫。
人世行剑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棋峰五道
至于纳安皇城之中,老相与上齐天子手谈,以及手谈过后相谈如何,身在光岳岭五峰之中的荀公子,却是并不晓得一二。
能掐会算向来是江湖方士的事儿,更何况这帮方士,大都是以察言观色揣测出起卦正误与否,同书生并无半点干系。
入山时候不长,荀公子却是已然被这五座险峰折腾得头疼不已。
起初,这五座险峰外缘,不过是寻常山石而已,嶙峋怪兀,乃至当中嵌有无数青苔老木根茎,乍一看去,削壁千仞五峰傲立,倒是的确像模像样。
然而待到荀公子接过周先生递来的伤药,养罢了伤势过后,再度走进观瞧,却发现这山壁浑然一变,哪里还有什么青苔木根,唯独有无数细微小字如蚁如蚊,趴在山岩缝隙里头,端的是难以瞧个分明。
而周先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此山当中,有无数棋谱棋招,若是你能将这山中的小字尽数嚼个透彻,估摸着棋力便能不弱与人,即便是为师,也难以讨到半点便宜。如此一来,荀公子大喜过望,连忙便趴在山石当中日日研读,唯恐漏过一句。
可这哪里是什么轻快活计,纵使荀元拓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山中那些个如米小字散碎至极,且多半似是前朝所留,语句晦涩,即便是荀元拓这等超凡记性,也未必能记得牢靠。反观周先生,自打入山过后,便罕有出言,作徒弟的荀元拓曾忧心自家先生安危,出言问询,却是被周可法一句轻飘飘的障眼法给挡了回去。
至于为何要受五峰压顶这等刁难,与为何能以肉身撑起这么五座穿云大山,先生却从未提起过半句。
这等在荀公子眼中堪称荒诞的景象,的确是让这位鲜有出府的小公子如坠黄粱。
可先生不说的,自然是有自个儿的道理,做徒弟的,自然是顺意为先。
于是荀元拓便在山中日日找寻山岩当中的小字,如遇着难以记得牢靠的小段,便抻出纸笔砚台,一一记下,即便抄录过后亦是难以牢记,也好留着时时研读温习。山下马车,已然是被那位牧羊汉子给赶到山中,车中干粮,仍可维持甚久,荀公子也未有半点含糊,除却每日同师父用上三餐,便径直上山。
至于难处,便是那高处的小字:山石陡峭,且并无几处落脚地,绕是荀元拓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是难以攀登,更是屡次从离地一两丈处跌落下来,幸好地面不甚坚硬,可也是跌了个七荤八素,更甭提窥见石缝当中的小字。
“先生,这上头的字,学生实在难以触及,需得想个什么法子,将自个儿稳在山岩之上,过后才可记诵无碍。”荀公子瘸着条腿,小心翼翼才坐在周先生身旁,却仍是不免痛得蹙眉。
“跌崴了脚,未必就不是好事,”周先生难得开口,将双目睁开,瞅瞅荀元拓那只有些微跛的左腿,面色仍是古井不波,“根基不稳,若是只图着一味往高处去,即便将那些个精妙高深至极的棋力路数都一一记下,早晚有一日,你这看似高绝的棋力,也有垮塌零落的时候。”
“今儿个起,晌午用饭过后,你便来同我手谈一局,为师不让子,更不加丝毫怠慢,以十成棋力同你对局,至于山崖高处的那些其他小字,先甭看了,遇馔玉易贪多而忘细品,先将手头那些棋招棋谱吃透便可。”
公子苦笑不已,“提起这茬,我这脑门便得大上十分,前些日赶路时候净叫师父提炼棋力,胜局十中无一,如今虽说依旧是喜欢下棋,可每逢同您手谈,倒的确觉得发怵。”
周可法轻笑,长身而起,“瞧这点出息,日后为师还指望叫你接过我一身所学,区区一门棋道,难不成就叫你畏首畏尾?荀家一脉年少成才的小子,怎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这话看似只是调笑,可荀元拓却是不知为何沉下了眉头。
“徒儿?”周先生瞅小公子面色有些阴翳,还当是自己这话有些过于摧折少年傲气,故而拍了拍徒儿肩头,“为师说话倒是有些重,切勿放在心上,我家徒儿,何必非要将荀家兴衰扛在身上,老辈想扛,便让他们自个儿扛去。”
“师父这话可见外许多,”荀元拓面色登时一变,“届时若是我学来师父的一笔好字,那可真是学会徒弟饿死师父,徒儿正为此事发愁。”
于是周可法原本搁在徒儿肩头的巴掌,便放到了徒儿脑瓜顶上,起劲搓了搓公子原本齐整的发髻。
“油嘴滑舌倒学了不少,瞧你棋谱去。”
小公子将脑袋一缩,答应一声便跑到不远,自个儿研习棋谱去了。
荀元拓摊开记叙有好些棋招棋路的宣纸,满面愁容。
世上诸多违心语,可未必万千违心之言,皆是为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还未踏足山巅之时,那位凭空踏出的年轻人,无端同荀元拓说过一句,便是令后者狐疑,再瞧着周先生虽说不晓得以何种手段抗住山峦,可想必也是付出了不少代价。周可法的性子,向来有些闲云野鹤,遇事不惊不急,可于教导徒儿一事当中,却是在荀元拓看来极为反常:自个儿入门不过多半年,先生便如此急切教授棋道上的种种,乃至不惜将自个儿带入这处神妙难觅的光岳岭,再有方才这句承接衣钵的无心之语,的确让他心中横生出不少难称祥瑞的念头。
可甭管荀元拓心中如何思量,皆是无法揣测自家师父的心思。
棋道忌讳分神,瞧着先生身影依旧还算笔直,荀公子便只好稳稳心神,对着手记抄录的棋谱棋招,一一看去。
五峰山体小字记载当中,棋路各不尽相同,有中正平和,以守代攻者,亦有精于小处,独尊棋招者,更有戾气极重,落子杀意如潮起伏者。
一座插云山峰,仿佛就如一派棋道。
五座山峰,仿佛要将天下棋招妙处皆尽囊括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柳叶白鸿(第三卷)
颐章多雨水,由是百姓屋舍大多以高出地面半丈上下的竹楼与土楼居多,一来可避去地上不少湿气,二来也可在竹楼下头饲养不少禽畜,尤为方便,除却城池当中百姓居所宅邸,此外居于城外乡野之间的人家,大都是居于竹楼土楼之中。
竹楼土楼,二者皆是西南天下绵延千百年的建筑,甭管是哪朝哪代,两者却是从未在如今的颐章境内断过根系。一来是颐章多竹,随意寻处竹林取竹数十,便可搭出竹楼的框架,既无需耗费多少银钱;二来竹竿遒劲,竹楼成型过后又可遮风避雨,即便是家中火起,成竹比之树木耐火,更难以燃着,故而比之木楼更为适宜百姓居住。
相比之下,土楼比之竹楼修筑所耗得银钱便要多上不少,多为家族村落,乃至于江湖帮派所喜。土楼多以土木石竹搭建,当中的土,便是颐章国境内随处可见的黏土,构建成楼过后,极为坚固,乃至可防箭羽与巨木冲撞,故而尤其为帮派中人喜好。
颐章江湖气浓郁,且时常有江湖纷争,而权帝似乎并不厌恶这等状况,如此一来,下头的官府亦不会多加管束,若不是帮派相争损害了百姓性命钱财,大都是单眼观瞧,并不插手。
这么一来,帮派便如龙鱼过江,数不胜数,之间纷争也是常有,这么一座坚固的巍巍土楼,可抵其他帮派偷袭进犯,自然被大些的帮派所喜。况且除却坚固如石之外,土楼当中朝向并不甚明朗,无需同方宅一般,区分开帮主头目等等的屋中朝向,且按奇门八卦排布,制煞气升阳气,在江湖人眼中,自然是上乘之选。
行走江湖的,性命当然是搁在首位,保不齐哪日饮酒过后出门泄水,就得叫仇家将一颗脑袋割下,撂在不知何处,由此以来,行事之时图个吉利,拜拜神佛,当然是理所应当。
眼下,云仲与柳倾便去到一家土楼客店,寻思着在此歇息一晚。
柳倾久在南公山,虽说罕有下山的时日,可也对着些个土楼并不陌生,故而将车马交与客店小二,便熟门熟路登上土楼。相比之下,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长相怪异的楼宇,瞅着这座足有近乎十丈的巍巍巨楼,满脸惊诧。
“师弟别愣着,随我上楼便是,若是有好奇之处,待去到屋中,我自然会给你解释一二。”土楼足有四层,此刻柳倾已然登上台阶,见云仲瞧得出神,便招手笑道。
“瞧见没,又是位初入江湖的小雏儿,长相道是有模有样,可估摸着身手差劲儿至极,兄弟们甭不信,就这两扇瘦弱肋巴骨,爷爷稍使点劲头,怕是能将这小子生生掰成两截。”土楼当中并无建筑,而是十来张露天的桌椅,看样式大抵是留与人吃酒用饭的地儿,此刻便有十来位汉子坐在桌椅之上,手头皆是提着酒壶。
云仲皱眉,循声看去,却见开口这位汉子,端的是膀大腰圆,就连那加宽竹凳都难以容下这等壮硕的身量,随汉子抬手动作吱吱作响。出言之际声如巨雷,当真是条莽汉。
“几位有事?”云仲开口。
“并无要事,只是提醒小哥儿一句,行走江湖之际,可千万得多加小心,若是换做其他心狠手辣的一行人,你出言之时,恐怕小命就得不保。”巨汉只是冷笑,身旁一位精瘦汉子却是举杯应答,满面笑意。
小二栓马过后,赶到近前,见少年与那一伙江湖人士有些对茬儿,连忙冲那伙吃酒人陪笑道,“几位爷莫要动了火气,小的瞧这二位是打外头来的,有些不通规矩;若是有得罪的地儿,小人替这二位客官陪个不是,今儿的酒菜几位尽管招呼,不收半个铜子儿,在咱家客店图的便是一个舒心,若是动了火气,岂不是败了几位爷的兴致,就莫要难为这少年了。”
柳倾也开口,“师弟,切勿横生事端。”
云仲不再朝那群江湖人看去,而是缓缓转头,随师兄上楼。
直到来到顶楼屋中,小二才对云仲二人道:“两位客爷,方才小人言语多有得罪,还要勿怪便是。瞧得出二位并非是主动招惹那伙人,可这伙人来头可当真是不小。咱颐章练兵地界,按说百里以内应当并无江湖帮派,可这伙人所在的帮派,却是颐章东边有名的大帮,唤做柳叶帮,帮中不下千人,近乎同另一名叫白鸿帮的大帮平起平坐,将颐章东边一分为二,连同水路漕运尽掌在手,除却些个动不得的生意,近乎都是这两帮把持,连些个官府都不愿去招惹,二位客官若是今日当真起了争执,即便是在客店之内叫人害死,也是白死。”
“谢过店家好意,我二人方入颐章,许多规矩皆不晓得,烦劳店家了。”柳倾笑道,从怀中掏出些碎银递到小二袖口当中,“小小心意,当然比不上救下两条性命,虽说我二人并非大富大贵人家,可也聊胜于无。”
小二推辞半晌,最终还是半推半就收了银钱,于是从怀中掏出张揉搓成团的宣纸,递给柳倾道,“倘若那伙人不依不饶,这图上记有土楼暗道,由打床榻之下而出,可从其他屋径直去往土楼外头,能暂且保住一条性命。”
柳倾再道谢,随后小二便打个招呼,先行去招呼楼中那伙帮派中人。
处事圆滑,滴水不漏。
江湖当中的店家,必然需得有这等城府。
“师弟火气未消?”柳倾坐在少年对座笑道,似乎对这等事习以为常。
“的确是有些诧异,”云仲苦笑,“方入颐章不久便能遇着这等不讲道理的江湖人,真不晓得是如何心境,这跟我想的江湖,似乎当真差了点意思。”
“天下本就有无数江湖,得看你如何想,如何做。”书生无端感叹了句,随后便好奇道,“师弟啊,我原以为凭剑客的性子,这一伙无理帮众这般言语,你想必忍不住出剑,可为何到头来忍住了?”
“不瞒师兄,武陵坡那事,师弟直到如今心中还是有七八分的火气,可不出剑,也不全是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规矩之流,虽说要守,可既然寻衅到头上,我也不至于给师门跌份。”
柳倾越发好奇,将桌上灯火拨了拨,“那为何没出剑?”
“商队里头也有这么个身量不小,极好吹嘘自个儿武功的老头子,也有个精瘦如猴儿,口舌极损的年轻人。”云仲脸上恍然蔓上一丝笑意。
这两位,都在武陵坡躺着呢。
眼前这两人像得出奇,叫他如何能出剑。
窗棂里夜色朦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秋风夜色入土楼
客房并不算极宽敞,却也五脏俱全,两侧靠土墙处,各有床榻一张,少年坐上床榻,刚寻思着行气,却是不禁失笑。
“这一趟江湖走得,横是忘却了床榻的滋味,大多在车厢中歇息,而今突然坐在床上,忒不习惯。”
柳倾也迟迟未眠,同少年一般盘膝坐在床榻之上,闻言笑道,“那可不,咱家师父的性子,路遇铜子不捡,那便是同自个儿丢了钱一般,带你出行,想必是抠门至极。不过师弟也莫要太过介意,山上虽说亦不算富庶,可毕竟衣食无忧,师父此举,大抵也存了些私心,好让你体会体会在江湖当中出行的种种不易。”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就依咱师父来说,不到危难之际,恐怕即便你给人打得鼻青脸肿,那也是冷眼旁观,不多加干预。”
少年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家师兄说得的确不假。当初压笼林对付倾城蝉时,似乎自家师父也是如此,少年身中蝉毒,倘若吴霜晚来半步,怕是就要毒发身亡。故而少年道,“似乎师父并不愿做徒弟的过于借力,只在危难关头才出手相助,倒也合乎咱师父的秉性。”
“晓得这点,师弟已然算是摸清了咱师父训徒的手段。”柳倾点头,“多年前,咱师父也是两剑双足走天下的,虽说受不少前辈指点,可却是从未仰仗他人之力,近乎是生生靠自个儿的能耐修到这等地步。如今这些个仙家洞府,虽说能耐有大有小,可还是过于袒护自家徒弟,即便是情有可原,却未免就是一件好事。”
“久在鹏鸟羽翼之下,便容易习惯而自然,总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亦有师父师兄顶着,到头来若是身边无人,哪里还肯自个儿出头。”书生缓缓道来,桌上一盏油灯借秋风摇晃,明明灭灭,却是极静。
“师兄来日开宗立派,指定得将不少四海之人聚到座前听讲道。”云仲打趣道。
“得了,我若开宗立派,晌午开宗大典,估摸下晌师父他老人家就得跑来掀翻山门,口中还要骂骂咧咧。”柳倾可丝毫不受用少年这句轻飘飘的马屁,“时候已晚,师弟且先歇息便是,明儿个再接着聊。”
夜色已至浓处,可少年依旧披着外衣,盘膝而坐,丝毫未有困意。
武陵坡一战,辛苦积攒下来的不少精纯内气,硬是叫那柄秋湖神意吞个精光,化作数团尚未成型的剑气团围,倒是也因此抗下了那赤脚汉子看似无奇的一拳,硬是撑到了自家师兄赶到场中。虽说经脉仍旧受到些许创伤,内气也是所剩无几,但能保住一条性命,对云仲而言,似乎的确不算亏本买卖。
灵犀一瞬,云仲甚至能觉察出那举拳下砸当中所蕴的无双力道,倘若真叫那一锤擂得实贴,凭他如今的寻常体魄,实在不晓得如今会是如何的惨状。
没想到这柄给自个儿带来诸多苦楚的秋湖,危急关头,竟真能护住性命;至于那些个失却一空的内气,云仲倒是不觉得有甚可惜之处,留得青山,自然有柴,来日再缓缓修出便是。
瞥见师兄已然睡去,故而少年便盘起腿来,于万籁俱寂之中,缓缓修行。
土楼寂静,人声停息,唯有风拂窗棂,夜色入里。
“坛主,咱今夜当真要在这客栈当中动手?据我所知,这家客栈之主的身份,非同小可,真要在此处动起干戈,恐怕是不妥。”土楼三层正中那间客房当中,灯火未熄,白日里那位精瘦汉子同壮硕巨汉对坐桌前。
巨汉将声音一压再压,全然不似白日那般,“胥老弟有所不知,此行而来,乃是咱们二当家指使,其中种种隐情,你还未曾知晓。”巨汉此刻哪里还有白日里的跋扈模样,反倒是眼中光华流转。
“咱柳叶帮埋在白鸿帮的暗探,前些日探听到了些许消息,说是那白鸿帮从某处找寻到了位剑术天赋极好的少年,剑法当数得上这份。”汉子将棒槌似的拇指挑起,随后继续道,“那白鸿帮原本就有一位剑术宗师作为客卿,剑术超凡脱俗,多年以来在两帮相斗之中,不知伤了柳叶帮多少弟兄,若是真叫这少年成其弟子,再过个几年,恐怕武斗时候更要吃上无数的亏。”
“不如先下手为强?”精瘦汉子插嘴道。
巨汉拿起酒壶,朝对坐之人脑门就是一嗑,“入帮三五年,除却两帮争夺地盘之时,你可见过咱帮有甚下作之举?怎得成天儿脑壳里不想好事。他白鸿帮有剑术宗师,咱柳叶帮的剑术大家也不差到哪去,若是能将这少年神不知鬼不觉拐回帮中,岂不是一石二鸟?”
精瘦汉子恍然,“故而白日里那出,只不过是敲山震虎,坛主高明。”
巨汉神色怪异,“敲个屁山震个屁虎,若按常理应当不动声色才是,白日里我说那些个话,只不过是看那小子不顺眼而已,马屁虽好,也不能瞎拍不是?胥老弟,你啊你,忒不实诚。”
那精瘦汉子嘿嘿一笑,浑然不觉得有甚羞恼之处,三两步便走到床前,将包裹打开,掏出件黑衣,“坛主,今儿个应当如何行事,就听你一句话。”
巨汉也从包裹当中取出件大号黑衣,闻言阴森一笑道,“穿好了夜行衣,熄灯为号,咱十来号兄弟直接跑到那少年屋中,一闷棍拍晕带走便是,至于那看似书生打扮的,随他去就是,届时也能好好气气那白鸿帮的剑术宗师,岂不美哉?”
“坛主高明。”
土楼四层当中盘膝的少年,嘴角略微抬了抬,随后将内气散去,轻手轻脚走下床,将窗棂缓缓掩上。
如今看来,江湖里的憨人,向来都不在少数。
土楼后身,有两人缓缓登楼。
“天凉好个秋,如今就连颐章的秋意,也是渐浓起来,夜里着实凉得很。”头前那位三绺胡须的男子道。
身后那位身着红衣的俊俏少年笑答。
“秋夜杀人,正应萧杀之景。”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秋叶总随重泉寂
听闻此话,那约摸有不惑上下的男子笑道,“我原以为你对这投名状心有芥蒂,却没想到应茬得如此干脆,着实令为师好大宽慰。”
少年笑笑,缓缓作答道,“师父言重了,剑术本就应当用以杀人,倘若出鞘不见血,还练剑作甚;至于纳投名状一事,不过是白鸿帮担心弟子学成之后不为其所用,以此令徒儿表表忠心罢了。杀一位坛主,柳叶帮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若是脱离白鸿帮庇护,恐怕就要落得个死无全尸,此举倒也情有可原。”
男子似是极为感慨,捻须笑道,“就冲这份未曾入世便知江湖的难得心性,景奕你可比为师当年强上许多,来日若是剑术大成,这白鸿帮的前三把交椅,怎么都得有你一份。”
“走,既然柳叶帮想抢人,那咱师徒二人也不好不给面子,应当给送上份不大不小的礼,还真多亏了这土楼客栈,除却此处,方圆百里便少有下手的好地界。”
秋风秋夜当中,二人登楼。
躺在床榻之上安卧的柳倾翻了个身,嘟囔了句,“都是好管闲事的主儿。”
巨汉与那精瘦汉子将一身夜行衣穿戴齐整,约摸着正值三四更天,少年与书生已然入眠,便将屋中灯吹灭,轻手轻脚踏出房门。
只见夜色当中,土楼对面更是有十几道黑影闪动,缓缓沿走廊围拢过来,步子皆是极轻。
待到众人聚拢,巨汉才招手示意,率先踏上土梯,直上四层,精瘦汉子紧随其后。
论身手,这位看似壮硕得有些笨拙的汉子却是脚步极轻快,如头夜里外出寻食的山中虎一般,两三步便登上土楼四层,随后径直摸黑找寻云仲与柳倾所在屋舍,身后十几位柳叶帮的汉子也是不敢出声,只是默然随坛主缓缓前行。
土楼正中除却供来客饮酒的桌凳之外,有这么棵不大不小的枫树,秋风起后,这泛红枫叶便飘摆而下,煞有一番韵味。
枫叶又落,一位黑衣汉子的左腕亦是落在脚下。
血溅未落,汉子已然被一剑封喉,并未发出半点声响便已躺倒在地。
头前坛主听闻身后重物坠地之声,却是见到了夜色当中的一袭红衣。
暗淡月色,红衣身后还站着位面白有须的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白鸿帮客卿,更是柳叶白鸿两帮当中,唯一一位剑术宗师。
武斗之际被这位宗师削去手足乃至项上首的柳叶帮众,不下百人,剑术狠辣古朴,招招不离要害。
巨汉坛主眉峰登时拧紧。
原来白日里头那两位,压根便不是所谓的宗师弟子与护送之人,暗报有误,这哪里是差人护送,分明是那位剑术宗师亲至,凭这十几位寻常帮众,又怎能是这两位的对手。
“韦坛主好久不见。”中年剑客朗声笑笑,似乎并不在意惊动客栈中人,“你柳叶帮的暗子,既然胆敢在这等节骨眼上传信,当然是留他不得,却没成想一封伪造的密信,你却并未起疑。原本想托你给你家叔父带个信,如今看来,倒也没这般必要,与其削去你双拳双足令你回去告知柳叶帮帮主一声,倒不如来个痛快。”
男子转而朝那红衣少年道,“景奕,江湖名气,向来要靠剑下血来挣,这入道之战,为师替你掠阵,放手出剑便是。”
颐章江湖气在西路三国当中最为浓厚,由是更有好事者,专为齐陵江湖人填了这么一份红榜,战绩显赫者,自可登入此榜。以诛杀柳叶帮这等大帮的坛主出道江湖,当真可算得上是极好。
“谨遵师命。”少年咧嘴一笑,运剑而上。
红衣夏景奕掌中剑极怪异,剑身极窄,可剑身当中的血槽却是极长,乍看之下,如同掌中提着柄长针一般,虽说威势不甚磅礴,可萧杀之意却极浓。
剩下那十几位汉子见少年欺身近前,当然也是不敢怠慢,纷纷将夜行衣当中藏匿的兵刃取出,仓促赢敌。
可廊道狭窄,这十几位柳叶帮众武艺本就同夏景奕天差地别,再加之狭窄处无法成合围之势,更难以闪转腾挪,单打独斗,并无一人能在红衣少年手下撑过十招。
于是顷刻之间,土楼四层多出数条躺倒在地的尸首,血水泼洒。
兵刃交击声于夜里分外清晰,自然就令土楼中不少留宿之人难以安眠,几位汉子口中骂骂咧咧从屋中走出,可再仔细听听四层剑锋刺骨的声响,又不着痕迹的退回屋中。江湖中人也是惜命,这等不死不休的力战,当然是不去凑热闹最好,若是叫人盯上唯恐走漏消息,连带着一道除去,也并非是无稽之谈。
“坛主,那少年能耐过人,就凭咱带来这几位,恐怕当真拦挡不住多久,不如我等且先拦住那少年,坛主先行便是,万不可让那少年皆尽斩杀。”精瘦汉子从怀中取出柄短刀,朝身边巨汉开口。
“你当我不想?”巨汉皱眉开口,“这四层的梯口叫那宗师隔开,从土楼楼梯而走显然不可,若是翻到楼下,凭那位宗师的身法,只怕也只能多活片刻;遇上这等高手,若是在荒山野岭还尚有一丝生机,可要是在土楼当中,插翅难飞。”
“与其如此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巨汉发狠。
红衣少年杀得兴起,不多时便除去半数柳叶帮众,掌中窄剑削刺挂挑,生生掀开面前一位汉子的手筋,舔了舔嘴角。
而身后那位有须的剑术宗师,却是无端皱了皱眉。
“秋日忌燥,二位的火气,未免有些大了。”
谁也不晓得何时从土楼三层房中走出位少年,笑意和善,一袭白衣,于秋夜当中分外明朗。
“若是处处与人为善,我这废无数心神教导的徒儿,恐怕今夜就要叫人拐带回帮。”白鸿客卿拢拢胡须,坦然对答。
“可归根到底,人家也无伤人之心,方才晚辈在楼中,可是将为首两人在屋中的商议尽数收入耳中,虽说法子蠢笨了些,可伤人一事,只字未提。”云仲不知从何处顺来壶酒水,慢嘬一口道,“前辈想必是老江湖,应当晓得,若是真有伤人之心,怎会有人连兵刃都未带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谈笑间二分阴阳
外头兵刃交击,柳倾自然也睡得不甚熨帖,只得坐起身来,披上件外袍静静听闻窗外声响。
云仲出房与方才对谈,这位书生都是听在耳中,可这位书生却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如此说来,少侠是想学那方外之人,出手化解干戈?”剑术宗师微微眯起双目,言语当中生出不少讥讽意味,“果真是年少俊彦,慈悲无双,可你以为,这十来号柳叶帮的乌合之众,又能撑住多久。”
云仲喝罢了酒水,抹抹唇角,将酒壶随手搁在廊道边上,慢语道,“勿急。”
早在数时辰前小二递图时候,云仲便已将那图瞧了个仔细,乃至整座土楼当中的密道走向,皆尽刻于脑海当中,丝毫不差。这还是得归功于吴霜教导,早在十万山中,吴霜便数次同少年提起过,如若日后自个儿行走江湖打尖住店,千万得将店家言语牢记在心,指不定哪句无心之语,便能令人捡回条性命。
吴霜原话,说是当初有位猎户独自追逐头负创濒死的山虎,寻思着得这块整状虎皮,好去市集中换一笔不菲的银两。可苦跟数日,末了却还是未能找寻到那山虎去向,饥渴交加之下唯恐生变,猎户便只得舍了追虎的心思,黯然下山寻个客店小住两日。
客店极破旧,又正巧修筑于山脚下,屋中唯有两位伙计一位掌柜,吃食更是单调,唯有荤素馅儿的包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猎户久在山中奔走,自然腹中饥饿难耐,随口问起伙计包子馅料,却被告知荤馅儿唯有兔肉所做,较为腥韧。
猎户听罢神色如常,说身上银钱大抵掉在门外,待取回过后再行打尖便是,随后便缓缓出得客店门,一去不回头。
直到数月过后,这家客店才被官府围剿。
仅仅店家无心一语而已,那猎户却是逃过了被剁碎入面的境地。
云仲将图纸记得牢固,故而打屋边另一条密道而出,在土楼三层,果不其然见着了柳叶帮众遇袭。
虽说云仲面上并不急切,可步子却迈得极快,不出几息而已,便已是顺土梯拾级而上。
那位中年客卿并未阻拦,可二人相对之时,前者瞧云仲的神色,已是极为肃然,就连那红衣少年也是暂且将手中剑放下,不再朝那不足十人的柳叶帮众人紧逼。
“我猜你这少年郎的来头,应当不算小才是,却不知是江湖上哪位剑道先贤的高徒。”借昏沉月色,男子扫了眼云仲双掌朗笑道。
颐章江湖盛行窥剑之能,意为打眼观瞧掌心老茧,便可大约猜出此人运剑的流派,但凡是经验老道的剑客,总能窥剑过后猜出个大概。这位颐章江湖红榜行十的剑术宗师,必然精于此道,可方才观瞧之下,却是并未察觉出少年剑法是何流派,就连虎口掌心都只有一层淡淡的浅茧。
练剑之人掌心茧浅,无疑是剑法并未入流的象征,甭管天资如何高绝,也绝未有触剑一瞬而知天下剑术的妖孽,如此看来,这少年剑法压根就不入得厅堂。
而浮沉江湖二三十载的白鸿客卿,又怎会看轻他人,这少年瞧见夏景奕刺破柳叶帮众肠肚之时,压根就连眼皮都未抬。
夏景奕并非如那假暗报中所说,乃是位新收不久的徒弟,而是五六载前已行过了拜师礼,不过还未入帮而已,一身杀意充沛的剑术,乃是他亲手所授。这剑法尤以刺削居多,配合以血槽狭长的窄剑,伤敌之时创口极为可怖。
换了涉世未深的雏儿,恐怕此刻早就胆寒,又哪会代柳叶帮出头。
于是这位白鸿客卿面色不变,可右掌却是有意无意凑近了腰间配剑。
“初入江湖,那有什么师父,只是个闲散人罢了。”云仲也是笑意温润。若是抛却言语,落在旁人眼里,这两位分明是故友相逢开口寒暄,哪有半分生气相向的端倪。
中年客卿笑笑,“既然少侠不便明说,我这外人也不好贸然问询,只不过两帮帮众各为其主,况且是那位坛主心思不轨在先,若是要我师徒二人放了这些敌帮,怕是有些难做。”
“人在江湖当然要随心而行,何苦被帮派之分迷了双目。”云仲絮絮叨叨。
中年客卿不急不缓,“少侠可知这话在颐章行不通,需得改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才对。”
“行不从心,当然身不由己。”白衣少年挑眉。
“这便是我心意。”
两剑齐出。
兵刃相撞之时,二人皆是有些错愕。
中年客卿惊愕于少年绵延不绝的力道与浑厚剑感,云仲则是有些惊异于这客卿递剑的架势。
两剑相错过后,还是中年宗师先行发难,将窄剑朝云仲长剑轻轻一拨,强行震开半寸,随后长剑便如蛇探蝗伏般,直取少年胸口而去,剑势奇快。
云仲拧腕将长剑轻挪,令剑身朝宗师掌中剑尖迎去,将剑身略微一旋,顺窄剑便缠绕过去。
鸾迎一式,少年一路之上不知出过多少回,直到踏足漠城硬接剑气五百时,才对其中缠附的黏劲有所体悟,再到武陵坡之上双剑对敌,吴霜当初所传的鸾迎式,如今已是渐渐得心应手,不再有起初的滞塞之感。
这一式精妙后手,倒是令那位剑术宗师拧眉不已,窄剑轻快,极擅刺抹这等轻快迅捷剑招,而鸾迎式送出过后,轻快窄剑便叫少年手中长剑缠了个严实,不论这位宗师如何运力,却是发觉掌中本就分量较轻的窄剑,迟迟不得收回。
屋中,书生也没闲着,盘坐床榻之上,从怀中默默掏出本破旧书册,口中念叨,“好久未曾布这等阵法喽,师弟打架,我这师兄总不能在屋里打鼾吧。”
随书生轻笑之时,土楼外围墙壁之上,登时涌出无数迷蒙之气。
一面雾气混沌似墨,一面雾气如月辉穿云。
二分阴阳。
书生占阳中之阴眼,而那位出剑的少年,恰好落在阴中之阳眼。
恰如万渊之中一点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审时度势
柳叶帮剩余帮众,早已被红衣夏景奕的狠辣剑术压得不敢上前,只是将短刀横在胸口御敌,步子无端就朝后倒腾,再未有一人胆敢欺身近前。
而此刻的夏景奕,却早已不再面朝这帮乌合之众,反倒是回过神来,端详自家师父同那位白衣少年对剑。
就在这等当口,精瘦汉子朝韦坛主悄悄使了个眼色,又将手掌抻直,向下切了切,却不想后者摇头,并以双目朝前者狠狠一瞪,狠狠骂了句糊涂,这才悄无声息携一众人往后退去。
这位韦坛主虽说身手并未见得奇高,行事也欠奉些许考虑,就连这坛主之位,也是自打叔父那软磨硬蹭得来的。柳叶帮坛主皆是有自个儿的可取之处,要么是身手高超,要么是处事圆滑老辣,唯有这位膀大腰圆只有一身蛮力的韦坛主,从来未被人看得起过。
可这看似粗枝大叶的汉子,却是极懂得进退。这等场面之下,所幸那位不知脑门叫门夹的少年郎出手相助,引开了那位红衣少年的注意,如若不然,恐怕不出两炷香的功夫,他们这些位身手不算高的帮众,就得叫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皆尽除去。
要是这时不知死活再出手偷袭,得手可能,甚至不足半成,惹恼了那出招极富煞气的红衣少年,那位白衣少年同白鸿客卿斗剑无暇他顾,他这手下十来人,怕是都要折在土楼。
中年男子不愧为颐章江湖红榜上留名的剑术宗师,虽说云仲这剑法变化莫测,且章法极为高明。一招鸾迎,的确给这位剑术宗师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前者还是寻了个空隙,将掌中窄剑撤出,随后便朝少年面门虚晃一刺,跳出两三步远。
“少侠且慢。”中年男子当胸横起窄剑,不再出招。
云仲倒是有些始料未及,也是将长剑收回身侧,疑惑道,“为何停手?”
“方才斗剑之际,我寻思了片刻,此事确是我有些阴毒,若是少侠愿高抬贵手,我二人退去便是,不再为难那群柳叶帮帮众,如何?”
留须客卿一开口,甭管是那位红衣少年还是一众柳叶帮众,就连云仲也是不解,登时便皱起眉头,更别提客栈当中被刀剑声惊动的一众江湖客,将这前后言语这么一合计,霎时间便觉心惊肉跳。
这少年当真有这般叫板白鸿帮剑术宗师的能耐不成?听这少年开口之中仍存有三分稚气,如若真是凭自身剑术压得宗师避退,那这本事还不得泼天?
天下江湖,何处有这等妖孽。
云仲沉吟片刻,这时才发觉月色不知为何极明朗,原本那客卿面容有些模糊,此刻却是瞧得分明;而后者也是偷眼观瞧对面那位少年,面容当中流露出一抹释然。
夏景奕眉峰亦是紧锁,倒并不全是因那位白衣少年较他还年少数载,而是在月色明朗之下,红衣少年瞥见自家师父倒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有晶莹之物。故而这位少年回头,怒视一眼朝远处瑟缩而去的柳叶帮众,却是并未出言。
眼见得这位宗师无端放低姿态,云仲反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位客卿也是不急,静静等待答复,两方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土楼三层门一开,走出位披着外衣的书生。
“既然二位要走,师弟就莫要强留了,山高路远,想来日后也有把酒言欢之日,夜里天凉,在下就不送了。”
中年客卿作揖告退,携自家徒弟径直下楼,再未往土楼之中看去一眼。
“这位少侠,还要多谢今日救命之恩。”待到那师徒二人下楼半晌,那位韦坛主才战战兢兢凑到云仲身前,对少年抱拳行礼道,神色极为恭敬,丝毫也未有傍晚时分那豪横劲头,就差屈膝叩首未做。
“出门在外救人一命,当然是好事。”云仲朗声一笑,“心念动时随手为之罢了,又算不上什么恩情。”
汉子连忙又是躬身行礼,小心翼翼陪笑道,“先前咱认错了人,险些惹恼了少侠,却不曾想今儿个我柳叶帮十来位兄弟,都是叫少侠出手救下,实在叫我韦煊惭愧至极。如若少侠不嫌弃,明儿个歇息足了,请少侠与师兄一并到我柳叶帮小坐,就权当我韦煊给二位赔礼答谢了。”
云仲意味深长的瞧了瞧这位看似忠厚的巨汉,笑道,“那还要看我家师兄的意思,依我看,几位惊魂未定,不如先行回房歇息,待到明儿个再说不迟。”
说罢也不管那汉子如何回应,少年便转身下楼,不再搭茬。
韦煊瞧着少年头也不回离去,心中暗暗一叹。他的确有些私心,久在帮中,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他韦煊可不比旁人差上分毫:方才少年与宗师过招,双方并未分出个上下乘,再者那客卿出言收手之时,并非是云仲应茬,而是那位从对面三层走出的书生泰然应对,可见二人之中,那位宗师更为忌惮那位书生。
再说凭这少年岁数,剑术便能同宗师过招,二人的师父,想必在江湖中颇负盛名。若将这两位大爷请进帮中小坐,将这消息放与白鸿帮,只怕往后数月,白鸿帮再同柳叶帮争夺生意时,定是要收敛不少。
对于如今有些势弱的柳叶帮而言,无疑是大功一件。
自己叔父力排众议将自个儿驮到坛主位置,总要做些好事用以坐稳位子,不然众口铄金之下,即便自家叔父乃是一帮之首,也抵不住数位长老与舵主的压迫。
不得不说,这位身量极宽厚的汉子即便计谋上略显粗枝大叶,手段稚嫩了些,可对于审度进退得失,却是炉火纯青。
“坛主,如今咱应当如何是好?”精瘦汉子不知何时凑上前来,将韦煊思绪一断。
巨汉瞧瞧土楼之中空地依旧未曾散尽的云雾,再瞧瞧近处数具尸首,半晌才沉声道,“等明日再说。你小子若是福缘深厚,明早那两位爷要是并未离去,回帮过后,老子起码能给你捞个香主,甚至是一位备侯堂主。”
精瘦汉子略一寻思,双目当中涌出狂喜。
要晓得帮派之中,唯有舵主可提拔堂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但行好事,万千委屈
进屋过后许久,云仲都有些窘迫,迟迟不敢开口。
凉夜里外出行侠仗义,到底是惊扰了师兄安眠,而后又是出手布阵逼退那位剑术宗师,这半多时辰过后,天色便有些蒙明的意味,这一夜便已过了大半,再想想自家师兄腹中只有些兔肉,少年便越发愧疚。
“我可从未说我夜里不行气。”柳倾眼光何其准,眼见半晌以来少年都未出一言,心下自然明悟,故而先行开口,也好让这心思细腻的小师弟宽慰些许。
闻听此言,云仲倒是颇为意外,连忙开口道,“师兄修行阵法,难不成也得修气?”
柳倾从进屋过后便以火折点起灯来,手托着那本破书静静观瞧,直到听闻少年这话,才把手头那本破书搁在床榻上,促狭一笑应声道,“咱家师父没讲过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想来也是不想令你分心。修行阵法,亦需经络当中内气,所谓的阵法,只不过是将内气离体,按先贤书中记载的阵法布置,缓缓勾连,便可将阵法勾勒而出。”
“若无内气流转,哪里能凭空布阵,不入二境,也是无法构阵成型。可以说阵师一途,比剑客修行更为艰难;同理,若是同为三境的阵师对上修行剑气之人,胜算恐怕在七成之上。这大概也是师父不愿同你讲起阵法一事的初衷,怕你失却了本心。”
这番话讲罢,云仲倒是将方才的窘迫尽数抛却,神采奕奕问道,“咱师父难不成还晓得阵法修行?”
“不懂。”柳倾咧嘴一笑。
云仲哑口无言。
柳倾思索一下,有些犹豫道,“想当初我年幼之时,曾有位老道想收我为徒,却不知为何被咱们师父抢了先,率先将我接回山中,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个开山大弟子。”
的确像是吴霜行事的手笔,不过说起老道,少年神色却是有些古怪。齐陵采仙滩处,师徒二人也撞见了位老道,且那位老道似乎与吴霜乃是老相识,若是无老道借簪,云仲怕是就得死在压笼林之中。
“若是极境剑客同极境阵师捉对厮杀,胜负又在几几?”云仲暂且将脑中思绪抛却,又是问道。
柳倾摇头苦笑,“虽说天下千百年来只有五境一说,抵达五境的算下来也不在少数,可要说真能到攀至极境的,似乎并无一位。境界有五境四玄二天关一说,五境你已然晓得为何,乃是实打实的境界高低;四玄则是不同,全凭自个儿悟道修行,心境机缘乃至于所思所想,皆可入玄境,可自古以来四玄齐全的,说是凤毛麟角都有些悬。”
“二天关中头一道天关,乃是踏足修行,无数人叫这天关拦挡在外,终生不得入修行。可第二道,却是从来无人可触及,哪怕是亘古存留的仙家古籍,也从未说起过破开第二重天关之人。”书生早已睡意全无,故而将境界一谈,娓娓道来。
“你啊,切勿好高骛远,师父有言,说大抵天地之间有灵,这阵法与剑气,不过是令这世间真灵显现而出的手段而已。说得简单些,人从未有能出剑气或是能布下大阵的能耐,而只是以内气沟通天地,向上苍借来剑气与阵图而已。非要问修到极境,能耐大概并无半点不同。”
云仲释然,沉吟道,“也是,本就是喜欢练剑出剑,至于强弱一说,区别在于何人用出才对。”
少年有意无意瞥了眼衣角处的破损,随即叹息道,“师父教我的剑法,果然还是未曾全然领会,仅与白鸿帮这位剑术宗师交手几合,便叫人发觉了剑招当中的错漏,倘若真要生死相向,怕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柳倾瞅瞅少年怀中那柄长剑,反倒被自己这师弟气乐,轻声骂道,“人家那剑本就用着极顺手,你可倒好,偏偏要将那柄古剑留在武陵坡,挂着这柄不值几钱银子的破剑对敌。再说,你学剑才多久?同一位不惑上下的江湖宗师不分上下,已然是能气死个人,还不知足。”
吃师兄轻飘飘几句训,云仲显然不放在心上,将双臂垫在脑勺后头,嘴角轻抬。
练剑多时,终是得见不少成效,看来自个儿这天资,倒的确不算奇差。兴许再过个三年五载,回乡之际,便能同那些位同窗吹嘘一番自个儿的能耐身手,再走江湖时候,也能护住不少人的性命。
云仲心性,许是的确有些暮气,故而一向不知何为春风得意,可这么一想,肩膀无端就轻快许多。
实在不能再好。
“师兄啊,你说今儿这回贸然出剑,算不算我有些多管闲事。”少年就这么枕着双臂靠在墙上,眼帘低垂,略微有些困意。
柳倾闻言,心下更是对这师弟颇为满意。
起码这话,绝不会从二师弟口中说出,后者行事向来求个趋利避害,按奇门卦象与顺应天机行事,即便是自觉此事办得颇为不妥,亦照卦象凶吉行事,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倒从未放在心上。
“对于置身事外者,二者本就无对错一说,虽说白鸿帮那对师徒有些狠辣,可换做常人,既然一方心怀不测先行入瓮,那作为向来不容水火的两帮中人,当然就没有留手的必要。除去一位敌帮坛主,且可为徒儿在初踏江湖时赚个显赫战绩,一石二鸟之举,各为其主当然说不上错。”
窗外夜色蒙亮,书生平心静气讲道。
“那身量壮硕的坛主心性道是不坏,可在江湖里头,有时慈悲也未必是上上之选。总而言之,你作为局外之人如何行事,皆由己心而已,此事双方本就无对错之分,不过与你而言,救下数口性命,那便是好事。扪心无愧,但行好事就可,无需太过介怀。”
说完这话,柳倾盘坐床榻,静候师弟出言应答,却是等了良久也未闻后者搭茬,狐疑朝一旁看去,却是不禁微有笑意。
少年靠墙而眠,嘴角挂有些许晶莹。
“为何救那柳叶帮众,大抵是因为为首那两人模样相仿罢,拼尽一身内气却仍未救下商队之人,委屈小师弟了。”
书生阵师轻手轻脚给少年剑客盖上被子,仔仔细细掖了掖被角。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万点霜中一抹春
客栈当中,虽说云仲已然睡去,柳倾亦是静静盘膝修行,可客栈外头,却并非如此。
“师父,方才您同那少年过招并未显露半分颓势。”直到师徒两人上马,离了土楼客栈数里之外,夏景弈才开口问道,神色甚是不解。
毕竟凭借自己师父的老练心性,掌心亦是渗出汗水,着实令夏景弈为之震悚,于是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跟随,这才小心出言问询。
头前的白鸿客卿将缰绳勒住,静听片刻后并未听闻周遭有异响,这才叹息开口道,“景弈,你可是觉得师父过于小心?”
夏景弈也不掩饰,略微点了点头。
“觉得即便是师父挡住那少年,你也可先行将那群柳叶帮众皆尽除去?”客情未回头,将马儿勒住继续问道。
“是。”红衣少年显然是有些窝火。初入江湖之际,少年心气自然是高渺无比,总寻思着如何在江湖上亮相,才算是不负剑道天才的名头,这也的确是人之常情。
故而这位宗师并未动怒,反倒是将坐骑掉过头来,沉声道,“心气高些的确是好,不过行走江湖,切记性命最为难守。你若是今日未曾停手,而是将那群乌合之众皆尽斩杀,恐怕今日你我师徒二人,就要留在土楼,乃至成他人剑下之鬼。”
夏景弈眉头登时拧紧,却未打断师父出言,而是略微将头埋下,静听师父教诲。
“此事师父从未告知你,今日看来,倒是的确瞒不住了。”人至中年的客卿叹气,将双目微微眯起呓语道,“想当初我前去白鸿帮作客卿的原因,便是为一册古卷。相传其中载有几句修行法决,当年我剑术已然登堂入室,便寻思着能否借那几句要诀触及鱼跃龙门那道关口,从而踏足修行,将剑道再度抬高些许。”
“师父当年也是位眉宇间携纵横杀气,只晓得练剑比武的少年剑材,若是白鸿帮无那本精要,谁愿前去当个无足轻重的客卿。”宗师轻轻一叹,似是极为感慨,“可虽说入了白鸿帮,取来了那本精要典籍,精研数年,却是横竖也未能鱼跃而化龙;才晓得修行一事,当真是全拜上苍所赐,若是本就无这等福缘,即便有无数入门法决,也是无用。”
这位尤以剑术狠辣著称的客卿,此刻眉眼当中却尽是落魄失意。
“大概就像是打眼观瞧之下,颐章同齐陵南漓接壤处极多,可大都被画檐山隔绝在外,仅有那么几条路口可最终抵达颐章境内。修行亦是如此,上苍给的天资,即便后天你如何奔挣,最终还是踏入不得修行。”
夏景奕低眉,许久才问到,“若我也难入修行,又该如何是好。”
中年客卿长笑一声,“景奕何需忧心过多,能修就修,不能便安心修剑,偌大一个白鸿帮,未必就赶不上山上仙家那般。”
见夏景奕若有所悟,中年客卿摸摸胡须道,“虽说未入修行,可师父也能觉查出些内气涌动的蛛丝马迹,那位白衣少年周身似乎半点内气也无;但那三层楼房间之中,内气却是隐约之间极其磅礴,似乎整一座土楼,皆可为人所用。”
夏景奕这才晓得方才师父掌心沁出无数汗水的缘故,随即便是一阵心悸。
当今天下,即便是白鸿柳叶两帮势力不容小觑,可若是要惹上这么位轻而易举可掌土楼为己所用的仙人,恐怕也是自讨苦吃。而夏景奕方才的确想助自家师父一臂之力,如今再想,不免心中有些后怕。
“不过也无需太过小心,若是真碰上不讲道理的修行人,咱们师徒俩,此刻大抵已然相会于九泉之下了,既然那位书生开了口,想来也不屑于行下作之事。”
“修仙之人,位江湖远,当真逍遥。”
中年客卿瞧瞧远处的隐于山林当中的土楼,神色复杂。
夏景奕咬了咬牙。
韦煊一宿未睡,直等到下晌时分,却并未等到二位足矣令他青云直上的金主,再找小二问询,却被告知那两位早已将银钱搁在屋中,从暗道而出,离土楼已然有多半时辰。
“小二,你可知毁了爷爷多大的机缘?为何不早早知会我一声,如今离去已久,又如何去追?端的是气煞我也。”韦煊忿忿骂道,心下大为自责:如若早些命人看住二人车帐,便不至于叫那二位爷径直离去。
可转念一想,人家既然是默默离去,想来也是不愿随他前去柳叶帮转上一圈,即便碰面,九成也得遭拒,但胸中余怒却是未消,便将这些邪火一股脑扔给客店小二。
“客爷且先息怒,小的还未把事说完,勿要太过懊恼才是。”店小二此番倒是并未过多低眉顺眼,从怀中取出枚柳叶道,“那位书生打扮的仙人,临行前将这柳叶与银钱一并搁在客房当中,并留给小人一句口信,说是将这柳叶带回家中,埋到土中,待到柳叶帮危急之时,自然可将生出的物件拿来应对。”
韦煊接过这枚看似平平无奇的柳叶,翻来覆去观瞧良久,却是一时半会并未看出什么神妙之处,眉峰紧缩。
“坛主,咱家兄弟一宿未睡,若是一时半会并无他事,不如让弟兄们先去困觉?”韦煊正蹙眉端详时,那精瘦汉子从土楼走下,步子虚浮至极,软软坐在前者身边,好奇问道,“这假叶子有甚稀奇地方?”
韦煊一怔,脱口问道,“为何说这柳叶有假?”
精瘦汉子也是疑惑道,“如今可是已入秋日,哪有这般苍翠欲滴的春时柳叶。”
巨汉瞅瞅精瘦汉子那张堪称形销骨立的面皮,又瞅瞅自己巴掌中那枚极小的柳叶,轻轻挑了挑粗眉。
柳叶虽小,可叶脉却相当分明;秋意渐浓,院中枫树红叶随风缓缓而落,坠挂肩头,譬如朱笔勾人眉。
韦煊面色渐渐由方才怒极青紫,转变为红润,汉子托着柳叶,不知怎的就开怀长笑。
万点霜叶一抹春。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口不留
韦煊兴高采烈回房,手中捧着那枚天下至宝似的柳叶,那可当真是托手怕摔含口恐化,上楼之际压根无心观瞧脚下,险些叫台阶拌住两脚摔个抢泥,估计八成是睡不着个安稳觉。
小二瞧着想乐,于是便真乐出了声,可转念一想,那位似是不染尘世的书生,手腕也是不赖,一枚柳叶而已,便结下好大的善缘。
“那柳叶可不是凡品。”枫树之下无端多出位长相气度皆是上上的美人儿,手中提携一壶酒,十指玉葱扣酒壶,眼角带魅。
这女子长相极魅,且眼角挂朱,眉心正中有枚不大不小的红痣,举手投足之间慵懒妩媚,就好似风尘中人一般,并无半点端庄相。可小二见了这女子,却是一语未发,径直躬身行大礼,连眼皮儿也不敢抬上一抬。
女子将壶举高,朝杏口当中倒了倒,却只剩个三两滴酒液,登时便没了兴致,将酒壶搁在桌上,柔声开口道,“这两日以来,你倒是应对得不赖,不说送上土楼密道图卷,单说收了那书生的银两,你这胆魄倒是足矣嘉奖一番。”
轻佻女子不语则罢,这一开口,小二却将脑袋埋得更低,浑身都打起筛糠。
“真当我是以言语挤兑你?”女子虽说容姿极好,可话语当中却带着股相当浓厚的江湖气,此刻笑道,“开客店的若是不收银钱,那才是当真不称职,休说是南公山的大师兄,可到了我这,银钱自然是要收。”
“非要说个不足之处,那便是未曾让其他些位住店之人闭上口舌,今儿个的消息倘若是传将出去,恐怕颐章这片大江湖又得震动一番。”
“这破江湖又不是甚么怀春女子,成天震动,当真是烦死个人。”
说到这,女子面皮上无端生出些笑意。
“既然如此,不如我再添把火儿,给那小子日后行走江湖,多加些趣味。”
小二战战兢兢等候良久,却再也未曾听闻半点声响,壮着胆子抬头再看,面前哪里还有女子身影,只剩一枚空空酒壶,与一丝沁脾香气盘桓。
果真如女子所料,不出半日,颐章江湖便传出这么一则消息,说是颐章东处那座土楼客栈当中,不知从何处走出位年纪十三四上下的少年,凭一身强绝剑术,压得白鸿帮那位宗师暂避锋芒,携弟子落荒而去。
颐章皇都徽溪帮派亦是鱼龙混杂,为首大帮,乃是素有千二短褐之称的泊鱼帮。
虽说泊鱼帮势力遍布皇都徽溪,却因地处天子脚下,向来不与颐章其他各帮一般,相反都是正经生意,事关官府漕运盐铁等事,一概不争半点,每逢百姓有难处冤情或是遭受他人欺凌,泊鱼帮千二短褐的办事速度,却是比官府还要快捷许多。
这么一来,京官府也乐得如此,既然那位权帝对江湖帮派不算抵触,甚至有些乐于见此,那便将些百姓中的琐碎事交与泊鱼帮便是,遇泊鱼帮众出行,也就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者皆是心照不宣。
泊鱼帮总舵当中,此刻只有三人。
其余帮众堂主,皆是趁秋时外出采办粮米,盘查帮中名下的酒楼茶馆乃至勾栏赌场,此刻帮中便只剩这三位,共坐一桌当中。
“这人究竟是何来头?”正当中端坐这位,摆明了乃是泊鱼帮帮主,面相行头虽说是平平无奇,可举动之间却隐隐有些难言气度,此刻抚着面前一张银纸,目露讶然。
“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一旁汉子面如黑碳,身形却是极壮实,已然是早秋天气,却仍是打着赤膊,皱着眉头道,“咱颐章江湖红榜,已然是数年未变,且不说前头这九位,第十位那白鸿帮宗师使一柄狐芦剑,多年来战绩斐然,怎得就被位新人挤出了前十?”
另一位则是位耄耋老者,脑袋顶上白发稀疏,形貌端的有些惨不忍睹,却是中气十足开口道,“能逼退白鸿宗师的,在颐章江湖真不在少数。这人年轻时候沽名钓誉狠招层出不迭,才攒下了一身斐然战绩,光论单打独斗,恐怕他都难以在颐章排到十五,可当中最为怪异的,便是这红榜上的白衣少年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十二三岁的年纪,怎能有这一身浑厚功夫。”
泊鱼帮帮主闻言点头,目光之中略有思索之意,“卢长老所言不假,这红榜乃是件宝贝,制榜之人若是更改排序,哪怕是相隔万里也可令这份银纸随之变换,上记登榜之人大致年纪与战绩如何。”
“按理说为首十位,平生战绩均可称得上是震古烁今,可这位十三四岁不知名讳的白衣少年,却只有这么逼退那位原本的榜十一项,着实是稀奇。”
“铁舵主,此番还得叫你手底下的探子打听下虚实,若是这少年真有这等本事,咱颐章的江湖,恐怕真是要翻腾起无数风浪。”泊鱼帮主朝那位黑脸大汉道,“若真是叫别有用心者拐带了去,这江湖又要乱起来,届时即便是当今天子宽仁,估计也不乐于见到江湖乌七八糟的破落景象。”
黑脸汉子苦笑,也只好拱拱手先行离去,临走还给帮主知会一声,“待到那燎河鱼上桌我若还未归,还请帮主和卢长老给我留下几筷,俺可是许久未曾尝尝燎河的秋鱼,二位拜托留下些,甭吃得过于干净。”
帮主笑骂道,“你这身量,若是要给你剩几口,我和卢长老还吃个甚?去去去,我二人给你留些便是。”
每至入秋,燎河之中便会生出不少仔肥肉厚的鱼儿,肉极鲜美,仔乃是下酒的绝佳吃食,一缸黄酒一条燎河秋鱼,这便是这些个江湖人眼中的酒桌绝品。
由不得铁舵主心急,眼下庖厨当中就有这么两条鲜活秋鱼,若是当真留与这两人,恐怕待到他将诸般事务吩咐下去,便只能见着两条剔透玲珑的鱼骨。
“卢老,咱给他留几口是好?”帮主嘴角微微抬起。
“我听说秋鱼骨烤干,也是个不赖的下酒菜。”卢长老不动声色。
“那就一口不留。”
不多时,泊鱼帮帮主后院,有两人抚掌大笑。
第二百章 东山秋集
一对师兄弟依旧是赶路,云仲仍是夜里修行,正午过后便腾出些许空来,只在车帐周遭练剑,可出剑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柳倾见状,也不过是略微笑笑,并不出言点破。
唐不枫曾言云仲出剑极快,可并非是虚言,而是的确觉得剑势迅猛且走招通畅,一如长江大河,半分无阻塞之意。
可如今云仲的剑,却缓缓慢了下来,出剑之时平添了些犹豫踟躇,仿佛是对自身的剑法有些不满,于是每每运剑,总是要思索一番。经武陵坡同边军斗招,再于土楼之中同颐章江湖剑术宗师小过几招,云仲对剑术一途,似乎又生出些许独到见解,落在大师兄柳倾眼中,不失为一件好事。
自家师父吴霜的剑招剑意固然高渺入道,可对于小师弟来说,形似这方面已然臻至化境,再一味延续下去,只怕就要深陷当中,而忽视了自己个儿独有的神意,有道是师父领进门,可最终还要看这剑路如何自行踏出。
眼下云仲似乎也是晓得这理,虽说终日里眉头皱起的次数越发频繁,可也是仍旧耐着性子,将自己剑剑招皆尽拆开,逐个推演。
剑意不比剑招,后者大概走向若是无误,便不至于称之为败招,剑意则是颇为复杂,举手投足间哪怕是身形变幻,差之毫厘谬误千里。如同昂首挺身出剑,便有中正平和,大气正色之感,而若是藏头缩颈,便是以奇诡出众,于是一招一式想蕴剑意,皆是要挨个拆解,将种种变化尽赋其中,因而显得格外艰难。
至于内气与腹中秋湖,则是又倒退回修行起初,宛如一潭死水一般,绕是少年再行气上又多加了两个时辰,一时半会,也是修行不到武陵坡之前那等境地。
不过也有好事,内气稀薄之中,秋湖也跟那数九隆冬里的熊蛇一般,疲懒至极,压根不愿多动弹几下,绕是少年饮酒无数,那秋湖却是无精打采,只不情愿的摆动摆动剑身,其余变幻半点也无。
少年如今倒真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便时常苦笑不已,暗暗朝自个儿骂上几句贱骨头。
秋湖肆虐之时疼得人肝肠寸断,如今寂静不动,怎么反倒还觉得心头空落落,就连饮酒时候的滋味都少了些许。
这当然是犯贱,不过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不算毛病。
二人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到了颐章秋集周遭。
颐章秋集,当真可称得上是颐章境内一处少有的商贾盛会,云仲从未见过这等浩大的市集,就连柳倾也是看得目泛异彩。整一片集市皆是处于一座城关当中,可由于往来商贾实在过多,乃至城外都多出几十里营帐,留与商贾留宿所用。
一眼望去,好似这城外多出百十来座营盘一般,极为壮观。
云仲本以为这秋集早已临近收尾,压根并未觉得能见识一番秋集兴盛时候的样貌,可二人自从城外几十里,便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外头。
还是柳倾先行将马车停在一旁,寻思着下车问询些状况,从一位路旁挑挑捡捡的老翁口中得知,说前些日子颐章练兵,故而将秋集往后顺延了几日。
老翁极健谈,拉着柳倾絮叨说,往年秋集,按说城中客店都能住下,可今年却是盛况空前,城中客店皆是满满当当,乃至常有数人共居一间的状况,为此,负责秋集那位大人还从军中借调了无数军帐,便于商贾居住。
从始至终,柳倾都只是笑意温润听老者絮叨,可唯独那句借调军帐,使得他微微凝神。
看样子这位权帝的目光,仍旧是停留在颐章东境。
“小师弟,咱们进城走走转转,这几日以来你在剑术上耗费的功夫实在太多,偶尔也应当换换心情才是,终日囚于悟剑,待到上了咱家山门呆呆愣愣,师父还不得怪罪我办事不利。”柳倾道谢过后,拜别老者,径直上车朝云仲说道。
云仲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叼着根枯草答道,“师兄放心就是,我这跳脱性子,怎可能犯了痴傻,练剑成与不成,日子总得过嘛。”
书生撇撇嘴,将一根白净手指伸出,戏谑问道,“我瞧你如今痴状,怕是连这都认不出是个甚。”
“师兄这话说的,这不就是个一?”
柳倾面皮登时变为鸡贼。
“这分明是根指头。”
少年无奈笑笑,只好自认掉到坑中,连忙应茬说愿随师兄前去秋集之中看看。
这无赖问题,搁谁都没法作答,碰巧又是平日里极正经的柳倾所问,云仲一时未曾识破,乖乖踏空一步掉到坑中,也是自然。
此城名为东山,乃是颐章东数一数二的大城,筑城起初兴许是为屯兵种田,再者颐章东南国门若是叫外力破开,此城也可驻军死守,将外敌拦挡下来,使得中部颐章皇城无忧。
孰料几十年来未有战事,这东山城地处颐章偏东北武陵坡处,外界之人欲到此处,更显得相当便利,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商贾聚集繁多的富庶地界。
云仲并非从没见过如此偌大城池,可这城池之中甭管正街小巷当中皆是铺满货物,倒是的确闻所未闻,更别提置身其中观瞧,登时只觉得双眼有些不够使唤。
大元部的虎鹿犀皮,马鞍辔头;南漓的伤药布匹管弦丝竹乃至未名毒虫,夏松的瓷器绸缎纱衣香囊,紫昊的铁甲矿石乃至于重枪巨矛,皆是陈列街上,甭管是日常所用还是军中所需的物件,置身街上,总能挑出些自个儿可用的物件,称得上是包罗万象,概无缺漏。
师兄弟俩将马车暂寄于城门边上,顾不上那杂毛夯货不满,步行入城。
“没想到这秋集,竟然是这样一番浩大的场面,此番倒是见识了,原本以为在江湖里兜兜转转见识了许多,没想到还是个雏儿啊。”云仲喃喃道。
柳倾也是叫往来行人挤得够呛,一身长衫给挤出无数褶皱,却仍旧一手扯着云仲,另外一臂死死捂住怀中钱囊,生怕叫人给顺了去。
集市集市,若是不挤得足尖离地,那还真不能称之为摩肩接踵,盛况一时。
第二百零一章 心境难常
1市集之上自然是天南海北各方货品居多,虽说秋集于世间不显名声,可在商贾当中,却是占有相当大的名头。物以稀为贵,别处他国的稀罕物件,自然能在此处讨到个顺心价码,否则无数商队不远万里跑到颐章境内,刨去一路之上的开销,还得让出分发与商队中人的赏钱,若是讨不到个如意价码,哪里还有人愿吃力不讨趣走这么一遭。
不过除却形形色色稀罕物件之外,更是有不少打把式卖艺的主儿,寻思着此地热闹,在角落当中找块空地,赚几分赏钱。于是这原本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大集,便显得更为热闹非凡,整座东山城内外,恰似一团乱麻一般。
也难为那些位掌管秋集的官员,此等乱象之下,还能将手头为数不多的守军衙役尽数派遣出去,各司其职,使得整座秋集虽说热闹,可却并未有甚祸事发生。数十位守军衙役站定与东山城四面城门与各处大道,身边拄立一杆大旗;若是有自家货品叫人顺了去,或是百姓家中的孩童走失,便以身旁大旗挥动,告知城头之上的守军,转而令四面城门守军抵住城门挨个盘查。
秋集当中人员冗杂,越发不便管辖,再者东山城平日守军衙役,实在是过少;故而几位官员商议过后,只好从刑罚之中寻出些不得已的法子,但凡在集会之中有作奸犯科者,皆是严惩不贷:偷取货品钱款者杖三十,罚银百两,拐带稚童者杖百,下狱听候发落。如是等等堪称森严法令一出,许多心中算盘打得山响者,便不再胆敢铤而走险,毕竟甭管是那衙门口拄立的五彩长杖,还是百两罚银,皆不是一般人可消受来的。
云仲踏入城中才想起,老吕按说也应当在这秋集城中,若是能见着便也是极好。于是原本兴趣缺缺的少年,此刻却是颇为欣喜,反倒是拽着师兄柳倾的衣袖,朝城中最为热闹的正街当中走去。
柳倾的身量即便放在人群当中,也足足比常人高出不少,此刻叫少年轻轻拽住袖口,在一众人堆里头,身形难免有些仄歪晃荡,便无奈开口道,“师弟啊,城中商贾何止千人,若是挨个寻下去,恐怕秋集散去也难寻到那位老吕,我看不如留待日后再去齐陵之时,再寻不迟,齐陵商队常驻的地界就那几处,好寻得很,何苦在这大集之中苦苦寻觅。”
此话一出,云仲便晓得自家师兄已然瞧出了自个心头所想,且看这意思,师兄并不打算叫他去城中各处找寻,一时间脑袋又朝下低了低,神情黯然。
“小子,大街当中停步不前,挡在老子眼前,是要刻意找茬不成?”二人身后有汉子怒道,言语极不客气。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柔声道,“师弟,咱俩休要挡了他人行路,先往街边走走去便是。”随后便拉着自家师弟,径自前往路旁。
那汉子打扮极怪异,硕大脑门之上留有无数搽油乱辫,穿身不晓得何物制成的无袖皮裘,身量极宽厚,见二人似是有些胆怯,便又在后头开口肆意笑道,“真当自个挂着柄破剑就是少年剑侠?你们这帮西路矬子,屁也不是。”
此话一出,却是令周遭不少行人怒目而视,乃至有不少年轻气盛者,皆是将掌心按在腰间兵刃之上,神色愠怒。
那汉子反倒是有恃无恐,朝周遭数人呲牙一笑,又是开口道,“怎的,都想从自个儿身上摘了那西路矬子的名头?也不瞧瞧自个儿有无这般本事,也就是这城中律令颇严,若是放到城外,老子皆尽将尔等砍了又如何?”
这争执声一起,自然是引来不少瞧热闹者,就连不少商队中人也是伸头观瞧,均是惊怒于汉子泼天的口气。
柳倾云仲二人暂且退到街边观瞧。书生倒是风轻云淡,可云仲眼中倒是隐隐之间生出不少杀气,看得前者一阵皱眉。修行当中凡遇瓶颈,常可令人无端生出邪火,若是梳理得当,这阵子邪火散去,那便是最好,可若是盘桓于心,势必无益于修行乃至心性。
少年此番脱形入神,便是这修行里头至为重要的一关,若是日后心性留了什么纰漏岔子,休说是境界不稳,恐怕心性转为暴虐无常,也是当在情理之中。
柳倾一时的确想不出什么上好的法子,于是只得将云仲肩头揽在臂弯当中,另外一只藏在宽袍大袖当中的纤长手掌,则是悄悄捏了个法决。
云仲可不晓自家师兄正愁无招可用,只是定定瞅向场中那位异国汉子,眼眸当中精光闪动。汉子背后别着柄近乎一人多高的巨刀,光华不显,却是瞧着便有奇重的斤两,傲立场中,一张黝黑面皮,尽是戏谑之色。
“几位少侠,莫要触霉头。”汉子不远处商队中,走出位半百之年的老汉,朝那汉子抱拳行礼,而后朝周遭那些位按剑之人厉声道,“此人乃是大元人士,自大元至此的商路之上,但凡见此人背后那柄刀,无不丧胆。”
老汉瞧见这几位年轻人,摇头叹道,“年轻人有胆色自然是好,可出了这城,又当如何?非要吃瘪才肯圆滑半分,倒是这瘪,大概只能吃一回。”随即便头也不回的走到自家商队车帐之中。
“师弟,那位老汉之语,依你怎么看?”柳倾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扭头朝少年看去。
“强便是强,可若是不强,便应当将尾巴收收。”少年一字一顿道。
书生罕见沉下脸来,语气却是显得更为缓慢,丝毫听不出心中有何异样,“若是身手强横,的确是能解决不少解决不得的事。立身长街中,周遭敢怒不敢言,那可真是相当长脸的事儿,退可护人周全,进可得江湖敬畏。勤苦修行,似乎却是只为这一个强字。”
少年默不作声。
“师弟,你瞧。”书生朝那位身负巨刃的汉子身后一指。
云仲眼中,长街之间聚起数道流光。
第二百零二章 薪火相传
长街当中那位衣着堪称怪异的汉子,无端之间便发觉自个儿背后那柄巨刀有些发轻,于是便蹙起眉来心中惴惴。
自个兵刃的分量,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多年来晃荡江湖,折在这刀下的江湖人当真不在少数,直杀出了个赫赫名声。一来是汉子膂力过人身手不俗,二来便是因这柄重刀势大力沉,常人兵刃,更是难以撄锋,即便侥幸拦下几招,臂膀虎口亦被震得酸麻,再难有招架之功。
但凡是行走江湖的都晓得一点,撞见天生力大如牛膂力超凡的汉子,即使是招式比之精妙数成,也未见得能讨到半点便宜。说不准二者结结实实对上一招,浑身都得震得脱力,难以再战。
大元部汉子天生神力者极多,至今也未有人晓得究竟是水土养人,还是因大元部牛羊极多,稚童打小终日茹毛饮血所致,大元部走出的汉子,大都高壮雄健,形同熊虎。
可眼下这汉子却觉得后腰间那柄重刀越发轻快,如背负片鸿毛一般,心下登时骇然得紧,再回头,却是瞧见黢黑重刀无端从背后升起,连同系在胸前的绳扣一齐朝上而去。
于是长街中众目睽睽之下,如一尊铸塔般的汉子,便随身后那柄近乎一人多高的重刀,一并离了地。
街上人声登时沉寂下来,而后哗然骤起。
单凭这汉子膀大腰圆的厚重体格,分量恐怕便有常人两份,再添上背后那柄瞧着便奇重的巨刀,怎么也应当有个三百余斤两,此刻腾空而起,这得要多大的力道?况且这东山城中,何时出过能耐足矣隔空摄物的修道之人?
即便是无数知晓修行事的老江湖,也是叫眼前景象惊得通体冰寒,一时间再难出言。
满满人的长街之上,唯有屋檐之下一位书生神情自若,双目平视。
秋风同街上残叶如流水一般萦绕书生足旁。
“我比他强,是否也可以嚣张跋扈?”
“换句话说,若是日后咱们比师父还要强出一线,是否就可以舍弟子之礼?”
“不能。”
少年答得毫不犹豫。
“天下哪有一人独绝的道理,一山更有一山高,无外如是。江湖里头高手自然是有万般好,可千万莫要以此为人世最重之事。”书生摸摸云仲脑袋,重新泛起笑意,“走,咱逛街去。”
柳倾笑意,并非是因为街中那汉子落地过后仓皇逃窜,亦不是因街上围观之人面色极为痛快,而是他瞧见少年原本绷紧的双肩,听罢这番话过后,缓缓放了下去。
心神一动而万物轻,心火一去则身形驰。
如是多年,吴霜都是如此教诲,而这位南公山的大弟子,也是如此做的,而今小师弟入门,他这当师兄的,自然要将师父讲的理,一并教给自家师弟。
才可谓之薪火相传。
二人晃晃荡荡,随人潮走走停停,偶见稀罕中意物件,柳倾便会凑到摊前,俯下身子好生端详一番,而后问道,“买不买?”
云仲倒是苦笑摇头道,“师兄啊,咱哪有银子,师父临行前也未多留给我几枚铜钱,一路至此,身上早就没半文钱,哪里买得起这秋集之中的稀罕物件。”
“谁说没银钱的?”柳倾眨眨眼,“不然土楼夜宿,难道是师兄赊账不成?咱家师父抠门,可师兄还是挺大方的。”
可少年穷苦惯了,即便是柳倾三番五次问询,前者也只是摇头道不买不买,的确是叫柳倾有些愁。
“大兄,那书生的修为?”
“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方才乍一看来,我还当是二境,可不知为何眨眼之间,又像是三境,再看反倒又变为比你我还深不可测的境界,浩如烟海,当真是怪哉。”
秋集热闹之时,自然无人在意城门楼之上,有两位个头极其矮小的汉子立身其上。
二人中面相稍长那位仔细打量了打量远处那位书生和少年,神色颇为好奇,“可那书生身旁的后辈,却好似是实打实的初境,且在初境道上走得不远,若要是那书生修为当真如此高绝,为何会身边跟着这么位境界如此差劲的后生。”
“不对。”年长之人略微眯缝眯缝双目,又是道,“那后生周身剑气极重,似乎并非如此简单而已,虽说境界低微,可一身剑意已然近乎有形。”
“大兄的意思是说,今日咱们秋集一行的正主儿,就是这二人?”另一位身量极矮的汉子笑道,似是松了口气。
“急啥,咱先瞅瞅这两人的秉性如何,再做打算。”于是城门楼上两道身形,悄然而逝。
柳倾原本携云仲在集市之中闲逛,此时却不着痕迹地将腰间书卷取出,一手拉着少年,一手捧书。
少年瞧着路边无数稀罕物件,自然是东瞧西瞅,虽说不愿叫师兄出钱买上一件,可瞧瞧天下四海而来的无数良品,听两句周遭之人议论声,也的确是别有一番微妙心境。
人于闹市穷巷,若是也可不生烦闷,心有逍遥,当然是难得。
柳倾瞧瞧少年东跑西奔的活泛劲儿,终是在面上晕开好些笑意,于是任由自个儿的高大身量叫少年拽着四处乱行,并不在意被左右行人挤成皱皱巴巴的衣襟,神情极悦。
自家小徒弟,总算又有了些少年人的架势。
在柳倾看来,这可比身怀泼天剑意,好上很多很多。
“小师弟,咱去巷子里头逛逛?听人说巷子之中可是捡漏的好去处,常有人能在街边小巷当中以几枚铜板捡上不少好物件,此番难得碰上秋集,不如咱也去碰碰天运?”
“全听师兄的,可要是怀里实在不宽裕,咱看看就得。”
书生忍俊不禁,朝少年脑门上轻轻敲了敲,“得,看不起你家师兄不成?早先就说过这趟出行揣着不少银钱,师兄可不是那等捏肿面皮充壮硕的人儿,看上了甚,尽管跟师兄说便是。”
“不过回山过后,你可得替我做上几回饭,咱家师父兴许在外头颇不在意口体之奉,可在山上时候,口刁得很呐。”
第二百零三章 半仙本就不是半仙
东山城本就属颐章境内靠前的大城,除却长街正街之外,更有无数小巷幽径,多为贯通百姓居所,更方便邻里走动与开设货摊商铺。如此一来倒更方便了前来秋集的商贾,若是有迟些赶来的商贾,长街之上寻不得半点地界,也能前去小巷之中找寻个地界,虽说往来人数不似长街那般繁多,不过也可招徕不少生意。
况且小巷地角毕竟略显偏僻,这价码自然要稍稍降下一档,原本一笔赚取十两银的生意,若是入了小巷,怎的都要让出一两利。由是有不少人愿去小巷撞撞运气,即便省不下多少银钱,也算是能讨个心头欢喜。
马半仙今儿个的运道,可算是起伏不定。
原本秋集这档子事,和他这算卦的游方道士并无半点干系,马半仙也不叫马半仙,而是单名一个嵬。
可前些日给东山城一位老爷算卦过后,马半仙的名头便悄然传扬出去。原是这位家底殷实至极的老爷年过不惑,却仍是膝下无子,家中长辈苦无后继无人,硬是给这位老爷续了数位小妾,却仍是颗粒无收。
如此一来倒是惹恼了老爷那位发妻,成天寻死觅活,闹腾得家中乌烟瘴气,那位老爷也是终日满面愁容,只好每日跑到街巷之间闲逛,也好解解心头的郁气。好巧不巧,正撞上了原本就本事稀松的道士马嵬,擎着杆八卦幡晃荡过市。
马嵬本就不通算卦,这身道袍也不过只是自个儿从一家道馆当中窃来。不过胜在颇有几分察言观色,旁敲侧击的能耐,见这位富态老爷面带愁容,便起了些小心思,同老爷走个对脸之际,高声道了句从别处学来的真言。
果真这位走投无路的富家老爷,上了假道士看似破烂的鱼钩。
马嵬先是佯装起卦,而后便旁敲侧击问出这位老爷的心事,随意出了个主意,说是家中风水欠佳,应当换个摆设,随后便收了老爷不少银钱。
假道士拿了卦钱本应当转去别处诓骗,可这事却却是叫那老爷府上的老娘知晓,硬是遣人将那马嵬追回,说是留在府邸之中小住几日,待到那解决之法奏效,再走不迟。也合该马嵬阴沟翻船,富人老娘乃是位虔诚佛徒,最为反感这些个终日招摇撞骗的道人,说是小住几日,实则便是想借机揭穿这道士的唬人把戏。
可谁成想不过半月,这位老爷的发妻便诊出喜脉,且那位老郎中直言,夫人腹中九成为阳子,着实是令府中上下欢腾一片。
说来有趣,马嵬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马半仙,在城中声名鹊起。
这位假道士也是贼胆泼天,一瞧自个儿这名声在东山城中传扬开来,索性就趁着秋集之时,托着那位老爷的关系,在正街之上摆开个占地儿颇广的卦摊,寻思着再捞上几笔银钱再走不迟。
虽说不过是个卦摊,可托那位中年得子老爷的福分,这卦摊地界倒是不小。甭说龟甲阴阳卦图,就连布幡都是四方各一,瞧着端的是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在偌大市集之上,更是分外显眼。
如今这位半仙自然是得意,可过不多时便走出两位身量极矮的汉子,扔下约莫百两银,便告知马半仙换个地界算卦,如若不然钱财难得,还得吃一顿胖揍。这马嵬见了那沉甸一兜银钱,登时便再也挪不动步子,刚想使些半仙的架子,却见二人目中轻蔑神情一闪而逝,当即便赔笑收起那兜银钱,扛起卦幡收住龟甲,径自前去小巷当中。
也难怪马嵬腾地儿如此干脆,这位终日在江湖之中坑骗的假道士,对于进退一事,确实有自个儿的独到见解。颐章秋集天南地北皆有来人,若是当真遇上狠茬儿,休说收不着银钱,恐怕出城之后叫人盯上,命都得搭进去。
故而马嵬也不敢久留,收拾停当便朝那两人唱生道号,缓缓走到小巷当中。
“没想到,这天下的道家竟然凋敝至此,要是搁在咱那地界…”话音未落,矮小汉子便被大兄打断话语,并以眼神制止。
“小弟,集市之上人多耳杂,最好收声,切莫忘却了你我二人来此的缘由。”长兄如父,即便那位矮小汉子极看不惯那假道士的做派,也只得叹气收声,不再言语。
长街之上转悠良久,云仲虽说瞧见形色珍奇之物,脑门却也是叫鼎沸人声掀得钝痛,好容易从最为热闹的正街之上抽身,缓和许久,才令耳中的嗡鸣声散去小半。更不消说柳倾本就清净的性子,出得人群,就连浑身衣衫都褶皱得如同张裹牛毡布,发髻散乱得很。
“看来我的确是久不下山,突兀闯到秋集之中,当真是有些难以消受。”书生苦笑,却并不先行将发髻理顺周正,而是先将手中那卷破书好生掸净。
方才灵觉一动,柳倾似是觉察有人窥伺,不过环视四周,却觉这视线又是无端收回,于是本着谨慎为上,将古卷取出以备不时之需,直至撤出人群,这才有功夫将书卷收回。
云仲闻言也是轻笑,却突然想到些事,于是朝自家师兄道,“师兄说起久不下山,我却是想起了小时的一则趣闻。我家镇子之上有这么位鳏夫,家中还算殷实,不过自个儿却是极疲懒,甭说什么打柴务农,就连年关已至时走亲访友亦是不愿,终日守着自家那宅子。由此以来,学堂的周先生打趣,将这人称之为宅汉,想来也是颇有些意思。”
柳倾琢磨片刻,不禁笑道,“那位周先生也是个妙人儿,竟能将宅院一词化为人之举动,可见本事相当之大。”见少年偷乐,衣冠不整的书生怔怔一愣,随后便又是朝着前者脑门轻轻一叩,“混小子,净寻思着编排师兄。”
二人谈笑之际,却是已然远远离了正街,径直去往如罗网排布一般的小巷。
“大兄,这两人的路子,可真是相当怪兀,逛集市时候,哪有不逛正街逛小巷这般道理?”
第二百零四章 谓之东山再起
“小道与二位爷素不相识,更是从未得罪过您两位,我这算卦也从不算人生死吉凶,按说得罪不上两位,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马嵬刚抱着堆家当跑到巷子里头,回头再度瞧见二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登时便吓得手足无措,慌忙朝四周打量,可这小巷偏僻,压根也无城中军士驻守,只得开口央求。
“看来你这道士倒是做了不少亏心事。”为首的矮小汉子揶揄道,“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而已,若是你能同我兄弟二人结仇,那还当真算是不得了,起码如今天下的道士,叠起来也不超过只手之数,忧心作甚。”
说罢,二人便径直走入巷中,后头那矮汉抬手便扔给马嵬一卷竹简,“离了东山城,寻个好山好水的地界,好生修行这竹简当中的道法,如今天下没几个正经道士,这起卦占卜的本事,你好生学学,总比成天坑蒙拐骗要来得好些。”
“江湖里头人人不易,可到末了,祖宗的能耐也得有人代代相传。”
“小弟,当真就将此物这么随手送出?我观这假道士心术不正,若是这道士压根不愿修行那起卦之法,又当如何?”年长些的汉子摇头,似是惋惜自个弟兄将这卷竹简赠与马嵬,长叹一声。
巷子里头秋风飒飒。
后头的汉子闻言轻笑,“大兄多虑了,你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令这卷竹简从手上传将出去,至于能否在这天下流传开来,何须挂念。那书卷之珍,即使这假道人不愿修行,转手卖与他人,又能如何。”
被唤作大兄那汉子低下眉眼,一言未发便走入巷中。
马嵬捧着那卷破竹简,愣愣立身于秋风之中,连身旁走过一位书生和一位少年,都压根未曾在意。
“那道士手头握着那本书,颇为不凡。”直到走入巷子深处,柳倾才缓缓开口道,神色却是有些疑惑。此人甭管是面相与气度,皆是下下之品,况且那道袍穿戴甚至都是纰漏尽出,压根便不似正经道士,为何掌中那竹简却极其不俗。
云仲回头,瞧瞧那道士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奇问道,“师兄咋瞧出的不凡之处?”
柳倾一向耐心得紧,携少年迈步入巷间之际,口中缓缓道,“那也是因你内气不足所致,若是内气充盈到份上,将其运转至双目,自然可察觉此物有何不凡。这类术法唤作观胆,方才我瞧那竹简的年份似是极足,再者内蕴流光,才敢断言此物不凡。”
不消回头,柳倾便晓得此刻少年有些神驰意动,于是还未等少年发问,便先行说道:“小师弟切莫操之过急,先行将内气养到初境满溢便可,无需如此急切。”
少年闻言点点头,“是这个理。”
“小小年纪,心性还算凑合。”巷子深处有人开口,声如洪钟一般。
正是先前立身城门楼之上那两位矮小汉子。
其中一人对柳倾遥遥道,“你我同属修行中人,不若过过手?”
书生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萍水相逢,为何要过过手,如若是想要打架,长街之上起码几千位江湖人,为何专门挑在下?”
“打赢我二人,自是有好处相赠。”
“我家师父说,天上若是有馅饼,落到口中滋味也好不到哪去。”柳倾笑笑,“这好处,我可不要。师弟咱们换个地儿,此地并无什么商贾。”
一道匹练刀光横空。
书生只是轻轻侧了侧身,随后便将云仲护在身后,双目平视巷子底的两位古怪汉子。
刹那之间,云仲压根未曾瞧见那道刀光朝何处而去,只觉原本秋风微动的深巷之中,平地腾起一阵狂风。仅一道刀光,恐怕就比他于武陵坡借秋湖使出的剑气,来势更为浩大无匹。
“两位若是如此行事,那便是坏规矩了。”柳倾并不回头,自然也无视身后两侧被刀光剖开的石墙,虽说目光依旧瞧着平和,可隐隐却有些锋芒显现。
“还是那句话,打赢便有好处可得。”握刀的矮小汉子笑道。
这时节,云仲才腾出空来打量汉子一身行头,却见这两位汉子,身量均是极矮小,虽说衣衫瞧着朴素,可只瞧立身不动的气势,便觉并非常人。最为令云仲不解的一点便是,那位打出一道如虹刀光的汉子,竟是以单手反握单刀。
即便身处江湖之外,躬耕地垄的百姓也晓得,反握器具极难运力,虽说江湖之上不乏反手剑式刀法,可终归是胜在诡奇一项,至于力道,则是平白削减了数成,并不适宜武斗之时。
“那若是打不赢?又当如何?”柳倾朗声问。
握刀汉子呲牙,“那我兄弟两人自然不可轻易与人好处。”
书生拽着云仲转身便走。
“在下认输,那好处就劳烦二位好生把持,待到在下修行有成再取不迟。”
云仲这才有感,读书人耍起无赖来,可比他这后生更为轻车熟路。
又一道刀光炸起,雷霆炸响,可街上并无一人朝巷子之中看去,似是压根未曾听闻到半点声响。这一刀,柳倾却是未躲,只以袖口朝后头一甩,就将这匹凝练至极的刀光生生甩碎。
“好本事。”握刀汉子眉尾一提,似是叫柳倾这一式看似云淡风轻的摔碑手勾起了兴致,又是递出摧枯拉朽的几道盛如潮水一般的刀华。
灿灿兮如烈阳。
再一再二,哪有再三的道理。
即使是柳倾一向的和善脾气,却亦是面色有些阴沉,于是这身形极高的书生,将腰间书卷铺展开来,背对数道刀华,轻轻捏了捏指节。
刀芒有七,叩指骨一回,去刀芒中三,叩指骨二回,去尽小巷刀芒。
原本刀芒冲天起,携来天地无数风碎叶,二指过后,小巷之中落满叶灰,纷纷扬扬,似雪如尘。
可南公山向来无吃亏的主儿。吴霜是如此,大师兄也理应如是。
矮小汉子出手三回,而柳倾只出两式,如今仍缺一式未曾归还。
起阵如流水,叠指亦似潮。
书生叩了第三回指。
于是半座东山城,便有无数阵中气扶摇而上,虚影之中,凭空又起一座东山。
谓之东山再起,最为适宜。
第二百零五章 剑意升平
“一念起而东山震。”
另一位矮汉喃喃道,随后眸光闪动,亦是从不知何处取出柄长刀,反握掌心之中。书生的这般能耐,的的确确已是足够他兄弟二人出手,若是只一人出招,还当真试不出眼前这平平无奇书生的斤两。
大兄自然比胞弟能耐熟稔,于是小巷之中刀光如水起伏,刀光又叠一倍余。
两处刀光淌过,如在狭窄小巷里头伸出条龙蛇,恰似龙蛇滚地。
绕是眼前这等景象,书生面色也未曾有甚起伏,只是面前刀光有些过于灼灼,以至于书生轻轻眯了眯眼,将眼睑稍稍垂低。
兴许在书生的境界看来,这刀光不过是有些灼目,可以云仲的境界,这刀光恰如万炬入眼,即便闭紧双眸亦是难隔明昼。
柳倾抬手隔开数道刀光,回头瞅见少年泪水长流模样,心下有些歉意,于是捏了个术法,将少年双目轻轻蒙住。
“既然我师弟瞅着刀光晃眼,那便不再同你们拖了。”
“反正是二位动手在先,在下还礼就是。”
眼下这两位矮汉胸中错愕,早已是称得上骇然:兄弟俩这手刀芒,自打踏足江湖,从未有人可撑到这等时辰,况且联手之下,这刀芒更非是一人可抵。天底下修阵的入道之人,本就是凤毛麟角稀罕至极,况且从未听说过颐章有这么位境界境界超凡的阵师。
这书生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两人心中也是没底。况且书生只是以寻常手段阻隔刀芒,根本未曾动用身后那座东山城虚影。
可方才未动,非是如今不动。
书生还是抬了抬手,将那座宛如一城的大阵托在掌中。
举城便砸。
古有扛鼎之士举鼎砸天子。
如今有人以一城之阵砸刀光。
巷子深处那两位汉子只觉罡风袭面,就连掌中刀亦是难握,巷中原本无数弥漫盘桓的刀芒,光华烁烁,却于那城阵袭来之际,尽数化作流光消散一空。
可这两人并未退后半步,只是将长刀翻腕收起。
“看来咱们压兜的本事,也是藏不住喽。”后头那位矮汉摇头,苦笑一声道,“今儿个算是踢了铁板,谁成想这东山城里藏着这么位本事齐天的阵师。”
二人合掌。
于是两人双掌合十处,登时跳出一抹微光,温润如春阳,却是将书生砸来的那座巨城,悄然化开,好似春朝残雪遇上暖阳一般,缓缓消散。
“两位这等手段,的确不寻常。”柳倾笑道,将掌中书卷合上,不再出招,而是静候巷子深处二人出言。
“阁下也是好手段,单以这抬手掷城关的能耐,恐怕也不会比四境低上多少。”两位矮汉亦是收了古怪术法,朝柳倾拱手道。
云仲好容易睁开双目,见眼前刀芒与巨阵皆是消散一空,心下总算是稳了稳。
即便知晓自家师兄的能耐颇大,可眼前这两位矮汉的能耐,他亦是不敢论断,毕竟自个儿境界微浅,就连这初境都是未曾破开,更甭提揣测眼前师兄与这两位汉子的手段。
柳倾收了书卷,顺势将外袍掸了掸,冲两人微微一笑道,“既然都是忧心城中百姓,此番就算平手如何?造化好处一事,在下不愿占人便宜,二位若是想送造化,不如另寻他人,我与我家师弟还要接着逛集,就此别过。”
说罢,柳倾便回头牵起云仲要走。
而云仲则是一言不发,怔怔愣神。
非是云仲贪图那两位汉子口中的造化,而是此刻沉寂多日的秋湖,无端之间便从丹田之间暴起,势头犹如多日未见荤腥的饿犬一般,剑光纠纠,颇为渗人。一时间云仲通体都是难以挣动,叫秋湖剑气定在原处。
柳倾与那两位汉子也是瞧出了异状,皆是皱眉不已。
巷中原本有刀芒数百,叫那扶摇大阵砸得粉碎过后,仍旧有百十来道残存刀意,零零散散悬在长街之中,跟柳絮浮动相仿。此刻少年四肢百骸皆张,无数道细密刀意尽是被吸入毛孔之中,收归秋湖体内。
“这少年体内,难不成是有通天物作祟?”为首那矮汉皱眉,心头讶然。虽说这刀光并未令柳倾负创,可怎得也属三境中人见之变色的雄浑招式,凭着大抵初境修为,怎能鲸吞如此多的繁杂刀意?唯体内有秘宝者可抵。
柳倾亦是眉峰紧皱,突然想起当日武陵坡当中,少年周身荧荧剑气流转不绝,将浑身内气皆尽化为剑光的景象,一时难以决断。
收拢散碎刀芒为己所用,究竟是好事祸事,柳倾也不晓得。原是吴霜一向不主张凭外物修行,再说南公山本就无什么通天物灵宝之流,此刻云仲体内异动,于师弟而言,柳倾亦不知是福是祸。
无奈之下,柳倾也只好朝那两位矮汉开口道,“二位可知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
“若是通天物搁在身上自行运转,那倒真是难说,可我瞧着那少年身上并无异状,大概是已然收归自个儿所用;既然那宝物已然化入那少年体魄当中,多半是一宗造化。”那汉子说罢,轻拍腰间,登时掌中便闪出一枚古拙铜镜,朝少年丹田当中照去。
书生眉头微动,双掌隐于袖中,神情肃然。
那铜镜也不见有何神妙之处,可晃至少年腰腹处时,却是不声不响将丹田里头的秋湖映照而出,仿佛将少年胸腹掀开似的,玄而又玄。
而那柄在铜镜照射之下的秋湖,却依旧是悬于云仲丹田之上,如长鲸汲水般吞服散碎刀芒,欢欣之时,还顾得上在少年经络当中划出数道创口。
“此剑当真是邪门。”汉子翻手收起铜镜轻叹,而后朝柳倾道,“瞧这意思,似乎此剑本就蕴有一门法门,称之为洗髓伐经也是毫不为过;那剑意此刻吞吸巷子之中零散刀芒,竟可自行断去破落狭窄的废脉,将浑身经络重新温养一番,足称得上是通天物当中的上上品。”
如此一来,即便是对通天物不甚知晓的柳倾也是胸中明了,道谢过后,转身朝云仲看去。
古拙铜镜窥体之能,此刻还未散去,仍旧可清晰瞧见少年腹中那柄湖蓝剑意,摇头摆尾之际,将本就不凡的散碎刀芒如嚼豆般吞到腹里。
化他人之刀光剑影,养自身升平剑意。
第二百零六章 胜却袖中玉龙千
“此事还要谢过二位,”见少年丹田之中无恙,书生也是缓缓松口气,冲那两位矮汉抱拳行礼,“今儿个若是无两位在此,恐怕凭在下的见识,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说这两人有些古怪,可归根到底并未流露出分毫恶意,再者又是阴差阳错赠与了小师弟一份机缘,他这当师兄的,理应谢过人家,不可失却礼数。
两位矮汉听闻此话,皆是摇头笑笑,后头那位汉子更是开口道,“兄台严重,区区小事,道谢作甚,不过碰面便出手试探,倒是我兄弟二人过于心急,险些当真闹出了乱子,合该我们兄弟二人给兄台行礼才是。”
柳倾也是一乐,感情这二位也晓得行事过于唐突,先前心头那丝火气,登时便给抛却一空,朗声笑道,“二位忒客气,在下南公山柳倾,还不知二位名讳?”
“好说好说,在下亢天洞摩鸠,前头这位乃是舍弟摩枳,我兄弟二人皆自打中州而来,为的便是寻些位有缘者,送上数份造化。”汉子也是朗声答道,身形虽小,可却声如洪钟一般。
柳倾眨眨眼,“单听亢天洞这名讳,可确是有泼天的气魄,我虽未于江湖之上听闻,不过光瞧二位的本事,恐怕也是处隐世不出的浩大宗门,不过为何非要赠与他人造化?”
摩鸠走上前来,朝摩枳使个眼色,于是后者又是自腰间一拍,登时取出四枚不大不小的蒲团,排布于小巷之中。
“立身已久,不如咱对坐而谈如何?”
“请。”柳倾笑笑。
三人对坐,虽说书生时常瞧瞧依旧立身巷中的云仲,摩鸠摩枳兄弟二人也不在意,人家自个儿的师弟,忧心多些也是当然。
“我二人乃是中州亢天洞而来,专在天下找寻根骨天资极好之人,奉上造化,非是为拉帮结派,意欲不轨,而是盼着同各位俊彦立下个君子之约。”摩鸠缓缓道来,顺手从自个儿包裹当中取出个木箱。
“何为君子之约?”柳倾不解。
眨眼之间,摩鸠从箱中取出数件宝物,皆是流光溢彩,其中仍有数件裹携云雾,迷迷蒙蒙,难以窥视。
“君子之约,意为一不立契,二不入咒术,待到日后境界高渺之时,是否赴约而来,皆由自身。”摩枳接过话头,瞧着自家师兄取出的一地宝物,神色之中有些遗憾,“此箱中有通天物三十六件,灵宝三件,其中最次者,也可在天下通天物里排到上游,可称得上是极大的手笔。”
柳倾对通天物灵宝之类的物件,算是有些陌生,不然云仲体内秋湖作祟时,也不至有些手足无措,但虽说未曾见过几回,却也明晓这通天物极为稀罕,更休说比前者还要珍奇一层的灵宝,一时间心下也是骇然。
“不知这君子之约,日后究竟要这些承蒙机缘者做些什么?”柳倾皱眉。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摩鸠将物件铺在地上,平和道,“此话讲来,的确有些长。先前兄台说是从未听闻过亢天洞这处道统,这话可信,因为亢天洞这处道统,本身就已然寂灭千百年之久。”
“我二人乃是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一处亢天洞的破财道场,这才修出身还算不赖的境界,也继承了那道场中残存的这些件宝物。原本我俩就是乡野之间两耕夫,虽无师父指引,可毕竟是收了亢天洞道统内蕴的造化,故而这才寻思着有朝一日,能将这亢天洞剩余的道统寻回。”
“敢问二位在何处寻到了那处破落道场?”沉吟片刻,柳倾还是试探着问道。
闻言摩鸠叹气,摩枳则是面色有些慌张。
“中州天坑外二十里。”
多年以来,天坑这词,鲜有人敢提及,仿佛修道之人唯恐天罚一般,口吐天坑二字,总能觉得自个儿神魂不稳,乃至于战战兢兢,需调息良久才可稳住心神。
凡人畏死,修道之人更是惧死,修行多年,到头来最大的贪求,还是在世间多徘徊几日,见见无数好山好水,美人佳酿;若是半点寿数不增,反而叫着天坑吞汲,那可当真是叫人惊恐得紧。
死后不知去往何处,天坑吸扯亦不知去处为何,世间大惧,总离不开未知二字。
“亢天洞,天坑。”闻言柳倾倒是并未有过大反应,而是念叨了这两个名讳,若有所思,“难怪两位的招数章法,与平常修行之人有异。不过不瞒二位,我家师父也时常念叨着想去天坑周遭转悠转悠,见识一番所谓可吞天地修者的玄奥地界。”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是叫摩枳摩鸠两兄弟险些将面皮砸在土里,摩鸠正将最末几件通天物陈列在地上,闻言手头一抖,掉下件似牛似鹿的物件,险些砸在足尖之上。
想去天坑周遭转悠转悠,这口气真还就比天低得有限,他兄弟二人自打踏入修行过后,便在外头周游天下,压根就未敢再回道场,唯恐叫那黑黢天坑吞到腹中,如今竟有位爷想到天坑转悠,口气未免过大。
摩枳刚想出言提点两句,却被摩鸠一把揪住袖口。
“南公山,若是我未曾记错,这难不成是那位剑仙吴霜的地盘?”
“是。”柳倾笑笑。
摩枳这才想起,一路之上的确听闻过数回吴霜的名头,却不想这位看似平平无奇,手段却通天彻地的书生,正是吴霜座下弟子。
若是吴霜说出这话,恐怕真就不是虚言。
这位爷极为可能便是那位于十年前硬刚五绝的主儿,甭管是天资还是修为,均是属当世一流。十年前便可同五绝交手未死,蛰伏十载过后,如今的境界又是何等高渺,谁人也不晓得。
见摩鸠面色不定,盘坐于蒲团之上的书生微笑,“二位就休要打我家师父的主意喽,家师认定的事儿,神仙难拦,若是不想做的事,纵使千金也枉然,这些个灵宝通天物,他还真未必看得上。”
“剑客唯有一剑在手,更胜袖中玉龙千条。”
第二百零七章 碧空游
待到云仲回过神来,却觉得天色已然沉下,斜星挂月,红笼高挂,就连远处长街深巷之中的人家,都是纷纷点起灯火;市集虽说还未散去,不过街上行人已然不似早些时候那般熙熙攘攘,唯余不少仍旧觉得今儿个生意不尽人意的商贾,从随行车厢取出厚实长衫披将在身,瞧着城中万家灯火,不知心中所想。
有事秋夜比之冬雪寒夜,来得更为凉意十足,一来是因身上衣衫止不住瑟瑟秋风,二来大抵便是因万家灯火暖了眼帘,相较之下通体更为冰寒。
柳倾同那两位汉子倒是依旧坐得住,大抵是因境界高妙的缘由,即便身上显得单薄,可依旧盘膝坐定,丝毫未有其余动作。
“小师弟,这长街当中的造化,还得要谢过这两位。”早在云仲醒转之际,柳倾便已然心中有感,故而还未曾等少年稍有动静,便带着笑意道,缓缓睁开双眸。
云仲闻言,便朝自个丹田之中瞧去:虽说内气依旧是积攒不多,可不觉间经脉已是叫秋湖重塑许多。一眼瞧去,经脉要穴如大川奔流之处比之先前,更是多出了数筹,令少年很是有些欢喜。毕竟每逢秋湖改换经脉之时,必得有好一阵剧痛,即便是以漠城那位老城主相赠的枣色丹药相抵,苦楚亦是难免,如今却是不必消受那般苦痛便可改换如此多的细微经脉,怎能不喜?
于是少年扭扭周身有些微僵的筋骨,朝盘坐蒲团之上那两位矮汉一一行礼。
摩鸠倒是并未受这一礼,瞧瞧侧身笑道,“兄台说笑了,说来那刀芒还是我先行出手相逼,哪能想到这位小兄弟能借刀芒养剑意,虽说我二人常以造化赠人,可这造化却是凭自个儿得来的,当然不能谢我二人。”
大兄开口,摩枳亦是紧随其后道,“小兄弟体内这柄剑道神意,似是经了高人之手温养,如今虽已收归己用,可仍需小心些:毕竟这剑道神意就如无主剑气一般,只顾洗髓伐经,过于霸道猛烈,若是伤及自身体魄,反倒有些得不偿失。如今的上佳之策,还是找寻到这道神意的本体,使之合二为一,温养出灵最为合宜。”
“多谢二位指点。”虽说是大梦初醒,云仲却也晓得礼数不可失却,虽说不晓得这两人所为何事而来,不过既然师兄愿同这两人对坐,想来并无什么出格行径,当下便又是抱拳谢过。
柳倾从蒲团之上起身,踱步至云仲身侧,将一枚通体莹莹的圆箍递给云仲,轻声笑道,“小师弟久处上齐偏僻镇子,想来幼时也未曾玩过投壶这等稀奇活计,如今倒托了两位兄台的福,亦可尝试一二,姑且算是在这秋集当中过回手瘾。”
云仲接过那枚圆箍,皱眉不已,全然不晓得自家师兄意欲何为,故而抬头冲柳倾好一番挤眉弄眼。
柳倾无奈,只得又同云仲好生讲了一番投壶的规矩,这才令少年明了一二。
投壶一说本起于数朝之前,乃是大员邀请同僚,宾客前来主人家中赴宴的一门风雅之举,意为众人皆取箭羽,相隔数步之遥投入壶口当中,中者可免酒水一巡,不中者需得罚酒一杯,多用以酒席之间。
久而久之,投壶这等酒席之趣亦是传至百姓家中,可苦于并无箭羽,只得以铜箍替代,取各色物件置于场中,以投中物件点数论断输赢。
云仲所处的镇子,多数百姓尚为温饱所困,宴请同乡更是稀罕至极,哪有这等新鲜把戏,故而云仲至今才晓得这投壶掷箍的讲究,一时间有些窘迫。
对此,柳倾并不以为然,冲那两位汉子身侧铺摆的数十件通天物灵宝之中一指,“师弟,能得甚宝物,全在你这一掷之下,扔便是了,无需在意。”
少年呆愣不已。
摩鸠摩枳两人也是好一阵无言。
这三四十枚物件,可并非是集市之上的牛角鹿皮,而是无数修行中人终其半生都苦寻不得的通天物灵宝一类,若是叫旁人知晓,非得令大半座江湖为之抖上三抖。若非是摩鸠摩枳这两兄弟从道场当中学来一身卓绝的遁术,恐怕连踪迹都得隐于尘世之间。
孰料眼前这书生,竟像是毫不在意,真就如同在集市之中购得了二两村夫自酿的黄酒一般。
“二位…当真扔中就给?”云仲仍是不放心,将手中圆箍攥了又攥,眉头紧锁。但凡是个修行中人,估摸着此刻皆是能瞧见地上这数十枚物件的不俗之处,更何况当中有三两件,通体孕生迷蒙紫气,与不远处灯火交相辉映,煞是不凡。
这等物件,又岂能是凡品。
甚至少年隐隐之间有觉,地上这些个物件,恐怕随手拈来,成色便要比腹中秋湖高上一截。
柳倾拍拍少年肩头笑道,“师兄可早就说不缺银子,何况此行回山,即便不遇上这二位兄台,也得预备上一份不大不小的入门礼,如此一来,不就省去了许多繁琐?尽管投便是,所得好坏,也只不过是师兄赠与你的彩头,无需太过刻意。”
摩鸠摩枳则是苦笑,冲少年道,“我兄弟两人虽说自认并非一言九鼎,可这点面子还得要,既然这君子之约已然立下,物件自然是要给,只不过物件好坏与否,是通天物还是灵宝,就得全凭你自个儿的气运喽。”
少年又瞧瞧自家师兄,见后者亦是满面无奈,于是当即便咬咬牙,将手中铜箍朝地上数十物件当中一抛。
箍中物扶摇直上,滴溜溜悬停于云仲掌心之中,待到云仲托掌观瞧,却见是枚簪青碧绿的玉质鸟雀,静静卧于掌心当中,活灵活现,却是并未有半点动静。
“可惜。”摩鸠见此,却是摇头不已,似是极为惋惜,“此物唤做碧空游,虽说拿到外头仍算是通天物中的中游物件,可在我这数十件宝贝当中,真真算不上什么佳品。”
第二百零八章 来日方长呐
碧空游原是出自前朝一位知府诗文当中,原句虽说众说纷纭难以考证,有说是扁舟远黛碧空游,更有人云是千里孤篷碧空游,可这半句诗文之中,唯有碧空游一词流传甚广。曾有文坛大家评点全诗,谓之“虽笔力雄奇伟绝略微不足,然碧空游三字,却已道尽官场万千”。由是以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知府,更是令后来无数不入仕途的文人所称道。
“择选碧空游为玉石鸟雀之名,想来制成这通天物的前贤,当真可称是文思敏慧。”柳倾瞧着少年掌中莹莹放光的玉鸟,不由得感叹道,“虽说算不上这些物件当中的上品,可就冲着这名讳,便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多谢两位。”
南公山大师兄此话说得客气,摩鸠摩枳二人自然也得以礼相对,苦笑道:“这碧空游虽说名讳颇为风雅,可这品质却算是通天物里头较为鸡肋者,用处无非有二:一来是鸟翅内孕有九尺见方的须弥间,可容下不少物件,二来这碧空游可化作青雀之属腾空百丈,用以查探敌情或是报信望风,算是通天物里不赖的物件。可除却这两门颇为鸡肋的神通开外,便再无半点玄奥之处,”
云仲倒是并无什么不满之处。此物本就是自家师兄相赠,好坏于他而言,算不得甚;再说这碧空游乃是玉制,外相极精巧,就连翎羽处都是刻削得根根分明,雀嘴儿鹅黄如膏脂,端的是纤毫毕现,好瞧得紧。
少年哪曾见过这等精巧物件,除却当初漠城中城主赠与的那柄秋湖品相极佳,便再也未见识过这等精巧宝物,端在掌心之中好一阵打量,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滋味。
幼时同窗好友李大快手头编的那芦苇麻雀,虽说亦是精巧无双,可相比这玉雀,还是有些不足。
少年突然思绪腾天:来日若是赚上不少银钱,带回去几枚温润好玉,叫李大快操持上手几回,是否也可雕得如此物一般精美绝伦?却不想叫身旁师兄一指点在额头之间,这才想起正事,匆忙朝对面两人行礼道谢。
“谢过两位前辈,这通天物好瞧得紧,更有纳物之能,对我这境界低微的后生而言,当真是最为合宜。”
柳倾这才将手抽回,有些促狭瞅着少年,轻轻一笑。
“小兄弟无需这般客套,只可惜运道的确欠佳若是有幸套到那灵宝物,想来这位小兄弟的修为,恐怕就要一日千里,可我二人又不愿坏了规矩,也只好如此。”摩鸠摇头,面色却是比柳倾云仲二人更为遗憾,叹气道,“那三件灵宝,无一不是内蕴大神通之物,以我二人的天资,甚至连使唤那三件灵宝的本事也无,只能堪堪将其收在囊中;至于催动制敌或是抬升自个的境界,更是奢求,倒不如送于旁人,当真是有些可惜。”
虽说如此,摩鸠还是将地上物件收回腰间囊中。自个儿立的规矩,那便是规矩,若是逢人便随意相赠,于他兄弟两人而言,当真是与违背道统一般无二,下作得很。
既然少年运道稀松,两人即便是心头叹息,却也只得如此。君子之约一事,于常人看来,本就是败家举动,若是再腆着面皮相赠,想来亦是过于自污。故而少年虽说是择选碧空游这等下品通天物,二人也只是惋惜而已;至于那位书生,虽说手段难以力敌,可即便是凶相毕露,转瞬之间出手暴起,两人也是有规避锋芒的手段神通,因而也不算过于忧心。
柳倾依旧是神色淡然,听闻摩鸠此刻如是出言,朗声笑道,“兄台可是忘却了我家师父那句教诲,身为剑客,一剑在手便已可纵横天下,若是受无数外物所制,即便境界高绝,那也出不得什么好剑。”瞧瞧云仲饶有兴趣地摆弄碧空游,书生继续道,“宝物虽妙,全然可引以为坚鞘,环护周身而立身于不败境地,可久在坚鞘当中闭而不出,掌中有剑,也是迟早要钝。”
“剑若是钝了,修行之中的心气也自然疲软下来,又怎能始终不败。”
少年听了个大概,默默点头,将碧空游放入怀中,不再端详。
摩枳皱皱眉,而后又是将眉头舒展开来,朝柳倾轻轻一礼,语气极诚恳道,“多谢兄台提点。”
要晓得书生压根无需在他二人眼前教诲师弟,萍水相逢君子之约,书生也无需提点旁人。
可那书生依旧是开了口,将南公山吴霜的教诲皆尽道出。
摩鸠摩枳皆是朝那位背过身去的书生行了一礼。
“江湖路远,二位五境再会。”书生领着少年慢悠悠朝巷口外走去,“届时若前去中州天坑,到南公山知会在下一声便是。”
“多谢两位慷慨赠宝,来日方长。”
五境之人,凤毛麟角,二人都晓得,书生这话当真并未矫情。
的确是来日方长。
五境之遥,一步一生灭,悠悠世间不过百载,欲要破开五境,称是万万人中无一可入,丝毫不为过。无数惊才绝艳天资如妖的修道大才,皆是叫五境前头那道天关阻隔在外,终生不得入五境。
有五境先贤道,世间本无修道一途,可前赴后继者良多,将原本虚空的修途缓缓填起条坦荡玉道,这才有所谓五境,所谓四玄,皆是由此而生,向来是无数后辈踏前闲累累白骨而行。
可不晓得为何,摩枳摩鸠两兄弟却觉得,日后兴许当真有一日,能瞧见这位身形极高的书生,身负云光,驾临天坑其上。
并非是因如今书生非凡的手段,而是因其飘洒气度,着实令人为之折服。
行至巷口处时,柳倾回头朝云仲微微一笑,“饿了,咱去吃点好的?修行中人口体之奉应当不以为意,但偶尔解解腹中馋虫,未尝不可嘛。”
少年听得面皮上漫起笑意,于集市之中晃荡良久,他也的确有些腹中饥饿,“师兄这话在理,不过还是要省下些银钱才是。”
柳倾就跟压根未曾听过少年后半句话似的,得意道,“这话当然在理,咱师父说的话,何时错过?”
第二百零九章 炉冷烟熄
南宫山脚下草庐里头那位姑娘,终是并未久留,同相邻一一道别过后,袅袅离去。
南公山脚下,比之其余地界秋意来得更为迅捷些,许多人家也是纷纷点起炉火,盼着能尽快将本不严实的破宅烘得暖些。那姑娘更是不例外,只因赵梓阳双腿直到秋风乍起,也未见好转些许,即便是裹着家中大半褥榻,双腿依旧冷硬似铁,半点热气也无。
故而那位女子每日便去往周遭山脚处打柴拾草,用以时时添炉,并无半刻闲暇时候。
赵梓阳虽说不似先前一般萎靡,却也是羞于姑娘伺候,故而也只是良久才出言一二,其余时候,仍旧是擎着那本旧书翻看,入痴时恰似神游物外,一发不可收拾。
偶有些小雨天降时,女子也无活计可做,便一道同赵梓阳坐在床榻之上,朝外头纷纷扬扬,如丝沉野的雨线望去,一晃便是足有数个时辰。
草庐之中唯有炉火必必剥剥声响,窗中微光映面,窗外有阴雨绵绵。
虽是二人鲜有出言,可赵梓阳总觉着莫名心安。
赵梓阳总好问女子家世,更是有些好奇为何女子识得古书之上如是多的生僻古字,可女子总是轻声笑笑,端起杯以林间草叶冲泡的温汤,递给床榻间的赵梓阳,瞧不出神色。
女子常问赵梓阳,若是有一日腿脚恢复如常,踏足修行当中,又当如何。赵梓阳思量半晌,总答道要去天下江湖闯一闯,这才不枉此生。
每至此时,女子总是淡然笑笑,说真个入了江湖,估摸着又该想念这山下的孤村,世人总是这般,居于乡间总想着瞅瞅外头的天地究竟是如何一副宽广景象,而离乡过后,总还想着一碗乡愁,无外如是。故而总是无情些才好走得长远,若老是万千不舍,未免得叫诸般事宜绊住。
至于拌住的是否是人之腿脚,女子向来不吐,毕竟如今的赵梓阳双腿依旧未有知觉,唯恐说出过后,惹得后者不快。
赵梓阳想想,虽说不觉得这话有十分的理儿,可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辩驳的法子,只得含糊道,时常回村中瞧瞧便是,算不上绊脚。
对此,女子只是说了件颇为老套俗落的故事。
说是老年间山中有头猢狲偶然之间开了灵智,能吐人言且通晓修行法子,于是便从山中猢狲群当中脱身而出,一路在天下转悠。猢狲走兽开了灵智,在山上仙人眼中自然就搁在大妖一属,自然有不少仙家弟子瞧不上眼;再者猢狲本性跳脱顽皮,常惹出不少是非来,一来二去,便叫大神通者拿了去,镇压在山门之外,春去秋来,足足数十年之久。
待到那猢狲劣根去净,却是成了那仙门当中的守山灵神,功参造化,境界高渺。而等到这妖神再度回乡之时,那山间早已空空如也,就连幼时歇息的那棵老树,也是在猢狲去后化作枯木。
有些时候,故府并非是想回便回,江湖不由己,待到苍髯回首之际,想来已然是物换星移,故人皆去。
女子说这话时面色依旧,可窗外头凉雨如烟,泼泼洒洒,纷乱为丝,不知不觉便将女子眼帘与额前碎发沁上层细珠。
瘫在床榻之间的赵梓阳却是觉得,这姑娘此刻不语,倒是比以往还要好看十分,于是也撂下那本终日不离手的旧书,一并向窗棂之外看去。
眼中反倒无雨,却映佳人侧脸。
再后来,原本时常升起些炊烟的草庐,女子去后,炉冷烟熄。赵梓阳也自然就顺带推却了白虎帮帮主之位,终日自囚于屋中,定定出神,不知昼暮变幻。
村落还是依旧,不过早间鸡鸣未起之时,村落当中古井边上,再无那位不施脂粉却明光昳丽的女子。
此前种种,譬如风前尘,秋风一起,便将万顷尘灰撒得纷纷扬扬,再无一丝存留迹象。
白虎帮近来也是无事,自打青龙帮帮主叫赵瘸子一青砖砸了个满口无牙,便再也不敢上门闹事,就连平常欺凌百姓的豪横劲头也是收束不少,反倒也是时常冲百姓示好。赵梓阳听帮中专司打探动向的李三道,原是那青龙帮帮主叫那砖拍得重伤过后,便叫青龙帮中原本些主事的老头目合力剥去了帮主的位子,这才令青龙帮在百姓之中的名声有所改换。
李三倒是想叫赵梓阳接着掌管白虎帮上下事宜,为此还在女子未曾离去时候,拼着挨两句训斥跑到草庐外头求见,却皆是被彼时极易动怒的赵梓阳骂了出去。
“帮主,咱这白虎帮才好转不少,你若是不出山掌管帮内事宜,一些个心思不定者又得借机动作,时候一长,咱帮在乡邻之间的声誉,又要跌到当初人人喊打的景象,若是腿脚实在不便,大不了每日巡查时候,我驮您便是。”李三登门,总是不晓得拐弯抹角,相当直爽,反倒是惹得赵梓阳面上生出些笑意。
“得了,你又不是那有胸脯儿有腰肢儿的娘们,我又能有个甚好处可图?再说你这浑身皆是精瘦排骨,颠簸半日,还不得给我咯得通体生疼?”赵梓阳将旧书置于膝上笑骂道,“一家帮派,若是只靠我一人管辖才可自力更生,那这帮派的道便走窄了,若有一日我飞黄腾达,跑到京城之中当大员,白虎帮上下难不成都得饿死?明摆着不是这理。”
李三向来是给点笑模样便能登天的主儿,听闻赵梓阳今儿个似是颇为开怀,便蹭到床榻前头道,“话说回来,帮主家中前些日那女子,可曾?”骨瘦如柴的李三搓了搓指头,满面的鸡贼。
赵梓阳没应茬,反倒开始从枕边拿起浆洗罢了的衣衫,缓缓套在身上。这衣衫之上香气馥郁,使鼻尖一嗅,仿佛便能瞧见个女子浣衣正忙。
李三不知所措立身一旁,眼睁睁瞧着这位白虎帮帮主缓缓坐起来,将双足朝破靴当中一伸,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下回再问这等事,若是少半边牙,甭怪我心黑。”
赵梓阳走出草庐,只见外头天光云影,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便自嘲了句。
“白白装了好些天。”
第二百一十章 金主,黑锅
东山城的酒楼,别说城中百姓皆是交口称赞,就算是放到不少手头宽裕的来往商贾眼里,那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之处。这些位囊中宽裕的主儿所见酒楼,当然是极上讲究,可入了这东山城之中的酒楼客店,依旧是难以挑出刺来。
要晓得这东山城实在富庶得紧,托着每年秋集,数得上是颐章东偏北处最为繁华的地界,就连城中百姓手头也是不乏银钱,每逢亲友相会,总是不吝银钱,跑到城中酒楼当中好生吃个肚儿圆。
这么一来,酒楼生意历来便算是红火,天南海北地界的厨子,总有不少涌入到东山城中,寻思着在此多赚些俸钱,总比在那些百姓去不起酒楼的地界挣得足。能耐过人的厨子往城里这么一涌,城中各处的酒楼菜式,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积年累月之下,寻常人便当然难以挑出刺来。
旁的不提,单拎出城南那座揽月楼,便能叫这些个眼光极高,口舌特刁的富商哑口无言。论手艺精妙菜式繁多者,夏松国来的厨子自然是没得挑,若是挑嘴说是非要尝尝食材本味,则是以东诸岛的厨子较为出众。天南海北各处的厨子汇聚于揽月楼中,自然就将东山城内里的百姓商贾口俸顶得饱足。
云仲自个儿断然是无银住店,若今儿个不是难却自家师兄盛情,恐怕也得离得老远,只端详揽月楼一二,并未有半点近前的意思。
久在旅途之中,风餐简食惯了,若实在嫌腹中无荤腥,不过以些荒郊野岭的野味填补填补饥肠便是,至于酒楼这等地界,少年下意识便觉得,真并非太过必要。
但柳倾则是神采奕奕,说是下山这趟兜中银两省着也是省着,倒不如寻摸些上佳地界,好生伺候伺候清汤寡水的腹肠,将这银子花在刃上,总攒在腰间,又不能平白无故孕生出几抔小铜子儿。不由分说便将云仲拉到揽月楼里头,摇摇摆摆踏上三层,挑了个临近窗棂的酒桌坐定。
“小师弟,待到小二来时,若有想尝尝的菜式,自行点了便是,无需顾及师兄。”柳倾坐定,轻车熟路将面前灯点起,朝对座少年笑道,“师父隐居于上齐的时节,你二师兄可是以他那奇门遁甲的能耐赚了不少银两,我倒鲜有下山的时节,多半是人家寻上门来,托我置办些避邪驱煞的阵图,七七八八加到一起,算起来如今南公山不少银两,还大都是你二师兄多年以来攒的。”
“那咱省着些?”少年试探问道。
不想柳倾登时摇头,兴许是因夜色凉意颇重,书生伸手将窗棂放下道,“当初咱家师父临出门前,便告知我千万莫令山中钱财过于富余;老二天资绝算不上差,可心性一道上,那便是无金无权便可安心修道,若是银钱过多权势颇大,指不定就能叫这些个种种俗务绊住腿脚,修行便再无进境。我这当师兄的,既然可将他压住,那就趁着他还未曾被俗世凡尘所误,多压些时候,修行之外的大千世界,待到他心性补全过后再去瞧瞧,不迟。”
“一来可换换口俸,二来可助老二安稳道心,在我看来,这便是顶大的好事,小师弟就甭推辞,可劲将这银两花销出去便是。”柳倾轻轻从雕镂精巧的竹笼当中抽出两双墨竹筷,朝少年递过一双,随口道,“不少前辈曾云,世俗银钱,在咱们这行人眼里,最好是将其比作粪土尘灰,避之为上。可我却觉得,钱财二字,应当比作碗冲泡稀松的茶汤,赶路之时渴极便饮,若是水囊当中清泉满满,则无需时刻念叨。”
“你家二师兄,就是那嗜茶如命者,即便身前便是一汪清泉,也是毫不犹豫将那碗饮之并无益处的茶水倒入喉咙里头。这很不好。”云仲接过竹筷,却觉周遭推杯换盏声无端微弱下来,心头一点灵光却是直抵灵台。
天下人谁人不畏穷苦二字,可若是当真将银钱视为重之又重的物件,那这江湖与天下,岂不是太过无味。李登风,阎寺关,李抱鱼,程镜冬,乃至于那叶老翁,要是皆为钱财所困,那这一路之上,又怎可见如此一番浮生卷。
云仲似有所觉,于是将筷尖朝桌上轻叩三声。
书生见此,不由得面上又是升起笑意,他本就是极喜乐的性子,如此叫温润灯火一晃,面色便更是淳厚,细声细语道,“所以宁可二师弟怨我几句,我也得将这银钱多花些出去,只给他留些日常所用。”
“愿不愿替大师兄背个焦黑锅底儿?”
“师弟托底便是。”
“不错不错。”
少年在桌上嗑过三声竹响,过不久便有位瞧着便带十分伶俐的跑堂快步上前,将袖口朝后稍稍一掸,拱腰俯首道:“两位客官此番前来,想来定是在城中逛得辛苦,若是想打尖,自然是有上等的师傅做菜,可若是寻觅间住处,咱这酒楼里头实在是人满为患。不少前来秋集的主顾。都是提前个数日便付了半月的定钱,实在抱歉。”
“店家多虑了,”柳倾瞧见小二脑门上汗水津津,再想想外头正是秋意深沉,语气又是比方才还轻缓两分,笑答道,“我二人不过前来打尖,并不留宿,这秋集热闹得紧,无处下榻也是自然,何来抱歉一说?”
“那感情好,还得多谢两位不予追责。”小二一愣,明摆着方才是叫不少客官埋怨过,经柳倾这句宽慰之语一点,登时便觉周身燥热之意淡了数分,也不知是窗棂外头散溢而入的秋风起效,还是这书生话语沁人心脾,连忙道,“二位客官想用些甚,尽管招呼便是,咱揽月楼虽说在整座颐章兴许不算最好,可后厨师傅手艺,那也是没得挑。”
“点何等菜式,这可得问我家小师弟。”见小二仍旧是朝自个儿脸上观瞧,柳倾失笑,冲云仲方向努努嘴。
“今儿个这位才是金主儿。”
书生这话也并未说错,背黑锅的金主儿,那也是金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寇二绝
“两位若是听小老儿一句,且先慢些叫菜。好容易来趟东山城的揽月楼,按说也应当用饭用个心满意足,酒足饭饱才是。”还未等云仲开口知会小二传菜,身边倒是不知何时晃出位老汉,不紧不慢开口,“两位客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愿帮着二位出出法子,保管叫二位吃得熨帖踏实腹中饱足,且不消耗费多少银钱。”
云仲刚好专心观瞧菜式,当真是未曾在意身旁这位老汉。又因方才巷中立身良久,始终不得歇息,故而精气神不算充裕,叫老汉突兀一句,险些惊得站起身来,回神苦笑道,“老丈可真是险些将我惊得失却三魂,不瞒老丈,师兄与我不过是在此稍稍垫饥,并不打算要上一桌山珍海味,若是当真将嘴养刁,来日行走江湖,当真是消受不起。”
老汉闻言爽朗一笑,虽说瞧着起码过了花甲之年,身板却还算硬朗,面色极为亮堂,此刻闻听少年如是答复,只是缓缓道,“少年郎知晓精打细算,当然是好得很,可若是过于省,未免有些小气,老朽瞧你这少年腰间悬剑,应当也是个江湖客,有些时候,这银钱不应当看得如此重才是。”
眼见得少年同老者攀谈,一旁柳倾倒是觉得颇有意趣,于是开口问询身侧小二,“店家可知这老者的根底?光瞧打扮衣着,似乎并非是这东山城中人。”
小二更是心烦,原是生怕那老汉言语无所忌惮,搅扰了这两位客官的雅兴,可端详着柳倾面色似乎并无不悦,于是上前俯身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老癫子确实并非东山城中人士,大抵是数年前从别处云游至此,性子放荡得很,所幸有手擅画门神仙佛的本事,这才在东山城中落下脚来。若是无人上门请他作画,便跑到城中各处酒楼当中,指点人家如何叫菜,只消一壶酒水,指不定还可赠上幅不赖的山水图。长久以来,城中各处酒楼的掌柜倒是都默许了这癫子随意出入,若是搅扰了客官雅兴,还请莫要为难与他,毕竟年纪渐长,有些言语犯混,也是常事。”
“那是自然,”柳倾点点头,终是有些了然,方才的偌大酒气,原来就是从这老汉身上传来,酒气之浓重,就连他也有些微微皱眉,“天下人多矣,自个儿总有自个儿的活法,总不能因一壶酒水刁难人家,店家且放宽心便是。”
与人为善,总比盛气凌人好上许多。
这边老者却是酒兴正酣,抓着少年便是好顿吹嘘。
“这挑菜的功夫,东山城内只老朽一家最为出名,少年郎若是不信,可到各处酒楼扫听扫听,谁不晓得我寇双绝的名头,一壶酒水而已,少年侠士怎能如此小气;若是搁在我年纪尚浅那阵子,定然是豪气千云,恨不得到处请人两壶梨花酿,这才显得阔气十分。”
“单说画工老朽也可在方圆百里排上名号,更甭说挑菜这等小道,一壶酒水换得个酒足饭饱,少年郎可得想好是亏是赚。”
云仲实在是腹内饥饿得紧,又是罕有撞见这等老不尊的人物,只好狠命冲自个儿师兄使眼色,可后者压根未曾朝这边端详一眼,只是自行斟上一盅热茶,缓缓嘬饮,不由得胸中一阵气结。
“老丈无需如此,就当后生送您壶酒水便是,挑菜这活计,还是算了。”云仲瞅瞅老汉沟壑遍布的面纹,掂量掂量自个儿还剩下点散碎铜子,还是咬牙请了老者一壶寻常酒水。
虽说是师兄请客,可这酒水却是另付与老者,归根到底,还是得分清。倒并非是少年同自家师兄客套,而是随商队一行缓缓而行,耳濡目染了许多规矩。
循规蹈矩向来并非属什么良佳词句,可既然身入江湖,总得自个儿先行守了规矩,他人方可按规矩行事,若是当真置规矩于不顾,那旁人也无按江湖规矩行事的必要。
总归是人人得守,才可称为江湖规矩或是江湖道义。
“得嘞,这才有个江湖少侠的样儿,大气。”自称寇二绝的老汉冲少年挑起大指,老脸就如同秋风当中菊花迎风绽开,极为乐呵,“行有行规,既然酒水已然送上,那这挑点菜品的活计,老朽自然得担下来,不然叫城中其余街坊邻里瞧见,我可掉不下这脸儿来。”
还未等少年应茬,寇老汉便朝小二吆喝道,“小二啊,那壶酒水还是照旧烫烫,我老儿年岁大喽,凉秋饮凉酒,舒坦归舒坦,过后当真有些遭不住。”
柳倾嘴角略微勾起。
天下妙人儿,终归是多得很。
几两银钱而已,这姓寇的老癫子竟是点出了七八道菜式,菜式由南到北,端的是五光十色,且除却一碟小菜之外,其余大都是秋日温腹的妙品,香气如云,盘桓不绝。柳倾也未言语过多,只是请老者一同动筷,却叫后者婉言相拒,说是早就用过了饭食,只不过入秋身子骨疲冷,到酒楼当中挣壶温酒暖暖神,怎能平白占人便宜。
师兄弟俩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竹筷当做刀剑使,就连以往举止平和的柳倾,都是将竹筷舞得如同条长龙一般,吃得是不亦乐乎。
而那位寇老汉,却只是端着壶酒水,并不使杯盏,只是时常朝口中倒上些许酒液,笑眯眯瞅着两人用饭。
待到腹中稍稍饱足,柳倾先行开口道,“老丈,这揽月楼的菜式的确非凡,可为何统共算计下来,却只是几两银钱?”
寇老汉将手头那壶温酒撂下笑道,“揽月楼生意如此红火,自然有其独到手段。二位兴许不知,秋集期间,揽月楼里的菜式均是让价四成有余,若要放在平常,这七八道菜式,怎么也得十几两银钱。这揽月楼的东家还算精明,晓得口碑胜过一时的蝇头利,这才叫揽月楼的名声逐渐传扬开来。”
“别看让了四分价,可这些时日的进账,恐怕远比旁的酒楼多。你们江湖客有江湖道,生意人有生意经,天下这点事,在我这老头子看来,无外如是。”
兴许是饮酒过多,老者枕着酒壶,醉眼迷蒙,似是要睡去一般。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几十载月光
师兄弟二人这餐饭,可说是吃得极为踏实熨帖,风卷残云之际,已然是将桌台之上数盘佳肴齐齐装到腹中,原本觉得有些凉意的周身,亦是被这温温热热一餐饭给化了个干净,通体都孕生出平日里不多得的慵懒气。
揽月楼饭食,当真非是徒有其名。
少年用罢碗中最后一小口羹汤,舒舒坦坦往椅背上一靠,摸摸已然紧绷起的小腹,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一路之上似乎除却在漠城眺春楼里头,其余时候再也没这等吃得饱足的日子。江湖一行,当然谈不上锦衣出游,大多时日口体之奉皆是不如人,可见着的这帮江湖客,确是比瞅着如山金玉还要来得有趣。
“敢问老丈,每日在城中以何等活计为生?晚辈瞧着城里,似乎多是家底富庶之人,想来老丈平日里也是不缺银钱可用。”云仲问询时候,老者正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将最后一口酒液灌入喉中,同周遭无数衣冠齐整,腰间香囊悬挂的食客格格不入,手挽酒壶,却当真是有揽月之相。
“老朽我可不拿这当活计,”听少年如此开口,寇老汉似是会错意似的,将酒水一股脑吞到肚里,醺醺然打个酒嗝道,“若是以此为活计,每日收这么一壶酒水,还不得将老汉我生生饿死在城里。老朽外号寇二绝,其一绝便是在这酒楼当中择选菜式,第二绝才是赖以谋生吃饭的手艺,那便是我这笔画工。”
老者醉意昏沉,朝窗棂外头略一指点道,“这东山城住户家中的门神,乃至小寺和城外道观中的小片壁画,可都是老朽一手为之,谁家乔迁新居或是修葺宅院,都得经我之手,凭画工请来两位镇宅驱邪的仙神祖宗,这才是我老人家的手艺。”
正月十五时张贴门神,不论是这在颐章境内还是上齐齐陵,皆是有这门讲究。说是上古时候曾有两位仙人偶然之间下凡,瞧见天下水深火热,故而相约在每年正月十五日下凡,除尽天下魑魅魍魉等邪祟之物,日子久了,百姓皆是惦念这两位秉持正道的仙人,于是在自家宅院门外,贴上这两位仙人的图画,以求取一年当中邪祟不近,百事具兴。
寇二绝便是专司这门行当的主儿,单说人物画工便是卓绝一地,名声颇大,乃至于别处百姓都专为请两卷门神,前去东山城中邀这老汉前去自个儿宅中作画。
“这人呐,得有主业,就如同我以卖画为生,可也得有副业,若说前者是那安身立命的本钱手艺,谓之生计,那这后者在酒楼当中见识红尘百景,就可谓之生活。生而活之,自在为妙,你瞧我放浪形骸醉倒在这揽月楼之中,不厌其烦同人讨酒喝,似是极掉价的举动,可在我觉得,这可是天底下最为舒坦巴适的好活计。”老汉酒意已然涌入四肢百骸,谈笑之间口舌已是含糊不清,可依旧叫少年觉得这老爷子,当真有十八分潇洒气度。
“两位可甭见怪,毕竟这些日子好容易讨着单生意,酒后乱语过多,还请宽恕则个。”老者冲二人拱拱手,笑意明朗。
柳倾也觉得这老者有些出尘意味,当下也未曾生出什么不耐神色,而是轻声笑道,“老人家能有这等明悟,实在是让我们这些在江湖里奔挣的江湖客有些汗颜。这生计生活两谈,的确是叫晚辈受教了,人生在世,图的的确是个心安。”
“可不是嘛,”老汉皱皱眉,挠挠脑瓜顶上白发迟疑道,“那话叫甚来着,心安处即是吾乡,大抵就是这个理儿罢?年少时候总想着凭着自己精纯画工,在天下闯出个颇大的名头,最好是得着咱颐章皇上的赏识,醉里挥斥万千斤墨水,文武百官皆交口称赞,那才叫不枉此生。”
“可待到年岁大了,倒是真觉得那等日子也不算所谓的潇洒,在这东山城中给人作画,也不见得这辈子都没滋味。这人啊,得记得当初自个儿是一副何等模样,幼时先生说我是旁门左道的顽劣人儿;少年时候,学画的师父说我下笔总被条条框框所掩,乃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子,成不了大器,同样一个人,在无数人眼里是无数的面目,可末了最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的,还得是自己。”
“我本就是东山城中闲散人,喜怒无常,画工好坏亦是无常,两盘蘸盐青豆,一壶几枚铜子的小酒,醉里乾坤日月,皆可入我心,而后再在张上好宣纸之上泼洒而出。”
“这便是老朽的不枉此生。”
这回柳倾没搭茬,只是温温说请小二再上壶酒水,要好些的。
少年也未曾言语,只是觉得心乱如麻。
老者可不管那些,旁若无人道,既然是上了好酒,那就得端正些。便从小二那要了枚酒盅,哆哆嗦嗦将酒盅斟满,轻轻嗅嗅比方才浓郁得多的酒气,直说一分价一分货,搁在哪都是如此。
天上月色出云,秋华似潮,压铅云而起,最终映入酒盅当中,烁烁生光彩。
寇老头张口饮去一盅月色。
老头张口饮尽三盅沉酿几十载的月光。
烂醉如泥。
书生与少年付了银钱,缓缓下楼。临行之际,那位书生打扮的还不忘多递给小二两三枚铜钱,托付后者腾出空时,给那墙角瑟缩的老者盖上些厚实衣裳。
“没想到白天想对你讲却讲不出的理,却是让这位老人家捷足先登,一时间想不明白就甭想,只需想通一件事就行。”柳倾踏上月华笼罩的长街,朝后头的云仲缓缓道,“别忘了当初为何学剑,为何入门,又为何想出来走这一遭天下,吃这一回苦,许多胸中郁气,想来也可迎刃而解。”
少年点头,“师弟明白。”
揽月楼临街正巧有门大户人家,掌灯时节,似乎是因守门家丁穿着有些单薄,再者时候已晚鲜有人探访,于是家丁便将宅门合上,自个儿也缩到院落当中,规避瑟瑟秋风。
两扇门正中,是两位足踏彩云,面容威武至极的仙人,形极洒脱,似要逐月而去。
除却仙佛气外,更是有超然物外,潇洒缥缈之感。
“画得真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可缓缓归
南宫山脚,多日不露面的赵梓阳终是出了门,旁人压根瞧不出,这位几乎凭一己之力将白虎帮治理得安稳如山的帮主大人,这些日以来,究竟在屋中过了怎样一道天关。
一本老旧破书,赵梓阳足足守了数月,如今才取得不少体悟,一路而来,甚是有几分感慨。
而赵梓阳也并不含糊,无论李三在一旁如何阻拦,依旧是将白虎帮帮主之位,退还给了原本那位凡事兢兢业业,却少有奇诡点子的原帮主。虽说如此,赵梓阳依旧是在白虎帮大堂当中坐了良久。
说是帮派大堂,实则只不过是个大些的茅庐而已,两人对座,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穷乡僻壤之中,哪有什么上茶的规矩,只是帮中有人端上来一壶暖水,搁在二人中间,绵绵热气从泥壶当中盘桓而出,在屋中晕开良久。
“总之,白虎帮主这位子,我这局外人坐得够久,如今规模与这帮兄弟的品行,还算不赖,也到我这闲散人功成身退的时候喽。”还是赵梓阳率先开口,将一室之中的寂静缓缓打破。
“虽说于情于理,此刻卸去这白虎帮主之位,我林裕山都无半点挽留的理由。只是这几年下来,你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帮内上下都是看在眼里,无一不是上上之姿,突兀之间卸任,我恐怕帮内又是要生出不少错乱。”
终日囚于屋中,赵梓阳此刻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本皮相就不赖,如此一来,反倒平添三分文儒气,更显得俊朗数分。听闻林裕山一席话,赵梓阳笑笑,将面前那壶水提起,朝碗中注水,慢慢开口道,“这本就是迟早的事,无需再劝。白虎帮如今早已不在所谓的帮派行列当中,与其说是南公山脚底下的一处民间帮派,倒不如说是为百姓办事的一处小衙门。不瞒林老哥,当初我接手这白虎帮代帮主一职,为的便是令帮中上下换副模样,青龙帮如今的凄惨状,你我都是瞧在眼里,说是虫鼠过街人人喊打,那都说轻了。”
“白虎帮则是不然,想来乡邻也是能察觉出些许不同,虽说有些挑酒旗卖茶水的意味,打着江湖帮派的幌子替乡邻办事,当然要好过青龙帮那群鱼肉乡里的腌臜货色。”年轻人笑笑,将缺失一角海碗中的沸水晃了晃,“沸水凉水可都是水,并无太大区分,帮派本就是从民间演化而来,早晚要归到民间中去,若是仗着自个儿热气腾腾,待到寒冬腊月,指不定还是沸水成冰在前。”
林裕山皱眉良久,恍然却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的言论,似乎并无半点错处,随即便是心下一沉。
赵梓阳无论是在村落当中还是在白虎帮中,向来是不愿废话的主,大都是干脆利落,压根不同他人讲起行事理由;就连当初同青龙帮斗架,这位百无顾忌的代帮主,也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抄家伙开打,丝毫不容他人开口问询。
一向不讲理的人开始讲理,只能说是打算功成身退,跳出圈外。
就连林裕山这等平素嘴皮子相对利落的汉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帮中不乏爱打算盘的帮众,”赵梓阳也不理会对坐之人的晦涩神色,神情洒洒然道,“不过这几年以来,还算有所收敛,想来但凡精明些的,也能察觉出横行乡里绝难比得上如今这等境遇,这一撮人若是运用得当,想来也能给帮中日后走向带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好处。”
“看来你是的确想卸下这副担子了。”林裕山自嘲一笑,就凭赵梓阳行事的手段,本就非是池中物,有如今这一日,想必也是迟早的事。赵梓阳更是不加掩饰,饮了口不再滚热的温水道,“这可不是什么负担之流,只是这帮派已然成形,我继续留在帮中处处管辖,反而未必就是好事。再说我这年纪闲不住,在这村落当中,想来也是难以久停,总得去外头见识一番。”
林裕山笑笑,也是给自个倒了碗清水,“怎么突然想到外头瞧瞧了?”
赵梓阳挠挠头,“这些日瘫在家中无事可做,实在是憋闷得紧,待到双腿恢复如常过后,总想着往外跑跑,就跟在笼中囚禁多时的鸟雀一般,总想着瞧瞧外头天大地大,九州方圆。”
双腿失却知觉一事,村落上下本就无几人知晓,就连整个白虎帮上下,也只有林裕山和两位帮中老人晓得此事,却一直守口如瓶。
“出去转转好。”林裕山这才突然想起,眼前这位凭自个儿一己之力,将整个白虎帮撑起的赵瘸子,也只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年轻人。尽管手腕力道颇大,行事也是素来无忌,狠辣卓绝,可还是个半大小子。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儿,未露峥嵘时候,人总流于表象,若是真瞥见这人的能耐本事,反倒会将其余的方方面面抛诸脑后,下意识忽略一空。
“我老林也不晓得如何劝人,不过若是你非要出去走走,那当然是极好。”林裕山将海碗捧起,虽是饮水,却犹如饮酒一般正色道,“天下虽大,逛荡腻了,可缓缓归。”
“那是自然,南公山脚底下还有我赵梓阳一帮老弟兄,若是叫红尘万事迷了眼,自然要回来让哥儿几个帮我吹吹眼睛。”年轻人捧起海碗,将其中剩余不多的温水一饮而尽。
白虎帮大堂,最终只剩下林裕山一人,瞧着那壶重新坐在炭火当中的沸水,自下而上升腾起一阵云雾似的水汽,无声笑了。
世上哪有好儿郎只懂偏安一隅的道理,又哪里有叫人家守着个破落帮派的理由。
少年有志则于四方行,长歌千里引秋风,无外如是,理应如是才对。
汉子抬起头来,望向门外悠然而去的少年背影,心口突然间觉得老怀甚慰。
赵梓阳一路出院,未曾去见过旁人,径直走回自家屋中,默默将不多的细软收拾到布包里头。只是收拾床榻的时日,寻思片刻,还是将那两件香气未散的旧衣一并塞到包裹当中,深吸口气,踏出门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般配
待到赵梓阳出了门口,已然是晌午过半的光景,家家户户大都是在家中捯饬晌饭,村落中阡陌小路上并无什么人烟,连贪欢一时的孩童都鲜有不被自家大人拎着双耳提到家中的,登时显得空空落落,煞是寂寥。
白虎帮前帮主,横行南公山脚一时的赵瘸子,戴着枚斗笠,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就这么徐徐走出村口。
以往出行,大都是同别处帮派武斗,虽谈不上什么将帅出游的阵势,不过身侧亦是跟着不少白虎帮内自家兄弟,虽说瞧着面黄肌瘦,难堪撑场面这等大任,可总归还算是远望乌央一片,有几分气势。而如今赵梓阳单人出城,却只落得个形单影只,远远不及当初时候那般威风。
林裕山晓得这位在村中晃荡十余载少年的脾性,虽说一向办事四平八稳,讲究个面面俱到,可既然赵梓阳执意要走,当然不会声张,免得帮派上下人心不稳。若是非要携帮众出门去送,无论于白虎帮而言,还是于赵梓阳而言,都并不是绝对的好事。
不过此中的种种,就不是此刻赵梓阳要考虑的了。
其实自从那女子还未萌生去意时,赵梓阳双腿已然恢复知觉,只是鬼使神差之下,这位从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成人的赵瘸子,并没与女子如实道来,而是又装了许久。
那本破破烂烂,被赵梓阳摔过足有几十次的贯气说,里头当真蕴有大神通。在家中数月,赵梓阳当真没闲着,而是将手头这本旧书翻来覆去看了个通透,连同书中的各个边角亦是没放过。正巧有女子在一旁耐心教导,如此一来,整本书中记载的境界,已经叫赵梓阳默记于脑海当中,日日推敲琢磨,并无半点遗漏。
初境一说,当初赵梓阳不过几日便能堪堪迈入,将浑身内气通汇周身,在经脉当中缓缓转上个一两圈,可说是毫无滞涩。但敛元之境,欲要往二境踏步,重在累积,不可一蹴而就;而这位脾气极倔的后生,却是偏偏不信邪,硬是要以经络当中浅淡稀薄的内气,强冲虚念境,一时间抽空了四肢百骸内的气劲,这才落得了双腿半废的凄惨下场。
直到女子离去前不久,赵瘸子双腿才勉强恢复如常,这还是靠着少年体内如同长江大河一般流转的经络窍穴,勉强将欠下的内气补充完备,这才没使得双腿落下病灶。破二境不同于踏入初境,若是说初入修行乃是头一道天关,全凭天资,那这二境虚念,则是要靠敛元浑厚至极的底子,才可有破境的指望。
村落与帮派中人,熟知赵梓阳的都晓得,这人何尝是按部就班的性子,若是真想破境,哪怕是拼了性命也得试试。
于是原本就外号赵瘸子的赵梓阳,又是当了好几个月的赵瘸子。
“帮主可是叫找得我好苦。”正想事的赵梓阳扭过头去,登时脸上便有些哭笑不得。开口这位,正是叫他赶跑数次的李三。
李三其人的品性在赵梓阳看来,无非便是那喜爱投机取巧一流,并不算在老实本分的一类中。虽说自个儿卧床时,只有这位时常跑到草庐之中,可也不过只是口头问询一二,对于看人向来只信自己眼光的赵梓阳,此番举动,并没为李三增添什么光彩。
故而此刻李三追来,头前赶路的赵梓阳压根没有停步的意思,只是略微皱皱眉道,“如今秋收方罢,正是村中缺人手的时节,你不在村落当中好生做活计,跟着我作甚?”
“瞧您说的,在下这不是忧心咱帮主的安危,这才推辞了诸般事务随您出村,您要真是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在下。”李三从来不晓得矜持二字何解,只是呲牙笑语,于是原本便差劲到极致的面相,此刻显得更为丑鄙。
说话功夫,赵梓阳却是无意间瞧见了李三身后鼓鼓囊囊的包裹,当下便停下步子道,“这包袱是何意?”
李三擦了把汗,依旧呲牙,“林帮主叫在下跟着帮主咧,说是出门在外缺个打下手的,正好我推却了帮中斥候的位置,跟着帮主出去见识见识天下,我寻思着也不是坏事。”
赵梓阳脸上不耐之色更浓,“谁告诉你老子要走天下的?”
这下反倒是李三愕然。
“我只是想上山瞧瞧而已。”赵梓阳摆摆手,“久居于南公山脚下,一直未曾上到山巅观瞧,正好腿脚许久未曾松松劲,抽了这空挡前去攀山而已。”
李三毕竟是机灵人,反应奇快,未等赵梓阳继续开口,便抢先说道,“嗨,随您闯天下,闯的是否是天下倒也无所谓,主要是钦佩于您丰神俊秀风流倜傥,至于鸡犬升天扬名立万这等事,俺李三倒真不在乎。”
“当真?”赵梓阳突然似笑非笑问道。
“帮主在小的眼里,就跟那天上下来的人儿一般,自当是有十分气度。”李三面不改色,这话说的咬铜断铁,搁在旁人,即便有六七成不信,那也足够叫人凭空生出些许飘飘然。
“行,跟着就得。”赵梓阳回过头去,嘴角轻轻掀起。
这情形就连李三都摸不着头脑。
原本李三以为,怎么都得死皮赖脸贴个十天半月,费劲满腹当中的墨水,却没成想这句无心的奉承之言,却是一发而中。
殊不知数月之前,村中草庐之中,有位少年也是羞红了一张自以为饱经风霜的老脸,朝一位女子说道。
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
如今李三却是不知不觉间把这话说了出来,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兴许还真是相衬?
赵梓阳嘴角又向上翘了翘。
女子身世来路,连同谈吐与腹中文墨,在他看来定是不简单,说是王侯将相之后,兴许有些过,最不济也得是富裕大家之后。换成常人,哪来的如此一番谈吐。
可即便如此,自个看好的玉人儿,还是得追不是?
请假条
最近进入十一份年末,工作单位有各种杂事,要么是什么考核要么是职工会议…实在焦头烂额,最近又在考虑云小四上山后的桥段,真是有些心力交瘁。
写文不过四五月,粪土没赚得两问,身体却是好像老了五六岁,真是有点吃不消,请假三两天吧,精力实在捉襟见肘。不过不会太监就是了,对得起寥寥无几几位书友,也更是对得起自个儿。
凉凉抱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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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川斑斓境
无论是周遭村落,还是走南闯北,寻猎至此的汉子,生计都离不开矗立此地许久的南公山,只因山中小兽层林,参差野菜实在繁多,与山脚下平坦地界格格不入。
穷困潦倒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采之于山,报之于山的讲究,只想从山中多拿些赖以谋生的吃食,拿去还钱亦可,果腹亦可。至于老辈讲究的取木一株,再埋两苗,则是早就叫穷苦人家抛诸脑后,少有人再秉持这等老讲行事。
可唯独赵梓阳一人,依旧按规矩行事。
至于为何如此,大概还是因教授他行猎本领的老猎户。
这位终其一生也未曾出过远门的老猎户,近乎半生都是居住在村落之中,守着这座内蕴极丰的南公山,赖以谋生活命。
直到老猎户撒手人寰,赵梓阳依旧记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在秋风萧瑟时,时常从山中犄角旮旯里翻出几枚甘薯,经炉火一烫,甚是甘甜爽口。
待到二人用罢甘薯过后,老猎户总是幽幽叹道,说是如今的人儿啊,总是只想自山上寻来物件为己所用,忘却了自个儿祖辈的教诲;世间万物,哪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凡是取来,总要归还些,这才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要是前人只晓得伐木制屋,来日岂不得叫后人好顿埋怨。待到说罢,老猎户便带着幼时的赵梓阳再度上山,摘过几根甘薯藤条,仔仔细细掩在土里,这才算是活计已毕。
相比其余百姓,常年靠山水丰物谋生的猎户,讲究自然更多些,尤其是这位老猎户,向来便笃定山林草木有灵,取之一毫,必要还之以一毫。
自小耳濡目染,故而赵梓阳虽说行事肆无忌惮,却也是一直将老猎户口中的规矩保留下来。
眼下同李三两人行不多时,便抵至南公山脚下,赵梓阳将包裹随处寻了块卧牛石撂下,也不忧心有人窃走,只揣着本旧书,径自朝山上而去。
南公山险,可也只限于山腰之上,下段山路并不陡峭,即便是老者连歇带停,亦可以不费过多气力攀上,于山间找寻草药野菜,野兔草鸡之类,带回家中补贴家用;可再往上行,便是无路可走的陡峭岩崖,休说一般脚力的百姓,即便是年富力强,武艺傍身的猎户,也向来不愿花一身力气,再往山巅踏足。
毕竟山腰下便是物藏富足的地界,谁会不惜耗费一身力气,拼着跌落悬崖失却性命上山,故而许多年来,并无一人攀至山巅。
“帮主啊,咱为何非要费事登顶?这寒秋时节登山,衣衫单薄不说,还得忧心脚下,免得跌滑过后坠下山崖,何苦来哉。”李三见赵梓阳懒得搭话,也只好随后者上山,可一路之上嘴皮压根无半刻闲暇。
“山间风烈,要是不想叫冷风灌入肚肠,劝你还是休要多言,至于为何上山,自然有我的打算,若不想出这份力,你倒不如率先回村去歇着,何苦在此受罪。”赵梓阳裹紧身上衣衫,头也不回道,只是脚下步子始终不停,踏于萧瑟落叶上,似乎要陷入其中。
李三叫山风吹得周身冷硬,可实在拧不过赵梓阳,也只好将口舌闭紧,将一肚子的纳闷生生咽下,跟着赵梓阳穿过红叶横陈的绵延山路。
久在白虎帮内,更何况李三本就是那精明至极的人物。这几年下来,能将原本颓弱下乘的白虎帮治理的有条不紊,外驱敌手内除狡徒,将原本在乡邻之间口碑差劲的帮派,生生治理得如同小官府一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村落不属大帮之地,可这白虎帮中人却是人源繁杂,且心思各异,欲要镇住场子,且赚得一身无二威望,所需的心性手腕,乃至胆魄城府,只怕并不似管辖小帮小派那般容易。
这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当真是不是凡俗之流。
李三初入帮中时,便察觉到赵梓阳身具大才,原是平素他自以为无人窥见的小心思,经赵梓阳登门轻描淡写一番寒暄,便不知不觉间如数脱口,一览无余,直到赵梓阳告辞而去,李三才察觉出自个失言。
话语里头的学问,私塾学堂当中学不得,有些资质驽钝者即便在江湖上闯荡良久,也是学不来一手以话为饵的能耐。李三原本是逃难而来者,家中长辈皆是儒生,祖上更是作过朝中大员,自诩手段心思颇能,却也是在赵梓阳寥寥数语之间掀露了马脚。
于是在他看来,区区一个白虎帮,与南宫山脚下一处无人知晓的破败村落,哪里能比得上攀这位赵梓阳的厚实大腿来得金贵,故而这才辞别了林帮主,自行跟随赵梓阳出行。
其中心思,只有他晓得。
而赵梓阳已经大抵估计出了这李三的心中所念,不过与他而言,这点心思并不足为虑,真正更令赵梓阳在意的,还是南公山巅处。
时至如今,他依旧能记起当初那位瘦弱到不能再瘦弱的人,厚着脸皮用几本破书,从他那挑挑捡捡,换取了几只肥兔。
就连那位女子也未曾在意,贯说气那本老书的最末一页,记有寥寥数语,说是待到观书者能将行气法子吃透,便可到南公山顶处找寻机缘,若是福缘深厚,兴许境界可一飞冲天,再无束缚。
赵梓阳今日上山,为的便是那一飞冲天四字。
白虎帮也好,南宫山脚下无名村落也罢,他赵梓阳若是没本事,又怎能叫一众乡邻家境变为殷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那得道之人,要先得道才是。
秋里山水,向来被文人墨客称道,虽说南公山一向人迹罕至,鲜有外来人打此处路过,可并非说此地景致差劲,相反山林之中红叶飘摇铺陈,朱红泛黄两色落叶,始终于二人身侧流转不绝,似一条玉带于山路之间徘徊不止。
罡风凛冽,山间未名古木之上,腾起无数碎雪似的须絮,洒落身前,并未入冬,却极似身披大雪。
万籁于风中鼓瑟吹笙,唯有山间两人,举步无声。碎叶同霜絮扑面而来,恰似踏入一川斑斓境。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三点香火渺,茫茫天地秋
不到两个时辰,二人均是慢悠悠攀至半山腰处。也不知是赵梓阳顾及李三的差劲体质,还是本就多日未曾上山,寻思着在攀山途中,再好生瞧瞧山川林木,秋叶纷飞的景致,这才刻意放缓了步伐,信步上山。
南公山向来不乏参天古木,也不知为何,山下树木灌丛大都矮短,可踏入山中,古木却是一副参天直上,隐天蔽日难透日光的景象,实在叫人费解不已。
眼下两人眼前便突兀显露出一颗老树,足有数人合抱的粗细,似是曾引下雷霆一般,通体焦黑,不生枝叶,形单影只立身于两人眼前。
赵梓阳神色倒是并无变幻,可李三却是目露讶异,虽然并未出言问询一番,但心中却嘀咕不已。
南公山脚下村落中人,哪有未曾上过山的,除却有些过于老迈者腿脚不灵便,鲜有上山的时候,剩余乡邻皆是时常上山,只不过近来秋风乍凉,故而今日无人攀山。
李三寻思良久,横竖未曾想起山中有这么一颗如此挺拔的雷击木,于是不由得心头有些疑惑。
赵梓阳则是径直走向雷击木,压根不管身后李三心头如何盘算,将秋根处堆积的泛黄蒿草移开,赫然是处已然腐朽的树洞。
树洞奇宽奇深,刚够三人坐在其中,从山巅而来的浩浩秋风,正巧叫背后树干遮住,十分适合歇脚。
“别光瞧着,整个村中就你一个有火折的,点上。”赵梓阳先自行坐到树洞里头,随即从怀中抽出三根长香,朝树洞外头的李三道,“山风忒大,别处引不着火,进树洞再说。”
李三原本还惊异于这棵老树的雄伟,听赵梓阳这么一说,这才忙不迭从怀中掏出火折,又随手拾起两把已然干透的黄叶,矮下身子钻入树洞之中。
虽说仅是一枚火折子,可在乡邻之中,那可算是顶稀罕的物件。当初李三逃难时,将这枚火折子从家中带出,除此之外并无他物,蓬头垢面就逃到南公山下。
若不是乡邻接济,恐怕李三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岭。
赵梓阳接过引着的黄叶,缓缓将那三根长香点起,握在掌心当中,轻声念叨,“老孙,小子今儿个来看看你,多日不上山,险些忘了给你上炷香。”
“前些日子腿脚得了急病,险些就这么瘫在家中,要不是得了位姑娘相助,估计这面子早就丢出去了。”
“山上依旧未改模样,你在这山里想必比我看得真切,只是最近天儿转凉,记着在那头多添点衣裳。”
话语温吞,似是故人相逢。
李三从未见过这位赵帮主语调如此舒缓,一时有些摸不清头绪,随后脑中灵光闪现,这才窥得了其中些许隐情。
村落之中近两年并无姓孙的老人故去,后者口中的老孙,大概便是那位教授打猎功夫的老猎户。
果不其然,赵梓阳将三炷香往身前插好,随后缓缓出言道:“老孙当初教我上山采猎时,说在他看来山间物件皆有灵,所以一年之中,最好前来祭拜一趟,就当是求山神土地爷保佑山上山下,无祸无乱,出入山岭平安无事。”
赵梓阳说这话的时节,目光正好看向山下,只见无边落木萧萧直下,天光偶尔倾入叶片之间,恰似滚滚千载从山路之上流淌而过。
“话说回来,”面色柔和许多的赵梓阳朝李三手中那枚火折子看去,“你这枚火折子也有来头,不如趁着歇脚的功夫,讲来一听?”李三闻言怔了怔,又瞧瞧自己手上那枚已然泛黄的火折子,突然就有些伤感。
李三入帮之后一向好嬉笑,同人插科打诨,起几个绰号诨名,那都是常事。众人知晓他脾气,觉得本就是跳脱之人,欢脱些本就不碍事,自然也就随他去,数年以来皆是如此,根本无一人因李三的嬉闹大动肝火。
而今日,不知是满目秋风入了眼目,还是几枚秋叶引燃过后熏了眼鼻,李三破天荒觉得,鼻尖酸楚。
“嗨,我那些个破落旧事有甚好说的,小人已然忘却了大半,不过帮主想听听,那我也就讲与您听听。”摸了把鼻梁,李三将手心摊开,盯着火折子道,“当初我还是家中游手好闲的小公子,成天便是逗逗鸟雀,遛遛黄犬,不说不学无术,倒也差不了太多。”
赵梓阳无声笑笑,心头却是有些感慨。
这位从来只知道追着自个儿满地转悠的精瘦汉子,没成想从前还真是个公子哥儿。
“我爹时常教训我,说是家中九代从文,怎么就出了这么位不思进取的后辈,打手心的玉板,也不晓得抽裂了多少根。但帮主你也晓得,我李三从来不是能安心做学问的人,与其终日呆在文房四宝前,闻那些个纸酸墨臭,倒不如出门端详姑娘腰肢。”李三说得倒是有意趣,可脸上却不见半点欢颜,只是缓缓讲说,“”可惜天有不测,那回饥荒到来时候,我家方圆不知多少里连月大旱,紧接着又是三月急雨,硬生生使得原本被称作是西路南漓的膏腴之地,无数积粮都烂在雨里。”
“那时节我才晓得,所谓天灾,压根抵不过人祸二字。”李三惨笑,“官府管不来的时节,平日里那些个唯唯诺诺,看似老实巴交的百姓,便一齐冲入我那家宅,将满屋值钱的物件一并卷走,丝毫不留。”
“我爹一向宽和待人,更不愿请家丁护院,见那些个流民涌入家宅,从屋中而出厉声呼喝,却被那些个流民生生打死。”
“我家十余口,唯有我一个被打昏过去,扔在路旁,随着灾民滚滚洪流,这才苟延残喘跑到南公山下。”精瘦汉子望望外头无边秋色,半晌才将这番话了结。
“再后来的事,您也知道。”
胸中大恨,虽未曾捶胸顿足,可在那面相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眼里,如山海汹涌。
赵梓阳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虽不晓得怎么宽慰他人,可还是劝你莫要动气,切勿坏了心性。”
“要不你也拜拜山神?”
年轻人笑得十分温和。
三点香火若明若灭,外头是茫茫天地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豪杰之姿
等到两人又是谈了半晌帮中事务,赵梓阳便越发对李三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心计揣度,称得上是一帮之中无出其右,尽管有些看待事物的角度格局仍是有略微狭窄处,可处在一个区区眼线的职位上,却已实属不易。
也并非怪赵梓阳眼力不佳,而是自打他接手以来,帮中大事小情,近乎皆是一手决断,最多也不过是同林裕山以及几位资历极老者商量一番,除此之外,事无巨细皆由赵梓阳一手操办。虽说颇为劳累,可这原本如将熄微火一般的帮派,若是将权柄交于他人,恐怕如今的情形,又是两谈。
眼下赵梓阳再看李三那张精瘦的面孔,显然要比之前顺眼不少,甭管心性如何,就单看方才提起火折的神态,在前者以为,坏不到哪去。
“对了,小的还有一事不明。”李三将树洞当中的香灰清理一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朝一旁神情悠然的赵梓阳问道,“不知帮主此行前去山巅所为何事?竟是连招呼也不打便孤身到此,若是有何要紧事要做,不如请帮中人前来相助;山间虽说向来无人瞧见虎豹狼蛇,可毕竟山巅从无人去过,再说这悬崖峭壁老猿愁攀,若是一不留神,真要跌损半条性命。”
李三这番话,搁在谁耳中都是极有道理,南公山巅向来无人问津,情况未明,与其一人攀崖,倒不如聚集一众帮中人士前来相助,更为稳妥无碍。
可赵梓阳却是闭目摇了摇头,将身子略微调转,冲一旁的李三道,“你可曾听过天下四魁首的说法?”
李三被这话问得一愣,思索片刻才摇头道:“小的从未听说这等言论,即便当初在家中偶尔观书之际,也是闻所未闻。”
“官居一品,功绩垂史,生为天子,坐忘烂柯。”似是被身下的碎石咯了腰窝,赵梓阳伸手去摸,却是摸出颗鸡卵大小的圆石,骂了句晦气,而后将那枚通体圆滑的奇石甩出老远,而后才继续道,“我从未上过私塾学堂之类的地界,故而一向是只懂说,好些生僻字不知如何读写,还是那位姑娘好心,将一本破书当中的语句逐字逐句念与我听,而后又解释了一番,这才堪堪明悟。不过以你的见识,想必前三者何意心中有数,可唯独最后一魁,坐忘烂柯何解,只怕你也是抓瞎。”
李三不好意思笑笑,只恨当初没多读几本圣贤书策,反而只顾着做遛鸟斗鸡的纨绔事,这四字当中的意思,他的确半点也不知其意。
“那姑娘说,古时有座比南公山还要高峻几分的山,有这么位王姓的樵夫上山打柴,却在半山腰处瞧见几位灵气十足的童子,摆好了棋桌对局。也不知怎的,这位目不识丁的樵夫却是鬼使神差坐在童子身侧观棋,闲暇时候还蹭了人家一枚枣子吃。”提起那姑娘,赵梓阳脸上便又是柔和了几分,几乎同平日里那位雷厉风行的赵帮主判若两人,眉眼展处,似是有春花淌落。
“再后来棋局罢了,童子同那樵夫道别,登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那樵夫在原处好生疑惑,以为自个儿是遇上了山精树怪,便连忙抓起地上的斧头下山。谁知斧柄已然烂成了一团朽木,汉子下山,却发觉村落当中再无一位熟人,唯有村中一户王姓人家翻了良久家谱,才在上头寻见了樵夫名讳。”
赵梓阳讲罢,李三听得入迷,不禁问道,“那这坐忘烂柯,岂不是那天上仙人才有的际遇?”
“正是。”赵梓阳也是神驰意动,“我这武功,同青龙帮那群孬人打打群架倒还尚可,若是上阵厮杀,恐怕掉几回脑袋也轮不到我得着赫赫战功;从文更是扯淡,粗人一个,官居一品功绩垂青,看来都是同我无缘。至于生为天子,更是白日做梦不怕日头烤了发髻,仔细算下来,大概也只有最末一魁还有些许可能。”
“帮主是说?”李三双眸猛然缩紧,朝赵梓阳看去,仿佛瞧见了山中鬼一般。
坐忘烂柯,仙人之举。
“然也。”也不知赵梓阳是从哪学了这么个文绉绉的词,此刻见李三一副震悚面目,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有些刻意地淡然开口。
“早阵子我自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瘦剑客那换来一本旧书,其中记有修行之法;兄弟之间,我也不愿隐瞒,那书中最末一页便是记有四魁一说,故而帮中情况稳固下来过后,我便寻思着到这南公山巅求仙访道,总比在家中无所事事好上许多。”
“帮主啊,您看小人有无修道之姿?”轻咳一声,李三凑到赵梓阳眼前,神色很是有些谄媚。
修道作祖的分量,在无数百姓眼中甚至要远高过官至一品,甚至还要压过国之天子一头,更休说眼皮底下便有这么位身怀修行法门的未来仙人,李三就算再知进退懂轻重,眼下也是隐忍不住,连忙朝赵梓阳问道。
“德行。”赵梓阳坐起身来,从腰间抽出那本旧书,竟是不假犹豫,直接递给李三,“小心些看,若是上山前搓损了书页,我可得好生修理你一番。”
李三木然接过那本贯气说,直定定木了半晌。
几年前李父曾耗费重金,从好友处购得了本名家字帖的摹本,到手过后爱不释手,简直就如同是添了房小妾一般,恨不得搂着这册摹本入眠。端着摹本日日在书房当中临摹观瞧,甚至都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甭管平日里交情多深的好友,李父都不舍得让人家触碰这册摹本,顶多隔着几尺叫人观瞧一番,若是想托在掌心观瞧,那简直同要了李父的命似的。
区区一册摹本,李父便不舍得叫人触碰,更别说当中记有修行法门的一本天下罕有的古书。
可赵梓阳就是当着李三的面,如同甩出本市面上一枚铜子的芳艳绘本一般,扔给了李三。
这时李三突然想起,早年间村中来过一位算假卦的道士,为了碗素斋说破了口舌,求着要给领任帮主不久的赵梓阳算上一卦,不收卦金,只一餐饭便可。
不知是瞧见道士凄惨德行有些心软,还是觉得这道士总缠着不放太过于心烦,赵梓阳最终还是允了道士一餐饭食,叫他赶紧算罢走人。
赵梓阳那卦的卦象,似乎是豪杰之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咫尺摧境
“怪哉,老大向来守时,虽说此番并未同他交代回山期限,可按理说也应当赶到了。”南宫山上,多日未曾下山的吴霜朝山下望去,但见千仞峰峦当中的如天人织锦似的云海,被犹如刀罡似的秋风搅得松散开来,再也不复往日烟云缭绕的神仙气派,霎时间有些悲从中来。
仔细想来,这山上若是没了二徒弟,似乎倒是件好事,灶台当中少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膳食,修行时候也可静得下心来,当真是不赖;若是那还未曾正式入门的小徒弟不来,耳边便能省却无数念叨,吴霜也觉得颇为舒坦,可唯独自个那位开山大弟子不在,他吴霜心烦得很。
这等天气,柳倾往往若是见师父在山崖处观云,想必会从屋中取来件厚实衣裳,给吴霜披上,随后捻个阵法,将山间纷乱层云聚拢而来。再取来盆炭火搁在吴霜足旁,煨上一碟兔首,烫壶酒水,静静等候自家师父观云。
可如今柳倾不在山中,老二又是不晓得眼力见的夯货,此刻又不晓得在灶台旁钻研什么毒物;甭说兔头烧酒,哪怕是连件厚实棉袍,也得吴霜自个去正堂中取。柳倾下山前与下山之后,情形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倒是借机同你师弟周游颐章,怎得反倒忘了为师,如今就算是观云都无法阵可用,瞧着这些个稀碎云霞,当真是给自个儿添堵。”崖边吴霜愤愤自语道,将腰间青霜抛起,长叹了口气。
于是多日不复出鞘的青霜,仿佛在宅院中压囚过久的孩童一般,于云海上方骤然窜起,盘旋往复,青光银痕竟然险些将下头的云海,扯出些许雾丝。
呼啸声更甚于凉秋硕硕北风。
吴霜也瞧着漫天撒欢的青霜笑了,脸色缓缓转晴。不能不提,能在山崖当中捡回一条性命,还多亏了当日黑袍毒尊出手,虽不晓得自个这位老敌手究竟是何等疯疾发作,但不得不说,如若是那位持戟之人无人拦挡,他可当真有性命之危。
倾城蝉之毒叫各路修行人士奉为奇绝,其恶名昭彰已逾十余载之久,岂能是别有用心者杜撰的,而是的确有其霸道之处。幸亏当日吴霜神智萎靡之际,那南漓毒尊将一枚澄黄丹药塞到他口中,只怕就算当时侥幸未死,过后也得变为半个废人。
那将校打扮的持戟人,走的本就是将体魄骨肉极尽的路径,即便以吴霜全盛时的能耐手段,大抵也需耗费些功夫,何况那时毒性贯透全身,内气近乎耗得油尽灯枯,哪里又是那人一合之敌。
即便末了柳倾携护山大阵出战,但若是无黑袍毒尊相助,恐怕也是不能言胜,不过幸好后者手段高强,以破开第二道天关的境界,强行将那男子打出百丈,双双不见踪迹。
南公山云端一战,当真叫吴霜在鬼门关转了三圈。
而经此一战,吴霜浑身经脉险些半废,温养多日,这才勉强能驱使多年以来携于身侧的青霜,至于主杀伐的吴勾,催动之际仍是力有不逮。
想到此处,吴霜笑笑,心意一动,青霜便如鸟雀归笼般直冲正堂方向,飞窜之时,甚至比之前还要快数筹。
既然遭了大戟贯体,蝉毒加身的苦头,吴霜这等斤斤计较的小气人,又怎能不讨来点好处。同黑袍毒尊缠斗之际,对方压根也没半点掩饰极境的神意气度,挥斥之间,倒好似刻意引领吴霜破开关口一般,意气扶摇直上,尽数而出,倒的确让吴霜有了些明悟之意。
距离那层窗纸破损之时,又近了两分,仿佛再近一丝,便可瞧见楼宇外头的三千大界。
曾有古时大能道,这修行就好比每日清晨,从大梦当中悠悠醒转一般,这初踏行气,破进敛元境界,就像是清晨睁开两眼,身子却是依旧疲懒,并不愿起;再入虚念时候,这人就强忍困倦坐起,而后随境界抬升,一步步走到窗棂前头,朝外头大千世界瞥去。
道乃无涯,可真要是破开这层窗纸,那万般奥妙,皆可融汇于心。
修行修行,修而得行路,遥可见蓬莱。
故而吴霜此刻,虽瞧不着顶美顶美的云海,身侧更无酒水可饮,心境却也是不赖。
青霜给他带来了件棉袍与一葫芦酒水,所以这位死里逃生的吴大剑仙,便穿上了棉袍拎起了酒葫芦,也不管山崖好大秋风,一屁股坐在悬崖边上,将双腿悬在山崖外头,饮酒,御剑。
“酒水有了,剑也是极顺手,可惜就是这云海有些差劲。”面皮消瘦许多的中年人擦擦嘴角的烧酒,很是有些遗憾,将冰凉双手插于袖中,登时便是一愣。
袖中有枚符箓。
吴霜将符箓抽出,仔细端详过后,这才哑然失笑。
原来柳倾早就在下山之前,连夜赶制了一枚可控南公山云海的阵符,兴许是忧心自家师父养伤之际忒无意趣,这才事先叠放妥当,屯到了棉袍袖口之中。
云海升腾,翻滚而起,恰似烟雨之中冒出一座楼台,滚滚云气倾泻而下。
流云浩浩荡荡。
吴霜突然想到,当初在小镇当中,自个儿还是位茶馆掌柜的时节,有个成天晕晕乎乎的小子,因没写课业逃到茶馆当中,要来笔墨伏案挥毫。
那字写得,犹字中如缠长龙,翩然扑流云。
男子大笑,“有酒有剑,还有他娘的有云小四,人生方称快慰。”
依然挂在腰间的吴勾动了动,似乎也是有些认同,故而吴霜的笑声,便越发豪迈。
不过这可吓坏了灶台边上忙活的胖子,还当自家师父身上余毒复发,倒灌入了脑中,也不顾灶台上好容易蒸出的一道家常菜式,连忙使个法诀,一溜烟赶到山崖边上,直到见天上有飞剑盘桓,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师父孤身观云,弟子正在灶台忙活饭食,倒是失职了,还请师父勿要怪罪才是。”
吴霜吸吸鼻翼,目中泛起喜色,“今儿个做的是甚菜式?这香气可比前些日你捣鼓的那些个破烂强多了。”
胖子嘿嘿一笑,“乃是道寻常的清蒸秋鱼,并不出奇。”
吴霜刚想夸奖二弟子两句,却见后者面色微变。
“师父,我那蒸鱼还在灶台之上,来的匆忙,并未浇灭柴火。”
于是一老一少踏着飞剑,流星赶月一般奔向伙房。
天大地大,秋鱼最大。
第二百一十九章 欲跃龙门先褪皮
继续朝山腰之上继续前行的赵梓阳二人,不多时便已觉察到了异样。
原是二人每每迈出一步,非但没往山上前进一步,反倒是不知怎的朝后退出,再度抬足,又是朝后退一步,直到退到那棵雷击木下,这等蹊跷诡异的情景才骤然消失。
似乎半山腰处,雷击木后,有那么一道不可窥见的鸿沟,每每举步,不进反退,着实是玄妙诡谲。
休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且胆魄颇小的李三,即便赵梓阳自诩胆气千云,一时间也是有些慌神,眼下只得立身原处,皱眉朝雷击木后看去。
却只能见秋风舞长叶,雷击木后,除却瑟瑟秋风,如锦华叶之外,空空如也。
休说是有说书人口中,专门驻御山门的一方硕大压山大印,就连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都无。
踏越初境过后,赵梓阳虽说还未曾踏入二境的门槛,可奇异之处在于,这年轻人在将书中二境的行气法子,与经络穴窍走向皆尽梳理完善过后,竟然险些真就凭空破境。
这等稀罕事,若是落在修行人耳中,恐怕多少要有些荒谬。无根之萍岂能托玉果,浩浩明月岂能有影,此乃踏入修行之人都晓得的常理,万丈琼楼玉宇也需平底起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可偏偏赵梓阳真就做出了这等骇人的举动。
就仿佛清晨醒转过后,闭目而行一般。
不单单一身体魄脱胎换骨,且目力脚力,乃至于耳力吐息,皆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好似用过了灵丹妙药,身形都轻快不止几成。
可依旧是瞧不见,那棵焦黑的雷击木周围有何异处。
“兴许是法子有缺,不如暂且停步,寻思个对门的法子,再行不迟。”忙活良久,顶着烈烈山风,却额头见汗的赵梓阳一屁股坐回树洞当中,重重呼出口浊气。
李三更是累得两腿发僵,听闻此话,也是跟着坐在树洞当中,口中干涩说道,“这劳什子山真邪门至极,估摸着从前也有往山头而去的村民,可从未听说过有此般诡异景象,晦气晦气。”李三这胸中火气,也并非全怪他身子骨较弱,或是从前在家中游手好闲惯了,而是两人在此耗费的时间,的确过久。
来来回回近乎两个时辰的功夫,二人用了十来种法子,诸如双足并拢跃起,或是将地上的碎石朝前扔去,甚至整个人横躺下来,以四肢作桨向山上划去,窘态百出,可并无一回能够安然前行一步。
咫尺天涯。
“不过咱试探良久,细细想来却不算坏事。”如今的赵梓阳,平日里的倨傲面目已然尽数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颇为和善的面孔。
“这还是好事不成?久不能上山,若是在这待到入夜,山间更是难待;如今已然是正午十分,再不能取得半分进展,夜里受经风寒,还不得患上寒症?”李三不解。
年轻人无所谓地笑笑,伸出一指点点自个的眉心,徐徐道,“以你李三的脑仁,不该如此想才对,在帮中专司打探各路局势,想来你定是明白嘴比头快这习惯,当真不可取,再想。”
李三稳稳心神,方才一番辛苦,难免令他此刻脑仁有些发僵,此刻舒缓过来,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赵梓阳的意思。
“既然有这等仙家手段在此,就足矣证明山中有蹊跷,仙家手笔鲜有落在凡尘的,这雷击木后头的古怪,若是能强突过去,想来真可见识到另一番天地。”
“还有。”赵梓阳接过话头,眸光闪动道,“想来此前也有村落中人无意间越过山腰,然而村中却从来无人见过这等邪门事,大抵山间的仙家,总不能让人舒舒坦坦寻上山门,设下一两道关隘无可厚非。”
“只是这神妙景象,在那些位寿数无穷,手段惊天的仙人看来兴许是小手段,但对于我等这些个肉体凡胎,未免太过难解。”兴许是外头风沙过大,年轻人眯眯眼,笑意当中流露出些讽刺意味,“仙家真是敝帚自珍,分明书页最末一页,已然明摆着告诉旁人自家家门位置,却仍是要在家门口使这等手段,端的是叫人头大。”
李三闻言,皱眉不已。
眼前这赵帮主,手腕能耐都是上佳,如今看来福缘亦不浅淡,美中不足的,便是这性子脾气实在是太过狂傲。
江湖人以恭让多少为寿数大小。
能耐翻天的,大都真就落不得善终。究其根本,当中大半原因,不是因为本事微末,也更不是因不知江湖规矩,而是仗着一身奇高的身手,将从前还未发迹时牢记在心的江湖规矩,忘了个干净。
狂傲二字,一向足矣吞却千万人性命。
南公山巅。
还好师徒二人速度奇快,一锅上好的秋鱼,最终只是糊了小半鱼皮,至于其中的雪白鱼肉,则是并未毁去多少。
于是天下修士闻名的吴大剑仙,宽慰得险些落下泪来。
吃了多少日千奇百怪滋味的餐饭,竟连他养了十载的肚肉都饿瘪不少,此刻终于能吃上条爽鲜滑口的秋鱼,当真是叫吴大剑仙险些鼻头一酸,落下两滴老泪。
眼下秋已要入深处,一碟热气腾腾的秋鱼,凉得飞快。故而吴大剑仙也不敢再等,连忙将葫芦朝火中一扔,又命二徒弟前去搬来几柄藤椅,自己则是不顾碗碟烫手,连忙将这碟来之不易的秋鱼端到桌上,面皮这才微微绽开。
四季餐食,当应四季时令的蔬果斋肉,入秋自然要有个入秋的模样,这是吴霜一贯秉持的食道,虽说不至于挑嘴,可大都也是贴合时令。
一条肥如碗口的秋鱼,一葫芦温热暖身的老酒,灶台当中柴火烟气甜辛,缓缓秋风从四面八方涌入膳房,除却红叶纷纷扬扬,眼下这一碟秋鱼,才是真知秋。
吴霜先行举筷,将雪白如膏的鱼肉夹起搁在口中,闭目感叹道,“还别说,这秋鱼还得吃南公山近处的,旁的地界总是少了些许滋味。”
随后吴霜极熟练地将有些焦黑的鱼皮夹出碟,有意无意地朝山下瞥了一眼。
“可惜了丰美鱼皮,不过欲要鱼跳龙门,还要褪去一层皮才可称登堂入室。”
第二百二十章 缺个师弟
出东山城多日,云仲周身的那股躁郁之气,已然褪去大半,即便练剑时候,依旧会因招式细微处处理不甚妥当而有些微怒,可总归不像之前那些日一般,心气一时不得平缓。
兴许是大师兄柳倾有意拖延行程,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再者因天景渐渐凉下来,那头夯货虽不是凡物,但这秋意浓厚渐渐冷凉下来,亦是受到些许影响。
东山城再朝西南行数日,距颐章皇都徽溪已然不远,故而柳倾寻思着,顺路带师弟前去徽溪皇城瞧瞧,既可将云仲依旧不甚稳当的心境通疏一番,也可顺带增长一番见识。
“师兄。”云仲才行过了一夜的内气,方睁目时,却见车帐外头天色昏昏沉沉,忒不明朗,登时便有些百无聊赖,颇为费力的睁开双目,轻轻叫了声师兄。
柳倾每日也是行气,不过大都是抽出些零碎功夫,譬如前路一马平川,并无阻碍或其他车帐时候,这才盘膝坐定,微微眯上眼睑,行气一炷香的功夫,而后继续赶路。这么一来,一路之上近乎全天的驾车要务,就尽数压在了柳倾身上。
对此云仲自然是不情愿,哪有出门在外,将驾车喂马这等事宜尽数交与师兄的?即便他人不知二人乃是师兄弟,可依旧令少年于心难安,三番五次同师兄争抢这驾车的差事,却始终拧不过平日里脾气极温和的大师兄。
每每见少年有些赌气地抄起马鞭,这位书生总是温吞说道,敛元境乃是收拢窍穴当中的内气,使之聚入丹田当中,待到内气满溢出时,而后再行破入二境;倘若是休息不当,夜里行气所得的内气,则会损耗部分,更不利于破入二境。
至于吴霜当初同少年轮流守夜,柳倾只是笑笑,说师父自然有自个儿的考量打算,境界之前,必先使得心思通透周正,哪里能溺着。
书生的阵法手段,在云仲看来,端的是神奥莫名,即便有时犯混,强行抓起缰绳马鞭,也会被柳倾掐指之间放倒,而后将他放到车厢后头,令他多休息一阵。阵法修行到了柳倾的境界,已然可微微扰乱天地灵气,纵使少年竭力将双目睁开,末了也难免在大师兄的阵法当中沉沉睡去,压根寻不到半点破阵的法子。
书生一向不是霸道的性子,可真若是打定主意,还真不是云仲便能轻易劝动的,即便少年手足乱蹬,不惜撒泼犯混,书生也是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捏指。
少年再醒来时,早已是正午过后。
如今听闻云仲呼唤,柳倾回过头来,面色依旧平静温和道,“师弟何事?昨儿个我瞧你行气,似乎比前一阵子稳当许多,看来这二境也并不算远了,好事。”
云仲扶额苦笑,兴许是一夜未眠,神智有些浑噩,有些含糊不清道,“颐章京城,要不就甭去了,入颐章境内以来也有不少日,估摸着师父等得也有些焦急,再者腹中那柄秋湖神意仍旧有些躁动,不如咱早些回山?”
书生略微皱眉。
出东山城后,云仲还是将如何踏入漠城,如何取得秋湖神意一事和盘托出,一并告知大师兄柳倾。可柳倾以各路手段试探,终究还是未曾探明那柄秋湖,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那日在深巷当中,少年丹田当中的秋湖神意吸纳刀芒,而后尽数化为精纯内气,仅这一门神通,按理说早已脱开通天物的范畴,就连柳倾也不知此物究竟应当如何归属。然而百般试探,仍是一无所获。
书生叹气,暂且勒住马头,将手中水囊递给少年,自己则是低头踏入车厢当中坐下,缓缓开口道,“原本寻思着,一路之上多带你瞧瞧颐章民生百态,增长些见识的同时,让你境界和心性再稳固瓷实些。山中修行无岁月,修行中人真若是闭关,如水年月便从身旁转瞬逝去,故而才想着在上山之前,多瞅瞅尘世万物。可如今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料少年却是并未有半点失落之色,接过水囊轻轻抿了一口清水,使袖口轻轻拭净嘴角,笑道,“师弟原本就是上齐一处无名小镇中的疲懒小子,若无师父青眼相加,将我引入门中带出小镇,恐怕如今我如今还在那偏远小镇当中,为那一碗温热馄饨奔走。”
“一路而来的见识,当真已不算少,贪多嚼不烂,枉费不少钱财不说,境界始终不得破进二境,倒不如早早回山,见见师父和其余两位师兄。”
少年娓娓道来,脸上却依旧是明朗。
他怎能不晓得自己的境界进步之缓,虽说秋湖将不少经络已然重塑,可无论比起师父吴霜,还是眼前这位大师兄柳倾,自己的进境,当真可说是老牛犁垄,一步一坎。
一门当中皆妖孽,可不属妖孽的那一人,身上驮的重压必定如山岳,又岂能是虚言。
柳倾难得沉默良久。
武陵坡以来,这位南公山大师兄从未提及破境一事,一般而言需多久时日,只是不厌其烦朝云仲讲说,修行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成,既然通体百脉已然贯通,那便已经是老天爷垂青,至于以后的事如何,无需太过时时念想,致使心境不纯。
可他却从未说过,少年进境究竟是快是慢。
“我疲懒久了,从小便不愿做课业之类费心劳力的差事,后来去到师父茶馆当中劈柴,最初也不过是为赚了多些铜子。做这些事,从来同喜好无关,无非是想令爹娘安心些,或是令自个儿的日子变得好过些,却从来没碰上自个儿想做的事。”少年靠在车窗边上,将面皮朝着窗外,闭目开口,“如今好容易喜欢上练剑修行这档事,当然想着拼命将这两件事做好,至于末了究竟能修到何等地步,就跟那位东山城的老丈一般,只是喜欢便足够了。”
“近乎一载的路上观景,还要多谢师父师兄。”
少年喃喃道。
书生瞧瞧外头昏沉如暮的天色,又瞅瞅少年脸上的难名神色,将马头朝西南一拨,笑了。
山中天赋异禀资质通神者多矣。
然乐山者仁,何需愁苦谁人矗立山巅。
南公山最不缺天资过人者,但他缺个如云仲一般有趣而通透的小师弟。
“小师弟,咱回家。”
第二百二十一章譬如飞花(为别凉盟主加更)
既然小师弟不愿去往徽溪,柳倾自然就将马头调转,直奔南公山方向而去。
不过南公山距徽溪依旧路远,半月时光,怕是也不敢说稳稳抵达,得先行将车厢当中的干粮清水补齐备,再行上路。
二人闲扯之际,云仲才晓得自家这位师兄,已然破入三境好些年头,然而对于为何不尝试破入四境,书生只是含糊道,总要心思到了才行,破境早晚能破,可若是有事未曾做,即使入了四境,远走灵犀入踏杳,又当如何。
至于柳倾如今能否有一举破入四境的本事,却是从未对少年明说。
其实境界入了三境,已可辟谷,市井当中的俗物,在灵犀三境之人看来,其实食之也不过是图个新鲜,亦或者是图个心安。眼下柳倾便是如此,所谓用饭大概就是尝尝饭食当中的滋味,并不以之作为饱腹所需。
毕竟同常人有异,对于大师兄这等与人为善,性子平和的人来讲,心头非但不会有些意满,而是颇反感。
仙人仙人,寻常人都算不上,还做个甚仙。
身为吴霜首徒,南公山开山弟子,书生无疑将师父的种种道理步痕都印在了脑中,恨不得终日以烙铁压实。
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先是朝徽溪城外百里处的一座镇子而去,也好先行将路上所用的水粮补足,再行上路。
“前头不远处的镇子,听你二师兄说,唤做钦水镇,好像是从老年间便是打制兵刃的地界,镇上铁匠皆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虽说刀剑材质大都是精铁之类的凡物,可也比你手上这几柄耐用太多。”
趁着云仲练剑的当儿,柳倾才得了片刻光景闭目养神。
不过这小子的执拗,却是叫书生有些诧异。
兴许是方才瞧见自个有些困倦,这小师弟竟愣是将缰绳抢在手中,任凭他劝阻良久,皆是无用,无奈之下刚欲捏指运起法诀,却被少年轻飘飘一句无赖话给顶了回去。“若是师兄定要将驾车这门差事揽到怀里,那师弟就不行气了,反正即便修行到顶,出去仍是有人嘴碎,说南公山那疲懒老四不懂规矩,出行拜山令自家师兄赶车,修为到了,人却是德不配才,修为反倒不如就停在此处,还显得相称些。”
一番堪称无解的胡搅蛮缠,硬是将柳倾说得愣在原地半晌。
南公山上师父与二师弟,都算是有些无赖气,时常行事蛮不讲理,或是辩驳时候频出无理之言,可还并未有一个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于情于理,云仲都占了个高耸入云,反而是他这做师兄的,显得理不正情不通。
于是在山上一向不动气的书生,瞧着少年那颇为自得的狡黠笑意,破天荒想朝后者脸上扔个翻天大阵。
秋草连绵,无数细碎黄草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衣襟之上,一身白衣虽是浆洗多次,但也是眼看有些老旧,此刻黄叶落白袍,更是不算潇洒出尘。即便如此,持剑的云仲,依旧是出剑极为干净利索,将面门前的秋风一一破开。
“师兄啊,咱回山再寻好剑就是,何必在此处花那些个冤枉银子,这两柄长剑虽说质地差些,但也能勉强一用,最好能省则省。”少年依旧是改不了这抠门的习惯,一听师兄又得购剑,登时便收了鸾迎式,生怕这位同银两有仇的师兄又是一番挥金如土。
当日东山城酒楼中,若不是因秋集菜式便宜,且那位老丈点菜学问极深,恐怕就不是几两银的事了。听城中人说,若是并无秋集的平常时节,一碟当季的鲜灵青豆,怕是就得花去一二百枚铜子,少年想了半天,死活想不通一碟寻常青豆而已,怎能换上小镇当中几十碗馄饨?
“可惜了,那秋湖神意,想必也有自个的本体,若是能寻到秋湖剑本体,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柳倾倒是未曾察觉到少年天马行空般跳脱的心思,目光当中若有所思道,“想来一位疑似身死却依旧有入梦手段的先闲大能,掌中名剑必定不弱。”“若真能找寻到秋湖本体,师弟我也不敢用。”少年擦擦额上细密汗珠,闻言苦笑不已,“光是一柄并无实体的秋湖神意,就能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真要是将剑体也寻来,恐怕真能将我剁碎了喂给山兽。”
书生哈哈一笑,“那时自然有师兄挡在前头,无需忧心,真要是被那柄有灵剑砍了,师兄就请师父将这剑镇住,压在南公山下,镇服为之。”
胳膊拧不过大腿,少年只得随师兄朝钦水镇而去,面色虽是不显,可心中却是默默盘算,又得欠下师兄多少银两。
钦水镇距皇城不算太远,可其中屋舍,却同颐章当地修宅的格调相去甚远。颐章境内多是土楼,其余宅院皆是偏为硬朗务实,并无太多雅趣充斥的装饰,就如同那位颐章权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一般,干脆利落,丝毫未有拖泥带水之流的行径。
颐章山水皆硬朗,原本是其余两国文人的调侃之辞,但在颐章百姓眼中,当真不算是什么诋毁之语。
与别处不同,钦水镇当中的屋舍,却是颇有南漓阡陌中的格调,颇具秀气婉约;镇中流水通贯,有青苔遍布的石桥横跨两岸,屋檐如燕尾,每逢雨水时节,清澈雨水淅淅沥沥淌下飞檐,当真是颐章境中不多见的秀美地界。
马蹄声踏破静谧长街,原处打铁声杳杳不绝,恍若隔世。
二人并不打算先行寻个地界用饭,而是直奔镇中铁匠聚堆处,瞧瞧这钦水镇中铁匠手艺,也好尽快将云仲手头那两柄寻常长剑换去,不至于在日后运剑时候,久久不得适应。
柳倾思索许久,终是在脑海中想起了自家二师弟所说的一处地界,说是过铁匠街百十步,石桥边有一株古柳,紧挨古柳石桥的那户打铁的人家,手艺炉火纯青,且是古法锻铁,当下便将马头一勒,朝那户人家而去。
马蹄踏石,声声清脆。
赤水飞溅,譬如飞花。
第两百二十二章 亦为君子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历来为世人不喜,但归根结底,总是避无可避的一桩常事。
南公山两位弟子初次到访钦水镇,就吃了回结结实实的闭门羹。门前石桥古柳的那户铁匠铺当中,只有一位精壮敦实的汉子,见二人到访,只是闷闷说了句师傅出门远游,整个铁匠铺当中唯有他一个徒弟;若是想打几口锋锐斧锄镰耜这等农具,他倒愿帮二人出手锻造,可若是锻铸刀剑枪矛这等活计,一概不接。
柳倾颇为好奇,同那面色黝黑的老实汉子询问,为何不接刀剑生意,那汉子却只是不好意思笑答,说入门较晚,师父还未曾教过如何锻造兵器嘞。
分明是周身肌肉虬结,能将烧红锻铁打得赤汁飞溅的壮实汉子,可搭话时候,却还是颇为拘谨,反倒让柳倾颇感意外。
云仲也是在不远处瞧着好笑,险些将手头的豆饼草料塞到那头夯货鼻中,引来后者一阵恼怒嘶鸣,将青砖道踏得生出寸缕尘埃。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师傅既然外出云游,若是方便,还请告知大概何时归来?”柳倾依旧是和善道,丝毫不在意眼前四处飞溅的红灼铁汁,立身在铺面外头,身姿挺拔。
赤膊汉子面露难色,回头招手示意几位打铁的伙计暂且停手,而后才细声慢语道,“这位客官实在客气,我乃是个只懂打铁的粗人,哪有什么方便与否,但我家师傅出游时节实在难测,短则三五日便归,长则数旬都不见踪迹。若是客官定要找寻我家师父,如行程不赶,不如在镇上等候几日,师傅归时,在下自然会通报一声。”
钦水镇不大,多数亦是靠自个手艺挣得银两的工匠,按说举止言语,大多都是从于乡间白话,然而汉子这番话虽是并未入古雅之流,但依旧能算得上是得体二字,因而越发使得柳倾好奇。
看来自己这位时常信口开河的二师弟,此番兴许真没说大话。
书生先是谢过那位汉子,而后转身走到拴马桩旁,朝正同马儿置气的云仲温和道,“要不在此住几日?想来这镇子就算下榻几日,也耗费不了多少银钱,依我看这家铺面的掌柜,恐怕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在此等候几日,不亏。”柳倾如此考虑,当然不是毫无道理。如今少年因武陵坡一遭,再加之体内秋湖萧杀气胡乱搅闹一通,心性正处在悬而未定之际,继续赶路并非是最为适宜的时机,不如暂且稳住心境,再行上路。
再者,距离钦水镇数十里时,柳倾便已经察觉到这小镇当中,有一股极为磅礴的朦朦水气,水气之重,竟然将他无意中抛出试探的法阵都顷刻间化为乌有。对于这等稀罕的至阴气,柳倾同师父吴霜一般,都是极感兴趣,巴不得将这铺陈一整座钦水镇的水汽源头揪到掌中,好生研究一番。
而对于能否碰上那位铸剑师,反倒被放在了第三位。
“全听师兄的便是,”云仲倒是并未有异意,好容易从那夯货身旁绕开笑答道。
似乎在少年耳中,这镇中下榻若是耗费不了多少银钱,那此地就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界。穷困潦倒十余载,少年早就下意识将银钱二字印在骨中,纵使柳倾三番五次教导,少年依旧是惜财如命。
待到柳倾寻思着痛批少年几句,叫少年改改这抠门的毛病,可话到嘴边,瞅见练剑已罢的云仲,捧着枚铜子面容欢喜,却不知怎的就又将训斥之语吞回肚中。
他本就不会训人,又怎会因这点小事训斥师弟。
两人寻了家距铁匠铺较近的客栈下榻。虽说距铁铺街极近,但客栈当中墙缝隔板,皆是以糯米捣成汁水浇筑其中,铿锵打铁之声难以入楼,颇为静谧。
钦水镇虽说地界不小,又因镇中铁匠手艺上佳,再说同颐章京城相距不算过远,按说镇中酒楼客栈等生意,理应红火才是;然而前来此处的旅人却是少之又少,留宿的更是不多,若非这镇中无军营帮派中来人,恐怕这钦水镇中百姓的日子,当真要过得万分紧巴。
二人下榻不多时,便已到了晌饭时候,于是转而到不远处酒馆当中用饭。酒馆小二乃是位模样颇清秀的女子,见二人衣着并非是镇中本地人士,于是强忍着畏生的心思,颤声说钦水镇本地自家皆酿米酒,滋味十分香醇,客官若是不嫌弃,便去取两罐给两位尝尝,无需耗费银钱。
柳倾不擅与女子言语,云仲则更是怯生,支支吾吾只晓得连声道谢,倒是令那位女小二羞红了面皮。
两罐满满当当的清澈米酒,少年均是一并稀里糊涂灌入腹中,当真是好生解了解酒虫,这米酒虽说酒劲不属烫喉之流,的确如那位女子所说,滋味甘甜,可后劲却是不小。
少年酒量一向不小,这点米酒在他看来,当真不算什么,可惜每每饮酒过后,找上门来的并非是昏沉醉意,而是腹中那柄磨牙霍霍的秋湖。
痛至极时,总不能在镇中寻个地界练剑,倘若是惊扰了百姓,还得要劳烦自家师兄前去解围,云仲做不出这等事,只好将浑身痛意压下,从车帐之中拿出纸笔,研墨练字。
练字祛痛这法子,说起来还要归功于唐不枫,虽说后者亦对诸般学问一窍不通,可见云仲实在痛楚难耐,于是便叫云仲练字,一来可磨炼心性,二来可将一身精力转移些许,略微减轻些痛楚。
足足熬到镇中灯火层起,照得镇中水渠都通明似熔金六火,秋湖才缓缓沉入丹田,不再挣动。
而此时少年已然将豪侠令默写大半,十来张宣纸之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墨字,虽张牙舞爪,形态怪异如魅,可字里行间当中的杀意,却是透纸而出,染透一屋凉夜。
数个时辰当中,柳倾只是披上一件衣裳,端着油灯,静静在少年身旁观瞧。
虽说是秋意深沉,却见少年通体水气蒸腾翻滚。
书生瞧着面前十来张深浅各异,扭曲不已的墨字,末了轻声开口道,“小师弟,要不回头同我学学阵法?”
苦楚当头,不以失志听之任之,反以剑芒笔锋拒之。
此亦为君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之来去一灯芯
钦水镇虽说在颐章国境中,不算极大的镇子,但毕竟是距皇城颇近,多少也沾染了些许大帮之地的气韵:镇中有主街四条,南北二街,东西亦有二街,格局极为工整。倘若有人踩起云头张望,想必能瞧见整一座钦水镇,同一个落笔周正的井字极为相仿。
其中铁匠居所,大都处在东西街靠南那条附近,街道以北乃是水渠,四面环绕,将井字正中那团空地隔开。
风水当中以水为财,被称作为水擎莲花,四面有财缘汇聚,四周环绕流水,自然乃是上好地界,故而镇中人家的祠堂,多数都处在镇子当中,图个子子孙孙,财源广进,四时太平。
祠堂当中自然要有人值守,免得夜。半失火,或是过路贼人打上祠堂当中金银的主意,总要叫人在周遭看管。钦水镇也不例外,从镇中找来一位无儿无女的老者看管祠堂,一来老人并无什么赖以谋生的生计手艺,终日闲散得很,二来就得说是镇上人心眼淳良,有心接济老者,却又担心这老爷子要强,不愿平白无故受人接济,允老人这么个差事,也好借此送些俸钱。
兴许是晓得众人心中所想,老人接过这档差事时,当真是感激涕零,看得一众乡绅邻里都险些掉下泪来。
再后来,这位早年便来到钦水镇,膝下却无儿无女的老人,便将打理祠堂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单说打扫祠堂一事,每日少说得有三回,晨起一回,晌午一回,日落灯起时一回,从不懈怠。
钦水镇由来可追溯到一二百年前,在此落下跟脚的族脉不在少数,由此以来,这祠堂规模可当真不小,里里外外三进的院落,更有无数牌匾族谱,一并搁置在祠堂正厅当中。绕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打扫过这么一回祠堂,都得歇息好一阵,才能将气息喘匀,更何况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镇中人看在眼里,自然有些看不过眼,不少人私下便同守祠老人说,无需如此勤快打扫,只在逢年过节或是祭祖前打理一番便是,若是累坏了身子,那便说不过去了。
可老人只是咧嘴一笑,过后又是一日三回,将这祠堂打理得铮明瓦亮。
老人并无太多喜好,除却每日打理祠堂之外,便是前去不远处那家酒馆,要上一葫芦米酒,一碟盐豆,颤颤巍巍回到祠堂门房当中,瞧着天上月映入井中,喝上一口甘甜米酒,费力地嚼两粒盐豆。
清风明月,流檐黄瓦,似乎将老头的面颊都映得光滑许多。
今儿个日头正好,老人起个大早,将祠堂打理干净,而后便斜靠在门房门槛处,拔开酒葫芦塞,舒舒坦坦饮了口酒水。
“老人家,何苦一人独饮苦酒,瞧瞧这现宰的烤鹅,不如咱俩一并吃着喝着?”老人耳边响起话语声,如同在静谧祠堂传出声闷雷一般,十分地突兀。
“荤腥之物,还是莫要往祠堂里迈步最好,也不怕祖宗震怒,将你这黑厮收了去。”老人淡淡说道,似乎是这一口酒水,令他老迈不堪的喉咙有些辣烫,才将身上有些破烂的青黑色大褂解开扣,却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来人听闻黑厮一词,本就面色黝黑的脸膛又黑了三分,不过依旧是好言好语道,“这都不妨事,我已托人在外头摆了蒲团,咱瞧着水渠,当着明朗日头边吃肥鹅边饮酒,也算是人生一桩乐事。”
老人摇摇头,还是将祠堂门掩上,自个儿随那赤膊的黑汉出门。
镇中多柳树,不知是多年前哪位乡绅栽种,如今称得上是茂盛得很,随着天气转入秋时,无数柳条亦跟着泛黄,倒是少了几分弱不禁风,杨柳青青的稚嫩气,颇有些垂垂老矣的意味。
二人就这么盘坐在水渠古柳边上,几枚黄柳叶片翩翩摆摆,落在二人身前。
老人丝毫不客气,全然无平常谦逊谨慎的做派,先行扯了只肥厚鹅腿放到口中,仔仔细细嚼了嚼,莫名有些感慨,“这人上了岁数,即便厨子烹调极入味,食材如何新鲜健硕,到了嘴里依旧味如嚼蜡,滋味就连年轻时候一碗热腾米粥都不如,可惜了这鹅肉。铁中塘,有事便问,不比每回都提着吃食来,我老朽日薄西山,早已不在乎这等口体之奉。”
赤膊汉子有些羞愧的挠挠头,一时有些不敢言语。自从他入泊鱼帮以来,前来同老人问询世事的担子,便落到了他身上,虽说在钦水镇中这位老者的口碑极好,但对于泊鱼帮中人,老人却是出奇的抵触。
得亏汉子想破一张发髻日渐稀疏的头皮,才想到了以烹调精致的荤食贿赂的法子,这才勉强能同自家帮主交差。
如今已有二三十载。铁中塘变为了铁舵主,可在这位能算天下事的老者眼前,依旧是当年那个初入帮中的毛头小子。
“瞧您说的,若是无事,我还不能来看看您老怎的?既然老爷子体格健壮,我便放心大半。”黑脸汉子给老者斟上一杯金贵酒水,而后才讪讪笑道,“不过此番的确是有件小事,还要托您老算算。”
老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咂咂嘴揶揄道,“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来倒是为难了你,原本是上头的事,让他们推给了泊鱼帮,泊鱼帮又将此事推给了你小子,前来同我这老汉打交道。”
“你要找的那两人,时候未到而已,若是缘分到了,不请自来,无论是对泊鱼帮,还是对那位,都是雪中送炭,比起如今你苦苦追寻,要好得多。”老人吃了两只鹅腿,小半鹅身,饮酒三杯过后,终是停了嘴。
“老喽。”
这两字落在汉子耳中,无异于雷霆灌耳。
“希望等我百年过后,那人能把所谓的仙道抛诸脑后,继续在这镇子当中守着世代百姓,至于能不能想明白,就看他的机缘了。”
“来去均为一灯芯,遥遥直上西南天。”
“人不能去时,才晓得阎罗桥上走一遭,才是福报。”
“如叶归根,只是苦了后人。”
后记:这一章送您归去,万望重泉之下再无苦楚,百年过后再相逢。
叩首再叩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井沉老兽睨山岳
既然身为师兄,出口之言当如覆盆之水,就算云仲此刻不愿学,柳倾也是从怀中拿出那卷旧书,随手摊开一页,朝少年比划道,“昨夜里你叫那秋湖所伤,今日就无需随我一并出游了,正好镇上清净,好生歇息一阵便是,若是无事可做,便把这页书卷记在脑中,日后若是有意学阵,免得半点根基也无。”
云仲瞧瞧书页上的古怪图符,虽说不解师兄的用意如何,却还是点头应下。
柳倾吩咐好店家,晌午若是自个回不来,便随意上些吃食给楼中那位少年,免得饿着,而后书生自行出门,径直去向镇中。
长柳及地,水波兴而漾,虽是入秋,可镇上萧杀平冈的秋意,却是叫黄柳水渠,画桥轻檐掩去不少,倒是显得万籁皆静寂,秋意小画眉。镇上偶有百姓瞧见这位面相不俗,而身姿挺拔的异乡书生,也是觉得颇为新奇;乃至有不少未尝出阁的怀春女子,也是有些目露新鲜之意,待到书生过路,有些不忍地悄悄将窗棂合上,又怕窗棂撑杆跌落下楼,引得书生不悦,轻蹙蛾眉,颇为娇羞。
而书生却是并不理会,只是低头穿过青石铺陈的长街,踢踢踏踏,步幅不改。
倒当真如同东南水乡画中走一回。
“又来一个。”祠堂外头,饮罢残酒的老者神色不悦,摇头叹息不已,“今儿个分明是大好的天色,可惜天有邪风,一阵风便刮来了两位费心劳神的主儿,这世道,当真气煞人。”
铁中塘哪里晓得这位老人话语中的意味,还当是自个今日来到,惹得后者心有不快,登时有些难堪之色。
他今儿个来时,特地从镇中酒家处借来一张桌案与两枚蒲团,仅以单手便把桌案拎到此处,为的便是避嫌,生怕老者不愿让他入祠堂半步。可仅一眨眼功夫,原本是二人对座,旁边凭空就多出了一位书生。
“阁下若是前来此处饮酒食肉,那请自便就是,无需矜持,可要是前来找寻其他物件,恕老朽口舌无忌,不如趁早离去。”
老人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之色,听话中的意思,似乎还有不少厌恶意味。
黑面汉子见这位素未谋面的书生一经露面,就惹得老者有几分不快,便有心劝慰一番,莫要让这位看似儒雅的书生遭难。虽说后者须臾之间便能坐到身旁,想必并非凡俗之辈,可汉子依旧不觉得,能在老者手头讨来半点好处。
二三十载,原本泊鱼帮中一枚杂鱼成了舵主,可这位看守祠堂的老人,从未改换容貌,而镇中人丝毫未曾察觉。
铁中塘亦是知晓不少仙家事,可却鲜有听闻三十载容貌未改,而周遭人难以觉察的例子。这老人虽说以算相之术出众,可其隐而未动的浑厚根基,却是令他想都不敢想。
而这位铁舵主,却发现无论他如何运力,口齿就如同被两扇硕大山门钳住似的,甭说吐字,就连张口都难。
“晚辈所需不多,前辈这若是尚有富余,借在下一些,来日必定以同等的稀罕物加倍奉还。”书生低头,颇为谦卑道。
老人指了指桌上的半只烧鹅,含讽笑道,“这桌上原本有鹅一只,我食一半有余,你若是再拿去些,下顿难不成叫我这老汉去喝西北冷风?”
“再说了,那一半烧鹅我虽吞到腹中,并非是给我自个解饿的,就连另一半未吃的鹅肉,也只是交托与我看管而已,真要是想要,还要等到正主回来才是。”老头意兴阑珊,看都不看书生一眼,便自行将那半只烧鹅以油纸裹住,提着红绳,起身就朝祠堂中去,却无端停住脚。
钦水镇虽说名头中带了水字,又因镇中水渠环绕,屋瓦流檐,大有东南水乡的意蕴,但要是问起当地镇中百姓,却不难发觉此处其实终年雨水可称是稀缺,同周围方圆百里不尽相同。
可老者停步时候,天上却是有阴云雷鸣。
雷鸣声极近。
大概是从祠堂当中透出,十分震耳。
“正主来了。”老头耸耸肩,回头朝书生无奈笑笑。
天上三重黑云胄,井中腾雨淋九幽。
按说腾云驾雾种种神奥之能,大都自长天而来,气势浩浩,可如今来物,却是从祠堂井中冒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若熊虎。
从未有人见过这等兽属,即便在上古年间,遗留下的奇书典卷当中,也无此等狰狞怪兀的水兽。
仅前爪探出井口,便足足有山峦之巨,直逼七八十丈,摇头摆尾,甩出一片朦胧如海的青气。
那如龟似龙的老兽化作一阵云雾,从井中缓缓踏出,四爪及地,却是并未引出什么震动,青黑大鳞张合之际,张开碧目,朝书生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口吐人言。
“你这外来人,倒是有心。”异兽转瞬之间化为一位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将方才种种异相尽数收敛入身,可气势却更为引人心悸,“休要在外停足,倘若是要商量事宜,祠堂如今正好无人。”
书生点头,可一旁的老者却是无赖道,“进归进,可这烧鹅是那黑小子孝敬我的,就这么随你一并进去,岂不是要让我把这大好鹅肉搭进去,不进。”
“没让你进。”中年男子先行一步跨入祠堂大门,冷冷甩下句话。
待到那书生随老兽化成的成年男子进门后,老者这才松了口气,可再一想如今无处可去,只得又走回桌案处盘腿坐下,口中嘀嘀咕咕,不知骂了些什么。
“那本就是我的地盘,每回来都是大摇大摆,倒像他才是主子,真是可恼。”说着话,老人轻轻弹指,把原本四周笼罩的那层通明剔透的障眼大阵敲碎,朝依旧呆坐在原地的铁中塘道,“小子,还有酒水没?今儿个心烦,多喝几口。”
可怜堂堂泊鱼帮舵主,自打方才被书生不由分说封了口舌,又叫人家以障眼大阵蒙在鼓里,刚刚的种种异相动静,半点也没瞧见,只见到书生同这老人一并不见,徒留他自个儿在原地痴等。
却不见,鼋鼍龙蛇出祠井,巍峨足矣睥睨山岳川峦。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柳倾,水君,老人
“你这后生的阵法不错,不知是何人教出的?据我所知,颐章境内能教出这等弟子的,尚不足五指之数。”面容甚是奇异的中年男子踏入祠堂,却不谈其他,直接了当问书生师出何处。
在他看来,如今的颐章,庸才不缺,大才却是屈指可数,难得见到这么位本事不错的后生,一时间自然是好奇何人教导。
“晚辈师出无名,如若前辈非要问起,只能说承的是颐章荒山野岭之中的道统,家师如今悟道在即,实在不方便同前辈皆尽道明。”书生并无半点支支吾吾的意思,而是大方摆明了告诉这位异兽化形的中年男子,并不愿意透漏师从哪门。
“荒山野岭中的道统?”男子饶有兴趣,虽说听出了柳倾言语当中的推辞意味,可仍旧是一板一眼开口,“说起阵法,那上齐的老牛鼻子勉强不赖,加上手头法宝与拳掌,应属当世难得,但可惜听人说教徒的能耐有些不济,断然不可教出你这么位后生。”
老兽化成的中年男子,不知在世上存活多少年月,眼力何其毒辣,仅仅是书生柳倾这一手障目阵,便能瞧出个中妙处。
同棋道一般,略微交手便知眼前人是庸是才,这手阵法,压根不是俗人能练成的。
二人盘坐于祠堂中蒲团上,书生坐姿亦是四平八稳,可仍旧觉得身旁这位男子,气息如楼宇广大沉稳,即便是吴霜在此,想一剑奏效,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从井中攀出的如龙似鼋的老兽,想想也是开头甚大。
“罢了罢了,”长须青发的男子摆手,神色当中略有无奈,朝一旁的书生道,“我近些年专心苦寻一枚物件,外头修行界的事,反而有些跟不上,至于你这后生究竟师从何人,既不愿讲,我也没必要逼迫半分。”
书生跟着笑笑,抱拳行礼,姿态甚是得体,“晚生在此谢过前辈谅解。”
“不过,眼下这澜沧水,你要去究竟何用?”男子蹙眉不已,语气也是随之一提,“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这书生修行阵法,再者师门来头不小,想必无需炼制什么法宝,要我祠中澜沧水做甚用?”
书生闻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脑海当中登时想起些古籍当中见过的记载。
大齐南处有甘泉一眼,常年不涸,纵遇灾年井水亦是清澈甘甜,为官者不解,遣百姓坐桶坠绳观之。入井,见井水面处有一鎏金兽兽,官员大喜,遂令百姓砸兽首,欲取之得财,而此时井水翻滚,有吼声似龙虎,井中水不复清。有老者称井中有兽,名为水君,携巨鼋壳,身似蛟龙,有翻天覆海之能。
虽说古籍当中只是寥寥数语,可柳倾想到方才男子的说法,却是不由得猜出了个大概。
十之**,这位相貌奇特的老兽,正是书中记载的那位水君,可究竟是当年那头水兽,还是其子嗣,书生一时也不敢妄加揣度。
稳稳心神,瞧见那男子目光当中依旧好奇,书生这才掌抚腰间缓缓作答,“实不相瞒,晚生修行阵法,且向来对法宝无感,昨日携师弟前来镇上,起初只不过是想去铁匠铺当中,替师弟求一柄耐用的佩剑;可后来便觉得镇中这股迷蒙水气,对于心境似有裨益,于是便想着来讨些,日后若是寻得了上好物件,成倍奉还就是。”
朗朗日光映入祠堂,按说是连日以来不可多得的晴朗秋日,可男子却是颇为烦躁地眯了眯双目,狭长眸子当中尽是不耐。
大抵是因水兽不喜日光,天性使然,男子倒是并没没因为这点日光坏了兴致,眉头微皱过后,神色便转复方才,和煦笑道。
“照此说来,你家师弟如今似乎心境有缺,不然你这做师兄的,也不至于拼着犯修行界的忌讳,前来要我这澜沧水。”男子顿了顿,抬手把地上一枚随风滚入的衰草拈起,搓成细碎粉末。
“正是如此。”柳倾见心事被男子看穿,只能苦笑承认,毕竟以修行中人的规矩来看,他此次的举动,的确有失稳妥。
修行界当中有不少讲究忌讳,譬如看上了他人手头的宝物,一般不会明说或是讨要,多是谈话之间略微提起一句,说是自个也有些不赖的物件;若是对方接了这话,则是有交换的心思,若是不接,则并无交换的意思。
大多仙家虽不会将这些讲究篆刻于山规上,但多少都有些耳闻,并不会逾矩,毕竟若是撞见脾气和善的主儿倒还好说,可要是碰见心火较旺盛的主儿,恐怕就得将面皮翻一翻。
而眼前的男子未曾动怒,只是询问道,“你家师弟想必身处镇中,若是你有意,倒不如先令我探查一番,再做打算,要是这澜沧水不对症结,你岂不是吃了闷亏。”
未曾等到书生回话,这位极似传闻中水君的男子便轻轻招了招手。
万道通明水流从井中喷薄而出,耀耀如冰丝,就如同蛛网一般无二,笼住整片镇子。
客栈当中的少年正琢磨书中阵法如何构建,无知无觉,并未发觉一道如长鞭似的水纹环绕窗棂,于日光之中通明剔透。
“不错的剑道苗子,可惜这一身经络,太差了。”男子收回万千水丝,颇为感叹,“这少年郎使剑可算是好手,但也说破天,也只不过能做到江湖中的剑道宗师,至于其修为境界,恐怕连三境的门都找不着。”
对于男子这番举动,柳倾心底的确有些忐忑。
江湖上面容和善之人无数,可万一若是对师弟下手,即便他拼尽一身道行,恐怕也不是这男子的一合之敌。
气势如海,深不可观。
男子收手,随即摸了摸胸腹,说了句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一去多日,此番竟然有些馋了,外头那老小子不济事,真就一口鹅肉也不留,气煞老朽。”
男子声音分明极低,压根传不出多远,可祠堂外头的老者却是哼哼一声,拍拍浑圆肚皮,笑着骂了一声。
“有种你天天吃?偶尔尝鲜算什么事,可惜了这膘肥体壮的肥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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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极境
朗朗日光。
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书生,一位祠堂井下上来的水君,坐而论道,似乎整座钦水镇中,唯有这两人而已。
书生穿得乃是一身朴素至极的游学士子袍,原本从山上穿来的那件,早已在赶路时候扯得破烂,就算是缝个百针,恐怕也难以再穿;况且天儿一日比一日寒凉,书生上路匆忙,压根未携什么换洗衣物,于是在东山城内,花了些铜钱,添了件新衣。
书生嘴上说钱财乃是身外物,可揽月楼中一餐饭,大概能换无数新衣。
反观这位化形成人的水君,却是仪容华贵,就连衣裳都是书生从未见过的样式,双袖外缘点衬饱满蚌珠,衣摆更是缀满碎玉金丝,同长髯男子合为一处,更是显得风姿绝世。
“前辈仪表,的确是令人赞叹。”闲聊有一阵,柳倾有意无意赞叹了一句,可瞧着脸上的神色,虽说诚恳,却并未有艳羡的意思,“何时能到前辈这等境界,入井便可周游天下,找寻天下名珍,我等修士就算知足喽。”
男子掀起唇角,笼了笼袖口蚌珠,平平淡淡开口,“周游天下确是不赖,奇珍异宝更动人心,可知足二字,却不是人人都能常放心头;一件通天物到手,便总想着下一件何时能得,待到通天物已然堆满府邸,又想着从何处取来灵宝,人大都是如此,不通知足二字,又岂能知足常乐,更休说踏临仙道。”
书生只有三境,同他的修为相比,显然离坐而论道有相当差距,可今日兴许是心情不赖,男子便同书生相谈良久,从天下事到修行事,从修行破境说到绝颠。
也难为了柳倾,虽说平日里腹中文墨已算是雄厚,可面对这位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前辈,依旧是显得捉襟见肘,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倾听后者出言,偶尔才应和两句。
“你这后生的心思,就休要想着瞒老夫了,”男子继续笑道,无意瞥见外头日光初斜,墙上光影已然移出近二尺距离,便停休了话头,皱眉高声道,“外头那老儿,既然这祠堂是你看守的地界,怎得也不见你上壶茶水?年纪如此,待客之道怎么反倒都抛诸脑后。”
外头老者本就心气不顺,出于二人占着祠堂,只得坐在一棵古柳下头,此刻正是心烦至极的时候,听闻祠堂里男子呵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骂道,“呦,大爷如今也晓得我不泡茶,怎么以前从未见你从外头找寻来什么名贵好茶,送我二两?祠堂里头本就无一星半点茶渣,让老头子我怎得上茶?”
镇中往常过路之人忒多,可如今却是空无一人,似乎家家户户今儿个都无事可做,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长街之上,空空落落,唯有落叶随风卷,磕碰之际,有连绵脆响传来。
也幸亏现在无人出门,老者这一副跳脚谩骂的德行,同平时大相径庭,若是叫人看了去,即便是一日打扫十回祠堂,恐怕也得把差事丢了去。
“无需抱怨太多,此番给你带了些顶好的金团茶,泡上便是,休要在外头如此搅闹。”男子抚眉摇头,苦笑着朝一旁柳倾说道,“这老儿一向如此,在外人眼前德行淳良,可若是同相熟之人,从来都是这幅泼皮模样,勿要放在心上就是。”
柳倾也笑笑,门外老者的脾气,如此说来似乎有些像自家那位小师弟,初见之时规规矩矩,瞅着引人生怜,可相处久了,确是有几分市井之中破落泼皮的端倪。不过既然小师弟懂得礼道,最多不过是颇喜逗趣,口舌有些油滑,柳倾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
本就有几分暮气缭绕不绝,要是再将他口舌管住,非但无益于修行,南公山头多了把闷葫芦,岂不无趣得很。
待到气哼哼地将茶盘放到二人跟前,老者还不忘挖苦几句,“要么怎说仙人老爷气派十足,净让我这老癫子东忙西走,自个儿则是坐而论道,谈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道至简,您二位倒是简得很,可苦了我这老人家的腿脚,当真是气煞人。”
男子古井无波,书生低头饮茶。
老者似得胜回朝一般昂首走出祠堂,身后却是传来男子温声,“我给你那金团茶,可不止冲出这么一壶淡茶水,待到此间事了,你得还我。”
于是老者原本松懈的火气,又是顶至天灵盖,嘟嘟囔囔骂着出门,还不忘从手中拿出包茶来,愤愤扔到井旁。
“无需管他。”男子轻轻嘬口茶水,继续道,“此前你说入井便可周游天下,的确不假,想来你也是瞧见过古时的典籍,再加上方才碰巧撞见老夫真身,如此一来也不比刻意隐瞒。”
“古时候那如龙似鼋的水君,正是老夫。”
虽是猜测到八九不离十,柳倾握住茶盏的五指,仍是轻轻一颤,幸亏方才上茶时已然饮过一口,不然在这一颤之下,只怕这茶水就得晃出些许。
水君虽说瞧着人至中年,可端的是面容俊朗,似是自语叹息道,“说来惭愧,大道缥缈无踪,即便老夫空活年月无数,可依旧是迟迟不得其解,也不晓得是福缘不足,还是心境难安,极境之后再也找寻不到半步出路,就这么困在原处,的确惭愧。”
柳倾悚然。
世间破开极境关口者,本就是凤毛麟角,而眼前这位天地孕育出的水君,却是已然在盘算着极境过后再进一步,叫人如何不惊。
“兴许,只是时机不到而已,前辈修为已然近乎通神,如此高绝天资,怕是早晚有一日可于极境之上,再为天下人寻出一境。”对于这位修为极深厚的主,柳倾哪里晓得如何开导,只好说两句宽心之言,权当赞叹。
“极境算甚,”水君摇头,显然是对书生这话并不认同,“天底下资质通神的,实在是多如牛毛,现如今人口中的凤毛麟角的大才,或许在上古年间,只是寻常人而已。老夫存世过久,自从攀至极境过后,便想尽了法子,欲令修行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是从各处寻觅古籍观看,却只得出一种定论。”
柳倾皱眉。
这等大秘,想必是水君苦寻无数载才觅得,他一个外人,若是真听了去,这才是坏规矩。
“极境过后,方有仙道。”水君缓缓道,“依据古书中记载,上古年间大能,翻山填海似乎都是寻常事,比之如今的修行中人,强过不止一头,且寿数极悠长。此前我从一处水府中获得一本旧书,上头记载,古时大能以八百载为一春,八百载为一秋,沧海桑田,竟不能灭。”
“古史当中似乎有这么一段年月,被人以大手笔强行抹除,不知所踪,就连境界之分也被一并抹除得一干二净。如今修行到这一步,当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想另辟蹊径,何其之难。”
柳倾早已叫这番话震得神魂不稳,平日里的温吞性子,此刻亦是大震。
此等大秘,若是叫天下修行者知晓,恐怕足矣令无数仙家震荡。
极境过后,方为仙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水君起炉,莽汉铸剑
“所以,”水君看向面如金纸的书生,“其实就算你拿不出物件同老夫交换这澜沧水,老夫也会给。”
尽力平和一二神智,柳倾疑惑问道,“前辈这是为何?”
既然已将大秘告知书生,此等小事,水君自然不会隐瞒,故而直言道,“老夫为寻极境何解,已然使过了太多的法子,多尝试一番,想来也是未尝不可。”
面容仿若神仙临世的水君笑意骤起,手捧茶盏轻捻胡须,“老夫想瞧瞧南公山吴霜的亲传弟子,得了这澜沧之水过后,能凭借这等低劣经脉走出多远。”
早在挥出万道水波的时节,这位当今修行界隐世最深,道行排在极前的水君,早已觉察出那少年郎随身携带的长剑之上,有一丝细微至极的剑气。
剑气虽稀,然其中浩然大气,却是在当今天下难寻出其右者。
十来年前,水君于上齐访友时候,曾同那位友人一并到齐都纳安同游。多年未见,二人于相隔纳安数百里的一处大湖旁对坐论道,将多年未曾同人提及的感慨之言,皆尽谈了个酣畅,与无数多年修行中得来的神妙法门,知无不言,并无半点私藏。
两人正是处于意兴正浓的时节,却见一道璀璨如星海倒挂的剑光,从京城纳安城墙内,直冲天际,砸入云端,却是在半空中被几人以大手段强行压住,左冲右突,一时竟不能破,末了不得已,只能朝皇城郊外而去。
虽说被几人联手阻拦,可那道剑芒威势之盛,以至于散逸出的奔流剑气险些将周遭云海震碎。
能入水君眼的后生,一向不多,毕竟以前者修行的悠长岁月来看,万般道行皆难入眼,而剑意端正无双,不惜为故友赴死的吴霜,算是一个。
虽说十载不见踪迹,二人也未曾谋面,但水君依旧是从少年腰间寻常佩剑中,瞧出了一丝看似不起眼的端倪,而就是因这一丝端倪,让心中好奇柳倾师出何门的水君,转瞬之间有些明悟,随后便是一阵释然。
兴许如今的天下修界,唯有那用剑的有趣后生,能教出这么一位在阵法上已然登堂的有趣徒儿。
十年而已。似乎在水君眼中,不过是在山河水脉中闭了个小关,可当初那位运剑独对五位极境的年轻人,好像已经可以称之为仙门宗主了。
思绪一停,水君看向一旁神情复杂的书生,“莫要忧心,老夫对你家师父神交已久,既然知晓了你乃是吴霜徒儿,自然不会难为你,反倒有心送你二人一场造化。除却澜沧水之外,你放才说想来此为师弟讨要一柄好剑,不知钦水镇中,究竟有哪家铁匠有这般超凡脱俗的本事,老夫代你讨要就是。”
话已至此,柳倾也只得如实相告。毕竟眼前这位存世过久,眼睫毛发都是空空,辈分高得惊人,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就是那家正对桥头古柳的铁匠铺,铺中汉子说他家师傅外出云游,得需些时日才可归来,晚辈这才携师弟在此等候。”柳倾苦笑,起初为剑,而后为澜沧水,可谁人成想撞见这么位当今修界的大能,稀里糊涂同他说了一通修行大秘,倒是使得他原本古井不波的心境,此刻也是阵阵起伏。
而水君的面色,此刻却比柳倾还要古怪些,猛然间失笑道,“你我碰面,倒真是命中该有,你可知铺面中那说话细声慢语的打铁汉子,正是我在尘世间择选的徒儿。”
顾不得书生发愣,水君便挥挥袍袖,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门,将前者直接罩入袖中,朝门外急匆匆道了句,“外头天凉,老夫外出办些私事,你若无事可做,不如先来祠堂当中歇息片刻,古稀过三乃是槛,千万莫要冻死在外头。”
下一瞬,一道澄澈水波疾速遁去,不过一息之间,便已是到了那棵古柳前头。
“徒儿,为师已归,速速来迎。”待到柳倾从袖里乾坤当中走出,面前已然站着那位言语细声细气的粗犷汉子,毕恭毕敬朝面前的水君行过一礼,“恭迎师傅归来。”
而此刻水君的面孔,却是已然从方才风姿绝世的中年男子,化为了一名干瘦老叟,眉眼之间,似乎同看守祠堂那位老者有七八分神似。
书生略微挑眉。
“起炉,选上好寒铁,为师今日铸剑。”老叟语调极为利落,单看面相与此刻的神情气势,与方才那位话语恬淡,静若止水的水君大相径庭,浑身上下,俨然是一幅匠师派头,一时之间竟让柳倾都有些分辨不清。
“前辈无需如此心急,”见水君此刻风风火火起炉搬铁,南公山大师兄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去帮时,同那化形为老叟的水君道,“铸剑一事并非是瞬息可成,既然前辈游历良久,不如先行歇息一番再提不迟。”
“小子,有话直说,老夫同你论道许久,可不是为听你奉承的,压根无需斟酌言语,反倒落了下乘。”老叟化形过后,似乎整个人都浑然一变,再也瞧不出空灵清净的迹象,反倒是直言直语,倒真有了些市井中手艺匠人的意思。
“不如我将小师弟带来?”柳倾试探道,“前辈愿给我家师弟铸剑自然是好事,待到晚辈回山之后,定会将此事如实禀告师父。不过晚辈以为,铸剑一事不求天下至锐,贴合心意剑顺身手,大概才是最好,不如眼下将正主儿带来,也好叫前辈铸剑之时,能够心中有数。”
而一旁那位话语温吞的汉子,从头到尾两人相谈言语,都是置若罔闻,动作更是迅捷无比。眼下还未等柳倾再度开口,已然将炉火点起,凭一身虬结筋肉,将风箱扯得似熔金一般,点点星火随炉中碎屑翻飞飘摆,落在肩头之上,而动作未有分毫停滞。
似乎只有事关起炉铸剑,才能这位无论言行举止都极细腻的壮硕汉子,有几分豪迈肆意。
第二百二十八章 真香
得便宜卖乖。
这话一向和柳倾没半点瓜葛,身为南公山首徒,又身具在年轻一辈中颇高的三境修为,再者平日里从来都是四平八稳,温吞平和的做派,纵使千算万算,这话也算不到他柳倾头上。
可观水君如今的神色,分明就是有如此意味。
老者皱皱鼻头,“老夫一生铸剑无数,见过的剑客自然也不会少,方才窥探之下,这剑应当如何铸造,心中早就有数,何需那后生在场。”说罢,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语有些过火候,变化为老者模样的水君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关心则乱。刚才言谈时候,老夫便察觉了些许,你本就不是那事事计较之人,虽说出于年纪尚浅,书卷以外的见识还不算深厚,但总有些见微知著的本事。”
“总为你家师弟忧心,你以为就真是好事?非也。”虽然方才水君举止言语,变幻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可这话依旧让柳倾微微触动。
“兴许那使剑的少年郎,是你家师父未来衣钵传人,同样也是你这大师兄的小师弟,关心照拂,定是要有,可你师父难道就是这么带徒弟的?老夫以为并不尽是如此。”
“江湖迟早要一人闯之。就好比你俩一人修阵一人练剑,外出砥砺本事的时候,难道你还要专为照顾师弟,跑去练几年剑?摆明不是这个理。”老者不知从哪摸出块闪动寒芒的精铁,搁在若有所思的书生面前,“你拿这铁去斩山,能斩得动不?”
柳倾苦笑摇头,这水君言语做派,变得实在是忒快,不过却省去了许多修饰,直指本心。
“好铁得需锻打不知多少回,虽说在老夫眼里,那小娃娃离好铁还差劲得远,指望着从他身上瞧见一条直达山巅的羊肠小路,真是难得很。可不谈这些,除剑术之外,这少年需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你能作为硬盾在前头遮风挡雨,身后那柄剑,就永无锋芒毕露的一日。”老头招招手,那赤膊汉子刚把炉火烧旺,便忙不迭的将老人年前那块精铁拿去,连同方才搬出的寒铁,一并叠起,搁在炉火之中。
“知晓如何做人就好,其余的,让他自个儿学学,有些事你想教,倒不如自己悟,颐章有一门行当,专为富贵人家修葺盆景,其中最为高明者,从来是放任枝条生长,只有在主茎走了歪路时才出手修剪,做师父师兄的,也应该如此。”
精铁通体转红,水君便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摆手叫,柳倾瞬息间回到住处。
仿佛压根没走出房门一步。
柳倾倒是见识过水君的本事,若是换成他,也只不过能借阵法赶路前行,凡人难窥,但距离水君毫无烟火气便能将人拂出几里,且转瞬而至的境界,还差了不知多少道天堑。
可却是吓蒙了屋中刚刚结束小憩的云仲,惊骇之余,甚至将一旁长剑都拽出鞘来半尺长,若不是瞧清来人打扮身量,恐怕这一剑便已然削了下来。
少年心有余悸,长出了口气叫道,“师兄你这能耐还是少用,叫人瞧见忒吓人,若是换上一身素白衣裳,夜班三更使这神通,还不得吓痴行人?”
柳倾脸上不禁泛起笑意,一来这俏皮话的确甚合他意,二来小师弟既然有能耐耍嘴皮子,想必腹中剧痛此刻已然消除,故而朝少年脑门上轻轻摁了一指,“小师弟啊,有这口舌能耐,日后就算是身上无银两可用,在街边随意摆上桌案说书,估摸着你也能养活自个儿。”
二人相视一笑。
“来,同我说说今儿个弄懂多少书中所记,”书生将外袍褪下,坐在少年对面,将那本常年揣在腰间的破书翻来,“但切记一点,若是一时半会寻思不清的,夜里点灯前必须要弄懂,实在不懂的,再问我便是。”
放在以前,柳倾恐怕压根不会如此要求师弟,必然是温言温语,将少年所有不解之处都讲解一通,可自从不久前听了水君一席话,书生也有些刻意朝少年提出些要求。
腿脚在自个腰下,如何走路,走哪条路,走得顺畅与否,最终都要看自己心意。
铁匠铺中的老者,说的一点也不错。
就连云仲也觉查出师兄的变化,却并无不喜之色,瞧着书卷上如蚁虫似的小字,咧嘴笑出了声。
似乎这样比事无巨细皆要麻烦师兄,要更好一些,还好一些。
数里外的老者,此刻正忙着将炉火当中的碎屑吹出,不慎叫炉中冒出的火星落在胡须上,按理说就算不至于烧着一把胡须,也能燎燃几根,烧出淡淡几星红丝,但还没等火星溅射到老人面门胡须上,便已经无端暗淡下去。
但老者一点也不高兴。
坐在祠堂门槛上的老者,轻轻将最后一口酒水灌到胸胆里头,朝那位还未走远的黑汉子叫嚷道:“下回再来,带些烈酒,休要同老夫说什么此酒酱香绵绵百金难求,我老汉年轻时候啸风饮马惯了,喝着还是能烧穿腹肠的烈酒对胃口,记住喽。”
铁中塘本来已经走远,可听见这声喊,只好又回头作揖,一揖到地,恨不得前胸贴上粗壮大腿。
很明显,这位老汉也不高兴。
“火星子蹦到脸上的滋味,才叫开炉,非学那些狗屁仙人德行,那还在人间待着作甚?找不着仙界,我看你跟阎王爷挤挤也不赖。”靠在门槛上的老汉朝祠堂门外啐了口,瞧着极为愠怒。
随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起身进门,把两扇漆木大门掩上,打算去门房当中睡个回笼觉。
近乎半年以来,老人晌午头一回没打扫祠堂。
正当老汉打着哈欠准备回房歇息时,无意间瞧见了自个儿扔在井口边上的那包金团茶叶。犹豫再三,还是走到跟前,轻飘飘捡到手里,冷笑着念叨了句不拿白不拿,掸干净茶包外的浮土,一步三摇走进门房旁,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浇入黄泥茶壶中。
待到老汉拎着黄泥茶壶进屋时,屋中却已经有一道虚影坐在古旧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虚影晃晃袖口蚌珠,勾起嘴角笑了笑。
“刚才说不稀罕要,现在不也是嘴馋?年纪不小了,说话要算数。”
在水中的仙家水妖中,水君的德行称得上有口皆碑,言语嚼金含玉说一不二,从不做什么出尔反尔的行径,又怎能眼瞅着老汉败坏声誉。
瞧见老汉面色有些窘迫,虚影神色不改,语气却略微有些讽刺。
“真香?”
区区两字而已,却是让老汉的面孔瞬间化为一片铁青。
第二百二十九章 唯道天凉好个秋
“且先休要动怒,你我吵了多少年,不还是各执一词,从来没有能谈到一块去的时候,你许多不入流下的三滥举动,用就用了,老夫不也
是置若罔闻?年岁渐长,莫要因一句玩笑气坏了身子。”
虚影还是那副神色,可无形间语气渐渐放缓不少,像是真有些担心老汉大动肝火,一气之下生出病灶来。
毕竟当下的老汉虽说看似身子硬朗,可真要是病倒,距撒手人寰也就不远了。
就好像一盏多年不续油的灯火,现如今火苗依旧稳固,虽然有些晃荡,但仍能在漆黑夜色里,予人以一寸宽窄的明朗火光,令人在孤身之中寻影作伴。
一旦被窗棂外的北风吹拂,老油灯能否撑住,那便只能看老天爷意愿如何。寿数对于凡间之人,那便是天地给予的灯油,万一再无灯油可添,纵使极境,也不可令无根之火长明。
虚影说罢,并不再去看老汉,而是把双眸挪开,看向窗棂外水渠旁一棵古柳,却见柳叶如刀,将秋风割得乱晃不已。
像极了眼前的倔强老汉,着实叫人糟心。
“老夫也不瞒你,其实你若真身死道消,将来我出游归返,瞧见这么个空空落落的祠堂,还确实怪无趣的。”
半晌过后,虚影才淡淡吐出这么一句来。
“我是人心。”瞧见虚影并无收回金团茶的意思,老汉也将怒气散开些,依旧冷着脸说道,“肉体凡胎在世上存留过久,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什么叫寻仙访道,什么叫长生,什么叫亘古长存与天同寿,老汉我我一概不稀罕。”
“这祠堂里头,居于上头的祖宗排位,共有两枚,一枚乃是钦水镇初祖水青钧,一枚乃是初祖发妻。”祠堂门房之中,唯有一张旧得出奇的太师椅,除此之外再无桌椅,老汉四下扫视一圈,只好坐在不足六尺的床榻上,缓缓朝虚影开口。
老汉的确是极老,腹背有些佝偻,足足同虚影差出一头多高,就连床榻都比寻常床榻差了一截。
“如今那位水青钧依旧存留世间,牌位形同虚设,而那发妻坟丘上头的花草,枯荣又生,生又枯荣,如今已更迭不知多少辈。就连从东诸岛携来的天缺奇石制成的石碑,都已然被千百岁月斩得斑驳淋漓,碑文上头的姓氏名讳都已然模糊不清。”
老人娓娓道来,虚影闭口不语。
“大仙人,我想问问你,物换星移,如今您可还记得发妻面目名讳?”
曾有天下文坛魁首中年丧妻,于二人故居处立新柳一棵,春秋数度,再回故居处,却见柳树隐天蔽日,亭亭如玉。
而当初那块天缺奇石乃是从天外而来,刀劈斧剁难落下丝毫印痕,末了还是水君亲自出手,凭高绝修为,以双指于奇石之上刻字十五六,才最终将碑立起。
而如今就连当初刀斧难伤的奇石,亦是在如水年月当中转为斑驳。
足足多半晌,外头日光倾斜,虚影才低垂双目开口,“虽时隔浩浩江年,时时惦念,怎能忘却。”
这话不假,水君一生从未纳妾,自发妻过世后,更未有续弦,存世不知多少年月,依旧如此。
一贯喜好在水君出言过后,针讽几句的老汉,此刻显然也没了成心调笑的心思,如同老柳树皮的枯瘦面孔,有凄凉神色一闪而逝。
“你都记得,我怎能忘,莫要忘了,我老汉也喜欢了那姑娘千百年,比你这胸膛中唯有仙心一颗的天人,喜欢好几倍。”
“如是多年以来,你这作老祖宗的熬死了无数后辈,兴许是你水君功参造化,将一脉的气运皆尽吸纳于身,无数后辈里头,竟无一人能抵达极境,更不消说四玄,绕是年轻时候天资过人,如今却已化为黄土一抔。”大概是今日说了许多话,老汉有些气力不支,于是勉强支撑着瘦弱身子,想蜷缩在墙边歇息片刻。
那道如水纹似的虚影,见此把两指轻挪,将一旁冲好的茶水,凭空送到了老汉掌中。
老汉看看掌中如翠玉似的一汪茶水,长长叹了口气。
“你水君为证长生道果,再续仙道,不惜使了各种法子,更是为求心变,将我老汉封在这祠堂当中,勉强够个温饱,终日以口体之奉,自在之躯相胁,只为叫我承认仙途比之人途好上不知多少。可我心中所想,本不就是等同于你本心之相?眼见得故人皆去,妻儿咸失,你水君一个孤家寡人,沾染着百世朽尘活在世间。”
老汉抬头望天,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当真不累么?”
说罢,气力虚浮的老者将茶水径直泼在地上。
不需老者再说些什么,那道虚影便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人生如逆旅,我有处可归,而你如一头孤魂野鬼徘徊世间,难道当真是福分?相比于半路一口茶水,我最终可安然而去,岂不是比你洒脱了太多。
毕竟两人本就心意相通,这点不言的意味,又岂能瞒过水君。
老汉目光幽幽,最后还是落在地上溅散的茶水之中。要说这金团茶当真不凡,即便泼洒在地上,内里如发丝纤细的叶片,依旧是根根分明,并没出现预料之中的顺水流淌,而是轻轻悬停在茶水中,缓缓晕开。
“你比我清楚,古人哪有活到现世的,长生本就是虚无缥缈,纵使你终证出了长生法,亦摆脱不了鳏寡孤独,何苦折磨自个儿。”
最终虚影还是紧皱眉头,凭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老汉面前;至于后者,则是悠哉悠哉捡起那摔不破的茶壶,又独自走去外头,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注入黄泥茶壶之中去。
人生乐事多矣,叫岁月风烟磨得精光,反倒冲淡了乐事,久而久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只可惜这黄泥茶壶并未砸碎。
水渠边上古柳下头,有个赤膊汉子正将滚红铁渣盛到篓里,再沉入水中,等到红光一熄,再飞速提上竹篓,将铁屑堆在铺面里头。这么一来,阵阵青烟升腾扶摇,直上桥头,竟是令下晌的渐斜日光,无端在桥头上晕开一团朦胧空白。
渠中水,随风柳,桥头烟,灼红铁,赤膊汉。
要说原本钦水镇乃是腰身似是吐芽新柳的温婉女子,飞阁流檐烟柳画桥,那如今铁水四溅,斧锤叮当之际,钦水镇此刻便犹如披上一身戎,挂帅抬枪,英气迫秋霜。
立身炉火旁的老者略微打了个激灵,很快便恢复如常。如是那位赤膊汉子有心窥探,定能瞧见在其身后有那么道水纹,形同一条油滑光亮的小蛇一般,倏然而逝,钻入老者领口之中。
老者也不再是老者,而是又变回了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模样,袖口缠珠,衣袍雍容。
水君用力拢了拢衣衫。
诸般心事,无处可诉,唯道天凉好个秋。
第二百三十章 两者皆自在
在水君看来,老者那一副乡野村夫的做派,并不能算令人忍无可忍,虽说口舌油滑性情古怪,但落在历世无数载的水君眼里,似乎也没那么令人心生厌恶。说到底最为令他愠怒的,还是老者那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纵使长生万般好我自随风去的处世念头。
于是贵为极境圆满道行的水君,不惜多次同老者约谈,却是每回都不如人意。那还未曾看守祠堂的老汉死活不愿合他心意,水君也只得出些下策,将老者终日困在钦水镇中祠堂,自己则是不时入井,沿井内蜿蜒蛇行的水脉探访大川当中的大妖仙府,更是不惜以修道心得,从那些个山野精怪处寻来不少名贵吃食。
那些个山野精怪,又哪里是什么愚笨之属,能在人世间仙家称尊的世道里依旧逍遥,可不算什么容易事。既能瞒过仙家耳目,又能守住一方福地,审时度势,进退处事的能耐自然不低,故而即便是水君有心传法,许多山野中精怪也是万般推辞,只是说仰慕水君高妙境界与胸怀德行,即便将山头一并相送也是在所不惜。以往拔根毫毛都不肯的一众山精野怪,若是瞧见水君,都恨不得自个吃亏多些。
堪比古贤的水君,本身修行体悟虽说是天下难求,可这些位妖精却是知晓,就算是水君慷慨,将浑身修行体悟不吝赠出,凭借它们的天资福祉,想要修行到水君这等境界修为,显然是痴人说梦。
世人长道书中金屋玉颜,更有千里婵娟月,到头来读书人又能得几筹?
故而与其得来水君的修行体悟,倒还不如一就做个顺水人情来得实在些,待到有一日自家遭难时,提起水君的名号境界,足以让天下修行之中的强手生出忌惮。
谁敢言压过早入极境千百年,且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的龙鼋水君?
若不是嫌奈何桥短,只怕整个天下都没人敢惹。
对那帮精怪心中算盘,水君一向不置可否,身为天地之间生孕的异种,存世实在太久,无论是烽火连天鼙鼓动地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他瞧见的世间事实在是过多了些。
本领微浅者在世上求全性命,保住身家,原本就不是一件简单至极的事,更何况如今群妖无论好坏,在人世仙家眼中,无非都有一个妖字。
然而就算他以无数金贵吃食锦衣戳痛老者,后者只是觉得十分好笑,向来也不同他服软半句,似乎长生一事,在他心中乃是世间最为可笑的荒谬念想而已。
水君很不高兴。
按说老汉本该和他是一路人,为何如今却是事与愿违,他也想不明白,可每每说理,两人都是说不过彼此,向来各执一词,任你舌绽莲花顶涌金泉,另一位只是在边上冷眼旁观。
就像是两人一方擎白,一方掌黑,二人行棋兴趣正酣,但在这棋招攻伐纵横之际,却不知为何扭成一团,绕是双方倾力解棋,两条黑白大龙亦是缠到一处,最终只能落得个和棋的局面。
非是二者棋力不济,解不得局,而是各自棋路并无不同,不论行棋落子,连气通枝皆是不分上下,区别只在于一人持黑,一人捻白而已。
“早晚有惊才绝艳之人,能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可抵长生。”面孔依旧是中年男子的水君低声喃喃道,看向渠内水波荡漾,一尾鱼儿顺水而下,殊为自在。
那尾鱼儿红背白尾,通体如梭,顺水渠游弋时候,显得极欢脱;似乎是对钦水镇之中这几条水渠极合心意,鱼儿摇头摆尾,不再朝前游动,而是停在一处水草较为丰茂的地界,像是不再愿顺流水而去。
无意之间,鱼儿瞥见了静静驻足岸边男子,虽说瞧不见男子眉目,可不知怎的,其如瀚海般的浑厚气势,还是令鱼儿受了惊,头也不回地朝去往镇外的那条水道游去。
岸边传来一声大笑。
穿云裂石。
选什么路不重要,令苍生有长生路可选,世间别离,能少一桩,这便是居功至伟。
笑声之爽朗,就连祠堂中的老汉都伸出头来,嘀咕了句疯疾,而后也瞧见了那条顺流而下的白尾鱼,不由得一愣。
随遇而安,逆世而行,似乎都是大自在。钦水镇老汉对于生死事,一向是坦然,可世上总有人怕死,譬如当初随那位赤足汉子,径直去往齐陵镇南大将军营盘的几位随从,当初在生死之中晃荡几日,当真是险些吓碎苦胆。
要晓得人家贵为镇南大将军,即便是平日里同齐相不合,倒也不至于使下作手段除去齐相子辈,若是真如此行事,就算齐相大人管不了,朝廷也定然要管。两人素来不合,倒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害人害己的事,估摸着那位镇南大将军亦是做不来。
可借着些莫须有的理由,除去几个随从,对那位传闻当中的镇南大将军,却是有益无害,既能立威,又能杀杀这齐相子嗣的威风。几个齐相子嗣的随从,在寻常百姓看来,似乎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地位,但在朝廷中地位举足轻重的镇南将军眼里,除去几名侍卫,比碾死几只飞虫难不到哪去。
回到住处,一众随从皆是眉头紧皱。
若是其他琐事,他们这些个随从自然可担着些,毕竟替主子排忧解难,乃是下人的本分,可眼下干系生死大事,又岂能随便。
众人一合计,晚梳不如早梳,还不如趁着大人还未走远,寻个人找大人商量一番。
这帮随从之中有位口舌利落的能人,且办事圆润老道,极知晓分寸,听人说入齐相府前,乃是位市坊之间有名的诡辩之才,虽言辞有时过于锋锐,但入得相府过后,便出奇有些沉默下来。
至于为何推举这位前去同章维鹿商量,则是因这群随从大都觉得,齐相子嗣,想必不同于常人,与这么位大人讨价还价,岂能是一般人干的买卖?左右为难之下才想起,唯有这位辩才见识最广,最知晓进退,于是才一致推举此人,作为赖以保命的一根稻草。
百姓兴许也不会去想,在他们眼中的位高食禄之人,竟也有一日要为生死所难。
一步一重天,步步难行。
一阶一重关,关关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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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留姓与一桩小事
在未曾踏入齐国相府门前,蒋润原本只是个靠嘴谋生的主儿。若是旁人给几分薄面,都是要道一声蒋铁口,若是遇见高门富贵的跋扈人家,稍有不敬,人家骂上几句玩口舌的破落户,他蒋润也只能忍着。
搁在齐陵京城之中,这门行当唤作牵客,同表面字意相仿,专为促成一桩生意两端牵线,若是真能将主顾与卖主牵合到一处,牵客便能从中抽个半成余的油水,赖此谋生。半成差价油水,在寻常生意当中又能有多少铜子,往往数日下来,磨得口舌起泡,满打满算也挣不来一两银,当真是令面孔本就凹塌的蒋润,无端再清减了三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攀上的齐相府高枝。
仿佛就是在蒋润销声匿迹多日之后,有人瞧见他跟随齐相出行,眉目谦卑,神色自然,好像这位其貌不扬,天生面骨有些凹陷的牵客,原本就是齐相府上的随从。
然而被一众随从寄予厚望的蒋铁口,也在那位赤足的大公子手下吃了瘪。
蒋润备了满腹说辞,勉力压下腹中忐忑,好容易走到大公子住处,却被早已有觉察的章维鹿以两句轻飘飘的言语给顶了回去。
“我向来自诩办事稳妥,又怎会让镇南将军坏了尔等性命,切莫忧心就是。”
“时候不早,早去歇息。”
纵使蒋润准备了数套说辞,可在这两句看似柔和的言语之下,瞬间卡在喉咙之中,横竖不能吐半句。
无奈之下,蒋润只得立身门边,仓促开口道,“大人误会了,虽说此去一行凶险,但既然身为相府下人,自然要担着下人的本分。小人来此,是担心大人在武陵坡负创,此去镇南军中,算是涉险之举,万一大人负创,还是应调理好身子,再上路不迟。”
“你倒是有心。”屋中传来章维鹿言语,略带笑意,“蒋铁口不愧是齐相府中的能人,心细如发,不过我章维鹿也不是谁人都可伤的,虽说吃了些闷亏,不过并未负创,且放宽心就是。”
蒋润行礼,言语间也是释然道,“那便是最好,大人且先歇着,属下告退。”
话说完,蒋润迈步便走,只是经过门外一颗枯树时候,略微放缓了步子,而后继续向远处走去,单听脚步声,并无半分迟疑。
“挺有意思。”待到脚步声消失良久过后,章维鹿才从屋舍缓步而出。
三境实打实的修为,哪里又是寻常人能修出来的,都说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也得先有一艘分水破浪的坚固轻舟,再辅以摇橹不懈,方可破境奇快,天资与勤勉心性,缺一不可。
在这等年纪便攀升至三境的,谈何容易。
再加之在梧溪谷中,章维鹿修的便是一身坚固体魄,否则如是多年下来,也不会只以一对拳头当做败敌兵刃;体魄越强,则五感愈发敏锐,章维鹿的耳力之好,足矣隔着梧溪谷两侧落水拍石的巨响,清楚听到千百步远的话语声响。
故而谷中平常时候,那俊朗师弟同他人相谈时的不敬言语,他其实早就听在耳中,只是懒得去同前者计较罢了。
梧溪谷谷灵水秀,称得上是凡尘仙府,可最终还是搽不净能者居先四字,俊朗师弟比他境界高,那就是师弟对;童子比俊朗师弟境界天赋都高,那就是童子有天大的理,拳头大的,到哪都占理。
只不过他章维鹿的拳头,其实一直掖在裤裆里头,从不显露。
想到这,赤脚的汉子走到枯树边上,轻轻捏起了一枚挂坠,脸上颇有几分兴趣。
挂坠通体以脂玉磨成,不消去看,只凭入手时掌心细腻触觉,便知晓其成色定然是不凡,天晓得那蒋铁口入府之前,要做多少年牵客才能攒着这么一枚金贵挂坠。
章维鹿翻过挂坠,借月色观瞧,只见通体光洁的玉坠背面,清清淡淡刻着一个蒋字。
“留姓,我看是留性命才对。”汉子笑笑,“看来我那做齐相的爹,和那位镇南大将军之间的芥蒂,还真是不小。”
至于叫人看轻了本事,他却是不以为然。
将身家性命交托于一位藏匿仙府,传言天资平平的年轻少爷掌中,休说是这一众随从,就算是换成章维鹿自己,也难免会颇有微词,更别说明知齐相与大将军早有宿怨不合,还偏要上门找不自在。
如此一来,随从惶惶,也是的确在情理之中。
赤脚汉子把掌心一翻,却是把那枚玉坠挂在腰间。
不过他章维鹿可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更少有失信的时候。
收了摹刻姓字的玉坠,自然要保住人家性命。
“镇南大将军,齐相,一位文臣之首,一位武将之魁。”章维鹿捻捻眉心,露出一抹愁容,“刚出师门就得和这群老狐狸打交道,章庆啊章庆,你这一死,可真是耽搁了为兄的武道进境。”
若是朝堂事能与武道一般,能一拳解决,那该是多妙的一桩小事。
齐陵镇南军的探马,历来是为人所称道,且不提是在西路三国是否能排上座次,起码在齐陵一国之内,镇南军的消息之灵通,乃是其余数部军马所难比的,探马贯通南北,并无分毫遗漏。
按理说战事起时,一部军马探听消息的能耐,称得上重中之重。瞧着稀松平常的一纸密报,能抵十万军马,这可不是什么史官文人的谬传,而是沙场国战之中屡有论证的兵家至理。
而当今齐相,似乎并不喜探马遍及齐陵的景象,曾三番五次在朝堂上同齐陵天子进谏,建议将这镇南军探马削去大半。甚至有两次,恰好当着那位镇南大将军的面,说天下如今并无战事,而探马遍布全境,掌握举国大事,倘若居心叵测,势必伤及齐陵国祚。
然而一向纳谏如流的齐陵天子,却从未削减镇南军探马哪怕一分一毫,任凭齐相愠怒不已,只是温言婉拒。
谁也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天生圣人的想法如何,即使有心揣测,也丝毫不敢流露一分。
圣仪难测,哪有寿星嫌命长。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叩案抚眉,水落石出
“这么说,齐相家中那位出山不久的子嗣,正奔咱们这镇南军营盘而来?”
齐陵镇南边军比之镇北军,名头可是响亮了不知一星半点,军中儿郎,更是无人不以这镇南军的身份自傲。骄兵悍将一词,若是用在寻常军伍中,难免有些贬义,可用在镇南军身上,则又是另一重隐意。
兵强马壮故而兵骄,武高略深故而将悍,这便是镇南军中骄兵悍将的独到意思。
齐陵人人皆知上齐如今崇文贬武,天子独爱文风,另外似乎有意兴盛商路,休养国力,对于武备一项,实在是稀松平常;倒并非是说上齐不足为虑,但总不至于将心思集中在国境以北。
而颐章如今那位老皇权帝,则是胸怀大志腹有乾坤,常有在颐章之北练兵的举动,同样也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因此将镇南军打造得如同铁桶金山,就有十分的必要。毕竟若真是战事一起,从武陵坡俯冲下一支奇兵,贯穿古国境内急袭齐陵南疆,即便不是一招生死手,也足够齐陵喝上一壶烈酒,烧得肚肠发紧。
大抵是因为这等缘由,镇北军无论是从士卒膂力,还是从剿匪灭寇的功绩上,都与镇南军相差甚远,就连朝堂上公认的武官之首,都被天子调往南疆,封了个镇南大将军。
对颐章权帝的防备,明摆着是端到了台面上。
虽说镇南军乃是整个齐陵最为精锐之军,可中军帅营安置的地界,却显得十分蹊跷;倘若是齐陵南界的老猎户,都晓得在武陵坡东北角处,有一座地势之高不亚于画檐山岭的大川,因此地正好压着南十斗星象,每年大雪封门的时节,皆有南十斗星阵,恰好悬于坡上,因而唤做十斗川。
镇南军帅营,正好坐落于十斗川正中的平整地界。
搁在常人眼中,从十斗川南望,譬如一头山间斑斓大虎,矗立齐陵国南疆,睥睨颐章国境,威势滔天,又有南十斗星阵每载照拂,乃是个合乎天运的大好地界,可落在兵家眼中,除却这所谓的合乎天运气势无穷,地势却属险恶之类。
高山立营,看似能将周遭百里局势捏在指掌中,但埋下的祸患,属实是过于重大:其一乃是山上传令,靠兵卒探马飞奔下山,如此高耸的山势,定会延续战机,所以高处调度军马,大都是是靠令旗等手段部署,可一旦叫人破解了令旗中的暗信,大军走向便犹如和盘托出,一览无余;其二若是战事起,真叫敌国大军抵命奔袭,以繁重兵力围困山脚,虽说以高对低易守难攻,但倘若被锁死粮草水源,那这山上人便如同一枚无气可连的死棋,无水无粮,更无暇他顾,休说指挥大军,就连守山都是难如登天。
天晓得当初那位镇南大将军,为何要力排众议,偏要将帅营驻扎在此,甚至不惜同策士参军拍桌翻脸,也定要将帅营驻扎在十斗川,半步不退。
虽说最终还是一众参军策士膂力不敌,终日提笔的胳膊拧不过夹马腹的大腿,将营盘定在了十斗川正中。按说这事就算不了了之,可这文人若是犯起倔劲,任凭你是武官魁首,一样拽不住文人胡须,营中十二参军,下山回京者有七,甭管军士苦苦相劝,硬是不愿跟着这镇南大将军。于是大帅定盘气跑参军这一典故,就在齐陵南境之中传扬开来,不少人茶余饭后,闲扯胡聊,皆是对此事忍俊不禁。
以镇南大将军白负己的原话讲,这帮满腹经纶墨鱼的读书郎,叫细如蚊虫的古文名帖塞满了脑壳,就跟运粮牛车一般装得满当,哪还有半分拐弯的本事,但凡遇上蜿蜒山路,都得荡漾着甩出一大摊墨汁,叫人膈应得很。
文武不对路数,再者平日里同齐相不对付,一不留神就殃及池鱼,使得这位白大将军忒不愿同文人打交道。
此刻帅帐之中,这位白大将军正蹙眉不已。
“如此说来,那齐相家中出山不久的儿郎,正朝着十斗川而来?”白负己长相同他脾性截然相反,生得面如冠玉,长眉入鬓,英气之余仍带有几分文弱气;若是褪去这身武官内袍,换上身白如玉软如纱的世家子衣裳,配上如今这幅蹙眉的面容,指不定要令多少烟柳巷中的女子胸怀火热。
“怪哉了,都说是牛犊不畏虎狼,可再怎么算,也不应该将脖颈强行塞到虎口之中来,据我所知,齐相可没这么大的胆魄,这小子究竟意欲何为,着实叫人摸不清。”
今儿个一早,白负己睡醒过不多时,已有探马在帐外等候,说是有要紧事告知将军,硬是在门口山风呼啸的清晨,等到白将军穿好衣袍外出练武,这才斗胆将这则信报呈上。
如此,白负己练武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将书信展开,登时便有些稀奇。
思量再三,白将军抚弄眉心的手指才略微一滞,另一只老茧横陈却依旧纤如女子的手掌,也跟着轻轻叩了叩桌案,唇角轻勾。
熟知将军脾性的探卒瞧见白负己的模样,登时便知晓自家这位大将军,胸中已有成竹,随即也不在帐中停留,同将军缓缓行礼,而后缓步退出帅帐。白负己十分喜爱沙盘推演,更喜好围剿匪寇,时常携部下外出,寻那些个数倍于己军数目的大寨下手,所到之处无不是以诡谋取胜,甚至有时手下镇南军未受伤损,那寨子便已被击破。
三百镇南军押解上千凶顽匪寇的奇怪场面,这些年来在齐陵南疆,已经是令百姓与军中有些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而这位白爷在推演沙盘,以弱攻强时,极喜以一指抚眉心,另一掌轻叩桌案,作为拟定杀伐之策的收式,就好似江湖上使刀的宗师豪侠,抽刀断腰过后,总要令刀身微震一回,震净刀身之上如墨血迹。
叩案如血震,抚眉似还鞘。
此为水落石出,杀机毕现。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三震掌
一清早,十斗川三军叫各部校尉点齐人马,垫饱肚皮,而后便披了外甲,取来刀枪,顺险要蜿蜒的山路,磨炼脚力。
若要战时保命,需得平日砥砺身手膂力,这道理在军营中,同戏园行当中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句老话,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谈战时韬略策术,单说白负己在练兵一项的手段,那也是齐陵四将军中当之无愧的魁首,每日晨时,十斗川上驻扎的军卒,需绕大川一周,用以锻炼脚力体魄。
大雪封山时节亦如此,盛夏灼皮时节亦如此。
除此之外,其余砥砺身手的手段也丁点不落,其中尤以“斗山王”与“盘云岩”两项最为凶险,乃是白负己起初接手时所立下来的练兵大项,当初最令这群镇南军精锐叫苦不迭的,正是这两项。
十斗川绵延极广,虽无层林老树高高下下,但多嶙峋怪石,无数深浅不一的岩崖石窝,点缀于山川之间,云岩断层隔断长天,景致奇崛。每逢秋时,枯草断梗朝石窝当中一吹,周遭石岩如犬牙差互交叠,便能称作为得天独厚的一处天生虎穴。
兴许就是因为十斗川岩土众多,又无太多遮挡,此处虎豹极多,闲时在山脚晃荡歇脚,饥时则下山穿林,找寻些野物大快朵颐,颇为自在。
然而白负己可没生什么善人心肝,大虫日子过的自在与否,在这位长相俊雅的武官魁首看来,并无区别。
于是镇南军便有了斗山王的练兵法子。每逢天景由秋转冬,百物萧杀的时节,镇南军驻扎于十斗川的军部,便要引军从山岭之中逮住头斑斓大虎,关到以铁木构建成的囚笼当中,再命十几位士卒空手披甲,同跳涧猛虎同处一笼,用以砥砺胆量身手。
尽管入笼兵卒身披甲胄极为坚韧,猛虎爪牙亦难以对体魄造成伤损,可凭十来人的膂力身手,又怎能匹敌一头数百斤的山中虎,起初推行斗山王这等练兵法时候,常常能在相隔数里处听见笼中虎啸惨号,光听响动便让人胆寒,何况是同猛虎同处一笼。
时常有军卒熬过了这要命的一个时辰,从笼中蹒跚而出时,神情都已带了三分恍惚,整整一两日不进粮米,都已算是走运;更有不少镇南军卒被虎掌结结实实拍凹了甲胄,震断几根大骨,亦是屡见不鲜。
白负己练兵之狠辣,手段之酷烈,由此便可窥探一二,但令人称奇处在于,无论这位大将军下手多狠,镇南军中也并没有半个军卒讲
“好一处盘云大岭。”
章维鹿踏空悬停于十斗川前,抬头瞧见山间云气横贯怪兀山岩,颇有些感触。
久居梧溪谷多年,汉子虽说住得还算习惯,不过终日待在山崖峭壁中,外头流水潺潺,难免阴湿过重,光看景色虽说不凡,但总觉得有些腻味。
眼下高川之中奇石怪兀,雁阵自山云缓缓而过,一字成行,飘飘摇摇朝画檐山岭而去,秋日长天如蓝缎初洗,再以墨笔勾上雁阵两行,青云二朵,自然令汉子心生欢喜,于是不知不觉间,心境渐伏。
而汉子身后一众随从,此刻心境却是难以平静,尤其前夜使了个心眼的蒋润,更是面如土色,就连拽住缰绳的右掌亦是沁出许多汗水。
他哪里晓得这位齐相家中庶长子,旁人口中的武道庸才,如今的境界,已然可效仿那些个传闻当中的仙人老爷,踏空而行一个时辰,丝毫也没有难以为继的迹象。
手段难测。
但立身马上的蒋润心惊过后,嘴角却是扯起了一抹笑意,逐渐晕开,直至满面笑容。
天下谁人不畏死,他蒋润也还没活够,怎能折在这鸟不生蛋的地界。
眼见得十余骑打马上山,半空汉子长呼了口山风,一气踏出几十步,每步皆是十丈有余,分明与十斗川相隔几百丈,可只不过三两息光景,赤脚汉子的赤脚,便已然踏入镇南军营盘之中。
一波箭雨压顶而至。
汉子摆手间挥开箭羽。
镇南军不愧为齐陵军中最为精锐的一部,虽说瞧见汉子手段玄妙,可营中守军根本不为所动,搭弓挽箭手头平稳如初,又一簇箭雨滂沱而至。
汉子挥过三回手掌,半空之中箭羽尽落。
地上铺陈无数箭杆,箭羽未有丝毫损毁,就连箭尾软羽都是安然无恙;而以好铁锻造,能于百步外穿甲贯体的箭尖,却被汉子三掌尽数化为齑粉,飘洒而下,被山风浮动一空。
先行上山的十几位随从,恰好瞧见这骇人的场面,一时间忘却了勒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翻坠下来,更是有人险些冲入营盘外的壕沟当中,好容易勒住马儿,再瞧半空中赤脚汉子时,目光当中已满是敬畏。
经此一回,何人敢再说齐相庶长子武道天赋中庸,恐怕先同他人拼命的,就是这十来位相府随从。
“小子想在下人眼前立威,何苦要特地到镇南军帅营之中,也不怕白白在此掉了脑袋,同那位一般作个无头野鬼,爷爷还嫌夜半放水时晦气。”
话音刚落,军营当中走出位巨汉,将肩头一柄大矛戳在地上,冷笑着望向半空之中的赤脚汉子,伸出根如棒槌般的指头点点后者,呲牙笑道,“既然想来此挑衅军爷,不如老子陪你玩玩?”
巨汉口中这番话,怎么听都是戳心之言,分明是晓得章维鹿的身份,故而特意搬出章庆身死一事,用以损害后者的心境。
但章维鹿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死在采仙滩那位压根不是自个的兄弟一般,而是淡淡开口道,“家弟平日荒淫无道,想必是因作恶过多,故而命数当中合该有这一劫,脖颈上挨一剑算不得冤屈。不过既然将军大人都知晓了此事,何不亲自出来一见,而是要命一位军汉前来提及此事,难不成旨在立威?”
巨汉愣了愣,不过很快又是长笑出声,“你小子不也是妄图立威,半斤八两而已,有屁好说的。”
对此,章维鹿只是摇了摇头。
金银半斤,比之锈铁八两,孰轻孰重,自在人心。
第二百三十四章 身怀数理入镇南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搁在镇南军中最为合适不过,这巨汉在镇南军中一向颇有威名,靠得可并非是在军中拉拢党羽培植亲信,即便将帅心思不纯,在白负己携领的军部之中,欲图行那等蝇营狗苟之事,也得有那泼天的胆魄才行。
这巨汉在军中的威名,当真是靠自己天生膂力,一分分挣来的,光在斗山王这一门练兵法中,此人就仅曾凭借一对肉掌,同笼中一头千斤虎打得难解难分。常人入笼,大都是靠铁衣与身法闪跳腾挪,竭力避开猛虎掌击与虎尾甩剪,才能避免重创,而这位爷入笼时,却是嫌铁甲裹身过紧,勒住周身虬结肉棱不便运力,所幸扒了衣甲,赤膊上阵。
近乎两个时辰的光景,这位身长过九尺的巨汉,竟是硬生生将那头重逾千斤的斑斓虎,砸在地上数回,甚至以强悍膂力将虎掌掰折一只,跳到猛虎背上,单臂摁住虎头,举拳便砸。
从那回过后,虽说白负己还算义气,将那头被巨汉好顿揍的巨虎放归山中,还指使军卒给那头虎喂了些草药,可往后近乎半载,山中虎豹就跟销声匿迹似的,即便白负己带人搜寻数回,也再没找着一头猛虎。
军中传言,是巨汉将山中虎王揍得服了软,回窝过后传出信去,叫周遭一众同族赶紧下山,莫要再同这帮强悍军卒碰面,这才使得山中冷清大半载光景,往后一年虽说仍能逮住野虎,可那头千斤重的大虎,却再也没见过一回。
为此,白负己没少骂那巨汉,一旦碰面,便要拿此事说事,说后者耽搁了练兵大计,下手忒重作甚?若是有余力没使完,倒不如跑去山下平坦地界犁个百亩良田,也好改善改善军中伙食。
可巨汉对白负己的谩骂怒火,一向是置若罔闻,最多在挨了两脚过后,搓搓那颗毛发稀疏的脑壳,嘿嘿一笑。
镇南军中有一位算一位,皆是被那白负己镇得老老实实,言听计从。
将者生当如负己。
这是当初齐陵天子驾临南疆时挥笔写就,一直流传到百姓家中。
就连章维鹿久居仙府之中修行,也是对这句当今圣上的褒扬之语颇为熟悉。能够立压群臣坐到满朝武官头上的,手腕城府,武艺心性,又怎能会是凡俗之辈。
那巨汉见章维鹿悬停半空,面露几分思索之意,还当是后者刻意拿自个寻消遣,当即暴怒,抓过身侧一杆碗口粗细的信旗,朝准后者眉心便掷。
信旗碗口粗细丈二高矮,乃是战时临崖调度下方军时所用,通常五六人倾力抱住才可立得稳当,如今却叫汉子随手掷出,如同掷出一柄木令牌,轻松得很。
而停足半空的章维鹿面色依旧如常。
梧溪谷练拳掌有独门讲究,由掌意凛冽以力破局的硬手入门,再经磨砺过后,从硬转柔,绵绵内劲透入石壁过后,只看表象似乎毫无变化,可石壁内里早已遍布裂纹。
大概是多日以来忙于俗务,未曾练掌,亦或是瞧见巨汉来势汹汹,有心震慑此处镇南军一番,所以章维鹿震掌过三之后,又抚掌一手。
这一抚掌虽是看似劲力极柔,但仍旧将信旗一掌砸入山岩之中,嵌入两寸余,周遭山岩炸开如蛛网似的脉络。
针尖对麦芒,巨汉率先发难,章维鹿后手接招,且出手之间的力道技法,也跟着往上抬了又抬,场中人看在眼里,却一时分不清二人究竟谁立威更甚,只是觉得这俩人的能耐,似乎都足矣信手间开碑裂石,实在难以分出伯仲。
巨汉神色欢悦,像是棋逢对手,有些兴趣盎然;章维鹿面色平静,如一块青石悬在营盘上空,任凭秋山风起自四面八方,屹然不动。
镇南军十斗川帅营中少有军士更替,如今大都是处于壮年,不少军卒在此驻扎多年,早就对军中种种烂熟于心:以巨汉暴烈好斗的秉性,此时已然兴起,若是出面拦阻,指定是出力不讨好的举动。那巨汉除却白将军外,从不服他人管教,此时开口,铁定是难以撼动巨汉的心意。
至于那十几位随从,其中数人的身手武艺也只是勉强不属稀松之流,更没见识过镇南军之中浩大的军势。费好大力气将马缰绳勒住,瞧见眼前铺满川岳的刀枪铁衣,再附以军阵杀气这么一激,只竭力稳住马上身形就已经费去大半力气,那还有心思顾暇其他。
场中一时间清冷下来,直到不远处走出位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
“北堂奉,你倒是好胆。”
巨汉原本一身乍起的浑厚气势,顷刻之间往回一敛,尽数收归体魄之内。
“来者是客,更何况这位乃是齐相之子,如今御空而来,踏入我镇南军营盘,怎可对人家无礼。”男子虽是笑语,可字字句句之中的隐意,却是令随从之中的蒋润皱起眉头。
依当朝法度,镇南军营盘除却军中本部士卒出入,其余并无入营文牒,却强行闯营者,生杀大权皆由白负己一人定夺。如今这位男子出言坦荡,可话里话外的时隐时现的淡薄杀意,丝毫不亚于那巨汉掷旗。
蒋润与章维鹿从未见过传闻中那位镇南大将军,但章维鹿此刻的神色,依旧没有半分改换,赤足缓缓落地,朝来人略一拱手道,“久闻镇南大将军仪表堂堂,今日一见,果真是令晚辈折服;踏入营盘一事,并无窥伺军要的意思,而是瞧见十斗川上镇南军雄姿,不禁为之。眼下通关文牒齐备,还望白将军宽恕则个。”
随后汉子朝营门之外走去,待退到营门处时,转身行礼稳声道,“齐相府中庶子章维鹿,携军机要事与师门信件,特前来拜营。”
滴水不漏。
寥寥几字,这位齐相庶长子便将凭证来意,连同泼天的面子,一并递给了身在营盘之中的白负己。
携军机要事,带梧溪谷师门信件,通关文牒。镇南军雄姿,将军堂堂仪表,齐相庶子。
一语之中蕴有六理。
如何进不得你这镇南营。
赤脚汉子笑得十分混蛋。
第二百三十五章 投鼠忌器
“早先听闻齐相子嗣,唯有章庆手腕孤绝,甚至做出不少背离人伦的出格举动,使得齐相这等擅使手段的人都有些投鼠忌器,横竖未曾吃到半点责罚。”章维鹿乃是聪明人,眼前男子的身份无需明说,自然是冷眼多时的武官魁首白负己。只见后者缓步上前,朝那身量过丈的北堂奉腿弯便是一脚,不带半分烟火气,可依旧将雄壮汉子踢了个趔趄,“如今看来,子嗣随根这一说法,也不是民间俗人胡诌得来的。”
踢的是与章维鹿针锋相对的北堂奉,可话却是朝章维鹿所讲。
赤脚汉子面色始终未变,而唯有投鼠忌器一词,令他不着痕迹地略微凝眉。
倒不是因白负己话里有谬误,词不达意,而是这投鼠忌器四字,用得实在太过于贴合章庆所为。弑杀手足,不论是在寻常民宅中,还是在飞檐玉宇之内,皆是天怒人怨的狠辣行径。
身为齐相手眼通天,章庆做的那些伤尽阴德的龌龊事,又怎会避过章维鹿其父的眼线?然而如此多年以来,齐相却从未严惩章庆,只是寻了个莫须有的名头,将他扔到采仙滩府中自省,其余惩罚的手段,却是压根没动用一分一毫。不是因为他有多章庆金贵,一个在庶出之中行二的子嗣,又怎能讨得父亲欢心,以至于犯下这等弥天大罪,都未受罪罚,而是因章家需要这么个延续祖荫的脉络。
而所剩三子之中,幼子痴傻,庶长子章维鹿则从不出山,且武道天赋被称作平庸不堪,唯一能延下这根齐相枝条的,只有章庆一个。
鼠是章庆,器是章家一脉日后百年基业。
章维鹿收回思绪,却仍不禁心头感慨:镇南探马天下甲,这话一点也不假,能将齐相家事都梳理得齐齐整整,码在桌案之上,一语道破其中的主脉,更何况是齐陵全境之中的军情。
一番客套,面容俊朗的镇南大将军还是示意左右收回兵刃,对于章维鹿神色之中的变幻,并不在意,只是遣左右收验通关文牒,随后便带着赤足汉子朝会客帐中而去。
举手投足间虽不倨傲,可气度却是挥洒自如。
白负己倒也并没为难一众随从,只是差遣部下,将这几人的坐骑饮喂得当,而后带去侧营歇息片刻。起初蒋润奋力朝自家主子使眼色,生怕章维鹿走后,叫这群龙精虎猛的军卒擒去,就地砍杀在山崖旁,抛尸危崖当中;可章维鹿却是目不斜视,似乎并不在意部下死活,直到急出一头汗水的蒋润,无意间瞥见即将走远的汉子袖口,心中才微微一松。
面色从容,神意内敛的章维鹿,袖口挂着一枚玉坠子。
十斗川山势高耸入云,轻抬望眼见日头,似乎是相距极近,于是玉坠上头的那方姓氏,便如拢了层掺金丝的锦缎,分外明朗。
跟随前方中人身量的白负己,与身长九尺有余的北堂奉,秋月里赤脚的章维鹿,就这么一步步往十斗川中而去,目光所及,皆是连绵军帐,
镇南军正处在十斗川山顶,除却山下偶尔放置几位巡防军士,除此之外,绝大多数还是在山间起居。仅山巅处的军帐,就已铺得绵延数十里,更有些军帐坐落在凹石之中,形似一口海碗倒扣,错落不一千奇百怪。
“齐相家中公子,听人说从小便涉足武道,早早离家去到仙府,想必少有踏入军中的时候,”还未去到会客帐,白负己便停下脚,转头朝四下打量的章维鹿笑道,“恰逢如今镇南军正值秋练,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如先去去瞧瞧,至于来此的目的,回头再到会客厅中相商就是。”
“自然是极好。”虽说跟随白负己回头的北堂奉,依旧是没给半点好脸色,横肉遍布的面皮之上,带有两分跃跃欲试。
可章维鹿只是笑答道,“素来听闻镇南军毗邻颐章国界,军容之盛,称得上是威名远播,晚辈的确想见识一番。”
白负己也是满面笑意,“那便再好不过。”
一位是朝堂之上能同齐相平起平坐的镇南大将军,一位是初出仙府却心思缜密的齐相府上庶长子,分明相差近乎二十载岁数,此刻却是明刀暗箭,落子听盘声。
十斗川上有虎啸声渐起。
“今儿个山顶,似乎忒热闹了些。”十斗山下溪水旁,一位敦实军卒正盘腿举着柄二丈长短的钓杆垂钓,微微眯起双目,朝十斗川上观瞧。
随即这敦实军卒脑门上便挨了一指,“练武便是练武,观瞧川上作甚,你一个小小校尉,难不成还想替那位分忧解难不成?”
来人身形亦是敦实,个头比那位垂钓的军卒还要矮些,此刻拎着壶酒水,似是有些疑心,朝四周张望许久,这才一屁股坐在军卒身边,压低了声音没好气道,“刚从北边镇中酒馆打来的,那掌柜娘们儿也真是,光这么一壶滋味寡淡的熟刀酒,就要了我二三十文铜钱,晦气得很。”
被结结实实戳了一指的汉子,脑门上只留下道白印,此刻嘿嘿笑道,“酒不值钱,莲子酥才是顶值钱,得亏人家只卖与你,不然还是坏事。”
刚坐下的汉子愣了愣,随即险些跳起身来,恶狠狠剜了说话那人一眼,险些将壶中酒水泼到那张脸皮上,厉声骂道,“以前怎就没发现你小子这口条如此滑溜?原本一个老实巴交的武人,到了军中怎就突然生出些泼赖气。”
自知话中别有意味的军卒不语,拿过仍羞怒不已汉子掌中的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晃了晃,听着壶中冷冷清清的酒声,无声无息地笑道,“大概这便是找着了命中合宜的地界,悠然自得,乐而忘形。”
听得旁边那汉子咋舌不已,揶揄开口:“三日不见,你小子还学会风雅了,就是不知鱼钓得如何了?”
“百来条而已,早就扔到厨子那了,若是你再不回军营,恐怕一众兄弟日后见了秋鱼,就要落得个落荒而逃的凄惨下场。”
“那就练练拳脚。”汉子呲牙一笑,接过那柄两丈开外的钓竿,往地上一拄。
钓竿哪里是钓竿,而是一柄铁木柄的大枪,常人即便肩扛都是极难。
“得嘞。”
军卒矮身活动筋骨,譬如一头山间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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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
如若放在文人眼里,斗山王这等举动,无异于草菅人命,白负己使这堪称酷烈的法子练兵,只怕光是为谋得天子赞赏而已。仅仅图一沽名钓誉,就令眼下这些镇守南疆的大好儿郎涉奇险,入笼斗虎,哪里是一位指掌南疆军兵的将军所为,到时雪片一般的奏纸谏言流入京城,恐怕又要让天子身旁摘选奏疏的宦官一阵头皮痒麻,搜肠刮肚朝心思难测的天子,软言点出奏纸中所述。
无论齐陵还是上齐朝堂,文臣奏书历来多于武官,原是大多武官若是有军情与治下的要务,觐见天子时一般就已悉数启奏,甚是简明直接,少有酝酿良久,退朝过后再另写奏书的。大抵出于武人不精于口舌官场事,故而才有了这么个当堂陈情的不成文习惯。
倘若换做文官,指不定又要在发髻稀疏的脑中斟酌过多少回,恨不得将一句平常话语掰成数瓣,既让圣上觉得谏言有理有据,又不至于将话写得太重,最好是循循善诱,由浅而深,这才算是一篇不落下乘的奏纸。
为一纸奏谏,读书人可谓是费劲前几十年所学,将词藻文墨,句式意图写得犹如万蝶穿花,既将应说的事说通透敞亮,又不乏引经据典,旁门论证,至于赞颂圣明感叹海内万民生平,更不可缺。
一叠动辄十六七页的奏纸,除却其中二三张中的谏言,其余皆是风雅颂赞。
费心劳神如此多时辰,归根到底,还是怕圣上只纳谏言,不赐青云。
朝堂文人里,除了当今那位齐相与剩余寥寥几人之外,每逢递奏皆是如此,更是叫不少武官都为之鄙夷。
奏纸上头的言语,从来不乏豪迈之语,仅两行字迹之中,有时就能找出三四句为民请愿,为天下开太平这等语句,甚至有些臣子慷慨持笔时,笔力足矣贯穿黄檀纸纸背,令人观之,仿佛瞧见了这位胸有天下的文儒,伏案挥笔,涕泗横流。可轮到这些位文人要调去京城以外时,大都成天喊着为民请愿,周济苍生的臣子,又是百般推脱,一口一个老臣年老体衰,实在难以习惯齐陵极北的寒冬腊月,恳请圣上莫要令老臣出京。即便是圣命难违,这些位臣子不得不从,只好驮上自个足足几十车的家当,挥泪拜别京城,也免不了一路上多写些凄凄惨惨切切,甚至春花秋月的孱弱诗句,好坏不在话下,哪怕多出些银两,也要令京城中人多传颂一番。
然而为的却不是要安心写诗弄句,北国泛舟。
饮过御赐甘醴,乡间米酒,焉能入喉。
分明是同一个学富五车,胸有八斗墨的济世之臣,大概也只有上苍晓得,同样是人,为何这些位竟能生出两副面孔来。
对此,白负己多年前便有言,说兴许是泡在墨香汀兰之中,为人处世的第二张面目得以生根,只可惜濯清涟而不明,出墨香而不染,上好的诗书,终还是灌出来个唯有嘴里天地浩浩然的官员。
何其讽刺。
但讽刺之处却不在于白将军这一番话里,而是在于这话语背后,事实的确如此。
故而朝廷大多文臣,哪里晓得镇南军练兵的法子。穷山恶水,若不是圣上有旨,谁会闲来无事跑去南疆十斗川去,观摩一帮粗厉军汉的练兵之法,何谓斗山王,何谓盘云岩,一概不知。
耳畔虎啸震地,沙土碎砾叫怒火中烧的野虎,扫得如同旋风一般,铁衣虎爪相撞,更是铿锵震耳,而章维鹿的脸色,就跟这南疆秋日不阴不晴的无趣天色相仿,并无半点变幻。
对于白负己这个名号,在他年幼时就常听父亲说起,虽说大多是含怒话语,但谈及练兵的功夫,绕是怒火中烧的父相,也只是从鼻翼中冷哼一句,挑不出丝毫缺漏。
同样,章维鹿眼下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士卒斗虎,亦是认同自家父亲的看法。方才入笼斗虎的这些军卒,一眼便能瞧出,在斗虎一项上并无太多经验,甚至初踏入笼时,面色煞白,如同纸灰一般;闻听恶虎吼哮,更是止不住双腿发僵,只顾蜷缩在囚笼角落处,周身震颤不已。
但一个时辰过后,这几名兵卒已然有些放开胆魄,甚至已然开始分划职责:凭借几人联手抵住虎掌虎口,护住要害,其余数人则以膝腕铁甲回击虎头,虽说收效甚微,不过笼中那头大虫扑咬腾挪的气势,已然不似方才那般顺畅无阻。
虽说起初士卒胆寒神色,端的是叫人心惊,但章维鹿自己,则是并不觉得这练兵之法过于酷烈,相比于梧溪谷中弟子练拳掌时震裂臂骨,甚至挫伤浑身经脉十之八九,崩了脊梁骨的,这所谓的斗山王,也不过是小场面。
市井百态当中尚有行行不易,更别说是兵卒与修道之人,哪怕辛勤修行亦有失却性命的可能,甭说平日里疏于砥砺,欠账过多,日后沙场与江湖,定会有两位各穿黑白的丑汉一一寻上门去。
双目虽直视笼中,可章维鹿的心思却一刻不停。
凭一己之能可敌猛虎的武人,在江湖之上并非是无迹可寻,但总归是凤毛麟角,毕竟以常人的膂力体魄,欲敌猛虎,多少是有些痴人说梦;但以十来位寻常士卒与身上铁甲,就能以弱击强力敌恶虎,这便是白负己的能耐。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
欲战先过胆,欲胜先谋策,少杌兵法文中开篇一句,恰好同白负己此举,一般无二。
“此斗山王一策,甚是高明,暗合兵家密典,晚辈曾在前些年观阅过本典籍,似乎与这练兵法子相仿,就是不知将军可曾见过少杌兵法一书?”
踟躇一阵,章维鹿终是先行开口,看向身旁稳坐的白负己。
“我这半生戎马,所观名家兵书甚繁,到后来连自己也分不清书中记叙,只是依稀之间凭直觉带兵布阵,少杌兵法究竟是何物,连本将军也记不清了。”一个时辰以来,白负己的面色却不如章维鹿那般平和,期间屡次皱眉,似是对这十几名军卒斗虎表现颇为不满,听闻章维鹿问询,这才松开眉峰答道。
章维鹿笑了笑,将身形略微向椅背倒去,“晚辈门中有句俗语,道法偕忘,是为化境,单从为将者一项之中,将军已是超凡。”
第二百三十七章 飞流穿花
北堂奉正立身在自家将军身侧,一双牛眼正瞪着笼内,还不忘时常朝一旁的赤足汉子瞥上两眼,听闻后者出言,这位身形极高的军汉倒并未听出什么异样,甚至还觉得这人言语,似乎并不算难听。
从戎多年,北堂奉的身手膂力,一向在镇南军中闻名,却一向不精于世故,所以压根没听出章维鹿话中的隐意,只当后者是称赞自家将军练兵有方。
可白负己却是听出了话中的异样,于是将目光从笼中挪开,笑语道,“那依公子所见,何人可称得上帅才?”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这话可是齐陵国境中上至朝堂,下至市井都通晓的一句,尽管白负己自认,天下超绝将帅不胜枚举,可耳根台中灌满阿谀奉承的日子久了,这话终归是有些刺耳。身为齐陵举国公认的武官之顶,镇南大将军白负己,甭管是从功勋还是从能耐上,都足够令他生出三分傲气。
相比于白将军此刻神情之中的玩味,章维鹿的面色依旧是清清淡淡,甚至比之方才更为自若,“晚辈可从来没有半点刻意贬低将军的意思,休说齐陵,只怕如今大半天下都晓得齐陵如今有位能耐超凡的武将魁首,将帅才气双全,将军自然是能担得起。”
一旁北堂奉这时才听明白,眼前这小子,原来方才并非是夸赞自家将军,而是不着痕迹地将帅才一词抹了去,绝口不提;当下心中便有怒意升腾,若不是白负己使指尖磕了磕座椅扶手,险些真就一拳打将上去,将那不知死活的后生打得面门生桃。
章维鹿只当没瞧见北堂奉的铁青脸色,面目之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神色,与起初入营时的鸡贼笑意判若两人,可分明是一副清淡面容,落在后者眼里,那就是顶顶欠揍。
“不过今日晚辈来此,还真是有些小事,斗胆要同大将军商议一番。”赤足汉子起身,朝依旧端坐椅上的白负己深揖一礼,“按说小侄并未入得官场,如今还是一袭布衣而已,同将军平起平坐,更是从未想过,于情于理,都没半点卖弄见解的身位理由。不过前阵子去了趟武陵坡,确实有些明悟。” 白负己看着眼前这个笑意平和的年轻汉子,突然之间想起,似乎自己那位老对头的岁数,也只不过比自个儿大上六七载,家中庶长子,大抵不过是个远不到而立的年轻人。
传闻这年轻人武道天赋奇差,又不经世事,可如今看来,与传闻恰巧相反,但那笑意之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平和中正。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界,”白负己收起脸上颇有些闲散的神态,朝虎笼之中一指,“但毕竟斗山王一事还未到时辰,正好军中士卒多有瞧你不顺眼的,不如随手递两招,也好稍微立立威风。”
“此间事了,再入帅帐之中寻我就是。”
白负己撂下句话,而后径直朝帅帐之中走去,并没给章维鹿半点推脱客气的空闲。
齐陵军界首屈一指的白大将军,若非是刻意藏卧,又怎会是拖沓的主儿。
赤足汉子的脸上,笑意渐浓,而后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袖口中伸出两指,似是自语一般道:“练拳脚的江湖人都晓得,人有罩门要穴一说,但其实这话并非圆满,世间物皆有罩门,哪怕是山间飞流,穿花之蝶,皆是如此,即便以寻常人指力叩之,亦可破敌。”
笼中恶虎逞凶,刚要将重逾千斤的虎掌盖到一位军卒面门,后者躲闪不及,只好无奈缩颈,免得一掌落下砸折脖颈,等候良久,却迟迟不见虎掌风声。
赤足汉子只是虚空叩指有二。
通体筋肉虬结的一头恶虎应声而倒,虽说仍是喘息不已,但任凭虎吼震川,却始终难以起身。
如同身在十斗川上,生生又背起一座十斗。
“那后生言语看似恭敬,但实则却是说将军并非帅才,更何况当着一众军卒的面,将军为何不怒?”
不出白负己所料,北堂奉的性子,一向藏不住话,还未踏入帅帐,就已然闷声开口。 话语之中火气极盛,恐怕也是因方才出手被阻的缘由。
“小子,如若我没记错,自从我传与你修行法后,由武人鱼跳龙门踏入修行,如今已破至二境了吧。”白负己踏入帅帐,出于帐内日光微浅,于是轻轻点起一盏油灯,并未作答,而是反问帐门处的北堂奉。
巨汉虽颇为不解,但还是强压心头怒,恭敬答道,“将军记得没错,卑职自从由武入道,现如今已是二境,只是近日有些瓶颈,迟迟未破入三境,这才没将那浑人一掌打死。”
闻言,白负己回头看了眼巨汉,神情揶揄道,“北堂奉,你小子在我手下任职数载,怎么半点长进也无?你可知即便是三境之中的天资超绝之辈,也不敢说百招之内能将那后生战退,一掌打死,这口气当真是泼天了。”
武陵坡毕竟是颐章关口,即便是身为镇南大将军的白负己,也不好将手伸到颐章境内,那位权帝雄才大略,如今盟约尚在,若是真叫人抓住把柄,只怕要搭上不少赔礼。
故而白大将军并不晓得,章家庶长子早在前来十斗川前,已经被一位同属三境的书生压得抬不起头来,顺带还敲走了几枚石头。
“若是不信,过阵子你去将那枚大旗拔出震断,瞧瞧中间的硬芯是否已然尽数化为齑粉。”白负己嗤笑,“隔物伤敌的能耐,并不稀奇,但凡是修行中人,大都皆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观那汉子气机,分明是磨砺体魄者,想要做到仅触碰一瞬,便能将柔绵劲力渗入旗杆,丝毫不溢,当真是说易行难。”
“你算是我半个徒弟,光说修行进境,不快也不慢,但你日后的三境,定是要比他弱上一大截。”
盖棺定论。
北堂奉面色阴沉。
白负己看向远处那头似被山岳压服的恶虎,嘴角微微翘起。
“齐相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后生。”
“你这迂腐文人有这一子,祖坟还不得冒青烟?”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军中魂魄
帅帐不远处过路的军卒,瞧见北堂奉有些吃力的低下脑门,迈出帅帐,就知道这位莽汉又在白将军那吃了罚,纷纷绷紧了叫山间日光晒黝黑的脸膛,生怕浮动出些许笑意。
镇南军十斗川部之中,说起北堂奉的名声,其实还真不差。这汉子虽说并未读过诗书,一纸探马线报其中,寥寥几行大字,北堂奉也只能勉强认出其中二三字,其余一概不识,只得交给旁人将线报读出,而后再做打算;脾气更是火爆,其余军卒眼中的丁点小事,他就得为此暴跳如雷,虽说镇南军军法之中鞭笞军卒要数大过,但当初的北堂奉却时常犯戒,经白将军重罚十余次,如今才算收敛了毛病。
但即便如此,这位身量奇高的汉子,名声依旧不赖。
喜怒形于色,待人以诚,战时身先士卒,退时断后阻敌,哪怕是手底下不得已触犯军法,北堂奉也会主动将这罪状扛在肩上,任凭大帅发落。
当初十斗川东百里外有处贼寨,声势浩大,聚集了足足数千流寇贼人,寨中甚至有不少行走江湖,武艺纯熟的好手,被贼首请来坐镇大寨,周遭过路商旅百姓,皆是深受其害,就连当地衙门也是敢怒不敢言,被迫置身事外。
白负己任镇南大将军不久,便瞅准了这处大寨,练兵三月过后,划给时任校尉的北堂奉五百镇南军,轻描淡写说了句,此战若败,你小子提头见我,若损兵三成,赏百二军棍,便飘然走回帅帐之中。
军中老资历者中,不少人都随北堂奉经历了那一战,甚至如是多年过去,夜里入梦,都能见到到贼寨周遭的一草一木,与袍泽凄惨死状。
犹如山河染血。
以五百军卒硬战近乎十倍人手,即便是出军前,白负己已然将战法布置妥当,尽数交与初出茅庐不久,但挥军头脑却还尚佳的北堂奉,力求以折损少数军卒的代价,击破这处为非作歹许久的敌寨。可人手不足,就是人手不足,即便白负己战法精妙有加,也只是在毫无胜算的底子上,多添了三四成胜算而已。
而这三四成,对于将帅而言,已然是近乎做到了极境。
五百镇南军趁夜色入山,悄无声息拔除巡夜贼寇过后,直奔山巅匪首住处,力求将一众匪首诛杀过后,不战而胜。但凡是匪寨,大多数喽啰上山前,皆是穷苦之人或是江湖草莽,多半是日子过得艰辛,不得已落草为寇,打心眼里并无那般不惜性命的冲天胆气,倘若群卒无首,的确有不耗费兵卒便可得胜的可能。
正因为如此,白负己赌的,便是山中草莽的心思。
可北堂奉却低估了一众匪首的防备之严,只率数十人便借夜色杀入营中,其余部众藏匿于林中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曾想就连匪首住处周遭,都驻扎有近乎数百匪寇,再者匪首之中有数位功夫极深厚者,一时半会难以诛杀殆尽,即便北堂奉携领的这几十人身手亦是不俗,却还是被这十几位江湖武人抵住,袭杀不成,反倒惊动了周遭数百守军。
错失良机失却了诛杀贼首的良机不说,不知为何,山腰驻扎的一众匪寇,也在无意之中察觉了守军已死,再看山巅火把流转,登时便觉察到情形有些不对,不少人便连忙踹醒睡梦之中的弟兄,抄起兵刃便杀上山巅。
竹林当中隐匿的数百镇南军苦等良久,迟迟不见动静,刚欲出手相助,却同山下赶来的一众喽啰碰了正着,不得已之下背对山巅,强行阻拦山腰处源源不绝涌来的千百喽啰。
如同一条铁铸山岭。
这一仗,直打到天光明朗。
贼首皆尽伏诛,叫浑身刀剑伤痕不下几十处的北堂奉枭去头颅倒提掌中,其余的一众喽啰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逃窜者有,两股战战丢了兵刃的亦有,更有不少瘫软在地者,再也无半点抵抗的心思。
五百镇南军中精锐,只剩百二,余者早已经杀红了双目,以至于在北堂奉说出不可伤人过后,依旧有不少军卒亲手剁下了几人的脑袋。
回营之后,一向儒雅平和的白负己,破天荒指着浑身硬伤无数的北堂奉怒骂,险些拽出腰间佩剑一剑砍了这自负的蠢汉。
白大将军后来说,带去那五百人,分明已然摸清了贼首所在,求的便是一击制敌,一来靠北堂奉之勇,配合那五百军卒,强行杀入居所绰绰有余,二来他本就不放心,故而携一众军马在山下数里处压阵,若是山上喽啰依旧抵抗,届时再杀上山去不迟。
可万万没想到,北堂奉竟然托大到只携几十人便敢闯营。
那日,已是镇南大将军的白负己,亲自抄起军棍,顾不得浑身染血的百二军卒苦苦求情,朝着浑身伤痕的北堂奉脊梁上,生生打断了三根小臂粗细的铁木军棍。
哭嚎之声响彻十斗川巅。
身长九尺有余,身负刀枪伤数十的北堂奉,就这么赤裸着脊梁,当着一众袍泽的面,哭得涕泪横流。
近乎四百条袍泽兄弟性命,败于他手。
白负己威震齐陵的英名,亦被他轻敌之举,折损良多。
再后来,当日于匪寨之中血战,捡来一条性命的袍泽,大多成了军中砥柱,有些尽管调往十斗川下,也时常在闲暇时候,找北堂奉喝喝酒。
虽非战时,然袍泽亦是袍泽。
“小子,甭泡茶了,取几壶好酒吧。”巨汉还未走远,却听身后白负己说道,刚想回身行礼唱喏,白大将军又道,“今儿个是咱家那帮袍泽的忌日,你小子待在十斗川上,免不了惹麻烦,禁酒令一说,今日就不对你用了,顺带叫上当初那些小子,取几坛好酒,去山上祭拜祭拜。”
北堂奉愣在原地。
“还不快去?”白负己瞪眼。
“好嘞。”汉子朝自家将军深深一揖,却并没喊出一句诸如将军遵命之类的话语。
瞧着汉子背影,白负己笑意明朗。
齐陵南疆镇边军,军中已有魂魄在。
第二百三十九章 酒隔齐陵千里案
白负己稳步返回帐中时,章维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案,似乎就连前者去而复返的声响,都未曾听闻半分,只是挑眉打量桌上那方图印,饶有兴趣。
“怎么,没见过齐陵南境图?”白大将军顿觉有些好笑,这齐相家里头的公子,难不成连南境地图都未曾见过,若真是如此便急匆匆赶来军中,未免有些太过于儿戏。
不过这章家庶长子,方才言谈举动当中,不难看出这后生的手段心性,确是不弱于人,起码在这等年纪,难寻能与之并驾齐驱者。故而白负己并不以为,这位后生还未了解齐陵南境种种,就如此唐突踏入十斗川。
“将军说笑了,”章维鹿回过神来,颇为歉意地朝白负己一笑,“晚辈观这桌案质地,似乎是大叶黄杨,大叶黄杨制桌于齐陵之中并不常见,更有坚固难破一说,在其上摹刻山川地势,当真不算是件轻松活计。”
赤足汉子所言非虚,大叶黄杨向来多用于主持公正处,大都是繁华地界的官府与朝廷刑房断案之地,意为公正光大之意,少有用于别处的;更何况依齐陵的天景气候来看,并不适宜栽种大叶黄杨,即便显官大员,亦是少有青睐。
然而这整个一副刻印山川水路走向的地势图,却是偏偏印在大叶黄杨木桌上,端的是叫人有些狐疑。
“大叶黄杨又如何,香檀木又如何,一整块齐陵南疆地势图而已,即便是以土石雕镂,也是一样。”白负己径自走到帅椅处,轻轻落座,“听人说黄杨木栽种家宅院内,有意为招财进宝,本将军便想着令军中也讨个好兆头,但又苦于那些如你爹似的文臣,有朝一日来此挑错掰口舌,这才选了含义之中偏向中正大气的大叶黄杨,用以避嫌。”
显然白大将军虽说同意与章维鹿对谈,但对其父相的怨怒意味,依旧是难以消除半分。
汉子点头,又以手掌轻轻摩挲了一阵图上最南处的武陵坡,脸上神情不见分毫变幻,但掌心顺武陵坡而下,掌指所传来的触觉,却是十分崎岖不平。
帐中一盏孤灯,秋风缕缕里明明灭灭摇摇,却始终立得稳当无比。
“恕晚辈妄自揣度,将军这话,恐怕只说了一半而已。”赤足汉子目光由地势图转向端坐一旁的白大将军,眼中尽是坦然。
白负己依旧是神情淡然,“何意?”
“为将者,怎能不欲拓土开疆,更何况大将军并非那些只通晓纸上谈兵的庸才,晚辈来时,据传言讲说十斗川上终日排兵布阵,更是时常外出剿灭贼寨,不谈其他,今日这一出斗山王,便可算得上是涉险练兵的法子,绝不是那等庸碌之人所为。”这一番话,章维鹿说得句句属实,并无半点勾心斗角的意味,坦坦荡荡,犹如递出一枚前行极慢,但却中正实贴的拳头,没有一丝佯攻的端倪。
白负己神色有些戏谑,以单掌撑住面颊,略微俯身朝章维鹿说道,“你这后生可真是信口胡诌,拓土开疆说来容易,为帅者,自然心心念念想着成一番大功绩,挣得生前身后虚名;可如今西路三国盟约尚在,我身为齐陵镇南大将军,只需将兵马练妥,祛除匪寇,保我齐陵南境无忧即可。非要说国战一事,耗费的钱粮军民,足矣令举国上下伤筋动骨,齐陵国力如今还远算不得鼎盛,我又怎会在这等时候,还抱有拓土开疆的心思。”
“如若将军并无那等雄浑志向,又何苦在桌案背面刻印武陵坡内数里的走势地形图。”也难为章维鹿初出茅庐,面对久处高位威仪十足的白负己,竟能始终神色淡然,此中城府,外人焉能企及。
白大将军似乎是觉得这后生思绪过于天马行空,只是略微勾勾嘴角,并未做解释,反而开口问道,“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本就是身为将帅的职责要务,武陵坡乃兵家咽喉之地,本帅略微查探一番,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即便是朝堂上的那些酸文人,也挑不出错漏;倒是你这后生身为齐相子嗣,为何要前去武陵坡,又对置于桌案下的齐陵境内地势图如此熟络?难不成是想?”
话音缓缓一落,帐外有脚步声近。
原是北堂奉特地讨来了几壶酒,忙不迭送到帅帐之中,生怕耽搁了将军饮酒的兴致。军中禁酒,这无论在哪处军伍都是常事,若是有那等不禁酒的一支军甲,反倒是甚为稀奇。
休说上齐齐陵颐章三国,即便是中州诸国,也大都如此,酒误军机这道理,天下无人不知;不过军中禁酒与否,亦有例外,譬如终日大雪掩壑冰的大元部,遇上吹水即凝的恶劣天景,若是只靠周身毛裘衣物,指不定便要连人带马冻成座坟茔,人人皆饮酒,就连不少马匹亦是如此。
镇南军中禁酒令极严,就连身居帅位的白负己,平日里亦是滴酒不沾,但凡巡营逮住位偷嘴的军卒,势必严加惩治,杖三十或是攀山数回,总逃不过这等惩治。
难得白大将军今日愿开金口,北堂奉自然要勤快些。
待到北堂奉送罢了酒水,临行时,还没忘不轻不重地扫一眼赤足汉子,却又是掩饰不及,被白负己责骂过两句,再也不敢停留半分,行礼过后弯起狼腰虎背,便朝营帐之外而去。
像极了当初那头巨虎被放归山林。
忽略章维鹿脸上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淡泊笑意,白负己将一壶酒水推到前者面前,顺势晃了晃掌中酒水,“来,今儿个正巧是军中忌日,浅饮两杯酒水,顺带暖暖身子,也权当是本将军给你这位齐相公子接风洗尘;不谈军务琐事,将那所谓的天下大事抛却脑后,权且饮酒闲谈就是。”
“那可当真是在下之大幸,将军先请。”赤足汉子端起那壶丝毫不晃的清冽酒水,隔着桌案之上的千里齐陵,遥遥举杯。
第二百四十章 来去试刀,却道将军留手
二人对饮一壶,酒入喉肠,自是不免闲谈起来。
白负己同章维鹿讲说了不少军中趣事,其中就提起当初自个儿装扮成寻常士卒,同山道上巡守打过招呼后,趁无边夜色下山,跑到十斗川下探访军营,探听一番军卒闲扯,了解了解川下驻军中近日来的情况,也好顺带听听镇南军对自个儿这位将军,究竟会有何等看法。
白大将军轻装下山,本以为能从军帐之中闻听到些大好言语,最不济也是夸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此类话语,结果却是好巧不巧,险些将白负己气得肝疼。
既然是暗地打探,自然不能露了踪迹马脚,更是不能只捡好话入耳,故而白将军随意挑了处临山脚下寻常军卒的住帐,立身于不远处静静闻听当中军卒闲谈。
镇南军军帐极为宽敞,占地自然也极广,若是寻常士卒一人独占一顶军帐,恐怕整片南疆就要叫军帐压得严丝合缝,百姓府邸住处,城池商路都得为军卒让路。于是寻常士卒向来是四五人一帐,唯有身居将官者,才有二人一帐,或是一人一帐的殊遇。
而白负己恰好就挑了座四人同处的军帐,松缓心神,随处寻了块平整地界坐下,静静听闻里头军卒谈天声。
一人正好说起近日以来军中比武,冠绝三军者可得着一柄嵌珠长刀,连吞口亦是雕得精细,谁若是真能取来,即便悬于腰间终日不出,亦是相当地威武。
武夫终究是武夫,一卷老年间的孤本典籍,兴许对这几位军卒而言,不过是本撕之即用的烂纸而已;可说起刀剑,其余几人哪还睡得安稳,就连原本微起鼾声的那两位,也都来了兴致,连忙坐起身子谈论。
说话那人说起那刀的模样,还不忘舔舔嘴角,嘿嘿笑两声道,若是真能摸摸那宝刀,十年不碰小娘子也是心甘情愿;若真是能撞大运摘得头名,日后即便是冰凉刀鞘冻得胸膛生疮,那也必得搂着这刀入眠。
这话引来周遭三人调笑,说就好像你没摸上那柄宝刀,就有法子碰小娘子似的,成天瞎吹怎得没见身手进境。
一位尖细调门的汉子小声道,你小子想想就得,那刀岂能是你这稀松身手能得来的?就算砸烂吞口抛却刀鞘,将柄中那枚珠子挖了去,那也是少有的好刀,哪里是一般人配得上的。咱家祖上就是打刀的铁匠,光看刀口便能瞧出此刀锋锐至极,比之军营之中多数刀剑都要强上不止一头。 其余人听得仔细,似乎是早就晓得尖细嗓门的汉子确有打铁铸刀的本事,闻言过后,只得一阵唏嘘,纷纷唉声叹气,说注定是与此刀无缘,不如早休息便是。
但那汉子似乎仍有话说,往床榻外挪了挪窝,将声音压得极低, 似是有些怕人听了去,再三听过周遭无人,这才悄声道,这刀似乎距那位镇南大将军的佩剑,也相差不远。哥儿几个说说,咱们大将军仪表堂堂,浑身也没半点武夫的模样,更是从未亲自出手,难不成本事不济?
这话刚一出口,便叫周围数人匆忙下床,强行捂住口鼻,生怕那汉子大不敬言语,叫旁人听了去。
可在远处盘膝的白负己,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竖日,我便乔装打扮成一位军卒,借比武之机,亲自上阵揍了几十号人,将那口刀挂到了帅帐当中。”放下酒壶,白负己笑笑,朝身侧那柄嵌珠长刀指指,“这回倒好,谁也甭想取刀喽。”
几杯酒下肚,章维鹿也是颇有些快然,听闻白负己这十分不讲道理的处事法子,亦是唇角扬起,冲白大将军道,“当初尚在相府时候,只是见天只闻名不晓事,此番相见,没成想白将军也是妙人,反倒觉得家父所言并不尽然。凉酒伤身,不如晚辈给您温上,再接着饮酒不迟。”
白负己打量了一番汉子,“那就烦为代劳。”
章维鹿接过酒壶,朝酒壶底处出拳,拳尖刚好划过酒壶底面,只轻轻一蹭,便使得整柄酒壶通体略微一震,而后轻轻举在半空。
壶中酒香弥漫开来,萦绕一帐。
“好功夫。”白大将军笑语,不动声色地将酒壶从章维鹿掌中接过,轻轻嗅过当中蒸腾直上的酒气,兴味盎然,“可惜军营当中无物下酒,如今又不是用饭的时节,不然这酒,应当喝着更有滋味才是。”
身披武官袍子的白负己笑意温纯,端着那枚被用玄妙手段烫温的酒壶,舒舒坦坦饮酒一口道,“在我镇南军部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讲究,说是身手高明,并非定是好人,可身手极次武品低微者,大抵人亦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德行人品,想必不尽人意。”
“你这后生,不赖。”
立身旁人地界,可做到不卑不亢,恪守己心者,实在是不多,更何况世人皆知齐相与镇南大将军不合,身为家中如今唯一一位可担大梁者,章维鹿亲自踏入十斗川中,且可神色如常稳如山岳,所需的胆色与行事之周密,当真可称为俊才。
更何况浑身流水一般的气机身手,震旗入微的手段,实在难以将这后生拒之门外。
光说方才白负己使了些小道,酒壶已至跟前,而壶中酒水如镜平,算是略微试探一番,可章维鹿却是顺水推舟接了酒,而后再以拳劲生生将酒壶擦热,再请将军饮热酒。
虽不张扬嚣狂,却是一来一回,半点不吃亏。
世间贤人多爱才,白负己更是不例外。镇南军中罕有朝堂大员侄孙子嗣,即便是有,也需按军中规矩办事操练,军中将帅,能者居之,若是能耐不济,任凭你家财万贯位高权重,皆是枉然。
白负己能在南疆脚跟立得犹如千丈钟山,当然有独到之处。
章维鹿脸上笑意更甚,“晚辈一介布衣,勉强借了章家的名头,这才得以斗胆踏入十斗川,哪里当得起将军赞许,还要谢过将军才是。”
谢的可不单是白负己放他入十斗川军营,而是方才北堂奉进屋时,及时止住了话头。
朝堂武官魁首的权柄威势,何其之盛,可说是生杀只在一语之中,若是将那句话语整个吐露,齐相势大,也同样救不得子嗣一命。
ps.这几章算是用以起承转合,最近状态一般般,不太适合写那种起伏太大,高潮迭起的章节,早就说过所谓江湖,并不是三天两头打打杀杀快意潇洒就得了,许多东西需要交代,许多能耐也得慢慢学。
沉不下心写不出好东西,一样沉不下心也看不得好东西,快餐式的爽文,出门右转有的是,我本就是小店一个臭说书的,留不住大佛西去,只管着我说得是否舒爽。
近日情况大概能用一句话总结,想留的没留住,留住的不长久。反正挺叫人崩溃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也尽力调整好状态吧。
这几天大概是武侠大封,可能还有其他的推荐,想看看就看看,不看的话也欢迎吐槽吹牛,江湖路远,我大概还能在以后的好几年里脏各位的眼睛。
12月8日 凉凉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醉里说官道
对于章维鹿能猜出自个流露的心意,白负己并不意外,这位年纪尚浅的后生,为人处世的能耐,当真是处在上上游。
方才北堂奉入屋时,他将后半句话语咽入腹中,早已叫章维鹿瞧的分明,故而才有了这么一谢。
毕竟那话若是说出去,便再难止住,譬如覆水入土,怎能收得到钵壶之中。
“这有何可谢的,”白大将军轻嘬一口酒水,指掌撂在桌案之中的地势图上,慵懒开口,“我同你爹齐相有怨不假,更不介意敲打敲打相府来人,可还不至于杀一个齐相家中的后生;断人之后,已然算是极狠辣的手段,我若出谋令你折在十斗川,章家也无人可挑起日后数十年的大旗。”
章庆已死,幼子痴傻,倘若章维鹿再出了差错,齐陵官场中绵延数代的硕大章家,只怕真要走到衰败的一步,这道理白负己懂,章维鹿也懂,故而后者端起来手头酒壶,微微笑道,“那更要谢过将军不予为难之恩。”
略有两分醉意的镇南将军,上下打量了一番赤足汉子,眉峰挑拧好笑道,“你这小子,真觉得你章家能任人宰割?数辈在朝中身居要职,如今族中更是有你父官拜齐相,数代积攒下来的世家底蕴,若是一并显露,不说能将京城震荡数载,也可令半个齐陵文官官场摇上三摇。”
白负己微眯双目,揶揄笑道,“真要是想坏你性命,老子这并无半点家世背景的镇南将军,可扛不起你章家的雷霆震怒。”
先前那几句所言不假,除去那些个前朝就已在齐陵开枝散叶的文墨之家,章家在齐陵大小世家当中,当真已能算是盘踞一方的高门望族,说是震荡京城还是托大,可就论文官官场,一位被天子器重且正当年的齐相,便足矣使得官场上下忌惮。
但章维鹿全然不觉得,白负己最后一句话属实。
身为武官之首,权势虽说同齐相相比微浅了一星半点,再是身后并无世家撑腰,可齐陵南疆军职,除却几个至关紧要的,武官任免,几乎皆被天子一手交付给了这位白大将军。
掌管近乎半个齐陵武官的官职任免,这权柄之大,若是有心拉拢党羽,扶植亲信,足可以同有章家做后台的齐相论论短长。大概也正是因当今圣上不愿厚此薄彼,将一碗水端得太过平正,这才使得一众文官成天暗地里口诛笔伐,动辄说那远在千里外穷山恶水地界的白负己,向来不愿行好事。
“练拳练掌,无论是要以掌力击桩时候,还是要同同门过招的光景,必定要先行对自己一双肉掌掌力,粗略掂量一番才对。倘若自行菲薄,力道过于轻柔,容易被拳桩上倒刺割伤拳尖,力道过大,打伤同门,无论如何,都难称得上是一件好事。”将军淡淡说道,不再去端详章维鹿面皮上神色的细微变幻,而是颇不在意地看向面前的南疆山河图,灌入喉中一口酒水。
章维鹿眸光闪动。
他可不属愚人一列,片刻之间,已是将白负己这话琢磨懂了大半。
“那还是要多谢。”
“谢什么?”不知是酒水辛辣,还是饮酒过快,白负己险些呛得直咳,却还是开口问道。
汉子无声笑笑。
“那当然是谢过将军传道解惑。”
帐中二人酒兴正浓。
踏足修行者,当然可凭通体诸条经络,将精纯酒气推至头顶足尖,故称之为千杯不倒;章维鹿亦是学过这一手小法门,更晓得酒水的厉害之处,为图时时清醒,一向不愿沾染分毫。
可此番却是不同,朝廷里头首屈一指的镇南将军,请他一位布衣饮酒,本就是盖过十斗川的浩大面子,这若是不喝,如何也说不过去。
眼见得白负己又出亲自帐,遣军士抬进两瓮酒,面色涨红,却仍旧拎着酒壶灌酒,章维鹿便晓得此番大抵是逃不过一劫,便也不再使酒气从经络中缓缓淌出体外,只情饮起,也是喝得醉意浮升。
“别的休提,十斗川军威气势,在你看来能否算是强横?再不济谓之兵强马壮,也是绰绰有余。”白负己饮酒一口,直喝的自己椅座有些仄歪,略微拢了拢额间垂下的发髻笑道。
酒水倾覆,正巧落在地势图之中的河川当中,恰似春来河川大水暴涨。
明摆着已然有些喝高了的章维鹿,此刻言语之中也是少了大半顾忌,胡乱摆摆手道,“既然如今不打仗,镇南边军再强又有何用?将军身为武官魁首,练兵本就是职守所在,做得再好,也难增光添彩;坐在这等官位上,练兵练得好,未必那位就能认同。”
白负己醉眼朦胧,闻言大笑,“你小子懂个屁的官场之道,除却练兵剿寇之外,我这镇南将军又能作甚?”
“为官之道,在下不明白,但我师门之中,家中为官者甚多,时常提起家中事,良多感慨。要想这官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除却为人处世老辣圆滑之外,分内事事必躬亲,分外事也要时常关心在意。”赤足汉子手摁眉心,徐徐说道,“对于将军而言,分内事是练兵屯田,剿贼守边,作为一道齐陵南疆天关,威震南域诸敌,而分外事,则是在朝廷之内,这大将军该怎么当。”
一为镇南,二为将军,这等颇有见地的语句,很快令醉酒之中的白负己若有所思,以单掌撑首,等候章维鹿口中下文。
“武官少有上书,这在朝堂上是见怪不怪的事,但将军掌中权柄实在太大,总要向那位显示些忠心,或者说是臣子气。不得不说,这方面上,家父做的要更好一些。若是将军把这南境打造成铁桶金山,压根无需圣人操心,虽说是好事,但适当进谏或是上一道奏折,问询意见,非凡不会令那位圣人觉得忧心烦闷,还会心中有喜。”
章维鹿口头不停,而身旁酒瓮的分量却越来越轻,脸上神色也由始终古井不波,愈发有些春风得意。
越来越像是位本就年轻的年轻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话虽如此,但事事自行决断,总比不上问问陛下,一来可看看陛下的意思,二来可令陛下心生愉悦,何乐而不为?就连在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也可彰显一二:瞧瞧,这么一位手段冠绝齐陵的武官之首,有不明白的地方,依旧得问我,心里头总是滋味爽利;如今南疆无战事,估摸着您一年当中,也不会进谏一回,陛下每每查阅奏折,死活瞧不见您的,心下又是什么滋味?你这齐陵大将军,闹了半天压根不需要我这个天子监管?合着坐在皇宫里头,连南疆如今的情况都要我派人去了解不成。”
“那么身为臣子,确实不合格。”
仗着酒劲,章维鹿还是将这番原本不想说的话,如数说出了口。既然人家镇南大将军自入营以来,并未过多为难他这齐相子嗣,更是讲出如此一番道理,那他若是再有藏掖,岂不是太过器小。
白负己递酒出招,他章维鹿自当以温酒还招;白大将军讲知己知彼,他当然要还以为臣之道。
即便这为臣之道,原本乃是齐相信中所述。
而自从赤足汉子开口,白负己掌中酒壶,再也没举起一瞬。
二百四十二章 山河壮哉
不管这军中自酿的酒水尽头多足,能在秋冬易季的时节之中,自喉头至丹田令整片前胸烧烫出一道火路,对于身居三境的章维鹿来说,也只是不想将酒气排净而已。
三境过后,修行中人同常人之间,已隔着道顶深的天堑,不然在这万物凋敝的天景里,又有谁会不知好歹赤着一对足。
酒醉意难醉,就算章维鹿喝得再烂醉三分,亦能轻易看出白负己此刻心神,并不似表面一般宁静。
狡兔若死良犬何用,飞鸟如尽良弓需藏,这等脍炙人口的小道理,即便是街上垂髫小儿都能脱口而出,何况是他一个武官魁首。
眼下盟约尚在,齐陵天子即便再胸怀大略,眼界再长远,也不敢保眼中真有狡兔飞鸟。
清闲太平的日子久了,百姓便自然安居乐业,心头安闲,可谁也难以窥见那位圣人,心中究竟是如何一副光景。
如此,他这良弓善犬,需多添几分小心谨慎之处,理所当然应该再顾虑些,万不可失却圣上心意。
方才那一番话,就如同游隼捉山蟒,寒锐隼爪,正正好好贯入蟒之七寸,绕是白负己深谋远虑,亦不得不承认在此一项上,确实是十分不妥。
“小子,我认定你乃是块非凡璞玉,日后若是以官场俗世之沙水磨洗,定能得出枚不亚于你爹的美玉,但这番话,似乎并不是如今的章家少年郎能说出口的。”沉吟半晌,容貌极周正的白负己才撂下酒壶,打量两眼笑而不语的章维鹿,这才将眉头抚平问道,“果真是你那作齐相的爹所言?”
“那是自然。”赤足汉子饮酒早就过了量,只凭借一身修为抵住醉意,故而言语也有些含糊,“家父信中特地嘱咐过,说他自个儿这位老对头,身为将者当真不俗,可若为帅者,则是有太多细微之处不尽人意。帅为何解,治下而应上,统一掌之兵甲携领大局,将军既然有心开疆拓土收拾山河,这帅位自然要坐稳,可既想费心坐稳,自然要在您眼中的细枝末节处,也做得妥帖合宜。”
“此为家父忠劝,至于是存心算计,还是忠逆之言,在下以为将军心中已有定论。”汉子举杯,借微弱灯火瞧那杯中物,譬如醴泉,一时间却是朦胧想起,自己在梧溪谷中似乎少有饮酒的时候,除却那回小师弟偷来一壶师尊的好酒,二人喝了个酩酊之外,几乎是一向不碰酒水。
原来这醉里乾坤,确实比平常要广阔许多。
“原来如此。”白负己合上双目,似乎是快要醉倒一般,松松垮垮躺倒在桌案之上。章维鹿并未用内气解去醉意,他又何尝解过,何况就连他脚边横陈翻倒的酒壶酒瓮,比那赤足汉子都要多上数枚。
齐相书信借章维鹿之口直指七寸在先,酒劲发作在后,硬是将平日里坐姿端正英挺的镇南大将军,生生醉倒在齐陵山河图当中,发髻散乱,更有数缕发丝浸入河中。
寸寸山河寸寸酒,不知苦酒亦河川。
一为布衣,一为将帅,足足饮到下晌时分,这才一并醉眠过去,皆不愿以修为强行解醉,直睡到掌灯日落时候。
帅帐外头值守的军卒,早就接了白大将军的吩咐,说若非要事不允踏足帅帐外十丈,再者亲眼瞧见军汉搬入帐中七八瓮酒水,登时就晓得了是怎一回事,只是远远瞧着帐内动静。
若是放在其余军营之中,自家将帅同不知底细者攀谈,定是要在帐后设一队兵甲,以备不时之需,可镇南军却向来无这一说。
待到二人醒转,各运内气使酒劲散除,踏出帐外时,军营之中早已是炊烟层起,不少军卒也闲散下来,褪去衣甲,赤膊跣足在平坦空场处蹴鞠,难得将整日之中的劳累缓和一二。
“不如留下尝尝军中饭食?十斗川军营之中的吃食,可不比外头许多酒楼之中的差。”饮酒一回,这位镇南大将军明显对章维鹿改观许多,走出帐门过后,抻抻筋骨,朝一旁的汉子笑道。
“将军盛意,晚辈心领,不过此番前来,除却将武陵坡处驻防图卷,与家父书信送到将军手上之外,晚辈还要到十斗川下镇南军部众之中,送去一封师门书信,今日已耽搁过久,就不留在军中叨扰了,待到来日谋得一官半职,再来此拜会将军不迟。”章维鹿此番醉得亦是不轻,费去不少功夫才将醉意酒气逼出,仍是觉得胸腹脾胃中不甚爽利,对比白负己轻描淡写便将酒气除去,仍是有不少差距。
明眼人都能晓得,虽说只是祛除酒气醉意这等微末手段,可单从这便能窥探到白负己的境界,并非是常人可比,何况是章维鹿这等境界日益攀升之人,更是能明悟能如此干脆地祛除醉意,是如何玄妙的一番境界。
祛酒如祛毒,周身经络需把持得圆润自如,才可如此轻松地将浑身气血里的酒气化净,故而虽是小手段,可其中透出的境界,却是叫章维鹿有些汗颜。
白大将军看看昏沉天色,没再过多思量,便缓缓开口,“也罢,日后打交道的时候尚久,若是有急事,先行下山亦无妨,我吩咐人将干粮清水送到那几名随从手上就是。”
“如此,晚辈便先行告退,还望将军勿要忘却家父所言。”望着山间沉沉如墨的暮霭,赤足汉子深深吐出一口污浊,于是深邃冷幽的夜色之中,凭空多出一条如玉绦般的白气,足有几丈长远。
汉子咧嘴。
酒可是好东西呐。
白将军仔细看着那道如霜刀云剑的醒目白气,从山崖迢迢直下,推开山中雾霭云海,去势极盛,直至同云雾融为一体,再无半点差异。
分明是吐气,可打眼望去,就像是那赤足汉子要将整片山间海吸入腹中,要将整片十斗川纳为己用。
白负己没来由便想到十余载前,自己破开三境之时,亦是身处一座大岳之巅,俯视其下,但见云深如楼,山麓里绿杨垂枝,山岩狞狞,入眼满是河山壮丽。
“壮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多多益善
下山在即,蒋润等一行随从却面色古怪,恨不得遮住面目,寻个山岩之中的缝隙钻将进去,以至于连军卒递到跟前的干粮肉食,都忘却了伸手去接,直到章维鹿轻咳几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七手八脚接到马背之上。
周遭一众兵卒皆是忍着蔓至喉头的笑意,强撑着不去看这十几位随从的狼狈相,时常耳边传来数枚压抑已久的酒嗝,亦是只当全然未曾听闻,将面皮竭力绷得平整,立身在自家将军两侧。
“你带来的这十几位,胆色还真是异于常人。”
白负己脸色也是怪异,侧头皱眉道,“哪儿找寻来的奇人,按理说我同你父齐相之间的恩怨,齐陵上下人尽皆知才对,”说罢又抬眼看向马上那十几位窘迫随从,“章公子身手高妙,若是本将军起了歹意,想来亦是自保无忧,但凭你们的能耐,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利举动?”
原是方才二人一道出帐,才走到营门不远,便听闻军帐之中有惨呼声起,待到白大将军亲自撩开帐帘,才瞅见当中十几位随从,正被已然归返的北堂奉灌酒。后者赤着双目,硬是要令这十几人将一瓮酒水干个点滴不剩,否则就是看不起镇南军,更是不给他北堂奉几分薄面。
论揣测人心,替主子分忧解难的本事,这十几位相府随从,恐怕是齐陵之中少有的坚实臂助;但说饮酒的能耐,这十几号相府随从,就算拉开架势,轮流应对,又哪里能是巨汉北堂奉的一合之敌。
拼不过一趟酒,这些个随从便纷纷讨饶,连连摆手道壮士实在酒量超凡,这偌大几瓮酒我等实在难以皆尽灌入肚皮。也确实是这十几位眉心印堂今儿个昏黑,随公子出行,本不该饮酒的时节,却因心头惴惴而借酒壮怂胆,可这开过一回荤,再想从那北堂奉手下逃酒,却是难比登天。
汉子刚好祭拜过当年袍泽,心头悲怒交加,再者先前就同章维鹿看不对眼,闻听白将军正于帅帐同后者交谈,登时火气便朝头顶聚来,瞪着一对牛眼,横竖要令众随从同他喝个尽兴。
除却蒋润起初就没未碰杯盏,寻了个借口说自个儿若是饮酒,必会周身奇痒难止,才勉强逃过一劫。
惨呼声便是这些个随从口中发出,实在是叫北堂奉生生灌得抵触,半数随从,皆是叫酒劲呛得拍桌不已,这才有了后来白将军撩帘的一出。
毫无例外,北堂奉又是吃了罚,拖着条隔着几里便能闻见酒气的躯体,吃了白负己力道十足的一脚过后,悻悻前去领三十军棍。
眼瞅着同僚皆是醉得东倒西歪,蒋润这根随从中的独苗,便只好置周遭军卒目光于不顾,抛却那相府任职的矜持意味,硬着一张头脸,上前回禀。
“小人见过大将军,我这些位同僚胆魄见识微浅,少有出相府的时候,初次南下见识镇南军军威,心头皆是有些惴惴不安,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个儿的举止言谈,恰逢那位大人携酒入帐,只好以酒水壮壮胆气,却不想坏了规矩,如若真是违逆了军中法度,我等愿领军法受罚。”
白负己不怒反笑,转向一旁的章维鹿笑道,“如此看来,章公子携领的这群随从之中,唯有眼前这位,堪称是有真胆色,不然也不至于抵住那北堂奉的脾气,滴酒不沾。”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是相府中人,又非军中人士,我若是以军法罚你,岂不是有些不合规矩?”虽说醉意褪去不久,可白负己此时的神韵,比之方才还要清明数分,双目直视蒋润。
“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责罚区区相府随从而已。”
蒋润脱口而出。
他从不是胆气横生的人物,除却在相府曾面见过那位齐相一回,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不然也不会受同僚三言两语,便狠狠心将家传的玉坠,一并赠与章公子,只为保得条性命。
说来他此前不过是位市井民坊之间艰难谋生的牵客,所谓那些个舌战群儒,口吐莲花,也只是为几十枚铜子儿。
齐陵府城一向将生意谈毁,称之为跛足及地,意为买卖两方犹如瘸足与地表,总是若即若离,踏不到一处去。
坊间传言蒋铁口言语极有分寸,买卖两家叫他从中这么一周旋,从未出现面红耳赤的时候,向来不至于谈毁一桩生意。
可唯有他蒋润自己晓得,为何向来不毁生意,跛足及地一说向来未有,只是因为在人家瘸脚落地前,他蒋润已经将自个儿的脸皮垫在正中罢了,任凭人家踏脏脸皮踩落发簪,只要铜钱不少,那便是天大好事。
但这番话,蒋润说得坦荡平稳,即便眼前站着齐陵官场难出其右的重臣,话语声亦是四平八稳,丝毫瞧不出半点市井牵客的德行。
白负己啧啧称奇,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章维鹿,“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说得,高。想当初本将军籍籍无名时,就是如此行事,虽说吃过不少闷亏,可终归还是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职。”
“不一样了。”
十数骑夜色之中下长川。
穿行于长岩之间,良马似衔云逐月,但见清风抱月,川间狐兔穿梭,如入自在境。
不论周遭景致如何,酒意未消的十余随从,皆是不敢有半点左顾右盼的念头,哪里还能瞧见四周如烟笼水波似的山夜景,纷纷噤若寒蝉,等候始终在前头不远处的章公子发话。
相府之中的随从,分量何其之重,其中更是包罗不少能人异士,虽说他们这十几人能耐远不如上佳者,但终归是从相府之中踏出。
而此番南下,非但未曾帮衬公子,反倒是处处给章维鹿设障,先是撺掇蒋润前去求全性命,做了个不讨喜的行径,而后又在镇南军营之中,捅出这么个闹笑话的娄子。
齐相宽厚,可章家上下代他掌刀者,并不在少数,更何况章庆死后,章家日后力扛门庭牌匾者的大任,几乎已然是落实在章维鹿肩上。
杀伐不果决狠辣者,又怎能委以大任。
胸前悬着枚明月的赤足汉子蓦然开口,惊走树梢几只瑟瑟秋雀。
“其实父相在信中已经交代过,说是诸位本就不是随从之中出类拔萃者,本事冗杂,尚且算不得屠龙术,若有不顺心意或是成事不足的时候,可随意处置。”
直到这等时节,这十几位偏近中庸的相府随从才如梦初醒:非是齐相觉得他们本事颇高,而只是拿这十几条人命试探一番,瞧瞧这多年不见沉溺武道的儿郎,是否有足够的心性手段,乃至于杀伐是否果决。
章维鹿将玉坠扔还蒋润,后者勉强捉住玉坠,沉默不语。
“这次的命,姑且算是蒋润给你们挣下来的,如有下次,只怕章字腰牌,也难护住诸位的性命。”汉子语气依旧四平八稳,毫无半分杀机外泻,却令周遭夜色,无端又冷下三分。
“下山送过书信之后,我要在齐陵转转,毕竟常在师门之中,尚不了解天下形式如何,一路之上,还要劳烦各位出力;我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接下蒋润的玉坠,必会保着诸君性命无虞,但同样道理,那后半句亦是如此。”
待到十余骑逃也似的窜下山路,依旧在半空悬停的汉子,轻轻眯了眯眼角。
杀人从不是难事,孤身闯江湖亦不算艰辛,但不论是修行妙遇 ,还是以恩威摄服的臂助。
总是多多益善。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沧海横流
“雄图霸业,是非成败,不过转首一场空,一身韬略经天纬地,亦难免成那藏阁良弓,要问那位兵法超凡之人,究竟在史册当中如何功成身退,还请诸位书听下回。”
齐陵西南,市坊之间,一位老翁抹了抹唇角胡须旁的茶点碎屑,依旧没忘对周围十几号听书者欠身行礼,乐呵道,“下回听书,诸位无需破费银两,这绿萝酥滋味丰美,但对我这老人家,还是忒甜了点,幸亏老夫满口都无几颗好牙,否则还真不敢尝这酥的滋味,不然若是正说着铿锵之辞,无端端喷出两颗槽牙,那可是顶晦气的事。”
周遭几位文人打扮的听书人,皆被老者这句颇俗气的打趣之言逗得开怀,纷纷收起折扇,朝这位极喜说书的老城主还礼。打趣归打趣,说书归说书,漠城当中的一城之主,当然需以礼相待,这是多少年都未曾变过的规矩。
老者点头欲走,却听闻人群后头有孩童啼哭,连忙分开人群,颤颤巍巍走上前去,却见那啼哭的孩童乃是熟人,西街李掌柜家中幼儿,唤做小六喜。
每逢老者开桌说书,这位瞧着便生具三分机灵劲儿的孩童,便撇下一众玩伴与斗草挑虫的营生,自个儿爬上茶摊的木椅,聚精会神听这位老城主说书,听得入迷,以至于时常忘却了学堂功课,被那脾气奇差的李掌柜熟门熟路寻来,硬生生拖回家中。
“小六喜,谁欺负你了?老城主替你做主来。”不知人群之中哪位后生起哄,打趣似的吆喝了这么一句,却是引得那扎着几朵小辫的小六喜哭声更大两分,甚至有躺下打滚撒泼的端倪。
“小六喜,甭哭,说说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老者缓缓开口,那小童才勉强压下悲意,抽噎着说道,“刚刚我从家带来枚果脯,本来寻思着听您说书时候吃上两口,可谁知道一口咬去,果脯上粘着颗牙,城主说过老了才掉牙,我岂不是没几天好活了。”
众人一愣,皆是大笑。
唯独老者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六喜的脑袋,温和道,“人之初生,与人之将老,极为相似,同是懵懂而来懵懂而去,不过你这褪去乳牙,其实是好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同你家大人一般独当一面了。”
“城主爷爷,长大成人,有什么好处?”毕竟是好奇的年纪,小六喜暂时止住哭腔,抬起头来朝老者看去。
“好处嘛,不必写功课。”老者不愧是活了许多年的城主,不消费半点周折,便将孩童心思抓到掌中。
“那感情好,终日在外头玩耍,总比成天捧着书本有意思。”孩童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还不忘拍打拍打浑身浮土,呲牙一笑。
只是刚掉了颗槽牙,那笑意倒显得滑稽了数筹。
这下就连老者也是忍俊不禁,摸摸孩童滚圆脑袋,温声说道,“此番掉的是下槽牙,若想让这牙尽快长出,还需将牙朝高处扔去,这才能使得牙口长齐,算算时间,李掌柜估摸着此时正忙,我带你去就是。”
“诸位,时候不早,明儿个再来听书吧,若是有记性好的,还烦请代我记下这回书说到哪,这几年越发老迈,记性也江河日下,麻烦诸位了。”
老人牵起孩童的手,朝周围人道别。
将牙扔到一处高屋上头,孩童欢喜得很,又缠了老者良久,这才一拍脑袋,说天色将晚,再不回家,怕是又免不得一通打,于是同老者生疏行礼道别,三步并两步朝家中跑去。
老人看看西街已然点起的灯火,笑了。
长街,灯火,孩童恐迟归。
他聂长风,的确是老了。
待到老者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城主府时候,城中早已是万家灯火如昼,虽说已是入秋多日,可不少姑娘依旧是穿纱,在长街之上拈扇而走,三五成群,商议着城东翠萝衣舍新织的那批襦裙,究竟是否合身。
正街上有几位书生,正行着飞花令,其中一位迟迟对不上下句,急得将一旁酒壶抄起,紧饮两口,这才携七分醉意倒出下文,说罢便伏桌不起,酣睡如泥。
老者带着笑意,踏入城主府。
雪须转乌,唇齿更生,原本佝偻的腰背,亦是挺拔如松。
“师父。”沈界早已在屋中等候,见聂长风归来,起身行礼,却险些立身不稳,踢倒桌案。
不消聂长风详问,这读书成痴的沈可疏,定是又踏入了疯魔境,一日一夜也未曾合眼,只不过此番读的并非是圣贤典籍,而是本老到不能再老的泛黄旧书。
聂长风点头,随意寻了枚蒲团坐下,良久才开口,“今儿个讲的卓言传,可疏读过否?”
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憔悴不堪,可精气神却是不差,直言道,“只在书楼之中读过上半部,至于下半部,似乎在漠城之中压根就寻觅不着,后世更有不少人都将此书称为野史,似乎并不认同此书中所述,乃是实情。”
“仙府之中出兵仙,出山即无敌,助齐帝吞并三国,又横扫大半东御疆土,如今紫昊,夏松乃至大元半境皆纳入版图之中,威名无二。”聂长风点头,默默念出一段古籍之中的话语,三言两语寥寥数字,可其中的分量,却是极重。
“文人之中大多通晓正史,但正史之中却并未交代,这位卓言兵仙的归宿为何,更成了后世史官文人胸中的一枚死结,唯一可供世人参考的,仅剩下那本被说成是野史的卓言传,却是死活无人寻到下册。”
聂长风感叹,“谁又能想到,这书中所记,其实句句属实,就是这么个本事通神的兵仙,硬是被人说成有谋逆之心,被数万箭羽活活钉死于皇宫御道之上。”
沈界悚然。
只因正史之中,国境定后,再无卓言二字,而那时节,齐帝还未崩殂。
除却天子授意,谁人敢于御道之中设伏。
“为将者,天下无出其右,可为官之路,这位兵仙,直到死也没走得明白。”
聂长风看向天边越发宽阔的缝隙,低声言语。
“天下将乱,徒儿,你需尽早独当一面。”
十斗川上,白负己瞧着十余骑安然下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这位章公子,比他老子可是顺眼太多。
所幸自己并未动手。
“天下总有沧海横流的一日,到那时节,本将军要在朝堂三阶之上,瞧见你章维鹿的影子。”
将军喃喃道。
沧海横流,处处难安。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血里有风
距剑炉起剑还需两三个时辰,柳倾已然将云仲带到铁匠铺外等候,二人皆是腰杆极直,挺立在铺面门外,一高一矮,可二者之间身量的差距,却是愈发缩短。
足足七日,老者仍旧在炉火旁稳坐,连眉头也未曾抬起一回,似乎世间万千同他无关,就连铁匠铺之中数位伙计轮番敲打红铁,赤汁飞溅,也未曾让他挪过一次,就如同生铁铸就,盘地生根一般。
老者还是那个老者,虽说未曾动过一回,可柳倾却是觉察到,老人数日以来内里那股气机,同一座冲天而去的山岳一般,片刻未停,虽未有动作,但气势却蓄而不发,奔腾不绝。
精通阵法,又具三境修为,柳倾的灵觉显然极强,即使窥探不到水君的境界虚实,可觉察到那股绝强的神意,还是不在话下。
起初水君说开炉铸剑时,看似颇为随意,甚至隐隐之间有些看轻云仲的意味,但真开炉祭天,杀三牲而烹糯米,老者的气势就从未跌落过半分,而是冲天直起,始终内敛于身,并没一丝一毫的外泄。
事至如今七日之久,这股足矣睥睨诸敌的气息,已然可震荡四方,柳倾只是略微窥探,便险些令这股气息震伤心脉,连忙掐指起阵,将自个儿与小师弟护住,免得伤及本身。
可最为令柳倾纳闷的是,这股气机如此之强,甚至相隔十余丈都令他额头见汗,为何铁匠铺中这些个伙计,仍旧能抵住这足矣威压群众的力道,甚至挥锤不懈,数个时辰才轮换一回。尤其是那位极易羞怯的结实汉子,柳倾曾瞧见汉子接连挥锤六七个时辰有余,且每日挥锤的时间,都要比前一日长上一截,那块寒铁之上的糟粕杂质,亦是随汉子挥锤,被砸去大半。
“小师弟,仔细看着就是,切莫以为这打铁淬火只是铸剑而已,恐怕亦是修行的一类法门,若能得之精髓,万道相通,日后你修行的时节,也能带来不少裨益。”柳倾朝身旁的少年低语,“真要能摸到些万法随心的领域,说不定小师弟你当真可在而立之年,摸到四境的一丝神韵。”云仲点头。
他也晓得这位端坐不动的老者,似乎并不是凡人,自家大师兄虽性子温吞,可从未有过于恭敬的举动,而面对眼前这位老者,自家师兄的态度,似乎极为敬重。
两人就从日出时分,一直站到日上三竿,中途有数位行人经过,师兄弟二人也懒得在意,只是站在原处,体悟水君周遭气机流动不绝。说来也怪,钦水镇中行人并不算少,更有许多走街串巷寻访好友者,途经此处,却无人挺足瞧上二人一眼。
仿佛此地不属人间。
直到临近正午,铺面之中的打铁声才略微一顿,原是周身大汗淋漓的结实汉子有些疲累,将那柄奇重的凿锤递给身旁伙计,自己迈步出了铁匠铺,借正午尚不算凉爽的秋风,略微平息周身热气。
不出门则已,这才踏出铺面,汉子就叫不远处的师兄弟二人惊得一愣,良久才略带些口吃道,“二位,在此驻足作甚?”
“闻听打铁声中极富韵味,特地前来观瞧。”柳倾回神,见汉子出铺,温和一笑开口道,“这每日以来打铁六七个时辰,小哥可是有一膀子惊人的膂力,实在难得。”
汉子本就极易羞怯,听闻柳倾这番话,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打铁声响我听惯了,只是叮当乱响,哪有什么韵味,只不过是赖以谋生,客官说笑了。”随后转向一旁的云仲,迟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几日前我曾见过,不知是否就是客官口中那位用剑的师弟?”
柳倾点头,“那是自然。”
云仲亦是跟着拘谨笑笑,同汉子的面色如出一辙。
俩人都是有些认生,颇为凑巧。
汉子稍稍近前两步,算准了在此地说话,并不至于打搅了铺中人铸剑的活计,这才憨厚一笑开口说道,“若是没猜错,估摸着两位都是走江湖的高手,还是客官这些人儿活得潇洒快意,来去自如,遇上些不平事便拔剑砍了,遇上些鱼肉百姓的恶吏就代天行道,比我们这些个凭微末手艺讨口饱饭的,好多了。”
大概是刚打罢铁,气血翻滚,汉子谈兴比前几日都要高些,破天荒主动开口,同柳倾说上了句颇为感叹的话语。
“哪里有什么自在呦,说是江湖人血里有风,出刀运剑皆是快意恩仇,可到后来能在江湖这滩烂泥塘里全身而退,或是真正天下扬名的,又能有几个?”书生眼神依旧望着那位老者,可话语之中,却无端流露出些许感叹,“国事飘摇时,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江湖其实也是踩着无数豪杰的颅脊,步步踏到高位,咱颐章江湖榜上头前十的大高手,哪个手下没沾染千百罐人血,自在,难啊。”
汉子刚想开口,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答复,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书生,大概心头也藏着不少难言事。
既然是心头事,又叫他如何问得。
一旁云仲听得分明,突然想起前阵子师兄问过,说小师弟父亲在外做何营生,他也不晓得,只能含糊道大概是替他人跑腿做事,跟江湖上那些事,似乎还沾染不上太多关联,只是师父说老爹好像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就是。
当时,师兄眼里好像有些惋惜,点点头说了句,希望不是行走江湖。
悲戚之色一闪而逝,竟令一向长于插科打诨的少年,霎时之间哑了嘴。
好在柳倾并未沉浸过久,仅是片刻过后,神色便又转为恬淡温雅,向一旁的汉子道,“与之相反,我倒挺羡慕小哥这门营生,喜之为之,只闻打铁声响,不知年岁已过,偶有心得,打出柄自个儿都瞧着合意的斧锄刀剑,引之为人生一大乐事,这可是真逍遥。”
汉子听得有些吃力,喜之为之偶有心得这类话语,对于习惯说镇上俗言的汉子,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勉强能听懂大意而已,故而笑道。
“客官说的,忒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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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好大动静
“光顾着闲聊,险些忘了要事,”又是闲聊了两句的汉子,无端一拍脑门,转而朝云仲笑道,“倘若我没记错,此剑乃是日后为这位小兄弟所用,师父特地同我嘱咐过,说此剑遵循古法铸成,用材虽称不上是天下卓绝,但手法工艺,却可算是已入大雅之堂,故而开炉瞬间,还需小兄弟走到近前,以周身灵力心意灌注其中,给此剑开灵。”
云仲不明所以,但身旁的柳倾却是想起了开灵一词的出处,霎时间有些为难,于是替少年开口:“这开灵一式,原本是记于古册当中,传闻是仙人铸剑开炉时,以自身超凡境界与大功德灌注其中,使得剑胎出世时便蕴有灵智,说是凭空多出柄本命剑也毫不为过,但后世修行凋敝,鲜有用开灵之术养剑的例子。我这小师弟道行尚且微浅,倘若强行开灵,恐怕会伤及本身。”
“非也非也,”汉子闻言连忙摆手,“我虽说对修行一事并不了解,但家师曾无意中讲过,顺此开灵非彼开灵,并非是照搬古仙圣贤的那套法子,只是令自个儿的精气神略微影响剑胎,使日后运剑更得圆润无碍,不至于生出灵智,自然也不需多高的境界,理应是无害。”
一提及铸剑打铁,这位顶结实的汉子,口齿明显伶俐起来,再无初见时词不达意的窘迫之感,将此前听来的师父话语,竹筒倒豆般一并讲了出来。
原来此开灵的确不是上古时节的开灵。古时开灵养剑,需得不逊于极境的修为,且要事事行善事讨功业,诸般功德加身,才可于铸剑时行开灵之法,剑一经成,便有灵智加身,谓之强绝。
传闻昔年有位破极境的仙人,用去百年功夫游历天下,接济黎民图救苍生,先后平饥荒乱战天火洪灾共八十一劫,凭一身功德开灵八十一剑,连贯成剑阵一座,剑阵成时四海皆震,仙人踏虹飞升,不知所踪。
虽不晓得飞升去往何处,但这开灵一式内蕴的威能,的确是强绝。
虽说如此,但如今开灵一式早已于光阴之中遗落,不显于世。水君不愧身负大神通,通读古籍,将以开灵一式梳理出脉络,虽未能有古书记载中那般强绝,但也将开灵的门槛拉到极低,哪怕是初入修行者,也可将一身精气神注入剑中,使得此剑越发得心应手。 绕是汉子费了许久口舌,书生的眉峰,却依旧拧聚。
倒并非是不信水君这开灵的法门,而是自家小师弟的境界,当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水君亲自压阵,炉中剑品质无需多言,自然是上上之品,可正因如此,柳倾才始终心神不定。若是有二三境的修为,想来他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情让师弟上前开灵就是,但如今一个初境还未圆满的后生,倘若是镇不住炉中剑胎,反而令一身精气神亏损,休说回山门时无法同师父交代,即便是他柳倾自己,也是心中过意不去。
“小师弟,你当真愿行开灵一式?”书生平复许久,这才将满脸肃穆神色收敛,朝少年温和问道,只是十指依旧紧扣。
早在方才,云仲便瞧见自家师兄的眉头拧得极紧,心中登时有些明悟。说到底已是走了不短日子的江湖,即便仍有许多事不明所以,还是能察觉到些许异常。
“师兄若是觉得不妥,那我便不做了,”少年看看铺面之中愈发升腾的灵气,轻轻说道,“大概凭这位前辈的能耐,就算我不行这开灵,大抵也差不上太多,不碍事。”
“但我还是想试试。”
从上齐一路南下而来,纵跨三国国境,负创多次,然而起初买来的那几件白袍,却还剩下两件,浆洗数次,被少年裹在厚衣外头,还是不染尘灰。
书生看了看少年外袍,突然失笑。
“去开灵吧。”
大概是这阵子诸事纷乱,思绪不定,他自个竟是忘却了水君前阵子的教导。怎能因关心则乱,毁去少年满腹纯粹剑心,恐怕再这般下去,就算将小师弟完完整整带回山门,自家师父也得骂上几句。
不如放手而行。
天大地大,任凭闯之。
汉子还想说些什么,听了书生这话,却将一肚子规劝之言生生憋了回去,心头好一阵纳闷:这俩师兄弟,好生奇怪,方才如何劝慰都是固执己见,怎么反倒眨眼间又变了说辞,忒怪了些。
常年居于铁匠铺之中的汉子哪里晓得,仅在方才书生开口一瞬,那位白衣的少年,心神猛然之间放开大半。
像是北风过稻,直吹开千里平川。
铁匠铺之中稳坐如山的老者也跟着睁开双目,目光之中略有赞许。
如若不是少年书生那两句话,即使这柄好剑费去足足七日功夫,他也宁可让此剑烂在炉中。但既然这小子想试试,那书生也愿意让这小子一试,此剑开炉,又有何不可。
祠堂里头那眼破败到石烂土稀的井口之中,腾出数道水光,顷刻间汇入剑炉,尽数纳归那柄仍旧同体赤红的剑胎当中,然水光依旧是水光,炉火仍旧是炉火。
日生月养澜沧气,敢叫水火亦同炉。
祠堂中依旧扫地的老人,抬起头来朝铁匠铺方向张望,虽说隔着数座屋宅,但老人却依旧不愿错开半分眼仁。他本就是极懂打铁铸刃的人儿,此刻开炉在即,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场壮景。
“好大的动静。”老人撇了撇嘴。
可整一座钦水镇分明纹丝未动,老人撇嘴时候,也分明没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后生,且上前来。”貌若老者的水君遥遥招手,“此剑经七日炉火,又以千万锤凿击,你身为剑主,如若也不愿吃半点苦头,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少年上前,闻言却是轻轻一笑,“前辈难不成也要给后生几锤?”
水君笑意更甚一分,“非也,只需你与剑同受澜沧水之威,便可开灵,对你日后修行心境,亦有裨益;只不过老夫这澜沧水不同凡水,若是要强行受其威压,筋骨经脉剧痛不说,心神亦是震荡不定,稳不住心神,势必要折损修为。”
说罢,水君将少年摄至身前道,“老夫只问你一句,敢否?”
少年却是并未答复,而是转回了头,朝铺面外那位汉子喊道,“我家师兄已然在门外站了几个时辰,大抵等到开灵一式完备,还需些光景,请兄弟借枚长椅让师兄坐下,待到此间事了,再行答谢。”
“前辈请。”
第二百四十七章 咂咂嘴
气魄加身,对于习武修道者,当然是那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无论是同人过招拼命,还是涉险破境,一分胆魄总能涨一分气势;虽说事有两面,但大概总归好过遇事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比之泰然处之,必定是跌份许多。
然这份气魄临到云仲头上,却总是要平白吃许多苦头。
譬如当初劈柴,或是漠城之中强抵剑气,亦或是明知饮酒过后秋湖作祟,却偏偏要饮酒过后再行一趟剑招。
冲天胆气,其实有时亦是勉强而已,这门子理儿,云仲当然是摸得极清楚,可却还是低估了开灵一式,对于他这微浅境界,还是太过艰难。
可眼见得撂下这么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过后,水君自然不会同小辈客气,牛皮已然吹得鼓胀,这牛能飞多久,还得看云仲的本事。故而当下亦是没留手,单手开炉凝剑,另一只枯瘦老手,就朝云仲灵台上虚空一捉,如同倒提住一枚鸡苗似的,整个儿投入炉火之中。
看似少年依旧立身在原处,可一身精气神,却是尽数没入炉火。
打云仲出镇子前,在还不是师父的茶馆掌柜那打杂之前,少年还从没想过自个儿是如此愿意后悔的人儿,可似乎从入了吴霜的门,云仲便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味,且不算上这回,后悔事已然比单掌指数还要多出几件,这对于一向自觉落子不悔的他而言,真是有些不合心思。
吴霜曾教过少年行棋运子,虽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教授太多,可也算将最为基本的棋路一齐教与了后者。少年心思何其活络,终日缠着师父手谈落子,但却终归连二十手都未撑过,便叫自家师父下得落花流水;吴霜本也是嘴里不饶人的主儿,时常冒出句诸如狗屁不通,满脑浆糊的奚落话,害得少年对于手谈一事,渐渐不再热络如初。
输棋归输棋,面皮厚实归厚实,可少年从来也没朝自家师父说过一次悔棋这类话,输便是输,大有一副落子无悔,虽连气不得全盘皆输,但风骨犹存的姿态,绕是吴霜骂过数回,说怎得收了这么位脑瓜糊涂的徒儿,也是未曾悔过一回棋。
而每逢真吃了苦头的时节,少年又是有些悔意。
明知练剑辛苦,修行更为不易,可绕是少年踏足修行时候不短,却依旧难承其中苦楚。
水君说是练剑过后开灵,可实际上哪里有过后一说,分明是将少年灵智也一并投入了熊熊炉火之中,光是如此还不够,这位存世久极的大仙人,还十分不厚道地封住了炉盖。
如此一来其中苦楚,何异于万锋加身。
炉火之中那数滴莹莹烁烁的澜沧水,即便身负阴虚气,可也只算得上是釜底抽薪扬汤止沸,在如万枪千刃似的炉火加身前,微微裹了层纱衣一般,哪里能护住浑身一瞬。
少年察觉浑身炙热难熄,无端便想到,大抵蟹入蒸笼,也是这么一番滋味,心头登时有些好笑。
原来在西路晃荡了这么一路,自个儿连师父曾时常挂在嘴边的雪花肥蟹还未尝过,但周身此刻燥热得如同火舐干柴,很快便将那点苦中作乐的心思抛诸脑后,只凭强撑打起浑身精气神来,再也不敢分心片刻。
此时炉火之中,除少年精气神之外,仍有澜沧水数滴,剑胎一柄。
那剑胎落在少年眼里,本成想应同话本之中一般,当化作为人形,再不济也应当是团天地间一股清气,开得灵智口吐人言。可即便少年仔细观瞧,眼前也只不过是一截寒铁,同剑胎都并无半点相像,倒是如根极长的银筷,横亘于眼前,沉寂不动。
“小子,切莫心急,如若这剑起炉时便孕有灵智,绕是老夫都要心痒两三分,休说世间流落的那些个通天物,就算说成灵宝都不为过,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初境修为的后生开灵。”似是瞧见少年此刻的窘态,水君话语声缓缓而来,颇为无奈,“原本看不出你小子是如此贪心的后生,怎么一入炉中,整个儿气势却是变了味,也不晓得你那师父是瞧上了剑道资质,还是这沾便宜便捡,贪心不足的小心思。”
“老前辈这话说得,自然是瞧上了我这一顶一的脾性与资质。”虽置身炉火,云仲这道精气神通体受炉火炙烤,已然觉察出痛意,为何却仍是有心思同水君打趣,就连他自个儿也是有些狐疑。
水君闻言,更是有些无奈,登时便施手段将少年一张口舌封住,道了声,“休要乱语,老夫替你夺来两炷香功夫,如若你可忍着炉火焚体的滋味,同那柄剑行过开灵一式,出炉时分,你便可获取一柄不弱于体内的好剑;但若是开灵不成,老夫也不敢断言这剑出炉后品相如何,其中奥妙,自行领悟便是。”
少年才想出口问询,这开灵一式如何得行,水君身影便已然从炉火之中脱开,再想寻觅踪迹,却只见到周遭如帷似的火舌已然凑近,浑身上下的痛意,更是犹如摧筋折骨,片刻难以安生。
无奈之下,少年瞅瞅四下除却越发嚣狂的火舌,唯有一柄不似剑胎的剑胎,与几滴莹莹放亮的澜沧水,悬停眼前,当下便将心一横,强忍着周遭火炙神魂之痛,挪动到一枚澜沧水旁。
竟然是张口咽下一滴寒意流转的澜沧水。
炉火之外,水君眉毛抖了抖。
没想到这后生,还真是胆量非凡。
澜沧水虽是天地之间孕育的物件,更是不属凡品,说是水君入道之物亦不为过,可少年并未顾得上许多,兴许只是觉得周遭酷热难耐,便犹如嚼下块去暑老冰,轻轻将那枚通体晶莹的水珠,一口咽下肚。
甚至还砸了咂嘴。
且不提滋味如何,总之这滴如琼浆玉液般通明的澜沧水,入腹过后,确实是从腹中喷涌出数缕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缓缓抵住了外头的连天炉火。
第二百四十八章 泾渭分明,恰如沁骨
1以澜沧水中阴寒意解周身炉火灼烤痛楚,显然是一步上选,寒流涌动,足够解去一时之痛。初入炉中却未曾太过焦躁,虽说法子有些蛮横,不过在水君看来,还是有可取之处。
不过毕竟是修行多年,他曾瞧过无数根骨心性皆属上品的苗子,估摸着比炉中少年瞧见的人还要多上无数,对于后者这般举动,并不意外。
如若是初入炉中难以平心静气,那才是不对,况且南公山吴霜,想来也不至于带出了这么位糟到极点的徒弟。
云仲却并没心思追究这位前辈对自个儿是如何一番看法,当务之急,是要借着澜沧水之中的寒气,避开周遭火舌,找寻到所谓开灵的法子,而非是顾及其余俗务。南下一趟,如何也算在生死一线闯过数回,何为主次,少年已然算是做到了心中有数。
譬如吴霜讲过的那句,剑如何走招是次,出剑才是主。
可出剑之事,又谈何容易。
本就对开灵一式一窍不通的少年,只得凑近那截寒铁上下其手,寻思着学来医者寻病问脉的模样摩挲寒铁,指望着能从这块看似平平无常的寒铁之上,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万事开头难,找对门路,总是要放到首位。
周遭是隐天蔽日的浩大炉火,无意之间抬头望去,除却莹莹点点几枚澜沧水悬于近处,再无他物,瞧着无趣至极,可流火偶尔裹上周身,依旧是令有阴寒水气护体的少年一阵心悸。
凭他这点内气,若是想强行在火中苦撑,只怕水君口中的两炷香,就并非是留与他寻觅开灵法子的功夫,而是他云仲出师未捷身死火中的期限。绕是有澜沧水护住周身,少年也觉得这火烫人的程度,似乎仍是在缓缓攀升,压根未至穷尽。
似乎是嫌炉火不够旺,铺面之中,水君缓缓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压在炉盖上头,还朝外头的结实汉子喊了句,“武昭,这炉火不旺,旁人都力有不济,赶紧来把持风箱,将这火再往上拱一拱。”
唤做武昭的结实汉子闻言,连忙应答,又对一旁的书生道,“客官先在此坐着歇息片刻,距开炉还有一阵,放心就是,我家师父的手艺高得很,从不出纰漏,客官稍安勿躁才是。”
柳倾却并没坐下,而是点点头笑答,“不碍事,小兄弟忙着,我就在这看看就好。”
武昭不敢拖沓,连忙抱拳,直奔铺面之中鼓起风箱。
虽是三境修为,水君的一番动作,在书生眼里仍是神妙莫测,一时难以看出门道,但总归是资质摆在台面之上,再因修行阵法,观瞧灵气流转,总是要强出旁人一头。眼下自家师弟半点动作也无,只是立身在剑炉侧方,周身气息似是凝住一般,心头登时便明悟了些许。
开灵一式,怕是要以心神为引,纳入炉中,同炉中剑交融为一,如此方可得来柄贴合心意的趁手好剑,可凭自家师弟的修为,压根还未生出半点心神元灵,估摸着只能以一身精气神替代心神,投入炉中。早年间山上时候,师父也曾尝试以这等法子开炉练剑,将青霜吴勾二剑熔于一炉,令之脱胎换骨,铸出柄当之无愧的本命剑,可不知是境界不济还是神意念头难以通达,最终还是搁置下来,直往上齐而去。
而眼下水君的本事,却是以自身修为强行攫取云仲精气神,置于炉中,仅凭这份超凡盖俗的能耐,便可称得上是极高。
心间是如此想着,但站在铺面外头的书生掌心,却是始终攥得紧实。
炉火之中的云仲,此时境遇更是难耐至极,原是吞下一枚澜沧水,通体舒泰了不少,但眼下周围火势可是越发旺盛,若说方才那是置身一盆沸火,眼下可就是不觉间踏入了火蔓层林;无数如枝条似的火舌劈头盖脸,压砸而下,触及体肤,更是胜却烙刑那般苦楚难当,逼得云仲只好又朝那几枚澜沧水伸手,指望再吞个两滴,缓解一番苦楚。
“老夫仙家物件,岂能叫你皆尽吞将下去,如是这般暴殄天物,可是得受老天震怒。”闭目盘膝的水君轻轻嘟囔一句,还没等边上武昭听清,而后便又归复沉寂。
倒是苦了尚在剑炉之中浑身难安的云仲,一抓之下,却见那几枚澜沧水似乳燕投怀,尽是钻入到了剑胎之中,使得整一柄剑胎都带上些许水盈盈的意味,可无论少年保住剑胎如何摇晃抡动,就是不见半滴水气浮现。
外头武昭仍旧甩开臂膀,不知倦怠似的将风箱鼓起,炉火之盛,竟能隐隐透出那方古朴剑炉,映得铺内如同点起数盏油灯,火光流转难绝。
剑胎通体赤红,叫少年握在掌中,更是痛极,端的是恨不得将这其貌不扬的烧火棍扔到一旁,可无奈想到自个儿日后行走江湖,还需仰仗掌中剑,少年还是狠狠心,将这柄通体绽满赤霞的剑胎,紧紧握在手中。
剑炉之中火舌似匹练跌宕,如千嶂层起,沸汤滚乱,熔鸾穿横,无边无沿。
少年就同瀚海一株弱蒿,飘飘摆摆,直上斗牛。
少年摸摸脸上烧灼溃烂处,细语道,“这么一座剑炉子,大概得费不少好铁吧。”
天下哪有如此大的铁匠铺,哪有如山岳中空这般大小的剑炉,绕是少年再不知深浅,也觉察到自个的真身,似乎是并未入得剑炉内里,只是一口精气神被那老者生生拽入。
但其中苦楚,却是比之肉身负创,还要叫人难捱数倍。从以钝剑劈柴,至后来行气出岔,再到腹中无端埋进柄秋湖神意,他吃过的苦头,不可谓浅薄,而今日入炉,却比起初预料的刀山路,还要长出数百步有余。
一步一道槛。
碰巧体内澜沧水之中的寒气,却突然之间涌到周身,非但没将周身经络的炙热中和分毫,反倒是泾渭分明,骨内冰寒,骨外经络气血灼热至极,就好似有大神通者,于少年骨外敷上层水火不侵的罗网。
寒也是痛,灼也是痛。
泾渭分明,亦如叠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唯出剑尔
“不吃些苦头,往后真成了师父的衣钵弟子,想必小师弟也扛不起那般沉重的担子,平日多吃得些苦楚,总要比丢却性命好。”书生独自一人立身在铺面之外,已然站定好些时辰,但双目却一直盯着越发赤红的剑炉,自言自语。
水君早同他讲过,剑出炉时,恐怕云仲要收一份罪,虽一时半会不至于让人痛得昏死过去,但境界愈低天资愈下,所受苦痛便愈发难抵,即使少年过了这关,开灵一式也未必真能贴合心意,至于究竟是否冒险一试,全看柳倾的意思。
身为师兄,师弟碰上的机缘造化,如何都不该拦阻,可身为南公山大师兄,书生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非是怕伤了云仲,回山门后叫师父责骂,而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师弟以身犯险。
柳倾心思,何其通透空明,只凭师父回山后的只言片语,便能察觉出他这小师弟,原本就不是什么运气旺祥的人儿,兴许常人人至中天的年纪才要尝的孤寡滋味,小师弟已然当做了家常饭食,修道天赋又是差强人意,他这做师兄的,又怎能眉头不皱就让师弟吃苦。
如若少年不说那句想试试,恐怕直到剑成出炉,书生也只是带着少年立身原地,不去同上苍夺那份开灵的造化。
可师弟偏偏说要试试。
究竟是做师兄,还是做南公山上师兄,柳倾此刻亦是拿捏不定。
柳倾心知肚明,方才那番话,本就不是给小师弟听的,而是给始终拿不定主意的自己说的。
凡事若是心有定数,举棋而知气,谁又会闲来无事找个理由劝服自个儿;而若是轻易便能劝得动,世人心间又哪来的百般烦闷,终日托酒食风月所遮。
书生很烦闷。
黑袍人打上山门,耳畔始终蝉鸣聒噪,大不了起数阵挡门就是;小巷当中刀芒如昼,甚至险些贴到耳畔一寸,大不了拎起东山城砸过去就是,二者全然算不上烦闷,可眼下书生的眉头竖起一段,却是真真有些烦闷。
汉子先前搬到一旁的竹椅,乃是自家铺面所制,关节薄弱处更以铜铁箍夹得紧实,两三载光景,硬是撑住了铁匠铺中一众打铁汉子的结实体格。要晓得这群一向作派毫不与风雅沾边的赤膊汉子,一向没什么轻坐轻起的习惯,活计累时难得歇息,便极粗野地朝椅上一靠,待到喘匀气息再抄起锤凿上阵,并无半点讲究。
绕是如此,这枚竹椅亦是稳固如初。
柳倾一刻也未落座,可竹椅周遭却是撅起无数道竹刺。
“休要朝那把竹椅出气,”水君睁开双目朝外看去,“你这吴霜首徒,境界天资不错,可心境尚需打磨打磨。”
水君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这点小事都沉不住心性,来日出门天下行走,丢的其实还是吴霜的脸皮。
但身旁武昭却是不明所以,全当是自家师父心疼那把竹椅,手头拽动风箱半点不慢,却是憨厚一笑开口道,“师父莫生气,那竹椅多年来沾染污油铁屑,险些都要盘上一层浆,刷洗都刷洗不净,不如趁这机会,再添置把新椅就是。”
话音落下,水君瞅着自家这位心性通明,还未染尘的徒儿,许是不知如何开口,亦兴许是想起徒儿心性,头疼日后如何教导,当即就将双目一闭,不再言语。
柳倾突然笑了笑,把衣裳下摆拢到掌心,在那把竹椅上轻轻坐下。
竹刺收拢。
不论是大师兄,还是南公山大师兄,既然小师弟已然去找寻自个儿的机缘,那身为压阵之人的自己,的确需要静心凝神,以备不时之需才对。
理儿很简单,做起来却难。
书生微合双目,竟是自顾开始行气打坐。
一座阵起,又一座阵起。
今日天光明朗,虽已临近日暮,街巷当中米酒滋味依旧清甜爽神,过路行人面上眉眼含笑,商议着屯些过冬的老菜,或是今晚到家中一坐,老菜新酒,炉火小鼾;树上鸟雀还未归巢,似是觉得有些寒意难消,扑扑双翅飞上住户家外头悬着的灯笼,以浅浅火烛暖暖身子。
无人知晓水渠旁起了十几座大阵。
水君并未开口阻止。按说以他的能耐,如何都无需门口那位年轻人起阵,用以师弟开灵不成吊住性命,以十几座大阵之中的蓬勃精气灌注。
可水君还是未曾出言劝告。
师兄要为师弟做点什么,他又怎能拦。
“今儿恐怕真要蒸个十成熟。”少年瞧着满眼火光冲天直起,捏捏臂膀,估摸着自个儿已是有个二三成熟,舔舔早已炸皮的嘴唇,无奈中自语。
绕是他将那截寒铁敲打数十回,期间还挖过数次其中的澜沧水,皆是无有丝毫奏效,反倒是被更为炙热的铁段烫伤了掌心臂膀。
遇上危难时节,平心静气固然是至关紧要,但此等恰似阴曹的可怖景象,谁人又可始终神智清明?天下想必有这等人,可眼下的云仲,却是离这等境界相差甚远,更何况浑身上下经络百骸之中,忽而如堕冰渊忽而如踏火海,痛楚不绝,绕是云仲还算得上坚韧的性子,此刻亦是苦撑不能。
两炷香功夫,大概已是十去八九。
“换成师兄置身在这炉火之中,应当如何做。”少年喃喃。
于是少年忍着周身刀劈斧削的痛楚,学着自家师兄的模样,神情淡泊,慢慢盘坐在虚空之中。
炉火澜沧虽痛,然神智仍醒。
“那换成师父,又是应该如何做。”云仲合上双目,不再惦念着心头那两炷香究竟剩余多少长短。
南公山上头,身形不再那般宽胖的剑仙将手插入衣襟,挠了挠后腰,似是觉得指头有些冷,吴大剑仙打了个冷战,神情微微愠怒,随后唤出青霜剑来,朝天上猛然砍去。
天云消散,连同连天大雪一并斩尽。
“这才差不多。”剑仙收剑回鞘,眉头微挑,“这鬼天景,招惹练剑的作甚。”
与此同时,少年也握住了那柄铁棍。
像是当初握住了那柄满是锈迹的青霜。
剑客还能如何行事,唯出剑尔。
第二百五十章 流水试剑
开灵原为千百世前,仙人铸剑的手笔,虽在当时难以算得上是什么稀罕法门,但能行开灵式者,彼时亦是凤毛麟角,原因便有些修行中人是道行虽高,手段虽妙,但平生并未获取什么功德道果,只凭一手超凡脱俗的本领开灵,显然是败多成少。
一类稻米养百万黎民,人皆不同,同样炉养百剑,万千仙人剑炉之中铸就的名剑,虽说大同小异,但皆是不同;心术不正者练剑多邪意,心术方正者练剑大都平和正气,剑意不同,剑意孕生之灵,自然也有异处。
归根到底,心意为主,功德为辅,这功德就好似熬药成汁时候,将药力引出的一味药引,但这份心意如若不诚,就好似汤药缺失主药一般,自然难以药到病除。
云仲如今尚不需剑胎生出灵智,水君也更未打算,令这位后生事事仰仗一柄仍在灵宝之上的名剑,剑成生灵虽好,可但凡是好物件,还需能守得住才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要令匹夫无人可定罪状,还需一对足矣砸开无数魑魅魍魉脑袋的结实拳头。
一截寒铁而已,如若那少年真能将此物当做一柄剑使,即便此物不是剑,那也得是剑。
铸剑而已,又有何难。
剑炉震荡,炉盖猛然炸开,其中如怒涛似的炉火亦是席卷整个铺面。
可其中站立的伙计,与那位拉风箱不止的武昭,半点也未曾挪动跟脚。
老者只是捏了捏指尖,万道炉火与飞溅铁水,便皆尽被神通捏在一处,化为一块通透赤红的顽石,悬在铁匠铺之中。
极境绝巅的修为,绝非戏言,这枚品质不下于上品通天物的剑炉炸开,绕是门外等候的柳倾也不敢硬接,大抵手段层出,也只是令这股无匹的力道压到水渠之前,压根无暇他顾。像是水君这般轻描淡写捏捏二指便能撤去威能的,怕是现如今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有这番手段。
“小子,炉中三日,待得可还舒坦?”老者不去管那枚炸得凄惨的剑炉,拍拍掌心残留的些许炉灰,朝回过神来的云仲笑道。
云仲刚回神不久,尚处在浑噩之中,猛然听闻耳畔有人开口,下意识便挥剑朝前刺去,却是被老者捉住掌心笑道,“要睡也得回住处去,老夫这儿可无甚闲暇地界。”
少年这才彻彻底底清醒过来,再看看掌心中哪还有剑,登时便松了口气,对老者抱拳道,“晚辈失礼,前辈莫要见怪。”
“无妨。”老者笑笑,“话说回来,你小子可知你在我这炉中呆了多久?”
“前辈曾说过开灵只需两炷香功夫,想来晚辈也只是在其中带了两炷香时间罢了。”少年用余光瞥瞥天色,见外头才刚有些日暮的意味,故而想当然便说出口。
老者点点头,“心性还真不赖,不过这话,却只说对了一半,炉外两炷香,炉内却是整整三日。”
“不过你吃这三日的苦楚,老夫自然不能让你白白咽下去。”没等少年应声,水君已然从虚空当中拎出柄尚且泛红滚烫的寒铁,竟是直接握在掌心当中,回身便刺。
寒铁虽不锋锐,但仍是迎着那枚通体赤红的顽石,一穿而过,直至整寒铁柄都穿到顽石另一侧。
堂堂水君,练剑之事手到擒来,此间难处,唯有二者而已,一者被老者枯坐七日而解,二者便是要云仲心意到家,才能令此剑成。
金铁声传来十余里远近,铁匠铺内霞光顿起。
老者提起掌中剑,不等周遭人看清,便踏步出门,摆好起手架势。
“且叫老夫先行试剑,如何?”老者斜睨一眼书生,打趣似的开口道。
柳倾站起身来笑答,“剑都是前辈所铸,自然要请前辈先行试剑,合理至极,想来小师弟也无有半点不情愿。”柳倾也是心中有感,似乎这位水君,自从开炉练剑过后,浑身上下那股出尘气,不知不觉间就收敛许多,乍一看去,衣衫不整,掌中尚存灰土,倒真像是位隐居市井之中的寻常老人。
若说与寻常老者不同处,便是手腕处依旧缠着硕大蚌珠,瞧着十分怪异。
南公山大师兄不晓得为何水君踏入铺中过后,始终以这副面孔示人,以他的境界,更是不知晓为何老者要隐去一身出尘气息,但隐隐之间总觉得,如此境界的水君,定是不会跌境。至于原因为何,他的确不明白。
老者哈哈一笑,缓缓开始运剑。
从始至终,水君都未曾让云仲瞧见那柄剑模样究竟如何,直至走到场中运剑,少年也没窥探到这柄剑的外表,却见前者自顾自于场中试剑,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试剑乃是老年间流传下来的讲究,用于剑出炉后淬火已毕,开锋崭露锋芒后,属铸剑时候必要的一项,工匠要先行试一趟剑,以各路剑招运剑,略微尝试一番手头感觉,再斩譬如试剑石之流坚固之物,待到试剑罢了,将剑再递还委托铸剑者。
故而九成的铸剑匠,都或多或少研习过剑道各方流派,正是因试剑此举。
老者的剑道路数,极为古怪,虽说运剑极快,但臂膀却少有动作,甚至于肩头未动,掌中剑已然翻腾流转数个来回,速度之快,绕是云仲习剑已久,亦是有些瞧不分明。
相比之下,吴霜的剑势虽快,然而却趋近于大开大合,剑芒所指便是一道剑气挥出,少有变招的时候,尤以一往无前为骨;可老者的剑却恰巧同之背道而驰,剑身如同游鱼戏水,忽而来去,剑尖所指时时而动,灵巧至极。
空场还算宽敞,但此刻只剩一地剑光,寒芒涌动处,就连水渠之中的清澈流水,也被这团剑芒吸扯起数道莹流,直至于老者周身一丈外,汇为一道茫茫水流。
一剑试罢,少年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只因这剑招的确煞是好看,连同剑光外的那层水膜,亦是于残阳里映出一抹深橘。
“那少年郎,可曾看仔细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十两一柄,童叟无欺
“晚辈只能将大概剑路剑架看清一二,可没看懂剑招,前辈剑术高妙,我这晚辈人,的确难以参透。”既然老者开口问询,云仲也只得答话,总不能瞧着人家老前辈剑走偏锋,就说这剑招过于凌乱,更何况练剑日子还短,剑招是好是坏,他还真不敢妄下论断。
武功一世,本就是知易行难,纵使知晓老者剑路以变幻为主,少年也不敢说自个儿练上个千八百遍,就能将这趟剑路了若指掌。流派流派,其中剑术剑招,更好似大江东去,万般湍流归入海,将一整个流派当中的剑招吃透吃实,无论如何讲说,都谈不上一件容易事。剑道在天下流传不知几世,虽万般变化不离根本,但万千年月过后,衍生出的剑法招式,更胜却古之老树开枝散叶,庞杂至极。
云仲练剑,事至如今也不过是将吴霜传下的数招勉强吃透,心中所想,也皆是剑贵在精不在多,将这几式练得炉火纯青,如何说也能勉强安身自保,如若招式练得冗杂却无神意,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者挽个剑花,将这口破炉不久的长剑懒散掂在手上,朝少年笑道,“老夫猜测,你如今练剑,大都还是沿着你家师父编排的路数而行,欲将那几式剑招吃个通透,不再有旁的念头,至于其他流派的剑法,却是并未沾染分毫。”一番话,将少年的心意皆尽道出,老者却浑不在意,略微拈拈胡须笑道,“所谓在精不在多,确实没错,一招鲜吃遍天,到哪儿都管用得很。可天下哪有剑术唯尊一家的时候?休说你家师父乃是近百年来风头极盛的吴霜,即便是生在万载前的那位阵起八十一剑的剑仙座下,精诚勉励学来的剑招,也未见得就是天下无双。”
“想在剑道途中留名,还需自个儿领悟出一套独属自个儿的剑法剑意,才是最好。吴霜的剑法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更是贴合自身,小子不妨想想,就算你将这几式师门剑招吃透过后,同境一战,你能有几分胜算。”老者抹除剑上水纹,周遭流水却是汇聚于剑身之上,引潺潺清水冲刷剑身,剑光更盛。
“只怕战平都是痴人说梦。”想也无需想,少年脱口而出。
“若是想踏前一步,自创一门剑招,还需炉养百式,尽人之所能观摩他人剑招,这么一来,才有那么一丝创下剑招的可能。”老者点点头,似乎对于少年这两句回话还算满意,紧接着话锋再转:“故而剑在精而不再多,这话对于剑道扬名者而言,恰巧是句谬言,毕竟人之寿数不过百年,掐头去尾,留与你研究剑术的时间,不过是数十年,能多窥探到一路剑法,再加以研习取长补短,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番话其实同吴霜当初言语,出入并不算大,只不过老者却是把话头直接挑明罢了,少年稍加思索,便觉得这番话的确有理。
总要见识过人家的剑法,才好比照剑招,扬长去短。
“还要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云仲这回却是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丝毫不含糊,只因老者这番言论,足矣媲美传道授业,丝毫未有掖藏,直直白白讲了个通透,这礼数必须得到家才是。
“无需多礼,赶紧瞧瞧这剑顺手与否,老夫有些倦怠,得回住处歇息一番。”老者将手腕一翻,把长剑递交与少年,随后便径直朝街上走去。
柳倾紧走两步,刚想相送,却被老者拦下,笑道,“莫要着急,剑是铸成了没错,可尚缺一枚剑鞘,待到老夫回住处找寻一番,明日再一并交于那少年郎就是。至于银钱,本铺面有规矩,十两一柄,童叟无欺,向来不还价,炸碎剑炉,自然不消你二人赔钱,记得将银两交与武昭就是。”
书生还想道谢,老者却已一步数丈,远远甩下句话。
“莫要忘了给钱,老夫这铁匠铺,概无赊账一说。”
日暮沉沉,灯笼挂匾。
老人踽踽独行,碰上镇中几位写罢课业的孩童,从衣衫中取出几枚铁打的小玩意儿,挨个赠与周遭孩童,不等孩童道谢,便摆摆手,轻轻快快朝远处走去。
像极了祠堂里那位和蔼老人。
似乎这才真生出了一身仙气。
书生一直在日暮中观瞧良久,直至老人身形几不可见,才收回目光。
这一幕少年却是不知,只顾着打量掌心当中那柄长剑,心头欢喜得很。此剑剑锋极窄,通体清明亮堂,剑脊棱处有云纹缭绕,吞口雕有水火双形,除此之外,再无其余繁杂点饰,可入手时却是轻重极为合宜,挥动之间剑光莹莹,除却剑锋寒意之外,更蔓上两分水盈盈的滋味,卖相极好。
当初秋湖入手时候,少年也是觉得分量十分合适,但却未曾有过这般圆通如意,仿佛一剑再手,臂膀也是跟着这柄新剑伸展数尺,并无半点生疏意味。
大抵是开灵妙用,亦或许是少年心思欢喜,但眼下令少年最想做的,还是畅畅快快出剑一回。
剑光再起。
武昭同铺中汉子拾掇罢了,也是纷纷立身在铺面门槛处观瞧,有心看看这少年郎究竟本事如何,如若是一柄耗去无数汗珠的好剑,落到个俗人掌中,这十两银钱,即便是书生要给,这帮伙计可是不应。
少年踏前一步,虽剑身无鞘,却亦是置于腰间,出剑轻快一式画眉,再予登楼,平地之间腾起数尺高矮,杀气四溢,再压剑下楼,招式圆润通达,心意一至,譬如疾风惊雨。
剑光闪动,少年从画眉登楼再演鸾迎叠瀑,剑势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之盛,竟使得街上浮土尘会也一并腾空而起,并未翻腾,却是尽数被剑中那道流水皆尽吞净,化为一道黄龙裹住周身。
但那道流水尘土所融成的一道黄龙之中,似乎隐隐有些血红。
街道两旁过路者与铺面伙计,无不拍手称赞,直言道这小哥本事能耐的确脱俗,这一手快慢剑,胜却那些江湖上打把势卖艺者多矣,甭管是行家外行,估摸起来瞧着就是一个字,棒。
水渠两岸,皆是停有几十人上下,拍手称快之余,皆是好奇这位异相面孔生疏的少年郎,究竟是如何在这般年纪就能练出这么一手高超剑术。
叫好声不绝于耳,两岸皆闻。
然而一旁默不作声的书生,却略微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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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窗裙边关不住
还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时节,云仲一套剑招已然运罢。不过虽说是一套剑招,却是在其中揉杂了些旁人剑招路数,譬如在颐章边境土楼中那位中年剑道宗师的窄剑流派,方才老者那套流水似的剑架势,就连唐不枫的刀法,少年都是模仿其形,一一施展了一番,虽说只是皮毛而已,但在外行人眼里看来,却依旧是威势不减。
一趟剑路下来,掌中这柄水火吞口的新剑,少年越发觉得用来顺心如意,并无半点不合心意处,且不知是否因剑中附着几滴澜沧水,挥剑时寒芒闪动过后,剑身便能自行沥出不少清澈水流,顺剑身血槽而淌,极为神妙。
云仲本就有些小剑痴的苗头,瞧见口上好长剑,一向是迈不动步子,总要自行饱个眼福,这才好带着些不舍神色离去,老者铸的这口好剑,显然是相当贴合心意。
但立身两岸的过往行人却还未曾过足眼瘾,更有不少本身有些根底的汉子连连叫好,嚷着请少年再出几招,迟迟不愿散去。
“诸位稍安,容我这当师兄的说句扫兴话。”书生默默将竹椅搬到铁匠铺门前摆正,随后抱拳朝一众人行礼,温言笑道,“我与小师弟在此等候剑成,从天色初明至今,已然站了数个时辰。非是晚辈特意要落各位的面子,而是我二人实在有些疲累,诸位若是还想看看我师弟运剑,来日方长,如今还请让我二人先行回住处歇息一番,日后再来献丑不迟。”
柳倾这番话讲得极有分寸,倒不像是一位书生所言,更想是江湖上那些位以打把势卖艺谋生者的贯口,草莽气奇重,就连少年也是诧异,收拢剑势,向自家师兄方向看去。
眼见得话已说到这份上,钦水镇中人大都亦非那不讲理的江湖莽撞人,人家言语极为诚恳,又非存心推脱,回住处歇息一番,他们总不能强留,于是又夸赞了几句名门少侠,也是一丛一簇纷纷散去。
书生走到少年进前,根本不等后者开口,劈手便夺下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剑,语气极为严厉道,“小师弟,得剑过后心生欢喜,这本没错,可身为剑客,休要得意忘形才是。”
云仲一愣,怯怯顺着大师兄目光朝手掌看去,登时便有些惊异。
少年掌心哪还有半块好肉。
炉火之中苦熬三日,所受痛楚,虽是隔着厚如一臂的剑炉,也是传到了少年躯体之中,其他地界并无异样,但掌心却已经被十指抠得碎烂,乍看之下,像是被巨牙参差的妖犬噬咬,伤处深可见骨。
书生眉峰簇得极紧,再看看自家师弟满手鲜血淋漓的惨状,原本的欣长眉毛,转瞬之间缩得极短。
“辛苦师弟。”残阳长街,身量极高的书生从怀中拿出枚帕子,毫不犹豫扯成两段,又拽过少年双掌,轻轻包扎起来。
精气神抽入炉火之中,肉身本应停在原处才是,五感尽失才对,但自家小师弟硬是把十指牢牢抠在掌心之中,炉中三日,所受苦楚究竟多少,就连柳倾一时间也无法估量。
“走了,咱回去歇着。”书生掂量掂量长剑的分量,朝云仲笑道,“剑不错,日后还需勤加修行,莫要令此剑蒙羞才是。”
二人出客店时,还是清晨,归去时候,已然是天色昏黑,家家户户皆是点起灯火。
一路淋漓血水,少年只是呲牙笑语,说这两日没勤快练剑,老茧薄了许多,掌心经指头一剜没成想就破开口子了。
任谁都知道,少年这话乃是扯淡。
可柳倾就是没忍心戳破。
回客店后,那位女儿身的小二正在门旁舀酒,见是这两位,没来由面皮一红,顾不得还未打满的酒壶,便胡乱找了个由头脱身,裙摆扬起,快步上了楼。掌柜的见此,朝师兄弟二人笑语,说是不久前两位客官在铁匠铺外运剑,小女也闻听了信,跑到桥边过足了眼瘾,估摸着瞧见小少侠飒爽英姿,一时间有些羞怯,还请客官莫要见怪才好。
总有不爱文章墨宝,独喜刀剑江湖的女子,绕是小镇一隅客店当中,也不乏瞧见少侠便心思怀春的女子。
江湖多风流,除却引无数英豪折腰之外,仍有女子为之心尖儿轻颤。
江湖之妙如何,除却雪夜长歌,一剑东去,大抵还有女子抚扇,夜半呢喃呓语,与几分眉眼含羞,春潮带雨。
同掌柜寒暄几句,师兄弟二人先行上楼,过阵自然有人送上饭菜果腹,倒也无需忧心。
“寻常地界的年轻人,再过个两三载,已然可考虑婚配嫁娶一事,咱乃是修道之人,许多尘世规矩无需全搬照用,若是有瞧着眼顺,青白称心的姑娘,师弟切勿藏掖。”还未进门,柳倾却是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番话,登时就将云仲面皮激得微红。
少年哪里起过这等心思,说白了多半年前也不过是位穷苦小子,终日苦于谋生一事,尚且觉得身心疲累,哪有其余心思,叫师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语一惊,登时便有些窘迫。
相比之下,书生倒是满脸的坦然,打趣道,“一入修行岁月催,若是不趁着大好年岁结成一桩姻缘,兴许等到垂垂老矣,便再也没那个机会喽。”
“师兄就莫要调笑师弟了,休说这本事还没学利落,连山门都没踏入一脚,我哪有娶妻成家的心思,再说孑然一身,哪家的正经女子能瞧得上。”云仲被说得连连摇头,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书生点头,“说的也是,那就再等等,先上南公山练就好一身本事,再考虑这人生大事也并无不可。”随后推门而入,让少年先行进屋歇息,自己则又下了楼,找掌柜拿了把青茶,这才又走到门边。
师兄弟俩住的这层楼阁有道长廊,长廊尽处有窗棂一扇,窗帘一挂,从窗棂望向外头,能瞧见不少钦水镇景致。
水渠桥柳,流檐宅院。
可无论外头光景如何,窗帘下的一角裙摆,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有缘自会相见。
书生推门而入,抛下一句话语。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书呆子
而就在书生踏入房中一瞬,水渠旁十几座大阵,皆尽化为虚无,变为一道磅礴精气,瞬息之间穿街越巷,直至流入客店之中,而后缓缓补入少年躯体。
柳倾布下的十几座大阵,本就不是为防水君所用,虽说自身阵法修为高深,但若是水君有心加害,绕是南公山大师兄倾力相阻,估摸着也断然撑不住几刻。境界之差,譬如大江天堑横亘于前,并非是倾力而为便能弥补的。
故而十几座大阵,皆是汲取天地精气所用,预备着给师弟补充一番内气,免得负创过后伤了本源。
少年只觉得丹田处微微烫热,只情以手掌摩挲小腹,还当是秋湖又要作祟,却不想除却温热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异常,这才放下心来,将长剑横于膝上,仔细打量。得剑过后,少年心中自然是欢喜,于是虽掌心碎裂,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只是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摩挲剑身,左看右瞧,端的是爱不释手。
多半是因剑中有澜沧水的缘故,绕是进了炉火颇盛的屋中,这柄剑剑身依旧冰冷如霜,虽不至于太过冰手,但剑中蕴含的寒气,依旧似一块积年坚冰,令少年指尖微微发颤。
“师弟心思,看来是皆尽沉浸于这柄新剑,至于其他琐事,并未窥得妙处。”书生走进屋中,瞧见少年正聚精会神的打量掌中剑,似笑非笑说出这么一句,却不挑明,而是自顾坐下,从包裹当中取出两瓶伤药。
少年嘿嘿一笑,将长剑立在墙根处笑答,“师弟就这么点心思,至于其他事,还真未有太过于在意的,满脑皆是剑道与修行两事,大抵算是有些走火入魔,踏入歧路之中了。”
柳倾摇头,将两枚瓷瓶当中的伤药分别倒出些许,一并倒入桌上碟中,“错自然是没错,修行练剑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本就该是精纯心意,祛除杂念,就跟大荒山间那些位苦行僧侣独居道士一般,虽身无银钱,却具一心向道的念头,这等人在常人看来,大抵比繁华城中那些大腹便便的僧侣,忙于法事的道士,更近乎于道。”
云仲少有听闻自家师兄讲有关佛道的时候,当下就是有些好奇:似乎无论是师父吴霜,还是自家这位大师兄,对于佛道一事,都是颇有研究,吴霜更是认得一位能耐泼天,可使山岳腾空的老道士,二者似乎是故交,经柳倾这么一提,少年便觉得好奇不已。
“我曾在家乡镇中瞧见过佛门中人与云游道士,似乎二者除却教派不同,其余行事皆是大同小异,并不常收取钱财,最多不过是求上一餐饭,或是勉强收下几枚铜板,颇有闲云野鹤的意味。”云仲将得剑之喜收敛,转而同柳倾缓缓道,“距镇子最近的一处富庶之地唤做青柴,青柴亦是有不少僧人道士,通常是衣冠齐整,派头十足,即便是在市井之中,多数人也愿说上一句大师仙道,服饰与日常所用,比那些个云游行脚的僧道,更是有出尘飘然的意味。师弟这趟出门,已有不短的时日,反倒是越发不晓得二者之间,究竟哪个更为心诚。”
柳倾点头,目光越发温和,手头不停,将药粉拌匀过后,才慢慢开口,“既然是讲究心诚则灵,待在繁华市井之中的佛堂道观,与云游四方破衣蔽体化缘借斋,并无什么干系。古人云大隐于市,小隐于林,归根到底皆是出尘,大小之分,则是有些不足挂齿:居于市井之僧道,多要行法事道场,或是超度斋月,许多琐碎之事,心静反倒成了难事;云游天下的苦行僧众道士,虽风餐露宿食不饱衣不暖,但总归能得清净,向道之心越发澄澈,但二者究竟谁更称得上心诚,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心意。”
这番话,少年倒是听懂了大半,故而诚恳道,“师兄教诲得是。”
“我说的又不一定是对的,”书生摆摆手,转而又专心研磨药粉,“若是有人出口便是至理之言,那这人多半不属世间,种种道理,若是只靠别人讲说,自个儿不去仔细寻思,那才是无趣。”
少年刚想琢磨一番,书生却伸出手掌道,“手递过来,伤虽不算太重,若是不上药,免不得偷摸溃烂。”
云仲只好伸出手来,任凭师兄摆弄。
“这一打岔,反而忘了方才要讲甚,”柳倾轻轻剥开帕子,不禁微微皱眉。这伤势哪里算不重,方才血污覆着,并未看得清楚,此番拆开手帕一瞧,掌心之中创口岂止深可见骨,就连多处的大筋都能看得真切,不由得心头一沉。
“姑且忍着些吧,听我讲话便是。”将碟中药粉拨到碟边,柳倾温言道,“一心向道是好事,但除却练剑修行外,人之一生百年尔,总要做些其他的事,总做一件事久了,终归会觉得无趣至极。师弟定是上过学堂,不然也写不来这么一手锋芒毕现的好字,可曾听闻过一则说法?”
药粉缓缓撒到掌心,绕是云仲也疼得心神剧震,将一对臂膀绷得极紧,勉强开口道,“师兄尽管问便是,若是撑不住痛楚,我缓缓就得。”
闻言柳倾动作更是慢了下来,药粉轻轻而下,丝丝缕缕汇入掌心,“学堂之中总有那些个捧着书本,成天不同人打交道,绕是自家先生跌了跤,或是同窗有事烦劳,皆是不为之所动者,这等人,一般叫甚?”
云仲强忍喉中低吼的意图,断断续续开口道,“大抵可称之为书痴。”
书生摇头,“我幼时学堂中这等人,都称之为书呆子,除却念书成痴之外,礼数不通,做事不知规矩,张口闭口却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意味,这等人说是呆子,一点也不冤屈。”
“治国经世者,怎会用这等只会死读书的庸才。”
“同理,若是只会练剑修行者,不是死在江湖之中,就是因不懂世事,一生丝毫无趣。”
“天下风景正好,层林尽染,切忌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干物燥
夜里一声鹧鸪啼,引得少年惊坐起。
到底还是少年人,深秋已有冬寒意味的时节,最是干冷,哪怕炉火依旧毕毕剥剥燃得正旺,掌心仍因周遭寒气变得越发痛痒。毕竟是深可见骨的数道伤痕,就连少年也不记不清,自个儿在炉中究竟遭了何等的大罪,才能将老茧缠绕的一双硬掌,剜成如此一番模样。
师兄随身带的药粉虽好,可覆于伤处,痛楚却比之前还要深上两分,其中如铁杵砸脓一般的钝痛,丝丝缕缕缠绕不绝,更是令半梦半醒之中的云仲始终难以入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声鹧鸪凄啼,竟是令少年坐起身来,再也难以入眠。
少年吃力的坐起身来,似乎白日炉火之中那番苦楚滋味,并未因剑成炉熄而缓和半点,反而在睡梦之中,仍旧有点点炙热冰凉缠绕灵台,始终难以消除半点。
苦楚难忍,即便是想潜心行气,估摸着也只是奢求而已,入眠都是难如登天,何况欲要安神行气。百般不耐过后,少年只好小心翼翼披上衣衫,随后借月色看向不远处师兄床榻,见后者并未有动静,这才缓缓下床,漫步离屋。
既然是无事可做,睡也不得修行亦不成,云仲只得外出走走,寻思着最不济也能叫外头飒飒秋风将一对手掌冻麻,得来一时半会的消停,若是能抵住外头寒风,更是可盘膝行气,勉强也算一举两得。
钦水镇毕竟属颐章偏中部,秋日比起上齐还是要暖和些许,云仲记忆中的家乡小镇,地处上齐西北,往常待到这等时节,早就是一副隆冬景象,虽未曾有大雪降下,但白日里倘若余下一摊水,到后半夜总能冻出不少成棱冰花,薄薄一层悬于水中。
每逢这时节,镇中那条小河便冷清下来,原因是平日里体格再棒的后生,也不敢下水遭这一回冻,于是纷纷在家中老实起来,就同那些个临近过冬的鸟雀蛇蛙一般,瑟缩在炉火旁,听家中长辈讲讲老事,也还算不赖。
云仲倒是闲不住,总要在深秋时节晃晃河滩,虽说外头冷清寒意十足,但敞开嘴喘喘清凉气,总能使得终日天马行空的脑瓜澄澈清凉许多,整个人都分外舒坦。
眨眼已是一年余。
少年缓步行到走廊尽处窗棂之下,忍着钝痛,将双掌伸展开来,置于流水似的月华之下,心思无端就平和数分。本就是酷爱闲散的人儿,整日修行熬练剑术行气,虽是心向往之,但总觉整日忙碌得紧,好容易得来些闲暇光景,心弦一松,登时便觉身心皆弛,自在得很。
从来钦水镇已有近乎一旬,可少年似乎仍对这处处流水的镇子有些陌生,终日皆是在房中修行,推演剑招,竟是连向窗外张望一事,都推迟到如今,少年自嘲笑笑,将双掌摊开,望向窗外灯火尽熄的宅邸。
唯余月色朗朗,上下一白,就连灯火之下泛起青橘波纹的青石道,亦是镀上层流白,莹莹灭灭,如若青叶撒盐,大雪无尘。
不知是谁人家中汉子踹落被褥,引得身旁婆娘骂声顿起,于寂静街道之中传出甚远,竟引得屋檐之上的鹧鸪鸟雀啼鸣,慵慵懒懒换了处歇脚地界,踏上屋瓦。
万籁俱寂之中,时而有鸟雀扑翅声,亦是大如钟磬声响。
“若是垂垂老矣,似乎住在这地界也挺好。”少年轻声自语,恍然间又想起了那处隐于大泉湖之中的城池,霎时间便有些难过。
不过大概那唐不枫与那位容貌惊世的女子,过得还算不错,这两人究竟去向何处,少年心中也没数,但就凭唐不枫那四处惹是生非的性子,估摸着一路之上也是惹上了不少麻烦。不过化险为夷的本事,人家唐疯子应当比自个儿还在行许多,再者说那女子腰缠万贯,估计路上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想到这,少年咂咂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有些后悔自个儿送去了好几坛朔暑酒。
“回头若是再碰上,你要是不带些好酒赠我,我便讹你个几十两银子,解解我心头之怨。”少年笑语,随后又小声道,“十几两也行。”
走廊之中脚步声起,但少年却并未回头,默默摸了摸腰间,随后又是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再理会。
“少侠,外头天气冷凉,为何不回屋中歇息?”话语声软糯清淡,但依旧是有些羞怯的意味,于是这句问话之中,平白无故又添了两分婉转颤声。
“姑娘为何夜里上楼,就不怕歹人作祟?”定定心神,少年回头笑道,但眼瞧着就是有些勉强,并无半点沉稳可言,反倒是颇为手足无措。
来人正是白日里那位女小二,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正有些怯生生地瞅着窗边的少年,许是灯笼摇晃,尚且看不出面色如何,但眉眼依旧是羞怯委婉。
“少侠说笑了,咱钦水镇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歹人呢,人人都说是钦水镇沾染了皇城气,再者有祠堂祖宗护佑,年年风调雨顺,既无人祸也无天灾,端的是个好地界。”闻言少女轻轻一笑,将手头灯笼搁在一旁,柔声开口讲道。
想来也是闻听了方才少年的感慨之言,才有了这么一番说辞,至于话中隐意,则是有些含糊不清,绕是少年思量一瞬,也未曾明悟话中的意味。
“天色已晚,不知姑娘来此所为何事?”云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愣头愣脑撇出这么一句,权当是缓和二者之间的尴尬气。
这姑娘比起云仲,亦是强不到哪去,仓促之间红了面颊,在月色之中更显三分柔弱,连忙开口道,“秋日里天干物燥,家父吩咐我前来看看,屋舍之中是否有火烛未灭,这才提了灯笼上楼查看一番,如是少侠厌烦,小女先行下楼就是。”说罢便提起灯笼,要往楼下而去。
云仲又犯了难。
似乎于礼数上,自个儿如此言语,未免有些过火,鬼使神差又说了句。
“如若姑娘不忙,长夜漫漫,何不闲谈几句?”
ps.整活儿的一章,提前剧透这不是女主,不是女主,不是女主,重要的话说三遍~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说说江湖
“若是有想问的,姑娘尽管开口便是,现在外头已是入更,闲谈几句,倒也无妨。”相比于姑娘的矜持羞怯意味,云仲则是实在有些闲来无事,趁着晾手的时节,寻个人闲谈一番,故而虽仍然有些少年羞涩,但胜在并无其他心思。
说罢,少年便又看向外头静谧得如同丘山般的黑黢夜色,静候那姑娘出言。
终是怀春心思胜过羞意,姑娘使掌心扶住胸口,竭力稳了稳心神道,“少侠这一身剑术功夫,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却不知究竟是如何练的,倘若少侠不嫌说来话长四字,便与我讲讲这剑术如何练。”
云仲倒是并未想到,这位姑娘竟能问出这句话来,自个儿的剑术虽说勤修之下,的确有一番长进,但在他看来无论是吴霜的剑气剑意思,与圆润无停的剑招架势,还是那位老道借簪而来,滚滚云海直冲天隙,而后再是初窥老者的一番流水剑路,那才可称之为剑术,自个儿的这一番水准,少年的确真有些羞于开口。
少年的眼光,已然是强过天下多半剑客,相较之下自个儿的剑招路数,实在平庸无奇,并不觉得可称之为身手高强。
“大抵初入剑道,是从劈柴开始。”虽说并不以为自个剑术高妙,但毕竟人家姑娘问起,云仲也只好如实作答,苦笑道,“先使利斧劈柴,待到膂力足够,力道逐渐顺畅过后,我那师父便命我以锈斧劈柴,而后再换成锈剑,倒非是太过疲累,但总是愈发艰难。”
“剑客正心意,过后才是修行剑招,反倒比劈柴轻松了些,剑招初学总有定式,逐渐圆润通达过后,才能慢慢以招式求变,应对各路兵刃剑道路数,固然艰辛了些,但总归是小有所得。”
少年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有些像屋中那位书生平日里的做派,但话语背后之中的苦楚艰辛,却是令姑娘双目一阵晃动。
言易行难,总不是一句空话。
起码月色之中,少年双掌虎口与指尖之上重重叠叠的老茧,已然被姑娘尽收眼底。
云仲想了想,又将双掌朝外伸了伸,继续讲到,“背井离乡,事至如今大概已经挥出不少次剑,收剑出剑,倒越发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但每每出剑皆有所得,不得其神,可终归练了许多时辰,剑招之形已然初具,如此一来,就更是觉得这剑没白练,心思通透明朗。”
姑娘听闻此话,倒是生出些笑意,把手肘搁在窗台上,使双掌撑住下颌,微微笑道,“外头的大侠,难不成也如少侠一般老气横秋,总是同人咬文嚼字讲理?我看那些个话本书册,似乎江湖里的那些位豪侠,皆是坦坦荡荡,醉饮山水醒时劫富,快意得紧,哪有同人费口舌讲理的。”
闻听这句颇有打趣意味的话语,少年下意识挠挠头,却忘了掌心伤势,险些把创伤崩开,猛然之间一皱眉,缓了半晌才开口作答,“可能江湖上那些位有名有姓的豪侠,起初都是爱讲理的人儿,可越是入江湖的时日益久,越是发觉江湖上没有那么多道理好说,拳头硬如金铁,就是有理,否则皆是枉然;就好像明知官府衙门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后头,未必都是见得了人的勾当,那也不会有人将德高望重,行事公正之人挂在正堂之上,替代那块可有可无的牌匾。”
“许多时候分明晓得理就是那个理,可本事不济,那块匾终究只是块匾而已,圣贤大公无私,但从不会有人将圣贤说时时用于日常起居;衙门之中,官老爷才是最大的理,那方牌匾有用无用,皆是由他决断。”
云仲这番话说得晦涩,就连他自个儿,都有些不知所云,但依旧是皆尽说与身旁那位姑娘,倒并非是想教后者为人处世的种种法子,只是顺带一提罢了。
可姑娘似乎听懂了个七八成,浅浅叹口气道,“得亏钦水镇并无衙门一说,历代皆是由镇中人自行管辖,并不归于官吏,若是真如少侠所言,那身处官场之中,倒真是顶顶无趣的营生。”
云仲也跟着叹气,“所以说江湖,未必就如未涉足之人臆想之中的那般妙趣无穷,剑有双锋,总是有好有坏,虽引人心生神往,但未见得就是不入江湖便枉此生,通常是外头的想踏入江湖,里头的又巴望着尽快脱身,里里外外围城不止,似乎才算是天下江湖其中一副真容。”
一如莫芸程镜冬,一如梁鲭王崆鼎,一如章庆李登风,甚至于漠城之中的那位老城主,飞峰之上看似仙风道骨的老牛鼻子。
人人皆不易。
一旁的姑娘就这么静静瞧着少年目光之中的复杂之色,一时间有些恍然。
原来眼前这剑术看着奇高的少年,亦是对江湖二字有些爱恨不得。
“兴许就是因为江湖多变数,才引得无数人为之肝肠寸断。”少女呓语,窗外月色同少女眸光融汇于一处,熠熠生辉。
少年微微一笑,并不想在这江湖一谈上,耗费太多精气神,转而问道,“钦水镇并无衙门,难不成就一向无有歹人作祟?虽说临近皇城根下,想来也定不是从古至今便平安如初,如若有歹人贼寇作乱,又当如何?”
那姑娘只是笑语,“钦水镇祠堂之中,据说供着位镇君子,每逢天下烽火四起,或是大灾之年,总能现出真身稳局济世,令钦水镇免于天灾人祸,法力忒的高强,可称得上是诛邪不侵,功德超凡;当今颐章圣上听闻此事,兴许是恐扰乱神灵驾临,便特地将钦水镇官府皆尽调离,令钦水镇自行治理,这么多年物阜民丰,久而久之,那些个官员也晓得钦水镇乃是天成之地,一载之中偶来观瞧两次,除此之外,便再无太多干涉。”
窗外月华如水,轻轻漫入走廊,化为一阵薄纱似的轻颤。
“那便是最好不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恭候姑娘上山
(上一章写章数的时候困到精神涣散,不知道打了些乱七八糟的字符进去,周一应该才能改过来,多多包涵。)
二人相谈,足有近乎一整个时辰,言谈之中,云仲发觉这位姑娘,虽说仍是免不了女子羞怯,但腹中才气,却可从语句之中流露一二,常是寥寥数语便可将话讲得明明白白,绕是他这异乡之人,也是对钦水镇中的民风习俗了解不少。
钦水镇周遭河溪遍布,于是干脆就省下了打井取水的繁杂事,不过也有老者曾告诫过家中小辈,说镇子地下曾是一处龙脉,绵延不知千百里,龙首恰好处于当今颐章皇都,将整一条龙脉之中的气运尽数聚于皇城之中;而钦水镇底下,恰好便是逆鳞处。
夫龙者喉下生逆鳞,婴之必怒,倘若是一意孤行,在钦水镇之中打下一口深井,难免触及龙脉,转而使得整条地脉由祥瑞之相,变为大凶之相,于国不利。于是无数年来,钦水镇中人大都是前去镇子周遭水源处汲水,从不提及打井一事,镇中唯一一口井水,如今正处于镇子正当中的祠堂之中,不允触碰。
而这等讲究,在那位姑娘口中,似乎也只是讲究,毕竟龙脉一说虚无缥缈,更是从来无人开掘到地脉,想来也是不会有好奇之人,费时费力挖个几十里深坑,就为探查镇子底下是否有龙脉在。
按姑娘的话来说,一国之运,倘若皆尽放在虚无缥缈的龙脉上,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文武官员干脆穿上身土黄官袍,在皇都下头掘开一道沟渠,每日打理龙脉就是,压根无需上朝。
少年被姑娘这番话逗乐,越发对这位姑娘好奇,好像提及天下大势,这姑娘比自己要在行许多,更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全然不像是一处小镇之中的姑娘家。相谈之中,云仲也数次问起,询问姑娘家中是否有读书人,或是学堂先生是否是从京城来的老文儒,却被姑娘皆尽否认。
“几年前钦水镇中原本有位教书先生,听说是从皇城之中出来的,不知是何缘故辞去官职,自行前来镇上教书,端的可称上学富五车,可那时节,小女依旧是街面上玩耍的年纪,并未亲眼见过这位先生,待到入学堂的时候,那位老先生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这些个关乎官场与天下大势的浅薄之见,也不过是小女自个儿从书中与外来者口中得来的,均做不得数。”这姑娘闲谈之中谈吐不凡,此刻却是极谦逊,根本未曾把自己心中所想,当一番高见,却是引得少年有些羞愧。
云仲笑笑,垂眸道,“比起姑娘这般好学不倦,在下倒真是羞愧难当。打小学堂之中那些圣人文章,几书几经,在我看来皆是艰涩难懂,仿佛瞧上几眼便要酣然入眠,除却先生教的一手字写得还不算太过于歪扭,剩下的学业毫无所成,草草便出门闯江湖。”这话倒没掺半点假,对于不过在学堂混迹了两三载的云仲而言,书中圣贤语,可谓是专治无眠的一剂良方,课业更是如同一碗见效奇快的蒙汗药汤,沾边即眠,若是想塌下心来难如登天,更别提私下自个儿找寻几本书卷观瞧。
殊不知那姑娘闻听过后,并未在意,反而轻轻开口道,“人人皆有路,只不过少侠的路,比之文人的路子有些粗野罢了。不消小女过度揣测,想来在江湖上安身立命,比争取到一官半职,或是终日伏案弄墨,还要难上不少,动辄就是危及性命,不过既然选了这条崎岖道,少侠也应无悔才是。”
云仲伸出窗外的双掌微微一动,随后转过头来,有些愕然地看向身旁这位身量未足的少女,目光之中,竟是有些震动。
“醉卧江湖,瞧野马层林雷狰雨犀,杀庙堂恶吏举千秋义气,白首过后,听刀剑风霜马蹄踏梦徐来,何悔之有。”姑娘眸中,并无半点不齿意味,却尽是羡慕。
“敢问姑娘名讳,待到过些年,若是真想去江湖上走一趟,去颐章西南寻一处南公山就是。”兴是姑娘一番话恰巧说到少年心里,又兴许是此刻月色之中,那双水翦似的眉眼分外好瞧,再或许是女子心中的江湖,过于风流,云仲无端就说出了这么一句来,静静等候女子回话。
“女子哪能闯荡江湖,”姑娘眉眼中方涌起的难名意味,很快便跌落下去,将眼帘垂下,摆明心思有些低落,“即便是小女有意去到江湖中走走,只怕我爹也是半点不乐意,老辈人眼中,大概女子生来便是相夫教子,纺丝务家的,跑去江湖里终日舞刀弄剑,终归不得行事。”
少年也不急,约摸着双掌叫萧瑟秋风吹得木然,便把手伸了回来,却见包手布帕上的血渍已然干结,并不如起初那般鲜红,反倒像是入秋过后的枣皮,略显暗红,恍然便想起了些许旧事。
“我曾有位兄弟,虽说并未叩头饮血酒,说什么但求共死的虚言,不过同行过一阵,脾气秉性不同,幸在心意颇合得来,也曾在浩大风沙之中性命相连,也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险些叫那武疯子给砍了脑袋。”说到了此处,云仲没来由便想起了那位唐疯子的欢脱模样,登时面皮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那位仁兄,分别之际就从一处城池之中,带走了位腰缠万贯的姑娘,听他说,似乎也是撇家舍业。”
“师父也曾告诉我,有些事想做就做,莫要因难分难舍,等到垂垂老矣,再遥想当年,后悔不迭,事总要做,路总要走,从上苍降生下来数十年而已,这一趟路,走得舒心为妙。”
向来不愿同人费口舌讲理的云仲,难得又同人讲了一回道理。
“寇紫衣。”云仲话音刚落不久,姑娘便突然开口。
前者笑意越发明朗。
“南公山云仲,来日定会恭候姑娘上山。”
待到少年蹑手蹑脚回房,柳倾仍旧未曾有半点动静,见师兄未被惊醒,少年又是轻手轻脚掀开被褥,缓缓平躺,将双掌摊开,沉沉睡去。
却不知书生唇角轻轻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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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雪将至
次日,师兄弟二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前去铁匠铺中,原是云仲昨夜将双手冻麻,好容易睡上了个安稳觉,柳倾见其迟迟未醒,也不愿大清早就将师弟叫醒,故而特意等候云仲睡得饱足,自然醒转,又换上一回药粉,这才朝铁匠铺而去。
一来是铸剑银钱还未给,二来水君曾言,要为少年寻来柄剑鞘,故而二人不再耽搁,梳洗收拾一番,便赶忙往铁匠铺中去。临出门时,恰好瞧见了客店掌柜,手持一根前宽后窄的棒槌,朝屋头外挂着的被褥敲去,把方浆洗干净的被面震得烟尘四起;见二人出门,这位模样和善的掌柜,连忙使袖口挥挥细碎烟尘,开口笑道:“二位客官看样昨夜睡得还算不赖,要么怎能日上三竿才出门逛悠,如若有住不惯的地方,尽早知会我一声就是,定当帮二位安排妥当。”
书生颔首,自然也需客气几句,于是轻声道,“店家这客店地角上佳,从二楼廊道朝外看去,景致非常,屋中摆设更是齐全,绕是有意提些看法,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处,多日叨扰,还请见谅。”
掌柜是何等精明的人儿,见天同旅人打交道,自然晓得书生话中的意思,故而有些惋惜,开口道,“这么说来,二位不久便要离钦水镇而去。实不相瞒,依我看来,不如再多住几日,倒并非是我欲再赚上两日银钱,而是此时离镇,的确有些可惜。”
闻言柳倾有些好奇,狐疑问道,“难不成这镇上有何讲究?眼下距离冬至还有些日子,似乎并无什么节日才是。”
“倒并非是什么民间佳节,”掌柜将那敲褥的棒槌搁到墙边立起,拍打拍打双掌道,“而是咱钦水镇中的讲究:每逢大雪节气,家家户户皆要点起浮河灯,这浮河灯同平常所见的河灯不同,其中骨架以硬竹构造,其中埋入粗重火烛。待到夜里戌时,家家户户皆是点起浮河灯,置于水渠之中,待到流水将灯带入周遭河川当中,还不算完,灯中烛火愈燃愈烈,出钦水镇后便登天而去,浩浩荡荡,煞是好瞧。”
见柳倾云仲二人似有些意动,掌柜却不再劝,只是将这浮河灯一说的由来,同两人一并讲明。
传闻说钦水镇先祖,暮年丧偶,其妻在世时,两人分外恩爱,因丧偶一事,这钦水镇先祖大为悲恸,常常在相遇地流水周遭盘桓不止,神情悲凉,常言说此地昏暗无边,吾妻若有一日重泉归来,定是看不清还家路途。
钦水镇中人不忍,于是聚来无数巧手工匠,以河灯为引,制成了这么一件浮河灯,赶在钦水镇先祖亡妻头七大雪之日,放出数百件浮河灯来,指引魂灵回乡。虽时过境迁,许多讲究已不可查,但唯独大雪节气放浮河,却是一直存留下来。
“这位钦水镇先祖,看来也是痴心人。”书生静静听罢,半晌才感慨道。
“天下痴心人多矣,能得善果的,还是少之又少。”掌柜的无奈道,随即又是叹道,“只愿我那家中小女,待到出阁的年纪,千万甭同那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人牵扯上瓜葛,到头来不得善果,落得个孤苦伶仃满心疲态,太过于不值。”
柳倾也跟着摇头,“若是能管住,那为人父母一事,岂不是太过容易;多少为父母者,替子嗣后辈铺就条阳关大道,巴望着后辈莫要同自个儿当年那般碰壁,可到头来这些个小辈,总是要磕到额角渗血,身心具伤才算了事。年少轻狂时,听得进半句劝,就已是实属不易。”
“谁说不是,”掌柜的无意瞥见,书生一旁的少年仍旧睡眼惺忪,于是温和笑道,“这位少侠我看倒是少年老成,行事举动颇有礼数,想来假以时日,也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
“掌柜抬举了。”虽说掌心有伤,少年还是忍着痛意略微抱拳,只是抱拳时候,眉头也紧跟着微微一拧。
“今儿个我二人要去铺面之中取物件,至于是否留在镇中再待两日,咱们过后再叙不迟,眼见得如今日上三竿,我与师弟就先行办事了,过后再同掌柜聊聊。”书生使个眼色,意在叫少年莫要再活动掌指,随后同这位颇健谈的掌柜知会一声,径直前去铁匠铺之中。
其实不消掌柜的开口明说,柳倾便知晓,昨夜自家师弟同那姑娘闲谈一事,已然被这位掌柜打探了来,大抵是那姑娘年岁尚小,心思不济,无意之间透漏了出去,这才令身为读书人却做开门生意的掌柜略有所察。
门不当户不对一句,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头。
仅这两句,这位掌柜便微微点出了自个儿的心思态度,摆明着不愿令自家小女同云仲往来,虽不知那姑娘是何心意,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违逆父命,跑到南公山上。
再看看少年压根未曾察觉到半点隐意,只想着匆忙赶往铁匠铺取剑鞘,大步流星的模样,书生虽说无奈,但也不想急着开口点破,自家师弟对于男女事,还是所知甚少,绕是他有心开口提点,末了也只能将堪堪够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水君一清早便在铁匠铺之中等候,正巧今儿个并未有什么生意上门,便吩咐武昭沏了壶茶水,自个儿则端起带银掐丝的茶盏,饮茶养神。今日铁匠铺之中其余伙计,大都被水君遣散归家,说近日并无生意,赶紧同自家亲戚一并赶制浮河灯就是,过两日便是大雪,休要到了那时节再着急忙慌制灯,再说过去大雪,再有不久便真是秋意退却,冬雪纷纷,不借这等时节多陪陪家人,年关时节忙起来,这一年便又是聚少离多。
颐章天景偏暖,立冬节气时候,尚且还是秋意浓郁,故而也有冬月之前皆属秋时一讲,大雪便是冬月前头最末的节气,待到大雪一过,就真由秋变冬,天气也是一日凉过一日,再过不久,便是落雪纷纷银装素裹的景致。
铁匠铺之中的伙计,其中有不少并未在钦水镇安家,如若真到了大雪封门,冰结百里的时候,想要回一趟家,真还非是什么容易事,如此一来,水君催促伙计归家,也不无道理;若要等到临近除夕元日,瑞雪突降,再想赶路那便有太多顾虑,倒不如提前趁着铺面冷清,赶紧还家。
却不想直等到日上三竿,壶中茶水色泽都寡淡到近乎清澈,柳倾云仲二人才赶到铺面之中。本以为会引得老者气结不已,后者却是面色平静,略微摆手请二人坐下,而后才吐言,“昨日老夫虽未定下时辰,但你二人来得未免有些迟,行走江湖,守时亦是德行,此番就罢了,不过你二人千万要将此时放在心上,日后切莫再犯。”
柳倾顿了顿,欠身行礼,“晚辈行事不周,还请前辈见谅。”
水君将茶盏放在一旁桌案,摆摆手道,“老夫岂是不通情理之人,这少年郎昨日里精气神离体而出,难忍灼痛将手掌抓得见骨,我亦是瞧得分明,大抵昨夜无论修行还是入眠,都不算容易事,情有可原,老夫自然不会责怪什么。”
相比于前几日的仪态,老者此番算得上威仪十足,虽说话语和善,但神态与周身气势,却更像是那日祠堂初见。
水君依旧是老者面相,并未以那副中年男子的面目示人,可浑身气势圆满,哪有半分外泄。
“少年且近前来,”水君开口,也未责怪什么,只是从袖口之中捏出一枚飞针似的木签,撂在桌案上,“此物便是老夫昨日允诺的剑鞘。”
云仲也是摸不着头脑,但既然老者开口,只好凑近前去。在少年看来,眼前的老者,似乎还是前几日更顺眼些,虽固然不及如今威势赫赫,但怎么看,都是要更好相处些;仿佛之前那位老者,更像是嬉笑怒骂的一位江湖长辈,言语肆意,但其中却兼不少道理韵味,相比之下,今日的老者,倒更像是位得道高人,言谈举止,不说拒人千里,却亦是端正肃穆,缺失了数分烟火气。
说来也怪,那枚极纤细的木签,待到云仲举步上前时,却滴溜溜一转,化作一柄三尺有余的浅桃色剑柄,正正好好,套在少年腰间的长剑之上,随后自行抽出数根木芯,环绕于吞口处,遮了个严实。
“老夫早年以玦庐木为材,削刻数月,才得来这么枚剑鞘,却迟迟未曾寻到柄合适的好剑相配,故而一直存在府邸当中。玦庐属极木,此剑身兼水火,生克弥纶,以水火当中的极木为鞘,最是合宜,今日将此剑鞘一并相赠,还望你这后生好生运用,尽早在剑道上踏出条通天大路。也算不枉费老夫费去一番功夫。”
水君见少年目露神光,脸色宁静道,“虽不出手铸剑已久,但早年间终归铸了许多口剑,总是对亲手铸的好剑,颇为挂念。”
话虽如此,可其中深意,又能有几人得知。
外头天色灰蒙,层云叠起,大雪将至。
第二百五十八章 流水剑谱
没等少年道谢,端坐椅上的水君又是略微一勾指,随即从袖口当中再度飘出一物,待到云仲定睛观瞧,才发觉是本四四方方,蓝底白字的剑谱,至于上头那四枚白字,则是一时辨认不出。水君一指,那本剑谱便稳稳落在云仲掌心,落得轻巧,并未触碰后者掌心伤势,随即慢条斯理说道,“昨日老夫出手演示的那套剑招,连同多年以来对于剑道一途的心得体会,早已一并编纂于此剑谱之中,至于剑谱面上那四字,乃是老年间颐章还未立国时的古字,你认不得全貌也是情有可原,好在书中大都是现今的字体,不消翻阅古册,也可看得分明。”
水君此刻的气机极为凝实,威仪仿若排山之云,不等面前二人开口,便拿起茶盏轻饮一口,旋即自顾说下去,“尔等师尊乃是吴霜,早就闻听剑意极正,颇有纵横之气,素来讲究大开大合,摧枯拉朽,老夫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坏事,但剑道林立,还需多体会一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总有一日可踏剑道。”
见老者又端起茶盏,云仲连忙趁着此刻的当口,抱拳道谢。
“谢我作甚,”水君瞧着眼前天赋颇低的少年郎,神色有些晦涩道,“如若你在那剑炉中未曾撑住水火熬练,更未使得钝剑开灵,老夫这流水剑谱,无论如何都不会传与你这后生,凭自个儿挣来的造化,不必谢老夫。”
说罢,老者又转而看向柳倾,神色微霁,“你二人既是特地前来,老夫本应当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留你二人在我这多待些日子,也好顺带瞧瞧两日过后的浮河灯,顺带说些修行之中的所见所闻,可惜事不如愿,总有诸般俗务加身。”
柳倾神色微动。
踏足水君这等境界,岂能被俗务所困,依柳倾所见,大概水君口中的俗务,与这几日水君仪态变幻,确是有几分关联,八成是欲凭借这等变数,于极境之中再破新关。
实际上柳倾也并未猜错。这几日之中,就连武昭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顾打铁的迟钝汉子,亦是觉察出了老者行事有些怪异,虽说猜不透自家这位师父究竟有何打算,但武昭依旧是早早便来到铁匠铺之中,将铺面之中的尘灰打理干净,随后便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
老者抵达铺面之中不多时,随口夸了句小子手脚挺勤快,而后便自行落座,翘起二郎腿,眯缝双目,等候那师兄弟两人前来。
武昭安顿好铺面中事,便寻思着将铺面中的铁锈与碎屑一并扫净,随后倾倒于水渠旁的旧柳木坑洞之中,等来日一并埋到镇外荒郊野岭中。一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往返三趟,将炉灰锈渣一并倒入坑中,而令汉子狐疑的,则是门外水渠之中的流水,通常是自西而东,今日却是渐渐凝住,不再流动,仿若一渠死水。
汉子出门三回,流水由自西而东,变为凝固,最后竟是变为由东而西。
渠河逆流。
而铺中那位老者的腿,不知不觉间也放了下来,目光炯炯,再无半点闲散气。
话虽如此,水君还是轻轻拈了拈那枚袖口蚌珠,不知从何处取出枚小石印,隔空送到柳倾手中,“早年间遇上的小玩意儿,虽算不得什么法宝,但总归对研习阵法者有些益处,三天两日置于掌中把玩,可使灵台清明空净,更适于阵法修行。”
“受了前辈如此多的好处,晚辈当真是有些羞愧,”书生苦笑,“若是回去山上,师父问起此事,当真是有些羞于开口,师弟腰间好剑,的确是必要之物,但这枚石印,晚辈并不太过需要,不如还是留与有缘之人。”
柳倾自然晓得,虽水君说得轻巧,可那石印分明是不逊于通天物的稀罕物件,十两银子便同水君换了这么柄好剑,更休说人家连同剑鞘都一并赠与了师弟,绕是他再不通事理,也晓得分寸如何,再接物件,显然并不合适。
“既是相逢,便是有缘之人,”水君并不理会书生这番推辞,目光平和道,“钦水镇本就少有外来者,说白了不过是去向皇城途中的一处无名小镇,每载下来,行人并不算多,更何况本就凤毛麟角的修行中人,这便是有缘;老夫不久便要闭关,大抵往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不显世间,这石印即便搁在老夫手上,也是无用,倒不如送与后生,放心收下便是,一味推辞,反倒落入俗套。回山过后,你二人切记多加修行,顺带同你家师父吴霜知会一声,如若有一日我道行圆满,定会同他促膝轮道。眼下世道,早晚生变,还需将自己境界再提上一提,才算稳妥些。”
这话像极了晚辈出门时候,老者的谆谆教导。
柳倾不禁开口问询,“前辈此回闭关,难不成是想尝试续路?”
“镜分内外,蝶生两翅,总有归一时。”水君合上双目,不置可否。
书生沉默不语,只是拽过师弟,深深一揖。
若光是赠剑送印,算是提携晚辈,可那本极厚极厚蓝底白字的剑谱,却可算得上是传道授业解惑,水君道行何其高深,将剑道之上的感悟心得一并纳入书中,可称重宝,然而被轻描淡写传与云仲,此乃大恩。
于是这一礼,一揖及地。
“无需多礼,老夫也该回府了,来日方长,终有一见。”
水渠中流水暴涨,由东而西,哪里还像一条水渠,反倒如条浩然江水,如洪波涌。
老兽腾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如熊虎,摇头摆尾,一瞬而走。
镇中没来由便刮起一阵堪称凶狂的大风,直吹得无数落叶连同鸟雀皆是纷乱如雨,片刻过后才堪堪止住。
少年与书生二人眼前,云雾顿生,老兽刹那无踪。
“师兄,那位老前辈,该不会就是老兽化作人形吧?”半晌过后云雾稍散,云仲才咽下口唾沫,忐忑不安道。他哪见过这等阵仗,方才那头老兽,大概得有个二十丈还是五十丈?他心中都没底,粗壮鳞片从眼前一晃而过,仅是一片鳞甲,就要比路上瞧见的卧牛石宽上许多。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莫怕,这位老前辈本体虽是天地孕育的异兽,但比起许多人,胸怀心境与志向,都要高出不知多少层楼。”
第二百五十九章 汪洋恣肆,是为刀光
齐陵近些日的天景,格外怪异,尤其武陵坡往东数百里外,接连两三日皆是艳阳高挂,过往行人即便褪去外袍搭在肩头,也丝毫未有半点寒意,前阵的飒飒秋风,似乎亦是疲累难当,一时停歇下来,瑟缩于山麓层峦之上,不见踪迹。
秋时夏象,这可当真算是天景有异,故而不少商旅心中皆是有些发怵,说是天降异相,指不定过阵子就得生出大灾,于是不少行人皆是就近寻了家客店或是城池住下,并不愿再匆忙赶路。
“晦气,这才出漠城多久,便遇上了这等异样天景,眼下都要入大雪节气,却燥热得同盛夏一般,怪哉。”距齐陵百里石林不远一家客店之中,有位年轻人正敞着胸口朝窗外望去,见满地金辉日华,仿若流火一般,没好气地埋怨道,顺带将怀中紫鞘长刀向怀中带了带,想借刀身寒意使自个儿略微清凉些。
“漠城之外的天景,实在有些难耐。”对坐的女子亦是额角生汗,乃至于将鬓间柔丝都浸得微湿,贴在面颊两侧,虽时时以缎帕擦拭,仍旧是抵不住外头酷热难当的天气。“不过你这模样,也好歹收敛些,当着一众男子的面,整日袒露胸膛也就罢了,既与本姑娘对坐,为何仍不收敛半分。”女子挑眉,显然是对眼前人有些不满。
“得嘞,姑娘说啥就是啥,谁让我当初拐带出城的,受罪便受罪,能叫姑娘眼前清净,哪怕生出一身热疹,小人也乐意。”言语虽是有些轻浮,但年轻人还是将衣衫裹紧,笑着瞅向对面的那位面色微红的女子。
终归是自个儿讨的媳妇,哪怕自个儿委屈些,那也得顺着,这还是当初镖局中人教的道理,如此想来,倒是的确没错。
唐不枫阮秋白二人入住的客店,周遭极为宽敞平坦,地界正好又距齐陵南部东西官道极近,这等大好的地角,但凡懂行的都晓得,并非是有银子便能建起客栈,还需同不少官员打下不浅的交情,才可顺顺利利开门迎客,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来往商旅行人,乃至于过往的江湖客,但凡囊中有些银钱的,就算多绕段路途,也都愿跑到这家杏客居住下,不说赏景,哪怕是来日同好友吹嘘,那也是面上有光。
阮秋白家底何其殷实,只怕随便从书房挑出件玩意儿,都能抵过百两金,自然是不愁银钱,路上随手将一枚颇看不上眼的把件一卖,霎时间包裹便沉得出奇,打尖住店与路上种种,全然不在话下。
这也令唐不枫这位好占便宜平日抠门的主儿,可算逮着个大户,不消月余的功夫,住得安适吃的饱足,连酒水都是顶好,就连往日耍刀跋涉练就的结实狼腰,都生出不止五六两肉来,惬意得很。
不过夜里枕刀入眠时,唐疯子还是能时常想起朔暑酒的滋味,有些懊悔自个儿并未省着喝,只得咂咂嘴,随后沉沉睡去。
杏客居中不乏江湖汉,眼见得这年轻人带着位模样娇俏且仪态富贵的女子,恨不得将一双眼目镶在女子腰肢裙摆处,皆是心痒不已;乃至于不少胆量颇大的汉子,压根不顾忌那年轻人的眼色,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同一众同伴低声说些腌臜话语,且时常窃笑。即便瞧这年轻人抱着柄模样怪异的长刀,这帮混迹江湖已久的武夫也浑不在意:这般年纪,哪怕是从娘胎里练刀,又能使出几路刀?至于所谓的高人指点,名师教诲,江湖上人来人往,有几人能有这般泼天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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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那柄紫鞘长刀,在一众汉子眼里,全当是那小子家中富贵,佩了柄摆设而已。
再者一连三五日住店,这帮许久未曾碰过婆娘的汉子举止越发肆意,有时腌臜话语都不愿低声吐露,而是当着那年轻人面便说出口来,反观那年轻人,只顾着同那女子嬉笑,究竟有无本事,一眼便能瞧出。
“要我说,那小娘子与其瞧那白脸后生的胸膛,不如瞧瞧俺们胸腹上的结实肉,再说这等天气。娘子穿得也忒严实了些,若是捂得嫩肉干瘪,岂不可惜了这娇俏身子。”这一伙江湖汉中为首那人,似是觉得那年轻人调笑女子,落在他眼中有些妒意,便毫不掩饰地朝阮秋白开口,并无丁点忌惮,“要我说,何不撇了那白脸后生,坐到大爷这桌,同我等饮些酒水作乐,日后随大爷走江湖,才是一桩美事。”
这汉子身量粗壮,虽然不显得高出旁人一头,但双膀伤痕虬结,背负一柄半人多高的开山硬斧,乍一看便非是善茬,此刻目光大大方方盯住阮秋白腰肢胸口,又摸了摸掌中酒葫,其中隐意,丝毫不加掩盖。
阮秋白并未回头,而是直定定看向对座那抱着刀的散漫年轻人。
年轻人神色不改,仍旧是那副散漫德行,朝窗外看去,压根没有出刀的意思。
一众汉子见此,更是肆意起来,甚至有位满脸疮疤的敦实汉子端起酒壶,径直走到二人桌旁,踢了踢那年轻人没好气道,“还待在这作甚?不赶紧闪开让大爷们上座,非要脑袋砸地才肯动弹不成?”年轻人竟然真起了身,满脸笑意请这丑鄙汉子上座。
见年轻人此举,丑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还当是这年轻人患了疯疾,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丑汉名为费五,从小便是在街面上摸爬滚打的破落户,爹娘早亡,他便拿家中不算微薄的家底外出挥霍,同狐朋狗友终日胡作非为,祸害了不知多少家,乡里人对其无可奈何,又看在其爹娘往日人缘的份上,不愿去管教这费五,后者便变本加厉,终日混迹街头。
也兴许是祖上震怒,天降报应,还未到束发的年纪,费五面门上就生出无数赖疮,痛痒无比,挠破过后更是留下不少深疤,即便请来郎中亦是久治不愈,久而久之便落得一副狰狞面孔。
随人闯江湖后,虽说手头依旧宽裕,可就凭这副面孔,即便是逛荡青楼风月地界,多出一倍的银子,大多女子依旧不愿伺候,说瞧见这张面皮便耐不住腹中翻腾,当真伺候不来。
如今却同一位身姿仪态面皮皆是上上品的女子隔桌相望,费五一颗心肝险些打喉中吐将出来,好容易才将手头颤意止住,正欲敬酒,但一旁却是响起兵刃交击之声。
费五再回头时,那年轻人已然收起长刀,一震刀光,轻轻朝他肩上抹了抹刀身朱红。
那位威势最重擅使开山斧的汉子,竟是连背后大斧都未出,便被那年轻人一刀砍翻,血流如注。
在场七八位江湖好手,大抵只撑了不过六息,与桌椅一并皆尽断成数段。
唐疯子出刀之快,气势之足,齐陵不少匪寇皆是心知肚明,可少有人能将这消息带出匪寨。
费五右眼一凉,紧接着便是钻心痛楚纷纷而来。
“这只蠢眼,我收的。”耳畔响起年轻人懒散话语,“将来同旁人提起,就说是唐不枫取的,够你长长脸。”
“吃饱喝足,留在此处添堵,不如咱走着?”换了一副面皮,年轻人笑眯眯地问道,女子也不废话,从包裹之中取出不少银两,撂在桌上,起身便走,似乎并不愿见眼前这副惨状。
客店小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台案一旁,只听闻女子经过时,轻轻甩下一句话,“桌椅钱与棺木钱,莫要忘了取。”
杏客居中刀意恣肆,久久难散。
第二百六十章 雾凇沆砀
直到二人策马出杏客居十余里,前头扬鞭不止的阮秋白才缓缓拽住那匹团花黄胭脂缰绳,放缓马蹄。虽说距此地官道不远,可仍旧是无人打理,小道上尘土铺得极厚实,苦了在后跟随的唐不枫,吃了满口尘土不说,胯下马匹脚力更是距那黄胭脂相差甚远,紧赶慢赶,将马鞭甩出影来,这才好容易跟上前头的女子。
不过年轻人并未有半点不耐,只是散漫靠在马鞍上,微眯双目,不吐一言,静静跟在那黄马后头,逍遥得紧。
又是半晌过后,女子才轻启朱唇,清清冷冷道,“此事你办得欠妥。”
“依姑娘的话讲,如何才算妥当?”唐不枫闻言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大概是因外头日光暖意十余,甚至略微有些打欠,轻佻问道。
“遇人调戏,我虽亦是倍觉心烦,但总不至于将人一并杀尽,书中写江湖中人不打不相识,你怎得戾气如此之重,最不济,你我换个住处就是,倘若惹出那些汉子背后势力,岂不是又生出许多麻烦。”漠城之中,这位阮家主一向未被人言语冒犯,更休说是调戏,方才心头亦是火起,瞧见唐不枫真个起身给那丑鄙汉子让座,更是羞愤不已,险些自行出手,好生教训一番这帮泼皮汉,但唐不枫凌厉出手将人杀个干净,心头反倒有些异样。
漠城无刀剑,更无杀人举动,像唐不枫这般动辄杀尽六七条性命,对于阮秋白而言,一时有些抵触,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身手不凡,家世殷实,说到底,阮家主也只是个初入江湖月余的小女子,面对这等场面,虽说一时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神色,但腹部仍旧是一阵翻滚。
“有些江湖人的确管不住口舌,说两句废话也就罢了,至多不过是偷摸瞧上两眼,慰藉一番多日不见女子的馋眼,也就心满意足,不再起甚逾矩的心思。”唐不枫抱着长刀,松开缰绳,叫那头马儿悠悠慢行,身形却是极为稳当,骑术十分扎实,慢吞吞道,“可姑娘也瞧见了,置之不理,算是你我退让一步,但那帮汉子可有收敛?凭那丑汉的胆量,恐怕举杯敬酒这番举动,也是那为首的汉子暗中授意。”
“我幼时镖局有句行话,叫做蹬鼻上脸,让吃寸求拃,大抵便是此意。让人一步,那人还想走上第二步,步步紧逼毫不相让。”随着唐不枫言语,女子的脸色似乎也是微变,只是牵着黄胭脂缰绳,静静听闻。
“姑娘真以为,你我换个地界就能保住不起纷争?恐怕未出杏客居五里,便要被那帮腌臜汉截住,若你我并无退敌身手,姑娘倒是能侥幸过一阵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则是被当场砍成数段,往幽涧荒林中一抛,神仙难找。官府之中每年接着的寻人卷宗,何止千百份,可最后能侥幸寻到尸骨的,又有几个?”说到此,唐不枫面露讥讽,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数载前我随商队踏足一伙贼人的地界,被后者拦阻,苦战一番折了数位兄弟,这才将那伙匪寇杀得胆寒,待我踏入匪寨中时,却见着数团二三尺长的黑发,打听过后才晓得那是从各处劫来的良家女子,被祸害腻了后剪下发丝,扔到山中喂兽所留。”
唐不枫催马上前几步,同阮秋白并驾,目光却是直视前路,缓声道:“姑娘,江湖并不是月起刀光,更不光是什么醉卧山林,死在所谓江湖义气,烈酒声色之中的亡魂,岂止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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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过后极为可能遇上险境,为何不趁早除去祸患,出刀愈快,乱子愈少。”
阮秋白只是静静听罢年轻人一席话,心头微微有些悸动。漠城之中的年轻俊彦,似乎大都是终日闲棋运笔,时时同友拜会出行,一并谈些诗词歌赋,要么就是推敲些古册之中记载的文坛趣事,所谈所举,无非是学问二字,容姿飘然,衣冠华贵。
可外头江湖之中的江湖儿郎,说是风餐露宿缺衣少食,说将性命终日搁在危桥之上,也毫不为过。
“多谢。”阮家主神色未变,但还是轻声说出二字,细若蚊虫,被二马蹄声恰好盖过。
唐不枫没言语,似乎的确并未听清,反而是从袖口中掏出枚磨刀的砺石,拽出雪亮长刀,仔仔细细地蹭了数次,大概是嫌刀身不够干净,撩起外衫下摆,抹了抹刀身。
“自己讨的媳妇,有些江湖中事,定要如实相告,更是要亲身说法,不然依我的性子,前两日便一并砍杀了,最不济也是教训一顿出出气。”年轻人还刀入鞘,于是空旷道上响起一声清吟。
“不过媳妇叫人调戏,这事老子忍不得,下回甭谢,咱俩谁跟谁。”
杏客居不愧是上好的客店,就连这几日喂马的草料,都皆是上品,无论是唐不枫那匹劣马,还是阮家主这匹团花黄胭脂,尽管撒欢一阵,皆是摇头摆尾,步子轻快得紧。
不知不觉,阮秋白脸上也满是笑意。
天景有异,定有大灾,老年间传下的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二人出杏客居不过两三日,热得仿佛天上降流火的天气,瞬息之间便换了副德行,日光隐去,乱云凝起,先起大雾,而后便是千里雪片顷刻直下。
不出半个时辰,雾凇沆砀,雪色连波,林木枝头挂起雪堆,连同路上亦是铺出厚厚一条长毯,雪随风紧,寸步难行。
即便是团花黄胭脂不俗的脚力,行走在厚实雪中,仍是力有不逮,更何况唐不枫那匹劣马,更是吃不住寒风夹雪,横竖是钉在原处不肯再行,无奈之下,唐不枫只得先行下马,顺带找寻个地界歇脚,躲避这阵突如其来的刺骨严寒。
二人不远处便是一处林子,林木枝条茂盛,地势平坦,故而唐不枫连忙招呼阮秋白,前去其中暂且歇歇脚,点起火堆暖暖身子。
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但终归还是抵不住酷冷天景。
第二百六十一章 润极
“得亏没把厚实衣裳落在客栈,不然这霜天冻地的,迟早要冻死在外头,前无村落后无店面,糟心得很。”唐不枫将长刀别在腰间,跳下马来,连忙拽住两头马匹缰绳,系在树桩上,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迈入林中,还不忘回头朝阮秋白道,“穿戴严实,切莫染上风寒,出门在外这可是大忌,赶紧穿上就是,留在此地等候,我去前头找寻个挡雪的僻静处,若是有事,吹那枚木哨,我自然能听个分明。”
女子颇有些气恼,可还是点了点头,将身上厚重外袍裹紧,静静立身在一株枝杈茂盛的老树之下。
至于阮家主为何频频失态,大概便是因为这唐不枫实在太过气人的缘故。此前天色昏暗时,她便同唐不枫商议着,既然天象有变,不如退回杏客居小住两日,待到天色放晴再行赶路不迟,后者却说那几位汉子恐怕是南疆帮派中人,杏客居此时大概已然有人前去送信,倘若此时退回杏客居,待到天气好转,极可能叫人堵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不如赶紧上路就是。
方才快刀杀人的悍勇豪迈之气,竟是不见一丝一毫。
绕是相处月余,漠城阮家主仍旧是摸不清唐不枫的性子,只觉得心头火起时,当真想以柔劲把这年轻人好生揍一次,解解胸中火气。
抬头望长云纷乱,黯如溅墨,雪片挽风带尘,飘飘纷纷,凌乱如麻,好在洁莹如玉,可比白羽,才使得路林山天上下皆白。
漠城亦有雪,但雪花向来闲淡得紧,似是同城中整日赋闲的公子佳人一般,至多不过是在街巷落上薄薄一层,聊胜于无,就连不少孩童欲将雪花捏成团,打个酣畅淋漓的雪架,都得跑半条长街,才能拢齐些许雪团。
可眼下漠城之外落雪,却是磅礴浩大,寒意像是将整片长天都一并冻得皲裂,大朵雪花吹面而来,风雪盛极。
像极了外头这片云波诡谲,风刀霜剑的大江湖。
阮秋白的心思,亦随眼前狂雪缓缓宁静下来。
女子瞧见不远处大雪漫天之中,有位男子抡刀入林,斩断无数细碎荆棘,雪雾弥漫,却始终蒙不住男子背影,似乎是被身旁荆棘扎了手掌,男子猛然一缩手,骂了两句,不再理会,接着一刀一刀劈出快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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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这江湖并不像那男子口中那般险恶不堪。
大雪飞声。
唐不枫忙活许久,最终在三棵松木下清理出块平整地界,斩尽周遭刺硬梢尖的荆棘与破败杂草,又拽出包裹当中厚实抵风的毡布,三角系在松木一人多高处,再抱来许多柴草护住两边压实,不废多少周章就搭建起一座棚屋,随即招呼远处的阮家主前来躲避风雪。
“瞧不出你唐少侠还有这般手艺,这草庐搭得好生结实。”阮家主轻推柴堆,竟是纹丝未动,不由得开口,不轻不重地夸了唐不枫一句。
“我这贫寒人士,怎能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子嗣,出门在外车夫驾车,如若遇上客栈,定要住上一夜,睡上个安稳觉。商队之中倒是不乏车帐,但总要有这搭屋的本事,倘若哪趟走江湖货物过多,哪还有供人休憩的地儿,便只得自行寻觅地界凑合一夜。”唐不枫不以为然,顺手从雪堆中拾起些干柴,置于棚中,“不过这档事,无需媳妇动手,切莫冻着自个儿就是了。”
平日里,一向没正经的唐不枫总是以媳妇相称,即使阮家主纠正数次,前者仍是不改口,到后来,连阮家主都懒得费口舌,任凭唐不枫胡言乱语。唯独讲正事或是有些火气时,这位刀不离身的年轻刀客,才会正儿声姑娘。
“那马儿又该如何?如此严寒之下,只怕撑不住多久,尤其我那头团花黄胭脂,从小便在漠城之中,向来未受严寒酷暑,不如也给它们找寻个避风地界。”阮家主自然舍不得这匹黄胭脂受罪,毕竟幼时便同这马儿一同嬉闹玩耍,再者这黄胭脂马种,最是金贵,脚力倒是超凡,但身子骨却难以与其他名马比较,可谓是相当娇弱,当下有此问,也是无可厚非。
唐不枫正掏出枚火石作势引火,闻言长叹不已,无可奈何道,“我说媳妇,眼下你我自保都已算是难事,还操心马匹作甚,且凡是脚力强健的马匹,自有本事御寒,只需披上张厚皮,即便在野外过夜亦是轻松得很,何须太过在意。”
最终年轻人还是没拧过阮大家主,气哼哼从包裹中翻出些衣物,披在那头黄胭脂身上,又顶风冒雪在两马身旁点起火堆,使柴草掩住,确保能燃上一两时辰,随后才回到棚屋坐下,撇着嘴角瞅向阮家主。
“公子,咱这一切安排妥当,妾身给你暖个床如何?”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年轻人抱着长刀,轻轻靠在松木上,缓缓开口,像极了高门大户之中的丫鬟小妾。
阮秋白给火堆添了些干柴,轻声开口,“一路之上,带着个像我这般娇贵的累赘,辛苦了。”
“无妨,”兴许是火堆热乎,年轻人颇为慵懒,斜靠松木之上,喃喃回话,“从漠城将你接出时,我便答应过叫你看看江湖盛景如何,行至如今,好坏参半,倒也正好应了我先前所说。对于这座大江湖而言,媳妇还是嫩了些,故而有些富家女子的毛病,当真不算什么稀罕事,想当初我初入江湖,无非也是整日寻思着生死相斗,直到如今这念头才有些淡下来,归根到底,还要多谢媳妇。”
“谢我?”阮秋白不解,于是将目光从棚外连天飞雪收回,转头看向那疲懒的年轻人,甚是不解。
“若是我一人走江湖,纵使在杏客居中惹出乱子,我唐不枫压根不想着退避,休说那帮腌臜货色身后有南疆帮派,即便是搬来上百人的马帮,小爷也要试试这把刀能否砍穿百人阵势。”唐不枫睡意朦胧,拍打拍打身上未曾化干净的雪渍,“可如今不一样,既然带着未曾过门的媳妇,总要收敛些脾气,江湖儿郎战死在江湖,可谓死不足惜,但若是撇妻赴死,多少还是有些自私。”
“那头黄胭脂,早晚能像我那匹劣马一样,学会在霜天冻地之中抵御寒风,于盛夏风静时找寻方塘戏水,天大地大,蹄踏云头。”年轻人往松木上凑了凑,裹紧衣物,合上眼皮。
“好事多磨,勿急勿躁。”
半晌过后,阮秋白刚想开口,却发觉那年轻人脑袋一歪,轻轻靠在自个儿肩头,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年轻人的眉目。
眉上雪水融净,唯余点点水珠。
棚外飞雪连天洗松林。
年轻人梦里,有软玉入口,润极。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五教棋
光岳岭地势奇高,又因上齐本就在西路三国之中入冬最早,立冬前便已落过两三场雪,虽只是细碎小雪,勉强给五峰润了层雪色,但由于天气过分冰寒,碎雪始终未化,整座光岳岭可谓是研水砚冰,悬笔墨固,更是令荀公子摘录棋路棋招的难度,又是向上拔高了两三成。
峰峦湿滑,又多雪痕,绕是荀公子使枯藤缠绕鞋履防滑,攀山依旧不是件简单事,毕竟是富家公子,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体魄力道仍是与从小在乡野之中撒欢顶牛的穷苦小子,有不少差距,虽说一路之上体魄有所长进,但功夫还是尚浅,摔上些跟头,反而有益无害。
同徒儿一般,周先生也没闲着,取来山间不少老旧龟甲与破损皮毛,以包裹中的针线缝合,不出两日,竟是制成四枚护具,一并送与荀元拓,防备着从峰峦之上跌下伤到筋骨。入冬人骨脆生,跌跤虽说可令皮肉紧实,增长体魄,但若是伤了骨头,无疑是一场祸事,这四枚护具分别以布条捆于双膝两肘,如何都能确保关节不受过大创伤,至于抻筋磕伤,周先生则是一概不管,任凭荀元拓登山查谱。
“徒儿,你这棋艺进境,不快也不慢,再有两三月,大概已然可臻至圆满,届时为师想胜你几手,便再不是什么容易事了。”周可法落下定盘一子,很是欣慰。
二人面前的棋盘,几乎被黑白二子铺陈大半,拼杀极为焦灼,而荀公子所持黑子,只不过是略微差了一招而已,杀气纵横凛冽,其中仍不乏诡谋算计,此一盘棋,胜负近乎五五。
荀公子同样松了口气,叹道,“徒儿观摩如此多山间棋谱,才晓得这棋道路数当真多如牛毛,这五峰之上,有以不攻固守为要的棋路,有以技艺掩人耳目兵行险道的布局,更有清淡如水却极难破局的纯粹守势,万千棋路皆铭于峰,实在是高。”
以五道险峰铭刻千万棋谱,这等手笔本就骇人至极,更何况这些棋谱,更是分化出五条棋路大道,一峰一道,便不得不令人生出许多念头。
“看来这些日子,元拓没少在棋谱之外的事上下心思,不错不错,人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卜一叶而知天下秋,乃是圣人本事,看来我这徒儿,也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圣人气象。”周可法笑道,扔给荀公子一枚白果,“此番前来,明面上是教你运子下棋,通达百道,实际上为师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叫你见识一番上齐五教遗留的丁点风采。”
“一二百载前,上齐初定,教派林立,信徒教众何止千万,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教为尊,使得上齐颇有天下归心的势头,不过后来不知是何缘故,这些个教派几乎皆尽从上齐撤去,销声匿迹,除却佛道两门还算有些香火,剩下三门教徒,只怕逛遍天下都寻不到几个。”言毕,周先生颇为感慨,长叹道,“要是如今上齐仍旧五教鼎盛,倒是真有可能孕生出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再复当年大齐盛况,甚至兼并九国,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可惜事不遂人愿,这些个教派,如今已然衰落到极致,倒当真与上古礼崩乐坏相仿。”
“先生,学生只晓得佛道两门,却不知剩余三教为何,翻阅书册时,也仅能瞧见提及佛门道门的三言两语,至于魁弥道三教,史书之中半点也未曾记载,这是何缘故?”荀元拓皱眉,荀家藏书极多,上至卜卦观星,下直民俗风貌山川走向,可谓是包罗万象,却从未见过事关教派的书册,不由得有些狐疑。
周可法笑笑,将篝火里头烫好的一枚红薯掏出,倒吸凉气手忙脚乱地搁在块石板上,这才慢条斯理讲道,“这事其实是你这脉的荀家家主决定的,要晓得上齐史册当中并无记载,其中的意味,便不消咱们明说了,自然是不想令寻常百姓知晓,野史书册之中虽有记载,但你当初年纪尚小,你爹想让你看的那些个圣贤书卷,自然不包括这些个野史书册。”
红薯叫火堆一烫,自然是油光泛亮,瞧着便是十分诱人,周先生说罢,便想着将外皮剥去,尝尝滋味,伸了伸手,却还是没拿起那枚烫手红薯,登时有些兴趣缺缺。
“不过如今你年纪不浅,许多事自然可以同你讲讲,切莫同外人说起就是。魁门不重礼数,却以心怀天下,不谋己私为立门之本,魁门人士,多通晓兴修水利,研创器具,主张仁政,乃是仅次佛道这两门大教的一门,鼎盛之时,徒众多有能工巧匠,研究出无数物件,可协助运输柴草,加固城池甚至于百姓引水灌田;牧门起于东大元部,辗转万里而来,以平和笃信为立门之本,同佛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主张万事冥冥早有定数,上苍降仙而引徒众,若是徒众衣食之外仍有余银,便接济贫苦之人,光传教义。”
“弥门则是五教之中异类,虽说亦有过鼎盛之时,但多为人所质疑,讲究天下皆神祇,山川大江草木百兽之中皆有神祇,除却终日拜神行礼之外,再无其他,且规矩繁琐至极。简而言之,五教中人一道出行,路遇行乞之人,其余四教中人皆会停步周济,唯独弥门视而不见,反倒前去将行乞之人一脚踢开,说这人挡了弥门大庙。故而五教之中,弥门衰落最早,教众不少流入紫昊,但再也未成气候。”
荀元拓听罢,久久未语,反而是将棋盘中的黑白子一并收起,拈起枚白子,缓缓落棋。
“魁门不攻。”
一条白子如大龙卷地,显现于棋盘之上,竟无半点锋芒毕露,但微末处落子连气极为讲究。
“牧门清淡如水。”
白子散乱落于棋盘四周,清淡如水,却是极难破局,滴水不漏。
“弥门易坚。”
荀元拓改为黑子落棋,步步皆险,杀机隐现,直指要害。
哪里有什么棋峰五道。
分明是五教教义灌于棋中,万千变化,难背其中。
一旁周先生撕开红薯外皮,美滋滋尝了一口,胡须之上沾上不少糖油,心满意足。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川传我意
眼看着荀公子拈起棋子,双眉长蹙,周先生便晓得,这趟光岳岭来得值,随后自行起身,又朝火堆之中轻轻塞了两枚个头稍大的红薯,面带笑意在山巅平地上转悠。
光岳岭由夏末转入深秋,又由深秋入冬,周可法便又换上了那件蓝底棉袍,就连许久都未曾在意吃穿的荀公子,都忍不住开口说过数次,说先生这身衣裳,已然穿了近乎一整年,又不是包裹之中并无银两,不如前去最近的处城镇市集之中买上几件,也算不上什么奢靡举动,却被周先生婉言拒绝。
再好的衣裳,总不及自家夫人亲手缝的好。
这一身蓝衣,自从上山以来,几乎从未踏出五峰之外。
今日却是不同,周可法举着枚烤得汁水丰盈的红薯,迈步走到半山腰处,难得向岭下张望,瞧瞧外头的浅薄雪色,心思格外敞亮。
棋道之中内蕴无数明争暗斗,更不乏神来一手,历来便为不少文人儒士推崇,可在周可法看来,所谓棋道只是棋道而已,虽同文武韬略与处事为人道理相仿,但要做到触类旁通,运用自如,只怕凭荀元拓的年纪见识,还远远不够。
能臣运棋多强极,而那些位棋道大家,却不见得皆是能臣,一方棋盘内求尽天下事,是真亦是假,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讲,要以此替代天下九国,万千士子臣民,还是太小些。故而此行令周可法最欣慰的,并非是徒儿棋术可登堂入室,而是那五道峰峦棋谱背后的隐意,荀公子能以棋术领悟入心。
“万里雪光,的确叫人心思通畅,但你这一身衣裳,穿得的确有些单薄。”细雪之中有客来,仍旧是那身破烂衣衫,仍旧跟着一头皮毛斑驳的老羊。
“玉佩不错,可你这身子骨,着实不硬朗。”牧羊汉子瞥了眼周先生,而后者只是轻轻拧身,将那半个红薯遮住,似是怕那牧羊汉子抢了去。
“大齐亡矣,上齐疲敝,你即便带个先贤转世,怕是也难以改变天下九国的格局,舍弃这一身修为与腹中文墨,图个甚。”牧羊汉子显然不会真对那半个红薯下手,而是木讷开口,说出这么一段艰涩话语,随后便看向山下。
周可法哼哼,“教出个好学生,总不触及法度吧,我这年岁,如若真是想扑腾,估计也翻不出几朵浪花,况且盟约尚在,操那闲心作甚。甭当我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文人,不过是个僻静小镇教书的穷先生,吃穿住行,还都要蹭徒儿的,我能有什么能耐改换九国格局。”口吻像极了街头坊市之间的老泼皮。
牧羊汉子一张面皮,好似缝将上的一般,木讷至极,闻言揶揄,“说如今朝堂上的臣子没本事,我还兴许能信,但要是说你这轻轻松松便能踏上光岳岭顶的文人没本事,天下谁人能信?越是有本事的文人,越是愿做些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蠢事,若说你只是为教导徒儿棋艺而来,那如今棋艺已成,何不下山?若是嫌腿脚不利落,我帮你就是下山。”
周先生面露窘迫,摸摸花白胡须,讪讪一笑,“别介,再待一阵,山上那些个东西,我那徒儿还没学全。”
汉子瞅了一眼装疯卖傻的周可法,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山下走去,身后那头老羊舔了舔后者棉袍下摆,似乎是没尝到咸味,颇为不满地也跟着汉子走下山道。
周可法恼羞成怒,愤愤道,“早晚我得在山上支起口炉火,尝尝温火老羊汤的滋味。”
“对了,我帮你下山的法子,其实颇为便利,若是有朝一日想通了,携徒儿下山,知会我一声就是。”却不料那汉子刚走几十步,又转回头说道,“从山巅之上往下一仍,只需二十几息便可至山脚,无需走崎岖山路。”
周先生连忙闭口,目送汉子下山。
牧羊汉子每日只是牧羊,谁也不晓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大雪满山的时节,为何仍是穿着那件破衣衫,更是不晓得这几头骨瘦如柴的老羊,究竟能卖上什么价钱,至于荒山野岭之中的孤狼为何一向不找上门来,叼走一只咯牙老羊,更是无人去想,只晓得这处原本百草丰茂的仙家地界,始终有位牧羊人。
夏风东雪,三伏三九,从不歇息。而这位面容始终木讷如初的汉子,最喜之事,仿佛就是每日捡起一枚草种,扔到山脚水洼处,或是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根木苗,插于地表,而后静静观瞧那几头老羊四处闲逛。
曾有位遭贬的老文人从此处路过,瞧见山雨连绵之中,汉子独自立身山脚,登时有些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心景,于是挥毫写下句怆然言语:天下二境,我立一境,世人另立一境,独念凄风苦雨,冷冷清清。而这位老文人前半生春风得意时,即便随口吟诗也能在京城传扬开来,如今失势,这句悲苦言语,却是鲜为人知。
汉子下山之后,依旧是守着那几头老羊,不知不觉间,雪落愈急,枯木之上压满霜雪,眼瞅着难承其重,枯枝欲折,汉子便站起身来,不顾抖落身上雪片,径直行到枯木之下,轻轻缓缓吹了口气。
玉花散乱,枝头雾起,一连数十棵枯木之上,升腾起万千薄雾。
牧人吹雪。
细雪之中有客来。
一驾马车晃晃荡荡,从东而来,就连车夫那身甲胄,都是亮堂如镜,甲若银鳞。
车帐停在汉子不远处,布帘一挑,走下一位唇红齿白的孩童,头戴高冠,身披黄脂绣袍,面皮却是一副冷清模样,不去理会那位身着破衣的汉子,而是一步步走到岭下,深深吸了口气,高声喝问。
“圣上有旨,问罪臣周可法上光岳峰意欲何为,此行又要往何处去。”
喝问声穿云裂石,可震大岳。
荀元拓依旧盯着五道峰。
但周可法却是长身而起,缓缓应答。
“上山教学生,下山去皇城。”
与那唇红齿白的孩童有异,周可法并未运足气力,话语声更是谦和平淡,声响极小,但却好似从山巅缓缓滚落而下一般,像是光岳岭托起这位先生口吐出的十字,伸手递到山下。
明月若有觉,大川传我意。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见女子,刀甲丁当
燎河两岸,这几日天降碎雪,于是许多渔夫纷纷泊好了渔舟,将渔网收起,不再顶风冒雪外出行船打渔,而是跑到新修成不久的燎河桥抛网,或是朝河水正中投下捕鱼的笼篾,省事得很。
在那位王公子离去后,村落之中不久便来了一群制桥工匠,其中年纪最长者,年逾古稀,却依旧是拄杖而来,端坐在河岸边上绘图,即便天气转凉,亦是不避。
造桥一事难易如何,实在没个定论,不过既然有许多壮丁与制桥巨石,更兼五六十位手艺精湛的工匠,制桥一事,便显得格外迅速;工匠与壮丁到来村落不出一旬光景,便已然绘出一份草图,再经众人捋顺删改,仅仅半月时日,桥图便已完备,随后马不停蹄筑基建桥。
那位年岁不小的主薄,听闻有修桥工匠到此,愣了半晌才大笑出声,随后便跟随这群筑桥工匠壮丁一同商议修桥之事,忙前忙后;天景转凉,还特地自个出银子,给前来参与修桥的工匠壮丁一人发了一身精致棉衣,茶水宴请,住处吃食,安排得妥当至极,生怕这些位吃住不惯撂挑子,分明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却是低声下气百依百顺,始终笑脸相迎。
也好在赶来的这些位工匠与壮丁进度奇快,冬雪初落,燎河便修成了三座五马同行的结实长桥,贯通河岸两侧,不但过往时候无需再撑船渡河,桥面宽阔,撒网捕鱼,更是便捷;村落中人也无需再于河水冻结时,艰难踱步于冰封之上凿开微薄冰层,只在桥上扔下枚大石,便可下网。
三座长桥,百户性命。
“看来那位王公子,当真没说假话。”细雪飘舞,老主薄独立桥头,瞧着浩然大河宽顺直下,风起银粒,不知不觉就将一双昏花老眼眯起,纵使万千雪丝入鬓,心头还是热乎至极。这三座桥起得容易,可谁又晓得这些年背地里,本就腿脚不便的老主薄跑了多少趟桥工驿,写了多少回信折,就连县老爷亦是于心不忍,可怎奈那些位桥工实在要价离谱,也只好作罢。
只有靠水吃水的燎河上下百姓知道,这三座大桥,能保住多少性命,也只有为官多年的老主薄知晓,那位公子看似年纪尚浅,可却是一言九鼎。
大概这位王公子日后,也能坐到那位大员那般高的位子上,大概再过个十载,颐章将会冒出一位为民请愿的重臣。
老主薄无意中摸到花白胡须中的米粒,颇不好意思地笑笑,瞅见四下无人,便费力地直起身子,将双手揣入那身旧官袍袖口之中。
主薄职微,同那些位可列朝堂的大员相比,官袍当然是要朴素不少,不说正身上纹鹤绣虎,就连官袍底色都是浅青,瞧着便十分素淡,但老主薄这件官袍,却是与其他同阶官职不同,官袍前襟绣有一点水纹。
颐章官对于袍花色纹路规矩甚严,凡官阶不足入皇城早朝者,袍色皆为淡素之属,更无绣纹,凡私自损坏官袍或自行纹花者,杖五十,官降四级。对于显官而言,杖五十可免,接连降四阶,不出两三载,便能再凭自个儿的本事人情再度攀将上去,可对于小吏而言,这官降四级便是布衣,哪里还有翻身之日。
但老主薄却在官袍前襟,绣了一点水纹。
朝廷有规,守燎河两岸三十载,可得水纹一点,缀于胸前。
而来已有三十载。
燎河偏南一处山麓之中,天景还算晴朗,一队护卫徐徐前行,头前公子将狐裘抖净,披在身上,斜眼瞅了瞅一旁瘦高的护卫,揶揄道,“惠雁君,如今已然入冬,怎得你还穿着这身皮袍软甲,倘若叫人瞧见,还当是本公子抠门,不舍得给同行之人买身厚实衣裳。”
“四时着甲,早就习惯了这等穿戴,如若公子真觉得属下穿得单薄,不如将那狐裘让与我,也好令同路之人觉得,这公子还真是大方至极,顺带拐几位良家怀春女子。”王府上下,唯一不惯着王乐菁的便是惠雁君,听闻揶揄,当下就是反唇相讥,更无丝毫客气。
“话说回来,那燎河三座长桥,算算日子,差不多修缮已毕,也不知究竟修得是否坚固,若不是难得空闲,我还真想亲眼瞧瞧。”惠雁君本以为这话一出,起码能引得王乐菁脸色阴沉,孰料王公子压根不接招,却是无端岔开话来,反而一时间令他不知如何接话。
王公子却不管身旁人心思如何,皱眉道,“未出家门之前,我曾以为颐章相比西路其余两国,百姓要好过不少,起码赋税极低,现在看来,依旧难以令举国上下万民归心。那些个筑桥工匠,若非是我亲自前去震慑一番,只怕又要做些阳奉阴违的破事,祖宗行当的脸面,都叫这群后生丢得干净。”
惠雁君依旧未曾言语,可脸上寒霜,分明已然消去了七八成,静静听着王公子言语。
“我若接过父亲官位,上书圣上整治天下,恐怕也是极难,为官多年,想来颐章究竟是如何一番形势,家父定是心中有数,可迟迟未有动静,大抵是时机未到或是行事棘手。”王乐菁端坐马上,多日以来的和煦神色,不觉间也有些阴沉,感叹道,“足不出户,不知天下苍生苦楚,史册之中那位后主闹出何不食肉糜的一处荒唐事,如今看来也情有可原,我本以为学问见识不弱于人,甚至急着挣取功名,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走,咱绕开富庶地界,往东南去。”沉吟片刻,这位身披狐裘的公子朝护卫道,随后将那身品相极好的狐裘披到了惠雁君身上,微微一笑,“至于为何绕开富庶地界,是因为在那些地界瞧见的民生百态,定是有人想让你瞧见,算不上什么暗访,国运绵长与否,非是富庶所在有多富庶,而是贫寒之处有多贫寒。”
护卫缓缓上路,马蹄踏土,尘灰满地,不见女子,唯有刀甲丁当响。
第二百六十五章 剑王山中三通鼓
剑王山数月之前,来了位少年。
这少年蓬头垢面,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尤其上山的动作十分古怪,时而手脚并用,时而弓身而行,似乎对于直立行走一事,并不熟悉。虽说如此,但少年并不像是山间兽属哺育的弃儿,尤其双目中极富神采,狠戾杀气始终缭绕,起伏连绵。
山上弟子瞧见这位少年攀山,心中皆是狐疑,原是这位少年时常爬上树去,以双膀拧住树冠,轻飘飘一荡,便可像山林中的猿猴一般前行,闪挪于林间,不多时便能跨越几十棵古木,迅捷得很。
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倒是引来不少歇息的徒众守在山门外观瞧。
剑王山除却山主,亦有不少随从徒众,虽说天赋在山主看来,并非是绝佳之品,但在紫昊国之中,已然是万千无一,这才勉强拜入剑王山,作为寻常弟子自行修行练剑,至于想受身为五绝的山主点拨,则是痴人说梦。
世人皆知剑王山山主剑术奇高,眼光更是奇高,每逢年末,这位五绝剑道最绝者才在众人眼前露一回面,想要受其点拨教导,必先于宗门比试中摘得头筹,才有三炷香的功夫,同山主坐而论道,请求指点修行。其余时间,这位终日拎着枚镶玉树枝的剑道绝巅,大都是在天下行走,或是独自待在剑王庙中,直到这时节,坐下弟子才会想起,自家这位师尊,本来就是位道士。
正巧是立秋宗门比试的日子,便刚好有这么位蓬头垢面,形如走兽的少年上山,实在令这些个徒众心中不安。
天下能人异士多矣,倘若这位攀山的主儿真是个天生剑胎,只怕就算赢得宗门比试,也得给人家让位,这便是不少徒众此刻的心思,不过也有不少精诚修行的徒众,只顾着在比试之前将精气神运转如意,压根顾不上什么攀山的怪异少年,只是默默摩挲自个儿掌中未曾出鞘的长剑,目光炯炯。
“要我说,这小子攀山不慢,可要赶在宗门比试三趟鼓响前踏入山门,怕是有些勉强。再说那些位排行靠前的师兄,怎可能放任这么个后生平平安安登临山门,瞧瞧那小子腰间背后连柄剑都无,又能成什么大器,估摸着也只不过是个山间猢狲哺育的野孩童,瞅见咱剑王山山势巍巍,临时起意攀山罢了。”山门外一位身形宽胖的徒众开口,言语颇为不屑,一番话说罢,还不忘摸摸自个儿缠满金银丝的剑穗。
其余观瞧那少年攀山的徒众纷纷出言附和,倒不是因这胖师兄剑道本事极强,而是因这胖子在俗世之中的地位,确实不寻常。
紫昊国朝中文武,尤以这胖师兄其父最尊。
“话虽如此,但那小子攀山的速度,好像是越走越快,剑王山本就崎岖难行,临近峰顶更是近乎直上直下,这野小子的速度竟是不减反增,看来的确是有些本领。”胖子话锋一转,脸上升起几分笑意,随后扭头朝周遭一二十人道,“尔等本就夺魁无望,依我看不如都守在山门外头,如此一来待到那小子入山门时,也可拖延一阵,不过也不白忙活,回头小爷有赏,足够各位来日在俗世之间当上大半辈子富家翁,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徒众闻言面色不一,有权衡利弊者,亦有闭口不言等候旁人发话者,可大多皆是眉宇欣然,忙不迭点头应声。
修行一事,悟性天资心性福运,皆是重中之重,对于天资悟性本就不算顶尖的这一撮徒众而言,与其苦守山门修不出道果,倒不如早早为日后下山做些打算,所谓醉卧江湖,同他们这等本事微末之人,并无太大干系。
胖子摆摆手,径直走回山门之内。
至于门外立足这一二十人,则是静静站在山门之外,瞧着茫茫山道之中少年的身形,静默无言。
“看样那胖子,又劝走了一批不堪大用之人。”剑王山峰顶占地极宽,除却本就宽广巍然的剑王庙外,更有百十处院落分列两旁,数人一院,只留正中空地拜见师尊,或是演武修行乃至宗门比斗,整座剑王山峰顶,排布极为规整,观瞧之下,自有威仪。最临近的剑王庙的院落,除却一位负责山上闲杂事务的老管事,只有一位弟子,一袭灰衣,头绾发巾,此刻站立院落,颇为不屑地看向那一步三摇的胖子。
“管他作甚,你这上一届宗门比斗魁首,何苦同他一个高门无赖过不去。”老管事正费劲地将一面鼓搬出庭院,横眉立眼道,“有那功夫,不如帮老头子一把,成天抱着膀子杵在院中指点江山,早晚叫人比下去。”
灰衣男子冷哼,“比斗开始时我再出门就是,回屋眯会。”
至于脑后那老管事骂声,男子丝毫不予理会,径直回房,竟真是倒头便睡,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一通鼓响,老管事将鼓槌搁置一旁,虽说老迈不堪,但力道实在充沛,一面一丈宽的大鼓,竟是叫老者敲得震天动地。
剑王山上,弟子尽出。
攀山那位古怪少年似乎也听见那阵如急雨的鼓声,于是四肢着地,跑山速度又是快捷两分,就连身旁落叶,亦是随身而舞。
两通鼓响。
剑王庙中门户大开,一位身披玄色道袍的道人,平平淡淡地走出门来,背着一根镶玉树枝,枝条苍翠欲滴。
剑王山上,人潮静立,就连那位小憩不久的灰衣男子,亦是拎起长剑,走出门去。
山门外等候的一众弟子,恍然发觉那蓬头垢面的少年,不觉间已然距山门十丈。为首一人刚欲出剑,却被那少年肩腰运力,靠出一丈有余,腰间长剑早已落到后者掌中。
山门前杀意纵横。
三通鼓响,而鼓声未停,山门门槛上,落下一只赤脚。
道人破天荒地嘴角噙笑。
灰衣男子猛然回头,却见山门之上,立着位弓腰驼背,浑身血水的少年。
第二百六十六章 绝世
“既然三通鼓响前你已踏上山门,想来门外那些个不成器的徒众,对你而言算不上什么敌手,进门就是。”
往常宗门比斗,道人只是立身在剑王庙前,等候大比魁首胜出,而后便带其踏入剑王庙,期间只字不吐,只是静静观瞧,可此番却是破天荒开口,言语之中颇具欣慰。
鼓前老者神色微动。
不只是老者神色微动,就连往常疲懒无比的灰衣男子,脸上亦是阴沉如水,更不消说那位衣衫华贵的胖子,眉头亦是紧锁。
而那满身灰土的少年,也不谢恩,只是调头将那瘫倒在地负创不轻的一二十人腰中长剑取来,抱成一捆,信步踏入山门之中,只是腰背依旧驼得厉害。
剑王山宗门比斗,不同寻常:剑王山弟子共四五百人之多,取上届排次靠前五十名者,定为上甲,后五十定为中甲,再后五十者定为末甲,以此类推敲定出甲乙丙丁戊五等,于大比之上抽签过招,以胜场数目最多者,定出上甲五十,再行比斗,胜场多者,方可称之为魁首。
不过除却此规矩之外,仍有第二条路子可行,那便是自行请缨,于剑王庙前守擂,战二十回,若能斗败二十位弟子且立身不败,则可省去前一类比斗的冗杂事,当即夺魁。
但这等狂傲举动,剑王山至今仍未有一人胆敢如此行事,哪怕是上甲之中行一的灰衣男子,也只是同老管家插科打诨时,才敢说自个儿来年要守个大擂,省下无用功夫,径自夺魁。但唯有习武之人才晓得,想要在这大擂之上守住二十位同门轮番冲擂,当真是难如海中捞月,比之踏天而去,怕是还要艰难十分。
剑客出剑,亦需一口气息,而剑王山之中弟子境界,至多也不过是灰衣男子这虚念的境界,且比斗之中只论剑术,并不可以仙家手段取胜,一旦上擂,便是同门连番攻擂,并无半分休整时候。生生抵住二十位精气神正值旺盛的强手,只怕剑王山中,一人也无。
“三通鼓毕,剑王山徒众之中,可有守擂者?”老者立身于剑王庙阶下,高声开口。
灰衣男子轻轻抚摸剑鞘,目光闪动。
不止男子一人,上中末甲百余弟子之中,不少人面色变幻,皆是轻轻拢住腰间长剑。
谁人也未曾在意,丙末弟子之中,走入一位面皮脏兮兮的少年,呲牙一笑,随即便拽出腰间一柄长剑,竟是咧开嘴,轻轻舔了舔明明剑刃,随即不屑地啐了一口。
“破烂玩意儿。”
少年并未收剑,而是紧走两步,将剑刃抵在一人后颈处,狞笑开口,“你,剑留下。”
话语生涩轻慢,杀意森寒。
胖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再回头时,却见那少年朝他腰间看去,更是一时大骇,分明手掌握住剑柄多时,却是始终不能出。
像是山野之中行路遇跳涧虎豹,幽泉饮马突逢大蟒,两股战战,惟欲先行。
难生斗狠之心。
身为紫昊高门长子,辛玉臣随父瞧见过不少膂力刚猛至极的沙场将,后者可使百十斤枪槊,稳坐马上,拧枪便将木靶砸得四分五裂,却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凶顽之气冲天直起的主,甚至觉得在那少年眼里,自个儿不过是一二百斤一团胖肉,稍有不慎,便得叫那少年咬下块去。
相比于衣裳齐整,腰间长剑古雅的剑王山弟子,这位驼背弓腰的少年,更像是头山中豺狼。
辛玉臣还是出了一剑。
却被那少年拧腰闪过,掌中剑光再动,直抵胖子咽喉。
“别误事,借俺使使就是。”少年呲牙一笑。
随即剑王山中五百徒众,便瞧见位衣衫褴褛的驼背少年,扛着二十余柄无鞘利剑,摇摇晃晃走到老管事跟前,轻轻说了声,“没人上擂,俺来试试。”
剑王庙前的道士,笑意浓郁。
不出五炷香的功夫,擂台之上,已然被少年甩下十五六位甲字辈徒众,皆是血肉模糊,败状惨不忍睹,那驼背少年一胜再胜,就连原本的驼背,也不觉间缓缓挺直,掌中剑一换再换,终是抄起辛玉臣那柄剑穗勾金挂银的长剑,以舌舔刃,笑意狰狞。
紫昊大员长子佩剑,的确并非凡品,落在少年掌中,只觉得这剑身滋味,好似当初山林之中那头死虎的心头血,腥甜爽口。
少年亦是紫昊人士,只不过幼时便遭人遗弃,置于山林之中,叫失子雌狼哺育数年,渴饮山泉,饿食兔鹿,直到近些年才被人所救,口吐人言,只是举止依旧如同一只山中走兽,一时半会,怕是也难改过。
当初雌狼独行,叫猛虎所袭身死,藏身树冠之中的少年,却只是直定定看着猛虎啃咬狼躯,并无定点动作。直到数日之后猛虎小憩,少年自树冠之中跃下,生生以磨尖硬石将猛虎喉咙刺破,苦斗半日,才将这头巨虎拖死。
少年将虎头割下,扔在那头雌狼尸骸前,默默无言。
这野少年五感极敏,而数日以来,却是并未发现,自个儿身后一直跟着位手提树枝的道人。
剑王山中,灰衣男子上擂,面容复杂。
如若这少年能耐短浅,他万万也不会卸去傲气,定是先人一步登台,可接连十几位上甲吃了败阵,绕是男子心高气傲,也只得再等候一阵。
驼背少年剑术极为怪异,出剑角度,犹如走兽探爪,虽是不合流派之说,但却是羚羊挂角,浑然天成,这才使得剑王山上甲弟子屡屡溃败,竟是无一人可占上风。
“你的剑也不赖。”少年双目紧盯灰衣男子,话语却是极为欣喜。
男子笑笑,“败了就送你。”
五十合后,少年掌中多出一柄古朴长剑,舔舔右臂深可见骨的伤处,笑意越发狰狞。
而那位灰衣男子,左臂齐根断开,仙人难救,但神色依旧如常,留下句言语,缓缓回房。
“袁某今日方知,何为天资绝世。”
剑王山鸦雀无声。
番外二 光静
上齐最偏东北处,距北烟泽也只差五六日良马奔走的行程,且不说天色昏沉,就连林中鸟雀亦是稀少,早早便飞往南边过冬,停留此处的飞禽走兽,少之又少。
千里雪松,万里孤山,连绵不绝。
一架车帐缓缓而行。
“师父,眼下大雪将至,咱来这等地界作甚,听人说上齐北境这些年来并不太平,即便游历天下,咱也应当选个好些的地界,待到来年开春天景回暖,再到此处观瞧不迟。”马车前头坐着位小车夫,虽说年岁不大,但眉宇之间已有老成之意,无有江湖汉面目之中的悍勇气,却有读书人的一点风雅意。
“冬雪降时,最见松柏,凡遇逆时,可窥圣贤,我教你的那些个理,都借着饭食吞到肚里了不成?”车帐之中,一位相貌奇丑的男子开口,责怪是假,调笑倒是真,将双掌揣入棉袍之中笑道,“一路之上,瞧见春风得意马蹄轻疾者多矣,但时运不济,尚且为一餐饭食而劳心忧神的,还是见识得太少,如今带你观瞧一番,顺带尽我所能,帮衬人家一二,也算能稍稍洗去点早年间的罪状。”
闻言小车夫垂下眼帘,不再劝自家师父调头回返,而是抄起马鞭,轻轻在拉车那头马儿后腰上扫了两下,马蹄遂加快两分,林中沃雪落于马背,缓缓坠下。
将自个儿从掌柜手中赎出的这位师父,年轻时候,似乎也并非是这副模样,依师父的话来讲,做了不少错事,愧对腹中那些文章烂墨,直到遇上两位剑客,这才改头换面,成了自个儿的先生。
每每提及此事,相貌丑鄙的文人都会感叹道,那剑仙掌中的哪里是剑,分明是枚读书时候先生的竹板,搁手上悬而未落,掌心却是钻心疼,虽说自个因面相奇丑遭过不少羞辱,不过最为羞愧的,还是自个儿认清事理,云开雾散过后,日光朗朗下,方觉周身污秽。
师父有心事,徒儿亦有心事。
唯有马儿愚笨,只顾踏开茫茫雪路。
这片地界名为温台,虽说其余各处秋时便已落下雪来,常年冰雪覆盖,使得这片连绵大山之中,除却雪松之外,其余树种都极为少见,山中走兽亦是俱寂,除却时而攀树而过的松鼠,再无半点活鱼。
谓之大雪无声,丁点不差。
好在二人穿戴齐全,即便马车之中时而有冷风浮动,也并不觉得过于寒意灌体,行于山路之上,尚有观雪的心思。“师父,您瞧瞧前头。”李登风才合上双目不久,小车夫便从车头布帘探出头来,轻声唤道。
马儿停步,文士先行下车,朝车前看去。
却只见前头有座长不过四五十步的小石桥,桥上极厚重的大雪尘中,立身一位孩童,正使着冻得通红的两手抓紧一柄半人来高的扫帚,费力地将雪堆扫净。大雪隆冬,悬笔能凝,可孩童身上,只穿着件极薄的棉衫,北风徐来,孩童力气又怎能抵住,只得艰难抓住那柄同脑门齐平的竹扫帚,顶过寒凉北风。
李登风面色低沉。
于是孩童便瞧见一位文士从马车上缓缓走下,高声喊了句,“娃娃,前头可是南鹤观?”
孩童迟疑,毕竟平日里这温台一向无人前来,一年半载能瞧见个迷路猎户或是几位上山进香火的向道之人,便已经算是人气旺盛,如此大雪满枝的时节,怎会有人前来道观,不过虽是有些狐疑,孩童还是拍拍衣衫上的残雪答道,“前头正是南鹤观,施主冒雪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文士笑笑,紧走几步,将棉袍脱下,不由分说便摁在孩童肩头,“李登风来此拜山,顺带上几炷香火,还请劳烦带路。”
一路之上,孩童屡次三番想说起什么,最终瞧了瞧对面文士那身衣裳,又看看车帐之中的摆设,最终还是未曾说出口来。
“小道长有话,但讲无妨,无需藏着掖着。”李登风眼皮微抬,朝对座的那孩童开口。
“人家来拜山的香客都说,南鹤观这穷乡僻壤中的道观,即便是上上三炷香,亦不灵验,道观年久失修,就连里头的道祖金身都有些破败,二位不辞辛苦到温台来,想必是有要事相求,但只怕要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孩童虽是年纪轻轻,不过言语却是极有分寸,说罢挠挠头又道,“再说道长叫我清扫桥上积雪,还没扫干净咧。”
文士笑笑,不置可否,只是笑笑说,“待到下山时候,我替小道长扫了便是,就当是进山的路费,无需挂念。”
小车夫与李登风一进道观门前,才发觉这南鹤观的确是如孩童所言,年久失修,就连黄土墙头,亦是被大雪压垮一截,从外头看去,寒酸得很,院落之中更是冷清,除却水缸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但观中却有朗朗诵经声起。
李登风先行一步踏入道观门前,却瞧见观中数十位孩童,皆是摇头晃脑朗诵道家经文,衣衫皆是单薄。“施主,勿要搅扰观中弟子清修,若是有事,可随我去后堂。”
李登风回头,却见一位老妪,身穿道袍,头绾发髻,下意识便躬身行礼,“晚辈前来拜山,不通规矩,还望道长勿要怪罪。”
老妪摇头,“老朽这南鹤观冷清,少有生人到访,又怎敢见怪,随我来就是。”随后朝那随车帐而来的孩童道,“扫雪一事,待到晚些时我去就是,快些去屋中暖暖身子,若是染上风寒,又要多喝几天汤药。”
三人行至后堂,老妪拿出三枚旧蒲团,颤颤巍巍搁在地上,和善道,“山上贫寒,拿不出什么桌椅让与来客,二位勿怪。”
“道长客气了,”李登风笑笑,“我与徒儿路过此地,本打算来此敬上一炷香,但如今有一事,在下有些好奇,屋中那数十孩童,难不成都是道长座下弟子?”
老妪似乎也是归来不久,身上满是未化残雪,闻听文士开口,不由得笑道,“非也非也,这道观之中,共计有七十二位孩童,非是贫道座下弟子,皆是贫道儿女。”
“二位驾车带回的孩子,老朽初见时候,被人遗弃在道观门口,襁褓之中留有铜板五枚,贫道给他取名自来;观中正朗诵经文,坐在道祖金身前的女童,叫人遗弃时,冻坏了一只耳,贫道给她取名独闻,这道观之中七十二孩童,皆是遭人遗弃,被贫道捡来,靠香火钱与采药银钱艰难度日,与儿女何异。”
文士肃然。
说到这,老妪有些感叹,“说来也怪,后山有条老衔蝉,外出时候还时常回窝,瞧瞧自个儿幼儿有何异状,那些个弃子的生母,怎就能忍心将孩童撇在山林之中。”
“贫道不懂,但总归不能叫一条活生生性命,死在荒郊野外,想来道祖也不愿瞧见这等事,苦些累些,自然就习惯了。”
文士最终上了三炷高香,偷着留下满满一袋银两,携小车夫下山。
银钱虽说来得有些脏,可若能助南鹤观一臂之力,这当初劫来的银钱,也只是银钱而已,不脏。
出山时节,李登风瞧着山上未化积雪,自言自语。
“自在人间呐。”
谁敢云南鹤观道祖金身破败,菩萨自在人间。
道长姓陈,名光静。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家书难书
温台再行五六日,便是北烟大泽。
许是接连十余日大雪,将整个大泽冻得瓷实牢固,近日并无妖物作祟,整片北烟泽军营,此刻终是生出些活气,不少军卒皆是从帐中走出,清扫门前积雪,顺带将大雪压垮的营帐重立,免得这鬼天景再发震怒,降下飞毫急雪。堂堂守御北烟泽的军甲,总不能沦落到叫连天寒霜冻僵在雪窝之中,没死在妖物手中,反是生生冻死,未免太过憋屈。
但甭管如何,既然妖物难得消停一阵,好歹也令不少人浅松一口气,云亦凉也不例外,抄起手头酒壶,裹上厚实棉袍,便朝营寨之外走去,虽说寒风如刀极易削伤面皮,但终日瑟缩于军帐之中,总要出门喘两口鲜灵气。
“呦,不触尾巴不挪窝的云大家,今儿个竟是破天荒跑出帐来了,可喜可贺。”云亦凉正瞧着满结陈冰的千里大泽出神,耳畔却又是传来声揶揄,总不得消停。
“你青平君不也是裹得严实?瞧瞧,这等天景都得将那身锦织套在外头,像极了那挑肥拣瘦的塘中玉虚。”云亦凉才回头,便瞧见一位矮小汉子穿得严丝合缝,还不忘将锦织套在外头,内衬棉衣将锦织撑得早已看不出形来,还偏得迈开四方步,倒真像是卧于田埂之中的宽旁大鼋。
青平君停下步子,显然习惯了云亦凉这张翻江倒海的口舌,并不动怒,反而乐呵道,“咱这身衣裳,能穿多久便要穿多久,难不成还要待到有一日战死沙场,扔到棺椁里头时再梳妆打扮?生来攥空拳,死后摊二掌,成天漫天纸钱入火堆,死后就定能挥金如土?”
言毕,二人半晌也未曾言语。
大雪成行临边关,但见飞絮遮前,坚冰如海,不知几千里。
“看前路,黑洞洞,妖魔魍魉得志猖狂。”青平君开口,却是念出段戏文,摇头晃脑,神态恣肆。
云亦凉小饮口酒水,虽是冰沁入口,贯喉却已是极烫,刚想说你这只晓得拳打妖物的糙人,怎还唱起这阳春白雪的调,张张嘴,却是不由自主接茬语道,“瞧塞外,玉笛飞声,寸土山河再难相让。”
吴勾追月停。
落满一身鹅毛的二人相视大笑。
依旧是青平君开口,不过眉宇之中,方才流露出的些许豪迈之意,登时化为乌有,反倒是换成两分谄媚,“老云,话说回来,你帐中酒水,如今还剩多少?”
云亦凉横眉立眼,顾不得雪花抹上眉梢,怒道,“军中谁人不知你青平君酒水每月要得最多?那十坛烈酒,你当是蜜浆不成?这离月末还有近乎一旬的功夫,全让你喝了个干净,还腆起张面皮冲我讨要酒水,没了,帐中一贫如洗,就余下这掌中一壶,想喝待到月初再说不迟。”
“老云呐,怎可如此藏掖。”青平君哪里肯信,平日里抵御大泽之中的邪祟,排兵布阵这项,大多出自云亦凉之手。这位在西路三国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将才,即便万千妖物尽出,山穷水尽之时,亦会留下数手后招,一向是不漏山水;绕是常人以为手段尽出也难招架的战事,汉子也定会掩住一手杀意纵贯四野的藏招,待到局势未明时,疾风迅雷,将邪祟逼退回大泽之中。
这等城府心性与藏刀隐剑的能耐,若是青平君信过帐中无酒这句,那才叫着道。
“这回可真没藏,倘若你仍是疑心,不如自行去到帐中掘地三尺,若是闻见半分酒气,下月酒水,我云亦凉半分不取,亲自给你青平君送到帅帐之中。”趁矮小汉子愣神的功夫,云亦凉攥住酒壶,便朝口中灌去,直喝到心满意足,才将所剩不多的小半壶酒水递给前者,呲牙一笑,朝军营之中走去。
只留下青平君瞅着那半壶澄澈酒水,立身雪中。
二人相识甚久,军营上下,论谁最知晓云亦凉脾气秉性的,除却青平君之外,再无旁人。这位自西北村落之中走出的汉子,虽说也好饮酒,但一向不过量,将醉未醉之时,便自行止住。数载之间,军营之中从未有人瞧见过云亦凉醉酒,或是在帐中酣睡如泥,大都是静静立身帐中,端详北烟泽地势图卷,眉宇拧结。
此番却是头一回将酒水喝得丁点不剩。
“多年故交,你老云瞒我作甚,”酒浆入喉,反而显得寡淡无味,雪如珏分,片片皆散,直至铺入大泽,青平君看向迷蒙远处,墨甲横流,当真是云压如夜。
雪停日起时,大抵再难将息。
以往脾气还算不赖的青平君,将口舌绷紧,如弯劲弩一般,朝冰天相接处,一字一顿蹦出仨字。
云亦凉并未去管身后那裹着华贵锦织的男子,究竟想如何羞辱那帮隐于大泽深处的邪祟妖物,而是自行去往各处军卒帐旁走动了一番,助两三位军卒支起垮塌大帐,顺带使佩剑剑鞘,砸碎道旁不少坚冰,免得跌滑。捎带同几位出门转悠的军卒扯了几句荤话,这才回返自个儿帐中暖暖身子。
唯有炉火毕剥声响。
汉子摊开张生宣,喂饱笔墨,却迟迟悬而未落,直至墨色于纸上晕开一团,才猛然回神。
连年以来,上书军报,皆由云亦凉一人写就,指望青平君那微嗅墨臭便食不下咽的性子,只怕京城之中一年半载,也休想瞧见什么信报,故而只好由他代笔,写来却是字字凝实,寥寥数行便可将北烟泽形势交代齐全,虽不说文思盎然,但也算差强人意。
而此刻四宝齐备,汉子却是迟迟难以下笔。
甭管自个儿有万般苦衷,令家中独子自行外出闯荡江湖,似乎如何都算不上称职二字。算算时日,就算是兜兜转转,自家儿郎,怕是已然临近师门所在,除却千万里之遥,隐约之间,仍是有一山相隔。
直至炉火由盛转衰,汉子才将一刀新纸展开,仔仔细细在当中写下数字。
常行善举,切勿恶小。
尊师从长,而后修行,忌念一蹴而就。
汉子还想添上几句,字方写罢,但又缓缓划去,只草草写就七字。
天大寒,莫忘添衣。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雪出钦水
大雪这一天,柳倾云仲同钦水镇中那位掌柜与女小二道别,倒并非是因其他缘故,而是远在南公山的吴霜,已然是等的有些心急,一连遣出三只耐寒的锦鸟捎信,信中云再不早归,便将山门封死,老大老四,再甭想回山。
说来也是怪,柳倾接信时候,那三只锦鸟却只是围着云仲转悠,甚至其中两只胆量大些的,直蹦到云仲掌心肩头上,婉鸣不止,而后便使一张红嘴轻啄少年衣衫。
云仲也是纳闷,寻思着自个儿这几日,似乎并未沾染什么鸟食,这几只锦鸟,更是从未见过,生分得紧,于是便伸手朝怀中摸去。
怀中唯有一枚碧空游,入手沁凉如水,待到少年掏将出来,那两只锦鸟颇为欣喜,于是绕着那枚玉鸟上下飞动,还不忘却将双翅内里的翠色翎羽展开,卖弄一番。
柳倾看罢书信,神色怪异地看向那两只锦鸟,又瞧瞧一旁傻乐的师弟,犹豫半晌,才最终说出一句来,“师弟,大概东山城那两位汉子赠与你的碧空游,乃是头雌鸟。”
云仲一愣神。
“咱南公山上的送信锦鸟,皆为雄鸟,因这等鸟雀之中,雄鸟速度更为出众,且能耐饥寒,比之有些娇贵的雌鸟,报信运书更为合适,但唯独瞧见雌鸟,极愿显摆一番。”柳倾欲言又止,随后铺开张宣纸,一连写就三份,系于鸟足上,又喂了些糕点碎屑,便连忙将这三只锦鸟支走,神色略显促狭。
看得少年一阵不自在,连忙将那只碧空游收归怀中。
对于柳倾二人道别,客店掌柜虽说大为惋惜,不过既然是师门来信催促,自然也不好说些什么,故而预备上不少干粮柴草,领着那位女小二,同二人道别。
“可惜,今晚便是浮河灯起时,二位客官却有急事,见不上钦水镇浮河灯,只好等过些年月了。”掌柜的摇头轻叹,并非是因二人留下,便能多付一日房钱,而是一载当中,都未曾瞧见这般有礼的江湖人,比照那些个在此歇脚的江湖莽汉,或是前去皇城投奔泊鱼帮的粗野汉子,眼前这两人,倒真令掌柜的有些刮目相看。
书生自若,少年自矜,分明身手漂亮得紧,却礼数皆足,落在堪称知书达理的掌柜眼中,这便是最为增色之处。
对于此事,柳倾倒是看得敞亮,抱拳笑道,“江湖何处不相逢,师门虽说忙于修行,可总有下山的时节,来日若是得空,我等不请自来时,还要请掌柜免些房钱。”
正忙着收拾干粮的掌柜闻言也是长笑,渐渐摆手,“别介,甭想着占我这生意人的便宜,还得给小女预备些嫁妆不是?好容易遇上不赊账也不逃房钱的江湖人,不多捞一笔银两,多不划算,要依我说,住店银钱不免,酒菜管够,如何?”
柳倾也是笑意明朗,“掌柜仗义。”
自始至终,掌柜一旁的姑娘都是神色不佳,唯有听闻嫁妆二字时,眉目才有些不自然,面皮微红。
“掌柜多保重,”物件备齐过后,柳倾携云仲一同朝掌柜的抱拳,随即便转向一旁神色颇不自然的姑娘,“姑娘多保重。”
云仲倒是想多说句,却被柳倾拉过,走向车帐。
但车帐却是并未出镇,而是直朝铁匠铺而去。虽说昨日已同武昭等一众人打过招呼,但临行之时,总要前去再见见,毕竟云仲如今腰间的那柄长剑,同往日相比,威势可不止攀上一分,十两银钱,总归是太过儿戏。
铺面之中,不少伙计已然归家,留下的几位,一早便前去制河灯,铺面当中,也只剩武昭一人,瞅着眼前已然爆碎的剑炉,皱眉不止。
想要修得圆满如初,可并非是什么简单事宜,甚至再说重些,怕是与新铸剑炉相比,亦是毫不逊色,这话乃是自家师父闭关时所留,如今看来,丝毫不为过。
“如今前来,怕是有些不是时候,小哥勿要见怪。”书生从车帐之中走下,朝铺中武昭深深一揖。
汉子哪里晓得有人到访,在铺面之中苦思冥想许久,面皮污渍都还未擦去,瞧见柳倾到访,当即便是起身憨笑道,“来了便快进屋中坐坐,外头天晴不假,可总还是冷的很,如此客气作甚。”
柳倾却未动,只是笑道,“客气作甚,我与师弟今日便要上路,虽是知会过兄弟一声,但总是临行之际,同小兄弟当面辞行,乃是礼数,不能缺了。”
车帐缓缓出钦水镇。
柳倾闭目安神,心中却是有念。
辞别汉子过后,二人又前去祠堂之中,可找寻许久,却是不见人影,只在井口中寻到一封未曾入封的书信,信上写江湖之大,总有见时,倒与柳倾先前同掌柜说的那句言语,有异曲同工之处。
至于武昭那,柳倾也留了一手,费去不少心力,布下座清心大阵,也好助那位憨厚汉子一臂之力。
此间事了,不如早归。
自家师父的脾气秉性,少有催促的时节,想来也是有要事,这才接连遣出三只锦鸟,算算时间,确实已然耽搁太久。
马车缓缓行出钦水镇,而那家客栈二楼,却有两人始终瞧着那架马车,久久未归。
“紫湖,人家已然要出镇去,窗边风寒,不如回房歇息。”掌柜的瞅瞅自家闺女冻红的鼻尖,颇为心疼。
姑娘却是并未有回房的意思,轻声道,“再看会。”
只因几日前,也有这么位年岁不大,身手极棒的少年立身此处,酒气浓厚,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同姑娘谈天论地,从江湖说到己应由心,说何不去南公山瞧瞧。
掌柜低眉,半晌才道,“闺女,下回是否应当免去这两位的住费?”
对此,姑娘只是简单应了两字。
“嫁妆。”
掌柜的开怀一笑,刚想夸自个儿姑娘懂事。却不料身旁的寇紫湖也跟着笑起来,好似银铃随风走。
只因远处青石道上,那少年前头的马儿犯倔,险些将一蓬马尾,扫到少年面门之上,引得少年大骂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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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尽人事制天命
似是推杯换盏,吹灯点芯之间,南公山脚下,也是积攒起不少旧雪,云海如洗,飘雪长流。
山下村落之中,不少百姓也是赋闲下来,毕竟秋收冬藏作罢,也无其余冗杂事可行,不少汉子便趁着一载之中难得的空隙,好生在家中歇息一阵。不过亦有例外,总有家中粮米并不富裕者,便连忙赶着大雪过后,前去山中采猎,若是逮到些野兔草鸡,不说自家可于年关将近时开开荤腥,挑到临近市集之中,也能折换不少铜钱。
雪后行猎,最为适宜。山中决鼻不知饵食下肚可决生死,这乃是多年前的老话,讲的便是农人冬雪时节以饵捕兔,常置于显眼地界,大雪一降,万物掩于白毫之中,分外难寻,故而猎户农人便将饵食搁在雪上,布以陷坑,待到山中兔找寻上门,极易得手。
不晓得南公山上兔属为何总记不得,纵使以此法折杀无数同类,也总有不少雪兔抵不住饵食蛊惑,从而失却性命。
小小山中,人为道消,兔为食亡。
赵梓阳已然吃了月余兔肉,就连巨木坑洞之中的床窝,都是以野兔皮毛缝补而成,多日未曾除去胡须,竟令他蓄出些胡髭,面皮饱经风霜,更是显得老去数分,反倒不像是位少年,而是位走山访野的猎户。
“李三,那旧书瞧到哪一页了?”赵梓阳提着两头雪兔,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回树坑,扔下雪兔,便朝坑洞之中笑道。
相比于赵大帮主的落魄模样,李三也是强不出半指,本就长相不及寻常人,此刻面上沾染火灰,更是狼狈至极,得亏夜半三更山上无人,不然瞧见这位如今的面目,怕是要失足跌下山去,四处宣扬山中野鼠成了精怪。
“这寒天冻地,哪里还看的进书,脑门险些都给冻成块朽木疙瘩,灵台处像是给固冰塞住,僵得很。”瞧见帮主归来,李三放下书卷,从依旧燃着篝火的树坑之中探出头来,呲牙一笑,只是笑意之中,失意更多些。
“你小子,还得修心,”赵梓阳闻言也不恼,自行进到树坑之中,添了两把干柴过后道,“当初我瘫在家中,想来你也知晓,承蒙人家姑娘照顾,这才熬到了伤患痊愈,那时节,倘若我一不留神,未曾遏制住躁怒性子,这本旧书,怕是就要毁在手上。腿不能行,足不点地,即便是半个神仙,怕是也要在家中躺废过去,故而越发焦躁失智。”
面容极憔悴的赵帮主笑笑,“可后来想明白了,人之生来,总免不得吃苦头,那些个王侯将相家中子嗣,难不成就能活得衬意十分?多半也非是如此,既然已在尘世吃苦多年,即便是黄莲入口,也应当慢慢适应些,就算是气坏了肝脾,贼老天也不会多照拂半点;如若天命意逆,令我命坎坷难行不予善果,咱还为何要顺天诺地。”
一旁的李三闻听此话,却是久久未语。
“话本书册之中什么逆天之举,虽多是著书者胡诌谬言,但起码还得有那活于世间的心气,明知前头兴许依旧万般苦,也得好好活。如此一比照,天景大寒,又算个甚,起码眼下篝火还算旺盛,这便最好不过。”兴许是这番话在腹中憋屈甚久,赵梓阳没费多少周折便将其一并说了出去,登时便觉得心思通畅。
像幼时从远郊钓回家中的一条大鱼,满心欢喜烧了碟鱼肉,还未吃进几口便叫刺骨噎住,幸亏家中仍有半碗老醋,缓缓入喉,终是化去喉中鲠,万事皆舒。
“王侯将相子嗣,也难做呦。”李三却是感叹,顺带拽下两条肉干,扔在口中,“指不定帮主便是哪朝大员子嗣,出于难言的缘故扔在穷山坳中,早晚有前来认子的时辰。”
赵梓阳横眉立眼,“屁的大员子嗣,若真是哪家大人之子,老子还用同你这懒货缩在此地?成天净剩吃的能耐,滚去逮兔去。”
李三呲牙,原本便比常人宽长两分的门牙,愈发明显,笑着窜出树坑,自行前往林中掘陷坑去了。
柴火声脆,面目平静的赵梓阳拎起一枚中空草杆,选不燃却有烟的一头,轻轻叼在口中,将烟气微微吸入喉中,随后也钻出树坑,向树后那片空地,踏出一步。
生逢逆境,处危崖下,进亦忧,退亦忧。
不求长生果,但求神意平。
分明是伪二境修为,可赵梓阳如今,心意顿开,连同举手投足,似乎同二境并无二处。
“太平难定,福报罕现,然山风过不除诡冰,大潮骤而未压宏堤,清心,抵运,而后为行,尽人事而制天命,此大意也。”
旧书之中有经文声起,非佛非道,清净自然。
“原来就是一步而已。”赵梓阳自嘲。
只是走出这一步时,心性大相径庭,为行而行,诸事难求,举步无数亦是无用,而此番赵梓阳踏出这一步,却只是想瞧瞧山上雪岭,是否与山下见时不同。
“一模一样。”衣衫褴褛却笑意极深的赵梓阳摸摸积雪,朝山下瞧去,村落之中仍有不少汉子忙着打理自家门窗,免得令北风钻入屋中,仍旧有不少妇人穿得厚实,在井边候着打水,同其余邻里闲谈,眉眼带笑。
村落之中,只是少了个模样俊俏的姑娘,而后少了个赵梓阳,又少了个李三。
“再等等吧。”
赵梓阳看看山巅之上的宗门屋舍,如同来时一般,缓步下山,重归树坑之中,打起鼾来。
殊不知南公山巅,有位脚踏飞剑的仙人,正神色古怪地向山下望去,见那年轻人上山几步又折返而去,气极笑道,“我怎就瞧上了这么些个徒儿,除却老大是凭本事抢来的,老二老三,乃至于最后那个老小,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真有过师门而不入的。”
下方传来一声呼喊,极为欣喜,“师父,外头冷清,恳请师父回房尝尝徒儿的新菜式,定是滋味极好。”
吴大剑仙往青霜剑上头一躺,闭目养神。
今儿个他吴霜宁肯即便冻死在外头,也绝不回府。
只因那二徒弟掌中捧着碟如同黑炭似的吃食。
第二百七十章 欲使月愧容,十里浮河灯
入钦水镇时,云仲腰系一柄破烂长剑,出钦水镇时,已然换上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剑,单单是观瞧少年如今的行头,已然初具气象。不过以云仲的抠门德行,那些个剑刃口已然破损的长剑,自然舍不得一并抛却,而是妥善搁置于车帐后头,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可归根到底,还是舍不得当初吴霜花的银钱。
柳倾对于自家师弟的秉性,早已是熟视无睹,倒并未像往常一般规劝,只是告知师弟,说这些个物件,留着并无坏处,至于有何用途,待到回山时候,自然知晓。
天色将暗,二人沿官道出钦水镇,直朝西南而去。
今日乃是大雪节气,按说也应当落下些飞鸿雪片,但偏偏却是并无半分落雪的端倪,夜幕朗朗,大星频明,看得真切。
“俗语将说大雪无雪,来年难见风调雨顺,恐怕不少耕夫又得为来年生计犯愁,都晓得这话未见得对,但若能有个祥瑞兆头,大概都会欢喜些。”车帐当中,书生未曾趁着此时多歇息一阵,反而是同自家师弟说起颐章俗语,言语之中,略有感叹。
“这话师兄说得可有些外行,”前头云仲闻言笑答,拍拍马儿后脊,示意叫那夯货放缓步子,扭头冲柳倾道,“大雪无雪,来年难见风调雨顺,这话在师弟镇上,亦有这等说法。这大雪降下与否,其实同来年能否风调雨顺干系不大,而是雪绒盖附于田垄之上,同被褥一般,可将新苗护住,纵使外头天景再寒凉,也不至于冻伤秧苗,故而耕夫喜雪,是因日后得益,同来年天景,干系不大。”
柳倾倒是头回听闻这话的隐意,猛然间回想起,似乎自家这位小师弟涉及的行当,比自个儿这当师兄的,还要多出不少来,甭管是家中农耕还是出外驾马,就连商队行脚的这门行当,云仲也是驾轻就熟,熟络得很。
“师弟这见识,可比我这当师兄的多,”似是有意打趣,柳倾微微一笑,先将自已训了一通,“说来惭愧,一入山中无岁月,似乎除却幼时读过几载书卷,其余时间皆是自囚于师门之中,修行阵法谋求破境机缘,现在看来,却已是错过万千光景。”
这位南公山大师兄,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其极温和的脾气,吴霜曾戏言,自家这位首徒,即使扔到道门佛家,死后也定能举霞飞升,或是烧出一整串舍利来,虽说是戏言,可但凡闻者,却从来都是笃信。
“别介,师兄这么一说,可真是折煞师弟了,人家都说圣贤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想来师兄也无需事事体会。”对于这等口舌营生,云仲一向是圆润自如,得心应手,不着痕迹地便夸了自家师兄两句,但话音却是沉稳得很,不漏丝毫破绽。
书生笑笑,合上双目,不再理会这油嘴滑舌的小师弟,靠于窗棂之上,静心打坐修行。
冬月明昼,总短暂得很,待到星斗更为明朗的时节,免不得夜色昏黝,赶路当然算不得容易事,虽说负车那夯货夜里目力依旧极强,但若是失足踏入坚冰当中,也是件麻烦事;故而二人便商议在距钦水镇三十里处,暂且歇息一夜。
冬时在荒郊过夜,算得上是江湖人行走四方时,顶难的事宜,稍有半步走错,待到第二日,极有可能便冻僵在车帐之中,于是许多汉子宁肯单骑上路,歇息时寻处背风的乱石滩,点起篝火,也不愿置身车帐当中。
如若定要在车帐之中过夜,须将车帐周遭草木清空,左右分别点上一团篝火,保持数时辰篝火不灭,将整个车厢烘暖,而后才敢浅浅睡下,好在柳倾也不吝啬,抬手便码出一座小阵,隔开夜里如刀冷风,如此一来,二人只需令火堆燃着,便可安心入眠。
不得不提,一向抠门的吴大剑仙,当真是废了不少银钱,才租来这么架富贵人家才敢沾染的马车,座板一提,便可腾出块忒大的地界,师兄弟二人,便可在马车之上摩肩而眠。
柳倾却是并无睡意,只是将衣裳披盖在肩上,朝窗外看去,就连云仲也不晓得,自家这位师兄,此刻究竟所想何事,只是隐隐觉得,师兄似乎是极在意。
“若是师父不急,无论如何都得去瞧瞧放河灯,可惜了,偏偏就差那么一步。”书生摇头。
“师兄,早知如此,你我再停半日也就是了,何苦早早出镇,夜里寸步难行不说,还平添三分冷寂,多不值当。”云仲早已在车中躺得平坦,闻听师兄此言,亦是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还从未曾亲眼见过放河灯,难免心中发痒。
“前辈此回闭关,非同小可,大抵整座钦水镇都会震上一震,你我毕竟是外人,当然不好停留在此,人家嘴上不说,可咱得晓得进退不是。”柳倾笑道,随后又道,“河灯一事,待到来日再度下山,再瞧不迟,走与不走,钦水镇就在此处,还能跑了不成。”
云仲吧嗒吧嗒嘴,觉得自家师兄说得的确有理,不过眼皮已然有些难撑,话语声也渐渐低下来,困倦得很,故而只是含糊到,“师兄说得对。”
而就在二人言谈之际,数道微光从车帐窗棂外缓缓而入,初极微,而后渐渐凝实,越发透亮。
已然离入梦不远的云仲,也叫这阵光亮晃醒,于是披上衣裳坐起身来,朝外头看去。
车帐不远处,有条浅浅溪流。
如今无雪,前两日冰封住的涓涓溪流,已然解冻,数十盏浮河灯自远处钦水镇而来,零零散散,却是绵延不绝,似是条通天御道,荧华铺陈,水彻地明,万千星斗若出其中。
灯中烛火长燃,周遭通明如昼,而河灯缓浮,点水而升,但见数十盏浮河灯离溪而去,直上九霄,竟是使得夜色失势,豁然盈明,更胜天上千尺镜。
欲使月愧容,十里浮河灯。
少年与书生望着黢墨长天之上,一条玉带腾上云巅,追星拂月,皆是失神不已。
“这趟钦水,没白来呦。”云仲目不错神,痴痴叹道。
“应当说是这趟江湖,走得不冤。”书生也未曾将两眼挪开,缓缓讲道。
凌霄空上,一兜珠玉撒墨湖。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南漓边关动蝉鸣
南漓中人上下皆知,退回个百十载,贴近齐陵与颐章处的边关,向来由上八家侍卫轮流把守,虽不说是兵马雄壮,但也可说得上是城台铁甲连绵,颇具威势。可如今天下太平得紧,守备自然是比以往松散些,大多委托下八家中守卫前往边关驻守,至于上八家中人,则是赋闲下来。
南漓虽地界极广,却是并无天子,由上下八家共一十六家,携领南漓万民,千百载前便有此端倪,只是近百年来才确立下这十六家的姓氏。年马冯陈等八姓为上八家,王方易华等八姓并称为下八家,各家家主一同议政主事,这些年来,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并无天灾人祸,或是国策推行不顺,横征暴敛更是闻所未闻;加之南漓极秀,泉溪湖沼,烟雨蒙山,故而使得南漓这些年来,往往为文人所喜,虽说地皮过潮易中湿气,依旧是瑕不掩瑜。
时候一长,南漓反倒是文风渐渐兴盛,行走于山水之间,村镇城池外头,无意瞥见位挽起裤脚四处闲逛插秧盗花的年轻男子,兴许便是位能舞文墨,胸有千秋的文士,只因怠倦俗世,故而寄情南漓山水,不再踏足官场。
“南漓多杏雨,日夜纷纷,总使断魂。”
此话乃是当初一位在齐陵久负盛名的老书圣所云,按说达官显贵,甚喜擅书者,更休说这位老书圣曾写下过西十万山碑文,笔力壮阔,更是引得无数好之者效仿,仅碑文拓本,在坊市间少说也能卖上百两银钱。可就是这么位衣食无忧,声明赫赫的书法名家,却是于垂暮笔力最纯熟时,远走南漓,留下这么一句辞世句便撒手人寰,墓散乡野。
故而除却南漓多愁肠文士一讲外,还有世间落魄人皆往南漓这么一说。
边关外二三里处,一辆车帐急行,驾车马夫将掌中鞭抡圆,近乎半点不停削于马尾处,马匹吃痛,更是将四蹄扬起,如箭也一般直冲南漓边关。
“此处是何地界。”车帐之中,传来声嘶哑问询,帐中人似已然是油尽灯枯,虽已然使出八九分气力,话语声亦是低微得很。
“客爷莫急,还需不消一炷香功夫,咱便可踏足南漓疆域,眼下正巧是下八家侍卫驻守,欲要入城,要比平常快上不少。”车夫头也不回,只请抡鞭打马急行,就连这句话语也叫车帐颠簸得断断续续,听不甚分明。
车帐中人一身方士打扮,衣衫破损,面门青黄,数十成百粒汗珠自额角鬓间滚落,车帐颠簸一分,汗浆便多出一分。从齐陵边关最近处城池而来,不过短短两日行程,这位方士浑身已是浸透数次,双膝之上,形同落梅残红,洒落车帐。
方士瞅着车帐外起伏不定的茫茫旷野,低低骂道,“晦气,小爷晃荡了四国,就连中州也走过一趟,却不想能在小庙碰上大佛,这一剑吃得,当真是后患无穷。”随后方士从肩上布包之中,取出枚莹白如玉的珠子,咬牙将其放于膝上,疼得眼角一阵跳动。
“天杀的胖子。”
说来也是怪异得紧,那珠玉沿髌边游动一阵,竟然将周遭血水一并消了个干净,原本通透如玉的那枚珠子,通体也是生出几道浅淡赤纹,随后脱开方士指尖,自行回返到布包之中。
年轻方士合上双目,将惨白唇角抿住,昏昏睡去。
自那日府上剑光大起,他便由信步江湖的名门之徒,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且不说境界倒退数成,就连双足及地,都只是奢求而已;往常可点水腾林的独到身法,唯余两根破烂竹杖强撑。除此之外,事出不久后,齐陵整座江湖便传出信来,府上下至家丁,上至残存军甲,皆是不留活口,曾有人瞧见大片军甲调动,自齐陵京城浩浩荡荡而出,直奔府上而来。
即便方士师门天下称绝,可就依自家师父的脾气,恐怕方士死在荒郊野岭,也只怪他能耐不济,想要师尊出手护短,他宁可去信天子同醉汉同乘一舟。故而这数月以来,年轻人虽数次遇险,却从未正经出手,毕竟双膝已然叫人废去,若是不借助身法脱身,单凭如今跌落至所剩无几的修为硬撼兵卒,定时凶多吉少。
百日有余,从仙家弟子沦落为丧家之犬,若说心头并无恨意,自然是虚言,方士睡梦之中叫钻心苦楚惊醒之时,当真是恨不得从那身宽体胖的剑客身上咬下两块血肉,咬碎一口坚牙,却只得强忍痛楚。至于那从小公子手中赚来的银两,哪里还胆敢明目张胆使出,只得分成数块散碎银两,用些饭食,躲避官府盘查。
好在落难时节市集之中有位穷困潦倒的落魄老叟,承了两壶烈酒,些许碎银的好处,将双腿废去的方士搬到自个儿破庐之中藏下,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官府与兵甲搜查,随后辗转百里,临近齐陵边关,找寻着一架鬼市之中雇来的车帐,这才得以脱身。
迷迷蒙蒙之间,车帐已停。
“客爷,金柳城已到,不如先行歇息一阵,再南下不迟。”车夫勒住缰绳,朝车帐后说道,听闻车厢之中并无动静,于是又是笑言,“我说客爷,您出银钱,小的自然是要卖些力气,不过既然是人,一路奔行得辛苦,总要歇息一阵吧。”
车帐之中依旧寂静无声。
“同个将死之人废话作甚,正是齐陵与南漓交界的地界,压根也无半个人影,守军更是常年不见人影,既然兄弟钓来头肥鱼,拿了包裹银钱,尸首弃置荒野就是,无需多言。”
车帐本是停于荒郊野岭,此刻却是无端走出数道人影,为首一人丝毫也无半点忌讳,狞笑开口,将掌中刀朝车帐之中轻轻一伸。
五掌宽窄的车厢壁上硬木,竟是被这汉子一刀贯透,血水迸溅。
可随即车帐之中,便有人打了个呵欠,“我说这破车漏风撒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这冬雪纷纷的凛冽时节,却有蝉鸣声起。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白龙黑鲤,险川平丘
直至左肋血花绽开,方士才从浑噩之中醒转,这一刀之中的强横力道,对于此刻本就性命垂危的方士而言,无异于雪上添霜。
刀芒破开车帐外壁,将方士左肋贯了个通透,险些将他钉死在车帐之中。
好在连日以来,双膝剧痛已然使得他有些适应,故而醒转过后,便是轻轻一拍布袋,瞬息之间,百枚珠玉皆尽而出,蝉鸣不止,竟一时间盖过刀身轻吟。
南漓多蛊虫,天下皆知,可在场这几名汉子,却是从未听闻过能将蝉虫炼为毒虫的,当下便是将掌中刀剑擎起,神色凝重。就连那为首出刀狠辣的汉子,闻听蝉鸣,眉头亦是一阵紧缩,于是又将刀锋向下压了一截。
而车帐之中的年轻方士,口中溢血,却只是定定瞧着胸前刀芒,缓缓划开左肋,险些压到小腹,强打精神,翻了翻掌心。
于是荒野之中独独车帐,从内里窜出一团黑白相间的蝉影,譬如乱云骤起,猛然迸出,竟是将周遭数人一并裹携,不多时便有惨呼声起。
搁在往常,方士布包当中这喂炼极佳的百枚毒蝉,不消这数人传出惨呼,便可将众人毒毙,可如今却是不同以往。原本二境的修为,在经那院中剑客出剑过后,似是连同髌骨一并给削了去,只可调用的丝毫内气,也在数月流离与双膝伤势消磨之下,所剩无几,压根无法运转自如。
修行中人,内气为根,若是内气枯涸,绕是境界再高深几筹,也不过是水中长月,威能不显,更莫要说如今方士的体魄状况奇差,一刀之下,竟是如穿素缟一般剖开左肋,险些割直小腹,即便毒蝉身具奇毒,可始终愈发随心而动,这才使得一众匪寇有喘息之机。
近乎是目眦欲裂,方士才将两指微微蜷起,而车帐之外那位汉子,似乎也是想将他这控蝉之人先行斩杀,于是本就压于刀柄之上的力道,又是加了数分,血水奔涌之下,雪亮刀锋又是下行数分,自方士左肋直下腹,直直露出一道深邃刀伤。
可毕竟那两指已然蜷起,在场数人,顷刻之间已然吃毒暴毙,唯有那为首汉子,虽说面门叫毒蝉爪翅划得血水长流,可仍起未曾受毒,发狠之下,将长刀抻出,一刀破开车壁,直向方士脖颈而去。
“这刀,躲不过喽。”年轻人惨笑。
搁在数月前,这些个江湖喽啰,在方士眼里,比之土鸡瓦犬也有所不如,这一刀,更是压根无需退避,甚至早在车马停步时,这几位不知死期将近的拦路贼人,怕是还未近前,便已然落得身死的下场,沦为方士布包中蛊虫的饵食。可时至如今,如此微末的道行,只怕这一刀结结实实砍在脖颈之上,当真是避无可避。
数月之隔,一天一地,白龙黑鲤,高川平丘。
纵使力有不逮,而年轻人仍旧是奋力勾起指尖,意图使车帐外杂乱无章的莹白毒蝉,朝汉子咬去。
雪映刀光,风鼓蝉翼。那汉子确是膂力非凡,也只是不消一息的光景,掌心那柄刃极宽厚的单刀生风,登时破开车壁,近乎是丝毫无滞,烈烈刀光,已然抵至方士喉头。
可于车帐外杂乱如麻的雪白飞蝉,却只是堪堪将其余数人毒毙,至于那挥刀断喉的汉子,则是视若无睹。
俄顷,剑光大盛。
即便是神志已然涣散的方士,也不晓得眼前这阵极盛极一时的剑气,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觉得双目叫剑光晃得生疼,下意识将双拳攥紧,原本所剩无几的丝缕内气,亦是随意而走,直冲车帐之外翩然玉蝉之中。车帐外那劫道汉子更是凄惨,仅是那道剑光腾空,擎刀右臂便已然齐根断去,数息过后,才有血水濡满衣衫,再叫那玉蝉毒顺心脉直摧周身,半字未吐,便已暴死当场。
而死里逃生的方士,却顾不得左肋那条前后透亮的刀创,使仅剩的一口气恨恨骂道,“小爷用得着你发善心,可真是天大晦气。”随即便昏死过去。
车帐之外无数玉蝉,随风而走,散乱无章,一时竟有溃逃的意味。
但不过多时,似是珠玉一般的毒蝉便安定下来,化为一道流光,尽数被远处一人收归掌中。来人并不显露真容,只以黑袍覆体,足踏万千倾城毒蝉,譬如银瓦嵌玉飞流掺脂,并不去理会车帐之中只余下半口气的方士,却是揶揄,“难为那胖子给你留下道护身剑气,竟还不知好歹;倘若要废你体魄毁去经脉,于他吴霜而言,也不过是震震青霜的功夫,看来出外修行,非但未曾令你心境归一,反倒是徒添恶念。”
黑袍人拈起一只倾城蝉,略施手段,那蝉翼便升出些许红丝,通体如朱墨点玉,倒是十分精巧。
“不过念在这养蝉不易的面上,为师救你一命,似乎也还算合乎情理。”黑袍人立身半空,从怀中掏出枚青苗,抬手扔到车帐之中,青苗盘桓而下,附着于那年轻方士胸口,却是将血水吸了个饱足,登时生出不少藤蔓,缠住左肋小腹那条通透刀伤,再无半分血水漏出。
“好在你吴霜还算识趣,既然留逆徒一命,我那人情,姑且算你还上一半就是。”大风凛冽,已是五绝之一的南漓毒尊望向西方滚滚墨云,眉眼稍舒。
南漓多毒虫,可其余地界的蛊虫毒草,比之太冲岭,还是相差甚远,皆因此处地界实在潮润得紧,再者无人涉足,方圆百里并无人烟,虎豹诡虫,蔓藤蒙络,盘踞深林,南漓猎户本就极少,更是从不踏足太冲岭周遭地界,免得失却性命,故而此处百年来,一向无人问津。
太冲岭当中有处断崖,似是有千里长蛇过境,将百丈大岭生生冲毁一截,两侧千仞断崖,而正当中却留出段约有几十里的平坦空场。岭上连年雨水不绝,经数度大江决堤,竟是生生将此地变成一座大湖,水波潋滟,秀丽古雅。
无人得知,赫赫盛名的南漓毒尊山门,竟是如此一番水草丰茂的景象,碧波千顷,山青翠木,时有鸟雀乌啼,两旁危崖高绝,直抵重霄。
第二百七十三章 观夫剑道,非曲宁直
早在章府替章庆办事时候,杨阜喜好时常饮上几壶酒水,待到醉意阑珊的时节,再出门做事,如此一来,即便章公子安排的事再腌臜,杨阜也只是拿钱办事,从不多过问,更是向来不予劝阻。
无论是下毒虫猛蛊还是以缚字索勒毙,这位方士一向脸上笑意明朗,兴许半炷香前才以有损阴德的手段,屠尽一家满门,半炷香后则是云淡风轻归去住处,喝上两壶足值数十上百两银钱的酒水,便照顾丫鬟伺候宽衣入眠,舒舒坦坦睡上个一夜,全然不在意所谓愧天怍人,究竟何意。
但即便是杨阜偶然入梦,也从未敢梦见被自家师尊救了性命。
自家这位师尊手段之狠绝,心性之多变,除却南漓之人熟知之外,就连西路三国中的江湖人士,也是心知肚明,足见其声名,令人何其怖惧。哪怕是座下首徒,就算死在眼皮底下,也只算是能耐不济,估摸着想要令毒尊相救,比朝堂大员为穷乡僻壤一主薄牵马坠蹬,只难不易。
世间万千举,皆随心意而行,大抵这话才可堪堪用以那位身具大才,更兼欺天气运的师尊。
腰腹奇痒,很快便令杨阜从睡梦之中坐起身来,却不想猛然起身,抻了左肋伤势,一时间痛楚顿起,险些又躺倒回床榻之上。
“小杨子,你起身作甚,这回伤势奇重,不多修养一阵,胡乱挣动,若是创伤复发,老身如何同宗主交代?”还未等杨阜看清周遭事物,耳畔便传来阵呼喊,一位老妪三步并做两步,连忙赶至床榻近前,也不顾杨阜懵懂神色,撩起衣摆便朝伤患处看去,见并无血水涌出,这才长处一口气。
“俞婆婆?”待到杨阜缓过气来,定睛观瞧,便是一阵愕然。
太冲岭毒尊宗门之中,除却毒尊之外,如是多年以来,只有徒儿杨阜与这老妪两人而已,偌大湖泊外数座楼宇,空旷得紧。
见杨阜此刻并无大碍,老妪便笑道,“可不就是老身?你小子出外数载,本事未见得增进,这记性却是差了许多;数载之中,岁末元日也未曾见你回过宗门,只怕是叫外头俗世迷了眼目,瞧瞧你这面色,多年来的道行大抵也都叫酒色掏去七八成。依我看,既然是已然归返,就在宗门中多住一阵,好生磨磨心性也非坏事。”
老妪年纪约有花甲上下,可口舌却是极轻快,不消两息,便如竹筒倾豆似地讲了通道理,引得杨阜一阵蹙眉,“俞婆婆,我这伤势,怕是得淌去浑身小半血水,面色苍白了些,也是理所应当,整日为酒色所迷,总得先有银子吧?上回出宗门时,除却一匹老马与几十枚铜钱,再无其他,近乎是身无分文,好在小子有谋生的本事,这才没在江湖中饿死,如此责怪,小子我可是当真是冤屈。”
这一席话说得倒是中肯,连往常以口舌滑溜的老妪也是无法,只得无奈摇摇头道,“小杨子出门一趟,嘴舌利落了不少,姑且算你进境了。宗主正于湖心亭观雪悟剑,你昏睡三日,想来身子也好了许多,若是能下床走动,还是去见见为妙。”话虽不算中听,不过老妪还是多嘱咐了句,“实在提不起腿脚,老身便去禀告一声,毕竟你此番伤势,的确是奇重,就算是宗主,也应当不予怪罪。”
杨阜终是将两眼睁开,瞧瞧老妪粗糙双掌中捧的铜盆与细布,再看看自个儿胸腹处包扎处,还是低声道,“这几日,多谢了。”
俞婆婆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张张嘴,神色略有慌乱,杨阜并不理会,只是从床榻之上艰难伸出两腿,裹住件厚实衣裳,摇摇晃晃朝楼外而去。
风定若起三庭雪,天景犹比化时温。南漓一向少雪,即便是忽然之间落下些许雪片来,也算不得极冷,虽说大湖正处平坦地,并无太冲岭遮挡浩浩北风,但雪片落得却是十分缓慢,闲闲散散,落于湖上。
杨阜往湖中看去,但见湖心亭里,唯有一袭黑衣。
南漓尤以蛊毒甲天下,而眼前此人,境界神通,冠甲南漓。
杨阜沿着一条绵延直湖心的土堤独行,走得极慢,不知是伤势未愈,还是心中怖惧,往常只需半盏茶汤功夫的路程,今日竟生生走了两盏茶光景,残雪飞花,坠满双肩。
“师尊在上,徒儿奉命听训。”于采仙滩章府威势极盛的杨阜,竟是不顾双膝未愈旧伤,直直跪伏于地,埋首臂间,不敢抬首。
只因今日毒尊,并未覆面,只以黑纱遮住口鼻,目光冷清。
而毒尊似乎并未在意,一瞥过后,便将目光转向面前宽广大湖,良久才冷冷道,“杨阜,你拜入本门下,约有几载了?”
“回师尊,孽徒拜入师尊门下,已有十二载余。”方士依旧不敢抬头,跪地低声应答。
“十二载。”毒尊虽说以黑纱覆面,但双目却是露出,也不去看自家这位独徒,目光清澈,看向湖面大雪入里,无数冬鱼将落雪当做饵食,摇头摆尾将鱼嘴伸出水来,张合之际,吞下数朵雪片,似是觉得并无滋味,便又兴致缺缺朝湖底温处游去。
“八载修行,四载游历,仍旧镇不住他心作祟,何其可悲。”毒尊抬起袖中一口长剑,轻轻朝湖中一抹。
万朵雪花成雾,连带太冲岭两方断崖,乱石尽碎,沿高耸山势滚落湖中,掀起数丈湖水,恰似惊涛卷岸。
两岸虎豹虫猿,尽皆无声,入目所及,无不是滔天剑浪,长空乍破。
一旁的杨阜,将头压得更低,险些陷入土中,周身颤栗,兴许是体魄紧绷,竟使得原本愈合大半的腰腹伤口再行崩裂,血水长流。
毒尊斩出一剑,似是觉得仍有些滞塞,故而将那柄长剑投入湖中,眉头微皱。天下修行中人皆知,南漓毒尊从不用剑,且遇上佩剑敌手,手段往往也要更为狠辣些,可不知为何,今日却破天荒使了一回剑。
地上杨阜通体筛糠,而毒尊抬抬嘴角,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心猿意马,确不如本心坚直,我亦在此列。来日再复出剑,本座定不输你。”
第二百七十四章 祛负神
“起身答话就是,你那丁点伎俩,欺瞒几个江湖人还算有余,如今已是回还宗门,大可不必如此作态。”剑气初定时,毒尊才缓缓开口,言语中讥讽之意,丝毫不加遮掩。
杨阜即便此刻胆寒,也只得站起身来,恭敬立身一旁,静候师尊开口。
八载光阴,他这太冲岭宗门中的独徒,即使再不通事理,罕窥人心,也定会知晓何事能做,何事万不可行。师尊若是命他起身,如若战战兢兢依旧跪地不起,恐怕往后的苦头,就得吃上数份。早年间师尊教授养蛊一术,命他前去太冲岭上捉蛊,可届时杨阜不过是个垂髫小童而已,仅闻虎吼猿声,便已然是惊得胆寒,怎能如毒尊所愿,硬是躺倒于亭中,即便俞婆婆前来苦劝多时,仍是哭啼不止。
兴许是有些厌倦小儿啼哭,彼时还未曾在南漓之外天下扬名的毒尊,竟是亲踏倾城蝉云,将依旧啼哭不止的杨阜扔到山岳之上,随后径直下山。时至如今,已然身具二境修为,且炼化毒尊近百的杨阜,依旧记得清楚,师尊下山时,步子半点也未停顿,只冷冷甩下句,“若不能学成,就休要留在宗门中给为师添堵。”
修行八载,其中近乎一载,杨阜从未踏出太冲岭半步,受毒虫噬咬不下百回,最重一次,被条脊生双翅的六色蛊虫所伤,纵使服下俞婆婆私自上山塞与的老药,也险些死在山林当中。
从那过后,杨阜向来便是恭敬有加,师尊吩咐,更是莫敢不从,生怕有朝一日,这位性子变幻无常的师父兴起,将他当做毒蝉饵食。
所幸今日,毒尊似乎并未愠怒,将长剑投于湖中过后,心境似是平和下来,“出山时节,本座曾以为你身兼正负两神,算不得祸事,平日以正神行走天下,如若遇上险境或是他人算计,则可凭负神狡诈险毒的心性,全身而退。”落座之后,黑袍毒尊抖落衣摆雪片,却始终不去打量一旁的杨阜,缓缓自语。“如今看来,你浑身正神,似乎已然叫负神压过,倒当真是好手段。想来你落得如此的惨淡下场,同那齐相公子也是干系甚重;本座虽也非那些满口道义正派的假仙人,不过门下独徒,岂有为虎作伥的道理。”
杨阜哪敢应声,只顾垂首站立,听候师父发落,却闻听毒尊继续道,“正神行事端正,负神行事诡翳,唯恐天下不乱,城府心计,生来便要强过正神一头,今日之变,也不可全怪你杨阜,尘世之中,秉正持守者,往往不如心怀诡术者活得好,世代皆是如此。”
黑袍毒尊转过脸来,冷笑道,“若本座近日将你负神皆尽诛去,你可愿意?”
然话一出口,本来噤若寒蝉的杨阜,却是缓缓抬起头来,双目正视师尊,一字一句从喉头挤出两句话语,面容狰狞。
“不愿。”
“即便师父想索去我这条性命,我也宁以如今这番心性面目行走天下。”
原本杨阜面皮之上,尽是惶惶,但如今抬头,却是神色嚣狂桀骜,哂笑不已,“如若令那小子代我行走天下,只怕不出数月,便会化作几段枯骨,师尊既是一步步修到如今的通神道行,怎会不知江湖之险,更甚于万骑蹄下败将偷生。”
对于面前这个杨阜一番堪称违逆的说辞,毒尊只是将手掌撑住下颌,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家这位不是徒儿的徒儿,似是有笑意浮现。
“且师尊所为,似乎也说不上正派,仅祭炼倾城蝉一事,死在师尊掌中的性命,又岂止千百,图的不过是令小小一枚毒蝉炼化妥当,此等举动,与邪道何异?不过是临阵之际,溃逃五十步者,笑溃逃百步者而已。”杨阜一气将话语讲罢,随后便立身原处,等候发落。
前头诸般熟络,他身为杨阜负神忍便忍得,毕竟眼前这位毒尊扬名极早,且时过经年,神通更是难测,手段则更为无忌,可闻听此言,就算负神城府深重,也是忍无可忍,故而愠怒出言,新仇旧恨一并迸溅,竟是一时不顾性命。
“本座依稀记得,携你外出炼蝉的时节,你还是正神出负神伏,这么说来,我那徒儿同你说过此事?”毒尊拂拂黑袍,慢条斯理开口,目光闪动,“既然话到此地,我便再教诲你一番,按说既然外出游历江湖,已然算是出过师门,本不该再同你讲这些个道理,无趣得很。”
“七载之前,本座携你前去南漓东境炼化倾城蝉,数度屠灭百里大小村落城池,城中无一幸免,皆成蝉下亡魂,但你可曾瞧见过孩童尸骨?”毒尊将面前一盏茶捧在掌心之中,朗声出言。
“如今世人言南漓上下各分十六家,同主南漓大小诸事,可倒退七载,南漓本有一十八家,上九下九。南漓东境中,有大姓两家,数十年来盘踞东境,盘剥百姓,可苦于势力深重,无人胆敢招惹。明面上,本座新得倾城蝉,需前往人烟密集处敛收精血,可究竟为何要出手血杀百里,确是因要从根本除去这两家的积毒,凡有罪业者,皆尽铲除,平日良善者或是年少者,本座却是留下性命,并未戮杀殆尽。”
“世人不晓,你杨阜难不成还不晓得本座为人如何?”湖水初平,黑袍毒尊站起身来,只一招手,便将十步之外的杨阜摄到近前,翠绿竹笛自袖口之中自行浮出,轻轻抵于方士眉心。
笛身翠绿,鸟雀浮于上,单清品相不论神通,怕是已可在俗世之间卖上数世富贵,然翠绿笛上,却有道极浅极浅的剑痕。
“话已言毕,既然你这负神自行夺取体魄神智,且有辱师门,我便替我那徒儿,斩去你这逆脉,似乎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言语之间,笛身已然入眉,丝缕血水溢出。
而杨阜脊梁,却缓缓直起。
第二百七十五章 芦釉论道
颐章官道多平坦地,最为艰险一段,莫过于西南芦釉涧处,虽说字面是芦釉涧三字,可当真行至此处,便可发觉此地,压根同山涧一词,并无一枚铜子儿的干系。
所谓官道,分明是于半山腰中开出一条窄路,约摸着有一架车宽窄,哪怕数人并行,都有些无处落脚;而这条山路下不过二尺,便是条银彻飞流,自山腹中发,且不说力道强极,光听瀑声,便足矣使得两耳生疼,足可见威势之盛。无人晓得为何分明是官道,却偏偏要在此处开出一道分支,虽说欲走西南,芦釉涧一途最为便捷,可依旧是有些犯险之嫌,故而大多赶路之人,宁可选别处官道绕路而行,也不愿走此处。更别说行商之人,常是以车马运送货品,此路下方常年以来飞瀑不绝,以至于路上尽是湿滑苔藓,若有不慎,马失前蹄,恐怕就得落得坠入百丈深崖的下场,绝难生还。
但对于吴霜从南公山携来的那匹毛色极杂,却是来头甚大的马儿,此处山道,行来如履平地,稳当得很。虽说平日里脾性易怒了些,不过终归是脚力非凡,同寻常马匹相比,就连同这夯货不太对付的云仲,也不得不认,此马脚力之强,筋骨之固,恐怕还在山间猛虎之上。
不过即便如此,云仲也是时而揪下两根毛色极好的马尾,或是栓在剑尾处当做剑穗,或是栓于车帐横木之上,长风徐来,倒是还算勉强能入眼。为此,云仲没少挨那夯货的黑口,饮马时候更是得留神斗大马蹄直袭面门,若非是练剑多时,身法快上许多,不然免不得断去两根骨。
“师兄,枪道剑道,究竟有何不同之处?”眼见得车帐行至芦釉涧,柳倾便放下缰绳,令马儿缓缓前行,不再一味图快,闻听云仲出言,思量一阵,苦笑道,“师弟为何突然想起此事,仓促之下,我也不知该如何解惑。”
今日本该是云仲驾车,不过柳倾却是将这驾车的活计揽下,叫师弟先行瞧瞧那本流水剑谱,免得耽搁了修行,剑术一事,总是尽早纯熟在心为妙,任凭云仲如何推辞,书生还是抢过缰绳,自行驾车赶路。
车帐之中的云仲挠头笑道,“也非是一时兴起,才同师兄请教此事,原是此前就瞧见过使枪的高手,自行同剑术比照,异同皆存,却始终不知二者根本区别所在,方才观这流水剑谱,当中又提及枪术一事,这才想着师兄可答疑解惑。”
柳倾明了,“不知师弟所见那位枪道高手,究竟是何境界?”
“大概要二三境那般高。”少年想想那日滂沱急雨,再想想那日长街之上被挑穿喉头,贯透体魄的黑甲,与那位举拳打雨的老者,迟疑开口。
那日吴霜踏剑而去后,那位贪嘴老道又是跑来一趟,好言好语说尽,却横竖是讨不来少年手中的肥厚烤鱼,平白添了一腹气闷,留下张符箓便气哼哼回返山门。
那符箓画卷之上,便有那使枪的精瘦捕快,与举拳打雨,可越百丈的老武人,与街上如墨黑甲。
闻言柳倾倒是有些惊异,转过头来,“二三境的枪道高手,如今世上恐怕还真是不多,练枪者本就不如习刀剑者多,再说修行高人擅枪者,更是凤毛麟角,如此一来,想出一位二三境的枪道高手,难上加难。师弟倒是幸甚,能瞧见这么位难得一见的武人。”
山中水侧,飞流衬下,车马独停,师兄弟坐而论道,倒是真有些许神仙气。
“虽说有心答疑解惑,不过我可从未练过兵刃,多半是纸上谈兵罢了。”书生递给少年一枚路上摘来的黄果,“不过既然长你十载有余,见过的江湖高手,还算不少,二三境的枪道大才,其实也见过两位,一位江湖郎,一位将校,至于剑道高手,江湖上实在太多,不需我赘述太多。”
少年接过黄果,察觉到这果子入手甚是冰冷,即使师兄方才已然在掌中捂过一阵,却还是森冷如铁,不过天寒地冻之中能有果实存留,也算件奇事,故而便托在掌中,不再多问。
书生听听足下飞流声,大概是觉得有些喧闹,便抬手捏起个阵法,不消太多功夫,外头瀑流砸涧声,便被大阵遮去多半,这才继续讲话,“枪式共有几法,枪路共有几脉,此事我的确不懂,同那两位枪道高手的交情,纵使偶有闲聊,也鲜有提及枪法一事,不过大枪如何运力,却是有人同我讲说过。”
“枪有摆划挑崩,拖震拦扎,这倒是老生常谈,但凡习武之人无人不知。常有沙场猛士凭过人膂力提数十上百斤枪矛,所用劲力除却两膀肩被之外,最重腰力,唯有腰背力沉,才可端坐马上冲阵退敌。”略微一顿,书生又从怀中掏出枚黄果,递给云仲,“这枚给你,我吃你掌中那枚就好。”
少年正听得仔细,闻听此话有些不解,不过依旧照做,似乎是书生怀中暖些,递给云仲的这枚黄果,并无方才的冰寒之意。
“谢过师兄。”云仲恭敬行礼。
“无需多礼,”书生点点头,“其实武将马战,能耐其实大都不如步战那般,虽说亦有例外,不过毕竟是端坐马背,凡俗匹夫力从地起,强借马力,若非是宝马良驹,仅驮一员虎背熊腰的沙场猛将便难以坚持上几炷香,再添上柄百十斤的兵刃,恐怕就要步履蹒跚,难堪大用。”
“再说剑道,虽说大同小异,不过腕肘处运力居多,更重收发无碍;若说枪乃是臂之伸延,剑则更趋近于拳掌递出。一者沙场立威,一者江湖显神,难论高低强弱,归根结底,还要看谁用。”
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身手奇差的落魄后生,即便捡来一柄不亚于吴勾青霜的本命剑,仅凭剑威,也难登重重峰峦。
云仲了然,再看看腰间那柄新出剑炉不久的长剑,若有所思。
枪道剑道之分,他已然猜想出个大概,不过师兄一席话,除却讲明剑枪之别,最末一句,才是重中之重。
譬如积年老酒,直至最末一口,才可明酒中至味。
第二百七十六章 怎奈万千吹尘风
“不过师弟如若当真对枪道有些兴趣,将来可去齐陵国境与夏松国境当中一处古刹中瞧瞧,若我未曾记错,咱家师父,似乎与那古刹住持相交甚厚。”书生咽下口黄果,眉眼霎时间便有些喜色,便撺掇云仲也赶紧尝尝滋味。云仲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师兄模样,朝果上啃下一口,立马也跟着露出惊异神色。
这黄果入口极甘甜,先有稻米香糯,过后又转为桃李清甜,后再有杏梨回甘,一果之中,竟是蕴有五六类滋味,层层续接,使得久不尝桃李杏梨的少年,也是乐得眯起了眼。
“如何?”既见自家师弟笑意极盛,柳倾也是难得打趣,接连从怀中掏出数枚黄果,故作豪气道,“敞开吃就是,师兄这儿法宝少见,不过黄果管够,吃得饱足都不在话下。”
柳倾这两日大多驾车赶路,云仲即使有时朝自家师兄看去,也只能瞧见个挺直背影,就连师兄何时采摘来的这些黄果,都是一无所知,再想想那黄果入手极冷,似乎口中的清甜滋味,亦是有些消退。
柳倾却未曾理会,而是又自顾说起古刹之事,神色有些无奈,“咱家师父那随心所欲的性子,能结识那位老住持,实属不易,连我在山上的时节,都是时常闻听咱师父念叨那一僧一道,来日如若机缘到了,师弟定要去瞧瞧。”
“也是,师父那脾气,一众仙家中能有三五位至交好友,已然算是极好了。”云仲也是笑道,“当初那位齐陵的老道人,瞧见师父,眉毛都险些挑到脑门上,足踏拂尘追了师父与我好远,起因却是师父偷着摸去人家不少朔暑酒。”
柳倾一听,更是苦笑不已,“咱南公山虽不说遍地金银赤玉,怎么也穷不到这份上,咱家师父这能摸便摸的性子,当真是改也改不来。当初师父前去旁人仙府赴宴,回山三五日,人家遣锦鸟来山,说咱师父拿了人家宴席上十几张桌案,佯装醉酒回山门,末了还是赔了人家几枚老药,这才堪堪平息下来。”
云仲扶住前额,这桩趣事,任谁听闻都是满脸臊红,半晌才憋出句,“师父乃真性情也。”
书生眼色古怪,瞥了两眼师弟,随后犹豫道,“其实咱师父宽厚得很,即便真在背后说上两句坏话,无伤大雅。”
“师兄请。”云仲丝毫不上道,而是鸡贼笑笑,请柳倾先说。
书生暗道可惜,随即将手一挥,撤去一座专门用于映接话语声的大阵,轻咳一声正色道,“我也觉得,师父是真性情。”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思尽在不言中。
夏松边关。
雪过初晴,徐进玉已在钟台古刹门外等候半月有余,可不知为何,寺门却始终再未开过一回。
天景冷清,并不因云后半分曦光而生出半点暖意,于是徐进玉眉宇胡须上的雪霜,未有分毫消退,但身板却是挺得极直。
半月前,徐进玉才堪堪找寻到这处古刹,趁一位小僧大开寺门扫雪的功夫,将那位剑客交于他的一卷文书,恭恭敬敬递给那位年纪尚小的僧人,便在寺外等候,却不想这一等便是近乎两旬光景。
“夫君还要等?眼下既然寺门都未开,不如回车帐中暖暖身子,等寺门大开便是。”一旁走来的女子瞧见徐进玉脸上重重叠叠的白霜,颇为不忍,即便自个儿也是冻得面色泛青,却仍旧是缓缓劝道。
“无妨,既然是求人授艺,当然要遵从人家寺院的规矩,寺门迟迟不开,想必亦是得考校一番学艺之人的心性。”徐进玉倒是想得通透,不过再瞧瞧自家发妻的狼狈模样,心头亦是微微一颤。
这等模样,倘若叫一众同僚瞧见,定是得许久缓不过神。要晓得徐进玉那点微薄俸禄,除却有时偷摸买上半壶酒水,其余大多,皆是交与自家婆娘买脂粉,少有宽裕的时候,徐进玉家有虎妻,更是在镇上传扬已久。
乃至有不少同僚时常讥讽,说是徐进玉耗费半生银钱,横竖竟讨来个冤家,而后者也不动气,只是故作豪气道句千金散尽买美人一笑,你等俗人又知晓个屁。
任谁都难想到,平日尤以脾性泼辣,且极慕荣华著称的徐家婆娘,竟是数月以来都未施粉黛,就连半句狠话,都没舍得同自家夫君讲过。
寺院外头雪静云深,似是又要落下飞白,徐进玉依旧立身寺院之外,望向古刹上空沉沉乱云。
殊不知,寺内更是难以落得平静。
“各位且先稍安勿躁,如此嘈杂躁乱,岂不是污了佛门清修的地界,若是非要论个输赢,也应当在禅房之外议论,怎可如此妄为。”一位眉发花白的老僧瞧着禅房之中的喧嚣景象,将眉头皱了又皱,终是忍无可忍,冲一众僧徒沉声开口。
“首座此言差矣,”未曾等老僧再度开口,众僧之中却走出位年轻僧人,口诵佛号施礼道,“门外那位施主,两旬前便将一封文书交于寺中小僧,如今正值天寒地冻,却是令施主在寺外等候,佛门尤以慈悲为重,可不少僧众却以寺规为由,不允人入内,当真是可气。”
“师弟断章取义的本事,可不像是佛徒所为。”年轻僧人一席话,登时令不少僧众怒目而视,其中一位中年僧人身披袈裟,起身朗声讽道,“谁不知钟台寺寺规之中,不允女眷入寺?慈悲为怀的确是真,不过若是破去禅院清规,我等便连佛徒本分都抛诸脑后,又何谈慈悲?本座也曾差人问询过那位施主,愿不愿只身入寺,奈何那施主偏要携女眷一同进寺,非是我等无有慈悲心肠,不过犯戒破规之事,我等确实不愿做。”
禅房之中,争论声又起,年轻僧人这派,不断有僧众被辩得哑口无言,一气之下端坐蒲团上,再不理会。
如强风吹矢,虽箭出极重,但仍是抵不过四面来风,飘飘摇摇,纷纷直下。
心理虽根深蒂固,怎奈万千吹尘风。
第二百七十七章 无人境中一枝梅
“静。”老僧沉心定气,话语声却于整片禅房荡开,譬如千顷碧波传开去,一时竟当真压下禅房中嘈杂之声。
“住持外出云游,诸位还欲欺我这首座不成。”老僧年岁极长,乃至于两道百眉之中并无半点杂色,虽说此刻面色微沉,但面容还算和善,朗声喝道,“住持近日便云游归寺,如若实在难以拿定主意,便等候住持归后再行论断,像这般各执己见,倒不如安心参研佛法,定定浮躁心思。”
众人听罢,这才稍稍将口舌收敛,坐定禅房蒲团之中,安心诵经,唯有那位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与那只着僧衣的年轻僧人,对视两息,才缓缓坐定。
首座德行道行,在钟台古刹之中,毕竟仅次于那位云游天下的住持,即便众僧心头仍有余火,亦要遵从,故而古刹之中,诵经声渐起。
钟台古刹所在地界,算不得安宁,一来马帮匪寨多喜于两国边沿流窜,商旅常经故而油水富足,何况既然地处疆域边境,如若兴军剿贼,未免有醉翁之嫌,极易生出许多纷争,故而如是多年下来,马帮匪寇越发猖狂。好在钟台寺僧众大都习武,寺中住持更是身手不凡,才使得周遭一众马帮不敢招惹。
不过苦于寺中人手极少,算上素来习武但罕有出手的首座,也不过四五十位武僧,勉强抵住来犯者,已是不易,再行善事护佑往来商旅行人,也是有些余力不足。
住持也曾叹道,如今这时节,不论夏松还是齐陵,两者皆不愿为国境之外的流寇马帮所制,九国之间好容易得着些太平日子,谁也不愿轻易在这国境之外起甚纷争;整片天下好似一碗搁置于湿滑屋瓦上的静水,仅一滴长空落雨便可令水洒碗砸,皆是不敢有半点动作。
于是自住持云游天下过后,钟台古刹便少有大开寺门的时节,历年法事道场,也不过草草了事走个过场,恐马帮贼人借机下手。毕竟这些年来住持未出时候,护佑了不少来往商旅,偌大一座钟台古刹,免不得令不少贼人心头恨极。
群山之间,一袭明黄徐徐前行,虽说看似腿脚不快,但足尖点地,一步踏出,便换了座山巅落脚,转瞬之间,数十峰峦已从足下掠过,一步远过一步,一跃高过一跃。
大概是有些酣畅,老者回过头来,朝天边浓云看去,登时有些笑意浮现。
天公观来万丈遥,抚手不过丈六身。
僧鞋点入雪山山巅一寸,随即蛛网似的裂纹层层叠叠,腰足运力,不消一瞬,身形冲天而去。
世人可见世间豪侠踏叶摘花,可闻佛陀信步,步步生莲,独不见金刚崩山而行。
马蹄声近。
徐进玉动动僵直身子,朝远处看去。
但见二十余骑踏开雪雾,一字排开,于雪路上急行,未足二十息,便至身前几丈。
“那汉子,天寒云沉,独自立身在寺院门前作甚?”为首汉子身着羊皮袍子,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朝徐进玉看去,腰间长刀无鞘,森寒晃目。“莫不是自家婆娘叫人拐带了去快活,百般无望,这才欲要落发出家。”身后一人大笑,更是无半点顾忌。
这寒寂天景,荒郊野岭,唯有一人立身此处,满面挂霜衣衫褴褛,说是可以一当百的豪侠,哪里会有人信。
“还真不是,大哥您瞧瞧,那车帐后头,是不是站着个娇滴滴的女子?”马帮之中自是有眼尖的主儿,朝车帐后头打眼一瞧,便瞅见了位女子正打理车帐,低声朝为首羊皮袍的汉子道。
那汉子抬眼看去,却见当真是有位丰腴女子在车帐边上忙碌,双眼登时眯起,“什么娇滴滴的女子,分明是个丰腴娘们儿,这等女子的滋味,可比那些个清汤寡水的小姑娘强了不知几分。”
一众汉子闻听此话,目光更是滚烫,在这大雪纷飞的时节,边境处能遇上个女子,那可比撞上押送百两金银的镖车还要稀罕,更何况那女子模样,落在这群马帮中人眼里,还当真算是不赖。
“小子,你若识趣,便将那女子让与我等,兴许爷心有慈悲,还能放你先逃个二里,指不定便能保住一条性命;至于那女子,马帮富庶得很,也不必愁苦往后十年富贵与否,你看如何?”为首汉子胯下马匹,口鼻之中流转出一道极长的白气,险些就喷到徐进玉面门之上。
从始至终,徐进玉都未吐一言,只是轻轻将双脚挪了挪。
“不愿?”汉子冷笑。
而徐进玉回话的法子,却是以足尖轻轻踢起脚前雪花。
飞花之外,尚有一枚长枪震起。
一路之上,除却赶路之外,徐进玉并未得闲,从天色初晦至夜色深沉,每日练枪三四时辰,刺六千余,震八千余,崩挑万二,马巳当日雨巷之中的枪式,形已学全八九分。
一枪刺出,如若奔雷流江,千里滚潮,雷随浪走,凛凛不可收。正如当日水漫长街,纵使老者举拳打雨,连天贯道,那杆花枪却始终圆通如意,仿佛无物亘前。
羊皮袍汉子横死当场,血水顺枪上未曾震开的雪霜,缓缓晕开,徐进玉手上枪,反倒似一枝傲雪赤梅,艳而不妖,凌寒初开。
马帮岂是胆魄不足之辈,见头目死于枪下,登时二十余骑便向后稍稍一退,而后齐齐朝那拎枪的年轻人冲去,马踏银尘,刀光连动,顷刻之间,已至近前。
徐进玉让开柄刀光,将掌中枪横过,轻轻运力一崩,距头顶不足半尺的宽重马蹄,便被枪杆扫出,一人一骑,犹似风中烛火,轻飘飘便被枪杆扫推十余步,绕是马帮中人御马本事纯熟,也抵不住此等膂力,栽倒地上,迟迟不能起身。
再让一道刀光,枪随腕走,前心塌而后心凸,枪尖自此人腋下贯入,直至枪头出背三寸,徐进玉才不急不缓撤回大枪,再度扫落一人。
如入无人境,即使枪身早已叫血槽之中盈余血水染得通体赤色,可使枪的年轻人,枪式却始终滴水不漏,如臂背延伸。
须臾之间,敌手尽诛,唯余一杆大枪如洞中盘蛇,探首吐信。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苇渡江
钟台古刹当中,老僧叩门。
寺中值守小和尚闻听,连忙赶到寺门前,朗声说道,“施主来得不巧,临近年关不太平,近来咱这钟台寺不开寺门,若是留宿借住,还请往别处去。”
老僧挑眉,“离寺云游三载,老衲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小和尚这才醒悟,连忙将寺门大开,请自家方丈入里,可寺门一开,却是缓缓迈入一架马车,赶车之人是位泪眼迷蒙的丰腴女子。待到车帐入寺,一位身长足有九尺的老僧才迈步进门,朝那值守的小和尚沉声道,“老衲从未令寺院闭门,来往商旅行人,若是受贼寇所犯,定当大开寺门供以容身之所,如今却是只顾自保。平尘,你来同我讲讲,这规矩是谁人所定。”
被唤作平尘的小和尚战战兢兢,将此前禅房当中众人言语,皆尽讲与住持,言至首座时,却见面前住持神色越发阴沉,一时间再不敢多言。
眼前这位半点也无耄耋姿态的住持,多年以来,近乎是凭一己之力坐镇钟台寺,使得周遭马帮贼寇不敢近钟台寺十丈;更曾以单掌震钟台古刹佛钟百十,钟声荡开数十里,恰如佛陀临世。佛途之上修行道果,即便是自幼皈依佛门的钟台寺首座,也难同其论道,不过几炷香功夫便败下阵来。
当初东诸岛有云游僧者途径钟台古刹,于寺中留宿三日,论道数次,明辩佛法,曾感叹西路佛徒,当以钟台住持为首。
即便住持离寺云游之时,平尘不过是位尚不知语的弃儿,三载过后,住持威名,亦是如雷。
“平尘,依你说,门外天寒地冻,这两位施主,当不当开门相迎。”老僧收起阴沉面容,转而弯下腰来,朝那依旧神色惶恐的小和尚问道。
平尘挠挠光洁脑门,“徒儿看来,既然寺庙之中尚有空余客房,人家不远千里而来,还恭恭敬敬奉上一纸文书,就算是并无空余客房,施主也在外头等候了半月有余,只怕筋骨都受了些寒气。佛门弟子当以慈悲为怀,莫说是一男一女两位施主,即便是数位女施主,一并放入佛堂,想来佛祖大肚,也不至怪罪于我等。”
“说的不错,”老僧笑道,抬起粗糙手掌摸摸那小和尚的脑袋,“咱家平尘能想明白的道理,可有些人偏偏就想不明白,只顾自保,还偏不让旁人说理,仗势压人,这才是失却佛徒本心。”
随后老僧转向那女子,合掌施礼,“女施主无需担忧,你家夫君方才只是运力过猛,再因立身雪中,疲寒交迫罢了,身子骨并无大碍。此前寺中人心念不正,还是要怪老衲传道不深所制,实在羞愧,如今既然入寺,便叫平尘寻处客房,先叫两位住下,寺庙之中每日斋饭虽不丰盛,不过也还可勉强下肚,就当是老衲赔礼,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谢过法师。”丰腴女子这才止住悲意,平尘行礼,随后便领车马,自行前去客房安置。
老僧则是一步入禅房。
“首座堂主知藏,你三人随我来正殿一叙。”众僧正静心参悟佛经,熟料有人高声出言搅扰禅房,有几位僧人刚回过头来,才发觉住持不知何时已然归寺,只好再度盘膝坐下,诵经定心。
首座先行跟随,中年僧人居中,只着僧衣的年轻僧人最末,连同前头身量极高的住持,四人缓缓行至正殿后身。
“首座上前一步就是,平祁堂主与平空知藏,还请等候一阵。”老僧开口,也不顾其余三人心中作何打算,径直迈入正殿后身,明黄袈裟一闪而逝,人影顿空。
正殿乃是整座钟台古刹至静处,上供佛陀菩萨金身与力士泥塑,若要说古刹之中何处为主,当属正殿最为至关紧要,除却大事,众僧大都不入正殿一步,免得扰佛陀清净,数年以来皆是如此。此番住持却是并未入得正殿,而是径直穿过正殿侧门,踏入供香客观瞻佛陀金身的木屋之中。
“不惠,你我几载未曾相见了?”老僧轻轻震足,将僧鞋之上的散碎冰碴抖落下来,回头笑道。
首座不惠一愣,随即才合掌答话,“不惠已有大约六载光景未瞧见过师兄了。”
首座云游天下三载,未归之时,住持亦是上路,两者合为一处,恰好是六载光景。
“俗语道禅心十载可树,六载光景,也算是禅心修行过半,不惠师弟不妨自问,可曾令钟台寺上下僧人立起禅心。”老僧继续道,面色却是沉下来,“如若是寺中僧众一时糊涂,你这讲经首座亦能随波不成?救人一命胜却浮图七段的道理,自踏入佛门起,便应当刻映心头,莫说那施主携女眷入寺,即便是醉打山门,砸碎一众金刚莲身,又能如何?”
这番话于外人耳中,似乎只是寻常言语,可落在不惠耳中,恰似惊雷贯耳,险些立身不稳,沉声道:“师兄收口,佛堂之中如此言语,乃是不敬。”
老僧摇摇头,神情难辨,“知人遇逆而不渡,这才是大不敬,师弟啊,迂腐一事,当真要不得。他要学剑,就教他剑,要学枪,就教他枪,不属佛门徒众,就让人家冻死在外头?尔等是佛门弟子,佛祖行割肉喂鹰之举,天下皆知,你们却见人将死而不顾,只顾寺院清规,为种种规矩所缚,这便是为何如今道家比佛家口碑更好些。”
不惠沉默良久。
“师弟知错。”
“师兄真要教他武艺?”待到首座快出门时,才回头问出一句。
“方才那年轻施主一人抵住二十余马帮合围,皆因我渡他一口内气,虽说枪棒使得还不算有所大成,不过这施主根骨不赖,若是让他尝到甜头,还不疯也似的拜入门下?”老僧嘿嘿笑道,似乎提起那位在雪中等候半月的施主,心境也变得好了不止一筹,眉开眼笑,金刚变佛陀。
“当真?”不惠挑眉。
“受人所托,师兄大半生下来,并未有太多知己,替故友做件事,实难推辞,再说年纪不浅,一生礼佛,总要让小辈出去看看老衲始终心心念念的江湖,云游这些年,总还是未看够。”
不惠轻声念起句佛号,告退出门。
钟台古刹住持法号不空。
佛门主六根清净,凡事皆空,按说法号不应如是。
但人在世间,总有些不空处,譬如心之所念,譬如梦里江湖。
天大地大,一苇渡江。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佛陀怒目,岂输金刚
待到平祁入屋,心头自是惴惴不已:住持云游时节,他这堂主可未见得做过几桩善事,虽说身居高职,也每日参研佛经,但凭心自问,寺庙中本就不甚兴盛的香火,在住持去后,更为惨淡,他这做堂主的,未免有些才不称位。故而进屋之时,这位人近中年的古刹堂主,连头也为曾抬起,低眉颔首。
“平祁,你入佛门,大抵有多少年月了。”老僧方才抖落僧鞋之上的残冰,并未转身,而是向正殿佛陀金身看去,零散日光映于金身之上,更是灿灿明灭。
堂主低眉作答,仍是不敢抬头,“回住持,小僧自垂髫年纪皈依,如今已有三十六载,虽说并未于佛法之上精通,然虽说愚钝不可及,但仍旧有些心得体会。”
老僧半晌才接过话头,言语之间极冷寂,“老衲还未曾问你佛法修行之事。”
平祁越发颔首。
不平禅师回头,看向这位如置俗世已然可为人父多年的堂主,沉声开口,“当初老衲周游紫昊,从一处无人的破败寺庙之中将你抱回这钟台古刹,供养一十六载,然待你年纪初成,却不知双亲何人,多方辗转归还紫昊,历四载有余,这才堪堪查明父母去向。”
“你父乃是朝廷官员,家世虽不甚显赫,不过也算身居要职,可偏因违逆规矩,致使顶上大员心中忌恨,落得个满门抄斩的苍凉下场,唯有你一人年纪尚小,被藏匿于偏寺之中,这才幸免于难。”正殿周遭冷清,老僧言语,恰似平地沉雷,回荡愈久。
平祁浑身颤栗,双拳攥紧。
“坐吧。”住持腾开地,自行端坐在蒲团上,双目泰然望向一旁神色莫名的平祁,而后闭目轻言,“你年少时,老衲还时时想着,若你剃度入寺,八成有些屈才,当初抄斩一事过去十余年头,仅是位少年郎,竟能凭一己之力查明探清,可见本事不小。可查清过后,你却复归寺中剃度出家,皈依佛门,的确令我有些刮目相看。”
“红尘百态,难不过舍得,我原以为你已遁开金锁,道行一日千里,可偏偏往后数十年间,禅心未净。此事我亦是难辞其咎,直至今日才发觉,你竟从未挣开那条玉绳。”老僧轻轻摇头,长叹道,“诗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祁字意为为冗杂繁余,当初予你法号平祁,本意便是愿你可清平诸般执念杂感,勤修佛法,但如今却是尽数化作浮光之影。”
“弟子并未为凡俗所困。”踟蹰半晌,已然做过十载堂主的平祁才颤声开口,虽神色凄凉泪流满面,却依旧是咬紧牙关,硬颈不认。
老僧则是不再盘膝端坐,只是自行起身,抖抖明黄僧袍,调头朝外走去,临行前,只留下寥寥数语,“因规矩二字,失却双亲,无家可还,便执拗于规矩二字,行事处处循规蹈矩,即便是人命关天,也不愿毁却这钟台古刹寺规戒律,此间种种,皆由心障生。”
“何苦来哉。”
在外等候半晌的平空,心中亦是惴惴。寺规毕竟是寺规,即便主张于心无愧,也难免心神不宁。钟台古刹寺院清规,乃是百年前住持所设,凡是触犯寺规者,皆是免不得责罚,概无大小,更何况一个寻常知藏。
不说佛法能否精通纯熟,光一本极薄的佛经,平空便要废去两旬日夜,才可在心中记个大概,更不消说时常引为己用。大抵是记性过于差劲,这位年轻僧人总要于夜深人静之时自行点起烛火,挑灯夜读,乃至于有回打翻烛火,险些烧了被褥,时常被其余僧众提起。
住持大步出门,瞧见仍在外等候的平空,挑眉道,“你可知逾越寺规,乃是大错?且不说要受多少罚,诸位长老如要将你扫除出钟台寺,也并不是妄言,就算老衲有心护你,还是无异于扬汤止沸。”
平空呢喃不已,直到不空住持走过其身边时,才神色微动,于是停住脚步问了一句。
“可曾有悔?”
年轻僧人深鞠一躬,其言断铁。
“承蒙住持多年照拂,平空虽资质愚钝,难熟佛经,此事却不曾有半分悔意。”
大雪方晴,日光明朗,一位耄耋老僧瞅着手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僧衣,莫名笑出声来。
一寺佛徒,一盘古刹,怎就不是一座小江湖。
三日过后,齐陵边关与夏松边关军营之中,皆是震动不已。
数年以来,边境之中无数马帮贼寇早就成气候,虽说还未敢胆壮到进犯边关,不过放任马帮打家劫舍劫拦商旅行人,对于两国边关之中的士卒而言,自然是面上无光。身为一国军甲却不可庇佑百姓,任谁都是咒骂不已。
可无奈兹事体大,齐陵与夏松两国并不算得上是亲善,大军直入边境,二国守将均是不敢造次,如此一来,剿灭马帮匪寇一事,便搁置下来。
可这两日,却是有数股贼寇自行冲至关下,两手空空并无兵刃,乃至于不少马帮将劫掠商旅剩余的金银货品,也一并使车马驮至城池之下,求一众守军士卒放行。大半马匪流寇,竟是于两日之间,纷纷自行前去边关伏法,当中更有甚者涕泪俱下,连声求守军士卒将其逮至官府,即便是刺黥发配,也胜过于边境之中东躲西藏,惶惶难制。
“娘的,难不成边境之中出了鬼怪邪祟?竟是使得这帮亡命贼人惊吓至此,邪门得很。”一位齐陵守卒骂骂咧咧踢开个浑身筛糠的匪寇,后者双目无神,只顾着瑟缩于地,口中不知念叨何事。
“不过的确是舒坦。”军汉咧嘴一笑,随后招呼袍泽,将一众贼人押去城关之中。
百里开外,一处匪寨当中,一位身着明黄僧衣的老僧,不知使了何等手段,抬步之间便至寨前,朗声宣佛。
寨中喽啰只当是眼前秃瓢修佛走火入魔,刚要擎起箭羽,却见身后巍巍大寨,叫老僧掌中大枪一枪挑碎,连同整座山巅,亦叫枪锋扫断一截。
枪芒胜雪一分。
人言金刚怒目谓之极盛,但佛陀亦非整日低眉。
第二百八十章 当以文诱
南公山脚下,昨儿个来了两位异乡客。
且不说衣衫如何,单瞧车帐,便是相当华贵,车马缓入时候,村落之中不少老幼妇孺,皆是出门观瞧。毕竟像在此等穷乡僻壤,难寻富贵之人,连身瞧见着未补衣衫的过路商旅猎户都是奢求,更何况是一架讲究马车,车前端坐的少年,更是唇红齿白,一袭白衣齐整得紧。
地蚁若取开灵智,抛却空穴定羡鹰。
不少村中人心头皆是艳羡不已,感叹这少年郎生在富贵人家,白袍挂剑,想来仅用于这身衣裳的银两,估摸着便足以让满家多半年衣食无忧,这么一来,许多村落中人瞧云仲的眼神,便越发晦涩,艳羡亦有,微妒亦存,更兼有几位女子的微妙眼色,尽数落于少年眼中。
“众星抬月,小师弟觉得滋味如何?”车帐之中有人笑道。
少年苦笑,倒并未因周遭村众目光而生出羞怯,“师兄这话说的,搁在一载之前,师弟我也不过是上齐西北镇中一泥猴,若非是欠下师父师兄好些银两,恐怕如今仍旧食不饱穿不暖,拎剑的能耐都无。”
书生也跟着一笑,“我那银两本就是从二师弟那顺来的,专为磨磨他性子,就算是我伸手讨要,想来二师弟也不会有甚怨言,自然无需你归还;不过师父那些银两,大概早晚有讨要的一日,师弟不妨早做打算,待下回出山时候,找寻个熟络行当,快些还上师父的银两。”
车帐缓缓从村中而过,云仲却是不解,只回头问道,“师兄前阵子说过,咱南公山并不属贫瘠之地,虽说欠债当还,但也不至于如此急切才是,师父其人虽说小气了些,终归脾性和善,何至于此?”这问话一出,似是刚好令书生有些气闷,半晌闭口不言,直至车马于村中大道前行过半时,才沉沉道,“当年我上山时候,有人送了件两仪素道袍,叫师父扣下,非说不拿二十两银钱便休想瞧见道袍,上山时节,我周身上下并无丁点银钱,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同师父赊借二十两银钱,这才堪堪拿回那身样式极精巧的道袍。”
“你可知仅那二十两银子,师兄还了多久?”不瞧神色,单听说话声响,云仲便觉察出此刻柳倾的心境极为不稳,便犹豫道,“师兄手段高妙,师弟猜不出一载,师兄便能还清。”
“五载。”云仲猛然一拽缰绳,使得前头缓行的马儿一阵长嘶。
“想当初上山时节,我哪里有什么境界,那等年纪说破天去,也只是在街巷之间玩泥罢了,谈什么手段高妙。”车帐之中的柳倾长叹,“即便我侥幸讨着些好行当,同样抵不过咱师父的算计,那二十两银钱,每月还上一次,若是并未还清,则要将未曾还清的钱财变做双份,留到下月结清,以此每月类推,直到清算为止。”
“我倒是有心偿还,可最苦的营生,也不过是一月十两银,经师父手头翻上一翻,又变为二十两,如何能还得清。”
少年更是咋舌,“听闻有地界帮派横行,便时常同嗜赌之人赊银,油水极高,时常赊上几两银子,两月过后便要还几十上百两,谓之赊鸩,虽能解一时之急,可过后却是偿还不起,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如今看来咱师父,也是丝毫不逊色。”
“收声,此处距南公山极近,若是叫师父他老人家听去,恐怕小师弟便要背上十几载老债。”柳倾低声道,生怕自家小师弟还未踏入师门,便惹得师父不快,连忙命云仲收声。
“也是,不过这一趟出门,似乎还从未见过师兄穿过那身道袍,倒是有些可惜。”
“可惜个甚,师父他老人家如此作为,虽有些令人哭笑不得,但总归是有理在,那身道袍若是穿上,八成便脱不下了,如此仰仗外物,于修行有害无益。”
“那道袍还是件法宝?”
“很厉害很厉害的法宝,大概要比你怀中那枚雌雀还要高上好几座山。”
“师兄,这玉石雀哪里还有什么雌雄之分。”
长长村道多有泥泞,车马颠簸轻陷时有,二人谈笑之间,余音绕马,赫赫清流。
“这还差不离,我吴霜的山头,若可入门,定是脾性相投,如若唯唯诺诺,飞扬跋扈,绕是天生极境,我也不收。”山间有剑,剑上有人,神色豪迈舒坦。
大概可称之为老怀甚慰。
男子身旁一柄飞剑之上,站着位身形敦实的胖道士,似是想到什么,随即抱拳朝前者出言道,“师父,咱山下村落这条大道,经这场雪,已然有些崎岖难行,算算日子,年关之前将新道修成,并非难事,就交给徒儿去办?”
“老二,可知为何多年以来,村落之中并未有几人走出深山。”男子却是开口,问了句不想干的话语,随后扭头看向自家徒儿,静候答复。
“大概是因家中并无钱粮,即使有心走出山去,恐怕也要折去半条命,再说家中老幼皆在,割舍不下吧。”胖徒儿未曾深思,便脱口而出。
“这话没错,可还不是如此简单。”男子颇为满意,继续道来,“我不在山上这些年,你二人时常照拂村中百姓,时而散以钱粮,时而赠以野物兔属,虽未曾露面,但做得的确不赖,即便是羹中挑山,也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过你二人毕竟年岁尚浅,还未想过至关紧要的一处。”
“山中路若破败崎岖,谁人愿行,同样若是心中无野马风吹琼楼玉阶,诗文学问,自然是会故步自封,就连走出山去的念头也无从生起,何谈出水化龙。”男子言语轻缓,娓娓道来,全然无平日的散漫之意,“路如不平可以器整,心若不抬,当以文诱,村中大道平罢,还需使人心恒起,如此才可令一茬茬少年郎踏出山野。”
“修路过后,切记请个好先生,至于银钱,咱们南公山还未曾穷到那份上。”
大道霜雪还未尽数化去,道多泥泞,然天阳尚暖,来日方长。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大个儿的
“帮主,那车帐似是往山上而来,就是不知从何处来,如何应对?”李三将眼眸眯紧,双掌合拢于口面处,呵出去口如雾也似的长气,神情反倒是有些促狭。
继而身后的年轻人扔给李三一条肉干,呲牙笑道,“管那多作甚,我可从未同别处贵人打过交道,再说你小子就算富贵亲戚,也定不会寻上门来;既不是村落之中来人,究竟何处来人,与你我而言并无区分。”
“天下林深,鸟雀自然是繁多至极,抛妻弃子者有,生而不育者有,足不沾险趋吉避祸者亦有,说什么为势所迫,终究是屁话;眼前这桩造化,乃是老子险些废去双足,饥肠饮雪数月所得,哪怕王侯将相驾临,我也不让分毫。”赵梓阳撕扯着口中那点固结肉干,朝山下那架愈发临近的马车,狠狠啐了一口,“能跑到这穷乡僻壤攀山的,八成是也知晓这山中有造化,不过我却没想过,来人竟是个只晓得装腔做派的高门子弟,当真是晦气,也不知那腰间一柄华贵长剑,乃是刮了多少百姓的血肉所得,八成是拿来同烟柳巷中的风尘女子显摆所用。”
赵梓阳其实从未去过什么烟柳巷,距村落最近一处城关,星夜步行,也需得六七日,就连城中也未曾有可称作烟柳之地的所在,至多是城内泼皮懒汉的去处,家空四壁,谈何烟柳。
不过偶然之间瞧见歇脚的高门子弟颐指气使,于城中为非作歹时,这位以采猎为生的穷苦少年,总要从周遭地界,轻轻抠出块长砖。
“帮主,别坏了道行。”李三起身,拍拍赵梓阳肩头,“万一人家不是来抢造化的,这一砖下去,还不得砸个筋断骨折,荒郊野岭寻不着郎中,落得个体魄残废,总归不好,再说引得上头仙人愠怒,这造化就更难得一分。”
“也是,你想得倒是周到。”年轻人点头,而后将手头青砖放下,还不忘以周遭残雪盖住,藏个严实。
“不过话说回来,李三,你这天资是真有些不济事,在这南公山上逗留数月,日日研习那本古书,到如今仍是未察觉到气之所属,如此怎能上得去山。”赵梓阳给了李三一拳,却是发觉这小子臂膀较之从前,结实了不止一筹,登时便挑眉道,“内气没捋顺,体魄倒是强盛不少,若不是瞧见你平日帮派武斗畏畏缩缩,我倒还真觉得你小子修行过什么内家拳之流的功夫。”
李三连忙撤回臂膀,龇牙咧嘴道,“帮主好膂力,这拳下去,小的只觉得臂骨都要给震碎一截。”
“边儿凉快去。”年轻人笑骂,随后又是拧眉朝山下望去。
李三所言,后半句自然是有些道理,不过前头一句,他可并不认同。南公山上虽说应当有处仙家,不过这也是不久前所知,可单就颐章国以西,便有不知多少座高耸穿云的大川高山,南公山之名,在俗世之间,不过是一村之人赖以活命的一座寻常山而已,景致不奇,山势也尚不算怪兀,又怎会有高门子弟前来此处游山玩水。
俗世之中皆为利往,就算醉卧山水,亦应当挑个文人题词落款的名山大川,从流而去,这才是人之常情,虽说到了地界大多是瞧见人头攒动,市集买卖,不过也算可同人吹嘘一番,某地景色极秀。
赵梓阳曾听闻过过路的一位老先生讲过,说大齐时候曾有位誉满天下的文章大家,文思壮丽,才气满袖,时有文章出世,便引得无数文人竞相效仿,却始终难得其神韵一二。老先生说那位千载不出一回的大才,曾有篇叫做观青亭阁的文章传世,笔力之盛,足以颠山覆海遣云揽月,乃至引得当初的大齐天子神往不已,亲出銮驾前去青亭阁观赏。可待到天子回宫过后,却是对青亭阁景象只字不提。
那青亭阁,不过是荒山之中一处破败小亭。
那人能写出观青亭阁一文,亦只是大致瞧了瞧古画罢了。
赵梓阳回过神来,朝正忙活着摆弄逮兔索套的李三低声问了句,“李三,若人家真是来抢造化的,凭借咱两个的鄙陋功夫,挡不过人家腰间一柄剑,又该如何。”
车帐已出村口,向南公山下,径直而来,车上白衣少年的眉目,已然渐渐明朗开来。
李三停下手头活计,犹豫一瞬,随后还是宽慰道:“帮主也无需太过忧心,俗话说尽人事安天命,这数月以来吃过的苦头,上苍自然看在眼中,就好比那富人家中食甜蔗,总要从微苦那头朝最甜那头咬去,谓之苦尽甘来,吃得苦楚,福报自来。”
“福报自来。”面容之上隐现皱纹的赵梓阳将这四字又是一字一顿念出,“上苍有眼。”
“你乃是因家中受灾而来,可知我亦是受过灾祸。”
“我在帮中一向无需人随行,一来是因我本就没心思将这帮主的位子占着,自然不好摆一帮之主的架子,二来,是因多年前的一桩兵灾。”
“当年我带着个小子前去临近城池之中卖兔换钱,大雪隆冬,西十万山中有贼匪入城,将钱粮一并卷走,即便带不走的,也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丁点不留。”
“那小子无名无姓,同我一般也是叫人遗落在村中的孤儿,只是因面皮生来便黝黑得紧,再者村中老者同他算了算命数,乃是浮土之数,故而干脆叫他小黑塘,当初我也是终日无事,便带他成天上山逮兔,运气好些,便能拿去换点铜钱。”
“城池遭焚,多少里内大雪裹覆,压根也无吃食,我便同他往村落中去,指望着能无饥寒交迫死在荒郊前,回村讨一碗米粥喝。”
赵梓阳就坐在那棵古木下头,古木枝头残雪,随风而落。
“小黑塘同我说,其实他每日天色未明时便从草庐中起身,前去山上村外打柴,砍柴两个时辰,便攒齐了一篓卖与村外樵夫,能换上两枚铜钱。说村中人都挺好,时常叫他去家中一并吃着饭食,不过每回他都是面皮薄,说自个儿吃过了。”
“饿死之前,那皮包骨头的小子就说了两句话。”
“他说还真挺想吃碗热腾腾的饺子。”
“大个儿的,最好再讨点老醋。”
“去他娘的苍天有眼。”
山云渐开,天光云影共照古木,大概是残雪渐化,烁烁晶莹,落于树下。
年轻人用手背抹了抹脸。
第二百八十二章 剑气倾南公
云仲与柳倾并未驾车入山,而是思量一番,先行将车帐寄于村口,托一位老翁看管,将随身物件带齐,只牵起那匹毛色极乱的马儿,朝山上缓缓登进。
人言近乡情怯,临近师门,云仲自然也是有些惴惴,路上欲言又止数次,话至嘴边,却又是缓缓咽下。
“师弟幼时,外出玩耍归家的时节,可曾怯懦?”前头步步登山的柳倾笑道,并未回头。
“当然是不曾怯懦。”云仲释然。
但见前头上山的书生轻轻点头,和善有加,“南公山上算是极为宽松,比起其余的仙家宗门,更像是处学堂雅舍,师父修为高深,不过也并无太多架子,举止做派同那些个话本小书里头的世外高人,并不相似,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
“非要说有规矩,大概就是几句话罢了,牢记在心就可,切勿违逆,至于这几句话究竟是甚,待到上至山巅,自然明了;一路之上师弟的性子究竟如何,其实在我这师兄的眼里,当真没看出个究竟,不过追至本心,应当是极好,如此一来上山,更无需怯懦。南公山乃为你我安身之处,也可说除却故居之外,唯有南公山一处可容天下之不容。”
书生话语虽轻,可是说得极为笃定。
云仲点头受教,默默将这话记在心头,但多少觉得,可容天下之不容,似乎有些过于夸口。直到数年过后,比如今境界高上不知多少的云仲,才终是晓得当初师兄这话,分毫不假。
今儿个日光还算晴朗,不过毕竟是地处颐章西南,最为冷寂,纵使天阳滚金欲滴,亦是免不得令人通体生寒。
山路之中雪浪起伏。
“扰了两位清净,实在不该,不过苦于帮主交代,咱不得不从。”从半山腰处至山脚,来人用了不过几息,可谓是势同奔雷,雪波飞溅,如同足踏江潮一线,站定身子过后,微微笑道,“却不知两位是来赏雪,还是来求造化?”
柳倾神色自若,稍稍抱拳行礼道,“赏雪自然要前去山巅观赏,才是最为适宜,若是山腰当中往下观瞧,层林遮眼,当然是不如再上层楼。”
“那二位是来求造化的?”相貌奇丑的汉子缓缓出言,轻轻咧开嘴。
未曾等书生出手,汉子便已欺身近前,动作之快,就连剑势极迅的云仲也未曾来得及应对,便瞧见师兄结结实实以肩头吃了一掌,声响如雷。
莫说云仲,就连不远处的赵梓阳也是暗自咋舌,这李三腿脚奇快,在白虎帮之中素来出名得紧,武斗之时局势不妙,这位身形瘦弱相貌丑鄙的汉子,总能免受皮肉之苦,虽说赵梓阳接过帮派过后,凭狠辣劲头身先退敌,武斗大都占尽上风,但这李三脚底抹油的功夫,却丝毫未有衰落。
只是赵梓阳没想到,这汉子的瘦弱拳掌,比之粗细不过一握的双腿,还要快上两分,即便见惯了帮派武斗,且自身身手本就不俗,赵梓阳依旧是难得有些心惊。
不过重中之重,还是那挎剑的白衣少年。
赵梓阳从雪松之上一跃而下,直奔那少年后身,拳锋直贯后心,却被长剑横挡。
“师弟,无需在意我,抵住那年轻人就是。”柳倾虽说先叫那汉子一掌切于臂膀处,可看似并无大碍,抵住汉子拳掌,沉声朝云仲道。
云仲也不耽搁,剑光出鞘,直取赵梓阳肩肋。习武之人大都晓得,若是不愿伤人性命,便对肋肩下颌运力就是,如此一来,得手时便可令人再无挣动余力,不伤性命不说,取胜极易。可云仲此番剑路,却如疾风骤雨,通明剑尖并未尽数让开要害,而是一剑更胜一剑。
此前李三那番偷袭举动,显然云仲已然算在了面前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头上,剑剑进逼,就连鸾迎一式,亦是随意而出,杀意凛冽。
反观赵梓阳,虽说凭拳脚应付兵刃,有些步步掣肘,步法却是越发圆润自如,让过云仲如瀑快剑,即便一时避退,却也是丝毫无有败相。那册古卷之上,除却记载二境修行之外,尚有步法一篇,唤作小生莲,赵梓阳每日除却参研修行之外,练步法一二时辰有余,终有所得。
至于如何修行,从小便随老猎户走山的赵梓阳,自然深知山中野物的习性,故而设陷坑捉兔过后,便行至山脚,将野兔撒开绳扣,自个儿则是凭一双腿足硬追。山中兔属下山极缓慢,且易跌跤磕绊,可攀山之快,却胜却平地奔马,一闪即逝。数月以来,赵梓阳不晓得放跑了多少只肥兔,以至于最窘迫时,两人只得凭雪水充饥,李三更是挖出些许草种,搁在口中慢嚼,美其名为粮种入腹,来年收成旺祥。
不过这顿饿,并没白挨。
凭借初见所成的小生莲步法,赵梓阳接连避过云仲十余剑,拳掌不停,余力绵长。
“老三的天资,大抵比我猜的还要好上两成,这小生莲步法姑且算不上二境之中至妙的法门,可终归并非是如今的老四能比的,也是小四境界实在攀升太过缓慢,如若能挥出一道剑气,诸般手段,皆小道耳。”山巅之上,吴霜饮了口酒水,踏剑悬空。
“一入二境压凡夫,但毕竟是得尽我一身所传的弟子,境界夯得越实,往后出剑,自然要更为浩大才是,压根无需去急那一时,可惜世如随人愿,往不可得,静观其变吧。”兴许是觉得意兴阑珊,吴霜抛了酒葫芦,调头欲行,却是猛然之间皱起眉头。
“这小子一路之上,看来的确得了不少造化。”
山腰之下,剑光再变。
譬如斑斓江水,经年长流,剑式起伏无定,变化难常。
赵梓阳有步法小生莲,云仲当悟流水剑。
唯有柳倾晓得,自家这位小师弟,即便睡梦昏沉之中,亦将双指并拢,于周身力竭之时,再演剑势。
世间不少倾才郎,然唯笔犁不辍者,长史时常留名。
一点澜沧水。
剑气倾南公。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斗胆尝剑
剑气如山岳倾倒,威势极盛,就连山上尘雪也叫这片剑气,生生又是扫得细碎了两分,剑风荡开,如雾大学纷纷蒸腾直上,弥漫山道之中,恰似大雪迎回风,景致甚奇。
饶是小生莲步伐精妙,可凭赵梓阳如今的深浅,规避剑芒尚可有余力,但眼前剑气如山如河,岂有能避之理。数道近乎水波似的剑气泼洒而来,还未及赵梓阳身前一尺,便已然将那身本就破烂的衣衫,划开数道,虽形同碧波起伏,然气中锋锐,更胜青锋本身,更兼雄浑力道,故而剑气一冲之下,赵梓阳也不再闪躲,只是沉默着瞧向眼前十几丈宽的磅礴剑气高台,抹抹脸颊之上叫细密剑气割裂而渗出的血水,神色不甘。
饶是赵梓阳早在出手前好生揣测过一番,并未有半点轻敌怠慢,可依旧未曾想到,一位不过十来岁的小少年,竟是能掌有如此神通,堪比说书先生口中那些个御剑而起的大仙人,剑气奔涌连绵,且更是无丝毫力竭之相,剑尖平稳,直指山下。
一旁过招的李三与柳倾,亦是各自停手,不过若有旁人在意,二人的面色,则是全然不同。
李三只觉得脑后一阵凉意,先行停手,随后看向身后似是江水倒灌一般的剑气墙台,目中杀气一闪而逝,只是悄无声息将双掌合入怀中。
而那位书生却是笑意朗朗。
自家这位小师弟,兴许天资能耐,如今都不曾显露峥嵘头角,可路上那一剑又一剑,不厌其烦挥出,直至少年虎口绽裂,柳倾皆是看在眼里;甚至于少年丹田之中那柄秋湖作祟,回回皆是能将平日极能忍的云仲疼出身透衣冷汗来,但自家这位小师弟,却是时常饮酒,明知酒水入腹,痛楚更甚,却仍旧于深夜大雪飞声时节,仰头灌进一口烈酒。
书生修行一途中的天资极好,连当初那位赠与两仪道袍的老道,眼瞧幼时书生已然拜入山门,仍旧在山道之上一步三顾,拼着得罪吴霜也得送上那件本属道门之物的道袍,竟使得素有道门魁首之称的李抱鱼,都是把持不住暮年越发稳固的老井心境,险些同那表面道貌岸然,腹中皆是坏水的吴霜实打实动起手来,以至于如今后山之上,仍有李抱鱼盛怒之下摁出的一方两丈有余的掌印。
连南公山行二的胖子,都是天资过人,虽说平日里修行疏懒些,但仍旧稳步迈入二境,直逼三境门槛。故而结识小师弟前,柳倾从不晓得,修行一事,竟可如此艰难。
当真是一步汗血一步关。
步步难行关关难越。
幸而如今终是临近关前。
故而书生笑得极为舒心,至于那位古怪的汉子眼中杀意,书生也无暇顾及。
而云仲此刻却并不轻松。剑气非二境触峰者不可制,以他这等修为,休说是将这阵剑气纳为己用,即便是挥出一丝剑气,也是无异于痴人说梦。这股剑气来势奇猛,原是因那钦水镇水君铸剑时候,将数滴澜沧水一并融入少年体内。
大概是得益于这几日以来,云仲参悟流水剑谱,故而方才挥剑时候,一滴澜沧水骤然自灵台之中涌出,化作内气奔涌直四肢百骸,仅是心思一动,剑气便浩浩荡荡随剑而出,极是自然,就如同在茶馆墙角处赶课业一般,落笔顺心随意。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丹田剧震,秋湖悠悠醒转,本是不请自来,可却像是应邀赴约一般,朝准云仲周身穴窍,便是一阵刮凿,剑势比之饮酒过后,还要猛烈数分。
如此一来本就难以掌控的洪波剑气,此刻更有垮塌之势。仅是一缕剑气便可伤人体肤,如若这如墙台般的剑气垮塌开来,对于自家师兄,兴许有些无关痛痒,然而对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恐怕是灾足灭顶。
故而少年咬紧牙关,运尽浑身力气,向那位面有不甘的年轻人,高声吼出两字。
“速退!”
而赵梓阳却是半步不退,只是轻轻从身后拿出一枚青砖,轻轻吹了吹雪痕,独身对着面前那堵盘桓不止的通透剑气,目光狠戾。
分明已然是天路在前,如若叫人夺去造化,难不成再回村中,求林裕山再给个差事,或是再行上山捉鸡逮兔,图个一顿饱足?剑气倾注又如何,比之穷山恶水,无为碌碌,何不试试硬抵剑气。
今日这番局,他赵梓阳输不起。
云仲再度咬牙压住剑气,可凭初境修为,如何能将这股浩然剑气收归己用,绕是使出十二分能耐,内气尽出,亦是如泥牛入海,丁点也难制住。
一旁李三双目血红,身形一转便已至赵梓阳面前,欲替自家帮主受灾,以体魄强行抵住那股盛威不下山洪乍泄的剑气,可临近那座墙台,才发觉此势何其之盛,譬如千里大泽老兽探颈,杀念威势,二者具足。
“那剑气本就是冲着你来的,何须去躲。”长空之上有一剑忽来,剑上人身形落下,对赵梓阳笑道,“胆魄不错,看来当初那本破书换兔,并不算我吃了大亏。”
也不等后者如何反应,来人朝那团通透剑气轻轻勾了勾手掌。
说来也怪,如洪波暴起的厚重剑气,此刻竟是霎时凝住,来人再勾手,但见如高台垮塌,七八百道长绢素缎也似的剑气,如燕回巢,尽数收归那人掌心当中。
“钦水镇水君,当真是位圣人在世,不以剑道闻名于世,这一手流水剑气,却是丝毫不逊色于那天杀的死道人。”端详一阵,来人感叹,随即便不屑笑道,“五绝,不过是未曾见过天地之大的五头老蛤蟆,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境界,便在天下肆意妄为,殊不知在那些人眼里,不过土鸡瓦犬尔。”
“弟子拜见师父。”书生遥遥行礼。
吴霜瞟了眼自家这位品行皆善的大弟子,“还知道回来,再晚几旬,山上团圆饭就得交给老二操办,年三十夜里,为师祭天助兴?”
柳倾还是规规矩矩道,“徒儿知错。”
可嘴角分明有笑意。
“得了,为师先垫垫腹,我得斗胆尝尝水君前辈的手艺。”
众目睽睽之下,吴霜将那团剑气一口吞下。
罡风拂袖。
第二百八十四章 纵死侠骨犹满香
从四肢百骸流转而出的剑气戛然止住,不远处的云仲瞧见师父已然出手,登时便长舒一口气,掌中剑亦是垂下,跌坐地上,却依旧是张口朝师父见礼,只是气息实在低微,勉强起身行礼,而后便拧紧眉头,运力抵住秋湖肆虐。
“你师兄来信时候,提及过那柄古怪至极的秋湖剑神意,但如今看来,这剑原本剑竹,当真不弱,修为起码要比如今的五绝还要高上不少。”见云仲面色难堪,吴霜赶前一步,将二指抵住前者丹田,不由得亦是皱了皱眉,身侧吴勾青霜两剑悸动不止,绕吴霜周遭一丈,巡游不止。
“岂止是高上五绝不少,恐怕比那些藏匿山林数百年的大高人,也只隔一线罢了。”吴霜二指抚住云仲丹田时节,瞬息便觉察到其中有异物游动,剑意之阔,哪怕隔着数条经络也可窥探些许,譬如江盖川岳,勃大连绵。
剑客唯剑,不过百般剑意乃至森寒剑气,并非是因掌中兵刃自行收发,长剑无人把持,便不可称作是剑客臂膀,若非是炼成通天物,脱离剑道大家,半点剑气也难长存。即便吴霜尤以剑气凌盛闻名,可依旧难以做到令寻常铁剑脱手过后,自行生出一分剑气。
铁剑有形,尚难孕生剑气剑意,更何况秋湖一剑,本就只是无形神意,徒具其神而无实物,声威竟可臻至化境,佩剑之人的手段,恐怕拿到如今,足可在剑道一途,将如今自以为剑道绝艳的才俊甩开不知几千里。
“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倘若是有半点不慎,只怕老小要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境地。”犹豫良久,吴霜伸回手掌,蹙眉对柳倾道,神色极不自然。
“师父难不成也对此束手无策?”相比之下,柳倾一时也是有些愁眉不展,不过显然比吴霜还要急切两分。南公山历来大事小情,若遇艰险,定要先同师父讲,凡吴霜出手,大多可迎刃而解,毕竟踏杳四境临近极境的手段,实在太过脱俗;故而柳倾才言,叫自家师弟回山过后在做打算,可如今师父也有些束手无策,他这做大师兄的,已然是急切得很。
“老大啊,山崩于前而不惊,鹿兴于左而不瞬,这话历来被你奉为圭臬之言,今日怎得如此不济事。”面容清瘦两分的吴霜闻言回过头来,“老小天资,一路之上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此剑入腹更脉改渠,不见得是祸事。修剑之人口口相传一句俗语,剑意通德,此等宽阔圆润的剑意,大抵并非是那人意有所图。”
“在我吴霜的山门里头,岂能令自家徒儿遭劫。”
“糊涂。”
说罢,吴霜扔给云仲一枚丹药,“若是百般难耐,稍稍咬下一丝便可祛除痛意,不过大抵同你那枚枣色丸子道理相同,越往后行,效力越微,姑且算能解一时之急。”遂朝赵梓阳方向径直而去,不再去看云仲柳倾与一旁站立的李三。
因此,吴霜此刻的面色,也唯有不明所以的赵梓阳看得分明。
那年赵梓阳好容易逮住两只肥兔,却叫一位自称是住在南公山上头的清瘦男子,半换半抢夺了去,如今细细想来,这位体型有些宽胖的神仙,同那面容清减至极的男子,似乎神似**,连面皮上的疲态,都是如出一辙。
“能将那本贯气说修行至此,天资可谓是不差,除却性子还需打磨一二,已然可做吴霜的徒儿,可愿随我上南公山走走?也好瞧瞧书中所述的造化,究竟为何。”
“至于那精瘦的汉子,即便上得了南公山,我也是无物可教,带与不带,你自行决断就是。”
向来做派逍遥的吴霜,今日却分明无心同旁人逗趣,而是面色出奇平静,瀚海波平。
一路之上,云仲与师兄一边,李三与赵梓阳一边,跟随吴霜缓缓前行,当中一头毛色花俏的夯货,泾渭分明。
唯独过古木时,柳倾才轻轻捏起阵法,将云仲与李三一并裹住,待到两人过后,自个儿才迈步登山。
李三也并非是那不识趣的憨傻汉子,相反在帮中混迹日久,更晓得要在人家屋檐下多奉些礼数,事关造化,自然要识相许多,于是低声朝那书生道,“先才是在下唐突,生怕二位抢了我家帮主的造化,这才突兀出手,险些就伤了二位,实在有些心头羞歉。”
柳倾笑笑,“无妨,我这小师弟险些制不住剑气,不也是险些伤了你家帮主,两两相抵就是,不过南公山护山大阵,二境之下不可进,兄台的修为,似乎早已逾越二境,直达灵犀,实在令我讶异。”
李三略微拧眉,不过神色依旧清淡如水,连连陪笑道,“我这悟性,少帮主都晓得,修行数月,横竖连初境也未踏足,想必是仙家手段高超,助我入阵。”
书生勾起嘴角,朝李三轻轻一拂袖。于是原本那座笼罩后者的阵法,刹那之间如乱云散去,似是本就不存于世。
“方才入阵时,我只给小师弟渡上了一层阵法,至于兄台身上这层,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压根便不算是阵法。”
柳倾继续笑道,“南公山并无太多规矩,不过既然是仙家宗门,自然不会忧心有人图谋,进与不进,全凭兄台意思。”
书生本应寒窗纸笔,无工心计,可若是书生心计顿生,说是倾山倒岳,毁社夺稷,亦毫不为过。
但对此情形,赵梓阳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同我一起吃了数月的苦头,连逮兔这门行当都极生疏的人,能有多坏。”
去时二飞剑,归时两双人。
山门斑驳,隆冬时节,犹多青苔,几人缓缓随吴霜踏入山门,顿觉心神宽阔。
但见南公山巅屋舍楼宇,青砖绿瓦,层楼掩于错落山梁,彩云夺日,涛波云海,缭绕足下,青天长空,飞檐流雪。
山门两侧,有两行篆书。
偷生百载徒瓦全,纵死侠骨犹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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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酒出无愧于心
“这块山门,乃是当年友人所赠,伫立于此,已逾十六七载,虽算不上什么镇山宝物,但这两行篆字,却可以说是我南公山立足根本。”吴霜上前两步,以袖口将两行篆字之上的青苔拭去,“贪生怕死者,勿入此门,争名夺利者,请往别处,欲要修行,得先做人。南公山宗门并无名讳,我也懒得想,同五绝之中那道士一般,取个剑王山剑王庙的宗门名头,实在没劲,绕是自个儿叫,也是觉得羞于启齿。”
柳倾神色宁静,云仲则是勉力强撑,赵梓阳与李三两人,则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入我座下,还余下最后一道关。”吴霜回过头来,双剑还鞘,“云仲,赵梓阳,你二人为何想要修行,若是学有所成,意欲何为?”
“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挽社稷于既倒呗,我瞧那些个说书先生,都是这么一番言语,想来此刻这么说,也是应景。”自山路之上一遭,柳倾直言李三境界有所隐瞒,赵梓阳便有些不悦,眼见得既然已到山门前头,吴霜又使出这么一辙,登时便是兴趣缺缺,擦擦脸上血痕,懒懒散散说出这么一句。
“小子,还没入门便如此嚣狂,若是入了门,真不怕我秋后算账?”吴霜乃是何许人也,瞧见那唇角始终似笑非笑的赵梓阳,自然知晓这少年郎是有些心头郁郁,不过当下依旧是出言笑语。
李三则是比赵梓阳还要急切两分,不过依旧是不好唐突出言,只得用那双细小眼目朝后者一劲使眼色,意图令自家这位脾气硬直的帮主休要乱语。
“云小子,你先说说。若是实在腹中痛楚过盛,可先咬下点丸子,或是自行去房中休息片刻。”吴霜也不去管那两人一阵乱使眼色,转而朝云仲开口。
“并无大碍,师父无需忧心。”云仲自然是想将那丹药多留一阵,毕竟每食一回,便要减去一分药力,绕是南公山中丹药大概不在少数,不过能减去几分麻烦,最好还是省着些用。
柳倾也随吴霜话语看向云仲,目光隐约好奇。
一路以来,云仲修行练剑,不可谓不勤恳,每日除却休息上两三时辰之外,大都是排得满当,行气练剑,或是参研剑谱,皆是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柳倾有时劝师弟歇息一阵,都是最多歇息盏茶功夫。可自家这位小师弟,则是一向未曾透露,究竟所为何事。
犹豫片刻,云仲还是开口。
“最起初时,无非喜好二字,打那日喝高了庆三秋,瞧见师父院中舞剑,便心向往之,此后一发不可收,就想着总有一日劈柴的破斧,能换成柄刃窄纤长的素剑,即便是终日劈柴烧火,那也能涨两分仪态。”
“再往后去,离乡游江湖,瞧见不少人,比如梨花寨上头报国无门的王崆鼎,再比方采仙滩程镜冬莫芸夫妻二人,那位打拳形同虎狼的阎寺关,街巷之中那老者,使枪的精瘦捕快,再到那位踏峰自飞的老道人,再到成天偷酒水喝的唐不枫。江湖快哉,行至那时节,已得其中一两味,便想着在天下多转悠转悠,能出如何的剑,便出如何的剑,好歹在天地之中走上一大圈,瞧见更多的人,看看更多的事。”
少年徐徐讲来,似乎要将一路以来的诸多琐事,皆尽道出一般,可在场中人,连同赵梓阳李三在内,听得都是极仔细。
“再往后,师父赶回山门,我便随商队一同从齐陵往南行,一路之上也还算不赖,掌柜的与老三斤两位老江湖,照顾有加,更是作伴前去大泉湖底,瞧见了座巍巍雄城,更是在城中见识了一番何谓剑气如海,何谓老行当,得来这柄可更经络的秋湖神意。”
一桩桩一件件,云仲如数家珍,如同是老僧云游归来,将一路拾来的春花秋叶,皆尽从行囊之中倒出。
“再后来,商队中人,于武陵坡上遇袭,除却老吕与唐不枫之外,皆尽死在他乡,得亏是师兄星夜赶到,这才救下我一条性命,那时节,当真是心头大恨。”少年垂下眼睑,轻轻说道,“大概是资质驽钝,直到那时才晓得,拳头大剑气长,才真是有道理,甭管商队中人品行如何,不论是否作奸犯科触犯法度,皆尽屠戮带劲。”
“弟子从小地界而来,除少时家母病重束手无策,最为羞愧的,便是此事,乃至于往后数日,练剑都无滋味。”
一旁柳倾心中,五味杂陈。
凭小师弟对于练剑一事在意的程度,出武陵坡两日,兴趣缺缺,柳倾比谁人都晓得,这桩事对于云仲而言,无异于哀火入雪,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性,再度叫狂风席卷,火势更微一分。
“打从小弟子便性子不定,事至如今,走了这么近乎一载的江湖,仍旧不自知,似乎唯有畅快出剑,可提起浑身兴致与精气神来,如今有了些雏形,如实说与师父听。”
“勤恳修行练剑,武陵坡那等无力回天的滋味,实在比腹中秋湖还要痛上几分,真是不愿再尝。”
“能走多远江湖,便走多远,直至能看清本心为止,而后畅快出剑,通透活上一世。”
“世事无常,但求无愧于心。”
云仲长出一口气。
这段话很长很长,长到云仲耗费近乎一载,大概就遇上了这么些人,掺入了这么些事,悟得了这些道理,兴许浅显至极,可对于少年如今的年纪而言,已然是实属不易。
吴霜目露欣慰,可还是开口叹道,“无愧于心,心性未明,又怎能无愧。不过好在酿酒之前,你已然将酒壶预备妥了,日后出酒,无论是甘醴还是糟醋,总有个酒壶能盛,还算不赖。这回江湖,算你没白走。修心比之修行还要难上几分,这一缸酒水,是烈是淡,是酸是冲,数十年后究竟能出什么滋味,还是未可知也。”
“在我吴霜门下,日后切记好生修行,莫入歧途。”
少年点头。
柳倾笑意温雅。
随后这位南公山剑仙喜笑颜开,朝院落之中喊道,“老二,还等着作甚,赶紧将蒲团预备上,今儿个你师父收徒,怎的就不长眼力见?”
第二百八十六章 苍苔满地,年年不扫
“赵大帮主,你是如何想的,可说与我听听。”吴霜戏谑看向久久未语的赵梓阳,“不过说在前头,入我门下,这份造化可大可小,末了能得几分得几倍,不过末了能得几分,得几倍,还得要看你自个儿,究竟是用出几成心意。修行一事,非胜在朝夕之间,而是一世之功,故而明朗心意,而后步步为行,最为重要,不过你还从未走过江湖,心意如何,怕是要比老四还要模糊些,大致说几句便是。”
这话对于赵梓阳而言,的确未有半分偏差。自打出世以来,他便从未出过这片地界,最远不过前去几十里外的城池当中,所谓江湖,在高门子弟眼中,不过是风雪落魄人仗着自个儿有一招半式,谋生立命的大赌坊,生死一线不过为两钱银;而在南公山脚下温饱尚患的村落当中,江湖人大抵就是银枪白马,佩剑负刀的豪侠客,即便刀口钝些,马匹脏瘦些,衣衫破烂些,总不会因衣食犯愁。
就如三位僧人登山,头位处于山巅,次之山腰,最末山麓,山巅之上的僧人看山腰处的僧人,极微极小,唯有一颗锃亮脑袋,而山麓之人仰视山腰,总觉得那第二位僧人衣带飘然,禅意盈袖。
无奈之下,赵梓阳也只得僵着张面皮,磨蹭半晌,才憋出寥寥数字,“非要说修行过后想做甚,大概是想吃得饱些,穿的好些,若能耐足些,最好再能给帮中或是村中谋些好处,那就再好不过,至于其他,暂时还未想过;再说想做什么人,非是生计所迫,多数人都想当个好人。”说到这,面庞带血,衣衫单薄残破的白虎帮前帮主顿了顿,竟是轻声细语道,“其实真要是穷困潦倒到了人之将死,做些不算坏的事,也不能说就是坏,心眼太死,终究难遭福报。”
赵梓阳这番话说得极为拗口,柳倾云仲皆是不明所以,可一旁的李三,与面上还尚有笑意的吴霜,却是听得皱起了眉。
身为即将踏开极境门槛,得见天地浩繁的吴霜,区区一座南公山中,草长莺飞,兔走人声,岂会双耳不闻,赵梓阳上山腰数月,吴霜也在山巅之上盘坐数月,或许是飞剑之上,或许大殿正中,但吴霜两耳,始终仔仔细细听着山中两人对谈,几乎未曾漏去丁点。
“有理,但也没想透彻,不过比我此前估量的,确实深了几分。行过万里,和在穷乡僻壤艰难度日,都不是什么容易事。”吴霜面色初霁,再从头端详端详那神色颇为落寞的年轻人,举止虽说野了些许,心思似乎也不算染上过多草莽气。
山风浩荡,万马呢喃,按玉龙,嘶未断,残雪飞白朗朗长天,南公山巅除却野马风吹声,碎叶滚玉声,再无其他。
吴霜笑笑,推开两扇上漆朱红,再裱门钉的沉重山门,先行一步踏过门去。
“切勿忘却今日所言,日后要是背离本心,莫要怪我出手清理门户,连自个儿秉性善念都把持不当,便无需谈什么修行。”
回头看去,却见两位少年郎皆是有些懵懂,站立原处,压根儿不知吴霜满意与否,眉宇之间除却惴惴之外,尚有一丝热切。
“外头风急,还不跟为师进门,染上风寒,又要耗费不少精气神,哪里还有修行的空。”吴大剑仙撇撇嘴,“让自家师父撑门,你俩这眼力,还需下一番苦功夫。”
不知怎的,赵梓阳与云仲不谋而合,对视一眼,一同长长出了口气,再瞧瞧一个满身破烂衣衫,一个捂住胸腹皱眉不止的狼狈相,此前种种过节,皆有和缓,连忙上前两步,左右撑住朱红山门。
穿青石小路,不出几十步,但见楼宇错落交叠,青雀蹄鸣,虽分明立于千仞之上,然闲雅之意,油然而生,绕是青苔时有,瓦上青雪依旧薄,仙人闲趣不曾折对半分。
认云屏烟障是吾庐,任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吴霜虽说看似身形依旧宽胖,可脚步极轻快,足点青石路,却难闻步履声,头也不回道,“咱南公山原本不兴什么拜师礼,想当初老大老二入门时,也不过是叩头一回,就叫我忙不迭收到座下,不过如今山门壮大,恰好又正值同收两徒,便寻思让你们那二师兄好生操办操办,不知如今将正殿打理得如何了,且先一并瞧瞧就是。”
一行人迈入正殿,登时便有些木楞,就连一向行事四平八稳的柳倾,亦是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但见正殿当中以彩绸穿堂,饰以金玉,仅是瞧个大概,柳倾就数出了不下三五十件宗门家底,通天物亦有,凡俗金银把件亦有,连两只毛色最纯的青雀,足爪也叫人挂上两枚墨玉扳指,整座原本威势极盛的正殿,就如同位耄耋大员,套上一身女子彩衣,怪异得紧。
“师父,您瞧这正殿布置得如何?咱南公山大半底蕴,已然陈列于此,甭说是来了两位师弟,即便是逾四境的高人来此,亦是能晃得眼目生疼。”还未等吴霜回过神来,一位穿玄衣的胖子便拈个遁甲法诀,从正殿侧处瞬息之间赶至几人眼前,恭恭敬敬行礼道,眉宇之间,似乎仍有自傲。
“老二,你这番布置,好得很呐。”吴霜面皮带笑,“一眼看去,原本正殿面目全非不说,反倒如同那勾栏风月地界,不提那悬着得几十枚通天物,那两只青雀面门之上,竟还不忘涂上些脂粉。好徒儿,你可当真是有心。”
未等胖子自谦,吴霜腰间吴勾青霜两剑,已然出鞘,剑光凛冽,直奔前者而去。
正殿之下等候的四人,便瞧见那着玄衣的胖子口中讨饶,每跑上两步,就于掌心当中拈起枚奇门度盘,化作一缕青烟穿行一阵,顺带避开身后如洪水决堤的剑气。
“这位,就是你两人的二师兄钱寅。”柳倾早已司空见惯,怔怔一阵已然回过神来,苦笑着朝身后云仲赵梓阳道,“我这位师弟,天资聪慧得紧,但无论做何事皆是浅尝辄止,即便是如此脾性,奇门遁甲一途,依旧境界极深厚,日后若是有意趣,可自行前去请教一二。”
“但需牢记操办饭食与装饰屋舍之事,切勿找他。”南公山大师兄看看正疲于奔命的二师弟,目光复杂。
“若不愿去阴曹地府逛一遭,哪怕饿死,也莫要吃你们二师兄端上桌的古怪菜式。”
“有命闻,没命吃。”
ps.温馨一刻,似乎也不赖,受了一路的罪,总该让云小子过两日舒坦日子,往后种种苦楚入喉间,总得含着块糖,才可勉强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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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可退万极
撤去满堂彩缎,收拢斑斓法宝,钱寅悻悻离去,一身品相极好的玄衣,早叫剑气划了个松松垮垮,也是吴霜并未有清理门户的念头,不然恐怕浑身早已多出几十口洞来。手忙脚乱收拾妥当,又将那两只憋屈至极的青雀收到肩头,这才告退出门,同正殿门口的云仲与赵梓阳相见。
“小师弟这剑当真不赖。”钱寅瞅瞅云仲腰间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登时便是夸道,刚想着顺带夸夸赵梓阳,却发现后者浑身上下并无上好物件,只在腰间别了块青砖,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三师弟这青砖,看着也是坚固至极。”
似乎这位南公山二徒,除却评点旁人行头与所持之物外,并不晓得如何同人搭话,支支吾吾说上两句过后,便转向柳倾行礼道,神色有些不自然,“师兄啊,咱这下山数月以来,共花了多少银子?不是师弟不舍得这些个辛苦赚来的凡俗银钱,而是想着日后以备不时之需;咱南公山山门年久失修,况且师父命我修修山下村落那条破路,外加请位先生给村中幼儿教授学问,这些虽不算麻烦事,不过样样都得用钱,如若师兄分文不给,师弟又得叫师父骂上几回。”
言语之中,凄凉苦婉,配以钱寅的悲凉神色,倒真像是叫柳倾凭师兄地位欺压了一般。
书生失笑,“二师弟多虑,我本就非是挥金如土的性子,更何况这银钱,乃是多年来师弟积攒下的老底,即使出山时候一并拿去,又怎会花得不剩分毫,当师兄的,怎能如此妄为。”说罢,书生从袖口当中掏出枚钱囊递给钱寅,“路上除却住店过路,吃过一回酒楼,路过钦水镇时候,向水君给咱小师弟讨了柄好剑,除此之外,大都未曾使过银子,究竟用去多少,师弟上手掂量一番就是。”
着玄衣的胖子,当真是恭敬接过钱囊,仔仔细细搁在手心,轻轻掂了掂,蹙眉估量。
一旁云仲狐疑,虽口上不说,不过还是盯住钱寅托住钱袋那只白净手掌,寻思着看出个名堂。
市井当中不乏奇人,自然不乏手头极有分寸的生意汉,尤其齐陵当中,不少搬送粮米的挑夫负客,扁担横肩粮米一悬,便可知这分量究竟足够与否,并不消秤量,省去买卖两方不少功夫;可眼前这位南公山二师兄,手段纯熟,且双掌无茧,压根便不是做过市井百业的人物,这估重算钱的能耐,又岂能纯熟至斯。
比起云仲,赵梓阳更是见过不少手头极有分寸的猎户,使二指一掂兔耳鸡足便能算出究竟能换上多少钱财的猎户,颐章西南向来不缺。不过与云仲一般,赵梓阳更是半点不信,这看似极不靠谱的汉子,可身具如此能耐。
孰料钱寅沉吟片刻,神色便是喜上眉梢,也顾不得礼数,连忙拉过自家师兄,急切问道,“大师兄,您莫要欺我,钦水镇那位大前辈,替人铸剑锻刀的价儿,我可是熟得很,咱山上刀枪剑棍,当初皆是我到钦水镇所求,足足耗费了数百两银子,咱家这小师弟求剑,难不成竟只用了不过十几两?”
既然是师兄弟眼前,钱寅自然不会遮掩,故而话语声半点没压,一旁云仲赵梓阳,乃至李三皆是听得真切。
云仲愕然。
自个儿这位二师兄,竟是不消两口茶水的功夫,硬是估算出了钦水镇求剑的价钱。要晓得一路之上诸多关隘,连同喂马草料,平日干粮乃至住店打尖,揽月楼一顿饭食,皆尽算在其中,驳杂至极;而钱寅则是生生掂量出剩余银钱多少,再扣去一路上大致耗费,真将花在钦水镇中铁匠铺的银两,算出了个大概。
这番算账的本事,令自幼数科奇差的云仲,登时张了张嘴,满脸愕然。
赵梓阳斜睨一眼身旁少年的模样,心中自是明悟了八九分,面色也是怪异至极,不过眼目所至,还是停留在胖子掌心当中那包沉重钱囊之上。
这包银钱,怕是能令村中人,踏踏实实过上六七年殷实日子。
钱寅同柳倾相谈一阵,面色也又方才叫师父训斥过后的凄惨悲凉,转为志得意满,再三谢过柳倾过后,同两位师弟知会一声,正准备朝殿外而去,却被书生叫住,温温和和泼了瓢凉水,“我说二师弟,你欢心作甚,那位水君前辈管云仲要了十两银子,只不过是想让赠剑来得理所应当罢了,归根到底,还是想看看日后小师弟能凭借如今的天资,走到何等高矮,你若是前去讨剑,恐怕就要吃碗老大的闭门羹,再说师弟你平素便不使兵器,总不能去铁匠铺之中求个奇门度盘吧。”
于是几人众目睽睽之下,钱寅的神色又变为泫然欲泣,哭丧着一张脸朝自家师兄道,“师兄你这接小师弟一趟回山,为何口舌变得如此尖刻。”
书生并未动气,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云仲一眼,对胖子点了点头。
二师兄看看一旁神色依旧懵懂的云仲,又看看自家这位平日里温雅的师兄,终是咧开嘴笑了,“也好,日后南公山,想来也不至于冷清,一大家热热闹闹,终归是好事,如此一来,年关过得亦是有滋味。”
谈笑之间,吴霜踏出正殿,从二徒肩头捉下一只青雀,将一封信件团成细筒,束于雀足,随后便将青雀放出,同云仲与赵梓阳言道,“你二人先去正殿当中蒲团等候,过阵我自会前去,行拜师之礼。那汉子也可以先行去殿中转转,勿要胡乱走动就是。”
周遭唯有南公山师徒三人而已。
柳倾拈起阵法。
“上齐以北那片大泽,终归是要守不住了。”吴霜神色阴沉,见云仲三人先行踏入正殿深处,这才缓缓开口,面皮紧绷。
师兄弟同时皱起眉头。
“有那位在,多年以来虽说妖物作祟,可还算是太平,为何近日却突生变故。”虽说一向是四平八稳,可柳倾依旧是攥了攥拳。
“信中说,泽国生岛,绵延千里,洪波涌起,仅翻腾一举,可退万极。”
“北烟泽除却妖物横行之外,生灵极少,哪有突兀生出一座岛的道理,哪里有巨岛可行翻腾之举。”
中年男子长衫于浩荡山风之中迎风猎猎,顺正悬欲斜日头,看向东北万里之遥,神色难明。
何谓可退万极,连他也揣测不出。
与其说是想不得,不如说是不敢想。
腰间两剑齐鸣,铮然作响。
“对了,此事莫要同他俩说,山岳沉奇,如今还不到他俩去抵的时节。”
第二百八十八章 雀无声
待到吴霜再度踏入正殿之时,方才脸上阴霾,早已一扫而空,丝毫看不出这位南公山仙门宗主,不久前腰间两剑,曾也制不住铮鸣作响。
攀峰越险,愈发觉大日凌空,距山巅不止几万里之遥,故而日头若是生变,临近山巅之人,最为惊惧。
“云仲上前一步,赵梓阳与那位随行汉子,还请往后几步,既然是拜师礼,当然要嘱咐些言语,你俩虽说日后同门修行,不过有些话,还是少听为妙。”果不其然,方一进门,腰挎两剑的吴霜便径自朝正殿居中那枚蒲团而去,拉了云仲,知会赵梓阳两人一声,盘膝坐下。
待二人退开数步过后,正殿当中,便有雾气缭绕,不多时便将云仲吴霜两人身形,遮了个严实,连同二人言语声响,也一并掩去,不可再闻分毫。
云仲端详一阵周遭云雾,不由得笑道,“这阵法多半是出自大师兄的手笔,怪不得观者不清,中人自明,当真是神妙。”
吴霜点头,饶有兴趣地瞅瞅自家这位小徒弟,不紧不慢从袖口中掏出一壶酒水,两枚小盅,摆在二者当中,“怎能看出此乃你大师兄的手笔?按理说我这做师父的,有这么两手小把戏,并不为过吧,大抵是老大告知过你有关阵法一事,对也不对?”
少年也跟着一乐,有莫有样学着钱寅模样唱个喏,“徒儿自然瞒不过师父。”
“学甚不好,偏学你二师兄这举动,”也不管云仲饮酒与否,吴霜倒似乎是憋过好一阵酒瘾,等不及便斟上一盅,心满意足倒入喉中,这才继续道,“觉得阵法这门学问如何?想当初茶馆当中那一笔好字,估计放到李老道眼里,亦勉强能算是可入法眼,学学阵法,倒还真是应该。”
数月不见,云仲反而并未觉得同自家师父生分,苦笑应道,“这阵法固然不赖,搁在师兄手中,变幻无穷不说,且用途极广,回山门路上,徒儿的确粗略翻过师兄那本阵法图谱,有两分所得,但迟迟不可入门。”说罢云仲嗅嗅酒香,遂鸡贼一笑,“路上叫那商队唐不枫抢去不少朔暑,没成想师父这仍有存货,这酒气一拂,纵使丹田穴窍受多大苦头,也想尝几盅解馋。”
“终归是拜师礼,莫要如此儿戏,”吴霜将面皮一绷,“酒可喝,不过话也得听仔细。”
“你这天资,想来即便是从未有人说起,亦免不得自知,整座南公山山头,老大老二皆是举世难寻的良才之外,你三师兄赵梓阳,仅凭十载前我赠他的一本贯气说,数月之中便堪堪摸到了二境的妙义,且自行悟出书中小生莲步法,天资之强横,不让于前。”又是盅酒水下肚,吴霜面皮之上的忧色难掩,可还是自顾自语。
“可唯有你,近乎一载之间,剑术虽已有神形,可碍于经络窍穴天生,实在破败,绕是经那老牛鼻子之手,亦难修行;山下那一遭,如若是你未曾借了水君先天宝水,引出辉辉剑气,怕是再过几十招,脸上就得结结实实挨一砖,再过个两三载,我早先便传下修行法的老三,就可不废吹灰之力胜过你那无根剑气。”
少年默然,早已举起的酒盅往下放了放,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还有心思饮酒。”已然消瘦下来两成的吴霜瞅瞅这位衣钵弟子,话虽如此,但却不怒反笑,也跟着咽下一口酒水。
少年摊摊手,无辜道,“纵使天资下下乘,酒又没错,该喝还得喝,况且能引动秋湖删改一番驳杂经络,于徒弟而言,姑且亦属好事一桩。”
豁达自然,竟无半点失意色变。
腰挎两剑的中年男子,此刻终是定下心来,于是便觉得以酒盅饮酒,有些不过瘾,当下举了酒壶,就朝喉中灌去。
剑可以一日日缓练,境界可一重重慢破,可要是因天资不遂人意,终日活得无两文钱心气,那才是最难掰过劲去,与之相比,境界差些,反而不算什么糟事。
吴霜理理发髻,缓缓讲来。
“韩席那件事,你师兄月余前便写成封书信,告知与我,言辞之中甚是惋惜,说并未救下旁人性命,大概小师弟多少心中有些堵。”
“今日既然是拜师之礼,咱便不讲那些伤怀之事,只说说你云仲的症结;江湖上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非是你心存善念,走遍天下江湖,碰上的就都是好人。你先随我走了一回上齐齐陵,再随老大走过一趟颐章,经三国游历,今日想来,却是我们护得过于严实。与赵梓阳不同,他本就是山下破落帮派的帮主,见识过的明争暗斗,虽只是浮于表面,然戒心已存,你这性子,若是真个不管不顾扔到江湖里,恐怕要吃大亏。”
“再说说修行。山下一回同门斗,能瞧出练剑还算勤勉,我的东西在你手上,虽说神意有变,不过归根到底,根本尚存,以流水剑与剑道宗师两者剑术融会贯通,甚至还存有些许刀法浅影,倒是令你这剑法初具威势。至于境界天资,料也无需忧心,病灶在于你浑身经络实在太过狭隘,若以平常手段,怕是穷尽半生,都难迈入二境关口。”
说罢,吴霜举起酒壶,向盅里缓缓倒入,纵使盅里酒水满溢,亦未曾停手,任凭澄澈酒浆四散开来,流淌遍地。
“好比半壶酒水,可令你初境臻至圆满,但你如今的经脉窍道,同这枚酒盅相似,压根攒不满破境所需江川奔涌一般的浩大内气,只能靠外物强行敛元,留待破境时候,才可有些倚仗。”
云仲皱眉,却并非因两盅酒下肚,秋湖震动所至,而是实在有些顾虑,故而轻声开口,“师父有何法子,可令徒儿这枚浅盅,盛上足足半壶酒水。”
“法子自然是有,”吴霜低眉,“难处不在破境,而是即便破开二境,可用内气依旧是浅薄,毕竟是身外之物,绕是水君先天宝水引出的那道通透剑气,在高手眼中看来,恰似无根浮萍,本就是挥之即散,触之必灭的小道手段,凭此对敌,未免太过于儿戏。”
少年自然懂得师父言语当中的意思,常借身外之物,久而久之,一则心思不纯无心修行,二则是法已既定,极易被他人剑气引去,难以走出条自个儿的遥遥剑道。
正殿云雾,越发浓厚,直至二人身形全然不见,隐于雾中,更是缥缈。
“到底是使剑的惺惺相惜,却令我二人在此苦等,啧啧,果真亲疏有别。”赵梓阳早就耐不住性子,于正殿当中转悠过两圈,实在无事可做,细细想来,这空荡正殿还不如方才那艳俗打扮,来得有趣,索性一屁股坐在云雾外一丈处,语气微讽道。
相比之下,李三入山过后,显得十分规矩,听闻自家帮主如此言语,神色肃穆,“帮主,莫要如此言语,既然是要同这位仙人学本事,理应恭敬相待才是。”
衣衫破烂的赵梓阳擦擦鼻头,头也不回道,“比起这,我更想知道知道,一个破落帮派之中的小跑腿,怎能同南公山首徒打个平分秋色。”
“好意?亦或是歹意?”
正殿内在,青雀无声。
第二百八十九章 南公山中无道理
“帮主心有疑窦,小的自然知晓,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拜入这位仙家座下,至于无关紧要的诸般隐情,纸不拢火,早晚您自可知晓。”
也许是觉得这番话说得过于生硬,李三轻轻添了两句,“随您上南公山一程,究竟好意还是歹意,我如今也答不上,不过小的绝不会令帮主遇险就是。”
赵梓阳什么也没说,更没回头,只是突然想起当初李三来时,同其余受灾之人一般,饿得眼窝深陷,骨肋突现,仿佛戳破那层蜡黄肉皮,便能瞅见森森白骨。
少有人能窥见逃灾流民的凄惨景象,饿殍百千,所到之处,胜却飞蝗过境,草种树皮藤根苔藓,皆可入腹,乃至于不少流民皆是因食驳杂之物,死在大道之上,压根未曾等到官府那份赈粮。
李三初来村落时,赵梓阳正悠哉悠哉从山上下来,手上提着两只野禽,端详了半晌正把住树皮啃得欢脱的丑鄙汉子,许久才开口说,一看你小子便是没吃过苦挨过饿的主儿,那破柳树皮有甚好啃的,不如小爷带你去尝尝榆树皮,那滋味儿同米面相仿,醇厚得很。也是那日,素来贫寒的赵梓阳,才晓得野禽即便不过滚水,不予盐醋,亦可吃得狼吞虎咽。
往后,接过白虎帮帮主一任的赵梓阳,也时常同李三提起,说是当年小爷以两只生禽,同无常换得了他一条性命,若将来飞黄腾达,叫说书的编上这么一段,那可真是倍儿长脸的事,堪比江湖之中流传已久,乃至听着都腻味的佳话。
正殿之外,有冷风浮动,这点凉意,对于赵梓阳而言,早就习以为常,即使衣不蔽体,也半点不为所动,此刻却抱住两膀,双膝撑两臂。
寒意丛生难灭,先抚后颈,再渗心经。
云雾之中,云仲将朔暑喝了小半壶,从先前吴霜递来的那枚丹药上咬下一丝,而后继续听师父讲道。
“咱们南公山上,虽说只有师徒几人,不过既然是仙家宗门,当然有炼丹的本事,你手上那丹药,便是我与你二师兄琢磨出的一味丹,可消痛稳神,更可平复丹田种种异动,致使你体内秋湖暂时平稳。”吴霜饮酒比云仲快了几分,早已喝光面前那壶酒水,仍是意犹未尽,故而稍稍埋怨,“朔暑即便是我,一载当中也喝不上几回,叫人称做一寸杯盏两寸金,稀罕得很,你小子说送就送,自个儿抠门得紧,倒是对别个挺大方。”
云仲挠挠脑门,稍稍有些歉意,“好容易遇上个脾性还算合适的,正巧离别在即,脑袋一热便皆尽送了出去,师父若怪,还得怪徒儿丹田里头这柄破剑。”
吴霜瞪眼,“你小子还挺会将自个儿摘得干净,为师这般正直的人,怎就收了你这么个泼皮徒弟。”
少年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笑出声,十万山中跑山那遭,早就知晓了自家师父的手段,若不想再吃些苦头,倒不如老老实实听师父讲,于是将笑意竭力敛去,恭恭敬敬地拍了回马屁:“师父真乃正人君子,徒儿羞愧。”
这小子的话,混迹江湖多年的吴霜,当然要懒散着听,不过再瞧瞧这小子面皮之上含而不露的笑意,纵使吴霜有心说教几句,当下也有些不好开口。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小子,乃是他吴霜的衣钵徒。
“你父的家书,早已送到了我手上,不过寥寥数语:常行善举,切勿恶小;尊师从长,而后修行,忌念一蹴而就。天大寒,莫忘添衣。”吴霜从袖口之中将那封家书掏出,递给云仲,“你父行书,算是极有讲究,可这封信中,流墨甚多,瞧瞧这信中多处顿笔,大概便是几经犹豫所写,卷末一句,想来并非只是让你添衣,而是叫你千万将自个儿照顾妥当。甭管隔着多远,此前有多少畏惧隔阂,毕竟是血脉连根,哪有爹娘小时不揍孩子的,纵使因诸般祸事突如其来,也切勿心头记恨,做那些个不识好歹的小人。”
少年展开信件,一眼看去,便瞧见仅三两行字迹之中,便有数处墨晕,使得原本干净齐整的家书,点点兀兀,更兼数枚墨点,落于笔锋收脚处。
“得了,耽搁的功夫过多,倒不如叫你先行回房歇息一阵,为师的话,说得也是七七八八,至于日后路途如何去走,全在你心。如今你在山上,我自然可助你顶住万千霜雨,不过山岳在前头,师父的肩头,总有撑不住的一日,届时,我想让我这四位徒儿,将这座巍巍高山托起来,莫要使得天下遭创。”
“风雨飘摇前,总有万千风止,寂如古刹的日子,在此之前,你能走到哪,能攀到何等高度,皆在你一念之间。”
说罢吴霜站起身来,翻袖将云雾挥散,“不过也甭累着,为师身子骨还算硬朗,扛他一座山,也不算太过勉强。”
云仲点头,“徒儿师父牢记教诲。”
“教诲谈不上,做师父的,除却指点教诲之外,就不能和自家徒儿谈心唠嗑?”吴霜甩袖擦擦嘴角酒水,“你大师兄正在殿外等候,今儿个既是头次回山,快些歇息一阵,修行非是一朝一夕,弦儿绷得太紧,早晚要琴崩乐止。”
南公山仙门的吴大剑仙,瞧着少年缓缓迈出残雾的背影,闭目养神。
许多话并未说出口来,自知即可。
真以为我要和你讲云山雾罩的大道理?为师也不过是不惑年纪的俗人,许多事自己都没想明白,能有什么天大道理跟你说?况且说了也未见得能听懂,听懂了也未见得能做,防患于未然,固然妥当,但终究不如吃点苦,撞几头硬墙,而后想通,记性来得深刻,况且你这小子本性原就不差,我当师父的能耐不挤,年头尚短,难以同那些个名师一般,甚至还不如那个老牛鼻子,给你归整出条巍然大道,只能在树苗歪曲时候,帮你略微修剪整齐。
万千道理就在那摆着,全看如何理解,说与不说,如何知之为之,都得自个儿来悟。不过不违本心,恶小不为善小为之,有时候踏错两步,也是在所难免。
常在河边走,谁还能总跣足踮脚不湿鞋袜。
苍松亭亭如笔直,反而失却了味道。
不走错大概,徐徐图之,总不会养出个满肚坏水,是非不分的跋扈人。
南公山不讲道理,吴霜也不愿讲道理。
ps.其实我也懒得讲道理,不如不讲。
第二百九十章 白露为霜
正殿当中云雾一转,此回入得雾气当中的,却是在外等候良久的赵梓阳,虽面容有两分焦躁,不过迈步上前,仍是未曾失却礼数,冲端坐稳当的吴霜拱手行礼,运力挤出些零星笑意,“弟子叩见师父。”
“师父二字,其实叫得有些早。”吴霜压根不为所动,尝惯了老小恭恭敬敬端到面上的甜枣,一般礼数举止,还当真难入眼,又岂会为赵梓阳这点恭顺行径所动,当下眯了眯眼便开口舌,“说是拜师礼,不过拜成与否,依旧未有定数,饶是我有心去收,过不得门槛,仍旧是有缘无份,做不得师徒。”
听到前头,赵梓阳还算是沉得住心气,可待到吴霜吐出有缘无份一词过后,默然良久,才是缓缓道,“确是如此,若是缘分不及天数,神仙也难救。”
直至此时,这位风餐露宿沐雨栉风多日的少年郎,眼目之中始终凝而为散的锐气,才终是减没大半,显露出少年人的星点稚意。
想来井口旁村妇老妪仍旧扯些鸡毛蒜皮的无味小事,而在一旁含笑听闻的姑娘,早已离去半载。
“想当初我也同你一般,初闻软罗袖香,险些迷得神魂颠倒,竟是一连好几日不知酒味,红酥玉脂,休说沾碰,哪怕凑上近前闻上一回,也足使得气血倒灌直冲灵台。女子嘛,怎得都要比周遭邋遢汉子养眼,受情所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吴霜看得通透,不消赵梓阳亲口言语,便先行将这事点破,脸皮笑意便生出些许促狭。
“到底是修为高妙,山下诸般凡俗之事,皆是逃不过仙人耳目,”赵梓阳叹口气,随即抬抬嘴角揶揄道,“这能耐可倒好使得很,日后拿来观瞧女子房中举动,最是合宜。”未曾等赵梓阳说罢这番腌臜言语,吴霜便冷着张面皮盯住前者,腰间双鞘当中剑气盘桓。
可剑光停歇过后,那身形微胖得剑客却是含笑,“的确好用得很,下回教你。”
赵梓阳不禁一愣。
“区区女子而已,倘若是当真喜欢,当即就该同人说个明白,何苦待到伊人已去再心头空落,早已是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吴霜蹭蹭鼻头,丝毫不觉得这番话过分不应景,感慨道,“可还记得那本贯气说当中记载的小生莲步法?小生莲乃是取用步步生莲一词,说起后者一词的来历,这些年来我也从典籍古册中找出了些许蛛丝马迹。说是曾有位昏聩无道的后主,专爱女子莲足,选妃时节,常将身段极妙玉足极美的女子引入宫中,每每宴饮上头必是歌舞生平,穷尽豪奢;而这位后主甚至凭自个儿不俗的学问,填出首曲儿来,值妃子莲足轻踏之际踩节而舞,当真是奢靡一时,败尽了他老子留下为数不多的民心国库,到头来将偌大一国拱手交与义军,落得个身死社稷乱。”
“都说女子误国,其实是女子无过,”不去在意对坐少年眼目之中的黯淡之意,笑语道,“同理,因女子废去一身天资,终日苦苦思量,倒不如好生练就一番本事,下回再遇上,好生同那姑娘说说心意。江湖虽大,有心去寻,总有重见之时,切莫因本事不济,出不得南公山一亩田地,耐不住江湖上头风铡霜刺,从而失却相逢的时机。”
“蒹葭虽好,然泅水本领微浅,溯洄之时,总易错失佳人。”
赵梓阳虽未曾去到过学堂,不过听闻过此番话,总觉得有些滋味。既不愿隔岸相望,与其绕路而行,到底是不如游水过岸,来得迅捷妥当,于是眉目之间的锋锐气,再度满盈而出,比起方才,更是精纯两分。
吴霜看在眼里,懒散开口:“原本有不少话要同你讲说,不过如今却无需多费口舌,能分主次可持情举步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市井恶民,只是生逢山水不如人罢了,假以时日拭去土灰,早晚可成才。这道门槛,为师算你过了。”
“多谢前辈。”以往举止堪称桀骜的赵梓阳,这回却认认真真给这位能察人心意的中年剑仙施了一礼。
端坐蒲团之上的吴霜挺挺身子,佯装愠怒道,“事到如今还不改口?先甭急着拜师,去将你师弟找来,既然是一山中同门,你二人此前纷争,自然也要为师开解开解,再行拜师不迟。”
赵梓阳这才呲牙笑笑,终于是心安理得道了声师父,而后起身不过两三步,便跑出正殿门去。
“蒹葭易得,可若是善泅水者未曾摘得,那才是当真人生大憾。”脚步声愈远,男子闭目柔声,望向殿外跑动的少年背影,目光驳杂如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见过师父。”不消吴霜去问,这般轻缓的步子与温醇语气,定是那位身量极高的书生,此刻从侧方走出,缓缓行礼。
“方才就见过了,何须赘礼。”吴霜语气寡淡如水。
柳倾上前一步,使怀中酒瓮替自个儿师父满上酒壶,迟疑问道,“那位年轻人,心性当真不差?”
“这小子想起姑娘时候,同我年轻那会一般无二,若要真是那等狠辣孤绝,贪念难除之辈,又怎会露出那等憨傻神色;城府虽不算浅,不过在我看来,终归还是个落魄孩童,放心便是。”吴霜抹抹口角,站起身来,转向自个儿这位首徒,“出身差些,举止粗些,都不算什么麻烦事,叫你甭读那些个酸秀才的破文章,如今看人尚且带有两三分偏见,不好。”
柳倾垂头应喏。
吴大剑仙将手伸到袖口当中,相当粗野地捏捏袖口里头的三枚铜钱,自顾道:“都说人一上岁数,年关便越发难过,今儿个才晓得是怎一回事,总要不自觉想想陈年旧事,毁伤心境。也不晓得那老教书的近况如何,他那脾气。”话到嘴边,却是堪堪止住。
“老大,正好拜师礼将毕,去叫老二给这俩师弟起一卦,拟定两句判词,毕竟这门行当,他才是山中首屈一指。”
剑仙行至山巅。
纷纷北风欲夺乱云,有大雪近。
来去总留旋。
若令风雪点上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第二百九十一章 巷里拳足,乍起风烟
赵梓阳出殿头一件事,便是叫住在殿外等候的云仲,拍拍后者肩膀,没好气道了句,“咱俩找个地界,拉开架势斗一场,你甭用那劳什子剑气,我不用小生莲步法,拳对拳掌对掌打过,谁输谁赢,旧怨一笔带过,你看如何?”
云仲正在殿外头闲来无事,听过这话,心头也是有些糊涂,蹙眉反问道,“打都打过了,既然是同门师兄,我这师弟怎好随意出手,若是师父追究,方入师门便受回罚,传出去到底也是不好听。”
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乃是十足的老话,究其来历,足可追溯到古史当中,即便是云仲学识浅薄,学堂之中亦听先生讲过这话数次,自然晓得其中深意。
何况少年本就是不记仇的性子,赵梓阳山路偷袭阻截一事,虽有怨气,不过想想赵梓阳手头并无兵刃,只擎着块青砖,这股火气,很快便消失殆尽。
“没打就认怂了?这胆魄还进山作甚,倒不如乖乖下山,寻些营生糊口。”赵梓阳依旧是那身破烂衣裳,且浑身上下斑驳血迹,随处可见,还要归结于云仲剑气所伤,不过此刻的言语,却是分外嚣狂,斜睨一眼身旁台阶上的云仲,满面不屑。
云仲没理会,转头欲要踏入正殿,可不过初行两步,身后又传来赵梓阳轻蔑言语,“少许吃瘪便要去寻师父,你幼年之时揍不过村中大龄孩童,难不成要哭着回家找娘亲?”
云仲还是没理会,径直走向正殿侧门处,解开腰间那柄长剑,立于门槛处,却并未迈步入殿,而是折返回赵梓阳身侧,轻轻开口。
“当真要打过,便赶紧挑个地儿,另外身着这么一身破烂衣裳,甭成天扯嗓聒噪,越发像只山间老鸡。”
赵梓阳面色一沉。
这小子年纪虽轻,嘴皮能耐,似乎比他还要纯熟些,当即也不愿废言,只身走下正殿台阶,朝不远处一条长巷而去。
南公山屋舍极多,数层高矮的楼宇更是不下四五之数,借山势高低错落修葺而成,台阶两侧,皆为陡崖,一眼望去除却云雾之外,再无他物,算得上是奇险。屋舍一多,两屋之间自是夹成不少深巷,最窄一处,也仅有一人余宽窄,倘若将半臂伸直,便以可肩肘触及巷道两边,狭窄至极。
“拳掌以短见功力,且此处即便我有心用出小生莲步,也得交两侧坚墙挡住去向,压根无有闪转腾挪的空隙,不知师弟觉得,这场斗拳可算公平?”二人前后入巷,相隔一丈时,赵梓阳回过头来,轻轻将双臂交叠伸出,展掌,拧肘,手背冲前,笑语道。
云仲虽不精拳脚,不过跟随吴霜走江湖时,总能学来几式,方才心火一起应下赌斗,也并非只是一时愠怒所至,将双拳握住,两足抵墙,同样是笑语,“尚可。”
“毕竟是年纪轻轻,火气深重,这才多大点功夫,老三老小又怼到一处去了。”正殿之上,吴霜苦笑不已,仰头饮下一口酒水,眉宇皱得更紧,“这酒盅当中尚有朔暑酒水,若要使另一味酒掺杂进去,酒味两两皆毁,这忌讳我同你讲过数回,为何就是听不进去。”
“徒儿知错。”柳倾这才发觉,方才斟朔暑的酒盅,并未以清水涮过,大抵是方才听闻北烟泽来信过后,过于惊惧,连这等小事都一并忘却了,连忙冲自家师父行礼告罪。
吴霜却是摆手,并未动怒,缓缓语道:“老大,你平日里乃是四平八稳古井不波的性子,对比老二那粗枝大叶趋吉避祸的性格,甚让为师宽慰,今日却是心境不宁,八成也是想通了些那封信中的隐意,可那又如何?”
“天塌有个儿大的顶着,天底下兴许缺唱老戏的红人儿,可从不缺修道大才,稍有留意,总能挺过这一关,虽说险之又险,关你柳倾何事?倘若乱了心境,修行之事一拖再拖,等到那些个儿大的撑不住了,你当真就能站出来?老二虽不及你,但也有些可取之处,多同他学学,别绷得过紧。”
“走吧,咱也出去看看,老三老小之间的拳斗。”吴霜拍拍书生肩头,下意识笑语,“真快,上回拍你肩膀时候,还没这么高,怎得如今就得稍稍踮脚了,晦气晦气。”
径直出门。
只留下身量极高的书生,眼帘低垂,良久过后,才迈步出门。
窄巷之中,早已是拳脚对拳脚。
衣衫褴褛那位掌如弓刀,劈面便压,来势奇猛,却不过是虚招而已,让过白衣少年招架,自下而上生抬起左拳,猿背舒展开来,直冲后者下颌而去。这一拳若是吃个结实,寻常人少说要闭气一阵,再无招架之能,好在云仲练剑多时,大抵能瞧出这记虚招架势,单膝微抬,将拳尖力道尽数以足膝卸去。
但绕是如此,云仲膝处也是一阵酸麻,眉宇凝重一分。赵梓阳于白虎帮当中,大小不下百战,倚仗之物除却一截青砖之外,唯有周身双拳双足,双拳拳尖之上早已练出数层褪而复结的硬茧,拳力极猛,绕是云仲体魄不属下乘,一时也难将这股拳劲尽数挡下。
一式不成,赵梓阳再起发难,只情缩身,而后猛然冲出两步贴身,不以拳足运力,而将一身力道集于双肘,直直朝云仲面门砸去。
狭巷当中短拳占优,而云仲练剑居多,剑与长拳二理,互有相通,因此更熟长拳,对于赵梓阳这般举动,少年只得急忙再退两步,让开携风贯力的臂肘,足下接连退后,可却是始终难以摆脱眼前这位衣衫褴褛,气势却如猛虎脱笼的年轻人。
拳肘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更兼招招狠辣,全然是以伤换伤的搏命之法,登时便将云仲压于下乘。
烟尘四起,窄巷两侧皆为坚墙,却叫拳掌震出不少白印,仅一巷之中,譬如风沙骤起。
转瞬之间,云仲距身后巷尾,不过五步而已。
足出巷道,则为负者,此乃是巷中对拳的规矩,而身前赵梓阳自然盘踞上风,得理不饶人,拳肘如岳,覆压近前。
进退亦难。
第二百九十二章 随遇则安
赵梓阳可稳稳盘住上风,并非无根无据,一来是因拳劲实在刚猛,招数虽无高人指点,大半凭平日斗架自悟,当初那位老猎户虽授了些拳脚的皮毛,可怎奈自个儿着实未有什么大本事,仅传下的些许对敌能耐,不过是年轻时候碰上同行堵山争抢野物,所使的一招半式罢了,搁在打小天资聪慧的赵梓阳身上,不出几日便尽数学来,实在是掏不出其余巧招。所幸赵梓阳酷爱同人揍架,未入白虎帮前,身手脚力已然磨得圆润通透,这才有后来武斗之时直取敌首建功的一出。
二来巷子过窄,哪怕是云仲由练剑得来了不少拳术心得,也大多是定在中长距,此时出拳最为顺意,对于赵梓阳这般欺身近前如滚刀老肉一般的行径,的确是伸展不开,臂膀手肘擦碰于巷壁两旁,诸般桎梏加身。
“瞧瞧,这小子剑术终归还是不到家,若是剑练得好,拳掌也该触类旁通,晓得如何应对得当。”巷中拳脚相碰,飞沙起尘,可疲于应付的云仲却不知,自己身后几丈,师父与大师兄正立身观瞧,尤其是吴霜,甚至还掂着壶酒水,兴趣盎然。
“老三这拳奔两肋,看似难接,实则小臂外伸轻挡即可,无论是何种功夫,忌讳的便是空门大开,拳朝两肋而去,万一收拳不及,好大空门叫人抽冷来上一下,章法必乱。”吴霜抚抚肚子,微微眯了眯眼目,似是嫌这烟尘过大。一旁柳倾连忙捏阵,大起清风,自上而下将这股烟尘吹开,继续静听师父讲话。
吴霜诧异,“我还当你这大师兄一碗水端不平,要将灰土吹到老三眼里头,现在看来,倒是为师小人之心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柳倾低眉笑笑,“那些年来,二师弟疏于修行,整日在房中起卦,师父不还是日日亲自将饭食送到门前?弟子修为停滞不前的时节,不也是您老不歇脚,拜访友人故交,跑了二三十座山头,求得上百篇阵法供我参悟,师父如此,徒弟也得学着。”
对此,饮酒的胖子轻描淡写地含糊应道,“差不多差不多,也是我那些个狐朋狗友嘴皮不严实,不然怎能叫你俩小子知晓这事。此事日后休提,显得为师矫情。”放下酒壶,果然这阵清风过巷口,二徒过招,看得要真切几分,正巧身后几步便是一座楼宇矮阶,吴霜也不讲究,盘坐上头,聚精会神往那两人拳脚看去。
但胖子口中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咱山上能做的,说回来只有一碗水端平五字,端歪了,你与老二年纪已成,总能想明白原因,这俩小子能打得飞沙走石,说到底正是血气最足的时候,水若端歪了指不定洒到哪去,浇坏心坎;加上年岁轻浅想不明白,心有芥蒂,路早晚越走越偏。再说了,江湖里碰上的人形形色色,人人相护,到处都是水碗泼洒,咱能给他俩些天上无落水的舒坦日子,就多给点,成天想着为日后闯江湖做足准备,还不如现在就一脚踢下山去。”
“有的事到眼前再准备,真不算迟,如要事事都需提早好一阵预备齐了,那些个孩童降世的时候,爹娘就该去求财寿木匠,提前备好身后事才对。”
“那酸先生管这叫啥来着,随遇而安,难得他能扯出个文雅词。”
书生笑得无声,可心头却觉得极可乐。
南公山吴霜讲话的格调,大概从问五绝二老可否能行房的时候,便随着吴霜二字,扬名整一个大江湖。
甚至有时云仲言语时候,落在书生耳中,隐约之间觉得在哪听过,连嬉笑旁人的古怪刁钻角度,都是像极了吴霜。以至于柳倾总是觉得,天下练剑的都一个德行,拔剑时候如山海登楼起,恨不得浑身血肉也连带着一身直冲斗牛的精气神,灌入剑中,可闲暇之余,一张口舌足可颠倒乾坤。
那嘴可比剑招多变百倍。
“这拳有意思。”方才还闲淡扯嘴的吴霜,此刻突然之间凝神定气,仿佛方才那番荒唐言语,不知是哪个登徒子所语,同他毫无瓜葛。
巷口当中,云仲废去浑身解数,才堪堪将双足定在原处,再无退后,可眼见得赵梓阳除却猛力之外,耐性也是饱满得惊人,拳脚相合,任凭云仲吊住一口劲力抡拳压近,亦丝毫不乱,招架相还,到头来反是空耗气力。
二人稍歇。
“拳脚虽易,可乃是走江湖的根本,根基不牢靠,遗落身侧佩剑,岂不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师兄劝你一句,不如多练练拳脚。”赵梓阳气息稍定,便朝同样喘息不止的云仲笑语道,摆足了师兄架子。
连在巷口远处观瞧的李三,都没曾想到自家帮主竟敢如此妄为,眉头登时紧皱,一时间双足攒力,意欲进步入巷间。
但凡有点经验的江湖武人,都晓得对拳不可松劲散气,稍有不慎,便叫人逮住时机,极易出乱,哪怕是拳法大成的老辈宗师,哪怕是少壮之年力道刚猛有余的后起之秀,哪怕是如今有初境圆满内气的赵梓阳,此事绝不可行。
“小辈打架而已,阁下难道也要掺上一手。”
汉子前头,有大阵起,阵中有书生缓言,其音朗朗,“这般举动,乃是三师弟自行所为,怨不了旁人,况且他本就处在上风,想来小师弟也不至于占上太大便宜,南公山素来是一碗水端平,都是山中徒众,还望阁下遵循山规,休要逾矩。”
李三被阻拦于巷外的时节,云仲已然起拳,双拳直奔赵梓阳两耳,却是空门大开,叫赵梓阳起腿正蹬于胸口之上。
然一足前踏,赵梓阳才发觉云仲不知不觉间,已然伸回左拳,单掌堪堪垫在胸口上头,借力旋身,竟是凭空越起,如燕翻转,后足刚好踏于巷口凸阶之上,借足尖蹬阶的十成力道,身形略矮,一拳杀至。
藏招于前,破绽开而锋獠毕现。
恰如剑在掌间,鸾迎横生。
衣衫破损的年轻人被这拳顶翻在地,却是轻快站起,笑道,“师弟好手段,这场比斗,师兄输了。”
“为何如此?”云仲缓缓收拳,神色莫名。
“山下截路一事,乃我之过,总要找个法子还与你,如此心头便宽松一分,这声师弟,叫得便比之前心安理得。”赵梓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却险些将本就难以蔽体的破损衣裳一遭扯下,神色无奈道,“不过还是那话,如若有空,多练练拳脚,武功大概有不少相通的地方,练练不吃亏。”
随后迈步出巷。
少年立身原处,想想方才赵梓阳摆出的架势,无言独立。
原来赵梓阳早就瞧出虚招,那已然摆好架势的一拳一脚,若是当真运力而出,想来如今躺卧于地,半晌不得起的,怕就是他云仲了。
“还好。”
少年看着那光着脊梁的邋遢师兄,无端说出两字。
第二百九十三章 浩浩斯风(小年快乐)
“这老三,倒是好一手以退为进,”临了,吴霜才感叹道,收起酒壶,抹抹嘴角道,“如此一来,我倒不必再度伸手管东管西了,原本还觉得这山路截道一事,需我亲自出言缓和老三老小的关系,现在却是开解大半,要么怎么说老三懂得来事。”
以赵梓阳的拳术根基,云仲纵使拍马也不及,更休说在如此窄狭巷中同人对招,自然是极难。如若赵梓阳不留手,凭云仲拳术上头的微末能耐,又怎能死撑住巷口五步,展出一式虚招。除此之外,那位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破招的法子,更是有来历,乃是小生莲步法当中少有的攻伐一式,专碰反手招法,经此一回,也算半推半就教了云仲大概。
而恰好二者皆是手头留有余地,收招虽难,可仍是竭力将拳止住,一来一去,山路之上的旧怨便消除大半。
这也是吴霜有些老怀甚慰的缘由。
既为同门,当然没有下手阴狠的道理,江湖上点到为止的赌斗不在少数,何况本就为同门手足,如若真有一方下了重手,才当真是要吃重罚。
“话说回来,师父为何不多教小师弟些拳法,只教剑术,未免有些过于单一,日后走江湖,真遇上无剑可使的场面,岂不是捉襟见肘。”柳倾刚回过神来,却见吴霜神色不爽,扭过头来教训道,“学这学那,真当你家小师弟在剑道上的天赋和修行上的天资一样差劲?瞧瞧今儿个山道上的巍巍剑气,我见了都心生佩服。”
“可那毕竟是水君手段,”柳倾瞧见吴霜眉头越发皱起,登时便将后半句咽到肚中,两眼观心,一声不吭。
直等到两人缓缓行至后山,踏过两片药香馥郁的药田,立身田垄旁的时节,吴霜才吸吸鼻子,略带低沉道,“不是我吴霜不想教,而是为师大半生心力,几乎搁在剑道一途,不说凭此扬名立万,起码也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心得。像是这南公山有飞禽肥兔,可日日尽心看护的,唯有这片药田,终日除草捉虫,若是要将南公山传与后人,想必也是先叮嘱一番,好生照看药田。”
“我亦不能免俗。”吴霜向药田之中看去,却见山风缓过,外头虽是冬雪深沉,而药田之中,却有老枝吐绿,新芽蓬勃。
“不是不准他学些旁门别道,而是好容易瞅见个衣钵传人,总想着先叫他走走我这条路,看究竟能不能把我甩到后头去,走得越高越好,再说了,我吴霜难得有愿做之事,自私一回,又能如何。”男子背过手去,一步步向药田深处行去。
书生抬头看去,却见药丛红花嫩叶当中,师父身形越发清瘦。
南公山山巅占地看似极狭,楼宇尽是高高下下,但好在是高人归划,并不显得逼仄窄狭,反而有些“大雪无物,复数十步而桃李花明”的意趣,过正殿踏小径,二崖高耸,自药田踱步慢上长径,可见亭台。
“老二,卦象如何?”吴霜倒背两手,迈入小亭以内,却见钱寅正蹙紧双眉,右手摆弄龟甲,左手朱笔勾勾画画,横竖不知如何落笔,听闻师父问询,这才起身见礼,迟疑答道,“三师弟命数的卦象,富贵至极,想来日后必有冲天之时,判词也是浅显易懂,可小师弟卦象,实在难以捉摸,绕是徒儿算卦多年,也从未瞧见如此起伏难定的卦象,故而一时间难以落笔。”
柳倾此刻也是站定,听闻师弟如此言语,心头亦是疑窦丛生。不提南公山上头,自家二师弟的奇门遁甲之术与估算命数的能耐,恐怕在整个颐章都数得上数。
上回黑袍毒尊叩山,钱寅那块度盘,当真可算是救了吴霜一命,虽说那战过后吴霜落下了些病灶,但起码对于日后境界抬升,大有裨益。
如今就连钱寅也是束手无策,登时便令师徒二人有些心中狐疑,连忙凑至前者近前,端详那枚度盘走向与龟甲纹路排布。
钱寅登时扶住额头,“师父师兄,这龟甲排布讲究,你两位一向未有研究,如今自然是看不懂其中意味。从龟甲排布来看,小师弟命属阳土,乃是沉稳爽朗的性子,此命属者大多为江湖豪杰,或是朝堂忠良武官;可再瞧度盘,却又兼有沉水瀚火二数,沉水多为阴诡谋臣城府不凡者所属,瀚火属则是大都性情躁怒,这三类命格冗杂一处,端的是难以揣测究竟。”
“如此一来,判词更是驳杂丛生,甚至凭我的能耐,都难以看清大概,故而迟迟无法从容落笔。”钱寅摇头,眉宇之间的郁气更不加掩饰,对于他这门能耐,钱寅向来甚为自得,可趋吉避祸算祥避凶,比之修行还要上心许多,可如今失手,自然是令这位南公山二徒心头郁郁。
吴霜瞧瞧地上排布无序的龟甲,半晌才开口出言,“就依卦象中言就是,至于师弟可看懂与否,日子还长,缓缓明悟就是。我南公山中弟子命途好坏,又怎是一副龟甲一枚度盘可定的,究竟是阳土沉水,亦或是瀚火之属,皆由老四自个儿决断,只需莫要让他踏进歧途就是。”
“世间万千人道,若全系于卦象判词,那才是当真胡扯。”
上亭时节,唯有吴霜柳倾二人,一把空空酒壶,而等到下亭时节,依旧是吴霜柳倾两人,可吴霜掌心当中,分明多出两叠熟宣,正中皆以朱笔判词。
赵梓阳那张上书,凄风苦雨全不复,愿得金缕伴华车,统共上下七言,共一十四字,富贵难言。
而云仲那张判词,却是上下两阙,共二十字,意味难明。
云头浮沉数,难济两千倾。莫道人来去,天地一归虹。
吴霜瞧瞧左右两掌当中的判词,这才舒心一乐,斜眼瞥向柳倾道,“休去管那些判词当中的好坏之别,再拜回师,这俩小子,便真个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也跑不成喽。”
“命数如何,一绳系之。只不过这绳并非绳,而是你我足下南公。”
“多好的事。”
书生也舒展面容,诚心一笑,“如此最好。”
长风浮林,由山麓腾跃直起,扫净山门无数尘苔。
直吹得山中云海滚,残雪湍流惊。
直吹得两人发髻纷纷起,剑阵两潮生。
晃晃斯日,浩浩斯风。
来时少年穷,去时江潮升。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上一明月,山中两莹湾
再晚些时候,天已擦黑,吴霜于正殿之上,受过赵梓阳云仲三叩首,这门师,便已然算是拜过,从今往后,两人行事,等若于南公山,即便在山下闯出天大的名头,也得在旁人眼前自报家门时候,添上南公山三字。
师门就是师门,不管吴霜所定规矩如何宽松,行事举止,都要掂量掂量是否丢了南公山脸面。
这是江湖里头天大的规矩。
但凡是宗门里头出的弟子,除却日后开山做祖的,都要同人提一句从何处而来,倘若不报,则极易为人所不齿;毕竟一身行走江湖所倚仗的本事,大都是从师门中得,且不说为师门立下如何功劳,起码为人不可忘本。
既行过礼,吴霜也就不再耽搁,当即便将二人招呼至南公山巅旁的空场处,点起周遭数盏灯笼火盆,笑语道,“你两人既是走了这一番过场,便已然算是我南公山在谱弟子,甭管咱南公山能绵延多少代去,能否抵住天下万千变局,你二人姓名,皆已记于南公山宗门谱上,除却有悖师门叫清出门去,便无人可从宗门谱上抹去。”
“拜师礼成,你二人也同我说说,究竟想学些甚,旁人会的,为师自然能将你二人教会,但至于日后到底能攀升直何等境界,就是你们个人的事了。”说话间,吴霜将手掌轻挥,霎时间山风宁静,鸟雀风声皆寂,只余下三人气息。
眼见得赵梓阳久不做声,似是仍在思量,一旁云仲只好先行开口,挠挠后脑道,“回师父,路上师兄教了我些阵法入门的底子,更有唐不枫同我演示过数回刀法,见识的兵刃拳法也不在少数,但如今细细想来,还是学剑最好。”
吴霜点头,可言语却是有些含糊,“老四其实无需只在剑术上下功夫,如若有瞧得上或者是眼热的能耐,也可亲力亲为学学,技多尚不压身,武道万千,总有贴合的一门。当然若是仍想学剑,为师还有不少剑招相授,无需忧心师父仍有留手。”
继而,吴霜转向依旧在身侧愣神的赵梓阳,挑眉道,“老三,老小从未上山前便同我研习剑术,故而这一项上的底子,已然坐得牢固,你则不同,需在山上重新打下桩底,故而如何取舍,全在你心,可要想个清楚,而后再行决断。”
殊不知赵梓阳此刻心思,纷乱如絮。要晓得他本就生于南公山下村落,终日与村中农人猎户为伴,见天一餐好歹得顿饱食,便要愁苦下一餐饭食着落。哪里晓得何谓仙家宗门,何谓师者答疑解惑,村中直至如今也未曾瞧见个读书人,更是未有学舍私塾,连同白虎帮中那位谈吐不凡唯少气魄的林峪山,亦为蒙昧中人。目不识丁,又何从知晓仙家宗门的节度礼法,即便吴霜出山时候送与他一本旧书,上头也只记叙了些许修行法门,仙宗门楣里头的种种规矩,一概全无。
故而在赵梓阳以为,拜入吴霜门下,师父叫他学甚,他便学甚,谨从师命即可,哪里想到后者竟是同他询问,究竟欲学何等本事,一时间实在难以决断,便如二更天未曾醒盹的老窗禽一般,呆愣在原处。
吴霜不满,揶揄道,“敢情你小子就没什么想学的?你大师兄阵法,二师兄奇门之术,可都有为师的功劳在里头,以为师的本事,要领你入门,还不是手到擒来,愣着作甚。”
“师父这可就是错怪弟子了,”听吴霜这么一提,赵梓阳立马回神,讪笑回道,“非是弟子没什么想学的本事,而是眼下想不到究竟要学什么,原本以为此事乃是师父决断,这才慌忙之间失神片刻。”
闻言吴霜直瞪眼,没好气道,“还真要让你家师父事事躬亲不成?想学什么,当然是要随心意而定,倘若是我硬塞给你一杆长枪或是刀剑一柄,若来日始终提不起修行的心思,不就反倒成了为师耽搁了你修行进境。罢了罢了,指望你今儿琢磨出想学什么,怕是已然有些误时,本来今日入这练功场,便是为让你两人认认路,一日之间赌斗两回,大抵也是浑身疲态横生,不如暂且歇息一晚,等到想通了,想明白了,再来寻我就是。”
说话之间吴霜又是挥挥掌,于是山风雀啼,又入二人耳畔,自个儿则是先行往正殿方向而去,临行还不忘知会二徒一声,“今儿个饭食乃是老大操持,你俩逛荡一阵,甭忘了到正殿门外正对的斋堂用饭,一来尝尝手艺,二来正好帮分分碗筷端端碟盘,也好让两位师兄歇息一阵。”
师父已然离去,云仲便寻了处地界,随手拽起一株草,吸吸草茎当中丝缕清甜味,对一旁仍旧拧眉苦想的赵梓阳道,“三师兄,当真不晓得自己欲要学什么手段?”
赵梓阳摇头,就地矮身盘坐于地,同样也揪起一撮草来,挑捡多时,这才缓缓搁在口中咀嚼,慢吞出言,“不晓得。这天地间的种种事,往日时候,与我而言,像是一张数载未经换洗的旧窗纱,难免浑浑噩噩,或是终日无趣,如今豁然开朗眼前通明,反而有些不敢进步徐行,唯恐一步选错,步步为错。”
“你呢?”眼见得云晕金辉,远山余黛,赵梓阳也是有些困倦,故而以单臂撑首,歪歪斜斜卧于青石场中,颇有兴趣问道,“师弟又怎能于这般年纪,想出自个儿的好恶究竟为何,实在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不知如何做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似乎自从在阵中茶馆后院瞧见剑分流雪过后,自己就从未对是否适合练剑一事,抱有过半点疑心,压根不消云仲去想,仿佛此事就应当如此,就想饮一瓢酒,用一餐饭一般,寻常自然。
“未下颐章前,我曾遇着位随商队走江湖,顺带练刀杀匪的武痴,同样是不打不相识,虽说这人甚是没谱,顺走许多好酒,不过也顺道听了不少他讲的歪门邪理。”
云仲侧头,瞧着天上如勾长月,徐徐讲来。
“那人说,若要喜欢一门功夫,那就跟碰上喜欢的姑娘女子一般,打眼看去,便已然认定非这姑娘不娶,就算是门户不登对,家世不尽同,那又与我何干。”
“屋头一床被褥,专为姑娘所留,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可入吾眼。”
少年说得是粗鄙言语,可此刻望向明月的眉眼,却是极为舒展清亮。
天上一明月,山中两莹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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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山上人家添两人
“屋头一床被褥,凭良心讲,这话说的真棒。”赵梓阳无声笑笑,
“我原以为江湖上那些个草莽,大都是图一时之快,但凡有银两富余,便跑到柳巷勾栏当中流连,恨不得醉生梦死,潇洒个一日便是一日,可现如今看来,江湖草莽当中也有这等痴傻汉子。”无人知晓,这位在南公山下受过十几载贫寒的年轻人,究竟是想起了什么,竟然一时之间眉眼顺和,语气轻柔得紧。
“其实也曾想过学学枪戟刀朔,有朝一日下了南公山,有这么一技傍身,将来混入军中,领个校尉偏将的官位当当,想想便顺心得很。”年轻人无声笑笑,
“可有回南公山脚下来过位同军伍失散的军卒,着实叫我打消了大半念头。”南公山本就位于颐章西南,算是极偏僻,匪寇即便不说是猖獗,数目亦不在少数,而不知为何,每每前去剿匪的兵甲军卒,皆是少之又少,以甚寡之兵迎击数倍于己的匪寇,都是常事,似乎是军中专门为历练军卒,才如此作为。
不过这些,赵梓阳并未同云仲讲说。
“那军卒到南公山脚下时,同我说过一回,剿匪时节,常是军卒不过百人,便一齐开拨至颐章边陲,找寻匪患最为猖獗的地界,战势极为惨烈。”说话间年轻人以掌作刀,朝自个儿胸口上比划了两回,
“那人胸口上的伤势,刀口叠刀口,就跟春耕之时老牛犁地过后一般,通体伤势,不下几十处,也只是以草药略微裹缠。”
“谁也不晓得那军汉是如何顶着那般伤势,走了几十上百里山路,直到村落当中才卸下力去,一连歇息温养数日伤患,才勉强保下一条命去。”赵梓阳抬头看看渐明月色,
“我可不想早早便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故而就算军中再好,一时也没那心气奔争了。扬名立万,沙场翻云覆掌,固然叫人心生神往,只不过小爷自从下生以来,尚未得过什么富贵,真要是不明不白死在人家手底下,这才是血本无归。”云仲费好大力气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想出什么话能劝劝这位师兄。
有错才能劝,可对于赵梓阳而言,这番话,谁来了也挑不出毛病。
“又是和老二一个毛病的主儿。”远在山巅之上忙活和馅的吴霜自言自语道,登时便引得钱寅一阵委屈,连连嘟囔道,
“贪生贪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总拿这教训徒儿,徒儿心里苦呦。”
“二师弟一向如此,师父再说,怕是今日这饺子,面皮尝着都有些苦了。”柳倾正忙着将面皮压实,瞧瞧一旁师弟泫然欲泣的模样,朝师父笑语道。
吴霜早就晓得自家老二的秉性,也没借着这等时机挖苦两句,只是将手头活计放下,轻声道,
“依你们看,老三应当学点甚,眼下天底不太平,总不能终日在山上赋闲,若是到头来这小子依旧想不出个所以,只好我这做师父的上手硬教了。”吴霜这席话一出,柳倾钱寅都是手头一顿,就连钱寅这平日里最馋的主儿,都觉得口腹馋虫缩减许多,心头不免惴惴。
九国之间相安日久,但明眼人皆能瞧出当中云谲波诡,崎岖山路之上端满当水碗过道,尚且有倾水跌足之险,更何况九国之间素有旧怨,笔之端碗过道,更难维系。
况且就算天下未乱,北方大泽当中那封来信,也足令修道之人心中惴惴,再说五绝如今并未对天下出言,态度难明,如此一来,天下怎能太平。
“几位仙人本事极高,想不到手艺也是极妙。”李三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踏入堂中,冲三人一一见理,虽说言语闲散轻慢,可礼数却是半点不缺,此刻嗅嗅鼻翼,盈盈笑语,只是这幅面相所致,甭管笑得再温雅谦和,皆是叫人心头抵触。
“怎么,你身后那位靠山,难不成已然给我家老三定好了所学之术?”吴霜冷哂,
“纵使泼天大的来头又如何,既然入了我南公山,想学甚能耐,还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用过这餐饭,阁下还是速归最好,南公山中迎客是真,却向来不迎显贵。”
“非也非也,颐章修道之人,谁不晓得剑仙名头,就连贵数九五的那位,都深以为您日后可将五绝当中剑道魁首挤走,取而代之,我这小小当差之人,哪里敢在南公山仙宗处指手画脚。”对于吴霜一番言语,李三充耳不闻,只是从容行礼,话语相当敬重,
“只不过既然是上位有命,小人不得不如实相告,日后我家帮主所能增长几分能耐,我家上位,定会为南公山赠上一份大礼。”月影高悬。
白虎帮李三才上南公,又下南公。许是山路难行,相貌奇丑的李三走得缓慢,时时停足,扭头向南公山巅望去,但见山中清辉采采,夜色高罩。
复行赶路,笑意朗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乘之阵,鼙鼓则宏。南公山上无需他这小卒护卫,不过既然将这句话撂下,也算终是未负主志。
相貌极丑的李三抹了抹脸,从怀里掏出枚白玉腰牌,使劲蹭去上头灰尘,哼着小曲,一路下山而去。
此回一别,不知下回相逢是何年何月,帮主还需砥砺心志,琢磨心意,学成之后自可相见;南公山贵为仙家宗门,那位仙人的本领奇高,尊师重道,而后缓缓修行,切勿等闲。
李三叩首再叩首。正殿之外月华如水,赵梓阳披着件云仲带来的白袍,读罢书信,狠狠抿了抿嘴,半晌才憋出句话。
“矫情个屁。”正堂当中,传来声云仲呼喊,
“三师兄来搭把手,今儿个吃饺子,咱二师兄不晓得火候,还得你看着柴火。”
“叫唤个屁。”年轻人狠狠骂了句,随后将那封书信放到腰间,似乎觉得不妥,又揣到怀里,随后大步流星赶去正堂,
“小爷这就来,着急个甚。”月明星稀,山上人家多两人,热闹数分。.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二百九十六章 电转神光
赵梓阳再度醒时,外头已然是曦光迟迟,刚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兔毛,一双老茧横陈的手掌却是停在半空之中,迟迟不落。眼前素装屋舍,桌案四宝,一概齐备,甚至尚有两枚成色如老姜沁糖的手把胡桃,搁于桌案上头,再闻闻周遭,唯有檀香长留。
这才堪堪回过神来,自个儿早已脱开那老树坑兔毛飞旋的地界,摇摇身量,踏入南公仙家门楣之中,再也无需终日埋身腌臜之所,同那李三挤伴入眠。
可大概是长久未曾尝这软榻的滋味,昨夜一遭,赵梓阳并未睡得踏实,反倒是梦中光怪陆离,恰似人在床榻,神落他处,一夜之间诡梦繁杂。
一旁屋舍漆门一动,眼目尚未睁得大开的云仲,也是扭转双肩迈步出门,许是日头过于明朗,不由得将双目眯起,烦闷嘟囔道,“这眼看着临近年关,天景怎还如此亮堂,即便比上齐地角偏难,也不该如此才是。”
昨儿未曾睡踏实的,看来也并非只他赵梓阳一人。
“师弟起的忒早,”赵梓阳哪里有句正经言语,抱住双膀便朝云仲鸡贼笑道,“指望咱俩成什么剑仙之流的大才,估摸师父也有些看走了眼,让咱两个疲懒货色拜到师门当中,平白添堵。”
云仲见是赵梓阳,登时撇撇嘴,“睡久了车马,霎时间换作软榻,谁能承得住,昨儿个近乎是一宿未睡盘腿行气,临天明时节才昏昏沉沉迷糊一阵,如今能踏出门来,已然是不赖了。”
剑气忽生,紧接着便是吴霜训斥声缓缓而下。
“不赖?走过小半江湖,你小子倒是更疲懒了些,嘴上说睡不惯软塌,口舌倒是利落得很,明儿个五更就起,若是不起,为师令你大师兄拈起座佛陀钟阵,三更天便叫你睡不得。”
两位疲懒货赶忙行礼,生怕自家师父当真三更时节便将二人扽起,往后若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甭说修行,怕是不出一旬就得去了半条性命,故而大气不敢喘一口,低头听训。
吴霜缓缓踏地,收剑归鞘,倒也没真为难这两位小徒,上下扫扫二人,衣裳还算穿得平整,只不过赵梓阳身上那件白袍,似乎略小一些,后者本就多年攀山斗武,身板体魄结实,穿上这身白衣,反倒显得有些紧仄,摇头道,“倒是近来俗务过多,忘却了这事,昨夜瞧见老三身上这身衣裳还算干净整洁,便未曾叫你家大师兄预备身衣裳,过会带你去后山,挑上一身就是。”
未曾等赵梓阳道谢,将其满腹奉承言语憋在肚里,吴霜却转而朝云仲开口,言语极肃,“老四,我所授剑术,你大概已得其中多半神韵意气与章法变数,所缺之物,仅剩下术法与内气二者而已;术法好说,咱修剑之人不讲究什么术法,来日再补上就是,至于内气,过两日让你二师兄算算时辰,开炉炼丹,亦可迎刃而解,近来自行到空场中练剑即可,无需再悟其他剑招剑式。”
“老三笑个甚?且随我来,”吴霜无需侧目,便可晓得那赵梓阳正朝云仲卖弄,想必也是仗着自个儿天资甚好,杵在云仲身侧扮丑。
关乎这等事,吴霜也是暗自想过,云仲虽说在熟人眼前口舌伶俐,俏皮话极多,不过向来不去揭人短处,但赵梓阳混迹乡野帮派年头居多,虽说本性理应尚善,可这一身诸多的毛病,如何去剥丝抽茧不伤善处只去糟粕,这就得看吴霜的本事如何了。
步步上山道。
若说穿药田走长阶抵亭台,可触天光,那此刻吴霜领着赵梓阳所行的这条崎岖山路,才当真是云开擎足,隔天之差二指宽。
立此山下,唯见山高月小,四周雾起横生,横崖悬兀,即便引老猿麋羚,亦是无处放脚。
“你还未曾上山之时,为师就在此处悬崖下头遇袭,叫人一戟贯入胸膛,险些钉死于南公山崖旁,”吴霜就这么一脚轻飘飘踏在崖边,往下轻轻指点,笑道,“倘若真是钉死在山崖之上,如今估摸着南公山山门,已然是改头换面,凭老大老二联手,断然阻不得其余仙家虎伺。”
赵梓阳也是胆魄奇大,定定心神,探头向悬崖之下望去,却只瞧见一片缭绕云雾,始终遮掩其中。
“其实学学枪戟斧钺,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那些个体魄极强的武人或是上将,沙场之中万人难敌,纵横叩关,更是不失为一桩佳话。”
“归结到你自个儿身上,那位已然只身下山的李三昨日讲过,每每提及猛将冲阵开关撞国的事迹,你虽面上不留意,可依旧是听得极仔细,既然心向往之,为何不试试?”
已然许久未曾走到过这片山崖的吴大剑仙,隔着山下无数如蚕茧勾连般厚重的雾丝,看向山崖之下。
“谁人生来不怕死,说起这还得提一提你家小师弟,当初头次携他御剑腾空,这小子竟是说畏高,除却那一笔好字之外,浑身上下找不着半点剑客的影子,如今这一手剑,不也是初露锋芒?”
吴霜微微顿住话头,“说到这,我倒是想起个人,放着大好的紫昊镇国大将军不做,三十余载前,毅然削发遁入空门,如今正处于上齐紫昊境外一座寺庙当中做住持,他那手枪戟本事,怕是如今在天下显迹的高手里,算得上头筹。”
“这位老僧年轻时候,我尚且年少,不过闯荡江湖时候听过不少旧事,如今讲与你听听。”
赵梓阳点头,随师父盘膝稳坐,目光炯炯。
而后,身形微胖的剑仙,就这么盘坐在云朵上头,从那不是老僧的镇国大将军练戟练枪,说到那大将军携五百亲军遇上大元部三千至野至蛮的牧骑,再说到那位时至如今仍有人念叨事迹的大将军,是如何单骑破阵,如何跃马长枪。
赵梓阳目光,便随师父所言,目蕴神凝。
目中汹汹气势,如有一枪夺路出眶。
如教山中石灵脱开困,神光电转,电转神光。
第二百九十七章 给的太多
柳倾每日醒得极早,不论是赶路时候还是在南公山居所之中,皆是天色未亮便早早起身,走到外头吸两口鲜灵气,而后略微洁面,仔仔细细洗净指节,而后静心掐诀,将自个儿入门以来所悟的阵法,接连构出,而后再度拂袖散去。
阵成浩荡,而阵去如杨柳抽丝,一出一收,足见功夫。
柳倾一向对收阵之能青睐有加,起因大抵便是因为那位赠袍的老道,同他讲说过一番阵法精要。
说是阵成未易,收阵则难,就跟初修剑法者一般,剑出容易收剑难,若能将阵法随心收起,起阵自然也不属难事。当初老者如此言语时,一旁的吴霜冷哼不止,硬是说老牛鼻子不通剑术,懂什么出剑收剑,不过对于这阵法一途,连平素十分自傲的吴霜,也未曾出面指手画脚。
如此修行,而来已有十余载。
书生指尖阵成阵散,早就不晓得有多少往复,可依旧是甘之如饴,并未懈怠分毫星点。
直到近乎两个时辰过后,柳倾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眼眸睁开,一身内气已然倾泻一空,丹田隐痛。至于为何知晓云仲所受苦楚,皆是因柳倾修行时节大都如此作为,得知云仲腹中那柄秋湖整日作祟过后,自然心头有数。
削改经脉之苦,岂能是常人所受,大概也正因如此,柳倾修行便由原本所求的水到渠成,又偷偷加了三分力。
这三分力,不单为武陵坡数十新坟,也为那口跋扈秋湖所出。
做师兄的护不住师弟,那才是真真的不顾颜面。
“见过师兄。”柳倾住处地势颇高,同云仲赵梓阳这两位师弟,并不处在同处,倒是与为二师弟钱寅毗邻,眼瞅日上三竿的节骨眼上,钱寅这才蔫头耷脑从屋中迈步而出,双腿虚浮向柳倾行礼。
书生颇感诧异,“师弟怎得如此萎靡,莫不是因有心事,故而夜里未得安眠。”
一提此事,胖子无奈摇头,长叹道,“师弟这些年来极愿起卦,甭管是相识之人,还是偶然间去到山下起摊算卦,挣些银钱,皆是喜之乐之,从未有犯愁的时候;可昨儿个写出咱家小师弟的命格判词过后,我便在这事上犯了愁,哪里还有心思踏踏实实睡上一晚。”
命格判词不同于龟甲卦象,起卦者只可以龟甲排布,拼凑出各书各字,从而转传上苍意愿,而其中意味,究竟是福命祸命,却只能凭自个儿从判词中解,并无外物可倚。钱寅昨日行卦,即是如此作为,不过也正是因云仲的判词过于诡奇,才令这位精通堪舆奇门的南公山二徒,思量许久,迟迟不得其解。
“依我看啊,谁能真个将命数看穿,”柳倾收起手掌,乐乐呵呵对一旁神色懊恼的钱寅说道,“真看得通透,怕是要遭天谴呦,师父不也说过,这判词命格本就是取个兆头而已,富贵命格人瞧见了心生欢喜,贫寒命格人瞧见了自省勉励,这才是师父叫你卜算的本意。”
钱寅面色微霁,恭恭敬敬向师兄行礼道谢。
南公山上,似乎唯有他是小辈,自家这位师兄无论是修为与心性,看待事物的能耐,都要比他这二师弟,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一路缓行,今儿个本就轮到柳倾做晨斋,正好趁如今二位师弟还未醒的时节,去山中采些野菜,留待日后换换口舌滋味。正巧钱寅如今困倦得紧,故而自觉同师兄走上一遭,也算是提提精气神。
“话说回来,前阵子咱家师父同你嘱咐过的那几桩事,准备的如何了?”未曾下得山巅,柳倾便想起些什么,出言问询。
“那条破败山路,我已然找寻到能工巧匠,耗费不少银钱,自然会有人去修,不出两旬,年关以前便可令村路畅通平坦,此事师兄不必忧心,既然是师父交代,自然会上十分心力。”钱寅亦步亦趋跟随师兄身后,步步不落。
“不过师父让寻的教书先生,倒是的确有些难寻,我倒是采访过距南公山最近城池中的几位,不过要么是能耐本事不济,徒有虚名,要么听闻是去荒山野岭当中教授课业,纷纷连连摆手,绕是开出个上等价钱,人家文人也犯不上为多挣几两银,跑到这等潦倒地方,着实令师弟为难。”
柳倾足底不满,不过仍旧轻轻叹息一声。
如今这天下,教书先生越发稀罕,一来是因文人之中有些能耐的,便寻思着凭腹中文墨挣两斗官粮,能耐稀松平常者,更是只得寻些其余的差事,学堂先生本就俸禄极薄,改换行当,没准还能比固持旧业多盈些银钱;二来南公山脚下实在过于偏荒,更休说村中少有人知书达理,不知情势,哪有人会为多那丁点银子,冒着性命没于狼虎险道的风险一试。
似乎能否可教出位举国难求的书生,对于这寥寥几位先生而言,远不如其余事更为要紧。
“不过师兄放心,虽说一时并未寻到,师弟依旧是在近处几块城池当中贴出几张告示,如若真有不嫌南公山路远,村落当中无人知书达理的先生,想来也必会寻上门来。只不过拜神容易离殿难,如若想走,那可真休怪南公山中人不讲理数喽。”钱寅嘿嘿一笑,冲师兄轻轻抖了抖眉峰,相当俏皮。
“愿者上钩,瓮中捉鳖,这两目兵法,没成想皆在师弟俯仰之间,”柳倾也是含笑,自家二师弟毕竟是人中龙凤,天资极妙,就连出的主意,亦是相当有师父做派。
远处黑黢山麓,有人跌跌撞撞,踏月入山。
靴踏飞雪,掌抚老树,虽说脚下步履蹒跚,可依旧算是勉强可走,摇摇晃晃,恍恍遥遥,步步连片缓缓登山。
“二位小哥,可知这告示中所言的南公山地界,究竟是否坐落于此处?”
待到男子走到柳倾与钱寅近前时候,偌大酒气袭面而来,却见那而立之年上下的男子,穿戴极随意,只在肩头上搭着条黄绳,黄绳末尾,系着枚空去大半的葫芦。
见男子跌跌撞撞走上跟前,柳倾也不惊异,面色淡然道,“先生想要到山下村落当中教书?”
那人翻个白眼,“不然还能是来念经的?”
柳倾还是没同他计较,又是疑惑问道,“为何要来?”
那人摆摆手,刚想不耐烦应付两句,却是无端蹦出个酒嗝,运气半晌才道,“这贫瘠破地儿,谁他娘想来。”
“我也不想来,全因那告示上头每月俸银,实在是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潮起雾腾
“话不能如此讲,”见来人虽说醉意未消,但言谈举止当中,却仍是存留下两三分风流气度,故而柳倾笑语道,“如若是凡俗人物,即便再多添些银钱,恐怕也不愿屈尊至此,给多给少并非是最为要紧,终归是心念淳善。”
“心念?能换酒喝还是能换饭吃。”来人身形不稳,歪歪斜斜不说,还拿一双柳叶眼朝柳倾瞥了瞥,冷哼不止,“在下本就是一俗人,腹中千百枚字的写法,自然不可能在所谓文坛上头立足,博取功名也是妄念,做个学堂先生,不过是为赚些银钱艰难度日,当然要挑给的多的地界,兄台这马屁,可算是拍到了在下的腰上,拍错了地儿。”
“这位兄台讲话,可是相当不讲究,”钱寅神色阴沉,自家师兄遭人言语冲撞,当师弟的,当然是心头不忿,“若非是我等张榜,恐怕兄台也不会平白捡来这么份俸禄优厚的差事,为何如今还出言不逊?”
岂料那使长绳挂葫芦的男子闻言更是长笑不止,连声笑道,“我若不来,还哪里有先生愿跑到这穷山沟当中教书?我肯接下这门差事,本就算是帮二位的忙,岂能说是你二人之功,可笑可笑,倘若不愿在下领这份差事,另寻他人就是。”
这话本该就此止住,再往下言,未免显得太过寸步不让,可男子打了个酒嗝,随深重酒气一并吐出一句,“不知好歹,这可是师门教导无方。”
此话说得极为失礼,况且那男子的神色亦是轻慢,柳倾倒是未曾在意,可一旁的钱寅却是立起双目,单手轻轻向怀中伸去,却被自家师兄压住手心。
“自古天子不惹醉汉,何况人家既然能来,自然算是解去师父一桩心头事,醉里乱语,当然算不上有意为之,由他去便是,何至于使修行手段伤人?”
话到此处,柳倾脸色已然是微霾,“修行手段,本就是为而已师父这些年来数度教诲,钱师弟都忘却了不成。”
“师门教诲的能耐,乃是为民为义,岂是用于同醉汉动起口角的时节唬喝所用,凭师门手段作威作福,本就是有违宗门礼度,要是这些道理都想不明白,记不牢固,约束不住己身,来日如何在江湖上多行善事,常记善举?”
柳倾对钱寅,私下一向是以师弟二字相称,仅在吴霜眼前或是诸位师弟皆在时,才以二师弟相称。可如今却是缓缓道出钱师弟三字,不消钱寅细想,亦是知晓此刻自家师兄怒气横生,哪里还胆敢造次,连忙止住手头动作,不再言语。
见钱寅默不作声,却是缓缓将双手从怀中抽出,书生面色才微微缓和少许,冲那男子拱拱手,“我这师弟性情本就憨直,况且涉世未深修行尚浅,假若言语多有冒犯,还请勿要见怪;山上如今不便出入,兄台不妨先行随我二人下山歇息一夜,明日再商议学堂事宜不迟。”
“你倒还算知晓礼数。”
男子含糊应道,跌跌撞撞朝山下而去,醉意阑珊。
步态凌乱无章,且时常左右两足交叠,摇摇晃晃,单薄肩上黄绳飘荡,葫芦圆润。
“来了。”也许是醉意深沉,男子笑得肆意,步步如莲。
柳倾与钱寅跟着男子缓缓而行,山路崎岖,可二人早已熟知山路难行处,哪怕是合上双目,亦是可畅通而行。
“话说回来小师弟生辰,好像正是昨日冬至,仓促上山,也没给操办一场,如何弥补,不知师弟心中如何想?”
钱寅微微一愣,压根不曾想到师兄竟没来由问出这句,稍稍定神,试探问道,“不如赠给小师弟些法门宝物,或是写些修道见解,如此一来,可助小师弟快些破境。”
柳倾摇头,“修行一事,无需你我太过挂念在心,叫小师弟自行缓缓进境即可,过于倚仗法宝与驳杂法门,兴许还真要归属到揠苗助长的行径上去,赠宝作礼,还是算了。”书生一字一句温温和和笑语,并不赞同钱寅所言。
“那不如送些稀罕玩意儿?小师弟毕竟是年纪尚小,想来对这等新鲜物件颇有兴趣。”钱寅思量不多时,又是对书生说道,“我前阵子下山,得来了两枚内嵌玉镜的铜钱,据说是南漓巧匠所制,夜里搁在掌心当中,辉光长流不说,可从钱正中瞥见天上圆月;更配有根银绳,可抛出一二十丈,落地其声清脆激越,当初入手时节,就连师弟我自个儿把玩观瞧时候,都是顿觉爱不释手,想来小师弟也会对这物件青睐有加。”
书生不语良久,空寂山道,但闻二人脚步声零零散散,足底蹭过石砾残雪,零零星星。
“也好。”钱寅长出一口气。
师兄素来不算严厉,而是钱寅知晓,谁人平日里越是脾气和善,真要动起怒来,威势愈发勃大;而先前举动细细想来,他钱寅无论如何,都是做得有失考虑,故而有此担忧顾虑,亦是在所难免。
可个头奇高的书生,却是一直也未动怒。
“搁在旁人身上,这些个把玩的物件,兴许并不合适,平白分去精力,无助于勤勉修行,不过对于咱小师弟,这些个物件兴许真能祛除不少暮气老成,对于师弟而言,有益无害。”大概是怕讲得不够明朗,柳倾又顺势补上了一句,“这也是师父的意思,师弟此番提议,的确是直切要害。”
“不过除此之外,年关时节,再让小师弟亲手做上一道烤山兔,最好由他一人为之,你我就勿要出手相助了。”
钱寅不明就里,狐疑问道,“分明是顺带给小师弟庆生辰,为何偏要他自行应付?”
“换成老三,恐怕就要比你明白这其中的讲究。”书生看着前头那跌跌撞撞,却始终将倒未倒的身影,感慨出言,“百川由岭,而归尽与海,潮起腾雾,再淌入川,这才使得万千川流自古长存,异曲同工。”
而书生话音刚落,头前醉意满萦的男子背后,葫芦尽碎。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下欢喜(过年好~~)
打那日回山过后,除却与师父知会一声,柳倾便再也未同旁人谈起那位以黄绳穿葫芦的醉汉;而钱寅虽说数度下山,另出了些散碎银两,叫修道工匠多费心思,于村落之中修筑起一座学堂,算是暂且叫那前来应职的先生住下,至于学堂何时开办,待到年关过后,再等候师父定夺。
人言山中无岁月,似是转眼之间,云仲与赵梓阳踏入南公山山门,已有月余,天景也是数度改换,已然进到年中最为寒萧的时节,整座南公山山头如绣银包衬,就连林木也近乎叫素雪裹得紧致,雾凇沆砀,大雪封门。
且不说山中古木雪松尽数叫松散雪尘裹得如银镂玉彻,就连绵延极长的山道当中,都是凝成一条欲腾素龙,携远路连长空,上头千里天幕,烟云浮乱,北风浩浩荡荡直贯上下,森寒当中,肃穆岳然。南公山高高下下楼宇屋舍飞檐之上,亦是尽数叫白尘缀满,冰凌高挂,高风徐来,扬尘雪压肩头,譬如南公山中又是降下一阵雪来。
雪景虽好,不过却苦了云仲与赵梓阳这两位门中的老三老小,每日除却晨功,便要到门前清雪。起初赵梓阳还将一柄近乎人高的笤帚舞得虎虎生风,好似掌中并非是柄寻常旧竹捆成的笤帚,而是一杆悬胆长枪,挥动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诸如此枪可敌十人,再出可敌百人,而后千人敌万人敌,不过未出几日,便有些兴趣缺缺,抱住柄笤帚百无聊赖,瞅着一旁依旧清雪不止的云仲,不知有何感想。
“师兄看我作甚?”云仲停下手头动作,腾出手来摸摸面皮,“莫不是我脸上落了灰,怪模怪样?”
赵梓阳无奈摇摇头,继续抱着那柄笤帚道,“非也非也,只是好奇你小子为何每日都如此乐呵,醒得早歇息得晚,日日修行不止,就连做这等扫雪的差事都是一丝不苟,图个啥?”
少年满脸疑惑,“不图啥啊,给咱师门做做事,本就是分内事,习惯就好。至于修行,从拜师以来便是如此,现今拜入师父座下,当然更要勤勉些,省的日后叫师父操心。”
赵梓阳目中好奇之色更甚,犹豫一番,还是迟疑开口询问:“那啥,师弟啊,我瞧师父赠我那本旧书当中,大概是说修行共有五境,你如今究竟是何境界?”
“初境。”少年有些尴尬。
“我二境。”赵梓阳更是有些尴尬,皱眉寻思良久才道,“且不说天赋如何,你入门应当比我长些才是,始终不得破境,就没想过自个儿修行的法子,是否出了些毛病?”
云仲啧了声,将笤帚底下压着的脏雪收拢成一堆,随后才慢条斯理道,“师父说我修行迟迟难有进境,多半是因为经络窍穴过于狭长,内气难以流转通畅,就算是修行法子并无错漏,估摸着也难有进步,巧妇难为无米炊,白瞎罢了,只能慢慢熬将下去。”
“也是难为你了。”赵梓阳挠挠脖颈,语气轻缓,“人生来便有万般不同,无论是修行天资,天生运气,还是家世好坏,皆是如此,江湖形形色色,万千人来人去,大多无出其外,老天爷早就将命数定了个周全,命里定无,任凭苦苦奔争,也全然逃不出命数二字。”
“这可不一定,师兄在山下的时节,不也是没想到如今可入仙家宗门?就算是师父送了那卷古书,不加以修行,想来亦是难以踏入南公。”相比于赵梓阳,云仲此刻的语气,倒是更为豁达些,低眉笑道,“我本来就是穷乡僻壤当中一个穷小子,能走这么一回江湖,侥幸入得师门,已然算是老天垂青,命由天定这说法,终归是谬谈。”
“说得也是,往后的事,谁知道呢。”赵梓阳看向少年那双如清潭碧渊的眼目,突然发觉自家这位师弟,的确很适合练剑。
内外通透,锋砥坚直,为君子器。
楼宇当中,吴霜喊声悠悠而至。
“老三老四,今儿个岁末,赶紧将门口桃符换换,再写上两幅对联,至于那门前雪,为师帮你俩扫净就是。”
赵梓阳如释重负,将笤帚一扔,忙不迭应声,“得嘞,徒儿领命。”紧接着又朝云仲道,“师兄一笔破字,若是非要写,定是难看得很,败了南公山门槛,这写对联的活计就交给你喽,师兄换桃符去。”
“就听师兄的。”少年归置好笤帚,微微一笑。
桃符由来,皆因一本风俗通义中记载,文曰:上古之时,兄弟二人,曰荼曰郁,住度朔山上桃树下,简百鬼,鬼妄入,援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虎画于门,效前事也。
故而后人择桃木板,六寸长短,三寸宽窄,其上刻神荼郁垒二神名讳,再悬于门前。桃木相传本就有压邪驱鬼,祈福灭灾之功,再将神荼郁垒二神名讳请于桃木之上,福祉更甚。故而万千年来,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即便是贫苦人家,也必会于元日将至时候,于门前悬上桃符,祈求上苍来年福祉更甚旧年。
赵梓阳动作极快,前去正殿当中找寻师父吴霜,接过两枚桃符,便忙不迭跑出山门之外,悬在朱漆大门之上,还不忘端详端详,看看桃符是否挂得对称稳当,这才跑到云仲屋中,观瞧师弟落笔。
云仲虽说久不行书,但运笔极畅,墨色一舒,笔锋轻流,不出片刻挥笔即成。
雪起南公绕千载,春到人间萦九州。
横批四字,四海万福。
笔力极盛,起转之际,恰似收鞘抚眉。
“好春联,好桃符,如此一来,南公山来年定可得旺祥。”屋中凭空多出一人,手摁双剑,姿态洒然,“不过大雪依旧要扫扫,图个好兆头。”
爆竹声起,一趟剑光由南公山巅直下百里山道,将无数雪尘老冰皆尽拂去。
南公山山门之外,吴霜瞧罢剑气余波震荡无数古木雪尘,倾倒而下,回神冲数位徒儿笑道,“今儿个便是过年了,夜里守岁时候,为师自然会给你这些晚辈发几枚铜钱压岁,望来年过后,天下风调雨顺,南公山徒众皆可走浩然正道,顺天而行,渐入佳境。”
“恰似八百里剑气脱手而去,至千万里,扫不平事,行济世举,不负青云,不入歧途,由此山而出,可如云头及地,衣冠不染尘垢。”
吴霜温言:“可如飞蒲,散落天下各处;可如根节,逐个抽茎;可如星火,缓抵九天之水。”
南公山四徒当中,柳倾神色温和,钱寅神情乐呵,赵梓阳轻轻挑了挑眉角,云仲则是满心欢喜。
“行了,打雀牌去,看为师不赢得你们几个小子卖衣裳。”吴霜嘿嘿一笑,身形闪动,顷刻之间便已踏回正殿。
山下村落,零星爆竹声起,迸迸声声,起伏连绵,星火于黢黑夜幕当中,徐徐绽开。
年关已至,
天下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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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念想
一连两三日,南公山之上雀牌声都未曾停歇,起初云仲并不通晓这雀牌规则如何,只是常常听闻师父与大师兄三师兄连连叫道,诸如什么珍珠翡翠,自清一色,或是天和地和,还瞧见二师兄满脸气恼,甚至捶胸顿足,更是令云仲看得云里雾里。
不过好在终归是年纪尚浅,学得极快,不出一日,少年已然可以上桌同师兄师父斗上两手,虽说败多胜少,但也总归是勉强上道。
可若论起何事最令云仲心心念念,倒并非是年关时的饺子炖兔糕点果品,或是雀牌之中的纵横捭阖,而是那日师父吴霜的倾山剑气,初落山道,过后扶摇而上,一登千里,当真是豪气得很。
虽说少年急切,可吴霜死活不教,纵使前者数回请教,亦总是含糊其辞,并无半点要教的意思,雀牌倒是打得越发频繁,撤去正堂桌案,同几位弟子大呼小叫行雀牌,倒也是乐呵,任凭云仲如何相求,只以境界不足为由,闭口不教。
对此云仲更是无奈,只好趁柳倾空闲时候,登门问询。
“大师兄,咱家师父,莫不是觉得我天资不足,想要换个弟子了。”云仲低眉,语气十分低落,听得柳倾面门浮现出一丝笑意,放下掌中茶汤,好整以暇问道,“既然入了南公山,断然便无需忧心这等事,小师弟何出此言?”
“师弟天资如何,自个儿心里清楚,”云仲则是熟门熟路挑了张扶椅座下,叹气道,“师父的能耐,只怕待到我百年之时,亦难望背尘,待在山中固然巴适得紧,但迟迟无有进境,始终心里不自在。”
柳倾屋舍摆设,颇为素朴,除却桌案之上一对白玉笔山,还算品相不赖,除此之外屋中大半被阵法图卷竹简占据,虽排布得整齐,可也略显驳杂。
云仲瞧瞧四周摆设,才发觉大师兄房屋正中,悬有一枚残破玉壁,于是稍稍摒弃方才问询,随口道,“师兄,不知这枚玉壁有何来历?当然如若师兄不方便解答,那权当师弟没问就是。”
“师弟说这枚玉壁啊,有何不方便的。”书生抬头看看那枚玉壁,神色平淡,“此乃是位不靠谱的故人所留,当初这玉壁还未损毁时候,我还未拜入师父门下,那位故人将玉壁失手砸碎,却迟迟未曾寻到手艺精纯之人补全,此事便不了了之。”
“时常悬于房中,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书生起身将玉壁摘下,托在掌心,转而朝不明所以的少年笑道,“谁都得存个念想,无论是江湖草莽,亦或是一国贵胄,做事为人时候,都要有根线扯起,这才能做到赶路时候方向无有差错。”
“有空时候,莫要忘了回乡看看,或是同父辈写几封家书。”
“切记父母之线,为儿孙之秉。”
少年想了想,同柳倾打声招呼,飞快跑出屋去,不多时便跑回,将手头一包粗布打开,冲柳倾道,“师弟出门时候,在村口带上了一抔黄土,照师兄所言,不知算不算得上是念想;另有一件我娘亲亲手缝成的短衣,时常带在身边,应该也算是份念想。”
“当然算。”柳倾温和一笑。
没来由便想到当初武陵坡时候,逼退那位赤足高手过后,少年不顾身上伤势,连忙跑回自个儿车帐当中,翻找半晌,只是唯恐那校尉箭雨射穿了那身缝缝补补的破衣裳。
“走了,跟师兄去瞧瞧你二师兄炼丹?”书生迈步出门。
天光明明朗朗。
少年嬉笑应答。
钱寅居所距丹房极近,从屋头踏出,不过百步,便可以迈入丹房,虽地界不大,可常年药香馥郁满盈,且屋舍颇有古意,绕是钱寅时常于此捣鼓稀奇药方,炸坏过无数丹鼎,但药香始终经久不散。
此刻钱寅正于其中抓耳挠腮,恨不得将脑门上头的发髻尽数拽下,徘徊多时,却是始终不得其解,急得踢了两脚丹鼎,后者纹丝不动,可这位南公山三师兄却是倒吸一口凉气,跳脚乱蹦。
“二师弟何至于此,若是苦苦不得其解,饮过两杯热茶祛祛心火就好,无需太过于忧心。”柳倾携云仲入门,才踏入丹房一步,便是苦笑不已。
丹房周遭常年药香扑鼻,此刻却依旧是制不住屋舍当中的古怪滋味,引得师兄弟二人连忙掩住口鼻,朝丹房正中瞧去,却见钱寅蓬头垢面,白净面皮上头满是碳土,目中呆愣,似乎压根未曾瞧见二人近前。
平日里钱寅便极喜炼丹摸骨这等琐碎事,连吴霜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自家这二徒弟,在这等鸡毛蒜皮的微末小事当中,还算有些天赋,苦苦压住秉性,还不如随他去,故而索性将山中炼药事宜皆尽扔给钱寅,自个儿则是眼不见心不烦,连年不入丹房。
“见过师兄。”正跳脚不已的胖子瞧见师兄入屋,赶紧拱手行礼,紧接着便愁眉苦脸道,“师兄不晓得,师父前日知会过我一声,说要给咱小师弟炼一味丹,专为抬升师弟境界,可却是并未给过丹方。仅这两日,师弟我便已尝试过一十六种法子,毫无头绪,这才气急动了心境,还望师兄切勿责怪。”
“既然是师父交付的活计,况且是为小师弟炼药,责怪自然谈不上,不过这事的确是蹊跷,不如捋顺过后再行定夺。”柳倾也是有些摸不清头脑,按说哪怕祭炼一味最为简易的丹药,也需按丹方炼成,如若是无丹方可用,无亚于巧妇做成无米之炊。
需在万千药材当中择出几味,譬如大海捞针,岂能是常人所为,恐怕就算是将吴霜请来,也定需耗费一番周折,才可创出一味药方来。
柳倾皱眉,“按说小师弟所需的这味丹,应是虚丹才对,丹方分明陈列于柜中,常见至极,为何咱师父偏偏要再立一篇新方子,有些过于怪异了。”
“说得也是,这几日以来咱师父赢去我多少银子便不说了,如此举动,岂不是刁难我这弟子?”胖子显然有些气恼,正巧师兄如此言语,便正好顺着话头埋怨道。
不料书生转而便改了口风,向依旧愁眉不展的胖子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有十分道理,你我照做就是。”
丹房之外,剑气稍顿。
第三百零一章 师门皆高
“炼丹成药,可选的药材物什本就极广,为师教你的炼丹能耐,都忘干净了不成?”吴霜阴沉着一张面皮,携赵梓阳一齐迈入丹房。
这几日以来,吴霜皆是将赵梓阳带在身边,教导枪法戟术,除斗雀牌之外,近乎将空闲时间皆尽搁在自家老三身上,竟无一日闲暇。云仲也曾屡次瞧见师父授招,可远远望去,却只能瞧见这位三师兄将双足分立左右,与两肩同宽,身形微屈,静静驻立山巅,不像是练枪,反倒像是江湖之中修行内家拳的拳师,站成的一座铁桥马步桩。
修剑修枪,大概皆是如此,力从地起,展腰缓背,而后力道犹如流水乍泻,或灌于拳,或容于枪,恨不得连脖颈力道也皆尽倾注当中,如此枪走拳冲,来得便更是劲力难抗。一载间江湖,到底还是未曾白走,这点眼力,云仲还是有的,只是从没瞧见过师父传授给三师兄其他的本事招数,故而心头总犯嘀咕。
吴霜进门,斜眼瞅瞅正假意向四周胡乱打量的钱寅,冷哼道,“老二,技不如人那可就得认,休要怪师父赢你银两,时时记恨,那下回可就甭下山了,如若关到后山直至破开三境,眼下这天景还是冷峻得厉害,想来你小子也不愿受这等苦头吧?”
钱寅极为厌恶所谓的闭关苦修,更是极不耐寒,谁都不晓得那胸腹处的厚实皮肉,究竟为何难以抵住严寒,稍有冷风,这位精通奇门遁甲的胖子,就得躲到僻静无风处,或是念起术法,规避刺骨寒风。
故而吴霜这一番话,正中钱寅软肋,连忙挤出些笑意行礼道,“师父说得哪里话,南公山弟子铜臭不近身心,区区几两碎银,就算不是雀牌输与师父,拿来孝敬师父,也是一桩幸事,岂敢记恨在心。”
“老二在山中十年,如今终是上道喽,”吴霜似笑非笑看看钱寅,转而正色道,“说说正事,这丹道中事千变万化,只取用寻常药材,倒是落入了下乘。古时曾有大能仙家,可取世间千万物件入丹,为师虽说能耐距人家天差地别,不过还是能窥探其中一二。”
说话间吴霜行至丹鼎之前,抬手放入几味药材,而后从怀中取出数锭墨来,投入鼎中,再取竹简一卷,一并投入丹鼎当中,闭目,翻掌,引丹鼎柴燃,宁心定气。
但见丹鼎之下炉火滚滚而起,就连周遭无数白柴,一并叫火舌卷入当中,譬如川江并海,一丈高矮的丹鼎,竟是尽叫沸火裹覆,丝毫未曾有外泄。
钱寅炼丹手段,按说已然算是南公山中至熟者,可手段比起吴霜,仿若云泥一般,就连平日里对丹道并无兴趣的柳倾,都是眯紧双目仔细观瞧,生怕有遗漏处。
“墨锭与竹简,按理而言不可入丹,但若是丹道有成,千百物件皆可入丹,从而转凡俗而入道途,功用更是与寻常灵丹不同。”吴霜讲说罢了,而后便起掌一抚,隔着层浩大火势,将整一座丹鼎震起,无数火流皆尽化入鼎中,但闻墨香萦纡,顷刻已成。
“此丹托于掌中,便可使得研读书卷时,静心定神,灵台常稳,精气神三珍并合,于修行大有裨益。”
吴霜挥手,将这枚恰似墨玉一般的灵丹从鼎中取出,递给柳倾,笑道,“前几日老大送过几回三元,相助为师赢下数局,此丹就送与老大了,至于你等究竟能否研究出那味虚丹的药方,就得看造化了。”
赵梓阳这几日站桩也是站得心头烦闷,好容易随师父前往丹房当中观瞧,当即便禁不住问道,“这物件闻着便是奇珍,师父要不也送弟子一个,日后修行,也是有所裨益。”
“你当这灵丹是山中野菜,随手可炼?你大师兄境界如今稳固得很,底子厚重如岳,借此灵丹修行,不过是锦上添彩而已,你如今这假二境虚浮得很,同扎实二字几竿打不着,与其想走这等捷径,倒不如好好将枪戟好好打下根基。”闻听赵梓阳言语,吴霜挑眉不已,回头便是几句训斥,以指节敲打敲打老三脑门,“站桩几日依旧撑不过四个时辰,你小子尚未化茧,便想去万花丛中流连一回,这才真是静心不成。走,随为师练功去。”
于山下纵横捭阖的赵大帮主,闻听此言,只好耷拉起脑袋,亦步亦趋随师父走出丹房,委屈得险些掉下泪来。
“咱家师父平日里和蔼,若是当真起意,那可当真是够人褪去一层皮来。”钱寅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苦笑道,“瞧瞧三师弟,上山之前可谓是腾风起浪的山野豪杰,现如今却给折腾成这幅德行,师父手段,当真惊世。”
柳倾接茬道,“小师弟上山前,相比也是吃过不少苦头,如今瞧见三师弟遭劫,感觉如何?”
半晌也未开口的云仲咂咂嘴,冲两位师兄道,“起初同师父相见时,用钝斧劈了不知多少柴,震得虎口绽裂不知几回,深冬时节痛痒难耐,有时的确会想着索性辞了差事,不再同师父学本事,可想到门前那馄饨摊里皮薄馅大的馄饨,就不觉得太辛苦了。”
临了,少年轻声低估了句,“不过如今瞧见三师兄挨训,其实还挺舒爽。”
书生与胖子相视一眼,随后笑得开怀至极。
直到半晌过后,柳倾才好容易止住笑意,冲云仲摆摆手道,“得了得了,与其闲扯,倒不如好生研究研究这虚丹如何练就,切莫耽搁了修行,迟迟不过二境,怎能出得畅快剑气?小师弟也得多照顾照顾你二师兄,琢磨丹方废神,不如多做些荤物给二师弟打打牙祭,养养口腹,这才是本分。”
一听此话,钱寅眼中光华一闪,虽说琢磨菜式的功夫,他自封是南公山头一份,但若论起动手烧鱼烤兔的能耐,新来的两位师弟,可是一个比一个精熟。上日晚膳,云仲可当真是漏了一手,那烤兔滋味如今想来,还是引得钱寅一阵馋虫作祟,当下便忙不迭应道,“二师兄我废些心力,也就罢了,若是能烦劳小师弟做几回烤兔,那可当真是不能再好。”
却不料云仲听罢,抬步就走,半点也未磨蹭。
“小师弟这是作甚?”柳倾纳闷。
“逮兔去。”自然窜出十几步的云仲回头招招手,满脸笑意,步步轻快。
“师兄高,才真是高。”钱寅也跟着走到门外,对书生挑起指头,神情畅然。
柳倾心安理得,笑语道,“咱都高。”
第三百零二章 如今不怕
钱寅这几日雀牌本就输得心烦,虽说还未见得茶饭不思,不过夜里确是少吃了些饭食,且不说肚皮瘪下去一指厚薄,但仍旧是常觉腹中饥意作祟,所幸云仲接连烤上了三只脂肥肉硕的野兔,这才勉强回过劲来,拍拍浑圆肚腩,长出一口气。
“小师弟这顿烤兔,真是可解千愁。”钱寅险些没压住喉中饱嗝,冲一旁依旧持着条肥兔烘烤的云仲笑道,碳火毕毕剥剥,心神旷远。
“可惜了二师兄不常饮酒,不然这兔烤到火候渐老,扯成丝条,拿来下酒最为合适,说来多少有些可惜。”翻腾了烤兔两面,云仲边回师兄的话,边将蘸料涂上,相当仔细。
“寻常酒水有甚好饮的,”钱寅朝身后树干上头一靠,心满意足道,“咱南公山后山有竹林数十,将年下所酿的米酒倒入竹干之中,等上数月,甘醴清冽,极适润喉,且饮之能助安眠清心,那才是酒中至味。”
云仲抹抹嘴,嘿嘿一笑,“回头还得请师兄带我去尝尝,几日不饮酒水,现如今光是听见山中有好酒,腹中馋虫就蹦哒个不停,半晌不得消停。”
柳倾倒是并未在此,而是托着那枚墨玉丹药,自行跑到丹房当中参悟丹道,寻思着尽早助自家小师弟迈入二境,故而钱寅也是并无忌讳,拍拍胸膛豪迈开口道,“此事交给我就是。不过咱实话说,那一二十棵竹酒,乃是师父的心头肉,平日里防备甚严,也就唯有我这遁术可偷摸溜到竹林当中,悄摸弄来点酒水,回头带你喝个肚圆。”
可说罢过后,胖子摸摸肚皮,不知为何便有些蔫头耷脑,“可这烤兔若是有朝一日吃腻味了,那又该吃些啥,人生在世,苦也苦也。”
少年将还未烤妥的兔肉搁在火旁,听过这番言语,登时有些语塞,皱眉寻思了半晌,随后温言应答道,“我老家之中有位破落户,早年时候游手好闲,终日在田间玩闹,败光了家底,落得个家徒四壁的凄凉下场,甭说吃些酒肉,连米面都得挨家挨户借些,这才勉强不至于饿得曝尸荒野。前几年不晓得走了何等天运,同几位旧友做了几桩生意,凭空得来大几千两银钱,从无米下炊变为终日鱼肉珍馐,到头来竟是生生吃腻了荤腥,改换为一连数月皆用素斋。”
钱寅疑惑,“这不跟我所忧心之事一般无二?”
少年笑笑,继续开口道,“师兄稍安,这事还没完呢。两载之前,这位爷临时起意,要跑到天下好生转转,瞧瞧大好河山,顺带着将自家生意拓开些许,没成想出游却是未曾带够银两,自个儿又不算计些用,半路便落得个身无分文,好在叫过路商旅所救,这才堪堪回到家中,并未饿死在路上。”
“听闻归家过后,这位破落户在镇口只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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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暖思异,饿急吃粥甜如蜜。”
胖子仔细想了想,再想想这些年以来下山,瞧见村落当中有人捉到鸡兔后的欢喜模样,猛然想明白了些事。
南公山到底是仙家宗门,银钱怎会是稀罕物,更休说他钱寅还有赚银子的本事在身,即便扯个算卦布幡,凭借算命的高明能耐,四处转转便是盆钵皆满,除却龙肝凤髓这等无踪无影的吃食,口体之奉怎会差于旁人。
但若论起穷苦之人,桌上有荤菜可添,就已然算是福分,哪里还有腻味一说。
“到底是未曾吃过多少苦头呦。”钱寅起身,再度看向蹲坐地上的少年时,神情已然是正色,“师兄受教。”
云仲急忙连连摆手,面皮有些愧意,“师弟我这几句本就是无心之谈,师兄没责怪逾矩,就已经算是宽厚,何来受教一说。”
“我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心上作甚。”胖子拂去衣袖上的尘灰,心里想的却是令一码事,“得了,师弟且练剑就是,我还得去研究丹方,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兴许师父说的变数,也没多久喽。”
“师弟回见。”钱寅摆摆手,自行往丹房而去。
身后少年扯下一条兔肉搁在口中,停顿再三,扫扫四下无人,过后才从怀中掏出枚酒壶,轻轻凑在鼻下嗅嗅,嘟囔了句好酒,握住右拳,一饮而尽。
二境而已,死活也得入。
经年累月入不得,丢人。
北风搅云,腾烟起雾,譬如秋湖,游斩八方。
少年拽出腰间长锋,学着吴霜那日出剑的姿态,像模像样朝山下云海斩出一剑,接二连三,剑风不绝。
少年眉眼越发紧皱,剑柄却握得越发瓷实。
有剑瀑高挂云海,倏然而逝,似云海当中跳出头龙鲤,挺头摆尾,腾跃过后,朝海潮之中砸去,溅起滂沱云雨。
少年回头看去,瞧见楼宇最高处,有位踏着剑的仙人冲他笑笑,慈眉善目。
那剑托住的仙人也瞧见了自家徒儿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忍俊不禁。
“这鬼模样,哪像个剑客,更甭提大侠了,就不能忍忍,臭小子。”
不远处赵梓阳擎着枚铜棍,双腿战战,只瞧面色,同在崖边挥剑不止的少年也是相差无几,谁也不晓得从天光未亮,直至如今天色明朗,赵梓阳究竟站了多久,可任凭两腿已然全无知觉,少年却依旧挺直腰杆,闭目凝神。
枪戟之威,尽起于地,唯有立身极为稳固,方可运力无穷。
此为真意。
丹房当中,柳倾拧紧眉头,向丹鼎当中掷入两株枯草,又垫上不少药材,沉思一阵,又扔进一株更老些的枯草,这才合上鼎盖,又是皱眉苦思,始终未将丹鼎盖上。
“师兄琢磨甚呢?”钱寅踏入丹房当中,神清气爽,瞧见自家师兄害愁,从侧孔处往鼎中观瞧,神色微变,“三株枯草,药材地宝若干,这可从未在丹书当中瞧见过,师兄此举,当真是要试着练练新丹?”
“道门讲说三生万物,毫无头绪可寻,只好凭此法试试。”书生这才回神,喃喃讲道。
钱寅摇摇头。
“咱师父可是真有些不靠谱。”
书生一愣,“不怕苦修?”
胖子拍拍肚皮,乐呵得很。
“如今不怕。”
第三百零三章 观云,观人
年关来去奇快,距南公山百里外的城池,每夜蹿升起的烟火也愈发稀散,往日几十余发金叶流光腾空迸开夜空的景象,再也不复得见。毕竟富庶人家的银钱,亦是银钱,纵使要凭爆竹烟火讨个来年红火的意味,也总不能终日不歇,年关一过,人家纷纷收去了烟火,别了亲眷,出外忙碌或是到其余地界行事。
若要说年关乃是游子心头线,破五一过,除却富贵人家,不少在外谋生任职的汉子便好似叫人拿住另一头长线,绕是正月十五理应团圆的时候,亦得强忍心头难舍外出。
年关一头,碎银一头。
文人皆云离铜臭近文墨,但若无碎银几两,年关必属一穷二白,两两相难。
不过归根到底,春日已至,天底下万物回暖,想来不出几旬,枝叶便能抽出穗来,杨柳披发亦是鲜灵绿润。
南公山倒依旧是那番模样,赵梓阳终日端着柄大枪站桩,不过好在体魄底子稳固厚实,如今已能堪堪站上数个时辰,松开口中槽牙,面皮稍稍和缓;云仲依旧是时常练剑,如若是练剑疲累,便时常走到崖边蹲着,盯着下头茫茫云海,谁也不晓得心中究竟有何感想,只是盯着云海的功夫越来越长,就连去丹房的时间也叫他强行挤出来,直定定瞅着山间万缕云海。
就连柳倾晨起时候,都瞧见数回,只穿一身单衣的少年蹲在南公山巅,痴痴往下看去,哪里还有半点畏高的意思,还时常伸出两根指头比划,怪笑不已,看得书生一阵悚然。
倒也非是柳倾不上心,只是屡次同师父讲起,吴霜也只是点点头道随他去就是,你师弟虽说天赋不及旁人,不过悟性还算看得过眼,没准真能琢磨出破境的法子,不如将心思搁在丹方上头。
至于钱寅,这些天来倒一改往日萎靡秉性,恨不得将自个儿那一二百斤肉扔到丹鼎当中炼炼。虽蓬头垢面,但精气神却是极饱满,连平时瞪不圆溜的双眼都是睁得精亮,吃睡皆在丹房当中,有回夜里还不慎嚼了根药材,险些毒翻过去,好在柳倾清早前去丹房中瞧了一趟,不然恐怕真得给毒毙在里头。
天下指日可春回,南公山上这仨弟子,倒也是步步登高。
今儿个钱寅瞧丹方瞧得眼仁酸涩,于是离了丹房,摇摇晃晃走到山崖外头,离云仲两三步远停下,盘腿坐倒,吧唧吧唧嘴,“老四,你成天瞪着这团云海,到底是看啥呢?”
少年吸吸鼻子,头也不回道,“看云海。”
钱寅撇嘴,“说了跟没说一样,那云海我看了十年,也未曾瞧见什么独特的地方,同天下千万朵云团一般无二,你就这么日日盯着,能把云海看出个花儿来?”
“二师兄不练剑,瞧不出异状,也是情有可原,”云仲说罢这话,才揉揉酸疼脖颈,回过头冲师兄咧嘴一笑,“咱师父那脾气,估计没少斩过云海,以至于云海当中千丝万缕,皆有剑气浮动。”
“用这法子悟境?”挠挠下颌,钱寅挑眉道,“这不跟水中捞月一般?云海时时而动,就算有散落于各处的微末剑气,也是跟着云海时时流转,况且隔着如此之远,怎能看个分明?”
钱寅这番话也不见得有谬误,如此多年下来,吴霜的确斩了无数回云海,可怜南公山这片巍巍云海,叫吴霜两柄剑搅了不下千百次,以至于丝丝缕缕剑气皆是嵌入云海当中。可终究是微末至极,再者云海变幻,寻常人眼力,怎可相隔极远,瞧见当中如蛛丝一般的细微剑气。
“看多了,应该就能记住些,笨人总有笨法子,指不定无需虚丹,我便可借此踏入二境,还凭空得来师父剑气一二分真意,那才是赚得大发。”云仲倒也不藏掖,数日以来观瞧云海,虽说瞧得两眼发酸脖颈僵直,可的确出剑时候威势增长了几分,心头越发笃定这云海看得值当,故而即便钱寅稍浇了些凉水,亦并不打算止住。
“话说回来,假使数月过后,那味虚丹还未炼成,观云也未见成效,届时又该如何?”钱寅看向山外远山,一时有些语塞。
春景将近,可自家这小师弟的境界,何时可破。
云仲眼神显然顿了顿,随后故作轻松道,“那就劳烦师兄们提携喽,实在混不出个名堂,就得帮着二师兄擎幡了,毕竟走江湖算命时候,缺个道童,也能跟着混几两碎银,总不至于饿死吧。”
钱寅起身,比量比量云仲身板,撇嘴叫道,“再过两年你这身量估摸着就得比我高上许多,哪有个头这么高的道童,万一长得身高体壮,跟个门神似的杵在一旁,谁还敢来算命,我这偏门生意,便彻底叫你毁去了。”
“好生修行,早晚能成,甭成天想些没谱的事。”胖子拍拍少年脊梁,“山上学阵法的有,学奇门遁甲的亦有,如今又多了个学大枪的,不行就换条道学学,你小子岁数还浅,慢慢磨,又不着急。”
“切莫辜负了这一番江湖行。”
胖子抬步而去,走得潇洒,却是不由得咬了咬唇。
无论吴霜还是柳倾,都晓得钱寅最膈应开导旁人,讲道理时候,也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听罢完事,巴不得左耳还未进右耳便已出,可这些日子破天荒听了一回理,讲了一回理。
钱寅却是打定主意,如若云仲可顺利破境倒好,要是迟迟不得破,就算他这当师兄的困在丹房当中一日不得出,也得把这虚丹捣鼓出来。
总不能白吃那些个烤兔。
山巅风急,乍去回首,来去肆意,然唯有少年盘坐,向下头凝聚往复的云海望去,看到双目酸胀时候,便掏出枚酒葫芦,灌上两口,任凭秋湖作威逞凶,而身形不颤。
山上人看云,山下人看山。
村落里头有位五官周正俊郎的醉汉,缓缓走出屋舍,看向南公山巅,骂道,“真他大爷的笨到没边了。”
醉汉骂完还不解恨,掏出腰间竹板,缓缓走回屋舍,四周打量一番,却见那几个学生摇头晃脑,并无半点分神,又悻悻将竹板揣回怀里。
当个教书先生,似乎也挺不赖。
第三百零四章 光岳春来
荀公子从未在除却荀府之外的地界过年关,这算是头一回,师徒俩在光岳岭上头摆上些吃食,请来山下那终日牧羊的汉子,简简单单吃过一餐饭食,周先生拿来两张红纸,研墨添笔写上两枚福字,贴置在山巅两座大石上,这便算将年关过了。
不过荀元拓还是险些挨了顿揍,起因倒并非是其他,而是酒量不济,喝过两盅酒水,硬是勾着汉子肩头说要加两道荤菜。后者不明所以,荀公子却只是喷着酒气道山下那几头羊虽说身板瘦弱,不过拿来下酒最合适不过,肉虽老些可胜在有嚼头,话音未落便叫汉子扔出三五丈远,差丁点就将脑瓜顶磕在山岩上头,这才清醒大半,再不敢多言。
但若论起如今棋术,荀元拓与当初可是天差地别,荀府当中周先生初来乍到那一手天元开局,已然有许多日子不再用过,倒非是周先生刻意留手,而是如今荀公子的棋力,着实是升了不止一段。五峰上头的棋谱,如此多时来并非是白看的,虽令荀公子摔得浑身淤青,可确实是收效甚巨,周先生曾坦言,如今即便是掏出个八九成能耐,也有些招架不住这小子的多变棋路,汇聚五教流派多少年来的珍馐玉食,荀公子棋力,已然是养得壮实如斯。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真就是这么个理。
“五道峰开山已逾数月,想来你这弟子已然琢磨通大半五教棋路教义,攀山叩首九十九,唯余一线之隔,你俩何时归去?”牧羊汉子近来也时常到山上转转,每隔两日便上山一回,可面色不变,似乎压根觉察不到山路上头的种种异状,看得荀公子连连咋舌。
“越催越慢,再催指不定我师徒俩就直接赖在山上不走了,找准时候偷两头老羊支起汤锅,好好喝碗肉汤。”周可法是何许人也,即便自知揍不过那牧羊汉子,嘴上可半点不饶人,流里流气吐出这么一番话,登时便令一旁的汉子面上挂霜。
汉子默默抬起一掌,引得周先生轻咳两声,连忙正色道,“不拿你寻乐子就是了,把你那糙拳放下,下手又没个轻重,打散我这身老骨头,那彩帕就得还我。我二人早晚得走,这份机缘泼天,尽数带走,怕是古往今来也无一人;即便是我那徒儿天赋异禀,到底还是借了外力入山,再过个十几载,凭他的天资定能夺来那机缘,可惜如今还是嫩了些,全凭天运吧。”
“绕来绕去,讲的也是你那倒霉徒弟的事,”汉子将手掌放下,难得有几分人气,起身拍打拍打破烂衣摆,挑眉问道,“就不想说说你此行有何目的?”
“我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净瞎扯。”周可法一脸鄙夷,“老兄守山多年,怕是见过了太多争名逐利的文人,连带着将我也想得别有居心,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觉得你这酸文人所图,比之前那些个求取功名的还要大得多,三刀生宣裹不住烫火,你本是应当安享天年的岁数,何况身子骨千疮百孔,本不该如此气盛才对,若无篝火在前,蛾蚊怎能兴致盎然。”汉子全然不信周可法一番鬼话,揶揄道,“兴许别人眼前你能瞒得住,对于我而言,仅上下一扫,我便能瞧出你浑身躯窍当中的残破,何苦煞费苦心扯谎,如此怎能教好徒弟。”
周先生收起面上笑意,“兹事体大,恕在下不能如实相告。”
“不劳烦相告,我也不难猜出一二,只不过名留青史,任谁都想过,此事不光是你一个绝艳之人想做,可究其下场,挫骨扬灰都不算什么稀罕事。”汉子起身就走,临下山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周可法一眼。
“真想让你家徒弟四顾无人?凭他那肩头,真能托起千斤重担?”
“做师父的甭成天想着求死,好好活着,不好?”
周可法眼里,汉子在山道当中缓缓下山,周遭依旧是荒凉沙砾土石,随风而起,可汉子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蹲下身子,双掌颤抖。
不晓得是何处的草种,叫风雪从土中刨出,吃过万千风霜,腾空坠地,摇摇摆摆刮到这片荒凉已久的山峦当中,落地生根,取雪而饮,取壤而嚼,于春来未至之时,竟然轻轻破土而出。山道当中一株青芽,好似遮天蔽日。
汉子呆呆坐在那株青芽旁,又哭又笑,半晌过后猛然抬起头,朝远处神色欣慰的周可法吆喝道,“那书呆子,有酒没有?”
周可法从袖口里头摸出一枚葫芦,爽朗一笑,“都是呆子,客气干啥。”
汉子喝空了一葫芦酒水,直挺挺醉倒在山道上头。
周可法立身良久,掉头回返。
如使人之所愿,心之所念,皆尽得偿,生死虽大,不过尔尔。
“来,陪师父下一盘。”荀公子酒还未醒,正缩在茅庐当中打盹,迷迷糊糊听闻师父呼唤,费好大劲起身,跌跌撞撞走出门去,拾掇拾掇棋盘,端坐于前。
“这一盘,为师用上十成能耐同你下,若能下赢,下山便带你去开开荤,逢年过节肚里无油水,不像话。”
于是经年过后,又见天元。
上齐皇都纳安,过去破五亦是年味深重,终归是大邦之地,家家户户尚不缺银钱,端的是烟火不绝,许多朝堂官员也趁着年休,携妻带子外出转悠,顺带瞧瞧烟火爆竹,难得能余下些空闲。荀文曲更不例外,本就同京城百姓极有交情,并不端架,破五这天早早便出得门去,吃过一碗豆腐花,便在集市上头转悠了大半日,东尝尝西挑挑,倒也是乐呵清闲。
城中百姓早就晓得这位老相待人平和,时常有布衣百姓前来拜见,问上一句过年好,无需老爷子出钱,便有不少商贩抢着将自家成色顶好的货品送给这位当朝一人之下的大员。
荀文曲正咬着枚小蟹时候,身旁来了位商贾大半的中年男子,低声说出几字过后,若无其事地从人潮当中退去。
老相拧了拧眉头。
光岳春来。
第三百零五章 何枝可依
年关岁末,对于中州西州而言至关紧要,但对于大元部而言,元日一说,不过是中原那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扯出的讲究。与其耗费心力钱财写上两副红纸,吊起灯笼点燃爆竹,倒还不如跨步上马,畅畅快快劈杀两头孤狼,弯弓搭箭射下两只隼鸟,来得舒坦。
九国当中,属大元部最为尚武,民风比起紫昊还要彪勇两分,更休说领土当中千里大漠,万里草疆,饶是心细如发者观之,亦是顿觉心神旷远,且生不出半分促狭。原野中人大都擅骑,草场丰茂骏马成荫,如若心有郁结,骑上一阵马,兜上一圈,心境登时便可平和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愁苦之感。眼下其余地界虽是已然踏入春时,可大元仍是一副隆冬景象,纷纷暮雪,连天而至飘摆随风,更是使得荒草蒙上层素披,鹅黄素洁,恰似女子腰间缠着件狐衣一般。
“眼下风急雪嚣,主子何不早归,如此天景要是受过风寒,岂不耽搁了行程。”原野当中二马交错,头前那匹黑鬃如缎的马鞍鞒之上的女子,只是轻轻瞥了眼来人,似乎并不想开口,勒过马头,又是催马而去,碗口粗蹄接连刨起一行雪尘,呼啸而去。
后头那位肩头扛起一撮绒的侍女长叹一声,连忙驳马再度追去,却没成想那马儿就如同霜打过似的,踉踉跄跄前行几步,便动动两耳,死活不肯再度踏前一步。
侍女瞧瞧前头纷飞雪雾,满面愁容尽数挤入双眉。从昨日天明时分,自家这位少主便借外出巡游的由头,驾马从紫霄宫而出,时至如今,已然驾马撒欢跑过整整一日有余。按说她这坐骑亦非寻常,奔行一日余尚可支撑,可怎奈顶风冒雪,除此之外四蹄刨雪,更是耗费脚力,怎能赶上那头被人称作奔走如黑云过境的墨獍良马,苦苦支撑至此,终究是有心无力。
“忘却这茬,倒也苦了你了。”大元部人人惜马,这侍女更是不例外,瞧见坐骑累得喷涂出数道长气,摇摇欲坠,一时间犹豫不决。可令人疑惑的是,这位侍女打扮的女子抚着马鬃,看得却是远处一枚黑子,缓缓而去。
马上女子一身鹅黄,像极千里枯草。
紫銮宫中人,近日以来并不清闲,宾客如云,却非是因岁末元日登门造访,却是因紫銮宫近日传出信来,同共为大元部三仙门的胥孟府攀上了亲家,虽宫中少主年纪尚浅,可这门亲事却已然算是定下,只等到三年两载过后,嫁入胥孟府便是。
宾客虽多,然紫銮宫内府当中,冷清得很。
“我曾同你讲说过,那胥孟府的小子野心极盛,何况一向声名狼藉,此番上门提亲,更是不怀好意。我紫銮宫虽早已不复当初声势,可拼着上下死伤殆尽,亦可同胥孟府拼个七七八八,绕是那燕祁晔现今境界非比寻常,你也不该如此作为。”女子话语怒意极盛,于内府当中传开甚远。
“这话缓缓再说,”男子从座上缓缓起身,眉眼低沉,“就你能看出胥孟府少主狼子野心不成?我虽鲜有迈出大元部的时候,可自认并非那见识微浅的愚鲁之辈,你一个女子能瞧个大概,我就看不出?”
“燕祁晔十载前便已是拾微境的大高手,不靠师门手段便可于大元部全境混得声名鹊起,如今境界再抬一截,怕是就算未曾破境,也已然距四玄境不远。一境一重天,拾微境中至惊艳者,对上同境,不过以一命换取两三人并死而已,而最为稀松的四玄境,可轻松以只手对敌,哪怕十几位拾微境联手攻伐,亦不过是土鸡瓦犬而已。”男子回头朝满面怒容的女子冷哂,“枉你也当了这么久的紫銮宫宫主夫人,竟能说出拼个七七八八这等蠢话。”
“张凌渡。”女子惨笑,如今更是字字泣血,以青葱玉指点向那男子叫道,“我曾以为唯有天下饿殍遍地,苍生受荒时,才会强忍心头油煎火熬的滋味,将家中儿女卖与富贵人家,求取活命安生;如今那燕祁晔还未出关露面,仅是听闻些许传闻,你便要为委曲求全,卖女不成!”
男子面相生得寻常,此刻阴沉下来,更是瞧不出分毫一宗之主的仪态,刚想训斥几句诸如妇道人家见识短浅,却又生生噎在喉间,怆然开口,“委曲求全,若满宗上下唯有我张凌渡一人,纵我舍去一身修为,身首异处乃至落得个死无全尸,亦不算什么,可紫銮宫上下千百弟子,又该如何。”
“纵使并非冲着我张凌渡的微末名头而来,毕竟入了我紫銮宫,我便要替师父守好这处地界,能拖延一日,便是一日。”
男子看向山中灯火霜雪尽化一体,迷迷蒙蒙,云雾难拨,末了只挤出两句言语。
“天外有天,既然大元无枝可依,自有中州西州的仙家可寻。”
“命数天定,你我尽人事而安天命即可,我心意已决,无需多言。”
夏松以东。
国境之外,广袤无人,除却不少守边兵卒每日闲散得很,除此之外,鲜有商旅行人过路,故而这帮常年不得还家的军卒,终日划拳饮酒,到如今就连饮酒,都是十分寡淡无味。
“前头那片山岭,怎么老觉得多出一座来?”一位军汉往城关上头一坐,拧开葫芦灌了口酒,始终觉得寡淡如水,还是硬着头皮咽到肚里,抬头见山,有些纳闷问道。
“你小子怕不是喝高了,瞧啥都是两影,”旁边那军卒靠在城头,不屑一笑,“要不你好生看看我?没准能凭空多出个爹来。”
“早晚夜里给你打满一壶酒,给你尝尝滋味。”
靠城头那位军卒不经意抬头观瞧,却是停在远处,手头那枚破葫芦,亦是砸在地上,碎城数块。
坐着那位撇嘴,“你这酒量又降了?嘛也不是。”
军卒木然开口,“不是,你瞧瞧那山顶上,是不是有个拂尘。”
清一室以笤掸,清世间以拂尘。
第三百零六章 马鞍伴溯雪
苍山之上,道童跟老道瞪眼对视,见后者吹胡瞪眼,恨不得自个儿也长出几绺雪白长髯,如此吹起来也是气势非凡。
“徒儿啊,你这才修行多久,便想着要去山下瞧瞧,若是你前脚一走,师父后脚便驾鹤归西,到头来岂不是你落得个不忠不孝,到哪都叫人指指点点,为师可不情愿。”
老道虽说气得胡须乱颤,可言语依旧是十足有理,寸步不让。自家这徒儿可是祖师爷再世也得追着喂饭吃的妖孽天资,倘若砸在他李抱鱼手里,才真是愧对了多年前道首的名头,故而打定主意,今儿个就算是徒儿说破大天,也不允放行。
“人家当师父的,恨不得徒儿多出外转悠几回,多见见世面长长阅历,你咋就不行?”道童更是分毫不让,倒背两手同自家师父争道,“何况如今我境界已然不低,寻常江湖中人见我,理应退避三舍才是,怎就不能下山?再说师父手段高强,怎会轻易驾鹤西去。”
老道挑眉,怒斥道,“寿数在头上摆着,纵使有手段又能如何?”不过虽说是怒斥,老道面色却不如方才那般阴沉,反而有些自得。
看来这小子的眼光,还是有独到之处。
不过道童紧接的一句,却是让老道面色登时垮了大半。
“书上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师父如此鸡贼,当然要活得最久。”道童摇头晃脑。
道馆外头,一支拂尘迎风暴涨,直变化为几十丈长短,哪怕身居百里开外,亦能得见。
此一式叫李抱鱼称之为清理门户,每逢这小道童犯倔不遵师命,老道便将背后拂尘抽出,任徒儿手段齐出,亦要落得个被拂尘甩入观中的下场,屡试不爽。
可此番那唇红齿白的小道童却是不躲不避,面无悲喜,仅递出一指,朝那方拂尘点去。
山风顿止。
无数雪片,于半空中悬停,如主在前。
随后山间雪花皆尽聚拢。
秃杆拂尘本就无鬃,全凭老道道法充之,可小道童一指之下,竟是将那些个拂尘上的鬃羽尽数抽空,丝丝缕缕,如川归海,全归于指尖一点。
老道抬头看看天上重归秃杆的拂尘,再瞅瞅办公中重新漂摆的雪花,愣愣开口,“这便是化字?”
佛门当中金刚印决,印出可得力道千钧。
道门当中有化字印,出印可得化净魑魅魍魉。
“师父,让下山不?”道童收回一指,笑意分明摆在脸上。
老道眨眨眼,哆嗦了两下,从怀中摸出了枚物件,“下山也行,将这物件带在身上,万一若是碰上打不过的,凭此物防身,定能活命。”
道童哦了一声,伸手去接,可眼前阴阳图一闪,登时便被拍入道观当中。
“小子,想过为师这关,还嫩了点。”老道这才爽朗大笑,面漏奸笑道,“才摸清一门化字印就想反天了,道门共有七印,摸不透五印,甭想下山去。”
老道哼着小曲,明显乐呵得紧,全然不顾观中道童正朝观门一阵拳脚相加,眼见得浑然无法,只得气得瘫坐在地上,咬牙切齿。
山中有鹤来。
老道看看鹤足上绑着的一枚书简,犹豫片刻这才解开细绳,走马观花看罢书简,挥笔又添上几字,再度绑回鹤足上,拍拍那头身形极整洁的白鹤,“既然是紫銮宫来信,还需劳烦你跑一趟,甭管怎么说都是仙家宗门,咱这道观虽说不大,礼数上总不可怠慢。”
白鹤眯了眯眼,扑扑双翅,踏云而起。
老道慢吞吞踱步到道观门口,随处坐下,向门内渐渐停息的踢打声说道,“不是不让你下山,而是走江湖的确不是如此简单的事,遇上什么人,见什么事,能耐大不大,变数无穷无尽,师父晚来得徒,怎能放心让你小小年纪便下山去。如若是其他倒还好说,毕竟化字决你已掌握大半,遇上几个江湖人意图不轨,想来也可进退自如,怕就怕你沾染上百态世俗,心性有变,这可比修行误入歧途还难改。”
“再等等就是,切勿心焦。”道观当中的道童神情晦涩。
信中说,紫銮宫少宫主,骑黑獍直奔大元边关,距与胥孟府家公子成亲,尚有几年功夫。恕在下能耐微浅,只可争取来这几年的光景,小女阵法与修行的天资,不在旁人之下,如今胥孟府势大,还望道首不吝赐教,可保紫銮宫无忧。
而那位驾马而走的女子,的确是向大元部边关而去,不出几日,便已前行千里。
黑獍确属马中尊,绕是连日奔行,亦是不觉疲软,冬风如刀,尚不能阻,四蹄翻腾前行,周身热气如汤滚沸,于雪中存留甚久。
“黑鲤,前路雪大,停下歇息一阵吧。”数日以来,女子头回开口,将素手往马鬃上轻轻一摁。那马儿也是通人性,放缓步子,慢慢停下,小步小步往前走去。
但见前路黑洞洞,当中暗雪飘飘,择人而噬。
“我从未想到,竟有一日我父会将我许配给胥孟府中人,更何况那人在大元当中臭名昭著,倚仗着自身天资与自家那位功参造化的爹,于大元部中横行无忌,无恶不作,如今倒好。”女子仰起脸来,满面不甘,“不出几载,我便要做那胥孟府的少夫人,何其可悲。”
黑獍扭过头来,蹭蹭主子掌心,鼻翼当中喷出如滚水翻气一般的白气,令女子冰僵双掌稍稍暖了些。
“十年烂漫,一朝尽破,唯有马鞍伴溯雪。”
雪片及面,并未化去,却是缓缓凝成霜花。
“难得你能看破这一座座江湖的本来面目。”前面雪中走出一人,鹤发童颜,可中气极足,仅一句,便像是在沉雪当中打了个闷雷一般。
“原以为你配不上我儿,现在看来,你这女娃倒还算聪明,”老者踏雪而来,可身后并无半点足迹,笑道,“外头天冷,不如去那边帐中一叙,暖暖身子,虽说这儿媳妇老夫并不想认,可张凌渡总归还是大元部三仙门中一门之主,关照些,总不会错。”
“来与不来,你自行决断就是。”
第三百零七章 涤朱
大元部距边关百里之外,毡帐渐稀,反倒是楼宇屋舍多将起来,兴许是出于同紫昊相接,百年来边境旁的大元部中人,也是渐渐同紫昊中人有些来往,如此一来,原本常住的毡帐就渐渐换为了楼宇屋舍,住得也算习惯。
老者在前自顾逛悠,女子在后牵马而行。
雪花飘摆,忽而来去,却始终不落于老者周身,避而不近。
“打大元部存世起,这雪花便飘飘摆摆,旁的地界兴许还未入秋,咱这便已然是隆冬时节,见得久了,也有些心烦。”老者感慨道,将袖口一挥,天上雪光顿停。
“可惜境界尚未大成,每每以道法止住狂雪,也只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远不可长久,倒是十分羡慕那些个中州百姓,春风夏雨,天景和畅。”
女子抬头,瞧瞧天上数重雪堆叠,迟迟不落,神色深沉。
仅是这一手能耐,这位老者的能耐,便可窥探一二。
“你这女娃,见识心性皆是不俗,说回来也不该待在紫銮宫那等破败地界故步自封,出外见见世面,亦算是上佳之选。”女子不语,老者倒并未动怒,而是自顾讲说,步态扎实,边行边讲,“听闻你阵法天资极佳,此次出宫,大抵也是要借着这几年的空隙,外出学些本事能耐,或是攀上师门高枝,待到回返过后,与我胥孟府毁约时多两分倚仗。”
“想得没错,不过想得还是太浅。”前头灯火渐清,老者停步,转头向那女子笑道,“天下仙门多矣,但与张凌渡交情莫逆的仙家宗首,又能有几位?紫銮宫传延千百载,但近几代宫主并非是至贤大才,只进不出,可令外界的大高手趋之若鹜的宗门底蕴,又能剩下几层?”
见女子神色越发冰寒,老者也不愿太过招惹自家这位儿媳,暂且停口,半晌后再续道,“再说修行,老夫以为,修行一事譬如弯弓射雁,理儿简单得很,不过能做好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假使以天资好坏比作弓弦,想要令箭羽精而无误,弓弦软硬柔韧与否,定是至关紧要,可开弓力道等等,亦是关键所在。”
“这枚箭羽隔雁百步,一瞬而至,可修行一时,岂止百步,再者当中万千风霜相隔,你当真就能在几年功夫当中取来非凡道果,同老夫的胥孟府叫板?”
女子无惧,开口反讽道,“莫非前辈就当真可得雁而归?数十载前,恐怕前辈也猜不到如今可得大境界,以至于可庇荫子侄后辈,在大元部当中作威作福吧。”
老者一顿,神色疑惑道,“作威作福一词,你这女娃说得过了些,我儿虽说举止颇为随意,但也还算未曾出得大体,身在大元三仙山之首的宗门当中,气势足些做事跋扈些,老夫以为,尚且算不上作威作福。天下仙门当中的宗主子嗣,说来也大都是些明面仙气飘飘,背地里杀人如草芥的主儿,我儿举动,尚且不算出格。”
说话间,二人已然踏入一家酒馆,店家小二大抵是觉得外头风雪冒烟,并无过路行人,故而趴在柜台后头打鼾,睡得懵懂,还是老者敲了两回桌面,这才悠悠醒转过来,连忙起身给女子栓好那头黑獍,连声致歉。
老者要了一壶涤朱酒,瞧见那女子脸色冻得发青,又要来两道热菜一瓮羹汤,自个儿则是缓缓饮着涤朱酒,飘然自在。
涤朱本意,原为洗去刀口血水,大元部中人彪勇,时常猎狼游劫,刀绽血花,叫如刀冷风吹罢,血淤常凝固板结于锋刃之上,雪水难洗,便掏出酒囊朝刀口倒去, 将朱红血色涤净,酒浆浓烈,于是取名为涤朱。
除此之外,酒浆酿成时,需以艾叶捣烂成浆,尽数和入酒水当中,滋味浓烈辛辣,除却在大元部时代行猎的老牧人,鲜有人能耐住这等呛鼻滋味,而女子面对的那位老者,如此浓烈的酒水入喉,却并无半分变色,神色反倒极为熨帖。
“市井中有说书之人,老夫曾听问过只言片语,说是涤朱酒弯月刀,毡帐孤雪鹰马嚎,此为大元立足之本,当初听来只是嘲弄一笑,如今却是越发觉得有理,中原烟雨楼台,少了这涤朱酒,月光总赶不上大元部的亮堂。”
“女娃想清楚了,真要出大元寻访道法,这几年之中,双亲老去,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为人世大恸。”老者笑道,“况且女子出门,多有不便,老夫也会些阵法,若你肯开口,我便顺带教教你,正好也同我儿多接触接触,其实到头来,万壑坚冰也得化个干净。”
“北山孤冰,可化于艳阳春日,不可化于灼灼害火,这道理,前辈应当知晓。”女子握住桌下左拳,右手却是拿过那壶涤朱酒,倒入口中,“婚期时候,我自会归大元,待到那时节,前辈不妨再看。”
老者看着对座女子,似笑非笑道,“有你这么个儿媳,想来往后胥孟府也要热闹几分,既然你意已决,老夫就不再凭空耗费口舌,想去就去便是。”
入酒馆不过小半时辰,女子再度踏出门去,翻身上马,向边关而去。
“府主,如今应当如何?”小二凑上前来,单膝及地,低头出言问道。
“还能如何?”老者饮空酒壶中剩余不多的涤朱酒,笑意不改,“那张凌渡何德何能,竟能得来这么位心性手笔过人的女子。那女娃掌中拿的,若是老夫揣测无误,想来也是紫銮宫中奇毒的物件,透肤而入不出半炷香便可气绝,凭我的手段,救下不难,可那毒物专毁人经络,即便救下一条性命,多半亦是留下个废人。”
“你去出些价钱,叫那开客栈的婆娘盯紧些,如若有变,尽早知会与我便是。”
“没成想有朝一日,我也能着了后辈的道,只可惜,几年功夫便想与老夫掰掰腕子,还是想得简单了些。”
老者看看外头飞雪连天,良久才朝那小二道,“来壶中州酒水,涤朱虽好,却也太冷寂了些。”
第三百零八章 春生野草不尽意
距正经开春不远,颐章境内,万物回春,南公山上两位最小的徒儿,近况却可谓是天差地别。
赵梓阳站桩功夫,已然在师父吴霜近乎千锤掼体的苦熬之下,略微有成,纵使举着那杆铜棍,也可从天色微明时分,站至暮色垂垂,且不说过后要在床榻上昏睡一夜,单看火候,已是勉强够格抄枪,吃上几回吴霜点拨。
根基一成,万事可如顺水推舟,即便不加太多力道,起码舟成水顺,修行也愈发得心应手,这便是吴霜头前的打算。天下武术人多矣,谁愿勤勤恳恳修那点站铁桩的功夫,都寻思着最好不过凌虚踏步,但若根基未曾摁得瓷实,纵使真有那平地腾飞的天资,又哪来的踮脚之地。
吴霜令赵梓阳站铁板桥桩,究其根本,只是为日后教授枪戟之能,打下个牢靠基石罢了:楼宇低时,根基牢固与否尚不能瞧出太大区分,可楼宇越发危绝,能耐愈高,越能觉察出根底是否硬直,无根之萍再高,岂可与根虬遍布之古松相比,便是这个理。
好在赵大帮主底子本就非凡,这才勉强熬得住吴霜如同刮骨一般的琢玉功夫,将这块原本抛置于深山僻谷,平平无奇如若寻常山石的瑰玉,硬是用几旬光景缓缓雕磨出其中本色;月望换晦,圆缺阴晴,吴霜虽未曾同人讲过,可每每赵梓阳拖着身子去寻师父时,只见晚月未消时候,那位揣着两柄剑的便宜师父,早早已在山巅等候,月色满袖。
其中心力如何辛苦,绕是赵梓阳面皮厚得骇人,亦再难开口言说。
即便山下数载,心性有些孤直自负,戾气也是跟着站桩顺去不少,就算是赵梓阳每日累至脱力,也不愿开口讨个休息的当儿。
“小子,为师考考你,枪术之中,收招比进招更难些,你以为枪招里头,这一枪刺出,应该如何收?”眼见得天色已暗,吴霜也是难得闲下来,将手中长枪插回架中,随处一坐,冲赵梓阳招招手,示意后者歇息片刻。
“这练兵刃呐,就跟那些个文人下棋手谈一般,出招或狠辣阴毒,或大开大合,可到末了,总得要将招收回来,这才有往后无数招,有进无退听着带劲许多,可死得惨着呢。”
赵梓阳乖乖坐下,寻思片刻才道,“划枪圆过后,顺力道方向撤枪收招就是,最为简便;刺枪亦是如此,顺力而收便好,徒儿以为收招最难,在于崩枪过后,力道交错,这才是最难,一时间的确想不出应对之策,还得靠师父多指点指点。”
赵梓阳这番话,讲得极规矩,就连吴霜也是诧异,不由得多瞧了这位徒儿几眼,神色蹊跷道,“你倒是比你那师弟正经,起初我教这小子剑法收招时,他竟然同我说,师父您老人家家大业大,不如多给两把剑,万一收不回来,我撒手就是,就当是拿银子换命,姑且应当算不上太亏。”
赵大帮主嘴角抽了抽,吧嗒吧嗒嘴道,“师弟快言快语,甚好,甚好。”
“好是好,不过这小子心中所想,灵台所思,就算是我这当师父的,亦瞧不出个所以。”吴霜瞅瞅山那边,依旧盘坐在云海之侧的少年,摇头叹息道,“你想的是上山过后,修得一身好本领,日后求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叫无数山下的百姓过得好些,少瞧见几回遍地饿殍,令四周之人,吃饺子时起码管够,再者待到再见那位姑娘时候,不至于太过狼狈,志向不小。可那小子究竟心中有如何志向,我却是看不通透,换言之,那小子就好比人之初生,似乎除却抠门些,偏爱银子之外,半点志向也无,譬如山间浮云,来去往复,居无定所,实在叫我这做师父的有些疑惑。”
被自家师父挑破心事,赵梓阳倒是并无太多疑惑,这位大剑仙即便是相隔甚远,亦能听闻窃窃语声,自个儿在山下多年以来所作所为,所语所见,只怕都落在吴霜眼里,心知肚明,故而也并无诧异之感,而是顺自家师父眼神看去,登时有些默然。危崖侧,一位少年正盘坐在云海上头,聚精会神往下看去,晚风起发,常绕耳畔,甚至丝丝缕缕发丝已然没入少年唇角,山风徐来,而少年盘坐处,已然微陷。
“师父,要不我去叫师弟用饭?顺带着歇息一阵,如此消耗下去,实在过于毁身子。”赵梓阳说罢便要站起身来,却被吴霜随手拢来几丝无锋剑气束住手脚,“毁去身子,总比毁去心气强,你小子天资要好过老四许多,怎能晓得如今云小子如今的艰难之处;老四虽说凡事不愿记挂心头,可起码修行这件事上的心气从未弱过,倘若真要断去这股气,恐怕凭他如今四肢百骸当中的狭窄经络,修到二境,又要多出去数月甚至二三载去。”
“既然路没错,就看他能多久走到破境之关了。”吴霜轻轻一叹,站起身来,领赵梓阳缓缓往正堂走去。
自己这位衣钵弟子,剑道天姿可谓上上之选,前阵子柳倾同他讲说,小师弟途径颐章边关土楼处的时节,能单凭剑术与江湖宗师过过招,甚至百式以内不落下风,端的是块练剑的好材料,可这境界,实在是难以与剑术相提并论。
走飞来峰,老道李抱鱼耗费偌大代价,才以簪中剑威,强行打通少年修气经络,这才勉强能使少年行气一周,仅仅这一簪,恐怕天下人倾尽金玉良材,也换不得老道此番出手。夺造化之能,夺得是天地造化,毁得是自个儿寿数。
腹中又得秋湖,饮酒而起,斩去驳杂经络,拓开条通天河渠,可就算是逾越极境的大高手佩剑,哪里能于瞬息之间将蓬勃杂草尽数毁去?
眼下唯虚丹可用,但即便是凭借虚丹步入二境关口,三境又如何?四境又该如何?
于是晚膳时节,吴霜愁得只吃了两只烤兔。
第三百零九章 客气相赠
年关渐过,许多百姓都是将灯笼爆竹收起,搁置到窖中库房干净通风的地界,待到来年再使,毕竟是银钱所购,总不能平白糟蹋;南公山脚下村落更不例外,年关本就仅有几家能点得起爆竹,更显得越发稀罕些。
学堂虽说已然开门迎生,可的确没几家百姓肯将儿女送去,于村落中人来看,学那些个文章本就无望及第,倒不如勤恳出力,或学些糊口营生赚得些许钱财,日后娶妻育子,也无需太费周章。即便是赵梓阳亲自下山,同林裕山交代了一番,命白虎帮帮众闲来无事,多劝劝乡邻送儿入学,亦是收效甚微。
而那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便宜先生,压根对此事不上心,尽管学堂虽寥寥几人,依旧授业不停,不出十几日,便从寻常用字,讲到了锦绣文章,乃至六经三义,皆尽传与学堂中那几位懵懂小子,只是究竟听懂与否,谁也不晓得。
只是村落当中,书声琅琅。
“打来南公山教书,便从未与财主相见,也不愿自行上山叨扰,却是在下有些失理,此番兄台下山,不知有何指点见教?”打眼一瞧便是宿醉还未清醒的男子摇摇晃晃,接过来访之人手中的茶团,慵慵懒懒泡上壶茶水,随意开口。
虽说这位半点也无先生做派的男子举止放荡,但冲茶手法,相当有讲究,动作轻缓平和,流畅自如。
“还能有甚事,我若非说要亲眼瞧瞧先生本事究竟如何,那便有失礼轻眼之嫌,要说只是下山同先生见上一面,久仰大名,则过于生分,况且先生的名头,我这山中闲人的确未曾听闻过,就无需硬装熟络了。”来人笑笑,嗅嗅茶香,又是添上一句,“且不谈其他,兄台的茶道功夫,确实高明得很,起码比我强上许多。”
男子也不拘谨,自行与来人相对而坐,闻言微微一笑,使两指盘住茶盏,轻声开口道,“要说这茶道功夫,兄台可当真是抬举在下了,其实喝来喝去,不过是泡起数枚叶片附庸风雅罢了。佛门有讲谓之万物有灵,若要按这说法,所饮不过寻常叶片的泡澡汤而已,历代文人墨客将本来如此简单的举止转为繁琐,自讨无趣,何以称之为道。”
“甚善,”来人起身将茶汤斟上,不由得生出些笑意,“早年间我离山而去,本寻思着在市井之中开间茶楼,听听往来学识高妙者高谈阔论,国事也好,文情也罢,总能听着些妙语趣闻。不过到头来,还是将茶楼开成了茶馆,听听往来汉子埋怨雇主小气,看看出力的汉子仰头将一碗茶水灌入喉中,刹得浑身汗浆,扯起衣衫骂上两句燥热天景,仅此而已。”
“劳汉口脏,不过却比听无用书生纸上谈兵,顺耳太多。”来人学着市井汉子的模样,仰头灌下一盏茶汤,甚为豪迈。
男子也跟着灌下一口暖茶,长出口气,似是这阵茶香将宿醉滋味也清去多半,随即正色道,“茶是不赖,给我这疲懒人喝,过于破费,兄台不妨敞开说话,绕来绕去,听着就累。”
“这话说的通透。”重新斟上一盏茶,来人也不急,“不知先生,究竟从何处而来?”
“中州夏松的一处小地方,说出来怕兄台不晓得。”男子坦然一笑。
“夏松可是好地界,”来人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珍馐玉食一般,舔舔嘴道,“城道阳关,酒谓杜陵,夏松二绝,样样拿到天下去,都算上是盛名赫赫。说起杜陵滋味,不知兄台可曾品过有年头的杜陵酒,传闻说是以几十味寻常粮米酿就,用料至简,可因酿酒术法惊人,酒浆醇厚如羹,当真是天下绝味。”
男子笑意,略微一凝。
村口外头,有数位孩童正从未化积雪当中,掏出些碎石嬉闹,以碎石相磕,先碎者负,顽固者胜,如此便是穷苦人家孩童的嬉闹法子。为首孩童兴许是玩耍得有些疲累,吵吵着要到墙根处歇息一阵,再耍不迟,其余几个孩童也不理会,继续磕着碎石,乐此不疲。
“你们瞧瞧,天上好像有两枚枣核?”突然之间,那孩童叫道,可轮到剩余几位孩童抬头去看时,天色明朗,春阳愈暖,哪还有什么枣核,纷纷翻起眼来,冲前者扮个丑脸,不以为然。
那孩童倒是心急,瞪眼嚷道,“方才明摆着就是有两枚枣核,我还能骗人不成?”
有位衣衫略微厚实的孩童抬起头来,搽搽鼻下,“昨儿你骗去我两块年糖,今儿就改口了,还好意思说。”
可方才天上分明有两枚枣核,明明灭灭,譬如银光。
学堂之中,男子收敛浑身荒唐气,缓缓开口,“有些事甭拿话试探,即便问了,我也难以如实作答,我有心想说,却也说不得,不如不打哑谜。”
来人更不气恼,反而没头没脑说出句话,“人常言烈酒显心,温茶清心,可如若有人能将茶汤品出酒水滋味,那才是天下难寻。”
“就算我有那等能耐,阁下此举,就未免有些失格了,江湖里哪有饮酒不说真话的大高手?哪怕是有,你吴大剑仙也不应在此列之中才对。”男子哼哼道。
吴霜咧嘴,“那就不藏话了,兄台此番寻解之事,我亦是莫能相助,想来北方大泽中事,兄台也有所耳闻,我等修行之人且无暇他顾,哪有伸手相助的余力?”
“无需相助,不过在下的确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兄台思量一番,再允答复。”男子笑意再度浮出,方才的泼皮德行,又是显现而出,翘起单腿,“我想同剑仙要个人。大概过阵子,山上要来个人,本是冲你家那位大徒弟来的;虽说你那位首徒来日必有大成,但如今而言,教人的能耐并不尽如人意,不如把那位将至未至的后生,送到我这处来,教导得好,名声尽归于南公山;教导无方不成气候,在下愿负骂名,你看如何?”
“再者,在下不喜吃枣,兄台无需再送,过于客气了。”
男子神色淡然,看向窗外长天。
第三百一十章 千里商贾栖
百里平溪驿,千里商贾栖。紫昊国境中,商贾尚且不算什么上讲究的行当,比起文人隐士相差甚远,乃至尚不及武卒江湖郎,故而又有
“征尘裹革刀剑震,不做金银漫库商一言,更是于紫昊百姓之中流传甚广。如此商贾越发稀罕,除却做些许小家生意的低微商贩,鲜有巨贾名商,一来盐铁骡马这等寸种丈收的肥腴营生,皆由紫昊朝官一手把持,若有违令私贩者,刑罚极重,且不说充军刺黥这等本已算是相当重的刑罚,倘若从中获利太过丰厚,夷去三族,也并非是从未有先例;二来市集实在稀疏,若非一地官员首肯,即便商贾联名上书进言,亦不可于市坊间开办大集。毕竟游商凭货而生,与店家不同,虽说皆是同人做买卖生意,可道理不尽相通,故而想要在紫昊出个家大业大,富可倾国的游商,几乎便是痴人说梦。起初亦有不少人争相入行,可到头来能耗下来的游商,举国上下,恐怕都不出万户。紫昊国境比起西路三国,无论是齐陵也好,颐章也罢,疆域相差无几,按说游商本不该如此稀缺才是,着实令他国之人称怪。人云百里平溪驿,千里商贾栖,非为空穴来风。虽说商贾一行在紫昊国境当中难以上得去台面,但如今处于紫昊东境的平溪驿,俨然从一处驿道变为处繁华所在,千里商贾居所,使得这处地界越发热闹喧嚣,甚至像是在荒凉之所,凭空再起了一座大城。三教九流汇聚其中,天南海北货品齐全,恰似颐章秋集一般,更是令原本人烟稀缺的紫昊东境,越发繁华盛茂。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商贾不入上流的景象,这些年来略有改观,条条羊肠可通幽,那些个家世不算显赫的人家,也总愿从商贾一行当中赚取些银钱,未必求得是奢富豪贵,起码能维持生计。毕竟天下做生意的人儿岂止万万之数,能挣下一座庞硕家业的,又能有多少?而往往可凭自个儿手腕打下座银山金窟的巨贾,初入商行时候,大多也未曾想过日后的捭阖雄姿。人得饱食,而后思欲;填满腹胸,过后才去想下步打算,万里琼楼,总需平地起之,而后缓缓积跬。道理总有相通处。今儿个平溪驿天景,尚且算是日暖有佳,浮云稍散,虽与大元相隔数百里,然而天景却是全然不同,孩童蹴鞠步间,女子发梢袖中,已有春意隐生。
“姑娘眼力实在是高,这两件若您想要,小人便忍痛吃些亏,两样物件算做一件价钱送于姑娘,您看如何?”摊位前头,一位长相精明的商贾正满脸堆笑,冲对面的姑娘道,双手却不闲着,将两张鹿皮叠好,作势递给后者,可眼神却是冲那姑娘瞟了又瞟。
“无需如此。”那姑娘却依旧是满脸平淡,伸指冲鹿皮一角点去,
“你方才说,此物乃是自大元而来的桠鹿皮,桠鹿皮毛水火难侵,若当真是桠鹿,毛皮上头怎会有灼痕;再说桠鹿皮毛本蕴有六色,深浅不一,连绵成片,店家这枚鹿皮品相虽说不算下乘,可极为驳杂,哪里是什么桠鹿皮。”商贾原本的和善面色,随女子言语缓缓放平,随后便是有些阴沉,讽道,
“姑娘家,还是莫要信口雌黄才好,看你这打扮口音,应当非是紫昊中人,有些规矩不懂,便休要去触,免得伤着自个儿。”女子皱眉,瞥见那商贾神色不善不说,身后又是上前两人,皆是身形魁梧,草莽气横生,心下便知晓了两三分,当即便将青葱玉指往腰间刀柄处搭去,非但不退,反有进逼之意。
到底是游历大元数次,除却初识阵法之外,女子刀招,比之如今的阵法修为,只高不低。
“刘二郎,做游商这么些日子,你怎的还是江湖气如此之重?”三人与那女子针锋相对时,却被一句老迈话语打断,两方气势,恰如箭在弦上,而前头羚鹿猛然飞纵,登时不由得微微一滞。
“年轻气盛,火气重些无可厚非,不过只因这区区小事斗狠,生意如何做得长久。”人声鼎沸之中,一位老妪缓缓走出,挡在那女子身前,轻轻杵了杵木杖道,
“这女娃乃是我一位远亲之女,早年便到紫昊境外游学,如今才归,不懂咱平溪驿的规矩,也是自然,不如看在老妇的薄面上,就此作罢。”被唤做刘二郎的商贾瞧见老妪面容,神色猛然平复,连忙笑道,
“瞧您说的,咱哪知道这位姑娘是宋大家的故交之女,还当是大元来的女蛮子,专同小人过不去前来挑刺,险些水冲龙王庙,还望您老甭责怪。”随后便朝那两位汉子脑门敲打了两下,厉声道,
“还不给姑娘赔礼?”凭那两位大汉的体格,怕是能抵两三个精瘦矮小的刘二郎,可眼下却是连声冲那女子低眉赔罪,像是两头熊虎为狐所使一般,极为怪异。
“别忘了过阵再将咱家上好的犀角赠于人家,权当是接风洗尘的小小心意。”直到瞧见那女子点头,刘二郎这才略微送了口气,指使那两位莽汉前去取来犀角,以免那位老妪心生不悦。
老妪倒是抿嘴一笑,
“得了吧,就你刘二郎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晓得?那两枚犀角可是你小子镇门的宝贝,金贵得很,拿来送礼作甚;再说本就是小小两句口角之争,我还能不依不饶逼你献礼不成?罢了罢了,好生做生意就是,我这就领着这女娃去府上走走,休要如此客套。”说罢,老妪拽住那女子袖口,直行到僻静地界,才松开斑驳老掌斥道,
“你这女娃,既然是行走江湖,为何不好生瞧瞧规矩,再行办事,方才那刘二郎本就是泼皮出身,若是凭暗地本事将你困住,岂不是平白毁了女子家清白?”话里话外,尽是责备之意,全然不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
女子眨眨眼,这才想起方才老妪的手劲之大,竟是捏得她腕口有些生疼,尤其是方才那刘姓商贾说出女蛮子三字时,刀口分明已出半寸,却是被老妪坚实如铁的掌心生生摁住,一时不得出。
于是往常一向不吐温言的大元部女子,破天荒柔声张口,话语清和道,
“既然如此,那方才还要谢过前辈。”见女子温言,老妪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无奈一笑,
“谢我作甚,老身本就占了你这女娃些便宜,非说是什么故人之女,硬是当了回长辈,两两相抵,无需再提。”
“既然是自大元而来,想来在近处也无甚亲朋,不妨随老身去府上走走,也好顺带歇息一阵,再行上路不迟。”老妪瞧瞧女子身后那头悠哉悠哉的黑獍驹,多日奔行之下,已然略显疲态,顿顿手杖,平和相邀。
女子有心相拒,可再瞧瞧老妇和善面容,腹中饥意,便没来由涨了三分,于是轻轻点点头。
但见三月春风似赧然。.你是天才,一秒记住:三千五中文网,网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唯念斯人唤狸奴
老妪口中府邸,其实只不过是一座二层小楼,对于那位自大元来的女子而言,这小楼实在算不上什么府邸,最多不过是一处居所罢了,好在小楼虽地界不大,却胜在布局精妙,除却二层楼之外,外头尚有院落,虽是冬春时节,但已然能依稀窥探夏夜景致,亦是殊为别致悠雅。
老妪吩咐两位侍女替女子拴好那头黑鲤,而后安排做些晌食,随后便携后者缓行至院落当中坐下,略微歇息一阵。
“姑娘是从大元而来,不知此行意欲何为?”老妪温言问道,旋即一位侍女端来两盏热茶,少许茶点,经老妪授意过后,欠身退下,莲步轻移,竟浑然不似寻常人家的婢女,举止相当得体。
“在家中住得有些烦闷,出外转转江湖,”女子开口作答,顺带抽出空来,仔细打量面前这位老妪,“鸟雀长囚笼蔑,尚愿远翱,前辈眼力脱俗,竟可一眼瞧出小女自大元而来,想来见识更是非比寻常。”
“那刘二郎方才所说的那句无礼言语,可是令姑娘抽刀的力道涨了不止一分,绕是老身自幼通习掌法,也险些未曾压住;说起来,刘二郎应当谢你才是,你这姑娘倘若真动了杀心,恐怕就凭我老身年老体衰,怎能拦挡得住?”老妪脸上挂笑,轻轻放了枚茶点到口中,大概是酥饼外皮有些硬,又喝进口茶水,就将着咽下肚,而后才继续道,“再说门口那头不掺杂色的黑马,只怕也是大元当中难觅的良驹,休说是老身空活至花甲之年,但凡是有些眼力的江湖中人,只需略微一扫,便能看出个大概。”
女子也拾起一枚茶点,学着老妪模样搁在檀口之中,可还未等到续上茶水,便已然将茶点咬碎咽下,面色有些尴尬。
老妪看在眼里,却只是笑笑,接着说道,“不过说是有几分见识,这话倒还真不假,老身便腆脸受着了。老身自幼随父习武,练得一手掌法,于你这般年纪时,也曾顶雪踏日走过江湖,凭掌法打过人,也叫刀剑割过肩头腿脚,如今想来,还怪有意思。”
谁人意气风发时,不愿入江湖一遭。
刀剑生光,酒落胸襟泥蘸青袖,这等日子对于不少豪迈女子而言,都是宁可抛却素罗胭脂紧步去求,更何况无数少年郎。
鬼使神差之间,女子瞧瞧那位突然之间有些意气风发的老妪,心情没来由有些低落。
老妪倒并未朝女子看去,而是打了声呼哨,眼见得从院落中还未返春的枯藤之中,跳出只如同绒团的狸奴来,直直跳到老妪怀中,将肚皮翻出,如同位娇憨女子。
这狸奴通体如墨,唯有尾尖缀有一朵白,这毛色极有讲究,通常唤做墨玉垂珠,市井之间鲜有露面,非达官显贵的寻常百姓,想聘来这么只品相上乘的狸奴,可谓是极难。聘狸奴一事,打数代前便有讲究,最好是冬雪初降时候,接幼时狸奴回府,需取氍毹之类细软毛毯裹住狸奴,再以鱼盐诱之,倘若狸奴不从,不愿同人回府,便需这人家再择良辰吉时上门下聘,如此往复,方可将狸奴接回,终日抚弄。
大元狸奴极稀罕,绕是在紫銮宫中,也不过二三之数,但若论品相,只怕无一能及眼前这团,且不说眼目剔透光亮,仅是这如同明墨也似的缎面毛皮,便胜却寻常狸奴多矣,看得女子目泛彩意。
“所以啊,这些江湖上的弯弯绕绕,我可比你们这才入江湖不久的后生懂,”老妪轻轻摩挲狸奴水滑肚皮,引得那墨玉缀珠一阵呼噜声,转眼瞧见身旁那女子神态,倒也并未吝啬,将双掌朝狸奴腋下一揣,便递到女子膝上,和善道,“老身年岁大了,这狸奴终日不晓得吃了些甚灵丹妙药,一二载便长出数斤软腩,还是让年纪轻的盘盘,兴许能给这顽皮猫儿盘顺溜。”
狸奴倒也不畏生,躺到女子怀中便将眼目合起,银须颤巍,只等女子梳理皮毛,反而是令后者一时有些无从下手,只得伸出玉手,缓缓抚弄狸奴后背。
“此地也算是江湖?”女子看向老妪。
“何处不江湖?”老妪含笑,分明面皮上头纹路交错,皱纹堆累,可笑意起时,仍叫女子觉得,眼前老妇年轻时候,想来必是风华绝代。
“起初江湖,意为五湖四海来人,聚散而约,或饮酒作乐,或斗招习武,好不自在;再往后,江湖便不再局限于词面本意,商贾街巷,朝堂勾斗,乃至于一村一镇,皆可称之谓江湖。有人便是江湖,这话虽说是老生常谈,不过放在如今也对。”
“江龙不压田蛇,纵使你本事比旁人大,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再或者说你有双拳敌过四手的本领,六手又如何?百手又如何?行行有行行的规矩,比方说方才集市之上,买卖不成还则罢了,可你当街点出人家的桠鹿皮为假,这便是毁了游商一行的江湖规矩,万一叫旁人听去传扬开来,生意又该如何做,惹出什么是非乃至武斗之事,皆是寻常。”
女子揉揉狸奴两耳,语气却是四平八稳,一字一顿,“可那商家的确是欺瞒来客,难道就该不管不顾?”
老妪一愣。
随后苦笑不已。
这话,年轻时候似乎听过很多回,不过自从她只身离了江湖,独自在这平溪驿落户后,便再也未曾听过。
“有些事啊,明知是错,但你也不可说,不可碰,宁可将这话憋在腹中烂穿肚肠,也莫要开口,话如举瓢泼水,倘若说出去,便再收将不回,只怕有一日人头落地,都不晓得是得罪了何人。”
“仗义执言一词,在江湖之中,向来不是什么好举动。”
“姑娘啊,且牢记之:孤身一人时候,说便说了,做便做了,绕是身死江湖当中,也赚得个快活二字,可若是父母尚在,家中妻儿苦候,做事出言,就千万小心些。快活自在百无顾及虽好,但总要替旁人想想。”
老妪语气怆然,可神色却是木然至极,抬手指指眼前小院,“这座二层楼与小别院,本来应当是二人安居,颐养天年的地界,可只因仗义执言四字,徒留老身一人空守在此。”
“那时节,轮流抱抱狸奴,清粥小菜,泰然而归,多好。”
大恨之时,面皮尚无余力。
失人之日,唯念斯人若在如何。
第三百一十二章 很够
足足两三盏茶水功夫,老妪才缓过气来,放下未曾饮尽的茶水,温言开口,“老身早年间听过一句话,说女子莫要走江湖,一见俊才多误终生,当初听时,还觉是无稽之谈,如今想来,却是对得很。女子走江湖本就艰难,故而更要多添些小心,免得吃亏。”
“看姑娘打扮,大概家世不说显赫,亦不是布衣百姓所能比的,老身想问问,为何非要走这一趟江湖。”
话里话外,这位早年间曾在紫昊江湖闯荡多年的老妪,似乎并不赞同女子此番涉足江湖的举动。
“大元部百姓极喜游猎,可有时天色昏暗,暮雪天降,即便是眼神再伶俐,鹿羊奔行于林中,尚难觉察,此时必先放出细犬出嗅踪迹,而后再度行猎,这才能确保逢猎有得。”女子这番回话,听来与老妪发问并无半点瓜葛,可老妪听得却是极仔细,并不急着询问。
“由此以来,大元部中无论百姓贵胄大,都豢养猎犬,将那猎犬训得可懂人言,即便是所猎鹿狍先行中箭,死在前头,猎犬迎头赶上,若无主子首肯,饿意再浓,照样不会下口去啃;毕竟若是咬坏皮相,皮毛的价钱也要打个折扣,因此时而能瞧见那些个猎犬饿得饥肠辘辘,却依旧不敢啃上口鹿肉,只是夹紧细尾,蹲坐在死去不多时的猎物一旁,静等主子来取。”
“相比之下,狸奴则是不同。我家中那几头狸奴,纵使每日以佳肴肉糜饲之,亦不会刻意朝主家摇尾谄媚,心头不舒坦时,还要凑上前来抓挠啃咬几口,绕是有时家丁仆从气结,朝尾背打上两掌,亦不退却,下口力道反而越发重起来。”
“此番出大元,便是愿学狸奴,不受人辖,免得变为他人鹰犬。”
女子说这话的时节,神色冷清,乃至比院落当中冰裹浅草,还要凉上数分。
老妪侧过脸去,瞧着女子腮边轻轻一滚,许久才松开牙关,才长叹一声,“人世多艰,家家有本艰涩经书。”
“倒是前辈为何阻拦?照理而言,若是那刘二郎颇有来头,理应不愿沾染是非才对。”两位侍女将小菜端至桌上,又欠身搁上两对竹筷,袅娜退去,可女子却不急着饱腹,扭头朝老妪问道。
“既是解人之难,哪来那么多缘由,”老妪爽朗一笑,自顾提起竹筷,“老身在这平溪驿混迹多年,如今也算能在这些游商之中说几句话,开此处讨生意的游商,不说敬畏有加,也总该给我三分薄面,故而此回帮你,沾不上什么是非;非要追问到底,大概只是觉得,若我那夫君未亡,如今孙女,也该有你这般大了,这理由够不够?”
女子皱眉,而后又舒眉,举起竹筷,钳了足够塞一口的碧绿小菜,笑道,“很够。”
大元部紫銮宫少宫主,头一回知晓何为江湖气。
譬如一餐清粥小菜,碧绿熨帖,足可洗去浑身路上尘疲。
南公山上头,剑鸣枪震。
少年对少年,长枪对长剑,已然打过整整一时辰。
不可不说,修道资质上乘者,触类旁通,于枪道上的天资悟性,自然不会差上许多,赵梓阳修枪时日虽短,但如今凭小生莲步与双膀力道,依旧可勉强同云仲周旋,不过大多还是仰仗身法,强行应付云仲快剑。
不远处,吴霜与柳倾二人分饮茶水,颇有兴趣地瞧着两位少年进步出招,难得自在一阵。
“小师弟这剑法,如今就算是出去南公,同那些江湖人切磋,估计也是难逢敌手了。”柳倾放下茶杯,甚是舒心。
“这倒没错,”吴霜已有多日未曾饮酒,如今咂咂茶水,却是品不出太多味道,兴趣缺缺将茶杯一撂,叹气道,“可毕竟是初入剑道一载,还是嫩手,同那些个真高手相比,剑术变幻有缺,仅靠我传下的那几式与流水剑,只怕还是捉襟见肘,远达不到集剑之大成的境界。”
“反而是赵小子,枪法上的造诣,比我想的还要高几层,假以时日凭高深境界与枪势,行走江湖,反而要比老小顺风顺水得多。”
柳倾不置可否,反而看向丹房处笑道,“二师弟这些日,似乎也有些改观,无论是修行还是炼丹,都加了不止一重劲,甚是可喜。”
提起钱寅,吴霜也是面容有些舒坦之意,点头道,“老二最近确实不错,最起码这些日以来,再也未曾闻见灶台那股焦糊味,就是不知这些日以来,虚丹到底祭炼得如何了。”
一旁的柳倾却有些欲言又止,替师父斟满茶水后,才犹豫开口,“师父,那虚丹若成,小师弟能顺利踏入二境不假,可往后应如何是好;经脉有弊,虽说那柄秋湖剑神妙非常,但毕竟原主尚不可揣测深浅,一时半会又难以捋清浑身经脉,二境若成,三境又该如何?”
吴霜闻言脸色不变,指指脚下一颗柔草道,“咱南公山上,原本其实并无草木,只是片荒山而已,山道除却嶙峋怪石层叠浮土之外,别无他物,可时过经年,无数别处草树种绒随风而来,这才令这座凭空拔地而起的山岳郁郁葱葱,上下皆青。”
“一如咱们脚底下这根才生出不久的柔草,生根抽穗之前,亦不知天地广阔。”
“剑已在手,骨已正苗,随他去就是了。”也许正是山风飘摇,吴霜此刻言语显得飘忽不定,可看向那两位少年的眼色,愈发柔和。
百草丰茂之中,少年言语传出甚远。
“枪收招应该凭力道才对,怎就非要讲究什么合势而行?这么练下去,铁定要吃大亏。”持剑那位少年叫道。
“小爷乐意,师父都没说错,你这当师弟的啰嗦甚,只晓得说我,你那剑力道不足,如此一来怎能破开斧钺那等重兵?来日我若练戟,非将你那口中瞧不中用的破剑震出去二里。”持枪少年分毫不让,急赤白脸地冲自家师弟叫道,针尖麦芒。
于是剑枪相撞声又起,南公山上头重归喧嚣。
“我说你俩小子,练枪也好练剑也罢,到对边山崖练去成不?见天叮咣作响,师兄我怎能静下心来寻思丹方,耽误了破境,师父不得将我这身肉削下去二三十斤才有假了,去去去,去远处练去。”丹房当中冲出位灰头土脸的胖子,双目当中血色极浓,方出门来便跳脚喊道,全然未有平日的轻佻淡然。
“得嘞,小的马上腾地儿。”赵梓阳一缩脑门应道,瞪了云仲一眼,便朝远处跑去。
“茶水不错。”吴霜看罢,乐乐呵呵饮了口茶,双目眯上,靠在太师椅上,吐纳自如。
柳倾也跟着轻轻一笑,并不点破。
说是随他去,可每每天色未明时候,柳倾便能在房中听见剑气呼啸之声,剑剑不停,湍息直下。
南公山腰百里云海,绕是仙人在世,岂有剑气经年不散之理。
其实自家师父,才是嘴最硬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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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惊蛰清风,徘徘悠悠
年关已过,似乎是瞬息之间,惊蛰便至。
古典当中有载,谓之正月启蛰,言发蛰也。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原本惊蛰节气唤为启蛰,而后世有天子讳启字,故而才将启蛰改为惊蛰二字,好在本意相近,故而沿用至今。
吴霜今儿个难得没叫赵梓阳练枪,而是清早便将南公山四徒唤起,说要前去几十里外的三门江垂钓,总不能老让几位徒儿困在山中,外出换换心境,益处反而比之日日苦修要大上许多。
赵梓阳自然是相当欣喜,自从上山过后,每日晨起便被师父拖去练枪,当真算不上门轻松活计,更何况本来性子便是欢脱,终日囚于山中练枪站桩,实在太过疲累了些。故而听闻吴霜此言,乐得险些将手中大枪甩到山崖下头,朝师父深躬一礼,便要蹿回房中换身衣裳,却被吴霜一手拽住,笑眯眯道,“换衣裳作甚?”
赵梓阳摸不清头脑,“山上练功浑身经络热乎,自然不觉得冷,可山下依旧还是春寒料峭,倘若是真个坐在原处垂钓,穿这身练功衣裳,铁定是要冻得生风寒,换身衣裳应是自然才对。”
“真当下山只管垂钓?你小子想得倒是美,都说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垂钓空闲时候,怎就不能练练枪戟了?”吴霜笑得极其欠揍,可怜赵梓阳憋住满腹气闷,还得将那柄奇重的大枪重新握在手上,垂头丧气往正堂走去。
好容易得来的七八分兴致,登时缩成一两分,就连步子也是拖沓了几分。
云仲倒是如往常一般,清早饮过两口酒水,便举步上山崖观云,纵使是吴霜特地前来知会一声,也不过是草草行礼,而后继续观云。
“老四啊,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心弦一说?”柳倾钱寅二人已然知晓惊蛰垂钓一事,吴霜也是闲来无事,扳住云仲肩头笑道,“这修行切莫急于一时,若是整日沉溺其中,于事无补不说,说不好还要落得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届时为师该如何同你父交代?”
“这个知道,”吴霜两手分明察觉到云仲双肩往下垂了垂,“可再看看三师兄入门更晚,境界却是高深如斯,二师兄整日都腻在丹房当中,琢磨那味虚丹的丹方,我要是自个儿不急,总觉得有些没良心。”
吴霜大笑,敲打敲打云仲肩膀,“没良心这话说得过了,老三与你不同,虽说是入门晚些,可那本修行书册,十年前为师下山时候便已送与他,再者本身天资奇高,不需多久时日,自然可将境界提起,更何况老三身世,”吴霜略微一顿,“老三本就出身微末,其中吃过的苦头,可不比你少,一时赶不上他,也是自然。”
“至于老大老二出力,既然是同门,如此生分作甚?老二因对虚丹丹方上心,如今刻苦得紧,不但改去了以往的懒散毛病,还在丹道上进境颇大,利人利己,你若是心中不舒坦,这才是多余。”
“行了,云海有甚看头,下山钓钓鱼,再说为师还有些想念烤鱼滋味,还得你小子多出出力。”
吴霜也并未说太多,自家小徒心思细,也非是一日两日,区区几句言语,恐怕还真难以蹩过这小子的执拗心意,与其枉费口舌,还不如前去外头宽宽心,钓钓游鱼,天下春风起,不如以春风涤心,来得更为舒畅自然。
整整一月,云仲山中唯有几处定所,住舍正堂丹房山巅,除此之外,山林之中尚无涉足的时候,所见无非一片浩瀚云海,就连吴霜也未曾想过,这位半载前练体跑山时时常偷奸耍滑的小少年,如今竟然能将自个儿逼迫到如此地步,除却练剑用饭之外,近乎整日将心血浇于云海悟剑,虽说境界仍旧不动,可浑身上下,锋芒愈盛。
恰似将纷乱云海拨开过后,剑气余痕纤毫毕现。
五人皆尽下山,自然不可叫山中无人,虽说周遭村落并无人去访山巅,可毕竟还是处宗门,理应将护山大阵运转开来,使得生人不可进前。柳倾捏指三回,整座南公山宗门便叫大雾隐去,抬步下山时候,才发觉扛着大枪的赵梓阳神色有些不对,皱眉问道,“师弟有心事?”
赵梓阳勉强笑笑,“心事谈不上,不过的确是想起了些旧事。当初上山时节,李三与师兄那番话,如今却是想明白许多。”
见其余三人还未出门,柳倾也不急着下山,而是将肩头上的几柄钓杆搁下,饶有兴趣道,“如若我未曾记错,那李三应当是在白虎帮当中谋生,你这当帮主的,竟还不晓得他深浅如何?”
“师弟我才入道不久,时至如今也只是勉强摸着二境,内气修为尚不足破境,哪里能瞧出什么异状,直至上山时候,我还只当他不过是个门户落魄的穷小子,却不想今日回想起来,他这境界,的确比我高上太多。”赵梓阳看向山中,万物已有返春迹象,可清冷山道当中的凉风,依旧令他有些寒噤。
“其实话说回来,师弟无需忧心太多,”叫人诓骗的滋味,自然是不好消受,柳倾心下也是明悟,温和笑道,“如若那李三当真想对你不利,自然不会将你送上山来才自行离去,况且咱家师父回山过后,终日都听着山下风吹草动,如若觉察出异状,早就先行一步动手除去祸根,权且放宽心就是。”
“话是这么说。”赵梓阳苦笑,“可既然是同帮中的弟兄,有所隐瞒,心头滋味定不会舒坦快活。”
在赵大帮主以为,既然是结伴武斗夺地盘的弟兄,休戚与共乃是理所应当,帮中钱粮虽少,可总归帮中兄弟意气相投,本不该有所隐瞒才是。
“师弟不妨想想,有些事知道太多,人人皆无隐瞒,就当真能快活了?”柳倾笑笑,“如若那人本就与你有渊源,可碍于千万事情,不得开口,拼着性命叫你知晓了其中隐情,到头你岂不是更为心伤?”
书生眯上双眼,顿觉清风入怀,徘徘悠悠。
不觉已入春月来。
“所以说世间种种,唯痴者与圣贤可避记挂心间,忧愁苦闷,宠辱偕忘。”
第三百一十四章 敢教斗牛尝江河
“说得也是,可就是猜不透这老兄弟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所以一时间想起,心头不舒坦。”既然柳倾已然搭上茬,赵梓阳也乐得多说几句,有些话憋在心头,总跟茶壶当中的旧茶一般,早晚要倒去外头,省得下回泡茶时候滋味别扭。
“如今不同你讲,不代表以后不同你讲,”书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发丝飘摆,“既然他将你送上南公山,定是有他的理由,话不是不愿同你说,而是就算跟你说了,也是于事无补,待到你能左右这件事的时候,自然会找上你;南公山面上就算是不及其他仙家宗门那般徒众万千,可好歹是仙门一处,那位名叫李三的汉子将你送上山,定是有一番期许。”
“好生修行,往后才能使得他说不出口的事迎刃而解。”难得同这位三师弟说说话,柳倾也是谈兴正浓,转过头来冲前者笑笑,“踏入仙家,最直接的好处,不就是能让你解难解事,破无解局么?”
也许是觉得有理,赵梓阳原本耷拉下来的肩头,缓缓挺了挺,奉承道,“师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师弟受益颇丰。”
后头有人哼哼,虽无脚步,但有剑风声起,“听老大一番话胜读十年书,那听师父一句话又如何?”
不消二人回头,便知来者究竟何人,故而赵梓阳恭恭敬敬行个礼,“听师父一番话,自然是胜过百年书,不然怎能教出大师兄这样的大才,还是师父本事齐天。”这马屁来得顺畅自然,信手拈来,明摆着是熟络到极处,也是亏了吴霜早先遇上了云仲,不然恐怕还的确是难辨真假。
“你小子上山过后,看来马屁功夫增长得比枪招还快些,多半也是从老四那学来的毛病,你也是,净捡差劲的学。”吴霜踏剑而来,撇撇嘴道,“还是练枪时辰少了,日后加到十个时辰,大概就能管束住心思。”
“不过这马屁拍得不在地儿,你大师兄说话授理的本事,比我这当师父的尚要强出不少,听为师两句,兴许只可确保日一时不出差错,老大的能耐,在于给你指出条明路,属那一劳永逸的的本事,我不及也。”
书生哪里敢应下这番言语,连连摆手,朝吴霜躬身行礼,“还是师父教的好些,徒儿这点微末本事,岂能与师父并论,这话徒儿实在不敢承下。”
吴大剑仙斜睨,相当不满意自家徒弟这副做派,啧啧道,“为师本来就是个练剑的,早年间还未涉足修行一途时,闯荡江湖皆是凭剑术讲理,哪怕是涉足修行过后,也是以剑气同人论短长,真要是口舌生莲,哪还能修到如今的地步?你则是不同,阵法更近于文目,同武行迥异,能跟人说理,替后辈引路,无可厚非才是,就莫要推辞了。”
柳倾哑然,不过还是恭恭敬敬行礼称是,冲身旁的三师弟无奈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师父说话即便不占理,亦是南公山众徒的行之所往,书生所读古籍时典甚繁,无一不说是遵师行道,如今赵梓阳话压话赶,引得吴霜开口说他这当弟子的更能引路指向,在柳倾看来,未免沾点有逾本分,故而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头脑纷乱之际,倒是幸亏两道身形行至近前,顺次与吴霜行礼,原来云仲收拾过罢,叫上仍在丹房中酣睡的二师兄钱寅,一同出得门来。
钱寅抬头时候,连同吴霜在内的周遭三人皆是有些笑意,身着一身镂鸢青袍的吴霜更是长笑,指着眉眼仍旧不甚清明的钱寅乐道,“老二莫不是将浑身银两抖搂了个干净,春日里火气难消,搂住茯苓与山道年两位小娘酣睡了一晚,这才落得个浑身花枝流叶,却不知是用何物结清账目的?”
钱寅这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拍打拍打险些裹住浑身的茯苓屑与山道年碎渣,半晌才憋出几字:“弟子哪里是赊账不还的性子,旁人不晓得,师父定是知晓的,来日朝药田当中灌两注黄龙汤,权当还账了就是。”
书生掩面苦笑,赵梓阳不怀好意地嘿嘿两声,唯有云仲懵在原地,不知其解。
还是钱寅趁云仲愣神的功夫附耳低声道,“夜里多饮几杯茶水,这黄龙汤你也可轻易制出。”
云仲难得忍俊不禁,扶住额角,压低声音对二师兄道,“得嘞,师弟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账还是您自个儿去清好些,好好一块药田,若是平白糟蹋了,还免不得受罚。”
钱寅翻翻眼珠,没好气道,“师兄我还挺想念你观云时候,起码嘴没这般毒,拿钓杆去。”
三门江距南公山尚不算远,就连山下不少百姓浣衣吃水,都极喜前去这条三门江,一来江水清澈如镜,无论淘米涤衣都最是适宜,二来江水当中游鱼甚繁,时常能摸上两条鱼来,姑且算是改换改换食谱,亦是再好不过。
大概是吴霜有意错开南公山下百姓,因此一行五人直奔上游人迹稀少处,不多时便拉开架势,将钓杆撑上,且把饵食挂好,等候鱼儿咬钩;赵梓阳乖乖抄枪立桩,立身于岸边土壤软湿处,默默运劲,钱寅则是寻来些许干柴,将茶壶架上,撒上把清茶,瞧着江水初化,信手煮茶。
少年更没打算闲着,摁住腰间水火吞口的长锋便要出剑,却被吴霜制住,登时便有些迷糊。
“好容易出来一趟,练剑作甚,不如好生看看这大好景致,不比练剑来得舒畅?”吴大剑仙拧拧眉,堪称有些霸道地将云仲那柄剑压下。
自家这小徒,当初最喜山水,可如今三门江在前,虽非属天下至壮丽的胜景,可开春初汛过后,浮冰夹水,江流更显奔腾羁狂,理应是十分中意才对,但观瞧云仲眉目当中,似乎并未有太多惊奇,当即便引得吴霜神色一阵肃然。
修剑之人,理应遇江而停,遇海而顿,全身剑意与升腾水浪飞沫一并直抵九霄,敢教斗牛尝江河才对。
行无大气,何苦修剑?
第三百一十五章 阵绽鸾迎
比起吴霜此刻面色微沉,云仲此刻仍旧是失神居多,身虽已距南公山几十里,但似乎神智仍旧浸于山间流云当中,不需吴霜仔细观瞧揣测,便可知自家这小徒心思全然不在眼前景致之中,摇头叹息,“既然出来一趟,且去玩乐便是,固步自囚作甚,倘若你今日所得颇丰,过后为师自会传与你一式剑招,这总成吧?”
岂料方才还是一副昏昏欲睡模样的少年,听闻此话过后,眼中精光闪动,抄起身旁垂杆,便蹿到已然落下杆去的柳倾一旁,手脚麻利地将饵食挂罢,猛然运力对准江心甩出鱼线,聚精会神朝江心看去。
如同山中观云一般无二。
似乎在少年心头,唯有两件事至关紧要,除此两者之外,就连银两都暂且搁置在一边,价码足有上百两的垂杆,更是说抛便抛,真个将那前头嵌玉的名贵钓竿当作了寻常竹竿,且无半分金贵,这么一来,吴大剑仙反而是心头颤颤。
虽说吴霜平常时节抠门得紧,对于钓杆这等玩意儿,却是相当上心,区区五枚钓竿所耗费的钱财,怕是就得有足足百两银钱,直瞧得钱寅面孔一阵抽动。
谁都晓得山中银钱大都是二师兄钱寅赚取而来,吴霜乃是南公山宗门之主,自然不可出外与铜臭为伴,如此未免太过于丢份了些,柳倾除却阵法与腹中学识之外,亦无生财本事,只得由强于算卦堪舆的钱寅外出苦苦奔挣,这才使得门内银两富余,周转得当,并不至于动用山中藏银。
这便是为何钱寅每每瞧见自家师父添置些稀罕玩意儿,便绷紧面皮一副十足肉疼神色的缘故,此番却是正巧叫吴霜瞥见,不怀好意道,“几位徒儿瞧瞧,听人说这垂杆是以青竹构制,特地选那将衰未衰的长竹,可使垂杆软硬最为适宜;休说三四斤湖鱼,就算是足有十二三斤两的过江鲫,膂力尚足时候,一杆撬起,便可生生提出水来,端的是垂钓时大好助力。且把柄处以浸油鹿筋蟒皮缠裹,尚不易脱手,且不似寻常钓竿那般生硬磨掌,到底是百两银钱的价码,果真是物有所值。”
一旁钱寅心知肚明,师父这般举动本就是做给他看的,专门为撮火,可到头来只是张了张嘴,将已然逼近嘴旁的话硬生生咽下肚里,自顾哼哼着抓起钓竿,不去在意师父言语,只情闷头钓起,眼不见心不烦,倒是落得个清净。毕竟为百两银钱受罚,跑到后山苦修,到底还是有些不值当。
云仲的垂钓能耐,在镇上便是极好,那条河流当中虽说游鱼不算肥实,但总逃不过镇上小子祸害;更何况终日同李大快在河边转悠线耍,钓鱼的功夫磨练到相当了得,再说走江湖时候所遇水流,皆可练手,钓术更显精湛,隐约之间与两位师兄不分上下,不多时便有两三头摇头摆尾,腹鼓尾活的肥鱼入篓。吴霜与两位徒儿亦是有鱼咬钩,四人相对水面之上,水波此起彼伏,相当热闹。
相比于其余四人手头熟络,赵梓阳反而是落得了下乘,虽说仍有游鱼咬钩,可兴许是只晓得运起一身蛮劲头拽杆,急得险些跳脚,满面涨红,恨不得褪去一身衣裳下得江去摸鱼。
吴霜抽空瞥了眼少年身旁依旧空空如也的鱼篓,挑眉不已,“我说老三,若是用那山间竹随手捆上根丝线也就罢了,咱这可是用的市井当中可行上三品的垂杆,眼见得近乎一个时辰的功夫,怎得颗粒无收?”
赵梓阳撂了钓竿,盘起两腿,哭丧着张面皮怨道,“徒儿只晓得如何于山中行猎,哪里学过这垂钓的本领,好比那山中鸡兔入得山溪,只顾晕头转向奔挣性命,哪有可在生疏地界中闲庭信步的道理。这门营生,怕是还得要从头学起。”
反观吴霜闻言却是笑笑,并不在意,咧嘴道:“那可倒好,今儿正巧得空,为师便教教你如何垂钓,日后若是咱几个将山上鸡兔吃空,也好到这三门江当中混上几条肥鱼糊口。”
三门江初开汛才未多久,仍有浮冰飘摇而下,难免蹭上鱼线,使得江心泛起层层微波,扰动游鱼。书生不紧不慢,单手掐指,但见眼前顺流而下的数枚浮冰,尽数绕开鱼线,朝下流而去,潇洒自如;倒是苦了云仲与钱寅二人,原本悬于河心当中稳如悬胆的鱼线,登时摇动不已,就连钱寅那柄鱼儿方才咬钩不久的钓竿,都是微微一颤,顷刻之间鱼惊线晃,良久也再无鱼儿凑近。
“师兄这可不地道,”钱寅撇撇嘴,再瞅瞅不远处柳倾鱼篓,当中已然积攒上近乎十来条欢脱游鱼,不禁微微酸涩道,“一道钓鱼,怎得还要使上仙家手段,输不起呦。”
书生乐道,“咱各凭本事夺魁,可到底只是垂钓,无趣了些,使些手段,权当添点彩,如若师弟不服,便将手段也显露出来就是,师兄我一并接招,顺带瞧瞧这阵子修行长进,如何?”
胖子眯眼,朗声道,“那就劳烦师兄指点则个,师弟虽说并未破境,可近来奇门遁甲的能耐,确实有些体悟领会,正好借此时机同师兄讨教一番。”说罢,钱寅摸出怀中度盘,轻轻一拨,但见千百股水流尽皆逆源而上,直逼书生前头一丈那根丝线,气势骤起。
“奇门遁甲一术,何其妙哉,若是来日攀至极境,哪怕颠倒山川海流,亦有可期。”书生见水流挟冰逆回,赞许不已,紧接着再捏一指,“只不过如今还不够妙。”
却见一道气机隔开奔流江水,竟是将书生钓钩周遭二丈齐齐隔断,纵使那千百水流来势汹汹,携浪缠冰,分毫莫能近,任凭八方波澜排头而来,恰如丘山,岿然不动。
钱寅见状,沉思片刻,便伸手将度盘再转,面色却是水波不惊,“师兄此阵用得频繁,故而破阵关键所在,师弟可是了然于心,且斗胆破之。”
流水再变,骤起而悬,竟是一时间全然化为龙虎之形,缭绕于阵外,盘桓渐进。
柳倾此阵可隔去周遭百物,抵御敌手攻伐,然阵法不全,缺憾之处便是唯独难抵缠字一说;倘若是外物飞旋层次递进,消磨之下,则阵法难撑过久,此为缺处,钱寅这一式招法,可谓是正中短处。
于是钱寅促狭笑道,“师兄阵法精妙,但怎的总该栽在师弟手上一回,到底是私下研究过数日,不白耗费心力,说到底,师兄也输得不冤。”言罢还不忘冲书生扮个丑脸,十足自得。
可书生神色仍旧淡然,温和语道:“解法对了,不过小师弟路上练剑,倒是给我提过个醒,说是输赢断下,还为时过早,二师弟不妨再瞧瞧这阵法,有何异处。”
随即却见江心当中,阵绽鸾迎。
第三百一十六章 何愁不兴
赵梓阳随吴霜离了河畔,抄起钓竿往一旁而去,直至距河畔三人足有六七丈远近时,吴霜才缓缓停步,转头冲仍旧有些气恼的赵梓阳道,“说是钓术,不过甩竿一举,其实与枪术大同小异,讲究的便是力由地起,肩腰步背皆尽发力,而后为功;除却运力之外,收力更要干净无余,如此而来,方能将这钓钩甩至江心,不出错漏。”
赵梓阳琢磨一阵,不觉失笑揶揄:“合着师父是在这侯着徒儿,怪不得区区钓术却要私下教导,原来学的非是甩竿,而是运枪一事,还要多谢师父专为徒儿开回小灶才是。”
吴霜撇嘴,没好气骂道,“甭耍口舌,南公山中油嘴滑舌的有老四一个便已是叫人脑门生疼,再添你一个,还不等同于将门楣拆去?学能耐便是学能耐,你且看好就是,休要胡言。”
长河在侧,日光明朗,为师授业,为徒观瞧,无外如是。
三门江原本流水便是甚为汹涌,再经柳倾钱寅斗法,刹那之间浪涛起伏不绝,除却书生所布下的大阵当中还算平静,其余地界休说有游鱼停滞驻足,就连原本顺流而下的稳当浮冰,也叫二人手段搅得分崩离析,哪里还有什么平和地界,水浪翻滚,透玉纷纷而碎,使得江心之中无数尾鲫鲤蹦跳出水,热闹非常。
对于先前斗法两人,这番举动不过是信手为之,略施手段而已,倒是苦了少年,原本便盘坐在二人正当中,闹出这般动静来后,又能到何处去寻鱼儿咬钩?水浪飞流接天连日,乃至于将云仲浑身衣衫都皆尽泼湿,发丝末处尽是江水勾连,悬而欲滴。
可绕是云仲心头凄苦,也不在同两位意趣正浓的师兄当中横抵一杠,只得使双掌搽去面上水渍,呆愣坐在原处,朝江心慌忙夺路而逃的游鱼眺去,没来由便想要叹几口气。
好在柳倾亦是觉察着少年此刻的窘态,颇有几分歉意:“我二人斗法正酣,却没成想师弟叫江水浇了个正着,实在对不住;若是师弟不急着垂钓,不如且去烤烤衣裳,春寒料峭,莫要着凉。”随后放下钓竿,使另一只手再度起阵,缚住数团江畔旧年芦苇,平地引出火来燃罢,这才转过身来,信手破去钱寅手段。
阵术信手拈来,青山淡然。
“方才我为守势,常言道风水轮流,想来也该轮到师弟接我一手攻势才对。”书生言语可谓是相当温醇,身形更是稳当牢固,但只是略微震指,便令一旁的钱寅心头微微颤起两颤,眉宇稍沉。
“五行之中,谓之土可掩水,不知凭空拔起土堤,可否抵住浩然江流。”
但见洪波拱起,江心当中猛然抬起一道土堤,其状若龙象惺忪过后,探肩舒腰,更兼赫赫声威。不过两息之间,窄处足有六七十丈的三门大江,便被这道巍然拦堤齐齐断开,江水四溢,竟是使得周遭高低河畔,尽数被奔涌浪潮卷入当中,再不得见。
钱寅苦笑,久居同门,自然晓得自家师兄的用意,既然是比斗二字,无非是见招拆招,将整片江流皆尽断去看似不在稳妥,但往细处论,只不过是想叫他这作师弟的破开此局,故而亦是朗声出言。
“卦象中云,一叶障目,不见南山久亘,虽地力无穷尽,然借木可盘,师弟斗胆接招。”钱寅将度盘托起,从身旁随处摘来枚枯叶,搁置于度盘之上,闭目凝神,一指点于度盘正中,再指土堤。
于是度盘周遭,平白便生出无数枝条叶蔓,藤条冗杂枝杈抽节,竟是凭空从度盘伸展而出,贯于土堤内里,譬如深林索桥久无人问,一朝得窥,其上唯余千百枝蔓青藤。
抽节响动,连绵不绝,竟当真穿堤而过,震散无数土石。
而膝间度盘之上那枚枯叶,早已返还碧绿,苍翠欲滴。
木枝虽脆,根系若固,却可崩山。
江潮当中百十枚土堤溃散,接连跌入江心,而后再度叫书生布下的那座大阵聚起,凝为长堤,再破再立,接连难止,一时间僵持不下。
不远处吴霜倒是相当不乐意,将手头钓竿提起,冲河畔方向怒道,“斗法便是斗法,闹腾出这般声势作甚?耽搁了你等师弟学艺,”随后前步提膝,顺肩探杆,双掌将钓竿拧弯,轻轻一崩。
足有六七十丈的土堤,连同半空当中悬起的那道木索,仅钓竿提杆一崩之下,全然颓圮,周遭汹涌大江,亦被震出道鲜明长痕,流水顿停。
掌中虽未有枪戟横拦,然钓杆在手,也可缚住肆虐江河。
二位师兄斗招,河畔少年瞧得分明,聚精会神,以至于方才那道枪势从身旁极近处奔腾而来,亦是未曾挪动半分,眼目丝毫不移,怔怔观望前头那道河床拱背而成的土堤,于枪势之下猛然开裂,木索凋敝,铿锵声不绝于耳。
“这般大神通,何时能学得会。”少年低头,单手握住腰间剑柄,喃喃自语。
“这可并非咱师父全力施为,”眼见得拔岳大阵尚抵不住一崩之威,柳倾收起双掌,转过头来笑言,“枪势虽重,尚且算不上大神通,莫要忘了咱师父是以剑道扬名,若是放手为之,一剑之下,大概足可将这条三门江自头而尾齐齐断去,那才是大神通。”
“的确如此,”钱寅接过师兄话头,双目略微迷蒙,神往非常,“小师弟还未上山的时节,师父同位黑袍高手赌斗,险些斩尽山中云海,剑光之盛,譬如天上多出两枚大日,那才是顶顶壮阔。”
左一言右一语,云仲听得更是双目炯炯,可旋即便又黯淡下来,摩挲摩挲腰间长剑,摇头苦笑:“说来惭愧,师弟我也学剑,却叫区区二境遏住如此多时日,休说有朝一日追上师父境界,凭我之能,怕是十载之中能使出一道剑气,那都是同祖上烧了根百丈长香喽。”
书生起身,拍拍云仲脑门,语重心长道,“咱家师父还不是师父的时节,大概也同你一般无二,如今不也是在剑道上走得如此远?徐徐图之便是,迟早有一日可剑出扫日月。咱南公山弟子,理应天塌不惊,地陷不惶,再说即便天地倒转,自有师父师兄担着,莫急。”
“二师兄嘴笨,不过担着垮塌老天这事,姑且也算我一个。”钱寅也跟着拍打拍打云仲脑门,紧跟着神色嫌弃,甩甩胖手,“师弟啊,虽说咱们修道之人不拘小节,可到底得注意些,这脑门上头挂着的荇菜,为何不扔将出去?”
河畔之侧,三人相视长笑。
“这几个小子。”远处吴霜摇头,可嘴角分明挑起甚高。
徒皆如此,何愁南公不兴。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可搅江底老龙宫
三门江下游,亦有不少人家,虽说远未到成村成镇的规模,不过比起南公山脚下村落人家,还是要富足许多;其中大都人皆是世代以捕鱼为业,虽辛苦些,但辛苦之余所赚取的银钱,着实在不少数,且不去提这份银钱赚得相当艰辛,另每逢洪汛之时,多少要抗住叫滔天江水吞入腹里的险境,总之能养起一家老小度日之需,这便已然可令人宽慰许多。
再者要是撞着天运,捞起江中始终来往溯洄,却罕有人得见的老鱼王,便可由寻常渔夫飞去枝头,于寻常城中添置处宅邸,盘下座店面,再也无需终日撑着湿气深重的酸痛两腿于江心之中抛网求鱼。
万千行当,大都无非有所求,有所期许,糊口为本,功成为峰,不外如是。
双亲在三门江奔挣半生的许仪,也是如此,闲暇时候,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将已然流淌千百年之久的三门江中鱼王捞出两条;稍小那条卖与求取祥瑞兆头的达官显贵,略大那条,则是想自行掘出条水渠养起。待到娶妻育子过后,也好同后辈子嗣吹嘘一番,说爹当初便是靠两头鱼王起家,购置来这么座上好宅邸,最好再添油加醋,讲讲降服鱼王时候耗费的周折,此生便算是没白在江水道上走一遭。
然三门江百转千回,父辈子从,渔业尤有百年之久,江底鱼王落网的时节,不过六七回而已,纵使许仪自诩运气极佳,想借鱼王青云平步,谈何容易。
于是年近而立,四体不勤的许仪依旧未曾娶妻,愁得家中老父白了两鬓,却还是得撑住颤巍腰腿外出打渔,极不省心。
但许仪今日却是早早便束好斗笠,披上破旧蓑衣,轻手轻脚出得门去,掩上破旧木门,拏舟撑篙,独往江心而去。就连许仪自个儿也不晓得,为何今儿个偏要趁着天色尚未明朗便出得门去,糊里糊涂,懵懵懂懂,于水雾迷蒙之际,摇篙而走。
天色未曾明朗的时节,云且昏重,天尽处尚无丝毫烫金,水汽奇重,虽流水徐徐而过,然唯有墨色溢满江心,浮光微动,如夜逝萤。
“这位小哥,岸在那边,你走得有些过了。”直至有人缓缓出言,许仪才猛然间打个激灵,如梦初醒,顾不得擎起竹篙,惊惶道,“这位爷,小的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混事,阳寿按理说也未曾得尽,大爷可别勾了我魂去受罪。”
说罢哆嗦着一双手,便向怀中摸去,可苦苦寻摸半晌,也未曾摸出一枚铜钱,惊得两股战战,险些跌坐在舟中。
先前雾霭当中那位似乎有些无奈,“小哥想的太多,世上哪有什么无常鬼怪,即便是有,也应当调配到那些个为非作歹、寿数将尽的显贵头上,与你何干,我只不过是趁着人烟稀少时候前来垂钓而已,无需惶恐。”
许仪惊魂甫定,自顾喘息不止。他打小胆子便小,约架便是只晓得动嘴皮子,真若是两伙孩童动起手来,许仪定是跑在头前,两腿如有风助,于周遭众人惊异之中,瞬息之间跑个无影无踪。或许真是福缘深厚所至,这许仪虽说身手疲软,可如此多年下来,竟是未曾吃过一回揍,也是十足怪事。不知从何而来的胆魄,许仪再度撑篙,朝江心当中划去,却见雾霭渐稀,的确有位模样俊郎,且手拈长绳的男子端坐舟中,聚精会神朝江水当中看去。
“如何?无常模样,恐怕没我这般俊俏吧?”男子瞧见许仪已至近处,不由得笑语道,又将手头长绳往下松了松,继续聚精会神向江中望去,只是这般姿态,谁人瞧着也不像是闲来垂钓。
许仪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哼哼着骂道,“我说兄弟,这般天色前来钓鱼,也不怕失足落水折去性命,三门江下游虽说流水平缓,但到底是汛期刚过,指不定江水下头一阵暗流,就将人带到远处,泅水功夫再高,也要上点心不是?何况这雾色沉沉,惊了旁人算谁的。瞧你面皮生,大抵是别地的富贵人家闲出个鸟,来此吹吹江风,但怎么也得遵循规矩是不?”
任凭许仪恼羞成怒过后如何奚落,男子始终面带笑意,挽住掌中长绳,缓缓往下放去,似乎并未记在心上,相当淡然。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富贵人,总是愿做些稀罕事,”既然心肝落地,许仪便横生出许多困意,冲那男子摆摆手道,“甭钓了,头回瞧见使光秃绳索钓鱼的,趁早哪来回哪去就是,真当自个儿能钓上来什么鱼?”随后便撑起竹篙,向岸边划去。
许仪这般不屑,并非是空穴来风,但凡是渔村当中三岁孩童,都知道若无钓竿,只凭鱼线,即便是钓术再精湛的老渔夫,最多也不过是钓上个巴掌长短的游鱼,眼下这男子竟是欲用根粗长绳索当做钓竿,休要说巴掌长短的游鱼,哪怕是指头长短的,怕是也掉不上一枚,何其可乐。
男子却是玩味道,“小哥说话,可是有些想当然,要是我说能凭这根绳索,钓尽江中鱼王,不知你信是不信?”
正要撑船离去的许仪像是闻听了什么天大的滑稽事,再回头看看那男子依稀不定的面孔,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舟船好久才止住笑,“兄弟莫不是前阵子害过一场风寒,烫坏了脑袋,这等大话,我是不信,您不妨再等等有缘人来此看热闹,回见回见。”
说罢许仪撑船便走,再不敢多做停留。
天晓得这疯子咬不咬人?
可正等许仪掉转船头的时节,却发觉昏暗江面之上,有数十处明明灭灭的亮处,远处雾气当中,更是有万千流光齐头而来。
灿灿如星斗摇落。
许仪家境贫寒,并未读过私塾,至多不过是听几回戏,可望见此番景致,灵台当中却突兀生出这句言语,木愣在原处。
哪里有什么星斗坠河,而是片形同巨潮的鱼群,背脊露出水来,星星点点,宛若碎银。
而那男子却是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舟边横陈鱼脊,“莫要急切,一个个来,时辰尚早。”
良久过后,许仪一张嘴才缓缓合上,心头更是惊愕。三门江春汛过后罕有鱼潮,唯有夏秋交界时鱼潮最为频繁,且子时出没居多,至于春汛这段时候,数年难得一见,况且时辰亦有差错,难不成还真叫这男子赶上了鱼潮?
不过眼下也由不得再多寻思,眼前皆是银钱,岂有不捡的道理,故而许仪连忙蹩住小舟,拽出渔网来,朝磷光最为分明处甩去,嘴上还不忘同那男子扯上两句:“我说老哥,你这运气也忒好了些,往常这时候休说鱼潮,就算是下得去网,那亦是打水一场空,如此我便得厚着一张脸皮蹭蹭老哥的运气了,莫怪莫怪。”
男子仍是清清淡淡看了许仪一眼,“我为鱼王而来,寻常鱼儿,入不得眼,你且取走便是。”
许仪心头不屑,不过嘴上倒是松下来,“是是是,老哥定能钓起数头鱼王,这些看不上眼的鱼儿,小弟便帮你收着,甚好甚好。”
不多时,男子果真收起长绳,可绳索末端只挂着条寸许长的黑尾鲫,才入男子掌心,便被搁在水中。
“不是你。”
许仪已然下过两三回网,瞅着那依旧淡然的男子,神色悚然。只因那男子所持绳索末端,压根也无钓钩饵料,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黄绳。
不出三炷香功夫,男子一连收绳数次,鱼儿个头渐大,由寸许短变为一臂长,可还远未够到鱼王那般斤两。不过仅凭这十余条咬绳鱼儿,一旁的许仪神色也是越发骇然,再不敢出言。
“这三门江,倒是真有些讲究,罢了,不枉费时辰便是。”男子起身,脚下小舟却是半点未曾晃动,像是片舟上鹅毛因风骤起,波纹不生。紧接着那条黄绳便自行入水,似是条长蛇一般,于水中游下极深,看得许仪又是一阵悚然。
这位面容俊郎的男子,怕是并非什么寻常人,大概就跟戏文里头那通晓神通的仙家一般无二,甚至犹有过之。
倒非是许仪未曾想过仓皇而逃,而是周遭鱼儿近乎将这段江水铺个满当,绕是奋力撑篙,亦是枉然,舟可畅行水路,但眼下游鱼铺陈,又怎能挣动半分。
于是许仪往后半生,便时常能在梦中瞧见这幅景致。
半个时辰之中,男子震臂钓起统共一十八头鱼王,皆是两人高矮,放还江中六条,剩余一十二条,皆尽以绳索捆缚,叫那男子倒提手上,好像在江水当中抓起条白龙。
若以重鱼权作杖,可搅江底老龙宫。
神仙手段,亦不过如此。
不久前还冷哂不已的许仪,早已瘫软在破烂舟中,浑身颤栗。
那男子转过头来,看似并未花多少力气,就将束住一十二头鱼王的黄绳扛在肩头,微笑道,“小兄弟,我今日送你一场富贵,你与我做个交易,不知意下如何?”
第三百一十八章 狮子滚绣球
交易是个什么交易法子,许仪不懂,家中世代皆是渔民,在他以为,所谓交易无非是一手银钱一手鲜鱼,哪还有其他门道。可男子前半句,他却是听得真切,瞪大一双眼犹豫道,“这位仙人老爷,在下愚笨,不知您说的富贵,是哪门子富贵?”
“这江心之上唯有你我二人,耍心眼作甚。”男子将黄绳稍稍一提,却见那一十二头鳞尾欢脱的鱼王登时化为十二枚一指长短的幼鱼,掂在掌心当中,笑道,“我送你这十二头鱼王,换得钱财,你只需将这段黄绳系在腕上,无需供奉,只是不得摘下,这买卖可是有天大赚头,不知小哥意下如何?”
望那许仪依旧是一副呆愣神情,男子又补上一句,“要是嫌这些鱼王不够,再钓几头就是,亦是好商量的事。”
倘若搁在平常,按许仪这占便宜成性的脾气,哪怕是那男子以两头肥鱼相赠,他便铁定会一口应下,更甭说眼前乃是十二头鱼王;要是一齐卖与富贵人家,这便是十二座装潢精致的好大宅邸,与那些个生意做大的商贾相比,都不落下乘。可如今那男子的手段,实在过于叫人心头骇然,以至于许仪闻言过后,不知是搭错了哪条筋,开口问道,“小的平心而论,平日里并无善举,为何选我?”
男子脸上也是微妙一变,不过旋即便浮现出笑意,“我也不瞒你,就干脆同你明说就是,倘若这段黄绳栓到腕上,将窃取一些气运福分。往俗里说,你若接了这绳,兴许今儿个夜里睡得便不算踏实,亦或许明儿出外时候,叫一两枚石头垫了脚,不过并无大碍就是。以我来看,今日这十二头鱼王换你一丝福分,并不算亏。”
“换与不换,皆在你一念之间,我留与你一炷香的功夫决断,”男子转过身去,悠哉悠哉从怀里掏出壶酒,品过一口,而后似是自言一般,“不过过了这村,怕是就没这店了,自己想去。”
一炷香时候,对于蜉蝣而言极长,而对于天上昏云而言,竟不过一瞬长短,许仪盘腿坐下,瞧瞧舟旁始终不散的鳞光,再向家中远远望去,神色莫名。
远处不知谁家黄犬呜。
“小人这辈子,净给爹娘添乱了,甭管怎么说破大天,都属于一事无成的范畴,好容易学会了打渔这门手艺,却还是懒散得紧,照这么下去,恐怕百年过后,我都没脸埋在祖坟方圆百里。”许仪抹抹脸,神色却是极爽快,“今儿个承蒙您这位神仙看得上,休说是跌跤磕落两颗牙,就算是小人豁出一条命去,也得挣着这份富贵。”
“想明白就好。”男子乐呵,信手斩落一段黄绳,扔到许仪手中,“带上瞧瞧松紧,不过我给你提个醒,若是带上,这辈子可就摘不下来了。”
许仪慢慢伸出手,捡起那枚黄绳,仔仔细细绕着尚且有些嫩的手腕,打了个结,冲男子深深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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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份黄道气,成了。”男子这回的笑意,分明更真切少许,将手头那串鱼王朝许仪船舷上一挂,叮嘱道,“这黄绳一旬过后自会消失,在此之前,最好莫要露相,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至于这些个鱼王,你且以缸存起,十日之后将其置于坞中,真身自然显出。”
许仪一一记下,可待到抬头再看周遭时候,天光早已大亮,哪里还有什么鱼潮,周遭不少渔人已然出舟,却无一人发觉此处突兀冒出两人,舟来舟往,皆是视若无睹。
三门江上游,吴霜正拎着枚钓竿指点自家老三,不知为何,神色却是猛然一紧,往下游看去。
“如今竟还有人使这等下作手段?倒是小看了颐章境内的修行人。”
赵梓阳正练得起劲,闻言一时间不明所以,不过瞧见自家师父如今的铁青面色,登时便将喉头的言语咽将下去,站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出言。
吴霜却并未开口,只是略一闪身,便至河畔,朝正端坐垂钓的柳倾道:“徒儿,将老三叫到近前,且沿河布下大阵护住三位师弟,为师眼下有要紧事,要到三门江下游走一趟,若是久不回返,你等便先行回山就好,莫要惦记。”
书生皱眉,“不如携徒儿与师父同去,也算个助力。”
需知自打他上山过后,吴霜便罕有这等铁青面色,即使是不久前同那位黑袍毒尊赌斗的时节,吴霜亦是面色平淡,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兴趣盎然的意味,此番却是不同以往,肃穆阴沉。
“江水下游那人的修为,就算是你如今阵法有成,随我同去,也是无异于以卵击石,为师一人前去便是,护好你几位师弟便是,无需太过忧心。”
并未耽搁过久,说罢吴霜便运起两剑,只朝江心轻轻一划,如碎玉乱琼一般奔流而下的三门江水,便被通天剑气断为两截,断面如镜。
青袍男子踏上半截浪潮,原来已然停下的奔腾江水,再复涌动,如雪毯长卷,重重叠叠,崩坍直下。
狮子滚绣球。
滔滔江水砸岸起尘,将如犬牙差互一般的岸堤袭起无数烟雾,鱼群腾越,竞相而前。
“呦,若是我没记错,三门江逢两度鱼潮,今儿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热闹些好,不然这酒水下肚也是无滋味。”
男子似乎是方才了却一番心事,含笑向那足足三四十丈多高的晶莹水球,身形不退。
“若是我也未曾记错,颐章夺人福缘的破事,数百年来亦是头一回,阁下当真是好手段,果真欺颐章天下无人?”青袍剑仙足踏江水,冷笑不已。
“此话不对,你情我愿,怎么能算夺?”男子伸手一点,周遭天色重归黯淡,江上渔民,尽数不显踪迹。
“你情我愿?”吴霜冷哂,指向正惊惶不已的许仪道,“那一十二条鱼王本就是三门江奇珍,却叫你窃去同他交换福缘气运,阁下倒是好手笔。”
“顺水人情借花献佛,何错之有?”男子一笑。
“我敬你乃是南公山下教书先生,让你先行递招。”吴霜不依不饶。
男子咂咂嘴,并不去理会吴霜言语,反而是自顾说道。
“想吃枣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小输一阵
是日,三门江卷起千堆雪。
艳艳冲天剑气与一头粗如江水的黄龙捉对厮杀,搅得整半条江水化作雾气,腾空直起。
虽说剑气猛烈,而那头模样十足鲜活的黄龙却是丁点不落下风,一双斗大眼目泛起辉光,将周遭昏沉雾气照得奇亮如昼,森森口齿银芒隐现,与那呼啸直下的剑气杀作一团,鳞片坠地,而那剑气亦是折损一分,毫不相让,两两对抵。
大抵针尖麦芒棋逢对手,便是如此一番状况。
“人都说吴大剑仙剑气之盛,可压剑王庙道人,如今一见,着实是名不虚传,比什么所谓的五绝,实在强上太多。”男子扛着黄绳,或者说是扛着那条鳞毛铺散的黄龙,对半空之中连声赞叹,倒不像是二人正相对厮杀,而是对座饮茶时温言笑语。
“谁能想到南公山脚下终日醉醺醺的教书先生,竟然有这等乾坤手段,先生还是过谦了。”一身青袍随风翻滚的吴霜也是一笑,可随之而来便是令青霜向前一递,连波剑气骤然直下,压于男子顶上。
剑光锋芒比之方才,犹有过之,竟是齐齐削去那头黄龙两角,使得后者吼啸不已,浑身层鳞抖擞,一时间撇去痛意,大开巨口,不管不顾冲吴霜咬去。
而踏在成团江水上的吴霜,唯独牢牢抓紧了那柄青霜,横在胸前。
万朵剑气皆回转,护住吴霜周身一丈有余,黄龙尖牙同这道剑气屏障撞于一处,铿锵响动不绝于耳。
吴霜剑术,尤以攻伐时威势强绝闻名,少有守时。当初凭一己之力硬抵五绝时,经络叫五人联手震裂大半,吴霜亦是单手提住青锋,一剑接一剑,将周遭连片山峦尽数毁去,而斗牛剑气往来不绝。
今日却不知为何以守代攻,看得舟中男子眉头微挑。不过手头黄绳却并未松开,双目望向半空那道持剑身形,“稀罕事。”
男子开口刹那之际,脑后有一剑奔袭而来,快似流星赶月,转瞬之间已然没入男子后脑一寸,却是并无丝毫血渍淌出。
“此界无日无月,唯有墨云千顷。”男子撇撇嘴,扭过头来,端详了端详那枚悬停在眼前的古朴飞剑,“身既在此界之中,怎可为刀剑所伤,剑仙此番出招,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了。”
一击不中,吴勾退却,可待到从浑身瘫软的许仪身旁经过时,剑柄处突兀现出一人身形,握住电掣也似的吴勾,向许仪手腕处黄绳挑去。
再瞧黄龙口中,唯有青霜当空,抵住那黄龙口中万千齿刃,剑鸣不止。
“管你什么自成一界,大雾当空,剑所过处,我自当随。”
持剑的青袍男子足尖轻轻踏上许仪小舟,江波微动,竟是令万千浮水游鱼退回水中。
男子倒也干脆,抬手收回黄龙,重新化作条长绳背在肩上,拱拱手道,“兄台剑道,的确脱俗,一时间就连我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今日切磋,算在下小输一阵。”
吴霜也不理会,抬起掌中剑朝许仪道:“那黄绳可抽去福分运气,若是抽了个精光,恐怕就算是行路脚下打滑,都能将你摔个半死,不如趁着那绳还未深入浑身四肢百骸,就给它砍个干净。”
无意中吴霜瞥见那串鱼王,更是摇头叹道,“如此小恩小惠,换你半生不如意,或是平白暴死,这买卖才是真个不划算。”
可许仪只是瘫坐在舟中,摁紧腕上黄绳,一言不发。
“伸手,我替你去了这附骨之疽。”吴霜言语微寒。
许仪依旧摇头,并未去看吴霜,而是颤着唇惨笑开口,“仙人老爷,其实非是小的蠢笨,那气运一说多有讲究,即使小的没读过书,也知道这一说相当玄乎,运气要是差了,那便啥事也做不成。丢了性命倒还好说,要是落得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不是比死还遭罪?”
“可小的活了小半生,除却吃爹娘血肉之外,竟然连半点好事也没做过,光靠打渔这门手艺,哪里能挣来什么银子。”
“十二头鱼王,在您眼里大概不算什么,同那位爷一样,勾勾指头便能取来,可落在小的眼里,那就是好几座两三层的大宅,还能有富余雇上几个煮饭端水的老婆姨。”许仪抬起脸来,望向沉默不语的吴霜,“我爹腰腿奇差,听人说艾灸极对症,可就连集市里头的上好艾叶都不舍得买上一捆,就是为了给我这儿郎多攒些钱财,免得日后日子太过清苦。”
“小的求您,千万莫要收去这段黄绳,好让我双亲过几天舒坦日子,小的拜谢。”
年轻人屈膝而跪。
江上寒风凛冽。
青袍剑仙转过头来,“果真是小输一场,到底是做先生的,当真高明。”
“可若是我非要破开此局,也是信手可为,不知你又要往何处落子。”
男子耸耸肩头,“破一绳容易,破千万绳难,万两黄金,想必对于您而言,乃是唾手可得的凡俗物件;要是你吴大剑仙非要强行解开此局,在下倒是有不少脱身的手段,只可惜山下学堂,又得另请先生了。”
说罢,男子轻挥袖口,使神通令许仪睡去,而后再度开口道,“我所取的那一丝黄道气,虽与运气二字同气连枝,不分你我,但并非是为我所用,而是为旁人埋下一手退路,退可保全性命,进可护来日破境,所取福缘,不过万分一二。”
“破境护命,所需的气运何其之多,若是落在这小子身上,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又与取人性命何异?”吴霜冷笑,唤回青霜,二剑合为一处,指向那神色淡然的男子。
“有话好好说嘛,舞刀弄枪的作甚,”男子相当无赖,连连摆手笑道,“今儿可是惊蛰时节,不宜见血,您要是失手砍了在下,平白惹上一身霉运,不值当的。”
说罢男子从怀中掏出壶酒水,端到吴霜面前,“上好的杜陵酒,何不边喝边谈?”
第三百二十章 雁唐州,钓鱼郎
茫茫江心之中,两人分乘一舟。
鱼潮褪去,唯余平静江流。
吴霜还是接过酒壶,不过并未饮酒,而是瞧瞧上头雕花,面庞流露出沉思之色。
“我曾讲说自个儿是从中州夏松而来,并非实情,这两壶杜陵,只不过是途径夏松时随手所取而已,虽说年头不久,但也还算能喝出这酒水滋味的确非凡。”
男子娓娓道来,并不急着同眼前人讲出来意。
“说起究竟从何而来,的确是为难了在下,不过能讲的,自然要跟兄台讲明白,这吴勾青霜两剑的滋味,实在是不愿再尝第二回。”男子抬眼看看吴霜青袍周遭翻飞不停的两枚飞剑,赞叹不已。
吴霜没好气,摆摆手道:“客套话就此打住,你这身道行亦非是俗人能修出来的,若是当真拼个山穷水尽,胜负还是两说,奉承我作甚?”
非是吴霜客套,先前男子可谓是不显山露水,今日比斗一场,确是非同小可,不说那自成一界的绝妙神通,光是以肩头黄绳化虚为实,唤出条通天黄龙的本领,在颐章之中留名挂匾的仙家山门当中,怕是也难挑出第二家;再说此番斗法时辰尚短,这看似懒散的男子究竟有何超凡后手,连吴霜都是揣测不出分毫。
“兄台也是爽快人,看样我耗费许多时辰学来的阿谀功夫,还是不够火候,也罢,那在下就先自报家门,免得惹起兄台胸中火气,再削我几剑。”男子语气依旧是懒散轻浮,神色却是收起慵懒,双目平视吴霜,抱拳拱手。
“雁唐州行六十二辈钓鱼郎颜贾清,见过南公山宗主。”
江流缓逝,游鱼跃起,除此之外,皆尽寂寥无声。
“雁唐州。”吴霜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眸光如炬“天下九国之中,并无一处唤做雁唐州的地界,我早年间曾远游天下江湖,亦是从未听闻过。”
男子笑意不改,“在下的确是从雁唐州而来,大抵是兄台许久未曾涉足江湖,年头过远,混淆了些地名;天下何其之大,绕是宗主记性奇佳,难免有记错的时候。”
吴霜仔仔细细盯着自称颜贾清的男子面容,直到许久过后,才垂下眼睑,拂拂身外青袍,轻抿一口杜陵酒,心不知有何所念,只向江当中眺去,“钓鱼郎又作何解,凭你的能耐,所钓之鱼,想来亦不寻常,总不能只钓区区几枚三门江里的鱼王,同人去换些气运使。”
颜贾清方才喝罢壶中酒,闻言连连摆手,颇有些不舍地将酒壶挪开,瘪嘴道,“这话可是冤枉了在下,那黄道气不过是为下辈钓灵人所备。就算我想使这福缘去赌坊之中搏一搏,捞些钱财买酒喝,那也是有贼心没贼本事,这条黄绳的确是神通无穷,不过想要从中取来黄道气为我所用,那便是痴人说梦,指不定还要叫这条破绳好生痛揍一顿。”
见吴霜半晌不开口问询,颜贾清倍觉无趣,叹口气道,“钓鱼郎乃是我雁唐州独一份的行当,代代皆是背着这根黄绳,从未改换过;其品阶若要按法宝来算,大概比寻常灵宝还要高上那么一截。灵宝通灵,历代钓鱼郎人选,亦是由这根黄绳所选,一经选出,法宝认主,便得负责去山水之间垂钓黄道气,或是攀附于身具黄道气之人身上,取下丁点气运,留待下辈钓鱼郎所用。”
兴许是瞧见吴霜面色不善,颜贾清也不再藏掖,将其中讲究皆尽道出,“说是窃取运气福缘,不过历代钓鱼郎穷其一生,大都能攒下千万缕黄道气,或是从大川之间得取,或是从秀水之侧钓起,至于从攀附之人身上取来的,实在是不足挂齿;保命破境所需的黄道气的确不在少数,不过若非是万不得已,钓鱼郎一向不动用他人气运,只用平日积攒下来的无主黄道气,千百载来皆是如此,既是规矩,也是铁律。”
“那为何偏偏要往南公山而来?以你的本事,按说总不会愁无银可用才对,隐姓埋名做个教书先生,大材小用。”对于颜贾清先才所说,吴霜不置可否,而是调转话头发问。颜贾清嘿嘿一笑,“那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在下这层钓鱼郎身份,行走江湖时候,颇容易让仙家惦记着,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非是真人,那也合该避讳点不是?”
窃取运气福缘,这等足矣令天下修士心驰神往的泼天本事,只在古典之中才能琢磨着蛛丝马迹,虽寥寥数笔着墨不多,更兼有损阴德之嫌,故而这等神通,历来为仙家所不容,颜贾清此言,嘴上说是身份恐失,实际上讲的却是唯恐法门露相。
“擎天老树向来不缺,何况你怎敢断言,南公山能容你在山下久居?”从自家老四入门,吴霜对于这等马屁早就是见怪不怪,闻听颜贾清此言,古井不波,只是玩味问道。
“兄台先莫要生怒,且听在下一言便是。”颜贾清笑笑,自顾饮酒,心满意足过后,才将中空酒壶撇开,“北烟泽国之中的事,想必吴宗主亦有所耳闻,不过在下与您交个底,那大泽当中的妖物,与钓鱼郎有些渊源;如若妖物当真醒转,只怕凭寻常修行之人,断然阻拦不得。说难听些,甘愿出手御敌的仙家,十中无一,何况那些个藏匿于深山之中,唯恐寿数有失的老家伙?”
“黄绳中的黄道气,据前辈钓鱼郎所言,最是可抵那妖物之威,不说反客为主,起码能保全性命,护南公山无恙。前些日在下同你要的那个后生,九成九便是下一辈的钓鱼郎,就算日后离去,这份香火情,也足矣护南公山无忧。”
“乱世之中,一隅偏安,真不丢人。”颜贾清言语轻缓,看向沉默不语的青袍剑仙,静候下文。
江风吹拂,不过徒添烦闷。
一头老鱼借着舟船之上的微弱灯火,探头朝江外看去,张合张合鱼唇,使足了力道,却依旧未曾跃出江面,只落得个残尾拍江的微浅回响,传开甚远。
“走了。”
青袍剑仙站起身来,并未御剑,就这么一步步走出昏沉雾气。
步履沉沉。
第三百二十一章 久闭长关
待到许仪悠悠醒来时候,颜贾清依旧坐在舟上,神态闲散,单手拍腿,击节而唱。
神仙老虎禅,才子红粉关。
不知前尘数度,犹有百草荣或枯。
山映斜阳天接水,老农恨,飞鼠安。
人之穷尽数几旬,不过一日浮云暖。
曲调极轻快,就如三门江历代渔夫所唱的小调一般,跳脱俏皮,而那背着条黄绳的男子,脸上尚无丝毫笑意。
“既然已醒,便速速归去,携这些条鱼王找个地界,卖与富贵人家,不过切记一条条卖,万不可将手头十二条鱼王尽数显露世间,引来些麻烦倒还好说,倘若是失却性命,岂不是我做了赔本生意。”颜贾清挥挥手,示意许仪速速归去,“兢兢业业,就算是福缘浅薄亦可得一世富足,荒淫无道,身负祥瑞异相仍要遭劫。言尽于此,下回再相见,恐怕已是几十载后的事了。
“君且慢行,不送。”
许仪费力坐起身来,呆愣瞧着舟上系着的十二条鱼王,正要冲那男子行大礼相谢,足下小舟却被后者拂袖扫出数米之遥,险些失足跌落水中。
再抬头时,但见外头天光大亮,哪里还有浓重雾气。
周围十来条渔船,往来不绝,江上舟船过水,渔夫呼喝,起网之声起伏,热闹至极。
“许仪,你小子犯什么愣,难得今儿个早出来一趟,随意下两网,也好给你爹个交代。”正愣神功夫,许仪肩头便叫人打了一拳,回头看时,却是自家不远处的一位名叫侯齐的中年男子,正冲许仪撇嘴笑道。
侯齐家中亦是世代捕鱼为生,不过却比同吃一行饭的许仪勤快许多,一张面皮叫灼人日光晒得黝黑透亮,虽说平日里老实巴交,不过此刻笑意之中,很是有些不屑意味。
原是许仪虽说性子还算温和,但极为懒散,说是懒散如虫,都姑且算是冲他爹娘人缘极好,替他留几分薄面,故而在侯齐这等踏实打渔的汉子眼里,相当看不起坐吃山空的许仪,故而言语之间,十分不敬。
“瞧您说这话,既然出来了,自然要下两网碰碰运气,不然岂不是可惜了这大好的艳阳天,”许仪连忙陪笑,右手不着痕迹的将那串极小号的鱼王向舟旁揽了揽,随后便取出网来,朝准江心一甩。
“老许,你家那小子怎么今儿突然转性了?往常头晌少有见他出门打渔,就算是偶尔瞧见,也是晌午过后,日头渐昏的时辰。”远处一位年岁稍长的汉子打趣道,自个儿则是掏出水壶,喝了个痛快。
“这谁知道去,怕不是哪家大姑娘过河叫他瞅了去,横是勾将出来两魂五魄,这才自个儿撑舟,随手抛两网。”叫那汉子唤做老许的渔夫,双鬓雪白,才下过四五回网,狠命拽上一二十条江鱼,便是发间热汗淋漓,单手扶住精瘦腰杆,狠狠骂道。
汉子一乐,拍拍老许肩头,出言宽慰道,“你也别恼,哪家小子不想姑娘,许仪那小子正是好年纪,不想姑娘还能想啥?既然有改观,改多改少,那都是好事,给点好脸色又不花银子,看开点。”说罢也不久留,撑舟而去,只留下老渔夫站在舟中,神色难明。
春光已至,自家这不省心的小子,好歹比从前出息些。
好像也挺好?
老渔夫弯下腰来,又是撇下一网,可嘴角分明有笑意。
三门江上游,柳倾一时间也无心垂钓,掐住双手四指,缓缓起阵。
师父吴霜踏江直往三门江下游,已逾整一时辰,这可谓是极不寻常的事,自家师父的手段,他这做首徒的,不说是了然于胸,也算能揣测出八九分深浅,眼下这时辰,只怕所遇敌手非同小可。
钱寅早就钓满一整鱼篓的肥鱼,不得不提这位南公山二徒,择鱼的法子相当有讲究:凡是不满半臂长短的鱼儿,任凭卖相再好,都被钱寅比量过后,重新扔回江水当中,嘴里还念叨着诸如鱼长半臂尚在幼时,杀之伤天害理,有损阴德,罪过罪过云云,听得一旁云仲云雾缭乱,连打量二师兄的眼色,都有些怪异。
“师兄啊,这挑鱼的法子,还有何讲究不成?”纳闷多时,云仲还是耐不住性子,张口问询。
钱寅瞧着好笑,放下钓杆蹭蹭两手,故作高深开口:“这学问可就大了,师兄我掐指一算,真要是同你说个明白,牵扯因果甚巨,恐怕要伤损你日后气运;不过若要破除因果,说来也不难,三条烤鱼,便可除尽因果。”
“原来如此,”云仲将这四字拖得奇长,促狭笑道,“既然如此麻烦,那师弟就不听了,待到日后羽翼渐足,再自行一探究竟便是,就不劳烦师兄了。”
云仲上山过后,修行勤恳,除却嘴皮嘚瑟,有些欠收拾的意味,但瞧着总是有老成持重的模样,更是从未背离过三位师兄的意思,如今突兀发难,登时叫钱寅面皮一阵抽动,哭笑不得道,“别介别介,师兄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嘴馋,还得请师弟多费费心,整上两条烤鱼解解馋虫。”
“那不就得了,”少年咧嘴,“同师弟客气个甚,尽管吩咐就是。”
吃了一瘪的钱寅摇摇头,瞧着少年拍拍屁股,从河岸站起身来,轻轻快快前去拾柴,似乎并不觉得羞恼。
远眺之际,却见江上缓步行来一人,未曾御剑,更未曾撑舟,只以双足踏水,步步而前,青袍翻飞。
柳倾终于松开四指,面色一阵苍白。
一指一阵,两手四指,共起八阵,若是想维持整整一时辰,所耗费的内气之多,岂在少数,故而撤去八座大阵的时节,书生终是抵不住这浩繁如渊的消耗,险些稳不住身形。
青袍男子分明相隔十余丈,然一步踏出,便已至柳倾背后,轻轻托住书生身形,缓缓道,“鱼钓得够数了,咱们回山。”
“此番回山过后,为师要闭上一回长关。”
第三百二十二章 蟠桃不及也
回山路上,柳倾快行几步,稍稍欠身,向久久未语的吴霜出言问道,“师父,徒儿斗胆问上一句,下游那人,手段究竟如何?”
吴霜斜视一眼,见书生赫然捏住一指,这才摇头叹道,“修剑以来,我所遇上的高手,可谓是不在少数,但能自成一界,且可出入无碍的,算上五绝之中的两人,与那抠门至极的老牛鼻子,不过区区三人而已。前阵子打上山门的那老毒物,既然跻身五绝,凭他的天资与心性,大概亦是能略微触及到界术法门。总而言之,天下如今的高手,能摸到这一关的,估计不过十指之数,可今日遇上那位教书先生,手段之纯属,几可称最。”
书生两眉险些剜入眉间,凝重道,“先前我与二师弟下山的时节,曾经遇到过这位不请自来的先生,观其谈吐甚为不凡,可境界深浅,丝毫未能探明。山下住着这么位大高手,对于南公山而言,恐怕并非是什么善事。”
“是高手倒还好说,揣测不着目地的高手,才是最为棘手。”青袍吴霜眯起眼来,回想起方才那颜贾清的手段,再想想那人说起小输一阵时脸上的轻松神色,面皮上头寒意,更甚一分。
身兼自成一界的神通,若非是刻意相让,只怕他吴霜能否握住吴勾飞剑,还是两谈。颜贾清怕是早就猜透了那位打渔的小子的心思,故而大大方方让棋一步,好让吴霜自个儿听听那位打渔郎的口风。
之所以如此笃定,那便是捕鱼郎的心思,早已叫颜贾清揣测出十成。
世间有万千捕鱼郎,故而也可以说,那懒散的男子,早早就将世上种种人心,摸了个通透镜明。
所以颜贾清便大摇大摆自行前来南公山脚下,做了位教书先生,身负窃取气运的祸世法门,却如此云淡风轻,原因在于他一早便晓得,自个儿所携的筹码,就连当今天下剑道稳居前三的吴霜,也是难以开口相拒。
来此有恃,故而无恐。
吴霜停下步子,自顾骂道,“奶奶的,自从爷爷踏入江湖,除却十载前叫五绝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从未被人拿过把柄,今儿个一遭,却没成想叫一个钓鱼的逼得不好张口,真真是扫兴。”
“二师兄,你说师父和大师兄商量啥呢?咱这一行几人可都是师父弟子,有啥事敞开说就是,为啥要厚此薄彼嘞?”赵梓阳今儿也是相当扫兴,鱼也未钓成,钓鱼也没学成,诸事皆是无果。眼见得师父停在原处,正同大师兄商量些什么,心中颇有些好奇,可回头瞧见云仲又变回一副呆愣模样,便只好凑到钱寅身旁,悄声开口问道。
到底是天性跳脱,虽说当过许久白虎帮帮主,可毕竟还是未曾及冠的年纪,上山过后冷峻孤直的性子减弱不少,跳脱得很。
“咱师父自有分寸,什么事该同咱说,自然会如实道来,只能说你我的肩膀还不够硬,即便是说了,于事无补,徒添烦恼,还极容易搅和咱修行的心思,倒不如不说。”钱寅是何等聪敏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将其中缘故点出个八九成,一副指点迷津的模样,装腔作势咳嗽两声,“师弟啊,有些事还得多同师兄学学,毕竟师兄在山上的年头已久,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分寸都能掌握得妥当。”
钱寅还想说什么,可再去看时,哪里还有赵梓阳的影,回头去寻,却见赵梓阳蹲在河岸边上,百无聊赖,拾起枚扁圆石头,冲江心打起水漂,一气打起十来朵水花。
钱寅悻悻闭上一张嘴,再看看又专为呆若木鸡的云仲,满面愁容。
惊蛰时节,颐章大都地界已入春时,无论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还是初到豆蔻年华,才生出些许爱美之心的姑娘,但凡是家中还算宽裕,皆是将周身臃肿棉衣褪去,换上极显腰肢的罗襦种种,踢踢踏踏走上街去,如踏春风,当真是莺莺燕燕,翠衣红袖,比春日红花绿柳还要明艳几分。
茶棠郡更是如此,茶棠茶棠,尤以盛产上好青茶闻名,可棠字却非是海棠,而是指茶棠郡女子罗裙粉颜,交相辉映,像极了枝头媚态横生的春海棠。
颐章境内,虽多繁花乱眼,然唯坠茶棠女子眉眼耳鬓,最是断魂。
此话出自一位前朝文士之口,起初被指风流成性,大不端庄,可待到文人陆续闻名迈入茶棠郡,才发觉这位诗文尤以雄浑慷慨的文人,并未夸口。
绕是寒铁杵,经这阵香风吹拂,亦可琢磨成绣花针。再木讷孤直的汉子,踏到茶棠郡里头,脊梁骨怕是都要酥软上两分,不说醉倒在万花丛中,起码也要脚下虚浮。
就连高门大户家中迎妾或是聘丫鬟侍女,都要数茶棠郡为先,万一若是闲谈之际,说自家刚收了一房茶棠郡的小妾,面上都是相当有光。
今儿个惊蛰,茶棠郡不少女子也是难得踏出门去,撇开书画织绣,外出踏青游园,故而茶棠郡上下,端的是香风浮动,处处莺莺燕燕,娇声细语,更是引得不少汉子恨不得一双眼系在女子裙摆上头,瞅瞅玉足瞧瞧粉面,巴适得紧。
“敢问这位姑娘,此地距南公山还有多少路程?”街面之上,有位刚进城不久的老汉,轻轻拽住一位袅娜姑娘的袖口,憨厚笑道。
那女子虽说性子温和,可也有些嫌弃那满脸沟壑横陈的老汉,不着痕迹扯回衣袖道,“南公山是何地界,我也不知,颐章颇大,这南公山的名头却是闻所未闻,不如老丈您去别处问问,兴许能打探出个究竟。”
说罢便是转身就走,片刻不欲停留。
老汉摸摸鼻子,叹气道,“现在的小女子怎么都只晓得看皮囊,倒退个三五十年,老汉我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少年,如今却叫人避之不及,可叹可叹。”
“世态炎凉啊。”
说罢,老汉摇摇头,可一双贼眼,又朝那姑娘后身看去。
天上蟠桃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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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仗义每多屠狗辈
老汉并非是颐章人士,单单看打扮,就是个家中不甚宽裕的田舍翁,似乎已经走过很远的路,爬过很多的山,所以衣衫不整,且有不少碎裂的地方,不过并未补好,大概这也是令那女子嫌弃的原因。
都是正值华年的芳龄女子,一张面皮不施粉黛,便可同水畔繁华相媲美,谁不想是位倜傥俊秀的公子哥前来搭话,瞧见这衣裳破烂的老翁,自然是颇觉晦气。
见那腰肢一掐的女子渐行渐远,老汉扁扁嘴,甚是不舍地把目光移开,佝偻着老腰,颤颤巍巍往街上铺面中走去,还不忘仔细瞧瞧怀中鱼篓结实与否,像极了位从荒凉地界而来的老渔夫。
茶棠郡好茶美人,自可称之谓二绝,不过郡中海棠亦是繁多,眼下方出惊蛰,海棠花瓣初绽,端的是红粉交叠欲迷人眼,花香四溢,使得街头上阵阵风来,亦是携裹住浓重花香,不饮杯酒,闻之愿醉。
老汉缓步倒腾至街道当中,瞧见正对一家商铺,牌匾上书吉庆斋三字,装潢极为华贵,不说旁的,门口两位门童,都是穿缎绣银,唇红齿白,凭此便知这商铺非凡。
“两位小哥,敢问此铺之中,所卖究竟何物?”两位年纪尚浅的门童早早便瞧见这位举止相当鄙陋粗俗的老汉,故而听闻老汉上前问询,自然也无甚好气,右边那位门童撇撇嘴道,“我说老丈,方圆百里之中,哪里有人不晓得吉庆斋的名声?既然是外乡人,倘若袖中无银,不如自行离去,省得污了咱家的门面。”
老汉依旧是神色憨厚,“老朽只想看看里头卖的是啥,毕竟是头回进大地方,总要带点新鲜物什,要是不算太贵,我便给我家妻儿带些,省得白来一趟茶棠郡。”
说话之际,周遭街上人亦是越聚越多,一来正好到了游人最多的时辰,二来这吉庆斋铺面,历来是贵人出入居多,如今这位衣衫褴褛的老汉想要入店,倒是件新鲜事,故而不少行人皆是停下步子,观瞧双方言语。
“我说老头,你这身打扮,能掏出十两银子都是费劲,既然出不起价钱,就休要堵在店门处折腾了,这街上人来人往,叫人看着,岂不是自讨没趣?走远些。”另一位门童见周遭行人越发聚拢,顾不得其他,连忙摆手赶人,言语之间愈加不敬。
周遭围观之人,神色也是不一,面露鄙夷者有,皱眉低语者亦有,神情微愠者亦有。
可唯独无一人迈出一步,替那位风烛残年的老汉说上句好话。
“嘿,看门狗还敢犬吠?放心,你俩人的主子不在此处,甭非装得忠乎职守,人家老丈只不过想进去瞧瞧里头的物什,你这店铺,既然是做开门买卖,还有不让人进的道理,真拿这当成皇宫道了?就算是皇宫道,也轮不到两个毛儿也未长齐全的小子执守。”
人群稀疏处钻出几位孩童,瞧着岁数同那两位门童相仿,不过如若有心,便能发觉身上衣衫的料子,比那两位门童实在是差出太多。
为首那位孩童见门童吃瘪,便继续出言讽道,“说起来你二人与我等也并无区分,这门童的差事,不过是因你两家亲戚同吉庆斋有些交情而已,这才求得这么份恩情,分明是微鄙行当,却成天颐指气使,算什么东西?”
那两门童也是恼羞成怒,同那位口齿极伶俐的孩童吵将起来,更是引得周遭行人驻足,乐呵不已。
趁这功夫,孩童中个头稍高些的一人,悄声走到老汉身后,碰碰老汉后腰轻声嘀咕了两声。
老汉心领神会,借机绕到吉庆斋大门侧处,闪身便迈入到商铺当中。
身手全然不像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待到两方吵罢,一位门童才发觉门口那位老汉,早就不见踪迹,一拍大腿,就要回铺面当中报信,却险些和从铺中走出的老汉撞了个满怀,登时便大骂道,“老儿好不知羞!我才同那几个小泼皮对峙,你竟是私自踏入我家吉庆斋,当真不怕吃打?”
门童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老汉手上提着枚精致布包,且有丝丝缕缕香甜滋味从布包中透出,便不由得呆愣在原处,任凭另一位门童在后喝骂,也是不曾挪脚。
只听门童喃喃道,“明月,这老头,不是,这位老爷,买了整整两叠莲棠球。”
吉庆斋专为显贵巨贾制做糕点,凡是到茶棠郡来纳妾收侍女的富贵人家,总要在吉庆斋买上些糕点,由此以来,糕点价钱水涨船高,颇有一口一锭金的意味。其中镇铺手艺,便是由尚未开花的莲苞裹上陈年海棠,再添上几十味名贵佐料制成,工序驳杂,价钱自然也是高居不下。
老汉绕过两位呆若木鸡的门童,依旧是步履蹒跚,缓缓走到那几位方才出言相助的孩童面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叠莲棠球来,递给为首的孩童。
“老了,吃不惯甜腻滋味,若是老朽之妻尚在,儿郎大概也就比你们稍稍大些,莫要推辞,就当是方才一事的谢礼了。”
为首那孩童还想推辞,可腹中却是咕隆作响,不由得臊红了双颊,却仍是强撑道,“老丈这礼太过贵重,我们乃是穷家小子,要是吃顺了口,平日饭食怕是难咽,这糕点,还是您老收好。”
“那便带回家中,给爹娘尝尝鲜,糕点虽贵,做出来便是让人吃的,客气作甚。”老汉摸摸孩童脑门,“若是真过意不去,老朽便问你们一事,权当抵过。”
从人群之中走出的老汉看看街上正开得旺盛的海棠,嗅嗅花香,缓步离去。
先前一路之上,人皆厌嫌,可方才那事过后,不少同路之人看向老汉的神色,已然满是敬重。
就连不少面若桃花的女子,眸中亦是泛起彩来,将步子迈开,恨不得多显出些软腻玉腿。
老汉摇摇头,取出一枚糕点搁在口中,又取出两枚,扔到鱼篓之中。
原来南公山离得不远。
只是人眼有高低之别。
原来仗义每多屠狗辈,向来都非是虚言。
原来等价于一枚蛇兰草的吉庆斋莲棠球,滋味不过尔尔。
第三百二十四章 川岩尽血染
常言道,春风难过紫元关,紫元二字,说的便是紫昊大元交界处,虽说原句诗文磅礴大气,但所言之事,并不尽如此。
除却紫昊东境与大元全境,临近夏松处,亦是难有春风可寻,虽不及前两者那般终年不见春时迹象,可也要待到清明谷雨时,才略微有些应季的模样,其余时节,端的是冷寂非常,漫山尽被残雪裹住,惨白肃杀。
“走马川,当真不适走马。”山峦之下,一位华服女子拽住黑獍驹,眉眼紧皱,看向两旁宛若刀削斧劈的奇崛断岩,神色尤为肃然。
大元人士,多少都晓得该如何走马,周遭大川横亘,当真不可催马上山,再者周遭碎石乱岩极多,马蹄踏之,极有可能崴伤马匹脚踝,即使是黑獍驹的脚力奇强,也难稳妥。崴伤脚踝,再想赶路,想来也是极难。
女子忧心之处,并不全然在此,而是周遭路途逼仄,总是使自个儿心有忌惮。
马踏沙雪,参差作响,却闻两崖之上,除却鹰啼长风,再无他声。
女子摁住腰间长刀,单手拽缰,禹禹独行。
北风打旋,刹那呜咽。
于是女子抬起捉缰的一掌,像是要将散开发丝拢回鬓边,不过刚抬掌心,当中便多出柄箭羽,虽已至掌中,却依旧是震颤不已。
走马川碎石如斗,风声不风声。
而是弓弦崩响。
两侧悬崖峭壁之上,弓弦随风,一时间急雨瓢泼。
女子使刀柄朝马后一削,却见黑獍骤然长嘶一声,左右奔行,并不直直而行,不过前行亦是奇快,躲避如潮箭雨。
刀出,十余根箭羽皆被齐齐斩落,女子打马而行,双肩贴住马鞍桥只以单手断去箭羽,且战且行。
到底是箭羽浓密,一枚箭羽如坠星而来,堪堪蹭破女子面颊,血花飞溅,落在马鬃之上。
这一箭,刁钻毒辣,来势极强。
可女子却缓缓勒住马缰,掉回头来,直直面对百枚箭羽,摊开两手,闭目稳坐。
箭羽破风,然而悬停再悬停。
一轮圆阵隔开飒飒北风,再止一波箭羽,如同在山峦以里,绽开面磅礴巨甲,将箭羽尽数隔绝在外。
相距女子最近的一枚箭羽,正悬于女子眼前一寸,箭芒颤抖,寒光吞吐。
“大元冒狄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大元琉漱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大元术斥部来人,恭请紫銮宫少宫主回返!”
峭壁之上,近百声恭请,此起彼伏。
女子轻轻擦去面颊血渍,冷声自语,“这般精妙射术,果真是大元中人,只是未曾想到,大元多家部族,皆是被那胥孟府所挟,当真是愧对宗族,愧对大元部共主。”
“也罢,撕破面皮的事,既然是你等先行出手,我皆招便是。”
说罢,女子收刀归鞘,从包裹当中取出一张小弓,抬手收来数十枚悬停箭羽,弯弓搭箭。
“要我说这紫銮宫少宫主,大概是终日不出家门,将脑袋憋了个憨傻。”山上一位身披毛皮的汉子低声笑道,“谁都晓得箭羽自下而上射去,力道起码削去三五成,再者北风烈烈,能够着山巅都是奢求,何况穿人头颅,胡扯。”
身旁一人窃窃笑道,“甭这么说,一个女子习武又能作甚,身手差些,脑袋差些,有何大不了的,瞧瞧这面皮,相隔如此远近,竟还能瞧见粉黛颜色,谁若是娶回家中,怕是便要不早起喽。”
“那可不,兄弟这番话说得我都有些心痒好在紫銮宫如今大势已去,不然我等哪来的胆量,前来截杀,兴许还能摸摸人家少宫主的嫩手,还要多亏了胥孟府那位大人呐。”
汉子心满意足往下瞧去,可下一瞬,一枚箭羽刹那袭来,贴着汉子胸脯便疾驰而过,杀意凛冽,更甚过寒瑟北风。
“这小娘子竟然有这等本事,速速散开。”汉子惊魂不定,连忙冲周遭十来位汉子挥手示意,叫人稍稍隐蔽一阵,可掉过头来时,却见方才那位言语轻佻的汉子,目中正插着根箭羽,自眼窝中入,从后脑而过,力道之强,竟是将那汉子身形带出两步之选。
走马川下,稳坐黑獍的女子接连射出数十箭,箭杀三十六,重伤坠崖者十一,其余伏兵皆尽退散。
岩尽染血。
“张凌渡家那女娃,还真是有几分本事,倒是老夫看走了眼。”
胥孟府后宅,老者落下一子,抿了口茶水,面容挂笑,面色不改。
“紫銮宫如今势弱,可前几代宫主皆是枭雄之辈,更兼天资高俊,积攒下的家底,又怎会极弱,张凌渡天资轻轻,可他那位闺女天赋,只怕可比肩于数代老辈宫主,府主如此出招,还是有些托大了。”对座那人面白无须,打扮更是简便整洁,一副文士模样,可额角却有片红痣,瞧来相当瘆人。
燕祁晔笑笑,“那女娃心性极烈,若是逼得紧了,只怕要做出那等鱼死网破的事来,我儿也总不能娶个死人不是?古时有温水煮鱼这等菜式,控好火候,以整整一日功夫,使鼎中凉水缓缓转沸,鱼儿分明已死,犹不自知,炖出的汤水,那可是神仙难尝。”
“此举虽说并不能使得那女娃心屈,不过起码可叫她知晓,大元统共百余部,大都已可为我所用。”
燕祁晔再度落子,却见整盘毫无杀气的黑子,顷刻之间叫这一子盘活,煞气浓郁如水。
“此局已然定盘,无需再看。”老者朝着对座那位文士抿嘴一笑,“该你饮酒了。”
“原来非是截杀,而是在那女娃心中种下一子,府主高明。”文士相当爽快地取来酒壶,灌入喉中,抹抹嘴道,“好一个温水煮鱼,在下受教了。”
二人相视一笑。
“近些日以来,在紫銮宫周遭安插的游哨,算算时间,已然应当布置妥当,恕在下失陪,前去探听一番情况。”文士晃晃悠悠行礼,而后起身便走。
老者点头,无意间瞥了眼酒壶,皱起面孔对门口那文士背影骂道,“一小壶酒水剩下两三口来,你小子养鱼呢?”
第三百二十五章 摇摇晃晃入八极
过走马川时,女子已然将右臂中嵌入的两枚箭尖剜出,血水泼洒,使得原本女子粉面猛然转为惨白,蛾眉久蹙。
黑獍似乎亦是觉察着背上之人抱恙,转过硕大脑袋,朝女子轻轻嘶鸣一声,极通人性。
“无妨,皮肉伤而已,莫要担心。”女子瞧见黑獍模样,不由得笑笑,使左手轻抚马鬃,自语道,“阵法修为,如今还是差了些,同武艺略逊者赌斗兴许还能占点上风,可若是凭一己之力抵挡联手攻伐,依旧是不够份。”
方才大阵,不过勉强抵住两三波箭羽,好在女子拼着多处负创,射杀不少崖上伏兵,使得其余之人无心久留,这才勉强驱马冲出山间谷地,如若不然,只怕今日负创之重,休说赶路,就算是撑着身形不倒,亦属难事。
女子将缰绳松开,任凭黑獍缓缓前行,自己则是从包裹之中翻出一囊酒水,忍痛泼在右臂之上,咬紧牙关,硬生生抗住这阵来势汹汹的剧痛,接连倒抽两三口凉气,待到酒液随污血一同落在地上,这才长出一口气,颤着两手将酒囊收回包裹之中。
好在临行之前,那位平溪驿的老妪强行塞给她一囊烈酒,说是就算出门在外不愿饮酒,也可于负创之时,倒上些酒水,再使伤药涂抹,免得日后溃烂。
果真是老前辈,江湖阅历深厚,若是无这份烈酒,只怕前去夏松境中的时日,又要往后拖延两日。
可过去半日功夫,日暮西垂之时,女子便发觉灵台有些昏沉,再撕开负创右臂包扎处,却见伤处已然紫青。
大元人士一向不愿在箭头之上涂毒,一来怕是猎物叫毒毙过后,肉不可食,二来生怕走兽被奇毒所伤,抓蹭毁了皮毛,如此一来,更不好卖上好价钱,故而女子也未曾在意,只是浇酒过后,裹住伤药,如今毒发,顿觉天旋地转。
无奈之下,女子只好勉强寻着处山岩浅窝,跌跌撞撞翻身下马,于背风坐下,强行凭借已然所剩无几的丝缕内气,将游动于四肢百骸的猛毒拔除,不过片刻功夫,女子已然是大汗淋漓,将指节攥得发白,险些昏将过去。
马儿也是俯下身子,将四蹄收将于腹部,趴在一旁,替女子抵住外头浩瀚北风。
“谢了,回头带你去尝尝夏松的草料,想来也不逊色于大元。”女子虚弱得很,索性趴在马儿脖颈上头,闭目养神。
胥孟府未起势前,大元各部皆尊共主,除却大元共主可调配各部精锐之外,无一人胆敢如此,可不久前那场截杀,分明并非是大元共主指使,紫銮宫虽说如今衰败,但与大元部共主乃至上下官员统领的关系,一向交好;再者有逼她回返意图的,整个大元也不过是胥孟府一家而已,如此一想,只怕大元多部已然唯燕祁晔马首是瞻。
不想则罢,可待到她想通的时节,却是满面寒霜,纵使黑獍浑身温热,也是令女子一阵胸口恶寒。
毒来时节,最忌急火攻心,况且女子方才阵法所耗内气,实在过巨,故而气血之中余毒直冲心脉而去,登时吐出口血水,眼前一黑便歪倒在马儿脖颈处,不省人事。
女子再醒时,只觉得马背颠簸,迷迷蒙蒙抬头看去,却发觉眼前不再是走马川一副荒漠景象,而是柳暗花明,俨然初春景象。
“甭乱动,你身上那毒血,好容易放了个七七八八,若是再乱动,再度危及心脉,只怕是要将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修为毁去大半,到那时再想补救可就难了。”
女子张口欲谢,才发觉自个儿被绳索捆在马背上头,右臂垂在马腹一侧,血水滴答落地,砸出数枚血点。
前头一位白发苍苍的樵夫,抡动掌中柴刀,劈开荆棘乱草,拽住黑獍缰绳,往山上而行。
“多谢老丈,还敢问此处是何地界?”女子挣动两下,却是半点也难动弹,浑身并无半分力道可用,只得虚弱着开口问道。
“你这女娃还挺有意思,”老樵夫虽说年岁极大,可气力却是极足,敞着衣衫左劈右斩,还尚有余力,回头笑道,“不远千里从大元而来,路上还叫一众人使流箭截杀,吃了这么多苦头,所为何事,难不成连你自个儿都不清楚?”
女子猛然立起眉头,并不搭话,但右臂难以挣动,于是奋力将左臂探出,朝腰间摸去。
“女娃好没良心,老朽救你一命,自然是全无恶意,何苦要拔刀呢。”老樵夫停下手中动作,行至女子近前,拍打拍打黑獍脑袋,且用胡须轻轻蹭蹭马儿面颊,笑得甚是明朗,“此地便是夏松边上的飞来峰,不过叫老朽没想到的是,这头马儿足力竟是如此之好,不出多久便奔行至走马川,老朽路上耽搁了两日,竟是险些同你错过。”
女子骇然,再看老樵夫时,神色已满是愕然。
走马川虽说距极夏松境内相当近便,可离飞来峰却是甚远,绕是以黑獍的足力,想于三五日之中便抵此处,亦是无望,故而女子惊愕之外,犹有狐疑。
“别看老朽,我可不是那山上的神仙,不过是个寻常樵夫而已,若是仍旧不信,自行去山上看看便是。”老者看看女子臂膀中的血水,已然由黑转红,这才替女子解了绳索,宽心道,“不错不错,虽说是女子,不过到底是大元中人,体魄竟比寻常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可老者随即将话锋一转,促狭道,“可山上那位也并非是常人,究竟能否如得他老人家的法眼,还要看你这女娃气运如何,如今伤势已愈,老朽就暂且送到这,剩下的路,就得姑娘自个儿走喽。”
还未等女子缓过神来,老者便朝山下而去,甩着柴刀,嘴里自哼唱道:“凡尘俗事几时休,欲语还休,久言山中无岁月,烂柯烂柯,沧海桑田星落原,何苦多烦忧。”
山花烂漫之际,李抱鱼法身驾云而走,代本尊周游四方。
并无分毫挂念,摇摇晃晃,晃晃摇摇,踏步背柴,直入八极。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飞来峰三问
大岳如鞭,总要有崎岖陡峭处,莫说凭一对手脚,饶是良驹蹄如斧楔,刨住山路碎石缝隙,软土正中,也是令黑獍驹疲累不已。这些日如此奔行下来,本就使得马儿相当劳累,步履不比起初那般稳当坚实,更说眼下山岳壁立千仞,并无多少地界可踏得牢靠,因此,这头黑獍喘息之声,渐渐有几分杂乱。
女子听闻马儿喘息声起,心头自然是心疼,扭扭右臂,似乎是暂时并无痛意,于是翻身下马,好让马儿上山时轻松些;自己虽说力道绵软,不过走走停停,大概亦可缓缓临近山巅。
刚才那位老樵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即便是女子的确浑身提不起多少力来,再要接着麻烦人家,实在是落不下面皮。
既是在外赶路,视而不见他人麻烦,才是本分,若是出手相助,那便是人情,无论是紫銮宫当今宫主张凌渡,还是那位紫銮宫当中的大夫人,从小皆是如此教诲。
老者既然是救下她一条性命,已是天大恩情,来日再报就是,但再麻烦人家,于情于理,皆说不清。
大元之中,即便是女子,亦有豪气。
于是区区六七里的山路,女子与那头黑马,硬是走了近乎一个时辰,才堪堪瞧见山巅道观。
“小友道心坚固,贫道佩服,不过想要上山,还要再等候一阵。”
女子身前古树树梢之上,有老者朗声开口,声若洪钟,丝毫也无老态。
待到女子抬头去瞧时,却见有位老道单足立于树梢之上,身披玄羽道袍,头束道观,发须染雪,端的是面容和善,仙风道骨。
可唯独背后一柄秃拂尘,显得格外扎眼。
道门之中,凡持拂尘者,必将手头拂尘打理得妥当整洁,不染尘灰,一来是云游天下时节,免得叫人看清山门,二来道门中一向有言,唤做“手捧拂尘,身出红尘”,如若是拂尘不整,免不得吃师父师兄一顿教训,因此大都道人,即便是道袍老旧,可拂尘却是整洁如新。
像眼前这位老道背后的拂尘模样,只怕要叫山中师父狠命骂上一顿,再抄上几百遍前贤经文,背上几卷文书,方可勉强消去些罪过。民间话虽说道门清规戒律不算冗杂繁琐,可若是初踏道门当中,恪守清规,亦不是什么轻松事。
大元道门中人不多,但女子亦是读过不少典籍书卷,当中零星载有数十条道门规矩,其中便有拂尘不染尘这么一条。
天底下道门中人,估摸着唯有飞来峰李抱鱼,敢如此随意。
“紫銮宫后辈温瑜,见过道首前辈。”
温瑜勉强停直身子,恭敬行礼,身旁黑獍也晓得这位老道大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将脑袋低下,四蹄微屈。
“无需多礼,既然是大元部紫銮宫来人,贫道自当以礼相待,可苦于近来诸事繁忙,才不顾礼数,令方才那砍柴的老汉去迎。出家人久处山野,礼数不周,还望小友见谅则个。”李抱鱼倒是相当客气,毕竟出家人以谦和温善为本,既然不远千里上山而来,持礼相迎,乃是本分。
当然,在此列之中,还需除去那位吃拿偷藏的胖剑客。
“常人皆知佛门讲缘,其实我道家也讲究缘分,”老道人从树上飘然落下,踏于山道,脚底轻轻一点,比枚青叶尚且重不了多少,全然无一丝烟火气,“紫銮宫与我这山门,有些渊源,加之小友被人所挟,贫道本应倾囊相助,但若是缘分微浅,即使贫道乐意相助,也是于事无补。”
道人转过身来,盘坐于山路之上,淡然笑道,“贫道有三问,小友且凭心作答就是。”
温瑜点头,亦是盘足缓缓坐在地上,“还请前辈出题。”
山巅道观外头,一位道童手搭凉棚,朝山下远眺,嘴里还念念有词,“师父也是事多,也不请人家来山上坐坐,非要拦在山路上问什么,得亏人家脾气好,不然非得揪去两根胡须,疼昏过去才好,省得成天不让我下山去。”
道童身旁的白鹤翻了个白眼,使鹤喙冲前者脑门上狠狠一磕,却被道童侧身躲过,一把薅住双翅,硬是死皮赖脸坐到了鹤背身上,还不忘随手扯下两根白羽。
白鹤吃痛,纵身而起,驮着那位顽皮道童直冲而起,破开重重云海。
天大地大,拔毛最大。
道童嘴上讨饶,可神色却是相当享受。
“一问,倘若小友来日修得境界高深,且阵法大成,纵观大元江湖,并无一合之敌,功成归家之时,欲行何事?”听闻身后有鹤冲霄而起,李抱鱼倒也并未在意,而是端端正正,出言问道。
“自然是将今日之耻,尽数还与胥孟府,使得大元上下,再无其容身之所。”温瑜从容对答,并无分毫掖藏。
李抱鱼神色好奇,挑眉问道,“这答案倒是真性情,可既然入我道门,按理不应当是说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为百姓黎民做事么?”
温瑜摇头,语气却是依旧坚实,“晚辈以为,我亦是苍生,所谓的为天下谋,为百姓安,固然要做,不过在此之前,断然无以德报怨之理;如若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老道拍手大笑,“你这小友的答案,跟我一位故人极为相似,若不是先前便晓得小友乃是紫銮宫的少宫主,贫道都以为是那小子瞒着我娶妻生子了,这第一问,算你答得极妙。”
“第二问,若是小友无意之中遗落了一百两银钱,虽说晓得这银两究竟落在何处,不过回头去赶的车马费用,也需近乎一百两,不知小友是否愿意回头去寻?”李抱鱼止住笑,不过面色比方才更和善了些,含笑出言。
温瑜一愣,“自然不愿。”
老道不置可否,只是缓言道,“那将遗落银钱,换成做错了一件事呢?即便知晓回头亦是错,小友愿回头补救否?”
“晚辈以为,人生于世,理当学学那棋道落子不悔。”女子朗声对答。
“好。”李抱鱼捋捋胡须,“这第三问,贫道本不该去问,不过事关入门与否,不得不问。”
温瑜垂首,“前辈尽可无忌。”
老道人依旧是脸上挂笑,不过笑意之中,略有促狭。
“再过些年,想来小友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不知心中如意郎君,是如何一副模样?”
第三百二十七章 仙人跌跤
今日胥孟府闭府不见客,守门的小童清早便将不见客的牌子挂在府门上头,紧接着将背后竹杖抽出,立在身前,盯紧周遭动静,生怕有不懂事的江湖郎前来,惹怒了自家那位老爷,平白失了性命。
就连时常同老爷下棋饮酒的那位文人,今日都未曾露面,大概也是早早接着消息,不愿前来触霉头。
小童拄着枚竹杖,心中略有感叹:到底人家是识文断字的,知晓进退,才能和自家那位手段近乎神仙的老爷谈笑风生,神态自若,甚至时常和老爷起些争执,隔着几里都能听闻二人吵嚷的动静,这要是换了旁人,恐怕是要将脑壳寄存在上齐十万山中,才够躲过自家老爷震怒。
“当真是叫人眼红啊。”小童两掌搭在竹杖上,再将稚嫩脸颊枕在手背上,轻轻向胥孟府外头的山路看去。
外头讹传,说胥孟府地盘,早些年乃是处流匪盘踞的山头,虽说不算高峻,可占地颇广,若要东西横跨,需驾快马跑上个半时辰,易守难攻,且攻伐时节极难调度,故而在大元地界,猖獗一时。
不过燕祁晔两载前出关过后,这处地界的流寇死的死逃的逃,光留下一座无人的大寨,矗立此处。
故而胥孟府立府之时,曾有人言,说这胥孟府乃是踏着贼寇的地盘筑成,无论是从风水堪舆,还是于立门起宗的忌讳上而言,都是相当低微,往后二三十载休说大兴,能否苟活下来,只怕都是奢求。
可不出几月的功夫,大元上下便再无一人敢如此放话。
原是大元开宗立派,从老年间便有这等讲究,需有各宗修为精深者前来斗法,以考校此处山门宗主,究竟有无开宗立派的能耐,或是查验此地底蕴够不够得上精深二字,待到这些位修行当中走得极远的高手点头过后,方可挂匾描门,广开收徒。
可斗法时节,燕祁晔却并未对这些个高手甩半点好脸色,任凭后者十余人肝火冲天,只是在抬手之间,便震开十几位高手联手攻伐,生生赶下胥孟府山头。
小童听上代守门老者讲过此事,旁的没记住,只记得那位身形佝偻老迈的看门老人,背挺得奇直,说那些个自视道行甚高的神仙,进门时节都是耀武扬威指指点点,恨不得将嘴撅出一轮,触到后脖颈去,结果出门时候,都是灰头土脸满面涨红,特像是蒸熟的青蟹。
籍籍无名的燕祁晔,只在胥孟府中悠悠说了一句话,其声便传出好几十里,如雷落地。
功大欺理,老夫的功比你们的大,那就别怨老夫摆前辈架子,胥孟府立与不立,岂能是你们所能指点的,要是不服,叫你们家老辈人物来过过招,老夫一并接着。
小童心生向往,无意间瞥见门槛外头有枚凸起的石尖,不由得连连咋舌。当初那些个自命不凡的神仙,应该也是从这地界跑出去的,即使是神仙,连滚带爬的时候,估计也挺疼。
只能埋怨山势如环,任你是神仙老虎,只得从此门出。
燕祁晔今儿个并未打拳,也未曾修行,只是坐在府中蒲团上头,缓缓饮茶。
可每饮一杯,府门旁双膝跪地的一位男子,冷汗便要冒出一抔。
眺木楼线报中说,昨日正午时节,飞来峰老道李抱鱼亲自将张凌渡之女迎上山去,且毫无顾忌之意。
十六位眺木楼身手极好的暗探,皆是隔着十几里,被老道抬掌打出飞来峰,只剩一人回返。
“我原本以为,那位道门昔日之首,不该决断得如此之快,现在看来,倒是我算计错了。”燕祁晔抬起眼皮,吓得那男子连忙叩头不止,顷刻间血流满地。
“怕什么,我与你家楼主相识,岂能难为你一个暗探,”老人面色看不出深浅,只以细刷拨落桌案上头燃尽香灰,“至少这则消息已然落到老夫耳中,算到底,也该老夫谢你才是,过一阵去山下领些赏钱,早早还家便好。”
男子连声道谢,又是忍住钻心痛楚,向那位老者不住叩头。
“原本老夫想去飞来峰走一趟,拜会拜会这位不是道首,却被天下人叫做道首的老前辈,如今看来,看来还不是时候,只有等他老迈昏聩的时节,再去一观飞来峰胜景。”老人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府门近前,突然有些感叹:“听说飞来峰可比胥孟府所在的小山头高出好几倍,不知道我这身老骨头,会不会摔死在山崖里头。”
“府中有些脏,洗洗地。”燕祁晔摆摆手,自行而去。
府外门房当中走出两位女子,施礼过后,款款走入府中,将那男子尸首拖出门去,使衣裙下摆缓缓擦净血迹。
尸首额间有枚细孔,并无血水,穿颅而过,透背而出。
老人轻快下山,还不忘顺带瞧瞧山环之中一汪清潭,潭水究竟涨没涨出,不多时便走到山门旁,瞧见那守门小童正靠在低矮山岩旁,瞧着一块石尖发愣。
“小子,看啥呢?这般起劲。”燕祁晔乐呵道,凑到小童身后,也想看看这块寻常石尖有何稀奇的地方。
小童叹息,还当是府中的老下人正要外出,头也不回答道,“还能看个啥,成天在这山门旁边,周围连那头老鸟的鸟窝,我都能捏出个一模一样的来,看这石尖,不过是想起来点趣事。”
燕祁晔挑眉,也学着小童模样朝那石尖看去,边看边问,“啥趣事?”
“老汉,你说那些个能入修行的神仙摔跤时候,是不是也是仪态风雅?就算摔个鼻青脸肿,也得甩甩袖口,翩然而去。”
燕祁晔呆愣了好一阵,拍掌大笑。
小童正想得入神,没想到身后这瓜老汉竟是如此闹腾,心下烦得很,刚想回头埋怨两句,却见身后那位矍铄老人,模样像极了自家老爷,张开一张嘴,木在原地。
老人好容易止住笑,拍拍小童脑袋,“守门不容易,既然看腻味了外头这一亩三分地,就随老夫上山去,看看胥孟府到底是什么模样。
“不过至于那些个神仙摔跤时究竟是啥德行,过些年你自个儿打落两位神仙,不就知道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对不住
才出惊蛰还不够一旬功夫,远未到春分时节,南公山便早早封山,撤去了平日里形同虚设,只能略微阻敌的大阵,经柳倾起手布阵再借吴霜剑气交融其中,连如今能耐略有不济的钱寅都是将奇门中的手段施展了个遍,尽数融汇于大阵以里。
平日里倒还不必手段尽出,皆因有吴霜一人罩住山门,所谓的山门大阵,也不过是为略微试探来人境界所设,吴霜若在,颐章境内,凡是修行之人,岂敢有擅闯山门的胆气。
耗费如此周折,更是垫上不少天材地宝起阵,只因南公山宗门之主吴霜,即日起闭关问极。
除却首徒柳倾之外,其余三人皆不晓得前些日三门江下游,自家师父究竟与何人交手,更不知晓,为庇佑南公山太平无忧,吴霜究竟做出了何等让步,只是吴霜回山过后,便将几位徒儿一一叫到跟前,悉数教授了一通。
柳倾接过一张符箓,上头记有数则道门阵法,大概是当初那位老道所留,如今被吴霜转交与自家这位天资极妙的首徒。
钱寅则是新获一枚度盘,与原本手上那枚,两两相合,可演周天卦象,原本钱寅便是颇擅遁术,再得这等本事,日后就算遇上四境,亦有脱逃之能。
至于赵梓阳与云仲,吴霜倒是并未赐予什么宝物,以他的话讲,南公山家底薄弱,比不上那些个动辄传承千百载的古来大宗,剩下那些个宝物若是皆尽送出去,难免不妥,故而只是留下两张图卷,一张为枪,一张为剑,板着一张脸说是让两人好生悟境修道,凡事有两位师兄抗着,不必忧心。
除此以外,连药田每隔一月,就得浇一回无根水,盛夏时节山中遇上旱涝,应当如何应对,这
等琐碎事都被吴霜一一交代下来,还不忘叫柳倾着笔墨记下,免得有遗漏,絮絮叨叨,统共记下零零碎碎三五百条,这才将两剑挂在腰间,缓步踏入后山。
随行之人,唯有书生柳倾。
“老大,为师此去闭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有三五年,出关之前,你便是南公山上的一时之师,”吴霜今儿个仍旧穿了身青衣,不过举止之中,平日的慵懒淡然,一扫而空,倒是真有一副宗主架势,看向身旁的书生,眉眼挂笑,“这么一想,身上的担子,恐怕不轻吧?”
柳倾也笑笑,面皮一如既往,瞧不出分毫棱角,轻声慢语:“师父肩头上的担子年头更久,不也未曾说过疲累二字,徒儿不过是替师父挑一阵,要是这还有脸说累,倒不如就此弃道下山,更轻松些。”“难为你小子扛下这一座山,还要勉强撑着同为师打趣”吴霜长叹一口气,神色低沉下来,“你要是说多少有些累,我还不至于如此过意不去,这么一来,为师倒是越发于心不忍,让你撑起这座山门。”
书生端详了端详自家师父清减再清减的面皮,眨眨眼道,“那就是有些累。”
吴霜一笑,捏拳捶了捶柳倾肩窝,“得了,知道你小子懂事,甭学老三老四那套没皮没脸的做派,丢人得很。”
二人缓缓往后山走去,却见山间姹紫嫣红,千百株林木早已抽枝拔穗,长势喜人,再不出几月,鹅毛柳絮杨绒,便要飘摆浮动,同层云搅成一团,端的是花香馥郁,草叶清滋。
“不说题外话,咱家这方大阵,看着是融汇几人之功,阵法剑气奇门遁甲,乃至雷火风沙,尽皆灌注于里,不过糊弄糊弄四境还成,若是当真有极境之人来此,只怕不消几炷香的功夫,便可破开阵法,直入南公。”
挂剑的青衣男子止住脚步,同一旁书生商量道,“天下五境,八极为顶,破入八极时候,就算是藏身于层岩之中,至强的那一撮修行人,亦可觉察,到那时节,只怕南公山只凭此阵,难以相抗。”
书生犹豫一番,迟疑道,“颐章境中宗门本就不多,且是出了名的各扫门前雪,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与其去寻宗门相助,不如请朝廷中人出手?”
青衣吴霜微微摇头,“山上事与山下事,不好合为一谈,这是自从有修行之道时便有的忌讳,况且若是有人真要敢来强行攻山,起码也是四境往上的修为,来多少兵甲合适?来多来少,均是无异于送死。况且不出意外,如今那位老龙正着手整治朝纲,手头兵力大有可能整调不及,要是拆西补东,反而落到东西皆漏,得不偿失。请朝堂插手,此举实在并非上选。”
书生沉思不语。
可助南公山一臂之力者,除却宗门与军甲之外,似乎只剩修为高强的散人与奇珍异宝二者,前者居无定所,更不立宗门,收徒亦是罕有,只顾得自己闲云野鹤;绕是九国起乱,也只顾隔岸观火,出世避世,踪迹难寻不说,可同四境极境缠斗许久,不落颓势的散人,更是少见,即便是有幸得见,欲令这伙人为护南公山涉险,难上加难。
至于奇珍异宝,倒是在大阵四角布下许多,连同山中积攒的七八成通天物,都尽数悬于阵眼处,经剑气摧动,隐而不发。但毕竟是无人把持,任通天物中有威能甚绝者,亦是难以施展开来,无主之物,焉有自发之理,说得便是此事。
如此算下来,似乎再无其他助力。
吴霜有心宽慰自家这位首徒,故而缓和道,“不过倒也不怕,闭关时候,缓缓入道,大概也不错,闹腾出来的动静,估计能小个四五成,只是破入极境偏难些而已,算不得什么。”
可柳倾又何尝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偏难二字落入耳中,当即眉头便是皱起。破入极境,何其之险,如有不慎,动辄便是伤及经络内里的重伤,到那时节,非但破境不成,性命亦是有恙。
背添枯草,犹可垮马,偏难二字,足可谓是险极。
山风分明由寒转温,然而书生此刻,丝毫觉察不出周遭春红绿暖。
吴霜熟知自家徒儿的秉性,当下也不愿多说些什么,直白讲道:“离我闭关冲境,大概仍有一盈缺的光景,我先前已书好密信,送与几位故交,不必太过烦忧。虽说那几人眼前都是忙得很,不过既然是老友,应该会来一两位充充场面,加之先前所做准备,应该亦能撑过这段年月。”
书生眉头稍松,可依旧是神色沉沉,颇有两三分怨意,“师父就不能再等些日子,将问极一事前的种种琐碎预备停当,待到万无一失时候,再前去闭关,就算依旧是寸步寸险,起码能叫徒儿心中有底。”
“被那钓鱼郎所挟,这极境,不破不行喽。”叫自家徒弟埋怨,绕是吴霜面皮经霜冒雪,夯得相当坚实,一时也有些挂不住,连忙打哈哈,随即便是有些感慨。
“我吴霜一生至此,皆愿剑出得直,剑骨求正,可如今剑心难常,为势所困,腰杆到头来反不如当初那般不曲不折,归根到底,还是自个儿力有不逮所致,怨不了其他。”
青衣剑客言语轻轻,山外清风来去平平。
“往后老四的心性,老三的枪法,老二的脾性,就得靠你这文弱书生的驮着了。”
“南公山因我吴霜而起,就算是吴霜不在,你柳倾也得保着不坠牌匾。”
南公山剑仙最后说了一句话,踏步挎剑入后山,终不回首。
只留下个头极高的书生,两行清风洗面堂。
吴霜留下那句话,只有区区五字。
对不住徒儿。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万贯家财,不如素手羹汤
颐章皇都之中,肃杀之气已然盘桓数月,百姓倒还大都无知无觉,只当是皇城有变,或是哪家大员贪赃枉法的旧事败露,权当茶余饭后的趣事攀谈消遣,并不以为然。
能尽数觉察出皇都血气滋味的,除却如今仍旧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唯有些许已然退隐赋闲的老狐,皆是吩咐下人闭紧府邸,这几日儿孙无论是在官场中奔挣的,还是靠着略有几分家财,在外游手好闲的,一律夹紧尾巴,不可出半点差错,免得夜里火衣到访,将满府上下查个底朝天。
为官清廉不勾帮结伙者,倒是还算好些,总能睡个安生觉,可若是轮到那些个举止不甚检点,且背地里暗通款曲者头上,当真是见天惴惴,休说睡个囫囵觉,每逢家中侍女丫鬟穿戴红衣,都难免抖两抖,待到看清时候,再愠怒着骂上几句。
皇城长街之上热闹非常,正是一年之计,花树返苏,百姓欢喜,可背地宦海朝廷之中,却是人心惶惶。
谁也不敢说凭借自个儿在宦海多年修出的城府,在面对一身火袍的挎刀狰使眼前,依旧能神情自若谈笑风生,不漏半点马脚;不漏马脚还则罢了,真要被问出些隐晦事,大概枭首文书上头,又要多一笔批红。
任尔位高权重,还是人微言轻,关乎掉脑袋的事,皆是一视同仁。
皇都太临之中,消息传得极快,就连不少不愿出家门的老者,都晓得位列正三品的大员林陂岫,前几日上朝时候,不知为何自行请贬,一连降至从四品,从殿中位置,直退到临近殿门处,就连一向好喝花酒善纳妾的毛病,都一并改了去,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囚于家中,连家丁仆从都鲜有遇上的时候。
不少百姓皆戏言,说是这位胖大员,只怕是从郎中口中得知,自个儿身上落下了什么病灶,再这般取乐无度下去,大概是活不过十载,才乖乖收敛了诸般享乐的活计;更有流言说,哪有什么病灶,分明是这林陂岫办事不利,叫陛下龙颜生怒,硬生生给他削下两级,叫他自个儿反省一番。
不过虽说这位林陂岫尤好享乐,可能耐的确不小,不惑之年便可位列朝班,的确是有过人手段能耐;再者平常鲜有摆架子的时候,即便是外出遇上寻常百姓,亦从不摆官员谱,同周遭百姓住户,一向处得极好,故而流言虽起,没过几日便消散殆尽,无人提及。
此刻林家官宅之中,唯有碗筷磕碰声,其余丫鬟侍从,皆被林陂岫送回家去,除却正室夫人,就连几房小妾,都是被林陂岫寻了由头,支到城外百里去赏花田,此刻林府之上,只剩林陂岫与夫人二人。
“多喝些羹汤,这些日来听人说朝中清闲,好容易有些空,为何不多出外走走,也好减减你腹内肥膘,何苦偏要同我在房中枯坐。”林夫人替对座之人舀上一碗羹,缓缓递过去,轻声道。
“春来时节,外出走走本是应该,可我这身肉,只怕也走不出多远,”林陂岫身形,数月之间已然消瘦数分,好在原本底子厚重,不然此刻便是形销骨立,此刻无奈摇头道,“我这身肉,囤积多年,却没成想险些一朝尽除,这还让我减个甚?夫人这话,怕不是想让我死在府中。”
林夫人晓得这乃是玩笑话,嗔怪道,“也是也是,相公如若没了这身肉,哪里还能抵得住几房小妾谄媚,恐怕此刻便已然是清瘦得紧,多喝些羹汤,亦是无用。”
林陂岫闻言,轻声咳嗽两回,略微有些局促,“夫人呐,日后给相公留点薄面,起码在旁人面前,万万不可如此言语,叫人听了去,多丢颜面。”随即便将碗中羹汤一饮而尽,面上更是舒坦了许多,“还别说,我喝过不少羹汤,可即便是御膳,亦是未曾觉得好过夫人做的,当真是怪事。”
夫人掩口轻笑,“陛下年纪大了,御膳也不见得能尝出滋味,你怎的也吃不出珍馐滋味来?”
闻言,林陂岫将眉头猛然一皱,重重放下碗筷,“夫人,还请谨言,方才这话,说不得第二回。”
这些年都说陛下身子骨薄弱,年岁渐长,只怕没几年寿数,看来也是胡言乱语,亲手斩去五六颗大员的大好头颅,脸色不变,气息稳固,哪有半点颓败之意?
虽说面前菜式齐全,且滋味极好,林陂岫此刻亦是无心去尝,将碗筷一推,面色阴沉。
“近数月以来,你一个女子家,兴许不晓得京城如何变动,纸面上被调离皇都的官员,你当是真跑到是非之外享清福去了?那文书上头朱笔批的,大都被夷去三族,杀了个干干净净;京城百姓说城外六七十里处,开了片足有一二十里的旺盛花丛,那哪里是天降祥瑞,分明是尸骨做的肥!”林陂岫压低了声,目光之中,皆是狰狞,直到面前桌案也随两腿微微抖起,才略微松开牙关。
林夫人如闻惊雷,却急忙用两手捂住口鼻,浑身颤栗。
在朝堂之上顺风顺水数年的林陂岫,直到羹汤微冷时,才缓和了面皮,幽幽讲道:“这等事,本不该同你讲,可我就怕即便我自行请贬两级,陛下做完正事,也得同我秋后算账,故而先行将此事交代给你听。那几个妾室,平日闲来无事,拿来养养眼目倒还合适,可要是真将此事说与她们听,恐怕还没等旁人问起,便自个儿露了馅,思来想去,只好托付与你。”
“尽早收拾收拾细软,我早已打点过上下,早早离去,想来我虽说手头不干不净,可也不至于到夷三族的程度。另外寄封家书,叫芦儿莫要再回京城,安心在外求学,有朝一日,兴许能再为颐章所用。”
林陂岫说罢,长叹一声,不再去看已然是满面泪痕的林夫人。
在狰使手下活过一时不难,难的是揣测出那位雄才大略的权帝,究竟会将皇都这场风雨掀到何等地步。
难的是伴君如伴虎,伴虎而后,能得善终。
绕是他林陂岫从来便不与人私下勾结,可这些年来揩的油水,的确是不少。
自家夫人熬的羹汤挺香,真想多喝几回呦。
早知如此,要那万贯家财做甚。
第三百三十章 清君侧
连绵宫阙之中,金银玉璧,雕龙引凰,更有鸱吻吞兽,神意跃然,匍匐于殿台之顶,自上而下,虎视整座太临皇城。
春光更暖,滚金檐,避浮云。
巷道之上,两人徐徐前行。头前那位,一看面相便是身负大气运之人,面膛方正削鼻阔口,贵不可言,着一身黄袍,虽说年岁不小,可缓步而行之际,并无半分颓意。
后头那位模样俊郎,单瞧步子开合,便是身形轻快,身手极高明,却始终跟在那人身后三步,半步不肯逾越。
“荣安,可知你我此行,所为何事?”老人笑问,但腿脚丝毫不慢,步步缓行,直朝皇宫后身而去,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俊郎男子低头应声,“属下不知,不过圣人脚步所向,属下必定跟随。”
老人揶揄,“谨小慎微,慎言慎行没错,可你已跟随我数载,抛开君臣之礼外,交情也该有些,何苦将繁琐礼数做得如此齐全,又不归那言出必行的狰使管辖,成天端着,就不觉得不自在?”
男子闻言,步履反而更轻,躬身行礼,“属下所求,并非自在二字。如同圣人所在意的并非是二字,而是护颐章一国周全,令颐章二字,始终归在天下九国之中,圣人愿躬亲护国,属下愿倾力护圣,唯有如此,才是属下所求。”
寂静皇城之中,脚步声停。
“可惜此圣人和彼圣人,大为不同。”老人轻叹,瞧着正午时分斗大日头,雪须微颤,“斜阳欲落去,一望黯消魂,春来之时,总要令人想起冬雪凄清,大概这便是老已至暮。”
“总有圣人换圣人,铁打天下,流水陛下,到那时节,荣安愿迎新圣否?或者说,荣安以为,当立何人为继。”
男子眉头微蹙,只是低声答道:“属下万不敢揣度圣意,况且圣人身子硬朗,一如不惑之年者,立储一事,并不急迫。”
老人听罢,似笑非笑点点头,“如是多年,你朝荣安总算学来了点油滑气,可谓是相当不容易,也罢也罢,不以此事压你就是了。既然立储一事就此作罢,不妨猜猜,你我此行去处,究竟是西正王府,还是东正王府。”
太临皇城中设下东西正王府,乃是为两位皇子所建,旨在为日常时候无论是上殿面圣,还是修文习武,都可方便许多,不过初回提及此事时,的确引得朝中不少臣子激愤,一连奏疏上表过百,却被天子一一驳回,不许再加非议。
大皇子稳居西政王府,二皇子居于东政王府,然年年岁岁物换星移,当初的两位皇子,一人已入不惑,一人已是而立余三,可熬到如今,权帝依旧是江山不倒。前些年宫中传言权帝年迈体衰,怕是时辰无多,而前阵子这位雄才大略的颐章圣人,却是以雷霆手段除去百余位官员,连同其党羽,也一并拔除,连根带起。
谣言破于实。
权帝仍在,一如殿上鸱吻,虎视环顾。
“圣心不可妄自揣度,恕属下万万不敢僭越。”朝荣安低头再低头,只余两掌抱拳,双膝已然及地。
“啧,没意思。”老人虚抬一掌,叫那年轻人起身,抬头看向西政王府,“还能去哪?朕唯有这两子,最堪大用,其余儿孙,允他们一方闲散王便是,大儿年纪如今已过不惑,朕这当爹的,也应当去好生探望一番才是。”
颐章上下,胆敢自称为朕者,唯权帝一人。
过玉腰桥,穿素女廊,便可见西政王府。
老人刚要抬步上殿,却是自言自语,冷哂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将这西政王府的台阶修矮点,现在走着也不废力气。”
话音未落,但见王府之中连忙跑出一人,近乎是连滚带爬跑下长阶,悲切叫道,“若是知晓父皇独自前来,儿就算是爬也得爬去迎接,竟使得父皇独自一人踏上这长阶,当真愧杀儿臣。”说罢便将身形压到底,搀住老人一臂,“儿臣有愧,请父皇责怪。”
“什么叫独自前来,荣安这不正跟着嘛,算不得什么,再说爬爬这高阶,更使得腿脚舒坦些,倒也不错。”老人笑笑,不过并未放那中年男子离去,而是语气平和,“当初爹就是如此搀着你上来的,如今位置调换了一番,那朕便心安理得,享受一段,挺好。”
“父皇这几日身子越发硬朗,儿臣心头实在是欢愉,莫说扶一段,就算是再扶个百里千里,百年千年,亦是甘之如饴。”中年男子缓步慢行,托住老人一臂,言语和善欢悦,连耳根都是有些微红。
颐章两位身份最贵之人,就如此寒暄着缓缓上殿,身后朝荣安亦步亦趋,缓缓跟随。
茶汤沸温,炷香盘烟。
两侍女蹲跪献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老人仔细瞧瞧献茶女子,穿得十分朴素,又环视王府一周,皱眉道,“掬儿,你这府上摆设,未免忒素了些,哪里像是王府,倒像是个八九品的芝麻小官,有些枉费这偌大王府。”
被唤作掬儿的中年男子立身一旁,闻言连忙笑道:“回父皇,眼下正是春时,称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也不为过,有西来的好茶汤,夏松的弥罗好香,便已然够翻阅奏疏所用,哪里还在意其他。华贵装潢,前些年便被儿臣撤了个干净,如今看着倒是舒坦清净。”
“物清净可图,心清净难求。”老人冲两位献茶侍女摆摆手,随口问道,“我听说前阵子我并未亲政时,有不少大员被请出太临城,而后又趁夜色回返,不知此事,掬儿知否?”
男子面色不变,平和答道,“此事儿臣着实不知,不过前阵子时节,二弟倒时常前往太临之外走动,说是外出体会些风土人情,不晓得是不是调训官员去了。”
“怪哉,老二放着太临城不呆,为何偏要在外调训官员?”老人嗅嗅茶汤,相当满意,不过旋即便厉声发问。
“那清君侧一事,掬儿知否?”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乱红
何为清君侧,若是追溯到数朝以前,旧指祛除君王身侧之恶吏或是常进谗言的亲信,可数朝数代以前,有王侯妄图篡政,也以清君侧之由攻进皇都,竟是未曾遇上什么大军抵御,故而往后,清君侧一词,便有些令人避讳。
故而大皇子闻言,当即便是跪地叩首,连声道儿臣不知。
忤逆僭越,倒还好说些,至多剥去嫡子的位置,可要是清君侧三字冠在头上,即便是杀头,亦是理所应当。
“你我君臣,更是父子,何至于此。”老人面色古井不波,轻嘬口茶汤,细细品了品其中滋味,笑道,“起码这茶汤滋味纯正,并无什么古怪滋味,荣安也并未出手,这便说明,掬儿虽动过心思,可还未急迫到要同朕这个当爹的面对撕破脸皮,冲这点,此前种种流言,就止于流言便是。”
人至中年的大皇子只顾趴在地上,浑身颤栗不止,哪里有起身的力气。
“不过朕此行前来,还有件事,想问问掬儿究竟作何感想。”老人敲打敲打腿弯,眉宇间忽地生出数分忧虑,“到底是上岁数了,就想着儿孙之间和睦些,起码莫要让朕尚在世时,瞧见什么兄弟阋墙的场面。”
“数月前朕体魄抱恙时,老二往南去体察民意,曾接连遇上四五波行刺,行刺之人,皆是有数的高手,称得上是险象环生。好在一来随行之人皆是亲信,二来泊鱼帮中人暗中相护,待老二重回太临之时,统共数十位帮中高手,为护住他性命死在途中。”
权帝抬手,猛然之间将上纹凤印的茶盏甩出,茶盏尽碎,尚沸茶汤溅至那跪伏在地的男子面皮上,后者却是半点未动,只顾颤栗不止。
“此事,二弟从未同臣讲说过,儿臣着实不知,如若知晓,定将背后之人寻出,千刀万剐。”男子颤声。
“老二也未曾同朕讲过,”权帝冷哂,“若非泊鱼帮乃是朕一手布置,恐怕此事,事至如今朕也被蒙在鼓里,半点不知。”
老人稳稳心神,怒视男子,喝骂道:“老二虽说城府心性不如你,可论仁厚,比你翟甫掬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无论是同我言语时候,还是明里暗里做事,都是以辅佐你日后亲政为任,你怎可如此行事!”
“如若是他觊觎你嫡长之位,你用些手段倒还罢了,可他分明大统之位拱手让与你,为何还要行这等下作事,乃至不惜将他置于死地!”
“我颐章雄居一处,其日后国君,焉可手足相残!”
一连三句威喝,王府之中,雷霆震怒。
入府过后一言不发的朝荣安,猛然进步,以掌刀抵住男子咽喉。
翟甫掬满面水渍,不知是泪,亦或是冷汗滑落。
“下辈子,莫要生在帝王家,更莫要去争本就是你的东西,为此折去一条命,不值当。”整个颐章权势为最的老人站起身,撂下句话,拂袖而去。
身后重物滚地。
王府之中血溅十步,血水浸透足下金纹。
朝荣安扶住老人,皱眉道,“陛下,属下此举,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老人面色铁青,可身形依旧稳当,侧头反问,“大皇子虽说心思缜密城府深重,可手段太过于很辣,这等性情,怎能为我颐章之主。老二本性温良,即便上位难以拓土开疆,亦能守住如今的颐章基业,故而,这立储一事,倒不如变一变。”
朝荣安点头,继续搀扶着老人,踱步于皇宫道上。
御园当中,宫墙雪白,有翠鸟踏枝,衔下枚初开桃花,懵懂看向皇宫道上缓缓而行的两人,却是不躲不不避,叼住桃花,梳梳翎羽,舒坦到肚皮儿都翻了起来,自在非常。
老人瞥见春色过墙一角,似乎也是心中宽慰许多,长长吐出口浊气,温言问询:“荣安啊,最近有无狰使暗报,或是宗门来信?”
“回圣人,狰使近来已将文书上头批红之人,皆尽扫清,只余几人,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置,属下盘查一番,处置过几人后,依旧有两位重臣,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朝荣安轻声答道,生怕惊扰了那只令陛下心神宽慰的翠鸟。
“说来听听。”
“一位乃是前阵子请贬两级的林陂岫,一位乃是朝中素有贤名的章之襄。”
老人想了想,便笑道,“若是未曾记错,这林陂岫一向手头不干净,修桥开山,铺路砌墙都恨不得多捞些,即便是干巴草垛,也想挤出两斤油来,这么多年养出一身肥膘,上朝都是气喘不已。他啊,做样子罚些钱财便是,无需行灭绝之事。”
“不过至于那章之襄,时常凭手段压制太临当中的泊鱼帮,虽说未曾查明是否与皇宫中人有染,但的确是不为朕所喜,不如贬去西边做官,眼不见心不烦就是。”
“一者虽说贪财,却能办实事,二者不过是个嘴上笔下厉害的臭文人,孰轻孰重,其实一眼便能看出,如今看来,荣安还是修行不够。”
三言两语,有用无用,孰轻孰重,便被这位老人点个清楚。
“陛下,还有一事,前阵子南公山那位,以青鸟送来一封密函,搁在属下手上,不如待到陛下回宫歇息片刻后,再瞧不迟。”朝荣安又记起一事,本想着待老人休息片刻,再奉上观瞧,却被老人瞪了一眼,当即便垂下头去,抱拳请罪。
“南公山吴霜,已有多年不来信件,好容易来封密函,却险些被你这小子耽搁了,你啊你,快将密函拿来就是。”老人气得胡须一抖,对准朝荣安后脑就是一巴掌,不由分说便抢过那封密函,走马观花瞧了一通。
随后面色由青转红,竟然是大笑不已。
“既然是我颐章之中的仙家欲要踏极,朕理应帮帮场面,在颐章境内,叫人打上山门,这脸已然丢过一回,此番却是能找补回不少。”
老人收起密函,快步冲寝宫而去,压根不用朝荣安搀扶,反而掉头对后者道,“王府那边的宵小,你去收拾,快去快回便是。”
年轻人看着老人轻快腿脚,再瞧瞧天上还未坠向西山的日头,咧嘴一笑。
难得张狂。
是日,宫中活泛之人皆知,西政王府上下檐阶,连同府后数百余军甲,均被位年轻人一掌砸了个粉碎。
凶威赫赫,徒剩乱红碎金。
第三百三十二章 百鸟朝凤,泊鱼随龙
无论太临此刻如何云波诡谲,泊鱼帮中,依旧是同往日一般,热闹得紧。
也非是其他,而是今日恰逢泊鱼帮帮主生辰,帮中除却手头事务极繁忙者,大都撂下手中事,安排酒宴或是闲杂事,连同包下一座太临中排场奇大的酒楼,也一并由人操办下来,忙碌得紧。
“都说这年岁是白驹过隙,穿林走叶,行得奇快,可老头我怎么觉得这白驹跑得有些过分快了?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越跑越快。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又是到了咱帮主生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真是不抗熬。”泊鱼帮总舵后院,依旧是三人对饮,不过今儿个卢老却是少见的多饮了几杯酒水,话也多了起来,醉眼朦胧。
中年男子笑答,“什么生辰不生辰的,无非是令帮中人聚起乐呵一阵;年月过得快些,起码咱仨还有命坐在此处饮酒闲聊,不也是一桩快事,卢老怎的还破天荒感慨起来了,当罚一杯。”
说罢便从桌下拿出个一掌高矮的酒樽,不怀好意地递给老者,“请卢老自行罚酒。”
老者白了男子一眼,没好气摆摆手,“你这帮主才是帮里上下,心最黑的那位,就这么个酒樽,一樽下去,老头子我不得乖乖翘胡子瞪眼昏死过去,没半点好心眼。铁堂主,你说是不?”老者话头一转,便冲身旁的壮实黑汉道,“待到夜里上酒楼的时节,咱们一人一条膀子,给他扔到酒缸里头可好?让他这大帮主也尝尝呛酒滋味,省得成天肚皮里头养坏水。”
铁中堂嘿嘿一笑,“那感情好,不过我这伤势还未好利索,回头还要找两位胆量大的兄弟搭把手,毕竟凭咱帮主的力道身手,想制住他,还真是难事。”
中年男子瞧瞧汉子依旧挂着的一臂,深皱双眉,“话说回来,铁舵主这伤势,似乎是许久也未曾愈合,上回遇上的那伙人,看来下手的确是阴损至极。”
休看铁中堂在帮中,仅是一舵之主,光论地位,全然不可与眼前两人平起平坐,不过一来资历极老,未过及冠便已入帮,可算得上是泊鱼帮才具雏形时的老人;二来身手高强,练得一身内家拳脚,气息绵长,且体魄十足结实,若是力道稍弱者持刀劈来,休说是劈开骨节,就算是斩破肉皮,亦是一桩艰难事,故而在泊鱼帮中,除却帮主与卢老之外,这位铁舵主稳坐第三把交椅。
如此强横的能耐身手,眼下左臂却是悬于胸前,使丝绦吊起,绵软无力。
听闻帮主此言,铁中堂却是摇头叹道,“非是那伙剪径之人手段阴狠,下出阴招,实在是倾尽所能,也难胜过敌手,我这左膀,便是生生叫位出刀奇快的汉子砍断多半,若非是咱们帮里郎中能耐大,恐怕这条臂膀,便要齐根废去。”
席间一时无话。
中年男子脸色登时冷下来,仰头饮尽一壶酒后,才开口问道,“卢老,帮中可曾查明这伙剪径贼人的来头?如若查明,我泊鱼帮定当上门讨债,数倍奉还。”
卢老神色亦是冷清,可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个转才幽幽吐出。
“那伙贼人并非是江湖人,我泊鱼帮虽说于漕运粮米勾栏皆有生意,在太临当中乃是江湖第一大帮,不少帮派皆是眼红不已,可真敢如此行事,以设伏袭杀结仇寻衅的,多年以来并无一家有这等胆量。”
深吐一口气,老者才咬牙道,“以老夫之见,只怕与近多半载太临官场动荡,干系不浅。”
男子点头,不过旋即流露出一丝愠怒,还是叫两人看得分明,铁中堂连忙开口,“帮主且先消消怒气,我这身板硬朗,就算是这伤势养活得差些,身手不过是折去百中之一,算不得吃了大亏,同那阵子护送朝中大员相比,区区小伤又算个甚,起码命还在,莫要忧心就是。”
绕是泊鱼帮势力,这些年来越发稳固,可身在京城太临,如何胆敢于朝中大员相斗,动辄便是被压得伤及根基,铁中堂此言,不无道理。
“铁舵主算是帮中老人,可知泊鱼帮,为何要取这么个怪异帮名?”男子仰起头来,眯眼看向悬空大日,“外头什么白虎青龙,连山血掌的帮名,虽说早就被人用得稀烂,可甭管如何,起码占了个霸道气,泊鱼一词,真真算不上什么好名。”
泊鱼帮后院清净,且时常有小犬吠声,男子此番出言过后,更是落针可闻。
“古时水中当行龙尊,每逢龙迹,定有万千游鱼相随,停泊一处,譬如天上百鸟朝凤。”
“咱泊鱼帮背后,并非是大员,却可稳压颐章。”
男子说罢,笑意盈盈看向面前呆若木鸡的两人,收拢双臂,眉头微挑,“两位,你说这靠山在此,够不够讨债?”
“过一阵子,咱帮中身手妙者,去一趟南公山,至于究竟所为何事,暂且压下不表,不过铁舵主臂膀伤患,与那时节护送大员,折去的六七位堂主与百来位兄弟性命,我这帮主,自然会讨个说法。”
泊鱼帮帮主收起笑意,重新拍开一坛酒水,缓缓洒在地上。
铁中堂与卢老亦是坐直身子,将面前杯中酒倾倒在面前土地上头。
“请,诸位泊鱼帮战死弟兄。”
酒水泼洒。
没过两日,皇城中便流传开来这么一则信,说那位被调往西去的章之襄,才出太临百里远近,便被一伙恶贼诛杀,连同一行车帐当中的家眷,亦被人除了个干净,尸骨未存。不少人都说,是那章之襄成天打压,得罪了泊鱼帮,都晓得重压之下,必有相抗的理,如此才趁着章之襄周遭并无多少护卫的时节,突展袭杀,这才使得位大员落得如此凄惨。
可依旧有许多心思深沉之人,对此始终绝口不提,不过心中相当有数。
泊鱼帮雄踞太临,若无老龙护持,岂有稳如山岳之理。
第三百三十三章 江山好景温玉掌
打那日吴霜迈入后山,已逾十来日,山上虽说少了位时常御剑骂人的宗门之主,但也算是井井有条,压根也没曾出现过吴霜忧虑的纷乱景象。
大师兄柳倾平日里性情温和得很,向来不轻易动怒,起码在云仲回想之中,似乎除却在武陵坡动过一回怒之外,其余时日皆是温和谦逊,无有丝毫焦躁意味,看着比那泥塑菩萨的火气,还要微弱两分。不过三位师弟也是知晓师兄的手段极高,故而就算是明知师父如今无暇顾及其他,可仍旧每日规矩得很,生怕当真将这位终日和善的师兄惹急,吃顿狠罚。
因此书生坐镇南公,日子倒还相当舒坦,除却凭经验见识指点三师弟练枪走桩站桥,便是跑到二师弟呆的丹房之中翻阅典籍,顺带帮着出谋划策,梳理思绪,亦是乐得清闲。
钱寅早已将住处的物件摆设尽数搬将出来,一股脑塞到丹房当中,且颇有些沾沾自喜,美其名曰,茶饭之中丹香四溢,可以助人得道,浑然忘却了夜里抱着丹鼎当做酒坛的窘事。不过丹道之上的造诣,的的确确是与日俱增,如今就算与柳倾对谈,亦常有脱俗念头随口而出,引得书生一阵笑意。
不过柳倾最常去的地儿,还是数山巅危崖旁。
云仲每日依旧是练剑之余,常端坐于山巅之上,向茫茫云海之中看去,双目随云中纤细剑痕而动,时常望得双目通红,涕泪横流,但歇息一阵过后,又是往下看去。柳倾一向不愿打搅自家师弟,只是盘坐一旁,待到少年抵不住目中酸涩,才略微曲指,使自个儿内气打入少年眼中,略微解去些疲态,而后继续盘坐行气。
休憩时候,少年便时常同自家这位性情极好的师兄闲扯,有时说起自个儿年少时节看过听过的那本豪侠令,要么就说起齐陵商队当中碰上的一位使刀的疯兄弟。再或者,便是吧嗒吧嗒嘴,说有位姓叶的老爷子,熬粥手艺相当之绝,如今想起来都难免嘴馋,却不知这老爷子如今究竟跑到哪个地界了,是不是又支起个小粥摊,等一位姑娘冲进粥摊,往锅里扔一把枸杞。
脸上始终挂笑的高书生只是听着,时常应两句,瞧见少年面皮上明快模样,笑意再舒。
有些人甭管吃过多少苦头,面皮上依旧是明快鲜活,并无半分颓意,一来是晓得即便是终日愁眉苦脸,亦于事无补,二则是纵有心头万般苦楚,竟不愿令他人沾染一分。
自家这小师弟,实在过于懂事。
柳倾时常想问问少年,年少时候究竟遇上了何等事,才使得心性如此老迈暮气,但仔细想过后,终是未曾开口。
久道山中修行无岁月,但也并非是乏善可陈,大概是春分过去四五日后,山上来了对夫妻,好在两人都不曾有修为,大阵亦未曾运转,竟是被这对夫妻磕磕绊绊,废好半天功夫,寻到了南公山山门。
好巧不巧,这对满头汗水的夫妻,险些将正好在山门对面的赵梓阳吓了个汗毛倒竖,腰间一软,将手头重逾百十斤的大枪撇在地上,扯起嗓便嚎,“有人闯山门,大师兄护我!”
正同云仲盘坐闲扯的书生,身形微闪,仅一步便踏到山门之前,十指曲起。
重重阵起,整座山岳轻轻一震。
好在是云仲跟来,眼见那两人容貌,赶忙请自家师兄收去大阵,勿惊了二人,这才到跟前抱拳行礼,笑道,“程班主来得好迟,再过上一阵,只怕我家师父都忘却了此事,可见近来雅兴颇高。”
两人正是少年随师同游时,于采仙滩戏班中搭救下的程镜冬与莫芸,方才被书生气势与斑斓大阵所惊,还当是误闯了什么仙家府邸,此刻见着云仲,总算松下口气,程镜冬上前深揖一礼,微愧笑道,“我与夫人不过是戏班当中讨日子的人,吃穿用度都是艰难,哪里有什么雅兴,若非是寺关入军前给我二人留下许多银两,尚无盘缠可抵颐章境内。”不过说话时候,耳根有些微红。
莫芸亦是笑道,“也不瞒恩公,多年以来皆是无钱可用,这回还得亏了寺关临行赠银,这才使得令我家相公开了窍,带我在颐章境内逛了逛景。走走停停,才耽搁了行程,还望恩公莫要怪罪。”
云仲急忙摆手,苦笑不已,“两位言过了,在下哪里算是什么恩公,凭我这疲软身手,尚不能自保,对敌时候,压根也未曾出力,担待不起两位如此相称。”随后话锋微转道,“两位不如先去正堂坐坐?师父正于外头周游,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山中,不如稍作歇息,再商议去处。”
哪曾想程班主闻言过后,却是有些惊异,“我二人已去过小杏林,听村落中百姓说,早就有位挎剑的高人去过此处,将住所种种一并安排妥当,说待到我二人来时,住下便好。在下想来,定是恩公所为。”
少年狐疑,瞧瞧自家师兄,却见后者亦是摇头不知,当下亦不再去细想,引二人见了山中师兄,便将两人迎到正堂,泡上一壶茶,饮茶闲谈。
闲聊时候,班主夫人又笑言道,自家相公一向不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全然不似研究戏文那般,通透聪慧,似乎是灵台之中一根弦搭错,相当愚拙,这回却是破天荒同她一并逛了好些处,名川古迹也好,桥楼夜雪也罢,虽心疼银两,可却也着实见着许多胜景。
采仙滩最有名旦骨相天资的女子,话至此处,面皮上却尽是位出阁的女儿态。
班主夫人还说,其实无论见过何等胜景,无论是飞云吐月虹霞漫天,或是江潮连绵千倾莲塘,都抵不过一人递来的温玉掌心。
美中不足处,是那人手掌腕处,有枚久久未消的深邃疤印。
待到二人告辞去后,少年瞧着两人背影,良久也未曾动脚。
也许江山好景,当真不抵二人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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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 双管齐下
“那倒也不是,只是程班主同夫人两个一道出行,不知觉就有点羡慕,可具体羡慕什么,连师弟我自己也不晓得。”云仲耸耸肩头,“师弟本来就是个穷地界的小子,前有师父悉心教导,上山以后,又平白得了三位师兄关怀,本来就是撞了大运气,怎么都该感激才对。此番无端生出些羡慕的滋味,自个儿都有点面皮挂不住。”
柳倾瞧见少年此刻狐疑面容,心下乐呵,当即伸出手来搓向后者头顶,直至将少年发丝搓得杂乱,才笑着出声道,“除却最后一句,你所说的意思都还算清楚,但什么叫平白?什么又叫撞了大运气?想来你也知晓师父的脾气,收徒与否,并不在天资如何,要是你并无半点向剑之心,就算你生来便比旁人多长了七八十脉经络,照样入不得南公山门。”
两人踢踢踏踏走回山崖,边行边谈,书生只顾讲起:“就好像是山中地宝无数,拾得起才算是你的,并不需心虚,师父既然挑中你作为承钵之人,日后定会将一身剑术与剑道心得传与你,兹事体大,倘若未曾深思熟虑,又怎会将你纳入山门当中。”
“传言说是大旱风沙之地的百姓,都说无根水难求,一盅无根水,足能同富贵人家换上六七两银,可待到无根水落,总得有接无根水的玉器物件才对,不然即便是雨水滂沱瓢泼,又能得几分。”
书生言语一向是软温和煦,听着便是十分熨帖,见云仲眉头微松,这才点头笑笑,盘坐在悬崖边上,继续柔语道,“所以,知足常乐没错,但不该过分妄自菲薄,既是上苍安排机缘,接着就是,休要糟蹋了。”
对于这等说法,云仲从没曾想过,似乎小时候那位算命先生说的,冬至时节降世的娃娃,日后都鲜有好运,早已经种在少年心里,所以这一载的江湖行,时至如今,少年都有些云里雾里,觉得极不真切。
好像他依旧是那个在墙头翻书的少年,只因在那条小河当中眯了一觉,便梦到了巍巍江湖,大好河山。
柳倾并未觉察到少年面色异常,反而是继续唠叨道,“最后一句,更是大错,师门中人待你,怎能与女子待你一般无二?分明便是两码事,师弟再过个三年五载,也应该考虑考虑娶亲了。当初钦水镇那姑娘,分明对你小子青睐有加,你却偏偏不上道,若是这等好事搁在师兄身上,估摸着早已经出双入对了。”
少年将嘴角使劲往下抻了抻,面露鄙夷,“师兄嘴上功夫妙,敢问可曾摸过姑娘掌心?”
“那倒没有。”书生笑笑,看着面皮半点也无棱角,可随即少年脚下便是一空,末了竟是直直朝崖中跌去。
柳倾拍去双掌尘土,往下瞥了一眼,“埋汰师兄,理应吃些苦头,这可不是师兄欺负师弟,而是按山规办事。”
少年滚落山崖,惊得浑身颤颤,闭紧双目,良久也没半点动作,只是团身闭目,往崖外落下。
畏高本就是病症,上山过后,少年畏高的病症虽是好转不少,如今端坐于悬崖侧畔,全神贯注观云悟剑,分散去绝大部分精力,才并不觉得过分畏惧,可被柳倾一袖扫中,坠落得奇快,难免是从头到足一阵恶寒,良久才缓和过来,将两眼睁开。
入眼满是云海茫茫。
足有万千道如丝剑气尽数嵌络于云海当中,连钩缠络,灿灿如斗。
浪涛一合,奔马数并,是剑气惊云;开胸胆来收万痕,万般入我怀,雄奇壮绝,是云理剑气。
原来南公山本来无云,南公山本来无剑,只有百里剑云横贯危崖。
少年就这么怔怔地盘腿稳坐,人是腾空,却神态宁静祥和。
且待看分明。
不知钱寅何时摇摇晃晃走到柳倾一旁,端详端详师兄侧脸,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呵呵开口说道:“愈挫愈勇,愈心中急切,观剑愈发细致入微,真是难为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的心性,师兄这一手,果真是高。”
“不过嘛,”钱胖子话头一变,伸手由打怀中摸出一枚黄澄澄的葫芦,“师弟也不矮。”
书生挑眉:“师弟好狠的心。”
胖子面皮当然厚实,心安理得将此话当补药给咽了下去,眯眼笑语,“师兄本意,大概便是不愿让小师弟唐突破境,起码先将底子夯实,免得踏入二境后许久停滞不前,连自保的手段都欠缺,师弟我这葫芦酒,雪中送炭。”
柳倾不禁苦笑,“还好意思说是雪中送炭,分明是雪中灭炭,也罢也罢,肩头练出些许茧子,日后扛担子不疼,且抛下去便是。”
身在云海之中的少年灵犀突至,伸出一掌,缓缓接住那枚沉重的葫芦,双目不睁,只情甩去葫芦上头木塞,仰头便饮,任凭酒水滚入喉间。
剑云翻腾如沸。
山下一位醉醺醺的教书先生,正斜依于太师椅上,闭起双眼,听一众学生念书。如若有人读错,压根无需睁眼,只从身旁一堆细小石子中挑出一枚,扔到读错书的粗心娃娃发髻上,虽说不痛不痒,可被打个正着的娃娃必会将脑袋埋低,读得更为仔细。
“先生,学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书声依旧,可先生耳畔却是响起句怯生生的细小话语。
邋遢先生勉强睁开眼来,“讲讲。”
眼前这娃娃家中,乃是村里最为贫苦的一户,其余学生家中虽说亦不宽裕,可起码能凑出套四季衣裳,唯独这位矮瘦矮瘦的孩童,分明是入春时节,身上却仍旧穿着件破烂棉衣,热得面庞都是通红。
孩童怯生生道,“先生,我娘说过阵子就是春耕的时候,近一个月多,不让我再来学堂了。”
这句话简短,可孩童却是憋红了一张脸,吞吞吐吐,足足说了半盏茶功夫,随后便将原本就垂着的脑袋,又往下垂了垂。
先生还是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模样,摆摆手,“去就是了,只是待春耕毕了,恐怕你得落下不少课程,我这有两本多余书卷,拿回去时常翻翻,大有益处。”
“落下的课业,待你回学堂时,再帮你补上。”
先生打了个酒嗝,轻轻咳嗽两声,指指门口书囊,“别忘了带上。”随即便闭目睡去。
孩童冲自家先生拜了拜,拿起书囊,出门时节,又回头向学堂拜了拜,就朝家中跑去。
村中耕地极少,原本此地耕土就是难生粟麦,加之周遭大都布满山岳树石,极难耕种,除却村落里少数几家,屋后有两三行耕地,平常栽些野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地界。
刚才孩童那些话,不过是托词而已。
爹说读书无用,还真想着叫人引荐,去朝中做个大员不成,倒不如赶紧回去家中,上山摘菜换铜钱也好,帮人做工也好,总比读那些个无用诗书有用。
孩童擦擦泪水,突然觉得手上这书囊极重,根本不像光装了两册书卷,便狐疑地打开书囊,往里头看去。
却见里头除却两本书册外,还有十两明晃晃的银子。
学堂中先生睁开醉眼,嘿嘿一笑。
他哪里是缺钱的主儿,月俸于他而言,不就是用来买酒喝的?当然能买出个腹有诗书的学生,要更值当些。
书卷给明白人看,银子给糊涂人看。即便糊涂人,多是因贫苦糊涂,明白人也未必是富贵人家。
两头一块抓。
这叫做双管齐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斧头斩虎头
骤然风沙,欲迷人眼。
便觉风雨如晦。
此地处于夏松中偏南部,乃是有名的黄土原,终日尽是层层风沙笼罩,沟壑绵延,高低错落,好像比受过三五十秋夏的老僧掌纹,还要杂乱深邃些。
每逢春秋旱季,这片黄土原动辄就是数月不见雨水,只有大风卷土,过路人更是难以在这片土原中驻足,风携土迹,打到面门上头,生疼得紧。况且土极松散,马匹下蹄都难拔出,除却些蹄宽力强的耕牛可缓行于坡上,再无代步之法。
而对于此处百姓,雨季则更是难熬,接连三五日暴雨砸下,陡峭土坡叫雨水冲刷,大块大块黄土便叫水流带下,汇于低处,极容易成灾,淹去耗费多日耕好的田地。且这黄土地界,林木极难生长,因此百姓所住大都是土屋,将土屋冲垮,实在是常事。
如若是夜半安眠时候,外头突兀落下雨来,未曾被惊醒,那如注水流贴檐淌墙,不多时便可冲垮土屋一截,来日费力补修倒还不差,但要是砸伤了妻儿老小,那可当真是要愁上好一阵。
夏松富庶,唯土原不在此列。
一位老樵夫慢吞吞爬到土原脊上,向远处眺去,却并不遮眼,半点也不忧心风卷黄沙,是否能迷到眼目中去,只是啐了两口嘴里的细土,神色厌烦。
入夏松时间已然不短,瞧见过青林翠竹,山间瀑流,可却从未见过这等不毛之地,休说在此住下,仅是从此路过,便使得人心头烦闷,瞧不着半点生气。
无人知晓,这地不生林的嶙峋土原,为何今日会来一位腰间别着柴刀斧头的老樵夫。
何人会在这等不长草木的地方打柴打樵,可老樵夫却时常掏出腰间柴刀斧头,使破布擦擦,总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像是前头有片苍翠茂盛的老林。
“都说此处壮丽雄奇,也不知壮丽在何处,还不如那座山上道观,起码珍奇物件不少。”老樵夫摇摇头,伸出一指来试试腰间斧锋,见指间多出道白痕,才有些满意,嘀咕着向前缓缓而行。
像是张皴裂宣纸立起,一枚出于人悬笔未动,遗留下的极细小的墨点,轻巧滚落。
在黄土原上行五十里,向来就不是什么简单营生,不过这瞧着颇有些形销骨立的老樵夫,走得虽不快,可硬是从没歇过脚,就这么在浩大黄风中孤身而行。
五十里黄土川,沟壑连绵,层层叠叠,从侧观瞧便是斑斓层起,少说便有百来回渐变,久久观之,的确是别有一番奇秀。
入黄土川五十里内,便是虎头山所在。数百里黄土川当中,仅有这么一处巨石林立的地角,也无黄土也无风沙,风定云止。
得名虎头山,皆因居中一座百来丈的石山顶,远远望去,极似巨虎低头饮涧,黄风止缓,气韵宏伟雄壮。
老樵夫就这么一步步从风中走出,再慢吞吞绕行至虎头山下,向山顶看去。
“人都说风从虎,云从龙,此地黄风滚滚,只可惜虎头之上有犬卧,大煞风景。”老樵夫年岁奇大,但此刻笑骂声却是底气十足,回荡于石林当中,经久不绝。
虎头山上怒喝声起:“老丈胆敢如此无礼!”
樵夫冷笑,“不巧,爷爷肚内无食,饿得肝脾都瘪将下去,只剩一枚斗大胆,任你是什么神仙佛陀龙狰蟒,都敢叫叫板。”
虎头之上,一人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向老樵夫喝道,“我等乃是东诸岛弥门来人,欲前去西路三国增长见识,老先生气宇非凡,何故如此?”
说话人未曾起身时,身形几乎叫山顶虎头尽数遮挡,如今起身,却也只是堪堪显出半身,头梳团发,腰间挎起柄鞘颇狭长的直刀,面容倒是生得不凡。
山脚下亦是闻声走出三人,打扮皆是如此,神色不善。
弥门传承极久,源头已不可考,尤其大齐国五教称尊时,流传最广,徒众广如山海盛极一时,可随大齐势弱,原本弥门分崩离析,余下教众,大都四散而去。不过弥门毕竟是传承极久,再者并不常行善举,手段狠辣居多,故而江湖之中,人人避之不及。
“原来是弥门中人,”老樵夫似乎是有些怯意,往后接连退了两步,可还未曾等那四人面露讥讽,老者便又接上一句,“都说弥门中人大多奇矮无比,今日一见,不得不说,真他奶奶的矮。”
“去西路三国长长见识,自然没错,可周遭布置的阵法如此阴狠,真是为问道涨见识而来?”
话毕,老樵夫拔出腰间柴刀,往身前猛然斩去。
大阵陡然碎灭。
老人扛起柴刀,撇撇嘴道,“尔等弥门中人,只怕是为坏他人道行而去。知道你弥门中仍有教首代代而继,听人说手段高明,且能掐会算,倘若不是我年事已高,不愿轻易乘船入岛,不然定当将你弥门教首砍个稀烂。”
话还未曾说罢,虎头山上下已然汇出一道流光,瞬息之间,已至樵夫身前。
原是那四人已然联手,从掌心当中逼出道雄浑内气,交融于一处,直奔老樵夫面门而来。
古有森罗万象,今有弥门生神。
流光电驰风掣,若一杆大枪直抵老者咽喉之间,隐有生魂气流转不绝。
但见老者立足处,烟尘暴起,三十丈外,石林一瞬化齑粉。
而老樵夫稳稳站直,往地上使劲啐了口唾沫,满脸厌弃,“引生魂破境,如今的弥门当真是愧对祖宗。”
可还未等四位弥门中人变招,紧接着老樵夫便皱皱眉头,自言自语道,“我原本记得,曾经指点过一个小子飞剑之法,好像是用枚发簪代剑,如今我手上没剑,更没发簪,这该如何是好。”
随即老者往腰间瞥了一眼,登时大笑不已。
“也罢也罢,牛鼻子飞剑,爷爷我飞斧。”
风雷声骤然而起,虎头山狂风大作。
暗里再度踏出弥门三人,七人协力,逼出道如墨流光,流光形似墨蟒,粗壮如山,身具九首,磨牙吮血。
弥门精要当中,此式谓之九阴。
然而老者腰间光华来去再来去,来去复来去。
狂风未动,斧已归掌中。
六人皆尽伏诛,为首那人连同虎头山巅,一并断去。
斧头断虎头。
第三百三十六章 愿打愿挨
一斧出罢,老樵夫拾掇拾掇柴刀斧头,缓缓起身,绕过那块被齐齐断去,足有五六丈见方的虎头石,再斜着往东看了一眼,撇嘴道,“凭借那件至宝测算出南公山那小子的深浅,不难,可真身不出,便想凭这几个四境上下的货色来搅稀泥,到底是有些看不起人。老道心细如发,怎能放那南公山的小子生死由命?虽不晓得吴小子如何得罪了弥门中人,不过既然爷爷出世,万千因果,扛也扛得,破也破得。”
“只可惜黄土川中,再无虎头山。”老樵夫收起微讽面皮,又用苍老指头蹭了蹭斧锋,摇头晃脑:“江湖上一向剑客多,果然有道理,光飞剑这门唬人的能耐,使起来就平白多出七八截风流倜傥,真不错。”
随后大步流星,往颐章方向而去。
虽说无马,信马由缰。
一柄斧头与柴刀,江湖千里不留行,仅此而已。
黄沙道,自是千里罡风。
刀客斜靠在土墙根下,正朝一旁女子递过去半囊水,舔舔自个儿干涸唇角,低声道,“我这清水还剩下一囊多,喝两口润润喉咙,待到风沙散去,还得同人死拼,若是待会因为口渴力竭,咱俩就得死在这破地界。”
“娃还没生,亏得很。”
风沙当中,马蹄乱踏,且有呼喝声响,不消去说,便知外头乃是伙在齐陵西南打家劫舍,专好烧杀掳掠的马贼,如今被风沙所阻,才令墙根下两人有片刻喘息的功夫。
可即便是眼下这山穷水尽的节骨眼上,唐不枫仍旧不忘占占女子的口头便宜,一张面皮笑得明朗。
也合该阮家主与唐疯子时运不济,自打出武陵坡,向东北齐陵境内而去后,似乎便没遇上什么好事。先是叫连天暴雪堵在林中,好容易挨过残冬,过了阵安生日子,再过古国旧址的时节,正巧便与这帮正值开春外出掳掠的马贼撞个正着。
唐不枫的性子,自然是刚直,休说那伙马贼本就想拿这两人祭刀,光冲着马贼的恶名声,自然不愿躲闪,再者就算是顾及阮秋白安危,不该净做些惹是生非的事端,可那伙马贼已经是流露出杀意,再躲也是无用,索性提刀杀入阵中,出刀二三式,斩下四五颗头来,才带着阮家主潇洒离去。
可这伙在古国旧址处流窜多年的马贼,根底何其雄厚,既然在唐不枫手底下吃了大亏,定是要将场子找补回来。
一向是自个儿一伙人打家劫舍,哪里有叫人当面斩杀好些弟兄,却不敢应对的理,故而掉头便点起二三百号人马,便直直朝两人方向截去。
唐不枫阮秋白两人虽说是身手高明,可也架不住百来位出手狠辣,且极通古国旧址地形的马贼围追堵截,更不消说当中还有一撮贼人身背箭羽,射艺精湛,左冲右突之下,竟是被困在这处旧年古国遗址的地界,难以突出围来;连唐不枫的高巧身手,亦是被马贼之中弓马娴熟者得手三五回,肩头腰间,多出数块血污。
听闻唐不枫如此言语,阮秋白也是没辙,随这名年轻刀客出漠城以来,甭管身处何等境遇,前者总是能不以为然地调戏两句,要么是问何日圆房,要么便是掏出壶酒水,嬉笑道夫人要不要饮个交杯,欢脱得很。
却没想到眼下这等生死攸关的时节,唐不枫却依旧是一副无赖模样,甚至比平日还尚有过之。
阮秋白接过水囊,轻轻抿了口道,“唐少侠,大敌当前,少说两句,想来也憋不死。”
唐不枫耸肩,“憋不死是必然憋不死,只不过要说是大敌当前,还是过于言重了;当初我一人闯山的时节,比如今的境遇可谓是更险几分,那等险境我都过了,怎能在阴沟里翻了船?”兴许是耸肩扯动了肩头伤势,年轻刀客皱了皱眉,将嘴抿紧,不再言语,只是侧过头来,将脑袋枕在女子肩上,缓缓合眼。
“让相公歇歇。”
不管身旁女子乐意与否,便松松垮垮靠在女子肩上,再无动静。
阮家主本就烦闷,刚要伸手推开这无礼的登徒子,却无意间瞧见唐不枫腰间的那道伤势,分明是皮肉翻起,且潺潺血水叫黄沙滞住,凝成一团,没来由便是一阵心软。
这等伤势,足可叫人疼得揪心。
绕是阮秋白一路上皆是不愿叫这轻佻刀客触碰,此刻悬于半空的手,却是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女子浑身并无半点伤势,可那男子身上,却是千疮百孔,血濡衣衫。
见唐不枫似已沉沉睡去,阮秋白放轻动作,摘下前者腰间水囊,入手极沉,似乎当中满是清水,可再晃时,其中除却流沙响动,再无其他。
土墙之下,风沙渐止,而唯余一位年轻刀客。
旧址以外,一众马贼打马不停,而胯下马儿却止不住缓缓往后退去,嘶鸣不已。
场中二十余骑,人马皆亡。
要么便是被生生扭断脖颈,要么便是被雄厚掌力打碎头颅,就连不少马匹,亦是被场中那位浑身血水的女子生生震翻,哀嘶多时,才气绝而死。
马贼胯下坐骑见过不少森罗场景,可眼前这女子杀气之重,竟是令这些个随主子杀伐多年的马匹,也为之胆寒,任凭马贼不惜以掌中刀割向后尾尖,亦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柔劲虽说胜在绵绵不绝,但要是倾力施为,力贯浑身,亦能摧骨断筋。
拳劲虽柔,然不可平。
眼见得一众马贼停步不前,场中女子却是进步,瞬息间逼近一骑,使双掌猛然探出,硬是砸到马腹侧旁,竟于两息之间,将头壮硕马儿推出五步有余,重重磕在一旁土柱上头。再近步轻推掌心,贼人下颌便叫这掌力推得抬起。
山中猿抱印。
骨碎声清脆激越。
女子足尖抬起一阵沙石,才毙一人,随后借雄厚掌力,身形再动,双掌微抬,逼向身侧外另一位贼人。
那汉子虽说反应奇快,掌风未至时候,便已出刀朝女子面门劈下,可却被女子欺身近前,单足踏马头,以肩头顶向持刀五指,震开刀芒,一掌压住贼人肩头,左手摁起马鬃,将那汉子从马上扯下,运力掼在土中,随后反握那柄脱手长刀,一刀扎入汉子心窝,硬是钉死在沙土当中。
身形之快,招式之狠辣,丝毫不像是位才入江湖不久的弱柳女子。
其余马贼一阵杂乱,可到底是亡命已久,才不多时,三五十杆箭羽便至,残存风沙当中,只闻弓弦炸响。
可场中女子凄惨一笑,挺起身来,并不再度抽身去躲。
修行哪里是一朝一夕,数年以来修出的内气,虽说还算深厚,但远未达到破境的程度,今日一战,却已是耗得灯尽油枯。
“大概这便不算亏欠唐少侠了。”女子瞧着箭雨泼洒而来,缓缓合上双目。
“真死在这,阮大家主可就欠我了个娃,”刀箭声铿锵,“死了就真还不清了,难不成叫那丫鬟朱菱给我生一个,补上亏空?”
女子睁眼,瞧见那浑身血污的刀客,苦笑不止,“唐少侠真以为我想嫁与你?”
刀客收刀还鞘,笑道,“想不想嫁,与我想不想娶,有半文钱干系?”
“你不愿嫁,我却愿娶。”
刀客再度出刀,冲一众马贼怒喝。
“还敢他娘的欺负我媳妇?”
第三百三十七章 水落风出
古国旧址罕有人烟,除却此地马贼横行之外,再有便是水源奇少,毕竟想要在千百里黄沙中打出口井来,难比登天。
因而商旅避退,行人惴惴,一向都是常事,都不愿在这片荒凉地界多驻足一瞬,难免遇上风沙不说,马贼有刀,囊中无水,具是最难应对,宁可多绕行几百里路,亦不愿将身家性命寄于天地间飞沙走石,或是马贼慈悲。
胆敢从此地过的,要么是刀马雄壮的大家商队,要么便是身手高绝,且通晓地形天景的江湖客,再多添上数分小心,才可保通行无碍。
而今儿个大泉湖畔以侧,却无端多出来位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背负书笈,不带刀剑,穿着双样式算不得新鲜的绣花鞋,步履四平八稳,踏水而出。
一步踏水,一步踏沙,方圆甚广的大泉湖,仅一步便被这清秀后生越过,湖水中心,唯余层层涟漪。
清秀后生落下一足,倒吸口凉气,心有余悸自语道,“城主传授的缩地成寸本事,好用归好用,可是这么用出来,总是有些心惊胆战。这万一要是跨两山而行,算不出距离远近,摔到万丈悬崖里咋办,算了算了,往后还是少用几回吧。”
说罢后生从怀中摸出张图卷,往地下一甩,展成五尺开外,随后盘腿坐上。图卷无风自动,化作道金光,直冲齐陵中部而去。
而坐在图卷上头的年轻后生摊开本书,就这么仔仔细细读起来。
纵黄沙万里不入眼,开卷有益,神奥自得,可比修行还有意思许多。
看得兴起,后生便眉飞色舞起来,全然忘却自个儿还坐在疾驰图卷上,站起身来回踱步不知,稍不留神,便从图卷上跌落下来,脑门朝地,整个倒栽于黄沙之中,起身一连呸了五六口,才悻悻地抬腿爬回那张图卷上,接着捧起书卷苦读,周而复始。
似乎对于鲜有出过漠城的沈界,外界天大地大,都与他毫无关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更有千尺瀑,对于周遭如何,于他而言,不过是增色而已。
春风得意马蹄疾,花香相随与否,无关痛痒。
清秀后生走后,大泉湖水又是泛起一阵波澜,有位中年人口中叼着块酥,手上提着壶酒,笑骂道:“老夫一世英名,怎么教出来这么块料,好读书更甚于修行,就这么个德行,扔到江湖里,过个十年八年,又是个怪人。”
中年人咽下酥,再喝上两口酒,心情不错,所以也不再去管那后生去向何处,只看了一眼颐章方向,顺手倒出壶中酒浆,随后震指,把半空中悬成球形的酒浆震散成一串,瞬息间打向南方,自己则是分开脚下湖水,再度没入其中。
湖水倒灌,而门户自合。
下一瞬,中年人身形已入漠城,变幻一副模样,扮鬼脸去吓唬个街上疯跑的孩童,却叫后者惊慌之余,抬手往这老头脸上糊住好些泥巴,随即犹如受惊脱兔一般跑远了。
老人好容易擦干净脸上的泥巴,也不生气,笑着说声臭小子,随后抬脚踏入家酒楼之中,独身登得戏台正中,清清嗓子,抬手拾起惊堂木往桌案一拍,中气十足开口。
“三尺青锋万卷书长,苍生育我何如;如若不可平天下,安敢金台宣丈夫。”
周遭百来位饮酒夹菜的宾客闻听此言,纷纷停下掌中筷,掉转凳椅,往台上看去。
老者说罢一回书,讲得乃是大齐将军临危受命,黄金台挂鸾铃上马,疾行百里枪挑敌将,书说至妙处,酒楼上下二层,落针可闻,虽说话语声老迈苍凉,可讲到那将军临危受命,冲账下残军喊道挺枪死战时候,说书老人,早已不光是说书老人。
老人名叫聂长风。
先出大泉湖,震酒代剑,而后说书一回,潇洒离去。
而那读书入魔的清秀后生,却是还未曾离大泉湖多久,便遇上一伙二三十人的马贼,似乎是被人所惊,这伙马贼无心观瞧其他,从后生面前惶惶逃去,以刀鞘猛削马尾,压根也没在意这位后生坐在图卷上,图卷悬空。
“几位着急忙慌,敢问是否是有风沙来袭?”后生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卷,将书页抚得整整齐齐,收起图卷,接连快行几步,赶至那伙逃窜马贼面前,朗声发问。
马贼哪顾得上这些,并未勒住马头,居高临下抬手便是一刀,却被那位清秀的后生两指扣住刀锋,丝毫不能进。
“若不是风沙,只怕诸位是被人追赶至此,”后生单手捏刀,认认真真想想,随即面色便欣喜许多,“毕竟大漠当中,诸位贼人并无忌惮,想来军中亦是不愿来管,能被吓成这副模样,大概就是被高手折光了胆气。”
出刀那马贼见掌中刀死活进退不能,索性松开握刀右手,猛然一勒马头。
马今日原本就是屡次三番受惊,如此猛力勒住笼头,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将一对前蹄抬起,猛然朝那后生脑袋踏去。
而那后生却是波澜不惊,脸上仍有笑意,只以另外一掌轻拂马蹄。
清秀后生岿然不动,可那贼人却是连人带马,一并翻滚出去,像是叫庞然物含怒抽了一掌,滚出五六步去。马匹安然无恙,而端坐马上的贼人,却刚巧叫胯下坐骑压住胸口,接连吐出两三口血水,身死当场。
“在下要问路,兄台却偏偏要刀剑相向,如此一来,死得应该不算冤屈。马儿不通人事,命不该绝,回头送与穷苦百姓驮物,或是送到军中,亦可出力。”年轻人也不管其他,身形闪动数回,便已然将贼人清理个干净,接着拍打拍打那十来头马匹,笑道,“乖乖跟在下走,日后休要再为虎作伥,那可真是大功德。”
远处一匹黄胭脂奔袭而至,扬起一阵不散风沙,停在近前。
马鞍桥上浑身血水的刀客还没出刀,瞅见那年轻人面色,却是狐疑叫道:“沈界?你小子怎胖了这么多?”
“吃得好,睡得足,当然胖了呗。”沈界眯眯眼,嘿嘿笑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自知之明
沈界与唐不枫相认,攀谈两句,才发觉唐不枫浑身上下,足足有十来处伤势,或轻或重,最重一处,像是方才新添的,从肩窝锁骨处直直一趟划下,直至小腹,刀伤深邃,此刻仍旧不停往下淌血,乃至连座下黄胭脂马鬃都染得通红。
沈界皱眉,“这伙马贼出手的确是狠辣,你这伤势,怕是一时半会也难以痊愈,近几日以来安心养伤,莫要随处乱跑了。对了,阮家主如何了?”
闻言唐不枫将眼睑垂下,沉声道,“若非是她方才出手,只怕我二人便是逃不过此劫,不瞒兄台,我闯荡江湖时日已久,却从未见过如此神妙的手段,此处说不清,沈兄随我同去观瞧就是。”
一人策马而行,一人端坐图卷,往原本古国旧址中奔行。期间唐不枫数度看向一旁的清秀男子,艳羡得很。
任他唐不枫心境再平和,也是心中暗自叹息。原本只是位苦读诗书的寻常汉子,区区数月之间,不知撞了何等天运,举手投足,竟满是神仙气,走过十载江湖,踏卷御空的仙家手段,这可是只在说书人口中见过,不由得令刀客一阵心驰神往。
绕过七八十具马贼尸首与骨节尽碎的死去马匹,再过三堵土墙,沈界才瞧见眼前近处墙根下头,斜靠着位浑身血污的女子,眉宇登时立起,赶忙收起书册,走下图卷,紧赶两步行到近前,使两指搭住女子手腕,半晌也未曾言语。
直到两指当中的微光泯灭,沈界才收回手来,退后两步,念起句古贤箴言,却见周遭残存风沙缓停,一旁土墙延伸数尺,将墙下女子稳稳护住,这才扭头冲唐不枫道,“阮家主此番为了你,只怕是豁出了好大价钱。方才我以两指探脉,似乎阮家主浑身内气,已然是尽数耗去,原本敛元境界中的内气积攒,已然堪堪可踏入二境,如今却尽数放出,用以伤敌。”
“不知方才阮家主,究竟是以何手段伤敌?”沈界随处寻个地界,端坐在一截破断的白石柱上,缓缓开口。
刀客神情低落,不过还是张口答道:“我二人敌不过百来马贼围攻,秋白方才,似乎从掌心当中打出过道清气,将一众马贼杀去大半,随后便是人事不省。”
沈界却是许久也未曾开口,末了长叹一声,“这一式,初境大概是用不出,八成是老城主出门前传与阮家主保命脱身的招数,若非是万不得已,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使。兴许老城主出门前交给阮家主的后招,不止这一式,自行脱困而去,恐怕是易如反掌。但唯有此招,最为稳妥,起码能保住你一条性命。”
“唐少侠,我漠城阮家家主这份情意之重,足可见日月,不知你该如何还。”话到此处,沈界语气,已然是奇重,连带着面色都跟着阴沉下来。
外头风擎瀚海层沙。
土墙下的年轻刀客,将头低了又低,像极了只浑身带血,将死未死的土鸡。
“秋白本来便不喜欢我,她方才说,不愿嫁,其实也对。我一个江湖中的微卑小刀客,浑身上下值钱的物件,唯有这把刀,一来不富裕,二来身世不显赫,更没什么仙家能耐,修行几月,还没看到二境到底长什么模样。”
刀客说话极慢,丝毫不像平日里浪荡轻佻的唐疯子,就这么松松垮垮坐在地上,垂头丧气。
“秋白本来是漠城里高门家主,仅仅一件珍奇把件,就能卖上千百两银子,更别说修行一途天资上好,哪能是我这个落魄江湖人能高攀的?从古到今,嫁娶一向讲究个门当户对,原本我只当是俗人言,可跟秋白一路而行,的确觉得有道理。”
“我能送与她的,无非是些浅薄的江湖规矩,江湖经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刀客捏住破碎衣角,低声喃喃说道,“秋白遇上胜景,总是时常吟上两句千古流传的妙语诗文,可我只能在一旁问问,媳妇儿冷不,要不多添一件衣裳。”
“别说沈兄你念过圣贤书,就算是我这没念过两年书的,都觉得煞风景。”
刀客搂住那柄紫鞘长刀,眉眼寂寥,再者浑身血水滴落,面色越发蜡黄。
“我从小练刀,爹死后,束缚住我的只有终日劈刀千下,要是她当真想嫁与我,后半辈子,我宁可舍了这柄刀,以她为束;可眼下是这般她不愿嫁的情景,你说这人情,我拿什么还。”
沈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慢吞吞走到那落魄人的眼前,单手提起后者衣襟。
可即便是此刻用出的力道奇大,沈界面皮却还是平和,甚至有些笑意,“唐不枫,你当真以为,凭你带阮家主闯江湖的微末恩情,就能换来阮家主不惜自行废去修为,换你脱身离去?”
刀客被沈界提起,狠狠摁在土墙上头,土石飞溅,可眼神却比方才生动许多。
“有些话说得再真,也不可信,有些话讲得再虚,也不一定就是假,既然你愿娶,何须在意她愿不愿嫁?喜欢别人又不犯法度,摆出这么一副哭丧面皮,有屁的用处?”
清秀后生将刀客缓缓放下,将一枚丹药塞到刀客口中,拍了拍后者肩膀,语气又改为和煦,“女子面皮薄,她要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愿跟你出漠城?自知不足固然是好事,可自知之明与妄自菲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好好想想。”
唐不枫慢吞吞起身,走到女子身边蹲下,抱住双膀,好像是化外之地的流民一般,好奇地看向女子面庞。
“沈兄,还有丹药没。”
沈界叫这小子的荒诞行径唬得一愣,顿了一瞬才取出枚丹药,没好气扔给唐不枫,自己则是拿起一卷书,旁若无人地诵读起来。
眼见得女子咽下丹药,唐不枫才长长出了口气,靠在阮家主身边,开口问道:“沈兄啥时候走?”
“城主吩咐过,如今你二人境界低微,我此行前来,便是要照顾好你俩,不走。”
“啧,这岂不是妨碍我俩你侬我侬谈情说爱。”
“你大爷。”
“读书人别老骂街,没派头。”
唐不枫伸了个懒腰,揽过女子肩头,昏昏睡去。
踏实得很。
番外三 丹青手
“可笑的很,我家公子诗才敏捷,再者琴艺之绝可冠齐陵,相貌更是出众,怎能落得个鳏寡孤独?你们这俩算命的,八成将那些个三易的法门学到了旁人腹里,还妄想要卦钱,当真是痴心妄想。”
刘家乃是上齐东最大的世家之一,前后三代,皆是在上齐朝堂中官居一品,更是出过几位诗文画艺技压一代文坛的庶出。其中最为出众的一位庶出,更是享有起手经风雨,落笔惊神怪的盛名,曾为圣上作画,不带笔墨,一日看遍千里画檐山,随后飘然折返,仅以三日之功画出一十二丈画檐山山水,技惊四座,博得圣上龙颜开怀,亲笔挥毫赐画圣牌匾,使得整个刘家更是天下皆知。
如今刘家府邸之中,却是有位管家愠怒不已,指着眼前两位道士鼻子一顿怒骂,丝毫不留面子。
也怨不得老管家愠怒,实在是这两位出言太过于气人。两人中那位中年道士,才入刘府,见过如今大公子刘安一面,装模作样掐指卜算了一番,便抬手写下鳏寡孤独四字,气得一向儒雅谦和的刘大公子拂袖而去,连午膳都未曾用过,一直待在房中,时常还听闻见其中文玩书卷被砸在地上的声响。
管家瞧见那道人眉眼依旧平和,并未出言顶撞,愠怒稍褪,长叹一声道,“退一步说,就算是你这道士的确是卜算出少爷命格,也不该如此行事,何故当面讲出?我家少爷本就身子骨薄弱,如此举动,万一要是气出什么猛疾,绕是我这老管家多生三两颗脑袋也担待不起。”
“这可如何是好。”说罢,管家颓然摇摇头,不过还是从囊中取出一锭银两,“这银子,两位拿去吧,虽说举动不当,可总也不能失了我刘家的门面,这判词休要向旁人提起,两位请回吧。”
小道人脸上有些纠结,可那中年道人却并未接过银两,而是拿起那布幡,心平气和讲道,“这上头写阴阳五行,十卦九灵,一分灵犀一分银,当真非是贫道夸口,如若方才那位公子,日后并非是鳏寡孤独,我接了这钱,才是败坏门面。”
管家花白眉毛一皱,“当真?”
道士点头,“起码如今已然占了孤独两字,若是贫道未曾猜错,您家那位公子,如今也未曾娶妻,是也不是?”
管家点头,不过还是将信将疑。原是本来这方城中,大都晓得自家公子尚未娶妻,今儿个招人上门算算命格,碰巧遇上这两位,便给请到家中,虽说是面生,但也难免是道听途说而来,仍旧不算数。
可道士随即又开口道:“贫道算过,这位公子平日里最好画美人,且是数年如一日,非但如此,还时常请画师上门,画得依旧是美人。”
这回倒是轮到老管家震悚,紧赶两步,连忙将府门关上,吩咐家丁看好,这才忙将院中两人请进屋中。
公子刘安善画美人,除却刘府中两位老管事与刘府主知晓,为此如今在朝中居正一品的刘府主,没少冲刘安发过脾气,有回甚至将刘公子书房中的画卷皆尽搬出,当着刘公子的面烧了个干净。
刘家世代皆能人,可画美人这一项,一向叫文坛中人视为低猥之术,难登大雅不说,且万一透露出去,名声便要遭诋毁,对于日后要踏上朝堂的刘家此辈长子,诸般不利。故而刘府主数次大发雷霆,却苦于身在皇都,依旧是管不住远在东境的刘大公子。
“恕在下眼拙,两位卜算的能耐,此事被刘府严加保密,并无半点漏出口风,道长却仍能硬生生算出个大概,着实是有经天纬地之能,方才顶撞,的确是老朽失礼了。”管家冲上一壶上好茶水,连连致歉。
中年道士相貌丑鄙,可神态却的确有两分洒然,微笑摇头,“既然是除外讨生计,就算是坑蒙拐骗,也得有几分低微伎俩才对,不能叫本事。真要想解去鳏寡孤独几字,无需多加银两,阁下只需让贫道与刘公子谈谈,心病心医,用不上道门能耐,便可以迎刃而解。”
老管事低眉沉思,一时间并不敢应下。
一旁的小道士则是不管太多,偷眼往屋外打量,却见院中彩玉雕镂珊瑚树,蚌玉点缀,甚至连周遭几棵老树上头,都悬着几勾流苏,素雅富贵,两两相衬,确是有两分意境。
直到申时,二人才登上刘安的小竹木居,踢踢踏踏,竹片接成的楼梯吱呀作响,却是透着股清香气,夏寒冬暖,相当舒逸。
“青莲山道士李扶风求见,愿为刘公子解忧。”
木居之中半晌才传来一声冷哼,“不见,本公子不缺银钱,并无恶疾,解个甚忧?”
道人不急不慢,抬手拍掉身后小道士随处捡起的一张画,朗声答道,“黄金万两,换不得佳人倾心,丹书盛手,总难画解忧愁苦楚,公子可想好,错过此时,便再无开解的时候,待到佳人人老珠黄,何其负少年。”
竹门大开,相貌清雅的刘公子仍是无甚好气,不过看向那中年道人的时候,眸光很是有两分闪烁。
道人携那小道士进门,并不落座,而是看向周遭墙壁上悬的四五十张女子画卷,神态多变,嫣然者有,顾盼者有,低眉深思态亦有,可女子轮廓,似乎是同一人。
“公子好画工,画上女子面容出尘,倒是相称。”
回过身来,道人自行落座,笑问道,“敢问是哪家的女子,能让公子如此倾心,而又是为何,携上齐刘家的家世,竟不可得。”
刘安本是不愿同这道人说起,可架不住人家寻上门来,必是经了老管事首肯,再者心头郁结,却是一人难耐,只好哑着嗓开口。
“那女子,本是我幼时玩伴,小时时常同她玩耍嬉闹,大概便是那时埋下的根源,情不知所起,可年岁渐长,家父便不愿我再同布衣百姓家的女子玩耍,说我这婚约,并不能凭我自行做主,而是要另寻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故而连年以来,我只能从这二层竹楼,往不远处看去,虽说只隔小半条街道,可始终不得相见。”
“木居之中,被家父烧去百张画作,还余下三两千张画像,大抵是相思成疾,我常觉得若是我画出她十成神韵,她便能从画中踏出,同我说上两句话,可觉得自个儿画工不足,便时常找寻来画工精湛的画师,趁她每日出门的时节临摹下容貌,图卷便又多添了千百张。”
说到此,公子已是眉眼微红,勉强笑道:“只是一墙之隔,我与她每日却只能对望一眼,何其哀哉。先生若是有法,便教教在下,究竟应当如何,才可自处。”
道人闭口不言,半晌过后才缓缓道,“公子以为,半条街远否?”
刘安颓然,“远得很。”
“那敢问公子,皇城远否?”
刘安仍旧不明所以,“远。”
“有句话叫天高圣人远,不知公子知否?”道士还是那副神色。
“自然知晓。”刘安似乎是琢磨出些滋味。
“刘府主远在皇都,虽说手眼通天,可也未必拿住公子,再说若是连这点桎梏都破不开来,这满屋丹青,不画也罢。”道人语重心长,拈起一副图卷,仔细瞧瞧上头女子泪痕,淡然道,“相欢一日便是赚得一日,日日连绵,何其之多,公子难不成要将这日日相思,熬到刘府主寄来一纸婚约?”
“皇城远,半条街亦远,可心之远近,一向可近可远,公子三思。”
酉时,刘公子下楼,走过半条街,站在自个儿心心念念多年的一家住户门前,从门缝当中,塞进了一张丹青。
“师父,你说他俩能成不?”小道士换下了道袍,又穿上身车夫短褐,好奇问道。
那丑鄙文士点点头,又摇摇头,长叹一声,吩咐徒儿上路。
世上无数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一日得一日,经年不言说。
第三百三十九章 道上行
少年在悬崖中观云修剑,已有多半月功夫,眼见便是清明时节。虽说嘴上不提,可云仲却是觉察到云海之中的缕缕剑气,似乎越发薄弱下来,连带云层之中似金丝一般的剑意,比之从前也是褪却许多,引得少年狐疑不已。
不过好在云中剑气,仍旧清晰可辨,没多大影响少年修行,故而也从未同几位师兄提起过,而是安心琢磨剑意。
最直接的益处,那便是近来出剑越发快捷灵巧,烟火气与赘余动作,似乎是被云中所嵌的剑意尽数斩去,虽说出招卖相赶不上从前,不过如今却是干净利落,出招收式皆随心意,心念电转,剑亦电转。
再者因时常饮酒一葫芦,秋湖浮动,滚滚如潮,连带着令周身经络都开拓不少,运起剑来,日日有所得。这已是云仲过得最为舒坦的一阵,不说境界如何抬升,光看手中剑光起落,越发圆润无滞,便足足可开怀上一两日;每逢天降雨水,还可拎着壶从师父库中翻出的无名好酒,同三位师兄喝上一阵,随后借阑珊醉意,打上通乱拳,舒坦得紧。
对比云仲,钱寅的日子则是比以往还要清苦些,若非是大师兄与两位师弟时常来丹房转悠转悠,同这位素来懒散,此刻却是动用浑身精气神研究丹方的憔悴人闲扯一阵。却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虚丹丹方与构筑道理,硬是被钱寅耗费三四十斤肉,硬啃出大半,距开炉炼丹,只隔一线。
赵梓阳依旧练枪不辍,却是因教授者由吴霜换成了柳倾,每日得到不少闲暇,时常趁云仲观云过后,找自个儿这位师弟饮酒闲扯,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我说云仲,你这整日观剑练剑,就不觉得腻味?若是换成我,恐怕没到三五天便想撂挑子不干了,虽说先前同你不对付,不过还真得承认你这小子韧劲够足,是块修道的材料。”赵梓阳自认酒量不浅,在山下帮中逢年过节,总要酿些劣米酒,虽说滋味粗厉烫辣,可他依旧能喝上不少,总能于旁人摇摇晃晃,舌肿面朱的时节,摆出个傲世群伦的模样,但同云仲对饮,十不胜一,此刻便是酩酊,晃荡着脑袋冲少年道。“练一天算一天,剑术也好,剑意也罢,总有些东西要花时间苦熬,练几万剑,对付敌手时候就能有几万剑的提升,我这境界迟迟不前,暂时也无解,总得把能练熟的东西练熟,别再吃大亏。”云仲此刻更是好不到哪去,这两壶酒水灌到肚里,就跟暗火浇油没差别,秋湖巴不得多动弹一阵,将太乙穴周遭狭窄经络,斩了个纷乱,疼得少年直抽冷气。
赵梓阳醉得睁不开两眼,“咋?肚里那口破剑又不安分了?修行受这般大罪,师弟你这是何苦呢。”
云仲竭力撑起身子,望见山外晚霞,远山托云,林木尽染,不由得笑出声来,豪迈洒然,浑然不在意腹中秋湖虎狼猖狂。
“有时觉得,我在路上更好些,也有时候觉得我在山上更好些。在山上的话,可解师父烦忧,可令大师兄肩头轻快几分,还可令二师兄终日无忧,再生出两成胖肉。”少年单手提酒,胡乱倒入口中,缓声笑道,“但到头来还是觉得路上有意思,像是一壶酒水缓入腹中,觉得脑海中酒意蒸蒸而起,舒坦熨帖。”
醉到睁不开两眼的赵梓阳琢磨好一阵,才嘿嘿笑笑,“路上山上,这形容不赖,要是将来,师弟一朝能运剑破开天地桎梏,成就剑仙之位,别忘了提携师兄一番。”
“那是必然。”少年面色飘飘然,一本正经笑答。
“得了吧,待到你成剑仙,老子早就是什么枪仙兵圣了,还用你小子提携?真不害臊。”赵梓阳提臂锤了云仲肩头一拳,“这样吧,我若先入四境五境,我就提携提携师弟你,同理要是师弟你先入了极境,真叫你混成了个剑仙,那你可得带带师兄。”
“成,师兄赶紧歇息去,千万甭吐师弟一身。”少年笑呵呵接话,将走路歪歪扭扭的赵梓阳搀回屋中,在床头搁下杯茶水,自己又是掉头回返。
赵梓阳酒量不及云仲,所以越喝越糊涂,而云仲酒量极大,故而越喝越明白。
师父吴霜向来不喜人称剑仙二字,原因大概在剑仙兵圣,其实不过是个唬人的称谓而已。不过是一方天地中的修行人,仙人圣人这类字眼,在云仲看来,都不合适。
空有境界与手段,至多是个修为极高的剑客而已。
少年步伐越发随心所欲。
经脉有缺与经脉通畅,并不至关紧要,二境而已,想踏便真能踏。虚念虚念,所需不过念头两字。
云仲抬头看向天上早月,月色婆娑,横似雪华,恰如茶馆初闻剑花飞声时。
于是少年旁若无人叫道,“大师兄,帮帮忙呗?”
月下有人应声,“师弟去就是了,无需顾及太多。”
南公山崖边上,少年深吸口气,一跃下渊。
狂风托袖,圆月临前。
原来自个儿蹦下去也不过如此,甚至耳畔长风,尚可解酒意。
云流中剑气剑痕剑神意,尽汇于云仲脑海之中,滋味甚为熟悉,似是那日飞来峰上,老道借云仲之手,使簪赋剑气,一剑破开倾城蝉群。
后山有鸟雀蛰伏,此时齐出。
“小师弟终归是想通了,”柳倾捏指,令山崖之中的云仲悬空,脸上笑意真切,“修行之人嘛,总得有点心气,又不是修的佛道,弄得暮气沉沉满面慈悲作甚?心境已至二境,但如今内气依旧不足,却要苦了二师弟,得赶紧将那味虚丹制成,速速令小师弟迈入虚念之境,日后也多出自保的本事,也不枉费师父破关时候,还分出些精力,助小师弟进境。”
身旁已然瘦脱了相的钱寅,揪下两根不甚结实的头发,垂头丧气答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是遭得哪门子罪,好容易积攒下来的一身肉,恐怕都要搭在这味虚丹上,没地说理去。”
山腰中云流入体。
南公山云海,于此夜消散大半。
第三百四十章 土灰复成衣
南公山四弟子心境踏入虚念二境次日,山下便来了一队军卒,说是春时天干为防山火,要例行盘查一番,却并不上山,反而是在山下村外搭帐起灶,安顿下来,盘查南公山的事,一时间搁置起来。
村落之中的百姓也不晓得这队军卒此来究竟所为何事,当然也不敢招惹,虽称不得避之不及,不过也不愿接触,其中有些平日手脚不算干净,名声不属和善的百姓,亦是纷纷规矩起来。
此等节骨眼上,白虎帮上下自然是谨慎有加,当今管事帮主林裕山,更三番五次借慰劳军卒的由头,自费送上许多酒水肉粮,一来勉强混个面熟,二来若是帮派一事叫人家官军知晓,就算白虎帮被赵梓阳打理得口碑尚优,且颐章江湖之中帮派众多,也难说要吃到何等责罚。
帮派二字,搁在江湖里不小,但要是当真摆在台面上说起,如何都不在规矩中。哪怕是皇城稳坐头椅的泊鱼帮,身兼水陆漕运勾栏赌坊,明面上也不可说哪处地界乃是泊鱼帮所有,而是要寻个泊鱼帮中人,将户头落上此人的名,这才算合乎规矩,面上挑不出毛病。
白虎帮单在南公山脚下方圆几十里,算在大帮之列,可若是放眼颐章全境,却只如沧海一粟,属极下游者,如何能有诸如泊鱼帮此列大帮的底气,休说这队胄袍皆属上品但不知来意的军卒,就算是位官阶还未过九品的小吏,林裕山也要同人家客客气气,尽所能将礼数做周全。
小门小派,皆尽如是。
林裕山早年瞧见过不少军汉,但此番从营盘外过时,心头却是不由得缩紧,顾不得以余光朝营盘中撇去,快步走出数里,这才敢松开口气,背后早已叫冷汗浸透。此后数日,林裕山再也未曾踏出村落半步,并告诫白虎帮中人,万不可再与村外军汉有半点交集,外头那群看似寻常的军汉,万万也碰不得。
至于那群军卒为何碰不得,林裕山却是绝口不提,任凭帮中老人问起,也是将口舌牢牢闭紧,只字不谈。
除却南公山脚下有变之外,远在紫昊境内的剑王山中,更是震荡不已。
传闻说是此前接连数届比斗夺魁的袁本末,被剑王庙主人新收的弟子断去一臂,配剑也被那似乎是荒山中走出的少年抢去,如今退出师门,毅然下山。
“此去一行,不知多少年月不得见你这老头子,房屋之中的物件,我已收拾妥当,待那新来的小子入住,只留下一二百两银钱,权当是临别相赠。”灰衣男子只余一臂,可精气神依旧不减,将包裹挂在臂弯上头,冲那位终日清理灰尘的老管事笑道,“袁某上山时节,无牵无挂,更无银钱,这些年来下山历练,挣得不少银两,送与你这老头,也算没白在剑王山做徒弟。”
可老管事并不买账,只以鼻翼冷哼道,“你小子也有今天,平常恨不得将脑袋撅个一圈,杵在地上,如今怎的还伤怀起来了?”
袁本末不以为然,只是轻轻笑道,“既然要当剑客,得输得起,断去一臂失去一剑,都是常事。江湖里高手胜云,哪个敢言不败?无牵无挂,向剑而来,败于那天资近妖的小子剑下,一点也不冤枉。”
“走了,下山,咱山水有相逢。”还没等老者搭茬,灰衣袁本末摆摆左手,竟真是要踏步下山。
身后老者终是放下手头那柄盘出浆来的长笤帚,平静问道,“下山之后,有何打算?”
袁本末回头,难免有些好奇,不过还是随口答道:“兴许是开个小武馆,教教那些年岁尚浅,还未踏足江湖的小子剑术,起码左手也能拎得动剑;兴许是随处寻个城池,拿积攒下的银两开间铺面,总之不再去闯江湖了。”
“你袁本末也知道怕?还真是稀罕事。”老人半点不留情面,“也罢,你如今这德行,哪里还有点剑王山得意门生的气韵,不如趁早下山,娶个丑婆娘,将自己那点微末天资过继给未来儿郎,这才是正道。”
“老头,我敬你多年来相助清理屋舍,不愿同你辩驳,人各有志,绕是你再说得难听些,小爷也不屑搭理。”说罢,袁本末掉头便走,至于剑场之中正练剑不止的同门眼光如何,皆是视若无睹,闲闲散散,直过山门。
不过过山门时候,灰衣袁本末却是自言自语:“我失一臂,左手仍可握剑杀人,宵小之辈,还是速速离去,我从师父那悟得的剑术,非是尔等可觊觎的。”
山门中有剑气,竟是拔地而起,大龙抬首。
“此子可惜。”剑王庙中,道人长叹。
剑王山只传剑术,山中有古阵一座,可压住境界,绕是积攒下来无穷内气,只要身在山门中,便不得突破,比斗练剑,只以初境敛元而行。
连他也未曾想到,自个儿山中这位极其自负的徒儿,竟能于踏出剑王山门时,由初境直入三境,剑气脱体而出。
“以老朽看来,其实并不可惜。”有人轻轻推开庙门,行至道人近前,一揖到地。
“怎么,你这老畜生,当真觉得修剑之人失却一臂,仍可踏入五境?”眼见得那老管家进门,道人冷笑,“恐怕我亲传弟子斩去他一臂,夺去配剑之事,已成心结,休说五境,即便是欲要破四境,这心魔也难退却一分,贫道断言后半生,这袁本末至多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修行一途,多半败落则陨。”
“就跟你当初败在我剑下一般无二,也同十余载前那败在我等五绝手下的吴霜一般无二。”
被叫做老畜生的管家面色不改,又是深揖一礼,缓缓道,“禀主子,袁本末是块好苗子,如若主子不愿再教,恳请让老奴试试,若是不成,再弃子不迟。”
庙宇当中,有灯火长明,而老人说罢过后,却是不知从何处吹来阵悠悠春风,竟是将千百灯火尽数拂灭。
道人身上气机勃然而出,眉宇倒立,闪身踏出庙门,腾跃而起,往西南看去。
然而方才一闪便逝的深邃剑意,再不可见。
远空如洗。
良久道人才降下身形,掉头正要返回庙中,却见长阶有处极细微极细微的破损处。
浅浅地衣撑白玉,湛青碧绿,腰板挺直。
道人就当着一众徒弟的面,蹲下身来,端详许久,面无表情。
白玉台自道人足底龟裂开来,千丝万道,一气崩至山门之前。
剑王山地动天摇。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二绝动齐陵
齐陵以北处有条靛苹江,距上齐国盛产锦织的黄从郡,不过几百里远近,故而阳春一过黄从郡,便跟过去靛鹅江差不了太多,最长不出两三日,阵阵春风即可荡入靛苹江,使得江水孕绿,微波荡漾。
此处江流得名靛苹江,一来是因四时江水大都是靛青如镜,绮丽非常,且湖底常年水草丰茂,靛青碧绿交织一处,更显斑斓幽深;二来是江畔野苹丛生,再者有艾草芦苇连绵如海,故而得名。
逾百年前,此地倒是不乏文人大士,时常来此地观景题诗,坐而忘忧,饮而忘仕,亦算是开怀。然自打有位老翁入住此地,靛苹江便再少人烟,似乎是忌惮这位五绝之首,即便是素来狂傲不羁的文人,也不愿再来。
经年累月之下,靛苹江中游经水流冲击,竟是在江流正当中淀出片空地,老翁便在此住下,筑起小楼一座,钓台一阶,一坐便是许多年月,随江水缓缓而过。
是日天朗气清,竹楼中的老者却收起钓竿,不再垂钓,又踏上小楼二层,取来蓑衣斗笠,寻思片刻,从枚破旧木盒里拿起截竹签,又颤颤巍巍下楼,摁灭门口灯笼中的油灯,踏江而去。
“各位邻里,老头我外出一趟,烦请好生看家,别叫不长眼的猴儿青蛇占去老窝,多谢多谢。”踏江之后,老人还不往朝四周拜拜,谄笑道,“待到老头回来时,自然会给你们带些好处,各位多担待着些。”
周遭大都是青蒿苦艾灌木古树,哪能应声,江流坦荡,连年不休,又何尝变过调门,至于林中偶尔蹦哒出一两只小兽,更不通人言,岂能答复,但披着蓑衣的老头子,还是恭恭敬敬冲四周行礼,随后才缓缓离去。
不过就在老者扭头离去几息之后,靛苹江中游流水,却是腾空跳起,那片常年冲击而出的空地沉入水中,连同二层竹楼,亦叫江水一口吞到肚里,直至半炷香后,江流才缓缓平静下来,流淌如旧。
百千青蒿伸展入土,从河畔土泥中伸到江中,牢牢握住水下几寸的竹楼楼底,凭柔叶茎藤勒住钓台,使得竹楼钓台两者,皆是飘荡于流水之中,既不上抬,亦不沉底。
层林举肩,枝条笼络靛苹江上空,重重叠叠,叠叠重重,来去曲拧,盖住整条江水。
水面之中,不知从何处跑来两只尾红背青的鲤鱼,皆是两臂长短,肚下是竹楼飞檐,头上是层层枝做回廊。
人去鱼点首,蒿林江协力。
此称大境界。
四十载前江湖中无人入极境的时节,便凭一己之力闯进八极境,一观天地壮阔的,彼时江湖,唯老者一人而已。
五绝之首四字的分量,何其之重。
老者踏江而走,而周遭长风只敢跟随其后,古木伸臂遮江,也是只敢迟老者一步。
老头走得不快也不慢,行过一个时辰,才堪堪走到江流末游,距夏松国境,也不过差上百来里路程,却是轻轻摆手,冲后头紧紧跟随的林木道,“拂云叟与十八公两位,莫要再送了,我还得去夏松见个人,如此声势浩大,未免太不给人留面子,喧宾夺主,可不是我这年纪的人该做的,偌大排面,还是留与年轻人合适。”
话音落下,身后竹松竟是伸出枝条,学人模样抱拳行礼,随后缓缓退回。
还未过边境,老者猛然拍了拍后脑,自语笑道,“年纪大了,忘却行走江湖要稳妥,幸好时候不晚。”
夏松国门外五十里,老者遇上了位稚童。
稚童老气横秋,老者却是举止欢脱,可方一出招,老者便被稚童压制住,绕是使出一身神通,险些举拳砸裂了周遭山林,也未曾从身形短小的稚童掌中脱身。
自始至终,稚童只出过一掌,便压得老者难以抬头。
“竟敢改头换面成本座模样,且境界如此深厚,纵观齐陵夏松两地,除却老山,无人有你这等厚重境界,你究竟是哪个?”老者遭稚童一掌横推,身形倒退十余丈,震得浑身气血翻腾不已,可嘴上依旧是硬得很。
稚童微笑,又瞅准老者脑门削了一掌,不过并未使出过多力道,笑答:“哪能冒出来那么些修行界的后生翘楚,齐陵夏松数得上的,唯有你我而已。再说你不也改天换地成老夫的模样了?咱们扯平就得。”
老者原本是稚童,稚童原来是老者。
且不论两人为何如此,总归举动是不谋而合,原本处在五绝之四的稚童改容易貌,摇身变为了老者模样,而原本五绝之首的老者,也摇身变成了稚童模样。
变为老者的稚童长出一口气,怨道,“老山你也是,我变成你这模样,就算是遇上多年结下前的苦主,狐假虎威,总也不敢动我一指头。五绝里数我这修为最为浅薄,根基最弱,况且平日里总喜欢守住自个儿门前一亩三分地,名声不显,你说你装成我这幅模样作甚?无趣无趣。”
老人也是变回原本模样,呵呵一笑,长眉抖动开口:“此去一行,你我都晓得所为何事。皆因十载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今似乎有破境的苗头,想来其余三人也觉察到天地有变,不过此事到底还没坐实,我便传音过去,叫他们三位稍安勿躁。尤其是同行剑道的老三,我还真怕他这一去,搅得天下不安宁。”
“这回去到颐章,若是那后生真要破八极,大概会同人动起手来,你这模样不留于世,借来用用,总能瞒一瞒修行人中的老怪。”
老者言语轻缓,神色更是悠然,只不过一张老脸,实在不遭那稚童待见,愁眉苦脸听罢,稚嫩面皮泫然欲泣,干嚎不已,“我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太岁,不过是心中有感,便舍弃老窝跑出夏松看看,这倒好,叫你给生揪上了贼船,真要是动起手来,划了我这粉丹丹的小面皮,那你可得赔。”
而那老者还是笑笑,“赔,当然赔。”
可却是抬头看向西南边沉沉天幕。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一室之不治
还未曾入得清明,钟台古刹中的僧人便有不少念起往生经的,更有不少僧众同堂主请愿,欲前去别处布施放生,一寺上下,骤然忙碌起来。
佛门清明时节,同寻常百姓清明祭祖的法子,并不尽相同,并不以三牲等物件供奉祖宗,只为去者朗诵经文,或是供佛点灯,再者便是外出布施放生,将自身功德寄与逝人,便已是佛门清明的过法,故而不少僧众皆是要前去百姓聚集,或是山清秀水的地界,将这几件事做过,才算是圆满。
钟台古刹亦不例外,绕是古刹所处的地界难言太平,但其中僧众多半亦是请愿外出,尚未有分毫露怯。
不过寺院之中,仍旧有两位闲人,瞧着僧众来来往往,辞别出寺,前去各处云游,心中甚是百无聊赖。
“徐施主,你跑那般高作甚,那院外杏树还仍值幼年,根节枝条不牢靠,当心跌下来伤着自个儿,再说咱这钟台古刹素来讲究身形持重稳重,爬树这等轻浮行径,莫要多行才好。”
树下小和尚焦急,树上那男子却是依旧昏昏欲睡,勉强哼哼两声,丁点不愿挪窝,就跟后脊同树枝长到一处似的,懒散得很。
原是小和尚平尘方念罢轮转经,踏出禅房没行几步,便瞧见院外一棵杏树枝杈上头,赫然躺着位男子。似乎是春日易乏,平尘一连叫过数声,男子也未曾听见,只是在杏树上轻轻翻身,搂住嫩叶枝条,又迷糊过去。
直到平尘喊得疲累,男子才睁开眼来,往树下扫去,瞧见是平尘来找,不情不愿弓起身子,从不过两指宽窄的树枝上跃下,略微抻抻懒,睡眼朦胧道,“平尘小师父,不知有何事要寻在下?天光正暖,我原本还想睡上个回笼觉,如今算是睡不下了。”
平尘张张嘴,扶住滚圆脑袋,头疼不已,“寺院之中琐事无数,徐施主竟还有心思小憩?眼下便是清明时节,寺中僧人大都外出,只剩寥寥几人在此,其中还有两三位腿脚不甚灵便的师兄,照这趋势,过两日禅房正殿都要无人清扫,落满尘灰。”
“徐施主既然近来并不学武,何不趁这阵空闲搭把手,待到住持瞧见,也能宽慰些许。”
平尘所说,并未夸口,每至清明时,全寺上下只能余下几位僧人,且不说钟台古刹殿台不在少数,连禅房都有四方四座,每日清理尘灰,涮洗台阶,都是奇重的活计,区区几人,光打理禅房上下,估摸着便要忙活上一整日。而住持方丈前两日前去齐陵一处道场中行法事,如今还未归来,徐进玉便好容易从终日学枪的苦楚日子中清闲下来,反而变成如今无所事事的德行,整日在寺院周遭转悠不止,闲散得紧。
按说闲来无事,帮着寺中僧人搭把手,打理佛堂,照徐进玉现在的身量体魄,并不算什么累事,可汉子听罢平尘一席话,撇嘴摇摇头道,“不扫不扫,春日动弹不得,要是活动活动腰腿,又要一身大汗,怪只怪日光正盛困意十足,埋怨不得我呦。”
轮到平尘皱眉,说话声略微提了些,“施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不平事,清理禅房一事,乃是住持临行前吩咐过,定要施主亲力亲为几次,才算功课做罢。谨记修武之外,仍需修心。”
徐进玉只觉得这小沙弥皱起脸来,模样倒是十分有趣,于是笑道:“既然是师父吩咐,我定需谨遵师命,不过前头那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却觉得不妥,要不请小师父指点指点?”
嘴上说的是指点指点,可徐进玉却是盘腿坐下,双目坦荡看向对面的小和尚,全无恭敬。
平尘也随徐进玉坐下,盘起两腿,再仔仔细细拍打掉僧鞋上的尘土,伸出掌心笑道,“此话乃是百来年前一位功高可盖日月的奇臣所云,何错之有?”
“一代奇臣说得又未必对,不少奸臣佞臣留下的言语也是豪气千云,因功过高低评点话语是对是错,有理无理,未免有些想当然了。”徐进玉笑答。兴许是杏花纷纷,花香浓烈,男子鼻中刺痒,打个哆嗦,全无端庄模样。
“那就只论这句话,”见男子懒散模样,平尘眉宇一皱再皱,不过依旧是彬彬有理答云,“扫天下不平,实非易事,作恶之人,总有身手强者,总有背后立着一方势力者。江湖如此,数国之间更是暗流丛生,抬手伸足,皆是掣肘。”
说到此,小和尚略微停顿,狡黠道:“既然扫天下难,扫一屋易,易事都不愿做,还谈什么难事?如金身万丈,需得从地修起,才得彻悟。”
男子闻言并不慌张,本来便是闲来无事,跟这小沙弥扯两句,似乎也还挺有意思,故而故作迟疑道,“我此前也见过身具大富贵之人,还有偶尔途径的大员,连轿也不愿下,每逢用饭时节,亦不愿下轿去取,而是差人送到轿边,这等大员比寻常百姓金贵许多,可大概都不会去亲自清扫院落,看来寻常布衣,才是最该扫天下者。”
“即便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高门大员,只怕也清扫院落一事,也不会亲力亲为,为何偏偏他们便可寻出扫天下之策?”
周遭有几位还未出门的僧人,闻听两人坐辩正酣,也是纷纷放下手头活计,前来旁听,可听见那男子如是出言,似乎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论断。
“再者,在下为习武而来,习武过后,入得江湖,扫天下不平事,理所应当,皆因我本就喜欢,来意也正是因此;不愿扫屋,那便是因为我本就不喜欢扫屋,来意也并非如此。况且可扫一屋,未必便可扫天下,不愿扫一屋,便未必不可扫天下,此话对错,小师父以为如何?”徐进玉言语,越发紧迫,如棋至中盘,步步紧逼。
平尘抿紧嘴角,半晌也未曾言语。
“老衲可未曾教过你这等狗屁不通的歪理。”院中有老僧一步跨进,冲嘚瑟不已的徐进玉怒目而视,抬手便是一掌拍到后者脑门上,愤愤骂道,“这话的本意,是念之即行四字,若是瞧见屋舍之中杂乱不堪,心头定是不舒坦,少有人瞧见屋舍脏乱,却从未想过打扫一番,可想到了却不去做,这便是不对。眼下你分明未有要紧事当头,却不愿清扫禅房,空闲时且无为,谈何扫天下不平?散漫拖沓,空有念头而总宽慰自个儿,分明是慵懒惰怠,却说是徐徐图之缓缓得之,安能做成大事?”
老住持怒气未消,又踢了徐进玉一脚,“滚去练枪,今儿个非练到寅时不得歇息,明儿个随平尘一道清理禅房。”
徐进玉吃痛,刚想辩驳两句,却叫老僧眼神一扫,登时蔫耷下来。
“还不去?”
徐进玉起身行礼,乖乖领命,抓起枪杆,垂头丧气朝寺外而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一世两同门
老僧归古刹后,将满嘴歪理的徐进玉教训一通,摸了摸平尘脑袋,随后便径直迈入藏经楼三层,进门便自行寻了块蒲团坐下,余怒不消。
“师兄啊,又叫那徐小子气着了?”藏经楼三层,白日历来是首座不惠修行的地界,谁也不曾晓得这位老僧,究竟在这藏经楼里翻阅了多少回经文,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惠法师大都皆是在藏经楼中观经,任凭楼外春雨连绵,亦或是冬雪纷纷,修行不辍,苦读不止。
此刻不惠面色倒是极好,嘿嘿笑道,“我早先便说过,徐进玉那小子大才,虽说懒散些,不过方方面面天资,的确是不赖,光旁听过几次论道说法,便能自行梳理出几套歪理,虽说是歪理,不过也很有些意思。”
不空禅师怒极反笑,重重拍打两下蒲团,“有甚意思,这小子是块材料不假,可如此歪理,实在算不上可登大雅之堂。再说习武一事,有我在寺中守着,倒是能收敛个七八分,但凡我一阵不看,这小子便能跑出寺外一二百里,给他那媳妇摘几朵开得正旺的野花,照这般下去,枪术何年何月能取大成?”
不惠笑笑,由打木楼门口提来壶沸水,不紧不慢泡上茶,玩味看向自家师兄,揶揄道,“要我说也该把这小子赶出寺去,清修之地,成天给我等添乱不说,还带着自个儿媳妇,万一要是叫寺院中的僧人毁坏佛心,这罪过可要师兄担着。反正枪也练不出个好歹,不如趁早逐出山门去,省得惹师兄心头火起,您在此歇着,师弟下楼去赶人就是。”
说罢起身便往楼下走去,压根不去理会一旁不空禅师的尴尬面色。
“那啥,师弟先别忙着去赶,这茶不错,喝完再去不迟。”不空禅师咳嗽两声,假模假样抹抹脑门,“正巧这两天道场忙得很,总要让师兄歇歇脚吧?”
不惠依旧不为所动,“师兄喝着,我去去就回,到时把这批好茶送到你住处,管够。”
“得,这回算是师兄输给你了,那徐进玉天资确实不赖,真要把他赶跑了,我上哪找徒儿去,赶紧坐好了喝茶,少动弹你那老胳膊老腿。”不空哭丧着脸,站起身来将茶水斟得两盏,先在对面蒲团边摆上一杯,再将自个儿那杯摆上,没好气招招手,“满意了?当师弟的非要戳穿师兄,真是怪了。”
不惠乐呵呵转身回返,稳稳坐在蒲团上笑,“骂够还是徒弟亲,你这一身道行要是传不出去,即便是再修佛几十载,心里也不安稳,那话咋说来着,去过江湖,便知风雨常绕身侧,一刻不宁,师兄啊,还要定心宁气,一点点教,一点点来。”
老住持愕然,瞅了对面的老和尚好一阵,啧啧称奇,“看来今年年春,真是天下将变,师弟反倒教训起我这师兄了,难得难得。要是我没记错,一甲子前你也教训过我,还记不记得那事如何收的场?”
不空越说,面皮上的笑意越明朗。
老僧不惠没好气接茬,“记得记得,我在咱师父眼前把师兄辩了个哑口无言,还没回僧房,就叫你这身强力壮的师兄揪住衣襟,结结实实胖揍一场,打得两眼放青,叫一众师兄弟笑了足足两三个月,说我这是慧根太盛无处放置,走投无路串游到了眼上。不过师兄啊,你也没讨着好,大雪隆冬顶着盆凉水站到院里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一报还一报,还好还好,你可能小赚一筹。不过贫僧到底不亏。”老住持讲话分明是不痛不痒,甚至还冲对面僧人笑笑,“起码洒家揍得爽快。”
不惠脸上一黑,连忙摆手,“翻篇翻篇,闲扯就此打住,师兄这回出山参与法事,何故中途回返?按这回道场的规模,起码也该开六七日,三日便回,如何都说不过去。”
不空禅师也未曾应声,举起茶水摇摇,其中如针叶片晃了又晃,像是数十柄小剑,环绕中庭。
“贫僧有位老朋友,破五境在即,徐小子能踏入咱家山门,也正是因他的一卷文书。”老僧摇头,眉目显然皱起,“说回来,那人可比徐小子还要胆大包天,十年前便凭四境,强行抵住五位极境联手攻伐,即便借了外物,也算在大才一列。虽说存留一条性命,可迈入五境的时间,足足晚了十年。”
茶已微凉,可老僧此刻,无心再饮,继续道,“如今他破境在即,只怕那五位绝顶也是心中有数,凭一座渺小山门,如何挡得住五境的大高手,故而无心再去参与什么道场,径直回返,寻思着有什么法子,能帮衬这老友一把。”
不惠闻言,心中同样是叹息。他虽境界不高,可也深谙一重境界一重天关的理,休说五绝之中的几位到场,就算是一人立足山下,也足矣使得破境之事接连受阻。
“师兄啊,莫急,咱钟台古刹,不是有震寺的古宝么,若是能借来一用,起码可保性命无忧。”
不空沉吟,可依旧摇头,“师父交代过,钟台古刹的宝物,非寺危时不可出,如是多年以来,为何夏松边境周遭马贼如此猖獗,师弟心中也应当有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五绝中人,没有一个等闲之辈,只怕这地界许多兵强马壮的马贼,都是受人所指使,想在深山大川中找寻到我寺古宝的蛛丝马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不知有多少眼目盯着我钟台古刹,自身且在为难之中,如何帮得?”
老僧长叹不已。
“师兄不知这古宝所在何处?”可老僧不惠却是挑起长眉,“师父归去极乐时,难道未曾告诉过师兄你,宝物究竟是甚?”
不空禅师目光一愣,旋即便黯下去,“师弟记性忒差,师父西去世界,我尚未归寺,仍在江湖中胡乱闯荡,同人称兄道弟,错过了时辰。”
“此事怨不得师兄,”不惠老僧笑笑,紧接着叩了叩藏经楼楼板,“宝物在此,拿去用便是。”
第三百四十四章 终已不顾
近两日,颐章国门地界盘查似乎严密不少,仅过一处国门,便要在边关受上六七道关卡排查,光说东境临近南漓的边关,就囤积下精兵万余,甲光如日,兵戈碰触声不止。
“我说老兄,以往从南漓到颐章,可没这么多重哨卡,最近这是怎的,难道是这两国要闹翻不成?”商贾一年四季可不歇着,虽说是清明将至,但总不能为回故里祭祖,撇开生计,故而有不少急着前去颐章送货的商贾车帐,被堵在这盘盘绕绕的六七道关卡之中,心焦不已。
边上有位汉子笑着接茬道,“兄台想太多,依我看呐,只怕是颐章近来不太平,皇城根里头变动,要么就是那位功盖千秋的权帝大限将至,盟约尚在,打不起来。”
先前开口那打扮有些奇异的汉子连忙冲后者摆手,恨不得蹦下马车捂住百无禁忌的汉子一张嘴,“收声收声,这可是处在颐章地盘,若真是如你所说,指不定入关时节便跑出几位狰使来,将我等一并带去吃鞭子,再拷问收押几日,这货还怎的送到?出门在外,甭成天逞口舌之快,到时掉脑袋也不晓得究竟是说错甚。”
周遭商贾亦是觉得有理,于是要么闭上口舌,安心养神,要么便是扯起些家常,或是路上见闻,绝口不提政事。
无人去瞧,众人近前有辆车帐之中,坐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打扮丝毫不像是走天下的商贾,听闻几人言语过后,嘴角缓缓勾起。
“起初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却是坐实了。”黑衣人缓缓撩开面罩,饮酒一杯,随后拍了拍身后包裹,“等不了多少时候,稍安勿躁,待到了地界,兴许能送你们一场天大福缘,先饿几日,不急。”
包裹轻轻一动,随后又沉寂下去。
“好事情。”
直到两个时辰过后,才轮到说话那两位汉子,不消多言语,两军卒便将车帐后头货物拆解大半,四下寻摸一阵,直耗去两炷香功夫,才堪堪放行,至于随身物件,便要搁到下道关口再度巡查,一连六关,关关皆有军甲护卫,将一众过路商贾从头到尾,尽数查了个里外通透分明。
可轮到那位黑衣人时候,守军却是有些犯难,端详良久后者递来的腰牌,迟疑抱拳道,“大人,卑职实在不晓得这枚腰牌真伪,若是不愿受盘查,还请多留一阵,待到卑职将这枚腰牌呈至将校手头,再经放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无需那般麻烦,我自行过关受检便是,不过你将这腰牌呈上过后,另添一句南公山旧人就可,这枚腰牌,待我归时再取。”
车帐中人踏出一步,将腰牌搁到守军掌心之中,将马车留到原地,不去看周遭稀罕神色,迈步进关。
南公山如今开炉在即,柳倾也是忙碌起来,终日对着图卷害愁,将眉宇拧成一团,不见笑意;钱寅更是凄惨,已然是忙得多日未曾换身衣衫,如今衣衫褴褛不说,连云仲的烤兔扔到口中,都是味如嚼蜡,衣带渐宽,死活难以系上,顶着两枚如熟李一般的双目,却依旧是埋头苦思冥想。
吴霜传下的丹法,无疑比寻常丹方高明太多,可惜实在过于艰涩难懂,绕是如今钱寅丹道一日千里,也始终难以寻到个法子,如今才有些头绪,便只得以手头物件挨个尝试,再加丹火一烘,成日浑身大汗。
“师兄啊,要不便让小师弟来试试?这虚丹其中主药大都已可定下,差便差在小师弟自行投放的那几味关键药引,若是迟迟不试,只怕这虚丹得等上更久,”钱寅从丹鼎中拔出脑袋来,顾不得满面灰尘,皱眉苦笑,“算到如今,小师弟入敛元已有一载光景,姑且算你我拖延得起,只怕他拖不起了,二境不入,三境更需要数年乃至十载光景才可踏足,不如就让小师弟亲自来试上一回?”
柳倾心头亦是焦躁,撂下手头记丹方的笔墨,长叹不已:“我何尝不愿令小师弟尽快破境,可这虚丹与旁门丹药不同,其余那些吃便吃得,无论其中有无丹毒,或是有无害处,往后缓缓调理一番便是了,可这虚丹要落于丹田之侧,将无地可容的内气停驻存储于里,可谓是同气连枝,如何敢马虎?”
钱寅泄气,“可非要一味味试,得等到猴年马月,只怕到时候试出最为合适小师弟的虚丹,届时咱小师弟已然卡在三境之外,半生难以破入高境,如何是好。”
“师兄啊,师弟晓得你疼小四,年少孤身,更是原本经络便难以修行,可也总不该如此护得如此严密吧,总有一日云小子得自个儿面对外头云波诡谲的大江湖,有些事,不如让他先行试试。”
柳倾默然,这时抬头,才发觉钱寅面如菜色,通体上下消瘦多半,原本撅起的腹皮,都是消退许多,衣襟之上,满是炉灰墨迹,整个人犹如从池中捞出的一般,缄默无言良久。
钱寅境界虽说亦处在三境,可终归根底薄弱,平日里疏于修行,不久前才踏入三境,体魄与内气根基,均是比柳倾弱过太多,如此终日损耗之下,浑身上下精力,十不存一。
“也罢,我去问询一回云仲心意,若是他想试试,那便叫他前来试过就好。”书生从杂乱丹书药材之中拽出腿来,伸展伸展两膀,慢慢迈出丹房,回头冲钱寅歉道,“二师弟,这段日子,辛苦了,待到此间事了,好生回自个儿房中休息几日,回头我给你炼两味丹,排排心头郁火。”
已然变为半个胖子的钱寅摆摆手,俨然是没能耐同书生打趣,只呻吟道:“别介,师兄好意师弟心领,还是早早盼着此间事了吧,我如今只想早日回房中睡他个昏天地暗,再将那些个肥脂养将起来。”
书生笑笑,迈步出门。
此事确实已了。
南公山大师兄怎会不晓得,只要自个儿问起云仲,后者定是欣然愿往,至于虚丹成时好坏,可否借丹顺水顺风踏入二境,终已不顾。
南公山小师弟,一向便是懂事到叫人心疼的少年。
万望上苍不负。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雨清澈
果真如同柳倾所想,才将少年从山崖之中以气锁拎出,开口问询,云仲便乐呵应下,很是有些欢欣。
书生苦笑不已,连连摆手说道,“师弟休要如此心急,那丹药主料已然预备妥当,不消耗费多少功夫便可成丹,快得很,只不过此前还有两件事要同你商量一番,心急作甚?”
云仲也只好将胸中快意焦躁收敛收敛,随师兄走到台阶上头,静心听后者问询。
清明将至,山花愈发烂漫,南公山山势不算天下至险,但也不在低矮坡缓的山岭之中,山下清风直抵山腰之中,再缓缓往山上抬升而起,虽说清风阵阵冲天,可仍能撩人发丝,使得鬓发如卷。山间幽香浅蹭鼻翼,足叫人舒坦得哼出声来。
书生少年同登高台,往山下看去,却见乱花黄树,碧空似洗。
“云师弟,今日若是破入二境,你觉得时机合适否?”书生扶住头上丝绦,随口问道。
“师弟以为,早些更好,虽说根底依旧不深,可毕竟不能总凭这一身废脉在混日子,云海里剑气,师弟我已然得来几分,虽不知到时能用出几多,但也算是有所得。”春风如雨,浇得云仲相当熨帖,毕竟山腰之中的浩浩长风,可不比山顶的春风柔和,少年伸展伸展日益结实的腰腹,朝书生答道,“小时师弟贪玩得很,时常同人翻墙头不说,更是喜瞧那鲜灵话本,时常叫我爹狠狠揍一场,过后我总辩驳说,课业总是要慢慢来,毛病更不是一日可改的,却被我爹又揍了两巴掌。”
“爹说慢慢来,并非是一味拖延,将诸多恶习毛病搁在边上,置之不理,而是要朝着该过二字缓缓用心,这才是慢慢来。”少年目光在山外云端停留许久,才收回双眼,笑道,“有这味虚丹,绕是二境依旧难破,起码多出个一线机遇,就跟我村口门前那条小河似的,十天半月无鱼乃是常事,可终归没干,总有能逮着鱼的时候。”
“我想试试。”
少年目光坦然,顿过之后又添上一句:“师弟也想有朝一日,南公山下辈徒弟入门的时节,也能去云海之中瞧瞧我留下的剑意剑气,这便已是忒长脸的事了,至于其他,却是还未想过。”
“当然要是有人能叫生四师兄更好。”
书生不禁失笑,再瞧瞧少年脸上一抹狡黠笑容,突然觉得这小子的心性,实在琢磨不透。
连在数层楼高矮的地界都有些害起畏高病症的小少年,究竟是如何壮起胆子,往山下如渊似海的层云中看去的?
恁小的岁数,哪里来的胆魄。
“说得好,”柳倾赞许,“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虚丹主药虽说如今齐备,可其中至关紧要的几味药引,却是还没比对得当;虚丹与你同气连枝,往后修行,都得常伴身侧,效力好坏,可以说是至关紧要,这几味药引若是你选用得当,虚丹与你经络内气甚合一处,选用不得当,只怕还会添上许多麻烦。”
“绕是如此,你也要尝试一番?”书生瞧见少年面有踟躇,索性往台阶上一坐,拈指御起阵来抵住长风,“药引可是山间清风,也可是水中奇石,更可以是浮萍一朵,繁花一丛,天地万物,皆可纳为丹引,只在你一念间而已。”
说到此处,少年眼中一亮,仰头问起,“照师兄此言,剑也可入虚丹,作为一味药引?”
书生挑挑眉头,古怪道,“难不成你是想将水君所赠的配剑熔到虚丹里头?这可万万不行,虽是人家只要了十两银子意思意思,可到底也是人家仗义相助,师弟可不能起这念头。”
云仲一拍大腿,啼笑皆非道,“我哪舍得用这柄剑呐,师兄且稍等一阵,我去趟屋内,将路上用碎的那些个剑刃都拿来,这不也能凑够一味药引嘛,师兄稍等,我去去便来。”
书生恍然,接着笑道:“去就是了,休要太过心急,好生想想。”
“得嘞。”少年急匆匆跳下台阶,险些叫碎石拌住,一溜烟跑到自个儿屋舍之中。
书生面带笑意,更不急着催促,反而是弯起食指,周遭御风大阵浑然一变,两道神光往云仲屋舍当中直行而去。
“师父让我监管山中事,偶尔看两眼,似乎并不过分吧?”书生罕有地鸡贼笑笑,随即便不再言语,闭上双目,借神光朝少年屋中窥探。
“师兄忒不仗义,自个儿瞧得乐呵,这就不顾师弟了?”台阶侧处摸来个浑身大汗的少年,撇了掌中枪,坐在书生身旁,浑不在乎地捅捅师兄腰眼,轻声咳嗽两声,“那啥,大师兄,要不给师弟也看看呗。”
“那当然不能藏着掖着,三师弟也瞅瞅。”柳倾让开一道神光,“闭目凝神即可,若是觉得灵台刺痛,歇息一阵就好,莫要强看。”
两人就这么坐在台阶之上,偷偷摸摸,神情鸡贼,使阵中神光朝下看去。
云仲哪晓得自家两位师兄突然寻到这么个趣事,只当是虚丹炼成在即,返过屋舍后便胡乱翻找一通,从枚旧包裹之中取出包碎得彻底的剑刃,零零碎碎倒将出来,小心翼翼数了数剑柄数目,约有十来柄破烂长剑的碎刃,随后又是仔细包到一块,坐在床榻边上皱眉寻思。
除却剑刃可为药引之外,还有甚物件可用,少年也一时害愁不已。
想到此,云仲轻轻展开身旁一枚布包,神情登时便有些温和。
其中平平整整,躺着件短褐衣。
满是补丁布片,且针脚细密绵绵。
少年就这么保持着动作,直直打量着那件旧衣裳,满目惋惜。
行过千里,方知何为故里无人候。
良久过后,少年吸吸鼻子,把布包仔仔细细又系好,珍之又珍地搁在箱柜深处,抹了抹下颌。
山上台阶的两人,全无方才的嬉笑神情,而是不由得缓缓一叹。
南公山屋舍结实得紧,即便是有雨,也不该漏入屋中,打在旧衣上。
何况今日天高云清淡。
雨滴清澈如水。
第三百四十六章 方才风雨
“三师弟,现在你明白,为何云仲经络不适修行,师父还是愿收他作衣钵弟子了吧。”柳倾稳坐长阶,收起两掌轻声叹气,“没成想偶然间放肆一回,窥探小师弟屋中摆设,反而是叫你我也跟着胸中气闷。”
赵梓阳手托脑袋,怔怔看向山中那件地角并不算正的屋舍,挤挤眼目,“大概是因为重情重义,还是什么旁的原由?”
“扯远了,”柳倾仍旧是轻声细语,“其实只是因为这小子做人做得很不错而已。”
“生来畏高,却偏向高处端坐观云,何其之难。”
“小师弟娘亲那件事,不消我多说,你也自然明白,多少人入仙门前不过是个穷乡僻壤中的小子,上山过后,整个人摇身一变,忘却根本,只顾自个儿凭师门逞凶升境,哪里还顾得上根本二字,秉持这份心境,当真是不易。更何况小师弟在山上所为,一向勤勤恳恳刻苦得很,殊为不易。”
书生突然摇头叹道,“不少人嘴上说是修行,可到头来人都没修好,还谈什么境界高低,身价贵贱,全然不算数。”
一旁赵梓阳托着腮帮,重重叹了口气:“起码小师弟还晓得爹娘是谁,我这辈子,怕是寻不见自个儿究竟是从哪蹦出来的了,除却在山上修行,好像也没什么想做的,大概就是修行有成过后,入世转悠转悠,见见名山大川,找个娘子了却余生,其余的还真没想过。”
柳倾看看赵梓阳,笑道,“不至于,人世浮沉,跟台上唱戏者一般无二,总得有打扮妥当,登台献彩的时节,勿急勿躁,安心练枪悟境才是正途,循序渐进就好。”
浑身大汗的赵梓阳琢磨琢磨,摩挲下颌笃定道,“有理有理,大师兄日后定能成个圣人,说这话从来都是贴合事理,师弟佩服。”
书生继续笑道:“那还不练枪去,在这台阶上坐着,便能练出一手大成枪法?”
汗还未消的少年讪讪一笑,将脖颈缩起,抄枪撒腿便跑。不知晓为何,相比于平日更为严厉的吴霜,赵梓阳更怕这位平日总是眉目温和,笑意柔润的大师兄一些,可具体怕在哪,连赵梓阳自个儿都不甚清楚,也许是从未见过通常书生打扮的大师兄发起怒来,故而才一向不敢招惹太甚。
赵梓阳才行出二三百步,便觉掌心大枪枪头微抖,登时皱眉,横起长枪仔细端量,却是毫无所获,枪头纹丝不动,但再将枪柄握到掌心里时,枪头却又是一阵轻颤,怪异得紧。吴霜所传的枪招,尤以挺枪为重,势大力沉,直开直走,杀气圆润饱足,少有凭抖枪震枪伤人的招法路数;而如今这枪尖却似乎是有灵智孕生一般,竟是硬生带起赵梓阳右臂手腕,抖出一连串的枪花,劈石飞沙,横是将青石道划出朵如莲花似的深邃枪痕。
赵梓阳收力一分,那枪头颤起便力猛一分,加力一分,枪头却收力一分,滑溜得如同江水之中无鳞少鳍的游鱼,来去自如,琢磨不定。
像长枪有意同他较劲似的,此阵绞力横枪则停,提枪而生,绕是赵梓阳运力挥出式枪招,将枪头狠狠刺向山崖,这阵绞力始终如影随形,连绵而至,生生把他原本已然纯熟稳固的腕形也连带拽得松动。
赵梓阳将枪往山崖上一插,皱眉不已。
对于三师弟方才动作,长阶上站立额书生皆是看在眼里,面露思索。
师父剑气虽一向开合雄壮笔直,不过枪招尤以挑崩震力道最为沉厚,而传授与赵梓阳的这套招数,却尤以刺扫式最为频繁,如今那长枪自行震颤,不见得是坏事,反而更像是吴霜提前布好的一手。
那长枪的来头,也不像其模样那般平平无奇,锋狭刃长,尤长于劈挑,打柳倾拜师上山时节,这枪便杵在后山,十余载间风霜雨雪,竟无半点锈迹。
思量间,在屋中呆了许久的云仲才跑出门来,提着枚布包,朝柳倾乐道,“师兄,这些个物件,大概便能够凑齐虚丹药引,不如咱们这便去丹房试试?”
“莫要急切,说说你都拿了甚物件。”书生并没挪步,而是好奇往包裹之中看去。
“好说,”少年蹲在长阶下头,乐呵着打开布包道,“头个物件,乃是出上齐前师父买的十几柄长剑,虽说大都碎得不成样,可起码刃磨得锋锐轻薄,剑客嘛,虚丹里头没搁进点与剑有干系的物件,总觉得滋味不太对。”
书生抿抿嘴,“说得有理,下一件呢?”
少年又从布包角落中掏出枚半掌高的瓷瓶,不过并未拧去瓷瓶顶上软木,颇有些不自然道:“瓷瓶里头装的是朔暑酒,先前送人剩下些,被我灌到这枚瓷瓶里头,那阵子肚里秋湖活泛得紧,撑不住苦楚,险些戒去饮酒的喜好;倘若实在是酒虫作祟,便凑到鼻前嗅嗅,恰好解馋,我想了想,似乎作为味丹引,也是未尝不可。”
“下件。”书生费力憋住笑意,使掌心捂住面皮,言简意赅道。
少年点头,又从包裹之中取出一枚小帕子,小心展开,“离家时候,我随手捏了把土,包在帕里,我爹说小时那位算命先生,说我是阳土命,大概这包故里土壤,也可当成一味药引,就当是同命格贴合一处,再合适不过。”
费解处在于,书生瞧见过这把松软泥土过后,原本已溢到唇齿之间的笑意,却是缓缓收住,认真道,“统共三种物件,就属这故土春泥作为药引,最为妥当,方才小师弟你取出破碎剑刃与瓷瓶中酒水的时节,我还真是有些瞧着可乐,不过唯有故土春泥,却不容取笑。”
书生低身,帮着少年将碎刃与手帕瓷瓶一并拾掇起来,冲身旁少年笑语道,“虽说这三类物件难言最为合适,不过终究是合你心意,不如师兄再给你添上一味,恰好凑足四象数,依你看如何?”
“全听师兄的。”少年昂首,脸上明朗。
面皮之表,再无方才风雨。
第三百四十七章 缘溪行
眼瞧着临近正午,柳倾前脚让云仲去丹房先行等候一阵,后脚震指踏空,也不曾走山路,而是足下升起云光,直从云仲平日观云那片山崖上腾空跃下,隐去身形,不消几息,便已身至山下那道浅溪侧处。
南宫山下山溪长流,原本乃是三门江一条极窄小的微末分支,溪中流水虽说奇浅,不过也可勉强令腿脚不甚灵便的百姓在此浆洗衣衫,水流之浅,堪堪没过溪中卵石细沙。按说这等浅流之中,哪里能存下什么游鱼,能瞧见半指长短的鱼儿,都是稀奇事,可偏偏溪流中游处,坐着位烂醉如泥的男子,醉意之深,使得身形近乎要瘫软在那张藤椅上头。
“先生好雅兴,”书生现出身形,与男子隔岸相对,神情平静,“只可惜此条小流之中,从未有大鱼途径,恐怕先生是白等一场。”
男子醉得厉害,稍有动作,手中黄绳都是颤抖不已,却依旧是松散笑道,“谁说这浅水没鱼?刚才不就有条大鱼从高耸山岭上跃下,不出多久,便要掉到我鱼篓里头,这才能称之愿者上钩,妙意无穷。”
柳倾不置可否,坦然看向对面那位钓鱼郎,缓缓开口,“南公山如若有大难临头,不知先生究竟是愿助力一把,还是从壁上观,独善其身?”
流水潺潺,男子斜斜看向对面那书生,肆意笑道,“据我所知,颐章也有不少佛徒,可知每逢清明时至,便要将捉来的鱼儿放生,图个功德,虽说我看不上这等行径,不过此举也还算是心有善念。我这人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江湖客,白白拿你们南公山宗门的银两,总该相助,只可惜鱼篓之中无鱼,如何行善事?”
“先生所需何物,但讲无妨。”书生一笑置之,“区区市井银钱,只怕还不足令先生心有神往,我南公山并非那等不知深浅的狭隘宗门,从愿留先生在山下小住便能看出苗头,想来先生心中亦是有数。”
醉酒先生颇嫌弃地沉下面皮,两眼一翻,“就说你等这类常年面皮挂笑的人儿不好惹,更何况还是个读书人,两两叠起,更不好糊弄,原本我还想大开口多讨要些好处,如此还得往后让两步,不然还要显得我这教书育人的穷秀才不会做事。”
“说说就是,如今我这鱼篓尚空,你想给些啥填补填补?”醉汉睁眼,费力地将双目抬起,颇有些深意。
“南公山虽同那些个大宗相比,立门不久,痕迹底蕴更显薄弱,不过若论通天物与天材地宝,想来也是足够,”柳倾从容,伸手伸入浅溪中去,“先生有何所需之物,尽管开口就是,休要客套。”
春日天清云阔,浮生尽欢,几只鸟雀轻啼,落在枝条上头,刚要去啄还未伸开的碧芽,却无端往溪水岸边看去,神情甚是不解。
“天材地宝与我而言,同俗世金银并无区别,我若想取,皆可取来一用,南公山首徒,不该如此俗气才对。”男子晃晃悠悠起身,“先前我同你家师父要过一人,要是我猜得不差,此人可承我衣钵,行过诸处名山大川,亦觉有些疲累,便想着快些将这门不算美差的差事交托与旁人。不过如今,我却觉得你家那位小师弟,好像也能勉强承我衣钵。”
书生无话,但身前溪流却是缓缓一顿,几息过后才再度流淌而过。
男子也不急着言语,却是伸出手掌,往头上抬抬,才眯着一双醉眼瞅瞅对岸的书生,“小友即便不是四境,也差不太远了,但过于沉不住气。”
“吴霜尚在,我焉能上山去抢他的弟子,大不了将衣钵送他就是,权当是我为从这门差事脱身而出,将本事与差事一并赠与那小子,如此便能得余生清净,至于拜不拜师,并无大碍。”
男子掂绳,将鱼篓挂在背后,抬头便往远处走去,临行前留下两三句话。
“再说我原本选中那人,比起你那小师弟只好不差,今儿个不过同你商量一番,万一事态有变,总要有个次选兜底。答应便答应,就算是不答应,这忙我也得帮。”“虽说先前同吴大剑仙许诺过一件事,不过到底还是南公山能容天下仙门不容之人,我这借宿在此的过路人,怎好冷眼旁观。”
男子才举步欲行,半空之中悬着的攻杀大阵,便松松垮垮砸落下来,阵眼处似乎叫人抽冷打过一掌,碎得透彻,落地不多时,便化为阵袅袅清风,随平溪流水而去,如淌琼花。
书生还是书生,静静盘坐在溪畔春泥处,眉宇舒展,不过末了还是出言问询:“今儿非是清明,按说本该有课业,先生喝得如此醉,不知如何授业?”
清明日时,不少学堂大都关上一日,令其中学子各自归家,同双亲并去烧纸祭祖,用以告诫孩童谨遵孝道,莫忘根本,不过也仅有这一日而已,如今还未至清明,这位十足不靠谱的先生却是酩酊大醉,靠在溪畔藤椅处垂钓,实在不合规矩。
男子步子不停,口齿不清吆喝,“非清明不可休憩?非也非也,我这堂上一向不允逃课,唯有四类托词可用。一为淙淙流水映新芽,二为山月浩浩攀南公,三为蒹葭采釆风卷尾,四为春日万物初生时。”
“这世上一定有些事,比书上的圣贤言语,更近乎于道,更存乎于心,待到老之将至时,可记不住书里天大地大庙堂高,可唯独能记着南公山脚下一片蒹葭苍苍,月引为霜,岂不美哉。”
醉汉步履蹒跚,拎起长绳,游游荡荡,像是驾风而行的一片轻快芦苇,随风波而去,肆意落脚,一脚深一脚浅,朝远处徐徐而行。
书生静坐原地,从溪之中提起一线流水,置于掌心,随后从怀中掏出枚瓷瓶,把水线盘好搁在瓷瓶之中,随后合掌为一,向那男子背影看去。
八面风起,合该迎风傲立才是,可无论柳倾如何看,这位境界难测的醉汉,都是如一株墙头野草,随风乱倒,可如今却真有了些许先生姿态。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远近咸宜。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狰衣动
颐章边境,近来并不太平,原是前两日颐章边境闯进一位浑身裹着黑衣的高人,虽说递交过一枚纹路极为驳杂深邃的狰使腰牌,更是未曾出手伤人,不过这人确是突然间于众目睽睽之下身形散得无影无踪,绕是驻于颐章边关的狰使闻讯而来,亦是无用。
颐章设狰使一职,太平年月可守关值夜,守御一方城池,狼烟四起时节,更可挂刀上马,沙场袭杀,单论能耐高低,比起皇城根下驻守皇脉的精锐,还得再压过一头。除此之外,狰使中各部统领,大都皆是修行中人,至于是如何迈入修行的,则是罕有人知晓。
一来权帝直系,二来权柄泼天,故而狰使一职,历来地位便是比军中超然许多,这自然也是那守关边军迟迟不敢得罪那位黑袍人的原由,这才令后者飘然而去时,军汉犹豫再三,才将此事说与狰使听,留待后者定夺。
“胡闹,”狰使统领听罢过后,登时便是恼怒不已,接过军汉手上那枚狰使腰牌,面色阴晴不定,过去好一阵才怒道,“这腰牌不假,但你可曾想过,圣上布下如此大的排场,狰使又怎会轻易迈出颐章境外?更何况这枚狰首腰牌,纹路之繁杂,比我这枚还要更甚几分。”
先前军汉只顾低头受斥,却不想此刻竟是猛然间抬头,“难不成是那位狰使大统领?”
“如今看来,这腰牌无疑确是大统领所持的那块,噤声便是,休要声张。”统领蹙眉,旋即压低声道,“既然你知晓狰使之中有大统领这一说,应该也晓得两载以前,这位大统领远去过一趟南漓,具体所为何事,已不可考,只晓得打那过后,我狰使便再无大统领一说,就连在狰使文书之中留下的只字片语,亦是尽数被抹除干净,再无此人。”
统领收起腰牌,将身上一袭火衣收紧,目光阴沉,轻叹道,“如今那黑袍人突兀递还腰牌,当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接着又冲一旁军卒道,“我将此腰牌递交与部下狰使,替我前去皇城走一趟,交送圣上定夺;另外此事再不可外传,烂到肚里便是,如若传将出去,只怕满门抄斩都难抵罪过。”
军汉浑身颤栗,唱喏退出大帐。
帐中只剩统领蹙眉良久。
眼前烛火摇晃。
“大人,方才那军卒来寻,瞧其面色似乎是有些惊惧,大概是有什么麻烦事,不知大人有何安排,尽管交与属下便是。”
一人迈步走入帐中,烛火微动,衣着却与帐中那位统领相差无几,皆是狰衣如火芒滚地。
统领面容晃动,看不真切,不过也可说得上仪表堂堂,拧紧眉头道,“麻烦倒也算不上,不过此番国门增添了六七道关隘,恐怕并非如你我所想那般简单。圣人曾说颐章近来官场起伏,需在边关多添些人手,毕竟南漓那上八家,可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主,明刀起剑的事,兴许如今还不敢,可暗箭袖藏的营生常有,令我等狰使在此盯紧来往之人。可如今看来,全然不是一回事。”
“此事之重,仅凭这点狰使肩扛,恐怕是力不从心。”统领起身,摁住桌案上头的地势图卷,面色冷硬。
来人却并不急切,眉宇中尚无半点焦躁气,只是缓声道,“兵来将抵水泄堤抗,若未记错,此话还是大人当初教我的,属下今日也斗胆赠还大人,想来并不算逾矩。”
统领叫这年轻人话语噎得一顿,刚想训斥两句,却见那年轻狰督使满脸笑意,不得已摇头苦笑,“你这性子不放到官场之中气气那些个大员,倒是太过可惜。”
“狰使曾设六部十二统领七十二督使,而这十二统领,皆隶属大统领管辖,凡有诏必从圣言办事。颐章明面上朝堂一人之下乃是左右两相,暗地却是狰使大统领为尊,但凡有诏,上可自行查检百官,下可巡地方官府政要民情,显赫一时。”
“然自打大统领出走南漓过后,便再无音讯,你可知圣上判词为何?”统领缓声出言。
年轻狰督使摇头,自行走到帐边,眼见得四下无人,才凑到统领身侧。
中年统领停直身形。
“叛,后为上八家高手毙于南漓。”
统领低声,可摆明了额间青筋蹦跳不止。
“同为手足兄弟多年,绕是重臣叛投,我也信个三分,可要说是大统领叛敌,我等怎能笃信不疑?那可是替圣上生生挡下五境高手十几拳的汉子,直到受诏远走南漓的时节,琵琶骨都还印着两道拳坑,他若是叛出颐章,朝堂上下,何人可称忠良?”
烛火乱抖。
毕竟是身兼近乎三境的修为,余怒未平之下,周遭土石亦是震荡,连同烛火一阵暗然。
“气大伤身,统领勿要如此,边关狰使上下皆任大人差遣,何至于此。”年轻人抱拳,衣衫不动。
中年男子平静一阵,随后才缓声道来。
“叛逃一事我等虽说不信,可被南漓高手击杀一事,近些年来却是近乎坐实。如今这枚腰牌再显世间,若是大统领当年未死,如今持信物而来,怎会对我等狰使避而不见,此为一者。其二者便是当初于南漓出手之人,的确将大统领刺死在南漓境内,如此一来,携腰牌而来之人,恐怕境界之高,足以令皇城震荡。”
年轻狰督使神情微动,刚要开口,却被统领抬手阻拦,“凭这些个边军与狰使,只怕是拦不得,白白耗费性命,不如你将那飞鸢取来,速速送一封文书前去皇城,再令几位狰使驾快马速归,令圣上知晓此事,加以调度,方可保皇城无忧。”
“速速去办便是。”统领挥退那位年轻狰督使,自个儿则是缓缓合上双目。
颐章五千狰衣,何止五千。
铁打狰衣流水使,盟约几十载间于颐章声名鹊起,也并非仅剩虚名而已。
人去帐空,唯有烛火越发稳当。
第三百四十九章 春风拂柳小散关
距颐章边关百里地界,有座低矮城池,唤做小散关,与颐章边关相比,自然是平丘之于山岳,就算是和寻常城池比起,亦是不足。城墙短矮,且地藤碧蔓挂满,缝隙之中更兼有百十片地衣苔藓,远远眺去,恰如青山葱茏,浑然不似座矗立已久的老城。
小散关一名,不知要追溯到何年何月,自大齐史册之中,已有记载。说是大齐圣上巡视全境时,曾乘皇辇游至此地,恰逢周遭散沽河正值洪时,见浪涛流水滚滚如九天落,奔涌无前,从城池下数十丈东逝而去,似光凭一座小城横拦浩大河潮,雄浑壮阔之极,便开金口,唤此地为散关。又因城池本就低矮,故而在前头再添一个小字,才将此地命下名来。
不少从文之人对于此事皆是狐疑不解,彼时大齐国力如何强盛,携足足占去天下三分有一的西境睥睨群雄,再者以齐帝雄姿,如何都不该用上这等微末字眼,哪怕是更命为大散关,也是雄壮不减,为何偏偏以小字冠前。
直到有位朝廷国子府中的老先生出面说过一句,才将这事理清。
小散关亦可揽江河,大齐何不能威四海。
而时过境迁,处于燎河末支的散沽河已然干涸多年,虎视天下已久的大齐分崩离析,唯有这座瞧着短矮厚重的城池,却始终伫立于此,除却墙上斑驳苔藓丛簇不绝,愈发旺盛之外,多年未变。
城中百姓算不上富贵,不过大都在城外有良田数片,故而也不愁生计,还要得益于从前散沽河日夜侵袭,将周围平坦田地喂得极好,连年稻谷穗粒饱满得紧,这才使得城池虽小,但亦有富庶意味。
正是清明在即,无人去在意今儿个城中来了位一袭黑衫的过客,才进城来,便在城门楼不远处寻了家客栈,同小二知会一声,抛下几两银钱,径自去到二楼,掩上屋门歇息。
客店小二自然是乐得生意上门,把那几两银钱搁在掌心里瞧了又瞧,心说啥才叫富贵人,若是换成自己,怕是连枚铜钱都不敢如此轻易甩出来。随即便乐乐呵呵出门,花两三枚铜钱买过小半壶米酒,自斟自饮。
皇城根下勾栏飞瓦虽满是金漆富贵,桥上多是弱柳香罗女子,兴许水里还数座游舫来去,不过小城里米酒滋润,楼台静谧,东风过稻携藤蔓青草味,并不可说差太多。
而那位身着黑衫,并以斗笠边沿黑纱遮面之人,入得屋中过后,却是只瞧着楼外长云出神。
楼外马蹄声过街。
小二掌中的米酒还未曾饮罢,便叫这阵马蹄声惊住,坐在客栈门槛处朝外张望去,却见马上那位面裹甲胄的壮实汉子勒住缰绳,堪堪停在小二眼前,不由分说便把缰绳放到前者手上,闷声道,“且将爷这马儿好生看管,倘若掉下几根鬃来,落几根,爷便抽你几马鞭。”
小散关一向少有人问津,更是因算不得富庶,就连颐章几伙还算小成气候的贼寇,亦懒得前来打家劫舍,因此就连这等莽汉,小二都是头回见着,眼下哪见过这等架势,只得连连低头应声,说句客爷您里头请,小的这便去寻上等草料伺候良马,说罢连酒水都放到一边,快步忙活。
汉子瞧小二上道,这才冷笑两声,摘下腰间两柄佩刀,舒展舒展两膀,往楼上晃去,冲路对过翻腾草料的小二喊道:“爷先上楼歇一阵,有甚好酒好肉,尽管招呼便是。”
随即自行登楼。
客栈储草料的地界正好处于对街,七家小茶楼,乃是位家道中落的癫子所开。传闻说这癫子原本并非是癫子,往上追两代,皆是在皇都徽溪做官的大才,可不知怎的受贬流落到此处地界,近乎将家底折腾了个干净,这才令原本的名门之后,变为如今靠小茶楼艰难饱腹的癫子。
趁小二慌忙拾掇杂乱草料的时节,那癫子不知从哪摸将出来,冲小二后脑便弹了一指,待到前者吃痛回头,那癫子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冲小二脑门上又用劲弹了一指头,吃吃笑道,“傻小二,又中一回招。”
小二本就心烦意乱,先前叫那壮硕大汉唬得魂惊,再吃过癫子戏弄,登时火气便冲脑门顶了又顶,含怒骂起:“你这癫子好没眼力,明摆瞧见我忙得紧,还偏要趁这时节嬉闹,也就是我,换成别人,早就给你打到一旁去吃土灰了。”
癫子长相十分清正,只不过像是许久也未曾洗干净面皮,此刻见小二似乎真是满面怒容,便撇了同他嬉闹的念头,不解问道,“不知这大汉从何处来,按说挎刀而来,守城兵卒不该允以放行才对,再说城里客栈不少,怎么偏偏挑到你家最寒酸的住下?”
言语之中,哪里像是个癫子。
“谁晓得去,可既然挎着两把刀来,总不能将他赶出去吧?”小二无奈,手头草料稀疏落下,苦笑道,“叫人捅个对穿,怎么都不比踏实做生意强,何况那大爷器宇不凡,没准真能多给些银子呢,到攒够钱的时候,还能把客栈扩一扩,修修牌匾。”
“没准和刚才那黑衣裳的小子有些渊源嘞?真要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还真想指望着那汉子让你发家?这条街可都不够这俩人施展的,你可得加着点小心呐。”
癫子突然笑起来,大概又是发了癫,手舞足蹈叫道,“扩就扩喽,别挤了我茶楼就行,掉到钱眼里九条牛都拽不得,好笑好笑。”
“就算是好笑吧。”小二胡乱抹了把脸,顺带叼起一枚枯草,仰头看向阴蒙蒙天色,又垂下头去,奋力扒开草料。
汉子踏上二层楼,目光散漫,去得却恰好是黑袍人的房间。
房门并未闩住。
汉子也并未驻足许久,而是自行走入房中,将腰间双刀摁住,旁若无人盘坐在桌前。
“这座小散关多年未曾有狰使到访,今儿却是头一例。”桌案另一侧,黑衫稳坐。
汉子不以为然,“我何时说过我是狰使?”
雨声起,敲敲打打,风波也骤。
“走江湖的,双刀客一向不常见。”黑衫那人像是觉得有些可乐,不过言语却是不急不缓,恰巧盖过雨声,“尤其是近几十载,擅使双刀者越发稀缺,就如风雨里头的无檐鸟雀一般,十足罕有。练刀不难,但要想双手使刀圆润无碍,可不是两两叠加的难度,除却那位麾下自幼拼杀的狰使之外,实在想不通还能有谁有这等本事。”
“万中有一同万中无一,本就是两回事。”莽汉摩挲摩挲刀柄,“说这话,怕是有些绝对。”
“久在樊笼里,如今不妨静下心来,听听雨声。”黑衫者敲打敲打桌沿,甚是自得,出言却是与汉子言语毫不相干。
只闻长街落雨,滴滴连珠,楼下鸾铃轻响。
汉子咧嘴一笑,刀光闪动。
而黑衫者身形不动,刀光如割夜幕,破也未破。
“马挂鸾铃,铃声如弓弦电闪,铃响狰使动,这话我总没说错。”黑衫人笑道,“如你并非是狰使,迈入门前时候,早已变为单臂单足。”
汉子还刀入鞘,怒目相视。
“我不及你境界高明,不过阁下动手前,还请告知我狰使大统领去向。”
“有死而已,何惧之有。”
黑衫人起身,泡上一壶茶水,将杯盏使双掌捧住,望向窗外急切雨丝,良久才开口。
“五绝之中,枪戟能耐最长者,数载前于南漓挑死了一位年岁不浅的狰使。”
“百里犽死于我手,山门物件,自然尽数归于我手。”
汉子悚然,旋即又长处口气,合上双目。
可那黑衫之人并未出手,饮茶一杯过后,玩味道,“怎么?我这并无多余茶水待客,速速退去就是,休要打搅本座赏雨。”
长袖摆动,狂风穿堂而过。
待到狰使统领再睁目时,周遭无雨,再朝四周望去时,却见边关已在眼前。
五绝中南漓毒尊,一掌拂退三境之人百里之遥。
第三百五十章 十万山中提篓来
柳倾下山一回,顺道带回了瓢溪水,与一本卖相奇差的旧书,随后便叫上云仲,同去丹房。
不过路上书生神情,却是并无半点轻快。
一来是因虚丹难成,二来便是因方才应下钓鱼郎那席话,连他也不晓得究竟是对是错。
仙家山门之中若无五境撑腰,终归难以使宗门稳重如山,可要想当真落脚立住,便得受五绝掣肘,而吴霜却偏偏与五绝仇怨深重,故而破境之时,只怕南公山要收的打压冲击,天下少有。正因如此,柳倾只好将手段尽数布出,连山下钓鱼郎的条件,也只得暂且应下,至于后者究竟能出几分力,替南公山抵挡住五绝几式,书生心中全然无底。
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破五境便是凶险至极,谁也没成想吴霜竟在破关的节骨眼上,还出手助云仲纳云海剑意为己所用,既如此,吴霜五境破关一事,只怕天下高手已然尽知。
能否撑过此一劫,全随天命。
因此书生的面色如今即便说不上难看,也绝无平日的清淡平和。
“师兄,丹房到了。”一旁的云仲忍不住出言提醒,这才使得柳倾略微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却见丹房房门已在面前,再走上一步,便要迎面撞到门上,略歉道,“最近心境有些虚浮,还要让小师弟费心,实在不该。”
少年犹豫一阵,不等书生推门而入,先行开口试探道:“师兄近来,究竟有甚烦心事,不妨同师弟说说?就算是帮不上,起码心里也可舒坦一阵。”
柳倾一笑置之,“连小师弟都看得出来,看来我近来心思是有些重,不过眼下要是同你说了,于事无补不说,还要拖累你心境,还是先行破关为好。”
话虽如此,可书生手掌触到丹房门的时节,还是回头问道,“小师弟,你觉得我这师兄和咱家师父,到底是否称职。”
“那是自然,”云仲乐呵道,“山上日子,大概便是师弟过得最为自在的时候,有师父教有师兄帮,自然是称职得不能再称职,师兄何出此言?”
柳倾低眉轻叹,“要是师父师兄护不住山门那天,也能算称职么。”
“算的。”云仲不假思索。
“如若师兄师父护不住山门,定是已然出过十二分本事能耐,若是有强手来犯,撑不住山门,也自然怪不得师父师兄,再寻个地界住就是。”少年抬头看着柳倾复杂面色,朗声笑道,“听人家说,留得青山在,自是不怕没柴烧,人在就好,南公山若是没了,自然还有北公山西公山,何处皆能安身。”
柳倾愕然,随后笑意越来越盛。
也是,天下何处不南公。
“小师弟这词儿用得顺溜,既然如此,我这当师兄的总不能愧对这一番说法,”高大书生一改郁郁之色,推门而入,“走,咱们今儿破境。”
钱寅已然是等得不耐,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将砚台倒扣过来当成瓷枕,自行趴在桌案上头,侧头睡去,就连柳倾推门而入都是浑然不觉,尤自睡倒,鼾声连天。
瞧见此景,云仲更是于心不忍,悄悄冲柳倾低声道,“师兄啊,不然明儿个咱再起炉?二师兄多日以来苦心积虑钻研丹方,确是太过于疲累,不如让他好生歇息一阵再说。”
书生摇头,同样低声道,“今日事今日毕,既然几味药引已然齐全,再者你决心已定,那便趁着此等时机一鼓作气,成便成了,若是成丹有缺,日后也能找出差错,再炼一炉。如今外头情形难测,眼前这些事,还是早做为妙。”
说罢书生举步,坐在钱寅对面,顺带比划个手势,令云仲也赶紧落座,自己则是轻轻捏指。
丹房之中犹如夜幕。
钱寅鼾声越发响亮。
柳倾合上双目,“罢了,叫二师弟再睡上一个时辰便是。”
“辛苦。”
暮色将至,山下村落不少人家升起炊烟,虽说且无好菜,不过也算是可勉强果腹,毕竟春已入深,山中野菜极为丰茂,不少手艺极精巧的妇人皆是将野菜晾晒得当,铺上粉面,点蘸以醋料,便是道极好的饭食,清香软糯。
方才村落之中便来了位老汉,才踏入村口外十来丈,便被驻扎下来的兵甲制住,险些吓得背过气去,苦苦辩解良久,那伙军甲才堪堪将刀剑撤去,解去老汉身上绳索,任由老汉进村。
村头住家的黄婶心肠热,见那老汉打扮实在寒酸,又叫军甲摁在土里,哭丧着一张老脸,坐在地上歇息,硬是咬咬牙,将那老汉请到家中,同家中几人一并吃些饭食,就当是行过一件善事。
老汉落座过后,冲黄婶一家连连道谢,说自个儿乃是从西边而来,本打算到百里外的远亲家去拜访,年岁过大脑袋糊涂,却是硬生走迷了路,跑到这等地界来,身上盘缠早已用了个干净,这才不得已跑到村中来歇息一阵,未曾想到能遇上好人家,自是千恩万谢。
黄婶夫君本就是热心之人,瞧这老者谈吐有礼,且老迈不已,更是悄悄在老汉碗里放上两片肉,看得自家两位孩童眼馋不已,可也晓得这老者艰难,只得埋下头去,默默用饭。
“老丈要是不急,先在村中住上一阵,毕竟没盘缠赶路,真遇上急事或是突逢大雨,凭这把年纪,只怕还要耽搁更久。”黄婶添上半碟野菜,坐到桌前,冲老者道,“不如在此住过一阵,叫村中人凑些银钱,掉头还家,下回将准备做足再走也不迟。”
野菜嗅着滋味清香,可一旦填到口中,却是酸涩难咽,老汉好容易咽下略有酸涩的野菜,叹气道,“老朽年纪太大,如今更是连发髻都快埋到土里,若是再不见上几回,恐怕再也见不着了,此番出门,无论如何也得去寻着远亲见一面,即便是死在半路,也是值当。”
黄婶还要去劝,可被自家男人瞪上一眼,喃喃嘟囔两句,便不在言语。
半晚时分,老人辞了黄婶一家,又掂起手中鱼篓,再道谢一回,旋即蹒跚而去。
鱼篓中金光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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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山尽波涛
钱寅直睡到戌时,才猛然醒转过来,揉揉两眼,却见丹房之中炉火已起,已有两人坐在丹鼎旁,时不时小声闲扯两句,于是晃晃悠悠起身走到两人身侧,打个欠身坐下,冲柳倾歉道,“师兄怎的不叫我,眼瞅着天色已晚,耽搁了良久,倒是让师弟心里头不舒坦。”
柳倾斜睨钱寅一眼,酸涩道:“师弟啊,刚才我与小师弟本打算趁你打盹的功夫行气一阵,权当休憩,却没成想叫鼾声闹腾得不得安宁,这才被迫移步至炉火旁避着,顺带说些闲话,不然叫你这鼾声惊扰,非得搅到走火入魔,如今怎的还怨起我俩来了?”
钱寅干笑两声,自知理亏,连忙将话头一移说道,“不知大师兄与小师弟,此番可否寻着药引?虚丹主药已然齐备,差便差在药引上,药引齐备,我便开炉试上一试。”
柳倾冲云仲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面皮颇有些尴尬地将手头药引一并倒出。登时丹房之中多出百十片碎剑,一枚瓷瓶,一包黄土,柳倾也索性将那册书卷共一瓢溪水拿出,随即垂下目光,不去看钱寅神色。
“这便是二位取来的药引?”烟尘四散,钱寅由打地上捏起枚破碎剑锋,对炉火火光看去,只见破碎处奇多,且因平常搁在潮润地界,碎剑之上锈迹斑驳如荫,卖相极惨。钱寅面皮抽了两抽,掉过头去,“咱南公山虽说从上到下都是抠门的主儿,可好歹也是正经仙家宗门,用这堆破烂玩意儿练丹,当真合适?”
听闻此话,柳倾却是看向满脸无奈的钱寅,平和开口问道,“有何不可?”
“剑锐属金,故土可比五行厚土,书属木行,再者山下清溪可抵水行,烈酒且为微火,甚合小师弟命理,我看这药引就不错,权且尝试一回就是。”
钱寅盘算盘算,眉头轻微一提,“倒是的确凑足五行之数,不过所用药引实在过于寻常了些,真要是一并炼到丹里,品阶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揣测。”
“刻意谋求稀罕药引,未必就是虚丹最妙的炼法,”柳倾长身站起,起手将丹火抬旺,说了句令云仲钱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时辰所剩不多,不如就此试试,好坏暂且不论,起码破三境前,要打下二境的底子。”
两人点头,钱寅先行一步,赶去一旁药材架上点清主药,使方巾裹罢,点清数目;少年则是无意间向桌案上瞥去,瞧见师兄带回的那册书卷面上,分明书有三枚篆字,旋即疑惑不已,便趁两位师兄忙碌的功夫,从布包中取出那册书卷来,仔细观瞧。
三枚篆字笔画,皆是奇长奇直,观之恰如南公山山腰之中的纤细剑痕,不落窠臼,且亭亭如松。
云仲读过不知多少回豪侠令,书封上头那三枚直挺如剑痕的篆字,怎会不熟,当即便是惊奇,回头便朝柳倾问询,“大师兄,这书是打哪来的?颐章中人,也喜读这本豪侠令不成?”
柳倾正以内气微调丹火,虽说此刻有些应付不暇,但仍还是回头答道,“说得哪里话,这卷豪侠令本就是师父早年所著,十载前不论南北,皆是争相传阅,于江湖话本中名头一时无二,直到近些年来才缓缓沉寂下来,怎么,师弟也曾看过?”书生瞧着少年模样,乐呵得紧,随后边调丹火边笑语道。
“过阵子待到你境界稳当下来,师兄再同你讲讲咱家师父早年间做的那些个趣事,眼下还是先把心神敛敛,过会往丹鼎中填药引时,还需你自己来,如今不妨收收心。”
说话间钱寅也将主药寻出,又仔仔细细点过两趟,这才照原本的虚丹丹方子细数一遍,往丹鼎之中投去。药材皆是上上品,绕是云仲不通丹途,也瞧出其中药草鲜明至极,且不说更有数枝老药上缀有鎏彩纹路,花色极繁,皆是被钱寅一件件投入丹鼎当中,一时间丹房气如馨兰,云雾蒸腾直起。
山中如有万花开遍。
“看看人家这山头,当真是有仙家气蕴,再瞧瞧你那破败地盘,高下立判,要不是这吴霜太过于锋芒毕露,老夫倒是真想将你踢出五绝一列,把那小子纳到五绝里头。”南公山外十几里,丘陵成片,此刻一座小丘顶上,赫然站着两人,可出于浓重夜幕隐天蔽日,即便是村落里赋闲下来的汉子,也未曾瞥见蛛丝马迹。
矮小那人笑道,“得了吧,那吴霜岂止是锋芒过盛,妄想动摇根本,休说你我这等五境修士,要搁是旁人山头的修道之人,也难免对这南公山心生忌惮,你老山的性子如何,我还能不明白?”
“大是大非眼前,即便是亲传弟子,大概你老山也能下得去手。”
老人两脚踏地,望向南公山上空盘旋而起的袅袅云雾,看不大分明,不过还是低头冲童子模样的那位辩解道,老脸有些怅然,“可不能胡说,依你的意思,我老山定是那不认情的主儿?凡事也有例外,亲传弟子还不够亲,但如是儿孙子侄,铁定老朽行事会让三分。”
“休要忘了你前日扯虎皮的过错,老夫可并未罚过你。”
童子刚想随口迎合句,话出得肚方要吐出,才猛然憋住,气得一张粉面通红,跳脚骂道,“多大年纪还占旁人便宜,好歹也是身负五境之上通天神通的五绝魁首,要点脸成不?这德行让旁人瞧见,还如何服众?”
“那你不服?”老者眯眼。
小童捂住脑门,“我服。”
“那不就得了,”五绝中分量最重,境界最深的老者不急不缓道来,话语醇厚,“纵观书卷之中,服众之人大都其实并非是因德行仁良,而是因刀够快刀够多,所谓的德行仁义固然重要,不过许多能耐人门户破败,两手空空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上佳德行。”
“贫时德行贵如金,总要比富贵的时候更真切些。”
一旁的童子听得兴趣缺缺,还借这功夫挖了挖耳朵。
早月初现,得见眼前星垂平野阔,银汉做江流。
老人名为山涛戎。
山尽波涛,戎马难歇。
第三百五十二章 待月平,敲山弩
“话说回来,老山,咱难道要在此干侯着?不如趁着夜色正好,上山瞧瞧景致,”童子摸摸后脑,心觉好生无趣,“虽说不晓得还有无人来,不过还是早早了事为好,多等一日,那山中的后生破开五境的可能又要大一分,毕竟天资摆在那,像他这等岁数便可身负二玄境的,天底下实在不多见。”
山涛戎白发依稀,轻声笑笑,“还是得怨你这疲懒秉性,修行多年,竟鲜有出门的时候,现如今你不妨多出外走走,瞧瞧那些个有名有姓的俊彦才子,身具二玄境的,实在比我等以往瞧见的多了不知多少,九国之中,虽难说不胜枚举,那也是层鳞竞跃。”
童子啧啧,言语间竟是难得有些惋惜,沉沉叹道,“来多少俊彦也是枉然,都得被你山涛戎压去一头,可惜可惜。”话音未落,脑门顶便挨过老者一指,疼得跳脚,却是敢怒不敢言,把两脚往山丘运力跺去,口中胡乱嘟囔数句,随即便索性往地上一坐,独生闷气。
虽开口尚有章法可循,可却与孩童脾气无二。
但当今世上,哪有如此年纪便身寄五境的孩童。
云仲方才抓起碎剑,寻思着往丹鼎中投去,正迟疑到底要往鼎里加多少最为合适,却发觉自家师兄柳倾控火的两掌,轻轻一抖。
钱寅更是嘀咕不已,说除却上回师父与那黑袍毒尊交手过后,南公山便再也未曾晃过,如今师父出外,怎的南公山反而震过两震,怪哉怪哉。
柳倾无动于衷,面皮更未有丝毫变幻,掌中内气不断,温和道,“大概是开春时节寒土化冻,山中巨石滚落,或是山外有马群过道,不过毕竟师父此时并未坐镇南公,还是我去瞧瞧;眼下鼎中主药已然熬炼妥当,二师弟来把持住丹火便好,其余几味药引用量先后,还是交与小师弟自行决断便好,我去去便归。”
钱寅亦是觉得有理,不过仍是有些忧心,“若是外头有异,师兄还是应当谨慎为先,莫要踏出护山大阵最好。”
柳倾没回神,只是点头,“我晓得分寸,万事放心便可。”
旋即风起,房中身形再无踪。
钱寅伸手抵住丹鼎下底,内气虽不比柳倾那般深厚,却也可稳稳托住鼎火,丝丝缕缕缭绕不绝,火势竟亦是汹汹,缓缓蔓延入鼎。一旁云仲略微蹙眉,犹豫道,“二师兄,当真不需咱两人帮着师兄外出巡视?毕竟夜半月才浅淡,正是贼人出没的好时节。”
听得钱寅一愣,随后才缓和言语,“此事可不劳烦云师弟出手,师兄都制不住的敌手,指望咱们俩能派上什么用场?再说大师兄知晓进退,哪怕碰着强手,把身形遁入护山大阵中就是,一时半会,想来也吃不上亏,无需忧心太多,先着力虚丹一事不迟。”
话是如此,但钱寅眉头还是略微紧了紧,随后又松散下来,若无其事。
大师兄柳倾虽身在三境,本身修为却可与四境齐头并驾,乃至丝毫不输于迈入四境多年的强手。十余载前钱寅上山的当口,柳倾已然凭借天资强行迈入三境灵犀,如是多年下来,虽境界迟迟不破,但功底之深厚,恰如瀚海。
以近乎四境修为觉察出的异样,岂能只是山间落石,羚马过境那般简单。
可这话就算钱寅一向口风松散,也不敢透漏出半点,只是双掌加力,笑着朝身旁少年道:“鼎火已足,还不将药引搁置进去,干等作甚?”
夜色缠缚,书生纵身踏至高崖,朝南公山以东望去。
群雀栖树,影影幢幢,若与山丘影层叠,朦胧不明;月宿浅湾,枝杈裂皎,突如辉光及地。
站在山丘上的老人似乎有觉,抬头往山上看去,目光平寂,口中却念道,“站得忒高,未尝就是一桩好事,待到日后摔将下来,只怕都难剩个人模样。”
“可惜这张不俗的脸皮了。”
山涛戎微讽,还堂而皇之冲山巅那位书生打扮的后生挥了挥手,而后径直盘坐在地,闭目养神,看得一旁童子满脸疑惑,还当是这老头突犯了什么疯疾。
“远道而来是客,别家主人还未曾将宴席排开,怎好慷慨落座,”山涛戎不理睬一旁跃跃欲试的童子,似是自语,“夜尽天明时候,最适相见,还是等等罢。”
童子却不顾及太多,抬手便是一道符箓撇出,虽与南公山头相隔近乎千丈,而符箓却是随风而去,尚未有丝毫延慢,流星追月,光华闪动。
说来也怪,平常南公山山腰地界,并无连绵巨石,通体陡峭,从未有赘余之感,而自打前阵来过一伙军卒,南公山山腰便不允人通行,兵甲昼夜上山值守,硬是于半山腰较平的地界,筑起座小营盘,当中平白多出数十块两人来高的雄壮拱石,横亘于营盘以里。
村落中百姓早已接着白虎帮口信,说千万莫要与村口那伙甲胄极繁杂的军甲接触,虽说仍旧有几人不以为然,不过好在赵梓阳接手帮派之后,口碑蒸蒸日上,这才使得村中人按捺住好奇心思,许久都未曾上山。
至于山上远远便能瞥见的连绵土石,更是无人过问,兴许是哪位军中大员瞧上了南公山厚土,故而才命一众军卒前来运到自个儿家中新筑的花圃。原本自家便有重重琐碎,除却邻里闲聊乱扯几句之外,谁也不愿多花费心思揣测。
而今童子符箓才出手不出几息,南公山山腰处,便有声声梆响起。
如泣如诉,肃杀苍凉。
营盘之中涌出数十军卒,皆尽是大彩鳞甲缠身,虽身量难言奇高,却是极为雄壮,背展熊虎,腕挂长刀。一时间刀光起落土石飞溅,将数十枚松软土块劈得扑簌剥离开来。
颐章军纪奇严,下至微末军汉上至权贵将帅,并无一人胆敢妄自动用军卒,尤其五鳞军精锐一部,除却权帝诏书口谕外,还需兵符方可调拨,岂能为寻常将帅修葺府邸所用。
数十弩车,尽数坐于南公山背腰处。
弩箭炸响,连带弩车上的五鳞军雄壮军卒,周身都是一阵晃动,尘土飞溅。
那道天际之间飘荡而来的符箓还未近南公山百丈,便被几十枚一臂来粗的箭羽迎面撞中,顷刻之间电光闪灭,再无方才威势,乃至有几枚箭羽稍有偏差,落于百丈外山岭之中,生生没入山石二尺,雷火震动。
童子目瞪口呆。
老人则是拍掌大笑,得意道,“你看看,叫你不守规矩,如今吃瘪了吧?不得不提,这位权帝当真是雄才大略胸有沟壑,瞧这意思,像是魁门的玩意儿,名儿倒是记不太清,似乎是叫敲山弩,敲山震虎,专门对付我等这些个隐匿山林的独虎。这头道小菜,滋味寡淡得很,不过的确甚合我这老饕的胃口。”
老人才不愿管童子听闻魁门二字之后的晦气面色,而是摸了摸肚子,目光又扫向山巅上盘坐的书生,笑眯眯开口。
“五鳞军配上敲山弩足可称是一道好菜,不过离老夫撑得肚圆,还差得远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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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何以斩劲草
月朗星稀,而任凭山丘上的老者挥手,还是那童子模样的高手打出道符箓试探,山巅上的书生始终是岿然不动,盘坐在南公山入云山峦之上,目光平视东方。
“大师兄好雅兴,”从层楼之中走出位少年来,扛着条大枪,爬过冗长台阶,直定定坐在山崖旁,朝着一旁的柳倾笑笑,哈欠连天,“不过这天景微凉,还是要多披些衣裳,免得冻坏身子。”
书生不禁笑答,可双目依旧盯着东方远还未有鱼肚色的昏沉夜幕,“上山以前,我曾于街边瞧见过一位乞讨老翁,秋风瑟瑟,只着身单衣,往来之人皆是视若无睹,并无人施舍上碗热乎羹汤。那老翁曾同人说起过,不消衣物,只待到东方日出金辉,浑身平白多披一身金袍,乞人也可当圣人。”
“那人终归还是未曾当上圣人,而是在初冬大雪方降时,冻死在平常待的那道墙根底下。”书生目光淡若秋池,仍旧平视东方,笑语道,“我可无心成圣成祖,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瞧瞧那老乞人死前未曾看见的迢迢金芒。”
赵梓阳似懂非懂,使肩头扛起掌中枪,双腿并拢,也学柳倾的模样往东方看去,许久才开口打趣似地笑道,“说来好生奇怪,半空里雨点并无半滴,刚才却是有雷声滚动连绵,老话说得还真没错,雷声大雨点小,乏味得紧。”
闻言书生嘴角越发抬起,“山雨欲来,雷闪开路,话不能这么说。”
堂堂天下五绝的泼天手段,竟叫一位初窥二境的后生小子说成是徒有声势,确实可称快哉,如何不笑。
书生忍了又忍,还是长笑起来。
于是赵梓阳便眼瞅着那位长相清雅端正的书生,放肆笑起,乃至乐得前仰后合,连带那身白衣都是长袖飘摆。
山外山丘,童子面色铁青一片。
五境中人目力自然奇佳,即便相隔稀薄云海,亦可借山上灯火看清书生样貌,怎会瞧不清此刻书生笑颜,一时间眉峰倒竖,衣衫猎猎,又是一连递出三五道符箓,朝山头甩去。
山涛戎不以为然,更懒于去劝一旁面色铁青泛红的童子,只平静讲来,“不拿出些看家本事,光凭那几张鬼画符,等临近山巅的时节,威能早已所剩无几,更何况除却魁门敲山弩外,哪座宗门能没有护山大阵防备着?那吴后生出了名的敛财有道,时常去道首隐居的那座飞来峰上寻摸,真当他没家底可用不成。”
童子怒气未消,闻言跺脚怒道:“老山,你我何不现在便联手杀上山去,将那些个什么敲山弩护山阵,尽皆砸个粉碎,岂不是抬手可为,何苦非要等天光明朗?”
老人冷哂不已,看向身侧那童子,不屑道,“我早年间便劝过你,神通百途,非得修那门神通作甚,如今修有所成,竟是连同心性也转变为孩童德行。”
“真以为南公山是秋末的软烂柿子,谁人都可捏上一把?”山涛戎掰着苍老手指,娓娓道来,“道门中前道首李抱鱼算一个,颐章圣上算一个,钟台寺老僧人又算在内,这还不够?仅十载前他便与这三人搭上过桥,十年大好光阴,凭那小子的本事,怎会甘愿籍籍无名,始终不结交高手。”
仍有两句,山涛戎并未明说,不过即便童子此时心境欠佳,也能想清楚个大概。
能凭四境修为便敢同天下五绝叫板的,又怎能是凡俗之辈,眼下参破八极在即,隐隐之间要于五境中再抬头一截的山涛戎十年未曾出手,此番前来出手,自然是想将南公山所藏后招,尽数拔除。
斩劲草需得除深根。
不尝如此一回宴席,将南公山隐手尽数逼出,如何能清得干净爽利。
待到童子琢磨出滋味来时,不由得偷瞄了老者一眼,后颈凉飕,故而不着痕迹地朝边上挪挪双足,离老者远些抱膝坐下,乖巧得紧。
倒是真像是位城府不深的稚嫩孩童。
山上丹房此时却是热闹,云仲将百来块碎到不得再碎的锈剑,一股脑倒入丹鼎里头,烟尘升腾呛喉,看得钱寅阵阵恶寒,心说这小子平日里瞧着温吞淡然,怎的炼丹时候如此暴虐,不过也不好直接阻拦,只得缓言相劝,“那什么,毕竟是药引,师弟要不慢着些放?”
云仲挠挠脑袋,为难道:“师弟我也不晓得怎个才算慢,要不就一齐扔将进去,显得更容易些。”
唬得钱寅连连摇头,“休要如此休要如此,还是照五行次序搁置为好,既然头一样是剑刃属金,不如就照金土为先,水火与木顺次相接,总归说来,便是锈剑与故乡之土在前,溪水烈酒与豪侠令一书在后,顺次投入丹鼎当中,虚丹自可成丹。”
“好嘞,全凭二师兄所言。”少年也不磨蹭,把桌案上头物件一并抱将过来,顺手将那包当初小镇近处抓来的浮土沿鼎壁倒入,随后大手一抬,再倾入满瓢溪水,都是爽快得紧,唯独到朔暑酒时,眉头微微皱起。
“无需琢磨,既然前头几样投得爽快,将酒水也一道扔将进去便是了,”鼎下火愈发猛烈,钱寅虽是三境,但此刻柳倾独自出外,独木难支,内气如大江流水,不多时已然被鼎火吞去多半,此刻勉强开口道,“不过依你命格来说,火属之物还是少放为妙,真要是倒得过多,虚丹炼成过后,没准会将你整个人心性都扭转过去,进退取舍,还要看你自己。”
云仲点头,可不知怎的捏住瓷瓶的掌心微微一颤,酒水泼洒而下,再去看时,那枚巴掌长短的瓷瓶已然空空如也。
“师兄啊,好像酒水倒得有些多?”
钱寅无言以对。
少年险些将手伸到丹鼎里头,可火舌滚烫。终究难以深入,眼巴巴瞅着自家二师兄,哭丧个脸道,“能舀出来点不?”
面皮黑青的钱寅满头大汗,无奈道,“不能。”眼瞧着少年泫然欲泣,钱寅只得叹气,“好在这酒水本就不多,罢了罢了,接着投便是,想来略微给你小子添些火气,也难说究竟是好事祸事,尽管招呼就成。”
少年这才又有些释然,兴冲冲扔入那卷豪侠令,眉开眼笑。
第三百五十四章 奈我何
童子递出那三道符箓,显然是又添过几重力,声势显得更为浩大,才脱手一瞬,便至南公山近前,即便山腰处的敲山弩接连离弦,弩弦炸响不绝,仍旧是有近半箭羽落在空处,并没与三道串为一线的符箓触碰。
故而只有一道符箓略微黯淡下去,其余两道去势不减,直直冲南公山山巅撞去。
大岳虽重,然一符尚且可摧之。山外童子一时也忘却了方才吃瘪景象,双眼冲符箓看去,目光闪动,可还没等展露出笑颜,面皮便是僵住,旋即失声叫道,
“这南公山上下皆是癫子不成?拿通天物当阵角,这排场也忒大了些吧?”两张半符箓飘荡直南公山山巅几十余丈处,还未逞凶,随之便是有数件通天物迎风而起,光华烁烁,硬是生生抵住符箓,于威能还没展露的时节,骤然碎裂,光华流转之间,与符箓一同化为齑粉,飘飘洒洒,如云波乱。
南公山护山阵起,数百通天物密密匝匝,横列于半空中,辉光荡漾,天河之下又天河。
“早就同你说过,你却偏偏不信,如今还未正经发难便吃过两回瘪,横是不死心,”老人嫌弃得紧,也学方才童子的模样往外挪了挪身子,挑眉讽道,
“头道小菜要说是权帝麾下五鳞军与敲山弩,那这正经宴席之中,自然有让你我都要为之赞叹的鼎食佳肴,南公山护山大阵与这数百枚通天物,便是第二碟珍馐。”还未说罢,老者便自顾笑将起来,
“这座大阵里似乎也有昔日道首的手笔,再说谁晓得除却通天物外,阵中是否还没放着两件灵宝?所以说这碟菜式,半凉半热半明半暗,姑且算是勉强不俗,滋味与意趣相比,后者更足。”这番话听得童子眉头都要撅将起来,颓然坐倒,怨道,
“不打了不打了,丁点意思没有,老山你不让施真手段就罢,还偏偏要我去试探南公山家底,自个儿反倒稳坐如山,评头论足起来了,本座这堂堂五绝中人,如今像是个给圣人天子传菜的宦官中官儿似的,失格得很。这破活计谁愿干谁干,我是不沾染了。”话还未说完,便往下顺势一趟,抬手遮住眉眼,独自养神去。
老人也不去管,独自盘坐,面容慈悲,看向山巅上的白衣书生。柳倾并不在意,而山巅上的赵梓阳却是叫这阵光华吓住,拎起一旁枪杆,满脸肃然。
“三师弟莫怕,山下有客至,理应带些礼来,就是不知为何偏偏要送我一场烟火看,但要论排场,还真不如钦水镇那场浮河灯,更夺人耳目。”书生从容不迫,眼里尽是斑斓光华,却不曾眨过,袖口翻转,递与身旁赵梓阳枚葫芦,自己也抓起一枚葫芦来,轻嘬两口酒水道,
“这两枚葫芦中,盛这前些年未曾饮罢的竹酒,常言竹生新酒贵如银,可如今放得年头足够,翠竹滋味沉敛而去,反而饮来更是清甜适口。”赵梓阳眉峰聚而未动,伸手接过酒来,沉闷闷灌酒两口,才喃喃道谢过师兄,随即再是一阵默然。
自赵梓阳上山,亦有不算短的时辰,柳倾钱寅两人时常同他讲起修行中事,绕是再不识货,也晓得半空之中悬着的那条玉带,究竟是由何缀接而成,而方才眼前烟火,只怕也是有高人施展。
再者,上山多时,赵梓阳只瞧见过师父与二师兄小师弟饮酒,至于大师兄柳倾,向来不饮酒水,即便是除夕至时,也只是奉吴霜命浅浅饮上一杯,既不好酒,更不嗜酒。
而此刻柳倾却是几口就饮去大半葫芦竹酒,与平日迥异。
“敢问师兄,方才那道雷,同是这么来的?”柳倾正饮酒,仍顾得上点头,放下酒葫芦笑语,
“那是自然,我若说山下杵着两位立身五境已久的仇家,三师弟信不?”赵梓阳面皮登时转青,磕磕绊绊道,
“咱南公山仇家,真有两位八极境?”书生摇头,
“话不能这么讲,其实也不尽如此。”此话一出,这才使得赵梓阳面色微霁,慢慢吐出口浊气,手头大枪也搁置到一边。
“八极境的仇家,可不止区区两位,天下五绝都叫咱家师父招惹了个遍,纵使刨除去一位因琐事未曾亲临的,那也该有四位八极才是。”柳倾说得风轻云淡,可目光时不时依旧朝东撇去。
赵梓阳怎么也未曾想到,自家师父如今还未破入五境,竟是有招惹五位八极境的能耐,登时面皮便是抽动不已,一时间连手头葫芦中滋味极好的竹酒也顾不得再饮,不知该做些甚,只好跟着师兄目光往东方看去,却只见沉沉黑云伴昏昏穹隆,半点光亮也无。
“想不想叛出师门?”书生朗声开口。赵梓阳一愣,刚想开口,无意间瞧见自个儿掌中那杆乌黑长枪,再看看手头一葫芦满满当当的竹酒,目光有些了然,随后望向并不高的南公山山门,深深吸了口气。
苍苔门上,篆书仍旧。偷生百载徒瓦全,纵死侠骨犹满香。少年双手撑地,信口答道,
“刚才想,如今又不太想了。”
“为何?”柳倾神情颇为讶异。
“如若方才这话问小师弟,恐怕他连想也不想,便要拎着那柄剑往山下去砍人,”赵梓阳眉目越发舒展,
“我本就是利己的性子,换成别处地界,只怕我现在已经窜出去山门六七里了,哪里还管什么同门师兄弟死活,保住自个儿一条小命才是真。”少年眼底柔和,继续看向自家师兄朗声开口,
“不过这条枪乃是师门所赠,连带着如今还算不赖的身手,亦是师门给的,说句公道话,身上衣物,平日三餐,无一不是师门所赠,师弟我怕死不假,但总要有些良心。”白衣书生微微颔首,
“这小词说得极好,除此之外,还有呢?”赵梓阳也不打怵,把一葫芦竹酒喝个底空,豪爽道,
“既然身在南公山宗门之中,就得守着南公山的门规,师弟也愿叫人闻闻,自己这身倔骨头,他奶奶的究竟有多香。”柳倾垂下眼去,弹指给少年脑瓜便是一下,
“夜里说这,渗人。”
“还有一点,既然要谨守门规,夜里便不得外出,安心歇息才是。”赵梓阳眨眨眼,顺带将手中长枪横起,
“门规有这条?”
“我替师父新加的。”风如骤,赵梓阳身形登时从山巅倒飞出去,像是被数头奔马直直撞上,摔到自个儿屋中床榻之上。
书生再挥手时,屋门紧闭,绕是赵梓阳回过神来再去顶门,耗费浑身力道,那扇门却是纹丝不动。
“大师兄,这也忒不讲理了。”赵梓阳隔着屋门恼怒不已,使枪头狠命蹩住门闩叫道。
巍巍南公山,书生还是盘坐山巅,又提起葫芦口,小饮一阵,自饮自言。
“今日还就不讲理,能奈我何?”分明是一问一答,可书生此时看得却是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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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五章 风雨驾前,林梢必止
寅时方过,天色便由至暗向明转去,毕竟此刻已然入了深春,天色越发早些,不过虽说再有一个来时辰便可见着东边天幕发白,眼下却是最为冷寂的时候。山上山下,皆是凉风习习,寒风入骨,换做常人,怕是指定要冻出身寒症,而山上书生与山下老者与童子,连带着山腰那百来位五鳞军,竟是不曾挪动丁点。
老话讲风雨驾前,林叶必止,并无半分错处。
除却丹房中两人,此刻苦苦熬过半宿,困意如江流决堤,一发不可收拾。钱寅反还好些,不久前伏桌舒坦睡过一觉,暂且止住困劲,单手抚度盘,另一只手却是始终笼住丹火,内气如丝,已然维持过许久。即便是如此,钱寅也是时常松开度盘,随手从周遭药架上捏出两枚丹药扔到口中,才堪堪制衡内气消耗。到底是境界还不够深厚,而丹火耗费内气甚巨,凭自身内气苦苦支撑,显然是捉襟见肘,故而以丹药弥补短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云仲更是熬得困极,再说药引已然尽数撇入丹鼎之中,现今再无事可做,依他这份修为,帮着二师兄钱寅打下手,都是有心无力,只好往椅上一靠,寻思着行气数周,用以消去灵台中翻腾困意,而瞧瞧眼前通体滚热的丹鼎,浑身汗水如泉涌,登时就没了修行的心思。
“二师兄,要不我去寻柄蒲扇来?屋中放着座烫红大鼎,未免也忒热了些,要么不消丹药炼成,咱就得熟透喽。”实在耐不住灼人热浪,少年靠着椅背艰难开口道,“也不晓得大师兄出外忙活甚事,眼瞧着便是四更末尾,却是迟迟不归。”
相比少年,钱寅倒是并未显得过于狼狈,浑身上下衣衫还未曾浸透,闻言鄙夷道:“即使寻来柄蒲扇,还能解去多少热?分明是你小子心神不宁,怨不得室中燥热。”
少年方要出口辩驳两句,却见原本旺盛至极的炉火戛然一收,数味药引悉数收拢于一处,同时丹房外头更是有炸雷声响,便顾不上太多,起身要往外跑去,却被钱寅单手摁住,冷冷瞪去一眼,“外头若是突生变故,自然是由师兄们撑着,无需你来管。况且如今虚丹离成丹不远,只需静候丹于鼎中褪去火气便可,师弟留在此地好生看顾,外头异动,让师兄前去窥探便可。”
师父无端下山云游,本就是件顶稀罕的事。虽说吴霜行事随心所欲,不过每逢外出闲逛转悠时节,兴许是怕这些年来好容易从李抱鱼那敲打耍滑坑来的宝物有恙,临行之前,总要不厌其烦地叮嘱两人一番琐碎事宜,才放心下山游玩。
再者说柳倾放着小师弟虚丹不顾,久去不归,且山外近处接连震过两回,即便钱寅心再宽,此刻也察觉到异状,这才令少年在丹房侯着,自己则是将丹房门牢牢闩住,快步离去。
少年听着瞧着二师兄步子渐远,没来由心头便有些烦闷,于是离了椅背,抬手摸摸腰间,心头更是烦躁得很:许是今儿个出门有些急促,竟连配剑也未曾带在身上,一摸之下,空无一物。
心烦意乱,源头大概就在于明知二师兄说得都对,云仲却希望二师兄说得有错。
终归是能耐不济。
屋中丹鼎火逐渐熄去,仅剩一盏黯淡灯台,待鼎下火光尽褪时候,少年才抬起头来,一手端稳油灯,略带沮丧地向丹鼎里看去。
却见丹鼎之中,哪里有什么像样丹药,只有一枚漆黑如炭的团子,大小同市肆中所卖的青团一般无二,只是色泽过于叫人没胃口。
“这是哪门子的虚丹?”少年狐疑,刚要撑住丹鼎前去拾起那丹药端详一番,没成想丹鼎仍旧是滚烫,原本持灯台的左手叫丹鼎烫着,一时没抓牢固,灯台整个儿掉到丹鼎里头,闪动几回,便又黯淡下去。
少年连忙退后两步,好在缩手奇快,这才没叫丹鼎将左掌烫穿,不过仍是心有余悸,前去桌案上头拎起块布帕,随手掺些清水,才战战兢兢把那枚丹药连同灯台捞出,托在掌心之中,对着月色观瞧。
虚丹通体如墨,置于掌中却是温润,似是有隐纹孕生,不过苦于丹房中尚无灯火,故而瞧不分明,不过入手时节,却是有丝缕赤色浮动,一闪而逝。
既然虚丹已是到手,云仲便又升起跑出门外观瞧的念头,于是将虚丹收入怀里,随手抄起柄药杵,寻思着撬开门闩。
钱寅出门时候,恰好听闻三师弟屋中响动,才欲抬手解去房门上的神通,便听闻山巅上大师兄温言道,“三师弟和小师弟一样,不掺和此事,那道小神通,师弟不必解。”
“啥事?”钱寅眨眨眼,站在原地不动。
山巅距离赵梓阳屋舍,仍旧有百丈,可那白衣书生话语清晰可辨,“师弟心知肚明,还装个甚,少说两句。”
闻言钱寅无奈摇摇头,对屋中叫喊不止的三师弟道,“听听,现如今是大师兄坐镇山门,即使我有心相助,也不敢驳大师兄的面子,还是早早歇息着为妙。”旋即便化为一道流光,一脚踏上山巅,与书生相邻而坐。
“此事师父原本不愿告诉你,唯恐你乱了心境,不得已才瞒着。”书生饮干酒水,脸上却看不出丝毫醉意,此时苦笑道:“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钱寅原本还没打算接话,冷着张面皮,听闻这话却是按捺不住怨道:“明知包不住,还要包个甚?南公山家底统共就这些个通天物,每件我都盘过不下千百回,熟得很,先前那声响我还不敢笃定是有敌手来犯,后头那声听过之后,险些疼得我心肝直颤。”
柳倾无声笑笑。
果真还是财迷。
“师父不愿告知我一声,情有可原,两位师弟如今境界不足,眼下保全性命才是重中之重,师兄怎的也要瞒我?”钱寅显然是气结不已,连声叹气。
“师兄有愧。”书生垂眼。
方士呲牙。
“日后慢慢还,起码花银子的时候,得省着点。”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一剑西来
距天明还差半时辰时,山丘上盘坐的老者抬起眼来,往身后扫了一眼,眉峰微挑。
一袭黑衣瞬息踏至,距老者三五十丈处停步,略微欠身行礼。
“看来本座来得还不算晚。”黑衣人脚步再动,便已然立身在老者身侧,往面前耸立入云的南公山望去,眸光闪动。
山涛戎刚要说些什么,却闻听一旁童子鼾声大起,劈头甩去一巴掌,没好气道,“还睡?老五都赶来帮忙,你却只顾着在此打鼾歇息,真不嫌丢人?”随后话锋一转,变脸似地同黑衣人笑道,“上回中州一别,老五修为更胜往昔,不过若是老夫未曾记错,不久前你便同那吴后生交过手,如今再度前来,倒真是仇怨难消。”
黑衣者,正是一载之中诛杀枪道宗师百里犽,取而代之并入五绝的南漓毒尊,闻言点头,笑语道:“自然仇怨难消,不过只是其一,其二却是想助两位一臂之力,毕竟同属五绝,总不能白白顶着五绝的名头,却是不做实事,过于不讲究了。”
山涛戎神色不改,笑眯眯扭过头去,对准吃痛不已的童子后脑又削了一掌,“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小子,同样是五绝中人,差别之大,果真不是一星半点。”
童子正睡得安生,不曾想平白受了两掌,龇牙咧嘴爬将起来,刚要埋怨几句,却见眼前多出一人来,便有些戏谑道,“呦,今儿个刮得哪门子妖风,竟是把新老五吹到此地,却不知究竟此行是帮我二人,还是帮那姓吴的后生?”
黑衣人明摆着不愿与这童子搭茬,独自走到老人一丈开外处,盘足坐下,合上双目不再言语。
老者叹气,“同为五绝中人,和气些不碍事。老夫晓得你与那百里犽有旧,不过既然是能耐不如旁人,叫夺去五绝之位,也是在所难免,身在山中多年,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童子哼哼一声,浑然不在意不远处的黑衣人尚在,“此人你我皆是不知根底,除却前些年听闻在南漓靠一手养毒物的本事摘得些许名头,除此之外,半点底细也未曾透露过,即便是你老山手段通天,只怕也难知此人意欲何为,依我之见,叫他入五绝,本就是错。”
“那照你来看,百里犽当老五,与毒尊当老五,有何分别?”老者不以为然,出言教训道,“既同为修行中人,能者居之,除却那些个桀骜不驯之辈,皆可跨入五绝门槛。”
“包括不知底细,心有不轨者?”童子言语,相当直白,丝毫不加掩饰。
老人摆摆手,“五绝不过是个名头而已,能有甚好图的,一来没俸禄可领,二来无通天物灵宝可贪,退一步讲即便是有人皆五绝的名头作祟,自然有我这五绝之首看着,翻腾不起什么风浪。”
“五绝一说由老夫而起,自然由老夫纳排取舍,无需忧心。”
当今天下可踏入极境之人,无一非是惊才绝艳,手段通天,而这位面相和蔼平淡的老者却是平平淡淡说出这一番话来,风轻云淡,但却不容置疑。
黑衣毒尊睁开眼目,目光之中略显肃然。
五绝之首山涛戎的境界心胸,何其之高。
“天儿快亮了,咱们也该往前走走,看看这南公山,究竟能备下多少道大礼,”老人起身,随之拱起的便是脚下连绵山丘,像是以雄重伟力将原本低矮的土丘强行拔起,托住老者身形,迎风暴涨。
直至与南公山齐平。
童子扭头瞅瞅那黑袍毒尊,亦是甩出一道符箓,双足踏上,摇摇摆摆直上天穹。
毒尊不加理会,只摆起袍袖,万千毒蝉便是垫于足下,飘然腾起,直抵天外。
山巅书生坦然看向山外三道身影,向一旁的二师弟轻声笑道,“你且看看,这仨人道貌岸然,像不像市井之中坑蒙拐骗的假神仙?”
“像。”钱寅脱口而出。
书生惊奇,“我还当师弟不敢说。”
“就算是说各位都是世上真神仙,那仨人还能离了南公山,掉头就走?还不如实话实说,图个心底舒坦。”书生微微一笑,身形也是踏到半空之中,抱拳行礼,“劳烦五绝中的三位远道而来,南公山何德何能。可不巧的是,如今家师出外云游,特令我这弟子封山,来客一概不见,不如几位再等些日子?”
山涛戎上下打量一番书生,却是夸道,“吴霜的确是福缘不浅,能将这么位弟子收入门中,再过个十余年,只怕不消他身在山门,南公山便有位五境坐镇,那时节可当真是雄视天下宗门,可惜。”
“不过老夫此行前来,并非是客,自然无需秉持客礼。”
山风猎猎,老人言罢,却是并未进逼,而是也回头瞧向东方,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看来老夫此番要占先手了,小友苦等一夜,可惜。”
书生也看向东方千万丝云霞蒸腾缠绕处,长叹一声。
颐章边关此刻,亦是日光才起,不过关中守军皆是惊惧,纷纷涌上边关城墙,往东北方看去,但见日头跃起之前,有道长痕先前一步,从远山之间猛然升起,浩浩荡荡,呼啸而过。
边关城墙极坚实,可那道长痕途径时候,带起的强横罡风,竟时令整座城关都是轻震不已,瓦砾土石扑簌而下,携风带雨。
直等到长痕飞旋而过良久,许多军汉才装起胆魄抬起头来,再去看时,只余下半空中一道狭长云气。
此日,颐章皇城徽溪中的高手皆尽出城,远远看向那道疾驰云光,面沉如水,各处文书恰如飞雪,接连送入皇都,险些累杀百来位驿使。
南公山山巅柳倾摇头,“确实可惜。”
云光自剑王山中起,沿途流转为半道圆痕,譬如一道大弧,过上齐经夏松,惊鸿一瞥蹭过南漓,随后过颐章边关,直撞南公山。
剑气力道不减一分,反因长途疾行,积攒下浩大威势。
南公山护山大阵数百通天物,顷刻间炸碎当场。
三句可惜,一剑西来。
第三百五十七章 好吃不好吃
一剑之威足可摧城破关,在整座天下画出道巨弧来,途径数国无所忌惮,仿若巨灵惊鸿,狠狠砸到南公山护山阵上,顷刻震碎数百通天物。
盛威之下,整座南公山震颤不已,险将钱寅掌心之中的度盘都震落在地,浩大罡风迎面袭来,吹乱二人发髻。南公山大阵生生叫这一剑削开一角,山外罡风顷刻之间灌入山中。
书生立身不动,面相平和,似乎并不在意大阵为一剑所破,若有所思笑道,“还是这么说话好,隔着道大阵,就跟人心隔肚皮一般,始终有所依仗,言语之中并不坦诚。”
“前两道开宴菜,老夫用得还算是舒心,”老人同样笑道,如是故友重逢,竟是看不出丁点客套气,“故而老夫携礼而来,想来也不算有失格局,有这么位年轻人在山上,料想吴霜要省心不少。”
柳倾颔首,“前辈客气,此话晚辈受之有愧,要想让师父省心,还是要招待好来客,才可称是勉强当得起省心二字。”
老人面露奇色,试探着问道,“还有菜没上?”
“应该是有的。”书生微笑。
南公山脚有层林,花梨林木葱郁,待到将枝杈削平过后,皆是上好的木材,不少朝廷大员家中桌案椅柜乃至笔山,都是以花梨磨就,木香柔和,且抚之如墨方般细腻温润,属得上极好的木材。每年临近夏时,都有不少如此上好林木长成,自然有无数樵夫不远百里,前来此地打柴砍树,虽说忙碌些,可若是舍得力气,经年累月,的确能赚下一份不浅的家业。
今年更是如此,天景和畅,冷热刚巧合适,于是樵夫也来得更早些,仅仅昨儿夜里便又新来了五六位樵夫,大都揣着刀锉短斧,唯有一位年纪不浅的老翁,只拎着把斧柄都磨到漆黑如墨油光铮亮的破斧,背负柄砍山刀,蹒跚走到林中,便要摸黑砍上两棵花梨树,被附近的樵夫拦住才悻悻停手。
夜里不可砍树,原是早年此处樵夫一同定下的规矩,进度缓慢不说,且不少人夜里随处寻个地界躺下,枕着灌木软草便能凑合一夜,花梨木并不轻细,倘若是直砸着脑门,恐怕就能将人生生压得背过气去,再者斧头劈砍声极大,难免搅扰了旁人休憩安眠,故而每逢夜里,大都无人走动,只是在林中休憩歇息。
虽说老人坏了规矩,更是生面皮,不过依旧是有两位年轻樵夫上前,跟老人细细讲过此处约定俗成的说法,并未埋怨什么。
都是十指染血土灰垢的卖力气汉子,任谁也不会颐指气使,更不愿同一位风烛残年还在外苦苦奔挣的老汉较真,难免有些同病相怜,再想想若是自个儿倘若凭此手艺,挣不出份家底,恐怕待到老之将至,也要沦落到此等晚景惨淡的地步,便更是有些心有凄意。
今儿个老人起得极早,不过已然有零零散散两三位樵夫醒来,叼起根春时根甜叶润的嫩草嚼着,出于春困惰怠,仍有些许不愿起身,瞅见那身板瘦弱的老人持斧走到近前,皆是有些看热闹的心思,纷纷看向那位老樵夫。
劈柴砍树,端的是力气活计,对于正值壮年的一众樵夫而言,尚且算不得轻松,动辄每日重斧起落几百回,待到天色晚时,新入行的樵夫,即便只是用饭都难端住碗筷,这行当,哪里是位暮年老者可做的。
可任凭周遭几人看来,目光略有隐晦,老者依旧是拽出腰间短斧,轻轻挥过面前层林。
周遭几位樵夫面色戏谑,可紧接着便是将惊呼卡在喉中。
瘦弱老者掌中斧仅是轻轻一挥而已,千百棵葱郁林木齐齐从根断开,而树木未倒,缓缓落在地上,如同枕云踏棉,无有丝毫响动。
“老夫此生,就是喜欢砍柴劈树,虽说难以称得上是什么慈悲举动,不过每削树一棵,过后必定补种两棵,不过现如今有要事在身,栽树这门活计,就由你等来办,可否?”
随即老人纵身踏步,压根不待到一众樵夫开口,身形一跃,直上南公。
“还是在众人眼前显摆显摆好,不显山不露水,和那老牛鼻子一般终日藏在深山里,耗费这么多年,不是白修行了?”老樵夫显然是心情和畅,所以半空中又将手中短斧撇将出去,直直往南公山山巅飞去。
一斧斩断山涛戎足下山丘。
后者再去施手段迎时,那柄短斧却是老蟒回头,瞬息之间便还归老樵夫手中,入手不停,于声势最盛之际,再出一斧。
山涛戎抬掌去迎,却是被短斧中内蕴的奇大力道生生砸退二三十丈,双足猛然踏空而起,才堪堪止住退势。
童子与毒尊目光悚然。
当今天下,唯五绝强横一时,更何况身为五绝之首的山涛戎,近几十载中,何人能将他逼退开二三十丈去?
而如今这位形貌衣着皆是下品之流的老樵夫,却是以两斧之威强行震退山涛戎,无关术法,更不论神通,只是极朴素的两斧劈出,不像是要同名震天下的五绝之手分个上下,反是像要松松垮垮劈倒一棵树。
斧至,人退,然后气浪随炸裂声起。
南公山上空,似有天公啸。
“我说小子,下回同人揍架时候,甭说那些个有的没的,直接朝脑门上招呼便是,废话太多多不爽利?”樵夫自顾落到书生身前,撇嘴不已,顺带给了钱寅一枚爆栗,不耐烦摆摆手道,“老夫都走到眼前了,也不给老夫腾个地儿?枉我还颠颠跑了一路窜到你们南公山所在,路上还顺带替吴霜那小子清理过几批闻讯而来的蚊虫,去去去,一边待着。”
钱寅原本仍旧还未回过神来,正惊骇于老樵夫的超凡手段,却是被一枚爆栗砸到脑门上,更是狐疑不已,不过瞧瞧一旁师兄并无异意,只好悻悻转过身去,给那衣衫褴褛的老汉腾出块地界来。
可老汉即便是盘腿坐下,也是丝毫不安生,冲被震出不远的老者吆喝道,“既然是前来赴宴,那我便问问你,老夫的斧头,好吃不好吃?”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两掌压阴阳
被一斧劈退二三十丈有余的山涛戎,如今似乎也是有些错愕,再抬手看看老迈掌心一抹朱红,面色竟是有些快意,身影瞬间进至南公山前,隔着已然碎开一角的护山大阵,一掌向老樵夫头顶拍去。
掌势实在过于刚猛无前,一息之间,带起无数山外罡风,似是长河倒挂,五岳倒悬,横是将整座护山阵砸了个粉碎,除却外头那道可掩凡人耳目的小阵之外,里外十数层重重叠叠的奇阵迷法,尽数于这一掌之中分崩离析,声如摧峦倒岳,震颤南公山上下。
“方才那斧,自可称得上是妙处无穷,一力降十会,无法无书,那老夫这掌,还算够滋味否?”
山涛戎单掌落下,正被那老樵夫抬斧抵住,可足下绵延裂痕却是如蛛网散布,直冲到几丈开外才堪堪止住势头。单看对招两人面色,皆是像并未吃着亏,可即便是书生都瞧出其中的端倪,那山涛戎出掌过后,衣袍未曾有半点晃动,而身前那樵夫却是险些将南公山踩塌一角,大概是运起过一门的卸力法门,致使气机外泄数分。
樵夫先手出斧,震退山涛戎二十丈,破出掌心一道血痕,而后者登时便还过一掌来,先破开笼罩南公山满山大阵,再将老樵夫压得不得不卸力避之。
孰弱孰强,尚未可知。
不过纵使被五绝之首欺身,一掌压到面门前,老樵夫仍旧有嚼舌头的余力,强撑斧柄,嘿嘿怪笑道,“你山涛戎可是名声足可震倒八荒的人物,哪有过失手的时候?怎会滋味不足。”
“不过这一掌虽说是好手艺,想撑得老夫肚圆,却是有些看不起人了。”
老樵夫咧嘴一笑,似是无意间扫向黑袍毒尊与童子方向,单手擎斧,左手却是猛然翻转,顷刻便有幅阴阳图招展当空,迎风飘摆。
传闻道门有阴阳两图,阳图见生,阴图窥死,二者气机截然相反,却是相辅相成,更兼术理相通处,后经数代道门高人融汇一炉,创阴阳图,流传数代,退可守一方安然,进可伤难胜敌手。
而当今天下,唯有飞来峰李抱鱼最擅阴阳图,出手时节,一扶山倾,二震沧海横流,如今却被这老樵夫放手施展开来,化作一纸屏风护在身前,光华流淌。
山涛戎单掌亦是被这张阴阳图隔绝开来,不得再进一分,神色登时了然,抬手拦住方要出手的童子与毒尊两人,随后便是轻轻叹道,“怪不得跳出一位本事非常的老樵夫,此前从未见过,原来如此,看来五境走到山巅绝处,多数人还是要凭此手段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惜,更是可悲。”
瞧瞧面前如琼玉勾连,且光华流转的阴阳图卷,老者连连摇头,语气惋惜,“道首本就大才,为何连这点都分不清,人之修行,修到低也不过是为修个己身罢了,说什么修来世或修法身,总归是妄传,譬如廊桥踏步来回,始终也走不出多远。”
而言语之间,阴阳图已然随风涨起数丈高矮,更是要将南公山山巅整个儿遮住,莫说是寻常修行中人,绕是童子与那黑袍毒尊,眉宇亦是拧做一团,神色肃然,掌指微动。
到底还是童子心性不够沉稳,先行出手,抬手甩出六七道符箓,皆是看家本事,一时间引得山巅长风呜咽不已,符箓顷刻化作数方大印,直砸向面前阴阳图,其中所蕴的力道,比头两回试探,岂止高过数成,令那方光华烁烁的阴阳图起伏不已,可随即便如泥牛入海,波澜尽平。
“怪哉,本座这运山符一向是无往不利,按说绕是南公山也可信手砸得崩裂,怎么今日遇上这古怪图卷,反倒是失却威能,气煞人也。”童子气恼不已,又接连甩出十来道符去,引得阴阳图周遭动荡不已,山石接连滚落,连带周遭依旧匿身山林之中的鸟雀,亦是仓皇逃去,再不愿久留。
“退下便是,此物破除之法怪异,五境者若要凭手段威势强行破去,需得耗费不少功夫,”山涛戎此刻却是并不以为然,待到童子符箓尽数沉寂下来,便走上近前,将双掌搭到阴阳图上,两手轻轻巧巧运起圆来。
天光早已是通明,南公山上虽说是破空声接连不断,山岭动摇,可山下却是平静如常,与平日里没半点分别,学堂中更是书声琅琅,来得齐全,诵读声传出极远,引得不少汉子都是频频驻足,虽说听不懂文中意味,可总能分辨出自家娃娃的诵书声,更是引得几位汉子乐呵不已。
学堂以里的物件,早已比初立时候丰富太多,其中不少皆是村中人特地送来,譬如墙角处两张略显粗糙的花梨桌案,两杆竹扁担,与一枚专用以搁置旧书的竹篓,统共叠到一处,搁到寻常市井之中,也不过是三五十文,还得属那粗制花梨桌案最为金贵。不过那位看模样相当年轻的先生却从不嫌弃,每每有人家送来物件,便是轻言轻语说上几句那家人娃娃学业如何如何,近日以来是否能安下心来此类话语。
既不推辞,亦不婉言相拒,像是一汪清澈流水,着眼望去便可见溪底圆润小石,通透若无。
教书这位文人名声极好,不过当然要除去贪杯烂醉这毛病。
如今这教书先生便坐在那张花梨桌案前,听读书声连绵不断,抬手抹掉桌案上凸显倒刺,似是心有所感,于是用食指蘸着滴落到桌案上的茶水,工工整整写过一行字,随即朝一位年纪稍大的娃娃道,“小伯齐,你且替我看管着些,休要让他们念罢文章过后便撒开欢嬉闹,为师去办些事情,不多时便归。”
那娃娃点头,不过还是凑到那年轻先生近前,拿两手捂住嘴,低声道,“师父少喝些,书卷里写过,酒要少吃,事要多知,当先生的更要如此。”
教书匠嘴角一抽,不过也的确不好说些什么辩驳,只得捏捏那娃娃的鼻头,背起黄绳,抬腿便往屋外走去。
不过很快就传来声悻悻话语。
“得嘞,为师知道了,这次少喝点。”
第三百五十九章 枯荣
山巅上人皆是惊震于那幅阴阳图坚韧,哪怕是童子手段齐出,接连甩出十来张极驳杂繁奥的符箓,亦是终不得破开此图,倒是令阴阳图中光华再盛两分。像是芭蕉逢夜雨,蓬勃铺张开来许多,直至可遮盖住近半座南公山那般大小,才缓缓止住势头,宝光温润。
丁点不像是一式道法,若水盈盈,与活物相仿。
不消山涛戎去开口提点,童子与毒尊二人便觉察到这幅阴阳图中的磅礴生气,不由得色变,而再瞧见山涛戎不借外物,只以两手去触那幅阴阳图,更是心头震动。
可老者并未施展出神通,走到图卷前头,合上双目,只凭两手画起道圆来,往返不绝。
抱太极,而后可运阴阳。
阴阳图剧震,其中流转的两道黑白云气,叫老者两手撑起,随后猛然旋起,硬是破开周遭桎梏,左右交错分离出去,二气登时散逸开来,若两尾轻快游鱼,背道而驰。
好大阴阳图,黑白鱼儿各一尾,不出炷香时辰,便被老者双手轻轻分开,随后就像是纵鱼归海一般,甩到左右两侧,跳脱于山林之中,不复得见。
“这方阴阳图,对于不解其妙处的人看来,浑然天成,虽立身五境,然并不可破,不过对老夫而言,无非是阴阳二气头尾相抱,补以为圆,无需以力破除,只需让两道气一分为二,自然可破。”老者背过手去,朝神色不宁的老樵夫看去,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并未动用半分术法,只以两手抱圆,便破开飞来峰道首阴阳图。
修为如岳。
而阴阳图散后,山涛戎却并未迈步进前,而是反背两手,略微扭头,冲黑袍毒尊与那童子说道:“天下从未有过稳固一说,譬如方才那道阴阳圆,譬如九国,再比如我等五绝,哪里有什么长久买卖可行。”
童子不明所以,可再看向身旁时候,却发觉那毒尊身形不再,却是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踏上南公山巅,垂手而立。
“老三一早便同我说过,不知新来这位老五底细,看来确实是老夫过于粗心了,”老者摇头,“竟是觉得你杀伐果决,甚是合我心意,如今却是正应了老三先前所云。”
山涛戎面露奇色,“只是老夫有些不懂,那吴霜分明伤了你那徒儿,上回你前来南公山,也的确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为何却要趁如今这时节与五绝对立?还得劳烦毒尊替老夫解惑。”
黑衣飘摆,而那已然立身在山巅上的毒尊却只是冷冷吐出两字。
“聒噪。”
话迸出口时,万千蝉鸣声冲天而起,密密匝匝,顷刻之间令南公山上下笼罩过一层棉密白纱,蝉翅轻震,抖素衣散日光,纷纷扬扬。
半空中老者身影,早已被上万倾城蝉裹得严实,再难瞧见。
而山巅上头,此刻却唯有老樵夫端坐如常,面色丝毫未曾变过,像是早就晓得毒尊如此行事,不过双目依旧盯着山涛戎与那童子方向,单手掂斧。到底是五绝之首,绕是倾城蝉素来名声极恶,前阵子便生生困死过枪道五境宗师百里犽,到底也不可掉以轻心。
“前辈,”书生依旧皱眉,与钱寅一同退出数步,“南公山似乎与毒尊山门,素有过节,倘若上回打上山门,为得是引出百里犽弟子,借机寻出百里犽山门所在,为何此番又是出手相助?”
其实柳倾还未说完,不过略微思量,还是将不该说的言语皆尽退回腹中,恭敬行礼问询。
既然那位老樵夫尚未出手阻拦,有些事,自然也不该是他这南公山弟子该顾及的。
黑袍毒尊朝柳倾撇去一眼,并未作答,而是自顾发问,“你家师父闭关前,是否交代过何日破关?”
“家师未曾交代。”柳倾如实作答。
毒尊冷冷开口,“照吴霜的天资,早就应当破开五境关口,甚至再迈出半步都尚且在预料之中,区区五境,不该耗费太多周折,更不应当于破关的时节流出气息,引得天下五境有感。我来问你,你家师父破关的时节,可曾出手?”
柳倾缄口不言。
那日有少年纵身越下山巅的时节,引得云镌剑痕皆尽入体,他自然瞧得真切,分明是师父吴霜的手笔。
这幅神情落到毒尊眼里,自然是知晓了六七分,目光登时冷清下来,旋即便取出腰间碧绿长笛,独自踏上南公山直高处。
黑衣猎猎,碧笛横空。
“堂堂五绝之首,竟还要藏拙?几枚倾城蝉而已,当然是奈何不得你山涛戎,休要装蒜。”
话语落时,半空那被毒蝉环绕住里外六七层的老者,伸了伸腰腿,于是天上便有骤雨倾。
万数倾城蝉炸碎当场,蝉身胜雪,血水如雨。
老者被万千毒蝉裹住周身几十息,却是丝毫无有异状,衣衫整洁如初,抬手一挥,将身旁童子浑身毒蝉亦是扫净,不过后者却是并未有山涛戎那般轻松淡然,浑身已然被毒蝉噬咬出六七道伤势来,正忙不迭朝口中塞起丹药,口中仍旧是不歇着,连声道,“这倾城蝉果然不俗,出山前本座还特地穿起身水火不侵的软甲,竟是也抵不住蝉毒,忒晦气。”
山涛戎无奈摇头,旋即冲山巅四人开口,“此刻立身五境中人者,南公山中有二,五绝中有二,似乎南公山当真能与老夫和气相商了。”
而随即老人便是自顾笑将起来,“可老夫依旧未曾吃得饱,都说客随主便,但老夫如今偏要试试主随客便,是何等。”
山腰之中依旧手把弩机的五鳞军依旧注视山巅,可整座南公山轰然震响,竟是晃得其中不少雄壮军甲从弩座跌落下来,再抬头时,却见山中林木连同层岩厚土,尽数伸展开来。
原本长有一丈的古木,贴地拔起,根脉再深几分,直至掀起周遭土石,枝杈延出遥遥千百丈,同其余古木延伸而出的枝杈勾结,牢牢锁住南公山通体上下。
灌木皆拔地而起,叶片如芒,也如刀剑,使得整座南公山岭,顷刻悬满刀剑长林;飞石滚落,而后骤然壮大,摇头摆尾,若有蕴内生灵,从石中蓦然腾起数条长岩来,嶙峋怪兀,锁住山中屋舍与两位五境。
漫山花木香。
如此手段,与老者面容气宇,似是格格不入,但又是理所应当。
古来圣贤罕,岁岁守枯荣。
而今山涛戎,抬手锁南公。
第三百六十章 我于山间全无敌
眼见得南公山叫无穷枝杈古木与巨石锁住,然而山下却又生出些动静来,有位肩头挑着黄的年轻先生,往喉中灌了些许酒水,颇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撇嘴说道,“这酒劲太次,还是得回头找南公山要些好酒,总不能平白无故帮衬一手,还指不定要同五绝撕破脸皮,这买卖做得,可当真要亏得血本无归。”
话虽如此,可这位年轻人仍旧是拎着黄绳,选了条略微平坦些的条岩,缓步而行。
几乎正是在年轻人踏出一步的时候,山巅那老者便将目光往山下看去,层层云流,似若无物,一眼便瞧见那位步履带些蹒跚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从蔓延极长的条岩上走来,面朝长天,背对地土,虽是面带阑珊醉意,可分明脚下犹如生根。
“今日南公山,可当真是热闹非凡,”老人不由得开口叹道,“南公山两位,五绝二人,连带着从山脚往上走的那位,极境中人便足足有五位齐聚此地。看来那吴小子的能耐,的确是高,蛰伏上齐十载之中,依旧能聚拢起如此阵仗,实在是出乎老夫预料。”
山巅书生方士,与毒尊樵夫四人,已然被巨石牢牢锁住,绕是凭两位五境的修为,一时间也是脱困不得,樵夫柴刀短斧更是齐出,却偏偏奈何不得周身盘绕的条岩,神色黯淡。
山涛戎此刻展露出的修为,只怕已然高出寻常五境太多,即便是四玄境圆满,亦不可敌,总是老樵夫不愿去想,也难免有这等心思。
五绝巅之首,只怕已然破开绝巅境界,踏上云头,俯瞰足下众生。
不过纵使眼前尽是怪石巨木困锁,那书生却依旧沉稳,虽周身上下四体难以挣动,可还是淡然开口笑道,“家师既然能聚拢如此阵仗,想来德行人品,自然是不差。五绝本事泼天,哪怕是想另立山门,独立于天下九国之外,亦非是什么难事,何苦非要同南公山过意不去?”
老者并未干脆回言,而是笑皱了一张苍老面皮,反问道,“老夫猜你南公山中弟子,也时常出外走江湖历练,大抵少说也转悠过个一年半载,瞧见过刀剑全无眼,血水没马蹄的场面。老夫来问你,可否懂得规矩两字的分量?”
柳倾点头,依旧是满脸平静,“南公山一向讲理,弟子自然要知规矩,分明黑白,不知前辈何出此言?”
“规矩之上,乃是根本。”既然眼前几人已然被锁得严实,山涛戎也不急着再度出手抹除后患,而是开口讲道,“修行中人与凡俗世人,一样,也不一样,而要想长治久安,必然得有为二者各自传话的,悠悠世间,万万生灵,到底还是凡俗居多,如此一来,传话那方,自然就是替修行中人出言,而这一说已然流传无数载,就变为了根本。”
“吴霜妄想将修行人开口出言的途径去除,这便是动摇了修行一界的根本,休说是五绝,天下修士,人人皆是不满,当然要有人出来管管。”
老者言语丝毫不乱,理法皆足。
柳倾沉吟,随后抬头问道,“不过前辈可曾想过,这道根本虽说存留已久,当真合理?既然修行人与凡俗人起初并无二处,何苦非要借由他人之口出言,况且这道根本,对于凡俗百姓而言,并非是善事。”
山涛戎报以一笑,“修行者若是同凡俗掺杂为一处,那才是当真要天下大乱,手段强的,自然想要多说些,能耐浅些的,也想凭一身修为多揽好处,而后说更多话,如此一来,除却九国皇权之外,又要多添无数弊端,谈何百姓安生。”
“人本就是如此,得了好处便想再多得些,如若无人从中调和,代以出言,怎能令天下安然,怕是早就是连天烽火,打得九国分崩离析燹骨成山,遭创最重者,到头来依旧是百姓。”
书生蹙眉,一时不语。
“这话说得极妙,不过你所谓的根本,对于凡俗之人而言究竟是好与不好,总该自个儿去问问吧?”山巅来了位醉醺醺的年轻人,步态蹒跚,且扛着黄绳,口齿散漫道,“在下是从小地界来的,一路来南公山,见过不少寒门士子无枝可依,腹中还真是颇有些治国安邦的良策奇谋,却是最多爬到达官显贵家中客卿的地步,并无做官讨取功名的路途;反观前辈口中根本家里的儿孙外戚,腹内空空,却是凭借这重干系,平步青云,且不说于百姓无益,于天下九国,皆无益处。”
“是根本不假,可根本亦可变更,前辈何苦为难,更不惜斩草除根。”
年轻人停在山巅之上,摆动长绳,将一众人周遭岩石竭尽扫除而去,肆意笑道,“在下与那吴霜见过一面,觉得人还不错,故而斗胆,替南公山山主担下这份因果,如何?”
山涛戎看罢山上众人,略微点头,“还要看你担不担得住。”旋即扭头,踏天而去。
年轻先生也未曾跌了礼数,向周围几人略微行礼,随即也是踏空而去。
少顷,南公山周遭五百里天幕天光云影,骤然崩碎,一头黄龙昂首直起,同老者厮杀到一处,数百合后,却仍旧被后者一拳打得倒退,重新化为条寻常绳索。
旋即两人复归南公山,年轻人面皮血色翻腾许久,也未曾平复下来,虽说衣衫依旧是齐整,可分明是在老者手底下吃了些小亏,略微抱拳,一声不响走下南公山。
而再瞧那位老人,浑身衣衫破开数处,但并无伤痕,依旧是气息内敛,面色温润平和。
高下立判。
在场分明是五位五境,可其余四位五境,皆不可撄锋。
境比理大,莫要说山涛戎先前所言皆有理可循,哪怕是胡搅蛮缠指鹿为马,亦难说些什么。
书生瞧着下山而去的年轻人背影,心知肚明。想来那钓鱼郎也未出全力,至多掏出个六七成本事来,眼见得依旧奈何不得那位老者,索性下山而去,置身事外。
毕竟山涛戎此行而来,只为南公山。
老者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背过手去。
山中无敌。
第三百六十一章 徽溪现楼主
颐章皇城徽溪今日禁严,连驿使传书,亦不可进城中一步,皇城护卫皆尽锁死街巷,无论官阶高低,概不得出宅一步,皇城之中的修行高手,更是倾巢而出,环绕皇宫内外。
“荣安,在你看来,寡人是该躲入皇宫深处,保万无一失,还是应当在城中巡视一周,以安民心?”
正殿之上冷冷清清,除却朝荣安与一位年纪奇长,身披黄袍的老人之外,再无一人,唯有远处兵戈磕碰声,铁甲震颤声起伏不绝,除此之外,殿内寂如冷夜。
朝荣安皱眉,寻思良久,才缓缓答道,“回圣上,依小人看来,此刻在皇城中巡视一周,虽说可令百姓安心,可世人皆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圣上既为国之君子,自然要保全性命无虞,还是前去地宫暂避一阵为妙。”
南公山既有五鳞军坐镇,线报必定是不可少,今日五绝中三人齐出,更是有飞剑浩浩荡荡,过境而来,在朝荣安看来,身为颐章国君,自然要谨慎再三,保全性命。至于南公山上下生死如何,虽与那位书生见过一面,朝荣安却是丝毫不在意。
权帝使单指蹭了蹭皇椅扶手,无故笑道,“君子二字,原意乃是指国君王侯子嗣,经古贤化用,才变为如今意思,都以德行高者,称之谓君子。荣安以为,寡人如今可称得上君子二字否?”
又是一句不可答之言。
不过好在权帝并非是令朝荣安回话,而是自问自答道,“所谓君子,若是按照定下词意的那位来讲,必定是时时谨遵德行两字,未免太累些,即便是那位古贤,只怕也不能时时当君子。”
老人的确是年岁极大,摇头叹息时候,动作显得迟缓许多,不过双目仍旧是光华闪烁,“寡人倒是觉得,君子一词,本就是一时的君子,比方说边关有平日欺凌他人,为非作歹之辈,遇上肆虐马贼来犯,却能仗剑而出,抛却性命同人死斗;分明是平日里胆小如鼠之人,眼见得国君为臣所叛,搭车救驾,却被叛卒阵仗生生吓破肝胆,这亦是君子之为。”
“总而说起,这君子乃是一时极境,通你们这些个修行人一般,总有一日能碰上悟道,修为一步千里,这才叫君子。”
朝荣安思量,却是不解权帝意味,只得安心听着,缓缓琢磨。
“可身为一国之君,哪里来得一时极境?一步走错,何谈千里,灭国亡姓宗庙尽毁,祖宗河山拱手他人,都是一念之间,哪里能做君子。”
老人站起身来,拍拍朝荣安头顶发髻,轻声慢语:“所以说,寡人此生与君子二字无干,自然谈不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城城墙乃是寡人一手命人搭建,极硬极坚,更谈不上危墙一说。”
不等朝荣安出言,权帝却是将手一摁,示意无需再做拦阻,临行到正殿门槛时候,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东吉庆街前阵开过家铺面,听说其中的百果杏仁酥伴茶一并食之,有百种果味,去尝尝?”
正是五绝之首驾临南公山宗门这日,有飞剑跨数国,途径颐章皇城外百里,而颐章权帝却是乘彩辇巡城。
足足巡视两时辰,面无忧色。
只是临到泊鱼帮总舵时候,老人特地走下辇车,在泊鱼帮门前走上了两步,随后才踏上辇车,再度出行。
“这位权帝,看来当真是胆色过人,比起上齐齐陵那两位圣人,似乎更像是能君临天下的人物。”总舵之中,赫然坐着位女子,眉目如画,却是仪态略微有些媚相,此刻独自擎起一杯茶水,丝毫不在意其余两人的面色如何。
“楼主还是切莫如此言语最好,”中年男子显然是神色阴沉,“身在我颐章皇城之中,自然要斟酌些言语,免得纵横半生,在此地翻了船,过于不值当。”
“大当家说笑了,”女子放下茶杯,舔舔唇角,柔声应道,“英雄迟暮,终究英雄,自然引得我这异乡人有些心驰神往,言语当然有些仰慕意味,况且在座两位皆是高手,前院更是有二三十位修行中人,如此托大,并非为小女子所喜。”
院落以内,野花开得旺盛,从残缺青石砖中缓缓抬头,香气扑鼻。
院级春色铺满,却是杀机四伏。
“休要如此心境不宁,我可不愿趁这等时节,在颐章皇城中肆意妄为,城中虽说大概并无五境,可四境之人大概是足有几十位,就算是我想与修为不利,总也要挑选个好时节。”女子不以为然,抻起腰肢来,舒舒坦坦伸了个懒腰,散漫道,“小女子此行前来,不过是给几位透露一件事,知晓几位同南公山有些交情,故而特来告知。”
“今日之后,颐章怕是再无南公山宗门,至于徒众能逃出几个,皆在五绝之首一念之间。”
字字轻佻清脆,可却是重重砸到老者与中年男子心头。
“无需急着反驳,”女子分明已然看出两人额角跳突,故而淡然出言,“南公山的确是颐章境内首屈一指的仙家宗门,宗主吴霜更是处于当世剑道最高一列,不过要与五绝抗衡,还是无异于螳臂当车;凭南公山上下的能耐,至多能撑过其余两位五绝,不过五绝之首,早已超脱于极境,纵使是几位极境联手,只怕也可稳稳占住上风。”
女子说罢起身,腰肢不过一握,如此缓缓站起身来,更是显得媚态横生,柔声告辞,“该说的,小女子已然如实相告,不该说的,待到过两日,土楼便会传出消息,送到两位手上,到那时节,还望两位多给些银钱。”
“都是做生意的人儿,消息灵通,比起那些个银两,一定更赚些。”
女子就这么袅袅娜娜走出院落,独自走到巷口以外,再不得见。
那中年男子掌心之中紧紧握住的茶盏,终归还是未曾砸下,而是放回到桌中心去,颓然坐倒。
第三百六十二章 心念心事,总有偿时
以泊鱼帮现今当家的眼界看来,方才那女子言语听来虽说轻佻些,不过的确不难听出其中的意味,而最为令这位帮主窝火之处在于,那位楼主所言,句句属实。
天下无极的时节便已然破境的五绝之首,再过十余年,境界之高,已然并非是寻常人可揣度,纵使南公山亦有根基后手,更兼五鳞军相助,可想要同堂堂五绝之首掰掰腕子,到底是显得薄弱许多。
“看来这位土楼楼主,此番只是路过而已,压根并非是冲你我而来,”卢老低眉摇头,不胜唏嘘,“可如若是南公山近日为人所灭,对于我颐章而言,无疑是弊处,就是不晓得圣上究竟是如何心意,又为南公山布下了多少应对的招式。”
中年男子看看北侧长天之上那道经久不散的剑痕,语气落寞,“卢老,此番前去南公山的,可是五境呦,绕是圣上倾力相助,又如何能抵住超脱五境之上的修行人。想当初从东诸岛中走出那位疯癫的五境,硬是扛着十万山岳重甲十数轮羽箭,杀到重步军中,拼死数千军卒,才堪堪被几位四境联手制住,威风何其之盛。”
“即便圣上有心相助,可毕竟如今并非战时,真就能掏出十万山岳甲来?”
卢老沉沉叹气。
十万山岳甲,一甲百两金,绕是在颐章全盛时节,掏空国力也不过是凑足十万重甲来,如今虽说颐章举国未曾有颓势,不过要以举国之力与五绝相抗,国库亏空不说,若是依旧压不住五绝,日后颐章,无论是在修行界中,还是西路三国当中,都讨不得半点好处。
中年男子轻轻叹气,寡淡道,“家家有本难念经文,望南公山能凭深重根基,自行撑过眼前风雨吧,我泊鱼帮此番,确是无计可施了。”
此刻南公山上,老者淡然看向那位沉默不语的书生,挑眉笑语,“如何?功大欺理,既然理也未曾说服老夫,功也未见比老夫大;虽说只存世十余载,南公山根基还算深厚,不过对于老夫而言,还是不够,若是当真再无其余手段,老夫可就得吃罢宴席揍主家了。”
书生面色苍白,浑身内气几近干涸,不过依旧是言语自若,“若要出手,出手便是,家师如今不在山中,晚辈自然要替南公山担着,尽管放手为之即可。”
“不在山中?”老者笑呵呵道,故作狐疑道,“那倒怪了,方才我那道术法,足可令整座南公山上下林木土石齐动,尽数延伸百里,可偏偏后山有道门户,任凭怎么使唤也使唤不动,似乎是牢牢钉死在后山上一般。不知你家师父,究竟是否是藏匿其中?”
“多说无益,既非同路之人,何须多言。”书生并不搭茬,而是自行合上双目,两手捏指,再度布起一座巍然大阵,笼罩住面前老人。
云气起伏,烟雾缭绕,山间登时不辨五指,叫雾丝遮盖得极严实。
老者更非是那般话多的性子,大概是平时与松林翠竹,江水野苹相处得久了,将年纪轻浅时候的脾气秉性尽数收敛入体,不过眼下接二连三同人对招,倒是洗去多半往日朽意,锋芒渐开,还未曾等那书生布实大阵,翻袖就是一巴掌抡去,砸得整座迷阵爆碎开来。
柳倾口鼻溢血,白衣点点生梅,依然是强撑着再起两座阵来,抵住近在咫尺的老人;一旁老樵夫亦是抬起短斧柴刀,直直向后者面门劈去,唯有黑袍毒尊举止微浅,横起碧绿长笛,略微晃了晃。
老人身后童子亦想出招,然眼前光华灿如星斗,一时竟是插足不得。
两位五境,一位气势足与四境匹敌的书生,尽是同山涛戎死斗,生生削去半座南公山,山下低矮土丘,尽数荡平。
可老者气势,却是如狂澜搅起,再不可平,硬生凭高妙术法,稳稳压住三人。山间林木齐齐冲天直上,横拦樵夫刀斧;土石拱手,迎上毒尊如锁笛声,而后震掌再震掌,将柳倾打得身形倒退,险些砸碎一路土石,摔到后山去。
可柳倾收过一掌,身形遁去,硬是在距后山不足数步处停稳足尖,咳出一口黯淡血水,复抬头时,依旧腰板奇直。
丝毫瞧不出周身骨节碎裂多处。
瞬息之间,老者收招的时节,却是瞧见书生眼目一亮。
随即呵呵一笑。
“死斗时节破境?这后生的确是有些意思。”
不过老者并未在意,书生此时所见,非是什么四境的天大地大,一马平川,而是是东方通明一片。
从夜半三更时辰五鳞军出,至剑王山一柄气孕飞剑过关,直直刺破南公山护山大阵,毁去百枚通天物,末了到山涛戎双掌破去阴阳图,柳倾看得最多的方向,自始至终便是东方。
心念心事总有偿时。
山涛戎一掌震退樵夫,随后推出数道层岩,将毒尊笛波冲垮,还未再度出招,只觉身后狂风劲力刚猛,心头兴起,撤步回身便是再起一掌,丝毫不去顾及来者来物模样,只情砸起。
老者掌极重,再者土木石丛皆随号令,仅是一掌之威,足以挥退寻常五境,再者斗法多时,山涛戎如今出掌递招,越发酣畅,但如此刚猛的一式,却是被来物制住。
天外来物,乃是枚木制砗磲,通体缠以温润流光,两掌长短,除此之外,同寻常木把件无异,可偏偏是这么一枚木砗磲,竟是能压得住老者一掌,稳稳不动。
“佛门的物件,看来的确是不落俗套,不过一连法宝而已,欲要同老夫争个高下,仍旧是卵石相撞。”
山涛戎再度挥手,却见山中千万层林又是再度拔高一截,扭转缠缚,重重叠叠,尽数向半空那枚木砗磲锁去。
浩浩佛光出其里,法不入内,秽不近身,轻波阵起,顷刻间层林化齑粉,长岩随风飘散,震退山涛戎百步。
虽说只有百步而已,可南公山巅平地,硬是被老者踏出万千缝隙。
大音希声。
第三百六十三 何处澜沧水
砗磲威势极盛,震退山涛戎百步,此外林木斗石尽化齑粉,南公山上下,犹似落过一场如瀑大雪,纷纷扬扬,悉数散尽。
前有飞剑纵贯万里,后有砗磲飘然来赴。
佛门中物,尤以七妙称最,威能甚重,仅是开合之际,便压得老人倒退百步余,浑身衣袍鼓动翻掀,再难以起身。
在场数人皆震,齐齐看向半空中那枚木制砗磲,尤其以那樵夫神色最为复杂,喃喃不已,“佛门七妙物中的砗磲,分明说是佛陀自东海处找寻而来,通体辉光,此物为何偏偏是以木制成,而威能却与典籍中一般无二,甚至尤有过之,怪事。”
而毒尊此刻虽说有些狼狈,仍旧是看向那枚砗磲,不过一瞥即退,不再去瞧第二眼,提起掌中笛,眸光闪动,端详良久。
即便被佛门七妙之一震退百步,山涛戎也仅仅是在原地停步一阵,随后突然往身后不远处屋舍回头瞧去,旋即哑然笑笑,再度展开两掌,欲要进步同那枚古怪砗磲另斗一回。
境界高如老人,当面应对佛门七妙,亦是不轻松。到底是佛门流传久远,从古至今,佛门中走出的五境极多,大抵是清净修心,更贴合行气的种种法门,故而使得佛门高手代代不穷,根基底蕴深厚如渊,纵使是大齐崩离过后,佛门不复当年盛况,依旧有无数先贤遗有法门妙物,甚至经多年温养,更在灵宝之上。
不过方才那一顿,却是因老者觉察到身后屋舍之中,门后静静站着一位少年,虽唯有初境修为,然通体却有剑气隐生,极似当年吴霜出剑时常随身左右的通直剑气。
但再去仔细观瞧时候,老人反倒失笑,原是那少年通体经络,极为荒凉破败,就跟荒山野岭崖上鸟窝一般,杂乱无章不说,且有多处阻塞,观之惨淡。修行中人天资,无外乎气穴大窍通畅与否,再者便是悟性高低,二者更是缺一不可,如此杂乱下乘的经脉,即便是得了吴霜衣钵,亦是无用。
故而老者只是笑笑,并未出手,而是稳稳气息,又向悬空砗磲打出一掌。
而少年只是在丹房中往外观瞧,方才那老者神情,一望之下,尽收眼底。
门后少年握了握拳,旋即回过身来,从钱寅家当中翻出两瓮酒来,自行饮下,近乎是抬起酒瓮一通灌入腹中,不出数息便饮空一瓮烈酒,又拍开另一瓮,面色涨红。
山外几人与砗磲合为一处,终是将老者与那位童子勉强按致于下风,但不出两炷香时辰,老者掌力便再度涨起,此外那枚砗磲似是有些动摇,再难压住此刻山涛戎拔山掌力,被后者生生将败势扭转。
无人知晓这位五绝之首,手段究竟能抬升至何等地步,只是斗法半日,老者气势始终浑厚凝实,久升不落;而眼下连同老樵夫在内,四人内气已有颓势,此消彼长之下,本就难以掣肘,另有童子符箓相助,眼下仅是勉强应对,便非易事。
场中数书生伤势最重,周身上下,早已断去数十根骨,如今只得盘坐在毒尊与樵夫身后,口含丹药,却是起阵不止;相比之下钱寅伤势较轻,可掌中度盘险些叫老者托天掌力震碎,衣袍外更是血水长流,模样亦是惨淡。
而就在这等节骨眼上,柳倾方才依照吴霜所赠的符箓布下阵来,还未等大阵成型,却是猛然回头。
丹房门连同先前所设小阵,被一道剑气猛然冲开,那剑气瞧着细微,微吐青罡,看似同阵轻风相差无几,更是难以同场中几人通天手段比肩,但的确是一道剑气。
少年满面涨红,脸上醉意涌起,摇摇晃晃踏出丹房。
“换以往,师弟可真不敢出门,不过要是师父在此,估计早就提剑冲出门外砍人了,胆量没师父大,不过靠酒水撑着,亦可勉强追上步子。”
除却柳倾之外,无人注意到少年提剑而出。
不过足踏柴刀的老者,却是似乎听清了少年言语,转头来看时,神色却登时一顿。
少年瞧着极平常,年岁尚浅,连面皮五官都未曾长开来,此刻醉意正浓,脚步更是有两分踉跄之嫌,可唯有掌中那柄剑,水光盈盈,锋锐一时。
山涛戎周身猛然一滞,而后退步收拳,接连于半空中退出数步,面沉如水。
除却起初老樵夫神来一式,与木砗磲驾临时节击退,今日山涛戎孤身对上两位五境,并不落颓势,更从未自行退出半步,如今却接连退身数步,盯住那醉少年掌中剑,一时无话。
“看来老夫修行数十春秋,依旧是有些傲气,”山涛戎立身云上,良久才缓缓讲道,“此剑极好,铸剑那位,更是比老夫走得还要更远些,恐怕距离脱身五境亦只剩数步之遥。”
旋即老者看向山中几人,没来由和善一笑,“老夫此来南公山,斗得爽快,如是多年下来,似乎已是忘却如何同人斗招,畅快得紧,还要归结于这位小友,倾力设宴,才将老夫逼到如此地步。”
老人冲那童子招招手,撂下句话来,“待到老夫破入极境之上,再来拜会。”
“南公山今日,可得太平,如若吴小子心有愤懑,待到破关时节,再去寻老夫便是,打上山门的诸多因果,皆在老夫一人。”
说罢便是挥袖而去,再不停留。
山中乱石缓无,层林尽褪。
老樵夫胡乱抹去唇角血水,疑惑骂道,“就连佛门七妙的木砗磲都未曾将那老怪逼走,不过是个灰头土脸的小娃娃,哪里来的能耐,仅是掏出柄不知深浅的配剑,便将那山涛戎惊退?”
毒尊默然不语,回过身去看过少年一眼,停留半刻,亦是未曾看出异处,于是自行盘坐,温养内气。
书生才要起身,却发觉两腿腿骨,早已断开多处,内气更是空空如也,只得无奈令钱寅去好生照看少年,自己则是也合上双目,略微歇息一阵。
山巅犹如狂澜过境,满座南公山,如今已是残缺多处。
第三百六十四章 群山雾列,不见远山
老者果真如同此前所说,远遁南公山百里,更是丝毫不顾童子满腹狐疑,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门,将童子也一并带去,直到南公山再难得见时,才缓缓降下身形,落到处百草丰茂,且有山溪过境的地界,放出袖中童子,而后盘膝坐下歇息,并不在意其他。
方才老者山中一席话,童子听得真切,不过仍旧是狐疑不止,于是暂且搁下方才被老人收入袖中的怨恼,皱眉问道,“老山,旁人不晓得,我可是知晓你的手段,方才分明尚有余力,况且眼见得那几人已然处在下风,为何不趁此时将南公山连根拔去?”
山涛戎摆明了不愿理会,而是缓缓吐纳,接连呼出六七道浊气,才睁开双目答道,“尚有余力?如若能于应对佛门七妙的时节,依旧尚有余力,那老夫早已不是区区五境了。”
“那件砗磲为佛陀功业所护,原本是瀚海中凡物,以桐木裹住通体,后经历代高僧大德温养,威能浩大如海,岂能是常人可敌。”老者盘膝稳坐,面色却比方才差上许多,叹息道,“老夫如今的修为,说是五境之上,不过距离脱身八极,仍旧是有段好长路要行,硬敌佛门七妙,亏你小子能想得出来。”
老人虽说浑身衣衫多出破损,且脸色比不上之前红润,不过浑身气势,依旧是宽宏磅礴,并没泄去分毫,凝如青山。
既见如此,童子才暗暗松去口气,往一旁树根处坐下,轻描淡写道,“也罢,那吴霜即便是入了五境,估摸也无力布下今日这好大局势,虽不知抛去多大本钱,损耗多少人情,像此番这等排场,只怕再是难有,待到那时节再复出手,亦算不得迟。”
山涛戎闻言摇头,却并未过多言语,而是以双掌撑地,颤巍巍吐出口淤血来。
木砗磲威能之盛,本不该如此刚猛才是,若非有大德摧动,莫说是他这五境之上的绝顶,对上堪堪破入五境之人,亦难压制,此番砗磲远遁而来,却是近乎一力抵住山涛戎滔天手段,的确是令后者心惊。
不过说到底来,当真将他逼退的物件,还要属那位少年的掌中剑。
瞧见少年出剑一瞬间,老者便如后脊滚过条庞然沉雷,周身震颤,不过依旧是沉下心神,抽身退去。
天下何人能以此等流水铸剑?绕是山涛戎见识极广,再者存世整整一甲子余二十载,眼界早已不可为寻常高手比拟,即便是他,也未曾见过以这等稀奇的流水铸剑的怪事;方才惊鸿一瞥下,那剑中丝缕剑气,竟是有海川湖溪倒灌的势头,登时心头便明悟三分,故而拂袖远去。
司掌河川者,常以水字裱于君前。
境界犹如江潮迭起,绕是老者已抵五境界之上,仅凭剑上水痕,便知境界不可揣度,又怎能行事无忌。
想到此处,老人掬起一碰清澈溪水,洗净唇边血迹,抬头去看周遭迭起山峦,气势缓缓收拢一空。
“群山雾列,不知山外有山。”
南公山巅,老樵夫歇息良久,随后起身走到书生身旁,没好气扒拉开扶着后者的钱寅,“伤势过重莫要如此强行搀扶,本就浑身主骨没剩几根好的,这么一扶,岂不是都扎到五脏六腑里去了?得了,一边凉快去,让老夫来。”说罢便是从柳倾手里夺来那枚刻画阵图的符箓,捻指起阵,随后将书生搁到阵眼之中,拍打拍打两手灰尘,满意点头道,“这不就成了?”
老樵夫动作奇快,数息之间便将书生安置妥当,钱寅看得云山雾罩,忙不迭追问,“敢问前辈,这大阵本就是伤敌所用,将我家师兄搁置进去,还能温养伤势不成?”
前者只当没听清,摆了摆手,便朝正厅走去,浑然未曾把自己当客,反背一双糙皮老手,摇摇摆摆,毫不顾忌。
而等到钱寅转头再去看柳倾的时节,那方大阵已是突兀变化,其中云气飘荡,竟是变为两片长叶,将那身着血衣的书生裹到正居中,似是枚蝶茧一般,朦胧之际缠绕书生周身。
“无需白白担忧,要是那老樵夫不会使阵,那天底下便没几个会起阵的修行人。”毒尊此番倒并未缄默不言,不过仅说罢这一句,就不再去理会钱寅,亦是迈步踏入正堂。
“好歹是走了,却也不知这五绝之首境界超然,究竟为何仓促离去,再要斗上一时辰,休说是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毒尊也要交代在此,划不来。”正堂之中,老樵夫显然是负创不算过重,自个儿踮脚摘下套冰鎏瓷茶皿,投进当中数枚叶片,烧起茶水来,悠哉悠哉道。
直到茶水滚沸,茶香顶起壶盖,接连脆响,对座黑袍毒尊才缓缓启口,“前辈境界果然高妙,即便五绝之首放手施展,只怕先抵挡不住的,交代性命的,也会是本座。五绝皆知,山涛戎认定之事,一向是不轻易改换,但不知前辈是否能瞧出,山涛戎今日为何离去,而非是拼着自降修为,将你我尽数铲除?”
老樵夫斟上一盏茶水,搁置到嘴边轻吹不止,叹道,“不过是个会使斧劈树的老头子,哪当得起前辈二字。单讲我能看出门道的,便是从屋里走出那少年掌中剑,似乎隐约有些不凡,至于再深些的原由,恕老头子我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境一重关,方才才过一重关,而后得见下重关,五境之上更是如此,那山涛戎虽说只比你我多迈数步,不过已能看得清眼前景,没准就是看出了那少年掌中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故而暂且身退。”樵夫字字句句,说得清淡,不过皆是有理,“再说了,那件木砗磲乃是实打实的佛门至宝,那老儿虽说境界极深,也未见得能稳稳抵住砗磲之威,加之心有忌惮,自然远遁,以老头子看来,一时半会不至于再找南公山的麻烦。”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夜风习习过屋梁
晌午时节,正是天边金团挂起,至明的时节,南公山乱象散去,残余五鳞军也未曾贸然踏入宗门,而是将袍泽尸首分捡,默默抬到山外去,仍旧不忘避开百姓;山上钱寅见自家师兄性命无恙,撑着浑身疲累,将醉到云雾不清的小师弟架回屋中,这才有空坐倒在树下,照看自个儿浑身伤势。
正堂之中依旧是两人对坐,饮茶数盏。
“相比于其余琐事,老夫其实更在意另一件事,”樵夫衣裳瞧着本就是邋遢破烂,经此番斗法过后,再是惨淡不过,可此刻端茶自饮,却是别有出尘意味,“毒尊先前杀百里犽,恐怕亦是耗费不少周章,摆明了五绝之位对于毒尊而言,分量还是不轻,为何你会拼着被收回五绝之位,得罪山涛戎,也要帮衬吴小子一把?”
黑衣人抬眉,呵呵一笑,只不过听来却是并无多少笑意,“普天之下称吴霜为小子的,也不过一掌之数,前辈倒是坦诚。与本座而言,五绝不过是个称谓而已,其实同凡俗之中的公子王孙并无区别,既然是修行之人,何必非要将虚名记挂心头。”
“当初入五绝,亦只是一时兴起,将那百里犽斩杀,喂养倾城蝉罢了,身处五绝数月,并未瞧见丁点好处,琐事倒是连绵不绝,即便今日未曾出手,五绝这名号亦拿不长久。”
“我所求,无非山川愈高,层楼之上再起层楼。”
说到此处,茶壶之中第二转茶水,已然空空。
老樵夫面露奇色,旋即便是感叹不已,“毒尊虽只说了一半,不过对于老头子我这生人而言,已经算是极坦诚,如若日后可当面相谈,真当共浮一白。”
毒尊摇头,“权且以茶代酒便好。”而后略微行礼,“前辈山水有相逢,晚辈告退。”
遂洒然离去。
除却正堂之中陈列摆设的把件字画,茶盏灯盘之外,无人知晓今日南公山上,一老一少对坐饮茶,言谈十余句,虽仍有掩遮,但仍旧是境界奇高。
“武道之上有这些个年轻人,很好。”老樵夫闭目,尚未去观瞧那毒尊离去背影,可已然觉察到山外清风拂过后者衣袖的时节,越发锋芒毕现。
当今江湖,有独擎大岳可力敌佛门七妙者,步步生莲,横压五境之上;有清风挽剑者,洒脱自如,嬉笑怒骂不掩本真,心存正道;更有锋芒毕露,行无所忌者,虽手段果决且不算入正途,然向道之心仍旧坚固如初。像是于夜幕更深时节扯下一行天河,劈头灌顶砸入江湖之中,星火点点,连瀑走珠。
后生如此,耄耋何如。
面相尚算不得方正的苍老樵夫,一时失笑,饮尽盏底凉茶,嘟囔道,“爷爷岁数还小,想这些个作甚,还是先脱身五境为好,山上那牛鼻子,只怕是撑不得多少日子喽,万一下山时节腿脚不利落,摔死在渊崖里头,我还落个埋怨。”
正堂外钱寅盘坐许久,好歹是令浑身险些被震散的内气收归一处,自然还未到达流转无碍的地步,但出手几式,亦可勉强为之。一来方才斗法,那老者压根也未曾在意区区三境修为的钱寅,抬手停足,皆是冲两位五境与那位极通阵法的书生而去,故而钱寅伤势,大多是余力波及,瞧着唬人,实则与柳倾相比,伤势轻了不止一星半点;二来还要归功于南公山积攒下的丹药极多,随手取上几枚,便非是凡品,故而调养奇快。
屋中少年睡得正酣,但不远处赵梓阳可是始终未曾安生下来,外头雷火土石齐动,屋中赵梓阳更是忙活不已,但苦于平日里内气累积不足,还未正经破至虚念二境,只得以掌中枪接连戳门。双肩疲乏,便换为小生莲步法,朝门上狠命蹬去,但绕是出过无穷力道,那门上术法也未曾松动。
到底是大师兄柳倾亲手为之,相比钱寅那道封门术法,高深太多,岂能是如今赵梓阳能破的,于是苦苦忙活数时辰,那门上术法,依旧坚固如初。
当下双目发红的赵梓阳瞧见二师兄钱寅调息过后,慢吞起身,登时便扯起嗓喊道,“二师兄,打都打罢了,也该把师弟放出门去探探风了,大师兄这术法忒硬,死活撬不得开,再关上一日,哪怕不是饿死,也得被生生憋死在屋里头,师兄行行好,将我放出门去,总还能帮上点忙。”
钱寅仍旧忧心大师兄伤势,本就无心同人闲扯,匆匆解去术法,安慰两句赵梓阳道不需忧心,便行至正堂,与那位樵夫打扮的前辈问询柳倾伤势,顺带道谢。
反倒是只剩下赵梓阳瞅着打得崩碎的山巅,独自木愣不已。
云仲依旧酣睡,不过忽悠之间,似乎睡梦之中神魂离体,架起云头,离了南公山,缓缓上到九霄云外。
但见天外更有片磅礴楼宇,云烟缭绕,银鹤飞流,就连寻常楼宇,都是有彩瓦鎏金点缀,雄伟富贵,条条星辰皆系于楼宇之上,彩绸招摇。唯有一处甚是奇异,楼宇之上寂静若空,人影也无半个。
“呦,小友近来可好?”云仲只觉身后有人拍了拍肩膀,回身去看时候,却是脊后一阵生寒,可来人并不去管他如何言语,继续搂住云仲笑道,“一别许久,想来你也快将我忘了个干净,不如速速前去下上两手棋?顺带诉诉分别之苦。”
云仲懵懂不已,只得被那位青面长须的男子连拉带拽,半携半拖扯到楼宇上头,铺毯对坐,拈棋落子。
少年曾同吴霜学过几式行棋,不过也仅是知晓个大概,运子规矩与胜负输赢,都极容易混淆,眼下手足不由自主,举子便落,更无半分犹豫琢磨,只情同那青面汉子厮杀。
楼外云彩悠悠,玉桥悱悱。
定盘时节,云仲依稀瞧出棋面小输对面汉子两手,不过再度抬头看向那汉子的时节,后者面容已然阴沉下来,沉声出言道,“原来小友早已归墟,谁做的?”
云仲开口笑答,“无非是天资不如人,谈不上谁是谁非,想来世人匆匆不过百载,何苦去求个超然。”
少年从未想过,有人开口的时节,竟是可如此淡然自若。
言及死生,如夜风过屋梁。
合该如此,如此应当。
第三百六十六章 观夫剑客,不藏芒亦不掩锋
“无甚大不了的,我这条俗命,自然是比不过您这位大前辈,那话怎么说来着?说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实在是令我等这些个寻常修士为之向往,只可惜人各有命,往后更是不能同你来喝酒喽。”云仲脱口而出,却不知究竟是谁人借用他之口言语,说罢过后且笑道,“许久不曾见过那三位爷,不知过得可还好?”
青面汉子沉沉叹口气,但瞧见云仲脸色还算是平和,且是有些轻佻,只得是面色阴沉答道:“那仨人过得自然还算不赖,不过那老鳖却是时常念叨着,说啥时候再拿你小子的本命剑挠挠后脊梁,岂止舒坦二字。”
云仲一拍桌案,气得直瞪眼,“这老小子安敢如此轻视小爷?真忘了那日爷登临五境时那道通天剑气了?任他龟壳恁硬,还不是被砍得哭爹喊娘?如今时过境迁,竟还叫他端起了架子,当真是可恼。”
青面汉子脸上也浮现出一缕笑意,意味深长开口说道:“得了吧,你那点芝麻剑气,给他挠痒都算白给,也得亏那天人家夸了你两句,说那用剑的小子,跨入五境好歹多出来几分力道,总算能同搓痧的手艺人比肩,挠掉背上几枚青苔。”
云仲登时丧气不已,连带气势都弱去三两分,嘟囔道,“也得亏小爷没破入五境之外,不然迟早把那老鳖斩成几段下酒,鳖汤蛇羹都能一并尝尝鲜,岂不美哉。”
调笑过后,青面汉子依旧是唏嘘不已,连声叹气道,“你说你小子为何偏偏要破开五境之外?真要活到现在,哪里还轮得到那牛鼻子道士占头魁,今后我们哥儿四个憋闷的时节,又能找谁寻开心去,你啊你,哪都好,就是这性子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对坐多时,青面汉子自然也瞧出了面前这人,除却一丝神魂之外,其余三魂七魄尽数被打了个寂灭,神仙下凡都是救不得,难免一阵伤怀,偏偏对着眼前这张一样欠揍的笑模样,无处下口训斥,只是自个儿叹气不已。
这边垂头丧气,相反对座云仲却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嘿嘿笑道,“怎么?我这被打得魂魄俱灭的混小子还没伤春悲秋,您这尊大神仙还要挤出几滴泪来不成,人都说东海生鲛泪可化珠,您老难不成是打算流出点琼浆玉液送别?”
汉子瞅瞅眼前人嬉笑模样,登时恨得有些咬牙切齿,揪住云仲衣襟怒道,“再等个二三十载,我等几人便能再上一层境界,到那时节你小子再行破境也不迟,何苦平白无故搭上一条命?”
青面大汉一时暴起,却令不是云仲的云仲面色平静下来,缓声言语一字一顿道,“老青,小爷练得是剑,生来所求无非是畅快出剑,这也是为何选这小子承接下我平生衣钵的原因,倒是不指望他唤我一生师父前辈,纯是因为这小子有一身通明剑心。”
“久居人下,实非我所欲,你们四位老哥忍得,我却忍不得,休要说什么剑重养意,存于鞘中,日后可使得锋锐更盛,剑若一时不出,倒还不如握着柄烧火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在世一日便锋锐一日,我要是按住境界迟迟不破,那才是当真的憋屈。”
云仲眼中,尽是洒脱,风轻云淡,了无遗憾。
见青面大汉不言语,云仲自行脱身出来,拍打拍打衣襟笑道,“反正以后这小子就交给你们老几位喽,虽说下棋的能耐次些,不过吧,酒量心眼,自然都是没得挑,日后遇上什么危机关头,还要请老几位管管。”
“毕竟是承我衣钵的后人,多担待些,就算是小爷临别时拜托各位的。”
云仲眼神越发涣散,不过确是越发明朗。
楼宇之上凭空多出三道身形,其中一位低声道,“小子,要不拿我这法宝试试,兴许能在世间留得久些,即便喝不上酒水,也好多跟我们几个聊聊。”
旋即便从耳中掏出枚灿灿毫毛,并无半点犹豫,径直扔给云仲。
“别介,您老浑身上下穷得叮当乱响,就余下这么根毫毛最是稀罕物,还是留到您老自个儿用便是,总有用着的一日,”云仲摆摆手,又将那枚毫毛扔回那汉子掌中,抱拳唱喏,“心意小子领了,这些年来从哥儿几位身上捞着不少好处,当真是抹不开面去收,也罢也罢。”
云仲再掉头,冲一位腰板佝偻的老汉嬉笑道,“你个老鳖,晓得你皮糙肉厚,下回再给你挠个大痒,起码得抓下来两块肉尝尝鲜,不过今辈怕是没这机会喽,还要看我依附的这小子,到底能走到何等境界。”
老汉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始终没开口骂将出来,只是干涩说出两字,“好嘞。”
另一位中年汉子发丝雪白,绷住一张面皮,似乎压根不想同眼前这混小子多说,可到底还是沉声道了句,“小子,下回早些来,不然这琼楼玉宇,待着也是忒没劲。”
“谨遵各位前辈法旨,”云仲抱拳拱手,虽身形越发虚淡,可脸上笑意,却是渐渐明朗起来,“人无来世,而我剑意未尝不留。”
“各位,吾去也。”
言语毕后,云仲只觉得身形从天际云端,缓缓往下落去,周遭尽是浮云起落,层层叠叠,随风飘摆,四处左右东西,飘忽来去。
却不知这一日,天下九国中人腰中配剑之人,剑首皆是略微鸣颤,似乎是冲天边一人拜道下去。
剑王山亦是,东诸岛亦是。
有位姓阮的瞧着十分年轻的剑客,今日踏天归去,纵万万里,尚不留行,一如无鞘剑锋,一如不藏芒光。
待到云仲悠悠醒来的时节,并未察觉自个儿浑身有何异状,只是饮过如此多的酒水,腹中秋湖却并未胡乱冲经络处直直斩去,而是盘桓在丹田周遭,摇摇晃晃,形单影只。
少年仍旧微醺,没来由拍了拍肚子,咧嘴笑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吕落桥
直到那位极年轻的少年从云头中一分为二,一鞋缓缓消散,一者跌落云头,楼宇之上四人,面色尽是低沉如水。
“那小子终究还是没逃得过。”青面汉子额角青筋迸跳,“都说是百年来剑道天资最盛,可我却觉得,即便说是五百年也出不来这么一位难得的后生,却依旧止步于破开六境的节骨眼上,叫人毁了道基抽了魂魄,只留下道残魂同你我几人见上一面。”
“老几位,阮小子虽说性子轻佻了些,可对咱们这些个日益腐朽的老头子而言,既是晚辈后生,亦是挚友,就这么在咱眼前魂飞魄散,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汉子浑身衣袖翻腾不止,目光极怒。
“就不觉得一张老脸被人扇得奇响?”
佝偻腰板的老汉无奈摇头,使手中拐杖往地上磕了磕,缓声叹道,“东檐兄稍安勿躁,休要怪了多年修行;阮小子的账,算来算去,也唯有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可讨,如今真要是按捺不住漏出踪迹,保不下性命不说,天下修行后辈,又该如何。”
许久之后,青面大汉才将双拳松开,定定心神,转过头去问那位身着黄袍的汉子,“南阳兄,我等几人之中,属你眼力最高,方才阮小子附着的那少年,天资究竟如何,估摸着你心头亦是有数,不妨同我等讲讲。”
着黄袍的汉子无奈,“东檐何苦来问我,纵使是我眼力比三位兄台好些,那少年眼见得不过是二境修为,还能瞒过你们几位不成?单论经络,便是奇差不已,乃至比阮小子第一回见我等几个的时节,还要差上不知多少。虽说那柄秋湖神意已然沉到丹田里头,但叫他日后赶上阮小子的境界,恐怕还要再等个几十载。”
“话也不能这般讲,”身形佝偻的老汉接过话头,“想当年阮小子还未曾创下法门的时节,不也是体内经脉乱如野草丛生,后来却是叫他硬生开出条通天路来,既然那少年承下衣钵,想来亦可缓缓将经络整改妥当。”
“此话说的没错,只不过几十载年月,又有谁人能想到那位的动作如何,倘若真叫那小子修到五境乃至六境,又有何用,”青面汉子深深皱眉,“这方天地,不过是一块肥厚药田,药农一日不除,任你修到五境也好,六境也罢,始终是逃不过为人攫取的末局,逃也逃不过,只有我等四人屈居在此,躲过无穷劫数。”
譬如草芥避于土石以里。
这话绕是青面汉子也未曾讲出,不过楼宇中四人,皆是心知肚明。
天下五境之所以性命安生,威震一方,并非是因手段通天,只是因仍旧不入药农法眼而已。
“几位自去好生修行便是,无需再过多思量,”汉子摆手,独自提起一壶酒水,“权且令我自个儿歇息一阵就是,阮小子已然登天,我总也不能同老天要人,各自离去罢。”
其余三人尽是低眉,长叹一声,各自离去。
楼台之上,仅剩青面汉子自斟自饮。
只是汉子对座,也摆着满满当当一盏酒水。
南公山外百十里,有位模样极俊的女子才寻到处客栈,小账房瞧这女子生得极好,自然是凑上前去多说几句,哪怕是多闻两回芬芳滋味,也是极好,比起过路江湖汉一身风尘滋味,总要稳稳香上许多。
可那女子方才还是言笑盈盈,此刻却是眉头一紧,旋即一步踏出客栈之外,单足踩在客栈二楼灯笼上头,往南公山方向看去。
但见远山连绵,南公山近乎被削去一半,却依旧耸立。
“绕是三绝齐出,南公山也未曾被灭去满门,当真有些意思,”女子朱唇微掀,“却不知到底底蕴何等深厚,竟能令那位无功而返,倒还真是奴家此番看走了眼。”
小账房方才还洋洋自得同女子夸口,说是这客栈乃是颐章南数一数二的规模,若是他同掌柜说一声,只需付七成的银两便可住下,酒水饭食皆免。
其实小账房也有些私心,眼见得便是要往而立之年去的年纪,仍尚未有姑娘瞧上,嫁娶一事便成了心头患,如今这女子嫣然,并没看不起他的意思,账房便寻思着借这等时机,动动心思,万一若是谈成一桩姻缘,那可是真真一件好事。
故而扯两句谎,自个儿掏些银子填补上另三成银两,也算不得亏。
可眼下小账房见女子身形一闪,追出门去,却发觉女子随灯笼摇晃,只以单足踏之,扶风摆柳,啥时间心思便是凉下来,连带着肩头亦是耷拉下来,心中长叹不已。
一个客店的穷账房而已,哪来的这份福分,娶一位身手如此高的江湖女子。
可随即那灯笼上的女子便是开口,声如珠玉落地,“小账房,要不你跟我做事去?成天待在这等地界,且挣不来多少银钱,更谈不上娶妻,入我门中,起码两旬下来,能允你七八十两银子,即便日后身退,亦能赚来两房娇滴滴的妻妾,如此可好?”
天色见暮,灯笼早已点起,年纪已然算不得浅的账房愣愣抬起头,却见女子薄淡裙摆为灯笼所映,似乎能瞧见裙内一双纤长玉箸,登时不由得羞红面皮,不过兴许是仍存有丝缕期盼,便匆忙开口应声道,“姑娘若是真愿容在下,那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
小账房进过学堂,也同先生学过不少文章,可对着眼下灯笼微明,女子笑面,仅能吐出如此十九字。
“土楼楼主陈笑霜,”女子身形落下,冲小账房伸出手来,“缘分不浅。”
小账房刚要行礼,却发觉掌心中有枚不大不小的墨渍,连忙往衣襟上蹭了又蹭,还是没敢搭上女子手心,只是颤声应道,“上濡客栈吕落桥,那个,手脚愚笨,还请姑娘日后多关照些。”
而女子却是唇角微微勾起,近前一步,自行拽住小账房右手道,“你怎晓得我不是要将你卖到皇城根下去,终日唱曲陪酒?”
账房却是面色涨红,许久才憋出句,“在下读书的时候,同窗都说在下是不通五音,只晓得抻颈诵书,大概姑娘不会如此。”
女子拍掌大笑。
随后又摸了摸小账房还算软柔的手心,促狭问道。
“本姑娘手滑不滑?”
第三百六十五章 墙难定风,烦事如絮
眼见得春入深处,夏时更是相距不远,柳杨丝絮便是纷纷攘攘,浩荡落下,从树端上头飘摆腾空,一去不知千百里,凡是落到土中的白絮,来年过后兴许便能窜升起一棵嫩枝小芽,再过数度春秋雪雨,便可成树。
颐章飞絮一向繁多,故而不少伤春悲秋极好琢磨的文人,便尤喜将浩荡飞絮,比作背井离乡孤身闯荡天下的江湖人,或是位无论失意或是得意的官场客,难免要唏嘘感叹,取来笔墨诌上几句诗文,浑然忘却了诸如心安处即是乡的种种说法。
文人便是文人,内外两面理非要占足,才可同人唇枪舌剑,譬如一株墙头野草,八面风袭八面倒,无外如是。
不过如此种种,却是与寻常百姓并无瓜葛,相反许多百姓尤为反感飘摆飞絮,稍不留意落到口鼻之中,抛开奇痒难止不说,且如若是落到发髻上去,更是显得不甚整洁,左一块右一团,难看得很。故而不少百姓皆是在夏时,抱来许多柴草灌木,于宅院门前堆砌起数面草墙,用以抵住连天飞絮。
不过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草墙亦是,石墙亦是,即便是皇城之中以白玉堆砌的华贵宫墙,也难免走漏风声。
何况此番天下消息至为灵通的土楼楼主亲至南公山外,更是使得这则消息传到九国各处。
三绝齐至南公山,连同五绝中执牛耳的山涛戎,亦是未能将一座不算天下至奇崛的山岭荡平。无人知晓区区一座建宗不过十余载的宗门,究竟凭何等震世的手段,抵住当今境界第一的征讨。
于是并无出奇,修行宗门,又是一阵动荡。
剑王山闭山,除却现今依旧在门中修行的弟子之外,再不接纳新徒,整座剑王山由山巅剑王庙始,布置下数座剑气大阵,连绵不穷,使得整座剑王山如同从世间隐去一般,烟霞蒸腾。不少外人皆是揣测,剑王山那位道士,只怕是也被他摸索到了跳出五境的法门,故而闭门不出,待到再度出山时,大概就要多出来一位能与山涛戎比肩的绝顶。
仍旧有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大抵都是同持一词,说那日剑王山之主曾祭出柄飞剑相助三绝,其剑威势滔天,更是毫无忌惮,生生跨越数国,如此强绝一剑之下,怎能不耗费些代价,如今剑王山封山,更像是被那霸道剑威伤了本源,不得不先行修养一阵。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执数理,乃至为此事引出不少纷争赌斗,热闹得紧。不过唯有一件事并无二话,那便是颐章南公山宗门,虽说除却宗主吴霜之外皆是籍籍无名,可如今却是无人胆敢看清。
甭管耗费多少价码,既然能抵住山涛戎征讨,对南公山一处别有用心之人,都需用心掂量一番,究竟是否应当与南公山交恶。
抛开此番三绝齐至南公山之外,仍旧有件大事,虽说对于修行中人而言,姑且要往后论些,但对佛门而言,南公山一事,无异于一石入水,而激起波澜千里。
紫昊国境内一座土楼,今日朝起便迎来了位身穿破败袈裟的僧人,似乎是长久不与人言语,小二前来迎接时候,僧人竟是有些闪躲,连声谢道,“不需施主如此,贫僧也就是来打听件事,并无银钱住下。”
小二却是笑笑,并不在意,“师父不必如此,咱这土楼做买卖,认的向来不是银钱二字,遇上僧人佛徒,更是可自行入住几日,并不需银钱,俗话讲说一报还一报,佛门种下善果,总要有人还以善报,这可是咱土楼楼主的意思。”
僧人目露奇色,可依旧是双掌合十,柔声道,“土楼楼主可谓是善人,贫僧当初也走过许多地界,不过却从未亲耳听过这类事,但总不能给人徒添麻烦,小僧风餐露宿惯了,真若是在床榻上躺上了瘾头,未免犯戒。”
“这番好意,贫僧心领,不过还是打听事为重,还请施主带路到僻静地界,多谢。”僧人五官极敦厚,宽口阔鼻,身量更是宽厚,言语却是极轻极柔,引得小二亦是有些乐呵,只好无奈笑笑道,“师父若真是有急事相询,且随我来便是。”说罢便带着僧人踏入土楼,并不沿阶往上走去,而是往土楼下方酒窖中缓步而行。
“土楼的规矩,师父脱身俗世许久,恐怕知之甚少,若是不嫌弃小的话多,还是告知您一声为好,”小二提着枚灯笼,一阶一阶向下走去,嘴上却是依旧不停,“说来其实对于江湖人而言,这打听消息的价钱,算是相当公道,由咱们土楼掌柜敲定价码,视探听消息轻重而定,师父远离尘世,此番前来打听的,想必也不算什么大事,价钱当然也是轻极。”
却不知为何,僧人听罢这一言,却是叹息不已,于深阶中回荡甚远,“人都说落发出家,除却三千烦恼,可遁入空门,也不是与出世一样。佛香烫过,不见得鬓发不生,入了佛门,也同样不见得出世,想要清净,难。”
小二嘿嘿一笑,“师父境界高,别看岁数不大,再过个几年,没准真能成位住持方丈,小的斗胆说两句,出世入世,怎么舒坦怎么来便是,心头清净自然就清净,那话咋说来着,说是什么车马喧嚣而禅心自定,就是这个理儿嘞。”
僧人默默点头,却不再言语。
入酒窖十丈,复行三五十步,便见灯火通明,数十灯火之中,已然有位中年男子做到当中等候,见僧人来此,眉毛略微挑起,“小二,这位师父,也是来探听消息的?”
“那可不,不然咱也不敢谎报,”小二依旧是嬉笑,放下灯笼躬身行礼,随后转过头去,对那位身穿破旧袈裟的僧人笑道,“这便是咱土楼掌柜,有啥消息打听,尽管问便是,虽说咱家掌柜平常脾气差些,本心却是不差,大概不会过于难为师父,小的先行告退。”
回身却见中年男子曲指,作势要惩戒一番,小二便飞快跑将出去,脚步声瞬息便消。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不求寺
“师父此行,不知有何事问询?”中年男子显然是有些狐疑,不过见僧人面相慈悲,也就不去再多过问,自行起身拿过一枚蒲团,请僧人盘坐,随后便是开口问询。
土楼历来是三教九流皆尽汇聚的地界,休说是僧人,云游道人出外马贼,就连官府中人,也有不少前来土楼探听消息的,故而早已是见怪不怪,只当是眼前僧人有些微末小事问询,故而也算不上上心。
“敢问施主,可曾听闻过南公山近来有变?”僧人仍旧是面皮慈悲,不过此刻盘坐于蒲团之上开口,话语却多了些许洪亮。
地下湿寒,男子原本持起一柄金勾拨弄碳火,闻听僧人出言,碳火猛然复明,“客官是从何处听来的?颐章南公山虽说立门不长,可终归是修行宗门,按说佛门并不该探听此间事才对,不晓得客官为何偏偏有这等雅兴。”
僧人朗声诵句佛号,面色平稳,“着实不该打听这等事,不过庙宇中住持委托贫僧前来,总不好违背师门意愿。世上除却南公山外,更是有无数修行山门,道门也好,佛门也罢,通晓修行之人,并非悉数落于江湖,总有自愿安处一隅者。”
中年男子又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僧人,略微曲指,而后又将指节展平,温和说出句话来,“若要问关乎南公山的消息,价码可不低,毕竟兹事体大,倘若是无关痛痒的价码,未免有些贱卖之嫌。”随后男子自顾起身,拎起一炉清水放到碳火中去,和和气气道,“瞧师父衣着,八成是远道而来,先前那小二也是不通人情,还未给师父上杯茶水,便自行引到我这来,实在是有悖规矩,还请师父勿要见怪。”
虽说明面上说此地乃是处酒窖,实则并非如此,从此地迈步,仍需数百步才是存储酒水的地界,纵使如此,周遭墙壁上头,依旧是以青砖隔绝热气。此刻茶炉中冒出袅袅青烟,蒸腾直上,虽眼下地室逼仄狭窄,但滚滚热气尽数被青砖吸纳一空,并不显得烫热。
僧人依旧是面目平静,静坐在蒲团上闭目合掌,全然不去看面前那位中年男子。
“茶已煮好,师父不妨尝尝。”不多时,男子便已将茶水添罢,双手送到僧人近前,笑道,“虽说泡茶手艺上不得大雅之堂,也还算略微懂得些规矩,请。”
僧人睁开双目,点头笑道,左手托住茶盏底,右肘前探,掌心略微笼住茶盏侧处,稳稳当当接在手中,依旧是平平淡淡道谢,随后缓饮一口,叹道,“好茶,寺院之中少有饮茶的时节,即便是偶尔喝上一盏,大多也是自个儿从山林中采的叶片,滋味大不如此,还要多谢施主。”
男子收回手去,突然摇头道,“原本我以为天下高手,多半身在宗门,小半存身于朝堂军中,在五教里点起两抱的灯笼,同样找寻不着几位,如今看来,却是我孤陋寡闻。”
“客官要问的,不知是何事?”
僧人将一盏茶汤饮得干净,捧在双掌之中,“我寺住持高僧曾测算过一事,南公山上曾有佛门七妙现世,不过苦于年事已高,并不能掐算出那件七妙所在,于是就遣贫僧出外寻觅。敢问施主,能否告知那枚木砗磲,如今是何人所持?”
暗室之内鸦雀无声,除却炉中沸水翻腾之外,再无他响。
“客官,恕在下将丑话说在前头,若要问这等大事,价钱可是当真不便宜。”良久过后,男子才玩味抬头,“佛门七妙乃是佛家圣物不假,但抛开佛门圣物这一重外,还是件威能尚在灵宝之上的物件,份量轻重如何,想来客官心中亦是有数。”
“还要看施主要贫僧以何物交换,”僧人合掌,旋即赧然一笑,“凡俗银钱,贫僧身上的确未有分文,唯有僧鞋一双,黄袈裟一披,行囊中一纸度牒,再多物件,贫僧当真是捉襟见肘。”
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本该如此。
男子一时语塞,而后皱眉想过片刻,但不多时便看向面前可谓孑然一身的僧人,开口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在下结个善缘,就当是土楼送与师父一场福报,无需其他物件,师父只需自报寺院名号与所在即可,至于那件七妙的去处,过上两日,自然会为师父追查着去向。”
僧人却是想也未想,朗声开口,“大元以北,不求寺,贫僧法号盈素。”
男子点头,着笔墨记下,而后拿出一卷竹简递送与僧人,“此种竹简是我土楼独有,买卖做成,三日以内,师父所问询之事,自然会显现于竹简之上。我土楼做生意一向不欺客,师父只需在此地住上三日,便自可知。”
僧人接下竹简,含笑点头,“贫僧不在江湖,却知土楼的名声一向极好,当然放得下心,只是又要叨扰三日,再者囊中羞涩,难免觉得有些亏欠。”
直等到僧人道谢离去过后,男子才又踱步回座,盯着纸上不求寺三字,神色了然。
也唯有这等隐世悠悠千百载的大寺,才可走出这么位僧人,绕是凭他三境修为,亦瞧不透那身老旧黄袈裟内的境界,究竟如何,只觉僧人盘坐何处,便与何处别无二样,融于周遭景致。
大概也唯有佛门七妙现世,才能使得不求寺的僧人有所求。
“天下还真是小。”男子合眼。
身为紫昊土楼掌柜,仅紫昊一地,近些日便来过几十位生面孔,毫无区分,皆是为问询南公山中事而来,佛门木砗磲于南公山现世,早已不算是什么秘闻,不过砗磲如今为何人所持,却已然有数人前来问询过。
与土楼交换这消息的价码,更是重得出奇。
“既然是人家佛门的宝物,旁人何苦掺和,”土楼掌柜摇摇头,收起面前宣纸,“我能借递茶试探斤两,是为区别究竟是该叫客官还是该叫师父,旁人试探,难不成是为了瞧瞧何为金刚怒目?”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子城头
南公山顶住五绝之首攻伐的信报,终是随残余五鳞军回返皇都坐实,虽说此战折损不少五鳞军,敲山弓更是尽数损毁,但朝中官员显然是定下心来;前两日雪片也似纷纷而来的上奏文书,更是如冬去春来,缓缓稀薄下来,每日唯有零星几枚距皇城奇远地界送来的文书,倒是令皇城守军一阵不适,靠到城墙上头无所事事。
“我说高兄,咱徽溪禁严已有近乎十日,不少商贾与官差都被堵到皇城外头,瞧着便是有些不便,不晓得啥时候能避过这阵风头,糟心呐。”守城军士伸伸腰腿,冲一旁抱剑的男子道,百无聊赖。
“且慢且慢,谁跟你小子说我姓高?”抱剑那人叫军士念叨得眉头紧皱,没好气答道。
可那年轻军士并不以为然,咧嘴笑说:“守皇城的除却我们这等寻常军士兵甲,再就是你们这些位高手,高手兄叫顺嘴了当然就是高兄,没毛病吧?”
抱剑男子一愣,旋即苦笑不已。颐章向来治军极严,上至将帅统尉下至寻常军卒,按理大都是面容坚毅,浑身血气滋味,可如今入得颐章数载,却发觉颐章军甲,似乎比起别处更要活泛跳脱些,于是也存心同那年轻军士逗乐,开口道,“得了,依我看不出两日,颐章就该解去禁严了,那位是何等胸怀大气的明君,能于时局最为动荡的时节锦衣出巡,眼下乱子既然解除大半,想来离开城也不远喽。”
军士撇撇嘴,“拉倒拉倒,我看距开城还远着呢,总要等这事风声全过去才算能大开城门,这天底下谁都可涉险,可哪里有国君亲身涉险的道理?”
抱着剑的男子怔住,扭头问道,“为何单单国君不能涉险?”
“高兄是修行中人,自然无牵无挂最好,所求无非一个道字,当然无从知晓凡俗之中的事,或者说是与凡俗相距甚远。”年轻军士从怀里掏出枚碧绿硬实的浆果,丢到口中使劲嚼起,含糊说道,“一家之中扛梁者不能倒,不然要饿死妻儿老小,一军之中将帅不可逃,否则军心涣散,这仗便就没得打,换到一国之中,国君不容有险,若是国君出了岔子,这一国距覆灭便不远喽。”
男子琢磨片刻,发觉似乎确是如此,故而笑道,“说得有理,自个儿想出来的?”
“随便截住位颐章军中人士,都知道这个道理,除却王公大员府里来军中贴金纸的公子,谁不是从微末小卒做起的,这点小道理,其实布衣百姓都明白,只不过是贵胄王孙与你们这些个修行人,从未立身在百姓处境罢了。”
那浆果似乎是有几分汁水,不过全然嚼不动,更休说咽到肚里,可军士依旧嚼得津津有味,脸腮动个不停,乐呵道,“您可别不愿听,我这随便说几句罢了,您这修行人何苦站到寻常百姓立场上,我一说您一乐,就好比我嚼这果子一般,并不图解饥耐饿,只求咂咂滋味。”
抱剑男子点头,“我名庄道。”
军士嘿嘿一笑,“小的叫吴大夫,幸会幸会。”
“幸会。”
庄道看向城外,微微一笑,“这回看来是我赢面大些。”
皇城之外万军行路,尘土飘荡。
从城头上看去,但见旌旗蔽空,兵戈似棘,将城外数十上百里走马道填得满当,甲胄辉光,正可映日。
权帝送与南公山的手段,除却五鳞军敲山弩之外,还余重甲十万,屯于南公山外。
“这便是咱颐章陛下的手笔,”吴大夫深吸一口气,但待庄道看向他时,这位年轻军士脸上,却尽是狞笑,“即便南公山为人所灭,十万重甲所携弓弩,怎么也能将敌手身上堆出几个窟窿,想要在颐章境内讨了便宜还全身而退,春秋大梦。”
“小子这话说得没错,的确是春秋大梦。”城头上突兀多出两人身形,一老一少,年轻人眉宇冷硬,老人却是和蔼,拍打拍打吴大夫肩头,“我之颐章,多有你这等军士,实在有幸。”
方才还狞笑不止的吴大夫,闻听老人言语声,纳头便拜。
老人爽朗一笑,“城头上又没外人,寡人又没穿黄袍,平身就是,无需在意繁琐礼节。说到底这阵子颐章算不得平静,费心劳力的,还是你们这些位。”
抱剑男子也是躬身行大礼,却是用余光瞥见那吴大夫竟然是真起身,与那位颐章老皇立身一处,登时心头便有些怪异。
哪里有这等不通世事的小卒?权帝叫起身便起身,按说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两息,再抬起头来,哪有这等方才开口便忙不迭起身的?
可吴大夫偏偏就是起了身,同那位权倾一国的老人笑道,“圣上,咱守城军士当然说不上累些,顶多是因封城之事,这新鲜淮琅果供不应求,不少军中兄弟都食之成瘾,如今只好择晒成干的果子暂且解馋,除此之外,倒并无其他怨言。”
话才出口,吴大夫才面色窘迫,连忙扭过头去,将口中已然无滋味的淮琅果吐到掌心里头,旋即又是躬身行礼。
此举却惹得老人肩头耸动,又是一阵大笑,“小子,当年寡人在军中时,也是甚喜嚼这淮琅果,不过年岁一长,才发觉这果子固然令人成瘾,但却极坏牙口,不然凭寡人这硬朗身板,还不至于有甚忌口,少吃为妙。”
年轻军士点头,举起手来,“小人过阵便将偷摸藏的那些个淮琅果送出去,戒去这瘾头。”
“这就对喽。”说罢老人登上城楼高处,冲城外十万重甲,轻轻挥了挥手。
从颐章各地聚拢而来,如百川归海一般的十万重甲,在老人挥手过后,即如百川倒流,往颐章各处散去。
一手百川汇,一手兵戈散。
不出一炷香光景,城外甬道空空如也,唯有烟尘仍旧盘桓不散。
“寡人今日,其实是来找庄道商议件事,那小子,明儿去兵马司领赏银,若是未曾记错,你这校尉也当了许多年,能耐足够统兵了,顺带升一级。”
吴大夫再叩首。
分明是个寻常守城小校,可老人记得却是毫无纰漏。
仿佛是自个儿念叨了许多年。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万方入局
城头之上,此刻唯余三人,其余守军皆是被吴大夫撤下,说是歇息一阵,可实则是为老人腾出说话的僻静地界。从伍十数载,即便是吴大夫平素为人跳脱不拘礼数,但总晓得这点规矩,故而如今徽溪城头上,冷冷清清。
老人并不去看那抱剑的男子,而是自顾摩挲到近处一块城墙磐石,面皮上浮现出稀疏笑意,“想当初皇都徽溪城墙筑成的时节,朕就立身于此,冲满朝文武夸下口来,说可开强弓搭箭,射穿城下三百步外两重重甲,但终归是膂力不尽人意,只堪堪射穿重甲一具,比不得那些个征杀多年的猛将,如今算来,已有三十六载。”
“不少当年已然耄耋的老官员,如今坟上芳草萋萋,更有许多得意的子侄后生,也是近乎攀到了长辈曾坐的位子上,唯有朕这老头子,依旧端详暮春景致。”
“如此江山,的确叫人为之心驰神往。”
老人似乎是有片刻失神,不过很快便笑道,“许久未曾瞧见徽溪城外春景,有些失神,反而是忘却了今日要事。”
庄道行礼,不过依旧未曾将怀中剑放下,引得老人身侧那位年轻人面色微寒,不留痕迹地瞥了前者一眼。
“前几日那西来一剑从城外经过时候,朕正值小憩,未曾瞧见,过后只见着天外狭长云痕,着实有些可惜,”老人摇摇头,“此生还未曾见过五境中人放手施展修为,春秋易短,估摸着再想瞧着一回,怕是难喽。只是朕如今还是有些狐疑,不知小仙师可否同朕解惑。”
庄道点头,神色平静,“在下自然是知无不言,并未敢有半点藏私。”
老人满意点头,言谈举止,似乎由打方才伤怀片刻的老人,又归复到那位一手捏住颐章上下走势的权帝,平声开口,“若是城头上这些位修行中人手段尽出,究竟挡不挡得那西来一剑。”
而庄道闻言并不讶然,近乎是不假思索道,“城头有三境二十八位,四境九位,大都是自宗门之中而来,过半之人虽算不得翘楚,可境界却是实打实的摆在台面上,其中更有四境之中的两三位,再予十几载,便要瞧见五境门槛,圣上此番,自然是出过天大的价码。”
“但可惜的是,仍旧挡不住那日西来一剑。”
老人也不惊奇,就这么斜依在城墙旁,略微狐疑:“如此说来,二十八位三境连带九位四境,单单对上一位,都是绝无赢面?修行中人所谓的一步一重关,大概布衣百姓都是有所耳闻,可今日听来,这一重关未免也太高了些。”
颐章民风向来奇勇,即便是皇都徽溪之中,天子脚下,亦有数座帮派,更休说其余地域,更是江湖气十足。传闻习武风最盛的时候,就连那些个江溪旁的渔夫,都要配上柄粗制的短刀,趁撒网未收的空闲,朝江水里劈上几刀,健体也好,泄泄在家中虎妻那受的气也罢,举国上下,皆是效仿不止。
故而对于比寻常江湖再高一截的修行中人,除却敬而畏之以外,亦是神往不已,偶然之间流传入民间的许多修行中事,更是传开极远,一步一重关这等说法,早已是烂街的老生常谈。
权帝有此问,也不在预料之外,故而庄道平静答道:“五绝中人,乃是这天下明面上的五位绝顶,且不提那位五绝之首,余下四位随意点出一位,境界手段皆可称为绝顶,何况是以攻伐为长的剑道绝顶,倾力为之,剑势当然不可力阻。城中修行中人亦是手段不凡,可想要抵住这一剑,当真要赌上身家性命。”
“圣上不妨比照一番,请这些位修行人来镇守一城,与令这些人拼上性命,所耗费的价码,份量自然不同。都是一方豪杰俊彦,何苦为小利损害性命修行,更何况是与当今修行界中五座山岳对立。”
“挡不挡得下是一回事,愿不愿去倾力抵挡,又是一回事,当今修行界内又有山河巍巍而起的势头,说不好再过个十余载,便又能出数位可与古时大能比肩的人物;虽说南公山此番不知以何等手段逼退了两三位五绝联手上门,但圣上亦可想想,如何能将修行界中人,化为颐章国中人。”
庄道言语极缓极稳,但意味却是极分明,听得一旁的朝荣安都是眉头微挑,沉思不已。
“那依小仙师来看,我颐章十万重甲,可否退敌。”老人仍旧是面色不改,反而有些笑意,细声慢语问询。
“可,但却不值。”庄道应答自如。
临近下城头时,步履依旧稳当的权帝走得却比平日慢些,朝荣安连忙搀扶,但被老人一口回绝,缓缓走下城头。
开城在即,城外城内皆是有不少等候在城门边上的百姓商贾,寻思着赶紧添些新菜布匹,等得皆是有些焦急,故而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城门掀开一角,闹腾得紧,幸好吴大夫将腰一叉,高声道急个屁,没封城门前也没见你们这些位急着出城,怎的才封城数日就耐不住要出外抛头露脸了,这才好歹将嘈杂人声压下,来往有序。
老人挑了条直通宫内的偏僻巷子,倒背双手,步步而行,一气走到宫外六七十丈处,才挺住脚步,向御道外看去。
天清如水,云头渐低,果有近夏时节的意味,贩清凉当季瓜果的商贾也是渐渐多起来,街头巷尾叫卖冰粥蜜浆的更是纷纷起过摊位,摇起芭蕉扇面,坐等客来;仅封城数日,似乎徽溪城中依旧是花色缤纷,繁华不改。
老人回过头来,又看了看近处官员宅院,沉沉叹气,“我颐章少有世家,如今看来,竟然是寡人有些失算。”
“修行中人,如今也要插足一番天下格局,不晓得那所谓的五绝,难道是白吃干饭?”
可旋即权帝又乐呵起来,像个田间地头的老瓜农一般。
“有南公山撑着,足足够够。”
老人说罢,拍拍朝荣安肩头,“一道去买点淮琅果?许多年没吃过,怪想的。”
第三百六十九章 风前佛铃尘
不知是因土楼在暗处推波助澜,还是因极少数觉察着端倪的高手未曾管住自个儿口舌,三绝联手打上南公的信儿,似乎在天底下传得奇快。除去距颐章最远的大元东境至寒的地儿,其余各处修行中人,不少都知晓有此事,谈及最多的,便是此南公山,究竟是有何等手段,能挡下当今毋庸置疑的绝顶出手;更是有不少好事者,搜罗起南公山种种旧闻,连带十余载前吴霜孤身对斗五绝的蛛丝马迹,亦是被人查出。
倒并非是说如何忌惮,但身为五绝之首的山涛戎积威已久,时至如今,隐隐之间已是难寻敌手,如此一座鲜有人听闻的山门,竟能保全下来,着实令一众修行中人惊异。
消息传扬之迅,就连钟台古刹中两位老僧都是接到风声,于是都是不由得送下一口气来,不空禅师更是特地给允了徐进玉两日空闲,好生歇息一阵。
“来来来,今儿个外头正好落雨,陪师兄下上两盘,权当是从佛经中抽出脑袋来,歇息一阵。”不空禅师单手拎着枚极厚实的石棋盘,不由分说便踏入藏经楼三层,将那奇重的棋盘轻轻搁在地上,朗声叫道。
“师兄收声些,藏经阁乃是清净地界,莫要高声喧哗才是,”楼内行列经文架中,不惠缓缓迈步走出,语气依旧平和,但面色却是显得相当灰败,“我记得师兄向来不愿同我对弈,说是我棋路中庸安定,同你那大开大合的棋招对不上路子,怎么此番却特地来找师弟下棋?”
直到瞧见师弟如此模样,不空禅师才将眉头拧起,刚要沉声开口,却被不惠打断,“不需忧心,只是那日你我轮流摧动那枚佛宝,损耗了过多心力,歇息一阵便自然无事。”
不惠虽面色奇差,步子更是不比从前稳当,此刻反是笑道,“师兄年纪比我还要大许多,心性却是始终差些火候,精修佛法多年,期间更是云游多次,见天下苍生,更应该遇事不惊才对,怎的还是未有好转。”
老住持这才翻了翻双目,放下心来,口中却是忙不迭道,“还不是担心你小子身子骨薄弱,万一要是自个儿跑到西天独享极乐,那我日后挤兑谁去?”
见自家师兄眉眼微霁,不惠也是乐呵,径自坐到蒲团上头,“瞧这意思,看来是南公山在那位绝顶手底下并未被吃瘪,起码山门依旧存留下来,且山上人未曾有性命之忧,对也不对?”
“那是自然,你我俩人出手,岂有挡不住的理?”不空亦是落座,脱去蓑衣,抖抖上头雨水,旋即便又道,“也不知南公山究竟预备过何等后手,那山涛戎手段果然骇人,你我二人联手摧动砗磲,都未曾占着半点便宜,可偏偏就从他南公山头退去,日后如何暂且不提,起码是熬过一合。待到那吴小子破境,纵使一时半会打不过那老货,起码有自保的本事,同为五境,再打上山,我看那山涛戎亦要掂量一番。”
不惠连连苦笑,“师兄啊,你这番话说得,哪里像是个出家人,倒是像那些个心直口快的江湖人,如此下来,如何能修成佛法。”
老住持并不在意,冲自家师弟一瞪眼,“怎么修不成,老衲我又未曾坏过戒律,如何修不成佛法?最多不过是为故友撑撑腰,说几句气话,算不得啥,佛法要修,故友也得管,不耽误。”
“得了,您老尽管骂骂咧咧修佛法,师弟给师兄拿黑白子去,甭到时候又挨巴掌,这一身老骨头,可当真耐不住师兄揍。”
楼外自是雨水飘摆而下,无数雨点从屋檐聚到末处,一线银光,倒挂垂下,连绵若长针贯孔,周遭雨幕更是声声落地,坠到窗棂外头的古旧风铃上,老铜挂水,铜绿倒是显得比平时里翠生鲜活,随风东西来去,悠悠复响。
两位老僧并未闭住窗棂,而是借起春深凉风习习,落子听雨。
“说同你对弈没劲,果真是没劲。”仍旧是那位岁数更大些的僧人愤愤不已,手头棋子起落数度,仍旧未曾落子,念叨不已,“怪事,分明你我都是多年未曾研究过棋谱,为何如今同你手谈,更是叫逼得进退不得,境况还不及前些年,好歹能冲杀一番,今儿个怎的偏偏不灵了?”
而对面那位面色灰败,如今却缓和许多的老僧却轻轻一笑,“师兄,草莽棋路自是极好,讲究个从心所欲,向来不收约束,但遇上只守不攻的棋招,便有些猛虎过溪的意思,有处下足,但要凭爪牙粗尾断水,那难得很。”
果真如同不惠所言,棋盘之上黑白子搅乱为一处,先行黑子虽处处紧逼,却被白子兜入连气,攻势尽数化为无形,反倒如没泥潭,瞧着便是极为狼狈。
“话说回来,咱钟台寺宝物已然露相,师兄就不担心同属佛门的山门前来讨要?”不惠见老住持迟迟不落子,便先行开口问询,“毕竟是佛门七妙,分量过重,引得不少佛徒做错事,亦是在情理之中。”
“我钟台古刹传下的宝物,他们讨要个棒槌,”老住持直哼哼,单手垂下,不着痕迹地挪了枚白子,继续道,“以往说什么天下佛门皆一家,怎么又绝口不提了?非要搁在大庙里才叫佛门七宝?荒唐。”
不惠默默抹了把面皮,抿嘴道,“下回甭含着茶水说话,况且真要是棋术不精,自行悔两步就是了,何苦遮遮掩掩,好歹是寺里的住持,平常注意些言行是好事。”
老住持咳嗽两声,“不下了不下了,没劲,跟你下棋憋屈的紧,有力没处使,还不如抽空商量点正事。”
“师兄请讲,师弟听着呢。”不惠端坐在蒲团上,突然想起来好像许多许多年月之前,也是这座古刹之中,老树下头盘腿坐着位不穿鞋的小和尚,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教训一个年纪更小的小和尚。
不过教得非是佛法经文,更不是什么佛理推敲,而是如何同人揍架,赢面更大。
甲子岁月,譬如风前古铃所蒙微尘,匆匆即过。
第三百七十章 辞仙神,枕青山
山下不安生,大都是因山涛戎携五绝兴师问罪而来,铩羽而归,山上愁云惨淡,却是因山中除却柳倾之外,小师弟云仲又是遭劫。
前脚大师兄柳倾才因负创过重,躺倒于老樵夫亲手布下的大阵之中温养,足足两昼夜,亦未曾缓过来,虽能勉强开口,但仍是难以起身。以那位成天赖在山上饮酒一斗的老樵夫话讲,柳倾此刻是内忧外患,这才落得如此凄凉景象:一是内气亏空,致使浑身经络窍穴如同枯枝败草;二来便是外伤,近乎将五脏都伤得通彻,再者突破时候无人护着,且是心境不稳,叫山涛戎霸道出手险些将境界打得崩塌,诸般原由尽家于身,故而如今身子骨极虚,一时半会难以调养过来。
钱寅赵梓阳两人这几日下来,当真忙得焦头烂额,那位老樵夫只是跷起二郎腿来,如走珠滚豆一般从嘴里蹦出药材名,让两人赶紧去寻,自个儿则是拿来南公山积攒下来的上好酒水,饮个不停,似乎觉得并不尽兴,索性单手托起酒瓮灌酒,喝得残破衣襟上都是酒水横流四溢。
炼丹若要说是轻松营生,钱寅前阵子便不至于累得终日昏昏欲睡,眼下即便两人炼丹,亦轻快不到哪去。赵梓阳上前以来还未曾研习丹术,无论拗口药材名如何念,还是丹鼎底处的丹火应该如何点起,都是一窍不通。如此一来,非但未曾帮上钱寅,还险些将诸多药材混杂到一起,引得钱寅一阵头疼,不得已遣赵梓阳去寻正在屋中酣睡的云仲,起码后者还略微知晓如何帮上些忙。
赵梓阳匆匆忙忙窜到云仲房中,却见后者如今睡得正酣,压根不知晓有人迈步进门,搂住一旁被褥自顾安眠,看得赵梓阳皱眉不止,不过抬手去叫的时节,却发觉那少年周遭似乎蒙上一层浅淡雾气,若明若灭,于昏暗房中格外扎眼。
“师弟,醒了嘿。”赵梓阳屈起两指,冲师弟脑门上便是一戳,而后连忙伸回手去,满面忧色。
但觉少年额头冰冷似铁,浑然不像是入睡已久,反而像是于大雪隆冬之中折腾了一整昼夜,当即冻得赵梓阳连连缩手,竟是横竖不能近。
“这小子身上,似乎有道残魂散去不久。”赵梓阳闻声回头,却是被一阵汹汹酒气险些逼退,忙不迭掩住口鼻,“我说老前辈,您可真堪称海量,一日一斗酒水都未曾喝得烂醉,如今还有功夫四处转悠,实在是叫晚辈心服。”
老樵夫哪里听不出面前这小子话中带刺,“吴霜可是位好师父,少同他学那马屁功夫,难免拍错地方,如若拍打到马蹄上去,免不得将你小子踩上七八圈。”
旋即也不理会赵梓阳如何出言,径直走上前去,单掌拍向昏睡不已的少年。
虽声势浩大,但并非为取云仲性命,而是一掌压到少年面门近前,使雄浑内气缓缓逼出寄存于少年躯壳之中的残魂。
良久之后,老者收掌皱眉,缓缓自语道,“按说老夫这一掌足够逼退身在四境的魑魅残魂,为何这小子身上这道魂灵却是动也未动,即便是残魂已然消散,故而使得寄宿之人通体冰冷,也该将寒气连同残魂逼出体去,如今却是收效甚微,怪哉。”
樵夫在屋中四方踱步,口中尚且念念有词,“我这可是从那老牛鼻子处学来的驱煞掌,属再正经不过的道门手段,怎会无用,即便是五境残魂也合该悸动两分,难不成是五境之上?”
旋即老者便是失笑,再瞧瞧那位依旧酣睡的少年,“想得忒多些,如此经络天资,哪里会有那通天彻地的好运,有哪位五境之上本事通天之人,会于魂魄消散之际,将一身所悟尽数传与这么位资质差劲的后生。”
江湖话本常言高人极好收拙徒,而后细细教诲一番,使得这位原本诸窍不通的徒儿可纵横天下,难寻敌手,可实际江湖,哪里有这等随意之人。
一身修为,两袖气魄,于江湖之中苦争生死多年,积累下的衣钵本事,岂能随意拱手相送。
徘徊之时,云仲眉间却是突兀闪出一道身影,立身在床榻侧处,笑眯眯瞅了瞅那位徘徊不止的老樵夫,嘟囔道,“路选得偏差了些,但走得极快,故而也算不上错,大才之人,即便搁在以往道门还未衰落的时节,亦是难寻。”
人影再端详了一番面带苦笑的赵梓阳,惊奇不已,“命中倒是富贵难言,不过富贵之人所历孤苦,一向不少,先需熬过,再谈富贵。”
整座南公山,竟然无人察觉山中有道人影,即便是那位立身极境的老樵夫,亦是未瞧到窗外暮春微风,缓缓将一人身形带去屋外。
恰如清风揽月。
那道模糊不清的人影瞧过躺在阵中的书生,亦去见了在丹房之中忙活不迭的胖方士,顺带拿起掉落一旁的两株急需的药材,药田正堂,屋舍小楼,连带着少年曾经盘坐观剑的山巅浅坑,山中各处,尽数收入眼底。
连山下村落之中一位时常往山头看去的老翁,与手中鱼篓中浅浅金光,亦落在人影眼底。
此刻后山除却繁花远山之外,再无他物。本就是暮春近夏的时节,故而天清目阔,细末溪流自山巅淌下,甚为安宁。
可在人影眼中,后山当中有一道冲天而起的笔直剑气,贯云而出,不知其几千里也。
“可惜未曾亲眼瞧见过那小少年的师父,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光看破五境时的动静,起码比我当年要强不少。”
“代代大才,心驰神往。”
模糊人影开始分崩离析,如焚毁野草迎风,齑粉飘洒,亦如数九隆冬雪尘,随朔方吹角纷纷扬扬。
虽于天上辞仙神,还需地下枕青山。
大梦谁先悟,如此可安眠。
云仲屋舍之中,未曾关住门窗,长风吹翻窗头一刀宣纸。
纸上徒留纵痕有一,再无物留存。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吃定前辈
山上那道消逝殆尽过后,远在山下的穷先生有意无意地冲山上看了一眼,用手摸摸肩头黄绳,“这位爷不能碰,也不可碰,五境之上近乎六境的修为固然难得,但总应该让这位大才魂魄干干净净消散于天地之间才好,生不携一物,死不留一尘。山河湖水之中的雄魂,够你吃的,贪得无厌可不是啥好事。”
黄绳终归是停止晃动,老老实实附着到穷先生肩膀上,似乎是条吃饱喝足的活物,如狸奴似趴在主子肩上,小憩一阵。
随即那先生使手头竹条敲打敲打桌沿,向一众学生问道,“书念了许久,今儿个咱们歇息一阵,不去学圣贤文章,讲讲江湖游侠手中刀剑如何?”
学生之中,年岁各异,不过许多都曾听闻过江湖豪侠事,念腻了圣人文章,总是愿听听稀奇事,故而站在桌后的先生便瞧见,一众学子目光登时亮堂了三分,齐齐朝先生看去。
先生见之打趣,“讲淮子书时,可没见你们如此精神,如今要说说江湖事,你们这些小子反而抖擞得很,难道圣人文章还赶不上江湖游侠的掌中刀剑?”
此话一出,台下不少学子便又蔫耷下去,眉眼登时垂落:先生如此言语,八成是不愿讲,如此一来便只得又去闷头背书,乃至有不少年纪极浅的孩童连连叹气,就连年纪稍长些的学子,都是皱眉不已。
先生尴尬地摸摸脑门,“没说不讲啊,蔫头耷脑作甚?指定是为师平日里不舍得打手心,将你们这群小子娇惯坏了,来来来,听好了。”
于是这位面色不比平常红润的先生,清清喉咙,真就开始讲起江湖刀剑,风霜雪雨。
讲的是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又其在身拱时,敛在臂内也。
讲风雨廊桥之中,有位老剑客曾数度救人于刀剑之下,虽未得报,且落得身死,可身侧断剑由雨水洗过,仍旧是光越斗牛。
讲天下曾出过几位有名有姓的剑客刀客,合力下天山。
山上老樵夫心中有觉,闪身踏入云仲屋中,却只瞧见宣纸之上,仅仅剩下笔墨一道。
笔直如剑纵。
“终究不是凡人。”老樵夫此番并未不敬,而是长叹一声,良久过后才对一旁不明所以的赵梓阳道,“不知你家这小师弟是否得了机缘,得与不得倒是不重要,可这刀宣纸上的一笔纵,却要让他好生瞧瞧;一世剑客,所悟所行,都记在这张品相不算上好的宣纸里,无异于再造之礼。”
老樵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仍旧睡得正熟的少年,后者吧嗒吧嗒嘴,挠了挠犹如野草般的发髻,哼哼两声接着翻身睡去,看得老者一阵皱眉,苦笑不已,“这小子向来如此?”
赵梓阳抱住双臂,默默点头,“平常还算说得过去,喝高了谁也说不准,那天不还拎着把破剑要砍那老怪?醉前醉后,分明不是一个人。”
老者不禁乐呵道,“山涛戎估计也没想到,一大把年纪称尊惯了,到头来先是吴霜那小子孤身叫板五绝,而后吴霜弟子又是提着柄剑上前,兴师动众而来,硬是被那柄剑逼退。一世英名,看来都得栽到你们南公山手里。”
“此情此景,怎一个舒爽了得。”老头哈哈长笑,再瞅瞅那床榻上睡成一团的小子,没来由便顺眼许多,“甭管他,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有高手残魂依附,灵台略微受了些压制,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再睡上一阵,自然醒转。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你家大师兄,强行于生死之局破境,处境有些糟,如若补不上体内亏空,好容易攀上的四境,只怕还要退步回三境,再要破而后立,怕是要再耗费许多年。”
赵梓阳眉头紧皱,“如何补上亏空?”
“炼丹呗,”老头倒是显得极淡然,压根不在意赵梓阳此刻面皮皱做一团,“反正你们南公山亏欠我好些账,如今也省得同你们这些小辈讨要,都用到你们家大师兄身上,想来也是笔不小的开支,权当是还了我的账目罢。”
闻言赵梓阳却并未犹豫过久,满脸堆笑凑到老者近前,“别介,本就是两码事,非要说不愿取好处,您老这趟来南公山救急,山上还得出份谢礼不是?甭管您老接与不接,这礼铁定是要给。”
老樵夫摸摸杂草似的胡须,挑眉道,“你小子起的啥心思?”
“后生这点小心思,前辈自然心知肚明。”赵梓阳谄媚一笑,“还不是想让您帮着咱家大师兄渡过这关,毕竟这修为来之不易,您这德才兼备的大高手,也甩不下脸来袖手旁观是不?”
老者面色一黑,“小子,拿这套试我?”
“晚辈不敢。”赵大帮主鞠躬行礼,面色却依旧是鸡贼无比。
是日临近晚些的时辰,老樵夫将钱寅推出丹房外,而后自行踏入房中,一通翻腾过后便是开炉炼药,还不忘板着一张老脸叫门外的钱寅给他取些酒水来。
“前辈啊,南公山上下统共便那点酒水,您这几日以来每日饮酒一斗,哪里还能找寻着酒水,如若是实在不成,只好晚辈去山下购置些。”钱寅心头凄凉,自个儿苦苦屯了数载的好酒,还未曾舍得饮上几壶,便尽数落到老者肚中,硬是将埋入土里两丈的十几坛春时酒也给翻了出来,饮得精光,如今山上除却师父吴霜藏货,再无多余酒水。
“也罢也罢,回头老夫亲自去找找吴小子的私货就是,这账且先记下。”樵夫悻悻摇头,旋即便是一手抵住丹鼎,一手向其中甩入药材。
说来也怪,这位敢于抬手间诛杀东诸岛弥门中人,且一斧将山涛戎震退的老樵夫,软硬不吃只随心意行事,可偏偏就吃赵梓阳那套无赖说辞,亲自出手炼丹。
不过炼丹的法子,的确是叫门外等候的钱寅肉疼。
南公山山头轰鸣不绝,不像是炼丹,反倒像是有人瞧丹鼎不顺眼,狠命砸了个山响。
云仲房中,少年挠了挠头,嘀咕着骂了句,困意将尽。
第三百七十二章 褪却旧褂青衫显
到底是前辈出手,即便出手看来霸道些,险要震碎整座丹鼎,亦非寻常人可比,仅数个时辰有余,便将丹房中的稀罕药材挥霍大半,使之纳为一炉,单掌随意控住丹火,盘坐丹房当中,倒是显得有些高人风范。
直至临近下晌时候,云仲才由床榻上悠悠醒转,抻抻四体扭扭腰背,便觉得周身骨节如炒豆拔穗一般,虽说浑身桎梏得很,不过经此一觉过后,再见周遭物件时候,却是清明无滞,端的是舒泰。
“大爷醒了?”
此时大梦初醒的少年才发觉床榻边上坐着条汉子,面带笑意,且言语极为渗人,使得少年忙不迭搂住被褥,“三师兄这是中了甚邪?大白天的,喝高了不成?”
赵梓阳两眼一翻,“你小子倒像是良家女子遭调戏似的,你师兄我可没喝高,反而是你灌过整整一瓮酒水过后,昏睡数日,我来问你,可还记得先前做过甚事?”
少年愕然,抓抓脑门道,“不晓得,只记得梦里瞧见过数位极高的极高的高手,同我说过些不明不白的言语,至于醉倒前究竟做了何事,实在记不分明。”
闻言赵梓阳眼中精光闪动,急忙凑上前来,“那高手有咱师父高么?”
少年揉揉眼,含糊答道,“凭我当然是瞧不出,但应该是比师父还要高些,毕竟那几位前辈都是高居云头的人物,揣测不得。”
赵梓阳嗯了一声,又是问道,“就没给你小子抚顶传功啥的?既然是仙家人物,见过后辈,当然要给点好处才对,可别说师弟你啥也没捞着。”
云仲摇头不已,“没捞着,非亲非故,自然奢求不得。”
赵梓阳还要开口问时,门外却响起钱寅吆喝声,说是山下上来位携着鱼篓的老者拜访,若是小师弟醒转,一并随赵梓阳前去瞧瞧,若的确是故交,赶紧将人家迎到山中。
反正如今有那位五境的老樵夫坐镇南公山,料想也不至出什么差错。
云仲思索一阵,才想起当初途径十万山的时节,的确是遇上位已能化形为老翁模样的大妖,投身江湖头回出手,还是在老蛇居所外不远的梨花寨中,顾不得太多,匆匆饮过两口清水,便同赵梓阳一并踏出山门。
直到今日,少年才瞧见,整座山头被人削去一半,原本铺陈平整的青石路,亦是被断去小半,所幸屋舍还算完好,不过亦有几处院落似是被巨石压至垮塌崩圮,碎木顽石溅落满地。
赵梓阳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皆是那老怪出手,单拳震碎漫山飞花,山体更是垮去一半,尽数化为他所用。”
“所幸的是两位师兄并无大碍,大师兄虽负创颇重,不过借由此战破开了四境桎梏,如今已经将大半身子挤入四境,就等那位打扮成樵夫的老前辈丹药炼成,补足亏空内气,调养一阵自然无恙。”
云仲点头,继续随赵梓阳往山下走去,可神色之间,分明隐隐生怒。
山路难行。
大都人讲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无非是上山时节,步步而行,一步一抬,固然费力许多,但比起下山腿脚松弛,更显得稳当许多;下山省力,而踏着碎石野花,稍不留意便要跌跤失足,故而才有此等说法。
而少年此刻却觉着下山极易,浑身劲力皆尽舒展开来,流入百骸之中,一步踏出,往往痛快,仿佛是百川尽去时,路遇窄峡,奔涌流水往复回溯,来去均自如。
不知不觉下山脚步便迅捷两分,同三师兄知会一声,未曾出一炷香光景,便如奔马灵猿一般踏至山腰处。
人虽已至,而背后山风远。
“分别日久,看来少年郎也走了许多路,这实打实的二境,可比老朽当初的虚念要强太多喽。”少年才刚停住脚,便见山腰老树旁站着位年岁极大,却精气神极好的老人,正提着枚鱼篓等候,清风徐来,吹得老人长衫流动。
少年咧嘴,“换衣裳了?”
“那可不,见老友嘛,总要穿得板正些,不然总显得太过于随意,何况少年郎与你家师父,还对老头有恩呢。”一身体面青衫的老者,原本还有些出尘气,可话一出口,登时便像是田间地头的老农,瞧见了许久未见的亲朋,咧嘴笑个不停。
青山在侧,老者与少年一并上山,路上已然要讲讲良久以来的诸多不易,与修行之中获益,尤其是老者眉飞色舞不止,连连道是吴霜赠他的这尾金坞鱼儿,才使得他如此踏开多年也没曾瞧见的三境,多年修为皆尽升腾之上,就连一身老到皴裂的蛇皮,都是尽数褪下,换成青翠衣衫。
云仲却是深有意外,“叶老伯,师父曾讲过关乎这金坞鱼的效用,说是食之可提根骨,进而更能一不破境,可那尾金坞分明还完好如初,如何助人破境?”
老翁明了,笑答道,“吃过多年蛇兰草,体内内气虽说不比人纯粹,可总归能勉强达到破三境的地步,之所以过不去这道门槛,还是心思杂乱所至,临行之际,也亏是吴大剑仙同我讲过一番话,往后才能顺顺利利踏入灵犀境。”
说罢老翁扭头,略微皱眉,“少年郎你如今似乎亦是迈入了二境,但浑身气息,似乎并不稳固,总有散逸之感,若是得空,还需去剑仙处问询一番。”
两人并肩上山,少年苦笑,“我家师父闭关月余,迟迟不得出关,好在前几日山门遭劫时,叶老伯未曾瞧见,说是生死一线都不为过,好歹逼退强敌,可仍旧未有出关的迹象,就连同门师兄亦是有两位受创,哪里还有空深究气息上的微末差错,日后再说想来亦是不迟。”
老蛇点头,前些日的确依稀觉察到山上有绝顶人物出手,这才暂且按捺住性子,并未上山,而是等山体颤栗渐止数日后,才试着立身在残破护山阵外。
巍巍南公山,即便无有护山大阵,亦要将礼数做足。
何况对于老竹叶青而言,南公山山主吴霜临行前讲的那番话,足可谓大恩。
第三百七十三章 犹记登楼时
一行三人去到正堂,自然是要由云仲煮茶,既是主家应尽本分,再者山中四徒中行最小,于情于理,都合该是小师弟云仲招待,赵梓阳从前也听闻师弟提起过这位隐于山中,并不伤人性命的老蛇,如今一见,的确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自然乐意上前攀谈几句。
竹叶青更是存世极久,虽置身十万山中的时日居多,但见闻终归要比尚未及冠的赵梓阳深厚许多,借等候茶汤煮罢的空当,与后者说起不少齐陵中的奇事趣谈,更是使得还未曾踏足江湖的赵梓阳一阵神往,方才还是称老伯,如今却改口为老前辈,听得一旁煮茶云仲心头乐呵不已。
分明是三师兄,可江湖阅历与见识,似乎依旧停留在山脚村落的帮派之中,着实不像话。
“这位少侠得空,还是最好自个儿到江湖中闯闯,不图扬名四海,起码也要多瞧瞧多见见,只听老朽一面之词,终归形容不出万中一。”竹叶青笑笑,而后接过云仲掌中茶盏,才嗅到馥郁茶香,便是动容不已,“剑仙山门之中,果真并无非凡物。”
久处十万山中,竹叶青自然尝过许多野岭中生出的好茶,尤属高耸山巅上生出的茶树至为金贵,兴许所历风霜极多,致使茶香盘桓难绝,老猿愁采,可对于老蛇而言,攀岩采茶算不得难事,至多得留意周遭有无宗派中人。
即便是山巅生出的茶叶煮沸,也比不得眼前这盏茶香馥郁浓厚。
“叶老伯真要觉得这茶极好,就多留几日,山上空旷,一向不缺楼宇屋舍,依我看不如多住阵,小师弟觉得如何?”赵梓阳极乐意听老者讲讲山下事,故而当即便脱口而出,还不忘冲云仲一劲努嘴。
少年当即心领神会,笑道,“叶老伯远道而来,自十万山中孤身至此,舟车劳顿,当然要久住。”
“使不得使不得,”青衫老者连连摆手,“老朽乃是妖身修行,在仙家山门之中逗留太久,如何都不讲究,总不能坏了恩公山门的名声;此番前来只为见见故人,既然云小少侠修行有成,剑仙亦是离破五境关不久,那老朽便放心了。再叨扰一阵,老朽自行离去就是,山高水长,何处都可相逢。”
穿堂风轻快,老人温吞言语,似乎更是静如微风过耳。
“叶老伯这话讲得糊涂,要是没那包蛇兰草,指不定小子就死在半路倾城蝉毒之下,哪里来的修行有成,”云仲恳切道,又是起身替老者添上盏新茶,“举手之劳换来条性命,怎么论都是小子占着了便宜,多住几日而已,想来也不至有甚忌讳。南公山周遭并无其他的修行山门,名门正宗,哪里愿在此处立门,恨不得都躲到云头后去,深山罕有人烟的地界当中,老伯尽可放心。”
竹叶青笑而不语,略微摇头。
一头修行有成的蛇妖,不论落脚何处,都是被仙家宗门弟子视为眼中的一桩功业,没准原本天资能耐稀碎的弟子,外出转悠时觅得了头破入二境的大蟒踪迹,功成之后,便可得师门垂青,要么捞着个内门弟子的坐次,要么得来山门中高手指点,获诸多好处;宗门中更是可因斩妖一事得取美誉,况且若能将蛇妖降服,往后百年之间,总有胆蜕可用,炼药束衣,可称是上佳之选。
如此百利无害,总要引许多修行人趋之若鹜。
即便是云仲与赵梓阳二人苦劝,青衫老者也只是在山中驻足三日,待到第三日临近晌午时节,便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留,同如今还算闲暇的两人知会一声,迈步下山。
“走了走了,一连叨扰多日,何况如今山门不太平,自然不是多呆的时候,下回要是得空,老朽再上门讨些茶水喝。都说是客逢主家闲时来,我这倒好,正赶到节骨眼上。”
青衫老者叹气不已,引得一旁同行的云仲乐呵,“叶老伯客套作甚,当初我在您那跑山的时节,浑身汗水淋漓不说,闹腾得很,您老不也没少熬过米粥,如今好容易上山来一趟,反而处处谨小慎微,不该如此。”
老者自嘲一笑,“岁数毕竟是大喽,说不过你这少年郎了。”
山下依旧秀水花红,水鸟南归过后,总要在溪水周遭转上一造,是洗却满身尘迹也可,重头认认此间水土亦可,总之欢欣雀跃,丝毫不去在意山上有三人缓缓走下。
“下回再来,老朽得错开那位腰间别着柴刀短斧的前辈,总觉得那位看不出深浅的高手,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说这话时,老者略微汗颜,略微拘谨地捏捏衣角道,“甭管如何,下次再来做客,是真不想瞧见这位爷,那眼神瞧着便有八九分凶神恶煞,时候一长,即便不被捉了剥皮抽筋,也非得吓死不可。”
云仲与赵梓阳相视一笑,险些未曾憋住喉中笑意:几日以来,那位身在五境的老樵夫,除却开炉炼药之外,大都瞅着分明化为人身的竹叶青出神,更是有数次念叨着蛇羹滋味甚鲜,三番五次夜里磨刀,吓得青衫老者用饭时节,都不敢同那位爷对目,生怕触着霉头。
仅仅是三日,可怜竹叶青所担惊恐,还要大过十万山中初见吴霜那阵,浑身由初蜕青鳞转变成的青衫,几日之间都是有些黯淡下来。
“少年郎无需再送,山下平坦,任意可行。”
老者抱拳,两个少年也抱拳,云仲又是拿出枚四五掌长的绸囊送到老者手上,“我家师父向来将好物件藏得严实,数日以来掘地三尺,只翻找出这些茶来,留带以后多尝尝。”
老者推辞不得,颇为心宽地打量打量眼前少年,伸出一掌来,在自个儿头顶两寸多处晃了晃,“才不过一载功夫,昔日少年身量就要追上老朽了,下回相见,起码要长到这般高矮才对。大齐男儿历来身量雄壮,比我高几头都不算多。”
云仲眨眨眼,“其实上回梨花寨中,小子已经比叶老伯高出一丈了。”
犹记登楼时,二丈之上复高一丈。
老少相视大笑不止。
溪水滚滚朝东,山岭重重起伏绵延去,总有山水相逢。
而老者才走几步,突然掉头回返,从怀中掏出枚布包递给云仲,随后便大步离去,即便少年有心去赶,亦是无用。
仿佛是咬牙狠下心来,才舍得把包裹送到少年手中。
包中满满蛇兰,年份奇长。
回山路上,赵梓阳把两臂背到脑后,随口说道,“师父茶叶好虽好,可总比不上蛇兰金贵,这买卖可真赚大喽,师弟做生意的本事,比我强多了。”
云仲没好气瞪眼,“真当我同你这师兄一般贪呐?”
“我倒是情愿叶老伯留着这些枚蛇兰,起码危急关头保住性命。”
说罢少年竟然是笑将起来,看得一旁赵梓阳一阵莫名。
第三百七十四章 难得更好
再过数日,正是临近立夏的时节,且不说屋头飞檐若有水凝,接连降过三五番雨水过后,流檐便少有干结的时候,似乎总有淅沥雨水自檐边淌下,潮湿得紧,但山间繁花受过一劫,又是攥紧春日末了的时机,再度迎风而立,将一整座山峦都是染为桃红叶绿。
与残花一并直起身来的,还有位面色苍白的书生。
三境至四境,柳倾耗费了许多年,恐怕除却师父吴霜之外,无人说得清这位肩头极宽,身量极高的书生,究竟是破不开眼前关,还是不愿去破眼前四境关,时至今日,终是稳稳立身踏杳境。
除却老樵夫丹道脱俗出世,并未耗费多少时日便炼出近一整枚葫芦的丹药,日日递与柳倾,这才使得浑身内忧外患痊愈极快,不至叫强行破境而遭受过重反噬;钱寅赵梓阳云仲三人更是十足尽心,生怕未曾将阵中的大师兄伺候舒坦。
“小师弟,你这阵法不该如此画才对,”阵中书生连连摇头,“阵法修成与否,在于内气构筑是否圆润自如,从于心显于掌,照你如今的法子,莫说想要伤敌,即便是想锁住你三师兄双肩,亦是极难的一事。”
阵外云仲蹙眉,随后仔细瞧瞧方才于宣纸上写下的一笔,坐直身板,再度落笔,却见眼前的三师兄连忙闪身,一道似剑气而非剑气的粗壮流光蹭着后者鬓角便是腾越而出,接连破去屋檐数枚瓦片,才堪堪消逝而去。
“我说师弟,咱俩最近可没结仇,若是有些过节,也该等到师兄在二境修行有成再论,何苦趁修行时候为难师兄,”赵梓阳惊魂甫定,扭过头来便是嚷道,“这神通挨上一下,莫说是挂伤,打得常人筋断骨折也不在话下,今儿个这练阵靶,小爷是不当了,没理由搭上性命,谁爱来谁来。”
云仲亦是无奈,如今有虚丹相助,二境虽说是顺顺利利迈入,可依旧并未夯实根基,运起阵来,内气捉襟见肘不说,落笔构阵更是难以稳住手腕,一连多日,竟迟迟难以画出阵图来。
眼下少年自是无法与大师兄柳倾起阵那般随意,只需略屈指便可构筑出一座威势极盛的托天大阵,还是仍旧立身阵中的柳倾出主意,先令云仲将内气灌于笔端,而后落笔纸上,再加以勤练,说不准便能在阵法一途中入门;料想即便是云仲落笔成阵,以二境未稳的修为,也不至于伤人,赵梓阳便理所应当扛下了这阵靶的身份,拎着杆长枪,面对盘坐绘阵的云仲。
谁也未曾想到少年落笔数回,虽说笔划与阵法并无干系,但威能却比寻常阵法还要高两分,不出一个时辰功夫,赵梓阳身上原本齐整衣衫,叫少年笔下流光毁得破烂多处。原本赵梓阳还想以掌中枪硬碰,见那锋锐流光直直在青砖上凿出两掌深浅的坑洞过后,后者便彻底绝了力敌的心思,运起浑身能耐,将小生莲步踏起,接连躲过数道犹如利箭一般的流光,仍旧免不得心惊。
柳倾哭笑不得,连连笑道,“罢了罢了,三师弟不如暂且歇息一阵,小师弟这阵法,看来已然不能算是阵法,大概与境界未稳脱不了干系,还是待到师兄指点过后再做打算。”
旋即数日以来未曾挪窝的书生,一步踏出阵外,行至云仲近前,仔仔细细端详良久,才轻声慢语道,“师弟,火气太盛,阵法与剑术全然不同,下笔非是一味求快,相反往往一笔便要写上数口茶汤的功夫,这才可将阵法中走势尽数还原,心急如焚,只会将原本走势改变。”
书生从云仲手中取来品相极好的湖笔,极浅极浅地在宣纸上落下一笔。
湖笔原本二指宽窄,可书生落的这笔,最宽处也不过发丝粗细,轻快如飞鸿过雪,爪尖微提,纸上本便该有此神来一划。
长风出薄纸,将屋檐许久未曾干涸的雨水卷携一空。
“师兄啊,你好了?”云仲侧头看向书生,神情古怪。
“三日之前便觉得境界稳固,经络越发通畅,”书生不明所以,“师弟有何疑惑?”
“三日前?那昨儿个师兄还让我去山下采数十斤笋,非说要吃些时令菜式,还说身子骨依旧未曾温养得当,辛苦三师弟了。”赵梓阳耳灵,相隔两丈多距离,书生话语听得清楚,不由得回头便是叫道,“那春笋入夏极难找寻,且笋衣上刺勾极多,仅一日光景便将师弟我划出满背伤痕,到头来竟说昨日已然痊愈?”
“说是夜里蚊虫多,非有艾草熏不得安眠,故而让师弟在此烧罢一整夜的艾草,险些困倦得一头磕到青石道上去,这也是昨儿个的事。”云仲面色亦是微微沉下来,盯紧那位面色略不自然的书生道,“师兄,既然是师门兄长,不好如此。”
书生闻言并不慌张,而是闭口不言,掉头走到阵中,往大阵当中一靠道,“师兄我还没好透彻,还需再躺上两日,两位师弟若是不嫌弃,再帮着沏壶茶水来,感激不尽。”
云仲看了看赵梓阳,后者也瞧了瞧前者。
师兄弟两人掉头便走。
柳倾躺倒阵中,周遭并无一物,却悬而未倒,见两人走远,合上双目笑将起来。
原本压制数年的境界,终是在此一战尽数解脱开来,事至如今就连他自个儿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坏。违逆境界攀升规矩,将浑身原本便不算轻松的经络压得更是胀痛不已,接连数载,柳倾都记不得究竟睡过几回安生觉,就连看出端倪念头的吴霜也曾出言劝过,说这想法虽妙,可以通常三境的经脉,岂能容下四境乃至五境的雄厚内气,譬如以一斗米缸妄图盛三江之水,难免将米缸撑破。
而今海阔凭鱼跃,着实叫柳倾一阵心旷神怡。
故而即便是与算计有差错,也无伤大雅。
书生睁眼,瞧瞧山路十里花草伸展来去,心说暮春景致果真不错,即便无茶代酒,亦是极好。
远处云仲黑着面皮走近前来,把茶壶提在手中,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师兄伤势真无妨了?”
“无妨。”
“那便好,”少年乐呵,“我去取茶盏来。”
书生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比前几日分明轻快许多。
难得耍回无赖。
暮春景致,且有茶水可饮,当然就更好了些。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千岁万岁
近来颐章满朝文武皆知,那位平日里将肚腹塞满油水的林陂岫,竟然是平白无故自行讨惩,一连降去多级,尽管不少老于官场者已然揣测出七八成意味,但仍旧是狐疑不已。
虽说满朝皆知林陂岫手头两袖铜臭风,但这位其貌不扬的胖子,确是手段极高明腹有计略,再难办的建桥铺路通令,传到林陂岫手里,皆是不出一月时间都可办成,手段恩威并施,譬如长刀破竹,将阻塞处一一疏通开来,通行无阻。大抵也是出于如此,尽管这满脸麻点的胖子手头沾染的油水奇多,文武之中也未曾有同他计较的,更何况本身便处处与人和善,故而声誉虽说不算极好,但总还算不差,远未达到朝堂上下人人得而怨之的程度。
因而此番举动,着实是令不少在朝为官的臣子有些错愕,不少更是暗自揣测,议论说大概是触了圣上的霉头,致使这位贪得无厌的大员心惧不已,甘愿将这美差拱手让出。
对于林陂岫自请连降三级,权帝倒是并未有什么表示,只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将林陂岫调出京城徽溪,念在有自惩举动的份上,暂且保留下原本官阶俸禄,若是日后严于律己,再度调回京城便是。
“要我说你这婆娘也是忒磨蹭,除却金银细软,其他物件就甭带了,西边荒凉,花草还能少了不成?”徽溪才方开城一日,林陂岫已经嘱咐府上家丁护院收拾行装,可林夫人爱惜物件,硬是想把院落正中那株芭蕉一并装到车帐当中,被林陂岫好通训斥。
眼见得自家夫人泫然欲泣,眼眶微红,林胖子难免消去几分火气,凑到近前叹气道,“夫人呐,虽说是我先开口请降官阶,可既然圣上应下来,咱这就是受贬出京,求得便是一个快字,若是叫有心之人无意中瞧见车帐之中还有枚相当扎眼的芭蕉,若是传扬出去,如何都不好听。”
林夫人手抚芭蕉叶片,细声细语道,“你可还记得起初入仕时候,咱府上便立着枚芭蕉,春去秋来,叶片由黄转绿往复近二十回,随你跨入朝堂门槛,又接连受赏官拜至如此显赫的地步。”
“芭蕉叶擎雨,仿如保我林家风调雨顺,实在舍不得遗落在此处。”
林胖子打量了一番那棵模样全然不算上乘的芭蕉,深深叹气,“罢了,此处亦留有护院家丁,知会他们一声,用心打理便可,还是别去触霉头最好。”
林夫人虽说不舍,可斟酌片刻,觉得自家相公的确出言有理,只得泪眼婆婆拜了拜那棵芭蕉树,独自前去宅中拾掇物件。
偌大院落,除却楼宇之上家仆收拾物件的杂乱声响之外,只剩下林陂岫一人坐在芭蕉之下,神色难以分明。
“人向来语芭蕉冬死春复生,而春死又何如。”
胖大官员喃喃自语。
“那林陂岫此番果真是怕了,不知圣上如何决断?”皇宫道内,朝荣安收着一封大红宣纸包裹的密折,听罢铮使三言两语过后,送到眼前老人手中,难得有些好笑。
老人这两日饭量不大,大约是天气转热,一时难有胃口,于是显得比以往消瘦许多,此刻接过密折,略微扫过两眼便道,“林陂岫少年时节家中贫苦,好在游学时候遇上了他那位发妻,正巧后者家中便是朝中大员,却偏偏膝下无子,这才叫林胖子白捞到个踏入仕途的机会,算算日子,已经有二十几载喽。”
“圣上此番将他调去西郡,是为磨炼性情,免得他日后贪心不足?”朝荣安脱口问出,随后便退后两步行礼,“属下多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贪财毛病对于他的本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老人笑道,顺带将那枚密折撕成数段,“这回皇城中事,大概是真把这林陂岫吓得不轻,担心寡人瞧他平日里谋财不顺眼,也将他性命一并收了去。可寡人将他调去西边为官,还是想借他手腕与南公山多联络一番,毕竟如今一国身后,不站着几座仙家山门,实在吃亏太多。”
朝荣安面色先是释然,随后又是一阵黯然。
“放心,寡人在位一日,便一日不会叫颐章之中有世家萌生,何况南公山上皆非是凡俗,他林陂岫想要将自个儿与仙家牢牢捆在一处,想来每个几十载功夫,绝无半分可能。”
开城第二日,曾位列朝中一品官的林陂岫,只携正室与几十位家丁出城,其余侧妾与十来位侍女,连带大宗物件,玉瓶把件乃至千金难求的字画,一并置于旧宅,唯有三辆马车,离京而去。
途径城门时节,正巧是吴大夫值守,见车帐之中有张极胖的面孔,已然心中知晓是如何一回事,于是晃晃悠悠迈步走到马车侧身,恭恭敬敬行过一礼,“林大人,如今天色尚早,便急着出城作甚,不如歇息到日上三竿再走,去往西郡一路之上,可不算短,好生养足精神最好。”
林陂岫撩开布帘,和善笑笑,“圣上金口玉言,我等当臣子的,定要遵行,况且留在京城之中,徒增话柄。倘若日后可有还归皇都的机会,当然要多留一阵,况且我这名声在百姓口里,当真不算好,招摇过市免不得叫人戳脊梁骨,还是趁早出城为好。”
吴大夫乐道,“林大人自谦了,一路之上途径不少地界,并不太平,皇城中人专门嘱咐过,叫小人领二百军卒等候大人,路上有这二百位本事过人的精兵,可保大人无忧,安稳抵达西郡。”
不消吴大夫招呼,城门外走出百来位精壮汉子,身披短甲,扶住腰间长刀,齐齐叫了声大人。
“圣上好意,下官惶惶。”不知是否衣衫过厚,林陂岫面门略微有汗滚落,但仍旧是亲自下过车帐,恭恭敬敬朝皇宫方向叩头有三。
意为千岁万岁。
二百军卒,几十家丁,缓缓出城。
第三百七十六章 枯木春
吴大夫目送车帐军甲行出城去,不由得轻轻叹口气,恰巧被不远处另一位守城军士听着,凑到前者身旁,压低声音道,“校尉大人,咱颐章贬谪出京的官员,向来不予军甲护送,怎么此番林大人出城,却是破天荒给了二百精兵护送,瞧着有些不合情理。”
“叫啥校尉,”吴大夫脸色一沉,“如今本大人不比往日,官至羽林郎将,你小子也该改口了。”
眼下天色尚早,城门周遭空旷,并无赶着出城的百姓,故而那军士也不比摆起庄重模样,嬉笑不已,扔给吴大夫一枚新鲜淮琅果,“叫顺嘴了,一时半会不好改,羽林郎将大人您担待些,可千万甭记仇,过后换季时候给小的发上两双窄一号的靴子,忒折腾人。”
“德行。”吴大夫接过淮琅果,不过并不急着扔到口中解馋,“林大人此刻早已是惊弓之鸟,平时贪财,大概亦是觉得心头有愧,这才使得京城动荡时节过去,如此后怕。咱圣上曾说过,那位如今穿金戴银,恨不得十根肥壮指头都套上美玉扳指的林大人,年轻时候穷得离谱;高门大户家中的读书郎,除却仆从背的黄梨木书箱不响,浑身上下配剑佩玉,叮当响个不停,而咱这林大人,全身就背后破木书箱吱扭响动,一身旧褂缝缝补补,数年又数年。”
“你说这么个早年间穷怕了的人,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如何不贪。”
军士仔细琢磨一番,似乎说得的确在理,“那这二百军卒?”
吴大夫咧嘴一笑,“你去趟东边关,替我送个信,不过京城如今无闲马可用,走着去就是。”
军士猛然变色,连忙陪笑,“别介,您这位羽林郎将体恤部下,可是实至名归,真要是凭两条腿走去东边关,只怕年关之前您是见不着小的了,倒不是小人嫌路途极远,而是生怕新鲜淮琅果送不到您手上,您老通融通融?”
“没真想让你去。那二百军卒的意思,懂了?”吴大夫笑道,旋即将手头那枚淮琅果放到鼻下,使劲闻了闻,又扔给军士。
“以后也甭送了,戒了。”
“圣上让戒的。”
十几日路途,一行二百军卒与车帐,虽说走得并不算快,可到底是整日赶路,已然走出千里余,路途亦是由平坦通畅,变为崎岖难行的山路,但见外头犹如千方怪石层层叠叠,一山过后再有山拦。
大概是夏时已近,颐章西南此地接连数日落雨,使得连绵山中清潭暴涨,乃至溢出水流极多,似是平白多出条溪水,顺山路缓缓流淌而下,多日光景,竟是令山路生出无数湿滑青苔,如此一来,更是难行。
“贾兄弟,眼下山路湿滑,皆是人困马乏,不如叫诸位兄弟歇息一阵,再行上路不迟,”林陂岫方才撩开车帘,无意间瞥见位年纪稍浅的军卒,开路时候险些失足跌跤,心中略微不忍,故而试探着同那位领头军卒商量。
而那位贾姓的校尉却摇摇头,“林大人好意心领,我等身处太平皇都,虽远不至于娇纵,可毕竟少有人思危,天长日久,竟是使得体魄都疲烂不已;想当初在下入军时,颐章西北多有贼寇,连番侵扰百姓,剿匪时节,雪雨行军都是司空见惯,并无一人叫苦,眼下这些后生,练练也好。”
林陂岫附和,“幸亏如今圣上治国有方,西南贼寇极少,不然此番出京,没准便要遇上不少股歹人,明君在上,着实是颐章之幸。”
“那是自然,”提起此话,贾姓校尉面孔亦是有几分笑意,“且不提九国,就说在西路三国当中,属我颐章最为重武,上齐齐陵两国国君,过于重文。太平年月重文抑武,说起来合乎情理,但万一这盟约一毁,临时要将举国武备抬升起来,哪是什么容易事,那些个平日里侃侃而谈尸位素餐的文官,真能挡住铁蹄重甲?我看悬。”
林陂岫咳嗽一声,“贾兄弟说得是,文官大都是玩嘴皮的好手。”
校尉自觉失言,憨厚一笑,“林大人可是有真本事,和那些只晓得出昏招的酸人不同,徽溪哪个不知林大人办事靠谱,就连在下这寻常军卒,都在京城听闻过大人的趣闻妙事,岂能同那帮酸文人混为一谈。”
待到林陂岫再度踏上车帐的时节,面色却是狐疑不止,引得林夫人有些忧心,撇开怀中狐裘,压低说话声问道,“夫君何事疑心?”
林胖子并不答话,而是把那件狐裘拿来,严严实实披到自家夫人肩上,责怪道,“外头湿冷,你这肩膝的老病症,自个儿穿严实些,没害处。”
“我原以为,必然逃不过这劫,于是早早便预备好重礼,如若那二百军卒动手,也不过是冲着我来的,那份重礼,起码能将你的性命保下来,可眼下我却有些糊涂。”林陂岫拿起身旁一截枯木,从怀中掏出枚镶玉篆刀,缓缓刻出些木屑,“这二百军卒,神情举动并无甚异常,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不见得技压朝堂,可总归是在皇城殿上站过二十载,那位姓贾的校尉与周遭军卒,好像真是要将你我护送去西郡,并未收着什么半路截杀的委令。”
十日以来,林陂岫从未安然入眠,每每临近夜沉时候,必假借散步的由头外出,拖着胖大体态走出四五里,却压根未曾发觉有军卒跟随,出行家丁更是说从未有人追随老爷方向而去,再者众军卒神态从未有异,故而才有如今一番揣测。
林夫人喜上眉梢,同时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若真是圣上网开一面,夫君日后,可千万莫要再贪那些钱财,比起举国上下的百姓官员,你那些俸禄已是极丰厚。过日子,有一宅可居便是,既不缺屋舍,亦不缺粮米,要那些个银钱作甚,家丁护院虽说将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可我闲着亦是闲着,成日听琴插花,亦是无趣得紧,倒不如多动动筋骨。”
“你啊,就是没那当贵人的命,”胖大员苦笑,“这身狐裘,若是我未曾记错,乃是我当初入仕时候两三月的俸禄所购,原本雪白狐裘,洗过无数回,都已变为了黄狐裘,还舍不得扔。”
女子笑笑,“这件最贵,怎舍得扔。”
林陂岫吹吹手中枯木,又仔仔细细用巴掌抚去小刺,递给自家夫人,“芭蕉不在,雕一枚就是,当初你夫君最为窘迫的时候,就是靠这门手艺过活饱腹,就算是如今也没撂下。”
枯木之上,有春时芭蕉开枝展叶,比京城府中院落那株更为恣肆舒展。
像是位清风两袖的读书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拖刀
自徽溪至西郡,林陂岫皆是战战兢兢,绕是距离西郡已然不足一日路程的前日夜里,林陂岫亦是拖着不比以往宽胖的身子,一连出外转悠了近十里路。
西郡乃是颐章六郡中地界最广的一处,虽远不比其余五郡富庶,但到底是占地广袤,其中不乏奇山险江,更是草莽气足,比起诸如茶棠郡等几郡,更难管辖些,毕竟许多身在江湖中人,大都是血气正浓,官府出面,亦难说能管得规规矩矩。何况西郡屯兵数目,历来比不上颐章东北两地,便更是给足了马贼匪寇横行无忌的所在,对于一向安居徽溪不擅布阵剿匪的林陂岫来说,着实有些为难。
眼见得迈入夏时,夜里凉风依旧凉人后脑,绕是林陂岫多年来攒下满身胖肉,亦难免觉得清夜冷寂,用力裹裹衣襟,自嘲一笑。
这若是原本搁在徽溪,如此夜半深更,早有仆从侍女在门外点起麒麟炉来,使紫绫抵住寝屋门外两侧,将暖意逼入室里,将冷热把控得刚好,且天色未曾亮堂时,便有人将炉火熄去,使红碳烫上一壶北地老猿上山采来的银尖絮针茶,养胃和脾,明目清神。
“这大好的舒坦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还喽。”林陂岫摇头不已,瞧瞧近山林中不知为何腾越起的飞鸟,昏黑如鸦,心头不知是何等滋味,难得感慨一句。
不过好在瞧着如今形式,命算是保住了,权帝虽说只是略微出手,便使得自个儿以往视财如命的心思,消退大半。
“林大人,这可不是游赏景色的时候,周遭山林难行不说,且目力不及天明时分,更不好记路,若是走失到山中,凭在下所携的人手,怕是寻不着踪迹。”待到林陂岫圆睁双目回头的时节,却见身后陡坡之下,齐齐整整立着百余军卒,尽擎掌中刀。
为首那位贾姓的校尉,更是从背后摘下杆长枪,刀枪尽在掌中。
原来一波三折,终究未曾逃过。
“容我与夫人再交代几句如何,”林陂岫凄然一笑,“诸位要务,应当是我才对,至于我那位夫人,无需太过在意,还是留下一条性命吧。”
贾姓校尉走上前来,却并不急着动作,而是双目直直看向西边大山,头也不回道,“大人无需顾及自家夫人安危,还是瞧瞧西边山腰下为妙。”
上百柄明晃晃的好刀,即便是夜色深沉,不时闪动出犹如女子明眉似的清冽刀光,已然令林陂岫无力踱步,良久才扭过头去,向西边正对山脚望去。
隐约之间,似乎是有位女子正策马从山腰奔下,身后越有五六十骑紧追不舍,使得林中鸟雀尽是弃梢而去,扑动双翅缓缓飞去别处。
那女子像是伤得奇重,并未直起身子,而是伏在马背之上,任凭身后五六十骑拽弓射来,只以掌中刀去迎,可绕是如此,亦是有两枚箭羽射入肩头,又令马上女子晃动一阵,险些落下马去。
林陂岫虽不通骑御,可也能瞧出女子坐骑端的不凡,譬如黑云一般,脚步极轻快,可奈何山间乱石横生,即使脚力非凡,可总是甩不开身后如蛆跗骨的追兵,急得嘶鸣不已。
“林大人,瞧后头那伙追兵的模样,大概是流窜于西郡多年的马贼,前头那女子虽说不知是何来路,八成是位闯江湖的后生,动与不动,皆听大人调遣。”贾校尉将长枪背到身后,看向正有些惊慌的林陂岫,末了又补了一句,“林夫人那边,卑职留下足有七八十人手,足够应付,大人放心就是。”
可怜林陂岫险些将怀中匕首都扎到心窝之中,生怕落不下个全尸,双腿更是有些发软,哆哆嗦嗦半天,听闻此话,还是不由得开口问道,“贾兄弟当真不是受圣上指派,要在半路铲除我这贪赃枉法的劣臣?”
贾校尉错愕,旋即笑道,“林大人真说笑了,如若是圣上真有心除去大人,何须要拖延到去往西郡路上,前阵子京城动荡的时节,既然都未曾对林大人半点不利,早已摆明圣上未曾动过杀心,卑职都能想清楚的事,林大人怎的偏偏想不明白?”
林陂岫长长吐出口气,多日以来悬到舌根的五脏六腑,终是落了底,如释重负一般同贾校尉道:“不做亏心之事,当然无惧小鬼敲门,可我这满身搜刮百姓得来的肥膘,又岂能是那么容易甩得干净的?亏心亏心,亏得是自个儿的心境,始终觉得这浑身污气洗不干净呦。”
“卑职斗胆说上一句,也是圣上出城前交代给卑职的,要转告给林大人。知耻后勇,不愧天地。”
校尉笑吟吟道,“不如今日便逞勇一回?”
“可。”胖大员再度抬起头时,只吐出短短一字,犹如崩金错玉。
百二军卒齐齐披甲。
山脚处女子正驾马往东而去,虽说眼前昏黑数回,可仍是咬紧牙关打马而行,背后两三枚箭羽随马匹颠簸,更是生疼,且有丝丝缕缕酸麻的意味。也不怨她本事不济,实在是未曾想到颐章境内,马贼当中竟是有修行之人,且境界足可比肩二境,方才小阵出手,便被人以术法破去,余力更是将她腹背震伤,难以为继,这才凭胯下黑獍脚力连忙夺路而逃,才未曾落到人掌中。
可负创如此,即便是黑獍能甩开追兵一阵,自个儿能撑多久,还是变数,故而越发心急,伤处血水如泉,滚滚而下。
可旋即女子便瞧见不远处立身有百来位强健军卒,皆是持刀默立,只从正当中闪出条路来,似乎要将女子放过。
容不得再多念想,女子策马狂奔而去,而身后军甲,默默合阵为一。
“起阵。”为首那位倒背长枪的校尉吼道,紧随而来便是一阵铁甲颤动之声,响彻昏沉夜色。
“拖刀。”
百二军卒皆尽将掌中刀往身后拖去,土石飞溅,如有云雾漫开。
前后四字,杀气潮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偶尔劈过一两人
春夜旷野无灯火,刀光随月停。
不论百二军卒还是那伙有五六十人的马贼,还是那位已然策马而去的女子,皆未持火,仅凭天上朗朗月色辨路观敌,非有惊人目力不得行。
在大漠繁沙当中游荡的马贼,因风沙极盛,绕是有十里开外一眼瞥见来剿军甲的能耐,处在足可颠倒乾坤的浩大沙瀑里头,亦是瞧不分明,如此一来目力如何,就显得更无关紧要些,故而并不讲究;相比之下,处在大漠之外地界的马贼,则是多要选夜半更深的时节,趁人歇息安眠,行那打家劫舍掳掠商贾的行径,因而需极好的目力,才可成事。
更何况颐章军卒尤为强健,寻常马贼即便是再猖獗骁勇,遇上身裹铁甲的颐章军甲,亦是硬战不得,胡乱从市井乡间劫掠而来的胯下马,更是难与耗费无数银钱从大元买来的将校良驹比比脚力高低,由此目力一项,便又是规避剿匪军卒的难得手段。真若能隔开五六十里瞧见军卒,再想寻着这些个极通地势的马贼,难比登天,故而马贼上下,目力皆是比常人要强出数筹来。
贾校尉一眼看出这伙贼人的来路,也是因此,再者眼下五六十骑齐齐冲下山来,本应该是蹄踏如雨前滚雷一般,可方才听时,却只有极细碎的闷响,乃至数十人的阵势,竟不及前头那位女子所驾坐骑的马蹄声清脆震耳,十成便是因那些参差马匹蹄下,早先便垫起稻草,以免惊扰了商贾行人。
两处相合,那五六十骑的来头,均已坐实。
转瞬之间,五六十骑已然似乱云卷雪,踏到百二军卒眼前二十步处,却无一勒马停留,反而是借奔马下山的冲势力道,一字排开,直直冲眼前军甲撞去,压根未曾有寻常马贼瞧见军卒便落荒而逃的意思,反是凶顽难止。
贾校尉立身铁胄之中,见马贼直直撞来,却是微微狞笑不已。
百二军卒列阵三行,其中的讲究,又如何是颐章西境这伙寻常马贼所能揣度。
头行军卒眼瞧马匹已至眼前十步,岿然不动,依旧将掌中刀拖于身后,只以单臂护住前额;而身后四十军甲,皆是单足踏住前者刀背,纵身跳起,刀光顷刻杀入马匹头足。
仅是两方初一对挫,便足足有三十余骑马匹被一刀割开皮肉,其中十余骑马匹更是被断去咽喉,轰然砸到土石之中。
血水飞溅,而头排军卒,已然出刀,将掌中刀贯入仍旧未曾脱开坐骑的一众马贼胸喉当中。
自二排军卒纵身出刀断去马匹咽喉或前足,至头排军卒抡刀斩毙一众马贼,不过电光石火,沉闷蹄声戛然而止。
滚雷齐来,而两刀断雷,仅剩血泼黯淡,月照不明。
“的确是好手段,”剩余十余骑交错而去,其中有人缓缓催马近前,语调仍旧是四平八稳,分毫听不出心境如何,“久闻颐章军卒步战难觅敌手,今日一见,果真是非比寻常,只怕纵使换上大元部骑军,亦是有一战的本钱。”
贾校尉笑了笑,抬起左掌中握住的长刀,扛在肩头,续着刀甲磕碰的声响开口道,“大元部兵强马壮,自然有与我颐章重步一战的能耐,不过眼下盟约尚存,兄台既然是大元的修行人,应当知晓不该在颐章国境内胡来才是,修行的仙人老爷,也要懂一个入乡随俗的规矩,同这些作奸犯科为非作歹的马贼厮混,如何求着大道?”
话里话外,竟是丝毫无惧。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捋了捋腰间狼尾束笑答,“天底下有那一纸盟约,便是来往自如,寻常商贾都可来,我如何来不得,更何况我并不知晓如何做生意,走走颐章江湖,料想亦是不错。”
校尉迎风立足,撇撇嘴角,“一个行伍的军中微末校尉,一个是通晓修行的仙人,咱俩就不比走那些个咬文嚼字的文人路数了,前头那女子,在下若是要保,仙人老爷以为如何?”
打扮极古怪的男子点点头,略微掉转马头,单手抬起马鞭转过两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台未曾见过我,我亦未曾见过兄台。”
“就此别过。”校尉出言,却并未行礼。
铁枪转瞬袭至男子背身,带起阵呼啸风声,恰好与男子掌中阵砸到一处,枪头猛然崩碎,可崩碎枪头炸出数枚残片,险些贯入男子前胸,所幸是阵法已然施展开来,这才护住周身无恙。
自始至终,男子也未曾动过左掌,始终以单手拽住坐骑,而贾校尉未曾动过右手,一杆大伤倒背,如今才是骤起发难。
不过校尉身后军卒,已然趁前者掷枪出手的功夫,逼至男子十步以内,刀光如银华乍泄,直抵男子而去。
眼下百二军卒,哪里是从未信步沙场的疲软军卒,倒是譬如两军阵前,先登虎步狼行。
几近是瞬息之间,男子出手有三,接连两道阵法勾描而出,将头前数人刀光止住,且身形戛然崩碎,再递一阵,架住纵身跃起的三方长刀,催马往后退去。
方才转瞬便劈杀大半马贼的雄壮军甲,虽占住先机,却是在二境中人的脱俗手段之下,瞬息折损六人,毁刀三柄。
可那位立身原处的校尉,面色如初。
五步以内,人足快过奔马。
何况数十近身之人,皆把持着柄能工巧匠锤锤复凿的斩人刀。
男子以二境修为拼毙三十六人,手段尽出,松开缰绳以两掌运气,统共抛出四道小阵,九道斩人气锁,却始终绕不过如蛆附骨的四方刀芒,数十军卒两两出刀,再有人手以刀背撑住马腿,竟是生将五步距离缩到半步以内。
男子叫长刀劈去半肩,又一刀贯入丹田,废去周身内气,横死马上。
余下马贼十骑,尽被眼前煞气惊得难以挣动,滚落马下叩首。
“杀四境五境的高手难,三境可腾云头,免不得射上几十上百拨箭羽,可初境二境的,贴去斗狠,偶尔劈上一两个,也不过尔尔。”
校尉挥挥手,剩余军卒还刀入鞘,仍不忘在那男子腰间狼尾处拭去血水。
百二军卒对上二境修行人,压阵不动而未曾出刀者,仍有半百之数。
军卒上下,平静得如同刚宰过头犒赏三军的老去耕牛。
第三百七十九章 笑贫
两方死斗,由头至尾,尽数落入陡坡上的林陂岫眼中,虽说早先便听闻颐章军卒砍杀贼寇时候,下手极狠辣,可如今亲眼望去,仍旧是腹中翻腾不已,一连强咽数口唾沫,才勉强撑着未曾吐将出来,跌跌撞撞走下陡坡,扶住棵面前老树,气喘不已。
到底是从未曾见过几回厮杀死斗,还未调入京城时候,顶多瞧见屈指可数几次江湖中的武斗,也不过是几位草莽汉子举起石锁门闩,破剑锈刀,至多逞逞威风,谁也未有真个胆色,将手头割秧都嫌钝的破刀插到旁人胸口上头。
但眼下血腥气弥漫四野,叫军卒一刀劈开喉咙的马匹倒还好说,已然气绝,偶有几头马匹被断去前足,躺倒地上,仍旧哀鸣不已,其声极凄,在两侧山中回荡,久久难散。更不消说被断去手足肩头,乃至接连破开腰腹的马贼,更是触目惊心。
林陂岫就算是心性再稳,一时也见不得这番景象,趴到树上缓和良久,接连干呕数度,才颓然坐倒在树下,满面冷汗顺脖颈流淌而下,皆已不顾。
“难得有人头回瞧见剿匪,强忍着未曾吐出满腹饭食的,林大人能将官做到这等地步,看来着实是本事非凡,卑职在徽溪听闻过的些许风言风语,大概多半是胡诌来的。”不知何时,贾校尉已是蹲坐在林陂岫身旁,以靴抵树,畅畅快快松了松腰腹,咧嘴笑道。
“三五年前,卑职曾护送过一位官品不下于林大人的大员,出颐章东走齐陵,瞧瞧齐陵河山,顺带学学人家修葺水路船运的法子,正巧遇上盘桓关外的马贼。死斗一场,那位大员差点便将苦胆吐出来,再顾不上出行,拼着担下办事不利的罪责,连滚带爬跑回了徽溪。”
“林大人胆识,可比那位强太多。”
校尉说罢,从怀中拿出枚酒葫芦,递到林陂岫嘴边,“上好的烧刀子,酒虽不入流,给大人壮壮胆气,足够了。”
林陂岫接过酒葫芦,沉默良久,再度开口时,却是狐疑问道,“你说咱颐章百姓,穷苦之人尚在少数,起码除却大灾之地,统筹下来,绝大多都可饱腹,远远未曾到不惜铤而走险,拼着叫官军砍去脑袋,亦要落草为寇的地步,为何各地贼寇马匪,却始终除不尽?”
夜风徐徐,两位官阶相差极多的人相对而坐,一位是锦衣华服,玉带嵌珠,一位裹着身清冷铁甲,身侧插着柄刃奇宽的长刀,缓缓谈起颐章事。
贾校尉说,哪个生来便愿背顶长天胸贴黄土,躬耕多年下来,没准只勉强混个饱腹,即便是捞着门赚银两稍快些的行当做,不也是要劳心费力,赚得银两大头,还要送到头顶上家去,当然比不上一马一刀,掳掠商贾富庶人家来得快些。
前两者劳心费力,到头来不过挣个温饱,后者虽时时有性命之忧,却敛财奇快,不遵规矩法度,无所顾忌,便由不得人涉险。
“笑贫不笑娼。”林陂岫缓缓点了点头,晃晃掌中葫芦,“这么想的人,不论颐章还是齐陵,亦或是其余地界,一向不在少数。甭管做何等事,总觉得能赚得钱财便是好的,因规矩本分赚不来银子,反而为人所看轻。”
腹中翻腾渐渐平息,胖官员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何,总觉得贾兄弟在提点我。”
“不敢当不敢当,”贾校尉连声道,“颐章军中扔下枚火石,能砸死百来号校尉,区区校尉,斗大字不识一筐,哪敢提点身居朝堂上的大员,林大人要这么说,那可真是屈杀小人。”
官场沉浮数度,林陂岫岂是常人,听闻校尉如此言语,只是不动声色留下句多谢,旋即勉强站起身来,同贾校尉说要掉头瞧瞧自家夫人,一步深一步浅,缓缓走回车帐之中。
若论官阶大小,区区校尉,自是不敢借马贼一事提点他这位当朝重臣,但这一番话究竟是谁要对他林陂岫说的,他自个儿心中却是有数。自出徽溪以来,三度提点,自然不会是贾校尉一手为之,正如皇城值守的那位军卒所言,二百军卒的来路,乃是皇城中人嘱咐,故而才随车帐一同去往西郡。
颐章全境之中,可将兵马调度牢牢握在自个儿掌中,且雄盘皇城的,唯有那位身处垂暮之年却威势更盛的圣上。
先才刀剑震响,随后便是马嘶不止,林夫人已然是悠悠醒来,披起那件老狐裘,使火折点起灯来,却瞧周遭并无林陂岫身影,横竖没曾再度入眠,而是坐起身来,拈着那枚雕出芭蕉身段的枯木,口中不住念叨。
“距天明还早,怎的不再歇息一阵?”布帘一掀,林陂岫便费劲踏到车帐当中,颇为不解地瞧着自家夫人的苍白面色,皱眉问道。
“无事,方才忽然入梦,望见夫君当年模样,亦是位面容俊郎的翩翩公子,还当是年月回转,冬后成秋,这才不由得醒转,”夫人笑笑,将手头那截枯木又塞到林陂岫怀中,意味深长叹了口气。
胖大员瞪眼佯怒道,“怎的,如今我这年老色衰,夫人瞧不上眼了?”
“瞧得上,起码曾经俊过,如今虽是老了些胖了些,可依稀仍能端详出来年轻时的长相,这便足够。”夫人说罢,瞧见林陂岫面色虽说佯怒,但依旧抑制不住喜色,缓缓松口气道,“观夫君气色,看来咱是能安安稳稳抵达西郡了?”
林陂岫叫自家发妻一眼看穿心思,登时无言,翻翻双目道,“那是,原本还想着给那位贾校尉送份重礼,让夫人自个儿逃到别处,起码能留下性命便好,如今倒是亦能省下这份重礼,确实是件好事。”
自家这位夫人,虽腹中学问不深,手腕更算不上强硬,明明是当朝重臣夫人,怎么都该端起几分架势仪态,而相反大多时候这位林夫人待人接物,却好似夏里暖风,丝毫无秋时北风冷寂,更未曾有初春凉风惺惺作态的意味,更是引得周遭邻里交口称赞。
可林夫人看人却极准,每每瞧见林陂岫鬼鬼祟祟献殷勤,或是欲言又止,便一准能猜出自个儿这位极好虚荣的相公,又要学那些朝堂上的富庶臣子,讨房美妾。六七位侧妾,林陂岫每次都以不同手段旁敲侧击,可回回皆是被自家这位贤妻看破,却并未太过刁难,最多是柔声嘱咐句莫要沉溺于此,过于伤身,便将此事允下。
这番话听得夫人微恼,直埋怨道,“你林陂岫若是死在刀剑之下,妾还能独活不成?再者芦儿如今年纪也是不小,靠留在京城的家底,即便一人孤身过活,亦不成问题,何必如此。”
“下回不敢喽。”
林陂岫举手讨饶,可面皮却是挂笑,挪挪身子招呼道,“歇息歇息,明儿还要赶路。”
林夫人轻轻道喏。
一如讨妾林陂岫厚着面皮时候,亦是柔声淡语。
第三百八十章 刀不亏心
不远陡坡之上,长风浮动,贾校尉向车帐方向看去,隐约烛火,似乎有人攀谈正欢,身形晃动。
而仅是一坡之隔,地上躺着三十六具尸首,马贼残肢,失却浑身血水的马匹,浑身已然冷下来,一时辰之前,这五六十匹奔马,依旧飞驰月下。
大概人世悲喜,本就不尽相通。
“将弟兄衣衫整整,点起火烧去罢,此行去往西郡还有段路途,天景已暖,别让他们再受苦楚就是。”校尉几步走下陡坡,点起火把,朝剩余不足百位军卒吩咐道。夜里终究不得眼,方才摸黑死斗,不过是借夜色袭杀,来得更有把握些而已,如今却无此等必要。
校尉擎起火把,缓缓蹲下,从军卒尸首腰间摸出块腰牌来,托在掌心当中,仔细用衣袖擦干净上头血迹,而后向身旁一位军卒要来截草绳穿起,又蹲下身子,在血水之中摸索。
那大元来的修行人,修的乃是一手阵法,故而出招时候,并不毁人手足,而是直接震碎心脉,最多吐出数口血水便已气绝,故而乍一看去,死相尚不算凄惨。可直到校尉使绳索穿完二十余枚腰牌后,却迟迟未曾伸出手去。
这位军卒面相,想来林陂岫也是熟得很,行军时候,离车帐最近,早先时候,林陂岫便是瞧见这位年轻军卒行走山路时,有些力有不支,才开口同校尉商量,能否暂且歇息一阵。
军卒至死时,仍旧紧紧攥着掌中刀。
也正是这名体魄不算上佳的军卒,一刀劈开那大元蛮子的后脑。
兴许是后脑遭起这搏命一刀,那二境的蛮子临死前震出道斩人气索,生生断去年轻军卒一肩一腿。
校尉还是俯下身去,轻轻抹合军卒圆睁怒目,于粘稠血水中摸出腰牌,对着火光看去。
军卒名叫白小五,倒不是因为在家中行五,而是因从小只晓得自个儿姓白,初入军时,养过条幼犬,起名叫小五。就因为此事,没少因那顽皮幼犬四处为非作歹吃罚,可这年轻军卒仍旧将那幼犬养了数年,直到出徽溪时候,还不忘多同袍泽交代一番,说每逢开火,莫要忘了多扔几根骨头给小五。
也是贾校尉一手带出的军卒,时常跟到前者身后,嬉皮笑脸,常常讨几枚淮琅果嚼上一整日,直到没甚滋味都舍不得吐。
周遭静候的军卒大都并未觉察出贾校尉失态,光是瞧见这位在颐章军中呆过许多年,战功无数却一向不升官的贾校尉,再起身时,平白无故晃了晃。
火舌舔舐血红衣袍。
袖口已然满是朱红的贾校尉蹲到地上,左手挽住挂满三十六枚腰牌的草绳,右手一挥,叫出队伍中一位眉眼机灵的军卒,面无表情道,“你小子字写得最好,帮我起份文书,回头差人送回徽溪,就说路遇二境修行人与马贼六十,杀马贼四十,其余十人押送至西郡发落;二境修行人,身中三十六刀,死去军卒一人一刀,尤其白小五劈开此人后脑,军功酌情给多些。”
“一人一刀?”机灵军卒狐疑,“真要如此着,难免有作假之嫌,若是追查下来,可并非是件小事,小的看还需从长计议。”
校尉抿嘴,额头青筋跳动,“让你写你就写,大不了老子替他们再补几刀,这份军功,铁定要给弟兄们讨来。”
机灵军卒重重点头。
“还有件事,以后战死人数,和死者腰牌,都由你计数,计数计了近乎二十载,这门活计,早就干腻味了。”校尉站起身,往口中扔进枚干淮琅果,狠狠嚼了数次,转身而去。
“其余尸首,也都给埋上,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死罪难逃,但没道理就躺到这喂狼。他们亏心,咱不能亏心。”
军卒虽说并不情愿收拾除却袍泽以外人的尸首,但终究大都在军中呆过十载开外的,当然晓得颐章军的规矩,故而也不拖沓,当即便有几位从腰间皮囊中抽出数截铁杆来,合为一柄铜铲,选不远处软和地皮,默默下铲。
而校尉却是独行至那十来位吓得面若土灰的马贼面前,一众贼人身后,早已有军卒摁住肩头,除去腰间背后长刀断匕,尚且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有事要问问你们,”校尉盘腿坐下,抽出腰间短刀来,似笑非笑道,“也别装作吓丢魂的模样唬我,烧杀掳掠欺男霸女,有哪样是你们这帮腌臜货色没胆量干的?不过劈杀个二境的修行人,便能将各位吓成这幅德行,那才是可笑。”
十余马贼大都叫方才的阵势吓破胆,此刻压根顾不上眼前校尉问话,只情浑身抖似筛糠一般,生怕这些位浑然不似寻常军卒的大爷,真是要动起狠手来,因而无人胆敢出言应答,唯恐说错只字片语。
西郡军备历来比不得其余数郡宽裕,似乎是当今颐章天子有意为之,使得西郡屯军数目,尚不足茶棠郡半数,故而马贼流匪相比起其余四郡繁盛不少,寻常军卒也拿来去自如,驾马外出的马贼有些没辙,只好尽力所能,前去各处驱赶。
但任凭西郡的马贼再猖獗,也从来没瞧见过能生生使腰刀劈碎修行仙人的步卒,要照西郡寻常军甲的能耐,对付方才那位抬掌起阵的仙人,少说也要拿数百号步卒凭人头堆到近前,耗得那位大元来的仙人山穷水尽,才有丁点可乘之机。
可眼前这伙军卒,却只是损耗三十来人,便将那以往手段高不可攀的仙人后脑劈开,身死道消,如何能不叫人惊怖。
贾校尉盘膝坐稳,并无同人多费口舌的心思,摆弄手头短刀,随口问道,“那大元来的蛮子,此行而来,图个甚?”
一时无人开口。
旋即便有马贼断喉,尸首砸到血水之中。
而那依旧坐在地上的校尉,手中短刀已然无踪,神色淡然,再度从包裹中掏出一枚短刀,“眼瞅着天要亮堂,老子时间实在不宽裕,就不拿手段折腾各位了,再问一回,那大元蛮子,究竟图啥?”
片刻过后,再断一人咽喉。
第三位双膝跪地的马贼,叫血雾溅迸满面,终于是忍不住心头惧怕,近乎是嘶嚎道,“我等实在不知,那位仙人昨日才行至此地,单手便将山寨上三位领头爷震死,只命我等前去追杀那女子,从来未曾说到底图谋甚。我等并未多行烧杀掳掠之事,还请大人饶恕一命,来日定有所报。”
一众马贼皆欲叩头,却被身后军卒双膀扭住肩头,竟是丝毫挣动不得。
“晓得了。”校尉收起短刀,拍拍裤脚泥土直起身来,从这十来人坐骑中挑了头骨相最佳的马匹,翻身上马,单手攥紧马鬃,向十来位军卒道,“一并处理了就是,莫要忘埋。”
随即单骑向东而去,身后十余马贼,皆尽倒伏。
夏时将近,星夜极短,昼却更长,山原丘陵亦正是时候,涌出许多流萤,接天连地掩草盖林,烁烁微光,顾盼来去,倒是令周遭昏黑山坳,沾染许多柔和意味。
月照清晖,车帐中林陂岫与自家夫人言谈许久,从早年间苦读游学,再至过后游园相见,而后平步青云。言谈末尾,多半因路上劳心费神,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林大人,竟然是攥住自家夫人手心,就这么靠在车壁上昏昏睡去。
即便是已然入眠,林陂岫口中还含糊念叨,说其实从未与那几房妾室有亲,不过是早年间穷怕了,不愿屈居人后,续几房美妾,也好与同在朝堂上任职的大员吹嘘一番。
月色朗朗,林夫人擎起灯火时候,不经意往自家夫君发髻扫去一眼,却是发觉向来鬓发如乌墨的相公鬓角处,已然生出数缕花白,触目惊心。
“老了,”仍能依稀瞧出早年样貌的林夫人捻去灯火,合住双目,柔柔道出一句自语,“二十载年月,我哪能不知你那点心思,可最要紧的,还是日后要留个清廉名声,圣上不愿除去咱林家,乃是恩情;就算不为这份网开一面,总不能叫芦儿来日背负骂名,叫人戳脊梁骨。”
夫人捏捏自家相公鼻头,满面怜惜。
天景才亮堂数分,贾校尉才策马回返,众军卒早已将袍泽尸首收拾妥当,埋罢马贼,各寻地界歇息,听闻马蹄踏响,纷纷从藏身处探头观瞧,却并不急于列队,待到看清确是自家校尉无疑时,才站起身来。
步卒歇息,一向皆是安营扎寨,但百来位军卒,并无太多人手扎营,眼下又正值春深夏首,无需碳火取暖,于是军卒大都寻隐蔽地界歇息一晚。一来防备夜袭,二来将人手散开,可破铁骑冲阵,乃是多年前便流传下的法子,如今却是被这一众看似寻常的军卒使出,隐匿极深。
“起来,哪有大路边上横躺休憩的?碗口宽的马蹄跺将下来,还没等人看见就把你小子脑袋跺碎,还谈什么给大军通风报信。”校尉才从马背上跳下,便没好气骂道,顺带踢了脚仍旧匍匐在路边,浑身挂满尘土的军卒。
(**.难得三千更~~)
第三百八十一章 二十春冬两扇门
直到此时,一众从周遭各处显出身影的军卒,才发觉贾校尉身后,还跟着匹通体黑鬃的高头骏足,抬蹄时候,前肩筋肉好似河川水流滚动,周身上下竟无分毫杂色,雄壮如岳,正抬起一双眼眸四处观瞧,望着便有十足灵性。
儿郎大都爱马,即便见惯征杀,望见头健硕马匹,亦是犹如瞧见柄锻打千万回的上好刀剑一般。更别说颐章军中向来缺少良驹,寻常马匹压根撑不起行军踏阵的重担,而想要从大元购置马匹,难比登天不说,且耗费银钱更重,组建铁骑尚且不易,军中一人一骑,更是全然难成。
故而百来位军卒虽才醒转不久,浑身精气神却都为之一振,纷纷朝那头黑马打量不停。
而马上端坐那名面色略微苍白的女子,却一时间无人在意。
“外人眼前有点出息,瞧瞧你们这些个神情,比瞅见婆娘还要滚烫三分,成甚体统?”贾校尉骂道,顺路从位军卒腰间掏出沓布帛草药,环视一周,挑眉道,“既然拾掇得差不离,上路即可,在此侯着作甚?路上耽搁时辰过久,倘若是林大人怪罪下来,军法且不容情,甭指望老子法外开恩。”
毕竟是贾校尉平日里积威深重,况且护送官员延误太多时间,的确要吃军法责惩,故而百六军卒纷纷唱喏,随车帐缓缓离去。
半炷香功夫,原地只剩两头马匹,校尉与女子二人。
“如今就剩你我二人,不如先商量商量?以仙家手段胁迫我这寻常军卒,终究不是什么磊落行径。”校尉转过头来,两手一摊,“先才瞧见仙人遇袭中箭,这才特地从同袍拿取来草药,除此以外手无寸铁,仙家人士,总不该对寻常小民出手。”
女子面色苍白,伏于马背之上,瞧着便是负伤微重,但仍旧单手捏指对准三五十步外的校尉,不曾有半分松懈。
“寻常军卒,可不见得有袭杀二境修行人的手段,”女子勉强冷笑,“况且那辆车帐极为华贵,若非是当朝举足轻重的大员出行,谁人能配得起这等殊遇,区区百余军卒护送,又岂是所谓寻常军卒。”
校尉一滞,眼前这女子年纪尚浅,眼力却不弱,仅是一瞥之下,便能瞧出其中异常处,不由得略微挑眉,“先前诛杀二境修行人,已然算是我等搭救,不然凭姑娘的伤势与初境的修为,只怕再走上数里,便要被那伙马贼赶上。既然姑娘身在江湖,想必也听闻过马贼的歹毒名声,我等愿意出手相助,本是善举,倘若出手,未免说不过去。”
小半时辰过后,校尉催马赶上队伍,随行女子,只缓缓跟在队伍末尾十丈之外,独自以步帛草药裹住伤处,徐徐前行。
校尉坐下马匹不停步,追至中军处,轻轻叩响车帐边沿。
林陂岫昨夜睡得极好,听闻敲打声响,便掀开布帘朝外看去。
“林大人,先前被马贼追杀的那位女子,说要随队伍走上一程,卑职问询过此行意图,那姑娘却只说从大元而来,要去往西郡境内南公山,求师访道,却为人设计处处阻挠,卑职以为,此话可信。”
贾校尉御马本事极好,虽说只不过是寻常马匹,脚力全然比不得那女子坐骑,但仍可与车帐并驾齐驱,始终与车帐窗棂齐头并进。
闻言林陂岫却是蹙起眉来,思索片刻,才抬头问起,不过声音极低,勉强盖过车辕滚动声响,“那女子本就踏入修行一途,为何仍旧要前去南公山求师访道?前阵子那道飞剑余痕,明摆着是去往南公山方向,正值乱象横生的节骨眼上,若那女子非是拜师,而是欲对南公山行不利,且偏偏得手,使得颐章国境内底蕴最为雄厚的仙家有恙,你我如何担待得起。”
到底是通晓为官之道,三言两语,便将其中利害皆尽道出,听得贾校尉连连蹙眉。
倘若这女子确是初境无疑,休说欲要对南公山不利,抽调二十来位军卒贴至近前,总也比诛杀二境中人更为轻松,尚且算不得难事;但如若女子只是掩藏境界,干系自然不可等同。
“林大人高见,卑职妥当安排一番,倘若是危急关头,起码能护住大人全身而退。”贾校尉欠身,而后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林陂岫倒是想起些什么,连忙叫住前者,诶过枚玉瓶笑道,“前两日瞧见那年轻军卒,跋山涉水时似乎是拧了筋,我出徽溪时,为防路途中腰背酸麻,随车帐带上了三五瓶药油,药方还是我由打太医阁里头讨来的,一时半会用不上,就送与那位军卒,姑且算份心意。”
端坐马上的贾校尉绷紧嘴角,半晌后才回道,“用不上了,白小五同那二境的修行人死斗时候,叫人使神通劈碎了半边身子,神仙也救不回,但也一刀剁入那人后脑,死得值当。”
林陂岫恍惚一瞬,再看向马上校尉时,后者却已催马离去。
分明是日出三竿,还远未到饮酒的时辰,林陂岫却从一旁拿过昨日未曾拔塞的葫芦,猛然灌下一口酒。
人命如朝时露,没准哪一日天阳高悬起,生死已定。
次日才蒙亮时,车帐缓缓行过西郡关口,贾校尉头前将文书递到守门军卒手中,后者便连忙开招呼人手,拽起城门,哪里还顾得上非卯时不得开城的规矩:从徽溪皇都调换而来的贵人大员,岂是微末守城军卒能得罪起的。故而只提点一句莫要声响招摇,便要指使人手,大开城门。
可还未等手下守城军卒动作,车帐中便走出位衣衫贵气的胖大员,并未同守城军卒猜想那般颐指气使,反而走到近前,和和气气道,“既然是西郡规矩,本官理应遵循,总不能只对百姓起效,那样一来,岂不是还未到任上,便已落下了把柄,不如照旧卯时开城,快马赶路十几日,也不差如今这么几炷香,等等便是。”
话已至此,守城军卒也没法子再多说些什么,只得令一旁同袍暂且停下动作,待到卯时再行动作。人家大员都如此言语,总也不能令新官初来乍到便失却民心,于是只好如此。
“林大人好手段,”贾校尉纵身跳下马来,略带诧异地看了林陂岫一眼,后者立身城门之外,垂手而立。
林陂岫盯着眼前城门吊索,“当初去到徽溪接连升了三品官阶,头回听闻要上朝堂面见皇上时,接连两日都未曾睡安生,半夜更深外出,硬是在城中遛了三五趟弯,如今又见城门,实在感触极多。”
“倘若日后贾兄弟再瞧见我如此举动,说的不是好手段,而是习以为常,那才是说明我这官当得不赖。”
距离卯时亦不远,不少前日出城办事访亲的百姓,也是行至城门底下,看向那位大员时候,眼中却是狐疑不止,但再看看车帐后头的百余肃穆军卒,到底无人胆敢上前。
徽溪城门,西郡城门。
两座城门外,一位是寒窗多年,虽说算不得形销骨立,但绝无二两赘肉的年轻官员,一位是混迹朝堂许久,锦衣玉食满腹油水的中年大员。
可两人都是规规矩矩,在城门外头垂手站立。
第三百八十二章 白衣铁甲
自入城以来,始终跟在车帐后的女子便觉,这西郡似乎不同于颐章其余地界,民风相当彪勇,乃至时常有挎刀猎户穿行于街巷之中,并无人管辖;天色尚早,市井中更是已然有贩夫吆喝声起,将竹筐当中鹿狼皮毛摆开,待人挑选。
女子迈入颐章境内,已有不少日,不过却从来未曾瞧见过这等地界,全然不像是颐章其余地界那般:即便寻常百姓,言谈举止似乎亦是多有豪迈气,时常能瞧见罗裙妇人爽朗笑语,硬朗老者提壶酒水,花白胡须上头都是酒水横流。
全然不像是身在颐章西境,而是像极身处在大元部时。
同那校尉打过招呼,女子便自行牵马离去,随处选了家客栈,以手头散碎银两开过两日下榻客房,又扔给小二几枚铜钱,嘱咐后者饮饲好黑马,旋即独自回房歇息。
从飞来峰下山,再行至颐章,温瑜足足耗费了近乎两月光景。倒不是路途生疏且兼崎岖难行,而是一路之上遇过数回从大元而来的敌手,不知燕祁晔使过何等手段,竟能相距万里之遥,布置下如此一张罗网,任凭温瑜数度更换路径,也是撞见三回伏敌。
头前两次仍旧是火候不深的两位初境阻拦,即便不好力敌,却也可凭黑獍强绝足力甩开,夺路而去,可此番却是不同往常。大抵是眼见距西郡不过一日路程,温瑜也是暂且搁下心头警惕,本想借月色正好,从山脊间走过一趟,一来缓和路上憔悴心力,二来行气一合,顺便练练那位飞来峰上道首所传下的数手精妙阵法,失算之下,被那二境中人偷袭一手,伤了经脉,一路狼狈败逃。
那校尉虽说不知底细,言语更是不讨人喜,可唯独一点说得极对,假若她身负这般伤势,不出三十里颠簸山路,就得落下马去,黑獍奔走两月,本就疲惫得紧,再行一回救主举动,八成是力不从心。
飞来峰三问过后,那位被誉为道门第一的老道人虽将她阵法根基打牢,另又传下大小阵法十余篇,却迟迟不肯将其收入门中。任凭温瑜数度问起,老道只以缘分未足推脱,说若要入飞来峰,需抛却尘俗,踏入道门,而温瑜如今心头始终不得清净,自然入不得道门。
老道虽未曾收徒,不过还是提点几句,倘若是真想要通悟阵法一途,南公山上亦有大才,且恰好是故交山门,前去升境修道,如何都要比他这唯有两人的闲散山门快上不少。
温瑜抿住双唇,从背后卸下裹伤布帛,颇费力地换过草药,已然是汗水浸透发髻。
“燕祁晔,来日若我可攀至极境,此前日后种种暗算设计,定当是数倍奉还。”
分明是五官俊秀,单凭容貌便比茶棠郡中绝大多女子明媚数分的女子此刻自语,却是好似柳叶纤刀崩弹出鞘,一字一顿,杀机毕现。
“女儿家恨意太过于浓重,这样不好。”
温瑜猛然抬头,腰刀出鞘,铿锵震音晕开良久,对坐桌案,已然齐齐断成两段,连同桌上铜嘴烛台,亦是被一刀切分为二。
但面前盘坐的书生却动也未动,女子腰刀却仿佛叫十方气机拧住,悬在当空进退不得。
那身量极高的书生皱皱眉,上下打量温瑜一番,狐疑得紧。照他所想,修行阵法有成者,多半是更好经书篆字,诗文古籍者,讲究的便是一枚静字,像眼前女子刀法这般凌厉孤绝的,天下江湖里大江大河,似乎还未有过几个。
“敢问前辈是何来意,擅自闯到女子房中,未免有失前辈风骨。”如此一刀,早年间随紫銮宫座下弟子出行围猎时,得手不下百回,斩野狼数十,如今却是不明不白为人所破去,温瑜当下便知晓眼前这位书生的境界,大抵要比那日二境的大元部修行人,还要来得厚实许多,一时无计,只得先行开口拖延。
可惜之处在于,此话落在书生耳中,却是有些刻意,并不足盖过本意,反而使得书生眉头再度紧皱一分,清清淡淡开口,“前辈自是当不起,至于来意,说来却是极乱,不过我此行来意之中约有半数,与你来意相同。”
“但姑娘方才言语举动,此半数又要削减许多。”
温瑜伶俐,已然是听闻出些许端倪,才欲开口,那书生却抬起手来,使一指蘸着方才泼洒而出的灯油,于半面桌案上描就数道,继续平淡道:“前辈书信中写过,说是你阵法天资出众,不出一旬光景,便稳能住阵法根基,的确难得。但南公山收徒一向不以天资高低而论。可既然是道首前辈赞誉有加,眼下得空,不如我先来考考你。”
灯油被那书生一抹之下,无端就腾起火来,却是离了桌案,譬如条短小蛇虫,悬于当空。此一式极有讲究,阵法诸多法门中,谓之推火为蛇,且不说威能如何,单这条短小蛇虫,需寻出蛇躯七寸罩门,而后才得化解,既是阵法手段,罩门便是阵眼,非感知奇高不得寻。
书生此意,便是想试试温瑜根基,但令前者惊奇的是,不出数息功夫,女子便抬手冲蛇尾前三指处打出道浅淡气索,似乎是极为笃定,虽乍看之下,那气索比之煮茶时水汽还要淡上几分,但出手过后,那条悬在当空的火蛇,登时便化为无形。
“初境便能使内气离体,这可是稀罕事,”书生点头,“天资确属一流,日后倘若可磨磨心性,天下兴许真能多出个五境的阵法大家。”
“走吧。”
书生摆摆袖口,才要动作时,才想起些什么,清清嗓子,“来得匆忙,总顾着问你,险些忘却了自报家门。”
“南公山座下大徒,柳倾。”
奔雷涌动。
两人身影瞬息腾空,由原本客店中方寸之间,骤然变换为一处屋舍之中。
林陂岫与贾校尉正对坐饮茶,眼前却突兀多出两人,惊得二人眼目一跳,后者更是刹那摁住腰刀,蓄势待发。
书生坦然自若,拱手行礼。
“在下自南公山而来,一来是为接这位姑娘回山,二来便是听闻林大人调来西郡,特地见上一面。”
直到书生与温瑜去后,贾校尉才长松一口气,瞧见对座的林陂岫咂咂嘴,撇嘴甩下句戏谑,“林大人,茶水可不塞牙。”
林陂岫一愣,旋即苦笑,“早就听闻南公山首徒是位书生,不久前与那位五绝魁首对峙,硬是凭三境修为伤而未死,今日一见,的确风骨卓然。”
贾校尉早就与这位林大员混得极熟,故而言语并不忌讳,嘿嘿笑道,“都是书生,难不成林大人如今瞧见仙人,眼热了?”
林陂岫羞愤,一拍桌子叫道,“瞧瞧人家这缩地成寸,白衣飘然的做派举动,谁他娘的不眼热?可别说贾兄弟不羡慕,谁信呐?”
贾校尉不管这位入城之后,言谈举止便浑然一变的胖大员,自顾自饮尽茶水,“那倒是。”
其实他方才想说,人各有命,安天命尽人事便好,无愧于心便好。
天上有仙人来回往复,一剑劈穿层云,护百姓降福禄,地上也得有些人,许多年来尽忠尽职,守平安除祸乱。
白衣飘然,铁甲朔血,都一个样。
“整两盅?”校尉回过神来。
林陂岫不服,拍拍肚腩,针锋相对,“怕你?”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先生千古
立夏过去,日子更不扛过,莫说有意虚度,即便掐起指来,将十二时辰掰开来,也抵不住头上金乌一日日变毒辣起来。北境大元紫昊与上齐三国,尚且不算酷热,但南漓此时,已然是酷热难当,家家百姓换起短衫,仍是不觉凉快,更有许多人挽起袖口,若是周遭无人,干脆便敞开胸襟;穿堂风盛的地界,乘凉之人更多,田垄之上,除却顶辛勤的汉子以外,并无太多人影。
南漓水土极好,但沼泽湖泊极多,且丘陵比起颐章都不在少数,故而成片耕田算不得多,再者山中物产尚可依仗,因此南漓每逢旱涝灾时,往往受灾极重,纵使有上下八家出手援助百姓,往往亦只是收效甚微。
民风如此,总以为山川湖泊中的野菜肥鱼时时可取,何苦耗费无数心力打理那残破不堪,东一段西一块的散落农田。
不过亦有例外之处。
南漓以西,有处地界唤作九安,虽说在整片南漓中名声不显,不过若是上下八家中人留意,定会由打记留灾荒的文书察觉一点:哪怕是接连一年两载大旱,九安此地百姓,流离失所逃难者亦是极少,且不出一季便可缓和过来,并不需官府调拨过多粮米;反而于大灾过后半载,总能上交许多粮米,供官府配发与其他地界。
天方热将起来,九安便来了位裹束黑衣的年轻人,无人知晓来历。但不少百姓都是狐疑,这般炙热天景,哪里有偏偏着一身黑衣的,通风散凉且不说,黑衣极易吸纳日头热气,倘若发痧中暑,无人瞧见,恐怕就要死在荒郊野地里。
对于怪异眼色,黑衣年轻人却是视而不见,挑选一处瞧着便不算讲究的酒家,搁好包裹落座。
南漓酒家盛行,如同上齐齐陵两地茶摊极繁多一般,处处都不难瞧见。只悬挂一枚酒幌,五六枚长凳,桌案四五张,酒水两缸,便可将酒家开罢,当然若是能添些小菜更好。
黑衣年轻人坐下不多时,便听闻旁桌有几位汉子谈笑声起,等小二招呼旁人的空隙,侧耳静听。
“近来这天景当真是极好,百日里天阳高悬,夜里也不算冷,前两日刚好下过一回雨水,不多不少,刚好能将稻米从头到尾滋润一番,眼下距搭镰仅剩月余功夫,看来今年这收成差不来。”桌中黄须汉子朗声笑道,一口吞下碗中黄酒。
身旁一位眉眼和善的老人瞧见汉子这般模样,也是乐呵不已,端起碗来,轻轻抿了口黄酒,“罢了罢了,老朽今日也喝上两口,权当解解暑气。”
三人中最年轻的汉子,火气旺盛,早就将衣襟敞开怀,瞧见老者饮酒,撂下酒碗,连忙欲要阻拦,却被那黄须大汉瞪了一眼,没好气道,“老爷子今儿个破天荒想喝口黄酒,你小子偏偏没那眼力,扫兴得很,眼下收成已然稳住,偶尔喝上几口,想来也没大碍。”
年轻汉子不忿,开口争辩道,“老岳你是年富力强,可咱袁老爷子年事已高,哪能学你这般豪饮,瞧瞧着海碗,纵使没倒平,少说也得有三五两酒水,老爷子哪能尽数喝喽?”
左一言右一语,引的当中老人接连抹额,神情复杂道,“少说两句,岳小子都已是这般岁数了,儿郎都已是能迈入学堂的年纪,非要同李小子争甚,黄酒虽多,不饮完就罢了。”
袁老爷子也是无奈,这两位都是术业中的好手,平日里便是各有不服,今儿个却为一碗黄酒争将起来,实在是叫人无从管辖,只得拿起碗来,又轻轻喝了一口。
黑衣年轻人若有所悟,随即招呼小二,也是要来一碗黄酒,一口便吞进半碗去,却险些叫浓烈酒曲滋味顶上脑门,咳嗽良久才缓过来,搁下酒碗,仍是心有余悸。
“年轻人,黄酒不比其余酒水,稻谷滋味甚重,还要慢饮才对。”老者无意间瞥见那年轻人叫酒水险些呛住,好心提点道,不过随后便瞧见后者打扮,皱眉开口,“这天上流火的时节,穿戴如此严实作甚?”
黑衣年轻人好容易缓过来,听闻老者问询,便抱拳拱手答道,“咱南漓蚊虫极多,晚辈极畏蚊虫,凡是被蚊虫叮咬,必会浑身肿痛,不得已才裹住这身黑衣。”旋即话锋一转,向老者问道,“敢问一句,老丈可是是九安那位治粟研稻的袁炎农?”
三人错愕,还是那位年轻汉子耐不住性子,率先问出口来,“我家师父一向不显山水,更是从未将名声露出,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会知晓家师?”
黑衣年轻人也不急,而是走到老者跟前,拱手行礼,“晚辈见过袁先生。晚辈家中,寻常百姓耕种多季,可苦于耕田散乱,故而连年以来收成极差,不得饱食,经多方打听,才晓得九安有位极擅植养稻谷的袁先生。却不想初到此地,便能与先生一见,还请先生教我,如何能使得百姓饱食。”
袁老爷子动容,“难得。”
旋即便招呼左右两位仍旧有些狐疑的汉子,“酒水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就带这少年郎去瞧瞧稻田,正巧我早先便与下八家中人通过书信,日后咱们九安治田养稻的法子,早晚要适行到整座南漓,先传与这少年郎,并非是操之过急。”
两位汉子听罢,抬头便饮光碗中黄酒,冲黑衣年轻人打个招呼。虽说是前来学农术的,并非是九安本地之人,不过既然有人慕名而来,难免让两位汉子有些飘飘然。
不过搀扶袁先生时候,老人却是摆摆手,接着端起面前酒水,一口一口,缓缓喝净。
两位汉子还要阻拦,老者舔舔嘴唇摆手,“酒也是粮食酿的,若是糟蹋了,多叫人心疼。”
三五两酒水入肚,老者显然有些醉意,但仍旧是冲年轻人道,“既然想学,便到田埂中走走,终日听稻米抽穗拔节,自然就学得会了。”
黑衣年轻人默然,瞧见袁先生一步步往稻田之中走去,三两步回到桌前,放下数枚铜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知是酒水中粮米香,还是夏风过境,吹来远处万千株稻米芬香,这一口酒,年轻人品了良久。
出山时候,师父同他说过两句袁先生的话。
老者曾说,愿禾苗可比人肩头,亦可乘凉。
老者曾说,愿稻香可满天下屋,人人可饱。
先生千古。
第三百八十四章 寸寸浮萍挽孤芳
书生携女子踏空而行,身后还随着匹黑獍,虽足下并无风声,更不拽青云来乘,但却是风驰电掣,近乎是须臾之间,便能远远往见南公山,陡峭山尖探出云海,极目远眺,尤见山色青葱。
但书生此刻却是一停,旋即以气索步步御空,掉过头往东看去。
温瑜不解,跟随书生目光亦是朝东望去,可除却几枚绮丽如稻穗的云朵,灿灿大日映照之下,更是显得云朵光华更盛,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不由得开口问询,“敢问前辈,所见何物?”
“老话有讲,说是有圣贤离世时,大都天生异象,或是陨星落海,亦或是天边烧云胜火,”书生许久才开口答道,目光之中尽是可惜,“颐章夏时天风不静,时常是数十日不见云朵,照理而言,万万不可有这么一枚突兀如穗的云朵生出,大概是天公悲切,故而才有这么片云彩浮现。”
“大元部就不这么讲,”温瑜小声嘀咕了句,“大元老辈人,说那是贤人离世,仍旧觉得还未将事做得圆满,故而才会生出种种异象,大概这穗似的云朵,是说那位圣贤仍旧想多种上几片稻谷。”
书生仔细想了想,而后释然,赞许点头道,“这说法稀罕,但也不无道理,之所以是圣贤,自然是因在其路途之上,走得极远,虽辞别俗世,心仍念之,还要多谢姑娘指点。”
说罢书生竟然是真拱手冲温瑜行礼,随后再向那朵绮丽云彩,恭恭敬敬深躬三回,再行上路。
南公山山巅此刻早已是搭起凉棚。美中不足处在于,前阵子山涛戎出手,震碎了小半山巅,如此一来空地便少得紧,乘凉处比原本狭窄许多,惹得钱寅接连叫骂不已,说老东西心狠手毒,先是伤了自家师兄,而后还不忘夺去旁人纳凉的地界,损人不利己,还不如那桥头专门拦路要钱的老刁民。
倒也并非怨钱寅压不住火气,而是介于他自个儿心宽体胖,往往凉棚便要修起两处,一处归师父吴霜与大师兄柳倾歇息纳凉,另一处便由钱寅自个儿乘凉吹风。一来也方便柳倾侍奉,二来钱寅实在过于闹腾,且身量奇宽,以吴霜话说,老二的体格,即便是从未踏足修行,扔到市井里头,非六七位壮年泼皮齐齐动手,单打独斗,练过两手武艺,估摸着也不过是隔靴搔痒,压根锤不动这满身足可卸力的赘肉。
瞧见自家二师兄气恼不已,云仲与赵梓阳自然得好言相劝,云仲由打正厅端来两碟精巧点心,赵梓阳则是自个儿切罢些解暑瓜果,齐齐整整码到青瓷碗中,端到师兄跟前,乐乐呵呵道,“甭同那老货置气,师兄啊,您如今这身子,可当真比以往苗条许多,估摸着即便无有凉棚,也热不到哪去。”
钱寅不解,不过使度盘光面一照,登时便是有些呆愣:才不过一两月的功夫,自个儿脸颊上的赘肉,似乎已然削减下五六成有余,再抻开掌面,更是温润单薄,似乎与自家大师兄掌心有些相像。
可任谁也未想到,这位二师兄非但面无喜色,反倒更是破口骂起那山涛戎来,且比之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乃至不少市井糙口都是一一蹦出。
山巅之上尽是谩骂声起,竟是足足半炷香功夫没重样,听得二人哭笑不得,连忙说到山下荷塘处乘乘凉,这才略微止住了钱寅叫骂。这般大骂,换成旁人,指不定要打几百个喷嚏,也不晓得山涛戎那般修为,是否能抗住远在他国的咒骂后劲。
方才至立夏节气,自是未有入伏时候那般酷热难当,清风徐来,由山道直铺而下,撩人发髻,再有周遭花木展颜,难叫人心头平止如水。
到底是一载之中至活泛的时辰,且不提赵梓阳前阵子叫大师兄擒住,每日练枪不止,险些将自个儿也当成了柄坚固铁枪,再者每日行气数周,疲累难耐,好容易下山一趟,登时便觉得浑身四肢百骸都终是松弛开来,心驰目迷;云仲亦是近来心头烦闷得紧,二境修为虽已巩固,可按照那位老樵夫话来讲,如此的二境,比一境强得有限,许多经络天生宽广的修行人,但凡踏足二境,便能十手以内将少年逼入死境,虽侥幸破境,然而却归属于最弱一流。再者大师兄柳倾时常令少年修两笔阵法,而时常不得精要,于是近来的心境,姑且算不上好。
不过清风在怀,理应开怀,绕是两人叫修行折腾得身心俱疲,一阵风来入耳,脚步亦是轻快许多。
“你俩小子,究竟是想宽慰师兄我,还是早早便打好主意,借机出外放风?”钱寅多年外出算黑卦,比这俩小子不知精明多少,此刻哼哼笑道,“真当师兄瞧不出你俩的小心思?不过看在还算的确有几分心意的份上,下山逛逛也未尝不可。”
三人嘿嘿一笑,闲扯着以往听来的奇闻趣事,下山观荷。
此时山下荷花开得正繁盛,也唯独颐章有这般不同别处的荷花,瞧着单薄,而色泽却比其他地界更为浓艳明媚,似乎是美人侧卧病榻,却见不惯惨白面色,硬是撑着瘦弱脖颈,将胭脂抹起,眼彩花黄样样不落,生生将容貌再度撑起,这才舍得对镜自赏。
正是因如此,颐章此种荷花,亦被人唤做孤芳荷,又名佳人荷,连年都有不少文人景客,特地为瞧上一株傲绝的孤芳荷,不远千里踏足颐章境内。
孤芳自赏,既有轻慢意味,亦有丝缕孤高清绝的滋味蕴含其中,不容旁人取笑。
此刻便是孤芳荷接连展开的时节,荷香盈盈,周遭更是有浮萍点缀,瞧着便是足能叫人心头一颤,生出怜惜来。
秀水之侧,抬首孤荷,万千浮萍衬起,相得益彰。
钱寅与赵梓阳皆是瞧着那数株清丽荷花,赞叹不已,不过云仲却捞起两枚池中浮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许久。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一泻千里
钱寅无意间抬眼看去,却见云仲独自捧着浮萍失神,轻踱两步,使手肘碰碰后者,打趣道,“小师弟,放着上好的孤芳荷不看,看这些寻常浮萍作甚,随便找寻片池塘,浮萍无穷,但孤芳荷可不多见。”
云仲挠挠头,“荷花再艳,总得有周遭素色浮萍映衬,我也不知为何,偏偏喜欢瞧水塘当中浮萍连绵成片,虽是无根,长势却极喜人。”
钱寅诧异,翘起嘴角笑笑,“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浮萍无根任水流,但往往最常瞧见的都是浮萍,荷莲二者虽美,但总比不上浮萍万千繁盛。说回来闯江湖的亦是如此,大都是背离家宅,不惜远走千里,脚下鞋履走烂百十双,身手武艺层层而涨。”
少年将浮萍搁回水中,面容平和带笑,“师兄说的是,师弟家在上齐,门前那条水渠,便时常有不知来处的浮萍,戏水时候总能瞧见水面上浮萍随流淌去,不知去向,浩浩荡荡,虽说无根,可也乐得逍遥自如。”
“想回家瞧瞧了?”身形已经显瘦许多的胖方士狡黠道,拍打拍打少年肩头,正色道,“也确实,算起来师弟已是离家一载,难免想念家中人与少时好友,回头待到师父破关事成,莫要忘了同他说上一声,毕竟你眼下手段也足矣堪堪自保,回乡探望一番,理所应当。”
少年摇头失笑,“师兄有所不知,我家中哪里还有亲眷,唯有家父常年在外,每逢年关才归家几旬,少时好友,年纪已然可外出奔波生计,指不定已然有几位娶过门姑娘,即便回去,怕是也见不上几面。一岁复一岁,不好混喏。”
少年分明满脸淡淡笑意,可落到钱寅眼里,稀疏得如同夏时云光。
年少且不添新词,何来强说愁上愁。
“都说人活一世得有个念想,如今好容易迈到二境,怎的突兀丧气?”二师兄板起面孔,指点水面上的碧玉浮萍,“浮萍没根,不过起码是成群结队,小师弟不也有师兄师父?入门之前暂且放下不提,但自打入门之后,南公山便是你的根节。再说了,家中一时无人,不还有爹在?哪怕是破屋塌去,那也是根,惦记着时常看看,没错。”
“浮萍逍遥,随遇而安可学,无根无挂不可学。”
少年瞧自家二师兄难得摆出一副肃穆面色,于是云光便浓郁了数分,使劲点点头,低头开口,“师兄破天荒教诲,师弟自然得牢记心头。”
不等钱寅心安理得接起奉承,便品出少年这话中的陷坑,半点不客气冲后者脑门上便是一指,竟是敲出声闷响来,这才开怀笑道,“难怪师父总要敲人脑门,这滋味的确是安逸得紧。”浑然不顾一旁捂住脑门的云仲愤恨神色,甩开大袖,摇摇摆摆,接着赏荷吹风,两不耽搁。
荷叶清香,浅浅风定,百草丰茂,蚱蜢安然,从四方而来的暑气叫荷塘中袭面而来的水气,尽数化解一空,更是舒爽和畅。
“歇也歇罢了,我看不如你俩上手斗斗,顺便捋顺捋顺近日所学,如何?”钱寅侧卧,百无聊赖开口,登时引得二人一阵埋怨,云仲倒还好些,赵梓阳近日实在不愿瞧见刀枪:大师兄柳倾成天四五更天的时节,便倒背两手晃悠到房舍门口,叩门数度,生生将他叫起练枪,站桩数时辰,枪招又数时辰,除却用饭时节以外,似乎赵梓阳两手皆是攥住长枪,磨得虎口破烂,再也不愿于这等时节练枪。
“不是师弟不愿练枪,只是下山时节本就未带,如今再折返回山拿来,更是耽搁功夫,要不咱等回山再行练枪,想来也不迟。”赵梓阳何等精明,不错目的功夫便想出辙来,满脸堆笑冲二师兄道。
岂料钱寅只是略微抬抬眼皮,冲一旁包裹中指点道,“知道你小子留着心眼,临行时候还不忘将自个儿那柄枪藏起,无需忧心,师兄给你另带来柄铁枪,虽说比不得云小子腰间剑来头大,不过铁定瓷实坚固,尽管用便是。”
赵梓阳原本满脸谄媚笑意,霎时间垮塌下来,愁眉苦脸看看云仲,沉沉叹口气道,“小师弟,待会下手轻些,我可还没攒够破二境的内气,顶多算是半个二境,扛不住你出体剑气。”
少年咧嘴一笑,“得了,师弟这点斤两,二境也是白给。”
不多时,荷塘前头便是长枪生风。
虽说吃过许多苦头,可到底是未曾白下功夫,赵梓阳如今的枪势落到旁人眼力,纵使比不得在江湖上闯下泼天名头的大家,却已是初具雏形,枪路霸道无前不说,且崩挑之间圆润许多,不复往日生涩。
江湖里有说法,十年剑成百年枪成。倒并非是说练枪难过练剑,而是相比于刀剑二者,枪法更需日日苦练;与剑意不同,枪势如何,近乎全然在于招数章法熟练通顺与否,一枪刺出,便可知此人究竟下过多少功夫,磨烂过几回手掌。
赵梓阳此番的枪路,已然能不借助小生莲步法,勉强跟上云仲快剑,即便如今仍旧有些吃力,但起码可将长剑抵在面门外一寸,接连招架。
云仲近来多好修行流水剑谱,当中一式唤为托鲤,乃是凭剑尖刺去,尤其变幻难测,极难接手,但杀招却不在此,而是借敌手应接不暇的时节,运左掌推起剑柄,将整方剑身推平,用以伤敌。
就好似探手入潭水,轻托一尾游鲤,意境极好,可杀意深隐,出手便是凶险十分。
赵梓阳此番接招时,便险些吃了亏,好在云仲及时撤回剑来,并未伤着自家三师兄,轻声赞叹,“师兄枪路一日千里,仅是这几月功夫,枪术气势便已是难见,假以时日,恐怕跟不上走招的,便是师弟了。”
“要不是你小子这回言语平和,我还当是故意奉承,”赵梓阳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皱眉看向掌中枪,犹豫良久才开口,“近来我总觉得枪头不稳,时时震颤,可今日换了枪,倒是全然无感,本该是好事,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轻重不同?”少年试探问道。
“那倒不是,”赵梓阳盘腿坐下,将枪扛到肩头,“我原本那柄枪头震颤,如若不施力气,似乎枪头便能走出龙蛇势头,比我如今出枪,高明了不知多少,仿佛本就该如此,但却是始终握不住刹那明悟。”
“我要能凭自己能耐,走出如此一趟枪招,又该是何等舒泰。”
云仲突然自行笑起,“像是置身山巅,一泻千里?”
赵梓阳敞开衣襟,长笑不已,“对,就是他娘的一泻千里。”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举头有荷萍
钱寅在一旁横卧,实在是听不得这俩师弟乱扯,本想趁清风朗朗小憩片刻,此刻听闻两人谈论,霎时黑下张脸斥道,“俩小子不好生磨炼身手,日后下山叫人砍了,就算咱师父出山也救不得,尤其是三师弟疲懒得很,回头我便寻大师兄去,撺掇他给你再添些日程,最好三更天便将你从屋中叫起,外出练枪去。”
赵梓阳闻言却是哀嚎,不忿嚷道,“师兄您老可别如此偏心,我俩既然都是闲扯,为何独独罚我一个,小师弟怎的就不吃罚?”
钱寅懒散开口,“你这做师兄的,怎么都要照拂着些师弟,理所应当,替小师弟背过责罚,怎么都应该心里舒坦才对,哪来这么多说辞。”
之所以如此讲,归根到底还是因云仲赵梓阳两人上山已久,性情究竟如何,早就被精于世事的二师兄钱寅摸得门清,尤其是赵梓阳在山下当了许久帮主,心性念头被钱寅算得正准,故而才使出这么一手来,当即便令还像争辩两句的赵梓阳悻悻合上唇齿,不再吭声。
多年来举卦幡行过几千里路,更是吃过无数尘灰雪水,这几千里,如何都并非是白走的。
云仲收剑还鞘乐道,“三师兄放心,师弟替你分担点,大不了我也三更时候起来练剑,权当配师兄一道修行。”
赵大帮主苦笑,连连摆手道,“别介,我这一向可是少爷身子劳力命,偶尔吃点苦头,还能管束管束我休要胡思乱想,说不上是坏事,反倒于我而言,算是好事一桩,师弟还是多歇息,平日里练剑本就辛勤,无需陪我担这份罚。”
这段话少年听懂大半,但唯独不知自家师兄为何胡思乱想,南公山中衣食无忧,景致更是气绝秀丽,除却前阵敌手打上山门,平日里无危无难,只情专心修行便是,有甚可胡思乱想的,浑然忘却了方才自个儿念家时的种种杂乱念头。
钱寅听得分明,当即便插嘴道:“小师弟甭猜,待到你再年长两岁,去一回茶棠郡,瞧瞧当中皮相犹如脂玉软琼的女子,闻见过酥骨香风引人折腰,自然就能明白你三师兄为何胡思乱想喽。”
胖方士此话说得极**道,可的确是不偏不倚戳穿赵梓阳心事,引得后者面门腾地火烧起来,满面涨红叫道,“师兄这可不地道,咱师弟年纪还小,怎么能在眼前提起这事,若是教坏了师弟,师父追责下来,我可不替您兜着。”
“德行,”钱寅斜睨一眼,哼哼道,“早晚都得过这一关,早知晚知,有甚大不了的?旁的事我不敢担保,就这事关女子风月一事,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会阻拦,绕是小师弟过上一两载,想去到青楼尝尝花酒,恐怕他老人家还觉得心头宽慰。”
说得笃定至极,赵梓阳闻言面皮都是皱将起来,神情古怪,“二师兄当真是所言非虚,不掺半分假?”
一身纱衣的方士拍拍胸口,昂首抬头,“那是自然,若是你俩小子半信半疑,待师父出关自行试探两句就是,我这师兄还能唬人不成?”
“师弟是历来不扯谎的,此事我心中有数。”钱寅身后传来声柔和言语,“不过师弟此话,如若是叫师父听见,只怕又要吃罚,后山那片竹林,算算日子已有许久未曾去过人师弟若是得空,莫忘去走走。”
开口那位言语温和,仿若春深杨柳风,可原本面目傲然的钱寅,登时便慌起神来,扭头便是哀声讨饶,“大师兄,可不带您这般骇人的,先前那几句,仅不过是儿戏之言,倘若真叫师弟迈入后山林中,山上琐碎诸事您一力担起,未免太过劳心费神。”
书生不知何时已然立身在荷塘以外两丈处,白衣飘然面容清朗,嘴角分明是噙满笑意,却横是惊得钱寅连声讨饶不止。
云仲赵梓阳两人方才便瞧见自家师兄轻快落地,却仍是不讲究同门情面,诱使二师兄出言,此刻强忍着笑意,等候大师兄出言。吴霜闭关良久,山上也唯有柳倾坐镇,大事小情一手管辖,无形之中使得威势再抬一筹,即便平日里温文随和,但依旧能稳稳压住这性子颇跳脱的三位师弟。
“此事且先搁置下,待回山过后,再行商议,”柳倾摆摆手,旋即让出身形,“这位姑娘,日后大概要在南公山上留一阵,虽说还未定下同谁人修学法门,但大概留于山中,已然是定数,几位师弟日后还要多多照拂,莫要有轻慢之举。”
那女子也并不露怯,而是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同三位蒙在鼓里的师兄弟拱手行礼,朗声开口,“小女子初来乍到,迈入修道时日尚短,日后难免叨扰,如若遇上不甚通晓之处,还望几位多加指点,小女子提前谢过了。”
说罢深揖一礼,举止言辞,浑然不似是位还未曾出阁的烂漫女子,而是与常年行走江湖的意气儿郎一般无二,瞧着便是飒然。
相比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位师弟,到底是当属钱寅回神最快,朗笑道,“既然是师兄带来的后辈,我南公山自当以礼相待,往后入了山门,便是与军中同袍,树梢青雀无二,祸福同当,尽可将南公山当做背后砥柱,无需如此客套。”
女子展颜一笑,“谢过前辈。”
虽是端正洒脱,可容貌的确是明媚,尚比池中荷艳。
“这姑娘怕不是家中从小便当男子养活?”趁钱寅应对的功夫,赵梓阳凑到云仲一旁嘟囔道,“模样固然俊俏,可未免仪态过于硬朗了些,姑娘家的,还是言辞软糯轻手轻脚些好,瞧着便惹人喜欢。”
少年并不以为然,头也不回,“师兄不喜欢,师弟挺喜欢。”
赵梓阳撇撇嘴,继续嘀咕,分明是未曾与人谈过风月事,却仍是要老气横秋指点,“也罢也罢,你年纪还小,待到真见过许多姑娘女子的时候,自然就晓得哪样更是讨人欢欣,就譬如是拎起扁担前去井中担水,”可话还未说完,便瞪起眼来瞅着少年,险些跳将起来,“师弟,你方才讲的甚?”
而少年却不再言语,而是从女子脸上收回目光来,躲闪着望向荷塘中如绿碎翠玉的浮萍。
他乡之萍,展叶舒眸,譬如举目云海渐收,可见天地万方之秀。
譬如今坐颐章山水侧畔见暑气升,而闻齐北青柴老冰叩齿明顶。
恰如清风过,举头有荷萍。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本分黄龙
柳倾与温瑜倒也并未耽搁过久,毕竟如今未曾正经迈入山门,与三位师弟见过一面即可,并无需过多客套虚言,眼下温瑜仍是有伤在身,况且从飞来峰单骑进颐章,路途遥远人困马乏。当务之急,还是先行回山,将马匹安顿妥当,歇息一阵过后再行商议。
因此书生也未停留过久,只是令三位师弟观荷过后,自行上山即可,旋即便摆开袖口,携那姑娘与依旧懵懂不已的黑马,直上山巅。
二人一马,衣袍翻动之间,自然落到南公山山巅。
温瑜左右打量一番,却并未发觉什么稀奇处,眨眼出言:“前辈,这便是南公山?”
“此处正是南公山,”书生挑眉,看向这位浑身土灰的后辈,“瞧着不像?”
“倒也并非是觉得有失仙家山门气派,前阵子后辈去过一回飞来峰,同那位道首学阵,便见过山上那座道观,白玉陈金,瞧着便满是富贵气派,而南公山似乎并非与飞来峰一般。”温瑜如实讲起,并未去刻意察言观色,便是随意脱口而出。
书生正要举步前去丹房中取些褪伤化瘀的老药,听温瑜如此讲来,神色不变,但还是开口,“那你以为,修道山门应不应当富态华贵?即便是仙家理应富丽堂皇,按理说道观也该朴素些才对,而为何道首前辈要在道门清修之地,专门以白玉足金修筑道观?”
“仙家山门固然不该奢富,”温瑜难得犹豫,使两指攥紧衣角,眉头紧皱,“但后一问,恕晚辈一时难以想明白,还请前辈不吝指点则个。”
书生失笑,“哪里学来的话,分明是个姑娘家,偏要持着满嘴江湖口气,不过好在是年纪轻时闯过一趟江湖,增长些眼界阅历,亦非是什么坏事;但此中道理,还需自个儿想通,才记得最为牢固,不然我如若是轻易说出口来,难免落得个左耳进右耳出。”
“这话乃是我师父教的,旁人一般不告诉。”书生低声说罢,摆袖而去。
夏日将临,即便迫近申时,天色亦是明朗,书生踏入丹房的时节,仍旧能从窗棂外金辉看清周遭景致,于是板起一张脸来,略有不快道,“前辈虽说此前仗义相助,抵住过大敌,不过趁几位师弟外出时闯空门,如何说都太过于随意了。”
眼前坐相奇差的男子唇角掀动,似乎又是方才饮过酒水,哼哼道,“说得好听,我可不是那等仗义相助的蠢人,若非事先说好价钱,谁愿拼着得罪山涛戎出手相助,如今正值护山大阵还未整修得当,进出方便,故此特地登门讨债。南公山首徒,总不应该食言才对吧?”
柳倾依旧是那副从容面色,似乎心头压根不曾有介怀事,拱拱手后,便是自行落座,“那位姑娘我已接到山上,只不过眼下有件事较为难做,晚辈如实道来,还请先生定夺取舍。”
见颜贾清目光不瞬,但微微点头,柳倾才继续讲说,“飞来峰道首前辈,想来先生也知晓其名声,除却山涛戎修为遥遥高居魁首之外,当今天下明面五境中人里,这位道首前辈几可称最,另外更是与家师交情匪浅。前阵子时候,道首前辈寄来一封书信,说他如今需尽快传授弟子修行立足的手段道法,并无太多富余时日另教旁人;而偏偏那位温瑜姑娘从大元而来,为修阵法找上门去,倘若是当真弃之不顾,难免不妥,故而令晚辈先行教导一阵。”
“身为后辈,又脱不开家师这重关系,实在不敢轻易推脱,如之奈何。”柳倾叹气,倒非是因不愿指点温瑜,而是道首李抱鱼信中大意,便是令温瑜拜柳倾为师,待到阵法有成之后,再前去飞来峰精修上乘手段。
而书生立身山中十余载,从未教过徒弟,再者尚在门中,难免有另立门户之嫌,故而一时有些为难。
“你们这些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单讲哪方哪面,都算是不赖,可唯独不该学那些繁琐礼法,”自打方才,颜贾清一双朗目便没翻下来过一瞬,鼻翼微扭道,“我只不过是要寻个后继之人,将钓鱼郎的身份名头交到其身上,传授的能耐,也无非是作为钓鱼郎应会的本事,与你做她师父又有何干?你若是能倾囊相授,将一身阵法修为皆尽传与她,日后作为钓鱼郎行走江湖,也多一分底气,我岂能介意。”
“再说了,徒儿也有变为旁人师父的一日,吴大剑仙能在天下闯出如此大的名声,怎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所以说你种种顾虑,其实都是多余。”
颜贾清这番话说得慢条斯理,更不算冗杂,但却是犹如针尖麦芒,恰好点到要害。
“是这回理。”柳倾忽然笑起,眉眼都舒展开来,随口问道,“晚辈仍有一事不明,迟迟固结在心,正好今日无事,还欲斗胆问上一句;前辈若是不便,只当在下未曾问过就好。”
颜贾清抄起黄绳头系着的酒葫芦,灌过一口,“事真多,明明是无牵无挂的性子,偏要不爽利,心细如麻,如何扛得起大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
“敢问钓鱼郎入世,究竟有何所图。”
书生不再静坐眯目,而是以双眼直视那位一向不褪黄绳的男子,丝毫未有退缩意味。
山风须臾过,两人衣袍定也翻腾。
“这等事最好莫要多问,世上无穷妙事趣闻,何须非要去问个明白,”男子面色早已沉静,不复方才闲雅悠然,“天下有一座土楼,传闻是消息至灵通的地界,甭管是天南海北,凡俗之辈与仙家人物,都可自去打听,并不收钱财,只以身上价码交换,兴许是身上一枚篆印,兴许是自报家门即可。我一向觉得这处土楼很是有些意思,可你若问事关钓鱼郎的消息秘闻,这宗价码,你这后生,出不起。”
两壶茶水功夫,两人就这么对坐无言,但到头来颜贾清也未出手,只是撂下一句话来。
钓鱼郎自然是为垂钓天下大江长河,只是钓的物件,却铁定不是寻常摇头摆尾的游鱼,至于钓的是何物,莫要再度问及。
夕照欲颓,一身白衣的柳倾久久未动,神色依旧是那般淡然和善,瞧着外头阑珊夏意,使一枚指头轻轻叩响桌案,低声自语。
“雁唐州,黄道气,灵宝肩上扛。”
“先生是好先生,就是不知那黄龙是否是本分黄龙。”
第三百八十八章 夏风杀竹刀,北境血濡裳
自从少年脱口而出那句师弟挺喜欢过后,赵梓阳眼神便始终怪异得紧,连带着钱寅都是侧目不已,两人凑到一处,接连嘀咕不已,瞧得云仲心头发毛,好容易挨到回山时节,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疑惑,开口问道,“两位师兄,若是有事,当面讲说便是,这般始终避讳着师弟,总不是个滋味。”
两人自觉理亏,这才错开脚步,钱寅讪讪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又非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跟三师弟说说修行心得,研究一番枪招路数罢了。”话虽如此,钱寅却总以两眼瞥向一旁的赵梓阳。
耐不住自家师兄撺掇,赵梓阳咳嗽两声,还是支支吾吾出言,“师弟啊,师兄本不该多嘴,可始终憋在腹中,终究是忒难熬了些。敢问师弟方才讲的那句喜欢,确是肺腑之言?”
云仲点头,颇有些赧然,“见过之后,的确心生欢喜,但就是不晓得怎么才算是喜欢,师弟原本还想问问师兄,却不想两位师兄似是有事商量,还刻意避着师弟,着实叫人心头怅然。”
云仲依旧是那位酷好逗趣扯皮的小少年,才令两人略微放下心来,言语不再拘束,尤其是赵梓阳凑到前者眼前,结结实实敲了敲少年脑门,“你小子当真不是练剑练得走火入魔?这山上两位师兄岁数皆长,都未曾急着找寻道侣,你小子尚且未曾见过多少女子,怎的还要当先不成?”
钱寅乐呵不已,但还是揪住赵梓阳衣摆,“三师弟可莫要仗着年纪,就去寻小师弟麻烦,我与咱大师兄一心向道,自然不讨姑娘家欢心,小师弟可不同,如今正是唇红齿白,眉目俊秀的年纪,不借此时机叹些风月,只顾练剑修行,那才是枉费大好年月,小师弟你说呢?”
明摆着是训斥赵梓阳,可这两人分明是一人占着一方山头,硬生生将云仲逼到当中,少年郎面皮薄,横竖是叫二人一番言语编排得面红耳赤,连连拱手讨饶,“师弟算是回过滋味来了,无心一句,没成想让二位师兄解了瘾头,下回若是再有此事,小师弟再不敢接茬出言,还请两位口下留点面,毕竟同门一场,让师弟两招如何?”
赵梓阳瞧着师弟两耳都泛起朱红来,更是稀奇不已,连忙同一旁偷乐的钱寅道,“师兄瞧准,咱小师弟向来是好闲扯胡言,此番却是正色得紧,看来大师兄携来的这位姑娘,确是令小师弟失却了方寸,既然是当师兄的,总要帮衬着些。”
胖方士只顾乐呵,未曾听得仔细便满口应下,再回神时却发觉赵梓阳已然将他请到瓮里,不住撇嘴,“这事我可不管,自打上前以来,我还未曾见过几位姑娘;即便是外出走江湖算黑卦,多半遇上的女子都是肩宽背厚面糙腰阔,酒量堪比男子,只得远远躲着些,从未同俊俏姑娘搭茬攀谈,如何能教师弟讨人喜欢?再说咱小师弟历来只喜练剑,恨不得终日抱剑而眠,况且端正老成,依我看来,与那明媚姑娘不大登对。”
分明此话是同云仲所言,但一旁的赵梓阳掐算一番,不多时便神色轻快许多,顾不得再调笑云仲,反而是肩头扛起铁枪,冲如洗远空瞧去。
两鬓清风贴面过,时也恼人,时也撩人。
此番借大师兄下山的空隙,三人私自下山,搁在平日自然不算过错,但眼下护山大阵依旧破损,全然无人看家,几人自知理亏,吃责罚已是板面钉钉的事,故而回山过后,难免有些惴惴。于是收起山路上闲聊时的轻快面色,齐齐整整站定,等候大师兄发落。
可到头来,直等到柳倾从丹房中迈步而出,吩咐钱寅将丹房杂乱处收拾一番,此外与温瑜指点了住处,从头到尾也未提责罚一事。
“小师弟,日后温瑜姑娘随我修行阵法时,你也在一旁听听,不求阵术精湛,能多学几手便是几手,技多不压身,何况你周身经络仍旧不尽人意,单凭几缕几不可见的微末剑气,行走江湖,仍不稳妥。”书生并未和几人提及方才与颜贾清的一番言语试探,更不曾讲起相谈末尾剑拔弩张,神色与平日全然无二。
书生又想了想,开口嘱咐道,“三师弟与小师弟,师父闭关前曾传下两张图卷,说其中蕴有枪道剑道神意,此前不允你二人观图,只因恐你二人根底薄弱,如今既然三师弟都摸着枪道门槛,自然可略微观之,但每日不可多瞧,神意锋锐,瞧得入迷,难免有损灵台。”
说罢过后,书生又冲钱寅招招手,“二师弟你且随我来,商量要事。”
至于如何责罚,竟是只字未提。
赵梓阳与云仲面面相觑,心头喜意思一时压过惴惴,各自回房,取出那枚许久也未曾动过的图卷,铺展一观。
于枪法剑术中磨过如此久的功夫,如今终究是能借图卷瞧瞧再上一层的奇崛景致,怎能不叫人顿感苦尽甘来,得偿所愿,于是也顾不得此刻天色已晚,翻腾出图卷来,便是闷头瞧去。
后山竹林之间,春笋已然错开季,笋箨纷纷落去,竹节层层直起,近乎是不出几日便抬升至老竹高矮,倘若山风止静,大约便能听出抽节拔干的细碎声响,旺盛之极,不出两三旬,后山竹林便又可再密上两分,竹叶落而复生,铺就一刀如熟宣般绵软的翠毯。
两人席地而坐,山风浩荡扫竹叶。
“距师父闭关,已然过去数月,”柳倾难得感叹,“此数月之间,似乎比师父不在山上的那十载,更为难熬些。头些年最难熬的事,乃是大雪隆冬压垮了屋舍,山下人又不好轻易上山,只得你我二人费力修葺,一二境的修为,难以派上用场,从木梯失足滑落的次数,只怕比后山竹数还要多几回。”
提起此事,钱寅仍是心有余悸,苦笑道,“这活计大都是师兄所为,我不过是凭这二三百余的斤两摁住木梯罢了,可说实在的,这张脸上挨过几回鞋底踩,真不是什么舒坦营生。”
书生不禁笑笑,双手背到脑后,“还亏了二师弟这身宽庞体格,这若是换成旁人,没准便叫浩大风雪吹跑了去。”
“北烟泽怕是危矣。”
两句话挨得极近,似乎这位书生在胸中憋了许久,未曾留神的时节,便顺嘴道出。
“那大泽中的妖物原本还算老实,但上月末时,不知为何便纷纷活泛起来,光手段与二境齐平的妖物,便足足冒出数百,纵使北烟泽外有一众境界颇高的修行人,拦下这波数目甚众的妖物,亦是生生折损数十二境。”提起此事,书生绕是平日再淡然,面色也是低沉下来。
风声竹叶声,夹杂言语声,更难分辨。
“更别说北烟大泽不知几千里,藏身其中的妖物,何止千万,此消彼长之下,这道不借天险,纯由修士身子拼凑出的雄关,迟早要被破开,到那时节,天下一心尚且难抵,更何况如今仙家各扫门前雪,如何能挡得住。”
钱寅眉头挽作枚死结,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末了,书生还瞒了一句。
那封险要被血水浸透的书信,落款之人,正好与小师弟同姓。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折仙人
颐章境中历来流传这么一句,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论是读书人做学问,亦或是武人习武,都是这般道理。眼下云仲便是不愿将木桨搁置下,任水流冲推,使得剑术退而不前,于是未曾顾及太多,由打桌案上那刀宣纸下抽出图来,屏气凝神观瞧。
吴霜虽平日里抠门得紧,但对座下这四位徒儿,历来不藏私,这枚上印剑痕的图卷,自然不属凡品:单是用纸便极考究,以柳倾的话讲说,此纸成色泛黄,比不得生熟宣那般白净,墨点缀上,自成古意。虽历来不为文人士子所好,但却比寻常宣纸贵过百倍,乃是中州夏松国中独有,选山腹之中天生地孕的黄玉研磨成粉,再选材数十,经槌捣淹竹臼细几十道工序,方可成纸,遇暗火暴晒不燃,字悬纸面十载不褪百代不脆。就连不少军中至密信函,亦是以此等黄山纸写就,纵使于库中搁置数朝,字迹仍旧清晰可辨。
如此一张成色足称上上之选的黄山纸,岂止千万钱,上头存留的剑图,更是年头十足,怎会是寻常物。
但云仲初回抬眼观图,连图上笔触都未曾看清,便是止不住一阵目眩,旋即单掌摁住额头,狠狠蹙眉一阵。
虽说比不得秋湖在腹中搅和那般苦楚,可仍旧是令云仲胸腹一阵憋闷,肚里翻滚,稳了许久,抓起窗棂边一壶凉透茶水,接连灌入三两口后,才堪堪压下这阵头晕目眩。
再看剑图时,却发觉剑图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方才凌厉如割面寒风也似的剑神形,唯有一张空白黄山纸,静静躺到桌案上头。
“怪了,我这一对肉眼凡目,还能将剑形吃了不成?”云仲呆愣许久,抬起那张图卷上下打量一番,的确是空无一物,莫说剑神形主体,连同原本飞溅于周遭的墨迹也是不存一缕,登时便令少年咋舌。
原本自家师父便是小气至极的性子,真若将这张剑图神意给丢去,待到出关的时节,只怕自个儿要吃的苦头,比之当初跑山还要重些。
“小师弟,那张剑图看得懂否?”恰巧是此时,门外有人还未踏入屋舍,便已是朗声问询。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少年却未曾想到来得如此快,连忙将黄山纸塞到怀中,强装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目,僵着面皮嘿嘿笑道,“大师兄难得来一趟,还是先饮口茶水,那剑图我还未来得及观瞧,正忙着参悟宣纸上那道剑痕,似乎亦是受益良多。”
柳倾却是摆摆手,面色平淡道,“茶水就免了,我这是突然间想起,师父吩咐过一件事,说是观图时候,如若抵不住剑意直冲顶门,那便先行悬到远处,循序渐进,迟早有一日能尽得神意。”
少年只得尴尬陪笑,说话间还频频捂住胸口,“师兄所言极是,师弟记下了。”
“剑图让师兄也一并瞧瞧,如若暂时看不分明,师兄施道清心明目的阵法,助小师弟一臂之力便可。”柳倾虽说瞧着自家师弟神色躲闪,极不自然,不过也未曾点破,只是和颜悦色道,“事关修行手段,早吃透些便好,再想以此位基,往上迈步而行,那可就要靠你自个儿悟了。”
少年瞧着自家师兄似笑非笑的模样,踟蹰半晌,才愁眉苦脸将那张空白黄山纸从怀中掏出,战战兢兢低头递到师兄手上,低声道,“非是师弟刻意扯谎,实在是这剑图蹊跷,师弟才打量不过一眼,起初觉得是天旋地转,再去看时,就变为张空白黄山纸,这才不敢同师兄讲真话,还请责罚。”
书生接过纸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也是接连皱眉,正反面看罢,又拈指抹过纸面,颇疑惑道,“师弟只是观瞧一眼,按说本不该如此,能将此纸上墨迹尽数抹除,当真是极难;师父亲口所言,此剑图乃是位古时一位剑道成就奇高的道人所留,不说其修为堪比五境,且此图更是以熏潭墨画就,三四境修士亦难说能将这墨迹除得如此干净才对。师弟不如仔细想想,除却看上一眼之外,还做过甚事?”
见师兄不曾责怪,少年才略微放下心来,琢磨一阵后,猛然想起桌案宣纸上那枚剑痕,连忙取来,“剑图方才入手,只碰过这枚不知何人留在宣纸上的剑痕,兴许便是这剑痕有些古怪,师兄不妨瞧瞧。”
“不急,看看再说。”柳倾起身,旋即抬手到半空勾划数回,单指接连闪动,不多时便于周身布下座阵来,阵眼恰好落到前额正中,凝神向那枚古怪剑痕望去。
寻常大阵阵眼,通常被人以手段隐去,藏于阵中一处,罕有将阵眼展露在外者,阵眼如同武人罩门,自然需谨慎藏匿,如若阵眼叫人寻出,同境之下,破阵便如探囊取物,容易至极,但此座大阵却是不同寻常,生生于人双眉之中立起一道眼目,眨动之间神光烁烁,极似仙人登临。
“此手段乍看之下瘆人得很,不过以此阵观物,确是清楚,”书生见少年似是有些忌惮,自行开口解释道,“古有谓一叶障目,不见南山直擎天门,此阵便因此得名为摘叶阵,使浑身内气聚于头顶,观物观人,皆是清晰。”
“师兄境界奇高,不知师弟何时能望马后尘灰呦。”云仲厚着面皮奉承一句,挠头笑道。
柳倾望向那张宣纸,嘴里却是不停,轻笑道,“甭拍马屁,这手段不出多久,师弟你也得学,倘若是学得慢了,那师兄只好在师父那添油加醋一番,说云小子酒醉,将剑图遗落在山门之外,到那时节凭师父的性子,师弟浑身积攒下来的油水,恐怕就悬喽。”
神光一转,原本纸上那道笔直剑痕,腾空直起,屋舍顶梁悄然消融,似春来斗日乍现,残雪尽褪。
南公千丈,剑气压南公,又岂止几千丈。
剑气凭生八千丈,欲走天边折仙人。
第三百九十章 先生风骨
“甭看了,山上那边冲天剑气,打底也是位触及五境之上的先才手笔,休说一般人学不会,就算是我仰仗这根黄绳,只怕亦难修行到这份上,”山路中缓步而行的男子回头看去,却觉世上清风由打那道剑气过路,抚到面门上,不觉清凉,而是锋锐无匹,好像寻常清风都被那剑气附上层剑意,于是有意无意开口,“都说是勤能补拙,可往往世间言语总是自相矛盾,巧妇难为无米炊,再拼命的苦读书生也抵不过人家一目十行的大才,这剑道山岳,爬也爬不得。”
新得了位后继之人,颜贾清自是多出些喜色,下山时候脚步更是稳当了许多,醉意虽深,但步态不显,大抵是不愿在后辈眼前显露出差劲仪态,故而勉强稳住身形。
“那依前辈之见,晚辈天资如何?”温瑜冷不丁发问,引得头前的颜贾清一愣,再度回过头来,脸上却已生出些明悟之色,故作高深道,“那得分同谁比,同山上那道剑气之主比起来,大概就如同市井小徒与古之熊虎猛将,全然不及,好在根骨脉络不差,同我半斤八两。”
似乎是看穿女子面容颇为疑惑,颜贾清打个酒嗝笑道,“天资和根骨脉络,乍一听来是一回事,可说到底也不相同,毕竟悟性高低等等,也算在天资之中,根骨脉络固然重要,但要是天生痴傻,死活不可入门,经脉再宽阔,根骨再好也没用,白白浪费上苍青睐。”
“多亏前辈指点,晚辈记下了。”温瑜抱拳,但神色却并不明朗。
颜贾清早年便独自在天下转悠,见识自是极广,且不说先前便掐算到女子些许身世,只看女子方才言语神情,便能猜出一二,于是也不急着下山,而是挑过身旁一处平坦卧牛石,停下步子自个儿坐下,冲女子努嘴道,“坐下歇歇,走那么快作甚,大元山势奇崛雄厚,可颐章山景亦不差。正好临近日暮,往山外观瞧,岂不亦是余晖尽染,好瞧得很。”这位在南公山脚下当过好几月先生的颜贾清,既未曾同女子说教,亦未曾自个儿感慨数度,光以平淡语气,讲起雁唐州旧事。
说雁唐州曾经有过十年大旱,天上似是有九日连环,烘得土中颗粒无收不说,以往连绵不绝的过境长河江溪,乃至存世数百载的水沼大泽,竟是被凶烈日头尽数蒸干,百姓逃也难逃,只得凭阴凉地窖暂且躲热,每日皆有渴死之人。
奈何雁唐州不属紫昊,更不属夏松,绕是夏松国有意相助,可亦是抵不住境内无端蒸江烤田的滔滔热浪,押送粮水的车帐军卒亦是寻常之人,硬是被堵到雁唐州外,半步不敢入内。
接连十月,雁唐州百姓十去其六,除却窖中仍有苟延残喘者,其余地界皆是如流火滚地,山岩都似乎是要腾起火来,熔为一处。如此惨状终是引来位仙人,以一枚钓竿强行扯去天上逞凶大日,祭废浑身修为,将那轮大日拖行十日,抛于东海归墟以外,自己亦是身负重创,回雁唐州传下那枚钓竿便身死道消,残存修为化为一阵滂沱大雨,足足浇灌月余。雁唐州后人惦念仙人恩德,故而每代便挑选出一位天资过人者,将钓竿传下,谓之钓鱼郎。
“说到这,多半你也能明白过来,那位书生应当早先便同你讲过此事,”男子醉意弱下不少,瞧着山外景致笑道,“我便是这一代的钓鱼郎,那枚钓竿,便是我肩头黄绳所化。”
“说起来你年纪还是轻了些,许多世事瞧不分明,觉得心头有怨,总想着凭借修为找补回来,归属于人之常情,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毕竟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同你讲这番话的意思,不过是想告诉你一声,天地广阔,心胸开而得冲境一马平川,如若只顾怨气横生,心境不到,境界怎能到。”颜贾清一扫方才醉意,眉宇之间尽是畅快之色,勾唇大笑。
周遭清风阵阵,女子亦是往远处眺望而去,远山黛影扶夕日,倒着实与颜贾清所言无异,若是天上仙人狂醉剑挑烛火,洒落尘世无数道,譬如蒙住朱纱盖,的确是好瞧。
“只是心结不解,晚辈修行,恐始终难定下心来,诸般怨愁,大概也唯有以力破之,才最为妥当,人活一世,求个心安,然后才可言他。”
男子摇摇头,“我只给你指明一条路,说关照后辈也好,说开解下代钓鱼郎也罢,路怎么走,还要看你自己。”旋即自嘲一笑,轻声出言道,“白日里教那些个孩童课业,指点错漏,好容易学堂散去,反而要自个儿找不自在,到处指点江山,看开当先生当久了,难免沾点好为人师的毛病,回头你若能顺顺利利接下这钓鱼郎的担子,我便能去游山玩水,瞧瞧世间奇景。”
“想想就叫人得意。”
二人一路下山,临到村口前头,却正巧撞上数位孩童嬉闹,见是自家先生归家,连忙收起手里的小玩意儿,规规矩矩行礼。颜贾清也并未去管,略微点头应下,而后开口问询课业是否做完,直到几位孩童将白日里安排下的文章背过,这才展开笑脸,同孩童谈笑一阵,这才带温瑜往学堂中走去。
好像与原本山上酩酊大醉,且与书生剑拔弩张的男子迥异。
温瑜乃是紫銮宫中的少宫主,见识自然不凡,大元境中书斋学堂不多,可温瑜总也见过许多富贵风雅的学堂书馆,单说白玉笔山便足能换上百两银钱,可唯独未曾瞧见过眼前这般破烂不堪,窗陋屋空的学堂,才一进门,便是蹙眉不止。
颜贾清收拾起窗棂边上一捧干瘪野花,又掸净鞋面浮尘,回头乐呵道,“学堂破烂些也好,由奢入俭难,南公山不算高,不也有吴霜这等仙人才气的人儿坐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挺好。”
满口不愿徒做先生,满身尽加先生风骨。
第三百九十一章 念之以诚
“前辈境界之高,何止江海,怎会愿委身于眼下小渠末流之中,江湖中豪杰俊才,大都有志可驾凌云,前辈如此,着实有些可惜。”眼看着颜贾清里外忙活,纵使醉意未曾消退殆尽,仍是只顾收拾学堂,周遭烟尘四起不说,原本干净衣袍,更是染上尘灰,甚至鼻头上都不知从何处蹭来块墨迹,这么一来,倒是显得滑稽许多。
“我能有个甚志向?”颜贾清扭头,双手却依旧摆弄面前一盏破旧油灯,“说句亏心些的话,我本就是闲云野鹤的性情,出雁唐州之后走江湖十载,见过不少好事坏事,好人坏人,滋味的确不赖,可钓鱼郎这重身份管住了我,使得我不得自在,举步朝东西南北,都要听上位安排,谈何志向。”
足足一两炷香功夫过后,颜贾清才堪堪将油灯中的灯捻修罢,点起灯来自行落座,自言自语道,“但说起志向,其实还是有几个,比如令雁唐州风调雨顺,百姓人人得有自足,比如在这片天下多走动走动,见许多人,明许多理,最好顺带把天下有名有姓的酒水都喝一遭;颐章南郡当地的酒水够烈,但总少了点什么滋味。”
“前辈这等高手,脾性都挺怪异。”温瑜也缓缓落座,难得说起句玩笑话,却是引得颜贾清轻笑,“高手就是高手,不怪异些,人家提起奇闻逸事的时节,岂不是显得干涩了?说书的赚几两银钱不易,我们这些书中角儿,总要令脸皮迥异于人,才能让人家赚得多些,是这理吧?”
闲话不叙,昏黄灯火下,颜贾清讲起修行事,施术法褪去鼻头墨迹,再令浑身衣衫转净,旋即开口。
“通常修行,即是以如今五境为基,先得天照应,通达体脉,一境敛含周身内气,使得经络窍穴奇经八脉满盈,譬如每月望日时,月满潮涌并起,内气满盈,则是顺理成章破入至二境,鱼跃龙门。二境内气离体,伤敌破军,御物拦江皆可,不过大多徘徊于身外数丈之内,仍旧算不得神仙手段,属微末本事而已,不足道哉,择精兵百余设伏,便不足为虑,触之即破。”
男子缓和一阵,待到一旁温瑜点头,才开口继续道,“初境二境,大都比不得军中熊虎猛将,修道伊始,难有以一敌百的手段,除却那等通晓神妙法门,或是邪法诡技的大才之人,皆未曾脱开凡俗范畴,以我之见,算不得修行之人。”
“邪法诡技?”毕竟是踏入修行时日尚短,温瑜还从未听过这等说法,于是皱眉问询。
颜贾清深深看了温瑜一眼,“比如已被当今五绝除名的南漓毒尊,当初豢养倾城蝉的法子,便是以人血肉生魂喂养,使得不出数年光景,便能蜕变出百来年份的蝉王来,独步江湖,靠得也正是如此。再者毒尊的确是天资卓绝,十载岁月,境界也是追赶上来,一手毒蝉一手五境修为,除却山涛戎之外,其余几位五绝若同他动起手来,只怕占不着半点便宜。”
“但你若是想练上如此一手邪法诡技,劝你还是莫要想得太多,”油灯昏黄,可颜贾清仍旧看清了温瑜目中闪过一抹决然,沉声开口,“既然是要入南公山门中,随柳倾修行阵法,如若触及邪法诡技,不需我来管,南公山也自会管。”
南公山向来不以名门正派仙家自居,少了冠冕堂皇的响亮名头,但若真要是徒众修行恶法,南公山自然不容情面,不说情理门户废去浑身修为内气,起码亦会赶下山去,不允踏入山门一步。与山上接触时候已久,颜贾清早已摸清山上人行事做派,故而再看向温瑜时,目光之中的戏谑,近乎是不加遮掩。
“日后这等念头,还是少有为妙,”颜贾清错开目光,剪去燃尽灯捻,神色平淡道,“钓鱼郎这重身份,因种种规矩,故而在天下修行界内,口碑并不算好,历来为所那些自诩正道的仙家山门弟子不容,比之过街鼠强不到哪里去,更何况是身兼邪法,免不得落下个早夭身死的下场,人只晓得毒尊修为高深,手段泼天,却忘了想要练成一门邪法,所受到的打压,并不比老老实实修行少。”
温瑜沉思。
凭借许久以来闯江湖的见闻阅历,不难听出颜贾清这番话,的确是说得在理,邪术终归不足登堂入室,虽说修成过后,可借外物术法的威能,以弱击强,但还未大成的时节一旦露相,难免要受千夫所指,更有无数觊觎术法之人,日日皆有杀身之祸,岁岁皆如偷生,难比登天。
“扯得远了,我且把话头收回来些,”温瑜还要说些什么,男子摆手,丝毫不留余地,将前者问询打断,“路怎么走还要看你,总之到时候接过钓鱼郎的担子,自然会有人指点你路该如何走,犯不着我来操这份闲心。”
“三境之上,便可御剑遨游,虽未达到可踏一剑御空,而走九国的境地,可也远超凡夫俗子,步入三境,寻常军甲便有些难以阻挠来去,便是摧枯拉朽;如若遇上万军齐来,不可力敌,若能挡住潮水一般的箭雨,自可御空直起,抽身无碍,四境五境,更是难寻敌手。倘若到达五境之上,纵使一国军甲尽出,亦不好稳压一头。”
说罢男子勾唇一笑,“不过今日要同你讲的,却非是内气五境中,而是内气之外的一派体系,谓之心念境。想来天下九国之中,除我以外,再无一人可知晓心念境的种种秘闻,吴霜不知,山涛戎亦不知,算你小子运气好,才入修行不久,便可见识另一番天地旷远。”
男子却不再继续讲下去,起身,脚步蹒跚,从里屋捧回一瓢水来,水中落满尘灰,可颜贾清却是目露期许,将水瓢放在温瑜怀中,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
“念之以诚,可令苍生起止,天地二分阴阳,不如就从这瓢水试试。”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人情大过金玉翡
山下一派日暮浮云,山上却是不同。天幕似是有王灵官单臂丝绦垂下,那剑气烁烁明光,虽只一线,但仍旧是令天上乱云退缩不已,纷纷让出圈空当来,战战兢兢,怖畏丛生。
“如此超凡手段,岂止五境。”书生轻叹,即便是师父破关,只怕剑意也难与布置下如此场面的前辈相比,一天一地之间,唯有剑气横生,如此心胸与手段,又岂是籍籍无名之辈。
不过如此阵仗下,柳倾也并不慌乱,倘若是留下剑痕之人当真要对南公山不利,何必要等到如今才肯出手,若当真有歹意,那位疑是故人的老樵夫更不会任由此人将剑痕留在此地,故而神情颇为平静。
不过云仲此刻却是苦不堪言,勉强站立,腹中秋湖如见故人,却始终不得出,在丹田里头可劲翻江倒海,形同困兽一般,但却偏偏破不开眼前丹田,索性便冲少年经络中一头扎去,晃荡开来,力道极猛。倒是苦了少年,内忧外患,心中早已将那柄算得上顽疾的破剑骂了个来回,咬死牙关,勉强撑住身形。
柳倾也发觉自家师弟面色煞白,不消去猜,便知是腹中那柄来路不明的剑神意逞凶作怪,回头嘱咐道,“师父先前给过你一枚丹药,实在疼得很,便稍稍咬下些,大概便可压住腹中那柄剑神意的动作。”
少年苦笑,指指自个儿鼓起脸颊,口齿不清回道,“非是师弟没吃丹药,只是这回腹中那柄破剑实在折腾得凶,即便咽下三成丹药,亦是无用。”
柳倾再回头瞧那道笔直剑气时,目光显然多出一丝明悟,“原来如此,先前你在漠城取来的这柄秋湖剑神意,若是未曾猜错,大概与这道剑痕之主有些渊源,甚至留下这道剑痕的,正是秋湖原本主人,如此一来便解释得清了。”
少年仔细回想起来,前阵梦境之中,举步踏云,那时节似乎的确有位剑道大才,借他之口同那青面汉子对谈落棋,亦是有些回过滋味来,于是按下腹中剧痛,试探问道:“要不让师弟我仔细瞅瞅这道剑气,兴许能叫腹内痛楚降去一星半点,也算是舒坦不少。”
书生点头,“这可比观云还要有益处,有何不可。”
山上无事,唯有这么一道剑气矗立,很快便令钱寅瞧见,霎时间神情凝重,瞬息踏入云仲屋舍之中,两手各握一枚奇门度盘,尤为紧张。
怨不得钱寅沉不住心气,实在是近来南公山中诸事临门,由不得不多想些甚,前脚走了山涛戎与一位童子模样的五绝,险些将南公山多年存下的家底损废一空,后脚若是再来位五绝中人,即便柳倾已然稳坐四境山头,亦是难以挨过去。
“二师弟,下回记得叩门再进,如此唐突,哪还有点师兄的气度做派?”钱寅才匆忙进门,便被书生拉住,又是不明所以被自家师兄拽出门来,心头疑惑得紧,可还是微微行了一礼,“师弟有些过于担忧,如此威势的剑气矗立,还当是又有外敌来犯,这才失却了平时自若心性,师兄还请勿要怪罪。”
柳倾哑然,使怪异神色盯了师弟良久,才吐出一句,“怪罪你作甚?如今师父仍未破境,山上能压住事的,也唯有咱二人,我这做师兄的,总是没将琐事处理得条理分明,总要让师弟费心,说来还是我有些失职,又怎会怨你。”
生怕惊扰了云仲观剑,二人便自行去到凉棚中坐下,权当消暑。近来山中几日便逢一场雨,接连不断,也使得山上越发炎热,先前两月还昂首抽节的竹海层林与野花秀草,此刻尽数叫悬空大日蒸得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有耀武扬威的能耐,纷纷低眉顺眼,巴望着能有两棵擎天巨树遮阴挡暑,可到头来终归是蔫耷在骄阳流火之下,再难折腾起来。
这等天气,历来为钱寅所不喜,原是本就体态宽胖,燥热难耐不说,且此刻正是西风,丝毫不能解热,就连微末凉爽气也无,方才落座,便将眉头皱起,长吁短叹。
对面柳倾笑道,“心定自然凉,瞧瞧人家两位师弟,分明是燥热难耐的天景,仍旧能在屋中坐定,你这做师兄的,也要好生学学才对。” “得嘞大师兄,多出这数十两肉来,任谁也坐不住,日头一出就避不得浑身万千孔皆是向外冒汗,难熬得很,哪里能同两位精壮师弟相比,下颏枕着日头都能抵挡一阵,您就甭挖苦我喽。”钱寅顾不得过多辩解,连忙捏个小法门,将周遭灼人热气吹散,这才坐得安生了两分,苦笑着答道。
“其实师弟如今压根无需如此,”书生呵呵一笑,目光狡黠,“这几日以来,师弟就没发现衣带渐宽,抻臂移步轻快数筹,连带着精气神也比往日满当?”
钱寅点头,“这倒是的确。”
“所以啊,其实你还得谢小师弟,”书生抬头看向那道千丈剑气,笑得眉眼都弯将起来,“助人者,人恒助之,当得善果。这话当初还是佛门那流传开来的,起初还有不少人嗤之以鼻,非说佛门中人请出一位便能烧出百八十枚舍利,时常跑到禅院外头嚷嚷上一句老菩萨看剑,觉得人家是假慈悲,天长日久,这不也没人说错了?师弟前阵废寝忘食研究丹方,助小师弟持虚丹踏入二境,能得福报,亦在情理之中。”
钱寅却被这番话夸得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是咱家小师弟自个儿争先,我这做师兄的总在山上游手好闲,总也不是回事,能帮上的,自然要多出力气,再说也算不得什么顶天功劳,师兄这般夸,那才是折煞师弟。”
书生白衣翩然,面庞戏谑却使得出尘意味淡去许多,揶揄笑语,“夸你就受着,那般客套,倒显得我像是被你算黑卦阴去不少银子的苦主一般。”
闲扯几句,书生站起身,面皮也归复回原本模样,立身山巅,往天色已然黯淡下来的东方看去,目光炯炯。
“说到佛门,此番那座钟台古刹出手相助,可是出足了力气,佛门七妙中首屈一指的砗磲至宝出世,不知又要惹去多少人垂涎。若是时机到时,最好还是去拜访几回,山中人情贵过金玉翡,咱可不好怠慢。”
历来是至宝动人心,古刹也好,道观也罢,无异于只身单刀赴险关。
第三百九十三章 移步得见天下众妙
自风雪隆冬到夏风燎面,徐进玉已在钟台古刹学枪半载有余,原本疲软体魄,经不空禅师一手调养锤炼,似是将块本来内里冗杂的生铁锻打千百回,清理出驳杂废物,余下枚百炼好铁,筋肉血骨,精纯非常,随手挥枪便是气势如虹,比起初来乍到时节,登楼数重。
分明是古刹中的老僧,可磨炼人的法子,着实是硬朗非常,就连徐进玉这等知晓如何苦中作乐的性子,起初都险些萌生退意,成天折腾得筋骨生疼,乃至听闻不空禅师说话声响,脚筋都是筛糠不止。好在数月光景,硬是被徐进玉咬牙撑将下来,不止枪术棍法乘云之上,体魄更是强健,攀山跃岭如履平地,再无当初颓靡景象。
寺中僧人亦与这位不远千里求学的年轻人熟络起来,空闲时候,手谈一局或是谈些佛法经文,徐进玉也是盘膝坐下,听得仔细,本就是有些市侩散漫的性子,虽说时常嬉闹,不过好在性情随和,同谁人都能开上两句玩笑,日子一长,自然便是同一众僧人混熟,反而似是位不曾剃度的俗家佛门弟子一般,顺风顺水。
“师兄啊,其实叫徐进玉那小子长久留在寺中,也不是件坏事,”仍旧是藏经楼中,老僧不惠往楼下看去,见院落之中,徐进玉正贼眉鼠眼偷了一把晾晒得当的茶干,趁周遭僧人并未在意的当口,猛然塞到嘴里,紧跟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正襟危坐,且附和着一众听经僧人频频点头,不由得笑将起来,“师兄就没想过给咱们钟台寺添些活气?”
言语之中依旧底气十足,可老僧面色,显然比从前枯槁太多,盘坐蒲团的身形,更是羸弱,似乎风来便倒,终是生出老态。
“当然想过。”不空禅师难得亲手煮上一壶茶水,壶中茶如银尖,异香扑面,给自个儿师弟添上一盏,这才接着道,“但也总不能白教一通武艺不是?好容易将这玩心浓重的小子,将枪法棍术的根基夯得牢固,数月以来,我都未曾允他与自家媳妇亲近一宿,唯恐伤了元气,软了筋骨。憋屈如此久,不让他替我走一遭江湖,我自个儿别扭不提,岂不是叫他也白白吃苦?”
不惠淡然一笑,“如此岁数,师兄还是放不下,终日待在寺院之中,却从未静下心来,若是师父尚在,指定又得罚你到禅房抄上几十遍经卷。”老僧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不知何时能再瞧见师父,顺带再告你一状。”
不空禅师举起茶盏递给对面形容枯槁的师弟,看不出面色变换,只是强行搁到后者掌中,平平静静应了一句,“说那晦气话作甚,早晚都得见,但毕竟早见不如晚见。”
当了一甲子的师兄弟,不惠法师哪里不明白师兄的意思,和气笑笑接过茶水,呷上一口,才缓缓出言,“喝茶又堵不住嘴。”
分明是调笑言语,但不空禅师这回,却是久久也未搭茬。
木砗磲归属佛门至宝,从不凭持者修为决断威能高低,而是与佛法精深程度关联,修行愈深,则是威能更甚;绕是不空禅师境界极高,可最终持佛宝退敌的,却是老僧不惠。就连这位住持也未曾想到,分明是有些愚钝呆板,只懂固守清规的同门师弟,佛法修为,竟然比入门更早的自个儿还要高上数分。
也正因如此,当日南公山上砗磲显威,竟一时压住山涛戎的泼天修为,且稳稳占住一阵上风,靠的便是不惠堪称醇厚精深的佛法修为。
但以不惠的境界,强行操控佛门至宝,震伤经络不说,极易折损寿数,不空禅师屡次要从师弟手上夺过那柄操纵木砗磲的木鱼,却皆是被阻下,只得在一旁护法。
不惠只说了一句话。
师兄见识过江湖如此天地广阔,既然是故友遭劫,师弟也想出一份力,从前种种都是听你的,这次也听我一回。
藏经楼中,除却老僧嘬茶声响,再无旁的动静。
“师弟啊,要不咱去外头走走?久在寺院之中,委屈你了,寺院中种种事宜,暂且交与别人就是,咱俩年纪已然是土没到眉梢,也该让小辈后生练练肩膀了。”老住持拍拍师弟肩膀,却觉得后者肩头瘦骨嶙峋,相当咯手。
好像只是几天的功夫,自己这位师弟原本还算结实的体态,骤然瘦弱下去,变为极瘦小的模样。
瘦小老僧颤颤巍巍起身,喝光盏中茶水,“也好,许多年都没出去走走了,天下如何模样,已然近乎忘却了。”
徐进玉才踏入侧院院落,便瞧见自家妻子面有不快,明摆着手上挽起针线,可神情却是冷清得很,手上动作也无端强硬起来,将针下布帕戳出六七孔洞来,看得徐进玉不由得浑身一颤。
“不错,还晓得回住处看看,这才练枪棍就数日归家一趟,再让你练练刀剑,怕是大概就要寄回一纸休书来了。”女子面色依旧是冷硬如霜,但瞧见徐进玉贴着谄媚面皮走上前来,仍旧是抖了抖眉眼。
“两日不见,夫人又俏丽了些,都说是世外山林养人,可真要是夫人再俏丽几分,只怕出外时候都要说咱是富贵人家喽。”徐进玉好容易凑到近前,从桌上抓起壶茶水,小心翼翼斟茶,而后恭恭敬敬端到自家夫人面前,“夫人歇息一阵,莫要如此忙,看得心疼。”
女子柳眉倒竖呵斥,“心疼还不回家,真当在寺院之中就不敢揍你?”
徐进玉满脸委屈,“不是我不愿回,是那老住持死活不让,说是练功伊始万万不可外泄元阳,成天叫我在禅房之中定心静气,憋闷得紧,好歹趁着不空师父上藏经楼的时节,这才抽出空来。”
“罢了,也不愿在此叫人看笑话,这阵欠下的打,日后再还便是。”直到好一阵后,徐进玉腆着面皮哄过良久,女子才终是转愠为喜,放下茶盏嗔怪道,“怎么衣裳蹭得如此脏?先别忙着其他,将衣裳褪下,我给你浆洗干净。”
于是院落之中,男子赤身练枪,女子浆洗衣衫,脸上尽是欣喜。
第三百九十四章 未尝不利
紫昊境内,剑王山外三百里处,前阵子开起一家酒楼,且不提用得都是上好的木料,瓦片亦是在紫昊皇城内常见的鎏彩大红瓦,经日头晒过,分外清亮可辨。就连楼中酒瓮,都是雕镂得当,酒水清冽。舍得花价钱装点酒楼,自然不多时便引得许多过路歇脚的行人驻足,哪怕不愿耗费那份留宿的钱财,若是手头有闲银,无论如何都要叫上一舀酒水解馋。
紫昊中人酒量均不在小,自然也尝得出酒水滋味如何,同样价码之下,这家新起酒楼中的酒水滋味,可是比方圆一两百里的酒水都要醇厚些,等同银钱,自然要喝些更好的才是,于是不出月余功夫,周遭嗜酒的过路汉子,便不约而同踏入此处,要上一壶酒水,兴许再加上两碟小菜,生意越发红火。
可酒楼主人却从未露过面,更无人知晓此人究竟从何处弄来品相滋味这般好的酒水,这等稀奇事,逐渐也成了这片地界中人茶余饭后口中奇闻。
今日天方早时,酒楼还未曾开门迎客,天雨如酥,三层楼上,有两人披着蓑衣,瞧着像是观赏雨景,可年轻那位分明是满脸郁结,狠狠盯了一眼旁边的老翁,单手撑住栏杆,向外望去。
“您老就甭费劲了,我早就说再不愿修剑,非缠着不放,到头来也是无功而返,何苦来哉?有那空闲,倒不如回山去,伺候那从山野中窜出来的小妖孽,如若侍奉好了,指不定还要多领些赏钱,”男子右臂袖口空空荡荡,竟是位断臂之人,此刻神情却是恼怒,“成天在我这蹭吃蹭喝还不出酒钱,算怎么一回事?”
老翁嘿嘿一笑,把两手揣到衣袖里,“好意思说?在山上哪回不是老子伺候你?清扫院落端酒端菜,连同磨剑这活计都得我帮衬,如此多年下来,还没同你要跑腿钱,喝两壶酒罢了,抠门德行,难怪打不过那野小子。”
年轻人大怒,一脚踢到老者腰间,却是被后者灵巧闪开,落到空处,那老翁口中还不住挖苦道,“瞧瞧,这才几天没习武,身手就退步到如此境地,再这么颓上几月,别说是那天生剑才的野小子,就算是街上走街过巷的地头蛇,也能把你这单臂之人揍趴下,啧啧,堂堂剑王山比斗魁首,如今可是凄惨至极呦。”
一击不中,男子也并未再度出手,而是斜依窗棂,裹紧蓑衣往外看去,但见雨势泼天,整条长街都叫雨帘笼罩,瞧不见远路,窥不得近楼,只情将心头笼起,连点缝隙都未曾露出分毫,顿感无趣。
“修行多年,剑术尚且不如人,有什么法子?打不过便是打不过,休说是一条臂膀,就算失却性命又能如何,我袁本末输得起,既然拿走一臂,索性不练剑,开上这么一家酒楼,不也是可安度百年。”
年轻人话说得相当轻松,可左手却不停在窗根处来回划动。
老翁凑上前,撅嘴嘲讽道,“剑王山上大名鼎鼎的袁本末,原来还是个心性大雅的人物,上山提得起剑,下山放得下抱负,佩服佩服。只是原来怎么没听过你袁本末想要在此地开一间酒楼?丢去一臂,世间种种都看开了,老朽实在心里佩服得很。”
灰衣年轻人并没理会这老翁挖苦,翻了回眼珠,没好气骂道,“还真是有人站着絮叨腰腿不疼,砍去你使剑右手,你难不成还能翻出些浪花?空有剑术无法可施,还不退隐江湖,留着给人看笑话,老子才不干这等没谱的事。”
雨水愈大,敲砸到屋檐之上,水雾横生,唯留燕子未曾找寻到遮蔽地界,尾如刀剑剪帛,过道低飞。
老翁一扫嬉笑之色,“这么说只因失却了右臂,你就狼狈滚出江湖,再不愿提剑?”
年轻人没说话,眯眼看向窗外雨水灌入沟渠,整条路上并无灯火,燕雀惊惶。
“前朝大齐有位剑客,招惹了狠人,早年间叫仇家断去一臂一足,一家老小皆尽削去脑袋,只剩他命大,叫人扔进江中并未淹死,硬是拼着手足磨出半尺老茧,将左手剑练得出神入化,终是立身剑道宗师。上苍垂青你小子,剑术虽不如人,可偏偏却在出山时候踏入三境,凭你的岁数,天底下也找寻不来几个,就这么成天浑浑噩噩,虚度年月,当真是不成器。”
老者说罢从蓑衣中抽出一柄长剑,略微有些感叹,“原本还想送你一剑,此剑乃是我年轻时所用,比不得剑王山主所用,可如何都强过天下九成九的好剑,如今一看,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人不堪大用,剑再好又如何,只不过一块废铁罢了。”
老人摆摆手,“你袁本末废去一臂,剑心也跟着废了,回头我差人送点银钱,你就在此地好生做生意,世间行当万千,没准也能过得滋润,走了。”
直到老翁披着蓑衣,接连走下三层楼,踏入积水横生的街道之上,年轻人都未曾有半点动作,只是左手五指敲打窗沿,声声孤寂,于大雨滂沱之中消散开来,听不分明。
惊雷入地。
三层楼上,人影不显。
老翁无故抬起掌中未出鞘的长剑,抵住来人势在必得的一拳,笑意缓缓浮现,两钱狰狞六钱快意。
袁本末单拳打出二百余,震起街间积水无数,一一被老者掌中剑挡下,而身形未动。
如大潮般的雄浑剑气自年轻人右臂空荡袖口中狂涌而出,蛇行虎冲,破开重重雨,不吐不快,狠狠砸到老者掌中剑上,惊雷连惊雷,惊雷起伏。
剑气只情出起,竟一时不知何时可毕,乍泄内气破开长街两旁铺面酒家,酒幌齐齐扫落下来,顺水而去。
“舒坦了?”老翁咧嘴笑起。
袁本末剑气肆虐足足一整时辰,除却酒楼以外,街上再无屋舍高过二丈。
独臂年轻人浑身再无丝毫内气撑起,索性倒到雨水之中,长啸不已,只以左臂拍打积水,状如疯魔。
“天杀的瓦犬小儿剑快,我剑也未尝不利。”
老翁就这么坐在一旁,目光如炬,听着那年轻人时而悲切哭嚎,时而放声大笑,骂得是痛失一臂,笑得是漫天剑气悠长。
条条街也如龙,座座楼亦如山,山平龙伏地,爷有剑气狂。
第三百九十五章 六马并驾,路窄冤家
上齐皇都纳安也入夏时,人人都换上短衫,女子大都着素罗裙,走动之时,也不至于显得太过于燥热;长街之上早有商贾备好老冰,搭起凉棚,招徕过路暑气深种之人歇息,免得中痧中暑,耽搁种种琐事或是公事。
一派祥和之中,有两人驾车入城。
“我说你两位能否慢着些,着急个甚?”守城军士连忙拦下车帐,皱眉责问道,“我说你们这些个忙人,总要在路上耽搁许久,等火烧眉毛才想着驾车赶路,这眼瞅着到城门下头,正是百姓多的时节,怎就是不愿将车帐放慢些,倘若是撞了人,我等这些个年富力强的军卒最多是腰腿酸痛两日,若是撞上老者,岂不是要叫人躺上十天半月?”
车夫瞧着像是位读书人,五官清秀,听闻军卒如此言语,脸上颇为歉意,连忙撇开缰绳下车,拱手行礼,“在下有失,没成想这马儿许久未曾吃着上好粮草,腹中空得很,大概是嗅到城中炊烟粮米香,竟是一时间勒不住缰绳,这才强行冲过关口,惊扰百姓,还请军爷见谅。”
车帐来势极凶,不过好在这书生驾车能耐不差,险之又险地将一众百姓避开,并未有半点磕碰,守城军士也不好数落些什么,只是撇嘴道,“下回切记勿需如此赶,临近晌午行人稀少也就罢了,这才开城仅一时辰而已,正是人多的时辰,不过也怨不得你,下回切记将马匹喂罢再行赶路就是。”
书生再行礼,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开口问道,“敢问军爷,这才刚到辰时而已,怎么百姓如此之多,照常理夏时都该起得晚些,戌时更晚些才该是外出的时候,如今怎么是这番景象?”
军士乐道,“一看你便是外乡人,起码未曾在纳安度夏,如今纳安太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那我便同你讲讲这里头的说法。还是得归功于咱上齐荀相数年前立下的规矩:纳安平日里便是比其余地界热些,兴许是因脚底下便有条四季常热的泉眼,直通皇城御花园内,每逢这时节暑气横生,便更加炎热。咱齐相生怕百姓受苦,于是每每于夏至小暑前后,调出冰窖老冰,托手艺高超的制冰之人制冰粥酒饮,分发与纳安百姓,用以消暑解闷。除此之外,城中亭台之上更有文人聚众,行飞花令或是手谈行棋,居于魁首者,赐莲子花冰粥,听人说是圣上才能喝的上好甜品,若是真能力压中人脱颖而出,咱齐帝都有可能将此人召入宫中许以官职。”
说罢军士缓和一阵,擦擦额角汗水,继续道,“如此阵势,你说哪里还有人安睡?”言谈之中,满是欣慰。
“上齐荀相甚知民意,的确是百姓福分,甚好,倘若是能见上一面,那便是在下大幸。”书生模样的公子看向长街尽头,话虽如此,目光却是幽深如井。
军士举起水囊灌过口清水,拧眉诧异道,“这有什么大幸,你要是在纳安住上一阵,铁定能看到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上下朝堂,健步如飞,浑然不像是位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那便是咱们上齐荀相了。”
车帐之中有人抻腰,慵懒嘟囔了一句,“挺好,甭管如何,面上起码做足,这位荀相,看来亦非是寻常之人,徒儿不妨上路,进皇城一窥究竟。”
口气之大,听得守门军士连连撇嘴,自然也就没了继续同那年轻人讲解的兴致,盘查过一番车帐,便摆摆手令二人进城。
车马晃悠之际,周先生从车帐中伸出头来,颇有些困意阑珊道,“徒儿,听那军士讲说,城中有亭台可对飞花令,这原本就是你极为熟络的活计,不知上齐皇城中的文人究竟能耐如何,不如咱去试试,输赢无关,主要是乐呵乐呵。”
前头的公子垂头丧气,摇起马鞭叹道,“闲死师父,累死徒弟,这世道错杂得很呐。”
周可法吹须瞪眼,使劲拍打拍打扶木怒道,“瞎胡闹,让你去你便去,最不济还能赢两桶冰粥来解暑,这一路上过路盘缠饮茶用饭,花销何其之大,真当为师随身带了座银山?如此多年当先生攒下来的银钱,这趟出门险些霍霍干净,你要再不想方设法赚些便宜,咱俩非得给人说书挣钱下榻,甭非要倒腾口舌,去就是了。”
纳安街道极宽,可容得下六马并驾,故而书生驾车时候也未曾在意,只在街道当中打马而行,浑然未曾在意前头有位独行的老者,险些被马匹撞倒,跌坐到尘土里去。
待到荀元拓回过神来,老者已然捂住后腰坐倒在地,面色煞白,吓得荀公子连忙勒住马头,三步并两步赶到老翁近前将其扶起,口中止不住道歉。
所幸老者并无大碍,只是稍稍拧了腰腿,此刻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无需太过在意,是老夫年岁过大,两耳稍有些不济事,还当是车帐相隔甚远,这才没提前躲着点,怨不得少年。”
荀元拓仍是心有不忍,执意请老翁上车落座,起码捎上一段,也能令自个儿心里好受些,老翁接连推辞,可依旧拧不过荀公子,近乎是半推半搀,硬是将老翁搀扶到车帐之中,这才上车回身问道,“老丈要去何处,兴许咱还是顺路,捎带一段正合适。”
老翁坐稳过后,挑眉瞧了瞧仍是困倦不止的周可法,轻声出言道,“老朽正要去那城西口不远处的沧浪亭,听听年轻文人对飞花令,顺带学上几句,和邻里显摆一番。”
只是还未等荀公子搭茬,周可法便睁开一只眼来,哼哼道,“学这作甚,倒不如先学学做人,更有用些。”
老翁呵呵一笑,“起码老朽不会四处惹是生非,更不会去触碰根基国本,这就是比你高明的地方,休想想打压挖苦老朽,这可是在纳安地界,十年前你翻腾不起浪花,十年过后,依旧翻腾不起。”
第三百九十六章 故友舍履
“你说翻腾不起我便翻腾不起?”周可法不住撇嘴,甚至有些轻蔑地往车壁旁一靠,极为散漫地慵懒开口,“明面上贵为一品朝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齐荀相,可若是真排起坐次,只怕你也要往后坐坐,一把老骨头,给天子理所应当,不过给那些个空有权势却无功无德的世家让路,却是极可悲的事。”
“像不像一条替人看守朝堂的老狗?”
周可法此番话,说得极为跋扈失礼,可老者听罢过后,却是略微笑笑,不假思索道,“的确像,可老夫以为,给上齐当一条看家护院的老狗,不寒碜,起码能挡住你这等祸乱天下的老癫子,守得山河稳固,不但不觉得跌份,反而是心满意足。”
车帐当中不过数尺距离,但两人唇枪舌剑,交错迭起,无异于江湖比斗。
“早晓得你荀文曲养气功夫深,大概就算我要抽你一掌,你这老不死的也要凑过另半张面皮来挨打,到头来叫城墙厚薄的脸皮震疼自个儿手心,却是让你平白占去了便宜,不值当的。”周可法一向不愿同这老者骂架,索性坐起身来,正色道,“上回算是我棋差一步,竟然被你荀文曲花大价钱请来几位天下难寻的打手,反将我一手,致使我周可法沉寂十载,但这回却是不同,瞧瞧我这徒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心性良善,你拿啥比?”
话说到此,周可法竟是得意不已,斜睨一眼对坐的老者,呲牙笑起。
如今该叫荀相的荀文曲抬头,向帘外年轻人看了一眼,“你真以为,我将荀家一脉贬到青柴去,当真就不管不问了?不论如何都是同宗同源,贬归贬,但到底仍旧是一家,总要有事无事在意些,谁像你无牵无挂,硬是撑着这身将垮未垮的身子骨遍地乱跑,图个什么?自己不消停就罢了,还非要带我荀家后辈子孙,当真是舍弃了一张老脸。”
“你懂个球。”周可法哪里是肯吃亏的性子,立马反唇相讥,“这么个日后可成大才的小子,你这老小子还真忍心将他搁在青柴弹丸之地,安的甚心?”
缓和一瞬,周先生才低声出言,“当爹的有错,错在野心甚大,儿郎又有何错处。”
车帐行得愈发快,荀文曲满头白发都随车帐晃动,沉默良久,终是开口出言:“防微杜渐,断草除根,上齐容不得走错一步,更容不得这一脉兴风作浪,外事还未绝,内事自然要万无一失,这等浅显道理,既然明白,何必问我。”
“为你口中所谓的家国大业,便要熬毁一棵好苗,倘若这便是治国识士的手段,你也真应当去乡间耕几年地了。”周可法不屑,灌下一口茶水,半点不吝啬挖苦言语。
“别卖关子了,”荀文曲并不理会周可法话中连绵不绝的硬刺,泰然自若反问,“老夫知晓你的性子,必定是来者不善,此番前来纳安,是何居心,又有何意图,不妨说来听听。”
而周可法闻言,面皮之上的轻狂意味,也是缓缓平复,轻声开口,“人之生来,可有几个十载光阴,十载前的一桩事,我周可法还未曾功成,这一趟来纳安,自然要做完。”
“都是固执己见的人,这点你我一般无二。”已是满头华发的荀文曲,难得未曾同面前人争辩,而是轻声感叹,“咱这一代人承九国盟约护佑,没历经多少战乱狼烟,但你我肚里都有数,高墙固若金汤,尚不能存世万万年,更何况一纸盟约,更保不住数代和睦。”
荀文曲目光清明,悠悠道,“攘外必先行安内,我在一日,你周可法便不能迈入朝堂一步,眼下你我独处车帐之中,何不凭你修为,先将老夫头颅摘去,也好为日后功成添些保障。”
车帐依旧徐徐前行,驾车年轻人并未回过头来,牢牢握住缰绳,往城西直直而去,只是马蹄声渐微。
周可法不禁笑起,意味深长地打量一眼安然自若的荀文曲,摇头叹息,“你知我知你,可却不知我,周可法自从读罢圣贤文章过后,眼中除却苍生,再无其他,既然是要破开这道阻挠天下人千载百载的门闩,何苦要对守门护院出手。荀相年纪愈大,大概是忘却了向来是以理服人,堂堂正正迈步破局的能耐,比我修行上的手段,岂止高过万万层楼。”
“那你口舌之敏,可要比你迈步破局的能耐,还要高万万重。”荀文曲抚掌大笑。
周可法也是笑意浓重,拍掌笑道,“彼此彼此。”
分明是寻常车帐,而车帐中一位是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一位是上齐朝堂中万人之上的大员,此刻笑得欢畅,一如棋逢对手,故友舍履相见。
直待到车马停至沧浪亭前,老者才走下车帐,冲驾车的荀公子抱拳道谢,不待后者回话,便自行摇摇晃晃踏入亭中,不再逗留。
周可法歇息一路,也是从车中迈步走下,抻抻腰背,凑到自家徒儿身旁,“车上那番话,听清了没?”
荀元拓面皮平淡,“徒儿一向耳朵灵光,听得真切。”
“怎么想的?”周可法微笑,瞧着亭外湖光荡漾,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人家是当朝一人之下的大员,徒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虽说在青柴还算有些名声,可放在皇城纳安这等龙虎藏匿的地界,恐怕墙倒屋塌都能压死好几位文墨大家,纵使是心头恨起,如之奈何?倒不如沉下心来,过后清算。”年轻公子耸耸肩,脸上毫无怒气。
这话说得不假,纳安龙虎之地,文坛兴盛昌隆,且当今上齐圣上酷爱文墨,更是使得文人鱼贯而入,想着没准哪一日便能平步青云,进出紫气城中,名利皆收,如此便使得纳安之内,两步一文人,十步一大家,虽说房倒屋塌便能压住好几位来头甚大的文人,有些儿戏,不过也的确有些道理。
周先生嘿嘿一笑,将左臂搭在徒儿肩头上笑道,“什么文坛大家,不值一提,为师看好你。”
第三百九十七章 飞花六百,一夫当关
沧浪亭上,天子稳坐,朝臣却实在是有些少,唯有文武各二,分次列坐开来,除此之外,唯有两位抱刀侍卫侯着,亭台之下屯有百来位精壮士卒,扼守住亭台南北两条小径,再无其他。
“荀相来得有些晚了,想来今日也未曾坐轿乘车,不过圣上已然落座许久,未免有失礼数。”其中一位武官皱眉,本就是满脸横肉,此刻皱起眉来,倒是同百姓门面上专司驱邪避鬼的年画相仿,凶神恶煞得紧。
可随着雄壮武官开口,登时便有位眉眼歪斜的文官张口搭茬,“张将军,话不能照您这么说,咱荀相从来都是如此,这点圣上心中亦是有数,一来可彰显朝中简朴风气,二来与民同乐,多听听民间传闻与见解,于国事有益,乃是件好事。”
武官口拙,再者这位其貌不扬的文官讲话,的确是挑不出毛病,就连当中的上齐圣人,闻言都是略微流露出些许笑意,也就不再去驳天子兴致,闷闷道了句此话有理,便不再言语,而是正襟危坐,往湖中心凝神看去。
不多时,一位老翁分开军卒,大踏步往沧浪亭而来,行至亭口时,连忙屈身行礼,“老臣荀文曲路遇故人,来迟许久,还请圣上降罪。”
久久未语的黄袍男子抬手虚托,温和笑道,“如此多年,荀相还是荀相,恪守君臣之礼固然是好事,但寡人以为,你我除却君臣这重关系之外,亦属忘年之交,何必如此拘泥礼数;再者今日行飞花令的文人学子还未乘舟而来,荀相算不得来迟,一路步行劳累,快些起身就是。”
言语之间,尽是袒护之意,引得两位武官面色略微有些艳羡,但却并无多少嫉意。
上齐国中谁人不晓得荀相口碑极好,更是尽心辅佐两朝天子,并无有半点结勾党羽扶植亲信的举动,更兼清正廉明,何况棋术与学识,均是稳坐当朝头名,除却一笔字写得有些不尽如意,此外种种,均是百载难遇,故而尽管是心头有些艳羡,也断无理由去嫉妒这位尽心国事的荀相。
老翁道谢,却依旧规规矩矩行罢君臣之礼,道过句万岁,这才起身做到天子身侧,拭去鬓间汗水,等候湖心游船。
“想当初这老鱼湖斗飞花令,还是荀相上书建议,自从办起后,文人身有登台拜官的地界,接连许多年下来都是人满为患,各方文士学子竞相争去头名,倒是也热闹得紧,不知今年可否引出几位身负大学识的年轻后辈,为朝堂所用。”黄袍男子轻抿口茶水,颇为感叹道,“眼下举国繁荣,朝堂亦是四平八稳,百姓更不必为温饱忧心,实是上齐幸事,荀相以为如何?”
老翁点头,“圣上为百姓分忧,的确是贤君所为,至于老鱼湖斗飞花令这一节,最初更是圣上起意,老臣不过是遵循圣意,这才试探上书,皆因圣上明理纳新,才有如今盛况。不过恕老臣一言,今年这飞花令头名,已然有主,圣上若是予以重用,恐不合适。”
不过两句话语,却引得男子有些摸不清意味,扭过头来狐疑道,“荀相这番话,寡人的确是有些费解,前些年飞花令选官受赏,大多如今都迈入了三品之位,最不济也是讨到了身四品的官袍,为何独独今年的头名不可重用,荀相还要为寡人好生解惑才是。再说荀相从未提起过还会掐算功夫,飞花令头名,您是如何知晓的?”
坐在头前座位的文官亦是附和开口,“荀相此言,下官亦是听得糊涂,前些年皆是选取头名踏入仕途,倘若今年不予以重用,只怕会凉了士子学生的心意,不妨直说,也好让圣上与我们几位臣子解去困惑。”
就连一旁两位雄壮武将,都是将一双铜铃眼目眯起,看向安然端坐的荀文曲。绕是身在纳安皇都,久在官场之中,两人见识已然比寻常武官高过许多,可仍旧是理顺不清,这位荀相葫芦当中究竟藏的什么老药,于是也不着急搭腔,而是静静等候老者出言。
荀文曲依旧不紧不慢拱手行礼,缓言答道,“多年前老臣亲手定下禁令,使我荀家荀籍一脉迁出纳安,去往西北青柴安居,此事圣上亦是心中有数,不过今日老臣前来沧浪亭时,半途却是遇上了位年轻人。若是臣未曾认错,那年轻人应当就是荀籍长子荀元拓,其父野心甚广,当初险些祸乱朝堂,其子虽自幼才思敏捷,又怎能堪大用;二来朝中三品往上的重臣,大都未曾到告老还乡的年岁,况且世家后辈已然到了入朝为官的年纪。”
“一枚败手棋子,如何比得上数十手妙子,故而老臣才语及方才,说是飞花令头名已定,且不可重用。”
天子语塞,好一会才低声道,“荀相啊,寡人早就同你商议过,那荀籍心术不纯,与其子无干,既然是天生才气,理应也有自身的见地念头,父过子还这等事,并不妥当。况且同属荀氏一脉,荀相便莫要如此严苛了。”旋即上齐天子抬头观瞧,瞧见湖面两旁,已是有千百文士立身舟上,旋即面色便放晴许多,喃喃自语道:“寡人还真想见见这位荀家后生,听荀相的意思,此人学识应当是极高才对,纳安此番老鱼湖飞花令,上齐全境通晓学识之人鱼贯而入,若能摘得头名,寡人送他一个三品之位,又能如何?”
文武皆是应声行礼,纷纷道圣上贤明,唯有荀文曲神色萧然,直直看向湖中。
飞花令题以冰书二字为引,舟船接连涌入湖心,顺次应答,击鼓七声以内,或是同他人道出诗句重复者告负,可谓奇难,但自从有位不擅擎舟的年轻文人入场过后,便有奇观显现。
周遭尽是架船对令者,而湖中自始至终,唯有一人立身舟上,神态平淡,口展莲花。
对出飞花令六百道,静候四方船来。
分明一张口舌,却似沙场阵前,一夫当关。
第三百九十八章 映入一帘春好处
南公山上冲天剑气,直到三日过后才有消散迹象,剑光化为迢迢云气,散于天地之间,并不久留,似乎同多年前以此等剑气伤敌的剑客那般,快意随心,不吝去留尽随心意。
而在这三日之中,云仲更是从未动过身形,盘坐屋中,仿若蚕食般将这道磅礴剑气中蕴含的剑道精气神化为己用,近乎三日粒米未进,凡事皆抛诸脑后,只一心悟剑。就连钱寅观瞧时候,都是心惊不已,特地找来大师兄商议,说小师弟莫不是有些走火入魔,整个人上下都消瘦过一圈,再如此下去,只怕是要饿坏体魄。
而柳倾只是远远望过一眼,便摇头道,饿上几日并不见得有坏处,而错过这道冲天剑气,只怕往后许多年便再难有此等机缘,且随他去就是。
大师兄柳倾历来关照一众师弟,可此番出言,却是与平日里大相径庭,即便钱寅如今瞧着少年悟法有些心惊,可亦是不愿叫小师弟抛开机缘,因此只得暂且作罢,留待剑气消散过后,再做打算。
如此一道剑气,不只是南公山上下皆震,就连整座颐章境内,境界颇高的修道之人,皆是心中有觉,再者南公山护山大阵,只可遮去凡人耳目,对于修行之人,譬如薄蝉纱衣一件,全然不可遮掩,也正是因此,颐章全境内的修行人,许多都行至南公山外百里,也意欲略微分去一杯羹汤。
对此,柳倾并未有过多举动,兴许是不愿理会这群修行人的心思算盘,故而只是亲自下山走了一趟,不知同那群意有所图的修行人讲了甚,随后便调转云头归来山中,而自此过后,一众修行人竟是搭起营帐,就停驻于山外百里处观瞧剑气,南公山与修行人,相安无事。
期间温瑜从山下归来,欲拜入柳倾门下,不过后者仍旧觉得有些不妥,便只允以一个弟子名头,并未行过拜师礼,但依旧是将阵法掰开揉碎,缓缓教与这位来头甚大的记名弟子。阵法艰涩,尤其以入门奇难为最,绕是云仲原本行字极佳,先前也迟迟未能入门,但温瑜却是不同,踏入飞来峰山门之前,便凭一己之力摸索出阵法入门精要,如今经柳倾教授,阵法一途上的能耐,更是如长江大河,进境迅猛。
闲暇时候,温瑜也学着钱寅模样,坐到南公山山巅长阶处,朝那道云仲屋内的壮阔剑气望去,只是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那位年纪比她还浅些的师叔,成天观剑有何用途。
不得不说终归是紫銮宫少宫主,南公山上除却柳倾性子向来温和之外,其余三位的性情,都多少有些怪异,倘若是当真瞧不上眼,任凭来人是五绝之首,还是天子御前的达官显贵,这三位爷都连眼皮都不愿抬,尤其是沉心于剑的云仲,当初硬是以方入二境的修为,拎起剑来要劈那久负盛名的山涛戎,若是说将出去,恐怕江湖无人敢信。
但即便是如此,温瑜也同山上几人相处得极好,不过几日功夫而已,便可缠着钱寅带自个儿到山林间逮兔捉鸡,窃去赵梓阳大枪藏掖到丹鼎下头,似乎从上而下,都是极对脾气。
但更多闲暇时候,少女还是摸到小师叔屋舍外头,有模有样去观瞧那道盘桓未散的剑气,只是瞧过许久,亦未曾瞧出什么门道,只好悻悻离去,接着叫二师叔钱寅给自个儿占上一卦。
“怪哉,如此好的一个女娃,撇开出众天资不谈,更是动静皆宜,性子爽利,为何道首偏偏不愿收入门中,当真是怪事。”钱寅躺到长阶之下的卧牛石上,口中叼着枚糕点,横竖是想不通道理。
一旁赵梓阳身着短衫,浑身汗浆横流,将大枪扛在肩头之上,许久才将气息喘匀,张口接话道,“前辈高手总与常人不同,咱觉得这位师侄脾性甚合心意,道首兴许便不觉得如此,再说道门历来少有女弟子,倘若随意收归门下,难免落下什么口舌,道首是何许人也,自然有自个儿的度量远虑,咱俩操心个甚。”
大概这阵子以来诸事繁忙,着实是将钱寅累得浑身乏困,如今才刚躺倒下去,便有些倦意,听闻赵梓阳如是言语,啃去半枚糕点,颇有些讶然笑道,“哎呦,老三终于也是开窍了,这半载的南公山,果真还是没白待,都晓得如何揣测人心了,比师兄我强。”
“总得学点东西,眼瞅着快要及冠,总不能光凭这杆枪说话,”赵梓阳嘿嘿一笑,鼓鼓肩头筋肉,“就师弟这二两肉与掌中枪,如今下了山,只怕也说不出几句话来,提前学学如何处世,知晓揣测旁人心意,总要比只靠身手说话稳妥些。”
钱寅挑指,喃喃道,“比我强出许多,过后下山若是混着功名,甭忘提携师兄一手。”
“那当然,咱俩谁跟谁。”赵梓阳扛枪傻笑几声,突然发觉身旁有鼾声起,侧目看去,才发觉钱寅已然沉沉睡去,睡态极沉极深,手中却依旧托着半块糕点。
赵梓阳不禁笑笑,轻手轻脚站起身来,瞧瞧钱寅睡态,“辛苦师兄了。”
可旋即少年就从师兄手上夺下那半块糕点,悠哉悠哉往空地上走去。
“睡觉还吃甚糕点,我给您收着就是。”
方士吧嗒吧嗒嘴,鼾声起伏。
足足十日,那道可斩仙人脚踝的冲天剑气,才尽数消散一空。
随剑气散去的,还有云仲一身精气神,十日功夫,绕是少年平日里身量还算壮实,也架不住这般苦熬,才收回精气神来,就险些栽倒在地上,浑身筋骨好似抽离一般,连声响动,一时间只差昏厥过去。
十日粒米不进,休说是如今二境,即便是三境中人,也难以真个辟谷,不尝粮米,更何况云仲自身的二境,远比不得旁人,久坐十日以来只以精气神苦撑,如何能得安生。原本在少年以为,观剑不过是收发自如,随心便可抽回神意,压根不妨碍饮水用饭,但那剑气中似有灵智一般,硬是生拽住云仲神魂看去,像是要掀开灵台,将其中雄厚剑意尽数灌入后者脑中,无有半分遗漏,于是接连十日,少年便如与剑气交融为一,剑即念头,通体尽展,这才落得如今地步。
不过得来的好处,少年亦有所察:心念越发圆润如一,以往修行流水剑谱时余下的疑处迎刃而解,仿佛托刀解牛,流畅自然,吴霜所传的数手杀招,更是孕生出许多见解,隐隐之间,已有另开别路,柳暗花明之感。
四下无人,少年挣动爬起身来,恰好瞅见铜镜中憔悴面皮,心头自嘲,分明这回未曾吃痛,可面相却是骤然老去数载,倒还真不如当初跑山劈柴那般滋味。
心头想着,扶住屋舍门槛,跌跌撞撞往外走去。
而不过数步,饥倦交加的少年便脚步一软,刚巧摔到一人身上,倒头便睡。
不远处柳倾早有察觉,才要抬步前来,却是将眉头挑起,嘴角略微抽了抽。
这小子莫不是修行出了岔子,不然为何如今色心大起,正巧与那才入门的姑娘撞了个满怀?
少年安眠,末了还哼哼两声,似乎是极舒坦。
云上日斗,鸟雀生情,万里清风浮摆柳,恰如夏时映入一帘春。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一日欢喜便一日
云仲再醒时,却已是整一日过后,屋舍外山林里,几只早蝉已然踩上枝头,震翅不止,听来未曾显得聒噪难入耳,却是有隔世之感。
上齐那处无名镇西,苦楝木极多,连绵层起,近乎要从镇西延伸直十万山中,每逢夏时,皆是有千百蝉鸣迎头腾起,声势壮大。每年这般时节,皆是如此,以至于倘若未曾听闻蝉鸣,镇上人大都会忘却将橱中短衫拿出,纷纷闲聊说今年夏时为何来得如此晚,直到听闻蝉鸣渐起,才觉察出夏日临近的滋味,纷纷褪去长裳。村中少年孩童亦是雀跃,纷纷褪净衣衫,嬉闹着往河畔跑去,欢脱得紧。
而如今大概也是到了少年戏水的时节,河畔之上,却少了位终日腰间别起枚枯枝的少年郎。
少年从床榻上坐起身,竟是许久也未曾回过神来。
人世总有通感一瞬,总觉得午后暖阳晒得刚好,分明已入暮年,而大梦初醒时节,却是以为仍旧身在幼时学堂之中,周遭书声琅琅,远街炊烟袅袅盘桓,许久不得绝。
“睡得有些魔怔。”良久之后,少年挠挠发髻,失笑不已,喃喃自语道,“李大快倘若仍在镇中,只怕如今都已然娶上妻,到时还家,只怕又要同我显摆一番。”
心事如麻,与其在床榻之上胡思乱想,倒不如外出瞧瞧,顺带寻些吃食,才清醒片刻,少年便觉腹中空落,似是前腹早已同后腰贴在一处,稍有举动,便是一阵目眩,再这般下去,只怕还未等觉醒,就得再饿得昏厥过去,故而也不再拖沓,连忙推门而出。
山中已是暑气深重,才出院落,少年鬓间便已见汗,本就是许久未曾进过饭食,再经热风袭面,滋味更是难挨。
好容易跌跌撞撞行至正堂,正巧桌上摆着几碟精巧茶点,清茶一壶,登时便再顾不得其他,只不过数息功夫,便一并塞入口中,这才觉得浑身有了三两分活气,心满意足坐到椅上,舒舒坦坦抻起腰背,脊骨铿锵响动,周身舒泰。
“师弟啊,慢着吃,温瑜姑娘前几日好容易从山下购置来些许从东境运送来的茶点,来回耗费了两三日光景,专门赠与咱大师兄尝鲜,你小子倒是下口极快,这连小半炷香功夫还未到,竟是丁点也未曾剩下。”
云仲慌忙回头,却见正堂之上,早有几人坐定,正以怪异目光瞅向自个儿,尤其是钱寅赵梓阳两人,似乎是耐不住笑意,憋得面庞赤红,正可劲朝云仲使起眼色。
柳倾虽说神情并未有过多变化,可亦是抿住双唇,显得有几分辛苦,急忙冲云仲使眼色。
至于那位温瑜姑娘的面色如何,想来不消少年去看,正如夏时急雨将至,天上滚滚墨云浓郁得很。
“小师弟接连数日粒米未进,也怨不得他,温瑜若是实在不解气,回头待到小师弟缓和过来,叫他自行下山买上数十碟茶点便是。”柳倾正襟危坐,神情却是有些微妙。几人心中皆是有数,温瑜恼怒之处,并不在于茶点叫云仲吃得干净,而是前些日小师弟观剑过后的一桩事,不过也皆是不愿提起,只好以此等言语先行搪塞一阵,再做打算。
可温瑜却是起身抱拳,“不劳烦小师叔费心,温瑜虽说才入山不久,且只不过是记名而已,犯不上为此特地走上一趟,几位慢聊,晚辈前去修阵,暂且告退。”
旋即起身而去,自行前去大阵处研习阵法。
直到此时,赵梓阳钱寅两人才按捺不住笑意,捧腹大笑,瞧着呆愣不已的云仲,横竖是止不住乐呵,半晌过后,赵梓阳才勉强开口笑道,“师弟啊师弟,你小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即便是见色起意,你也该收敛两分不是?如今叫温瑜姑娘心生厌烦,往后只怕是无下文可接,实在是可惜呦。”
云仲更是纳闷,拧紧眉头问道,“三师兄,我可是啥也未曾做过,自从这位温姑娘上山,师弟我便于屋舍中观剑悟道,分明未有过多接触,为何要说师弟见色起意?”
钱寅好容易止住笑,接过赵梓阳话头道,“那日你观剑过后,走出门去,刚好那温瑜姑娘在近处端坐,亦在观瞧剑气,却不想被你小子撞个满怀,我与三师弟看得真切。最可恼的是你小子分明同人家撞上,却是迟迟不起身,竟是索性昏睡过去,还是我二人看不过,才将你拽起,看不出平日里小师弟老实持重,临了竟是使出这么一手,师兄佩服。”
坐到正中的柳倾虽说亦是面皮紧绷,可仍是温和道,“两位师弟就莫要调笑了,小师弟虽说举止不妥,但终归是无心举措,来日好生同温姑娘告罪一声,想来届时也不至于太过记仇。今日要同你们讲的事,已然讲罢,小师弟随我来,你们二位收收笑意,且去修行便是。”
接连打发去两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柳倾才携云仲踏出正堂,往后山走去。
“小师弟觉得,温瑜姑娘如何?”柳倾边走边问,相当随意,“前些日听闻你两位师兄说,小师弟似乎是有些意动,这等事,当师兄的本不该过问太多,但毕竟你年岁未足,尚未曾及冠,许多事还是要想得清楚,再行论断。”
虽早料到师兄会提及此事,但少年仍有些局促,寻思良久,才试探说道,“在师弟看来,温姑娘极好,可却偏偏不晓得好在何处,只觉得每日清晨起身,练剑过后若能瞧上一眼,整日便觉得天高云阔,至于究竟算不算得上旁人口中爱慕,师弟也说不出个所以。”
竹林连片,竹叶如海翻滚腾涌,原来夏时烫人风,似乎由打竹林外浩荡灌入过后,腾地变幻性情,清风徐徐可绕腕踝。
“原本我还有几分狐疑,可如今听师弟一言,好像便能分清了。”书生捡起两片同株竹叶,递给面颊有些泛红的少年,“咱师父一向不愿多费口舌,唯独有回坐于竹林饮茶,突兀讲出一席话来,事至如今,我仍奉之为瑶玉。”
“生来既定,两叶翩然随风,总有相聚之时,怀之念之,而后坦然离赴,聚散随缘,不过尽人事而安天命。”
“少年郎本就该如此,喜欢就喜欢,没什么好羞赧的。”白衣书圣揉揉少年脑袋,朗声笑道,“起码二人相欢,欣喜一日便是一日,至于后来如何收场落笔,去管他作甚。”
第四百章 近水楼台无舟托月
温瑜踏入屋舍一瞬,神情便登时垮塌下来,原本无风无雨,更非是暖阳高挂,此刻却更是骤然低沉,直到一连饮尽数盅凉透茶水,面皮才泛起些许血色,不过眉头依旧挑起,久久不曾平复。
纵使心头百般恼怒,女子方才也没曾流露半分,语调四平八稳,既不曾与那妄动手脚的登徒子闹翻,亦未在一众人面前,令柳倾失却脸面,进退有度。
倘若说前头十余年下来,温瑜可在大元部中横行,取世外蜜浆曝晒成山,整日安居其中,纵使面见大元部宗族之长,亦可造次数度,借紫銮宫名头,全然可横行一域不加顾忌,眼下近一载之间,则是全然不同。一载之间纵马过数境,所谓侠气远,分毫不觉,只觉江湖事事皆艰,燕祁晔似是将路途皆尽掐算而出,一路之上,数回围追堵困,落下满身旧伤不说,初入江湖,种种规矩与成事法子,更是要从头指掌,孤傲如温瑜这般性情,亦是不得不收起浑身锋芒桀骜,缓缓学着旁人将自个儿遮掩妥当,财气身手,未至万不得已,绝不露相。
当初行过平溪驿后,温瑜曾去过处荒城,传闻说是隘口叫山崩阻断,接连数月不曾有车帐送去钱粮,城中幼儿皆是与硕鼠狼犬争食,四五尺高矮,却只有张长凳的分量。
温瑜心有不忍,当即便将身上干粮分与一众幼儿,又将身上银两赠出大半,而后才缓缓出城。
也正是因那笔分量极重的银钱,往后几日,温瑜险些被城中尾随而出的贼人生生困死。
今日亦是如此,即便温瑜恨不得将那登徒子一刀断去手足,当着柳倾的面,她温瑜无论如何也得忍下这一回。
“何来的江湖浩荡来去如风,话本之上的门外汉说辞,不瞧也罢。”一杯沉茶入腹,温瑜拭净黛润唇角,随之也从眉宇冷傲的紫銮宫少宫主,变为凡事谨慎入微,笑意和善的温姑娘。
叩门声起。
温瑜回神,站起身来将双环推开,眉头却又是狠狠一皱。
原是今日诸事不宜,冤家路窄。
“小师叔所来何事,小女子院落屋舍之中干净得很,向来无剑气可参悟,师叔如若实在闲得紧,不如去别院瞧瞧,有无冲天剑气,住处院小,还请师叔移步。”温瑜话语清冷,说罢便要合上院门,全然不愿予这位师叔脸面。
云仲一时语塞,开口刚想辩解,话头却硬生止在舌根处,进也不是退亦不是,眼见得女子将院门紧闭,才堪堪道出一句,“先前之事,的确非在下有意为之,接连修行数日,哪里还顾得上腌臜念头,若非是今日两位师兄告知,在下仍是不晓得此事半点,还请姑娘见谅。”
大概是过于急切,这番话讲得奇快,听来犹如溪水过涧,悬丝走珠,倒确是令门内还未走远的温瑜听出大概。
“你说这小子能成不?”不远处院墙以外,宽袍方士将手搭到墙上,枕耳窃闻,使小声嘟囔道。
身旁另一位短衫少年撇嘴,“我看有些悬,那温姑娘容貌,大概要归属到至俏的一簇中去,甭瞧平日里师弟唇齿油滑得很,但若论起如何讨女子欢心,兴许还不如我;既然是相貌难说当世无双,再不懂得同女子相处的要领,便再无半点长处,近水楼台,总要有舟船可抵江心,才可言得月一说。”
此刻钱寅耳中,女子脚步略微停顿,于是方士嘴角慢慢腾起笑意,“我倒觉得,咱这小师弟虽有诸多不足,可不见得就是没戏,起码占了心诚二字。别忘了按他一贯的脾气秉性,师兄出言,纵使有不对的地方,这小子也是向来不愿当面反驳,最多只是待到但上回山底赏荷时,小师弟可是难得硬气,冲这份心意,我便压小师弟这桩好事可期。”
两位蹲在墙角下的师兄弟对视一眼,意图不谋而合。
“十两。”赵梓阳咬咬牙关。
钱寅撇嘴,“五十两,你小子铁定还有不少银两,甭如此抠门。”
赵梓阳苦笑,“真没多少,山下贫苦,即便是白虎帮上下给师弟凑了些,可最多也不过十几两散碎银钱,要不咱商量商量,若是师兄猜错,便赠与师弟几两碎银,倘若师弟我猜错,我便接连给师兄当一个月使唤下人,捏腰捶腿,端茶奉水,绝不含糊。您看这买卖,亏还是不亏?”
钱寅挑眉,旋即伸出一掌,“接了。”
不过二人击掌过后,又猛然将身形底下,丁点声响都未敢生出。
院落中的女子去而复返,隔着道门平静讲道,“既然是小师叔无心之举,何必特地前来同我这做小辈的辩解,纵使是有意为之,温瑜也断然不敢有僭越,师叔还是请尽早回。”
少年仍旧是慌乱,磕磕绊绊开口道,“那姑娘且先歇息,我就先不叨扰了,改日若是得空,再闲聊不迟。”说罢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女子在院中驻足许久,刚要暗自骂上两句轻佻登徒子,但一时却发觉心头火气已然泄去大半,犹豫数度,横竖是骂不出口,只得抿住双唇,往屋舍中走去。
墙外两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
哪里有这般登门致歉的,何况人家姑娘被占了便宜,不论有意无意,礼数如何都要周全些,纵使要遭两句责骂,亦应当安心受着,何曾有过这等不晓事的。
口齿灵便如钱寅赵梓阳二人,一时也是被云仲这举止唬住,面容抽动不止。
“这算哪门子事。”钱寅捶胸顿足,连声骂道,“早知这小子如此不济事,何苦与你对赌,这不是与往江心中平白扔银子一般?可惜我那几两银钱呦。”
“要不咱去帮帮师弟,真照他这法子,别说是与温姑娘交好,没准都能给人气下山去,”赵梓阳亦是无奈,单臂靠着墙边,却仍是开口提议,“师弟我中意银钱,但总别因赚这几两钱,就叫小师弟心窝挨刀不是?”
钱寅上下瞅瞅赵梓阳,不知为何突然笑起。
“孺子可教。”
第四百零一章 不可一日无师
接连十几日光景,山上都显得冷清许多。眼瞧便要入小暑时节,吴霜却依旧未曾出关,但后山竹林却是生得越发粗壮茂盛,比起往年,竟是高出六七尺长短,离地愈远,劲风压梢,崩弹力道愈强,就算立身远处,亦能听闻竹干被压弯下来,随后直身而起,破风声响彻满山。
这倒是令赵梓阳有些意动,搁置下参悟枪图的活计,转而持枪踏入后山,站到劲竹下,风来竹倒,少年亦倒;长竹抽身而起,少年也跟着抽身而起,崩风破雾,仿佛自个儿同竹干一般无二,腰腹成节,肩背为茎,足下生根,倒的确是相像。
枪术极重崩挑扫挂,需以浑身筋骨运力,方能成势,赵梓阳此番修行,想来亦是裨益良多。
钱寅倒是终日睡到日上三竿,似乎是有意将前阵子亏空的身量给补充齐全,不过近来似乎又迷上了钻研厨艺,整天除却吃喝之外,便是一头跑入灶房当中,做出碟堪称瘆人的小菜,引得几人连连掩鼻。
温瑜每三日便下山一趟,同那位自称是钓鱼郎的教书先生修行,只不过大多时候,颜贾清都是煮上一壶茶,同这位颠沛许久的少宫主闲聊,有时听温瑜讲讲大元风俗与打狼手段,有时则是自行讲起雁唐州中百姓,最喜饮何等茶水,听哪段小曲,从来未曾讲过与修行有关的话题。但温瑜下山时候,经常能瞧见那位不善口舌的小师叔,急急忙忙上山一趟,随后又再度跑下山去,就连平日练剑的时间,似乎也缩到两三个时辰,虽说心中疑惑,可温瑜从未问起。
与其余几人相比,柳倾则更为怪异些,出门的时候愈发稀少,甚至本该吐纳行气的当口,也罕有人瞧见书生身影,反而是赵梓阳时常能在后山瞧见书生萧瑟背影,独对危崖,不知有何顾念。
“大师兄,小师弟近来修行,好像有些不上心,我与二师兄时常摸不透这小子的起居,一旦问起,小师弟也是闭口不言,此事大概您去说,最为合适。”一身凝练筋肉的少年拽枪而来,坐到长竹根下,随手拾来枚似剑竹叶,叼在嘴里,信口说起,“既然本就经络不比旁人,更应该多下功夫,像如今这般疏于修行,来日总要吃更多苦头。”
“确实如此,”书生并未转过头来,依旧向崖外张望,话语缓慢,“但除修行之外,还有其他大事小事需用心挂念,像小师弟这回就是如此,即便是我出面,亲自命他勤加修行,亦是收效甚微,不如叫他自行决断,待诸事捋顺过后,再潜心修行不迟。”
随后书生转身,缓缓语道:“三师弟,假若师父未能破关,南公山又该如何。”
赵梓阳愕然,忘却言语。
“通常破五境者,大都是心念起时,即可破境,天资越高者,破境则越快些,纵使是古时大妖化为人形,经络构造与人有异,也不过一载的功夫,便能跻身五境关口。”柳倾自顾讲说,神情竟是十足阴沉,“师父是何等天资,硬是以四境抵住五位极境出手,虽被逼蛰伏十载光阴,仍能触碰到五境的门槛,如今迟迟不能破境,本就甚是蹊跷。”
柳倾行至悬崖最外端,稳稳立住脚步,见外天高云阔,层云堆叠,若有楼宇现外。
“再者上回我等逼退山涛戎,如今时隔多日,往好处揣测,是因忌惮小师弟手上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亦或者说是忌惮那位隐世水君,但倘若要往坏处想,五绝一众与南公山结仇源头,便是师父当年当着天下人的面,狠狠揍过五绝一巴掌。凭山涛戎的手腕,怎会轻易善罢甘休,但若是师父破关遇上麻烦,你我之流,便不足为虑。”
书生讲得极慢,但其中凶险,却是令赵梓阳浑身激出一阵冷汗,不由自主打个冷颤,眉峰紧锁。
国事不可一日无君,南公山亦不可一日无师,个中道理,绕是只在山下村落中做过几载帮主,赵梓阳亦是心知肚明。吴霜尚在南公山一日,天下诸雄就需先行掂量一番自个儿斤两,可若是未曾踏入五境,自然便不是跌落境界那般容易,凶险非常,可谓十死无生。
赵梓阳半晌之后,才缓过神来,拄枪站稳,“依师兄所见,应当如何是好?”
书生摇头,“此事无解,唯一破局的方法,在师父手中,我等想破天去,也无济于事,只有等师父平安出关时节,才能将种种后患抵在山外,且安心去等就是。”
“为何不告知二师兄此事?”二人一道回返时,赵梓阳突然问道。
柳倾笑笑,长叹一声道,“钱师弟向来性子跳脱,更时常与两位师弟插科打诨,因此等缘故,都觉得他看不透种种远事,或是不愿去细想,可实际上二师弟才是这山中最知晓如何为人处世的那个,比我更能轻易瞧出事态走向,远见极长,我能想到的,他自然早已想到,只是不愿去讲而已。”
书生说完看看少年,捏指起阵,令后者静心,旋即才笑语道,“上山不止修行习武,要学的东西还多,起码从你二师兄身上学来几分,便能在山下做好位显官将帅,可别好的不学,偏偏要打赌。”
少年抬头,正好撞上柳倾似笑非笑的眼光,自觉有错,却亦是将方才心事冲淡,嘿嘿笑道,“谨记师兄教诲,下回再不敢如此了。”
但柳倾摆明不愿如此作罢,挑起眉纹,一改往日温吞言语,利索说道,“下回再说下回,这回却要先领责罚,刚好二师弟近来也无事可做,不如你二人一并前去后山,勤恳修行三五日,先将此回责罚还完为妙。”
待到赵梓阳垂头丧气找上自家二师兄的时候,钱寅早已是醒转过来,坐在床榻之上等候,才听闻赵梓阳脚步声,便抬步朝屋外走去,手中攥着两枚度盘,嘴上哼着算卦打油诗,神情哀怨。
“算来算去算己身,算过婵娟何事圆,而今平白家中坐,祸事突来无卦钱。”
“三师弟,头前带路。”
第四百零二章 磨剑过盘马
西郡最乱的地界,莫过于盘马岭一带。此地原本只是处无名山岭,正是因岭上崎岖难行,地势如同龟蛇厮斗,险象环生,任凭是由何处而来的良驹,途径此地,亦得老实盘起四足,不然在这岭上行过百步,早晚要被稀松乱石蹩断马足,滚落山岭亦是平常事,故而才得来这么个凶险的地名,甚是难行。
但此地虽险,想要由南而北出得西郡,近路唯有翻越这一方山岭,其余路线虽说可行,但少说也得耽搁十余天行程,对于西郡中送急镖的镖门而言,着实太过于拖沓。
绍乌镖局近日就接着这么一桩生意,客爷要由打绍乌古镇北上,直抵盘马岭外,随后往颐章北境而去。前半段路途,需镖局中人护送,一来是免得被歹人流匪所截,二是盘马岭地势错杂,稍有不慎休说是马匹车帐滚落山崖,随行几人的性命,只怕都不能护住。这才咬紧牙关,拍出三百两银钱搁在镖局桌案上头,好话说尽,才拼凑出三五十位镖师趟子手来,一并前去盘马岭护送。
也非是镖局当家托大,偏要以三五十人的阵势防范沿路的马贼流寇,而是盘马岭地界实在过于险要,岭上终日碎石滚落,罡风起伏,休说在岭上设伏,苦撑个几日都算难事;至于下岭过后,行不几日便是北境,自是有军卒常驻,鲜有人胆敢当着颐章军的面,行劫掠之事。
故而此行最难处,仍是在于如何安稳翻越盘马岭,经验比之身手更为重要些,当家如此安排,其实甚是妥当。
今日车队行至盘马岭外五十里,眼见得天色已晚,镖头吆喝一声,登时车队便缓缓停下,一众人起炉生火,打算饮上碗暖身羹汤,再用干粮。
“韩小子,怎么哪都有你,我要没记错,这十来天功夫,你都已经跑过六七趟镖了,少说也得屯下大几十两银子,急着回乡娶亲?”
一位壮实汉子从篝火旁拿起两碗肉羹,紧走两步坐到乱石上,递给旁边少年一碗,随后不怀好意笑问道。那少年接过碗来,摇头自嘲,“先谢过老哥,不过赚银钱这事,可不是为娶亲,而是得拿去还债,总要无债一身轻,才敢想着娶姑娘过门不是?”
“瞅你小子这模样,似乎也不像是嗜赌成性的那类人,更不像是家中过于贫寒的一流,我与几位老兄弟起初还猜,你韩江陵是哪家隐世宗门的弟子外出历练,模样清秀却使得这么一手重剑,凡俗门派哪能练出来。”
“说对了一半,”少年笑道,“隐世宗门不敢当,再者那等地界也难寻踪迹,我倒有心去拜师学法,人家仙家也不愿收;但后半句模样清秀四字,在下就厚着脸皮笑纳了。”
汉子咧嘴大笑,“这还没等说你小子胖,便先行一步喘上了,倒退个十年老子还未进这行当时,皮相可比你俊秀许多,那当真可是十村八店远近闻名的的俊后生,前来说亲的,险些把我家门槛都踏平喽。”
少年重重点头,“我觉得也是,即便是许老哥如今风吹日晒,面皮起皱,亦是威武不凡,走一个?”
姓许的汉子也不藏着,皱着鼻翼骂道,“你这鼻子忒灵,但凡是想将好酒留着慢慢消受,早晚便能叫你闻见,给给给,喝去喝去,甭跟别人讲。”
接过葫芦,少年也难得说几句好话,捣捣汉子臂膀,“自个儿藏着作甚,好酒总要配好景,眼下景致荒凉,自然要寻好人饮酒,小弟我先饮为敬。”
“你韩江陵要是好人,我便是咱颐章镇北大将军,”汉子见少年一口喝光多半葫芦,肉疼不已,朝准后者心口便是一拳,“爷这是好酒,不仔细品品滋味,岂不是浪费了?慢着点喝。”
入夜时分,仍是难免有些冷凉,从盘马岭北一路浩荡刮过的浓重雾气,就如同落下场小雨般,林木枯草尽是蒙住层水雾,就连裹马篷布上,都是不时有水珠滚落。
许姓大汉并不急着歇息,而是撇开一众镖局中人,独自找上那位正在溪水旁磨洗重剑的韩江陵,张嘴便问,“韩小子,你觉得此去盘马岭,凭咱们这些人手,多还是少?”
韩江陵此刻正将手中那柄墨刃重剑杵于溪水之中,使块粗糙残破的砺石磨刃,肩腰并动,运力之时,周身筋肉流淌,抬头见汉子跑来,愣了一愣,不过还是张口答道,“不遇贼寇,人手算刚好,但倘若是遇上不测之祸,眼下这三五十位虽说身手不低,如何都显得单薄。”
“咱镖头此番,实在是有些轻看这盘马岭,”汉子同样叹气,坐到溪边乱石上叹气不迭,“其余人我不知,但我侄儿家便离盘马岭不远,前些年许多家都受过贼人劫掠,乃至有不少良家姑娘,都叫这帮来去无踪的贼寇糟蹋过,最终村落上下背井离乡,一齐搬离,这才免于再受欺凌,这等虎狼穴,万一若是撞上贼人成群结队,闹不好真要丢命。”
韩江陵没搭话,只是一下下磨起厚重剑刃,清瘦侧脸,反是越发冷硬。
汉子被唬得一愣,旋即便摆手说道,“甭磨了,听得怪瘆人,深更半夜里磨剑作甚,听得心烦。”
“无事,想起来几位老朋友,上回走大镖,尽数死在路上,就剩下我一个死里逃生,都是极好的人,说起来还挺有几分想念的。”韩江陵仍旧磨剑不止,掬起一捧溪水,泼洒到剑刃上,“天下贼人皆一家,此番倘若遇上,还要再讨些账回来。”
仅是泼水一捧,可杀气却比方才磨剑举动,还要浓郁数倍。
汉子其实挺想讥笑几句,你小子虽说使得一手好剑,可怎么都比不上镖头手上那对峨眉刺厉害,真要遇上大批流寇,累吐血也不过劈死两三个。
但到头来只是低沉回了一句,“回头甭忘算上老哥我,干走镖这行的,谁人不愿多杀几个贼人,没准多杀些,日后好友同乡,便不至于做旁人刀下鬼。”
“是这个理。”韩江陵点头,继续开始磨那柄漆黑如磨的重剑。
剑鸣声声,杀意层层。
第四百零三章 大人难得
自打贾校尉受命留于西郡,辅佐林大人治理郡城之后,日子便一日比一日好过起来,终日轻车熟路摸到林陂岫府上,蹭些吃食茶水尚不在话下,甚至连正午时分,都要来蹭上一餐饭,气得林陂岫在府门口立起块牌匾,上书贾贺与贼人不得入内,但依旧拦不住贾贺日日来访,全然未曾将那牌匾放在眼里。
今日正午,贾贺才蹭过一餐饭,毫不客气将荤菜扫灭大半,吃得极为熨帖踏实,可晚间又是借林陂岫宴请西郡当地乡绅士子的空当,前去狠狠揩过把油水。也就是当着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林陂岫才堪堪忍住胸中怒火,席间好言好语,顺带还将贾贺抬了一手。
这等场合下由林陂岫引荐与众人,自然是分量极重,一众乡绅士子也是上路,纷纷举盏,觥筹交错之间,险些将酒量深厚的贾贺灌倒。
酒席散去,宾主尽欢,林陂岫才踱着四方步走到贾贺身旁,见后者已然挑不起眼皮,才鸡贼一笑,“贾老弟当真海量,二三十人轮番敬酒,竟也能撑足两个时辰,若非早就知晓颐章军中禁酒,我倒真有些觉得贾老弟平日便善饮。”
难为贾贺此刻还能说出话来,强撑醉眼,一把扯住林陂岫袖口,含糊不清道,“我这酒量,比起林大人,可当真不值一提,酒席中敬林大人的轮数,要比下官多上好些,您林大人如何能抵住?这才叫海量。”
如此僭越举动,林陂岫却不气恼,顺势坐到贾贺一旁,挑了碟未曾下筷的小菜,吃上两口,才缓缓道,“此话可不敢当,我那点微末酒量,今儿个席间随便挑出一位,捉对饮酒,都得要了我半条命去,怎能与贾老弟相比。”
贾贺挣扎起身,使一双醉眼看向正窃笑着的林陂岫,“这话何解?”
“既然是林府家宴,席间所供酒水,还不是我一手定夺?”林陂岫得意道,一张面皮越发鸡贼,“方才侍女上的几坛酒水,其中酒水可都是早已被我倒光,换为上好蜜浆与色泽相近的茶水,甭说是两坛,纵使喝上十坛八坛,不过是多生二两肉罢了,何来醉酒一说?”
贾贺怒目圆睁,跌跌撞撞起身,走到上座处拿起酒坛便是猛灌一口,蜜浆入口棉柔,并无半点酒水滋味,气得叫道,“林大人这也忒不地道,分明是酒宴,如何还要使这么一计。”
林陂岫老神在在,同样也叫道,“你小子成天来我府上蹭饭,倘若我不用计坑害你一回,岂不是成天都要跑顺了腿脚?此番令你多喝些酒水,略施手段罢了,真当我林陂岫好说话,去自个儿住处开伙去,实在若是不会做,我送你几个丫鬟仆从,甭成天往我这蹭吃蹭喝。”
可旋即林大人便品出不对味来,拧紧眉头朝贾贺看去,越打量越不是滋味。
贾贺今日所饮酒水,乃是他专门挑的烈酒,以西郡独有的蒸酒法子酿成,辛辣醉人,即便挑几位大元嗜烈酒的雄壮汉子,恐怕都喝不下两坛,可贾贺却生生饮光了四五坛酒水,若说先前醉眼朦胧倒还情有可原,如今却能站起身来,着实令林陂岫吃了一惊。
灵光乍现,林陂岫挑眉问道,“难不成贾老弟也使诈?”
贾贺没言语,只是学着林陂岫方才模样,一步三摇,走到自个儿座位后,指指身旁一枚瓶肚圆润的盛花瓷瓶,终是不再假装醉意深重,笑语道,“林大人安排的上好烈酒,想来价钱也是不低,出京城后,再想捞油水,只怕不简单,哪里敢随意浪费,都叫属下趁众人抬头饮酒的功夫,喂了您这大叶雪棠,想来亦是能长得枝繁叶茂。”
林陂岫险些恼得背过气去,咬牙切齿道,“这大叶雪棠,乃是我专门命人从茶棠郡送来,万千海棠当中,数年才可出一支,金贵得很,搁在皇宫内院都是极相称,你小子却拿烈酒喂,当真是暴殄天物,罚你十年俸禄都算少。”
话说到此,也就是林陂岫不通武艺,不然真能生出一棍揍晕这贾贺的心思,那瓶中的大叶雪棠,确是海棠之中异种,即使茶棠郡盛产海棠,数年下来,也不过产出一两支大叶雪棠,价钱自然居高不下,却偏偏被贾贺毁去,眼瞅着难以成活。
“拿天大功业换一盆破烂雪棠与几坛烈酒,大人觉得这笔买卖,是赔还是赚?”贾贺凑到林陂岫眼前,学着方才后者模样,也是夹起几根小菜放入口中,笑意神秘。
林陂岫不屑,“真要有这天大功业,你还能拱手相赠?有那百来号可杀二境修士的人手,起码在颐章也能横着走,还会将这好事交于我,净同我瞎扯。”
“大人如今掌管西郡,属下安敢随意调配军卒,”贾贺不以为然,甚至语气有些怪异,“辅佐大人安顿好西郡种种事宜,乃是圣上密旨,当然要部下出谋划策,动用浑身能耐相助。西郡历来不好管辖,一是有南公山坐落境内,火候难以掌握,手伸得过长,难免仙家人物会心头不爽;手伸得过于畏缩,又难以理顺清楚种种麻烦,二来民风彪勇,百姓性子直爽,得失尽在一举,更不好拿捏。
“依属下之见,大人不妨从最对的地方开始,历来新官上任三把旺火,烧得地界越正,火光才可越加旺盛。”
林陂岫从未想过贾贺能同他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间心头惊喜参半,甚是费解道,“这些事都是你凭自个儿脑袋想出来的?莫不是喝过两杯酒水,先人上身?”
贾贺大笑,“大人如是奇木异树,自有青雀仙鹤停驻,小人不过一株低矮灌木,可亦有狡兔刨有三窟,盘桓周遭,至于那为属下出招的狡兔是何人,待到风声过后,属下自会领他来府上认门。”
“甭来,否则又添一张白吃饭食的嘴,从前要是养得起,如今倒是的确养不起了。”林陂岫嘴上如此说,目光中却满是笑意。
“大人难得。”贾贺瞧着外头弯弯明月,亦是笑得爽朗。
第四百零四章 雌虎过山
盘马岭上空,天色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镖头便差人将镖众逐个喊起,自个儿则是叉起腰来吼道,“砸了你们这帮杀千刀的懒货,万一要是耽搁行程,将你们扔到苦寒之地,干上两三年死力工都赔不起,不趁着天色尚早,贼人还没歇过劲来赶路,在此处赖着算怎一回事,都给老娘撅起那截枯枝来,甩甩露水,赶紧启程。”
楚镖头为人,历来在镖局流传甚广,乃至于在绍乌古镇之中,都是传扬开来:分明是女子身,肩膀力道却比壮汉还要强两分,刀马纯熟不说,一双峨眉刺使得大开大合,气势更是强过男儿,凭两条碗口粗细的腿脚立身原处,收拾三五位武艺精湛的镖局汉子,并不在话下,凭这身本事,才逐步坐稳镖头一职。
不过最为出名的,还是那张荤素皆出的口舌,就如方才这般,愣是将一众镖局中的汉子说得面红耳赤,连忙爬起身来,不敢怠慢。
韩江陵与许磐一向起得极早,所以并不等楚镖头开腔吼人,便已靠在镖车旁看热闹,果不其然楚大镖头今日又是脱口出句妙语,使得两人一阵苦笑。
“这回我算是晓得,楚镖头为何敢带着三五十人上岭了,”韩江陵摇头不迭,“这厮气势脱俗,仅胆魄怕是就足足有斗那般大,撞见山涧虎豹都得凑上前去斗上一斗,更别提遇着匪寇,倒是难说胆量大,究竟是好事坏事。”
许磐瞧着楚镖头身板,连连咋舌,“不好说,胆量过小的,入不得这行当,胆量太大的,又容易吃横亏,想要找个折中的地界,实属不易。我估计咱们这位镖头,八成是托生时候走错过地儿,本来是一员沙场猛将,却偏偏投到女儿胎里,倒是可惜了。”
“许老哥这是看上眼了?”韩江陵难得说句俏皮话,接着就被汉子骂回来,“看上楚镖头,我可真是活腻味了,虽说我兄弟生得雄壮,可如何也经不起这体格,韩小子你可得嘴下积德,千万甭把哥哥我往火坑里推。”
韩江陵眨眨眼,“许老哥还有位兄弟,怎么从未听提起过?”
“我那兄弟,从我降生便形影不离,从来没去过别的地界,夜里都是互相把持入眠,天底下除却爹娘之外,跟他最亲。”许磐鸡贼笑起,抬头却瞧见楚镖头早已往这边怒目观瞧,连忙闭紧口舌,缩头便走。
却见那身形奇壮的女子也不吭声,只是阴阴一笑,抬手便打出枚物件,直奔汉子后腰而来。
而风声过后,汉子并未中招,而是在一旁的韩江陵先行开口,温和道,“楚镖头,咱都是一座镖局中的熟人,许老哥嘴碎些,平日大家都晓得,略微警示即可,犯不着下手这般重,伤了和气,丝毫无益。”
少年上前两步,将那只峨眉刺递还给女子,压低声音开口,“我幼时乡间流传过这么个说法,学堂之中的女娃,发髻被谁拽得最多,那谁便倾心于这女娃,纵使吃过不少苦头,仍旧甘之如饴。”
旋即少年不着痕迹地抽身而去,只留下位极壮实的女子,盯着掌中那支峨眉刺,皱眉许久。
倒不是为韩江陵这番话,而是讶然于对方的身手,实在过于快了些,虽说她将峨眉刺掷出,原本便未曾使上多少力气,至多便是蹭腰而过,划出道浅伤而已,但这少年的身手,竟是未曾看清如何出手,便将峨眉刺轻轻掂到两指之间。
寻常峨眉刺便罢了,但她所使的这对峨眉刺,一柄便有足足二三十斤,如此重的兵刃掷出,必定是力道刚猛,此刻却被两指捏住,仿佛手捏悬针一般。
清晨时分雾气仍旧未散,但并未有人在意,镖局行当整日里风吹雨打,遇上浓雾,实在是习以为常,登岭前将马蹄掌上敲入数枚横嵌木条,再令三五人腰间系绳,一并挂到马缰绳上,免得滚落山岭,镖局众人便登程上路。
行至半途,韩江陵无意间举目观瞧,却见山外雾气如泉滚地,甚是壮观,刚好叫后头许磐撵上脚步,气喘道,“这算什么景致,等爬到盘马岭顶上,往北看去,盘马岭周遭无路,直至壶口峡豁然开朗,可窥见北境百里城关,又有浓雾滔滔似江流,那才当真是奇景。”
等到许磐走到少年身边时,才发觉眼前这小子脸上,连丁点热汗都未出,登时错愕,“你小子真真不像常人,盘马岭如此陡峭的坡道,你却爬得如此轻快,这脚力搁到哪都算是顶了。”
“以前叫人逼着练过不知多少回,早就习惯攀山了,再者闲暇时候常去山中行猎,贴补家用,一来二去当然不缺力气。”韩江陵却是随意答道,笑言说:“许老哥这也不赖,我看镖局上下,走岭最轻快的两位,也唯有你与那位楚镖头。”
提起这茬,许磐可是一扫疲态,傲气道,“那可不,甭说别的,就凭哥哥这身壮实体格,还能翻山过岭如履平地的,绍乌古镇可不多见。”
旁边一位趟子手听得直撇嘴,出言挖苦道,“一日不吹嘘能憋死不成,瞧瞧人家韩小兄弟,爬到半路愣是连几口大气都未喘,你这累得都险些跌辈的,还有脸吹。”
说话这位,直到如今韩江陵也不晓得本名为何,只晓得镖局上下都愿叫他丁二筒,起因便是这位瘦如枯柴的中年汉子,极喜举着两条铜筒,往里填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枯叶,随后使火燃着筒头,畅畅快快吞下两口烟尘,说是没钱买上杆烟袋锅,只好用此物替代,抽着也巴适。久而久之,倒是人们大都忘却了此人本名,只以丁二筒称呼。
韩江陵也凑近闻过一回,只可惜那烟雾实在呛得紧,险些熏出泪来,往后任凭丁二筒再劝,少年也不愿再上前,只远远躲开。
闻言许磐反唇相讥道,“还有心思说我,瞧你喘得那德行,再不少使几回铜筒,到老怕是走几步便要憋背过气去,赶紧收声就是。”
丁二筒自知理亏,不过话语可不见露怯,呲牙揶揄道,“爷自个儿快活似神仙,你这俗人不知其味,甭在这瞎扯。”
“几位看来是行有余力,竟是在此地闲聊起来,要不给几位沏壶上好茶水,让各位解解口干?”
“那感情好,”许磐刚搭腔,便发觉脑后一阵凉气,登时便闭紧口舌往岭上窜去。
身后正是楚镖头手摁腰间峨眉刺,怒目而视。
盘马岭今日雌虎过山。
第四百零五章 步步为引
1许磐与丁二筒见势不妙,拔腿便走,可苦了还站在原地的韩江陵,刚要迈步上山,被身后那位比自个儿高出两三头的楚镖头叫住,只得背剑站在原地,和和气气问询,“赶路在即,不知楚镖头有何事?”
“韩江陵是吧,”壮硕女子也不掩饰,使手背擦去面门几滴汗,与那少年面对而立,“要不是记性有误,你似乎是不久前才到镖局中挂的名,如此年纪有这等身手,实在不易。”
韩江陵点点头,“镖头说笑,不过是在生死之间走过几回,身手瞧着像回事而已,哪里敢与镖局前辈比肩,真到生死一瞬的地步,还要托镖头与前辈多照拂,才可保全性命。”
“可不是瞧着像回事,寻常武人,接不下我这峨眉刺,就是颐章东境两大帮中的宗师出手,也断然不会托大到用两指硬接,小兄弟的身手,绝非是经几回生死便能有的。”楚镖头讲话极直白,三两句便已切入空门,平静看向少年,“我楚筠说话,历来不卖关子,更不愿学那些市井中人弯弯绕绕,问得要是直白些,多担待就是,大不了走罢镖后自罚两坛酒水,过后还是兄弟手足。”
闻言韩江陵亦是惊奇,暗自对这位镖头有些钦佩: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的,起码是胸中纳有三分豪气,对于镖局行当而言,有这么位镖头,确是难得,当下拱手行礼笑道:“楚镖头既然把话说到此,想来也是将我韩江陵看成是自家弟兄,在下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畅言。”
“韩小兄弟来绍乌古镇前,不知在何处谋生立命?”楚筠亦不拖沓,直截问道。
“颐章西北路画檐山,做走镖的行当,从齐陵押镖,过万里沙送至集市中,只可惜没走过几趟,便遇上硬茬,镖队上下活口,大概就剩下我一个。”说话时,韩江陵目中阴翳一闪而过。
“难怪韩兄弟举止老道,全然不似才入行的雏鸟,”楚筠叹道,“都说是宁走西郡八千里,不过画檐武陵关,关外大漠里头的马贼,刀耍得花哨不说,出手就是绝户的狠招,咱镖局若是拉出关外去,指定也剩不下几条活口。”
“不知韩兄弟师从何门?”楚筠亦知晓分寸,于是并未在方才那问上过多停留,调转话头笑道,“据我所知,擅使如此重剑的,唯有贴近颐章东路的几处小门小派,但听韩兄弟口音,全然听不出颐章东边的腔调,而是极地道的颐章官话,却是不知一身过人本事,究竟是从何处学来。”
“剑术本为一家,细重短长,并无分别,路数更是大同小异,”韩江陵爽朗笑笑,“实不相瞒,弃长剑而修重剑,更易摸清运力的要领,若是能举重若轻,在下的剑术,还能再往上迈进一阶,这亦是本门长辈所交代的,再深入些的,恐怕在下不便过多透露。”
楚筠点头,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晓问话不可过度深入,点到即可,再者韩江陵这番话语,密不透风,并无半点含糊不清的地方,当下疑心便打消大半,同样笑道,“日后若是久留在绍乌镖局,遇上那等不长眼的寻衅,报我名头便是。”
韩江陵抱拳,“在下先行谢过了,如有用得上的地方,楚镖头尽管知会,自然不辞。”
身为一局镖头,许多事自然要盘问清楚,起码心中有数,才好携领众人安心押镖,楚筠此举,并无半分不妥,但许磐知晓过后,免不得又是一阵不齿。
不过韩江陵此刻并无心同许磐闲扯,而是瞧着近在咫尺的盘马岭顶,神情晦涩。
盘马岭顶极狭窄,直到走过至高处,才可踏入宽阔地界,一来崎岖难行,二来倘若马匹在此处受惊,只怕是难以从心而行,跌落至岭下去也未可知,而眼下便已近乎入夜时分,镖队上下苦苦攀过一整日岭,皆是不愿再挪动半步,乃至有许多体魄稍差些的汉子,胡乱饮过碗羹汤,便随处选个地儿沉沉睡去,竟是无心用饭。
许磐亦是累得浑身酸麻,但还不忘偷着骂上两句楚筠,说这婆娘催得紧,若是换成旁人带镖,如何都要以两日功夫攀山,免得劳累过度,哪有像楚筠这般催促众人,一日踏上山巅的。
与许磐不同,丁二筒并未暗地叫骂,而是挑了处乱石横生的落脚处,极舒坦地躺下,往两枚铜筒中压上枯叶,接篝火点着,吞云吐雾,神色都是显得极巴适。
“许老哥,楚镖头此番举动,在我以为,断然说不上有何错处,但也有错处。”韩江陵抬头望向天上月,眉头深锁。
已是临近望日,月圆如盘,浩大雾气与篝火尘烟当中,甚是朦胧难辨。
“盘马岭这等地界,我还从未走过,今日才发觉此地奇险,”见许磐凑到近前,少年随处捡起枚碎石,往土中画起,“如若非是盘马岭难登。恐怕在此设伏劫掠的马贼,断然不在少数:山巅逼仄狭窄,两旁陡峭,全无落脚处,而十里山路外却是豁然开朗,许老哥走过多年镖行,也应当知晓在此处遇袭,九死一生。”
许磐蹙眉端详良久,面色越发凝重,迟疑开口,“但在此处设伏,未免有些过于涉险了,抛开山势难行不说,在这等地界埋伏数日,只怕是白费功夫,再者流寇怎知,咱们镖局此行只有三五十人手?”
“许老哥说得不差,但还有几件事,大概是遗漏了,”韩江陵由打地上拾起两枚石子,不紧不慢开口:“既然是流寇马贼,当然要以劫掠谋生,出盘马岭走北境中这段路途,无外乎就是那些人家,撇开是富是贫不提,起码还能让这些贼人劫掠些值钱物件。”
说罢少年将一枚石子搁在盘马岭图画外,一枚搁在盘马岭南,“可既然老哥先前提过,此地百姓多半不堪掳掠,迁去别处安生,如此可供贼人选的,就只剩盘马岭以南。”
少年拿来一枚石子,话语不断,脸色于篝火中更是显得冷硬,“西郡历来是棘手处,朝廷每任掌管西郡的大员,大都不愿大刀阔斧驱散匪寇,只求保个大概安稳,故而你我身后除却镖局以外,无人可依,流寇倘若下手,许老哥以为,是否会有半点顾虑。”
“可韩兄弟还是未曾讲明,流寇怎知我等于此时节过山?”许磐一时未曾想通。
韩江陵指指篝火,又指指天上,竟是笑道,“不需提前太多,只需一夜功夫,自可上山。”
圆月如镜,冷芒萧索。
第四百零六章 再携三尺
“再者,镖局行当,一向不愿多带余粮,十日路途,大都只携十四五日的粮草,以求轻装赶路,走远路的倒是会提前预备上许多粮草水囊以备不时之需,但此番过盘马岭,去往北境,当真不算长途跋涉。”韩江陵言语不停,并不在意许磐越发阴沉的面色,“马贼只需随身携上几匹殿后马匹,满载干粮清水,将狭窄处阻塞住,若是到那时节,又当何如?”
不消韩江陵特地去说,走镖多年的许磐亦是能想得通彻,倘若流寇马贼尚有余粮,整行镖队,皆是进退两难,既冲不开北向下山路径,若想退回绍乌古镇,亦是难以摆脱身后流匪侵袭,蚕食之下,即便有侥幸脱身者,只怕亦不过二三。
那处数里外的狭隘道口,倒真仿佛是蛇颈七寸,只待将镖队一众拦腰截断。
“韩兄弟为何不尽早言说,如今篝火已然点起,镖队上下行踪暴露无遗,倘若真是引来流寇马贼,我等都要横死在此处。”经方才寥寥数语,许磐已然是惊出一身冷汗,此刻更是懊恼不已,连声叹气。
从始至终都较为平静的韩江陵苦笑,“今儿个白日里,楚镖头在半路截住小弟,仔仔细细盘问了一番,话语中尚且有提防之意,我若直截同楚镖头言语,说要镖队上下灭去篝火,恐怕还要引来许多疑心;再者说我不过是个寻常趟子手,就连镖师还未够格,眼下这些纰漏,也是方才前去观瞧过地形才临时琢磨出的,实在不赶趟。”
“眼下应当如何?”许磐眉头险些剜入额头当中,急切问道。
“许老哥稍安勿躁,且去同楚镖头商议一番,尽量将篝火灭去就是,至于方才的火光烟雾,只能寄期于浩大雾气遮掩,未曾令山外流寇瞧见。”
对此,韩江陵也只得摇头叹息,若非是方才闻听鹧鸪声起,无意间往山下观瞧,就连他也未曾想到将种种事串到一处,而今堪堪想清,也只得如此安慰上两句。
但以楚筠历来做事的法子,究竟能否听从劝诫灭去篝火,仍是两谈,这便是少年最为头疼的第二件事,休说是他,即便许磐亲自去劝,亦难有收效。
容不得再多考量,许磐三步并两步便赶至楚筠歇息的地界,一时也顾不上究竟能否叫峨眉刺在周身戳几枚窟窿,与满脸怒容的楚筠简短商量数句,掉头而返,不过数息之后,后者亦是站起身来,抖落身上披挂毛毡,吩咐两位守夜的趟子手灭去篝火,亦是走到少年眼前。
“看来楚镖头也觉得,在下这番话说得有几分道理,韩小子在此谢过。”韩江陵历来不乏礼数,起身抱拳行礼。
“镖队在外,自是要小心为上,”楚筠摆手,示意免礼,旋即目光阴沉道,“倒是我算计不周,方才许磐与我言说一番,才察觉出其中的隐患,方才篝火已然暴露在外,若有补救的法子,还劳烦韩兄弟告知则个。”
这番话倒是令韩江陵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就依楚筠颇有些刚愎自用的性子,能脱口而出这番话语,实在不易,但偏偏楚筠此刻面皮依旧平静,似乎压根也未曾觉得难以启齿。
韩江陵深深吸入一口夜里凉气。
“在下以为事至如今,最妥当的法子,不如先行差遣数人开路,起码与镖队大部相距一里,率先探明下山路径,免得被埋伏在原处的流寇所袭;一里以内,首尾皆可相顾,倘若真个遇袭,命人将马车围于四周,裹上厚重毡布,起码亦可苦撑一阵。”韩江陵说罢,又是沉吟片刻,旋即再张口道,“楚镖头此番算是接的散桩生意,原本旧部,如今仍在绍乌镖局否?”
楚筠不消细想,便知弦外之意,登时皱眉道,“眼下只是起疑,若是此刻派人手来援,是否有些小题大做?”
“与旁物相比,人命最重。”韩江陵抬眼看向楚筠,言语骤然生出冷意,“比起令旁人白白跑上一趟盘马岭,我猜楚镖头定是更不愿瞧见这三五十人横尸岭上,更不愿瞧见绍乌古镇数十户人家一片缟素。”
楚筠目光猛然失神一瞬,语调登时柔和下来,“既是如此,就依韩兄弟所言。”
自是一夜无话。
临近日出前一时辰,许磐便已束好衣袍,托起一巴掌冰凉山溪,拍到面门上头,霎时间周身震动,神智清明。
闻声韩江陵亦是睁开双目,站起身来略微抻了抻腰腿,看向天际云雾。
这一夜冷寂无篝火,雾气湿襟,发髻都险些能滴出水来,难以平心定气,可谓是相当不踏实。
“许老哥起得甚早,”少年笑笑,竟是未有大梦方醒的懵懂之意,利索起身,顺带将重剑负于身后,使鹿筋系紧,轻声冲许磐开口。
“早醒些,趁这功夫热热手,指不定今日便要同人生死相向,临阵磨刀总不是坏事。”经昨日韩江陵一趟分析,绕是许磐平日里总觉前者年纪尚小,乃是小辈,如今亦是以平辈相谈。
许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手上两柄上好的直刃长刀,与一身堪称登堂入室的滚刀招,统共一十六路,虽说算不得刀招千变万化,但胜在乱战之中极为粘人,双刀平展步步紧跟,前些年遇上伙流寇,久战不下之际,硬是被他这手滚刀撞到贼首眼前,两刀劈碎后者天灵盖,这才使得镖队化险为夷。
这时节楚筠早已挑选了位平日伶俐的趟子手,挑出匹快马,吩咐往镖局中请援,紧跟着便是扯起粗重嗓门,唤起正酣睡的一众镖队中人。委托押镖的那位富态掌柜,昨夜亦是未曾睡得安生,困意沉重,刚想爬下车帐同楚筠说上两句,却被后者一双巨眼瞪了一回,只得悻悻钻回车帐,愣是未敢吭声。
除却韩江陵与许磐以外,楚筠又挑出五六位身手颇强的镖师,几人一并持起兵刃,放轻脚步,缓缓往山下摸去。
韩江陵背负重剑,腰间却又挂起枚三尺长短的物件,以布匹包裹,丝毫不露。
岭下幽深,浓雾包裹,葫芦口外本应豁然开朗,如此浓重雾气之下,却如渊海。
第四百零七章 试锋
几人下山算不得快,许磐双刀之上,已笼住一层细密水珠,身形动摇之际,汇为流水,顺刃槽滴滴而落。
“许老哥有对好刀。”韩江陵低声笑道。
“刀不赖,不过刀招更好些,”许磐同样将说话声压得极低,“早晓得韩兄弟剑术足可登堂入室,此间事了,你得同我好生比划比划。”
楚筠往身后斜睨一眼,两人登时噤声。
几人至葫芦口外,只差百步,就连楚筠的粗犷心性,都是将峨眉刺分持左右,免得有磕碰声响,避过沙石地界,踏软土缓步前行。
再一炷香功夫,几人才堪堪摸至狭隘道口,放低身形,楚筠点起火折,冲身后猛然一晃,旋即便将火折收入怀中。一里之外镖队缓缓停住,马匹亦是早先便衔住笼头,蹄下垫住柴草,故而缓行之下,近乎无有一丝声响。
楚筠嗅嗅,旋即眉头紧皱,“此处碳火与肉羹味极浓重,且那羹汤,似乎是以耕牛所制。”
不仅颐章,天下数国之中,皆有法度讲明,耕牛不允食之,更何况寻常百姓,绝不会做这等杀鸡取卵的行径,故而道口外生火食汤之人,已然可断言非是良善之辈。
许磐凑上前来低声道,“眼前统共有多少人手?”
楚筠胆魄极大,手扶土石,伸头瞥去一眼,神色凝重,“少说亦有近百来人手,且马匹亦是三十有余,端的是一伙大贼,没准便是肆虐于北境之外的那伙贼人,以镖队上下人手,真若是强闯,只怕要尽数折在此地。”
“敢问镖头,那位趟子手快马赶回绍乌镖局,而后集结人手,赶至盘马岭,大概要耗费多久时日?”思量片刻,韩江陵还是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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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路途亦是崎岖,再添上召集人手与赶路的功夫,起码也要凑足三日光景,而这三日之中的变数,恐怕极多。”楚筠一筹莫展,摁住额角喃喃自语道,莫说是其他,镖车距离葫芦口,如今也不过一里远近,贼寇久等不及,迟早要差人前来观瞧,到那时节,只怕便要迎着百余凶狂马贼硬行突围,如今所做的预备,全然无用。
“既然已然到了此处,静观其变,且先探听些虚实。”楚筠所忧心的几件事,韩江陵亦是心中有数,且不说这三日之中马贼如何作为,即便是那趟子手回镖局搬来些人手,除却出门走短镖的,上下也只剩堪堪不过百人,身手更是参差不齐,纵使撞天运能勉强挨过三日,死伤也绝不在少数。
几人纷纷将耳侧贴到土石壁上,屏气凝神听去。原本乃是军中的法子,将缸瓮埋入土里,而后附身听取周遭动静,若是耳力极好的军卒,相隔十里亦能闻听马蹄翻动与步卒踏地声响,如今被镖局一众借来探听风声,甚是合适。
“这耕牛肉当真是极老,咱在北边逍遥的时候本要随手牵来,那老货还偏偏要舍命护着,叫我一脚踢得背过气去,估摸着是去了半条命,哪成想这肉柴得咯嘴,晦气。”不远处有人叫嚷,将一截吃剩残骨甩到地上,响动沉闷。
旋即便有人接话骂道,“知足吧,下手不知轻重,怨得了谁去?原本弟兄在临近北境的地界过得滋润,偏偏不知收敛,割去几十口人的脑袋,竟是叫那群刁民撇家舍业举族搬离,咱弟兄们便只得跑到此处打秋风,还不都赖你们?”
“几个乡野村民,杀便杀了,不打紧,实在若是闲得紧,大不了咱越过盘马岭,往西郡里快活,听说那绍乌古镇也是富裕得紧,倘若杀到镇中,不比在这苦苦蹲守过往镖队强?”那人并无顾忌,丝毫未曾在意。
不消韩江陵抬眼去看,便能觉查出一旁的许磐周身震颤不已,浑身怒气涌入头顶,满脸杀意。
“许老哥且先收收怒气,以我等几人,即便是冲杀出去,也难报此仇,不如再等一阵,另做打算。”几人中大概唯有韩江陵清楚许磐底细,故而自然知晓,为何凭后者的过人心性,依旧按捺不住胸中火气。
许磐本就是绍乌镇人士,只可惜双亲于疫病之中早早过世,只留许磐与一位大兄两人相依为命,待到许磐及冠,后者听闻临近北境地界耕地广阔,便将亲眷迁去;而许磐年少习武,更是时常在镖局外转悠,得了当年在任总镖头的一套滚刀法,便留在绍乌镖局。若非是性情言语颇有些不讨喜,更不愿拉帮结派,以许磐的身手功夫,虽然逊于楚筠,但总能捞来个镖头当当。
听闻韩江陵此话,许磐握刀双手才略微松弛下来,但神色依旧是暴怒。自家大兄与侄儿,恐怕亦是被劫掠欺凌多年,才不得已弃去耕田屋舍,转而逃回绍乌,虽说两人皆未曾同他谈及此事,不过仅是数年光景,自家大兄双鬓,已是尽数染霜,分明才过不惑的年纪,单瞧面相背影,竟是与花甲老叟无异。
而正是这等节骨眼上,异变骤起,兴许是雾中鸟雀低飞,惊了镖队马匹,一头至雄壮的马儿猛力掀起车帐,直冲坡下而来,绕是有两三位眼疾手快的镖师匆忙上前拽车,亦是顶不住这股巨力,虎口险些崩裂,却依旧止不住连马带车直冲山下。
“各位,兴许这便是天意。”韩江陵听闻身后车马奔腾,再见那马儿舍命脱逃,登时便知晓是如何一回事,苦笑道,“原本还想尽量待到援手,如今看来,确是有些奢求。”
马匹受惊,纵使蹄下垫有柴草,踏地声与车辕滚动声,亦是在寂静山岭中传出甚远,眼下已然是有贼寇脚步声四起,摆明是躲藏不得。
许磐闻言直起身子,将双刀掂掂,狞笑道,“既然早晚都要撞上这伙贼人,倒不如如今就拼死几个,哪怕是一命抵一命,咱也算为绍乌古镇与北境百姓出得一份力,起码在镖局行当里头,咱死得不憋屈,指不定来日流匪尽除的时节,还能有几位说书先生编撰起几页书稿,叫后生晚辈听听,绍乌镖局这几位,死得带种。”
楚筠没搭茬,只是默默拽出峨眉刺来,使绳索捆到手上,仔细闻听脚步声响。
其余几人亦知无路可退,纷纷将兵刃掂到掌中,神色凝重。
“既然如此,算上小辈一个,难为许老哥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韩江陵从背后摘下重剑,笑容满面。
“昨日磨剑溪畔,总要试锋芒几许。”
第四百零八章 盈盈
原本流寇距葫芦口便只有一线距离,此刻听闻马嘶车滚,登时便有十来人跨上马匹,往山上催马而去。
不得不说这一众贼人准备极足,马匹铁掌皆是钉得极坚实,即便是岭上乱石层层叠复,亦能勉强奔起,并不必在意蹩住腿脚,故而来势极快。
耳听得马匹方才起势,许磐当先踏出一步,掌中双刀摆开,硬是矮下身形,往葫芦口当中奔去,仅瞬息功夫,断去头匹马一对前蹄,趁马上端坐那匪寇身形不稳之际,两道刀光上挑之际,已然削去贼寇面皮与一边肩头。
滚刀最适乱阵之中死斗,更加之收矮身形,步伐奇快,更难捉摸身影,再者如今许磐已然撇开诸般冗杂念头,出刀更是无所顾忌,仅仅是一趟突兀滚刀杀至,便已毁去一骑,凶威赫赫。
楚筠与其余几位镖师亦是倾力出手,借地势猛然跃起,两柄峨眉刺专走心窝,登时便使数人气绝,仅剩坐骑冲出数十步,长嘶不已。
反观韩江陵却是并未有这般声势,重剑亦是起伏,但大都是奔腰腹而去,大都破开贼寇肋腹,虽说伤势瞧着血肉翻飞,却并不至于登时殒命,如此缓步前行,一剑快过一剑,竟是生生抵住十余骑,朝葫芦口外步步紧逼。
如此气魄,登时便令发觉异状赶来驰援的一众流寇心惊,但好在于北境烧杀掳掠多年,早已不比常人心性,凶顽暴戾得紧,故而大都也未曾生出多少惧意,纷纷呼哨一声跳上马背,直冲葫芦口而来。
“真有前来送死的,爷还未曾去寻你,竟是不知死活杀到山下来,”方才开口那流寇捋了捋腰间刀,呲牙一笑,旋即冲身后吆喝道,“小子门,送上门的好肉,哪有不尝几口的道理,随爷剁去脑袋,待到劫了镖车,冲到绍乌镇里头,自有赏钱娘们儿分发。”
“要杀了那使重剑的小子呢?”一旁有位身形雄壮的流寇开口问道,似乎很是有几分跃跃欲试。
“赏银五十两,绍乌镇里的美娇娘,随你挑。”眼见得少年一口剑又挑死两人,头目亦是有些发狠,“典青你身手出众,若是能将那小子一锤打烂脑袋,甭说是五十两,这镖队车帐中货物钱财,你自取半数。”
流寇亦不是什么轻松活计,总有被官府兵卒逮着的时候,更免不得战死几位,虽说这股流寇贼人势大,但平白无故叫人杀过十几人,总是有些肉疼,故而这位平日里最为暴戾的三当家,一时也不去计较钱财得失,便冲典青允诺道。
汉子拎起双锤嘿嘿一笑,“三当家豪气,老典当然舍得出力,那小子不过是在镖局里学过一招半式,若能抵住老典双锤,那才是有假。”
韩江陵面色不变,抬剑迈步走到许磐身旁,一剑劈断旁边伺机偷袭的流寇脊梁,闪过马匹冲撞,随手再起一剑,生生将那马腿拍得歪扭,开口道,“许老哥,眼下才打退十余骑流寇,吃得住否?”
许磐抹了把脸上血水,抄地上啐了口道,“不碍事,我这滚刀尤适步战,这流寇虽说马匹甚众,不过归根到底并非是好马,骑驭能耐更是差劲,凭我老许的本事,再挡几轮也是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可韩江陵眼尖,许磐持刀两手,虎口已然有些绽开,八成是剁马腿时被震至崩裂,身上伤处不多,但已然有些苦撑的意味。
随行几位镖师之中,已然有两位腹背中刀,勉强撑着周遭巨石,还不忘抵挡奔腾而过的马匹贼寇,楚筠虽情形好些,但眼下却被数人围住,纵使身手过人,一时也难以突出围去,毕竟以数人之力硬抵几十流寇,哪怕身手高强,亦是难寻便宜可占。
而远处更是有数十人踪影闪动,形式更为不妙。
韩江陵收回目光,缓缓摁住腰间那枚布匹包裹的物件,神情微变。
少年身侧土石轰然迸溅,一对重锤猛地落下,紧跟着便是如潮一般轮流压下,葫芦口外硬是土浪翻腾,犹如黄蛇滚地。
“小子,战时还胆敢分神,当真不把典大爷搁到眼里?”典青扛起双锤,撇撇阔口道,“还真以为是什么经得起爷爷几锤的角儿,没成想竟是个方出江湖的雏鸟儿,无趣无趣。”
可尘土才方散去,典青目光却是微变。
那少年重剑有些歪斜,但身形依旧挺直。
“能抡的起一对重锤,即便是入了军伍,沙场阵前亦有一席之地,却偏要与一众贼寇同流,倒是可惜。”韩江陵叹气,但脚步依旧不停,越行愈快,至汉子身前十步时,已是宛如虎狼势头,猛然跃起。
一剑压顶,典青举捶运力架住重剑,另一锤却是直奔少年空门,凭臂膀中如此膂力,倘若这锤吃得瓷实,恐怕便要凿烂肚肠,见少年迟迟未动,典青亦是心头一喜。
金铁声磕碰。
典青右臂被巨力震退,掌中一对重锤险些脱手,连忙倒退数步,瞪向那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
韩江陵却只是撇开手中坑坑洼洼的重剑,往不远处许磐方向看去。
汉子左肩已是无力地耷拉下来,血水如注,连脚下砂土亦是染得血红,只剩右臂堪堪能握住长刀,仍旧死战不退;楚筠掌中峨眉刺已是瞧不出原本铁色,小腹亦是血肉模糊,强撑着与许磐背后相靠站在一处,已然是强弩之末。
在场几位镖师,已然有两位咽气,死在马蹄之下,其余几人苦苦相撑,仍是难抵周遭数十人围斗。
一里之外镖队亦是被流寇瞧见踪迹,登时便有数骑压进,护车镖师趟子手亦是无暇他顾,将镖车护在身后,连番苦战。
少年的确算出此处有伏,可唯独未曾猜到这伙流寇究竟有多少人手,单单是镖车地界,前后调度,岂止六七十人。
流窜于盘马岭南的这部流匪,少数亦有二三百之数,全然不可敌。
于是在典青眼里,少年将腰间那柄物件抽出,解去绳索布匹,两指摁住水火吞口,轻轻叹气。
有浮光乍起,盈盈如水波横流。
第四百零九章 好吃否
典青此前从未见过这等古怪光华,起初还当那少年拔剑生辉,可旋即目光便是狐疑。
立身场中的韩江陵并未拔剑,可剑鞘外头却是有光华流转,如雀投怀,围绕少年上下翻飞浮动,甚是好瞧。
流寇之中唯有数人知晓,这莽汉典青的来头并不小:仅手头双锤便足有六七十斤沉,纵使搁到颐章大小军营之中,这般膂力,如何也算是能坐到军校的位置,更何况典青使锤极轻松,通常是轻描淡写便可抡出几十锤,毙命在典青手底下的,大都死状极为凄惨,而典青却是不以为然,且时常行这等暴虐之举,除却流寇中几名当家谁人亦奈何不得。
传闻说是典青还未入伙前,因天生力猛,再加之经络开阔,叫一位仙人看中,原本打算收入门中当个关门弟子,可临到山门的时节,年纪尚小的典青却是一言不合便将山门外两位道童打得险些昏死过去,惹得仙人动肝火,故而才将这脾气暴戾的小子扫地出门。
不过仙人碍于情面,亦是传授过两招外家招数,可典青却始终以此作为打家劫舍的手段,向来不行善举。
如此一位莽撞巨汉,很快便令颐章北境外这伙流窜多年的贼寇瞧上,入伙头个月便坐上统领位子,仅次那三名头目,乃至于有些平起平坐的架势。
绕是典青灵台愚笨,不过跟随那位仙人的时节,亦是见识过不少修行仙家的手段,但像眼前少年这般手段,的确是见所未见,故而难得抛开轻蔑神色,转而冲那少年吆喝道,“前头那小子,你那是何野狐禅手段,真以为放出两道光来,大爷就不敢砸烂你那脑瓜顶?”
数骑流寇从韩江陵身前踏过,方才抽刀朝这少年的头上劈砍,却发觉掌中刀被震退半尺,才欲驳马调转身形,再冲上前一回,臂膀却无端滑落下来,滚落马背,当即便是惨嚎数声,不过不出几息,便被受惊马蹄踏死,血水横流。
于是葫芦口外局势越发奇异,周遭尽是流寇乱阵,唯独有位少年独对莽汉,步伐缓慢,却是稳如山岳,周遭有浮光似流水缭绕,人马不能近。
典青即便再不灵光,亦晓得眼前少年极古怪,一时便运气周身,横是将浑身筋肉内敛,双锤摆开,直奔韩江陵而去。
本是仙人随口传授的不入流外家功夫,可在典青使来,却是极为得心应手,生生将浑身似峰峦起伏的筋肉藏纳收束起来,但力道不减反增,单足踏地跃起丈许高矮,冲韩江陵盖顶而来。
反观少年,依旧未曾出剑,只将腰间水火吞口摁住,徐徐推剑一指。
剑光涌动,二人交错开来。
典青双锤被削去近半,少年挽簪发髻散开,但仍是走出数步,将吐露一指的剑刃压回鞘中。
“许多年未曾打得这般痛快了,”典青使残缺双锤撑地,直起身来回头,怔怔瞧着那少年笔直背影,不知为何乐道,“爷平生不结善果,专喜为祸一方横行无忌,今儿个才算遇上回高人。”
“小子,给爷留个名。”
少年携剑光再度诛去两人,这才头也不回道,“南公山四徒云仲,今日送过你一程。”
典青点头,“名字好,剑也极好。”
旋即莽汉腰腹中猛然淌出血水,跪死在地。
少年一路走至楚筠与许磐身旁,不消盏茶功夫,便斩去周遭流寇,面色亦是一阵泛白,轻声同仍旧心惊的二人道,“在下这剑气初成,怕是再撑不得炷香功夫,两位不妨先去助几位镖师脱困,往山上镖车处救场,葫芦口外,在下自有手段挡住流寇。”
许磐伤得极重,大概是腹脏受过刀伤,口鼻都止不住溢出血水,一旁楚筠肩头扛着半面断刀,已然嵌入骨缝里头,双眉紧缩。
“凭你一人能成?虽说不知你从何处学来的仙家手段,可山下起码还有密密匝匝百余流寇,光凭你单人单剑,纵使侥幸拼死几骑,当真能全身而退?”
少年点头,咧嘴笑道,“自保的本事,在下也学过几手,毕竟楚镖头难得打算罩着在下,总要留条命回绍乌,讨几口好酒尝尝。”
口鼻溢血的许磐挣扎起身,还想开口说句话,却被楚筠摁住喉咙怒斥,“内伤已然如此深重,休要再开口,倘若伤处脾脏崩裂,仙人也难治,安心退回镖队便是。”说罢便忍痛从肩头拽出断刀,不由分说将许磐搭到背上,思量片刻,只是闷闷说出一句,“甭管姓韩还是姓云,你小子都得活着回镖局。”
“知道。”云仲招招手,转瞬起步从马背上踢倒一人,独自扭头离去,继续往山下步行。
天色大亮,虽仍旧有雾气未曾散开,但被两方马奔人走,带去不少湿气,故而并不碍眼;居高临下,盘马岭底景致入眼倒是十分雄奇。
正是适宜出剑的好地界。
几十骑直冲而来,云仲拔剑。
配剑多日未动,如今暴起,却是剑光席地。
平平淡淡,既未断山,亦未纵跨六国,山间马蹄声与刀剑声,依旧大过这声清脆剑鸣。
可仅此剑气,足足削去十余骑流寇头颅,剑光不减,将正打算狼狈离去的三当家双足齐齐削去。
葫芦口外尘土飞溅,剩余流寇皆是不敢近身,魂惊胆丧。
少年闲庭信步,走到三当家面前,收起长剑蹲下,颇不在意地拍拍后者脸颊,笑眯眯问起,“兄台不妨再说一回,百姓家中耕牛,到底好不好吃?”
盘马岭南,那位赶回搬兵的趟子手连夜狂奔,方才寅时便已下岭,中途却被一队步卒拦住,为首校尉盘问几句,也不多答话,只撂下句话说,受西郡新上任的林大人差遣,前去北边剿灭贼寇,不必回镖局请援,只需调几位郎中前来即可,随后便直冲盘马岭方向而去。
为首一人,正是贾贺。
当日贾贺于酒宴散去之时,对林陂岫说得最对之处,便是剿匪一举。
身后八百步卒,皆是屯于西郡地界多年的兵卒,可碍于历任西郡大员皆是不愿出手剿匪,故而许多年都未曾挪过地界,其中年纪最长的,已然是不惑之年。
先前历任西郡大员,谁人也未曾往军中想过,任由一众年岁正好的军卒荒废时日,耳听得故园涂炭受马贼流匪侵袭劫掠,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贾贺晓得。
林陂岫亦晓得。
于是八百老卒披挂而来。
巍巍如黑云。
第四百一十章 变天
虽说流寇凶恶,但总归震悚于眼前少年的泼天气势,何况于众目睽睽之下,以典青的体魄硬吃一剑,竟是跪死在地,已然再无动静,一众流寇再度看向那少年的时节,心头早已是有些发颤,再者此刻三当家被制住,即便有几人举刀跃跃欲试,难免也是有些色厉内荏,不敢近前。
而那少年就这么蹲在原处,笑嘻嘻地瞅着被削去双足的三当家,又是开口问道,“问你好不好吃,给句痛快话。”
而被斩落在地的三当家,却是目光阴狠地朝少年看去,“爷说,难吃。”
应声落一臂。
少年却好像动都未动。
“说得不对,要不您再说一回?”
少年模样清秀,似乎还未曾到及冠之年,可眼下凶狠手段,却是不错眼珠便施展开来,动如雷霆。
随意一脚踹倒三当家,少年继续蹲在地上,似乎像是唠家常一般开口,“人人都愿去江湖上看看,想来倒退二十载,兄台也是位初出江湖心气高绝的少年郎,说是迫于生计也罢,自甘堕萎也罢,何苦要以欺凌百姓为生?”
“单说方才那莽汉,双肩一晃起码可开一石硬弓,即便去到军中亦是可塑之才,熬上十来载,如何也能风光还乡,何苦对无辜百姓出手掳掠杀伐。”
少年依旧是面皮笑意不减,环视四下朗声道,“既然都是百姓出身,何至于此?”
流寇三当家躺倒地上,听闻少年此言,却是不顾浑身淌落下的血水,张狂笑道,“江湖?江湖要是这么好混,爷还用得着做这等营生。你这等人生来自有福缘保佑,小爷和这帮穷苦弟兄,一无本事傍身,二无雄厚家底,只凭双手吃饭,在这等穷山恶水难有田地的地界,养得起谁?当个流匪,起码爷盘过许多良家女子,杀过不少人赚得盆满钵满,江湖对爷而言,不过如此而已。”
“乳臭未干,没喝过江湖上两斤凄风苦雨,你小子也配评点爷所做对错?”
云仲倒真未曾想到,眼前流寇竟是能说出如此一番言语,登时有些错愕,皱眉不已,“绕是如此,也不应当做。”可那位三当家已然气绝。
流寇震怒,十余骑当即便催马上山,探身朝那少年劈出一刀,可刀身未至,少年周身缭绕的那股微薄剑气,却已是从腰腹穿至后心,穿花引蝶,尚无一丝烟火气。
一众流寇涌上前来,皆是面色狰狞。
三当家在这伙流寇之中,口碑一向不差,虽说劫掠村镇时节尤为狠辣,但对于手下流寇,分赃时一向宽松,论功行赏,故而眼见得汉子咽气,许多流寇猛然将手中刀握紧,迈步近前。
云仲沉默不语。
兴许站在三当家与一众流寇的立场之上,劫掠百姓,并未有过大错处,不过是为生计二字罢了,但在云仲来看,江湖本就不该如此。
少年独自瞧着眼前百余流寇,沉沉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葫芦口内,猛然出剑。
葫芦口两侧高耸山岩崩毁,隘口码起一人高矮的乱石。
此刻八百老卒已然越过山头,贾贺抬头观瞧,却见葫芦口内,有人一剑摧垮隘口巨石,当即便是恼怒不已,“哪个不长眼的坏老子好事,老子倒要瞧瞧是何处的仙家弟子,偏偏要在眼前将路封住,晦气!”旋即便命一众军卒快步赶下山去。
至于途中那伙镖队,贾贺却是没心思去理会,草草令军卒扔去两包草药,便是引兵下山。
“那小子是打哪处山头而来?倘若是坏了剿匪大事,甭说你是仙家弟子,就算是仙人亲至,也得领惩。”贾贺心头愤懑,原本探听过今日有镖队前来,盘算好要行一手雀伏之举,没成想却是叫眼前这小子坏了算计,登时气结,端坐马上叫道。
云仲收起长剑,平平静静行了一礼,“小子自南公山而来,在山中行四,此番随镖队出行,贴补家用,不知有何指教。”
贾贺精瘦面皮当即便垮塌下来。
颐章仙家与其余几国相比,数目并不多,可唯独南公山一家,即便是权帝也得以礼相待,前阵子朝廷调遣一众五鳞军精锐,身在皇城的贾贺自然亦是知晓,单凭这点,南公山也非是他能招惹得起的,故而登时便下马笑道,“好说好说,小人不知是南公山弟子来此,方才一时心急,颇有些唐突,还请勿要见怪。”
老卒之中不少人皆是皱起眉头,朝这位才接手西郡军卒不久的贾大人,深深看去一眼。
林大人交由这位爷统军,大概本就是酒后失言,胡乱交代下来,凭这位贾贺如今种种作为来看,分明就是位从皇城中调来的纨绔,只怕压根也未曾想做一番大事,故而大都有些气闷。
“大人若是要剿匪,何不速去,”云仲倒是始终言语平和,“在下不愿再动手,如若是乱石阻拦,再出一剑就是,至于大人究竟要如何剿匪,就是大人的事了。”随即出剑,将乱石扫开,抱拳行礼,自行离去。
直到云仲走后,贾贺神色才平复过来,心头略微有些心惊。
南公山四徒,竟是亦有此气度修为,看来林陂岫先前所言,的确不虚。
颐章全境战时能否抵住其余数国仙家手段,皆系南公一山。
“西郡老卒听令。”贾贺收回心思,翻身上马,亦是流露出一丝狠辣,“一击皆斩,人尽不留。”
两日过后,林陂岫正在郡守府上饮茶汤,叫这西郡苦涩茶水搅得心烦意乱之际,收着一封信报。
西郡北路大小贼寇十二寨,贼寇尽数伏诛,除却寨中家室与孩童外,并无活口,统共诛杀贼首五十,焚毁大小山寨哨所二十三处,尸横遍野。
绕是林陂岫久在皇城,见惯了权帝雷霆手段,此刻瞧见这封信报,亦是惊惧不已,手中白瓷茶盏砸到地上,溅起无数瓷片。
良久过后,林陂岫才苦笑一声,坐倒在藤椅上头,“贾老弟倒真是不动则已,动则山崩,可如此举动,未免太过了呦。”
一线落地,林陂岫转头观瞧,旋即便是千万丝绦落下,骤雨如潮。正是夏日里最难熬的燥热时节,此番雨水倾盆,清凉阴沉。
“西郡变天喽,”林陂岫走到檐下,瞧着天雨如乱麻交织,伸手接住冰凉雨水,“倒不能说是坏事。”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两声恭喜
尘埃落定,绍乌镖局此番,战死镖师十余,近乎皆尽重伤,除却镖头楚筠伤势显得轻些,再者面色始终如一,故而瞧不出负创颇重,不过好在郎中来得及时,这才未出现再多损伤。
如此一折腾,近乎上下镖众皆尽重伤,已然也就无力送镖,楚筠同那位商贾商量一番,说是要将镖银退回,可那位看似贪财的商贾却是执意不收,说镖局此番受创,倘若再将镖银收回,岂不是太过不仁义,硬是又多掏出七八十两碎银,说是交与战死镖师家眷,聊表心意。
楚筠捏着银子,瞧着零星数人押起车帐往北而去,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回镖局路上,许磐伤势好容易恢复了些,不过刚要同韩江陵扯几句,却想起少年当日出剑时的赫赫威势,与缭绕周身不歇的剑气,末了张了张嘴,还是未能叫出声来。
云仲一路之上都是跟在镖队后几丈,沉默不语。
典青与三当家那番话,少年始终回想,却每每都有些低落。
错固然是错,可若换成他自个儿,如是没遇上吴霜,只怕如今依旧待在那座无名小镇当中,兴许还留在学堂之中,或许已然是接过家中田垄,寻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至于外头江湖是如何模样,恐怕一无所知。
生来老去,黄土长天,该是何等无趣。
“云兄弟在想甚?”丁二筒刻意走到后头,点起两筒烟雾,同少年并行。葫芦口一战,丁二筒围护镖车,虽说背后也叫人劈过两刀,不过好在身手灵巧,硬是未曾挨瓷实,只堪堪割开皮肉,并未伤及筋骨,涂过伤药,如今痊愈得七七八八,故而显得极轻松。
云仲一愣,扭头才发觉是丁二筒,挥散烟雾笑道,“这滋味呛得紧,少吸些,免得老来气都喘不匀,又没个婆娘儿郎,颐养天年都是个心头患。”
“怕个甚,”丁二筒舒舒坦坦吐出一口烟雾,一连三五口下来,整个人都裹在烟雾之中,乐呵笑道,“这人呐,怎么活都是那些寿数,我就觉得和镖局这帮老弟兄一块聊得来,到时干不动这行当了,就搁镖局旁买下块院落,听听每日镖车从门前来去,时常和后辈吹嘘吹嘘,说自个儿也见过仙人,这就不枉费来世间一趟。”
云仲失笑,自顾摇头道,“小子可算不上仙人,那仙家手段累死累活,不过学来一招半式,虽说勉强够用,可也断然走不到那份上;更何况连点道理都想不明白,自然成不了仙人。”
丁二筒听罢,似乎是觉得有些愠气,重重拍拍云仲肩膀,“少年郎要有志气,你小子可不能跟我们这帮人比,大都是没什么能耐,更无天资,勉强在这行当里讨口饭吃,好容易跟仙家山门学来本事,可不能白白颓了,那才是暴殄天物。”
少年缓缓迈步,无端就说起道,“那流寇之中的三当家,同我说过一番话,我总觉得他没说错,人生在世图的便是个快意,能见江湖天地广阔,有志同道合故友,的确是叫人心生憧憬,也许在他看来,并未有错处。”
吐罢一口烟,丁二筒呲牙笑道,“可以寻常人来看,还是大错不是?老哥我在镖局之中,不亦是能见天地广阔,亦有志同道合之人?人生快意,有千万坦途可走,何苦非要烧杀掳掠,那旁人百姓的命,难道还不如他一时快意重要?”
“做事见事,心头有一杆秤就好,能分对错,能束己,能凭自个儿的见解与考量,区分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有德行礼法约束举止,便已是足够。”
谁也不曾料到,往日邋遢浪荡的丁二筒,今日竟能脱口而出这么一番言语,听得云仲如拨云见雾。
“后生受教。”云仲抱拳。
丁二筒哪里肯受这一礼,南公山于颐章的地位不言而喻,座下弟子行礼,他一个寻常镖局中的趟子手,哪敢心安理得受之,只好往身旁跳开半步,连连摆手道,“云兄弟这不就见外了,这点歪理,南公山上的仙人估摸着早就教授过,只可惜一时钻入牛角尖当中,忘却平日所念罢了,假以时日不需我提点,云兄弟亦能自行想通,当然就算不上教授。再说我此番说法,搁到那等心性本就不善之人身上,大概更为不合,归根到底是云小兄弟心思本就大善,给自己设下的那杆秤,贵如金玉,所以大可以从心所欲,换成那等奸邪凶狂之辈,要也想凭心所行,则更是要凶狂许多。”
经丁二筒如此一提点,少年亦是略微蹙眉,再回想起葫芦口内,闻听三当家那番嫌百姓耕牛肉味差时,胸中怒意,似乎过于高涨了些,当下便有些失神。
似乎自打虚丹入体,自个儿的性情便有些琢磨不定,通常是一月之间,起伏数度,浑然不似当初,怒意肝火起之则可燎原,且动辄便是将种种事想岔,颇易误入歧途。
丁二筒却是不知,瞧见少年失神,还当是未曾经过如此厮杀,略微心悸,便张口道,“要不咱去瞧瞧许磐那小子伤势如何,绍乌古镇里的郎中手段高超,温养一日,总归也能爬起来坐阵子,如此这么躺将下去,好人也得躺废。”
少年点头无声笑笑,“成。”
的确如丁二筒所言,许磐眼瞧着伤重,但好在多年习武滚刀,本身体魄并不弱,再经伤药调理,仅是一日功夫便能坐起身来,斜靠到镖车旁嚷嚷起要吃两碗肉羹,可瞥见楚筠的清冷面孔,又是悻悻闭上口舌。
“今日晚间时候便能赶回镖局,那时再要些荤食补补便可,深负重创,本就不该食荤发物。”楚筠冷冷甩下句话,正要掉头离去,却刚好瞧见云仲丁二筒两人走上前来,尤其丁二筒瞅瞅许磐,又看看楚筠,神色颇有些促狭。
楚筠黑着脸,同云仲略微点头,扭头便走。
许磐见这俩人听得分明,面色亦是一阵红一阵白。
果不其然,俩人凑上前来,鸡贼笑道。
“恭喜恭喜。”
第四百一十二章 恰恰如饴
果不其然,许磐呆愣一瞬,随后捂住肩头神色凄苦道,“二位,何喜之有,我这肩头伤还未愈,成天里疼得神魂悸动,哪里还有什么喜,倘若真是上苍垂青,见不得我吃苦,那便令我伤势尽快痊愈,这才是福分。”
丁二筒得意大笑,扭头冲云仲笑道,“我早就说这小子非得装傻充愣不可,瞧瞧,猜了个正准,他若是认了,那八成便是叫人将脑袋揍傻了。”
云仲亦是窃笑不已,不怀好意朝许磐行一礼,四平八稳道,“来时路上,楚镖头同我言说过,来日若是回去绍乌古镇,要罩小弟横行,如此便要算是亲近前辈;许老哥亦是前辈,如此喜结良缘,小弟实在是欣喜得很。”
这番话却是令周遭镖师趟子手听到耳中,大都顾不上浑身伤势,勾肩搭背大笑不已,听得许磐面红耳赤,一时间也顾不得,叫嚷道,“都给老子口下积点德,八字没撇的事,说出去就不怕楚镖头那对峨眉刺戳瞎眼仁?身上挂伤还难堵住口舌,下遭将你等口舌都割去,瞧瞧哪个还敢乱语。”
一位胸前吊住左臂的趟子手冲周遭人嬉笑道:“要说还是老许能耐高深莫测,不然怎么能与楚大镖头勾搭上,单凭这口利落的骂腔,咱老许便能与楚镖头平分秋色不分伯仲,换成旁人,估摸着成亲过后吵嘴都占不着半点便宜,老许高,实在是高。”
任凭许磐平日里脸皮奇厚,如今却也撑不住众人齐齐开口,黝黑面目上竟是略微有些泛红,咳嗽两声讨饶,“老几位行行好,这好容易拼死拼活赚来点苗头,几位要是这么干,那恐怕我老许不惑之前都难抱上儿女,真要这么下去,老许家后继无人,咱连祖坟都进不去,这可不是好事,留点口德,待到回绍乌过后,咱请弟兄们跑醉仙居喝两坛地道的黄云酒赔罪,就甭议论了。”
好说歹说,才将一众浑身伤势的镖局中人劝走,许磐抹抹额头汗,转而怒视眼前两人。
丁二筒浑然不觉,跳到镖车沿边坐起,拍拍许磐肩头,“咱楚大镖头一向不说软话,更是从不在意旁人,如今这话虽说仍旧生硬,但却是极上心,说甚么负创时莫要吃荤腥发物,看来的确是对老许有些意思,待到来日飞黄腾达,莫要忘了老兄弟们,帮着提携一把就是。”
许磐怒视丁二筒,气急道,“打住,老丁你这话可不地道,怎么像是我许磐高攀了似的?仗着媳妇作威作福,咱可不是这等人。”
“啧啧,方才某位兄台言说八字未够一撇,如今却是改口叫媳妇,你小子才是最耐不住的那个吧?”眼见得丁二筒与许磐拌嘴正酣,云仲笑意越发明朗,抚弄抚弄腰间水火吞口的长剑,亦是觉得有些欣喜。
一趟镖下来,大概能分着不少银两,算上手头积攒下来的存银,八成能买得起。
两人拌嘴良久,皆是歇下口舌,许磐瞧见云仲面皮上久久不散的笑意,纳闷问道,“如今是该叫云老弟了,乐呵个甚,你又没讨着媳妇。”
“会讨来的。”少年倒也未曾多说,只是脸上笑意,实在掩盖不得,索性便笑个不停。
“可话说回来,云老弟藏得可是当真严实,若是此番未曾遇上流寇,大概这韩江陵的名头,便要用到年根去,不实诚,合该自罚一杯。”丁二筒又将铜筒续上枯叶,点起过后笑道,顺带将许磐掖到腰间的一枚葫芦摸将出来,美滋滋灌一口。
接二连三遭算计,许磐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悻悻咂咂嘴,“甭忘给我留点,此番出门,也就剩这点存货。”
“此事的确是小子有失诚心,甘愿罚酒,”少年接过葫芦,倒酒饮起,却浑然未曾看出是罚酒,反倒是意犹未尽。原是前阵观宣纸剑气过后,秋湖剑便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泛,相比于从前饮酒则起,倒是无精打采许多,纵使云仲饮酒数回,也只是懒散浮悬而起,勉强游动片刻,便又沉入丹田当中,再无起初威势。
“谁能想到跟咱们相处许久的后生小子,竟是大名鼎鼎南公山上的四徒,”许磐翘起指头,赞叹道,“但云老弟的剑法,在我许磐多年行走江湖中遇上的剑客里,当得起头名;咱江湖里不少人都羡妒那些个能被仙家看重的天资出众者,可如此一手剑招,若未曾经过千锤百炼生死搏杀,练不出来。”
葫芦口外,汉子虽说应接不暇,不过却是瞧见少年诛典青的场面,出剑之快,就连平日自诩滚刀如雷的许磐都未曾看清,与仙家手段不同,快剑最可看出功底如何,步快心定,出剑力从筋骨浩荡而发,足见根基之深。
身旁的丁二筒却是始终不曾开口,将将抽罢一筒烟后,才敲打敲打镖车扶手,磕去灰尘叹道,“云老弟既然已是露相,怕是离归回山门不远喽,如此快剑未曾瞧着,实在是一桩憾事,就是不晓得下回相见,又要待到何年何月。”
少年也收起笑意,轻轻叹口气。
“是了,一去良久,也是时候回山门一趟,见过几位师兄,待到那时,两位老哥尽可前去南公山寻我,去年竹酒,也该是开竹取酒的时候了,到时请两位上山饮酒消暑,再合适不过。”
“免喽,仙家地界,老丁我还是不去为妙,纵使南公山中人皆是豪爽之辈,并不在意我等去蹭顿酒喝,可仙家毕竟是仙家,人人都可去得,到头来为难的还是云老弟,”丁二筒摆摆手,看向眼前少年,无端笑起。
“山上你乃是南公山四徒,山下才是云老弟,山门规矩自然要守,可到了山下,便仍是咱绍乌镖局一众的救命小兄弟。”
许磐亦是放声笑道,“老丁难得说句明白话,那话怎说得来着?叫宫中圣上,草堂小弟,庙堂九五贵,破碗劣酒清,何处不相逢。”
“前头的快些步子,当心叫后头虎狼撵上,落棋合字,一并去也!”
丁二筒抢过酒葫芦,冲前头吆喝。
车马徐徐而前,绍乌古镇外三五十里,已是林木茂盛,清风叶片,簌簌连接成片,暑气才生,便落枝头,似乎是畏却树荫,再难近前。
当谓车马慢,清风催,促织鸣蝉两相衬,唯有镖声当空,恰恰如饴。
第四百一十三章 铁青如胄
近来一月之间,西郡可谓是太平两斗,动荡有七,唯有一斗雀跃欢娱,存留于百姓口中,凑足一石。
贾贺硬是凭八百老卒,于西郡以北杀了个来回,从盘马岭以北,生生画出道女子眉峰似的路线,新月如勾,却自是凶险万分。
搁在百姓眼里头,这光凭八百老卒便将北路马贼流寇皆尽抹除,当真可谓是奇功一件,不过依然是有不少年岁较长的百姓,茶余饭后,总要嗤之以鼻。
原因却是前头历任西郡郡守大员,初来乍到的时节,总是不忘造势数月,甭管究竟扫灭多少流寇马贼,都得大肆鼓吹一阵,似乎无论尽心与否,百姓皆需感恩戴德,本就非是为西郡百姓做事,而是为令远在皇都之中的权帝听闻此事。如此一来,新官上任手中擎着的三把燎原火,原本是好事一桩,却生生被历任郡守搅和得平添几分装腔作势的意味,更是令诸多百姓不齿。
心意不诚,倒不如不做。
但居于西郡北境的不少百姓,皆是瞧见那八百老卒的手段,沿途流寇皆尽伏诛,近乎不留活口,反倒是令这群苦流寇久矣的贫苦百姓,心头多出一分欢娱雀跃来,虽不至箪食豆羹伛偻提携,但也不乏有提上家酿米酒粮食,犒劳军卒的。
昨日军中扎寨于西郡以东,今日才过晌午,便有十几位西郡东处的百姓寻上门来,三三两两结队而来,寻到寨门处等候,更有甚者将家中幼子背到竹篓当中,赶过摸黑几十里山路,就为寻至军营之处,凭绵薄之力犒劳军卒。
贾贺稳坐中军帐,正蹙眉观瞧地势,忽听闻帐外嘈杂人声起,面色颇有些阴沉。连日征战,手底下八百老卒与这位贾校尉亦是逐渐熟络,故而都晓得这位其貌不扬的精瘦帅才,琢磨地势时候,最忌周遭杂乱声响,于是营中大都是寂静,少有动静。
起初虽说有许多老卒皆是看不惯这贾贺举动,甭管是赶路时节自行驾马,还是在仙家弟子面前阿谀奉承低声下气,皆算不上将帅所为,可只凭八百人在西郡以北足足打过一圈后,许多军卒再度看向贾贺的时节,已是不复当初鄙夷。要晓得北境流寇马贼的总数,绝不止几千之数,绕是眼下这八百军卒皆是日夜练兵,可比一方精锐,但应付如此数目,且亡命江湖的流寇,显然是稳稳落于下风,但由贾贺统军,却是由西至东,势如破竹般打过一条坦途。
先是从葫芦口外那伙溃散流寇手中夺马六七十余,余者皆尽诛杀殆尽,随后往东进兵,遇北境流寇大部,统共约两三千之数;引十余骑诱敌于谷中,其余大半军卒藏匿于谷顶,使柴草垛火油捆束山石,另择百人抄后,辅以硬弓阻敌,此一仗硬是以不足千人,将流寇尽皆剿灭干净,唯有几人重伤未死,随军收押候斩。
分明只有八百军卒,可推平整片北境大股流寇,却只耗去不足二百老卒性命,其中大多是贾贺出计调度,这才使得损兵数目奇低。
天下已然是多年未起战事,但贾贺此番绝户手段,却是令一众老卒都为之震悚,威望自是水涨船高,军心日益稳固。
“帐外是何人吵闹?”贾贺强摁住心头恼火,听得寨外杂乱足有盏茶功夫,实在耐不住性子,长身而起,三两步赶至帐外,冲一位守门军汉问道。
老卒苦笑,拱拱手道,“贾统领有所不知,西郡百姓苦贼寇久,不说是苦不堪言,但除去赋税之外,难免囊中羞涩,再经贼寇侵袭,家家近乎都是仅够勉强维持性命,眼下统领将西郡北路流寇横推而过,东境百姓闻听此信,不少人皆是自行寻着营寨,送上些许米酒饭食慰军,才显得如此吵闹。”
贾贺点头,轻声叹道,“此前还未曾到过西郡,只听闻毗邻茶棠郡,还当是亦如后者那般繁华,没曾想真踏入西郡,才发觉百姓如在釜中,整日水火熬骨,也罢,我且去瞧瞧,你等勿要疏忽守营就是。”
军汉领命,挎刀而去。
贾贺的确是没想到西郡百姓竟是贫苦如斯,清理北境时节,步卒踏入过一处村落,四周层林茂盛,却罕有树皮完整的地界,还是经他亲自打听,才晓得村中并无半点余粮,倘若是饿急,便自行取用树皮熬上一碗羹汤,亦能勉强果腹。
那树皮熬出的羹汤,贾贺尝过一口,涩麻难止,休说要靠此汤饱腹,入口都尚且不易。
行至营门外时,贾贺便瞧见有十余位百姓苦苦相求,提起手中分量极轻的米酒,同守营军连连示意。十余人皆是面黄肌瘦,乃至有两位女子背后篓中,还有两名幼儿啼哭声响。
“诸位远道而来,何必还要带这些酒水饭食。”贾贺挥散一众守军,连忙接过米酒,客气道,“不知几位是从何处来,找上营寨,又是所为何事?”
带头那位老妪闻言,便晓得眼前这位乃是军中头目,便要作势行礼,却被贾贺眼明手快一把扶住,“老人家无须如此,如是有流寇马贼祸乱,我等自去剿灭便是,多年以来食朝廷俸禄,理应如此,不需老人家如此重礼。”
说罢那老妪更是落下泪来,言称这十几人乃是从西郡东处落隍城而来,城中常年受马贼侵袭不说,且落隍城城主时常借故敛税,使得满城上下百姓,近乎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时常是饿殍遍地,而城主府中却是夜夜笙歌,如若是有看上眼的良家女子,通常只甩下几枚铜钱便掳至府中。
百姓受不得如此欺辱,原本要凑足盘缠前去郡守府上状告城主,却不想官道皆尽被那城主手下军士堵住,端的是上天无地入地无门,听闻有官府军卒横推北境贼寇,这才特地绕路而来,求得一条生路。
一番话讲罢,周遭十数人,已是泣不成声。
汉子哽咽,女子恸哭与幼儿啼声,接连成片。
贾贺仍旧是平和面色,将眼前十几人物件皆尽收下,温言相劝,令周遭几位守军携众人前去用些饭食,这才迈步回营。
脸色已是铁青如胄。
第四百一十四章 繁冶灯火舐枯骨
贾贺回营路上,恰巧遇上位从皇城跟来的军卒,正满脸鸡贼往大营中看去,听闻有脚步声近,心下便明悟了两分,扭过头来却是瞧见贾贺的铁青面孔,登时蹙眉道,“统领,分明是百姓前来励军,为何是如此一副面皮?”
前者却只是摇头,前脚迈入帐中,后脚便招手示意那军卒进来说话。
中军帐内,贾贺面色更是阴沉,额角青筋蹦跳不止,一掌砸到桌案上头骂道:“我颐章自立国以来,前后历圣人两代,却从未有过令百姓如此凄惨的时辰,瞧瞧方才那营寨外头站着的十几号人,哪里还有我颐章百姓原本模样,那面皮离颧顶骨都仅是隔开张宣纸距离,说是刚受过浩大天灾侵袭恐怕都有人信!”
肝火升腾之上,致使贾贺于帐中来回踱步不止,连连怒骂,“不过是一城城主,谁允他的胆魄将百姓折腾成这般?一城屯粮足有近乎千石,焉有饿死百姓撑死官员的说法,那马贼出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非但不加以剿灭,却与马贼狼狈为奸掳掠百姓血肉,这等官员,究竟是如何爬将上去的!”
说到怒极时,贾贺劈手夺来柄长刀,一刀断去桌案,险些将营帐都一分为二,仍旧是余怒未消,一脚踹翻烛火,气喘许久。
俞当复此前从未见过贾贺兴这般火气,即便是以往账下军卒稍有违军纪,贾贺也不过是呵责几句,便命人自行前去领十来军棍,何曾有过这等失态举止,当下心头便是一紧,闭紧口舌,独立一旁等候。
贾贺自行坐到椅上,单手摁住眉心,半晌默然。
“当复,你代我起一封书信,遣快马送至墨陵郡守府,亲手交到林大人手上,切勿误了时辰。”贾贺靠到椅背处,闭目养神,边开口道,“此西郡北路数役,八百卒斩贼寇逾两千,夺军马百匹,于西郡百姓秋毫无犯,军威赫赫;本欲收拢军卒,整顿过后还去墨陵,然落隍城百姓仍处水火之中,不得不以微末人手应对,另盘问俘获贼寇过后,听闻有世家官员帮衬掩饰,万忘林大人严查。”
临近入夜时分,贾贺与俞当复两人携卒共十余骑,从营寨后门出,直奔东路落隍城所在而去。
“大好颐章,若是真要像那些百姓所言,倒真成了一件天大祸事。”贾贺无意间开口,压低言语声道,“天子前两载身有旧疾复发,朝堂之中,都忙着分帮结派,指望着待到两位皇子中的一位能继大统,自个儿也能平步青云,当起那两朝元老。至于百姓,却是始终无人过问,这才令一众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有机可乘,压得治下民不聊生。”
俞当复心头明悟,皱眉问道,“那咱这位林大人接连降去三阶,被圣上贬官至西郡,难不成也是与皇子有交?”
两人皆是距十余骑一里有余,俞当复心知肚明,自家统领,只怕是有要事商量,故而也是听得仔细。
贾贺面膛流露出一丝笑意,瞥了眼身旁的俞当复,“猜得靠谱,可惜没猜对,这位林大人倘若要真是同两位皇子站边,下场可就不是如此简单喽,皇城之内几月前平白无故没了多少大臣,凭什么就只是将林大人调往西郡?”
俞当复仔细寻思片刻,突然勒住缰绳,“这么说来,圣上将林大人调来西郡,本意便是猜测到西郡如今的形式,再者凭其高深手腕,与南公山交好,以备不时之需?非但不是降官,而是升官。”
“你小子快出师了。”贾贺笑笑,不过旋即就如水凝冰,将笑意收回,“林大人身后有圣人撑腰,我倒想知道知道,谁人竟敢在流寇背后撑腰。倘若是查将出来,以圣上的脾气,颐章怕是要再变一回天景。西郡除却林大人外,还有一位极有能耐的大人,这两位倘若联起手来,有意思。”
连夜赶路,不出四更天时,十余骑皆是摸到落隍城外。
今夜皓月当空,清风到此止,静谧如空城。
贾贺站到城头上去,并未瞧见半个守军,却只见城内寂静无灯火,唯有当中城主府鼓瑟连绵隐约,灯火白昼,通宵达旦。
灯火温润光,轻踱而来,舔舐路边白骨。
妖冶怪诞,突兀非常。
就连一旁向来性情温和的俞当复,额角青筋都是跳突不停,愤然握紧双拳。
“取弓。”贾贺面无表情,接过递来弓箭,仅是三两腾跃,便翻到城中箭楼之下。
两位酩酊大醉的守城军士,正梗住舌头讨论新收的小妾是如何清丽绝色,盈盈腰腹能折去脐下铁枪,却是被弓弦勒住脖颈,至死也未曾叫出声来。
贾贺只十几步便踏上箭楼,刚巧能瞧见数百步外,城主府内靡靡景象。遂挽弓抽箭,接连开弓三回,扭头便走。
城主府中,原本那肥壮城主搂住那新纳的小妾,不顾后者满面泪痕上下其手,却是猛然闻听笙瑟琴音当中,似乎是夹杂过两声错弦,刚要骂上两句抚琴的女子,持盏左手,便被一枚羽箭钉在墙面之上。
一箭贯穿掌心,其余两箭,碾穿两指,使得这位城主不得已推开一旁小妾,惨嚎不止。
十指连心,何况这三箭力道极强,竟是险些将两指钉烂,只余下些许皮肉连接,故而还未有多少功夫,那肥壮城主便已生生疼昏过去,浑身瘫软下来。
席间人鸟兽散,烂醉军卒纷纷出走去寻郎中,乐师舞姬更是乱作一团,往府外逃去。
而那位被强纳而来的小妾,却是愣在原地,待到人去府空过后,才狠狠冲那张丑鄙面孔啐了一口,笑得浑身震颤。
城主府大乱的时节,贾贺则是不慌不忙从一间楼宇顶檐甩出挠钩,三五息之间攀上墙头,摇头道,“许久不开弓,倒是生疏了。”
俞当复笑笑。
凭贾贺的能耐,倘若真要那城主头颅,岂能有失手,怕是存心想令此人临死前,再多吃些苦头。
本就是丝毫不过分的事。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成搬山之势
第二日晚间还未掌灯的时节,落隍城便出了件大事,数百军卒硬是在守城军士眼底下,摸到城主府门外,将正厅围得里外三层,休说是通风报信,就连许多欲要出逃的乐师舞姬,亦是被囤积于城主府四周的军卒拦住,一人不得出。
贾贺从不晓得何为客套,踏步入府,一屁股坐到城主座上,拿起来枚熟透李子,若无其事啃上一口,旋即皱眉,吐了个干净。
“你家城主大人的喜好,倒是有些怪异,难不成这常年吃惯了肥厚鱼肉,成天便想着吃些酸的解腻?”贾贺翘起腿来,环视四周,摇摇头笑道,“肉糜尚可以用辛酸滋味解去,可吃百姓血肉,又要用何物解腥?”
说话间,俞当复已然领着几位军卒将那肥硕城主押上前来,毫不留手,一脚踩到那城主脸皮上头,拱手行礼:“统领,人带来了,要说这小子也是吃迷了心窍,分明昨日给断去两指,还不忘搂着小妾酣睡,不费多少功夫便给拿下,如何处置,还请统领自行定夺。”
落隍城经昨夜一事,守卒已然比平时谨慎许多,更是未曾敢饮酒,纷纷站到位子上把手城门箭楼各处,大概也使得那城主宽心许多,才命贴身郎中将手掌裹罢,便急不可耐要同那新纳的小妾圆房,却是没成想这数百老卒,皆是晓得如何使挠钩攀城,压根无需从把守森严的地界入城,城主府一众守军便被斩尽。可怜城主在床榻之上还未曾得手,正巧叫俞当复众人巡查的时节逮个正着,押往城主府正厅。
“呦,想不到城主大人,倒还真是有雅兴,”贾贺笑将起来,走上前来,抬脚使鞋底拍打拍打城主面颊,“有如此好的生意,带小弟一手?咱征战各地许多年,险些都忘却了女子滋味,不如您城主大人提携一手,也让我们这些个弟兄开开荤。”
举止虽说极为不敬,可言语却是如老友重逢,亲近得很。
那城主亦是上路,费力地将一张嘴扭到一旁笑道,“大人说得哪里话,咱落隍城女子模样,那可比寻常青楼女子好看许多,大人若能看上眼,城中各处,随意挑选就是。”
贾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挪开鞋底,吩咐周遭军卒给城主搀起,旋即阴阴怪笑道,“城主大人所言当真?小的可是许久也未曾尝过姑娘滋味,倘若真能得偿所愿,大人此前所做的腌臜事,小人知而不报便可,将来还要给新来的那位郡守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好说好说,”城主也是一愣,却未曾想到这位统领兴师动众而来,却只是提起这等微末要求,当即心头便揣测起来:八成是自个儿依附的那些位大员世家,早就同此人透过口风,这才使得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他看来,的确是一件好事,故而连连点头谄媚笑道,“大人如此客气作甚,这落隍城中刁民,给些吃食便能盘顺,即便有骨头硬的,差人手狠揍两顿,再扣留家眷,骨头再硬也得软和下来,到那时,这些位军爷人手两三名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虽说大人身有要职,难以隐瞒,不过咱背后靠山若是知晓此事,谅那新来接任的郡守也不敢说些什么。”
俞当复在一旁听着,笑意却是越发浓郁。
这落隍城城主,八成是多年来荒淫无度,将脑瓜也塞进许多肥油,还未曾等贾贺下套,便不打自招将靠山二字吐出,只怕是正合了贾校尉心意。
果不其然,贾贺闻言过后,脸上大喜,亲自给那肥硕城主松绑,而后又是低声下气道,“您瞧瞧,大水龙王庙,怎得能把您老得罪了,”立马拍桌冲几人叫道,“谁给尔等狗胆,竟敢闯到城主府上造次,尤其你几个不长眼色的,还胆敢闯到城主大人家中?待到闲暇时,自个儿去领六十军棍。”
几名老卒目中泛火,刚要出言,却被俞当复戳住腰眼大穴,口舌酸麻,被后者半拽半拖,带去后头。
“俞老弟,那贾贺如此举动,身为侧统领,为何不依法度惩治?却偏偏要助长他这卑劣下作行径?”才至后院,俞当复便被几位老卒一通诘问,丝毫不留情面,若非是平日里口碑极好,恐怕几人盛怒之下,都要将俞当复揍上一回,解解心头愤懑。
俞当复苦笑不已,好容易接连大小十余战,贾贺才勉强于军中立威,如此一计,却是一朝尽失,好容易劝住几人,才轻声开口道,“老几位稍安勿躁,咱那位贾统领,本就是志不在落隍城一隅,而是要借此番剿匪的空当,钓出站在马贼城主身后的靠山。”
老卒皱眉,“即便是揪出背后靠山,凭贾统领一人的能耐,又如之奈何,总不能上门打杀大员世家,即便是摸清了背后何人,最终也是难越关山。”
对此,俞当复却是扯起嘴角,凶狠甩下一句话来,“山若阻拦,搬山便可。落隍城城主与贼寇有靠山,难道咱贾统领背后没有?即便贾统领背后靠山并未有如此泼天的能耐,靠山的靠山,亦足够令西郡变天。”
此刻,西郡郡守府上,却是来了位不速之客,就连林陂岫也未曾想到,来人排场之大,竟是从头至尾,连车帐也没踏出,只是同他言说过几句,张口便要郡丞官职。
“笑话,郡丞乃是重职,岂能因你三言两语就允你,此事需圣上定夺,何苦赖在本官门前不走,成何体统?”林陂岫接连数日都未曾收着贾贺战报,显然不愿与此人多费口舌,摆摆手便作势令左右家丁军卒将此人赶去。
“林大人官威深重,在下一袭布衣之身,自是入不得大人眼,不过还请瞧瞧这等皇城加急送到的密报,再做打算。”车帐中人仍是不曾露面,只是伸出惨白手掌,将一枚信件递给车夫,旋即笑道,“大人自行过目,便可知我来意。”
林陂岫本不愿再瞧,可无意中扫见信面上有条滚金老龙,层鳞怒张乌黑如墨,当即便屈膝拜倒。
权帝尤喜黑衣,而冠沐金。
第四百一十六章 三山两阶
身为朝堂中接连沉浮二十载的大员,林陂岫岂会未尝瞧见过圣人手谕,方才只不过略微打量一眼,便认出书信上头那条墨色团龙,分明乃是手谕,整个颐章,也唯有皇宫内院中的展画圣,可将滚金老龙画得如此神态恣肆张扬,却又以墨色稳住跟脚,使得整张手谕看来,威严雍容,两者泾渭分明,却又是相得益彰。
但眼前车帐内端坐着的这位,实在不像是能随手便扔出封圣上手谕的,这才使得林陂岫大意之下,险些顶住拒旨不遵的罪名,急忙撩袍叩首,这才敢取来书信一观。
颐章凡有圣人手谕,需官员叩首接旨,历来便是如此,除却战时无无需这般讲究,其余时候,都需接旨时先行叩拜大礼,再度展卷观瞧,乃是从颐章先皇在时立下的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林陂岫抹去头上汗水,又仔仔细细擦净两手,端起书信,仔仔细细默念一回,眉头不知不觉间深蹙,眉心竖起道深邃纹路。
圣上字里行间,似乎是意有所指,不过却只字未提车帐中人的名讳,只是命林陂岫允一个副手官职,倒也无需此人留在西郡首府,多出外走动走动,若是有难决断之事,再遣探马问询便可。
一封手谕下来,看的林陂岫狐疑不已,凭借纵横官场多年的老道心性,竟是也瞧不分明圣上布下的此番疑局,究竟如何得解,索性恭恭敬敬收好手谕,直白问道,“车帐中这位,想必是腹中有真才实学,何必要遮住面容,你我皆是坦荡相对,日后西郡种种冗杂艰险,还需共破之。”
车帐中人似乎轻笑一声,言语之中,分明尽是玩味,“坦荡相对,大人说得哪里话,即便是在下扯去这层皮,只余筋骨五脏,说得就定是诚心之言,发自肺腑?余腹内空空,亦是圣上怜悯,才得来此任职,如若是林大人想凭只言片语揣测出在下身份,怕是有些刚愎自用之嫌,还是别劳心费神最好。”
林陂岫神色如常,回头迈上两阶青石条阶,再回头时,面色愈发平静,温和道,“今日阁下初来乍到,本不该再过多询问,但恕我林陂岫不通人情,既然是要接过西郡郡守副职,不知阁下能否告知,西郡如今乱象横生,应从何处着手。”
车帐中人片刻过后才接过话来,可言语声中,依旧是有些干涩,“林大人既然心知肚明,何必问我,也罢,既然是在其位谋其职,我便献丑点出一二。”
“西郡除却首府以外的百姓,头颅之上悬有三道大岳,一曰刀斧,二曰软金,三曰心意,此三岳不去,莫说是民不聊生,届时官场,亦会随风而倒。”那人难得感叹两句,“都说是苦困劳力都如那墙头草般风来跌倒南北中,官场又何尝不是。”
林陂岫不动声色,“敢问这刀斧软金心意三者,何解?”
“好说,”车帐中人缓言,“刀斧者,马贼流寇猖獗如蝗,百姓除却为人劫掠之外,性命清白亦是难保,成日有刀斧悬颈,故而此岳名曰刀斧;软金则是流寇马贼身后站着的少数世家大员,之所以称之为软金,是因为这些位大人,瞧着雍容富贵,举止风雅,但倘若是掘出证据来,眼见得丢去官袍革职灭族,便如雕刀刮金。看似富丽堂皇坚固难摧,实则软弱无能,欺上霸下,以大人手段,雷霆万钧之势下,定可破之。”
“至于第三座山岳,则是民心民意,如是多年来重压苦税,加之官匪相护,早就已对西郡官员无有半点好感,纵使是将前两座山以勇力搬走,这座山却需大人好生温养,当可谓最难的一点。”车帐中人平复一阵气息,又开口道,“但最难处还是在软金这项上,林大人恐怕要多费些心思,挪开此山,并非是易如反掌的微末小事,如何打压,如何把握火候,大人不如自行决断。”
“多谢兄台指点。”林陂岫听罢,目光闪动。
车中人一番言语,与他接连多日以来的思量考虑,并无异处,不过却是单独提出将背后世家大员打压一阵,却是令林陂岫心中略微一动。
“既然如此,我就当是林大人认同我这副职了。在下体魄虚浮,今日这番食之无味的长篇大论,对于在下而言,却已是极累人的营生,来日再行叨扰。”那人隔着车帘拱手抱拳道,“如若大人准许,恕在下先行告退。”
林陂岫点头回礼,“也好,兄台一路慢行,往东数里外有处府邸,乃是上任郡丞住处,方腾出来不久,虽说地角在城中并非最为金贵,但好在夏时凉爽冬时暖,最适养身,晚些时候我命人将摆设字画送去,尽可入住。”
“林大人客气。”车帐中人咳嗽数声,敲敲车壁,马车缓缓转向而去。
林陂岫立身台阶之上,瞧着马车摇摇晃晃往东而去,顶盖比自个儿眉眼略微矮了一截,不着痕迹地往下走多一步,平视目送车帐离去。
“大人,咱们果真要入住到这处宅院?”车夫驾马,仍旧觉得有些恍惚,自个儿本来便是个在太临郊外几百里处赶马驾车的穷苦人,一无本事二无靠山,叫这位大爷雇来,闯到郡守府前,递去封信,说过几句云山雾罩的话语,转眼间便成了西郡郡丞大员的车夫,实在是令汉子喜惊交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不愿跟随,自然便无需住在此地。”车帐中的男子笑笑,“驾车一日得几枚铜钱都能安之乐之,如今驾车一日变为几两银子,反倒是手足无措。穷都扛得起,富便扛不起了?”
车夫寻思寻思,的确有道理,旋即憨厚一笑,“大人说得高深,可小人这回却能听懂大概,扛得起。”
府邸瞧来极素,纵使林陂岫差人送来几卷字画摆设,亦是清雅得很,男子走出车帐,缓缓踏入屋中。
看来同朝这位敛财手段极高的林大员,也并非是不可救药。
甚好。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间浮白绫
云仲回返绍乌镖局后,接连饮酒三日,将原本已然是无精打采的秋湖剑神意再度激起怒意来,风斩秋草似的将腹中杂乱经脉斩了又斩,似乎仍旧有些不解恨,绕是休憩行气的时辰,也要来搅上一搅,其中更是有几回,险些令行气之中的云仲内气游走错乱,窜到灵台中去。
行气最为忌讳内气乱行,倘若生出差错,误走到四肢百骸,起码要落得一个经络肿胀痛痒,更为重些,便要吃着走火入魔的苦果,极为难熬不说,折损修为亦是难免,更不消说游走入灵台之中,恶果更甚。
可即使如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这秋湖神意仿佛在丹田之中生根似的,虽迈入二境可调遣内气,但凭他自个儿的那点浅疏内气,断不可能将秋湖剑神意从丹田中驱赶出去,只得忍气吞声,时常偷着骂两句解恨,巴不得吞上几十斤酒水,一股脑把这天杀的剑神意冲将出来。
但终归是只能略微想想,吞上几十斤酒水,休说能把这剑神意冲出腹外,八成反是秋湖暴起,将他原本通体经脉斩个七零八落,其中痛楚,怕是比之前所受的苦头加到一处,还要猛烈些。
至于许磐丁二筒这几位,几日下来更是推杯换盏,喝得满脸涨红,可惜这几位实在是不晓得云仲酒量深浅,轮番上阵,硬是没能将云仲灌躺,到头来倒是自个儿喝得头痛欲裂,不省人事。
镖局做的乃是刀尖生意,生死由命,不过每每押镖归来,都得喝个酩酊大醉,一来是庆幸性命无忧,二来便是解解心头血气。亘古以来皆是如此,活着归家的狂饮三日,战死在半路上的,家宅外头默默悬起白绫,即便是家中老小再过悲恸,可也只能如此。
本就是赚得卖命钱,无人可怨。
楚筠酒量还在许磐丁二筒之上,除却比不过云仲这等生来便能饮善饮的天赋异禀之人,也算得上是绍乌镖局头一档,故而三日聚饮过后,则是早早起身,携云仲赶往战死镖师家中,说是吊唁同袍也罢,说是劝慰家眷也好,可总要代镖局走上一趟。
“没猜错的话,云兄弟此番回师门当中,一年半载就见不着了。”楚筠骑着头瘦弱马匹,向一旁少年问道,酒气横生。
“八成是如此,”云仲无声笑笑,“自打入南公山以来,还没出过这么久的远门,总要好生在山上待一阵,夯实修为再下来;此战我若不是二境,而是迈入三境虚念,镖局众人,一个都不会少。”
“心肠虽好,说得却不对,”楚筠摇头,缓勒缰绳,“我们这行当,说句难听点的话,本就是生死由命,每回送镖,其实人人都交代好了后事。西郡在颐章境内,虽说江湖门派比不上东边那般冗杂,但苦于流寇马贼,当属最不太平的地方,所以出镖一趟,趟子手都是向来不亮镖威,更无需喊镖号。”
少年皱眉,身在镖局这些日,似乎是从未听过趟子手喊镖,却始终未曾开口问询,今日正巧有空,于是开口道,“为何?”
“亮镖威一举,本就是给周遭劫镖的山贼提个醒,留够道上的面子,倘若是两方有交情,才亮镖威,晓事的劫道山贼便自觉让出条路去,即便是近来手头不宽裕,也不过劫个几十两财物,压根不会动起干戈。”两人并驾齐驱,夜色之中,马蹄声寂寥。
“但山贼可不同与流寇马贼,后者猖獗,更兼诸多暴行,更不会与镖局中人有半点交情可言,”楚筠叹气道,“见过以每日残羹剩饭与野犬换得看家护院,你可曾见过与虎狼谋皮的?故而就算是亮起镖威,也是无用之举。”
“死在这等人刀下,再寻常不过,所以也休要将这些揽到自个儿身上。”
云仲点头,却依旧是长长叹了口气。
不远处人家门外,赫然挑着枚白绫。
两人自觉下马,栓到路旁栏杆处,楚筠先行一步,轻轻叩门。
良久过后,屋中才有蹒跚脚步响起,缓慢打开宅门,一位老妪推门过后,转身便走,似乎已然知晓是谁人来访,颤颤巍巍道,“两位是镖局来人,正堂停有棺木,不方便接迎二位,就暂且在院中一坐,老身给两位沏壶茶去。”
“老人家不需如此费心,我二人且来瞧瞧,吊唁一番,不喝茶水。”楚筠紧走两步,搀扶住那位老妪坐下,轻声慢语道。
老妪落座,瞧着眉眼便是微肿,可言语仍旧是淡然文雅,似是说家常一般讲道,“我儿在镖局之中,呆了足足六七载,连老身都忘却了,这但凡是镖局行当,哪里有不涉险的,北路的马贼流寇不愿过盘马岭,倒还真以为就是个送货的小营生,银钱赚得也足,直到今儿个才想起来,这行当中的人命贱如草木。”
一番话讲得从容平和,竟是将原本想要开口劝慰的楚筠与云仲,事先预备好的话语都噎在喉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这位镖头,不知我儿平时在镖局之中,办事尽心否?”顿了片刻,老妪抬头问道。
“鞠子良在镖局当中,无论身手还是胆魄,都行在极前,更是为人和善,人缘奇好。”楚筠开口,可说出的言语,却是极干涩。
“那便好,”老妪笑笑,“从小儿年方六七时,老身夫君便害急病离世,算来已有二三十载,私塾学堂难寻,都是老身一人靠早年学来的丁点文墨教子,倘若真是如此,那老身心血也未曾白费。”
楚筠面色很是冷硬,终是长叹一声,拿出包银两,搁在桌上道,“镖局所发放的银钱,算起来已是近五十两,老人家每月亦可从镖局中领银钱,好生颐养天年。”
老妪摆摆手,“好说,这银钱,还是叫我儿妻室去领罢,好歹我鞠家还留下了根独苗,老身虽穷,可也足够养活自个儿,别苦了孙儿便可。”
老妪面皮之上的褶皱,于微弱灯火里,纵横交错,沟壑连绵,尚且瞧不出多少悲意,言语更是温吞,故而显得极有分寸,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云仲心头酸楚。
“年纪渐长,儿郎后辈身上的事,纵使想要去管,也难免有心无力,当初老身劝过子良,说舞枪弄棒,当真不如多学些学问,哪怕家中尚不算宽裕,也要自行多念一阵书,日后才可过得舒坦,可事至如今,老身才晓得,甭管是学富五车还是庸才一枚,若无家室擎着,怕是要有堪比古之重臣的能耐,方可勉强踏入文人一列。”
“镖师虽说背托风雨,可所赚取的银钱,当真不是可乡间教书先生能比的,却忘了世上哪有白白捡来的好行当,事至如此,只怪老身一时糊涂,不该叫儿郎踏入此门。”说话间,老妪瞧瞧云仲,叹气不止道,“这位少年郎,今儿乃是头回瞧见,本不该倚仗空活许诺年月去嚼口舌,可还是容我多嘴一番,若是有旁的谋生法子,今早从这行当中脱身出去为妙。”
“绍乌古镇历年以来,常悬白绫,一方白绫便是一条儿女性命,又叫家中人如何担得起。”
良久过后,两人吊唁过鞠子良棺木,迈步告辞,无言上马,直到拐过街巷,才听闻院中哭声起。
儿郎一条性命,换银钱一包,遗孀孤儿,老母一人。
楚筠擦擦眼角,轻声道,“去下家吧。”
夏风可浮白绫尺,家家难渡少儿郎。
第四百一十八章 一丈江潮压渡口
云仲离绍乌镖局时,只有几位相熟之人前来送上一程,倒不是因人缘如何,而是从北境传来消息,听人说北境历来猖獗的马贼流寇,大都被人所除。听闻大概是新继任的郡守爷,新官上任,调遣起八百老卒,硬是将北境如泥塘一般的杂乱江湖,收拾得干干净净,快刀乱麻,丝毫未有拖泥带水的意味,流寇马贼,尽皆伏诛。
且不提这位郡守爷究竟是虎头蛇尾,还是只想做表面文章,壮壮声势凑凑政绩,但消息确凿无疑,北境流寇,已然是十难存一,近月下来,过路商贾百姓,竟是从未遇上成群马贼,至多是三三两两,压根不敢近前。
如此大好时机,既然这流寇踪迹全无,商贾当然是嗅得着银钱滋味,可仍旧有商贾为求稳妥,令绍乌镖局押送货品,镖局大当家更是乐得于此,巴不得将手头人手皆尽遣出门去。镖局历来对于亡故镖局众人家眷极好,终归是因手底下镖师风餐露宿得来,任谁也不愿同钱财过意不去。
故而这几日以来,镖局当中冷冷清清,除却仍旧养伤的许磐楚筠与两位云仲熟识的镖师之外,再无旁人相送。
大当家忙着调配人手,并未前来,但却赠给云仲一笔相当压手的银两,一来是答谢云仲出手相助,使得镖局上下未曾折损过多人手,二来便是当家的消息灵通,得知云仲乃是南公山仙人座下弟子,许多安排,便又要好生更正一番。
云仲倒是未曾想太多,瞧见这包银两,心头自然有数,好言谢过之后,心安理得接下,看得一旁赶来送行的许磐直翻眼珠。
“人家云老弟自个儿本事高强,挣得银钱多些也是应当,哪像是你,除却耍些口舌,一套滚刀练得稀松平常,再说若无云兄弟护着,你许磐怕是早就折在葫芦口处,还不知羞。”楚筠瞧在眼里,冲许磐脑门便是一掌,不过力道颇有些说法。
少年挑眉,一勒缰绳凑到楚筠身旁,狐疑问道,“你两位的亲事,难不成是定下来了?”
此话问罢,却见许磐连连咳嗽,楚筠笑而不语,只是难得面容中浮现一丝暖意。
云仲见状,冲许磐抻了抻大拇指,“小子一直以为镖局里头,最硬气的便是许老哥,果不其然,高。”
“边去,如今八字至多有一撇,还远未到成亲的时候,”许磐臊红一张黝黑面皮,支支吾吾道,“等八字写全喽,老哥我亲自登门拜访送喜帖去,到时你小子记得来,甭以为回了仙家山门就能冲老哥摆谱,等老子滚刀大成,咱俩再比划比划,非揍得你小子三天下不来地。”
就在两三天前,许磐喝高过后,非要拽着云仲比比身手,一趟滚刀,竟是未近后者身前,悉数被剑刃拦挡在外,剑势不紧不慢,且游刃有余,单手提壶,一手擎剑,愣是纯凭寻常剑招破开极为难缠的滚刀术,险些叫许磐气出口老血。
就连两位总镖头瞧见这扎实得令人惊愕的剑术,也是忘却了饮酒,可惜任凭瞅酸眼目,也瞧不出这小子究竟使的哪派剑招,只觉得出剑圆润自如,贴刀而行,不似同人赌斗,反是想信手为之,飞花摘叶,全无杀伐气。
云仲化名韩江陵这段时间,皆是听从钱寅所言,为免于露相,将长剑裹上布匹,单凭重剑对敌练剑,反而使得水君赠与的那套流水剑谱,于手头更为自如顺畅。故而即便是许磐滚刀颇有独到之处,亦是难以近身。
楚筠不屑道,“就凭你那疲软性子,真要是能将滚刀练得炉火纯青,怕是要等到脑门入土,云老弟成天早起练剑,单就这一点,你许磐便学不来。”
许磐羞恼嚷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若是学得来,那你得同我一道煮饭,将这八字补全喽。”
对此楚筠不以为然,同在绍乌镖局多年,许磐是何等性子,即便先前未曾接触过太多,也能从茶余饭后听闻:此人历来便是口舌伶俐,却极为疲懒,若是并无活可接,睡至正午都是常态,若非是此番两人并肩遇劫,许磐豁出命去生接了一刀,险些肩膀叫人剁去,以楚筠的眼光,断然不会与这懒货亲近。
“楚镖头,话不至此,我看许老哥便是位重诺之人,既然是默许煮饭一事,晚辈觉得,许老哥定能将滚刀练得出神入化,更别说什么早起练刀。”云仲促狭一笑,瞧见许磐赞许神色,勒马而走。
不过楚筠此番,分明瞧见了二人眼色,难得未曾骂上几句。
出绍乌古镇十里,乃是处渡口,两岸细柳枝条腾空,微风兴而江水暖,几处鸭鸣雀啼,盈盈水中。
几人停到渡口外一处茶馆中,寻思喝两碗茶水解暑,却是听闻河水之上,有慌忙叫喊声起,紧接着便是落水声接连成片。
云仲起身看时,却见江潮暴涨,奔涌江水竟是比两岸还要高出两三丈有余,落水船夫行客,皆是惊恐不已,乃至有不少险些溺水的汉子,直截从高处摔落,生死未卜。
直到近乎一盏茶功夫,江水才缓缓平稳,可依旧高出地面一丈,浑浊江水当中,有庞然大物游动翻腾,却是瞧不清模样,可旋即江中便升腾起片片血红,江上落水之人,已然是踪影全无。
少年站起身,拔剑而走。
“云老弟,这茬儿我们管不上,虽说你是仙家弟子,可眼前不知究竟是何等妖物,纵使你已然可运用剑气伤敌,这怪如此凶戾,不妨速退。”楚筠也早已站起身来,面色肃然冲少年道。
许磐更是神色凝重,此前渡口从未瞧见过如此怪象,更休说这妖物仅一摆尾,便有数舟宽窄,哪怕云仲在葫芦口中未曾出得全力,只怕亦难应对,故而也是开口道,“不妨听我等一句,天下仙人多矣,想来不久过后,自然有仙家人物来斩妖邪,老弟何不等修为高绝过后再行那斩妖除魔壮举。”
少年回头笑了笑,“就是去看看,我这点斤两,自个儿心知肚明,还能自行上前找死不成。”
遂提剑而走。
第四百一十九章 以剑断水
云仲晓得眼前江潮暴涨,乃是因大妖作祟,可将整条江水抬升至如此高矮,不消多想,自是修为极其深厚,区区二境,绕是少年意气多行托大之举,自然也生不出以大妖试剑锋的心思。
自家师父亦曾讲说,江河湖泊海滨飞瀑中隐匿踪迹的大妖,向来便不在少数,只是不知出于何等缘由,这类大妖,一向不愿于人烟极多的渡口处显露踪迹,反而尤喜隐于湖泽以底,除却道行极高的仙家之外,鲜有能窥探踪迹者。
曾有位修道大家留有一篇题东碣山海文章,言说古时有群蛟舞于东海,鳞光环绕,可比日月明辉,譬如金乌落地,日出时腾,日落时匿,还归海巢时,则星汉出于海波尽处,而尽再不可见。即便是东海蛟龙无数,能观蛟龙腾雾,或是悠然过江者,仍旧是少之又少。
从古至今,似乎水中妖物,与尘世中人,历来便是泾渭分明,水不犯陆,山不犯水。
如今却是与吴霜所言恰恰相反,这水路大妖非但露相,且已然将落水百姓当做饵食,霎时便吞下肚中数人,凶威滔天,使得周遭百姓四散而逃,全然无人在意仍旧在江潮之中挣扎的几名渡客。
云仲此行,非为斩妖,而在救人。
但即便是那大妖尚未露出全貌,巨尾搅动江水时的声势,依旧是浩大至极,似乎是有万钧的力道,使得整片高于堤岸丈余的浩荡江水,波荡不停,浑浊流涌一时间扩散开来,身形更是难以得见。
江心有几人似乎是粗通泅水本领,但如此急流之下,被江水吞入,仍是不消片刻功夫,仅是两三息长短,便又有两人被汹涌江潮淹没,生死不知;至于死里逃生跌的一众渡江之人,则是慌忙失措,跌折腿脚臂膀都是无空叫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纷纷作鸟兽散去。
渡口周遭五十丈内,顷刻无人。
逃散百姓大都瞧见了一位提剑前奔的少年,与人群反向而行,面容清秀,但仍有两分枯槁,可始终也无人去管。
既是劫难临头,自然是各顾性命,任谁也无闲暇去在意他人生死,人之悲喜各不相通,兴许放到旁人眼中,这少年当真是位良善之人,倘若为妖物所害,过后免不得还要请来几位善书的先生文人,颂德唱勇立传开庙,都是不在话下。
但眼下压根无人注意到这位与众人背向而驰的少年,掌中已是剑气横生。
也许是为免被人认出,少年自从下南公,便褪去一身白衣,只着身收束奇紧的黑衣,由打后山兵刃架处挑了柄重剑,这才悠哉悠哉下山而来。
黑衣闪动,仅十息便杀入江潮之中,剑芒才欲破开江流,却是无端被江水抵住,破之不得,似乎是起剑斩棉,剑锋尚不足断去层层叠棉,而一往无前乘风而起的剑势,却是被轻描淡写震退开来,再不能进。
而潮头却是分出一线流水,虽说只是区区一线,但整条江水中的一线潮,何其之重,从丈
许外奔涌直下,恰似惊雷滚落沉沉土台,江潮来势凶狂暴戾,冲少年方向直直垂落。
少年闪身躲过,抬剑便是叠瀑式出,磨炼流水剑谱时候已久,此刻以流水剑势再演叠瀑,更是两两相宜,一时间圆润通达,数剑之下,硬压得一截江潮平复,溅落在地,再没半点方才的浩荡势头。
流水谱尤重神,与叠瀑不同,后者重在以力破局,只求威势力劲,一剑始出则无前无阻,立身一丈之外,亦觉剑风扑面,本就是以力势破敌的连绵剑招,辅以云仲快剑频出,一浪高过一浪,更是难寻破招的法子,故而往往可收得奇效;眼下流水剑谱同样越发纯熟,神意犹如清风抚柳,流水辗转不绝,使得叠瀑一式更是衔接得极流畅,一剑快似一剑,片刻之间抵住砸下的一线江潮,断水数分,竟是平分秋色。
可即便是少年如今念头通达,接连出剑顶住高天落水,妖物境界,却实在是太过高渺,如此一线潮,岂止百里长短,源源不断,腾空引起,力道却是丝毫未曾减弱,直直砸下,绕是少年出剑时候脚步不停,却始终被滔天水势所掩,寻不出空隙前去搭救江水当中的惶惶百姓。
天上八面水来,飞流巨瀑,对上少年剑招,叠瀑对叠瀑,足足僵持近乎半炷香光景。
周遭尽是浩荡江水,而少年稳稳立身正当中,剑光不止,翻飞绽华,譬如银鲤翘尾,白鹤亮翎,尽力同那潮水作对。
远处楚筠许磐两人瞧见眼下这般情形,心头亦是震动。虽说已然晓得云仲乃是仙家弟子,但如此剑势,依旧叫人心惊,这么一条江潮,仿佛真能被这少年持剑尽斩,寒光翻动,被少年破开的江水,已有数丈长短。
“这小子的底子,当真是扎实到叫人胆寒。”许磐缓缓出言,眼中精光闪动,紧盯少年掌心当中的剑光,亦是有所明悟。云仲此番并未露出半点剑气,大概便是不愿叫妖物看出根底,仅二境的修为倘若展露内气,八成便得被水中妖物当做块滋味尚可的茶点,太过涉险,故而只以剑术断水,也是无奈之举。
与许磐若有所悟相比,楚筠眉头始终深蹙,往江中看去,打方才起,那妖物便未曾露出半点踪迹,甚至仍在水中挣扎的百姓,也未曾遭劫,打眼看去,好像那妖物已然离去,但楚筠却注意到,原本维持在一丈高矮的江水,只六七息的功夫,又是悄然拔高数分,几枚小舟在水面上晃动摇曳,已经是离地七八丈高矮。
可再看那少年,依旧断水不止,却始终难以踏入江水。
潮水平定,水面之上昂起枚巨首,双目如灯,居高临下向少年看去。
此物似蛇非蛇,然头生单角,一双巨目比起富贵人家点起的灯笼,还要血红三分,怒视少年,缓缓吐出长信。
宽阔江水尚难容身。
第四百二十章 怒涛拍雪,一锏化六
江潮之中突兀伸出枚巨首,引得仍在水中挣扎的百姓惊慌不已,乃至于当即便有两三人手脚都是僵住,接连呛进两三口水去,再难挣脱江心涡旋,叫连绵江水吞没,可那妖物却并未瞧上眼,放任那几人淹没于江水当中,一双巨眼瞪向岸边少年,贪婪暴虐。
这妖物长相怪异不说,形似长蛇,但头侧生有枚巨角,浑身青鳞环绕,唯有下颌生出千百长须,始一抬首,便是妖气十足,惊得周遭已然逃远的过路百姓连连惊叫,纷纷散开。
而那妖物似乎对这群凡俗之辈并无太多兴趣,吐出猩红血信,往那少年方向打量,微微晃了晃巨首,猛然一吸。
千百道水流皆尽入口,连同那一线江潮亦被尽数吸到腹中,力道之猛,连岸边数棵叶片茂盛的柳树,亦是被这阵狂力吸纳到森森蛇口之中,几乎是不见动静,便被这头妖物吞到腹中,并不见半分赘余动作。
云仲正与那道加持有万钧力道的江潮苦斗,眼前水流却被突兀收去,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卷地,吸力之强,竟是使得少年险些被吸扯至半空之中,眼见得周遭并无他物,云仲只好将长剑斜插入地,攥紧剑柄,奋力抵住这股极强的力道。
而那似蛇非蛇的妖物一吸之下并未奏效,一对如浸血灯笼似的双目不由自主往少年手中看去,显得颇有几分惊疑不定。
水君亲手锻剑,其中更有数滴澜沧水,使得这条境界极深厚的妖物,一时间有些不敢造次,不过这少年只是区区二境,便胆敢扫自个儿威风,着实是令这大妖气郁,于是顾不得其他,只情张口吸扯。
一时间狂风大作,岸上飞沙走石,遮人耳目。
楚筠一行人急得目眦欲裂,但任凭谁人也无有与妖物拼斗的本事,更无劲弓强弩可用,许磐三两次欲要抬步,硬生生被楚筠扯住,更是心头急切得很。
此等危机时节,江对岸却是有人朗声大笑,“小子,再撑上一阵,爷爷先行斩了这大妖,来日定分你些好处。”
一枚铁锏从河对岸横空腾起,正正砸到妖物七寸,崩鳞溅血,疼得那大妖一阵翻动,血水飞溅,近乎是顷刻之间染红半条江水,浑浊流水当空溅起十丈高矮,血浪一时间翻滚起来。
大妖撇下苦苦支撑的少年,猛然扭头,一双血红眸子往河对岸看去,身躯尽数探出江水,嘶吼不停。
但见妖身层层鳞片开合起伏,背生长鳍,锐刺接连成片,划破江水展露时节,仍有森寒光华突现,且腹生双足前后各一,仅一足便有两三丈长短,尾有须甲,端的是怪异。此刻须鳞皆张,猛然之间便是一尾扫出,直奔对岸来人而去。
“来得好,你这孽畜倒是有些意思,七寸中过大爷一锏,还有挣动的能耐,且看爷手段如何。”来人腾空而起,妖物长尾骤然砸到地上,却似将层层土都砸得翻腾起来,力道之重,两岸皆是齐齐振动。
少年好容易站稳身形,如今被如此一震,手中剑险要抖落在地,皱眉往半空中看去,却见来人身形,已然稳稳悬在空中,尤为雄壮,臂膀比常人还要宽出一轮,张狂笑道,“业畜,既然在此处残害百姓,今日更是难饶你性命,且看爷爷锏重否!”
说话间,铁锏归于掌心,被那汉子轻微一抖,骤然是以一化六,接连往那妖物周身飞去,声势之大,于江水当中炸开六枚孔洞,转瞬已至。
似蛇妖物仰头嘶吼,浑然不顾周身挨到六枚重似山岳的铁锏,张口便向那半空中的莽汉吐出道水流,靛蓝巨口嘶吼阵阵,蛇信吞吐,目中泛起凶狂之色。
莽汉倒是不以为然,抖动拳脚,仅是一掌便将袭近面门的水流拍散,咧嘴笑道,“哪里来的憨傻妖物,且不知你家爷爷除却仙家道法之外,体魄更是极强,区区流水力道,即便是爷立身此处硬接,又有何妨?”
六道铁锏此刻已然炸响,整条江水剧震,原本足够七八丈高矮的江流,突然矮下一截,水中晕开数团猩红,倒是如在泛黄老宣上画起数朵朱红牡丹,妖冶十足。
那妖物受创,却是依旧昂起头颅,鳞甲乱抖,再冲那莽汉吐出一道水流,力道比之先前,有增无减,瞬息之间,已近汉子身前,轰然炸响,银光纷乱洒下。
那莽汉长笑,浑身并无半点伤势,“这孽畜倒是很有些趣,明知自个儿力道羸弱,却偏偏不信邪,要来触爷爷霉头,也罢也罢,待到剥皮抽筋过后,再悬到爷山门之中,当成件供徒儿观瞧赞叹的物件,亦是不赖。”
岸边云仲已然趁这功夫,从水中捞出六七人来,甩甩湿透鬓发,瞧着半空那汉子,神色古怪。
分明是已然可御空踏步的高人,更兼一锏化六的神通手段,依少年看来,这位莽汉起码也要在四境上下,但这口舌,确实有失高人风范,于是也不再多言语,趁那妖物无暇顾及,抽身便再度窜入江水之中,救下剩余几人。
莽汉又是生接一道流水,却没曾料到那妖物目光露出狡黠之意,嘶鸣两声,周遭无数江潮猛然拔高,四面八方皆是升起几十丈江水,形同张连天巨网,猛然冲那莽汉而去。
那莽汉亦是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这妖物阴狠,瞧出自个儿体魄极强有恃无恐,特意三番两次出招,令自己略微松懈下来,旋即又补了一式威能莫测的重手,不可谓心性不高。
可最为令汉子惊慌的,乃是这道水流虽说力道不足,可强接之后,浑身内气如同滚沸茶水,顷刻失却近半,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关节窍穴亦是麻将起来,再要躲闪时,登时力有不逮。
那妖物似乎亦是瞧出汉子此刻窘迫,竟是流露出一抹嘲笑意味,昂首而起,将周遭已然升至几十丈的江水,一并砸向莽汉。
怒涛拍岸,冲起千万雪尘。
第四百二十一章 偏偏耍剑
身为四境大妖,那妖物虽说比不得那莽汉,可仍旧是有泼天神通,江河中的妖物,尤擅控水,如此倾天大浪,着实是难以招架,再者出于那莽汉轻敌,硬是吃过一口妖毒,内气一时难以周转,被妖物算计,此刻悬在半空,招架不得。
寻常而言,本不该如此,但那汉子偏偏极为大意,正巧被那大妖阴个正着,进退不能,却依旧逞强叫道,“如此小风小浪,何足挂齿,绕是砸到爷身板上,亦不过两三道小伤而已。”
数十丈滔天江水齐齐压来,瞧来极为壮观。云仲方才试过以剑断江,仅仅是一线潮,力道之猛,足矣开碑裂石,更何况是万道江潮并涌,铺天盖地砸将下来,山岳不能挡,那汉子虽说口头上不以为然,神色却是变了又变。
他在颐章斩妖极多,即便有不少妖物并未妨人伤民,依旧避不过他掌中铁锏,就连山门中数百步见方的宽敞正堂当中,都是点缀以大妖皮毛头角,每逢新收来位弟子,都要去好生观瞧一番,顺带奉承几句。
可却从未瞧见有这等能耐的大妖,一手控水能耐惊人不说,这般阴诡心思,寻常妖物便是难以相提并论,更是使得原本今日手到擒来的斩妖一行,生出如此变数。
江潮铺天盖地而来,声震百里,沿岸渡口皆是损毁殆尽,大潮过处,譬如犁过一般,瞬息已至莽汉身前。
可江潮并未直直砸到莽汉身上,倒是有面无形壁垒横空,强行制住江潮奔腾来势,万道江流冲至壁垒之前,一如沙场万军勒马,停滞不前,砸出不知多少朵绽开雪花,半空当中突降起场酣畅狂雨,一时难停。反观那道壁垒,却是并未有恙,仅仅晃动一瞬,便是缓缓散去,似乎如此万潮来袭,尚不足撼动根基。
如此手段,却只是数息之间便已布置妥当,就连那头妖物都是错愕不已,不解究竟是何人手段,眯起双巨眼四下观瞧。
眼下这等神通,便是这位才入四境不久的大妖镇囊压底的手段,即便是威能再弱些,寻常四境也难以如此轻易挡下,更为凄惨的是这莽汉身中猛毒,只能堪堪维持住御空内气,至于闪转腾挪,却是无力施展。
少年抬头看去,只见水瀑之上,有人一袭青衣,踏步而来,缓缓落到莽汉身旁,单指轻叩,而后轻描淡写震碎剩余江流,微微一抱拳,温言开口,“江宗主,一别经年,还可认得晚辈否?”
少年一怔,随后便舒心笑起。
那莽汉却并未给那踏空而来的年轻人好脸色,哼哼两声,勉强回话:“我当是哪位高人,你们南公山中人,未免忒好管闲事了些,那妖物境界固然不低,但想要伤爷爷体魄,压根便是痴人说梦,怎么敢劳烦吴霜首徒亲自前来,杀鸡用牛刀,难免过了,叫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江半郎对付不过那妖物。”
书生出行并未带冠,而是简简单单挽起发髻来,听闻此话倒是并不在意,又是作揖行礼,满头青丝如瀑滑至面颊,好言好语道,“岂敢如此,江宗主的本领,在下早有耳闻,只是许多年未曾瞧见,总要想着替江宗主解决些事端,正巧这妖物在此伤食百姓,拼着自个儿境界微末,也要帮衬一二,还请宗主勿要见怪。”
一指点出,足足有几十丈长,尤善控水手段的妖物,却是反过来被条条如银勾般的江水锁住,再难挣扎半分,就连那条粗壮长尾,亦是动弹不得,只瞪起一双巨眼,嘶吼不止。
书生一席话讲得流畅自然,原本旁人讲出,兴许或多或少有两分惺惺作态的意味,但从书生口中吐露,却毫无虚情假意的端倪,平平静静,和善自然。
莽汉轻咳两声,也晓得前有台阶好下脚的理儿,否则以他方才的状态,休说是从容应对,能否在这滔天水势下身负重创,亦不可知,于是也略微收敛了言语,叹气道,“每回瞧见你们南公山中人,老江我都有些心气别扭,六七载前遇上你时,你小子还不够三境修为,原本以为吴霜首徒也不过如此,可下回再见,你柳倾却自然迈步入三境,甚至我都尚且瞧不出深浅;今日复见,你这小辈举手投足之间,已能将四境妖物牢牢锁住。吴霜座下南公山两个小辈,可当真是要把颐章境内的修行山门风头皆尽压过了。”
一时间唏嘘不止。 “江宗主着实是言重了,”柳倾摆摆手,替江半郎渡过一道内气,缓言道,“且不说江宗主修为深厚,座下弟子,更是大有才气,听闻这数月间迈入三境的,足足有十几位,端的是叫人心生艳羡。”
“徒众虽多,但无一迈入四境;宗中三境迭出,可宗主却只有四境,”江半郎摆摆手,神情甚是萧索,运起内气逼出周身猛毒,“话说回来,你家师父,如今还未踏入五境?算下日子,闭关已有几月,倒是叫人心头焦急。我倒还指望着吴霜破境之后,多来我山中闲聊一番,即便是将我山中天材地宝一并顺手拿去,能得来极境之中的心得,也能算我捡了份便宜。”
江畔云仲听得真切,不禁有些汗颜,自家师父名声,看来当真是无人不知,不论是道首李抱鱼,还是眼前这位瞧来便极不靠谱的一宗之主,似乎都晓得吴霜的脾气秉性,向来都是不放过半点便宜,于是还未等到两人言罢,便自行挪开两耳,独自安抚那些惊魂甫定的百姓。
柳倾亦是察觉到小师弟身影,并不去细看,而是微微一笑,对江半郎道,“家师所悟极境,想来并不寻常,晚辈向来知晓家师的性情,倘若是悟得寻常八极境,那即便顺利破开这一境,大概亦是不合心意,此番闭关,应当是要自行走出条路来,不过也只是妄自揣度罢了。师父的事,做徒弟的,哪里又能看得通透。”
莽汉点头,顺柳倾方才一瞥方向,刚巧瞧见少年正蹲下身子,同几位百姓轻声言语。
“不过爷这趟,的确是寻到了块好苗子,倘若能入我山门,撇去性命修为,爷也能将他抬到五境修为,说不定再过些年,兴许都能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山涛戎,从五绝之首的位子上拽将下来,省得成天有人说江郎才尽,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
江半郎一指那少年,长笑不已。
那江畔边上的小子,确实是极合江半郎心意,只是腰间别的那柄剑,叫许久未曾生出收徒知心的江半郎,心头有些厌烦。
“耍啥不好,偏偏要耍剑。”
第四百二十二章 小师弟
颐章境内有名有姓的修行人士,大都晓得这江半郎年轻时的趣事,这位爷年纪浅时,就是位混江湖的主,一向是生死不论,但凡是瞧不上眼的,即便是明知身手不如,每每都是赌命拼杀,硬是叫他在颐章北路杀出条血路来,江湖中人谈起此人,皆是哭笑不得:有这份胆魄,固然不能强说是件坏事,但这位江半郎的举止,实在与常人迥异,二话不说提着条铁锏上门,偏要同人拼个两败俱伤的莽撞人,搁到谁人头上,都是件极窝火的事,更休要说这江半郎的体魄筋骨之强,足够令一众前辈高人都是为之咋舌。
有位江湖中平素凶名在外的野头陀,早些年因触犯佛门清规,叫住持驱逐出寺,成天混迹江湖,不知为何便与江半郎结下仇来,夜里摸黑潜入后者所在的江湖帮派当中,使一杆禅杖,差点将后者腰腹铲断。谁人都不晓得这位在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江半郎,究竟是如何撑过这足矣毙命的伤势,总之只经几月温养,莽汉便又是生龙活虎,还不曾忘却找寻那位野头陀的踪迹,硬是凭借在颐章北境的强横手段网络,将那烂醉头陀从一处勾栏中抓将出来。
不过江半郎倒也没多行杀伐事,而是让这极其嗜酒的破落头陀,在自个儿帮派当中坐了堂主交椅。若说是踏入修行道前,江半郎还有所收敛,踏入修行过后,这位爷更是无所顾忌,仗着一身凝练体魄与修行天资,数载功夫便摸着四境的踪迹,统共也不过十几载时日,将座下狼孟亭山门,硬是以一己之力,扛到如今的地位。
但自从吴霜在南公山立下山门,原本隐隐之间有颐章仙家山门第一势头的狼孟亭,便被压得有些憋屈。且不说江半郎境界始终落后吴霜一步,总要差上一重境界,就连座下弟子都是比不过柳倾钱寅两人进境迅猛,时常气得江半郎提起铁锏,便嚷着要到南公山给吴大剑仙脑门上添点朱红,但回回都是占不着半点上风,更是叫江半郎恼火得紧,满腹肝火无处可泄,只得狠命操练那群门下弟子,使得狼孟亭上,时常有凄厉哀嚎声起,百鸟不敢近。
一来二去,颐章修行中人,大多都听闻过如此说法,说是江郎才尽,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倒并非是说江半郎能耐低微,大半是拿来随口一说,用以茶余饭后的消遣,至于以为能于这等年纪破入四境的宗门之主,又岂能是真无半点才气。
“为何偏偏不能练剑?”柳倾诧异,不过再度转头看向莽汉神色,登时心头便名悟了三分,八成又是想到当初提锏上南公,过后却被自家师父那柄青霜拍得浑身肿起一圈,强忍着笑意,缓缓收回后半句话,静静等候江半郎开口。
莽汉悻悻白了一眼书生,“你小子莫不是有意如此问,我可还未到那老迈昏聩的年纪,那年我上南公山的时节,你也就只有十几岁大小,举着枚书简同你师父问东问西,瞧瞧现在,倒是能同我这当前辈的并驾齐驱了。”旋即话锋调转,“练剑也好,不练剑也罢,这小子颇对我脾气,就是缺点锐气,倘若能入我门中,不敢多说,允爷数月时间,这股锐气便能成型,到那时再抛却剑术,练练鞭锏,岂不更好。”
江半郎说话间,已然是禁不住满面笑意,冲下方叫道,“那小子,且上来一叙。”
也不等少年作答,莽汉单指点出一枚铁锏,忽悠之间落到少年脚下,托住身影离地而去,顷刻便已悬在两人眼前,其余五枚铁锏,雷霆一动,瞬息贯入那妖物背上骨节处,又是引得一阵怒嘶,血浪翻滚。
云仲僵直身形,虚咽一口唾沫,却见眼前那条被江流锁住的妖物,再瞧瞧地上已然变得极小的人影,竟是迟迟未能开口。
“这倒是桩稀罕事,”江半郎不满开口,“你小子既然踏入修行,竟然还畏高不成?当真是荒唐。本座且来问你,可否有师承?方才那一手剑术,又是从何人那学来的?”
话说到此,莽汉亦是忍不得
“若是并无师承,来日到我狼孟亭山门一叙,倘若天资尚可,不如拜到我江半郎门下,只需十载,本座便可令你踏进四境,平步青云,可否?”
江半郎面皮略有潮红之意,不消开口明言,身旁的柳倾便能瞧出,这位立身四境的一宗之主,似乎当真是动了收徒的心思,虽不晓得云仲方才所做何事,但书生仍旧是惬意笑笑,启唇道来,“小师弟,既然江宗主发问,你便如实说便好,那妖物瞧着猖獗,如今被制住,万没有走脱的道理。”
莽汉点头,“南公山上师徒三人,数你柳倾知进退,说话也最中听,能在吴霜门下始终把持这一份心性为人处世,实在不易。”
下方妖物不通人言,但也晓得以半空中这两人的修为,今日自个儿只怕难有善终,顾不上体内五枚铁锏贯穿,摇头摆尾,头上单角落地,自身则是由几十丈长短,逐渐紧缩。然而江半郎话音刚落,那五枚铁锏便是猛然震动,那妖物尚且来不及将其逼出体外,就被这一阵巨力生生震裂体魄,直至四分五裂。
“小子,你再说一遍,方才你管他叫甚?”江半郎面无表情,指了指立身铁锏上的少年。
“小师弟入门,已有数月,”柳倾笑道,“家师动身出门时,早已经定下了三师弟人选,故而虽说三师弟与他一并入门拜师,排行却要高些。”
云仲行四,本不该称小师弟,既然叫了小师弟,意思便是无论吴霜日后再收入门多少徒众,这位畏高的少年,都是吴霜衣钵传人,正是因为如此一门不成规矩的规矩,才令江半郎心中怒意猛然升腾起来。
修行多年好容易看上个有眼缘的小子,却仍旧是被吴霜捷足先登。
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半郎,怔怔许久过后才仰天骂了一句。
“你大爷的吴霜。”
第四百二十三章 狼孟亭
原本觉着自个儿衣钵有望倾囊相授的江半郎,被柳倾一句小师弟,气得浑身内气都暴涨起来,的确有心教训后者一顿,可转念再想想当初在吴霜手底下吃过的苦头,满身涌动起伏的强横内气,也是无处可泄,再者就凭方才柳倾轻描淡写便挡下擎天潮水,抛开修为深厚与否不谈,手段神通,怕是已然能同自个儿并驾齐驱,即便是豁出脸面,一时半会也讨不来便宜,只好发狠,将五枚化生而出的铁锏震了又震,将那头妖物打得四分五裂,这才略微平息了胸中愤懑。
倒不是说胆魄极高的江宗主不敢同吴霜呛火,而是吴大剑仙向来不吃亏,在颐章境内修行人中,出名的睚眦必报,即便过招比斗平手,过后也必会寻上门去讨债,狼孟亭山门广阔,哪怕是吴霜此番未曾破开极境,一位四境的大高手趁虚潜入山门,绕是江半郎也不敢说,自个儿家中那座护山阵便挡得住吴霜脚步。
不怕贼偷,偏怕贼惦记。打了徒儿惹出师父,况且若是连徒儿都占不着上风,这宗主的脸面,更不晓得往哪里去搁,故而江半郎骂过两句,只得悻悻作罢。
柳倾也知晓此事,自家师父的做派,甭说是颐章境内这几处宗门,天下仙家当中,也唯有五绝能凭境界压过一头,所以眼前这位莽汉的举动,他亦是有些无奈。
“不知江宗主为何欲要收我这小师弟入门,更是打算不惜耗费一宗底蕴,强行将我小师弟送入五境,”书生好奇发问,“若是我家小师弟天资不尽如意,江宗主岂不是要抱憾良久。”
江半郎平复半晌,终于是微微一叹,“我本是个江湖中的闲散人,成天只晓得同人斗狠,更是从未有拜入仙家宗门的运气与门路,就连你家师父那等手眼通天的人物,大概都不知我江半郎是如何发迹的,为何我今日偏偏想要收这小子入门,同我如何踏入修行道,关系匪浅。”
书生拱手,“江宗主若是愿讲,晚辈洗耳恭听。”
“妖物已除,去地上说话,总悬在天上,无根无凭,怪不自在。”莽汉抬手,托住云仲双足的铁锏便徐徐落地,自己也降下身形。
地下江水已然平复,缓缓流淌而过,妖物血水早已冲刷干净,唯有头两三丈长短的尸身浸在江心当中,被江半郎点过一指,便是摔落到岸上。
三人围坐,江半郎犹豫片刻,便开口缓缓道,“多年之前,狼孟亭还不是一处修行宗门,而是一座帮派,我虽说素来在江湖中行事莽撞,可出于身手的确不赖,再者待人以诚,也结交起一众弟兄,便选在狼孟亭处,立起帮派,虽说是并未名声大噪,但也着实有了这么个去处,对于爷这一向无根的人而言,姑且算是立足之地。”
“大约是狼孟亭帮派立起第二年,因钱财地盘的杂事,同东边一处帮派起了纷争,狼孟亭立门不久,人手不足不说,帮众身手更是参差不齐,被那敌帮杀上门来,帮里统共百来位弟兄,多数都叫人削去脑袋,失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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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却只是一片巴掌大小的地盘,与百来两银钱。”说到此,江半郎反而是微微笑起,盘起双足冲柳倾道,“咱们修行人,其实都看不上那凡俗铜臭气,区区一二百两银,怎会折损如此多人的性命。”
“钱财不多,却足够一帮之人多年温饱,地盘极小,却是许多桩流水生意。”也不去管柳倾,莽汉自行感叹讲起,“事至如今,爷仍记得旁人口中说的那位野头陀,当初入过狼孟亭不久,便遇上这一茬事,本可以一走了之保全性命,却是拎起月牙禅杖,堵在帮派门外,生生拼死几十人才力竭而死。”
“再往后,有位老神仙出手,才堪堪将我与剩余帮众救下,两指一动,便能有移山之能,才吓退那东来帮众,保全我一条性命,日后我便拜入那位老神仙门下,学锏鞭手段,学修行法门,这才有后来的狼孟亭山门。”
清风悠悠,人也悠悠,江半郎缓缓道来,在云仲看来,此刻才身具修行人的气度,平和淡然,波澜不惊。
“说到这,那位老神仙,仅在狼孟亭停留数月,将如何堪破前四境的法子教与我,随后便远游江湖,不知所踪,只留下句嘱咐,说是往后遇上妖物,遇上那等不顾姓名搭救旁人的后生,定要收到门中,当做衣钵弟子传道受业,若是天资不尽如意,那便将门中天材地宝,一并押到此人身上,即便破不开极境,也算是尽全心意。”
江半郎讲罢过后,抬头看看柳倾神色,又指指三人脚下阴影,添上了一句,“我那位师父,瞧不见影子,起初爷还当是仙人死后留有魂魄,冥冥之中指点了我一番,可修行到今日这等境界,却发现天下压根无鬼,即便是魂魄,也应当唯有我一人能瞧见。”
“大概是心愿未了,故而显现世间。”柳倾半晌未语,最后只说起这么一句。
江半郎倒是并未纠缠于此事,而是撇撇嘴道,“北烟泽的事,不止你们南公山知晓,甚至天下仙家,或多或少都是有所耳闻,今日这头妖物,极难对付,手头的神通术法,不见得比寻常四境低微,样貌更是从未在卷宗中见过,九成便是那北烟泽中流窜出的妖物。一头大妖,应对起来便如此棘手,更何况北烟大泽浩荡万万里,对于世间,可谓是处森罗死狱。我一个半路修道的江湖落魄人,并无为苍生豁出命去的念头,更不愿在天塌时节,当那高个子顶着,不知这番说辞,南公山首徒,还看得起我否?”
“人之常情,怎会看不起。”书生摇头,“江宗主既然能毅然出手,已经是强过天下仙家一头,晚辈佩服。”
“还不是因为我那死鬼师父。”莽汉掀起嘴角,慢慢起身,收回铁锏扛在肩头,“虽说和吴霜不对付,可这小子拜入南公山,爷放心得很,起码走不错路,至于境界如何,算个屁。”
“走了,等你家师父出关,上我那喝两盅,好酒管够。”素来被称为才尽江郎的莽汉摆摆手,冷不丁又对行礼的书生说了一句,“许多年没动过手,迟迟不能进境,待到万妖来袭时候,我若也能瞧见五境那座关,清理天下妖物,算我狼孟亭一个。”
书生抱拳。
“一定。”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不可如此
送走江半郎,柳倾发觉少年面容有些错愕,也不急着赶回山门,而是又盘腿坐到原地,由打怀中拿出枚葫芦,颇得意地晃晃,“前几日从后山翻找出一葫芦竹酒,小师弟尝尝鲜?”
少年接过葫芦,刚要拧开葫芦品品滋味,却叹息一声放下,哭丧着脸说道,“师弟自然想喝上几口,可碍于那柄秋湖近来猖狂,着实不敢再多饮,前阵子在镖局之中,苦头吃得极多,当真是不想再让那秋湖翻转腾空,这酒还是留待日后再喝为妙。”
柳倾失笑,“感情小师弟出门许久,是跑到镖局中走镖去了?师兄要是没算错账,咱南公山上余银,可还多得是,哪怕是要购置一处三进三出的府邸,小师弟开口便是,何苦要靠走镖风吹雨淋,赚那等辛苦钱。更何况那位前辈所留剑气过于霸道,参悟良久伤了元气,何苦偏偏要在这等时节,出门做这等行当。”
书生说这话时,毫不掩饰揶揄之意,笑意古怪,听得少年狼狈不已,连忙换成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连连行礼,“大师兄既然心中有数,还总要调笑师弟,忒不厚道了点。山上历来不乏银钱,师弟晓得,可既然是自个儿管不住嘴,吃了人家姑娘的糕点,总要自己凭能耐还上,不然难见心意。”
书生一乐,重重拍两下师弟肩头,相当满意,“难为你两位师兄还成天操心,生怕小师弟不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如今看来,却是有些白费心思,都说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没成想小师弟这朵梅花,长势倒是极喜人。”
“师兄,咱多日不见,怎得半点不留情面。”柳倾一向是四平八稳的性情,少有信口说出玩笑话的时候,今日却是三番五次调笑,反是令云仲有些摸不清头脑,胡乱猜测许久,仍是徒劳。
柳倾并不在意师弟胡思乱想,温和拍拍后者脑袋笑道,“自然是有好事上门,你三师兄前日,正经迈入了二境门槛,水到渠成,甚至险些坐二望三,内气滔滔如雷,还将枪道悟得大半,如今即便是你小子剑气显露,也未必打得过三师弟。”
“至于第二喜,等你回山过后,自然心中有数。”柳倾晃晃脑袋,满脸尽是欣喜。
对岸楚筠与许磐一众人,眼睁睁瞧着方才江面上的浩大声势,尽是咋舌。原本以为少年剑气已然可算得上是极高明的手段,断石拦骑,可退诸敌,而方才那妖物与书生莽汉出手,却是令众人结结实实吃过一惊,纷纷瞪直一对眼目,半晌亦没说出句话。
直到楚筠幽幽开口,“仙家就是仙家,修行有成者,移山镇海估摸着都不在话下,出手便是天威浩荡,咱这些个江湖人,走过许多年江湖,却始终没摸着正经江湖,究竟是何等的风流大气,难得天眷,何其可惜。”
几人如梦初醒,再瞧瞧那位一锏化六的莽汉踏空而去,片刻即无踪迹,免不了心头一阵叹息,神情黯然。何谓手段超凡脱俗,本意便是超脱他们这等凡俗,超脱而字,非是指不耗多少周折便可取走凡俗性命,而是寻常人压根揣测不出,仙家宗门之人,出手究竟有何等瘆人威能。
但正当几人感叹的时候,许磐却是不合时宜摇头,“此言差矣,起码咱们将云小兄弟当成自家弟兄,即便过去许多年,他也能走到那位书生和莽汉的地步,甚至稍稍跺跺脚,天下也得随之晃三晃,那也是自家弟兄,天大地大,来日听他讲,也算咱见过仙家所见。”
只见对岸少年轻轻挥了挥手,随那书生一步腾空,径直朝南而去,唯余身后细柳条条作弦,低吟浅唱。
“回了,这阵风凉飕,怕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降下滂沱雨水,且赶紧回家,收拾衣裳。”许磐紧走两步翻身上马,可望向身旁那一匹无人骑驾的马儿,心里头总觉得不是滋味。
柳倾二人腾空,未曾直奔南公山,而是往偏东而去,毕竟云仲这趟出行,便是为凑足糕点钱,身为师兄,柳倾也知晓少年如此空手回山,怕是有失心意,因此也不急着径直归去师门,反倒踏起云头,朝东边城中而去。
“今日携小师弟,去瞧瞧咱西郡首府,距南公山其实亦不过几百里,但苦于马车颠簸,大都无人会愿从此处往首府而去,突然想起师弟自踏入颐章国境内,似乎还未多走动一番,正好借购置糕点的空,随师兄出外转悠转悠。”书生今日明显游兴正浓,不理会少年应声与否,只一步便踏到云头上,飘飘荡荡,冲天而去。
南公山中,依旧是往日模样,只不过近些日以来,那头早年间为吴霜所降,毛色极杂乱的马儿,颇为吵闹,起因便是温瑜那匹黑獍,前几日被带上山来,在山中散过一圈步。谁也未曾那平素傲气的夯货,竟是瞪直一双眼,生生拽断绳索,撒欢跑将出来,闹腾得满山上下尽是嘶鸣声,温瑜上山阻拦,却险些被这夯货踏伤,到头来还是钱寅出手,才将这匹疯癫马儿制住。
但经此一事,温瑜却是惊奇不已,自个儿那头黑獍,乃是大元少有的良驹,当初还是在极北的地界被人寻到,才不过出世一两载,脚力便要比寻常的大元马匹强出数筹,更不消说每日皆是上好粮米草料饲养,体魄更为强健;连带着温瑜一路之上遇险,都是多次凭黑獍走脱,体魄脚力,无疑是上上等,却是始终甩不开那头看似毛色杂乱,且有些瘦骨嶙峋的劣马,被追着咬过四五口,硬啃去两撮马鬃,哀鸣阵阵。
“二师叔,不知山上这头劣马,有何来历?”温瑜瞧瞧黑獍杂乱皮毛,甚是心疼,含怒瞪过一眼被制住的马儿,冲钱寅开口问询。
“这马的来头极大,温姑娘莫要瞧着它毛色杂乱且瘦骨嶙峋,便觉得这便是头劣马,”钱寅敲打敲打那夯货脑壳,嘿嘿笑道,“倘若是将你那头良驹拉到山下平地,还真不一定能跑过山上这头。”
温瑜皱眉而后松开,轻轻抱拳,“二师叔,受教了。”
“如若世人都以貌取人,以修为论对错,南公山中人,亦不可如此。”
第四百二十五章 堂上木响,邪祟务尽
冬去春来,春归夏迎,自上年大雪隆冬时候,至如今夏深,大泉湖中走出的一男一女,已然是闯荡江湖半载有余,虽说自打沈界随行之后,唐不枫与阮家主两人均未曾遇上什么险境,多出这么一位助力,即便是路遇危急,凭如今沈界越发深厚的境界,自然是信手氪破,但如此一来,却是令许久未曾对人出刀的唐不枫觉得相当无趣。
快刀随风走,总是有人巴不得同人过招,更不惜涉险,才觉得有十足的江湖趣,譬如唐不枫便是如此性子,眼见沈界屡次轻描淡写地制住敌手,心头难免技痒难抑,三番五次抱着怀中长刀,要同沈界比试比试,却回回都被沈界搪塞过去,休说是比试,甚至都少有正眼打量唐不枫的时候。
沈界嗜书,仅是晨起天色荒昏的时节,都不忘起身抓起两本书卷,独自走到僻静地界,一看便入神至日出三竿,直到唐不枫操持好饭食,这位模样生得极好的书生,才恋恋不舍合上书卷,嬉皮笑脸凑到那两人一旁,用些饭食。
然而即使如此,唐不枫仍是没半点好气,在他看来这些书卷,还不如市井之中那些个稀松刀谱有用些,起码时常瞧瞧,兴许能琢磨出一式刁钻手,日后再同人搭手对招,也自能多出一线胜面。
阮家主依旧是骑着那头团花黄胭脂,不施粉黛,虽一路上风餐露宿,比不得漠城里锦衣玉食,但相貌却是近乎于百尺竿头之上,更进一步。犹如是青莲初绽,再撒去层潇潇落雨,江湖风霜,倒是将面皮原本有两分圆润的轮廓,缓缓勾出几刀细微棱角,因而更是显得容貌卓绝,时常引得唐不枫一阵愣神,但到底也未曾妄动什么念头。
一路啸风踏月,凡事皆能遇上,即便唐不枫此前从未不知何谓儿女情长,却也晓得走江湖切需万事小心,于是虽说时常心头微动,可至多不过趁阮秋白愣神之际,偷摸戳戳女子细如腻玉的面皮,便足够开怀良久,再瞧瞧阮家主嫣红面皮,比饮过天上琼浆还要舒坦。唐不枫自个儿觉得,怕是再用不了几月,都能将酒戒去,玉人羞赧,更比酒水醉人心意。眼下三人一行,直往紫昊而去,原是天景渐渐入伏,唐不枫历来是疼媳妇的人,便出主意说要往北境避暑,正好也能瞧瞧以铁骑著称,良马数目仅次于大元的紫昊,军甲究竟是何等雄壮。阮家主自打那回被唐不枫过后,大都事事依从后者,自然应下来,但沈界却略微犹豫一阵,才堪堪点头。
“我说沈兄,当真不打算回漠城了?”唐不枫极目远眺,但见远空阴沉沉,似有阴云将至,云波诡谲,连天蔽日,不由得心生烦闷,“您老跟了我二人数月,难不成还要跟着踏遍天下不成,不如早早归去,凭我如今迈入虚念,怎么都护得住阮家主。”
沈界依旧端坐在五尺开外的图卷上头,依唐不枫来看,这书生定是只顾埋头念书,压根未曾学过骑御,故而更是不喜。
闻言沈界放下手头书卷,木木一笑,显然是还未曾从书中回过神来,“唐少侠,修行之人最重谦逊,须知山外有山,莫说是二境,即便登堂入室行至极境绝巅,在这片天底下,亦不见得便能横行无忌,再者说在下跟随,亦是奉命行事,唐少侠就莫要为难在下了。”
“酸,真酸。”唐不枫口舌占不着便宜,便掩住口鼻,假意皱眉道,“刚到漠城的时节,你沈兄可没这么酸腐,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倒越发爱讲这等话,实在不讨喜。”
沈界笑笑,不愿同这轻佻人枉费口舌,而是转面往东看去,有雄关牵连,如是天兵捉青龙掼地,遣山神谒谛勒死龙躯,一挂流云悬墨,恰好盖去一国气魄。
昔年此地有典记,大齐武威侯高崇关于此赤膊死斗,强扛十一枚床弩剑羽踏碎铁铸国门,一战击溃紫昊国满城军甲,威名无出其右,威震四海,传闻如今附耳城关,仍有刀剑声鸣,铁马踏城之声。
“往事俱休,更莫遣兴亡狂白头。”沈界抬眼端详,没来由心头便是一阵明了。
但见前头阴沉云来,畏畏缩缩,不敢过乌砀,地上老龙尸身锁住万丈国境,虎抱熊揽,魑魅魍魉难走雄关。远空之上猛然有啸声穿空,却见滂沱雨幕之下,有片片鳞甲张合不止,滚云吐雾,游动于雷霆电光,一时间竟比滚滚黑云,气势更足。
“妖?”唐不枫默默摘下刀来,眉头深蹙。
沈界轻笑,“不知唐少侠这刀,砍过妖没?”但还没等唐不枫回答,沈界便已然将剩余半句话补全。
“来日如若有这份机缘,记得多砍翻两头,修行无捷径,但斩妖除魔却是例外,不然那些个不顾旁人生死,一心长生的仙家,为何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除却妖物身上宝外,更助长修行体悟。”
“不过现在却还不到唐少侠出刀的时候。”
年轻人走下图卷,往身上一披。
“笑骑白鹤,飞下九州,今日始知灵犀已过,踏杳如流星。”
千里长空猛然绽开道金光,直直映向沈界身上图卷,其中花鸟鱼虫,飞阁流苏,恰似自成一界,唯闻书声琅琅。
云上妖魔,一字斩之,从古贤经文,直至大齐诗文百篇,字字珠玑,清泉流淌,灭尽云上无数妖物,直到黑云之上有吼声起,撼天动地而来。
漠城里有位说书的中年人,正讲到精妙处,却略微眯眼,使惊堂木一砸,似滚珠走盘般收尾定堂,而后扬长离去。
听书众人一阵躁动,都猜不准这位说书人,今日为何有些失态,不过大都未曾细问,而是三三两两议论着今日的一回书,缓缓散去。
“动老夫的徒儿,甭说是几头小妖,北烟泽里那玩意儿不出则已,倘若有胆出山,无非是一瓮分量足些的汤水罢了,有何稀奇。”
“妖之大,一瓮炖不下。”中年人咂咂嘴,有些馋虫作祟,摇摇晃晃,往城主府方向而去。
大泉湖中惊堂木震响。
相隔不知几千里外,乌砀关上空,玄云皆除。
堂上木响,邪祟务尽。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月明星乱,吹凉杯盏
天下近来颇不太平,连同多年未曾宵禁的上齐皇都纳安,亦是于前日施行起宵禁,连同平日里彻夜常开的勾栏瓦舍,也是一并早早关去门户,免得被巡夜军卒瞧见过后,扭送官府,吃上一回好打。
上齐连年以来,皆是太平繁华,尽管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些过,但如何来说,皇城之中历来都是百姓安居,民风尚文,罕有打家劫舍或是不守礼法的情景,不得不说齐帝年纪虽才入而立,可仍是位养国护民的贤君,故而使得纳安一地,极为繁华。
而如今纳安,却是与平日大相径庭,长街之上除却三三两两点灯巡夜的军卒,再无一位百姓,除却夜色之中暗淡酒旗随风慢转,枝头蹲着的几只鸟雀啼鸣外,显得极为死寂。
“要我说,趁早歇着吧,这宵禁令一出,老百姓都是听话得紧,家家都是极早便关上门,各自前去卧榻安眠,谁人会顶着此等危急时节触霉头,反倒是苦了咱一众兄弟,叫人心烦得很。”
官府门外头,两位官差提着灯笼,漫不经心挨家挨户盘查,其中一位实在是困倦不堪,耐。不住牢骚,却很快被身旁另一位训斥道,“说的甚话,你小子有几个脑袋可掉?竟是胆敢质疑上头打算,倒不如老实闭紧口舌,好生巡查。”
那官差仍旧不忿,撇嘴道,“这蟠龙街上头多是富贵人家住户,最是惜命,岂会隔墙有耳,要我说你也是胆子忒小了些,怎就不敢说上两句,不光你我,就连百姓估摸着都有些怨气,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还能将咱俩供出去?”
“有点意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未曾在意不远长街之上,有人提着枚老旧灯笼,一步三摇,缓缓走来,闻听两人争辩不下,倒是自行开口笑道。
两人一时噎住言语,始终心头有怨的那位先行抽刀出鞘,皱眉喝问,“何人于宵禁之时外出作祟?当真就不怕挨上四五十棒,打得皮开肉绽,好胆。”
来人轻声笑笑,全然也无慌乱之意,“这顿棍棒,老夫自然受得,不过话先说到头前,倘若是耽搁大事,两位怕是再多生出几十颗脑袋,来日也不够砍,可定要想好了。”
灯笼一晃,两官差却是一时间有些呆愣,前头那位还未曾顾得上收刀,便行大礼拜倒,全然无方才精气神,慌忙叫道,“小人无意冲撞荀相,实在是天色昏沉,不晓得是大人亲自巡查,实在该罚,还请大人莫要怪罪才是。”
老者摆摆手,平淡道,“无需如此惶恐,既然是忠于职守,哪里有受罚的道理,老夫年岁渐长,耳力也不如原本那般敏慧,虽夜里静谧,但两位方才说话,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姑且就当是我未听过,两位也未曾说过,就此作罢便是。”
两官差哪敢起身,又是接连讨罪良久,才敢站起身来答话,“荀相夜里外出,大抵便是有万分急事,倘若大人乐意,我二人帮着头前带路往宫中去,也好行事。”
“倒也伶俐,”荀文曲点头,“劳烦头前带路。”
宫中寝殿当中,有位身披缀金丝黄裳的男子,正蹙眉往手中密报看去,方才仍是困顿的一双眼目,此刻却是再无半点睡意,甚至瞧向那一纸寻常密信时,满面凝重。
半晌过后,男子才将目光从信纸上挪开,瞧着不远处堆放齐整的老冰,于夏夜中冒出丝丝白气,长长叹气。
“沉沉夏伏,多事之秋,仅是安定如此一段年月,便又起变动,倒是颇叫人心生烦闷。”
“禀圣上,荀相夜访而来,不知圣上愿见否。”屏风后头走上前位近侍,遥遥冲男子拜倒。
齐皇思量片刻,“速速请来便是。”
荀文曲踏过三道白玉桥,于月色之中,瞧见皇宫当中,似是有万千片鱼鳞闪动,神色也是由原本的平淡,略微阴沉下来,不过亦未曾多言,只随前头宦臣步步而走,踏足寝殿当中,轻轻拜倒。
“微臣叩见圣人。”
齐皇摆手,“荀相过于多礼了,此处唯有你我君臣二人,休要在意繁文缛节。”紧接着却是自行问道,“深夜入宫,荀相怕是也接着了东境信报,不知有何想?”
老者淡然对答,“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若是他国大军临近,自是有击敌手段,我上齐国力一向不弱于人,当然也是浑不在意,”齐皇将眉心揉过两揉,“可眼下非是大军兵临城下,而是北烟大泽沉寂多年的邪祟妖物,似是虎狼脱闸,寻常人力,几不可胜,上齐仙家不在少,但真愿为此事出手者,只怕是十不足一,如之奈何。”
听罢老者点头,“的确如圣上所言,世间仙家,大都出世自顾,这才使得北烟泽多年以来,守边修士有减无增,虽说如今镇守北烟泽那位,境界极高,但如今妖物之势越发猖獗,却是难免捉襟见肘。不过老臣却觉得,仙家不出,自然是未曾尝到甜头,若以重利许之,大抵亦可功成。”
“可我上齐一国,难道要将国祚皆尽托付于那些仙家不成。”男子微怒,猛然捏住掌中那封被血水染透的密信,“如此举动,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
但老者面色依旧平静,从怀中抽出枚玉简,放到齐皇面前桌中,轻轻推去,“妖物仙家,比起常人,无非多出神通术法,腾云驾雾的本事,倘若以器具匹之,也不见得几头从北烟泽逃出的漏网之鱼,便能兴风作浪。圣上莫要忘了,当初大齐集五教之数,其中有一门,最多神鬼工匠,极擅制机关器械,世人称其为魁门,后人仍在上齐以西。”
男子眉峰骤然立起,“荀相,此事休要妄议最好,父皇驾鹤前特地同寡人提过,魁门诡工,出世则乱,倘若真因此事引得天下震动,上齐危矣。”
“北烟泽以南,最近上齐。”荀文曲看向男子,目光丝毫不退,“东境死了足有几百百姓军卒,长此以往,上齐必乱。到那时节,圣上难不成要修书几封,请其余数国引军驰援?”
“进,未必生乱,退则必被妖物蚕食殆尽,成无水鱼肉,圣上明理,合该考虑明白,微臣告退。”
直到老者走后许久,门内烛火平复,身批黄袍的男子,面色仍旧阴沉不定。
“圣人爷,荀文曲此番措辞,大为不敬。昔年陛下年纪尚浅,由一位二朝老臣规束着,倒还勉强合乎情理,但如今天子圣明,文治武功不让先帝,岂能再容他这般放肆。”
男子身侧走出位锦衣内侍,身量足有近乎八尺,可开口言语时候,却是细声轻言。
良久,男子抓起桌上玉简,嘶哑道,“宦臣焉能议论国事,不论荀相所言有理与否,都非是你所能妄自谈论的,去领鞭刑百二,寡人饶你失言之过。”
那内侍行礼退下,竟是未有半分迟疑。
“本欲呼凉杯盏,奈何月明星乱。”男子踱步而行,摩挲着那枚玉简,独自看向天尽处。
第四百二十七章 问卦几钱
云仲如今仍不晓得,柳倾口中这第二喜究竟是甚,竟是令大师兄柳倾整个人上下都是浑然一变,由原本平稳老成,转而变为跳脱乐呵,前去西郡首府一路,竟是三番五次讲起从前山中种种趣事。诸如隆冬时节檐坠屋塌,自个儿与二师弟一同修补,屡次闹出笑话,或是春来时节,后山野花烂漫的时节,蜂蝶数目极多,有年竟是在后山上多长出几座蜂房,钱寅偏偏要前去偷些蜜来,尝尝滋味,却是叫野蜂蛰得面门歪扭,慌不择路,匆忙之下还不忘给自个儿算上一卦,卦象却是说定有佛缘,来日定能修行有成云云。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携愤而来的成片野蜂,硬是将修行不久的钱寅脑门上蛰起几十枚肉髻,单瞧脑门,倒真是有些宝相庄严的意味。
“没想到二师兄还有这么一出,待到回山,可得好生问问。”云仲使多日积攒下的银钱,将糕点买罢,拎到手头笑道。
柳倾连连摇头,“别介,这事唯有我一人知晓,若是你直截去问,自然要露馅,虽说你二师兄还算心宽,可真要是逼紧了,恐怕得让你吃许多苦头,倒还不如不提,偷摸乐呵一番。”
西郡在颐章之中,算不得富庶地界,但毕竟眼下首府所在,比起其他地界,却不知要繁华多少,城中寻常百姓,无不是身着绫罗锦缎,腰间配玉囊流环,不少文人打扮的百姓,大都掌中持折扇,且扇面亦是勾画得颇妙,八成是出自名家,便更能觉察出西郡首府中人,贵气极深长,且非是区区一两辈人能温养来的。
仅仅是由打东边南漓运来的精巧茶点,小二切过六两,便耗费了近半云仲多时以来押镖赚得的银钱,一时间咋舌不已,“都说这茶点本就是消遣小食,难以饱腹,只不过闲暇时候就茶而已,却没曾想竟是如此金贵,原本还想着余下银钱,给几位师兄送些稀罕物件,如今看来这些银两,还是不耐耗费。”
街上车马人声鼎沸,恰似茶汤滚,沿路边有不少杂役取来瓢桶,拎起镇凉清水,直往街道两旁无人处泼洒,用以消去暑气,再者车马流通奇多,为免浮沙细土四散,乱了城中景象,如此便是再好不过的法子。
“小师弟想送甚物件?”柳倾并未停步,好奇问道,“且不说物件好坏,单说此处寸土寸金,一家寻常铺面,都得值海量银钱,其中物件价钱自然是奇高,况且你那两位师兄对把件文玩无感,衣食更是无忧,即便是要带些物件,也无物可带。”
“二师兄最喜奇门手段,便给二师兄寻两副六爻钱,三师兄专好听江湖事,不如就从说书茶馆里寻两套勾描极好的江湖画本,”少年捏指算计道,“至于大师兄您,平日里擅行书篆画,要不就赠上套文房四宝?”
书生闻言笑道:“没想到师弟自个儿都已想好,且十足合适,那便买上些便好,无需挑那卖相好的,心意足够就是,至于要送我文房四宝一事,倒是无需如此麻烦,山上自有极好的笔墨砚台,正巧山上熟宣剩余不多,挑几刀买来即可。”
眼下正是午后时节,人潮涌动,天上所悬大日灼灼,触之即燥,不过好在那些四处泼水的杂役手头利索,这才略微缓和暑气,另外不少铺面外头,都是沿街悬起黑纱,遮蔽灼人天光,城门大开,并无太多遮挡,清风掠过长街,难得清凉。
二人并不急切,边走边瞧,转眼便行至一处卦摊旁,算卦那位身披道袍,颌下蓄须,且卦摊一旁,摆有柄品相妙极的桃木剑,并不张口招徕生意,瞧来端的是仙风道骨。见两人行至近前,道人打量一番两人穿着打扮,不着痕迹摇头,而后又合上双目。
“这位道长,敢问可有多余六爻钱卖?”云仲倒也发觉这位道人似乎有些倨傲,但仍旧试探问道,语气颇为和善。
“六爻钱乃是卜算吉凶的重物,如何随意买卖,”道人斜睨一眼少年,心底更是有些不屑,“即便是修行有成可前后各知百载的大贤,大都穷尽终生,也不过能养得一副六爻而已,两位既无求卦的心思,为何却要来买贫道入世安生的本事,还是尽早归去罢。”
见似乎是触了这道人霉头,云仲亦是无可奈何,虽说自家二师兄通晓奇门手段,可少年却从未曾听二师兄讲过其中的门道,此刻听这道人如此言语,便不愿强求,起身便要去旁地。
不想柳倾却拽住少年袖口,冲那道人温和说道,“道长此言,倒是颇不诚心,六爻钱固然是稀罕物,不过并不需常年温养,若是相卜奇占之术通达,皆可为己所用,哪里还需特地温养一套铜钱。”
道人不屑,挥挥手头拂尘不耐烦道,“哪里来的闲书生,不去书中寻那金屋玉女,倒是来贫道卦摊诡辩,贫道精于占卦之道已有几十载,岂会不知其中奥妙,两位若是无事,还请往别处逛荡,莫要在此胡言。”
而正是此刻,卦摊旁走来位女子,模样止在中人上下,可眉眼身姿,却是极好,行至卦摊处,打量一眼云仲柳倾二人,旋即瞧着那道人,微微笑道,“敢问道长,问卦几钱?”
“五两断生死,十两破厄难,红尘良侣二两少,前路旧事四两半。”道人熟门熟路,唱起首卦诗,瞥过女子腰间佩玉水头,旋即便淡然笑道,“姑娘要算甚?银钱事小,香火事大,断然不可还价,得罪上苍真人,那可非是凡俗银钱可解的。”
“那还要劳烦道长,替我算个人,八字生辰,皆在这方素绢之上,断无错漏;至于银钱,道长更是无需忧心,倘若是算得好,自然会多允些银子。”
云仲本要起身去到别处,但一旁柳倾却不着痕迹,略微皱起眉来,低声道,“那女子有些怪异,不如仔细听听,再做打算。”
第四百二十八章 童叟无欺
柳倾此番出言,云仲纳闷不已,原是不论如何观瞧,这女子都并无什么异状,若是非要说出个所以,那便是女子分明一身整洁衣裳鞋履,且腰间佩玉的品相水头,皆属上乘,却偏偏足下有新泥痕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小师弟出山一趟,怎的记性也连带着差了许多,”柳倾蒋少年拉到一旁,低声笑言,“师兄何时有过信口开河的先例,城中各处皆有杂役泼水驱暑,休说是新泥,即便浮表尘土,也无多少,这女子鞋履根处却尽是新泥,分明便是方才由打城外匆匆而来;再者说,那卦摊处的道人,师弟以为此人能有几分本事?不说其他,一是周遭冷清无人,二则是如若当真通宵奇门望气的能耐,岂能不晓得六爻钱功用,师弟以为,此人根底如何?”
云仲轻咳,蹭蹭鼻尖道,“毕竟是寻常算卦先生,与其说是知阴阳晓卦易,倒不如说是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江湖上这等算卦道人四处走动,靠心机眼色算命,这等事早已是习以为常。乃至有不少富贵人家,多赏两钱卦银,不过是为图一两句奉承好话罢了,眼下这位道长本事如何尚未可知,虽不该妄自揣度,但八成亦是如此。”
柳倾点头,但并未继续往下讲说,旋即又微微捏指,仔细向那名驻足卦摊的女子看去,目中略有思索之意。
“道长且不必如此心急起卦,”女子俯身坐到蒲团处缓缓道,“此番小女子前来占卦,不算厄难良侣,更不算前程运势,虽说八字生辰分明,但这回要劳烦道长算的,并非是在世之人。”
道人面露奇色,抬眼看向那位身姿娇俏的女子,一双长眉微动,“贫道走南闯北,怎么也得有许多载,见过前来算何日最适破土动工的,亦见过不少前来算成亲吉时的,近乎多半世事,贫道都曾算过,唯独未曾算过过世之人,姑娘,你究竟要为过世之人算甚?”
街上车马行人,匆匆而过,瓢中清水泼洒青石路上,响起阵阵水声,日头正盛,声响正浓。“过世之人,乃是家姊。”女子言语依旧平和,但已然发颤,“一月之前进过趟西郡首府,随后便再无音讯,直至一旬前,官府才令我前来认人,浑身上下尚无一丝好肉,说八成是出城过后遇着贼人,这才落得如此惨淡下场。恳请道长,能否依照这八字生辰,算出我家姊究竟是为何人所害,休说是十两,即便是耗尽家财,也依道长。”
听罢道人颇觉棘手,但面上总得是四平八稳古井不波,硬撑住高人架子,摆摆手道,“俗世之中的寻常银钱,贫道本就志不在此,姑娘也无需散尽家财。此事难之处在于,起卦本就是阳间活计,道门有语,说是人去如灯灭,树枯难生根,起卦去占身前事,太过有伤天和,贫道唯恐触怒祖师,收去剩余寿数,此事还是作罢为妙。”
对街柳倾闭目坐到一家茶馆外头,听到此处,却是神色微霁,抬眼再看向那仙风道骨的算命道人时,已经不复方才那般。
道人所言,确是不假,但如实说出口,并非是一件容易事,不久前柳倾便瞧见那道人道袍,腰间已是有些破损,再加之那道人时常往对街茶馆瞥来,将嘴唇润了又润,足能瞧出囊中羞涩,可仍能道出实情,而非诓骗那女子,着实令柳倾心头为之一动。
“当真无有半点余地?”女子眼眶腾地泛红,近乎是央求开口问道,但那道人却是无奈摇头,长叹声道,“姑娘就休要逼迫贫道了,规矩便是规矩,何况是相术占卦这等玄之又玄的学问,祖师爷倘若不允,妄泄天机,五道雷霆灌顶兴许都非是虚言。”
见这女子泫然欲泣,胸膛起伏,似一时间急火攻心,险些吐出口血水来,道人登时也没了主意,由不得手忙脚乱,方才那点佯装出的神仙气度,顷刻便抛诸脑后,只得磕磕绊绊低声接茬道:“贫道一个方外之人,实在不知如何替姑娘分忧,况且若是家中亲眷突然亡故,合该报官才是,何苦偏偏要来求卦。咱西郡方才换了位郡守爷,何不趁正要立威的时候,请大人查清始末缘由?”女子凄婉笑道,“郡守府上,岂能是寻常百姓能随意出入的地界,即便是上书,也得经十几道官员转手,足足一整月,我将握笔几指摩出数层老茧,统共写就百封书信,连带前去官衙数回,信书泥牛入海不说,每次去到官衙,衙役捕快都说首府城官大人身子抱恙,拒不见客,命我将冤屈讲出,日后转告,但接连一整月,却始终是杳无音讯。”
“也是,此事若无高门官员插足,岂能是城中半点风声也无,便直截命我去认人。”女子无力瘫坐到蒲团之上,泪眼婆娑笑道,“道长,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家阿姊,重泉之下如若仍存识知,何其之冤。”
云仲如今踏入二境,耳力越发清明,听得那女子一番话,亦是胸中浮出怒意,搁放好掌中茶碗,压低言语道,“师兄,出手帮这姑娘一回如何?”
“自是极好,”柳倾饮光碗中茶水,面色亦是微沉,缓言讲,“当初山上观宣纸剑气时,我曾动用过一门阵法,阵眼落于眉心,可观天下众妙,方才施展开来,只觉得那姑娘身上,阴气极重,纵使这门阵法悟得已久,可从未瞧见生人身上有如此浓重的阴晦之气,大概真是如她所说那般,亲眷死时恨意极深,这才有阴气盘桓于白日之下。”
说罢书生站起身来,往桌上放下几枚铜钱,迈步便往卦摊而去。
“这位姑娘,在下亦是学过一阵卦术,瞧姑娘眉心黑重如墨,只怕是近日失亲,如若愿意,在下愿助姑娘了却狐疑,如何?”
女子才被道人婉拒,此刻闻言却是猛然回头,根本不去理会这文人究竟懂不懂,双眸通红道,“先生想取多少钱财,小女子即便是将自个儿送上青楼勾栏烟柳地,也必能凑足先生卦银。”
云仲估摸着,依柳倾平日的性子,既然打定主意要去管这档子事,八成便只收上几两银钱,可没想到书生从容一笑。
“八百两,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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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九章 怨者牛毛森罗狱
那道人闻听这书生开口便是八百两银,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道骨仙风,冷硬着一张面皮怒道,“相术起卦,本是叫人趋利避害的善举,不少高人拼着自个儿陷入五弊三缺,也要常积阴德,在这西郡首府地界,卦银至多不过二十两,这位小兄弟却是要讨八百两卦银,即便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知晓六爻钱功用,也不应如此刁难。”
“都是寻常百姓,莫说只是位女子,即便是前去达官贵人家中起卦避祸,也没有开口便要八百两的道理,当真是辱没奇门相术这一行当。”
道人显然是心头火起,但柳倾仍是不愠不恼,淡然道,“道长这番话,说得好生不讲理,既然是卜算禁忌之事,代价自然奇大,泄露天机有伤天和,过后不晓得要背多少灾厄,这八百两,买在下后半生衣食,只少不多。”
随后转向那女子道,“倘若是出不起八百两,便将家中钱财交于在下便是,欠下的卦银,来日方长,慢慢还上就好。”
那身段极好的女子,显然是已顾及不上太多,见这位书生的确像是有几分本事,只抹去泪水连连点头,“先生若肯将此事算明,小女子家中积攒的钱财,与后半生所得银钱,理应尽数送与先生,还请先生告知家姊死因。”
“如此,还请姑娘头前带路,”见女子稍有不解,书生继续平和道,“城中人丁过多,生机台盛,更何况既然是算故去之人,还是去到家中最好,姑娘既然是由城外而来,定要去城外家中起卦,最为合适。”
女子未曾过多犹豫,起身微微行过一礼,随后从背后取下枚挂黑纱的斗笠,遮住面容,“两位且随我来,如若能算出始末缘由,如何皆可,任凭两位先生。”
能轻描淡写说出宅院并不处于城内的算卦先生,比起方才那空有其表却是不愿起卦的道人,在女子看来,无疑更有手段,却是不知自个儿靴底下的新泥,自然暴露踪迹,故而连忙便携二人出城。
“小女子双亲早夭,从小便是家姊常年在城中做酒楼温酒小二,补贴家用,虽说时常说起有醉后手脚不老实的,但总归是地处西郡首府,无论怎么说,那些食客都不敢过于造次,再者家姊生得模样极好,手脚麻利,且每回都是细声慢玉,将来往食客侍奉得极合心意。这么一来,每月所赚的银两,也是不少。”往城外而去路上,女子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同两人说起,“听人说,我家爹娘模样便生得极好,每逢年下,他两人便会在戏台上唱两出小调,男子英朗,女子身段极好,面皮生得亦是俊俏,大概是随了他两人,家姊更是叫人称是西郡首府端酒的一品佳人。”
“小女子从小便喜绣工手艺,又因当初上齐黄从郡有位退居台后,赋闲出游的老织娘,机缘巧合游至颐章,说是我颇有几分天资,便受到门下,日子一久,织出的衣裳也渐渐能在首府城中卖出价钱,再也不用家姊凭一人之力,养活两人。”
随即收起言语,半晌也不再开口。
她是想说,如今却报不得。
出城门过后,再转三趟官道,而后往路北行去,芳草萋萋,并未铺上砖石,一条黄泥小路却是被人脚步踏得平坦结实,虽说村落不大,可家家能闻鸡鸣犬声,倒也是处不赖的地界。
女子将柴门推开,院落当中干净齐整,有织布物件器械,似是多日不用,已然落满灰尘。
“两位且坐下歇息一阵,小女子与家姊并未结亲,这闺房,便不方便请两位进门了,且待我煮些茶来便是。”女子也不多问,躬身行礼,迈步入门。
“这位姑娘的手艺,看来也是有些自矜,”柳倾打量四周,发觉那织布器械边上,便摆着一件织绣过半的衣裳,仅袖口便留有青鸟鸳鸯数枚,按理说应当是极繁杂,可出于布局讲究,只觉得姹紫嫣红,神态活现,当真是有几分大家手笔。
“难怪有这般底气,八百两银,即便是放到首府城中,也无几人能付得起这般价码。”书生摇摇头,而后对云仲道,“小师弟下山经事许久,光论江湖阅历,怕是要比二师弟还老道些,此事在师弟看来,有何隐情?”
云仲苦笑,他哪里知晓此事始末,仅凭方才女子所言的只字片语,断然难以猜出个五六分,仔细寻思一番,才皱眉答道,“那位过世女子,既然是酒楼行当,理应向来不招惹是非才对,另外有那等名头,八成在城中的人缘,也尚是奇好,不然如此长年月下来,怎会安然无事。”
“但既然是身段模样奇佳,又未曾结亲事,难免得有人窥伺,寻常而言,大抵便是招惹着城中权势滔天的人物,这才使得官府避而不见,意在将此事拖到大事化小。”
柳倾听着少年一番言语,频频点头,将手放到石桌之上,轻点两三回道,“从入柴门以来,我便觉着头顶三阳五会大穴如同有跟银针挑拨,浑身内气都是有些阻塞,这宅院本是处于阳面,村落当中亦是人丁兴旺,常理而言,本不该有如此如坠九幽的阴惨气,如今言其他,恐怕是为时尚早,但起码能猜出,那位过世的女子,的确是有大怨缠身。”
云仲听罢,却是难免手脚一阵发凉,连忙问道,“师兄啊,世间当真有魂魄鬼怪一说?但怎从未听人说起过?”
“前辈高人,或境界极强者,去后多有神意留存,不过与你体内那柄秋湖并不相同,机缘巧合之下,兴许能现世数息,能耐再高,也至多不会逾越几日,但寻常人之死生,并无成鬼或是魂魄作祟这一说,大抵是百姓心中惧怖,捕风捉影而来。”
“含冤而死者多矣,若是从古至今,死后皆有鬼魂存留,那这世间,怕早已是森罗典狱。”柳倾长叹,往屋门看去。
第四百三十章 世间多苦,何来容易一钱
自那女子踏入屋中起,便忙活着从古旧茶橱中搬出罐多年未曾开泥封的老茶,喂上炉火,旋即便极利索地挑选些品相上号的叶片,投到壶中,一路上天阳炽烈,更是出于心急,一步未曾慢下来。此刻难得停下动作,汗浆滚面,倒是令原本中人上下的容貌,多上两三分艳色,汗沁罗裙,端的是旖旎风光,不过所幸门外柳倾并未往门内张望,而是继续同云仲闲谈,才使得女子宽心几分。
“只顾着说自个儿的矫情见解,却冷落了小师弟,实在不应该,”书生歉道,“此去一行,师弟走得不近也不远,可曾又窥探着了江湖的另一面?”
“看见了,可也没看见。”少年思索一番,迟疑道,“我所见之事,无非一两月功夫,但对于镖局中人而言,我所见那一两月,兴许就是他们大半生年月,皆是如此。每过道巷子,兴许便会瞧见家挂白绫吊丧的人家,身手再高,也难说定能活着到家,说不准哪一回,自家亦得高悬白绫。兴许对于这些凭镖局行当谋生户口的汉子而言,死后留有些魂魄,倒不是什么坏事,起码还能远远再瞧上眼家中老母,孤儿寡妻。”
说到此处,一向话极多的少年,霎时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小巷当中那位老妪哭声,事隔数日,还是那般凄凄切切,悲恸滋味,依旧如新。
“但凡是活在世间,哪里有简单二字可言,”柳倾唏嘘道,“记得咱南公山上回被山涛戎寻上门不?那一场赌斗若是输了,南公山上下,大概不会留半个活口,连同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都是难以幸免于难。覆巢之下,安得完卵,故而不论江湖人,还是踏入修行的仙家人,都各有各的难处,谈何容易两字。”
乍听之下,柳倾似是正宽慰师弟,而云仲却明白,自家师兄所言,的确非虚。
修行人之间争斗,非但无有半分慈悲,反是更为险恶,动辄便是灭尽上下门徒,斩草除根,免得百年过后,被遗漏的仇家踏破自家山门。
“故而每逢遇上无辜人家厄难,能帮便帮上一把,多交些善缘,总比多结仇怨好些,”柳倾往四下看过一眼,叹息道,“倒不是为抓住那份虚无缥缈的功德,而是这天下已然是苦多乐少,只顾自家死活,于心不安。”
茶香恣肆,穿堂而过,很快便令极其通晓茶道的柳倾有些诧异,扭头往屋中观瞧时,那女子却已然是将茶汤灌入盏中,缓缓行至院中,柔和言语道,“二位先生久等,此茶唤做中明,乃是清明时节收茶晾晒所得,既无寒性,也无阳性,比起大多茶水,都是属极怪异的一类,亦是最耗时,倘若煮得稀松平常,倒是白白耗费了这般好茶,更是显得怠慢。”
“姑娘客气,”柳倾起身拱手,好奇道,“中明茶极难寻觅踪迹,更是要选清明当日采摘,才可衬得起中明二字,且方才茶香浓郁至极,分明便是中明茶中的上上乘。方才在下瞧院落当中,似乎并无制茶的物件,却不知是何人有这般本领?”
女子动作略微一滞,神色又比方才黯淡两分,但仍是轻声道,“这茶乃是当初双亲在世时所摘,虽当初年岁过小,已不记得双亲相貌,但采茶的本领,却是有不少同乡同小女子提起过,也正是因采茶制茶的本事颇为高深,才留下份还算厚实的家业。可有回采茶归家,却是双双患病,耗费大半家财,却终是未曾好转。”
柳倾不动声色,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却之不恭,旁的在下不敢妄自论断,起码姑娘亲眷死因,在下自当掐算出来龙去脉,待到姑娘证实,再收取卦金。”
云仲不多言语,本就是随师兄而来,做个的卦童的角儿,五官虽说比上山前长开许多,但如何都仍能瞧出少年模样,故而也不开口,只摆弄着手头几枚铜钱,上下翻飞不止。
三人对坐饮茶,中明茶味极浓郁,足可传开极远,但入口却是且青且柔,并无嗅来那般浓厚滋味,却是相当适口,就连柳倾这等平日极好饮茶的仙家中人,尝来都挑不出半分杂口,赞叹不已。
除却饮茶之外,柳倾自然不忘再问询一番生辰旧事,平日有无结仇怨的人家邻里,直在这女子宅院中坐至下晌申时,才告辞离去。临走时撂下句话,说就卦象来看,女子那位过世长姊,死前定是有冤屈未除,至于究竟是何人所害,还需好生掐算一阵,明日再登门解惑。
对于柳倾这一番话,女子不住道谢,目中又是透出几分泪痕,显然前阵子多处探寻,竟无一位算卦先生敢将这话说出口来,却也不知是有所忌惮,还是压根就未曾掐算出个头绪。
还未出村口,柳倾便开口叹道,“委屈师弟,今日怕是又要当一回梁上贼人,那女子宅中阴气之盛,实在叫人狐疑得很,若是猜得不差,那阴气根源,便是那蒙冤而死的女子长姊所引,今日入夜时分,这阴气便压制不得,没准便有诡变生出,师弟可有胆量,与师兄一道观瞧?”
方才少年便隐约觉得经外奇穴跳突不止,如今闻言,却是惨笑回头,哭丧着一张面皮委屈道,“您师弟的胆魄如何,旁人不晓得,师兄心中难不成也没数?即便是御剑腾空,都是险些要吓丢半条性命,再者说来,那女子闺房,如何进得,倘若真要坏了师弟修行,如之奈何。”
书生一早便想到云仲会如此出言搪塞,温和一笑便答道:“不打紧,本就是替人办事,若真是无意瞧见,又怎会坏修行,至于胆魄之事,总要练练才能改观,师弟难道真要在日后迈入三境时候,随身背着枚宽两三丈的长剑?无需推脱便是。”
少年垂头丧气,唉声叹气不止。
原来南公山自上而下,最擅并非是所谓剑气阵法,而是阴险算计。
第四百三十一章 窗外无雨,滴滴点点
应是月儿圆,莲塘青,夏月时明,萤火化草而江畔流水响彻,连绵难绝。
村落当中犬声偶起,隐隐约约难辨真切,似从极远处传来,传响良久,直抵屋舍府邸,幽深旷远,恰如隔世相仿。
村落中人早已是歇息下,唯有零星两三小儿纳凉摇扇,索性睡入瓜田里头,呢喃梦语,更是听得清风来,瓜叶藤蔓随之翻腾响动,缓缓流淌开来。村里生有无数艾草,随风铺展开来,蚊虫不近,反倒是有四五流萤浮夜幕,乃至爬到小儿面颊上头,盈盈光起。
唯独有一家亮着灯火,这灯火却是冷冽如靛,半点也不曾流出窗棂。
窗棂里头,有位女子依着窗边,轻轻念叨。
“早些年,听人说每月十五望日,阴阳际会,有人可堪生死,便一时兴起从坊市中购置燃旧年红绳所成的灰,一直攒到如今,若不是眼下出了这档事,这包灰土怕是便要被我遗落在箱柜底中,再不得见天日。”
女子瞧着灯火摇晃,冷冷幽幽,没来由凄凄然笑道,“我倒宁愿这灰土不见天日,也不愿做一个此时的凄惨人。”
灯火摇晃,越发明显。
“今日下晌来了两位通阴阳晓八卦的算命先生,说是八百两一卦,此前妹妹请过不知多少位先生,却是从未有人出过这等价码,往常便是至多五十两银子,但听闻此事后,大都是不愿再算,宁可撇开卦银不取。虽说如今咱凑不出如此多的银钱,可我却越发觉得心中有底,无论如何,那两位都是令我稍稍安心。”
灯火与墙角一线,女子眼目抬起,更是与灯火一线。
女子轻启唇,轻轻道了一声。
“姐。”
墙角处赫然瑟缩着一位满身伤痕,却是仍能瞧出眉目秀丽的女子,并不敢近前,直到懵懂看清那道坐在窗棂边上的女子模样后,才露出些许笑意,走上前来,轻快吹了吹女子发髻。
殊不知天上月前,两人立身半空,正聚精会神往下看去。
自柳倾踏入四境,阵法之能更是脱胎换骨,那方可观邪祟的大阵,亦可令一旁的云仲观瞧阴阳二气,更是引得少年稀奇不已。
“看来此番,的确是被我猜中了,”星斗满天,书生沉眼往下观瞧,神色却是略有不忍。使古物研磨成粉,而后撒于烛火当中,可见故人,乃是老年间一类说法,需得心诚,方可窥见死者,短通阴阳。即便柳倾上山以来读书无数,也从未听闻过当真有人能以这等法子,将魂魄唤出,因此一时间也是心惊。
“师兄先前说世上并无神鬼,那这女子,到底是怎一回事?”云仲更是心惊不已,但眼见得那女子并不像是话本当中那般凶神恶煞,心头亦是缓和下来,轻声问道。
“有些物事,唯有亲眼见过,才可言之凿凿,先前那话,却是我被困于书卷之中,过于笃定了。”柳倾定睛观瞧,见那女子的确是身后无影,竟不能遮挡烛火,神情略微有些萧然,“心诚则灵,修道多年,却险些忘却寻常人心中执念,也丝毫不弱与修行之人。”
云仲盯着那墙角女子满身伤痕,略微叹息一声。
莫说是手足,就连那女子背后,都尽是血水,譬如洁净莲藕上泼满朱红漆,瘆人之外,苦楚丝丝入扣,一位死后尚且并无半点凶相的俊俏女子,何至于受这般苦。
见那浑身伤痕的女子走上前来,靠着窗棂的女子笑笑,伸手去揽过前者藕臂,却是落在空处,可女子并不为所动,依旧虚托前者臂膀,柔柔和和道,“且饶恕妹妹一回,毕竟每月只有这么一日可见,本不该惊扰姊姊魂魄,从前都是听你的,此番也让我动动私心,理应不算错。”
那一身伤势的女鬼,听着眼前人念叨,眉头皱皱,却是无声哭将起来,并无泪痕涌出,更不曾有半点声响,窗棂风过,呜咽不已。
女子伸手拂了拂鬼魂面颊,面也无泪,手也不沾,但依旧拂着,极轻极轻说道:“前十几载,都是我这做妹妹的时常嚎啕,家境最差时,却偏偏在集市上瞧见稀罕物件与好看衣裳,迈不动脚步,硬是扯着袖口撒泼,哭得泪眼婆娑,如今想来,却是极差劲的举动。”
“都说是筋骨相连姊妹至亲,可轮到我要还些恩情的时节,却只能点起这盏灯,才勉强得见模样。”
“世间的事,好像大都是这样,总要待到有心晓事过后,却让人满怀热切,到头来扑到空处,徒留满目狼藉。”
眉眼生得奇好的女子就这么呆呆瞧着灯后那个同自己极神似的女鬼,微风未过,烛火平定,而茶盏中凉透茶水所映灯火,却是如碎镜河波,明明灭灭,闪闪烁烁。
窗外无雨,窗内滴滴点点。
门外有人叩门。
“在下夜里登门造访,有失礼数,还望姑娘海涵。”
女子一惊,胡乱抹把脸,便要作势起身,却是见那鬼魂连连摇头,似乎是有些畏惧,勉强挤出笑意道,“莫要忧心,去去便回,断然不会让那算命先生此时入门,再者邻里人善,若是那人意有不轨,亦能保无忧。”
“总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才有以牙还牙的法子,得罪不起。”
那道魂魄张张嘴,却是未曾出得半点声响,眼见得女子毅然踏出门去,驻足良久,又黯然走回墙角,抱住双肩瑟缩下来。
女子行至院内,却并未拽开门闩,只隔一扇门低声道,“夜已入深,先生既然知晓此处唯有女子一人,更知有失礼数,何苦仍要登门,数百两银钱,对于先生而言不在低,三思后行。”
书生并未心急,站在台阶之下,抬头望向天边望日圆月。
“今日是望,在下掐指算来,姑娘有喜事,故人重逢,原是悲喜摇摆不定,况且姑娘方才这句话,本就有所隐瞒,这宅院中哪里是一人,分明是两人相对,悲切千行。”
第四百三十二章 念念不忘
女子本来作势要走,但听得脑后柳倾这番话,却是停下脚步,半晌才开口诘问,“先生此话,小女子倒是有些听得糊涂,此刻已是夜半子时,我并未结亲,何来的两人之说。”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官宦家中,这等以旧物燃灯,唤来死者魂魄的手段,皆是为人所恶,被说成是蛊巫手段,一来有伤天和,二来本就是属极稀奇的说法,并无人尝试,而欲要尝试的,都是被周遭人唾弃。
“在下既然是通晓占算之人,自然不会信口开河,”柳倾知晓女子心中忌惮,故而言辞语调也并未生出变化,和气道:“上古时候有典,说是以能燃旧物拌于烛火当中,望日点起,能见前尘旧事,心念故人,但碍于阴阳阻隔,唯能见影,不可听言,姑娘如若是想凭此寻出长姊死因,怕是无异于水中捞月。”
“在下猜测,姑娘也不愿叫亡故魂魄徘徊世间,久不得安生。”
说罢此话,书生便止住口舌,静静站在门外等候,神情平和。见过许多世间痴情感念者,自然心中有数,因此也并不觉急切,安然等候在原处,等那女子开门。若非是有大恨未报,再者念想难消,念念不忘,则是必有响动。
院中女子足足停步几十息,向屋里灯火看过一眼,见那灯后瑟缩到墙角的女子杂乱发髻,险些将双唇咬出血水。
云仲随自家师兄进屋时候,仍旧是心头跳突,毕竟是只在话本当中闻听过孤魂野鬼择人而噬,且能勾旁人魂魄,心下惴惴,还没踏入屋中前,便悄声道,“师兄啊,既是蒙冤而死,恐怕便是恶鬼,如此涉险,咱当真能自保?”
柳倾话语稍稍冷下了些,“倘若真是有害人的能耐,那些犯下罪过的,还能活到如今不成。你所避之不及的冤魂鬼魄,却是旁人常念常忆的手足亲眷,这等话,莫要再说。”
头前女子正将屋门推开,听闻这话,泪水却如断线走珠。
书生迈入屋中,一阵皱眉。
隔着灯火,那墙角瑟缩的魂魄,浑身战栗不已,似是极怕生人,但只瞧见女子张口言语,听不着半点声响。思索片刻,书生捏指,凝出道阵法来,将云仲与自个儿笼入阵中,旋即冲女子道,“姑娘长姊留下的这道魂魄,大概已是极弱,受不得阳气临近,怕是下月望日前,便会消散于世间,再不得出,若是要查明此事,需得尽快些。”
柳倾并未掩饰阵法,于是整座屋舍当中,阵法晶莹表象,皆尽浮现而出,令那双眼仍旧挂有泪痕的女子失神不已。
“先生难不成是仙家中人?”女子本就聪慧,转念一想,便揣测出大概,看向柳倾时,惊骇当中,更是多出一抹欣喜。
书生点头,“南公山柳倾,好管闲事,先前收八百两银,窥探闺房,种种不敬,还望姑娘海涵。”
女子平复许久,又看过一眼角落中那道魂魄,便要拜下,却是被柳倾一指点出,双膝始终未能及地,颤声道,“家姊之事,还请仙人做主,莫说是八百两,即便再多收些凡俗银钱,小女子也可舍得。”
柳倾报以一笑,“我要这八百两银作甚,说到底,这八百两还是给姑娘的安心钱,一来一去,虽说事还未解,但总归安心便是福分,起码姑娘长姊魂魄若有知,也不愿瞧着自家小妹终日如此。我虽未曾做过买卖,但这八百两银,姑娘自己同自己买份安心,划算得很。”
薛鱼玑从未见过仙家,虽说亦听闻过仙家传言,可着实未曾想到这两位仙家山门中来人,竟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不由得一阵愣神。
“至于我二人是否通晓卦术,却是我自行妄语,有违本意,”柳倾不去多言银钱事,而是又看向角落中那道浑身伤痕如新的魂魄,缓缓道,“不知薛姑娘是否想过,即便寻到一位通晓阴阳八卦的大家,算出自家长姐死因,又能如何,既是官家都无胆魄做主,凭姑娘手段,这仇又该如何解。”
薛鱼玑咬住双唇,默不作声。
“多日奔走,虽说姑娘擅制锦,怕是也维持不得多少家底,江湖上不乏身手可媲疾风,能于半路截杀大员的高手,但岂又是几百两便能请来的,何况虽在颐章境内,西郡最乱,然毕竟是首府,想凭这等手段讨来公道,难上加难。”不动声色,柳倾便已将薛鱼玑多日以来的心思尽数道出,而后全盘否去。
“可除却这等法子,还能如何。”薛鱼玑咬紧已然血红的双唇,“郡守尚难见,上书皇城状告申冤,更是无望,这条路行不通,我便只得想出这等法子。”
“说来其实也没错,”柳倾自行坐下,捏指令灯火平复,清朗念道,“从前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倒不如以德报怨,天下则安。我家师父不以为然,将说话那人骂到一文不值,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难不成旁人砍自个儿一剑,还要伸出头去,再让人砍上一刀?”
“本不该做越俎代庖之事,但官家贵人当中既然有蚀虫,此事,我南公山便出手管上一管。”
书生一袭青衣,书卷气甚浓,但言语却是极强硬,说罢过后,冲云仲笑道,“小师弟,此事若换成师父做,应是如何?”
少年想想,随后咧嘴笑道,“只怕如今西郡首府,已然被师父翻了一圈,码出道珍珠翡翠三元的阵势。”
书生乐呵,不过还是起身拧了拧少年鼻头,“以后少打雀牌,好的不学,偏偏要学这本事。”
薛鱼玑将两人送到门外时,仍旧没忍住问过一句,说两位仙人当真要替小女子寻着仇家?
柳倾点头,而后屈指两三,将整座村落笼上层大阵。
“近些日子,就莫要出外了,南公山既然接下此事,断然会做得干净,不如趁此时节,将此前没曾说出口的话,此番说个干净。”
女子愣神的功夫,隐约好像瞥见这位青衣书生颇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无端生出两分迟暮意味,倒背双手。
“人呐,还需往前多看看,多瞧瞧,才可称是未曾辜负亲眷心愿。”
第四百三十三章 舍得
师兄弟二人远出村落,随处寻起家日夜不休的客店住下。西郡虽难算在富庶之地,但临近首府,倒是也不曾为住处害愁,撇下些散碎银钱,自有上好住处。
“师兄,这事应得爽快,可咱要到何处找寻?”云仲躺倒床榻之上,抱着那柄水君亲手开炉的长剑,很是琢磨不透。此事若是换成二师兄钱寅来做,大概要比他二人省事许多,即使平日里自家二师兄也时常给人算黑卦,但真到这节骨眼上,总要比他两人不通奇门相术的合适。
柳倾盘腿坐到床榻之上,正捏两指闭目运气,听得少年出言,睁开眼目答道,“小师弟是觉得,此事你我来做,比不上二师弟轻松?但其实换成钱师弟,亦不能动用占卦的本事,那日市井中道人虽说不见得有多大能耐,有句话说得却是不掺假。人去如灯灭,就算找来古时那些位前知数百载,后窥千春秋,连归二经合于一身的大家,测算逝者,亦要受上苍雷霆震怒,寿数削去大半。”
“许是天地有觉,认同死者为大这一类说法,再者窥伺天机,本就是逆命之举,倘若要以这等法门去卜算逝者,更是打搅安生,比那女子的举动,更为不敬。”书生娓娓道来,倒是如同说经解道,从容得很,“故而即便归去南公,将钱师弟生拽到此处,告知以八字生辰,二师弟亦不敢妄自算计,起码如今,还没这等手段抵挡灾祸。”
“二师兄都做不成的事,咱当真能做得?”少年叹口气,只觉得这几日下来,诸事烦心,先是有北境大妖流窜入颐章,险些惹得生灵涂炭,过后便是有如此冤屈事,竟是在西郡首府周遭,有百姓蹊跷致死,官府却是始终遮遮掩掩。再加之前阵子绍乌镇白绫飘摆,始终挥之不去,这一趟江湖走得,便是令心境极乱。
“其实也并没那么难,”柳倾瞧瞧二层楼外几近发白的天色,轻轻一笑,“多方打听,自然有集腋成裘的时候,国事尚有漏处,何况是在这一城当中,任凭手段再高,又岂能不留马脚。”“这事如若你我不去做,还能有几人可做,如今还未有那般能耐,改换天下走势与江湖格局,小事还是要尽力为之,毕竟在咱来看事小,而在那薛姑娘看来,却是最大。”
再回头时,柳倾愕然,见少年已然是搂着长剑,双目微合睡熟过去。
书生挠挠发髻,登时意兴阑珊,嘀咕道,“合着我说话就如此引瞌睡?此前同二师弟说话时,分明是听得聚精会神,怎么如今反倒却是让这小子睡得如此沉。”
云仲吧嗒吧嗒嘴,翻过身去,将腿勾到剑鞘上,气息越发平稳。
“这懒小子。”柳倾无奈摇摇头,旋即又笑将起来,听着楼下更夫打梆吆喝,隐隐约约,于街心传开极远,早起鸟雀轻啼,已是可闻。
今日清晨,西郡首府中的舍得楼,便来了位摇扇的公子,同行更是有六七位文人打扮的公子哥,高谈阔论之间,自然是步入二层楼临近窗棂处,分次落座。
这舍得楼名头起得极高,连同门槛都是包银漆金,牌匾上头舍得楼三字,更是名家手笔,如是狂醉后书,张扬恣肆端得放浪,而形乱之中,三字却是写得相当不乏神韵,乱中取序,颇有舍而后得的意味,但这舍得楼,却并非是酒楼。
西郡首府当中,茶楼之首,便是这家舍得楼,传闻说是这茶楼楼主,乃是由打颐章皇城而来的贵人,曾出入宫门无人可阻,茶道功夫奇为深厚,就连权帝都是赞叹不已,说是依此人茶道功夫,怕是百度春秋过后,世上少有人知权帝,而饮茶者无有不知其人。
可偏偏是有如此本事的茶道大家,却是于十载前自行辞别权帝,离了皇城,远走西郡,在此耗费一笔极重的银钱,建起这么座舍得楼,但至于为何如此,却始终是无人知晓。
“楚公子今日携我等登楼,八成便是这舍得楼,近期有新茶送到,回回都是借楚公子手笔入楼,确是令我等心头感激。”几人之中,有位着白衣的小公子笑道,顺手冲上座的公子哥拱拱手,“除却破费之外,还要多谢楚公子提携。”
此前登过舍得楼的,甭管是有多少能耐,腹中蕴有几多文墨,不出数年,皆是被提拔到西郡官场当中,乃至于有几位楚公子及冠前携同登楼的,如今已是坐稳西郡当地颇高的官职,引得无数文人眼红不已。
那楚公子却是侧身一避,温言笑答,“此话说得有误,倘若几位腹中并无真才实学,我也不敢私自将几位领到楼上,舍得楼楼主眼光极高,即便是家父,也是时常赞叹,真要是令腹中无有学问的纨绔子弟踏入楼中,恐怕我日后再来,也要被赶将出去。”
“机遇难求,譬如紫电青霜玉龙泉,得之能扫一域,但总要有持剑的手腕力道,才可抓牢,凭本事入仕,诸君便莫要过于客气,倘若再如此生分,过后这头回茶,我可要自个儿喝个干净了。”
几人大笑,纷纷笑起,那白衣小公子却并不恼火,撅噘嘴道,“老几位如今调笑即可,过会茶汤入口,可莫要再笑,免得呛了喉咙,尝不出茶汤滋味不说,还要失却礼数,叫人赶出门去可莫要怨在下。”
茶汤如碧玉沉盏,吟诗作对,楼中更是有老冰陈列,侍女罗扇轻摇,凉爽非常,倒是恰如闲云野鹤,处处融洽。
“话说回来,前阵子城中有传闻,说是城内一家酒楼中一位倒酒女子,被人暗害,据说模样生得极俊俏,却是不知是何缘故,官家始终不愿理会,时至如今也未曾立下案宗,极为蹊跷,”言谈正酣时,有人开口提及一事,摇头不已,“楚公子消息灵通,不知可否听闻过此事?”
正座公子略微皱眉,当即放下茶盏,“当真是有这等事?我还当是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刁民闲扯,不过三两日便闭口不谈,因此便未曾过多在意,如今听来,竟是确有此事。”
几人也随着放下茶盏,大半人面色皆是有愤慨之意。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中明微苦
“楚公子前阵子出走西郡,远游一遭,自然是不晓得此事,”白衣奇瘦的那位公子低垂眼目,叹声道,“西郡首府如今知晓此事的百姓,断不在少数,可始终也无人出面管上一管,其一乃是因此事蹊跷,官家都尚需借身子抱恙或是外出公办的由头,将此事拖延下来,谁人都不愿逾矩,更无逾矩的手段本领,其二是近来西郡郡守换上来位自打皇城来的大员,诸事还未曾安顿下来,便使得此时始终是在百姓当中传得沸沸扬扬,而西郡大员,半点不知。”
楚公子沉吟片刻,本就是生得偏阴柔的眉目蹙到一处,朗朗天光映照,反是相当有气度,闻听白衣公子如是讲来,顺口便问起道:“话说到此处,兄台以为,西郡这位初来乍到的郡守大人,手段与为官才气,究竟如何。”
白衣公子呷茶端坐,茶汤滚沸,故而略微眯眼,但在让人看来,却是多出一丝狡诈,“在下私以为,新上任的这位西郡郡守,兴许用到举国大计中,乃是上乘之选,但放在西郡一处,莫要说是合宜,勉强担职,都尚且要掏空心思。”
“若说皇城中的官员乃是笼中鸟,争来争去,也无非是换个笼位坐次,唯有一人提笼,那西郡之地,却是四面皆有罗网,提笼之人更是数不胜数。听说这位大人初来乍到,便引军清剿流寇马贼,连带着也触及某些人的面子里子,于在下看来,实在谈不上良策。网开一面倘若不受,那这鸟雀日后,焉有善果?”
周遭几人琢磨一番,似乎也多少从此话当中品出些许深意,再看向这位李姓公子的眼光,比方才已是要恭敬许多。
能随这位楚公子登舍得楼的,大都日后平步青云,官场得意上数年,尚不在少数,何况是能将自身学识见解皆尽道出,引得楚公子连连点头,即便是这位李姓公子家境在这几人中并不算顶,如此一针见血的评判,无疑是令几人心头赞同。
楚公子默默饮茶,良久才将朱墨乱纹的包釉茶盏搁下,长长叹口气道,“那位大人,依理应当是想得不差,要以雷霆手段破除内患,再着手其他,毕竟是皇城中做过许久显官的大员,大都不待见我等这些世家中人,此番前来,定是来者不善,要将西郡整顿一番;身为西郡中人,我倒是乐意见此场面,但行医郎中有这么一番说法,说是虚不受补,顽疾难熬猛药,那些个只图自身利的世家,已然盘踞西郡良多年月,根深蒂固,如此放手为之,恐怕真会惹出许多乱子来。”
茶汤碧绿,宾主尽欢,舍得楼常年清净,今日二楼,却是叫年轻人占据,畅所欲言,更是比之饮酒取乐,还要喧嚣三分。
这些位颇有能耐的公子哥,却是谁也不知,舍得楼三层,有两位中年人摆案对坐,并不饮茶,而是焚起一炉好香,执子对局。
“楚大人当真是有位了不得的公子,及冠数年,无论是天资还是心性见识,都足够坐得稳一方大员,为何迟迟不令他踏入官场,哪怕是历练个几载,亦是极好的。”说话这位,端的是大腹便便,仅是背后那柄藤椅,都是特地差人改过,宽窄足足有常人一臂有余,如今端坐其上,竟是挤得满满当当,不留半点空隙。
“一方大员?”另一位中年人无声笑笑,拈起枚黑子,轻轻点到棋盘当中,“李老哥未免太看得起犬子了,数数颐章各处郡守大员,哪个不是有倾天的手段,一个从未离过楚家庇佑的小子,何德何能攀到那等地步,要我说,还不如你家那次子眼光毒辣。”
胖大员李俞,家中养有六子,这在西郡并不算什么隐蔽事,虽说这些年体格越发宽胖,但尤好美妾,年过不惑,却是必定要在每年良辰吉日时,纳一房小妾,不出一两载,便又是喜得一子。
此事见怪不怪,不过这般体格,连番纳妾,却是令不少百姓愕然:这般肥胖的斤两,可着实非是寻常人能侍奉得起的。于是此事流传愈久,渐渐变为百姓口中一桩笑谈。
李俞皱紧眉头,眉心如同往块颤颤巍巍的琼脂上划过三刀一般,显然是方才那中年男子一步棋,下到了要害处,寻思良久,末了将手中白子往棋盘扔将去,没好气道,“别说是西郡,就算在大半颐章,谁人不知楚大人您执黑不败,倒退个七八载光阴,兴许还能抵挡一阵,如今确是久疏此道,哪还能撑几手。”
楚泾川哈哈一笑,“你也晓得自个儿疏于此道?这几年下来,李老哥可是过得滋润,成天便想着纳妾珍馐,这肚皮吃得,起初我还当楼下那位李公子是别处来的公子哥,却不想是李老哥次子,如今看来,长得的确不像。”
李俞翻翻眼,摆明了不肯同这楚泾川斗气,摆摆手道,“得了,这些年来好容易又添了四子,却均是德行文采比不上长子,心性韬略不及次子,待到百年之后,这家主的位子,怕是只能交给长子次子二人了。”说罢过后,李俞又是眯起一对芝麻眼,嬉笑问道,“楚大人近些年,就没看上几个女子?既然是当初对于亲事不满,倒不如再添几房妾,做楚泾川的侧室,整座西郡能有几个女子不乐意?”
“并无一个能入眼。”楚泾川摇头,双眸低垂,“我心向何人,李老哥心知肚明,不然也不至于时常跑到这舍得楼来,专门挑那两三种茶水品咂。”
“中明茶香透十里,可落到口中,却是有些苦头。”
李俞叹气,旋即想起来些什么,低声道了句,“不久前那人的闺女,被人在城外残杀,死状极可怖,此事官府并未插手,不知楚大人知否?”
闻言楚泾川抿住双唇,竟是一言不发,良久过后,才抬头看向李俞。
“此案卷宗在否。”
李俞长长松开一口气,笑道,“自然在。”
第四百三十五章 难舍得
舍得楼二三层,皆是有人相谈,可舍得楼门口,今日却是有些热闹,平日常人不得踏入的地界,门可罗雀乃是常相,此番竟是围拢来不少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指指点点,盘桓不去。
起因便是前头那些位公子哥登楼不久,由打城外便走来三人。其中一人道袍飘摆,确是有些许出尘风骨,撑起枚卦旗,手挽拂尘,踏上青石阶,便唱声道号,也不管舍得楼两位守门郎,闷头往里迈步而行。
舍得楼楼主乃是何许人也,起码整个西郡之中,名声流传极广,因而自从舍得楼成楼过后,并无那等不生眼目的上门寻衅,即便数载之中,偶有醉汉或是自诩怀才不遇的文人立身门外,欲要强行登门,也都并非是守门人一合之敌,长此以往,自然无人上门自讨无趣。
于是这位算卦道人迈步入门,竟是令许久不曾有活计,百无聊赖的守门郎一时未曾回过神来,直到那道人自行开口,问有无求卦之人时,两位守门郎才猛然回神,见那道士打扮,更是嗤之以鼻,不由分说便要将那道人连同身后两人打将出去。
但那道人却也是不惧,张口便将二人家室生辰说了个大概,竟是分毫不差,硬生生唬住二人,这才躲过一顿皮肉之苦,更是令周遭转悠歇脚的百姓有些诧异。
“两位,非是贫道信口胡言,舍得楼大名如雷贯耳,但贫道昨夜观星有感,掐算出今日楼中有人难逃血光之灾,这才不顾规矩闯楼,二位既然是舍得楼中人,救人一命的善事,想来楼主大人亦会不遗余力,就莫要阻拦了。”
眉毛极重的那位守门郎闻言,撇嘴不屑道,“哪里来的癫子,莫要说你算准了我二人的生辰家室,楼上这些位老爷,皆是腹有大才的贵人,岂能是你这游荡江湖的穷道人所能见的?真要是将你放入楼中,惹出是非,日后楼主问罪,我二人这份得来不易的差事,岂不是平白失却了。”
一旁身量高些的那位却是有些犹豫,再者门外瞧热闹的百姓聚拢而来,便扯扯另外一人袖口,言语倒是多了些礼数,“依我看,若是这位道长当真是修行有成,瞧出些许端倪,如若不甚紧迫,不妨待到楼主出游归来,再行上门,我二人只不过是这舍得楼的守门郎,道长执意要闯,着实令我俩为难。”
“若非紧迫,贫道又怎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道人轻摆拂尘,神色越发淡然,“贫道自幼通读卦经,既然已是测算出两位的生辰家室,难道还能与那些个沽名钓誉的假道人一般,诓骗旁人?两位若是难做,那楼上几位贵人的性命,在下便保不得,日后倘若是楼主问起,是放一位腹有天算之能的道人入楼罪责重些,还是让楼中贵人暴死罪责更重,二位不妨仔细思量一番。”说罢竟是直截盘腿坐在门外,单手拄起卦旗,闭目生神,全然不在意周遭驻足百姓。
跟随道人那一位书生和少年,亦是立身在道人身后,并无离去的意思。
“这假道人的口舌,倒是当真厉害,”少年腰间并未配剑,反倒是拎着一杆银秤,冲那书生低声道,“不出三五句便叫那两人神色变了又变,这等能耐若是拿出外头算黑卦,只怕比二师兄还要高明些。”
书生微微一笑,“走江湖算卦的道人,能说会道,比算卦灵验与否还要重些,凭一张口舌与灵通脑袋,即便是未曾研究过卜算之术,也能在只言片语当中寻出端倪,以此推论下去,自然便能算得八九不离十。”
不过旋即柳倾话头一转,“这位道长的本事,真真假假,已然堪堪能算是极为不易,可与二师弟比起来,依旧是有些不够瞧。”
道人原本是仙风道骨,颇有周遭人声错杂而我独超然的风骨,但听闻此话,老脸不由得略微一抖,险些便要张口狠狠骂上几句。
他原是北境大观当中正经出家求道的道人,奈何本就不好此道,终日诵读道门经文,盘膝悟道,实在无趣得很,苦熬数年过后,终是触犯九戒,被人打下山门,便只好凭那点学来的阴阳卜算能耐,处处闲逛算卦。
但即便是衣食不暖,不是道人的道人,却依旧觉得比起在山上挑水用斋,要强出不知多少,一件拂尘一衣道袍,有卦便算上一算,至于银两,勉强糊口便足。
可自打那日卦摊中来了一位书生一位少年,要同他买副六爻钱,道人便是有些头疼,这两位爷不知是求了哪路高人,竟是将他身世生辰与多年以来经历尽数算得门清,更是说从道门除名之人,不可顶着道士名头出外算卦,如若不帮这二人做场戏,便要被扭送到官府当中吃罚。
除此之外,道人心底也有打算,既然这两人能请到相术如此高深的前辈,倘若是能拜入门下,学上两分,恐怕日后便是衣食无忧,乃至于有幸踏入某位大人府上,做位出谋划策趋利避害的师爷,往后哪里还需在外苦苦奔挣,于是便装成迫不得已,相当不情愿地同两人直奔舍得楼。
“此事若成,还要多亏当初那两位从中州而来的修行人慷慨赠宝,”柳倾不去在意背对道人此刻心头算盘敲得山响,周遭一众行人百姓窃窃私语,更难入心,平淡自然同云仲道,“碧空游一物,倒是比你我想得还要快些,未出半日光景,便能从西郡首府飞回山去,路上所遇风雨,并不可阻,无此物件相助,此行倒定是不会如此轻松。”
“师兄就如此笃定,那人在舍得楼上?万一楼中人与那被害死的女子并不相识,岂不是要从头揣测。”少年略微忧心,侧头看向自家师兄,皱眉出言。
“猜错便猜错,总能抛除一选,比没头没脑在这偌大首府城中胡乱找寻,起码要好上许多。”
书生抬头看向巍巍舍得楼,突然说道,“舍得舍得,虽说舍去便有得,可也总有人割舍不得。”
第四百三十六章 一遇风云变化龙
楼下嘈杂得紧,此地历来是城中得僻静所在,如今横生喧嚣,自是令正端坐楼上饮茶闲谈的高门才人,厌烦得紧。
“舍得楼一向清净,并无闲人胆敢前来此处搅闹,今日倒是稀罕,入伏时节,蚊虫尚且乱人心,又多出如此多呱噪声响,着实叫人心烦意乱。”二楼楚公子饮罢一盏江河春,皱起对生得极好的眉头,往楼下看去,两指捻了又捻。
同楚公子相熟的几人皆晓得,这位家世搁在西郡难寻登对的大公子,喜怒一向不形于色,就算是恰值怒意深重,神色亦无太多变更,唯有捻指这一举动,可令周遭人瞧见些端倪,因此大都收起高谈阔论的心思,缓缓闭上口舌,等候这位楚大公子出言。
“想来也是些寻常百姓,并无太多恭敬之意,何苦要为这一众愚民搅扰了饮茶的兴致,”李俞家中次子连忙摆手道,“如若是公子实在气郁,不如在下先行替公子出上一口气,将楼下那些愚民尽数驱除开去,顺带责罚两句,令他们给楚公子赔罪,如何?”
剩余几人噤若寒蝉,只有两人偷眼观瞧,却见公子温润两指,捻得越发缓慢,终是缓缓停下,抬起头笑道,“兄台好生了不起。”
明朗晨时,加之舍得楼本就地角极好,更是天光尽数照入二层楼,相当亮堂,竟然是不比三层楼逊色太多,可这位满脸笑意的公子出言过后,却不由得令场中几人均是觉得有老冰滚背,寒气刺骨。
但下一瞬,楚公子却是摆手,笑意真切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些刁民而已,倘若真是因他们坏了兴致,反倒是尤为不智,就依兄台所言,将这等人打发走便可,至于其他惩处手段,无需再用,本公子何曾是以势压人的性子,随他们去就是。”
直到李俞次子抱拳告退,缓步走下楼时,才长长松了口气。
审时度势,进退图利的能耐,李居安自诩在整个西郡世家公子当中,够称得上是难有人比拟,倒不是一味坐井,而是见识过许多人过后,心中亦有所察,但面对这位楚公子,即便李居安极讲究分寸,却仍是难抵积威。
西郡楚家大公子,曾于未及冠时,携十数位楚府高手游历天下,足足六载光景,从原本只晓斗鹰放犬的纨绔子弟模样,摇身变为无论城府心性皆是上品的楚公子。借楚家威势,这几年来竟是提拔出许多身有才气的官员,使得整座西郡,都晓得舍得楼中有位专好结交世家弟子的俊朗公子,倘若是同他言语投机,不出多久,便能顺风顺水迈步入仕途。
但话不投机或是瞧不顺眼的,往往是落得极惨淡的下场。西郡世家众多,比起皇城世家寥寥无几的状况,甚至说得上是繁如牛毛,乃至有不少百姓都编出句贯口,说西郡落雨倾盆下,一滴世家两滴民。
但这些世家当中,也唯有楚家最是势大,论手腕心性,其余世家公子比不得楚家少主,论势力深厚,则是又不敢同楚家相提并论,两两相叠,更是令楚家压过诸多世家几头。隐隐之间,似乎不少世家都是有些唯楚家马首是瞻的意味,毕竟想要令自家后辈出仕闯荡一番,最适不过通过楚家之手。
而令李居安一众人胆寒的,则是那些位得罪楚公子的世家子,大都是生不如死,死不见尸。
李居安定定心神,瘦弱胸口起伏,而后缓缓平复心境,迈步踏出舍得楼一步,冲周遭瞧热闹的百姓略微拱手,朗声道,“诸位,舍得楼乃是清净所在,楼中皆是出口便足令一方晃动的高门之后,倘若不愿沾染霉头,还是请诸位快些散去,免得惹着是非,在下先行谢过。”
一番话说得软硬并存,既不曾令着一众百姓生出怨怒不平,亦不曾有什么居高临下的意味,譬如清水羹汤,相当叫人受用,更何况舍得楼中走出的公子,礼数颇足,许多过路之人都是略微还礼,自行散去,唯有书生道人与少年,静静等候在舍得楼外,纹丝未动。
李居安略微蹙眉,回头将那两位守门郎唤来,沉声问道,“两位乃是舍得楼守门之人,如今楼主远游而去,难不成就要疏忽职守,依两位的旧事而言,若非是身手的确有独到之处,这份差事,只怕断然轮不到二位身上,门外如此杂乱,真要是惹上二层楼的楚公子,苦果自食。”
两人犹豫再三,还是将方才事皆尽同李居安言明,陪笑道,“李公子学识高比崇山,满腹经纶,自然是不信那相卜之术,但我二人却不敢涉险,万一真要是那道士所言不假,我两人即便再生几条性命,都不足抵大人性命。”
听罢过后,李居安瞅瞅那依旧闭目端坐的道人,自行迈下台阶,略微拱手,“敢问道长,从何处而来。”
却不想那道士张口便答,丝毫无有惊惶之意,轻摇拂尘,“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叨扰贵楼,无非缘分二字。”
李居安神色微动,白衣飘摆,“那道长不妨算算,在下应是何人。”
道人睁开双目,赞叹道,“面相极贵,虽说是初来乍到,但不难瞧出,公子胸有良谋,更是书卷气浓厚,但似乎瞧印堂当中,颇有些郁郁不得志的表象。”
李居安不动声色,咧嘴反问道,“虽说道长初来乍到,但也应听人说起这舍得楼,出入往来,必是有过人本事,不劳道长算。在下好奇之处,却是不知道长口中郁郁不得志,从何而来?”
“本公子幼时便通颂大文,生平所见典籍卷帙,也自诩不在寻常文人之下,更是距踏入仕途只差一隙,何来不得志一说?”
道人还是那般高深莫测的神色,拄起卦旗起身,淡淡笑道:“敢问公子,是否家中有兄长。”
方才神色淡然的李居安,面色登时冷硬下来。
“兄弟阋墙,小事尔,但若是公子家中大兄一遇风云化龙而走,公子又当如何。”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世间日月长
“如若真是人中龙凤,何必要去借世间风云,自生风云,才可称是真丈夫。”李居安也当真不愧是城府深厚,神色只慌乱区区一息,便重归平静,从腰间摘下折扇,往面颊处扇扇清风,淡然笑道。
道人闭口不言,可身后柳倾却是踏出一步,从容行过一礼,“公子此话不假,但既然是能迈入舍得楼的世家子嗣,便定能知晓这家主的位子,何止重逾山岳,人中龙凤也罢,差强人意也好,若无那张足够压过一族的座椅,凭一人手段,当真能再立下处世家?不需我直言,公子也能想明白。”
执荆棘横生枝条,总要难过握住枚已然削去刺棘的短棒,而借一族长久积攒下来的庇荫,更好乘凉,总会比外头烈阳滚地时,不借阴凉独行,走得更为长远。
李居安自然知晓这等浅显道理,莫说他如今并无那等本事,即便是有,不承李家福泽,另立门户,此事之难尚且要盖过登天一举,不由得面色微沉。
身为西郡大员兼如今李家家主李俞次子,李居安及冠前,从未在西郡露面,始终在颐章之外求学,乃至连自个儿生母,都是迈过总角之年,才得以相见,端的是声名不显,但长兄李怀安,却是始终居于西郡,随李俞见过数次官员更迭,虽然手段心性要差些,但见识却是并不比在外求学的李居安弱上半点,更兼文采大气,德行亦在上上品,因而越发令李居安心中阴沉。
一者,身为李家现家主的父亲,雪藏自己十余载,乃是要自己多趁少壮学些本事,再者不令旁人生疑,故而迟迟不露相,待到暮年已至时,借机将家主之位传下,无论是以他李居安的手段,还是以现家主的名分,旁人都难生出多少觊觎之心;其二者,将他抛到颐章之外,只是为自个儿那位异母兄长让路,也好借这十几载的功夫,令后者对整座李家乃至西郡上下的情势状况,都是了然于胸,日后坐稳家主的位子。
而时至如今,李居安都未曾想通,那位大腹便便却是心思奇细的父亲,究竟是欲立何人承继。
那道人与那书生,却是将寻常算卦时的无味话语皆尽省去,一针见血,刺得李居安眉头阵阵缩紧。
“那敢问兄台有何指点,”生得极瘦弱的李居安立身台阶之上,也不过堪堪与那身量颇高的书生平视,淡淡问出一句,“既然是欲要入楼,还需令在下诚服才是,不知可否指点一番化龙之术,在下也好同楼上的显贵公子,多美言几句。”
“好说。”书生笑意温和,“头前算得公子大兄,才学与德行,都是要比公子高出些许,不过要携领世家,靠得可并非只是学识声名,手段心性和城府如何,两者皆是断不可缺,如今公子城府如何,从方才只言片语,亦不难看出颇为厚实,何不多向外人彰显一番德行。”
“当不当得上家主,并不在于公子长处几许,而是在于短处如何,扬长补短,而后可为。”
听这番话时,李居安始终低头不语,折扇轻摇,唯有听闻最后一句扬长补短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难明,低声道了句,“兄台不该学卦。”
“公子不该看得过远。”
书生依旧和善,却是前行几步,与李居安擦肩而过,随后错开身形抬起手来,“还请公子前行。”
舍得楼立楼良久,头回有除却楼主与端茶侍女守门郎之外,非是世家子弟的外人入楼,只留门外道人与少年,霎时间错愕不已。
“贫道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师父解惑,”道人抹抹脖颈凉汗,指着自个儿鼻头,“原本说贫道才是算卦看相那位,为何此番却是那位孤身上楼?”
少年面皮略微抽动,半晌也不知应如何作答,再瞅瞅已然闭门的舍得楼,叹声道,“原本师兄便要借道长当做遮掩,可方才这番话对那公子说罢,似乎已然不需以道长为遮掩了,道长且自便就是。”
天景越发明朗,日上三竿的时节,街巷之中近乎无阴,流火落地,不少赤膊马夫与身着短褐的行路人,皆是额角止不住汗水滚落,可豆大汗珠砸到街面之上,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干涸下来;街上以水瓢倒水的杂役也是纷纷取过木桶,嘴上叫道水瓢净街消暑,来往行人常瞧脚底,湿衫不论,一瓢一瓢,往街上泼去清水。
云仲虽说早已入了二境,但如此碳火似的天阳之下,亦难抵滚滚热潮,便于近处寻过处酒肆,做到黑纱遮挡的阴凉地界,散散周身燥热。
“道长也要在此歇息一番?”少年尚未揣测着道人的心思,见后者也是讪笑着坐到对桌,将卦旗横在桌边,不由得挑眉问道。
“这天景难迈步呦,估摸着寻常百姓也无几个趁这等天景外出求卦的,即便我在此歇息半日,大概也错不开多少银两,倒不如索性歇息一阵,同小师父闲谈一阵。”道人面皮奇厚,浑然未曾在意少年古怪眼色,两指敲敲桌案,唤小二前来,上两壶酒水解暑。
西郡首府当中酒水,尤以褪月最为闻名,传闻是当初有文墨大家受贬来此,虽是郁郁不得志,但也只得在此落下根来,终日以酿酒行诗为乐,酿酒时节,无意间得来一瓮好酒,初入口时浓烈至极,可入喉后味却是极婉约。大家饮此酒醉后,夜里观月,将新月误当做佳人褪衣,温润如玉,故而赋褪月之名。
道人要过两壶褪月,先行给少年斟上一碗酒水,随后才拎起酒壶,更不在意许多,便朝口中灌去,心满意足地眯眼道,“这褪月当真不俗,入口如碳火烫喉,余味却真似是佳人褪衣,鲜活得很呐。”
云仲抿过一口,倒当真是如道人所言,如此炙热天景,饮下一口,虽入口譬如猛虎过溪,但旋即便是清凉柔顺。
“道人也可饮酒?”少年笑道。
“自然是不可,不然贫道为何出世又入世,”道人酒量并不似云仲那般,接连两口酒水,便有些飘飘然,晃悠着脑袋悠悠然。
“远出道观,才知酒里乾坤大,世间日月长。”
第四百三十八章 褪月一十九,不过长生
“我自幼上山,早在垂髫时,就已听惯了道观后那群鸟雀啼叫声,小师父兴许不晓得,接连听得三五载鸟鸣,啼声一起,我便能分出究竟是哪只,或是头上顶着三枚翎羽的,或是双翅最宽的,皆尽不同,或高亢穿空,或是低哑难辨,入得我耳,便可想出那鸟儿的模样。”
道人酒量,分明是极浅,才是数口酒水下肚,目光便有些散,分明是瞧着对座少年,却像是瞧见观后飞鸟,扑棱双翅,腾空惊起。
“这些个寻常鸟雀,自然无多少年头可活,也许是三两载,亦或是四五载,起先我能分辨出啼声的鸟雀,便大都换过一茬,但唯有道观中香火,与唱经声流转不绝,缭绕耳畔,一响便是十载。”道人又灌口酒,面色毫不在意,同云仲笑道,“大抵是小师父这等年纪,起先收我入门的那位老道人,终是叫年又复年的经文磨去所剩无几的寿数,道观中人皆是道老掌观驾鹤西去,洪福无量,可我并未瞧见有人驾鹤,长天依旧长天,道观依旧是道观,观后仍是鸟雀蛰伏,时有啼鸣,我也听不出究竟是哪只鸟啼鸣,听得厌烦。”
“终晓生来不尽意,何不学道求长生,”道士唤小二填上一壶酒,扯过壶柄,再饮一口,叫褪月入嘴时的横冲直撞的辛辣劲头顶得面色涨红,不过还不忘继续道,“那时节我才晓得,哪里有狗屁长生可求,才知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雀不同,所谓求道,不过是求个心安,哪里有什么真长生,哪里又有仙人真能驾鹤而去,沧海桑田超然物外?胡扯罢了。”
云仲默不作声,独自饮光一碗酒水。
死生之大,当真是世间最大,绕是平日里话多,少年一时也寻思不出,应当如何对眼前这位不太一样的假道人言语。
尚且不能自行宽慰,又如何宽慰旁人。
道人也察觉出少年心思,咧嘴嘿嘿一笑,抿嘴嘬酒,摆摆手连声道,“今日之言,我一说,你一听,便止于此,甭往细处寻思,倘若是迈入错路,坏了修行,岂不是成贫道之错。”
“其实不论岁数几许,多少都会想想事关死生的事,”云仲咽下褪月,只觉这酒水最上乘的地界,并不在于方进口时的豪气,尚且比不得上齐镇中的三秋,最妙处还是在一转一合之间,竟能将原本入口莽撞的滋味,变为婉约柔顺,难得酒水入腹,秋湖并未挣动得太过猛烈,而是只略微轻颤两回,便不再去理会,“说到此处,道长还是莫要叫什么小师父,一来当不起,二来本也非道门中人,再者论年纪阅历,分明是后辈而已。”
“晚辈故里在上齐以西以北,小镇无名,大概直到今日也无家客店,唯有家茶馆,平日所见,无非那几间旧屋老宅,一间多年都不曾修葺过的学堂,镇口处有条无名小流,如今想来,兴许连河川末流都算不上,八成是自远山淌落下的山泉,多年来接连冲刷,这才生生开辟出条坦途。”少年就这么一手撑桌,一手擎酒,絮絮叨叨,譬如村口镇外,说起家常的暮年老叟般,轻描淡写讲起。
“就这么座偏僻到过路人都不愿歇脚的镇子,巷口外摊点,穿不起金银却是满指老茧的妇人家,教训自家小儿,巷里头炊烟重重叠叠,远比不上江湖中奇山峻岭,烟云叠嶂。”
“可就是这么处旁人看来的地界,却是极好,”添过两海碗褪月,少年并无半点醉意,腰板挺得奇直,往西北瞧去,浑然不顾层楼遮眼,“道长所说的诸般长生求不得,其实除却自身不甘外,最不甘处,是亲眷难得长久在世间。”
“厌的非是鸟雀声年年不尽同,而是道观当中带头唱的那位,已然是换做他人,可自个儿却还未曾将经文背得明白。”
道人立起一双醉眼,似乎是想借醉意辩驳两句,将未干酒水往道袍上蹭了蹭,却又忘却了应当如何接话。
“憾愧两字,怕是世间唯有令去人长生方可补全。”少年稳稳端起酒碗,一连饮过数合,看得一旁闲下的小二都是心惊不已,绕是褪月不甚醉人,这酒摊做活计十载有四,也从未见过能这般如牛饮鲸汲的酒虫,偏偏这酒虫瞧皮相,亦不过是十四五上下的少年,有心去劝,却被那已然烂醉的道人横起卦旗拦住,歪歪斜斜瞪去一眼,“正是有心饮酒的时候,前来扫兴作甚,即便是饮得酩酊,酒钱自然不少半文,莫要管便是。”
随后转向少年,又变为满脸笑意,“接茬说,也好叫贫道那几声小师父,没白白叫出口来。”
云仲却不再开口,接连要过一十九海碗褪月酒,喝得丁点不余,面色亦是朱红,单手撑头笑道,“还有甚好言的?所欠下愧憾难还,不得长生,身后也不过无知无识;槐柳叶片纷纷而下,积数月而与泥一并无二,那又如何,昔年枝头曾见南风动春山,云影融绿水,悠悠白鹭过天际,纵使是叶化春泥,不见其形,就能说是没到世间走一回?”
“雀不留空,而痕自留,”道人闻言也是笑起,“我倒觉得,小师父倘若是入了道门,没准能走得极远。”
少年白过道人一眼,“我可不入,有师兄有师父,世间更有千百种好酒,道门空门,反倒没意思,如何都要在这世上洒脱逍遥走一遭,方不负生来二字。不愧难求,不悔总要记挂心头。”
一十九海碗褪月,世事清明,虽满身醉意,而眼前风雨通透。
“好说辞。”道人唤来小二,便要结酒钱,可分明是醉意高涨,一双眼目却是盯紧了少年,轻咳两声道,“这两日未曾开张,囊中羞涩,要不借小师父身上银钱一用,过后再还?”
少年瞪眼,“说得哪里话,酒钱各结,咱又不曾熟到哪去,甭想占便宜。”
旋即撇下银钱,信步而走。
第四百三十九章 谜面谜底
李居安携那书生上楼,却是依旧留有些心计,并未直截回那些位公子饮茶取乐的地界,而是先行踏入后堂,叫斟茶侍女安排罢好茶汤,请那书生落座,自个儿亦才盘膝坐稳,先行出言。
“舍得楼得名舍得,亦非空穴来风无依可寻,既然先生是从远处来,又正巧二层楼一众公子还未腾出空来,在下替楚公子与西郡李家,先行接待一番,想来亦是不过格的事。”李居安早已将起初立身门外的骄纵锋锐收起,转而变为一位眉宇平和淡然的神情,接过斟茶侍女手中品相上佳的茶炉,亲自给书生斟茶得当,而后缓缓道。
“前堂为得,后堂为舍,这位楼主的确是位高明人物,”书生两手接过茶水,并不急着品咂,而是打量过周遭布局,才不禁轻言感叹,“后堂当中一眼望去,少见摹拓本典籍便是众多,其中似乎还有几十孤本,在外压根不得见,着实是藏丰于内。修得文上文,货与宦海中,舍去十几载苦读年月,换得步入仕途,一舍一得,的确是合乎情理。”
“先生慧眼如炬,倒是不需在下过多赘述了。”李居安笑笑,抬眼直视对座书生,突兀开口,“算卦行当苦楚,既是先生有这般眼界,更兼通晓奇门,先知祸利,何不与在下同去府上做头位门客,总要比终日行卦为生要舒坦许多。”
书生却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如此直白,眉头一挑道,“不过是江湖上混口饭吃的算卦郎,何德何能攀上公子高枝,当惯闲云野鹤,一时还真不好应下来,再说在江湖中懒散多年,言辞举止倘若失格,扫落公子了面皮,恐怕担待不起。”
李居安讶异,拧眉诘问,“面皮能值几钱?”
“贵人面皮,往往要比许多东西还要金贵些,何况公子日后有为,兴许自己的面皮,就等若世家的面皮,能值多少银两,定是不需赘言,”柳倾倒也干脆,既然是直截问起,便随性答话,并无分毫回转。
瘦弱到如同难立强风的公子听闻这番话,却是神色更是热切了些,抚桌笑道:“不论其他,就凭先生这番直言,在下就有十足由头将先生留到府中。”
“要晓得身在西郡李家,许多话哪怕是想听,也无人敢讲,先生脱俗,实在难得。”
柳倾打量一眼眼前笑意明朗的李二公子,摇了摇头,便要起身告辞,独往前亭而去。
世家子弟这套说辞,就算是尽力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做派,隐于话里话外的傲气意味,实在不讨人喜,更何况以柳倾的性子,虽说平日里温和宽厚,但对于这等世家子弟,亦不会瞧上丁点,故而不愿过多理会。
而直到书生起身,迈过六七步后,端坐茶桌前的李居安也未有动作,呷茶一线,便将茶盏放稳到桌面之上,敲了敲茶盏边沿,似笑非笑。
茶汤腾空,却也如一线亮黄刀光,直束住书生四周,纵横交错,虽只剩余半盏茶水,可却是生出千百线锋锐罗网。
“此一式,在下自个儿起名为愿者入局,六丈以内,纵使虎狼亦不能安然脱逃,”李居安从容淡然,挥挥袖口将数滴溢出茶水挥去,轻声笑道,“我尝遵父命出游,学得不只是文采韬略与官场心计,还有种种道法,虽说天资不尽如意,只堪堪破进二境,但照先生所说,凭李家面子,亦可令不少山上仙家开过台小灶。凭我数技傍身,即便是入我府中做位客卿,亦不会亏待先生,不如再细细思索一番?”
柳倾转过身,见眼前重重叠叠,茶汤若勾蛛丝,一线连一线,竟是将窗外头晌明朗日光都切做碎金乱玉,纷乱得很,心下更是不耐,平静道来:“此一式本就是困束手段,凭锋芒抵人脚步,却偏偏要自行改得如此驳杂乱象,阴沉棉密,着实是下策。”
李居安一愣,抬眼看去时,却见那书生只是轻轻吹出口气,千万丝罗网,顷刻无踪。
“可休要以为如今那位李家家主,是更瞧你上眼,才令你浅试修行,恰好是因更向着你那位长兄,才令你多学两手自保的能耐,毕竟倘若坐上家主座椅,便不需在意如何自保,天下便难有多少人胆敢轻举妄动。”
“至于如何坐上那张座椅,毕竟是要报引入楼中的善果,其实起初我便已是告知于公子,谜底正摆到谜面上:少精于城府心计,多养德行,自然会令旁人刮目相看。虽说城府心计,可看成是良弓快刀,身居高位,的确需得备上,但那些江湖中的豪侠,哪位是拎着柄出鞘刀剑,成天杀人见血的?”
话音刚落,一阵雄壮力道猛然压到李居安身后,险些将这瘦弱公子面门摁到桌中。
即便是前些年游历江湖,见过不少江湖高手乃至于仙家中人,李居安也从没想过,有人能靠轻飘飘一口气吹散自个二境招式。同境走招,这式愿者入局,似乎是无往不利,哪怕是困不长久,但也能稳稳压住敌手数息,欲要挣脱开来,也需耗费不少周折,岂能似方才一般,被这寻常书生一气吹散。
“敢问先生,究竟是何人,又是为何而来。”公子扶桌,勉强支起头颅,向那书生背影看去,再也不复方才从容,目中尽是骇然。
柳倾置若罔闻,信步穿行于周遭打理极齐整的书架间,随意挑选过两三卷孤本,大大方方揣入腰间,颇满意道,“解疑答惑本是微末小事,奈何公子却偏要以手段压人,那便只得勉为其难收些好处,至于我究竟是何人,总不会是坏人,无需多问。”
书生说罢,才要迈步离去,又瞧见斟茶侍女前来,于是又再度回桌,饮过一盏茶汤,这才摆开大袖,登楼而走。
直到那书生离了后堂,始终压于李居安双肩后脑的那股力道,才骤然消散,而桌中那已然空空如也的茶盏,却是无端增长出半盏茶汤。
楼外天阳炽烈。
楼内无数细密水珠从八方聚拢而来,归复盏中,足有千万。
李公子颓然瘫坐,闭上双目。
难怪那书生说无需多问。
第四百四十章 三层楼
舍得楼二层楼往上行,走廊极长,楼阶更长。
这亦是为何舍得楼分明只有区区三层楼,却在西郡首府中犹如鹤立鸡群,皆因这五六十阶楼阶,奇斜奇陡,踏步时候,逼仄廊道中隐约回响。
书生拾级而上,心有所感。
这座舍得楼一层楼至二层楼台阶宽厚,足可纳下五六人并肩而行,而踏上三层楼阶,却堪堪只有一人宽,柳倾身量颇高,且肩头奇宽,单瞧体态,压根便是位走江湖的莽汉,可再瞧面孔与平日谈吐言语,才觉得这分明是位谦逊书生。不过这楼阶之窄,着实是令柳倾走得处处拘束,半点不可放开手脚。
此刻柳倾行得极慢,还未踏上三层,已然琢磨出舍得楼这一番布局,的确是出自高人手笔。
登二层楼携友可至,楼阶平坦宽阔,舍去后堂十载寒窗夜抚卷,可得前堂得意连年。
登三层楼只够人缓步独行,楼阶陡窄,如履薄冰,若不留意,失足落到底处,也仅是须臾之间;自下而上望去,但见天光微弱,几不可见。
一座茶楼而已,道尽官场事。
“难怪敢称高人,的确活得相当通透。”足足一盏茶功夫,书生才立身到三层楼处,回头看去,不禁赞叹:此刻攀至顶楼,居高临下瞧去,原本难见日光的楼廊里头,落脚台阶处皆是有奇石镶镌,登楼时尚且不觉,此刻往下看去,却是映折朗朗日光,譬如融金淌玉。
三层楼临露台处,楚泾川抬头,缓缓皱紧眉头。
舍得楼立楼以来,多久不曾有闯楼之人,就连他也记不分明,况且瞧那身量颇高的书生,面色淡然得紧,丁点未有闯楼人当有的慌张意味。
李俞寻着楚泾川目光瞧去,亦是纳闷得紧,但也并未想过太多,撂下手中茶水呵斥,“哪里来的野书生?舍得楼贵地,难不成未曾有人同你讲过,非西郡世家不得入?哪怕是由打皇都来的大员,想要入这三层楼,亦得同楼主知会一声,岂能容旁人随意出入。”
周遭侍从听闻李俞斥责,连忙从屏风后走上前来,将那书生围住,神色皆是不善。
可楚泾川神色却是猛然阴沉下来,沉声道,“我楚泾川一向宽待文人,倘若是今日将这位书生逐出楼去,传扬开来,岂不是要砸坏自己面皮。李兄无需如此,且算是给我留分薄面,令侍从速退就是。”
李俞眼色闪动,却是窥见对座楚泾川单指敲打过一回桌案,只得哼哼两声,挥退一众侍从。
楚泾川则是起身,从一旁雕有青鹤的沉香柜当中,取过枚蒲团,搁在桌案一侧,冲那始终神色从容的书生笑道,“小兄弟尽可自便,虽说不合规矩,待我来日同楼主提上两句即可。”
柳倾更不客气,正经行礼过后便淡然落座,冲楚泾川笑道,“在下投身江湖许多年月,还以为,颐章只有区区几座仙家,百来修行人而已,现在看来,还是眼界不尽人意。”
后者古井不波,略微挑眉反问,“西郡首府中久住的文人,大都面善,但小兄弟却是有几分面生,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书生不急着作答,心安理得拿过一只新添上茶水的琅纹茶盏,轻饮过两口叹道,“大人这中明茶虽是浓郁,但依在下尝来,确是远不如城外那般适中。”
李俞从方才便有些摸不清头脑,直到听闻书生此言意有所指,才抬起眼来看向两人。
“小兄弟的话,楚某听得有些糊涂,”楚泾川捧起茶盏,双掌极稳,茶汤并无丝毫晃动,饮罢一口过后,才笑问道,“城外亦有擅采中明的茶师,这倒是稀奇事,大概是这些年疏于走动,竟是连这等事都不曾有耳闻,小兄弟倘若是知晓茶师隐居之处,过后还要带楚某出城瞧瞧。”
“那是自然”书生笑笑,“城外有位寻常人家的女子,前阵子被人以毒辣手段害死,听一位能掐会算的胖子揣测,幕后之人,恰巧便在这座舍得楼中,这便是在下此行目的,如今看来,大人确是不知其中隐情,那在下便不再叨扰,告辞。”
旋即柳倾不轻不重搁下茶盏,起身冲两人略微拱手,直直离去。
“小师父,有些路,无需太过追根溯源,溯洄而行,有时天高云阔飞瀑银光,不过有时却是豺狼虎熊,风刀霜剑,未免就是好事。”柳倾走至台阶处时,原本自顾饮茶的楚泾川,缓缓出言,捏住掌中茶盏,目光晦涩。
天光骤转,台阶中所镌奇石亦是猛地灿灿闪动,似乎须臾间,舍得楼略微震了震,但除却楼外落下丝丝缕缕旧日尘灰外,连同楼中人都未曾觉察到这番景象。二层楼中,仍旧是一众人饮茶赋诗,说起近日后堂里又添过几册孤本,来日倒是要抄录下来,好生拜读,多一分学问见识,入仕时节,便能多一分作为。
楚泾川掌中杯盏,猛然炸开,虽未曾割开掌心手腕,当中茶水却尽数泼洒满身,极为狼狈。
反观书生,却是仍旧从容,浑身并无异样,拍打拍打袖口,瞥向浑身茶水,全无起初淡泊儒雅模样的楚泾川。
“小辈岂敢如此!”李俞宽胖身形猛然站起,怒视柳倾,摆手令侍从上前,压根不去管那书生方才究竟使的何等诡妙手段,目露凶光,眼见得便要耐不住杀意,却是被楚泾川狠狠摁住双臂,缓缓摇头,“面皮已然撕破大半,如若是不想令这一众人平白送死,便依我一言,莫要再去为难此人,莫说是几个侍从,纵使强军良卒,亦难掣肘。”
书生没言语,先上舍得,再下舍得。
只是在二层楼处,驻足数息,便是拂袖而走。
没成想这位位高权重的楚家大人,竟亦是位道行不浅的修行人,未下南公之时,还真不知世家当中有如此多踏入修行一门的贵人。
多言仙家不染尘,可说是仙家,非是仙家,终究尤可凭利催。
当真扰人。
第四百四十一章 风流易得一字然
依钱寅给出的卦象,害薛鱼玑家姊性命的幕后之人,正是在此楼当中,而那位身居高位的楚泾川,恰好饮过一壶中明,且言语举止之间,似是极为隐晦,故而柳倾心下,已是有几分明悟。虽不知此人为何身兼三境灵犀修为,略微试探之下,亦是难分辨出师从何处仙家,好在起码看出些端倪,对于柳倾而言,已然属不虚此行。
身在西郡首府,敲山震虎便是足够,何况已然走过一回招,一味逼迫太紧,反而是要惹出种种是非。毕竟涉足险境,柳倾自个儿倒是能踏空而去,那城门外的村落,却难生出四足脱逃。
至于二层楼中高谈阔论的一众公子,柳倾却是并未曾在意,下过三层楼,停足听过一阵,便又是悠哉悠哉自行下楼,将李居安难名目光抛于脑后,袖口摇摆之间,离了舍得楼,直奔集市中去。
书生去后近一炷香过后,三层楼上的楚泾川才终是缓缓吐出口浊气,周身茶水,转瞬化为清气散开去,肩头颓然垂下,面色青灰。
仅是试探一手,楚泾川的三境修为却是没掺丁点假,多年来不曾坐三望四,根基稳固厚重,而应对方才书生,却仍是纷纷梅雨遇上蔽天大潮,修行道上精妙手段,撞上书生内气,触之即散,竟非一合之敌。而这位楚大人却是心头清明得很,那书生出手,大概根本未曾动用神通,只以浩大内气略微迎上,便将自个儿周身千百窍穴,封得干干净净。
喘息良久,脸色灰败不止数成的楚泾川才勉强撑起头颅,嘶哑开口,“兄台如若心有疑惑,直言即可,过去这几日,即便是再问,我也不愿再开口提了。”旋即咧咧嘴,释然一笑,“叫人强行逼出根底的滋味,着实不舒坦。”
半晌不曾出言的李俞,盯着自个儿这位故友良久,使袖口蹭去额角汗水,沉沉叹了口气。
“李兄当真不问?”楚泾川面色依旧奇差,无奈笑语道,“虽说咱两人私交甚厚,本不该有所隐瞒,可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想着天知地知我知,自然不会皆尽道明,还望多担待些。”
李俞体格宽胖,可心思却是缜密,方才那书生一番言语,已是猜出个大概,却也没诘问,将双掌摆在衣襟下摆处,闭目道,“事出突兀,我亦不知应当从何处问起,楚大人既然有心讲讲,且自行开口就是。”
“权帝新历三十年,隆冬大雪,时任楚家家主亲领侍卫数百,杀其族弟与亲信亲朋统共近百口人,尸横遍野,厚重冬雪为血水所浇,在西郡楚家流淌开来,竟是生生烫出条路。”
“兄台总好问我,为何不喜女子双唇施以朱红胭脂,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八成年幼时是逃出楚府时候,匆匆瞥见过隆冬血色,这才始终记挂心头,事去经年,念念不忘。”
出乎李俞预料,往常问起旧事,楚泾川都是三言两语搪塞过去,甭管如何追问,皆是不愿多提,此番随口一言,却是真要细细道来,眉头不由得便是皱起。
楚泾川亦不在乎,唤人添上茶汤,略微润润口,继续道,“世人尽知世家权重,哪怕是在颐章境内,比起寒门士子,欲要出人头地,可谓是易如反掌,可却忘了世家之中亦是处处难行,得势一脉,总要以雷霆手段立威灭脉,才可放下心来,楚家亦难免俗。上任楚家家主,便是好容易争下家主位子,转头便动起刀兵,清理楚家上下。”
“再往后,我父这一脉,仅剩下我一人与一位老马夫,侥幸由打西郡首府这座处处罗网的地界逃窜而出,远走南漓,被人说是有修道的天资,幸而拜入仙家门下,耗费十余年苦楚修行,这才得来如此一身不高不低的修为。”
“山间于岁月,何况文武兼修,极耗费功夫,待到我学成时候,才想起西郡首府,仍有债未曾收还,遂离了山门,隐姓埋名,在楚家讨了个奉茶小厮的职位,大概是天命使然,便凑巧遇上城外那位心心念念多年的采茶女子。”
说到此处,楚泾川自嘲一笑,抬眼看向对座李俞,“兄台八成也未曾想过,我这等目中唯有权位的阴毒狠辣之人,那时节却是险些抛却族脉尽死的血仇,与城外村落之中的采茶女子携手江湖,再不过问世事。”
“这倒是谬言,”李俞摇头,神色平静,“下得如此一手好棋,且文采不让大家的楚家家主,倘若年纪浅时,未曾有过一番风流韵事,才是无趣至极。”
“哪里算是什么风流韵事,”楚泾川垂下眼目,“只不过是二者择一,我选得乃是踏入这方泥塘,而非恩仇偕忘罢了。”
“我清理楚家上下那年,如今已然记不得太多,大概是新历五十几载,亦是大雪隆冬。兹事体大,故而将一众牵连者押去城外,光是用于枭首的好刀,便足有几十柄卷刃,从城头看去,血水**,融冰蒸雪,比起当年更甚数倍。”
李俞撇撇嘴,“难怪过后好些年,我那精于茶道的爹总说城外采来的新茶,内蕴好大血腥气,常人喝不得。不过这等事,既然生在世家,亦是司空见惯,族脉之争,即便是世家族老与郡守大员,更不会说些什么,九套车马,即便是马匹相争,只剩下一两头良马拽车,奔走更快就好,车帐中人,在意的只是这车马快慢。”
“铁打世家,流水家主。”楚泾川松开口气,畅快道,“要么怎会愿与李兄说敞亮话,同病之人,蒲团为榻,茶汤为药,总不乏相谈的兴致。”
李俞粗壮五指松开茶盏,挑眉冲对座那位面色灰败,神情却松弛许多的男子看去,“既然是要说敞亮话,那方才那书生提起的事,是你楚泾川亲手为之?”
楚泾川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循李俞目光对视而去,神情阴诡,双肩耸动,竟是放声笑起。三层楼中,张狂笑声绕梁难绝。
“都说是祸不及儿女,但和以解恨,唯有自上而下,皆尽除之。”
“这些年疏于修行,可若论起动刀兵杀意,楚某熟得很。”
“然。”
第四百四十二章 桃李春风三十载
直到楚泾川狠狠道出这一枚然字,李俞原本阴晴不定的面色,才终是转阴为怒,皱眉冷笑不已。
“楚大人身居要职,前头两任郡守,都得看您这位西郡楚家家主眼色行事,何必非要同寻常百姓过意不去?虽说不上权势泼天,起码在西郡一地,你楚泾川的名声,可要比历任郡守还响亮不知多少,难不成真觉得债多不压身,手掌多一分血水也无关痛痒?”
后半句言语,李俞几近是低吼而出,宽胖身量端坐,倒真是如熊罴含怒,震得眼前棋盘轻颤。
楚泾川闭口不言,独自捧起盏中明茶汤,不顾滚沸,猛然咽到腹中,周身晃动一阵,轻声道,“多年未曾去城外茶田走走,许是心中有愧,也兴许是不愿再触景生念,想起当初年少轻狂种种事,只晓得做条缩颈瘫身的老鱼,躲到阴凉荷叶下方了却残生。”
“茶水喝足,咱出城去转转?”男子漫不经心道,可就是这么句无心话,对座的李俞却愣了许久。
他这位相识近二十载的老友,平日里便鲜有出城的时候,实在若是避不得亲自前去别处,也定是想方设法绕过城门外茶田,大都是从城后出行,剩余时候,皆是留于城中,从未亲口说出如此话来。
城外今日亦是显得燥热难耐,可比起城内屋舍栉比,重重叠叠遮挡长风,显然是要清凉不少,百花丛中莺飞蝶舞,倒也昂然。
西郡首府权势深重如山的两人,今日却只租起一架寻常马车,左右并无一位仆从,瞧着轻便得很,缓缓出城。
“到底是在江湖里混过,锦衣玉食多少年,还没忘了驾车的本事,却是难得。”李俞端坐到车帐当中,瞧着前头驾车的楚泾川,登时觉得好生怪异:于整个西郡都是名声譬如山岳之高的楚泾川,如今却是抛却黑白二子,自行驾车,只怕所遇之人,都是不敢相认。方才出城时守卒瞧见楚泾川面皮,竟是纷纷忘却行礼,只是木愣立在原地,直到马车出城良久,才发觉的确是并未叫暑气蒸得眼花,驾车绝尘而去的,当真是从不过正门的楚家家主。
“这算甚本事,”换起身素白衣衫的楚泾川单手拽起缰绳,转头笑道,“锦衣玉食,对于存世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身在江湖当中,身家性命才是最重,如若连这等保全性命的能耐本事都生疏得紧,如遇危急险境,岂不是便要白白折命。”
“只可惜当年白衣少年郎,如今再穿上一身素,倒是再无那般神韵,本为白衣,何苦血染。”
李俞的话中刺,向来分毫不加掩饰,哪怕是对上权柄威势都在自身之上的楚泾川,亦是直来直去,如是柄锋锐绷直的刀剑,从无曲折的道理,寸许不容。
“其实哪里有什么白衣少年郎,天底下从来都不光是以掌间血水多少论好坏,世人口中豪侠,杀的便都是恶人?江湖上人人欲除之后快的的邪道,难不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江湖亦是,朝堂亦是,世家亦如是,人生世间,本就没什么不能等同的,你看那外头一骑白马衣衫飘散的少年游侠,兴许再过些年,都不过是走狗爪牙。”楚泾川未曾反驳,淡然出言,马蹄声响,可话语却是清楚,“人嘛,总是会变,倒转回三十年去,那时的楚少侠,估计恨不得砍死我这个楚泾川。”
李俞还想讽刺两句,但张张嘴,却是半字也未曾说出口。
楚泾川所言,竟是一时挑不出谬误。
西郡首府城外广阔,扶摇清风款款入怀,虽无人持瓢泼去清水,更是无舍得楼老冰与执扇侍女,但飘摇清风,浮动面膛时候,来得却更为畅快。
车马停稳,一身白衣的楚泾川轻车熟路将马匹栓到树桩上头,瞧见李俞宽胖身形费力走下车帐,无端便露出些笑意,“当年江湖上流传过一句,说是宁可饿来犬腰,不愿车帐晃悠,李老哥择些日子,当真应该多吃些素斋了。”
也许是换上身白衣,一张老成持重的楚泾川,似乎是找回些许当初浪迹江湖时的架势,原本规规矩矩的兄台二字,也换为江湖上常言的老哥,立身花草侧畔,倒是两两相宜。
李俞略微气喘,四周环绕一圈,疑惑不解道,“此处荒凉,竟是连家住户也无,还当你要前来见见故人住处,怎的却到这荒凉破败的地界?”
楚泾川不答话,径直走到一处矮墙边,那矮墙似是多年未曾有人打理,无数不知名花草爬满,连绵缠缚,竞相爬满整片墙头,连同无数缝隙瓦砾,亦是有绿芽枝条伸展开来。
男子不顾衣衫整洁与否,坐到矮墙墙头之上,掌心摩挲数度,眉宇登时便柔和下来。
“几十步外头那片艾地,我当奉茶小厮的时节,曾在此处磨练拳脚,虽说我那位师父,传得非是拳脚功夫,但行走江湖,总不能只凭修为过活,故而练过三两门外家拳,难说究竟威能如何,不过架势总归好瞧。”
白衣男子眉目清朗,自顾自喃喃道,“那女子当初便坐在此处,好穿件素色罗裙,赤足爬到这矮墙墙头坐稳,一手捻茶去草,端详我练拳,到底是当时少年,既是有心上女子观瞧,哪里还有心思练拳,一趟熟到不能再熟的小六合拳,打错不知多少回。”
“此处随说多是野草乱花,但她却说此处有上好茶藤,一夕一熟,那时只当她戏言,过后才品咂过来滋味,哪里有什么茶藤,只不过是想看我练拳而已。”
“转眼已是许多年,苦艾连天,墙头未倒,如今却已然是咫尺天涯。”男子就这么坐在墙头,摇晃双足,譬如亦是当年,有位嫣然姑娘,眼目黑白分明,柔柔和和看向远处那位打拳的少年,指尖捻着枚中明叶片,月色清清,促织声声。
“我亦少年时,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男子轻声念起,双脚晃悠。
桃李春风三十载,旧年故人掩重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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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章 耕牛食我原上草
柳倾找寻到云仲时候,已是正午时节。头前瞧着车马缓缓出城,着实要耗费不少功夫,再者云仲踪迹不定,始终难以找寻而出,绕是以柳倾如今四境修为,五感通畅,亦是有些费力。
到底是西郡首府大城,人踪驳杂,纵使将内气束为涓涓细流,亦是难以延至满城上下,欲要寻着自家小师弟踪迹,未免过于耗费心力。
故而书生收去五感,捏指二三,不消几息,便是架起座纵跨半壁城池的大阵,一来找寻自家小师弟踪迹,二来便是借机瞧瞧,城中究竟有多少修行中人。
书生立身原地,定定站了十几息,随后不禁失笑,扭转身形,直奔下榻客店而去。
虽说从未同云仲提起过,但柳倾自个儿闲暇时,也曾想过件趣事:自家这师弟之所以被师父拐来南公山中,兴许正是因酒量颇为骇人,极对师父胃口,即便是天资差些,德行酒量,在师父吴霜看来,大概是相当合乎心意。柳倾并不擅饮,相反酒量与修为反道而行,修为愈深,酒量便愈浅,到头来仅是两三杯酒水下肚,便觉酒酣耳热,如此就越发不擅饮;南公山这四位弟子当中,若论修为,柳倾稳稳居上,且往后许多年,多半皆是如此,但提起酒量,怕是连亦不擅饮酒,终日饮茶的钱寅都要高过大师兄一头。
客店当中,云仲早已是酣睡良久,此番褪月酒,劲头虽不在猛烈之流,可头前灼人烫喉的冲劲散去,温婉余波,却是叫良久未曾饮过如此多酒水的少年有些抵挡不得,腹中无恙,脑门灵台却是恍惚不已,早已记不得是如何自行寻路摸回住处,才方入屋,便搂着配剑跌坐到门边,靠着悬满菜式木牌的墙壁上昏昏睡去,再无心思理会其他。
柳倾哭笑不得,再嗅嗅满室酒气,登时便有些无可奈何,微屈两指,绽出一道气索将少年托至床榻上头,随后拂袖两三,清去满室酒气,随手由打桌案上拎起根长香,使火折引着,这才盘膝坐下,刚要思索片刻,却是无意瞥见少年方才瘫坐的地界,留有张写有寥寥数语的书信,笔法纯熟,字字有韵。
书信中云,说是听过小师父一番话,才终见自己心意,没准本来便是如此想的,但始终无人提点此一茬,久而久之,自身反倒是忘却了本来念头。
信中还说,世人都以为佛门重心重念,修的便是通透二字,世事皆空,圆满无尘,方才离圆满更近一步,其实道门也如是,世间人也如是,风尘苦旅几十载,为的也不过是丁点心气,除却温饱之外,求个心愿。
人世之间愧憾难还,还剩余个长生二字,无人能言其有无,贫道疏懒,但总愿一试,来日若能听取鸟雀声,声声还似当年,则大愿已偿,定会请小师父前去听上一听。
书生来回翻看数回,的确是一笔难得好字,起码字字落脚,皆是出尘,形似远山之上观瞧云起云生。
“字是好字,可人仍旧是个糊涂人,不过既然糊涂,又何来的这一笔毫不糊涂的行书,这道士,怪得很。”柳倾想想,还是将书信摆到桌案之上,恰好正当中。
楼下道士与少年对谈时言语,分毫不落,尽数归入柳倾耳中,虽说楼上有位藏得极深的灵犀境大员,但对于书生而言,分出些许注意,并不在话下,如今观瞧此信,更是知晓那道人的心念,可谓是极伤天和。
但既然糊涂,又何需旁人规劝。
城外马蹄动地。
仍坐在墙头的楚泾川远眺而去,但见鲜有马群踪迹的官道处,竟是有整整数百骑,并不从桥上过路,而是由打沟渠中踏水疾行,马蹄敲起无数水花来,纷飞不止,直往城门而去。
“看来咱都小觑这位刚继任不久的郡守大员了,”楚泾川随意道,“再者就是那位同谁都愿奉承两句的贾校尉,虽说不知有如此本事,为何只做到校尉一职,但仅凭城中那八百老卒的能耐,莫说要在西郡打一圈,即便是对上一部刀马娴熟的马贼,都要折损许多;而如今多出这贾校尉,李兄不妨仔细瞧瞧,八百人出城许久,起码也要绕过半个西郡,竟是只堪堪折去六七成,的确是有实在本事。”
楚泾川所言,李俞自然清楚,虽身为李家家主,且如今身量宽胖到难以上马,可李俞却是当过货真价实的统兵郎,未至而立便同西郡境中的马贼流寇打过不少交道,哪怕未曾立过多大军功,亦是熟知盘踞西郡的一众马贼手段如何,经楚泾川提点,不由得亦是心惊。
八百老卒虽说练兵多年不曾懈怠,可终究罕有对敌厮杀的的时候,相较之下,流窜多地打家劫舍的马贼流寇,抵命拼杀的本事,反倒是要压过老卒许多,再者连日行军,疏于地势,对上诸多马贼流寇,且不说在整片西郡域内打上一圈,光遇上成百马贼,怕是都要损耗不少人手。若真在西郡兜转一周,这贾校尉的本事,当真是骇人。
“贾校尉如是真有这番能耐,倒是不凡,可那林大人的手段,听人说只是能在朝堂上摆弄权术,以种种途径架桥开路罢了,兴许能在朝堂中做枚墙头草,但在西郡一地,这等本事,断然行不通。”李俞冷笑,一位皇城受贬而来,且素来名声有些可乐的无识大员,西郡来过许多位,但无一例外,均是自行请辞,或是自行讨罪上书一封,调往旁处,能在西郡安然坐上六七载郡守椅的,从来便不出三人,那林陂岫一副商贾做派,又岂能坐得牢固。
稳坐墙头的楚泾川摇头,“我却觉得,这位林郡守的气魄能耐,还要在那贾校尉之上。西郡一郡之中世家林立,诸多股马贼流寇,马匹健硕且刀枪锋锐,身后靠山,你我都心知肚明,劫掠一处,或是盘踞孕有天材地宝的山头,对于那些位各有私志的世家而言,可比连年盘剥要快上许多。”
“官府接济,马贼掳掠,抢得并非只是百姓,而是一国之库。”
“耕牛食我原上草,他人饱食我耕牛。能不能与世家为敌是一回事,敢不敢,又是一回事。”
第四百四十四章 百骑入城
此言出口,李俞再看向楚泾川的神色,便有些复杂,迟疑数息过后,才沉沉开口,“身为世家家主,真是如此看待世家?”
“有何不对?”楚泾川翘起嘴角讥讽,居高临下瞥过李俞一眼,不过很快便收归视线,仍旧看向那片苦艾地,自言自语,“既然是支起牌楼,按理说就不该再加以掩饰,终日以堂皇言辞蒙骗百姓,你李老哥难道也信以为真?”
“面上说得是代山上仙家与整个世间相谈,不妨想想,整座颐章统共有几座仙家山门?再瞧瞧有多少世家林立?”似乎是抛却心头许久以来积压巨石,楚泾川此刻言语,亦是丝毫不留回转的余地,不屑笑道,“只西郡一郡之地,便足够令整个颐章仙家身后多出近乎十部世家,那仙人老爷,难不成终日抛却修行,成天与整个世间唠叨?”
“以兄台的见识,其实心底早就如同明镜相仿,只不过身在樊笼里过久,反而将这座樊笼当做朗朗青天,分明已然知晓现状,却是直到如今都绝口不提。”
楚家家主仍旧是闲散模样,半仰面皮,眯缝双目往城门牌匾看去,“要我说来,世家在,对于天下而言有些好处,可世家不在,与你我而言或许是坏事,但对于苍生来说,却是更好的事。”
李俞颓然。
无论如何想来,楚泾川的话,其实都说在理上,世家立足之初,本就是代一众仙家山门出言,说到底不过是仙家侍从,但辈辈世家中人费心经营千百载来,却是积累下浩大底蕴,莫说是与寻常高门媲美,许多雄踞多年的世家,不论库中财力还是书卷典籍,都称得上可压一国小半江山,早已不归属于仙家所用。
“城中你我两人的世家,虽说命上下人手都严禁效仿他人举动,免得明里暗里与马贼流寇勾结图私,可只凭一纸世家家规,真就能锁住人心,我看不见得;如若要是这位郡守爷打定主意严查,即便是李家楚家,大概亦能抄出不少漏网之鱼来,更何况是其他自上而下,都烂到根的世家。”
良久过后,李俞才沉沉叹气,自己也寻处杂草丛茂的空地盘膝坐定,“这话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起码想不到是从楚大家主口中说出,瞧这阵势,当真是想好要卸去家主之位了?”
“无事一身轻,复得返自然,”楚泾川跳下墙头,定定望过一眼苦艾丛,神色晦暗,“算算年纪,幼麟也该到掌权的时候了,总不能叫他成天跑去舍得楼,养出身似是纨绔般的做派,日后更是麻烦。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借李家听风台一用。”
李俞近乎是不假思索,抓起把湿土便朝楚泾川面门砸去,怒斥道,“早晓得你肚内一早就憋起不少坏水,却没想到是打我李家听风台的主意,趁早断了这念想就是。”
李家听风台,可谓是西郡首府难得雄景,早在权帝才初继任时,便已然建成,取四方云纹巨石堆砌,不晓得耗费多少人手财力,终是于西郡首府地竖起一座高足有近百丈的高台,时过境迁,李家沉浮数度,而这座听风台却是始终矗立于城外后山,虽多年来经地动数度,滂沱急雨与泥石冲刷,始终如初。
直至许多年后,这方听风台,倒是变为家主与旁人相谈秘事时的地界,一来周遭空旷,伺机窥探窃查者无处藏身,再者近乎百丈高台,即便是与李家对立的世家中人,欲要借机行刺,陡峭高台,也是难以功成。
“多年交情,借来一用都尚且不肯,不过是区区一座石台,落脚都尚且逼仄,还真能听风悟道不成,空活如此岁数,小气得很。”楚泾川身手自是极快,仅是身形微晃,便避过李俞手头飞来的湿土,撇嘴叫道,“若是李家族老不允,那我便自作主张,送于兄台一整条首府勾栏街,换得登高一回,如何?”
楚泾川所言那条勾栏长街,首府中人大都晓得,仅比城中主街偏些,说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都是有些亏欠,整一条长街终日喧嚣繁奢,所赚银钱,自然不消多言。
李俞原本再度抓起湿土,正作势要往楚泾川那张越发明朗的儒雅面皮上砸去,听闻这话,却是挑挑眉头,“楚老弟,此事可不兴玩笑,兹事体大,绕过族老那关,可并非是什么简单事,更何况是那条获利如流水的乙子勾栏街,你当真能做主?”
“楚泾川的德行,何时差过。”男子摆手,咧嘴笑道,“那些位族老,说到底不过是苟延残喘,只靠旁人服侍才可延命的老朽木桩罢了,除却一张口舌,还能剩下多少年纪轻时的能耐本事,此事我自然可做主,放心就是。”
说话功夫,百骑入城。
守城军卒多年不见骑军,当即以为是有敌来犯,城楼上守卒急忙挽弓搭箭,连带城楼下军卒也是慌乱得紧,不消多少功夫,近乎将城门皆尽掩住,厉声喝问,“来人且住,倘若是依旧进步,难免伤去性命。”
数百骑军阵骤然勒马,翻滚土浪,近乎是冲天直起。
“你们这些个小卒,眼力未免也忒差了些,”尘土当中缓步行出一骑,精瘦校尉吹吹甲胄灰尘,拧起眉头仰头骂道,“就凭这身手动作,老子能在城内吊桥未曾吊起前,便杀到城门楼上,将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脑袋砍去填河,更别说是上万铁骑前压,能撑上一炷香,都算是祖上德行显灵,护佑小辈。”
可即便是破口大骂良久,身后尘烟不散,那数百骑却是无人有定点多余动作,静如铁铸,唯有马匹响鼻声起伏。
守将虽心有不快,但瞥见那校尉身后一众老卒军势,仍旧是心惊不已,当即便传话下去,大开城门放行,抽空应声道,“贾校尉出外一趟,嘴皮倒是利落许多,不知剿过多少马贼流寇,若是邀功不得,岂不是丢去好大脸面。”
第四百四十五章 烈酒濯温侯
本就是正晌午时分,城中百姓大都耐不住酷热,纷纷前去别处阴凉地摇扇避暑,街中并无太多闲暇行人,但总归不乏出入城门者,先是见城外马蹄震响烟尘四起,而后又是听闻两方针锋相对,许多消息灵通的百姓行人,心底多少便能猜出些情势,故而立身到城墙根阴凉处,指望瞧上一场热闹。
贾贺为人,自打入过西郡,一向是谦恭有加,即便城中自上而下的兵甲守卒,皆晓得日后西郡首府乃至整片西郡,兵甲调配的大权,多半要落在这位贾校尉掌中,后者也未有半点傲气,反倒是谦逊有加,甚至显得有些怯懦意味。
就连城中专司管辖军中事的老都统,都是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怨气,同人相谈时候,直言贾贺太过于附庸官相,并无半点军伍中人的气势,倒是颇有几分趋炎附势的小吏相,如此怎能带兵,连带着也瞧不上那位初来乍到的郡守爷。
“不信?”贾贺似是听闻了件趣事,不屑笑笑,“真刀真枪动起干戈,免了就是。一来你们这些个守军终日食俸,早就安逸惯了,恐怕真见着飞溅血水,都要惊得兵刃脱手,二来这城门重地,毕竟是百姓进出场合,不适宜冲杀。如若当真不服,今日晌午过后,沙盘当中见真章就是,光凭口头能耐,可守不住这座巍巍雄城。”
“此话说得在理,不知老朽能否也掺和一手,见识见识贾老弟高招?”城门上头走出位鹤发老者,未绾发髻,更是不曾别簪,满头白发披散,单单着一身寻常甲胄,此刻双掌撑住城头,居高临下笑道,“多年不与人沙盘过手,大概是生疏许多,若是到时不敌,还望贾老弟留两分薄面。”
老都统迈步而出,自是给城头一众守军平添起不少底气,再瞧向贾贺时,皆是有些戏谑意味:一位在皇城根下居安久矣的校尉,光论身手,都未必强过旁人,更何况是沙盘行阵这等本事,即便是率老卒出城,在西郡转过一周,又岂能与老都统走过一合之数。故而人人笑意当中,都是有些轻佻意味,落在城下数百老卒眼中,分外刺目。
“老都统肯同我这后辈过招,便已是拱手送予在下泼天的面子,岂有不应的道理,”老都统既是出面,贾贺也回还到原本插科打诨的嬉笑模样,端坐马上抱拳笑道,“老都统权且放下心来便是,今日沙盘一役,输赢胜负,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并不同外人语。”
“至于本就无能且心怀芥蒂的一众同袍,”贾贺猛然调转话头,不怀好意咧嘴笑道,“夏时蝉鸣已然足够聒噪,好好站到城头便好,真若是想随意动口舌,不如早日趴到枝头去,也好同蝉虫作伴,畅饮茂林汁水,而无需给半点银钱。”
说罢不顾城门未曾大开,便引百骑缓缓入城,至于周遭开城军卒愤愤神色,视若无睹。
“都统,此人本就无才无德,尚不知是以何等手段讨来携领西郡众军的权势,何需您老亲自同他过手,不过是只晓得趋炎附势攀附权贵之人,还当真能在沙盘论战上有过人能耐不成?”守将本就被那句挖苦激得胸中愤然,再瞧那贾贺入城时眼高过顶的神情做派,更是气结,同一旁老者问道。
“沙盘上的本事,本就不是什么真本事,战局千变,岂能是沙盘中区区几枚筹子所能断言胜败的,”披甲老者望向数百老卒背影时,似有所感,叹气出言道,“古时连年乱战遍地狼烟的时节,也不乏以弱击强而胜的战局,精兵锐卒背江沉舟,以一当十的先例,说不上比比皆是,但向来并非是天方夜谭。何况那贾贺当真是无能之辈?我看也不尽然,瞧瞧那八百老卒出城前,多年处身军营中,大都不服管教,再看如今军势,却已然隐隐有强军意味,这位贾校尉能耐如何,如今连我都有些看不分明。”
“都统何以看出?”守将狐疑,似乎除却人人座下多出一头算不得精壮的马匹,军势并未曾转变太多,故而扭头问道。
老都统垂手而立,神色难言看向守将,心头却是一阵迟暮。
自个儿身在西郡多年,后辈儿孙,并无一人愿从军入列,自踏入西郡近乎三十载,唯教出这么一个后生,可如今看来,却是与贾贺差去许多。
“出城时节,仅八百步卒,除却贾贺以外,并无马匹随军,而归城时节,却是多出数百匹马,仅是不足数月功夫,足可见其手段如同风雷,捻指即来。西郡当中流窜的马贼能耐如何,想来你也是心中有数,能缴来如此多马匹,且损兵奇低,足可见手段。”
“二来马匹未曾衔草,却并无几头嘶鸣不止的,况且方才你二人口角时候,可见城下军卒神色有异否?”老都统苦笑,拍拍守将肩头,“照理而言,自家统军之人同旁人争执,如何都该瞧上一眼,就如同城门内那几位守军一般,起码也要生出些愤愤神色,可城下那几百老卒,竟是连头也位抬。”
“非诚服不得成势,非成势不得自若,山崩于前不瞬,才可说是兵势有成,只凭这一处,那贾贺的本事,就已然比你深厚不知多少重山。”
此刻贾贺却并不在意同老都统沙盘赌斗之事,更是未曾前去郡守府上,同林陂岫复命,只是率数百骑入城过后,便过长街穿廊道,踏到家破败酒楼当中,抬手压下百来两银钱,同惊惶不已的小二道,“早听闻你家酒楼的名声,只苦于差事繁忙,腾不得空,今儿个难得事毕,领一众袍泽前来尝尝鲜,且去将楼中闲客驱了,免得生厌。”说罢不由分说,便往当中一坐,冲门外一众老卒招手,“马贼流寇在前,且敢抽刀,区区酒水,有何不可?”
军中禁酒,而贾贺从不禁酒。
连月血水蒸袍泽,仍余烈酒濯温侯。
第四百四十六章 迎风一刀
西郡首府在西郡之中,尚且算在富庶之流,百姓虽说并非尽数富贵难言,终日着绫罗织锦出外,但如何也都算是岁岁有余银,家中女子,偶有瞧得欢喜的簪花胭脂,如何都能购置得数件,于整片西郡乱象当中,已然是其余别地百姓所艳羡不已的情景。
照理说来,酒楼小二见识,无论如何都应当更长些,但如今这等场面,却是令立身柜后的小二手足无措,好一阵才回神,连连赔罪道,“军爷难得来此,本该是好生伺候,可咱这小楼当中,尤其以烈酒出众,乃是自家早年间由打北境大元讨来的酿酒方子,常人酒量,一碗酒水喝罢,出门迎风便倒,叫人戏称说是迎风一刀;您瞧历任郡守,都是登令禁酒,少饮些则罢,可若是尝过咱家酒水,只怕出门便会叫人瞧出端倪来,小楼本就生意惨淡,倘若上头追责,小人怕是就得去另寻新活计,还请军爷三思。”
倒也非是小二夸口,这座并无牌匾悬起的无名酒楼,当初的确是在城中兴盛一时,引得无数酒量奇深者竞相前来,饮上碗好大名头的迎风一刀,旋即出门不出几步,便歪扭瘫软到巷中,即便是酒量动辄过瓮的莽汉,也不过堪堪走到巷口,便再无半点清明,醉倒在地,故而在这城中风光无二。
可时过境迁,如今西郡首府当中,越发少有善饮者,偶然饮酒两盏,自然也不愿去到这无名楼,喝上一碗烈酒。更有甚者言说,这无名楼中迎风一刀,饮酒过后有失斯文,酒量再大者,亦能喝得烂醉如泥,八成便是酒中不净,添了数味能使人昏眩的阴毒药材,众口铄金,即便城中未曾因烈酒出过乱子,来往食客,也是越发稀疏。
贾贺却是不屑笑道,“上好酒家且不惧浅肚汉,爷一手带出的兵甲,还能叫你家酒楼一碗酒水灌得昏头不成?且尽管安排便是,倘若是有一人醉倒,爷倒加一份酒钱。”旋即也不顾小二为难面色,迈步入楼。
楼中摆设,的确是有些老旧,先前贾贺一向不知摆设把件中的学问,但既然是同林陂岫同路许久,耳濡目染,闲聊时候亦是听闻过不少其中讲究,瞧着楼中桌案扶栏便是六七载前的老旧样式,不由得心头感叹。
换在皇城当中,休说是规模排在头里的酒楼,随处找寻处酒楼,栏杆桌案,连带当中台上说戏道书的,都得是技艺登天的名角,恐怕他贾贺自个儿一岁积攒下的俸禄,都尚且添置不起半架栏杆,更休说是同楼内唱曲弹弦,胸有珠玉的女子,讨个脸熟,再瞧这座无名酒楼中样样物件都似笼络上层尘灰,难免哑然。
“外头站着作甚?还要本校尉亲自出外去请?”贾贺将神情收拾妥当,眯眼转头往外看去,“当真觉得这趟出外,捞来的军功足够,纷纷摆上将帅架子了不成。”
头前老卒迟疑,可依旧上前一步,沉声答道,“历任西郡郡守都曾明言,军中禁酒,倘若酒后误事,这罪过可是要分到大人头上,我等岂敢。”
贾贺又眯了眯原本就极不分明的双目,玩味应声道,“刀枪林尚且走过一趟,反倒怕饮酒了?整片西郡都打过一趟,若是连饮酒都不允,凭什么给旁人卖命,本就是狗屁说辞;倘若林大人当真怪罪下来,罪责皆由我一人担着。”
“还有疑处?”贾贺挑了张当中正对酒楼门外的座,直截坐下,瞅见那剩余不足半数的老卒,并未有人开口,于是摆摆手,轻描淡写说出四字。
“卸足开甲。”
数百人沉默寡言,排开一线,将马匹拴于酒楼周遭,两马且隔一拳,足足将整条深巷铺满,再解铁甲挂于两肩,而后顺次迈步入楼。
除却马蹄走巷,与铁甲铿锵声外,再无其他响动;许多老卒身上甲胄,已然断毁近半,衣袍以内以布裹缠,仍有血色,可动作却是丁点未慢。
打酒而归的小二瞧见这数百人步步而入,亦是瞪直了眼。
西郡首府安生久矣,何曾出过有这般威势的军卒。
酒菜已齐,整座酒楼中人手,近乎气喘脱劲,纷纷散去歇息,三五十桌,近乎将整座酒楼上下二层楼,皆尽坐得满当,仅是如此多菜式,便忙活足足近半时辰。
而桌中军卒,只是挺直身板,坐得奇直。
“酒水菜式已然备齐,不过还未到畅饮动著的时节,”贾贺站起身,从怀中摘出六枚腰牌,举至齐眉,“朝夕多年,纵使是八百老卒当中年纪最浅的,大抵也入军十几载,酒要喝,可总不能忘却手足袍泽。”
“于浣安,过盘马岭头回硬仗,一人斩马足十七,冲阵在前,硬受十几刀重创,撑刀断气,身死前同人言说,今儿的干粮忒硬。”
“杨柏臣,东关山峡口一战,替两人挡箭七支,砍翻数十流寇,不晓得挨过多少刀,待到战事停后,已然辨不得面目,凭这张险些被拦腰斩断的腰牌,才勉强认出模样,埋于谷底。生时寡言,并未留半句话。”
“武七,同是东关一战,快马诱敌,吃了贼人埋伏,受套索缚,自行断去一臂,待到回阵时候,落马气绝,通体早已无丁点血水。”贾贺端详腰牌,却是有些笑意,“这小子算是老卒当中最小的一位,听人说,原是扔到军营前头的弃儿,自个儿赋姓赋名,虽说仅是年方及冠,可当真是老卒,同我极对脾气。”
“还未出军时,同我提起过,想去学堂瞧瞧,听着里头书声,不知为何有些心痒。”
六枚腰牌,六条性命,贾贺一一讲出。
“每战过后,我都要你等将尸首腰牌摸出,为的便是今日畅饮,莫要只情自顾,八百人既然是一并出外,喝酒这事,到了也不能落下一个。”
贾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敬袍泽。”
数百碗迎风一刀,尽数入腹,烧得铮铮老卒涕泪横流。
第四百四十七章 幼麟
西郡首府城中,灯笼初点。论富贵繁华,一郡首府,自是难与皇城脚下相比,但如何也是灯火通明,并无宵禁一说,哪怕是西郡算不得太平无忧,可总也无不长眼的贼寇入城,再者守卒日夜值守,趁虚而入,全然无果。
云仲直安然睡到戌时,才被柳倾叫起,自然是逃不过几句责备,自知理亏,故而只得讪讪一笑,同自家师兄赔罪认错,这才作罢。
“师兄啊,白日里登楼,当真见过了幕后人?”少年由打客店小二处讨来过些许醒酒汤药,缓缓饮到腹中,这才觉秋湖安定下来,再无太多翻江搅海的气势,沉沉吐出口浊气,开口问道。
“兴许是见过,不过我亦不知,城外那位薛姑娘家姊遇害,究竟是否是此人为之,”书生正将铜炉中的沸水往茶盏中注去,闻言动作略微停滞,似是一时间饮茶的心思暂缓,平和讲道,“二师弟推演的本事向来不弱,但苦于身在南公,能勉强算出害人者今日登楼,已是实属不易,免不得还要担些因果。不过既然那人宁肯轻易露相,想来亦能分清轻重缓急,仙家之于世家,仍旧是需要仰头远眺的崇山峻岭,再者子罪父替,未免就比自个儿背债轻松。”
“如此说来,即便是师兄也未曾瞧得出,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少年一愣,端起剩余醒酒汤药饮尽,试探问道。
柳倾叹气,“相隔日久,哪里是如此好查清的,更何况一国法度尚在,你我这等山上修行之人擅自插手施压,本就是越俎代庖,有越矩之嫌,倘若真要查个分明,此事还是要交与郡守大员或是官府中人最好,既然那位楚大人主动揽过罪责,由他去便是。”
“世上许多事,其实只能尽力而为。”
书生抬眼,见楼外灯火通明,左右分行列阵,破开昏沉夜色,一线连一线,又缓缓合上双目,静如安眠。
听风台上火烛难久,毕竟是极高极远所在,狂风浩荡无阻,浩浩然风自东南来,不似秋冬锐能割伤皮肉,但亦是广大雄浑,声势丝毫不压于西北长风。也是出于此等缘故,此刻登台二人,亦是挑选了两盏竹架结实的灯笼,一前一后,徐徐登台。
楚泾川在前,楚幼麟居后,父子两人分明一道登台,可分明后者脚步,始终要慢过三阶,执上下臣子礼。
百丈高台,绕是楚泾川这等三境高手,只凭脚力,也是走得越发缓慢,步步而上,如履薄冰,一身白袍于夜风当中,摇摆不定。
“李家听风台,果真当初是择宝地而立,不远处正巧是西郡首府地气最浓的郡守府,踏阶直上,恰如江鲤抬头,可见龙门。”
冗长台阶,楚泾川头回出言,却是用以赞叹听风台地角,并无其他意味。
“父亲所言极是,听闻李家祖上有能臣,可分地窍观星斗,推演祸福吉凶,才于此立听风台一座,图的便是李家可绵延不绝,子孙后辈,福寿才气皆出上品。”公子接过话头,规规矩矩讲道,却是听不出半点亲疏。
楚泾川点点头,先行一步迈到台上,坐到石椅上头,将手头灯笼插于石桌案旁立稳,“坐下说话便是,此处无人,无需执繁琐礼节,既是父子,本就不该如此生分守礼。”
公子行礼,亦是学楚泾川模样,将灯笼搁稳,缓缓落座。
“年纪渐长,身子骨也大不如前,如今就连这百来阶听风台,登得都是有些勉强,总觉肩头扛着许多物件,压住双膝,成日步履沉重,全然不似少年时候那般轻快,总觉拔腿可赶日月,抬手够天,亦不过随意可为。”男子抹去额间汗水,靠到石椅背处,却觉凉意沁骨,抬头问道,“幼麟腿脚近来如何?”
公子微微一笑,“尚可,虽说幼时身子根底薄弱,但这些年来走动多了,亦不觉得费力,反倒是越发轻快,谢过父亲关怀。”
“但我总觉得,幼麟肩头扛的物件,似乎不比旁人少。”男子言语散到风中,却是轻易可闻,叉起双掌冷笑道,“我儿暗地手段,已然可瞒过为父,城外有位唤薛鱼玑的姑娘,家中长姊,想必是你遣人暗害的,此事有还是无,如实道来。”
“并无此事。”公子依旧眉目含起笑意,不紧不慢答道,“虽说儿与城中那位薛姑娘有交,亦不过是酒楼当中数面之缘,身段容姿固然是极好,但总不可凭此将罪责搁放到孩儿头上,父亲教导有方,儿又岂能行这等狠辣事。”
“那薛归与其妻之死,又是何人所为?”楚泾川面色仍旧平淡。
公子失笑,“那时不过儿垂髫年纪,何来那般心性手段,当着父亲眼皮下瞒天过海,去害两位城外无辜采茶百姓?况且如此作为,能有甚企图。”
楚泾川闻言,许久不语。
再抬头时,男子眸光低垂。
“这些年来,委屈你娘亲,是我楚泾川过错,总觉得所谓门当户对,不合心意,却始终惦念城外那女子。你既如此作为,想来多半是因我冷落,这才迈错路途,酿就今日心性。”
“父亲何错之有?”楚幼麟平和一笑,直视对坐那位陡然有些老态的白衣男子,轻飘飘道,“只是娘亲与儿郎之错,前者错在不该忍之受之,后者错在不该生在楚家,虽为嫡子,而不受父亲所重,仅此而已。”
“既然已将两人残害,这两条性命,姑且算在为父头上,可为何还要差人暗害那位薛姑娘,她又何错之有。”楚泾川疲累,索性歇靠到椅背上,长叹问道。
“我能握到掌中的,自可视若天珍,但弃我去者,断不可留,就算是造下千般孽业,我一人担之。”楚幼麟咧嘴大笑,张狂笑声,为清风撕得碎裂,而后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如今楚家那帮老朽如怨鬼枯木的族老,已然听闻过我楚幼麟的能耐,这下一任家主之位,恐怕已然由不得父亲决断。”
“杀薛归与那女子的是我楚幼麟,杀薛鱼珠的亦是我楚幼麟,”年轻公子瞧着听风台下城中如流火一般的灯笼夜景,神色狰狞,“可惜如今父亲若想要处置孩儿,还要问族老答应与否。”
第四百四十八章 偌大世间
前二十余载,哪怕是平日里疏于探望,楚泾川依旧从未在楚幼麟脸上瞧见这等怨毒神情,狰狞肆意,原本清朗面皮,也再难瞧出丁点文弱书生的意味。
“早些年替你取幼麟二字,实指望能令你早日接过楚家家主的位子,一来略微填补些许年纪浅时,对你母子二人的亏欠,二来尽早摘去这层楚家家主的皮毛,携你娘亲出外见见大好河山,也算是亡羊补牢,退而求次,却未曾想到竟真将你也逼迫到如今这等地步。”
如今楚泾川才记起,楚幼麟年幼时节,时常气走讲学先生的缘故:楚家乃是高门世家,自不需后辈前去学堂书斋,而是打小便请来德行文笔皆属大贤的先生,登府而来教授学问,文武韬略,文章字法,皆是可教。西郡于颐章之中,固然不算太平,但其中腹内有大学问的,当真是不在少数,兴许正是因此处难得太平,这才免去许多人登门造访,叨扰心境,为一众大才所喜。
世家势壮,纵使是许多自诩腹中有安邦治世之才,断然不为钱财折腰的暮年先生,亦难免俗,每逢有世家上门,承重银招徕时节,大多先生皆是推脱过一阵,而后便满心欢喜接下,登门教授世家子侄后辈。
楚幼麟年少时,不过两三载下来,单单先生便换过二三十位,其中更有甚者,险些被这无礼公子气得昏死过去,连声同难得去瞧上一趟幼子的楚泾川埋怨,说这小公子天资聪慧,心性更是过人,但却是全然无有尊师念头,且时常言语针讽,往往一针见血,着实令一众自视甚高的老先生难以招架。
那时节,楚泾川只当自个儿这独子恃才傲物,颇有些年少不羁,故而也未曾多问,至多不过令小公子多以蝇头小篆抄两回圣贤典籍,并未过多理会。
直到近些年来,楚泾川才终是将整座楚家稳住,腾出不少空闲,心有所念,这才堪堪想清,楚幼麟之所以无尊师念头,大概便是想令他这当爹的,多在书斋当中停留一阵。
既有这般心性,怎会分不清对错,可惜当年的楚泾川,却只当儿郎尚且年幼。
回过神来,楚泾川面色越发惨白。
“行正坐端,方不畏鬼神上门,薛归家中四人,三人皆是死在你手上,险些绝户,遇上今日劫难,亦在情理之中,”楚泾川摇头,额前发丝被石台外浩荡而来的狂风吹得纷乱,再不复当初棋子落地,可算定盘的气势,沉声叹道,“倘若只是此事败露,为百姓所知,我尤可凭世家家主的手段揭过,即便是一力堵住悠悠众口,亦非难事。”
“可错不该令仙家知晓此事,”男子极疲累地瘫坐在石椅上头,百般无奈,“世家无论势力再大,也终是抵不过仙家,何况此番得知此事的仙家,仅是弟子便有足足身负四大境的修为,又岂能是师出无名。”
“以你的心性,应当知晓,宁可是失却一位日后能携楚家再升一段云头的家主,族老也断然不会因你得罪一座连弟子都攀至四境的仙家山门,事到如今,爹又该如何?”
“诸般血债,我一人担起就是,不劳爹挂念,”楚公子戏谑一笑,回头看向那颓然男子,“足足二十余载都未曾看顾,如今又何苦去理会?再者即便是我负荆请罪,求那位仙家中人,就当真能保全下面皮性命?”
狂风难止,灯笼中火光飘摆不定,映起白衣男子神色,亦是飘忽不定。
“欲借楚家势力压制仙家,这路数,断然行不通。”
“坐以待毙,非我所喜。”楚幼麟踱步至听风台边沿,眯眼望向下方连绵灯火,突然开怀大笑。
“不晓得此首府中半城百姓,与那三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话音落地,听风台上多出道人影,似与狂风一道而来,立身在石桌一旁,清汤寡水笑道,“楚大人,白日你我见过,别来无恙。”
楚泾川面色骤然变换,扶桌站起身来,冷冷喝道,“此事本就是在下所为,何需兄台亲临,此来听风台,乃是李家准许,擅自独闯,仙师视规矩如无物,有些过了。”
书生并不动气,反而是打量听风台四周,自顾自道,“此处算是城中最高处,于台下安插军甲,可谓是绝天绝地,唯有二位自知,不过到底是世家当中的家主,除却这绝天断地处,还不忘凭三境手段,隔绝那位公子言语。真若是寻常人听闻,难免还真当此事是楚家主一手所为。”
说罢一指点出,听风台周遭无形阵法,当即炸碎开来。
“此阵名唤绝天通,论其出处,则是要调转到千百余冬夏前,颐章还未有多少人烟时,宗门围猎大妖,将头修行有成的狼妖截于山中,那大妖携子,难免要拖沓些;况且身负重创,已然是强弩之末,只得以浑身剩余内气勾连大川,由打地穴诸窍中将幼子送往别处,又恐宗门中人生疑,硬是凭高妙修为,构架出一座包纳近乎千百大川的大阵,免得幼子嚎哭声引去修行中人,自个儿则是以肉身护住窟口,生生抗过百余只足能开山崩碑的箭羽,立而身死。”
“楚大人不愧是才气极高,能凭三境修为施展开此阵,当属难得。”
自书生身形显现一瞬起,楚幼麟便定到原地,任凭使出浑身气力,也挣动不得,只得死死盯住那位凭空踏上听风台的人影,双目血红。
“有些过错,旁人替代不得,况且如若真是楚大人替儿负罪,想来这位公子,心头亦不会好受,”书生望见楚泾川灰败面孔,叹气道,“虽常言说子不教父之过,但如此狠毒心性,即便你代他偿命,日后由他撑起楚家,这满城上下百姓,又该深入怎样水火。”
旋即又是一指点出,楚泾川猛然吐出口昏黑血水,面色也猛然归复寻常。
“我南公山向来不以势压人,更不愿插手太多尘世中事,但既然遇上了,必定要管。”
“如若人人都可找寻旁人替罪,人人都不愿插手淤泥,偌大世间,魑魅魍魉,蝇营狗苟,何来法度,又何来公理。”
柳倾说这话时,既未大气豪迈,亦未居高临下,而是轻轻慢慢,理所当然。
第四百四十九章 镇三江
“至于究竟如何处置,明日且令公子随我出一趟,自会有说法,”柳倾淡然,瞥过眼楚泾川,缓缓叹气,“早先便说过,在下并非一郡官员,甚至远居尘世之外久矣,楚公子罪状,只凭我一人,断不可定,究竟如何处置,城中官员忌惮楚家威势,恐怕并无这般胆量依律法办事,还要凭郡守大员亲断,才最是合适不过。”
“你山中仙门插手此事,有甚好处可寻?”楚泾川怒目,不顾体内余毒仍旧逞凶,勉力抬起头来,冲那位衣衫飘然的书生看去。
柳倾头也不回,只顾眺望脚下如流火滚球的长街,“楚大人此话好生没道理,对自身没好处的事,难道就不做了?”
“山上仙家,双掌向来不曾脏过?要晓得楚家名声,虽大都只在西郡当中相传,并未能列在整座颐章头几名世家大族,但止在西郡一处,可谓举足轻重,一位心性手段皆在上乘的家主,对于西郡上下而言,平心而论,如何都要重于几位寻常百姓。”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此刻话语萧索许多,犹豫片刻,再开口道,“仙师如是有意饶恕犬子,在下自会凭手头这点微末权势,将亏欠城外薛家的血债,如数还上,还望仙家此番,略微留手。”
半晌过后,书生扭扭脖颈,并未搭理难得弯腰的楚泾川。
于是听风台一时,只余猎猎风声。
“楚家主这话的意思,是楚公子的命,要比寻常百姓的命更金贵些?在下以为,高门大员,世家贵胄的人命,想来也不比寻常织席贩履,渔樵挑担的百姓金贵,定下规矩法度,那便是规矩法度,人人不可逾半步。”
“不论天下人是不是如此做的,既然应该是这番模样,就该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再回首时,书生和善面色已然归为平静,淡然看向已是站立不稳的楚泾川,“以势以权以情,楚家主都试过,可权势再大,难大过法度,兴许在其他地界,并非是如此理所应当,但既然是南公山中人得知,就断然无视而不见的道理。”
柳倾伸出一指,解去困缚楚幼麟周身的气索,微微一笑,“至于先前家主所问的山上仙家双掌脏不脏,仙人亦是人,只不过因天资或是福源,恰巧踏入修行而已,从来不乏双手染血的仙人,更不乏步入邪道,杀生汲血修行的仙家,却是在世人眼前披上层仙家皮囊,装作仙风道骨,背地里做天怒人怨的勾当。”
“南公山中几位师弟,或许日后亦会沾染些许血光,或许是在修行道上与人争与天争,或许是天下再动狼烟,并无义战,且为国谋,染上一身腥臭血水。但只要在山上一日,南公山只会教他们恪守法度,人无高低。”
“好一个人无高低。”今夜听风台,二度有人影浮现,比起柳倾方才踏入场中,更无烟火气,自打身形凝实过后,便自行坐到原本柳倾那张石椅处,皱皱通红鼻头,撩开眼前足有两三尺鹤发,“南公山吴霜不教剑,反而开始办学堂书斋了?成天将这些堂皇话挂在嘴上,是要教出几个古来圣贤,还是要教几个好嚼舌根的野秀才?”
“论辈分,得叫您老一声前辈,又是家师故交,不如就叫老前辈。”柳倾规规矩矩行过一礼,颇有些好奇。
这位一身破烂行头,譬如市井乞丐的修道高手,吴霜曾提起过数次,不过每每提及,大都是可惜当初未曾多讨来些酿酒方子,再想讨要,却是难寻踪迹,凭这老癫子的隐匿手段,怕是以山涛戎的缥缈境界,都要费良久功夫,但唯独不曾说过,这位修行极深的老者,对敌手段如何。
“后生酒量如何?如若不嫌弃老头子行头,对饮两杯,也不枉费如此高台,如此清风。”老叟却是不接这声老前辈,摆手笑笑,旋即从怀中取出六七枚玉简,整齐码放到斑驳石桌上,老神在在道,“江湖上前辈让酒,后辈若是不接,那便是砸前者的脸面,更何况眼下还有两位外人,所以后生,喝两杯?”
柳倾进步,见石桌旁已然无座,微微一笑,勾指点出条气索,化作张长椅,飘然落座抱拳,“恭敬不如从命,前辈既然想喝,小辈自当陪同。”
老叟抬眼,“我倒以为你这书生,只晓得咬文嚼字,如今却不愧为吴霜座下,年纪轻轻,好气魄,算老头子我走眼。”旋即往后仰倒,含糊不清道,“请。”
书生亦不再三推辞,挑了枚碧绿玉简,于手头略微掂量一番,旋即便调转玉简,往桌上作势倾倒下去。
酒水澄澈剔透,且染新绿,浓厚酒香即便狂风吹拂,亦难吹散。
纵使是柳倾不擅饮酒,此刻也是有些动容,端起由内气凝出的杯盏,略微闻起,赞叹道,“的确好酒。”
而后一饮而尽,浑然不在意其他。
“老头子我是何等人?向来不打诳语,更不愿在耗费自身无数心力的酒中下些乱七八糟的奇毒乱鸩,故而此杯酒水,你这后生喝得值当。”老叟哈哈大笑,自个儿也挑了几枚玉简,一并举到半空倒入喉中,酣醉道,“吴霜此人眼光一向不差,有胆量接酒是其一,不消太多功夫便看穿玉简中的门道,则是其二,酒道差劲些,倒也不妨事,迟早能练出来。”
柳倾饮酒过后,并未急着回话,而是闭起双目,一身内气转瞬而收,缭绕于楚幼麟一旁的气索亦是,座下长椅亦是,连同掌中形同杯盏的无色内气,一并都收归体内,但身形却仍旧是坐姿,分毫不晃。
良久书生睁开双目,精光闪动。
“多谢前辈这盏酒水,却不知其名为何?”
老叟抹抹嘴,六七枚玉简当中酒水奇多,入口已然是烂醉如泥,“世人只晓钓尘鱼,无人谓我镇三江。”
“虽天地颠倒,我自固之,不亦快哉。”
“不如就叫镇三江?”
“甚好。”
第四百五十章 不胜酒力
书生饮罢酒,自是神采奕奕,但旋即便是正色笑道,“酒且饮过,老前辈如若有话要说,不妨明言。”
“既是爽快人,老头子亦不便卖关子,”醉意浓重的老者笑言,“虽说唯有一简酒水,但在整座天下当中,端的是难求的不可言之物,你家师父同我有些交情,不过也止在交情而已,这回酒水,权当凭情义相赠,如何都显得礼重了些。”
“前辈尽可直言。”书生淡然。
“楚家与我有旧,前几十年,老夫在此处开过间酒楼,多承照应,除此之外,攀境时分也受过楚家好处。关乎这小子如何处置,老头子我倒是不愿去管,是惩其前去西十万山中劳作守山,还是下狱入牢,自行决断便可,至于性命,还且留下便是。”鼻头通红的老者依到石椅处,瞥了眼神色未变的书生,随意开口道,“大可放宽心,有老夫一句交代,那楚家小公子,断不可死灰复燃,入牢出不得狱,入山出不得川,更休说重掌楚家大权,于整座西郡无祸,于天下人亦无患。”
书生点头,“老前辈金口玉言,自然信得,楚家当下虽需一位少家主,但想来也更不愿得罪位以酒入道,近乎可媲五境的大高手。”
“修为悟性极高,胆魄亦算是上品,再能分是非,连老夫都有些动了收徒的心思,你小子,当真是很不错。”
老者赞叹两句,却并未再度听闻书生出言,再抬头观瞧时,却是发觉书生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坐到听风台边沿。浩大长风晃两足,衣衫飘散,人亦飘然。
台下灯火恰如流火彗光,街边家家沿顺而去,却是如沟渠当中燃起连天河灯,遥遥直走天际,分行聚汇,八面嫣红。
城中人穿街过巷,新衣华光,近乎夺人眼目,公子千金竞相入街,衣冠灯笼辉映,更比城中流火秀。飞檐流瓦借来满城佳人腮,朱朱翠翠,清朗分明;城中往常不耐酷暑的老汉亦走上街头,颤颤巍巍,步履蹒跚,不过依旧同人争辩,说自个儿年少时节,腿脚比头前那几位孩童仍要敏健三分。
王公家公子驾马于巷间奔腾,却是叫城中巡游守卒截住,悻悻下马,不过临了瞧见有女子顾盼,当即又将胸口挺了挺。
流火蜿蜒直城外,不见其尽。
“前辈觉得,这雄城内外是否少了些什么?”柳倾温和问起。
“百姓富足,市坊热闹,还能缺甚。”老者随口答道。
“城外少了一家灯火。”柳倾坐于台沿,自嘲一笑,“兴许在老前辈或是楚家家主看来,这一家灯火,本就可有可无,只要这城中大多人家太平无忧即可,但对于那一家而言,城中灯笼再艳,又能如何。”
老者眉头缓缓立起。
可书生依旧不觉,微眯起两眼往下望去,喃喃道:“都说人之悲喜难相通,哪怕是境界再高,也难成圣人之境,换做是我,或换做五绝之首,如若家中遭此大劫,还会有心思去观瞧旁人家中悲喜么?”
“前辈所要护的性命,非是柳倾不能留,而是天理不可留。”
“修行多年,也曾为大势所趋妥协过,本想着将一身内气压制到五境,往后再一举破开五境,窥探极境之上景致,但总要为势所不容,还是劳烦道首才堪堪保住性命,更休说一举越过五境那道难言门槛。”书生说这话时,神色怡然,并没掺杂半点喜悲憾叹,似乎是事不关己,淡然处之。
“可既人非圣贤,总有些时候认死理,上苍不愿插手天下事,晚辈却偏偏要管。”
老者收起玉简,翘住二郎腿,挑眉望向那书生笔直背影,没道理骂道,“南公山怎么净是帮傻子?从吴霜那疯癫人冲五绝出剑,再到你这弟子对老夫说出这么一番言辞,何苦来哉。”
“这世间真话本来就越发稀少,憨傻之辈再少些,那实话还有几人愿说。”
书生拍打拍打衣裳,由打裂隙丛生的石台边站起,冲那位老者拱手,“南公山柳倾,愿领会广陵子前辈高招,先前酒水,来日必偿。”
小巷当中贾贺摇摇晃晃出楼,刚巧瞧见几位老卒不胜酒力,正蹒跚往巷口而去,没好气骂道,“光顾着自个儿喝得尽兴,撇开马匹不要,这是打算溜号不成?且收收困意,将马儿牵回营房去再说,拿命换的玩意儿,说扔就扔?”
几位老卒醉眼朦胧,听闻是贾贺叫喊,纷纷应声,摸索着将马匹牵到手里,同这位贾统领知会一声,缓缓离去。
瞧瞧老卒多半已然牵马离去,贾贺自个儿则是又摸回酒楼当中,寻了二层楼中一处小间,也不顾桌间那位大员,自行寻了杯蜜水灌到口中,毫无顾忌坐下,长长吐出口酒气。
“贾老弟能耐,当属这个。”那桌间大员弹出根指头,往上举了举,亲自替对坐未曾卸甲的校尉斟过一杯,不怀好意道,“再来一场?”
“林老爷可当真是偷着蔫坏,”一杯蜜水下肚,贾贺灵台也是清明些许,瞧见那胖大员动作,嘴角止不住咧起,“同百来号人饮过一圈,早就将酒量掏得七七八八,凭您老气量,难不成还心疼那盆破烂花草?”
林陂岫翻翻眼,自顾饮过一杯,哼哼道,“好容易与我家夫人说通,这才出得府来,不陪咱喝两回,岂不是亏出血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贺半闭着眼,抬眉往听风台上扫过一眼,“那南公山中首徒,怎会来西郡首府,还有终日当缩头龟的楚家家主,竟也是有如此修为,倒是麻烦得很。”
“楚家在这城中根节遍地,初来乍到,得罪不起。”林陂岫愁得紧,脑门褶皱层层堆叠,“南公山超然,说是颐章仙家之首也不为过,我区区一郡守,更是惹不得,更何况当中还戳着位酒道出神入化的散人广陵子,这西郡首府,倒真是乱成一锅烂粥。”
“林大人不懂修行,我贾贺没曾漏底,亦可算是不懂修行,所以此间事,你我一问三不知,何来害愁一说?”
贾贺冲林陂岫挤挤眼,“不胜酒力,属下先睡为敬。”
随即抽开两臂,脑门砸到桌案上头,瞬息便响起鼾声。
仅剩林陂岫呆愣半晌,随后猛然灌进一壶酒水,往后一躺,亦是沉沉睡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森森刀剑断人头
西郡以东,距离落隍城仅几十里官道外,有百里沃野,自是引得无数百姓趋之若鹜,连同多年来受流寇马贼灾祸的百姓,也大都迁往此处,虽说仅凭如此微薄田地,自然谈不上富庶,但如何都可勉强凑足衣食;家中小儿兴许上不起私塾学斋,但如何都不至为一餐饭食害愁,于是日子比起旁地,总要好上太多。
这百里沃野以西,却是有处堪称天地孕育的奇景,原本平坦沃野当中,极突兀探伸出六七座山岩,皆是足有五六十丈高矮,聚拢一处,如同是周遭生长出数枚冲天石笋,盘绕参差,锐气盛极。许久年月前居迁至此的百姓,更是少有前去此处的。毕竟颐章民俗当中,仙人鬼神一说虽是日渐凋敝,但总有年岁长者告诫,说是此地地势不凡,贸然而入,恐怕有失妥当,真若是走错路途,遇上蹊跷事,只怕是谁人都救不得。
不过即便如此,仍旧是有许多年纪轻的小辈不顾阻拦,或是三五成群,或是一人拎起枚扁担柴刀,便直奔山中而去,但六七座石峰当中,却是唯有一座寒潭,冷冷清清,幽静难言,似乎是多年来积攒于山口当中的霜雪消融,寒气皆尽纳入这座雾气飘渺的寒潭当中。不过除却这方至清寒潭之外,谷底当中再无其他稀罕物件,故而自打有年轻后生失足落水,险些冻死在刺骨潭水中过后,便再鲜有人探访。但这石笋峰名头却是传将出去,且在西郡以东闯下好大名头,曾有不少特地前来观瞧的书生游子,远远望去石笋峰盘绕一周,形同归巢,不由得心头有感,挥袖留下几页孤篇,也算是将石笋峰名头传扬出去。
颐章国境广阔,且不提西郡东境,只画檐山一处,便有千百处奇崛诡状的山岩怪川,更何况西郡东境,积贫已久,本就与繁华二字无干,石笋峰虽说在不少文人口中传扬开来,但如何都因周遭无闹事,百里无雄城,故而始终难有人来此,时候一久,自然为人所淡忘,唯有风声不止。
但良久已然不曾有外来人搅扰的百里沃野,近日来却有些异动:除却原本车帐数目骤然多出数倍之外,又无端有周身裹甲的侍卫,时常走动于村落之外,如此景象,引得不少百姓生疑,但就算是心头藏有百般狐疑,瞧见那群徘徊于村落之外的侍卫腰间刀剑,森森如夜,只晓得使锄耜柴镰的布衣百姓也不敢凑前问询。
天晓得这森森刀剑之下,断过几人头。
“王家主好雅兴,怎得放着我那奎星楼不去,反倒要来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商议大事,小弟倒是并无太多心思,但换成其余那些位家主,只怕要心怀芥蒂,于事不利。”村落外十里,车帐当中,有位俊朗男子笑道,兴许是嫌一旁跪坐的素衣女子递茶过于慢了些,收起折扇,一掌便掀到那女子面颊上头,力道之盛,响动几十步外仍旧清晰可闻。
“乡野女子,大都不通规矩,刘家主又何苦如此,单说奎星楼中绝色,便足够你指使,既知是穷山恶水,如此刁民,哪里比得上刘家主府上的佳人软玉。”男子对坐,却是坐着位相貌极寻常的中年人,两指捻须,安然开口道。
“珍馐食罢,总要换些清淡汤水,如若是过阵子难以下口,泼将出去便是,却是不心疼。”俊朗男子瞧着那女子跌坐一旁,面颊血红,却仍旧是战战兢兢起身,再度跪坐到一旁,面上不由得露出些笑意,“奎星楼那些女子,年下大都能赚得无数银钱,往来客官更是达官显贵居多,成天金玉谦言,未免养得过于娇贵,倘若是吃过如此一场打,八成便要梨花带雨寻死觅活,哪里比得上这荒山野岭当中的女子,一副数十两银钱的汤药,便能耐住万般苦头,最是当意不过。”
蓄须中年人苦笑,欠身递给那女子枚布帕,摇头不已道,“到咱这等地步,还是积些德行最好,前十载中沾染的血气过多,连我如今回想起来,都是颇为心悸;世家家主,当是属咱这些位远在西郡的福分最重,但越是如此,越觉得眼前路如履薄冰,终究瞧不出个头尾。”
俊朗男子摇扇动作放缓一瞬,而后收起名家手笔所画的扇面,偏头试探问道,“此番聚西郡十三位家主,难不成是遇上什么棘手事?据小弟听闻,那位权帝虽说不喜世家,但这些年来体魄始终欠佳,在此当中,我刘家可并未有太多逾越动作,其余几家世家,更是乐得坐看楼起楼崩,并未涉险插手;何况世家底蕴根系深厚,大病初愈,照理说如何都不该挑世家下刀才对。”
“刘家未曾有僭越举动,和旁几座世家有无谋算,本就毫不相干,”中年人轻饮过口茶水,神情不变,但言语当中已有寒气浅生,“各为其族,以那位前些年的身子骨,如若是未曾生出半点难言念头,那世家家主的位子,还是今早更易为妙。谁都晓得扶龙凤的好处,利在千秋,又岂能同你言说,你刘家安分守己,可当真是那位打算举雷霆,覆巢之下,一丘之貉。”说到此,中年人猛然收住话头,转头冲那胆寒跪坐的女子笑笑,温和笑道,“刘家主向来便是如此脾气,不过既是买下姑娘,定是不会令姑娘受太多冤屈,数载过后,自然放你离去,莫要始终怖惧。”
瞧见女子点头喃喃应声,王家家主笑了笑,打量着女子面颊夸道,“刘家主的眼光,向来都比我这迂腐人强出几座山去,虽说面皮不比楼中女子吹弹可破,却也是如山间溪流,清简大方;可惜我二人如今有事相商,容不得仔细打量,还请姑娘先行避过,下过车帐,小歇一阵。”
女子点头,谢过这位面向和善的家主爷,旋即又扭头冲俊朗男子告退,莲步轻挪,退下车去。
“可惜了。”中年男子叹息,垂下眼去,“岁数渐长,总忘却了言事要避讳外人,难免要以此等手段补救,刘老弟勿怪。”
车外十步,血水缓缓淌出数尺。
第四百五十二章 寒潭家主二十一
“换成别人,只怕都要以为王家家主是一位和善长辈,殊不知整座西郡下来,怕是也找不出能像您老一般杀人不眨眼的高门贵胄。”俊朗男子无奈笑笑,重新将手上折扇打开,端详扇面说道,“刘伯齐自诩城府一向难觅比肩者,但杀人前仍有烟火气,不甚自然,与王兄相比,仍是不够瞧。”
中年男子抚须,略微一笑,“刘贤弟过于抬举,其实杀人这等事,谁都不愿去做,于我而言却是再寻常不过,既然人人爱惜素白衣衫,我却独喜穿红衣,再深一分再浅一分,于我而言并无差异。”
刘伯齐这柄折扇,正是身为西郡王家家主王素所赠。虽说名中有素,但王素极喜明紫大红,一手画工壮绝,更兼细微处添彩,哪怕是放眼颐章全境,画技亦可入十指之数,刘伯齐折扇扇面,亦是出自王素之手,山河湖海并非陈卧于地,而是翩若游龙,浮动于半空当中,草木鱼虫尽态极妍,花色繁重大气,可偏偏布局工笔妥当过后,画卷当中被重墨一笔抹过,杀气之浓不加掩饰。
“本就不是什么好画,布局精巧有余,但时值冬日,即便先前温过墨,入画也是未曾晕开,始终有些不足,倒不如一笔抹去,来得更为无牵无念。”王素无意瞥见刘伯齐掌中折扇,挑眉道,“本就是败手之作,贤弟何必还要留着,有失妥当。”
刘伯齐撩开车帐重帘,颇有兴致瞧着外头几位披甲侍卫,手头极利索地清去血迹,将那头前迈出车帐便已身死的女子尸身拖到一旁,闻言一笑,“何来败手一谈,小弟可不通画技,笔墨落纸好坏,我且瞧不出门道,但唯独能看出这一道墨中的杀伐气极为果决,一如抽剑暴起摘人头颅,并无半分回转,故而时时带到身边把玩。”
说话功夫,石笋峰方向,已是有响箭声起,尤为急促。
“两位大人,眼下正是登程上路的时节,这百里沃野当中的百姓,如若是实在碍眼,不如留下几人断后收尾。”车帐外披甲侍卫近步,贴近二十步外站定,单膝及地道。
“不急,缓缓行路,”王素冷笑,“西郡世家,不畏那位清算,真反倒要在西郡之中争个高低上下,那才是极为短视。再者若是响箭一出,我王刘两家便马不停蹄赶往山中,岂不便是要置于在前头,他们其余几家反倒如同势大者殿后而来,有失格局。”
“且徐徐入山便是,至于那些百姓,不擅闯石笋峰,便是饶他们一命又如何。”
数时辰过后,石笋峰中寒潭四周,已然坐满家主。
“王家主,一别经年,近来身子无恙否?”王家势大,故而坐西望东,侧座一位玄衣老者见王素入座,举杯便是进步而来,笑意和煦。
王素亦是从桌案当中举起杯盏,连忙迎上老者,大笑不止道,“与十钱翁多年未见,面色倒是越发明透,近来我这气色明摆着是一日不如一日,估摸着再过十余载,单单面相,我便赶不上您老喽。”
玄衣老者长笑,“王家主还是那般,言语入耳,极合人心意,连老夫这等不通世故的隐世之人,听闻都觉得自个儿面皮舒展开好些,”旋即使个眼色,同王素一并走到桌案之后树丛当中,板正神情道,“米家近来换上位新家主,听闻是以非凡手段将老家主强行掀到阶下,震得米家族老都是不敢轻举妄动,此子手段,如此看来着实深不可测,再加之米家本就在西郡世家当中势强,底蕴门面,连我孙家都不可言稳压,此番集会,倘若出言与王家主针锋相对,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撕破面皮。”
王素沉吟片刻,“米家家主米尚庸,如若是未曾记错,倒本就是心计过人,踏临家主之位时,便已将米家上下清理得相当干净,且不说算无遗策,总是能够到心中有数的地步,如此这么位家主,被一并掀去根节,的确是极有手段。”
老者点头,“不需老夫揣测,此番西郡家主集会,既然是选到此处绝天蔽地所在,必是与八百老卒清缴流寇脱不去干系,但除却皇城中那位需多多在意之外,西郡当中这几十家家主,更绝非等闲之辈。这几十家家主,谁人做东主首,可是有许多人觊觎了许多年。”
王素拱手,浅浅笑笑,“王素着实无意做东,更是丁点不曾在意过何人为主首,何人为侧客,西郡世家本就要同进同退,谁人做主,无关痛痒。”
自号十钱翁的老者叹气,“果真是年岁过长,全然听不出王家主话中深浅,也罢,凡事小心即可,我这只通晓炼丹求道的入土朽木,也不过是想令西郡世家,再多延续上许多年。”旋即也不等王素出言,便自行踱回座位,缓缓饮酒。
寒潭清冷,纵使夏时余暑未过,潭水周遭仍旧是清凉得紧,微风缓过,凉气涌衣衫,倒是省去一众家主身后摇扇侍女,可落得阵清闲。
“封无关,谁人不晓得你们封家是马上世家,能腹有乾坤数战定局的将帅大才,哪个会同你一般整日只晓得喊打喊杀?胸无城府腹无点墨的莽撞之辈,王家主尚未出言,哪里轮得到你指点江山,还真将自个儿当做西郡主家了?”
南路潭水畔,已然有位侍从高声叫道,分明是得了自家主子授意,这才隔开面前潭水传话,登时便引得一位壮汉拍案而起,怒目吼道,“万家家主未免欺人太甚,爷不过才出言提及此事,分明便是替西郡诸世家分忧,你却是口出不逊,当真想试探一番封爷箭法?”
王素坐稳身形,也未曾命一旁侍卫代自个儿出言,只是平正开口,“王素此行,本就是想听闻一番诸君见解,不论如何,万家主此番未免有些过。”
“不如且将那信口开河的侍从先行断去口舌,再行商议?”
第四百五十三章 老龙尚安
在场家主,大都知晓王素为人,若是将面容和善,且言语轻缓的王素看做位和事生财的主,才当真是小视了这位西郡首屈一指的大家家主。
宁可躬耕埋名十载,不惹王素冲冠一怒。
这位在西郡凭超绝心性与治家之能,于王家家主任上稳坐二十载的蓄须之人,手腕之强杀伐之果断,足可压制住在场几十家自视甚傲的西郡家主。
“万家主,此事可有异意。”
寒潭之侧,中年人捻须问道,言语声不高,但却于空谷中传开甚远,数息不散。
“谨遵主家之命,此事是子夫唐突,勿需太过愠怒。”话音未落,先前高声传话侍卫,已然血溅数步,尸首倒伏,被身后两人拖回,唯余点点血水渗入潭水当中,转瞬便散得无踪无痕。
一位相貌文弱的锦衣男子起身,冲王素方向拱手有三,又冲封家方向略微点点头,这才坐回桌案之前,自行饮酒。
西郡世家数十,但真能起势者,也唯有寒潭周遭这二十一家,虽说西郡在颐章数郡中并不在小,可足足二十一世家,亦是令整座西郡显得僧多粥少,难免有宿怨磕碰,一如万家与封家,两家家主每逢集会,必是要针锋相对,已然延续两代家主之久。
对此王素并不插手,虽说身在西郡主家的位置,可两家权财纷争,压根无需王家插足,倘若是败者无力维持世家底蕴,或是两者相斗为旁人所制,不过是将西郡二十一世家,改为西郡二十世家而已,手段不济,纵使借势,亦是断然无用。
待到周遭平静过后,王素瞥过一眼侧座,眸光闪动,“西郡首府楚家,此番集会未曾有家主到场,倒是一件稀奇事。楚泾川此人虽喜棋文,但并非迂腐之辈,同我亦算是对脾气,今日之事,若无他出谋,当真要比以往难定些。”
侧座之后,有几位楚家侍从闻言连忙躬身行礼,“回王家主话,我家家主近来身子抱恙,怕是过不多时,便要将家主之位,传与少家主。”
王素笑笑,“今日在此家主,皆知楚泾川大才,除却棋路纵横,腹有深谋之外,尚有一身修行本事,只怕整座西郡家主当中,属楚家主修为最盛,加之平日里深居西郡首府,即便是有人生出害人之心,又岂会轻易着相;退过一步讲,楚家主向来极重规矩,倘若体魄有恙,也该令那位少家主出面,顺带也令长子见见西郡诸位家主,断不会如此。”
一旁十钱翁亦是略微眯了眯眼。
楚泾川的名头,于西郡都可算得上极响,更是处处无遗漏,如王素所言,此番集会,如若当真是抱病,恐怕也要将事理顺得处处妥当,怎会只命几位侍从前来,如此失却礼数的手笔,换作寻常家主,只怕都难有这般举动。
王素亦未理会,更不曾吩咐周遭侍卫动手盘查楚家那几位侍从,自顾端起杯盏轻嘬过口酒水,神情略有晦涩,不过旋即便朗声出言:“此番劳烦诸君一并前来石笋峰,本来便是不合规矩;往年皆是在秋意渐浓时,才集众家主商议来年要事,顺带将未曾定下的打算考量,道与诸君听,而今年却是暑气未消,便将集会提到眼前来,起因便是西郡近来,天象有变。”
“皇城那位,本应是油尽灯枯的衰败之相,这一载却是频频有举动,前阵子更是施以雷霆手段,差狰衣使血洗皇城上下,屠灭大小官员,骤然风雷,却是比之盛年有过无不及。”王素言语声响盘桓于寒潭之上,句句属实,更兼中正平和,可话中寒意,却是极浓郁。
“此处二十家主,若存有意扶龙者,王素劝各位尽早收手,即使将明暗之处所做铺设后手断得干净,也莫要深陷其中。”中年男子环视四周,神色淡然,却仍旧留有两分稀薄笑意,捻须稳声道,“壮士断腕,犹可偷生,诸君虽只身在此,可身后所立世家气运福寿,皆系于身,更何况问心二三,凭西郡一地钱粮,难不成仍不够诸君胃口?”
场中鸦雀无声。
各怀心思。
石笋峰唯有两三小径,可通内外,但集会未启前数旬,已有披甲侍卫将幽径锁住,六七座入云山岩之上,更是有侍卫以甲覆面,居上停守,冲山外观瞧。本就是百里沃野当中至隐蔽的地界,如此一来,当真是鸟雀难渡,隔绝世间。
空谷幽风,寒潭不动,唯有家主二十一,心念各知。
王素停语良久,搁下杯盏,抿抿唇齿间浓重酒意,倒觉得周遭寒气略降,随即再度开口:“西郡郡守,近些日已然换成一位朝中重臣,虽说此人市侩气极厚,但奉劝诸位一句,踏到那般高位的大员,哪怕是攀附旁人所得,既然能于天子脚下坐稳,就断然绝非等闲之辈。何况这位林郡守初来西郡,便遣人领兵剿灭大部马贼流寇,更是明里暗里抽调各处城主,顺藤摸瓜,迟早有一日掘地三尺,挖到各位家主把柄遗留。”
“西郡多年以来,可曾有郡守胆敢如此?鄙人以为,那位林大人也无这等胆魄,可偏偏就是这唯利是图的市侩之辈,差遣强军在西郡打下整整一圈,更令首府城中楚家无暇他顾,只得随意寻个蹩脚说辞不入集会。”
“诸君以为,背后何等靠山,才使得这位极好独善其身,趋吉避祸的林大员,敢独自朝一郡之地,几十世家出手。”王素沉声,却如图穷匕见,杀气不加掩饰。
“老龙尚安,且收去不能言的心思,收束家众,值此风急浪涌的关头,谁人亦不敢承圣人怒怨,”中年男子双目微眯,由打寒潭座次一一扫去,“诸君若不能自持,王家暗子向来不乏手段,倘若是从诸君地盘探听得确凿消息,还莫要怪王素逾矩。”
“一面一意孤行,引动雷霆愠怒,二十一家玉石俱焚,一面蛰伏数载,保全世家族庙,仍是领一郡优渥,锦衣华车,诸君心中,自有乾坤数。”
第四百五十四章 既未入秋
寒潭之上,众家主散去,余下几位平日里私聊尚可者,二三成群闲聊饮酒,并不急于离去:石笋峰鸟雀难越,再者平日里本就罕有人迹,以一众西郡家主的过人心性,断无几人怕露马脚,故而此番集会,恰好可外出好生转悠一遭,省的成天将心力铺到世家当中,纵使成天尝珍馐食地宝,迟早有日也得将精气神损耗干净。
身在高位,最忌讳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换做古时圣贤,怕是早晚也得被种种琐碎熬垮,身为世家家主,总归也得外出投投鲜灵气,久在深阁独对卷宗密报,身子骨再结实,亦是难承其重。
“晚辈初入集会,但却数度听闻王家主名声,今日一见,果真是气韵非凡。”
王素倒是未曾与十钱翁对饮,后者早就浸心丹道,每逢新至一处,便总要四处转转,意图找寻见什么灵材妙宝,采撷而回练上一炉大药。凭他自个儿言语,自个儿之所以盘着家主位子,那便是因孙家多年不出大才,倘若换成位庸碌之主,倒还不及自己这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家主老道,换也白换。
就连王素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十钱翁还未曾沉溺丹道长生这等奇技淫巧时,即便说不上雄才,也可称是蓄财治内的高人,原本孙家底蕴,不过是坐南望东,行在二十一家末尾,但经这位于知天命年纪的老者调养过后,却是妙手回春,切中患处,恩威并施之下,才使得整座孙家隐隐有了两分腾龙势头。
听闻有人上前,王素亦是收回电转心念,抬头举杯,不假思索道,“听闻近来米家家主更替,王家与米家一向相隔不远,本该自行登门才是,可苦于俗务缠身,实在难脱身形前去道贺,还望米家主勿要见怪。”
来人一袭绣鹤锦衣,并未带冠,倒是随意挽起枚儒巾,随风飘散,本就是五官相貌极为舒展清雅,如此一身衣着,倒更是出尘,闻言连忙躬身行礼,“王家主此话,当真是愧杀小侄。由小侄来坐这家主之位,本就是才不配位,原本以家叔的身子,再稳坐几十载家主都是绰绰有余,但前半载偶染风寒,接连数月都未曾痊愈,即便是请来各郡郎中,也未曾瞧出端倪,听说是幼时纵马磕碰,头颅当中积有血淤,这才使得风寒诱使昔年病根发作,气血一日日衰败下去。”
“可苦于膝下数子皆有其志,不愿接过这家主位子,这家主重担才落在小侄肩头,虽说已然过去两月,但仍是有些不堪其重;本就并非是光彩举动,哪里还胆敢劳烦王家主道贺。”
王素愕然,旋即轻轻叹过口气,“人间事总也难料,夜闭目卧榻而昼不得醒,向来不乏先例,何况米兄亦如我一般岁数,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不甘因知天命而懈怠半分,连年劳累,早注定有崩圮之时,此番卸去家主重担,倒是难说究竟是福是憾。”
锦衣年轻人举杯,不胜感慨,“若许闲来乘月走,不过世家两扇门,晚辈倒以为,此为大幸,世家千载来的担子压身,除却榨去人满身闲趣,一襟风骨之外,再无其他好处。寒潭幽谷,可冷人心,却如何浇不凉欲念;世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始终无人去想世间并无万载朝,哪里还有世家绵延不绝的道理。”
“尚儒一番高见,倒也令我这久居高阁的市侩贪功之人,颇为汗颜。”王素亦是举杯,一仰而尽,捻须笑道,“还不知在米家主看来,对于皇城那位虎视,我西郡一众世家,应当如何自处。虽说是万事总有休时,但总不愿令这绵延百代的偌大世家,败到自个儿手中。”
锦衣之人亦是一口饮尽杯中物,不过似是不擅饮,杯酒下肚,面色登时微红,听闻王素问起此事,更是苦笑不已,连连摇头道,“初登此位,的确未曾想得如此深,尚儒本就少年不得志,实指望日后凭替旁人撰两篇文章过活,闲散得紧,如今对于这等关乎西郡世家走向的重事上头,半点也未曾想过,岂能肆意开口。”
“许多事,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早晚要想,何苦拖延。”王素一笑,也并未急切,而是缓缓踱步,带这位米家新继任家主随意漫步寒潭之畔。
但见天色将晚,鸟宿池边,舒展开腾空双翅,轻啄飞羽;山虽不高,但有绿树簇拥直起,暮色渐深,原本浩然天光逼人二目,如今亦可直视,迷蒙日光斜依山间,倒是令原本绿树层峦,一分湖蓝半点青。
锦衣家主望向四周,半晌才出口,“非要说,西郡世家日后路途如何抉择,其实世家何尝不似北雁南归,失侣亦苦,险途亦苦,一路最苦,苦不过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底蕴钱财,书册古籍,皆尽可取,但若无枝栖息,便再无所谓根基。”
王素神情微动,不过仍旧是步步缓行。
米尚儒亦步亦趋,跟随王素,一路看遍周遭景致,随口道,“扶龙断不可取,但攀龙却是本事,一方无木可栖,天下之大,三窟遍地。”
直到此时,王素才转过头来,仔细打量一番这位年纪奇轻的后生,嘴角绽开笑意,“米家主是说狡兔三窟?这可并非是上上之选,若有丁点闪失,二十一家,十不存一。”
米尚儒倒也并不在意,略微躬身行礼平和言道,“晚辈以为,是策并无高低,其实人在世间并无太多双全法子,更非事事皆有上策,毕竟二十余骑并驾同行,天底下也没几座栈道能容,保己之后,才可求全。”
“你倒是胆魄极佳,”王素盯着年轻家主侧脸,淡淡说起,“米家家主位子你来坐,比尚庸要合适。”
“绝妙后生。”
“通达前贤。”年轻人随口又是将话头接过,咧嘴笑道。
直到日暮将晚,十钱翁才掂着两株药材,由打山坳之中钻出身形,同王素刘伯齐一并共驾而走。
“米家新家主如何?”老者拍拍周身浮土,喜笑颜开,分明是找寻到两枚品相极好的老药,温言问询。
“如若所想没差,十载之内,西郡应由米家做主。”王素破天荒面皮有些阴沉,但旋即又是归复平静,“但这十年当中,谁人又可轻易道明世事,都说是世事如棋,总有人身具落子定盘之能,但前者之变,岂止单在横纵之间。”
至于老者与刘伯齐再欲发问,中年蓄须男子却是闭口不言,独自望车帐之外看去。
山色空蒙,山水寒潭随车转,却道此间,并未入秋。
既未入秋,何来言秋。
第四百二十五章 论威
纵使眼下立秋,西郡首府周遭也实在难有阴凉可寻,时常有过路行人燥热难耐,将衣摆撩过又撩,蹭去额角汗珠,暗自骂上两句贼老天,而后再度悻悻上路,并无太多时辰可供耽搁;城内杂役更是从未歇着,每日从井中提水不止,接连泼洒于长街之上,褪去暑气。
秋时灼阳更如虎,唯有天光未明与夜幕深沉时,整座雄城方能迎着些许凉意,但愈临近正午时分,天日吐雾,燎得地上行人衣衫滚烫,更不消说无遮无拦的城头之上,就连经过常年风吹日烤的守卒,都有极多数人撑不住这股堂皇日晒,纷纷躲到城墙根下乘凉,顺带饮些菉豆汁水,也算能勉强消暑。
哪怕是守将三令五申之下,一众守军也是叫苦连天,皆是不愿再度登上城头,满口哀求,说这正午天光实在晒得紧,若是不曾披甲尚还可忍着些,披甲过后,一身甲胄令正午骄阳烤灼,几近可烫开皮肉,再经汗水冲刷,痛楚揪心之外酸痒难止,还请褪去甲衣再行上楼停驻。
守将今日更是面色阴沉,听闻一众守卒皆是如此出言,非但不曾有半点退让,却是命人将城墙根下歇息的军卒皆尽轰出阴凉地界,含怒骂道,“西郡首府的兵,如今便是如此娇弱?区区日晒且抵不住,如何上阵舍生?食圣人俸禄,连守城望风都尚且不得做,难道不觉心有愧意?”
一旁几位守卒还要辩驳几句,却是被两三老卒劝住,低声道,“如今守将正在气头上,少说两句为妙。换做平日守将脾气,断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你等不晓得,今日头晌老都统与那贾校尉于沙盘之中走招,三战皆是输得体无完肤:手头各领三千人,头两场城战,贾校尉攻城,折损不过千人,便是踏上老都统城头,换为老都统攻城,却是被那贾校尉暗地抽出几百死士,截住退路,三千木人尽数死在内城下头。就连第三回合平原当中两军相遇,老都统都不曾占过半点便宜,仅是啃去贾校尉手头六七成军卒,便是全军尽灭。”
几名老卒偷眼瞥了瞥守将铁青面色,压低调门窃语道,“守将本就极敬重老都统,如此一来,怎能不憋着股无名火气?此时同他置辩,怎得都是自个亏,何苦来哉。”
一众军卒听闻,仍是有些牢骚未消,当中便有那平日里厌烦规矩的开口,愤懑难平,“我说老几位,咱袍泽弟兄,自然不可疏于职守,偌大城头上若是无人立身,如何都不像回事,但甭管是老都统取胜,还是那贾校尉三战得捷,万事都得讲个理字不是?如此灼人天景,卸去甲胄本就非是逾矩,偏要将火气搁在自家人头上,忒气人了些。”
“毕竟是年轻气盛,无需太过计较,”几位老卒连连摆手,擦去把头上汗水苦笑道,“即便是有心去劝,也不该咱操心,过阵子都统定会自行前来走动,那时再略微提上两句,守将脸面亦过得去,还能将身上碍事铁甲褪去,岂不更好?如若实在耐不住酷暑,我等便上城楼替你们顶上一阵,总吃年轻人照顾,心头也怪不自在。”
“说的哪里话,几位都是老前辈,何况皆是上了岁数,这等小事,还是交由我等顶着。”众军卒笑语,亦是纷纷拎起甲胄,步步往城楼之上而去。
暗处距离城门楼百步距离,茶摊之上,一位瞧不出年纪的精瘦汉子,一口喝干碗里凉茶,轻声道,“西郡疲弱已久,原以为力不可挂甲,战不可退敌,却不想首府城中这些军卒,还有得救。”
对坐老者闻言,险些将整口茶水哽到喉中,瞪起一双虎目叫道,“你小子说话忒不地道,老夫带出的军卒,即便难与世上强军对垒,如何也不至于疲弱太多,甭当你小子沙盘手段略胜老夫一筹,就可凭此看轻首府军卒,若是不信,叫你小子带的那百来人前来比试比试,我看还真未必能分出个输赢胜败。”
岂料那精瘦汉子闻言,却是猛然失笑,使两指敲打桌沿,笑吟吟道,“老都统,贾贺虽说未曾赶上天下九国皆起狼烟的时节,可却是知晓一军强弱之分,倒也并非是瞧不起您老的统军练兵手段,可当真若是生死相向,我携来西郡那百来号军卒,已然足够将满城上下杀个对穿。
“且折损尚不过半。”似乎是瞧见老者惊异面孔,贾贺又补上一句,“强军之所以可入史册,除却有雄才将帅之外,另需杀人技,不过重中之重,还是在于可否出言能行。”
“比如我今日携亲军攻城,城外百步设有陷马坑洞,当中又设锐竹尖矛,马匹不能越,更无物填补,而兵贵神速,不得不过,只需我一言,自有人以性命填入坑中,令三军可渡。”
“都统不妨自问,账下军卒,如遇战时,能否皆舍生忘死,以命相托?”
老者拧紧花白眉峰,思量良久,才抬头直视贾贺面孔。
“如何做?”
贾贺不理会老者灼灼目光,而是扭转长椅,冲茶摊小二叫道,“我说小二,这茶碴子,也好卖与人喝?换壶茶水,不然爷不给茶钱。”
小二亦是叫日头晒得烦闷,刚要同这汉子骂上两句,却是叫茶摊掌柜拽住,嘀咕两声,这才不情不愿换上壶茶,没好气撂下,悻悻离去。
“说白了一字之浅,威。”贾贺不紧不慢添上一碗茶水,满意点头道,“这掌柜还算晓事,日后没准能将家业做大。”随后才继续道,“此威并非是什么军威,而是做将帅者的威仪气势如何;这帮军卒知晓替你卖命,连战连胜,自然是言听计从,从军者,哪有几个是贪图得来好大战功,挂上将帅盔缨的?大都是凭自己体魄还算尚可,前来谋些俸禄的,谁愿平白无故为旁人撇命?”
“老都统这几日同我讲过数番爱卒如子,沙盘推演时,更是说我贾贺皆是狠辣搏命的打法,有伤军心,我却是不以为然。世人都说为将帅者理应爱军如子,可平常时候就算你允他们锦衣玉食,将日常拼斗练兵降了又降,有求莫不应,就当真是爱兵如子?起码晚辈知晓,他们要的命,老都统您给不了。”
“他们知晓在我手底做军卒,胜面更大,连战连胜,胜,自然就能活下来更多袍泽,那这活下来的,为何就不能是自个儿?”
“故而纵使是看来十死无生的事,他们也愿去做,如此一来,怎会愁军势不成?”
“所以我贾贺练出的兵,历来都是在血水当中滚过来的,死者入土为安,生者胆壮山河,气震阎罗。”
“岂有不胜之理。”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万事莫求门当户对
“如此统军之道,从何处学来的?”半晌功夫,老者面色才归复平静,拿来那壶镇凉茶水,倒上大半碗,一饮而尽。分明只是个皇城当中官阶极微末的校尉,论官阶,尚比他这一城统领低过不止数阶;论年纪,更是仅是不惑上下,可这番言语,却是叫人心生寒意,而最为令老都统浑身寒意上涌的,是他知晓这番话,其实本就挑不出半点错漏。
“这等手段学不来,更没几个人能扯去纱帘,同您老无遮无拦说亮话,”贾贺不温不火,侧坐在长椅上头,举止相当随意,“谁人会教与晚辈这等事?本就是正好年纪,如此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到脑门上,甭说还有心气统兵,只怕是不过数年便要遁入空门。为将者,始终提不起求胜的念头,人也就废了大半。”
“至于从何处学来的,其实统兵多年下来,见过敌阵中无数残肢断臂,如何打赢,如何收拢军心,如何叫手底下弟兄袍泽少死一些,心中自然有数。那些位识文断字的,大都是先明白理再有动作,军中却是不然,等再明白过来,只怕手底下已是死过好几茬弟兄,总要先上军阵,再缓缓知晓这点摆在台面上的道理。”
日头毒辣,贾贺额头并不见汗,慢条斯理饮光茶水,看向闭口不言的老都统,咧嘴一笑。
“小辈晓得西郡首府这些兵,都是老都统一手带起来的,虽说上阵厮杀,不见得尽如人意,但起码也算重情义,只凭这点,如若皆尽交与我手,强军可图。”
老者没理会,盯着碗底叫微风吹动的几枚茶叶,足足迟疑了一炷香长短。
街头上少有行人,灼阳高悬,城外飞至此地的几只鸟雀,刚要停足到街心,寻觅些吃食,却是耐不住两爪火燎似的痛楚,啼鸣一声便扑翅而去,再不愿停留。
正是秋意渐成阵势,虽烈阳灼人,但长天外云朵渐稀,青天越显高远,如洗如淋,隐隐退却夏时混沌浊浊。
“总说这些年来天下太平,可惜终归还未到太平时。”
老都统抬头,正襟危坐,欣慰瞧着眼前坐相散漫的校尉,“老夫年事已高,日后骨肉入土时,你小子得给我烧几份信纸,半生戎马,功业未立,老子心里头还真不舒坦。”
贾贺坐直身子,收起面皮笑意,同样是正襟危坐,“外加两坛好酒如何?”
“那感情好,不过若是吃了败仗,信报就甭往老夫那烧了,丢咱西郡的人。”老者此刻举止动作,才终是有些老去模样,略费力地撑住桌案,起身正欲蹒跚而走,又叫过小二,扔过几枚铜钱,乐呵道,“今儿这大碗茶,喝得舒心,多留两文茶钱。”
老者沿街蹒跚离去,直到再瞧不着背影,始终未曾往再城头瞧一眼。
蹒跚且蹒跚,随性而走。
需知方才,并未饮酒。
贾贺目送老者离去,没来由笑了笑。
今日此行,本就是为接过西郡首府兵权,临行前林陂岫仍是有些定不下心思,言说老都统年岁已长,多半生心力念想,大都维系在此城军卒当中,倘若是依贾贺平日里的脾气,难免两两不快,日后离心离德,更难掌兵。
但经三番沙盘拼斗,再言掌兵,不论是凭贾贺掌兵统军的本事手腕,还是兵法之上的老辣熟稔,由贾贺统军,皆是最为如意,才使得原本有心刁难前者一番的老都统,终是放下心来。
“任谁都能瞧出,天下平定不了太多年月,偏偏有些昏君重文抑武,究竟谁人才是老迈昏聩,啧啧。”贾贺喃喃自语,旋即又是回过神来,嬉笑着戏弄那小二道,“小二,见者有份,正巧进来手头紧巴,那赏钱分我一半可好?”
那小二得了赏钱,自然是笑逐颜开,听闻这话,连忙捂住两枚铜钱,接连摇头,警惕道,“我说客官,咱这是大开门生意,出手不见回头钱,再说区区两文,岂能入得了客爷的眼,您老歇着,小的还有活计,便不碍您老眼了。”
贾贺大笑,亦从腰间掏出两枚铜钱,稳稳扔到小二手中,掉头便往城楼而去。
今番正是兰夜前日,城外倒是比城中更为热闹些,瓜棚桃李,均已是安置得当,不少年纪正好的姑娘,已然是挽起发髻,珍而又珍扑上些许脂粉,不顾毒辣日头,已然行至瓜田下头,事先同好友一并商议闻听天河夜话,倒是莺莺燕燕,喧嚣得紧。
兰夜七夕,传闻是天上牛宿织女星会面时节,两者苦隔天河一载,于兰夜相会,踏鹊桥而抵首绵语,云述相思,若是女子有幸听闻二人窃语,便可得偿所愿,来日夫君,亦是如意。
不久前一架车马缓缓出城,途径城外村落时候,稍稍放缓。
“小师弟倒是眼尖,”车帐中柳倾开口笑道,“莫不是又想念那位温姑娘了?”
“没想没想,就是从未见过此等民俗,新奇得很。”驾车少年随口便答,但如何听来,都是有些不尽笃定。
“酷暑褪去,过一阵子,便是一载中再好不过的时节,粮米粟麦,皆尽饱熟,秋高气爽,自是叫人欢喜。”书生缓言,顿了顿又道,“不知那位薛姑娘,今年是否会来听这天河夜话,算算年纪,也该到出嫁的岁数了。”
“那位楚公子虽说未曾问斩,可亦是被罚到西画檐山外劳作一甲子,如何都算是大仇得报,即便今年不来,明年也会来。”少年观瞧一阵,又是牵起缰绳,马匹得意,扬蹄而去。
“世上事,谁又说得清呢,”书生合上眼目,似是自语道,“许多事若不讲究门当户对,兴许会更好些,正是因偏求登对二字,才使得由情生恨,代代不绝,不知何年是尽。”
“很多本来简单得如同翻掌的事,反而偏要冠以条条框框,这样不好。”
马蹄轻快,越过城外小涧,激起无数水花。
似有少时男女,儿郎挂玉,少女冠草。
第四百二十七章 倦意恰好
待柳倾云仲一道回南公山的时节,已然是正值七夕当日。星河荧烁,虽难见鹊桥,犹有皎皎明月可辨踪迹,山道之上明花吐雾,浅露起伏,一时无数飞鸟。
少年乐呵,托着掌心当中茶点与六爻钱,又仔细清点回与背后包裹当中两套江湖画本,一刀品相上乘宣纸,才抬头望向那条许久未曾走的山道,长舒一口气。好歹是自个儿大师兄本事极高明,腾空掠地,硬是赶在辰时前天色才暗时,将云仲带到南公山底,一如风雷势。
“到底是赶上兰夜时,大师兄手段超凡脱俗,师弟可是艳羡得很。”
一旁书生忍俊不禁,揶揄道,“得了,这山上谁人不晓得你这小师弟的难言心思,这一路上生怕磕坏了那包茶点,怕不是回山过后便寻思着如何同温姑娘赔礼吧?顺带着花前月下,诉清多日以来的心心所念,正好是兰夜七夕,最是好时辰。”
云仲略微咳嗽两声,“师兄啊,这都眼瞧着临近山上,您老明察秋毫,可如何都给师弟留些面子,若是叫两位师兄听见,估摸着又得将此事挂到口边数月,面皮臊得慌。”
柳倾不以为然,“喜欢便是喜欢,休要管如此多的闲言碎语,若是二师弟三师弟两人一味调笑,师兄自然要罚罚这俩口无遮拦的毛病,尽可放宽心便是。”
二人一路上山,闲聊时节,已然是登临至顶,才过山门,便是瞧见空场处,已是有桌案摆到正中,还未等两人言语,座中三人已是起身行礼,笑盈盈道,“恭迎大师兄小师弟归山。”
襦裙女子倒还好说,另外两位可是半点不客气,先前一声恭迎说罢,便凑到柳倾云仲二人身前,两人均是搓捻两指,体态宽胖的那位不怀好意笑道,“小师弟出山,凭如今的身手道行,怕是已然赚得许多银钱,即便是饮过两番花酒,估摸着也要余下不少,此番回山,就没给两位师兄带些稀罕物件?”
少年登时是撇嘴不已,假哀道,“两位师兄原来非是惦念师弟,而是惦记着师弟怀中这几枚银钱,却是不顾同门师兄弟情分,着实是叫师弟心头凄凉。此番出山的确是积攒下些家底,也购置了些物件送与两位师兄,可心头哀从中来,却是猛然忘却了搁到哪处地界。”
身前两人相视一眼,也不管此刻少年假装悲不自胜的做派,赵梓阳摁住少年两肩,钱寅则是抽冷一步跨到少年背后抢夺包裹,口中还念叨,“你小子一去许久,也不知回个信?若不是正好山中青鸟外出觅侣,且收着你那碧空游信件,我都险些带齐家当杀下山去,你三师兄更是三番五次溜下山去望风,若是连点礼都不带,成何体统。”
少年起初还想挣动,却发觉赵梓阳双掌当中力道怪异得很:不运力时,力道刚猛如铁,可运出六七成力过后,这股力道却是骤然消退,化为绵劲,始终不弱半分,绕是云仲挣动数番,赵梓阳双掌依旧抓得稳当。
“三师兄,你这力道?”云仲才要问起,便发觉自家三师兄面门有笑意浮现,紧接着便是长笑道,“小师弟,多日不见,我这当师兄的就不能有半点进境了?前几日咱可就已然内气饱足,破开了二境关口,更是得了回阴阳劲力,纵使是万钧气力,遇上师兄这阴阳软硬两面劲力,怕是也施展不得。”
少年无奈,这三师兄恐怕也是憋过良久,自个儿无心一问,倒是正中后者下怀,足够好生吹嘘一番。毕竟南公山四位弟子当中,唯有三师兄同自个儿年纪相仿,虽说是靠虚丹勉强先行步入二境,赵梓阳也从未明言心中不服,但如何都是心有不甘,如今终是破开二境,如何也要同云仲吹嘘一番。
这些事,换成初入山中,才观剑不久的云仲,只怕断然不会如此多想,每日所思所见,唯有剑气横亘于前,掌中唯有一剑翻飞,但如今却是有些不相同。
总是要见江湖之大,见江湖中人人所念 ,人人所活,才可步步明是非,知世故,并非祸事。
于是云仲索性也不再挣动,由打怀中掏出套六爻钱,递到钱寅掌中,“给二师兄带的六爻钱,当初从一位道士那软磨硬泡,竟是死活不愿卖,同他饮过一回酒,不知为何这六爻钱便被人搁到怀里,瞧着品相不高,但终日过手,已然给盘得透亮,想来亦能有些用处。”
随后少年拽开包裹,从中取出两卷画本递到赵梓阳手上,笑道,“此行去过一趟西郡首府,城中有间旧书楼,还是大师兄出手挑的这套九合枪,卷名虽说不讨喜,但听说是出自前代金孟中大家的孤本,专讲江湖当中使枪名家宗师旧事,大概最合三师兄心意。”
两人接礼,均是有些呆愣。山中都晓得小师弟向来不熟诸般驳杂礼仪,但还未至那般年纪,山中修行之人更不愿去讲凡俗礼仪,至于出行过后讨要随礼,不过是一时兴起,真拿到手头过后,反是有些不自在。
钱寅将六爻钱托到掌心当中,略微摩挲,便是动容道,“这六爻钱岂止是有些用途,至于品相差些,全然是铜钱难承其重,驮不起这份窥探天象的福禄罢了,原本以为小师弟只是略备些小礼,如今看来,却是有些重了。”
柳倾亦是走上前来,瞅了眼方才有失稳重的两位师弟,旋即又朝赵梓阳道,“三师弟莫要以为,那画本便是寻常物,大抵是缘分使然,此书始终落于那方旧书楼中无人购来,但这位金孟中大家画技,超凡出尘。传闻绘书时节,曾专门寻到那几位枪道宗师,观而后绘,卷中藏有六成神韵,若是能将此卷皆尽吃透,日后师父出关,怕是也得夸上两句。”
“至于温姑娘的礼,”柳倾一转话锋,“一路疲惫有些倦意,可惜赏不得这大好月色,先行一步歇息去。”
第四百二十八章 言事言情总断魂
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人已然接过礼,听闻自家师兄这番话,当然亦是从善如流。钱寅戏谑望了眼少年,便拖腔道,“突然想起,我那丹药今夜似乎也该开炉了,按丹方上讲,可是延年益寿的大丹,对于修行亦是大有好处,倘若是成了,过后请各位师兄弟尝尝。”
赵梓阳近日赋闲得紧,一来是修为稳固,二是枪术已然行到槛上,暂且寻不得进境,故而这些日不曾忙碌,一时间未曾寻出合适由头,只得是皱眉苦思冥想一阵,旋即目光亮堂起来,捂住肩头叫道,“小师弟手劲忒大了些,方才运力过猛,闪失筋骨,二师兄若是丹房当中有上好伤药,千万莫藏掖,万一落下病灶,日后耽搁练枪,恐怕就得吃咱师父责骂;赏月这事回头再议,我还是跟二师兄前去医医胳膊。”
说罢冲云仲挤挤眼,极矫情地拖着对健壮臂膀随钱寅而去。
柳倾扶住额角,登时抿紧口齿。
南公山中极多奇门遁甲之法,生僻阵法,刀法剑术枪招拳脚,四徒手段更是迥异,虽说徒众数目极少,但如此成百川汇集之势的宗门,天底下也不曾出过几座,但吴霜唯独不曾教过扯谎,致使方才两人开口,除却孩童以外,心底皆可看出端倪,过于假意。
可既知如此,身为南公山大师兄,师父未曾出关,无论如何也得出言做主,“小师弟不妨与温姑娘一并观月,平日里修行疲乏,正巧如今月圆天清,不妨观之,也算是修行之余,舒缓一番灵台。”
“温姑娘以为如何?”自打温瑜入门,柳倾倒是还从未改过口,兴许是为避嫌,依旧称之温姑娘,而不曾唤徒儿;即便是钱寅提起过此事,说是显得过于生分,女子心思最为细密,倘若是有丁点异动,只怕要生出万千心思,但究竟这心思好坏,对于修行有益无益,便不得而知。
但柳倾并未曾挂在心上,只言说是师父一日不曾出关点头,便一日不可随意称旁人为弟子,即便柳倾每日教授,皆是用上了九成心意,却是一直未曾改口。
闻听此言,温瑜一时有些恍然,随即才欲出口婉拒,却是瞥见少年从方才便拎在手头的茶点,还特地两手护住,鬼使神差便有些心软,“既然师父如此说起,恰好今日无事,便是瞧瞧月色亦是极好,几位师叔歇息便是,无需挂念。”
月如古松枝边泉,总要扯云霞披乌纱,略微遮掩些容貌才是,今日倒是忘却了这番举动,高悬枝头,大方得体,并未掩饰过半点荧白面颊,好瞧得紧。
少年瞧了好一阵,险些忘却自个儿手上茶点,挠挠后脑,略微有些窘迫道,“前阵子观剑时候,伤了些许元气,实在是饿得紧,此外无意中唐突姑娘,的确是无心之举;此番下山,刚好购置来些茶点,虽说比不得上回品相,也只得勉强凭此弥补些。”
温瑜嫣然,“小师叔无需见外,那时节温瑜才入山中不久,并不知晓小师叔一向品性如何,这才略微有些气结,却不想是令师叔惦念了如此久,晚辈羞愧;师父已然同我明言过,用茶水时最忌讳就茶点,搅扰茶汤本味,故而着实不必赔礼。”
云仲有些为难,本就非是擅于同女子对谈的性子,闻言却是闭紧口舌,思量良久才道,“那不如就此月色饮茶,顺带尝尝这茶点的滋味?”
女子点头,“那倒还算应景。”
柳倾归去住处,却是合上双目,叩指有一,静静闻听山中声响,不由得轻笑道,“果真比起前一阵子有些进境,果然要多出外走动走动,才不至于将脑袋困死到修行上。”
月色如洗,少年饮过两回茶汤,却是瞧见桌角摆有一簇艾草,大概是用以驱蚊镇虫,略微嗅嗅便是鲜灵得很,不知为何便掐来一截,运指如飞,不多时便挽起枚神韵十足的麻雀,摆到桌上,满脸笑意。
温瑜从未见过这等稀罕物件,身在紫銮宫中多年,着实见不着这寻常村落镇中的玩意儿,到底是年纪尚浅,尽管心性过人,可仍旧是玩心甚重,瞧着那麻雀跳动不止,不禁惊奇问道,“小师叔竟还有这等手艺?”
少年呵呵道,“当初同窗有位叫李大快的,手巧至极,一盏茶汤功夫,便可扎出十余枚精巧物件,私下教过我许多回,怎奈手笨得很,许多年下来,也只勉强学会这麻雀扎法,至于其他,并不曾学会。”
姑娘伸指试探戳戳麻雀尾处,但见后者跳动,更是新奇,接连戳起五六回,嬉笑道,“若是这麻雀多生一对眼目,怕是真可以假乱真,腾空几度,放到大元,大概要比那寻常茶点要金贵许多,小师叔平日里只晓得练剑,看来还是小辈看低了。”
少年瞧见双青葱指,面皮略微泛红,若无其事道,“若是喜欢,送予温姑娘便是,本就非是稀奇物件,倘若瞧得欣喜,来日回乡,再同李大快讨要些就好。”
“君子一言,莫要反悔。”温瑜狡黠笑笑,随手便将那艾草麻雀揽到掌中,不住逗弄,目光却始终望向冗长月光,自语道,“人都说天河夜话,倘若听闻便可得如意君,可从幼时至今,却是一回都不曾听清,更未瞧见千万里鹊桥。”
云仲靠到竹椅上,略微仰倒,瞧着半空当中一轮浑圆皎月,突然接过话茬:“兴许神仙也怕羞,遮起云头,躲到世人不得见的地界;千载下来,许多人偷听言语,观瞧相会,总有些不自在,绵绵情话,也总要避讳着说。”
温瑜侧过脸来,略微想了想,随手捻起枚茶点,“却也有几分道理,小师叔心思过人,受教了。”
晴空朗月,惠风和畅。
天上一轮月,山间人一双。
直待到温瑜耐不住困意,告辞而去后,少年都仍旧坐在竹椅之上,扭头瞅着剩余艾草,并无一丝倦怠,反而笑意浓郁。
幼时周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当中一句便是,鸟雀点睛,可有腾云意。
文章中还写过,若使佳人点上口,言事言情总断魂。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最是难求洒然归
一处七夕,天下兰夜。
除却各处百姓纷纷同中意女子共听夜话外,自然仍是有别处汉子无这等福分,兴许是离家在外,亦或是压根便无心上女子,这等时节,总要心头生出不少孤清之意,天上月色朗朗,形影相吊,杯盏不可交错。
钟台古刹当中,徐进玉跪坐于蒲团上头,肩头挑着两桶满当井水,愁眉苦脸。
昨夜里不空禅师特地嘱咐过,越是此刻光景,越是要沉心定气,切莫动儿女情长的念头,免得乱了心境,正是敛元境紧要关头,倘若是随性动念,只怕日后破境,便要晚许多年月。
但徐进玉昨夜仍是撬开禅房门闩,同自个儿媳妇前去寺外观月,直至天将发白的时节才悄声摸回禅房,入门便瞧见老僧铁青面色,只得自行领罚,跪坐在此良久。
“分明晓得如此便是错,何苦仍旧要行事,区区一岁之中的兰夜七夕,难不成非要将儿女情长放到头里?倘若坏了修行,依你所见,当真就是笔划算买卖?”
上座老僧许久才开口,脸色仍是愠怒,将手头茶盏重重撂下,怒目相视。
男子并未还嘴,只是将挑水肩头挺了又挺,活络一番酸涨筋骨,半晌无言。
“人生苦短,砥砺枪棍之法,本就已然令家妻吃过许多苦头,若是并无这茬事,于家中呼风唤雨,皆是理所应当,何苦舍去平稳日子,随弟子前来这佛门清寡之地。亏欠许多,只得兰夜里尽一番心意,才可令心中愧疚弱去几分;师父心意,徒儿自知,可望望前路,人生来不过百岁朝夕,削去前头二十载不曾相识的年月,至多不过数十兰夜。”
“当初在衙门当位寻常捕快,银钱尚且不曾赚来许多,却是终日不着家,为琐碎诸事劳心费神,家妻过门后三五载之间,一载下来,竟是少有相陪的年月,故而那为数不多的兰夜,又要扣去不少。”
讲到此处,徐进玉不由得笑笑,抬头看向老僧,“师父命我平心定气,可修行愈久,越觉得对自家糟糠之妻亏欠,天长日久,难免要落下心病,昨日里兰夜,却是令原本纷乱心境平定许多,徒弟以为,对于修行益大于弊。”
住持听罢,神情微动,起身捏住徐进玉一臂,数息过后,才淡淡道,“姑且算是你小子有良心,这敛元初境,不多时便可臻至圆满。”
徐进玉咧嘴,“还得是师父教得好,修行修心,两手共举,即便是块朽木,也能雕得卖出价去。”
“可三番五次破去寺中清规,却是不能再容你留在此地,”老僧背过身去,言语平和,“你并非是我钟台寺中人,但如何都在老衲座下学艺,如今枪棍术法,你已是熟稔于心,更是迈步入太玄,来日若是勤恳修行,定有作为;但心性的确不适久留寺中,此钟台古刹本就是清净出世的地界,你入寺中,往往不成体统,择日下山去便是。”
说罢不等徐进玉应答,拂袖而去。
只留下位胡髭越发浓重的年轻人,久久未曾说出半句话来。
“其实本就不必如此,”藏经楼中,不惠老僧形容已然是枯槁至极,颤巍巍斟茶,递到面色铁青的不空手中,洒脱一笑,“出家人行事,总要善始善终,那位徐施主,若论尘世辈分还要叫我声师叔,如此三言两语便令他下山去,师兄以为,就当真是一件好事?”
“少言语两句不吃亏,”不空禅师哼哼道,“瞧瞧你这点气力,茶壶都尚且端不稳当,难为还有同我唠叨的能耐。”旋即接过茶壶,替自家师弟斟上半盏茶汤,“病时少饮些茶水,多修养些,病去如抽丝,待到缓和些再饮不迟。”
不惠言语声嘶哑,已然不复多少底气,闻言咂咂嘴道,“师兄境界高,难不成还瞧不出我这病根处在何地?本源有伤,关茶水甚事,此间唯有你我两人,不兴外头那套酒满茶半的说法,满上满上。”
“其实赶那小子下山,除去你这身子骨之外,还有件事,”不空打量一番师弟面色,面色又沉了两分,缓缓出言道,“前阵子来了位云游僧人,说是自打大元北路不求寺而来,言说那枚木砗磲,乃是佛门至宝,本就不应当位一寺所持,我同他对过数招,虽说小胜,可瞧那僧人的面色,似乎并不可善了,估摸着不出几日,下一回上门讨要佛门至宝的便要寻上山来。”
“胡闹,佛门七妙之中其余物件,大都已然是不见其踪,唯有这木砗磲于钟台古刹传承数代,岂有肆意讨要的道理。”不惠微怒,皱眉道,“传闻说是佛陀先前创寺七十二,虽说经铁蹄天灾,存世十不存一,可其中便有钟台寺一座,至于不求寺,却是从未听过。如今这些个寺院,听闻佛门七妙出世,就连佛门规矩都忘却了不成?”
“不消动气,”不空难得劝解一回,摆摆手道,“砗磲乃是历代住持传下,断无让出的道理,那不求寺来人境界虽高,可动起手来,亦不过是摆设而已。动嘴的能耐,我向来不如师弟,可动手的能耐,老衲熟得很;来者是客,钟台古刹必以礼相待,可若是有所图谋,钟台寺亦是向来不乏金刚怒目的手段。”
不惠猛然笑起,一张枯槁面容扯起皱来,“幼时提起念经辩斗,师兄一向是愁容满面,可一提起来比试斗招,师兄便抖擞精气神,幼时如此,现今也是如此,就连咱家师父都曾摇头感慨过:不空若是位武僧,恐怕走得会更远些。”
“佛门信因果转世,六道循回,修行多年,大抵也想通了些,今世多行善果,少积业报,来日求个超脱轮回之外,估计便是成道一说的本意。”不惠老僧垂下眼来,瞥向楼外高远长天,轻声笑道,“成正果位,几乎是天下僧众心中所求所愿,可我倒觉得,如此年月,再经一回也是极好的,至于能否成道,圆寂过后能否留下几枚骨发舍利,倒是无足轻重。”
“晦气。”不空训斥,可旋即亦是笑道,“不过的确比修成正果,有意思许多。”
佛铃随风转,长风起落叶。
禅房当中依旧跪坐着一位年轻人,佛堂前头,小沙弥仍旧扫去尘灰,面容慈悲。
钟台已有秋意升。
第四百三十章 震钟二十六
徐进玉跪坐一整日,粒米瓢水也不曾进过,肩头始终担着两桶极重井水,硬是咬牙由打天色才明,扛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至多不过是抖了抖身子,从木桶当中传来顽石碰触响动,使得禅房当中破开寂寥。
住持早就听闻此事,吩咐僧众各自回房,今日诵经不需在禅房当中,自省即可,若有迷惑处,来日问询首座住持便是,唯独将汉子撂到其中,不问一字。
今日小沙弥平尘借扫院的功夫,前往禅房当中瞧过一趟,吓得小沙弥险些倒退数步跌坐到台阶下头,连滚带爬攀至藏经楼中,同正研读佛经的老住持言道,“见过住持,那位徐施主于禅房当中驮桶跪坐一整日,如今模样凄惨至极,筋肉滚动,恐怕再不能撑几时辰,便要昏死过去。住持曾言,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是放任那位施主不顾,与慈悲有异。”
老僧人合上佛经,珍之又珍将那卷佛经放回原处,缓缓从经廊当中踱步而出。钟台古刹除却一口悬钟最是名声在外,当属藏经楼名头最为响亮,三层楼上,经文浩繁,常人半生且不可阅尽:由打五教兴盛时节,直到当代经文,似乎总可从这三层楼当中找寻到踪迹。
岂止万卷。
不空禅师由如海经文中迈步而出,瞧着一旁平尘正窥探,满面欣喜,摇头叹息道,“甭看,历代高僧所书所讲佛法,大概一早就有人想到,看过大半生佛门典籍,其实到头来发觉许多事都是自己能想通的,认同的事,看上数万回,亦是认同;不认同的说法,耗费十几年也不认同,那还看它作甚。”
“念头一动即为三千佛国生灭,总有赞同者与心念相悖者,与其说是著书寄思,不如说是矫情,偏偏要在万事前头加个我以为,我认同,其实认同与否,与佛理何关。总要揣测佛陀心中所念,并极力推崇卖弄,本来就是件极下乘的事。”
一老一小,悠悠走下藏经楼,只是临过二楼的时节,不空禅师放轻脚步,扯过件僧袍,盖到那位面容枯槁,捧着佛经打盹的老僧身上,而后同样蹑手蹑脚下楼。
分明是极壮的身量,这番举动,轻得却如同是乱花穿蝶。
“平尘方才所说慈悲为怀,的确没错,但老衲何尝又愿将这徐施主逐出门去?”老僧踱步至禅房外头,见树梢已有两分鹅黄意味,便知钟台寺山头偏高,大概要比外头秋意,来得快上一阵,语气当中,略微就携起了些许萧索。
“想当初出寺云游的时节,距今已有一甲子,虽说亦是触过些许清规戒律,但也结交过无数故友,见识过一番天下之大,见识过江湖当中是是非非,时常惦记着。那徐小子,虽说平日里闹腾了些,大概亦不讨喜,毕竟寺院中的僧众性子大都清心寡欲,他如此一闹腾,约摸着唯有我与首座师弟看得过眼去。”
平尘听得分明,睁大一双眼,欣喜问道,“住持方丈,也曾去过江湖?”
老僧斜瞅了小和尚一眼,“怎么,瞧不起老衲?旁人能去得,老衲为何去不得?”
小沙弥搓搓掌心,嘿嘿一笑,“那江湖上有啥?有咱钟台寺这般大的寺院不?”
老僧呵呵一笑,“有的,除却寺院之外,有可御剑的仙家,有凭一口横练气便可踹断碗口粗细铜柱的内家拳高手,也有上马单枪便可冲万人敌阵的猛将,亲眼见过许多。但更是见过苦于徭役赋税的壮年男子,饥瘦如鬼,更是瞧见过嫠妇孤儿,见过有恶人横行乡里,见过马贼匪寇嚣张跋扈,挥刀取人头。”
“天底下人多事众,总是要分好坏,好事亦有,坏事未必绝无,江湖便是如此,却是引得无数人竞相如百川归海,大浪淘沙,千百年不息。”
老僧缓缓坐到台阶之上,目光和善,望向禅房方丈,叹气不已。
“朽木生根,老衲早已与钟台寺不分你我,可对于江湖,却是始终念念不忘,徐施主此人,像极我当初,如何不喜。”
平尘不解,“那既然如此,为何偏要逼迫徐施主下山?”
不空禅师摸摸平尘浑圆脑瓜顶,淡淡笑道,“有些事并非是你我想如何便能如何的,九好比今日素斋,你乐意吃些青团,可今日伙头并未预备,而是素粥野菜;老衲有意留徐施主多待一阵,可事往往不随人愿,千般外力相阻,维持一寺,已是不易,再者凭他那心性,免不得意气行事,如何能留。”
寺院外悠悠钟声响。
同寻常时僧众撞钟不同,钟声极洪亮,似乎将整座山都震得翻腾起土浪来,轰鸣阵阵,譬如擂鼓。
钟台寺古钟接连响彻二十六响,山上山下,飞鸟尽散,唯有滚滚回响。
“不求寺堂主觉念,听闻钟台寺住持佛法高深修为如岳,今日特地前来拜山,还望前辈赐教。”二十六响钟声过后,有僧人言语震响山中,中正平和,却不曾道佛号。
老僧站起身来,无奈摇头道,“瞧瞧,这哪里是拜山,接连二十六声钟响,若是再多些,倘若是震坏寺中人两耳,还能赔银钱不成?”
平尘亦是被这钟声震得两耳作响,费力晃晃脑袋,皱眉看向寺院外头,却见一位年轻僧人,并未使钟杵,此刻缓缓放下两掌,胸前合十。
竟是以两掌强震巨钟数十响,面色不曾变换。
“平尘在此候着,既然是人家远道而来,前来咱寺拜山,如何也应当尽地主之谊,要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寺院当中,亦不例外。”老僧作势要走,袈裟下摆却是被平尘轻轻拽住,怯生生道,“住持,我的确好吃青团,若是时辰来得及,要不我去同伙头言说一声,加两枚青团子,素粥野菜吃过许多日,实在无味。”
老僧愣住,旋即朗笑道,“那便加些,老衲也许久不曾吃过。”才抽身而去。
不多时,一声佛号震荡起钟台寺周遭大川戈壁沙石,土浪翻滚,却也如龙。
难得卸下一身佛法,金刚怒目,势岂止能摧山岳。
“钟台寺这位住持了不得,不求寺中那些位僧人修为之高,若是尽出,恐怕要引得天下震动,估摸着只需寺中大半堂主脱身立门,就足够列入世间一流宗门,但似乎这位住持应对得并不费力。”
钟台寺远山之上,早早已有两人站定,望向那位半空中的老僧,双袖金黄,犹如铸金汤环佛声,气势若动雷霆,不由得感叹道。
“一处早已被世人当做荒废的寺院,其中住持竟可凭狮子吼,震得周遭无数山岗战栗,倒难免不叫人多想。”一位身形极短的老翁随口答道,旋即阴冷一笑,“不如猜猜这位老住持,究竟是何等境界?”
一旁面容带有五六分苦相的汉子摇头,从兜中掏出枚洁白石子,搁在手头把玩,“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瞧这法门声势,理应是极为霸道的功法,但总觉得徒有声势,威能却是不足,说五境高,说四境又有些低,实在有些为难呐。”
“试试手,自然不就知道了?你这萧千里的名头,这些年可是在土楼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借此时机探查一番那老住持的深浅,老朽以为,易如反掌。”老翁抬眼看向汉子手中石子,略微有些忌惮。
月棍年刀百载剑,非心狠者飞刀不成,向来便是江湖之中的老说法,虽有刻意抬高剑术的意味,但后半句,江湖中人却是大多认同:暗器手黑,除却准头之外,时机角度,更需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可存半分错漏,这才有如此一说。
更何况这汉子所用,并非是寻常飞刀袖箭,而是飞石,虽说乍看之下圆润剔透,并不好拿来伤敌索命,但怎奈技法脱俗,更辅以三境顶天的修为,一石出则走千里,才得来萧千里的名头,即便是老翁手段亦是不俗,但瞅见萧千里掌中石子,也是头疼得紧。
“再瞧瞧便是,那住持的能耐,起码远胜那位不求寺堂主,即便手下留有两分同属佛门的情面,这会功夫也该收尾,至于出过几分力,那时再试不迟。”汉子眯眼,眺向峰峦之上那位通体金黄的老僧,不知有如何念想。
似乎只是两炷香功夫,那自打山下而来的僧人,已然被犹如立地罗汉的老僧震退近百步,双掌颤动,而老僧自始至终,也不过只用了一对袈裟袖迎敌,能撼巨钟二十六响的一对肉掌,接连印到袈裟袖上,却是金铁声铿锵连绵。
僧人面色凝重,虚晃一掌便接连退后数步,沉声道,“贫僧为论道而来,住持为何出手?”
“论道?”双袖金黄的老僧斜睨,竟是不曾有半点欺身近前的意向,懒散道,“登门论道之人,欲敲钟三高三低,统共六声,且要自行上门同护院僧人知会一声,先前举动,可并不合佛门清规。”
“既然如此,那余出的二十声敲钟掌,老衲原数奉还,理应不为过。”
第四百三十一章 佛陀环护
尘土散去,竟当真是如老僧所言,那位初来时气势磅礴,风采卓然的年轻僧人,结结实实吃过钟台古刹住持一通好打,将那敲钟多余二十下,皆尽还与了这位瞧着年纪轻轻,却已是身居堂主的僧人,一身月白僧衣,尽是掌印交叠,狼狈得紧。
“即便钟台寺如今不复当年万千僧众诵经礼佛盛况,比不得你们那不求寺排场,可既是同属佛门,甭管是何处的住持,都要比不求寺堂主首座大,这等说法久在戒律之中,皆不例外,更是从无人胆敢篡改原意,所以老衲此番惩戒你一回,可有怨言否?”老住持满意收手,双袖金黄褪去,瞧着那位僧人半张面皮略微肿胀,嘿嘿笑起两声,旋即话锋一变,一寺住持中正慈悲,尽数加身。
“钟台古刹如今不比往日,但古籍经文却是极多,老衲虽说年纪轻浅时白白消磨过许多年月,但如何也翻阅过近四十载藏书楼中如海卷帙,为何偏偏未尝听闻不求寺大名,还请这位小友解惑。”
那年轻堂主何曾吃过这等亏,神色愤懑,只是苦于面前这位老僧,手段着实过于刚猛硬朗,即便是凭门中的独到掌法,亦不曾撼动半点。不求寺隐世不出,已然有数代,故而得以独善其身,寺院连山,僧徒又岂止万数,虽说堂主之位并不算得极高,但堂内徒众众多,无
一不是恭敬有加,却是被这处已然衰落多年的钟台古刹住持稳压,故而一时之间,着实有些郁郁难平。
“我不求寺自打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收纳无数落难僧徒,虽说不比钟台寺那般年头久远,论起底蕴来历,却是绝不逊色于钟台寺。佛门讲究清净二字,隐世不出,自然罕有名声流传世间。”僧人总算缓和一口内气,望向老僧双袖归复平静,难得有些庆幸。
再经三五十合对招,只怕不消这位老住持变招,自个儿两掌怕是就得震得筋骨寸碎,本就是佛门中极刚猛的掌法,讲究便在于出掌无前,推去身前山,方得见日朗阳关;可这老僧,却是重过身前山,只可止于仰视,而难移分毫。
闻言老僧亦是收起两掌,敛去浑身气势,随口道,“既然如此,这不求寺立寺住持,着实是身负大功德,可老衲不解之处在于,如此这么一位高僧,若是有意观瞻佛门七妙,为何偏要以势压人?如若是亲自前来登门商议,秉礼而行,钟台寺虽人丁凋敝,也断不至于如此小气。”
僧人双掌合十,神色悲戚,叹息道,“我寺立寺祖师,早已于十载前圆寂成道,圆寂前耗费无数心力,于天下找寻佛门七妙下落,可惜原本佛陀所立的几座大寺,近乎全数毁于战乱,即便侥幸不曾损毁寺院,亦是人去楼空,早已无守寺之人,哪里还有七妙半点踪迹。”
“难怪,看来不求寺如今这位住持,道行仍是有些浅。”不空禅师撇嘴,“接二连三上门,尽是不顾同门之仪,更是同老衲动手,倒退开去三十载,你与先前那位僧人,即便是老衲秉持不杀生的戒律,也定要令你二人多吃些苦头。”
“住持之命,不得不从。”一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欲言又止,末了却只是挤出几字,略微欠身。
不空禅师摇头,只是招手令那僧人跟上,自个儿则步态轻盈,走回临近山巅处,行至寺外那口古钟前,才缓缓停下步子,轻抚钟身,一字一顿道:“说起来住持不过是一寺之长,即便寺院再广,人丁再兴盛,寺院之中佛徒皆是佛法高深,也不代表这寺院的住持可只手遮天,你我皆在空门,佛陀有命,莫敢不从;住持有命,也理应遵从,但错就是错,对便是对,明知住持此命有违清规道义,何苦再听之从之。”
说罢老僧单掌摁住佛钟,那钟极旧,似是受过无数年雨打风吹,铜钟钟面,已然是斑驳开裂,当中青苔爬缚,早已不似寻常寺院佛钟那般一尘不染。再经今日不求寺堂主疾风骤雨一般的二十余掌,越发凹凸不平,乃至有无数掌印深陷,显得更为破败。
可老僧只是轻轻一抚,铜钟却是如春笋抽节,凹陷之处,皆尽归复原状,就连无数裂痕,亦是缓缓愈合。
“懂了?”老僧回头,平淡看向年轻僧人。
后者思量良久,抬头行礼,一揖及地,“多谢住持。”
钟台寺山巅日头正好,天高云淡,方才钟声震逃无数飞鸟,如今复归,三三两两望向两人,并不显得露怯,颇有兴致地瞧着两位头顶放亮的僧人,不明其意。
随后山中有风声响,由远及近,竟是呼啸而过。
不空禅师身外十丈,有石子炸碎,石屑纷纷扬扬。
“好大胆魄。”老僧抬眼,“老衲不去管你,你倒是来招惹老衲,烦得很。”
那莹白石子力道之强,先见其形后闻其声,却是并未朝向不空禅师,而是直冲那不求寺僧人后脑而去,势如雷霆动。
远山之上两人身影瞬息已空,全然不顾其他,转瞬已是掠出百丈,没入林中。
萧千里早已是浑身冷汗,指节颤动不已,竟是捏不住飞石;除却萧千里之外,无人知晓那飞石之快,刻意袭杀,近乎是避无可避,绕是那身着月白僧衣的僧人,分明已然是临近四境,却是全然不知飞石临近。
“这荒山野岭的衰败寺院,竟能遇上位硬茬,当真是吓人得很。”萧千里抹去头上冷汗,紧皱眉头,方才那飞石还没炸碎的时节,他便觉得心头一阵跳突,老僧气机如影随形,后发先至将他牢牢锁住,竟连挪动脚步,都是极难。好在萧千里也非常人,狠命咬破舌尖,这才急忙脱身而去,才未曾被封到原处。
老翁亦是惊惧,“忒吓人,原本还想凭此挑起些两寺纷争,凭此赚些银钱物件,却是险些叫这气机给震死,这贼秃的境界,究竟如何。”
萧千里好歹缓和一口气,不过仍旧未曾停下脚步,借闪转腾挪的空当,没好气骂道,“不是五境便是五境之上,总归不是你我能应付的,捡回一条命便已是不易,还想那些作甚?”
飞石尽处佛陀环护,此般手段,岂是常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久为廊下燕
二人只情退去,一路退出接连十余座大川,险些闯入夏松境内,这才收住双足,心有余悸彼此瞧上一眼,眉头紧锁,谁人也不晓得方才那位老僧,究竟有何等手段,即便是这两人于土楼当中为职多年,也不曾听闻夏松边境终年荒芜的钟台古刹中,还有位手段足可颠倒山岳的老和尚。
“松涛老君,估计也不曾想到这老僧的境界,竟是高深如斯,险些吃了大亏,多亏那老僧不曾循迹跟来,倘若是跟来,大概你我两人即便底招尽出,都是难以走脱。”绕是以萧千里的阴冷薄凉心性,此刻都是难得长出口气,瘫坐到一旁枯死古木根系处,忙不迭喘息道。
老翁亦是苦笑不已,跌坐到一旁,浑然不顾衣衫落灰,连连摆手,“终日打鹤,此番却险些叫鹤啄瞎眼目,下回可是万万得多加小心,赚些银钱药材,总犯不上将命搭到里头去。”
土楼当中客卿极多,大都是迈入修行门槛,但苦于上不能开宗立派,下不至无米下炊,也只好悬在当间,寻常营生活计,大都不愿屈尊去做,但又不属宗门,斩妖除魔这等生意,压根捞不来,就只得在江湖中沉浮徘徊,若无土楼,恐怕庸庸碌碌混至暮年,亦并非是虚言。
无人晓得土楼楼主身份,更是不晓得哪来的手腕心气,竟是主动笼络这些位修行界内的落魄人,并许以重利,虽说兴许比不得名门大宗当中那般油水丰厚,但总要比落在市井当中做些微末营生,更为引人耳目些。
走马负剑江湖里,白刃红尘,洒脱纵意,但囊中总要有银钱果腹,与温养内气的药材,方才可行得踏实些。
“话说回来,松涛老君这脱身的手段,看来比我这小辈要强出许多,”萧千里向来话语不多,即便与土楼当中露面,大都亦是接下活计径直而去,此番头回同旁人一并出外探查,也算是双双涉险,故而木讷面容缓和许多,开口笑道,“常听闻土楼中人背地里言语带刺,夹枪带棒,说是松涛老君只晓得脱身隐匿的手段,倘若真个动起干戈,恐怕同才入三境者过招,胜负都在五五之数,今日一见,却觉这群土楼中人言语,实在是过于小觑前辈。”
老翁倒是并不在意,半依到枯木处,随手从一旁薅起枚野草,剥去绿衣叼到口中,失笑道,“老朽倒不觉得这群小辈言语有半分错,我所修功法神通,大都是这些隐匿逃路的手段,当初取这么个松涛老君的名号,亦是出于自嘲,全因这藏匿气息的本事而定。再说修行中人,心高气傲之辈向来层出不穷,背地里说上几句,无伤大雅,在意作甚。”
一路奔逃,萧千里却是觉察出遗落下的气息,尽数被老翁抬手遮掩,万棵林木尽受其命,虽说声势算不得浩大,但的确是将气息印记悉数遮掩得丁点未显,着实是难得的神通法门。可如今老翁却是浑不在意,压根也不曾有主动提起的意思,于土楼客卿之中,此等举动,的确格格不入。
“况且时至今日老朽才发觉,这身神通术法,学来并非是百无一用,”被萧千里点出土楼客卿私下言语,老翁非但不曾觉得有丁点窘迫,如今嚼着根草茎,摇头晃脑嘚瑟道,“若是无这一身逃命功夫,只怕那老和尚如今已然追着咱俩跑到夏松国里头,能否留得一条性命还是两说,这探听风声的差事交予老朽,如今看来是再合适不过。”
旋即老翁又将那草茎吐到一旁,“夏秋之交,连草杆尾都带有些苦头,忒不好吃。”
萧千里缓和一阵,面皮也带上两分血色,强运内气托于足底,相当费神耗力,虽说两人皆可腾空,但都是晓得方才若是换做腾空而走,那老僧只怕不消数息便能赶将上来,倒不如走野茂山林来得稳妥。此刻听闻老翁一番话,难得扯出一缕笑意,“没准那位楼主,起初便是得知那位高僧有高妙修为,故而才令你我一并前来探查。”
“小兄弟可曾见过楼主?”经萧千里一句,松涛老君亦是平添数分狐疑,皱眉开口问道。
“夏松与紫昊楼主,晚辈倒是见过两回,但要说是那位天下土楼身后的掌柜当家,却是从未拜会过,只零星听过数则流言,更是无亲证的本事。”汉子摇头,仍旧是木讷着一张面孔:“听闻那位总楼主修为,大抵要比如今名头正盛的五绝还要高数分,脾气更是喜怒无常,稍不如意,便出手格杀;如今各国各处的土楼楼主,大多都已换过数代,至于容貌身量为何始终如一,大抵便是以大神通扭转而来,何等修为,前辈想来亦能品咂出些味道。”
惊得老翁不住啧啧,花白胡须都是颤动数回,倒吸凉气,“如此修为,当真是超脱俗世,难不成凭借此等境界,仍旧难与那位天下第一掰掰腕子?”
“这晚辈可就不晓得喽,”萧千里叹息,背靠枯木,往越发高远长天看去,却不知究竟将何物收入眼中,“咱都不过是在滚滚红尘中乞食的修行人罢了,都管土楼客卿叫檐下燕,想来的确有些道理:人家由打楼中抛出些饵食施舍与无巢孤燕,总要替人家做事。作恶也好,行善也罢,上头如何吩咐,便如何做,令行禁止,断然不敢撇去这行当。咱躺到武道山脚下,连那两人背影都不曾瞅见,天下第一,天下第二,与你我有何相干。”
“通透。”老翁笑笑,“好一个檐下燕子,好一个卧倒武道山下,老朽空活甲子余,还是头回听闻这般说法,受教了。”
可老者抬头望天,除却远云秋阳以外,碧空如洗,分外生疏。
久在檐下别归云,多年不曾抬目见天。
何以见天高云阔,万里江山。
钟台寺多出了一位身着月白僧衣的僧人,许多佛徒皆是不解,照理说两寺当中,本就不应随意留宿,更不该久住才是,一说避嫌,二来极易从两寺之间生出恩怨;更何况有眼尖的弟子早已认出,这位相貌端正的僧人,正是前日赶来敲钟二十六下,对于住持不敬的外寺僧,故而更有些抵触,接连数日寻上不空禅师讲理,却是尽数挨罚,悻悻前去扫佛堂。
而那僧人亦不见外,自行于禅房一角清出块空场,同住持要来枚蒲团,便是一日日坐到禅房角落,与众僧一并诵经礼佛,丝毫未有异状,宠辱不惊,和善面色,却是从未变过。倘若是得空,便踱步到扫地僧众身前,温言讨要来柄竹木扫帚,将佛堂禅房里外都扫得一尘不染,比起往日,犹有过之。
接连数日下来,就连原本心头有怨的一众钟台寺僧人,亦是拉不下面子冷言冷语,虽说仍无几个前来同僧人论道说法,研究经文,但已然有大半僧众与那外来僧人相见时,低低问上句早。
于是那僧人的面色,更是一日日和善起来,且时常挂笑,如此举动,引得小沙弥平尘纳闷得紧,一处禅房都足矣累得他无暇他顾,只想着正午时多吃两枚青团,这僧人除却入定念经之外,仍要清扫半壁寺院,如何还能笑得出。
“师兄佛法修为越发高深,原本是外寺前来叫阵的僧人,就如此被你诓骗来,甘愿各处清理寺院,我瞧那身僧衣不凡,只怕在外寺也要做到堂主首座这等职位,怎就着了师兄的道?”不惠体魄近来越发衰败,凭佛法操持佛门七妙,的确是极伤人元气,即便是不空禅师数度出手,梳理经络,亦不可补,偶有一日出楼,见那僧人各处打理,不由得惊诧道。
“本来就知晓善恶对错,稍加话引,自然从善如流,”不空禅师扶住师弟枯瘦臂膀,感慨道,“当年我方少年时,行事跋扈,咱家师父,不也是如此规劝的,师兄知错就改,同他并无分别。”
不惠奚落,开怀笑道,“得了,改得了跋扈举动,可却改不得这番脾气秉性,师兄不妨同师弟实话道来,那外寺僧人上门敲钟的时节,师兄是如何按捺住肝火的?”
不空禅师面色一僵,哼哼道,“当初是年少气盛,如今早已磨光了性子,当然遇事循循善诱,怎会同一位后生较劲?师弟总是视人以旧年眼色,有些不对。”
“师兄,出家之人,不应妄语,身为一寺住持,若是随意妄言,如何能为钟台寺上下佛徒树信。”不惠禅师皱眉,斜眼瞅向自家师兄。
“其实险些将那僧人揍得同那口老钟一般,至多留几口气息,叫他还归不求寺,也正好令那帮有污佛家门面的出家人动动嗔念。”
架不住师弟咄咄逼人,乃至于搬出清规戒律,不空禅师还是如实道来,面色略微有些窘迫。
“叫这僧人自愿留到寺中,不也挺好。”不惠倒是未曾动气,依旧乐呵呵瞧着外头僧人散禅,“师弟这身子骨一时半会缓和不得,师兄总要学着另辟蹊径。再者如今,你那位徒弟如今也安顿妥当,虽说有些逼迫的意味,但暂且不归寺院,也是件好事。”
“的确,过阵子只怕便有千万僧众上门的景象,钟台寺已是许多年不曾有过这般盛况,自然要提前预备着些,万不可怠慢了。”
老僧抬头,突然瞧见枚不甚黄的落叶,为风所动,恰好落在肩头袈裟,譬如坠蝶。
叶渐步黄,钟台古刹钟声杳杳。
第四百四十三章 人如朝露晞
上齐向来讲究秋意起时封功受赏,皇城当中百姓便有如此一番说法流传开来,说大抵是为方便监造司裁制秋冬官袍,故而才有如此一番讲究。虽说听来有两分道理,可皇宫内院当中的宦臣宫女,大都晓得此话无非是民间谬传,深究其由来,其实无非是当今圣上最喜秋时,曾于秋入中局的时节外出巡猎,获猎极丰,更是亲手搭箭,射毙五鹿一虎,引得圣颜大悦,自此便极好将要事置于秋时。
虽是临近秋收时节,皇城当中的百姓,却是仍旧还算闲暇,毕竟皇城当中地界寸土寸金,购置得起一间算不得宽敞的宅院,这般家底去到别处,亦是相当富贵的人家,大都为商贾官员,或是有俸禄极丰的营生,自然不需靠耕收填补家用。故而城中百姓,闲来无事,大都拖出枚竹椅,同邻里摇扇闲谈。
皇城根下年年清闲,既无需事则躬亲,城中本就诸事方便,更无需忧心贼人偷盗,街头巡捕十二时辰皆是挎刀而行,时至如今,皇城当中多半已是夜不闭户,并无半点忧患之事;大多百姓都是借天景转为清凉,外出逛逛集市,或是与友闲谈,当中最常提起的,仍旧是数月之前,老鱼湖沧浪亭中那位风采超然的年轻人。
独对飞花令六百,足足有数时辰,周遭小舟往来不绝,却是无一人能将那位面相极好的公子难倒,除却那公子外,最出彩者,无非亦只是招架十余合,便已是眉头紧锁抱拳退去,始终不曾占去上风。
这飞花令瞧着并非难事,可当中蕴有冰书二字的千句诗词,只怕寻遍古往今来书卷,算上生僻难见的,也实难凑足上千句,何况亭上早已有宦臣将众人所言诗句一一记下,不可有半句重复;即便可凭自个腹中文墨作诗,但格律韵脚皆需公正,却是冥思苦想也未必能脱口而出,如此六百飞花,岂是件容易事。
“项老先生,巷中数您老年纪最长,学问最为精深,想来见识亦比我等这小辈高出许多,不如同我等讲讲,这老鱼湖飞花令举士,可曾有过从头至尾独占鳌头,夺来魁首位置的?”蟠龙尾街甜汤巷中,统共有几十户人家,巷尾处常无日头,最是阴寒,时常有人家前来纳凉闲谈,今日亦不例外。几位年纪约在及冠上下的少年环绕一人,纷纷是嬉笑问起。
“自圣人继位以来,这老鱼湖举士便是历年皆有,也是多亏咱这位盛名贤君,凭此法取士,的确是摘选出许多可堪大用的大才,”项先生年纪大抵在耄耋上下,不过面相却是与花甲相仿,随意挽住鹤发,定之以木簪,举止随意,却是自有一身难言气度,此刻拄起木杖笑道,“前些年老鱼湖上那位相貌有些不尽如意的书生,接连对上二百一十合飞花令,诗文之豪迈雄绝,竟是生生逼退了半数轻舟,听贵人言说,如今已然爬到从三品的官阶,可谓是位高权重,栋梁之才,即便相貌差些,圣上也不曾亏待过半分。”
“可至于前阵子那位公子,老朽也不好轻易断言。”项老先生啧啧,目光当中隐隐有忧患之意。
“对上二百一十合飞花令,便能爬到三品官阶,这对上六百合的公子,岂不是有望接替荀相,怎就不好轻易断言?”周围有少年不解,七嘴八舌同老者问道。
项老先生顿顿木杖,颇有些责怪意味,“你这些后生,终日只想着有朝一日出尽风头,也好试试那春风得意马蹄疾是如何滋味,却浑然不知何时应当收敛锋芒,古往今来少年便有大才气的,往往极难身居高位,即便是迈步上青云,若是始终不愿收去浑身才气锋芒,善终更是奢求。那公子岁数,多半还不及你们这些个小辈,有如此本事,着实不易,怕是才冠一国,都尚不足形容,但这六百飞花对罢,仕途却是如履薄冰。”
“可寒窗苦读十几载,不正是为求一鸣惊人?”仍旧有少年不解,但已有几人面色略微流露出思索之意。
“十年寒窗尚未竟抱负,便于宦海之中处处树敌,这可并非是明智之举,起码城府心计,还是太过于浅了些。”
项先生叹息,抱着那柄木杖,满面愁容,“这后生的先生与家中长辈,难不成尽皆是那痴傻之辈?即便是有那等天资,也不该急于表露一时,哪怕削去一半,对上三百飞花,也断然不会如此,倘若真个断送了这后生的前路,端的是我上齐之哀。”
今日荀相府门紧闭,连平日里不用的家丁仆从,都一并出外守门,即便是故交同僚,一概不可出入,说是今日荀相有贵客登门,闲杂人等,暂且留待来日再度登门。
“老头子好久不见。”后院当中,一位蓝衫的中年先生悠哉悠哉,也不管对坐之人如何言语,便直截坐下,自个儿斟茶一杯,痛痛快快饮尽,咂咂嘴道,“多少年不曾尝过老相家中茶水,如今复见,当真是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朝堂上下,从无一人胆敢如此唤当朝荀相,就算圣人微愠,亦不过叫句荀卿,而这位瞧着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却是说得极自然。
“前阵子才见过,当初险些倾倒整座上齐的周可法,记性不该如此差才对。”荀文曲正捧起本棋谱,怀中搂住两瓮棋子,小心往棋盘当中落去。
“倾倒谈不上,去其糟粕,有何不对。”周可法倒也毫无来客自知,伸头凑到棋盘眼前,皱眉打量一阵,却不曾瞧出什么异状,棋谱普通得很,这棋盘上棋子落位,更是过于循规蹈矩,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甭吵,若是揪住这倾倒一词,你我上回辩过整整两日,如今你若是再执意同我辩驳,我可是没早已比不得当年气力,非要被你周可法耗死在此。”旋即荀文曲抬眼看了看对坐之人面色,冷笑道,“就依你如今的气色,熬死老夫,恐怕你也好不到哪去。”
周可法点头微笑,感叹道,“人如朝露,生年苦短,又有几回十载好活,不吵了便是;再者故友相逢,总犯不上落得两败俱伤收场,白白便宜了旁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一方荀字压白龙
虽是外人,但周可法可全然不在意荀文曲面色,悠闲坐定,手捧茶水抻头往对坐老者面前棋谱看去,茶汤虽好,仍旧堵不住一张口舌,撇嘴道,“谁人不知你荀文曲棋力难觅敌手,除却神鬼,无人能胜,极擅藏锋佯招,虚实随心如意,如今怎是转了性,看起这卷寻常棋谱了?”
荀文曲不接话茬,只是自顾自捻起一枚黑子,落于棋盘当中,置若罔闻,全然不曾在意周可法轻佻出言,黑白两条大龙于中盘缠缚,运子皆是中规中矩,两者泾渭分明。
桌中这方棋盘比起寻常大员家中镶翠嵌玉的大雅棋盘,简陋许多,似乎是随意由打陈年枯木当中截下一段,刻上纵横纹路,便拿来落子,对比荀府后院素雅格局而言,相当突兀。
“技痒便来过两手,就凭你周可法的才气,如若可用于正途,于九国中任意一处任职,如今官阶,怕是也要与本相平起平坐,而非如今籍籍无名,只晓得动嘴皮,实在将你一身才华耗费殆尽,悔之已晚。”荀文曲头也不抬,开口竟是邀对座之人手谈。
周可法并未动气,而是半眯缝两眼,淡然不惊道,“那也要分同谁人斗嘴,替何人说话不是?如若是天底下百姓皆尽身在水火当中,官阶高低,又同我有何干系,空有渡河舟,全无载舟水,倒不如砍去当柴烧,更有用些。”
荀文曲平和一笑,却压根不与周可法辩驳,倒是叫后者连连撇嘴,颇感无趣,末尾只是清淡问起一句,“执黑执白?”
周可法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一位是山野先生,一位是位高权重的上齐荀相,二人皆是未曾收去棋盘当中已经落下的棋子,而是索性顺延行棋。
两三手棋过后,周先生抿过口茶水,似乎是不经意问起,“听说北境大泽,近几月来并不太平,上齐在九国之中,距北烟泽最近,来皇城一路之上,更是数度听闻过百姓亲眼瞧见大妖踪迹,荀相以为,应当如何遏止此事。”
荀文曲棋路,仍旧延原本棋谱而进,只牢牢守住棋盘中半壁江山,并未生变,听闻此话抬头反问道,“听说过北烟泽不太平,倒是不曾听说上齐仙家,已有两宗出手斩妖?”
上齐虽说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比不得当初那般繁华,但到底是大齐旧都昔年坐落于此,多年积攒下的仙家数目,比起其余数国,可称得上是仙家林立,但近些年来,大都不愿再理会尘世中纷乱杂事,就连代其出言的世家,亦是良久不曾接过仙家宗门消息。
老相棋路仍旧是水来土掩,说话功夫,又是预先逼住周可法纵深如虎的路数,引得后者心头生出许多狐疑。荀文曲棋招如何,早在十载前时,周可法已然领教过,凭他于棋道当中的修为,竟是被这老相稳稳胜过四手,譬如万钧山岳当中藏纳蛇豹,平稳牢固之中,藏招更兼狠辣阴毒,城府奇深;而如今荀文曲棋路,却是令旁人有些瞧不出端倪,周可法先后两手试探,特地留有一处隐晦纰漏,可老者仍旧是古井不波,乃至都不屑撇去一眼。
“名医探病,向来是除去其根节,光顾眼前疾症,医者往往庸碌,”一身蓝衫的先生落子,神色莫名,“既然文曲公助天子操持一国命脉,想来也算是位天下难得的郎中,应当不会只顾眼前事才对。”
语毕,一枚黑子恰好落在整条白龙七寸,将前几步中纰漏恰好补全,似是攀上条挺直乌索,难有挣动之机。
“在你看来,老朽是位山野郎中?”荀文曲大笑,面皮当中的褶皱都是尽数舒展开来,敲打敲打棋盘,好容易止住笑意,“山上仙家避之不及,此番出手,亦是圣上允诺,耗费了天大价钱才堪堪填满两座仙家胃口,若要除根,耗费几多钱财宝物,难道你周可法心中不清楚?”
“总好过来日大妖猖獗,涂炭生灵,乃至毁去上齐元气。”周可法神色阴沉,再度落子,却是发觉荀文曲方才一子点出,又再度将大龙续接上,竟是滴水不漏。
“上齐当中官员布衣,皆可说出方才这话,唯有你周可法不可,”荀文曲笑意不减,抬手抹去棋盘中黑白两子,“区区北境妖物邪祟,破不去上齐根本,可你怀中所谓的泼天抱负,一旦施展开来,上齐便是风雨飘摇,再无宁日。”
棋局已定,即便是周可法再行施展手段,亦不过堪堪逼平,而荀文曲那条白龙,仍是固若金汤。
“难怪,北境如此,国事亦是如此,你荀文曲既然打定主意,固守一隅,在下布衣,自然不便过多妄议国事。”周可法面色平复,起身望望周遭布置极好的院落,点点头后,又摇摇头,甩开袖口,径直离去。
只同那老者留下一句言语。
“此番先生我不出手,自有学生同你荀文曲争斗,凭他年纪,起码能将你这老不死的祸害熬死。”
“到那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且看旧疾换新天。”
虽说言出不逊,但家丁侍从并未阻拦,任凭那一身整洁蓝衫的穷酸先生迈步出门,哼起茶楼小曲,心境竟是极好。
院落当中荀文曲默默收拾好棋子,猛然发觉对座椅面之上,放着一枚白子。
老者起身捡到手上,摩挲两番,对着天光朝棋子背面看去,良久后才骂了一句,“仍不忘卖弄你那些个微末手段,下棋便是下棋,这算个甚道理?直说便是,毁去这套棋品相,当真是有眼无珠。”而后收拾罢棋盒棋盘,顿觉烦闷,自行回府。
那棋子背后,分明是一枚荀字,本该压在白龙头顶。
两人此番会面,虽说不曾引起许多人在意,城中依旧是处处闲谈之人,集市当中行人络绎不绝,纷纷涌涌,摩肩接踵。
至于皇城之外的各处地界,近日究竟有无妖物作祟,竟是无人提及。
两两安危,不尽如同。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不敢听童唤娘亲
凡是上齐皇城中久住的百姓皆晓得,这皇城当中,宅院最为讲究的,非是三进三出或是修葺起三两层小楼,家底厚实与否,皆在飞檐;徒有仅次于皇城内院的三层连绵危楼,飞檐却是稀松平常,并无半点雅意,恐怕便要叫人背地调笑,说是此人空有银钱,腹中却是风雅缺缺,粗俗得紧。
究其缘由,八成也与上齐文风盛行脱不开干系,既然文人雅士众多,除却诗文风外,自然也要耗费许多心力,于住处宅府当中寻求一个雅字,倒不见得家家户户当中皆是富贵堂皇,但流水飞檐,青葱绿竹百态花草,却是定不可少。
荀公子近来两日,都不曾见过周先生,诸事繁忙,通体倦意难耐。自打老鱼湖对六百飞花令后,荀元拓便被一位头上插有宝玉,手头始终捏着枚拂尘的中官带到处学馆当中,柔声细语讲过些规矩,而后便候在一旁,惹得荀公子处处皆是有些不自在。饭食书卷,饮茶入眠,这位中官皆在左右侍奉,引得荀公子老大烦心。
若是倒退至不曾遇上周先生的时节,大概荀公子还颇为习惯有下人侍女侍奉左右,但一路大都是自个照料先生,驾车奉茶,走街串巷,一时间换为旁人伺候,难免诸多不自在。
“中官大人,这般杂事,在下自己便能做,本就是一介布衣,岂能随意劳烦。”荀公子才顺帖摹好一纸诗文,一旁中官便将墨研罢,欢欢喜喜将宣纸拎起,使小扇扇干墨迹,取来枚字轴挂起,赞不绝口。
闻言那中官躬身行礼,一时间惶恐不已,“荀先生实在折煞咱家,咱家可当不起大人二字,本就是天子吩咐,令咱家伺候先生,倘若有半点不如意,这罪过便是天大。圣上这些日来亦是多回问起,说是还不曾想出合适官位,唯恐荀先生住不惯这太明学馆,这才令咱家全力伺候着,虽说这京城历来不乏家丁侍女,可您荀先生终归是圣上眼中的贵人,总要与旁人区别开来。”
“乡野之中只知寒窗苦读的后生,哪里来的贵人一谈,”荀元拓还礼,将几日以来挥笔写就的诗文挪到一旁,苦笑道,“仅是侥幸那日文思泉涌,对上数百飞花令而已,怎敢令当今圣上高看,亦不敢叫中官郎终日善待。无功不受禄,大人如此,实在叫我这荒山野岭当中走出的穷书生,有些手足无措。”
那中官抬手轻掩住口笑道,“先生城府可是不俗,可有些事即便咱家亦能看出些端倪,一味遮掩,没准未必是上上之举,单凭先生这姓,再者多日以来举动言语,身世就定是贵不可言,如今城中,大概尽数猜出您本家为何,即便非是荀相那一脉,只怕也脱不开干系。”
荀元拓略微皱眉。
虽说先生嘱咐过,既来则安,无需加以掩饰,即便这荀家一脉,与那荀文曲有些宿怨,也断然不可落下面子,读书人兴许理薄,但面子需得端得极高,如若连自身都且无半点大家风采,旁人瞧来,自然亦不愿称做大家。
可这消息,传扬得似乎过于快些,既是皇城,当中风言风语向来不缺,可不过如此功夫,似乎已然是满城尽知,难免想到有旁人推波助澜。
中官郎瞥见荀公子皱眉,自是心领神会,低头凑近前来,小声道,“咱家出宫时候,圣上爷曾允过咱家些许方便,如若是先生为难,便正好动用,将这流言收回,帮先生掩盖一二,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荀元拓回神,勉强笑道,“不必,既是已然传将出去,便无自矜的理由,何况以荀相度量,他日若是在下有幸与老相共处一朝,想来必不会使些手段,即便非是一脉,古时亦属一家,断骨连筋,血脉相合,岂能有变。”
中官这才点头赞道,“有先生如此心性,上齐日后,怕是又要得来一位砥柱重臣。”旋即又是话锋一转,懊恼道,“您瞧,这些日来多将心思放到如何令先生住得踏实上,却是险些忘却件大事。过几日圣上指名要见先生,咱家瞧着先生这件衣衫,虽说亦是考究,但既然是面圣,如何都要特地制上一身,总不能令圣上瞧见,降罪于咱家,说是怠慢先生。”
公子笑笑,倒是不曾推辞,“那便又要劳烦中官大人,这阵子劳心费神,实在叫在下不落忍,日后若是得闲,即便是家底微浅,也定要请大人到皇城中上好酒楼一趟,不醉不归。”
此话言罢,中官倒是难得一愣,良久才拱手行礼。
“咱家奉圣上命,伺候过许多大儒文人,可从未有人要请咱家去到酒楼当中饮酒,虽说到末了亦能收着些油水,可这话,几十年来却是头回听闻。”
“甭管日后有无空闲,这番心意,咱家收到心里头。”中官抱拳,并未再过多说些什么,转身离去。
宦官埋汰,这道理搁在哪,都是为百姓所认同,王公天子出行,百姓叩首,可从未听过宦官出街,有人见之行礼,更何况开口言语柔声细气惯了,即便有心掩饰一二,亦是能被人瞧出。
这些个道理,荀元拓自然知晓,不过那话,的确是真话,而非客套。
公子送走宦臣,抬步走回座椅,抬手抚摸那枚由打家中带出,一路颠簸却不曾碎开的瓷瓶,轻轻念叨。
“断骨连筋。”
荀籍离京去往青柴时候,荀小公子尚年幼,只抱着这枚如同胎釉寸碎的瓷瓶,一走便是不知多少年。
兴许在父亲眼中,自个儿娘亲不过是名寻常女子而已,对于荀家此一脉,不过是留下位耳聪目明,可学贯古今的幼子而已,直到临行时节,父亲都不曾回头看过,只是令小公子再背过两节书,如若有半点错漏,便将那瓷瓶放下。
可荀公子死活都不曾放下,两节又两节,从皇城去到青柴一路,硬是生生将一卷数掌宽的书卷尽数背熟,直至疲累昏睡过去,都没将那枚瓷瓶放下。
此去不知几多年,不敢听童唤娘亲。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入圣一步,形销骨立
“邪淫杀生,得偿怨念;诸事凭权,得尝夙愿;贪杯误事,可解心忧。两手空空来去自如,何苦执于今生抱负,溺于享乐。”
荀元拓今日醒得极早,就连东边夜勾栏还未散场,公子官家,商贾巨富熙熙攘攘,由打勾栏瓦舍当中三三两两而出,口中尚且念叨着楼中女子润极,小曲儿更是唱到人心肝当中去,引得浑身都止不住轻颤。
夜来入梦,硬是叫梦中那人念叨得烦闷,自然并无甚心意,听闻远处喧嚣声响,公子批衣起身,蹙眉坐到藤椅之中,长长出过一口气。自记事起,似乎无论何时都不曾听闻过这等堪称大逆的言语,硬是于睡梦当中缭绕不绝,吵得荀公子心烦意乱,整夜都是不曾安眠,却死活寻不出恰当说辞辩驳。
此等世间,凭几句惨白枯败的说辞,如何便能将世事都定个分明。
他荀元拓不做,可终究有无数人会如此行事,不得权时怯懦卑躬,得权势过后,又总是要将自身抬到高于世人的地步,敛财排外,使些下作手段,令整座朝堂皆是乌烟瘴气,无论是前朝今代,如此举动向来不乏。
他荀家少家主如若宦场失意,犹有退路,最不济亦是退于青柴,虚度年月,兴许遛鸟走马,饮酒赋诗,因荀家超然地位,身旁好友定是不缺,至多不过是叫人称之为纵情山水,或是玩物丧志,愧对荀氏。
但对于旁人,有无这等退路,还是两说。
故而自个儿从幼时便熟稔于心的诸般圣人学说道理,全然不可辩驳。
“小川子,倘若是想不清楚,就无需再想,总之凭你如今的能耐,即便是侥幸迈入上齐官场,只怕亦是要被那一众老狐狸戏耍得如同跳梁下人,还是不去为妙。”
荀公子回头,却见天色距破晓不远,太明学馆窗边,端坐一人,斜坐在窗棂之上,掏出枚葫芦饮上一口,舒爽地咂咂嘴。
“兄台自何处而来?小川子一说,在下更是听得有些疑惑。”窗棂凭空多出一人,公子倒是并未慌乱,挑眉温和道,“据在下所知,太明学馆距皇宫内院极近,兄台如此举动,于自身无益,还是尽早离去便是。”
那人面容俊郎,可笑意却是颇张狂,闻言咧嘴一笑,仍旧捏着那枚葫芦,笑语道,“我为刀殂,你为鱼肉,既为刀俎,还未去鳞挖膛,何来躲鱼的道理?”
“至于是否见过,在下这张面皮虽说算不得丰神俊秀,可终归还算有些俊朗,当真便忘却了光岳峰上最末一阶,所见究竟是何人?”
荀元拓眉头再度紧皱,站起身来,仔细打量来人面皮,半晌才缓缓道,“前辈当日那番教训言语,可当真是令在下险些道心崩裂,区区一番对谈,便令我这自诩才气横溢的后生自惭形秽,手段的确是远胜在下。”
“年纪尚轻,休要过多皱眉,这脑门上的川子,几乎要将眉宇挤成一团,最是坏人面相。”来人一身长衫,儒雅得紧,唯有袖口处绕有几枚印花,瞧不出根底,从窗棂之上灵巧翻身而下,凑到荀文曲近前,狠狠朝后者脑门便是弹了一指,“小川子,凭你二境修为,真若是动起手来,怎奈何得了我这四境中人,有心对你小子不利,又岂能逃得过。”
来人于房中闲逛一周,把玩起两枚玉石,随意开口道,“至于皇宫内院当中,现今的确有高手,可鼻子未必能如此灵光,真以为太明学馆是什么朝廷重地?兴许过个一二十年,圣上便大手一挥,将此处改为私宅,也未可知。”
“既然并无加害在下的心思,前辈此番前来,有何指教?”公子闻言,平静对答。
“这阵子闲来无事,总想去勾栏饮酒,倒非是想听什么小曲,见什么色冠京城,只是不晓得多少年没曾去过,心头略微有些意向,故友纷纷离去,实在找寻不到一并出游之人,”那人摆弄着手头把件,意兴阑珊,略微失神,“除此之外,也让你小子琢磨一番昨夜睡梦中的言语,究竟应当如何辩驳。”
“小友意下如何?”
“先生不允弟子饮酒,恐怕要令前辈扫兴,”荀公子摇头,无奈一笑,心头更是老大不解,但并未有丁点屈从的意思,直言不讳。
“你小子哪都不赖,也算对我脾气秉性,可惜就是话过多了些,好容易一路辛苦,寻到娘亲所在的皇城之中,那些个礼仪矜持,便无需再端着,随爷一并出外瞧瞧大好皇城,不也是极好?”
瞧见公子仍是平淡如水的面色,来人撇嘴叫道,“瞧瞧,这一宅当中一人独处,倒是似与宅院相融,单单一个宅字,便可将你小子困于此地,日后如何还能将天下纳入胸怀,且随我来便是。”
荀元拓还要推辞,却猛然发觉,太明学馆骤然倒转:屋中摆设,调转开来,足踏长天,头顶黄土,唯独能见天阳悬于足下。
天地不倒转,何来天地安,人难高过悠远长天,而以头触地黄土硬,金乌方才脚下托。
四海皆高远,何以凌太虚,暮色钟声尽,半点不由人,八千里青霜映月,两万日书卷随风,但使安天下,朝堂圣君皆可抛。
荀元拓只觉腹中翻滚扭转,再抬眼时,已是立身于长街当中,唯有行人匆匆,早日高悬,周遭如鲫鱼过江似的人潮从两旁纷纷而过,虽仍是天方破晓,但已是立身万千人中。
“逆千万人,立风口浪尖,大江潮头,也断然不可辜负前人之愿,这才可堪堪称之谓入圣头一步。”
那人满脸笑意,可眉目却是狰狞如鬼。
“如今是你先生,凭自身还未燃尽烛火,裹携着你荀元拓往前走,既抵皇城,日后便是你挑着师父夙愿与天下黎民,一步一蹒跚,一山一阻隔,除却同僚大员,兴许世家圣上,都要立身于头前阻拦。”
“就凭你这本心不定的模样,形销骨立,落得孤家寡人,也未可知。”
第四百三十七章 心气笼中二十载
“前辈这话,小辈听得有些糊涂。”荀公子打量四周来往行人车马,猛然发觉街上行人尽是衣冠齐整,且佩玉者极多,单衣衫布料比起平日所见,都是极有贵气,五十数中,便有六七位着锦织者;更有数座车马奔腾而过,马匹颈鬃,也大多鲜亮得很。
天下万马皆出大元,原本便少有几处出良马的地界,上齐虽说亦有几处宽广所在,可供马群栖息,但不知为何,即便是由打大元凭重金购置来名贵马驹,抵上齐过后,后代血脉却是极快衰落下去,不出三代,已然是平平无奇,非凡脚力褪去。大元部外八地之中,除却紫昊马匹还算能凑出铁骑,其余数国,就算是冒株连大罪,涉险由大元引来名马数十,不出数代,便泯然众矣,故而使得数国时至今朝,都不曾有铁骑成片的雄壮景象。
而眼前这一众马匹,只论品相,便足可选入战马一列,令荀公子不由得恍惚。
“糊涂甚?”那人拎着葫芦,从一旁走出,嫌弃道,“你那位先生本事,当真可称得上当世难寻,即便你年纪尚浅,大概也能瞧出些许端倪;光岳岭来头极大,只凭他那一己之力托峰的手段,便非常人,天下修行人总归是少有,有这等能耐的,更是凤毛麟角,这等大才又岂能随意收徒。”
“先生如此作为,必定自有一番道理,”荀元拓清清冷冷反驳,立身人潮之中,极不自在,但仍旧不曾太过慌乱,举动淡然,避开一架马车冲那人道,“当徒弟的,本来就无需想得比先生多,在后生看来,只需听从先生指教吩咐便可,起码如今,在下本事还远不到足够出师的境地。”
“说得挺好,起码在外人看来,荀公子果真是那等尊师重道的好徒弟,除却才思敏捷之外,更兼心意纯良,”那人长衫摆动,勾唇笑道,“可在我看来,放屁。”
“别人不晓得你荀元拓的心思,我还能瞧不出?于青柴当中,你荀公子大可当一位不喜江山唯好文墨的闲云野鹤,但自打入了皇城,我猜某位兄台脑中尽是如何加官进爵平步青云,至于其他,皆可以抛到脑后,如此心性,倒真是有几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端倪。”
这位五官阴沉且不知来历的男子,所言字字讥讽,更是毫无半点文人气度,可就是如此一番话,说得荀公子满脸恼怒。
“事至如此,倒也非皆你之过,荀籍虽说送了你一身不赖皮囊与不俗文思,但却也将你心性缚得严丝合缝。因你这一脉势弱,被逼离皇城,与生母久别难逢,故而才有这股邪门心气,于笼中困束近二十载,藏匿极深,一到皇城,如金簪草随风直起,蓬勃腾空难以收拾。”那人也不退避,直瞪起公子双目,一字一顿,“却不知如此作为,非但能令人如愿,还会将一身多年苦读的学问,化为森森刀钺断人头。”
荀元拓许久没出声,行人车马如水,自身前左右数步外流淌开去,江水遇巨礁,势分左右,虽见浊浪排空,但总有为潮水摧垮的一日。
“这些事,前辈如何得知。”公子面皮上的愕然,似乎仅维持了一瞬,周身两三行人过后,那丁点愕然便已无影无踪,继而恭敬问道,“当初光岳岭上参悟五教棋谱,的确是令晚辈修起一座空中楼阁,未曾行气圆满,便入二境,虽难以施展出什么像样法门,但多少也听先生讲过修行当中种种奥妙。摸骨看相,趋吉避凶,乃至于窥痕识境,世上高手代代无穷,这等事皆可做得,但唯独不能窥见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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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前辈可是半点不似大成佛徒,他心通这等缥缈无踪影的手段,绕是在下有心去信,恐怕天下佛徒也难容此等神通,落入前辈囊中。”
“讨巧手段,算不得人平生富贵与否,也仅能算出你这小公子心思,”那人挑眉,倒是未曾想眼前青柴荀家少家主,能将喜怒掩得极恰当,难得散去些轻佻语气,转锋言道,“心有江山业,本就不算错,即便凭你如今的低微本事,尚难迈步,在我想来亦不丢人;但你家先生所图,还是早一日想通最好,试探也罢,旁敲侧击多方探听也罢,早一日问出悟得,便早一日能替先生解忧。”
也唯独在提起先生二字时,那人眉目才略微能平静些许,荀元拓难说在何处见过,但总觉得此人眉眼五官,极像一位故人。
两人一并由长街迈步,两两无言,缓步踏入家勾栏外头,行人微稀,难得喘过几口鲜活气。
荀公子从未出入过这等地界,听闻楼台上莺莺燕燕,几位面皮粉黛铺得如同雪白宫墙的半老女子,扑打团扇,同往来行人中行头华贵者高声招呼,嬉笑挑弄,并不忌讳周遭眼色,一时摇头不已,故而还不等那人迈步,便要提前出言告辞,却是恰好听闻一旁有人叫喊,小儿啼哭声,于嘈杂人声中隐约可闻。
男子举步欲行,却是微微皱眉,“虽说不愿理会这等事,但未免忒扫兴了些。”
一旁两位面似白墙的半老虔婆,见此人衣着虽颇儒雅,可气度面皮却是不凡,后头那位公子更是衣袍讲究,没准便是两位富贵主顾,欢喜得紧,正欲在前头引路,却瞧见这两位公子皆是往一旁瞧去,凑上前来谄笑道,“也非是婆娘我乱嚼口舌,两位公子兴许是初到城中,还不曾听闻过那位的名声,不妨听婆娘一句,闲事莫要多管,既来此处只图风流快活,岂不美哉?”
“说来听听。”头前男子举步便是往二楼走去,似乎是熟得紧,扭头瞧见仍旧在门外犹豫不决的荀公子,冲后者招招手,“莫要忘却前辈手段,倘若是此番不曾上楼,便是摔去前辈面子,日后在这皇城当中,没准便要多上门叨扰几回。”
第四百三十八章 莫言勾栏女子轻
1两人登楼,却见楼台外头虽是方才破晓不久,却是俨然一副歌舞升平景象。女子纱衣开蝉翼,暖玉温香,饶是见惯千里峰峦直贯霄霞,将大漠长烟常挂心头的江湖莽汉,怕是也得将浑身如同北地冷霜般的气魄收敛再收敛,免得唐突楼中软玉。皇城当中文人众多,大都言秋日黄叶卷地,天远人单,昔日夏时薄衫已是不足抵寒,风瑟瑟,诸多怅然,但既见女子笑靥,犹闻春来四月花夜浓。
既有姑娘衣裙轻,理所当然觉不出秋来瑟瑟,绕是荀公子于青柴亦算得上见多识广,一路随周先生奔皇城行来,赶路极慢,可总是增长起不止数倍见识,但总架不住眼前如此多莺燕环绕,更兼无数声娇憨公子缭绕,面皮腾地转红,更是令一旁环绕周遭的纱衣女子颇有些欢喜。
于行当中待得日子渐久,总不乏那些位嬉戏花丛而片叶不沾身的老主顾,话语的确听得人心头熨帖,时日一长,便觉得兴趣缺缺,全然比不得才入花丛的新人那般讨喜,再者荀公子本就生得一副好皮相,更是相比起城中寻常商贾官员多出许多书卷气来,自然令周遭女子纷纷侧目,乃至于忘却身前主顾,略微怠慢。不过好在长处楼中,早就将如何拨起旁人心头那根细弦捋顺得极清楚,不出两盏酒水,便足可将眼前人哄得喜笑颜开,神色哪里还有半点不豫,瞧着面前女子衣衫轻薄,分外惹人二目,丁点火气早就同夏时长街水洼一般,消得极快。
“瞧瞧,叫这声前辈,本就算不得你小子吃亏,倘若日后成了这勾栏当中的老主顾,恐怕还要谢过我这做前辈的今日提携。”男子挑了处临近窗边的隔间,自行落座,将那位方才立身门外招徕生意的虔婆一并让到内间,也不去理会荀公子一旁周遭桃红柳绿,径自开口问道,“听您方才所言,分明是知晓些隐情,但却是迟迟闭口不言,应当非是刻意引人上楼掏银钱,勾栏不算入雅士去处,但在下却是一向瞧得起勾栏中人,起码皇城中勾栏,从不凭这等手段卖座。想来楼下那位高声怒骂的夫人,来头定当是极重。”
荀公子虽说仍旧疲于应付周遭一众莺燕,即便贴近窗棂边上清风徐徐,那张面皮上血色仍旧未曾尽数褪去,但还是分出些心力,侧耳去听那男子言语。
此一番话极讲究,而讲究之处,说得却是颇有些隐晦。虔婆这等行当,大都是处于九流当中最末一类,前来勾栏当中的大都家底深厚,多以各处商贾显贵居多,虽说商贾亦不算在头九流当中,可仅凭银钱,便足同显贵公子一并出入勾栏,底气当然便要比虔婆足过许多。而这瞧着便言语气度不俗的男子,开口却是敬称,更是直言勾栏并不凭这等手段卖座,面子里子,皆是许得奇足,故而只是句听来颇顺耳的言语,便是叫一旁虔婆连连行礼。
“客爷此话,老身实在担待不起,本就是这等微末行当中讨个温饱的下人,岂能安然收过客爷这般抬举。倘若是客爷有心听,今日此事,定是知无不言。”虔婆面皮抹得惨白,此刻却是笑意极浓,急忙吩咐一众女子添茶,而后便躬身讲道,“客爷多半是由城外而来,不晓得方才那位夫人的底细,这才有心上前管上一管,确是没错,但那位夫人相公,于这皇城中名头极响亮,虽不曾入仕,并无权势,但却是极擅商贾之道,耗费数载功夫,于皇城与周遭大城修起统共五六十座酒楼,专供显官富者出入。仅凭一旬之间酒楼所赚的银钱,恐怕我等便要赚上几十甲子。”
“这等富贵之人,纵使客爷高居庙堂,怕是亦不好招惹,再说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不如在勾栏当中寻些乐子;正好今日楼中尚有琴魁,掌中琴纵使是朝堂乐师,听来都是赞不绝口,更可助人雅兴,何必去劳心那些不关己的外事。”
虔婆目光历来便老辣得紧,于这勾栏当中行这等营生多年,打眼便能瞧出这两人气度,分明是朝臣,尤其头前这位,官位分明是不低,对上那位富贵夫人,兴许亦是不落下乘,可末了不愿耽搁自家生意,故而只得好生相劝,免得招惹过多是非,这话便点明了两分。
“所言极是,既是各扫门前叶,便无需在意旁人,纵情声色固然算不得好事,可终日操劳政事家事天下事,换成圣人恐怕也得累出一身病灶,倒是不如与楼中女子寻欢作乐,来得舒坦些。”
虔婆抚掌笑起,“客爷明理,我等这些个微末下人,想不得这等深重道理,却是能将客爷侍奉得通体舒泰,由打此门出,则觉饭食有味,这便是勾栏存世至今的道理。”
半晌过后,荀公子才从诸多暖玉身子当中脱身,整张面皮非但不曾平静,倒是更添染上两分朱红,眼见得那男子淡然饮茶,没好气坐下,横竖不发一言。
“这便经不住了?你那位先生,看来也不曾带你见识过这般景致,成天只晓得去追个雅字,何苦来哉。”男子咧嘴笑道,捧起面前那盏茶水,只顾自语,“心念不动,诸般邪淫与我不加身,神志清明,纵风月之所在,政事国事天下事,悉数入我怀,莫言勾栏女子轻,屋舍良田且饱腹,何人卖女上青楼。”
荀元拓皱眉,不咸不淡回话道,“前辈以为,是在下轻看了这勾栏当中的女子,我倒是不介怀半分,可我家先生听后,指不定要动多少肝火,区区浅显道理,先生岂能不曾言说过?”
“既如此,分明晓得我这前辈已然备足了银钱,何不一亲芳泽,而是在此处独坐,似乎是天雨之下过街雄鸡。”男子将茶水放回桌中,杯盏落而茶水未晃,含笑看向这位面色仍旧挂有些许愠怒的小公子,一字一顿道,“一口一个平等仁义,你家先生兴许确实教过这等理,可你荀元拓不妨自视,心头究竟有无半点厌恶。”
公子低头不语。
“心头有秽,视之所见皆是蝇营狗苟不堪入目,年方正好,何不洗净自个儿心肠。”男子双目直视对座之人,面色平和,“听过并不等同于能循之行之,凭你荀元拓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能将先生所言记于心头,可既然认同,为何不按理行事。”
“荀公子通读诗书,过目不忘不假,可若是拿去姓氏家门,你与这楼台之上一众女子,又有何异。除世家外,寒门无孤本诗书可读,腹有文墨而无仕途可入;老鱼湖上飞花取士,当今圣人此举确是引人钦佩,可到头来有几家寒门可入朝堂?”
“勾栏好书卷的女子,寒门当中无卷可展的书生,无非只败在一个家世世道上,真以为你荀元拓便是那前后千百载不遇的大才?处处都端着高人一等的架子心境,圣人文章,都随珍馐金汤一并咽到肚里了?”
勾栏女子,早先大多腹中并无学识,只凭面皮过活,倘若是多日不见生意,大都要叫勾栏坊主逐出门去。但自打大齐之前,这勾栏便不同以往,倘若是腹中颇有几分学识,能与一众公子吟诗作对,**磨墨,或是粗通琴棋,即便是面皮体态生得不尽如意,也可笼络住不少习文公子肝肠,如此一来,许多家道落魄的女子,便亦往勾栏而去,即便不凭面皮,也可保全清白,更是有公子王孙慕名而来,倒也算是极好营生。
起码得以保全性命,温饱无忧。
“晚辈受教。”荀公子知意,微微叹气。
男子点头,却是耳畔间再度响起女子泼辣叫骂,“若是胆敢碰上本夫人这头狸奴,便叫你这幼子赔命,到头来我这狸奴也不曾触着你家幼儿,如今不依不饶,不过便是欲要赔些银钱罢了,休说是几十两,即便是千万两银,我家相公仅于皇城当中便有二三十处酒楼,赔些钱财,又能如何?”
荀公子亦是深深蹙眉。虽说这二境乃是平白得来,运不得什么神通法门,但耳力却是并不弱,一时间面色登时有些阴沉,“皇城当中天子足下,岂能有如此嚣狂之人。”
“下楼瞧瞧,倘若放任此人于大庭广众之下逞威,酒水再好,恐怕也是饮之无味。”男子倒是不曾瞧出怒意,由怀中摸出枚佩玉,搁于桌中,同一旁几位女子笑道,“楼下嘈杂,倒是驳去了饮酒取乐的兴致,且将此物件押下,几位姑娘常居楼中,想来亦是眼力过人,应当能分辨出在下这枚物件的品相如何,莫要声张,在下去去便归。”
说罢便伸手捏捏身侧女子面皮,侧身由一众女子身前晃过,引得一阵娇俏笑声。
而那被捏疼面皮的女子却是羞恼,抬手便拿起那枚佩玉,“这佩玉沁色极好,可我瞧着怎得不似是常玉,入手分量更是重了些许,几位瞧瞧,难不成是这两位公子掏不出银钱,随意使了枚物件搪塞我等?”
身旁一位衣衫青绿的女子闻言白过一眼,“妙玉妹妹当真该改改这多疑秉性,方才两位公子谈吐,虽说难以听清,可气度却是不凡,来这勾栏坊间闹事结不起酒钱的,大多一眼便能瞧个分明,况且这两位公子瞧着便是不曾习武,怎能吃得住护卫一通好打?依我看,这玉的来头极大,还是莫要胡乱摆弄。”
第四百三十九章 前辈扯虎皮
几位女子正闲聊得欢,方才那位虔婆却是去而复返,连连叹气不已,面皮更是有几分愁意。勾栏女子是何等眼力,察言观色的能耐,早已是烂熟于心,登时便娇声朝那虔婆围拢而来,倒是像极家中晚辈。
勾栏当中虔婆一向低微,但胜在勾栏一向做得便是开门生意,近水楼台,一众常年立身于长街上的虔婆,自然是有自个儿主顾,再者言语分寸拿捏得当,纵使是再瞧不上虔婆这门行当,欲入勾栏挑些曼丽可人的鲜灵女子共饮,或是探听琴魁棋魁的喜好心思,皆是绕不开虔婆,故而即便是这青玉檐下顶轻贱的营生,头前两者,也要耗费些心思笼络交好。
“婆婆这面色,难不成那位客爷当真是身无银钱,留下枚假玉糊弄,借口出门?”被称妙玉那位女子气结,没好气道,“瞧着两人衣冠齐整出口不凡,没成想却是对穷苦人,既然腰间尚无二两银,还要逛勾栏作甚?”
“妙玉姑娘多虑,老身虽说未曾见过世面,不过这些年来迎客无数,认人的本事不济,但认玉的眼力却自认不差,”虔婆笑笑,替几人添上茶水,而后才继续道,“前头那位客爷倒是不曾佩玉,而那位似是头回前来勾栏的公子,腰间佩玉玉色之高,老身已是有数年不曾见过;打前些年皇城当中限玉令定实过后,凡还未求取官阶的公子王孙,一概不可佩名贵玉佩,想来几位姑娘心中亦是有数,可那位公子腰间佩玉,着实并非什么凡品,沁色更是自然,瞧着便是时常把玩盘得,如此身份,当说是贵气难言,又怎能赊欠咱这勾栏当中的丁点酒钱。”
衣衫青绿那女子闻言,便冲那妙玉白起一眼,微嗔道,“早先入勾栏时,便是城府不足的性子,如今已然在此安身三五载,仍是改不去这等秉性,如何能在这勾栏当中身价直起,只怕凑足脱身钱财,都要等到一二十载之后。”
妙玉虽说不满,但终究还是忍下腹中牢骚,冲那位女子略微低头道,“妙玉唐突,绿萝姐姐还是莫要动气,这秋日最忌肝火,日后妙玉多学着些收敛口舌便是,再不敢犯过。”这五韵勾栏当中女子排次相当讲究,名中带有玉石翡壁一流,大都是最末等,除却赚银钱最少外,更是比不得其余人架子,遇上两者争执,即便是占理,也得先行退让几步,才可勉强作罢;而以花草命名女子,冠以诸如绿萝绯花瑞兰玉簪这等名头的清红倌儿,除却花琴棋三魁外,所赚银钱最多,更是锦衣玉食供着,地位绝非是妙玉可招惹得起的。因此即便平日里两人私交甚好,此刻于一众人面前,礼数也要做足。
绿萝倒是未曾计较太多,转头看向那虔婆,略微狐疑,“既然如此,婆婆面色为何如此差?”
虔婆苦笑,连连摇头,“这两位客爷,兴许皆是年纪浅了些,不晓得其中弯弯绕绕:那位夫人家中相公,既然能于皇城开设如此多家酒楼,避开种种规矩,身后靠山又岂能是无名之辈。就算是掌心当中并无实权,可如此唐突举动,难免沾染些许麻烦,老身倒是不曾担忧那两位客爷,而是忧心池鱼之殃,将这五韵勾栏搁到风口当中。”
几人皆是耳聪目明,虽说方才皆是观瞧着那公子气度非常,心头略微有动,不曾在意其他,但虔婆一番话讲罢,纷纷都是神色略带隐忧。勾栏虽不及正经生意,但终归也是蔽雨之所,凭歌舞抚琴或是其余手段,赚取些许钱财,大半皆是流入勾栏坊主之手,可总归有一日凑够赎身钱财,亦可添置间院落,寻个人家厮守,到底好过于尘世间苦奔,尚难得一餐饱腹。
“罢了,本就是天运注定,在这皇城当中做这等营生,谁人可与干净二字相合,倘若五韵勾栏定有此劫,亦是在情理之中,莫要愁苦便是。”绿萝轻叹,顿时生出许多倦意,手抚眉心道,“那夫人在皇城中横行跋扈惯了,连我都是有些瞧得厌烦,那两位公子要真有几分手段,着实应当敲打一二,且不提来日如何化去争执,起码能的两日清闲安宁。”
虔婆叹气,也是无法,只得告辞离去,抬头时却是无意瞥见绿萝从妙玉手上夺来的佩玉,不顾礼数进步上前,双目瞪圆叫道,“绿萝姑娘,老身想要瞧瞧这枚佩玉,不知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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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萝欠身和善笑道,“既是婆婆难得有意一观,自然不得阻拦,只是这物乃是方才那位公子押到此处,实在不可有半点损坏。”
“好说好说,老身知晓轻重,只需一盏清水,便可测出这玉佩的来头,”虔婆连忙拽住位一旁清理桌案的小厮,吩咐下去,旋即便是接过那枚玉佩端详,神色越发惊恐。
玉入一盏清水,却闻泠泠水声起。
周遭几人皆是制不住心痒,往桌案正中窥去,连同往日处事淡然的绿萝都是颇有几分兴致,轻移莲步行至近前一观。
那佩玉瞧来色泽古朴,虽说温润,可水头却是并不鲜活,此刻沉入清水当中,却是光华大盛,抵住窗棂外日光,将整一间厢房皆尽染上层白晕,宝光透水而出,跃然檐上。
虔婆周身战栗,勉强压住声,将那佩玉从清水当中取出,不住念叨说,“今日这位大人来此,乃是五韵勾栏之幸。”
“此人究竟有何来头,婆婆不妨直说,总归是一件好事,不比隐瞒。”妙玉年纪最小,自然是好奇之心不曾褪去,如此一位举止有些轻佻的客爷,竟是有这般底细,着实是令涉世未深的妙玉心头狐疑。
“不可言,当真不可言。”虔婆止不住颤抖两手,将那佩玉珍之又珍搁回原处,“如若是不曾有例外,恐怕这勾栏中人,此世再不能与这位显官谋面,既有一回,便得知足。”
窗外夏转秋时,日光懒散。
楼下围观之人,已是鸦雀无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位素衣男子,径直走到那仍旧叫骂的夫人面前,抬手便是一掌,掌心面皮相撞,一时显得极响亮,周遭围观者皆是瞠目,许久才纷纷议论开来。
这夫人一向在皇城当中无人招惹,仗着自家相公家底奇厚,可谓是横行跋扈,即便是朝中显贵大员,亦不愿沾染是非,从此越发肆意,成天搂着头半人高矮的狸奴于城中闲逛,从不将那狸奴脖颈上栓起绳索,引得一众行人纷纷避之不及。
平日还好说些,就算是这狸奴生得狰狞,但终归并不曾行逞凶扑人的举动,可今日上街,这高壮狸奴却是无端发起凶性,直直冲到位孩童面前,猛然扑到地上,张口便咬,所幸孩童娘亲手疾眼快,将那狸奴踢到一旁,这才未曾血溅当场。照常理,狸奴伤人本就不占理,况且那孩童为狸奴所惊,面皮煞白,良久才哭出声来,那夫人却是丁点歉意也无,上前便叉腰骂起,引得一众周遭瞧热闹的行人都是愤懑不已。
“你可晓得我家相公乃是何人?竟敢如此举动,当真不怕日后遭劫?”那夫人吃痛,再抚面皮的时节,却发觉半张面早已是胀起,非但不曾收敛,反倒是点着那男子骂起。
“我可不晓得你家相公有何来头,至于日后遭劫,成日仗势欺人,就不怕有人登门造访?”男子失笑,从怀中取出枚布帕,擦去掌心脂粉,颇嫌弃地将布帕撇到一旁,轻描淡写道,“休说你家那相公在皇城当中手握二三十家酒楼,身在庙堂之上,居天子之下,也无这等权柄,法度规矩,一向不分官阶高低家财贫富,此为圣上亲口所言,难不成你以为,自家相公可比圣明?”
荀公子立身一旁,虽觉得这前辈举止颇为粗鲁,可其后一番话,说得却是极合心意,连同方才那一掌,如今想来都是顺眼不少。
“今日你此番举动,诸君看在眼中,兴许不敢招惹,免得沾染上一身污秽,可我身侧这位,为天子器重,过些日便要进宫面圣,夫人以为,如若今日之事如实禀与圣人,那二三十座酒楼,还能撑上几日好光景?”
荀公子愕然,瞧见身旁人扭头朝自个儿看来,没奈何苦笑一声,“那妇人已是骇然,再者那狸奴也不曾伤人,既然如此,收手便是,何苦步步唬吓。”
“只许她以势压人,不允我这前辈扯虎皮?”男子不以为然,倒也不曾再度出言,而是迈步走入一旁酒楼之中,同掌柜借来张宣纸笔墨,自顾挥书一封,随手递给小二,“自可凭此信前去请官府人来,如若是百般推辞,将此书信送与识文断字者,自然迎刃而解。”
而再看那位夫人,早已是瘫倒地上,面皮煞白,再不复方才威势。
孩童娘亲刚要行礼谢过,却是被男子躲开,指指一旁荀公子,“要谢便谢过这位日后位极人臣的荀大人,毕竟在下人微言轻,若无荀大人授意,断然不敢随意揽事。”
第四百四十章 位虚境
临到再回勾栏的时节,荀公子面色仍旧郁郁,与前头那位素衫男子,极不登对,不过也时时流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是不是觉得我这前辈行事,过于霸道了?”男子闲逛,顺手从街边摊点买来两串糖球,回身递给荀公子一串,笑意稀疏懒散,说不清道不明。
公子点头,依旧不语,更不曾接过那串裹浆极好的糖球。
“其实我亦不过是效仿那夫人行事,以势压人罢了,究其根本,并非适宜之举,故而更不愿辩驳什么,许多事做过之后,无需偏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男子与荀元拓并肩而行,自顾自咬下枚糖球,酸得周身略一激灵,咧嘴骂道,“每年这头批山间红果,皆是如此,即便挂霜再多,滋味仍旧不尽如意,可惜白花了银钱。”
“只是好奇,那妇人行事张狂,自行修书一封送于皇城官员手中即可,为何偏要于市井喧嚣地界,亲自动手,过于肆意了些。”荀元拓如实道来,并不曾隐瞒。
男子点头,费力咽下那枚红果,“此事做不做,本就是在我,大庭广众之下出手,定是与谦谦君子举之相悖,可若是耐着性子不作为,我便会心头郁结;难得世间行一趟,多数事不由自主,但能做主的事,何不做个痛快。”
“歪理。”荀公子撇嘴,不过虽说如此,却还是接过那串糖球,咬下一枚。红果才入秋时滋味奇酸,且算不得粒粒饱满,少有人愿品这等酸楚入里的滋味,但如今尝来,厚实糖衣随同红果一并入口,一者奇甜一者奇酸,两两相衬,倒是尝来爽口得紧。
两人前后踏入勾栏二层,原本周遭喧闹的一众女子,瞧见这两位,却是纷纷规矩起来,轻身行礼,连同那身红粉裙,最为沉不住性子的妙玉,此刻亦是拘谨得很,窥见两人上楼,缓缓低头,不复方才活泛。皆知此人位高权重,何来僭越举动,如此景象,即便是上齐文风盛行,一向不乏狂士的地界,亦是不能免俗。
男子瞧瞧天色,忽然间微微叹气,无心饮酒,抵住绿萝青葱指间杯盏,同周遭女子环绕,面色又是略微发红的荀公子道,“看来此番相见,时辰已然不足,你这后生虽说木讷死板了些,倒也不见得日后比我所登台阶矮上几阶,来日方长,下回见时,公子可要早日步入朝堂,莫要叫天下人轻看。”旋即也不等荀公子应声,便是结清酒水,分与周遭一众女子不少银钱,起身拍拍荀公子脑门,悠然迈步下楼,腰间佩玉摇晃,古朴素雅。
“走了,不必相送。”
出楼百步,得遇先生,出自大齐时传闻,说是有位自幼不好诗书的纨绔,终日只晓得斗鹰遛犬,胸无大志不说,仗着自家家世显赫,张扬跋扈,偶有一日游至间书楼,瞧见当中皆是苦读书生,不知为何心头便是升起阵无名肝火,指使家丁将书楼当中的书生尽数逐出,凡有不从者,均结结实实吃过一顿好打,末了还将书楼内藏书扯做七零八落,其中不乏孤本典籍,也尽数被盛怒之中的纨绔毁去。
而待到纨绔心满意足出楼时,却见有位佝偻身形的老者蹒跚前来,瞧着书楼中的破败景象,捶胸顿足不止。再往后,便是有许多说法,一者说是老者乃是位不世出的高才,只因得罪权贵,这才屈居此地,将家中数代藏书囤积于此,留待万千读书人上门观瞧,增长学识,那纨绔知晓过后迷途知返,助老者修补书卷,顺带将老者一身经天纬地的学问一并承接下来,日后青云直上,令大齐再度强盛数分;另外一者说法,那老者并未言语,只凭手段将那纨绔强行收为弟子,用以偿还书楼中千百书卷,除去一身学识,亦将修行道法传与纨绔,这才有后来建功立业的昔日纨绔。
虽众说纷纭,而这句出楼百步,得遇先生的说法,却是始终存留民间,切莫说这位纨绔求学一路艰险伤神,吃得如何苦头,不过总归青云平步。世间人往往只可见人风姿,不见来路困嗔怒眩横陈。
“出楼百步得遇先生,可这位先生不请自来,倒是有些不合常理了。”男子止步,捻捻腰间玉佩,无奈一笑。
“皇城之中有这等境的高手,却是出乎意料,”由远处烟尘之中徐徐踱出位先生,面皮虽平整,可眼尾鬓前已是生出许多细碎纹路,一身蓝衫发白,佩玉水头极差,自有气度,此刻皱眉挥袖甩去周遭烟尘,忙不迭啐过几口,厌烦道,“邪门外道的手段,如何闻来都是有股腥臭味,甭管几回都闻不惯。”
“那小子,瞧你衣冠华贵,别说这位虚境是你小子一手布置下的,虽说的确有些才气,可步入邪门,终究是要为世人不容。”周可法斜眼瞅瞅那男子,目中鄙夷一闪而逝,“速速收去法门,如若是叫其余仙家中人瞧见,恐怕旁人无我这等好脾气,欲除而后快,也未可知。”
男子站定,也不见施展何等法门,只略微拂袖,便使得周遭景致猛然一变,诸般行人车马,楼宇飞檐,乃至遥遥远空秋光都是浑然一变,如同泡影一般消逝殆尽。
“前辈不辞辛苦,看在那位荀公子面上,晚辈今日这面子也得给足,位虚境已然收去,无需动怒。”
但周可法闻言过后,衣袍却是猛然翻腾,气极反笑,将一身境界尽数提将起来,冷笑问道,“耗费如此周折,携我那弟子入位虚境,阁下手笔可谓是极大,当真是不把我这做先生的搁在眼里。”
“放心便是,那小公子虽说年纪轻浅,行事木讷些,但本心还算向善而行,毕竟是前辈这等高人教授,即便在下有心设绊阻挠,恐怕也非是一日便可种出魔胎,更何谈毁其道心,”素衫男子上下打量一番周可法,没来由笑意明朗道,“周先生弟子,岂能是我这遁入邪道的后生所能左右根本的,前辈倘若是无此等心气,怎会在这上齐境内闹出那般声势,五绝联手而至,上齐五成兵甲皆聚皇城,虽只听说过只言片语,捕风捉影,但当初气魄,足震尘世山间。”
“你这后生倒是有见识,”周可法丝毫无觉,更是不曾惊异,挑了处残破石阶,缓缓坐下,瞥了眼那男子腰间佩玉,惊奇道,“佩玉瞧得眼熟,似乎朝堂上那老不死的文曲公,也有这么块好玉,只是你这枚,比他那块玉色更老些。”
“老先生,位虚境已收,如今话可是不能乱讲,”男子连连摆手,只是脸上笑意比起方才,还要明显几分,也是凑到一旁坐下,浑然不在意素雅衣衫染尘,低声道,“如若是有巡街兵甲或是衙役,没准便真要将在下当作窃玉贼人拿去,再者皇城当中高手众多,隔墙有耳,诸多不便,前辈口下积德。”
周可法摆摆手,示意无妨,旋即又是问道,“话说回来,我那徒儿,在你看来教得如何?无需捡好听的说,如实道来即可。从青柴一路行至皇城,当真是诸多辛苦,如若当真教不出位好徒儿,我这做先生的,未免太不称职。”
“周先生能耐前后数百载难寻,岂会教出庸碌弟子,”男子乐道,指指自个儿脑门,“起码比在下博闻强记许多,想当初在下年少时,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可惜自打入仕以来,政事冗杂,仇怨更是结过许多,周先生见多识广,自然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是有口难言。”说到仇怨处时,男子面色略微一动,身形更是虚淡两分,不着痕迹捏捏那枚佩玉,这才堪堪稳固身形,继续同周可法闲谈。
“的确,朝堂当中结仇,不比江湖当中,除却大仇怨之外,多半隔夜便无,即便是有些磕碰,一餐酒水下肚,揍上几拳大抵都已消去肝火,”周可法叹息,“可庙堂上那些位,看似性子磊落,可即便是芝麻小事,也恨不得取篆刀刻到肥厚肚皮上,怪不得都搜刮起无数民脂填补到肚中,唯恐肚皮不够宽,刻不下小怨小恨。”
男子被这番堪称精妙的挖苦言语逗乐,抱拳行礼笑道,“还得是先生口才妙极,这般比拟,常人纵是磕破脑门也寻思不得,晚辈受教。”
“所以啊,这为官到头来,除却揣测圣意之类的本事,与同僚之间,亦是应当友善,别人记你一笔,随他去便是,无需将恩怨记清。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将自个座次稳住便是,其余精力,还是要放到百姓身上。”周先生娓娓道来,临了放缓语气,“至于大恨,能报则报,如若不可,还是悠着些。”
“记下了。”男子身形微虚,缓缓起身,“只是一道虚身,皇城当中诸多不便,先行拜别前辈,还望多加珍重。”
周可法甩甩袖,“去便是了,无须多礼。”
随身形散去,已然有些老态的周可法轻叹一声,最终还是说出句,“人行世间,能驮得起的终究是少数,休要太过劳累,多行善事,勿入邪门。”
那身影略微一震,回过头来刚要开口,可终归仍是消散开来,不留丁点痕迹,周遭所剩,唯有稀疏秋色而已。
第四百四十一章 心安是乡,叶秋而返
自入紫昊国门,越是往北行,唐不枫越是心惊,再度抱起长刀时候,也难以觉出身有依仗,全然不复往日长刀在怀,而天下可行的心念。饶是以阮家主的性子,入紫昊国门后,也罕有四处观瞧的时候,更多则是蹙紧眉头,满面忧患往北看去。
三人当中,唯沈界最是悠然自得,虽说一路妖魔横行无忌,出手之余,还不忘端起两卷书,凭他自个儿的话来讲,开卷有益,学问本就非一朝一夕间可得,零碎时辰用上,忙里偷闲,最是能令人过瘾,故而时常令心有芥蒂的唐不枫挖苦,倒是也从未搁在心上,仍旧是那副落魄书生但求心安的架势,倒是让唐不枫费劲心力编排出的挖苦埋汰白白耗费,出拳凿水而水自流,空落得一身郁郁。
未曾入境时,三人倒还不曾晓得,眼下紫昊邪祟已是多如牛毛,除却那日沈界借力破除过云端成千妖魔,倒着实不曾想过紫豪北境,已是邪祟妖魔遍地的情形,一路上所遇城池村落,多少皆是受过荼毒,城头之中破败荒凉,乃至于城墙之上,崩裂处极多,眼见得似是被磅礴巨力压垮一般;村落当中更是扯起无数白绫,家家难幸免。
“紫昊大灾,比起上齐仍要重许多,却不知为何一路也未曾瞧见仙家出手,如此下来,恐怕不消数月,紫昊北境变为荒凉破败的妖魔盘踞之地,也在情理之中。”唐不枫皱眉,转头朝沈界道,“沈兄境界高妙,可曾听闻过风声,这紫昊修行中人,为何迟迟不愿出手?”
沈界合上书卷,盘坐图上,略微思索一番,颇有些为难道,“在下出久居漠城,此番却是头回出江湖见天下,这紫昊境内的状况,着实不曾知晓太多,更不曾与此境中的修行人相熟,风声如何,也是半句不曾听闻;但若是问为何不愿出手,沈某却是大抵能揣测出些许,凡修行中人,最为惜命,更是无利不起早,既无益处,何苦自行出手。何况如今肆虐邪祟,境界皆不在低,若是要一劳永逸除个干净,又岂是件容易事,对于那众修行人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又怎会行斩妖除魔这等听来正气,实则亏本的买卖。”
唐不枫紧蹙眉峰,“山上人就不曾想过,若是天底下生灵涂炭,邪祟猖獗,自个儿当真便能独善其身,超脱世外?国不宁民不生,即便是有足能苟活千载的境界寿数,又能如何?”
“说得不赖,可谁人又愿当那第一家出手的,”沈界无奈,瞧着临近城关处官道的破败景象与还不曾干涸的血水,轻轻叹息开口,“山上山下本来便是泾渭分明,一者为求长生或是登临绝巅,一者为家事国事姓氏操劳忧心,本就是两类迥异人,同处一世,哪里有什么慷慨出手的道理,即便是一国崩灭,多半也不曾牵连到仙家身上,凡俗到底是凡俗,哪里会有拼着一身修为普度众生的活神仙。”
阮秋白自始至终都是静静听闻两人言语,面色清淡,全然瞧不出心思如何,只是偶尔瞥见路上为邪祟所破的城关楼台,神色略有凄意。仙家尚不敢先行应对的汹汹邪祟,对于常人而言,即便披甲持锐,又怎能凭肉体凡胎拦阻下为数众多的凶狂邪祟,一路所见崩裂铁甲,大都血染,而尸骨未存,却不知是为妖魔饵食,还是叫诡秘手段抹除,竟是从未见尸骨。
“入城瞧瞧,若是能余下几位生者,搭救一番,也算能叫心头舒坦些许,”阮家主抚摸黄胭脂马鬃,松开缰绳自顾道,“虽说不曾有那等一力平定妖邪的能耐,可所见惊心,总难免想要做些事安抚心境,唐少侠以为如何?”
“媳妇发话,自然是言之有理,”唐不枫抽刀,勒住胯下劣马缰绳,“如若叫小爷入了三境,莫说是进城,自行杀至北境大泽,也是不在话下,这刀砍过马贼流寇劫道剪径强人无数,更是同那云老弟刀剑相对,却是唯独不曾杀过两只妖。”
沈界呵呵一乐,略微有些鄙夷地瞅了眼唐少侠,而后也不顾后者微红面皮,自行坐上那方悬空图卷,缓缓往城中去。
眼下这方大城城墙,已是被摧垮大半,原本以铜铁浇筑墙基上头,亦是无数爪痕,形如刀斧劈砍,见之心惊;城楼牌匾,已是齐齐断去一截,难知名讳,其苍凉冷清,犹胜头前几座城关,唯城关上斑驳血水,可窥昔日死斗如何凄惨。
“几位由异乡而来,还是快些回罢,如若是招惹了妖魔,老夫灯尽油枯,已是不能照应几位,速速离去便是。”城关之上,唯有一位老者坐定,费力睁开双目往城下观瞧,神态倦怠,一身青衫早已叫血水蔓开,唯胸前仍旧可依稀瞧清原色。
“老人家,我等几人赶路至此,原本便是为救人而来,尽管修为微末了些,可总也要略尽薄力,即便杀不得几头邪祟,救人性命,亦是可令心头愧疚浅些。”唐不枫才欲出言,便被沈界制住话头,自行上前一步缓缓道。
青衫老人瞧瞧城下几人,放声笑道,“两位二境,一位还不曾触及四境门槛,内气修行更是浅薄,于如今紫昊北境,保住自身性命已是难得,又谈何愧疚?虽说有心,但也要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能耐如何,这邪祟,非是你三人便能惹得起的。不过既然有这份心思,比你们山门中道貌岸然的师尊,却是要好上不少,不如速去,切莫伤了性命。”
沈界面容平静,直视城头上的青衫老者,不着痕迹略微捏指,“且容晚辈唐突,信口说上一句,老人家气象,不像正道中人。”
未出漠城时节,采气功夫,聂长风早已尽数教与沈界,虽说这采气并非什么玄妙法门,不似摸骨看相识才那般有诸多忌讳,但胜在心思越通明,观瞧时节愈准;如若孩童修行此术,一眼便可看穿旁人修行法门,是正是邪,血气滔天者,必定是凭生灵养气,暴虐无忌,煞气极浓重,而周身青气萦绕者,则是步步而进,皆以苦修得来一身境界。
沈界入修行极晚,比不得阮秋白,单论入道年纪,比起唐不枫仍要晚上不少,可久在漠城当中,目中唯有书卷学问,赤子灵台,一向不曾有污,采气功夫自是水到渠成,修得极快,如今看向那位青衫飘然的老者,却是发觉其身后煞气极浓重,分明是修得邪门外道,且杀孽奇重,不由得言语便冷起两分。
“你这娃娃倒是有几分手段,”老者挑眉,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老夫可不记得说过修得是正道邪道,况且自称是正道仙家的,如今正如硕鼠遇狸奴飞蛇,两股战战瑟缩到山头当中,闭门不出,置山下水火于不顾;老夫修的虽是邪道,却在此间守城数月,斩杀邪祟,岂止千万,邪道正道,敢问道友,究竟是谁人邪,谁人正?”
“城中百姓尚在否。”沈界并未作答,而是转开话锋。
“数月之中,城关破开一十六回,守军三千皆尽战死,尸骨未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者感叹。
“既是如此,仅一座空城,前辈何须再守。”唐不枫终究是耐不住性子,由打一旁插嘴道,旋即便引得沈界怒视。
一身青红衣衫的老者恍惚,合眼许久,才缓缓应声,“的确是一座空城,以往号称紫昊北境固如铸铁的狼沧城,能以数千人抵挡住大齐重步如虎攻势,现如今却是在妖魔邪祟足下,变为一座空城,是老夫手段不济。年少时为修大道,杀生无数,总觉无论正道邪道,人可胜天便是,但却迟迟不得见五境。”
“另求他路,在这城中隐居几十载,道不曾修成,却与城中人越发相熟,开过茶馆酒楼,说过经书话本,倒也比邪道走得不慢。”青衫老者半眯双目,无端多出缕笑意,“你们几位娃娃还未出世的时节,老夫已然是在这狼沧城中名气颇大,甭管是哪家哪户家中有喜事,可都得请老夫上门白喝些酒水,日子一长,入五境的心思,反倒淡下来,可如今看来,确是失算。”
沈界猛然腾空,却见北地尽头,有浑黑奔流而来,望不见边沿,譬如夜幕遮星,海潮万万流,摧城压天,不可穷绝。
而老者仍旧自顾讲道,“征杀数月,反而觉得五境近在咫尺,老夫一向不吃亏,可要是能拿这五境换狼沧城,如何都是极赚的一桩买卖。”
“橘生南则为橘,然移根至北,则北为吾乡,活过三甲子,才晓得心安处乃是归处,叶片生得多高,倒是无关紧要了。”
青衫老者一步迈到空中,见那奔流而来的黑潮当中,鳞甲烁烁,像极城中自家小院中那口水缸,临近日暮,水波粼粼,院落外头有小儿捉来促织,长街之上,姑娘极好闻的胭脂,与摊头掌柜掌中一碗豆汤滋味,缓缓淌入梦来。
狼沧城连同潮水妖物,一并沉入土中,相隔千里,可见半空当中有千道流光扯起土石,有老者散尽修为寿数,竟是生生凭最末一口气锁住万万狰狞妖邪,封入土中。
今日紫昊无狼沧,城中再无青衫。
第四百四十二章 杏黄玄鲤脂云木锦
紫昊铁骑,除大元以外,可称天下最,虽说军马大都是由东北处大元部而来,传至如今,与正统大元马仍有些距离,不过胜在数目众多,足力不及,但也可驮甲胄军卒冲固阵断帅旗,自是引得其余数国颇有些艳羡。
之所以铁骑如此雄壮,大抵也唯有紫昊军中将帅知晓,相比大元家家游猎,紫昊境中铁器极坚,所制蹄铁马掌轻过寻常马掌数分,而纵使驾马跑山,蹄铁却是丝毫不损,再者军卒铁衣轻便,又是使得紫昊铁骑迅猛几成。
而这数月以来,紫昊北境军营当中,却是极不平静,由打皇城而来的文书如隆冬鹅毛雪,应接不暇,镇北军帅帐当中,亦是长夜点灯,接连数十日都不曾熄。军中上下皆知战事将起,杏黄玄鲤脂云木锦四方铁骑,亦是得着风声,可这镇北将军帅帐里头,数十日都不曾有调令兵符传与四方铁骑军中,近日就连数年不曾出军的护旗步卒,都是接着枚兵符,奉命前去北境外驻守。
“镇北军除却几个守营老卒与咱四方铁骑之外,近乎是尽数往北疆而去,十成是有战事,上齐并非大齐,自从一分为三过后,早已经没半点胆量进逼,况且盟约尚在,量那只晓得舞文弄墨的齐帝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北烟泽那档子事,值得如此大动兵甲,咱身为紫昊锐军,为何迟迟不允兵符调令,当真是没道理。”玄鲤铁骑中军营帐里,有位雄壮汉子接连饮过半瓮酒,没好气将手掌砸到桌案上头,神色极为郁郁,卷眉倒竖,本就是凶恶相貌,如今倒是更添煞气。
“诸事平心定气,若是都如你这般,咱四方铁骑还不得出大乱,且饮酒消消肝火,免得伤身。”一旁那位中人身量,着一身白衣,持羽扇而坐,神态洒然,瞧面皮举止似是位家事显赫的文人,同这营帐当中三人,如何都显得不合群。
四人中更是有位面相半百的老者,披甲落座,虬须怪髯,瞧着便是相当雄壮,可衣甲花色却是怪异得很,纹路花色譬如草中长蟒,微青泛黄,如若不曾细看,似与苍黄营帐相融,闻言豪迈乐道,“要老夫说,与其在这中军帐中憋闷饮酒,倒不如咱四人一并写上封书信,肯请大将军调度,不然这窝火的混事,还在后头;前几日老夫那木锦铁骑营寨边上,跑来伙步卒,说是接镇北将军调令,前去北路城池阻敌,临行时才发觉弓弩数目不足,偏要来木锦铁骑地盘讨要些藤弩,战事毕后,再原数奉还,气得老夫险些砍了那帮后生小辈,掂刀便给赶出门去,倘若是再按兵不动,恐怕咱这四方铁骑,就得沦为天下笑柄,说是中瞧不中用的悬壁刀剑,徒有其表,却无锋刃。”
“如今言此,恐怕为时过早了些,不过木锦统领所言,的确是有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圣上这些年来单在四方铁骑上耗费的银钱,势必浩大如山,今举国军卒齐动,若是唯独我等心安理得固守一隅,当真是为人所不齿。”四人中最末者徐徐开口,面皮生得俊郎英气,且身着杏黄甲胄,瞧来便是器宇不凡,言罢过后,自行饮下杯酒水,再不开口。
“瞧瞧人家杏黄铁骑统领,虽说平日里与老夫不甚对付,可是非眼前,还是有些胆魄,脂云统领身上这身书卷气,还是遮掩遮掩,这军中可不比书斋学堂,若是血气不足,焉能成事。”老者毫不忌讳,当面便是将不满之意如实道出,还不忘冲那杏黄甲胄的男子挑挑指头。
白衣执扇那位倒也不动怒,摇摇掌中羽扇,轻描淡写道,“三位执意如此,我倒不方便劝解,镇北将军文韬武略,具是在我等之上,若是未曾加以考量,怎会令我等四方铁骑按兵不动静候,倘若将军不曾开口,定是战事还未吃紧,或是不便铁骑冲阵;至于究竟有何缘故,在下的确不敢妄自揣度,几位真若是定下上书一封,在下也愿在卷尾摁上兵印,如何?”
“何须这般费力,咱四方铁骑距镇北军帅帐仅仅半日路途,如今天色正早,还未至正午,不如一并驾马前去帅帐中请命,命副官坐镇本军便是,顺带从将军帅帐中偷几瓮好酒,岂不美哉。”玄鲤统领大笑开口。
而此刻镇北军帅帐当中,却是一片肃然景象,军报频来,探马于帐外齐整站成一行,足有不下二三十骑。
“狼沧城失守,其中不存活口,”帐中一人敲敲地势图卷,面色阴沉如水,“三千步卒,滚木礌石火油数十方,连同城中原本守军,足有近五千数,还要靠城中一位强横修行人出手,才堪堪撑过月余,这北烟泽安分数十载,如今一动,却是雷霆不止,如何是好。”
“圣上口谕,说是其余三地大军已然开拨,十日以内,便可抵北境,可我军中步卒,已然是捉襟见肘,”一旁将校摇头,神色亦是难看得很,试探问道,“莫不如遣四方铁骑阻妖,北境地势多为一马平川,倘若摆开阵势,足能撑上一阵,起码十日功夫,转瞬即至。”
男子双掌摁住图卷,低头良久,才从牙关中挤出数句话来,“四方铁骑若毁,紫昊凭何抵住其余诸国兵戈?盟约到头来,亦不过是一纸空文,这中州地界毗邻夏松两齐与大元东诸岛,仅近十载之中,四方铁骑耗费钱粮铁木无数,倘若尽数折在北境,我这罪臣,如何同圣上交代。”
将校默不作声,冲帐外一众探马略微点头。
几十处地名接连从探马喉中道出,字字心惊。
男子将这几十处地名一一摆上枚棋子,面容骤然憔悴几分。仅数月功夫,紫昊以北近乎大半疆域,皆遭邪祟妖孽荼毒,虽说朝廷动作极快,加急输运无数屯马车帐,南迁一众百姓,可仍旧是有万数百姓受劫,尸骨不存,尽数入妖魔腹中。
地势图中北地有黑子连绵成线,直直南下而去,密密匝匝,如同针角一般绵密无漏。“虽说僭越,可将军当真应当尽快决断,如若不然,北境生灵千万,尽为鱼肉。”
营寨中有马蹄震响,四头良驹,四色甲胄,迎着寨中灯火,猛然闯入。
紫昊皇城当中,圣人震怒,已然于这几日接连处决几十位办事不利的官员,满朝犹闻天子怒斥,分明是日暮将晚,可正中那位身着黄袍的男子,仍旧未有丝毫散朝意思,正殿当中点明宫灯,通明如昼。
“镇北军情势如何?”中年男子从满桌文书当中抬起头来,疲倦看向殿下出言问询。接连几月,这位紫昊天子似乎都是未曾着床榻,每日批阅文书直至伏案睡去,可雪片也似文书探报,仍旧堆积如山,将半壁御书房皆尽填得瓷实。
“禀圣上,镇北军步卒,已然尽数调往各处邪祟横行处,唯有四方铁骑,迟迟不见动静,如今步卒,似乎亦是抵挡不住如潮般的妖孽邪祟,臣以为,镇北将军此举,是为保全紫昊军中根本,圣上若是亲书一封,定能调动起四方铁骑,保北境安然无忧。”殿下臣缓言答道,分毫不敢多言。
“四方铁骑,便可守住北境无穷无尽的妖物邪祟?”中年男子自嘲一笑,艰难站起身来,晃荡不已,“起初寡人以为,这北烟泽不过是世人口中杜撰出的市井传闻,世间本就罕有妖物,岂能有如江潮一般的妖邪涌出,如今看来,却是寡人之过,未曾起先便同山上人开口相求,使得北烟泽此番有此大难。”
“如今寻常军甲兵卒,如何能抵,莫说仅四方铁骑,举国成兵,此消彼长之下,焉能阻挠。”
“传旨上山,说是紫昊国君,恭请仙家除妖,至于代价如何,寡人自会开出个叫人心头一喜的价码。”
群臣皆惊。
仙家胃口,一向奇大,更何况如今情势,所提价码,只怕足可动摇国本,圣上此举,登时令众臣哗然。
“祖宗基业,交与寡人之手,岂能拱手送与邪祟妖物,北境失所亡故百姓,又当如何看待寡人。”男子摆手,疲态愈发明显,举手投足皆是疲累,“诸君当真要见千妖万邪入京城,将整座紫昊齐齐吞到肚里?”
“寡人不惧仙家狮子口,山上待久了,总与尘世格格不入,即便动摇国本,仙家老爷也难有这份心思去震荡国事,与前者相比,已然是门极好的买卖。”
“紫昊尚在与否,不在寡人,更不在如流水营盘一般的朝堂官员,而在万民心意所向,”男子刚要迈步,不由得一阵目眩,还是身旁两位近侍紧走几步,上前搀扶,才未曾跌到地上,缓和良久,才开口嘶哑道,“舟船终有损漏时,而水波常流,切记之。”
紫昊皇城今日,有数道流光踏云而起,直去各处。
第四百四十三章 难见画檐山
颐章秋意,一向要比两齐来得晚些,不过轮到此时节各处已有易枯秋叶,飘洒而落,与秋雨一并敲打飞檐,萧索意味渐浓。
每逢秋时,南公山后山竹林仍旧是葱郁,但比起夏时,已然硬过不知多少分,刀剑劈削,凡力道轻些,都难以破开硬朗竹节,更莫说成破竹势,一剑将高耸老竹分为两半;尤其几棵当中封有竹酒的老竹,寻常力道削砍,不过只能留下几道白痕,休说将封有竹酒的数节完整取来。
这等活计,自然就要落到云仲赵梓阳这两人身上,原是柳倾言说,两人这些日入秋以来,多有困乏,修行不比往日上心,倒不如借取酒的由头,好生磨练兵刃,不运内气,只以枪法剑术断竹,正正剑锋枪刃,免得荒废来之不易的道行。
“三师兄,眼瞧着天景入秋,你说咱师父何日才能出关?”少年瞧着后山萦绕的淡淡紫气,才晓得自家师兄先前所说两喜,指的究竟是甚,固然颇有些欣喜,但还是止不住忧心。
赵梓阳扛着杆大枪,却也是换上一身长褂,头两日山中阴雨连绵,冷凉冻人,就连这磨砺多时的体魄,都是吃不住阴寒之意,只得将短衣换起长褂,百无聊赖靠到竹木下,长叹回话道,“神仙晓得,光是三境边沿,师兄我苦思冥想几月,都不曾瞧见那道关口,如今时常觉得咱师父夸我的那句天资极好,大概是晃点孩童。三境都入不得,何谈五境,想必亦是难上加难,全凭师父才气造化,你我即便是再操心,恐怕也帮不上丁点。”
“兴许往后山扔些好酒,便能助师父破关。”云仲想到些什么,呲牙笑道,“这闭关数月,只怕存货都已然耗得干净,若无酒水,如何能畅快破境。”
赵梓阳斜睨一眼师弟,撇嘴道,“秋来肝火本就极旺,不适饮酒,再者你这虚丹近来有些躁动,境界不稳,师兄才明令这两月之间山中禁酒。你小子分明是自个儿馋酒,甭成天拿师父说事,若是出关见你仍旧是境界低微,没准真能将你小子赶下山去。”说罢站起身来,拍拍少年肩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做苦工再提其他,收收心便是。”
这数月以来,赵梓阳枪术越发凝练,比起云仲剑术虽仍旧略有不及,但若是拿到江湖上,已然是位实打实的枪道高手,一枪递出,登时将竹体戳个对穿,拧转枪刃,腾空跃起,仅是差分毫便将整棵竹破为两半,势头极迅猛。
劈竹最见刃正与否,倘若是有半点歪斜,并未延竹丝行进,纵使力道过人,也难劈竹过半,赵梓阳此举,确是令云仲目光一亮。
但这一枪过后,一旁竹木却是齐齐分为两段,待到两人再看时,却发觉一袭粉衣的温瑜缓缓收刀入鞘,面前长竹断面,光滑如镜。
“两位师叔,且瞧这一刀如何?”女子莞尔,扭头看向两人,抱拳行礼,“师父令我随两位一并练刀,说是除却阵法修为外,体魄兵刃也需跟上,再者从前便有练刀的底子,叫我莫要抛去这门本事,两位师叔若是有心指点,不妨尽言。”
赵梓阳原本有心冲云仲显摆一二,瞅见女子干净利落破竹收刀,面皮一阵抽动,将长枪扛到肩头,凑到小师弟身后低声道,“这温姑娘太过妖孽了些,师兄怕是帮不上忙,练枪多日,如今却是险些坏了道心,师弟啊,好自为之。”而后冲温瑜勉强笑笑,神色萧索,独自往后山深处走去。
温瑜不明所以,皱眉瞧着这位三师叔落寞背影,朝少年问道,“三师叔瞧着,似乎兴致不高,难不成是我方才言语有些唐突?”
少年歪嘴,摇头不已,“倒非是言语唐突,而是温姑娘这天资之高,惹得三师兄有些经受不起,分明是修行阵法,刀法竟也是如此高深,换成谁人,恐怕都是艳羡不已。”
温瑜上山时节,腰间佩刀,可除却柳倾之外,都不曾想到这看似娇弱的姑娘,当真修行刀法,且走得极远。大紫銮宫少主,天资非凡且在情理之中,但这根基堪称深厚如岳的刀法,谁也不曾猜着。
“大元民风,尚武之风比起颐章仍要浓重几分,”温瑜握刀,摆起架势笑道,“虽说平日里不常出宫,每年围猎时节,却往往是孤身一人,黑獍奔走奇快,故而每逢围猎时,时常孤身杀入群狼当中,生死之中走过几趟,即便天资寻常,想来亦能练出身不凡刀法,还请师叔指教一番。”
少年原本听得连连点头,可到末了一句,却是听得一愣,摆手不迭道,“我哪里比得过温姑娘,剑术稀松不说,刀剑杀气重,倘若是对招,恐怕你我都收不住招,本就是山中同门,伤着谁都算不得好事,倒不如安心劈竹来得舒坦。”
可女子并不在意,反手抽刀横在腰间,素手持柄,盈盈笑道,“恭请小师叔赐教。”
山巅之上,钱寅往口中扔去两枚点心,单手盘着那套新得来的六爻钱,不住咂嘴道,“旁人讨女子关心,大多是所谓琴瑟和鸣,虽说不见得皆是风月意趣,倒也全然与小师弟此番毫不相干,哪里有独处时节刀剑相向的?焚琴煮鹤,最是煞风景。”
柳倾笑笑,倒是不以为然,“修行中人,本就没几个愿谈风月的,说到底温瑜即便是大紫銮宫这等修行山门中的少主,城府心性眼界道心,皆在小师弟之上,但如何说来,也是位年纪正好的女子,就练刀一事若非是我偶然间瞥见掌心老茧,恐怕如今也被蒙在鼓里。风华最好的时节,谁愿意手上皆是厚重如皴老茧,而非是红酥玉手,既然自愿同小师弟表露,在我看来,已然是万壑坚冰遇春雨,虽不见融,却亦是得来些暖意。”
钱寅啧啧称奇,倒也不曾拘泥礼数,鸡贼凑到自家师兄近前,嘿嘿笑道,“若非是大师兄一向久居山中,时而外出亦是不曾闲逛,师弟倒真以为,大师兄也是有中意之人,能将小师弟与那温姑娘情事解得如此透彻,如若是放到山下,只怕亦能令无数女子心折。”
柳倾不管一旁师弟轻佻出言,运目看去,竹林当中刀光剑光闪动,刀势疾风骤雨,剑势却是四平八稳,颇有喂招的意味,但不曾表露,两者进退得当,一时唯有叶片起伏,两人脚步却始终站定。
“年纪且长,来日倒真应当试试除却修行以外的事,不过得先将眼前这关渡过再说。”
钱寅惊愕,看向仍旧淡然的书生,许久都不曾出言,直到书生起身,才跟着问出一句,“北境那边,小师弟之父近况如何?”
“恐怕不容乐观,”柳倾叹气,“前阵子放出几只青鸟前去探听消息,仅仅是紫昊北境便屯积了不下几万妖邪,前阵子更是有邪祟流窜入颐章,险些重伤狼孟亭山主,幸好后者修为如今亦是深厚,如若不然,这邪祟恐怕仍要于颐章境内翻云起浪许久,才可安生。北烟泽边境倒还好说些,据说是给妖孽冲破一道关口,压根来不及修补,才令这帮于大泽中沉寂不知多少年月的妖魔齐齐外泄,冲往紫昊而去。”
“北烟大泽事至如今,还不曾有仙家出手相助?”钱寅冷哼,将掌中六爻钱捏了捏,“只顾自个儿处处逍遥自在,立什么五绝,到头来世间遭劫,反而却是个个独善其身。”
“这话说不得,咱南公山不也没去?话说到头,连带自个儿也骂进去,师弟心头郁郁,也莫要如此。”柳倾一步步迈下台阶,背手看向山外越发泛黄的景致,山外秋霜,如万里长烟纷纷而来下,摇摇摆摆,似置身古时图卷当中,沧桑萧索,迷蒙不可见身前。
“故而此番,师兄怕是等不到师父出关喽。”柳倾继续往下步步而行,将诸事交代下来,“天下修行人,总要有一家先行迈出脚,养尊处优漠立山巅久了,难免觉得人不像人,仙不像仙,只需略微提点,兴许真能从山上拽来几位知善恶的前辈,如此一来,北烟大泽破关的时节,便又能往后拖延几载。”
“况且小师弟父亲,既然将自家独苗儿郎送到南公山上,如何都要见上一回,才可说是礼数到家,一举两得的好差事,自然要去。”
“师兄啊,四境修为的个头,在这天下尚不算高。”钱寅犹豫许久,才微涩出口道。
“晓得,但总要有人出头顶一阵,那些位盘坐许久的高个头,才愿伸展伸展,将这事扛到肩头,即便未竟全力,也好过让未入四境乃至未入修行的百姓去抵。”
山间北望,穷极目力,也难见画檐山,但云雾之中,北境连天战乱,已是近前不远,绕是书生一向淡然平和,观之亦是深蹙眉头。
“南公山自即日起封山,至于五绝,若是再度上门寻衅,自然有抵御的法子,你只需将这仨小辈好生看管,勿生心魔,便已是足够。”
第四百四十四章 莫欺暮年穷
少年剑快,可女子一口长刀亦是不慢,尤其刀势厚重,扭转锋芒时节,竟能闻裂帛声,硬是崩开剑体数度,直袭前者面门,丁点不留手,周遭泛黄竹叶纷纷腾空,为刀芒分为数段,洋洋洒洒。不过少年持剑并不显得吃力,倒是越发四平八稳,虽持后手运剑,却是每每直截长刀中段,应付自如。
温瑜收刀退开两步,蹙眉道,“小师叔这手剑,为何只取守势,分明驳开刀芒过后行有余力,却迟迟不愿进逼,未免有些小视旁人的意味。”
云仲见此,亦是收剑,倒并未还鞘,温声慢语讲道:“非是不愿,而是近来发觉剑术有缺,攻伐手段虽说已然有些登堂入室的苗头,但守势不足,往往容易吃亏;方才姑娘进招,如若再刚猛两分,震偏剑锋,恐怕这败相一出便始终难消,更休说捉襟见肘疲于应付之际再展剑架。”
“攻则无前,话是没错,可我以为应当再附一句守则无漏,”云仲近步,将吞口极好瞧的长剑摁回鞘中,缓缓语道,“入山不久,见过可称之为高手的江湖人士,倒也有几位,有幸过招的居少,至于那些位可称宗师的,更是凤毛麟角,至今也不过浅尝辄止对过几十招,资质驽钝,见过天地才慢慢领悟着些滋味。对招起始,谁人也不敢妄称可稳占上风,早有灵犀一动的说法,无论文武,一招送出福至心灵,与修剑年头无关,大都能稳稳压住敌手,可再往后缠斗,这上风能否占到末盘,皆未可知。”
温瑜略微品出些滋味,可仍旧不分明,再抬眼看时,却见着近处少年舒展眼角,清朗面皮虽还不曾尽数绽开,此刻低眉讲道,不由得一时心乱。
“温姑娘围猎时,可曾见过熊虎鹿狼?”云仲抬头再问,却是发觉温瑜面色略微泛红,不经意调笑,“温姑娘今日施粉,倒是比起往日还要好瞧几分。”
女子气结,使刀鞘朝少年肩头便是砸去一回,口中不住念叨登徒子,全然不去理会这位小师叔,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而去。
云仲吃痛,却仍旧是有些不明所以,话要出口却噎到喉中,半晌也未曾回过神来,愣愣站到原处。
“老四啊,剑术一途兴许你小子还有些造化天资,可讨女子欢心这茬上,只怕天底下也找不出几个如你这般愚钝的后生。”钱寅不知何时已然走到少年边上,颇有些痛心疾首往后者脑门上敲了敲,“唯有那些位读书读痴了的文人可同你小子相提并论,你小子也没读过几本圣人书,怎么偏偏如此木讷,女子面皮微红,除却意动羞涩之外,还能有甚缘由?”
少年蹙眉,“难不成是近来几日天景多变,染了风寒?”
钱寅眼神略微一变,拍拍自家这位小师弟肩头,怜悯道,“都说心眼少的寿数往往奇长,若是这说法没错,小师弟怕是能活个几千载,到那时节,甭忘去二师兄坟上烧香。”
温瑜行至后山,但听山风呼啸,百里外景致朦胧,煞是好瞧,心头羞恼略微平定,随处寻了枚落满黄叶的长石坐下,将裙边笼住,默默摩挲那柄长刀。
出大元部时,大雪隆冬,距今已过半载有余,虽说那位道首亲自替自个儿将阵法修为筑起根基,但既然是修阵,岂有随意便能得着一步千里的际遇,如今莫说与那燕祁晔相比,即便是与胥孟府少府主过招,也难说便是一合之敌。心念愈急切,可境界却是愈发硬如金铁,一步一重关,三境仍在天外,丝毫不能捉摸半分。
心不能定,万事难求个舒坦熨帖,恨不得江潮一朝尽来,何来水到渠成。
温瑜知晓此间道理,可接连几月都不曾接着一封家书,心境非但不曾平定,反而终日如潮水起伏。早在不曾见南公的时节,大元百部中人,已有为胥孟府所用的兆头,那日截杀,事至如今旧疤也未曾消去,可除却旧日疤痕以外,心念更是久久难愈。
黄叶地有脚步声响,不曾掩饰,四平八稳而来。
书生也挑了块巨石,拽起长衫下摆,稳稳落座,瞅着后山外秋光萧然,平淡开口,“人有五脏六腑,其中心窍也不过一拳余大小,思虑之事太多,填得满当,莫说修行,就连挤些空当想想正午吃些什么,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南公山乃是师父一手立门,却向来不催促座下弟子破境,刻苦修行,为的是对得起一身天资,但破境与否,讲究个随遇而安,师父此举,便是令山中弟子除却修行之外,能见天地,见自己,见世上逍遥。你年纪尚浅,家世仇怨与身不由己,酸楚奇苦已尝过许多,但这世上还有其余滋味,总不能只执着于这两味,对修行无益,对此生无助。”
温瑜半晌也不曾言语,摩挲掌心长刀刀穗,末了才回话道,“年纪再小些的时候,总觉江湖天大地大,其中人也逍遥,物也快意,总想策马出游一去不返。紫銮宫放在大元部,当年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仙家,比起今日,更要富贵堂皇,尘世当中一座雄城,兴许都未必赶得上紫銮宫半壁,却总觉无味。”
“可到入江湖的年纪,胥孟府已然势大,紫銮宫处处掣肘,就连我这少宫主的婚约,都已然不由得我做主,”女子凄然一笑,摩挲长刀两手,亦是微颤,“都说江湖逍遥,可这一趟江湖走来,历经截杀数番,其中不少敌手面孔,甚至都是颇为熟悉,大抵是曾一路行猎或是外出走马。”
“从上山以来,弟子从未下山,倒非是觉得胆魄不足,怕再度遇上胥孟府爪牙设伏,只是觉得江湖与我而言,除却身不由己四字之外,再无什么意趣,哪里还有年少时节憧憬那般快意风流,诸多胜景;为数不多心愿所向,便是能破境再破境,起码得压过胥孟府那老狗一头,当面将那纸婚约扯碎,保紫銮宫中爹娘无忧。”
“心愿不大,可的确不错。”书生侧目,略微有些惊奇,“我还当我这徒儿乃是女中豪杰,要将阵法推到五境之后去,才勉强罢休,如今看来即便是平日里坚韧不下男儿郎,心头亦是惦念着家中双亲,这心愿,可比什么登临道巅听来更有人气。”
自温瑜上山,柳倾从未称其为徒,一向以为温姑娘相称,可今日却是如同闲扯家常一般,极自然地道出一句徒儿。
并不躲避女子错愕目光,书生缓声道,“谁人不晓得这江湖不由己,莫说江湖,即便未曾去过江湖的寻常百姓,谁家还没点糟心事?哪来的处处如意:达官显贵家中公子瞧上了位布衣百姓家中,姿色气度皆可比拟画中人的女子,偏偏要纳为侧妾,乃至不惜凭权势钱财处处压制,逼其不得不从,不也是如此事一般?可寻常人家不能解的局,徒儿仍旧有不少年月可解。”
柳倾神色自若,可旋即讲的话,却是令温瑜动容不已。
“那位胥孟府府主,虽不知境界何许,但既然是入南公山门下,自然便无弱与旁人的理儿。十载前五绝联手与我家师父对招,逼得师父远走上齐,可十载过后五绝中三位打上山来,并未劳烦师父出关,便可守得山门,即便是取巧借势,但总归好过十载之前。”
“再者即便是阵法未成,做师父的,还能在一旁袖手旁观,见旁人欺负自家弟子?”柳倾冷哼,拍拍衣衫下摆周遭落叶,“师父若是能耐不济,师父的师父,那时也该出得关来,一并上门讨个说法,似乎有些仗势欺人的势头,可总也不至于叫小辈吃亏。”
温瑜一时手足无措,嗫嚅片刻,却只是挤出极干涩的一句谢过师父,便低头不语。
柳倾在山中一向讲理,甚至所行诸事,都恨不得讲出几句南公山宗训,可此番却是不讲半点道理,甚至将原本仗势欺人举止,都是讲得理所应当。
见温瑜一时语塞,柳倾轻咳,话锋一转,“不过最好还是徒儿亲自出手最好,一来解气,二来若是那府主境界高师父一头,未免有些丢丑。”
温瑜终是禁不住笑意,盈盈应声。
师徒两人行于后山,比起方才随意许多,柳倾行路时节,突然问道,“想不想瞧瞧后山苦修地,常听你几位师叔讲起,恐怕早就心中有些好奇,不如趁这半日闲时,前去见识一番。”
温瑜连连摇头,自家这师父先前还曾说过不消太过劳心费神修行,如今却又要携自个儿去苦修地一趟。听钱师叔讲,那苦修地界一入便不得出,需经十日凄惨打熬才可出关,来去便是少去半条性命,早已是有些心底忌惮,此番柳倾出言,更是后颈冒凉。
柳倾停步,没来由问起,“徒儿啊,都说莫欺少年穷这话,已然叫人用得俗套,其实还有两句,比这莫欺少年穷更为叫人不齿。”
温瑜不解,可旋即书生便自问自解道,“莫欺中年穷,莫欺暮年穷。”
“安心苦修便是。”
**.山上人家这卷,大概在近期便会收尾,可能一眼瞧来有些突兀,不过本就是讲的山上事,明暗线埋得也差不多,好坏参半吧;对于作者这种改文笔写文费劲千百倍的脾性来说,不尽如意的地方,日后有空或者完本过后会沉下心来斟酌用句添删一番。
相当长的一卷,算是为以后推进做铺垫,再者将想讲的话讲讲,该说的圣人千古说一说,凡尘俗世与仙家世家,武道剑术,乃至于稀罕糕点民间避暑的法子,或猜或查,都表上一表,叫这座并不算太糟的江湖多几分烟火气,就是此卷山上人家的意图。
周遭天下暗流涌动之际,忙里偷闲归山中,尚可坐听天河夜话,往后这种机会,对于小云子而言,的确不多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剑吼西风
颜先生近来过得极舒坦,原是村落当中人家,大都前去看顾耕田,孩童更是喜得几日清闲,从学堂中艰涩书本里抻出头来,雀跃往村外去踩踩秋叶,三五成群,虽说未见得有什么稀罕玩物,但秋日既来,总比起夏时动辄便是满身汗濡强过不知多少。三两场秋雨,蝉鸣便更显有气无力,强弩之末的意味,终是不似先前那般难熬,瞧来漫山皆是秋意,心思能安,便已是福分。
再者前些日山上那书生亲自前来学堂一回,说是近几月来,温瑜专修阵法,多半已然有成,不如便叫后者多修行一阵再做打算,灵光难现,好歹也要将这阵灵光稳稳接住,倘若修行得当不出偏差,没准便可坐二望三,顺带将如今运用生疏的阵法悟个通透。对此颜贾清并未有半分介怀,说到底温瑜也是先行拜入南公,至于时常下山,学的亦不过是钓鱼郎行中规矩,修行之上,颜贾清向来罕有提及,即便温瑜自行问起,也只说句机缘未到,再候上几月再行决断。
一来二去,诸因加身,村落学堂里这位颜先生,近几日来越发闲散,不少人家皆能在田边溪畔远远瞧见这位衣冠不整,烂醉如泥的教书先生,但毕竟是在村落当中安身已久,虽说做派举止差劲些,村中人瞧见这位颜先生烂醉模样,大都不曾责怪,而是紧走几步耐住酒气斥责两句,说如此下去倘若要是因为嗜酒坏了身子,村中诸多娃娃,又当寻谁人来做先生听学问;而颜贾清虽说烂醉,大多神智仍旧清明,咧嘴笑笑言说不碍事,区区几杯酒水罢,算不得饮鸩,再者就算如今自己做不成先生,往后仍旧会有不少人前来顶替。
可究竟是谁人顶替,颜贾清向来是守口如瓶,瞒得奇严实。
总有哪日不曾饮酒的时节,颜贾清却也觉得周遭无趣,瞪着近在咫尺的南公山万仞山峰,颇有些不自在,可转念再想,独自上得山去,不告而来,难免有失礼数,再者山间几人,除却那练剑的小子算是有些眼缘,同其余几人攀谈闲扯,倒也并无太大滋味;至于吴霜,颜贾清大抵已然猜出这位南公山山主的算盘,难免心底佩服,哪怕早听闻后山藏酒极丰厚,可纵使凭他当下本事,也断然不敢自行窃酒。
“到底是小地界,没劲得很,倒不如外出转转,找寻大好江流甩上一绳,正值秋来,兴许能有大鱼上钩。”颜贾清心念一起,手头便是有些拿捏不稳,接连扯下两三根孩童发丝,连忙摸摸后者脑门,从袖中摸出块饴糖来,送到那孩童口中,趁此空当连忙束好发髻,这才免得听闻啼哭声响。
“堂堂雁唐州钓鱼郎,沦落至此,的确是凄苦,”一旁走来位老者,腰间柴刀短斧磕碰响动不止,自行坐到颜贾清对面,啧啧不已,“单看面相,似乎老夫更适含饴弄孙,颜先生还不曾过知天命的年纪,早了些。”
颜贾清哄走孩童,瞧过老者一眼,登时错愕。
那日山涛戎打上南公,这位瞧着并无丁点高手架势的老樵夫,一斧击退五绝之首二三十丈,威势一时无二。
“知天命还早,如今也仅是不惑出头的年纪,瞧着老相罢了,哪里赶得上前辈道行高深,丁点望不穿根底。”对上这位爷,即便颜贾清一向淡然跳脱,也难免收束起随性举止,一言不出便胆敢斧劈修行路上魁首的大高手,即便瞧着再像山野樵夫,也无人胆敢招惹。
“还没入不惑?”老樵夫挑眉,上下打量一番衣冠不整浑身酒气的颜先生,半晌才挤出句话道,“年轻人莫要纵欲耽乐过度,为酒色掏空根本,日后纵使见过大道,恐怕身子骨也难再攀高境,还是得趁着岁数未至,好生修养修养。”
“前辈不妨直言来意,总这般打哑谜,小辈实在心头跳突得很,毕竟非是南公山中人,实在不敢与前辈妄言。”颜贾清苦笑,起身冲老者深揖一礼,面色可谓凄苦。
老樵夫咧嘴笑笑,拍拍腰间短斧柴刀,悠闲讲道,“老夫要想对你不利,何苦要扯些无滋无味的废话,凭老夫性情,刀斧不出则不出,若是有丁点意向,必先出之后快,向来爽利。你这小辈又不曾作恶,爷何苦要无端砍上几斧?”
眼见颜贾清仍旧是那副颓丧面孔,老者只得摆摆手,没好气道,“既然都是与南公山上人相熟,便不需瞒你,吴霜首徒前几日修书一封,请老夫前来南公山坐镇,说是近些时日困于修行,如何绞尽心力都触不得五境的门槛,要出山往世间磨练一番,有助升境,说得老夫都颇有两分将信将疑;如他这般年纪,连老夫还不过是三境,如今破入四境,反倒仍不知足,凭他那等能耐偏要说什么要摸五境门槛,当真是惹气。”
提起柳倾,老樵夫满脸尽是鄙夷神色,倒不是出于这后生所图甚大,乃至令他都是心惊,而是分明不过而立的年纪,却偏要老气横秋,言谈举止甚是不直爽,颇不合脾性。
“既如此,便不叨扰前辈,免得耽搁上山,南公山山主沾染是非仇怨的能耐,实在自愧不如,小辈自然要离得远些,当真不便掺和这等杂事,这便告退。”颜贾清叫老者目光上下打量不止,周身尚无半分自在可言,应承两句便起身告辞,没成想老樵夫却是不依不饶,瞪起双目便往腰间摸去,作势要砍。
“旁的不提,这南公山间秋色景致,确是比其余地界都要好瞧些,吴小子这份造化,当真不浅。”
黄叶遍地秋色连波,老樵夫步步而上,瞧着山间空濛秋色,好不畅快。到底是仙家所在,即便山头比不得世上有数几座仙府那般磅礴宏伟,山中四时变幻,云雾涛霞皆尽镀彩,淡秋盛景,亦足可宽慰风尘。相比之下老者身后跟着的那位落魄文人,便显得又是落魄了几分:后脑丹田处分别悬一柄落满锈迹的柴刀,与一柄锃亮短斧,光华吞吐颤动不止,那老者更是丝毫不避讳,勾住那文人脖颈,袖口油迹斑斑,却是并未察觉。
“不浅,着实不浅。”颜贾清本就满身酒气,尚不曾醒,再叫眼前滋味一激,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肝火,勉强咧嘴应和。虽说今日黄绳依旧扛在肩头,可眼前这老樵夫,着实招惹不起,即便能侥幸胜过一招半式,只怕还要引来位能耐更为强横的前辈,将他这钓鱼郎贯到江心当中,受万鱼噬体的诸般苦头,故而忍过又忍,将多年来积攒下的深厚城府尽数施展开来,谄媚笑道,“前辈若是身有要事,小辈自行上山坐镇几日便是,切莫耽搁了前辈修行。”
老樵夫冷笑,“老夫无事一身轻,比起你这后生,可说得上是终日赋闲,无事便砍些古木剁些柴草,总要比砍人斩龙轻快。”说罢手腕微动,单手拎起那条黄绳,微微一拽。
苍黄大龙猛然伸展开来,纵使颜贾清强压内气,却也足足伸展开几丈长短,脱开老者掌心,盘桓半空当中,一双碧绿巨目甚是烦躁,并未有半点惧退。
“这便是雁唐州钓鱼郎的依仗,”老樵夫笑意不减,身侧一刀一斧上下翻动不止,引得周遭山风呼啸,声声盖过破帛,“还的确像那么一回事,头角峥嵘下颏生须,且生具五爪,与此界那些修行有成的蛇属化蛟,并不相同,可谓是威仪皆足。”
老樵夫啧啧称奇,不曾有丁点惊惶错愕,反倒是眸光暴涨,招手引来半空飞舞刀斧,跃跃欲试。
“前辈,此物乃是钓鱼郎一脉相承,断不可有闪失,再者威能甚强,在这南公山腰过手,只怕要砸落万千山石毁去村落,再者也不好同山主交代。”颜贾清不晓得这老者运起何等神通,一握之下,竟是令蛰伏许久不见动静的黄龙身现,化绳腾龙的神通,更是唯钓鱼郎一脉独有,眼下这般情景,端的是措手不及。
老者直视那黄龙如灯巨目,突然放声笑道,“天下无龙久,只可惜眼前这头,也不见得便是古经当中所叙的真龙,不过是一身破旧皮囊,空有屠龙技,却不得遇,着实大憾。”旋即收起刀斧,头也不回往南公山巅而去。
颜贾清费力收回黄龙,重新化为条寻常黄绳背到肩头,长舒一口气。
南公山上,柳倾开门迎客,云仲递茶,赵梓阳扛着枚长枪,分明秋时,却仍旧赤膊在院内练枪不止;钱寅由打丹房中探出头来,行礼问好过后,又是钻回屋舍中观瞧丹方,温瑜上前递过两盘茶点,旋即便退去,腰间悬刀。
南公山仍旧是那座云海缥缈的仙家山门,似乎从未变过,后山竹酒,最是清冽时候,相隔百步,酒香醇厚,且后山紫气,越发浓厚,似可与云海分庭一争。
武陵坡坟丘处,无端多了一位负笈书生,无言上香三炷,纵身北上。
十万山中多了一位体态略微宽胖的算卦先生,正拽着位过路商贾的袖口,死活说有血光之灾,不日暴毙身亡,尸首难寻,恨得那商贾险些折了卦旗。
西郡边关,有两骑出城,一骑马匹如玄云滚动,人极清瘦冷厉,头戴斗笠侧挂长刀,快马而行;一骑马匹毛色杂乱,可足力丝毫不逊色半分,驾马少年骑御能耐略显生疏,腰间长剑,却是在蒙蒙雨幕当中泠泠生响。
剑吼西风,刀托偻叶,飒飒秋风掀双鬓,恰在如墨时。
第四百四十六章 汤药苦楚
一路策马冲出数百里,似乎出山后仅不过几日光景,西郡边关已然落在身后,而那面容略微清瘦,但仍可称俊秀的少年郎,却并无半点放缓马蹄的意思,座下黑马放开四蹄,犹如在无边雨帘重炸开团乌黑似墨的云光,直奔东方而去。
而身后那头毛色杂乱的劣马,亦是寸步不让,驮住那位显然骑术更为生涩些的少年,竟是丝毫不露颓势,稳稳跟住前头那匹团黑良驹,近乎是齐头并进,不落半点下乘。接连两日,即便是夜里升起篝火露宿休憩的时节,那位面色冷厉俊秀的少年,都是只字未吐,守夜时便裹住布毡失神,轮到另一位少年守夜时,自个儿便转过头去,昏昏睡去,直至天色将明。一连数日,纵使那位骑术差些的少年接连逗趣套话,闲谈吹嘘,那俊秀少年皆是漠然视之。
“去颐章东境以外,本就不比如此急切,何苦冒雨赶路,”少年极费力地抹去面皮雨水,攥住缰绳往前探去,拨开雨幕叫道,“纵使习武之人染上风寒,倘若耽搁,亦是极毁体魄,此处前后并无客店医馆,染上风寒久久不愈,如何是好?”
前头那位俊秀少年猛然拽住马缰,马蹄急停,周遭泥浆雨水四溅,“染些风寒相比起日后寸步难行,孰轻孰重?小师叔常在山中并无烦忧,自然不晓得年华流转,青丝白发,可在下却是久在江湖,知其身不由己,如若区区雨水便可令师叔止步,那便尽管前去避雨,在下一人前去东境历练便是。”
身侧少年面色微滞,不过犹豫一瞬过后,仍旧轻声开口问道,“前一旬间,大师兄唤你入后山苦修,难不成是因此事心中郁结,故而这一路上罕有开口?”
“温瑜虽自知性情有缺,但岂能不满自家师父教诲,”头前那位衣着打扮皆是江湖游侠少年,勒住缰绳回头,面色冷硬,“师叔有心在意此事,莫不如早下决断,究竟是先行避雨,还是一并赶路,早一日抵颐章东境,便早一日历练,兴许当真如师父所言,能在此地找寻出份机缘,起码刀法可得砥砺,也算是善事一桩。”言语之萧索薄凉,更盛天外秋雨坠地,与山上时节迥异,听得端坐劣马那位少年失神不已。
“也罢,如若偏要选,那便随你心愿即可,无需在意旁人,”接二连三受人诘问,云仲心气亦是不顺,皱起眉来,嘴上却淡然道,“但此去东境,还需近月行程,将马匹耗死,昼夜奔行也需一旬,秋风秋雨润苗,却是伤人,当真要冒雨行进?”
一身男子打扮的温瑜并不答话,驳马而去。
南公山此番出行之人,并非只有大师兄柳倾,而是南公山四徒连同温瑜一并下山而去,方向却是不尽相同,云仲与温瑜同路直往东去,为免生出诸多麻烦,温瑜将发髻散开重束,又换上身硬朗衣袍,扮为男子仗刀而行。 又经一昼,秋雨势头却是越发凶烈,滂沱雨势,比起夏时仍胜三分,更是冷凉刮骨,绕是黑獍体魄极强,路遇官道中巡捕盘查,停顿时节,双肩筋肉亦是不住颤栗,而一路除却平整官道之外,泥泞更是奇多,难以落脚,此一日之间,行程并未赶过太多,比起前两日,放缓许多。
天色将晚,云仲听闻头前温瑜接连轻咳,似是疲态极重,再催马上前的时节,却发觉女子满面赤红,单手握缰,周身不住轻颤。女子体弱,更休说只堪堪二境的修为,若要凭内气暖身蒸衣,原本便仅比敛元深厚一线,尚不能运转圆润通顺,如今若是强行运气,全然不足路上所耗,故而这接连一昼奔行,温瑜即便有练刀的底子,也未曾抵住刮骨秋雨当中所蕴冰寒。
云仲原本仍是气结,但再瞅见温瑜颤抖不绝的两掌,到底还是不禁出言,“瞧瞧,不听前辈言,如今吃了这般亏,如何能再行赶路,非要逞一时之勇,到头来更是耽搁行程,图个甚?”说罢甩鞍下马,不由分说将黑獍牵到一旁,随处选枚树桩栓得,又从背囊中掏出条帕子,盖到温瑜头上,口中仍是并无半刻赋闲,数落道,“前无村落后无城池,荒郊野岭当中惹上风寒,怕是得熬上三五日才可痊愈,如今还是先行歇息一阵为妙,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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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仍未曾长开的少年老气横秋,絮絮叨叨不止,收拢四周不曾叫秋雨沾染的柴草,掏出怀中破烂火折,好容易将篝火生罢,随后将仍旧僵在马背上的温瑜缓缓搀到火旁,取来已然浸透的水囊搁在篝火一侧,拧干发丝当中残留雨水,这才得空坐下,瞧着女子通红面皮,一时语塞。
似乎自家大师兄言说过,这位瞧来贵气天资过人的姑娘,此来南公山,本就是有难言之隐,虽不曾得知,但既是生在仙家,难处自然更难,就连那处大紫銮宫都是左右两难,想必若是落在自个儿身上,比起那年砍柴练剑,都是要困苦许多倍。
“其实我上山也不过一载有余,原本与三师兄一道入山,还当自个儿要比他行高一分,将三师兄的头衔抢来,总好过在南公山中垫底。”少年瞧见温瑜抓起那枚布帕,自行拭去发丝雨水,才放心下来,靠到背后遮风巨石上头,自顾自讲道,“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好笑,去争个座次辈分,倒真是与幼时学堂排座时节那般,都要争坐前头,却不晓得若是凑到先生眼皮底下,诸般举止皆落眼中,最是容易吃手板,敲得极疼。”
温瑜不解其意,再者周身疲累酸楚得紧,只得默然听起,将发丝拭个干净。
“来南公山前,师父不靠谱,早已心中有数,却不曾想将我扔到齐陵境内,随商队缓缓往颐章而走,足足数月,初尝江湖滋味,知晓家家不易,知晓除却诸般春风得意,风流无双之外,大多江湖中人依旧苦苦奔走,为的不过是一碗糊口饭食。”
“商队当中有位年岁颇大的汉子,都不晓得他本名,只晓得姓氏,平日里勤快得紧,商队大小杂事,皆由这位老吕搭手,似乎除却少饮几碗酒水之外,最是爱马,甭管路上遇着何等模样的马匹,都得端详打量一阵,且大多并无偏差。”少年瞧着天上乌纱散去,雨水止住,一轮明月长悬当空,才发觉今日正值望日,月圆星乱,甚是好瞧,于是不由自主便自行讲说下去,“直到临近武陵坡,才晓得这位极勤快的汉子,无妻无儿,唯有家中病重老母,每月汤药所需的银钱,近乎便要外出走一趟远路,哪里有女子瞧得上眼,说是避之不及,都是半点无错。”
“人在世间烦忧苦多,欢愉苦稀,就连山上人修行,都往往愿在头前添上一个苦字,称其为苦修苦悟,说得没错,可比起那位老吕,修行道上的苦头,不过尔尔。”
少年长处口气,“机缘巧合,温姑娘入我师兄门下,虽说年纪不及姑娘,却是阴差阳错称我一声师叔,既然如此,自要与姑娘说个明白。”
“我在江湖时日不浅,也曾遇上那等力不从心的烦忧事,故而姑娘今日所言,其实尽数解意,但总有些事急不得,缓缓而行,不加懈怠松弛,总有拨云见日的好时节。”
温瑜擦拭发丝的一手缓停,虽说面皮仍旧烫红,但似乎比起方才好上许多,瞧着眼前篝火,突然开口。
“后山苦修地,之所以说是苦修,在于直指心疾,其中空无一物,唯有一方水潭,瞧来便可窥探本心隐忧。我见胥孟府府主日后可破五境,身间威势,尚不亚于那位五绝之首,莫说南公山,天下仙门皆尽俯首,更莫要说大紫銮宫。”
“真到那时节,又该如何自处。”女子苦笑,将布帕递给少年,“南公山有恩于我,温瑜又岂能叫南公山满山上下替我出头,除却自身舍命苦修,别无他法,故而一时间心念不稳,唐突言语,还望小师叔莫要怪罪。”
少年叹气,抬手去接时,却是发觉女子掌心滚烫,就连双目都是有些迷蒙,昏沉得紧,再小心探探后者额间,更是譬如碳火正旺。
月朗星稀,秋雨初歇,官道百里以外山坳当中,有位少年踏月而走,借火把明光四下找寻,走走停停。秋雨随寒,这场雨水过后,夜里冷凉譬如寒潭,少年一身单衣,如何瞧来都是单薄得很,可脚步丁点不曾放缓,山崖怪石,树梢溪畔,近乎整夜不曾歇足,每翻找出枚药草,便小心搁在怀中,而后马不停蹄往别处而去。
直至天际发白,这才往远处篝火走去。
晚月似银沙素雪,浅照归人。
温瑜再醒时,周身轻快许多,尽力睁目时,但见篝火仍旧未熄,毕毕剥剥爆响不止,而如今已然酣睡过去的少年,腰间水囊却是搁放在自个儿身侧,汤药滋味正浓。
第四百四十七章 无意拔剑
出西郡数日,往东行不出几日路程,可见凤游郡,后者于颐章六郡当中,固然不属富庶一列,但比起受马贼流寇多年侵袭的西郡,仍旧算是富庶之地。凤游郡起初得名,传闻古时有人眼见得老凤落于此,光华流转万里,流火滚地,足足烧上六七日,原本老凤陨处便有啼鸣声起,雏凤腾空,扶摇直起,顷刻之间随长风走,游去四海,如此才得名凤游。
凤游郡习武风甚浓,寻常城池当中走街串巷,随处可见悬刀挂剑,架枪横斧的铺面,单是砥砺打磨刀剑的铁匠铺面,郡中任挑出一座城来,便可寻着十余家铺面;贩夫走卒,商贾游侠,更是别无例外背挎兵器四处走动,纵是官府亦不去多管,久而久之,江湖人与商贾反倒是愈发多见,连带着凤游郡上下钱粮,都是略有富余,于是比起一旁的西郡百姓,凤游郡中百姓穿戴衣着,都讲究过不止一筹。
按以往几日云仲与温瑜赶路快慢,五六日之前便应当赶至凤落郡,而如今却是足足耽搁数日,才堪堪赶至凤落郡外几十里。多亏云仲离山前几日,同二师兄钱寅讨来张祛寒化风的方子,其中药材,大都可由深山荒野中寻来;而几味主药,早在南公山上的时节,少年便凭几只汁水丰盈的烤兔,同向来抠门的钱寅换得几味主药,接连几日熬药,面皮都清减一分,才使得温瑜来势极烈的风寒消退下去。
“凤游郡果真富庶,起码在西郡境中,寻常百姓衣衫,断然用不起这般布匹,大都是褐衣缀麻,何曾见过这等丝衣绸缎。”少年仰头饮尽茶汤,便朝不远处高悬酒幌处偷眼瞧去,一路之上并不曾饮酒,腹中馋虫作祟,此刻端的是难熬。
“师父临行前特地嘱咐过,不允师叔在外饮酒,尤其是还未入城的地界,断然不可贪酒,”温瑜打量四周,少年举止眼色,却是心知肚明,轻敲两回桌沿,“虽说前几日多亏小师叔照料,但既然是师门有命,莫敢不从,还望师叔体谅些,且耐住一阵瘾头,入凤游郡后,再饮不迟。”
云仲叹息,却也不好多辩解,只得皱起鼻头嗅嗅不远处酒幌处飘荡而来的酒水滋味,权当解馋。山中时节,温瑜性子瞧来平稳,平日里极重礼数,但若是当真招惹上,面皮清冷意味,拒人千里,犹觉峭寒,前几日云仲替前者喂汤药时,不过是略微触及女子肩头,便有刀芒闪至喉间,绕是少年练剑多年,也未曾想过病中人亦可有如此手段,连声讨饶再三,才堪堪挪开身形。
故而温瑜风寒初愈过后,少年便规矩得很,举止规矩得紧,就连守夜时节,都要自行攀到古木上头四下观瞧,半点凑近的心思都无。
一旁酒幌下头,有几位汉子正赤膊饮酒,即便如今已有秋意,前几日落雨暂且不论,就连今日外头天色亦是有些阴沉,秋风浮动,冷清十足,可酒酣耳热,断然不顾其他,只情饮酒不止,且是高声叫嚷。“要老子说来,那白葫门门主何德何能,竟是许多日不曾理会咱帮帮主示好,不过是凭空撞天运,捡来本不俗剑谱,便一跃迈到一众门派帮派的脑瓜顶上去了,眼界高得浑然不将一众门派搁在眼里,我马帮虽说出身差些,但如今凤游郡上下门派可是皆尽都是怯我帮三分,帮中宗师,即便是轮番死斗,如何都能将那白葫门门主斩落。”其中一位赤膊汉子面带凶光,撂下杯盏冷笑道。
“且不该如此说,那白葫门门主剑术奇高,马帮势勇,但终归是根基浅淡,如若是白葫门再出两位宗师,贸然举动,大抵便要吃上不少亏。”那汉子身侧一人摇头,“如今门派,或深或浅皆有后手,仅一位白葫门主的身手,便已是深不可测,再跳出几个刀枪剑斧宗师,凭帮中那些宗师,势必败下阵来。”
先才那汉子皱眉,沉声骂道,“如此令那白葫门始终压在马帮头顶,着实招人烦闷,倒还当真不如拼上底蕴性命,同这脑人帮派鱼死网破,争上口意气。”
诸般怨恼,致使一众汉子饮酒时候,神色越发凶顽,一旁添酒小厮都是不敢多言,连斟酒时节都得多增几分谨慎,免得眼前这几位恼怒,临了不予酒钱,再吃上顿好打,入不敷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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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此时,酒摊外头又来了位面色极冷的少侠,提起枚葫芦递到店家手上,自行落座,漠然开口,“斟上半葫芦烧酒,无需诸般讲究,尽管烈些便是。”
小二点头,又往一旁赤膊汉子处瞧瞧,略微凑近压低声响道,“小的一眼便可瞧出,少侠是打凤游郡外头而来,兴许不晓得那桌人的来历,虽是年少多轻狂,可少侠也休要招惹,免得惹祸上身;原本小摊烈酒还富余不少,皆是由凤游郡运来的上好烈酒,但如今却是大都叫那帮汉子揽去,如是少侠不介怀,小的便挑些淡些的酒水,替少侠满上,正好折些酒钱,用做日后盘缠。”
那面色冷清的少侠眉头微蹙,寻思片刻,最终亦是点点头道,“尽管打来便是,店家莫要忧心太多,出门在外,必然要添几分小心,这番道理,自然明悟。”
见这少侠并非是初入江湖的雏儿,小二总算长出口气,连连点头,才拎着葫芦前去舀酒,不过仍旧是冲一旁长桌上瞅过一眼,忧心忡忡。酒水最是壮胆,何况本就是江湖中人,比起寻常百姓,更是肆无忌惮,数盏酒水下腹,恐怕兴起时候,胆气上涌,官衙中人亦是不愿涉足,到头来吃起闷亏的,仍旧是这座寻常酒摊。
“不过话说回来,咱曾有幸瞥见那白葫门主身侧那位女子,真可堪称风姿绝世,这等如同画卷当中走出的娇俏娘子,若非是天子圣人,王公贵胄,只怕是无福消受,倘若是将白葫门破开,没准你我皆是有福同享,何其快意?”一众赤膊汉子酒水饮足,话头亦是越发无忌,皆是嬉笑,其中有位模样尚可的汉子眼尖,往旁桌一瞧,端起杯盏招呼道,“各位弟兄,眼下不就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少侠在此?这眉眼生得倒是极好,若是梳起长髻扑些淡粉胭脂,没准亦可与那女子比上一比。”
众人皆是笑起,其中更有甚者往那少侠处呼哨两声,举止放肆。
那少侠面色仍旧冷淡,却不理会周遭喧嚣,抬眼往一旁茶摊看去:有位少年接连招手,似是有些急迫,唯恐生出事端,眉头紧锁。
众汉见这少侠面皮清冷,也不见辩驳怒骂,更是放肆笑起,几人接连起身,端杯往一旁桌间走去,言说是兄台眉眼生得妙极,莫不是哪家出外的闺女为保无忧,这才假扮成位男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那眉目极好的少侠仍旧不加理会,往茶摊处看去。
却见原本桌中,已是无人。
“师叔倒是精明得紧。”少侠叹息摇头,听得耳畔喧嚣更甚,默默将手摁到腰间刀柄之上。
“几位兄台好雅兴,这初秋时节赤膊饮酒,虽不应景,却是难得有此番兴致,小弟与门中师弟一并闯荡江湖,初来此地,与几位颇有眼缘,不如拼起桌案共饮,也算是秋来无寂寥,权当春风来。”
几位汉子扭头,见有位腰间挂剑的少年走近前来,恭恭敬敬抱拳,笑意温纯。
虽是少侠打扮,面皮亦是有两分稚嫩,可出口便是江湖话。秋来无寂寥,意为腰间银钱贵,譬如秋风落叶,难留分毫,而权当春风来,便是此一场酒水钱,皆算在出言人身上,恰似春来万物皆生,钱囊尚算丰厚,请上一桌饭食酒水,结场善缘。
有人颇为不满,开口便是讽道,“这年景倒是一年不似一年,本是应当在学堂当中念圣贤文章,吃先生手板的稚嫩小子,如今都要来这江湖上乞食,我等皆是凤游郡中门派中人,岂能是你这初入江湖的后生所能结交的?本事并无多少,心气却是极高。”
为首那汉子亦是不屑,诚心戏弄少年,举杯笑道,“那少年郎倒是不畏生,不过区区酒钱,未免心意太小,要晓得爷这一众弟兄,皆是刀尖当中滚过来的生死交情,若要搭伙,还要看手段如何。”旋即抬手指指一位壮实汉子,笑道,“不如同我这弟兄过上两手,再言不迟。”
那壮汉呲牙,由打腰间摘下对短斧,高声笑道,“也罢也罢,既然是堂主吩咐,咱便同你过上两手,不过兵刃难留手,待会要是街面见血,愿赌服输,休要去官衙哭冤。”
少年点头,仍旧是笑意分明,“在下知晓规矩,兄台尽管施展,断臂断头,皆是自取其果。”
“好胆魄。”汉子话音不曾及地,双斧早探,出手便是极阴狠的架势。
而少年只是摁住剑柄,无意拔剑,而剑光迸溅如潮。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不越我锋
场中谁人也不曾看清,这位瞧来散漫的少年如何举动,似乎从头至尾,只是将单掌摁在剑柄上头,可周遭铿锵震响如潮剑光,却是顷刻将那壮汉双斧逼退,持斧两手震颤不止,竟是一时不能近前。而众人眼中,那少年不过是信步上前,周遭便有剑光四起,乍起伤人,瞧来威势之盛,令一众那帮汉子猛然站起身来,眉头微蹙。
“那小子剑术,瞧来颇有些古怪,并未出剑,何来剑啸剑光,莫不是使了什么取巧手段?”为首汉子身侧凑近一人,拧紧眉头道,“使双斧的这位弟兄虽说向来以力道称最,可有心偷袭之下,去势并不显得慢上几分,而那小子后发先至,小弟却是不曾看清出剑,若真是凭寻常手段,这剑未免过快了些。”
为首汉子摇头,“莫说是你,连老子都没看清此人出剑,似乎右手从未有过动作,那头两板斧已然被抵住,况且你再瞧瞧马陆手中双斧,颤动不已,显然是有些脱力,寻常剑客多以快剑行走江湖,可此人力道,大概要比寻常剑客高出数分。”
一众汉子议论,场中那手掂双斧的汉子,却并未犹豫过久,冲地上啐过一口,闷声叫道,“小子倒是颇有几分本事,不过故弄玄虚,可是难以取胜,说破大天,也得凭根基本事斗招,我这双斧足有数十斤,常人休说抵挡几合,掂在手头,都是极费力,且叫你小子瞧瞧爷的能耐如何。”说罢也不顾两膀略微脱力,又是抬起双斧,直奔少年而去。
云仲神色自若,那汉子双斧已然劈至面门数寸时,才出剑拨开,接连沿斧柄抹过汉子两腕,将水火吞口长剑指到那汉子喉间,悬而不动。
以力破法的手段,于江湖上并非罕有,甭管是莽汉老者少年郎,总有生来膂力过人者,虽招式路数未必高妙脱俗,但只凭力道对敌,往往亦可取胜,单是云仲走江湖那阵,便瞧见不少这等凭气力取胜的江湖中人,棘手得很,即便剑势奇快,可倘若是叫重逾数十斤的兵刃迎面凿来,抬剑去挡,总要被震得气血翻滚。不过剑术愈高,力道如何,似乎应对得越发舒坦,避其锋芒以剑招破势,越发得心应手。
一剑送出,少年亦不伤人,而是将悬停于壮汉喉间的长剑收回,微微一笑。
“后生,这一手剑术,从何处学来的?”为首汉子起身,略微眯住双目,打量那位立身场中的少年,意味难明。
“西郡师门,一代几人,立身世间不过二十载,算不得出名,唯独我一人练剑,故而家师照拂有加,才勉强取胜,小手段而已。”云仲上前几步,同温瑜手中取来那枚葫芦,小饮一口,冲一众汉子笑笑,“在下本就不喜斗,唯好结交三五知己,今日酒钱算在在下头上,不过既然是师弟无故受言语戏谑,还是要讨个说法。”
温瑜面色微霁,却是不露声色,平淡开口,“师兄无需如此,既然是不打不相识,结份善缘,日后行走凤游郡,也可省心许多;几位本就是江湖中人,酒后几句无心言语,无伤大雅。”
一旁小二,亦是冲云仲接连使眼色,摆手不止,示意莫要招惹这群汉子,险些给这年少侠士一揖到地,面色极为难堪。
云仲单手拎起葫芦,左手却是借桌案遮掩,握住温瑜略微冰凉手掌,抬头冲一众汉子平静道,“在下有心结交,可既然几位皆在帮派门派当中,身为师兄,自家师弟后辈在外受屈,该讨回来的面子,一定要讨回,过后杯酒解恩仇,那便是过后的事。”
温瑜皱眉,这位小师叔一向脾气和善,向来也无咄咄逼人的时节,此番却是如此举动,的确叫人狐疑;况且山上不比山下,纵使温瑜自身脾性亦算不得温吞,但区区几句戏谑言语,着实不好如此,江湖中人最重面皮,极易结仇。故而一时有些气结,刚要抽回手来,却是发觉少年握得极紧,一抽之下,竟是纹丝未动。
“那小兄弟以为,此事何解?”为首汉子缓步走到近前,面对云仲坐下,似笑非笑开口问询,还未等后者接茬,末了又补上句,“此处距凤游郡尚有些路途,并无衙门,再者以马帮势力,若有干戈,衙门未必会愿管。”
身后一众汉子面色不善。
可少年还是轻快开口,“好说,只需方才妄语之人,同我这师弟开口赔个不是便可,至于有无衙门,在下并无冤屈,有无衙门,与在下看来无有分别。”
温瑜转头,正要斥责几句,却发觉少年虽说开口轻快,可面色却是极低沉,与山上时节判若两人,周身锋芒,犹胜剑光,没来由便松去肩头力道,任由少年握住素手。
汉子抬头,下颏疤痕显露,竟是由喉间直贯前胸,瞧来狰狞得紧,咧嘴笑道,“十合,若小兄弟能与我过手十合不露败相,今日小兄弟酒水,皆由我隆岐出银,莫说一葫芦,即便是喝空这酒摊当中存酒,一文不缺,如数替小兄弟出银,且令方才几位兄弟同你家师弟赔罪,日后到我马帮主门做客,予上宾礼数。”
说罢隆岐打量打量少年腰间水火吞口长剑,豪迈笑语道,“可若是我胜,小兄弟腰间这口剑,不妨送与我一观。”
少年笑笑,这江湖人,讲理时极讲理,可若是不讲理时,心思更是动得奇快,仅几步功夫便琢磨出这么条比斗十合的法子,甭管先前是非对错,只以身手论理在何处,输阵不过是将原本亏欠礼数弥补些许,胜阵还可捞取好处,摆明以武压人,却仍不忘凭斗招取来个堂皇由头。天底下江湖似乎都是一脉相承,不同之处,仅在于身在何处,齐陵颐章,上齐大元,这等事,只怕天下一日便有无数件。
出剑时候,诸般手段心思,皆不过我手,千百城府算计,全不越我锋。
此话当初由吴霜在十万山时说出,听时少年正撩开后襟抓痒,连连皱眉,一来被蚊虫叮咬,酸痒难止,二来此话中的意味,在那时少年听来,如何都有些狂妄之嫌,故而也不愿记挂心头,此刻却是发觉,这话最是贴合心境,故一剑送出,威势无二。
隆岐掌心横刀,本就是依双膀刚猛力道所制,刀脊尤为厚重,且为压手,缀悬数枚铜环,而云仲提剑刺出时节,整柄横刀炸碎,铜环滚地,仅剩一寸残破锋刃留于柄上,连隆岐都是接连退出六七步,才缓住身形,握刀双掌虎口崩裂,血水长流。
满座皆悚然。
少年此一剑,分明不曾运出多少力道,抬剑刺出,亦是寻常,但仅是如此一剑,对招便已入终盘。
隆岐低头瞧瞧自个儿手中断刀,眉头挑动不止,半晌才抱拳行礼,浑然不顾两掌血水四溢,“手下饮酒无度,一时糊涂唐突少侠门中师弟,本就是过错,还望少侠勿怪。不过少侠身手,几可高过帮中宗师,如若肯随我等同往马帮,即便只受客卿位,也并不需少侠掺手杂事,凤游郡便何处皆可去得,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云仲仍旧立身原地,闻言才收剑回鞘,摇头道,“我两人于凤游郡,大抵不过停留两月,便自行往东而去,并不久留,兄台好意心领。”旋即坐回桌案,仰头饮酒一口,咂咂嘴,看似有些可惜。
见此,隆岐只得将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训斥一番,那位面皮尚可的汉子,更是胸前吃过两拳,近乎难以起身,到头来仍是行至温瑜面前,躬身赔罪。
云仲提着枚葫芦,与温瑜一并离去,将那头浑身皮毛杂乱如草的夯货栓绳解下,拍拍脑门笑道,“一路辛劳,这两日去到凤游郡后,再前去寻些上好草料犒劳一番,如今就甭吃得这般饱了。”
马儿极通人性,侧耳听罢,似乎亦是有些脸面上挂不住,狠狠瞪过少年一眼,旋即又往那黑獍方向看去,目中精光闪动。
“小师叔,这马儿的来历,你可曾晓得?”温瑜经方才之事,面皮仍旧有些薄,走上前来学着云仲模样朝马头抚去,颇有些好奇。先前曾问过二师叔钱寅此马来历,可后者只是略微一提,并不曾解惑,如今旧事重提,更是有些狐疑。
云仲皱眉寻思一阵,自家师父似乎曾讲过这头夯货的来历,但酒水一入腹,虚丹与秋湖皆是有些动静,灵台纷乱,只略微想起只言片语,含糊答道,“只记得师父曾言,这头夯货年纪,似乎比南公山还要大些,其余种种,却是记不得了。”
温瑜从小居于大元,各色良马宝驹,见识极高自是不必说,更通晓识马能耐,起先在南公山中观瞧良久,竟是不曾瞧出半点深浅,此马品相,端的算不得良马,与寻常劣马相比,亦是稀松,但看足力与目中时常生出的狡黠意味,分明不下黑獍,乃至平分秋色。
少女还想摸摸马鬃,却是被少年拽到一旁,恰好闪过直奔前者额头而去的厚重马蹄。
第四百四十九章 秋来绣鹅黄
那毛色杂乱的马儿一击未中,瞧见少年并未动怒,更添两分倨傲,将脑袋昂起,淡然于周遭闲逛,俨然摆出副不屑模样,还不忘朝黑獍瞪上几回,丝毫未将方才事搁在心上。温瑜虽是步入二境,可独对方才一蹄,却亦是受惊,毕竟来势过快,险些不及应对,被少年拽到身侧,竟是忘却抽出手来。
少年叹气,“忘却同温姑娘讲过在先,这夯货出蹄相当损毒,我还未至南公山时,路上被这夯货偷袭过不下几十上百回,后蹄力道,纵使是膂力过人的莽汉也难匹敌,且时机相当难测,但凡松懈丁点,便易浑身多出两三枚碗口大小淤伤。”
温瑜更是惊奇,皱眉言道,“此马极通人性,按常理而言,即便是时常喂养的小厮下人,也应当认得,断不应有如此举动;黑獍虽说早年间脾性暴烈,现却也收敛许多,为何此马却是不予旁人亲近半点。”
云仲摇摇头,摘下腰间葫芦饮上两口,赞许道,“头回灌入葫芦当中的酒水稀松平常,可过后烈酒,却是极踏实,入喉一寸周身熨帖暖身,确实比起西郡所酿酒水高明不止一分。”旋即迈步便要往对街客栈而去,却被温瑜拽住,挑眉问道,“师叔难不成忘却了我家师父嘱托?非入城不得饮酒,若是有损境界,晚辈又当如何交代。”
少年清清喉,咳嗽两声,“只饮罢这一葫芦,并不算贪酒,况且本就是那伙汉子相赠,有心推辞,可若是执意推辞,难免落了旁人脸面,不如趁着酒气未散一并饮尽,最是合适。”
下山前几日,云仲境界不稳,周身剑气时隐时现,尚无丁点圆润自如,乃至有时跌落二境界,重归初境都是常有,经柳倾接连数日把脉探查,才发觉是腹内虚丹被秋湖剑神意接连撼动,原本稳固地位险些被强行挤出丹田之外,这才使得境界不稳,上下浮动不已。可绕是柳倾昼夜翻阅山中半数典籍,也未曾找寻到此事何解,连番出手梳理云仲内气,亦是收效甚微。
虚丹本就不常有,即便吴霜早年间凭各样手段收敛无数仙家典籍密笺,称得上是极齐全,可关乎虚丹之事,却是寥寥数笔带过,原是依靠此等手段破入二境者,多半都于二境停滞不前,莫说能化凡超脱五境天关,可破三境灵犀,都已可算是天资不俗。故而一时无奈之下,柳倾只得令云仲少饮些许酒水,免得再度惹动秋湖,将虚丹逼出丹田以外。
狡辩良久,云仲磨破嘴皮,也未曾保下剩余半葫芦烈酒,只得悻悻将葫芦递给温瑜,吧嗒嘴皮往对街道客店而去,补些干粮草料。
客店中人大多无事,一来赶路之人大都急切,即便并无余粮,亦大都抵至凤游郡城池,再好生歇息一阵,少有在此停留者,二来此处干粮草料,价钱往往要高过别处一头,毕竟是出凤游郡往西郡去路首处歇脚的地界,如何都不愿将价钱压下,这才使得老江湖不愿入内,闲暇愈多。故而方才少年出剑对招,尽数落在客店中人言中,此时瞧见那少年悻悻而来,还当是心头有些烦闷,哪里还敢漫天要价,纷纷陪笑说少侠乃是远道而来,自然要给些便宜,忍痛将价码压了又压。
“敢问掌柜,这马帮与白葫门两者,究竟有何来头?在下方才无意间听闻那几位汉子言语,二者似乎颇有些宿怨。”云仲递足银钱,趁客店伙计取物件的功夫,同那位面色偏白的掌柜搭话问询。
却不知怎的那掌柜似乎是极惶恐,听闻此话,浑身颤了又颤,勉强笑道,“少侠兴许不知,这马帮本是由打西郡发家,至于本身做的行当,少侠只听这马帮的名头,大抵便能寻思出六七成,与凤游郡大多门派帮派不同,路数极野,近乎是全凭武斗寻衅,这才将满郡上下大半赌坊漕运这等生意揽在手上,这些年来更是风头正紧,官府都不愿同这马帮中人起甚纷争,若不违法度,只得睁一眼闭一眼,放任自流;至于那白葫门,名头其实远比不上马帮,乃是家极本分的门派,不过门主身手却是惊人,曾只身单剑远赴西郡,斩杀数寨马贼,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由,再者因其性子孤傲,并不愿效仿其他门派,为虎作伥,这才使得两者越发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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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思索片刻,倒是并不知晓方才那汉子相邀,究竟有何深意,但也不愿多想,饮酒未曾酣畅,总觉灵台之中桎梏未解,思绪亦是难有通透,只是轻轻一笑,冲那掌柜抱拳道,“在下才入江湖,不晓得太多江湖上的弯绕,还要多谢掌柜解惑。”
马帮一众汉子早先便已然出得此处,可隆岐虎口之中血水,依旧是流淌不止,即便略微使布帕包裹严实,端坐马上,血水仍顺缰绳而落,可隆岐神色却是并未有变,瞧得周遭汉子愤懑不已。
“堂主,我等距凤游郡不过几十里,最近分堂也仅有区区百里,何不与那小子吃些苦头?虽说那小子剑术不俗,可一拥其上,未必便能应付得当,何至于平白无故负伤而归,还要落下脸面。”一旁已然有汉子耐不住郁气,催马上前同隆岐道。
而隆岐只是斜视汉子一眼,平淡道,“老子练刀十载,且不能抵过一招,那小子瞧来不过是十几岁上下,若非是由打娘胎中练剑,或是有名家指点,岂能有这般堪称妖邪的能耐,你们这帮懒散汉子,即便是拼了性命,又有何用?”
隆岐身后那人略微点头,却是不动声色,缓缓捻须,而缰绳却是把持得极稳固。
“与其交恶,倒是还不如结下些善缘,”隆岐目光微动,缓缓道来,“起初我还当那小子做派,乃是由打白葫门中走出的弟子,有心挫我马帮中人的锐气,可出剑过后,才发觉路数与那白葫门绵剑不同,硬朗干脆。对招时节,爷那柄刀还未出手半寸,便被一剑当心刺断,此等力道剑势,再添上一二百人手,都未必能将那少年留下。”
似乎是仍对于那一剑之威有些感慨,隆岐叹息摇头道,“若非是颐章仙家踪迹稀少,我倒还真以为那少年乃是仙家弟子,单看这一剑威势,虽有剑胎品相相助,可身手比起寻常宗师,实在是高出太多。爷倒真想瞧瞧,有朝一日若是这少年对上白葫门门主,针尖麦芒,究竟是何等景象。”
一旁汉子亦是回过滋味来,先是皱眉,而后舒展眉峰笑道,“如此说来,堂主是有心笼络那小子,成我马帮门中客卿?”
可孰料隆岐摇头,甩去掌心血水,含糊说道,“此事就无需再想了,只怕这少年断然不会入我马帮,但入不入马帮,对于我等而言,又算有何区别。”
“堂主今日,才堪堪有成大事之相。”那位捻徐汉子提马近前,同隆岐齐头并进,仅略微落后半步。
“灵犀一动而已,做了许多年堂主,今日才算略微有几分明悟。”汉子咧嘴笑笑,打声呼哨,直奔凤游郡而去。
温瑜云仲两人再度上路的时节,前者面皮略微有些古怪,上路三五里,才耐不住性子开口问询,“小师叔,此马并未伤及后辈,何苦如此折腾。”
云仲嘿嘿笑道,“这夯货已然是许久不曾安分,正好趁这由头教训一番,也算出口恶气。”少年笑嘻嘻摸摸马头,相当鸡贼道,“耽搁许久寻不出空来替你取个名头,温姑娘那头黑獍听来便是上口得很,如今咱也替你取个,意下如何?”
那毛皮杂乱的马儿驮着云仲与数包干粮,腰间系着枚绳索拖起柴草,虽说仍旧能凭体魄撑住,可抬步时节,已然是有些沉重,不过听闻少年此话,似乎略微意动,将双耳竖起,索性停步不前,静等少年寻思。
“不如就叫破帕,瞧这毛色乱得如同数角破烂布帕拼凑而来,倒是极贴合。”
一旁温瑜才停住黑獍,正要闻听少年起名,如今却是面皮一阵抖动。
“好虽好,不过有失文采,莫不如叫墨图,取墨流四散于图卷之中的意味,倒是比起破帕强出不少。”少年仍旧撑头苦思冥想,却不想座下那头夯货动怒,蹦跳前行,将马背上干粮柴草皆尽甩得干净,驮负云仲,如疾风骤雨一般往前奔去,眨眼间便已蹿出六七十丈,吓得马背上少年搂住马颈,早已忘却如何勒马。
马蹄敲打秋来溪水,渐起无数水花与少年讨饶声,由远及近,声震百里秋光。
女子端坐黑獍之上,瞧着一人一马较劲,远处秋色连波,山峦尽绣鹅黄,层层叠叠,不知远去多少里,条条幽径,漫漫黄叶飘摇落肩,没来由笑得极明艳。
“小师叔,明日再入凤游郡如何?”
少年好容易勒住那头暴跳如雷的夯货,闻言愣了愣,呲牙笑道。
“好!”
第四百五十章 明镜高悬
相比郡外,凤游郡中人家底自是要更为殷实些,衣裳缎面极好,且不少百姓皆是识文断字,虽不见得才气过人,却也自有些书卷气。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寻常百姓眼中,目不识丁只知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尤其扎眼,家中幼子倘若是有舞枪弄棒的半点端倪,更是要揪来一顿好打,才堪堪能解心头怒郁。
于是凤游郡这等分明是帮派林立的尚武之地,但似乎隐隐之间,两者泾渭分明,寻常百姓与背刀挎剑的江湖人,近乎不曾有半点交际,且时常生出些恩怨,不过出于郡中马帮如今声势奇大,故而江湖中人如今言语底气,亦比前些年足了许多,官府中人亦无这等胆量,随意偏颇是非,故而遇上两者纠纷,实在有些无从下手捋顺。
凤游郡郡守府外,今日算不得冷清,先头是郡中张家来访,虽是口口声声说此行并未携礼,更是不敢劳烦郡守大员办事,就连入府时节家丁搜寻身上物件时候,都是一无所获。谁人都晓得凤游郡郡守向来不收重礼,即便是郡中至为富贵的张家,亦不允携礼登门,若要入郡守府,则需先行过府外家丁搜身三趟,才可登门求见,此为规矩。
但今日张家家主亲至,家丁亦是知晓这位家主的本领手段,搜身查物时候,自是有些松懈,这才令其将口中薄礼带入府中,承至郡守眼前。
“张家主,你我平日私交甚厚,如今举动,难不成是要坏愚兄的名声?”郡守府正堂之中,有位器宇不凡的中年人合上面前锦盒,抬头戏谑问道,问责之间,面色已是奇差。
“小弟绝无此意,”下座男子接连拱手赔罪,“相交已久,岂会不晓得兄台府中规矩,不瞒兄台,早在两三载前,张家老辈便屡次差遣小弟前来奉礼,其中最为金贵者,不下几十万钱,正是深知兄台向来不愿接礼,才推辞拖延至今,可今日却是不能再藏掖。”男子年纪,也仅有而立上下,但只凭言语举止,便是极通进退,且瞧来颇为豪爽。
“为何?”郡守蹙眉,颇为不满,商贾之道在他这等历来熟读文章的文人看来,全然不可入厅堂,之所以与这位张家主交好,不过是因后者学识,的确深厚,相谈时亦有得遇知音之感,可今日一事,倒是引的这位郡守爷好生愠怒。
“马帮势大,行事无忌,这凤游郡本是应当官家做主,可前者兴盛之后,却难免有越俎代庖的僭越意味,”张家主苦笑,并未隐瞒太多,反是如实道来,缓缓讲道,“漕运通商乃至赌坊勾栏,本就是各路商贾谋生立命的行当,如若想在凤游郡中将钱财流转开来,总归需得商家接手,可如今大半行当却是流落到江湖帮派手里,凭所谓江湖义气与手头兵器管辖收银,如何想来都是极不合理,已然引得原本凤游郡商贾心中愤懑。”
说到此,张家主叹气,两掌微屈行礼,“小弟自知兄台一向不曾将商贾搁在眼中,毕竟一者读的乃是圣贤文章,安邦定郡韬略,而另一者不过是于俗世之中耍些银钱买卖,浑身上下除却铜臭之外,唯有伶牙俐齿与满脑搜刮贪敛,摆明不得进大雅一列。”
“可人总要吃饭不是?商贾一刚向来不入上三流,乃是人尽皆知的常理,但之所以存留至今,便是能令更多人吃得起饭食,养得起家眷,而自打马帮逐步接手这些行当之后,江湖中人吃得越发讲究,寻常百姓,饱食之人却是愈少,再者本就不通商道,许多生意接到手中,平白做黄,并不可盈取几分利。兄台熟知历年库府收支,想必更是体恤百姓,不妨叫人查验一番,凤游郡如今,已是远不比以往那般富庶。”
郡守面色微霁,不过旋即又是思量片刻,端起面前茶水,缓缓刮去茶末,淡然问道,“马帮势大,但明面上官家也不曾拿着确凿把柄罪状,即便知晓背地里勾当见不得人,也难无端出手打压,何况江湖中人性子向来百无忌惮,真若是唐突举动,倒不知还要惹出何等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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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便又是毫无痕迹,又将这话头甩向那位张家主,面上不动声色,可出口却是步步为引,便是为官高明所在。
张家主亦是心中明了,连忙出口接话,“听闻这一众门派当中,有家唤做白葫门的,门主身手高明不说,座下数目宗师更是不逊色与马帮,后者虽说是人多势众,但若能推前者一手,将那马帮牢牢制住,江湖中人,树倒猢狲散,再寻常不过,况且还可借由白葫门之手,将凤游郡上下武夫江湖客,尽数统领得当,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你倒是好算计。”郡守淡淡开口,瞧不清面色,饮茶有一,再将茶盏放回桌上,扫过眼锦盒,再将目光落在那位张家主面皮,“往常你我相见,大多是于家邸当中饮茶闲谈,每逢望晦两日,亦是饮酒数盏,此番登郡守府而来,想来亦是有备,却不知你这堂堂凤游郡张家身在一众商贾之首,除却赚得银钱之外,还能想清此事中的诸多弯绕,看来愚兄仍是轻看了你张秀楼。”
对坐男子低头,不敢对视。
“但秀楼到底是行商中人,虽说才思敏捷,更兼具生财之道,如何为官,如何治理一郡之地,将一碗水端平,即便寻思过许多日月,仍旧是浅尝辄止。”郡守将两指摁住额角两侧,皱紧眉头,“江湖中人亦是百姓,莫要划得如此清楚,凤游郡对两者厚此薄彼久矣,如今马帮终是起势,仅仅凭一座罕闻世事的白葫门,如何能压得住马帮?树倒猢狲散不假,可如若是方圆千里唯有这么一颗茂盛巨木,那猢狲也未必不能鱼死网破,同伐木之人斗个死活。”
“但本官最为狐疑的,是你张秀楼分明知晓愚兄最是忌惮旁人携礼而来,为何偏偏仍要触这趟霉头,张家主不妨解惑,说与我听听。”
郡守收拢五指,分明是不惑之上的年纪,一双手掌确生得极好,指节分明,重新将锦盒掀开,露出烁烁冷芒,映至面皮上头,越发森冷。不过这冷芒触及额角两鬓,却依稀叫额角之中的痛楚略微消去了六七成,连带灵台都是一阵通明。
少有人知晓,这位自幼饱读诗书,以书五字小令为大巧精湛的凤游郡郡守,由打少年时便为头风所困,凡有忧心烦愁或是琐碎政事,两侧额角便生出痛楚滋味,由浅及深,病灶最为深重时候,终日不得安眠,极损心力。
“原意是顺水推舟,猜出兄台有意重整凤游郡,正巧张家老辈催促得紧,便由家库中挑出如此一枚玉珠,传闻是由山中大妖的巢穴中取来,出世时节,接连数家仙门曾登门欲购,却是被家中长辈护住,填补家中底蕴,这才留到如今。”张家主叹气,“前些年饮茶对酒的时节,小弟便察觉兄台似有旧疾,过后才知乃是头风隐疾,发作时节痛楚难忍如蛆附骨,恰巧这玉珠可镇病灶,益寿延年,便将此物递与兄台;受教多年,这玉珠搁置在库中,尚也蒙尘,倒不如以此为谢礼,助兄免于受这般苦楚,愚弟以为,并无半点错处。”
郡守揉捏额角,良久都不曾接言,不过面色却是渐渐舒缓下来,长舒一口气。
张秀楼并未说错,这枚盈白玉珠虽说冷清了些,可冷芒过处,多年顽疾头风,似乎是如霜雪消融,骤然舒坦许多,连带灵台清明,多日前积攒下的政事,亦是心中通透明朗,再不复病灶深重时节那般混沌昏沉,着实是令这位苦于病灶多年的郡守,难得熨帖。
男子站起身来,合上锦盒微微笑道,“贤弟有心,不过此事还是莫要再有下回,本官的确有心整顿凤游郡上下帮派,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迟则两三载,短也需数月之间,才可做得稳当,无需操之过急。”
话语本身平常,可落在张秀楼耳中,却是无异于春雨惊雷,好听得紧。数月之间便见分晓,若非是强硬手段,岂能于如此时间内便将马帮治得妥当,为商贾张家腾出条通路,把持各类行当,故而一时间喜上心头,起身一揖及地,久久不肯起身。
郡守失笑,走近前来,敲敲张家主后脑,“来时所坐车帐,就休要再乘了,郡守府外耳目尚不在少数,皆是瞧着本官举动,恨不得将贪赃枉法的罪名尽数按在本官头上,如若是你登门不久便再出门,恐怕又要生出许多流言蜚语,不胜其烦,莫不如令那车帐先行回府,就说是饮酒过度,暂且于郡守府歇息一日,再行归去不迟。”
张家主告退,空荡正堂当中,唯有匾额之上书就四字金钩银划,明镜高悬。
郡守怔怔瞧过许久,终是低头离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理由
云仲温瑜在凤游郡外逗留两日,一来听人说起凤游郡外尚有几处胜景,虽算不得千百士子书生来游那般热闹,名头不见得响亮,可却是常年有人念叨,凤游郡外,且要比郡内景色好上许多,只是近些年来人人只顾眼前事,忘却身后身。
对于见惯南公山景致的两人而言,外乡胜景,的确是颇有几分撩拨心弦,更莫要说如今秋色正由浅入深,层林尽染,平添萧瑟之外,尤有难言意味流转心头,挥之不绝。西郡常言有云,说是生为人子,总是起初啼哭不止,恨不得整座世间都晓得人之初生,年少时节更是心气饱足。春夏时节天近眉峰,故而人总觉身处世间,足下浊地头顶清天,想来便是我与长天一并高低;而临近秋时天高云远,纵穷极目力,也不可望云端,再瞧己身对比整座天下日月天穹,譬如沧海一粟,难免忧愁苦闷,时时怅然。
不过温瑜这两日却是欢悦得紧,暂且搁置下心头忌虑,催促云仲前去各处游景,仅两日光景,便将凤游郡外大小六处游赏殆尽,只剩余最末一处还未去得,但眼下已是临近暮色起时,云仲难免有些忧虑。虽是已经临近凤游郡,可说来并不算得太平,西郡贼寇众多,难说有无一两股流窜入凤游郡外逞凶的凶顽贼人,再者前日一遭与马帮中人剑拔弩张,且比斗两番,绕是那为首汉子末了诚恳相邀,也难保万无一失,双拳难敌四手,这等未入江湖便有耳闻的俗言,腹内文墨浅薄的云仲,亦是心头有数。
可再瞧瞧游兴正浓的女子,难得面皮始终笑意自在,少年拧紧眉头,而后又缓缓舒展开来,“郡外七景,唯剩白毫山一地,若是行有余力,今日便逛完罢了,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再行入凤游郡即可。”
温瑜闻言笑意更是明朗几分,点点头道,“听几位老人家言道,似乎这白毫山上应当有名门正派,即便寻不着地界落脚,想来去到这门派之中借宿一晚也可,离了南公山,小师叔与我同是江湖中人,大抵也可把酒言欢。”瞥见少年一本正经点头,似乎是深以为然,女子撇嘴道,“以水代酒也可,前两日已然坏过了一回规矩,莫说今日,入城过后三日以内,不得沾染半点酒水,如若是小师叔再不听劝,回山之后,自然要与师父告上三两回歪状,日后苦果,还要师叔一人自尝。”
少年蔫头耷脑,瞧见女子端坐马上似笑非笑,亦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心头却是叹息不已。自打破入二境之后,似乎修行半点也无增长,始终是堪堪高出二境一线,任凭行气不下数千回,纹丝不动,着实叫云仲心头烦闷,再者虚丹被那秋湖神意险些挤出丹田,境界浮动奇大,心念亦是不如往常那般稳固平定:修行苦闷,唯有酒水可掩一时失意,幸亏前两日小饮近两葫芦酒水,不然此刻云仲,怕是又再度步入当初行气练剑不止的疯魔境地。想当初观云悟剑时节,接连三五日粒米未进,亦不过是常事,好在年纪尚浅,不曾落下什么病灶,且钱寅时常由打丹房当中炼制出数枚黢黑丹药,不由分说塞到云仲手上,这才不至于耗到油尽灯枯。
“小师叔似乎是心有所念,若是方便,同后辈说上一声便是,虽说并非是那知晓解疑答惑的世家先生,但若是心有隐忧,总归不吐不快。”温瑜侧头,瞧见云仲神色不似方才那般畅快,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江湖且在心头,难不成几日饮不得酒水,师叔便困于此,如何能修得起大道。”
云仲闻言愣愣,不禁笑起,转头看向一旁女子,后者被夕日金辉落满衣衫,瞧来似乎与远山融金并无分别,神异得紧,再回神时,负歉轻声答道,“倒不是为其他,而是着实有些艳羡师妹,虽说前头十几载,并非是时常如意,但终归晓得为何迈步入修行,一朝踏得通天桥;就连大师兄也曾直言,温姑娘天资,比起山中诸位师兄,都要强出许多,没准再过些年头,未必就不可凭女子之身踏尽武道阵道山巅,日后成段佳话,传颂于江湖人之口,也未可知。”
少年说这番话时,始终是面有笑意,且眉间舒展,秋风清朗掀动衣袍,白衣飘然,仿若凌空踏杳,视线直去不知几千里远空。
“虽机缘巧合,侥幸摘去山中老小的名头,但如若是论年纪,温姑娘大抵还要比我年长些,这些月里受师叔二字,的确心头亏欠得很,”少年报赧一笑,可面皮上的神色,却是并未有欢喜意味,略微蹙眉叹气,继续道,“入师父门下前,我不过是上齐西北角处一位疲懒小子,学堂中种种文章,大都不入心,且时常耍滑拖欠课业,为此没少吃先生手板。当初先生说我是聪颖志疏,可直到如今我也不曾知晓,究竟聪颖在何处,随师父走江湖,迈步入南公,乃至于如今修出一道本身剑气,那时节想都不曾想过,也唯有翻阅几文钱一卷的豪侠令时,周遭无人,才敢捡起枚稍稍直苗的枯木枝杈,学两式飞剑御剑。”
少年越说,语气越是捉摸不定,乃至于温瑜都是听得云里雾里,有心出言插上两句,瞥见少年越发低浅的眉宇,又是生生制住出口念想,听少年絮叨。
“师父修行,乃是为登临绝巅,兴许亦是为一口心气,日后好生教训那五绝,讨讨旧帐,或是为不负掌中吴钩青霜两剑;大师兄修行,虽不知为何,但南公山有大师兄在,似乎与有师父在一般,山中弟子皆能心安,二师兄虽平日亦是懒散许多,但提及趋利避祸独善其身,与卜算吉凶祸福的时节,眼中锋芒乍现,分明是极喜这类神通;三师兄久居南公山下,可似乎来头并不小,没准当真是位原本家世显赫的公子王孙,修行并非只为己身,更是同我说起过,有心之所向的女子。”
“可我似乎并无修行的理由,既无仇家,也并非是那般痴迷修行,唯愿手中剑出得更快些,剑光更盛些,而后能替师父师兄分忧,守住南公山山门,除此之外别无他念。”云仲长出一口气,自己都是苦笑起来,“纵使有五境之上的修为加身,大概我都不晓得应当拿这境界作甚,是效仿那五绝之首立起个六绝,还是满天下惩恶扬善,醉上画檐山,提剑赋诗百首?前者后者都是很好,但要是真入那等境界,这种种事,当真便是我想做便能做?倒也未必。”
“归根到底我所喜之物,不过是手中剑,颐章西南一座寻常山中的师父师兄,远在上齐以北的老爹,一位女子,除此之外,再无记挂心间之事。”
说到女子处,少年略微停顿了些许,颇觉难堪扭过脸去,却是恰好落在温瑜眼中。
这般心意,少年从未对旁人说起过,吴霜于十万山中不曾听闻,柳倾于后山之中也不曾听闻,就连那位道人与云仲饮得酩酊大醉时,都不曾透露过半点,唯有云仲一人心知肚明,却从不愿同旁人提及此事。
温瑜思量一阵,却也是一时语塞。少年这话听来似乎做不得游侠,更当不得世上首屈一指的仙人,言语当中,极为寻常,竟是找寻不出半点错处。倘若不曾在意所喜事所喜物,满口皆是为国为民,侠气风流惩恶扬善,反倒如何听来滋味都有些虚,而恰巧是如此不加掩饰,才使得温瑜苦思冥想,一时也难出一言。
“兴许只是累了些,一时找寻不得心意而已,”良久过后女子才温言宽慰道,“在我看来,师叔的性子喜静,可真若是遇上不平事,也必出剑问之,便如前日那般,大抵明知不宜结仇,却偏偏要同那伙汉子讨个公道,出剑时候,可曾有半分犹豫?”
少年也是面露思索之色,轻抚座下劣马马鬃,后者打个响鼻,颇不耐烦,若非是早先卸去所负干粮,恐怕如今早已脾气发作,将这小子掀下背去。
“也许的确是如温姑娘所说,算不得心念有误,但那些位豪侠,修行练剑时节,不应当大都以行侠仗义为己任才对?若是同我这般修行,原本即便有十分天资,如今却唯有五六分所成,总不是一桩好事。”
女子摇头,“此事晚辈帮不得师叔,那些位万古流芳的豪侠,出人头地前,练剑走桩之时,也未必便存有满腹济民扬善的念头,但既然有此自知,总比麻木不仁,不明本心要好上许多。”
瞧少年面色略微好看些,温瑜捏捏两指,又缓缓说出一句,“起码如今师门安然无恙,掌中剑不曾有钝,至亲虽说并无太多书信送来山上,想来亦是过得舒心,至于最后一位所喜之人,起码如今依旧在此。”
“在我看来,这便是极好。”
少年点头,不动声色摧马而行。
只是相比方才,嘴角微微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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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二章 额间红纸气度最甚
白毫山得名,非因漫山皆生白毫茶尖,原是此类茶汤金贵得很,倘若漫山遍野尽皆是白毫,恐怕这郡外七景,就得变为六景,至于此山为何人所持,估摸除却达官贵人与郡内巨贾,无人可得知晓。不过正是因白毫山上并无白毫,这四时皆如冬雪裹束的银山白崖景致,才堪堪保留下来,令无数他乡之人称奇不已。
云仲两人起初并不晓得郡中人口中所云郡外七景为何,更是不曾了解这七景各坐落于何处,不得已曾问询过位久居凤游郡的耄耋老者,后者极健谈,硬是将云仲拽到郡外一处茶馆中,耗费不少气力同少年逐个讲说,由凤游郡风土人情讲到郡外七景,乃至于郡中有名有姓的大帮豪派,皆是提及一番。那老者年事已高,不论气力还是调门,于嘈杂茶馆中都是难以听得清楚,可怜少年即便听得云山雾罩,仍旧要陪笑点头,瞧得一旁温瑜掩口窃乐。
老者曾言,说传闻白毫山上无论草木山石,皆是素白胜雪,连同偶然之间露面的飞禽走兽,皮毛亦无杂色,皆是素白,可谓是奇景,但如此多年下来,知晓缘由的却是少之又少。这番话,云仲听得入神,可恰巧此时茶馆当中又走进几位走街串巷的江湖中人,吵嚷不止,硬生生将那老者话语声遮住,不曾听清只言片语。
而老者耗费好一番口舌,末了少年谢过,刚要结清差钱,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下,面露难色道,“这位小哥,老朽非是打算蹭几盏茶汤,而是瞧见少年负剑远游江湖,觉得像是一位故人,这才上前同小哥搭话,你等行走江湖,想来亦是钱囊羞涩,不如便叫我这老朽结清茶钱。”旋即抬起昏花老眼,搓搓两手讪笑道,“若是少侠不吝,老朽想瞧瞧少侠佩剑,这人虽说是远去江湖许多年,早就变为布衣百姓,可终究瞅着刀剑就难迈动步子,少侠如若是不嫌弃,借老朽观瞧两眼,也算是今儿个没平白耗费诸多口舌。”
少年愕然,瞧见那老者神色恳切,再者是风烛残年,心下一时便要递出佩剑,却是无意瞥见身侧温瑜微微摇头,几不可见,一时间便又是有些犹豫,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便悬在半空当中,不曾递出。
江湖中人,不可随意递剑,休说那位老者模样瞧来极为寻常,可终究是不清底细,这天底下只凭样貌论高低的侠士,往往寿数最短。何况此剑来历极大,乃是那钦水镇水君出手炼制,曾凭此剑惊退五绝之首,兹事体大,寻常而言,断然不可随意。
但再看那老者神色,分明是譬如故友重逢,两只枯瘦手掌作势要接,却已是抖得厉害,少年当下心头不忍,便不顾一旁温瑜频频皱眉,将掌中剑递给那位老者,冲女子报歉一笑。
老人双手捧剑,仔细观瞧剑鞘之外的浅淡纹络,口中止不住赞叹,“此剑奇好,不消拽剑出鞘,便可知其剑身必定锋锐,未必能与那仙家手段一般开山断江,起码行走江
湖,有此一剑傍身,便可再无他求。老朽年纪轻浅的时节,也曾练过不下十万剑,直练得掌心当中的老茧层层叠叠,褪去一层又生一层,如今却是变为寻常布衣百姓,再不得见这般好的剑喽。”
老人足足端详了一炷香的时辰,却是如何都不曾将长剑拽出剑鞘,临了才叹息一句,“尚年少时,不知老之将至,觉得练剑太过于辛苦,即便是练剑有成,到头来也赚不得多少银钱,这才自个儿封剑,再不愿理会什么江湖事,如今再度握剑,竟是连抽剑出鞘的能耐心气,都不存半点。”
“身在江湖,着实大幸。”距白毫山不过几炷香远近时候,云仲猛然勒马,没来由道出一句,惊得那杂毛夯货险些将少年掀将出去,瞧得一旁温瑜连连摇头,“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小师叔这骑术,未免太差劲了些,来日倘若得闲,仍需好生练练,都说是单枪匹马走江湖,骑术差劲,翩翩少年游侠风骨,总要打过折扣。”
“倒也不假,奈何从小便是胆魄不足,除却架马之外,更不可窥高,”云仲苦笑,好容易稳住马儿四足,缓缓言道,“想当初师父问我愿意御剑否,我却是畏高,同师父答道若是能将飞剑变化为门板大小,才能觉得宽心些许,若是于周遭围上栏杆,则才能勉强踏剑而行,没成想如今仍是迈进修行门槛,当真是有些造化弄人的意味。”“其实并非是造化,而是小师叔自行择选,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自行择选过后,才有后来修行。”温瑜展颜一笑,心头更是惊奇,这位小师叔除却初见时节,颇有些愚钝之外,似乎平常时节皆是四平八稳,乃至有些暮气缠身,确实不曾想竟又这般隐疾,飞剑周遭修葺栏杆,倘若真是如此举动,原本剑仙风姿,似乎已然变为鹤足鸡冠,于修行人中传扬开来,怕是足能令许多人撇去手中剑。
云仲似有所悟,点点头笑道,“起码如今,我并未同那位老先生一般撇去手中剑,说得好听些,并未辜负掌中三尺,这便足矣。”
两人并未拘束马匹步子,踢踢踏踏,缓缓往白毫山而去,虽依然是相隔数里,但仍能借未落日头瞧清山间如浩荡白霜一般的灌木层林,落到眼中,更是壮阔:上下山也素裹,森也盈白,除却山巅几座楼宇之外,山峦当中仅是一色,晚霞收束,天高云远,唯朗朗长天之下静默素白山尖,最是合人心意。
虽说素白山峦瞧来极有韵味,但山势却并不陡峭,无需下马便可。不过两人仍旧是牵马而行,这些日以来两马并驰,着实是劳累得紧,故而并未为难,而是缓步攀山,顺带观瞧山中景致。
“这白毫山的确神异,才是观瞧一阵,便能觉察出这山中藏风纳气,端的是处宝地。”云仲闻听自家二师兄讲过数回观气本事
,固然算不得纯熟,可一入此山,便觉胸腹之中通畅,隐隐之间内气流转,都是显得快过几分,不由得出口叹道,“却是忘却闻讯那位老者,白毫山中景致皆为素白,究竟是出于和等缘故。”
温瑜抬眼望去,神色亦是狐疑,信手印出数方小阵,“此山比起大元境中许多仙家山门,都是不遑多让,说是风水奇佳能孕天才地宝,亦是不虚,就连如今信手布阵,比起往日都是得心应手许多,如此地界,竟非为仙家所占,而只是有家寻常门派,的确诡异得很。”
“且上山瞧瞧便是,此处连年有无数游人文士前来,也未曾听闻有何怪异之处,大抵是仙家未曾发觉有这么处风水宝地,这才被旁人捷足先登,落脚山门。”少年听闻温瑜此言,略微皱眉,不过转瞬又是嘿嘿笑道,“大师兄耗费许多时日祭炼的底招,如今还未曾用上,纵使这山中有些许古怪,亦不妨上山一观。”
山中门派,此刻早已闭门,原是临近掌灯时节,今儿个也并无游人上山,在门外歇息的几位小童,早已百无聊赖,瞧见日头掩于西山之后,连忙闭门,悬上今日不见客,若要借宿自去侧楼的牌匾,心满意足前去住处歇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师父教诲的温故识新,常念常习,总归比不上安眠一阵来得解困。
“咱家师父总命你我学那些个剑谱,却从不自行耍上一套,成天不愿出门半步,夜宿厅堂之上,却不晓得终日所修的是哪门子古怪法门。”头前小童分明是困乏得紧,就连双目都不愿睁,摇摇晃晃往后堂而去,路上还不忘同自个儿师弟诉苦。
“谁晓得这茬去,”身后那位童子亦是筋骨酸涩,闻言负气道,“又并非那等山上仙家,哪里有什么经文法门,要我说江湖人本就要有江湖人的模样,就如同那马帮一般,出门在外恨不得往额上贴张红纸,上书几字,那才可称是没白立门成帮。”
前头童子虽说疲累,不过仍是回头好奇问道,“红纸上书哪几字?”
后头童子笑语,“自然是‘爷乃马帮中人,不识相者尽可绕路而行’几字,若是贴上如此一枚红纸,不作奸犯科,尽可以出外横行,岂不比在此山中终日练剑来得自在。”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去理会红纸究竟能否容下近乎二十字,皆是窃喜能暗自编排一番师父,好生泄去浑身怨气,于是嬉笑着往后堂而去。
叩门声起,于夜色当中传开极远,亦是落在二人耳中,前头那小童烦闷,皱起眉头,“这般时辰,谁人还能踏上山来,莫不是专门为消遣你我的,且休去管他,门外牌匾已然写得分明,令其前去侧楼即可。”
师弟点头,更是深以为然,立身整整半日,腿脚况且有些不听使唤,虽是区区几步,可如今看来却是如同滚刀烫油,抵死不肯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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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三章 半甲子,两三层楼
两位童子皆是不愿再度抬步,原是门派当中每日走桩站桩足有四五时辰,本就已是腿脚颤栗周身疲累,晌午用过饭食歇上不足半个时辰,未时便要前去山门外守门,不论是习武之人上门求见切磋,还是时常游赏白毫山景致的游人文士,两位童子皆是要客气接待,丝毫不可有落师门门面。故而即便是在门外站得腿脚酸麻,良久都难以寻回知觉,也得强忍双足颤颤,将腰背挺直,一站便是许久。
“随他去便是,侧楼虽说简陋些,不过亦有人看守,并不至于无处歇息,还是尽早回房歇息为妙,”前头那童子烦心得很,眉头拧起,“偏偏要在这时节搅扰旁人,瞧来便是不爽利之人,无需再管,还是回房最好,光每日走桩就险些将双腿废去,哪里还有什么余力招待来客。”
后头那童子显然有些忧心,可的确是双足酸麻,的确不愿迈步,连连冲门外张望,面色为难。
“如今才不过酉时,按理说门派中人,不应当歇息得如此早才是,”门外云仲不解,刚要再行叩门,却是借星月隐光瞧清那牌匾之上所书,便连忙收回手来,冲温瑜苦笑道,“看来这处门派闭门极早,再度叩门,怕是有些失礼,难免搅扰旁人清净,倒不如今夜前去侧楼借宿一番,明日再入凤游郡,并不碍事。”
温瑜点头,瞧瞧山外天景,和言答道,“门派中人习武辛勤,个中苦楚,你我亦是心知肚明,何况如今已然入夜,并无游人,早些闭户休憩,不亦是情理之中,皆由小师叔做主即可。”
少年点头,顺手接过黑獍缰绳,单手牵住两马,便要迈步往侧楼而去。
风随落叶,百草皆素,不似鹅黄,反如冬雪,但风声叶声,比起大雪时节喧嚣许多。
云仲仍旧是一手牵着两头马匹,与温瑜并肩而行,可不知何时右手已然摁住剑柄。
刹那出剑,落叶脆响如潮。
于十万山中听遍风声叶声清泉流响声,少年最是能分辨出脚步与其余冗杂声响,故而即便是温瑜也不曾有丝毫察觉的轻微脚步,云仲已然凭此声觉察出来人远近,出剑无忌,直走龙蛇。
金铁声迸溅,犹似白毫山巅有钟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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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友好身手。”来人身形微动,由连天白叶当中抬步走出,身形如同萧瑟秋夜相融,脚步轻快,分明面孔极俊郎,却是满头华发,格外扎眼。
云仲仍旧持剑而立,丝毫也无收剑的意图。
此人步伐,分明是轻功奇佳,足下鞋履根不及地,始终垫足而行,身法好似秋来落叶,飘荡如风转,如此高明身法,绝非寻常之辈。
“我乃白葫门门主,秋夜萧瑟,总不得安睡,料想出外逛逛,应当可解烦忧,这才无端行到这山门外头,瞧见这少年郎腰间佩剑不俗,一时技痒,才唐突试探,如今还要同两位赔个不是。”来人拱手行礼,不过行礼举动无论如何看来,都是颇为繁杂,左手搭住右拳拳尖略微拧转,而后将左掌端平,略微低头,与寻常江湖人抱拳时举止,并不相同。
少年胸中疑窦丛生,更是擎剑在手,不便行礼,只好略一点头,权当回礼,而温瑜则是被少年护在身后,霎时间不晓得如何是好,嗫嚅道,“师叔无需忧心,此人并无杀气,再者有后手相抵,想来亦无险。”
“除却有意试探身手之外,还要提点少年郎一句,”那人收剑,看向少年攥住缰绳的五指,略微犹豫道,“同牵二马时节,缰绳绝不可分勾五指,最好是打起枚绳扣系住,若是这两马受惊,应对及时还则罢了,若是应对不及,只怕要将整枚手掌撕为两半,悔之晚矣。”
一路观景,更兼身侧女子面容笑意浓郁,云仲心思的确不在两头马匹,经那人出口提点,才发觉着实如那人所言,四指勾住一条缰绳,剩余一指,则是松松垮垮挂住另一枚缰绳,着实犯了忌讳。颐章江湖当中的马匹虽说不在多数,更比不得大元马匹骨相足力,但如何都并非是太过稀罕,商队当中便听人讲过,说一人独自牵住两马时候,最是难控缰绳,如若遭袭,轻则走脱了受惊马匹,重则扯破掌心,再难应对。
“多谢。”云仲将马缰绳攥紧,随口问道,“既是白葫门门主,小辈来此前便听闻过前辈名声,凤游郡上下可谓是鲜有人不知,口碑奇好,自然亦是无心对我二人不利,如此趁暮色上山赏景,却是叨扰了。”
岂料那人闻言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我已有十载不曾下山,却是不曾想到江湖之上,仍旧有人惦念,如此倒是有些羞愧,物换星移几度春秋更迭,看来山中岁月,总要比外头短。”
虽是如此出言,可一时间少年并不曾收起掌中剑:此人身法剑路之快,就连苦修良久剑术,难见敌手的云仲都是有些应接不暇,早先前听闻脚步声微响,心下已然是提起警惕,而再去拦剑时,却并未快过此人,更休说是后发先至,只堪堪抵住,便已尽全功。
这般手段,由不得少年有差,起码持剑在手,先手占足,至于方才此人所言十载不下山,却是并未细细去想。
那人也看出云仲忌惮,也不多言,抬手便将佩剑摘去,立于山门外,两手空空,和善道,“既是无处夜宿,便前去门中一住就是,山中本就清净无人,偌大门派上下,连同杂役在内,亦不过两手之数。倒是有几位在剑道上走得颇远的宗师,如今云游在外,山中仅剩下几位弟子,空屋本就是无用,倒不如借与两位小住,虽不理饭食,但也比起侧楼那简陋地界好许多。”
口气四平八稳。
云仲挑挑眉头,打量男子面皮相貌,终是开口问询,“门主鹤发,面皮却是不显老态,照江湖中人说法,实乃修行有成,如此慷慨相邀,恭敬不如从命,小辈云仲,先行谢过。”
“好说,白葫门门主叶翟,江湖相见,缘分匪浅,”那人爽朗一笑,旋即抓抓发髻道,“修行有成这话却不敢接,我这白头实属天生,仔细算起来,如今只不过而立出头年纪,相较小兄弟年纪尚浅,便身携如此一手剑术耳力,空度十载光阴,羞愧得紧呐。”
三人两马一并迈步入门,院落之中,两位童子仍旧不曾走远,闻听外头言语声颇为熟悉,确实不曾想到自家师父无端现身门外,连忙闭紧口舌低下头来,静候自家师父教训。
叶翟瞧着两位腿脚频频颤动而不自知的徒儿,无奈苦笑,由打腰间抽出枚竹板,各敲数回,才叹气道,“秋夜清冷,也怨不得你俩人耍滑,我与你两人这般年纪时,亦是如此,下回切莫再犯就是。”遂便令两童子回房歇息,再无责罚。
门庭清净,并无多少摆设,除却廊门两侧角落种有几枚素白竹之外,再无特别物件,简朴敞亮,楼宇不过三层,零散四五座,飞檐不带半分讲究,乃至于西郡许多地界富庶人家,飞檐回廊比起此处都是堂皇至极。不过简朴院落当中,沉有口古井,井中月摇摇晃晃,叫其中莲花割得散碎,意境隐生。
一入门时,云仲便借月色打量院落布局,端的是大简,繁琐装点雍贵摆设半点亦无,就连院落正当中习武枪棒,皆是叫习武之人掌心磨得光亮如镜,似是许多年不曾换过。
“山间清修所在,向来无冗余物件,观来确是简陋,更比不得名门大派那般银钱富足,说到底,还是我这门主本事不济,能耐微浅,却又放不下门主架子,不曾凭身手赚银两。”叶翟将二人引至一座小楼前头,一时感叹,“退回百载去,这座白葫门岂止是如今这幅模样,当初也是座下弟子云集,每逢大开山门广收弟子,四方帮派来贺的盛景,如今都能由打古书中寻着,哪里有如今凋敝的端倪。”
云仲栓罢马匹,正巧听闻叶翟出言,宽慰道,“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坏事,门派当中清净些,更易出些高徒,日后散入江湖开枝散叶,白葫门名头未必就不可历百代,况且有门主这么位身手卓绝的人物,何愁不兴?”
叶翟摇头,满头白发晃动,唏嘘应声,“若是真有如此一日,亦算是白葫门之幸,江湖之幸,如今仙家风头盛过门派多矣,无人不望自个儿有一身仙人骨,可凭此入仙家,凌太虚,江湖非但不曾比往常热闹,甚至还要寂寥两分,借少侠吉言。”
同门主作别过后,温瑜与云仲一并推门入住处,并未各自歇息,而是对坐窗棂之前,点起灯火,闲谈几句。
秋风吹得酣畅,凉意入楼。
“这位门主剑术,有多高?”温瑜早先便瞧处少年神色凝重,此刻捧起茶盏还未饮上一口,便先行出言问询。
少年指指脑门,平静开口,“有位故友曾言,我这剑术,恐怕不弱于寻常宗师,剑道走出条路来的前辈,亦是同其过招不落下乘,其实亦是取巧;师父的剑路剑势,剑招剑意,即便还不曾皆尽贯通于身,却是已然抵过十余年苦练,钦水镇中得水君剑谱,修为再涨十载余,两者合于一身,足足能省下近半甲子苦修。可今日这位门主的剑术,藏锋之下,高过我足足两三层楼。”
“而立之年,才能近妖,也难说清。”
第四百五十四章 剑心亦或剑术
次日清晨时节,云仲起得极早,听闻院落中鸟雀啼鸣,略微梳洗一番,便收去浑身内气,苦笑一声,信步出楼。
今日又是不宜修行,浑身内气骤然跌落下去,尚不足敛元圆满,即便是耗费苦心,令内气再度游走十几圈,仍无好转苗头;丹田之中秋湖慵懒,却还不忘将虚丹挤了又挤,后者亦是气郁,通体纹路光华朗朗,强行往丹田正中压去,全然不复平常时节古井不波模样。
可纵使运转浑身力道,秋湖神意却只是略微晃晃剑尾,便将虚丹动静制住,瞧来便是轻松得很。
二境跌落为初境,一身气机跌落,譬如原本原本足有六七丈的潮头,猛然跌落至江潭底处,再不得起身,虽说五感仍旧存留,可这般得而复失滋味,却是叫少年心头略感烦忧。
白葫门空场正中,立有木桩数十,高低错落,其上有童子三人,虽身形摇晃,不过走得仍还算顺畅,除腿脚轮转之外,尚要走拳,不见得是什么稀罕架势,但经由童子之手打出,却也算是别有一番滋味。周遭无人,云仲也乐得见此,故而索性坐到台阶之上观瞧一番,顺带琢磨起这木桩当中的玄奥所在。
“少年时节本该渴睡,起得如此早作甚?”还未等云仲瞧出桩中门道,便有一人坐到身侧,饶有兴致往木桩方丈三位小童看去,眉目和善。
“见过门主,”云仲颔首,略微有些狐疑开口问道,“敢问门主,这木桩中有何玄妙,小辈天资驽钝,除却能窥探出走桩具有五势,但究竟有何讲究,一时的确瞧不出门道,若是方便,还望门主解惑。”
“好说好说,本就并非是什么稀奇手段,”叶翟爽朗一笑,指点木桩笑道,“少年郎由打西郡而来,不通晓凤游郡演武的规矩,亦是件寻常事。那木桩名唤梅花,统共有五式可供演武,这点少侠倒是已然瞧出端倪,不过除却这五式之外,又讲究天象地时节气,故又存有北斗天罡九宫五行数类,变幻无常,最是适宜初学者演武。”
“如此说来,西郡重势,凤游重形,”云仲点头,“那五式之中有大开大合者,亦有顺势进步紧逼者,更是有败走时节卸力脱身者,五式演化不绝,确是精妙绝伦,比起西郡习武法子,虽不甚讲究大势,但倘若真过起手来,凭凤游郡中武人的根基招数,恐怕要稳稳胜过一筹不止。”
叶翟轻抬嘴角,难得摇头道,“此话我倒不敢认同,习武便是习武,与身在西郡凤游何干,不论南北,无说东西,总要看谁练才是,武道终究合一,而这万千通路如何走,却是取决于习武之人下过多少苦功,用过多少心力。”
说罢瞅向云仲,挤挤双眼,“咱也走两招?”
“前辈开口,有何不可。”云仲咧嘴,深吐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提剑而立。
“师兄啊,昨儿上门那人,似乎要同咱家师父对招,看年纪也不过比我等大上七八载,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等胆气。”木桩之上那位年纪最小的童子不满,哼哼道,“咱师父本事,在整座凤游郡怕都是数一数二,岂能是外乡之人随意便可切磋过招的,最好是莫要留手,打那人个鼻青脸肿才好。”
话虽解气,可气息不顺之下,身形晃动,小童险些由打木桩之上跌落,连忙屏气凝神,将一张面皮绷得紧实,才堪堪踩实,不过虽说如此,仍旧引得木桩颤动不已。
“收声,习武不勤心思难定,可是要被师父罚担水六缸,上回吃罚,可是险些将浑身上下骨节都累得松垮,再吃上一回,师弟你这筋骨怕都得落下病根,倒不如收声观瞧,那人虽非师父对手,但瞧架势,似乎也是位手段了得的江湖少侠,静观即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小童开口,甚是平稳,走桩更是纯熟,仅是一炷香功夫,五式便已踏出六回,变幻极多。
说话间,云仲已是出剑,客走先主走后,江湖礼数,绕是有心推脱,却也不好开口,只得先行递招,剑势仍旧无前,但对比昨日出剑,却是平添一分柔劲,直走叶翟左路,剑啸不止。
而叶翟却不曾抬剑,只以灵犀脚步应对,身法奇快,分明是后动,可身形电转之时,已然让过少年掌中剑,略微俯身,而后再度出剑,瞧来寻常佩剑出鞘时节,已至云仲身前两步,高山流水,轻快如风摆柳。
云仲蹙眉,显然这位门主身手,乃是步步苦修而来,凭梅花桩修得一身步伐,比起赵梓阳那小生莲步,犹有过之,讲究便是从心所欲,比起寻常剑客,非是步随剑走,而是剑沿步生,精妙无痕,一时便占住上风,频频递剑。
“我修一剑,唤之登楼,献丑。”分明是落在下乘,叶翟剑招层叠绵密,但少年却是接连让出数步,使剑鞘抵住前者进招,而后猛然收剑。
叶翟面色陡然变幻,但仍是出剑不止,却被少年剑刃格开,瞧来极慢地往半空一挑,掌中整柄长剑,齐齐炸碎。
倒非说是云仲此一回登楼施展,力道比以往更足些,而是叶翟掌中那口长剑,实在过于差了些,也唯有几两银钱而已,原本便不堪云仲佩剑锋锐,如今硬抵登楼,猛然之间炸碎开来,碎剑崩裂满地,清脆作响。
云仲连忙收剑,进前两步,躬身行礼道,“晚辈唐突,未曾想到门主并未携佩剑而来,登楼力道最为刚猛,却不曾料到伤了门主,实在罪过。”
叶翟倒是不曾有负创表象,连连摆手苦笑道,“昨夜我便已察觉到少侠佩剑上品,今日却是糊涂,随意携了柄弟子练武所用的长剑,本就非是少侠错漏,倒也不曾出太大差错;这一剑登楼,先行藏锋,而后再出,免于一鼓作气再衰复竭的颓势,的确是精妙,却不知传此招数与少侠的那位前辈名讳为何?”
云仲愕然,并不晓得眼前这位门主有何意图,神情微动,“家师前十载,大都留于上齐,近一载时才重归门中,按说并非是门主故人才是;名讳如何,晚辈山门隐居多年,的确不便随意开口。”
叶翟怔怔,旋即长叹一口气,颓然摇头,“确是如此,只是想到位故人,也曾喜拔剑之术,多年前所用招式,与少侠这式登楼有七八分神似,只是气势大相径庭,若是那人出剑,分明是山中夏日暖风吹拂,周遭也得变为隆冬飞雪,冷清得很。”
一时想到些旧事,叶翟呆立良久,才略微回神,“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两位可径自先去用些饭食,再行出外不迟,若是愿多留两日亦可,皆是江湖中人,虽说门中算不上宽裕,但一两餐饭食也可负担得起,就当是结下些善缘。”
两人又闲聊几句,叶翟离去,指点弟子修行,只是一头白发,瞧来甚是萧索。
温瑜昨夜歇息得极好,故而直睡得日出三竿,才慵懒迈步出楼。一路之上疲累有加,再者接连游玩两日,一夜安生,总归是将周身精气神歇得饱满无碍,此刻出楼时节鬓发略微杂乱,冲外头长天望去,啧啧道,“又是一日阴沉天色,凤游郡只论天景,总觉赶不上西郡。”
却不料此话才出口,一旁便有人顺势接过话头,“那是,万钱不换一日好天景,天明时节纵是秋来,也可觉神智清明通透,姑娘这话,最是合我心意。”
不消温瑜扭头去看,少年便已然斜依在一旁窗棂外侧,满脸笑意朝女子看去,挑挑眉头,笑意甚为温和。
“方才与那位门主比剑,胜负如何?”温瑜才想出口揶揄几句,扭头却发觉平地当中有散碎剑刃,皱眉开口,“本就是借宿于门派当中,即便这位门主剑术略逊师叔一筹,也不该半点面子不留才是。”
少年闻言无可奈何,摊开两手,无奈辩解道,“若是那位门主所携佩剑,品相材质再好些,恐怕我此番必是连战连败,入江湖以来,除却师父在内两三前辈以外,只论剑术身法,这位叶门主的本领,无出其右,已是迈入化境,绕是我全力施为,也不得脱身下风半步,今日勉强平手,只因佩剑不同而已。”
温瑜闻言亦是微惊,小师叔剑术,柳倾亦是赞许有加,虽说修为停滞不前,迟迟不可破境,但剑术却是极高明,山下江湖当中,唯有踏步走山巅的宗师人物才可撄锋,且不落下乘,这位瞧来和善的白葫门主,本事之高,恐怕在这一郡之地难寻敌手。
“不过在我以为,小师叔应当才是剑术最高者。”温瑜掀唇一笑,顺势抻抻腰肩,倒是并未听出什么揶揄意味。
“温姑娘好眼光,”云仲向来是受得起夸,挑挑拇指得意道,“再过十几年,咱定是要在剑道山巅扛鼎,世间扬名的大剑仙,还要再添个豪侠的名头,温姑娘这句夸,暂且厚起面皮收下。”
“说得是剑心,并非剑术。”女子笑意更是浓郁,不过云仲越瞧,越觉得眼前女子笑颜不怀好意,仔细琢磨许久,才略微想清其中意味,可也是笑将起来。
白葫门小楼下,一人活络肩头,一人靠到窗棂外侧,分明天色阴沉,可笑意皆是明朗。
第四百五十五章 青莲愈青,早秋更秋
叶翟满头白丝晃动,随笑声方丈瞧去,一时停住训斥,摆摆手令那三位童子前去歇息片刻,无需再练步法,半时辰过后自行前去后山练趟拳脚即可,而后便取来枚蒲团,信步往院落正中井口而去,闭目端坐。
“师兄啊,咱师父瞧着面色有些低落,难不成方才当真是技不如人,才败给那前来借宿的小子?”昨夜里那位年纪稍大些的童子,试探出言问道,可旋即便被那大弟子敲了脑门,瘪嘴不敢出声。
年纪最长那童子沉声教训道,“前几日分明学过了几手剑招,怎连输赢都瞧不分明?师父先前稳压那位少侠,后者虽说剑术亦是脱俗,但似乎步法缺憾极大,凭剑术苦撑,只是师父掌中剑材质实在过于差劲了些,比斗才戛然而止;再说凭师父气量,即便是真遇上战而不得胜的高手,岂能是如今这幅萧瑟模样。”
受训弟子看向庭院当中师父背影,的确是形单影只,半晌都不曾有动静,将信将疑道,“兴许是有些乏累,暂且歇息一阵。”
庭院正中的白发门主并未回头,话语声却是朗朗如钟响:“若不愿歇息,不如即刻练拳,也好过在此枉费光阴。”
三位童子面皮一紧,再不敢多言,自行前去住处歇息,云仲温瑜两人前去用些饭食,再行下山,庭院当中除却门主之外,再无他人。
“如此多年,青莲依旧,唯此方井水不涸不枯,如饕如柳,终日不得知足。”叶翟冲井中点出一指,可井水并无半点动静,唯有青莲逐风轻晃,晃得水镜散散碎碎,始终难平。
“不过这方白毫山,我的确是守得还算不错,唯独有一点想不通透:原本年少思无邪,安于山中的时节,却极喜下山外出,山中如何似乎于己无关,反倒是剑术有成,理应见见江湖之大,游山玩水的时节,却越觉得待在山中更为清净些,”白衣鹤发的山主自行苦笑,拨开青莲葱郁莲叶,久久端详,“白毫山已然立在世间许多年,可苦于失其主,我这暂代之人,无论如何都觉不出半点安生;修心良久,山中简陋清贫,却也从未如儿时那般艳羡别处,能耐比不得江湖上那些位声名鹊起的豪侠,更难与仙人比肩,更不曾升来妒意,反倒是那对才入江湖的少侠,却令我这自以为万事不动心意的守山白头猿,一时酸涩。”
“故人东游久,何时复西归。”
井中水流翻腾,无人搅动,而自难安。
不出两时辰,山外便有数人前来拜山,行至山门前。却发觉山门本就不曾掩上,叶翟面皮清清静静,倒背两手,已然在门中等候,只是并不曾佩剑,而是随手由打院落之中掐来枚枯败竹节,手头掂量一番,旋即先行开口,“几位来意,在下已知悉,只是不晓得凤游郡当中那位首屈一指的大员,想要如何考校在下本事,”旋即抬眼扫视眼前几位挎刀负弓的精壮汉子,眯眼局促笑道,“恕在下有失礼数,常在山间不问世事,话语囿于直白二字之间,凭您几位的手段,如要同在下试手,难免是有些托大。”
拜山几人闻言,面皮并无丝毫变幻,只是为首一人上前两步拱手,“久闻白葫门门主身手卓绝,更兼能掐会算,我等前来,的确是为郡中大事,说是试探山主身手,倒也并不算错,不过我等皆是由凤游郡帮派中而来,乔装打扮,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实则身手大多为半步宗师,门主若是轻敌大意,恐怕也要耗费不少周折,才可取胜。”
叶翟摆摆手,略微露出些笑意,将苍白竹节抬起,横于胸前,“大人终究是大人,摆明上门试探,却又不忘透露予在下些许隐晦消息;若是凤游郡官府能渗入郡中大半帮派,如今前来试探在下身手的,只怕便是几十位宗师,而非是几位半步。”
叶翟探出左掌,往院落中一指,笑意不减,“几位若是有事相商,不如先行进门,若要试探,恐怕并不可觉察出在下根底如何,仅马帮一派便有不下宗师数十,如若是想借在下为刀斧破竹斩荆,如此阵仗,其实压根试不出锋锐如何。”
几人面色微变,可仍旧不曾贸然出手。眼下此人身手,全然可一人信步踏入西郡那等马贼密如织网一般的险地,只身杀个往来,如在无人之境,寻常宗师纵使气力不绝,也难有如此显赫功绩,而这位白葫门门主,却只单人携剑,游山玩水之间,便已将整座西郡走个来回,身手之高,难有旁人比肩。
“我等不过奉命办事,还请门主莫要为难,略微切磋数合,我等自有说辞,但断然不可全无动作,望门主休要推脱。”为首之人再度抱拳,神色寻常。
叶翟左掌略收,面皮也终是清冷下来。
秋风落叶本泛黄,而白毫山却是不同,阴沉天景秋风四起,千百落叶随风浩浩荡荡零散凋零而下,却如万千雪尘,爬满山巅,远瞧似有仙人上山,敲落满山素白桃花。
桃花落枝头,携风引过楼,由凋至地,不过数息之间,却是飘摆来去,闲散得紧。
白头门主收起竹节,侧目瞧瞧四周,而后便将山门合上,提横木拴住门闩,拍打拍打两手灰尘,缓缓蹲下,“几位宗师,秋日地上冷凉,极易伤身,何苦来哉。”遂起身而走,并无半点搀扶意思,踢踢踏踏哼起曲轻快小令,悠哉悠哉往庭院之中而去。
“这白葫门山主向来是极清净的性子,即便是马帮屡次三番有逾越之举,也不曾听闻过有愠怒之举动,如今为何出手如此之重?”一位面门淤青的汉子咧嘴,更是咋舌不已。叶翟从头至尾,只使那枚素白竹节递过数招,便将一众人打得脚步绵软,跌进门去,更是有腰间兵刃还未抽到手上的半步宗师,便被竹节所伤,抽得经络阻塞,内息难定,如今横卧地上,凄凉得紧。
武人难入宗师,故而即使是略差宗师一筹,大多也是于门派当中身居高位,再不通人情,亦可捞来个堂主舵主的职位,何曾吃过这般亏,但苦于这位叶门主手段实在非凡,几人亦不敢有怨,只得勉强站起身子,哭笑不得往庭院之中而去。
白葫门正堂当中,清净得紧,除却几枚蒲团之外,再无他物,唯独正堂当中有幅图卷,上绘有白鹿踏溪,周遭绿意盎然,笔锋清雅幽静,尤其皴法极妙,一天一地,白鹿溪谷,瞧来便叫人心念尽去,恬淡自然。来者几人当中并无擅字画者,但观此画,无不觉心旷神怡,方才心头羞恼,亦是转瞬皆空。
“适才唐突出手,并非刻意,而是近来心神不宁,郁结作怪,这才未曾制住肝火,含怒出手,伤了几位,”叶翟已然居中坐定,眉目归复平和,冲几人一一抱拳行礼,“如若不嫌弃山门庙小,不妨在此观瞧一日,虽是地界狭隘逼仄,可典籍古卷却是不少,诸位可自行观之,但切勿携出,兴许再过数载,江湖上便又可出几位宗师,从头越武道。”
几人闻言一喜,马帮垂涎白葫门久矣,缘由其一,便在于山中剑谱刀谱,乃至内家外家拳谱极多,常人苦读数十载,也未必可将山中典籍武谱皆尽读毕,对于寻常武人而言,本就是抬升身手的极好法子。
“不过既然是郡守请几位前来,定是有要事相商,我白葫门无意去争什么郡中第一门的名头,于整座凤游郡已并非什么秘闻隐事,只顾门前雪,虽听着有些刺耳,可我门内绵延数代,一向是如此为之。郡守如今缺一柄斩人刀,而在下不过是枚无尖箭羽,敝帚自珍罢了,何苦如此。”
叶翟这番话说得的确不掺半分虚言,亦是不曾客套,听得几人一时语塞,倒是当真难以再度开口,默然一阵,为首那人才抱拳答道,“白葫门喜清净,这点即便我等见识微浅,也略有耳闻,只是郡守来时特地嘱咐过,有枚物件需得亲手交与门主,如若门主亲眼瞧过,出手与否,便悉随门主。”
为首之人说罢,由身后布包掏出枚物件,掀开外头织锦上前两步,躬身递与眉头微皱的叶翟,而后再不出言。
织锦之上,有枚轻巧素白玉石,品相中上,年头奇老,但下角却有枚篆印极好的湖字,瞧来有些坏品相,但的确是力道雄浑,瞧来便是极高明。
叶翟接过那枚白玉,端详片刻,旋即面皮之上便升起丝明悟,将那白玉搁在面前桌案之上,“郡守心意,在下已然知晓,不过出手与否,在下还需些时日想清,来日自会前去城中走上一遭,诸君不妨先行观瞧武谱,再做打算。”说罢冲众人微微点头,又复捧起桌中白玉,迈步往后堂而去,再不吐一字。
堂中众人不得其意,但既是门主开口,当然不得有违,只得先行迈步出正堂,而后前去周遭,寻思着觅得几位弟子,问询书楼所在。郡守爷所托,自需依从,但总要身手再抬升半步,连闯颐章境内所设一十六处宗堂,将宗师位子坐稳,对于一众半步宗师而言,才是最为紧要。
大员老爷有托,自当尽心,但任谁也不愿再多出几成心思,尽一分心意未必可得一分善果,可习武向来是多一分心念,便多一分根基。
叶翟孤身迈入后堂,颓然坐到古旧太师椅上,却是始终不敢再去瞧掌心当中那枚白玉。
昨夜清秋风满后堂,堂前忆故人,堂后思旧物,却道占算绝伦,不知是正堂青乌难断,或是窗外青莲愈青,早秋更秋。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三问
山间饭食寡淡寻常,乃是由位约有古稀年纪的老仆一手操持,清粥小菜,自然谈不上精细,但如何也算是暖腹熨帖,一路千里少有踏实斋饭可饮,即便下榻客店,亦大都是草草食毕,便回房歇息沉沉安眠,更休说客店酒楼大都无寻常清粥,多是繁杂菜式,故而如此少饮两碗清粥,几筷小菜,却是极安生,足解周身劳累疲乏。
云仲两人一路上亦不算顺风顺水,单是温瑜惹上风寒一事,便拖延几日行程,且秋雨落后,纵使如官道这般平整道面,亦是泥泞许多,马匹陷蹄其中,马背更是颠簸,因此只得牵马而行,缓缓往凤游郡方向而去。饶是少年练剑吃过许多苦头,女子孤身闯江湖受过许多重创,可如此一趟走下来,的确也并非是什么轻快营生,难得歇息过如此清净一夜,腹中添食,登时精气神再度攀升而起。
“老丈这粥,的确别有一番滋味,却是不知熬粥时节有何门道,才可使得米香不泄,锁于粥中。”少年饱腹,笑语道,“先前晚辈也曾试过熬粥,可每每不是滋味寡淡,便是其中米粒熬得极烂,掌握不得火候。”
老仆衣衫极朴素,且出于年纪过长,耳力已然奇差,云仲接连重复两三回,才堪堪听清言语,抚须叹道,“这少侠明知故问,你们这些位江湖人练剑练刀,哪有不出三两日便能练到宗师那等深浅的?凡事除却偶然间灵光一现,说到底不都得要靠功夫堆叠;往深里说,若是不曾日日惦念如何提升功夫身手,又何来的灵光。熬粥比练剑容易,少侠既然能练出如此一手好剑,岂会不通这其中的道理。”
云仲微滞,再度抬眼端详那老仆时候,却是并未瞧出半点异状,分明是位寻常老翁,无论衣着还是周身气度,如何都看不出深浅,就连内气流转也不曾察觉,略微思量片刻,才点头笑笑,“老丈教导,晚辈记下,不过仍有一事好奇,又不便同叶门主问询,如若是同老丈问询,兴许可略解心头疑惑,图个爽利。”
老者哼哼,只充耳不闻自古拾掇起桌案,顺带再盛出三五碗清粥,摆到桌沿上头,回身斜瞥一眼面色平静的云仲,“老朽虽不过是白葫门一介下人,终日除却扫净院落尘灰落叶,便是每日置办些素斋,并无多大能耐,更未尝学过丁点武功,不过还是要奉劝少侠一句,白毫山中种种秘辛,还是莫要探寻为妙,门主脾性向来随意,但若是触及山中旧事,恐怕少年郎只凭如今的身手,未必便能全身而退。”
温瑜亦是瞧见少年面色略微有变,却一时间察觉不清后者心思,于是便冲少年使个眼色,示意莫要太过唐突。江湖上背剑携枪,满面土灰的汉子自然难惹,可老丈孩童轻佻女子,有时更为深藏不露,如若是有心出手,本事兴许毫不逊于前者,乃至更添几分阴诡狠辣。
云仲接过温瑜眼色,但并未收住话头,再度淡然开口,“走江湖者,大都尤好管出闲事,老丈如此出言,非但不足令晚辈生出退意,反倒心中越发如狸奴抓挠,奇痒难止,不如尽言,一来可解心头疑惑,二来若是有难言之隐,亦可帮衬一二,岂非一石二鸟。”
老仆并不搭理,继续清理桌案,顺带将茶水温烫上,而少年只是稳坐桌案之间,未曾有半点举动;老仆再度侧目观瞧,少年亦是平静自如,笑意愈浓,接连拖延过一炷长香功夫,两者皆是半点也不曾有多余言语。
“你这少年郎图个甚?绕是悉数知晓白毫山中秘闻,又可替我家门主解忧几许,”老者胡须颤栗,重重将抹布撂到桌台之上,气结不已,“我说你们这些江湖郎,只顾自个儿逍遥自在就是,何苦偏去扫他人瓦上霜,力所能及倒则罢了,本就无多少斤两,插足分外事,就当真不怕惹祸上身,平白丧命于异乡,到底有甚可图的?”
“您瞧这话说的,”云仲从容不迫,甚至面皮当中的笑意也不曾褪去半点,柔声细语,“江湖中人若是只顾自个儿潇洒快意,这江湖岂不是过于寡淡无味,譬如在下亲手所熬米粥一般,清汤寡水,火候不均;晚辈唯有三问,若是老丈有心同在下讲说一番,兴许当真能帮上些忙,权当还昨夜借宿与今日米粥的人情,旁人雪中送炭,在下何至于暑中添柴,起码断然不会帮倒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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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蹙眉,眼前少年所言,不似有假,但仅凭寥寥数语,纵使他在这山中为仆多年,也不敢轻易如实道来。一时犹豫不决,珠帘一挑,叶翟迈步入屋,与云仲对坐,朝老者嘱咐道,“天冷气清,秋来山巅先知意,虽晨起不适饮酒,但小酌两盏,不也极好,褚老倘若手头腾得开空,便替我取一坛前年埋到后院的素酒,同少侠饮上几杯。”
老仆不解,可瞧见叶翟微微颔首,神情和善,只得沉沉叹口气,掀开层层泠泠作响珠帘,蹒跚而去。
“褚老腿脚不便,原是年少时节受过风寒,两膝之中湿冷寒气,纵使多年来温养,亦不得排解干净,如今已是变为顽疾,多走动几步,有益无害。”叶翟冲两人一笑,端起清粥小饮两口,长出一口气,似笑非笑望向云仲,“一门之主,本该举止端正,不可轻易窥闻旁人对谈,可怎奈院落实在狭隘得紧,总不可将双耳闭住,这才无心听闻少侠方才所言。”
叶翟沉吟片刻,抚去衣袍褶皱,缓缓言道,“如若少侠的确是狐疑难解,我便与少侠讲说一番,不过只当做江湖趣闻,听罢一笑即可,至于仗义相助,还是免去为好,山门庙小,解去心头郁郁,总比不上保全清净。”
少年拱手,却见方才那位老翁去而复返,端来枚精巧酒坛,摆于桌中,取杯盏有三,一一斟满,举止行云流水,流畅自然。
“头一问,少年郎莫不是想问,这山中各物,为何尽是如飞雪缚裹,就连院落当中的老竹,门外山路,也皆是如此。”叶翟举杯,也不曾相让,一饮而尽。
“确是如此。”少年举杯,发觉这素酒滋味并未传开许久,可凑到鼻尖处时,沁人心腑,本是薄凉如刀的冷淡酒水,韵味却是流转,属上上品。
叶翟见此,难得得意笑起,自行添上一盏,“此酒无名,起初乃是曾居山中的前辈所酿,酒方为门主所留,依照此方,才可酿出如此酒水,不乏清冷,滋味却是绵长,少侠不妨多饮几杯,尝尝其中妙意。”
秋风不予便,纵使屋中珠帘层层叠叠,亦难止住风来,素酒滚喉已是薄凉,再添凉风,更是令云仲通体寒意上涌,连连皱起眉头,打量杯中酒。
“此酒属寒,入腹炷香过后,方可生暖,”叶翟却是并无异状,再度仰头饮尽一杯,呼出一口单薄酒气,“正如山中事,尽数遮掩于茫茫素白之中,无人问起,即便偶有来往之人称奇,亦不过一时狐疑,近山则起,远山则消。”
“少年郎要问,我便说些表事,至于深入其里的,休要去问,更休要去寻思,耽搁修行破去心境,到底非是一桩好事。此山中有灵,致使山中无别色,林木本该碧绿,山道本应苍黄,可碍于此灵,使得悠悠千百载之间,山中唯有素白一色,除却井中青莲之外,还从未有其余色泽。”
两人相对举杯,再饮一合。
“第二问,门主手段不似常人,年纪浅时,可曾步入仙家门槛?”云仲搁下杯盏,只觉腹中秋湖再度有变,似乎这薄凉如刀的冷厉酒水,最是贴合秋湖心意,故而欢欣雀跃,又是令一旁虚丹略微震起,整座丹田若洪潮搅动,盘桓起伏,不得片刻宁时。
“仙家自然是见过,”门主神色略微抱憾,叹息答道,“年少时节见过位手段极高明的仙人,说是翻山覆海亦不为过,只可惜生来天资本就稍逊,故而还不曾入门,便被逐下山去,仅这一手剑术,还不曾偷来几招,就已踏入江湖,如今想来,的确是心头不舒。”
叶门主酒饮得奇快,近乎不曾闲暇一瞬,接二连三往喉中倒酒,丝毫不曾觉察到酒水当中的薄凉滋味,只顾接连饮起,瞧得少年都是眉头微挑。
“至于第三问,门主今日,究竟是而立,亦或是不惑,虽说满头鹤发,可依在下看来,心境却仍是年少。”少年饮尽第三盏酒水,抹抹唇角,觉察出腹内有暖意升来,闭目出言。
“虽心境犹如年少时节,面皮亦算尚可,却已入不惑,”叶翟挑眉,淡然答道,“都说山中一日,山下十旬,大抵便是出于久在山中,才不晓得何谓心性城府。”
少年点头,“三问已罢,还要多谢门主解惑。”
叶翟点头,并不多言,起身便往屋外走去,只是临近珠帘处时,不经意道,“少年郎的确有柄好剑,不过杀气过重,数步之内,犹可闻颤响震鸣。”
第四百五十七章 弹指
叶翟迈步出门,隔着如瀑珠帘往屋舍望去,神色阴晴难定,良久不曾回过神来,旋即转身走入后院,顾不得举止,又捧起坛酒水搁在膝旁,不出一言,更无半点动静,双目平视。老仆跟随自家门主一并出屋,瞧见叶翟如此动作心下骇然,连忙紧走数步,立身在男子身侧,轻声出言问道,“门主,那少年难道有甚古怪之处?”
白发门主并未急于作答,拍开酒坛泥封,竟是单臂拎起酒坛往喉中倒去,清冷酒水入腹,直激得面皮发青,仍是浑然不觉,且乐且饮,不多时膝边已然多出五六空荡酒坛,酒气馥郁。老仆自打入山,已有二三十载不曾瞧见山主如此狂饮,上回时见此,还是那院落井口当中青莲开花,向来滴酒不进的叶山主,将新酿出的数坛米酒搬来,接连痛饮四坛,才斜靠井口,沉沉睡去。
“褚老可知生在世间,有三喜三悲,我叶翟此生不知乡在何处,自然谈不上什么他乡遇故知;更不存入仕的心思,再说原本那庙堂便是世家子侄后辈才可高攀的地界,当今圣上虽有意迫压世家,但此事种在今世,果在后朝,这一喜也与我无干,至于洞房花烛夜,洞房倒是有幸见过,不过还未曾灭去红烛,便已脱身,亦是无喜可得。”发丝如缟的男子放下酒坛,面皮泛起丝笑意,“天地与我,倒也还算怜惜,虽得不来三喜,但临了还是给余下四字脱身有望,送于我这落魄人。”
老者神色猛然一变,“难不成那少侠可助门主脱身?可老仆端详良久,却是不曾观瞧出那少年周身有丁点内气流转,门中传延多年的望气法,应当无误才是。”
叶翟摇头,已然是醉态横生,费力撑起身子坐正,随手推开一旁陈列酒坛道:“褚老不曾入修行,只凭肉眼凡胎去瞧,自然难见其气,不过即便是我也险些被那少侠瞒过,直到几口酒水下肚,其腰间剑鸣声起,才敢断言这少年郎并非是寻常江湖剑客;至于身旁女子,周身天机流转,窥探不得,不过想来亦是迈步踏去修行路。”
“既然是如此,如若是能问出那位少侠师门,凭那些位抬手便可翻山覆海仙人的脱俗手段,何愁这身旧枷不去。”门主显然是欢愉得紧,双目微合靠到树下,全然不曾在意一旁老者面色阴晴不定。
“门主能脱身白毫山,的确是件难得好事,多年以来盼念得偿,落到谁人头上,亦如释重负。可门主就不曾想过,山中几位宗师与那三位年幼徒儿,待到门主脱身此地,复得自然过后,应当去往何处谋生?”半晌过后老仆出言,神情低落,“老仆并未修武,更不曾有幸修行,但总归手头还在利索之流,即便是白葫门不存,下山过后仍旧能寻份差事安度余生,山中三位小徒并无双亲在世,无甚着落,往后数十年,又当如何。”
叶翟神色不改,对于老仆所言却是心知肚明。休说山上几位宗师不曾归山,若是归山,待自个儿这门主去后,亦是断然不可将三徒带到身边。马帮与白葫门向来不对付,饶是叶翟与马帮如今当家从未出手,两者间磕碰愈多,乃至于马帮时常有盯梢之人与白毫山周遭停驻,虽不曾屡次露相,但山中已是人尽皆知马帮此举。
就连几位宗师向来性子温吞,都是有些按捺不住火气,接连出手教训过数波马帮中人,这才使得后者近日略微收敛些许,但仍是摩擦不止。凭马帮中人一贯举动,即便是几位宗师离了白葫门,恐怕也无其余去处,马帮一家势大,岂能收容自白葫门而来的一众宗师,即便远走别处,只怕祸事亦是附身。
“褚老以为,我叶翟为白毫山门派所做之事,难道还不够?”男子挠挠发髻,随口答道,“寻常人数世能竟的大事小情,叶翟何尝推辞过,从这门中走出的弟子,恐怕已有不下千余众,在这颐章开枝散叶,兴许有的已然在天下闯出好大名声,立宗做主,临近脱身时节,褚老欲要以此束住本门主脚步,不占理,更不能成。”
“常言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身若由己,便可一日看尽天下胜景,闻道千百里外,夕死大湖东岸,我若能脱开樊笼,必定要见识番世上众生,窥剑道大川层层而起,直入九霄云外,才敢言此生未曾虚度光阴。”叶翟大醉,长笑出声,乃至面皮都是皱起,豪气一时难收,“最好再挑几位剑道大才比斗一番,纵身死剑下亦可,得胜而归亦可,总归不负此生便可,至于山中事,与我何干,卸去门主名头,我不过是一位寻常至极的剑客,江湖生来江湖死,信马由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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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尝又为缰绳所困。”
说罢叶门主便两肩一摊,醉倒于秋树之下,任凭秋风飒飒而过,只情睡去。
叶翟酒量极差,故而从不贪酒,但如若饮酒,必是贪杯求醉,睡上足足两三时辰,再行醒转,醉后举动言语如何,全然忘却。
老仆面皮仍旧难看,可再瞧瞧独身靠到秋树一旁,睡相毫无半点门主架势的叶翟,攥攥双拳,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搭起后者肩头,颇费力地挪动脚步,将那烂醉如泥的门主搀扶而起,往正堂而去。
“看来门主近来又是耽搁了修行,终日只晓得休憩用斋,这身子沉得仿佛丘山一般,得亏是老朽有把力气,换成旁人,恐怕早就苦撑不得。”
本是风烛残年的老仆半背半搀,由打后院秋树之下,缓步走过院落之中高低错落梅花桩,再蹒跚行过院落正当中那口种有青莲的古井。本是秋月,可井中那株青莲却是繁茂翠绿,与周遭青灰楼宇,雪白竹木极不相称,遗世独立,郁郁青青,多年不曾凋敝零落。
老者勉强站稳脚步,瞧着此处近甲子也不曾变过的景致,自嘲一笑。
“也是,二三十载弹指之间,怎会比得上那时节的气力足,”老者摇摇头,喘息许久,“原来非是门主沉了数分,而是老朽年纪长过二三十岁,年老体衰。”
“难怪。”褚姓老者释然一笑,继续背起那位面容极俊郎的烂醉门主,一步一歇,往正堂当中而去,如多年前的白葫门门主,将尚且年幼的自个儿背到山上,虽已熟睡,却仍旧紧紧攥着掌心之中半串糖球。
白毫山外往北百里村落,那位门主只凭一剑,便抵住层层叠叠譬如池鱼见饵的流寇,将一息尚存的孩童提到胸前,虽刀剑声震响声不绝于耳,但尚无丁点血水沾染孩童破烂衣衫,一路将孩童背到山门之中,隆冬飞雪,衣袍尽湿。
“那位门主,看来已然瞧出端倪,可先前偷袭与比斗时节,分明并无内气流转,此番瞧见的这位门主,只怕非是寻常大才。”屋中云仲面色奇差,任凭运足内气,也未曾将鞘中那缕剑气尽数挥退,猛然松开一口气,苦笑道,“这秋湖的确是霸道,虚丹光华灼灼,却丝毫奈何不得,但凡饮酒,似乎都要被腾空秋湖挤到一旁,无论如何运力,始终抵挡不住。”
“既然知晓,为何仍要贪杯,莫不是已然将我这做师侄的抛到脑后了?如此理应吃些苦头才好。”
温瑜面无表情,单手举箸,另一只却是直走少年后腰,运足力道猛然拧紧,而后将小菜搁到口中,浑然不顾云仲痛得连连咧嘴。
“在这山中驻足已久,过多叨扰,想来亦是有些亏欠,况且山中那几位孩童仍要修武,若是过多搅扰,如何看来都是有些不妥。是再行停足几日,还是今日便下山入凤游郡,全凭师叔定夺。”温瑜出言,向来是如此,直截要处,兴许于山中仍有遮掩,可对于这位小师叔而言,似乎更愿随心而行。
“不忙,今日这三问,这位叶门主有意掩饰,可透露得还算不浅,”云仲忙不迭揉揉后腰,依旧止不住酸痛,不过面皮却是有些笑意,“有意相告,但迫于种种缘故不可尽言,此等事却是极合我心意,眼下即便入了凤游郡,大抵也遇不上此等事。师兄吩咐你我往东而去,顺带增长些见识,如此奇闻,若非探出个底细,休说是我,温姑娘恐怕亦是心有憾意。”
少女无奈瞪过一眼少年,啧啧道,“自个儿想做,休要扯上自家师侄,原本直言便可,却偏要多些弯绕,得亏是小师叔练剑时心思澄澈通明,如若不然,这快剑恐怕便练不出个所以。”
云仲嘿嘿笑道,“要么怎说是天生练剑的材料,师父兴许便是瞧上这点灵光劲,才将我由打村镇中捞来。可说来惭愧,其实练得并非快剑,而是极寻常的剑路,究竟修快剑或是走剑,直到如今也不曾想分明。”
温瑜吹开额前碎发,自顾饮粥。
“那小师叔可要练得再快些,欲速不达,但迟则生变。”
第四百五十八章 碑峰送酒
祖辈居于凤游郡的住户人尽皆知,凤游郡大半地界,都要比其周遭地域高出许多,由凤游郡外极目远眺,整座大郡若有雄川拔地而起,仿若是仙家于颐章东南境处无端抛起副龟甲,猛然涨起不知多少丈,昂首抬额,姿态跋扈得紧。四面皆是陡峭断崖,唯有四周几十处坡道,供郡中人走动进出,车马往来;尤其官道修得相对缓和,并无陡峭坡路,略微延出数百步远近,这才使得郡中年事已高的一众老者,勉强可趁春夏好时节外出走动走动。
颐章三洲六郡当中,属凤游郡地势最为奇异怪兀,险象环生,大抵亦是出于此,其中身手奇好的练家子数目极多,市井中随处可见汗流浃背,却瞧来便筋骨强韧的背担樵夫,任挑出一城之中凭金枪锁喉行把式卖艺的干瘦汉子,说不准哪位便有身足可称精妙纯熟的内家拳功夫。平日里声名不显,打扮为织席贩履或是招徕生意的客店打杂小二挣个温饱,没准夜里闲暇时便可换上身适宜夜行的短摆衣衫,负刀而出,临近鸡鸣时才迟迟而归,至于刀口当中是否依旧存有两泼未干血水,却是不为人所知。
风掀酒旗,青砖墨瓦,高川之上人去人来,百坊千业,街面向来难见兵刃亮出,袍袖底中谁人携刀剑小戟,哪有人心间有数。
鱼龙混杂四字,尚且不足说得清凤游郡中驳杂人,兴许迈步出酒楼十步,便可遇上位卖米酒的宗师,复行百步,便能撞上位尚还是微末帮众的富家翁,面子如过街走马轮转不停,里子却大多是江湖中人。而那些位并不愿遮掩的主儿,大都不为寻常百姓待见,但凡瞧见,无不是神色略微惊惶鄙夷,说是避之如蛇蝎亦不为过,可不晓得为何,遇上同马帮中人衣着相似者,大多百姓面皮当中皆无鄙夷,唯余惊惶之色,乃至颇有些恭敬意味。
郡中最高处不为官府所掌,唤作碑峰,高耸如龟蛇昂首,纵使相隔千里,亦可见有挺拔石岩凿漏云舟底部,冲天蔽日,远望之下如负穹扛霄,威势赫然。曾有老僧云游出西郡,步行良久往东凤游郡而来,距凤游郡数百里外遇疾风骤雨,电舞银蛟洪钟炸响,滂沱急雨恰似百万兵戈,纷纷而下,除却雷霆电光,放眼百里尽皆昏沉,唯有远处巨峰始终屹立,岿然不动,极似佛陀典籍当中桀骜妖邪,迎风难倒,而其势也愈坚,故而骤雨歇后,老僧换上身干净僧衣僧鞋,挥毫写就:夫颐章国祚,北有画檐山擎开日月,南有凤游抵毕飞电,分明陶道巍然,云是何处青山。
兴许恰是因如此一句简言,甚合文人心意,故而许多文人称远游凤游郡为走飞电,听来倒是稀松平常,可凤游郡文人经此事之后,的确比以往略微多了些许。但经年累月尚武风难磨,远游至此的文人,大都只在郡中游赏一阵,便径自离去,罕有落宅于此。
“与帮主许久未见,此番一见,倒属实令属下颇有感慨。”碑峰高处云烟缭绕,修有千阶,一位文人迈步登峰而来,却是难分清额角水渍,究竟是攀山劳累,还是山间云雾凝成,才入院落,便是缓声笑道,同院落正中枯坐多时的男子拱手,亦不见外,自行坐到那男子对面石凳上,长长吐出口浊气,揶揄道,“堂堂马帮帮主,竟是不问帮中事,独自登至此峰上头隐修;您老倒是能谋得个清净自在,却将冗杂俗务交与属下,帮主此举,着实不厚道。”
男子并未带冠,披发而坐,一身黑衣,石桌横放柄长刀,锋刃狭长,闻言抬起头来,“怎么?你糜余怀本就是书生出身,就连晦涩文章读来都是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两眼都扎到书中,区区冗杂小事,理应应对自如才是,何苦特地登上碑峰来兴师问罪。”
糜余怀撇嘴,由打长衫之中掏出枚物件,压到石桌上头,一副讨嫌神色,啧啧叹道,“这年头善人难做,既通文墨又心思良善的更是难做至极,帮中那点鸡毛蒜皮小事,何曾难倒过我这军师,倒是帮主久在山中无酒可饮,令我这酸文人分外上心。”
男子神色一轻,凭他耳力,方才书生将酒壶搁在石桌之上,壶中酒水摇动声响,听来便是稠而不浊,必属上乘,故而抬手便要夺来那枚玉壶,却是被糜余怀抬手挡下,丝毫也无烟火劲。
“咱这小夺乾掌还是帮中宗师亲手指点过的,帮主身手难寻敌手,可休要轻敌大意,”长衫文人促狭笑将起来,而后将安稳立于手背的玉壶拎起,“酒自然要饮,但山下事,也得同帮主交代一声,居此位食其禄,自当尽职。”
“快些讲便是,休要搅扰酒兴,”男子意兴阑珊,又是盯起长刀锋刃,凝神看去。
刀招路数主势,更擅破御之法,天底下冒尖的一撮刀客,一刀在手,休说敌手使得手峨眉刺这等轻快主袭的兵刃,即便棍戟斧锤这等重兵,亦可寻出破绽,破开抵挡手段,此谓窥招之能;而男子此刻观瞧锋刃时候,眸光闪动,气息起伏不止,极似窥招。
糜余怀见势摇头,使瘦弱两指敲敲桌沿,直视男子面皮,清朗开口,“马帮近半载之间营生,盈钱数目比起往日,足足高过九成。此前马帮收敛店家铺面的手段,实在过于下作,都说是书生夺命剜骨最是心黑,但即便是属下,亦是有些看不过眼,原本郡中商贾皆是心有恨意,但这半载之间,似乎明里暗里潮水已然平息,偃旗息鼓,再无分毫风波。”
黑衣男子仍旧窥刀不止,半晌才回话道,“这本就是一桩好事,何须忧心。”
“好事?”糜余怀心烦,将单掌按到长刀上头,缓缓站起身来冷言道,“帮主醉心武道,怎么就连此事都瞧不分明,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死仇,那一众商贾大族,恨不得马帮上下皆尽身死,难不成帮主以为,化干戈为玉帛,只需数载而已?”
“商贾原本处处阻挠我马帮举动,乃至不惜自损根基,亦要毁去门面声誉,半载前每隔三五日便有上门寻衅者,纵使商铺中帮众下手奇重,依旧是如此,马帮上下入不敷出,可近来却是反其道而行,毫不阻碍,乃至有零星三两家商贾家主亲自登门拜访,若非是欲要稳住马帮,何至于此。”男子终是将双目由长刀刀芒中挪开,皱眉出言,“马帮中人办事,向来不留琐碎,绕是那群只知敛财的商贾有心使手段,官府难道便任由其为之?只怕是供奉念想过多,谋算略有差错。”
糜余怀冷笑,“我倒也巴望着自个儿念头有差,毕竟原来就是位百无一用的穷酸书生,幸得帮主看重,这才谋得个马帮供奉的职位,还要谢过帮主了。”话音未落,文人便由打袖口当中拽出枚密信,放于桌中,两指微屈弹到黑衣男子面前,“帮主大人不妨瞧瞧书信中所言,至于真假,我已派人手前去查明了七八分,并无半分出入。”
此番话听来,如何也是僭越至极,分明只是区区供奉,却是同一帮之主如此言语,任谁皆要生出几分火气,可黑衣男子未曾动怒,抽出书信,自行看罢,神色终是略微一变。
郡外白葫门,从未大开门户收纳徒众,据说那位手段出神入化的叶门主,平生只收徒众两三,且从无争夺帮派头名的意向,终日隐于山中,可近两日却是一改常态,于白葫山脚下张榜收徒,不论出身天资,乃至不论年岁,除却筋骨还未曾定的孩童之外,初定筋骨脉络的少年亦可入门。
“如此说来,二者倒是立身到一处去,欲要同马帮两分凤游郡江湖,”黑衣男子起身,挑唇一笑,“至于那位叶门主,多年来都不曾同旁人交手过,唯有数则野话有云,说是曾一人一剑去到西郡当中诛杀贼寇,听来唬人,可细细想来,亦不过尔尔,来日定同他赌斗一二,论个高低短长。”
男子握刀还鞘,啸声铮然作响,与巍峨山中传开甚远。
云雾稍散,碑峰峰顶,其实亦不过十几丈宽窄,远眺而去,可见凤游郡西北有座极渺小的小山,尚且不过棋盘之中一枚白子大小,如豆如萤。
“如你这般道心通透之人,大抵也能算出于凤游郡这盘堪称壮阔的江湖棋局,白葫门亦不过是一枚白子而已,只是这白子落脚之处,究竟是困住执黑一方,还是自毁前路。”男子将长刀抱在胸前,神色竟是阴沉至极。
“既然帮主还不曾练武魔怔,这壶酒水,且留与帮主便是,”糜余怀叹息一声,一时也不曾再有同男子对饮的心思,冲山崖边的男子背影略微拱手。
“走了。”
黑衣男子回神之际,那位瘦弱书生已然无踪影,唯余山道极陡峭台阶上一道背影,正哆哆嗦嗦往山下迈步。
犹豫再三,男子掀起壶盖,一饮而尽。
这位糜供奉心术才气,只怕进到官场当中,亦可步步登高,但时至今日,仍旧在帮中领着供奉应得的银钱,大事小情一手握之,绕是他这帮主独在碑峰磨练刀招半载,从埋藏许久的十余位暗子口中听闻,山下仍旧安稳如初。
本事之高,携酒而来,却不敢饮。
“白练刀了。”男子收回目光,面色更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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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九章 平平无奇
糜余怀下碑峰,一路上都不曾回头张望,眼观足尖,缓步独行,直行至近峰底处,额角又是水渍横生,比起上山时节,更为绵密些。左右上前两人,各自抱拳冲文人行礼。
马帮当中设供奉不下数十,比起往来自如的客卿,地位权势略微高些,但总归并未入得正堂,莫说与一众舵主相比,就连才升不久的堂主手头地盘人手,都稳稳压在供奉上头。原是供奉客卿,两者皆是由马帮之外而来,本就不属亲信之流;若是客卿还算自在些,来去自如,只在招应时才坐镇帮中,身手更是高低有别,而供奉常年坐镇分舵,却不得实权,俸禄只与客卿不相上下,如何看来都不算极好的差事,故而又有宁为闲散一客卿,不做泥塑小供奉一说。
“李王二舵主何须如此多礼,”糜余怀还礼,言语却是淡然,“帮主虽痴于武道,但何尝有愚鲁之举,只需略微提点两句,自然晓得凤游郡如今情势如何,我这文人心思过重,还真当帮主浸溺武道,全然已是忘却了帮外暗流纷涌,眼下看来,颇为多虑。”
两人闻言皆是松口气,可二人均足有近八尺高矮,即便面皮生得并非凶神恶煞之流,但前后仍旧瞧不出什么分别,无论喜忧,皆是叫人退避三舍。
“在下无意中得知,上山前糜供奉似乎由咱马帮头号酒坊中随手提了壶阳关酒,此行上碑峰,不知可曾交与帮主。”李姓舵主咧嘴一笑,且瞧不出试探意味,不过双目却是牢牢盯住比自个儿矮上整一头的文士,意味不明。一旁那位王舵主亦是如此,分明是满面笑意,可意味也是古怪得紧。
糜余怀神情自若,摆手道,“笑庸极嗜武,区区一壶阳关,自然不至于拖坏了修行,今番上山,纵是我这等身手奇差的文生,都能瞧出他窥刀之能已然有成,怕是用不了太多时日,便可下碑峰,到那时节缠着二位比斗,在下欲要阻拦,怕是有心无力喽。”
两位舵主一愣,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此对答,犹豫片刻,仍旧是那位李舵主爽朗笑笑,“那是自然无需劳烦糜供奉,帮主性子向来是如此,若是刀法臻至圆满,我等拼上挨几刀,也得叫咱帮主乐呵一番,至于那酒水,小饮一壶也可,糜供奉如今在帮中威望,几不下于帮主,举止当然经数度深思熟虑,岂能是我俩粗人所能揣度的。”
话里话外,意味分明。
而长衫文人并不解其中滋味,只是寒暄几句,而后道这山风冷硬,再加额头沁汗,免得风寒侵体染上恶疾,还得多饮些热茶驱寒,随后便告辞离去,独往别处休憩。
两人双臂抱起,瞧着那位步履略微有些虚浮的文人,于秋风之中甩袖行路,神色颇为复杂。
“你说咱家帮主,到底能否压得住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读书人,单论身手,倒是足能杀上几百号糜供奉,可若是凭心思手段,咱马帮这位糜供奉,的确难有人可出其右。顶着供奉名头,做的却是帮主分内事,难叫人不胡思乱想。”李舵主搓搓两膀,觉得周身上下秋风来回蹿腾,冷意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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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久未语的王舵主哼哼两声,拍打拍打李舵主肩头,双目仍旧往那文人离去方向看去,神色肃然,“平平无奇?就因糜供奉少时苦读,腰背有些佝偻,更不曾练过高妙武功,颇有些手无缚鸡之力?这座凤游郡上下百姓不知数目几许,平平无奇者多矣,凭糜供奉城府心性与行事冷硬卓绝的手腕,怎能算是寻常之人。”
李舵主眉峰涌起,额间川字竖起,江湖多年风吹雨打,虽说还未到不惑年纪,面皮却已是如同腰间刀鞘外那层粗涩裹皮。
“那壶酒水?”
“放心便是。”王舵主笑笑,“外患尚在,岂会有人自找内忧,凭供奉头脑,便是有那份心思,也断然不会在此时节行如此一步错棋。你我皆知要入马帮极难,从递状过后,零零散散要经近两三旬时日,才可踏到帮中,期间便自有几人暗地探查此人虚实底细,而后才允入帮;即便是过了这头道关,想正经变为帮众,则需再候一载时日,甭管根底藏匿多深,帮中暗探,早晚能揭出旧事来历。糜供奉根底,当初我亲自携人手查过一载余三月,清清白白,休说是官府巨贾家掩埋的一手后招,寒窗十载,都不曾由打官府门前过,即使胸有良策手段过人,也断无倾覆马帮的理由。”
李舵主倒是被身旁大汉如此言语惊得连连咋舌,上下打量数度,才啧啧叹道,“瞧你王岳浓眉大眼,如今听来竟还有这番高论,分明是个舞刀弄枪走江湖的武夫,能瞧得如此深远,比老子可强过太多。”
王岳笑起,颇为得意冲汉子扫过一眼,“不止眼光,老子酒量身手,哪面不如你?”
“还没等夸你小子胖,反倒先喘上三五口大气,也就是前几日老子练枪崩伤虎口,不然今儿个便得出手扎你六七处窟窿。”李舵主不忿,两眼瞪起怒道,“随处找家酒馆,今儿个若是你王岳能爬将出门,便算我李复鞠心悦诚服,如何?”
“有何不可?”王岳毫不相让,骂骂咧咧道,“就凭你那点半坛不满一坛便倒的微浅酒量,还要同我过两招,好不自量。”
两人勾肩搭背,笑骂着往山下而去,似乎方才,全然不曾相谈过事关糜供奉的只言片语。
白毫山今日忙碌得紧,原本少年寻思歇息几日,待到那山主身上裹缠层层叠叠的诸般疑云揭去,再行下山不迟,却不曾想到接连几日,叶翟都是外出未归,练剑之余闲来无事,只得指点那三位童子剑术。
虽说三位童子对这少年仍旧有些抵触,不过眼见得少年出剑,确是本事极高,也只得勉强绷起张面皮,却频频上前请教剑术。尤其山中那位大弟子,天资着实极高,云仲由流水剑谱当中悟出的几式小路剑术,不出几日便已练得形似七八分,虽少神韵,不过已然可窥探其上乘天资。
温瑜亦是于山中静下心来,终日闭门不出,借来上好笔墨,写就几十张隽秀小字,于屋舍之中接连布下六七座大阵,光华流转,而后再度散去,瞧来便极费神,就连用饭时节,双目都是略微失神,昏昏欲睡。
云仲数度规劝,说这修行非在一日,耗费心神内气过度,对于抬升境界有害无益不说,且相当毁坏经络,接连布阵最是伤神,不如每日仅布一阵就是,亦不妨碍。可温瑜性子向来如此,即便少年磨破嘴皮,虽说嘴上答应,到头来仍是每日耗空内气,接二连三布下座座大阵。
苦等几日,直到昨日正午时节,叶翟才匆忙回山,可还不等云仲出言,便先行开口,请后者相助,录下上门拜师者名讳年纪,而后又是匆匆离去,只剩少年呆愣立身山门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少侠既然有心探明这白毫山隐秘之事,何不照门主嘱托行事。”清晨时节,云仲才平复浑身内气,外出院中练剑三趟,身旁便有苍老言语声起,于是收剑回身,欠身一礼。
来人正是那位老仆,见少年行礼,连忙摆手,“如此客套作甚,既然打定主意要在山中留一阵,便帮着门主做些小事,有何不可?如若老朽未曾妄自揣度,几日以来的饭食借宿,理应还算顺少侠心意才是。”
云仲还剑入鞘,剑鸣声短,摇头笑答,“并非是不愿相助,门主为人极适相交,再者留宿数日,如何都应当相助才是,可我见山中这三位童子,无一非是天资超绝,既然是近来忙碌,有眼下三徒,已然要耗费不少心力,何苦还要大开山门广收弟子。”
“造势为主,扩充山门为辅。”老者一乐,“欲得自在,需先行灭去自身心疾,大抵是门主已然找寻出破开心疾的法子,才与平日举动截然相反,大开山门广收弟子,况且既然是门派,收徒一事,又有何不该?”
少年皱眉,想到前阵子凤游郡外那处客店掌柜所言,略微有些许念头。
出得南公山,自个儿便是温瑜师叔,即便是只论辈分不论年岁长幼,也应当承得起这声小师叔,更何况本就是心意向之,无论他云仲自身有千万般暮气,亦需将灵台抬过又抬,许多平日里不愿细想细念的诸般琐事,纵废去许多心力串联一处,尽力想个通透分明,总能护二人无恙。
原本只是山间寻常少年,出剑心思便快然,观剑心中便窃喜,似乎灵台之中唯有一柄飞剑,能决浮云,能断山岳,如此想来便是通体舒畅。
但人总要有心心念念之事,存心心念念之人,除却万般快意,还需常念常顾,才算不负人世中喜欢两字。
第四百六十章 代代不竭
整整一日之间,云仲都不曾由打山门外那张长凳上起身,手头已然屯压七八张宣纸,皆是写得满当,多日不曾提笔,如今一日之间接连书就洋洋洒洒数千字,手腕酸涩,再瞧瞧山门外仍旧铺满近乎一路山道的江湖人士,登时便觉眼前昏黑。
原本寻思白葫门名声不显,即便张榜收徒,也未必有多大动静,可紧接着便令云仲始料未及,一日之中便有数百人上门,还未闻鸡鸣时,便是有条浩荡长队排到山门门前。虽说江湖中人少有循规蹈矩者,若是寻常地界,断然不会如此规矩,但毕竟是白葫门山门,并无几人胆敢放肆举动,故而那队伍瞧来奇为严整;肩头背有半人多高矮马刀的牵马汉子,头戴斗笠腰间悬剑瞧不出模样长相的利落游侠,乃至有满脸疑惑的孩童,叫自家长辈扛在肩头,好奇往远处山顶张望。
“老先生,您老即便搁面皮上再抹个几斤脂粉,这岁数亦是明摆在台面,受门主所托,恕在下实在不能作假,昧良心替老丈写个时年二十有六。”少年摁摁额头,苦笑不已,满脸难堪冲面前那位面皮极白,却是皱纹堆垒的老汉,颇为无可奈何。
接连录过上百号登门拜师者,少年才得知了些许隐情,白葫门虽说名气声势比不得马帮,但在江湖中也算是独此一家,于凤游郡上下并无一处帮派胆敢同马帮作对,可唯独白葫门门中宗师胆敢与马帮中人武斗,故而在这片江湖中的声望,亦是水涨船高。
那老汉面皮略微发红,不过很快便是咳嗽两声,俯身遮挡住云仲面皮,由打袖口当中小心翼翼抽出枚钱囊,从里头摸得十两碎银,颤颤悠悠递到少年手上,低声陪笑道,“少年郎眼力无双,小老儿羞愧,只是如今这般年纪,仍旧是一事无成,凤游郡中帮派错综复杂,这几年小老儿家中,已有数番受各路帮派欺凌,总得混上个白葫门帮众的名头,才好避祸。”
少年一愣,旋即再往那老汉手中看去,迟迟不语。
练家子双掌掌心大都叠茧无数,脱去一层老茧,再叠一层,重重叠叠,纵使是女子原本细嫩两手,练刀练枪多年后,亦是凄惨得紧;而眼前老汉掌心,却是比起习武之人更要凄惨许多,千沟万壑,比起终日编席打渔者,犹有过之。
少年落笔,于老者名讳后头添上二十有六几字,而后又将桌上那十两散碎银两送还到老汉手上,“老丈无需如此,既是只求个白葫山帮众的名头,并不拜师,想来就算是门主前来,亦会大开方便门,积攒下十两银钱说难不难,说是唾手可得,却是有些过了,且留与家用便是。”
老汉怔怔,直到身后莽汉等得急切,冷哼一声过后才回过神来,冲少年呲牙笑笑,挤出个自觉还算明朗的笑脸,收起银钱,佝偻着身子往人群外而去。
“这云少侠,倒极像我当年,”远处叶翟难得着一身黑衣,立身在院落井口旁,颇有些感慨,“不过若是真记上二十有六,那位老汉真要入得门来,又当如何,我倒是好奇这少年郎究竟要如何做,才能取个折中的法子,既不令那老汉吃亏,又能令山门收徒时节不曾多出个花甲弟子。”
“门主还是莫要难为那云少侠了,”一旁老仆打理罢井中青莲,乐呵呵道,“能有这份心思就好,这等年纪也属实难得,瞧面相容貌,亦不过是十四五的半大少年,只是叫江湖风雨略微打糙了皮相,才老成许多,温养两月,未必就非是翩翩少年。”
叶翟闻言笑意浓重,拂去衣袖浅灰,没来由有些嘚瑟道:“那如此说来,美中不足的地界便是皮囊不如本门主,想当初发丝还未白时,凭咱这张俊秀脸皮,可是引得不少美娇娘心肝直颤,所幸道心坚固,才不曾毅然离了白葫门,下山游戏红尘。”虽为笑语,只是说这番话时叶翟语调,却并不显得欢愉。
老者不解其意,不过仍旧回身瞧瞧梅花桩上练步的三位孩童,蹙眉责道,“做师父的,岂能言语如此孟浪,万一叫自家徒儿听见,没准便不学好,日后若是将白葫门名声尽数败去,又当如何?”
叶翟并未辩解,撩开黑袍,拽出柄如细柳轻枝的长剑,随意抛到老者手上,拧拧腰腿,垂下眼睑,自行往屋中走去,只留下句懒散话语。
“算算时候,得有许多年不曾拜托你浣剑了,剑刃倒是不曾生出老锈,但终日沉在泥里,卖相到底比不得当初,还需浣洗得仔细些。”
老者接过那柄瞧来模样极稀罕的细剑,碰在两手之间,仔仔细细抚去剑鞘之外的老泥,哆嗦着嘴唇,许久也不曾言语。白葫门有座素白山峦,山中有井,山中亦有剑,已然于地底沉埋近甲子之年,犹记少时,这柄纤细如柳叶新眉的长剑,也曾潇潇洒洒出凤游,直叫万千贼人皆尽俯首。
山门外头天色渐暗,原本看来无边无沿的冗长队伍,经云仲一日提笔整录,此刻也不剩多少只剩松散十几人,皆是赶晚队伍,这才落到后头去,其中便有位中年人肩头扛着位孩童,抹去额头汗水,走上前来轻声道,“这位少侠,小人家中幼子尚不过五岁,能来此登名否?”
“自然,”云仲抬眼打量男子肩头扛着的那位眼目黑白分明的伶俐孩童,温和笑道,“打小习武,总好过半路出家,一来可强筋骨,二来孩童学技最快,如若是记住招式路数,亦可将根基打牢,相比于年纪稍长的,要强过数倍。”
不知何时温瑜已然站到少年身后,瞧见这孩童明眸皓齿,端的是好瞧,不由得也是笑道,“习武可并非是什么容易行当,做爹的为何想要自家儿郎拜师修武,念些诗书,未必日后就不能登临朝堂,何苦学武。”
此话出口,那中年男子面色登时低落下来,抚抚孩童鬓发,长叹一声,“若非是家道沦落至此,在下断然不会将儿郎携来山中习武,这才多大年纪,旁人仍是在街头玩闹的年纪,如何能吃得住练功苦楚,日后若是同人说起,无家无业,唯晓得成天拎刀串江湖,当真是极落脸面的事。”
温瑜神情微变,“兄台看来,江湖儿郎在这凤游郡中,各处皆有人瞧之不起?此话听来,的确是不顺耳。”
云仲摇头,同女子使个眼色,而后面色淡然道,“江湖中人于凤游郡的确不落好,这说法在下亦有所闻,不过既然千般不愿,兄台为何仍旧要将自家儿郎送到白葫门之中,即便家道再过凋敝,瞧衣着打扮,总不至于无银钱抚养,还望解惑。”
中年汉子苦笑,又将肩头孩童耳畔发髻捋顺,神情落寞道:“若非万不得已,何至于此,颐章世家固然众多,可当今圣上贤明,若是苦读个十数载,多少亦能求得一线步入朝堂的天运。可在下家中五世皆是纵马沙场的武官,即便如今家境凋敝不复从前威势,也总要令子侄后辈习得一身非凡武艺,日后若是时机得当,破而后立,犹未可知。”
男子愈讲,面皮之中傲意愈足,但旋即又是沉下面色,盯紧云仲道,“传代至今,家中唯余这枚独苗,倘若是托付到白葫山贵地,纵使身手不尽如意,敢问少侠,可否护住我楚家儿孙性命,使之得温饱?”
少年这才发觉面前汉子虽说身量不高,但算得上极敦实,似乎由打山路冗长队伍排下来,扛那孩童的单肩,竟是不曾换过一回,整整近乎一日,膂力端的是非凡。
“白葫山门头虽小,可从未有弟子夭折,保住你家儿郎性命,并不算难,”由打门内走出位黑衫鹤发的男子,似乎是略微小憩过一阵,神情颇为倦怠,走到那敦实汉子面前,微微一笑,“至于身手如何,本门主倒是略微有那么点心气,能将这小子教好;口口声声道看不起江湖人,总要做点什么堵住凤游郡中人的口舌不是?”
不待那汉子出言,叶翟略微屈腰冲那孩童道,“此事你爹同我讲起,不做数,还要看你自己意下如何,究竟想不想吃这份苦,得这份福源,全在你自个儿。”
孩童不明所以,只是瞪起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来,偷偷往云仲腰间瞥去。
“爹,那是啥?”
汉子面色略微尴尬,冲云仲笑道,“家中幼子不曾见过兵刃,更不知何谓江湖规矩,少侠莫恼。”
可云仲却不曾在意,将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由腰间摘下,起身递到那孩童面前,嘱咐道,“此物唤做剑,三尺三寸最是锋锐,莫要拔出伤着自个儿便是,尽管去瞧。”
众目睽睽之下,孩童将手搭在剑鞘上头,摩挲两下,目中尽是欣喜,到头来恋恋不舍松开手来,朝那汉子报赧一笑。
“孩儿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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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一章 裂井
孩童声起,云仲原本平和疲累面容,亦是缓缓端正,瞧见那孩童仍旧朝自个佩剑看去,一时怔怔,也向佩剑看去。
钦水镇水君亲手开炉,又命亲传弟子敲过千百锤,再投云仲和澜沧水于炉火当中,一并熬炼许久的一柄佩剑,又岂能是寻常凡物,剑吞当中水火两纹交缠叠缚,隐生辉光,剑鞘虽是极素,绕乱纹蟒皮,但总归道蕴天成。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枚吞口略微奇巧的寻常佩剑,但落在那孩童眼中,似乎胜却万千心头喜,东村竹马,西城蝉蜕,还是市坊之中糕点糖球,都比不得眼前这柄古怪物件。
汉子仍旧是心有忌惮,轻抚孩童脑门温言道,“若是想练,勤学好问肯下得苦功,来日定能有柄自个儿的佩剑,此剑乃是这位小哥所有,莫要摩挲太久。”
孩童虽说仍旧是不舍,但眼见得便是打小明理,乖乖点头收起两手,只是双目仍旧往那枚长剑上看去,满眼欢喜。
直到剩余几位江湖汉皆尽将姓名录罢,云仲才站起身来,舒展舒展腰肩,同一旁站立良久的叶翟埋怨道,“早晓得这活计如此累人,自然不会接过这茬,唯有此时节才可觉察出读书人平日里,虽不动四体,但亦是劳心费神,比起练剑习武丝毫未有轻快之觉。”
叶翟勾起唇角,“那云少侠以为,在捏山门之外枯坐一日,究竟有无所获?如若是觉得未尝有丁点明悟所得,那在下便许给少侠些许银两,权当做今日辛苦钱。”
少年不置可否,扫一眼黑衣叶翟,“果真还是原本那身衣裳合适,黑衣白发最是不相称,搁在话本里头,十有八九便是坏角,到头来总要叫话本中一路打到武道高处的角儿揍得奄奄一息,两手颤颤嘟囔句大业未成,而后抱憾身死,费去半生积蓄的家当还要叫旁人拿去,作为日后升境成名的垫脚石。”
云仲大小虽未曾读过多少话本,可闲暇时候总要从小镇中书摊里挑上那么几本,日久天长,读过的话本极多。但书中那些位或是仗剑或是抄枪的少年郎,的确历来都是凭他人贵,三天两日便能由打旁人手中夺来枚稀罕物,逢凶化吉,斩尽诸邪,虽说俗了些,可读来的确叫人心头舒坦。
“谁说不是,”叶翟觉得少年这说法颇为有趣,故而神色比起方才,又轻快了数分,悠悠讲道,“天底下互为垫脚基石,本来就是天理循环,有人借他人势而成,就自然有一日旁人借自个儿积攒的大势再登高,世上习武者如此,习文者亦是如此,终归是逃不过,那些位写话本为生的闲散人,如此看来的确是有些门道。”
一旁温瑜无奈摇头,自家这位小师叔除却练剑碎嘴之外,最喜读话本,当初观剑气悟道伤了本源,难得腾出几日闲暇,便接连由打山门书楼当中接连借出数册话本,虽说瞧来颇有些囫囵吞枣的意味,读得奇快,不过到头来的确是令少年眉开眼笑。温瑜亦是瞧过几册话本,可每读过三两日,总觉着滋味差些,故而至多是耐着性子将其中三两卷精髓文章读罢,便弃置不顾,全然无云仲那般痴迷。
“话说回来,门主夜里如此打扮,难不成是要出门比斗?”云仲挑眉,瞧着叶翟这身玄黑短衣,颇有些好奇。
锦衣夜行者少,但江湖里着夜行衣外出的,的确不在少数,趁暮色行事,无论打家劫舍或是抽刀杀人,最是便利。
“同人谈两件事而已,只是许久不曾下山,早已变为了那等不爽利的人,不愿露相;再者拜会之人来头甚大,让人瞧见,总要生出些麻烦来。”叶翟不以为然,由身后摸出顶斗笠,将满头白发束起,尽数遮掩于斗笠之下,咧嘴笑道,“这满头鹤发想不被人辨认出来,确是极难,不过既然是有要事相商,当然要尽力遮掩一番,本是武林过街鼠,纵使长夜多避嫌。”
“不过在此之前,仍有件事要拜托少侠,替在下试上一二。”黑衫门主朝素白山路看去,除却无缝无隙夜色以外,树木山石,花草枯叶,皆尽惨白如昼,没来由便是心头有些厌烦。凡景致再好,瞧上十日便不复惊异,百日习以为常,十载烦闷,百载则是瞧之心头便厌恶得紧。
庭院之中,唯余三人。
“此事少侠若不愿做,并不勉强,不过既然是留于此地,想来亦是可怜我这孤守一山者,如此在下自然是感激,但仍想着脱身于此,出手与否,皆看少侠心意。”叶翟抽剑,再不多言,只是双目直视那口旧井。
“其实山主本不该露相,”少年叹气,“如若我两人本就非是良善之辈,门主如实相告,难免就不会将这事传开,届时莫说是江湖人,颐章仙家,只怕也得齐齐而动。”
稍稍停顿,云仲还是不禁开口问询,“门主为何轻易信我二人。”
叶翟淡然作答,可似乎又是不曾作答。
“剑心,饮粥,作假,见孩童,若是凭借这几样都瞧不出少年郎本心如何,我这白葫门门主,便算空活许多年,况且此事若得解,即便下山即身死,又有甚怖恐的。活的年头过久,许多原以为挂在心坎上的未竟心愿,不过云烟过眼,何来信与不信。”
鹤发门主说罢,又转过身来,同温瑜笑道,“这位姑娘阵法了得,如今夜色深沉,若是贸然出手,恐怕要惊醒我那三位徒儿,不妨凭阵法手段隔绝院落中种种震响,过后必有重谢。”
温瑜不动声色,单手压住腰间刀柄。
“门主果然亦是修行中人,且境界不低,既然如此,为何要寻旁人出手破局。”
叶翟也不接茬,拽出腰间细剑,剑光骤然暴起,迎秋风拔高三尺,原本宽窄不足二指细剑,周遭剑气裹缠,竟是比起寻常佩剑仍要宽出三分,猛然冲那口古井劈斩而下。
青莲摇晃,而那口看来周遭裂痕遍布的古井,却是分毫无损,且细剑周遭裹携青芒,犹如海潮为巨鱼所汲,丝丝缕缕尽皆没入古井之中。
“我亦有心自解,毕竟如今这世道,求人不如求己,”叶翟苦笑,将细剑收起无奈道,“在下于修道之上的天资,远不及剑术天资,苦苦修行多年,仍旧牢牢固在二境以顶,御剑踏空,仍是痴望而已。况且这口井即便是承我千百道剑气,一如往常,莫要说劈个粉碎,反倒是越发坚固,只得拜托两位尝试一番,若能脱开此闸,方可得自在。”
云仲在一旁观瞧许久,如今才缓步上山,蹙眉打量这口古井,井口青莲摇曳,受如此凛冽剑光,却仍旧是光华迷蒙,丁点无损。
“为何不自行下山去请修道山门中的高人来解此局,反倒是终日枯守在此。”
叶翟轻叹,双目仍旧望着那方古井,神色疲倦至极。
“少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说,此井吞纳日月,更兼一山地脉气,与那些位仙家人所求的长生道,关系匪浅,倘若消息落在别有用心之人耳中,有何下场,云少侠应当心中有数。即便我再想脱身,白葫门中这口井,亦不可为旁人所用。”
临近戌时,叶翟辞别两人,独自下山。
古井已然被少年长剑劈开条缝隙。
院落四周竹木,由白转黄,大阵之外秋夜静谧,而阵内金铁声响交错。
大抵是唯独叶翟不可破阵,故而就算是境界高过云仲,一剑之下,不过是徒添坚固,剑气为古井所引,如今换为云仲出剑,虽境界仍旧不稳,可眼见得那口古井缓缓开裂,不负当初模样。
“叶门主先前几日,从未佩玉,此番下山时节身着夜行衣衫,腰间却悬着枚佩玉,不知何解。”瞧着少年额角略微沁汗,温瑜缓缓开口,“井口坚固,小师叔不妨歇息一阵,此事本就急不得,先前亦是如此告诫后辈的,为何如今偏要如此急切。”
少年收剑,虎口略微酸麻,若是换做寻常古井,仅一道剑气便可破除,可眼下这口井瞧来破败,却是坚固得紧,剑气锋锐一时也不可尽破,再者虚丹有恙,着实不可图快。
“那枚古玉,大抵本就是叶门主心心念念之人所留,恐怕久留山中,与那枚玉佩也是有不少干系,难得下山,自然要带到身上。”云仲感叹,就地坐到地上,盘膝定气。
叶翟不认路,但凤游郡中,许多地界仍旧是灯火通明,一人一马下山而去,同城外歇息吹风的老汉打听过后,调转马头,缓往首府城中去。
夜色昏沉,唯有城内隐隐灯火,远远望去忽明忽暗。
还未上官道长坡,一身黑衣的白葫门门主托起佩玉,下角处镌着枚湖字。
“叶隐为古,月上秋江,如今都不晓得名讳,倒是荒唐事一桩,转眼百载过。”
雨水落地,男子收起玉佩,走马上凤游。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一湖水月皱(中秋快乐)
凤游郡郡守府装潢,尚且不如寻常富贵人家,虽是门头牌匾亦是出自名家手笔,可其中摆设,简朴至极,除却几枚寻常瓷瓶花草,古旧桂木棋盘一枚,棋盒有二,梨木椅两张。
这等摆设,即便是置于凤游郡寻常百姓家中,亦不过堪堪中上,全然也无郡守大员府上那般富贵气派,除却那方棋盘,满府上下更与风雅无干。
分明是夜深时,照理不应无侍卫守门才是,可郡守府内外除却正堂孤灯一盏,再无其余闲杂人,难府上下空空荡荡,唯有秋风徐徐,兜兜转转,下梁过廊,黄叶卷地空响,雨滴敲瓦坠珠难断,四五线伶仃秋雨,掺杂正堂当中棋子落盘声响,尤其萧瑟。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雨水而行,郡守府中便似是响起阵阵回响。
“看来世上当真无人可与挂念二字隔绝开来,无论市井小民,或是深苦一山之中的宗师仙家,皆被困于这两字之间,苦苦不得解脱。”郡守府中男子自语,拈起白子截住棋盘中那条气势浩大的黑龙,复拈黑子,将原本气势延续开来,微微蹙眉。
化攻为守,此势极其难止,更何况是男子一人操盘两方,想要将白子守势演为固若金汤,何其之难。
一袭黑衣乍现。
男子抬头时,已有一人自行拾起枚白子,恰好落在黑龙额头处,气机相连,将那条玄色大龙攻势轻描淡写化解开来。
“叶门主好棋力。”
“季郡守好手段。”来人取下斗笠,抖去周身雨水,呵呵一笑,苍白发丝尽数垂散而下,抬眼直视面前这位郡守大员,“我原以为凭兄台的雅俊气量,秋夜雨凉,本不该设伏才是,却未曾想到原本看来寻常的郡守府中,竟是藏龙卧虎,丝毫锋芒不露。”
男子并不辩驳,反而是开诚布公如实讲来,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叶兄毕竟是一门之主,且身手通天,整座凤游郡能在兄台手上走过十式的,怕是不过五指之数,总得提前防备着些,即便应付不来,起码心中亦能安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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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翟亦不计较,略微点点头,“直人快语,没成想郡守大员亦是位妙人,在下此行前来,意欲何为,想来郡守大人心中有数,不妨抛开试探,直奔心意,白葫山势小,不过若存留有用的地方,在下理应相助。”
郡守原本捻起一子还未落下,闻言笑道,“既然叶兄爽利,我这未在江湖的小吏,便厚着面皮应下来,不知叶兄此行前来,欲要打听何事。”
叶翟由腰间摘下那枚佩玉,托在掌心当中,缓缓递到桌间。
“大人既然托人将此物送到白毫山中,心中自然明朗清楚,何必要问在下。”
后院当中走来位家丁打扮的小厮,替二人斟罢茶水,而后躬身凑到郡守耳畔,轻声言语几句,而后冲叶翟低头行礼,原路倒退出外,还不忘将屋舍当中碳火拨明,举动极轻柔。
男子抬手示意,“棋过中盘,叶兄既已接过这盘棋局,边下边谈,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处处风来,纵屋中奇难透风,可炉中香烟仍旧来去不定,盘旋上浮,譬如缭绕玉带缓缓而起。
“昔年凤游郡郡守府中,有文书一卷,乃是二百载前所留,那时节凤游郡还未曾得此名,仅是处零星百姓躬耕的荒野地界。从那时节起,白毫山便是上下生灵草木皆尽素白,可并无百姓胆敢前去山中一观,不过远远望去,飞檐流阁,点缀山间,雍贵煌煌譬如天上仙境。”郡守落子,将黑棋连气往正中引去,缓缓讲道,“久而久之,凤游郡周遭本就适宜耕种,迁居至此的百姓愈发多将起来,自是有好事之人上山探访,可临近山门处,原本琼楼玉宇皆尽如雾般褪去,唯有一位青衫女子携童子出门相迎,自称名唤做水月,原是古时一族,并无姓氏。”
“自有人上山过后,百姓皆是惊异,可既然那女子不曾有古怪之处,且容貌昳丽,便不复畏惧,许多百姓甚至于白毫山下耕种,时常往山中探寻,那女子皆是好生招待,饭食饮水俱全,分明便是极和善的脾性;而不出三五月后,白毫山却是有紫气骤起,引动风雷,那女子踏云而出,直至凤游郡当中,撇下枚古玉,随后便是寸寸而逝,再无踪迹。”
叶翟默默听闻,攥起枚黑子放在棋盘当中,靠到太师椅背后,瞧着桌中那枚湖字古玉,良久不曾出言。
“方才小厮入门时,园中伏兵已是尽退,郡守府中唯有你我二人知,秋风秋雨知,神知鬼知,恕我斗胆问上一句,”郡守瞧见那枚黑子摆放地界,亦将手头白子归还到棋盒当中,平平淡淡出言,“水月与古,恰好为湖,而古之一字,似乎与兄台姓氏干系匪浅,分明是二百载前的神妙女子,为何要将这枚湖字古玉托付与旁人。”
“叶兄祖上,看来与那女子有交,着实了得。”
叶翟合上眼目,言语略微颤抖,可全然听不出喜怒,“敢问郡守,可曾有记载,那女子踏紫气出白毫山,去向何处?”
“不曾有记,”郡守摇头,端起茶水轻嘬一口,旋即便觉得浑身上下舒坦许多,寒气逼出,五脏六腑舒坦熨帖,“只一笔带过,说是那位青衫女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寸寸化为乌有,除却那枚古玉之外,并无半点遗留物件。”
白发山主再睁开眼时,目光看向盘旋香烟,悲恸甚深。
“原来如此,我所欠下的不曾还过,她欠我的唯一物件,却是临去之际又送还与我,干干净净,不留丁点念想,倒是快意。”
郡守皱眉,旋即悚然。
“二百载前那女子身后童子,便是在下。”叶翟凄惨一笑,“自打接下白葫门,我之年岁便不曾动过,平地屋舍起,转眼城关雄,大齐兴盛而后由盛转衰,群雄封疆裂土,一齐生三国;五教原本隐隐有圣人出世的苗头,而重归无形隐于世间,沧海桑田,可对我这避世之人而言,只不过百十载前发丝尽白,再无其他。”
神色凄凉的白发门主端起茶,又将茶水搁置,满目无味。
秋月里茶汤暖胃,然如今入手,且觉不出丝毫温热。
郡守原本眉眼温和且笑意居多,却终是将笑意收起。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想开些,如若打听着那位女子音讯,在下定然替门主查清下落,眼下既然得见旧人物件,虽说睹物思人难免心头苦楚,可总也比起思之不见好,白葫门这些年来名声极好,起码门主对得起那位青衫女子嘱托,何来如此愁绪。”
空旷郡守府,落叶随流水匆匆东去,坠入沟渠,携风自动。
长香普通,并非是大元而来的稀罕物,已近燃毕,稀稀落落香灰及地,簌簌碎碎,正是万物凋敝的月份。
“睹物思人,唯有睹人可解,哪里有什么嘱托,是我叶翟自个儿将停守山门之事揽下罢了,”白发苍苍的年轻男子低垂眼睑,定定瞧着棋盘之上如星罗棋布的黑白两子,面如死灰,“原以为此山之中可得长生,将原本脑中念想旧事记多些年月,可没曾想百载来即便日日回想,依旧止不住忘性,由原本堆叠二十余载的旧事,到头来不过只剩下零零碎碎些许残片,念之不起,忘之不能。”
“人常说一叶落而知秋,我便如头场风落下的伶仃秋叶,见不得昔年旧人,沉入泥中,却是无数年月不曾腐去,见周遭沧海平,见天下周而复始,到如今才晓得,人念长生,倒不如终于百年。”
“镜花水月,一湖之中亦不能久容,原来早就是因缘注定,如今竟是连容貌都有些模糊。”
叶翟抬起头来,苦涩笑笑,“今日说起的一番话,郡守大人尽可随意同外人道起,于人间停足二百载有余,近期便可解去樊笼,这白毫山,应当再无什么白发老妖出没。大人所托之事,我自当为之,还望白毫山山门闭后,能善待徒众,起码允处安身保命的地界,也算是我这门主所求。”
白毫山中,少年运过一趟气,略无睡意,听楼外秋雨急切,声声敲檐,披起衣衫坐起身来,斜靠门柱往夜雨当中望去。
叶翟还未出门前,同少年长谈过近一整时辰,可却不曾饮酒,只是满脸笑意,晃得少年有些愣神。
叶翟说那女子生得极好,少年问好在哪,叶翟寻思了许久,可就是说不出好在哪,直说天下风姿卓绝的女子极多,但光看过那人一眼,其余种种,皆若视之不见,全然世俗脂粉。
叶翟说若是解得樊笼,恐怕过不几年便得驾鹤西去,人生来不过几十年,活了如此岁数,已然是极赚的买卖,日后若还有能耐,定会拄着木杖回山瞧瞧,毕竟在此间停足二百载,一时半会不得习惯,到那时满头华发,瞧来亦是自然许多。
叶翟说及冠又过三年的时节,两人外出饮得大醉,同客房中人夸口说自家师父要嫁,快些安排出空房,险些当真将自个儿师父娶来,一向觉得自家师父冷冽,纵使饮酒数斗,亦是清冷难近,可那日却是羞红面皮,抿嘴点了头。
叶翟还说,镜花水月,可要是印到心头,纵使那汪月为湖中涟漪所碎,常念常记,就如同旧人未去,每每记起,无酒亦欢。
少年合上两眼,白毫山凉风吹拂,胸中万千驳杂心念,正如夜色无孔不入,鼓荡而起,临了却只低声感叹一句。
“若能事事顺人心意,不留丁点憾事,那该多好呦。”
第四百六十三章 二层楼外袖箭响
距离中秋不过几日的时节,云仲温瑜两人下得白毫山,奔凤游郡而去。
倒也非是出于过多思量,而是近几日以来,云仲体内虚丹越发不稳,莫说是要凭剑气毁去那口汲取白毫山地脉天运的古井,哪怕晨起行气,都略微有些余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搁置下毁井一事,歇息几日。云仲颇有些急切,不过这虚丹近来异变,着实怪异得紧,除却仍旧挤不过秋湖神意,艰难于丹田边缘游荡之外,更有丝丝缕缕赤芒游动,连带近日云仲肝火都是按捺不得,每日晨起时节皆是口干舌燥,极易生怒。
再者自打上回收徒过后,已然有稀稀落落数十人入山为徒,白葫门楼宇数目不在多,云仲同叶翟商量一阵,便将原本住处腾出,正好前去凤游郡中找寻几位手段高明的郎中,略微将肝火旺盛的病灶略微调养一番。
叶翟倒是不曾急切,只嘱咐二人凤游郡中如今云波诡谲,切勿惹事上身,下山时节,更需以斗笠遮面,快马进得凤游郡,免得叫旁人瞧清踪迹,至于古井之事,待到调养罢后再行不迟。
故而两人借夜色离白毫山,快马前行至凤游郡内,接连过三城而未入,待到前往第四座城池过后,见无人跟随,才寻着住处歇息。
“叶门主所言的确不虚,这山下江湖,似乎已然有动荡之态,若要缓缓而行,恐怕的确要沾染上许多麻烦。”云仲拍拍那匹夯货脑门,神色却不见得舒缓半点,一路之上皆是有些少言寡语,难得出言。
温瑜才将黑獍缰绳束住,闻言亦是眉头微皱,方才下山一路之上,统共见过不下五六骑马匹,虽说不及那头杂毛马匹与黑獍脚力,但仍旧是尾随至凤游郡中,直至两人绕过三城过后,才终是不见踪影。
“既是如此,夜里更需多添几分小心,凤游郡中属马帮最为势大,如若相斗,恐怕官府都是不愿插手。”
少年点头,转身同温瑜道,“夜已中天,先行歇息就是,这客栈统共三层,我方才已同小二讲过,开两间相邻客间,一墙之隔,想来如要是遇上麻烦,也好照应。”
凤游郡地势颇高,故而此地秋夜比起上齐西北,并无多少暖意,虽说城中秋风不甚汹涌,可亦难凭单薄衣衫阻拦。
月中天时节,云仲仍旧难以平复内气,平添燥火,只得由打床榻中起身,接连饮水数口,坐到桌旁,轻轻摁住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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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行中人最为忌惮内火不熄,心念不平,比起寻常人,若不能疏,则休说境界攀升,修为亦如失橹舟船,不进反退,如今云仲便是落入此般窘境,莫说是剑气呼之即来,就算是夜里行气,多半亦难通畅自如,故而愁绪更重,心中驳杂念头如春来野草,无法尽斩。尤其内气拥阻眉心,致使头脑隐痛,不得已才摁住眉心,勉强缓和痛意。
前两日虽已写就一封书信,悬到碧空游足上,传音问询大师兄柳倾解法,可一者在颐章以东,一者已然出得武陵坡良久,直奔北去,路途实在遥远,一时半会难有音讯传来,也只能这般苦熬。
无心安眠,少年只得由打包裹中取出笔墨,铺展开来,且以茶壶镇纸,挥笔随意,写上百来字。
窗棂之外当空皓月,已然近圆,中秋拜月,距今亦不过三两日时辰,每每念起家书如何写就,云仲都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落笔,故而每写几十,便又摇头换上张宣纸,重新使茶壶压住,许久也未曾写出张贴合心意的家书。
自家那位老爹,幼时离家过于久些,也唯有年关附近才可还家小住月余,便又是匆匆而去,不论少年如何想来,幼时总觉生疏之意,直到走过几趟江湖,知悉天下各家,家家自有愁事,才知晓为父不易。可苦于虽说平时极好闲谈,但每逢写就家书时,总有些笨嘴拙舌难书心意,于是心头烦闷,更是江潮腾起。
三更时节,客栈除却守夜小二处,已然无零星灯火,街外寒秋,也终是寻着空隙,随夜色缓缓流去万家当中,唯有远处更夫敲梆声,声声震夜。
少年搁置下笔墨,捻灭灯火,自行蹑手蹑脚翻出窗外,索性坐到二层楼屋檐处,独自往天上月看去。
这月模样,小时已窥过许多回,仰仗明朗月色翻书观瞧豪侠话本,更是不知已然积攒过多少日,只是如今距那座有颓圮土墙的无名小镇,相隔万里之遥,才隐约觉察到那位才气早显,后来却是半官半隐的凄苦文人口中的佳节更思亲,何其贴人心意。
“小师叔难得有雅兴,后辈也不好不陪同。”窸窣声响,温瑜难得身着黑裳,也是由打屋中翻出,只是因少有如此举动,身手略微拙些,险些踩落屋瓦。
“这时辰仍不歇息,明日如何修行。”云仲笑笑,将那枚瓦片轻轻挪回原处,颇有些歉意,“大抵是方才出屋时闹腾出许多动静,搅扰温姑娘安睡,却只是心乱如麻,这才不得已出外透气。”
温瑜侧过脸来,颇有些好奇,“小师叔也有忧心事?瞧着师叔在山间的时辰,的确是修行入痴,大抵天底下所在意的唯有一柄剑而已,再者时常同一众师叔打趣,如何都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主儿。”
少年浅浅一笑,躺到屋瓦之上,好在白日里天光还算晴朗,故而瓦片亦是叫日头晒得滚烫,虽天色已晚,但仍旧不觉冷凉,抬眼见漫天星斗,灿灿如挥豆悬河,心境亦是缓和许多。
“所谓师叔,不过是空名,论年纪仍旧还未及冠,总要到强说愁的年纪,其实眼前愁事,比起那位叶门主,如今愁云,似乎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温瑜前日便听闻少年讲说,才知那位白发门主,原本便是有中意之人,可惜分别日久,相逢无期,一时亦是感叹,“生来总有事不顺意,相比叶门主,世人多数的确还不算苦楚;小师叔虽被那秋湖与虚丹所困,可到底还是有虚丹可用,日后若能破开三境,虚丹便可圆润自如,比起江湖中那些位仍旧不曾迈入修行道的失意之人,气运实在好过太多。”
云仲点头,“倒也的确如此,我倒从未觉得自个儿福气缺稀,本就是小镇中一个不好读书的闲散小儿,如今能凭虚丹唤出剑气,已是泼天运道,自然不应当有愁绪生出。但没奈何这股肝火来势奇快,似乎就连行书几行,略微不称心如意,心头都是憋闷至极,一时半会凭心性压制,怕是事倍功半,全然不能疏。”
温瑜叹气,瞧见少年始终微屈眉头,抿抿唇齿,颇有些关切,“师叔如若近来无心修行,不妨歇息几日,适得其反,修行亦是无果,何苦要去强行抵住胸中火气,如此一来,反而却是落在下乘。”
少年咧嘴点点头,一本正经看向女子,可分明唇角笑意浓郁。
“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温姑娘今夜一番话,且不说点醒,但心头不知为何就觉得舒坦太多,大抵过后也无需再找郎中调养,便可病灶皆去,仍能省下不少银钱。”
温瑜一路上早就习惯这位小师叔言辞,撇撇嘴便冲少年腰间下手,斜眼去看时,少年龇牙咧嘴,却始终未敢有动作,免得滑落瓦片搅扰旁人安眠,手上动作便比以往缓和两分,不过仍旧没好气道,“既是身子抱恙,还始终惦念着省两分银钱,南公山弟子,大抵无一如你这般扣门。”
待到少女终是有些困倦,先行回房歇息后,云仲仍旧是一人躺到屋檐之上,不过中途回房,将佩剑抱在胸前,颇有些感慨。
“却道天凉好个秋,秋日晚间最伤人,看来江湖帮派中人,日子过得也是凄苦,本该是与妻儿共眠的好时节,却要在此地蹲守,何苦来哉。”
屋瓦磕碰声起。
少年仍是抱剑,似是已然睡去。
不过再睁开眼时,却是抽剑垫脚,回身一剑,便贯入三层楼中沿铁勾挠绳降至半路的掩面人。
檐瓦再动,不过听来,却是有些嘈切。
云仲脚步轻点屋瓦,再刺一剑,却是被来人抵住,而后接连十余枚勾挠挂由打楼下搭到屋檐四角处,更是三五枚袖箭冲云仲面门而去,一旁屋舍飞檐当中,亦是脚步声起。
“终究是等来诸君,心头有塞,还请试剑。”云仲将剑抽回,并不再度进招,而是将剑崩出鞘来,倒背身后,静等方才那人递招。
到底是一城之中,纵使是马帮中人,亦需留些小心,故而这十几人脚步极轻,生怕生出变数,闻听云仲低声言语,亦是将袖中短刀抽出,近步而前。
少年只以脚步闪躲,却并不运剑,凡是出剑,必可伤敌,因此兵刃磕碰声极稀,不过借月色瞧清,眼见得数人掏出袖箭飞刀,云仲只得将身形闪过,翻手挑落一人,一跃而下,稳稳落到长街之上。
二层楼中,有人才安睡不久。
第四百六十四章 当街月色适围杀
眼下这伙黑衣人,与云仲平日所见的江湖中人不同,勾挠暗器之术极为纯熟,接手不过几合,见少年剑法极高,便不再贸然上前,纷纷由腰间腕中亮出袖箭飞镖,远远掷出,准头相当稳固。
云仲飞身下街,那伙贼人已然需得上前,不过仍然是留出六七人立身屋檐之上,频频使袖箭暗器偷袭,正值月色方好,的确给少年添起不少麻烦,不过走剑仍旧章法未乱,独对十几位黑衣之人,丝毫未见颓势。
寸短寸险,眼前几十黑衣人大多配短刀,本就落在下乘,何况云仲剑术变幻极多,如此一来更是难以制住,只得凭高处几人凭袖箭飞刀偷袭。但身在白毫山中十几日,少年并未虚度,步法比起往日更要高上数分,纵使身在低处,亦可凭灵巧身法躲去四方而来的暗器,脚步扭转,且掌中剑并不曾有丁点滞塞。
眼见得久斗不胜,却已有数人殒命,领头之人皱眉,吹出声短促哨响,旋即便携一众人离去,不曾停留。
长街之上除却两三尸首,与冷落秋风,再无其余。
“少年郎这身本领,倒是非比寻常,还敢问是出自何门何派?”
长街之上有人轻声言语,靴踏青石,寂寥冷清,缓步而来。
云仲收剑,略微眯了眯眼。
来人身形极矮,且瞧来极为佝偻,譬如寻常孩童,可言语声却是如洪钟震响,尤其怪异。虽是文人打扮,可腰间却是携有柄长短足可及地的佩剑,更是古怪许多。
少年轻声笑笑,并未急于上前,而是好奇问询道,“马帮上下宗师众多,不知来人,可否位列其中?”
来人冷冷笑答,“少年郎既是从白毫山下山,应当早知有今日一劫,在下是否宗师,又有何区别,”旋即上下打量少年,一张干瘪面皮微有喜色,“先前那几十人虽说不曾奈何得了你这小儿,不过袖箭中早已染有猛毒,纵使是内家拳大成的有数高手,亦不可抵,三五时辰内便力道尽失,且大多死状凄惨。少年如若惜命,何不归我马帮所用,白葫门势小,必为我马帮所灭,何苦来哉?”
少年望向左肩,浅浅蹙眉。
方才那伙黑衣人退去时,躲闪不及,被阴处一枚袖箭划破左肩肩头,如今再窥经脉,的确是有股阴冷气流转,大抵便是这干瘪文人所言猛毒,虽流转难绝,可迟迟却未曾深入骨中。
“在下只不过在白毫山中借宿两日而已,马帮便如此举动,便欲将在下除之后快,可谓难以容人,如此帮派,岂能随意出入,恐怕是踏入一步便终生不得出外半步。”虽说有毒入体,可云仲却是不曾慌张,只淡然答道,“凡门派立门之本,在乎道义,白葫门门主并未处处针锋相对,又何苦妄图将其置之于死地,步步紧逼,始终得不来人心。”
“如此说来,少侠是打算一路走到黑?”那面容干瘪的文人舔舔嘴唇,言语声干涩如枯叶噼啪声响,阴瘆笑道,“老夫最喜扼死才步入江湖的年轻人,这地界本就不是你们这等乳臭未干小儿应当来的,既然是怀中有天大抱负,死在其中,应当也不为过吧?”
“我为南墙。”
说罢也不待少年应声,模样奇丑鄙的文人掀起袍袖,猛然甩出百来飞针。
马帮总舵当中,糜余怀并无丁点睡意,正披着棉袍坐在灯前,同一人饮茶,虽只是初秋,可此间地势颇高,夜里难免有些冷寂,而还未到点碳火时节,比起冬月也是算不得有几分暖意,故而身着棉袍,用以御寒。
“今日派遣人手,阵仗算是奇大,料想那少年逃脱不得,”端茶那人眉宇生得轩昂,但面相为一道由鼻至后颈的刀疤所坏,显得狰狞,瞧见糜余怀面色,不禁宽慰道,“仅是位十四五上下年纪的少年,纵使手段再超同龄者,又岂能是宗师对手,皆知糜供奉算计精妙,又何苦自添烦忧。”糜余怀冷笑,将手头灯火放下,抬眼看向面前人,又将棉袍紧了紧,才缓声开口,“江湖里头的怪事,你我都见过不少,生来目盲的小儿能凭耳力与微弱风向,将官府大牢足足上千步构造记到脑中,且丁点无错漏;分明是生来单臂半路习武的中年人,练刀一载便直奔半步宗师的境界。我倒是情愿那少年平平无奇,可如若当真是平庸之辈,凭那白葫门门主心高气傲,如何能在山上留宿十余日?依我看来,那少年绝非寻常之辈。”
那人闻言,将茶水悬在半空,一时蹙眉沉思。
“帮中主隐杀者几十人,再添上取宗师头衔已有近十载的梅郎君,这等阵仗照理而言,足矣对上两位新晋宗师,如若再奈何不得,恐怕那少年武道,已然立身江湖第一流,糜供奉就如此看重那少年不成?”
糜余怀点头,近乎是不假思索,敲桌讲道,“整座凤游郡帮派,尽在马帮之下,若说头位大敌乃是那白葫门叶翟,第二层则是山门之中那些位宗师,第三则便要轮到那一男一女两少侠。前些日子那白葫门广收弟子,我曾暗中遣帮众乔装打扮入队探查,记录弟子名讳之人,便是那少年郎。”
“不妨细细想来,近十载之间,叶翟鲜有下山时节,那少侠定然非是亲眷,怎能托与如此重职,再者帮派收徒事关紧要,即便是亲眷或是故友后辈,就可安能放心托付,近乎从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脸上刀疤狰狞的汉子不语,只是把眉头蹙得越发重了些,良久过后才道,“如今再要添人手,怕是有些晚,算算时辰那梅郎君与帮众已然出手,只能待到天明时节消息传来,再做打算。”
糜余怀合眼,两指敲打桌沿渐渐放缓,大抵两盏茶功夫,才缓缓睁开眼来。
“待到天明时节,必杀局已破,不如就趁此夜色再遣一人,快马去到姑山城附近分舵,再添上两位宗师,方可得必杀,即便是梅郎君得手,总归是有备无患。”
第四百六十五章 呼来权当作玉盘
星似天穹箭,满月引作弦。
飞针如江潮漫灌,穿行极迅捷,似乎只是眨眼之间便已近至少年眼前,唯流光闪动,不见其形,于月光当中极难辨认,绕是少年眼下运足目力,亦难分辨出这阵如急雨般的飞针,只闻身前呼啸响动。
于是鸾迎式起,剑光吞吐,只凭剑刃密不透风抵挡,生生辟出身前三尺空隙,飞针磕剑,声响连绵难绝。亏得少年将身形略微缩低,才堪堪让过这阵急促飞针,十几枚针银光烁烁,由打少年头顶发髻紧贴而去,凶险非常。
“你这小儿倒是非同寻常,只凭剑术抵我梅郎君飞针的,算上前几载那两位半步宗师,也不过三人而已,你这般年纪,实属不易。”面容干瘪的文人目露惊异,不过转瞬即逝,压根也不曾在面皮上驻足几瞬,转而又是张狂笑起,“可莫要以为是大爷夸你剑术有成,不过是想叫你这娃娃晓得,先前二人坟茔头上草,如今已有几尺高矮。”
云仲摘去发髻之中残留的一道飞针,借月色打量,却见那针尖上头阴沉如墨,挑眉笑道,“既如此说来,那两位擅使剑术的半步宗师,死前倒是不曾中过奇毒,听人说擅用猛毒暗器者袭杀而死者,即便是隔厚重棺椁,周遭亦是多年不生草木,你这手段,看来尚比不得寻常江湖中人。”
“有那等自顾卖弄手段的功夫,何不上前领死。”少年撇去那根分明涂毒的飞针,冲那梅郎君微微一笑,“天色已晚,确有些困意,待到分出个胜负后,上楼安睡,也不枉费下榻钱。”
梅郎君不怒反笑,可笑声却是极阴寒,摆起双袖,咧嘴笑道,“多年不曾见过如此心气的少年郎,倒是有趣得紧,待到将你拔舌剔骨,兴许皮囊还有些妙用,不如悬到爷爷梁上,做个开门迎客的皮囊小童,也不枉费现今的泼天口气。”
旋即舒展双袖,将腰间剑擎到手上,抬步而前。
常理而言,于江湖上混迹多年且精通暗器者,大都于刀剑枪斧之上无甚修为,原是暗器极难修行,且尤重腰腕力道,讲究的便是运力骤施,并不在意其他细枝末节如何,更不曾通晓寻常兵器力道,应当如何收发绵延。故而虽说许多江湖人手上暗器准头奇佳,但若是筑下暗器根基过后,再要将兵刃捡起修行,难上加难。
瞧那梅郎君举动,云仲亦是不解,缓缓挑眉,抬剑去迎。困倦疲时,肝火尤重,故而即使少年平日里脾气秉性皆是温和,如今也平添三分火气,更不去顾忌眼前这人为何也通剑术,单肩运力,手中剑直往梅郎君喉间点去,去势奇快,硬是于月华为薄云所遮的时节,扯出道凌厉剑光。
两剑相迎,可少年却觉得掌中剑并未撞上剑刃,而是为柔索缠缚,定睛再望时,却发觉那梅郎君并不曾以剑刃相抵,而是凭剑身阻隔,手中所持长剑弓如新月,竟是硬凭柔劲抵住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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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怪笑,运腕将软剑错开,猛然朝少年胸前一展剑身,剑尖蛇行蜿蜒,一时难寻踪迹。
软剑主阴狠,曾有人成百兵谱时注道:软剑者,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可以屈置盒中,纵之复直。虽说非是常见之物,可若是运用得当,剑势来去莫测,比起寻常剑类,更为诡谲难挡,通体柔如鞭锁,纵使是剑道当中登堂入室,成宗立派的高手,亦未必便能一眼窥出剑路。
况且此前云仲从未见过这等兵刃,所闻寥寥数语,也不过是由打山中剑谱所窥,并不曾赘述过多,只零星不过数行,不曾写过剑路解法,故而剑路一时间难以收发自如,倒是被梅郎君抢过先机,软剑频展,压得少年接连退后,眉头亦是略微皱起。
似乎仅是转瞬,街心两人已然对招数十,长街落叶,飘荡过两人周身时节,纷纷碎溅开来,为秋风所动,纷纷而去。
斗招时节,梅郎君占住上风,可眼下却是猛然收剑,再以剑身砸去,将软剑硬生压出半弧,直奔云仲肩背,方寸之间躲闪不及,少年挨过一剑,撤步回退,肩背已是中招,血水长流。
软剑薄极,比起大多兵刃,锋锐有加,方才一剑路数诡谲,云仲确是未曾截住,被这一剑削开衣衫皮肉,只得略微让过剑锋,稍稍停招。
“于爷手下走几十合,堪堪有伤,同辈人中,你这娃娃也足矣自傲,如若现今点头,入我马帮为奴为仆,兴许三五十载过后,自然可得个微末小职,总好过横死街头。”梅郎君阴冷一笑,随手拈来枚飘摆落叶,将那柄足有四尺余的软剑剑尖血水拭去,似笑非笑瞅着眼前少年。
适才这少年郎剑术,就连他瞧得亦是心头一沉,虽如此年纪,可只论剑术,却已然是比起马帮当中剑道宗师相距不远。软剑妙处,唯有自知,想当初新获宗师头衔的时节,便是凭借一手路数难测的软剑与暗器手段,硬是于夜色深沉不见皓月的时节,接连除去别帮两位剑道宗师,名声震动一时,除却暗器飞针之外,凭的仍是软剑功夫,可谓极难应对。
而如今这少年剑路稳固至极,竟是无丁点花哨,尽是归真之式,即便落在梅郎君眼中,亦是挑不出丁点错漏。
少年收剑,呵呵笑了笑,扭扭伤肩,“剑当挺直如松,路数招式变幻,从心所欲,而非是如此不伦不类,取巧伤敌,再者欲我投奔前去马帮,兄台模样,着实有些难言,若是失却胃口,恐怕日后行走江湖,多有不便。”
梅郎君惊怒,“巧嘴滑舌,理应割去唇舌,将你这小儿悬于马厩之中才好。”旋即近步,再度出剑。
可少年此番却不复出剑,只凭脚步避让软剑,仅是两三息之间,便已踏到梅郎君近前,剑柄距后者咽喉,唯有三五尺距离。
软剑来去之间,剑光再起。
一曰画眉,二曰登楼。
剑光纵横,金铁铿锵声起。
绕是梅郎君凭软剑抵挡,此中力道实在过于刚猛无前,剑柄险些脱手,原本剑身光滑如镜,如今亦是有一角破损,踉跄倒退数步。好在梅郎君亦非常人,硬是凭左肋接过剑锋,甩动袖中飞刀数柄,将少年逼退,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白毫山中梅花桩,仅是此十余日间,云仲便走过百余回,软剑阻挡不得,且剑路诡谲莫测,只可凭身法让过锋芒,而后再行出剑,而此番涉险,的确是收效极妙,一剑险些破开那梅郎君肚肠,如今血水沥沥,一时难止,滴落到青石路上,响动寂寥。
但那面容干瘪的文人捂住剑伤,却是长笑不已,瞧得少年颇有些不解。
“你这小儿身手确是不俗,兴许应对别处江湖之人绰绰有余,可既是马帮中人,哪个非是在刀口上舐人血水的主儿,”梅郎君褪去长衫,束在腰间,止住血水外渗,唯着一身单衣,咧嘴笑道,“难得有人逼我梅郎君至此,将手头这份奇毒用到你这小儿身上,纵是身死在此,也足矣自傲。”
云仲拧眉,却觉通体上下已然有些脱力,原本持剑之手稳固,如今却觉掌中剑越发沉重,眼前晃动不已。
“爷的手段,岂能是那帮且在江湖中未走上几回险道的小卒所能比拟,”眼见得少年气势越发颓靡,勉强拄剑而立,梅郎君不由得放声笑道,“剑长三尺,可我袖中毒粉亦可传开三尺远近,进步递招,岂能闭住气息,如此一来,这道毒粉却是丁点不曾枉费,皆入你腹中,再者掺与先前袖箭之毒,断然不可得生,倒是可惜年纪轻轻这般身手,却始终要死于异处。”
往后半句,云仲已几不可闻,这道奇毒之猛烈,顷刻间便流转于四肢百骸,就连经络当中的内气亦是滞塞,肩头分明血水未曾止住,痛楚却是极稀薄,往来冷凉秋风,已不可觉。
可少年摇摇头,费力将掌中剑抬起,往左臂狠命一划,强撑起精气神,再度踉跄进步。
分明是强弩之末,可云仲面皮,如今皆是狰狞,半身血水淅沥,顺鞋履流淌而下,一步一印痕。
梅郎君瞧见少年举动,捂住腰腹更是笑道,“既是强弩之末,不知仍能躲闪暗器否?先前那一众袭杀帮众,你难不成觉得已然各自退去?”
屋檐之中,十几道寒光直直而来,呼啸声起。
但少年仍旧步步而前,背后炸开数股血水。
剑气顷刻涨落。
梅郎君头颅滚地。
客店二层楼中,亦有刀光杀开夜色,且有座足足几十丈巨阵浮现。
云仲踉跄脚步,一脚踢开梅郎君头颅,自行坐倒,靠到街道旁酒摊桌椅处,惨笑不已。此毒的确非比寻常,一身原本浑厚内气,也只得调起区区两成,堪堪削去同为强弩之末的梅郎君头颅,通体上下,再无丁点余力。
天上月色尚佳好,呼来权当作玉盘。
少年通体早已无知无觉,此刻抿抿嘴,轻声嗫嚅。
“如在白昼,还可讨口酒水喝,可惜得很。”
第四百六十六章 胭脂玉梳携千里
姑山城今日满城上下皆是震动,原是昨夜里更夫敲更,临近五更天时,行至城中客栈,借灯笼微光瞧见十几具尸首,血水漫街,险些将敲更数十年的老更夫吓得肝胆俱裂,勉强撑起身子,战战兢兢前去官府报官。
官府中人亦是不敢怠慢此事,连忙遣衙役快马将此事报与凤游郡首府,留待郡守大员批案定夺。
虽说凤游郡尚武风重,时常有帮派武斗,刀枪剑斧之下,难免死伤,可大都皆是在郡外山林当中,绕是当今马帮势大,多少也需给官衙留些面子,两方皆是心照不宣。故而城中江湖人虽算不得安分,但总归未曾有这等十几人横死街头的大事,故而纵使是一城官员,亦不敢轻易自行决断。
可那衙役还未出得城门,便被几十位利落的江湖汉拦住,寸步不能进。
“分明还未天明,这位官爷行色匆匆,不知有何事外出?”为首那汉子还算恭敬,令一众人齐齐退后数步,自行上前抱拳问询。
那衙役倒也伶俐,眼下马匹受阻,才要开口怒骂,却发觉眼前几人打扮,与马帮中人极似,除却身后皆背一件蒙纱斗笠,并无半点异样,话到嘴边生生咽下,面皮亦是舒展开来,冲众人笑道,“小的乃是自官府中来,昨夜城中一家客店外头,死了足足十几位江湖中人,虽说不晓得是何来头,但说到底去,也是足矣在咱凤游郡中排上头几号的大事;得知此事,姑山城官老爷面色都吓得煞白,这才慌忙差遣小人,于天色未明时节驾马送信,几位好汉若是无事,小人便自行前去送信,兹事体大,容不得拖延。”
说罢身手揽过缰绳,冲周遭人略一抱拳,“各位回见,姑山城地界虽小,却也秀丽,极适散心走动,倘若日后几位有用得着小人的时节,且自行去官府外知会一声,自然尽力为之。”
但纵使衙役举止得体,为首汉子却并未挥手令手下人闪开条路,摘去斗笠回礼笑道,“我等几人皆是好瞧热闹,擅管闲事的主儿,恰好遇上这等祸事,料想官爷心头亦是惴惴难安,我等亦是帮派中人,兴许能帮衬一二。”
掀去斗笠,汉子满脸细密伤疤,可观其神情,却是落拓潇洒,五官生得豪迈。
“敢问官爷,那伙身死之人打扮如何?若是辨认得出,岂不是还能为咱郡守爷分忧,”满面疤痕的汉子笑笑,拱手再请。
没奈何,衙役急于前去禀报消息,只得点头答道,“那十几人皆是身着夜行衣裳,腰间悬短刀一柄,飞刀袖箭更是奇多,唯独有位文人打扮的不同,使柄狭长软剑,叫人削去头颅;几位若是能猜出这伙身死之人由何而来,不妨告知小人,倘若一时揣测不出,便先行让小人前去通禀一声如何?”
汉子神情微动,几不可见。
梅郎君此人手段奇多,除却一身暗器本领外,兼修软剑术,分明是两门运力毫不相关的手段,两两相合,却是诡奇难胜,且前些年与人交手极多,就连疑似白葫门当中的宗师,亦是在其手上吃过些亏。纵使于马帮众宗师之中,未必排得上头十人交椅,但绝非平平之辈,且手头奇毒无数,倘若是中过梅郎君手上毒,恐怕即便是行前五的宗师,也难得胜,两败俱死也未可知。
“如此,实在过于难以猜测,”汉子摇头,无奈抱拳,冲一众人使个眼色,让出条路来,旋即朗声道,“虽说不曾猜出此一众人来路,不过想来亦是江湖中人所为,既然得知,定会想方设法查个分明,江湖事理应是江湖人查来最为方便,官爷尽可速去。”
衙役再三行礼,打马而去。
“舵主,方才衙役所言被人削去脑袋那位,可是那位唤做梅郎君的宗师?”待到衙役远去后,众人中有人开口问询,却被那位落拓汉子止住话头,低声斥道,“城中人多耳杂,勿要轻言姓名,如若是将此事败露,虽未必能有大乱,可总归会找上门许多麻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切不可再添阻塞。”
众人皆是收声,不再出言,而是向周遭打量,且分出四五人手,前去周遭望风。
“那丑文人身手,尚不在我之下,最不济也应当撑到如今这时节,至多损去半条性命,但听闻方才衙役所言,似乎早已死了多时,就我而知,软剑最能压制寻常佩剑,凤游郡上下有数几位剑道高手,凭如此短暂时辰杀那丑文人,在我看多少都有些悬。”汉子眉头蹙得愈发紧,望向微弱曦光笼罩城中,一时迟疑。
“兴许是白葫门门主亲自出山?”周遭无人,一旁有人壮胆问起。
“我帮人手,仍旧停驻白毫山下,昨日得报,并未提及那位门主出山,何况前些日白葫山门大开,广纳徒众,一门之主,岂能随意下山。”汉子颇为苦恼,摸摸下颌杂乱胡须。
练武倒是可省去不少心力,但轮到算计,实在有些耗费精气神,果真比不得那些位头脑清明的精明人。
“不过若当真是那门主下山,我倒真想同此人过上几招,虽未必能胜,可总归是一场快事,与如今终日无事可做相比,快意许多。”
汉子平平静静开口,目中尽是欣喜。
马帮中人皆知,这位落拓舵主痴醉于武,年少时瞧人练铁砂掌软硬功,竟是取来滚烫铁砂磨伤面皮,再愈再磨,生生将面皮磨得糙如老茧。旁人问起时,却是笑称先练厚一张脸皮,过后拜师学艺,甭管吃多少回闭门羹,到头来也不觉面皮羞,更不必在意江湖风雨,割伤稚嫩皮肉。
也正是凭借如此一番痴狠劲头,汉子练就一身堪抵刀枪的强横硬功,分明不愿与人相交,不通人情,却是硬生生将舵主位子坐得稳如铁铸。
城外三十里医馆。
天色未明时节,医馆刘郎中睡梦里便叫一阵急切砸门声惊起,分明两手距那腰肢极细软的小娘子不过一寸,自个儿多日不省人事的精气神也是略微有变,却是被这拍门声搅扰良辰,起身便携了几分火气,骂骂咧咧披上衣衫拽开医馆门闩,紧跟着便叫长刀抵住花白胡须。入医馆者有两人,一男一女,那少年已然是难以试出鼻息,唯有搭住脖颈处方能觉察出丁点动静,双唇紫青,且肩头背后尽是飞针袖箭,密密匝匝,足有三四十枚。
刘郎中行医多年,早就对这江湖之中的刀剑暗器伤见怪不怪,可眼见得此,浑身亦是略微有些寒噤,如此伤势,这少年侥幸未死,着实是阴曹地府今日不开门,只在鬼门关外等候。
至于那女子,刘郎中更是不敢生出觊觎心思,虽说平日里略有些好女色,就凭眼下这位自行拽下左肋处的袖箭,且面不改色,刘郎中便不敢有丁点造次,生怕一不如意,被那女子伤去性命。
好容易将那少年背后暗器皆尽除去,再止住乌黑血水,天色已有明朗意味,东方既白。
刘郎中抹去悬在额上的汗珠,喘息一阵,转身撩开竹帘,出得药寮,同那位带刀女子略微躬身,颇忐忑道,“姑娘,那少年所受之毒,若是老朽不曾记错,应当唤为狸奴愁,奇毒无比,传闻说深山野林当中的狸猫有九命,即便是被毒蛇怪虫所伤,只需安稳睡上十几个时辰,便能缓和过来,丝毫不畏各色奇毒,可此毒之猛烈,足令那深山大猫登时毙命,故而得来这么个恶名;这少侠虽说体健,再者似乎早年间服过什么名贵药材,幸得一线生机,能于这狸奴愁下留住一口气息实属不易,却已是临近油尽灯枯,老朽这一间寻常医馆,一来医术低微,二来并无那等可解百毒的老药,的确是有心无力。”
那女子双眼低垂,闻言只略微舔舔干裂唇角,简明问上一句,“此药可有解。”
“倒也非无解,”接连小心取下数十暗器,纵使刘郎中老道,亦是疲累不堪,先行寻柄太师椅坐下歇息,喘匀气息,而后才道,“听人说,山中存世已久的老蛇巢窟周遭,生有兰草,馨香吐馥,能解百毒使将死之人复健如初,且并无丁点余留病灶,但眼下世间少有这等僻静所在,更是难以找寻着这味蛇兰草,若是有此草相辅,老朽敢言,八成能将这少年救出。”
女子点头,也不管老郎中欲言又止,起身便径自前去门外,虽额角血水仍旧未干,却仍是自行翻找包裹。
云仲一路上曾同她讲过所见所闻,提及过那条可化成人形的竹叶青蛇,更是提及过蛇兰草一物,顾不上心头欣喜与周身疲累,女子便自行将云仲包裹翻开,面色却是渐渐低沉下来。
包裹当中有绳索火折散碎银两,亦有过路文碟,两三本剑谱,两枚水囊,上回害风寒时节仍不曾用完的主药药引,乃至有枚自打山中携来的玉梳。
少年梳洗时节,向来是披散发髻,那玉梳便给温瑜所用。
除却这等散碎物件,少年竟还将盒胭脂揣到包裹里层,使一方布帕裹住,格外在意。
一路出南公,少年自个儿除去两三本剑谱,再无他物,就连解毒的蛇兰都忘却随身携着,却唯独记着揣上枚玉梳,与一盒讲究胭脂,走过上千里。
第四百六十七章 声声慢,撼庭秋
白葫门今日,山门之外突兀多出六七人叩门,虽说才不过日头初生时节,好在老仆年事已高,并无贪眠习惯,这才将那六七人迎到院落当中,颇有些狐疑,“几位外出云游江湖,本就是门主安排,早已有云,一年半载之间莫要回山,几位怎的在这等时节自行回山?”
几人互相瞥过一眼,皆是苦笑不已,为首一人而立上下年纪,着一袭皂袍,背剑两柄,听闻老仆出言,无奈摆手答道,“眼下情形,褚老就莫要替师父掩饰了,眼见得马帮势大,师父却是广开山门收徒,其意分明是要与那马帮争上一争,我等几人虽未在山中,可如此多年根基落在凤游郡,各自有眼线查探风声,山中事若是都交与师父去做,我等这些做徒弟的,又何来脸面在江湖中逍遥自在,不顾自家门派。”
众人亦是随言附和,其中有位面膛如墨的巨汉更是开口,声如闷雷,“我说褚老,我等这些徒儿,大抵都是您老眼瞧着长起来的,未免忒见外了些,师父不愿同我等知会一声,您老怎也言辞闪烁,门内遇事,岂能凭师父一人之力与那贼马帮抗衡,幸亏眼线来报,不然我等几人身负不忠名声,这罪过还要轮到您老来背。”
“褚老不过是奉我之命办事罢了,何来背罪一说。”正堂中走出位白发男子,径自走上前来,冲那黝黑巨汉脑门上敲过一指,面皮难得有笑意浮现,“公苞这脾气,经良久远游,仍旧是如此,憋不得半点气话,如此日后怎能开山立门,又怎能摸着武道山巅。”
黑汉挨过一指,连忙行礼,见叶翟不曾有愠怒之意,旋即便是嘿嘿笑道,“师父,咱今日可不比往常,眼见得几位师兄都已取了宗师头衔,徒儿这半步宗师,如何都显得差劲许多,前两月便在颐章多处走上了一造,顺手还换了枚牌子,交与师父瞧瞧。”
旋即黑汉便拽下后腰一对短戟,四处摸索一番,才好容易由打腰间摸出块滚金玉牌,双掌心碰着递到叶翟面前,憨厚笑道,“白葫门弟子,如今已尽数跻身宗师境,得了这枚宗师腰牌,日后山下事,不妨令我等先做。”
叶翟不语,只拿起腰牌来,仔细端详一阵。
腰牌入手奇沉,乃是以整玉雕琢,且不去说玉品相如何非凡,单是雕工便足令朽木生金,再添外沿滚金,通体上下,富贵难言;巴掌大小腰牌,仅是细微镂空处便足有十几处,对日而窥,细碎微光由孔而过,更添几分剔透通明。
其中除却公苞两枚小字落在右下之外,当中三字燕山亭,金钩银划,气势非凡。
颐章凡入宗师境者,常以诗词小令引为名号,出门在外时节,尚无需报上真名,只需念出三字词牌,旁人便知其乃是携有宗师头衔的能人,即便是劫道剪径的大贼,亦是不敢轻易出手。
“这头衔名倒是古怪,”叶翟将那方腰牌递还与徒儿,挑眉笑道,“燕山亭位处颐章东境关外,昔年大齐崩解之时,有王侯受事牵连,不得已远走他乡,于燕山亭赋词一曲,便自行离去,不知其终,词文哀转久绝,闻者无不伤怀,被说成是去国离乡名篇,为何偏偏将这词牌冠在你小子头上,倒也是稀罕。”
巨汉闻言将眼一立,“如此说来,便是那宗师坛中的老汉老迈昏聩,将这词牌刻错,徒儿这就再走一趟,将那老儿结结实实揍上一回,令其将腰牌换去。”说罢便要拎起短戟,往外而去。
“师父尚在此处,休得放肆。”为首身背两剑的男子皱眉呵斥,面色颇为无奈。自家这位小师弟向来事性如烈火,脾气向来不加收敛,与山中众人格格不入,可正是因如此,众人出外时节,赶路乏味得紧,小师弟倒是添了不少鲜活气,对此也不愿太过苛责,只是呵斥一句,便朝叶翟行礼,“小师弟性子向来如此,前阵子取宗师名头的时节,宗师坛未曾开门,一气之下竟是险些将总坛山门劈碎,自打颐章有宗师一说而来,这还是头回,还是几位师弟联手阻拦,才堪堪将公苞拦下,未曾再度行出格之举。天性使然,还请师父莫要责怪。”
叶翟摆摆手,释然一笑,“你等这位小师弟,好歹亦在山中修行过二十载,脾气秉性如何,我这当师父的还能不晓得?昔年有能掐会算的老道上山借宿,瞧见公苞掌纹,登时便说是生来草莽,城府二字,前半生与他无半点瓜葛,如今却是正好应验。”
众人皆是一乐,唯有那黑面汉子仍旧瞅着腰牌中燕山亭三字,火气上涌。
叶翟看在眼中,拍拍汉子肩头,“下山离乡许久日子,取宗师头衔,不也正好应燕山亭词牌中意?练武苦楚,离乡苦楚,但既然拿到手此牌,苦尽甘来,比起词牌原意,更要高出许多,好事。”
旋即便招呼一众弟子,往正堂而去。
唯独背负双剑的男子深深蹙眉,紧赶两步,同叶翟问询,“宗师坛那位老汉云,凤游郡当初有位声声慢,身手千百载来无出其右,可称得上是整片颐章武林头一人,徒儿多年来皆不晓得师父腰牌上头的词牌名,弟子斗胆问上一句,可是声声慢?”
叶翟止步回头,平淡打量弟子一眼,半晌才叹口气道,“为师身手,不过在凤游郡还算尚可,仅凭剑术身法,远未至颐章上下无出其右那般境地,至于腰牌上刻的那三字,告也无妨,乃是撼庭秋,语意凄凉无寄,满满庭院秋风秋叶,秋雨秋蝉,尚不可相抵,着实算不得什么上品词牌。”
此刻院落,的确秋叶秋风。
正堂当中,直到叶翟将话头讲罢,几人都不曾开口,就连那黝黑巨汉,都是不由得皱起眉头,独自运气;背剑男子满面凄凉,长长叹出口气,合上双目。
“本就是分内事,郡守大员既然有言在先,白葫门门主,岂有推脱之理。”华发之人接过老仆新添茶水,润润喉咙,神情半点未变,“摆擂向来是江湖中人常行之举,白葫门许久都未曾前去,说来亦是有些过于轻慢,以往是你等几人不曾有力自保,再者为师向来脾性疏懒,不愿掺和这般争名小事,但既然应过,自当如约而至,白葫门兴盛与否,说到底还要借这位郡守大员之势。”
“我等一众徒儿当初上山时节,亦觉得山门贫寒无奇,如今不也是仰尊师父教诲,皆尽讨来了宗师腰牌,”公苞闷声讲道,抬眼环视一周,“小辈承师父师兄照应,传道授业解惑,说是再造之恩也丁点不为过,如今叫师父一力承事,我与几位师兄,岂能从之。”
“师弟话说得浅薄,可理极对,”桌中有位面皮白净留须的弟子点头,“二弟子与小师弟向来不对路数,总觉得小师弟性子过于鲁莽刚烈,可今日之事,徒儿亦是认同。那凤游郡郡守向来厌恶江湖中人,已是人尽皆知,不过是苦于马帮势大,才不得已同我白葫门许诺,一旦江湖中人势弱,纵使不行灭门勾当,也必会明压暗制,与城中官员商贾沆瀣一气,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万望师尊细思。”
稳坐太师椅的叶翟不动声色,直到众人平静过后,才抬起眼睑,一众弟子面皮神情,皆尽入目。
“世间悠悠,大椿难见,谁人可与日月同存,叶翟在世许多年,迟早亦需踏归途,白葫门初代门主心血,不可折在我手。”
“你等不愿令我独自应邀,更不愿背不忠之名,为师又怎愿背一个山门崩解的大逆恶名,纵性命有失,愿为留得青山,无需再议。为师心意已决,至于山中新收弟子,与那三位晚代弟子,则是要托你等好生照看,皆是武道栋梁之才,即便日后凤游郡武夫凋敝,也可开枝散叶,去往天下各处。”
华发之人说罢起身,竟是朝众人深揖一礼。
“叶翟谢过。”
“门主当真要去?”出正堂后,老仆追出院来,对叶翟深深行礼,开口问询。
后者点头,盘坐井口处,将腰间细剑抽出,浸入井水当中浣洗。
“为何不去,如今座下弟子心术皆正,武道有成,如此便无需顾忌太多,仗剑赴约的豪气妙事,直到如今都是想再做上几回,终是得来轻快。”
“弟子大多知我为此井所困,可少有人知晓,我为撼庭秋,她为声声慢,整座颐章宗师坛,当初乃是她一手为之。”
叶翟言语依旧轻缓,井水摇晃不已。
“庭秋声声慢如岁,可恼心思难撼,原以为能耐住千万载岁月,将旧事印到脑中,便与故人为去相仿,起码世间仍有人时时念想,可终归是一日日烦闷下去,反而艳羡常人百年。”
“若能寻着,便是最好,若是已离世多年,我便不愿再留。”
“世人皆道长生好,但得偿所愿,才发觉并非是自个儿所想的那回事。”
几丝碎发垂落眼前,叶翟瞥过一眼,突然笑了笑。
华发像极昔年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一钱抵灾
穿朱楼过楼宇,大日如钟,悬在远处,却正与人同高,无需抬眼远眺,便能瞧个分明,以往烈阳灼人二目,如今确是不曾有丝毫刺目,温润柔和,通透适宜。
甬道极长,周遭茶楼客店,铺面酒楼乃至于赌坊成衣铺俱全,虽沿街叫卖者鲜有,但亦是算热闹,形貌端正俊雅公子访友,携手抬步共上高楼,抚琴举杯,且乐且歌,对谈尽是古言,虽说艰涩难懂,可韵律天成,听来便是耳顺。
“少年郎从何而来?瞧打扮似乎并非是此间之人,莫不是机缘巧合入得此间。”街上正浑浑噩噩缓步而行的少年回过头来,朝出言老翁勉强笑笑,略微拱拱手,却是并不答话,继续缓缓行路。
老翁亦是愣了愣,不晓得这少年为何不愿搭话,但瞧着后者灰败面色,仍旧是言语和善多添了一句,“如若是初来乍到,还需到那楼宇最高处,见过这城中四位城主,再行安置屋舍在此度日,虽说几位城主脾性相当和善,可总要遵城中规矩才是。”
少年点点头,嘶哑答复多谢两字,便继续缓步往城中最高处而去。
脚步缓缓,目光空洞,灵台混沌一片。
高台之上,鼓瑟吹笙,古琴洞箫声响绕梁不绝,却是并无人持箫挽琴,唯有两三侍女穿行廊道之上,悠然无事。天高无云,但楼台左右尽是雾气,周遭显得迷蒙至极。
“这小子,八成是走错了地方。”楼台最高处,有位中年男子俯瞰雄城,瞧见街道中央那位少年,深深蹙起眉头。这男子相貌极古怪,白发白眉,睫发亦是雪白,但丝毫无有苍老之态,双肩奇宽,仅是垂手立身一方,冷厉肃杀气便是冲霄。
“如今这位小友,可非是那位故人,想来外头日子已久,那小子残存魂魄恐怕亦是散了个干净,如今这少年无端踏入此境,大抵便是身负重创,我等几人,究竟是凭情义帮衬一把,还是置之不理,全看小友造化?”白发男子身后晃出一人,着身明黄袍,神情孤清,侧头看向前者,再不出一言,静等答复。
“南阳兄休要拿话激我,”白发人难得挤出丝笑意,可目光始终望向长街当中那位神智浑噩的少年,缓缓开口,“那小友虽说剑术天资还算看得过眼,可论其筋骨经络,瞧来实在有些差劲,无论是心境年纪悟性剑术,都远未曾够格入境,今日若是网开一面开此先例,未必是帮衬,而是在扼止其日后成就,饮鸩解渴。”
明黄袍的男子勾唇,自行挥手,不知是使了何等法门,变幻出一方石桌,自行落座饮茶,慢条斯理道,“非是令其入四玄,而是托西岭君将那少年送出此地,于此间徘徊再久,只怕要毁身子,徒留无主魂魄,与身死也并无多少区别,西岭兄与那小子交情亦算深厚,我猜断然不至袖手旁观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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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转身,一双黄眸冷冷看向明黄袍的男子,后者却是自顾饮茶,并不去管那道冷寂目光,捧起杯盏,反倒瞧来有些困倦。
两人僵持许久,还是西岭闷哼一声,“到底是南阳兄知我心意,可既然已经瞧出我之所欲,何苦仍要调笑。”
“此地虽好,可住得久了,总是乐趣缺缺,如若再不能自娱,岂不是终日苦闷憋屈,堂堂四君,若是将自个儿逼疯在此处,岂不是徒留笑柄。”明黄袍男子仍旧饮茶不止,侧眼瞥向西岭,“此地也唯有你与北荼两人处事最为淡然,更是心性沉稳,我与东檐两人插科打诨惯了,一时半会怕是改不得秉性,今日出言不过是寻些乐子,西岭兄就莫要太过气恼了。”
西岭站立,抬头极目远眺。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分明是天远山连,可无端便觉得的确是毫无滋味,沉沉叹口气,亦是行至石桌旁坐下,捧起一盏通透微绿的茶汤,低垂眼睑道,“我岂能不知南阳君性子,向来只顾口舌之快,话虽说得不中听,但心意总是两善,远溯到早年间,我等几人虽鲜有谋面,但常听南地风调雨顺人杰地灵,水土更是养人,便足矣揣测出你南阳君性情如何。”
“调风遣雨,润驻一方水土,极耗心力,身居高位能如此体恤天下生灵,怎会心怀叵测。”
南阳君微愣,慢慢放下手上茶盏,苦笑道,“适才调笑西岭君,却没想到反倒莫名受了夸赞,只可惜这夸赞如今听来,比起这茶水还要苦涩几分。”
“熬吧。”西岭缓缓合眼。
少年无知无觉,脑中譬如团乱麻,分明方才听闻那老翁嘱咐,可双腿却是不受使唤,跌跌撞撞由长街转向处小巷,眼见得周遭雾气,又是浓重几分,却是浑然不觉半点怪异,迎着前头灯火,步步上前。
此间乃是所茶楼,却是空无一人,不晓得是否出于天色尚早的缘故,茶楼当中只有位富态掌柜,立身柜后,正拎起枚极瘦长的毛笔,数息之间挥毫写就一篇文章,少年进门过后端量片刻,只觉得下笔法子与字中构造极熟悉,却是如何都想不出在何处见过。
满卷笔直舒长剑气。
“小客官要来壶茶?此处茶水虽不值钱,但尝尝也好,一枚铜钱若能除去浑身疲倦,总是物有所值。”掌柜抬起头来笑道,就连笑脸亦是熟悉得紧,但少年摁摁额头,仍旧想不起分毫。
茶水方才沏罢,门外又走来位书生,可面皮瞧着着实算不得年纪轻浅,一身蓝褂洗得泛白,径自走到掌柜面前,许久才缓缓开口。
“伤势如何?”
掌柜的头也不抬,仍旧打量着那副字,又添饱笔墨,于落款处签下两字,这才慵慵懒懒抬起头来,将双手揣到袖中哼哼道,“离死还远,就是这浑身上下境界,处处裂隙横生,恐怕七八年内温养不回,再想破境更是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此番贸然出手,险些亏去性命。”
文人使两肘撑住木柜,沉吟片刻,长长叹气,“是在下糊涂,此事做得太过于心急,却不想竟险些连你也搭进命去,没想到分明是好事,天下却是并无几人愿听,更是有无数人唯恐拨乱反正一说。”
“咱还要做生意,若是不饮茶,就莫要在此嚼舌头,嚼了许多年,怎就不见你能消停一阵口舌,尔等文人怎都如蚊蝇似的,死活不见歇息,”掌柜的不厌其烦,闭眼挥手道,“既然伤得也不轻,本来境界就低微,倒不如好生养养气,多活几日。”
文人啧啧两声,倒也不曾多言,掏掏怀中,颇有些羞赧码出五文钱来,搁到木柜台面上,自行找地方坐下,颇有些好奇瞧着那位并无表情的木讷少年,等候掌柜的沏茶。
不出一阵,掌柜的黑着张面皮,端来壶茶水搁到文人面前,又将三文钱拍到桌上,没好气道,“本掌柜宽厚,看你打扮便知没多少银钱,特地取来壶隔夜茶水,只卖你两文钱,剩下这三文,多存些年头,毕竟家中有雌虎坐镇,总要存些私房钱,留待日后所用。”
文人将三文钱一枚枚拿起,托到掌心之中,微微笑道,“分明是个滥好人,却偏偏嘴上不依不饶,如此倒显得我功利,日后若有用处,直言就是,虽说能耐不高,但总要记下人情。”
半晌柜后才有人不耐烦接茬,“先行活过十年再说,就你这体魄,十年以内不托我前去收拾遗物,便已经是祖坟上头青烟飘摆,还谈个屁的人情。”
被掌柜驳得哑口无言,文人倒也不生愠怒,只是乐呵呵拎起那壶隔夜茶,一口口喝得精光,使袖口抹抹嘴,甩动大袖悠哉而去,只是临出门时朝少年看了一眼。
少年头脑仍旧混沌,却是觉得那文人方才一眼看来,复杂至极,却颇有些期许意味。
饮罢茶水,少年起身行至柜前,还没等付账,便听闻那位掌柜朗声开口,“既是个小小少年郎,就不同你收银钱了,正好方才写了一篇文章,总觉有缺,不如替我扔出门去,顺带赶上方才那酸文人,转交个物件,权当抵了茶钱。”
少年出得门外,却是发觉外头仍旧是长街,再回头时,茶楼已然无影无踪,只余下手头一张宣纸,一枚水头奇差的玉佩。
文人还不曾走远,少年紧赶两步,把玉佩塞到那文人手上,冲那人躬身施礼,并不开口。
而文人接过佩玉,朝少年点点头,亦是转瞬之间无影无踪,再不能见。
长街仍旧是长街,不可见尽处,更不可见茶楼与文人。
停在原地的少年目中略微有神,展开宣纸打量下去。
此篇诗赋见过,字迹再熟不过,少年虽说仍旧有些记不分明,可见文末两字落款时,才终是如梦初醒。
一梦黄粱入虚境,遇款方知我是我。
文末两字云仲金钩银划,舒展欣长。
周遭万物如雾气遇掀宫大风一般,骤然收拢。
“这少年郎师父,端的是用心良苦,如此能改死生挡祸患的物件,天底下统共也无多少,可谓通神物。”
高台之上明黄衣衫的男子感叹,冲一旁白眉男子道,“兴许这少年,也能与当初那混小子走得一般远。”
“天下事孰可算尽。”西岭看向重归平静的长街,言语淡泊。
“兴许吧。”
医寮之中,女子已守了足足三日夜,天上月由圆转缺,腰间一枚铜钱,悄然裂为两半。
第四百六十九章 未同天下索一物
近些年来年来凤游郡众帮派,都不曾有摆擂一说,原是马帮势大,座下宗师数目众多不说,更兼汇集南北流派,手段万千,即便是马帮中人,也未必尽知帮中宗师手段究竟如何,更何况行走江湖,总要有底手存留,这等底手为何,鲜有人知晓。
擂台之上生死由命,签下生死凭状,便当真是无物可依,绕是被人施狠辣手段,凄惨死到擂台之上,不过引得几句唏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凭其余帮派的微末势力,能出一两位宗师已然是难得,且不说日后倒头便靠向马帮,这擂台生死无常,断然不会令帮中为数不多的宗师涉险,于是这擂台即便摆下,亦无人前去。三两年前马帮曾兴师动众,于城外杨柳林中摆擂,可从头至尾,别帮都无一人胆敢上台,即便是他帮有些位面露不忿的汉子跃跃欲试,最终亦是叫帮中老人死命拽住袖口,不得上前一步。
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犯不上为斗一口气赔命。平日里出外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叫马帮中人惦记上,皆是改换平日行头身背斗笠,外出赶路时节恨不得由帮外几十里出行,生怕给瞧出端倪,摆擂请君入瓮这等事,如何想都是划不来。
故而自打这以后,凤游郡往常每逢秋月摆擂,引各帮各派过手这桩事,再也无人提及,马帮更是乐得如此,即便是才入帮不久的喽啰,也要在外鼓吹一番马帮于凤游郡中全无敌手,就连上台比武都不曾有丁点胆量。
但今日晨时,马帮主舵门口却是来了位老仆,递交书信,说白葫门愿约几日后勾月如弦时,于凤游郡外六十里,大摆擂台生死比斗。
值守听闻此话,许久都不曾回过神来,上下打量那老仆几眼,怪笑道,“你这老汉怕是患了疯疾,那白葫门上下统共就几位宗师而已,如何能同我马帮相比,平日里都是畏首畏尾只晓得在山上当那缩头卧颈的老鼋,如今岂能自讨苦吃,就凭这区区一封来路不明的破信,便想借刀?怕不是今儿个晨起吃拧了脑袋,趁小爷还不曾有出手念头,且自行远去。”
说罢也不曾接信,只是轻蔑挥挥手,打算将那老者轰出门去。
仆从打扮的老翁不动怒,而是含笑反问一句,“不知小兄弟在这马帮之中,职位如何?是堂主,或是香主,还是并无职位,只是寻常帮众而已。”
值守汉子本就极不耐烦,此刻闻言,更是恼道,“与你这老汉有何干系,如若再在门前赖住,马帮之地,即便我将你打得筋断骨折,官府也绝不会管上半点,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怨不得我。”旋即便作势要拎起手头裹头铜棍要打。
老汉竟是半点也不曾躲避,平平静静抬起昏花老眼笑了笑,“特地问起,倒不是为刻意埋汰小兄弟,而是为小兄弟着想,如若是堂主香主,知而不报,起码还有削职余地,最不济也可留在马帮门中;但若本身便无职位,便是一剥到底,日后恐为马帮除名,兹事体大干系过重,岂能是常人担当得起的。”
“至于这信,”老者原本双手递上,此番却只是身处一只手来,悬在正犹豫不决的值守汉子眼前,“接与不接,全在你一人而已。”
马帮总舵今儿还算热闹,倒非是因前些天新酿酒水开窖,更非是帮中有堂主又喜添了两房美妾,虽说热闹,但似乎总舵上下帮众,心头皆是未必有喜,反倒总觉得这清晨便匆忙排起的酒席之间,暗潮涌动不止。乃至于许多城府不深的帮众,虽说受舵主堂主三令五申,仍旧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如今几位供奉并未身在总舵,替帮主把持帮中大事的糜余怀,前几日便不知去向,不过好在一向是如此行事,故而帮中上下并无人觉得有异;常年久在总舵之中的舵主,也唯余王李两位,而凑巧之处在于,王岳昨日便匆匆还家,说是家母病重告危,已是接连两日不省人事,也登时顾不得其他,同李无吉知会一声,自行策马离去。
今日坐镇总舵者者,唯有李无吉舵主一人,昨夜饮酒过度,入睡极晚,可晨起便有人通禀,说是有几位商贾打扮的富贵人上门拜访,身后三五车帐,经帮众开验过后,皆是金银珠玉,乃至有棵半人多高以老蟒长牙与蚌珠拼接雕镂的玉树,仅是此物件,怕是都得值千万两银。
伸手不打笑脸,李无吉即便是被搅扰清梦,亦不好将这伙商贾拒之门外,只得吩咐下人略微置办下宴席,虽无酒水,不过亦是颇讲究,并未落面子。
“几位乃是行商之人,平日里不说是仇怨深重,也算得上交情寡淡,今番来我马帮,不知有何贵干。”李无吉理理发髻,坦然问道,并不留多少情面,扫视一周,再复开口,“我不通商贾之道,不过是江湖里只晓得舞刀弄剑的武人,故而话里话外,并不愿虚实相掺,明人快语,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几位瞧来就并非那等信奉上苍的主儿,精明至极,今日肯屈尊降架来此草莽横生的地界,有何指教,不妨直言。”
此一番话说得中正坦然,倒是令座下几人面皮略微僵了僵,但远不曾到面皮挂不住的地步,虽说直来直往,但仍旧留有回转余地。
为首那位起身抱拳,架势竟是端正,与江湖中人并无二样,温言张口道,“久闻李舵主为人爽直,此番初见,确如他人所言,我等商道中人凭算计谋生取财,早已习惯出言前思索再三,倒有些自惭形秽。”
这人身量中等,但举止言语都是奇利落,着实瞧不出有寻常大家商贾的富贵气,眉目朗朗,眼光活络,腰间扎起枚素色丝绦,两臂携一对漆皮护腕,非似商贾,倒是颇像在江湖当中谋生闯荡的中年男子,只不过腰间并未携刀挂剑,起身出言。
“李舵主既已明言,在下自当说明来意,听闻近来数月之间,凤游郡一众商铺店面,生意颇有些惨淡,在下曾差人多方打听,才知晓是出于帮中人不擅经营的缘故,才令全郡上下如此数目的商铺,如今收不抵支,疲于应付。实不相瞒,此番小人拼着立身在马帮与郡中商贾之间,两两得罪的下场,也要来此走上一趟。”
“既是马帮家事,我看就不劳烦兄台费心了,”李无吉且不买账,端起杯素果酒,冲那男子略微示意,一饮而尽。
“马帮虽说行事颇有几分江湖气,徒众又未见的念过两年书斋,半数之人,恐怕如今将自个儿姓名写到宣纸上,都是一桩极吃力的营生,自然不通商道应当如何行事。”
见那汉子仍旧要说些什么,上座李无吉微微点点头,先行道来,字字句句皆有可依,“可既然是入了马帮,总要吃饭,江湖人在凤游郡受的白眼冷目,比起颐章其余地界都要多出数倍,你我皆是看在眼里;想当初马帮还未立足时,我李无吉不过是个寻常脚夫,虽是身手不差,也有身蛮劲,每日使扁担挑数千斤物件,即便是有习武底子在,亦是能令双肩磨得溃烂,三五日便要挑折一根崭新竹木担子;纵使如此,雇家亦不愿允半分好脸色,待到作罢活计后,掏出银钱甩到尘土当中,掉头便走。”
满座皆寂。
李无吉倒是神色未变,只是平平静静道,“凤游郡商贾,先是民,后才是商,想来亦是看不上我等这帮江湖人,一是粗鄙,二来无能,三来只晓得凭身手办事,更不通文墨,难免遭人唾弃。可既然马帮在,马帮帮众,不敢言上下尽是大富大贵,可总要有口饭食养家,江湖中人并未同天下索要何物;凤游郡上下,也只凭自己手段取来些铺面营生,虽难免有借势意味,铺面地契等物件齐全得紧,就连官府也挑不出错漏,凭此争来糊口脸面四字,何错之有。”
一席话言罢,众商贾面面相觑,皆有些语塞,倒并非是因为眼前这看似粗俗的莽汉谈吐极不俗,而是因这汉子所言,连行商多年极擅口舌的众人,都晓得字字无虚。
为首那中年汉子沉默,片刻后再度起身,端起面前酒水,一饮而尽。
李无吉向来粗人,不过此番刚巧宿醉,故而留下些心眼,自个儿杯中盛的乃是素果酒,却令打杂帮众将座下几人身旁酒坛换为初秋酿就烈酒,气劲奇冲,常人小饮三两杯,便得倒头醉去,此番却是一人一坛,意在将这一众不知好歹的商贾灌个昏醉。
但那中年男子却是接连吞下三杯秋来酒水,不见丁点醉意,拱手抱拳,“在下着实不知江湖中人苦楚,先前随车帐商队,走过大半颐章,原本以为能称得上半个江湖人,如今看来,却是在下自怜。”
“此三杯酒,代张家赔罪。”
“再敬凤游郡上下,受苦楚侧目的江湖落魄人。”
座上人与座下人分别饮过半坛酒水。
许是初秋酒实在过于烫人,浇得周遭许多马帮中人尽湿眼睑。
第四百七十章 蜜水代酒
酒过三巡,人皆醺醺然。
凤游一地虽是地势偏高,但周遭平坦地界,尤适耕种,与南漓不同,历年唯有一茬麦稻,却是甘醇,如此酿就的酒水,自然要比寻常入秋粮酒酒劲更为冲喉,绕是那一身利落打扮的商家男子与李无吉皆是擅饮之人,整一坛酒入腹,亦是觉得神智不甚清明,颇有些头重脚轻。
男子随行几位商贾面面相觑,皆是不晓得这位稳坐张家行二交椅的张红楼,究竟葫芦里头卖得是哑药还是良药,只得强撑起微末酒量,竭力饮上数杯。
“这趟酒喝得痛快,看来我李无吉平日里也是小看了天下商贾,总觉得这行当是凭嘴皮子过活,巧舌如簧,未必便能踏踏实实饮酒,只谈今朝醉,不谈银钱贵,倒是显得我心思狭隘。”李无吉笑笑,分明是醉意洒然,自行举杯起身,行至张红楼面前,缓缓举杯道,“凤游郡上下商贾,唯兄台可称与我脾气登对,且饮此一盏。”
张红楼费力抬起眼睑,神智已是迷蒙,摁住胸口晃晃悠悠起身,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喽,前些年身子骨结实的时节,倒还能舍命赔着,如今确是不得行喽,一坛酒水下肚,五脏六腑竟也翻滚,强撑着不露笑话罢了,比不得李舵主身强力壮,如何能再饮得。”
酒席之上酒酣耳热,此时节夸口,往往比起平日里赞许更叫人受用,李无吉亦不能免俗,嘿嘿笑起,使蒲扇大手拍拍张红楼肩头,咧嘴笑道:“此话说得过早,瞧兄台模样不过是而立有余,不惑未到的年纪,比我年长许多,如若我亦入此般年纪,恐怕还真不敢说酒量胜过兄台。”
张红楼闻言大笑,险些弓起腰来,好容易收住笑意,才缓言答道,“比起张家大家主,我尚年少,如今才不过三十有二,同李舵主相比,仅是痴长个一两载岁数,哪里来的不惑之年,瞧着面皮老态,只是因为江湖道上走得多,凄风苦雨刮肉钢刀罢了。”
四周几人,已是几近醉倒,更无一人搭话,两人索性对面坐下同饮,推杯换盏,耳目渐昏。张红楼饮酒并不红面皮,原本白净面膛,饮酒足量过后,更是显得惨白,而李无吉面皮原本黝黑,此刻却是透出些许赤红,两人醉相迥异,但此刻却是相谈甚欢。
张红楼撂下杯盏,长叹一声,“兄可知蜜水代酒一说,是由打商贾行当而来?”
李无吉摇头,虽未言语,却仍是替张红楼添上满满一盏酒,推到后者面前,两膀撑桌沿,抬醉眼看去。
“都晓得酒场当中最适谈生意买卖,一来是酒气涌入脑海当中,想不清盈亏,二来是许多人饮酒过后,总觉钱财乃是身外物,即便是亏些,既然这趟酒饮得舒坦,那便对同桌之人让步一二,亦无伤根本,平日里算计诡思,尽数抛诸脑后,只剩豪气通透。”张红楼已然有些迷糊,一连伸手有三,竟是都未曾握住杯盏,勉强皱起额头扯动双眉,才将杯盏拿到手中,眯缝着双目再度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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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纵使如此,依旧有不擅饮的商贾,以蜜水代酒,显得忒不诚意,换言之压根便没将同坐之人,当成自个儿亲友,这等人酒席之中,最受排挤。”
李无吉点头,含糊不清道,“确是如此,这等人休说是奔着获利而来,即便只是两三好友小聚,也难有下回,都晓得此人秉性,大都弃之远去。”
“我有一故友,昔年随我一并迈入商贾道上,自幼时身子骨便薄弱,饮不得多少酒水,但既然是行商,酒席断然不少,只得强忍腹中不适同人陪笑饮酒,伤及脾胃。”言语不止,酒水不停,张红楼再饮一盏,苦笑道,“以至到前两载间,只好凭蜜水代酒,起初我不晓得这位旧友已是病入膏肓,也有些瞧之不起。可偶一日与他在酒席宴上相见,远远望去,枯瘦老态,分明与我年纪不过相差两月,却是面皮黄如老蜡,哪里还能瞧出而立之年的模样。”
“这人就端着一盏蜜水,坐在酒席最外侧处,一口口饮尽蜜水。”
张红楼言语骤然转轻。“谁晓得前些年,疲弱身子究竟灌进多少酒水去,才能使得原本翩翩如君,学堂当中纵横捭阖挥手立篇的少年,沦落到这等模样。”
“行行不易,许多行当看来锦衣玉食,可享人之所不能受的富贵,背地里需动多少念头算计,背德离义,苦酒蚀脾。”
李无吉亦是无言,饮酒一杯。
天底下并无多少好行当,欲要将一门行当做好,更是难比登天,其中艰辛,何似江湾当中捞金千两,万丈寒潭苦觅老龙,这等事在李无吉看来,的确是不掺假意。
“话说到这,老弟可愿听我一言,”张红楼费劲撑直身躯,“本来说好酒席之间不谈大事,但任凭是我思量再三,对于马帮亦是有利无害,既然将话头说开了,我等这一众生意人,如何都要知晓分寸才是。”
“且讲来一听,”李无吉醉得丁点不轻,摇晃身躯笑道,“话已说得通透,如何也不能令人憋到心坎里不是?”
张红楼点头,神情迷蒙道:“凤游郡上下铺面,在马帮手上所赚银钱,尚不足原本十之一二,我等此行前来,倒是不曾有将商铺重新握到手里的意思,郡中店铺生意不存,起码能将手往别处伸去,几家店面,难伤根本。”
“但马帮不比商贾巨家根基牢固,如此盈钱一日不如一日的情形,再过几载,恐怕又要被城中商贾收去,如若当真想长治久安,滚滚利来,还当真需些精于商道的人手前去好生调理一番,抛却原本鄙陋处,才可令这郡中生意,起死回生。”
“原本铺面当中的掌柜,如今大多赋闲,若是李老弟愿开金口,何不令这些掌柜独身前去各地铺面,缓缓布置,也好令帮中人每年多添置些家当。”
李无吉虽说醉态横生,可闻言过后胸中盘算,丁点不曾停滞,沉思良久,又饮去小半坛新酒,目光难定。
张红楼一直不曾停杯,却是神色清朗,望向眼前这位莽汉。
第四百六十一章 蜜水掺鸩
天方正午,糜余怀才匆匆由打别处驾马而来,多半是半路当中跌过一跤,一身长衫膝处与下摆皆是残破,且不说染上层土色,后襟更是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打眼瞧来便是狼狈得紧。到底是文人做派,虽说糜余怀此人平常便颇为讲究,衣衫虽算不上华贵,但总要求个一尘不染,整洁利落,如今模样,就连总舵当中值守汉子都是险些不曾认出,刚要阻拦,发觉是糜供奉来到,又只得将话头咽下。
穿庭院过廊桥,得见酒席方散不久,越是离迎客侧堂近一分,糜余怀神情便是肃然一分,眉心拧出两三道深纹,也顾不得方才跌落下马,双膝痛楚,蹒跚往侧堂而去。
马帮当中马匹大都无鞍,只配笼头缰绳,瞧来极古怪,原是马帮中人发迹于马贼当中,虽不见得身底不干净,但大都骑术极精湛。当初马帮帮主便是入得马贼之中,见马贼流寇皆是凭烧杀掳掠生财,便远走凤游郡,随行者不过数十,渐渐乘风而起势,才有如今景象,故而帮中人骑术,大都极好,并不需配鞍桥,此等习惯绵延至今。
糜余怀来历,起初不过是位寻常文人,哪里有这般骑术,好容易近两载之间将驾马能耐粗浅学来,遇上无鞍马匹,便吃得许多苦头,如今微瘸往侧堂中跑去,却是顾不得腿脚。
“糜供奉来得凑巧,正好这酒菜多有富余,不若我便陪同供奉再行饮上两杯,也好解解着两日劳累。”李无吉见是糜余怀入堂,颇有些好奇,不过正巧醉意涌起,一时难以起身相迎,勉强睁起醉目,冲那文弱之人笑笑。
“我来问你,这分明是才过正午,酒席却是已然散去,李舵主宴请的乃是何人?”
糜余怀紧走两步,便已至李无吉身前,双唇抿成一线,两眉倒竖。
李无吉也并未隐瞒,只是有些狐疑,倒也不曾明言,先前群饮酒水实在过多,如今神智都难清明,撑住桌沿笑道:“不过是郡中商贾前来赠礼,原本不过想尽些礼数,凑巧领头那位张红楼,为人颇合我脾气,多饮几盏,还望供奉莫要见怪。”
糜余怀脸色铁青,朝外头一指,冷冷笑道,“眼下世道,还不曾入得学堂的孩童都晓得无事不登三宝殿一说,院内金银钱财数目,何其之重,若是不曾有利可图,那帮商贾岂能前来同你李无吉白送银钱?”
李无吉向来便是性情躁怒,但唯独饮酒过后,性情转为和善,糜余怀这番言语若是搁在平日,八成二人便要骂做一团,此番却是不同,这莽汉摇摇晃晃起身,将糜余怀让到上座,憨厚笑道,“糜供奉且坐,一路颠簸,想来也是疲累,要我说你们这些位文人,本就不应当太过操劳,本就是稳坐斋中动心思的主儿,何苦学那些个驾马能耐,过几日若是得空,我便同帮主进言一二,替糜供奉添上驾两御马车,总算能省却几分力气。”
“那张红楼来此,倒是不曾同我相商何事,只说是有个两全法子,遣送来马帮所有铺面原本掌柜,将郡中大小商铺如今萎靡状况,好生调养一番,如若得利日益而增,只取其中半成,略微算计下来,似乎是极好的法子,起码要比如今帮中上下无人知晓商道手段,好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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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吉自行坐到下座,娓娓道来,浑然不曾觉察上头那位浑身尘土的文人,面色愈青。
“李舵主当真以为,郡中商贾突兀之间,便愿与我等马帮之人交好,故而不惜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文人咬住牙关,而后缓缓松开,强行压伏怒意,不过面皮却是更为苍白,深吐两三口浊气,才再行开口,“本就心有天大芥蒂,再者马帮收拢商铺生意的法子,大多出自我手,虽然不违法度,但绝非干净清白,郡中商贾八成恨马帮入骨,如今自来,且分明晓得此举是助长马帮势力,只取其中半成利,可谓是大方至极,李舵主不妨想想,此举图甚。”
侧堂之外,五六位马帮帮众,正费力将那棵蟒牙交错的玉人树往后库当中搬去,此树本就奇重,如今搬起,更是于周遭叶片交错碎光当中隐隐生辉,极似有百来蛇蟒蜿蜒缠绕,芒牙交错,磨牙吮血,再无方才日光之下富贵宝相,反倒是引得人通体生寒。
“既无可图,便为交好。”李无吉晃头,再看那牙树时候,却总也觉得不甚舒坦,只得摆摆手冲那几人吆喝道,“那几人莫要再往库中运了,这枚树便立在院落角落处便是,遮掩妥当,这两日本舵主眼烦,莫要再令我瞧见。”
几人不明所以,但依旧是点头应声,将那蟒牙缠缚的玉树重新抬将起,调转指向,往院落一角缓缓而去。
既见如此,糜余怀亦是收敛言辞,抚了抚额角被冷汗打湿的碎发,叹气问询道:“所幸万事仍有回转余地,在下便来问李舵主一句,先前那位张红楼提议,李舵主可曾亲口应允?”
“自然不曾应允,只是好生答复一番,令其先行转道回府等候消息,”李无吉此刻也无饮酒雅兴,撂下杯盏皱眉同眼前文人道,“糜供奉原本就是四平八稳的人,可谓山崩于前亦不改面色,为何今日这等微末小事,落到耳中如此急迫。”
听得此言,糜余怀总算安稳下来,眉头舒展开来,苦笑答道,“江湖里头最为险恶的,我以为莫过于蜜水掺鸩,眼瞧着千万般利处,可实则若是唐突应下,后患几可比灭帮毁门;处处皆是处心积虑替我等着想,杀招其实便如暗地蛇吐长信,冷不丁便将一位调养多年,总算习武有成的武夫毒毙,悔之晚矣。”
“不妨细想,倘若各家铺面掌柜一职落在他人手上,马帮当中明里暗里的生意,八成便要叫查得分明,总不能遮住眼目令掌柜做生意,如此一来钱财流动,官府常年不曾拿捏的把柄,岂不悉数落入那群接替掌柜手中?寻常百姓且与江湖中人白眼,何况巨贾之家。”
每讲一字,李无吉神色便清醒一分,寥寥数十字,醉意全无。
于是这位莽汉蹙紧眉头,又是冲那几人叫道,“甭白费力气,将这破树扔出院外,趁好天景卖与旁人,忒的碍眼。”
第四百六十二章 山雨欲来,狐裘不暖
“适才所言,仅是其一,若是唯恐那些位前来接任的掌柜将明暗生意供将出去,或以威逼或以利诱,最不济凭马帮在凤游郡的神通,查清这些人来历,凭子母迫之,兴许还能使这几人不敢逾越。”似乎仅是漫不经心之间,糜余怀已然将心思道出,虽说阴狠,但言语四平八稳,且听不出半点起伏。
“其二则更是难解,那位如今凤游郡的郡守爷,亦非是省油灯,眼见得相邻西郡郡守新官上任,数火并起,且是卓有成效,同是为官之人,谁人心头能眼瞧着被旁人压过一头?这些年来马帮势力愈发壮大,平日间官府中人皆是客气得紧,并不愿同马帮中人交恶,也仅是因帮中几人的过人手段,使之难以抓到把柄。前几日我曾暗遣一哨帮众探听消息,说是多日之前,郡守府中曾有人前去拜访,若是猜得不错,多半便是那位城中商贾龙头张家来人,于府中逗留许久,想必已是通气连枝。”
糜余怀并未隐藏, 而是将话语悉数吐出,消瘦面皮之上一反常态,尽是张扬恣肆。
“其实原本这城中三家便是水火不容,马帮代江湖人言,官府商贾亦是互有往来,先前官府始终稳坐不动,是因未曾找寻到把柄,再者颇为忌惮马帮势大,唐突下刀,恐生不测,使得江湖中人纷纷而起,而近来一反常态,恐怕便是已然有应对之法。眼下白葫门异动频生,多半亦是得于那位郡守爷授意,但就是不晓得,那位叶门主向来便是无欲无求的性子,多年来马帮步步紧逼,却始终不曾亲自出手,此番却是甘愿做人掌中刀,估摸着郡守大员,已是给出了天大价钱。”
李无吉闻言,已然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言语,只得瞧着那位双肩单薄的文人,于上座之中眉飞色舞,全然不似平常时日腐朽文人的架势。
虽然已坐到舵主位子上头,李无吉自问,自个儿亦是没这等本事,即便是察觉到外头风声有变,可绝难想到此一地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说来容易,但到末了也难说有几人能当真明察秋毫,更何况仅是两柱香长短,糜余怀已然将如今形式,讲了个通透。
“当真若是有商贾中人拼上鱼死网破,明面上是前来相助,暗地里却是将马帮银钱与商铺皆尽毁去,多年辛苦经营,恐怕就要毁之一旦。我虽自问有些闲才,但总无法事事皆亲力亲为,筛查遗漏,光凭如今寥寥无几的聪慧人手,必得遭创,到那时钱财骤然缩紧,人心一散,再难起于东山。”
“遣掌柜接手马帮生意一事,莫要再提,即便是不请自来,也只需客气推辞,万不可将谋生命脉托付与旁人。”糜余怀叹气,兴许他自个儿坐镇门中,当即便是直言相拒,李无吉虽说近些年身居舵主之位,眼光相较以往已是多进境,可仍是将旁人心思看得过于良善。
人常言功夫身手,乃是纤毫之争,可身在此间,何事又能不需争纤毫,一步迈错,身家尽毁的先例,实在不胜枚举。
李无吉皱眉不语,仍旧思索不止,却是正当此事,侧堂外走来位汉子,见是糜余怀李无吉皆在,抱拳行礼,颇有些颤颤道,“供奉大人与舵主大人皆在,小人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马帮当中向来是规矩严明,这等值守之人,向来不允迈入正堂侧堂,除却有时代暗探传急报信件,其余时节,就算是身在总舵,亦不得随意出入,而眼下这汉子惴惴,也大都是因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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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值守汉子无端入门,李无吉亦是觉得蹊跷,原本便是被糜余怀一番话讲说过后,心神不宁,此刻面色更是奇差,没好气道,“凡值守帮众入堂,需先行同管事知会,谁人允你这般行事,竟是擅自入内,倘若是听闻着帮内重事,即便是糜供奉留你性命,到头来也未必能保全。”
糜余怀倒是不曾动怒,冲李无吉摇摇头,转而问道,“既然自作主张入内,大抵便是有要紧事来报,再者方才你我所言,算不得什么紧要事,且容此人说罢再做打算不迟。”
那汉子虽说心头惶恐,但仍旧是上前几步,将袖中未曾开封的书信递到糜余怀手上,低声道,“此事实在紧迫,小人纵使明知触犯帮规,可如何想来都不敢耽搁半分。今日晨起接过上位值守任后,便见位仆从打扮的老者前来送信,说是白葫门门主叶翟,将于近日在郡外摆下擂来,请我帮前去赴会。”
宣纸之上不过寥寥数语,字迹却是极分明,本来细毫挥就,观之如若细剑割绢,锋锐气极重,瞧得糜余怀神色略微阴沉了一分,而细细读罢几行小字,神色则是已如隆冬肃雪,观之不见丝毫血色。
李无吉眼尖,眼瞧上座那位文人面色猛然转为惨白,比之方才入门时节,仍要衰败许多,蹙眉发问道,“糜供奉,此信中所述为何?竟是使得面色为之大变。”
文人不曾出言,而是将那封书信置于桌间,不待李无吉再度问询,猛然浇上酒水,怔怔起身,甩至温酒火盆当中,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李舵主,今日之事,万不可同帮主言说,信中说得分明,那位近些年从未出手的白葫门门主,几日后亦会前去擂台。此事有两处祸患,一来方才我所言两者联手打压马帮之外,恐怕如今真要再添上个白葫门,虽说麻烦,可终归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出一方外力而已,再多耗费几分心力就是,可第二者,才是令我最为忧心之处。”
“帮主虽说如今仍旧未曾被武道迷了心智,可本身便是争强之人,武道无第二的道理,我亦心知肚明,若是得知那位白葫门门主亲至,恐怕便要按耐不住上前论招比斗,如若不胜还则罢了,如若负创或是身死,马帮又将如何。”
糜余怀摁住额头两侧经外奇穴,顿觉秋意日日逼近,纵狐裘炉火,驱之不得。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院清秋落红鹃
今朝晨时,张家家主府上便是热闹得紧,原是平日里难见的家主夫人,前几日随车帐前去外郡观秋,昨夜方还,今日便同一众侧室相见,权当互诉相思之意,顺带将由打外郡携来的上乘物件分与众人,趁天色正好,一并闲谈些家常。
高门大户人家,总有妻妾成群之景,不过能与凤游郡张家一般,妻妾相处极融洽者,少之又少,且不说侧室争宠夺艳,只是将家中海碗端平,便已是极难的一桩营生,何况日后庶出嫡子之间更是暗流纷溅,甭管搁到哪户高门望族当中,皆难理出头绪,任是朝堂为官权势难见撄锋的王侯大员,或是一方德高望重的巨贾世家,内室之争,向来不在少数。但张家家主府上这几位,却是一向相处得奇好,若非是前阵子错开行程,一并观秋亦是寻常之事,丁点不曾互有忌惮。
府中院落原本四进四出,居商贾上,位王侯后,本便是理所应当,可张秀楼为人颇讲究忌讳,言说既是家宅,便需让出这四字,另修葺座三进三出宅院,如此既显得不曾逾越商贾行当中人本分,又可将这忌讳让出,原本旧宅倒是也不曾闲置,借与凤游郡中另一家商贾安置家小,倒也算是顺水人情。
庭院外头姹紫嫣红,院落当中更是莺莺燕燕,五色衣裳流苏点缀,绣功更是奇佳,仅是粗略打量一眼,便可晓得此间人家富贵。
几人分次列坐,行斗百草,时时有娇俏笑声传开,惹起不少秋雀,虽是秋意已浓,却并未有半点萧瑟意味,满园皆是热闹喧嚣,嗔笑闲谈不止,近乎已将原本浓郁秋意压盖而过,鲜活十分。
“听闻夫人此行外出,去到过几处景色适宜的地界,竟是此前见所未见,任凭我等几人外出许多回,也没能寻觅着那等至善去处,此番归来,下次定要同夫人一并前去,才可得饱眼福。”一位身着素绿襦裙的女子开口,神情颇有些低落,将手头寻来的花草搁在身侧,轻声开口道。
“夫人福运绵长,岂是你这成日只晓得玩闹的癫女子所能比的,”黄草地边上有位女子,衣坠流苏,发髻盘得奇高,碎发竟也如瀑,容姿妙丽,闻言坐到那绿裙女子一旁,使青葱玉指冲后者脑门轻轻点起,假嗔不已:“夫人平日里劳心家事,又需时时在意你我这群姊妹,相公爷行商繁忙得紧,家中这摊事皆要落在夫人肩上,眼下难得外出,见此奇景应是极好,你这丫头愁眉苦脸作甚。”
盘发髻奇高这女子,所寻花草分明比起绿裙女子多上数枚,不过此番见周遭几人尽是各自闲谈,便悄声将大半花草递到后者身侧,使个眼色打趣,才令那方才神态略有些低落的绿裙女子再展欢颜,嬉笑着捏捏前者碎发。
斗百草有文武两说,一者为武,乃是挑选紧实花草根节,两两而套,再复抻拽,谁人手中草茎先折,便输此局,难免要吃上枚暴栗,尤其以孩童最好;文斗则是更为难些,需先行找寻花草,而后再以花草对句,草木少者负,而眼下盘发女子有意相让,便使得那位绿裙女子面色转晴,原由便是如今得来这么一把花草,赢面颇高。
正中夫人宽厚笑笑,搁下茶盏,冲盘发女子道,“阆玉你也休要过于宠她,分明已是要入而立的年纪,心性仍是这般,倒是如同不曾出阁的闺中少女,日后倘若真是遇上需得谋夺算计的纷杂琐事,又岂能事事劳烦旁人。”
阆玉掩口,笑吟吟对答:“阆玉记下了,不过既然在张家府上,想来外头风雨也难穿廊桥,府中更是和睦,多年都不曾改过,即便是偶有拌嘴磕碰,一同赏月饮茶一回,便已解去心头烦忧,如果不得解,此间仍有夫人在,哪里会有甚说不通的理。玉鹭心思良善少思,入门虽已四载,却依旧是这般心性,若是换去旁人家中竞相逐名争利的府上,此心性便是极稀罕,谋算猜忌,还是远远绕开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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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亦是无奈,瞧着那唤做玉鹭的女子转眼间便拎起花草,同旁人斗起百草,凡是花名信手拈来,喜笑颜开,不由得面皮上也添上两分笑意,唤阆玉近前坐下,捧起茶汤,却并不急于饮茶,而是极轻声附耳开口。
“前几日钧儿出外,还未踏出城去,便于小巷当中遇上数条满身毒花的野蛇,城中整洁,又无过多野草,从未听人说起过,凤游郡首府当中有野蛇出没,幸亏打小便请来武行中人与二叔张红楼调教,身手还算尚可,才逃得那数条野蛇追逐。此事蹊跷得紧,加之前阵子老爷才言,日后应遣钧儿为我张家继任,延家主名位,此两件事,理应有所牵连。”
阆玉深深蹙眉,可旋即面色又是恢复如初,装作替眼前人添茶,伏低身子道,“夫人此话之意,是说张家府邸之内,有人欲行不利之事?前阵子老爷言此事时,并未有闲杂人等在此,当初还觉只是戏言或是无心之语,得知此事之人,不过是我等一众姐妹。”
言说至此,阆玉也知无需再过深讲,只是平平静静抬起双目。
“事无绝对,”张夫人略微摇头,分明是年近
不惑,面皮却是瞧不出丁点深纹,加之举止端庄雅正,周遭明艳笑靥,比之失色,“我倒不曾觉得此事与府中一众侧室有干,倘若是家仆中人为旁人所用,意图毁我张家,多半才会用出这等阴毒法子,但既然是人在世间,知人知面不知心,前车之鉴,即便是我平日宽和,此番亦要查出个根底。”
“老爷知晓此事否?”阆玉忧心。
“老爷如今别有他事,身在凤游郡商贾家之首,又位列家主,大事小情,皆需烦扰,此家宅之事,倘若再令他分神,岂不是我这夫人的罪过。”
“阆玉愿尽微末心力。”
张夫人低头,望望自个儿手中一枚凋零红鹃,花叶由红转黑,神色阴沉。
第四百六十四章 秀楼红楼
张府院中喧嚣,直至正午时分才收敛大半,一众女子嬉闹,斗腻百草过后,又是投壶百余手,使得院落之中羽箭横七竖八,满地狼藉,这才揉捏酸涩肩头,安然坐下饮杯茶水。
张夫人宽厚,曾言张家府邸虽广,然却少有事可做,成日憋闷,只怕这几位年纪尚浅的侧室心中生出哀婉,一来二去将身子骨也连带着变为弱不禁风,伤春悲秋,总非什么善事,因此不论院中众人玩闹时如何纷乱,末了只是吩咐下人好生收拾,从未不允。
午斋时节方过,张秀楼难得回返,张红楼相随,才下车帐,踏入院落当中,便见周遭羽箭散落,满园狼藉,一众女子襦裙亦是不甚端庄,连忙扭过头去,同自家兄长苦笑道,
“早就听闻兄长家中美眷自在,向来不受拘束,今日偶得撞见,确非虚言,倒是比那些久处深闺庭院当中的哀怨女子好上许多,分明秋时,却是满园鲜活生气。”张秀楼分明是数日不得安眠,倦怠之色不加掩饰,双目微陷周遭暗淡,本来便是颧骨颇高,如今看来,竟有些瘦骨嶙峋意味,才下车帐,便是轻咳一阵,好容易收住声,无奈叹气道,
“嫁入张家,本就应当锦衣玉食,照理说应当举止端庄些,但夫人曾劝慰过,说为兄这家主担子过于重了些,还家陪同妻妾时日极短,整日囚于深闺,不行乐宽心,只怕又要生出许多变数;前两载郡东倪家便接连有三房侧室染病,心脉杂乱成天疯言疯语,差遣郎中来瞧,却是瞧不出分毫异状,药方都难开出,倪钟苹便只得将这三房妾室送去医寮调养,虽说如此。可明眼人皆能瞧出那三人,八成便不得痊愈喽。”两人对谈时节,院中女子也已瞧清来人模样,云鹭这等性子娇憨烂漫的女子,便有两三人起身前去拜见自家老爷,却是被张夫人出言叫住,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冲远处张秀楼行礼问安,并不得近前。
宽和归宽和,但规矩便是规矩,自家夫君携弟或是携友而来,需得矜持,这便是大家门庭当中的规矩,如是多年都不曾变过半点,即便是张夫人平日宽仁,不设拘锢,可此等时节,纵使是性子再过乖张娇蛮的侧室,也需谨遵。
对此张秀楼只是略微颔首,沙哑喉咙道,
“且行自便,今日难得天景上佳,不妨多在院落当中走动一番,可保身子骨无恙,若是憋闷,随车帐外出游赏一番秋色也可,我与红楼商议些要事,过后便自行前去郡外观瞧铺面地角,并不久留。”旋即冲自家夫人略微点点头,步态虚乏,引张红楼前去正堂,后者亦是朝众人略一行礼,抬步而去。
阆玉行至张夫人身后,眉头微拧,却是迟迟不曾出言。
“夫君倦怠至此,本就是你我之过,总在意自身微末小事,疏忽大意,失妇人之职,谈何其他。”夫人目光随那两位男子看去,面露思索,可始终不曾有其余举动。
“在妹妹看来,此事不在小,钧儿打小天资便是非凡,更何况如此年纪便文武两才尽皆加身,比起我等几人亲子,天赋高出不止一筹,何况又是长房长子,日后必定可继张家家主位,有其一便有其二,若不可时时照看,倘若再遇危急险境,如何是好?”阆玉压低声音,颇有些急切,蹙眉开口应声,
“如若此事不为老爷所知,夫人应当如何应对日后钧儿身上劫难?”
“我自有分寸,无需再议,”张夫人转过身来,眉眼难得依稀可见杀气,沉声语道,
“不过此事,还需阆玉守口如瓶,若是为旁人所知悉,要想查得分明,更是难比登天。”掌指之间,红鹃如血,顷刻尽裂。
张家府邸当中内堂摆设,尤以为插花盆景为重,正座之后,尤有一棵青苍巨木,枝条高出楼顶数丈,纵使急雨滂沱,正堂无檐,亦不可入得楼中半步。
张秀楼缓缓落座,费去半炷香时候,才将气息喘匀,不禁摇头叹道:“年岁渐长,早年间饮酒,通宵达旦取乐,总要找寻回身上,一分酒水多一分衰败,想当初时节偶染风寒,仍旧能食精肉七八两,饭食更众,如今染得风寒,周身上下骨节酸涩痛楚,竟是一时间不思茶饭,才晓得老之将至,感慨不已。”张红楼还未落座,瞧见兄长模样,也是暗叹,
“莫不如找寻几位手段高超郎中,讨要良方补神,仅是风寒,退回前两三载,兄长可是向来不在意定点,眼下凤游郡情势如此,伤心费神,且不知何日能成,如此苦熬,怎能耗费得起。”
“且搁置一旁就是,红楼近几日走动频繁,想来亦是劳累,先行落座就可,身居为兄府上,何来客套一说。”张秀楼连连摆手,示意那一身利落打扮的男子落座,后堂自有侍女前来恭敬献茶,再命人点起炭火,略微暖身。
“贤弟才出得马帮总舵,便匆匆至此,想来也是有要紧事相商,且将寒暄记下,过后再提,张家大事眼前,饶是兄弟情谊也需沦在后头,着实令人胸中烦闷。”张秀楼略微饮口茶汤,总算将周身寒气祛除些许,靠到那颗叶已无多的古木上头,长长吐出口热气来。
“此事怕是无成,”张红楼叹气,并无心思饮茶,剑眉微屈,
“原本以为趁马帮中暗线,得知那位糜余怀并未身处总舵,李无吉秉性,向来是醉后轻言,欲掺在此等节骨眼派遣一众商贾前去,即便找寻不得马帮暗地所作的勾当,依法度查办,亦可寻出些蛛丝马迹,为日后所用,可那李无吉分明是饮酒过度,却是并不肯当场应下,只说留待糜供奉还来总舵,再行商议。”闻言张秀楼微微一笑,并未气恼忧心,而是笑语道,
“糜余怀此人手段,大概足可统领一郡之地,依我看来比起朝堂大员,亦是分毫不差,凤游郡郡守虽也精于算计,可怎奈身居要职掣肘频出,遇上身在江湖帮派当中的糜余怀,要凭阳面手段将马帮敲散,怕是极难;那李无吉本是草莽,可如今马帮中事,仍需同糜余怀商议,便可见此人的手段,纵使是目不识丁的江湖汉,也可窥探些许,此计不成,常理而已。”凤游糜余怀,起初不过寻常文人,入仕不得,愤而入马帮中,谁也不曾想到,这位不曾有名篇现世,无枝可依的庸碌文人,近乎是以一己之力将马帮上下运转得如金铁铸山,名声之高,甚至要隐隐压过张家家主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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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树下好躲雨
近来凤游郡天景多变,兴许昨夜风声大作,滚雷绕梁,次日长街却不见定点水洼,青天高渺,离地极远,且有淡然日光松散坠地,笼络已然褪去小半黄叶的秋树心思,可后者并不愿领分毫情义,泛黄叶片譬如隆冬飞雪,飘飘摆摆,再下枝头,至于整座凤游郡上下秋树形影,譬如女子婆娑泪眼润湿双睫,更是伶仃。
张家府邸落在凤游郡首府,也难免如是,周遭繁花,连年请杂役照看,凡有虫害与夏时狂雨,便需这几位杂役尽心护住,乃至由打别处购得根茎坚实的花木,插与花草周遭,撑住幼嫩花苗,免得交风雨吹落枝头。宅邸之中众位侧室,若是不得外出玩乐,便只得于院落之外十亩花田当中消遣,可虽杂役尽心,但仍旧不得拖延天时,入秋时节百花大都凋敝,唯余寥寥几枚苦苦支撑,眼见得花叶渐萎靡,斗百草这等活计,愈发难得。
方才还见暖阳渐温,可不多时,外头已然是凄风怒号,阴云密布,足有千百里,似是凭空而来,卷云堆雾,覆压满城。
原本仍旧于院落当中饮茶闲谈的一众女子,有胆魄极窄者听闻滚雷声响,登时大骇,也顾不得手头玩物茶汤,煞白面皮同夫人告辞还屋,提起裙摆便是快步而去,入屋躲避连天急雨。
“倒是怪事,往年凤游郡秋来雨水,本不该如此充足才对。”日光收拢,掩于蒙天雨云之后,正堂便颇有些暗,待到两三侍女踱步而来,点罢灯火过后,才可瞧清周遭,张红楼瞧罢外头风雨欲来的景象,随口提过一句,旋即捧起掌间热茶,略微泯上一口,挑眉而后皱眉。
茶盏当中哪里是茶水,浓厚苦楚堪比汤药,却不晓以何物泡就,叶片圆如铜钱,且略微显乌。
“气势虽大,谁晓得这雨水能否砸个酣畅,”张秀楼分明是极困倦,接连许久劳心费神,如今外出的时节,需强撑灵台,才可清明些,如今天色阴沉,困意不自觉而涌,使单臂撑住桌沿,漫不经心开口道,“若是等到头来,也仅是零星三两点秋雨,倒是还不如下个形如汪洋,水漫长街来得痛快些,少年时节你我时常听雨抚琴,习字赋诗,原本还以为日后能做位轻狂书生,醉上心头,留几篇叫后人称为独得酒雨两字精妙的诗文,如今看来,却是还不如那位糜余怀从心所欲,生在张家,不知是祸事还是妙事。”
张红楼也并未多言,只是借正堂当中灼灼灯火,冲兄长微陷面皮看去,再低头瞧瞧掌心当中那碗茶汤,登时便将万般言语梗在喉中,一字不得出。
“是不是恨我这做兄长的派遣你去做这等事如若事成,马帮上下,恐怕便要遭回大劫,如今耀武扬威的马帮帮众,日后极可能变为路中饿殍,郊外枯骨,这等有损阴德之事,怎能遣自家兄弟去做。”
“可我张秀楼既然接过这张家之主的交椅,则需得将张家上下千百口人历几十成百代的商贾道承下去,归根到底,马帮当中大多不过是可怜人,这商铺或有或无,于我而言,着实未有太大分别,远远不曾至伤筋动骨的地步,更是不曾撼动张家底蕴。你当深知为兄性子向来薄凉,其余那些商贾死活,说白来与我何干,不过是为挣一口意气,此外将凤游郡上下商贾,皆收归我张家所用,方才与马帮水火不容。”
“意气用事,并非是兄长性子。”张红楼盯着周遭灯火,只觉外头天景,越发黯淡无光,分明是午间昼时,却如凉夜,旋即从牙关当中艰难挤出句问询,“钧儿娘亲,兄长仍旧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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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张秀楼不曾回答,而是揉揉眉心,略微舒缓困意,捧起苦楚茶汤小饮一口,仿佛并未尝出苦楚滋味,淡然笑道,“此茶名为苦雀,可去除寒症,瞧来圆满如滚珠悬玉,入口则是苦不堪言。想当初我与钧儿娘亲一并游赏山水的时节,曾去到过颐章东境之外,见过此等形如铜钱的苦茶,那时节听人说可败心火,且不至于将浑身火气败去那般凉寒,倒也算是极好的一位茶饮,贤弟若是觉得难以入口,且差下人换去便可。”
“当初截杀俊儿娘亲那伙贼人已然伏诛,虽说亦是江湖人,但与马帮并无干系,兄长向来宽厚仁德,善待凤游郡上下商贾,更是时常接济贫寒百姓,为何就独独不能容下江湖中人。”张红楼面色低沉,瞧来便是极难看,仍旧是开口如实讲道,并不去看自家兄长面皮。
几枚雨点砸下,旋即急雨嘈切。
与张秀楼所言不同,此阵雨水来势汹汹,电映雨幕,亮如白昼,分明是阵瓢泼大雨,敲打楼宇屋檐,竟是听不得半点间隙。
“此番看来是贤弟猜对了,此雨水的确势大,愚兄有错,但绝不愿收回心念,”背靠巨木的中年男子合上双目,似乎是听着院落外雨水敲打,略有睡意,轻声呢喃,“你看这雨水势大,落雨奇疾噼啪作响,如是天河决堤压覆尘世,但有此巨木相依,枝杈相衬扶持,两三为簇而能得撑雪遮雨,纵雨水势大,能奈我何。”
字字皆是言秋雨,可借灯火再观男子神色,分明决绝,不余丁点回转余地。
张红楼数度欲要告辞离去,可瞧瞧外头天雨愈发急切,终是作罢,抬头盯紧自家兄长面皮,冷冷笑道,“兄长此番举动,恨不得将马帮逼入死局,可当中许多人都不曾行跋扈之事,只不过是一众略有身手的百姓而已,想在帮中混个温饱而已,兄台此举,与当年那伙贼人,有何异处。”
“自然有异,”中年人睁开双目,平淡瞥过一眼愤懑不已的张红楼,轻轻笑了笑,“如今郡守乃我故交,早就不满马帮成日作威作福横行无忌,为兄举动不过顺水推舟,锦上添花,岂能与那些江湖贼人相同。当初我将随身钱财尽数交与那伙剪径贼人,可到底是未曾饶过性命,钧儿娘亲将马匹让与我,跳崖自尽,与之相比,我张秀楼并未动杀念,只是想将马帮除名,何来等同一说?”
话说至此,男子脸上笑意已然尽数收拢,可嘴角依旧略微抬起,清清冷冷道:“红楼无需再多劝解,你知我心意,早已与这群江湖中人水火不容,何苦白费口舌。”
“仇怨不放,则难宽心。”
男子面露荒唐之色,咧嘴笑答,“仇怨不绝,更难宽心,天下人口中所言的江湖,既然吞了发妻,我又如何不能将所谓江湖皆尽捅个对穿,你我少年时书中所云以德报怨,乃是圣人之举,我非圣人,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有何不可。”
灯火晃动,正堂外大风卷雨,携雨带凉送入堂中,险些将原本平稳灯火吹熄,摆动数度,终难得静。时有滚雷声起,映照堂中兄弟两人面皮,眉宇分明有六七分相似,可申请却是断不相同。
“决意如此,生死不能改。贤弟心思我亦知悉,如若是那日我留于贼人刀斧之下,恐怕九泉归魂,亦要劝钧儿娘亲莫要太过溺于愤恨二字之中,但既然是人已过世,留下的那人,或念或思,总要为活着寻个理由。”
“前阵子钧儿外出,未曾出城便遇毒蛇数条,城中上下,唯有马帮中人豢蛇,取其毒涂于暗器上头,可得伤敌,虽说夫人不曾同我言说,不过我自有手段知悉,剪径贼人逼死我张秀楼发妻,如今马帮又欲对钧儿出手,换成贤弟,难不成要上门拜见,负荆请罪?”
张红楼狠狠皱起眉头。
大雨滂沱,然而巨木仍旧巍然矗立,地上干燥如初。
正座男子摆摆手,再度合眼,枕于巨木之上,接连咳嗽数声,使茶水镇住,疲倦言道,“为兄近来几日,倦怠得紧,兴许是身子骨大不如前,亦或是动念过多,多日都不曾缓和过来,加之风寒未愈,困倦不已,正好滂沱急雨正适安眠,贤弟自行随下人前去闲置屋舍歇息,雨停后再走不迟。”
恰好此时,后堂走出位侍女,将手头方才熬罢的汤药置于桌上,脆生开口,“夫人瞧老爷形容枯槁,又频频咳喘,特地差奴婢熬的上好汤药,说是此行外出遇上位闲散郎中,名气极大,便以重金求得方子,熬与老爷一尝,即便非治风寒,亦能调养一番,老爷不妨趁热饮之,顺带暖暖身子。”
“有心了。”张秀楼略微睁眼,却无意去饮,“钧儿年纪尚浅,前几日受惊,还需夫人好生安抚,近来事务繁多,家中闲杂事与那几位不安生的妾室,便托付与夫人费心,且自去便是,顺带将红楼携往空闲屋舍当中歇息,好生侍奉。”
旋即合上双目,似是昏昏睡去。
张红楼起身,才要随侍女出得正堂,却又是想起些什么,将外袍披到已然微鼾的中年男子身上,沉沉叹了口气,才缓步出屋。
“枝杈相衬交叠,到底是根系相连。”空无一人正堂当中,张秀楼嘀咕一句,挪挪身形姿态,斜依巨树睡去。
“还挺暖和。”
第四百六十六章 别阴见阳
云仲再度睁开双目时,医寮窗棂之外,恰好云开雾散,周遭气息也是鲜活。秋雨洗尘最为适宜,既无春雨那般缱绻缠绵,颇不爽利,又无夏时急切雨水那般随心所欲,却是仍旧携几分暖意,叫暖阳略微一烘,便又转为灼人湿热大潮,唯独秋雨冷清料峭,可将满城上下浮于当空的腐朽气冲得丁点无存,过后细细嗅来,便如同饮罢甘露。
多日不曾醒转,少年通体倦怠得紧,浑身骨节略微一动,便如锈剑劈木,响动不已。许是实在昏睡过多日,云仲目光极散,分明已然是强撑坐起身来,却不曾瞧见一旁趴在床沿处的女子,如今回神,才瞥见女子面皮分明已是清减许多,原本颇圆润两腮,已是消瘦下去,鼻翼两侧分明不似原本那般略微隆起,整张侧脸,清减不下三成之多,瞧来竟是有些难认。
眼见得女子眼眶分明缠过几分暗色,云仲虽说周身不适,此时却不忍再有定点动作,又是缓缓合上双目,灵台缓缓由混沌迷蒙转为清明。
梦中见城郭如连绵远山,层层叠叠如临蜃楼,饶是少年不曾去到过多少富庶地界,但总归自上齐纵越三地国境,更是瞧见颐章西郡首府当中楼宇鳞次栉比,富贵车盖流水不绝,可从来不曾见过那等雄浑城郭,重云绕梁,楼宇之后再起高楼,不知其后有楼宇成千亦或上万,极目远眺,不知其终。但那时少年,并未有定点惊异,譬如游魂野鬼失却其身,游游荡荡,在长街当中走了许久。
如今想来,少年仍旧是后怕不已,分明闭合双目,仍旧皱起眉头。
那梅郎君手段确是极高,纵使少年剑术已是登堂入室许久,却仍是于种种诡妙手段之下身负重创,倘若是紧要关头,不曾运转起丹田当中的丝毫内气,依仗剑气断去梅郎君头颅,恐怕猛毒之下,就是云仲自个儿被人先行割去头颅。
暗器阴诡,即便凭身法躲过多半蒙面之人掌中暗器,亦难躲闪开贴身死斗时的暗算,梅郎君未必剑术高人一等,但胜在诡妙手段层出,且一手软剑,实在不可凭常理揣度,纵使云仲剑术有成,一时也是接连吃瘪,不曾立身上风。如今捡回一条性命,纵使云仲平日里再不拘小节,疏于思索,也需好生琢磨一番,更何况本来便是心思细腻的内秀之人,褪去灵台当中那重迷蒙之感,而今再思,登时便觉此番死斗,缺漏极多。
“日后着实应当同温姑娘请教一番阵法,即便不愿倾过多功夫,可到底是技多不压身,起码先保性命,再行思索剑术。”少年低声嘀咕一句,心头却不见得宽心,反觉忧虑更添。
珠帘一挑,那刘郎中分明是才行饮过两三盏酒,五指提着枚半大酒坛,买入医寮当中。这眼下骤雨初歇,难得有闲暇时日买得坛劣酒,权解解腹中馋虫,也幸亏那少年命理瓷实,不曾中道身死,脉象反而是日日稳下来,那位始终拎刀的女子才略微松口,令自个儿前去外头走动一番。想到此处,刘郎中便是气结,分明是行医多年,纵使德行算不得良善,可起码未行害人举动,怎得便遇上这等动辄刀剑相逼的苦主,悲从中来,再饮酒一口。
“多谢老丈相救,在下如今已是无碍,治病银钱,定不会缺失半点。”
刘郎中险些将已入喉间的酒水吐将而出。
那病榻当中的少年,分明是自个儿起身,虽是面皮上病色未褪,可言语声中正平和,底气渐足,哪里还有前几日脉象微弱的姿态。行医多年,刘郎中见过不少送医耽搁时辰,枉死之人,却鲜有起死回生者,故而一惊之下,手头酒坛落地,当即便是炸碎。
屋中两人,谁也不曾瞧清原本趴于床榻边沿的女子身形,似乎只是刹那之间,转身抬步,拔刀出刀,刀尖距郎中咽喉,已然贴合,戛然止住,不曾再近。
满屋寂静,唯余刀身震颤嘶鸣。
可怜刘郎中才收一惊,再遇一惊,醉意当即清醒,而后便软倒身子靠于医寮门旁,不省人事。
“温姑娘何故如此?”云仲亦是受惊,蹙眉开口问询,才欲挣扎起身子,便又是周身无力,只得略微挪挪身形。
少女木然,缓缓回头时节,却见少年已是自行坐起,略微眨眨双目,才回过神来,撇去手中刀,一时险些未曾撑住身子。
五六日不曾合眼,粒米未进,饶是体魄再强,亦是抵挡不得周身疲累虚浮,勉强立起身来艰难笑笑,“师叔此番负创,可是叫小辈好一番苦等,劳心费神,日后定要烦请师叔弥补些,才算是不曾白费心力。”话虽如此,可温瑜面皮笑意,却是多有凄然,当日分明已是布下小阵二三,但山上时节修行过于疲乏,竟是不曾醒转,袖箭响动与兵刃磕碰,皆是不曾醒,直到街外剑气呼啸声起,才猛然惊梦,斩尽檐上蒙面者再去搀扶云仲时节,后者已然是难探鼻息脉象,通体紫青,于秋夜当中周身冰凉,近乎身死。
大紫銮宫中清净无事,且双亲皆明事理,温瑜打小便是伶俐,极为懂得长辈心思,再者修行天资高绝,此前十余载,难见懊悔,而今却是一朝饱足,急催快马携云仲前来此处落脚寻医,乃至不惜凭刀剑逼迫郎中,如今终是长长吐出口浊气,眉眼神采潮落,骤然松懈下来。
少年斜靠病榻墙头,定定看向疲累清减的女子,分明是偷得一条性命,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末尾只是平和答道,“温姑娘如此,日后必报,这多日以来,辛苦姑娘。”
温瑜摆摆手,淡淡笑笑,旋即回身,略微摁住那刘郎中鼻下,仅是两息之间,后者已然清醒,并不起身,而是斜靠到医寮门旁讨饶,颤声道,“女侠便放老朽一命又能如何,前几日那少侠情形危急,女侠心头焦急便罢了,如今既然是已起死回生,您老便收回刀去不成?这许多日来即便老朽不曾用起什么灵丹妙药,铺面当中能易千钱的名贵药材,亦是从不吝啬,皆尽熬作汤药令少侠服下,纵使不曾通宵达旦,也算有几分苦劳,总不能成天将刀尖搁在老朽脖颈处不是?年岁渐长,老朽的确是受不得这般惊吓,还望您老高抬贵手,允条生路。”
云仲苦笑,这位郎中恐怕这几日来,的确是吃过不少苦头,温瑜平日性子和善,但若遇大事,锋锐尽展时节,就连三师兄那等泼皮性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铜豆入釜,如何蒸煮皆是难以奈何,一张面皮如浇金覆铁,瓷实得很,对上心火隐生的温瑜,亦是要吃瘪,更何况是如今这般时节。但念想至此,少年心思无端却是有些乐呵,亦不出言,反倒是翘起嘴角观瞧,一字不吐。
温瑜本是强撑多日,并不愿多费口舌,眼下见这刘郎中如此,不禁苦笑,略微行礼,“晚辈近十几日间,多有得罪,负创之人乃是我家师叔,教城中帮派中人盯上,孤身对敌,身为后辈,不可不尽心救其性命,又恐郎中老丈不愿竭力,只得出此下策,凭刀剑逼迫,实在非晚辈本心,愿受罪责。”
刘郎中惊魂甫定,自是将信将疑,不过转念想来,前几日打量那少侠佩剑,分明是有异于寻常江湖人所携,再者可与身携那般猛毒的敌手死斗,竟能幸而未死,只怕身手亦是高明,当即便信了七八分,搀扶一旁躺椅艰难站起,重重叹口气道,“医者并非能尽可生死人之骨肉,纵使偶然之间救得一两人性命,也大多出于此人命不该绝,凭凤游郡中话来说,乃是命数讨得阎王嫌,哪里有什么逢医必得痊愈的道理,这位姑娘如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两位年纪恐怕还未足桃李弱冠,行走江湖本为难事,老朽深知如此,故而即便近几日憋屈些,也断不至于记恨,无需女侠如此。”
温瑜再度行礼,却是被郎中拦下,摇头苦笑道来,“免过免过,女侠日后休要一言不发便拔刀相向,小老儿已是知足,哪里胆敢三番五次受礼,就此作罢便是。”
刘郎中喘匀气息,随手取来壶凉茶,朝口中倒去两三口润喉,蹙眉又道,“这酒水乍醒,却是清醒不少,我出外时节,瞧见此地有不少马帮中人驾马游荡,甚是蹊跷,似乎寻人不得,两位起初同人相斗,难不成是与马帮有些过节?”
温瑜皱眉,略微回头往云仲方向看去,却见后者略微点头,并无意隐瞒,思量一番,点头应道,“马帮与白葫门素有旧怨,我二人由白葫门出,多半路上行踪为人所查,延至客店歇息,夜里遇袭,师叔顾念晚辈安眠,故而独身对敌,才落得如今凄惨景象,义气不让豪杰。”
说此话时,温瑜并未回头,只是平静道来,却令身后依旧斜靠病榻的云仲啼笑皆非,好生尴尬,不由得轻声咳上两声,转头看向医寮窗外。
鸣蝉早褪,秋阳当空,唯见碧空方洗。
难得别阴见阳。
第四百六十七章 忧怖何来
三人闲谈数语,饮罢碗苦楚汤药,云仲便勉强起身,仍旧觉周身疲软,扭转双肩时脆响不绝,不过已然可勉强站上半炷香光景,刘郎中亦总算不至喉间常有刀芒颤响,大为宽慰,近十几日来成天为温瑜所迫,动辄心惊肉跳,实在难承其重,故而自行出外,说要同对街买上两碗羹汤小菜,两人皆是多日不曾食,如今定是脾胃虚浮,唯有清粥羹汤可食,三两日后再行用饭,最是合宜。
温瑜更是劳累,这十几日间除却于床榻边沿,苦熬不住小憩片刻,便再无安眠歇息的时日,全凭一口底气提到心间,才堪堪使得周身内气返还些精气神来,不曾显出病疾,但仍旧是伤亏元气,如今眼见得少年无恙,仅是动作略微生疏,难免放下心来,十几日积攒来的诸般疲倦,挣开金锁,几欲汹涌而来,分明坐到桌前双臂抵住桌沿,却是不由自主昏昏睡去。
云仲不忍出言惊醒,便只得在一旁小心坐下,直至温瑜臻首休憩时,险些及桌,才伸手护住,低声笑道,“温姑娘劳累,且去歇息片刻便是,待刘老丈归来,再用些饭食不迟。”
少女微眯双目,懵懂点点头,旋即亦不顾其他,踉跄起身行过两步,便栽倒于床榻当中,不出两息便已睡去,略微有轻鼾声起。
才出得急切秋雨半日有余,医寮青瓦之上,犹有残存雨水不曾干涸,顺瓦片陡坡徐徐滚落,并不急切,却尤显静谧。少年未曾出屋,只端起手头茶汤,顺窗棂向外看去,便觉此处人烟稀少,虽不至周遭百里难见人烟,但也觉非什么喧嚣繁华所在,一时还误以为是身在凤游郡外,迟迟不得回神。
刘郎中方才闲谈,已然道出此地乃是处小镇,不属凤游郡中大城,临近城池虽不过三十里远近,但少有人至此,原是此镇毗邻一处深谷,凤游郡通体地势极高,唯独此镇三面,皆是平白塌陷两三百丈,深不见底;饶是以滚石掷下,唯独能听闻水声飞溅,再无其他,再者此地安身之人不过几十户,大都是闲散之人,且年岁不浅,皆不愿去往繁杂城中,故而在此地落户,闲来落子饮茶,以安残生。
许是正因如此,马帮中人明察暗访,才不曾太过留意,更不曾沿家挨户上门巡查。
少年往腰间摸去,微一挑眉,却是不曾触着冷凉剑柄,便寻思起身找寻,接连卧榻多日,总也要多走动一番,才得将周身虚浮气驱除,旋即抬步起身,束罢围身衣袍,缓缓迈步出屋。
原本那身白衣,早被血水染尽,撇开为软剑所伤肩头,光背后便足有许多袖箭飞刀镶入当中,破损多处,实在缝补不得,被刘郎中拿来做裹携浸血暗器的包裹,顺镇周塌陷地界抛出,免得随手胡乱弃之,引来马帮中人。
才出得门数步,秋光入怀,难得生出些许暖意。医馆外不远处,阡陌交通,虽少有鸡鸣犬吠,但立身在此,便可见孩童缓骑青牛,于田垄当中行得稳健,并未有定点晃动颠簸,孩童掌中书卷,清风来时助力翻。周遭可见三面深谷,放眼而去,幽深寂静不见谷底,皆是昏黑一片,倒是与由打南公山山巅俯瞰,颇为相似,秋风至此回旋而起,风来三面,端的是极妙。
“少侠久病初愈,是应当多走动走动,”刘郎中不知何时已然回返,手头提着食盒,和善笑笑,“但总要腹中添些饭食才好,待到身子调养得当过后,于此镇中闲逛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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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神,温和一笑,仍不忘替郎中接过食盒,“十几日间多有叨扰,如今却仍旧要烦请老丈,确是羞愧。”
刘郎中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少年既然是痊愈,老朽这行医之人,便已是老怀甚慰,即便是那位女侠不曾以刀剑相迫,救人性命,亦乃郎中本分,何况少侠于鬼门关当中行过一趟,既能回返,的确非是老朽之功,实乃命数,少侠又何必道谢再三。”
“一是谢全力搭救,二来则是谢老丈分明已然猜出八九,却不曾与马帮通风,”云仲感叹,倒是不曾高声,轻言轻语道,“温姑娘虽说此番事出有因,行事急切了些,但总有困倦不堪的时节,倘若是老丈当真有心,只怕在下还未曾苏醒时,便已是为马帮中人所除,岂能不谢。”
刘郎中挑眉,又仔仔细细朝一旁少年上下打量一番,不知是何缘故,原本面皮之中的欣赏之色,消退不少,皱眉叹气道,“少年郎本应是佩剑在侧,则觉天下处处可去的岁数,何必生出如此多的心思,倒是如同位老谋深算精于世故的中年人,全然不复青衫长剑走江湖的姿态,如何都难称心意。”
云仲思索一番,旋即朗声笑道,“原本白衣被袖箭软剑毁去,如今身披黑袍,自然无需再假装成那年少无知的少年游侠,人在江湖,原以为只图个潇洒快意便可,但出江湖愈多,越发觉得要多想点,早晚要明白的,趁着性命仍在,却不如早想,这天下江湖多如牛毛丛丛簇簇,的确是令人心生壮阔,但总得保住性命,再言其他。”
身形佝偻的郎中摇头叹息,“说句难听些的实话,我若有后,大抵孙儿与少侠年纪相仿,可那般岁数,又岂能寻思太多,老朽这行当,讲究一个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寻思过深,总要令自个儿疲累伤神,有时少思未必就是一件祸事。我老汉已是如此年纪,纵使拿两位去马帮换得富贵,又能享得几载?眼下粗茶淡饭,醒时见深谷四时,飞雪春雨秋黄夏绿,卧榻时褪去鞋履,便思索明日晨起再不得穿,悠哉一日,救人一日,亦觉得这世间再无这般巴适顺心的年月,其余种种,皆不在意。”
“进屋用饭,今儿个街对过老韩难得熬上回好粥,米香极浓,这小子熬粥做菜半生,难得把持住稠稀,且一同尝尝。”刘郎中倒是不曾入医馆,而是径自走入柴房当中,由柴门之后将悬于柴草之侧的水火吞口长剑摘下,递到少年眼前,“待到天色再晚些,再叫那位女侠稍稍吃些便是,苦熬许多日,脾胃倒可往后放放,先行补足精气神最好。”
云仲接过佩剑,略微点头。
心安便是得触剑鞘清冷。
唯有此时常忆剑客二字。
刘郎中时常坑拐,但此番却不曾说差,这餐饭食虽简,可的确是过后奇好,云仲自问,这米粥比起十万山中叶老伯所煮,除却差几枚枸杞,已然是不相上下,小菜更是入滚水即出,干净利落,鲜活气极足,酣畅淋漓。
“我尝观少侠脉象,虽是猛毒未化去,脉象微弱得紧,但左关肝胆大脉,挑突弹手得很,再加之少年体魄,虽说坚韧,却不似练过内家拳,难不成是少时有何旧疾,致使肝阳极亢?”刘郎中并未食过几口清粥,便已是停箸问道,三句不离本行,问起一旁仍旧饮粥不止的少年。
“八成是因行功时出了差错,故而致使经络当中燥火不息,倒是与少时无干,时至今日,已有数月火气难消。”清粥入腹,云仲亦觉通体虚浮再减一分,言语之间,底气更足些,于是苦笑道,“这肝火来势无定,且时常引得忧怖躁怒,练剑时有觉,便令剑势不定,对敌时发作,更是使得原本章法路数有缺,难消难止,已是有良久功夫不曾褪去。”
那日虚丹成时,灯火入炉,丹身通体火纹一闪而逝,云仲原以为不曾有变,但近几月之间时常躁怒难消,却是已然想通了些缘由,只是这番话,的确无法如实道来。
“明日我与少侠开个方子,虽身在江湖,汤药不能时时饮之,但三两日之间饮上一碗汤药,亦可略微排解些肝火,老朽这医馆所接病患当中,极多肝火旺盛者,但从来无一人脉象如少侠这般,静时丁点不曾作祟,而一旦暴起,弹崩捏脉两指,的确是稀罕,如不早除,只怕日后定为其所困。”刘郎中亦是晓得习武之人的忌讳,不可事事尽言,便缓声笑道,“想来少侠于门中辈分极高,有如此一位后辈多加照拂,何来的躁郁。”
“这十几日之间,那女侠歇息向来便趴到床榻边沿,单手握刀,但凡有风吹草动,绕是分明无知无觉,亦要先行出刀,免得外人趁机偷袭,尤其是外头风声最紧的时节,更是少有歇息的时节,以手撑脑,咬唇渗血使得神智清明。老朽也曾劝过,说若是有人上门,愿为之周旋一二,起码能先行唤醒,再出手不迟,可始终是置若罔闻通宵达旦,”郎中叹息,忧虑得紧,“本为女子,身子骨便难比男子那般,宁可两月食糠,不愿三日睁目,便是这个理,少侠如今内毒尽初,调养几日补足底气便可,但那女侠通体上下损伤,可说是不比少侠轻过丁点,难说究竟能否落下病根来。”
“有女子且如此,少侠又何来忧怖烦闷?”
第四百六十八章 无风来雨谓之阵
医馆院落当中,如今秋时,仍能瞧出春时草长莺飞,夏时葱茏馥郁景象,不过百草大多已然转为鹅黄,且不似春夏时节那般挺立,平添三两分萧瑟意味,云仲迈步其中,唯有一掌宽窄小路,供人行至小院正居中。
此地本就毗邻三面深谷,藏风纳气,重伤初愈,此等地界本就是极佳去处,刘郎中与人有约,前去手谈两局,温瑜仍旧不曾醒转,医馆当中自是清净,夏蝉已逝秋虫寒噤,除却西风过耳,百草折腰之外,再无其余异响。
少年盘膝而坐,平静合眼。
与梅郎君一战,近乎身死,然受益良多,日后再遇软剑,即便不得上风,亦可提防诡妙剑路,多迎剑刃,远避剑身,才可使得柔韧软剑不能展其全威,再者多以鸾迎退敌,不可一味重势,留出许多空隙,先行稳住剑架营盘,再寻机取胜,绝不可欲一蹴而就,使得躁怒为先。江湖当中阴诡莫测兵刃与招法实在不胜枚举,运剑者虽多,但正因如此,专挑剑术短处所制的兵刃招数,亦不在少数,宗师即便剑术精妙,可其中当真可凭一剑破去万千兵刃的,说是凤毛麟角,亦是低估了江湖之广。
再者便是那手换作狸奴愁的奇毒,确是防不胜防,即便是身有内气流转,也难将此毒隔绝在外,至多不过拖延上百来息长短,倘若是无那枚自家师父所留的铜钱保命,并未携蛇兰这等解毒妙物,只怕身死也是寻常。
“江湖中人手段不竭,倒着实是一桩麻烦事。”云仲合眼盘膝而坐,深深吐出口气来,轻抚剑穗。
这枚寻常市坊当中购置而来的剑穗,已是许久不曾换过,破损多处,瞧来与佩剑的确极不相衬,不过以云仲惜钱的秉性,向来不愿更换,至多洗净过后,重新悬到剑柄末尾,而上回搏命厮杀,剑穗尾扣几近损毁,譬如风中烛火,再难悬久。
取穗与否,也难决断。
四面皆风来,直吹得发髻散乱,衣袍翻动,来时一身白衣染血,此时却尽一身玄。
医馆中先前已是取得纸笔,云仲再睁眼时,便轻轻提笔。
笔是寻常毛笔,并非什么秋兔狼毫,且出于连年记方运笔,毫毛算不得饱满,所蘸水墨无非十几钱一枚;纸是无奇旧宣,值不得千万钱,好在压得平整,正适落笔。
网址m.
今日少年不练剑,却是盘膝挥毫,由打一字落笔,一勾一划,写得极工整,收笔却依旧纤长似剑尾,观之与睡梦城中茶馆掌柜手中宣纸字迹,似乎并无半点异处,唯独字里行间剑锋更盛。一连三五张宣纸写罢,锋锐更胜,手腕力道更足,直直而上,而云仲不曾停笔,笔锋稍涸,便时常由一旁壶中清水润湿,再度翻腕行书。
千字之后,字态由端庄工整,转为恣肆少序,原本一张宣纸当中可陈列百来字,写至千字过后,唯能艰难码下十几字来,且形态杂乱,从心所欲难辨原本面目,繁琐大字只以一笔挥尽,往复抖腕十余,愈发简略。
直至少年膝前写罢宣纸,已然不能为秋风所动时,一纸之间,唯有一字跃然,形似卷袖抬足,洒然登云,墨迹为清水所稀,淡处只可见字态轮廓。
院落当中有雨点落。
起初三两点,落在泛黄秋草末处,压得后者险些弯腰,难承其重,过后竟是淅淅散散,小雨如酥,渐渐打湿地皮,青瓦渐响,唯有少年身上不曾有定点雨水遗落。
医馆本就算不得宽敞,如今唯有宽窄不过八九步的院落当中,雨线徐落。
“原来这便是阵,”少年睁开眼来,往天上看去,却见周遭尽是织雨幕,唯有头顶空空如也,秋光正明,不由得笑道,“原来大师兄口中所说的行阵时节,身在阵中,身亦在阵外,当如此解。”
凭空雨来,润草渗地。
但少年不曾停笔,思量一番,就这眼前雨又捡起张宣纸,踌躇落笔,直至周遭小雨初歇过后,才将满是娟秀小字的宣纸拿起,兜风轻晃几回,轻手轻脚叠起,揣入怀中,取出那枚碧空游来,细细端详。
前几日中碧空游已然回返,柳倾简略回信当中,不过寥寥几行,说是内火难熄,多非只因虚丹有恙,而是心思不净,且先静心便是,多外出走上些路途,也可宽慰;至于虚丹异变,前几日于上齐境内遇上位通晓炼丹养体的前辈,待到过阵返山时节,自会同那前辈请教一番,切勿忧急。
可既然已然书罢,云仲仍不曾停笔,回房取来墨砚,添饱笔锋,方欲落笔,却又停笔。
睡梦之中,中秋已过。
似乎已然是许久不曾与自家老爹通信,但分明已然笔墨齐备,却是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落笔,故而心事渐忧,笔墨无处可安,墨点及地,仍不知如何开篇。
直到良久过后,少年才重新将笔提起,字字而落,可到头来仍旧只是寥寥几行,便觉胸中干涩,再难书半字,将书信系于碧空游足边,将泥封摁捏严实,苦笑叹息道,“方还几日,如今又要劳烦,本来便是有灵至宝,也不晓得如此用,究竟算不算暴殄天物,但既然有心意要表,唯有书信可寄心思一二,还请再走一趟。”
碧空游并未有异动,只清脆啼鸣一声,绕院落展翅盘桓两周,刹那远遁。
眼见得天色渐昏,秋日白昼,总不及夏时那般冗长,云仲便自行前去柴房处,将清粥温罢,将温瑜轻声叫起,用些饭食再行歇息,却不曾想女子郁气极重,方才醒时,险些揪住云仲发髻狠命扯去,直至神智略微清明,才是自惊不已,连连赔罪,“小师叔脚步实在过于轻,竟是不曾听闻丁点,梦中迷蒙,突觉有人唤我,猛然惊残,才有此举,还望师叔莫要怪罪。”
可少女瞧见云仲发髻杂乱模样,虽口上致歉,却是颇有些耐不住面皮笑意,紧抿双唇,望来便是极辛苦。
“想乐便乐出声就是,”云仲亦是不禁笑起,面带揶揄看向温瑜,“山上时节,还觉姑娘本就是那般端庄性子,如今却觉天差地别,数度拔刀,惊得那位刘郎中险些肝胆俱裂,这可不符山门当中的规矩。”
不过少年旋即话锋一转,面皮笑意也显得深了几分,“若是大师兄在此,八成便会如此言语,但毕竟我乃是小辈,难有大师兄那般眼界心胸,故而前些日苦苦熬神,还要多谢温姑娘,至于刘郎中虽说为人略有惰怠,但总也尽心尽力,我已同他致歉,说是自家师侄脾气捉摸不定,再者也是生怕我这小师叔当真死在山门外头,故而出此下策,凭刀剑威逼。”
一觉睡得颇为饱足安生,再者眼前人分明伤愈,温瑜便没来由心思一阵通畅,点头应道,“刘郎中确是尽心,十几日来亦是苦熬,每日捏脉不下十趟,确是愧疚,待到回时,还是要好生赔个不是。不过师叔分明脉象微弱,更是余毒难清,怎能于两日之间便起死回生?”
听闻此话,云仲摇头道,“说来也怪,昏沉之中,曾见雄城,浑浑噩噩去到一家茶馆,见过咱家师父与我少时先生,隐约之间瞥见枚铜钱,似乎便是你我出山时节,大师兄所赠之物,念及当初由上齐故园来时,更曾听师父念叨过,说周先生抠门得紧,同自家夫人讨要数回,也唯有三枚铜钱权当盘缠,今番想来,恐怕便非是寻常物件,替人挡灾。”
温瑜听得此话,亦顾不得起身,连忙由打怀中摸出那枚铜钱,却发觉铜钱不知何时,已然从中齐齐断为两半,似是叫吹毛立断的刀剑所劈,光滑如镜,不由得喜上眉梢,“难怪可由打鬼门关走得生路,原是大师兄临行前所赠的铜钱抵灾,才方能救下师叔性命。”
而温瑜再看少年时,却发觉后者不知何时已然扭过头去,耳尖亦是通红,支支吾吾难以搭话。
原是温瑜安眠时节,所着衣物本就薄极,如今初醒衣衫散乱,且经方才由怀中摸出铜钱,素白一晃,登时便令少年面皮赤红,转过头去不敢再瞧。
“若是无事,先行饮粥,”云仲慌乱,仍是轻咳两声起身,“这屋舍内里比不得庭院气息鲜活,况且适才落雨,呼来最是叫人神清气爽,师叔出外转转,切莫忘却吃粥,休要待到晾凉。”言语老气横秋,可还未撑上两三息,便是倒背双手夺路而走,脚步极麻利。
温瑜不曾起身,嗅见近处米粥清香馥郁,再回念方才少年一板一眼的言语,面皮亦是如秋来枫叶,经三两场寒雨,油然转红。
云仲携剑,直出医馆百步才堪堪止住身形,深吸口秋风,犹未觉冷寂凄寒,索性扶额蹲坐于田垄之侧,许久才缓过神来。
腰间剑鸣颤不止,虽是剑气未动,而剑已动,迟迟难止。
第四百六十九章 山君低眉
凤游郡郡外西北六十里,不见零散住户,尤少人烟,由西郡远走凤游的商贾行人,大都由官道通行,一来沿路有军士巡视,不易遇上剪径掳掠的马贼强人,二来官道笔直,来往最为迅捷,并未有人闲来无事,选崎岖小道来去,北行之人也是不愿前去西北处人烟稀缺的地界,绕是补些饮水干粮,亦难得见客栈。故而此地高树环绕,百草成荫,常能听闻虎啸猿啼,呦呦鹿鸣,且因水泽众多,蛇行雕旋,端的是凶险。
尝有行人偶过此处,见山高水阔,方要提笔写就诗文,便见得百步外猛虎汲水,周遭林中大蟒环行,如是桶来粗细,便只得屏息退去,再无胆魄来此,故而途径此地之人,越发稀少。
人力尤难比拟虎豹,绕是身侧刀枪齐备,妄动干戈,亦未必便可全身而退,江湖当中有名有姓的大家宗师,也是不愿涉险,千斤虎躯,绕是有泼天手段,亦难抵其势,更何况密林丛生,最是适宜猛虎来去,更休说毒虫长蛇割据盘桓,稍有不慎便得身死道消。
此处有水泽环绕一山,山巅平坦,又凭空拔起一座石台,大抵有百丈见方,传言古时有祀在此,凭此石台祭天行典,风水极佳且地脉隐生。但即便如此,兴许是出于地角过偏这等缘故,此地确无仙家与帮派盘踞,荒凉古野。
而今日却是有数十人驾马而来,多半是马帮中人打扮,仅有六七位不曾着寻常帮众衣衫,或携长缨或背刀剑,各不相同,瞧来便非是寻常习武之人,压于马队尾处,待到前头有人使开山厚刀劈开层层高草,再缓缓前行。
“地界却是极好,可惜荒凉得紧,听人言此地有虎,皮相上好,来日打上三两头去,垫住交椅,如何看来都是威风八面。”一位背刀汉子撒开缰绳,斜依到鞍桥处笑语,虽说年纪瞧来还未至不惑,但面皮之上满是风刀霜打迹象,纹路层叠,斧凿刀削。
“这话听来耳顺,凭他宁不岳的本事,与这山中千斤虎赌斗,大抵便能得胜,可虎皮却未必能带回帮中,却是可惜。”近处有人搭茬,瞧来形貌生得阴柔,不过执缰两掌却尽是老茧,此刻笑答,颇有些不怀好意。
几人皆是朝此人看去,略微狐疑。
“宁老弟身量颇重,若是赌斗过后,必定将恶虎撑得饱死,亦算是得胜,只不过爬不出虎口,当然取不得虎皮。”阴柔汉子大笑,浑然不顾那宁不岳神色,只情将玩笑话说起,毫无忌惮。
“临近擂台处,戏言少说为妙。”几人头前一位约有花甲上下的老者开口,并未回身,洪钟话语声却是传得极远,震得周遭林叶都是作响,“糜供奉令我等几人前去赴约,先前便明言过,切莫轻敌,此行明为应约而来,实则不过为试探一番那叶翟的手段,此人久负盛名,理应身手奇高,尔等如此散漫,难不成想将性命落在这天台山中?”
阴柔汉子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公孙先生多虑,那白葫门上下不过几位宗师而已,手段我等多半见过,并无甚稀奇处,庸才而已,教出这么几位徒儿的师父,又能有何高强身手?且看我等将他头颅摘下,同帮主与糜供奉请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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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葫门中几位宗师,大多曾与马帮中人交手,明里暗里,皆有试探,就连魏浦都曾凭一手横练多年的掌法,偷袭过白葫门中宗师,且一击得手,硬生将其中一人打得口吐血水,不得不抽身而退。
如此一来,马帮上下宗师,颇有些不以为意,即便是明知那位门主亦会前来斗擂,心中仍旧轻蔑不已,再者马帮势大,这数十位好手连同数位宗师,绕是斗擂不成,斗将起来,想来也难落在下乘,故而轻快肆意,权当外出游赏。
老者冷冷一笑,勒马不前,回头一一扫视过去,“你几人不妨自问,能否单人持锐,前往西郡那等马贼横行的地界冲杀整圈,非但不曾负创,且接连拔寨六七座,如若有这般本事,轻看亦无伤大雅,尽可同那门主捉对死斗。几位都取了宗师头衔,连闯过数道难关,可不妨比较一番,近一甲子间的宗师与老辈宗师相比,孰高孰低?”
甲子前凤游郡习武之人,人丁凋敝,颇有些青黄不接的意味,尝有老辈人言凤游武人皆庸才,只晓刀枪不坐禅,唯晓得练刀枪架势,却不知如何细细琢磨,何来进境。也正是因如此,宗师坛中人网开一面,将凤游郡取宗师头衔的各关压过又压,这才有如今宗师数目极多状况,老者此言,恰好揭在短处。
“那白葫门门主,恐怕是两甲子以来手段最盛者,当初取宗师头衔时,武道当中行一的词牌已叫人取过,夺得乃是第二联词牌,多年来倒是出过不少研习武道的好苗子,却是无人可将这名头夺来;拳怕少壮,我这土已没过咽喉的朽木老翁,几位都未必说是轻易稳胜,又何谈压过那叶翟?”老者言语丁点不留情面,且时时冷笑,指点几人道,“我等前来,本是试探,先行保住性命,而后再言其他,如若几位依旧不知天地宽,不妨早归,免得临阵不慎,将性命留在此地。”
几人虽是面色难堪,不过倒也并未辩驳,宁不岳撇下缰绳,抱拳行礼,“烟波先生莫怪,我等几人久在凤游郡,许久不曾出外,故而心头通畅,玩笑两句,那叶翟手段我等亦有所闻,待到上天台山时,定要多添数分谨慎,先前戏言,还望先生莫怪罪。”
老者打量宁不岳两眼,颇有些赏识,不过仍旧是嘴上不留情,“倒是心性不赖,可惜才气显露过于晚了些,都说是大器晚成,习武却少有如此一说,错开气血最盛灵台最清明的好时节,再想攀武道,谈何容易。”
“若你如今才及冠两三载,老夫这一身本事,却真愿传与你七八分,但如今看来,着实晚了些。”
烟波先生摇头,再不出一言,回身策马而行。天台山算不得险峻,坡道比起颐章西北那百里画檐山平缓太多,山间常居虎豹,但今日却不曾听闻啸声,天成石台当中,早已有二人坐定,等候来人。
“马帮难得持如此阵仗,此番看来,却是白葫门显得怠慢。”
叶翟今日一身青衣,并未带斗笠遮掩满头华发,清清净净盘膝坐于蒲团之上,摆弄着枚才凋不久的花枝,且时常置于鼻下嗅嗅滋味,瞧来意兴颇浓。
老仆才将茶汤煮沸,正打算歇歇腿脚,闻言叹息,“门主说笑了,如今整座凤游郡中人,哪个不晓得我白葫门与马帮交恶,若非是门主与那郡守有约,老仆纵使冒悖逆口实,也断然不会前去马帮门上送信,怎奈依门主这性情,实在执拗。”
叶翟抿嘴笑笑,将兰花放到膝旁,深深吸入口鲜活气,“怕马帮中人为难?”
“怕门主自此远去。”老仆平淡作答。
“来时求不得,去时难强留,因缘际会,天命所定,又何苦为此劳神伤怀,”叶翟不以为然,指点膝旁凋零兰花,“此花本该在前月狂雨当中落地化泥,如今苦熬至此时,便已是承念恩德,如今凋零落地,想来业已无惦念。人之来去,想得通透些,同百花凋谢一般无二,总不能言说是少一花而不见春夏,况且我可得心安,岂不是一桩好事。”
“门主所言心安,不知何意。”老仆眼睑低垂。
“得见则见,不见则去,这话说过许多回,早已倦怠,”叶翟半眯双目,大袖抚地,似乎是叫这难得秋阳晒得困意上涌,慵懒开口,“原以为斯人去后我为斯人,但如今想来,当初念头果真是愚不可及,哪有人可一般无二,总不能叫我这俊郎面皮搽上胭脂水粉,终日冷清着一张面皮。”
随后几句,叶翟不曾开口,不过老仆亦是心知肚明。
郡守办事,总要比白葫门门主来得更便宜些,尤其查踪访迹这等事,最是能动用手头脉络,不过托郡守办事,定要偿还,此番擂台相争,避无可避,且只可得胜。
“天色已至,不如你我下山,恭迎来客,顺带也好试试来人身手。”满头白发的叶翟长身而起,秋阳之下,发丝染流金,顺带将膝旁那枚兰花拾起,冲身后抛去,“今日就消停一阵,莫要出外玩耍嬉闹,安分待到后山即可,马帮中人不比我性子,倘若真叫人剥皮取胆,太过憋屈。”
骤然风起,一头吊睛虎跃出,立身叶翟眼前,并未暴起伤人,却是低头蹭蹭叶翟衣摆,旋即叼起那枚兰花,摇头晃脑往后山而去,猛然吼啸。
天台山上下皆闻此啸,猿啼鸟鸣尽是戛然而止,再无丁点动静,唯有林间黄叶作响。
只教山君低眉,长蛇放行。
第四百七十章 所以别死
近半载之间,紫昊上齐乃至大元这临北三国,皆是难有安定时日,上齐大元倒还好说些,虽说收妖物侵袭,但尚且还算消受得起,可唯独紫昊一国负创极重,杏黄玄鲤脂云木锦此四方铁骑,溃灭半数之多,狼沧城中有位修邪道的四境仙人,硬是借来入五境的天势,将整座狼沧城连同万妖覆于坚实土中,神形俱灭,才堪堪拦住妖物进犯。
饶是如此,亦不曾解去紫昊妖物祸患,终是有数家仙人山门联手而来,耗费月余功夫,才将紫昊全境上下妖物邪祟除净,好在北烟泽边关地界,一时再无妖物冲出,这才将局势稳固下来,失所百姓得以安然迁往别处。
百里曝骨。
经此事过后,修行道中倒是有不少心念天下之人,陆续撇去山林潜修,辞别师徒,纷纷踏路而来,倒是使得原本人手极缺的北烟大泽边关,人手越发充足起来,整顿过后,接连再扎营三道,修葺城头,以抵妖物再度进犯。
不过人手愈多,如何调度,却是越发令人费心,青平君一向不擅此事,便豁出张经过北地雨打风吹多年的糙面皮,转手便将这等糟心事,尽数交与仍旧登舟查探北烟泽虚实的云亦凉,自个儿则是亲携人手修葺城墙,顺道前去关后接迎来援的修行中人。虽说免不得一通大骂,不过以青平君这等性子,即便云亦凉由打市井当中学来泼辣蛮横女子夹枪带棒,缺德悖理的骂街掀底本事,吃上通骂,换得撇去此等苦差,如何都是稳赚不赔的上乘买卖,故而饶是云亦凉听闻此信,催舟回返,前去城墙根骂过足足两炷香光景,面皮神色竟是丁点未改,死皮赖脸拎起两壶老酒,请前者上城头一叙。
“你倒是悠闲。”云亦凉抖去肩头蓑衣上未干露水,坐到城楼墙边,抬手夺过一壶酒来,狠狠灌过两口,将浑身寒气逼退,神情竟是未曾有多少气恼,抡起拳来朝青平君肩头砸起二三,瞧后者神色淡然,便不再多言,而是枕着城砖,自顾缓缓饮酒。
天景已是渐渐冷凉,尤其北烟泽地界,往年十月,都已是冻骨,这一旬倒还好些,纵使仍旧冷风飒飒,却还远不如往年那般,城关墙外露水,近正午时节亦能干透,可谓是难得的大好光景。
“云老弟要怨我,直说就是。”青平君面色不改,迟迟不曾饮酒,却没来由问出这么一句,说罢过后,便盯着眼前小阁,怔怔出神。兴许是觉得天景仍旧清冷,故而将那身纹凰织锦裹了又裹,颇显得消瘦。
云亦凉托壶手掌微微一顿,“怨你何事,莫不是此酒又是赊来的,且报我名?”
“同袍多年,就休要瞒我了,本来此地便是冷清,守关多年,瞧见熟人想开口说的只字片语,都不如睡梦中话多,再者指不定哪日便要身死异乡,听一句少一句,甭卖关子。”青平君并不买账,眼前人心思本就通透,先前所行之事,岂会无疑,故将双目微微合上,没好气道。
“我能说你青平君此事做得亏心,为保北烟泽边关中人性命,使得中原百姓蒙难受屠?”云亦凉笑笑,却是毫不犹豫答道,“还是说你青平君十恶不赦,分明当初断去与自家兄弟争权的念头,要守得一方平安,如今却是放任妖物邪祟入关,并未拼死抵御?”
“真若是我如此说,恐怕天底下就没一人能言你青平君的好喽。”
人尽皆知,数月前邪祟暴起数万,悍然冲关的时节,青平君只下令守关二十时辰,便再不允边关中人迎敌,后撤十里据守高台,放任如潮妖物涌入中原,时至如今,军中仍旧有闲言碎语,不过好在皆是庆幸保得一条性命,故而才不曾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心中多少皆是有些怨气,隐而未发。
“就凭如今这点人手,如何守得住这纵跨近乎三域的浩瀚大泽。”沉寂多时,青平君终于开口,只是听来已是疲倦不堪,“我等凭血肉躯壳背对苍生,迎万妖潮头,这些人的性命,自打来时便尽交托与你我二人,总要尽力护着不是,此消彼长,何日是尽。”
“此番让出妖物锋尖所向,算是给只知自保而不知覆巢无完卵的一众仙家与高坐九重天的几位天子提个醒,莫要只顾眼前蝇头利与身前事,还需在意身后身;再便是借这时机,收拢些心有天下的修行人,将边关这摊从未蓬勃烧起却多年不曾熄的篝火燃得旺盛些,这便是我的心思。”
青平君说此话时,不曾有分毫歉意,更不曾壮怀激烈,平铺直叙,理所当然。
云亦凉挑起眉角,难得将手中老酒放下,揶揄瞅了身旁男子一眼,“借妖物邪祟的手,抽天下人的脸,青平君果真是高明,可如此行事,当真不是与本心不符?”
多年前这位身着绣凰大红织锦的皇亲来此时,曾言山河寸血,半步不让,耗数载时日于北烟泽修起道奇长关隘,又屯修行人无数,护佑关外中原,似乎是眨眼之间,已是故人换新人,此间老面孔,愈发如同秋叶凋敝。
“守还是要守,可眼见边关之外黑压压妖魔成山化湖,凭咱这些人手,岂能久坚。”青平君神色低落,旋即便是眉眼之中生出躁郁,拧眉骂道,“都想令一众同袍在此豁出性命,凭满身血肉阻敌,自个儿却是只想如何攀升境界,图谋天下,哪来的如此便宜事?此番若是不令这巴掌挨疼,恐怕再过个十几载去,北境边关仍旧是人手青黄不接,难不成要我等皆尽耗死在此处?”
“都他娘的是家中根苗,爹娘心头肉,艰难修行许多年,凭甚白白送死,而天下除却寥寥几人,再无人知晓。”
云亦凉皱皱颧间面皮,似笑非笑拍拍身旁人肩头,无奈摇头,“如此多年下来,还是那般动辄愠怒的脾气,怪北烟泽隆冬不够冷寂,仍旧凉不透你青平君的肝火?真要是如我所说,下回莫要从老子这偷酒喝,借口暖暖肝肠。”“闲话少叙,此番前来救急的修行中人,直至如今大抵陆续来了上千,估摸着往后几月,能凑足三千数目,算得上是一拨强援,虽难说究竟能在此留多久,也需好生录入名目,尤其精通阵术与三境往上的剑客,擅应对潮水攻势的各类人手,抽调出三成,交与我手。”男子一反常态,并不曾搭茬,而是扭头正色道,“两旬之内,我要去大泽深处一趟,既然是先前万妖暴起,而今咱也不能失却礼数,来而不往非礼也,顺带能能令这帮新人,瞧瞧日后所遇上的可怖景象,见森罗鬼域,仍旧愿留于此的,便是你我袍泽。”
“袍泽么。”云亦凉大概是想咧嘴笑笑,可笑意才涌上面颊,便已僵在面皮上头。
“今日晚些时日,前去瞧瞧钱玉龙,顺带拿两坛好酒,那小子胃口奇大,好歹逢年过节,得让他吃饱些,坟头边上倒是不曾有杂草,背山面水,确是个好去处,”青平君起身,拍打拍打织锦上头灰尘,同仍旧靠坐到城砖处的云亦凉笑笑,“我若是死在妖物嘴下,能寻着血肉便好,倘若找寻不得,那便记得将这身织锦寻来一角,总归是耗无数血汗织成,结实得紧,也同老钱他们埋到一地,总算有个伴。”
“咱俩一样。”男子饮酒,言简意赅回了句。
分明是临下城头,青平君却是由打鼻中哼哼两声,“别介,我乃是无根之人,上齐无能容我的王侯行宫,你却不然,若是真死在我前头,还是将你埋到西北角那小镇里,只留个儿郎在外,逢年过节前去敬酒看望。”
“老子命硬。”云亦凉冷言冷语,连连挥手,示意青平君尽早下城。
“所以别死了。”形同扛起满身流火的精悍男子虚抬双目,缓步下城。
而独自坐在城头的云亦凉将老酒饮干,许久都不曾起身,而是头枕老旧城砖,周身凉风浮动,酒意缓缓升起,譬如城下大泽潮水起伏。
“混小子,中秋都过去好几日,怎的一封书信都不曾传来。”
已然走出城外数百步的青平君回头,面色古怪地侧耳听了听,旋即大笑不止,摆开袖口,独自登舟。
周遭人皆是不解,就连专司摇橹的军汉,都是按捺不得心头疑惑,上前两步行礼问询,“统领孤身登船,欲行何事?”
“驾舟游泽,正好与饮酒之举登对相衬,今日不妨一试。”青平君端起酒水,冲四周笑笑,“总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妖物可出,我自然可入,是也不是?”
纵使周遭众人皆是上前阻拦,青平君也不曾在意,更是将摇橹之人驱下船去,一手操舟,一手端酒,自行悠悠然离岸,往远处常年黑云缭绕地而去。
潇洒自如。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何处雁唐州
秋日渐深,南公山山巅却是依旧热闹,除却舞枪练剑两位少年,更是有书生终日稳坐高台,唯有七窍吞霞吐雾,许久都不曾见有其余动作,丹房之中稳坐一位胖方士,盘膝坐定,亦是多日不曾挪窝。
除此之外,山中一位老樵夫与一位终日烂醉如泥的教书先生,闲来无事坐到山门外头手谈,倒是先生不像先生,樵夫不像樵夫,两人棋路却皆是有些惨不忍睹,斗在一处,也算棋逢对手。
“前辈功力了得,在下实在难以撄锋,不如棋行至中盘便罢,且去寻些趣事做。终日囚在山上,实在无趣至极。”颜贾清醉得口齿不清,似乎难忍胃中翻腾,从方才起就连饮三杯茶水,似乎欲要强压住酒水上涌,勉强腾出余力开口,便要作势投子认输,却是猛然被对面那老汉摁住棋盒。
“小辈切莫信口胡说,刚才我这手棋,起码有三种解法,这几日我倒觉得你这小辈虽说不讨人喜,但棋力却是不弱,竟能同老夫斗个不分胜负,今日为何难以落子?”老樵夫横眉立眼,相当不舒心,冲棋盘当中三处一一指点,不过旋即便又是琢磨起来。方才他那一手棋,似乎仔细看来,解法不下六七处,压根便不入胜负手之列,反而是火气更盛,拧起花白长眉骂道,“你小子倘若真要寻些趣事,便同老夫切磋一番如何,刚好指点指点你这疲懒人,分明也是四境修为,怎的偏偏要靠外物,倘若要是你那条黄绳难以使唤如意,岂不是为人刀殂相加。”
“这在下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颜贾清口齿不清,强行撑开一双迷离醉眼,“以在下这钓鱼郎的身份,境界如何,本就与能耐无干,说是扯虎皮当大旗也不为过,如若要较真,在下不过是半个修行人,空有境界,可道法手段却皆尽依附于这黄绳之上,若是此绳不为我所用,恐怕随便来位二境的莽撞人,便能取走晚辈性命。”
闻此言语,老樵夫面色却是略微有变,纳闷开口道,“这话说得过于随意,哪有身在江湖的时节将自个儿软肋和盘托出的?若是老夫有心伤你,又当如何。”
“同正派人说,不屑去使阴招,同邪道中人言,倘若后者真有心对付在下,饶是闭口不言,亦能查清;再者既然在下胆敢开口,此枚黄绳便定是无人可夺,更不曾脱离我手,神通更是随钓鱼数目水涨船高,假以时日对上五境,想来也是平分秋色。”
见老樵夫神色,颜贾清也大概猜出些许苗头,连连摇头叹气道,“至于不愿与您老比斗,那便是在下自个儿的主意,比斗实在太过麻烦:您是修道路中前辈,胜过在下一个落魄教书先生,本就合乎情理,可在下一清二白,取胜过后连丁点彩头也难取得,平白耗损力气;要真是在下侥幸借黄龙取胜,又难免使得前辈下不来台面,更是要揍上几顿出气。身疲骨软,积弊已久,您老这口斧连那五绝之首的山涛戎都触之伤损,更何况在下,故而断然不敢应。”
老樵夫未曾吭声,似乎压根没听见这番言语,思绪极跳脱,适才还争执棋路与修行,如今却又是捋捋胡须,一巴掌拍到棋盘边,大骂不止,惊得后山瑟瑟秋鸟尽数腾空,“吴霜何其不尊前辈,他这大弟子,却比他还要惹气两分,竟是携一众弟子出外,只留一座空城托爷爷苦坐;要说这便罢了,就连点上好酒水都不曾预备妥当,着实恼人。”
柳倾所布大阵,在外人看来已能以假乱真,由打山外观瞧,极难察觉异样,似是入得太虚幻境,压根分辨不出这山中四人是否为阵法所化,非要强说,那便是阵眼所在处在于那位书生身间,故而瞧来日夜不得歇。
初入山时节,这手堪称绝妙的阵法也是令颜贾清吃瘪,后者借醉意前去问询舞剑少年,有无茶水清口,可那少年置若罔闻,仍旧练剑不止,气得颜贾清便朝少年肩头拍过一掌,却是未曾挨着肉皮,如同阵雾气闲散,猛然化开;可待到收回掌来,那少年又是重新凝实,矗立山巅舞剑不止。
“谁说不是,再隔开十数载,恐怕这吴霜首徒便真能触到五境的边沿,届时就算是千百位寻常四境围堵,亦能从容脱身,”颜贾清长叹,“这江湖一代新人换旧人,五境的阵法大能,想想就觉得心头震颤不已,大概天底下倒推数百载,也无这等强手,到那时节,即便是前辈手段超凡,恐怕也难说能压此人一头。”
颜贾清此话,其实还留有些余地,阵法有成者少有,言称凤毛麟角,亦是不为过,一旦大成,手段足可改天换地移山填海,虽不见得比眼前老樵夫气势锋锐,但强在攻守皆高明,且阵法纷杂,最是能迷人心智,大抵是天下修道流派之中至难对付的一目。
“希望如此,剑道不缺大才,五绝之中那使树枝摆谱的道人,道首那老牛鼻子,甚至连吴霜那小子,如若能破开眼前死局,大概都能称之谓剑道走出最远的一撮人,而阵法难练,四境的阵法高手,都难找寻出几位,当说是大势凋敝。”
眼见得略微酒醒却神色古怪的颜贾清皱眉看来,樵夫并不以为然,咧嘴笑道,“爷可不担心背地里骂两句小辈,日后要遭顿教训,再者数度相助,早就在南公山留下了天大人情,你这烂醉先生可就不同,若是你那头黄龙不本分,且再无进境,那柳倾迈入五境多半要被好生敲打一番,到那时节,老夫可绝不蹚浑水,自个儿安心受着就得。”
颜贾清连连陪笑,“山间就前辈与在下两人,这便是缘分,若是真有那一日,您老怎么都得帮衬一手,算是后辈恳求。”
老樵夫没搭茬,而是仔细端量那黄绳,目中盛光涌动。
“雁唐州这地名,当真是生疏得紧,从来也不曾听闻过。”
第四百七十二章 掌中一片万仞山
离了南公山,赵梓阳难得清闲下来,无大师兄敦促练枪,即便是随处选个地界躺倒,蒙头便睡,也是无人阻拦,更何况山下白虎帮中人,仍旧惦念他这前帮主,纵使久留村落当中,旁人也断无丁点怨言,反倒是会如众星捧月,林裕山向来是礼数周到,估摸着还要推位让贤,请他赵梓阳前去接下帮主位。
不过实在过于无趣了些。
故而赵梓阳下南公后,只趁夜色前去村落之中,拜访过一趟林裕山,寒暄闲谈几句,便是辞别而去,并未在白虎帮众眼前露面,省得招惹许多麻烦。
由打林裕山口中得来的信,自然是靠谱得紧,白虎帮近半载来,愈成气候,起因便是当初五鳞军相助南公山拒敌,引得周遭帮派皆是收束地盘,潜藏不出,而白虎帮却频频得喜;且不知为何,新继任不久的西郡郡守,似乎有意交好南公山上人,派遣官差衙役数度造访村落,允以方便,除却将村中道路与学堂修葺一番,亦是令白虎帮扩张迅猛不少。而今且不说是家家有肉食,起码比起当初终日不得饱食,要强出许多,加之林裕山本就极有分寸,虽说并不曾有无风起势的能耐,但遇风催舟的手段,却是不在赵梓阳之下,故而使得白虎帮上下,如今繁盛得很。
既知如此,赵梓阳自然是心安许多,不过也断然不愿接过帮主位子,现如今身在山中,虽说劳累些,但随枪道日日而升,确是比起山下过活舒坦许多,再者大师兄柳倾也是明言,命几人远走,不可留于南公山周遭,平白惹人狐疑。
临行之际,赵梓阳仍旧不曾忘却回原本茅庐瞧瞧,屋中倒是依旧整洁,大概便是林裕山授意,将这茅屋时时打理齐整,摆设更是未曾变过,上山许久,仍旧算是极熟悉。
床榻旧桌,桶瓢扁担,皆在原处不曾动过。
由打屋舍之中,仍能见南公山间云海,见远处井口,唯独不见人踪迹。
身背长枪的少年摸夜色躺到床榻之上,歇息一阵,直到东方发白时节,才起身紧闭屋门,缓缓而去,终不回顾。
“帮主常有所思,好事情。”
赵梓阳回过神来,可面色着实有些差,冷冷往身旁瞥过一眼,并不愿理会。
才出村落数里,许久不曾见的李三却是早已于驿站处牵两马等候,身形比之前消瘦许多,但明摆精气神更足。迈过二境关口,即便是还不曾领会窥探境界的法门,练枪多时的赵梓阳依旧能察觉出这李三周身内气收敛,虽说气势不显,但经络通达,浩如渊海。
一路南行,二人心照不宣,少有言语,可赵梓阳却仍旧觉得浑身不自在,面皮清冷。
“再往前行两三日,便可抵颐章至南处,听闻景致雄奇诡妙,胜过世上大多处胜景,虽说不曾有文人提诗赋留笔墨,且兼奇险,但仍旧是个好去处。”李三眼见赵梓阳神情漠然,却始终不曾开口辩解,而是拽住缰绳,立身崖边,朝南远眺而去。
“修行前辈,在下安敢同行,”难得一路无言的赵梓阳开口,听来便是芒刺奇多,可面皮尤为淡然,“时至如今,我这后生,哪里还敢轻信前辈言辞,逃难之人身居三境之上,听来便是天底下有数的新鲜事,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难以对答如流,人心尚有肚皮隔,不如就此别过为妙,省的惹出是非。”
李三无声笑笑,也不去看少年神色,而是立身高处往下俯瞰秋光,眼尾细纹齐齐舒展开来。
赵梓阳性情,白虎帮中人尽皆知,虽时而跋扈,但多数时节仍算义气中人,所遇逃难之人,即便是不曾当面匀些粮米饭食,过后亦要悄声送上些财物饮食,属在心善一列,却是不愿为人所知,许多年来一向如此,治内严而不苛,常施援手,故而才使得白虎帮情形蒸蒸日上。如今怨恼未消,只怕是冷言冷语,断然不少,不过假以时日,定可安生许多,故而李三虽受几句夹枪带棒的言语,也不曾动怒,而是自顾言说。
“听人说至南处奇景亘古而存,自古而来,便是有仙家不远万里而来,专在此地悟道,单是古籍当中,便有足足二三十位修枪戟道的四境五境大能,在此迈出脚步,踩云头直上九霄,名留千载,听来便教人神往,说是枪道金銮宫,也毫不为过,帮主研习枪术,八成也听过此地赫赫声名,不如前去观瞧一番。”
负枪少年呵呵一笑,调转马头便要离去。
“仍忆帮主少年时,小的还曾抱过您呐,如今却是中生隔阂,想来便是叫小的寒心呦。”李三使双肘撑住马匹脖颈,趴到鞍桥之上歇息,似乎是毫不经意便开口言说,语气且听不出定点滞涩,轻佻至极。
马蹄声停。
少年出枪。
仍旧趴于鞍桥之上的李三险些躲闪不及,左袖被枪芒扫得破损,枪风先行,照理说来凭李三向来轻巧身法,多半可让开这一枪,何况身有修为,吃过如此一枪,登时便是有些微怔。赵梓阳此枪,来势实在过于迅猛,竟是隐隐间与枪风同来,且劲力实在古怪,这才使得李三分明境界稳压过少年一头,却仍是险些为此一枪之威所伤,连连蹙眉。
“既是你我相识,同在南公山山腰吃过多日苦头,不便生死相向,”少年抖开枪尖,横到肩头,神色愈阴,“马匹钱自会托人转交与你,不如就此别过。”
人在江湖,需得惜命。”
旋即催马离去。
李三独自稳坐鞍桥,瞅瞅少年负枪背影,猛然发觉秋风确是凉人,再观左袖,似乎才发觉秋风凉意,乃是由袖灌入。可男子面色丝毫也无阴沉,反倒笑意晴朗,冲那少年叫道,“如若此言非虚,帮主愿听小人两三言否?”
空谷传响,经久未绝。
颐章至南处向来无人烟,多半是出于此地地势瞧来实在古怪,并无多少平坦,百步之内则见如柱石峰,石峰上下粗细,近乎相同,峰峰勾连而又是各自独立,譬如山林换岩,根根高插耸立直入云端,天景阴沉时节云雾最是茂盛,瞧来不似天峰入云,倒似是天宫落脚,乾坤倒转;岩峰皆怪兀嶙峋,且是成丛成簇,笔直朝天,不下万千余,石上飞流清泉,青猿老蟒藏身其中,时值雾气迷蒙时节,唯能听闻猿啼鸟哀声响,流瀑横陈山间绿木百草当中,远望景致愈奇,且是诡谲难辨,近观却又壮阔雄浑,玄之再玄。
世人揣度,来此文人向来不曾取诹个地名,原因便是在于胸中词赋念尽,死活寻不出个恰当名讳,就连诗文当中亦是以至南两字概论,愈发可见此地之奇。
而今石峰当中羊肠道,有两骑并驾,缓缓踏动湿土。耳畔尽是猿鸣,声声起伏不绝,听来凄婉哀恸,盘桓当空。
“猿鸣声听来扰心,并未与此地添色,倒是缩减不少。”少年背枪,远望长峰遮掩半片天幕,当中随怪石探出的枝条藤蔓蔽日,万条垂下松松散散,虽已入秋,可并未太过惨黄,瞧来倒是茂盛。
“寻只愁猿携去青楼,兴许愁猿心思与人无二,皆是觉得聒噪如夏时至热天景的鸣蝉,难听之极。”李三松开缰绳,靠到鞍桥之上,仰望头顶一线天幕,倒也自在,闻言答了一句,倒是令少年神色微动。
“那人居在何处?就眼下这崎岖起伏,时有大蟒水泽相隔的地界,尚且寻不得半点平整地界,何来居所;要是高居石峰顶巅,恐怕也唯有可踏虚的三四境修行中人,你倒真是同许多人交情不浅。”赵梓阳言辞针芒向来不缺,饶是对上那位小师弟,亦难落下乘,多半便是因幼时观瞧村落中婶娘姑婆吵嘴时节,耳濡目染,才习得如此一身本事,眼下发难,且不留情面。
李三如何不晓得自家这位帮主的脾气神通,故而一路上并不曾过多理睬,不过言及此处,却是令双眉挑起,乐呵道,“那是自然,小的在帮中便是行的这门行当,怎会不通人情世故,能替帮主分忧解难,指引前路,纵使燃烛成灰也甘心。”
赵梓阳冷冷望过一眼,不曾还口。
石峰离天三尺三。
愈往深处行,则雾气越发浓重,仅百十步外,便难瞧周遭景色,但高处峰顶轮廓仍旧清晰,猿鸣声低,马匹喘息时节直有两道白气浮现,存留甚久。山间清冷,绕是赵梓阳体魄上山以来越发凝实,眼下亦觉通体如寒冬雪迹裹缚,却并不急着由打包裹当中取出衣衫,而是缓缓冲两腕当中呼上几口热气,而后将背后长枪取来,使粗布裹住枪身两处,这才取出衣物取暖。
李三颇有些不解,于是开口问询,“帮主举动,不知为何?”
“世人皆知枪在于腰肩,而腕亦是极重,如因周冷凉,使得腕处滞塞,怎能出枪无碍。”
少年郎如是说起,还不忘将枪柄束好,可李三分明瞧见少年数月前掌心不曾生出老茧的两掌当中,层层老茧譬如周遭怪石那般。
层叠交错,突兀现钩,细密倒刺泛黄茧面,仍未褪去。
第四百七十三章 长缨皆在足下盘
千百石峰似巨灵拄鞭,屹立不知几多年岁。
两蚁穿行其中,瞧来极缓。李三不晓得从何处摸索出一张牛角大弓,由打身后抽出支响箭,轻展猿背,搭箭冲眼前石峰顶上射去,于是响箭声起,惊起周遭数座石峰上歇脚乌鹊,浩浩荡荡冲天而去。
“此地毗邻归墟,入此地者需宁静行事,安敢无所禁忌。”
李三此刻再无藏手,百斤弓开得如同满月,生生将响箭射到石峰峰顶,且去石不曾减,这等膂力,饶是赵梓阳亦是神色微变,不过并未开口出言,而是眯起双目往石峰之巅看去。眼前笔直石峰上头,有人跃起,竟是抬手握住那枚响箭,而后一改方才语气,笑骂道,“既是扶安远道而来,何不早些通风报信,知会一声,也好去迎你,这几日此地雾气深重,倒是难为你能寻着地界。”
李扶安也是生出些笑意,高声应道,“老哥无需客套,在下倒是有心托人送上封书信,可送信到颐章至南地界,本就无人接这等凶险活计,何况难以找寻住处,万一迷失路途,怕是驿者亦是要困死在连绵峰中,岂能因此小事枉害他人性命,故而不请自来,上门叨扰。”
峰顶之人倒是不曾过多寒暄,只是对谈两句,便言请两人稍侯一阵,待到上得峰顶时,再行畅谈小饮,自行前去忙碌,唯余李三赵梓阳两人于山脚等候。
“此山笔直,尚无半处陡坡,再者青苔浮土,藤蔓碎石奇多,纵使灵猿借枝条藤蔓施力,稍有丁点不慎亦得坠下崖来,如何能登?”赵梓阳打量面前石峰良久,蹙眉言说,心头甚为不解。而眼下笔直岩峰当真如少年所言,除却零零散散几处相隔数丈远近的突兀山岩可供落脚,再者便是垂下数十丈长短藤蔓,瞧来莫说撑住一人,幼猿握藤亦是难言稳固,并无攀山法子。
李三挑眉回首,“早些年赵帮主凭一方青砖便可叱咤周遭帮派,如今枪术已然登堂,却反倒露怯了不成?此绝崖石壁,非可踏空者不能登,但自然也有妥当法子上山,帮主也无需太过惊异,只需取物件将马匹两目蒙住,免得受惊即可,无需三境修为,寻常百姓,也可凭空飞腾,不消一盏茶汤功夫即可上山。”
自几日前李三打下那番哑谜,赵梓阳便不得不随这极擅藏匿本事的帮中下人前行,虽说明知无望,但依旧禁不住念想,胸中积攒好大怨气,故而面色亦是时常铁青,不过也是无法,只得阴沉面色,随李三缓缓穿行于千百石峰中。
不多时,山峰顶上便有人使粗重绳索降下件如同河灯一般的物件,只不过比起河灯,宽阔不止十倍,上头以油布贴紧,而下有座,当中却是有处火盆,并未燃着,瞧来便是古怪得紧。
“还请帮主上座。”李三摊手,倒是极见礼数,冲赵梓阳笑笑,神色难明。
“我且再问一回,前几日你亲口所言,的确作数?”不去理会其余冗杂思绪,赵梓阳突然开口,冷冷看向正将马匹赶入吊篮当中的李三立身原地,丝毫不动。
“若是胆敢欺帮主一分,自然有人取在下项上人头,”李三头也不回,继续自顾忙活,“为护您老,在下可当真吃过不少苦头,犯不上在这等局势渐稳的时节,搭上自身性命。我那位上司明令,要我护住赵家长子,虽说这些日知晓您老在南公山上,故而外出办了几桩小事,但总归算是尽心尽力,岂能因欺瞒公子而自行招惹来许多祸患。”
赵梓阳目光震动,刚要开口问询,却被李三话语截住,“帮主想的没错,所以休要再想,一来想不通透徒添烦忧,二来若是无意之中同旁人说起,十载布局,恐怕便不得保,到那时节,没准您当真要成孤寡之人。”
“所以知晓个大概即可,千万别往深处想,也休要觉得自家双亲长辈有错,迟迟不肯前来相认,致使前头十几年形同无人管顾,孤孑一身,哪里能怨恨双亲,若是非要说出谁人有错,大概便是赵家有错。”李三说得浑不在意,但言语之中,却是能听出感慨意味,直使得赵梓阳面色变了又变,却迟迟不知应当说些甚,只摩挲枪杆,绷紧面皮。
形同河灯的物件,除却上头厚重瓷实油布之外,吊篮更是宽敞,足有二三十步,周遭更有鹿蟒皮缠束,防备边角磕碰到山石之上,使得整座河灯崩解。如此物件,自然是奇重,绕是赵梓阳也不曾听闻过何人有这般力道,能凭一己之力将如此一座河灯拽起百丈高矮,登时有些心疑,不过再瞧李三老神在在的松懈模样,亦不愿再多出言,将马匹拽住,缓缓盘膝坐稳。
“此物最初乃是魁门遗留下的小玩意儿,原本只可借风势而行,风起时升,无风则落,常人若是居其中,恐怕便得摔成八九断去,可惜还未曾允人手整改,魁门便已经势弱,此物便再难现世。可经山上这位爷转手,便调转这物件的初中,变为修行中人如臂使指的神妙玩意儿,不过三境者,内气浑厚,亦可摇摇摆摆直上青天。”
李三说罢,便掏出枚印金火折,点起正中火盆,再单手附于火盆底处,内气缓出,而火势愈旺,直化为道半人高矮的逼人灼柱,升腾直起。
两人二马,一座数人高矮河灯,缓缓而升,周遭景物愈奇,山巅愈近。
虽是借火势抬升而起,整座形似河灯的物件奇重,可只半盏茶功夫,便已近山腰处,居高临下,花木草藤再难窥容,只见青地浮云,藤枝如眉,胸中骤然壮阔。
由半山当中远望,可见连片如鞭远山层层叠掩,而周遭雾气渐褪,天阳温热,浑然不似秋时。
“李怀安这名字更好些,听着便有文人气,往后便如此相称最好,至于何事将身世讲与我说,悉听尊便。”
少年抬头。
忽然发觉众山皆在足下盘,譬如万千杆长缨杵地。
第四百七十四章 所谓奴婢
马帮上下人几乎尽知,当家供奉糜余怀乃是文人出身,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擅行书篆印自是理所当然,就连马帮当中数方舵主大印,也是出自糜余怀之手,其中尤其是虎鹤游鱼,山川江河栩栩如生,形态恣肆,早年间曾有人出言,这位文人至为落魄的时节,也曾撇去书生矜持,携来字印当街叫卖,不过是为图个温饱而已。
如今糜余怀极少篆印,更少有行书的时节,每日多半为马帮中事劳心费神,哪里还有闲暇时日,就连逢年过节,也要亲自前去马帮总舵转悠上半日,向来不愿于家宅中久居,凭自个儿打趣话说,生来便是操劳命,如今看来不曾讨得一官半职,却是一桩好事。
今日糜余怀却是破天荒还家一回,近来三两月之间都不曾归,倒是引得家中侍女家丁颇有些疑惑,见着自家老爷归府,竟是险些忘却问安,所幸侍女当中有位唤作越秀的心思细腻,不待糜余怀开口,便先行训斥两句周遭愣神的家丁侍女,而后快步行至糜余怀眼前,轻轻施礼道,“奴婢恭迎老爷回府,这几日来府中虽说无事,一众杂役也算尽心,将整座府邸清扫得整洁,不过苦于百无聊赖,人人皆多少有些倦怠,才有如今失礼举动,老爷倘若动怒,还求处责稍轻些。”
越秀早年便是糜余怀侍女,虽家境凋敝贫寒,不过家中人尽是心思宽善者,眼见得前者叫人束住双手,仅以十两银卖与旁人作奴,面皮干瘦且是蓬头垢面,当即便是咬紧牙关,由打微薄家底当中扣得十两银,将越秀由旁人手上赎出,接回家中与尚在幼时的糜余怀作伴,一晃便是六七载。
自打糜家落魄过后,糜父便落下病灶,未及半百便是撒手人寰,糜母悲恸,不过几月之间亦是病故,原本糜家,登时便是清清冷冷,不出数月之间,双亲亡故,使得久不得取功名的糜余怀也险些自缢,还是越秀外出采桑归家,才将已然悬在屋梁上头,面色涨红的糜余怀救下。故而糜余怀虽说入门之后的确是有些愠怒,瞧见越秀清丽面皮,便只得将火气泄去,冲一众行礼不止苦苦讨饶的家丁侍女摆摆手,“繁琐规矩,无关紧要,大抵也是出于许久不曾还府,才使得你等怠慢,并非有心之举,日后切记多添些小心谨慎便是,倘若非是越秀出口,近日心气不顺,当真便要逐出几人;府中活计虽说清闲得紧,但终归还要上心,望几位多加思量。”说罢也不再出言,只是冲周遭众人挥手,示意散去,才携越秀一并往院落深处行去。
穿亭廊见幽池,则见竹屋。
今朝不比往日,一介书生家徒四壁,即便是携一方镌过数日的上好篆印,沿街铺设摊点,也不过凑出些笔墨钱,如今这世道,往往名头盛者随意于印中划刻上两笔,添上三两字落款,这物件即便再无门道,也必卖上千万银两,而至于街头巷尾当中分明上好的篆印,却是无人问津,当然卖不得高价。而如今贵为马帮当中头位供奉,饶是俸禄算不得优厚,又岂能亏待,这府邸距帮中总舵不过数条街远近,寸土寸金的地界,周遭大多并无人家,而是凤游郡商贾所盘铺面,寻常百姓,哪里来的银钱购置下如此一座府邸。
府前院落宽敞,后院则是住处,当初请得能工巧匠,采山林之中最是笔直的滟竹木制屋,当得起冬暖夏凉,放火避寒八字,竹楼屋檐更是讲究,上有镂竹而得的青雀飞鹤,劈竹丝褪竹骨,仅留葱白竹瓤雕成,晒上十数年,反倒是越发坚固,其形丝毫不改,同寻常竹遇炎阳则变,大为不同;仅是竹楼顶端,便足耗费一载时日,才算形满神蕴,足见此府之贵,比起几位舵主家宅,更是高过数层楼。
竹楼外尽是绿水环绕,亦是帮主当初亲言交代,说是凤游郡首府当中水泽极缺,糜余怀又是少有的心火盛者,每逢春秋时节,鼻中常涌血水,瞧来便是触目惊心,既是书生最讲究整洁,那便不妨由打远处寒潭当中取得冷凉潭水,且时常改换,方能使体内虚火缓和。
需知一方寒潭水,经老冰镇过,十余车架往返月余,此中所耗费的价钱,便足可买上万千件精细文房四宝,退回十载,估摸着糜余怀也不曾想过,家宅能如今日一二分。
“今日难得闲暇,不如陪你家公子去竹楼当中一趟,书两卷字画,”糜余怀今日着身黑衫,漆黑如墨,越秀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才听闻糜余怀开口,便巧笑答道,“早已吩咐人备齐。公子向来不愿墨点溅身,故而动墨前必穿黑衣,前几日信中所言,说近日着黑回返,奴婢便晓得公子心意,早早叫人预备好上佳笔墨纸砚,留待尽兴。”
廊道中脚步戛然而止,糜余怀停下脚步,回头皱眉打量眼前清丽女子,略有责备意味,“这几声公子听来倒是舒心,虽说已然出了叫公子的年岁,倒是觉得受之有愧,可奴婢二字听来,却是分外折腾心弦,你我之间相熟互依多年,何至于自称奴婢?”
女子缓缓收起笑意,低头语塞,“公子这两载忙碌,少有回府时,却不知已然有许多户高门人家前来说媒,少则三五日一户,多则一日二三人登门,再者府上早晚要来位主母,提前将自个儿放得低些,更易讨人欢喜。”
文人一怔,旋即使瘦长指节敲敲女子脑门,无可奈何道,“谁人若是教你以奴婢自称,我自会将此人逐出糜家院落,主母可有可无,越秀却是不能少,天下女子多矣,终究是同富贵者多,共贫贱者少,你得其二,岂能以奴婢自称。”说罢糜余怀犹豫两刻,再度出口,“往后倘若再自称奴婢,便将院落当中栽的那些花草一并碾作春肥,省得你终日观瞧落花,胡思乱想。”
女子咬紧唇齿,瞧来双目盈盈,泫然欲泣,但分明面皮上笑意奇重,也不顾什么礼数,自行加快步子,前去竹楼当中研墨,只剩糜余怀瞧着左右身侧寒潭水,迟迟不曾松下眉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丹青金乌,捉刀在手
少有人知,糜余怀绘丹青的火候,比其篆印行书仍要高上许多,只是鲜有作画兴致,当初窘迫困贱的时节,倒是也曾使两卷丹青换钱,但皆是未曾卖出价钱,至多不过百十文钱,勉强换得数日温饱。
越秀伶俐,入得糜家过后,亦是同糜余怀一并学过些许诗文行书,乃至丹青法,虽说入门晚了些,但天资却是分毫不逊色,尤其工于山水丹青,当初糜父亦是动容,言说此女之姿,尚且可与那位成名已久的箫洛尘相比,倘若是勤苦修学,未免不能令五文君中再添上一位女子。
可越秀却始终不露锋芒,更不在意名头,每日除却侍奉糜余怀外,便是安心瞧上两册书卷,缝制三五簪花针线活计,填补家用,多年以来皆是如此,直到糜余怀迈步入得马帮,任供奉一职,操持帮中大事小情,这位始终跟在糜余怀身后的女子,才终是撇下针线,每日苦读达旦。
此时添饱墨笔,糜余怀端坐桌前,眼瞧着一旁女子小袖研墨,不禁开口怪罪道,“这秋光业已深沉,为何穿着如此单薄,且不说其他,你向来便是体寒,小时寻郎中来瞧,说秋冬最好着裘衣取暖,方可免于经络苦寒,怎得眼下却是浑然不顾。”
“食善衣温,岂能与往日比较,”越秀将墨研开,递到桌案当中,言笑盈盈,“当初寒冬时节,莫说裘衣,终日难得饱食,自然觉得浑身冷寂,如今这宅院当中锦衣玉食,所食皆为百姓难见之物,周身当然极暖,无需裹得太过严实,亦能抵寒。”
“如此不知温寒,何年何月能将身子骨调养妥当,”糜余怀长叹,刚要举起笔来,又是缓缓搁置下来,“老父去时,特地嘱咐要我这年长之人,常常留意你这寒症,说是寒症发作时节,最是苦楚,通体上下若坠冰窖,纵是取热汤厚褥,亦难抵挡,想来也是极为上心,而你又偏偏不晓得冷热,时常寒气入体不自知。再者马帮首席供奉的活计,虽说得来如此一座家宅,但未免太过劳神费心,前阵子便是操劳城中铺面收支,如今苦于白葫门频频动作,竟是无暇他顾。”
说罢不由分说,将披到身外的纹花黑袍摘下,披到女子身上,神情颇有些复杂。
“公子心生退意,何不速退。”越秀面皮微红,将那身黑袍裹紧,抿抿双唇犹豫开口,“眼下马帮名声,且不算好,虽说不晓得公子是否掺杂其中,但终归是人言可畏,一旦马帮倾覆,只怕祸乱更足,何不趁着这等时机速退,即便是凭眼下积攒钱财,周游天下,亦是好去处。”
“倘若真如你所言,那天下便再无规矩喽。”糜余怀不禁笑起,摆手示意女子坐倒,而后掂起笔来,添饱水墨,于宣纸上头缓缓落笔,三两笔便勾出枚饱满圆圈,出言道,“马帮如今便是这般形式,看似圆润无碍,实则是不然,眼见得这圆便得由阳转阴,大厦将倾,我且欲扶之。”
糜余怀下笔极快,似乎笔端只是游动两三瞬,便于圆中勾画出道鸟雀身形,而后在圆外留过一行归鸟,面色稍有缓和,朝一旁女子问道,“且来考校一番你近来所学,试问大日如盘,何雀居之?”
“古言乌飞兔走,此鸟雀生具三足,想来便是金乌一属,却不晓得这金乌乃是何人?”越秀目不转睛,往宣纸当中瞥过两眼,欣然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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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非我。”糜余怀面色再霁,方才一瞬阴沉,似乎已然如雪初消,再度提笔,于图卷当中勾出两三座奇崛山岳,其中苍松遒劲,隐见小楼。
“外头归鸟,绕树三匝,始终是无枝可依,欲要迈步入天日,可却是不得门路;大日当中百鸟欲走,可惜无法抽身,更何况金乌尚在,实在不忍去,譬如你家公子,得其恩食其禄,焉能弃之如敝屣,一走了之。”
当年间糜家颓败,糜余怀双亲接连驾鹤,最是势微,城中有跋扈者,眼见得越秀形貌皆是上上之姿,若杏梨初成,欲要强占,扔与沿街卖字画的糜余怀三两银钱,便要前去将越秀掳去,恰好叫如今马帮帮主瞧见,才将此事压下。过后几日,糜余怀便听闻那欲强掳越秀之人,贪杯过多,坠河而死,竟是不曾寻着全尸,官府接连上门数度,却是压根不曾查清头绪,草草结案了事。
越秀搭住糜余怀手腕,略微摇头。
“许多事过去便是过去,休要细想,那户人家横行城中,也算是罪有应得,帮主此举,最是令越秀感激,可也正是出于此,公子实在无法脱身。”眼见得糜余怀双手归复平静,女子才松开素手,稳稳坐到一旁。
糜余怀呼出口气,抚弄眉心,苦笑不已,“说马帮算是樊笼,倒也不尽然,起码身在此间樊笼里,无论你我,都能在这般世道下落得个保暖,更是多添了些富贵,暂且性命无忧,与以往朝不保夕温饱不能的日子,迥然相异,说不上是一桩祸事,还是一桩好事。”
“马帮毕竟树大根深,况且使得不少江湖人能在这凤游郡中安居,在我看来,并未有什么错处。”文人悬笔未落,双目当中且瞧不出丁点异样,不过语调却是愈坚,“至于挡了商贾生财路数,或是那位郡守爷所思所想的功绩,一者锦上添彩,二者却是寒冬腊月一件外袍,不至于令人冻死,孰轻孰重,其实本来就是一目了然。既在马帮这棵参天巨木底下过活,当然要时常惦念着如何令这棵树枝杈生得茂盛葱郁,前头拦路者,休说是一方郡守,便是朝堂之上能窥九五颜的大员来此,马帮也断不可散。”
文人向来是好脾气,即便时常面容阴沉,倒是也不曾使太过阴狠手段,故而瞧来便显得面善,加之大事小情事事躬亲,如何看来,脸上都尚无丁点锋锐,然此刻悬笔未落,却是犹如捉刀在手。
锋芒乍现。
第四百七十六章 穿山虎,过江蛇
“描丹青便是描丹青,何苦思虑过多,且不好坏了城府修行,”越秀蹙眉,将桌上白玉镇纸扶正,朗声出言道,“当初公子求学时节,便有位先生说过,虽说公子才气过人,但行事需专而从一,切不可将三两事揉杂合一,如此最易生出烦忧,既然本就是心思缜密的性子,便切莫如此举动,忧心费神。”
糜余怀也不搭话,只是揽过女子两手,蹙眉良久道,“这等事交与我费心便是,倒是你这两手,冷凉得很,这方镇纸常年置于屋舍外头,最是冰手,方才摆弄时节,竟是不觉有异,算哪门子寒症无恙?”
女子两手极凉,比起那枚白玉镇纸尤有过之,如今被糜余怀握住,一时间颇有些慌乱,连忙欲抽离而去,却是挣动不得,只好抿紧唇齿,任由温热两手握住,暖意徐来。
“心头事不绝,何以安心绘丹青,”文人眼睑低垂,似是略有困意,“那等闲情逸致的乐事,大概轮不到我来做,脑中纷乱如絮,少有清净,只得凭丹青时捋顺思绪,说到底也勉强算是忙里偷闲,换换灵台。”
女子叹息,却是斜依到文人肩头,轻声细语道,“公子如若真是有忧患之事,那便寄于画中就好,马帮情势恐怕日后一日不如一日,劳心伤神,却是苦了公子。”
糜余怀笑笑,旋即腾出一手,再度提笔,于宣纸当中勾画开来。
三五道流水,五六青山,十几枚树影,画卷初成。
糜余怀作丹青最重留白处,流水青山树影摇曳之外,所余尽是大片留白,虽说景致极佳,但总觉有缺。
旋即笔锋极转,于留白上头绘出笔王字,三两笔画之间,有猛虎立身岩畔,牙刀收敛,而双目当中煞气极浓。
江中大蛇头颅高举,往天上大日看去。
“白葫门若穿山虎,万千商贾如过江蛇,金乌虽华光艳艳,然不能压,这桩劫难,不晓得当以何法破之。”糜余怀收笔,一处不改,瞧来便是奇镇静,可越秀却是发觉那只握住两掌的修长手掌,当中竟是沁出些汗迹。
强龙不压地头蛇,群狼难敌穿山虎,纵是如今马帮势大,隐隐之间可压过官府,可毕竟是万物秋来,金乌光华也需收敛,终究是抵不过天时。
文人眉头时松时紧,分明思绪如潮。
院落以外,叩门声起,家丁才吃过训斥,急忙放下手头活计,三两步赶到门前,推开两扇门,却发觉门外立身那人,浑身剑伤交错,血水未干,险些吓得倒退几步坐倒,好在那来人开口时节还算中气十足,这才勉强压下两股战战,急忙唤侍女前去备好伤药,自个儿穿亭廊入竹楼,上气不接下气通禀。
天台山摆擂,数位宗师手段齐出,皆尽败于叶翟剑下,其中三人伤重垂死,凭老药吊住一口气,其余几位宗师,伤势最轻者便是前来报信的宁不岳,亦是浑身剑伤密布,只不过未曾伤及要害。
糜余怀看了眼宣纸之上那头形态矫健的穿山猛虎,面色阴沉,起身便走。
宁不岳负创倒是不深,可肩胛处仍旧留有一道剑痕,纵深而下,直达侧肋,血水长流,见得糜余怀来此,也顾不得一旁面皮苍白的上药侍女,挣扎起身道,“我等入得天台山擂,同那叶翟比斗,虽说皆尽败阵,可伤势却算不得重,率帮众回返时节,却是斜刺出一队人手,兜住拼杀,皆尽下狠手,几位宗师也是抵挡不得,叫那帮江湖中人杀得败退,几位宗师皆身负重创,特来同总舵与糜供奉求援,倘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要皆尽身死。”
“可曾瞧清那伙伏杀之人的样貌?”糜余怀脸色阴郁,沉声开口问道。
“为首一人,前阵子我于白毫山下见过,似乎是刚入白葫山门,使一口阔剑,勇力过人,”宁不岳浑身血水,狠狠骂道,“八成是中那天杀的白葫门算计,令我等折损许多人手,还望糜供奉速遣闲暇帮众,前往天台山外接应。”
文人不语,旋即便是出得府邸,翻身上马,同越秀点点头,策马而出,从头到尾不曾吐一言。
碑峰之上,亦有人前去报信,可屋舍当中男子只是冷冷清清答了一声,便再无动静,令那人速速退去,且不见丝毫动作,直到山巅云雾散去些许,男子才走出茅屋,腰间多了口刀。
“白葫门倒是忒沉不住气,如今刀练得还不曾臻至化境,便已要同郡守商贾沆瀣一气,对我马帮下刀。”
男子回头,瞧瞧那枚极狭茅屋,轻轻一叹,旋即行至茅屋之前。
“许久不曾下山半步,倒也憋闷,走走也罢。”
停顿半刻,男子转身而走,并无什么非凡架势,一步步由云深处迈步下山。
茅屋四角木梁齐齐断去,转瞬倾塌。
这一日之间,凤游郡各处舵主堂主,皆尽应召入总舵,原本马帮聚集的地界,倒是显得清冷许多,难见人踪迹。
天台山上,叶翟默然盘坐,丝毫不去理会身旁褚老急切言语,倒因觉得喧闹,抽出腰间洞箫,轻声吹起。
“这般节骨眼上,门主倒是有这般兴致,的确令老朽惭愧万分,”老仆急切,一时间气涌天关,“真若是门主如此闲情雅致,老仆便自行去取枚长笛丝竹,应和门主洞箫如何?”
“那感情好,”叶翟眯眼笑笑,暂且停下手头洞箫,“摆明是吃了郡守算计,纵使急迫又能如何,难不成要一步迈入郡守府中,抽他三五枚山响耳光,出出胸中恶气?既知无用,何需去管。此事出得出不得,洗净干系与否,白葫门难道便能由眼中钉肉中刺变为和善友邻?”
“虽说如此,但也不可任由吃憋,”老仆仍旧是急切,唉声叹气道,“门主这等性子,何事能改换一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马帮存在凤游郡与否,同我并无半文钱干系,而没有马帮,对于郡守而言极重要,既有求于人,在其位谋其事,这番煤灰我代郡守承下,便是本分。”
老者还要开口言说,却是被华发门主抬手止住,挑起极好瞧的眉头,轻开口齿,“操劳数辈,我就不能任着性子来一回?”
“哪门子道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当归苦参
云仲近日,颇有些烦闷。
原是自个儿好容易将阵法布下,掖藏两三日,才终是不禁同温瑜讲起,可后者却只是不温不火回了四字戒骄戒躁,再无半点言语。少年苦苦憋过两三日,原以为能吃些夸口,没曾想却是如此景象,当即便很是受挫,哭丧着一张面皮,手捧下颏冲医馆外头端详,却不知端详的乃是何物。刘郎中纳闷不已,顺少年眼色方向看去,颇有些呆愣,使单手在后者眼前晃晃,见仍旧是无知无觉,忧心忡忡回屋,同仍旧饮茶不止的温瑜低声问询。
“这云少侠,难不成是余毒未消,皆尽涌入脑海灵关?分明伶俐得紧,怎么如今变为这般模样。”
女子搁置下杯盏,温和一笑,“老丈无需忧心,只是前来讨个欢心,我却不曾接过,修行有成无异是桩好事,但总归不能多夸,免得终日无所事事,近两日竟是自行跑去田垄当中端详流水,如此怎能有独当一面的时日。”
刘郎中拍拍脑门,失笑言道,“险些忘却你二位是江湖中人,这几日以来二位替小老儿寻着不少金贵药材,更是与乡邻交好,都险些当二位是什么过路商贾,而非江湖中人。习武一途崎岖坎坷,的确是应当收拢心性,不然遇上高手,轻看敌手,只怕是凶多吉少。”
少女颇有些意外,不过细细想来,医馆当中常客,倒也多半是形形色色江湖人,遇上刀枪棒伤,前来此处医治一番,免得溃烂生疮,拖一日便消多耗一分银钱,故而频频上门,也是不例外。
“老丈可曾知晓马帮于凤游郡中,口碑究竟如何?”温瑜收起袖口,将衣衫抚平,闲谈一般问起,但面皮却是相当正色。
刘郎中摇摇头,自顾提起杯茶水,“这话问老朽一个乡野郎中,总觉有些不妥,不过还是斗胆言二三,一言一乐便是,莫要再过多寻思就是。”温瑜颔首,替刘郎中添好茶水,“愿闻高见。”
“对于马帮中人而言,除却其中有些帮众借名头耀武扬威或是鱼肉乡里,但总归会觉得马帮极好,起码身在其中无人敢欺,且能赚得温饱,又何来的怨言?反观一众被马帮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帮派,即便势弱,比起马帮不曾起势的时节,江湖中人的地位比之以往都要高出不少,大抵是毁誉参半。”
“而在郡中商贾眼中,无亚于眼底丛刺,舌根鱼骨,始终亘到前头,马帮口碑自然是奇差。而对于官府中人而言,与商贾站到一边,总好过与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江湖帮派并肩而行,名利双收,比起日后种种繁琐事宜,乃至背上个纵容江湖帮派为非作歹的名头,无论上下,皆不愿如此。”
刘郎中饮罢茶水润喉,又冲桌上指点道,“那桌上两枚药罐,一枚瓷制,瞧来便是难落尘灰,光鲜得紧,一枚泥制,如何都像是刚由打土坑当中刨出的,撇开外表,里头都是装的当归与苦参汤药,并无丁点不同。女侠想要立身在何处,便可用何处的眼光去看,倒也不必事事想得太过通透,于己无益。”
“刘郎中是说,天下乌鹊一般黑?”女子侧头,笑意瞧来颇有些隐秘。
“非也非也,当归苦参,两者可都是好药材,”一提起本行中事,刘郎中精气神便猛然迈过一阶,捻捻胡须洒然笑答,“此二类药材,主凉血祛湿,甭管是不服水土,或是身有内热的汉子,皆可食之,当得起是极金贵的两目好药;正如马帮等一众江湖人,与大员商贾或是瞧不起前者的寻常百姓,归根到底,不过要争一口饱食,求一分功绩,或是将家姓传开更多年,何来的错处?”
温瑜不语,只是目光纷杂。
“但甭管如何,求口饱食,或是令旁人瞧得起,都不是作恶的理由,错便是错,当归苦参,若是量过于猛,则会由打一剂良药变为荼毒全身上下的败气毒汤,要入哪方势力,要如何考量,皆在两位自个儿,我乃是乡间老儿,恐怕终此一生也离不开这危崖旁的小小村落,就如同井底老蛙,纵使有跃井之志向,也难再凭此身跳脱出外,又安敢妄言西东。”老者打趣,冲温瑜撇嘴一笑,浑然不在意。
“老丈这番言论,早已跳出田间,小辈自叹不如。”温瑜回神,略微轻叹口气道,“事事总要分个是非对错,大概除却死生之外,世上最难的便是将善恶对错瞧得透彻,莫说是如今晚辈这般年纪,恐怕垂垂老矣的时节,也难做到心中有数。”
“所以何苦非要分得如此通透,”云仲不知何事已然蹲到门口,嘴角挂着慵慵懒懒笑意,“师父曾言过,说是无需非要将所谓善恶对错分个清楚,移步换景,同一事对于两方乃至数方人而言,善恶对错时时变换,况且情势驳杂,饶是跳出此事,冷眼旁观,也未必就能尽数洞悉,故而修身养性,换言说自个儿心头有杆秤,不去强求他人,凭自身眼光辨是非,才可称之为万事开头。”
刘郎中点头,“此话在理,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皆有大才,而今都是不曾将对错善恶之意定准,毕竟实在过于大了些,同死生一般,最善的法子,便是寻藤摸根,根若正直,能凭灵觉区分明辨,即便是事事做得欠佳,只要不与念头相悖,那亦是极善。”
“小辈而已,差得还远,想将本心剔去诸般冗杂,无异于海底寻针,”少年痴痴一笑,倒是不曾瞧出方才那般黯然迹象,挑起两道越发清秀的眉头,将两眼滚起,朝少女得瑟道,“温姑娘乃是大师兄弟子,往后多半也得往这条道上走,若是有想不通的地方,同我言二三就是,又不丢人。”
“师叔若是也难分清,又当如何”少女撇撇嘴。
“那就暂时放着,天大地大,活人还能给憋死不成。”
第四百七十八章 明暗两头,堂正嫁祸
浩浩荡荡数百马帮帮众外出,其中半数有余皆是乘马,便显得声势更是浩大,凤游郡守门军卒,自然是隔着数里远近便能瞧清卷地烟尘,哪里还胆敢从容放行,纷纷抄起手头兵刃,将城门拽起,列阵守御。
其实并无人胆敢于城中如此寻衅,饶是马帮近些年势大,也不过是在凤游郡一地颇有些横行的意味,若是搁在整座颐章帮派当中,恐怕还难入头十座交椅;仅颐章皇城一处便有帮派数座,且帮中生意买卖,何止是日进斗金那般,无论帮派人手,还是帮内生意,马帮皆难与之并论,这般聚众滋事的行径,即便帮派威风再盛,也断然不敢逾越雷池半步,更何况马帮。
故而即便是拽起城门,一众军卒也不曾太过忧心,只不过防备万一,才将手头兵刃皆尽端起,高声叫道,“前头那一众驾马者,难不成要破凤游郡规矩,临近城门不下马,这可是依靠率当罚的罪名,若是不欲受罚,便快快离了鞍桥,步行前来。”
马蹄声响未停,百来马匹虽不见得大多雄壮,但饶是驽马,声势亦不在小,故而即便明知马帮中人不敢逾越规矩,城门一众军卒也是不自禁,纷纷攥紧兵器。直到距城门百步外时,马蹄声似雷震双耳,为首那位文人打扮的头目才略微抬手,这才使得马蹄声脚步声皆尽停息。
“诸位将官大人,在下有失礼数,不过帮中人于城外遇袭,性命危在旦夕,这才不得已兴师动众,为赶上时辰前去搭救,还望大开城门,日后必有答谢。”糜余怀面色焦急,不过言语却是慢条斯理,相当客套,明里暗里,与这一众军卒良多面子,直以将官相称,以军卒平日言语来论,可谓是相当上道。
城门悬起,不少意欲出郡的百姓亦是受了阻拦,纷纷囤积于城门外,不过皆是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静静观瞧城门外列阵守卒,与那数百号腰悬刀剑的马帮中人剑拔弩张,哪里还胆敢上前请军卒看门,眼色闪烁之间,立身原处。
“俗话好说,青巾庶民皆需伏于刑鼎之下,你马帮虽人多势众,也需遵照法度不是?”城头之上走下位面白生须的校尉,闲庭信步,站定过后,远远打个稽首,从容不迫,压根不去观瞧一众马帮帮众阴沉神情,抬眼朗声叫道,“来人可是糜先生?久仰名声不曾相见,今日得见,果真是气宇极盛。”
马帮中有人实在耐不住怒意,才要抽刀出鞘,却是被周遭人手拦下,不过神色大多不善。多位宗师遇人偷袭,且是身负重创,尚有多半身手高明得帮众尽数被人逼住,倘若有失,对于马帮而言,无异于失却一臂,着实是担待不起,故而多半人面色皆是奇差,盯住那位面白生须的校尉,神情越发难看。
“正是小民,却不晓得兄台有何要紧指教,不如待到眼下事行罢,再行登门拜访,也好结交一番。”糜余怀此刻却是神情平复下来,将马鞭挂起,温润笑答道,“莫不是有人不放心马帮,要以条框束住,使得马帮上下蒙受失却数位武道宗师的下场,才算可善罢甘休。在下身后皆是与寻常百姓市井小民无二的江湖人,假若真要借法度强留,多半难堵悠悠众口。”
这番话出口,听得那校尉浅皱眉头,糜余怀平日少有交好之人,亦不曾听闻尝去谁人府宅中做客,颇有些独来独往,身后身前皆无二人的架势,但这番话术平铺直叙,却是威善共举,章法有度,此话寻常人难接,而对于军中校尉,更是难以应承,故而那校尉停滞数息,才开口出言。
“法度便是法度,恕在下着实无意针锋相对,芝麻小官,岂可同各位相提并论,可既然是在此司职,实在由不得本心行事。”校尉摇头叹息,朝糜余怀深揖一礼,“凡出入郡者,成群而结队,如若过百人规模,需得遣人手前去郡守处通禀一声,才允放行,历来如此,纵使郡守爷也需遵此令,事关一郡安危,难容马虎二字。”
自始至终,糜余怀都听得真切,话内话外意味,也大多明了,非但不曾动怒,而是泰然一笑,将马鞭重新拎到手上,缓言答道, “既然如此,必不可令兄台为难,我只留百号兄弟,差遣其余一众人回返便是,恰好这等节骨眼上,总舵如何都要留些人手,如此既可不令兄台为难,亦可应对马帮此劫,意下如何?”
“糜先生话至此处,已然是给小卒留过泼天面子,岂能不允,不知好歹四字,我这一介小卒却是深有所悟,”白面校尉缓捋胡须,差遣左右将城门大开,顺带伸手恭请,只是末尾又添了句,“日后如是郡守问询起来,在下自会替糜先生与马帮美言几句,毕竟如此家业,还愿遵法度,可是件再难不过的举动,理应嘉奖。”
城门大开,糜余怀不紧不慢拱手,旋即催马而去。
数百之众马帮人手,由四五城门而出,虽说绕过些远路,但总不会耽搁过多时辰,可真若是要同这校尉争执,只怕已然正中旁人下怀:本就巴不得多拖延一瞬,岂能三言两语便网开一面。
叶翟此人素来不掺手江湖恩怨,此番摆擂,恐怕都未必是自个儿的手笔,何况中道截杀,凭马帮此番带去的人手,纵使白毫山再扩出两三座山头,亦不见得能将一众向来眼高于顶的宗师逼到求援地步,原本糜余怀倒是心有疑惑,只当是推波助澜,而方才听闻那校尉搬出律法拖延,便笃定过两三分。
如此拖延,也不过是欲令那埋伏的一众人手尽快将踪迹抹除,免得落下些把柄痕印,事来突然,听得宁不岳口中那番舒耐,寻常人也自然不愿细查,将此事一律按到白葫门头上,亦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两处早有间隙,武斗事层出不迭,最是容易挑起火气,而能否摁下马帮中人忿忿,又落到他这督办大事小情的供奉身上。
说来容易,做起难比登天。
凤游郡郡守爷,此一手明暗皆系,着实凶险得紧。
第四百七十九章 秋月带头不带刀
而此手最为高明处,便是即便糜余怀即便于马帮当中威信颇高,如此情景,也难将这场事平复开来,不可谓不毒。
“白葫门勾结商贾官衙,我等愿前去其山门下堵截,将这伙设伏之人尽皆除去,不知糜供奉意下如何?”果真还未曾待到下官道长坡,便有两三堂主急催坐骑,赶至糜余怀身侧,并驾齐驱抱拳问言,神情之中狠厉之色,近乎是不加掩饰。马帮当中江湖中人,虽说不上多半为亡命之徒,但多数也是江湖草莽,行事断然是莽撞十足,难加以思索,也唯有极少数人面露思索之意,觉察出此事蹊跷,可偏偏想不出症结所在。
“我与烟波先生交情甚厚,岂会无半点急切之意,”糜余怀眉心近乎要蹙成个川字,可仍旧是强撑住浑身冷凉秋风,开口出言道,“得遇此事,其余帮众还不曾乱,若是你们这些位堂主先行自乱阵脚,马帮上下,只怕不出几日便要叫官府秉法度皆尽缉拿,如何存留?十余年温养才有如此一处地界供人安神养命,一朝毁去,上下帮中岂不又要为人冷眼相加,百般欺凌。再者白葫门门主性情,向来为人所知,闲散悠然,更断不会令才上山门的弟子前去率人堵截,诸君难不成要被暗处之人牵起鼻耳,生生失路于荒野?”
几人闻言亦是蹙眉,可仍旧是余火未消,其中便有人再度出言,“但总归是我马帮吃瘪,如今那几位宗师仍旧不知安危如何,即便此事并非尽然是白葫门一手为止,可总摘不得干系,我几人虽愿听糜供奉一言,但马帮上下数目何止千百,闻听此事,恐怕大多要在胸中窝上口急火,不加梳理,早晚必有忧患。”
糜余怀单手持缰,摆摆手道,“此便是最为令我忧心之处,换言之,幕后那位压根就不曾在意凭我马帮暗探能否查出蛛丝马迹,从而顺藤摸瓜捋清究竟是何人截杀,原因便在于无论如何,马帮与白葫门这股火气,经此一事,恐怕再难调解,两虎相争,必是两败俱伤。如此即便是那位幕后主使不施手段,我等也必是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几人愁眉不展,连同当中最为精明的堂主,也是默不作声。方才糜余怀若是不曾解释,只怕几人依旧蒙在鼓里,只凭一腔孤勇火气行事,难免就正中旁人下怀,如今经糜余怀寥寥数语,才幡然醒悟,顿觉脖后生寒。
“高明便高明在此,此一出之后,譬如覆水难收,想要凭我等一己之力将此事解开,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败尽多少威信,”糜余怀叹气,“眼下不便宣扬开来,待到日后,先行将帮中上下舵主堂主一干人等说通,再论其他便是。”
四五股马帮中人合为一处,皆尽下陡坡,往郡外天台山方向而去,可还未至平坦官道,便见路正中有位着黑衫的男子,分明已然能听闻马蹄声响,却是并不让开道,只顾独行。
百来马匹四蹄动地,纵使胆魄再盛的泼皮,也断然不敢如此举动,可此人偏偏寸步不偏,独自迈步前行,且观脚步,似乎是位练家子,分毫不乱。
“前头那人让开道路,倘若是马匹冲撞断送性命,那便怨不得我等。”队中有人高声叫道,可还未等后头半句话音落地,便是猛然微弱下来,淹没于马蹄声中。
这男子回过头来,五官中正,身量也未必过人,眉心当中一线极短刀痕,肩正且宽,但此刻嘴角噙笑,威仪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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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齐齐停步,莫敢再度进步。
“我当是哪家帮派,敢于官道当中叫嚣,这仔细观瞧下来,原来是我家帮派中人,却不知若我非我,马蹄还能停足否?”
男子似笑非笑,瞧不出喜怒,可在场数百马贼,尽是低眉不敢言,唯恐触起这人霉头。
马帮能有如今声势,除却糜余怀大事小情事事兼顾,前头尚有贺兆陵立门,把持上下十载,才算于凤游郡这等江湖中人难以立身的地界站稳脚跟,虽许久不曾出面,但始终积威难褪。
贺兆陵倒是不曾再动火气,自有人腾出坐骑,请这位久不露面,于碑峰上清心习武的帮主上马,自个儿则是步行。察言观色这类本事,甭管是在马帮或是其他地界,皆有用武之地,倒是不必担忧旁人记恨,只是这其中的门道讲究,便不足为外人道。
一身黑袍的贺兆陵上马,旋即调转马头,冲一众马帮帮众朗声道,“规矩两字不能破,既然法度明令郡外坡道不可疾行,那便是不可,绕是再心焦于外事,这份规矩也必谨遵,今日乃是事出有因,便不再同诸君计较,倘若再犯,需凭帮规处置,一视同仁。”
数百人缓缓而行。
“纳闷我为何在此?”黑衣男子瞧向面色难堪的糜余怀,显得相当轻松,悠然自得撇嘴道,“如若不是有帮众有心来报,你们怕是已然忘却了碑峰之上还有位帮主,先是大事小情不予禀报,再是火炭酒水不加运送,生生饿死我这做帮主的,同样不在话下。”
糜余怀哪里不晓得这点,可奈何百密一疏,独独忘却吩咐此事,本要隐瞒,如今却是被自家帮主逮个现行,面色自然奇差,只得叹气拱手回告:“旁的倒还好说,唯独怕您老下山,却是凑巧您老刚好下山,不得不叹上一句天命使然,躲得过初一难躲十五。”
贺兆陵神色自如,丁点不曾放在心上,似是戏言开口,“旁人总说,你糜余怀觊觎帮主位子,不然怎会如此事事躬亲,恨不得缩减阳寿,也要尽心竭力,我却知晓你为人如何。不愿叫我这武痴下山,是怕我同叶翟斗个两败俱伤,事事躬亲,是要令我省下心来习武,是也不是?”
“总瞒不过你。”糜余怀无声笑笑,侧过脸去,“但既然是习武之人,我铁定是阻拦不得,您老心头所想,大概就是要同那叶翟一战,输赢生死皆尽置之度外,但真要是拉开阵势,哪里是想收手便能收手的,点到为止,不过是一句戏言。”
两马并行,糜余怀不曾刻意让出一步,而贺兆陵也不曾刻意领前一步,始终是并驾齐驱,闻言点头,“此话没错,点到为止,其实本就需两方能耐差距过大,且若是比斗拳脚尚且好些,即便是白挨过两拳,也未必落下多大病根,可兵刃相争,恐怕当真要分生死。甭管是横练内外家,不曾练到铜头铁骨的境地,肉皮五脏始终难抵刀剑,收手一招,兴许就是无故赴死,谈何点到为止。”糜余怀面皮又是猛然绷起。
“瞧瞧你这模样,当初你还不曾入马帮时,瞧着白白净净,倒是像位富家公子,如今哪还能看出丁点当初模样,两颧越发干瘪,再这般下去,恐怕你那小侍女便要看上其他家的翩翩公子喽。”贺兆陵打趣,眼见得后者面色并未好转,便又开口,“糜老弟,且瞧瞧本帮主腰间,与平日有何不同?”
文人却是分明不想理会,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信口回话,“帮主这口腰刀,瞧着便是才经磨洗,就连刀鞘都显得比往日油光锃亮,妙得紧呐。”
贺兆陵笑意不减。
“找抽?”
文人只得不情愿扭过头来,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神色骤然有喜意升腾。
贺兆陵常着一袭黑,且腰间束条银缎带,瞧来精神极足,虽说不比黄衣耐土,但总归有几分贵气,将长刀插到玉带当中,极显气势。可如今贺兆陵却是未系那条银缎带,更不曾佩刀。
“早就言说过刀法不曾大成,你小子却是偏偏不信邪,再者出门前起过一卦,今日不宜动刀动枪,适走马观花。”贺兆陵促狭笑起,“只因这点小事,便时常茶饭愈少,身量愈清减,你这点肚量,纵使拱手将帮主之位送到你糜余怀手上,也迟早要累死在任上。”
“我这性子,当不得大任,”糜余怀面目平淡,方才喜色还不曾尽褪,故而显得年纪略微浅了少许,波澜不惊道,“何况我这只会两手花拳绣腿的酸秀才,现在都够不着总舵后头那棵枣树的枝头,如何能服众?明年果熟,只有让你这位身子灵便的帮主前去爬树摘枣喽。”
“当不得也得当,何况你小子又不爱吃枣。”糜余怀仍旧笑意不减,但瞧来又稍有些古怪,可惜糜余怀并不曾看得分明,只是牵起马缰绳,缓缓而行。
果真不出糜余怀所料,偷袭之人,并未曾下得狠手,将一众马帮中人逼入处山坳,便是退去,待到数百人手匆匆赶来的时节,已是稳住情形。其中属烟波先生负创最重,先是为叶翟伤了两肩下肋,身手颇不灵便,故而险些教那伙截杀之人刀枪贯过肚肠,伤重垂死,不过好在年岁虽长,可气血不弱,这才堪堪讨得一条性命,上过两三抔金疮药,昏睡过去,此刻已无性命之忧。
其余几位宗师亦是伤势极重,但好在随行帮众以性命相阻,撇下几十尸首,才得以脱身,大多都将伤势稳固下来,只是人人面色皆是惊怒不已。
“我已吩咐罢,命人将弟兄尸首收回,随行几位帮中学艺精湛的郎中,多半也可将众人伤势稳固下来,不如前去瞧瞧这位叶门主,如今尚在否。”
糜余怀还不曾由一众伤者中脱身,便被贺兆陵半拽半拉携出人群,听过如此一言,不由得将眉头皱起。
“早晚要分出个胜负,见上一面,也好掂量掂量深浅。”
“是这个理吧。”
贺兆陵笑意,一如当年携众替糜公子出头时节那般,瞧不出心怀城府,唯有纵意两字,最擅登眉。
第四百八十章 萧瑟秋风,虎衔方圆
远远旷野,千里万里长风。
天台山算不得世间奇险峻,然周遭长蛇毒虫,藤蔓如海,垂头皆现层层阴郁,天光难入山下层林层蔓,处处皆遮挡,道道多崎岖,常使奔马停步,猛虎过涧。
两骑并行,一位文人,一位武人。
“许久不曾见天台山,倒以为是何处仙家看上了这处地盘,据为己有,却险些忘了已经有多时没下过山,人之本性,多半便是遇事之后,将过错推得越远些越好,若能反其道而行,则可言入圣一步,可惜至今境界还是相去甚远,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贺兆陵端坐马上,目中看尽秋山,难得怀中舒畅,可正欲朝腰间摸去,却又停到半空,慵慵懒懒靠到鞍桥处,默不作声。
练刀剑者,浑身心意近乎皆是铺在当中,见良辰美景,或是饮上壶难见好久,免不得胸胆开张,神智清明,此时便恨不得将腰间刀剑拽出,映映天光云影,持刀人看景,刀芒中人也看景,而倍于前。糜余怀又何尝不懂一旁这人的心意,闻言翻起白眼,却是并不急着搭话,权当两耳叫物件阻塞住,看天看地,乐得清净自在。
“余怀,那日若我不曾出手相救,又当如何?”
兴许是刻意敲打那故作不闻的文人,贺兆陵挑挑眉峰,冷不丁问起一句,颇有些邀功意味。两人本就不喜闲扯,距天台山亦有些路途,总不能一路无话,多半也是出于闲谈打趣,才发此问,不想糜余怀面色登时平正下来,收敛起眼睑,肃然答起。
“若是那日帮主不曾出手相救,马帮还在,但有几处不同。”
“一来马帮未必姓贺,二来马帮未必是马帮,三来应该撑不到如今这等火候,势未起时,便已衰败下去。”
“何解?”贺兆陵寻思片刻,勒住缰绳,转头问询。
“凤游郡江湖,历来都是受人白眼,如不依偎取暖,恐怕这片江湖便要绝了根苗,所以纵使无如今的马帮,其余江湖人也会推举出个领头之人,将凤游郡上下走江湖的武人集起,拉帮成伙,倒也不必忧心这点,此其二之解”每谈及大事,糜余怀神色便归复平定,喜怒不形于色,瞧着眼前泛黄大川,淡然出言,“而你若是那等明哲保身,擅趋利避祸的人,马帮又怎能走到如今这等地步,一步退却,则步步退却,今日有无马帮此名,还是两谈,而马帮姓不姓贺,最重之处,也在于你这位帮主,究竟有何等能耐,足矣服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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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谬赞谬赞,你这向来不愿阿谀奉承的性子,登时改换,老子都不晓得应当如何接下这番话来。”
贺兆陵嘿嘿笑起,全然瞧不出一帮之主的架势,却同市井当中与人勾肩搭背,饮酒唱曲的喽啰一般,和善得紧。
“但糜老弟可曾想过,人之生死料也无常,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我不愿再坐着帮主的位子,你也需想法子将这职位接下。”贺兆陵论及生死时,总显得比起往日还要洒脱几分,抬手指向前头如巨灵矗立的大川,眼笑眉舒,“你看这马帮上下能人不少,可仔细想来,值得托付的也唯有你糜余怀一人,就如天台山有日倾塌,当以侧峰顶起穹窿,想想也并非是坏事一桩。”
文人失笑,错愕指指自个儿鼻头,又冲男子努嘴,“就凭我一个取不得功名的蠢秀才,要我当马帮当中那头号令百鸟的金乌,可是忒难为人了些,况且瞧瞧如今你我体魄,如何看来都是我得走到前头去,怎能接起大任,无稽之谈,帮主就莫要多言喽。”
黑衫男子一笑置之,倒也不再多言此事,而是收敛起笑意,平和缓言。
“其实那日送酒,我犹豫了良久才敢喝,没想到滋味的确是极好。”
两马并行,周遭有碧潭枯藤,秋叶如棉,铺陈足底,一时寂寥无声。
“怨我否?”一身黑衫的贺兆陵低声问询,“分明同一众舵主并无多少私交,且事必亲为,劳累困顿终日难咽茶饭,到头来还要被我这帮主猜忌,心头作何感想?”
由打碑峰下山时节,遇上两位舵主,问起番蹊跷言语,凭糜余怀的心思,岂会想不分明,只怕每回上山,山下都是有人弓刀齐备,若见势不妙,只怕不消盏茶功夫,便能削去文人头颅,抛尸崖中,亦是寻不出蛛丝马迹。
即便糜余怀上山时节,未曾携人手,更不曾带去半柄兵刃。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如今却被贺兆陵挑明,一瞬无言。
有些事开诚布公,可将心结顺捋开来,可有些事和盘托出,却是使得两方都心头徒添拥塞。
“这话不该说。”文人合上两眼,“你不言,我便能装作不曾觉察心思,帮主恩公仍旧是帮主恩公,供奉后辈,仍旧是供奉后辈,我不言,帮主也可当作本就是送过一回酒,人心经不起推敲,何来怨气。”
可惜周遭寒风更寒,山色枯黄更深。八面风来,不知是周遭山川剪乱罡风,亦或是纷乱心绪冗杂由北而来,横冲直撞的浩大秋风,卷周遭三层枯藤,动地上万片黄叶。
“身在此位,由不得多想,饶是分明已生出退居让贤的心思,得知他人两三言,依旧难免疑窦丛生,这位子我若让与你,自是你的,我若不让,你糜余怀亦是断然不可动心思。”
“多年交情,数载操劳,连同托付之意,那瞬全无,只惦念着屁股下那张凳子,能否坐得安生,权之一字竟毒于此,倒是不如抛却华杖,摘去衣冠褪去锦衣,还能落得个自在清净。”
糜余怀没接这话头。前三载之间,贺兆陵醉酒时节便已透露,说这帮主之位,始终扛到肩头,着实疲累了些,倒不如将这累人营生交与旁人,速速退去,饮马江湖也好,风餐露宿也罢,总归能见天下至妙武学,尝至烈酒水,总比在此地一日日空费年华来得舒心。
而如今马帮势力愈大,诸堂主舵主,亦是唯忠于贺兆陵一人,此事便搁置下来,鲜有提及,不过这位武痴帮主,却是将帮中大小事皆尽托付与一位供奉,而后便入碑峰潜修,积年不出。
“帮主如真要对付我这文人,何苦郁结,况且即便真要死在帮主手底下,糜余怀也是无丁点忧心。”本不该说的话说出口来,文人却是如释重负,面皮笑意,比之方才还要真切几分,拍去肩头黄叶,缓声言道,“如今世上,我糜余怀既无双亲,也无远戚,纵使有几位百丈竹竿敲不着的亲朋,当初得知糜家门槛破败,纷纷断去音信,生怕惹得一身腥,在世所念,唯有小侍女越秀,而以帮主性情,纵使除去我糜余怀,越秀也定能妥善赡养,我又何来忧怖?”
“找个时日,你俩尽快将亲事行毕,省得终日有人指点。”贺兆陵皱起面皮,似是想起些甚,冷言道,“可别说你瞧上了别家姑娘,将越秀搁到侧室位子,那我可真要掂刀同你理论理论。”
文人摇头,“府上主母位子,铸铁熔金,必是留与越秀,可她却是偏偏不敢想,终日将自个儿当成个侍女丫鬟,前日还同我说,日后寻个主母,定要好生伺候,唯恐受人打骂。”
贺兆陵闻言大笑,坐相亦是极无派头,拍起腿来笑道,“这越秀倒当真是有趣得很,下回若是再问起,便说若是遭人打骂,就前来寻我,当着你糜余怀的面砍了那贼婆娘就是,无需忧心。”
“起码待到越秀识得我心思,再谈嫁娶不迟。话说回来,你那青鸟找着没?”文人似是颇为满意,随马匹颠簸,看向一旁。
“江湖大梦,即为我意中佳人,思之难见,抛之即回,始终不远不近跟到身后,却是羞赧,不知何时一亲芳泽,得偿所愿。”
文人刚要调笑两句,只见贺兆陵神色浑然一变。
天台山横亘于前,山巅石台之上静静盘坐两人。
山上人也瞧见两骑缓缓而来,故而招了招手。
漫山遍野皆是秋色。
大抵便是出于秋风不绝,而多萧瑟。
山上白发男子挂剑,一袭青衣,面容和善;山下男子并未佩刀,黑衫鼓动,略微眯起眼来,往山巅观瞧。
两马前头十丈有余,有虎吼声先至,而后虎形再展,黄灯虎眸,斑驳虎纹,直惊得那两马颤栗不止,所幸贺兆陵抬手极快,接连点住两马下颌,这才缓缓平复。
虎口当中叼着封书信,而那头庞然巨虎,叼信时节却是极轻,盯紧贺兆陵,缓缓凑到跟前。远时不曾觉察,而近前时节,两人却是瞧得分明,那猛虎肩头近乎与马匹肩头高矮相同,雄壮非常。
贺兆陵抬起眼来,依旧直视山上人,由打猛虎口中将信接过,展卷观之。
上头无字迹,只有两道如同形如铜钱的剑痕,一者为方,一者为圆。
剑道遥遥抵长天,剑术落尘规方圆。
定方圆时,一剑足矣。
第四百八十一章 枕温玉
身远江湖,偏安一隅,然有去时。
云仲温瑜两人于村落当中逗留多日,伤势已然痊愈,虽说刘郎中有言,说是外头如今云波诡谲,局势甚不明朗,前几日马帮中人出外赴约,竟是破天荒叫人偷袭一遭,倒是未曾听闻吃过多大亏,但毕竟是凤游郡中行一帮派,既遭袭杀,本就不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故而连同这偏僻村落周遭,近几日都有马帮中人走动,局势日危。
这等节骨眼上,两人欲要走一趟白葫门,刘郎中自然要好生劝上一番,免得两人遇险,再者本无帮手,倘若就如此大摇大摆往白毫山方向而去,多半要落得负创乃至身死的惨淡下场,故而苦苦规劝。
奈不得苦劝,云仲只得暂且应下,又留一日。
临近天明时节,秋寒最甚。
云仲却是久无睡意,起身披起外袍,展宣提笔,接连画上两三道祈雨阵图,顿觉神意疲乏。心头躁火至今日亦不曾熄,但凡练剑书阵时节,必然添乱,致使心神不宁,良久都难以平复,剑势不比往日那般纯熟凝练,且形散非常,难以自持,更不消说阵法这等最耗心力的法门,十番当中,败笔八九乃是常事,压根汇不得雨水,反倒是空损心力。
如今才晓得凭虚丹破境,倒当真是弊大于利,着实难解。
家书已随碧空游去到北地,然多日之间不曾回返,大抵是云父近来忙碌,顾不得回信,便只得将碧空游暂且留下,待到书信写罢,再放其归。
吴霜早先便有言,说云亦凉八成也是位修行中人,且境界绝非常人可比,但不晓得如今居于上齐以北,究竟意欲何为。云仲心思颇细,先前所遇那头闹江大妖,与从旁人口中听闻的传言相合,大抵已然揣测出二三,于是忧虑更重,心境也难持,每日观瞧田垄之上放牧童子吹笛翻书,勉强压下忧躁两座山头。
落笔无法,少年索性趴到桌案之上,分明是困倦得很,却是迟迟不得安眠,两眼倦怠,迟迟不得闭合,分明身旁便立着柄长剑,如今瞧来倒是并无丁点锋锐神意,昏昏沉沉,最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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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目窥去,窗棂外头恰好得见水田,月落西山之外,越要沉入沟谷当中,明明如昼,竟是不知去向,足下清风抱揽,时有鸟雀过影,来去自如,却少枝头凭依。
水田漫开月影,静映沉光。
“水中落月,倒也如剑浮水上,好瞧得很。”
少年几同梦呓,忽然想起年少时曾于河畔见鲤,周遭水草,譬如给那尾黑鲤添上四足,恰似见龙,沉于水塘,还险些同那李大快吵上一遭,末了赌气站起身来,惊走游鱼,才发觉本就非是眼见为实。
江湖行积年,乐且乐之,但着实不算什么轻松事,此间世上人来人往,少年也不晓得胸中何等滋味,只觉得分明如展卷观书,却只能见其中一两篇幅,其余篇幅,望之不能。
温瑜,吴霜,柳倾,借簪那位老道,乃至于商队那位韩席,似乎前头皆有层浓雾亘住,纵使是相处良久,亦看不分明。
“倘若实在难以安睡,便运运内气,即便积攒不下多少,也好过眼下这般。”
少年起身回头,颇有些羞意,“温姑娘也未曾睡下?多半是因我折腾许久,动静过于大了些,还请配个不是。”
温瑜却是穿戴齐整,听得少年这般出言,摇头笑道,“倒也并非如此,昨夜歇息得极早,指望日头还不曾出的时辰,好生行一番内气,虽说三境遥遥无期,不过总归是极好,没成想才起不久,便觉察周遭有人摆弄阵法,眼下才来观瞧。”
“已是许多天不曾睡得饱足喽。”少年叹口气,自是满面倦容,似乎强行睁开二目,都已是奇费力的差事,半眯双眼叹气道,“却不晓得虚丹当中这股火气,何日能退,再这般躁郁下去,莫说修行,恐怕平日里怒发冲冠,都是常事,哪里还能安心修行得下。”
“连师父也不曾想出辙来?”温瑜略有忧色。
“此事麻烦,若是温姑娘师父的师父出关,兴许能解一时之忧,此外恐怕难有解法,也只有自个儿将这股火气压到腹中,可总有奔涌而出的时辰,到那时姑娘可要离远些,别让这气性伤着。”难得云仲尚有心思打趣,不过看其面皮上强行挤出的一丝笑意,温瑜实在难以流露出丁点笑颜,缓缓落座。
“若终生不能破三境,如何。”
少年轻笑,反问道,“又能如何?当初还不曾入修行时,都未曾对此事犯愁,如今幸得入修行,又哪里会不知知足两字。”
“入了初境,便又忧心如何入二境,入过二境,再图三境,如此而来,才有天下无数绝艳之人,摩肩接踵,繁茂至今。”女子摇头,并不赞同。
少年仍旧疲倦万分,单手撑住脸腮,“人喜登高,固然心气断不可少,可要是实在求不得,也需知足,练剑行气,向来不敢落下分毫,反倒是总惦念着要比那些生来天资卓绝的俊才,每日多修行些,才能堪堪不被甩到后头。知足心念常有,而登高之意亦不断绝,我如今便是这等心性,这才不至走火入魔,误入歧途。”
“大概相当折损心力。”温瑜正眼,打量少年此刻倦容,眼光闪动。
“的确不容易,”云仲苦笑,“不过前几日窥探铜镜,却发觉比前阵子养得胖了些,八成是容貌好看许多,这才使得温姑娘青睐有加,目不转睛。”
即便是困倦万分,少年口舌却是仍旧灵便得紧,三言两语,便令少女颇有些哭笑不得,狠狠甩过枚白眼,“师叔这性子当真不适修行,倒是与市井当中的泼皮无赖一般,兴许还真能捞来个帮主之类的人物当当。”
少年无言笑笑,“三师兄已然当过帮主,咱南公山中人,难不成都要出外当个帮主,哪有这般道理。”
两人不语,相邻坐下,望天外发白。
少年困倦,不由得往一旁靠去,鼾声轻起。
此间乍寒天景,最宜枕温玉。
第四百八十二章 再下白山
秋时天色放亮,总要比其余三时来得慢些,搁在夏节,早已是天阳高悬,如今分明时辰已至,天边仍旧只映轮廓,见不得日出。
医馆寂静,桌中摆着数目不小的银两,大抵比得上刘郎中近一载之中所赚银钱,药草若干,皆是深山林木当中的老药,密密匝匝,竟是堆积到桌案高矮。
两马奔腾而走。
田间两人对饮,酒水颇浑,可这两位鬓发已衰的老者,却是觉得通体舒坦得很,扯乱衣襟,往那两匹马方向看去。
“那两位走了?走了也好,省得终日忙于农事,分明是俩年轻有为的少侠,尝尝江湖苦头甜头,不比在这片地界给你打下手强?”老翁将酒水饮罢,似笑非笑瞅了瞅刘郎中,“倒退几十年,我也愿去看看瞧瞧,谁人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这俩人,前路可比你想的更为崎岖难行,”刘郎中一脸惋惜,却不晓得是因酒水饮尽,还是那两位少侠终是抽身而去,耷拉下两道白眉,“天下安然过久,难说是好事祸事,再者北方地界,始终不能安定,何况江湖恩怨,向来繁多,他俩能在此呆上一阵,也算是我这老郎中,由百忙之中替他两人寻出两三闲时。”
“靠那张图算出啥了?”老翁已有醉意,迷蒙一双醉眼,瞅着刘郎中面皮。
“全算出来,又能如何,不过一梦黄粱罢,醒时又是匆匆年月,到头来四境五境,颠倒两界,不是一场江湖大梦,入梦则起,出梦则散。”
“再开一坛。”
郎中终不再去看那两马方向,可面皮却无端升起笑意。
谁人年少时节不愿鲜衣怒马,剃去敌手大好头,谁人日暮西垂不思盛年铁马冰河,上马拒敌,下马听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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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毫山仍旧是寥寥几人,除却一众宗师之外,三位小童,一位老仆,满头雪的俊郎门主,好像前些日踏上白葫门的那些位弟子,只是得来枚白葫门腰牌,最终留于门内的,全无一人。
一郡之内,消息传得极快,白葫门门主摆擂过后,单人单剑,便使得由打马帮而来的那些位宗师,尽尝败果,多年来马帮一家独大的势态,隐隐间略微有变。且不知从何传来出消息,许久不曾露面的马帮帮主贺兆陵,亦前去天台山赴约,只是不曾过招,同远在山巅的叶翟对视良久,一言不发自行退去。
相比于第一则消息,贺兆陵的名头更是奇响亮,郡中不少江湖人,皆尽惊愕,毕竟这位白葫门门主,平日实在过于不显山水,此前知晓叶翟名讳的,更是算不得多。谁也不曾想到,这些年来威势最盛的马帮,竟是于白葫门手底下吃过如此大亏,统共数位宗师,险些身死,一时间凤游郡中武人,茶余饭后,撂下刀枪,闲谈时节尽是白葫门如何,刹那之间,声名鹊起。
对于这般景象,白葫门中有人眉飞色舞,乐得如此,更是有人深蹙眉头,颇为心焦。毕竟这信传得实在过于快了些,更是添油加醋,说是叶翟一招未出,便惊退成名已久难逢敌手的贺兆陵,后者落荒而逃,多半非是叶翟一合之敌,更有甚者,言说马帮势已见颓,恐怕不出几载,便要将凤游郡江湖帮派之首的交椅,拱手让与白葫门。
风潮难歇,必有祸乱相随。
却不晓得究竟是捧杀白葫门,还是借此事打压马帮。
“门主,胜擂一事近来传得沸沸扬扬,我白葫门倘若再不出面说上几句,恐怕便真要与马帮撕破面皮,虽不惧惮,可总不能为有心之人所用,挑起纷争,于我等不利。”身负两剑的弟子皱眉开口,目有忧色。
而那面若搽墨的汉子却是撇撇嘴,颇不以为然,“大师兄这话便有些错处,咱师父凭自个儿能耐胜之,为何要出面谦言,那马帮宗师身手不如人,自讨没趣,还要我等拱手送与他面子不成?”
叶翟抬手止住两人言语,温和一笑,却是无端问起,“这阵子可否听闻着那位云少侠去向?打那日下山之后,才发觉有些失算,倒是相当忧心那两位少侠吃着马帮暗算,如今迟迟未归,恐怕当真应验心头忌惮。”
在场中人,皆不晓得云仲来历,更不知为何自家师父对那少年如此上心,也唯有叶翟与老仆知晓内情,故而面面相觑,都是揣测不出自家师父心思。
“出言一事免去便是,落下如此把柄,本来就是刻意为之,省得令那位再过多费心,我便将这处隐患留住,也恰好适宜。”叶翟起身,瞧瞧山外秋色。
只有隆冬大雪,天下皆白的时辰,这座白毫山才显得与周遭景致相衬,未曾有平日那般格格不入之感。而今年秋日便已显寒,隆冬时节大多也是严寒刺骨,倒是难免令人惦念碳火飞雪,静卧小庐的滋味。
叶翟此番也不曾久留,而是嘱托一众弟子与老仆,守好山门,自个儿驾马而去。
凤游郡首府当中,百姓大多已然改换一身厚重衣衫,以往单衣,早已耐不住秋寒,于是将家中厚衣取出,权且抵住秋寒,纵使冻骨,起码皮肉暖和。
长街渐渐清冷,马蹄声分明。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行色匆匆,险些与叶翟马匹撞到一处,仔细端详良久,才发觉眼前马匹上头,稳稳坐着位衣衫齐整的公子,连忙躬身赔罪,任凭叶翟下马劝慰,周身仍是止不住打颤。
这首府城中,贵人奇多,陋室简居的贫苦百姓,亦不在少数,倘若真是冲撞脾性奇差的贵人,恐怕要赔得家徒四壁,扭送官府,亦非是稀罕事。
眼瞧老妪频频行礼,叶翟只得苦笑道,“在下乃是云游郎中,此马并非什么良驹,且瘦弱老迈,恐怕放到市井当中,也卖不上几枚大钱,何需老人家赔多少银两,不过这秋来阴沉,老人家目力若是不强,出门时节,更应当谨慎些,莫要磕碰着。”
听得此话,老妪才略微放下心来,自是一番千恩万谢,颤颤巍巍沿街边离去。
叶翟亦是笑笑,翻身上马,往郡守府而去。
只是老妪不知,背后竹篓当中,除却野菜之外,多出了几十两银钱。
第四百八十三章 高门良将怯如鸡
就连寻常百姓都晓得,有些故作客套之言,不能净信。
男子摇头,重新驾马,缓缓而去。
郡守府今日,一如往常那般冷清寂静,几处窗棂起伏,颇合秋风心意,故而不曾吹得过响,悠然来去,瞧着便是寂静无人,门外值守军卒,更是穿得厚实,甲衣寒气难侵体,斜依兵戈,端的是闲暇。比起军中日日巡回,或是操演军阵,无论在谁人看来,都是一桩极好的差事,檐下躲雨避雪,更是有两侧门房遮风,除却过于闲暇,处处都比身在军营当中舒坦许多。
“听闻郡守爷近来头风病灶,近日都未曾再犯过,比起往日还要才思敏捷些,几日前琢磨出一回小令,如今已传扬到市井当中,没准真还能传扬开许多年月,凤游郡自打来了这位大员,足可谓是蒸蒸日上,好得很呐。”其中一位军卒大抵是觉得有些燥热,将面皮贴到掌中矛柄上,登时喜上眉梢,乐呵闲聊道。
旁边那位军卒点头,同样是面皮挂笑,“要说咱这位郡守,当真是体恤百姓,多年来也未曾见添置过什么家当,上任郡守爷临行前,咱可是亲眼瞧见,且不论金银细软,光是上讲究的大家字画,名手篆印都足够将三五架车马填得满当,三尺高镶金轮撑玉尺的插画桌案,恨不得缀加珠玉的古砚,更是看得人眼花,留与如今这位柴郡守的,压根也无甚家当,这几载之间过去,竟然是从未见添置,为官清廉至此,当然是咱们凤游郡中人的福分。”
凤游郡首府当中下至布衣百姓,上至显官大员,无一不知这位柴郡守乃是文人出身,而整座颐章,几乎也向来不曾听闻说是有柴姓世家高门,仅凭这点,当今这位郡守的本事高低,便足可见一斑。民间童谣中便有“举秀才,不知书,举推嘱,父别居,寒素清白浑如泥,高门良将怯如鸡”一说,能凭自个儿能耐走到郡守这等官阶的柴九卿,足可见本领高低。
既是文人出身,必喜譬如笔墨纸砚,文玩把件这等灵巧器物,更莫说柴九卿本就是工于六艺,字画诗赋,时常与民间大才并论,金银不挂念间,可遇上稀罕物件,时常迈不动步子,尤为喜爱。
前阵子市井当中,便有批由打上齐而来的上好字画,其中有两三卷,更听闻是名家手笔,于整座上齐文坛当中也是能捞来把座椅,名声正盛,柴郡守亦是闻风而来,仔仔细细端详足一整时辰,才感叹道上齐文风实在兴盛,可惜囊中羞涩,不得日日端详,旋即也不顾周遭几位心思略动的大家商贾挽留,自行挑了枚小砚,递出一两银钱,打道回府。
商贾势大,面子本就要给,但即便两旁商贾有心相赠,柴九卿也只是好言谢过,并不接礼,携起灵巧小砚与几枚新笔,缓缓从人群当中退去。且最为令两位军卒敬佩的地界在于,从那日后,郡守府三番五次有人上门献礼,而郡守爷出门,寒暄过三两句后,便将几批商贾送出门外,送字画的,仍旧抱字画而归,送文玩把件的,也是将文玩把件原路抱回,进门出门,不少一物。
“就光说前几日那位商贾送来的缠珠玉树,出门时节,上头布匹不曾遮得严实,当真可称得上是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单是看上一眼,用饭时节都不晓得饭食滋味,这等奇宝,还是端进端出,向来不见少。”军卒叹气,如何都想不通这郡守爷,究竟凭甚抵住那物件当中的华贵流彩,如此一来,更是百般敬佩。
另一位笑道,“真要是想通,你我也能捞得个郡守,只可惜即便是想通了,当真遇上这等情形,真就能耐住心头悸动?恐怕到头来还是辜负堂上悬的明镜高悬四字,省省精气神,好生守住郡守府门,休要令来路不明的鸡鸣狗盗之辈迈入府中一步,才算是咱二人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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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街外,一位束发背笠的男子栓罢马匹,手头动作略微一顿,旋即往巷尾处迈步而去。
酒楼外头看门小二瞧男子迈步往巷中而去,连忙上前几步道,“客官,里头是条死巷,不通外处,不必前去观瞧,瞧您是方才入城,如若想瞧瞧城中景致,此地不出三五里便有集市,勾栏亦是不曾少,不妨去那处观瞧。”
男子摇头,不曾回身,“只是走动走动,烦劳费心,店家且去招呼旁人便是,片刻即回。”
小二狐疑,恍然间似乎瞧见这客爷斗笠边上,似乎垂下丝白发,思索片刻,而后便赔笑应声,“那客爷自便即可,小的先吩咐人烹些小菜,待到客官回返时节,自然将菜式送到房内。”旋即又是上下打量一番,试探问道,“客官腰间这柄剑,可否由小的先行送回房中?城中挂剑,总要被旁人当成走江湖之人,恐怕要受不少眼色。”
“无妨,世间百千行当,谁人不曾容身江湖。”男子一步步迈入巷深处,再无半句多言。
小二皱眉思量许久,回身客店之中,却是不曾奔去旁的地界,而是三步并两步,前去掌柜休憩房中,匆忙叩门。
此间客栈,掌柜乃是位富态中年人,正合眼躺到藤椅当中,手旁便是滚沸茶水,桌中点心果品齐备,曦光落肚,好不自在,闻听有人叩门急切,不耐烦叫道,“那门本就是虚掩,未曾落闩,敲个甚,倘若砸裂老子这梨木门,你小子半载工钱怕是也赔不起。”
可进门过后,小二却是转急为缓,淡然问询道,“堂主大人,不知这门比起白葫门门主,孰轻孰重?”
“客店门外,有位白发带笠的年轻剑客,与传闻中那位门主,气度长相分毫不差,倘若在此截住,斩草除根,整座白葫门当中那几位宗师,便不足为患,届时小的称呼,只怕要改成舵主大人。”
富态男子猛然起身,“当真看得清楚?”
“九成添半。”小二咧嘴。
如若眼前这位堂主一步登天,那他这寻常帮众,未免不可捞得个堂主。
两两皆赢。
第四百八十四章 敲敲打打不胜其烦
昨夜西风,总是要令许多人难以安睡。
柴九卿今儿个便觉得颇有几分昏沉,故而前去郡守府的时辰,比起平日要颇晚些,同门外两位值守军卒闲聊几句,送与两枚自家发妻亲手制的茶点,才睡眼惺忪迈步入府。每逢天阴西风怒,或是雨水连天幕,头风最是难消难止,任凭家中贤妻揉摁头颈大穴,仍旧不见起色,那盈白玉珠虽好,但依旧无法尽去症根。
柴九卿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孤身入得郡守府正堂,平心静气坐过好一阵,总觉头风痛意扯动耳根,连带着脖颈面皮都有些不舒坦,手抚眉心,困倦疲累,一时随钝痛涌上灵台,烦闷得很,勉强站起身来,将熏香点罢,缓缓坐回案后。
此病症由来已久,起初不过是少年时节,隆冬时节撑舟游湖,醉后落水遗留下的病灶,照理说本不应绵延如此久,可病灶的确是一日日重下来,时至如今,已然有近二十载光阴,随头风痛楚缓缓而过,尚无痊愈意思。
郡守捻眉心而坐,忽闻刀剑声。
下一瞬,熏香微晃。
堂下多出一人,头戴斗笠,瞧不清面皮,但腰间剑虽还鞘,震响仍旧未绝。
“郡守大人,着实懂得如何消受秋月,这一炉香燃起,闲雅非常,更何况这堂中碳火也盛,在下特来取暖,失礼了。”那男子言语温醇,并无丁点杀气,话语声冷冷清清,洒落正堂。
上座柴九卿略一蹙眉,转而亦是淡然,收起眼前书卷,直视堂下人斗笠,缓声笑道,“既然前来取暖,秋露正浓,何不摘去斗笠置于火畔,权且晾之。”
府外突然落下雨来。
初窥与寻常雨水一般无二,可这雨水落地,却是不曾渗入土中,而是凝成片奇小镜面,近乎是刹那便接连有万千镜面相接连,敲打丛草叶片,或是屋头青瓦,亦是接连凝冰,犹如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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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也是。”堂下男子掀起斗笠,搁置到一旁,白发苍苍如瀑垂落,神态悠然。
柴九卿长舒口气,颇有些责怪之意,摇头笑起。
“叶门主许久未见,初到郡守府,便是携下马威风,唬吓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着实不地道。”旋即便要抬手令下人奉茶,却是被堂下稳坐的叶翟抬手止住,一时不解。
“手不可缚鸡,然念头稍动,恐怕足可令这凤游郡上下江湖乱作一团,郡守爷手段,草民已是领教过,故而特地前来叨扰一番,”叶翟言语向来不紧不慢,拿捏有度,倒不似是什么帮门门主,反倒与老儒生无二,摘下腰间长剑,横于膝上,“你我当初有约,郡守替在下找寻那位女子踪迹,在下便为郡守大员分忧,立身风口浪尖,作势要同马帮分庭抗礼。”
“树倒猢狲散,巨木倾颓前,需再立巨木,引得一众猢狲心生二意,待到老树崩时,再着手将白葫门这枚老树缓缓削去外皮,使之不能增长,而缓缓散去。兵不血刃而令凤游郡江湖中人再不能起,的确是奇好的招数。”
柴九卿收起笑意,抬眉稳坐。
莫说是凤游郡江湖人,即便不少喜好探听消息的百姓,也是知晓白葫门这位门主,向来无意同他人争个高低,再者比起马帮总舵那等驻守森严,断不允旁人走动的地界,白毫山可说是奇宽松,竟是通行无阻,这般地界,何来争雄意向。
“叶门主是怨我不该做此打算,另有他意?”
这话问出,府内熏香烟线,又是猛然一晃,连同一旁碳火都是摇动不已。
叶翟却还是清清冷冷那般神情,瞧不出喜怒,甚至柴九卿意图由打这位本事高绝的门主眼中看出些端倪,到头却仍是一无所获,两眸有神,可柴九卿分明觉得此刻叶翟所望,并非是眼前人。
“错不在此。”华发男子极缓摇头。
“既是有约在前,本不应当出言干涉郡守大人胸中良策打算,这一番堂正谋算,马帮当中如有能人,恐怕也要心甘情愿受这招算计,束手无策,比起背地暗算,怕是还要高明过不止一分一毫。”
叶翟字字,皆是赞叹。
眼前此人受头风疾症困束多年,依旧是腹中韬略谋算深不见其底,仅是这一手,一石数鸟,可令马帮上下松动不说,挑起两者死仇,恐怕亦是板上钉钉,天下毕竟是聪明人少,糊涂人多些,若是想解去此计,谈何容易。
窗棂外雨水,不知何时已然蔓至窗棂,凝成些许薄弱冰壳,剔透如玉,寒气迫人,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免得令这冻雨落到身上,不少行色匆忙者已然骂将出口,叫两声贼老天,将两手揣入袖口当中,悻悻等候雨水停歇。
凤游郡一载,总能于深秋时节赶上这等诡奇雨水,未曾落地时节与寻常雨水一般无二,可落地却已成冰,多半是出于天景实在过于冷寂,才有此奇相,故而虽说心头烦闷,但也实在并非什么稀罕事,只得暂且避开冷雨,放缓脚步。
郡守府外,两名军卒亦是察觉此等景象,连忙跨入门房当中躲雨,甲胄本就冰寒,再添落地即凝的冷雨,恐怕体魄再盛,也难耐此等冷寒。直到这般时辰,才觉此处特地添置的两间狭小门房,确是物尽其用。
“大人之过,乃是有坏白葫门门面。”叶翟觉察到外头雨点响动似不寻常,倒也不曾去理会,只淡然开口,“帮派宗门,不论私下勾当如何,即便如马帮这般暗地里做得不少腌臜事的大帮,也要讲究一个脸面,败擂事小,若是输不起,暗地里差人袭杀,那便是抛却一帮脸面,尤其明目张胆者,最是跌份。”
“哪怕是暗地袭杀,不露脸面马脚,此事也可揭过,但郡守大员万不该令那位暗线露脸,如此举动,无压于在江湖众人面前,将白葫门三字牌匾砸个粉碎。”
“败擂设伏袭杀,争得是胜负,胜擂袭杀,分明是欲图挑起两帮争斗,何况为首之人已然露相。”
堂中落针可闻。
碳火烟痕又乱。
面相极年轻的门主抬起头来,膝上鞘中,鸣颤竟不可止。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何处卖心安
雨水不曾势止。
整一座凤游郡首府,尽数覆有连绵雨,屋舍楼宇青瓦与檐下灯笼,悉数笼上层薄硬冰壳,渐次增长,晶莹剔透,恰似戴起数十上百枚铜镜,周遭景致映居其中,光怪陆离。
堂中二人,依旧稳坐无碍,上座郡守单手摁住眉心,下座门主两手扶膝,膝上纤细长剑,震鸣作响。
秋风愿解人意,奔涌入府,倒是令原本便任意南北的炉烟顺风倒伏,碳火时明,然仍旧无丁点暖意,好容易积攒来堂中余温,却是叫这阵穿堂秋风尽数携去,不留分毫。
侍女缓步而出,顺窗棂往外看去,顿觉烦闷,这落地为冰的脑人雨水,每逢秋来便时时而遇,虽不至成灾祸,但总归是心头多添拥堵,却不晓得是冰面如镜,可映本心,还是路上多湿滑,易将平日持重本分跌个粉碎。
可无论秋雨如何闹人心,许多繁琐事也不得不做,侍女将各处窗棂闭紧,而后缓步行至正堂,拨动碳火,这才发觉面前两人对坐,而那下座之人,膝上横着口纤细长剑,满头华发披散。
“寻常侍女,何需为难。”柴九卿低垂双目,并不抬眼,而是坦然道来,“都说是江湖中人多有侠气,自然不应当与寻常百姓计较,况且她并未妨碍门主。”
叶翟不曾收剑,剑尖平稳,指向侍女咽喉,剑芒吞吐,虽相隔十步,杀气犹重。
“郡守府中侍女,且要如此袒护,更莫要说江湖人看得最重的脸面,凤游郡江湖人与布衣百姓格格不入,且势同水火的缘由,便是因凤游郡中人不愿给江湖人脸面。”
“世间百业,谁人也不比谁人低贱,皆是挣得保暖钱,如何都算不得寒碜,青楼风月场,东岛打渔船,前者与后者大多都是身不由己,何来高低,江湖中人讨得些脸面,自然比之先前,更要安定无犯。郡守大人饱读诗书,腹中文墨比起市井小民肚中井水还要深上百倍,独独想不明白这点,确是不该。”
柴九卿面皮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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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凤游郡经营多年,何尝不晓得这般规矩,故而今日叶翟到访,并无丁点意料之外,只不过向来脾气秉性极谦和温雅的叶翟出剑,却是不曾料到,故而一时皱起眉来,良久不言。
不过叶翟仍旧不曾动手,收剑还鞘,不再去理会那位侍女。
白葫门门主底气,可谓极足,丝毫不曾在意这位侍女去向如何,身处一室之内,而剑气如臂使指,纵是军甲环绕,无不敌之理。再不济,这位郡守大员,必定死在前头。
这其中道理,柴九卿也是知晓,故而招招手,令那位已然吓得通体筛糠的侍女上前几步,温言道:“既是性命无忧,何不谢过叶门主,再者有客往府上,茶水怎能怠慢。”
侍女惊魂未定,闻言连忙朝那位发丝尽白的男子行礼,颤声道谢,旋即又冲柴九卿略微行礼,自行前去后堂备茶。
“本官与叶门主所谈,皆为要事,莫要肆意口舌,此事唯三人知晓即可,无需传扬。”
侍女正步步往后堂而去,闻言浑身略微一颤,转身行礼答唱喏,而后才缓步离去。“茶水且免。”
叶翟再出言时,杀气骤然散去,香炉长烟已然复直,碳火平淡。
“那位女子之事,我已查清大半,虽说略有出入,但总归大致相同,叶门主若是有心听上几句,不妨略收胸胆怒气,”柴九卿不慌不忙,抢先一步开口,由打案中摸出枚书信,缓缓展开,似笑非笑道,“毕竟修行事难,休要坏了道行。”
叶翟微微一笑,将长剑悬在腰间,两手摊开,“郡守大员果真是位聪明人,大抵便有恃无恐,才出此计,再凭此物堵住我这落魄人之口,这可比操持军甲借势压人,要高明太多。”
柴九卿笑意不减,“同明白人打交道,当然不可含糊,白葫门脸面,叫我这微末小官借去,当然要数倍偿还,才算是通晓礼数。”
雨势越大,先前半空当中雨水还是寻常无二,落地化冰,此番却颇有两分急迫,还不等落地,已然化为坚冰,粒粒分明,敲打屋舍瓦片。原本已然覆住层轻冰的灯笼,被纷飞冰粒叩破,零零散散,乱红遍地,不知如何收拾。
青瓦时断,滑落地上,一时不知是雨是瓦,颇难分辨。
仍旧是郡守府,原本雨落声响静谧,如今却是嘈切杂乱,窗棂外玉碎声此起彼伏。
短短一封信,从头到尾不过百来字迹。
绕是声声慢念,亦难越盏茶功夫。
信中言说那女子曾走东诸岛,似乎是为求枚物件,传闻说是锋锐如天上刀剑落,无物不断,但到头来仍是一无所获。有人曾在凤游郡外山岭当中瞧见这女子泣不成声,悲叹不已,而后驾云头回转。
身旁小童不曾跟随的时节,凤游郡内外皆有人曾瞧见踪迹,神情凄迷,悲恸竟不加掩。昔年西郡当中有位老者,于市井当中见过这位女子,好心问询女子所求何物,女子言说只求心安,敢问何处可买,老者不明所以,摇头言说不得心安,便自然买不得心安。女子失魂落魄,骤然身形消逝,惊得那老者险些背过气去,问询周遭,却是无人瞧清那女子,皆以为是这老者眼色昏花。
不过所幸这老者乃是名门之后,身后小辈,大多是声名鹊起的文士,这才将这等奇闻异事,归于书卷当中。
书信最末尾处,言说八月前也曾有人见过位身着青衣的女子,于凤游郡中集会一闪而逝。
叶翟半晌亦无动静,直到柴九卿念罢一炷香功夫,仍旧稳坐,面皮不动。
形同泥塑。
“兴许这位女子,仍旧立身世间,寻求心安之物,叶门主不如亲自外出寻觅一周?毕竟相识,许有所获。”
见男子始终不动,柴九卿试探出言,略有叹息。
“谢过郡守,不必了。”男子起身,面皮一如方才,“她那等本事,如真要见我,何苦拖延到如今,既然不愿见,即便外出苦寻,到头仍是一无所获,倒不如看守好白毫山此地。”
“本不该以此信换白葫门脸面,事已至此,换便换得,最多讨些利罢了。常言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自会倾力替郡守大人压住马帮。”
白发门主一步迈出,香炉长烟不动,而身形已逝。
剑气如潮而来,如烟而去。
徒留碳火毕毕剥剥,若明若灭。
柴九卿头风略有平息,向叶翟离去方向看去,才终是有些明悟之色。原来男子的确是由打巷尾而来,不曾施展身法越过足有数丈高矮的郡守府外墙,也不曾由府门前过,而是凭腰间剑走出趟极直的路来。
数墙相隔,一剑开之,则觉处处皆有门。
长风由着数扇门中缓缓淌入,吹人额角细碎鬓发。
侍女脚步匆匆,茶盘当中两盏方沸茶水,热气涌动,穿堂越廊。
“茶水就免了,今日想小饮壶酒,劳烦姑娘替我烫上一壶。”听闻脚步声近,柴九卿却是摇摇头,十足寂寥,“可惜故友愈少,一时想不起要与谁人共饮,纵使凤游郡中也有两三熟人,恐怕亦难得空闲,只有我这闲散人,无趣得紧。”
窗棂外雨水渐稀,可瞧阴沉天景,仍不晓得此番雨水何时能止,街外灯笼,已是仅剩松松散散零星几枚红纸存留,似乎也无处容冰,故而歪歪斜斜,藕断丝连悬于檐下。
柴九卿往那几道门方向望过良久,一时想不起郡守府临街屋舍,乃是如何模样,故而失神再失神,遗漏添衣。
侍女温罢酒水,递到桌案上头,终究耐不住忌虑,脱口问道,“敢问郡守爷,方才那无礼人究竟是何来头,携剑入府,依律应当治罪才是,怎就放任离去。”
柴九卿不擅饮,单口酒下肚,便觉腹中喉中有滚火烫油浇罢,呵出些酒气,面露不解:“无礼人?本官不曾见过,只见过一个落魄人,天底下无处安置那柄剑,满身悲郁寡欢,竟是无地可泄,只得任由其烂穿肚肠,扯碎心肝,仍要端起一副门主架子,身裹甲衣抵住明枪暗箭,哪有半点无礼的迹象。”
侍女不解其意,只得立身一旁,蹙眉思索。
“休要去想,你我这等凡夫俗子,无需念想那般长远,起码知晓戏文在于何处终了,那人却是不同,常人所念所图,兴许正是那人所厌所憎,所谓王侯天子自语孤家寡人,其实应是此解才对。”
侍女似懂非懂,只觉得一旁郡守爷神态,似乎与往日那般不同,笑意更真些,像是泥塑石雕撑开周身层层束锁,赤脚走地。
叶翟走得极慢,但不出三两息,已然迈回客栈当中,解剑盘膝。桌案上已然备齐小菜,热气极盛,摆明是方才摆罢,可的确无心再用,摸出腰间那块湖字玉来,闭目摩挲。
何处卖心安。
何处解烦忧。
念想东诸岛海波难平,念想上齐文坛如鲤跳龙门,念想十万山林当中有天公遗剑,可斩白葫门中井与莲。
既念至天下各处,处处求不得心安,可怎么偏偏没想到回那座四季如冬的山上瞧瞧。
叶翟抬手欲将那玉石抛去,可五指总也不听使唤,堪堪扣住,玉石纹丝不动。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一身孤寡
桌案酒水,饮过小半坛时,叶翟半醉半醒之际,听闻小二话语声,后者倒是不曾迈入房中,而是隔着门板急迫开口,说是方才前去招徕生意,不过一炷香功夫,叶翟那头坐骑已然无影无踪,缰绳分明已然栓得牢固,却是无人瞧见那马儿去向,八成有盗马贼人瞧上叶翟独身一人前来,起了歹念。借无人看守的功夫将马匹盗走,还请叶翟一共下楼观瞧。
“既是已然无踪无迹,那便不必找寻,徒费心力,”叶翟却不急切,举杯冲门外那小二举了举,似是丁点不曾在意,“贼人身手怕是要比在下高出许多,总犯不上为匹劣马孤身涉险,既是失却,便无再度寻回的道理,总归是性命最重,店家也且稍安勿躁,酒钱随身携着,总不会拖欠赊账。”
小二略微蹙眉,仍旧是高声言道,“客官头回前来凤游郡首府,怕是不晓得城中律令,如若是金贵物件失窃,便要尽早前去官府当中报备,免得耽搁查案,这马匹乃是在小店失窃,您老即便是不缺钱财,懒于理会这等棘手事,可总要替小店着想些;万一要是官府查将起来,知而不报,这处生意稀散的微末客店,着实难以消受得起。”
二层楼处,刀剑交错,并无响动,静如夜时。
叶翟出外功夫并不久,但整一座客栈上下,再无二客,倒是由打城中四面八方涌来数茬人手,或携刀枪,或背短弓,更有背后悬两枚板斧的莽汉,瞧来周身无物,袖口却是由物件撑起的覆面汉子,如今已然将整座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尽数收敛响动,往二层楼门外小二处张望。
凤游郡马帮势力,何其之盛,更何况乃是首府城中,遍地皆眼线,分堂小舵鳞次栉比,单是名册便要列出成千条来,如今找寻出百来号无事帮众,如何想来都非一件难事。
叶翟意兴阑珊,单手提坛再度饮过数口,旋即便将半空酒坛搁到一旁,拭去嘴角酒渍,突兀问出一句,“敢问店家,如今这时节分明是冻雨未歇,怎得无人上门躲雨,听着酒楼中全无动静,寂寥得很。”
二层楼中人大都蹙眉,将掌心刀剑握紧。
小二却是不曾惊惶,语调依旧是谦卑,轻笑答道,“地角颇偏僻,本就生意惨淡,何况这等天景着实叫人烦闷,大概都是各自归家,免得冻出个好歹来,由打郎中手上讨方子不见得贵,可药材价钱总比柴米高出好些,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再者说入过客店躲雨,咱们首府客栈当中有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躲雨避风者,大多不可空手,最不济也得要上一壶烫罢酒水,八成是许多人不愿平白耗费酒钱,这才使得门庭冷落。”
此言倒是分文不假,凤游郡首府当中诸般规矩,虽说皆是约定俗成,并无确凿法度,可毕竟身在城中,难免入乡随俗,故而延用至今,即便是叶翟不常踏出山门,也是有所耳闻。
屋门猛然叫人推开,从当中缓步走出位醉汉,酒气浓重,且身形恣肆,不由分说揽住小二肩头,步态歪歪斜斜,便要下楼而去。叶翟脚步虽说踉跄,可来势突然,一众马帮中人还不曾围起,便被占过先机,被那华发男子牢牢锁住小二肩颈,纵使连连挣动,却仍旧难以脱身,叫男子单臂携夹,踉跄往楼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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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瞧着醉意极浓,腰间挂剑不曾出鞘,只掂到手中,另一臂挽住小二脖颈,笑意温和,轻挑眉头环视一周,“店家好不实诚,这楼中分明满是宾客,哪里来的生意惨淡一说,刻意藏锋,可不是为商之道。”
二层楼中持刀剑者缓缓围拢而来,亦步亦趋,但始终无一人近前,只苦于这叶翟竟是半点端庄也无,硬生揽住小二脖颈,至于如今这般投鼠忌器,楼下众人,也是只得让出条道来,攥紧掌中兵刃,放那烂醉如泥的男子通行,直至围拢到街心之中。
冰雨尚不曾有颓势,敲打叶翟单衣,后者却是无知无觉,仍旧同小二对谈,神情淡然如常。
圈外已有人撑起短弓,搭箭欲射,却是被周遭人拦下,忿忿往那男子方向看去,却发觉那华发之人立身极有讲究,始终借小二遮挡自身,箭雨暗器皆不能近,此刻揽住后者肩头,醉语不止。
“店家可知,在下平生最喜何物?”叶翟言语含糊不清,脚步亦是杂乱,可走势恰好与圈外一众携弓之人相同,跌跌撞撞之间仍笑道,“便是天河乍泄,遥遥青天走海流,雨势越足,便觉心思越清,出剑收剑无定式,斩得风雨便斩,斩不得风雨斩长风,总归是有物可断,我便欢心,多断一物便欢心一分,断人头亦是如此,分明不喜纷争,但瞧滚滚头颅落地,许多人即便明面上不说,心头实则也是快哉。”
冰粒叩斗笠,声声不绝。
人群后头有位掌柜大骂不止,隐约听得言说是一个寻常帮众,换得白葫门门主性命,如何都是稳赚的买卖,束手束脚岂可成事,何不一并射穿手脚,押到总舵领赏。
已有数人耐不住这富态掌柜跳脚怒骂,拽满短弓,引而未发。
小二神情,也是越发低落,脚步已是有些绵软,不愿再与叶翟对谈,双目微合,静等箭羽由八方而来。
小二只不过是马帮当中至微末一类帮众,打小便是无所事事嬉闹街头巷尾,学过两招最是容易不过的拳掌,可总也是沉不下心性,至于同人求教更是不易,走江湖的手段,若是白白教与旁人,自个儿这碗饭便吃得步牢靠,故而无所事事,直到如今而立有余,依旧穷得叮当山响,莫说讨得门亲事,闲钱且无半点,哪里肯有人说媒提亲。不过好在耳目颇为伶俐,身兼几分耍滑能耐,机缘巧合捞着个迈步入马帮的时机,做名客栈小二探听大小事。
小二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虽说侥幸入得马帮,可若要拿他与白葫门门主相比,自然是轻如鸿毛,此番要能除去眼前这位马帮上下心头患,莫说拽上一个小二赴死,即便拽上百来号寻常帮众,能收去这位门主性命,自家堂主也断然不会手软半点。
叶翟端详这小二神情,没来由咧嘴笑起。
江湖义气,临末了好像也比不过升官发财,敛功取利,一箭放出,弟兄性命换得锦衣珍馐,端的是奇好的无本买卖。
于是白发男子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同小二笑道,“我来问店家,可曾见过雨亦可取人命。”
“穷困潦倒之家,凉雨浇头,遇疾症无银医治,家徒四壁,奈何不得;军甲百万营寨结群,遇瓢泼雨引洪流,则溃如蚁,何况眼前仅不过乌合百十?”
话音不曾落地,八面箭羽骤然而来。
剑客不曾出剑,而漫天冰雨直直而下,竟一时悬而不动,悉数陈列周身,飞羽袖箭难得近身,纷纷散碎凋落,场间唯听得箭尖颤鸣。
落雨再落雨,飞花摘叶,削去半数头。
刀剑不曾近身的时节,场中已然无人立身,尽皆倒地,周身似被千万剑锋掠过。
剑客的确不曾出剑,可谁人胆敢言说,天际落冰不似剑芒。
“店家可曾瞧清?早先就说过连天雨水也可杀人,可惜这些位同在江湖者不愿信,若是速退,岂有这般凄惨模样可言。”叶翟面皮仍旧携那副轻佻笑意,步履蹒跚,恍然却瞧见那位富态掌柜不曾气绝,只是胸腹处血水如注,眼瞧着无药可医,登时有些笑意。
“堂主要取在下性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之常情,更何况两门之间本就交情极深,既可扫清敌手,也可捞得个舵主位子,一石二鸟,确是挑不出错来。”下一剑光闪动,那富态堂主喉间有剑痕生出,却是不曾见着多少血水,倒伏下来,登时气绝。
“道理相通,有人设阵袭杀,总也要准在下出手不是,引颈受戮,未免太过难为人,即便是圣人再世,恐怕也要抽出腰间竹简与敌手斗上一斗。”
小二已是惊得神魂皆丧,跪到一旁周身震颤,牙关接连磕碰。身在江湖十几载,也曾瞧见过不少血水迸溅,刀断手足的场面,按说本不该如此惊怖,但凭雨水取人性命,这般手段,却是头回瞧见,故而纵使嘴角颤栗,犹不能开口说一字。
大概前阵子往天台山而去的一众宗师,输在这般仙家手段之下,已算是这位叶门主手下留有九分情面。
“放店家离去,今日酒水饮得还算痛快,且去同贺帮主言语一声,两帮相争,叶翟一人背之,尽可择选黄道吉日出郡比斗一二,生死不论,莫要遣寻常帮众前来领死,白白妄造杀伐孽业,折损寿数。”
白发男子踉跄而去,绕过血水尸首,正要早长街离去,又惦记起什么,回身再度迈步入客栈,挑过坛至烈酒水,将酒钱撂到桌案上头,缓步离去。
街上无人,想来马帮亦是无那般胆魄当街杀人,故而先前将周遭闲杂人等驱走,直迈出三条街外,才见有行人匆匆,使斗笠蓑衣抵住驳杂冰粒,瞧清叶翟打扮佩剑,与怀中酒坛,面露鄙夷,快步离去。
酒意翻滚,叶翟也不曾运内气抵住天地倒转这等滋味,随处寻个墙角坐下,眼波迷离。
杀人折寿,可寿数若能尽皆折去,于己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托柴九卿之事,已然功成,既是如此,便无推辞道理,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三尺浪亦是,百丈潮也罢,越高越好。
一身孤寡,何以自珍。
第四百八十七章 达者为先
白毫山中,云仲好容易同那位面如搽碳的弟子捋清来意,见过一众弟子,却是又立起眉峰,望向那处古井与当中青莲,半晌无语。
原本凭剑气劈削出的裂痕间隙全无,皆已痊愈如初,那一株莲甚至比起前些日更为苍翠欲滴,吐芳纳气,竟是生生比十几日前拔高过一节,只隔一线距离,便可探出头来,瞧天地之广。
“这口井与莲当中的旧事,看来师父已是尽数同少侠讲起过,”身负两剑的男子由打内院中迈步走出,淡然开口,不过两眼却是紧盯少年腰间佩剑,“敢问一句,少侠可是修行中人?”
云仲身后,温瑜神色微动。
“在下福薄,命数轻贱如草,何来那般根骨,可与仙家中人比肩,却是不知兄台何故如此发问。”少年不为所动,更不曾顺那男子目光往自个儿腰间瞧去,满面疑惑,摊开两手失笑道,“莫不是在下面皮生得不似凡俗之辈?真若是如此,来日我便凭这张脸皮混迹江湖,想来也用不着佩剑悬刀,择选个凤游郡中热闹地界,随意笑上三五回,得来的盘缠恐怕都能由打颐章直奔大元。”
此番玩笑,倒是引得周遭几人笑起,瞧向这少年神情,亦是有些隐晦,倒是并无人说穿。身在江湖走动多年,谁人不晓得些风月说法,即便是白葫门门规严正,多少亦是有所耳闻,眼前这少年郎无端言及此事,倒是引得周遭众人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子还未到及冠年纪,怎得便通晓这般提枪上马转战千里的乱事,大师兄既是如此问询,那便安心对答,何苦扯远。”
黑脸汉子撇撇嘴,险些不曾站稳,由打梅花桩上翻身而下,朝少年瞪去一眼,“大师兄可要提防着些,自打进门这小子眼色便有些鸡贼,可休要说还不曾问出个所以然,率先落到圈中,套出许多话来。”
“无妨,谁人能比你余癸鸡贼,瞧着浓眉大眼,面如涂墨,一副踏实面皮,实则却是心眼极多;当初还不曾下山的时节,这一众师兄被你诓骗过不下几十回,末了连下山外出的盘缠都险些被你小子偷去换酒喝,如今却是将黑脸抹变白脸,嚼起小兄弟舌根来,八成背地里又憋足了满腹坏水,算计你这群师兄。”
不料这余癸三言两语,竟是惹得那身负双剑的男子开口数落,登时便将一张碳黑面皮憋得紫红,连声叫冤,却仍旧被周遭数位师兄围起,争执起欠的究竟是二十两或是两千钱,一时难以脱身。
负剑男子将两人让进正堂,自行煮沸茶汤,同云仲温瑜两人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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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师苦此井久,奈何凭剑气斩之,亦不能成,少侠肯出手相助,我等一众做弟子的,自然要感激才对。”
云仲并不急于饮茶,挑眉反问,“在下可从未说过通晓修行之法,何以如此出言?”
男子摆摆手,“人多口杂,我这些位师弟大多已走惯江湖,最是不擅藏话,倘若直言问询,只怕是不出两月,这消息便要传到凤游郡外去,虽说大多已然猜出少侠来历不凡,但起码不能点破。”
“自家师父通晓修行,我等这群弟子岂能不知,当初上山时节,师父也曾指点过,但可惜山上无人有那般根骨,即便知晓如何运气,到头来亦不能迈入那等天关,拦挡在外,无一人能将师父这身剑气学来。那口古井怪异,绕是师父本事极大,亦不能挣脱,再者几日以来时常念叨少侠,自行揣测一番,大概也能猜出少侠境界非凡。”
对此云仲也只得苦笑两声,若早晓得如此,方才便也不必说那番言语,以至于如今腰间仍旧吃痛。
温瑜指力,向来不弱,更何况只挑腰间软处,两指并起,便可掐得紫青。
男子也是知晓缘由,不由得微微笑起,不过仍旧不曾多嘴,而是轻声再问。
“敢问少侠,有几成把握将那口古井破去?眼见得家师为此事所困,难得近日瞧着些盼头,不得不开口多问几句。”
“难。”少年摇头,“此番下山,逗留十几日,实则是吃了马帮暗算,险些将性命遗落在外,幸亏遇上位本事上佳的郎中,再耗去师门所赠的保命物件,这才堪堪保下命来,只是浑身内气难听调度。且此井诡奇处在于,即便自上而下皆尽斩为两段,过后仍能痊愈如初,如若破不开此处,恐怕请来几位三境四境的大才,也难除个干净。”
云仲此话,不曾加以分毫掩饰,那方古井怪异,刀剑加之,不过稍有浅痕,纵使剑气也不过能堪堪削开一角,可不过几日便能痊愈如初,的确是极为难缠。
“马帮竟已如此嚣狂,”男子蹙眉,“分明是白毫山地界,竟也尾随设伏,却是不曾想到白葫门已然被盯得密不透风,着实是疏忽大意。”
“怨积已久,白葫门始终不与马帮同流,这积怨恨一日便不能尽除。”话至此处,云仲无端想起那位刘郎中言语,一时不知应当如何讲说。
“我等无意与马帮缓和,更不愿与之同流,欺凌百姓强占商铺,看似是并无不妥,可倘若是真有一日剥丝抽茧,查个分明,只怕背地里用过的手段,与双掌血水,足能惊得整座凤游郡震动不已。”男子笑了笑,却是言语自如,压根也不曾在意过多。
“叶门主乃是前辈,存世已久,我二人若是能帮衬一二,必定尽心,可只恐在下这位小师叔,重伤初愈,再者周身内气时时阻塞,倘若是难以除去那口古井,还望莫要见怪。”
温瑜方才都不曾开口,此番欠身一笑,缓缓开口。
人心隔腹,许多事自然要先行说个明白,即便已知白葫门上下门规可称严苛,门中众徒想来也非是心怀叵测之人,但总要将事讲个明白,才好行事。
倒是那男子微微一怔,又打量两人面皮,蹙眉问道,“这位少侠,竟是姑娘师叔?”
“堂外那位瞧着似不惑之年的黑面莽汉,不也是山中小师弟,达者为先,毕竟路走得远近,与年岁无干。”
此话言罢,少年却是满脸异色,只不过藏匿于面皮深处得意,久久难消。
第四百八十八章 积年厉鬼着青衣
陈邬近日来,心境极好,倒也不光是因摆脱开家中血盆口的雌虎,而是平日秋来,山间虎豹豺狼大多是勤快得紧,赶在隆冬萧条前,囤积些血食抵寒,连寻常猎户秋时外出行猎,皆需谨慎,免得葬身虎狼腹中,山间鸡兔鸟鹿,大多也是稀缺,罕有外出采食,皆为避开饥肠辘辘的巡游凶兽。
但陈邬此番外出,却是不曾耗费多少功夫,便逮着两三已然换上鹅黄毛皮的肥兔,五六尾锦鸡,昨日还险些袭杀头皮毛鲜亮的野鹿,只是一路沿血迹追寻,却是深走山涧当中,仍旧不曾见着那头负创野鹿,为保性命无恙,免于虎狼侵袭,不得已才停住脚步。
秋深时节,夜色拂山总不忘携裹寒气,由头至足,皆是被这阵寒气所伤,涌灵台走三里,通体经络都似是叫秋寒冻得结实,且不说挣动不得,久不遇暖,只恐要冻得体魄大损,即便是陈邬平日体魄也算得硬朗,也不敢逾越这等行规,匆忙点起篝火,拾上数堆干柴,围绕周遭,自个儿则是凑到当中火旁,略微烤去弓刀之上湿气。
猎户当中讲究,秋日山间多半有潮寒两气,刀置鞘中,极易锈穿,饶是弓背潮滑,日后用时也常有脱手,故而但凡生火,便需将弦垫弓臂一并烤干,以免失手或是应对不得虎狼;周遭围上柴草,乃是免得夜里被狼蛇偷袭得手,故而打盹休憩前,必将周遭也点起篝火,一来为驱猛兽,而来也为取暖。
背弓行猎近二十载,陈邬自然晓得其中行规,饶是这一路上都不曾瞧见虎狼踪迹,也需多添几分留意,睡梦当中葬身虎豹腹中,死斗时节弓身脱手的猎户,向来不少见,故而即便是山间寂静,看似平静寻常,也需耐着困倦将周遭布置齐备,才好休憩一阵。
陈邬合眼,才欲安眠时节,却是无端想起前阵子村落当中传闻,说是有人曾于四五更时瞧见,有位身着青衣的女子飘然而至,身形飘忽不定,像极话本当中艳魂厉鬼,倒也不曾伤人,只是反复问询一处地名。此事惊得村落中人无不丧胆,几日前还请来位瞧着便有几分奸相的云游道人,摆过三五回香案,使柄悬满铜钱的桃木剑,装模做样拜会八方仙家,含口酒水冲符纸当中一喷,映出张简陋鬼脸,说是已然替村中人祛了伥鬼,随后收了银钱,扬长而去。
早年间陈邬也曾学旁人,在外走过一遭江湖,虽无奇遇,更没遇上什么仙人,同话本当中所写那般,使个袖里乾坤的手段将他掳进仙家,死皮赖脸收为亲传弟子,但总归是见识过不少江湖手段,身手亦是磨练过数番,比起当初高过不止一星半点,早瞧出那云游道士所使的手段,分明是江湖中惯用的唬人伎俩,不由得对此嗤之以鼻,却不想又是挨过自家婆娘一通狠骂,不得出外暂避风头。
“想来小爷也曾想着走马江湖,身旁女侠环绕,每逢出刀出剑时节,总有些至交好友或是狐朋狗友叫好声不绝,如今怎得却是沦落至此,未免也忒气人了些。”瞧面相已有而立之年的猎户翘起腿来,拍拍裤脚青泥,困意徐来,却是如何都难以安睡。
“大志未酬,那便去尝试一番,起码若是闯不出名头,家中尚有发妻等候,到那时节再安下心来过活,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陈邬悚然,猛然睁开双目,往四周瞧去,但除却方才散于风中的话语声响,再不见一物。
有女子自山中寒风中飘荡而来,身如枯叶,竟是立身于树梢上头,单足踏梢头,冲陈邬微微一笑,这才随风落地,也不顾什么客套二字,坐到篝火旁。
陈邬喉咙滚动,皱眉打量许久,才冒出句问询,“姑娘既有影,大抵便非鬼怪一类,此间夜半深山,为何独身上山,就不怕遇上歹人?”
“谁人说身后有影存留,就不是积年厉鬼了?”女子一身青衣,摆摆手道,“前不久还去过处村落打听路途,却是险些吓得村中人三魂七魄尽失,寻来个假道士前来驱鬼。耗费不少银钱,总不能让这些位寻常百姓白白花费银两,这才不得已离去,却是不晓得我自个儿究竟何处像厉鬼。”
陈邬只得干笑两声,“姑娘想必是身手过于高妙了些,穷乡僻壤中人,哪里曾经见过这等身法,随风来去譬如枯叶,难免会往那处想。”
女子点头,神色并不生分,似笑非笑道,“可我见你这少年郎,似乎并无多少惧意,不知是见过鬼怪,还是见过这般身手的江湖人。”
“走过两三载江湖,见过不少轻功了得的前辈,走檐攀岭自是不在话下,大概如同姑娘这般身法的前辈,应当也能找寻出几位,故而算不得惊慌,只是诧异为何来此地。”陈邬不动声色,将满是冷汗的脊背往身后篝火处凑了凑,勉强按捺住神色,轻声答复。
江湖当中的确有踏花摘叶的有数高手,但能与眼前女子相提并论的,并无一人,此等身法着实诡异得紧,若非瞧见这女子并无恶意,恐怕陈邬已然抄刀在手,夺路而去。
“许多人怕世间诸般蹊跷事,诸如什么鬼神上门,恶伥开路,但此等鬼怪,不见得心肠恶过常人,倘若是问心无愧,何来惧意。”
那青衣女子倒是不曾介怀,凑到篝火一旁,皱起鼻头。
篝火当中有烤兔两三,皆是金黄,原本陈邬打算便是小憩过后用些,却不曾想那女子竟是丝毫不客气,飘然而至,毫不客气拎起串烤兔,朱唇轻启尝过三两口,皱眉言说,“这兔烤得,全然不在火候,比起多年前吃过的那些,差的极远。”
“瞧这话说的,烤鱼烤兔火候最难掌握,不是钻研十几年的厨子,估摸着也做不出那般可比珍馐玉食的成色滋味。”
要晓得那童子,当初连锅台都不会使,可烤兔却是回回都酥脆得很。
“此地距白毫山多少里?”
“这姑娘可问对人了,”陈邬往远处指指,“翻过三道山峦,越三两小潭,略微往南走上十几里路,便能见白毫山,并不算远。”
第四百八十九章 近乡总情怯
两人皆是屈膝坐定,倒是不似萍水相逢,分明乍见,却如故友相逢,谈性极浓。
“白毫山名头近来似乎颇大,我等这些个乡野草民都有所耳闻,虽不在凤游郡内,但总归心向此地,听闻郡中的女子,穿得起绫罗绸衣,长街极宽,可容下八九马并驾,就连人家郡中井水,听人说都是终日向其中灌注蜜浆琼醪,富庶得很。”陈邬咋舌,霎时间有些意兴萧索,将手头烤兔架回火堆当中,怔怔出神。
时至如今,还不曾去过凤游郡观瞧,历来便是陈邬平生一桩憾事,早就闻听过凤游郡比起西郡富庶不止一星半点,却是始终无缘走上一遭,此刻想起,胸中便又是憋闷不已。错开当初年少无牵无挂的时节,再走江湖,怕已然是奢求,家中少钱财,总要想方设法多加补贴,免得再吃过雌虎怒斥,落得个耳畔不清净。
女子淡然笑笑,倒是始终啃着那截烤兔,抬眉扭过头去,“其实也就比西郡富庶了些,郡中女子的确大多可穿得起绫罗,但大多也是外出赏景,或是逢遇佳节,才舍得绫罗加身,仍旧有许多贫苦人家,衣能蔽体便算是善哉善哉,旁人所穿绫罗,想都不曾敢想;长街宽敞不假,但每几月便有凹损处,需得耗费许多钱财人力修补,且唯有几处大城中能见着八九马匹并驾这等宽敞街道,其余地界,亦不过寻常。至于所谓井中浇灌蜜浆,多半是一两户门头极富贵的人家炫耀家财,又岂能是寻常事。”
“可甭管如何,都有意前去瞧瞧,哪怕瞧罢过后,再返这处穷乡僻壤,也总算知足,倒是不至于艳羡旁人繁华。”陈邬定定出神,朝东望去,却是为山峦所阻,所见唯有山间黛影月色,难见凤游。
“起码有此心念,便是好事,”女子无声笑笑,蜷起两腿,也是怔怔往东瞧去,分明凉夜淌冰,身着单衣却是丝毫不觉寒意深重,“我又何尝不愿往那座白毫山去观瞧一番,于那山中深居不知多少年月,更是留下枚极稀罕的物件,可每每临近山间不远处,便总觉似是近乡情怯,脚步不由自主便往别处而去。”
“如此说来,姑娘比我还要可惜些,知晓家在何处,却是情不自禁难以踏出这一步。”陈邬半眯双目,似乎隔开远山,能见着凤游郡当中种种,人来人往,车马悠然,“但姑娘身手如此高明,想来亦是聪慧之人,比起我这等乡间小民,尚且不曾念过私塾,定是要心思明快许多。在下倒以为,那山上若有在意之物,倘若是再这般等下去,譬如烂柯,怕是撑不上太久年头,再说若要有在意之人,万一苦等许多年头,心灰意冷弃山而去,姑娘又要到何处找寻?”
“谁人都可讲出几句道理,但真若是做起来,端的是极艰难。”
女子无奈,神情黯然下来,“如今许多百姓都知晓何谓仙家,何谓修行,但真能跨过那道龙门的,少之又少,两者道理相通,即便是晓得其中道理,末了仍旧是不能免俗。”
女子言罢,突然朝陈邬丹田处瞧过一眼,虽无多少精光,但此眼过后,陈邬原本平和神情,骤然转变,蹙紧眉头捂住小腹,一时颇觉有些痛楚,虽说有些疑心那女子作祟,但却不曾问出口来,只得暂且咬紧牙关忍痛。
“既然想去天下转悠一番,为何不去?”青衣女子食罢那半截烤兔,不知由打何处寻出卷书来,递给仍旧吃痛的陈邬,笑意释然,“你小子其实也是福源深重之人,只可惜早年间经络受了拥堵,又未曾遇上高人破去浑身阻塞,故而难以入得那道龙门,今日这烤兔虽说火候欠佳,但着实叫我这孤魂野鬼,想起不少陈年旧事;这卷古籍倘若卖与仙家,也足可保数辈富贵无忧,是要越龙门,还是要自家过得富足,皆在你一念当中,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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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骤然而起,青衣女子身形,转瞬不知千百里,唯余陈邬手托一卷古籍,愣愣坐到原地,良久也未曾回神。
外出闯荡的时节,的确听闻过修行中事,不过就凭陈邬自觉,自个儿这天资即便习武,恐怕亦是庸才,磨砺个几十载,兴许也闯不出丁点名头,说破天去也不过于偏僻地界镖局当中,做个走镖吃尘的穷酸镖师,姑且要时时舍出性命去,至于跳脱龙门,一步迈入天下武人寝食皆念的仙人境界,想都不曾想过。
直到女子去后近两三炷香功夫,陈邬才略微有些动静,瞧瞧眼前书卷,揪住自个儿耳根,狠命拽起,疼得一阵骂娘。
但到头来,男子也不曾翻开那册书卷,斜靠柴堆,听闻周遭篝火当中干柴炸响,又抬头瞧瞧当空皓月,全无丝毫睡意。
迈得龙门,不迈龙门,心头江湖事,行侠事,与数辈无忧,发妻乐怀,瞧着并无矛盾之争,可仔细想来,到底也是有些相悖。
凤游郡首府城中,马帮当中如今坐镇的贺兆陵,接连调起十余拨人手,去到首府城中各处找寻那位白葫门门主,倒是特地吩咐过不必伤及性命,若是探查清楚,便先行一步回总舵通禀一声,再做决断。按说此事出时,帮中动作奇快,再者首府城中乃是总舵所在,自需多加防备,日日皆有人手潜于首府内外,却是无人瞧见有形似叶翟者出城而去,理应尚在城中才是。
可近半日找寻,险些将首府城寻个底掉,连同总舵当中派遣出的几十拨人手,到头来竟是一无所获,哪怕是糜余怀亲自携数十人手外出找寻,也不曾探听着丁点风声,那位借天雨顷刻破敌百数的剑客,似乎是如雨落潭,淹于凤游郡首府城中,再难见其踪。
可始终稳坐总舵的贺兆陵,却是丝毫不显急迫,将一众疲于奔波的帮众散去,便是悠然自行出总舵,登藏风楼吃酒。
诸事不顾。
第四百九十章 不是今日
藏风楼一命,取自藏风纳气,自是有许多讲究,虽未曾占住凤游郡首府当中头号酒楼的位子,但总归也稳稳居于城中前五席,且胜在布局精巧,故而引得无数喜好风水堪舆的文人上门,即便不为饮酒,亦能好生观瞧一番楼中布置,因此久负盛名。
贺兆陵入楼不过三五炷香功夫,楼外便有几十骑马帮帮众上门,皆是揽住缰绳,不曾入内,唯有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匆匆上楼,直去藏风楼三层当中。
几十位马帮中人静立楼外,自是引得许多行人纷纷避让,唯恐触着霉头,城中钱广势雄者向来不缺,出入藏风楼者更非寻常人,但远远瞧见马帮中人,皆是不敢近前,摇头叹气,找寻别处酒楼,不愿近前招惹。
糜余怀上楼时节,瞧见楼中陈列摆设,的确是相当讲究:楼宇以内四面大开,落地窗棂相比其余酒楼,占去外墙大半,清风皆可入其中,但并未过堂,而是叫当中座席屏风所阻,回转数度,待到吹拂至宾客身前时,已然是奇缓奇薄,堪堪只够撩拨细碎发尾,原本冷硬薄凉秋风,这时节却是柔可绕指,压根掀不起丁点往日威风。
藏风纳气,大抵意便在此,楼中布局恰好与此登对,取这藏风楼的名头,在糜余怀看来,并不为过,倒是深得此间意味。
贺兆陵不曾去往他处,而是独自同小二要过处独间,不曾点起珍馐玉食,只要了两壶酒水,便斜靠窗棂自斟自饮,再无丁点动作。藏风楼中小二消息灵通,自然晓得眼前这位爷的来头,断然无那等胆魄相扰,却是不动声色将楼中精于琴律的清倌寻来,此刻立身男子桌案前头,微微作揖。
“听说藏风楼中的确有位擅琴清倌,首府城中多地,皆是千金难求,要听上姑娘一曲,非藏风楼贵客不可,我这一介江湖草莽,何德何能?”贺兆陵轻抿口酒水,目光不转,仍旧向窗棂外头瞧去。
远见万家灯火接连起,倒教这长街多添几分妩媚光景,青砖亦留两三分橘灯色,相当惹人眼。
那抱琴女子以纱遮面,言语声却如同滚珠落玉,清脆得紧,“公子说笑,凤游郡中谁人不识马帮名头,下至目不识丁的鄙陋老汉,上至出入官府的达官显贵,兴许不知六艺难通世事,但无一不曾听闻过马帮二字,如若公子乃是一介江湖草莽,其余江湖中人,何以自处。”
“听姑娘言谈,却不似是寻常人,”男子转过脸来,疏懒开口,不知何故神色颇有些萧索,“大抵琴艺亦是极佳,比起城中往来所谓读书人,要好上许多,连带如今门外站定的那位文人,估摸着也是不通琴术,终日只晓得埋头于俗务当中。”
话至此处,门外旁听许久的糜余怀亦是不好默不作声,只得略微叩响房门,褪去鞋履,自行进屋。
饶是与贺兆陵相熟多年,糜余怀也难猜出这位马帮帮主的心思,方才听闻的零散几句言语,更是不曾想出其中深意,一时间连连蹙眉,恰好落到前者眼中,不由得面皮添了些笑意,递给文人一壶酒水,“终日伏案,难免肩背皆驼,趁着此番下山,何不将心事权且搁到一旁,听听这位姑娘鼓琴,总能解去不少疲乏。”
少有人知,贺兆陵早年间通晓琴箫,兴许是早年间家世不俗,亦或是当初闯荡江湖,遇上过名家指点,故而深谙此道,琴箫声多雄绝悲怆,极有大家风貌。但自打马帮立稳根基之后,糜余怀却是再不曾听闻贺兆陵古琴弄箫,就连使手段激之,也不见这位帮主技痒。
“何不自行抚琴,凭帮主本事,兴许当真不次于名家手笔,何苦恰逢此时帮中至为忙碌的时节,前来此间听琴。”糜余怀摇头,眼下时节,马帮总舵中人近乎齐出,专为寻那位单骑下山的门主,才半日时间,险些将整座首府寻得个遍,连带衙门外头,亦是有帮众盯紧,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前去总舵通禀,就连舵主亦是携众前去城中隐蔽地界,找寻那位门主踪迹,帮中上下尚无一人闲暇,这等时节独自外出饮酒听琴,如何都非正选。
可贺兆陵面色,丁点不曾改换,举杯相邀,“还请姑娘鼓琴一曲,无需定调,全凭此刻心念择曲,并不需忌讳。”
女子颔首,自行盘坐蒲团,将身前古琴搁于膝间,双目微合,捻指调琴。
奏琴忌冷热,大风急雪,狂雨天雷,应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外更有七番不弹,但身为清倌,只得将此七不弹摒弃,慢捻琴弦正身播弦。
“其实本就无需去寻,”琴声起后,贺兆陵再复举杯饮酒,望向窗棂外渐次而起的灯火,“凭我如今不曾圆满的刀法,即便与那位叶门主走个对脸,也难说能胜,今日那小二也曾同你我讲说过,凭冻雨取人性命,饶是你不通武道,也定听闻过何谓仙家手段,只凭马帮上下帮众对敌,恐怕要折损大半,才可将那叶翟耗个油尽灯枯。”
糜余怀托杯右手,略微一晃。
“其实你小子不知的事,尚有许多。”贺兆陵笑笑,探出两指,往壶口轻轻一点,便有酒水由打壶中升起,悬于二人面前,四方风来难变其形,映楼外灯火,良久不曾落。
“一位由打西郡马贼当中走出的寻常年轻人,即便真是厚着脸皮借你所言,譬如金乌,像我贺兆陵这等性情的,仍有许多,若是当初不曾机缘巧合,遇着一卷经书,且恰巧迈入修行,又怎能将马帮脚跟立稳。”
琴声愈悲,绕梁抵风而去,缓缓落至街外,原本立身楼下的马帮帮众,竟也是抬起头来,往藏风楼中瞧去。
“负剑远去三千里,斩得马贼千百头,听来便是畅快得紧,说是江湖人心头惦念过无数年月,也不为过,谁都想青衫仗剑扫去不平事,但对于那些位陪衬而言,也非好事。”
“我有许多债要同那叶翟讨,但不是今日。”
男子晃动杯盏,杯中华光闪动,似乎瞧见当年血水浸雪,扎眼得很。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先驱群狼,再请恶虎
马帮一动,官衙当中自然亦无半时闲暇,自打前些日数百马帮众出郡时节,官衙便忙碌得紧,许多原本赋闲守门的衙役,也是纷纷携起刀剑枪棒,或是值守在外,或是于郡中巡游,几日下来官衙当中却是冷清下来,反倒是长街时时可见佩刀巡捕,持棒衙役;郡中百姓大多亦是心中有数,于是私下里又是将马帮连带一众凤游郡江湖人,骂了个分文不值。
郡守府中,被叶翟拔剑斩开门户的内外两墙,尚不曾填补,只取珠帘掩住,免得秋风无阻,浩荡灌入其中,柴九卿今日却是不曾有丁点吩咐,任由官衙中人焦头烂额,除却探听马帮动向之外,尚要维持住整座凤游郡不出乱象,自个儿却是独坐郡守府中,翻阅书卷,且时不时添墨注解。
珠帘略微一挑,由打府外走进位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位神情淡然的少年,行至正伏案批注的柴九卿身前,躬身行礼。
“秀楼既来寻我,何需将贤侄一并携来。”柴九卿略微抬头,轻抚略微酸胀眼眶,瞧着似乎心境尚佳,不过瞧见男子身后那位锦衣少年,神色却是颇有些狐疑。
来人正是张秀楼,闻言笑道,“钧儿上回见着柴兄,还是年纪尚浅的时节,因近几载之间外出游学,始终想携来与兄台一见,不久前才结去课业,故而寻今日无事时节前来,同兄长问候。”
那少年亦不腼腆,躬身执礼,丝毫无有丁点含糊,虽年纪仍不曾至及冠,然气度自生,浑然天成,的确是少年得意。
“你我商议之事,既非学问,又非什么治家修身的善事,何苦要叫上贤侄一并来此,非但不增添丁点腹中文墨,少年深算,要晓得可并不是什么好势头。”柴九卿起身,吩咐侍女看茶,顺带嘱咐道,“张家公子,暂且引往后园当中歇息,如今这府上还不曾修葺罢院墙,最是冷寂,岂能叫人冻着,不如先行引路,安置罢公子,再添茶水。”
柴九卿此举,确是应当,张秀楼家中长子,历来最受张秀楼疼爱,不知是出于年少聪慧,还是将留与原本发妻的念想,一并搁到这位乳名唤做钧儿的少年身上,多年来寻名师指点,乃至遣人送至上齐学文,游历四方。如若是此番言谈,坏了胸中清流文墨,这等罪过,柴九卿自问担当不起。
毕竟郡守爷还不是郡守爷的时节,首先是位胸有大志的读书人。
“敢问大人一句,无檐无屋无伞无遮处,百里旷野,如何避雨。”
柴九卿本已转过脸同侍女吩咐,听闻身后那位小公子言语,蹙眉扭过头来,端详那少年好一阵,轻笑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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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携绫罗华盖者,何言无伞?”
“前朝宫阙且成灰,世殊事异,沧海桑田,何况良驹香车绫罗盖,终有无伞可敌过冷雨的时辰,又往何处去躲。”那少年又施一礼,神色安宁,瞧不清喜忧。
郡守望向稳立于少年身侧的张秀楼,却见后者略微点头,似是当真有意要令那少年静听,只得叹口气,同那少年开口,“既知世间万事变幻无常,譬如诡谲天景时时莫测,且绫罗华盖易朽,正巧有避让欲来前雨的能耐手段,何苦又要执意往雨中行。”
其实就连柴九卿都知晓此间缘由,但每瞧见那少年别簪发髻,与面皮之上不曾褪去得书卷气,便觉可惜。
茶汤滚沸,柴九卿披上件外衣重新落座,抵住由打珠帘外渗入的浩荡长风,缓缓启口,“想必以张家的本事,早已晓得白毫山那位门主闯门之事,虽稍有悖法度,但此人既有如此高明手段,断然不可交恶,毕竟此番同马帮僵持不下,白葫门的确添力甚厚。”
张秀楼饮茶,并不曾自谦。
张家如何都立身于凤游郡商贾之首,无论明暗线报与抽丝剥茧的手段,无疑皆是深厚如岳,张秀楼与柴九卿皆是心中有数,故而前者也并未含糊言语,点头道来,“寻常武人,断无这般本事,看来这位叶门主如此多年,藏匿得极深,若非仙家人物,便是手头那柄细剑来头甚大,若是其二倒还好些,倘若是其一,倒真是惹人忧怖。”
“山中虎豹信步来去,不必招惹便是,可用不可除,更何况不能除。”柴九卿淡然,两指轻摁桌案,“再说以那位叶门主的性情,纵使马帮当真有一日倾塌,白葫门也无意称雄,只需防之,无需太耗心力。倒非是我信得过此人无欲无求,而是我二人之间的买卖,还余下一半未曾做完。”
“白葫门中事如何,全凭兄台决断。两者之间仇怨已然升腾直起,这步棋兄台走得极稳,绕是秀楼自诩算计本事不低,亦不得不敬佩。”张秀楼一笑,自需恭维数言,不过仍旧是蹙了眉头,继续开口道,“听闻马帮帮主贺兆陵,近来下山,此人比起那位近年来帮中事的糜余怀,恐怕还要难对付些,毕竟马帮由打原本几十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所依唯有贺兆陵一人。”
“所以步步紧逼,说不上是一剂良药,”柴九卿接过话头,皱眉不展,“前者日我总觉心神不宁,似乎是有些事遗漏,虽说眼见得将马帮势头按住,但唯独忘却一处,那便是如今凤游郡上下被马帮把持的铺面,皆尽是正途得来。虽说背地所行勾当,未见得规矩,但屋舍契文落在马帮之手,倘若真要逼得紧了,拼得鱼死网破,将这铺面转与别郡商贾,对于凤游郡中的商贾而言,无异于先驱群狼,再请恶虎。”
别郡商贾也非等闲,张家如今稳居凤游郡头名,可与其余郡当中商贾相比,恐怕亦是五五之数。
柴九卿一席话语,引得张秀楼眉头深蹙,难以言语。
许多事破不得规矩,既是马帮按下无数行当商铺,纵使郡守大员有心相助,却也始终破不开此等局势。
譬如流水泥泞扭缠一团,分辨不得。
第四百九十二章 敲敲打打
压制住马帮,或是遏住其喉,使之不能有丁点逾矩越度,无异便是一桩极好效绩,可若是要依势压之,便有许多忌讳,身在其职,绕是张秀楼未涉官道,亦晓得其中道理。
“我仍旧可压制住马帮一二,可若是想强行将马帮这棵参天巨树扳倒,恐怕绝非什么易事,不可失度,更不可操之过急,到头来这树倒压砸着你我,都难说是件好事。”
柴九卿神色仍是那般平和如常,两手揽起茶盏,权当祛除两手冰寒,缓和道来,“商贾底蕴,显然不似我当初料想那般微薄,凤游郡上下商铺,起码对于张家而言,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件,但既非游商,商铺与地角,如何都是根本,这凤游郡根本为马帮所掌,若想重收到手上,谈何容易。更莫说马帮当中能人,显然不在少,说是缓缓图之,其实只能明暗压之,待到城中铺面难以维系,才能找寻到些许良机。”
张秀楼眉头,自打方才柴九卿点出商铺二字过后,便不曾松弛下来,眉峰紧蹙,思量许久过后,才抬头试探道,“眼下这般情形,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马帮断不会将掌中商铺拱手相让,虽说商贾通晓买卖二字,但颇有巧妇无米的意味,不知兄台有何良策,助我等夺回根本。”
柴九卿摇头不语,却是那许久也不曾开口言语的少年,沉吟片刻,冲上座郡守略微作揖,“后辈本不该插言,但郡守大员毕竟身在此位,身具良多忌讳,不得行事,但凤游郡中商贾,却是不曾有过多约缚。”
“既是马帮可养帮众,商贾亦可多添些门客,待到成势过后,便可与马帮争上一争,与那白葫门共合一处,足矣压垮马帮多年来所养气势,人心如散,便可以利诱之,将郡中商铺尽数收归,则马帮可破。”
张秀楼面色登时一沉。
柴九卿却还是那般古井不波的面色,话音落后,足足缓饮了一盏茶水,不曾开口,裹紧外袍,抵住穿珠帘摇炉烟的瑟瑟秋风,良久才不禁笑起。
“秀楼长子,倒是心思缜密,全然不亚于你父,确是不负多年来游学,胆魄上乘。”
不曾有半分迟疑,张秀楼起身躬腰行礼,沉声言道,“教子无方,还望郡守责罚。”
那少年郎见此,自知失言,亦是跟随张秀楼起身行礼,不敢出一言。
上座柴九卿无端觉察通体发寒,也不去理会立身堂下的父子二人,而是唤来两位侍女,将那碳火拨旺,而后去将珠帘外再悬上一层布帘,挡住浩荡而来的寒风,而后嘴角噙笑望向两人。
“不必如此,郡守府向来少有人走动,人总有大意失言的时候,总不至于因此怪罪贤侄,”柴九卿笑笑,“看来如今就算是上齐的大家,也要教授些礼法规矩之外的念头,倒是不晓得为何,好像天底下人人都有些不择手段的意思,这处很不好,起身便是,此事也非贤侄之过,怎能追责。”
少年告退,先行出外等候,柴九卿才将面皮笑意收起,缓缓下阶,立身于张秀楼眼前。
“凤游郡中尚有数片好地界,多年来不曾让与旁人,如今马帮势头压制不得,我便擅自主张,将这几十处至金贵的地界借商贾一用,至于能否靠你们自个儿,抢去大半生意,那便要看凤游郡上下商贾的本事手段,压垮马帮钱粮根系,此事可定。”
“但诸如钧儿方才所言,我可不愿再听一回。”郡守大员拍拍张秀楼肩头,并未去看后者,而是望向窗棂外头,薄冰化水,滴滴由屋檐上头落至街中。
“不论是你张秀楼借长子之口,或是上齐一众为祸四方的腐朽老文人教得尽是腌臜阴沉的学问,这等豢养门客,擅构私军的言语举动,莫要让我听到耳中。”
凤游张家家主何等人物,此刻却只晓得连连点头,许久都不曾将腰背挺直。
归府时节,张秀楼面色低沉如水,破天荒接连骂了自家长子数句,到头来却是叹道,“这世上无非来来回回敲打罢了,就如同那位叶门主前几日斩开郡守府外墙,迈步而进,总是能耐高明的敲打能耐差劲的。可这敲打不见得就是祸患,真要抽人一嘴巴前,往往不会开口先告知一声,怎么才算祸患?不听才是祸患。
“千万别信什么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的腐朽痴语,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次便是三次,以雷霆手段清去日后祸患,对于一方郡守而言,亦不费吹灰之力,宽恕有一,已经可称得上忠厚。你自幼外出游学,加之往日城府心性皆在上品,所以爹要你日后接下家主大任,如今看来,仍是不到火候。”
张秀楼说罢,长长叹过口气,似乎周身猛然松弛下来,惨笑道,“这一句自以为高明的言语,将你爹与柴郡守多年年积攒下的交情,恐怕已然败去半数,虽说得了不少金贵地界,凭商贾做生意的能耐,堪堪足够压制住马帮手头铺面,可以后要再想托郡守行些便宜事,怕是难喽。”
少年始终低头,神色难辨,后脊却是冷汗如潮而来。
话不曾出口的时节,总自认高明,可倘若一经出口,便可知其荒谬绝伦。纵使是少年恃才,略有轻狂意,方才那位郡守一眼看来,总觉心头惴惴,尚无半刻宁时。
教训罢长子,张秀楼也不曾再言,只令车马停于府邸外头,令少年闭门思过,旋即便催车架而去,直遣驾车下人去往别处。
柴九卿相谈时节,与张秀楼讲起,说是前阵其长子外出所遇毒蛇怪虫,已然为官家当中身手高明者寻到,乃是生于南漓幽谷当中的奇毒之物,常人休说难得一见,即便是精于毒术的南漓中人,也罕有能借此蛇伤敌者,来头甚大。
可最令张秀楼心头忧怖处,便是柴九卿临了时节提起过一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还需自渡
暮色西垂,酒醉人未归。
由打白毫山后山奔下数骑,全然不顾有无马帮中人盯守,蹄翻雪泥似的浮土,堂正下山,原是白葫门门主至今不曾归山。
叶翟向来从心所欲,兴许欲外出一趟,云游四方,也断然不会同一种弟子提起,来去全凭心意,虽说近些年少有远游的时候,但仍旧是行踪无定,照理说不见得是什么稀罕事,但此番众弟子却是心焦不已,故而纷纷负起兵刃,直奔凤游郡首府城中去。
山上少年,斩井一日,非但不曾将那口古井斩去根基,反倒是震得虎口崩裂,血水滚落,洒得遍地皆是如败花残红,仍旧不舍,剑气一瞬高过一瞬,似是潮水叠起,潮头愈起。
古井早已残败,可当中那株青莲迷蒙动摇,隔开如虹剑光,千百剑后,叶片仍旧分毫无损,越发青苍古朴,浑然不似什么寻常青莲,倒是如官家贵人府中摆件,凝练如玉。
温瑜亦在庭院当中枯坐一整日,时时抬眼看向少年神情,却始终不晓得该如何阻拦,如何劝慰。云仲曾明言不慕旁人修行天资如何,入过修行,虽感有幸,但全然不如看重剑术那般痴于修行,但此番斩井,却是颇有将心思皆尽沉入当中的意味,二境剑气,压根也难撼动此井根基,于是面色越发低沉,只顾出剑不停。
时至入夜时分,少年剑势已是攀无可攀,挥斥之间腾空数丈,温瑜唯恐露相,只得将阵法布起,笼住白毫山山巅,阻人窥探。
原本在屋舍中观瞧的几位童子,早已是瞠目结舌,谁也不曾想过这位看似平平无奇,叨扰多日的少侠,竟是有这般手段,故而恨不得不错眼珠,盯紧那少侠掌中剑翻飞。
“师兄,这人怕不是有些魔怔,血水长流都不曾停剑,修行中人,难不成都是这般?”年纪最浅那位童子连连蹙眉,瞧着少年手中早已被血水裹过数回的长剑,连连咋舌,一时竟是有些不敢再瞧,扭过脸来,同自家师兄问道。
“修行中人,理应如此。” 年纪最长那童子回头,瞪过一旁童子,“如若是连这点心气都无,日后岂能登高望远,窥探五境乃至超脱,你两人天资皆是不低,倘若是有这位少侠半数心气,如今早已将根基打得牢固,自然也无需师父与上辈各位师兄害愁,多学着些,莫要妄自议论。”
“可明知道斩不得那口井与青莲,为何还要费尽一身气力,明知不可为而为止,固然听来有几分慷慨,可未免太过难认局势,到头来若是仍旧斩不开古井,这一日之间所受苦楚,不是半点也排不上用场?”另一位童子也是不曾错目,皱眉叹道,却是引得自家师兄朝后脑轻轻拍过一掌,训斥道,“此事不成,难道就不能做了?真要是如此,天底下除却那些位天赋异禀的大才之外,人人都不能修行了?古往今来万千位大能也不见得都是年少成名,到头来留于青史当中的,却大多是勤勉之人。原本以为你俩静听师父教诲的时节,皆是全神贯注不曾遗漏,如今看来仍旧是不曾记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当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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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童子虽说心有不服,但听闻自家师兄含怒出言,也只得点头称是,面皮悻悻,继续观瞧那庭院当中舞剑不止的少侠,与腾空不知多少丈的冲天剑气。
“小师叔,不如暂且停剑,一朝一夕之间修不得极境,也不能斩断此处古井,若是不能功成,何不暂且歇息一番再做打算。”温瑜瞧着少年手上层层叠叠凝结而成的血痂,已然有些不忍去看,上前两步,直视少年两眼开口出言。
固守一事且迟迟不见其善势,久而久之最易迈入歧途之中,温瑜此刻忧心,便是在此。云仲练剑时多有疯魔劲,早在南公山上时节,柳倾与钱寅两人便曾赞叹过数度,但依温瑜看来,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心有挂念则是无碍,但少年曾明言,其实本就无多少惦念,起码修行并不出于什么缘由,非要强说,恐怕只是不愿令师门蒙羞,如此这般心念,最易迷了心智。
少年停剑,持剑右手有些血肉模糊,却是仍旧蹙眉叹道,“原以为如此行事,起码能将心头郁火稍稍压下些许,可出剑整整一日,丝毫不曾觉得这胸中燥火按捺住,哪怕是暂且缓和丁点也好,不曾想收效甚微,大概这一身浮躁,再过数月也难消停。”
“为何如此拼命。”温瑜柔声问询,抓起少年运剑右掌,不由得添上两分愁容。原本还算修长右掌,虎口崩绽,血水顺剑身起落,涂满剑身,院落当中随处可见血点,就连那株青莲底处,都是蔓上层朱红,瞧来便是相当凄惨。
少年颇有些羞意,抽回手来,“倒也不是出于其他,更未曾有什么走火入魔的趋向,只是恍惚之间想到,十余年岁,似乎是一事无成,没能替人解忧,更不曾护住旁人性命。如此种种落在心间,登时便有些停不住掌中剑刃,总想能将这件事做成,到头暮色将近时节,尚能想起一两件足矣同后人言说的善事,便已是足够。”
由上齐行至颐章,不知多少里路途,少年口上不言,却始终觉得自个儿总如同看戏听曲之人,戏中词,曲中叹,总不出自台下看客之口,不论如何都难以插足,所行过的微末小事,在云仲看来,全然不可左右大势,因此颇觉无力,总要眼睁睁观瞧事随境迁,心境总不好过。
如今尚不知究终生之力,能否迈到三境,出剑时候心迹不明,徒添忧闷,总患得患失,更是引得心头烦闷如大江遇阻,拥阻不前,心事更重,故而借由此番出剑,指望能将心头忧虑皆尽舒缓下来,却是事与愿违。
眼见得少年停剑过后,低眉敛目,原本浑身凌厉气尽数消退,温瑜却是丁点也不曾有舒心意味。
“想不通就无需再想,我去取来些伤药,暂且将血水止住,小师叔今日可将剑出个通畅尽兴,即便想不分明,起码也需将郁气疏通开来。”
少女原本将那柄裹满血水的长剑劈手夺来,此刻却又递还给少年,方要开口,却是眸光一阵暗淡,不声不响往正堂中去。
己还不曾悟得本心,哪里劝得起旁人。
世间忧扰种种,到头还需自渡。
第四百九十四章 月上枝头
马蹄声最是扰人清梦,故而凤游郡首府当中,曾有律法明令,凡入夜时分,不允驾马疾行,只可牵马缓步而走,除公差衙役或是军中探马急报,其余者皆需如此。
可今日却是有数马奔驾于首府城中,巡夜军卒听得真切,远隔一条长街便能听闻马蹄声急促,数骑近乎是瞬息之间由打远处奔走而来,引得十几位军卒接连呼喝数声,才堪堪止住来势,单手擎火把灯笼,另一只手却是紧握腰间柳叶刀柄,一分不敢懈怠。毕竟白日时节,马帮调度起不知多少人手,连带官衙军中两地都是不得半点消停,正值此等时节,谁人也断然不敢轻易收束谨慎两字,故而一时之间纷纷摁刀,神情肃然。
马匹停步,为首那人先行下马,将背后双剑悬到马鞍桥处,两手空空,独自行至一众军卒眼前,抱拳行礼:“星夜寻人,且顾不得太多,有违规矩,还望几位军爷莫要见怪,区区心意,权当饮茶钱。”说罢便由打腰间摸出枚一拳多的布囊,远远抛到领头军卒手上,再度行礼。
巡夜军卒抬手接下那布囊,掂掂掌中分量,颇有些讶异。这囊中银两,着实是极足,莫说是饮茶,且足够一众人前去城中可排上坐次的酒楼,得个三五回酒足饭饱,当下也是略微宽心些许,冲身后几人摆摆手,搁置下腰间柳叶刀柄,不解问起,“几位看打扮,应当是江湖中人,近来这凤游郡上下局势不甚稳固,多半江湖人皆是收去锋芒,莫不是马帮中人?”
那男子闻言摇头,“并非马帮中人,我等乃是由城外白毫山而来,专为寻人,出于急迫才不得已于城中策马,若非是遇上几位军爷,恐怕还记不起此等规矩律令,毕竟身在郡城之外多年,不知不觉间已是忘却许多事。”
为首军卒思量片刻,终是想起些此间事,白葫门近些日来,足可称得上是声名鹊起,故而言语也略微收束些,毕竟是此人礼数俱全,且先行孝敬如此一笔茶钱,名声渐起而礼数极足,如何都无法言语太过,“既是白葫门中的江湖客,几位牵马自便即是,莫要闯上空门,或是误入女子闺房即可,这城中近来寒凉,恐难见春光乍泄,反倒惹得不自在。”
为首男子不禁笑起,点点头道,“的确是这个理,还要谢过军爷好言相劝,我等只为寻人,断不敢闯人家宅,劳烦几位。”旋即再度抱拳,牵马而去。
待到一众人牵马离去过后,军卒掂量掂量手头响动清脆的银钱,冲身后几人笑道:“巡街几月功夫,此番还是头回收着茶钱,却不想如此厚实,待到闲暇时节,请几位弟兄一并前去酒楼吃酒;若有剩余,来日分到手上,莫要忘了千万别同旁人讲起,因这等事吃过重罚,或是由打军中革去,那便由一桩好事,变为一桩恶事,此间轻重缓急,诸位心头都是有数,无需我明言。”
一众军卒皆是心知肚明,连连摆手笑语,颇有些插科打诨的意味,既是这分利人手皆持,便自然不可无端将旁人供出,倘若是牵连上自个儿,便成了件害人害己的祸事,故而自然极为通透。
军中也罢,军外也罢,况且此举与军纪严明与否,并无半点干系,总是如此。众人牵马而行,就连平日里最是话多的那位焦黑面皮的汉子,也是琢磨明白其中八九分意味,于是再瞧向自家大师兄时节,神色更是恭敬。出山远游的时节,总是自家这位师兄最识大体,行事滴水不漏,且时常教授一众师弟,如何行事如何自保,虽说与马帮交恶时不曾开口阻拦,但除此之外,如何看来都是极称师兄二字。
“师父常年之间行踪无定,且上回前来这凤游郡首府城中,还是多年之前,人生地不熟,确是难寻。且如今天色昏暗,难见行人,又应当到何处去寻。”那位瞧来似是书生的弟子皱眉,上番前来这凤游郡首府,的确是陈年旧时,时过境迁,眼下再于城中转过几条街巷,着实是眼生,压根也不晓得何处乃是风月街巷,哪处是名震一时的新起酒楼,目之所及皆是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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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剑男子停下脚步,思量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入城时节,我曾听闻星夜赶路商贾提起,近日马帮受创,竟是被人堂而皇之斩去几十人手,且距郡守府只隔数街距离,衙役巡捕虽说亦是外出,但明摆着是不愿尽责,只是草草将这一众身死之人死因记下,问询周遭铺面两三言,而后便打道回府,反倒是马帮上下闻风而动的时节,接连有数阵军士外出镇场,防备马帮举动,如此看来,能凭一己之力顷刻斩敌近百的,恐怕唯有咱家师父能有这般手段,不若先行寻着那家客栈,再做打算。”
叶翟向来不嗜杀伐,大抵唯有前后两趟出白毫山诛杀西郡马贼的时节,才动雷霆怒意,仙家手段尽出,近乎将数地马贼皆尽斩草除根。虽说如此,但平日里却是不愿造起杀孽,即便听闻马帮一再窥伺,亦是兴趣缺缺,闭门不出,压根不去理会山下一众马帮中人通宵达旦驻守,此番若是几位弟子不远游回返,只怕马帮手下暗探,近乎要将整座白毫山山脚山腰皆尽占去。
如此行事,一来怕是心有余怒,二来便是酩酊大醉,丝毫无忌,这才使得叶翟杀尽马帮来犯之敌。以多年来与自家师父相交年月,自然可觉查出蛛丝马迹,今日之事,恐怕放在往日,敌手皆尽上门,叶翟亦是断然不会出手,而是凭高明身法敛去行踪。
“既然如此,我与小师弟前去寻那家客栈,其余师弟,先行在城中地势高处与流水侧畔找寻,师父最喜酒后安眠或是移步观景,城中这等地界,最易找寻踪迹。”
负剑男子嘱咐罢了,牵马而去。
城中月上枝头,清雅青净。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盼见青衣入梦来
夜来忽闻风雨声。
兴许是秋风过于萧瑟难避,亦或是梦境上佳,叫人难以消受,纵是提起千万般心气,唯恐到头来仍是两手空空,这才不得已掀去黄粱,独自坐起身来。叶翟惊梦而起,顿觉脑海当中钝痛,譬如锈刀剜去后脑,滋味着实难言,这才昏昏然想起,怕是今日白昼时饮下的酒水,当中亦是有些古怪。
马帮行事向来不顾道义二字,莫说是背地里撒毒用药,即便是那日天台山上赌斗,诡奇阴险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其中那位老翁竟是由打南漓耗费许多银钱心力,寻着数枚唤做绫罗囊的毒虫,分明是擂台之上比斗身手,却是毫不忌惮,接连放出六七枚毒虫来,险些伤着防备不急的叶翟,好在极擅剑术,接连断去其中大半盘桓毒虫翼翅,这才将此劫数化解开来,不曾中招。
故而这酒水当中蕴有毒物,恐怕亦是寻常事。
眼下夜色朦胧,叶翟也不去在意如今冻得冰冷的两手,自行摁住腕间主脉,果真探出丝缕异状,不过不晓得为何,似乎大半余毒已然散去,只余下丁点仍旧盘桓于经络当中,眼见得难再成气候。
“此毒倒真是古怪,加之饮酒有些过多,一时通体无知无觉,难试冷热。”男子撩开眼前散碎白发,始终觉得迫有些半梦半醒的意味,艰难撑起脖颈,往远处放眼观瞧。
有女子身形如惊鸿踏月,缓缓而来。
分明是足踏枯枝,但如何看来,那枯枝都是被微风所动,哪里是叫玉足踏过的模样,到头来竟是略微颤颤,丝毫未曾弯下腰去。
“看来的确是深入梦里,长醉不得醒,就连以往未尝入梦而来的人物,此番都是登台,却是古怪得紧。”可眼见女子飘然落地,叶翟此刻却是失笑,旋即便收回二目,不再理会。
月色如潮晚来甚急,远处孤灯,近处廊桥,通体附着上层层月华,朦胧若寐。
那女子一身青衣,独自坐到叶翟身前数尺,抱住两膝,神色平静望向眼前分明盛年模样,发丝却尽白的男子,良久都是不曾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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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守山中如此多年,倒是委屈了你这娃娃。”
叶翟面皮略微颤动一瞬,不过旋即便是抬起醉眼,颇有些凄惨地咧开嘴角,可言语丝毫无有顶点波动,“多年不曾入梦,此番入梦,这梦中却是真切得很,难怪世人皆好言黄粱,大抵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可到头来醒过总是徒添忧扰。”
“不过还是要谢过姑娘,油尽灯枯前还能令在下见识一番我那师父样貌,记挂心头多年,纵是记性再好,也难免觉得有些模糊不清。”
女子就这么瞧着叶翟似是自语一般喃喃说起,沉默良久,伸出手来触到男子眉心之中,两指并紧,沉沉叹口气,“委屈了小叶,原本是何等好吃懒做,沉不住气的性子,如今却变为四平八稳,外物不能动心念的暮气心性,不过好在原本浑圆体态,如今却是生得俊郎,不晓得有多少未曾出阁的女子芳心暗许。”
“一个都不曾有过,”叶翟失笑,似乎不再介怀是否立身梦境当中,颇为随意答道,“如今世上女子所求所顺,无非是情意才财,或是父母命难违四类,我不过是深山当中落魄潦倒人,一来无情无财,二来无友无才学,谁人会瞧得上眼?”
“谁又愿同一位寿数不知何年月,况且不老不死的妖物谈情说爱,难不成要待到日暮西垂之事,让个面容仍在盛年的夫君亲手送至棺椁之中?”
叶翟这般说起,竟是笑将起来,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淡然,徒添轻狂意味,“你倒是好打算,将这座白毫山托付与我,而后便置万事于不顾,独自隐去,连同那枚你我两人共雕的湖字玉,都是遗落在凤游郡中,却是好一个无牵无挂,引得小辈敬佩万分。”
女子良久也不曾接过话来,只是摩挲叶翟发丝,上下竟是无丁点乌黑,一片雪白,霎时间不知应当如何言语。
山中井莲,可采白毫山天精地华引为生机,灌注于受者浑身,保其体不坏其神不灭,但倘若驻足千载,发丝却是雪白,可照理而言,以叶翟驻足于山间的年月,断然不至此。
“怎么发丝白得如此彻底。”
叶翟摇头,不经意答道,“道与你也无妨,总归是大梦一场,纵使不能解忧,也可将腹内积攒不知多少年月的苦水倒上一倒。那人离山一甲子时,秋来盘膝坐定神游物外,忽觉萧瑟,不知为何便一夜之间发丝皆白,距今已不知多久,那姑娘说是白毫山养人,可到头来也没能将这华发转为墨色,倒是颇合她性情,没一句实话。”
秋风如波汇聚,引得池边黄叶飘飘荡荡,奔涌而来,落于女子肩头发丝之上,倒也敛去些许出尘意味。
叶翟愣了愣,抬手摘去女子肩头黄叶,喃喃自语道,“这才像是那平日里不苟言笑气度自生,私下里却颇为懒散的水月师父,今日这梦里,兴许上苍怜惜多年苦修,倒当真偿还了一桩夙愿。”
那青衣女子就这么瞧着失神不已的叶翟,狠狠抿住唇齿。
当初那位仍旧体态有些滚圆的小童子,曾信誓旦旦言过,如若师父在此呆得憋闷,不如就下山转转,白葫门就交与咱这天资聪慧的弟子,总不能瞧着师父一日日颓心乱志,该负起的千斤重担,还压不平徒儿这副肚腩。
当初白葫门中唯有这么位整日面皮带笑的小童,除此之外再无一位弟子,这小童幼时便为双亲所弃,恰好被小饮过几盏酒水,且醉意正浓的白葫门门主撞上,一手提壶,一手拎着仍旧懵懂无知的孩童,踏上白毫山如雪山道。
一师一徒酒量相当,且酒后醉相皆是奇差,尤其叶翟,不知偷嘴饮过多少回酒水,尽数被女子逮个现行,借着醉意揍上许多回。
童子及冠又过三载的时节,门主难得下山一趟,却是大醉酩酊,险些就应了嫁与自个儿徒儿,羞愤难当之下,接连半月都不曾同那越发俊秀的徒儿言语,还是后者偷摸下山,惹上了些许麻烦,才哭丧着一张面皮跑到自家师父眼前,规规矩矩行礼赔罪。
恍然之间,已是寻常人两辈年月匆匆而去,依附流水,遥遥东归。
“何苦来哉。”女子抱住两膝,同样缓言道来,“既是师徒,当遵古礼,那日归去时节,抛去那枚湖字玉,便是想令你绝了这般念想。山间动辄千百年月,虽说知晓你是替我承下这般遥遥无终的苦差,但总是于心有愧,故而如此行事,又何苦多年来沉于此间,不得清净。”
“池欲定而清风不止。”
叶翟低眉不知所思,长叹出言,“我何尝不愿撇去惦念,可世间往往这般,不欲思量反倒越发惦记,越是求个清净,到头来却总有风来,哪里能抛得干净。”
“叶翟自问,向来便非那爽利人,虽不至伤春悲秋,耿耿于怀,但见山外人困苦,总要于心间念叨个百十回,事不关己且如此,事若始终记挂心间,恐怕再有千载年月,也难忘却个干净。”
不知为何,叶翟话头越发多将起来,但话语愈多,神色却是愈暗淡,像是数百载年月如洪流退去,再非白葫门门主,而是如同当年那位始终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的小童,闯祸触门规,满心委屈跟到自家师父身后。
“此番听闻古籍当中仍旧有师父记载,虽说不见得奇多,但心头总觉得舒坦。原来天底下除却我这徒儿之外,仍有书卷可记住家师样貌。常言人去后有三,一来世上不见踪迹,二来无人提及,三来再无一人挂念,常记样貌音容,从前便时常想起,我若是诸事不顾,散去白葫门,慷慨赴死,天下就当真再无人记着师父样貌,干干净净,一如秋风过庭,黄叶不留。”
话音才落,女子凑到叶翟身前,两臂环住后者脖颈,双肩微颤。
白葫山徒众,无一人知晓这位门主时常神色淡然,盘坐到古井青莲侧畔,低眉抚剑时节,心中究竟所想何事,更不曾晓得叶翟醉后,为何总是往山门之外观瞧,直至昏昏睡去。
不觉百载年复年。
叶翟良久都不曾有动作,抬手数度,最终仍旧是落下,合眼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姑娘,虽知是毒酒发作,半梦半醒,可的确是暂且解了心头烦忧憾念,总归脑海当中是多了些旧事,时时翻阅,日日惦念,没准还真能再守个几百载山门,也算不负当初允诺。”
可再抬头时,女子却如薄雾一般消散而去,不留丁点痕迹。
远处小桥上头,有马蹄踏动木桥声响,缓缓传来。
仍是方才那般秋风,仍是秋风卷叶,依旧小桥流水,夜色当中不知多少里外更夫打更声。
身负两剑的男子瞧见白发飘摆,急忙近前几步,伸手搀扶。
“师父,回家了。”
男子抬起迷蒙双目,勉强扯起嘴角。
遇上位故人,却是偏偏分不清是实是梦,倒是可惜。
“也罢,咱回家。”
第四百九十六章 加钱
白葫门内少年仍旧是斩井不停,可怎奈余力所剩无几,强撑心念,再度起剑近百,终是将内气一并散去,跌坐一旁,良久也难起身。
此番强撑施展剑气,无亚于火上浇油,原本便立身不稳的虚丹,此刻更是摇摇欲坠,险些由打丹田当中坠去,好在当中朱红纹路升腾,这才堪堪稳住,不过这阵火气直冲经络,却是如同于滚油当中焚起连片大火,少年皱眉接连气喘许久,才暂且压住这阵躁动。
反观秋湖神意,却也不曾平静,腾云起雾,好一阵折腾少年经络,接连断去数片如杂草横陈的驳杂经络,这才心满意足沉入丹田当中,形同安眠。
“眼下如何?可曾觉察出浑身躁郁平息?”温瑜也不曾睡去,而是将桌椅挪到院落当中,展卷观阵,眼见得少年再无分毫力气,才缓步上前搀起后者,似笑非笑言道。
云仲苦笑,摇头不已,“并不曾消去丁点,本以为这番畅快出剑,并无需在意剑术章法,从心所欲兴许能将火气泄去,不曾想反倒是帮了倒忙,郁气越重,到头来且不说斩开这口古井,心境都连带浮躁开来。”
心思愈重,剑出越觉不畅,而剑势越不畅,心思则越发急切,总想此番出剑定要将古井斩得齐平,故而虽说势头越发浩荡,但却是收效一剑不如一剑,道道剑气相接,倒有虎头蛇尾的意味。
“与其行不得,不如不行,且将心思沉入腹中便是,”温瑜面皮挂笑,依旧难掩困倦,缓声劝道,“小师叔平日里总同我说,莫要求果,只需开枝散叶时节尽心尽力就好,怎么轮到自己,反是当局者迷。师叔年纪还不及我,怎么偏要如此急切,古典书册当中有记仙家成道过后,如何移山填海,挥掌成江河,可从不曾记载过未成道时,便有人可做得惊神骇鬼的大事。步步而行,纵使日后不得光岳道果,起码也能落得个心中定宁不是?”
云仲艰难挑眉,仍旧不忘打趣,回话道,“倒是从未想过温姑娘也有这般心思,分明是恨不得两三日便迈入五境,争来条通天坦途的性子,难得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颇觉惭愧。”
少女瞪起眼来,又是不动声色拧紧少年腰间肉皮,“与其言说这般客套话,师叔不如想想,晚辈陪同苦熬半夜,尚且循循善诱,来日应当以何物谢过。”
少年吃痛,好容易缓住身形,皱紧一张面孔,仍旧忙不迭讨饶,“起码要耗尽身家,再添上两三匣上好胭脂,点心数件。”眼瞧着少女仍旧未有松劲架势,又是多允了几枚草编麻雀,这才好歹将女子指间肉皮夺来,疼得呲牙咧嘴。
以泄制怒,凭出剑斩井此路,显然走不出心关,除却自个儿念想误入歧途之外,虚丹当中裹携的郁火气结,亦是非同小可,恰似是天关一座横亘头前,斩之不断,绕之不能。
依云仲原本性情,着实不应受困,但成日无名邪火由小腹升腾直起,当真非人力所能解,哪怕是平日里瞧来至微末的小事,胸腹当中都是有阵急火,平地起洪流瀑雪,腾空直起,难以收控自如。
如今想来,似乎山中无人有步入此等困局中人,师父吴霜一向性情爽快,虽说不知志在何处,但总归也不曾有过莫名生怒的时节,柳倾则是更为古井不波四平八稳,留驻山间,倒是似在南公山上另起一座山岳,难以瞧见忙乱时节。
四人当中也唯有钱寅赵梓阳两人,更像是世间寻常人,且不说性情如何,总归时常戏言频出,但倘若真要修行时节,断然要提起千般精气神来,从未见过这二人无端火起,或是误触心关。
郁随怒走,时有迷障。
云仲曾劈柴崩得虎口绽裂,也曾试过漠城孤身应对百道剑气,更是吃过倾城毒蝉苦头,更是尝过多日观剑,分明是脚步虚浮周身无力,强撑起一口精气神,仍旧心心念念剑势走向,却从未遇上过这般情景,不知由打何处,得见柳暗花明。
“不然过两日,同温姑娘学学阵法,没准能将心思落地,不复如今浮躁。”云仲扭过脸来,同已然是昏昏欲睡的温瑜讲道,满天星斗如霜,纷纷而下,却是显得两人身形萧瑟清冷。
“不教,”少女颇不耐烦抬抬手,“阵法神通,乃是师父所授,且不说是天下难寻,总归也是师门当中的不传之学,倘若轻易与人,日后师父追问,又当如何?”
少年挠挠头,憨厚笑笑,“也是,只能待到回山过后,同大师兄求两式阵法,总不能好容易迈入阵术门槛,到头来却只晓得落下三两点雨水,同外人说起,忒丢脸面。”
“得加钱。”
少年眨眨眼,满脸狐疑。
“既是师叔求教,倒也断然无理由藏掖,”温瑜狡黠笑起,“不过起码要再添三两件胭脂,些许茶点,再者眼见得天景渐冷凉,如何也要想方设法再添两身应季衣衫,师叔看来,这笔买卖如何?”
女子多喜富贵,即便温瑜亦不可免俗,虽说这一路之上,都不曾板起面孔令云仲购置物件,但原本下山时节,云仲便只携了当初走镖时节得来的散碎银两,柳倾自作主张,又替自家这位小师弟多添了些盘缠,这才足够一路耗费。
不过眼见得天景骤然冷凉下来,温瑜衣衫略微单薄,即便是云仲向来珍钱,亦是满口应下。
原本也是金银做玩物,生来衔玉匙的仙家长女,如今却只同自个儿讨要上两三匣再寻常不过的胭脂,寻常衣衫。
“其实也不必如此节俭,”少年勉强笑笑,叹气道,“银钱若不足,凭身手如何都能赚得些,足够平日里耗费,何苦如此,汉子外出时节,兴许衣衫破旧,行头多见褴褛,倒也罢了,女子出外,如何也要在意。”
温瑜已然是困倦不堪,实在不愿多费口舌,学山间赵梓阳模样,歪歪斜斜揽过少年肩头,半眯眼道,“本姑娘面皮生得本就俊俏,何需什么修饰。”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不媚旁门
少年面皮微红,还想再言几句,却见温瑜摆摆手,“桌椅还劳烦师叔处置,先行睡去,再这般颠倒昼夜,休说五境,纵是三境也无心破得,长夜漫漫,师叔也且去歇息,休要再想。”
唯有少年哭笑不得,瞧着桌中一片墨迹,反而笑得比先前舒心许多,但仍旧是并无许多睡意,摩挲掌中缠裹布条的迸绽虎口,背靠藤椅,独自出神。
总言天凉好个秋,为赋新词强说愁。
再上层峦,又上层峦,欲语复止,欲说还休。
念及当初溪畔洗剑,走马入风沙,纵是万般辛苦,亦不曾有如今这等古怪心念,有今日这般景象,出乎少年自身预料。柳倾借碧空游回信当中曾言,说虚丹当中火气深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若撼动心念,两两相合,恐怕便不得自在。心念如平,这股无名之火瞬息可灭,譬如大堰立起,虽说胸中躁火极旺,亦可同大江放达而去,不困举止。
归根到底,兴许便是自个儿心神不定,念头不通,故而引得虚丹作祟,杂乱念头野草丛生,只怕剑气再高几十丈,也难破开心结。
夜里秋风越发冷寂,刮骨剔暖,更何况立身院落多半日,一来不曾饮酒取暖,二来未进粒米,只是随处找寻了些茶点果腹,如此一来,更觉丝缕凉风,由打体外趁虚而进,淌入四肢百骸。
五脏如焚,经络冷凉,这般滋味倒是犹如早先时节,置身水君炉中一般无二,凉热之间泾渭分明,恰似当中隔有道无踪天堑,难熬得狠。
想到此处,少年缓缓直起身来,独自去到正堂,拿起葫芦,缓缓饮过一口。
好在多日前初到凤游郡时,留有一葫芦烈酒,那时节初听马帮名头,少年倒是不觉反感,走江湖者见过许多,但真能自成一帮且势力如此的,端的是千百中无一,虽说暗地里狠辣手段定是不乏,可似乎对于凤游郡中处处受人眼色的江湖人而言,马帮功大于过。
至于近来诸般言论流传于街巷当中,但在云仲看来,无非是招惹了凤游郡中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大家,至于是何人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其实并不难猜出大概,官家商贾两者,不动时节安然无事,倘若一者有心,另一方必是随之联袂而至,两者并举,才可将看似稳固如岳的马帮压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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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皆有因,无利谁人愿起早,但其中弯弯绕绕,水波诡谲,云仲如今着实不愿再分出丁点心力深思。
如此这般,饮酒半葫,醉意倒是不甚分明,反倒灵台越发清明,万事涌上头,拎剑凝视,不由得苦笑出声。
“何不借我两三枚澜沧水,分明盘踞丹田,却只晓得兴风起浪,打算拖欠到何日才愿拱手还来?水君言说这本命剑有灵,可眼见得已然半载有余,仍旧是死水一潭,既然如此,非要留澜沧水作甚,倒不如行桩善事,借我排忧。”
水火缭绕剑吞处的长剑静卧膝上,自然不能作答,月华当中,越发如水。
“云小兄弟别来无恙,算算时日已有一旬未见,今日何故在此独饮苦酒,迟迟不得安眠?”
十几步外,叶翟回返,早已将一众弟子劝回屋舍当中歇息,倒仍有些醉意未去,悠悠然迈步入堂,燃起火盆端来盏烛火,随意坐到云仲对侧蒲团上头,难见平日淡然,倒是眉眼之间多出些喜意。
还未等少年言语,这一向淡然的门主却是皱起鼻翼,略微嗅嗅周遭酒气,颇有些愕然,“凤游郡外客栈的烈酒,多年不曾瞧见,云老弟怎的还私藏下一葫芦来,忒有些小气。”
“本就不属好酒,除却酒劲刚猛之外,再无特别,比起上齐西北处的庆三秋,滋味都要寡淡些,藏私作甚。”少年亦不曾多言,将葫芦扔到叶翟手上,“今日本不愿饮酒,只是烦心而已,门主若想再饮些,便提早回屋舍当中歇息,免得酩酊大醉,栽倒院中染上风寒。”
叶翟接过葫芦来,仰头饮上大半,畅畅快快吐出口酒气,“我倒不觉得这酒同皇城当中琼浆玉液相比,相去甚远。你我皆是剑道中人,当知一剑在手不媚旁门的说法,不必与天下闻名的酒水比醇厚,更无需比什么入口绵柔入腹踏实,仅是此酒雄壮刚烈,便足够立身,与一众有名有姓的好酒同座。”
云仲稍有意动。
“存世多年,有时也顿觉无趣,”叶翟却不去打量少年神色,而是端详手中那枚葫芦,随性开口,“除却看守这白毫山山门,好像不知晓自个儿应当做些什么,就如同一座石镂狻猊,不过是为这一门而生,形枯神消时节便是休憩,但此般过活的确了无生趣,不得不寻些事做,哪怕做不得,也要始终搁在心头,权当念想。”
“选条路数缓缓而行,譬如这烈酒一般,无需惦念太多,只在酒劲浓烈处,也可一路行至层峦之上。通天悬起千百剑,首尾相接,三两步可越一柄,终有尽时,人生在世总不可立身原处,不知何处坦途。”
见少年蹙眉深思,叶翟摆摆手,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话锋调转,温和笑言,“院中古井,云老弟已是耗费无数心力,确是引得在下愧疚,山间清贫,无物相赠,只得出寥寥几句言语权当谢礼,埋入枚青种,至于何时结果,全凭小兄弟自悟。”
“先前听闻虚丹一事,山中曾有古籍有载,大概也能替少侠解去些许疑惑,斩井事暂且就莫放在心上,皆是无用之功。”
秋夜正堂,两人对谈,由打虚丹一事说到修行,再由修行讲至别处,腾云去霄,似是山间风马跃溪踏月,来去无定,却是始终不曾顿足,直至天色发白。
老仆迈入正堂,换去火盆当中燃尽碳火墨柴的时节,才发觉这两位皆是躺倒酣睡,少年抱剑屈膝,横卧地上,头上盖着枚蒲团;叶翟仍旧叼着枚葫芦,钻到桌案底处,周遭有十几枚新开酒坛,空空如也。
第四百九十八章 有客东来
十万山与齐陵交界地,昨日竟是稀稀散散落下些零星碎雪来,霜降才过,未至立冬,照理来说初雪不应当来得如此迅速,虽只是零星碎雪,可的确逼得不少人皆是裹起厚实衣衫;穷苦人家,也纷纷长叹口气,出外拾柴,免得待到大雪隆冬无物取暖,起码也需备足木炭,即便无闲钱添衣,屋舍内总归是有几分暖意。
百足巷恰好落在十万山与齐陵交界处,虽说唤做百足巷,实则乃是条极狭长的长街,半条长街坐落于齐陵以内,另外半条则是坐落于齐陵以外,其中分支小巷层层叠叠,倒是当真如百足之虫,被齐陵边关镇压,动弹不得。
十万山中平日里极少人烟,过路商贾也大都不愿由此处赶路,按说于此处立起一座雄壮边关,颇有些白耗心力的意味,大概是朝廷唯恐那纸文约作废,被相邻上齐颐章两国惦念上,绕入十万山中一支军马,恐怕便是首尾不能相顾,故而不惜耗费钱粮人力无数,筑起座高耸边关。
寻常百姓倒是不觉此举劳民伤财,虽说想迈步入百足西街,需过边关,但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事,城门除却夜里二更过后紧闭,其余时节皆是敞开,便宜得紧,除却携刀背剑的练家子出入,兴许要被盘问几句之外,大多通行无阻。
百足巷西头处,近来新开了两处卦摊,北街那位大抵有而立年岁,常穿身玄黑道袍,瞧着颇有几分宽胖,不知从何处而来,单听闻话音似乎本就是齐陵中人,可百足巷中却是无人见过,面生得很。
南街那位则是位发丝斑白,大抵有半百之年,但开口时节却是中气极足,成天摆弄一柄羽扇,着身青绦道衣。
单说两人掐算本事,当真是旗鼓相当,巷中偶有人前来,求算个大事小情,两位道士皆能算个通透,卦银亦是相差无几,故而没过几日,百足巷西头多出两位极晓风水堪舆的算卦道人一事,不胫而走,每日皆有不少百姓,遗失旧物或是家中新降孩童,都要前来百足巷西头,寻两位道人卜算一番。
“青先生,昨儿个我前去田间转悠,不慎将家中传过数代的一枚玉坠遗落,且不说值多少钱财,总归是祖辈流传下来,还请您老帮着起上一卦,卦银自然无需忧心,定当比平日里多给些。”骤雪不曾停的时节,已有位中年男子上门,径直寻上那位青袍老道,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意味。
那老道也不曾摆架子,略微点点头,而后便将面前那袋如同裹有金银的稻米捏起一把,缓缓撒落些许,仔仔细细观瞧一阵,而后才道,
“米粒重数,得此物落于田垄以南,而两两相近,则说是恰好遗落于石畔,虽说未必过于显眼,但田地当中定有乱石成片的地界,去往那处寻觅,即可失而复得。”
“本就是一桩小事,无需多添卦银,二十钱足矣。”街对过那位一身玄衣的道人撇撇嘴,百无聊赖,抛起手头六爻钱,哼哼两声。
直待到那男子道谢去后,这宽胖道人才不咸不淡出口,
“老青头近日生意不赖,却不知是拜了那位神仙,一扫这一月之间的颓势。”老道人乐呵收起二十钱,听闻对街言语,爽朗笑笑,
“多行善事平心定气而已,若是这般小事也要求与诸位天上大罗仙,那要真碰上生死之间的大事,又要去寻谁相助,总不能指望诸天神仙每日皆是闭门不出,专门侯着咱这群凡间人求这求那不是。”
“要当真有神仙,天底下贫困潦倒,每至冬时冻死饿死无数百姓,岂会视之不顾,”那宽胖道人嗤之以鼻,明摆是不愿多听这位老道出言,扭扭眉头接茬,
“要我说来,世间若是当真有高卧天间的仙人,恐怕也如世上仙家那般,各扫门前雪,不顾旁人瓦上霜,有何出奇之处,有与没有,皆是一回事。”岂料那老道听闻此话,倒是不曾气结,反是极别扭地瞅过对面道人一眼,
“照你所言,满天神佛就应当操心凡尘俗世,为诸事所忙,才可称得上是神仙气度。在仙家眼中,毕竟凡尘事小,道友若是平日里外出远游,见蝼蚁遇风霜雨雪,难道也要出手去救上一救?”
“既是如此,何必崇之,不过是超脱世间罢了,神仙可往,我等亦可往,仅是如此而已。”明知此般辩驳无用,那宽胖道人也不再深究,只是冷哼两声如此开口,
“蝼蚁不曾尊我仰我,我又何苦尊那些虚无缥缈的大罗神仙。”老道颇有些狐疑,可上下打量一番,总觉眼前这道人,无论是言行举止,或是卜算手段,似乎都与寻常道观当中的道人一般无二,但方才这番言论,的确不像是出自道人之口。
倘若天上真仙不存,道门开山祖又当以何处之,白日飞升一说毕竟缥缈,无人可亲眼瞧见,何况古籍当中寥寥数语,也大多是不根之论,难免有些吹捧雕镂之嫌,故而往往难叫人信服。
大抵也是出于这般缘由,道门中人大都讲说上苍之中有神仙矗立,亦不足为奇,但那宽胖道士却无丁点忌讳,难免引人猜疑。
故而这老道略微留了些心眼,低头收起为金银所裹的米粒,佯装随口问起,
“为邻多日,还不曾听说过道友是由何处而来,齐陵道观与其余几地相比,当属极稀少的一处,能以六爻钱起卦的道人,当真是凤毛麟角,故而有些好奇。”宽胖道人并不中招,眼色淡然,
“贫道乃是由小观中出师,并无观名,故而即便有心应答,也着实不知从何说起。”百足巷本不该有多少浩荡秋风深入其里,前临十万山层峦遮蔽远来凉风,高耸城关又是抵住偶然之间吹拂而来的东风,照理说本不该如此冷寂,无端吹来一阵瑟头狂风,将老道手中几粒金银米掉落在地。
老道人紧皱起眉头,往东侧城关处看去。落地米粒单数,十余。有客东来,**分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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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赤脚踏厚土
“道友故人?”老道士重新将金银米收回袋中,冷不丁开口问起对街那道人,神态若一汪古井,丝毫未动。
宽胖道人眯眯双目,将手头六爻钱抛起,而后搁在手头掂过两掂,排开分序,而后挑眉答道,“有些渊源,但分明是有紫青隐现,恐怕非但不是善缘,而是桩好大祸患,未免就不能因此事蜕去层皮。”
说话间城关以内,已是有六七匹骏足良马缓缓而来,不曾停留别处,径直朝街尾而来。马上端坐之人,瞧打扮似乎皆是习武之人,身形硬朗,虽未挂甲胄,不过瞧其厚重身姿,便觉威风赫赫,且与寻常人不同处在于,这几人持缰两手,伤痕旧疤极密,且掌心指腹老茧,已是消之不能,堆簇得集齐厚实。
唯有习刀枪年头极长者,掌心当中,方可有这般景象,更休说这几人驾马能耐如此高明,明眼人皆能瞧出这几人来历,怕是与齐陵军中脱不开干系。
两位道人皆不曾有分毫动作,盘膝坐定,稳固如常,却是引得这几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才翻身下马,牵起缰绳往街心而去。
“大人,信件中报,言说有位从深山当中走出的道人,落脚于此街,眼下却是不好分辨,这两位道人皆是出尘,若是唐突辨认,恐伤和气。”有人凑到为首那人背后,低声出言。
齐相之子所托,岂能不用些心思,纵使在军中摸爬多年,少与大员贵人相见,此番亦是不得马虎半点。
为首将官拧紧眉头,为将多年,自然晓得其中道理,故而沉吟片刻,先行迈步走向那宽胖道人眼前,略一抱拳言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自北而来?”
后者撇过一眼来人,上下打量几眼,“贫道由南而来,云游至此,想着暂且凭卦术积攒些盘缠,再度北行,恐怕要让施主心思落空。”
着一身寻常布衣的将官并未多问,只是轻微扫眼道人手中的六爻钱,点头离去,行至对街那位老道面前,再开口道,“敢问这位道长,可是由北而来?”
“正是由北而来,”老道应答得干脆,将面前盛有金银米的口袋扎起,抬头笑道,“这位将官倒是生得一副好面孔,且眉心当中正好光亮,瞧来便是祖荫茂盛,不过多久,兴许便能平步青云,未免不能坐在齐陵朝堂武官首座之上,当真是贵人命。”
说罢老道也不等那将官应答,长身而起,将整一兜金银米扛在肩头,自顾穿过长街,行至那宽胖道人身前,低声笑道,“贫道早就猜出,你本就不是道门中人,虽不愿算你是由何处学来的这身卜算本事,但出门在外,许多本领应当藏得妥当,切莫为零星金银,显露能耐。”
“由打南边来的,大抵便是那位的座下徒,”老道猛然有些明悟,旋即喜上眉梢,从怀中费劲掏出封书信,不由分说递到那宽胖道人怀中,“贫道曾与你家师门有过一面之缘,怎奈老来惰怠得紧,相识多日竟是不曾掐算过你这后生身世,如今却是浮云大开,若得闲时,不妨前去上齐以北,寻处道观,将此信交与当今观主。”
宽胖道士不明所以,平日里两人便是极不对付,出于卜卦能耐针尖麦芒,时常抢夺生意,谈不上和睦二字,但见老者长眉都是乐地颤起,好容易按捺住火气,皱眉问道,“老道长何故戏言,上齐道观足有千万,毕竟当初大齐不曾崩解时节,乃是五教相合的地界,况且话还未曾说得清楚,怎就要令我前去捎信?”
老道似乎一早便猜出宽胖道人能有此问,接连摆手笑道,“你休瞒我,你这后生,单名一个寅,自幼便是上山学艺,算到如今,已然有三位师弟,对与不对?”
钱寅紧紧皱起眉头。
自打由南公山下山以来,无所事事,十万山中百无聊赖,荷塘捞月色,林梢探秋声,不出半月便已腻味下来,这才抻出身玄衣道袍,一路周游至此,寻思着赚得些许银钱,再去往别处。老道方才所云,也的确没错,虽说只有云仲赵梓阳两位师弟,可那位温姑娘,亦算得上是师门后辈,半点不差。
“前辈是从何处而来?单凭卜算本事,便比晚辈高过许多。”
老道呵呵一笑,将信件放到眼前宽胖道人手上,低声道来,“说来离近日口口相传的北烟大泽并不远,唤做守缺观,但要想寻着,恐怕你问遍整座上齐,到头来也是无人知晓,闭寺多年,世上哪还有多少人晓得,不过你这后生既然知悉卦象与奇门遁甲,寻处不接天不近地之处,应当不难。”
说罢老道又打米袋当中捏出八九枚形如金银裹缠的米粒,递到眼前人手上,道句箴言,而后扭头便走。
“趋利避害知祸福,奇门卦象算吉凶,生来若行康庄道,孩童坠地何异同,患得患失疑无用,不如学道见真明。”
老道平日里皆是盘坐,向来少有起身,直至如今踏步离去的时节,钱寅才瞧见这位道爷双足压根也无鞋履,分明秋深近乎冬时,长街甬道最是冷凉,可老道举步悠然,赤脚而行。
“几位此来,贫道已算得出些许苗头,只不过出于下令之人久居天子门前,为紫金二气遮拦,故而算不分明,”还未行至城关前,老道便开口言道,全然不顾身后几人惊愕神色,继续言道,“几位随行,应当还有位迈入修行的后生,不见得本事奇高,可胜在心性天资过人,既然相请,何不一见?贫道这朽木已然埋土半截的年纪,又有甚忌惮处可言。”
随风由打城关旁屋檐上头,跃下一位须发散乱的男子,可惜周遭并无多少行人瞧见,这男子身法之高,譬如枯叶落地,分明身量壮实,动作却是飞花弱柳,轻盈得紧,停在几人身前,冲道人缓缓拱手。
可老道人并不给面子,面皮有些不悦,“贫道不着鞋履,是不愿隔绝足下厚土,再者便是囊中羞涩,花不起银两,你分明入了灵犀,家中又不乏钱财,何苦赤脚。”
第五百章 我立此地,未必此地
“古道北口刚吃过两碗福黎花,回返时节淌趟溪水而过,打湿了鞋袜,这才不得已赤脚而来,有失雅意。”章维鹿听闻老道一番话,倒是并无丁点介怀,眉目平和答道,且眉宇当中有些欣喜之色,“山中修道时,不着鞋履乃是体悟力从地起,但既然出山入世,何苦佯装出尘,与寻常人格格不入。前辈居庙堂当中一人之下,与我这后辈又有何干系,扯虎皮的举动,非但不讨喜,最易遭旁人口舌,何苦来哉。”
老道点头,面色也略微好转许多,又将米袋往肩上送送,“你这后生的确是妙人,起码分得清道理,尽管行事兴许不尽人意,总比那些位高门之后,瞧来顺眼;贫道入世,无欲无求,更不愿遮蔽天机,已是有三五拨人推算出身在何处,可来寻人的无一不是趾高气扬,恨不得将身后所立之人的脸皮撕将下来,悬到自个儿头上,张口闭口间便要问其宗族后五百载,势力如何变幻,倒真将贫道当成那些算假卦的云游道人,披着身道袍便胆敢同人指点命数。”
“齐相有位好儿郎,可谓是去糟粕留大统,倒也不必肉疼。”道人又看了章维鹿一眼,丝毫不带烟火气,淡然至极。
章庆身死一事,不曾流传甚广,大抵是齐相亲自出手,将种种说法压住,这才不曾令齐陵全境上下皆闻,而眼前这位道人,听闻是近几月才踏足西路三国地界,如今并不见使什么神通术法,也未动用肩头米袋,似乎是随口道来,便将此事言说了个通透。
几位军中来人,神色微变。
章维鹿亦是有惊异之色流露,不过并无丝毫恼意,洒然笑笑,“老前辈神通超凡,见微知著明察秋毫,但晚辈的确不想接家父之任,多年来深知家父身居此职,劳心伤神且不得不为诸事紧束,早就闻之丧胆,我乃逍遥人,当真不愿理会种种驳杂。”
“命定之事,如若轻易可改,那便不可称之蔚命定,”老道仍旧是不以为然,摇头咂咂嘴道,“除非你小子耗费足矣震荡世间的价码,不然想要篡改命数,上天入地,难上加难。”
“米袋压肩,我替前辈拎起就是。”章维鹿面色不改。
“要说腰间重担,谁也不比谁轻松,何苦相争,还是贫道自个儿背着最好。”老道出言相拒,独自缓行,似是已然知晓去处,迈步稳当得很。
留于百足巷尾处的玄衣道人,仍旧狐疑不已,拖起金银裹缠的几粒米,犹豫良久,又拿起那封信件,紧蹙眉头望了望几人背影,嘀咕了句师父不知何时又欠下了人情,也将手头六爻钱收回怀中,将卦摊收起,足踩道靴,缓缓走入城关当中。
若非是柳倾吩咐外出,钱寅即便是在山中再待个十几载,也断然无甚出外远游的念头,成天与六爻钱度盘与丹炉为伴,虽说难见新鲜物,可已然是极舒坦的营生,不必忧心性命,更无需与许多俗世中人打交道。清静自然,能养运势,在钱寅看来便是最好不过,至于诸多大志,实在难以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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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番终归拗不过自家师兄,柳倾到头来只说起一句师弟两肩柔弱,不能当大事,钱寅便只得乖乖收拾行囊,垂头丧气往山外而去。
云仲温瑜二人此行倒是有目的所在,往颐章东处一座寺院中去,不过只晓得如此,至于究竟前去作甚,钱寅亦是满头雾水。柳倾直奔北疆,恐怕无需自语,其余几人便已心中有数。
北烟大泽之地近来生出种种祸事,紫昊境内才堪堪将邪祟祛除,而上齐却是从未有关乎妖物邪祟作乱之事传扬开来,休说是颐章俗世间,饶是消息灵通的地界,也是一无所闻。虽说如今师父仍旧不曾出关,柳倾既是南公山中大师兄,自然要前去北烟泽一趟,江湖当中消息鱼龙混杂,即便不为前去帮衬一阵,总归也要前去探听一二,待到自家师父出关的时节,再行定夺。
相比于这两拨人手,赵梓阳钱寅两人,则是颇有些无处可去。但依柳倾之言,终日囚于一山之中,闭门不出,即便是修行有成,到头来也难知晓与旁人差别,颇识文墨者,当书读万卷步过千山,才算是能将诸般学问吃得透彻,习武修道者亦是如此,如若是终日自以为修行勤勉,而不见天下之大,恐怕终其百载寿数,也难迈过五境,何谈超脱五境之上。
自知理亏,钱寅纵是平日里多有辩解能耐,也只得悻悻下山,独自往十万山中而去。
“原本还寻思着与小师弟同行,帮衬一二,虽说打斗本事不济,但好歹是通晓占卦,趋利避祸的能耐自然是没得挑,可师兄不准,也只得作罢,落得眼下一身孤寡。”钱寅穿行于街巷当中,好容易绕开繁华地界,寻了处偏僻无人的巷子,略微呼哨一声,不过几息便由远处枝头飞来头青雀,落在道人掌心,身形轻快翩然,昂起头来蹭蹭钱寅指肚,甚通灵性。
白墙红瓦绿雀尾,分明是深秋时节,眼前几件物什却瞧来十足春意盎然,唯独当中那位一身玄衣道袍的钱寅,颇具冷色。
“你倒是精明,将自个儿藏与灯笼以内,免得叫人看出古怪,”瞧着眼前这只青雀,钱寅也是难得流露出些许笑意,将鸟翅尖处略微裹上烛灰的地界抹去,逗弄逗弄青雀下颏,也不顾巷子当中尚有积雨,盘坐地上,展宣挥毫不出盏茶功夫,将宣纸使烛蜡封罢,系在青雀足上,“此番却是远途,不比往日那般,大抵要由此寻至北烟泽,书信可送得迟些,但千万要保住性命,别给鹰隼叼了去。”
青雀点头腾空,盘桓两三周,瞬息无踪。
道人仍旧盘膝,瞧着眼前白墙红瓦,凋敝绿树,倒觉得此地相当不赖,比起往常所见的那些所谓名山大川,也是不差分毫。
来去也可,我立此地,未必此地。
道人出巷的时节,身后积雨落入几片枯叶,流入沟渠,似有人盘坐在此,可以眼观之,并无一人,唯有秋风过道。
第五百零一章 匹夫出关
上齐北境边关,已然拥塞住两三日,无人知晓为何原本人员大可随意出入的北境,如今却是三关五哨,来往行人皆是要被盘查个遍,商贾货品皆需由马车中卸下,逐个查验过后才允放行。
北境之外,唯有零散人家,毕竟贴近北烟泽地界,荒凉冷寂,平日里也少有人出入,出关入关较为宽松,流言云上齐皇宫当中失窃,多半是有贼人盗了重宝,这才使得原本管辖宽松的北境边关骤然严苛起来。
如此情形之下,倒是有百来人困于边关处,逐个受军卒盘查,除去周身刀剑,包裹布囊皆需大开,免得有丁点遗漏。
一位面容平和的书生立身于人群最末,单手牵马满身旅尘,神色平静,无端回头望南瞧过一眼,旋即又是不动声色回过头来,端详巍巍城关。
“兄台由何处而来?”似乎是觉察着身后这位书生打扮的男子举止神色,皆是不凡,前头那位精瘦汉子也是回过头来,同书生攀谈,显得极为不耐,“天晓得这帮军卒究竟要查到何时,你说皇宫大内当中失窃,何苦要在此处堵截,那贼人若非憨傻,总不至于将重宝带到这等人烟飞鸟全稀的荒凉地界,想要转手买卖出去,都是无人应承,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书生笑笑,倒也是随和应道,“那可未必,总有手段诡妙者能寻出法子铤而走险,北烟泽毕竟与紫昊大元相接,如令盗宝者混出上齐北境边关,与紫昊大元来人碰面,恐怕真就能得手,查无可查,如何不需添些小心谨慎。”
上齐皇宫重宝,自然无人胆敢于上齐境内流动,倘若露出马脚,买卖两者皆要背得重罪,轻则枭首,重则株连,如何都要失却头颅,可若是能暗渡边关,恐怕便是两回事,享数世富贵,也是不在话下。
汉子颇有些自来熟,闻听书生搭话,面皮亦是流露出些许思索之意,可旋即便是叹口气道,“这话不假,可眼见得北烟大泽当中诡秘翻涌,妖物邪祟层出,若是因此事耽搁了咱的行程,如何都觉得心头不舒坦。”
说这话时节,汉子倒退两三步,且将话语声压得极低,大抵是有些忌惮周遭人听到耳中,如何瞧着都有些贼眉鼠眼的意味。
书生目光微动,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同样放低言语声,“此事不可说?”
“瞧你打扮便是外乡之人,同你说上两句,倒也无妨,”汉子摇头,略微摁摁左腕护手,小声答道,“这北烟泽之事,这几月以来闹腾得沸沸扬扬,更休说是距北烟泽最近的上齐,即便是寻常百姓,大多也有所耳闻。可当今天子却是管得极严,就连当今最为受宠的上齐文坛当中,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提及北烟泽一事,都被治了重罪,革去原本官职,投入牢狱,如今都不曾有免罪消息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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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兄台要到北烟泽帮衬守关?”书生闻言,却是并不曾再过多问询,而是挑起眉来,向那精瘦低矮的汉子看去,“原以为兄台与我一般寻常人,却不想兄台乃是仙家人物,此生得见仙人,当真是在下大幸。”
“不是修行中人,就不能帮衬两手?”汉子神情却是有些低落,意味深长看看面前书生,倒是再无方才那般热络,“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修行人如何,寻常人又如何,即便并无那般挪山镇海的能耐,平日里修葺城关,扎稳鹿角,总也能尽己所能,为何必定是仙家人物,才可帮衬。”
书生看了眼汉子,无端想起一位后辈,于是嘴角略微浮起。
那小子如今,大抵也在山外以东,同人说些道理,悟得些许道理,虽吃过万般苦头,但不曾变过心意。
“若不欲枯等,小兄弟愿不愿当下就出关而去?”
精瘦低矮的汉子斜睨,狐疑问来,“兄台在军中有故人,难不成可大开方便之门?”
“未有,只不过有些小手段,可绕开盘查,直抵北烟泽。”书生松开缰绳,拍拍马儿脑门,缓缓笑言,“小兄弟只说,愿与不愿即可。”
“自然是愿意得很,”汉子仍旧不明所以,“不过有违规矩,倘若是叫人逮到,恐怕耽搁更久,只怕是得不偿失,不如就在此等候盘查便是。”
书生点点头。
“晓得了。”
旋即那汉子便见眼前书生甩开大袖,猛然笼至面门,还不等挣动,便觉双足猛然离地而起,乾坤颠倒,耳畔狂风急涌,不出数息,才发觉眼前光亮,险些立身不稳,跪伏地上,接连缓过良久,才朝那书生看去,险些抽刀。
“不如先瞧瞧塞外景致,再抽刀向我。”
书生倒背双手,缓步踏上近处悬崖,居高临下,俯瞰远处。
泽水涌声,声声入耳。
汉子猛然一愣,也不顾腹中翻腾,亦是紧随那书生踏上高崖,只见百十里外,连天大潮由大泽深处相连而来,携手成群,倒是譬如大元辽原奔马并驰,威势极重。大泽不知几千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沿。
大泽之畔,有鹿角雄关,一望之下竟不知其终,吹角声呜咽如风,雄关血染,分明骤雨初歇,血水未淡。
“北烟泽浩荡不知几千里也,山河寸土寸血淋。”书生望着远处大泽涛涌,轻声道出句古言。
袖里乾坤一瞬千里。
精瘦汉子看罢大泽,才发觉上齐边关,距北烟泽并不算近,纵使驾马而行,也需多日路途,不由得紧皱眉头,颇有些警惕瞧向眼前一身尘土的书生。
“你究竟何人,能运如此神通法门,想来也定非寻常山门中的弟子,上齐仙家中人手段,我亦有所耳闻,可从未听过有这般神通。”
书生未曾回头,依旧瞧着前头千万里大泽闻言微微勾起嘴角,良久过后才轻飘答道,“这倒是不便同你讲,非要问起,那便可称在下为随性匹夫便是。”
“不过还真没想到,匹夫出关,竟是无意中盗取了件皇城重宝。”
第五百零二章 大潮波撼
青平君近日以来,心境尤为多变, 舒坦之处在于,近来不乏由打各方而来的修行中人,三五成群涌入北烟泽边关,虽说不见得足够防住北烟泽当中妖物倾巢而出,但总归是多年来未有的一桩苗头。但忧心烦扰之处在于,自发前来的修行中人,大都并非自仙家山门出外,多半是流落天下各处,无意中得了修行之法或是经仙家指点的散人,而仙家来人,百中无一。
再者近日大泽当中极为静谧,莫说是有如潮邪祟涌入岸来,就连零散妖物也是不露踪迹,一反常态,饶是青平君自个儿独自撑舟外出,也不曾遇上什么在外流窜的妖物,心下自然是狐疑忧虑。山雨欲来风满楼,江潮汹前波光定,眼下这般情形,始终难叫人安心,反倒是越发忧愁怖惧。
倒也非是青平君与云亦凉二人未曾稳固人心,而是既在北烟泽地界之人,大多是征杀不下十数年的老人,仅听营盘外头大泽浪涛声响,便能大抵猜出妖物数目,皆知妖物随潮奔涌之前,必有安定的时辰,故而即便难得聚齐饮酒时节,出言宽慰,营盘中人亦是心中有数,实在无法勉强自个儿听信两人宽慰出言。
“怎么,前几日不还兴致颇高,泛舟大泽指点江山,今儿个怎么瞧来消沉成这般模样。”云亦凉不知何时攀上城头,递给青平君一壶酒水,两手搓热搁在鼻翼两旁,将冻僵面颊捂住,暂且缓和一阵。北烟泽处在极北之地,恐怕比起大元部,冬日来得更为早些,虽说今年还不曾见着初雪,不过已然距滴水成冰不远,风携钢刀刮人面颊,恨不得多削下二两血肉来。
青平君无需回头便晓得来人身份,瞅鼻冷哼,“这般鬼天景,裹再多衣衫也能冻僵唇舌,也就你小子仍旧口齿灵便,到了这般情形还不忘挖苦老子两句。”嘴上嫌弃,两手却是相当老实正直,毫不客气接过酒壶,登时惊异,迫不及待饮上两口,顿觉温热酒浆入肚,浑身冷凉褪去大半。
临冬时节最适饮上两盅温酒,不过依平日里云亦凉的性子,断然不愿前去自行温酒,更是懒得送到青平君眼前,故而后者颇觉怪异,浅饮过两三口便忙不迭追问,“又要回乡一趟?非是老哥我不愿允诺,而是眼下这番云波顿停的时辰,万一妖物齐动,你若离了此地,我恐怕当真无人能担起重任。上回放任妖物流窜入世。已然算得上是有违本心,倘若是再来一次,只怕又要惹得旁人口舌,朝堂当中那些位心思不明的老狐,可都成天用余光盯着此处,唯恐抓不着把柄。”
这一番话说得急切,如同走珠撒豆,横是令云亦凉一阵呆愣,将两道剑眉拧成一团,劈手夺来酒壶,没好气骂道:“你就没那享福受功的命,难得好意捎来壶烫好酒水,却是妄揣好意,还不如一并饮个干净,丁点不留。”
见云亦凉抬手夺去酒壶,青平君却是急切,连忙将话头放软,厚着面皮陪笑道,“瞧您老说的,这不是忧心同袍兄弟在此地停驻许久,唯恐您老心头憋闷,才不得已这般妄自揣度心思,既然如此,小的自罚一口就是,替您老解忧。”说话间便是探手往酒壶摸去,却是被云亦凉避过,将酒壶抛到城关上空。
“许久不曾动手,今日天景冷凉,不如比斗比斗热热筋骨?”
城关下头,有几人担水而来,原本要趁滴水成冰的天景,凭大泽中水浇于城墙之上,凝冰加固,此刻却是远远瞧见城关之上,两人走拳动肘,招招不让,登时便是哭笑不得,索性搁置下扁担,抱住双膀观瞧。
当中一位瞧着年纪尚浅的汉子狐疑,扯扯身旁汉子袖口问询,“统领大人与云大人,一向是亲同手足,怎的今日却是出手比斗,瞧意思还是招招不让,并无多少留手,是两人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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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那汉子瞧面膛便是有不惑之年,这等事已然是司空见惯,摇头大笑道,“到底是初来乍到,并不曾见过这等事,咱这两位统领大人,同属修行中人,身手境界更是高明,这北烟泽平日里无妖物作祟的时节,总也不能闲暇惰怠,多有练兵之举,这二位自然也要将境界捶打得瓷实,迈往高境,又少有境界相衬者比斗切磋,故而时常便寻个莫须有的借口,打上一架,权当是寻求进境,眼下无事,多半又是要过几招,直待到一边吃些小亏,才肯收手。”
北烟泽边军近来填补上不少人手,由打天下各地而来,虽嘴上不提,但一众守边多年的修行人,心头也是多添了两三口鲜灵气,就如大漠行程,多日不曾饮水,如今得见小洲水泊,自然是心头舒坦许多,因此许多汉子话也多将起来,解疑答惑,试探新来此地之人身手,倒是比起平日那般营盘萧瑟的景象热闹许多。
城关上头两人依旧不曾决出高下,却是那一身红衣的青平君先行发难,略微吐出口浊气,双足点地,两拳虚晃,而后猛然凑近云亦凉面门,劲风猛来。后者亦不惊惶,让出两步空隙,单臂架住双拳,身形压低,一掌直奔下盘,杨柳迎风,虽说算不得迅捷,可胜在步步为营,滴水不漏。
“这般试探,要打到几时,倒不如手段齐出争个高下。”青平君纵身,内气流转两拳,劈手便是往眼前人面门一晃,去势刚猛无阻,拳走极直。
而云亦凉也不曾有多余举动,伸出单掌,迎上来人双拳,一时铿锵金铁声起,拳掌不曾触碰,其声却如刀剑相撞。
单掌拦下双拳,酒壶落下,被云亦凉一手接住,缓缓咧开嘴角。
“前几日观潮有悟,承让。”
青平君收起双拳,眨眨双目,也是缓缓咧开嘴角,爽朗大笑,接连叫了三声好,而后才道,“酒水让与你便是,藏下这一手神通,为兄输得不冤。”
可云亦凉并不曾顺理成章占下酒水,而是收回单掌,将酒壶扔给眼前人。
“本就是送你的,喝过这壶,仍旧是此地千万人的主心骨,不可自乱阵脚。你若自乱,这城关下头袍泽兄弟,如何应对大潮波撼,又如何置死生于不顾。”
第五百零三章 观潮起阵
也正是城关上头两人比斗的时节,正立身于营盘之外,一位面容颇显生的书生缓缓抬起头来,往城关上看过两眼,而后不着痕迹收回二目,安然如初。
今日亦有数人前来北烟泽处,录名纳姓,欲要入得边军,不过此事繁琐,需先行查过身份不可有异,更不可身负罪状,才算勉强得入边军,故而不得不在此停足等候。
书生收回心思,仍旧是有些惊异,只这手化剑为掌的神通手段,已然要属天底下极高的能耐,身在四境的剑客,未必便能悟出此一身手段,携取千万物件引化剑气,大概如今天下,也唯有那位剑王山中的道人,能以寻常木枝对敌,而剑气不衰,刀剑枯枝,莲梗发簪,皆可引以为剑气所依。
内气有依,需沿顺附依经络,而踏过二境虚妙,离体而出,则方可算是迈入修行一门,而剑气更是如此,寻常高手提剑在手,身前三寸便觉无敌手,可若是将佩剑换去,恐怕便要打过对折,不复平日那般威势。
“也不晓得这两人,是否便是北烟泽守边人当中的翘楚之辈,倘若还不能称之为山顶,北烟泽妖物的手段,未免太过于骇人了些。”
无人在意这位书生看向眼前波光平静的大泽,眼中尽是腾云起浪。
除却一位面皮精瘦,且身形低矮的汉子,察觉着书生这番神情,凑近前来,疑惑不解问询,“我说读书人,来时你那手袖里乾坤的本事,怎么都要强过那比斗两人,依我看并无半点出奇,不过比划两招罢了,全然不能与老哥相提并论。”
“唬人把戏,如何能与那两人实打实的境界相比,”书生叫汉子扰乱思绪,也不动气,脾气极好开口解答,“稍举小例,上齐皇宫道外走动散步的老者,大都衣着寻常,不曾让人瞧着富贵,乃至瞧来有些窘迫;闹市街巷当中却是时常能见锦衣公子,折扇扇面都恨不得裱上两枚鸽卵大小的美玉,可谁人更为富贵,不言自明。”
汉子琢磨一番,却是摆摆手道,“意思不差,可皇宫道外也有不少好穿锦衣的老爷,文人当道,最是讲究,就比方那位官居二品的马衡,平日出外坐轿,都是坠满翠玉流苏,哪里有当朝大员的模样,瞅着就来气。”
书生无端笑了笑,敲打敲打汉子肩头,意味深长道了一句,“江湖中人,不说其他本事,起码藏尾巴的心思极为精明,你若真想闯闯江湖,便要好生学学,何况这身皮相,当真不高明。”
汉子猛然噤声,忿忿瞪过眼书生,旋即挠挠发髻,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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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多时,前头却是有位汉子被拦下脚步,守边中人由打巡捕令画像当中抽出一张,皱眉比对良久,却总觉得有八九分相似,任凭那汉子急得面红耳赤,叫嚷说是污了自个儿清白,到头来却依旧是被左右守卒拿住双肩,暂且押往别处。
自告奋勇,前来北烟泽守边者,每年皆是能押下几十人来,多半是触及法度,被官衙描眉画影留下人相,无处可去,这才不得已前来北烟泽边军处,指望着能保下一条性命,哪怕是明知此地多半怪异,也要不惜以身犯险试探一回。
原本此事朝堂当中便是一眼睁一眼合,原本便要治罪处斩的流窜罪徒,若是能填补到边军当中,却是省去不少麻烦,免得秋后问斩时节,多蔓出几十茬血水,也好令上齐百姓心头略微平和些。但青平君近些年来,却是严词拒之,即便是罪过颇轻,也必先行将负罪之人择选而出,押往上齐皇城当中,听候发落,若是赦去微浅罪状,则仍可入边军,旁人绝口不提;若是罪无可赦,则是依律问斩,分毫不留情面。
故而那位汉子叫左右押去过后,不少人皆是心中嗤笑,说此人怕不又是位不解情势的莽撞汉,平白耽搁功夫。
书生等得长久,颇觉无趣,眼见得天色将完,多半再无人前来,故而先行一步离去,围绕大泽水畔,缓步而行。
营盘当中自是有人瞧见这位身穿长衫的书生,颇觉狐疑,但无一例外,才要举步出外阻拦的时节,又恍然停下身形,不再理会。
书生四方步迈得极稳,与波岸软土处踏下足足几百步印记,瞧来似乎并无区别,步距始终不改,且慢行,且观潮。
营盘当中无一人出,皆是瞧过一眼书生,而后又错开眼目。
直到走过城关处时,才有一人身形骤然闪动,拦住书生去路。
“好手段。”
一身纹凰锦织的青平君摆开两拳,目中精光暴涨,先行举步踏出枚深印,却是将眼前书生脚步断去。
“统领拳意,比在下鄙陋手段更高明些,何故谬赞。”书生收起大袖,躬身行礼。
“数十年不曾见过你这般修阵之人,实话说来,颇为技痒。”青平君目光仍旧逼视眼前人,衣袍似是如潮涌动,千钧力道皆从地起,直抵两肩,将双拳分镇左右,神驰意动。
可书生还是那番平静模样,眉眼和煦,“初来乍到,怎好如此。”
青平君的确是技痒,从方才时便觉灵台当中始终异动,似是挑弦弹拨,纷乱如麻,便知晓是有境界高深之人引动内气,顺气息寻开至此,却是瞧见位面皮尚在而立上下的书生,倒背双手,沿岸边缓行,足下痕印排布,犹有阵成。
“昔年便闻,修阵法者破入四境,阵法神通登堂入室,便可借世间万般痕印演为大阵,或是冬来吐息白雾,或是连珠步印,皆可化阵困敌,”青平君扫视营盘,难得浮起丝缕明悟,更是不曾多言,凭拳而进,猛然出手。
书生叹气,倒是也不曾施展神通,一步迈出,却是猛然由打青平君身后现出身形,袖口翻卷,竟是不加理会,反倒是接连叩指三五度,震起大泽水浪,往大泽以内挥斥而去。
移山填海可见端倪,威仪全然不似书生。
第五百零四章 逆走天关
上回波撼北烟泽城关的时节,大抵便是万数妖物凶狂冲关,足踏浪涛,譬如万顷雪花拍砸到罡风当中,荻花飞散,连带守关之人浑身血水,也是齐齐镇入城关当中,而来多时仍旧是未曾有消散迹象,染得城关犹如涂上层朱红。
如今书生一袖摆开,亦是无端震起大泽侧畔水浪,直起三层楼宇高矮。分明是清澈水泽,如今震起却是迸溅出浊红血水,接连便生出嘶吼声来,八足显现,竟是头身形莹白的邪祟,腹下生有八足,形同马蹄,但体态却是犹如磨盘,六方有眼环绕周身,书生一击之下,毁去此妖身上五枚铜铃巨眼,当下再难藏匿住身形,不顾重创加身暴起伤人。
北烟泽何其广,凌空飞渡尚要耗去不知多少功夫,昔年大泽当中还不曾有妖物作祟的时节,有仙人欲要探访极北,不得已横渡北烟泽,踏空北渡近乎两三月,竟也不曾瞧见大泽尽头。立身大泽上空,四方尽是水泽无边无涯,瞧来顿觉苍茫迷惘,其中雾气隐天蔽日,稍有不慎,恐怕难辨东西,更不消说欲要纵跨整座北烟泽,故而望洋兴叹,掉头回返。此般无边大泽,如今为妖物所占,种类数目自是难以计量,仅此三载之间,北烟泽守边营盘当中,便粗记下数百目妖物,均是奇形怪状,阴惨瘆人。
眼下此生具八足六目的邪祟吃过书生一招,显然是强弩之末,唯有枚独眼眨动,不见唇齿,啸叫声却是哀惨,八足猛然踏水赶至青平君身后,猛然蹬去。而后者早已心意动起,暂且不与眼前书生对招,而是猛然扭转腰肩,两拳破开浊浪,贯入这妖物体内,略微一震。
“你这书生,究竟是何来头。”青平君拭去拳尖血水,一时不曾进招,瞧瞧身旁已然震碎为数十块血肉的妖物尸首,颇有些兴致。此妖能耐微浅,不过胜在一手隐匿本事,藏于水中,饶是撑舟而过,定睛观瞧,也未必能瞧出异状,大抵便是莹白身子没入水中,却是能化为剔透无色,脱离水泽方能显出原本色泽。
按平日而言,以青平君灵觉,断然不可任由妖物欺身近前,却是仍旧无知无觉,但今日却是险些吃着些小亏,面色不由得更冷两分,故而才有方才一问。
书生面色依旧,“如今的确不便与兄台言说,不过方才的确不怪兄台灵觉木钝,而是我先前以步痕串连,汇成一阵,即便是营盘中人眼见得在下面生,也是无知无觉视而不见,且能遮掩灵觉五感,大概正是出于此,才使得不曾引得兄台注意岸边有妖物隐伏。”
青平君低眉,寻思片刻,扭动脖颈似笑非笑,“听着便麻烦,你们这些个修阵之人,倒是不易,不过如何都不讨人喜欢,对招之际束手束脚,且多有算计,若是打来也难泻火,若是不走上两招,我心又难平,如之奈何。”
书生拱手,平视眼前人,和善笑道,“与其困束在心,不妨泻之,在下虽说阵法不曾大成,但总归也识多般变化,兄台若是执意出手,在下定要全力接招,此阵可隔灵觉,放手施展,并无需忌惮。”
“胆魄倒是极长,”满身流火锦织的青平君略微眯了眯眼,如何都想不出熟识之人当中,有如此一位阵法手段恰如高川的书生,索性也不再思量,刚好方才同云亦凉比斗,意犹未尽,当下便将神意内敛入拳,拉开架势,冲眼前书生叫道,“那小子阵法不赖,不如试试,能抵我双拳几合。”
浪潮乍起。
书生接连叩指屈指数番,近乎是瞬息之间,已将近岸水泽汇至身前,凝而化阵,牢牢笼住青平君身形,丝缕水流借当索,困束周身。引水为缚抽刀难断,奇难脱逃,更何况身在四境当中,身外万物全然可用,仅递一式,威势便是雄浑浩然。
水波荡漾,全无杀意外涌,而书生此举,其实压根也不曾留手,分明晓得眼前人已是高过四境,气势巍巍如山岳层楼,踮足摘月,怎又胆敢掉以轻心,故而水流缠环,镇压内里。
同在高绝之境,虽无旧怨,但总不可刻意相让,此为修行中人规矩,又唯恐旗鼓相当,招数收之不能,故而力求招招递出,即便不曾连贯通畅,可每式必是重之又重。
水阵当中一声震响,似裂城关如碎金玉。
有双拳探出,困缚不能。
仅是一合,书生所布凝水大阵齐齐炸裂,万千水花四散开来,莫说能近青平君寸尺,一丈之内,道法神通全难近。
守边营盘当中人尽皆知,这位统领拳路尤为大开大合,纵是眼前妖物邪祟形同浪头再起浪,层层堆叠,鳞甲照月譬如白昼,也难压住此人拳路,山岳崩断大泽倒流,难承其重。书生如此布阵困束,适得其反,却是叫本就悬于长天当中的拳意,再上层楼。
犬马可驯,而大川虎狼焉可入笼。
一息以内,青平君双拳连同身形跃至书生近前,猿背大开,单拳灌顶,直令周遭秋风猛然敛住,无人晓得力道如何,只是矮壮汉子身外锦织翻动,胜却弓弦炸响。
书生不退,倒是汉子双足周遭浮土当中,无端探出嶙峋怪石,搅至足膝处,连带已然匿迹多年的草木藤蔓一并奔涌而出,再锁四体;当空被青平君一拳打散的水花急抱成团,凝为飞针袖箭,冰凌震颤,亦是紧逼后者两肩双肋。
再叩指,阵中飞沙走石,平白西风乍起,莫说人踪,不见五指。
阵法精深者,可动世间百万生死物,执掌刀兵厚胄,旌旗蔽空,但凡阵中无一违令。仅是须臾之间,青平君拳已走空,皱眉挣动脚步,遂觉无力可借,不知何时已被浮土怪石擎至半空当中。凡修拳掌,力从地起,最忌此般情形,可那书生横是以道法让过拳锋,指引阵中万物迎敌,生生架住身在四境以顶的青平君。
一步一天关,才入四境,对上踏步四境多年的青平君,却是稳稳压住上风阵脚,毫无败相。
第五百零五章 不妨饮茶先
接连多日,由打上齐皇城发往各处边关的密令,似雪片相仿,尤其北疆各道关口,更是一日之间调军无数,虽说行事极隐秘,可到底是有些许风声,不过这点滴风声,却是尽数被人有意压下,丝毫不曾传扬开来。
上齐近些年来,少有军甲调度的时日,如此一来,朝堂当中自然不平静,更何况密令如纷飞雪花,许多大员皆是觉察出其中滋味,不过也无人胆敢提及,只是将眼见事揣到心中,并无其他心思。
天子宅心仁厚,多喜文墨,但并非便是手腕绵软之辈,若是太平无事,自可与殿内头几品大员洽谈当今锦绣文章,文坛大家新作字画,但眼下此般情形,自然是无人胆敢触碰霉头,纷纷眼观鼻鼻观心,老实本分。
不过在这其中,倒也有例外者,此事一出,便是遣家丁仆从备得短轿,趁夜色直奔皇宫内院,并不愿加以掩饰。
皇城当中已是添起炉火,内院以里起码设有麒麟炉数十,将连绵宫阙尽数烘得温热暖和,且不说堪比夏时,总归有春深意味。
甬道之上群臣下轿,纵使年长腿脚不便者,亦需如此,上齐讲究个礼字,君臣长幼,向来礼数为先,可满座朝堂中唯有一位不需下轿,直行到皇宫内院外,再遣去家丁轿夫即可。
但眼下这老人才乘轿入得宫门,便令一众家丁散去,颤颤巍巍迈步,直往宫内而去,走得艰难。
“荀相无需如此,近日来腿脚不便,乘轿而进也可,圣上特地吩咐,唯荀相可乘轿入宫,并无太多忌讳,何苦步行。”周遭有两位内侍捉灯笼近前引路,低眉柔声,同那老者言说。
“六旬上下便要坐轿入宫,若是侥幸活到耄耋之年,岂不变为倚老卖老的祸害,规矩本就是规矩,圣人启口,也要依此行事。”老者却是摇头笑拒,“既是圣人有意,老朽自要涕零承下,但如何有那等胆魄,使圣人再退再让,如何都要心头有数才好。”
皇城当中的内侍,自然是心性非比寻常之辈,伴君伴虎,即便圣上仁德,也自需多凭缜密心思行事,荀相方一出口,便知无错。
“既是荀相不欲行此便宜,如不嫌我二人卑鄙,便由我等搀扶您老,前去宫内如何?”另一位内侍躬身行礼,将灯笼交到左手,神情和善。
“且不劳烦两位费力,”荀文曲面皮亦是和善,爽朗笑笑,“老朽还未到那般苟延残喘的年纪,何况身为内侍,当扶龙而上,功在社稷,怎能搀扶垂垂老矣之辈。两位前头引路即可,老朽自行面圣便好。”
二人知解其意,知晓老者执拗,故而略微拱手,分列前后,灯笼照亮老者左右十步,缓缓而行。
皇宫内院当中清秋,总是比起宫外冷清萧瑟许多,兴许是夜色深沉,且少有人出行,除却有队队皇城卒卫巡视,铁甲映月,零星灯火,再无什么闲散人。
白日天光盛里金壁生辉,入夜时分静默皆寂,天下皇城以里,似乎都是如此一般。
身着黄袍的上齐圣人,近日来也是多有倦怠,如今伏于桌案,小憩一阵,旁人不敢打搅,只得再将麒麟炉当中添过碳火干柴。虽说是干柴,不过却是耗去不少财力人手,特地前去十万山中劈香犀木,再经几十道工序制得,最是能清明神智,且舒缓心疾,可纵使如此,也难令人几日不得安眠,而不觉困意。
老者入得殿中,并不急于上前,一来唯恐打搅圣上安眠,二来不合礼数规矩,故而索性于廊下坐定,随手拿起堆叠信件竹简,逐一观去。
奏折密函,自然不可妄自窥探,而其余文书,荀文曲却可近观,本就是日后要遣送到府上的文书卷帙,并无多少忌讳。宫女见这位荀相独自观文书,只借月色,颇为昏暗,故而携来明亮灯盏,摆到老者身侧,轻施一礼,“荀相如此时辰面圣,却是不巧,当下秋风寒瑟,不如先行前去侧殿避风躲寒,待到圣上醒转过后,再行进谏不迟。”
老人摇头,倒是朝眼前宫女多打量两眼,“不必劳心,多日不曾出外转悠,如今吹吹凉风,却也算是舒坦许多,应对诸般杂务,亦是极得心应手。”
荀相一向并无架子,向来不欺下而不冒上,故而这位宫女,亦是未曾有过多忌惮,却是轻声闲谈,并不怯生。
“圣上近些日来,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宫中我等奴婢虽是加倍上心侍奉,却无功用,兴许此番荀相前来,便能令圣上心思宽慰些许。”这宫女不过十又三四的年纪,可面皮已然长开,褪去诸般青涩,倒是显露出微施粉黛便可夺艳的骨相,怅然言道。
荀文曲笑笑,清清浑浊语调张口,“身为一国之君,高处不胜寒,更何况近来诸事冗杂,尽数凑到一处,圣上若是胸中无志,断然不至这般殚精竭虑,不过既然要做有道贤君,必定苦其心志,劳其肝胆。”
小宫女感叹一声,“原以为身在此间做宫女,终日不得出宫半步,成天操持琐碎小事,已然是极麻烦的营生,却不想圣人亦有圣人忧,如此想来,却是舒坦许多。”话出过后方知失语,旋即连忙掩住唇齿,起身同一旁老人接连躬身行礼。
荀文曲却是神情并无变动,只是挑眉问言,“娃娃是谁家女子,又为何将你送入宫中?”
宫女低眉,怯生生答道,“家父原本是朝中四品,前些年因事误了职守,被贬去官位,家中并无钱财,实在难以维持,故而将奴婢送入皇城,起码不受饥寒。”
“杨虹橹此人,倒是本分得很,”荀文曲思量片刻,旋即便是叹道,“四品官位已然是不低,但俸禄却着实算不得高,身在四品却是两袖清风,难怪被人算计,想来便是困苦至极,才将你这娃娃送到宫墙以内,倒是可惜得紧。”
“雀落尘间,想不想去枝头上瞧瞧?”
老者言语和善自然,哪里还像是那位百官无出其右,顶上仅压一人的重臣。
黄袍男子猛然醒转,再瞧瞧窗外天色,费力直起腰来,愣愣瞧着眼前如砌墙堆砖一般的文书密函,上头落款名讳,一时看来生疏得很,当真是不愿再瞧。
秋日梦来也多萧索,哪怕是身为上齐圣人,亦难免俗,想当初时节,这般如海文书竹简,如何都难以轮到自个儿来批。少年时玩闹困倦,便常前去往那人住处,嗅嗅香炉当中沉香滋味,瞧那人面皮之上分明疲累,但仍旧是多有笑意的眉目,如何都令人心安许多,故而便斜靠那人膝边沉沉睡去,
而如今这万斤重担,似乎都搁置在自个儿肩头,才晓得那人当初挤出丝缕笑意,当真难比登天。
可惜生在帝王家,夜来入梦方见亲。
“如今几更天了?”男子舒展周身筋肉,起身前去窗前,汲取些许秋风当中的寒气,还未等到面颊显凉,便很快被殿内热气蒸去,没来由便有些烦闷,开口问道。
左右自有侍奉宫女,见天子起身,连忙便要前来披上件衣衫,男子摆摆手,并不愿添衣。
“如今才入更时不久,圣上若是倦了,尽早歇息才是,莫要坏得体魄。”宫女应声,身在天子左右,自知其疲倦如潮如涌,故而擅自提点过一句,倒是点到即止,未曾有丁点僭越。
男子不曾回头,仍旧瞧着窗棂以外,淡漠笑笑,“寡人歇下,何人处置案中文书。荀相自有荀相要理顺的文书奏疏,何况年事已高,怎能尽数交与他。”
“荀相已然在外等候多时,却是不愿进侧殿,言说是吹吹秋风,也能磨砺筋骨,故而秉烛在外查看文书卷宗。”
男子眉头微皱,“怎不早些相告,快请入殿,烫好热茶,莫要令荀相染得风寒。”
晚些时节,两人已然对坐,似是已然揣测出这位圣上心意,老者好整以暇,捧起手头热茶,静等后者出言。
“荀爱卿既已知晓寡人心意,何不速出良策,如此吊人胃口,恐失妥当。”男子见老者始终古井不波,率先开口,倒当真有些稳不住气息,连连苦笑。
老者搁下杯盏,起身行礼,“老臣确是不知如何此事何解,倘若皇城丢的是重宝,凭各地官衙能耐,迟早也能寻回,可若是有人出走,倒当真是难寻。”
圣人长叹,“倒真是瞒不过文曲公。”
老者微微一笑,竟是难得接下这句赞语,“其实皇子出走,也并非一件祸事,年少轻狂时时念叨北境如何如何,自然是要去到北烟泽处,虽说大皇子文采算不得极佳,可身手与修行天资,当真不凡,寻常江湖中人,断然奈何不得。若是去到北烟泽,见过那位贵人,没准当真能将圣上与那贵人之间的关系修葺不少,到那时再引皇子还归纳安,岂不亦是一桩好事。”
“北烟泽诡邪,倘若皇儿有难,应当如何?”男子竖起眉峰,而后又是突然舒缓开来,终是长长吐出口浊气,看向面皮无端狡黠的老者,“若非是知晓荀相少有与皇儿碰面,我倒真以为是荀相出言撺掇,如此看来,倒当真是两全之策。”
“虽可帮衬,仍要自保,那方亘古便有的大阵,圣上切不可闭。”老者收回笑意,面皮肃穆。
男子默然。
而后缓缓点头,话锋一转。
“不如饮茶先?”
第五百零六章 风霜雷火,灯笼连转
北烟泽边关,也是临近日暮。
可岸畔二人,依旧不曾分出个输赢胜负,各自递招近百,尤其那位书生,硬是借层出不迭的阵法手段,构起大阵十数,步步为营,生生止住青平君拳劲,虽境界比不得后者精深,但胜在手段纷杂,竟是从头到尾也不曾令汉子双拳破开重重大阵。
青平君早已皱起眉来,甩甩双拳,好大不自在。
阵法倘若有成,以力破之,倒也不见得是一桩堪比登天的难事,可眼下这位看似寻常的书生,实在棘手,对招百回合以来竟无丁点错漏,布局绵密水泄不通,阵后有阵,且阵中所藏道法无数,一时当真奈何不得。
“说到底你们这帮修阵之人,皆不爽利,胜便是胜败便是败,一味拖延却分不出个孰强孰弱,格局微浅得很,气煞旁人。”
书生静静立身在两丈以外,面皮和善,不见波澜,轻启唇齿答道,“统领胜我,并无裨益,我胜统领,更无心无力,原本便就是胜败两可,何苦求胜。”
“若无这般心气,当初练拳作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不争胜,空有一身境界岂不无用。”
书生摇头,似是并不认同,不过也并未多说道理,神情微动道,“有人要来此,看来今日比斗,大抵要止于试探。”
“如此,我亦不再留手,倾力一式权当收官。”汉子瞥了眼远处,撇嘴悻悻道,“今日倒是还算解瘾,可惜终有末时。”
云亦凉下过城楼过后,便自行前去营盘当中随部下一并清点名册,分明太平无事,可总觉心头跳突不已,相隔数里之间,若有若无总觉有甚古怪,但着实揣测不出虚实,不过既有青平君坐镇,亦不曾过于忧心,故而将名册点罢,才缓缓循迹而来。
同是身在四境,青平君拳威,历来要压过云亦凉剑气,多年来交手大小百来回,输多胜少,虽说应对北烟泽妖物时节,剑气如浪如潮,要压过青平君拳威少许,可单打独斗,着实是惹得云亦凉也难生出争锋之意,只得不情不愿认下。若说北烟泽当中至多与三境相当的妖物,能与青平君双拳平分秋色,纵使将四时逆转,云亦凉也断然不信。
可赶至北烟泽近前的时节,抽剑抹去阵法过后,云亦凉却是有些怔怔,眼前堤岸已然叫两人斗得崩碎,洪涛涌起,连带两三座蕴有五色的大阵,叫矮小壮实的红袍汉子一拳擂得炸碎,压根不顾所谓阵眼,尽是以力震碎。周身雾气蒸腾,且双拳之中已有灼铁似光华,一步迈出,拳尖已然碾至那布阵的书生面孔,接连倒退十几丈,才缓缓停住脚步,血水长流。
“服输否。”分明矮短的青平君扭动肩头,咧嘴长笑,气势胜却大泽潮涌。
远处书生抹去唇角血水,眼下生生吃过汉子一拳,竟是仍旧神色不变,“统领这胸中火气,非因在下而起,倒是欲借在下而熄,忒不地道。”
旋即又扭过脸去,看向一旁正欲止住争斗的云亦凉,微微笑起,“见过前辈,晚辈有位故人,同前辈关系匪浅,此行来此,亦是为捎些口信,也好令前辈安心。既然见过前辈,此番比斗,也当止住。”
说罢书生只是将原本弯屈十指张开,静立场中,再无动作。
可眼前十面风来雨来,霜雪雷火,由打半空之中齐齐聚拢。
青平君无惧,可眉头却是狠狠一皱。
分明不过是内气外泄,经由阵法变幻得来无根之火,无云之电,但此刻天威,与上苍降法一般无二。
“且请前辈,一观神通。”
言毕则风雨雷火齐动,缭绕青平君周遭,骤然聚拢。
云亦凉此时色变,踏入阵中,抽剑相迎,接连几十道剑气撑开,暂且抵住当空风水雷火,冲仍旧立身不动的青平君叫道,“此时不退,我亦难阻许久,分明才入四境修为,这小子内气怎可如此厚重,不若先行止住比斗,再行另议。”
青平君不动。
而后抬起一臂,收起一臂,擎起单拳。
风雨雷火,霜雪冰锋皆是无智无识,此刻却是被单拳逼得退让,尽数溃散当空。原本盛威,一瞬散尽,连同周遭大小阵法悉数消散开来,得见天上早月。
此一拳青平君出得极慢,旁人瞧来,只是略微触及身前如灯笼连转的风雨雷火,后者却是骤然退避,而后瞬息消去,并无半分烟火气,连带周遭隐蔽起的大小阵法,皆尽如冬雪消融。
可这拳送出过后,青平君却是咧开嘴角,浑身气势松懈下来,再无动静,饶有兴致看向眼前那位书生。
书生也笑了笑,身形似风前沙砾,缓缓消散。
“破去郁气,复得平和,而五内皆无阻胀邪火,如此岂不是比分出个胜负好上太多。”另一侧书生身形显现,毫发未损,就连原本嘴角血污亦是不存,躬身冲两人行礼。
就连云亦凉也将眉头皱起,上下打量这位面生的读书人,颇觉道法神奥。
自始至终与青平君斗招的便是身在层层大阵遮掩之下的书生,而面门吃过一拳的,却不过是阵法当中凝出的一尊虚影,方才青平君拳意尽出,才将这最末一道阵法打得崩碎,得见书生本身。
“哪里学来的本事?”青平君收了双拳,一身气势尽数收回,颇有狐疑。
书生再行礼,却是看向一旁收剑回鞘的云亦凉,“在下与云仲,乃是同门,小师弟曾时常讲说过,其父常年留于上齐以北,如今瞧来模样也有七八分相似,先前相见,自然认得。”
云亦凉先是皱眉,而后又是舒展开眉头,“早知吴霜名号,却不想南公山间仍有如此高手,倒是我儿大幸。”
“在下亦不曾想过,小师弟之父,竟是身为北烟泽守边统领当中一人,虎父无犬子,倒也非虚。”书生面皮有些苍白,分明是数时辰比斗,亦将周身内气抽得近乎空乏,不过依旧是缓言客套。
一旁青平君拧了拧眉,哼哼道,“两位倒是一见如故,果然忘却了边上还有位浑身疲累的中老汉子,就这么立身在大泽岸边谈天说地,当真不怕蹿出十几头妖物偷袭?”
旋即也不等两人搭茬,挥挥手道,“且来帅帐中小叙就是。”
“叫人瞧见,还当我青平君不识礼数。”
第五百零七章 不期遇灵犀
接连两三日之间,白毫山当中皆是平静无事,除却时常得见几位童子外出练拳走高下梅花桩,院落当中并无太多动静。门主叶翟似乎是进来有觉,故而自行去到后山,自行体悟;座下弟子自然是难以闲暇下来,出外游荡许久,不时回山一趟,瞧见叶翟仍旧闭关不出,而后又是自行下山。唯独云仲温瑜二人,在山间久留。
阵法难修,可比当初修剑入门,不过全然并非是一回事,若说修剑起始最是费力,凭锈穿剑斧劈柴震得两手虎口血水长流,而修阵则是最费心神,若是阵法构建时节有丁点错漏,轻则阵法消散,重则演化为威能乍泄的诡异阵法,莫说其他,倘若有失,只怕这座白毫山山巅,都要叫暴动大阵削去大半。
“心静眼直,观其脉络,断不可有丁点分心,若是阵法勾勒有误,恐怕我亦难压住暴动内气,毕竟是身在旁人山头,倘若炸碎楼宇屋舍,师叔囊中羞涩,估计也难赔得起。”后山当中,今日秋风算不得冷冽,不过少女面皮上寒霜却是堪比冷清秋意,没好气将周身阵法散开,接连数落道,“早晓得小师叔阵法天资如此诡奇,当初就应当求师父多指点一二,也不至如今这般情形。”
云仲挠挠发髻,愁眉苦脸看向周遭如同叫炭火燎过似的枯黄草木,颇有些难为情,只得点点头道,“再试上一回,若是仍旧构建出个诡怪阵法,今日便暂且歇下,明日再试。”
阵法不入大成,难以随心所欲,如柳倾那般叩指成阵,已然是阵法手段超凡脱俗的境界。即便是如今的温瑜,欲要布置下一座大阵,亦是艰难,需得先行布置许久,将阵法印于宣纸或是物件之上,再将内气流转其中,才可使得大阵成型。而至于云仲,阵法修为尚浅,纵使描画于宣纸上头,亦不见得便可随心起阵,方才好容易将阵法勾画妥当,却是不知细微处有恙,才注内气,便已是升腾起遍地火舌,好在温瑜早有预料,立身一旁掠阵,这才不曾使得那令人心悸的火舌流转而出,将整座山头烧得狼狈。
云仲记阵图的本事向来不弱,不过眼下这般躁火缭绕周身的状况,即便平日里记性尚可,此番仍旧常有遗漏,更何况久不动笔,仅是一座聚风凝水的浅显阵法,勾勒描画的时节都是处处受阻,稍有不慎便将收尾处延出半截,只得再换宣纸,从头描起。这般情形,时常是耗费十几张宣纸,才可堪堪无大错,不过施展开来,仍旧有细微处不尽人意,致使整座大阵浑然一变,由原本聚风凝水功用,变为无名流火直上高天,或是引得周遭草木迎风暴涨,无端生长得与人肩头同高。
一整时辰过后,少年终是舒缓舒缓右腕,颇为满意,观瞧数回,并未查出谬误,故而单掌附于宣纸之上,缓缓将内气传入当中。
整座白毫山猛然一晃。
一旁自行研习阵法的温瑜猛然变色,接连递出六七掌来,唤起周遭大阵,额角沁汗,耗费大半内气,才堪堪将震颤止住,回头怒视云仲。
少年亦是大骇,支支吾吾道,“方才自视分明无甚谬误,怎的会转变为如今这等景象。”
温瑜抿唇,真切道,“师叔如是不急切于修阵,近几日还是停手为妙,早先听闻过师父讲说,有人曾将阵法改动多处,原本只是未入凭借的寻常小阵,经改动过后硬是崩碎方圆数里山岳,当中生灵无一幸免,倘若是师叔再如此行事,依我修为,当真是难以压制下这般凶狂力道,还是就此作罢,免得祸及池鱼。”
方才这一声震,使得整座白毫山为之一动,山上安逸飞鸟尽数腾空,大抵许久都是心有余悸,不敢居于山间。院中习武的几位童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被晃下梅花桩来,好一阵都是不明所以,还当是何处地洞,急忙往屋舍四角处躲藏而去。
“这般动静,哪里像是修行,云少侠山门,想来每日也是难得平静。”后山山脚处茅庐当中,叶翟睁开双目,卸去浑身内气,苦笑自语。山间这般动静,叶翟自然知晓,只是不晓得分明是二境修为,如何能将整座白毫山撼动,接连吐出三两口浊气,才收起双膝,同不远处看守丹炉的老者言道,“无需太过费神,山间所留那些丹方,与我全然无用,只是平白耗费老药而已,按说如此年月,心关迈过,早就应当破开眼下境界,至于为何迟迟不能破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苦用外物强行催动,于事无补。”
叶翟修行,向来疏懒,难得有近日这般静心举动,更休说是安心闭关明心,自是令那位老仆极上心,取出早已落满尘灰的古书来,仔仔细细炼丹熬药,实指望能将叶翟境界再拔高一截,此刻闻言,却是叹气不止,但仍是不曾停下手头活计,添柴加炭,忙活个不停。
破开二境,三境便非是内气积攒多少所能破的,既称灵犀境,便是灵犀一至即可破关,若无一瞬灵犀,即便平日里修行再多勤勉,到头来仍旧是深陷在这等关口当中,难以坐二望三,更难以超脱虚念两字,直达彼端。
山上一晃数百载,若是遇上灵犀,凭叶翟数甲子积攒下的内气,水到渠成,没准能直直迈入三境山巅,可这阵灵犀意,似乎来得过于迟缓了些。
“二境如何,三境又如何,久在山间不问事,休说三境,即便是抬步之间入了五境,又能有何裨益,”叶翟自嘲,将茅屋门拽开,缓缓走出屋去,“没准哪天瞧见秋叶还不曾落地,便已碎为数段,鹅毛飞雪散为千百微尘,春露方消,夏水随雨暴涨,便能破开这道堵塞百载的死关,灵丹妙药,想来也算不得有甚功用。”
话语声戛然而止。
白发山主瞧见一片枯叶摇摇摆摆而下,兴许是出于方才山中震颤,叶片与枯黄叶脉分崩离析,还未落地,已然如雾散开。
第五百零八章 举头见雾寒光少
凤游郡近日无事,平日马帮作威作福,官衙中人与寻常百姓,早已是习以为常,但接连几日,郡中马帮帮众竟是销声匿迹,平日里常能在市井喧嚣地界瞧见马帮人招摇过市,此番却是难得清静下来,再无动静,却令整座凤游郡中人皆是有些心中惴惴。官府衙役巡捕,乃至于城内军营营盘亦是不平静,这几日之间,若是有人宅邸毗邻官府,便能时常瞧见两眼肿起,脚步虚浮的衙役巡捕,骂骂咧咧走出官府门来,依靠门口石獬豸,忙里偷闲歇息上一阵,满身烦闷。
动则太平安定,不动则搅动云气,山雨欲来,萧索满楼,这便是马帮多年来积攒下的威风,任是商贾巨族或是城中官衙,亦或是大员高门,倘若伏兵不动,皆是悚然。
“今儿个门前已来过六七拨人手,装作是行人,可瞧着体态脚步,皆非寻常百姓,我马帮总舵向来无人胆敢驻足,就由旁人探查不成?”李无吉闲来无事,随手取来一坛酒水,搂到胸前,寻常人两手合抱的沉重酒坛,仅以五指扣住坛沿,倒入喉中一口,却难见笑意,多有气闷。
想来倒也不无道理,马帮自打开山立帮过后,便向来也不曾示弱于人,最不济时节,不过是糜余怀下过一道令,命马帮中人临近岁末时节略微收束些举动,不可随意同旁人争执,更不可一言不合便是妄动拳脚刀剑,违令者逐出马帮,再不允入马帮一步。如今帮主贺兆陵却是新引一则条令,命马帮上下中人限足,平日可在家中分舵间走动,但不可自行前往闹市当中,但凡有要事出外,需前去舵主处一一通禀,方可不携兵刃外出。
此令一出,帮中上下皆是狐疑,更有甚者怒意中烧,又不好发作,只同顶头堂主舵主言说进来偶感风寒,难以前去帮中,旋即便是将自个儿囚于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来也是,马帮中人跋扈惯了,更是不知何为收敛二字,多年来帮中风气如此,而这道条令方出,便引得帮中近乎半数人心头不满,连带些许堂主舵主,都是告病归家,全然不顾其他种种。
“不必去理会那些位上门探查的喽啰,何况被打量上两眼,马帮总舵又断然不会叫地动震毁,管他作甚。”正安心坐在院落当中斗虫的中年文人见汉子又抱起酒坛,好笑骂道,“前阵子帮主下山时,曾夸过你李舵主渐有威仪,不复当初那毛躁性子,怎么如今又是满身躁气,成何体统。”
汉子撇撇嘴,半晌也不知如何回话,狠狠咽下两口酒水,仍旧是气闷,可糜余怀压根也不曾理会,尚在逗弄眼前两只秋虫,使火捻逗弄虫尾,面皮颇是欢悦,终究憋不住话语,闷声道来,“帮主所下此令,岂不是让我等自败威风?如今上下帮众心头皆是不满,难得糜大供奉尚有这般斗虫玩闹的心思,实在叫我这粗人佩服。”
文人笑了两声,恋恋不舍收起眼前木盒,将两只秋虫放出,并不曾拘于盒中,任凭离去,“当初咱帮主下令,变卖帮众值钱物件,各堂主分携人手,去到外郡接揽押镖走镖的生意,若是不曾记错,险些使得几十堂堂众出走,不再归马帮携领,可远比如今热闹许多。”
“可不出两载,整座马帮便靠积累下的钱财与手段,将城中商铺盘下几十处,凭此为引,才有如今这般能与商贾大族抗衡的场面,虽不说马帮中人家家皆是大富贵,可比起当初瞧见肉食都卖不动腿脚,帮里大半面黄肌瘦之人的情景,好过不知多少。亦正是因此举动,庇荫马帮多年,致使郡守老爷想要将马帮连根拔起,要我说来难比登天。”
汉子顺糜余怀所言思索片刻,果然面皮无端好看许多,收起大半焦躁,“可如此举动,着实瞧不出这一手行令,究竟高明在何处,帮主历来是胸有良策,但此番布局,的确难见心思。”
文人连忙摆摆手,“我可没说咱帮主是那等前瞻后注世间罕有的大才,虽说咱相识已久,可万万不能留下背地里谄媚帮主的口实,虽已早迈步出走文人这等身份,可到底还要留些清高孤直。我方才所言,并非是替帮主出言,更无赞同帮主此举的意思,不卖关子,这回条令即便是我也想不通帮主究竟有何念头,但起码多数时节,帮主都将马帮压到胜面最大的一方。既然心念皆是令马帮蒸蒸日上,又何苦急躁至此,不妨等到冬雪化去,春山渐显。”
碑峰之上,有云雾缭绕,难见平日通明景象。
茅庐已然被贺兆陵自行毁去,如今只得盘膝坐定,年前却是密密匝匝,方圆逼仄,有数百柄好刀,头前没于土中,形态各不相同,刃中森寒却是并无异状。
举头见雾寒光少,盘膝行气斗牛惊。
贺兆陵已是两日辟谷,亦不曾饮水,只是盘膝坐稳,双目微眯,亘古长风自两袖衣襟当中横穿而过,似乎此处空空如也,无人也无刀,风来通透,不曾回转。
来前男子曾见过位目盲老者,送上几十两银钱。老者在凤游郡首府算命起卦许多年,从没遇上过这等阔绰手笔,还当是哪家王孙公子特地寻消遣,哆哆嗦嗦,迟迟不敢起卦,末了才念起卦象,说是公子命里始终有道重雾,如要破开,定先见雷霆震怒,而后才可得解。
贺兆陵在等一场惊雷携雨。
而如今倒真是等来了一片积墨似的弄云,其中隆隆声响,似是百万马匹喉头震颤,不知何时齐齐冲出。
“缩在此地作甚。”
男子仍旧合眼,缓缓起身,走过周遭如同缄默军卒立身的丛簇长刀,直走到一柄长刀身前,摁住刀尾狠狠压下。
天上百里云电,恰似挥出一刀通畅阳关道。
雨水跌落,数百柄长刀随电闪,齐齐映出寒光。
贺兆陵什么也没做,任由雨水浇灌,长衫似洗,抚摸刀尾,始终也不曾拔刀,而刀光胜电。
第五百零九章 下山道时沧海桑田
“立冬在即,眼前落雨,八成是凤游郡今岁最末一场,光阴如世间通透人,不为权贵留驻,不为金山所阻。”
张家家主府中,张秀楼斜依古树,多有困倦之意,抬起头来望向上空,缓缓叹气,暮色沉沉。
“兄长可是已有退意。”张红楼仍旧端坐堂下,不去饮那茶汤,眉目淡然道来,隐有忧色。
“我为何要生出退意。”张秀楼笑起,看向自家二弟,并无平日里威仪,相当随和道,“前阵子不过是有些微末小事而已,岂能因私废公,贤弟未免也将为兄心思,看得太过浅薄了些。”
“小弟倒不觉得此乃是一桩小事。”一身干练打扮的张红楼抬起双目,坦然直视自家兄长,眸光闪烁,“院落当中诸位嫂嫂,少去一位,在旁人看来大抵算不得什么,可怎又能瞒过做小弟的,此事若是传扬开来,恐怕整座凤游郡都要震动。”
“夫人外出赏景,有何异处,怎能引得震动,”张秀楼仍旧是那般神色,丝毫无变,迎上堂下那人眼色,眸光竟是一时有些瘆人,“应当要问的自问无妨,为兄当然要略无藏私,知无不言,可不该贤弟问起的,最好是只字不提,虽不至引祸上身,但总要让你我兄弟情谊打个折扣,还是少说为妙。”
自多日前去过一趟郡守府,张家家主府邸当中,便再无人瞧见那位温良恭俭的张夫人,阆玉曾同张绣楼数度问起,皆是无果,只说是前去郡外游赏胜景,日后自可还府,但终究是不曾言说起张夫人去到何处,院中莺莺燕燕,只少一人。依张红楼对自家兄长的了解,马帮与郡中商贾恰处明争暗斗的时节,断然不可令府中人随意外出,更何况是正室,理应坐镇府宅当中,并无丁点道理此时出门在外,且是游赏景致。
张秀楼不言,收回精光闪动的眸光,捧起身前玉盒,倒是不曾打开,过了许久才缓缓言道,“钧儿生母曾有言在先,日后倘若是续弦,儿郎如若有才气,自然可将日后家主之位让出,即便是才思城府稍逊,亦可自取此位,无需传给钧儿,且令之安平喜乐即可,行欲行之事,全由我一人定夺。”
“但眼下有人不惜耗费重金,由打南漓请来几位专豢蛊毒蛇虫的奇门高人,妄图绕过我这家主,自行将下代家主之位揽到自家儿郎头上,一击未中,又展杀局,若非是张家亦有身手了得的门客,钧儿此刻,怕是已然迈过头七,贤弟说,此人当不当留。”
由郡守府出门过后,张秀楼便已靠张家暗线寻出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有官衙相助,欲要查清其中弯弯绕绕,自然算不得难事。可最为令人闹火之处在于,原本看似不争的张夫人,明知已然被人瞧出端倪马脚,却仍旧是铤而走险,再布杀阵,使得张家两三位身手高明的门客身死,才将那由打南漓而来的几位奇门高人尽数斩为数段,护住张家长公子性命。
“我这条心肠可刮下猛毒无数的老蛇,做过不少违背本心的祸事,即便要在前头加上身不由己四字遮羞,也全然无用。蛇属无情无性,可到底少有噬子老蛇,非要说颈间有逆鳞,原本是母子二人,如今却是只剩下钧儿,如若有人胆敢迫害,纵使那人家族与我张家交情莫逆,又能如何。”
言及此刻,张秀楼原本环绕周身的和善气,全然如潮低褪去,仅剩余森寒杀意,许久也不曾散去。
张红楼默然,看向窗棂外头,仍旧莺莺燕燕,华盖遮雨,嬉闹不止,可唯独少了一位平日里坐镇当中的富贵女子,似乎无有异样,可仔细看来,仍旧是颇不寻常,暗潮涌动,许多女子都是有意无意往正当中看去,口上仍旧同身旁人寒暄不止,笑言对谈,并无一人问起那位主母去向。
“我劝兄长,暂且搁置下与马帮争锋的念头,调养心神,待到将心思收束稳固过后,再行商议。”堂下男子终是开口,话锋却是引向别处,“张家有底蕴,可马帮亦是手握价码,虽说是郡守大人允以方便,特地调出片金贵地界,赠与凤游郡商贾另起炉灶,可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将城中诸多商铺挤得门可罗雀,更休要说是其余商贾家,已然心生退意。”
中年华服男子合眼,不去再观瞧其余地界,只听雨声稀疏,砸到身后参天古树躯干,沉闷声响犹似佛堂木鱼,无边无际压来,倒是引人多有困倦。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张家这枚箭羽,如今连箭尖都还未成型,难穿丝缟,还望兄长三思后行,莫要使得张家由盛而衰,与马帮两败俱伤,空使旁人获利。”张红楼叹气,旋即拱拱手,深深望了一眼那株立于正堂的参天古木,“兄长历来心思缜密,本轮不到小弟出言提醒,可毕竟是同气连根,一树同宗两叶相邻,提防也好轻看也罢,到头来我亦不会生出谋害张家,坑陷兄长的心思。曾有不下几十人曾言过,张家此番正在变动时节,依附长风,则可窥见凤游郡商贾以顶的交椅,但打小便跟随兄长左右,余下几十年寿数,我亦甘为兄长出谋,跟随左右。”
精气神极好的汉子长叹,“是该收手的时节了,明年开春,张家依旧是张家,钧儿仍旧是下代张家家主,凤游郡还是那个看不起江湖人的凤游郡,其实并无需半点不同。待到春暖时节,我随兄长前去拜访拜访嫂嫂,说说这些年来变动,钧儿又长高几指,眼见得已可谈婚论嫁,不也是一条大好道路。”
疾风骤雨,由北国而来的冷清罡风,一旬奔波,也未见得磨灭其中清冷滋味,直袭行人面皮。
张家家主府院落以内,女子莺莺燕燕,隔开雨帘,看不分明面庞,似乎除却衣裙不同之外,全无差别,仍旧是同鸟雀叽喳,笑意十足。
唯有那唤做阆玉的女子,螓首微抬,望向天上无边无际雨丝,千条万条,摇落垂下,不知为何便将笑意收回,再看张家府邸,分明是仍有残花,可无端觉得还是幽森冷寂。
这场雨水当中,凤游郡中有几位残喘老者病故,撒手离去,五指舒张开来,亦有几位孩童落地,啼哭响亮双拳紧攥,全然不顾周遭人喜上眉梢,连忙瞧瞧孩童浑身是否有恙。
凤游仍是凤游,首府城中少有行人外出,茶馆铺面当中时常走出两位老翁,叼着枚铜管,取来一壶热茶,颤颤巍巍走到长街边上,垫脚支起遮雨篷布,而后松开一口气,倒上热气升腾的茶水,铜管当中雾气缓出,与茶汤热气一并升腾上浮,融汇到雨水之中。
并不曾有人问起年少时节,过往轻狂旧事,唯有自个儿揣度再揣度,似田间老牛反刍,顺烟气与茶汤热气,一并没入老迈枯肠。
青石道光滑如镜,镜中有万万人足迹,镜外世间,同样年年复年年,似乎从未有改换。
今日适宜下山望风采气,免得隆冬时节,无景可观。
白毫山后山,华发俊郎的门主起过一卦,而后缓缓念起,身旁老仆低眉,始终擦拭眼前丹炉,不敢往别处观瞧,双目发红。
“没啥大不了的,就跟当初我迈入白葫门一般无二,此番只是迈步出门,数百载年月形同此间山中雨水流淌而下,山中无我,亦是无二,唯有我可得自在。”
叶翟起身,自行换上身青衣,背起用过许多年的旧斗笠,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柄纤细长剑悬在腰间,瞥见那位老仆浑身颤栗,突然觉得有些乐呵,拍拍后者肩头,佯怒道来,“当初还是位粉雕玉砌的童子,如今已是这般年岁,依旧是眼窝浅得很。”
“山中这些位徒儿,恕叶翟不能再用心思,想来郡守大人,也理应多加照拂,你这做前辈的,要好生管教,修行天资如何身手如何,都算不得什么要紧,莫走歧路即可。”
“多亏一壶添毒酒水,才使得我这心结稍解,虽说仍是抱憾,但终究是可将自个儿心绪端平。”
男子顿顿,还要说些什么,末了却是释然一笑,“多言无用,走了。”
老仆抬起头来,面皮当中冷热雨水混杂,抬起已不灵便的双腿,紧赶两步,才发觉那华发门主已然身在山腰当中。
似是有觉,门主回过头来,伸出一臂,遥遥挥了挥手。
上山门时身在此世,下山道时沧海桑田。
无数时辰似此刻秋雨一般,纷至沓来,却慢慢绕过男子,不留丁点痕迹,面皮一如当年那般华光万丈。
碑峰也有位黑衣男子下山,腰间缠住条银缎带,挂着柄平平无奇的长刀,刀鞘亦是乌黑,若是有人瞧见,大抵只能将这人当成是江湖中手头略微富足些的江湖武人。
擎伞下山,不运双足,只借风势,山间像是有一枚鹅毛雪片,飘荡而下。
第五百一十章 雨来
凤游郡秋里末一场雨,来得越发淋漓酣畅。
即便是眼神极差的老者,亦能瞧见天地之中有狂雨突降,原本还可大抵看出雨丝痕迹,如今确实白茫茫接连成片,再难窥探痕迹。
应是天上醉酒仙,错将铜缶当玉壶,醉里掀翻无穷,使得原本盛放在玉壶当中的连绵细雨,如今变为滂沱雨幕。
街中皆尽是白莲,仅是一息之间便是数度聚散,檐瓦上头尽是积水,顺边角流淌而下,集滴成线,而后变为银线流水,再添上数朵炸开白莲。
糜余怀醒转的时节,雨水落得正急,睡得不甚踏实,总觉满身疲倦,起身过后,仍自气喘。
文人肺窍最弱,与习武之人不同,后者打小砥砺身手,吐息不断,最是能将肺窍梳理通透,起码要强过终日囚于室中,少有动作的习文之人。糜余怀虽说亦学来过几手自保的本事,但仍旧不能免俗,成日处心积虑,当然是肺窍积弱,由床榻当中坐起的时节,仍是气喘数回,才堪堪稳住气息。
“越秀在否?”
文人理了理发髻,起身舒展腰背,闻听窗外急雨声响,不由得皱起眉头,颇为厌烦,秋雨扰人心意,且多冷寂,最是不入眼。
往常糜余怀入眠时节,越秀最喜前来侧室当中,或是绘花鸟,亦或是琢磨出两三小令,待到自家公子醒时,再行递到眼前,请后者评点,而如今文人开口,确实无人应答,登时有些错愕,披起身厚重外袍,踏步出屋,立身廊下。
院落之中有两道身影,一者翠绿,一者玄黑。
衣裙翠绿那女子,分明便是越秀,此刻擎伞而立,瞧面色似是有些忧心忡忡,且多焦虑,频频掀起额旁碎发,眉头紧锁。而那位着玄黑衣衫的男子,似是瞧见糜余怀由屋中走出,远远挥手,而后又交代两句,擎伞而去。
腰刀映雨,浅浅生光。
糜余怀脸色骤变,也顾不得寻来斗笠纸伞,两手撑起外袍遮挡,径直追入雨幕当中。
“公子且回吧。”行至越秀身边时节,糜余怀闻听女子小声啜泣,喃喃低语,却是不顾,仍旧追出门去。
“绕是身子骨硬朗,也不敢硬扛这般急雨,”贺兆陵回过头来,作势要将伞递给眼前人,却是被后者死死捏住手腕,扯到门檐之下,登时便苦笑不已,“当初你小子要我收手,不去对付那些欺凌你与越秀的张狂人,到头来不也是难以阻拦?过去许多年,今日仍旧阻我不得。”
“武人争胜,你贺兆陵已然做过许久的帮主,难不成还要将自个儿当成寻常武人?明知那人能耐,却仍旧涉险,偏偏要如此冥顽不灵?”
糜余怀一张面皮绷得紫青,但指尖力道,丁点不弱,捏住贺兆陵右腕。
玄衣男子扯出丝笑意,并不在意,“至于为何偏要同叶翟分个生死,我已将诸事转告与越秀,再者说来,你小子就当真不信,凭我手段比不上那叶翟?”说罢男子抽回手去,足尖略微点地,缓缓悬起。
“才破入三境,这踏风的能耐,仍是不甚熟悉。”
糜余怀面色微霁,可依旧是无有半点放行的意思,追问道,“可那叶翟底蕴,亦是极深厚,生死相斗,只怕到头来胜负亦不可轻下定论,算不得万无一失,君子不立岩墙之下,总是没错。”可话才出口,糜余怀便自觉失言,随后便瞧见眼前男子鸡贼笑脸。
“我何尝当过君子,若要是君子,岂能落得四方忌惮。”男子摆摆手道,“且安下心来便是,如今的马帮,纵使没我这位终日游手好闲的帮主,亦可运转自如,有你这大供奉在此,本帮主放心得很。”
“我携帮众前去,与帮主助威。”文人稍稍松口,不过面色仍旧阴沉,浑然不顾周遭冷雨顺衣袍渗入脖颈,丁点无退意。
男子摆摆手,撑起硬朗伞骨,往外跨出两步,咧嘴笑道,“要是打不赢,忒丢人现眼,无需如此。”
“走了,若是胜不得,凭三境修为,总能跑得回总舵,大不了便是丢些脸面,算不得甚,且将心思放平便是。”
贺兆陵不曾回头,靴踏雨街撑伞而去,直到要出街口时,才抬手摆动两番,周遭雨莲溅起万千,如撒乱珠玉。
门口文人停足,半晌过后才长叹口气,猛然想起方才越秀啜泣,不由得又是皱起眉头,快步回府。
这场雨浇得凤游郡中攒下层奇厚的积水,水漫长街,深处竟可没过足背,更莫说郡外,官道则还好些,可荒郊野岭当中,尽是泥泞,草木层林,所余为数不多的叶片,尽数叫雨水敲打落下,随流水泥泞一并流淌而去。
天台山山峦当中,鸟兽近乎绝迹,皆避急雨,唯独有头巨虎立身山巅,双目微眯,似在假寐。
“来凑甚热闹。”巨虎身后走来位带斗笠的男子,竟是丝毫不避,抬手搓搓虎头王字,摘下斗笠挂到巨虎头顶,自行寻了处巨木,暂避天雨。
而那巨虎非但不曾愠怒,反倒是凑在男子身侧,以硕大头颅替后者遮雨。
“日后倘若不能再来时时看你,那八成便是位老人替我,想来你稍开灵智,见过数面,亦能认出模样来,切莫放开凶性,没准再有数载,便可学学化形的神通本事,迈入修行也未可知。”华发男子捋顺捋顺虎腹湿漉毛皮,颇为舒心,不过仿佛有意等人,于是往山下张望两眼,见仍未有人来,索性翘起腿来,闭目养神。
而雨声更急,连绵不绝,放眼看去山峦之中,似是雾气茫茫荡荡。
大抵过去小半时辰,山下才走来一位擎伞的黑衣男子,靴间不曾有泥浆,不过腰间银缎带边,多悬了枚葫芦。
“酒水不错,借两口尝尝?”叶翟并不睁眼,话语声响起,却是穿过浓密雨幕,缓缓飘荡到山下。
“你我并不相熟,还是免去这般虚情假意为妙。”
贺兆陵抬步,作势上山,而后又停下脚步,随手抓来两抔雨水,掷到眼前山道当中。
剑气腾空冲霄,逆雨水而起,骤然炸碎雨幕。
第五百一十一章 会不甘心
凡事要讲先来后到,既然生死场,先至者必先设下两三道关,这是凤游郡武人的规矩,亦是修行人的规矩。修行在后,习武在前,迈过龙门之前,不过也是寻常武人,故而贺兆陵抬步而后又停步,使雨水试探,瞧着眼前冲天剑气,神情无波无澜。
“山中三道关,若你尽皆破开,今日便可分生死,但若是破之不能,不妨先行归去,待到境界再破,而后同我比斗,不知贺兄意下如何。”叶翟毫不掩饰,顺雨声缓缓道来,“山下头道关,不过是信手捻来一道剑气,算不得什么惊天本事,若是你不曾可破开这局,那便莫要上前为妙。”
贺兆陵撑伞,仰望山巅那人,突然长笑出声。
刀剑之争,意气之争,旧恨之争,又岂能有丁点留手。
一缕刀光猛然腾空,与眼前剑芒交错而过,而那剑芒被撞得溃散开来,唯余刀光仍旧拔地而起,直去天台山中,顷刻之间又是撞碎两道雄浑挺直的剑气,去势不减,奔叶翟面门而去。
此刀光威风,足断山岳楼台。
绕是叶翟亦是微惊,持剑抵住那道刀光,长身而起,往山下观瞧去。但见那黑衣男子并未收到回鞘,而是伸出伞底,遥遥指点山巅。
“久闻叶翟盛名,今日一见,倒是有些过于自傲,你有剑气不假,小爷刀光也未见得逊色。”
叶翟不曾应答,而是转过头去,缓言令那头巨虎离去,不知为何面皮当中有笑意若隐若现,冲山崖下笑道,“既然如此,还请帮主上山一叙,山下泥泞,并非说话地界。”
山下男子未有半点迟疑,撑伞上山。
天台山当中怪石嶙峋,倒是并无太多泥泞处,瞧来便是整洁许多,叶翟拿起斗笠,离了山崖,而后立身天台山石台正中,等候贺兆陵上山而来。
雨势愈急切,急雨嘈切,喧嚣哗然。
叶翟斗笠比起寻常斗笠,要大上一周,故而不曾淋湿肩头,而雨水似也有意,绕过衣摆下端与双足,故而瞧来如何都是相当爽利,精气神极好,与前些日萎靡,半点也不相像。
贺兆陵脚步不慢,天台山也不比寻常山岭高出多少,故而并未令叶翟等候过久,双足已然登上石台,仅隔二十步,抬眼对视。
“怎不见马帮诸位弟兄,”叶翟挑眉,“贺帮主乃是光正之士,可不见得马帮中人人皆愿帮主前来赴约,如今独身而来,颇令人狐疑。”
贺兆陵一袭黑衣,也不曾被雨水打湿半点,靴上无泥,此刻擎着柄寻常纸伞,淡然开口,“帮主明令,岂能不从,一并踏足过生死境的弟兄,当初也于茅庐野道中分食残存不多的米面羹汤,承蒙众人高眼相看,才捞得个帮主虚名,我若不允,马帮当中并无一人会来。况且今日之事,唯有你我二人可解,浩浩荡荡几百人马踏来,徒添心烦而已,真若是患风寒,又要耗费无数银两,极不划算。”
叶翟笑了笑,颇有赞许之意,“难怪今日,贺帮主打扮顺眼许多,原是心思通透,并未携半点算计上山,身心轻快。”
“特来求败亡两字,当然不可使衣衫染污泥,起码日后待到进棺入殓的时节,可省去许多麻烦。”贺兆陵眉眼仍旧无波无澜,递出腰间葫芦送到叶翟手上,“山下心思仍不通透,上山而来,反倒觉得万事皆轻,借你喝上两口,无伤大雅。”
华发男子愣住,而后接过葫芦,仰天灌入两口,颇为意满,抿抿嘴笑道,“休管人如何,帮主这挑酒的本事,相当合我心意,今日最适饮雪沁朱此酒,虽说雨还未变雪,朱红未显,但终究是讲究。”
“懂酒之人,可未必都合旁人心意。”贺兆陵面皮不变,“饮酒便是饮酒,何苦要扯上登对时景,我生来便非富贵人,学不来那些位富家老翁闲情雅致,更不通文墨,贺兆陵三字,当初写过不下千万回,才堪堪记到脑中,未曾忘却。”
男子眼神略微变起,看向仍外一旁依树饮酒的叶翟,“原本这三字,六岁那年,我便应当熟识,可因为一个人,十三四岁那年,才同一位识文断字之人那讨来写法,可惜已然过了最适识文断字的年纪。”
叶翟放下葫芦,皱眉狐疑。
“叶门主乃是贵人,必记不得许多微末事,但应当记得,如今西郡中人仍旧津津乐道的侠士仗剑除贼一说。许多人都曾言说,纵使仙人也不见得能活如此年岁,横跨甲子年岁下山除贼,但我却晓得,许多修行中人,参破长生关后,寿数可比常人数代,叶门主存世数百载,此事若是你来做,便能想得通透。”
贺兆陵平视眼前人,无一丝一毫火气。
凭叶翟心思,登时便想通大半,不由得皱起眉来,“三十余载前,我下山走西郡,的确出手斩杀过数寨马贼,可如今听闻,西郡当中仍旧是那般群贼层出不绝,不知此事,可与贺帮主有关与否?”
玄衣男子了然,点头道来,“当初我尚是孩童,只听闻寨中嘈杂响动,而后便见屋舍之外,有光华流转,若是不曾有幸迈入修行,恐怕事至如今也不晓得那便是剑气,想来颇有些感慨。”
“想来叶门主也记不得,所斩马贼中人,是否有一男一女,男子留须,方鼻阔口,面皮有道长疤;女子温婉,但时常裹着身马贼红衣,不过如何看来,都要宽大几分。”
贺兆陵也不待叶翟应答,单手撑伞,自顾言道,“侠客斩贼,在天下人看来如何都是理所应当,古往今来,死在侠士手中的马贼数目,绝不算少,而世人往往拍手称快,最可悲处,就连我都觉得,叶门主举动,无论如何看来都断然是有功无过。”
“可马贼当中,亦有孩童,那侥幸捡回一条性命的孩童,亦有双亲。”
“人人都觉得马贼中该杀,那我这马贼养育的孩儿,若是也什么都不做,会不甘心。”
山雨洪流,雨如疾雪。
第五百一十二章 刀剑未动,气机先行
云仲醒时,天外仍不见分毫晴朗,墨色愈浓,倒是当真不知这场急雨何事能停,全然也无颓势,就如修行中人,积攒下无边无沿内气,凭此破关,绕是境境难越,越是气势越发雄浑刚猛,难见力竭时。
通常时节,云仲断然不会白日时节睡上一觉,但如今却是不同以往,修阵最耗心力,更莫要说是近来腹内虚丹并无好转迹象,虽是万般不情愿,仍旧难抵脑海灵台晕眩,周身疲软无力,倒头便睡足两个时辰,这才堪堪醒来,尚未解乏。
少年长叹两三,迟迟不愿起身,自打入得师父吴霜门下,修行剑术通达行气,还当真不曾遇上如今这般情形,休说筋骨四体强健远超常人,纵使如今起身都是有些勉强,慵懒躺于卧榻之上,始终难得安眠,更难生出修行心思来。窗外雨水,此刻倒是正好能借此当作幌子,偷得半日闲暇。
屋舍之外有人叩门,声声缓慢,但却是不容遗漏,敲打木门声响不停,由雨声当中传开甚远,避之不能。
“小师叔仍不愿起身,可是要错过一场机缘,阵法修行可拖延几日,但此番刀剑相争,如若观之大有裨益,如是迟迟不愿起身,我便自行前去,留小师叔在此看守山门,想来亦是份轻快活计。”女子话语声薄凉寂静,难激雨花,然而却是字字句句皆说得清楚,言罢过后,撑伞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少年披衣外出,带起斗笠,冷雨落肩甚是引人寒噤,不由得瑟缩身形,缓步出屋,瞧见天上始终不散的滚滚墨云,说不清心头甚感,只觉似乎是天上沉沉铅云压落心头,拥堵难消。庭院当中已然立身有那位褚老仆与温瑜两人,可唯有一事令云仲着实狐疑,分明是白葫门门主出外同人比斗切磋,门内那一众弟子却是无一人前来,就连最应当跟随而来的三位小童,都是无一人身在此地,整座山中空旷得紧,不似有人留于屋舍之中。
而老者双目似是微红,见是云仲迈步出屋,亦不曾多言,只是弓着苍老腰背,撑起面破损竹骨伞,一阶一阶走下山道。
“山中其余门人,为何不一同跟随,虽说叶门主向来喜好独自外出,可终归是与旁人比斗,于情于理,如何都应当前去撑个场面,你我这等外人既然跟随而来,门下弟子照理也应跟随前来。”少年跟上温瑜脚步,神色依旧狐疑,着实想不通当中缘由,故而出言低声问道。
温瑜却是一反常态,并无丁点要答疑解惑的架势,只淡淡看过一眼云仲,而后轻声叹口气道,“我原以为,师叔近来虚丹抱恙,至多不过耽搁些许修行,如今看来,这丹中火气却是厉害得紧,竟使得原本心思沉稳之人,如今亦是有些愚钝,事已搁在眼前,竟迟迟不能瞧出端倪,着实古怪得紧。”
旋即也不再多言,无言跟随那位老仆,缓缓下山。
糜余怀府上,越秀仍是断续哽咽,一旁那位文人,面色铁青,额角青筋蹦跳,兴许是少有风吹日晒,显得面皮颇苍白,如此一来,青筋更是根根分明,跳突不止。
贺兆陵临行前,竟也不曾同自个这位托付整座马帮的文人言说,为何偏偏要与叶翟分出生死,更不曾言过其中隐情为何,只是临行前与这位多年前搭救的小侍女匆匆言说两三,而后竟然当真是步行去往天台山赴约,再不留只言片语。
“唤家丁去到马帮总舵一趟,召集人手,半时辰内能赶来马帮者,无论身手高低职位大小,均借马匹,前去天台山走一遭,”文人好容易压下胸中郁气,沉声开口言道,“就算是他贺兆陵命不久矣,耗费多年一手撑起的马帮,也得去给他撑撑场子,天底下兴许马帮有很多,但贺兆陵就一个,无论如何,即便是卸去马帮首席供奉的职位,今日我亦要前去天台山一遭。”
越秀哽咽,可仍是知晓劝不住自家公子,拭去眼角泪花,前去唤家丁快马传言,丁点不曾耽搁。
庭院当中只剩糜余怀一人,将伞撇到一旁,连天急雨砸到面颊之上,隐隐生疼,更是顷刻间便使文人浑身上下湿得通透,可糜余怀仍是默然立身院落当中,狠狠骂了几十句市井当中最为难听的污言秽语,末了竟是回转屋中,将多年前贺兆陵相赠的一对玉壁捧来,举到半空猛然砸到脚下,玉碎声炸响。
郡守府中,柴九卿皱起眉头,浑然不顾堂下那位浑身湿透的暗探,长长吐出两三口浊气,举棋不定。
白葫门门主叶翟下山,碑峰上头那位平日难得一见的马帮帮主,亦是不知所踪,连带着马帮上千帮众冒雨直奔总舵,此间种种,的确出乎柴九卿预料,故而一时间难以决断,双掌十指紧扣,蹙眉思索。
就如同官衙当中有马帮暗线一般,马帮当中,自然也不乏柴九卿预先布置下的暗棋,埋藏极深,此刻接连遣来两三暗探死士,可见动静之大,已然能将整座凤游郡局势震上一番,可柴九卿始终难以下令,阻与不阻,一念乱生一念平稳,实在决断不得。
“明镜高悬,如今却被这物件所束,倒着实生出不少悔意。”
郡守抬手打开面前锦盒,当中玉珠明光,直叫周遭昏暗都明朗些许。
天色昏沉,数千马帮中人,或是驾马,或是步行,皆尽涌到颐章边关处,并无言语,面皮上多少皆有雨水滑落而下,而双目不瞬,齐齐往城头看去,神色肃然萧杀。
而城关上寥寥几位守卒,此刻却并未阻拦,放任如潮人群离去。
大雨滂沱。
天台山亦是如此,白毫山亦是如此,凤游郡亦是如此,一并没入大雨当中,蒙蒙烟幕。
而引得整座颐章乃至周遭地界皆是震动的,唯有两人,此刻正立身天台山山巅,默然无语。
刀剑未动,气机先行。
第五百一十三章 步虚词
天台山山间两人,依旧不曾出手。
叶翟神情,如今沾染上许多复杂意味,定定看向眼前人,末了轻声叹气,“我不曾想到马贼中尚有孩童,可若要令我从头再选上一次,恐怕我依旧会出手,孩童无错,但西郡马贼向来是手段狠辣,伤过无数百姓性命,即便掠走家财,亦少有留活口的时节,知而不除,于心难安。”
水流由玄衣男子伞沿成线落下,坠入土石缝隙之中,再无渗进其中的意味,兴许是今日这场雨势过大,使得山间石缝泥沙,与草植根系,皆鲸吸牛饮得饱足,再无丁点空余。
“你们这些位侠士,兴许都独好惩奸除恶四字,所遇为非作歹之人,大都恨不得出剑斩杀殆尽,其实也无错处。”贺兆陵点头,神情又是归复平静,除却方才眉目当中猛然溢出森寒杀意之外,此刻竟是再度平缓,径自行到一株古木下头,将手头纸伞暂且搁置,坦然开口。
“常言说是人之将老,最难对付,皆因见多识广,许多伎俩,年少时节已然用过不知千百回,一眼便可窥探出万事本相,因而狡如狐狼,叶门主立身世间百载有余,纵是再超然物外的性子,也理应洞悉世事。”
“许多事上,其实天资敏捷,要比苦熬年月更为至关紧要,譬如酿酒一事,当初从旁人那学来的能耐,自行酿酒不知千百回,却仍旧是差些滋味。”明知此时不应言此,叶翟却还是淡然开口,面皮随和答道。
贺兆陵不理会,自顾言起,“叶门主数度下山,远走西郡斩得马贼不计其数,可为何不去想想,立身于马贼背后的,究竟是何人,而为何令马贼劫掠钱财,且伤性命。”
“此事倒是不曾问错人,身在西郡的时节,也曾前去百姓家中,市井客店,皆能听人提起此事,言说是西郡当中世家林立,且多派系之争,敛财收权的能耐不见得高明,可掳掠百姓家财的本事,却是无所不用其极,百姓心中亦是有数,凡所遇之人,多般知晓此事,但苦于并无余力同世家作对,故而也只能作罢。”
可若是我身在马贼寨中,世家欲要令我出手,屠戮百姓,纵使无力与诸世家敌对,亦会自行脱离这门行当,宁可前去做乡间渔翁,也断然不会从恶。你我都晓得,这并非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行善路途多舛,而从恶其实大多时节,只需身退即可,世家于世间跋扈久矣,到头来也自有人惩,我所作为,不过是去其爪羽,使得其收束些许。
叶翟此番话,说得极通畅,就连贺兆陵听闻过后,亦是半晌默然无语,到头来叹口气道,“安然身退,又岂是易事,这片江湖当中身不由己的大事小事,见过太多,许多事当真并非能够自持,错便是错,恶便是恶,夏虫不可语冰,久在仙山之上的叶门主,又何尝深入泥沼当中,容身于淤泥之中,自然理会不得何为不由己三字。”
“此事说来难比登天,其实也好开解。”叶翟微笑,指指对立男子腰间缎带,爽朗出言,“念及天下,此物锋锐唯剑可敌,许多既然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妨就以江湖中人的法子,凭能耐高低,膂力高矮,论是非功过,倒也是方便得很。毕竟今日你我冒雨赴约,所图唯有一事,殊途同归,说来倒也缘分不浅。”
“不急于一时,喝罢酒再言倒也不迟。”贺兆陵却是摆摆手,“此刀许久不曾磨砺,正好趁叶门主饮酒的空闲,临阵磨上一磨,图个彩头。”
叶翟打量眼前人,小饮口酒,后者竟当真是盘膝坐地,由怀中取出枚砺石,缓缓磨将起来,刀光映住天上电芒,似潭水捉月。
“若不曾有此旧仇,你我多半是至交好友,当真可惜。”叶翟也是松松垮垮坐下,仰头饮酒,不经意说起。两人之间不过距离三五步远近,皆在树下歇息,全然不似是仇家,青衣玄衣,并无突兀之感。
“其实无此仇怨,也做不成好友,凤游郡郡名起得极大,可都晓得相比起别郡,江湖水湾奇浅,有名有姓的高手并无几位;至于马帮与白葫门当中那些宗师,说句实在些的话,不过是宗师坛中人可怜凤游郡武行凋敝,这才捏着鼻子赠了个宗师名头,别处宗师名头都极响亮,唯有咱郡中的宗师,词牌名大多名不见经传,唯有你这位撼庭秋,抛开境界单论剑术身法,能在颐章天下排到头十几位去。”
“一山不可容二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凭我这心气,只怕不能容人压到头上,迟早有此一场生死斗。”
丝毫不加掩饰,一如此刻磨刀时节,贺兆陵浑身气势,节节攀升,倒真似乎是一场春雨去后,竹笋抽节拔高,直戳天上滚墨云海。
可叶翟仍未出剑,更不曾凝起浑身气势,而是侧过头来,踏踏实实饮酒,旋即挑眉问道,“三境修为,起码凤游郡中,大抵只有你我两人,按说早应取来宗师词牌,我却是始终不曾听闻兄台词牌名,恐怕待会分生死时,不方便再多言,如今斗招在即,不妨透露些。”
“自然有词牌,不过其意不甚祥瑞,故而向来少同人说起,”磨刀不辍,贺兆陵开口应答,“词牌名唤做步虚词,乃是古时流传而来,今人行词吟诗,已然弃用,听一位老文士言说,此词牌清幽绝哀,起初言说是有文儒患病,步履虚浮穿行早冬冰面,叹生来伶仃,故而留此绝笔,引步虚词三字为词牌,如今看来,倒是与我极贴合。”
“其实遍访天下,理应尚有破解的法子。”叶翟语塞,艰难道来。
贺兆陵却是不以为然,只是浑身积累的气势似溪流遇石,缓缓一跳,而后便笑道,“即便是破局,日后经络尽毁,举手投足尚且无力,何苦来哉。莫说是郎中,少年时外出遇上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如今想来,大抵亦要比我境界高出不知多少,气机浩如渊海,都是连连摇头,说若我而立之年前破进四境,兴许还可痊愈,若是不能破入四境,即便是天上仙人下凡,怕也救不得性命,又赠修行法门,而后离去。”
“如我将马帮事搁置下,未免就不能破入四境,可惜万事并无回头路,如见亲子遇险,岂能袖手,独善其身。”
叶翟举起酒壶,冲面前男子示意,缓缓喝了口酒。
如今倒真觉得有些可惜。
磨刀声不绝,而山雨未停。
“雨要停了。”
腿脚不灵便的老者忽然顿住脚步,挪开头顶伞盖,低声嘟囔一句,分明连珠雨水砸到面颊上头,天上暗云不曾离去,可老者仍旧喃喃说道,“晚些时候,这雨水便要猛然止住,如来时那般突兀,无论来去皆由自定,相当有性子。”
虽是眼下雨水急促,但身后云仲温瑜两人,听得真切,皆是狐疑。
“老人家,云尚浓厚,不见得今日便能歇住,何以见得雨势将停。”温瑜同样挪开伞顶,望向上空盘旋打翻砚台似的厚重铅云,开口问道。
凤游郡雨水一向是极有耐性,若是无雨倒则罢了,但凡落雨,少有清汤寡水半日便止的景象,虽说前来凤游郡才有些时日,温瑜却是已然听闻许多人提起此事,如今更是生疑,故而暂且搁置下客套,出言相询。
“按说不合常理,但老朽还是觉得,如今看来势头极雄浑的雨水,其实也没多久能逞凶的,”老者重新撑起伞来,漫步山道之上,不知为何脚步猛然轻快了些,边走边言道,“到老朽这般岁数,许多事不知为何,似是有灵觉生出,南来北往大雁成行,一眼扫视无需点数,便自然知晓数目;入郡时节瞧见一家新盘下的铺面,打眼望见便知晓不能长久,果真数旬之后便关门转出。人都言说孩童张目时节额间天目未曾闭合,能见诸般诡妙神奇,其实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亦能见古怪神妙,此雨甚急,但不久便褪,天色复明。”
身后两人仍旧将信将疑,可又不愿出言辩驳,故而只好随老者一步一阶,言语之间,抬步走入山巅。
此山距天台山,不过两三里远近,凭借云仲温瑜二人目力,自是可瞧清天台山上景象,但以这位褚老仆眼力,则是有些勉强,眯眼皱眉远眺,才堪堪能瞧出那两道人影,登时叹气摇头道,“年岁渐长,虽说除却腰腿之外,其余各处还算并未有恙,但终究比不上年轻人,目力足力,皆是相去甚远,就连如今观瞧自家门主比斗,都要皆尽所能,只可惜不能再凑近些,免得波及。”
云仲闻言心头一动,当即便是蹙眉思索。
而老仆只是将身子靠在处凹入石中的遮雨处,擦去面皮上头雨水。
只是雨水过急,如何都擦拭不净。
第五百一十四章 刀剑响
“怎不见你那几位徒儿,而是唯携那两位少侠而来,虽听说过白葫门走出过两位江湖少侠,且马帮出手袭杀过一回,倒吃过些亏,折损不少人手,还赔上了一位宗师性命。”贺兆陵有觉,抬头往山外看去,颇为意外,蹙眉瞅着眼前叶翟,浑然不晓得如何念头。
后者饮尽葫芦当中酒水,意犹未尽,自是满脸可惜,随口答道,“我那几位徒儿,尚无一人有迈进修行的天资,即便是今日观战,恐怕亦难有所体悟,况且心性尚不足,若是瞧见我立身下风,或是身负重创,迟早要忍耐不得,由打山外冲来,届时贺帮主兴许难以留手,平白搭上性命,何苦来哉。那两位少侠,皆已入了修行正途,观你我比斗,大有裨益,且总是亲疏有别,按理并不至于唐突插手。”
贺兆陵点头,瞧见葫芦已是空空如也,于是站起身来,抬臂将佩刀伸入雨幕之中,冲刷去上头残存沙土,微微笑道,“刀已磨好,你我从文斗走招,如何?”
满头白发披散的门主亦是起身,“磨蹭过久,是应当走上几招,不为叫小辈有所悟,也应动动筋骨,权当抵寒。”
两人不曾摆下架势,皆是松松散散,各自退去十步,相隔二十步上下,垂手静立,但贺兆陵方才磨刀,所积攒而来的气势,仍旧未曾散去,相比于叶翟此时云淡风轻,如何都要显得占住先机。
山外云仲亦是狐疑,身修剑道,对于气势二字最是胸中有数,如今瞧见叶翟放任贺兆陵积攒气势,不由得眉头一紧。
“小师叔可想通叶门主此场比斗为何?”见少年眉头微变,温瑜低声问道。
“大抵想明了十之五六,可一时当真不敢往那方去想。”少年叹息,“但眼下叶门主气势,眼见得不如敌手,不知是有意如此,还是粗心托大,却不知那人来头如何,倘若同处三境,眼下怕是有危,难免要落入下风。”
“无妨,门主切磋递招时节,向来最不重气势,所谓气势如虹如涛涛大江,在门主看来全然无用,不过是流光余彩,转瞬便空,唯有实在能耐,才可取胜。”老仆闻言摇头,旋即苦笑道,“两位少侠总觉我家门主时常有稀罕言语,且为人随和多有意趣,可实则却是极无味,若依那些位心绪放达之辈,权当苦中作乐,起码也能再耗上几百载才是,门主却是一日都不愿久留,总觉无趣得很。”
果不其然,天台山上那位满头白发的男子并不曾藏锋,平平淡淡将腰间细剑抽出,垂在身侧,温吞言道,“剑名捉月,三尺又三,狭长主快,虽力道不见得能与寻常佩剑相提并论,胜在灵巧迅疾,曾凭此剑劈瀑断江,观潮悟境,而来已有百来年月,仍不显破损。”
贺兆陵未曾出刀,单手托起刀鞘,眯起眼眉,同样淡然道,“此刀无名,当年初来凤游郡时,一位江湖前辈所赠,平平无奇,每每动用过后,必要磨砺,若有丁点不上心,怕是便要生出许多锈迹,不过凡俗兵刃。”
叶翟笑意流淌,迈步递剑不再言语,更不曾催促贺兆陵出刀,剑势平和,不起风雷,分明已然撇去头顶斗笠,可身前身后,雨水似是隔绝在外,并不临身。
叶翟剑路极快,纵使是云仲剑快,当日浅斗亦是被压到下风,倒与境界修为并无干系,乃是实打实夯起的剑术本事,瞧来虽说是步步稳固,但依旧压着不愿出刀的贺兆陵,转瞬之间接连退出数十步,难以撄锋。
白发散逸,场中青衣接连出剑二十有四,横是不生半点烟火气,生生压得玄衣男子接连倒退,已然处在石台边沿,刀鞘其外尽是剑痕。
而奇怪之处在于,即便是压得贺兆陵无暇出刀,青衣人浑身上下,竟也无丝毫气势可言,依旧是平淡松散,递出最末一剑过后,挽起个剑花,撤剑回身倒背剑锋,蹙眉道,“再不出刀,恐怕败势已定。”
“不急。”
贺兆陵仰起头来,站稳双足,倾盆雨水尽数浇于面皮之上,发丝贴住两鬓,而后一寸寸抽出刀来。
“急了半生,如今要求个心安的时节,总要放慢些。”
刀光炸开雨幕,分明已被步步紧压的汉子,浑身气势竟然是丁点不曾外泄,尽数融于一刀之间。
此一刀之快,身在两三里外的云仲与温瑜,皆不曾瞧清,任凭屏气凝神细细观瞧,也只能瞧见一道刀光胜压云电,如是年下烟火,猛然大盛,似乎只是须臾之间,业已收刀。
出刀时节寸寸离鞘,而进招收刀时候,离地一掌距离的雨水,尚未落地。
从上山起到磨刀毕后积累下的嚣狂气势,汪洋吐泄,海波倒灌,全如百丈楼宇轰然塌砸而下,仅此威势,便难出其右。
云仲瞧见过许多练刀的好手,譬如那唐不枫,譬如南来北往走江湖的大宗师,可全然无有一人能展如此威势,长刀略过,呼啸声响才涌至周遭,铮然声响如潮。
叶翟收起仍旧哀鸣不已的佩剑,目光复杂,良久过后才轻声道,“仅凭此一刀,胜却万千宗师词牌,宗师坛那群老不死的,看来眼神相当差劲。”
左袖口中渗出丝缕血水,点点滴滴,落在余下积雨之中,转瞬消逝。
谁人也不曾看出,贺兆陵这一刀来势之快,力道之猛,绕是叶翟凭身法闪躲,亦是无用,被刀芒划开皮肉,已然负创。
“积攒气势,一泻千里,兴许真是门极好的手段,”叶翟浑然不在意臂膀伤处,重新抬起剑来,眉眼平和,“可惜我这等混人,哪里去寻气势二字,不过凭法子钓住口气罢了。”
“且看剑术。”
剑光如潮。
贺兆陵凝练多年的蓄势功夫,于这阵比天上急雨还要快出数分的剑影之下,寻不出分毫空隙再度出刀,刀剑叮当炸响连为一片,听来竟只是一两声奇重叠声。
古木扑簌簌轻颤,枯叶早同风前尘灰,泽畔浮沙,无物可落,唯有枝头擎住雨水,如今动摇而下,始终难近青玄两人周身。
雨来时劈破雨幕,风来时搬拦阻隔。
声涛似琴,十指难追。
第五百一十五章 千人道贺
叶翟剑术,无半点气势可言,与贺兆陵手中刀大相径庭,招数当中全然无丝毫诡奇,却是牢实得令旁人寻不出丁点空隙,上百剑招递出恰似楼台连阙,压得旁人喘息不得。
贺兆陵掌中刀虽也精妙,但只是堪堪撑过十数番剑招起落,便被压到石台一角,唯可勉强抵过始终游动于要害周遭的剑锋,再难踏前半步。
山外云仲早已瞧得呆愣,贯透雨幕,二目直视剑芒,许久也不曾出言。数百载打磨出的瓷实剑术,而今尽展,瞧来平淡无奇并未有丁点浮饰,但任是再三推敲,少年也自认抵不得十招,尚不如贺兆陵应对。
当初吴霜时时言说,天下剑术最精的一类,必是化繁归简,外行瞧来,只是寻常无奇不过的一剑落下,临阵对敌时节,却可将敌手招法路数尽数封个干净,无论由何法接招,始终落在下风,长此以往,必生颓势。那时少年仍旧不以为意,只当是玄虚之境,恐怕走遍天下,也难见一两位这等境界的高手,如今看来,却是愕然不已。
剑术天资极高者,将数百春秋功夫尽数压到剑术一途者,所悟剑路,恰似宽江大河,只瞧剑意似不过如此,但身临其境,才发觉就连持刀剑抵住攻势,亦是一桩堪比乘风登天的难事。
山林之中,滂沱雨里,唯闻剑啸声短促,万珠滚落玉盘中,连为阵响。
青衣压玄衣,递招百十,方才退身,竟是不曾再度携剑压过,而反观贺兆陵时,周身气势荡然无存,再无丁点凝蓄。
“叶门主剑术,破势拔山,再过数十招,恐怕我掌中刀便要脱手。”贺兆陵稳住掌中震鸣不止的长刀,深深吸入口清冷气,眸光闪动,“此凝练剑术,所遇并未有一人可有这般本事,数百载年月,难不成叶门主皆用在修行剑术上?”
“好之乐之,已然要多花些功夫,”叶翟收剑,静静立于雨中,“与其追那虚无缥缈的四境五境,乃至五境之上,我自认并无那般才气天运,倒不如将无用年华,尽数搁在喜好上。当初有位故人教授我此一手剑术,总觉念念不忘,时常翻将出来,练上几时辰,也算于无生趣当中,寻些事做。”
破兵一式,若非是剑术极精,断不可展,纵使贺兆陵亦浸淫刀招多年,可比起叶翟久在山间,日复一日琢磨剑术,仍旧是难以望其项背,故而今日险些被叶翟压住长刀,生生破去兵刃。
而待到此时节,玄衣男子才皱起眉头,双袖胸前,已然是有多处破损,断口齐平,似是由山间锋锐荆棘当中迈步而过,不知何时已是溢出些血水,伤处不深,但零星足有八九处,好在玄衣不染朱红,才勉强瞧不出狼狈。
“此番文斗,看来是门主占得了胜手,可那位马帮帮主,如今看来手段亦是卓绝,依门主疏懒于修行的性情,倒真是难言胜负。”老者摇头叹息,面皮苍老得紧,盘膝坐于树洞之中,许久才叹气出声,“若能多添些心力,恐怕便能迈入四境,那时起码整座颐章,都难寻出多少能力敌者,哪里有今日这般涉险举动。”
云仲再皱眉,可迟疑片刻,仍未开口。
身在凤游郡中,少年倒是当真不曾见过那位马帮帮主,不过多日前袭杀,已然同马帮结下梁子,断是难有交集。
马蹄踏破雨声。
天台山下,由远处压来一片黑云似的人潮,才见时不过寥寥,而由远及近,才发觉竟有千数,纷纷停足于山下,默立雨中,再无一人上前。
为首却是位文人,未携弓刀,更不撑起伞盖,如注雨水由打发髻流淌而下,浑然不顾。
“看来马帮中人,仍旧是放心不下你这位帮主。”叶翟颇感意外,往山外观去,只见马帮中人排成一线,竟是无一人进步,纷纷下马,默然立身雨中。
贺兆陵苦笑,“糜余怀这小子,可是一向听我嘱咐,此番却不知为何,偏偏要来搅扰,这场比斗,有些变了味道。”
“在我看来,并未变味,”白发男子摇头笑道,“今日无论输赢胜败,都是殊途同归,你我皆可脱身红尘里,莫说是千百人来,纵是万万铁骑奔袭至此,又岂能有丁点改换。”
贺兆陵诧异,旋即释然。
“说得也是。”
山下泥石已然尽数被雨水所染,流水枯叶盘旋,不知所归,只得任由东西,从千位默立于此的马帮中人周遭流淌而过。
“我等何不冲上山去,阻隔二人将比斗终了,即便是帮主病入膏肓,遍访名医,亦不见得无从医治。”
李无吉抹去面皮雨水,行至文人身侧,低声出言。
文人一身长衫已然浸得透彻,面皮乌青,双唇有些微颤,明摆已然是浑身再无丁点热气,闻言回过头来,“你我身在马帮,年头已然不短,可曾见过帮主吩咐旁人,替他寻些什么物件?纵使极喜练刀,他这做帮主的,可曾令你我这等下属替他去寻刀谱?身在帮主之位多年,竟是从不同人要些物件,或是替他解去烦忧,如今好容易想在身死前亲身做一件事,难道还要阻拦不成。”
“凤游郡人绝数都将马帮中人,看做是既无良心,也无念恩之心的无情兽属,难道我等自个儿也要抛却良心,为己身无愧,而插手帮主私事?”
文人性情向来随意,可如今目光,却是极为瘆人,盯紧眼前高过自个儿一头的李无吉,“李舵主平素只怕不曾少防备我这心思妖邪的读书人,但眼下若要阻帮主应战,你尽可一试,我不拦挡,李舵主随意上山就是。”
山相勾连,玄衣男子瞥见山下千道身形顿足,摇头叹气,“糊涂,我已是心存去意,岂能强留,倒是令叶门主见笑了,管辖不当,立规不严,原以为身在马帮当中多年,能将这帮目中无纪的小子压住,今日看来仍是如此,不曾改过。”
青衫门主也是迈步而来,往山脚下看去,但见是一群衣衫尽数被雨浇透的江湖人,齐齐立身山下,驾马而来者,皆是下马挽住缰绳,步行而至者,垂手静立,神情大多模糊,但无丝毫哀意,只仰头往山巅望去。
远处仍旧有道墨线,三五成群,由远及近,多半是腿脚已然有些不灵便的半老帮众,或是早年同人比武赌斗,伤了膝足者,绵延不绝而来,乍看之下似在浩大雨幕当中,多出道勾连天地的冗长铁索,徐徐涌动。
“我倒不觉得如此,”叶翟浮起嘴角,“若要相阻,恐怕方才便一涌而上,将我等两人逼开,如今更是下马静立,只怕仅是为贺帮主助助声威,并无刻意阻拦的意味。”
果不其然,话音才落,山下便有吼声猛然而起,直上云霄。
吼声极齐,唯有一个贺字,却不知为何令山下许多马帮中人,都吼粗脖颈,吼得面色涨红,上空滚滚雨水似也遇阻,猛然稀疏许多。
颐章人文武斗时,少有喝彩助威的时节,一来民风彪勇,武斗此事太过寻常,许多百姓皆是见怪不怪,更莫要说什么达官显贵,走商护镖之人,绕是路上瞧见,也大多是瞥过两眼,极少驻足,休说叫好搓火的举动。反倒是茶楼当中有人生出过节,打上三五合,却能引得许多人叫起好来,尚可赠上两碗茶汤。
也唯独两帮中人单打独斗,呼喝其名,便算叫彩,如今便是如此,千百人吼出的一枚贺字,震山冲霄,仿佛能喝退急雨。
当中尤其有位文人,分明在秋雨瓢泼里冻得面门青紫,却是扯起极差的调门,吼得连连咳嗽,险些蹲下身去。
十几声吼过后,雨声居寂。
周遭群山仍旧荡起回声,连波未绝。
山外老仆皱了皱眉头,昏花老眼颇有愠气,终是禁不住骂道,“这马帮果真没几块好材料,知晓不可插手,却使这等下作手段,替那马帮帮主助威叠势,当真是好算计,可惜这吼声引不得天上雷霆,将这伙为非作歹的混人尽数劈个神魂皆散。”
云仲亦是凝神,此一场吼声过后,连他自个儿都是有些气血翻腾,更何况是身在场中的那位马帮帮主,此一起势,非比往日,胜面恐怕都要多添个三两成。
“如此气势,胆气鼓涨,恐怕当真要占些先机,只可惜白葫门并无那般充裕人手,始终难以争锋,叶门主此番,的确要吃些小亏。”温瑜亦是忧心,双目观瞧向天台山山巅,叹气不已。
“叶门主,惭愧。”山间玄衣回身,躬身行礼,“虽不曾踏上山来,却是无形之中助长了我这帮主的胆气,生死相争之间,增长两三分胆气势头,足能算是如添一臂,可谓取巧。”
但叶翟不曾在意,重新退开三十步远近,雨水不曾临身,扯起嘴角道,“无需惭愧,能得帮中人鼎力相助,亦是帮主的本事,既然如此,何不亮出些可登堂入室的手段。”
“胆气涨落与否,我的确不在意。”
贺兆陵微微怔住,随即亦是释然一笑。
“如此,恭敬莫如从命。”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刀追人三十载
正是雷霆滚落时。
山间有刀光剑气,拔地而起,虽是雷霆携天威而来,仍难压制分毫,唯见两道光华灿灿直冲天穹以外,近乎于天台山山间另起一座山岳。刀光之盛,似裹起层赤色,立身刀光之间的玄衣男子,瞧来似是镀上层赤霞一般,山下千人吼动山河,使得原本被叶翟凭破刀之能压制的气势,再度升腾而起,反倒比起方才更为雄浑圆润,不曾拔刀,但刀光已然冲霄起势,无可逼压。
而反观叶翟,通体上下虽是剑气涌动,但当真瞧不出丁点气势,面皮丝毫不改,静静持剑而立,由打掌心剑柄处,同是有道剑气冲天而上,无色无形,锋锐意味却是令雨幕登时空旷许多。
刀剑在前,风雨不能近。
明眼人皆能瞧出,贺兆陵此时气势已然拔高不止一筹,刀光倾泻,悬于天台山间,如匹如霞,恐怕再难受制,谁人都是不曾知晓那位白发门主何来底气,就连那位老仆,也是紧蹙眉头,半刻不敢错开目光,直直望向不远处山巅之上,面皮越多褶皱。
“且接我一式,虽不曾起过什么中听的名讳,但此一剑,于白毫山中多年,时时操练磨砺,不觉已有数个甲子。”叶翟盯着掌心当中那柄纤细长剑,一时竟是笑意轻快,“原本要凭此式,强行留下一位前辈,可始终未有那般机缘,斯人已去,此招此剑便化为屠龙技,再无用武之地,今番将此式展出,权当敬贺帮主掌中刀光。”旋即擎剑,缓缓进步两三,未有剑架摆开,可山间古木再难承剑光带携而起的罡风,顷刻折去十余株一人合抱的苍劲古木,山巅半空,唯剑气纵横倾泻,似是猛然生出阵长风,席卷天台,当中有万千锋芒毕现,莫说风雨可近,纵是浮尘窃入,亦难临身半寸。
捉月一式,同其剑名一般,虽不见得剑意难出其右,将那道积蓄数十息的剑气尽数散出,如臂使指,虽裹携万千锋锐,并无一线空耗,尽缠玄衣,剑光近乎充盈整处山巅,更胜云光。
此般神通,绕是云仲如今身在二境,亦是通晓剑气,如今观之却是只觉心惊,足有数千道剑芒接连而至,尚无分毫外泄,如是檐侧连珠雨,无瞬息停滞,尽数贯去贺兆陵周身,圆润自如随心所欲,羚羊挂角尚不足语。
山间茫茫,不过由原本雨丝,换为万千寸许长短细小剑气,生生将天外电光映得如盈白华盖,笼络山间良久难散。
足足一炷香光阴,山间除却剑气笼罩二人之外,再难见一物,纵是云仲温瑜二人目力强过老翁许多,此刻眯住双目,也难窥探当中情形,此万千剑气海潮,已是将山巅景致遮挡得密不透风,直至剑气渐渐稀薄过后,才可稍稍窥见当中情形。
贺兆陵浑身衣衫已是破损多处,比起方才叶翟单凭剑术所伤,如今情景更是凄惨些,肩头胸前血花,随重新冲刷而下的雨水渗入地里,仍有些冲刷不及,血水如飞花绽落,于足下晕开大朵海棠,勉强稳住身形,良久才沙哑出言。
“好招法,纵是以刀芒回护周身,亦难相阻,强提一口气竟是足足有万来道剑气临身,着实不能尽抵。”如今就连方才蓄攒许久的赤霞似刀芒,而今亦是被消融大半,只余小半缭绕周身,全然也无方才威势。负创数十处,饶是以贺兆陵体魄,也难免晃动,身形难复方才稳固,但眉宇之间,杀气愈重,而今不禁感叹,“叶兄自语空度百载,不曾有多少进境,可眼下看来,此式之能,非砥砺数甲子者不可有,却是险些吃了重亏,再难抵挡。”
叶翟只是平和望向眼前人,不曾回话,衣衫飘动,仍不曾沾染丁点雨水,默然立于原处。
“好在前些年间,多加磨练体魄,走山负石,盘岭越溪,如今才能堪堪将伤势压住,暂且无恙,”贺兆陵长吸一口气,神采奕奕,对视白发门主,“既是尚有余力,自然要将招式章法出个酣畅淋漓,全凭兄台指教。”
言罢,刀光又是暴起,随风涨抬起数丈高矮,虽比不得方才,可其中赤色,愈发厚重,似是携过万钧力道,瞬息已至叶翟身前,刀光扯起奇长一道雨水,所过处还未落地雨滴,皆尽从中一分为二。 无人看清贺兆陵如何出刀,何时进步,只觉周遭风雨似是停过一瞬,山巅有电光略闪,不见威势,更不似方才那般万千剑气同笼,唯有丝毫微亮闪灭极快,即便不瞬,也仅能窥探着丁点端倪,而后便见那玄衣男子浑身赤色刀芒消退,再难显现。
世人皆晓得一鼓作气,再衰复竭此说,山下马帮中人亦知如此,纷纷皱起眉来,唯恐自家帮主方才负创,再难显威,连向来粗枝大叶万事不挂心的李王两位舵主,亦是险些按耐不住性情,迈步冲将上山,可再瞧见一旁糜余怀已无人色的灰败面孔,愤愤叹口气后,不再往山巅观瞧。
山上两人却是未动。
玄衣男子未曾将刀收回鞘中,而掌心当中那口长刀刀刃却有一角崩碎。
叶翟的确是剑术根基牢固,一瞬而已,竟是后发先至抵住刀芒,此刀力道譬如山岳,被那柄细剑迎上,可惜不如后者坚固,故而自身崩开处锋刃。
石台上有浮土,千百载来,由天地各处随风飘荡而来的浮土积攒下来,亦有足足数尺积淀,而今为雨水所松,留下两道深可见石的沟壑,与一枚踏开厚土的足印。
一步刀芒起。
叶翟低头看了眼脚下划出的两道沟壑,似乎压根未曾瞧见腰腹处深邃刀伤,好奇问道,“这一刀,如何练得出?非说是看轻了贺帮主,而是这路数,学都学不来,实在令人瞧得稀罕。”
玄衣男子握刀右手颤抖不已,胸膛起伏,许久才笑起。
“这一刀我练了不下几十载,自从由满是死人的马帮寨中爬将出来,一直练到今日,观刀亦有十年,专替你留着。”
当初马帮寨中,残破尸首横陈,年纪极小的孩童从躺了六七人的狭窄马棚中艰难爬出,大雪隆冬,孩童捡起一条断臂,费尽浑身力气掰开断臂五指,提起近乎等身高矮的长刀,狠狠朝寨外挥了一刀。
这一刀追了那人三十年。
第五百一十七章 青莲黄
“我以为这一刀,还要等许多年。”
叶翟笑了笑,毫无勉强意味,反而颇有释然,“不论在我看来举动究竟是对是错,身在此间,到底都要结仇结怨,若是贺帮主今日不曾出这一刀,来日必也有人会迈步至天台山间,劈出自个儿藏了许多年的一式,避无可避,唯有硬接。”
“不过话说回来,你我这等不躲不闪,以力硬抵的生死斗,起码捞得个痛快二字,便已是大幸。”
贺兆陵周身伤处密密匝匝,瞧来比叶翟更要狼狈许多,但后者腰肋之间那道深邃刀伤,亦是触目惊心,青衣下摆,嫣红如是施过粉绛。
斗至如今谁人都难言高低上下,不过是两败俱伤,全然不复起初时节那般淡然,难得能收发自如,停手相谈。
“悔否?”贺兆陵也是笑起,收起长刀问询,但眉目极平和,并无话语当中那般咄咄逼人的意味,略微依靠着棵仅剩余半截的树桩,暂且歇息一阵。
“贺帮主是否想过,生来运势过差,于马贼巢穴中落世,而非是投生到达官显贵之家。”
叶翟亦是背靠一处树桩,不曾作答,却淡然反问起。
“运势差一事,点头也不假,摇头则是过于假,可却是从未觉得投生于一众马贼身边,有甚运势差劲的地方,达官显贵自有愁事,马贼匪寇亦有豪迈正气之人,何来自怜。”贺兆陵扯下两段已被剑气斩为数截的树皮,扯做细条,扎住浑身血水潺潺的伤处,暂且将伤处渗血止住,咬牙吐出两口粗重浊气,继续调息。
一边叶翟则是使剑锋割下截衣衫下摆,缠到腰腹处,草草裹住那道极深邃的刀伤,暂且不令伤处再淌出血水,而后低眉笑道,“帮主既然不觉得投生马贼营寨当中是一件坏事,我又怎会生出悔恨滋味,起码每清剿一地,可保许多百姓不死,阡陌田舍不毁。世家高居人上,且凭我小小门主,除之不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岂有悔意可言。” “天底下总能出几位人物,能叫走投无路的百姓顿顿吃饱,有处抵寒挡风,亦可将一众仰仗祖宗功德庇荫为非作歹的世家,尽数铲个干净。”贺兆陵出神,眼中明光乍现,而后又苦笑道,“可惜直至如今,我都未曾听说有如此胆魄的高人。”
叶翟摇头,揣起两袖,眉眼猛然有些喜色,似是乡间老农,瞧着自家秧苗日渐拔节抽穗,“这话不对,颐章如今虽未有,但相比之下受世家荼毒还算浅些,上齐齐陵两国,听人说更是世家遍地,且大多身后立有仙家撑腰,最是根基牢固,天子且要察言观色。即便如此,十几载前,亦曾有位学问极大的文人,当着天子与文武百官,京城万万百姓的面,列数出世家六十四大罪,硬是凭一位大高手护卫,将六十四罪皆尽说与天下听。”
贺兆陵挑眉,显然是叫这话逮住心思,“当真有这般不要命的狂人?”
“那是自然,时世变迁总要有领头之人,只可惜这等人尚不够多,且不足以逼世家覆灭,虽是当众宣了这六十四罪,那文人与拼死相护的四境高手,依旧险些被除去,”叶翟青衣白发,如今摇头,却总能瞧出些女子媚态,惋惜道,“毕竟惹得许多世家险些谋逆,惹得上齐诸多仙家中人纷纷而至,听说还惊动五绝,将那抵死护卫之人击得经脉寸断,眼看险些活不成,那文人不知怎的,倒是借宝物远遁,这才堪堪逃过清算。”
“十载种果,离发芽长枝,怕是也很近了。”贺兆陵叹气,“但兴许你我看不着喽。”
“说不准,十载之间,此种无人浇水,更无人松土,即便是可在山岩夹缝当中生长的冥顽树种,恐怕也是耗去八九成生机,始终欠下一瓢清水,或是一场如今日这般的连天雨。”
雨势未止,依旧滂沱。
山外老仆狐疑,拽拽云仲袖口,低声问道,“少侠且助我瞧瞧,门主与那马帮帮主,如今究竟是谁人占住上风?怎么方才过招之后,两人都各自不动,反倒是似在相谈,这老眼昏花不济事,至多瞧着个轮廓,还得请少侠细看,告知老朽情势。”
云仲点头,作势远眺而去,可却迟迟不语。
“叶门主如今,似是受过处刀伤。”温瑜立身一旁看得分明,见少年迟迟不曾言语,便自行开口同老者言道,颇有些不忍。
“温姑娘怕是看错了,叶门主与马帮帮主,如何瞧来都并无伤势,二人盘膝坐定,正待内气流转,恐怕不出多时便要再展身手,缠斗一番,何来伤势。”
出乎温瑜预料,云仲极平静地讲道,而后又转过身来同那位老仆问道,“老丈可有助叶门主一臂之力的手段,尽可施展,恐怕再候上一阵,便要分个高下生死。”
老者仍有忧色,不过比方才略微缓和些,闻言摇头,“一介老朽,哪里来的助力,倘若是唤那一众弟子前来,倒是稍稍可替帮主分忧,但眼下马帮几千帮众在此,断不能先行插手半分。”
温瑜仍想说些什么,却被云仲拉过,低声言道,“既是如此,尽人事安天命,以叶门主境界剑术,多半可稳压敌手,自然会令老丈宽心许多。”
最末一句,少年说得极慢,但说得极稳。
温瑜咬住唇边,终是不再出言。
白葫门当中,三位小童终是醒转,不过除却年纪最长的童子,其余两人仍旧是头晕目眩,迟迟不能起身。那童子只得自个儿起身,拎起竹剑,勉强撑住虚浮绵软脚步,往屋舍之外而去。
山中雨势仍有些急,童子扫过一眼院落,皱皱眉头,随处抓起枚蒲团抵住急雨,匆匆跑到院落正当中,往古井之中伸头看去。
原本被那位少年剑客斩得密纹遍布,碎裂数处的古井,如今又是重归牢固,但井口之中青莲,已由原本苍翠欲滴变为枯黄凋敝。
道童百思不得其解,再抬头时,却发现山门处站着一位青衣女子,眉目极清丽,只是雨水顺眼眶淌落,看不分明。
第五百一十八章 今年初雪
歇过两炷香时,还是贺兆陵先行撑起身子,望向山下雨中立着的千百马帮中人,摇了摇头。
“这帮小子,竟是一个也未曾携斗笠,急雨天里头如此举动,最是伤身,叶门主若是歇息足了,便将今日之事毕过就是。”
叶翟亦起身,将细剑拽出鞘来,温和答道,“今日事今日毕,正和心意,磨蹭得够久,也合该收尾,不知贺帮主是否留有藏式,令我一观。”
“自然留有一式,不过名头尚未取得。”贺兆陵也不再藏刀于鞘,拔刀在手,以指尖敲打锋刃,听闻鸣颤声响,而后却是将缺去一角的长刀插入土中,撑开伞来,由厚重伞骨之中抽出枚刃背狭长的窄刀,“兴许听来有失新意,不过当初少年时节,听闻身负此顽疾,怖惧万分夜不能寐,恨不得瞥去许多心思,独求长生。”
“这一式,唤问长生。”
贺兆陵此时看向眼前人的神色,无半点杀意,亦无丝毫气势,原本一身犹如赤霞似的内气刀光,尽数收敛入体。
犹如空山新雨,骤雨初歇。
“我亦有一式,可惜从未施展开来,威能如何,自个儿心中也是没底,不过名字也是提前便已取得,亦是俗气得很。”叶翟咧嘴,含笑同贺兆陵对视,“此招名唤解井莲,与问长生一般,皆有所图,故而颇有些俗气。”
言罢过后,两人都是一时语塞,山上仅剩下雨声风声。
骤然雷震。
玄衣男子掌心当中,那柄窄刀炸碎,却是化作光华,直直没入掌心,变为百丈刀光,直追天穹滚滚墨云,而青衣男子却不曾如此,只是将剑身举到高天,脱手而去,携万钧剑气,刺入云中,力道之大使得那口捉月剑,剑锋赤光浮动,末了通体都如赤铁,似被大日所融。
两人谁人也不曾同朝对方出刀递剑,可天上却有刀剑争斗,刀光剑气腾空,炸碎无穷乱云勾连的天幕。
直压得浓墨云彩,不敢出头。
可分明只是最为根本的两招,纵剑远走的本事,即便二境者有心,亦可使掌中剑腾空,刀芒横空,纵使二境也可收发自如,全然算不得什么高明本事。
但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式,却是欲要震荡万顷穹隆,将无边墨色云彩斩为百万段碎屑。
世间恐怕再无这般三境。
云仲已是看得呆愣,此般手段神通,恐怕已然不亚于四境中人,即便是位立身四境的剑道大才,也断难挥斥出如此一道惊鸿剑气。
由抬手动招,至剑气刀芒纷纷崩碎,不过忽然之间。
分明无有刀剑气经过,天台山却是轰然作响。
原本尚算敦实的大山,周遭滚石溅落,周围山石竟是尽数溃灭,只剩与石台等粗细的山体,全然不似一座大山,而是一截石柱。
烟尘升起百丈高矮,遮挡山间两人身影。
老仆抬起脸来,天上雨停。
却是有丝丝缕缕细雪飘洒而下,仿佛是方才刀剑威势,将浓云斩碎,化为碎雪。
毫无征兆,凤游郡今年头一场雪,随着天上刀剑光收敛,细细散散落下。
山上两人不再相对,而是一同跃下山来,青衣那人独自离去,往白葫门方向径直而走,玄衣那人也是神采奕奕,走到马帮中人面前,扯起嘴角,拍了拍已然闭住双目的糜余怀肩头。
“没赢,但也没输,算不得丢脸。”
叶翟行走极快,一步踏出,近乎有四五丈远近,譬如缩地成寸,于初落的一层细雪当中踩出行浅淡脚印,不多时就已回返山门之中,径直走向那座古井,而后停下脚步,猛然有笑意浮现。
古井不知何时已然崩塌,其中青莲,终是尽数凋敝,落在井水当中,残花败叶。
“为何偏要如此。”
正堂当中,有位青衣女子迈步而来,立身在叶翟身后。
“上回已经说过,不愿再提,”叶翟索性坐在废弃古井乱石旁,抬头看向眼前人,似乎讲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惜此战当中,捉月剑已是寸断,大抵已是蒸为飞灰,天底下剑道剑招不会缺,唯独少了一式捉月。”
旋即又极疲倦地摆摆手,“其实有无捉月都是一回事,到底也难捉镜花水月,不如不留,清清白白而来,清清白白而去。”
女子也坐到叶翟身边,瞧着后者腰间那道草草包扎的刀伤,终究是颤声道来,“早知如此,我理应早些回山上瞧瞧,几百载岁月,当真苦了你。”
叶翟皱眉,鬼使神差抬手,往女子面皮戳去。
如触暖玉。
“原来那日并非是误饮了药酒,将你当成大梦中人,”男子苦笑,摇摇头道,“若要早些知晓,那日纵使挨些打,也要将你留下,平白耗费许多时日,到头竟是想说几句话都要犯难。”
言语时节,叶翟面皮极快地变为惨白,原本俊郎面皮,如今也缓缓爬上许多皱纹,老斑横生,倒是与满头华发越发登对。
女子就这么瞧着眼前人,素手抚上后者面颊,怜惜道来,“事至如今,就连我也不知,你此举究竟是好还是坏,知你如此不省心,当初就应当换个人接替这档差事,谁成想少年时节畏惧天雷,且怕虫兽的少年郎,竟能做出这档事来。”
“我现在可非是少年郎,”叶翟面皮越发苍老,呵呵笑道,“师父瞧我如今面相,怎么都要在凡尘之间做个老祖辈分,怎么仍旧拿徒儿当那无知小儿。”
“跟师父走吧,这山间差事,就暂且放下留与旁人,再与你我无关。”女子握起老人如枯萎树皮的手掌,分明是泪眼婆娑,可依旧撑起笑意。
“早这样多好,”老人小声嘀咕,身形却越发矮将下去,与当年时常站在山门口等候自家师父云游归来的童子,也不差多少,却是笑得灿烂,“偏偏要等个两三百载,才来接自家徒儿,水月师父这事,做得可不地道。” 山间有两道流光腾空而去,匆匆赶路的老仆抬头,颓然止住脚步,险些跪坐在地,老泪纵横。
山门中跑出位童子,抹着眼泪跑到山腰间,冲老仆道,“师父被一位女子带走了,腾云驾雾而去,弟子有心要追,可却是追不得,只剩一身破损青衣,再瞧不着踪迹,褚老伯您赶紧去瞧瞧,找不见师父,日后何人教我练武。”
老仆什么也没说,冲白毫山山巅跪倒,规规矩矩叩首有九。
花白发丝染上尘土与初雪。
身后云仲温瑜,亦是深深行礼。
贺兆陵驾马还归马帮总舵之中,却是命人将正堂守住,独独唤糜余怀入内,自个儿捧起一杯茶暖手,眸光平和。
闻讯匆匆而来的糜余怀,周身上下仍旧哆嗦不知,换上身干爽衣衫,三步并两步赶到正堂当中,推门便是问道,“今日闹出的动静,恐怕前后百年都无人逾越,帮主当真无恙?”
“我能有甚抱恙之处,”玄衣男子白了来人一眼,“生死相争,好容易能保住条性命,回返帮中,说两句吉利祥瑞话,还难为了小子你不成?”
说话之间,贺兆陵仍旧手头不曾闲着,铺展开数张宣纸,添饱笔墨频频落笔,且多有思索意味,见是糜余怀匆匆赶来,并不收笔,依旧写着些什么,仍旧不耽搁开口,“此战虽不见得取胜,好在也并未出甚差错,按说惹出如此动静来,理应引来不少修行中人,但如此看来,似乎不曾有动静,倒也是一件好事。”
糜余怀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见的确是不见异样,才稍稍松口气,近前两步,抬手便要将后者手头湖笔夺下,埋怨道,“浑身剑伤仍不去好生包扎一番,倘若落下病灶,又有许多年苦头吃,若要有灵光突现,也得将身子护好再写。”
贺兆陵让过糜余怀夺笔右手,轻声咳嗽两声,开口骂道,“你小子尚有心思说我?日后再莫要如此,本就是破败体魄,怎能冒雨而来。眼下写个只字片语,与我而言算不得甚,待到写罢,随我上碑峰一趟,有事相商。”
文人还想偷眼观瞧,那宣纸却是被贺兆陵两臂护得牢固,丁点窥探不得,只好先行出屋,擦拭湿透发丝。
贺兆陵落笔极快,本就是好学不止的性子,虽说少年时节不曾去过私塾学馆,可硬是凭这多年来苦学,练得一笔好字,当锋锐处锋锐,当添圆润处圆润,如何看来都不像是马帮当中,斗大字不认几枚的落魄江湖人,此刻提笔落笔,却常有停顿蹙眉。
才以蝇头小字写罢两三张满当宣纸,玄衣帮主挪挪左腕,瞥见原本受剑伤处,并无丁点血水,唯有条惨白印痕,如沟如壑,不由得搁下笔墨,沉沉叹过一口气。
初雪下得并不急切,原本还未归马帮时节,便已眼见得是强弩之末,如今驾马出门,瞧不着多少雪花飘摆,唯有一趟马蹄印到浮雪上头,直往碑峰中去。
十余年,仍旧是这两人一道上路,一位是文人,一位是武人,两马并驾,走入夜里极干冷的凤游郡碑峰方向,难辨东西。
第五百一十九章 无憾
碑峰默然,依旧矗立原处,可原本山道如今看来,似是蒙起一层鹅毛,许久也不曾划开。
时辰已晚,家家户户灯火长明,无人在意今日郡外如何,天台山又是如何,倒不如将这些心思心力,尽数搁到填补自家日用当中。冬雪欲来,家中理应多添炭火木柴,更是要允家中小儿做一身新棉衣,免得外出踩雪的时节冻出好歹,年末里总要吃些平日里的稀罕物件,兴许要求个红火,又要多购置些烟火爆竹,似乎刹那之间,百姓心头便涌上许多冗杂事,虽说并无大事,可仍旧如同天上散碎雪花,饶是压不垮塌房檐屋舍,但总难以清净。
正是初雪时节,两人踏上碑峰,糜余怀脚力显然跟不上前头那位帮主,险些跌滑数次,好在不曾滚落下山,经良久苦攀,才擦去额角冷汗,立身在山巅之上,气喘不止。
“寻些日子,你当真应该去活动活动身子,终日动心思心机,总归比不上那些脑海只有习武二字的莽夫,说不清是好是坏,总之练练身子骨,对你而言并非是一桩坏事。”贺兆陵盘坐在地,回头瞧见如今文人的狼狈模样,难得挂起些许笑意。
糜余怀摇头,没好气道,“有你这么位甩手帮主,我得减去十年阳寿,事事都需操心费神,哪来的闲暇令我外出游山玩水,除却帮中事,还要操心看着你这位帮主不可胡来,得亏今儿并未有大事发生,倘若你叫那门主斩在山巅之上,恐怕我都难以管得住手下这几千人,冲将上山把那叶门主剁成肉泥,到头来还是我办事不周。”
怨气自是不小,但仅是三言两语过后,文人便将气息喘匀,同样不加拘束地将两腿盘起,坐在贺兆陵一旁,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那桩病灶,你可从未和我讲起过,知晓你携必死之志同那叶翟死斗,故而不愿阻拦,如今这场赌斗已然作罢,何不叫我请些名医郎中,前来凤游郡,即便是顽疾难治,总不可如此拖延,哪怕是请来几位修行中人,马帮近些年来的家底也还算富足,担得起。”
贺兆陵低眉,却是不禁笑起,头也不回数落,“糜小子当真觉得我这帮主乃是闲职?帮中上下今年收支,钱财屯粮的状况,兴许不如你熟稔于心,可起码心中有数,一并承着以张家为首的商贾挤兑,与咱郡守大人的明暗手段,岂能与往日那般富庶景象相提并论,再拖延个二三载僵持,城中商贾与咱马帮恐怕皆是亏损甚巨,到那时节郡守爷既不曾将马帮绊倒,又不曾凭税钱得来丁点功业,三虎相争,并无一方占据便宜。”
“如此景象之下,纵使帮中仍旧有些余钱,又怎能应付那些位仙家漫天开口,与其耗费这般心力财力,倒不如图个清净。”贺兆陵言罢,看向山外犹如黑底白字一般的夜幕,飞雪飘摆,算不得浩荡,但亦是随心来去,不由得笑眯了眉眼,“物换星移几度秋,寻常百姓,若是能入耄耋之年,怕是都足矣惊动官府,算到头来,许多百姓皆不过六旬花甲便已是撒手人寰,眼下我已然安稳度过近四十载,且将马帮立下,如今情景还算不赖,许多人因我而能吃饱口饭,冬雪来时亦有坚固家宅,不至叫浩荡北风吹得茅草漫天,功绩谈不上,起码无愧于心。”
糜余怀皱眉,神情猛地肃然,抬手抓过身旁男子一臂,搭住手腕,面色当即是煞白。
“我曾言过,同叶翟一战,没输也没赢,想不到将浑身内气皆尽倾泻而出,反倒入了四境,可同样亦是命不久矣。”玄衣男子淡然笑笑,使已然有些冷僵的右手拍拍文人后脊。“我此战本就是求死,但那日你我一并前去天台山的时节,接下叶翟战书,方知他亦是不愿久驻世间,想来数百载年月,活得已是极疲倦,亦身携求死之意,我俩人同是不能久留世间者,故而算是联手施展一式,这才有白日那般威势,方知原来四境乃是那般滋味,不算亏。”
文人不答,肩头耸动不已,连带着多年伏案的佝偻后背,都是一阵阵颤抖。
“早晚要驾鹤西去,能选此轰轰烈烈的死法,乃我大幸,该出的那一刀,我出得畅快淋漓,该入的四境,我险些以刀光将青天斩为两截,此生于我而言,已然无憾。”
“还要谢过你糜余怀,拦住那群险些红了眼的野小子,才可令我今日这番生死斗,能得善始善终。”
男子艰难起身,原本强健体魄,如今就连迎风立身而起都是极难的一件事,浑身上下经脉穴窍,已然是空空荡荡,气血不能通,只强撑最末一口气,一直等到如今。
“你不是问我在正堂当中写了什么,我这帮主不称职,总要在油尽灯枯前留与你几句交代,但胸中这口气实在不剩多少,只能尽数写于宣纸当中,要看得仔细些,马帮虽失了一位游手好闲的短命帮主,可还剩一位事事躬亲,不知疲累的供奉,想来也能走得很远。”
糜余怀满脸涕泪,使袖口不住抹去,几乎是数次之下,两袖便已无干处,譬如孩童那般嚎啕大哭。男子低身,擦净文人满是狼藉的面皮,笑意稀薄些许,悠悠言道,“当初你小子可是咬牙得很,眼见越秀险些叫人掳去,仍是仰颈怒目,半点哭相也无,怎么如今却是越活越窝囊。老子撑不了多久,你就想如此满脸鼻涕送恩公上路?”
糜余怀强行噎住喉中哭腔,咬紧牙关缓缓叩首,山间土石已然打得湿润,与浮雪拌为一团。
贺兆陵搀起文人撺掇道,“咱不兴那个,出门前令你携竹箫,给爷吹个小曲,听罢再走。”
箫声如泣如诉。
漫天飞雪。
玄衣之人腰间无刀,体内无脉,一如来时那般清白无物,盘坐山崖,缓缓合上两眼。
“娘的真好听。” 马帮立帮帮主贺兆陵,与白葫门门主生死相斗,斩雨万顷,断天台山大半,双双步入四境,于碑峰安然驾鹤。
分明灯火初上。
郡守府内却仍旧不曾冷清下来,官员军卒,暗探眼线,譬如过江之鲫,人头攒动,将稀碎雪尘当中的灯笼火影尽数剪得纷乱,瞧着便无端觉出心头烦闷拥堵。
“再小不过的一桩事,江湖中人旧习难改,不过是斗过场身手而已,怎么落到你们耳中,反倒成了件天塌地陷的大事,”郡守府正堂当中,柴九卿一反常态,全然也无平日里那般文儒气度,将众人皆尽召集而来,单掌落在桌案之上,险些将卷宗竹简尽数震得滚落,“终日食朝廷俸禄,却是将心肝养得越发娇贵,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成?尔等倒是指望在此时节好生做做样子,平日里可都是报喜不报忧,当真是觉得我这郡守老眼昏花,辨不得诸君的障眼法?”
依往常性子,纵使是大厦将倾,柴九卿也断不会勾出如此肝火,此刻面色铁青一片,指点堂下低眉顺眼不敢喘息的众人,咬牙训斥,“凤游郡西坂城中,足足有几十户人家遭雨水淹了住所,本就是穷苦清贫的人家,以茅作瓦,这等天景之下怎能力抵,这头一场雪若是将这几十户人家皆尽冻死街头,百姓戳得乃是我柴九卿的脊梁骨。”
“到此事临末了时节,尔等却是知晓了如何察言观色,撇开家中受灾的百姓不顾,纷纷凑到我眼前装模作样,仅是探马今日便来回几十次,”郡守面皮上讥讽色更浓,迈步走进西坂城中官员眼前,将多半刀宣纸砸到后者胸口上头,“几位倒是多愿铲除马帮过后,多讨两份功绩,却是浑然不在意百姓死活,乍看之下,倒是以为我凤游郡上下,皆是胸怀大志能成事的高堂之材。”
那位被宣纸砸个满怀的官员不敢低头,只得蹲在一旁,收拾起散落满地的宣纸,满面羞愧。
柴九卿深深呼出口气来,眸光扫视堂下众人,一座宽敞内堂,除却炉火柴声,落针可闻,许久才镇住心头火气。
“如若你方才不曾捡起这叠宣纸,这一趟官路,今日便算你迈到头,”男子迈步回座,朝那人冷厉言道,“既然捡起为官者的良心,还不速去,是待我调遣来八乘轿将你送回西坂城中?”
“余下这些人,哪位不是栋梁之才,哪位不是也曾苦读的寒门士子,受当今天子力排众议,举贤任职。虽说不如世家子弟那般身居高位,可到底披着层为万民谋福的皮,哪怕是做做样子,体恤百姓,想来也耽搁不着各位高迁,更不耽搁领俸,仍留在此地,是想给在下心头添堵?”
方才门庭若市,如今冷冷清清。
军卒官员眼线探子,如今似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柴九卿一人,默然无语独坐堂中。
第五百二十章 不喜饮茶
明眼人皆能瞧出柴九卿有意出手整顿凤游郡中高低错落的江湖帮派,何况是已然做过许多年官椅的一众官员,平日里不曾显山露水,今日却是不约而同齐齐涌入郡守府中,将积攒多日的消息探报一并呈上,指望除去马帮过后,能捞取份不大不小的功绩。
可白日里便已交到柴九卿手上的这份卷宗,当中几十户人家,却并未有人管上一管,初雪落地,连带着上书中笔迹都是多有滞塞,字迹潦草僵直,就这么递到柴九卿手上。
为官不当如此。
头风疾症又显,男子抚住眉心,却是与以往不同,不曾以那枚玉珠缓解,而是独坐高堂,缓缓消受此如同钝刀刮骨似的病疾。
侍女上前,将汤药搁到桌案当中,略微瞥过一眼,便知晓自家这位郡守老爷,定是又犯了头风顽疾,不由得添起些愁容,柔声劝道,“老爷不妨先行饮过汤药,再行思量,终日劳神再若是不饮汤药,恐怕到头来这病灶便要加剧,待到那时再饮汤药,亦是无用。”
柴九卿曾自行前去凤游郡外一处医馆讨得医头风方子,传闻说是此方极好,虽不至于饮上三五剂便能药到病除,但喝得一两载过后,多半可将此疾症祛除大半,发作时节也少去许多苦楚,当得起是一剂良方,可惜柴九卿却是向来极少饮之,纵使文火耗费数时辰熬毕的热腾汤药,亦大多浇入花土当中,弃之不顾。
“人之生来,已然携起十分苦楚,何需再以汤药再添一筹。”男子摇头,裹起满身厚重衣袍,倒是如同瑟缩其中,叹口气道,“本就是头风难医,还要于疾症最重时再饮下一碗苦汤,当真不怕你家老爷消受不起?”
侍女低头,犹豫半晌而后才道,“可老爷毕竟是此一郡当中的主心骨,腹中文墨就算是奴婢购置下千斤好墨来,研为墨汤尽数喝入肚里,亦难追老爷一二,当然觉得老爷并无惧怕之事,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柴九卿失笑,略微翘起嘴角,靠在身后太师椅背处,难得散去许多郁气,抬眼瞧起小侍女叫发髻遮掩的眉眼,良久才略带感慨道,“我可是打小便畏惧汤药苦楚,家母身子虚弱,致使我坠地时节,便恨不得将药罐背到身后,一日之间硬是要灌上三五类汤药。”
“好在年少时节除却习文之外,寻了位已然退去主职的老镖师,好生磨炼了一番筋骨,这才好歹将那几个汤药方子抛开,不曾想年月愈深,这头风疾症又是卷土重来,摧山倒岳,难以消受得起。”
侍女蹙眉不明所以,只是怯生生看向自家老爷,双眸当中满是狐疑。
“已然弃之不用的物件,当真不想再捡起,何况本就经受不起这般苦滋味,尝惯了甜腻茶点,这般苦楚更加难以入口,倒不如喂给花土,管保令来年开春花香更为馥郁。”
不知为何,柴九卿说此话时,竟是自嘲意味极浓,接连摆手,“将这汤药送与花土当中就是,日后无需再耗费如此周折熬药,到头来也不过是平白耗费功夫,何苦来哉。”
“奴婢倒听说,古往今来许多大员,都将自个儿比作兰竹梅菊,恨不得将自个儿亦寻盆肥厚土栽种下来,老爷方才说,这汤药浇花兴许还有些效用,更何况是老爷这等体恤民情的大员,饮此汤药,岂不是正好更可替百姓做主。”
侍女端起汤药,却并未离去,躬身行礼,将汤药托于身前,迟迟不肯起身。
柴九卿挑眉,抿抿双唇,到头来仍旧是不曾开口训斥,只无奈道,“没成想有朝一日,我这当老爷的,还能被自家侍女逼宫,不过既然有这般胆魄,今日便暂且饮过此药就是。”旋即端起汤药来,仰头一饮而尽,却不想面皮叫汤药苦楚激得一阵皱起,眉头蹙得奇深,接连咳嗽两三声,仍旧觉得唇齿当中尽是深邃苦意。
侍女眼疾手快,亦不多说甚,将枚圆溜物件塞到柴九卿口中,旋即才恭恭敬敬后退两步,只是脸上笑意,越发狡黠。
那枚圆溜乌黑的吃食入口,当即便尽数化开苦楚,似是滚沸烫水冲开积雪,甜腻滋味左通右突,令原本留驻唇舌之间的汤药味瞬息便去,所余唯有浓厚清甜。
眼见得柴九卿双眉舒展,侍女亦是笑逐颜开,将两手摊张语道,“此物为龙眼晾晒所制,乃是由南漓传来,听旁人说最是能解苦,比起市井当中所售糖块蜜浆,高明不知多少,今日特地赠与老爷一试,若是奏效,日后便能时时饮汤药,再不受苦头萦绕。”
郡守大员愣神良久,的确是不曾再度觉察着唇齿当中残存苦楚,再见眼前侍女微红面色,不觉苦笑,“有心了,日后多购置些,由府中出钱便是,你月俸本就算不得丰厚,休要自个儿花费银钱。”
那侍女还想开口说些甚,正是此时节,郡守府外却是有嘈杂人声,更有守卒呵斥,却是搅了二人谈兴,柴九卿起身,披起衣衫,自行往外迈步而去。
正堂前阵子被叶翟单剑削开的郡守府外墙,近几日已被修葺一新,全然也无当初那般凄惨破败景象,不过如何瞧来,周遭轮廓,都似是一根旧刺,早知已然除去,但心头总觉古怪,仿佛多瞧上一眼,便可由打墙中跳出头斑斓猛虎,咬去人半截身子。
“入夜时分,吵嚷个甚,叫人瞧见还当凤游郡上下,皆是粗莽之辈,成何体统。”不过几步距离,柴九卿便已立身郡守府门前,劝开两名守卒,抬头往门外观瞧,却当真是吃过一惊。
但见门外来人颇瘦,中人身量,周身书卷气甚浓,可打扮却是怪异:满身素白,额头更是横起一条白绫,瞧来便是镐素,此刻静静立身门外,任凭方才两位守卒呵斥,面色始终平静。
“郡守爷,您瞧此人穿着打扮,分明是才有丧事,如今这刚好入夜时分,立身郡守府外,多添丧气,说是要拜会郡守,却始终不报自个儿姓名,八成是诚心前来此地添堵,不如打将出门,赶到外头,省得引来晦气。”守门军卒忿忿,又是抬起手头长枪,欲要驱逐,却被柴九卿劈手拦下枪尾。
“既是一身镐素上门,定是有要紧事相商,这才不得已撇去守灵重任前来,既知此为白事方毕,倘若仍要动刀动枪,才当真会沾染些恶业。”
郡守亦不曾动怒,迎那位一身镐素之人进门,缓缓迈步走回正堂。
那人始终不曾言语,静静落座,神色无波无澜。
“听闻马帮今日,有位当家过世,我猜你是马帮中人,对否?”
柴九卿开口,同样是淡然无比。
“听人言说郡守生来一副好肚肠,城府更是深不可测,如今观之,兴许当真背得起这夸赞。”那人并未有举动,平和开口答道,“既已知隐情,照郡守大员的心思算计,怎能猜不着马帮中唯独的文人姓名。”
“马帮大供奉糜余怀,特来见过郡守。”
上座柴九卿原本正摩挲一枚品相上好的毛笔杆,闻言略微停滞一瞬,而后又是摩挲如常。
“今日之事我已查明大概,不过还真没成想,一位文人出身的大供奉,比我预料中来得快,想来也是小觑了糜供奉胆魄,更是轻看心性。”
“马帮与我,谈不上势同水火,倒也谈不上交颈卧榻,不知此行糜供奉前来,有何指教。”
糜余怀抬眼,对视座上男子,出言不掺丁点冗杂意味,“听闻郡守为令商贾起势,特地允过几处金贵地界,借与郡中商贾另起炉灶,想来亦是门温水煮蟹的上乘手段,但马帮依旧留有后手,此一手棋不破,恐怕任凭是郡守胸有良策,也难解此番大势。”
“人云鱼死网破,胆气可叹,但郡守定不愿马帮惹出什么是非,在下亦不愿见帮主耗费多年心头血浇灌的马帮巨木垮塌,特来此地,同郡守大员商议一二。”
在旁人听来,此话分明已是示弱,将余下大小事宜尽数让与柴九卿处置,可在堂上男子听来,此话当中隐而未发的杀机,更胜刀剑震吟。
“糜供奉乃是明白人,既知两方,皆不好脱身,故而先行来此商议,自是理应人敬一尺,我让一丈,”柴九卿淡然开口,同堂下人一般平和,“马帮与商贾之争,才为根本,若能将凤游郡中商铺让出,我这做郡守的,当然要允些好处。”
“郡中盐铁漕运等一干官府营生,让与马帮三成,足够弥补店面亏空,毕竟若是商贾揣着做买卖的能耐,于金贵地界再度起势,大抵留与马帮上下的赚头,怕是尚不足养活帮众,比起我所让与糜供奉的三成利,只少不多。”
糜余怀点头,仍旧惜字如金,“如此便先行谢过郡守大员,归马帮时,定要替大人美言几句,好生约束住手下人,就此别过。”旋即便是抬足欲走,并不欲久留。
“日后马帮便姓糜,有甚不合心意处,柴某于此地时时恭候,尽可前来饮茶畅谈。”
柴九卿眯起双目,望向身穿镐素文人的背影,神色难名。
“马帮姓贺,今日如此,往后亦如此。”文人停下脚步。
“此外我当真不喜饮茶。”
“无需耗费苦心。”
第五百二十一章 大雪无声,唯树相知
无人曾知晓,糜余怀尚有如此冷厉语调,纵是马帮中人多有与这位糜供奉相熟者,大抵也不曾见过如此阵仗,森寒杀机起伏不定,缭绕镐素,令人不由得生出避让心思。
何况是不曾打过交道的柴九卿,听闻这句言语,当即便是不再出言,只是倒背两手,静观这位腰肩不知为何挺直的文人出门。
皆知马帮当中有位糜供奉,早年间伏案念书,背微驼且是十足水蛇腰,仅是前半段身子,形同山路回环,前后凹凸,倒当真比起青楼中女子更似江中水蛇。
可今日糜余怀登门,腰背挺得奇直,故而一时之间,就连通晓马帮舵主供奉底细的柴九卿,亦是未敢认,直待到此人面无波澜迈入正堂,略微扫过悬在笔架上的上好笔杆,才猜出此人正是马帮首席供奉。
守门两位军卒仍是难放下心来,虽说距城中驻军营盘不过两三条街,不过眼下情景,如何都略知一二,故而待那一身镐素的文人去后,急匆匆跑来一人,问询状况如何。
柴九卿摆摆手,称自个儿太平无事,无人可伤得,但面皮思索之意,却是越发凝重。
“看来走了位武痴帮主,又来了一位不走寻常路数的供奉,天公垂青我这微末小官,不知尚需历练多少年月。”
大员吐出龙眼核来,托到手心之中,笑意却是甚浓。
“这龙眼晒干,滋味有点意思。”
白毫山飞雪连天,确如褚老仆所言,雨水将歇,却是无端变为碎雪,愈演愈烈,直到雪片变为鹅毛大小。
后山当中已然立罢衣冠冢,其中唯有一身破损青衣,再无他物,原本首徒还欲要放进两坛酒水,却被老人止住,说咱门主所酿的酒水,本就极难说上个好字,何况既然是衣冠冢,无需搁置酒水入内。
诸事已定,褚老仆反变为山间最为镇定平和的一人,操持局势,以至于平日里最引人头疼的黑脸汉子余癸,竟然也是强行摁下心头悲怒,坐到一旁气闷不已,使对老拳捶打一旁树根,砸得那苦命老树颤动,枝头所积的飞雪,也是浩荡而下,落满树下几人肩头。
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文人打扮衣着的次徒,与剩余几位弟子,尽是默不作声,立身孤冢前,似是一时不晓得说些什么。
“瞧上几眼,点上几炷香就是,”老者逐个拍拍几人肩头,和善笑道,“咱门主向来不喜热闹,与其凑在此地默默出神,不如想想日后这白葫门应当如何,是闭上山门再不出世,还是去往别处安生。郡守大员曾同门主做过一笔买卖,想来就算是除去马帮这块心头祸患,也不至于对咱白葫门出手,古时有话说是飞鸟尽良弓藏,但这柄弓,如今已再无弓弦,大抵可自保无碍。”
“敢问褚老,师父可曾留下什么嘱托。”身负双剑的首徒不知何时红了眼眸,转身问询,一张面皮皱得极紧。
老者思索片刻,才恍然想起,于是出言时节斟酌再三,生怕遗漏,“门主言说,凤游郡此地,其实本来就无江湖中人立足的地界,就如同黄沙累丈的大漠当中,甭管如何细心浇水,到头来亦生不出大叶牡丹,压根也无这片土,若是仍想在江湖当中来回闯起好大名头,起码凤游郡这一地,端的不适宜。”
“门主还说,白葫门可照常开山门传道授业,不过要是人手不足,便只得令新收徒众自行参悟书楼当中典籍,得之则幸,不得则去,不必非要收多少徒众,只勉力维持香火就是。”
说罢老者也不去管那位首徒复杂面色,径直走到那余癸身前,伸出竹枝敲了敲汉子拳尖,没好气道,“这些年月之中,最不老实的便是你小子,门主在世尚未替他省心,如今门主驾鹤西去,可否便让他清净些,这株树又不曾招惹你,何苦叫他吃上如此数目的老拳。”
“想不通。”
面若搽墨的汉子嘀咕道,“师父分明是有数的高手,本来应当稳胜那狗屁的马帮帮主,怎会仙去,分明此前便已说好,来年酿新酒,让我等师兄弟莫要忘却回山共饮。咱师父向来不扯谎。这回怎的偏要失言,就连走时最末一面,都不曾见着,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老者语塞,片刻过后才是勉强扯起笑脸,“门主在此山中,足足待过几百年,生来便是不愿受束的性子,哪怕是再多出个一二百载修心,于他而言,兴许亦是越发疲惫,长生人人都是所念所图,可到头来得了长生,倒说不上是一件好事。晓得你与师父亲近,虽好惹麻烦,可本心纯良,最见不得这般场面,但既然事已至此,本就是师父自行决断,可见其如何厌世,做后辈的,哪里能前去阻挡,就由他去吧。”
汉子神情空洞,许久过后才似懂非懂点点头,木讷停下双拳举动,冲那座衣冠冢叩首再叩首。
云仲温瑜二人立身远处,瞧着纷繁雪花,心头亦不是滋味。
“如是有一日,我亦凭己身修成此般境界,体魄神魂千百载也难散于世间,瞻前顾后,世上难见相熟之人,到那时节,恐怕我也会如此选。”少年瞧着那处极不显眼的衣冠冢,怔怔出神,满目尽是思索。
“我看倒未必。”温瑜神情亦是难名,直到少年开口过后许久才搭茬,“小师叔性子究竟是内秀还是活泛,就连我亦揣测不出,大多时节活泛得紧,但如今受虚丹所激,似乎又有内敛迹象,大抵本就是内外参半的脾气秉性,再者畏高之人,必是处处谨小慎微,大多做不出这等撇开外物旁人的洒脱举动。再者小师叔修行天资,在后辈看来,兴许能触着剑道那层天,但要说是境界直拔五境,却是不信分毫。”
分明有些刻意打趣奚落,少年却没理会,定定瞅着不远处那座孤冢,呢喃道来,“却不知门主在心上搁了很多年的人儿,不知来没来接他呦。”
白毫山原本素白,如今被飞雪所遮,仍旧素白一片,可院落周遭四角竹枝,此时已微泛黄。
大雪无声,唯树相知。
但见正堂当中,老者遥遥摆手,请二人上前。
“少侠可否想过,在此地久住,虽说山上并无多少银钱,更无所谓江湖之中的诸般刀光剑影,但如何说来,屋舍也总不紧俏,日后若是想要回自家山门看看,老朽自然也管不着分内事,随意来去,不知意下如何。”
虽说方才老者立身正堂,不过待到云仲跟上脚步时节,老者却是扭头去向藏书楼当中,泡罢茶汤,递到少年手上,轻声问询。
饶是狐疑,云仲亦不曾问出口来,而是先行目光扫视一周,却发觉原本由打外头去瞧不算极高的藏书楼,内里竟是宽敞得紧,历代前贤所留孤本亦不在少数,堆起足有五六人高矮,陈列架上,乃至其中单留有一方书架,外缘上书仙家神通四字,墨迹经年不散。
“谢过老丈好意,但既是受师门命,下山去往东边办事,定要遵从。如今已然逗留许多时日,此间事了,晚辈不久便自行而去。”云仲端详一阵便收回眼来,倒是温瑜仍旧看向那方书有仙家神通四字的木架,颇有些震动。
分明是名不见经传的一处山门,可藏书楼当中却是藏有名声极大的阵法,温瑜打量之下,竟是大多曾听自家师父说起过,乃至有不少已然失却传承的孤本旧册,虽无光华,却满是古朴,当即便是愣住。
老者似是已然猜出云仲说辞,和蔼笑答,“少年郎且无需警惕,既是已然拜入师门,自然不可在旁人门中久留,这分理老朽心中有数,当然不会去触霉头。不过山中确是有许多修行法门,可言说是取之不得尽,悟上三五甲子,恐怕也难以精熟于心,门主如今远去,山间便再无一人有幸身入修行,到头来免不得平白烂穿在此地,少侠如若能腾出些时日,不妨便在此地悟些神通,日后走江湖的时节,也算多一分助力。”
云仲端起茶盏的手掌略微一顿。
“在下与叶门主秉性相投,交情澈如山间流水,自然不可受此好处,且虽门主托我斩去院中古井,但到头来仍是不曾功成,况且即便耗费过零星心力,此番观瞧门主以三境四境出剑,受益匪浅,足能抵去所耗费的微末内气,无功受禄,在下着实不情愿。”话出口后,少年神色也略微清淡不少,平视眼前老者,“向来此事,并非是叶门主亲口嘱托,依他性子兴许倒是能留几句知己话来,但断不会允万般好处,一来显得生分,二来不合心意。”
老人低眉,许久才感叹起,“你与我家门主,脾气秉性倒真是有七八分相似,也难怪老朽在这门中清净无念甲子余,今日竟是生出许多私心来。”
“实在惭愧得慌。”
第五百二十二章 见吾见道
话音落地,藏书楼震颤不已。
由陈列楼宇当中的百来几近枯朽的木架当中,逐次升腾起水波来,愈发鼓胀,到头竟是将整一座藏书楼皆尽笼住,原本足下皆是老木所架而成,如今譬如是波澜骤起,且不知此浪涌由何处而来,接天连地并无颓势,将书楼四周尽数镇住,严丝合缝,无一丝一毫杀机浮现,却是将周遭镇得严实。万道流水皆浮身后,倒是令原本老迈枯瘦的老者,平添数分威仪。
此般景象,温瑜最是熟络,登时拧起双眉,拽起少年一臂接连倒退十余步,冷言问道,“老丈倒是藏匿极深,分明周身上下并无丝毫内气,但眼下这般阵法修为,怕是已然越过三境门槛,不知在此地以大阵封镇四方,所图为何。”
老者却没看向少女,而是仍旧望向云仲,仍旧满面和善,“方才所言惭愧二字,便是此意,这藏书楼乃是前任门主所留,听闻门主说起过,周遭尽是以浮桃木建成,此木最是合精通阵法者心意,若将纹路凭墨迹印于其中,可保百载不朽。老朽的确从未踏足修行一道,可引此阵,不过是手中有门主所留阵引,待到白葫门遇险时节,藏书楼中大阵,自可护山中人无恙。”
少年一直也未曾开口。
直到大阵当中有束水光落在肩头时,才抬起越发清减寡淡的眉眼,极慢地问起一句,“老丈是想强留我在此,亦为我背后种上一座枯井,与一株青莲?”
水光猛然褪去。
烛火仍旧明朗如初,茶水尚温,桌案前仍旧是坐着一位毛发日渐稀疏的老仆,自顾笑起,可如何看来都不像是心怀欢愉。
“白葫门不能倒,可瞧瞧我如今这般老迈模样,就连自家门主最末一场酣畅比斗,竟也是看不分明。”老人满是沟壑的面皮抖动,颤颤巍巍道,“这座山老朽守了一甲子,可世间哪有凡俗之辈,能在我这般年纪再延一甲子的寿数,白葫门迟早开枝散叶,这些徒众,迟早亦要远走,至多不过是逢年佳节,回山瞧上几眼,便各有各自归处,往后想再听闻白葫门这名头,恐怕便是再难不过的事。”
“少侠与门主有七八分相似,我便生出了这般心思,此处堆积如海的典籍法门,留与我这土已埋上脑瓜顶的将死之人,并无半点用途,便指望凭此将少侠引来,如若不愿留在此地,便以此阵相胁,实指望将白葫门的年月,再延个许多年。如今想来,的确是老朽心怀不轨,为一己私欲做出这等决断,遗落本心。”
云仲眉目仍旧冷清,但还是行至桌案边坐下,捧起茶水小饮一口。
“怪不得老丈,纵使此地穷山恶水,并无青山绿树,溪水长流,身在此间甲子时日,天底下只怕无人能言不在意三字。”
“我年少时节,曾有几位游学的士子由打镇外而来,说是要听听乡间教书先生,究竟能耐如何,免得平白误人子弟,话虽如此说,但富庶地界来的小公子,多半是图个卖弄文采。果不其然先生讲书时节,便是引得许多嘲笑,说这分明是一方教书先生,怎得连上齐官话都是如此生疏,胡乱教人。”
云仲讲得极慢,但眉眼当中尽是温和,乃至有些笑意,“原本学堂当中,大多便是些疲懒孩童,课业难到挤眉弄眼,更是吃厌先生势大力沉的手板心,平日里向来没少背地里编排先生,说终有一日要将先生胡须揪下,挽个花结搁在先生座位,好生杀杀那老夫子的威风。可那日几位由富庶地界而来的公子,却是险些被几十个孩童打得筋断骨折,当中有一位甚至鼻骨都被打了个歪斜,也不晓得过后能否扭正。”
“纵是此地万般差,总是自己能说得,别人说不得,归根到底其实还是将多年情分注到此地,曾于此树下宿醉,或曾于山门旁小憩,入目所及,尽是陈年旧事,不敢忘却,怎可任凭此地轻易变为荒凉山野。”
少年言语越发慢条斯理,听不出半点怒意,“只是老丈的手段,过于咄咄逼人了些,倘若是换做旁人,这多日以来的情分,多半要耗费一空。”
温瑜依旧不曾松懈,立身一旁,将五指摊开,掌心当中内气流转。
方才这一方阵法,凭她眼力,尚要在三境之上,比起寻常时节柳倾随意出手,威势还要高过两层楼,端的是难以抵挡,倘若眼前这位老仆再度出手,二境修为,实在难以奈何。
“姑娘无需这般严防,老朽既是出手一番,半日之内,再不可动用此阵,毕竟是年头已久,一日之内接连妄动两回,这藏书楼多半就要垮塌下来,再难撑上几月。老朽动了私念,已是有愧,断然不至于搭上这方藏书楼,再做腌臜事。”
老仆神色平复,目中苍凉意味更浓,沉寂一阵过后,才再度开口,“但少侠有件事没说对,门主临行前,确是交与我一方物件,托老朽转交给少侠。”
说罢老者站起身来,行至一处木架前,摩挲许久,才拎出方木匣,颇费力地抱到桌案上头,微微笑道,“门主乃是位疲懒人,山间无趣,亦不喜修行,故而时常好摆弄些物件,此方木匣,便是耗费近一整甲子所制,平日倒是无用途,多半是温养佩剑所用,临行前托我转交少侠,权当是这阵以来谢礼。”
剑匣通体泛赤,瞧着便是上好木料所制,且浸过桐油,瞧来便是极沉,坚固若山岩。
“无功不受禄。”云仲仅看过一眼,便挪开目光,坦然看向老仆,“若当真是门主交代,理应知晓在下性情,无故受过此物,于心难安。”
“少侠是明白人,难得这般年纪便有自个儿心念,更是深谙君子之交譬如流水畅快这般道理,”老仆笑言,全然不复方才惭愧意味,“但世上除去道理,更讲究个心血来潮,心之所念,大概门主亦是猜到了少侠有此番说法,故而特地同老朽交待过一句话。” “身携此物,譬如将白葫门背到心头,倘若为俗事所困,或是成就一番功名,心间记不住尚有个白葫门门主,瞥见此物,便如见吾,便如见剑道。”
老者说罢这番话,也似乎是解下心头重担,起身朝少年深深行过一礼。
“门主此生多半在山间苦耗,除却前任门主,并无什么常念之人,大抵是知悉少侠心性譬如当年,可寻自个儿年少时节的模样,这才多有记挂,此剑匣倒多般也非修行人口中的灵宝法器,只不过门主的确是修修改改,温养了许多年,收下此物,添起一分念想,人之生来不亦是如此,揣着万般念想走过万水千山。”
两人要下山时,少年一反常态,并未着白,而是换上身青衣,腰间不再挂剑,身后却是多出一方剑匣,山路半途回首望去,久久也不曾收回眼来。
区区月余,停驻凤游郡时,除却于那位刘郎中医馆当中小住,多半时日皆在此山之间,虽虚丹当中丹火仍旧不曾消退,但少年今日,已不需再过多压制腹中不适;阵法仍旧毫无进境,但起码心头难得平稳下来。瞧着山道当中骤雪初歇,白山白树,已然缓缓蔓上原本色泽,不知心头为何便安心许多。
“温姑娘,你说咱将老时节,会不会偶然之间再想起这座山,再回此地走走,替叶门主上炷香。”
温瑜勒马,座下那头黑獍略微有些不舒坦,打过两声响鼻,多日以来不曾撒欢跑上一阵远路,如今好歹算是能外出走动,当下自是有些躁怨。比起云仲那头劣马吃得肚圆,成日便同人一般躺卧到马厩当中酣睡,黑獍则是不曾多出丁点赘肉,即便是身在方圆不过十步的地界蜷缩,亦是时常动蹄跑上三两圈来,权当解闷。
“会,也不会。”少女轻轻摩挲马匹侧脸,安抚后者,“南公山上人最是重情重性,无需此剑匣,便可时时念及,但如若要是诸般杂事忙乱,常可使得原本定下的行程改换,归根到底,倘若是身能由己,便自然可回此地,若是身不由己,终生难再回头。”
“温姑娘境界越发高深,如今竟是听着有些费力,小的实在是佩服佩服,再过个两三载,多般便是小的要喊你师姐喽。”少年多日以来,终是提起兴致打趣一番,话才递出,便觉腰腹之间有冷风袭来,当即便是狠命夹紧马腹,那杂毛夯货吃痛,猛然窜出数步,风也似冲下山去,身后如朵乌云似的黑马骤然被甩出数丈,亦是翻腾起四足,猛然冲下积有厚雪的山道。
雪尘腾起无数碎花,明光烁烁。
山巅站着一位鹤发老人,瞧着远处少年少女笑声清越,良久未散,不知为何老脸如同雏菊绽开,拎了竹帚扭头走回山门当中,缓缓扫去院落当中的积雪。
那座小冢,静默无声立在院中,乍看之下,如是有位醉酒郎躺卧于树下,醉眼朦胧,喜笑颜开。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天光浮云赛过金
七日之后,白葫门当中,相比前几日寂静无声,如今终是有了些许活泛气。三位童子不知愁苦滋味,仅是前两日之间颇有些无精打采,尤其年纪稍浅那两人,险令泪水将一对眼目泡得如杏大小,不过几日过后,便又将此番心思抛诸脑后,虽说眼下叶翟仙去,可仍旧有一众师兄在前,才生出些耍懒的心思,便是又被几位师兄由打热腾床榻当中揪住两耳,拽到院落当中走桩练拳,并不曾耽搁多少。虽说仍有微词,但再偷眼打量那几位师兄手背习武所留的刺目疤茧,再瞧瞧余癸那张搽炭似的凶恶面膛,哪里还敢留下丁点偷奸耍滑的心思,揉着两眼外出习武。
三人当中,唯有那位年纪最长的孩童,原本亦是欢脱性情,逢此场变数过后,却是变为沉默寡言,立身梅花桩上,一走便是三五时辰,直至两腿硬僵如铁,才极费力地由打梅花桩上爬下,一连几日皆是如此这般,看得徒众都是有些咋舌。
“咱这三位小师弟,看来亦是受了不小震动,瞧这殷盛每日习武这般拼命,倒是如同瞧见咱们师兄弟当初在山间,也是这般走桩,也好在师父授业有方,才练就如此一身不弱于人的身法,仰仗此数度脱身于杀身祸患,而来竟是已有二三十载年月。”身背双剑的白葫门首徒,把手头马缰绳拴在山门背后,转身回头观瞧那童子走桩,眼瞧着颤颤巍巍,但抬步却是极快,隐隐之间,已是有些身法小成的滋味,叼着枚枯黄草茎,不由得依靠院墙感叹。
“得了,你们这代可当真无几人能与殷盛这娃娃相比,甭当我老汉年岁入暮不记事,当初你这当大师兄的,领头带一众师弟下山玩耍,险些走丢在深山老林当中,归根到底不就是为躲门主催促练武?到几近及冠之年才沉下心来,将身法练至小成。”一旁的老者揶揄,丁点不留情面,连连奚落,“凭你天资,倘若再肯下些苦功,今日早已可独当一面,即便是前去京城泊鱼帮中,恐怕也能捞得个堂主舵主,怎会沦落到如今,才不过在京城郊外堪堪混上个镖头。”
“如今想来的确是有些悔意,”男子笑意甚浓郁,不好意思挠挠头笑道,“不过当初时节,凤游郡当中的糖球,当真是滋味好过天下山珍海味,哪怕是过后挨师父一顿好打,再回想起,仍旧是觉得这通狠揍挨得值当。”
老仆与弟子,两人无端默然下来,瞧着院落深处那座小冢,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
还是男子先行开口,叹息一声,“褚老当真已有决断,若是仍不曾定下心意,晚辈便好生再劝上两句,世上千百行当,其实唯有渡舟老翁最引胸中凄凉,何况这方扁舟,只可送人去往对岸,自个儿却始终徘徊江心,唯江潮作伴,可谓极苦楚的一桩差事,还是莫要强求最好。”
老者似笑非笑,信口答道,“甭说那般见外的客套话,留老朽在此山中,起码你与几位师弟有朝一日欲要回山瞧瞧,不至于入目所及满是狼藉,咱忙活半生,大多是为帮主忙前忙后,如今自然也要将这座小冢打理得当,不然白葫门这块牌匾,压到谁人身上都不合适。余小子虽是愿留于山中一阵,但迟早也有自个儿要走的道,地丁草开枝散叶,随风落地愈远愈好,哪里有甚归根的道理。”
分别在即,许多徒众皆是不忍,将自个儿平日里走江湖所获的稀罕物件,一并拿出大半,刀剑短匕弓扳指,大多赠与山间三位童子,愈伤养体的老药良方,尽是送与那位已立山中甲子的老者,纵是万般推脱,所留物件仍旧是堆积如山,乃至那座小冢旁都是整齐摆上了数叠物件,香炉当中齐齐整整,插有十几束新上好香。
余癸与老者立身山门前,远眺十几骑远去时节扬起的雪尘浮土,再下白山。
“日后督促传授这帮小子习武的担子,便落在你这位小师弟身上,可切莫将门主所留的三枚大才教坏。”老人狡黠笑笑,拍拍黑脸汉子肩头,叹息一声,“山间如今倒是冷清许多,都说是人老时节多贪清净二字,但如今这般景象,倒是的确不甚合老朽心迹。”也不待到汉子应答,直直走向院落当中原本埋有枯井的地界,缓缓盘坐下去,再无动静。
凤游郡骤雪初停的时节,十几骑白葫门弟子下山,抱拳拜别,不知何年再逢。
这一场雪后,郡中商贾,难得平静。
马帮近几日来,便是已然将各方铺面收拾妥当,直待到原本铺主商贾来此,使银钱换回地契,虽说帮中上下,仍旧是一片沉寂,但凭糜余怀平日威信,亦是将帮内镇得牢固,并无几人有甚怨言。
凤游郡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当真算不得一份平平无奇的小利,故而即便是糜余怀道出此事,帮内人也大多不曾忧心无钱粮可用,纵使同那一众商贾瞧不对眼,亦不曾生出躁怒。
郡中百姓知晓马帮有变,不过大多不知究竟何事,听闻要将铺面奉还商贾,至多不过是偷着庆幸,寻思着马帮终究要显露出些许颓势,再难长久,多购置上一两角滋味寡淡的便宜酒水,自个儿在家中多饮两盏。
糜余怀仍是一日之间多半都坐镇总舵,这位文人自打那日上过碑峰后,原本垮塌腰背,如今却是极直,虽说仍旧是面颊消瘦神情默然,但如何瞧来,都是令帮中几位舵主心安得很,并不曾自乱方寸,相反比起以往时节,多添过几分镇定自如。
乃至帮中上下传出流言,说这位向来居于次位的大供奉,其实早就存有取帮主之位的心思,故而如今看来如何都是风轻云淡,且无丝毫不适。
但唯有几位常居马帮总舵的舵主与下人知晓,这位瞧来眉眼愈发平和的大供奉,无人时节,时常瞧着碑峰方向怔怔出神,一望便是半日功夫,神情哀恸。
“糜大供奉,今日雪熄难得日头明朗,小饮几盏如何?”
文人撂下笔墨,挑眉看向窗棂外头立身的两位身量高壮的汉子,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不过瞧这两人少说也携了六七坛酒,又不好过多拖延,只得起身外出,松松两肩笑道,“小饮两杯也可,这几日以来,因丧不允饮酒,大抵亦将两位舵主憋闷得够呛,而今小饮几杯,算不得过,适量即可。”
天色如洗,高远广阔,日光懒散落于三人肩头,平添一分稀薄暖意。
冬来日暖贵如金,总是骤雪初停之际,才可见天光之贵。
“糜供奉近些日来,眼见得一日日沉寂下去,我等二人实在瞧不过眼去,特前来同供奉邀上一顿酒,”李无吉笑意颇有些鸡贼,咧嘴出言,“虽是不应当灌醉当家,但如何都要喝得痛快,起码将胸中诸般杂念一并抛诸脑后不是?大不了酩酊醉后,我两人将糜供奉送回府中,全然可放开手脚。”
文人苦笑,“瞧两位舵主的意思,今日是不愿让我这酒量极浅的文人醉死在总舵当中,即便是有意尽兴,身在总舵当中,成何体统。事至如今还不曾有这般先例,此事恕我不可应允。”
一旁王舵主乐呵,单掌拍开酒坛泥封,摆明是不怀好意,“江潮阻塞,当以束水冲沙,人心若阻,当凭杯酒释怀,总这般憋在心间,迟早要憋出疾症来,你糜供奉若倒了身子,偌大帮派,谁人可做主?”
糜余怀自打那日由碑峰中下山,除却自行远眺之外,便再难见神色改换,在帮中已然传开,虽说瞧着这位文人已然凭双肩撑住帮派上下,但明眼人看来,此般景象,恐怕强撑不得多少功夫。
李无吉绕是平日里粗枝大叶,值此时辰,亦知不可松懈半点,尤其文人状况实在令人忧心,食愈少眠愈稀,虽身形一日日挺直,但两颊逐日消瘦,尽是看在眼里,原本还算是中人肥瘦,如今却已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文人一笑,也不再推辞,接连饮过三盏满当酒水,抹去薄弱腮边的酒渍,缓缓开口言道,“都说是多日不曾饮酒,初回触时,必觉烫喉如火,且易上头,可今日不晓得为何,全然也无平日那般景象,确是古怪得紧。”
李王二人亦是陪过三盏,李无吉拧眉瞧瞧眼前文人面皮,颇为狐疑,成心逗趣同一旁王舵主调笑道,“当初咱与帮主供奉一并饮酒时节,我可是记得咱糜供奉酒量奇差,仅是两三盅烈酒,便已是烂醉如泥,闹出许多笑话,今日怎的瞧着来势汹汹,你我兄弟可万不能着道,倘若日后传扬出去,被糜供奉灌到桌案底下,如何有颜面再见人。”
糜余怀笑意愈浓,又自顾添上一盏酒,但仍是不曾开口,缓缓灌入肚肠当中。
望向碑峰方向的世界,神情却是愈哀。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何能寄与冰厚薄
狂饮六盏,纵是糜余怀尽力按捺住腹中翻腾滋味,酒意亦是上涌,从头到尾也不曾说过两句,如今终是耐不住话头,醉眼朦胧望向碑峰,口齿不清含糊道来。
“想当初咱帮主何等才略,硬是领那点人手走南闯北,将这座马帮铸得如同滚金生铁,那是何等的能耐,身手更是了得,当年同外帮之人当街比斗,单手便可镇住来敌,分明是瞧来身量算不得高,却是有那般过人膂力,当真是令咱瞧得眼热。”
李无吉亦是略有醉意,随声附和,“此话不假,咱随帮主闯凤游郡时,当真是每日都能遇上前来寻衅找茬的外帮之人,可直到马帮立帮,我出手次数也不及帮主十之一二,眼见得手段皆是寻常,可即便是双拳随心晃来,照面敌手亦难闪躲,多半都是结结实实吃上数招,打得通体绵软,再难支撑。如今想来,倘若马帮舵主合为一处,与咱家帮主比斗,也难占着丁点便宜。”
“可就是这么个夫子挂刀文武皆全的人儿,却是死心眼,”文人明显已是酒劲上头,接连拍过数度桌案,将一张面皮憋得通红,“明知自个儿身负顽疾,却偏不愿抽出些闲暇前去寻医问药,连我都不曾知晓,这疾症竟已是深入膏肓。你贺兆陵就算是当朝大员日理万机,怎就不愿去找寻那些位仙家,以自个儿十几载春秋换来的马帮大业,偏就不愿拿出些金银自医。”
“将这万斤重担架在我一个酸文人的肩上,自个儿却是逍遥快活,该打。”
糜余怀又是饮下一盏酒水,面色更红。
“过去之事,已不可追,与其如此整日将心思揣到怀中,倒不如今日这般畅畅快快讲个痛快,”王舵主随过一盏,咂咂嘴平视眼前醉态横生的文人,朗声道来,“既然帮主将大任搁在糜供奉肩头,如何都要倾力担当,莫要令帮主此生心血空耗。”
贺兆陵临行前所留笔墨,当中已是明言,马帮上下,待己去后,共尊糜余怀为首,起码找寻到可担大事之人前,譬如自个儿出走一趟远游,帮主不在,供奉居首。
字里行间,将日后马帮走向,尽皆书个分明。
文人烦躁摆摆手,硬着条舌头骂道,“且担着呢,马帮上下大事小情,咱皆是熟得很,可以往时时想起,总觉得碑峰上头有块主心骨,如今却是身前无人,万顷罡风,皆得由我这身伶仃骨肉抵住,免得身后千口人受刮骨寒风之痛楚。”
“帮主此一走,立身最前头的,便换成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酸文人,如何能舒坦。”
网址m.
桌中二人,皆是无言。
仍是李无吉先行开口,隔桌拍拍文人肩头,勉强笑道,“糜供奉可莫要如此自负,那帮中的大小事,怎能尽数由你一人担着,我等这几位舵主如此身板,还当真不烦劳您老独自承担罡风万道,并无前后之说,莫如立身一道,同抵前路风雨。”
文人摆摆手,将面皮压到桌案上头,“好说,我糜余怀不擅同人结交,但今日这一顿酒水过后,总归可将两位当做好友,往后帮中事,若有疑异但讲无妨,如若是有错漏地方,还要请两位直言,无需忌讳。”
“如此说来,帮主所托之事,不知糜供奉能否告知我二人一声。”
李无吉神情微变,收起方才那般松散面色,颇为严肃地看向面前书生。
“郡守爷送咱天大一笔好处,此事帮主倒也猜出了七八分,只不过我不曾想到这位郡守爷手笔竟是如此之大,三成盐铁漕运获利,可此等重利,马帮当真就能拿的起?倒也未必。”糜余怀摁住眉心,暂且闭目缓和一阵翻腾醉意,“最好的法子,我所料想与帮主不谋而合,那便是阳奉阴违四字。”
“此事唯有你我三人知晓,就连其余舵主,亦不曾外传,数日之后,我欲将马帮上下一分为二,明面上兜着郡守所赠的这份礼,实则背地将马帮半数人手,分往别郡,即便是数年之内难成气候,亦不可再久驻于凤游郡中。”
王舵主皱起眉头,却是被李无吉拦住,并不曾开口。
“一来凤游郡中,并无江湖人扎根的好土,此间上直官府下到百姓,明面上不敢招惹,可背地里却是时常白眼相加,耗费多年,不过是在最表处占据一方立足之地,倘若是久在此处,无需我言明,此消彼长,断然是要有一日分崩离析。”
“其二,郡守大员已然出手,便自然会有二手三手,我等虽说势力算不得微浅,但与官家相比,倘若是当真动起雷霆怒来,怕是都要抵挡不住,眼前利虽重,但当真是不可久占。”
文人娓娓道来,虽是仍旧醉意深沉,但两眼当中明光烁烁,却已是清醒许多,使两指轻敲桌台,“其三,帮主与我多年来,似乎都是有些步入歧途,原本不过是想令此间的江湖人,能得保暖,可护自身无忧,但随马帮势力日强羽翼渐丰,多少都有些生出私心,想凭马帮牢牢占住此地,同商贾官家争上一争。”
“如今帮主临行前,终是将此事挑明,不再同那群精明商贾,与急于建功的官家分庭抗礼,而是护佑各处江湖人,不受人白眼相加,不遭人欺辱,虽不凭掌中刀做事,但可凭浑厚人手与钱粮,使得旁人不敢轻看。”
李王二舵主互相望过两眼,不由得略微蹙起眉来,虽是醉意深沉,倒也并不曾叫酒水迷过心智,此刻略微动过心思,便大抵想出了其中滋味,但仍觉不好开口,只能静静等候糜余怀再行开口。
文人亦是心中有数,也并不曾拖沓,而是将一根竹筷轻轻立在桌案上,待到竹筷立稳,才小心翼翼撒开支撑竹筷的双手,抬醉眼望向眼前两人,“虽是不甚贴合马帮如今情景,但依我看来,仍旧觉得拿此枚竹筷做比,最为合适。多年来马帮确是积攒下雄厚势力,与其余零散小帮长短不过一截指肚相比,当然要高出太多,正如竹筷与一截小指。”
可旋即文人便斜着呼出口酒气,将那枚竹筷吹得倒伏下来。
王舵主终是按捺不得,出言提点道:“马帮如今,可谓稳固,虽说比起矮短指节,竹筷更易倒伏,可糜供奉此比,瞧来便不甚恰当。”
确如这位王舵主所言,凤游郡马帮眼下,纵使是失却郡中铺面这方最重倚仗,起码尚有郡守大员亲口拨与的三成盐铁漕运得利,哪怕是后者有朝一日改口,再不愿认此事,一来要掂量一番马帮中人是否答应,二来则是凭马帮如今的人手,与何人对谈,皆是极存底气。
“二位不妨想想,这盐铁漕运,算不算是官家命脉,”糜余怀平淡道来,将竹筷拿起,夹起桌中下酒小菜送入口中,“将命脉交与旁人,本就是件极古怪的举动,难不成二位以为,我马帮如今人强马壮,就当真能抓得牢靠瓷实?”
“乍看之下,马帮根基算不得浅,可周遭盯着马帮的除却商贾之外,尚有一整郡百姓与官家,这根基到底算不算深,不妨仔细想想。凤游郡并无江湖人落脚扎根的好土,仅仅此一点,便难说根基深重。余下的零星帮派,虽说势力远不如我马帮,但胜在无人注目,就如一截指肚立在远处,相比于如今势大的马帮更难以倒伏,何况树大招风,郡中上下人都是有意无意将耳目凑到马帮近前。”
“既是路途如履薄冰,又岂能将一帮兴衰存亡,尽数寄与河冰厚薄。”
文人略微停顿,待到眼前两人神色微有变换过后,才嘬过半盏酒继续道,“可若是将此竹箸分成数截,分列于整座颐章,便处处皆可落脚支撑,百足之虫算不上是好词,但终究能保马帮传承许久。”
李无吉许久都不曾接话,只是一杯杯饮酒,转眼之间便饮过多半坛烈酒,面皮亦是阴沉起来,摁住眉心开口骂过两句,“原以为这帮中事,讲个意气,将身手磨砺得高明,便能使得马帮绵延不绝,怎么如今仔细听来,却比当初习武时节磨烂皮肉,还要伤人心智。”
王舵主亦是感慨,乃至于看向眼前书生的时节,神情多了些许怜悯意味,隔桌案举杯敬酒,一饮而尽。
身在此职,却不知道要比习武苦修要难上多少,平日里驾马乘车,倒是不消耗费多少力气,与马帮帮众平日里并不相同,瞧来便是相当省力,但若是略微动动念头,置身于此位,只需念及些许日后路途如何行,便觉脑海当中如同乱麻一般,当真是比起形体疲累困倦,更是要苦楚万分。
“甭如此看我,”糜余怀又重归原本酩酊大醉的模样,打过两三枚酒嗝,笑意当中五味杂陈,“此路原是帮主所选,我不过是恰巧提前想过,但被诸事耽搁,从未深思。”
“直到如今我也不曾想通,分明是身有顽疾,距身死不远的人,如何能静下心来想如此深,又是如何将诸事藏入心中,临近生死赌斗前破境。”
文人话语声轻轻,四周积雪随风转动,居无定所,而能映天光。
第五百二十五章 山清城秀,愈多愈少
云蒸雾腾,长霞万彩,随穹隆当中垂天金乌一并起伏,分明是巍巍巨城覆压千百里,楼宇镶于层峦当中,塔观林立点缀其中,若是仙人鬓间插簪,排布奇兀恰如天间景致,飞瀑长流,万花乱眼。
有青石亭台坐落山巅,不知高有几千几万丈,恰好落在城中甬道最末处,居高临下,城中行人,不过沧海一粟,谁人亦不晓得此台高远如何,城中更是从来无人踏足,此刻霞光盘桓,难见当中景象。
“北阴君难得有兴致出外走动,就莫要再扯动云霞了,当初耗费多时才将这云雾长霞布置妥当,倘若是扯得纷乱,又要平白费力。”亭台当中有位明黄袍袖的中年人缓缓走来,恰巧瞧见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弓腰低身,使单手笼住眼前霞雾,上下甩动个不停,一张苍老面皮颇有些喜色,玩心极重,不由得叹过口气,迈步上前。
老者显然是被人搅了兴致,不舍收回手来,绷紧一张满是斑纹的面皮,撇嘴争辩,“你我几人终日囚于此地,闲来无事自然要寻些杂事解闷,西陵君与东檐君两人,前阵子一同离城出外,估摸着是寻了桩好差事,只剩你我二人看家护院,实在过于无趣。”
明黄衣衫那男子苦笑,前几日之间,西陵东檐两人的确是匆匆而去,不过经他瞧过面色,倒端的不似是外出寻乐,而是外头生出变节,虽不曾明言,倒也能揣测出些许来,全然与老者口中好差事无关。
“既是北阴兄心中憋闷,还请自便就是,不过是几缕云霞,过后再行布置,想来也耗费不得多少功夫。”男子摆摆手,旋即便要抬步离去,却见那老汉松开扯动云霞的右掌,轻轻一推。
扯落而下的万道云头长霞,当即便复归天上,且瞧来比方才,更为雄浑浓重。
“这布云施雨的手段,却是不晓得北阴君是何日学到的?”男子养着天边云霞,饶有兴趣开口问询,瞧着老者细纹遍布的手掌,仔仔细细观瞧,颇有喜色。
被唤做北阴君这位老者却是并无多少好气,哼哼两声,“但凡是位修行人,在此地看上个几十上百载,估摸也能寻出些门道,有甚好惊异的。”
见眼前人点头,老汉却并无再度挑拨云霞的意思,笑语道来,“算算时日,近期也应当下上一场雪,南阳君匆匆而来,怕是便为布雪而来,既是无事可做,我便一并同你前去,恰好也可帮衬一番。”
“还是北阴君厚道热心,若是换成那两人在此时当值,恐怕断然不会出手相助。”南阳君笑意浓郁,同老者并肩而行,直往亭台深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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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绵延极远,由打山巅,直通山外,身在其中能见下方楼宇如棘,长街似带,两人迈步停在亭台边栏杆处后,望着亭台下人走车穿,喧嚣市坊,却皆是难有丁点欢愉之色。
“咱这地界越是热闹,天底下却是越多苦楚,有时瞧着眼前热闹,倒真是有心舒心笑笑,但甭管是心性如何,都难笑得出。”
老汉背后,始终有一方玄黑斗笠,如今弓背往下观瞧,老脸满是感慨。
此城之巨,仅是此处山岳便足有近一郡大小,远处更是隐约间青山绿水,城关相连。
正是老汉说话功夫,远处城关又是走入两人,神情懵懂恍惚,只是与周遭人不同,这两人入城的世界,便是挽手而来,瞧着便是相识,只不过入城过后略微有些恍然,顺街缓步而行。
老汉瞧得分明,身旁明黄衣的男子,眼力已也不弱丁点,如今瞧见那两人迈步入城,两人神色,猛然间一变,对视一眼,竟是径直离了亭台,踏风而下。
长街当中,面皮俊郎那人瞧着周遭景象,连连皱眉,略微攥紧一旁女子手掌,狐疑不解道,“师父,此地我当真是从未来过,由打山上离去过后,本是足踏云头飘荡而走,怎却是并未前去阴曹地府,反是行至如此一片巨城当中,师父当初仙去,也是径直来此不成?”
女子一身青衣,眉目生得极好,闻言却是先行嗔怪,瞅过一眼男子手掌,而后才轻声道来,“此地并非阴曹地府,不过亦与世间略有不同,当初我自行挣去古井束缚过后,的确来过此地,亦是见过此间几位城主,却仍是放心不下世间种种,故而回返,险些失却心智,于山外闲逛许久,才终是回想起诸般前尘事。”
“既如此,敢问师父,为何去而复返。”男子佯装问询,嘴角却是不禁扬起。
女子才要怪罪,却是发觉眼前突兀有两人身形落地,为首那位明黄衣衫的男子先行开口,调笑道来,“难怪水月姑娘不愿久留,原是外界仍有这么位模样俊俏的徒儿,若是换做我,怕是也乐不思事,忧虑偕忘。”
几人随处寻了处茶楼,掌柜分明是知晓这明黄衣衫男子与老者来头非同小可,特地吩咐自家小二,引几人往顶层楼上去,强忍心头痛意又送上壶封了许久的上好春茶,这才安心下来,借楼外朗朗日光休憩打盹。
“多年前头一别,水月姑娘终是得偿所愿,我二人亦是心头宽慰得紧,”南阳君将面前茶盏转过两转,双目却是瞧着那位年轻人,神色未动,“小友迟迟不愿自报家门,难不成是觉得我二人并非善茬,故而刻意遮掩。”
年轻人仍是懵懂,闻言才后知后觉,躬身行礼,“在下乃是水月师父徒儿,姓叶名翟,表字乃是当初师父所取,唤做迟雪,而今初来乍到颇有些糊涂,还望二位前辈宽恕。”
老者恍然,面皮升起些明悟,一张斑纹老脸绽开,“原来水月小姑娘当初时常说起的那枚湖字玉,便是由此而来,如此情意,倒是令我这老人家艳羡不已。”
“入此城中,仍旧能留有心智,不曾忘却故人,着实是难得,起码这六七弹指之间,少年郎算是头一份。”
明黄衣衫的男子也是笑笑,“古来典籍与奇闻异事中,常言说是男女情深,或是化蝶共走,或是甘为代死,但眼见得事随境迁,似乎只剩传言而已,多是大难临头各自保性命,倒不说是有错,可总归差着些意思。”
“这话老朽却不太认同,”北阴君瞥过一眼身旁男子,自顾言道,“可载史书当中流芳千古的旧事,多半稀缺,不过是因为许多人心之所向,如若是人人皆能如此,稀松平常,恐怕就难在世间流传广远,譬如舍生取义者,尽忠职守慷慨不畏死者,倘若世间人皆如此,又岂能赞誉。”
“在我看来人人生来皆有善念,起码有向善之心,故才开碑立传,将此举动传开千百载,即便人世间种种身不由己,起码知晓何为好事,何为坏事,至于究竟能否为情意二字舍弃性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难言对错。”
城中北阴南阳,西陵东檐,两两相对,皆是算不得对脾气,时常因见解不同争执一阵,虽不曾动起手来,不过仍是各执一词,向来也难安稳。故而南阳君听闻此话后,只是无奈笑笑,打定主意不与其争辩,饮过两口烫茶,便看向眼前颇有些手足无措的二人,犹豫片刻,而后才缓缓开口。
“白毫山乃是重地,我知两位早已厌倦此间种种,故而自行撇去身上枷锁,倒是难为两位空耗千载光景,我等断然不会怪罪,”男子蹙眉,倒也未曾有愠色,“但毕竟白毫山重地,不可无人继守,如若是不曾安排妥当,恐怕有失。”
水月亦是神色微沉,看向身旁叶翟,但见后者闻言过后,面皮猛然紧绷。
凤游郡近日间,天景极怪异,先是几日骤雪初停,而后天光放晴,才过两日光景,又复阴云密布,电光似走龙蛇,接连折腾过六七日才消停下来。郡中上年岁的老者皆言说,近来恐有大灾,如此古怪天景不止,怕是不曾酝有什么善事,这般言论传扬开来,却是使得每户皆囤积下许多粮米干柴,以备不时之需。
白葫门近来与马帮一般,皆是沉寂下来,不过前几日有人上山借住,却发觉不见原本那位门主,而是换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人,与一位面皮仿佛搽炭的汉子,问起原本门主去向时,那年轻人只是笑着摇摇头,并不明言。
云头之上,有两人往下远远观瞧,却见原本上下素色的白毫山,如今已是返归原色,山道青黄,枯木由白转黄。
“看来你我都是多虑了。”青面汉子转过脸来,长处一口气道,“如此一来,你我又可省下数百载忧心,倒也是桩善事。”
“可正是因此,世间又多了一位本该安然而去,今却受缚在此的可怜人。”发丝眉须尽白的中年汉子冷冷清清应过一句,望向云头下那位分明言语举止都像极耄耋老者的年轻人,再不发一言,踏云头而去。
青面汉子良久也没动脚步,定定望着山间习武的三位童子,与那位手撑下颏晒懒的年轻人,末了无奈吐出口话来。
“分明是主战伐的职守,怎么心肠还如此软。”
第五百二十六章 百杆枪车走长关
夏松与齐陵边境,近来颇不平静,当中马帮贼寇皆是如临大敌,接连多日搁置下彼此仇怨,将大多人手合为一处,于荒凉大漠当中来回奔行,却是并无人知晓,这群常年处在关外,穷凶极恶可噬人骨的暴戾贼寇,究竟在找寻何物,或是找寻何人。
夏松当中的老人家,时常言说关外贼人,早已叫那夏时滚烫冬时冷寂的浩荡黄沙冲刷光了人性活气,又因时时干渴少有清水能饮,故而学得了凭人血止咳的骇人本事,商贾行人遇上风沙大作,兴许也可捡回条性命,但遇上关外之中的大贼流寇,则是断无生路可言。
夏松中守边大员,亦是生出过征讨心思,不过这关外地界,无论谁人先行动起刀兵,恐怕都是说不过去,恐与齐陵交恶,故而虽多年前也曾遣出军甲,常年处在荒漠当中的马贼单凭熟知关外地貌,便是抛下百来具尸首,再难见踪迹,只得是不了了之。
而不出数载功夫,关外贼寇人手,却不知为何又是涨起数倍,就连常年处在夏松齐陵边境的老者,都是不明所以,任凭将生有斑白发丝的脑瓜顶琢磨得生疼,到头来只得是长叹口气,无可奈何。
而今入冬,按说关外贼寇本该消停片刻,避让冷寂黄沙,好生休养一冬,待到明年开春时节,再行外出掳掠劫道,历年皆是如此,而今却是一反常态,始终有成片马贼于关外来回走动。常有不得不过边关的商贾马队,拼了性命出外走动,侥幸不曾遇上譬如过江之鲫的成群贼寇,过后心有余悸,便是同人说起。言道边关贼寇近来猖獗肆虐,不知在找寻何物,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好在凭自个儿精明心思,接连数日藏匿于沙丘之后,勉强找寻出这拨贼人巡回的法子,这才得以保全性命。
天边飞雪,大漠黄沙也如雪。
南漓湿糯暖风不曾来此,倒是北来阴冷凉风,时常登门造访,譬如恶客那般,不由分说便闯进院落当中,携满身朔雪与萧瑟北风,将此地黄沙掀动,徐徐削到人面皮之上,算不得痛楚,但亦是如软刀划肉,伴以连片飞雪,极难消受。
边关当中一哨人马,缓缓而来,初瞧算不得奔行极快,但也如是黑云压城,其势不可阻。
“我说鹿二当家,咱兄弟日复一日东奔西走,到头图个甚?这些日以来可是有不少行人商贾,由打咱眼前过路,分明瞧见踪迹,却是不上前抢上一遭,再这般下去,到鹅毛大雪封山阻路的时节,甭说酒水管够,上下弟兄都得勒紧束腰过活,究竟是要寻何人何物,给句痛快话不成?”
有位反手拎刀的汉子催马,赶至领头之人身侧,黑布裹面,沉声质问道,颇是有几分怨气。
倒也怨不得此人有这等僭越言语,夏松齐陵两国关外,本就算不得广袤,而其中流寇却是甚众,仅是有名有姓的贼寨名头,随口便能说出二三十有余,更休说尚有小股流窜之人,居无定所,身手却是不见得弱与旁人,更兼出手狠辣,确有僧多粥少的意味。
毕竟是此地关外,声名极响,除却是不得已的商贾车队,为免得绕上极长官道,需走此地,大抵由开春至年关时节,此间过路之人亦不足数十,即便侥幸追查着商队踪迹,如若是与同在关外不属一家的流寇相撞,也难免要刀剑相对,时常为争钱粮财物,搭上许多条性命。
而今这伙贼寇,已然于边关黄沙当中来回转悠过足足三五趟,前几日分明已是瞧出几家商队踪迹,可这位二当家却是不曾动手,反倒是令众人继续来回寻觅,自然惹得许多人心头有怨。
初入这行当的时节,兴许多半为挣得钱财糊口谋生,打家劫舍,到底比起走镖这等行当盈钱快过不止一筹,再者说若是挟住队富庶商贾,就足矣吃上数月积年,省去许多苦功。可若是当真踏入此等行当,不出几载,盈钱分利的心思却是不如当初那般深重,杀心反倒如河潮暴涨,劫住队商贾,无论后者是否愿将商队上下值钱物件尽数交来,都要先砍上几人头颅,才可舒坦。
也正因如此,那位二当家不允手下上前劫道,更是引得不少人心头躁闷。
“在你看来,蝇头小利与我等性命,哪个更重些。”那位二当家不曾冷言冷语,手头缰绳仍旧拽紧,并无回头的意思,淡淡讲来,“此事乃是大当家特地吩咐,若是毫无道理,我等如何在此立足多年,避开夏松齐陵两地军卒围剿,且与周遭群狼相斗,始终不曾落在下风。”
“想来你在此地亦是留有六七载春秋,理应晓得你我身在此地的原因,如若不是那几位高不可攀的大人授意,恐怕此地边关,如今除却飞沙之外,并无人烟,哪里有你我这等人常驻于此,虽说挟持商贾所赚来的银钱算不得少,但比起其余地界打家劫道的同行,如何都要辛苦许多。倘若是当初那几位大人授意,令我等在此巡查,用以取来这方棋盘当中最为至关紧要的一子,我等岂能不应,又岂敢不应。”
那反手拎刀的汉子琢磨一阵,瞅过身旁二当家两眼哼哼道,“二当家分明晓得咱不曾识文断字,更不晓得如何运棋,怎么偏偏要以此事举例,莫不是欺负咱少年时节不学无术。”
二当家脾气却是相当不赖,饶是此人言语再三不逊,亦未动怒,只好言好语答道,“大蟒难斗,而欲取其洞中灵草,故只得将洞中幼蛇引出相挟,凭这还不曾生出逆鳞,展露戾气的小蛇,换那株足以生死人骨肉的老药。那几位大人对此老药可谓是相当上心,虽知晓那头老蛇招惹不起,可依旧在此地布局许久,近日以来,似乎由北还来过些脑瓜顶锃亮的秃驴,瞧着架势似乎亦是为那枚不知来头的物件,兹事体大,倘若我等不遵其命,恐怕是再难有畅快年月。”
那汉子似懂非懂,不过亦是听出了些其中意味,隐约间觉察二当家所言的老药,乃是件世上有数的奇珍,眸光方才明朗,却是又松懈下来,继续催马赶路。
本就是身处世间,至微末卑鄙的一类行当,纵是再添上百口马刀,又如何能用那几位大人相争,钱财宝物动人心意,但总归要有那般能耐去争,更需有命待价而沽。
边关地界流寇,近日来的确是多添了不少人手,不过就连各部贼寇当家,亦是不晓得这些位造访之人的来头,观瞧这帮新添人手时,皆是觉得心头震动,人人身手举动,皆是平日里难见踪迹的高手,仅以足力即可开碑裂石者不胜枚举,且当中身法高明者,踏沙而行,却难见微痕,似是微风徐过,难激起分毫松散飞沙。能于此间穷山恶水经营至人强马壮的诸位当家,自然也非那般等闲之辈,当下便是心知肚明,晓得眼下沉寂多年的局势,必将生出变数,故而纷纷将部众遣出,起码要将架势做足,而至于旁的应对招数,则是不为外人所知。
而就是此等人人皆惧的节骨眼上,有架马车今日趁冷凉夜色,缓出齐陵边关。
值守军卒不允放行,上下打量过眼前略微消瘦的汉子,纷纷嗤笑不已,言说你这般身量,倘若是真放出关外去,指不定便教那帮穷凶极恶的贼寇剥皮抽筋,当做过冬时节储粮,凭此等消瘦身板,恐怕要同瘦鸡一般被晾晒成干,权当贼寇磨练牙口。
而周遭瞧热闹的百姓闻言,却是当真有些难露笑意。
人皆晓得军卒所言,虽说有些夸大其词,但并非尽是戏言,数载前齐陵边关地界受过一场大旱,连带关外走动的商队行人亦是缩减过七八成,关外流寇无物可食,三番五次欲要冲入边关当中掳掠一番,却是叫守卒抵住,瓢泼箭雨直坠城下,寸步不能前,平白搭上几十条人命,落荒而去。
可旋即而来便有音讯传开,由打关外过路的零星商队,无一幸免,由马到人,尽数被充为肉食,有天不绝性命者侥幸逃出,险些害了疯疾,调养过两三月,才战战兢兢开口,言说贼寨当中,人马狍狼,尽悬在寨门之外。
倘若戏言倒则罢了,但如今军卒所言,半真半假,才最是令周遭百姓心惊肉跳。
而那驾车的男子并无退去意思,恭恭敬敬行过一礼,而后便自行撇下缰绳马鞭,撩开车帐布帘,“小的乃是世代打狼斗虎的猎户,听闻说是齐陵关外,贼人凶顽可胜虎狼,特地抄起家伙来,于此走上一趟,即是砍不得两三狼头,也愿劈下零星爪牙,日后同儿孙提起,面皮亦添辉光。”
车帐当中并无他物,唯有密密匝匝,头尾不尽相同的百来杆大枪,枪尾冲前,枪尖倒后,如今陈列于此架极为古旧的车帐当中,经油布遮盖,倒当真如是位身裹黄袍的武夫,倒握大枪匿于袍中,身形弓而未发。
凛凛枪芒,浩浩西风。
第五百二十七章 何人草籽
钟台古刹之中扫雪声,近几日来就未歇过,蹲坐在寺院山门外的平尘瞧着天边雪花同朗朗日光一并飘摇而下,当真是愁容满面,面孔当中尽是悲郁,将手头竹帚漫无目的摆过两摆,长长叹过一口气来。
“小师父瞧来似是不喜冬雪,大抵是出于不及清扫,故连连叹气,”平尘回头,却是瞧见那位由打不求寺而来,着一身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迈步出寺,也不顾山道中尘灰遍地,撩动僧衣下摆,缓缓坐到一旁,温和出言,“世上难随心事,且不提十之八九,但总归是多半心思,到末了大多不可如愿,盼雪停时,后者却是纷纷扬扬,并无丁点欲停意味。”
平尘瞧了瞧眼前人,却是不知为何摇头笑将起来,一张白净面皮,笑意十足分明,瞧着倒并无佛门中人慈悲,极像是寻常人家孩童,方才见过爆竹炸开红白雪尘,乐呵得紧。
“小师父为何发笑?”年轻僧人不解,挑眉看来。
小沙弥轻咳两声,收起笑意,不过嘴角仍是微翘,略微行礼答道,“并非是有调笑师兄的意思,而是许多年来少有听人讲这等事的时候,寺中诸位师兄,大都讲说佛法佛理,除却论道时节,多半也不言此等事,更不会借冬雪讲上一番道理,就连咱们住持方丈,都是少有开口,师兄到底是名寺中人,随口便能将二者串为一处,着实叫人艳羡。”
年轻僧人不禁笑起,不过仍是狐疑,“我见不空住持,分明是佛法高深,恐怕是不求寺中的高僧来此,也未必能与住持论道说法,怎会不愿传下此等见微知著的言语。”
自那日拜山过后,虽是吃过通教训,不过那位犹如金刚怒目的老僧收拳过后,倒未曾再同僧人比斗过招,而是将后者引入自个儿住处当中,接连论道数日。原本这位不求寺堂主本就通贯佛法,且虽说经不空禅师提点,以佛钟讲法,但毕竟是年岁较轻,总是心气有所不平,索性一口应答下来,但到头来也不曾讨着丁点便宜。
小沙弥平尘左右瞧了瞧,似是有些心虚,眼见得山门周遭除却未清残雪之外,并无一人,才凑到那僧人耳畔,低声言道,“不瞒师兄,咱钟台寺方丈师父,向来不讲理,除却非讲不可之外,大多是凭拳头训教,想听道理倒也可听,需先吃过一趟老拳,才可言他。”
一身月白僧衣的僧人神情古怪,皱眉想过良久才回话道,“可住持方丈,确是同我讲过不少道理,高深晦涩,纵使是身在不求寺中高僧林立的地界,我亦是不曾听过这般深如渊海的说法,故而一时竟是乐不思归,停驻在此许久。”
平尘则是略微有些悲悯之色,老气横秋啧啧两声,“师兄那日拜山时节所挨的老拳,莫不是都一并忘却了,真要是令方丈师父切磋得顺手,恐怕师兄要吃过许多顿揍,莫不如听晚辈一言,再莫要同方丈交手,可保免受皮肉之苦。”
寺内藏书楼中,有位老僧才要端起茶汤,被溢出茶水烫了手心,连忙搁到桌案当中,却是往楼外看去,没好气冷哼两声,瞧来便是神色不善,拳节噼啪震响,于书楼当中传开。
“看架势,师兄背后又是有僧众说三道四,”不惠仍旧是面皮深陷,眼瞧周身消瘦,皮骨相依,断然也无丁点余肉,自顾颤颤巍巍举起茶盏,神情明朗揶揄道,“且九成是所言不假,这才使得师兄面色如此难堪,险些毁去不少道行。”
不空气闷,摇头叹过两口气,“平尘这小子,如今倒真是本事增长许多,这等不足挂齿的微末小事,寺中僧众尽知便可,何必要同外人言说,口风不紧这等陋习,改日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师兄还能揍平尘一顿不成?”不惠老神在在,丁点也不曾有急切意味,抬眼打量打量自家师兄,淡然开口,“平尘年岁尚小,可当真受不住师兄这莽撞人的拳掌,再说师兄分明有意将平尘立为日后钟台寺住持方丈,眼见得耳聪目明佛法精深,且明事理,又怎好下得去手。”
老僧苦笑,摇头饮茶,“到底瞒不过师弟。”
钟台古刹近来封山,甭管是佛徒或是来访之客,一律并不接待,倒是使得山间原本有些惴惴难安的僧人,如今颇有些静心修行的意味,禅房佛堂当中,终日诵经禅唱声不绝,随天上飞雪一并,飘摆出极远,萦绕整座钟台古刹,佛铃阵阵,雪落风吹,确是可令人心头空旷。
不过许多僧人依旧是时常外出走动,常可由侥幸不曾遇上贼寇的过路商贾口中听来些近日变动,有人言说,曾在齐陵边关瞧见十几位衣衫齐整,且神情淡然的僧人,虽说浑身上下瞧着似是风尘尽染,而气度却是丝毫不差。更是有人曾言,关外贼寇似乎近来动向有异,眼见得似是不愿劫掠商队行人,而是行色匆匆,每日之间往返数度,似乎在寻觅什么珍奇物件,但到头来也不曾有执意送死之人,前去问询两句。故而山间虽说大多僧人心思通明淡然,却亦
山间时有日光,雪化为水,而后又是两三日严寒,将原本雪水冻得瓷实牢固,镶于屋檐周遭四角,形若百来枚倒悬竹笋,乳白透亮,接连成片挂满钟台寺上下,天光明朗时节便可见百数辉光,盈盈烁烁,最是惹人喜。
藏书楼中两人往窗外远眺甚久,皆是不曾出言,不过外头凉风仍旧袭人面门,单薄僧衣终难相抵,不空禅师便自行起身,拿过件厚袍裹到自家师弟身上,又是将木窗略微压放下些许,才重归原处,稳坐饮茶。
“那位徐施主,当真不该逐下山去。”不惠抱住两肩,似是有些困意,接连数日之间雪起雪止,最是惹人睡意,饶是平日里精气神最足,成天深更方眠,鸡鸣便醒的佛徒,遇上此等飞雪绵延的时日,也要早些寻床榻避寒,更莫要说是不惠这等年纪,再者元气已伤,疲倦更重。
不空禅师动作一顿,并未作答,而是盘膝在地闭目养神,压根不去顾及自家师弟出言。
“虽说先前不曾听闻过不求寺名头,但这位自愿驻足的堂主,摆明本事极高,仅堂主便有此般深厚佛法,辅以高妙境界,更何况是堂主之上,总有许多本事仍在其上的高人,倘若真是要讨佛门七妙,如何是好。”不惠言语极轻,但气力极单薄,每道出六七字后,定要深深喘息一阵,故而这番话说得断续,却令一旁闭目养神的不空眉头皱起数度。
时常外出走动,他自是有所耳闻,齐陵边关处由打不知何地涌来一拨佛徒,此事非假,而齐陵已是多年不曾有如此数目的僧人,一并显露于世人眼前,一来齐陵以内并无几座知名知姓的大寺,更是无有多少佛徒传道,如此想来,此数佛徒,恐怕皆是由那座不求寺而来。
既想来也非是前来相助道场法事,更非是对谈佛法,想来便是来此讨那枚砗磲。
“再者说来,关外贼寇近来销声匿迹,少有听闻商队受劫,而是在关外弹丸之地来回奔走巡视,明知砗磲属我钟台寺供奉,绝非替身后人寻珍,十有八九,便是知晓了徐施主下山一事,欲挟住后者,以此逼迫我寺,将佛门七妙拱手奉上。”不惠目光松散,望向眼前老僧,勉强笑了笑,“我天资愚钝,比不上师兄聪慧,师弟我都可想通的道理,师兄岂能仍旧无知无觉,以徐小子的性情,怎能得安生,却不知为何偏偏要在此节骨眼上,遣徒下山。”
“师弟主内事,我主外事,眼下种种,不劳烦师弟忧心,”不空仍旧闭目,言语多有责怪意味,“明知晓自己身子极差,怎仍旧要平白耗费心神,惦记这等俗事,徐小子福源不浅,纵是遇上麻烦,亦可逢凶化吉,不论有无师徒名分,咱定不会令徐小子失却性命,至于为何逐其下山,师兄心头自然有数,待诸事已毕后,本意自然显露,何须耗费心神去想。”
不惠笑笑,话锋微转,饮下口茶汤后笑道,“当初师父仍在世时,我二人曾前去戈壁处寻鼠,不知怎得,身在关外的小鼠最是精明,常言狡兔三窟,而这类鼠却是八九成群,于硬朗沙石当中钻出几十处洞来,常常忙活良久也难捉着一只把玩,末尾时节却是想出个良方,将周围几十处洞坑皆尽凭大石堵住,只留一处宽敞洞口,凭草籽引出洞来,断住后路,便可时常得手。”
“看来师兄已然笃定何人是草籽,师弟自然无能为力。”不惠深深看了眼不空,“师弟命不久矣,自然无暇顾及师兄心思,不过既是自有决断,此寺中重重,还望师兄看顾妥当,佛门七妙,终归也难胜救人一命。”
面皮憔悴枯槁的老僧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独自登楼而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劣马旧车沙雪酒旗
但凡雪落,言有冬来。
如是夏时未曾见行人短褐,不曾见寻常百姓亦是摇扇避寒,总觉少有滋味,秋时临近,却不曾见萧瑟凉风,未见有人咬秋迎秋放河灯,虽是秋时,但仍不觉秋,冬日迟迟不肯落下雪来,亦难叫人心中踏实。
不过齐陵边关外头的百姓却是并无此般心思,文人风雅,大多落在百姓眼中,仅是衣食无忧过后聊表慰藉的症结,倘若自家亦是有那般闲散银钱,恐怕就算是天上无雪,也可雇上百十名壮汉,备足清盐柳絮,拟雪落地,故而大多是不屑一顾,将多半心力搁置到如何填补家用,规避流寇侵扰上头。
也正是因处在关外,并未迁入城去,一来无城关所阻,流寇若是近来钱粮吃紧,多半要行铤而走险的举动,即便要与城中军卒过招,亦要逼不得已前来劫掠一阵;二来无城关护佑,浩荡西风与冷寂北风,大多要趁虚而入,将家中炭火热气席卷个干干净净,切莫说是茅草当顶的落魄人家,若是炭火柴草添整不及,加之腹内不曾有抵寒肉食,到头来莫说是过上整冬舒坦,就连能否护住性命,不曾冻出个好歹,亦是奢求而已。
今日时节,北风最盛,如是刀剑掀黄沙,将关外零星几家住户门前黄沙残雪,皆尽抖起,敲削旁人面皮,周遭许多上年头的屋舍墙壁,尽是被风沙携卷压砸出的细微坑孔,譬如于黄沙当中做过多年马贼行当的武人匹夫,面皮亦是如此,一如叫积年陈酒所蚀的泥瓦坛罐,其貌不扬,皮相怪诞。
关外住有百姓的十余里地,唯有一家酒馆,平日里生意极差,向来也难见有百姓来此,将压命钱递上,换得壶酒水,大抵谁也耗费不起那等闲钱,除却有由夏松而来的商队旅人,未曾遇险,或是眼瞧着多年兄弟死在贼寇刀下,天不绝寿数,自个儿侥幸逃出条生路,买上二两足以将长刀烫化的烈酒,狠狠痛饮一番。但即便是生意奇差,年头年末,来客都不足双掌之数,这处地角颇偏僻的酒馆,亦是不曾歇业,头些年里小二耐不住风沙寂静,足足六七载光景,竟是都未曾遇着模样俊俏,胸怀广阔的姑娘,当真是难承这等苦熬,银钱月俸都未曾同掌柜讨要,便自个儿逃将出此地,远走齐陵。
可酒馆仍旧是矗立在此,黄沙与戈壁松散沙砾终日如同硬雹飞雪,敲打窗棂,连原本那方齐整酒旗,都已砸得零散,只剩一角悬于枯木上头,勉强尚可瞧出个酒字。
许多身在齐陵关外久住的老者,皆言说此处酒馆,大抵已存半甲子余,天晓得酒馆当中那位沉默寡言,面相奇凶的老张头,究竟是凭甚过活,若要仅凭卖酒水所得,足够饿死百十回。
酒馆掌柜便是这位张姓老者,多年下来,除却那位小二曾在此熬过几回年关,酒馆当中便唯有老者一人,虽说是少言寡语,但时常愿去关外百姓扎堆的地界走动一番,一声不响将倒伏柴草扶起,或是同人搭把手,将木篱替人插得牢固,可从头到尾鲜有开口的时节。即便是旁人道谢,这位老者也并不理会,诸事毕后便自行弓起腰背离去,每回皆是如此,乃至许多关外百姓,极长一阵时日都误以为此人生来聋哑,却是已然记不清究竟是因何事,才发觉这老张头并非不能出言,而是的确言语极寡。
今日有人出关。
劣马旧车,闲庭信步。
许多关外百姓皆是不解,许多人皆是迈出房舍之外,将衣衫裹紧,纳闷看向那方古旧车帐前头驾马的男子,如同打量什么稀罕物,不过仍旧是不敢近前,生怕这位疑有疯疾的行人发起癫来。
毕竟若是并无疯疾,谁人会于这等节骨眼上独自出关。
马车缓缓行至那处极旧的酒馆前头,旋即便是停住,驾车男子倒还算是身子颇轻快,跳下车来,将马匹栓罢,顺手由打车帐后头抽出杆枪来,扛到肩头,撩开破烂布帘,推门而入。
酒馆当中摆设,似是多年不曾改换过,尤其桌案座椅,古旧得紧,还不曾落座便可知落座之后,当有土灰沙砾扑簌而下;油灯落灰,不知积攒过几多层,尚且无人擦拭,屋外风来,松散顶板上头颤动,常有沙尘坠地。
单瞧此景象,怕是当中已有许多年无人久居,哪里似是做开门买卖的地界。绕是男子见过不少寒酸鄙陋的微末地界,如今观瞧,亦是微微蹙起眉来,嘀咕了句白走一趟,而后便欲要起身离去。
“少侠来此,不知有何指教。”屋舍当中,有处小门门帘一挑,走出位腹背佝偻的老人,身形极枯干,且仅是迈出这两步,便引得一阵咳喘,身形越发低矮,迈步入屋。
“店家说笑了,既是来酒馆,定是为饮酒而来,”男子多日不曾去须,瞧着并非少年,此刻听闻老者口中少侠二字,一时笑将起来,随处找寻个座位落座,将手中枪横在桌中,似是随口问道,“老丈孤身在此,想来生意便是极难做,如今齐陵当中商贾成群,再者酒楼极多,何不改换个地界做生意,树挪死人挪活,理应多想想。”
老者似乎并不愿出言太多,淡淡瞥了一眼那位自行落座的男子,取来枚竹舀,而后吃力抱起方酒坛,掀开酒封舀酒,这才沙哑出言。
“此地黄沙吃惯了,万一行到街道齐整利落的地界,恐难习惯,同叫你等这些个江湖人挪到庙堂之上当差,一个道理。”
屋舍破败老旧,酒坛却是干净,当中酒水清冽,隔开十几步远近,仍仍可嗅见浓烈酒味。
“况且老夫可没那闲钱,温饱且忧,何来余银。”
“总要比身在此地,时时遇上贼寇要好许多。”男子略微眯起眼来,瞧老者竹舀间酒水似一道银挂缓缓落入壶中,手头丝毫未动,竟然是不曾有半点发颤,纤细酒水缓淌入内,涓涓细流。
如此并未漏一滴酒水,老者尚有心接话,哼哼两声,“客官瞧我这酒馆,可有甚值钱物件?即便贼寇要砍了老夫,亦是得不偿失,平白令一口刀刃转钝,那帮贼寇本就是极会做买卖,岂能亏本钱。”
男子捧起酒壶,仰头灌过一口,登时觉出脏腑之间有股热气升腾而上,原本周身冷凉意味,顷刻尽去,一时便有些赞叹心思,不过再瞧那老者冷清面皮,话至嘴边,便是猛然转变。
“老人家可知,贼寇近来踪迹,若是有毗邻城关处的成群贼寇,时时侵扰,兴许在下能帮衬两手。”
老者无言,而是看向男子面前包裹,旋即又抬头直视眼前分明是习武良久的男子,无需言语。
男子笑了笑,由打包裹当中取出些许散碎银两,不过亦算得上是一笔好价钱,放到桌台当中,再饮口酒,“初入江湖,不通规矩,只可猜个大概,如若是尚有不足,还需老人家提点,总不可令卖主吃亏。”
老者亦不磨蹭,收起桌中散碎银两,旋即转头便走,迈入里屋。
男子倒是不起疑,独自端起酒壶,向口中倒去,此酒本就是极好,方一入喉奇烫热,过后便是清甜许多,顺滑如饮蜜浆甘泉,相当舒坦。窗外黄沙浅雪飘摇,叩打窗棂稀疏作响,听来也算悦耳清淡,不甚喧嚣。
老人回返,将一张图卷递给男子,竟是张齐陵关外图,其中密密匝匝几十处以朱笔勾画出的红印,瞧来一目了然,甚是分明。不过将图卷递与男子过后,老者却并未急着将银两收起,而是坐到前者对座处,抬起眼来讥讽笑笑。
“少侠要寻贼寇,除之扬名,可曾想过关外贼寇并非是寻常人便能招惹起的,没准你正要去寻的贼寇,如今也正在寻你,凭何胜之。”
“在下车帐当中,有枪百杆,想来难以天下皆可去得,但如此狭窄边关,理应有这般胆气闯上一闯。”男子将酒水饮尽,咧嘴笑道,“师门遇上两三大岳拥堵门前,做徒弟的兴许无力开山,但如何说来都要有扛锄心思,如若连试试的念头都半点不存,莫不如自行撅枪,再不入武道。”
老者眉头稍挑。
“此处戈壁大漠,中有怪虫生来便具两头,故而走动时节,颇为费力,但也正是如此,比起寻常虫属精明许多,极难寻踪迹,”老者起身,由墙头寻来枚葫芦,又是蹒跚踱步前去酒坛旁,灌上满满一葫芦酒水,放在男子身前,“都说人老成精,多半也与那双头虫相似,小小酒馆,保暖难求,不过平日里的确无人前来买酒,送少侠一葫芦,权当是关照。”
“黄沙且大,勿忘慢行。”言罢过后,老者再不出一言,如若周遭无人般,自行回里屋当中。
男子琢磨过两三瞬,却是有些好笑,翘起嘴角,抹去散沙酒渍,又搁下两枚碎银,提起枪来走出酒馆,解去拴绳,再度驾车上路。
酒馆背后高坡之上,插有一面赤旗,迎风飘动,纵使隔开十几里,也可看得分明。
第五百二十九章 当怀千里
黄沙漫道,雪缀其间,纷繁譬如金白两桂,可惜碎雪望去并无飘荡意味,黄沙更也难似桂树飞花,却总是不如人意。
不过身在此间关外人,哪里会在意黄沙大雪与飞花是否相异,于是仍旧是那番忙碌景象,即便是无所事事者,大多也是瑟缩到炉火旁闲谈几句,睡意极浓。
似乎谁人也不曾记起,方才有位驾车男子出外,或是早已在心中将那男子当作个死人。
马蹄奔腾,直奔红旗方向而去,不消两三盏茶汤功夫,那位由二当家领头的贼寇便已截住男子车帐,足有几十人的贼寇,胯下皆是烈马,虽说勒住缰绳,可马蹄仍旧是掀动起阵阵黄沙,烟尘滚道。
“二当家,这送到眼前的肉食,可当真怨不得咱几人巡查不利,何不将银钱取来,尸骨便就地掩埋,想来也落不下丁点把柄。”反手掂刀的汉子凑到领头之人眼前,将刀柄裹布捋直,瞧不见神情,不过言语之间却是狠辣意味极浓重,“即便是小的知晓二当家心中隐忧,恐怕这一哨弟兄心底并不知晓,这接连几日早已憋得难耐,如何都要令刀间沾染点血花,才可安生。况且那老东西分明已是立起赤旗来,没准此人便是我等要寻那人。”
领头男子蹙眉,旋即舒展开来,“也罢,快些出手,以免节外生枝就是,无需同此人耗费过多时辰,略微舒缓些心头杀意,也算不赖。”
不过至于此人究竟是何来头,鹿昭却是并不挂念心头,以他自个儿眼力,如此远近自然可看得分明,那男子分明不曾携刀剑,车帐更是破旧,打量过数眼瞧打扮更是不似甚么高门弟子,倒是如同穷困潦倒迫不得已外出走江湖的无能汉子,多年来处在关外地界,自是见过许多这等落魄人,到头来即便不曾死在贼寇刀剑马蹄下,亦是要将自个儿所剩无几的家底耗个精光,冻死在刺骨寒风当中。
蒙面男子点点头,冲身后一种人狞笑叫道,“许久不曾动过腰间刀,今儿个既是二当家授意,岂能不从,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待会下刀的时节,莫要力道过猛,起码给老子留处下刀的地界。”话音才落,便有七八骑冲近前来,将手头早已拽出的长刀擎在掌中,催马跃起,直奔几十丈外那架破败车帐,刀光森冷。
那赶车男子似是仍有些呆愣,躲闪不及,却是连忙勒紧缰绳,错开那七八骑流寇,反将车轴卡入处低矮山岩当中,马匹嘶鸣,险些将整座破败车帐皆尽撞得散落,倒是侥幸未曾身死于刀下,由打车帐当中栽倒下来,满身灰土。
“这小子运势倒是不赖,只可惜躲得过头回,下回出刀,便要少过一臂或是一足,只怕这群小子杀心太足,一刀结果性命,过后轮到老子出刀时节,忒没意思。”蒙面贼寇失笑,将掌中刀横在靴底蹭过两蹭,呼出两口雪白长气,望向那由打车帐中栽倒下来的男子,神情狰狞。
那男子栽倒,连忙起身拍了拍浑身尘土碎雪,忙不迭啐出两口沙砾,转身便是瞅见那七八骑流寇调转马头,将明晃长刀抬起,相隔不过十几步,呼哨一声,再度催马上前。
鹿昭神情猛然一变。
那灰头土脸的汉子并不急切,缓行两步踏到车帐近前,抄起一杆长枪,不曾摆甚么花哨枪架,不过以两指扣住枪尾,将整条大枪横起,枪头与枪尾齐平,独自立身原处,再无丁点举动。
观人枪走招递招如何火候,平日里极难瞧出深浅,且只看男子如今枪架,并无出奇之处,但唯独这二指捻枪尾的能耐,最是叫人心惊,需得是膂力高绝,且通晓出枪力道的大才,方可如此轻快。江湖言说一载练刀十载练刀,却是少有人知晓后头仍旧要接上一句百载练枪,虽不见得有理,但枪路倘若是砥砺有成,最适冲阵。
仅是须臾之间,头前流寇掌中长刀已然近前,而那汉子不过是单手握枪,略微扭转肩背,便将那杆枪枪头画出道极短促的弧来,恰好落在前者面皮上头,而后撤枪回身,朝身侧岩崖处猛然扫去,枪锋震起,由一人座下马匹眼眶穿入,带出片嫣红血花。旋即枪花再抖,竟是将整条大枪撤回怀中,轻抬足尖踢到枪尾处,接连贯穿马上两人,再抄枪两柄,猛然戳于足下黄沙当中,身形不动。
此枪枪势,实在过于刚猛无前,且来势极快,且是瞬息之间,便是取过两人性命,其余一人脸上骨险些叫枪头皆尽震碎,另一人由打已然气绝的马匹身上坠下,半晌也不曾爬起身来。
不消鹿昭开口,一旁蒙面汉子亦是晓得此番撞着了硬茬,掀开遮面黑布,猛然呼哨一声,周遭数十骑亦是未有丁点犹豫,齐齐冲那手挽两柄长枪的汉子奔行而去,抬起掌中刀来,劈头砍去。
江湖里头自是有身手极高明的行人,即便是此处关外地界,一载之间,亦有能单枪匹马除去两三流寇的江湖汉。但无一例外,皆是淹没到马蹄刀芒下头,非是叫马蹄踏得破烂,便是被几十柄明晃长刀砍为肉糜,即便平日里自觉身手尚算不赖的江湖客,大都亦是难以同如此数目的流寇马贼相争,身亡刀下总是常事。
男子满脸散乱短须,一身白衫瞧来土黄,相当邋遢,可如今将两柄大枪立在身前,气势却是昂然直起。
“还不曾寻到各位,各位便已来上门寻我,倒是省却其中无数麻烦,既是江湖中人慷慨有余,我这小辈,又岂能藏拙于怀。”
两枚枪尖,铁锁横江。
车帐前十步以内恰如天堑,任是人吼马嘶,刀芒闪灭,亦不曾有一人一骑近身,炸碎马足与残破头颅起伏,分明仅是两枚无奇大枪,如今横拦车帐之前,寸步不可欺身,倒是接连十数骑倒伏,溅起无数浮沙。
两柄乌黑大枪,血水尽染,如今平添六七分血水,顺枪锋血槽渗出,甩出稀碎血迹泼洒雪上。
不足半炷香光景,伏尸已然密密麻麻堆到男子身前,那座一人来高的山岩处更是有两人被大枪当胸对穿,枪头牢牢嵌进山岩当中,血水淌落数尺,而枪杆仍旧震动不止。
一哨人马足有数十骑,眼下唯有三三两两倒地未死,但摆明是被伤得极重,虽是呻吟不已,可眼瞧已然是不足应对眼前这位不知底细的男子。
后者亦是气息不匀,由山岩当中缓缓拽出柄枪来,略微一抖,血水如泼。
“唯生死境地,方可破境,眼下仍是差过一线,倒是相当可惜。”男子将面皮之上溅落血水使袖口擦去,抬眼看向远处数骑,呲牙笑道,“爷就是你等要寻的那个徐进玉,不过可惜,老子并非是那枚平平无奇的引鼠草籽,相反扎手得紧。”
鹿昭此刻神情,早已不复方才淡然,但眼见部下皆是死于这汉子凌厉如疾风骤雨的枪招之下,此刻却是未曾催马上前。
徐进玉枪路,属大开大合,但当中狠戾之意奇浓,崩枪震枪时节力道孕得极足,且随地上横躺尸首愈多,枪招愈疾,先前时节尚可瞧清,斗至末尾,男子走枪已是从心所欲,唯余数道虚影起落翻腾,绕是鹿昭身在关外多年,遇上过许多棘手江湖客,却是无人可同此人相比。
蒙面那汉子却是两眼赤红,未曾待到鹿昭出言相阻,便已是夹紧马腹,越起丈许,腰刀反握,直奔徐进玉面门而来,借后者仍不曾将气息平复的时节,炸开道雪亮刀芒。
从始至终,徐进玉都不曾躲闪贼寇掌中刀,倒也非属托大,而是有意磨砺胆魄,实指望凭此生死之境,将原本停滞不前的枪术再度抬升而起。
下山时节,老僧曾同这位有实无名的弟子留有数字,欲走龙门,需先舍身,徐进玉终究是不解龙门何意,但唯独知晓舍身二字何解,故而将自个儿发妻安置妥当,任凭后者接连骂上数十句极不中听的市井糟粕言语,终是不顾。
身在江湖,当怀千里。
当初马巳墓前饮过两壶酒水,时至如今也未曾化开。
而如今徐进玉却是矮下身形,攥紧手头枪刃,生生由那蒙面汉子坐下马匹四蹄处脱身,片刻已至马匹身后,回身之间枪头探出。
同样是当胸而过,不过此番却是由打后心处入,前胸探出,直至那蒙面汉子倒伏于马上,似是墨点渗至宣纸当中,血水晕开,而枪锋却是干净如初。
蒙面汉子身手,分明高过方才一众贼寇,起码只论此手刀势,便极迅捷,比起方才众人高过许多,但唯独忘却寸短寸险此一说,虽刀马纯熟,于枪招高明者身前,却无异于是空门大开,将腹背尽数递送到徐进玉眼前,一式交错,而尸首伏地。
方才熙熙攘攘,人马声喧嚣。
如今冷冷清清,唯有枪尾戳地声。
第五百三十章 雪而论道
“伸头难躲,缩头亦难躲,”胡髭许久不曾整理的徐进玉寻处整洁地,毫不在意坐下,将收到手上的六七杆大枪挨个插到沙土当中,漫不经心抬头冲鹿昭笑笑,“既然恰巧相逢,即是缘分,同你打听件事。”
鹿昭与身后残余数骑,皆是眉头深蹙,确是有心调转马头败逃,但如今仍是不曾动作,将腰间刀柄握了又握,可并未出手。
“大概诸君当初肆意掳掠百姓商贾,且任凭手下随意作为,将人当作冬日肉食的时节,也不曾想过今日当有如此报应,并非是作恶多端无人可制,而是时辰未到,暂且令尔等偷生。”徐进玉言语极缓,摩挲身侧六七柄大枪,瞧不出丁点疲倦,冷声奚落道,“眼瞧弟兄死在枪下,我猜滋味并不好消受,可曾想过被你等残杀的无辜人,家中该是何等景象。”
鹿昭始终盯着那汉子面皮,握刀右手时松时紧,已然尽是冷汗。
“对面领头那位,早有耳闻,若是想今日保住性命,不妨在前引路,今儿个落雪算不得急,风亦是不甚刚强,几位倘若不愿前头引路,在下便去到几位寨中坐坐,没准还能蹭上两碗茶水,暖暖身子。”胡须散乱的汉子眯眼笑笑,倒是颇为和善,“只是方才小饮过两壶酒水,平日里酒品极差,如有失礼数,喧宾夺主,还望当家的勿要怪罪。”
十几里外两座山头之上,有两位头带斗笠之人立身山巅,远远打量那汉子收拾好大枪,重新将旧车挪入正道,双膀力道,可谓是极沉,而后随着前头残存数骑,缓缓上路。
“只晓得那位老僧功参造化,境界高深,却不知竟还有如此一手训徒的本事,此人入江湖的时节,多半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后生,才不过一载光景,险些便能触及着头道天关,真若是足登龙门,没准十数载后,江湖里又要多出一位枪道大才。”其中一人开口,却是千娇百媚勾人心思,柔腻得紧。
一旁那人嗤笑,冷冷回口,“劝你莫要同我施展这等功夫,在此守过多年佛宝出世的高手,谁人不知你本性,真若是心神不坚者无意间着道,十成要被吸去周身精血,咬碎骨筋,我非那等痴傻之辈,还是少耗费些心力最好。”
那女子轻舔唇角,仍旧是呵呵笑笑,旋即望向远处驾车那汉子,颤声道来,“奴家倒真想叫这汉子破入龙门,好生熬练一番境界,将这身体魄再好生磨砺一阵,而后消受,当真可谓是步登极乐。”
“当真以为那老和尚是尊泥塑摆设?”携斗笠的男子分明是不以为然,冷笑出言,“那老僧倘若比如今弱一线,我等便敢于铤而走险,撇去斗笠遮掩,登钟台古刹同那老僧分个生死,夺来佛门七妙,但许多年下来,那位不空禅师越发深不可测,我等虽说觊觎,但唯独能躲藏与贼寇身后,不显踪迹。”
“若是不曾记错,我等探听此地存有佛宝过后,已是日月变转千度,可直到如今,连那枚七妙的模样还不曾见过,平白在此地耗费光阴。”
女子言语分明有些冷意,似也是对常留此地颇有微词,但一旁那人闻言,没好气冷哂应道,“别人我倒不敢说近年来得过甚好处,不过由你言说这话,着实有些矫情做作:那贼寇留有的活口,到头来不都是为你进境所用,光是丧命过后且当做药田堆肥的尸首,这些年来都足有百来具,若是换成别处地界,早就被那些位自称是正道山门中的高手打散无数回生魂,仍不晓知足二字何解。”
“奴家要是得了天大好处,其余琐碎诸事不谈,理应先行将你康宗正头颅摘下,扯来口舌一观,瞧瞧这副惹人生厌的口舌,究竟有何处非凡。”女子昂首,原是除却斗笠之外,尚有黑纱遮面,唯有二目露外,甚是勾人,冲那男子瞥过一眼,遂转身越下山巅,黑衣黑裙摆动之间,恰如飞花燃尽。
不日过后,齐陵关外便有消息传来,原是过往商队途径时节,瞧见不下三两拨贼寇尸首,大多皆为大枪穿了前胸喉口,死相凄惨,更是有约二三十驾马匹横死当场,有胆魄强者凑上前去观瞧,发觉那马匹似是并无外伤,大多是震碎主骨,血流七窍而死,皆是赞叹不已,言说多半是有世外高人眼见得贼寇猖獗,故而愤然出手,代商贾百姓祛除此害。
边关地界狭小,一起风吹草动,传闻比起飞雪来去,半点亦不逊色,传扬极快,自然就落到处处客店酒楼之中,且去势丝毫不减,仍旧往齐陵境内传去。
今日便是如此,边关处一座小寺当中,有僧人化缘回返,便是止不住心头欢愉,顾不得其他,直奔禅房当中,同那新来此地借宿的僧人添油加醋讲说一番,言道是佛陀震怒,亦不愿瞧关外流寇如此猖獗,故而有此番业报。
“那座钟台寺中的不空禅师,确是手段极高更是胆魄高过常人,分明知晓此间暗潮涌动,许多人已是耐不住性子,却仍旧要行此险棋,当真是有所依仗,还是并不愿将这位徒儿当做真弟子。”众人皆是环坐,待到那位僧人去后,终是有人先行开口。
“抛开此等念想不论,既是身在世外,怎能教出如此一位暴虐成性的徒儿来,纵是有万般罪孽,多加教化,兴许亦可皈依,怎能纵容弟子如此肆意妄为,杀生无度。”
为首僧人,从始至终都不曾言语,双掌合十盘膝稳坐,但听闻此话过后,缓缓将两眼睁开,转头朝向方才出言僧人笑笑,并不斥责,而是缓和言道,“贫僧时常在想,何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既然是说到此事,便稍讲些自个儿见地。贫僧所言不过抛砖引玉,如是诸君心中亦有解,不妨畅言。”
“人行世间,二三十载光景,大抵知道善也知道恶,大多人都晓得有些作为该不该做,只是屠刀在手,柳枝也在手,许多人喜以屠刀,破去眼前麻烦,或是维系一人一家无忧,并引此为杀伐果决自居。自个儿挑选了一条路,自古以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起源纷争不断,但既然已是凭屠刀杀生无数,又怎好当真成佛。与其言说是成佛,不如说是终究知晓自个儿罪业,选择二字,人之终生处处皆是,亦是一件最难的事,想要去选一条善举,能将始终自个儿掩盖住的错误行径,认得清楚,使满是血水的两手抨起竹枝,可谓是受了度化。”
“但绝非说是不用背罪,不必偿还,以杀止杀向来不可取,可也不好说那位不空禅师的徒儿究竟作对了还是做错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算不得善举,但对于佛门以外的人世间而言,并无大错。毕竟要是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对于那些始终谨小慎微,多多行善的人而言,太不公平了些。”
僧人面容悲悯,言罢过后却是又流露出一丝狡黠意味,接着道来,“况且既然是恶人持刀,如何听得进道理,先教他搁下手上刀不用,再行度化,便已是最好,度化天下人,可并不代表偏要舍生。”
一众僧人琢磨片刻,却皆是不曾出言,皱眉思索,一时间倒当真不知对错,纷纷盘膝坐定,苦思不得解。
不求寺乃是处大寺,当中统共有四位讲经首座,眼前这位,便是四方讲经首座当中,岁数最浅的一位,然佛法与境界,最是高明。不过是而立有余的岁数,谁人亦不曾想出这位面皮常含悲悯的僧人,是由打何处学来如此高深的佛法,只是有寥寥几位老僧仍旧记得,当初不求寺住持带他入寺的时节,寺内那口十几人合抱的铜钟,分明无人敲打,却足足传来十六声钟鸣。
震得整座不求寺上下,再无旁音。
“那依首座师父看来,我等遵住持之命,此番前去那钟台寺讨要佛宝,究竟是对是错。”一位年纪瞧来极浅的僧人先行开口,目露疑惑。
“对也不对,错也无错。”身披袈裟的僧人摇摇头,“不空禅师名头,出山前贫僧亦是有所耳闻,行事豁达,且是乐善好施,听闻先前遣来位堂主,竟是留在钟台古刹,许久也不曾回返,想来佛法高深不说,确是能当得起高僧二字。”
“但凭钟台古刹一地,欲要护住佛门七妙,谈何容易,与其说是前去讨要,不如说是与人家商量,能否将佛门至宝迎回不求寺,一来可保佛宝无忧,二来总要令身在关外,周遭皆是觊觎窥伺之人的钟台古刹,过上安生清净日子。”
“可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僧人摇头,站起身来,目光望向关外方向,“我确信住持原本心思,便是如此,即便是钟台古刹中人不乐于见此,亦会令我等在此停驻一阵,起码多添几分助力,但自打那位堂主拜山过后,却再难揣测住持心思。”
窗棂之外纷纷细雪,蔓入佛堂。
恰如人世心思心事,忽而来去,随念电转。
此日中,十几位衣衫单薄,足踏僧鞋的僧人,同边关守卒好言磨过近一个时辰,而后才迈步出关。
第五百三十一章 半身出关,吹尘绝埃
除却颐章东境之外,眼下各地亦是纷纷入冬,多地皆是多少落下雪来,街上行人再无平日里那般闲庭信步,纵是裹上两层厚实衣衫,断然也无那般与往日一般从容迈步者,萧瑟冷风常袭人脑后,自然激起许多寒噤,哪里再敢于市井当中闲逛,即便是不得不外出购置些物件,或是自行前去屋舍山后砍柴添火,亦是事毕则返,不愿久留一刻。
寻常城中上下,也唯有孩童仍是忘却浑身寒意,分明冻得口鼻赤红,仍旧是三五成群,同玩伴一并握紧雪团,缠斗到一处,直至街中灯火初上,家中双亲厉声催促的时节,才撇去手头雪团,悻悻往家中赶去。
天下迎冬,不过却是少有人当真欢喜于瞧见此季,倒未必是指冬雪来时最是耗费银钱,要添置上许多御寒衣物,与过冬炭火干柴,更莫说是年关时节,如何都要咬碎牙关,将好容易积攒下的散碎银两换为平日桌间不常见的稀罕吃食,眼见自家妻儿老小欢悦,纵是心头仍旧愁事颇多,到头亦是不自觉翘起嘴角。
颐章西郡当中,迫近年关,搁到往常年月,此时节最是令百姓心忧,原是马帮年关近前,最是猖獗,兴许也打算于年末近前,多行掳掠些钱粮财物,再者此等节骨眼上,外出讨生计者大多回返,且商队亦是自觉急迫,实指望临近年关时,频繁外出奔挣一阵,故而最是有处下手。但今年却是不同以往,商队外出时节,只需寥寥几位人手,更也无需时常将刀剑抽出掂到手上,除却官道之外,亦敢于往那等颇为偏僻的近道去行;由打别处归家的百姓,只需防备深山当中时常外出觅食的虎狼豹蛇,冬日里头最是饥肠辘辘,除此之外,大多无需每日战战兢兢,其余时节,无需手头护命刀剑哨棒片刻不敢离身。
诸般变化,归根结底便是那日贾贺率一众老卒外出,将西郡境内马帮近乎铲除一绝,再无成气候者,其余两三成群的残存马帮,已然被西郡当中江湖人商议,出外皆尽铲除了个干净。故而如今西郡,可谓是安宁许多,起码比起往日来,百姓已然是感恩戴德,仅是近一旬之间,便足足有接连十余拨落户于大城之外,平日常受马贼流寇侵扰荼毒的百姓,提携不少自个儿看来金贵的物件,不远千百里而来,前往郡守府处道谢。
此举过后,郡中无人不晓,此事乃是由这位调任不久的郡守大员一手布置,似乎与传闻中那般只晓得取利谋私的性情,并不尽相同,撇开其余种种由打京城而来的传闻不顾,单凭此事作为,韬略胆魄可谓是奇足。哪怕搁到市井茶馆当中打扮齐整,终日谈及天下事,指点江山,向来将夸赞珍之又珍的老先生,听闻此事,也是难得闭口不言,请茶馆小二去往对街打二两酒水,一饮而尽,接连说上两三声好。
不过近来两三日,西郡当中却是有些传闻,言说是这位继任的林郡守,早已是与马帮及身后诸世家知会一声,压根也不曾将西郡马帮除去,不过是暂且掩人耳目,争来些名声。不消去多加思索,定然是有人已是看不上林陂岫先前举动,但又不愿由打暗处显露身形,故刻意放出风声,将林陂岫这番举动所引得的口碑压到极低。
山下云波诡谲,山上仍旧是那般,静谧如初,除却近来天景的确是冷凉许多,再者山间换起身白袍,似乎再无半点异状,南公山上两人,越发闲暇,眼见得飞雪随风起,良多感叹。
“前辈您老说说,这位南公山山主,已然在后山破境良久,当真还能入得了五境?纵使是天资高绝,想要自行踏出条道来,迈步八极,也从未听闻过闭关如此之久的,典籍当中倒是能寻着只字片语,可到头来无一例外,不是坐化到闭关处,便是出关后伤及根骨元气,并无人可成就惊世骇俗的道果。”
颜贾清捧起杯茶水,颇闲散地挪过张藤椅,坐到老樵夫身侧,看向山外纷繁雪花,和光随影,洒落遍地。
老樵夫已然盘膝两日,凭颜贾清境界,当真是瞧不出端倪,更不晓得此刻前者究竟是闭关悟道,或是实在闲暇得紧,故而观雪整整两日,但仍旧言语无碍。
“谁也摸不清吴小子究竟要摘出哪条路来,早年间这小子便是如此,如非是迫不得已,定要将破境那几条世人皆知的阳关道与羊肠路都试探一番。如今终于现在五境眼前,分明心头有知,撩帘即见俊俏娘子,这吴小子恐怕又起了执拗心思,偏偏舍弃不取,欲图绕个大圈,再走出百十步,翻墙头入闺房。”
老樵夫摇头,面孔少见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叹气不已,“虽说修行理应常常瞻前顾尾,尽己所能走多些路子,但有些事,当真不可以这等念头去想。就好比是吴霜座下那位小徒儿,原本老天不曾垂青,倘若未曾借那老牛鼻子一手神通,恐怕终生也不能踏入修行,世间路途本就那么寥寥几条,过于执着另辟幽径,到头来总是无功而返。”
多日之中,此番话乃是老樵夫所言最多的一回,观其面色,似是当真有些无奈,相比前些日来,更像是位指点后辈修行的老人,全然不复平日里那等跋扈粗野的德行,低垂眼睑,慢条斯理开口。
“在后辈看来,当真不见得是一回事。”
颜贾清舒舒服服往藤椅背处靠了靠,而后翘起腿来,面皮挂有两三分笑意,“人常言说是要遵老辈人命,能少吃苦头,但到头来多半仍是要自个儿撞个头破血流,才可安生。听人说原本世间并无南公山,更无山道,正是吴霜与其弟子多年来踏足过多,自成一路。”
“没准他当真可以走得极远,远到原本老辈五境中人,都难见其背。”
话音落时,南公山沉寂足足数月的后山,猛然冲出道紫气。
紫气当中人影一晃,便至两人近前。
老樵夫头也不抬,平平淡淡问了一句,“破境了?”
那紫气包裹周身的男子摇头,虽是面容消瘦得很,可眉眼当中锋锐极足,打量打量身旁两人,又瞅瞅由阵法幻化出的几位弟子,苦笑道,“做师父的难得忙里偷闲出关一趟,这几个小子却是不来迎接,属实有些孤寡意味。”
颜贾清扬起眉来,瞥过眼前男子两眼,却是登时很是有些心惊,却是强行压下神情浮动,含糊问询,“吴山主这等气势分明已是如远山横空,竟仍未曾破境?未免有些过谦,自愧不如。”
“当真不曾破境,只是比起前阵,能借此身短暂出外,见见大好河山,”这位长相酷似吴霜,却消瘦许多的男子眼尾舒缓,望向山外,“万里城关从头越,多尝试几回,想来也是善事。”
“我方才如何说的?这小子三境四境时,都不曾安分守己,眼见着要迈入五境,又怎能静下心来寻条老路,非要将每条路都踩上两脚,才算舒坦些。”老樵夫显然是有些火气,冷冷哼上两声,依旧未曾回头,“才是由四境入五境的火候,便悟出此等法门,如你选条前贤已然探明的阳关道,不出十几载年月,老夫便敢保你可越过五境,甚至与眼下风头正盛的山涛戎相比,亦是相差无几,可你却偏偏是这般性子,着实惹人气恼。”
颜贾清挑挑眉,不曾吭声,可由打这短短三言两语当中,却听出许多深意,暂且搁置不想,将眉头皱起,久久未语。
男子浑身紫气仍旧未散,两眼微眯和善笑笑,“此间修行事,过阵再提也不迟,此番出关,要替自家徒儿出出气,并不久留。”
身在后山,虽说心神多半留于悟境一事当中,可以吴霜境界,即便是散开些许心神留意山中事,亦能将诸事捋顺得清楚分明,如今开口不带丁点火气,却听得老樵夫一阵皱眉。
“小子,还没入五境,便想同山涛戎叫板,无异于送死,到时即便是老牛鼻子亲至此地,也不见得能稳稳护住你小子的性命;如若当真是活得腻味,老夫与这位颜先生就先行下山,免得再收牵连。”
男子失笑,连连摇头,“山涛戎小子可对付不来,还是交与您老几位制衡合适,未入五境便同他分生死,殊为不智。”
“我只不过脸皮厚些,命还是要的。”
旋即并起两指,往西边天幕云彩之间,轻轻点了一指,周身紫气尽褪,旋即便如缕青烟,骤然飘散。
波澜不起,颜贾清纳闷站起身来,往西看去,唯有道极细微极细微的紫光一闪而去,不知所踪,连南公山周遭盘旋云海,都不曾搅动。
樵夫也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往西看去,可与颜贾清不同,慵懒神情,刹那转为神采奕奕。
并指也抵百万剑气,十万山中紫气东来。
吴霜向来是不吃亏的主儿,但从来便不愿欠下生人薄礼,来而不往。
先前收过一份礼,故而今日归还剑王山一道剑气。
吹尘绝埃,圆润无碍。
第五百三十二章 辛苦
远在距边关还不足百里的少年,自然对于南公山中近况一无所知,更是不曾想过,自家那位不靠谱的师父,半边身子出关时节,所做的头件事,便是将浑身温养的紫气尽数灌于两指之间,万千修行中人宁可舍去世间万般所换得的五境根基,就如此被那道虚影震指递出,仿佛是腰间酒葫里无意间落入的一枚枯草,唯有厌嫌,生怕搅扰饮酒雅兴。
离白毫山几日以来,云仲温瑜两人一路沿东而去,直至毗邻颐章南漓边关时节,才调转北行。倒无关其他诸般事,而是颐章北地,近些时日以来寒风更是冷瑟,许多由打北地而来的行人商贾,皆是摇头不已,言说已有近乎二三十载不曾见这等酷寒,寻常人家即便方寸之地,凭炭火取暖亦是难以应对;乃至有曾去到大元以北的商贾,直言说大元北地深冬时节,亦无法同此场来势汹汹的寒风相比。
云仲丹田当中的虚丹,出过白毫山后越发不稳,三番两次险些被醒转秋湖挤到丹田之外,可任凭是虚丹光华骤起,到头来亦是难敌秋湖能耐,转而将其中似是焰火一般的炙热躁气,一并由丹田流入四肢百骸,更是使得经络越发阻塞。
凡入修行者,皆知经络穴窍最是至关紧要,倘若是久难通畅,不得破境事小,误入歧途事大,云仲如今便是身在危崖之侧,且难寻臂助,纵使日日思索,亦难找寻破开这等局面的法子。
周身穴窍不通,更兼神气松散,如何抵得住那般严寒,故而即便少年提起三五回,言说不妨直行,仍旧被温瑜严声制住,强行改罢路途,如是不遇例外,断不北行。
虽说少年仍旧嘴硬,言说并无大碍,但少女仍是不允,温瑜性子在山中时节,最是执拗,言说如若是云仲偏要北行,则定然要借来那枚碧空游递书一封,告与自家师父,待到回山过后,好生训斥云仲一番。
眼下已至颐章东尽处,两人寻过家客店先行住下,权当略微缓和路途疲累,况且北境那阵寒潮,依旧不知近况如何,暂且在此停足几日,待到天景回暖些再行。
原本皆是由云仲择选客店,此番却是不同,温瑜特地挑过一处其中炭火极足,且临街便是座茶楼的客栈。旁的不说,仅这处茶楼,便是最合心意,当中常年热茶不绝,且当中亦有食坊,便宜得紧,再者便是茶楼外仅百来步,便有两三处医馆,凭温瑜看来,虽不治本,但总归也可将少年体魄略微调养好转,故而择选此地。
“如此地界,怕是于颐章边关周遭最是富贵,以你我如今手头余钱,此地未免过于金贵了些。”自打迈入客栈当中,少年便是连连苦笑,如今瞧见屋中摆设相当讲究,仅桌案便是由花梨削雕,且熏香馥郁清朗,更是面色苦楚。
温瑜撇嘴,随处寻柄藤椅坐下,颇舒坦地吐出口长气,突然笑将起来,“小师叔这等抠门性子,如何养来的,又如何能破境,虽说还不曾见过师祖,但听闻师父言说,那位还不曾出关的师祖,平日里虽说亦是抠门得紧,不过也常添置些物件充门面,如小师叔这般的人,却是头回见着。”
“年少时节穷怕了,”少年笑笑,且难瞧出丁点心思,平淡答道,“如若是寻常年月倒还好说,真要遇上那等天景旱涝不匀的时节,可当真是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十六七份使。时至如今,我都记得分明,幼年时节瞧同镇孩童擎着串糖球,当下就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吃食;但家中当真是无多少余钱,故而寻了个法子,将田间寻到的一枚圆润薄石,耗费数日功夫,磨成与铜钱相似的模样,指望着能蒙混来一串糖衣脆生的糖球。”
“那时节心眼颇足,趁人多手杂的光景,递上那枚假铜钱,拿起糖球便走,可没想到那位卖糖球的老汉竟是当真不曾分辨出区别,兴高采烈许久,但到头来当真将糖衣舔化,却发觉当中尽是酸涩,难以下咽不说,险些酸得满口生津,又舍不得吐将出去,只得就这么含到口中,受足折磨。”
“似乎是从那时起,才晓得何为做贼心虚,何为亏心,过后接连同娘亲求了三五日,才将这银钱还给那位卖糖球的老人家。”
少年自顾自讲起,直到将此话言尽过后,才看向一旁略微有些狐疑的温瑜,咧嘴笑道,“与其使些坑蒙拐骗的下作伎俩,倒不如平日里省下些银钱,起码衣食无忧便可,譬如说今日留宿下榻,全然不必择选如此上好客店,可存一室遮挡外头寒气便可,何必如此。”
温瑜将后脑靠在藤椅之上,许久也不曾开口出言,一时不知作何念想,神情平淡。
云仲家世,山间人大多知晓,就连师父柳倾,亦是于修行闲暇时节常常说起,就连这等抠门吝啬的症结,都是时常讲起,常是苦笑不已,言说这般小气秉性,虽说不见得有碍修行,可日后倘若当真能凭自个儿能耐开宗立派,到那时可当真是忒跌脸面。不过绕是时常提起,云仲仍是阳奉阴违,偶然间下山时节赚过两回银两,皆是捂得严实,似乎比起身家性命,银子更为金贵。
少年一番话倒也说得并无错处,由打山上所携来的银两,确是已然不够耗费,先前医伤便付与刘郎中许多,再加之一路吃食留宿,着实有些紧,凭云仲多年算计钱财的能耐,怕是堪堪足够去到那座寺院当中,回返盘缠,已是所剩无几。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行赶至那处古刹,原本柳倾交代三月之期,已是悄然耗费去过半,眼见得由深秋转为冬时,由不得再磨蹭。故而云仲也不曾花太多言语,而是打包裹中取出张图卷,铺展到那方花梨桌案上头,以灯台压住一角,皱眉观瞧。
由颐章去向南漓地界边关,已是许久不曾通过,即便是不得不前去南漓的商队车帐,亦要在两地边关处受阻,盘查个七八日,端的是耗费不起。虽不知起因为何,但稍加思索便足可想出其中的症结所在,多半便是两地之中生出了些古怪,甚至小有纷争,这才使得进出边关,尤为耗费功夫。
可倘若是弃此地边关,直走北境,则唯有一条路途,能由颐章通去齐陵关外,此地之险,前几日中云仲已是打听过不少通晓地势的商贾与江湖人,听闻这束蛟关的地名,均是连连摇头,言说此路难走,非急切者不得行。
如若是走那等有马帮流寇出没,或是其中风沙极猛的地界倒还好些,起码凭多年来履历,都可稍避,但这束蛟关一地,却是近乎同经历二字无关。
云仲眉心拧起时节,最是显眼,却也不知究竟是少年眉宇平日里常常舒展,故而转变之下瞧来更为分明,还是年纪尚小,额心中便有枚不深不浅的纹路,望之便可窥见神情,温瑜歇息一阵起身时节,就瞧见少年蹙了眉头,聚精会神朝桌间图卷望去。
“这束蛟关,究竟有甚特别之处,除却马贼流寇横行的齐陵边关地界以朱笔勾描而出,此处束蛟关,为何要以浓厚朱彩点出,不知有甚特别?”少女踱步两三,凑到少年面前,观瞧这张地势图卷,颇为不解。
云仲眉头微展,摇头笑道,“倒也并非如那些位商贾与江湖客所言那般骇人,照常理赶路,你我应当沿东而行,走南漓而入夏松,再去寻那座寺院。但眼下为免苦等耽搁时日,最快便是由颐章东北角角落处,直走束蛟关,只需两三日,就可抵齐陵关外。”
“但颐章东北角落处,地势颇高,相比于齐陵关外地界,大抵要高出六七十丈来,束蛟关初建时,却是打算直通夏松,后因种种缘由耽搁下来,才使得如今只能通往齐陵关外,前头多半路途,无有半点坡道,后半截却如危楼大川,近乎直上直下,年久失修,崎岖不平。”
云仲边讲,边蘸起一旁泼洒出的茶水于桌案上描画,而后叹道,“此地多有风沙,鸟雀难越,再者关上道路极狭长,且地势奇高,如若是有蛟在此,腾空不可过风沙,入地则恐跌个筋断骨折,唯能沿狭道而走,故称束蛟。但多半可困住商贾,我二人一人一骑,皆是轻装,再者入冬时节风沙停歇,想来亦不会生出许多麻烦。”
温瑜却并未在意云仲言语,而是饶有兴致望向这卷足有桌案大小的图卷,当中一点,恰好是南公山,而当中交错山峦,与各处地名与此地地势走向,天景如何,竟是分毫不差,尽数陈列在图卷之上。
“小师叔倒是对这山川地势,颇有研究。”
云仲抬头,瞧见女子眼光看来,略微低眉,“其实大多都是由旁人口中听来,这一卷图中,大抵自个儿只走过百之一二,按说远不足将图卷补齐。”
“练剑修行,本已是两件易添疲忧的事。”温瑜挑眉。
“只不过是想瞧瞧,自己上山之后,究竟走过多少处地界,”少年思索一瞬,犹豫答道,“其实这幅图卷,本应由上齐那座小镇而始。我曾从山间藏书当中取出一卷,当中草草写有句话,说人之降世,其实不过走了一圈,而后兜兜转转,总要归于那原本一点。”
窗外细雪飘动不止,但仍能见月光。
少年就这么平平静静坐在此地,平平静静开口,理所应当。
“待到叶老伯与褚老那等年纪,想看看此生到底走过多少路途,究竟算不算愧对此生,俗归俗,但总得始终惦记着点事,才不觉得辛苦。”
ps.状态不好很久了,直到最后一段才感觉算是舒坦。
第五百三十三章 欺人
冬来天光明朗时,搁在除却早春深秋外的其余三季,已是合该日出三竿的时辰,此时却是堪堪天明,纷纷细雪略微停过半个时辰,又是徐徐而来,似是柳絮无依,落魄随风。
云仲今日颇觉舒畅,大抵是腹内余火多半受激,通往四肢百骸,虽说算不上一件好事,但终归可令丹田中虚丹略微舒坦,于是今日早早起身,行至窗前观瞧雪景。
此地当属颐章边关处最是繁华的地角,虽是距东处毗邻南漓的边关极近,但城中人打扮确是极讲究,少有西郡处那等寒酸褴褛的衣着。街中时而有两位衣衫瞧来微薄的汉子过路,瞧行头与腰间所悬刀剑,多半也是客居于此的江湖郎;反观城中百姓,无一不是穿得保暖,且多佩玉挂囊者,仅凭此等景象,便是比起其余途径的地界,不知要富庶多少。
街心当中纵使骤雪不曾停,仍是有不少公子披裘,女子仍旧未曾忘却于素袄之外,搭上件花色甚明媚的外披,罗伞擎到手上,抵住外头似是细盐飘花的碎雪。时常有抱狸奴小犬的富贵女子由街心走过,黑犬身白,白犬身臃。
此城倒是瞧来怪异得紧,绕是云仲先前听闻不少商贾言说,此地于齐陵边关处,最是富庶,可当真是不曾想过此地竟是富庶至此,分明比起西郡与凤游郡首府两地,更是富足太多,令他颇觉蹊跷。
天底下谋生取财的手段,统共也不过那寥寥千百,行当虽多,但能依取富贵的行当,当真算不得数目极广,更何况此一座雄城之中,并未瞧见什么贫寒人家,仅是以此看来,便多有不解。
正是观雪赏街的时节,温瑜轻推门扇,却是瞧见床榻无人,不由得愣了愣,旋即便见立身窗棂之前的少年转过身来,神情诧异。
“温姑娘难不成每日都要前来探望?”
女子猛然间面皮微红,轻咳两声,刻意将话语冷清下来,“师叔近来心境颇为平和,倒是极合人心意,不过未免太过于自怜。”
但少年听后,却是不由得挑眉,“看来的确是如我所猜那般,倒是叫温姑娘操劳许多,愧不敢当。”
温瑜被说破心事,咬紧唇齿,颇为怨愤瞥过一眼少年,没好气语道,“却是老天垂青,允我如此一位师叔,整日里除却负创将死,便是境界不稳,旁人门中师叔师父携弟子后辈出门,皆是一指便可将眼前数道关口尽数抹平;再瞧瞧您老倒好,成天便忙着对付那枚虚丹,临了还需我这后辈忙里忙外,当真是福分。”
少年负歉笑笑,略微躬身施礼,“近来所欠姑娘忧心操劳,来日偿还。”
少女斜靠门槛,瞧着外头细碎飞雪,与窗棂旁那位分明眉眼挂有笑意的少年,终究是冷冷撂下一句用过早食便随我修阵法,随后转身而去,可嘴角仍旧是止不住抬起。
南公山上人久言小师弟暮气深重,但如今依温瑜来看,似乎也不尽如此,倘若换为其余那等暮气沉沉的人儿,哪里会笑得如此鸡贼。
时日尚早,客店当中并无几人,云仲温瑜二人下过二层楼来,寻处临窗位置坐下,吩咐小二取过些茶点清粥,烫上壶掺过些蜜浆的清酒,而后两肘撑桌,静静看向楼外飞雪。
仍是温瑜先行按捺不住,打量眼前少年,责怪道来,“明知是如今内气纷乱,且虚丹才见好转,怎便又要饮酒,当真已然忘却前阵那般苦楚滋味?倘若要再添上秋湖肆虐,如何能挨得住。”
云仲抬眼,颇疲惫地笑了笑,轻叹口气勉强笑道:“秋湖早已不受酒水所激,大抵还未下白毫山的时节,我曾试探过数度,平日里但凡饮酒,必要勾动秋湖在腹中来去翻腾。但眼下这虚丹有异,那柄秋湖神意,却是不再有暇顾及酒水入腹,而是虚丹动作时节,必会起而压之,全然无暇顾及酒水。”
“也正是如此,多日以来才能勉强将内气运起,否则如若秋湖不动,八成这原本就不牢固的二境,如今连初境之威都难以显露。”
说这话时,云仲眉眼淡然,温瑜也曾听闻过自家这位师叔误打误撞,由打山下得来一枚秋湖神意,虽说能将周身经络穴窍捋顺开来,因此剑神意暴起,吃过的苦头却是极多,时常修行之时,也需皱紧眉头,抵住万般苦楚。
但从未想过原在白毫山的时节,那柄秋湖便已是不受制,时常无故腾起,三番五次将少年驳乱如麻的周身细弱经络斩开。
“受如此苦,为甚不早些言说。”温瑜心思何等活络,近乎是听闻少年出言,瞬息便想起那日叶翟外出比剑时,少年面色为何那般惨白,自个儿却是冷言冷语,登时揪起心来,甚是不忍。
“纵使说出口来,腹中虚丹极少见,连大师兄都是束手无策,要是同你说起,亦是解不得。”少年摇头,见小二端过酒壶来,柔声细语谢过,而后给自己杯盏中注上满满酒水,一口饮尽,“如若能解,出言相告倒也无妨,但要是谁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唯有自个儿能担得起,那便当真无需再言。”
似是已然习惯秋湖在丹田当中肆虐,纵是此刻少年神情也无变幻,淡然开口,“人都说喜事临门,最好与人同乐,祸事临身,最好也寻人一并以肩扛之,如此最能分忧。喜事如火燃纸,两两相传,并不能缩减,反倒愈发旺盛,祸事亦是如此,原本我只需担下此一份来,若是同你言说,非但不可令这祸事掰为两段,却是令你心头也添一份忧虑,何苦来哉。”
女子并未接过话头,而是定定望向面前云仲,凭后者眼力,竟是一时间窥探不出心思,纷乱如麻,驳杂如絮。
生怕少女气结,少年忙将话头调转,陪笑言道:“何况本就是经络生得奇差,令秋湖好生修葺破立,亦并非是什么坏事,指不定待到破三境的时节,恰好将体内经脉尽数改换一番,有益修行。”
温瑜才欲开口言说,却听闻不远处有位打扮富贵的俊郎公子颇不耐烦骂起,指点眼前跑堂面门,竟是险些拎起腰间嵌银丝的马鞭,作势要打。
一旁小二才替云仲拿来酒水,正将桌案擦拭一净,闻听那公子含怒骂起,连忙撂下手头活计,凑到近前躬身行礼。
“我说店家,此人乃是你家跑堂,分明本公子唤过两三番,怎全然当做不曾听闻,难不成是嫌本公子不曾在此下榻,特地消遣?”
这公子言语虽说不曾极为过火,可分明看向眼前一身素衣的小二时节,甚是轻蔑,不着痕迹将胸前狐颌毛围肩收了收,厉声叫道。
小二自是知晓,穿得起由野狐颌下寸许长短毛皮织就围肩的,自然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纵是城中富贵人极多,亦是并无几人可穿得起如此金贵的衣衫,于是连连赔不是,凑上近前笑道,“客爷且稍安勿躁,为这等事生出火气,太过不值当的,咱小店进门那块木牌当中有书,掌柜的可怜城中这些位生来便耳聋口哑的苦命人,特地将这几位请到店中当杂役跑堂,如若是您老有所需,只需将桌案上头这枚朱红木牌举起,跑堂便自然上前替您老斟酒上菜,哪里胆敢看轻您。”
眼见得那公子仍旧是满面怒容,小二自知此事不好善了,便招呼来两位跑堂,拿出枚木牌指点两下,而后又躬身行礼,“今日之时,是小店行事不妥,未曾说清景况,客爷如是不嫌弃,小的自作主张,替您免去此桌酒菜钱,再送两坛上好丽阳春,留待客爷路上慢饮。”
此番言语,在云仲温瑜二人看来,已是极客气,不由得多打量那小二两眼,颇有些赞赏意味,可那富贵公子仍是不依不饶,撇嘴冷笑两声,再度开口。
“本公子何需你这客栈免去酒水钱,莫说是颐章京城当中甲字辈的酒楼,即便是上齐齐陵当中,高门大员出入的勾栏客店,爷照旧出入无碍,更莫说那两坛丽阳春,本就是喂与鸡鸭的寡淡酒水,自然不放到眼里。”
“命方才那跑堂来,同本公子擦擦靴上雪尘,此事则能善了,倘若敢言半个不字,”说到此处这位俊郎公子顿了顿,挑眉笑道,“门外有几位恶汉,虽说多年不曾露面,为我门客,但江湖当中仍是有名有姓,将你这酒楼砸个山穷水尽,如何都不算一件难事。”
不远处云仲饮酒,听闻此话,略微停下杯盏,侧头淡淡看过一眼这位公子,而后玩笑出言,问道温瑜,“方才小二,似乎便是温的一壶丽阳春,尝来的确寡淡。”
温瑜亦是将那公子出言尽数听到耳中,眉宇亦是冷下许多,不过闻听眼前少年随后言语,却是不由得勾了勾嘴角,骂过一声轻浮。
“照那公子的意思,如今我便应该外出,衔几口泥水,孵个三两只稚鸡,顺带报晓。”
第五百三十四章 上八家
少年起身时节,那位生来失语,且不能闻声的跑堂,已然被小二带至那公子身前,两手局促拽住衣角,眼见得小二取来笔墨,写过两行字迹,面皮登时便是煞白下来,连连张口,却是并无只字片语吐露,抿住唇齿,弯腰深深行礼。
也非是那小二心狠,既然是做开门生意,如若是遇上这等景象,再者本就不占理,故而虽说那公子言出不逊,亦只得点头应下。
那公子抬头看过一眼跑堂,却是当下微愣,挑眉冲小二笑道,“店家倒是有趣,为免令来客认出,竟是将女子发髻挽起,尽数拥于额间头帽当中,生怕叫人看出端倪来,不过想要瞒过本公子得识千娇的法眼,怕是痴心妄想。”
“公子自然是耳聪目明,纵是掌柜的出此奇招,亦瞒不得您。”小二依旧陪笑,不过藏匿于跑堂身后的右手,却是微微点了点后者肘臂,示意赶紧鞠躬致歉。
“这便好办许多,既是冲撞了本公子,往常自是不可善了,恐怕除却擦靴之外,仍要吃些苦头,”公子面色登时转阴为晴,冲那扮为男子模样的女跑堂招招手,而后极轻佻地将指尖刮过后者手背,得意笑道,“此番一来可免去责罚,而来也可令你家这间客店,平添许多名气,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定然可多添五成客源,但这位面皮颇为清秀的跑堂,却要借本公子几日,随我走走江湖。”
旋即那公子伸手入怀,拎出枚玉牌,搁于桌案上头,“小二想来多年身在此地,见多识广,必定知晓这玉牌的来头,携此玉牌者,颐章南漓,皆可事事顺遂,倘若是答应下来,对这位姑娘或这间客栈,好处极多。”
玉牌上头,雕有八匹骏马,分明是一枚白玉为基,却是与白玉之上生出八色,各色不同,瞧来便是天生地孕的宝玉,沁色泾渭分明,一马占住一色,神态毕现。不过细细瞧来,形态却是怪异,原是这八骏各有不同,其中有头顶王字者,更有肋生双翅与尾若湖鱼者,尽皆不同,但胜在工匠能耐奇高,远看不过八头骏马,近看才能觉察出些许端倪。
小二仔细打量片刻,当即便是皱起眉来。
此地处在颐章境内,但与南漓极近,自然晓得当中种种讲究,仅是这八骏雕工,恐怕亦是少见,再瞧八骏形态,登时便晓得那公子来历,更是不敢僭越。
南漓上八家来历,传闻起初便是有八骏由东海处奔腾而来,携浪带雨,分别落在此八家之中,故而东海之水,变为南漓经年常有的连绵雨水。更是有磅礴海水,砸于陆上,不知不觉便化为无数深涧溪流,哺育南漓当中百兽草木,才使得上八家名头极盛,物换星移,而上八家威风向来不倒。
瞧出小二神色颇不平静,那公子略微翘起嘴角,指点桌案中那枚玉牌,玩味讲道,“上八家分量,无论是在颐章境内,还是南漓当中,想来都可登堂入室,算得上名声奇大,你这家客栈虽是地角不差,但掌柜来历,多半也难及上八家分毫,本公子今日心境尚好,将这位姑娘带去,如何都要比身在此地当个小跑堂更是适宜。”
小二面露难色,又是频频行礼,诚惶诚恐开口道,“如今咱掌柜并不在此,恐难决断,小的当真不敢擅作主张,这姑娘虽只是在此谋生,还要看她自个儿是否乐意与公子同行。”
但这话出口,纵是小二装着不曾留意身旁那姑娘神情,亦能觉察到后者浑身颤动,
云仲起身,听闻两人对谈,并不曾急着往那公子方向走去,而是缓行两步,行至柜台前头,作势付账。
柜后站着位中年人,瞧打扮并不起眼,但从始至终便是盯紧那位公子,面色奇差,却并不曾出言,而是扶着眼前高柜,久久不曾言语。
“此人似乎来头颇大,不晓得是谁人家中公子,受宠跋扈,着实叫人气恼。”云仲排出些碎银,推到那中年男子眼前,上下略一打量,才发觉这男子衣着,虽是深褐,瞧不出衣料,但外头却是笼有层细绒,相当讲究,故而不动声色继续道,“也不知那位姑娘,究竟能否逃得出手心,如当真是逃将不出,只怕要吃尽苦头。”
中年穿褐衣者皱皱眉头,似是并不全然信服,两眼仍旧看向那公子桌案处几人,目中隐有忧色。
“店家若是不信,在下便同你定个赌注,”少年也不气恼,只是又由怀中取出些银钱,整齐码到柜面上,微微一笑,“店家若赢得此局,尽可将银两取走,在下虽手头并不宽裕,但总归力道不乏,在此替店家打理上下事宜,端茶奉水亦可;倘若是在下赢得此局,那位苦命姑娘,便由在下搭救,倘若是招惹过些许乱子,便怪不得在下。”
柜后立身的男子看了眼云仲码下的银钱,却不禁失笑,“依我看来,那公子并非什么恶人,不过是跋扈了些,况且小兄弟倘若只以如此数目的银钱同我对赌,未免太过看不起这座客栈的价钱,如是过后记下仇来,恐怕这桩生意,便再难维持。”
云仲不曾开口,笑盈盈望向门口那枚木牌,啧啧两声。
“就依少侠。”
中年人开口,神情略微一变。
“我替那位姑娘,谢过掌柜。”少年拱拱手,举起手头酒壶,轻轻饮过一口,斜靠柜沿不再出言,而是静观其变。
门外雪花飘摆入内,便有五位壮汉迈步进门,运力跺跺鞋面残雪,四周打量一番,便径直要往那公子桌案走去,可却被立身在柜边的云仲略微遮挡,其中两人登时便立起眼来,怒目而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急于求死,何苦去管他。”五人中最末那人,比起剩余四人要高出半头不止,分明是外头飞雪降霜的时节,却不过披起身毛皮衣衫,瞧来十分单薄,可说话间却是故出道奇粗长的白气,沉声开口。
待到几人入后,这莽汉才凑到云仲身旁,嗅嗅壶中酒香,拍拍后者肩头笑道,“少年郎却是好兴致,飞雪下酒意气绵长,但也要注重脾胃,这等天景最好将酒水温烫过后,再行饮下,否则伤着脾胃五脏,非是一桩好事。”旋即迈步而去,直走向那公子桌前。
仍旧坐在原处的温瑜眉头浅皱,撂下手头竹筷,刚要叩指,便见那少年背对自个儿,略微摇了摇头,才勉强压住出手的心思,但仍旧怒视那几位壮汉,目光闪动。
出门在外的时节,云仲向来是极忍让,性情极好,即便是听闻有人无意挖苦两句,或是有邋遢江湖人口无遮拦,大多是一笑而过。除却那等瞧温瑜面皮生得实在俊俏,欲要上前挑些麻烦的闲散人之外,近乎从未寻衅,更不曾动过腰间剑,但此番那跋扈公子所为,实在令两人胸中火气拥塞得很。
难得云仲竟也是按捺不住火气,却仍是前去同那位敢怒不敢言的掌柜知会一声,令仍旧在原处端坐的温瑜心头很是赞许。
“方才那一掌,如若要教掌柜挨上,或许眼下已然将五脏六腑伤得极重,看来此番赌,在下赢面更大。”云仲拍拍肩头灰尘,抹去嘴角酒水,开口说笑,神情愈发冷凉下来。
那汉子倒是并未令其余几人同他起纷争,言语更算不得难以入耳,比起以往瞧见那些位能足骂上一炷香恶言,并未有重样的泼皮,更是无足轻重,下手却是相当阴狠毒辣。与云仲同属二境上下的修为,却是单手将内气摁入少年体魄当中,不曾走脾胃,却是直奔丹田而去。
倘若此招挨得实贴,莫说是寻常人,初境与寻常二境,恐怕也要吃上好大苦头,但云仲却是面色如初,并不曾显露出异状。
几人行至公子眼前,打量那姑娘一眼,纷纷抱拳行礼,为首那高壮汉子闷声开口,“近日颐章南漓边关,似是有变,我等探询许久得知此事,恐怕要耽搁了公子行程,不如改道由别处去往夏松,倘若是公子酒足饭饱,不妨登程,免得耽搁时辰,令家主怪罪。”
“劳烦几位费心,将这女子一并接上车驾,送与这小二百两银钱,权当是谢礼。先前于那偏僻地界寻来的女子,太过不知礼数,落得凄惨下场倒是咎由自取,如今换个滋味,起码路上亦可解几日忧躁。”公子摆摆手,旋即起身便要拽住那女子袖口,往门外而去。
那女子虽说生来便不闻声,但瞧见眼前这公子举动,自然知晓其意,当即便是抿紧唇齿,死死立身原处,任凭那公子拽动两三回,仍旧不动,望向一旁小二,眼中早已滚落下泪来,泪眼婆婆,甚是凄哀。
几位壮汉知晓自家公子并无多少气力,于是赶在后者愠怒前,便是捏住那女子两肩,半推半拎,就要挟出门去。
ps.今日起风,烫罢黄酒同几好友浅饮三杯,喜。
第五百三十五章 剑气悬肩
“今日一赌,看来是在下得胜。”
楼外雪花飘动而来,挟风带寒,最难消受。
云仲抬头瞧瞧对面掌柜铁青面色,好奇问道,“南漓上八家,按说于南漓境内行这等欺男霸女的举动,着实无人敢言,但既然是处在颐章境内,则断无这等道理,瞧掌柜的亦是心头生怒,为何不早早请人见官。”
那位当家掌柜,就这么眼见得那位扮成男子的跑堂被几人推搡胁迫出门,良久过后,才颓然坐到椅上,似是抽空满身神气,头也不抬缓缓作答。
“退回到一纸盟约尚且不存的年月,颐章地界,自轮不到南漓上八家前来作威作福,然时随境迁,这盟约令百姓免于连年战乱,好歹是将战乱时节的苦楚滋味忘却些许,可随之而来便是天下太平,纵使是颐章官府,又哪里敢动南漓上八家的大人物。”
“无论兴亡战和,到头来还不是百姓受苦,”掌柜苦笑,一张原本方正面皮,此刻苍凉许多,“原本已有各处官员镇住,但如今别处高门贵人,仍要来此作威作福,无异于肩头山岳,再叠一重,我不过是个寻常客店当中的掌柜,平日里自诩心善,当真遇上这等节骨眼,却是舍不得自个儿这间耗费半生光景的客栈。”
“说得在理,”云仲饮尽壶中酒,一时间突然笑意明朗,“可以后不要再说了,许多话自个儿知晓,无需同他人讲起,即便看起来只是个寻常不过的江湖客,没准也要生出许多麻烦。”
“能将生来有缺的人请来客店当中,已然能算是心善之人,至于其他的事,就交与旁人来做便可。”
少年收起散碎银两,吩咐那位同样面色阴沉的小二,将葫芦添满丽阳春,晃晃葫芦冲那中年掌柜言道,“一葫芦酒水,换一位跑堂,这买卖不亏,但倘若店家不曾有这份善心,恐怕今日此楼便要毁去大半,在下当然不会顾及。”
“善有善报,恶有恶磨,多半非是上苍不开眼,而是时辰未至。”
直到少年少女一人一骑,快马往那公子车帐去时方向紧追时节,那位掌柜才略微想到些什么,仓促行上两步出门,却发现那两骑已然远去,马蹄溅起无数细碎雪光。
小二不解,凑上前来并不懂得方才两人对谈,但眼下已是无计可施,只得半信半疑问询。
“那两位少侠,果真有这份本事?上八家中人来头骇人,携来此处的那五位汉子,更似是身手了得的习武之人,其中一位瞧着眼熟,似乎两三载前,曾于告示当中见过,名声恶得很,那少侠虽说谈吐听来不凡,可未必能讨到便宜。”
“不信又能如何。”掌柜摇头,定定望着眼前剩余的半坛丽阳春,目光不知为何略有起伏,“可我却觉得,江湖上头行侠仗义的豪侠,理应有此言,也理应有这等豪气。一葫芦丽阳春,换条无辜人性命,确实算得上一门相当合算的买卖。”
连掌柜自个儿都思索不清,为何如此笃信这位平平无奇的清秀少侠,当真能救下自家跑堂性命,大抵是出于葫芦当中的酒水,或是那少年眉宇间的明朗,再看向那两骑之中,少年背着枚极不相称的狭长剑匣,虽马匹颠簸上下,不知为何心安数分。
出城三十里,原本城里排布修葺极好的屋舍楼宇,不知为何转为残垣断壁,破败屋瓦,与枯藤昏鸦横陈周遭,全然不复方才城中那般富贵景象,行人寥寥无几,近乎整条街巷当中,皆是如此破败场面,一路绵延至北,不见其尽处。
纷纷飞雪落在此间,终难驻足,反倒直追昏鸦而去,止在断壁残瓦处留余些许印迹,其余处处,唯是沉冰累累,悬于屋舍四周,瞧不出半点堂正自若的意味,倒是如冬时趁四下无人时节的魑魅魍魉,躲闪藏遮。
“此城为何富庶至此,传闻乃是因此地盛产制刀剑锄铲的铁石,近乎大半颐章国境之内,铜铁尽数自此而来,故而城中人人皆是富庶,分明是寻常百姓,瞧来却是绫罗加身,佩玉香囊齐全。”随前头车帐行至此地,云仲并未加鞭,而是刻意将那头夯货脚力制住,始终维持数里远近,并不曾急于上前,反倒令座下那头周身杂毛纷乱的夯货越发急切,三番五次险些耐不住性子,直直上前,费去好些力气,才堪堪劝住。
一旁并驾的温瑜亦是神色平静,不过始终单手牵住缰绳,左手叩指,闻言颇有些诧异,扭头追问,“若是如此,此地不应当如此荒凉才是,瞧四周屋舍,当初排布亦是极讲究,仅是过道三五里,便能见十几处三进府邸,固然破败不堪,当初亦应当是甚为富贵的地界,何故废弃。”
对此云仲只是摇头,言说并不知晓,当初接连问过数位此地商贾行人,似乎都是有意避讳,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不愿细说,也只得作罢。
沿此长街行过二十里时,温瑜猛然皱起眉来,侧身朝云仲看过一眼,登时便松去缰绳,紧夹马腹,再不愿制住脚力,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已是蹿过数丈,直直冲前头车帐方向而去。
温瑜叩指法门,当中藏有一式,虽身距数里,可依旧能凭内气探明前头景象,似阵非阵,眼下立身二境,即便难比柳倾那般信手拈来,但也可勉强探查眼前景象。
此刻前头车帐当中,华服公子举起杯盏,当中热气腾腾,却并非要自个儿饮尽,而是扼住那衣衫凌乱的女子咽喉,欲要将滚沸酒水皆尽灌入后者口中。
冯常渡为人最是狠辣,这些年来于南漓境内,积攒下凶名无数,不过依凭其父于南漓冯家一人之下的泼天权势,并无人胆敢招惹,常喜美色,以各色手段掳来许多良家女子,把玩不过区区几日,便是心生厌烦。眼下所遇这位扮成男子的清秀跑堂,虽说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却是瞧着颇为合意,才不过三四十里路途,就已是按捺不住心思。
怎奈教常年酒色掏空根底,即便眼前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并无太多力气,抵死不从之下,依旧是将冯常渡累得额角渗汗,气喘不止,耗费半炷香光景,依旧是不曾得偿所愿,气急败坏之下,将车帐当中由炭火煮罢的酒水提起,便要灌入女子口中。
而只是须臾之间,整一座由生铁铸就的车帐,竟是腾空而起,撞至路边断墙处,当中名贵器具把件与炭火沸酒,皆尽动荡泼洒开来,恰好落在冯常渡面门上头,烫得后者惨叫不已。
近乎是同时,分列车帐四周的五位壮汉有感,为首那人猛然越下马来,两手托住足有千斤浇铁车帐,额间青筋跳凸,双足踏裂古旧石路,虽说勉强,仍旧是将一整辆马车牢牢钳住,这才使得并未撞穿断墙,伤及车帐中人。
“休要在原地立身不动,后头定然有通晓阵法的能人偷袭,绕开有破屋矮墙的地界,免得被束缚其中,挑选空旷处应对。”莽汉吼过一声,而后竟是将车帐抬起一寸来高,置于断墙旁,旋即抽出腰间长刀,环视四周。
其余四人亦非庸碌之辈,尽是抄兵刃在手,调转马头,瞅准远处两骑而去,踏得雪花漫道。
早在变为冯家爪牙时节,几人便是打家劫舍的好手,单是颐章一地,两三载之间便闯出好大恶名,官府屡次追查,却是无功而返,到头来这几人仍旧是逍遥自在,且并未收敛丁点。
云仲催马,那头杂毛夯货多日不曾甩开四蹄只情跑起,如今终是等到机缘,后蹄踏地,一步纵出数丈远近,猛然将温瑜座下那头黑獍甩开,直奔前而来,还未等少年反手由后腰中拔剑在手,已是迫近前头四人百来步,似是虎狼初冬强忍饥寒,于笼中束足几月,如今得见山林,疾风骤雨也似往前冲去。
心念来时,最是突兀,并无半点道理。
少年伏于马鞍桥处,与四人刀剑交错,一晃而过,血花冲起二尺。
四人肋处皆是有血水隐现,而少年并不曾停留,勒住笼头,胯下马头调转,去而复返,出剑时节,唯有铿锵两声震鸣声起,而通体无伤处。
此间一剑,流水绕沟渠,本就显过先机,眼下尽数施展开来,于几人腋下当胸皆是划过三两回,风驰电转,羚羊挂角。
直至少年与四人交错一合,黑獍才堪堪赶到,温瑜略有些嗔怪望向少年,却发觉后者面皮当中,此时尽是畅快意味,两马交颈时节抓来栓到腰间的葫芦,灌起口尚温酒水。
“常言人斩桃花最是有气度,如今才明悟了处道理,可斩桃花,未必就可断人头颅,剑势无论如何四平八稳,仿若君子,到底需有冲霄杀气。”
云仲翻身下马,却是迎向那四骑而去,立身一面颓圮旧墙处。
分明墙下西风小。
剑未出窍,双袖衣摆却是无风腾起。
百来缕剑气形同无根流水,尽悬肩头。
第五百三十六章 奔如灵犀
曾在天台山外观剑光刀势,曾走出医寮之外见低峡险崖,更是曾于生死之间掂量那枚铜钱分量,月落乌啼,冬雪迎冬,似乎唯身侧女子轻鼾,与马儿响鼻可惊夜凉。
云仲守过许多番夜,听惯柴草毕毕剥剥声响,修行之外,无数所思所想。
腹中秋湖作祟,虚丹躁火来去,实在压得难有当初心境,故而干脆图个日日随心,不再念想,可如今眼见行恶,内气却是不由自主自丹田而起,直入掌指之间,悬阵齐肩。
十步之外马快,弯刀背弓坚实硬朗,不曾缀上繁复纹络,吞口无奇;剑锋乍收,通体遍似雪光,随莽汉口中呼哨声猛然覆压而来,一瞬晃至身前。
少年闪开头一挂刀光,以掌中剑吞截住紧接而来的剑锋,撤步拧身,凭此力道再递肩臂,震去那柄分量甚足的长剑,而余力不散,接连抵住紧随而来的一刀一剑。
身形稍退之间,却是恰好避过马匹蹄足,略伏下腰来,一步跨到断墙上头,借几人还不曾调转马头的时节,瞧准一位汉子后心飞身而下,剑锋当胸贯入,足穿个通透,直到尸首栽倒下马来,脚步已然稳稳落地,还剑归鞘。
大雪不知吝啬二字,铺满街巷,血水渗得极快,才不过丛簇朱花碎落,就已同泼墨于宣,散逸奇快。
并不曾动用肩头剑气,也未曾施过高妙剑招,少年稳稳立身,将剑鞘负到身后,神色欣喜。
的确是欣喜。
多日不曾出剑,当今剑招未见生涩,倒是愈发圆润无阻,流水剑谱当中精要,如是江河遇谷,尽数迸溅而来,至使令人手头技痒。
其余三人见此情形,亦是知晓症结所在,纷纷撇去马匹,默然立身风雪当中,盯住眼前这位身手极快的少年郎,心头微紧。皆言说马快过人,可眼前人既是有如此身手,马匹迅猛反倒是变通有缺,原本长处转为陋处,才使眼前人未曾耗费多少功夫,已然得手袭杀一人。
却并无人在意那位倒于血水中的汉子,所谓贼寇强人称兄道弟,不过止于酒色权财四字,全然不会搁在心上。
雪尘骤然迎上一阵强风,三人出手,却是不约而同皆是施展出二境修为,刀光直挺而起,相隔数十步外,刹那临近少年脖颈处,观之声势浩大。
但云仲未曾避让,只不过笑了笑。
雪尘定住,尽悬当空,不远处温瑜才勒住缰绳,屈指有一,前头十丈之内细碎雪片,瞬息止住去势,反倒是密密匝匝缭绕刀芒周遭,原本声势极盛的刀芒反倒似是冰遇滚火,骤然消退大半,再难比拟方才架势。
一阵难成,成则定势。
江湖里无故得福的二境之人,最是不愿招惹修阵者,即便修阵术者万中无一,且修行有成之人凤毛麟角,也需时时惦记这话,可借天下诸物伤敌阻军,首推修阵者,自然是早留有三五分谨慎,但眼下相隔十丈远近,三人仍是略微留有些许破绽,被温瑜寻出空当来,仅是出阵有一,便令持刀之人刀芒尽去。
眼前刀芒似是雪褪,少年进步,起初算不得迅猛,可靴底雪尘溅起时节,身形已然迫近三人一丈,三步过后,那几位二境汉子便已然能瞧清少年眉间未化雪片,仓促之间退去数步,却是并不与少年缠斗,反奔仍旧端坐马上的温瑜而去,只留一人压住阵角,抵住云仲去路。
毕竟是曾于刀口舔血饱腹的莽汉,纵是云仲剑招高明,仅是头番过招,便屡屡占着上风,但三人依然可分得清楚,二人之中最难应对的,还要属端坐马上,神情漠然的温瑜。
单凭修为人手,自是三位莽汉这端稳稳立在上风,但眼下有位精熟阵法的女子,倘不加以掣肘,加之云仲身法剑术,足矣将三人拖垮于此,故而心头略做权衡,登时便是退避云仲锋芒,转而直取温瑜。
少女亦是将场中瞧得分明,但并不曾留意,而是望向远处那座马车旁始终立身稳当的莽汉,叩指有三。
三道大阵猛然压砸而下,吹散地面积攒近寸的碎雪,如是大岳倾塌拦腰断去,欲落地前,草木齐震。
“师父讲说,转念三道阵起,已近二境中游,今日难得遇上一位立身在二境以顶的高手,先行替小师叔讨教一番,算不得失礼。”
言语声低沉,随风而灭,就算已是临近十几步外的两位莽汉,亦不曾听清,只隐约瞧见马上女子唇齿开合,未能闻声。可那位高过寻常人两三头的汉子却微微一动,抽出背后开山厚刀来,斜插入足下还未冻至冷硬的土石之中。
周遭西风吹起早已破烂残损的楼外酒旗与古庙前头布幡,猎猎作响,而开山刀刀尖贯于土石中过后,旗定幡停,如是有双肩一晃万斤力道的巨灵立身于汉子肩头,大阵还未落地时节,使双膀力道悍然截住大阵以底,托在半空之中。
三道大阵,三声颤响,周遭方圆数十里皆可听闻,旧瓦与临街楼台已然腐朽的牌匾,尽是扑簌落下埃土碎石,几处已然是勉强立身的门扇,终究不曾逃过这般震颤,扑在尘土之间,跌为数截。
云仲肩头所悬剑气,皆尽勾连为一线,此时出剑,虽说相隔近丈,但连珠剑气却是补足间隔,瞬息递至汉子面门,后者倒也早有预料,刀光再转,并不曾硬接,而是略微震刀,再展刀芒,浩荡内气冲出,竟也是如蛆附骨似影随形,凭柔劲缠住直挺剑气。
分明皆是立身二境当中,且观这使刀汉子绝非等闲,走招行气时节,瞧来根基稳固,本不当以此法应对,但如今云仲剑气,却是摧坚破锐,难以撄锋。再者汉子意在拖延云仲脚步,故而当即便是收起攻手,反以这等缠刀手段应对,却是恰好合乎少年心意。
流水剑式向来不以攻伐手为主,而是主缠式守招,本就譬如流水,忽而来去,最是难以捉摸,故虽那汉子料想算不得出差错,却是并未占得丁点便宜,剑气骤然散去,譬如雪花,而后避开刀芒,再度凝起,反倒是令有心困敌的持刀汉子,刀芒落在空处。
仅一刹那光景,生死可有论断。
剑气散而复凝,随后离剑而去,此剑中蕴威,连带周遭一座腐坏多年的酒楼,与汉子左臂尽数断去,剑气虽散,余下力道接连荡破数面断墙。而汉子左肩处,瞧来平整如镜,骨肉筋经全可窥得分明,片刻过后才有血水猛然溅出,淌落周身数步。
走剑有一,锋锐自生,茫茫剑气似是海潮临阁。
远处运神通一口气抵住三座大阵覆压的莽汉亦事皱眉,竟是暂且不去顾及温瑜,脸色微沉,单掌挽住足下开山刀柄,意欲出手。
长街当中,一人被云仲断去一臂,倒端可称得上是硬气,强行咬牙抵住痛楚,仍旧出刀不止,近乎将通体上下内气皆尽逼出体来,刀芒反倒是越发壮大,一时抵住云仲剑气,两两交错拼耗,难分高下。另外两位莽汉借此功夫,已是直逼温瑜方向而来,刀剑光雪亮,相隔不过几十步,但后者似是宁可负创,亦要压住那位护持车帐的莽汉,又是逐一叩指,朝那欲要动手却迟迟被大阵拖延住的汉子,接连又是镇下两三座大阵。
绕是温瑜入二境后,内气深厚不下数倍,如此耗神费气的大阵,接连布下三五座,亦是气喘不知,丹田隐有痛意,虽说勉强将那莽汉出手意图制住,依旧无异与扬汤止沸。眼下两人迫近而来,胯下黑獍有觉,几欲退走,却是被少女一声清叱喝止,旋即立眉看向仍旧同那汉子对招的少年。
当空雪粒,与四周断墙上头碎石瓦砾,缓缓往街心当中聚拢,成线排布,若银河落地。
也不知是灵犀有觉,福至心灵,尚未曾同眼前已然搏命递招的汉子分出高低的少年荡开一剑,足尖踏地而起,踩到这条似飞瀑躺卧,由雪花碎瓦凝实的长线之上,飞奔而来。
凡少年踏过处,皆尽溃散,一如狂奔于冰湖之上,身后裂纹遍布,稍缓则坠。
于是在那位立身铁铸车帐外的莽汉,远远眺见那位少年跃起,身负剑匣,如若凌空虚渡,分明是再真不过的二境修为,此刻奔行,却似身在灵犀踏杳。
云仲落地时节,踏起无数积雪,出剑拦下身后两人,可并不急切回头,而是冲那依旧端坐马上,浑身再无丁点内气流转的少女瞅过一眼,略微拉低嘴角。
“下回倘若再如此拼命,当依山中规矩吃罚。”
温瑜早已将浑身内气挥洒到家徒四壁的境地,难得仍能勉强坐稳鞍桥,听闻少年此刻开口,却仍是不愿输阵,刚要开口驳斥,险些软倒,只得抿住苍白双唇,含怒看过一眼少年。
同样云仲也并未再耗费口舌,而是悠然转身,耸动肩头将剑匣挂牢,端平手上水火吞口长剑。
既分胜负,也定生死。
武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罢,全凭高低说话,当然无甚言语好讲。
剑气觅斗牛。
第五百三十七章 摘花,剑游
一剑抵住二人。
少年剑术剑招无疑是高妙,如今江湖之上,可凭借刀法剑招便能压住云仲的,万来无一,也唯有白毫山上曾经那位门主,不喜修行,但足足练过三百载剑招那等人物,才可敢言轻取,倘若是换为旁人,即便取来宗师词牌,恐怕也难依仗剑术同云仲分庭抗礼。
可眼下那两位莽汉,显然并非是少经死斗的生手,过招之初就已觉察少年运剑章法高明,眼下这等情景,自不会有分毫托大轻敌的心思,并不愿迎上少年长处,而只以胸腹当中积势许久的内气应对,刀光仿若银瓶乍泄,逼近要害寸步不让。
正是温瑜方才一手惊艳法门,引得那两人心中皆惊,况且身前少年竟是始终不曾有力竭迹象,肩头剑气翻转之间,腾云冲霄,气势愈发壮阔圆满,如是此时分出一人应对那位精熟阵法的女子,恐怕讨不得丁点便宜。
远处仍旧护卫车帐那位莽汉,始终也不曾脱身,仍要归功于温瑜掏空内气所补起的两座大阵,与先前三重大阵串连,强行压得莽汉额角青筋跳突不止,两手死死摁住刀柄,凭己身内气抵住半空中似五座山岳覆压而下的大阵,无暇顾及其他。
车帐当中,那被炭火烫了面皮的冯常渡,焦急之下胡乱摸来枚凉玉,覆到脸上,直至半晌过后才缓去痛楚,但回头再瞧时,便见那位女子已然被方才车帐撞入断墙时的余力掀到一旁,已是昏将过去,心头又是一阵烦闷,挣扎坐起身来,冲那昏睡女子腰间狠狠踹过两三回,才喘息着坐回原处,冲车帐之外骂起。
“樊项乌,当初你同本公子担保,若非惹上山间仙家,凭你等几人的境界能耐,全然可保无忧,如若今日之事不能解,想来我冯家那位客卿,家中药田又能添新肥。”
虽是日日荒淫举止轻浮,毕竟是南漓上八家中的少公子,不消细想,亦知晓方才铁铸马车为何离地而起,直直撞向断墙处。仙家修行事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大抵始终藏身于云霞以里,但对于冯家,断然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仅是冯家客卿,就足有数位立身三境往上的高手,故而当即心下便是了然。
车帐外莽汉闻言,神情略微低沉下来,再望向场间,那位断臂汉子咬牙斩下段衣摆,借单手与牙口强行扎住血水,可如此痛楚,眼见得再难给场中其余两人添一份助力,斜靠处断墙歪斜坐下,勉强不曾叫出声来;场中两人对上少年,更是未曾讨到半点便宜,剑气已然沾粘住两道刀芒,压得刀芒剧震,不由得退而再退。
“公子吩咐,莫敢不从。”
莽汉腾出右掌,两指抚于眉心,瞧来动作轻快,可即将触及眉心的时节,似是承担起莫大力道,指节爆响,旋即而来便是一阵云雾自打眉心处腾起。
远处温瑜却是将那莽汉举动尽数看到眼中,眉头微皱,却是不知其解,场中云仲已是仗剑削去一人头颅,血浪冲起数尺,另一人也是躲闪不及,被剑气余威扫中腰腹,双脚腾空,硬生生嵌入一座楼宇外墙当中,眼见得周身内气青黄不接,再难挣动。
分明场中形势极好,但随着那位莽汉两指摁在眉心处过后,仍在半空当中的数座大阵,分明尚无形无影,更未曾被人窥探出阵眼所在,此刻纷纷炸碎。
高天之上,如有地龙翻身,崩碎雪尘。
而数十丈距离,在樊项乌握住开山刀,两指触及眉心时,短得不过半步。
云仲结结实实挨下这一刀,掌心当中原本似秋潮暴涨的剑气,陡然被嚣狂力道撞碎,持剑右手虎口处溅出一抔血花,连带整条臂膀肩头,其中筋骨险些也叫这力道震裂,生生震退数十步,喉间腥甜一闪而逝,强行压下。
仅仅是第一刀。
樊项乌出此刀时,由几十丈外携来的云雾竟还未曾散去,见少年强行吃下这一刀当中的强横力道,却也不曾犹豫半刻,将掌间长刀背到身后,单足踏进一步,抡圆刀光又是一刀近前,更快过方才那刀。
毫无花哨,更无半点内气外泄,唯有刀光凛冽如潮,将周遭尘土雪花皆尽卷进刀光之中,浪潮叠起,接连有打铁声起。
待到这头场攻伐过后,周遭残破青石路,已是尽数被开山刀锋芒掀开来,血水雪花,一并拌为泥泞。
少年结结实实挨过一十八刀,原本单手持剑,眼下却是不得已双手握住剑柄,双臂颤动不止,却是险而又险挡下连绵刀招,还是难以避免周身上下多添数处新伤,不过竟是真抵住了莽汉如同摧枯拉朽一般的霸道刀光。
“二境中人,以你这般年岁,相当难得。”樊项乌长长吐出一口白气,将足有数十斤沉的开山刀架到肩头,神色有些哑然。
当初逛江湖时,偶遇位下山老者,授过一门神通,百息以内能将浑身内气压入四肢百骸当中,虽说不可动用内气,但筋骨皮肉与双肩力道,皆可暴涨,开碑裂石斗虎搏熊亦是不在话下。更曾凭此法门,生生扯碎一位已然堪堪触到三境门槛的仙家弟子,虽说每每动用,必伤本源,可从未失手。
眼下这少年不过是初入二境,即便根基牢固,能抵住如此力道,端的可称不凡。
少年艰难直起身子,吐出口由牙缝中渗出的血水,哆哆嗦嗦使手背擦净口中血水,“其实倘若不是你在客栈当中,以阴黑手段将内气灌入我丹田当中,那四人断然不会死得如此干脆,受躁火困缚多日,从未想过竟能以旁人森冷内气调和一番,故而和缓。”
闻言樊项乌只是笑了笑,使粗糙掌心蹭蹭下颏,“那四人不过是偶然间结识,与我一般同为冯公子属下,本事稀松,既是今日死在你手下,也无甚稀奇。”
“以这四人性命,换你与那女子性命,与我而言,并无亏损。”
少年实在撑不住沉重身躯,盘膝坐下,也不顾眼前人仍旧紧盯自个儿,颇觉舒坦地松过口气。此番的确伤得极重,尤其右臂筋骨,眼下已然是无知无觉,虽要害处不曾受创,但丹田当中的内气,已是尽数用于阻挡方才莽汉递招,再不存分毫,以至于如今丹田钝痛难忍,再难稳住身形。
除却身后剑匣不曾损毁,周身再无一处安然。
“你五人多年来于颐章边关内为非作歹,如今倒也是攀附了个来头甚大的主子,就从未想过凡行恶事,必有恶果追身?”
雪势更急,连片飞雪落在少年发髻肩头,与胸腹伤处残血之中,起初时节消融极快,不出五六息后,已是变为晶莹凝冰,可少年如若不曾觉察,仍是抬眼看向那座车帐方向,随口问道。
“如是兄台家中,亦有位生来聋哑的儿女,实在无处谋生,幸得一位客栈掌柜好心请去做跑堂,无故被高门公子掳去,又该是何等一番心境。”
樊项乌一乐,挑眉望向眼前少年,开口奚落道:“直到眼下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难不成你这小子仍想凭言语拖延?爷爷这法门足可撑上百息功夫,仅过去三五十息,足够收去你二人性命。”
“自然晓得你有所倚仗,”少年咳嗽两声,嘴角又是渗出些血水,可嘴角分明蕴有笑意,趁这当口将身后那口剑匣摘下,珍而又珍放到身侧,抬头看向莽汉,“只是想问问。”
“爷爷乃是由打上齐而来,许是因乡间贫苦,总要指望着令后辈子侄出息,凡是乡间人家,都欲要生养男儿郎,谁人也不曾将女娃当做日后翻身得富的本钱,”樊项乌眯起眼来,面色却是平静,“当初爷爷家中,接连降生过三人,皆是女娃,恰逢遇上数十年难见的旱灾,爹娘将口粮皆尽让与我,前头那三位女娃,照理应唤做长姐,则是尽数被饿死。”
“故而爷爷断然不会养女娃,方才所言,与爷爷何干。”
少年闻言略微一愣,轻声笑起。
原来对牛弹琴由来,并非是空穴来风。
正是少年笑起的时节,樊项乌再不愿耽搁,肩头开山刀直直奔少年面门而来,力道之重,周遭飞雪,骤然动摇。
马鞍桥上的温瑜咬紧牙关,依旧是不曾有丁点内气流转,反而一阵天旋地转,栽下马来。
这一刀的确压到少年身上,可并未将盘坐在地的少年斩为两段。
风雪荒街之中,有少年抬起一只满是尘土血水的手,像是摘花一般,捏住足有半人长短的刀刃。
水火吞口的长剑插在少年膝边,陷入地里半池,剑身周遭浅坑之中血水飞花掺杂一并,如是海棠遇上四月寒霜,定在枝头。
分明无剑在手,天地当中满是剑气。
一枚长剑如若是秋色湖光,飘飘摇摇,摇头摆尾,从一旁剑匣中自行探出头来,于整条街中巡回一趟,而后又是不情不愿没入少年丹田当中。
墨云失色,方圆十里以内楼宇断墙,屋舍街道,顷刻之间崩碎如雾。
飞雪尽停。
天光大亮。
第五百三十八章 风雪山神庙
万籁俱寂时,少年极为满意笑起,竟是一时间有些难收,直笑得许多处伤处迸裂,接连咳出两三口血,才堪堪收起脸颊笑意。
颐章东境流窜近十载的五寇,尽数化为齑粉,随风而去,连同掌中刀亦是尽数崩碎,随雪尘一并飘零而走,日光之下,映出烁烁浅光。
以云仲平日里算不得极好的记性,按说断然不可做到过目不忘这等事,可唯独进城时节,当初在一位守城军卒身后,瞧见张缉拿告示,当中便是绘有那五寇容貌,其下数行小字,密密麻麻写有多般罪孽。仅是此城周遭,早些年时就有六七十户受灾,劫掠钱财过后,且将无辜百姓家中良女皆尽掳去,如有半点不从,便将整一家十余口皆尽祭刀,悬尸于村口处,数日暴晒。
少年行走江湖,并非未曾见过那等处处为恶的江湖人,但似是五寇这般穷凶极恶,只为解心头杀意的,仍在少数,大抵腹中那口秋湖亦是觉察出这几位汉子周身煞气浓厚,故而全然不曾留手,而是皆尽除了个干净。
“在我腹中兴风作浪良久,总算是想起良心藏匿于何处,此番出手,倒是解去一桩大麻烦。”少年艰难坐起身来,拍拍小腹,握紧剑柄,一寸寸直腰而起,背起沉重剑匣,这才拖着血水还不曾止住的双腿,走到温瑜近前,搀扶后者起身。
“如何得胜?”温瑜勉强撑开两眼,却见周遭无人,唯有云仲通体负创多处,不由得一时间微微愣住。
那位为首莽汉两指点在眉心过后,实在过于骇人了些,大抵三境中人不慎,叫那汉子贴至身前,亦是要教如此滔天力道逼入绝地,非要吃些大亏,才可勉强脱身,江湖当中古怪法门向来不在少数,但眼下这般法门,当是最为令人厌烦的一类,起码凭云仲如今的境界,断不可胜。
“我若要有这般手段,如今无需赶路,御剑而走便是了,何苦还要受这般苦头。”少年摇摇头,但笑意却依旧不减,只是落在温瑜眼中,颇有些古怪。
少年搀扶温瑜,暂且不去管那座仍旧停在断墙边的马车,方才念头与秋湖相通,分出一缕剑气将那公子双肩牢牢钉到车帐壁处,大抵也无需如此急切,故而先行找寻一座瞧来还算不甚为老旧的山神庙,边行边语。
“秋湖神意,于我丹田中已是安营扎寨多时,向来功用,不过是将通体驳杂经络斩去,略微梳理一番,可经由那人客栈当中偷袭一手,误打误撞非但将虚丹中火气化去,亦是令秋湖颇有些悸动,但至于为何自行离体伤敌,却是不明其缘由。”少年伤势算不得重,但与温瑜一般,腹中积攒良久的内气均挥霍一空,而今即便是迈步动作,亦是引得通体上下经络生疼,思索片刻,“多半是因这方叶门主所赠剑匣,有甚神妙之处,才引来秋湖自起,如若不然,今日怕是便要身死。”
“不过确实值得,倘若人人都不去管,天底下不平事,未免也太多了些。”温瑜虚弱开口,终是长长吐出口气来。
少年笑笑,笑意依旧是那般。
“恭贺姑娘,修心有成。”
此处山神庙地势颇为低矮,原本瞧来甚是不起眼,与寻常庙宇地势相悖,如今却是因祸得福,并不曾毁于肆虐剑气当中,眼下二人迈入其中,皆是坐倒下来,周身上下一时舍不得抬眼力气,好生歇息过数十息,才略微缓和。
庙宇当中亦无甚稀奇,除却一座不足一人高矮的山神泥像,与一张落满灰尘的供桌外,并无其他物件,虽说已属保留相当完满的一处废弃旧址,但周遭四面小窗仍旧灌入无数萧瑟冷风。
少年略微缓过些力气,安置罢温瑜,尚难以放下心来,勉强勾动些内气,拔剑渗出三两缕细微剑气,驻守庙门前头,这才起身向外走去。即便温瑜开口劝其暂且将伤势包扎妥当,再行外出,云仲亦是摇摇头,轻声答云不碍事,旋即慢慢地一步步走出山神庙去,往那座铁铸马车方向而去。
穷冬烈风,绵绵无尽。
似乎要裹携少年单薄身形,直直砸到矮短墙头去,偿还方才令周遭风止的僭越举动,但虽说云仲脚步极轻,万顷狂风,亦难将少年推行两步,只得气恼一般呜呜咽咽,往四面残破地界而去。
偌大一座无人死城,如今皆尽于剑气之中,损毁得一干二净,如是有人添饱笔墨,拂去宣纸上凹凸不平的毛刺,空旷得紧。
少年走到马车近前,那位女子已是醒转,瑟缩于车帐一角,并不敢掀开车帐厚帘,但透过缝隙处,却是瞧清云仲面相,才颤颤巍巍收起手上残破发簪。
拽车数头马匹,早已令方才剑气余威断为数截,但秋湖神意似是刻意避开车帐,倒使得这座极坚固的车帐,并不曾受创过重,少年迈步踏入车帐当中,发觉其中倒是宽敞得紧,并不必躬身而行,随意挑选出一枚绣有鸟雀的坐垫,缓缓坐下。
倒也并非是刻意拿势,此番死斗,归根到底是不曾揣测到那樊项乌竟是已有半只脚踩入三境,颇有些失算,不过依云仲两人的性子,大抵就算是那莽汉已然立身三境,亦难袖手旁观。
救人时节,按说理应将自个儿性命照顾周全,方可了无顾忌出手,但南公山当中走下的徒众,似乎并无这等念头,毕竟身前有位以区区四境便敢同五绝过招的吴霜,山中弟子,皆非省油灯。
“你可晓得本公子姓字名谁?”冯常渡两肩中隐约有两道剑气浮动,将整个人钉到车壁上头,两脚悬空沙哑出声。方才那阵匹练也似的剑气,冯常渡亦是瞧在眼里,心头惊骇之余,终是再难持原本嚣狂心思。
少年没理会,而是由一旁杂乱物件当中,抽出一刀宣纸,又从车帐底处寻来枚毛笔,略微蘸着周遭四溢墨汁,草草书就两行字迹,递给不远处瑟缩女子,而后才抬头,神色玩味。“我是个讲道理的人,瞧公子这衣着打扮,想来也是个讲道理的人,身在江湖,讲的自然是江湖中的道理,胜王败寇,便是江湖道理。”
“先前你借家世强掳良家女子,如今我也可凭手中剑取你性命,并无不妥。”云仲虽说动作依旧吃力,可言语不急不缓,平和道来,“况且公子既然家世显赫,想来也曾读过许多年圣贤书,比我这等从小疏于学识的江湖人,言辞与腹中累计,要多不少,相逢这头一句话,讲得倒是并不甚合我心意。”
“家父乃是南漓上八家其中冯家家主,今日如是高抬贵手,在下自然有好处相赠,断然不敢秋后算账,”冯常渡迟疑片刻,才将身姿放低,商议开口,“少侠理应也晓得,行走江湖添一敌不如多一友,方才那几人,不过是在下一时兴起豢养,并不曾指使那几人做甚天怒人怨的勾当,至于这位姑娘,属在下贪杯之过,日后定会多允金银补贴家用。”
见云仲仍是未曾有动手意思,这公子心头确是多添了两分笃定,毕竟以冯家威势,莫说是寻常江湖人,即便是山上仙家,也理应抱有两分忌惮,于是思索片刻,连忙锦上添花,扯出一丝笑意开口,“冯家底蕴,绝非西路三国当中那些庸碌世家可比,单是修行法门典籍,就足够人参悟至四境,听家中长辈有言,说是百来年前,冯家便出过这么一位入四境的人物,曾耗费十年苦功,于我冯家藏书楼中参法悟道,一朝破境天下扬名,如若少侠愿与在下结交,益处只多不少。”
少年点头,倒是的确有几分信服,南漓八家威势,家家都可谓是裂土封疆的一方王侯,将整座不下于颐章疆域大小的南漓分为八处,权势足可言滔天,且绵延千百载来,并不曾有倾覆趋向,积攒下的浩繁卷帙,想来亦足够令人迈步入四境。
数月之前吴霜也曾感叹,言说南漓修行一途的高手,恐怕比起颐章只多不少,且修行法门路数极为多变,即便是区区二三境修为者,亦可施展出许多诡妙神通,再者上有毒尊踏入五绝之中,当得起是修行大才频出的一处宝地。
听罢此一番话后,云仲点点头道,“既然公子如此明事理,在下区区一介江湖草民,当然是不能随意出手断绝公子生路,但在下胆量极小,生怕为人惦记,故而着实不敢当着公子的面赶路,还请公子先行离去,在下才好放心上路。”
说罢云仲竟是当真以二指挥散剑气,让开车帐前门。
“不送。”
立身土坡之上,云仲将那头不情愿的夯货拽到近前,助那位扮为男子的跑堂上马,而后轻轻拍打马腹,命那夯货前去客栈当中,旋即便向令一个方向看去。
那位驾马公子跑出二里以外,手脚脱离,旋即头颅落地,两缕剑气,去而复返。
少年笑意真切,从头到尾都不曾眨眼。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庶民九五又何异
瑟瑟山神庙,微微过堂风。
少年去而复返时节,温瑜依旧闭目安神,闻听是云仲脚步声,才略微松开腰间刀柄,抬头看去,心头却是略微有些蹊跷。
少年今日借秋湖灭敌过后,似乎面上一直挂有笑意,而如今这方笑意落在温瑜眼中,莫名有些古怪。
“车帐中那两人,眼下如何?”
云仲坐下身来,放下剑匣抱住佩剑,心满意足长长呼出口气,“那位姑娘,我遣那头夯货送回城中,如今约摸着已是蹿出十里,毕竟那姑娘多半不曾精通骑术,若是驾寻常马匹,恐怕半路便要被甩下鞍来;那位公子,如今已是头颅落地,想来温姑娘心中亦是有数,并无放他归去的道理。”
“官衙与天子最不愿做的开头事,我已替他们做了,想来那座客栈,冯家断然不会去碰。人言可畏,万事始难,这两件事一旦做足,想来颐章如今那位文武韬略难出其右的天子,如今也可安心操持往后事,强行拖来一位当今天子做靠山,滋味倒是甚妙。”
温瑜抬眼,瞧着周遭透入山神庙当中的细微日光,裹紧身上衣衫,淡淡开口道来,“我原以为山间人,向来都不愿与王侯将相,世家皇朝有染,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尽然如此。”
云仲由包裹之中取来些伤药,仔细洒到伤处,一时有些皱眉,不过仍是开口回话,“若是搁在平日,自然不愿多与这些位老谋深算,城府深比渊壑的人物沾染两分,免得污惑心智,致使无心修行,但有些事如若是能凭此迎刃而解,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当初五绝之首前来南公山时,温姑娘还不曾入山,自是不晓得许多隐情,为助南公山退敌,当今圣上调运起相当数目的五鳞军来此,算是南公山欠下一个天大人情,如今虽说仍算是欠下人情,不过起码替圣上提了个醒,勉强功过相抵,一来一去,可称交情。”
歇息过许久,温瑜亦是微微生出些力气,自行起身走到少年身侧,拿出两叠药粉来,小心洒到云仲肩头伤处,默然许久,“小师叔似乎与平日,有些不一样。”
少年却是不解,瞧着面前凑得极近的女子面皮,“有甚不同?眼下虚丹火气压制得甚好,原本起伏不定的修为,更是渐渐好转,想来也算不得是什么祸患。”
山神庙中早已生起火堆,虽庙宇四周仍是四面漏风,但也难得添上些热气,火光映于女子苍白面皮上头,却是如在白玉上头附上层傍晚云霞。
“山神在上,莫要无礼。”少女言语轻缓。
少年也只得悻悻挪开目光,抿嘴往别处看去,轻咳两声,心头念叨恕罪恕罪。
颐章皇城徽溪之中,近来倒是不曾有甚波澜,北方大泽前阵子虽是有妖物横行,但山高路远,断然不曾波及过颐章几回,更何况近来妖物邪祟,似是偃旗息鼓,再难成势,自然使得整座入冬皇城,回复到往日那般繁华境地。
权帝前几日中,曾北巡颐章与齐陵近处边关,才归皇城不出一日,便是有近侍呈上枚书信,展信观瞧过后,却是无声笑笑,摆摆大袖挥退那名近侍,唤来依旧是面皮冷寂的朝荣安,一并于皇城当中迈步闲逛。
冬时皇城,倒是托了周遭高墙福分,当中算不得冷风瑟瑟,依旧是点起灯笼,轻晃不已,虽说是冬时,皇城当中却是早已换上许多腊梅山茶,迎雪而立,倒也是鲜活气甚浓。
“南公山近来安平无事,寡人早就觉得心头惴惴,就依吴霜那人的性子,怎会教出终日循规蹈矩的徒儿,果不其然不出手则罢,出手便替寡人寻了一份好大的差事。”
话虽如此,权帝面皮当中却是有笑意浮现,将书信递到朝荣安面前,继续开口道,“幸亏寡人眼线遍布整座颐章,不然这位南公山四徒做出的大事,直至如今寡人要被蒙在鼓里。不过最令寡人费解之处在于,这区区二境修行人,如何有胆量去招惹南漓上八家,仅距大城几十里处截杀冯家大公子,何人借与他这般胆魄。”
“昔年吴霜四境时节,可是敢与五绝交手,这位南公山小徒,以卑职看来,仍是略有逊色。”朝荣安僵硬着一张面孔,仔仔细细将那封信件从头看到末尾,冷不丁出言。
权帝回头打量了两眼朝荣安,脸上稀薄笑意渐浓,不胜感慨,“看来令你时常出宫走走,确实有不少好处,若是换成平常,这话断然不会从你口中说出,倒是好事。南公山到底是南公山,非但山上人说话不中听,举动更是随心所欲。但在寡人看来,这等仙家山门,比起那些时常将名门正派挂在嘴上,行事有规有矩可寻的仙家,更像纯粹的修行中人,相处时节,也是更为自在些。”
“换言之,更容易与皇城中人打交道,兴许未必需要耗费太多心力财力,交心即可。”
“圣上贵为九五,南公山纵使可能日后有位五境坐镇,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处寻常山门,怎可与天子交心。”朝荣安面皮冷硬,似是并不认同,但依旧是恭敬行礼,不曾僭越。
老者今日身穿一身玄衣,瞧来素雅,不过袖口处却绣有条摇头摆尾的大龙,闻言回过头来站住,颇有些好笑道,“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无人曾经言说过,天子不可有至交好友,更何况南公山中,眼见得走出一位四境,与一位即将迈入五境的大才,与修行者本就不多的颐章而言,本就是件难求之事,寡人与南公山交好,便是颐章与南公山交好,难道不是件值得人心头舒坦的善事?”
“天子理应有天子威仪,天上之人,岂可落于凡尘。”朝荣安依旧不曾改口,只是行礼愈深。
这次老者并未一笑了之,而是看向朝荣安,缓缓叹了口气。
“佛门有转生投生一说,寡人生来落在帝王家,理所应当接下这所谓九五之尊的称谓,可归根到底,尘归尘土归土,天下人不都还是一个样,待到垂死时节,散去念头,失却五感,人人不都是一样。”
“年轻时节总想建功立业,或是图宫闱当中鱼水欢快,直到前些年生过一场重疾,才想起琢磨琢磨这等事,才发觉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因生于帝王家,故而得来九五加身,与寻常百姓哪里有什么分别。非要强说区分,恐怕只是在一段年岁当中,决断一国走向,大言不惭说,可影响史册典籍,但自先人临世,其实不过上下千万载,不过世间沧海一粟,所谓名垂千古,亦不过是虚名而已。”
朝荣安却是头回听眼前这位权倾颐章的老者,讲出如此一番话来,皱皱眉头,霎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作答。
“这些还不到你想的时候,年头方好,何需拿这等冗杂事困扰自个儿心神,”老者摆摆手,令朝荣安收去礼节,近乎只是瞬息之间,便由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垂垂老者,变为一手掌握整座颐章的老皇,“既然南公山最小那位弟子,替寡人将最难的两件事一并做了,又怎好视而不见,这一纸盟约还未过百载,似乎这几位邻居都忘却了我颐章当年威风,南漓上八家如何,于寡人境内,亦需将满身娇纵尽数收敛。”
“传寡人旨意,自即日起,颐章境外高门权贵,大员王侯之后,如有于颐章境内为非作歹,行事触及法度者,与庶民同罪,凡有袒护或因胆色怯者,不依照律法惩办,革去官阶,再夷三族。”
第二日上朝时节,专接文书上谏的官员宦臣,终是又得见飞雪似积攒如山的卷宗,只得长叹口气,将如同数座矮峰似的卷宗,尽数归置妥善;皇城殿内文武,更是上奏者极多,大抵皆是言说圣上不经商榷,自行下旨,多半会招惹来许多境外权贵记恨,端的不属上佳之举。
可始终稳坐龙椅的老者只是静静瞧着下方殿内,文武群臣分为两派唇枪舌剑,一言不发,直至临到退朝时节,才冷冷开口。
“瞧瞧朝廷当中,这群栋梁之才,哪个不是举家迁入皇城,又有哪个不是恨不得将自家府邸上头写上官居几品,料想那些行事嚣狂的他国高门贵胄,无论如何也不敢来皇城造次,才令尔等显得置身事外,堂而皇之指出寡人行事不周。不愿令寡人颁此旨意的诸位爱卿,不妨将自个儿家眷迁去边关处,看一看百姓数年来所吃的苦头,所受的荼毒,再来同寡人争辩个是非对错。”
“国有骨鲠之臣,自然是一桩好事,但你们这帮人不妨掂量掂量,自个儿若是身在那般情景之下,旁人却是充耳不闻,又要到何处说理?”
老者起身,虽是垂垂老矣,可一双怒目却是环绕四周,震怒开口。
“当年为护颐章边疆无忧,战死壮丁男儿不下数十万,巍巍青山处处埋骨,尔等如今举动,竟是从未觉羞愧不成!”
余音绕梁,呼啸穿堂。
第五百四十章番外 掌指万象
夏松迎冬,天景当属九国当中至暖的一类,除却地势颇高的紫昊遮挡南下长风,亦有齐陵可抵十万山中茫茫西风,再者便是因国境当中地势变化奇多,区区一国之中,竟是囊括天下奇景无数,更是使得冬风难渡,为地势左右,故而全然算不得冷寂。
于整座夏松当中,苦谷关一处理应属最为冷寂的地界,一来临江近水,颇受顺江而下的冷凉冬风侵袭,二来便是地势颇低,关后直抵层峦高川,唯独苦谷一关,据守江畔,欲迈其后需先行渡河,而后打下这座绵延奇长的雄关。
古时有通晓攻守关口的一位谋臣,曾经立身此关之下,曾感叹凭此关拒敌,纵使东来百万大军,怕也是要于关下受过番重创,即便如此,能否破关依旧是未可知之事,直教血流漂橹阻塞大江,实在是寻常不过。一关可抵百万卒,并非是刻意吹嘘的意味,古时此关曾有大小不下百余战,守城军卒死伤,向来要远少于攻城者,近乎是一能抵十,数万精兵可抵百万甲胄,亦非是痴人说梦。
如今这座苦谷关,恰好处在夏松东境地界,同东诸岛与梁越相接,如是一道天关横亘,绕是搁在九国盟约尚未立起的时节,亦并无胆敢来犯之敌。
冬日时节,苦谷关中数座大小城池,依旧不甚冷寂,乃至有不少身强力壮的汉子需出力运送货品,竟是将衣衫褪去,只留近身短褐,赤膊立身于冷风当中,倘若是换为别处冷寂地界,莫说打起赤膊,纵使衣衫不甚保暖,亦要使得人周身上下存不得丁点暖意。
长街笔直,楼宇屋舍皆是齐整,比起西路三国来,更为讲究布局严整,飞檐走向,却并未有那般古板意味,倒是借由无数连绵飞檐,使得数座雄城俨然相接,如此瞧来,倒是多添数分威仪,屋舍从中一分为二,两两相对,甚为工整。
城中近日并无多少生人走动,毕竟是在冬时,往常那般繁华景象,如今倒是略微消退些,自然也就并无几人注意,有一架车帐缓缓入城而来。
车夫年岁甚小,但神情却是与年岁并不相称,目光清亮,望向四周,似是从未见过这般齐整屋舍,顿觉端庄意味。
“夏松不愧为九国之中国运最为绵长的一国,仅是由打屋舍楼宇,便能窥探出一二,该是有何等心气与雄厚底蕴,才可将这屋舍沿中轴修葺构造,而丝毫不觉古板老套。西路三国虽说文脉昌隆,更兼有无数擅长画工雕工的匠才,可并未有几人能学来夏松这般屋舍构造,足见当中的功夫。”
车帐之后,一位身形瘦弱,神情却是清朗的丑文人弓腰前行两步,拍拍小车夫肩头,温吞笑笑,“累了便说一声,师父闲着也是闲着,歇息去就好。”
岂料那小车夫神色古怪,回头打量打量文人,鸡贼笑答,“接连赶路许久,好容易由紫昊官道那等无半点看头的地界来此,师父却是正好出言,八成是想瞧瞧外头景色,徒儿不累,您老还是歇着最好。”
李登风被自家徒儿戳破心思,倒也不气恼,搓搓后者脑袋,神情仍旧是那般随意淡然。
“明儿个安置下来,将为师前阵子捡漏得来的那本书卷抄写一遍,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抄写两边,亦是有天大益处。”
车帐行至苦谷关外,雾气缭绕,常年不散,常年居于此处的老住户,常言说是古时间此地战死沙场的士卒,亡魂不散,致使整座苦谷关外,眼下时常有古怪事。
小车夫蹙眉,这车帐行过关外,竟是瞧见处浩大街市,绵延上百里,当中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方才身在关内,也不曾瞧见半点端倪,倒是甚为古怪。
“为师早年间,听闻有人言说,昔日道门始祖,曾于此地传法,而后远走关外,再不得见,故而留有许多奇景,此番行至此地,为师便同你瞧瞧,这世上亘古长存的一门行当,”停顿片刻,李登风难得犹豫一阵,而后又道,“或换言之,你随后所见所闻,算得上天底下事物运转的一类法则。”
文人走下车帐,替徒儿栓罢马车,而后便迈步往那片极为突兀的集市当中走去。
集市当中甚是喧嚣,不过无人在意这师徒二人由打远处行来,倒是将各自摊位处的物件尽数提到手上,虽说形态各异,不过小车夫终归眼尖,隔开百步远近,一眼便瞧出怪异处。
原来这处看似浩大的市集当中,摊位当中货品,近乎皆是如同渔网一般的物件,虽说形态各异,但仍旧能看出大体模样,同那些位打渔渔夫手中那等渔网极为相像。
“鬼市一说,最早出自不做人专当鬼,原是许多鸡鸣狗盗,摸金探穴之人,趁着夜色雾气的时节,将偷盗或是墓穴当中得来的物件,卖与旁人,有真有假,倘若是眼力稍逊丁点,恐怕便要财物两空,徒交些银钱打眼。”李登风却是显得相当自然,扫视周遭那些位摊贩眼前的大网,却还不忘回头同小车夫言解道,“鬼市当中全凭自愿,买卖皆可,过后便是流传开来,也并非唯有摸金探穴,专营那等下作勾当的人愿前来鬼市,反倒是许多寻常人,将自个儿手艺物件携来,寻人买卖待价而沽。”
“可在徒儿看来,这与寻常渔夫手中网兜,似乎并无区别,谁人会将这渔网购到自个儿手上,并无用途。”小车夫蹙眉,却是不留神踩到位摊主靴面上头,引得后者一阵怒骂。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丁点规矩不懂,如何来的此间鬼市,爷爷三五天不见生意,如今还以为是遇上两位客爷,没成想却是甚也不通,倒真是晦气。”那摊主面容不过中人之姿,瞧来便是宽胖,似是多年不曾外出走动,面皮很是白净,可言语却是相当粗俗,骂骂咧咧便要将二人撵去。
“店家这张万象,瞧着品相似乎很是有些上乘,可否令在下瞧瞧?”李登风将徒儿手腕揽过,见后者略微怨怒,轻轻摇摇头,而后也不顾仪态,席地而坐,望着眼前摊主手头那张淡金网,和气出言。
那绵胖摊主闻言却是将原本面色猛然收敛,转而变为谄媚笑意,撂下针线搓搓两手,咧嘴笑道,“果真是有识货人,咱这万象旁的不敢担保,起码比那些自以为是的摊主,手头不足两尺宽窄的万象要高过许多,虽说是仍旧未曾编织妥当,且并无主脉可依,不过待到此网编罢,想来比起那些位衣冠华贵的摊主手头万象,并不落在下乘。”
李登风笑意和缓,接过摊主递来的那张大网,仔细观瞧。云雾甚大,虽说外头天明,可苦谷关外,云压遮日,全然难瞧个分明,摊主亦是上道,由打袖口当中抽出枚形同火折的物件,替李登风稍稍照明,随后又是取出枚一指长短的软杆,黄头白尾,叼到口中舒坦嘬上两口,云雾飘摇。
这摊主还当真不曾信口开河,此方万象铺展开来,着实有相当宽窄,且网格绵密,当中不乏金银两线,虽说仍有不尽意之处,品相也可谓是偏上一类,文人托于掌心当中,仔细观瞧近半炷香功夫,眉头三番五次抬起,但又不曾开口。
“敢问店家,那些隔千百步亦可看清金光的万象,大抵是何等价钱?”
文人将眼抬起,看向那位吞吐云雾的胖摊主,神色莫名。
“那等万象,可比我这小家生意高过太多,”摊主叹气,颇有些艳羡看向远处金光涌动的无数巨网,“那等惊艳之人,仅是凭一张万象,可保后半生无忧,瞧瞧人家手艺,丝线排布绵密,且收尾前后能相接连,处处有明暗两线,就连编织这万象的针线,都是比咱高出许多,无需掺杂,皆是金银两色,更莫说许多精于此道的大才,一人持有四五张堪称金贵的万象,实在难见项背。”
“不过如此华贵万象,倘若皆尽卖与旁人,只恐摊主自个儿心头亦是算不得舒坦。”文人面容恬淡,略微扫过两眼,便不再去看,而是瞧着眼前这位胖摊主,神色隐晦。
摊主摆摆手,撇去那枚软杆,“那倒未必,许多闻名而来之人,并不需将整片万象购去,只需令高明之人,仔细将那万象当中的脉络学去丁点,允以相当金银,而后再将这万象添油加醋,拿到鬼市外头去唬人即可,最是能赚得盆钵满盈。”
“哪怕技艺远逊色于原本那方万象?”文人开口问询,不明所以。
“听客爷出言颇为通透,便与您直说无妨,”摊主微眯双目,凑到文人跟前,“如今市面上头,那等宽广万象绝非最为引人眼目,倒是那些针脚手艺蹩脚,但唯独主脉惹人心热的万象最是炙手可热,传闻不少人瞧见那等万象,顿觉自个儿便能迈入修行,变为腾云驾雾的仙家人物,遇神佛斩神佛,遇鬼怪斩鬼怪,一人之力,灭国伐仙,身侧佳人环绕鱼水柔缠,相当邪性。”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居多,如此不失为一件好事。”
文人并不在意,清汤寡水回过一句,姑且未曾显露出多少心境。
摊主嘴角噙着笑意,更是不曾气郁,回头看向云雾深处,听不出话语有丁点鄙夷,和善笑道,“古时候有人言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甭管由打那方幻境中看到什么,在我看来,剥开外头橘衣,里头仍旧是你我不得不下咽的干瘪橘瓣。”
“有时候人未必一定要想得那么多,生在当下已然徒添烦闷疲惫,何不尽己所能,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一些。”文人还是不紧不慢,甚至听不出有丁点论辩的意味,但显然是并不认同摊主所言。
“人都言归途时节,上苍可阅此人终生种种事,其实观瞧一番旁人路,也是极好,”摊主似乎不愿再多言,简短语道,“莫要忘却自个儿尊优时节,世上仍有人受苦受难,身在太平大世,莫要忘却尚且有人立身在连年战乱之时,自身吃饱,多想想依旧有人难得饱腹;立身危难之间,可惦念有人能担起诸般逆境辛苦,气运差时,仍能同眼前逆境争个死活,遇歧途悬崖勒马,见平川走马越江,虽是万般辛苦,不辞本心念头。”
“见过世道,迈入世道,见过死生,得明死生,高山在眼,且徐行之。”
摊主收起那枚大网,继续取出针线来,忙里偷闲再缝上两三针,面皮露出满意之色,“这万象无人识得,更是难生辉光,并无人引荐怀中银钱阔绰的贵客登门,仍旧甘之如饴。客官今日不是来买万象的,还是趁早离去,鬼市当中阴气太重,莫要叫这位少年吸到肺腑之中。”
文人点头,牵起从头至尾狐疑不已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远去。
只是要迈出那片雾霭之前,李登风回头看了那胖摊主一眼,后者衣衫单薄,且显得十足困倦,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从怀中抽出三枚金牌,递到摊主身前。
“待到你将这方万象编织妥当,在下自然会前来取走,不过权且放下心来,待用罢过后,在下定然会将其双手奉还。”
“还要请你好好织就此物,莫要辜负今日所言。”
在摊主错愕神情之中,两人身形,骤然消失一空,如若从未身临在此。
“师父,咱们本就无有多少金银,何苦要将留做盘缠的银钱赠与那人,买上一方并无功用的大网?”少年颇为不解,垂头丧气地呢喃道来,前几日中,师父还曾答应要替他买身棉衣,换掉原本身上这件已然四处露孔的衣衫,如今那三枚金牌,已然用光,恐怕近来便再难有新衣穿。
文人拧紧眉头,往少年脑门上敲了两下,“方才深奥道理不听,只惦记着衣衫如何,为师有手有脚,起码上街卖卖字画,也可保后半生无忧,还能差徒弟一件衣裳?”
少年闻听过后,笑逐颜开,至于方才两人所讲的隐晦词句,压根也不曾记下分毫。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于无佛处奔行
束蛟关一连五六日,上空重云排布,风雪近乎撒开欢来,将整座高关笼入其中,仅是相隔十里,以常人目力立身高处,竟也难窥见那座原本狭长甬道与雄关,尽数叫风雪遮了个密不透风,圣人迅雷风烈必变,何况是寻常商贾,过往行人,皆是不惜绕开此地,拼上耽搁两日行程,少卖些银钱,亦断然不愿由此处过路。
皆因这处地界本就难行,况且如今加之纷涌大雪,远比旁处来得猛烈数分,甭管如何看来,此地都是古怪得紧,许多讲究之人皆云,说是束蛟关怕是近来并不平静,怕是当中能生出邪祟鬼怪,还是莫往此处而行最好。
守关士卒向来不曾深入束蛟关以内,一来此关向来人迹罕至,整岁下来,也无多少行人商贾途径此地,由此途径远走边关,故而此地守关士卒,颇有些闲暇,只需将这座关中小关守御妥当即可,向来不下关窥探。
“驻守此地,当真是无趣得紧,成天不见活人不说,就连那些个别地常见的鸟雀,都是不敢过关,更别说是其余活物,这等鸟兽不敢驻足的地界,有甚可守,齐陵夏松两国即便有那等胆魄废去盟约,大军怎能经由此地过关,怕是还未走过束蛟关,叫长风举到半空砸下关去的苦命人,便要过半。”关口上头,两位军卒瞧着束蛟关方向,如是仙家扫翻砚台,泼洒长空,不知为何心头便是一阵烦闷,闲散谈起。
“那倒是未必,束蛟关纵使难走,可倘若咱颐章羸弱不堪,恐怕别地仍旧要遣大军入境,就算是过此关时折损个三四成,到头来亦可灭国亡姓,但眼下颐章国气运昌隆,这束蛟关即便再宽个几十倍,大军也断然难犯我境。”另一位军卒随口接道,神色自傲,却是不想被身旁那军卒劈手夺来腰间葫芦,登时也顾不得言语,争抢成一团。
那顺手摸了葫芦的军卒讥笑,手上动作却是不慢,且咧嘴笑道,“既是如此,咱颐章军中不允饮酒,你小子有违军令,若是不允我喝上两口,过阵子爷便将此事捅到统领耳中,将你饷钱一并扣去。”
束蛟关内小楼关之上,唯有六七守卒,日夜轮换,虽说不远处便有处囤积数千甲军的营盘,不过似乎并不在意此处关口,大抵是盟约尚在,且对于束蛟关遇袭一事,笃定是无人胆敢如此举动,故而纵使近有重兵,亦未曾分出许多人手前来此地守关。
那腰间悬葫芦的军卒,明显是膂力不如一旁那人,两人抱肩较力,仅是半盏茶功夫,便已是略微气喘,勉强支撑过数息,终是松口,骂过两句过后,摘下腰间葫芦扔到后者手上,没好气道,“给老子留点,这葫芦酒攒过足足两月,寻思年关时节,能好生饮上两口,可甭让你都一并喝个底掉。”
另一人眉开眼笑,当即也顾不得同人较力,挨上两句骂亦是凭皮糙肉厚面皮抵在外头,浑然不顾,接连灌入喉中两三口酒水,也并不多饮,旋即将葫芦递还给那人,心满意足拍拍胸口,靠到城头处,咧嘴笑起。
“还别说,原本从军前,总觉得这寻常烧刀子滋味最是难入口,而今尝过几口,却是总觉浑身上下舒坦许多,酒劲虽烈,浑然不觉。”
不过还未等身旁那人应声,军卒便揉揉两眼,往关外看去,神情凝滞。
有两骑由远而近。
待到被这两位军卒拦下的时节,云仲仍旧头疼欲裂,不由得将眉头蹙起,不过还是勉强翻身下马,冲两人行礼,“在下乃是西郡中人,前去关外欲要寻人,两位可否开关放行,权当行个方便。”
温瑜亦是下马,两眼不停打量少年,瞧来便是忧虑。
冯家动作,比二人此前所想都要快上许多,虽说途径大小城关时节,已然得知当今颐章天子颁旨,不允他乡之人于颐章境内造次,但凭南漓上八家于颐章边关处的明暗根基,仍旧是盘根错节,拔除不得。仅是这三日之间,云仲两人就遇上六七拨人手,皆是以快马追赶而来,虽说不曾踏足修行,但刀马十分纯熟,眼下还未将内气温养爽利的两人,纵使耗费许多功夫,亦不过能堪堪抵住三两拨人手,内气就已是捉襟见肘,再难以为继,末了只得凭掌中刀剑对敌,虽不曾负创,可依旧是筋疲力竭。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般景象之下,云仲原本教樊项乌内气祛去旺盛火气的虚丹,又是暗地作祟,趁秋湖外出伤敌的时节,牢牢占住丹田正当中,且汇聚云仲浑身内气,勾动而来,同去而复返的秋湖斗在一处,似是蕴有神智那般。虽是秋湖本事远在虚丹之上,但立身于少年丹田当中,犹如困在笼中,纵使有天大能耐,亦难承虚丹汇集而来的内气,两者僵持不下。
幸亏是秋湖剑神意尚留有情面,并未动用过于刚猛剑气,免得令少年消受不得,丹田炸开,转而以略微逊色于虚丹与云仲丹田内气的剑气迎敌,妄图以此耗尽虚丹当中蕴有的能耐,这才堪堪使得二者始终不曾失衡。
但如此而来,可想而知云仲通体皆是并无半点内气可留,且丹田当中两者翻江倒海,犹如将整座丹田尽数割裂开来,甚至剧痛竟令云仲三番五次栽倒下马,难以出言半句。
除此之外,依旧有数波冯家人手,穷追不舍而来,近来两三回人马前来追赶的时节,而云仲莫说是持剑迎敌,剧痛来时咬碎牙关,倒伏于马鞍桥处,迟迟难以起身,全凭温瑜一人抵住来犯之敌,若非那头杂毛马儿脚力非凡,且极通灵智,恐怕已然要身死个十余回。
两位军卒亦是疑惑,仔细瞧瞧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半晌才开口言语,“你二人能耐倒是不浅,这束蛟关即便是那等年纪颇深,走过几万里险要关口的能人,亦不敢轻易从此处过,更何况是你二人这般年岁,前头有更是正好有浓云翻滚,恐怕不多时就要落下雪来,如此时节,何苦偏要走此关。”
“寻人紧迫,不得不如此,”云仲苦笑,将怀中文牒取出,递到两人跟前,“若是有其余便捷路途,我等自然不敢择选此地经过,怎奈实在情势紧迫。”
既是文碟不曾掺入半分假,两人亦不好阻拦,只是观瞧那少年气色,似是极差,待到两人上马,过关而走的时节,两人还是看向那两骑,那位腰间别有葫芦的士卒,蹙紧眉头道,“这两位欲走束蛟关,到头来若是身死,这般罪孽岂不是落在我等二人头上?”
一旁那人骂了句,抬手朝这人后脑勺处敲过一巴掌,笑言道,“若此事都要怨到我等头上,岂不是有些过火,况且你瞧瞧那两位少侠,身间染血,多半是因一路之上遇着不少险境,再者说来,你小子常处此地,哪里会见过多少江湖中人。若是有心,不妨瞧瞧那位面皮苍白的少侠,背后所悬剑匣,小爷见过许多江湖中人,无一人能配得上这般剑匣,岂又能是寻常人。”
束蛟关中,少年与少女两马并驾,缓缓而行,虽说是还不曾遇上传闻之中那般狂风肆虐而来,但这犹如一道细线的狭长关道,最窄之处不过七八步,两马并肩,亦要令腿脚慎之又慎,倘若是半点差错,便要跌落下周遭六七十丈高矮的高耸山关。
高台失脚,最是令人心忧,纵使温瑜那般心性,如今观瞧脚下足足近百丈的悬崖,手心当中,尽是冷汗。
“如今不笑师叔畏高了?”云仲撑起身子,握住缰绳,看向神色肃然的温瑜,眼中竟是有笑意浮现。
温瑜亦是狐疑,好容易驾马行至一处宽敞地界,皱眉看向一旁神情自若的少年,轻声问道,“原本小师叔畏高,眼下这虚丹同那柄剑神意斗得难分难解,浑身痛楚的时节,怎却反倒不畏高处了?”
“我亦是蒙在鼓里。”少年惨笑,腹中又是痛楚不至,才聚拢不过两指宽窄的内气,又是尽数被丹田当中虚丹收去,凭此抵住流转剑气,于腹中震动不已,竟是震得云仲口角溢出些血水,再内窥经络,才发觉并无一处完好处。
“大抵是因浑身精气神都用来抵住痛楚,故而再见此地高处,并不觉得与平地有异,依我看来,倒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少年亦不讲究,将口中血水吐到一旁,直至数息过后才落到关下,仍不觉惧意。
温瑜一直瞧着少年被冻得青红,且有些苍白的面色,刚要开口,却是被少年抢先出言,持着手中马鞭,往前头滚滚墨云指点而去,“大师兄交代,此行要寻一处庙宇,想来当中亦是佛气深厚,起码佛堂当中金身熠熠生辉,全然不似眼前这般墨云滚滚如潮压境的景象。”
“师父曾说,所遇不平之处,皆要出剑,如遇十万险境,一剑破之。”
“从前我结识了一位用刀的疯子,也曾说所遇背运逆时,理应以手中刀劈开条血路。”
“我如今立身之境,气运还算尚可,但实在有些举不动手中剑,不如撒开欢来,于此雄关当中走马奔腾一趟。”
说罢少年拽紧缰绳,还不忘回头同温瑜言道,“温姑娘慢些行路,我去前头瞧瞧,那浓云之中,可有鬼怪。”
旋即策马而走,直奔远处滚滚墨云。
如同在无佛无圣的路途当中,将心头嚣狂傲意,尽加马蹄其中。
第五百四十二章 种花种草唬老头
南漓卧牛州近来,倒是出过一件大事,原本此一州归属于上八家当中的陈家,陈家于卧牛州根基原本瓷实得紧,乃至隐隐之间,将此州当作自个儿统辖三州之中最为富庶的一处,可不晓得甚缘故,近几月前毅然舍弃此州,并将此地拱手奉与同属上八家,平日里却是极不对付的冯家。
此事蹊跷,但常年居与此州的百姓却是无心去管背后缘由,只是比平日时节多添了几分惴惴,生怕这冯家暴敛苛政,将好容易温养妥善,如今还算富足的卧牛州搅扰得昏天暗地,不得安生。不过此番百姓忧心,似是颇有些多余,数月以来,冯家并未曾传出甚么风声,甚至许多卧牛州中本就归属于陈家的官员,竟是都不曾改换,仍旧是如以往那般,仿若冯家早已是忘却原本隶属陈家的卧牛州,如今已然变为自个儿地盘。
不过一旬之前,卧牛州州衙近前,却是有人驾车而来,足足六七架车帐,停于州衙侧街,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安置下来,为首那人相貌相当俊朗,萧瑟冷风当中仅是着一件灰白两色的单衣,两缕发髻纤长,落在两鬓之外,举止谈吐皆是不凡,倒也并不曾前去州衙当中拜访,而是踏实住于州衙侧街,将六七架车帐当中携来的肥厚沃土与药草根苗,皆尽栽植于院落当中,终日不曾出门,就连有心前来窥伺的几位官衙中人,亦是狐疑不止。
州衙此地,当属一州当中权势最为深厚的地界,平日里莫说是有人居于州衙之侧,就连由打别处而来的高门大员,前来卧牛州探访,商议重事,亦只可居于州衙外数条街巷之外的官楼当中歇息,断然不可有这般僭越举动,更莫说是同州衙只距一条街道的距离,故而近日以来,不少卧牛州当中的官衙巡捕与士卒,皆是围绕州衙巡回数度,虽说是无功而返,起码亦能将心中惴惴搁到腹中。
可那位男子依旧是不曾出门,足足半月功夫,唯有时常由打后院当中甩出的花土与药根,才可揣测出居于此处之人,并未离去,州衙当中人人皆是狐疑,议论不绝,纷纷言说此人来头恐怕便是甚大,寻常人岂能接连半月不曾外出,去到酒楼饮食,何况那座府邸分明唯有那男子一人,并不曾留有甚么侍女下人,多日以来更是不曾有炊烟起,多半是一位境界了得的高手,寒冬时节辟谷,即便是传闻当中已可凌虚的修行人物,亦未必能有这般底气。
卧牛州牧,已然是接连两三日不曾安眠,今日趁着天色尚晴,披衣出外,行至州衙门外,瞧着那处极突兀的府邸,心头好大烦闷,狠狠瞪过一眼,便要披着那身极旧的外衣迈步归府,却是不想还未收回眼光来,邻街那处府邸大门一敞,走出位神色平淡的年轻人,手头倒提一枚足有数色的破败残花,冲已然是花甲之年的州牧笑笑,十分自然地走上前来,温和开口。
“久闻盛名,终得一见,陈家盘踞卧牛州多年,百姓富足,凭在下看来,陈州牧当占首功,文可立八表的大员,无论是于南漓还是在其余各国当中,皆是百载难求。”
年轻人说这话时,目光坦然,瞧着眼前这位花白乱发随风飘摆的老者,嘴角噙着笑意,瞧来无有丁点气势,只是位寻常的年轻人。
老州牧挑眉笑笑,两道长眉迎风飘动,“冯家派来的人,倒是相当年少,看来我等这些位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也该到退位让贤的时辰了;至于小兄弟适才所言的八表之功,仅是因南漓无人愿做这等费时耗力的困苦营生罢了,此八表当中所云,不过是鸡毛蒜皮的无趣小事,全然不能与甚么为官功业相提并论,老朽实在羞于承下这般赞誉。”
州牧抬手相请,而那年轻人亦是不曾露怯,仍旧拎着手头那枚色泽古怪的破败花草,分明是冬时,就连南漓当中暖意十足的深山幽谷当中,亦难见花草盛开,而年轻人手上这枚,仿佛是近日才蔫在枝头之上。
“冯家觊觎卧牛州已久,可惜老朽并未猜出,此番陈家将卧牛州拱手让出,究竟令冯家付出多大一笔价码,但陈家中人的确是尽数撤去,唯有我等几人,仍旧留于任上,等候冯家之人前来接手,”老州牧随处找寻了张太师椅坐下,常年伏案,分明是使得这位老者腰腿奇差,眼下就连这般举动都是相当困难,耗费足足四五息才堪堪落座,指指眼前那张太师椅,同年轻人笑道,“无需客套,前几日之中,这州衙里头可谓是剑拔弩张,许多人纷纷递上谏言,言说不妨先行试探一番,即便未能将你身份探明,起码也要送个下马威,权当是唬喝。”
“但这几日以来,晚辈却是并未曾受丁点搅扰,终日种花养草,锄田去石,远比立身在冯家主家附近舒坦太多,还要多谢陈州牧袒护,这才勉强使得在下有这般福分,能将自家花草打理妥善。”年轻人笑了笑,抬头看向眼前老者,神情无端露出些锋芒,“老人家倘若是不曾下令约束,恐怕这几日以来,在下清净便是要叫人尽数毁去,不过这般举动,却是护住许多人性命。”
老州牧唤侍女前去煮上一壶茶水,而后才回头看向那位年轻人,神情之中并无诧异,微微一笑道来,“冯家不愧是位于上八家排到前三席的大家,仅是出手时节,就显得并无多少烟火气,如此一位年轻的修行人,只怕境界已是登峰,老朽先前不曾理会手下人,却是惭愧。”
“不知仙师,要如何决断我这陈家偏脉性命,卧牛州归老朽管辖,虽说尚且算是安定,亦颇为富庶,但既是由陈家之手交与冯家,理应将藏匿于深处的陈家中人清理个干净,才勉强算是将卧牛州托在手上。”
老者未曾藏话,而是将这方人人皆知的道理轻快讲出,引得对面那位年轻人神情略微一动。
“陈公气度,在下叹服。”年轻人将耳畔两缕发髻捋顺,捏到手上把玩,原本俊朗面容,此刻无故添过几分阴柔气,但旋即便散去,转而换为一副玩味神情,“按理说来,陈公方才所言,理应是常态,身在上八家当中,无疑是一桩好事,但更是如同万丈高崖之间,走上一截足有千百里远近的绳索,固然身在显赫地位,自身亦是处处堪忧,故而冯家手段,兴许比起其余七家,更为霸道卓绝,但凡出手,伏杀十面,断然不会留有一线生机。”
早已预料到会有此番说辞,陈正秋艰难站起身来,接过一旁侍女手中茶汤,替面前年轻人添罢七分满溢茶水,反而替自个儿添得满满一盏茶汤,端起茶杯,将茶汤一饮而尽,浑然不顾滚沸,烫得捧盏两手通红,面皮亦是升腾起一阵潮红,可依旧是撑着将茶汤饮入喉咙当中。
“少年人还不曾告知老朽姓名,可否告知一二,无须太过详细,起码老朽得晓得是谁人日后坐镇此地,如是不嫌晦气,便将我这并无几年寿数的腐朽之人,斩杀于此即可,呆在此地过久,实在不习惯挪窝喽。”陈正秋望向府邸之中极简单的摆件,未免有些唏嘘之意,略微抬眼,看向面前容貌十足俊朗的年轻人,很快便是平和下来。
“宇文越,灞江边小复姓,不出名,少年时节许多人都叫我烂芋,不过是因为在下从小无父无母,大抵是出于家中贫困潦倒,父母两人实在无钱粮养活,故而将我扔到一处破庙外头,贴身衣衫上头绣有三字,即是在下姓名。”宇文越饮光面前茶汤,面容之中笑意稀薄,“兴许老州牧还不知晓,在下性子颇为随和,最忌打打杀杀,尤其杀生一事,最是深觉厌烦,唯喜种些花草枝条,修身养性。”
陈正秋蹙眉,不解其意,故而挑起眉头,上下打量宇文越数度。
“以州牧才思,理应晓得在下话中意思,”宇文越摆摆手,拎起自个儿手头始终攥的那枚残花,在眼前晃了晃,“我是说花草在我眼里更为金贵些,至于州牧的姓名,与我何干,冯家将整座卧牛州交予我手,至于如何管,用何等人物去管,皆是在下说了算,既然陈州牧在任期间,百姓有好日子过,卧牛州有更是富庶,在下又何苦将陈家人赶尽杀绝?”
说罢宇文越起身,颇无礼地拍拍老者肩头,“且将心搁在肚里,若是都要赶尽杀绝,冯家无人可用,即便拿下整座南漓的地盘,又有何用?莫说是我,冯家家主亲临此地,亦不会为难州牧。”
年轻人走到府邸门前,又是开口对那位依旧愣神的州牧道,“至于方才为何说出那番话,且不加阻拦您老饮烫茶,则是因为初来乍到,下马威亦不能少,两两相抵,还望陈州牧莫要记恨在心,毕竟日后有求与州牧,还免不得登门来访。”
“走了。”
宇文越迈步走出州衙门口后,将那株残花随手埋到路旁,亦不久留,转而走到对街自家府邸处,推开府门迈步,随处坐到院落中间,抄起一把泥壶斟茶,而后觉得似是有些不妥,将身旁药田当中一颗还未化干净皮肉的人头踢开,嘀咕两句晦气,又是起身打理自个儿院落当中的花草。
需知人身养药,最是适宜。
“药草高高,长到天头,横生两刺,扎坏仙袄。”
“可千万别教冯家此时生出什么乱子,调爷前去杀上几位闲散人,跌了药砸了花,收不抵支。”
年轻人灰白两色衣衫飘动,自言自语。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一文三碗,斩碎修行道
毗邻齐陵边关城池当中,亦是有数目甚多的江湖人,多年来汇聚在此,虽是说不上富庶,可如何都可簇拥取暖,倒也极似猴羊那般,抵御萧瑟寒风。三五载前,有位纵横江湖数十年月,未曾遇上敌手的剑道大家途径此地,瞧见边关周遭的江湖人,衣衫破烂,寒冬腊月时节忙于生计,乃至腰间刀剑皮鞘都已磨得破烂,摇头长叹,言说江湖怕是不出许多年月,便再也无人,恐怕来日江湖二字,已然是由实化虚,再难见其踪影。
纵使如此,边关周遭的江湖人,数年来亦不见少,虽不见得能由打那褴褛衣衫中窥看端倪,腰间刀剑更是见不得丁点威势,但凭借簇拥取暖,亦是汇集为颇为可观的雄浑江流,无有束谷高低,江流不甚迅猛,可如何都无人胆敢轻看半点。
街道之上方才离家两日的黄犬,与那等早已习惯结伴外出争食,饥肠辘辘的瘦弱野犬相比,定是后者下口最狠,即便是敲碎头颅,也未必松嘴。
何况如同这般,已然将所谓江湖人名头抛却的失念之人,终日除却挣上六七文活命钱,便要提心吊胆关外杀人食肉的贼寇危及性命,早已使得这原本凭刀剑身手,取名得利的江湖中人,将浑身上下少年血气褪去,不过谁人也不敢试探,生怕触碰霉头。
城中有处马棚,原本不过是颇为富庶人家,专用以拴马避雨的地界,几载前却是被数位江湖中人凑钱买下,潦草插过枚酒旗,添六七张未搁重物便吱呀作响的长椅短桌,勉强当做处酒摊,所卖不过一枚铜钱三碗的掺水米酒,虽不烫喉,饮之酒意奇重,见风易倒。
但就算是一颗铜钱便能买上三碗的贱价,对于城中江湖人而言,大都已然是逢年过节才可咬牙跺脚,喝上一回的稀罕物。曾有这么位酒瘾奇大,身手稀松的汉子,早年间比斗,硬生生被人斩去半截指头,又因嗜酒大醉跌折条腿,无钱医治落下病灶,终日瘸拐,最是喜饮此处酒摊当中,掺过水的米酒。恰逢年关时节,周身上下也摸不出半枚钱来,咬牙跺脚当了那身奇旧的外袍,换得五枚铜钱,趁夜饮酒十余碗,第二日才叫人瞧见,冻死于路边一间破庙当中。
直到一载之前,此处酒摊不知为何换了摊主,将原本那堆破烂家当,尽数仍到别处,新立一座屋舍,当中桌椅高柜,酒坛屏风,悬牌灯笼,连同小二一应俱全,虽不过三五丈地盘,五脏俱全;冬时点炭夏时悬冰,春秋皆有时令小菜,就连其中酒水,也尝不出掺水,愈发醇厚,但仍旧是未曾改过,一文钱可换三碗酒水,不还价,更不涨价。
掌柜乃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汉,鬓角有道绵延至下颏的老疤,但任由谁人瞧见,皆猜不出究竟是甚物所伤,不似刀剑,更不似枪钺伤那般。总有好事之人趁饮酒的功夫,前去问询掌柜,却总是叫后者轻描淡写应付过去,或说是野狼所伤,或言是年轻时节练武不慎,跌下山崖所留,总套不来一句实话。
接连几日,边关地界都不甚平静,早先那位车帐当中囤积过足足百来杆大枪的汉子驾车出城过后,便是有消息传来,说是此人接连挑过六七处贼寇,不过往后之事,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言说这汉子膂力身手极强,近乎将整座边关搅得风云骤起,所余贼寇十不存一,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言说那本就是个枪法尚可的后生,纵使先前取功,可断然也不会有这般手段,大抵如今已然叫贼人当中的高手设伏袭杀,生死不知。
酒馆当中也是难得热闹些,眼下冬雪纷纷,城中江湖人也是无事可做,哪怕有心再赚上些银钱过冬,亦是无处可去,只得睡至正午时节,再耗费两枚铜钱,于酒馆当中枯坐饮酒,顺带吹嘘一番自个儿当年身手如何,得来几句笑骂,凭厚实面皮挡在外头,自个儿仍是饮酒不止。
放眼长街,风雪之下无人可称一合之敌,皆是狼狈不堪。
一位携斗笠的江湖人,今日踏上长街,缓缓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同与风雪打个平手,颇有些难得,眼下却是顾不得停留,直奔那件酒馆而去,推门撩帘的时节,带入无数雪花寒气,一旁守着门口炭火斜躺的两位汉子嘀咕骂上几句,随后便又是翻身睡去,丝毫也不曾在意,
“今日酒馆当中,可否有烧酒,如是尚且富余,我皆尽买下。”小二才将两三位立身高柜旁的醉汉费力挪开,艰难走到那戴斗笠的江湖人近前,便是听闻此人言语声和缓,譬如走珠落盘,开口说起,登时竟是有些愣神。
身在酒馆多时,小二见过无数批江湖人,当中有走镖押货的背刀客,亦有窘迫到缠不起刀剑鞘的落魄人,更是见惯不少出不起一枚铜钱饮酒,只是迈入酒馆蹭炭火的穷苦徒,可唯独从没见过女子,眼下莫说是应对自如,就连开口应声都有些勉强,好歹凑到这位头戴斗笠的女子跟前,支支吾吾开口,“客官是当真要买下烧酒,还是要寻我家那位掌柜,若是后者,恐怕您还需等个一盏茶功夫,掌柜外出未归,兴许是小店酒水不足,外出寻觅埋酒老树,填补店中酒水。”
周遭不少正端碗饮酒的汉子,闻听那头戴斗笠之人出言,亦是难免有些惊异,纷纷转过头去观瞧,却是被那女子头上斗笠与轻纱阻隔,看不分明面容,不过仅是方才那言语,便使得许多良久不曾窥女色的江湖人,心下登时有些百爪磨挠的滋味。
几位岁数尚浅的汉子咳嗽两声,将原本歪斜身子坐正,端酒饮干的时节,多添两分豪气;年岁稍长的倒是并未改换举动,反而是将两眼牢牢钉到那女子胸口处,使外袍遮住小腹周遭,笑意也是显得邪气许多,无钱饮酒只图蹭些暖意的汉子仍旧躺到炭火侧处,睡眼惺忪回头打量一眼,全然不愿理会,又是翻身沉沉睡去。
人世群相,酒馆当中已可窥探二三。
而女子倒是当真要过两碗烧刀子,两碟小菜,慢慢饮酒,等候那掌柜前来。
小二快步行至酒馆后身,此地另有一间屋舍,瞧来极是简陋,上头茅草已然叫风夹雪势,吹得稀疏破败,唯独凭几枚砖瓦压住的地界,尚且算可遮风。屋中坐着位老汉,正俯低身形将炭火拨旺,见是小二匆忙来此,挑眉骂道,“早就同你小子说莫要搁酒里掺水,却是偏偏舍不得那点银钱,这酒馆本就是赔钱买卖,当真能挣起好大钱财的,乃是另一门生意,何需去招惹那帮江湖汉。”
“小人可断不敢搁酒里掺水,上回略微试探,便教那帮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江湖汉臭骂一通,幸好没那般动刀动剑的胆气,否则小人怕是少说要缺几枚指头,今日可是不同,有大财上门。”
老汉皱眉,摸摸下颏稀松胡茬,脑门上头唯剩两侧尚且算浓密的发丝迎风抖动,二尺来长,瞧来如何都与所谓高人并无丁点干系,当即也顾不得挑弄炭火,便冲小二踹过一脚,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开口便是骂起,“遇上这等好事,你小子还同我知会一声作甚,倘若是这位爷等得不耐烦,甩手离去,这门生意岂不是就做不得成?仍在此地扮相痴傻作甚,赶紧请来,老子年关是吃素吃荤,还要指望这位爷,切勿怠慢。”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后腰衣衫处的印痕,掉头便跑入酒馆当中,请那位女子入得后院。
院落之中风微少,雪却是不见得小,仅是日余便积攒下两三叠靴底厚薄,两人对坐时节,除却飞雪在前,火盆毕剥,一时无话。
“开门见山,久闻齐陵边关处,并不归属于土楼,许多消息,其实都绕不开你这位看似不愿争不愿抢的酒馆掌柜,此话亦是道听途说,但此番真见过面目,才发觉这等秘闻,并非错传。”
女子撂下斗笠,容貌果真是清丽,端详老汉鬓角处的疤痕,神情甚是不平静。
“斩碎修行路,有此般手段的,境界即便非与四境平起平坐,恐怕也距四境相去不远,老人家年少时,多半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老汉一直使铁钩撩拨炭火,闻听此话,手头动作微滞,头也不抬冷冷道来,“你这女娃若是寻常江湖中人,兴许花些价钱,老夫还能卖与你两三消息,齐陵边关近来乱相四起,异乡之人多半是因此而来,可既然是修行人,老夫不愿做这份买卖,趁早离去。”
一旁小二急切,刚要上前两步,却眼见得自家那位向来懒散,且脾气相当和善的掌柜,如今使铁钩撩拨炭火的时节,双目当中阴森怒气翻涌,目眦欲裂。
第五百四十四章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明人快语,其实此行前来,在下不曾携多少银钱,想来饮酒倒是足够,但若要凭此换得老人家手头可值万钱的消息,全然不足,唐突而来未免有失礼数,可眼见得边关乱象横生,不得不预备得周全些。”
温瑜笑笑,将斗笠置于膝上,遮挡飞雪,语气依旧是那般平稳。
老汉也是阴恻恻笑起,撇去手头铁钩,拍落手上灰尘锈迹,“那还来此作甚,既知晓规矩,又未曾带足银钱,莫不是诚心前来调笑老夫这等入了长生道,又被人打落长生道的丧家犬。容貌骨相,兴许在旁人看来能值两碗酒水钱,但在老夫看来,半枚铜钱也不值。”
风雪愈急。
老汉浑身上下为飞雪落满,发丝散乱,而对座女子发丝未动,飞雪更不曾落于周身。
起初老汉并不在意,十六七息后,神色微变,瞧着眼前女子足下瞬息间被蒸干的雪水,拧紧眉头。
“阵师?”
“谈不上阵师,才入门不过一载有余。”温瑜翘起嘴角,将屈起的一指展平,于是风雪如初,落在肩头与斗笠之上。
“好福缘,好天资。”老汉神情一阵黯然,接连叹过两声好。
“在下此番前来,为寻一座寺庙,其中有位老僧,乃是在下师祖故交,曾以寺中佛宝相助退敌,如今佛宝一事走漏风声,惹出许多乱来,特前来此地,多添份臂助,”温瑜缓缓开口,雪片落在额间,浑然不顾,“据在下揣测,昔年将前辈长生道打碎的那位,此番多半亦要来此,八方势力譬如云动,凶险万分。”
“兴许在下可助前辈,报此大仇。”
温瑜说罢,便看向对面老汉,不再出言。
“敢问少侠,如今立身几境?”沉思片刻,老汉似笑非笑开口。
“二境。”
老汉怪笑两声,而后竟是捧腹大笑,笑声传开甚远,震得周遭屋舍雪尘纷纷落下些许,好容易止住笑意,指点温瑜道来:“你可知老夫被人打碎修行道的时节,立身何境?如今多年过去,凭那人才气,绕是不曾破入四境,也是于三境之内难觅敌手,就凭你这女娃二境,欲要替老夫雪恨,无异于痴人说梦。”
温瑜亦不开口反驳,平静看着眼前老汉,笑得前仰后合,足足数十息光景,一如瞧着路边撒欢狂吠的野狗,许久才开口。
“前辈于我这般年岁时,能否同我一争高下。”
老汉笑声戛然而止。
“不出数年,天底下自会多出一位立身三境以顶的阵师,到那时节,纵使遇着寻常四境,多半也有略争高下的能耐,依前辈心思理应知晓,我所言并不掺假。况且既然师门愿收我为徒,想来三境并非算是瓶颈,更远不会止步于此。”
老汉这次并未笑起,而是将神情收敛,眉头时舒时皱,伸出手来,轻抚面皮那倒极狭长的老疤。
重归酒馆当中的时节,温瑜得来四则消息,耗费足足两三日功夫,才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酒馆掌柜身世差查明,果真是一朝得果。
前十几日之间,已有十几位衣着颇为异样的僧人,由打此座边关迈步走出,想来即便是步行,也已然是深入关外,多半亦是为佛门七妙而去,但至于其根底,无人知晓,不过老汉眼线,曾今模糊闻听过不求寺三字,想来便是由此寺外出。
二来齐陵关外向来便不平静,那座钟台古刹,若非有一位似是逾越踏杳的住持镇寺,恐怕寺院当中的僧人徒众,早已是身死过百十个来回,多年来常于齐陵关外流窜的贼寇,来头亦是直指佛门七妙,与其说是在此凭劫掠过活,不妨说是常年在此寻觅佛宝,可惜寻过许多年月,皆是无功,这才大抵揣测出佛宝所在,理应藏匿于钟台寺当中。
至于第三份消息,老汉则是将小二赶出院落,令温瑜布阵遮掩,才开口言说:常年奔走于关外的一众马贼,身后起码有六七位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最不济者亦是步入三境,多年来一向行事谨小慎微,生怕露相,更不愿与那位功参造化的不空老僧起甚争端,但近来似乎终是耐不住性子,眼见得佛宝出世,便趁那位车帐中囤有百杆大枪的男子出关的时节,兴风作浪。依老汉揣测,大抵那男子如今处境,已是岌岌可危,即便老汉眼线窥见这男子枪法相当高明,且有名家指点,可眼下估摸已然吃了许多亏。
如同一枚弃子杀入条黢黑大龙腹中,虽是瞧来孤勇刚猛,但已是强弩之末,难以为继。
通常千两银钱,也不过换得这三则消息,原是兹事体大,干系甚重,但温瑜此番并未奉上半枚铜钱,除却这三则消息之外,临行时节,老汉又赠予少女一则消息,便是当初那位将自个儿修为废去的男子,如今已然是距四境不远,且多年前便已着手布置谋夺佛宝一事,且其师门来头甚大,当初同老汉相争时节,便是以师门所赐通天物,破开老汉手段,相隔百里借通天物废去后者修为,险之又险才堪堪保下一条性命。
难得饮酒,温瑜又招呼小二,添过三碗烧酒,略微动筷食些小菜,旋即便独自坐在酒馆角落处,神情冷硬,目光之中忧虑之色更浓。
此行至齐陵关外,以师父柳倾本意,便是增长一番见识,顺带避让这阵风头,以免五绝前去山间造次,故而托那位樵夫与颜贾清守山,以免再损根本,将还不曾出关的吴霜护住,但眼下看来,似乎此行并非原本所想那般容易。由打这四则消息瞧来,这齐陵关外,除却佛门争端之外,尚且有足足六位立身三境往上,且根基稳固的大高手,贼寇成群,饶是那位老僧境界超尘,凭一己之力,多半亦难抵住外寺佛徒,与数位高手登门。
何况眼下南漓上八家陈列于颐章边境周遭的势力,想来还不曾拔除殆尽,几日之间云仲引剑气削去冯家公子头颅一事,九成已是传回南漓冯家,束蛟关险,且有兵甲营盘,但倘若是由南漓过夏松,直奔齐陵关外,亦无需耗费多少功夫,当真可谓是四方云动,尽数汇聚于关外弹丸之地,后有冯家高手将至,前有数方势力纠缠,避无可避。
倘若两人皆立身三境,如今便全然无需如此忧虑,可惜区区二境修为,如何都难言稳妥。
少女面皮当中,已满是冷意。
“女侠何事忧愁,不妨同我等讲说一番,借酒浇愁,倒不如同我等几人秉烛夜谈,想来最能解忧。”终是有两三胆魄壮者,借醉意上前两步,同那角落当中稳坐的少女挑逗道来,面皮笑意十足,却未曾有人胆敢近前。
少女桌中摆有柄瞧来便极森寒的长刀。
可即便是如此,少女也不曾开口,抬手唤过小二,又要过两碗清粥,数碟清淡菜食,而后拿起长刀悬于腰间,缓缓离去。
说来也是古怪,温瑜前脚迈步出酒馆,后脚方才那些言语不逊的江湖汉,再难张口,即便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用上两手,一张口舌死活再难张开,痛意奇重。
云仲初醒时节,温瑜恰好栓罢缰绳,将手头食盒与前去医寮当中购置而来的汤药搁于桌中,眼见少年醒转,却是并未有丁点喜色,满是愠色瞥去一眼,随后便是自行前去熬药,压根不曾久留。
兴许是束蛟关一番策马狂奔,或是近几日之中,丹田里头剑丹斗得越发难分难解,才至齐陵关外,云仲便是染上风寒,额头滚烫,不得已才转而去往齐陵关中,找寻处客店住下,待到调养妥当过后,再做打算。
算上今日,云仲已是足足两三日粒米未进,灵台混沌糊涂,幸亏昨日夜里稍饮热茶,略微发汗,才略微缓解风寒疾症,勉强坐起身来,仍觉头重脚轻。
“汤药还需待到晚些时候,才可熬罢,”温瑜去而复返,打量两眼云仲面皮,突然有些烦闷,抬手扯起仍在病中的少年右耳,气极反笑道来,“若早些时候知晓小师叔得遇如此多的病灶,便不与小师叔一路,如今却是终日熬药,熬药手段已然熟稔于心,恐怕日后修行无成,于喧嚣市井当中开间药铺,都可勉强谋生。”
对此少年只得听之任之,苦笑皱起面皮,“温姑娘若当真气恼,便将两耳皆尽拔去了事,省得日后叫人瞧见独耳,还当是年少时节触犯过什么刑罚,见之也是别扭得紧。”
少女狠揪两三回云仲耳垂,倒是也算将心头火气泄去许多,退回至桌前蒲团处,将尚温清粥取出,递到少年身前。
“看来我师父此番,确实有些错估了此地这条山涧的深浅,除却冯家之外,尚有三四方势力搅在其中,六位往上的三四境高手,千百骑贼寇,加之别处隐世多年的大寺来人,钟台古刹凭一己之力应对,谈何容易。”温瑜摇头叹息,“只可惜我与师叔二人,尚且未曾入得三境。”
“雪中送炭的人情,怎能拿锦上添花来还。”
床榻上的少年由粥碗当中抬起头来,嘿嘿一笑,似乎并无意外。
第五百四十五章 悲欣交加
山寺以里,一夜积攒数尺厚雪。
寺院本就人手颇缺,再者破近年关,许多地界相邀寺中僧人,前去做水陆道场或法事,恰巧眼下贼寇似乎是偃旗息鼓,许多僧人便是拜别不空住持,打点罢行装包裹,只捧枚木鱼钵盂,就已是轻装而去,一来是因传道授法,将佛门种种讲与众生;二来则是有些不好明言,入冬以来钟台寺当中的香火,实在有些冷清,原本时节倒是尚有不少行路商贾,与四处游赏之人抽出半日闲暇来此,供上三两炷香火,保寺院当中香火常年不熄,长明灯经久不灭。而眼下这般入冬时节,莫说是能保长明灯挨过整整一冬,就连寺院用斋钱财,都是有些捉襟见肘,故而许多僧人只好外出,多行奔走几趟,凑足过冬所用吃穿用度。
如此一来却是苦了小沙弥平尘,清理偌大寺院周遭积雪一事,便落到他这年岁尚且不足外出做法事道场的沙弥头上,每日清晨起时,望着整座寺院飞檐上堆叠的厚雪,皆是不由得叹气不已,若非是有那位由不求寺而来的堂主时常相助,怕是整一日之间除却颂唱两篇佛经之外,便再无半刻闲暇的时辰。
而那位始终穿着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每日皆是要外出观瞧平尘扫雪,除去时常相助之外,更多时节便是等候平尘前去石阶处扫雪,或是坐到一旁,或是将两手揣到袖中立身雪中,打量那位面皮双手冻得青红的小沙弥,神情由当初的疑惑不解,如今也渐渐升起许多明悟色。
平尘扫雪相当仔细,甭管是细小雪尘,或是甚么还未化净的秋时枯叶,皆要扫得干净整洁,飞雪若停,整座钟台寺院落内外,如是不去观瞧屋檐,全然无有冬来意味,丁点雪尘也难瞧见。
昨夜又是飞雪连天,直至正午时节,平尘才将院落以内的积雪大体清扫干净,刚踏出寺门,才发觉外头绵延极长的石阶,亦是被清扫得干净整洁,一尘不染,门前坐着那位身穿月白僧衣的僧人,听闻平尘推门而出,旋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小师父眼下显然是有些疲倦,贫僧便自作主张替小师父将门外雪清扫了个干净,也算尽一份心意,剩下些时辰令小师父好生歇息一阵。”
平尘倒是忒有些不好意思,装作一众师兄模样冲眼前人摆摆手,随后又是双掌合十,“师兄无需如此客套,本就是辈分比我高出不少,直呼师弟即可,成天言说小师父,怎能当得起,平添羞愧。”旋即一屁股坐到台阶之上,望山道当中看去。
飞雪尽停,不过尚有许多还未匿迹的散碎雪花,随风飘动。
飞鸟绝迹,再难窥见。
“不出几日,大概不求寺中人便要到此,解释凭贫僧一己之力,恐怕劝说不能,真要是动起干戈,小师父欲要如何行事。”僧人开口,依旧看向齐整长阶,与周遭笼罩大雪的戈壁滩头,眉头时松时紧。
平尘也是叹了口气,凑到僧人一旁坐稳,一张方正面皮颇有些愁眉苦脸,“还能如何,我还没跟方丈学过武嘞,前些年倒是磨砺过筋骨,但一招半式也未学来,大概是方丈瞧不上我这天资,故而迟迟不曾传法。”
僧人闻言,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小沙弥,神色惊奇,“师弟还真要同人动手?”
平尘撇撇嘴,颇有些不满,“那还能如何,佛门虽不兴妄动嗔念干戈,可总也不能旁人欺负到头上,还依旧要同人讲理吧?能讲道理的以佛法谈论对错,不能讲道理的,只能将原本合十双掌握紧,打上几拳。”
“是啊,原本就是不占理的事,既然打定主意上门,恐怕也难善了。”僧人将头靠到外墙处,双目看天,“我当初以为,得入不求寺,理应是天下佛徒最觉心头舒泰,乃至足矣自傲的一件善事,没想到如今看来,即便是不求寺当中的大住持,听闻佛宝出世,也要厚着脸皮上门。平尘小师父都能想通的事,身为不求寺住持,岂会想不通。”
平尘听闻此话却是略微有些不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瞥过身旁僧人,不服气反驳道,“那可未必,住持师父说过,通晓多少道理与年岁无关,心思好坏也与年纪深浅无甚干系,那位不求寺的住持,兴许还真有些地方不如我呢。”
僧人愕然,欲要开口辩驳,一旁平尘却是皱眉,先行开口,“师兄,这周遭并无竹帚,不知是用何物扫的山门前台阶,且比我扫得还要干净许多。”
年轻僧人亦不隐瞒,摇头笑道,“既是修行人,这等扫台阶的活计,做来自然容易。”说罢深深吸进口气,站起身来,猛然冲山下吹去。
不过是一口气呼出,周遭落满雪尘的枯树,连同山道上新落碎雪,如同遇见高天之上足矣摧城拔寨的浩大罡风,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那僧人重新坐下,挑眉看向一旁小沙弥,“想学不?”
“不想。”僧人这才看清平尘如今神情,竟是颇有些愤懑,并不曾对僧人方才神通有丁点眼热,倒是简单回答两字,便起身飞快跑到长阶,环绕四周,似乎在找寻什么。
“小师父可曾遗落了什么物件?”紧跟而来的僧人神色古怪,颇好奇地瞧着小沙弥四处翻找,就连周遭为强风囤积起的雪堆,都使两手拨开,冻得青红。
可向来熟知礼仪的平尘却是并未搭理僧人,直到将周遭厚实雪堆,尽数翻腾一遍,才长出一口气,朝红肿两手呵气,缓缓讲起。
“两载前我清扫寺院周遭积雪时候,于雪地当中曾捡回来两只幼鸟,兴许便是出于天景过于冷凉,才到院落当中歇脚,便已是被萧瑟冷风冻僵浑身,足足两三日才缓过来。”
“打扫寺院,虽说是本分,动用神通固然方便,可若是有遗漏之处,并未搭救到那些个冻僵的生灵,岂不是因小失大。”
小沙弥一板一眼同僧人言说起来,目光清亮,瞧不出什么所谓慈悲之意,字字句句未有慈悲,却处处提及慈悲二字。
“师兄,你教出的好徒弟。”面容越发枯槁的老僧盘坐与藏经楼中,往寺院正门处看过一眼,笑意如同浮冬暖阳。
“那可是,毕竟这座钟台古刹,日后还要交给平尘管辖,如若心中无善意,岂能将整座寺院交与他管辖,身在齐陵边关外,乱象最众,又怎能不先修己身。”不空禅师笑笑,仅仅是一旬之间,这位境界高妙的高僧已然消瘦数分,原本极宽厚的肩头,如今竟也是单薄得紧,倒真有了些形销骨立的老僧意思。
“今日难得清朗天景,师弟我先行一步,如何。”不惠艰难站起身来,懒散日光洒落遍地,落在老僧脸上,“害师兄耗费了许多心力,真是不应该,可人总是如此,越想留住的越留不住,越不愿无能为力的时节,越是觉得手无缚鸡之力。”
不空禅师走到师弟近前,拍拍后者肩头,“师弟啊,近些日子师兄劳累万分,这等丧气话,就莫要再说了。”
可老僧刚要抬步离去时节,不惠却是笑出声来,“何苦欺瞒自个儿,师兄既然已立身于这般境界,怎能看不清我这师弟如今体魄究竟如何,恰如风中残烛,即便护得严实,也迟早有熄去的一日,今儿个难得见个晴天,快雪时晴,当做师弟圆寂之日,如何都是极好的。”
不空回头怒喝,“你小子就不能少说几句!多喘两口气,又能如何?天底下故人本就不剩多少,你不惠当真要将我这年过耄耋的老僧独自一人留于此地?”
“师兄啊,凡人都会死,为何我不行,”老僧撑着身子艰难踱步,足足十几息才走到脸色铁青的不空面前,“你那内气当中,原本尽染功德,且将自身血气收纳于里,日日替师弟温养体魄元气,这才勉强续命多时,我虽是不擅修行,可多年来见识亦是不浅,如此举动,最是折损修为寿数。当师兄的不愿师弟走在前头,难道我这做师弟的,瞧见师兄日日耗费无数内气,就无半点痛心疾首?”
老僧扶住不空袈裟袖口,缓缓离去。
“如若当真不舍师弟离去,来日开春时节,多去埋骨之地同我说上两句,别将事事都憋到心头,甭时常妄动嗔念,如若是见不着佛徒满天下的时节,便将此事托付与平尘,代代辈辈,总能瞧见当初佛门兴盛的盛景。”
“阿弥陀佛。”
老僧自行下楼,迈步走回居所,将那身舍不得穿的袈裟披到身上,艰难焚香沐浴,耗费近半日光景,才将两脚交叠,搭掌盘坐。
待到不空禅师携一众僧人前来的时节,老僧才如释重负,将手上毛笔举起,落在宣纸之上。
油尽灯枯的时节,老僧已然再无开口的力气,将笔墨搁好,含笑而去。
宣纸之上仅有字迹两行,譬如风中烛火,显然是握笔之人已然再无多少持笔的力道。
悲欣交加。
年年有春朝,风雨落肩头,金顶携辉光,权作绕指柔。
向来是正襟危坐,举止端正的不惠禅师,圆寂时节,却是同自个儿师兄开了个玩笑。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佛法不过徒添彩
边关之中,有一行僧众抵住当头风沙,已然走过许多日,即便僧衣已然显得单薄,但众人走得依旧是不紧不慢,土丘沙墙,碎雪尘砾,时常好袭人面孔,打得人不敢睁开眼目。
当初便有许多商贾行人,叫风沙迷住两眼,失足踏进流沙当中,再欲脱身,则是要耗费极长功夫,且倘若是有丁点动静,则是愈陷愈深,即便五六头马匹紧拽,亦未见得能安然无恙,脱身于流沙,最是险象环生。不少常年途径大漠的老人,时常言说宁遇马帮十骑,不遇流沙一处,便是出于这般缘由,前者纵是凶嚣,可未必就是必死之局,如遇后者,那才当真可言称九死一生。
但这一行十几僧人,似乎却是并无这般心念,一路皆是直行,浑然不去看眼前路,而是将两眼合住,单手立掌,另一手则是拽住僧衣下摆,迈步未曾有丁点匆忙,一步步往边关深处走去。
风沙甚急,而不入眼,戈壁雪尘,徒打僧衣。
为首那位僧人迈步前行,却是突然停住脚步,身后一众僧人亦是止住脚,不再前行。
前头不过两丈处,足有二三十具尸首,横七竖八躺卧于风沙之中,如若是不曾细看,大抵已然当做突兀沙石。除却二三十具尸首之外,尚有十余马匹亦是身死,为首僧人上前,摆袖挥开沙土,不由得轻声道句佛号,摇头叹息。
这十余马匹尸首,大多是为人打断腿足,或是贯透咽喉头颅,瞧来便是位使枪的好手,先行将贼寇胯下马匹废去,而后再度进招,枪杆势大力沉,马匹尸首,大多被砸折身躯大骨,横死此地。
“贼寇罪孽虽重,然马匹无罪,可惜之处便是跟错主家,既是那位驾车施主已然将这一众贼寇送去往生,罪孽亦是偿还许多,我等便在此,替这三四十余生灵超度,想来亦算是功德一件。我等距那座钟台古刹,亦不过半日路途,诵经超度,耗费不了许多功夫。”讲经首座也不去理会身后一众僧人,盘膝坐定,两掌合十,经文如风前尘沙,方出口来,便为大漠当中罡风所携,飘散而去。
身后僧人,其中有几位蹙眉者,但品咂一番讲经首座言语,大多亦是流露出明悟之色,随那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坐定,口诵经文。
不求寺封山多年,其中僧众,多半终生都不曾离寺,世间种种事,已是只能由打前辈高僧所留文章典籍,或是偈语法文当中,窥探些许尘世中事,此一番出外,已然见识过许多山中不曾见过的物件,更是见过许多尘世中人,为谋得些许银钱,苦苦奔挣,却是头回瞧见贼寇掌中刀,与眼下凄惨死相。
那位边关中人口中的落拓汉子,枪法确是甚高明,眼下大多贼寇,皆是一枪毙命,兴许是当胸而过,或是枪头贯额而入,死相却是凄惨,纵是风沙凝住血水,不曾淌落许多,亦引得许多不曾见过杀生的僧人腹中翻滚,周身战栗。
但佛经声经久不歇,盘桓周遭。
钟台寺今日,佛唱声亦是不绝。
佛门清修地界,历来无披麻戴孝一说,而是待老僧圆寂过后,诵经超度斋戒数日,而后再言荼毗,钟台寺亦不例外,仍旧留于寺院当中的僧人,诵经声不止,日夜无休,浩大经声声震数里。
平祁平空两人,皆是盘坐于佛堂当中,虽说历来颇有些不合,但眼下却已在此相邻盘坐足足三日,口中经文不停,就连那位由打不求寺而来的僧人,亦是在此盘坐了两日有余,面容悲悯。
而平尘却是还未曾学来超度经文,只得立身于佛堂之外,不停将泪痕抹去。
“随师父出去走走,如何?”平尘身旁走来位老僧,搓搓后者光头,神情和蔼。
山寺之外,冬深自难见桃花,唯片片飞雪,落驻肩头眉间,寒风习习经久不化,倒也如在僧衣之外披素,一老一小蹲坐到寺门处,皆是静默于言,看向山外茫茫大漠,风沙风雪也如烟,片刻不曾休,戈壁巨岩黛色浮沉,虽未见朗朗日光,然比起往日,多添和柔。
“师弟前些年同我言说,莫要将钟台寺日后住持一职,交到你手上,说是平尘本心过于淳良,无尘无垢,生来便是赤子心性。虽说寺院清修地,可要想将当中僧人皆尽本分,礼佛修行,如何都需些恩威并济的手段心思,大概平祁平空二人,都要比你合适些,倒也非是说心思淳良不好,但既然寺院一地有许多僧人,免不得要起争执异辞,本心念头各异,若要处处顾及,生怕你将这赤子心性磨去。”
老僧无端讲起此事,浑然不顾一旁小沙弥仍旧抽噎不止,如同说家常似讲道。
“平空性子直爽,通晓善恶,不过为人过于刚直,向来行事不愿绥靖妥协,平祁则是更重律法清规,虽说亦是佛法精深,但太过依律行事,这两人无论挑选谁人接替这钟台寺住持,其实皆是大同小异,但师父仍旧想将这日后住持一责,交付与你。”
“毕竟扫地都要找寻有无生灵的人儿,若非说心头认什么理,那便是一个善字,至于所谓研读过多少佛经,拜会多少位高僧,同这一字比起,皆不过彩头而已。”
说罢不空禅师没来由笑笑,又是揽过平尘光洁脑门,使手盘了两盘,替后者擦去泪痕,“当年我那师弟也是如此,为师生来便是江湖草莽的脾气秉性,当真是令师弟费心不少,连带着亦挨过不少手板,可每每行些混账事,我那师弟都要畏畏缩缩,说上一句这样不好。”
“我原以为,师父本该将钟台寺住持位子传与他才是,毕竟论身手我胜,若论佛法,我不及师弟十之一二,如若是年少时节师父不多加管教,恐怕我早已变为游戏江湖,吃肉喝酒的花和尚,但不曾想师父竟是将住持之位传与我。多年来虽无多少建树,也未曾犯什么过错,皆因我这师弟替我分去了大半重担。”
“可如今这小子也已去往极乐。”
老僧话说得极慢,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时至如今,一旁的平尘才恍然想起,钟台寺中这位身形健硕境界高深的住持,似乎才是最为悲戚之人,但恰恰相反,老僧已然有些消受的面膛,竟然连半点悲意也无,始终挂着淡然笑意。
平尘百思不得其解,带着哭腔刚要嗫嚅开口,不空禅师却已知晓小沙弥心意,勾唇笑笑,“依不惠的佛法修为,道果想来也是匪浅,起码也能捞个极高的果位,日后为师若是也圆寂而去,也好有个照应。”
“闲话少叙,不妨随师父一并等人。”
老僧起身,双掌合十,往山下看去。
山下台阶,有十几位僧人缓步前来,可为首那位僧人刚要迈步,却是略微动了动耳朵,随后缓缓停下脚步,不再登阶。
“首座师兄,为何迈步又撤步?”有僧人不解,看向山间寺院,当中隐隐佛经声,缭绕不绝。
“山中有超度经文声响,想来寺院当中,有高僧老去圆寂,我等既然是客,怎好撞破旁人寺院中事。”
说罢这位不求寺数百年来最为年轻的讲经首座,又是盘膝稳坐到钟台古刹山脚下,面容未有丝毫不耐,竟也是轻启唇齿,随山上飘散而来的经文,诵经不止。
远处山间数里之外,七道身影一并立身于山脊之间,暮色之中,皆看不清神情面色,不过人人周遭,皆是有内气流转,气势甚大。
“平白无故,要让冯家分得一杯羹,几位皆是在此耗费许多年头布局,到头来却是让旁人入局,未免有些亏。”
七人当中背负斗笠那位男子先行开口,似是有些不满。
“佛宝唯有一件,而此地却有七人,免不得到头来再起争端,再添几人,亦是无伤大雅,倒是康少主眼下,似乎颇有些急不可待的意味,难不成留有什么压箱底的手段神通,留待日后算计。”
当中有人阴沉笑笑,开口时节却是很有些别样意味。
“老不死,听说你多年前险些叫人斩去颈上头颅,所幸气运不赖,躲开那最为凶悍的一刀,却是将大半下颏斩去,可惜没将你唇舌一并砍去,如今却是当着人眼前嚼舌根,当真觉得凭你这般修为,就可稳稳压住我等几人?”康宗正冷笑,言语却是丁点不留情面,更是连头也未回,压根不屑同那人起甚纷争。
贼寇背后,统共有七位身在三四境的高手,其中最不济者,亦是距四境不过咫尺,当今天下修行中人凋敝的时节,如此七人合威之甚,仅次于五绝中人,但人人皆是为佛门七妙而来,纵使胜过那位功参造化的老僧,到头来亦要再起纷争,每人心中皆是心知肚明。
眼下冯家入局,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喜的是多添一份力,忧的是多出一人夺宝。
历来是通天物可动人心,更何况是名头威能皆可于天下排着坐次的佛门七妙,为此即便是底蕴尽出,搭上千百性命,亦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价码。
第五百四十七章 年年岁岁,唯图心安
“与其平白无故争执不停,倒不如好生想想,凭我等几人的能耐,究竟能否对付得了钟台寺当中的老秃驴。”七人正中那人嗤笑开口,倒也不曾端架,平正开口,当即便令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几人打住话头,再不出言。
“身在此间布局许多年月,想来几位都是想将佛宝纳为己用,人不为己,自是天诛地灭,不过还需先行掂量一番,自个儿斤两能否算上那位老僧的一合之敌,当务之急还是将这佛宝拿到手上,再言各凭本事四字。”
那人周身裹起厚袍,唯有两眼落在袍外,远眺钟台寺山脚下十来位僧人,目光冷清,“先前几日老夫已听闻风声,言说这伙秃驴乃是由打不求寺而来,虽从未听闻,但早先便有道怕扬名,佛怕无名一语,佛门水深,越是沉寂多年不曾出世,越是能养出许多境界高深莫测的大才来。所谓甚么清心寡欲清净自然,即便是老夫向来瞧不上这等闭门造车的行径,奈何修行此说存世多年,深寺空观,倒是当真出过无数高手,乃至隐隐之间,有天下修行之人无出其右的架势,不可轻视。”
“奴家倒觉得,这佛门道门中人,却是向来不知何为欢爱极乐滋味,如若是奴家动手,未必便有所谓高僧能耐得住心头躁火,听闻佛道门人最讲究心关,倘若动过贪痴色念,多半境界也要跌落下来,不复往日威势,兴许能有可图之处。”七人当中有位女子开口,分明隆冬四处积雪深重的世界,却是恨不得将高耸胸膛袒露在外,听闻那位为首之人言语过后,懒散接过话来,舒展蜂腰,端的是媚态横生,却引得身侧两人皆是略微退避。
关外七位修行道中的高手,境界深浅如何,兴许人人皆有藏匿,并不唐突外表,明面上头乃是那位正中之人,境界最是深厚,但若要说是谁人最为难缠,手段最是破人道心,则定是这位衣着散乱,言行勾人的妩媚女子。光是这些年来手下贼寇残杀的商贾行人,尸首便有大半投入此女子药田当中,纵有侥幸未死者,必被女子消受过后,嘬取浑身精血筋髓而死,原本百来斤雄壮江湖汉,经这位女子手后,多半唯余下十来斤碎骨,除却外皮包就烂骨之外,再无一物,这般毒辣手段,自是恶名在外。
当中那人摇头,“如今那老和尚所收的俗家弟子,还不曾落于我等手上,掐算时辰,大抵已然迈入那处层层织就的巨网当中,不出几日多半可将其擒下,以此为挟便是,无需节外生枝。”
女子又是伸过个懒腰,扭转腰肢,妩媚开口,“既然如此,小女子便提前祝范大人擒下那汉子,日后取得佛宝,切莫忘了借奴家一用,参悟佛法。”
场中自然无人信过这女子扯谎,本就是杀人无数,所修功法专汲精血,还不忘拿所余碎骨残皮喂养药田的主儿,怎会有那般心思参悟佛法。几人之中,康宗正冷冷哼过两声,同那为首之人略一抱拳,身形遂退。
“怎么,只许佛门开宗立派,奴家早年间虽是风尘出身,但倘若将佛法研究个通透,未见得就不能另开一脉,诸如合欢宗,极乐门一流。听说众生愿力与功德挂钩,沾染上这两字,古籍当中有书,三境可战四境,四境可同五境撄锋,真若是奴家开宗立派,日后定不忘各位恩情,送上份好大功德。”女子环视四周嫣然一笑,亦是不愿再多言几句,同样对那位正中之人拱手行礼,旋即身形化雾,腾空而去。
众人零星而去,唯余正中那位始终遮挡面目的汉子,迟迟未曾离去,并不去眺望钟台古刹,而是望向齐陵边关,神情有异。
钟台古刹诵经三日,由打不求寺而来的十几位僧人,便在山下住了三日。期间曾有数位钟台寺内僧人下山相请,却是皆被为首僧人好言推辞,直至今日寺院之中烟尘升腾过后,才携众人迈步上山。
山门之前,有位肩头极宽的老僧已是立身多时,瞧一行僧人已至近前,才转身推开寺门,道句佛号,请后者入寺。
接连两日天晴,寺中飞檐托雪,已有流水潺潺淌落,连珠串线,时常溅到正清扫院落的小沙弥头上,后者抬头,瞥见日光朗朗下,金顶映光,不知为何撇了竹帚,静静立身在原处,合掌行礼。
禅房当中仍旧有僧众打坐念经,三五人围坐,论辩佛法,当中有位身穿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无意瞧见那十几位僧人入寺,神情微变,可到末了也不曾有甚举动,只是合上两眼,不再打量。
“不空禅师,果真境界高深,佛缘深重,后生自愧不如。”
不求寺首座于会客阁当中方才落座,便是出口感叹,单掌立起,颇是有些感叹,“小僧原本以为,天下佛门凋敝,大多寺院之中,不过是浅悟些做道场法事的手段,就弃置修行佛法,转而外出挣上些凡俗银钱,如钟台古刹这般,日日精修佛法的寺院,如今当真是百不存一,实在令后辈心生钦佩。”
老僧自行替来人泡过两壶茶水,一一递到眼前十几僧人手上,并不急于开口,而是待到场中人皆饮过口茶汤后,面皮才有稀薄笑意流露,摆摆手叹道:“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天底下就真如无量经文当中所云,一步步贴近所谓末法,争端雀起,人无初心,物欲邪说连携魑魅魍魉,于世上肆无忌惮,嚣狂跋扈,纵使钟台寺尚且不敢忘却修行,又如何抵御大势所趋。”
“如不可渡世人,当先渡己,何况世随时迁,必将有变,不空禅师所行之事,可言有大功德。”
“只可惜纵是功德加身,亦不能保留师门遗留之物,更不可护佑同门,使之寿数绵长。”
老僧人捧起茶水,神情不由得黯淡一瞬,虽说是收敛极快,仍旧令在座十几位僧人看得分明,面面相觑,皆是流露出些许悲悯之色,轻诵佛号。
首座叹气,抿过口茶汤摇头不已,“不求寺多年未曾出世,此番为佛宝而来,确是令小僧羞愧,乃至三番五次揣测过住持方丈心思,但真迈步踏足这齐陵关外,才大致猜出一二。”
“流寇猖獗,且是暗潮涌动,就连多年不曾出世的不求寺,都已得知佛门七妙当中的木砗磲出世,更何况是其余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多半早已是垂涎三尺,当今天下,通天物且是如凤毛麟角,何况是这佛门至宝,纵使外人不知运其必要佛法高深,亦是天下难求。”
老僧犹如入定一般,看向眼前那位面容和善,且甚为年少的僧人,点头示意后者尽可畅言,自个儿则是微微眯起眼来,半晌无话。
“依小僧之见,其解有二。”
“一来便是举寺迁去不求寺周遭,可互相照应不说,再者不求寺乃是古时高僧所立,若打定主意要隐世不出,即便世上五境之人齐至,也未必可将禁制破开,对于钟台古刹而言,可算得上是一处绝佳地界,可保砗磲不失,又能清心修行。”
未等首座开口,老僧便先行接过话茬,笑容温吞,“其二则是我钟台古刹将佛宝拱手赠与不求寺,毕竟即便是一位不求寺当中的堂主,亦能立身在三境,莫说在佛门当中,天底下如今也找寻不出家底如此之厚的仙家。能者居之,强者持之,历来便是与佛门至理平起平坐的道理,对否?”
讲经首座没言语,只是站起身来,冲眼前老僧深深行过一礼。
佛经声声,缭绕寺院。
不惠尸身荼毗过后,留下三枚舍利,供于佛像金身桌案之上。
“老衲非是那等不知好歹者,自然知晓此理,世上佛门属一家,这枚木砗磲留于何处,其实本就无差,曾借此物协助故友山门,抵御外人攻伐,不曾想却因此事搭上了师弟性命。”老僧人沉默良久,才轻轻开口,面皮中无喜无悲,甚是平和,“我幼年出家,大半生皆在入世,直到近些年来才将心境缓和,尝试出世一事,才发现这天底下压根也无什么出世入世一说,心境若在安处,纵周遭酒肉铜臭,即为出世,心如不定,每日身在佛堂以里,仍旧惦念江湖事,便怎也算是入世。”
“而师父师弟,两人埋骨皆在此山之中,这三日之中,每每晨起都要唤师弟一并饮茶,才发觉师弟已是先行圆寂,万事圆满,但依旧觉得心头清净平和。”
老僧也是起身,同那位首座深深行礼。
“砗磲乃是在此修行的数辈前贤所留,同代师弟与师父,皆在此地圆寂,此山此水,大漠余晖,与此处修葺不下千百回的老寺,便是能令我觉清净之地。”
“佛言公义不可私,佛言渡人胜却铸浮屠,可我已是垂垂老矣,只想守着这些陈年旧事破落器皿,年年岁岁,图个清净心安。”
ps.心安难求,得之即幸,元旦快乐呦。
第五百四十八章 岭间千络网
齐陵关外暗潮涌动的时节,已有一位独自驾车的汉子,在整座关外杀过一圈,车帐当中原本足有百来杆大枪,而今已然耗去半数。
关外马帮原本亦是数目众多,但徐进玉此番出外的时节,虽是有鹿昭引路,可到头来不过是除去六七处营寨,接连凭手中枪挑过百来人马,而后便再难寻着贼寇踪迹,似乎是于边关囤积多年的马贼流寇已然被杀得胆寒,再不愿露面,整整几日之间,鹿昭指引徐进玉在齐陵关外足足兜过一整圈,眼下除却风雪飞沙,再无一物。
鹿昭多半也未曾想过,这位向来未曾施展什么仙家神通内气的寻常汉子,竟是当真如同猛虎过涧,于整片齐陵关外杀了个对穿,虽亦是周身上下负创多处,但眼瞧着便奇轻,不出两日光景就可痊愈,留下道浅痕。常言熊虎难敌群狼,双拳难越四手,但是眼前这位如何看来都不像高手的邋遢汉子,硬是凭手头百来杆大枪刺出个圆来,直教边关贼寇无人冒头。
“鹿二当家,敢问这边关当中囤积许多年月,足足有上千数目的贼寇,此番为何皆不露踪迹,”汉子拽住缰绳,诧异看过一眼身旁一人一骑,颇有些不满,抖抖手头已然喝空的酒葫芦,意兴阑珊,“倘若再有两日未曾遇上贼寇踪迹,只怕老子技痒手黑,将你这位当家也一并挑杀,那便有些得不偿失。”
鹿昭神色阴沉,全然不愿搭理这位杀人无数的主儿,可再仔细打量,发觉眼前这汉子却是由打身后抽出条长枪,枪锋朱红,只得没好气接话,“我又岂能知晓?几日间你所杀之人,已然比得上这些年来边关军卒所剿,即便不曾占据我等数目中十至六七,亦是已然大伤元气,难不成还嫌杀得少?”
徐进玉憨厚一笑,托枪在手,摇头晃脑道来,“自是不可妄造杀孽,不过也要分谁,倘若是平民百姓当然不得诛杀,但尔等这些关外流寇,挑杀过后却只觉爽快两字,眼下杀过一圈,兄台如若再不能指出大部贼寇藏身的地界,可就怨不得在下行事斩草除根。”说罢还将手头长枪略微抖出个枪花,于萧瑟风中铮铮作响。
枪芒光华,森寒冷凉。
“如我将所知和盘托出,能否换得条性命?”低眉良久,鹿昭拽住缰绳,抬头直视汉子,神情复杂。
“头回见同手持刀俎的杀鱼者商议,能否将手头肥鱼放归浅塘的,”徐进玉咧嘴干笑两声,笑意却颇有几分狰狞,“倒也并非是不可,但难处在于,兄台以为自身性命,值多少人头换。”
边关北地,雪驾朔风,凶狂嚣纵,本是停过两日雪,眼下才至时节,却是再度刮来繁重雪片,大朵大朵砸落尘沙。
马与痴风争步向,山石乱行,风沙久腾,处处刀剑无地容身。
鹿昭终究是不曾再度隐瞒,而是明言边关贼寇,皆是容身于边关以北一处唤作乌行岭的地界,此地除却此道矮岭之外甚是平坦,且最为空旷,本不应当盘踞有数目甚多的贼寇,但依鹿昭所言,此地砂石乃是此地独有,表上三尺有余,坚固如铁,而其下一丈高矮处却是尤为绵软,不消刀劈斧削便可轻易掘出一处空穴,最适藏身;每每军甲外出围剿贼寇的时节,必在此地藏匿千百号流寇贼人。
长岭其上,徐进玉抹去额角汗水,抄起条大枪立在身侧,眉头挽为两处死结,借月色远眺周遭,却是不曾瞧见一人,颇为狐疑看向身旁鹿昭,后者却是眉峦舒展,望向周遭空旷地界,嘴角笑意浮动。
“这便是你所言贼寇容身之地?”
“不错,并未掺半分假。”鹿昭面色从容,竟是出手拍拍徐进玉肩头,“不过亦是你陨命之所,足足耗费百来号人性命,才将你诱至此地,您老的项上人头,可比在下这颗脑袋要值钱太多。”
山岭周遭二百步内,砂石岩壁之后,猛然之间灯火大盛。
仅仅是十息以内,乌行岭外周遭便多出千骑,皆将手头火把点起,数里以内,通明如昼,烟尘随风沙滚滚而起,呼哨蹄声,响鼻鞭敲,顷刻间缭绕四野。
确是如鹿昭所言,此间流寇不下千数,仅是位于四周之外掠阵擎火把油松的贼寇,打眼望去,足足百来号人手,正是缓拽缰绳,步步而前。
“带你徐进玉在关外整整杀过一圈,你便当真觉得,每地驻守营寨的那二三十位汉子,已能算是齐陵关外贼寇的底蕴?其实不过是叫你放宽心而已的弃子罢了,那位范大人向来行事不遗余力,且事事缜密,生怕于旷野当中设伏,被你这不空禅师所收弟子杀出重围,故才在此地布下处绝天断地的修罗场,任你枪法小成,亦是插翅难逃。”
鹿昭此刻满面释然,望向眼前蹙眉不止的徐进玉,全然不复当初战战兢兢的贪生模样,反倒似是解去一桩心头事,笑言开口,“路上承蒙老弟照应,起码如我所愿,立身在这乌行岭中,我便提点一句:山下流寇贼人向来是不嫌掌中血水浓厚的主儿,投鼠忌器,为抓个活命人当做同不空禅师交换佛宝的价码,本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杀之后快,也未可知。”
徐进玉提起大枪,打量了打量鹿昭。
“多谢。”
枪头由腋下一尺贯入,后心钻出,枪锋贯破皮肉声沉闷,而后缓缓扭转,带出抔血花,枪槽生出道朱红线来,淌入枪缨之中。
大枪杀人,最为爽利的法子便是如此,仅是两息之间,鹿昭尸首已然砸到岭上。
围绕乌行岭的一众贼寇,到底是准备齐全,将身后插满鹿角绊索,缓缓围拢而来,周遭二百步中立身千人百骑,起初瞧来算不得密密匝匝,甚至瞧来颇有些稀疏,不过如今瞧见岭上男子一枪贯穿鹿昭,则是缓缓压进,距乌行岭不过百步的时节,已然是摩肩接踵的场面。
密密匝匝,人马声繁。
徐进玉并未急于下山死斗,而是先行将车帐之后剩余几十柄大枪抱出,五步间隔插入一枚大枪,将车帐周遭围得严实,而后解下马匹,栓于枪柄处,静静立身岭上,古井不波。
长夜有灯火,雪云遮月,风也如刀剑举。
岭上汉子抬头远眺,迟迟不见飞雪当中有半点异状,叹过口气,提枪环视。
弓弦颤响,一枚箭羽紧贴徐进玉鬓发,一闪而逝,箭过声来。
百二十步,近乎一箭贯入徐进玉面门,且周遭来去冬风,引得雪花忽而来去,怎可谓箭术不精。
上千贼寇亮威第一式,便是泼天箭雨纷纷扬扬而来,波碎无数雪。
山岭上头枪芒流转,驳去无数雕翎,于钟台古刹当中修行数月,得劲枪法精要,胡须散乱的邋遢汉子双手拧住两枚大枪,犹如摁住两条抬头龙,抖枪花颤尾杆,随意东西,将两手大枪抡为两枚扇面,纵是当空箭雨如幕如墙,终难近身丁点。
两盏茶汤功夫,乌行岭间尽是箭羽插地,似在黄沙戈壁当中立起片短小灌木,层层叠叠,更是有无数断茬箭杆,散落徐进玉周身十步。
十步以内,马匹安然无恙,倒是徐进玉为护住马匹,肩头负创,却是并未在意,将两枚长枪重新插于地上,翻身上马,再度拽起一柄大枪,望岭下俯瞰而去。
数波箭雨过后,便是几十近百骑猛然冲上山岭,呼哨声与马匹喘息声环绕,几十柄火把映得山岭当中亮如白昼,直冲近前。
除却擎刀舞火把的贼寇之外,尚有二三十位不曾携刀带剑的贼寇,险些抽折马鞭,直直冲向眼前那位单枪匹马的汉子,烟尘四起。
徐进玉一枪贯入头前人胸口,手摁枪尾猛然颤起,生生挑死那位持刀贼寇,两马交错时节已是将尸首甩于地上,而后横起长枪接连砸翻二人,探足勾过两柄戳于土石中的大枪,将那落马二人生生钉死,枪势再展,由打冲阵百骑当中杀出一趟路来,驳转马头,得而即返,再度立身于数十柄长枪当中。
且莫说身手如何,徐进玉周身数十柄大枪陈列,当是极有讲究,贼寇最擅使刀,而刀走势,需先亮架而后力压,立身此处长枪遍地的场中,最难施展,而徐进玉枪势其中扎点拦探数式,却是毫无阻碍,反倒越发得心应手,接连将十几人要害扎过对穿,扫落数人尽数钉于山岩当中,血水泼洒。
而贼寇来势并未舒缓半分,原本立身于阵尾处的空手贼寇,如今单手摁住腰间,擎火把近前,却是相隔十步有余抬手拽出腰间钩索,接连二三十枚,头前钩镰锋锐,铁索为桥,劈面而来。
徐进玉未曾遇上过这等物件,那勾索由打四面而来,自是躲闪不及,叫人挂住手头大枪,且最是凶险处在于,马匹四蹄亦是有钩索搭住,连带肋下亦悬有两三勾索,锋芒于松油火把当中吐露寒光。
如此阵仗,古时猛将亦难力敌。
可徐进玉分明已然立身刀尖火海之侧,仍旧是往远处眺望而去,如是枯枝候春,飞蛾寻火。
第五百四十九章 几人手谈几人输
正是徐进玉分神功夫,胯下马匹猛然一阵摇动,立身不稳,嘶鸣一声才勉强稳住脚步,这等节骨眼上,徐进玉后脑有风声来,不由得再想,当即便是伏身躲闪,长刀断去后脑数缕发丝,而后使枪尾磕过足下山岩,再度扭转腰身,枪锋直奔来人面门的时节,才是堪堪瞧清这位单足踩到马背上的来人,手头掂过一柄一人来高的眉间刀,却是身法极妙,踏足马背之上,竟是丁点未曾晃动,眼见得徐进玉枪锋递来,足尖再点,由打马背上头跃下。
仅是一瞬,周遭拽起钩索的二三十贼寇皆尽扯起铁索,将徐进玉胯下马匹四足齐齐削去,再无强撑的法子,轰然落地,当即连嘶鸣声也不曾传出,登时气绝,徐进玉倒也是险之又险抽身而出,瞧过一眼肋下已然被钩镰所割的衣袍,眉头微锁。
贼寇当中并无甚流派,更是无处去寻那些名家所著刀剑谱,与其言说是身手高过寻常人,大多不过因胆气颇壮,马快刀急,加之人手充裕,才可将商贾耗费不少银钱所请的镖众皆尽收去性命,起码关外数日之间,徐进玉并不曾对上那等身手颇为高明的贼寇,故而即便遇袭,或是暗箭所伤,亦不出两日即可痊愈如初,端的不曾耗费多少气力。
但眼下这千百骑贼寇,显然是将看家能耐皆尽展露开来,接连数拨箭雨势大力沉,多半乃以强弓拽满,才得有这般嵌入岭上山岩的力道,连同这等出手极难避过,且前头钩镰十足锋锐的古怪钩索,端的是凶险,本就是那般视世间法度性命如草芥一般的凶嚣贼寇,即便不曾学来那等精妙刀剑章法,亦可凭此番强弓硬弩,钩索鹿角困死一位还不曾跳过龙门的武人。
那位肩宽窄背手掂眉尖刀的汉子,足足高过徐进玉一头,可身手却是极快,借马背跃起的时机,便是横起一刀,猛然奔后者当胸劈来,好在是徐进玉亦是留有余力,由打马上跃起的时节拦枪在前,铿锵声响拦住一刀,而后趁立身未稳的时节,撇去手头大枪,再度拔枪两柄,扛于肩头。
四方山岭脊梁,贼寇一如江洪尽泄,灌入谷中,分明地势颇高,如今却是恰似落在蝼蚁穴。
“十面设伏绝天隔地,为你这位不空禅师弟子所预备的一份重礼,倒不见得你能凭这几十柄枪接下。”那雄壮汉子大笑出声,使刀尖指点眼前人,略微有些戏谑,“那位大人耗费足足数月,才将这片地势选下,你倒也当真不负众望,当初不过是寻常小卒,眼下竟是将那老秃驴衣钵皆尽学来,只可惜不过是枚困死在盘中的死子。”
徐进玉将气息喘匀,脸上稀薄笑意片刻而逝,掂量掂量掌中颇为冰手的两杆大枪,“其实论生死的时节废话,这举动老子最是看不起,甭成天显摆那副稳胜的嘴脸语气,隆冬时节,也当真不怕冻坏口舌。”
“不过说来也是,冻得僵麻过后,待我枪尖捅入咽喉的时节,多半能少吃些苦头。”
话还不曾言罢,两枚枪锋骤然临身,纵是那汉子始终盯紧徐进玉举动,亦难后发先制,急忙使刀杆拦架,刀芒蹭地,火光闪灭。徐进玉枪招本就已然是炉火纯青,而今也不再分神去望向远处,倒是枪势越发迅猛,枪枪不曾离要害,银光流动,硬生生将周遭贼寇与那持眉间刀的汉子抵在圈外,且是借汉子无暇顾及的当口,接连使大枪扎穿十余人喉咙,跌死马下,且手头换枪不止。
当初由齐陵边关以内携来的百杆大枪,如今倒恰好用到刃上,枪走扎拦崩挑,虽是崩劲亦可抽碎周身主骨,不过依旧难与刺扎二字相比,凡当胸而过穿喉而去,必遇硬骨,如此耗费之下枪头时钝,更莫说时常破开马匹头颅,最是有损枪头锋芒。
于是山岭当中,一位瞧来邋遢的汉子抽枪不止,每每枪芒绽开,血水泼洒,横是于山岭当中杀得无人近前,那持眉间刀的汉子招架住一柄长枪,还未曾待到再度变招,徐进玉另一杆枪已是动若雷霆,穿入身旁擎刀跃马上前的贼寇咽喉,不曾拽枪,而是趁尸身还不曾摔落的空隙,一脚蹬到枪柄处,接连贯过两人胸膛,才堪堪插入土石之中。
如此招法,即便一旁曾亲手剐杀过许多来往商贾行人的贼寇,心头亦是怖惧,咬紧牙关迟迟未敢上前,倒是那位掂眉尖刀的莽汉趁这等功夫,急忙近身缠斗,运起蛮横力道强行抵住枪柄,两两斗力,倒是当真暂且压下徐进玉枪法走招,不过刀法依旧是被后者稳稳压住,仅是照面两三合,便已是略微有些颓势,胜在力道身法略高,才堪堪不曾吃上大亏。
搏命死斗,厮杀时节,可令枪招脱胎换骨,割去赘余的残骨碎肉,唯留精要,虽说前些时日之中徐进玉也曾于关外杀过足足一圈,但分明不如眼前这般阵势,入目所及仅是刀剑流火,稍有不慎肩头后脊则要负创,岂能同那般三五合即可擒杀殆尽的景象相比。
枪招枪势,节节攀升,竟是凭单枪崩开莽汉手中刀,单手捏住枪尾矮身横扫,接连就有十几人跌落下马,气绝而死,纵使那汉子膂力过人,亦是难抵枪芒震劲,接连近逼,枪芒如是蛇信吐露,招招不离眉心咽喉。
凭一人之力抵住周身圈买外数百贼寇近半时辰,徐进玉终究是一枪刺入那汉子肩窝,可后者亦是发狠,竟是将肩头筋肉骨节猛然收紧,硬是凭筋骨与手头刀杆横压,锁住徐进玉手头大枪,原本后者如同溪水洪流般流畅的招法气势,亦是瞬息一顿,接连身中六七处深可见骨的刀伤,才是不得已行断腕举动,撒开掌心大枪,抽身而退。
到底是不曾跳入龙门之中,更是未曾入得二境,纵是于钟台寺打磨数月的筋骨体魄,而今抵住千百贼寇围杀,气力已是捉襟见肘,再难往复,足足近乎半时辰不曾深喘的徐进玉,此刻胸膛如潮起伏,面皮当即惨白下来。
远处两匹快马上头端坐之人,似是有觉,双足紧夹马腹,毛色纷乱的马儿与头挑不出丁点乱鬃的黝黑马匹,当即紧咬衔铁,四蹄险些腾空,风驰电掣往乌行岭而去。
杂毛马匹上头端坐的少年眉头紧皱,抿紧唇齿,看向前头数里方向那座山岭上明晃火光,神情愈发焦急,身后剑匣上空悬有两道微弱剑气,时隐时现。
“如是不曾由西而来,多半遇不得贼寇,这关外亡命之徒,看来必有位心思缜密之人身居幕后,调集无数贼寇设伏,而后扼守要道,以防旁人驰援。”温瑜神色亦是难看,眼见得前头数里山岭当中,已是有千百骑团团围住,当下便是心忧。
“先前虽已然借碧空游与那位前辈互通书信,但倒当真不曾想过时局如此紧迫,还未迈进关外一步,各方势力已是按捺不得心头贪念,尽数出手,倒算是先前不曾设想,才有今日延误。”云仲发髻为狂风吹得散乱,发簪已是遗落,只松垮披于肩头,此刻叹息出言,“只可寄望于那位前辈徒儿,身具以一抵千的本事,撑得我二人杀奔山间。”
少女点点头,再度挥鞭,黑獍紧追云仲胯下杂毛马匹而去,扬起无数尘沙。
与此同时,钟台古刹之中有两道身影,一步十丈,直往乌行岭而来,一位是须发苍白倒提禅杖的住持,一位是袈裟齐整面相悲悯的年轻首座,虽不同寺,但如何看来都极为相衬。
似乎不空禅师亦是颇为讶然,抬步时节看向一旁始终紧跟的年轻首座,“老衲有两处不解,可否解惑?”
“佛门师兄有问,知无不言。”年轻首座也是淡然回话,僧鞋踏地无印。
“几境?”
“比起不空禅师,矮了一境。”
老僧笑笑,“为何跟来?毕竟是先前曾有不快,况且不求寺当中一位堂主,亦是被老衲拐到寺中,如今尚未归去,再者并未将木砗磲拱手奉上,谈不上有甚交情,眼前极可能是要论生死的境地,何苦随行。”
僧人仍旧是不紧不慢,两掌合十,“既然是想留在此地,必定觉得不空禅师所讲的法,更为贴合心意,佛陀无相,立在心头本是各不相同,何况就依此事而言,贫僧更向着钟台古刹,一码归一码,有些对错难辨,不过有些对错即便身在局中,也应能看出孰是孰非。”
“倒也有我年少时节那般认死理的气魄。”老僧加快两分脚步,远眺黑如墨溢的天边,无端笑起,“可笑之处在于,人越是年老,越多阴谋算计,这关外中人皆是将我看成那般不屑动用心机城府的磊落之人,但到头来,依旧是为解此局,于昏黑长夜当中动过不少心眼。”
“要晓得老头子我虽入暮年,可当年那手棋艺,其实就输给过两人。”
不求寺首座挑眉,“敢问禅师,曾同几人对弈?”
老和尚哈哈一笑,颇有些自豪。
“一共仨人。”
第五百五十章 不见故人,不见来者
晚月如钩。
起先抽身而退的七位高手,才往乌行岭而去数里远近,便遇上六七骑,康宗正技痒,不曾压下心头戾气,先行出手,却被那六七骑中为首之人轻描淡写拦住,虽说面相看来岁数极浅,可出手时便得探出深浅,分明与康宗正一般立身于四境之中,且隐隐胜过前者。
单掌一拂,周身六丈以内沙岩滚动,仅此一式便令康宗正险些吃过暴亏,身形退时,不由得略微悚然。
这位鬓边两侧悬有单薄发丝的年轻人,竟是汇集天下奇毒于一身,就连周身内气当中皆是蕴毒,递招时节周遭顽固山岩皆是抵挡不得,为内气所蚀,徒留深邃印痕。
“年轻人从何处来。”七人当中为首者迈前一步,眼色淡然。
“南漓来访,听说此间有七位高手,正欲谋夺佛门七妙之中的砗磲,冯家家主,特遣宇文越携数位门客来此相助,以备不时之需。”年轻人倒是养气功夫火候十足,分明是遇人偷袭在先,如今神情仍旧是淡然平和,眯起眉眼看向康宗正,淡淡笑道,“没成想分明立身于齐陵边关,却能遇上由东诸岛而来的大高手,方才在下如是躲闪不及,此一刀足可刮骨裂颅,端的是凶险。”
康宗正扶住斗笠,依旧冷言冷语,“既是冯家来人,有何凭证。”
宇文越一乐,挪开眼光,抖手甩过枚玉牌,稳稳落在那为首之人掌心当中,玉牌其上八骏神情活泛,雕工奇精。
“如若非是家主吩咐,在下也不愿丢下那卧牛州州府对街的满园花草,可惜食人俸禄,自要替人家出力卖命才对,仅仅凭七位四境前去逼迫那位老和尚拱手交出佛宝,其实依在下看来,颇有些不要脸。”
场中一时寂静。
那位衣着极薄的女子没来由笑将出声,玉峦颤悠,遮住口鼻媚态横生,“这位小兄弟出言,可是相当对奴家的心意,倒是不曾想康少主也有一日,被人当面驳斥得哑口无言,不如同姐姐共行,路上也好寻些欢愉。”
宇文越摇摇头,神情仍旧是似笑非笑,“好意心领,不过临行时节,有位前辈再三叮嘱过,出门在外不可吃烂肉,如是吃坏肚肠,到头来没地说理去,姐姐不妨瞧在下身后这几位,同属冯家客卿,如有合胃口之人,不妨自取。”
针尖麦芒,语气温吞轻狂。
而女子竟是罕见不曾动怒,只是神情略有些惋惜,俯身看向眼前端坐马上,气度风流皆属上上之姿的宇文越,轻声叹过口气。
“冯家要入此局,老夫已是允以相当的面子,不过眼下这六位四境,并非归属老夫所辖,劝少年郎还是收敛些傲气,免得遭人惦记,秋后算账。”为首那位身量极高的黑袍之人深深看过宇文越一眼,意味难名。
“冯家要来插上一手,其实与在下无关,”年轻人捋顺额前两缕碎发,依旧从容得紧,微笑开口接道,“几位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前阵子冯家少主外出远游颐章,被人削去四足头颅,而那位斩杀冯家少主的少年游侠,传言由打束蛟关过路,多半亦在齐陵关外。在下来意便是如此,所谓争夺佛宝,其实不过是顺带掺上一脚,事成与否,在下并不在意,若是日后查明这位少年身在何处,还望几位告知一声。”
为首那位黑袍之人不再言语,只是冷冷看过一眼,拂袖而去。
宇文越耸耸肩头,微松缰绳,胯下马匹知其心意,缓缓随行。
方才那番话,他倒也是并不曾扯谎,冯家客卿门客不下数百,境界亦是各不相同,仅是立身虚念二境与灵犀三境的,足足不下百位,倒是无人知晓从何而来,多年来便是凭这数百位客卿,硬生生将本是排在上八家末尾的冯家,推至头前三家,势力越发浩大,隐隐已可同年马二姓分庭抗礼。
不过如若是立身四境,便是有所不同,毕竟整座南漓当中,亦不见得能寻出几位立身四境,当之无愧的大高手,所谓客卿就当真变为客卿,来去自如,更是不曾受过多约束,就连那座才由陈家收来的卧牛州一州,都是交与宇文越这位外姓客卿操持大权,位置何其超然。
南漓上八家各有地盘,更算不得相处融洽,多地仍旧是恶吏横行敲骨吸髓,远未曾够到所谓清平盛景,但论如何收敛人心搬弄权术,恐怕身在南漓上下八家当中的官员贵胄,最是心知肚明,熟络自然。旁人需得琢磨许多年月的笼络之举,于南漓中高门显官而言,其实就如饮水添衣,平淡无奇。
一事得解与事事得解,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当真要再添一分隐忧?”七人当中一位老者紧赶而来,同那黑袍之人并驾齐驱,目光阴森,“至宝历来动人心,更何况南漓冯家这些年来,积威颇重,对这等仍在通天物之上的至宝怎会不存心思,多出一方势力,投鼠忌器甚为不便,无疆大人可要深思熟虑,再行决断。”
范无疆目光不变,浅浅摇头,眼目晕开一抹柳黄,远眺而去,“这位宇文越立身的四境,并非是寻常四境,虽说方才匆匆一瞥,不曾探查得分明,但如何都理应未曾猜错,此行虽有倚仗,多添一分臂助,亦无错处。”
老者皱眉,确是不再言语,恭敬地自行退去。
这位曾令整座齐陵修行中人闻之变色的四境奇人,向来不出虚言,被人冠以走马得见群花,四境以里难逢一合的范无疆,又岂会看走眼,即便是销声匿迹十余载,不曾再度显露显赫彪炳名声,但在此七人之中,唯有来头甚大的康宗正,与这些年来凭诡邪法门养得一身高深修为的窦莲,尚不曾唯范无疆马首是瞻。
乌行岭上,徐进玉一枪贯穿那位使眉尖刀莽汉眉心,又添数处新伤,而最为严峻的仍旧是那二三十骑手掂钩索的贼寇,借周遭围绕的层层人手抵挡徐进玉大枪攻势,频频出手,硬是于后者浑身留下数处深邃伤痕。
强弩之末难穿旧缟,徐进玉收起两杆长枪,一脚蹬开眼前贼寇,丁点也未吝啬,掷出手头一杆枪将那人钉到山岩之中,随后掌心长枪枪头点地,借崩震力道,身形接连越过数人,拽出长枪背对山岩。
眼前贼寇犹如潮水一般,由四面围绕而来。
可邋遢汉子却在狂笑。
原是一缕剑气越过重重叠叠的松油火把,探头探脑窜到汉子眼前,旋即光华大盛。
两马踏岭。
少女手中刀,少年腰间剑,一路碾过山脊。
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人手中刀剑光,已距徐进玉不过十步,贼寇哪曾想过,铁下心来擒下那提枪汉子,不惜将精通钩索的二三十骑尽数汇与岭上,可冲杀而来的两人,分明是已然步入二境内气脱体而行的修行之人,阵法频出,且那两道看似微弱的剑光,仅是照面时节便已接连割裂十几人咽喉,避之不能,且是阻挡不得。
刀剑并举,女子单手掂刀,另一手轻屈五指,接连递出四五座小阵,杀散山间贼寇。
一盏半茶汤下肚功夫,阵脚已然大乱的贼寇已是抵挡不得,再无死战念头,纷纷退去,只留下山间不下二三百具尸首,与无数坠地火把,缓缓退去。
徐进玉斜依山岩之上,左腕险些被钩索齐齐断去,伤处深可见骨,方才二人冲杀上山的时节,依旧是吃过许多暗亏,浑身处处皆是血水长流,再难找寻半处完整地界,已然脱力,凭手头两柄破损多地的长枪撑住身形。
“在下来迟,令兄台平白受苦。”云仲翻身下马,急忙由打怀中掏出伤药,便要替汉子裹住伤处,却被后者摆手拦下。
“小伤而已,伤不得性命,”徐进玉费力抬头,拧起眉头,不过似是扯动面皮伤处,旋即便将眉头松开,瞅瞅眼前少年,颇有些怨气,“先前你我凭碧空游通过两三番信件,早知你小子年纪颇轻,倒是当真不曾想到竟是如此年少,还不曾到及冠年纪,就已是踏入修行二境,实在看得老子眼红。”
温瑜亦是瞧过周遭贼寇退去,而后才驾马赶来,恰好听闻浑身是血的徐进玉出言,不禁笑起,但再瞧瞧后者处处可见筋骨的重伤,神情亦是微变。
“此间事了,不如先行退去,再作商议,”少年依旧替汉子裹住数处骇人伤处,沉吟片刻缓缓道来,“看来不空前辈与那图谋佛门七妙的数人,今日多半不会前来,虽不知有何变故,眼下还是先行将伤患处休养得当,再言其他最好。”
汉子咬紧牙关,瞧着少年手脚麻利地裹住肋腹一处伤势,依旧不曾忘却涂抹药草,缓和良久才闭目开口。
“今日一定会有人来,但我依旧心中没底,先前你打探来的那桩消息,多半有误,倘若今日不曾钓来两条大鱼,恐怕师父再想稳胜,已是难比登天。”
“何处错漏?”
汉子艰难靠到背后山岩处,扭头使肩头衣物擦去嘴角血水,可眼中依旧是清明。
“那七位布局之人,皆在四境。”
“都说是立身五境天下难寻敌手,谁也难说五境之人,能否以一己之力抵住七位四境联手,更何况前几月之间,为保自家师弟性命,师父已是耗费太多心力内气,倘若今日不可先行制住一两人,胜负当真难测。”
少年亦是缄默。
一位五境,与足足七位四境。
古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
徐进玉抬头,眼仁当中,无端生出许多怖惧。
少年不解,循汉子目光看去,面皮一阵抖动。
黢黑穹隆之下,风雪半空,悬有足足十几道身影,衣摆下端映照火光,面皮隐入沉沉夜色,其中数人脚下并无内气流转,丁点也无烟火气。
貌若无常索命,厉鬼勾魂。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佛陀可以孽业欺
“好他娘的大阵势。”
徐进玉惨笑,瘫坐下来,“师父与你我,看来皆赌错喽,起码七位四境,加上数位三境,这等阵仗莫说是你我这般修为,即便是师父亲至此间,怕亦是难立上风。”
冷寂月光,纷繁冬风。
十几道身影落在山岭之中,无人开口,愈加肃杀。
“看来这位不空禅师衣钵弟子,确是有几分能耐。”不久前被康宗正说成老不死的老者开口,怪笑不已,望向岭中三人,“只是不晓得从哪寻来了两位帮手,可惜不过区区二境,点指可除。”
旋即亦不等候范无疆出言,呵出口清气,摇摇摆摆,游荡直三人身前。
容不得细想,云仲递剑,两道微弱剑气电转而来,勉强涨至一臂长短,迎过那道清气直直冲去,呼啸声起,却于相撞时节瞬息化为无形,无声息溃散开来,而清气半点亦未消退,依旧飘荡而来。
两座大阵覆压而下,温瑜皱眉接连叩指有二,面色亦是一阵惨白。由打束蛟关脱逃冯家围追堵截过后,才不过休养几日,原本一干二净内气,眼下不过再度温养回六成,递阵时节已是显得力有不逮,不过仍旧是咬牙将内气皆尽送出,并无半点保留。
阵中刀剑齐出,风沙流转,略微将那口清气拖慢一瞬,不过随即清气便是升至阵东,距阵外三寸的地界,轻轻一晃。
大阵崩碎,不消几息阵眼便为清气寻出,顷刻破开。
四境比之二境,当中天堑数座,绕是手段齐出,亦不得阻。
“这少年手中剑,我取。”始终未曾开口,面容冷漠的康宗正上前一步,缓缓抽出身后极窄长的环首刀,不过古怪处在于,刀尾本应有环处,确只系有条红穗,并不曾见尾环,刃身弯曲,且刀镡极小。
身在东诸岛当中宗门,最通刀剑,绕是康宗正这等见过无数良刀好剑的主儿,初见少年手中那柄看似无奇的水火吞口长剑,亦是神情颇不平静。
始终打量周遭的窦莲瞧得康宗正如此神情,启唇揶揄,“康少主倒是意趣颇为古怪,本是这般尚浅年纪,男女之事不曾记挂心头,却是瞧见人家手头好剑,便是如同窥见绝色佳人褪净霓裳那般,未免忒古怪了些。”
“此剑能抵天下绝代美人,更何况是艳骨脂粉堆就的烂肉。”康宗正瞥过一眼神情淡然从容的宇文越,“兄台所言甚是,借来一用。”
后者回神,见那窦莲亦是看向自个儿,妩媚神情当中亦有森冷气,只好苦笑摆摆手,“您二位打情骂俏的事,莫要带上在下,先前不过是戏言而已,算不得甚。”
对答之间,康宗正身形已然冲出,不消一息,刀芒已是推至云仲面门,纵使少年早有防备,依旧被这快如虹光的一刀险些得手,仓促迎下的时节,前者手中刀已稳住阵脚,不曾施展法门神通,竟是当真同少年凭刀招斗到一处,刀光起伏。
“奴家瞧那少女容姿甚好,前去讨教两手,至于那位老和尚的亲传弟子如何处置,全凭各位商议。”窦莲两手拽起来裙摆,冲当中的范无疆轻轻施个万福,藕段似的两腿尽数露外,而后亦是直直冲入场中,同温瑜斗在一处,长袖翻转,遮蔽刀光。
“范大人,这二人颇有些无礼,如是留待日后,恐生祸患,毕竟那康宗正乃是东诸岛中仙家山门少主,窦莲更是不知受何人指点,手段诡谲难测,想来后招法宝层出不迭,争夺佛宝的时节,恐生不利。”那名老者上前,依旧是同范无疆言说,丝毫不曾在意其余几人神情。
范无疆扯开脸上遮面黑袍,露出张极为阴森的面皮,近半张面皮中,皆是为猛火所烧的旧疤,瞧来狰狞怪诞,如今却是淡淡开口。
“那窦莲虽说不招人待见,腿却不赖。”
“管他二人藏匿多少后招作甚,老夫如能一并压住,纵使无需动手除之,亦无多少后患。”
一旁老不死哼哼两声,瞧场中人两两捉对厮杀,颇觉技痒,当即将那道清气收归腹中,纵身越到身负重创难以起身的徐进玉眼前,单臂擒住后者脖颈,腾空欲走。
本就是同处四境,虽说范无疆名头最盛,且境界最为高深,可既入修行,谁人亦不愿屈居人下,除却那位始终跟随范无疆的老者,与两位堪堪迈入四境,仍未稳固的中年汉子之外,其余三人皆是性子古怪执拗,向来不愿屈居于范无疆之下。
老者亦是四境修为,眼见得两人撇去神通手段,凭拳脚刀法相斗,颇为不屑,修道多年得来的法门神通,如若弃置不用,又岂能称是修行中人,于是抬起乌黑左掌,便要废去徐进玉臂膀,总归不伤性命即可,故而肆无忌惮。
光华流转,可落下的并非是徐进玉臂膀,而是老不死那只乌黑手掌。
虹桥落地。
炽烈金光映得周遭譬如白昼。
钟台古刹住持不空,终究于此时节赶至,袈裟鼓动的时节,断去老不死一掌,并无停顿,抬手震退正稳稳压住温瑜的窦莲,再展禅杖逼退康宗正,两人足足倒飞百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远离场外的范无疆眼皮略微一跳。
对于已然立身踏杳四境的修行之人而言,旁人身手神通,理应看得分明才是,不过眼下这位老僧方才犹如雷霆初动的退敌手段,落在范无疆眼中,却是并未瞧出半点烟火气,似乎是单凭力道,便将三位四境震退。
老不死无端被人断去一臂,自是不愿承下此番闷亏,可瞥见老僧周身犹如佛陀落地一般的汹涌金光,自知不敌,只得咬牙倒退,但还未曾有动作,又是一道金光自打天际猛然而来,当中金光缠裹的年轻僧人屈肘落地,直直顶于老不死前心处。
场中风沙收紧,猛然鼓动,如是布帷剧抖。
老不死连哼出一声的空也未曾寻出,明是立身四境的修行大才,却是于这一肘之下轰然陷入坚固山岭当中,迟迟未曾挣脱开来。
“一位五境,一位四境,如若老夫先才不曾率众齐来,恐怕便要折损数人,”范无疆意味深长看过一眼面前老僧,阴沉咧嘴,“看来佛门中人,时过境迁亦懂得凭算计二字破局,倒着实叫人佩服。”
不空禅师并未搭理此人,接下已然重伤昏死的徐进玉,提住后者后颈衣襟,缓缓放躺,又打量打量云仲温瑜两人,叹息一声。
“看来吴小子仍旧不曾出关,若是老衲不曾揣测有误,南公山那位大师兄,如今亦是忙于相助北烟泽颓势,才不得已将你二人遣于此地,算是老衲疏忽,不曾预料到这小小齐陵关外,竟是聚拢了如此数目的四境。”
同样悬于半空的宇文越挑眉,看向不远处少年,又窥少年手中水火吞口的长剑,颇有些愕然,不过亦是转瞬即逝,不曾出手。
山岭之外,已是分出两人,将原本溃散马贼尽数驱逐而回,再度将乌行岭团团围住,虽说眼见得不可成势,但一众贼寇依旧是颤抖拎起掌中刀,驾马而进。
“四境之人,理应知晓这百来号乌合之众,对于你我这般境界而言,全然无用,何不放任归去。”
老僧抬头看向半空中神情冷寂的范无疆,沉声开口。
“禅师以为,老夫岂会不知,但对付寻常四境五境中人,兴许眼下这些喽啰,并无大用,但对于二位佛门中人而言,却是用途奇大。”范无疆淡然开口,全然不曾在意老僧目光当中愠怒意味,反倒是咧开嘴来。
“齐陵边关处,其实说来并无多少人过路,僧多粥少,怎能引来如此数目的贼寇,老夫数载之前,就已由各处寻来无数贼寇,将这些位心狠手毒的贼寇强人请到此地,便是为今日。”
“凭何相请?”老僧岿然不动。
“要晓得这些江湖当中的凶恶贼寇,多是亡命之徒,如是老夫凭自个儿能耐境界相压,没准豁上飞蛾扑火,亦未必为我所用,对无辜商贾行人狠,对自个儿更是狠。”
“故而老夫提前挑选那等已有家室,或是家中老辈尚未故去的贼寇,先行将家小请到一地,允诺钱粮安养。”范无疆笑意越盛,冲远处贼寇挥挥袍袖,“所以就算老夫今日令他们上前领死,亦是甘之如饴,只是不知您这位高僧,倘若妄造杀孽,境界能否依旧稳固如岳。”
果不其然,范无疆挥袖过后,残存数百贼寇缓缓上前,虽已是两股战战,满面怖惧,但依旧往老僧方向围拢而去,持刀在手。
而远处又是有尘烟腾起,虽不曾驾马,但眼见得如乱云横生,不下千数。
场中云仲温瑜,亦是瞧出意味,心头狠狠一沉。
范无疆此举,比之方才徐进玉插枪阻敌,毒辣百倍,前者不过是令如林大枪阻挡刀剑来势,可后者却是算准佛门中人不可触杀孽一事,令老僧处处掣肘,施不得神通法门。
佛陀可以孽业欺。
老僧浑身金光暴涨,席卷山岭。
第五百五十二章 犹似如今尘世间
千八贼寇。
原本被那位不求寺首座一肘镶入土中的老不死,如今化为一道黑雾,瞬息倒退,面色虽是惨白,但眼瞧着并未伤及根本,只是齐根断去的乌黑手掌,如今被那僧人拿在掌心当中,佛光流转之间,化为无形。
原本始终面皮之上尽是悲悯和善的不求寺首座,如今亦是动怒,袈裟翻动不止,气势越发高妙难言,静立场中,却是引得半空当中悬停的十余人皆是眉头微动。
佛门中人向来清净修心,可未必便是可欺,生怒时节更是难叫人消受,此刻这位僧人气势,已然尽出,隐隐之间竟是犹如浪潮暴起。
“小僧年少时节,曾同不求寺住持师父学来一法,如今既是几位打算凭这般下作手段取势,在下便也递出此式,请各位观瞧一番。”
说罢僧人亦不再言语,而是盘膝坐地,仍不忘仔仔细细将周身散落袈裟下摆收拾妥当,左脚搭住右腿,右足置于左足,唤金刚禅坐,而后才是两手环于丹田当中,十指交错,肩头脖颈松弛自在,佛经声起。
千八贼寇双足双手,皆尽为金光困锁,凡触腕踝时节皮肉剧痛,不得已撇去手中刀,跌落下马,更莫说迈步而来,近乎被金光皆尽缠绕困住手足,亦是盘坐在地,似是为佛陀度化。
足足一千八百道佛光缭绕山岭四周,犹如将整片冬夜映亮,就连雪光当中,亦是洒遍金辉,恰似于空旷大漠当中,升起一座佛堂,禅唱声响横陈四野,随风雪弥漫开来。
“此法门最是耗费心力,小僧依此助师兄一臂,无需忧心过多,且放手为之,小僧在此掠阵即可,想来亦能护住二位小施主性命,可眼前这数位四境,就需仰仗师兄法门神通。”僧人低声言道,而后又是合上双目,静静盘膝诵经。
佛光缭绕之中,范无疆略微蹙眉,盯紧山岭正中盘坐的年轻首座,颇有些忌惮意味。
纵是五境之人,古时年月亦有战死沙场的时节,凭一己之力破开千万人潮甲阵,亦有过先例,不过眼见得足足数十万鳞甲,总未免要落得耗尽浑身内气吐息,身死道消的凄凉下场。比起凭刀芒剑气破敌,困束住眼下足足近乎两千数目的贼寇,更是难上加难,历来困缚难过横杀二字,并非是世间谬传杜撰。
年轻僧人合眼闭目的时节,老僧原本立身地界已是空空荡荡,旋即半空当中那位始终立身范无疆左右的老者,胸口不知何时凭空多出柄禅杖,旋即之间猛然呕出口血水,身形譬如纸鸢断线砸到山岭之上;窦莲结结实实吃过一掌,身形却是不曾退去,反倒被老僧禅杖横拦住后腰,再递一拳砸到面门当中,血水溅起一臂高矮,仍未曾收招,凌空虚踏,胸前一十八枚佛珠当即光华大盛,雄浑内气灌入其中,竟是离体而去,直取范无疆额前而去。
新落雪片不曾及地,乍起西风还未携起细沙。
仅是瞬息之间,这位体态雄壮的老僧同时对场中三位四境出手,唯独范无疆堪堪拦下老僧念珠,且眼见得难以久撑。
康宗正连忙出刀,刀芒绽开一丈有余,却是被老僧通体金光抵在身外,难以寸进,被断去一掌的老不死亦是深吸口气,吐出道犹如腾蛟盘桓似的如墨黑气,连同其中不知多少毒虫毒蛾,尽数绽开双翅锐口,噬咬老僧通体上下,近处两位中年人未敢近前,倒是由打袖中抛来数枚法宝,尽数悬于半空当中,光华大放,足足数十灵宝聚起刀芒剑气,钟鸣瓶震,齐齐压到老僧近前。
可无一例外,悉数被老僧周身譬如金铸华光抵在身外,邪祟魑魅难近身。
此即为佛门当中修为首屈一指,无人敢言胜的耄耋老僧,纵是数月之间替自家师弟递气续命,且年近日暮西垂气血稍降,威风依旧不让天下极境中人,法不加身力压万钧,如入无人境。
山岭当中少年瞧得分明,半空当中那位老僧,此刻如是佛陀震怒,周身金光除却护己之外,更是犹如百川归海忽而倒转,接连分出百来道金弦,压得眼前十余人接连倒退,当中冯家数位三境客卿,已然负创多地,再难苦苦直撑。
“若眼下这前辈尚不可称是佛门第一,恐怕佛门当真能压得天下九国仙家难以喘息,常言佛门水深深比东海,可当真不曾想过师父故交,竟皆是有如此境界。”少年瞧着上空那道浑身如能蒸江河瀚海的金身老僧,不由自主喃喃言道,早已是收起掌中长剑,瞧得入神。
一旁盘坐的僧人闻言扭头,不过依旧不曾停住口中诵经声响,而是抬手取来枚残破刀背,于石岩之中刻画些什么。
温瑜心细,当即就晓得那僧人心意,遂拽拽少年袖口,将已是看得入痴入迷的云仲拽到身旁,指指那位僧人面前深入土石的寥寥字迹,“不妨先行瞧瞧,再言其他,小师叔这等不假思索便出言的性子,当真理应改改,免得日后多得罪人。”
云仲回身仔细看去,那僧人不知手头有何等力道,竟是凭一柄破损刀背处尖角,硬生将土岩刻出行清晰字迹。
不求寺住持方丈,亦在五境。
少年抽抽嘴角,冲年轻僧人点头拱手,干涩一笑,转过头来瞅着温瑜戏谑神情,结巴叹道,“看来佛门之水,真足够将天底下无数仙家淹死哈。”
年轻僧人难得嘴角扬起许多,似乎是真心有些笑意,诵经声越发稳固。
半空中老僧接连递出数招,挥袖摆开,空中灵宝炸碎数件,更是将那数位凭内气灌注宝物当中的冯家客卿重创,一时难以踏空而上,跌落岭下,难以为继,旋即一击身退,重新立身在山岭之上,冲少年笑了笑。
“你那位师父,乃是老衲故友,当初游历四方的时节,还从老衲这顺走了门神通,且将寺院当中瞧来金贵的木鱼窃去五六方,此前借砗磲相助,近乎已是搭上老衲师弟的性命,按说本已是仁至义尽。”
有刀芒袭来,康宗正积攒足足十几息,刀光似是江水悬空,落下云头,却是被老僧禅杖拦住,略微一摆,如洪刀芒顷刻没入土石当中,削入岩中近乎丈许。
但老僧依旧是开口言说。
“吴霜对老衲脾气,既是其徒,理应多指点几招才是,剑法我不曾通晓,不过万法相通,枪法杖法并无区别,同样剑路亦是同刀枪路数相通,无论是寻常进招或以内气催行,所谓剑气刀芒枪锋棍潮,说来迥异,其实就那么一回事。”
老僧横起手中禅杖,抵住窦莲递来的一道犹如洪流似的紫青神光,单手转起禅杖,那神光本是力道千钧,如今被禅杖所阻,隔绝在外,且随那禅杖转动时节,竟是寸寸消退,末了被老者抓在掌心当中,化为枚铁令,仍旧竭力挣脱不止。
“女娃娃也听好,这攻守诈败,进退假招,与所谓快慢拦搅,探拿驳走,说到底来皆尽相通,甭管是有无内气,是运剑还是运剑气,震刀还是递刀芒,区别只在是一者不曾动用内气,一者灌入内气,倘若是剑术剑意不曾通达,即便有四五境的修为,亦不过庸才而已。”
说罢老僧猛然越起,禅杖扫退康宗正刀芒,欺身近逼,竟是当真不曾动用内气,禅杖翻飞来去,四道铜环响动近乎连成一片,纵是康宗正凭内气灌注刀身,亦是刀光闪动,可依旧被那禅杖推压崩挑,逼得接连后退,神情越发急切。
但落在云仲眼中,老僧此刻掌中看似寻常的铜禅杖,已然化为柄水火吞口的长剑,进退自如,摧山倒楼,如是可抵大堤损后滔滔洪波江涌,隐隐之间似乎比起秋湖当初剑气暴涨时节,更为难敌。
温瑜亦是闻听方才老僧出言,目光奕奕看向天外那位已是如同佛陀降身的老僧,足足二三十丈金光照亮整片昏沉夜空,万法不临,于半空当中忽而来去,同在场数位四境接连对上数招,似在无人之境。
窦莲压下口血水,神色再不复原本妩媚轻佻,仅是交手不过六七合,锁骨已是被那柄禅杖砸断,嘴角溢血,周身为金络丝线所伤,处处可见深伤。
佛门道法神通最可破邪祟外道,即便是窦莲多年来吞过无数人血肉,邪门功法奇深,如今亦是难免受过许多苦头,咬牙将伤势压下,看过范无疆一眼,可后者依旧不加理会,将周身黑袍褪去,展露周身玄甲,受老僧禅杖与金光丝索所冲数度,并无半点颓势。
“老夫当年那座师门之中,最是不缺法宝,当年大梁有言,陷宝通天可逾千,虽略有夸口,可仅是通天物,足有数十件,被那天杀的多宝老道偷去大半,依旧留有近十件。”
“当初老夫袭杀自家师父,为的便是日后可借这十枚通天物,覆压一域。”
范无疆抬手,数枚物件横于半空,皆是宝光辉耀,轻轻眯起眼来。
天下难求的通天物,仅是齐陵关外乌行岭处,竟是足足悬有九枚,光华之盛,可与金光分庭抗礼。
佛道门与金银宝,不相上下,分庭抗礼。
犹似如今尘世间。
第五百五十三章 佛门无趣六道疤
而今天下,灵宝难求,更莫说通天物这等足矣令世间仙家恨不得抢破头谋夺的通天物,依许多修行大才所言,当今天底下通天物与灵宝这般稀罕物,不过是吃前人所留的老底,皆因当世修行凋敝,更难祭炼出那般神妙无穷的宝物,即便是许多已然迈至五境,俯瞰人间的高手,也难再找寻稀罕灵材,哪怕是灵宝亦是一件难求,何况是神妙功用无数的通天物,倾国半壁钱粮,亦是难求。
早在那座东山城之中,云仲得来那枚碧空游的时节,摩鸠摩枳两人便已言说,即便是少年气运算不得高,只堪堪获取一枚处在灵宝中下品的碧空游,寻常修行山门恐怕亦要眼红,此等用一件少一件的稀罕物,哪怕品阶再不入流些,也是难求至极,更莫说从获此物之后,少年的确凭此得来无数好处方便,仅是数日之前凭此与钟台古刹老僧互通信件,或与徐进玉相商以己为饵种种,皆是仰仗此物神妙。
不过眼下半空当中悬止的足足九件通天物,饶是境界微浅的少年,也能看出其中流光涌动,本该是无智无识为人所用的法宝物件,如今看来竟是犹如自开灵智,华光流转盘桓,瞧来威势奇重。
“外物难加己身,并非修行正途。”老僧望向天际犹如星河分流的悬停通天物,原本金光烁烁的面皮当中,竟是亦被法宝宝光映照得略微变色,看向半空当中摆袖的范无疆,“早些年倒是听说过有范无疆这么号人物,修行天资颇高不说,更是心思手段过人,硬生凭还未至四境的修为,袭杀那位足足四境的陷宝门门主,虽说老衲颇瞧不起这般行径,但要依修行中人而言,你这胆魄心性也算得是高明,可惜误入歧途,再难寸进。”
范无疆笑笑,抬起那张堪称丑鄙的面皮,狞笑不已,“修行本就是独木行路,倘若不曾将身前人逐个踹入河中,老夫又岂能位在人前,老秃驴身在五境本事过人,未必就不可借通天物之威取胜,莫要去管我如何取胜,总归可将你这颗头颅取下,便算是老夫的能耐。”
并不曾有半分拖沓,范无疆抬手挥起数道昏黑内气,尽数灌入悬止半空之中的通天物中,当中一口飞剑先行,携滔滔剑气奔涌而下,大河腾跃一般丝毫不加敛芒,竟是将山岭周遭数十贼寇也一并笼入剑光当中,顷刻之间化为血水,横行无忌,更是有大印钟鼎,纷纷而下,近乎瞬息之间紧随剑气而去,纷纷奔至老僧近前。
来势甚大,那位年轻首座神情亦是肃穆,将原本交错于丹田处的两手抬起,当胸合十,诵经声响越发浩大,使通体金光化障,护住身后云仲温瑜二人,额间青筋暴起,周身轻颤。原本制住场中千八数目贼寇已是难比登天,眼下再度分神护持二人,纵是僧人修为深厚稳固,眼下亦是犹如凭两肩挑山,再无余力。
乌行岭为数件通天物威势压垮,足有大半山岭登时炸碎,四处皆是滚石山岩,烟尘四起。
而老僧通体金光,仍是不曾暗淡半分。
可远空当中的范无疆,此刻却是大笑不止,其掌心当中托有枚钵盂,通体乌黑,其中乌光流转,分出数道似是树藤丛蔓般交错纷乱的枝节,牢牢缠绕老僧通体上下。
“凭九件通天物强行破开一瞬护体金光,近乎耗费老夫半数内气,境界虽不如你,可总也能仰仗此等数目众多的通天物暂且击溃这层皮,不过杀机却在后头,”范无疆长笑,手头那枚乌黑钵盂当中乌光暴涨,竟是将老僧浑身金光皆尽困束,再无丝毫外泄,颇得意道,“佛门神通最是讲究个万法不侵,但天底下从未有过无敌手的法门神通,老夫藏匿的这第十件通天物,本就是古时背离佛道的妖僧所留,困心蛊念,最是可污金身,更何况窦莲境界虽说颇浅,但周身诸般孽业缭绕,两两相加,足矣暂且将你这秃驴削下五境修为,岂有不胜之理?”
算计环环相扣,场中明眼人皆可瞧出,那老僧浑身金光退去过后,威势果真是消退大半,且额头处原本六枚香疤,如今竟亦是有污浊光华流动,眼见得不复方才那般境界,如是万千邪祟加身,磨牙探爪,蚕食鲸吞原本佛身。
此孽业与邪劲之盛,连带原本盘膝稳坐的年轻僧人,亦是深深皱眉,周身晃动愈发明显,如今依旧苦苦支撑,可围绕残破乌行岭周遭的千百佛光,眼下亦是缓缓消退,如是油尽灯枯再难相抵。
“此事尚不动手,意欲何为?”范无疆轻喝,扫视身侧几人,阴测测道,“即便是方才催动九枚通天物,老夫仍旧留有余力,倘若是几位仍旧要藏私,便埋怨不得老夫手毒,佛宝还未到手的时节便出手清理诸君,想来本就是下策。”
窦莲咬牙,方才相助范无疆手中钵盂的时节,已是将浑身内气耗费大半,眼下再度出手,已算是再无半点余力,可怎奈半空当中那数枚通天物光华烁烁,盘桓范无疆周身,也只得咬破二指,当即化作条通体昏黑鳞甲森森,如蟒如蛇的一道乌光,直奔那位老僧而去。
康宗正负创亦是不浅,但此刻将掌中那柄窄长古怪的环首刀横在胸前,周遭八面风尽数汇聚而来,须臾之间刀芒破空而去,锋锐难当,足有近十丈刀光,飞瀑挂涧一般覆压而下;那位老不死亦是口中念念有词,而后由打背后脊骨处引升数道枝杈奇多的枝条,直奔山间那位浑身再无金光的老僧。
场中除却已然无力再展神通的冯家数位三境与那两位被自个儿法宝崩碎所伤的中年人外,尚且有足足六人,其中范无疆依旧把持那方钵盂,其余四人皆是倾力出手,可唯有宇文越始终不曾上前,而是立身远空,静静观瞧,眼见得四人递招而出,才缓缓行至几人身前,递出一掌搁在始终跟于范无疆左右的四境老者后颈处,看向山间那位神情冷峻的少年,微微一笑。
那老者被宇文越搭住脖颈,颇是有些狐疑,还未等回头观瞧,身后男子袖口之中,已是有百千毒虫冲出,恰如饿中虎狼得见鲜灵血肉,瞬息已将老者周身上下裹得严实,且更是探出数道嶙峋藤蔓,形态怪诞的植株,贯入老者穴窍四肢,近乎是瞬息之间,便将此人周身血肉筋骨化尽,唯余下张瘆人外皮,随浩荡西风飘荡落地。
范无疆最先瞧出异状,催动数枚通天物伤敌,宇文越却是并不退让,无端由打背后生出棵数人合抱粗细的古木,瞬息之间抽节生芽,郁郁葱葱,树冠扭转到面前,竟是凭此拦下数枚通天物攻伐,树冠碎裂,而年轻人除却面色苍白两分,再无其余伤处,闲庭信步似借势落在山岭之间,并不曾去理会在方才攻势中嘴角溢出血水的老僧,而是直直走向那山间少年,立身于年轻僧人眼前止步。
“南漓毒尊乃是在下半个师父,今日来此,收毒尊所托,专为护佑小兄弟性命,家师曾托我带句话,传与小兄弟。”
“区区二境,何急赴死。”
年轻人笑声颇为爽朗,可出言时节,两眼眯起,分明是有些促狭意味,瞧着眼前仍旧疑惑的少年,缓缓出言,“毒尊当年授我豢养毒物之法,且前后共交与在下数十类花草,正是凭此才有今日四境修为,但并未有幸拜入毒尊门下,故只算是半个弟子,虽才破入四境不久,在下仍会倾力保住小兄弟与这位清丽姑娘性命,至于这两位僧人,我倒是并不在意生死。”
说罢宇文越回头,摆开双袖,于周遭播散下几十枚木种,当即升起数十不知名讳的奇花异树,将整座残破乌行岭连同老僧一并裹起,由打巨木枝杈缝隙当中,看向天上悬止四人,咧嘴笑起。
“老子当初就已言说,为寻一位少年而来,冯家虽在南漓势头一时无二,可咱未必就要替冯家卖命不是?四境的拳头很大,冯家壮硕,可总也不愿平白挨上两拳,岂能随意命我来去往复。”
分明是大雪隆冬,新木早花,纷纷而起,形同一座大阵牢牢护住几人身形。
唯有年轻人轻狂言语,传开甚远。
“老衲不喜此道,借毒虫伤人的能耐,最是有违天和,手段过于残忍,那毒尊本是天资世上难寻,何苦非要行这般孽业深重的羊肠偏僻小路,无需小友相助,速速撤去就是。”老僧周身袈裟鼓动,丝丝缕缕金光同盘桓乌光交杂一处,杀得难分难解,艰难抹去嘴角血水,冷哼讲道,“如此手段虽说暂且可将老衲压落五境,但即便是以四境修为,魑魅魍魉,老衲亦可胜之。”
宇文越挑眉瞧瞧老僧,后者于方才几人倾力出手之下,肩头肋下已是多出数地前后通透的血孔,尤其左腹处深可见骨,血水已是浸透袈裟,摇摇欲坠。
“其实毒虫又有什么错处,甭管是修行何道,不作恶多为善即可,人皆言说狼鹿牙棒上阵杀敌,多要砸得旁人血肉迸溅,筋断骨折,最是有伤天和手段残忍暴虐,但与刀剑又有何分别。”
“修行手段与修行道路,不过为人所用,心意倘若始终立身良善二字,有何分别。”
年轻人说罢,略微摇摇头,振振有词。
“所以说在下不喜欢你们这等佛门中人,纵并非是佛口蛇心,亦是满口慈悲为怀,实则却是古板得很,就如一枚滚圆脑袋偏偏要使高香烫出六道疤来,好生无趣。”
第五百五十四章 独得八斗剑气
(忘了更新,半夜爬起来发一章,断了连更也好,从头开始。)
风雪势大,携卷无数沙。
也许是场中方才涌动佛光已是消退,黑云遮月,乌行岭周遭比起早先时节,更是暗淡。大雪由碎转圆,而今雪片飘动,已足有两指大小,再教西风吹散,或整或碎落于黄沙之上。
那位额前留有两道纤细鬓发的年轻人,依仗层出不迭手段,强行拦下四位四境中人十余手攻伐,满身伤痕,血水攒于脚下沙土浅坑当中,再无分毫外渗。
纵是范无疆整整替不空住持预备下足足数件大礼,先遣出千八贼寇致使老僧掣肘,而后足足备下十件通天物,更是依仗邪僧钵盂与窦莲所修邪法孽业,暂且将老僧打落五境,终归是不曾料到为人一一化解,而眼下那位分明是抱有死意的宇文越手段层出,当真接下十余回攻伐,虽已摇摇欲坠,但的确将场中数人拖延良久,且内气皆生出匮乏意味。
宇文越艰难撑起身子,才发觉右足已是险些断去,出自方才康宗正潜在暗处的一刀极为阴狠毒辣的浩大刀芒,不曾斩到苦苦压制钵盂之威的老僧身上,却是令自个儿险些丧命,环视周遭,只得拎起半柄大枪,锁在肩头处斜靠撑起身,可面皮当中尽是笑意。
“毒尊令我抵死护住南公山来的少年少女,想来已算得上倾力,再者能与数位四境高手过招,这等良机,打起灯笼都只怕找寻不得,天底下统共也难找来如此数目的四境,今日死斗,老子可不算冤。”
旋即也不去管身前那几人掌心当中内气再度涨起,回头望向云仲,冷笑出言,“南公山吴霜,昔年年少成名,未至而立栖身四境枝杈,以四境修为同五绝交手,并未身陨,怎的偏偏收了这么个窝囊徒弟,没几年便要及冠,竟然还只是初入二境的差劲修为,若非是毒尊托付,老子就先行废去你一身根骨,省得替修行中人跌份丢脸。”
宇文越此一通骂,来得极突然。
原本见场中情形,那位不求寺首座已是站起身来,再顾不得困束场中人,微弱佛光由打灵台升腾而起,虽已是强撑,不过眼见再难出手一合。
云仲亦拎起掌中剑,瞧着眼前几位四境,掌中剑气吞吐。
大势已去,困兽犹斗。
可宇文越开口大骂,声震四野,随西风传遍当场。
少年愣了愣,又将长剑收回剑鞘当中,立身原地,许久也不曾有动静。
温瑜皱眉,刚要上前驳斥,竟被云仲死死拽住手腕,一时间挣脱不得。
唯有少女晓得云仲如今的体魄,先是于颐章东境城外施展秋湖剑气,而后为冯家围追堵截,本已是连番死斗,何况体内虚丹尚且与秋湖缠斗得难分难解,立身数位四境眼前,无异送死。
但云仲此番力道,竟捏得温瑜手腕生疼。
“温姑娘,他说的没错。”云仲拉住少女手腕,勉强努力两三回,可终究也没挤出笑意,只是嘴角略微扯动两下,随后冲依旧想说上两句的温瑜摇头,松开掌心,重新盘坐下来,并未出剑,而是将背后剑匣摘下,横在膝前,缓缓闭上两眼。
范无疆几人并不曾留手,再度进招,那位年轻首座当即抬手拦阻,但已是力竭,才抵住窦莲一式,掌间金光便已消退而去,明眼人皆可瞧出这位僧人不过是死撑,再难出一招。
宇文越含怒看过少年一眼,咬牙再度上前,替代那僧人拦下一招,亦是多添数处重伤,再难起身。
半空当中悬止的老僧浑身上下,依旧笼罩无数乌光内气,金光尚不得出。
云仲仍旧盘坐在地。
思绪万千。
出江湖一趟,所历甚多,打从初起,皆无建树。
武陵坡当中,数十坟茔,似乎长久以来,从未由心头抹去。从打出江湖以来身前皆有人照应,除却此行一趟稍有起色,除此之外当真是如那宇文越所言。
话虽难听,可纵使云仲再不想讲理,也实在无从辩驳。
剑匣浮动。
少年浑身升起一缕犹如苍白鬓发似的剑气,由丹田而生,自后脑而出,遥遥直上青天。
“云仲确是修行天资颇不及人,可总不会堕南公山名头。”
少年淡淡开口。
“今日借丹威,求神意,于此陨身。”
腹中秋湖与虚丹原本水火不容,如今却不知为何一齐停住,静静悬在丹田东西两地,难得不曾再度相斗。
而后一柄如是秋色湖光的剑摇摇晃晃,甚为慵懒从少年丹田剑气中流淌而出,沿那道剑气攀上少年头顶,似是一叶轻舟随溪水而出,蜿蜒而上。
“区区二境,得有何等本事,眼下竟是声势浩大,瞧来多半便是虚张声势,何来真才实学,当真以为自个儿亦是那南公山上吴霜,可依四境死斗五绝不成。”
康宗正冷冷笑起,挽住掌中刀,瞬息递出一道刀芒。
但刀芒冲去少年近前的时节,如是细雪落在炭火正中,方才触及,如此四境一刀,骤然消退。
天地之间除却西风与碎雪之外,金光虽灭,剑气突来。
绵延不知其千百里,大浪覆压,而后收束为一线潮头。
四境虽高,而今从头越起,节节登高。
大概就是沧海为仙家搅动起七八百丈那么高。
而少年已是闭目,头颅无力垂落下来,似已安眠,嘴角献血连珠成线,打湿白衣,恰绣海棠。
不过少年合眼之前,却是瞧见足令心头悸动的一幕,故而嘴角浮动出丝缕笑意,心满意足地合上两眼。
还真有天地一剑这般扯淡的事。
这可比画本当中所述,更要得劲许多。
远在千万里之遥,剑王山中,颇有些热闹,倒也非是年关将近,有甚喜事,更是未曾至宗门当中比斗的时日,但山中依旧是喧闹,许多弟子皱眉不已,三两人同行,嘈嘈切切议论纷纷。
剑王庙中那位道人,多日前下山外出的时节,为一道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剑气所伤,似乎是贯入胸口,负伤奇重。
门前清扫雪尘的几人皆是瞧见,道人竟是胸口溢出不少血水,纷纷心惊,不知是何人走漏风声,于这剑王山中不消几日已然传开,虽说那位由打荒野当中杀上山门的野小子,如今接下首席亲传一位,亲手剁掉数位扫地下人脑袋,更是废去十几人丹田,仍旧不曾压下山中纷纷议论。
剑王山中弟子心绪不定,近乎已成定局。
“师兄啊,您说何人能伤咱这位师父,何况是剑气所伤,天底下统共那么几位五境,也从没听过除却咱师父之外,尚有擅使剑气的五境中人,究竟是何等来头。”一位梳起高耸发髻的弟子低声言道,旋即便受头前那位男子接连朝脑后抽了两掌,龇牙咧嘴。
“你小子傻?”那人挑起眉头责骂,“说说倒也无妨,可起码将话语声放得低微些,倘若是叫那疯子听到耳中,恐怕你我两人都难以在山上久留,收声就是。”
那年轻些的弟子捂住脑后,蹙眉不止,咧嘴开口,倒是不曾忘却降下话语声,“那依师兄所见,此人是何等来头?”
还未等那年长些的弟子出言,庙宇门大开,走出位面色苍白的道人,淡然一笑,“为师替你解惑如何,此一道剑气,越颐章西境,过十万深山,而后沿上齐边关地界而来,直直撞到为师当胸。”
道人指指自个儿胸口,乐呵呵笑道,“休养多日,为师依旧觉得胸口钝痛,有这般本事的,天底下统共不超过五指数目,更何况这剑气神意,颇为熟悉,多半就是南公山那位。”
虽然道人开口出言,双目依旧看向远处,黛影山勾,细雪落地,再无他物。
那位练剑不止的少年亦是抬起头来,迟疑向南望去,掌心当中剑气升涨,不过瞬息就被压下,迟迟不能出。
“何人惹出这般动静来,除却吴霜以外,贫道当真算不出究竟还有何人能有这般能耐,天下剑才统共一石数,如今那千万里外的剑气,却是有独占八斗的气魄,当真看得人心头胆寒。”
道人不去理会一旁跪到地上的两人,待收回眼来过后,拍拍两人背后,“起来就是,如今入冬砖路冰凉,莫要落下什么疾症。”
“修行一途与干净无尘四字并无干系,反倒人心多半脏过泥湾淤塘,事事不为己,如何修行,倘若贫道真是死在这道剑气之下,恐怕到头来连几个哭坟的弟子也未必留得,但既然师父还在五境,且有望逾越五境,那这剑王山,就断无乱象横生。”
留过三言两语,道人便推开庙门,再度迈步而入,并没久留。
那两位弟子看向庙门当中,只见其中满是剑气缭绕,且有紫气浩荡如海,冲向道人。
靛苹江中,四下无人,唯有一位老者撑舟垂钓,每每撑船,满是厚冰封堵的江中,已是化开数尺宽厚的水道,怡然自得,垂钓不止。
老人拽起钓竿,险些栽倒于江中,好歹才稳住身形,两膀运力,竟是钓来条足足百来斤大鱼,搁到舟中,满脸皱纹竟是尽数舒展开来。
“上辈修行人,还是上上辈修行人?独得了八斗剑气,如若相逢不知能否痛快一战,倒也是可惜。”
第五百五十五章 虹桥故日里
少年再睁眼的时节,入目周遭皆是云雾,唯独眼前一条通达坦途,不知尽处,却见这路途尽头处,有座伸展无数里的虹桥,由天际直抵百步之外,遥遥而来。
“小子,何不上前来,有不惜借虚丹取神意的本事,还怕上虹桥?”
分明周遭无人,而其音浩大。
云仲皱眉,再观瞧周身上下,并无丁点伤势,才欲行气,通体经络剧痛,犹如钝刀刮骨,险些脚步不稳跌坐到地上。如今云仲丹田气府之中哪里还有半点内气,更遑论什么虚丹秋湖,似是从未踏足修行一途,强动内气,只觉如同抽去附着骨间大筋,扯碎血肉,经络中痛楚难当,再难有半刻苦撑,连忙止住这般无异于自讨苦吃的举动,擦去额角冷汗。
“老夫若是你,定不会如此行事,那一剑分明高过二境太多,更莫说险些直追五境而上,不过是小小的二境,施展开那般骇人听闻的法门,说白将你这条小命都搭在里头,也不为过,真觉得拖欠人家酒水钱,还能逃得了?不如就此忘却修行事,与老夫一并当个田舍翁,岂不美哉。”话音才落,虹桥近处水气涌动,走出位稍有佝偻的老者,捋顺捋顺下颏稀疏胡须,笑意颇浓重。
来人云仲早先便认得,却是那位隐于凤游郡外的刘郎中,但此时神情,与那位向来神情喜笑的乡间郎中并不相同,出尘意味更甚,举手投足且无多少烟火气,瞧得少年两眼发直,挥动袍袖开口奚落。
“早先与你小子有过一面之缘,却从没想到,竟是先至老夫地盘,看来这剑术已练得差不了多少火候了,只是心性,依旧还需打磨,随我来就是,无需再多过问。”
见少年依旧是无动于衷,老者挑眉,“我这身形乃是借得个能掐会算的老痴人,大概与你亦有些渊源,但别忘了身在空梦之中,所见未必就是真,外表如何,不妨问问自己究竟重要,还是不重要,老夫就立身在此,想通即可迈步上前,带你多瞧瞧这天地之间的陈年旧事。”
不是刘郎中的刘郎中说罢,竟是真立身在虹桥一端,再不出言半句,挥手由打云雾当中唤来两头白鹤,小心翼翼清理鹤羽所沾染的污秽。
听闻此言,云仲也当真不曾急于点头,盘起两腿坐下窥探自己经络,早年之间不曾得修气时节,通体经络硬如金铁,莫说运转内气自视,体质亦是不比常人,幸得那位飞来峰上老道点化,才好歹将这身奇差的经脉窍穴打通,磕磕绊绊踏进修行。
本该是该得天下人嫉妒的厚重福分,可自虚丹入体过后,似乎这些原本借来的运气,都要连本带利偿还上苍,且愈发不顺。
但少年尝试两三回后依旧无果,犹如一身经络又归复本来景象状况,年月翻转,老道人从山峰之上递出的骨簪,又回到手上,少年从来也没踏足修行,而过去种种江湖所见,多半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似的冗长梦境。
“不知少年郎想没想过,你当年压根就没出过那座小镇,不妨设想,这一载多时日当中,压根没走过江湖,而是早在替娘亲请郎中的时候,跌落悬崖,弥留之际想起画本戏文当中所述,臆想出这么座浩大江湖。”
“其实没有什么吴霜柳倾,也无什么温瑜李抱鱼,就连那位如今风头最盛的山涛戎,也许只是你多年前孩提懵懂时见过一面的挑担老翁。”
披着刘郎中皮相的老者似已窥见少年心念,咧嘴挑眉,一副静等好戏的模样,揣起两手抱在胸前,噙笑看向少年。
“前辈神通广大,心思更是异于常人,”少年沉吟片刻,而后才抬头笑起,“就算是我已在弥留之际,又有何干系,此风霜刀剑相逼的一载,晚辈却过得极舒心,更何况如若眼前非真,不愿笃信,那尚不在眼前之事,又何苦去信?”
老者笑意高深莫测,“也许偶尔往那处想想,也不算一条错路。”
“我觉得对,那便是对,就如谁也猜算不得,日后究竟自个儿要成为何等人一般,或是于街头巷尾挑货掂包的苦工,或是独立朝堂当中靠算尽天下时局的一品朝臣,亦或者是什么笑傲江湖,匹马单刀的小侠,吃过上顿没下顿,过去今夜没明朝,只要自己选的没错,何苦瞻前顾后。”
“退一步言,哪怕当真眼前皆空,若是连这场浮华空梦,都不可过得问心无愧,未负年月,哪怕是得有一日走出此间黄粱梦,又岂可做人。”
那老人只是抬眼看看,揪下一枚不算齐整笔直的鹤羽点头道,“想的不少,这般岁数已属不易,但想的还是不够深,来日再多想想,总没错。”
少年最终还是随着老者迈步,登上那座虹桥。
虹桥极高,且周遭皆是云雾缭绕,如是一层薄纱垫于足下,凭少年畏高心性,难免怖惧,只得行路时竭力向虹桥正中靠去,嘴角抖了又抖,到末了竟是眯起眼来,不再去看桥下景象。
老者拍拍脑门,连连苦笑,“荒唐,修行中人畏高不说,尤其还是个练剑的,不过老夫算你,还是将两眼睁开最好,周遭景象倘若遗漏一眼,亏得很。”
少年咬牙,悄声将眼目睁开,居高临下俯瞰望下,但见山下横尸遍野,足足有百里军阵,猛然对冲,枪戈巨盾,箭羽陌刀尽数交击,瞬息两方军阵足足有千百人失却性命,血肉飞散开来极远。
尤其陌刀转动时节,犹如一片拍岸大潮,兵甲相迎时节,总能劈去无数人头,削去多人肩头,威势极盛,近乎是无物可阻。
远处更是有无数强弓硬弩倾泻箭羽,如是狼烟当中突生出一片丛簇灌木,呼啸声奇重,弓弦颤响接为一声,震天动地。
绕是也曾见过那等血水如泼,伏尸遍地的场面,云仲登时也觉腹中滚动,当即皱眉不止。
“敢问前辈,此地乃是何处,分明天下九国盟约尚存,为何有如此数目大军对垒?”
老者停下脚步,呵呵笑起,“你递出那借来的一剑时,立身在何处?方才就已同你讲说过,带你瞧瞧这天下的陈年旧事,昔年九国纷争的时节,可还要比这等景象更为浩大,血汇江河,尸骨积山。”
“当初一日之间战死二三十万军甲的时节,亦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好歹是这些年来温养妥善,数国国君尚算有道,才勉勉强强养起许多男丁,若依乱战还未熄的时节,迈步街巷当中,多半唯能瞧见嫠妇白幡,家家户户除却垂髫小儿,再难见半个男丁,皆是投身沙场分个生死。”
“说句实在话来,强弓硬弩陌刀长戈,兵锋之下,骨肉之躯当真只是滴水入海,何能有见海潮突升的时节,眼见得自家儿郎投身军阵,搅碎性命,其中苦楚不可担。”
“可也正是因如此,九国当中未曾有一国亡国灭姓,祖庙叫人毁去,皆因男儿不惧死。”
老者遥望虹桥下遍地狼烟,神情感叹,难得不曾浮起笑意。
“前辈眼下所布景象,是前日故旧,还是日后一角景象。”云仲望向沙场愈发高耸的尸堆残甲,冷不丁出言问道。
“与老夫方才问你,眼前究竟是空梦与否,其实如出一辙,无甚区别。”刘郎中不以为然,压根不愿言尽与此,周身黄光流转,浅浅看了少年一眼,“很多事不需要问出个究竟,也有很多事知其一二,就可凭自个儿脑袋琢磨琢磨,大抵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虹桥极长,不知走过多少时辰,近乎将脚下山河已然看尽,两人才隐约瞧见虹桥尽处,老者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如终是了却心意。
少年望见脚下,是一座小镇。
只是这座小镇当中不曾有学堂,亦不曾有多少屋舍,更是不曾有什么人烟,荒凉似是无人。
小镇镇口,有一条河塘。
刘郎中回头打量少年,后者面皮不曾有变,可分明眼中有莫名物滚动,独自走到虹桥边缘坐下,定定望向桥下那座小镇。
“莫要在看了,没你想见的人。”
“此间幻境,前辈理应能指掌自如。”
少年没回头,言语声平静,“有酒么?”
老者也一时没想到这位平日里行事规矩,极通礼数的少年郎竟是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撇撇嘴颇为无趣,伸出掌心,掌心中极突兀生出一壶酒来,递到少年近前,而后摆动袍袖。
云华流动,日月天光变转。
纵使雷霆闪灭,日月轮转映入云仲眼底,少年也不曾闭目,直直看向桥下。
有一男一女携手而来,走到村落当中,女子温婉,男子俊郎,才踏入小镇之中的时节,男子似是心境有些低落,但好在是女子婉言相劝,才长叹许久,添置起屋舍田亩,就此安家落户。
从始至终,少年都没开口,一口口喝着壶中酒水,时常狂饮,但仅是巴掌大小一柄酒壶,怎么喝也喝不完。
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掐死到心里,免得汹涌而出。
第五百五十六章 洪福齐天
男子时常在小镇后山练剑,剑法颇为高深,迈步递招的时节,内气流转,瞧来便非是常人,女子则是时时体弱,但分明也非寻常人,时常随男子外出,观瞧练剑,且常常指点剑术剑气当中的不足与疏漏处。
小镇当中人亦是家家心思淳良,很快就与这两人熟络起来,不过并无人知晓这两人皆是修行中人,从未有半点抵触外人的心思,而是时常有走街串门的街坊邻里,
既是成家,男子也不得不时常外出奔波,但向来不愿于镇外露面,似乎总是心有提防,如此一来却是赚不得许多银钱,时而外出,只能借黑纱遮面,处处谨小慎微。日子清苦,女子却从不曾埋怨,本就不多的钱财,皆是被男子换为药材,熬成一碗碗汤药,递给女子。
但纵使男子日日外出,依旧入不敷出,何况那位温婉女子身子,眼见得再不剩丁点内气流转,渐渐体弱,那些个不知名讳的贵重药材,早已将家底掏得一干二净。
有一日间村落当中来了一位身披红袍的矮小汉子,随行者皆是披覆铁甲,恰好停在男子家中,随后似是商议得当,男子便收拾罢行囊,三步一回头,跟那人远去北方,一载才可归家几日,但银钱的确是赚得比原本多上数倍,这才勉强足够女子与日俱增的汤药钱。
年岁流淌,小院当中添了个瞧来机灵的孩童,隐约之中,女子似乎数度想将汤药钱省下,但瞧着院落当中嬉笑的孩童,颤抖两手,终究是不曾停下汤药,而是捧起奇苦药汤,一日日饮下,家中依旧拮据。
少年这才想起,幼年时节,家中总是有汤药味缭绕不绝,每每问起,娘亲却是微笑点起自个儿鼻头,言说云仲体弱多病,时常熬汤药预备着,总是没错,凭借此言搪塞过许多年。
可多年间竟是未曾有一回叫少年瞧见,自个儿偷喝汤药。
坐在虹桥边沿的少年终究是喝空了酒壶,放到一边,肩头颤抖,泪水汹涌而下。
“为人父母,谁不想瞧着自己儿孙长大成人,你小子的双亲,大概也只有这么点心思,可称之谓私心。”老者看穿少年心思,更是瞧得分明那双满是泪水,汹涌似决堤两眼当中的念想,无奈摇摇头叹息道,“老夫的神通,也不过是偷来天地当中一缕印痕,纵使你想跳下这座虹桥,往事亦不可追,还是放下那般心思为妙。”
直至半时辰过后,云仲才将两眼抹干,深深望过一眼下方那座小镇,再不忍去看。
老者满意点点头,抬步便走,却发现那少年压根也不曾跟随,竟然是当真执拗地跳下足有万丈高矮的虹桥,衣袍鼓动,当空落去。
悠悠不知千百年间,这座虹桥之上走过不少惊才绝艳,境界奇高的修行人,可终究不曾有几人,胆敢如此作为,且日后未曾有一人,能够涉足四玄,大多庸庸碌碌,为种种故旧心事所困,到头也难有存进。
举动停滞于虹桥上头的老者,看了看仍旧不曾落地的少年,长长叹气,由袖中取出枚长香,拈指点起,而后就这么盘坐在虹桥上,百感交集,神情晦涩难明。
少年落地时候,譬如鹅毛轻巧,全然未曾受半点波及,径直迈步踏入小院当中。
年月不曾停,此刻正值年关时节,男子风尘仆仆归家,与妻儿同坐,正冲孩童讲说那些外出所见,可并无一句提及自己于北烟泽处,数度殒命,女子眉眼含笑,抹去孩童嘴角米粒,放下碗筷,静静织起一身短褐。
女子所织衣裳,无一例外,皆是要比孩童身形大上一两号,每每孩童不解问起,女子都是含笑不答,至多不过应上一句能穿好些日子,但如今落在云仲眼里,如此举动,哪里是为省下些钱财。
院落之中,无人瞧见云仲此刻身形,后者已然没入那孩童身中,如今亦是搁置下碗筷,瞧着天上零星烟火,耳畔稀疏爆竹声,不似梦境。
“多吃些才是,眼见得年关这趟待回不少稀罕吃食,怎的动过两筷便放下了?长此以往,如何能同你爹这般壮硕。”男子见孩童不再动筷,撇嘴不满道,顺带捋开袖子,绷绷伤痕交错的小臂道来。
女子嗔怪看过男子一眼,旋即放下针线,将孩童揽到怀中,亲昵笑道,“云儿八成是惦记着眼下那几枚压岁钱,这才不肯多吃,不如就将此事提前些?也好不至总惦记。”
对此男子哼哼两声小财迷,旋即由打怀中取出数枚铜钱,使红纸包罢,不过却并不交给孩童,嘿嘿一笑,“老辈规矩,小辈需先磕头,才能将这压岁钱塞到枕下,平平安安过去此年。”
孩童嗯了一声,竟然是当真起身,规规矩矩给两人各磕头三回,才缓缓站起,两眼当中尽是泪水。
“爹娘寿比南山,洪福齐天,来日定是运势富贵,身子康健。”
桌间两人对视一眼,很是不解,终归是女子心细,连忙拉过孩童来,瞧后者满眼噙泪,登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轻轻哼起童谣来。
虹桥之上香已燃半,老者皱眉看过一眼,朗朗开口,“若你开口说出此间事,天下将乱因果,更是要受万劫不复重罚,少年郎可要想好。”
孩童使袖口擦擦泪,艰难笑起,“这话都是由打话本上学来的,外头烟火爆竹迷了眼,不打紧。”
饭食用罢,女子将孩童领进屋中,来回打量,却终究不曾瞧出什么异样,终也是喜笑颜开,摸摸孩童额头。
“方才那番话说得极好,别瞧你爹面上不动声色,方才偷着与我讲说,险些是憋不住心头欢喜,跳起老高来,如今趁着欢喜劲,已然外出去买上几枚爆竹来,添添喜气。”
孩童有些不解,随后也是欢快起来,面皮之上尽是欢愉。
“娘倒是觉得,有这份心意就好,年纪尚小自然有很多事不懂,年岁愈大,懂得的便越多,更是越辛苦,为娘倒希望云儿每日都是心头欢快,也无需闯出偌大出息,衣锦还乡,若是不愿在此小镇当中谋份差事,外出走走亦是极好。”
“常归家中瞧瞧,便已足够。”
窗外寒风萧瑟,爆竹声声,孩童懵懂不解,而立身在一旁的少年,早已泣不成声。
待到少年凭空出现在虹桥之上的时节,那一炷香已仅剩香灰,唯有根节处一点火光。
老者不禁动容。
“能入此间虚境,又再度看破虚境,尤其是这般年纪,难得。”刘郎中收起起初颇有些轻蔑的笑意,转而换起平和神情,看着眉眼当中尚且有泪痕浮现的少年,微微点了点头。
“本座原以为,你这少年郎本就天资奇差,当不起故人托付,更远未够格踏入本座这处地界,而今看来,却是本座有眼无珠,错将明珠看做鱼目,修行天资未必尽如人意,但于悟道一途上,却是不差。”
“敢问前辈,可否时常来此看看。”少年却是深深作揖行礼,一揖到地,难得如此恭敬。
老者连忙避开,眉眼歪斜骂道,“作甚?如此一番姿态作甚?你小子可真是不知足,旁人终生估计也难进此地,你倒好,还要时常来此地瞧瞧,真觉得本座这地界,是那给仨钱二两说来就能来的市井勾栏了?”
“前辈断然不像是那般俗人,可既然而今已经漏了山水,晚辈自当凭此多赚些好处。”
云仲好容易摆脱心头苦闷心酸,同眼前老人讨价还价。
“听不懂听不懂,反正本座今日就用这身皮了,想来那荒山野岭里的神算人也不通修行,打不过本座,说甚都不好使。”
老者自知方才失神说漏嘴,却是摆开一副无赖架势,说甚都不肯现出原身来。
“多谢前辈。”少年这回当真行了大礼,气得老者将袖口一甩,不去理会身后少年郎,而是气哼哼迈步行至虹桥末端,才堪堪停下脚步。
虹桥之上罡风凛冽,全然不似虚境,真也如天际无端横生出一道直抵千万里之外的雨后长虹,立身此间,如是与尘世相隔。
“你强行摧动那剑神意,更是逼迫虚丹吐出这些日以来吐纳之际积攒的内气,不提那般虚辞,起码那柄桀骜秋湖,给足了你面子,险些攀升到昔日那人手中全威,不然就凭你这点芝麻豆粒似的内气,欲要与四境论高低,谈何容易。”老人甚为不满,狠狠瞪过一眼云仲,“可别觉得侥幸,此事后患无穷,不过本座今日透露出的天机,已是过多,待到踏出这座虚境过后,自会慢慢明悟,下回待到你小子来此的时节,只怕又要拖延许久岁月,收不抵支,还不如就这么死在四境手底下了事。”
“起码能沾点那位用剑前辈的光,今日所见,绕是身死纵也愿换得。”与老人一同盘坐的云仲眉峰舒缓,惬意望向虹桥下山河壮丽,风吹发髻,似是卸下许多重担。
终于褪去许多怒气,生出了点少年人的模样。
老人窝火得紧,负气骂道,“你小子还真是被窝里放屁,能文能武。”
说罢竟是抽冷一脚将云仲踹落虹桥。
忽忽悠悠一气走兜率。
浩浩荡荡一足踏南公。
第五百五十七章 暖泉宴
纳安宫中,今日冬夜突然之间不复往日昏暗景象,反而灯火如昼,由皇宫门外九座玉腰桥,直抵皇宫道深处金銮殿,足足九道百来丈的连片灯火,由远及近,上千盏铜灯瓷灯,宫灯玉灯,接连成片,照得原本清冷孤寂的宫闱当中,一如天明时分。
冬时大宴,历来少有,纵使曾跟随过上齐先皇的两朝老臣,亦是难以想起冬时曾有过甚大宴,原因这上齐偏北,比起颐章南漓这等地界,最是易受由北烟泽而来的浩荡寒风侵袭,自然冬时亦是冷清得紧,并不曾有那般所谓冬雪寄景的雅兴。
南边通晓诗词的文人大家,踏步高崖之上,束紧裘衣,瞧得入眼皆为浩荡纷繁似是梨花柳絮的大雪,头件事必是念想着诌两句诗文朗朗上口;可要是搁在上齐或是大元这般苦寒地界,恐怕要先行冻得涕泗滂沱,连忙退到寒风难侵的地界,再吩咐小童点起炭火柴草,好生暖暖身子,哪里还有半点赋诗兴致。
曾经便有位向来出言无忌,胸怀大才却终日行事孟浪的诗家,冬日趁腹中滚烫黄酒,登得上齐境内一座险峰,才要吟诗,却险些被萧瑟冷风吹得酒醒,脱口而出一句好大狗贼搅爷诗兴,旋即踉跄退去,引得周遭许多同游之人捧腹不止。
连带那座原本小有名气的险峰,自打那日过后都是得来个狗头峰这般俗称,意为风如狗贼,吹人脑壳,诗家早去,但这般颇陋俗的趣事倒是流传过许多年,竟是比诗家生前所做百篇诗文,更为流脍人口。
如此冷寂冬时,岂能有赋诗饮酒意趣。
不少帮忙布置酒宴的中官,实在耐不得冷风吹拂,皆将两手缩到袖口深处,暂且找片无人入住的偏殿,躲避冬寒,信口闲聊的时节,还不忘四下瞧瞧,到底是隔墙有耳,偌大皇宫当中忌讳颇多,不对付的同僚更是不少。
“瞧见没,咱当今圣上,今年算是转变了性情,谁也不晓得那位老鱼湖飞花令状元,肚里头有多大学问,竟是令咱圣上废寝忘食,恨不得日日都将那年轻人请到宫中秉烛长谈,若是猜得没错,只怕今日这场冬时大宴,都与那位状元有不少干系。”
一位年岁尚浅的小中官叹气,“早知道如此,年少时节多听听爹娘苦劝,再多读两年圣贤书,大概如今也不至于落得个这般下场,悔不该当初。”
“倒真以为这读书二字容易?咱家年少时家中亦算不得贫寒,奈何生来就缺了念书的这根筋条,许多什么圣贤文章读罢掉头便忘,记不得分毫,偏偏是这些宫闱当中本应当更耗费心思的事,向来是过目不忘。”另一位前胸衣襟编有枚桃花的中官阴阴一笑,敲敲那位小中官脑袋,“这等嫉言,你知我知即可,如是令旁人听了去,莫说人头落地,纵使将你送到此宫闱当中的爹娘远亲,恐怕都要殃及,前朝也并非是无有这般先例。身在此地,多涨些心眼才是上上。”
皇宫当中,突兀有一位年轻公子闲散迈步,却是恰巧迈步途径,听闻两人对谈,放轻脚步徐徐凑近,贴到处立柱背后,将这两人所言皆尽听了去,神情却是颇为玩味。
君子不近宦臣,唯恐沾污。分明这话许多读书人皆是认同,但眼下这位公子似乎并不在意,听得津津有味,且取出怀中几枚掺蜜的白果干,缓缓嚼起。
“这些个读书人,在咱家瞧来,也唯有太平年月养活得起,倘若入了战时,哪还能余下半点用处,除却愤慨书上三两篇檄文,全然无用,听闻过三千军甲可吞半州,倒真没听过几回文人写过篇讨敌檄文,能将旁国圣上骂驾崩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断然有失偏颇,但当真是有些道理。”
显然这位胸口绣有桃花的中官,颇为瞧不上如今上齐文坛昌隆,而不重武的世道,冷冷清清开口言说,不肯留与读书人多少面子。
“话虽如此,眼下国泰民安未曾有遍地狼烟,不正是适逢文人出世的好年景?即便到头来天下一统,总不能依旧日日穷兵黩武,人人皆愿持兵刃,何人再去将这早辈流传而下的文脉延直万代千秋,如是弃置,全然不亚于亡国灭姓,拆去祖宗祠庙。”
小中官亦是不愿相让分毫,噘嘴嘀咕不止,全然装作不曾瞧见眼前人愈发不善的面色,依旧开口言说不止。
“此话说得在下心头熨帖。”
两人皆是狠狠将眉头皱起,望向身后那枚雕镂甚好的立柱,神色变幻不止。
那位衣衫讲究的公子颇不好意思走出,腼腆笑笑,冲两人拱手行礼,如何瞧来,都是于集市中最勾动未出阁女子心神的那般富贵公子,全然不似宫中人。
“皇宫内院,如何混入闲杂人?”胸前绣桃花的中官蹙眉,紧盯这位公子,虽说有些面熟,倒当真记不得曾在何处见过眉目,但依旧是冷声开口。
那公子有些愕然,略微思索片刻才答道,“那日老鱼湖中对飞花令,在下亦曾撑船对过几对,方才听闻二位提起那位状元郎,还以为是宫中有人瞧不得在下这等只知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得势,传出不少风言风语,才留过些心眼,寻思着偷听个三言两语,实在是愧疚。”
听闻此话,二人倒才放下心来,老鱼湖飞花取士,倒也并非只取状元榜眼探花郎,如是腹中文墨重者,亦可谋取份不高不低的官职,虽远不及状元郎那般,入仕时节就平步青云,但终归亦与寻常寒门士子不同,当真可谓是鱼跃龙门。
这场冬时大宴,虽多半是为那飞花六百,腹中墨水犹如倾五湖三江的状元郎预备,但终归还要捎带请来些一同入仕的寻常读书人。
历来春风起时入仕,取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意,再者便是冬来事事繁忙,唯恐初到任上,应对不及,何况宫中这位最喜与文墨大家把臂同游的天子,总归也要趁着这冬来不曾开春的时节,多与此等这些年轻俊彦亲近一阵,权当解解心头文瘾。
听到此处,胸有桃花的中官才略微松过口气,斜眼打量打量那位公子,后者脸皮上头笑意和缓,摆明非是那等城府奇深的人儿,于是板起一张面孔,“即便是圣上器重你等这些位寒窗苦读多年的寒门士子,亦要晓得皇宫当中的规矩,偷听我二人言语,起码莫要外泄,免得无端生祸。”
那公子嬉笑,又是微微行礼,口中连连道来,“自然知晓自然知晓,入宫之前已是有位权倾朝野的大人同在下讲起过,虽说礼数规矩繁冗了些,但用也能记在心头,不敢忘却。”
“但在下倒是有些疑惑,为何中贵人尤其对文人敌意颇大,此事若是不曾听您老解惑,恐怕小人心头总有疙瘩未解,还望您细细说来。”
中官冷哼两声,“谁人不晓得古往今来祸乱朝纲,祸国殃民者多是文人?何况不少庸碌之人,不过凭借那点生来灵光,熟记所谓圣贤文章,便胆敢自言是通晓古今学问,可凭这般本事为官,往往庸庸碌碌,更别说能成半点功绩,最是惹人厌烦。”
一旁年纪尚小的中官闻言,连忙拽拽此人衣袖,低声提点道,“我等不可妄议国事,更不允随意褒贬朝中官员,已是犯戒,大人千万莫要再言。”
公子愣了愣,若有所思点头。
“那依中贵人看来,理应如何取士,能算才尽其用,人善其职,致使整座上齐朝堂蓬勃直上,境内百姓富足安定?取士一事历来困人心思,千朝万代之中,似乎从来无人能将此局破开,大人如有设想,不妨畅言。”
“因材施教,由擅取士。”中官低声道出一句,却并未有细说的意思,而是有所忌讳,再不愿开口。
公子听罢,沉吟良久都不曾接话,而是拱手施礼,连连言说受教两字,旋即亦不追问,反而自行望向九道灯火缭绕处,许久不再出言。
在场三人一同往宴席场中看去,尤其两位中官面面相觑,目光当中尽是骇然。
有几十力士赤膊,由打宫闱深处扛起数枚足有数十丈长短檀木槽,陈列场中,而后再立起几十座严实围帐,将冷寂北风遮挡在外,木槽当中皆是清泉,由皇宫深处引来,恰好落在几十座围帐当中,槽中热气弥漫而起,恰如于整座皇宫内院当中,再度立起一座暖泉。
非上品官员不可迈入御花园一步,如今钦点老鱼湖对飞花令的寒门士子,不曾走马上任,且多半皆是官阶微末,尚不足迈入御花园中,若是搁在以往,当今上齐天子不过是于取士过后,摆开一座宴席,全然难有今日这般盛况。
力士动作极快,仅是不过一炷香功夫,已然是布置妥当,接引一众寒门士子与当朝大员,但唯独少了那位对出飞花六百的状元郎,因此到处找寻,最终还是寻到那位正与两位中官闲扯的公子。
“状元郎怎的独自跑到这等地界藏身,可当真让小人苦寻多时,还请您迈步入宴,免得在天子驾前失却礼数。”
这位前来寻人的中官年纪颇长,胸前冠有三道锦翎,方一露面,便惊得那两位中官大气也未敢出,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不敢起身。
荀公子望了望来人,又瞧瞧那噤若寒蝉的两人,嘴角微微翘起。
“皇宫内院当中人,不亏是沾染龙气,腹有良策,目力亦是奇好,大中官若是肯听在下一言,多将这两人带到身边,可托重任。”
于皇宫内院以里,最近天子身侧的大中官低头谦卑行礼,恭请年轻人入宴。
言行举止,未敢有丝毫怠慢。
而那位公子却又从怀中掏出两枚白果干扔到口中,步态散漫,悠悠荡荡,入宴而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生前身后名
待到散宴时节,那两位中官依旧是汗如雨下,未能松得半口气,连那位先前颇有些趾高气扬,胸口绣有一朵桃花的中官,此刻都是冷汗浃背,原本粉淡桃花,如今为汗水浸湿,瞧着徒添两三分嫣红,战战兢兢立在宴席两侧,竟是足足有两时辰未曾挪步。
直到那位极好诗文的上齐天子吩咐,替宴席当中新登仕途的士子添酒时节,才恍若如梦初醒,蹒跚脚步,双手托酒过顶,将酒水送到那位状元郎手上。
要晓得这位爷算得上此一年之中,圣驾前头最为当红的文人,恐怕已有多年光景,都不曾遇上令天子开怀欢愉至此的文人,如此一座大宴,手笔足令皇城震荡,恐怕日后不在权柄滔天一列,都有些对不起今日这般浩大排场。
可偏偏就是这两位中官不识大岳,竟同这位天子御前,把臂同游的文人说起文坛是非,尤其是那位胸口绣桃花的花阶中官,最是面如死灰。
上齐宫中宦臣数目,于天下九国当中算是极多,起初是因唯恐皇宫内院当中下人私通妃嫔,引出狼藉名声,祸乱宫中,这才将许多甘愿净身的寒门之人,或是家道中落的年幼后生接入宫中,专司整座宫中闲杂琐碎事。
何况净身者无后,纵使心有所图,亦难成族脉气候,更莫说集结党羽扩起家宅,为祸为乱。
上齐皇城以里的中官,统共分净花竹雀翎五等,最末一流便是那位年纪尚小的中官,衣袍上头干干净净,唯有身鹅黄长衫,故称得一个净字,而前胸绣桃花者称花,绣寒竹者唤竹,绣青雀者言雀。唯独那翎字一等,却是于胸口处插有三枚翎羽,且多年来唯有一人能立身于翎字阶,便是那位年纪颇高的老中官,多年来指掌中官大事小情,从无疏漏,且最得天子倚重。
翎字中官且需恭敬行礼,何况是他两位还不曾迈入上三品等阶的微末中官。
故而宴席当中分明暖泉潺潺,雾气缭绕,丝毫不觉有冷意,可二人浑身上下,犹似数九寒冬当中冻过数月的冷凉剑锋滚过,哪里还有心去观瞧场中吟诗作对,谈古说今。
可直等到宴席散时,荀元拓也不曾提及此事,推杯换盏,更是借此时景致,赋诗数首,听得那位专司记叙诗文的中官,频频点头,将这数首小令杂诗尽数记下,尚且夸赞不已。
“看来这位状元郎,似乎不是那等背地使绊的主儿,你我二人性命,应当是暂且无恙。”那位小中官拾掇罢宴席桌案,虽仍心有余悸,可瞧来比方才好上许多,瞧着那位公子离席,同天子叩首请辞,低声冲那花阶中官道来。
“人心最是难测,”那中官却仍旧是摇头不止,深深叹过一口气道,“这状元爷近来必定时常面圣,除却对谈学问之外,总要说起些近来大小事与宫中所见,倘若提起半句,你我两人这如同草芥的脑袋,怕是就要不保。”
那年浅中官闻言,亦是目光一阵颤抖。
说来中官衣食无忧,皇粮可口,但每年皇城多有中官,因丁点举动不妥,或是因办事拖沓延误片刻,便被那位翎阶老中官责令杖毙,或是枭首示众,虽说如今天子继位过后,尤为宽仁,但终年下来死在皇宫后身的中官,如何都足够养起一片郁郁葱葱的繁华茂树,人命贱过草木。
天子离去,可那位公子却不曾跟随,而是行至两人身旁,低声言道,“文坛兴盛,确是好事,不过方才中贵人所言,的确寻不出半点错处,人生来难得尽善尽美,触类旁通,与其追那所谓绝无半点短板的荒谬言论,倒不如因材施教,只要德行品行并无差错,擅养战马者,何苦还要费心去学如何养耕牛。”
“再者一国兴亡,书生在这其中占得近半壁江山,但抑武兴文,总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是时机恰当,在下也理应同圣上进言两句。”
花阶中官蹙眉,“状元郎此话,就不担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才入仕途,如此言语教我等下人听到耳中,总归不妥。”
荀元拓耸耸肩头,满不在乎笑起,“如今我等互有把柄,不过说句难听些的实话,中官万千,在下却唯有一人,若是提及此事,你说当今天子是愿信我,还是愿信两位?我愿坦言,只因两位心中所想所念,与我家师父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才将心迹吐露,并不愿藏于心间。”
“君子之交,当勿藏纳,同气连枝。”
年轻公子咧嘴一笑,微微施礼。
“在下荀元拓,如若日后可踏入朝堂当中,与两位时常相见,还望两位多同在下聊聊,畅所欲言,不过饮酒就免了,酒品忒差,酒力不强,实在不敢多饮。”
二人默然,相视一眼,皆是抱拳施礼,颇有些心悦诚服的意味。
皇宫书房当中,身穿明黄衣袍的中年男子拽过荀公子袖口,一并走到书房当中,口中依旧念着今儿个后者新作诗文,显然是喜笑欢心,龙颜大悦,读至最为精妙一句时候,不由得拍掌叫绝,连连称赞。
“荀爱卿此番入仕,当真是令寡人欢愉,恨不得当即将你提至朝中一品,常伴左右,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学识,更兼知理擅诗,实乃上齐福分。”这位上齐天子面皮笑意明朗,也不待荀元拓叩首行礼,旋即便指点书房墙壁处那卷画檐山图笑道,“早知晓荀家除却诗赋了得,更是通晓画工,不妨替寡人观瞧一番,这卷刘啼病当年一日观尽颐章画檐山,提笔所绘的画檐山景图,究竟功底如何。”
荀元拓亦是知晓,眼前这位上齐天子极喜此画,当初得画时节,二话没提便是亲笔提写画圣牌匾,送到刘家府上,且将这卷足有一十二丈画檐山水图悬于书房,日日观瞧打量,多年不倦,如今亲眼观瞧,亦是震悚。
“草民还不曾入仕,哪里敢当得起爱卿两字,圣上皇恩浩荡,端的令草民心头惶惶。”
虽得器重,但终究是恃宠而骄者颓,最易折去性命,荀公子自然也要将这等话说足,急忙欲要叩首谢恩,却是被乘酒兴的天子扶起,略带责怪笑道,“荀家公子,历来乃是朝中砥柱,如若连这点小情微恩都不敢接,往后倘若寡人打算将你纳入当朝一品,与荀相平起平坐,岂不是接不得?”
公子眨眨眼,嘿嘿笑起,“圣上施恩,草民自然要接,不敢当爱卿两字,更如何都不敢耗费圣上心意隆恩。”
黄袍天子瞧瞧眼前这位年纪尚浅的小公子,半晌过后抚掌大笑,拍拍后者肩头,“莫说太多题外言,且观画即可,多年来能在这书房当中与寡人谈笑风生的,除却你荀元拓以外,再无二人,绕是荀相亲至,寡人也需端着一国之君的无用架子,说来倒是疲累万分。”
画檐山水图中,笔墨极肆意,皆是恨不得泼墨而为,笔锋皆是大开大合,似乎全然不曾在意细微处,只求气势神意一气呵成,不留丁点藏纳,如是将醉里心意尽数付于笔端,磅礴云海,浓重山河,连同画檐山千里风貌地势,掺入掌中犹如刀剑一般的笔墨压砸而下,观之心神震悚,心念难平。
荀元拓足足围绕十二丈图卷观瞧过一炷香时辰,依旧是神色难以平复。
“想当年寡人头回瞧着这幅图时,恰好偶感风寒,周身绵软,可仅是一眼功夫,大汗淋漓,风寒尽去,犹如是寒冬腊月时节踏入暖泉,接连喝上六七坛滚烫黄酒,气抵额顶舌根生津,顿觉云开月明。”天子感叹,抬眼看向这幅长卷,莫名叹过口气,“可忧也因此,乐也因此,多年来观瞧画卷不下数千回,时而心头豪迈顿生,时而又复长叹忧虑,不知荀爱卿,可否能看出寡人心思。”
荀公子收回眼来,欠身行礼。
“圣上心思不敢妄自揣度,草民只挑此画画工言说,恐难知言语对错,惹得天子不悦。”
“但讲无妨。”年方而立,但面容方正持重的天子闻言,颇感稀奇,开怀答道,自顾提起盏茶汤饮下。
“此图初窥,气势最胜,草民由青柴而来,越足有千万里上齐国境,途中亦得见峰峦如聚,江潮如怒,但并无一者能出此画,包罗万千雄浑地势,最引人胆寒。”
“但这一炷香光景最末数息,这画中风貌却是浑然一变,将足有数里地界的山川走势,细微之处皆尽勾画而出,与此画重势重神不重形,迥然相异,本应当算是一处败笔。”
“可也正是此处,引得圣上时而忧心,时而豪迈顿生。”
“天下何人不愿携吴勾,取得生前身后名,何况是聚一国气运的天子,画檐山险,但总有所谓天兵可破,不过欲以天兵破之,又谈何容易。”
公子每说一句,那位黄袍男子神情便改换一度,直至最末两句的时节,目光当中竟是威势尽起。
无论平日里如何讲求风雅二字,天子威仪,滔滔而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左右皆难行
已是夜半子时。
纵是再多富庶繁华,皇城纳安,眼下街巷当中亦是冷冷清清,难觅灯火明光,天公终究耐不住劳累,雪片微歇,不过北风却仍旧硬朗,吹得家家户户灯笼纷纷晃荡,不得消停半刻。
家中有孩童的人家门口常堆净雪,叫孩童堆叠为许多人形模样,且将黑棋点到眉目处,瞧来意趣横生。
一架车帐由皇宫道中,缓缓出外,马蹄声声,轻敲青石道,走蟠龙街,直去往一处客栈门前,车马方停住,从中走下位神情极疲倦的公子,同驾车之人略微拱手,而后径直踏入客栈。
柜前守夜小二早已沉沉睡去,如今听得脚步声响,费劲睁开两眼,睡眼朦胧瞥见荀公子入门,咧嘴笑笑,而后又是沉沉睡去。
虽说荀元拓自来皇城过后,少有出门的时节,就连这客栈当中的小二都瞧着面生,可既是身在纳安,哪里胆敢有人造次,莫说是偷鸡摸狗,便是出言调戏两句女子,多半亦要吃些罚,何况此时荀元拓方才面圣,衣衫十足讲究,小二便不再理会,紧接趴下,将方才春意盎然的好梦延起。
二层楼中,一位穿着身淡蓝外袄的先生,还不曾等荀元拓落座,便将一盏汤药递到后者手上,皱起鼻头来略微嗅嗅,颇不满道来,“五日一大饮,三日一小饮,看来如此多年间,上齐这等陋习依旧不曾改换,甭管是做学问还是什么婚丧嫁娶红白事,离了酒水,似乎都不晓得应当如何为之。”
荀元拓挠挠脑袋,嘿嘿一笑,“可惜推脱不得,徒儿这点酒量,师父自然心知肚明,但既然是天子设宴,实在不敢轻易驳过面子,捋龙须的活计,咱可不敢做。”
周先生哼哼两声,起身将炭火拨旺,又替自个儿这位得意徒儿添上些茶汤,瞧着后者面皮当中若有若无的喜色,自然知晓自家徒儿有意隐瞒,不过也未过问,而是缓缓说起,“那碗汤药可醒酒祛寒,就凭你这生来体魄颇弱的德行,肺脉肝经亦是积弱,如是再不自个儿多添几分小心,没准又要落得个英才早逝的称谓,尽快喝过解酒就是,无需废话。”
似乎那位同当今上齐天子谈笑风生,最得心意的少年公子,于这位先生眼前,无论如何都是当初青柴荀府上,望着窗外蹴鞠定定出神的少年郎。
“徒儿替师父讨了个职位,皇城齐梁学宫讲学,官阶不大,仅是区区六品末尾,且不能上殿面圣,不过师父想来也不在意这等虚名,”荀元拓叹气道来,“不过纵使是这等官位,亦是耗费许多心思才勉强由打天子处讨得,幸亏今日解画,恰好与圣心所念相同,才勉强讨来这官职。”
周可法挑眉,“就没替自个儿讨得一官半职?无论如何老鱼湖状元郎,按说都应当立身在四品之上,更何况我家徒儿,比前头历代老鱼湖状元,都要高上许多许多层楼。”
可荀公子将碗中汤药喝罢,却摇了摇头。
随后伸出一指,又接连展开一掌,再伸出另一只手,伸开三指,旋即微微一笑。
周先生愣神,而后起身,到处找寻物件,皱眉不止。
荀公子却是老神在在,独自瞧着自家先生起身四处寻摸,饮下口茶汤,终究是将大半醉意消除,咧嘴开口,“戒尺还落在车帐当中,师父近来忧心操劳,怕已是忘却了。”
话音才落,公子却瞧见自家先生由打墙角拎起枚挑拨炭火的铁钩,掉过头来,老脸上尽是阴森颜色。
终究是荀元拓年少力足,身手敏健,横是绕着屋舍当中桌案闪转腾挪,却是并未挨揍,倒是周先生累得气喘不止,终是将手头物件撂下,连连摆手,仍旧不忘骂道,“旁人识文断字通读文章,便是为有今日,虽说你小子乃是荀脉中人,可得此良机,一早就可平步青云,偏偏要自降身段,捞得个八品最末的官阶,何其糊涂。”
但荀元拓却是并未辩解,只是轻声叹口气,缓缓讲来。
“先生心意,徒儿怎能不知,荀家虽说有一位荀相,但徒儿这一脉,分明是弃脉,与其说是逐出皇城,不如说是逐出这荀家主脉,想来比起那些个寻常世家,敌意更足。”
“如今按说我与圣上讨得个三品官阶,亦是不难,毕竟倾己所能对出飞花六百,前朝今代亦是难有,不过如此一来,那位荀相的手段,只怕即便是师父耗费无数心力,也难抵挡。一来初踏仕途,并不曾深谙官场中事,当然难以应对宦海当中尔虞我诈,请君入瓮,纵使有先生在徒儿身后撑腰出谋,但毕竟不可时时照拂,如何能应对自如。”
“二来借此时机,同圣上表明一番心迹,那等才步仕途便锋芒毕露,恨不得满朝文武皆交口称赞的俊彦,到头来大多难得善果,更莫说如若荀相处处针锋相对,圣上虽是颇器重徒儿,但与荀相相比,分量仍是微不足道。”
随荀元拓言语,原本神色阴沉的周先生,亦是将原本颇有些过火的阴郁色,亦是渐渐平复,转为欣慰。
“想不到我这徒儿,眼下竟也是能耐住胸中那般得意气,许多人言说戒骄戒躁,恨不得将这四字刻到眼中,但当真立身此境之中,却早已将所谓城府心性抛诸脑后,更莫说是一国天子把臂同游器重有加。方才所言两条好处,其实还要添上四字的好处,徒儿不妨自言。”
“以退为进?”荀元拓挑眉。
“且是步步为营。”周先生笑意爽朗。
窗外夜色正浓。
窗内二人,对坐饮茶。
“师父如若接任学宫讲学,恐怕亦要受那位荀相压制,徒儿远离京城前去别地赴任过后,恐怕其手段更是层出不迭,防不胜防,而今看来,徒儿倒当真不晓得师父究竟为何偏要去往学宫。”
荀元拓恭敬替周可法添过茶汤,皱眉不止。
依自家先生的性子,莫说是区区六品末里的官职,即便是当朝一品,恐怕自家这位极疏懒的先生,亦不愿去劳心费力,一路由打青柴抵达纳安,除却授学之外,多半皆是躺倒车帐之中蒙头酣睡。如此疏懒之人,岂可图这六品微末官职,更莫说似乎原本就与荀相多有过节,处处受制。
而周可法不曾答复,放下杯盏,转而问起面前公子,嘴角噙笑娓娓道来。
“先前在宫中遇上的那两位中官,为师听你讲起的时节,便觉得有些蹊跷,即便是寻常两位中官,都能脱口而出因材施教,由擅取士这几字,更是觉得重文抑武不妥,朝堂之中无数头脑灵光之人,岂会不知?”
“换句话说,其实人人皆能看出不妥,寒门世家二者之间,早晚有一日要因此事闹个鸡犬不宁,而为师对天底下世家,并无半点好感,反倒是厌烦之极,世上可无世家,但不可无寒门。”
“为师要做的事,没有这上齐头号学宫的讲学职位,难以成行。”
周可法摇头苦笑,“至于那位荀相,早年间我便已同他斗过一阵,虽占据不得上风,但也总能勉强抵挡,一位一人之下的朝中大员,对我这六品微末小官频频出手,无异于自损。”
“师父到头来也还没对徒儿明言,此趟前来京城,究竟有何意图,想来不只是要令徒儿迈进仕途才对。”荀元拓捧茶盏的两手微微一顿,旋即又复归平稳,将茶汤饮下,直直看向眼前面容越发苍老的先生,目中隐忧,丝毫不加掩饰。
“还不到时候。”周先生古井不波,看向窗外昏黑冷寂的冬夜,缓缓合上两眼,“上齐以北,有种隼鸟,幼鸟羽翼未丰的时节,时常被鹰鹫所伤,故而那幼鸟双亲除却外出觅食之外,皆是用两翅遮挡巢穴,纵使被鹰鹫琢得骨血四溅,仍旧死死护巢。”
“趁为师还有些寿数,徒儿,早些独当一面,也算没枉费师父倾注心力,将这官做稳,一年两载之间,多半可调回皇都纳安,为师的能耐,想来也足够撑上一年半载。”
夜色当中,可闻铁甲过街,甲戈叮当。
“值么?”公子低眉,“眼下我足够取得这三品位阶,日后必定还可攀升,没准真可与荀家那位平起平坐,知晓师父心头有夙愿未解,又何苦急于一时。”
当日位虚境中,荀元拓曾亲眼瞧见那位神情相当桀骜的男子,同自家师父说说许久的话,况且当初于光岳峰上,亦是听过三言两语,虽说不解其中意味,但眼见这些日以来自家师父种种举动,心头总归有些惴惴难安。
周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这位得意弟子,神色竟然是出奇复杂,欲言又止数度,终究是不曾开口,吧嗒吧嗒嘴笑道,“今儿的白果,吃足数目了否?”
荀元拓亦是松开口气,摆摆手道,“师父吩咐自然不敢忘,还比往日多吃了两枚。”
“那便好,且去歇息就是。”周先生说罢,自行迈步出屋,缓缓走下楼去。
长街空旷清冷,腰背分明已然有些驼的先生,沿这条蟠龙大街缓缓迈步,先是看过一眼皇宫,又是回头看向不知绵延多少里的巨城。
身在鸿沟,左右皆难行。
第五百六十章 一时天下
大漠飞雪,有人纵马仗刀,跃过已然结成厚重冰层的溪涧,挽弓搭箭躺倒于鞍桥处,猛然射落身后一位紧追不舍的贼寇。此人挽弓法子相当古怪,右手先行由背后箭袋当中抽出三四枚箭羽,夹于指缝,而后接连拽弓,声声弦响,身后追寇应声而落,射艺十足高明。
“看来这唐少侠,说他是刀客,还真是有些委屈了,原本不显山露水,竟是还藏有如此一手箭术,倒是在下小觑了。”不远处山坡之上,沈界挑眉赞叹,瞧远处十余追赶贼寇,接二连三坠下鞍桥,如今仅剩余个三五人,调转马头离去,却是被唐不枫追到近前,抬手落刀砍翻,又将尸首中所嵌雕翎拔下,这才懒懒散散摧马而来。
“依沈兄来看,这瞧来并无丁点侠士派头的唐不枫,如何就能有如此一手精妙刀法,更兼箭术亦有好多层楼那么高,人一日时辰相同,怎能练到如此境界?”一旁骑大黄胭脂马匹的女子,已然束起发丝,梳理为男子模样,怔怔瞧着那丝毫不讲究的少年,将箭头上头血水蹭到靴底处,极慵懒打个哈欠。
沈界收起那卷已然皆尽吃透的书卷,摇头叹息,“阮家主有所不知,家主常年身在漠城当中,虽说算不得养尊处优,但起码无需时时惦念保住自个儿性命,而江湖中人却是不同,何况这唐少侠幼时便已孤身,身前无人,身后无山,如若是练刀练箭有半点松懈,指不定下回再遇上敌手,便要被人斩去脑袋。”
“饱足狼犬逮兔,总是极难,是因自个儿并无性命之忧,而兔鹿这等受捕之物,往往可逃出生天,皆因珍命。”
阮秋白思索一阵,若有所悟,不过旋即诧异看过沈界两眼,倒是并不曾急于开口问询。
“书卷当中学得来的本事,其实寥寥无几,不过许多事道理相通,仔细琢磨上一阵,也就不难察觉其解,阮家主其实腹中文墨亦是不少,但还未到在下这般年纪,难以触类旁通。”
分明是有些傲气的话语,可由打沈界口中说出,听来如何都很是有些理所应当。
“二境成了。”唐不枫还未至二人近前,便是呲牙咧嘴笑道,“方才弯弓搭箭时节突觉心念通达,加之这几月之间勤恳修行,触及二境门槛,如今箭势一起,浑浑大河,皆往东流。”
说罢周身当真是腾起微末紫气,掌中无刀,而刀光初现,流转周身上下,但依旧不曾成型。
但阮秋白并未有欢愉之色,张张唇齿,旋即再度紧抿,目光亦是错向别处,口不由心道来,“恭喜唐少侠,入境几月之间便可踏入二境,实在是天资高妙过人,小女子佩服。”而后竟是自行拽起缰绳,缓缓离去。
唐不枫收去浑身内气,蹙紧眉头,良久都不曾回过神来,瞧着阮秋白月下寂寥身形,眨眨两眼,不曾急忙追赶,而是掏出腰间葫芦递给仍盘膝稳坐于图卷上头的沈界,勉强笑了笑。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剩下半葫芦,给老子留下点。”
沈界挑眉,抬眼打量打量眼前唐不枫,轻轻咳嗽两声,“在下向来不嗜酒,你二人的事,在下这外人怎好频频支招?难不成日后,洞房花烛时节,亦要在下出谋划策。”
少年搓搓手,窘迫笑起,难得好言好语同这位书生出言,“您瞧我这不是不通男女事,这眼下分明我破境,喜事一桩,怎么阮姑娘反而事心绪有些低落,实在想不明白。”说罢瞧瞧不远处女子背影,长叹不已,“我原本以为练刀便是件极难的事,可自打这之后,却觉得谈情说爱,似乎比练刀练箭还要难上许多,有许多话直说便可,为何偏偏要旁人去猜。”
沈界闻言终究是禁不住乐呵,“当初漠城之中,那位年级更浅的少侠,时常称你唐疯子,在下起初以为甚为不妥,不过几月以来,我倒是也渐渐瞧出了些门道,这般爽利无碍的刀法,似乎除却那等生来心直口快的人,也唯有疯痴之人才可练得。”
“阮家主与你先前所犯症结,其实一般无二,仅仅几月之间破入二境,何况刀法弓马纯熟,唐少侠于武境的天资,可要比阮家主高上那么一点点。”
唐不枫仍旧侧耳静听,却发觉那书生又是抄起一卷书来,头也不抬道来,“既然知道症结所在,还不去追?”
山高月小,三人同行,直往大元以东而去。
只是两马并行的时节,唐不枫身影与阮秋白身影,贴得极近。
沈界合眼,两手捂住双耳,索性平躺到那张图卷上头,瞧来惬意之极。
齐陵镇南军近来,有位才入军中不久的汉子接连升官,惹得不少同袍都是有些眼红,时常窜入这汉子营帐当中,偷偷摸上两坛好酒,纵使禁酒令仍在,可临近年关时节,总要趁此等机会,多积攒些。
可那位已然位处五品武官的汉子,仍旧是原本那副木讷面孔,数回撞见以往同袍偷酒,亦是装作两眼不见心清净,向来也不出言制住举动,惹得成天在帐外值守的军卒颇有些怨言。
不过纵使如此,这位汉子齐陵边军当中亦是风头一时无二,战时建功易,如今天下太平,如若欲要立得好大功业,最是难求。传言说是这位名唤阎寺关的汉子,清剿贼寇的时节,随行百来人悉数受伏,而汉子竟是一人凭双拳刀枪,将一众贼寇皆尽抵住,换得百来军卒性命,谁人也不晓得着汉子究竟有何等本事,孤身一人抵住数百贼寇侵袭,虽是负创深重,但依旧全身而退。
齐陵镇南将军白负己,最是爱兵如子,听闻此事二话未说,便拟过一份文书,加急送往齐陵皇城之中,随后竟趁夜色驾马而出,探望那位负创奇重的军汉,亲自出手探查一番筋骨,过后长笑不已,直言军中日后可添员猛将。
但纵使如此,可谓平步青云的阎寺关,还是那般木讷模样,时常笑意稀薄行走军中,使那一杆奇长的大枪挂起铁钩丝线,当做钓竿外出钓鱼,虽说入冬鱼儿甚少,汉子依旧垂钓不止。
与其说是钓鱼,不如说是磨练膂力。
今日阎寺关却不曾出外钓鱼,而是驾马去往十斗川帅帐当中,依旧扛着那杆大枪,不曾悬刀。
白负己近来亦是心境极好,倒不只因近来齐陵南境,贼寇马帮终是有些消停迹象,不再如往日那般似野草遇得点点星火,更兼得遇一位跳入龙门,且已近二境的大才。与江湖中人不同,这由内家拳鱼跃龙门,循序渐进的武道中人,最适沙场冲杀,撇去体魄筋骨锤炼稳固不说,沙场之中除却内气之外,膂力最重,那阎寺关筋骨锤打得犹如金铁,就连白负己看来,都是极为稳固瓷实,拳法更是高妙,似是大家所授。
得此虎狼之将,纵使白负己平日少有饮酒嗜好,前阵子亦是亲往阎寺关帐中饮酒两回,回回都将那老实汉子喝得滚落到桌案下头。
此番阎寺关前来,白负己亦是颇有些喜色,军中言传这汉子最是不喜走动,成日闷于营帐周遭,练拳走枪,要么便是抄起那枚大枪垂钓,如今自行登门,连忙相迎。
“寺关今日倒是有雅兴,撇去营帐前来,怕不是有事相商,我倒颇有些好奇,你这木讷性子,究竟有何事请动你这位石铸佛陀。”白负己才出营帐,便见那面皮晒得黝黑的汉子牵有一匹通体乌黑鬃毛的良马入营,肩头依旧扛着那枚大枪,登时有些无奈,将后者迎入帐中的时节,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那头并无一丝一毫杂毛的马匹,旋即才重回营帐当中。
“禀将军,前几日间携部下清剿残存匪徒,得此良马,听受俘贼寇说,乃是前些年由打一伙大元来人手上劫下,名唤玄青,除却两肋处颇青,通体乌黑如炭,即便是属下这等颇重身躯,亦能驮住在下日行数百里,脚力极强。”汉子恭敬行礼,难得脱口而出如此多言语,旋即又是有些语塞,干涩说道,“而今送与将军,定猛尽其所用。”
白负己才吩咐几人前去将茶水泡罢,手抚桌案当中山川地脉走势沙盘,而今听闻此言,险些将沙盘打翻,面目诧异至极看向那汉子,良久才开口发问。
“你小子莫不是将天捅出个窟窿来?竟是学起那般送礼的手段,如实道来,究竟是犯过甚事?”
汉子摇头,依旧支支吾吾答道,“年关将近,欲要还家瞧瞧,可如今方才升过军职,如何都难开口。”
白负己叫这话噎得一顿,哭笑不得锤锤汉子肩窝,“就因这点微末小事,还要拧着自个儿那般直爽性子,前来送上匹马?”
汉子倒是嘿嘿一乐,“当真准属下返乡?”
向来稳重的白大将军,如今竟是当着守卒几人的面,一脚踢到汉子后腰处,破口骂道,“滚蛋,将那马匹也牵走,当朝一品武官,老子还能缺好马不成?”
阎寺关骑玄青下山,踏出烟尘无数。
而山巅上头的白负己,望着这位汉子骑马下山,放声大笑。
第五百六十一章 山间绛宫道
浮云增乱,西山秀丽难见飞雪。
南漓温潮,向来少有得见落雪的时节,纵是年关时节,也至多不过飘落零星几枚雪花,还不等落地生苍白,就已化为点滴水渗入土中,故身在南漓的百姓,偶然之间得见细微小雪,心底就可舒坦许多。滚滚长云百里压境,虽是瞧来势大,但太冲岭一地,足足熬了六七日,竟是也无半点雪花,只教许多人更多心头烦闷。
若无浮云遮天蔽日,人心念头未有期盼,倒还好些,可如今浮云既来,自是多添欢喜,日日晨起皆窥远山天穹,实指望能得偿所望。
距年关还剩一月有余的时节,太冲岭来了位重伤垂死的年轻人,跌跌撞撞翻身下马,好容易迈入岭中断处的道场,已是昏厥。
一位老妪清晨时节迈出楼宇上山采药,却是恰好瞧见这年轻人,费尽浑身力气,才将这年轻人拖回楼中,诊脉数度,才发觉这年轻人负创倒是算不得奇重,可浑身上下经络精气极匮乏,丹田绛府,净是如冬来枯萎花木。
得亏是毒尊道场,其中稀罕药田草木,最是不乏,不消旁人出手,老妪便已耗费一日时辰,自行开出药方,熬罢汤药替那年轻人喂下,一连灌过三五日苦口汤药,才使得后者堪堪醒过,吐尽残余淤血。
“俞婆婆医术手段,如今却是越发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若无您老在旁操劳,在下这境界怕是要从四境落回三境去。”额前两缕鬓发垂落的年轻人醒转,悠悠一叹。
齐陵关外一战,宇文越通体上下积攒的内气,近乎已是耗费殆尽,更是有多地重伤,虽说那几人之中唯独范无疆境界最为高深,可窦莲的邪门术法与康宗正那柄古怪之极的环首刀,亦是高妙难敌,虽是当日那位年轻僧人出手医治,已然祛除可落病根的重创,但内气经络,最为难补。
老妪才将汤药熬罢,听闻宇文越悠悠开口,神情略微缓和,责怪笑道,“分明已是四境中人,怎的仍如此引人担忧,天底下四境极少,屈指可数,如是连你也负创奇重,老身倒是好奇得很。”
宇文越摇摇头,似乎是不愿再多提及此事,眸光黯淡,低声应道,“眼下内气亏空,负创多处,已属极好收官,如若不是有位二境的小子舍命,恐怕今日前来毒尊前辈道场的,便已是具破烂尸首。”
太冲岭上头近日搭起长台,二十里绫罗流苏漫道,金银两色萦绕,近乎将天际一并映得亮堂,由打南漓境内与上齐齐陵请来许多名角,渐次登台一日三场,戏文袅袅声,如痴如怨缭绕山间。
岭中小亭当中,宇文越擦去满头汗水,躬身行礼,兀自喘息不已。
大病初愈,登岭最难。
“今日不以前后辈论交,但以此间戏友论言,繁复礼数,无需太过在意,落座即可。”亭中人依旧是一身黑衣,倒是与平日黑纱遮面不同,而是以迷蒙内气掩住真容,回头瞧瞧宇文越颇有些狼狈模样,微微点头,“此番托你代为走上一趟,却错估了这齐陵关外中人的决然心思,足足七位四境,且携多件通天物,如此手笔,势在必得。”
“毒尊前辈亦知此事?”宇文越谢过,缓缓坐到一旁,蹙眉问询。
“高低也算五境,手下势力爪牙自然不少,不说其他,仅是那如同墙头草的土楼,每三五日之间,便会抽出人手前来此地送上各方消息,本座又怎会不知。”
“若凭那老和尚的修为,欲要打服那几人,其实本就不算什么难事,佛家法门引功德入体,寄于内气,绕是本座这五境,同他相比亦不过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对付几位四境,按说本就算不得一桩难事。”
宇文越神情古怪。
毒尊不曾回头,淡淡言道,“半斤银钱,比之八两足金,贫瘠黄叶,比之满山沉淀稻谷。”
“可依旧是有所遗漏,千算万算亦不曾算到那方钵盂,来历不明,但大抵便是两三百载前那位悟出偏门道法的邪僧所祭练。寻常通天物,如以五境摧动数件方可镇住那老僧,唯独这枚并无什么稀奇之处,甚至并无攻伐手段的钵盂,蛊心惑念,足矣困住那位功参造化的老和尚。”
山间眼下所唱,乃是清平调一曲,原意是女子新嫁,却是正值战时征军,郎君为官府所擒,强行送去边关厮杀,女子哀婉,日日焚香点起明灯,唯愿灯火升空,引人归宅。
戏文当中却是不曾交代,女子是否盼得郎君归家,只念到末尾一句痴痴怨怨,早得青丝白首,日日泣血,月月难消。
哀转久绝。
亭中黑袍之人听罢最末一句,才回头继续道来,“不过既是那位老僧为钵盂所制,谁人还可抵那七人携手攻伐之威?那不求寺而来的僧人,若是不曾猜错,乃是凭借功德佛法精深苦苦支撑,全然不可取胜,更莫说全身而退。”
宇文越犹豫许久,迟迟不愿张口。
“将局势扭转的那人,并非是不空禅师,亦非是那位不求寺首座,而是您老托付与我,多加看护的二境少年郎。”
毒尊默然,旋即摆手,长台上戏文声止,再无丁点杂乱声响,唯山林之间长风过耳。
少年坐于断岭,有柄似是内气生出的长剑悬顶,由后脑而生,附于剑匣,连出剑气一十二道,道道譬如江海腾空,洪波乍起,淹没整座乌行岭,场中数百贼寇压为碎骨血肉,斩去康宗正两臂,断去老不死半截身子,削落窦莲肩头,范无疆凭通天物抵住,亦是震碎脏腑。
一十二道剑气,生生撑到老僧挣脱钵盂,场面扭转。
“吴霜可是当真收了一位好徒弟。”如此场面,即便毒尊亦是沉默许久,才缓叹气开口,望向山外远空西方,沉沉叹过口气,“虽不知这二境的小徒弟,究竟由打何处得来这泼天好处,可天底下哪里有如此好事,恐怕施展开如此一门神通术法,日后所需偿还的债,亦能将这位年纪尚小的少年郎压得难以起身,起码十年之中,江湖里多半再无这号人物,更莫说将吴霜衣钵承下,扬名立万。”
“南公山此地,古怪得很,从上到下近乎都是有些疯癫意味,欲要出剑的时节,休说眼前立身数位四境,就算是五绝立在身前,多半也敢将那区区二境的微末修为展露开来,拼上这么一遭,难怪此山当中向来并无多少弟子,世间这等人,实在太少,更是太难保住性命。趋利避祸四字,历来是天下人抢破头探入其中,却不曾想修行中人,也有这等例外。”
话音才落,山间跑来位神色阴沉的年轻人,亦不去理会猛然皱起眉来的宇文越,径直走到毒尊眼前,更不曾行礼,而是脱口而出,“师父,山间蜂蝶咋都是消失得无踪无影,徒儿好生无趣,想出门转转,倘若是师父闲来无事,便陪弟子一并外出游玩可好?”旋即看向一旁神情奇别扭的宇文越,竟是拽住后者袖口,嬉笑开口道,“这位兄台面生,能否携小弟外出走动走动?师父在这山间憋闷许多年,已是犹如老树生根,还是得求您这外人,携小弟出门走动走动,银钱咱这向来不缺,意下如何?”
宇文越嘴角略微抖了三抖,神情错愕看向那位黑袍毒尊,全然不解。
“此人乃是杨阜,当初你欲拜入我门下时节,本座所说那位亲传弟子,就是此人。”毒尊却依旧是那番平淡语气,一掌将杨阜拍下山去,淡然答道,“根骨极佳,只可惜灵台当中始终是恶念难消,今年又恰好是其凶顽九恶本命频出的年头,恶念渐渐压住善心,只得使手段抹去其心智,变为眼下这等与童儿心念相当的模样,才堪堪寻出些契机,将心头恶念除根。”
宇文越浅笑,低头行礼,“南公山上徒儿怪异,可依后生浅薄之见,太冲岭当中弟子,似乎与常人亦是不同,晚辈这半个弟子且有些性情古怪喜怒无常,更何况是亲传弟子。”
毒尊颇有厌倦意味,闻言冷冷吐出两句言语,“你所求之术法神通,本座已是倾囊相授,难不成要将倾城蝉蝉王也送于你这外门之人?分明已是四境中人,足矣自保,即便横行江湖,亦是抬手为之,何苦偏要拜师。”
“除却毒尊之徒的名头,修行中疑惑时时可解之外,晚辈更想知晓,立身于五绝之中的毒尊前辈,山门当中究竟有甚独特之处,偷师多年,还从未在一处山门中久留。”
毒尊看过眼神情坦然的宇文越,伸出一指。
太冲岭猛然摇动,而后归复平常。
“山门当中,年关时节不留外人,尽早归去。”
宇文越两眼之间罡风浮动,已是转瞬立身山下,揉揉双目,颤抖摸起浑身,未曾有缺斤少两的凄凉景象,四肢尚存,没来由呵呵笑了两声,扭头就走。
山间绛宫道,春水白玉桥,念腔动紫霄,太冲亭台老,林木不承雪,凭栏莫忘衣。
太冲岭下有如是诗文,字迹娟秀,青山挺拔,苍松笔直,笔法高明,只是似乎墨迹仍新,新题不出几日,而力透山壁。
山路有五六团绒球似的狸奴,皆是面圆肚肥,瞧着宇文越,并不畏惧,而凭肚尾蹭蹭这位年轻人,而后直往山岭上头奔行而去。
年轻人蹙眉,而后又舒展开来。
此座太冲岭山门当中,似乎无甚不可能的事,隐隐间与那日借剑的少年,异曲同工。
不远处杨阜拦下一只毛色最是雪白的狸奴,当真如孩童般两手抄到后者前足根处,将整张面膛尽数埋到狸猫怀中,眉眼温和。
第五百六十二章 未必心中尽潮清
颐章至南处地界,石峰如笋,整整一冬都不曾见雪,不过幽深谷底当中亦是冷凉得很,寻常猿猴狐鹿,已是存罢许多越冬食,再不愿出外,而是守起巢穴,等候这清冷寒冬过去,再度外出探春。
如是举动,倒当真是惹恼石峰之中跳涧虎,时常外出寻食果腹,却总徒劳而返,一月前倒是瞧见生人,难得欲以那年轻人填补填补肚中亏欠,没成想却叫那年轻人凭身法棍招,狠狠给揍过三五回,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江湖里头能力敌熊虎者,终究是少之又少,何况是这颐章至西难见人烟的地界,百里石峰当中又并无多少冤家对头,常年之间唯有这头比外头寻常猛虎还要雄壮三五成的跳涧猛虎,独自盘踞此间,哪里受过这等罪。接连吃过三五番好打,待到那年轻人扛棍来虎窟当中的时节,那颇开灵智的猛虎也只得避让,独自匍匐于一旁敌吼,瞧着那人颇不在意点起篝火,将肩头麋鹿撂下,缓缓烤起,且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未下山时,我还时常对自家那位小师弟有些妒意,觉得师父偏心,打算将衣钵尽数相传,可直到来了此地,学来两手上乘枪招,才发觉我那位师父替我打下的根基,确是坚固,寻常人十年都未必可运用自如的枪势招法,几月之间已得其半,不说在江湖当中横行无忌,亦算是有名有姓的枪路高手。”
年轻人由破烂衣衫当中掏出枚布包,亦不讲究太多,将如若飞雪似的粗盐抹到肉上,全然不去管在一旁始终呲牙咧嘴的猛虎,而是抬头往向洞窟之外,一角长天。
“再者有这么位憨傻师弟,如何放得下心来,人家论生死,偏要插上一脚,自个儿险些落得个修为尽废不说,浑身经络崩碎大半,如今也不晓得是否醒转,原本师父不曾出关,山中唯有五人,眼下再添个昏睡不醒的傻小子,南公山年关,不知得多冷清。”
说罢年轻人倒也不曾吝啬,割下两块最为肥厚的鹿肉甩到那头猛虎近前,后者虽依旧是扭动虎须低啸,可奈何腹中食少,早已是勉力支撑,眼下虽还不曾有举动,两眼却是止不住往地上鹿肉瞥去,颇为举棋不定。
虽说鹿肉火候相当老辣,但年轻人吃得却是面无表情,犹如嚼蜡那般,唯见腮帮鼓动,还不曾过半炷香光景,近十斤鹿肉,皆已是入肚肠当中,瞧来比那猛虎吞肉,亦文雅不得多少。
身在石峰上头,赵梓阳才知晓何谓步步尝苦,那位李怀安口中所言的枪道前辈,每日只极嫌弃扔给他两三枚窝头,且此地湿潮,那窝头之中时常可瞥着六七丛苔痕似的绿绒。可即便如此,那位胡须花白的邋遢汉子,依旧不留半点情面,如有半点不服或是言语有失谦恭,便是飞起一脚将赵梓阳踢到半山腰处,瞥下枚铁枪,令后者凭枪锋贯入山岩,借力攀至山巅,一日之间往复数度。
纵是赵梓阳得知来此学艺,定要吃不少苦头,但每每瞧见那两人推杯换盏,珍馐满桌,亦是耐不住心头恨,指点那汉子鼻尖讨教,却从无能挺下六七手的时节,大枪脱手,再攀上五六回石峰。
还不曾踏足南公时节,赵梓阳曾觉得自个儿奚落谩骂的本事,如何也要捞得个上上甲的名头,但迈入南公山过后,时常得见吴霜口绽莲花,小师弟神来一笔,不由得便是颇觉羞愧,将甲字前头那两枚上上字摘去。可上过这座穿云石峰过后,终日听闻那汉子变法羞辱,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纵是自觉城府心性颇深,亦是叫那汉子贬得面皮青红,多次按捺不住,依旧无果,心头默默将那甲字又退一等,变为个楚楚可怜的乙等。
年轻人思绪极多,难得今日下山往肚里填些肉食,将已然可隐约见肋的体魄好生补补,于山间困苦练枪,哪里还有半点喘息功夫,就连那日接信时节,瞧见信尾处那两行字迹,心头竟无半点波澜,而今万千念头,纷纷而来。
信尾中书,少年破去足足四位四境,剑气横推百里,周身经络残破十不存一,昏睡十日,依旧无醒转之意,概一身修为皆尽废去,亦需重修,能否再登修行一途,尚在两谈。
衣衫破烂,多日不曾换去的赵梓阳忽然想起,当初山上时节自个儿练枪,疲累劳顿,每站桩一日之后,时常以为自个儿浑身骨节脱散,唯余一根脊梁尚有知觉。自家那位小师弟时常送去些许烤得鲜活,油光锃亮的兔肉,且常同自个儿这位瘫软于床榻当中的师兄斗嘴,直到自个儿昏昏睡去,才迈步出门继续观云悟剑。
似乎无人记起,兔肉与药草,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接连数月之中,没三五日桌中便有金光烤兔,但分明那位少年终日观云悟剑,压根抽不出片刻光阴,唯有夜里人安睡时节,可得清闲。
如今想来,却是越发清楚。
一旁猛虎吞罢鹿肉,却是瞧见那年轻人无故举起那柄令它心生怖惧,畏缩不前的铜头长棍,粗糙掌心运力攥紧,起身走到洞窟口处,一棍向洞口之上砸去。
金铁声震,犹如于洞窟口处炸起片雄浑擂鼓声。
有位毛发花白犹如林间老猿的汉子骂骂咧咧跳下洞口,扛起手头大枪,指起眼前年轻人鼻头便是骂起,“十息之前,你便应当知晓洞窟口外有人,这十息落在低手身上兴许掀不起风浪,倘若搁在高手手头,早够你死上两三回,再瞧这棍使得,枪不像枪棍不像棍,照你这般天资身手,何日才能走出这片死寂地界?”
“试试不就知晓,我练得究竟是对是错。”赵梓阳近步,接连踏前三步猛然止住,铜棍直点汉子眉心,去势虽重,但实则乃是虚招,撤棍时节腰腹急转,棍扫时节凭单手绷住,崩震力道使得整条长棍犹如勾月,棍头已近汉子腰肋,力道之盛,周遭灌丛林木,扑簌惊响。
此前赵梓阳从未递过佯招,一来是因枪法小成,再不愿使这等出奇章法,二来亦是心气颇高,本成想即便占不得上风,亦断然难落在下乘,今日头番施展佯攻,的确令那位邋遢犹如老猿的汉子未曾防备,眼见得崩式贴近腰肋。
但此一手并未砸到实处,汉子单足蹭地,腰腹让出一寸,险之又险让开此式,手头大枪调转,掀开棍头,而后单手捏起枪尾,直直刺近赵梓阳面门地界,难寻退路。
可后者借腰力身形一矮,肩背后仰,顺带将棍带回身前,抬足踢起,棍头又是冲汉子下颏迎去,风声四起。
两者出招皆是分毫不让,尽皆属江湖当中可杀人伤根的险招,枪棍交叠,如臂使指。
汉子化开此一招搏命险招,眉头微挑,嘴角亦是掀起,不过枪招依旧是步步稳固,渐渐覆压而过,纵是赵梓阳枪棍路数亦是心底通透,但依旧不如眼前人这般根基牢固,不出一盏茶功夫,已是落在下风,难有攻手。
“这身仙家山门中惯出的毛病,多日以来总算是磨得初见成效,”汉子咧嘴大笑,长眉乱抖,“你们这些个仙家宗门当中的弟子,皆将自个儿当成那神仙老爷,恨不得将所谓正气凛然写到方红布上,栓在额前,可实则扔到江湖之中,甭管多叫人瞧不起的杀招毒手,其实都要比寻常枪路好用许多。”
“人家刀枪快要取你性命时节,总不能同人说,这招颇为险恶,尤遭天怨,咱们重新比过。”
汉子枪招一刻快过一刻,口中依旧是念念有词,“若是说仙家宗门如若屯冰老窖,将你小子枪架定住,使其牢固根基,老子便是那专司砸冰敲棱的烧红铁棍,敲得你小子由冰化水,圆润通透无孔不入,纵是遇上天底下自古以来能排得名头的枪道大才,也得凭这身融铁化石的滚水,烫焦几片血肉下来。”
赵梓阳咬牙,这般言语,这段时日以来听得的确是烦忧,而今心思驳杂,听来却是越发刺耳,竟是主动撤棍在手,凭左肋硬生撞向汉子大枪枪尖,使之贯入皮肉,而后凭左臂死死锁住枪杆,猛然抬棍直起,砸翻眼前汉子。
足足数十棍倾泻而下,或压或崩或挑或刺,虎窟以外尘灰四起,地龙翻身,两臂粗细新树难挡,迎棍倒伏纷纷炸碎。
年轻人拽出大枪,咬牙大笑,丝毫不曾在意伤处潺潺血流,面皮当中尽是狰狞快意。
“看来老夫所教你的枪出无忌四字,你已得其中**。”烟尘散开,汉子依旧不曾起身,躺到依旧繁盛花木碎片处,畅畅快快抹去鼻下两条血水,略微抬头瞧瞧那年轻人狞笑声响,嘴角压制不住笑意。
虎穴当中那头千斤猛虎,早已是噤若寒蝉,黄绿眸光闪动,不敢上前一步。
心头无有恶相,求胜何需忌手。
招招皆在阳关道,未必胸中尽潮清。
胡须花白的汉子站起身来,踢了一脚终究吐出口恶气的赵梓阳,促狭骂道,“老子这不包年夜饭,麻溜滚回南公山去,歇毕再回。”
“牢记本心未变,手段就是手段,何来善恶正毒分别。”
赵梓阳站起身来,艰难捂住腰间伤势,上下打量汉子几眼,面皮登时有些丧气。
“怎么?爷身上有虫虱?”
“坏了。”
“坏在何处?”
“看你这老小子越发顺眼了。”
花白须发的汉子刚要骂娘,瞧见赵梓阳将手上铜棍使衣襟好生擦净,又是强行咽下,可旋即又骂了个舒坦。
那年轻人嘀咕说,老汉一身破烂,别污了老子手心。
第五百六十三章 长风到此停
上齐毗邻紫昊边关之外,因几月前邪祟暴动,迟迟不曾解去锁关令,不少过往商贾与加急文书驿使,亦被拦阻在外,只得绕行,边关屯兵把守,飞鸟难越。
大抵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紫昊多年前出过妖物邪祟涌出北烟泽的旧事,比起此番还要惹得生灵涂炭,近乎整一国国境,皆是陷入妖物之手,足足耗费近乎六七载光景,才勉强将境内邪祟祛除带劲。而今事随境迁,大多百姓官员,已是忘却当初国典史册所记,眼下再度受邪祟所乱,旧年惧意再度沿尾骨直冲脖颈,人人自危。
非负深创,难得受教,大概天下人皆有此等劣根,接连许久时日,紫昊都少有通行的时机,守军森严,杏黄玄鲤脂云木锦四方铁骑,皆是抽调出足有三五百骑,千数铁骑,万余步卒皆是驻守于边关地界,军帐旌旗,瞧来气势雄浑难言,甲光映月,枪芒生辉。
不过事有例外,前两日便有一众车马,同守关士卒通报数句,并未受阻拦,开关放行,直奔北地而去,算起约有数百之重,驾马拎刀者不似是什么商贾中人,却是犹如江湖上的蛮莽武人,过关时节瞧着一众敢怒不敢言的苦闷商贾行人,那为首武人竟是瞥过众人一眼,甩下两字窝囊,而后才扬长出关。
上齐与紫昊边关地界,亦是荒凉,历来少有人烟,虽是不过比起南处齐陵边关,仍旧好上许多,时常可见林木成荫,除去冬时冰层横陈,溪涧当中流水潺潺,倒也算处相当适宜观景的地界。
但向来少有人打此地过,非因上齐与紫昊两地历来不对付,而是因上齐文人所看好的把件锦织,运往紫昊,却是要打过许多折扣,值不得多少银钱,而紫昊当中盛产鞍桥辔头,与荒野老兽皮毛,于上齐同样卖不出好价钱,两者虽隔一线,泾渭分明。
车帐还不曾出得紫昊关口二十里,为首那位神情始终凶恶的汉子便是呼哨一声,止住车帐前行,抬手中刀上前,将双足由打马镫处撤开,深深蹙眉。
虽是细微举动,但身后数百人皆是抽刀在手,响动如潮。
江湖当中驾马者受袭时节,往往马匹先行负创,如是马失前蹄或是马匹立时气绝,到头来便难添臂助,反倒变为掣肘,千斤重躯倘若压住腿足两手,多半要落得个骨裂筋断的下场,即便是膂力再强,亦难瞬息脱身。紫昊马匹甚众,江湖当中马战极多,故而长此以往早已知晓路数,汉子这般举动,便是专防马匹受创,自是令在场中人当即神色微凝。
前头老树上头,坐着位道人。
道袍古朴,身形宽胖,恰好立在枝杈上头,翘起二郎腿来,听闻车马声响,团身落地。
“可是让贫道等来了生人,足足在此候过三五日,倘若再无人前来,恐怕贫道便要在此地安家落户,到头也找寻不得地界。”
那道人相当热络,迈步行至为首汉子面前,唱声道号,而后再度开口,“说来惭愧,贫道从齐陵而来,替一位前辈送信,于北境转悠月余,却死活不曾寻到那处唤做守缺的道观,想来施主既然能于锁关令还未撤去的时节出外,必定极通晓这关外事,还请劳烦同在下指路,来日必有重谢。”
可汉子依旧是掂刀在手,并不曾松懈,打量打量那位身形宽胖不似道人的道人,“敢问道长,是由何处而来?”
“自然是紫昊关口,一路游赏各处风貌胜景,送信其实也不过是捎带事。”道人亦不隐瞒,如实道来。
“我等奉紫昊大员调令而来,才堪堪捞得个出关契机,不知道长凭甚出关,一来无靠山,二来无钱财,怎能先于我等月余出得紫昊?”汉子仍旧挑眉出言,将掌中刀攥了又攥,不露声色,杀机闪逝。
“贫道粗通相术,曾凭生辰八字测算一番,告知过四方铁骑统领一件事,虎隐山麓,能者得前,依贫道算来不出几载,四方铁骑统领皆要更迭一茬,其一是因那四位于军中威望实在泼天,假以时日争端再起,难免有尾大不掉的势头,既是如此,必令那四位名震天下的四方统领高升,不过却砍去统领四方铁骑的实权,任以虚职。其二天下太平,何况邪祟平复,这几人从中取来的威信过多,功高震主,铁定要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收尾。”
“算出十件祸事,也不如算得一件好事。”
“为何笃定道长所算灵验?”汉子仍是并未轻信,盯着眼前这位瞧来半点高门风范的道人,咄咄逼人。
道人苦笑一声,拍拍道袍上头灰土,沉沉叹气,“皆因此前我替那位统领算得一十八件过往年月中的旧事,军中统领,岂能随意糊弄,更何况允贫道方便,冒玩法徇私的大不韪之过放行,倘若不显露些真本事,如何成行。”
汉子皱皱眉头,却是重新将双足踏入马镫,收刀还鞘,于是身后又起一阵浪涛声响,细细碎碎,皆尽收刀。
一行人中马匹富足,汉子亦是客气,遣手下让出头马匹赠与那道士,后者作揖陪笑,如何都叫人瞧着腻味,全无道门中人出尘意味,引得汉子频频烦闷,仍不自知,絮絮叨叨个不停。
不过对谈之中,道人依旧是知晓了那座不接天不近地的守缺观来历,那唤做木中峡的汉子讲说,守缺观自打不知多少年月前,便已是记于书卷当中,每逢甲子年显现世间,但年月匆匆,并无几人眼见,后世所传大抵是依理胡诌,讲说得倒是活灵活现,但终究不曾有一人说出这守缺观如何迈入。
古卷中记,大抵是古时可移山填海镇妖长生的贤人道场,经久不朽,历世未凋,遗留至此时,依木中峡所言,那道观当中有无人踪,还在两说,不必太过在意送信一事。
而道人随马匹颠簸,似是有些困意,有一搭没一搭对谈,末了竟是突兀道出一句,本应上阵杀贼讨逆,刀马沙场,如今却是豁出性命外出采石寻料,憋屈得很,惹得汉子额角青筋突现,可终究也未曾将这疲懒肆意的道士赶下马去。
足足十日,距木中峡所言守缺观所在,不足十几里,足足数百人手却是在此安营下寨,纷纷解去车帐,由打马背处取得斧镐铁凿,四处找寻。
此地临湖,算是距北烟泽最近一处水泽,湖畔水草丰茂,湖心清澈见底,时有麋鹿老鼋现出身形,远远瞧见这数百号人手,又是隐去身形,有汉子前去湖中取水的时节,两足险些离地,回神时节才晓得是双脚踏到一方老鼋背甲上头,足有近丈见方,登时惹得周遭许多人笑骂。
日暮将晚,篝火侧畔。
“道长所要寻的守缺观,从此地北行数里远近便是,只是能否有幸瞧得,需看道长造化如何。”木中峡坐下身来,瞧着篝火畔拎起枚枯枝,匆匆写划的道人,爽快出言。
这道人虽说是平日相当不靠谱,且多痴言乱语,不过也曾替众人占过一卦,避开伙数目极多的流窜贼寇,起码保下近百人性命,虽说其余人不知,但木中峡却是亲眼得见,百数贼寇由打原本路途经过,铁蹄踏土,扬尘无数。
“木中有峡,兄台理应姓冯,”道人头也不抬,继续使枯枝在沙土当中比划,“幸亏非是南漓冯家,不然咱初见的时节,便要斗在一处。”
汉子愕然,不过念想到此人算术,当即是明悟,将份干粮递到道人手上,释然笑道,“行走在外,用个假名趋利避害,理所应当。”
“我有一位小师弟,多日前惹上是非,被南漓冯家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险些身陨,前阵接着来信,说是负重创未醒,我便想着借送信的时机,踏入那座守缺观,起码世上种种风雨刀剑,要替小师弟挡下些。”
道人说话时候眉目清朗,淡然得紧,道袍飘风自动,抬头望向早月,不知为何突然笑将起来。
“本就是个不省心的小辈,山上能惹是生非,下山也不消停,还要我这当师兄的处处操劳忧心,与我趋利避害的念头相悖,说到底算不得是极合心意,但既是那般天资亦是凭肩头担下苦头,我这当师兄的,总不能白尝小师弟手艺。”
道人撇去枯枝,转头冲依旧听得云里雾里的汉子道来,“承兄台照应,替诸位算起一卦,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汉子面皮未动,不久竟是爽快笑起。
并未去管身后汉子,道人自行起身迈步至湖畔处,斜眼瞧瞧天上早月,一步踏入湖水之中,可并未沉入水中,道袍猎猎随风翻腾。
足下老鼋,宽足两丈,不知何时托起道人身形,直去湖心。
八百里长风到此停。
湖中唯有月踪人影。
湖水北岸若为天,湖水南岸则为地,身在湖中,一不接天,二不近地。
湖可为镜,天穹亦可。
天上浮现出一座悬空道观,地上道人迈步入水,天上也有位一模一样的道人,迈步入观。
南公山钱寅,今日拜观。
第五百六十四章 白云归时
白云出岫,山近溪流。
今日山下多出一位少女,亦多出一位少年。
南公山坐镇许久的老樵夫,今日难得向东望去,恰好是寒冬腊月当中少见的亮堂天景,老汉乐呵不已,将手头那根鱼竿收起,连带足足有上百丈长短的鱼线,一并拽到收上,却是错愕发觉那鱼线末端处,悬着条肥硕鱼儿。
“有意思,钓鱼数月,总算得来一条,”老汉拎起鱼儿,老脸上头笑意嘚瑟至极,“那教书先生还曾说过,老夫过年关前也未必钓到一尾游鱼,如今恰好使这鱼儿,使劲拍打拍打这小子的面皮。”
旋即捧起那尾足有一臂长短的鱼儿,似是有些犹豫,“山上荤腥少,好容易得来这鱼,是蒸是炸还是醋烧,倒当真是难以决断。”
颜贾清已离山数日,离山前同老樵夫言说,山下学堂仍需授业,待到年关所剩八九日的时节,再度回返,偌大山间,唯剩这么一位老樵夫,成天无所事事,将鱼竿伸到山外,鱼线深入溪水当中,且时常依到藤椅之上打盹。
老樵夫悠悠荡荡迈入柴房,架势相当熟络,生火添醋,不消一炷香功夫,便端出盘醋鱼来,上下打量,使竹筷夹起一块,仔细品咂许久,老脸中生出许多笑意。
醋鱼滋味极好,倒是不求鱼身滋味鲜灵,最是讲究肉质细腻,眼下这盘醋鱼,入口微酸甜咸爽口,引得老樵夫连连拍手称快,随后缺又是烦忧,将醋鱼置于灶台当中温罢,而后接连由打正殿侧堂转过一周,蹙眉不已,又是迈步前去后山竹林当中,挨个叩响竹木,其中尽是空空如也,忧心不已。
“无酒下菜,看来前辈也是焦急得紧,甭管是山上人还是山下人,看来都一个德行。”竹林突兀现出一人身形,面容清瘦神情玩味,瞧着那位依旧侧耳听竹的老樵夫,甚是有些禁不住笑意,凑上前来,“竹酒早被藏到后山闭关处当中,连带几件灵宝之流的值钱物件,如今都在我闭关石窟之中,当真想蹭便宜,门也没有。”
老樵夫头也不回,仍旧只顾敲打竹木,尚不曾有罢手意味,口中却半点也不曾甘愿落在下风,笑骂道来,“谁不晓得你小子是属貔貅的,只知道从旁人那掐好处,自个儿装得一穷二白,打死不吐赃,可惜老夫那碟手艺足能卖上几十两的醋鱼,白白浪费。”
可旋即老汉眯眯两眼,回头瞧着那一身白衣的吴霜,沉沉骂起一句,“你这五境关,是不打算破了?好容易悟出两条路,竟是将其中一条化为剑气,砸到剑王山上去,另一条迟迟看不上眼,再这般拖延下去,神念回身,躯体没准已是枯败,纵使破境,估摸着又要熬个一年半载。”
白衣吴霜闻言,倒是不曾妄动肝火,同样长叹道来,“世间万千坦途道,到头来我还是不曾将另一条路的雏形铺展开来,没准当真有一日间,我便要走上那条看不上眼的破路,迈入五境,可如若当真如此,恐怕再想超脱五境,此生无望。”
“那还将紫气化为剑气,递到剑王山中?”老樵夫嗤之以鼻,颇为厌烦,“为报一箭之仇,毁去自己道基,天底下也就你这等疯癫人做得出。”
白衣吴霜敛起眼眸,思量良久,还是不曾隐瞒。
不光是老樵夫与他这南公山山主有恩,只是凭借此行替南公山抵住山涛戎一事,已是天大的人情,明面是替故友守山,可里子却是得罪了久负盛名的五绝之首,立身于山涛戎对岸,已能说是选了最为不智的一端。
不怕贼偷,怕贼惦记,何况这位山涛戎,已是触到那层境界,天下手艺最妙群贼加到一块,也不如这位爷一对拳头难对付。
“那道从剑王山出,越过数地的剑气,依我看来已不属五境,比起当年剑威,犹有过之,”吴霜言语时节,多添过两三分稳重,“十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凡夫俗子十之一二的念头,我驾轻舟击湍流,迎风直起,人家那些位早已成势的五境,也谈不上原地迈步坐吃山空。”
老樵夫这回当真停下手头举动,神情微怔。
吴霜的确是口风相当不严,信口开河一说用在吴霜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似乎出言如同出剑一般从心所欲,向来不从矩,但眼下寥寥数语,绕是老樵夫不愿轻信,也绝非是不着边际信口胡诌。
“如若不凭悟出的那方道基强行锁住剑王山上那主儿,以人家天资,没准年关刚过,五绝当中便又要添一位逾越极境的大高手,到那时携手前来,颐章天子再添一万五鳞军,恐怕也难拦挡,逾越极境的修行之人,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欲要强行耗死在军阵当中,又谈何容易。”
吴霜并无多少遗憾之色,如是舍弃了一方不甚值钱的物件,面色平和从容,“舍去这么条路,在我而言其实并非是坏事,少年时节翻墙头逃课业,奈何身矮力微,总也翻不得那堵足有近丈许的高墙,故而想出个扔鞋的法子,先行将鞋履甩到墙头另一头去,而后死命爬墙,总能得手。”
“现在看来修行亦是如此,开弓不存回头箭,将这道基打将出去,退无可退,反而念头更加通达,悟道更是强打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没准就当真能悟出另一条贴合心意的通畅坦途。何况我这甩手掌柜,即便是再不靠谱,也得替这几个徒儿想想,年轻时节树敌无数,总要花些代价压住敌手起势。”
老樵夫一直不曾出言,直听到这话的时节,才微讽笑起,“当真要凭你一座南公山与五绝叫板?老夫出飞来峰也足有几月功夫,这话却是最荒唐。”
“从师父到徒儿,皆入五境,如何不能力敌。”吴霜却不理会眼前人挖苦,笑意盈盈。
“十年?”老樵夫斜睨。
“没准用不了那般久远。”一身白衣的吴霜望向山外,远眺难得的冬时暖日,“老大如今去往北烟大泽,依其心性天资,再加之那地界最是能见天地,明悟本心,必定先入五境。其二便是那两位小徒,赵梓阳破境晚些,是因诸事繁忙,终究难以静心,老四天资之差,想必您老也是心中有数,但胜在悟性上佳,如明己心,破境之势,摧枯拉朽阻之不能。”
“就这么瞧不上你家那位老二?”老樵夫好奇。
钱寅所修奇门遁甲,自古以来便是门极有讲究的修行路数,如若是迈入五境,更是号称可改命相破除死局,掐指避凶起手走吉,三奇八门信手改换格局,最是高深,如今吴霜闭口不提,着实叫老樵夫心头疑惑。
“何时等到他撇去那方始终不离左右的度盘,将攥紧两手松开,何时才能触及修行一途第二道天关,可惜这话说也是白说,只有待到一日他自行明悟,才得超脱以往境界桎梏。”
吴霜摇头,不过顺手却从怀中拿出枚玉壶,咬咬牙关递到老樵夫近前,“醋鱼无酒搭,最是可惜,算算时日近日以来,我那小徒儿与老大徒弟,大抵便要回山,就劳烦前辈替我照应。”
老樵夫瞧见酒水,目光登时热切,先行夺过玉壶,掀开壶头猛然吸起,当即眉开眼笑,拍打胸脯作保,“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吴小子也有知道客气的一日,正好近来颜贾清那酒徒不在山间,老夫得尽此酒,必将你那小徒迎上山门,且放下心就是。”
话虽如此,可闻罢酒气的老樵夫,却是将酒壶搂到胸前,唯恐吴霜反悔。
白衣之人揶揄笑笑,再不出言,而后骤然消散。
樵夫乐呵吃过一整尾醋鱼,饮酒整壶,通体三万六千毛孔欢畅,仰倒藤椅处,总觉得有些蹊跷,抬手抓起那枚玉壶,掉过个来看向壶底。
壶底雕印有一枚鱼字。
老汉震怒。
到头来终究是不曾赚着,不过是物归原主。
山外十五里处,有位衣衫全然不齐整的少女,费力驾起车帐,一旁黑獍随马车缓缓而行,瞧着那头杂毛马匹,始终有些跃跃欲试,但后者却是蔫头耷脑,时常向车帐当中张望。
车帐当中有少年熟睡,头枕剑匣,腰侧有剑,已是多日不曾醒转。
自打那日以来,温瑜便是耗费许多银钱,由打边关处借下一架车马,未有半点停歇,昼夜兼程奔南公山回返,仍旧是走了许多时日,若非是那位老僧使神通相助,省去大半路途,依旧是耽搁近一整月,如今才得远远瞥见南公山黛影,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拭去面皮尘土污泥。
云仲此番借剑,伤及根源,纵是不空禅师耗费整整三日,以功德内气灌注全身,依旧是收效甚微,只得明言外物无用,只得凭少年自个儿心意,方可醒转,但这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二境修为,怕是已废去大半,不过福祸相依,兴许日后修行亦可得便宜。
少女一路都不曾开口,更是不曾换起衣衫,袖口肩头依旧有干涸血水,唇边开裂多处,满面尘灰。
车帐之中熟睡少年,周身干净整洁,面皮白净。
第五百六十五章 阳春面
北郡当属颐章最暖的地界,冬时裹缠衣衫最少者,倘若去往别处,压根无需开口自报家门,便知是由打北郡而来,不过往往因北境天景过于暖了些,许多出外讨生计赚银钱的北郡中人,迈出北郡一步,总要被劈面寒风灌个透心凉,不得已才将先前预备起的厚重衣衫裹起,依旧是极难适应郡外肃杀冬风。
历来是由奢入俭难,出得暖屋走冬难,于是许多北郡中人,冬时大多赋闲,并不愿去受冷凉入骨的冬风侵扰,除却那些位家境贫寒尚且育有六七儿女,不得不外出谋生的汉子,大多都是老实待到北郡之中,待到冬去春来。
如此景象,皆是出于千里画檐山遮挡南下而来的洪洪长风,连带十万山方向西风,亦是大多遮得严实,才使得这北郡冬来,得以变为许多富贵人家或是朝堂大员躲冬时的首选,毕竟是家中总有年长者,腿脚难忍风寒,总又不可日日囚于宅中,自然要择选北郡这等冬来如春的好地界,好生温养。
这般情形自是使得北郡中人,越发富庶,虽尚不如天子足下那座中郡,但隐隐已是稳稳立在行二的交椅处,且有稳步抬升的架势,不过如此举动却引得无数文人鄙夷,头前两年,竟是有文人诌出句民脂填腹不抵冷,千军万马避寒冬,一时流传甚广。
为避此嫌,许多高门中人与大员才是堪堪止住此势,免得遭人背地诋毁。
绕是如此,北郡随意挑出座城池来,都可算得上是摩肩接踵,城中住户极多不说,且街巷之中相当热闹,全然也无寒冬腊月时节的景象,乃至打把式卖艺的江湖中人,许多竟是赤膊,周身热汗淋漓,无有半点冷意。
桂樾城便与别地一般无二,今日面摊地界便是迎来两位衣着华贵的客爷,却只要过两碗阳春面。小二闻言时节,还当是自个儿时常听闻周围闹市喧嚣声响,震坏两耳,可那位穿整袭狐衣的公子,分明只要了两碗阳春面,便再不开口。
“王公子怎的就以此物对付,王家家底雄厚颐章一事人人皆知,寻常出门所穿袍子亦有整狐缝嵌,如若被旁人听去,恐怕多半要取笑。”另外一位面孔方正,颇为黝黑的华服中年人,使竹筷翻找翻找细面,神情一时缤纷。
对座那公子却是浅浅一笑,并未在意,举起竹筷捞出颗葱花,颇为满意,摇头晃脑道来。
“二三十葱花,清水两瓢,细面一两,要好点上两三滴油星,譬如早春时节瞥见乱花,清汤寡水初春新绿,尝起清淡,不过确是得尽细面本味。”
“近几月之中饮食颇多荤腥腻味,竟是有些迈不动步子的迹象,再如此娇纵下去,怕是年纪轻轻便要落得个一身富贵病灶,倒不如吃喝清淡些,常饮茶汤,来得更为益寿延年。”
“想不到吃惯天下珍馐的王公子,竟也有这般雅兴,京城之中可向来不曾瞧见这等吃食,瞧着倒也是清淡爽利。”华服中年汉子挑起一截面来,热气萦绕,倒并不抵触,极熟络地吸到口中,葱花清香与细面底味,连同清澈汤底当中微末油星滋味一并入怀,于这冬时舒坦得很。
中年汉子由茶棠郡外而来,毗邻十万山,不属颐章境中人,但其师门算得上是相当直苗的仙家,祖上接连出过三五位四境,数百载前更出过位五境的大才,来头甚大。
王公子两月之前,就已是前去拜访过那处仙家山门,并未携带左右随从,可谓是送了天魁宗好大一番情面,纵是山上仙家往往心高气傲,但王乐菁到底是如今朝堂重臣长子,如此礼数有加,山间已然亦是不可怠慢,故而便特地遣下这么位瞧来木讷的中年男子,携一十二仙家弟子,随行左右。
王公子乐得见此,瞧那对座汉子只顾吸面,哪里还有半点所谓仙家中人的架子,亦是接连吃过两三口细面,登时周身暖意腾起,仍旧不妨碍嘴上出言,“那妖物的修为,想来不差,我曾与其有过一面之缘,现出原身险些撞碎江中游舫,不知依兄台手段,可否擒下?”
“这可不好随意出言,”汉子吃得极快,不消三五筷功夫,便已是将碗中细面捞取干净,不忘喝进两口清汤,嚼起火候极好的葱花,憨厚笑道,“要是那妖技止于此,已然有法子擒下,毕竟靠原本体魄冲撞游舫,算不得甚高妙手段,但也不见得那妖物竭力出手,至于究竟身在几境,还是难以揣测。眼下天魁宗高手大多外出祭练一宗器物,在下这本事有限,所携那一十二位皆在二境,倒还真难说究竟可否擒下那妖。”
“一路仓促,还不知兄台立身几境?”王乐菁笑意不改,亦是将细面捞净,背靠椅背开口问询。
“三境,”中年人琢磨琢磨,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伸出两指比划比划,“往大里说,比三境还高了一点点。”
年少公子禁不住笑意,“这一载之间,遇得数位山上仙家来人,无一不是精明得如同山野老狐,言谈时节比起做买卖还要难些,像兄台这等直言不讳并无藏私的仙家弟子,当真是少之又少。”
“在下及冠过后三年才入得天魁宗,按宗主所言,当属开窍极晚的一类人,更是不通世事,自个儿知晓心计城府都比不得旁人,索性就撇去这些繁琐念头,静心修行,反而比起一些师兄走得更快些,”中年人言语相当直白,望向眼前这位公子,直言不讳,“我曾无意听闻,公子向来不喜修行中人,更是厌烦仙家,此番将如此一份大礼拱手相赠,恕在下秉直,敢问是为何?”
街上人来人往,车帐马匹良多,喧嚣愈盛。
王乐菁使竹筷夹起最后一枚葱花搁到嘴里,悠悠道来,“其实我还不喜欢钱财铜臭,可人行世间,总不可全依性子来,可以不喜金银,但不能没有,否则用得上的时节,便会后悔当初为甚不曾多积攒些。”
“不说是我,未入修行的一众凡人,亦不喜修行人,与其说是敬畏,倒不如说是恐惧所谓未知事,未知手段,更是嫉妒如你等这般受上苍垂青的好运人,数感交集,最终演化为泾渭分明。我也不能免俗,观瞧山上仙家不乘纸鸢即可踏步御空,恨不得一脚将这等人踹落云头,自个儿居之,所以此番我取那尾可点化肉体凡胎的金坞,而将那头妖物赠与天魁宗,想来也是一桩极适宜的买卖。”
似乎汉子也不曾有那等未卜先知的神通法门,听得公子坦诚言语,木讷面皮上又添疑窦,不过很快释然,微微点头。
出城二三里,驿馆当中足住有百人,皆着甲胄,虽说不曾外露,但行走时节甲胄动响,着实令人心悸,森冷异常。
驿馆当中专司迎客接待的微末官吏,皆是蹙眉不已,分明这足足百来号人皆是家丁打扮,但时常由打腰间露出的森寒长刀,是否见过血水,无人有疑。
此刻那位身形瘦长的惠雁君早已醒得,略微用些饭食过后,便独自行至驿馆三层楼中,摘下腰间刀来,由怀中摸出块砥石,抽出刀鞘以里那柄背宽刃窄,譬如柳叶似的刀身遇得砥石,金铁交蹭声响不绝。
磨刀可见本事,如手持砥石者两手不稳,莫说是将整一柄刀打磨完满,乃至常有适得其反的收效,蹭钝刀刃或是蹭薄刀身,总难以得心应手。而这位身形瘦高的惠雁君磨刀时节,手头却是极稳,每每砥石划过刃处,观之痕印齐平,浑然天成。
但不知为何缘故,每逢磨刀时节,惠雁君总要避开周遭人,独自磨刀,且神情除却专注之外,常有一抹阴沉色漾开,杀伐气流转。
有人叩门。
惠雁君不曾理会,依旧磨刀不止,神情越发狠戾。
而门外那位依旧不知好歹,接连又是轻敲两三回,随后竟是推门而入,压根不曾在意所谓礼数。
刀光抵喉。
王乐菁扭紧眉头,两指点在刀背处,将那柄形如弦月柳叶的长刀推到一旁,颇不满意瞧瞧眼前人,“甭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初可是你自个儿自告奋勇,前来跟随本公子,如今却要反悔不成?”
身后那位中年汉子,仔细观瞧眼前瘦高侍卫,神情有异,但旋即又是古井不波,不曾出声。
王乐菁来此,倒并不为其他,不过是要与那汉子商议一番,既知那头蛇妖踪迹,如何生擒,毕竟一头鲜活蛇妖,比起已死蛇妖,功用更多。
瘦高侍卫将这二层楼让出,不过临行时节同那汉子擦肩而过,却停住脚步,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冷冷甩下两句话。
“言多必失,许多东西见过就好,但没必要说出口来。”
“仙家弟子,亦有夭折者,很了不起?”
中年汉子点头,目送这位扛刀的瘦高侍卫迈步离去,又瞧瞧那位立身窗前的公子,不明所以。
第五百六十六章 厚此薄彼
才接来少年少女,安置妥当,老樵夫便瞧见山道走来位醉相横生,脚步一晃三摇的穷酸教书先生,后者肩头扛起枚钓竿不说,空闲左手,还要往鼻孔当中掏了又掏,皱皱鼻头,这喷嚏却死活都走不出喉来,鼻眼歪斜摇晃走上山来,老樵夫仅是瞧上一眼,便将先前自行将酒水喝光的零星不自在抛到脑后,要多腻味有多腻味。
寻常教书先生,哪里有这般做派的,且不提教书的能耐如何,这日日酒虫上脑的德行,难免便遭人诟病,只是老樵夫百思不得其解,偶然间下山一趟前去村落当中走走,时常能听闻有人说起这颜先生,却无一不是称赞,并无人将后者嗜酒如命,终日烂醉当做见不得人的陋习,反而每每提及,总是引得不少笑语,权当一乐。
“呦,这山上新添车帐,却不晓得头一个回来的是吴霜哪位徒儿?”
颜贾清眯起醉眼,也不顾老樵夫鄙夷神情,自作主张揣测,“按我想来,多半是那位大弟子回山,且不说平日里最重仪态,大多会乘车回山,再者修为最高,来去定是快过其余三拨人,对与不对?”
可旋即颜贾清便是心中疑窦丛生,瞧着院落当中还不曾栓于马棚当中的两头马匹,咂咂嘴打个酒嗝,“不应该,当真不应该。”
“与其无所事事,不妨去瞧瞧你那半个徒儿,随山间老小一并回返,老夫方才初窥,那女娃虽说不曾有什么伤势,更不曾落下隐疾,但心神不定,如若不尽早梳理,到头来只怕更深。”
温瑜归山时节,神情空洞,行至山下的时节,已是再使不出丁点力气,幸亏老樵夫喝罢酒水,顺带吃净盘中醋鱼,随意抬望眼往山下观瞧,这才凑巧望见车马近山前,随手递出神通,将已是多日不得安睡,周身乏力的温瑜连同车帐,一并托回山巅。
经老樵夫视之,温瑜多日不曾合眼,亏空的乃是精气神三宝,再添心急如焚忧患徒生,使得劳累不已,解去忧心,歇息数日即可温养如初,但车帐以里那位少年,老樵夫接连窥视经络丹田,却是登时忧心。
经络近乎空空荡荡,如是驳杂野草遇得燎原野火,撇开烧得一干二净不说,丹田以里死寂静谧,遑论内气,便是虚丹也黯淡下来,形如朽木顽石牢固难摧。纵是老樵夫历世甲子余,如今亦是从未瞧过这般景象,一时无解,凭自身内气引入少年丹田,风平浪静,整座神府一如晚照斜阳,终难有变。
“前辈高人都无从下手难寻头绪的顽固病灶,八成在下也是无法医治,吴霜而今亦还不曾破关,看来这位小徒弟,多半不可再入修行。”颜贾清听罢,不得已叹息两声,“这么看来,我这钓鱼郎名头,便只得传给温瑜姑娘喽。”
南公山中人无一例外,均晓得这位平日堪称放浪形骸无所禁忌的教书先生,立足世间除却指点下任钓鱼郎之外,似乎再无瞧得上眼的差事,除却嗜酒如命这等癖好,使其多添两分人烟气,全然不似常人,更与终日攀境修行的世外人格格不入,如今出言,丝毫不出樵夫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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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姑娘现在何处?”
颜贾清抽抽鼻头,刚要迈步前去观瞧一番,却是被老樵夫阻拦,横眉立眼骂道,“本就已是精气神临近干涸,叫人家好生休养几日再说,何苦于这等时节前去招惹。”
“那女娃对这吴霜小徒的心思,难不成你颜贾清仍旧瞧不分明?你这般心思,倒当真不像人。”
颜贾清从容站定,抬醉眼观瞧老樵夫,嘿嘿一乐。
“日后她总要接过钓鱼郎这宗名头,原本我仍旧有些犯疑心,只因那少年亦是相当适宜修我这门神通,如今后者多半废去,在下倒乐得少耗费些心思择选。钓鱼郎之所以受这条黄龙跟随,借来足与四境论高低的神通手段,那便是因心中无情无欲,清心寡意,如若仍旧日日惦念旁人,莫说四境,黄龙离体而去再寻旁人也未可知,岂能再拿来当做倚仗。”
同在山间几月,颜贾清从未自行讲起事关钓鱼郎一门中事,如今却是自行提起,此刻笑容满面,犹如春光攀面膛。
“早晚要将世间俗情滥念撇去,不如就趁这等时节,将那位已然废去多半的少年撇开,自个儿借下钓鱼郎一职,不但自个儿修行日日高升,凭黄绳黄龙,亦有能压过四境的本事。两者合一,待到黄龙入五,自身亦入极境的时节,莫说山涛戎,而今天底下所谓的五绝,只手压之,才可称之风华绝代,背面苍生,如此泼天大气运,比起个神仙难救的废人,孰重孰轻?”
重如倾岳交叠,轻如鸿毛片雪。
老樵夫默然,神色变了又变,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嬉笑怒骂的姿态,深吸口气,竟是没来由笑起。
“难怪吴霜将你称为妖人,原来是绝情断念,还可将世人心思揣测得分毫不差,身兼两个五境,这份从古至今都足够覆压苍生的机缘,的确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明冠珠玉,倒退些念头,老夫估摸着也是心生惦念。”
“您可得离远着些,且不说绝情断念,光是这钓鱼郎堪称苦闷的差事,您老八成就得憋得背过气去,也唯有我这等闲人能应付得来。”
“所以专挑那些个心念还未定形的后生,接下此任,的确是好算计。”分明是笑容满面,老樵夫周遭却是无端清冷起来,眉眼锋锐一时抬升直起。
而颜贾清依旧无知无觉,瞧着眼前樵夫眼光冷凉,尚能嬉笑出声,“老前辈莫要同我置气,本就是无奈接下这等头衔,说到底还是在下肩头黄绳授意,不得不从。”
老樵夫最终还是将胸中火气强行镇住,甩甩大袖,言说三日之后再前去观瞧温瑜,莫要令后者本心不定,至于其余琐碎事,不愿劳心。
颜贾清也未去触霉头,这位爷正是气头上,倘若惹将起冲天火气,没准当真要将他这还不曾凭黄龙窥见五境的疏懒人砍个血流遍地,到那时节,即便黄龙傍身,恐怕也要养个几月,太过耽搁时日。
对于一心摘去钓鱼郎头衔的颜贾清而言,如今行事皆是为伺候肩头那条喜怒无常的黄龙,尽早摘去便尽早得自在,倘若再因后者耽搁多出一分一毫的时辰,不亚于由打自个儿怀中抢夺去壶上好酒水。
床榻之中,云仲依旧合目酣睡,一连多日之间温瑜跋山涉水,险路颠簸,皆不曾有醒转意向,倒真是安眠正酣,虽气息一日日虚弱下去,但身形体魄尚且如初,并无跌落。
房舍当中突兀现出一人身形,两指摁压床榻当中少年丹田处,足足半炷香功夫过后,才颓然撤回两指,长长叹气。
云仲经络难承那般深厚卓绝的内气,而今却当真是空空荡荡,连带当初道首李抱鱼一簪冲开的数处拥堵经络,也一并消失殆尽,通体当中除却血肉筋骨之外,家徒四壁,再难见半点经络踪影,莫说将内气递出,如今侥幸未死,已是得天公垂怜。
“若知如此,当初兴许真不该将你小子带出上齐西北那座小镇,更不应此番明知前路是险,依旧命你外出历练,揠苗助长,终难得势。”
“得而复失,倒真不如从未得来,这修行路走得跌跌撞撞,可都能瞧出已是勤勉至极,虽终日藏掖羞于开口,都知你从未负了这条耗费不少艰辛得来的修行路。”
白衣之人颓然,随处找寻个地界落座,良久亦不曾再度开口,神情恍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凭二境施展逾越四境五境的修为,价码便是自断这条修行玉道,再难登途。
白衣吴霜瞧瞧一旁那位泫然欲泣,绷得面皮颤抖不已的少女,终究是吐出极长极长一声叹。
后者已是熬得如同风中残烛,回山一路之上近乎唯有苦熬不住,不由自主合眼休憩片刻,便再无丁点闲暇,一路快马赶回山来,如今瞧得吴霜亦是无从下手,当即困倦疲意,酸楚伤怀一并涌起,周身轻颤。
“我这位小徒弟,说不上命苦,可总算不上什么得天垂青,比起市井当中不曾迈入修行的常人,虽是有幸踏进修行,在山间此一载有余,所受苦楚,不知要比寻常仙家弟子多多少。负创也多,困心也多,外出一趟总要添许多伤处,且境界总停滞不前,虽不去说,但自个儿总要默默背起,勤勉修行练剑。”
“总说天意不可违,无奈时常最喜怨天,修行之人,总要与上苍争,但生来经络如此,又岂能背得起那般重逾万钧的逆势,如今连经络都是荡然无存,再想修行,怕是只有凭那柄秋湖神意,可既无内气,绕是缓缓重塑经络,数十年都未必修葺成型。”
“天公何苦如此厚此薄彼,许多天赋优者,五境亦是水到渠成,而偏偏稍允福祉赠与云小子修行路,不出两载,终又成空。”
少女扭过头去,颤抖愈剧。
珠帘断去,串珠成行。
白衣吴霜起身,拍拍少女肩头,迈步出屋,自言自语道来。
“山门外两行篆书,看来还是改改最好。”
第五百六十七章 苍生意气
沉沉暮霭隐天蔽日,纵使斜阳欲落去,立身山巅亦难见日影,唯有道含糊轮廓瞧不分明,熔金浇血,云连火烧,投鞭断流沙场横尸,血水淌得波涛当中,抬升至无边天际。
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斜阳欲落处,一望黯消魂。
总有清凄文人亡国后主,逢景生情,徒留诗文卷帙,黯然辞官辞世,身前无路两岸无墙,只得一脚踏空落入凡尘俗世,乃至跌得体无完肤,甚至骨断筋折,一命呜呼,也是常有事。
南宫山下流水终究是大雪过后,结起层厚重冰面,莫说垂钓,已然有村落当中稚童前去冻结瓷实的河面上头玩耍嬉闹,不过大多都要被自家双亲逮回家中,好生挨一通胖揍。
山顶处的老樵夫百无聊赖,望向远山之外犹如肩扛的欲坠赤日,好生厌烦。
年纪虽长,而心性始终如顽童稚儿,有此心性,多半也是出于那位如今囚在飞来峰上的老道,心中所求。
一连几日山外头大雪封门,老樵夫原本指望外出,与南公山山腰周遭,打得两三条野兔,即便手艺难称上佳,权当苦中作乐,于无趣当中找出些散心事。守山几月以来,还亏得是颜贾清时常陪同,即便二人对不上脾气,时常同饮闲聊,总也有些人气,若非是颜贾清每每散去学堂过后,上山陪同老樵夫闲聊几句,怕是一月功夫也难挺。
就连颜贾清这等闲散疏懒人,相处几月下来都是感慨,说是上苍偏心,分明是这么位不愿清心寡欲修行的人性,却是能凭那把破斧斩退山涛戎十丈,留下道狰狞可怖的创伤,于当今天下,有这等手段的不过五指,却偏偏落在这位性情活泛嗜好古怪偏门的老樵夫身上,提起此事便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多饮两杯。
“如此景致,咱也非是那等文人墨客,腹中学问挤个殆尽,也不过小半簸箕,遇上生僻字还要找人特地问询,还是挑种酒水应对此景,最为容易。”
说罢老汉刚要拎起酒壶,却是听闻耳畔鼾声响起,再掂量酒壶当中新温黄酒,已是空空如也,实在忍耐不得心头恼火,一掌甩到那邋遢先生脑勺处,生生将斜躺到藤椅上的颜贾清打得脑袋抬起两寸,睡眼惺忪抹抹唇角,嘀嘀咕咕骂了句大爷。
“老子亲自切姜温酒,还没等喝上两口,却叫你这漏底酒缸喝得一干二净,如何赔来?”
颜贾清置若罔闻,不去瞧面前吹胡瞪眼的老人,眼也没抬继续靠到藤椅上头,呢喃应道,“上回那玉壶里头的好酒,您老不也没给在下留一口?正好今儿个拿黄酒还,追根究底还是在下吃亏。”
有理有据,无地辩驳。
绕是老汉恨得咬牙切齿,也一时没好意思将那日在吴霜虚神眼前吃瘪的旧事和盘托出,悻悻闭口,良久也没再提这事,倒是气得鼻歪眼斜,又去温罢一壶黄酒,这才将仍旧烫手的酒壶垫到手头,再不敢随意搁到桌中。
几日以来,吴霜虚神少有出外,似是瞧得自家小徒的惨状,触及心底,终究是攒够心气再度精修,意图冲破五境,在老汉看来,却是因祸得福,废去一名远未成气候的亲传弟子,成就自个儿迈入五境,当属不幸之中万幸。
只是那少年,还是不曾有醒转迹象,瞧其架势,似是要再安睡百来年头,通体尚无内气流转,面色却是一日日红润下来。
老汉曾经数度前去观瞧,分明少年并无丝毫醒转迹象,周身经络死寂,内气无踪无影,颇觉怪异,而仔细思索两日,并不曾想到有何神通,可令这少年好转。
“这壶也归你。”老樵夫极不情愿地将酒壶递上前来,盯紧假寐的邋遢先生,半点不错眼珠。
“相处得久了,自知彼此脾气秉性,前辈哪里会如此好心。”颜贾清只顾哼哼。
“不过要替我出一招。”
颜贾清嗤笑。
“你?”
老汉点头。
“说是南公山也可。”
“多日相交,卖给您老个人情没啥,可在下不欠南公山什么,虽说是受南公山庇护,但眼下已然露相,叫五绝盯紧,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何况还要拱手送上一位钓鱼郎弟子,着实无有半点亏欠。”
“对你而言,搭救那位少年郎,理应是举手之劳,虽说从未听过天底下有什么钓鱼郎,不过莫要忘却老夫是何等人,旁的能耐差些,唯独眼力老辣,颜先生是何根底,多少都能琢磨出十之一二,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颜贾清神情略微一僵,似是底细叫人猜出,但旋即出言,却是令老樵夫恨得牙根生痒。
“突然想起今日还未出恭,您老先在此地盯着,千万莫要有来犯之敌钻空,将南公山夺了去。”
老樵夫望向果真起身离去的颜先生,神情平和下来,再不复往日嬉笑模样,一字一顿,“日后去往飞来峰,报老夫名号,能得道首倾力相助。”
山外斜阳暮色笼罩,难以瞧清那先生神情,正好是最末一丝日光褪尽,天地之间似是仙家收束金乌,登时变为沉沉凉夜。
“您大概忘却了一事,”教书先生醉意全去,回头站定,似笑非笑,“想当初温瑜还未到此地的时节,我曾说过那位少年,亦适钓鱼郎这一门行当,如非温瑜来此,恐怕在下已是收云仲为下任钓鱼郎。”
“绝情断念在人看来,定然不是好事,但对于有些人而言,极适修行。何况狡兔三窟,我又岂会放任自个儿另外一条退路在眼前阻塞,袖手旁观,如有半点本事,早已不劳您老开口,倾力施为。眼下这等情景,这少年除却自救之外,别无他法。”
老汉神情渐渐转为苦笑,冲那先生摆摆手,摇头坐回那张藤椅当中,瞧着已然坠入隅谷的残阳,几乎只是盏茶光阴,已是消退尽最末一点明光红云,无踪无迹;早月渐显,连日大雪洗净天外,依稀可见星斗。
仙人贪一晌之欢,抱月提樽怀捧星斗,神人无趣,推日月流转。
山上景致未变,冷暖亦未变,唯有老樵夫望向长空似洗,夜幕徐起,不知为何心头顿时通透,一马平川。
悬空闻啼,有雀访山。
老汉抬起一指接来青雀,边冲正殿边走去,边单手展开信件,借长明灯笼微光,观瞧其中谨慎堂正的字迹,许久过后才轻声一叹,将那头满身风尘的青雀外羽擦拭干净,递到一盏清水旁,手拈书信,一时不知该如何提笔回书。
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今年年关不回山,一来是时日过于紧迫,二来北烟泽人手奇缺,接连月余之中,妖物又是隐隐汇聚于北烟泽岸外百丈外,不知何时暴起发难。
腹中文墨使然,书信写得相当讲究,三言两语便已是将缘由交代清楚,文末处尚且不忘同几位师弟徒儿,守山两人与吴霜问候,先行告罪。
这位大师兄依旧不晓得,自家小师弟至今未醒,更不晓得其修行路,已是与断去无二。
“如此一来,叫我如何回信。”老樵夫摇头,深深叹气。
颜贾清瞧得老者萧瑟背影,临了咂咂嘴,并未上前,而是扛起那条黄绳,从容下山。
虽是山间近来种种祸事,可依颜贾清心性而言,当真还不算要紧事,一肩黄龙尚且催促得紧,外出垂钓,也只得撇开不关乎己身的繁杂琐碎,前去垂钓上两回,纵收效甚微,起码也好暂且令黄绳安定一瞬。
身为钓鱼郎,这份白给的四境修为,其实也不算白给,需耗费许多心力,且终日受那尾黄龙掣肘制约,勒令东西,难得所谓安生。如是闲暇时节倒好,可倘若是正于学堂当中授业时节,黄龙耐不住性子,撺掇颜贾清外出垂钓,那便绝非是稍加克制便能压下,似是运大手笔在人心头种下枚藤蔓,缠得人念头不由自主。
此般手段,唯独醉里可解,故而就算是平日里开堂授业时候,颜贾清面前除却书卷手板,文房四宝之外,桌案边还要摆上足足一坛酒水,用以制住黄龙催促垂钓的手段。
得亏是腹中文墨颇足,授业时节,更是尽心,才使得颜贾清名声不曾降去,反而日日抬升。村落当中住户皆知这位先生本事大,唯独嗜酒,但既然是从未耽搁授业,自然也就习以为常,甚至不少人家逢年过节略尝酒水,还要遣自家儿郎专门前去请先生同饮,即便向来都是婉拒,村落中人仍是频频相邀。
南公山脚下这方溪水,本就算不上内蕴神秀,而今封冻,更是少有人问津,毕竟家中幼儿,谁人也不敢放心迈步走冰,万一坠入其中,人力难救,故而这等夜凉时节,溪水周遭空无一人,倒也清净。
依旧醉醺醺的颜先生迈步走到溪水正中,甩下黄绳,后者却是犹如楔凿贯入冰中,沿着不止其始的蜿蜒溪水,一路绵延不知千百丈远,微弱黄光透过冰面,瞧着倒如同整条溪水盈盈烁烁,河灯未起时,随水波漾起明光。
垂钓山水,到头钓得非山非水,乃是苍生意气。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梦方醒且谦且轻狂
水浪错流,齐分两侧,似有庞然物由东南而来,直入溪水当中,那条黄绳如是山林麋鹿幼牛遇得熊虎踪迹,魂飞魄散,当即远遁千丈,与那位立身溪水冰层的颜先生撞了个满怀,黄绳战栗不已,哪里还敢现在出黄龙本体,而是瑟缩于后者肩头,再不敢又丁点动静。
醉意初消的颜贾清望望肩头缩成一团的黄绳,又观瞧远处将层层坚冰一分为二,踏浪徐来的模糊踪迹,心下好大古怪。当初绕是对上五境山涛戎,亦敢倾力出手的黄龙,如今还不曾瞧清来人面孔,怎好吓成这般德行,一时颇有些好奇,也不去管那黄龙惶恐,静静立身冰上,留待人来。
溪水层冰炸碎,至颜贾清三丈远近方止。
水波层层拱起一人身形,却是观之风姿超然,面皮五官难见丝毫败相,大有完人之貌,如今静立溪水波涌上头,碧发长髯,神情平和,可越是如此,颜贾清肩头黄龙,便越是瑟瑟不已,惶恐不安。
“足下风姿,确是举世难求,却不知在下肩头这条黄龙,如何招惹了贵人。”
颜贾清尚在醉里,言辞却是客气。
“不曾招惹,只是天底已有许多年月不曾见蛟龙,更是从未有黄龙现世,何况瞧来五爪层鳞,鹿角牛嘴,与那等未曾成气候的四爪蛟蛇,云泥之别,故而特地前来仔细观瞧两眼,”那男子开口时节,平和中正,更是不曾失却客套,而今瞧清颜贾清模样,略微蹙眉,“敢问足下,乃是上古时节豢龙余脉?”
“雁唐州钓鱼郎,本事微末家世清白,往上寻个七八辈,皆是平平无奇读书人,从未听过豢龙这等神通法门。”
男子点头,目中神光散去大半,但依旧是盯着颜贾清肩头黄绳,似是依旧有疑。
“在下已是自报家门,兄台何不说道说道,从哪来,到哪去,有这般寄身于浪潮之中,脱身红尘的高明精深手段,想当然也不会是常人。”
仅无意之间,颜先生瞥见对面那人,袖口悬有一枚硕大蚌珠,一时便有些好奇,要晓得颐章京城皇宫匾额上头,所悬圆润蚌珠不过半拳大小,而这位堪称世间俊秀难出其右的男子,袖口处却是悬挂整整一拳大小的蚌珠。
搁在朝堂天下,此举算是莫大僭越。
“钦水镇中无名小卒,世人不知不晓,何足挂齿。”男子简单应过一句,抬头望向南公山山巅,云海弥漫,当即有些喜色,还不等颜贾清接茬,忙不迭问询,“此山可是唤做南公?”
颜贾清点头,“可惜如今南公山封山,除却山中人之外,不得有外人出入,兄台看来此番前来,定是要扑个空,还是早早离去为好。世人不知不晓,依在下看来,如此才算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恕在下不敢松弛一瞬。”
男子不曾生出愠怒,而是打量打量黄绳,另起话头,“没听过南公山有兄台这么一号人物,却是大抵能猜出雁唐州所在,何况那黄绳见我,似乎颇有些胆怯,只凭兄台自身修为,如是我偏要迈步进山,又该如何。”
黄绳抖动,反而制住颜贾清全身,且是自行攀上后者眉眼处,通体清辉摇动,尽皆没入颜贾清两眼当中。
身前非是个碧发长髯的俊郎男子,而是一座足百丈大小的老兽,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皮仿若熊虎,滚滚水波缭绕鳞甲,吐纳时节,山巅八方云海,隐隐有动。
纵是颜贾清自诩见多识广,也是叫眼前这等景象吓过一趔趄,面皮抖动磕磕绊绊道来,“外头冷清冻人,最是伤身,要不带您老上山一观?”
溪水震起数丈,冰片四溅。
从刺骨溪水当中站起位老樵夫,腰间挂柴刀旧斧,懒散扭扭脖颈,凑到呆若木鸡的颜贾清身前,鄙夷道来,“怎么,修为高就不敢砍上两刀了?所以说你这小子到死都没种,瞧瞧咱硬是由打半山腰一跃而下,就为过过瘾头。”
碧发长髯的男子挑眉望向场中两人,一位倚仗黄绳可胜四境的醉酒先生,一位是可同寻常五境叫板的古怪樵夫,这等架势除却古时宗门,现今世上也难寻觅,看来当初那两位后生上门的时节,大概并未交底。
但很快老樵夫便是有些笑不出声,眼前这人分明是道行奇深厚的老兽化为人形,还未动手的时节,周身威仪便已是压过旁人太多,估摸着除却山涛戎以外,难逢敌手。更何况老樵夫如今立身的境地颇为古怪偏门,当初上山那一斧之威,怕是难出七成,应对如此一位修行路上迈步年头悠久到吓人的老兽,并无胜算。
即便如此,老者还是咬牙抽出柴刀旧斧,拉开架势。
“我曾点化这南公山大弟子柳倾,亦替那位唤做云仲的少年铸剑一柄,并未收取什么银钱,想来替后生多添一份臂助,而今境界略微稳固,特前来南公山观瞧故友,何苦妄动刀兵。”
“老夫替吴小子守山,不得有丁点马虎大意,还请自证。”老汉依旧不曾放下手头刀斧,看向眼前男子,不由自主掂量起面前人,与飞来峰那位老道究竟孰高孰低。
虽说本相略有狰狞,但男子却是脾气极好,接二连三面皮受挫,竟是丁点恼怒意味也无,娓娓道来,“既是收山主托付守山,我也不好唐突,当初铸剑时节,于剑中留有澜沧水数滴,如今距离山巅极近,我可尝试将那口好剑取来,也好证明己身来历。”
旋即拈起二指,不再出言,周遭溪水平稳,无波无澜。
山巅上头,温瑜接连歇过几日,终究将亏空精气神补足,沉沉凉夜醒得,却是径直去往云仲屋舍之中,静静坐在一旁。
人非草木,温瑜即便再不愿去惦念,也时常想起路途当中种种,与那日少年吃过宇文越一通谩骂过后,看向自个儿时的决绝神情。
借秋湖虚丹施威,岂会不知当有今日。
说是为剑气斩尽经络,倒不如说是经络不堪重负,纷纷碎裂开来,虚神坦言,就算是吴霜悟境得成,亲自出关,亦是无济于事。
“那位老住持挣脱钵盂,并未用上一盏茶功夫,拼命作甚。”少女摁住眉心,绵软坐到屋舍桌案一旁,抬头便可瞧见床榻当中依旧熟睡的云仲,但到头来也不曾抬头。
少年依旧无知无觉,睡得正熟。
可不知为何,少年身侧那柄水火吞口的长剑,猛然升起,刚要离去的时节,睡梦当中的少年瞬息抬手摁住剑柄,死死捏起,任凭那口长剑浮动,摇头摆尾,始终难以挣脱少年虎口。
温瑜目光当中神光乍起,近乎是跳起身来,牢牢盯住少年缓缓睁开的眼目。
第二日依旧小雪。
水君搭住少年经络,低眉沉思,而终究醒转的少年却是一脸苦笑。此番负创过后,得见虹桥,更是见着了那位假借刘郎中模样的前辈高人,可纵使如此,也依然耗费了整月余功夫,才由打空梦之中悠悠醒转。
水君来访,端的是令少年颇感意外,但依旧是心知肚明,自个儿全身经络炸碎,此等顽疾,实在医无可医,就连梦境之中那位老者亦是连连摇头,说大概无解,除却令那柄渐渐神意各一的秋湖,可缓缓重塑经络,其余手段,如何都难将少年全身经脉褪去旧痕,重塑本身。
“天晓得你这少年郎究竟是使了何等霸道的剑气,通体经络十不存一,眼下就算不属世间的金仙降世,恐怕也难将这烂摊子收拾得当,为争那一盏茶功夫,当真是行事无忌。”水君放下少年伤痕交错的手腕,摇头不已,“我那本命之物澜沧水,虽也能添两三分助力,可惜如今所剩不多,此番外出,亦不过随身携来三十六枚,无异于釜底抽薪,百丈灼釜,三两柴薪。”
少年苦笑,沙哑答道,“晚辈这性情向来如此,眼见危急,又怎能眼睁睁瞧着周遭人受死,自个儿却是将立身二境,本事微末不济,独善其身。先前发觉这虚丹极似是装酒葫芦,能借此物容纳多余内气,晚辈经络本就属奇差一流,若要破二境,只得将难以寄存于破败狭隘经络中的内气,存放于虚丹之中,却不知为何,此丹当中原本就存有数目极多的内气,而今运之,竟是将秋湖剑神意中的威势,尽数施展开来。”
“好在是你与那柄神意还不曾两两相熟,只得其中四五成,如是施展开来全威,整一颗虚丹怕是都要炸开,到那时废去的可就不只是经脉,而是性命。”
水君说这话时,谈不上笑意盈盈,但神色当中赞赏意味,丝毫也不加掩饰。
当初耗费好一阵功夫替这位少年人铸剑,原本便是想瞧瞧凭如此差劲天资,这位看来寻常的少年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去,如今倒已是初见端倪,惹得水君相当满意。
可无高绝天资,但终究不可无有那般赤子心念,越是修道路途当中走出极远的前贤,越是将这明知必伤必死依旧决绝为之的心思念头,看得越重,不过究竟是念想起当年事,还是怀念起年少轻狂,心有同感,却是不足为外人道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借剑不悔
水君到底也不曾在山间久留,照这位境界高深莫测的修道前贤所言,多年来久困于钦水镇,世上如今变为何等模样,却是多少有些模糊,大概是老之将至,近来时常惦念起外出走动走动,外头沧海桑田,总要仔细观瞧一番到底有何变换,譬如东诸岛中,譬如天坑旧地,或是大元正值严寒冰雪层层笼络的北地。
如是水君这般修道大才的心性念头,常人难以揣测,眼下所云,就连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老樵夫,亦是猜不透心头所想,究竟是当真欲要外出见见天下,还是顺带为之。不过接连几日之间,老樵夫也再无跃跃欲试的意味,将柴刀旧斧重新归置到腰间,心不在焉满地找寻吴霜所藏酒水。
颜贾清三番五次前来,拎着那尾蔫头耷脑的黄绳取笑老汉,说您老若是当真不怕死,便同这位衣衫华贵器宇不凡的能人过上两招,不就自然清楚彼此之间斤两,而老汉悻悻呲牙数度,竟然破天荒不曾反驳,只是打量水君时节,神情略微有些忌惮。
三十六滴澜沧水,水君终究取得其中六滴,凭莫测手段尽数打入少年体内,权当替代后者浑身空空荡荡的经络,流转内气,但少年尝试行气数度,通体上下依旧死寂如初,不得已再打入一滴澜沧水,依照天际北斗数勾连,终究是能勉强运起内气。
如今云仲丹田当中空空如也,秋湖神意与那枚虚丹,自是形同游鱼离水,不起半分波澜,水君此举虽说不可令少年重归二境,可起码长久修行下来,丹田可生出一汪活水,令秋湖复苏,徐徐将体魄之中经络渐渐修补重塑。
虽未有生死骨肉,立时回溯的脱俗成效,不过这般举动已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足矣可应一时之急,待到秋湖有动的时节,少年经络亦可缓缓重塑,不过要耗费多少年月,尚未可知。
水君临行时节,曾同云仲明言,澜沧水此物神妙,但长此以往,必是撑不得许久年月,待到悬于正身之中澜沧水光华尽褪时,如若经脉仍未重塑,即便是自个儿这般修为,亦是束手无策,再者重塑经脉并非易事,倘若抵不住那般痛楚痒麻的滋味,莫说再踏修行,绕是心智亦要误入歧途,到那时节,神仙落地也是虎咬刺团,无从下手。
千里相会,终有一别。
老樵夫不情不愿与云仲温瑜,连同那位时常醉醺醺的先生下山相送的时节,却是被那位水君唤到身旁,缓缓嘱咐。
“你修行路数,与我相似,同属蝶分两翅一说,既然已是身在五境,我这蹉跎多年岁月,只依本身寿数悠长才熬到如此境界的庸碌之人,自也不能学那些前辈教训晚辈的口气,但唯独要告知你一件事。”
小雪山路,缓缓行之,水君发丝落得满头白,依旧是淡然出言,“人心有两向,犹如剑之两刃,与其时常纠结于取舍,不妨不去多想,一者隐居山间,闲云野鹤,一者踏步草莽,饮酒吃肉,快然自在,说到底其实是上苍垂青,令你做些从未果之事,尝尝另一番活法,但终究是黄粱一梦,到头也要有大梦初醒的时候。”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话乃是修行之外的人信口一言,却不见得有错,身在这天关之中,无论上苍冥冥降来心意,还是左右亲近者开口提议,都可能是条错路,一步走错万劫不复,绝非是危言耸听。”
老樵夫难得冲水君草草抱拳,咧嘴笑道,“不论成败,其实只不过都是为后来者铺路,林尽水源,探访幽潭,哪里有成天撞天运的说法,不过即便是走错,后生也能知晓这一步不能走,千百年来修道前贤亦是如此为之,到头才梳理出这么一条最是稳固的路途来,至于能走多少,能摸清前路多少,全凭运势如何。”
“果真是有徒弟的人,言辞之间,豁达通畅,我不及你。”
“其实早就有不是徒弟的徒弟,如今连徒孙都有了,虽是瞧不起老牛鼻子,唯独这点挑不出毛病。”老樵夫哼哼两声,神情却是欣然。
水君轻笑,由怀中掏出本已是奇古旧的书册,递到老樵夫手上,“此卷乃我多年来摸索此途的心得要义,如今与我而言,已是食之无味,今日赠与道友,如若道友有一日能看破这一道五境之上的悬关,再访钦水镇时,切磋几日,无伤大雅。”
两人话语声并未刻意压低,更是不曾使手段掩盖,听得那位醺醺然的颜先生颇有些抓心挠肝,凑到云仲身旁低声道来,“云小子,你这是从哪结识了这么尊神人,那砍柴的向来是凭鼻孔看人,心高气傲,如今怎也是有些恭敬的意思,你说我要前去厚着脸皮讨些好处,能成不?”
“无需如此。”少年答得简洁,可眼见得这位钓鱼郎当真要凑到水君近前,便没好气开口补过一句,“已经够厚了,再厚又能如何。”
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可颜贾清闻言过后,却是一副相当受用的模样,嬉皮笑脸冲少年拱拱手笑道,“彼此彼此,承让承让。”
半点亏也吃不得,活脱一方滚刀肉。
天景阴沉,但由打纷纷碎雪上空的滚墨云间隙之中,却有金光倾泻而下,丝丝缕缕,难得见光。
水君终究未送颜贾清什么物件,而是瞧着那条黄绳,犹豫许久,最终说了句玄之又玄,仿如隔世。颜贾清还想讨得些好处,却是被水君笑言,说你压根便不喜修行,允你再多物件,又有何用。
而后叮嘱过云仲温瑜几句,便再度迈入山下溪水当中。
如乘流水暗泽,天下也可去得。
君子之交淡若清泉流水,根本也不需客套。
山间多添了两人,自然也显得热闹许多,云仲乃是长睡初醒,温瑜却是始终记挂,故而前阵山间,并无甚区别,但眼下云仲醒得,时常于山巅处练剑,温瑜亦是于一旁研究阵法,自是热闹。
老樵夫也终究能尝尝少年烤兔手艺,满嘴油腥,饮酒不止,近乎同那位颜先生一般,终日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两人均靠到山崖藤椅处,鼾声此起彼伏,昼夜难消。
今日又是如此,云仲替这两位不靠谱的前辈搭上两张厚毯,而后迈步走到篝火侧处,饮下三两盏烫好的黄酒,顿觉舒坦。
“算起时日,小师叔已有多日不曾这般畅快饮酒,看来这经络尽废一事,也不可说半点好处也无。”温瑜今日亦是难得小饮过两壶黄酒,冷冷冬夜,有此温烫黄酒下肚,周身冷意皆去,倒也是面皮略微晕上些桃红。
这话说得并无错处,自秋湖入腹还未抵山间的年月起,少年每每饮酒,那柄相当不安生的剑神意,就要于腹中翻云起浪,痛楚揪心,从未踏踏实实饮过几回酒水。眼下经脉尽废,凭澜沧水勉强支撑行气,那柄秋湖依旧沉寂,丹田远不曾生出一汪活水,难得能踏踏实实尝两回酒。
对此少年只是笑笑。
“这么一说,这两坛市井之中不过碎银三五钱的黄酒,价钱实在贵了些。”
“为什么偏要出那一剑。”温瑜又问。
几日之间,温瑜问过少年不下六七回,可每每听闻此话,少年都是简略搪塞过去,可谓是手段使尽,死活也不愿作答,不晓得在逃避个甚。
少年不言语,少女也不继续问,只是两眼始终望着篝火侧畔的少年郎,一载之间,少年原本还未长开的稚嫩面皮,如今清秀不减,更添几分平和从容,脖颈末处一道淡疤引至肩头。
当初客栈夜凉,梅郎君软剑,险些断去少年臂膀肋骨,所留伤疤,至今不曾消除。
“我天资不高,运势你也看在眼里,当真不是个什么修行中的大才,耗费一载,外人看来兴许压根也未曾出多少力气,但却不见寸进。”
“身在凡尘俗世之间,分明是高门王公院落之外的迎客郎,偏偏瞧上人家家中未曾出阁的大家女子,初见时节,犹如萍莲。”少年言语轻轻,低眉再度拎起一壶酒水,置于篝火侧,眼见得当中黄酒滚沸,才再度取出晾凉。
“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四境年轻人,正好骂在我软肋处,明知山间师兄都晓得我天资不济,却无一人说出,待我如是至亲,可再怎么佯装无事,总觉周遭皆璞玉,我为顽石。”
“其实年少时总就听闻,谁家外出行商,赚得许多银钱,就算未曾搬出那座小镇,时常外出。也是面皮有光,起码人家遇上病灾,能掏得出汤药钱与寻郎中的银子,我却掏不出。”
山风瑟瑟,少年饮酒。
“如若再不济,能耐有限,本事疲软,也得护住身畔人性命不是?总不能一直借南公山威风。”
“这一剑,我借得不后悔。”
云仲愣了愣,抿抿已然发白的双唇,看向面皮腾地通红的少女,突然想起当初观瞧宣纸当中剑气的时节,饥倦交加外出寻食的时节,也曾尝过这般温润滋味。
藤椅上头老樵夫略微睁开眼,斜斜瞥去一眼,笑意相当鸡贼,再回头看向颜贾清,却是早已将脑袋伸出老远观瞧,冲后者比划个噤声手势,而后又是佯装睡去,嘴角咧起老高。
飞雪入怀,温玉也入怀。
夜里长天添黛影,灯笼踏归鸟,两两相衬。终是心意相通。
第五百七十章 忘带壶酒
南公山中自从昨日,便多出一对人来,少年依旧练剑不止,只是身旁多添张桌岸,少女端详着宣纸上头颇为繁杂的阵法纹路,眉头时松时紧,如是瞧得倦了,便亦是起身同那位少年郎对两招刀法,刀剑并举,并无森寒气,却是颇有些绵柔如水。
同样少年练剑疲累过后,也是时常坐到女子身侧,好奇追问阵法纹路当中走势,而后便是稳坐行气,丹田之中虚丹秋湖依旧死寂,尚无半点动静,可少年面皮当中时常泛起笑意,乐呵不已。
“明明是修行路几近断开,你小子脸上笑意,看来却比以往还要多些,大概这便可称得上是所谓人生快事,着实是羡煞旁人。”老樵夫终是瞧不过眼,趁温瑜回住处取刀未回时节,坐到那方桌案侧处,两眼斜着打量几眼傻乐的少年,不禁气结笑骂道,“说实话,这主意盘算多少时日了?虽说不讲究那套辈分高低门当户对,但毕竟要叫一句师叔,教外人听去,南公山名声岂不要受挫?”
少年刚回过神来,懵懂听来,神情却是依旧温和,并未收回笑意,“不过是山间辈分,若论年纪,温姑娘比小辈还要长一岁,既然是温姑娘不在意这等事,晚辈也不在意。”
这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引得老汉长眉一抖,神色古怪之极,气极反笑,“八成你小子这回,是叫剑气伤了脑门灵台,听你家那位懒人师父提起过你这小徒弟种种妙事,绝非能说出这等话来。”
“大概这便可称之为大开灵窍?”云仲嘿嘿笑起,眉眼舒畅,两手握住剑柄,使佩剑撑起脑袋,“昨日一回,此番却突然晓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就如当初才入师门那般,开头总觉得剑招递不稳固,但接连同人交手几回,再行思索,原本阻塞小路,骤然之间一马平川,眼下亦是如此。”
老樵夫咧嘴笑笑,意味深长问询,“这么说来,日后遇着形貌风姿皆在上品的女子,也知晓应当如何勾搭了?”
少年仍旧出神,眼下躲闪不及,无意之中便是点了点头,旋即才发觉这老樵夫蔫坏,刚要开口辩驳,手上长剑却是被人踢开,险些摔到地上,回头再看时,温瑜神情阴沉,嘴角竟是有笑意浮动。
“小师叔果真是好心思,锅中生米还不曾吃罢,如今就想着去往旁人碗中择食?”少女似笑非笑,一脚踩到那位少年足上,言语相当冷寂。
老樵夫笑得鸡贼,恰好瞧得少年此刻幽怨神情,咳嗽两声,“算是老夫信口胡言,云小子向来遇得女子,都是那般木讷的德行,哪里有什么在外沾花惹草的心思,女娃放心就是,如若有一日这小子始乱终弃,不需吴小子出手,老夫便先行替他清理门户,好生揍这小云子一顿。”
不过还未等温瑜搭话,樵夫便已略微蹙眉,“如此时节,怎的便有故人上门,倒当真是有些蹊跷,你两娃娃可莫要起口角争执,老夫先行下山瞧瞧。”
南公山半山腰处,已然立身有位莽汉,衣衫略微破烂,腰间斜挂铁锏,正蹙眉瞧着山间这座已然修葺一新的大阵,神情沮丧。
狼孟亭宗主江半郎,不告而来。
老樵夫远远之间便窥见这位江宗主怨气横生,明摆着居于四境高矮的境界,周身却是多添尘灰,像是没来由吃过几番暴亏,而今脸色铁青立在大阵之外,惹得老樵夫甚是狐疑。虽说同此人并无多少交情,不过是几月前外出相遇,见此人身负四境修为,于仙家稀疏的颐章而言,实属不易,故而也曾攀谈过三言两语,更是听吴霜虚神说起过此人趣事,江郎才尽,可比江半郎这名头在世上流传更为广远。
“江宗主今日难得有雅兴,竟是迈步上南公山来,不知有何来意?”
不开口倒好,老汉刚才开口言语,那莽汉却是面皮越发铁青,可终究是忌惮这老樵夫高深莫测的境界,没好气接茬答道,“那衣着华贵,脑门碧青的高手,是南公山找来的?老子不过是一时技痒,想要同他过上两手,竟是一招也未曾完整递出,险些被人家袖口震得体魄龟裂,大概比起五绝都不落下风,这尊神人,究竟是从哪处犄角旮旯找寻出的?”
“那等天人,南公山如何请得来,从上到下皆是抠门的主儿,纵是花得起价钱,估摸着到头来也不舍得给。”
老樵夫何许人也,奚落人的能耐,即便对上吴霜云仲这两位,亦是不落下乘,终日都留意旁人糗事,如今眼见得这位江半郎惨状,神情立时玩味,挑眉凑上前去上下打量。
“啧,那位大才倒是当真留手了,才堪堪打裂了两三枚肋骨,如是人家倾力出手,没准江宗主的狼孟亭,就要改头换姓重选宗主喽。”
水君境界,绕是在他看来,亦是犹如高山大川,只可仰视难以逾越,说不上与山涛戎孰高孰低,但绝非是难以并驾齐驱,甚至隐隐之间,单说境界,还要比山涛戎略微高上一线,如此这般高深境界,如想对付这位入四境不深的江半郎,下场定是凄惨异常。
江半郎闻言亦是深以为然,吴霜抠门成疾这般说法,绕是这位平日不喜与旁人有半点交集的狼孟亭宗主,亦见识过吴霜抠门耍赖的本事,当初吴霜趁江半郎外出,亲自去到狼孟亭中借取灵宝,耗费无数口舌,连套近乎耍横这等能耐都用上,好歹才由打那位大弟子手上讨来一件灵宝,而待到几月过后,江半郎回宗得知此事上门讨要,吴霜却是装傻充愣胡搅蛮缠,死活不肯归还。
直到江半郎狠心打算同吴霜过招时节,后者才不情不愿将灵宝奉还。
南公山可由打一座光秃山头,变为眼下这等山河秀丽,宝物繁多的景象,自然与吴霜处处耍混使心眼,脱不开干系。
“也罢也罢,既然老前辈都不敢言胜,咱自然也不好怀恨在心,本就是自个儿手痒难耐,寻思着找人切磋一二,吃点小亏,当然是不在话下。”江半郎也只得叹气,将所吃苦头默默记到吴霜身上,而后话锋调转,望向眼前老樵夫,“今日上南公,是想告知吴山主一声,虽说近来不曾瞧见这位主儿,不过到底算是近邻,北烟泽中妖乱近年来迟迟未显败象,前阵有书信竟已传到狼孟亭中,乃是北烟泽边关统领所书,看来已是到了近乎山穷水尽的地步,江某不才,破境无望,打算前去那边关地界,撞撞天缘。”
话是如此说,江半郎面皮当中难见丁点喜色,平常道来,无有什么铸铁断钉的刚烈意味,更无所谓壮怀激烈,像是说起今日晨起才吃过两颗时令小菜,味道尚且不赖。
“修行之士当如此,可江宗主可要想清,如今修行人常年闭山静修,少有古时所记那般连天烽火战事,有那道律令,修行之人多年不曾见沙场,何况是北烟泽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如潮妖物邪祟,休说四境,五绝联手也未必能打出条直通幽深水泽之中的坦途,如是遭创,狼孟亭该当如何?”
老樵夫也收敛起面皮笑意,肃然答来。
但凡天下修行人,皆知此话非虚。
“南公山上的高手,可比狼孟亭多,”江半郎笑意舒畅,“虽是不愿承认,就连那位南公山大师兄,同我这宗主交手,恐怕赢面都要占去六成,如在下不可归,狼孟亭中那些不成气候的弟子,托付给吴霜那小子,没准比在我这熬废时日还要强不少。”
“实话说来,那小子如今也在北烟泽。”老樵夫突然笑将起来,“我原以为这山间最不可能自行前去北烟泽的,便是大弟子与二弟子,可出乎我意料,那柳倾却是结结实实给了老夫面皮一巴掌。”
“同途而行,倒也能多扶持些,好事。”
江半郎拱拱手,便要自行下山而去,不过临行之前,依旧托老汉捎去一句话,送与南公山山主。
他日如历生死,步抵五境,定要分个输赢,顺带狠揍一顿,权当是险些将那灵宝用废的欠账。
烟霞尽起,分明寒冬正午时节,少见雾气弥漫,更乏所谓烟云流动,但江半郎下山的时辰,天外暖阳裹纱覆面,万道华彩为雾气所分,一时难辨究竟是否山巅云海下沉,铺展漫地,盈盈流光分散,如是仙家洞府云雾升腾。
腰挎刀斧的老汉望向那位被戏称举头不可破五境,低头不能训高徒的江半郎,轻轻念叨了一句,无人听清。
大概长天之下,正是有无数修行中人代代不竭,背驮山河日月,手抵魑魅魍魉,才使得这座天下无论历几朝几代,物换星移沧海横流,仍旧稳固如初。算是依老者修为,亦难猜出究竟这位狼孟亭宗主能否生还,但后者却仍旧是掂着一柄锏,迈步北上。
赌撞天缘破开五境,其实只是给自己找寻的一个理由。
老汉突然很后悔。
下山时候,忘了带一壶酒。
第五百七十一章 杀鸡儆猴
常年在天下各地转悠的旅者行人,都晓得东诸岛上有座巨阁,临西而建,隔东海望中州,十足壮阔。虽说如今东诸岛颇有些不与他地往来的意味,但究竟也属九国当中国力不容小觑的一地,加之东海天险,楼船艋舺数目极多,盟约未立前,曾多次举兵进犯南边大梁与西处夏松,虽说未能打下几地疆土,周遭数国依旧是不胜其烦。
原是东诸岛历来河海当中强盗众多,战时皆是直奔别国,四处劫掠,不见得可造成许多乱子,但终究是引得别处许多百姓遭难,沿东海的夏松大梁两地,时常有人借大雾或是昏沉天色,躲避边关守卒,上岸烧杀掳掠,若非是有苦谷关拒敌,更是取许多精兵日复一日巡守边关,想来更是要处处遭劫。
天青阁周遭,便是强盗河贼出没最多的地界,日日皆有人挎刀背桨,于天青阁所在这座鹤汀城中,四处走动,趁暮色深沉或是东海浓雾弥漫的时节,才纷纷登船,前去别地为非作歹,而平常时节,大多是于鹤汀城以里切磋刀剑,袍袖宽大,可出招却是杀气饱足。
原本东诸岛之中刀剑样貌,乃是由中州夏松紫昊等地传入,不过为使得刀剑锋锐,更可伤敌,不少名匠良工便将由打中州所传的环首刀与长剑搁在一处,取长去糟,改为如同新月柳叶那般模样的长刀,刀镡窄小,或是压根也无刀镡,更是适宜劈斩。如此一来刀术亦是流派纷出,即便是市井当中蓬头垢面的闲散人,亦大概掌有两手上乘手段,时常外出劫掠,寻常人难敌,绕是兵甲亦多有吃亏的时节。
更莫要说是东诸岛修行山门魁首天青阁,当今阁主刀道无双,独步东诸岛当中,数十年来并未有一合之敌,出刀迅猛如动雷霆,传闻这位阁主遇人登门讨教,向来不先行出刀,而是待到旁人出刀过后,再行拔刀进步,再度瞬息收刀,胜负已是分出。
绕是再心高气傲的刀客,提起这位天青阁阁主,皆是心生畏惧,更有甚者不惜性命,亦指望前去讨教一番,却大多被拒之门外,不能近天青阁半步。
今日小雪,天青阁中人影寥寥,唯有三两侍女着木屐踢踢踏踏,除此以外便再无什么异状。
天青阁阁主前两日才行罢祭礼,已是多日不曾出阁半步,不饮不食,将自个儿囚于阁中最高一层,望向阁楼之外万里翻腾海涛,不知心中有何念想。阁中人皆知少主前去中州,却是不知意欲何为,不过前几日中有人驾船归阁,言说少主身死于外,虽说并无几人笃信,可这位天青阁阁主,竟当真是令满阁悬起白绫,接连祭奠十日,近乎引得整片东诸岛人尽皆知,方知此事大概是真,皆是心头震悚。
康井宫今日仍不曾迈步走下高阁,不过却是有人来访,乃是位黑衣爽利,双足双腕处皆是扎得极紧的少年人,入阁时节递上枚腰牌,左右无人阻拦,只教这人登楼,径直踏入天青阁阁顶。
“宗正前些年,曾与我说过自个儿要谋夺一宗天下少有的宝物,自行起过一卦,便知此事大凶,本以为凭他四境的修为,起码自保无忧,没成想却是受天嫉,早早逝去,恰如风前尘埃,祠堂铜铃声响,无声无息死在异乡地界,连带一句辞世话语都未曾留得。”
黑衣少年人才踏入楼中,便听闻屏风那畔,康井宫缓缓开口念叨,褪去双足木屐,小心绕过屏风上前,但见屏风之后,赫然跪坐着位鬓发花白的花甲老者,一身黑袍,褶皱如线,衣衫下摆深褐,虽已近暮年,身形极为健硕,宽肩窄腹,正望阁外海潮出神。
面前茶汤,已无热气。
“听说是有个年纪比你还要小些的少年,递出一道足可通天的剑气,险些将宗正斩去头颅,虽侥幸未死,但仍旧是被那老僧缓过,压制得动弹不得,被那少年一旁女子诛杀。”似乎是自言自语,康井宫轻声出言,眉间并无什么伤怀意味,竟是有些笑意,“老夫颇好奇,一位二境,如何能递出一道五境都视之如虎狼的通天剑气,如有一日要去中州走走,当真想见识见识中州剑气,如何悬压天际。”
少年人始终不曾出言,亦是跪坐下来,叹息不已。
“中州高手如云,比起东诸岛来,水深得紧,父亲境界与刀道难见一合之敌,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如再忍耐两载,待到天下再乱时节,携东诸岛无数舰船艋舺压至中州,拓开疆域之后,再出手不迟。”
闻言康井宫回过头来,盯着眼前这位明面是庶出的儿郎,许久也没出声,最末才轻笑道来,“东诸岛人丁稀疏,比不得中州数国那般,动辄便可寻出万万人来,如是不能胜,难以攻城拔寨拓宽疆域,又应该如何?”
“父亲兵家韬略,才是东诸岛最重依仗,何况譬如上齐一国,似乎有那纸盟约,全然已是忘却尚武之谈,唯重文墨,提笔不能安黎民上马不可定天下,凭我东诸岛男儿身手,与多年积攒下的钱粮军甲,如何不能破开数国。”
“花叶聚散,人事离合,在我看来皆不过是命由天定,如是当年我传宗正念明阴流刀术的时节,也曾想过凭宗正天资心性,理应不受刀术之中阴森犹如阎罗那般的杀气所动,却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死在自大妄为一途上。”老者两手未扶膝,只凭足腰力道径直站起,前行两步,依旧看向阁外波涛当中,数枚舟船起伏不定,秋水枯叶,随波逐流。
老者相当通晓奇门遁甲术,倒不见得修为深厚如海,但时常起卦大多灵验,康宗正出东诸岛的时节,卦象乃是大凶,唯藏有一线生机,可后者终究是不曾前去握住,而是葬身别地,客死他乡,当真却是应得大凶二字。
明面里康宗正乃是长子,定要继承天青阁日后阁主名头,但眼前这位侧室庶出,实则却最得康井宫心意,一来天资不凡,难得是心性自幼老熟,未及冠年纪就已是心思缜密,念头通达持重,多年来不曾显山露水,不过隐隐之间,手段还要压过康宗正一筹。
“多年来不曾将你留到身边,而是传授刀道过后,便遣你外出同旁人修行遁术,如今宗正身陨,才将你召至身前,宗和怨我不怨。”
“作为儿郎,自有微词。”
康宗和笑笑,“可作为东诸岛数地掌权之人一同推举出的将军子嗣,却很能知晓父亲心思,天青阁只需要一位继者,如有两三位本事皆是不俗的儿郎,对于父亲而言,并不算好事,甚至许多人不愿瞧见您后继有人。战时同心同德,安时明争暗斗,历来便是东诸岛传承多年的陋习,如何能放心天青阁一家独大。”
老者默然许久,转身前去刀架地界,拽出柄锋锐长刀,刀身无镡,刃处尽是乱纹,森森冷冷,递到康宗和手上,未吐一辞。
天青阁上宝物众多,唯独这柄长宗最是名声最重,当初铸刀时节,足足熬垮数十位名家刀匠,更辅以天下奇珍,六载刀成时节,锋锐无二,断石开山如若无物在前,始终为康井宫所佩,与天青阁三字一般分量。
“为父赠你此刀,握不握得住,全在你一人,前车之鉴莫忘,天青阁日后兴衰,为父终究可放得下心来。”
阁中闲暇,侍女下人,大多三两闲谈,说起方才那位进门的少年人,皆是多有些鄙夷,一来是少年向来不得器重,似乎是阁主有意将这位庶出儿郎送往别处,替康宗正让路意味,不言而喻,再者是身为天青阁次子,竟是向来无零星架子,同谁人都是笑脸相迎,难免令许多人心头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
说来也怪,那般颐指气使者,多有人敬重,而向来不曾搬弄架子派头者,却是大多人瞧来可欺。
康宗和迈步出阁的时节,恰好听得两人议论,说是天青阁处境堪忧,长子卒于外乡,二子又是极不中用,倒不如将日后阁主之位传与弟子,想来也要更妥当许多。
这位年轻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众下人皆尽唤来,立身院落之中,当着众人面上,将两人头颅削落,血水四溅,落在薄雪之中。
不亏是整座东诸岛排在头三的好刀,切落头颅的时节,切口齐平,可年轻人神情还是温和得紧,压根不曾在意许多惊得险些昏将过去的侍女,拔刀枭首,震去锋刃血水,而后还刀入鞘。
“以往时节,我总觉得与人为善最好,人无高低贵贱,但眼下看来,似乎示好却不如杀鸡儆猴,来得更为实在些,父亲将长宗已传与我手,不得不如此作为。”
旋即轻飘飘扔下句将院落拾掇干净,便已携刀外出,再不回头。
阁上老者将方才种种尽收眼底,略微点了点头。
第五百七十二章 年关近
才出小年,尘世中人便纷纷忙碌起来,清扫屋舍或是置办年货者,络绎不绝,纵是再寻常不过市集,其中亦是热闹喧嚣,人声鼎沸。
南公山山下村落,更是难得家家户户尽是将积攒整年未曾敢挪用的银钱,换为平日难见的吃食,或是替家中人多添数件新衣,一载征尘,骤然之间悉数抚平。
其中得利最丰者,竟是那位平日皆是醺然的颜先生,无论何地何处,孩童双亲总要惦记着多同先生交好,不论如何多添些关照,未必就当真此生坐实寒门,万一当真是学得满身文墨,最不济也可去到富贵些的地界,当个教书先生或是什么凭字画谋生的文人,总能逃过这般贫瘠地界。
恰好是时值年末,自然就多添了前来送物行礼的由头,单单是过冬长衫,便送来不下六七件,皆是被颜贾清婉言相拒,末了更是连连苦笑,言说身在此处本就与富庶二字相差甚远,何苦偏要行那世俗礼数,纵是分文不取,自然亦不会行那等厚此薄彼的手段,凡有不解处,尽可上门求教,至于这长衫倒不如自个儿留下,往后再莫要破费。
迫近年关,学堂已是散去,孩童儿郎各自归家,唯剩下颜贾清一人,抱起酒壶品过两口,舒坦顺心,但学堂之外不速之客,却是叫颜先生很是头疼。
老樵夫少有下山的时辰,今儿个却是不知为何不告而来,登门拜访,入得学堂过后四处打量良久,才将二目挪到坐于正中的颜先生手上酒壶,鄙夷意味登时而起。
“我说今儿个颜先生破天荒没来山上蹭酒,原来是自行添置过两坛上好酒水,舍不得同老夫共饮。”
老汉向来不晓得客气二字如何书就,上前几步拎起酒坛,单手提起,灌满腰间葫芦,畅畅快快饮过两口,哪里顾得上颜贾清那副犹如瞧见秽泥的神情,而是说起件不相干的事。
“走得出去是好事,不然他这五境,多半是此生无望。”颜贾清倒是并无半点忧心,原本就颇为生分,而今自是随口言道,“如寻常修行人那般天资根骨,能入四境已是恨不得谢天谢地,凭那位江半郎的资质与修行快慢看,多半是缺失在悟性上,闭门造车,总比不过外出撞机缘。”
相比于颜贾清平静道来,老汉神情却说不上松弛,仰望北方天际,云层自下而上橘黄靛紫,到无云处反而是空空荡荡一片素白,斜阳巍巍,悬于天头。
“想去瞧瞧?”
颜贾清自能听出老者所说,并非是戏言。
“此话不该对在下说才是,您老还不晓得在下是何等性情?如非这一尾黄龙,兴许我如今当真就只是个踏踏实实传道授业的先生。”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腹有诗书文墨的文人,再者说来,你可算不上手无缚鸡之力。”
斜阳影落颤颤巍巍,摇摇落霞欲坠欲睡,学堂四面窗棂皆有木条相隔,与周遭老树秃枝同心合意,将腊月时节冬日暖光,尽数切得散碎,纷纷残阳映入颜贾清面皮,倒令后者觉出许多暖意。
“真要有一日我颜贾清欲要前去北烟泽,那这钓鱼郎的名头,多半是已经摘出,您老瞧我这性情清冷至此,只晓得权衡利弊,趋吉避祸,或是与人做买卖,如何胸中生出豪情侠气。”
老汉才想起那日颜贾清曾明言,说这钓鱼郎向来绝情断念,故而除却饮酒之外,这位在山下足足当了一载有余的先生,似乎从来也无喜好,除却瞧着学堂中吟诵文章的孩童乐呵之外,再无本相。
“老夫倒觉得你离脱身这尾黄龙,时日不远。”
“借您吉言,温瑜天资可谓相当不错,虽说如今心头被人载下一枚恶种,不过日后接来黄绳,估摸着也能尽数化解,这笔买卖,理应算是做得奇好。”
颜贾清并未点破老者言语之中隐意,而是顺着老樵夫话头说将下去,滴水不漏。
樵夫顿感无趣,饮罢一葫芦酒水,而后又是灌满,抬腿便要离去,只是末尾提点了并未起身相送的颜贾清一句。
“学堂外头挂着六七件长衫,不少吃食爆竹,甭只顾放在外头,但凡先生,不论怎么说来其实都会更稀罕那些位聪慧学生,许多不需提点便胸中透彻悟性颇高的学子,总会看得更重,虽说你不见得分出亲疏,可与其端着清高架子,不如让人家安心些。”
“另外最靠谱的一门买卖,不是将钓鱼郎一职找寻到下家,而是在此地讨要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天长日久,早晚能将失却之物寻回。”
樵夫走得干脆利落,才不过两息,学堂之外就再无丁点脚步声响。
空旷学堂当中又只剩下了那位神色一直平淡喜笑的先生,愣愣坐过许久,将那多半坛酒水饮去不少,竟真是摇摇晃晃起身,将那六七件针脚细密的厚实长衫,与提篮当中吃食拎回屋中,随后又缓步走回学堂之中,点起灯火,提前将炭火燃起,仔细想想,又向炉膛里头添了两枚红薯。
只因迈步回学堂的时节,颜贾清察觉远处有人窥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招呼。
今儿一定有人上门,提前预备着,免得夜半时节,饿坏孩童肚肠。
南公山山巅,练剑才停的少年由屋中取来几张宣纸与笔墨,盘膝坐定,又是写起家书,比起当初秋时在那间医馆当中所写,要顺畅不少,只不过写至经脉尽废几字时,少年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更换一张纸,却没再添上经脉尽废四字。
温瑜算是头回见得少年起笔写家书,伏桌岸单手撑住面皮,很是不解。
“何不如实写来,反而一再隐瞒?”
云仲停笔,转头看向温瑜,“还记得那位白毫山褚老伯么?此刻我如叶翟,既然水君与师父都帮不得,即便如实说出,告之又能如何,无非徒添烦闷忧扰,自然是不能尽言。”
温瑜叹气,也不再勉强少年,而是扶住粉腮,观瞧少年行书,一笔一划当中,尽是舒展极长,犹如剑锋掠地。
“要去京城作甚?”
云仲此番并未停笔,而是边写边答,笑意温和,“在山间住得久了,总想着外出,闲暇不住,听闻京城有个泊鱼帮,应当算是颐章头号帮派,一来可寻处地界好生磨砺剑术,再者便想着竭尽全力护持住那几滴澜沧水,好尽快将秋湖醒转,二来要是当真难以再入修行,学些帮派中的大事小情,日后帮着打理南公山上事,也可尽一番心思。”
温瑜许久也没应声,只是望向少年近来略有些疲惫的眼角眉尾,多有不忍。
少年终究是写罢家书,顺带附上年关问好,便从怀中摸出碧空游来,将信件系于雀足,才要施展内气,却是尴尬笑笑,将碧空游递到温瑜面前,轻声说道:“险些忘却如今已无多少内气,使唤不得此枚青雀,还要请温姑娘代劳。”
温瑜眼看得云仲如今这等神情,突然觉得心头颇有酸涩,再不敢直视,而是慌忙拿起碧空游,内气流转,后者瞬息腾空,啼鸣两声之后便是离去,钻入沉沉暮霭。
“京城地界寸土寸金,依我看来,还是莫要轻易决断,再细细琢磨一阵,最好同师父言说再定。”
两人无言良久,少女才起身坐到云仲身旁,轻靠后者肩头。
云仲这些日以来规矩得很,大概也是怕那位老樵夫终日窥探,初见情字一途,面皮颇薄,至多不过是趁四下无人时节,蹭蹭温瑜发丝,并肩观云见月,除外并未有丁点出格举动,老实得紧。如今温瑜自行靠近前来,身形略微一僵,不过神情却是宽慰温和。
“南公山人情味足,如果搁在其他仙家山门之中,已然废去大半且天资愚钝的徒弟,怕是早就被自家师父驱逐下山,多日以来师父与那位老樵夫想出过许多法子,补足经络,虽无一能成,已是感念在心。”
“但我不愿如此,”云仲摩挲温瑜发尾,神情难名,“与其心安理得当个废人,倒不如为南公山添两分助力,起码心头愧疚,能稍降一些。入门过后多番外出,既见江湖,更是见人无数,兴许这些人在修行道上的人看来,压根不过是市井小民,如是有心,信手就可抹去性命,但纵是如此,其实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自己有用。”
“倘若我再不能入修行半步,南公山便少了个不成器的弟子,多出一个安置上下出谋划策的少年仆从,想来其实也不错,世上有叶翟,也要有褚老伯。”
云仲说这句话的时候,没看一旁温瑜的眼睛,凝望天际暮色,怔怔出神。
“我随你同去。”温瑜执拗,分明依旧是不愿见如此。
云仲苦笑,低眉看向一旁人,“阵法未曾大成,三境也还未能窥见,那位颜先生所传法门更不曾学清,怎能因这等小事耽搁,何况京城本就距南公山算不上远,时常抽些空,应当不难才对。”
却不想腰间吃过温瑜狠狠一掐,后者面皮微冷,“此事若小,何事能称为大事??”
自知话语有误的少年也不敢还口,迫不得已连忙张口,“再大也不可耽搁修行,不然日后我这等愚钝之人,能凭何人当做依仗?虽说说出去不好听,但既然能吃着软饭,也算咱得本事,压根也不寒碜,得此贤妻,想来也省却苦修几十年。”
被说得面皮通红的女子终究是松开两指,没好气瞪过一眼少年,不甚自然起身离去。
山崖侧处,仅剩少年极慢地收起笑意,看向长天之外最末一丝云霞,眉间川峦相叠。
第五百七十三章 幸厄不论,天下春归
最适爆竹飞花时。
天下迎春,数地都是扯起雪花,与爆竹红碎一并纷乱于浩荡寒风,家家喜乐,年年有余。
富庶人家吩咐下人操办爆竹无数,一时将整座宅邸尽是震得颤响,女眷丫鬟皆是使袖口遮住面皮,红润面皮尽是喜乐,终日囚在深闺内院,总也要经这等舒坦时节,笑颜如花也如雾,缭绕府邸,总与红火爆竹登对;贫寒人家亦是咬牙买来六七枚爆竹,教孩童擎起燃香,谨慎点起捻子来,旋即风也似逃开,捂住僵麻两耳,神情欢悦,听上零星两三声响动,便足矣令今载贫寒苦楚,祛除大半。
贫家有贫年,富家有富年,总之是天下皆无二,争相过华年。
南公山中,倒比往年清净不少,既然已是沉沉冬月得尽,好歹总要一并操持家宴,虽说是老樵夫平日里忒不靠谱,但竟是做得一手好菜式,东诸岛河鲜肴,上齐清炒,乃至是南漓甜辣爽口的名家菜式,信手拈来,似乎从来不是位修行人,而是酒楼当中手艺高绝,最擅掌勺的师傅。
云仲则是又抄起老本行,将原本囤积野兔烤上六七,这几月之间手艺虽略微有些生疏,可究竟是以往熟络得紧,还未烤罢的时节,将那位原本围绕锅台乱转的颜贾清,生生勾到外头空场当中,眼巴巴瞅着篝火侧畔还未烤至火候的野兔,险些忍不住口水。
相比之下,温瑜却颇是有些处处掣肘,一路之上大多是云仲操持吃食,终究未能学来一招半式,撇嘴打量打量灶台当中飞火四溅,又瞧瞧身边云仲聚精会神烤兔,神情一时低落许多,没来由就在一旁少年腰间使劲拧过一把,眼看云仲浑身颤过两颤,心头才勉强有些舒坦。
云仲无言转头,恰好望见少女如是得胜而归的那般表情,面容凄苦仰望长天,上空圆蟾玉盘冷冷清清,当即心头便是凉了半截。
以往小镇之中,谁人畏妻,总要被人挂在口舌当中,妇人闲谈时节,总也离不开谁家汉子惧内,昨日好歹饮了两杯酒水,夜里便吃过好一通骂,连大气亦不敢出,算是奇为跌份的一类举动。
但眼下少年越发觉得,自个儿似乎是逃不过那般下场,眉头皱成一团,唉声叹气。
“小子,我若是你,便丁点不会为此事害愁,倘若真是得来这么位容姿难求,且天赋异禀的贤妻,每日晨起,恐怕都是乐醒的。”
见温瑜仰着面皮傲然离去,颜贾清索性坐到少年一旁,似笑非笑言道,“甭管论容貌天资,还是心性念头,可都要比你云仲高出许多来,还不知足?”
“非也,算是我这疲懒愚鲁的后生高攀,正是因此,时常心绪不宁。”少年并不抬头,而是默默翻转手中那串烤兔,神情骤然黯淡下来,缓言答道,“如今倒还好说,可日后待温姑娘迈至三境四境,乃至五境时节,我这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寻常人,又如何立身左右。”
颜贾清今日难得未曾饮酒,听闻此话,沉吟片刻,“想得其实没必要如此远,就好比新得一宝,别总惦记着何时会遗落,而是要好生使唤,多加温养,患得患失这般性子,按理说不该在这南公山中孕育而出。”
篝火之侧,少年面皮光亮,眉头却从未松弛下来,从始至终都微微蹙起,今日年关,本该隐于腹内死活不吐的话语,亦是无甚保留,随眼前篝火轻响,一并道来。
直到烤兔火候足够的时节,少年才堪堪止住话头,长长突出口污浊气,终于略微将眉头松起,面膛终是流露出些衬景笑意,回头与同样脸上挂有笑意的颜贾清羞赧一笑,再不吐露半字。
少年说其实从那件事起,便觉得自个儿从未留住甚,不论是至亲与同行人性命,还是这身来之不易的二境修为,或是故交好友,大概都是纷纷而去,犹似无终江水,从无调转道理。
好容易由温瑜将一层窗纸挑破,但依旧忧心不能长久,处处沉不下心思,更莫说是安然无忧。
颜贾清听罢,却颇稀罕问道,“既然心知隐疾所在,为何不同温姑娘讲说?再者吴霜前些日亦曾露面,将种种心事说与亲近之人,岂不更好,一来可解浑身桎梏,二来多半能讨来些得当的主意,将这心病化解开来。”
“正是因为亲疏有别,有的话可以和颜前辈说,却不能同最为亲近的几人谈及。”
颜贾清看向少年此刻已是归复平静的脸色,终究是明悟许多,莫名有些想笑,最后却是猛然收住。
雪起时节,四人已是分坐正堂当中,却是多出一道虚淡身形,也随四人坐起,不过光看面色,似乎很是有些不满,斜眼瞪向那位已然抑制不得酒虫作祟的老樵夫,很是眼馋桌间丰盛菜式,而轮到自个儿去够时,却是无一能食。
“废甚力气,凭一道虚神,若能吃半口饭食,老夫日后送你十件通天物,如何?”老樵夫托起杯盏,挑衅冲吴霜虚神眨眨两眼,一饮而尽。
山中此刻四人,三人皆是酒虫,除却温瑜向来极少饮酒之外,得见酒水,大多是纷纷压制不得性情,再者佳节方来时,最能惹人贪杯,云仲虽始终不曾过多言语,但仅是几炷香功夫,已然饮酒一坛有余,望着桌间几人,亦是不由自主咧开嘴来,言笑盈盈。
又逢一载年关过,佳节把酒话清欢。
山巅高处,台阶落雪,一行脚印,两人坐地。
“想清了?”衣袍平静的白衣吴霜看向自家这位小徒,神情复杂。
“自然要想得清楚,才敢和师父说。”少年额头叫樵夫接连赢过数场雀牌,横七竖八贴满纸条,眼下山风吹拂,还是不忘一一摘下,从容看向眼前虚影。
“经络毁去,未必就不得解,算算时日,距离为师出关其实也耗费不了几月,怎么就不愿再等上一阵。”吴霜叹息,自个儿这位向来极听劝的徒儿,今日一反常态,无论自己这位师父如何规劝,皆不为所动,只是将要去到泊鱼帮谋差事说了许多遍,任凭吴霜佯怒或是宽慰,口风始终不改。
“其实也出于对自身考虑,几番出游,说起来并未遇上登对的敌手,起码剑术一途上,只遇到过白毫山叶门主,强过徒儿许多许多,除他以外,并无多少剑术剑招精妙者。”云仲也不急切,抱着坛酒水缓缓道来,“毕竟是习剑日短,侥幸能同宗师过招,也不过是出于师父剑招高妙,替徒儿垫脚,才堪堪能胜过别人。”
“但依旧是数度遇险,即便当初这身修为尚在,应付的时节也难言轻松,虚丹更是频频抱恙,有两三回险些身死,到那时节才发觉徒儿引以为傲的剑术,其实还嫩得很。此去泊鱼帮,定可遇得许多使剑的高手,见过百家之长短,登堂入室,见己明心,在徒儿所见本就属一桩好事。”
“日后如若不能踏足修行,起码一手难得剑术,也可为人称道几句,好过旁人提起南公山四徒,一无是处狗屁不通。”
云仲说这话时,破天荒没有去看那道虚影两眼,而是独自看向天外长云寡星。
山下稀疏爆竹声响,时而起伏。
“想做就去做,南公山老四的位置,怎会有换人一说,别耽搁了修补经络就是。”
以往凭一张口舌无往不利罕逢敌手的吴霜,这次出言,却是极其干涩。
眼前这从未有得意时辰的少年,耗费足足近乎两载的功夫,练剑入修行,游历多地,相助不空禅师抵住数位四境携手来攻,到年关末尾,竟是再度跌落尘间,纵使水君赋予澜沧水,依旧留有一线契机,可原本苦修来的二境,皆尽失却。
江湖好,谁悲失路人。
吴霜最终还是咬牙允诺,身形电转,逃也似地归去后山,再不见踪迹,于是山巅之上,只坐着一个很寻常的少年,略微失神。
万事迎春,总有还未出冬人。
爆竹起伏声中,云仲突然想起当年尚在学堂中时,曾经听那位先生说过一句话,已记不得是哪位大才所云,只依稀记得说此话时,一向看来有些古板木讷的周先生,难得眉目萧索。
佳节远游,见落潮孤鹜,黛川玉湖,言伴归鸟,诉与飞雪。
台阶下温瑜饮多几杯,四处找寻少年无果,抬头却恰好见着云仲温和神情,近乎是飞身上前,嘟囔两句不丢人,而后居然就如此靠着少年沉沉睡去,轻鼾声响渐起。
山间谁人估计都不晓得,温瑜所说三字有何深意,唯独云仲听闻过后,眉眼以里似乎有什么慢慢柔软下来。
风雪渐急,两人白头。
“当然不丢人,可耽搁旁人年华,又怎么能算是好事。”少年仔仔细细使一方衣衫遮住少女鬓发,“眼见难醒,来年景愿,替你一并许了就是,日后修行,多用几分心思,乱心困志种种人事,不如就此舍去为妙。”旋即小心将温瑜送回屋舍之中,不曾停留。
正堂之中的老樵夫捧起酒坛,分毫也不在意已然醉成烂泥的颜贾清,看向少年风雪之中背影,满头花白。
本该是立身风紧扯碎百万草的宽阔地界,志得意满,上马可跃万里平疆的少年郎,如今却是犹如年华老去,暮气厚重,绕是老汉不属那般伤春悲秋的性情,也不由得叹气出声。
不论如何,天下春归。
闲话二三:最后一句同样也是送与各位,除夕时节,愿各位福禄绵长,宠辱不惊,不忘赤子之心,不坠青云之志。
但行好事,无愧于心,幸时积善,厄时弥坚,总有迎春时。
第五百七十四章 湖潮阁中又一春
颐章京城天子脚下,当属行在第一的泊鱼帮,其实识文断字者并无多少,想来也是和尚头顶香疤,明摆的事。若是家境富贵之人,又岂能步入这等混江湖的帮派以里谋条生路,历来罕见所谓高门公子,搁置美侍香囊,抛却使金银堆砌的华贵府邸,偏偏要抱着柄破剑去到市井帮派当中,讨两顿饱饭的,除非是数九寒天时候后脑磕碰,灌进许多雪片冰凌,待春暖时候尽数化为泥水,拥堵脑袋,不然谁人也不愿轻易迈进此等朝不保夕,凭腰间头颅吃饭的行当。
学堂书舍,哪里是寻常寒门百姓进得的金贵处,纵是颐章也是难以避免如此景象,毕竟到底也没多少先生,不争功名官位,亦不图大把金银,于贫苦所在搭起一间学馆,倒贴银子不说,在大多人看来不过是空耗年月,最是不讨好。
这么一来,可认得百十寻常字的,顺理成章就变为各处帮派中的座上宾,一来能识会写,二来家底清白,不生反骨,若是擅书擅算,则更是要捞得许多好处,才入帮中,就可脱身寻常帮众,踏枝腾空,得来一份不涉险不劳苦的上佳差事。倒也非说帮派上下也挑不出几位肚里有墨的主儿,而是平日里算账盈亏,接手店面,或是漕运货品时节,能赚得几分利,种种琐碎,尽数交与寥寥数人。
三五日可勉强支撑,但几月成年下来,不少专职写文卷记事,估算账目的帮众,已是苦撑不得,其中有几位还未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已是熬得生生衰去十几岁,眼窝青紫,终日瞌睡不已。
皇城周遭,排在首位的泊鱼帮,单说帮中小巷铺面,勾栏赌坊,便是不知其数,休说更是有水陆漕运这等生意,每日之间便足有不下千百笔买卖,尽数压到这些位头顶,侥幸不曾夜半暴猝,就已算是身子骨硬朗,整日如在水火。
不过近一载来,这等情况似是有些好转,就连那些位以往神情萎靡腰腿绵软的记账先生,近来精气神都是高过不止一分,表象终是与年纪相仿。
京城以西颇有些偏僻的巷子,唤作青牛巷,一载多前开过家铺面,店主是位神情温和的少年人,虽是稚气近乎全然褪去,不过眼见得还不曾及冠,言说铺主乃是位年轻人,多有不妥。
铺面牌匾乃是由这少年郎亲笔提写,湖潮阁三字铁画银钩,且笔锋末处收尾奇狭长,观之似有剑气隐现,且在牌匾尽处,雕有枚鱼印,缀有三两水纹,如若点睛,恰好略微遮去湖潮阁数字中的孤绝清净,添得两三分鲜活气。
不过最是令京城许多闻名而来的百姓贵人疑惑处在于,这湖潮阁只听名头,分明便是酒楼一类铺面,至多不过是摆上六七扇面字画,可店面当中却是只有森森刀剑,足有近百柄刀剑横于屋舍之中。
而那位少年时常大开铺门,端坐正中,初春凉风轻吹刀剑,颤鸣声微弱,但落在少年耳畔,如同鼙鼓震响。
虽说是如此,依旧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分明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如何有这般本事,于京城之中开设家专卖刀剑的铺面,且牌匾末尾,尚有泊鱼帮篆印,到头来却无一人能窥见半点端倪,瞧着那位眉目清秀淡然的少年人,终日多半闭口不言,也从未卖出过一柄价钱极贵的刀剑,摇头离去。
偌大皇城,稀罕事此起彼伏,昼夜不绝,要么是听闻有位大员于皇城中新开了家茶楼,要么便是勾栏当中又出过位容姿绝世,玉腰不过盈盈半握的红花魁,不出半月,原本已然踏落木漆的湖潮阁门槛,冷冷清清。
今夜春潮带雨,并无生意上门,少年才归铺中,吹熄烛火,便又将铺面门关罢,仔细插罢门闩,由柜面上拎起那柄水火吞口的佩剑,正欲从后门离去时节,有客叩门。
“客官且回,今日小店不迎客,如想购置刀剑,明日再来。”
“哪有云兄弟这般做生意的,来客登门,竟是往门外赶。”门外那人呆愣一瞬,才没奈何爽朗笑笑,“铁中塘前来访友,不知凭这理由,能不能进门?”
少年这才越过店中横陈刀剑,迈步大开铺门,瞧得眼前汉子揶揄面色,浅笑接茬,“拐弯抹角,真不像是铁兄做派。”旋即也不矜持,使臂弯勾住黑脸汉子肩头,硬是将后者半拽半挟,请入屋舍之中。
自进门过后,铁中塘便是频频皱眉,裹紧衣衫,直到少年点起灯火过后,才迟疑问询,“您老可是贵人,才入帮不过区区一载,可就已是升至偏舵主,照这架势,没准过几年就能接过泊鱼帮帮主的交椅,怎么初春天气,连炭火都不愿升起,莫不是因舍不得银钱?”
“到底一柄刀剑也没卖出去,不省着些,颐章春来时可没西北风,到时连吃喝二字都是负担不起,还要撇舍脸面,去到铁兄那蹭饭。”
少年促狭笑起,有心打趣,没成想那汉子竟是当真,拧眉教训,“全帮上下都晓得有你这么位抠门至极的偏舵主,何况还是我铁中塘弟兄,闲言碎语老子可听过不少,再这么省下去,到头来恐怕整座京城都晓得,湖潮阁阁主乃是个铁铸公鸡,一毛不拔,忒不中听。”
汉子性子直爽,虽说能坐到舵主位子,平日里心眼奇多,但偏偏是同至交好友言语的时节,一向不藏半句言语,瞪直一对铜铃大眼,看得对座少年险些耐不住笑意。
“尽可放心,初春最是可磨体魄,挨些冻不吃亏。”少年挎剑,并不以为意。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位由打南公山来的小徒弟,踏足泊鱼帮过后,似乎性子骤然转变,原本迟暮一般的心性,如今隐隐间归复少年意气,随意开口,更是毫不忧心。
“话说回来,云老弟经脉,修补到何等地步了?”犹豫一瞬,铁中塘终究还是如实问起,窗棂之外春雨细碎,骤然冷凉许多。
少年眼睑略微低垂,轻轻叹气,“不过三成而已,时日无多。”
足足一年,少年都少有回山的时节,除却应对帮中诸事,其余功夫多半都耗费在重塑经络一事上,但依旧是事倍功半,并未修补妥当。
去年那道剑气,何其威风,使得浑身上下经脉几乎尽毁,绕是耗费数月,秋湖与虚丹再度醒转,可依旧是修补奇慢。
箭锋穿衣只需一瞬,织衣却是需要许多日,对此云仲亦是无奈。
黑脸汉子闻言,倒是不曾失落,而是拍拍少年肩头,憨厚笑道,“即便是无望再踏修行,这泊鱼帮也有云兄弟立足之地,如此利索剑术,别说是身在泊鱼帮,置身疆场想来亦可建得无数功业,有咱铁中塘一口吃食,便无需担忧日后去喝甚西北风。”
去年还未入伏时节,京城之中来过一伙由别处而来的帮派,足有千数,大抵是在别地称雄,不由得将目光转向颐章京城。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艳羡者自是极多,不过大多掂量过后,纷纷散去这等争夺心思,唯独此帮帮主,手段心性均是上乘,竟是算准泊鱼帮大半外出的节骨眼,于京城徽溪郊外设伏,险些害去数十人性命,把持住泊鱼帮命脉。
那时节,初到帮中不久的云仲出剑,横是杀退敌帮人手,救得铁中塘性命,后者虽亦是膂力刚猛,内家拳刚猛绵长能敌数十人联手围追堵截,可奈何树大招风,接连受三五波算计暗箭,便是有些力不从心,乃是云仲杀退敌帮人手,搭救到马背之上,硬生生杀出重围,才得以保住性命。
但至于这伙不知根底的帮派,为何胆敢于天子脚下妄动刀兵,帮主连同那位卢老,皆是讳莫如深,从未同旁人讲起。
自打那日过后,黑脸汉子便时常登门拜访,知晓少年嗜酒,时常托人由各地携来名贵酒水,厚着面皮前来这湖潮阁,最终与云仲混得极熟。
少年低声干涩笑过两声,“如是我当真不能将经络修补得当,不消帮主开口,帮中许多人闲言碎语,便足够将我压得焦头烂额,一个不能修行的南公山弟子,能替帮中带来多少好处?更别说去年那等场面,十几年都未必撞见一回。泊鱼帮乃是大帮,何况已是过了凭身手刀剑吃饭的时候,不靠身手论高低,我自认涉世未深,出不得良策,才不配位,又岂能高枕无忧。”
三言两语,听得铁中塘一阵皱眉。
虽说当初钦水镇中曾有一面之缘,那位守祠堂的老者明言,柳倾云仲二人可解泊鱼帮忧患,但绕是那位帮主亦是不曾笃信,解忧之术,存于这位区区十五六年纪的少年郎胸中。
“一载之间深入简出,正是这个理由,外人居于高位却不能服众,怎么会不招惹人妒惮,不过听也是这般,不听也是这般,种种琐碎言语,如都听到耳中记挂心间,老子还不得累死?”
少年本是清秀,此刻笑容却无所忌惮,悠闲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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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染尘(大年初一加更)
直到铁中塘离去时,湖潮阁桌中多了一坛酒,听黑脸汉子说,耗费足足百来两银钱,还使了不少额外银两人情,才从皇城郊外十五里的酒窑中讨得,此窑平日只为皇宫内院供酒,理应是最为金贵的一类,唤作洞蒸,尤其辛辣烧口。
一载之间,云仲由泊鱼帮领来的多半俸禄,都搭在买酒一事上,原是那秋湖自醒转过后,颇有些萎靡,市井之中几十枚铜钱便能购得的酒水,如今咽下肚去,分明激不起多少浪花,那秋湖神意只是应付着盘旋两周,并不替云仲修补体内荒废经络,也唯有那等相当值钱的名贵酒水,才可赏脸多做些活计。少年曾自个儿打趣,言说这秋湖如今也变为两眼势利,非名贵酒水不动,着实是教人气恼。
铁中塘亦是知晓,少年最喜酒水,时常前来送上几坛,倒是替囊中羞涩的云仲解得不少燃眉之急,可足足一载光景,身内七枚澜沧水皆尽虚淡,仅剩丁点微末光华,风中残烛,油尽灯枯,经络依旧不过修补三成有余。
水君游历天下四处闲逛,仍不忘时常与云仲互通书信,亦是无计可施,澜沧水本就算是水君本命伴生之物,虽是已然以水君修为撤去其中大半阴寒气,眼下七枚澜沧水尽入云仲体内,已算是难承其重,每日晨起总觉手脚冰凉,如同置身冰窟雪海,再想另打入七枚澜沧水,莫说能否重构经络,一身体魄都要近乎毁去,常逢阴天下雨的时辰,最难消受。
少年自顾想着,长出口气,还是收起长剑,拍开酒坛泥封,取来两盏酒樽注满,仰头吞下一樽醇厚酒浆,当即便觉腹中秋湖有感,盘旋直起,收拢残破经络,而后如是蛛吐丝网那般,将浑身经络重塑,上下翻腾,忙得焦头烂额,倒当真有些似是讨好意味。
“偏要学市井之中只顾蝇头小利的市侩习气,当真是高手佩剑?”
少年自言自语,腹中秋湖不为所动,依旧忙碌。
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其中琐碎何其之多,譬如大江越境,总要绵延出无数小径支流,正经一条往往连带千百细微分经,依秋湖神意一己之力,如要修补妥当,又谈何容易,即便是少年每日饮酒不停,所缝补妥当的经络亦是相当有数,好在是澜沧水暂且替代经络,锁住云仲通体上下神气未散,若非如此,只怕性命亦是难保。
筋骨血肉齐全,而无精气神三者,五脏六腑难以相连,无异于人无神魂,仅剩皮囊。
去年才越年关时节,云仲便自行牵马下山,如今恰好是一年余半月多,依照如今修补三成经络的进境,修葺妥当起码还需两载,可再看已然有大半虚淡的澜沧水,事成与否,一目了然。
于是酒水便越发辛辣,腰间剑柄越发冷凉。
空坛空樽,窗外春雨滴到明。
京城勾栏,最是繁华喧嚣地,更是青楼林立赌坊众多,虽大多是泊鱼帮地盘,不过客人倒还算规矩讲究,毕竟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处,倘若无意之间唐突举动,惹恼当朝二三品大员或是高门权贵家中公子,恐怕便得吃好大苦头。
天明时节小雨才歇,京城依旧繁华如初,云仲翻身下马,却是径直迈步走入兰袖亭中。
凡牌匾提字与花草袖摆沾边的地界,约定俗成,大多是青楼地界,这在颐章皇城徽溪,已然算是人尽皆知,兰袖亭自也不例外,虽说选兰字打头,但当中依旧与风月事扯不开关联,因是其中女子皆是水灵清雅,多穿长抵膝畔的水袖,这兰袖亭名头,也是与当中形形色色女子容姿打扮极为登对。
云仲迈步上楼的时节,引得不少常客纷纷侧目,说来也是,一位才不过十五六年纪的少年,穿身瞧着料子寻常的白衣,腰间挎剑来登青楼,的确是三年五载都未必能见着一回,当即便引得不少人纷纷由眼前女子粉面挪开眼来,侧目不已。
兰袖亭构造,确是甚妙,二三层楼中空,附身即可见入门之人,一来方便招呼客爷,二来便是使得眼界开阔许多,更不必说流苏红绸悬挂,仅木梯上头就嵌有上乘好玉,市井之中万钱难买明珠宝玉,映照生辉;三层楼最是宽敞,越狭窄木阶,隐隐之间有豁然开朗的意味,雅室林立,鼓琴箫声流淌,女子且是多着薄纱,曼妙鲜活。
大抵只凭三层楼中把件摆设,便足够于皇城至金贵的地界,购置下三五府邸,由此便足可见此楼中物件,何等金贵。
青楼之流生意,最重便是楼中女子模样体态,不过更是要迎合皇城中动辄愿掷千金买女子一笑的高门公子爷,或是老当益壮的富贵商贾与退隐大员心意,摆设陈列,自是不可怠慢丁点。譬如那等深巷当中小酒楼,任凭手艺再精,起初生意,总是不及寸土寸金地界摆设讲究的酒楼那般,能引万千食客老饕鱼贯而入。
云仲始终不为所动,直登到四层楼中,才有两位丫鬟打扮的女子挪步上前,略微阻拦住少年脚步,轻施万福细声慢语道来,说此四层楼中,乃是花魁居所,平日不待客,公子倘若是欲见花魁一面,需先邀约垫付银钱。
“方才在门外,看得兰袖亭三字牌匾真切,在下如是不曾进错门,此地理应是泊鱼帮地盘,归孟姑娘主管盈亏,不过按帮里的规矩,应是铁舵主总管,后又将此事交与我手。”少年摁下剑柄,冲眼前两人点头,不急不缓道来,甚是自然,压根不曾在意这两位女子所穿薄纱,大片素白玉脂在外。
过两廊穿绿丛,雾气弥漫。
女子只身披一袭红纱衣,与云仲对坐,亲自将茶水注得七分,双手递到少年眼前,轻柔笑道,“早先便是听闻,帮中来了位开头甚大的少年郎,才不过一年光景就已坐到铁舵主副手,却是因诸事繁忙,身子沉甸,始终不曾登门探访,理应算是小女子失却礼数,多有怠慢。”
分明是方才出浴,鬓发未干,这位笑意极尽妩媚生姿的女子,却似乎是无所忌惮,仅披件内里一览无余的红纱,便是同云仲对坐,随意开口。
接下茶水,轻嘬两口,少年双目不移,望向对座女子难挑瑕疵的面皮,淡淡一笑,“孟亭主言语实在讲究,更是茶道功夫了得,但依在下看来,身子骨的确白璧微瑕,颇有两分虚火。”
孟熙荻蹙眉一瞬,不过很快由是笑意十足,自顾拈起桌间茶盏,玉指勾住茶盏口处,轻摩慢挑,“如何见得?”
“凡有虚火者,料峭春寒中不觉冷意,恨不得褪尽衣裙,夏时三伏里不觉酷暑,缠被裹毯,方才踏进四层楼时,便觉比起其余地界都要冷寂不少,想来定是不曾点炭火,孟亭主方才出浴,竟仍不觉冷意,想来必是虚火旺盛。”
少年一板一眼说起,依旧两眼直视,并未窥探别处。
早在刚进楼时节,其实二层楼便有几位丫鬟打扮的女子盯着少年眉眼与腰间长剑,端详片刻,而后佯装不经意似离去,在旁人看来并无异相,但在练剑多年眼力颇刁的云仲眼里,大抵已是猜出了十之八九。
凡京城泊鱼帮地盘当中店面,无一不是尽早将账面报往湖潮阁,经少年过眼之后,再度递与帮中,虽说文笔颇有些寒碜,但常年处在南公山中,柳倾时常教导少年算术种种,如此一来,倒是替不少帮中账房分担许多劳累。
唯独这座兰袖亭,竟然是足足一载都不曾递来账面,直等到年关将近时,才送来本错漏百出的账面,如何看来都是有意拖延。
艰难笑起两声,孟熙荻终究是吩咐周遭下人侍女,替自个儿添过身衣裙,重新稳坐打量眼前少年。的确如云仲所想,先前听闻是那位偏舵主前来,孟熙荻亦顾不得太多,便急忙吩咐下人打来桶温热清水,佯装是方才出浴,连炭火都未来得及点起,便是匆匆做戏,实指望少年未经人事羞涩万分,或是心生秽念,将眼前事搪塞过去,却没猜中云仲竟是当真目不斜视,拿错主意。
后者虽是方才从容自若,不过既是女子使衣裙裹罢,还是轻轻吐出口浊气,心头默念两句罪过。
此事若叫温瑜知晓,莫说那座湖潮阁,就算是少年躲入泊鱼帮总舵,恐怕都要被温瑜大阵压得垮塌,崩碎当场。三境的阵法高才,全力施展开来,在寻常人看来已是能与移山覆海的神仙比肩,当然引得少年后怕不已。
寻常时节,连街上容貌甚好的女子都不许看上两眼,何况是逛青楼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下此来,一来是为结识孟亭主,客居京城一载,时常听闻此地居然是花魁做主,今日相见,果真手段高明,二来便是为账面错漏而来,孟亭主接管这座兰袖亭,必是受人看重,本事颇高,何况在此地三年,早已熟络此事,岂会将账面做得如此糊涂。”
心安理得饮过茶汤,云仲却是有些好笑,分明是巴不得送客,特地穿一袭薄纱,妄图逼走自己这年纪尚浅的苦主,却假意将茶水添至七成满,表面功夫,可谓做得相当足。
身居京城不过一载,足言染尘无数。
第五百七十六章 京城好
才抵午间,云仲便由打账目之中,择选出足有二三十处错漏,或是银钱数目不符的乱账,粗略算来,缺口甚大,其中银两却是不翼而飞,任凭孟熙荻找寻出许多不甚妥当的借口搪塞,始终难以将这账目补足。
“账目查到此处,怕是便无需再议,诸多账目有缺,当中极为丰厚一笔银钱,踪影全无,绕是孟亭主竭力寻找借口,也于事无补。”云仲将新添茶水饮尽,神情平和,“泊鱼帮不曾亏欠兰袖亭一分一毫,如是无银钱可用,也大多听任取用,这亭中少说也足有数十上百位姑娘,吃穿用度,皆是讲究,孟亭主这番举动,恕在下着实不解。”
原本孟熙荻等候足有近两个时辰,实指望少年粗枝大叶,算错账目,但偷眼看去,后者却已将许多错漏处记于宣纸上头,工整行书,当即便令女子颇有些慌神,如今听得此话,更是神色略微添得两三分焦急。
不过云仲并没急于出门,将此事通禀泊鱼帮总舵,而是收起面前那张值百钱的宣纸,小心折起持到手心当中,才要再度开口,却是望向女子身侧几位侍女。
面皮生得绝艳的女子抿紧唇齿,摆手挥退身旁几人,而后却是释然望向眼前少年,竟是轻笑开口,附身进前,勾起玉指托住少年下颏,“早知如此,奴家方才本就不该再添衣裙,如今却是麻烦得很,宽衣解带,最是无趣。”
可少年无动于衷,只是拎起算盘,推开女子玉指,促狭笑起。
“我曾见过不少铺面谎报账目,但无一不是精细有加,贪赃银钱十两,恨不得将这十两尽数拆成一文两文的铜钱,添到其余账面上,届时想要查个清楚,无异于瀚海捞针,孟亭主这番举动,说句实在话,不像是老手。”
女子一时羞恼,索性直截道来,“帮中所给俸禄过少,这些年来兰袖亭赚下无数银钱,捞得些许好处,想来也是无伤大雅。”
云仲置若罔闻,收起算盘与桌间写满假错账面的宣纸,小心折好,才开口微微笑了一笑,“旁人说这话,我倒当真会仔细思量一番,但孟亭主可是这兰袖亭当任花魁,一回花酒抵千金,银钱岂会不够花费。”
孟熙荻紧紧抿住双唇,即便方才云仲使眼色令周遭侍女撤去的时节,神情也不如眼下这般,可犹豫片刻,依旧未曾作答。
少年也不以为然,而是挥挥手上那张宣纸,站起身来平和道来,“这宣纸之中的错账,倘若我递交与总舵,恐怕会无端引来无数是非,孟亭主做这等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但许多事落在当家眼里,有无道理其实并不重要,偶尔贪些微末银钱也不重要,但账面如此假,甚至瞧来根本未曾用多少心思,就很重要。”
“西郡有养隼者,常常耗费数年功夫才能将鸟隼养熟,听己号令,虽说到底是鸟隼猛禽,时常会不由自主外出捕杀些鼠兔,耐不住心头躁动,但这无伤大雅,真正令豢养鹰隼者恼火的,是不听号令,轻视自家主子。”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可落在人耳之中,分明极重。
“其实如若是旁人,本就不该讲如此多,查出错漏,即刻送去总舵,此事便全然与我无关,省得耗费许多心思,但既然是遇事只懂得凭自己色相抹平,且连账面都不晓得如何去做的孟亭主,在下愿意洗耳恭听这账面的蹊跷之处,至于愿不愿说出口来,全凭孟亭主心思。”
近乎从始至终,云仲都不曾变过颜色,从容自若,却是令一旁女子面色变了又变。
而最是令孟熙荻后怕之处在于,眼前白衣少年方才所说,无需细细想来,便知晓的确是如此。泊鱼帮近些年来,手段光正,一来是因站稳脚跟,况且立身天子脚下,二来是无数生意尽是步入正途,与寻常江湖帮派迥异,但要是这张寻常宣纸当真送去总舵,这兰袖亭亭主头衔看来颇重,其实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红尘女子,如何惩罚,皆在旁人一念。
一炷香时辰过后,孟熙荻终究是将衣衫穿戴齐整,轻施粉黛,恭敬行个万福,缓缓落座。
少年笑意也略微真切了些,抱拳拱手。
“此番才算是正经见过,在下云仲,客居京城。”
“兰袖亭,孟熙荻。”女子亦是颔首行礼,旋即略微招手,唤来一位身着绿裙的少女,后者不敢进前,只怯生生望过少年一眼,旋即便是深深行礼,立于孟熙荻身侧,不敢出一言。
“云舵主可知,想在兰袖亭赎身,需花费多少银两。”依旧是孟熙荻犹豫片刻,轻声问询。
少年摇头。
一载之间沉浸于重塑经络,余下时日喝酒练剑,再加之替铁中塘处理杂事,比对账目,倒是并不曾过多了解京城中事,又何况是青楼这等风月场,虽说大体知晓些,不过依旧是门外汉。
“除却极少几位只操琴弄瑟的清倌儿,这亭中女子皆有卖身契,却不归小女子管辖,而是归在泊鱼帮,如要赎身,所需银钱,即便是红极一时的青楼女子,耗费数十年光景,也难赚足,粗略算将下来,到不惑之年人老珠黄的时节,能赚足十之一二者都是甚少。”
“但即便如此,泊鱼帮对我等这些风尘女子,已然算是礼待有加,搁在寻常楼中,女子但凡过了那等风华年月,到头来日子依旧凄苦清贫,而泊鱼帮却是立下规矩,凡隐于楼中的女子,可取所赚银钱半成,当做归老过后日常所用,但如想赎身,近乎是痴儿梦呓。”
言语及此,孟熙荻神色黯淡不已。
纵是风头一时无两的花魁,自打迈入这处风月场,算头算尾,其实也只不过能得十几载风光,更莫说已是沦落为旁人一触便落的摇钱树,赎身价码,更是数目惊人。
一盏茶汤过后,云仲才晓得那位绿裙女子唤作碧琼,自然是花名,因是原本家中得罪了高门,后者使种种腌臜手段害得女子家破人亡,双亲悲愤交加,先后病故,这才不得已被人卖入此间青楼,方入得兰袖亭时,才不过十三四的年纪。
去年时节,楼中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结识碧琼过后,竟是隔三差五便登门而来,眼见得此人谈吐不俗,且甚得心意,碧琼便是将银两大多免去,时常同那位年轻人吐露些心事。青楼之中,并非如常人所见皆是风月,同属青楼当中的女子,为争一位腰缠万贯的富家老爷,时常要使起万般心思手段,实指望有高门之人一掷千金,将自个儿由青楼中赎去,竞相递枕的举动,亦是屡见不鲜,碧琼年纪尚小,且并无那等算计心思,孤苦念头,只得同旁人言说。
一来二去,竟是私定终身,可惜那位年轻人身家不甚富庶,实在给不出赎身钱,万般不得已,才红肿着一双婆娑泪眼找上孟熙荻,直在四层楼跪足两天两夜,后者才终是于心不忍,匆忙之下,私自做过数笔假账,从整一年盈收当中扣得赎身钱,还未等诸事办妥,云仲却是已然找上门来。
“青楼女子多薄命,生来时节吃过不知多少苦头,许多事依旧羞于启齿,碧琼心地极善,更又不曾沾染这青楼中的红尘气,奴家已是身陷苦海,却总能由她身上瞧出当年自个儿的影子。”
孟熙荻搭住碧琼肩头,颇怜惜地替后者抹去眼尾泪痕,旋即抬头正视少年,笑意凄婉孤绝,“您说做我们这行当的,枕席流转千万人,朱黛请人尝,得有多大福分,才能得人正眼相看,且是寄与终生,万望高抬贵手,放她归去就是。”
不知何时,窗棂之外正午春光收去,再逢阴雨,料峭春寒萧索寡淡。
少年离去时节,依旧是骑着那头毛色奇杂乱的马匹,春雨细小,如扯断银丝,落在少年剑柄上头。
碧琼经孟熙荻苦劝,才将那位年轻人所留信物拿出,搁在桌间,玉色虽说算不得上乘,雕工却是工整。但少年出得兰袖亭四层楼的时节,分明瞧见三层楼中,亦有位长相上佳的女子,也曾从怀中掏出枚两耳滚圆的玉佩,与碧琼手头那枚玉佩,并无两样。
云仲抚摸马鬃,似是自言自语,又好像同那头杂毛夯货言说,声调轻缓,随丝丝春雨,尽数没入春风。
“三言两语就可以兄弟相称,一顿花酒就可买来正好年月的数位女子相陪,不足二月相处就可私定终生,而后又是拔腿背离,驾车东去便是杳无音讯再无相见。”
“这座京城很好,湖潮阁外那家足有六层的酒楼,抬眼就可望见京城像长龙抖金鳞的繁华灯火,与富贵人家院落当中流水石亭,稻谷堂中点心果品与酒楼当中甘霖似的酒水滋味也是极好,兜中有剩余银钱时,总想前去逛逛热闹。”
“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
第五百七十七章 内家拳
回湖潮阁后头一桩事,云仲便是铺展开文房四宝,于宣纸上头轻书几行字,琢磨半晌,终究还是并不曾将兰袖亭账目一事写上,将墨迹吹干,抓起斗笠迈步出门,直奔街对过不远那家酒楼中去。
凌字楼算是京城郊外最大一家酒楼,足足六层飞檐,使得身在楼中,便可俯瞰京城景色,多年来生意虽说远不及京城当中金贵处的酒楼,不过也属是相当红火,不少远道而来颐章皇城的来客,大多会选此地下榻饮酒,权当是先行观瞧京城盛景,加之周遭山水景色,绿树相绕,相当适宜清闲散心,故而往来之人络绎不绝。起码比起云仲那座已是许久无人问津的湖潮阁,这座足有上下六层的巍巍酒楼,总是人声鼎沸,来客甚多。
正午过后落雨,倒是使得这凌字楼清净许多,原本忙进忙出的老掌柜,此刻也得两分空闲,正仔仔细细往面前青瓷盆中插花,聚精会神,全然也没在意少年迈步进门。
这老掌柜身形相当壮硕,瞧着年轻时节就是位练家子,双掌当中尽是老茧,可插花时节丁点不颤,力道技法分毫不错,双足各分前后,分明是武架势,此刻却是两眼瞅向眼前青瓷盆,显然是已然入神。
云仲平日除却饮酒行气练剑三事之外,最喜趁傍晚时分,前来凌字楼赏景,期间免不得还要同这位不知来历的老掌柜唇枪舌剑,互相埋汰一番,权当消遣。
见老者入迷,云仲亦是不愿前去打搅,随处选个正对木柜的座位落座,小二上前见是熟客,压根无需问询,不多时便笑脸相迎捧来两壶好酒,三碟清淡小菜,旋即依旧靠到门槛处,打量外头天河洒落无数细线,难得舒坦。
此一年之间,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单是云仲头一回进凌字楼,要过两壶好酒,离如今已有七八月,期间喝光酒壶,已是有些数不清,身上由打初春厚重外衣,变为夏时薄衫,再变为冬时棉衣,一载年月,匆匆而过。
可想做的终究没做成。
云仲想着,饮酒一盏,无意间却看到老掌柜隔着眼前青瓷盆,正打量少年,比对良久,而后略微挪了挪正中一枚笔直嫩枝,心满意足撤回手去,揣到两袖之中,乐呵踱步上前,不由分说夺来一枚杯盏。
“方才这举动各意,凌老头老眼昏花,瞧不出插花是否笔直?”云仲掀起嘴角,好容易逮着时机,刺老头两句,自是不愿轻易放过,话出口后,酒水滋味都显得甘甜许多。
“那倒不是,但谁愿自个儿所插花草,歪歪斜斜?观瞧这满屋客爷,也就你小子心最正,拿来一用,就当是抵过顿酒钱,甭成天抠搜得要命,小家子气。”
如此一番话,倒是令云仲猝不及防,挑挑眉头,很快便是摆出副心安理得的架子,“也对,钱无多少,但胜在咱心正,今日借我身形比对插花,算五日酒钱,外搭两条醋鱼,如何?”
老者运气至鼻头,“一顿,没商量。”
“两日,外加一碟春笋鸭。”
“顶多两顿,再添你碟青豆。”
少年心满意足,两指磕磕桌沿,“那便说准,今儿个我上门便没带银钱,先顶过一顿再说。”
老掌柜气结,嘴上没捞着半点便宜不说,还教这小子白绕过一顿酒水钱,当即便是没半点好气,不过抽抽鼻翼,原本正欲发作的老脸,又是和善起来,笑意十足凑上前来。
“今儿这酒水滋味,似乎是有些不对。”
云仲不明所以,紧接着瞧见对坐那位老樵夫,不怀好意笑将起来,皱起鼻头。
“这脂粉味,近乎已然压过酒水原本滋味,若说你小子方才去得青楼,老夫都信,毕竟早年间老夫也是在那等地界醉生梦死过,女子所施粉黛,与脂粉滋味,可是熟得很。去年曾有位模样相当俊俏的女娃曾来寻你,想来应当是你小子的相好,若是将此事如实告知,不妨猜猜结果如何。”
凌滕器此一番话,当真是险恶,惹得少年险些将整整一口酒水喷将出来,面红耳赤瞪向眼前人,可凌滕器不为所动,掏掏两耳老神在在,并不以为然。
“小子,还是要对老夫客气些,把柄把柄,何谓把柄,任你小子剑锋再锐手段再高,但凡是抬出这事来,定是教你有来无回,吃不下兜着走,这才能叫把柄。”老汉此刻眉开眼笑,方才倒贴两顿酒钱,面皮郁气,此刻一时尽消,不怀好意瞅向对座的少年,“老夫替你隐瞒此事,绝不透露给旁人半点,你随我学学内家拳,如何?”
自打云仲初来此地,凌滕器便是相当热络,总想着将自个儿这套内家拳传与少年,不过少年总是婉言相拒,末了只得拎着柄木剑,同这老汉交手过几十合,才黑着张脸自行走回湖潮阁。
老汉不过是三脚猫功夫,这般年纪,身手虽说还算灵巧,可哪里是什么内家拳,拳掌路数,尚且不及市井之中的寻常江湖人。偏偏就是只攻不守,接连挨过木剑十几回刺削,依旧是嘴硬,言说云仲剑术过于圆滑,分明是少年得意的年岁,却恨不得将攻守之术皆尽把持到手上,最是无趣,随后便是捂住红肿腮帮,龇牙咧嘴逃去。
但始终叫云仲不解处在于,分明这凌字楼归泊鱼帮所有,但向来不曾听闻帮中有人曾查过此楼的账面,连带着总舵之中时常有人前来拜访,连那位铁中塘,见着老者的面,都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有丁点怠慢。
“凌老先生不妨放我一马,您老内家拳精妙无双,晚辈哪里有这般福分,胆敢随意学您老人家的手段,今儿这酒钱咱如数清算,还请您老另选高人。”云仲脚底抹油,刚要站起身来偷摸离去,身后老掌柜却是阴阴笑了两声。
“知道你小子有名师引路,老夫无需师父名头,只将浑身所学,竭力传你,还有甚不知足的。”
“三日之后前来,如若耽搁时辰,青楼这件事,老夫便不替你隐瞒,待到那女娃来时,我这老人家尤好添油加醋的口舌,恐怕不好收场。”
云仲没吭声,而是将一封书信交与专门为帮中跑腿的小二,明面是位打理凌字楼上下的小二,实则却是泊鱼帮专替人通风报信的帮众,身手利落,接信便是揣到怀中,披起蓑衣,快步离去。
少年也戴起斗笠,没去看身后老人,默然踏上青石道,雨水溅起不高,最喜追人脚跟。
傍晚时分,京城以北一处赌坊当中,侧门大开,扔出来位神情散漫的年轻人,瞧面皮气色,便是有些灰败,被两三大汉扔出门外,依旧费力挺直身板,回头撇撇嘴,嘴硬道来,“就这点能耐,小爷发家过后,迟早将这赌坊盘将下来,将你几人挨个痛打百八板子,明明是赌坊,却是令两个娇俏小娘镇场,一身技艺无心施展,忒晦气了些。”
银钱百两,搁在别处兴许已是一笔丰厚银钱,可落在赌坊之中,即便再添个数倍,到头来亦是八成输得血本无归,入坊时节腰缠万贯,出坊时节两手空空,于京城之中,已然算不得稀罕事,这年轻人凭百两银钱支撑到如今,已是不易。
出赌坊过小巷,年轻人抽出腰间折扇,又将散乱鬓发理整理整,才晃到一处青楼当中,偷眼瞧瞧门口招徕生意女子,峰峦如聚,当即便是吧嗒吧嗒嘴,但再一摸干瘪钱囊,又是有些低落。
“兄台好雅兴,此地乃是泊鱼帮城北一处相当不赖的青楼,当中娘子,风韵极足,此番兄台前来,定是精于此道。”身旁无端走来位精瘦汉子,凑到年轻人耳畔,鸡贼笑来,“可这地界价钱的确是颇高,我看兄台囊中羞涩,不如听听在下建言,起码能在此楼中潇洒欢愉个六七日。”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心头略微一动,当下便是跟随那位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迈步走入一处暗巷之中,诚心讨教。
可不过三言两语,年轻人便是神色惊惶,刚要飞奔出巷,却已是被人一肘磕到肋条处,横飞撞到巷子当中,力道之大,相隔百步尤能听闻沉闷震响,吐出口血水,当即便已是昏将过去。
出手的黑脸汉子走上前来,打量打量年轻人面皮,咧嘴一笑,“旁的不提,这腌臜烂人,倒是生得唇红齿白眉眼俊秀,难怪处处留情,不过可惜落在我泊鱼帮手中,即便是皮相不俗,亦是毫无用途,捆罢过后,径直送去湖潮阁,听凭我那云兄弟决断就是。”
一旁那贼眉鼠眼的汉子笑笑,“就这等酒囊饭袋,何需铁舵主亲自动手,帮中随意挑出位练过两手的帮众,都能将这人擒住,铁舵主出手,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铁中塘摇摇头,“云老弟知晓我身手招式,且将此事托付与我,哪里有差遣旁人去做的道理,毕竟想留下这位主儿,单靠银钱酒水,人家当真看不上。”
一旁汉子似懂非懂。
“人情这码事,你要是明白了,只凭这一点,回头升你当堂主舵主都不过分。”
铁中塘轻轻叹口气,神情越发怅然。
第五百七十八章 送出城去,或是送出城去
云仲不曾出门练剑,而是盘膝静坐于湖潮阁门口,行气不停,身中七枚澜沧水构建的经络,修行时节最是奇异,如天际星斗,尽相勾连,倒是与寻常经络天差地别,虽仍旧不可轻易动用剑气,不过已属是万幸,得以将虚丹当中的亏空尽数补足,免得再度作祟。
这一载年月,云仲过得相当匆忙,练剑不可耽搁,流水剑谱至今还未圆满,始终有层桎梏横亘于身前,破之不能,再者下山时节,吴霜虚神外出,演示过十二式,但不允少年照猫画虎生搬硬套,只略微指点过走招路数,其余诸般,皆需少年自行领会,将这剑招化为己用,委以自身神意,才算将这剑招吃透。
吴霜授业,向来如此,从不令自个儿这位小徒弟走自个儿老路,而是只授其形,至于少年使出的是何等模样,向来不加以管束,只言说是从心所欲即可,一样剑招,不同人使出,就应当是架势气劲不尽相同,从不强求与自个儿一般无二。
除却练剑之外,便是行气,虚丹当中原本积存的浩荡内气,就如同在外头欠下一笔天债,总要缓缓偿还,起码待到经络修补得当过后,总不能将这虚丹抛却,毕竟要依仗此物破得三境,总不敢弃之如敝履。何况秋湖近来娇纵得紧,非好酒不动,着实是令少年每日繁忙得很,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载时间,近乎是电转一般,瞬息便过,才过初春,便见鹅毛飞雪。
大师兄柳倾年关也未曾回山,而是依旧于北烟泽死守,书信中说,北烟泽妖物最为凶狂的时节,一日便要冲城十余回,每隔一两月过后便必有进犯举动,且休整的时日越发缩减,到如今已是不足一月,便要掀动无边潮水,搅个昏天暗地,少有安宁。不过好在多出一位四境的阵法高手,边关日子反倒比往常好过许多,起码邪祟来犯前布置下数座大阵,就无需拿人命抵住托举万千妖物的大潮,比起以往,每战死伤少说也要减去六七成,也算是一桩好事。
至于二师兄钱寅,则是杳无踪迹,所去地界,就连碧空游都是找寻不得,三番五次前去,无功而返,还是颜贾清与那位老樵夫共同起卦一回,勉强推算出钱寅正置身一处不接天不临地的神妙地界,机缘颇重,故而也是放下心来,再不急于同钱寅互通书信。
唯独赵梓阳接连两载年关,皆尽归去南公山,不过皆是深夜回返,原是颐章至南地界崎岖难行,更多有无数迷雾沼嶂,纵使提前几日,到头来还是赶在年关末尾回山,逗留十几日再度归去。
原本老樵夫颇不看好行事颇有些草莽习气的赵梓阳,但偶然之间见过这少年练枪,才发觉赵梓阳枪招的确高明,且兼狠辣孤直,当下便是心头颇惊。要晓得吴霜枪招,到底也属不上大家宗师,可这少年硬生是凭寥寥几套枪招,挥洒自如,且气劲刚猛无前,着实是有些咋舌。
论数目,南公山弟子不过几人,但论天资,当真是叫人心头骇然,除却已经立身四境的柳倾,经络崩废的云仲之外,其余三人皆已是身在三境,只依修行年头来看,皆是上上品的材料,就连老樵夫都是有些艳羡,再想想飞来峰上那天生便顽皮执拗的小子,更是唉声叹气许久。
如是想起,云仲行气便有些滞塞,于是将内气平复,睁开二目望向铺面外头,春雨未干,没来由心境低落下来。
恰好是那位精瘦汉子押送那还未醒转的年轻人上门,还未踏入湖潮阁就已瞧见少年盘膝,依旧未曾睡去,很是有些不解,但也并未多言,只恭敬行礼讲明来意,便立身于屋外,等候少年发落。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衣衫不整,恰好两肋露在外头,一片青紫,云仲心下便是明白了几分,摇头苦笑,“虽说此人行事不妥,但总也不能劳烦铁舵主出手,春困秋乏,夜里外出动手,多有劳累。”
“不打紧不打紧,铁舵主为人向来厌烦这等诓骗女子的混球,若不是偏舵主开口,只怕已是动了刀剑,亲手割去这小子口舌。”精瘦汉子连连摆手,言说本就算不得大事,倒也不再过多出言,只是随意一脚踢到那年轻人肋处,生生将后者疼得惊醒。
铁中塘何等力道,何况是凭肘出力,力道足有千百斤重,倘若是不加收手,此一肘之下肋骨断去半数,皆尽贯入五脏六腑,怕是此刻已然咽气多时,但依旧是顶碎数根肋条,疼得那年轻人连连倒吸凉气,瑟缩一旁迟迟不敢动弹。
“本是腹中有学识的俊郎人,何苦去诓骗青楼女子,不觉得掉价?”云仲揣起两袖,蹲到门槛处,神情淡然开口问道,丁点也无架子,甚至嘴角还有些笑意,“那位碧琼姑娘,原以为你送她的那枚两耳滚圆的玉佩,乃是独一档的定情信物,从来不敢同人说起,只是趁夜色深沉独自瞅着玉佩,权当解去心头忧虑,却是不想这样的玉佩,公子足足送给旁人数十枚,不得不提一句,家底够厚实的。”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钱财乃是身外物,在下倒真不是那等守财的性情。”那年轻人见云仲面孔,亦不过是十五六年纪,便略微松过口气,不过再瞧瞧一旁长相颇有些凶神恶煞,尖嘴猴腮的精瘦汉子,只得讪讪陪笑,暂且忍住下腹痛楚,开口作答。
“别糟蹋前人的诗句,我只问你,不惜耗费这么多时日谋求女子欢心,所图为何?”春夜凉静,少年问话声也不大,平平淡淡道来,依旧是不曾动怒,反是犹如故友相谈,见是那精瘦汉子直直瞪向年轻人,致使后者始终不敢出言对答,便抱拳笑笑,略微摆了摆手,令那汉子先行去铺面之中歇息,自个儿则是俯下身去,仔细倾听。
“大人既然是泊鱼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必然也知道这京城里青楼不少,规矩却是大同小异,”见汉子离去,年轻人也是松弛下来,瞧着眼前少年并无那等凶神恶煞的神情,终是低声开口,“凡是因年老色衰或是赎身而出的青楼女子,定是要由打多年所赚银钱之中抽上一笔银两,称得上是丰厚,在下其实也并无多少家底,近些年来手气走背,总也赢不得赌局,那江畔渔翁都晓得广撒网多捞鱼的道理,咱不是也得多留些心眼,万一真有能赎身的姑娘,岂不是美人银钱,皆唾手可得。”
云仲挑眉,“兄台如此举动,未免有些不道义吧?”可落到那年轻人眼里,便是颇有些意动,旋即也顾不得腰腹痛楚,挪动挪动身形,套近乎道,“都是言说青楼女子薄情寡义,只认银钱不认人,其实也很有些年纪尚小的,三言两语便可蒙骗,芳心暗许,既然是送上玉佩,自然是得我心意,起码觉得这模样身段,皆在上品,如能与我同去快活,顺带谋求些银钱,有何不可?”
少年神情越发意趣浓厚,打量打量眼前躺倒在雨水之中的书生,好奇问道,“那兄台打心眼里,究竟喜不喜欢这些位出身算不得干净的姑娘?说句实话,没准便能凭手中权势将你放出,再不干涉。”
年轻人一愣,原以为眼前这位主儿定是不好相处的性子,可如今交谈一番看来,却是并未有多少城府,面皮神情一览无余,瞧来算不得难对付,便是点头笑道,“都喜欢,不过也都不喜欢,喜的是身子技艺与银钱,不喜欢的是青楼中人,不甚干净。”
可少年竟然是笑将起来。
屋中汉子听得分明,面皮冰冷看向那位少年背影,双拳紧握。
“该问的我已是问完,不过如何处置,还是要归铁舵主说了算,难得兄台能与我这外人尽言,今日放你归去,万不可再踏入京城一步,免得再遇麻烦。”
云仲站起身来,径直走进屋中,看向神色清冷的精瘦汉子,“京城外头二十里,有家客栈,时常听帮中人说起,但从未去过,老兄若是不嫌麻烦,还请将这年轻人送出城去,想来也是铁舵主的意思,在下并无异意,照做就是。”
汉子狐疑抬头,却正好看见似笑非笑的少年,分明嘴角扯起甚高,但两眼之中,凉意堪比料峭春雨。
第二日京城之中便多出个无头冤案来,城外二三十里处,有人被剥去面皮割去口舌,尸身悬到客栈外头,直至天明时节,有临近行人瞧见数条野犬正舔舐地上血水,才是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前去官府之中禀报,可无论如何都查不出幕后之人,更是不曾辨认出这被剥去面皮之人究竟是何来头。
云仲依旧早早大开铺面,坐到门槛之上,拎着壶酒水,三五口便灌下肚去。
但无论怎么看来,少年都很不高兴。
第五百七十九章 凌字楼,云字楼
于凌字楼背身竹林之中练剑时,浅春时节,露水纷繁落于少年鬓发处,时辰一久,已是化为纤细流水,滴滴淌到肩头衣衫上。
仍是一袭白衣。
今日无事,铁中塘早早就驾马前来,立身凌字楼楼中,远望云仲背影,后者剑走时节,竟然是恰好错开周身密密竹木,分明这片竹林甚是绵密,两株竹木之间距离奇狭,仅能容下一人,但少年硬是凭脚步剑招,绕开竹林,剑势虽猛,却是丁点也不伤竹体。
“这算是练得哪门子剑术,虽说这竹林算是我凌字楼所有,可老夫还能舍不得几十棵竹木有不成?练剑就得有个一往无前的样貌,如此束手束脚,还不如不练。”
老者瞧着少年练剑,好大不乐意,放下面前茶水直皱眉头,似乎相当看不上少年练得这一手剑招,很是嫌弃。
“那可未必,我瞧这手剑术清净如流水,进退自如,且力道已是炉火纯青,未必就不是名家所传,来头多半也不小。”铁中塘呵欠,显得十足有些困意,背靠窗棂,往楼下张望少年一招一式,乐得清闲。
泊鱼帮舵主向来忙碌,要么便是忙于算计帮中钱粮,要么便是水陆漕运出了差错,再或是有人破了帮中规矩,总归一载到头也难得几日闲暇,更何况乃是帮中砥柱,时常要前去总舵同帮主与卢老商量主意,最是不得空。
今日好歹寻得个闲暇,绕是铁中塘这般体魄,亦难免有些困乏。
春日露面尚晚,街上露水,尤未曾干。
竹林下少年收剑,缓步登楼,径直走向铁中塘,不等后者出言,便是抬头问询,“昨晚那人,铁舵主杀了?”
铁中塘挑眉,“那是自然,留着也是祸害,正好替云老弟解烦。”
“原意是揍上一顿逐出京城,怎就径直取了人家性命,说到底也没做那等天诛地灭的祸事,虽说心思极差,但总也不该如此。”云仲神色不甚平静,微微皱眉。
凌滕器没言语,抱着两肩,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全然不想出言插足。
“京城不止一座,青楼也不止一座。我可是瞧不上青楼当中的女子,但如若真是叫他得逞,钻了泊鱼帮所定规矩的空隙,云老弟不妨想想,那些位接客近乎大半生的姑娘,腹中无学识,更无有本家庇佑,再教那人骗光财色,纵是侥幸未死,下场恐怕也是凄惨,难不成还要再回青楼,熬得个人老珠黄?”
铁中塘难得言语颇有些生硬,抬头端量眼前少年,“那人嗜赌成性,早些年家底着实还算殷实,可入京城不消几载,便已是在青楼赌坊败光家财,如若那位碧琼姑娘当真赎身,携带些银钱跟了此人,云老弟以为,他便能严于律己,回心转意,同那姑娘举案齐眉,过安生日子?”
云仲思索一阵,只好摇头。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世上向来有那等浪子回头的先例,但也不过是寥寥几人,更何况是那位嗜赌成性,且心念叵测的年轻人,大抵已是病入膏肓,再难回头。
“云老弟兴许仍有微词,可我落脚京城当中,战战兢兢经营泊鱼帮多年,见人见事太多,才发觉唯有人心二字,最是经不起推敲,为赌资卖儿卖女者,因嗜酒如命典当过冬衣衫,冻死在城门外者,凭家室显赫为霸占良女,使手段害人家破人亡者,在这座徽溪格外多。”
“一眼望去,人人大多皆是穿华衣乘香车,彬彬有礼,腹中文墨如江河海流,三言两语,便知晓是大家之后,可晚间出门,总觉得这白日里至热闹的地界,鬼气森森,似是误入阎罗,剥离身上衣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很多时候坏就是坏,没有回头一说,与其留着他待到有一日洗心革面,倒不如我等径直杀之,免得日后再起祸端。”铁中塘缓缓道来,冲眼前神情复杂的少年笑言,“许多事官府不管,只好我泊鱼帮替官府管,除去祸害,想来也是一桩善事。”
一旁老者突然笑起,前仰后合,连连摆手走下楼去,并不开口。
云仲思索很久,抱拳拱手,“受教了。”
铁中塘依旧是困意十足,吩咐小二拿过一坛酒水,便是打道回府,睡上个回笼觉,也好养足精气神,应对明日繁杂事,先行告辞,只剩凌滕器与云仲坐到门口那张酒桌处,两两无言。
“那小子所说,在你看来,是对是错?”老汉呵欠两声,似笑非笑望向眼前的少年,后者望向楼外长街,春露已涸,眼中神情莫名。
“前头半段,说得其实中肯,可后半截,如何想来都是有些不对。”云仲回过神来,端起面前茶汤饮过一口,顿时觉得五脏六腑暖意齐来,淡然开口自嘲:“若不是因为南公山那三字,那位诓骗青楼女子的年轻人,即便是泊鱼帮亦不会管,更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将这人尸首悬于客栈地界,归根到底,是为让我知道,泊鱼帮对我这南公山弟子高看,连带同南公山交好。”
“倘若有一日我因经络损毁大半,再难修行,被南公山逐出师门,想来我即便将此事说出,受罚最重的也只会是那位兰袖亭的孟熙荻,至于那位年轻人,至多是挨顿揍,虽说是京城第一大帮,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惹火上身。”
凌滕器面皮流露出些欣赏之色,促狭开口,“老夫还以为你们这些个山上仙家走出的弟子,才入尘世眼高于顶,半点心机城府也无,如今倒是看走眼了,着实难得。”
“其实最错的一点,还是在于那句泊鱼帮替官府来管。”云仲将长剑摘下,搁于桌间放好,轻轻捏去剑穗处缠绕的竹叶,“深究起来,有些事尚不在当今法度之中,泊鱼帮肯管,一定不算什么坏事,但这种念想,却是犹如在两座千万丈高山之间悬丝迈步,岌岌可危。”
“一国法度,不可逾矩,既然此事还未有法度规律,泊鱼帮伸手去管,惩治恶人,本身倒是没错,可既然有如此念头,倘若有些事也不曾立得律法规矩,或是留有空隙,难免也会心中总惦记着钻上一钻,并凭此做些有违道义律法的事。再退开一步,泊鱼帮向来恪守法度,但总有朝一日,泊鱼帮树倒猢狲散,或是为外帮替代,旁人又会不会生出这等钻律法空隙的心思,尚未可知。”
老者自顾饮了一口酒,咂咂口舌,总觉得这酒水滋味不足,于是悻悻撂下杯盏,望着眼前眉头紧皱的少年,摆手随意道,“你小子没准终生都是操心命,不妨学学我这老汉,活过一年便是一年,能多喝两壶酒水,便绝不喝一壶,免得今晚脱靴,明朝便再穿不得,想这么多图个甚。”
“其实这压根就无需忧心这般多,泊鱼帮往大里说,放在颐章全境,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帮,根基深厚牢固,可往微末之处说,不过是当今颐章圣上手中玩物,同那狮子头鸡心胡桃并无二样,泊鱼帮大事小情,最终说了算的,乃是当今天子。”
此话少年从未听人说起,而今闻言,心中便是略微一动。
“话不外传,只在你我之间。”老汉又喝过口酒,总觉得滋味不足,吆喝来一位小二,吩咐后院做两碟小菜,抹去胡须上头四散酒水,“泊鱼泊鱼,除却岸上人丢饵食,便罕有群鱼出动的时节,有龙在前错分水浪,定是能引得群鱼追随,故而得名。”
“你所忧心的那些,全然不做数,如若是圣上以为此事不妥,也不过是私下惩治,何况此事铁中塘做得并不出格,手黑了些沾染人命,对于泊鱼帮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洗净两手,便可安宁。”
话音落后,云仲沉默良久。
不知为何便无端想起远在钟台古刹外,那些马贼面对剑气时的怖惧神情,与迸溅出的乌黑血水,漫过沙土表层,渗入其中。
少年突然有些困倦,起身拎起长剑,抱拳告辞。
“小子,”云仲还未迈出门的时节,老者突然出言叫住少年,两眼微眯,“谁也没那等决断旁人生死的泼天权柄,可人在江湖,总身不由己,你不去杀那些持刀欲取你头颅换钱的汉子,难不成还要两手空空,安然赴死?”
“此人有罪与否,罪不至死与否,理应是地府判官或是佛陀神仙所断的事,而老夫年轻时候所做,便是送他们下去亲自问询。人理应不嗜杀,可不代表杀了便是错,一时半会想来你也算不清这理,晚些时候来,同老夫学学内家拳,自然云开雾散。”
少年身形停顿,深深吸进一口初春时节,可令纸条抽节,花苞吐蕊的鲜活春风,头也不回答道,“所以这酒楼叫凌字楼,而非云字楼,前辈种种念头,到底是与晚辈不同。”
老者随意落座,一手揽住杯盏,瞧着少年背影融于春风当中,嘀咕着骂了两句死脑筋,可脸上无论怎么看都无半点恼怒意味。
第五百八十章 给与拿
铁中塘今儿个终究不曾睡得踏实,才不过正午时节,府邸丫鬟就已是倒腾碎步,连忙赶至铁中塘床榻前头,低头怯生生念叨过两句老爷,却不想向来安眠极浅的汉子,今日竟是当真安然睡去,鼾声如雷,震得桌岸上头砚台都是颤动不已,倒也是正衬铁中塘壮硕身量,两手环腹,全然没听着丫鬟呼唤,反倒睡得越发舒坦。
屋舍之外两人身形站住,侧耳去听屋中汉子泉涌洪钟震响的鼾声,皆是止不住笑意,两人相视,乐不可支,当即倒也不曾为难那位神色急切的丫鬟,直言说不忙,待到铁中塘自行醒转时,再议不迟,便是对坐饮茶,笑意依旧浓厚。
“铁小子看来的确是困乏至极,帮主如若有意,不妨叫他歇息个几日,总不能由年关至年末,皆是事事操劳,绕是身子骨再硬朗,也抵不住劳心。”脑门上头雪白鬓发稀疏的老者,闻听耳畔惊雷,当即哭笑不得,连连摇头,笑骂道来,“日后官衙之地,无需门前摆鼓,只需将这小子床榻挪到门前,如有上门鸣冤者将其唤醒,自知有人上门,如此鼾声,惊雷也难敌。”
那中年人一身长衫,勉强忍住笑意,捧起茶汤,瞧着院落当中足有数十棵枯木,枝条末地抽出无数嫩绿芽苞,蕊如绿玉,上头零散落有无数晶莹水雾,终究是舒坦笑起。
“他若是能闲得住,便不叫铁中塘了,这帮中大事小情,都要管上一管,说起来卢老与我,颇有些甩手掌柜的意味,将无数琐碎事尽皆甩与铁舵主身上,忒不仗义。”
“这话可是有失妥当,”卢老嘴角噙笑,张望院落当中归置相当讲究的摆设,盆景插花,已然齐备,只待春暖过后花开,“都晓得那小子闲不住,多年习武练得一手硬功夫,自打踏入泊鱼帮以来,替咱打下无数地盘,虽说是有圣人照应,但这地盘多广,还得是自个儿一拳拳打将下来,才算作数。”
铁中塘所练硬功,算不得铜头铁骨,亦算得上是相当霸道的一流,于京城当中设擂,虽说接连斗过几十余场,败在位闻风而来的武将手下,不过也是借此成名,被泊鱼帮帮主纳入帮中,多年以来坚如砥柱,无论是帮中根基未稳时收敛地盘,还是局势稳固过后,梳理上下大事小情,这位看似面容粗厉,却是心思过人的舵主,皆是恨不得事事躬亲,难有半刻宁时。
“也罢,今儿便让他好生歇息一日,何时睡足了,何时起身。”难得帮主笑意盈盈,爽快答道,“年关时节都未令铁兄弟歇息个饱足,今日正巧趁着这节骨眼,好生令他睡上一阵,也算是送份大礼。”
两人只顾饮茶,直到片刻过后,丫鬟上前换过一番茶叶过后,卢老才是感慨叹道,“那一纸盟约,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头了,还幸亏是那盟约尚在,才得以令我颐章有多年平静日子,否则搁在往常,战火连天的时辰,哪里还有什么闲暇,仅是能保自个儿性命,能得两口饭食,就已算是诸天菩萨神仙护佑。”
“算到今年,恰好甲子有一,咱颐章这位天子,这么算下来,掌权登基也已是有足足半百,人寿短暂,当真是不扛熬。”中年男子放下杯盏,亦是感慨,“盟约存世愈久,百姓便有更多时日,由故旧狼烟之中脱身开来。”
卢老放下杯盏,感叹一声,“悬。”
泊鱼帮帮主祁玄风家中世代从军,往上倒腾两代,祖父便是少年从军,硬是曾经凭一身赫赫战功,由打位寻常小卒,坐到二品武官的位子,更是借此与当今圣上结识,听闻老者此话,摇头叹息。
“都瞒不过卢老,前些日子,我便闻听如今圣上,龙体欠安,不知此番可否调养妥当。”
这四字才吐露,老者眉头便是当即皱起,使眼神问询,可祁玄风只是默默点点头,当下便是心神纷乱。
盟约尚在不假,但多年以来各地太平无忧,凭的还是稳固二字,当初北烟泽涌出无数妖物邪祟进犯紫昊的时节,无一地驰援,且皆是负手而立,等候紫昊国境中邪祟浪潮翻涌,好在是凭仙家与雄壮军甲压下,如若不然,恐怕已是有按捺不住的来敌进犯,这一纸盟约,说来牢固,可归根到底,也非不可撼动。
龙体欠安这四字,对于颐章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好词。
“一入战乱纷生的时节,明哲保身四字,便显得格外惹人笑话,况且乱世当中,保全自身无忧,又谈何容易。”祁玄风一时也失却了饮茶心思,叹息不已。
可卢老却是无谓笑笑,“真若是连天烽火狼烟再起,哪里还有保身一说,纵是我这等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叟,也总想着前去疆场之中,见见何谓箭如雨下,何谓马革裹尸。”
“说些别的,”多半是想起些旧事,祁玄风话语声略微沉将下来,低声笑笑,“去年时候,铁中塘与帮中弟兄遇袭时节,我便觉得有些古怪,泊鱼帮向来极少惹是生非,部下帮众,多年安定,也是规矩不少,怎会偏偏在人手奇缺的节骨眼上遇袭?如今看来,恐怕便是身后有人试探。”
“试探我等如何对策?”老者蹙眉。
“试探你我二人身后的那位天子,究竟会让步多少。”祁玄风冷笑不已,“不少潜藏极甚的明眼人,其实多少都能猜出泊鱼帮背后靠山,否则在这天子脚下,分明是个江湖帮派,怎会行事多有无忌,且许多年来纵使外帮眼红,搬出无数明枪暗箭,也从未动摇根基。圣人体魄堪忧,摆明了是令许多老狐,有些藏不住尾巴,纷纷上前试探一番,如无那位云仲相助,铁小子怕是难保性命,一可皆此事试探出圣人底线,二来能试试如今圣人龙体,究竟是如何一般状况,若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朝堂便多半要生变数,一举两得,端的是好算计。”
祁玄风棋术,向来遭卢老揶揄调笑,说是眼界过窄首尾难顾,但行棋与世上种种事,有时也不可一概而论,这番言语道出,令老者都是有些心神不宁,再也难饮丁点茶水,搁置下茶汤,眉头紧皱。
“如此,该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颐章乱世飘摇的时节,也不曾失却半寸河山,天子尚安,你我急切个甚。”好整以暇,祁玄风抄起杯盏,将热茶一饮而尽。
颐章皇城寝殿,陡然有些老态的老者,披起衣衫,望向外头再度飞洒而来的春雨,一旁立身一位神色凝重的年轻人,颇为不解。
“凭寡人这身子骨,依太医所言,起码还能再撑上十年,不过终究是从太医口中说出,拼着犯欺君之罪,也要多说些年头,只是要先行折去一半,才略微可信些。”
今日风静,春雨飘动,满天垂落银蛛丝,甚是夺人眼目,天边不曾阴沉,却有道道流光渗出云海,晴天漏雨。
“立储一事,依荣安看来,应当如何决断?”早就瞧出年轻人心意,老人爽朗笑笑,“但讲无妨,寡人知晓你向来疏懒于掺和官场与宫中事,更莫说勾结党羽结交皇子,但说无妨,权当是信口闲聊。”
朝荣安犹豫许久,仔细斟酌言语,一字一顿道来,“自打上回杀鸡儆猴,替圣上遏住大皇子心思过后,似乎大皇子已有许久安定,封了西正王府,专心立于藏书库中读书,且时常私下外出访师,单瞧这一两载之间,似乎已是稳下心性,不再生出诸般念头;二皇子倒是始终如初,性行淑均,且时常前来探望圣上,浑然不顾旁人心头所想,虽是思虑算不得周全,容易引得猜忌,但孝道可佳。”
“倒退些年头,以你的心性,恐怕定是要不加遮掩,同寡人言说推举二皇子身继大统,但如今怎个突然转变性子,学会那等遮遮掩掩的本事了?”老人打趣笑道,瞧着病容颇有些苍老,举动亦是算不得自如,可心境依旧是豁达如初,拍打拍打朝荣安肩头,甚是随意。
朝荣安疑惑,不是因老者揶揄再三,却是因提起大皇子时,老人面皮并未有一丝一毫愠色,反而是略微流露出些许笑意。
“昔年我曾见过京城闹市当中,有人训猴头儿,总是压制不住心头意趣上前观瞧,那小猢狲生得相当灵巧,更无那般凶神恶煞相貌,依老汉口令举止,时常惹得周遭围观众人啧啧称奇,亦算是当年临近年关时节,颇为红火的一门行当。”
“训猴之人,依此谋生,向来是将那小猢狲看管得极好,生怕有磕碰或是遗落,不过也是时常挨主子鞭打,荣安可知,这训猴之人,大多为何鞭打赖以谋生的猢狲?”
年轻人犹豫不决,最终还是微微摇头。
“猢狲手脚不干净,且说到底来,灵根未开,时常私自偷食。”
“其实这张金椅也是一样,寡人可以给,但旁人不能拿,或是兴风作浪,或是流露出觊觎心思,那叫谋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偷拳
下晌时候,铁中塘所派人手,径直去向兰袖亭中,将近两日事尽数交代下来,即使孟熙荻所行此事,并未惹得铁中塘心中不快,但如何都要好生敲打一番,无论是如何作为,逾越规矩,终究是逾越规矩,本意再好,亦不可免于责罚。
但最是令孟熙荻狐疑之处在于,纵使来人言语相当不中听,可直到离去,也不曾说起关乎银钱账目如何填补,只是言说此事做得相当欠考虑,至于碧琼如何处置,只字未提。
“劳烦替奴家问询一回,铁舵主要如何处置此事,毕竟以职谋私,在泊鱼帮中,理应算是大过,只是碧琼尚且年纪轻浅,主意皆在于我,莫要为难她。”孟熙荻咬紧牙关,末了时节还是问出这一句。
得罪铁中塘,莫说想要赎身,恐怕待到年纪颇高退居的时节,那份银钱都未必能拿到手上,后半生想来便要凄苦万分,既是自个儿定然走不出这青楼,倒不如替碧琼再扛一份罪状。
来人面皮精瘦,闻言嘿嘿一笑,瞥过孟熙荻颤颤巍巍胸口,“这兰袖亭账面,交由云舵主管辖,既然他不曾教你补全账面,在下不过是帮中喽啰,又怎敢指手画脚,只是云舵主也曾提起过,非说是孟亭主有错,那便是错在未曾教那位碧琼姑娘明辨是非,落入旁人算计当中,尚不自知,日后如再遇此事,需三思后行。”
“况且连是非都未曾分清,就肯替本不相干之人铤而走险,即便身染红尘,想来心思也不会太坏。”
直到那精瘦汉子走后许久,孟熙荻都是不曾回过神来,定定望向外头春日,许久也没出言。
不过从这一日起,原本从不关心外头来人,藏身于四层楼中的孟熙荻,却是时常向窗外张望,尤其是城南,更是时常将碧琼唤来,后者虽依旧不晓得那位年轻人已是惨死城外,一日日枯瘦下来,不过几月过后,已是缓和过心思。
云仲说这话的意味,相当明了,并不追究,只是要在碧琼脱离此地的时节,好生学学何谓世道艰难,人心难测。
自铁中塘上回前来凌字楼,已有三五日,期间少年时常能见着凌字楼中小二,苦着一张面皮上门,凌滕器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教这后生几手高明拳脚,硬是锲而不舍,甚至还掏出笔不菲银钱,由打湖潮阁中买回两柄好刀,倒是叫云仲颇有些歉意。眼见得经络难以修补,便只好趁今日晌午时节,挎起长剑闭得门户,再上凌字楼。
“今儿个日头由西边出,你小子怎就想起上门了?”还未曾走近凌字楼大门,云仲便是瞧见这位老掌柜蹲坐到门前台阶处,稀稀散散来客入楼,纷纷都是禁不住多瞧两眼坐到门槛处的老人,若非是衣着尚且算是讲究,恐怕真要当成走街串巷的乞丐叫花子,当即便是惹得云仲一阵苦笑。
“有约在先,岂能失约,”少年也不讲究,撩起衣袍下摆,亦是坐到台阶之上,瞧街巷之间枯木吐芽,鲜活得犹如冬月女子褪去厚重衣袍,再点绛唇梳起云鬓,心头舒畅得紧。
老者无声笑了笑,使肩头撞撞少年臂膀,“胡扯,老夫的脾气,你小子还能不知晓?哪怕是打死不学我这内家拳,待到那姑娘来时,也是断然不会将你去青楼这档事供出,不妨说说,如何想通的。”
少年好容易吹吹春风,闭目养神,却叫老者打搅,没好气答道,“闲着也是闲着,学学您老功夫,日后等到日暮西山时,总也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挺好挺好。”
身在泊鱼帮多时,少年早已通晓言语当中的弯弯绕绕,并不直言,而是略微藏匿住本意,虽说听来亦是古怪,但总比直白开口强出许多。但即使如此,老汉依旧是吹胡子瞪眼,瞅准少年后脑便是一指节敲去,“当真以为先前过招,老夫是全力出手?不过是礼让后辈,落在你眼里怎的还变为老夫功夫差劲了?今儿正好闲来无事,再来比过。”
少年连连摆手,“别介别介,您老武功盖世,可究竟是年岁已长,倘是闪动腰腿,忒不值当的,晚辈好生学就是,千万甭抻坏筋骨。”
气人这点,就算于整座南公山上,云仲也可称得上是状元郎,难逢敌手。
楼后竹林之外,更有竹林,不过老者仍是挑了处距凌字楼极远的地界,先行站定过后,便是冲眼前少年招招手,“今儿个你小子倘若不将老夫揍个鼻外眼斜,就得将方才那话收去,敢否?”
对此少年亦是哭笑不得,不过依旧是将腰间剑摘下,犹豫片刻,最终竟是抬手削断棵竹木,两三剑削为柄竹剑,将水火吞口长剑立在一旁,持竹片而立。
“担心伤了我这老骨头?”出乎少年预料,老者并未恼怒,更是不曾开口骂娘,而是平平淡淡开口,“江湖中人死斗时节,可曾讲过公平二字,刀剑无眼,岂能留情,小辈不妨收起心思,莫要令人震怒才对。”
老者说这话的时节,二月春风剪发尾,清冷料峭,不知为何,仅仅是立身原地,周身气势便是升腾直起,分明是不可见不可捉,但依旧是令云仲略微皱眉。
少年撇去竹片,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再度拎起长剑,屏气凝神。
可老者的一拳,依旧狠狠砸到剑身上头,纵是少年已然不存半分相让念头,此一拳,依旧如狂澜野马汹汹而来,一闪而过,竟是生生将少年打退足足两丈远近,撞碎竹木六七,才堪堪止住身形,喉咙腥甜,险些吐出口血水。
再观此刻老者,哪里似是前些日那般三脚猫功夫,分明是穿山猛虎,下溪蛟龙,双拳横于丹田之前,拳分上下,架势相当古怪。
“老夫曾去过道门佛门,撑舟顶浪,去向东诸岛与大梁数地,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出天底下最重的拳头,莫说是竹林横拦,纵有大岳横亘身前,一拳砸个山崩地裂,岂不也是生来一件快事。”
老者笑声无拘,震动竹林,扑簌簌震起无数惊鸟。
云仲心头惊异,不过眼见得老者将双拳抬起,当即亦是顾不得驳杂念头,强忍经络不全痛楚,内气流经七枚澜沧水,汇于丹田,三道微末无形剑气,破开散落周遭的无数竹叶,骤然奔至老者身前,直冲两腕肩头而去。
澜沧水勉强可撑剑气流转,虽不及往日威势十之二三,但锋锐依旧不减,纵是云仲方才吃过一番苦头,但依旧不曾令剑气直冲老者要害处,而是选两处足矣掣肘之地,直直而去。
剑气崩碎,老者却只用了一拳,便将眼前似是飞燕腾空的剑气尽数砸得细碎。
直到此事,云仲才看清凌滕器那双骨尖已然磨平的双拳,仅是一拳,压碎剑气,打得周遭落地竹叶,再度升腾而起,缭绕周身经久不落。
“谁说没拳尖就打不死人?”老者豪迈笑起,当空打过一拳,周遭竹叶尽数汇来,百川归海,竟是尽数缠绕拳风所在,变为条有十几丈长短的狭长竹叶道,而后顷刻尽碎,拳风破空尖啸声却是后至,整片竹海犹如入得走蛟飞熊,搅动翻腾,四处狼藉。
两人相邻而坐,少年运气数度,才将淤积无胸口当中的那口血水吐将出来,终是舒坦许多,斜依竹木,心头震悚依旧未消。
方才那穿竹海十几丈的一拳,如是挨得实贴,恐怕三境往上,也得教打穿肚肠。拳怕少壮,不晓得为何,老者分明气血已是不复年少时节那般旺盛,这数拳当中的力道,却是大概真能穿山岳裂江河。
“老夫六岁学内家拳,十二岁那年,便已是自行外出访师寻道,及冠之年,闯过三境,未到而立之年走道门佛门与数教堂口,偷师学拳,乃至不惜撑船去到叫人视为蛮夷之地的东诸岛大元数地,或偷或抢,将多地拳掌能耐尽数学来,才有今日这般火候深厚的内家拳。”老者出手过后,不知为何面皮灰败许多,勉强撑起身形坐起,随处摘来枚竹叶放到口中嚼起,似是扯家常一般说起,“原本入了四境过后,已是触着了五境门槛,甚至已是跨入半条腿去,打算将这拳法起个响亮名头,开宗立派,唤作百川,却是不想天不遂人愿,落到如此境地。”
少年不解,但还未出口,老者便是摆摆手,“其余事,待到日后再慢慢聊起,今日一趟拳,看得可还过瘾?”
云仲摁摁依旧痛楚的胸口,咧嘴苦笑,“当然过瘾。”
“老夫弟子,如今已是出师,往后路如何走,全在他自个儿,至于你这秉性颇善的小子,方才看来,经络似乎是相当差劲,学我这门内家拳,无论如何也不吃亏。”老者揶揄,“起码总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云仲这才想起,挠头羞赧道:“原本以为您老当真是三脚猫功夫,生怕伤着,这才使竹片做剑,如今想来,倒甚是不妥。”
“想的没错,不过人在江湖,何需事事都要正大光明,阴损招数可以不用,但必须得会,这才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
“您老这内家拳叫啥?”
“无名无姓,就连我那不争气的徒儿,都不曾给这拳起名,能打个畅快就可,要甚虚名,你若日后能混到五境往上,便替老子起个名,也是无妨。”
对谈一阵,少年说起自个儿经络为何损毁,又说起曾杀过不少身不由己之人,一言一语,颇为自然,不过不出几炷香过后,凌滕器便发觉身旁少年不再搭茬,皱眉看将过去,才发觉后者不知何时已然睡去,两眼熬得眼圈青黑,分明是多日不曾好生歇息。
人在世间,诸般不易,更何况如今少年通体,由表象看来与常人无异,但内里经络破败凋敝,一如晚间秋,清贫拮据,家徒四壁。
老者打量打量少年,终究是有些明悟,为何打这小子初来徽溪,便是与自个儿颇为亲近,虽时常插科打诨,口舌不饶人,但依旧还算忘年知己。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
第五百八十二章 心气高低,路走远近
第二日天方微亮时,云仲运罢内气,略微饮酒半葫芦,趁外头春光未显的时节,便已是动身去往凌字楼。已然应下的事,自要前去赴约,虽向来对拳掌招数不甚了解,更是一门心思练剑,不过技多不压身此等说法,甭管去到哪处江湖,都是适用得紧,何况如今练剑又是踏入瓶颈之中,经络亦未温养得当,闲来也是闲来,倒是不如学学这等内家拳,究竟有何高明处。
穿竹林汇长叶那一拳,云仲直琢磨到二更天里,街外更夫打更声响落到耳畔,才迷迷糊糊睡去,依旧没想通分明是平平无奇的一拳,不曾瞧出其中存有半点内气流转,可偏偏就是这么看来稀松平常,人人皆可打出的一拳,四境难敌。
“天下两字,未免太大了点。”少年松开剑柄,迈步而去。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这等话由市井之中传开,倒也非空穴来风,总有那等疏懒疲态的汉子耳畔不消停,半睡半醒窝火时节,扯出如此一番话来,流传甚远,凌字楼几位小二亦是如此,这鸡鸣声还未传到耳中,露雾赛过寒冬飞雪寒的时辰,真真是无一个起身。守夜那位更是索性清理出张桌岸,倒头睡去,浑然不顾外头如何,料想也无那般昨夜酒劲还未醒的酒徒混人,非要于这时辰敲门用些早膳,故而干脆昏昏睡去。
凌滕器却是早早便已起身,独立楼前,着身短打外褂,瞧来单薄,少年上门时候,已然是打过两趟拳,运掌六七合,周身热汗犹如置身蒸笼以里,升腾直起。
“终究是年事已高,再怎么不服上苍安排寿数,亦不济事喽。”老者收拳,冲由远而近的云仲一乐,“年轻人贪睡理所当然,可到底是不合礼数,今日老夫不教你拳,何时起得比老夫早,何时再教。”
云仲也不曾想到,这位时常睡到日上三竿的老者,今日为何醒得如此早,但到底是理亏,抱拳点头应下,却是好奇瞧着凌滕器收掌的举动,颇为好奇。
寻常走拳运掌,多半收招时节,两掌由外而内,似是将周身外泄气劲一并收归本身,无论如何都是大同小异,而老者收掌的时节,却将两掌向外,只运至腰腹时节,才缓缓垂手,举止相当怪异。
“你小子没见过大场面,当然不晓得为何要如此收掌,”老汉略微抹抹稀疏胡茬笑起,“江湖之中多半两两捉对厮杀争斗,纵是帮派之间,也不过多半是几十成百人,说句难听些的话,墙头草随风倒,一场争斗,往往一炷香功夫便能分出胜负高低,并无几人当真肯卖命冲阵,哪怕泊鱼帮这等大帮,敢拎着脑瓜顶拼杀顶刀的,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个人,出罢拳掌过后,随意收手即可,无需忧心太多。”
“可若有一日,数国之间再起纷争,你便能瞧见军阵中人,枕戈待旦,实属寻常,更别说是沙场当中,哪敢分神丁点,这一对掌倘若无所顾忌收起,大概就再不得出,多加提防,总好过受人偷袭回马,身死灯灭。”
“前辈曾入军中?”
云仲咋舌。
“比起军中还要憋闷许多,”老者哼哼不已,“如今我那位不争气的徒儿,却是顶替了老夫这门活计,就依他那不苟言笑的性情,猜准他也没能将老夫苦中作乐的本事学来分毫,倒着实是叫我耗费不少心思。”
既然今日不授业,老者收起架势,带少年径直去向六层楼以里,入屋时节,仍旧瞧得那守夜小二睡得正香,睡相奇差歪扭异常,没好气骂了两句,说是可惜那份月钱,处世不晓圆滑变通,只知偷奸耍滑,这才携身后哭笑不得的少年,径直登楼。
很是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云仲也是假装听不出其中意味,随声附和,心底却是思索,如何能阴这老汉一手,打是铁定占不来丝毫便宜,倒还不如绞尽脑汁想些阴损招数,好生捞得些便宜。
临出南公山前三五日,吴霜虚神曾多次外出留言嘱咐,除却叮咛自个儿这位小徒出门在外,事事都要多添些心眼,不可落下修行,纵是经络尚是颓败,亦不可有丁点懈怠,再者便是令少年好生待那位温姑娘,虽还不曾当面见得,但得知此事,仍旧是老怀宽慰。
除此之外,当属如何耍心眼占便宜,传授最多,足有两三个时辰,吴霜竟然是引经据典以身传法,由如何不着痕迹占人便宜,到怎个凭蛛丝马迹瞧出此人心思,对症下方,替人挖出条足有六七十丈的陷坑,请君入瓮。
总之由表及里,深入浅出,同尚且懵懂的少年尽传己法,乃至后者隐隐觉得,自家师父教起这等坑蒙拐骗的路数,似乎比教剑术更是耐心十足,明摆着是一副虚神,两眼精光闪动,硬是同云仲定下个数目,归山之前,起码得给旁人下五回套,不求出手即中,但求缜密自如。
两人登得六重楼里,老者倒也是不曾拖沓,落座片刻,便是同云仲讲起。
如今这位颐章圣人,年岁与凌滕器相仿。当初凌滕器四处偷拳过后,仍旧觉察出自个儿这门内家拳,依旧白璧微瑕,尚不得圆满,恰巧得知,于皇宫内院当中有位年岁奇长的中官,兴许是净身入宫过后,抛却诸多杂念,专心修行,练得一手刚猛硬功,尤其拳脚最盛,当即也顾不得所谓掉价,便是凭无数手段,潜入皇宫当中,接连打推数位高手,搅动整座皇城中人皆是惶恐。
而立之年的四境,无论搁在哪朝哪代,均是相当骇人听闻的修为,直到那位老得白眉耷拉到两颧处的中官出手,才强行将偷拳得果,正是春风得意时的凌滕器压下势头,加之数路五鳞军将整座皇城围绕得水泄不通,架设起大弩围绕八方,生生将原本气盛的凌滕器摁住脖颈,险些溺死到这座水极深的皇城之中。
僭越天子,算在最重一类罪状,杀头万千回,亦难抵罪。
但那位老中官却只是令凌滕器开口应下一事,便是当真收起浑身犹如海潮江涌的气势,不再追究。
百来弩车,十万鳞甲如群鱼拱珠的节骨眼上,老中官要凌滕器守于天子左右十年,十载过后,海阔鱼跃,虎归溪涧,且将自个儿修行多年以来拳法精妙处,与修行体悟所得,皆尽化作一桩天大机缘,赠与后者。
原本凌滕器年轻气盛,倒真是有拼起性命,也要与那中官论高低的心思,但眼见得拖沓时节,周遭兵甲犹如五彩云霞皆聚而来,不得已才是点头应下。
树挪死,人挪活,况且独对百余张拽满足有一人长短的硬弩弩臂,以还不足四境的修为,欲要杀奔出去,何其之难。
“要么怎说,颐章的仙家近些年来,最为老实本分,一枚一人长短,两拳粗细的弩箭好躲,抬手打得炸裂亦是稀松平常,但足足百来弩车,起码那时候,老夫竟是未能生出丁点以死相搏的念头,到头来还是骨头不够硬,败下阵来。”老者想起年少事,至今还是有感慨。
自此过后,才不过而立之年的凌滕器,便是当真接过这番重任,甚至于盟约才立,边境未稳的时节,替这位与你个儿年纪相仿的颐章天子,于生死之交开来回数度,而后隐居在此。
“要么老夫能在这驳杂的京城大帮中地处超然,且平白无故得来这一间酒楼?”凌滕器眉开眼笑,拍掌大笑个不停。
“如此说来前辈修为,仍在四境,还是已然踏破五境?”少年却是惊异如此一位年纪轻轻,便已是踏足极境的老人,眼下数十年风雨匆匆而过,境界又该是如何深厚,简直可说是重比山岳。
“要真是破开五境,老夫兴许看不上你,更不会教我这耗费足足四十载才悟出的内家拳,恰是机缘巧合,同病相怜,这才想教你几手,日后如能重塑经脉,也可凭老夫的本事扬名。”
日头才起时节,老者平静说起陈年旧事。
想当初天子巡视边关,才踏出画檐山不远,却是恰巧遇得伏兵,那时节盟约初立,还未过数年,本是轻骑巡游,却遇得无边兵甲,眼见得难以脱身,凌滕器自行炸碎丹田,仅一拳威风摧甲数千,从中杀出条血路,这才得以护龙体无恙,但一身修为尽皆散去,休说再求进境,幸亏所修内家拳神妙,经络囤攒数年内气,只可供出手寥寥数次,每每出手一合,便需温养多年功夫。
“老夫年轻时候,也曾听马项鸾铃响,见得沙场血如洪,光是那一场厮杀,便有足足几十位修行人插足,直到如今也未曾查明,当年究竟有几方势力联手,可老夫杀得却是痛快,别说舍弃迈进五境的契机,逆水停舟不进而退,哪怕搭上性命,也觉得那场死斗,最是合我脾气。”
“谁说拳头没尖就打不死人,谁说跌落修行桥就不能教出好徒儿,谁又敢言,世上一遭,老夫走得不曾荡气回肠,意气勃发。”
凌滕器拍打拍打少年后背,嘴角笑意轻蔑,“登仙家道途,我可为险峰一座,跌落修行大路,我也可凭一对拳掌腰间刀剑,杀出条通天坦途。练剑便要出天下最快最狠的剑,练拳脚就得出天下最猛最刚的拳,人要连这点心气都无,还练剑练掌作甚?”
第五百八十三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一连两三日,云仲上门找寻凌滕器,后者皆是早早打罢一趟拳,而后立身凌字楼外等候,而待到少年来时,却又是言说来得过于晚,不予授拳,即便昨日寅时,少年就已醒得,拖起沉重身躯,随手拈或一柄灯笼照亮,走到凌字楼前,依旧是瞧见老者将两掌收归腰间,冲自个儿不怀好意笑笑,甚是气人。
似乎是有意提前到来,同这位时常斗嘴的后生较劲。
不过既是不曾教拳,老者也并未空耗时辰,言谈之中,云仲知晓老者所创内家拳,高明处在于一招一式,尽可寻出道门与佛门拳掌的精妙处,乃至东诸岛刀法,大元箭术,更是有那位早已过世多年的徽溪皇城中官的浩然意气。
凌滕器说起过一桩趣事,早在古时,确有不少习武修道成痴的那等人,不惜净身踏入皇宫内院之中,求的便是一个心无杂念,可谓是将种种俗念抛却,比起许多佛道两门中人,甚至更为精诚,除却天资之外,往往走得更为高远些。膝下无儿女,所修不传人,终生修行,那些位瞧着谦恭谨慎,位阶不高的小中官,退回个几百载,没准真就是位能越五境的大才。
少年想了一会温瑜,还是皱眉摇头,言说如此修行,到头来除却高深境界之外,似乎也是从未活过一世。
老者瞧云仲,却是频频撇嘴,后者脸上笑意,怎么看都是想起了那位时时前来的姑娘,惹得凌滕器好一阵无言,不过再想想自个儿沉溺武道,无妻无子,而后竟是言语罕见有些发酸,没好气撂过几句话,便是令少年明日早些来,莫再延误时辰。
两三日间,无所不言,可每每云仲问起凌滕器那位徒儿时,老者都是缄默下来,深深叹气,耐不住少年旁敲侧击套话,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没啥出息,再绝口不提,反而是如同夏时摊贩驱赶蚊蝇似的,极不耐烦。
才过一更,少年睁开眼目,困倦气十足,不过还是勉强坐起身来,瞧瞧周遭昏沉屋舍,长长吐出口浊气,艰难穿罢衣衫,抓起立在床榻一侧的长剑,无精打采迈步下楼。
好在湖潮阁唯有一人坐镇,否则始终盘旋屋舍之中的酒水辛辣味,恐怕要惹人皱眉。少年下楼,点起烛火,取来一坛酒,拍开泥封,使酒舀将澄澈酒水注入葫芦当中,满满当当,不多也不少。
也非说是云仲用过何等高妙手段,而是常年饮酒,实在手熟得紧,如此灌酒,丁点不漏。
原本云仲确是好饮酒,但自打这饮酒变为催动秋湖重塑经络的差事过后,无论何等酒水,即便是京城当中百两银钱一坛,足可称上奢靡二字的酒水,落在少年口中,都是变为一般滋味,再难喝出差别。整整一年有余,云仲不曾算过,但大概所饮酒水,封住门窗,也应当足够能灌满凌字楼多半。
可落在铁中塘眼里,这位由仙家山门中走出的少年,当真是海量得紧,旁人饮茶汲水,也未必有这小子吞酒来得爽快,一两坛束颈阔肚的酒水下肚,就似是饮茶两盏那般,全然无感。起初铁中塘还时常上门拼酒,接连喝窜入桌底几回过后,便再不愿来同云仲言说酒水二字,乃至云仲力邀,都时常找寻借口搪塞应对。
浑身筋肉虬结的莽汉,两膀摇动时节起码有百千斤力道,三天两日闪了腰腿,蹩坏腿脚,只怕是年少小童也骗不得。
少年想起那汉子怖惧面色,微微笑了笑,拎起酒葫芦,吹灭灯盏,思索一番又抓起枚蒲团,迈步出阁。
街上冷冷清清,到底是京城最偏的地界,就算是白日时候,都不如城中繁华所在,更莫说是这般时辰,鲜有几人出外,就连不远处矮墙头上头的老猫,都还未醒,将两爪搭到腮下枕罢,慵慵懒懒打盹,即使瞥眼瞧见少年上前,也并不畏惧,轻声叫过两三声,便由打矮墙上跃下,钻到已然盘坐蒲团上的少年膝旁。
大多是因这一载之间,云仲出门练剑的时节,时常要扔给这只背带橘黄,四足皆白的老猫两尾小鱼,这才渐渐熟络起来,任由少年上手,颇为亲近。
并无例外,云仲今日也未忘带两尾鱼,托在手上,等候那头分明无人豢养,却是肚皮相当厚实的狸猫吃罢,才伸手轻轻摩挲后者皮毛,春寒料峭之中,狸猫通体。确是极暖手。
远处长街之中,有马蹄声响,缓缓远去,不晓得是报喜报忧,寒鸦未北归,两三成对跳上飞檐,啼鸣声孤清寂寥,短促微哑,传开甚远。
京城寒鸦,算不得人口中善鸟,虽有人言说寒鸦聚集屋舍周遭,多为富贵,但通体乌黑啼鸣凄切,着实是不讨喜,况且多年来上齐文风,多有隐喻手段,将自个儿比作寒鸦冬雀,无枝可依孤寂衰败,传扬得极为广远,故而即便是颐章中人,望见寒鸦,亦是不愿多瞧几眼。
少年倒并不忌讳,摩挲膝间已然睡去的狸猫腹背,瞧着停足于湖潮阁飞檐上头的寒鸦,伸嘴探颈清理乌羽,竟也是颇为乐呵,小心翼翼取出腰间葫芦,小饮两口,难得静下心来。
前几日青雀来访,传来枚书信,猜是颜贾清所书,笔墨清幽,字迹便是极高明,不过所书言语,却多是粗鄙之语,不消多想,便大抵是出自老樵夫之口,请颜贾清代笔。
信中所书,说是山中无恙,不过老樵夫自个儿实在憋闷得紧,近来要出山一趟,外出转悠,权当是外出踏春,只留颜贾清驻守山间,不过也留有一座大阵,不出月余即归,想来五绝近来也是消停得紧,并无大碍,再者吴霜似是已寻出一条破境路数,出关在即,大抵山中并无忧患。
至于大师兄柳倾,倒也时常有书信往来,但近日却是忙碌得紧,已是足足两月未曾传回信件,钱寅亦是多日不曾寄信,唯独赵梓阳时常问询山中近况。温瑜破三境之后,亦是遇上瓶颈,近来心思多有烦闷,成天将自个儿锁于屋舍之中,时常数日不休,研习阵法勤勉修行。
温瑜修行之上的天资,云仲自是知晓,毕竟自打出南公山后,每月亦是能见着少女一面,后者境界日日高涨,怕是再不出数年,已能勉强望见大师兄柳倾脚步,再者便是心性极为坚固,道心通透,能有今日进境,并不出乎云仲所料。
南公山安然,对于云仲而言,算是一载之中为数不多的喜事,再者便是去年年末,返乡一趟,除去娘亲坟茔杂草,好生打理过几日,上香烧纸,亦是解去不少心头事。
好事寥寥,但也是知足且乐。
想到此处,少年又饮过一口酒水,浑然不顾已是立身在身后的凌滕器,缓缓道出一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话写得当真是好。”
二更天时,凌滕器便已出楼,却是正好瞧见盘坐到凌字楼门外的少年,膝上卧着尾老猫,正举起葫芦,端量远处昏暗长街。
“今儿个没误时辰,极好。”老者也是随意,挑了处干净台阶,将灯笼放稳,似笑非笑瞅着少年膝旁已然睡去的老猫,挑眉笑道,“这老猫在凌字楼外住过多年,老夫时常喂它些吃食,却是从不亲近老夫,怎么偏偏与你这小子对眼?”
“前辈练的乃是内家拳,气势最重,狸猫一属比起人来,五感更清,估摸着也是瞧出您老浑身上下年轻时遗留下的杀伐气,怎敢靠前。”
老者只抱以一笑,“说正事,这内家拳不好学,如你是从小磨砺,兴许能得我这门内家拳十之八九,我那位徒儿,便是打小随我修行,这才得以得尽妙义,但眼下这般岁数,估计至多不过能得个十之五六,且要受不少罪,知晓这些,云小子还愿练?”
“晚辈有位好友,当初是于商队当中结识,练得手好刀法,多半戏称叫他唐疯子,算年纪已是及冠数年,才因一位心上女子踏进修行,”少年将葫芦递到老者手上,说的却是与后者不相干的一桩事,“游历天下,已是许久没见,前辈不妨猜猜,他能否修到极高的境界。”
凌滕器少见犹豫片刻,旋即瞧见少年略微翘起的嘴角,终究未曾绷住面皮,爽朗一笑。
“未可知也。”
正在少年膝上酣睡的狸猫睁眼,颇为愠怒看向老人,探出前爪狠狠敲打两下后者臂膀,而后缩到少年怀中,又是安然睡去,当即便引得老者面露窘态。
“大概江湖之所以言称江湖,便是因浩瀚不及东海,通透不及溪水,有污泥沙烁横沉,且有无数浅江小流,许多人终生也难入海,得见天地广远,但就正因有许多你小子这样有趣又无趣的人,才令老夫觉得有点意思。”老者看看一旁宁可坐于冷清初春,也不愿入门打搅守夜小二歇息的云仲,老脸上满是笑意。
少年咧嘴,挠挠头道,“不好意思。”
正是还未到忧愁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年纪,桃李春风一杯酒,足够言说句快哉快哉。
第五百八十四章 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一连又是六七日,铁中塘再度腾出功夫前来湖潮阁时,门户紧闭,四下无人,只得前去凌字楼打听云仲踪迹。
虽说知晓城内并无多少人购置刀剑,可好歹也是帮中生意,云仲倒是向来不上心,铁中塘也不愿出言,但多半年来,竟是一桩生意都不曾做成,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今儿个汉子上门,明明是日上三竿做生意的好时节,大门紧闭,只得咂咂嘴前去凌字楼问询。
小二倒是对这位泊鱼帮舵主相当恭敬,见后者迈步进门,当即便将少年行踪讲出,说接连几日,云仲都是随凌滕器外出学拳,行踪不定,但多半是在楼后竹海当中操练,不妨前去竹林中瞧瞧,如若无人,便只好等候两人日暮归时,再做商议。
今日铁中塘运势不赖,恰好迈入竹林时节,便听闻竹木倒伏声响,急忙前去观瞧,却发现云仲正浑身裹得鼓囊,一拳拳砸向眼前竹木,拳尖淌血,面目狰狞,眼前一臂粗细老竹,纷纷炸碎,带起片飞洒血花。
“既然来了,何苦停足于竹林外头,上前一叙岂不更好。”
远处老者将手头酒壶倒了倒,并无一滴酒水淌出,百无聊赖皱皱眉头,而后冲满面惊愕的黑脸汉子招手,示意后者上前,倒是说不清究竟是图汉子手上拎的那坛酒水,还是要占些旁的好处。
待到铁中塘走近时节,才发现少年周身所缠裹的物件,大多是寒铁一类重物,湖潮阁中的好刀,多数都是以此物铸造,最是沉甸压手,非力大如牛的汉子不能运用自如,但少年却是足足背负满身寒铁,出拳时节,脚步都是有些踉跄。
“这么练将下去,云老弟这身子,恐怕是吃不消,毕竟是经络抱恙,内气不可运转自如,凌老此番举动,是否有些揠苗助长,太过急于求成了?”汉子咋舌不已,这身寒铁,就连当初自个儿练拳时节,都不曾背过,至多不过是将铁砂缠于小臂双足,哪里见过这般拼命的练拳法子。
少年身形摇摇欲坠,挪步出拳,更添几分蹒跚。
“这算什么急于求成,”老汉浑然不在意,半夺半抢将酒坛由打汉子手上取来,乐呵拍开泥封笑道,“我这内家拳,理应幼时筑基,最不济也得将浑身上下筋肉练得如铜似铁,才算得入门,云小子体魄还算尚可,但仍是逊色了些,远无法触及我这内家拳的门槛,练得猛些,老夫住处自有治跌打扭崴的好伤药,且随他可劲练去便是。”
打竹声铿锵,倒也非说是云仲拳劲刚猛,而是两臂当中寒铁分量奇重,即便是抡动时节,亦可砸折无数竹木,只不过额间汗水泼洒似泉涌,分明早春冷冽寒风,竟不能吹凉热汗,汗水由袖口下摆处潺潺流淌,一时不绝。
铁中塘知晓,凌滕器并未扯谎,那位已立身天子左右的徒儿,少年学拳的时节,铁中塘也曾亲眼瞧见过两回,背负近一人高矮的山岩攀山,那等近乎搏命练法,令汉子都是汗毛倒竖,许久都不敢再前去观瞧。
“天下修行,都无外乎求一个境界,内气越足神通愈高明,便只晓得凭此对敌,的确是方便爽利,可大多忘却一点。”凌滕器心满意足尝过口酒水,望向少年背影,颇有些赞许,“其实体魄这东西,本就与境界二字分量等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沾边就伤碰着便死,那即便这人有泼天神通,亦算不得高手之中的高手,老夫这内家拳,先磨体魄,而后走经养身,倘若是周天运转开来,妙用无穷。”
“相传古时有黄巾力士,仅是凭一身体魄便足矣横行,搬山震潮,拦江断岳,更是有古册记载,曾有前贤只靠己身力道,便将足有百丈佛塔单手托于掌指之间,健步如飞,当真是叫人心驰神往。老夫内家拳倒是远不可抵如此境界,但起码能叫人相当抗揍,若是将此门内家拳修到顶,生生挨两招五境中人出手,估摸着也不在话下。”
铁中塘似懂非懂,瞧着少年背影,“这云老弟前来学拳,您老满意否?”
“自然,天资差些,脾气登对。”老汉点头。
“那敢问凌老年纪浅时,曾与五境过招?”铁中塘愣了愣,还是开口问询。
孰料老者闻言过后,上下打量了铁中塘良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天资差些,勤勉天运可补,但脑袋差劲,不晓得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那倒不如生来聋哑。”
铁中塘还想问些甚,却是被老者一眼瞪得将话语咽将回喉中。
“天下虽大,破开极境的寥寥无几,老子上哪去寻五境练手去。更何况如今我这般情形,遇上五境又能如何,难不成上前送死?”
直到云仲将一行竹林皆尽打断过后,老者才幽幽念叨出一句来。
少年瘫坐下来,颤抖两手摘去浑身寒铁,扭转扭转双肩,这才发觉已然麻木的两拳之上,已是血肉模糊,不由得苦笑,歇息许久才勉强站起身来,僵硬迈步上前,同凌滕器欠身行礼。
“马马虎虎,老夫在你这般年纪,一晌午时辰便能打折百来棵碗口粗细巨木,开碑裂石,更是不在话下。”凌滕器摆摆手,旋即由一旁取出两包药草,扔到少年手上,“这药草磨将成粉,涂于伤患处,其余以文火煮就,日间一服晚间一服,两日之间便可痊愈。”
少年接过药包,“那这养伤两日,晚辈该如何学拳?”
老者没好气撇嘴道:“练拳练傻了不是?今儿个用拳,明儿个用掌,倘若掌心也是负创,后天就练脚步,循环往复操练不绝,不然还能让你小子赋闲在家?”
少年咧嘴笑笑,同铁中塘一同告辞离去。
由天色未明时节,打竹至晌午,更莫要说背负一身奇重的寒铁,云仲迈步如今都是有些费力,原本不消十几息便可抵的湖潮阁,今日竟是生生走了两盏茶功夫,双足犹如灌铅浇铁,抬步时节,大筋生疼,似是硬生撕开那般,劳累无以复加,瞧得铁中塘连连咋舌,上前搀扶,才勉强挪至湖潮阁以里,缓缓坐下。
“这般拼命,图个甚。”汉子叹气,将那坛还剩大半的酒水倒入两枚壶中,递给少年一枚,自个儿则是托着酒壶,四处查看周遭刀剑。
“要找些事做,才能按捺住心头焦急,闲暇时节想东想西,累人得很。”少年艰难托起酒壶,畅畅快快灌过口酒,由怀中锦盒中掏出枚枣色丹药含在口中,不过旋即便是苦笑,又将丹药吐出。
早些年时,这枣色药丸的确能压制住腹中秋湖作祟时的痛楚,可时过境迁,早已起不得什么功用,只不过图个心安,如今搁在口中,却是半点也未曾抵去痛意,只得皱紧眉头承着。
铁中塘回头瞅瞅少年这幅凄惨至极的模样,没来由竟是有些好笑,开口骂道,“身在泊鱼帮安心做个偏舵主,不丢人,闲暇时节外出看看春来景致,忙碌时节查查账面,隔三差五老子便找你喝酒闲扯,非要将自个儿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血水酒气满身,要说你也八成是走火入魔,脑中串了内气,才变为这等憨傻德行。”
少年耗尽浑身气力,一口吞光壶中酒,腹内秋湖暴起,斩碎无数已然崩碎衰败如杂草般的经络,而后吸纳入剑身,犹如老蛛吐丝那般,填补经络,每到此番时节,麻痒劲最重,循环往复,刮骨痛楚过后便是钻心肿痒,且无法可解,浑身骨节处都是颤动不已,紧紧咬紧槽牙,良久过后才缓和些许,凄惨一笑。
“倒退个几年,铁兄说这话,最是合我心思,谁人乐意吃苦修行?况且修行过后,也不见得能破境,多少绝艳之人困在五境门前,勤勉过于我,天资更是一骑绝尘,不还是到头在史册典籍当中留不下名来?”
“但见过高山大川,涛涛东流江水,怎又能甘心依旧坐于井中。”少年咬牙切齿说出这话,腹中秋湖再度腾空,折腾浑身上下经络,可少年竟然是笑出了声。
“更何况我不能没用,山上还有位很好很好的姑娘,我得帮她解去心头祸患,有位很好的师父,有几位很好的师兄,不提为他们遮挡江湖风雨,起码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黑脸汉子望着少年脸上堪称狰狞狠戾的笑意,一时间却是有些看不透眼前人。
分明是闲云野鹤,得过且过的疏懒人,山上散淡少年,最喜偷得半日闲暇,驾马游街串巷,贪睡嗜酒,可眼下所受的罪,搁在旁人身上,多半已是折腾得再无心气。
但少年仍是托起空荡荡酒壶,狞笑着请汉子添酒。
一壶又一壶,一坛又一坛。
顺脖颈流淌而下,与浑身冷热交加汗水融为一处,指骨血水,已淌入袖口。
就是这么个疏懒和善的小少年,无人知晓近来吃了多少苦头,更无人知晓湖潮阁楼中经久不散的酒味里头,少年承过多少回剜骨剔筋的他人不可承之苦。
但少年还是笑得张扬恣肆,犹如青石路上落籽生根的一株草,叫来往车轮碾得草茎寸断,却仍是趁一夜春雨,挺腰直背。
第五百八十五章 酒鬼借笔(第二更)
离凌字楼最近一处酒馆,常年生意冷清,不消仔细想来便知晓其中缘由,凌字楼生意奇好不说,且楼中酒水菜式价钱相当亲近寻常百姓,除却那等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特地前来京城游赏购置物件的富贵人家之外,来此办事歇脚,打尖住店的寻常人,亦能耗费得起银钱,况且酒水种类,自然是比起这微末酒馆来得齐全。也正是出于此,凌字楼将京城郊外周遭吃喝生意,近乎全数攥在手上,任凭这酒馆当中酒水价钱一降再降,也不过是一日能有两三落魄汉子上门,叫上两碗酒,还不忘多由酒馆当中占些便宜,偶尔叫上一碟小菜,可劲朝小菜当中注醋添酱,哪怕是齁得连连咳嗽,亦不愿罢手。
开春时节,前来京城徽溪的来客,自是不肯耽搁这等好时节,趁春光渐落的时节,谁人不愿往这等繁华地界走上两步,即便是朝堂当中行公差的官员,也是乐意乘车马前来皇城,瞧瞧这春来时节,最为富庶的地界,哪怕是囊中羞涩难近勾栏一步,远远瞧瞧京城公子风雅俊秀,腰间悬着数枚鸽蛋大小的通透玉佩,同样也算是与有荣焉,将自己当成那正值年少,家境富贵最喜风流的公子,如何说来,也算是填补自己年少时节一时夙愿。
正因来客数目极多,却是令这小酒馆生意,颇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但两位小二时常偷眼观瞧,掌柜面色依旧是一日差过一日,当即便是有些明了,恐怕这酒馆生意远远算不得什么起死回生,倒更像是苟且偷生,或是回光返照,终究是做不长久。毕竟甭管谁来选,能前来京城办事游赏的人物,绝不会因便宜几枚铜钱,便舍弃凌字楼当中足有几十样的纷繁酒水,转而移步到此地,尝尝自家兑水米酒,或是浓烈烫肚的烧刀子。
今儿个晌午刚过,俩小二蔫头耷脑送走几位瞧着衣衫寒酸至极的两位客爷,略微擦擦桌案,便是靠到酒馆门前那棵老枣树下头,没精打采东扯一句西扯一句。缺了半枚门牙,足有而立之年的小二撇撇嘴,瞧着门前青石道上一架马车,艳羡开口,“你说咱弟兄俩,何时能坐上这等车马,不说其他,要有一日此事成真,老子便先行将城中青楼都去上一趟,起码也见识见识达官显贵终日,过得乃是何等潇洒日子,依我看来,这才叫他娘的不枉费生来世上走一遭,成天憋屈装孙子伺候客爷,月末都领不来几文辛苦钱,忒无趣了些。”
一旁不过及冠的小二点头,将两袖揣起,瑟缩肩头咧嘴笑道,“前两日俺可是在官道上瞧见位姑娘,按说在京城周遭住过许多年,寻常姿色断然难入咱眼,但那位姑娘却是生在俺心尖上,驾马挎剑,一身红锦缎衣裳,仅是瞧上两眼,俺这心肝便打了三颤,就跟那画里走出的人儿一般。”说到此地,举止寒酸的小二嘿嘿笑起,抽出左袖搽去鼻下两道流瀑,恰好被那位缺半块门牙的小二瞧见,毫不客气骂道,“凭你这德行,别说是能得偿所愿,人家姑娘要是知晓你时时念想,没准得胃里翻滚多日,听老子一句,就凭你这模样,悄声去偷枚缺角破碗,蹲到路旁,兴许还当真能遇上心善的女菩萨,扔与你铜钱的时节,还好趁机多瞧几眼。”
年轻人想了想,竟是当真觉得这话说得不赖,默默便盘算着等哪时掌柜的外出,自个儿偷来枚破碗,要当真能再瞧见那位红衣姑娘,这次铁定要多看几眼。
只可惜年少家境尚优的时节,不曾听爹娘劝,没跟那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学学如何作画,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想将姑娘眉目画出,都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想到此处,小二咧嘴自嘲一笑,揪下枣树两枚枯枝,心头笨拙算起,凭自个儿这工钱,何时能买得起笔墨纸砚,墨倒是好找,拿酒馆当中那口老锅,每回涮洗便能刮下足足半斤锅灰,想来掺来些清水亦能替代;至于宣纸,以他这等月俸自是耗费不起,不过凌字楼后身有不少竹林,使火堆烤罢,兴许便能得来似是竹简的物件,权当宣纸,唯独需得要一支毛笔,也不需耗费多少铜钱。
另一位小二皱眉瞧着身旁这人傻乐,当即便是晓得这位不知为何缺去大半心智的小子,指定又是想起什么好事,当即也不稀罕再过多问询,便要打道回府,将两腿撂到桌案上头歇息。
春困秋乏,晌午饭食吃罢,便总想着歇息一阵,历来是如此,顶多叫掌柜瞧见,骂上几句至难听的言语,可对于这位而立之年一事无成,更不曾成家的汉子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可正是这时节,却是有人上门。
来人而立岁数,满身酒气,衣衫倒还算齐整,不过稀奇之处在于,肩头立着只黄鸟,左瞧右看,显得相当精神,同这位满身酒气,面皮泛红的醉汉立身一处,却是格格不入,相当古怪。
掌柜哪里管得上其他,见有客前来,立马由桌案后头上前,谄笑问询客爷想用点甚,连带着使两眼瞪向一旁已然摆好架势休憩的中年汉子,示意后者上前招呼,可直瞪到两眼生疼,那汉子依旧是不予理睬,不得已冲屋舍外头叫道,“庞清风,你小子晌午吃拧了不是?没瞧见客爷上门,难不成还要叫老子招呼?再不进屋招呼,月钱便甭想再领,生来便是个痴笨脑壳,再不勤快着些,老子便将你踢出酒馆,跑大街上喝西风去。”
庞清风原本正捏着枚枯枝,蹲到酒馆外头作画,才勉强勾出个女子面盘,还未添五官,便是听闻屋中掌柜叫嚷,连忙将枯枝插到地上,连忙跑回酒馆当中,冲来人连连行礼,口中止不住赔不是,倒是令那肩头驮黄鸟的来人有些摸不清头脑,叫过两壶米酒三碟小菜,而后便是盯着眼前憨厚年轻人打量,眉头微挑。
来人五官方正,不过此刻醉酒,瞧着神情便是有些随意,此刻毫不掩饰端量眼前笨拙抹桌的少年人,眼色更是古怪,却是装作不经意开口,“我说小二,你家这酒水,闻着可是极差,分明是自家所酿米酒,怎的半点也无米香,怕不是兑了许多清水。”
酒馆掌柜方才便是离去,前去里屋催促小菜,庞清风难得长了些心眼,起身瞧四下无人,才憨厚笑起,“客官怕是头回来这地界,到底是要吃亏,俺家掌柜心眼黑,往常一坛米酒兑半瓢清水,听说喝多不醉,他却要兑两三瓢,要是这几日酒馆盈钱太少,便要足足兑个五瓢水,喝来肯定不如别家的,下回来京城,客官别忘去那凌字楼,听旁人说价钱便宜,可千万甭往俺家花冤枉银子。”
不远处两脚搁于桌案上头歇息的汉子,不着痕迹抽抽嘴角。
有这么位实诚憨傻,似乎是天生缺根筋的小二,有客登门非但不美言几句,反倒是将人家往别处推,估摸着想要涨月钱,得熬到自个儿年过半百腿脚不利落之后,那抠门掌柜才能难得发发善心,每月多码出两枚铜钱。可汉子什么也没说,任由庞清风开口,满脸的事不关己,眯眼打盹。
那醉汉也是叫这番话说得一愣,将身子靠到吱呀作响的椅背后头,挑眉笑起,“多谢小兄弟,不过大可放心,咱的银钱也并非是潮水送来的,欲要坑去咱的银钱,痴心妄想。但既然是小兄弟肯开口提点,在下也并非那等不识好歹的人,方才见你在外头使枯枝作画,似是有些功底,我借你支上好毛笔,随意画将起来,便是得心应手,能省去几十载苦学画工,权当谢过小兄弟今日仗义出言,如何?”
庞清风却是不曾想到,当真有这般好事,但那人似是并不在意,掏出枚毫毛鲜亮莹白的好笔,便是不由分说放到自个儿手上,才欲推脱,便是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形僵直,难有半分动作,醉汉朝年轻人眨眨眼,遂自斟自饮,就这三碟小菜,将酒水饮罢,起身便跑。
酒馆掌柜的确是不曾坑着半点银钱,待到发觉醉汉离去的时节,向来动作缓慢的掌柜登时便是窜将出屋,直朝那醉汉追去,接连跟过近乎半里地,到底是不曾撵上腿脚格外灵巧的醉汉。
不过如此一来,苦的便是庞清风,叫掌柜足足骂过三柱香光景,扣去十几文月钱仍不解气,罚庞清风今夜不准入屋,权当值夜。
缺半拉门牙的汉子幸灾乐祸,好生取笑过几句,不过落在庞清风二中,似乎也是无关痛痒。
毕竟人家送了枚极好的毛笔,兴许再不出几日,便当真能将那位模样生得奇好的姑娘,尽数画到竹简上头,门外歇一夜,恰好先行使枯枝比划比划,免得画错。
第五百八十六章 咬牙切齿破竹二百
晌午过后,街上人烟少,正躺倒于床榻之上龇牙咧嘴换药的云仲,听闻有人叩门,自是好大不乐意,不过依旧是使草药裹住双拳,拖着疲累酸麻两腿,大开木门,却是瞧见外头有位上气不接下气的中年先生,肩头立着尾黄鸟,神色登时便是有些古怪,将来人让进屋中,上下打量。
来人喘息许久,尚不忘骂道,“怪哉怪哉,这市井当中寻常一位掌柜,怎的腿脚都如此利索,不施神通,只凭脚力,倒是险些不曾跑脱,不过是十来枚铜钱的酒钱,何苦如此。”这先生也不同少年客气,自行寻处地界坐下,揉捏腰腿,连连骂起,说是那酒馆掌柜小肚鸡肠,忒不是东西。
“颜先生觉得那是小钱,可对于人家而言,兴许就是一日进账,这钱要是不给,恐怕人家酒馆就要白费一日忙碌,早晓得颜先生喜好吃俏食,就该先行替您老垫付些。”云仲无奈,随处挪开两柄刀剑稳坐,才想起要起身煮茶,却发觉两腿僵硬似铁,实在挪腾不得,只好作罢。
颜贾清撇撇嘴,手抚耳根台,面皮却是略微变化相貌,连同那头黄鸟,也变为黄绳模样,松松垮垮搭到肩头,揶揄道来,“吃白食本就是为逃账,世事无趣,且受这条黄绳束缚,难得能寻些乐子,你若是提前垫付,我非但不会感恩戴德,反倒是觉得兴趣缺缺,少年郎不妨高抬贵手,免得将这点乐子也收将回去。”
黄绳抖动,险些勒住颜贾清喉咙,自是对后者这番话相当不满,难得出手制住颜贾清,直到这浑身酒气的荒唐人连连讨饶,才堪堪将通体松弛下来,重新化为一条寻常绳索。
“这手易容的能耐,前辈可是从没提起过,”少年乐呵,意味深长看过颜贾清一眼,鸡贼搓搓两指,“有道是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颜前辈但凡出远门都要使这等易容能耐,想来也是做过不少亏心事,晚辈却并未做过那等坏事,倒是不妨教一教。”
只顾捞取好处,云仲却是忘却拳尖处伤势还未痊愈,如此举动扯动伤患,登时疼得连连倒吸凉气,咧嘴不已。
旁人不晓得少年脾气秉性,颜贾清却是熟悉,这位南公山四徒,论口舌功夫与占便宜不知足这两处,青出于蓝,当然不愿允定点好气,白过少年一眼,“甭想好事,不然你将这屋中的刀剑皆尽送与我,再说学易容这门能耐,更别说直到如今你这经络依旧不曾修补妥当,即便是教了你,也是难以运用自如。”
山中人尽知,颜贾清来头甚大,那条黄绳妙用无穷,时常垂钓山水,但除吴霜之外,却并不晓得究竟的乃是垂钓何物,倘若遇上仙家弟子,难免要被盯上踪迹,故而每逢出远门时,颜贾清必是要将面皮改换一回,免得叫旁人认出。
四境修为足矣自保,可如今这天下仙家宗主能耐皆是不浅,到底是怕遭人惦记。
酒醉先生靠到椅背处,环视四周,不住啧啧称奇,湖潮阁当中良刀好剑极多,且摆设颇为讲究,毕竟是铁中塘亲自监造,许多物件摆设,云仲瞧不出好坏,但落在颜贾清眼中,却皆可换为银钱,粗略算计下来,当即便是神情有些贪痴,连连叹气,“这般摆设拱手送与你小子,当真是可惜,任挑一件放到典当行或市井之中,都足够我喝上一年半载好酒,偏偏送与你这般不懂行的人,可惜可惜。”
少年依旧笑起,“若是瞧上眼,不妨带两件回山,颜先生神通广大,教在下两手法门,想来也是举手之劳。”
颜贾清听闻前半句时,已然将手伸到一旁镶玉勾金的算盘上头,可听罢后半句,讪讪一笑,长叹道来,“果然想由打你们师徒二人身上讨丁点好处,都是比破五境还难些,不过是个穷酸先生,浑身神通都是从这黄绳中来,教不得教不得。”
“撂下这条黄绳,颜先生还是先生,其实说起来相差不多。”
云仲笑意不变,勉强撑起身来,点炭煮茶。
“平日身在泊鱼帮中,这等绕弯子的话,还嫌说得不够多?”颜贾清嗤之以鼻,满脸鄙夷之色,瞥过一眼少年拳尖处渗流出的血水,更是毫不掩饰鄙夷神情,“剑练得不怎地,何苦分出心力,学那等内家拳,你这年纪,学内家拳未免晚了些。”
云仲失笑,摇头答道,“不晚,要是经络始终难以修补,除了练剑,总要多学点东西,技多不压身,行走江湖毕竟要多把持几门手段,才算无惧。”
颜贾清分明仍在醉中,听闻这话并不搭茬应声,更是不曾说教,而是俯身拽出柄长刀,刀身雪亮铮明,瞧着相当锋锐,掂量两番笑道,“刀剑需加以锻打磨砺,才可上阵退敌,将江湖搅得泥水翻滚,可要是这铁本就算不得好铁,就算历经百万回锻打,到头来也是砍人两三便要卷刃,少年郎以为,自个儿究竟是不是那等足能锻打为良刀好剑的上等寒铁?”
这句话说得相当生硬,不加丁点回转,径直抛与云仲,仿佛是出剑时候,平平刺来,最是难以躲藏。
“自然不算。”
云仲愣了愣,竟然是不曾犹豫,如实道来,“但要是当不成沙场建业的刀剑兵刃,做那等躬耕老农掌中锄耒,也算没失职,就当是从未踏足修行,从来只晓得练剑,亦是相当不赖的一桩事。”
“你倒是心思通畅宽敞,颇有那般破罐破摔,得过且过的无赖相。”颜贾清笑骂,收刀归鞘,旋即收起笑意,一字一顿问起。
“做钓鱼郎,即便是经络难以缝补妥当,起码有这四境往上的修为兜底,其实与许多生来天资高渺的修行中人,境界也差不了许多,只是不晓得你究竟愿与不愿。”
少年低头,就着热烫茶汤,将草药化到里头,一饮而尽,而后又抽出手,将拳尖处的伤势裹罢,双肩止不住略微抖起,平复许久才缓缓吐出口气,可颜贾清等过足足一盏茶功夫,云仲也是只字未言。
傍晚时节,一位步履蹒跚的年轻书生扛着枚黄竹书箱,由京城郊外官道离去,略有醉态,不过显然已是醒了大半,路过凌字楼时,不晓得是出于何等心思,将门外堆积的好炭踢翻许多,而后做贼心虚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快步离去,口中仍旧念念有词,骂道死心眼。
湖潮阁中云仲到底是将双拳裹罢,包得严丝合缝,提起葫芦挎罢长剑,推开阁门,直朝凌字楼后身而去。
凭空得来四境手段,更何况那尾黄龙,日后没准当真能过五境,搁在这片天底下修行人眼前,当真是相当惹人眼热,况且直至如今,颜贾清都不曾提及,究竟该如何承下这钓鱼郎一任,但南公山上人多半都能想清,能否接下钓鱼郎这尾黄绳,与修为压根无关。
但云仲还是不曾开口答应。
虽说明知是何人授意颜贾清上门,但本就是温瑜的一桩福缘,又怎会去抢。
临行时节,颜贾清告知少年,近来京城有变,大抵变数就在于酒馆当中那位多有痴傻的小二身上,如有一日前来,还需云仲帮衬两手,即便到头来也不曾接过钓鱼郎一职,亦是有莫大裨益。
竹海当中,剑势起落,依稀可见血水迸溅。
本就拳尖处伤势不曾愈合,但少年出剑力道,仍旧是不曾减弱,由流水剑起手,绕过眼前层层叠叠竹木,渐渐加起力道,不消一时辰,已是破竹百余,剑颤声经久不散,尚不曾停手。
而凌字楼六层楼上,老者始终瞧着那位执着出剑,任凭震裂伤患处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人世之间许多事,其实都如取纸包火,终究会有烧穿层层厚实宣纸的时候,哪怕是心性难得,城府深沉,将心事种种栓塞于心间,迟早也有支撑不得的时候,种种驳杂念头,纷乱心事,如不加梳解,总能变为无解业障,万钧山崖加于肩背,早晚垮塌下来。
而少年眼下做的这件事,其实便是最为上乘的解法,抛却诸念,只一心将剑挥刺个痛快酣畅,最是消人心疾。
“掌柜的,这少年如此拼命,要不小的下楼劝劝,免得伤了身子,何况本就是练拳练得辛苦,眼下又是出剑疯癫,怎么想都不是件好事。”跑堂立身在老者身后,瞧着楼外远处少年出剑不停,竹林成片倒伏,亦是有些心惊,可说不清究竟是舍不得楼外竹海,还是生怕少年练功出了差错,难得自告奋勇。
“出门在外,口渴难耐便要寻泉眼湖泊,腹中饥饿便要找寻个客店酒馆,或是打来些鸡兔野狍,像他这般已然自行将心性约束极好的小子,多年来都未必朝人发过火气,做过恶事,好歹撑到如今寻思着要泄去一些身上火气忧闷,若再去管他,太不地道了些。”
老者摆摆手,令一旁跑堂自行下楼,自己则是瞧着出剑已是失却章法,一味图快图猛的白衣少年,咬牙切齿破竹二百。
神情怜悯。
第五百八十七章 湖水压落童子街(二更)
阴雨连绵,徽溪春时本就潮气颇深,如今再接连遇上三五场雨水,屋舍之中角落地界,潮湿得紧,许多年岁颇长致使腿脚抱恙的家中老者,近几日以来更是不胜其烦,捶打痛痒骨节腰腿,欲同旁人诉苦,说年纪浅时总不晓得好生温养,事到如今自个儿身子所欠旧债,却是自行找上门来,徒添烦闷忧虑。但刚要挪动脚步出门,却发觉这偌大京城,似乎也无几个知心投意的故友,只得将炭火点起,双膝腰腹裹起厚毯,瞧着窗棂楼檐之外扯起的纷飞暮雨,不由自主瞌睡上头,沉沉睡将过去。
京城多日皆是浸没到春雨里头,雨势不大,可依旧算不得温热,且一落便是近一整日,许多闲暇不住的京城中人,只得撑伞披蓑外出,远眺长街,难以看清人面目,唯有零星伞沿与蓑衣似甲,于青石街心缓缓挪动,流水与被打落的早花,与人影一并徐徐而去,平添寂寥。
唯一身红衣,撑伞独自踏入京城童子街。
颐章京城当中八条主街,如是朱雀抖尾,由皇城正中分去八方,居高远望,格局雄浑巍然,凡京城中人出门办事,或是远望皇城当中金顶,皆需踏入这八主街当中,街道常年繁华喧闹,无论夏时急雨或是隆冬大雪,商贾买卖人与卖艺帮工者,皆是立在街道当中,风雪难阻,更是令这八条主街常年热闹非凡,外乡之人凡踏京城,大多皆是要赞叹上两句,言说颐章皇城确是气派。
而八主街其中童子街,却属最为冷清一地,原是这长街走向乃是通往西南地界,由皇城离去,经童子街后,可直抵皇城徽溪西南城门,直去西郡,由打西郡而来者,也是大多由此街去往皇城正中。但多年来西郡周遭都算不得富庶,少有落户于西郡周遭之人,闲来无事去往皇城中潇洒几日,一来钱囊羞涩,二来便是西郡官员,大多不曾受诏入京,故而这西南方向,历来是人丁冷落。
情形至此,连带这童子街中百业俱落,江河日下,同其余七条主街繁华状况迥异,绕是京中官员数次布令,指望令童子街繁华些,不复往日那般冷清景象,始终难有效用。
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市井凋敝,唯剩得数户勉强苦撑,凭老主顾吃饭的客店酒楼,或是寻常店面,更何况是落雨时节,更是少有人踪。
撑旧伞的红衣女子牵马,行至童子街时,随处将马匹栓罢,撑伞迈步,除却雨水声与靴底泥沙滚动沙沙作响,再无其余声响。
童子街外牌楼处,两侧立有两座童子玉雕,技艺极高明,分明是阴雨时节,两位童子神情却是依旧和善,并无半分阴森可怖意味,天庭饱满,着身道袍垂手而立,倒是当真如同两位粉雕玉砌的道童,笑意盈盈瞧着往来之人。
原是当初京城运河开掘时节,上下百官皆言此事劳民伤财,且有奇策府中人,算出这童子街周遭大抵有地脉,倘若是贸然破土,恐生邪祟,权帝深思数日,竟是迟迟不曾决断,还是有两位云游童子施展手段,将所谓地脉挪开足足两千步,才得以将这运河掘开,能与颐章西南诸地连通。
如此引得龙颜大悦,但再欲召见那两位道童时,两人却已是飘然离去,只留下封书信,只得将此地长街定名为童子街,权当是谢过仙家,直至如今,从未改换名头。
女子挑选一处粥铺,缓缓落座,大抵便是这粥铺外头,有竹棚遮雨,铺中老者听闻动静出得门来,颤颤巍巍上前作揖行礼,却也不问这女子究竟要些什么吃食,径自回屋,点起干柴生火。
雨打竹棚。
棚边沿末处竹尖汇来无数雨滴,成行落地,青石砖路却是已然容不得如此多的雨水,略微淤积成不少水洼,春雨叮咚,落在水洼以里,溅起不少清澈莲瓣。
“店家,今日多添碟热菜。”
女子眉目生得极好,说这话时,却是看向长街以外。
雨势颇急,远处走来一人,身披蓑衣,步态颇轻快,但分明两额白发,如何都遮掩不住,很快便走到古旧却擦拭得发亮的桌前,将蓑衣解去,抖抖雨水,面皮方正和善,尤其眉眼,与女子极为相似。
“庞将军府上那位始终没寻到的幼子,近日踪迹已现,不过似乎是有些痴傻,多半是因当年那桩事心智有损,依大人看来,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女子不曾行礼,言语平淡,尤其大人两字,说得最是冷清。
近乎花甲之年的男子闻言笑了笑,恰巧粥铺老者已是端出两碗清粥,数碟小菜,接过清粥放到面前桌岸上头,险些烫得跳脚,好一阵过后才出口答道,“无非斩草除根赶尽杀绝,这等事近些年来,你理应比我熟悉才是。”
“庞将军府中那桩事发生时节,节骨眼颇为适宜,恰巧是老龙抱恙,将此事尽数交与奇策府处置,这才没出多少差错,多年过去,圣人记性心力也是大不如前,直到眼下都不曾过问许多,但纸终究是纸,火终究是火,压不下的事,何不做得干净些。”
“大人做事历来干净,不留马脚更是不余把柄难怪这些年来,居于君侧,却始终能独善其身,向来不曾变过。”红衣女子捧起面前清粥,吹过两口,没来由笑起,“一位无后的大员,在这朝堂上稳坐,不论手中捏着多少权势,都相当叫人放心。只是在下不知,大人才入仕途的时候,难道就已猜测到自个儿能坐到这等一人之下的位置上头?”
如何看来都是极为寻常的花甲男子置若罔闻,着急忙慌嘬过口清粥,面皮尚浅褶皱都是舒展开来,似乎是相当中意这口,而后才抬起头来端量对坐女子。
“既然身在此职,想的就不要太多,躬耕田间的老农,怎么会去忧心自个儿粮食究竟用于做饭还是做粥?叫旁人听了去,难免要起疑心,就算是想,也别开口。”
女子面皮愈发冷冽,盯紧面前人。
“你娘当初也是如此一副神情,可到头来,钱财不缺且得善终,在这偌大朝堂当中,已属是数代也修不来的福分,而今你也是这般神情,倒是相当叫人心寒。”
花甲男子依旧饮粥,举止相当粗俗,如是穷苦人家那般,转动碗沿,挑已凉下来的粥汤下口,嘶溜声响亮,毫无半点朝堂大员的架势,于这清冷春雨声中,分外扎耳。
终于男子饮罢大半清粥,心满意足抹去嘴角米粥,却是由怀中摸出两枚淮琅果,搁到口中嚼起,忙里偷闲开口,“难得见上一面,既然是不愿沾染杀孽,庞家那小子由你处置就是,是杀是放,全凭你心意,但还是要提点你一句,日上三竿时节烧成炭似的死灰,直到二更时分也未必尽灭,触之即燃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如若不能将根节掐灭,到头来没准要多生出什么祸患。”
说罢男子也不再逗留,而是捏出几枚铜钱,搁到桌岸上头,重新穿起蓑衣,一步步走远,却是直奔童子街外运河而去,临出街口时,才将蓑衣褪去,踏上已等候一盏茶功夫的坐轿,褪去外头衣衫,露出一品文臣官袍。
而这些举动,尽数落在女子眼中。
趁外出巡查运河的时节,颐章当今朝堂丞相,于这冷清粥铺中坐了一盏茶功夫,末了竟是凭淮琅果除去口中粥菜滋味,换上官袍,除却那几位扛轿人之外,无人知晓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员曾去过一趟童子街,喝过一碗清粥。
其小心谨慎,更要高过如履薄冰时。
到底是可怜或是可恨,女子始终都不曾琢磨透彻,待到男子走后,红衣女子低头,却是发觉眼前依旧是几碟凉菜,于是将腰间长刀猛然抽出,金铁声震响。
而铺面之中的老者浑然不觉。
女子也留下些铜钱,起身离去,并不撑伞,而是径直迈步走入雨水之中,春雨何其绵绵,不出几步光景,浑身衣裙尽湿,而女子还是不曾撑伞,就这么步步前行。
凌字楼外那家酒馆当中,今日又是无客登门,庞清风终究是趁掌柜打盹的时节,将锅底黑灰刮下不少,也不顾春雨甚急,跑出门外使雨水拌到锅灰当中,笑得憨傻。
甭管这春雨如何急,总之明日再砍些竹木,大抵就能将那位好看姑娘画下,当然要心头舒畅,就连前日被罚了不少月钱的事,都足够抛诸脑后。
酒馆里头的中年汉子瞧那年轻人乐呵得紧张,吆喝两句,也是咧嘴笑笑,露出缺了半截的门牙。
一整片湖水砸落到徽溪城中。
有人因大事小事心烦意乱,欲以春雨好生浇熄心火,也有人因能找寻到无根水拌灰作画,乐呵不已,更有人冒着春雨运剑,拳尖上头伤痕结痂再结痂。
雨幕之中浮生依旧,有人欢喜有人愁。
第五百八十八章 坐守
春雨散去头一天,湖潮阁里的少年又是拖起疲惫身子,去往凌字楼学拳,几日苦练下来,云仲却是发觉这门内家拳的妙处,同样是走气,但此门内家拳中所蕴气机,却是大多依附筋骨,与寻常修行法门迥异,最重锤炼筋骨皮肉,算是一门近似修行法门,又非修行法门的古怪手段,却是相当适宜云仲修行。
经脉尽毁,秋湖修补不过三成有余,按说寻常行气法门已不可取,可这门凌滕器自行汇百家之长所创的内家拳,少年修行时竟很是有些裨益,且进境愈快,那内家拳当中气机已是由贫瘠丹田,由骨至筋,再由血入皮,仅仅几日之间打竹,双拳尖处已是结成些老茧,硬如生铁,如今再打竹林,已是比起初时节省去许多力道。
凌滕器早已是立身竹海当中等候,见是少年来此,并无太多动作,只是微微点头,令云仲打两拳瞧瞧,后者心思通透,递拳打断眼前足有两拳粗细的老竹,并不费力。
“有点意思,”老者咧嘴,不过瞧见少年促狭神情,又是连忙收敛面皮神情,咳嗽两声道来,“不过比起我那徒儿,你小子这点手段,尚不足未满十岁的小童,老夫那徒儿垂髫时节便能以拳劲开碑裂石,打断两棵竹木,有甚好炫耀的?”
云仲却是并无丁点恼意,任谁人都能瞧出老者嘴硬,方才欣喜之色,分明是难以压制得当,便是抱拳行礼,好歹奉承道,“那是自然,您老教得好,就算是泥塑凡胎,也能化尽当中腐朽气,转而登堂入室,得见天地高远。”
但凡是凌字楼周遭几十里的商贾住户,都晓得掌柜老者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尤其阿谀奉承,即便是手段言辞再拙劣,老者也是安然受用,不少住户商贾都是凭此占去不少便宜,而凌滕器却是并不在意。眼下少年这番话一出,老者面皮略微僵了两僵,过后便是耐不住笑意,“无事不愿拍马屁,云小子要有话说,直说便是,溜须拍马,老夫可是向来不受用。”
话虽如此,老者却是相当不厚道,将身子侧过,使右耳对准眼前少年,意味不言而喻。
云仲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夸过近一盏茶功夫,这才堪堪止住话头,再瞧那老者,已是险些将下颏抬到额头处,不消细想便知是极为受用,老脸上头尽是笑意,引得少年一阵皱眉。
打过六十余合拳,老者又是教过云仲一门掌法,并不高明,但长在拳掌相合的时节,招式圆润自如,收放极合心意,见少年打得已有三五分神似,老者才迈步走到一旁藤椅处自行落座,瞅着仍有些气喘的少年笑骂两声,“依你这嘴硬的性情,向来不愿说软和话,更甭提奉承老夫两句,我猜你小子也是有事相求,不妨直言,何苦耍心眼为难自个儿。”
“平白无故受了一门内家拳手段,本就应该说些好听的,起码令前辈顺心,也不失为好事一桩。”云仲却是收起原本蔫坏神情,转为正色开口。
按说师门与眼前老者,并无交情,更何况老者所传的这内家拳,走南闯北偷师学拳,采百家长处,且凭此险些闯入五境,已能称之为终生衣钵所得,却是就如此轻易授与自个儿,即便云仲再不擅讨人心欢,亦是知晓这份横空大礼,分量何尝比不过山岳。
老者怔怔,倒是当真不曾想到少年如此正色开口,原本还当不过是有所求,眼下听闻这话,却是心头略微一动。
修行一途,其实知恩图报者最少,即便是恭恭敬敬叩头拜过师父,亦未必诚心,终日奉承,不过只是图多学两手,得些好处。日后倘若是羽翼渐丰,世上也向来不乏弑师夺造化这等事,但天下人向来没记性,更不晓得修行一途当中的种种隐事,即便是叛师弑师过后,再凭神通能耐建两回功业,行两次善举,便足矣记入俗世典籍史册当中,没准还要立起两尊金身,咏行颂德。
而少年这等向来不愿说几句好话,除却插科打诨斗嘴损人之外便颇有些沉闷的性子,眼下突然说起两句好话,老者竟是觉得比以往所听奉承,要更为舒坦许多。
“有甚所求,云小子说说,老夫也算你半个师父,虽说如今能耐低微,但岂能坐视不管。”凌滕器努嘴,令少年落座搭话,而后自顾捧起茶汤,吹去上头浮叶,平淡开口。
云仲也不推辞,安然落座,犹豫片刻,终究是开口问询。
“前辈可晓得,京城庞家?”
“你是问颐章朝中,当年曾足足占据数位一品武官位置的庞家?”凌滕器下意识脱口而出,旋即蹙眉不止,抬眼看向少年,“庞家按说已是不存支脉,当初奇策府那群心眼狠毒的文人,以拥兵自重,僭越皇威的由头将庞家上下接近铲除了个干净,就算是庞家偏脉,亦是被充军到极西十万山外的苦寒之地,恐怕再无一人能重现世上,按说你本不该知晓此事才对,为何问起?”
“有位与师门相熟的前辈高人上门,令我探查庞家旧事,大抵那处酒馆当中的小二,便是庞家遗脉,但总归不能直截找上门去,而是先要与您问询一声,再做决断。”云仲瞧得老者眉头皱起,当即便是晓得此事之中蹊跷甚众,亦不急切,而是替凌滕器添过一杯茶水,再缓缓开口。
“人家替南公山守了许久的山门,且多半要将一身本事传与温姑娘,如此一份大礼,如今上门委托,实在不好推辞,权当是我替南公山偿还些许人情,总之赋闲也是赋闲,不如找寻些事做,耽搁不了打拳。”
少年如实道来,老者当然能听出其中意味,摸摸鼻头,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庞家失势时,近乎整座皇城徽溪,无人能想到以往盘踞朝中武官一列多年的庞家,竟是只耗月余,便已是树倒猢狲散,数百口枭首示众,余下家丁丫鬟乃至门客近友,足足千数,尽数发配十万山外,多年过去音讯全无,怕已是凶多吉少,而恰好正值权帝身子抱恙,无人知晓抄家令究竟是何人颁布,只晓得一月之间,京城再无庞姓。
就连凌滕器这等曾经圣上近前贴身护卫,都是不曾打听着丁点风声,连同那时节才出茅庐不久的徒儿,竟也是对此事知之甚少。
凡藏匿极深之事,京城中人都晓得不该多问,只得当做向来不知,事不关己,况且庞家或有或无,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然这些年来便是无人提及,唯有老迈之人偶尔间神智清醒,同子嗣后辈提起一两句,却也是狐疑得紧。
坑窟无风,落石无声,不消自行迈入,便已能大概知晓其深浅。
“其实方才老夫已是告知你此事蹊跷所在,只不过想要凭你一己之力,要查个分明,同老夫临死前迈入五境,难度相当。”凌滕器收归思绪,眉头微紧,“当年此事,多半便是奇策府出谋划策,颐章文官当中权势最大者,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整一座奇策府,其中有精通文韬武略者,有能掐会算熟知奇门遁甲术法者,替圣上分忧解劳,而奇策府府主,便是颐章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想要由奇策府下手查明当年旧事,我看悬。”
云仲闻言亦是许久不语,沉思许久。
奇策府名头,可谓足矣震动颐章,由当初天下纷争乱战时节,不问出身,选取统共四十九人,通晓天象布阵,设伏破局,颐章能于乱世之中稳住跟脚,且少有败阵,除却士卒周身所披重甲之外,尚有奇策府屡出奇谋,将战局生生扳到颐章一方。
如此大的来头,即便是解泊鱼帮势力前去彻查此事,恐怕到头来亦是惹火上身。
“小子,其实何苦非要占据先机,”凌滕器抖去浑身春露,脖颈冷凉惹得自个儿激灵一回,而后却是略带笑意出言,“当初老夫尚在宫中时候,听闻过一桩趣事,说是曾有守库之人监守自盗,时常要偷些银钱与值钱物件,填补家用,朝中人便出了个阴损主意,将那铜钱上头抹上些干透盐粉,待到第二日时捉来些蚁虫,再命几位守库之人手沾清水,蚁虫喜咸,聚集到谁人手上,自然就能查个分明,且近乎从无错判。”
“前辈是说引蛇出洞,后手落子?”云仲挑眉。
“老子是说用不着操那份闲心,既然你小子都知晓那酒馆里头有庞家遗脉,旁人就不晓得了?多添几分心眼瞧瞧风吹草动,不比你动这等无味的脑筋强,既难以查到奇策府门上,那为何不坐等当年幕后之人出手,斩草断根,再逮个现形?”
“天时地利人和,你小子都占不着多少,起码占个同在暗处,藏匿更深。”
老者挤挤两眼,狡黠十足。
第五百八十九章 旧年浮绘
一连几日,云仲打竹越发熟稔于心,拳法掌法与凌滕器新传授的两技腿法,用来越发得心应手,乃至向来眼高于顶,颇有些严苛的老者,都不曾挑出什么错漏不足,除却体魄尚不尽人意,拳掌路数与修行法子,这位头几年只晓得练剑的少年,的确是有些天资,兴许倒正是因吴霜所传剑招繁杂,且见识过许多高明手段,凭此融会贯通,对于招法脉络,已可言登堂入室,见天地高远。
老者很是欣慰,言说再不过多时,将气机化入血肉当中,练手物件便可由竹木,换为铁桩磐石,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瞧见这门内家拳的独到处。之所以拳分内外两家,便是出于外家拳练力练体魄,修行有成,只凭一口气往往能于重围之中杀出条血路,筋骨皮肉稳固,似如山岳;而内家拳养神养意,更重在修气,兼顾技法连同筋骨,一朝功成,便是能由打凡俗之中寻常武人,脱胎换骨,没准都可踏过龙门,与修行中人过招亦不落下风。
虽说历来罕有如凌滕器这般,本身根骨极佳,且兼修行法门,两者融会贯通,才使得险些一步跨过极境,但这等内家拳流派,依旧可算在当今江湖之中稳稳占住一方的大流。当初曾于采仙滩所遇那位唤作阎寺关的敦实武生,一手拳意霸道至极,且可强身健骨,更兼修气能耐,多时不见,云仲估摸此人多半已是踏入修行道中,踏破龙门,所修多半亦是内家拳,的确是出手时节,尽惹风云变幻。
除却此事之外,云仲亦是多添两分心思,近几日以来频频去到颜贾清口中所言那家酒馆当中,叫上两壶兑水极多的米酒,且时常同那位庞清风搭话,三言两语之间,却是发觉这位比自个儿年岁还要长许多的年轻人,除却心智缺失之外,很是有趣,言谈时节,竟是颇对脾气。虽说掌柜依旧时常刁难,欺负到庞清风头上,三天五日借故克扣月钱,但后者脾气依旧是奇好,任劳任罚,总是憨傻笑笑,向来无多少心事。
尤其是云仲说起,同凌字楼掌柜相识,向来木讷的庞清风难得有些热切,结结巴巴言说想借凌字楼掌柜要两三棵竹木,待到烤干过后权当竹简作画,惹得云仲久久未语,再看庞清风那张喜笑面皮与破旧衣衫的时节,便是多添几分心酸,特地由湖潮阁之中挑选几十张成色上好的三年宣,与上乘松墨赠与庞清风。这般举动,当然要避讳着刻薄贪财的掌柜,倘若是教后者知晓,恐怕又要动些歪念头。
而那位缺了半枚门牙的汉子,则是很有些瞧不上云仲,见少年与庞清风攀谈甚欢,且特地取来些好纸好墨,冷冷哼过两声,便继续闭目养神,丝毫不像是寻常伙计。
至于这汉子来历,少年练罢拳后,曾同凌滕器一同前来酒馆,可老者经由一番窥视探查,终究是未曾看出异状,浑身上下并无半分内气不说,身手更是与寻常人相当,甚至还要差上半头,毕竟多年来月钱不曾攒下一两,而是去到京城外头便宜些的地界买了花酒,自是身子骨略差些。
今日晚些时候,云仲拳剑练罢,喝过半坛春酒,忍着腹中秋湖痛楚劲,换上身夜行黑衣,独自择选偏僻小道,绕到凌字楼后身,却是不想凌滕器已在此等候多时,闲来无趣,捧起酒壶自斟自饮,早预料到少年来访,冲隐匿于夜色当中的黑衣少年招招手,面皮笑意十足。
“我当初前去青楼当中偷挟花魁的时节,也未必有你这般小心谨慎,小小年纪,哪里学来这般稳重的办事法子。”
自知瞒不住老者的云仲悻悻不已,由打墙根影内挪出身形,左右观瞧一番才坐到老者眼前,苦笑叹道,“毕竟是眼前摆着条人命,更加之身世多舛,自是要上心些,免得当真打草惊蛇,惹得群蛇暴起伤人。”
“他若真要身死,谁人也留不住,”凌滕器撇撇嘴,胡须上头酒水盈盈,长街外头月光恰好照到胡须酒渍处,更是让人瞧得分明,“奇策府的能耐,并非你我便能揣测出一星半点,到底是府中隐姓埋名之人,随意摘选出两位,都是可在青史留名的大家妙才,或是名臣妖道,更是不乏手段高明的手下,悄无声息抹除一位京城外缘的酒馆小二性命,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酒馆之中另一位汉子,当真并无古怪?”云仲皱眉,却是想起那汉子鄙夷神情,与无忌举动,着实猜不出个所以,况且眼下依旧身负秋湖翻腾所携痛楚,自然难以仔细寻思。
凌滕器耸耸肩头,递来一壶酒,纵使不难瞧出少年眉头紧锁,多半是已饮过许多,但横竖还是把酒壶推将到云仲眼前,斜眼睨道:“真以为老夫还是当初四境的修为,能两眼看穿天下人的深浅,如今不过是得过且过一条老狗,蜷缩到京城偏远处做些生意,就连这窥探旁人境界的能耐,都已是跌落到不足二境高低,哪能看得明白。”
云仲哑然,默默抓起酒壶,抬到嘴边萧索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前辈比起我,还要凄惨些。”
凌滕器毫不留情,哼哼两声,“老子起码真正见过天地,虽隔着一层窗户纸,但到底是嗅着美人出浴时屋舍当中幽香滋味,即便是不曾凭手触之,但到底并非那般未经乐事的雏儿,哪里像你这小子,唯能在书卷画册当中,窥探些许风光,有贼心没贼胆。”
老者这番比喻极妙,云仲寻思片刻,到底是听出其中意味,无言笑笑,却真个洗去心头许多烦忧。
天下之大,何人年少时不曾想过自个儿要做那独一无二,恨不得占住天下一石才气,莫说赠与他人两斗,将天底下最为意气勃发,听来便壮怀激烈的大事尽数加到自己身上,那才算是所谓春风得意。
雄心尽吞天下海潮,壮念满摘穹上日月,可到头来能如意者,古来无几人,落在老者口中,则是变为有贼心没贼胆,倒也贴切。
城外十里崖畔,最为偏僻的地界,多说也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皆是欲要在京城混个钱财不愁,却出于气运本事不足,退居此地的贫苦人家,莫说过往商贾行人不知,就连京城当中专司查清京城与周遭住户人家数目的官吏,都是早已忘却此地尚有十来处破败茅庐,向来无人探访。
庞清风由怀中拿出尚且温热的一整块松墨与几十张上好宣纸,仔仔细细铺到破烂缠网的木桌上头,咬咬牙关点起灯火,又是抽出那枚前两天逃账客爷所送的毛笔,犹豫足足一盏茶时候,才缓缓落笔。
年轻人画工绝非精妙一列,倒是犹如稚童那般,笔墨歪歪扭扭,却是不曾画起心心念念的那位红衣女子,而是先画出一座小楼,楼台颇高,其中炭火毕毕剥剥,旺盛得紧,且有点心果盘,未曾点上眉目的丫鬟侍女,穿梭其中。
窗外春风依旧添冷,窗内春风也依旧冷冷清清,本是四面透风的破茅庐,今夜又是叫得理不饶人的长风卷去屋头数重茅草,年轻人画毕,甩甩冻僵两手,呵去两口热气,又是抄起笔墨,重新画起。
小楼之外,更有一座巍巍府邸,府邸之中长桥小潭,石山清泉淙淙流淌,府上灯火通明,分明夜里,恰如白昼,仅是一支烛火,庞清风朝足足画了近百余息光景,其中雕镂纹路细密,其中蟒鹤形各异,光一支烛火,恐怕便足抵几十两银钱,更莫说那座浩大府邸,繁华至极。
府中坐着一位小童,正靠到位雍容女子膝旁安睡,桌岸一旁,更是有位剑眉入鬓,面容英朗的男子,身披甲胄,秉烛读起一卷兵书。
庞清风原本画工极差,可随着府中百物越发详尽细腻,许多府中之人面皮亦是越发鲜活,举止动作,更是流畅自然,似是于这画卷当中浮动而出;落笔至府邸最深处一座香炉时,庞清风甚至都能以鼻嗅出那熏香滋味,相当熟悉。
而后便是将府邸之外添上许多鹅毛飞雪,庞清风早已忘却自个儿今日还未吃上像模像样一餐饭食,通体冷凉意味亦是抛诸脑后,聚精会神,伏案起笔,将无数鹅毛飞雪轮廓,使纤细笔锋描出。
笔墨微停,年轻人愣愣瞧着眼前一幅图卷,分明是极熟悉的模样,可无论如何想,都不曾知晓自个儿曾在何处见过,直至一声朦胧唤声,才觉周遭一阵天旋地转。
整一座茅庐,由打其中突然跳出一座与画中同样巍巍的府邸,同样是丫鬟下人挑灯走动,同样是炭火烧得旺盛,同样是一男一女安然稳坐到深府以里。
可年轻人懵懂抬起两手,哪里还有什么原本数年劳累所留的老茧,分明是稚嫩软肥的两只小手。
耳畔娘亲唤子声,父亲责怪声,哪里似掺半分假。
南公山山头,有位先生打扮的落魄中年人,由水缸之中抬起头来,醉酒醉得面红耳赤,冲远处咧嘴笑了笑,又是埋头睡去,挂在缸沿。
第五百九十章 一笔勾出府邸深
庞府乃是徽溪之中排在前五指之数的气派府邸,画栋飞甍,仅门外立着的两枚鼓形枕石,正中所雕虎头,就已是出自大家手笔,择选当初颐章最负盛名的雕石工匠制得,虎头当中千八虎鬃,尽数雕于车轮大小的枕石正中,神态威仪毕现,瞧来便是贵气十足。
即便如此,也是当初庞家奠基的那位一品武官,有意自谦,将原本可称颐章首屈一指的庞家宅院建图缩了又缩,免得太过扎眼,这才有今日庞家府邸,但纵是如此,亦是立身在最为富贵一流的府邸。
正是夜色深沉时,烛火摇动,冬日寒风不入深宅,眼见得小儿似是有睡意,那位雍容女子甚是怜惜,抬手抚去孩童额前碎发,同男子埋怨道来,“清风本就身子骨羸弱,相比三位兄长,如何都算不得身强力壮,更何况是隆冬大雪纷飞的时节,何苦命他苦学,不如待到明日天景好些,再伏案读书不迟。”
男子一身铁甲,依旧未褪,虽说外头依旧裹住衣袍,但如何看来穿得都是单薄,闻言皱眉不已,撂下手头那卷兵书,瞧着女子很是心疼神情,叹气答道,“既是本就体弱,如何也要多再腹中积攒些文韬武略,起码日后身手不尽人意,也可做一员儒将,免得堕了庞家名头。”
“说来说去,都是庞家庞家,既已有三位兄长已是可扛起庞家日后武官职务,风儿又何苦要打小学那些冗杂憋闷的文武韬略?”女子拎起一件锦衣披到昏昏欲睡的孩童背后,怜惜笑道,“我所愿便是风儿愿做何事,便可自行去做何事,并不需将庞家日后兴衰,从小就背负到身上,且乐且喜就好。”
孩童抬起头来,很是懵懂,不过看清两人面皮过后,霎时间便是愣住,左右观瞧数次,眼眶发红,却是并不搭话,望着两人一言一语。
“妇道人家,哪里能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男子摇头,眺向远处灯火,“颐章的文武之争,也是由来已久,我庞家如今瞧来,的确是风光一时无二,可倘若是后继之人难承其重,庞家垮塌崩圮的时候,也是越发提前,纵观当今天下与古册当中,其实从来就无千载屹立不倒的家门,除却那等有仙家撑腰的世家之外,其余得势一时的名门望族,哪有亘古长存者,不谨小慎微,恐怕极难存留于世。”
“庞家存亡,寄与幼子,夫君怎能如此苛求。”女子更是不满,眉眼处多有怨意,瞪过一眼自家夫君,嘀咕答道,“既然是当爹的,为何偏偏要膝下四子皆要投身军中,倘若日后遇上公务繁忙难以抽身,你我又垂垂老矣,到头来无一子能还家,多半也会落得个冷冷清清,孤寂凄惨。”
自知说不过女子,且那雍容女子言语时节,已是有些颤抖,百般无奈之下,男子也只好轻声细语安慰,终究是再不曾拿起那卷兵书,好生劝解近两盏茶功夫,才将那女子劝得破涕为笑,暗暗叹过口气。
庞麓山乃是此代庞家家主,本就是同辈中人长兄,又是官拜大将军一职,历来是居于东路边关,镇守隘口国门,少有回返庞府的时节,此番领起千位玄甲匆匆回京,举动本就是有些不妥,难得能与家中妻儿团聚,自是不愿招惹是非,不愿与发妻过多争执此事,只得是好言好语哄着,转而朝孩童笑道,“清风若是不愿习武,日后便替你寻个名师,不论是诗书画印,琴棋悬空,都可略微学些,不知我儿中意何种学问?”
庞清风分明立身在此,言语却是口不由心,张口脆生答道,“不晓得,就是挺稀罕去到庭院外头,同几个周遭府邸的好友玩耍,其余还当真是未曾想过。”
庞麓山愕然,却是发觉女子轻笑,无可奈何也是苦笑起来,揉揉自家小儿脑袋,“也罢,兴许是我操之过急,过于忧心了些。”
此番回京,乃是颐章相授意,多半还有奇策府意思,恰好是权帝体魄堪忧,许久已是不曾上朝,为防京城护卫不足,才特地准庞麓山回京驰援,免得于这般节骨眼上生出祸患,虽说已是觉察此举不妥,偌大京城断然也不会缺多少护卫,但既然已是颐章相收圣上所托,代理朝政,眼下开口,倒当真是容不得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由头推辞。
毕竟是颐章已然太平许多年,纵是庞麓山驻守边关,十几年来也并无甚来犯之敌,一纸盟约虽说微弱,但毕竟是天下九国一并盟誓,原本这镇守边关的要务,眼下竟是叫人有些百无聊赖,终日练兵,亦是无甚大用,庞麓山便恰好借这等时机,还家陪同一番妻儿。
至于庞清风头前三位兄长,两位已是投身军中,身手不凡,不出两载便已是平步青云,坐稳四品官阶,虽说是有庞家作为靠山,但自个儿能耐却亦是不差,三子尚且送去京城之外习武,免得落人口实,唯有庞清风最小,尚且留于府中。
一门数杰,纵是庞麓山这等沉稳心性,眼下见得四子皆是无忧,且天资尚可,当然是开怀至极,以往时常立起的眉宇此刻亦是松弛下来,瞧着自家发妻幼子,心头宽慰许多。
战时寄头颅于腰间,不惜马革裹尸,太平无事时节,铮铮铁骨绕指柔,便是庞家几代人性情,其余官员时常纳妾添房,而分明立身朝堂一品武官位的庞麓山,却是多年都未曾提起纳妾一事,整座庞府唯有发妻一人,两情相悦,且珍且行。
女子也是觉察出男子神情,面皮微红,抵住男子裹甲臂膀骂道,“年岁已是不惑有余,竟仍不知羞,身在家中依旧不愿卸甲,当年怎就由一众俊彦中相中你这等粗人,心头始终惦记所谓沙场点兵,铁马冰河,倒是向来不愿给自家妻儿留些空处。”
披甲的庞麓山闻言,含笑答道,“向来是帐中军卒卸甲,如今归家却是诸般不适,今日时候尚早,不如夫人替我卸甲如何?”
一旁孩童拍手笑道,“娘替爹爹卸甲,孩儿也要瞧瞧。”
两人相视一眼,不知为何皆是有两分不自然。
这般节骨眼时,庞清风却是头颅生疼,骤然跌出似梦非梦的玄奥境地,手抚额头,疼得险些昏将过去,许久才重新睁开眼目,再看周遭,哪里还有甚繁华府邸,哪里还有那两人踪迹,虽总觉眼熟,可始终想不出那位披甲将军与华服女子,究竟在何处见过。
茅庐之外,云仲与凌滕器一老一少,立身山坡上头,怔怔瞧着那座茅庐,心头皆是惊异不已。
并非阵法虚相,方才庞清风收笔时节,的确是于原地生出座极为华贵的府邸,浩大飞檐,已是伸展至云仲身前,只可观瞧,触之不能近,其中侍女下人穿行,人影幢幢,无有半点虚假意味。
“看来那位赠笔之人,手段的确是奇高明,化虚为实,尽由一笔勾出,老夫可是从未听说过这等超脱世间的神通,最多不过是阵法当中那般虚幻假形,如寻到阵眼,触之即灭,始终如泡影,可方才这番神通,与大阵分明是两回身,纵是全力出拳破局,也未必破得开。”凌滕器从方才起,便是皱眉不已,任凭自个儿曾走过无数地界偷拳,所见江湖之中修行人多如牛毛,可数十年来也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妙脱俗的手段法门,一时咋舌不已。
云仲亦是看得分明,更是皱眉不已,明知那位颜贾清来历不清,但方才那般神通,的确是闻所未闻,比起自家大师兄于山间所设虚阵,更是真切,潭水飞檐,冬雪挂窗,炭火毕剥作响,如是当真立身于一处府邸之中,神妙非常。
“大概那位颜先生,的确不是什么寻常人,他这四境,大抵与世上修行人的四境,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也是方便了几位看客,庞家如何半月之间顷刻垮塌,想来也是能从中窥探出一二。”老者开口,可这番话说得却是相当有讲究,抬头远望崖边,“任凭山间老狐活到成精的年岁,也始终收不起尾巴来,可就是不晓得这位老狐,何时愿意张嘴,将庞清风这块不设防备的肥肉吞到肚里。”
茅庐当中的年轻人捂住额头,嘀咕两句怪哉,似乎是忘却了方才所见,再瞧眼前已是画得奇难当的两张宣纸,讶异不已,意兴高涨将两幅图卷铺到桌岸之中,不由自主咧嘴笑起。
凭自个儿画工,能勾出如此一座府邸,且精细端正,实在是难得。
庞清风越看越是心头欢喜,小心翼翼收起图卷,又是抽出张宣纸来,将两袖揣起,暂且捂热早已僵麻双手,瞅着眼前宣纸,咧嘴无声笑起。
到底是年纪适宜,心头总有些算盘,既然能将这座府邸画得极好,想来那位红衣挎刀的姑娘,自个儿兴许也能画得极好,日后再相见时,偷壶酒水壮胆过后,送给那姑娘,没准真能凑近瞧瞧人家顶好看的容貌。
年轻人时而捂住额头吃痛,时而咧嘴笑起,窗外春风,携香带芳,不知是何处枝丫发芽,似乎也不如方才那般冷冷清清。
第五百九十一章 让子(第二更)
凌滕器所探查出的那位隐匿功夫相当高明的官家来人,并未曾久留,而是先于凌滕器云仲两人一步撤出这座算不得村落的村落,饶是云仲向来眼力见奇佳,终究也是不曾找寻到那人身形,便自是知晓此人的能耐的确是不低,起码隐匿身形一术上头,实在难逢敌手。
而老者却是对此颇有些嗤之以鼻,言说多半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做得过于多了些,才练得出如此谨小慎微,藏头缩颈的下作本事,瞧着唬人,搁到高手眼里,无异于跳梁举动,登不得台面,且是十足不上讲究。云仲问询时节,凌滕器却只是简略说了句,那人一身红衣,除却狰衣使之外,还能有哪位红衣的江湖人,能心甘情愿受奇策府管辖,听凭调遣,为人爪牙。
云仲倒是向来不曾见着多半身在皇城的狰衣使,不过是与铁中塘闲谈时节,曾经听过只言片语,大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者,大多是由一身火红绣狰的狰衣使出手缉拿,且多半抄家或是就地枭首这等沾染血光的营生,都是交与狰衣使,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万一到圣上谕旨递出的时节,没准平日里量衣裁布,或是肩挑三辆箱柜的货郎,都是换上身狰狞红衣,出时皇城震动,风浪大作,使得许多大员闻听狰衣使三字时节,皆是心头惴惴,乃至每逢见红衣时,都是心胆欲裂。
不过凌滕器眼下神情,却是分明相当瞧不起狰衣使这门行当,嗤之以鼻,相当不待见,言说这等脏活儿与伤人性命的差事,即便月俸可领千两银,过后也不过是惹人厌弃,当面恭敬惶恐,背后受唾骂的主儿,天晓得如今颐章这位权帝究竟是为何偏偏要将这等见不得光的职位宣扬得天下皆知。
“不知当今圣上年纪正好时,可曾将事关狰衣使的消息散布如此之广?”回凌字楼时,少年将胯下夯货鬃毛当中的杂草拍打干净,却是无端同前头的凌滕器问起。离南公山时,吴霜特地嘱咐云仲将这头毛色杂乱的夯货一并带去京城,江湖中人无马匹可乘,终究是如断一臂,何况这夯货虽说是相当难伺候,终归是脚力不俗,连温瑜那头黑獍,撇开品相毛色,单论脚力快慢,都未必能压住这头古怪劣马;再者与少年出江湖数度,这头杂毛夯货亦是与云仲已是甚为相熟,举动略微收敛些,亦不失为一份助力。
甭管云仲觉得自个儿经脉尽废,颇有些愧对自家师父费心教导,可吴霜虚神仍旧是淡然,出南公山时,亲自相送三十里山路,直到少年行礼再行礼,才勉强肯止住脚步,拍拍少年头顶笑言。
再过两载,大抵就要比师父高上半头喽。
凌滕器闻言过后迟疑片刻,终究是摇头苦笑,“你小子看事倒也通透,狰衣使本就是令颐章中人胸中生出怖惧的职守,给颐章当中的高门大员提个醒,杀鸡儆猴,此等举动本就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位恃功傲物,仗着家世权柄行事越发无忌的臣子一声,权帝虽说年事已高,平日里瞧着平添两三分和善气,但天子终究是天子,何况当年也算是上马可开重弓,落座可震天下的权帝,倘若是动起雷霆手段,甭管官位高低,靠山大小,或是身后立身世家,皆是不可逾越法度规矩。”
“说到底,浩荡年月催人老,咱们这位天子,无论是年少时节如何雄才大略,终究也有老去的时节。”凌滕器叹息,这位权帝总归是与自个儿年纪相当,多年过去韶华白首,纵是那等身在五境的修行大才,悟不得长生道,此事总也无可奈何。
“前辈这身子骨,起码可再活蹦乱跳一甲子,”少年嘿嘿笑起,贼头贼脑凑到近前低声道来,“毕竟身在京城这些年来,我可没少见您老夜半三更抖擞精气神,奔青楼方向去,恰好还是由打湖潮阁门前过,夜里修行间隙或是饮酒过后,统共瞧见不下百来回。”
老者面皮腾得一变,当即便是有些面子挂不住,支支吾吾才欲争辩两句,神情却是又再度平稳下来,伸出一根指头晃悠,淡然开口,“去一回与去一百回,其实并无差别,咱老头向来是孤孑一身,无儿无女无妻妾,就算是这事传扬出去,不过是惹得人背后骂上几句老不正经,你小子可就惨喽,那姑娘容貌如何都要排在多年来老夫所见女子当中的前三甲,偏偏瞧上你这么个落魄小子。我若是将那件事如实告知,你小子吃不完兜着走,大不了咱两人闹个鱼死网破,老夫这事传扬出去无关痛痒,云小子这事若是让那姑娘知晓,恐怕当真要赔得倾家荡产。”
少年连忙合掌,讪讪笑起,“前辈与我也算是往年交情,断不至于如此,兴许是当初修行过后头晕眼花,错把过路之人当成前辈,算不得数。”
老者皮笑肉不笑,抓起马缰绳,“这还算是差不离,明日学拳,多打俩时辰竹林,也叫你小子长长记性,言多必失这话,绝非是古时贤人信口胡诌。”
归得湖潮阁时,已是夜色深沉,整座京城近乎瞧不着半点灯火,唯有巡夜士卒,打更更夫,撑起灯笼火把,于昏沉熟睡皇城以里缓缓踏步,生怕惊扰人安眠,春夜一日日暖将起来,但还不曾到那等身着短衣便可来去自如,不觉冷清的时辰,处处皆寂静。
长梦留人睡,稚子踢卧榻,细声呓语,惦念春来放纸鸢。
云仲将那头夯货安顿罢,更是要添些上好草料,免得这脾气忒大的马儿夜班三更发起气性,踢坏厩房闯到外头,去年夏时这夯货便是因腹中饥肠辘辘,难以歇息,趁少年饮酒过后昏昏沉沉睡将过去的时节,自个儿脱身出外,去到旁人府邸外头接连啃去六七棵相当上讲究的观景树叶,险些惹出乱子,还是少年咬牙赔过人家不少银钱,才堪堪将此事平复下去。
湖潮阁外石阶处,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青雀,大抵是京城之中气息冗杂,且多阡陌长街,实在分不清究竟要去到何处寻人,这青雀便只得立身到湖潮阁门外,拼命抵住冷风,藏头缩颈,见少年前来,连忙扑扇双翅,飞到后者肩头,令少年取信。
阁中炭火燃起,云仲将险些冻僵的可怜青雀放到炭火旁,取来些清水米粒,任由青雀取用,自个儿则是将书信展开,入目便是娟秀字迹。
修阵以来,莫说是境界一日千里,温瑜行书作画的本事,亦是比以往高过不知多少,展卷观瞧的时节就连云仲亦是有些神情微变,仔细端量字迹,却发觉已是比当初初上山时,行书功力高明太多,旋即微微笑了笑,从头读起。
温瑜不常写书信,更是莫说家书,大抵便是与身在大元双亲,依旧心有隔阂,再者即便时常与云仲互通书信,多半亦是道出近来山上种种,问询后者经络与修行近来如何,大多是同门寒暄,凭云仲揣测,多半是姑娘面皮极薄,山上又是有颜贾清与老樵夫这二位算不得正经的混人,免得时常受人调笑,才是写得工整,并无太多相思言语。
但这一封书信,行书时节多有停顿,**行娟秀字迹,仅是墨晕处便有足足一十五处,可见温瑜书此信时,心头多有犹豫。
信中说,近来修行受阻,心神不定,恐怕往后两月之间,无心下山再同云仲相见,三年期瞬息便过大半,胸中淤积气闷越发拥堵,愁绪纷至沓来,绵延不绝。
信中还说,云仲入得泊鱼帮后,千万莫要耽搁修行,听颜贾清所言,少年遇上了位从前身居四境的前辈,修行内家拳,倘若修行得当,未必就不可借这内家拳连番破境,无须太过忧心,饮酒虽可补经络,但总归是酒便有三分伤身,切莫太过勉强。
少年借炭火观信,不知不觉便是浮出些笑意,可看到书信最末两三行时节,笑意便是凝到脸上,神情顷刻有些无措。
信中最末,温瑜言说这钓鱼郎的神通虽好,可终归是外力,如何都比不上自个儿修行出的四境,再者如今阵法已是越发熟稔,无需这等外道手段支撑,便将这钓鱼郎的营生让与少年,起码也可添些臂助,日后行走江湖,就算是终究不曾再踏修行道,有那尾黄龙护佑,足可自保。
少女分明还想写些什么,可笔端停顿许久,晕开大朵墨迹,终究还是不曾落笔。
半晌过后,云仲也不曾将信件收起,低眉坐到原处,身旁青雀不解,跳到少年膝上张望,不知为何屋内却是有雨水落下,砸到青雀头顶。
这一年间饮酒无数,经络痛楚犹如剜心刮骨,种种琐碎繁杂与心头烦忧连绵不绝,练拳练到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拳骨险些打得断裂也是时常嬉笑,少有自怨自艾的少年,两手捏着书信边角,浑身颤抖。
第五百九十二章 春山随风到京城
相比起京城,南公山按说偏晚入春,可今年却是例外,山道当中青苍百草,经两三场润物春雨过后,竟是已纷纷昂起头来,比起京城至今仍旧有些空旷枯败的草木,几抹新绿,也总能替南公山已然守山一载多年头的两位同患难之人,远眺山外的时辰,略微宽慰些许。
对于老樵夫这等恨不得每日都在世上行走,见万物景致的脾性而言,枯守山间,的确是一门相当难的差事,更莫说已然在此停足一载余,每日除却修行行气之外,便是饮酒久坐,搁在平日倒是还好说些,夏有瓢泼暴雨,尚可由打别处购置些冰凉清喉的零嘴,屋后井口当中镇些瓜果,蒲扇拍流萤,艾草长烟祛蚊,虽说闻不惯艾草浓烈滋味,好歹是有些新鲜事可做,春秋两时亦是不赖,唯独这隆冬大雪停后,才入浅春还未至春深的时辰,最难消受,百花未生,林木上头新芽还未吐叶,清冷萧索,更是冷清意味重过初秋。
如今百草初生,老樵夫却是端起一杯茶汤,立身山巅处,将那方经一载余风雨霜雪,已是有些陈旧的藤椅搬来,松松垮垮坐到上头,瞥见略带黛青的远山,心头终究是比前些日平定了些。
峰峦如聚,腰肢渐窕。
老者颇为不解,挑眉回头,恰好望见已是多日不曾踏出屋舍一步的温瑜,正将足足两三刀废弃宣纸一并捧出,往院落火盆方向而去,亦不加小心,而是径直将沉重宣纸扔到火盆当中,险些将炭火压灭,神色平淡,走到老者近前,略微行礼。
“上山之后,你这女娃遇到的辛苦,说句公道话,当真不如云小子那般多,凭你心性,按说如何都不该如此才是,”斟酌一番言语,老者还是先温瑜一步开口,看向那位不出两月便有些形销骨立的少女,无奈叹气,“就像那方火盆,如若道心坚固,纵是其中炭火极旺,使原本极易燃的宣纸,也可压住,使之不能再度兴风作浪,说来不易,但倘若是这一步都难以迈出,日后遇上五境,天关横亘,又该如何苦撑。”
少女什么也没说,点头又摇头,自行拽过一张长椅落座,两眼空旷。
“颜前辈昨日看来又是宿醉,前去山下学堂授业的时辰已过,看来又要令一众学子苦等,虽说是前辈,还是要说两句不靠谱。”
樵夫面皮上扯出一丝讥讽笑意,摆摆手道来,“虽然是合格先生,授业能耐不低,光看这嗜酒如命一项上,这小子能当先生,着实是怪事。”
的确是如温瑜所猜那般,前几日间颜贾清去过一趟京城,回山过后,饮酒却是越发猛烈,连早习以为常的老樵夫都是有些咋舌,院落当中注有大半雨水的瓦缸却是平白无故蒙难,几日之间都难以消停,那教书授业的先生总要喝个烂醉如泥,踏入山门过后,便将自个人悬到缸沿处,吐个畅快舒爽,乃至前日这位肩扛黄绳的先生大醉过后,竟是索性将自个儿挂到缸边睡过一晚,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节,才换上身整洁衣衫,跌跌撞撞奔学堂而去。
老樵夫当初亦是狐疑,如此一位不靠谱的酒鬼先生,如何服众,本就是穷山恶水贫寒人家的孩儿,理应是桀骜顽劣,就依颜贾清平常时的和善脾气,与时常饮得烂醉的一幅德行,怎就能镇得住学堂当中,如坐针毡的孩童,为此特地下山数度观瞧。却见那先生醉醺醺坐到桌案一侧,捧起书卷,摇头晃脑讲起古贤学问,台下学子竟皆是听得入迷,且学堂散后半时辰,足足有六七位孩童去而复返,捧来一碗自家娘亲熬的醒酒汤药,或是一盏逢年过节都不舍得泡的清茶。
对此颜贾清也不多加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落在老樵夫耳中,当然是故弄玄虚,但无论如何,山下学堂当中读书声,经年不绝。
“颜前辈本领,颇有些诡奇,自然不可以常理揣度,只可惜就算有泼天的本事,这火盆当中的火,却怎么也灭不得。”少女低垂眼眸,往院落当中看过一眼,无数宣纸连同其中笔墨,尽数燃起,由素白一片,渐渐剥落为如炭似的黑灰,盘桓上浮,足有几尺高矮。
老者自也是瞧见场中那火盆重新燃起火来,且火势愈急,亦是一时间沉寂下来,久久不曾开口。
温瑜曾言及当初未出大元时,曾与燕祁晔对谈一阵,依老樵夫估算,便是不着痕迹种下一处心疾,距三年期愈近,这心疾便越发猖獗,直至前两月之间,终究是大堤决口,莫说是照常修行,就连晚间安眠时节,都是诸般梦魇相缠,困心锁性,最是难以破除。此等手段最是难抵,温瑜曾匆忙赶路万里之遥,处处受伏,那枚心头郁结早已是深扎入胸,难以拔除,除非是自个儿凭强横心性强行破除,除此之外无计可施,阴狠毒辣意味,不言即明。
“当真要将钓鱼郎神通尽数让与云小子?”迟疑足足半炷香光景,老者才是低声开口,眉眼当中多有疲态,瞧着面颊越发清瘦的温瑜,说不清是何等意味,缓缓问道:“不是山间人,本不该同你说这些算是嚼舌根的废话,但如鲠在喉,终究是不吐不快,依老夫之见,就算是云小子再难踏足修行一步,毕竟是南公山小徒,虽是吴霜向来不讲究什么亲疏有别,但终究是有这么一座靠山,且身有秋湖剑神意,万一有日重回修行,境界铁定是一日千里,就算是泯然众人,落在江湖当中讨个富贵,并不算难,你却要对上整座胥孟府。那老货我虽有所耳闻,再者瞧不上行事法子,如何说来,都是快要迈入五境的高手,极境之下视之如草芥,此话并不假,不如将这钓鱼郎的四境神通稳稳接到手上,再论其他。”
“前辈以为,云师叔运势如何。”少女抬眉,苦笑答道,“上山不过两载,负创数目数不胜数,上回相见时节,发觉两手手背处尽是伤痕,虽是不曾见着身子,但不消细想就知晓浑身上下伤痕犹如老树盘根错节,就依这般运气,能在这江湖当中艰难维持活命,都已是极为不易,莫说心性正直,见不得那些鸡鸣狗盗欺凌旁人的大小事,如无境界支撑,早晚要死在这座犹如修罗场一般的江湖里。”
樵夫张张嘴,终究也没能想出什么言语反驳,虽只是相处时日尚不算长,温瑜却已是将云仲性子摸得极清,明面上是位性情和善,且时常好油嘴滑舌,暮气深重的少年,却是近乎将南宫山门外那两行字迹印到根骨里头,何况气运始终算不得上佳,出山以来,无一回能安然无恙,总要带起浑身伤势,踉跄返山。
“当初他在山上的时节,同我说起,如若是不可迈入修行,便要做个吃软饭的混人,那时还有些不解其意,直到后来讲起,才晓得这三字的意味,当日还觉得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意味,但再回想起小师叔面皮上头神情,便知晓心头不是滋味。”
少女依旧自顾说起,面皮竟是无端浮起笑意,“分明是个尚且年少的人儿,初上山时,总觉得老气横秋,相当不待见,可这数次处出入江湖,反而是当真见了便有些欢喜,莫说是替我挡过多少风刀霜剑,就算是那盒足足带到身上几百上千里的胭脂,我便知晓他心意如何,如今突遭厄难,又怎能愿意瞧着他掉落修行路。”
“心意已定,前辈好意,小辈自要心领,但总也要对得起他所说的喜欢二字。”
老樵夫听得啧啧不已,眼见得温瑜心思笃定,要将这钓鱼郎神通拱手相让,却还是有疑惑之处,皱眉问起,“你二人分明不对付,云小子倒是提起过什么一见钟情的事,你这女娃却是何时也瞧上了这小子?”
“飞来峰上,道首前辈曾言我性子冷清,大抵直到暮年时节也不晓得何为情意二字,且身负桎梏,不适留在道门清心地界修行,但自从上山以后,与小师叔出过数次江湖,层冰渐融,终究是晓得了些何为见之欢喜,日暮相思,大概就是从那时节起,小师叔教我何谓将旁人搁在心尖上,才觉得当真是有些喜欢。”
闻言过后,老者笑意十足,端起手上渐凉茶汤笑道,“为这两字,世间种种皆尽可抛,颜小子那破烂黄绳,又能算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原本还想着说服你这女娃,到头来却是被你这等年纪尚浅的年轻人说得心悦诚服,有如此念头,那老货所设下的心疾,不过是腐草枯枝,不日可破。”
“承前辈吉言,再说待到下次见小师叔时,晚辈总不可仍旧是如今这幅狼狈模样。”少女将耳根软发捋顺,眉眼盈盈,望向南公山外。
山外可见春脚步,山外能瞧少年容。
累月不见,思之如狂。
春山有觉,亦是将黛眉勾得轻浅,将新芽滋味交与柳条掌心当中,心心念念一路随风,直到京城。
第五百九十三章 敢要,敢给(二更)
几日之中,少年与老者皆是时常前去城外那处偏僻地界茅庐外头,除却那位庞清风不曾还家留于酒馆当中守夜的时节,几乎是每日都要立身山坡上观瞧,免于出太大差错,被奇策府中人或是狰衣使寻到空隙,上门袭杀。虽说不解少年为何偏要护着这位如何瞧来都算愚钝的年轻人,可经前几日绘图成真一事,凌滕器觉得甚是神妙,原本自诩是天下四处偷拳,见多识广,修行之人手头堪称古怪诡奇的手段能耐,见识过无数,却从未有这般化虚为实,近乎称得上自成一界的高绝手笔,故而也索性不加阻拦,而是时常趁闲暇时同少年同去,观瞧庞清风作画。
但毕竟是习武成痴的性情,与其说是好奇这庞家当初如何覆灭,倒不如说是凌滕器狐疑,那枚瞧来平平无奇的毛笔,出自何人之手,那般神通本就是逾越四境的骇人本领,何况是藏蕴神通于细微笔端,更是惹得老者时常念叨,频频追问云仲那借笔之人的来头。
云仲倒着实不曾料到,那位常年在南公山下学堂中教书的酒鬼先生,略微出手便能引得这位曾经立身四境以顶的老者如此惊异。回头细想,也曾听过柳倾同自个儿讲过,当初山涛戎携五绝中两人前来南公山闯山的时节,颜贾清也曾出手,虽说声势全然比不得老樵夫,但亦是全身而退,且多半是不曾递出全力,那尾黄龙倘若当真是行事无拘束,能耐又要大到何等地步,即便是柳倾已是踏入四境,也难以说清。
凌滕器所问,无非是想由少年口中寻出些关乎颜贾清的底细,但见少年为难,且着实不晓得过多,只知这位极喜饮酒的文人自言,乃是由雁唐州而来的钓鱼郎,客居南公山下,似乎始终躲着天下修行仙家的弟子。
依凌滕器早年时经历,近乎将整座天下都转悠过一周,从没听人说起过雁唐州这处地名,足足思索过两三日,到底是不曾想个分明,也只得作罢,同少年再三嘱咐,言说下回那颜先生倘若再来京城,定要同自个儿打个招呼,千万甭放跑这位忒古怪的修行人。
云仲不置可否,原本欲要开口说些甚,话到嘴边,却是又费力咽下。
几日前收到那一封温瑜来信,少年苦思冥想半宿,总也不知该如何落笔回信,直到天色将明时,才提起笔端松墨已然干结的毛笔来,重新添温水浸过笔尖,提笔匆匆写就封书信,一张宣纸当中足有洋洋洒洒千百字,栓到青雀足上,满怀心事放归半空。
温瑜信中提及,执意要将钓鱼郎神通赠与云仲,乃至自个儿都是提前许久日子,同颜贾清长谈过一阵,任凭后者劝解数次,最终只得是亲自前来京城中走上一趟,虽不曾提及此事,却也是留与云仲一桩麻烦事,那便是护住庞清风性命,顺带查清当初庞家旧事,除此之外再无赘余话语。
打定主意不接下钓鱼郎一业,可终究是相识日久,且当初相助南公山退敌,人情颇大,颜贾清所托之事,云仲自是要处处留心,再者庞清风性情与自身相投,对谈时节亦是觉得这位灵根不通的年轻人,相当对脾气,便愈发事事留心。
但如此一来除却练剑与调理经络,加之帮中近来琐碎小事频生,极易耽搁练拳,凌滕器便是多有不满,不止一回骂起,说是耽搁了练拳前几月时筑基时辰,再想将根基打得牢固,难过登天,倒不如拆迁几十位帮中身手极好的汉子,备起响箭快马,隐匿于那处荒凉村落周遭,也大抵可护住庞清风性命无虞。
但如此举动,却是令云仲颇觉不妥,一来此事牵连过多,庞家遗脉与奇策府,连同背后朝堂之中的显官大员,倘若牵连上泊鱼帮,恐怕便是极难抽身;再者凭奇策府的明暗手段,想要借泊鱼帮中身手不凡的帮众阻挠,无异于徒搭性命。
“这亦不可,那亦不可,你小子甭练拳得了,成天到老夫地盘蹭吃蹭喝不说,如今还是多添一身别扭毛病,趁早滚回你那湖潮阁去,省得碍眼。”凌滕器拍打桌岸,险些叫眼前这口齿灵巧的少年气得火顶脑门,但眼前少年却是一副无赖神情,端起眼前酒水一饮而尽,半滴也未曾洒落,竟还有心思抿抿嘴,冲这壶酒水评头论足。
才过晌午时节,宾客酒足饭饱,大多已是离去,凌字楼生意也是渐渐冷清下来,小二才要依靠门槛歇息一阵,便是后脑炸响,不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打过两回呵欠,闭目小憩,丝毫不在意两人斗嘴。
“前辈勿躁,其实晚辈每日抽身前去看顾那位,也算不得什么劳累事,学拳不曾耽搁下来,且根基越发牢固,没准过几日就当真能将碑石打得裂成两半,还请将心境放缓,待到此事毕后,再平心学拳掌,并不犯冲。”云仲心满意足放下酒壶,觉察今日酒水分外醇厚,流入胸腹时候,竟是有浩荡暖意流淌周身,身在京城多时,这壶酒水可排在头三把交椅之中,没来由便将眼儿眯缝起,语气相当和善。
但落在凌滕器眼中,对桌那小子原本还可言清秀的面皮,此刻再瞧,当真是惹人生怒,强行按捺住胸中疾火,再度开口。
“都言说学问二字,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修行更是如此,假若你今日不曾打满千拳,明日欠账便要找上门来,所遇生死大敌的时节,便真个是悔之将晚。老夫这门内家拳,跟脚能牢固一分,便断不可虚软一分,既然有学老夫内家拳的天资,为何不肯将根基打牢?”
云仲闻言,亦是蹙眉不已。
这其中道理,步入修行年头不短的云仲自然知晓,可想起那十分对脾气的年轻人,近来多半要被奇策府查清来历,免不得暗地下手斩草除根,一时也有些拿不稳主意,也不曾隐瞒,如实道来,“既然是两者不可兼顾,人命比起修为,在晚辈看来定是要更重些,不知前辈有甚良策,可解眼前事。”
凌滕器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如此,你小子便莫要耽搁练拳,老夫拉下面皮来,从泊鱼帮中请来些好手,日日观瞧那年轻人动向,倘若是归家,老夫便替你接下这般差事,修葺一座茅庐,时时看顾。早年间走江湖的时节,我曾遇上过几位通晓阵法的三境中人,收得统共六座大阵,裹于竹简当中。时过数十年,想来如今尚余几成威能,抽出其中二三,趁机悬到那小子头上,如是遇上高手,起码能暂且抵住两手杀招。”
“如何?”说罢这极长极长的一番话后,老者猛然止住话头,两眼紧紧盯向云仲,舌尖逼出如同断铁削金般锋锐两字,随后一言不发。
“凌前辈既然都是如此开口,晚辈岂敢言说半个不字,小辈谢过。”云仲还真不曾想到凌滕器竟当真是受方才言语所激,索性将早年间所得六座大阵都是送出两座,的确是有些瞠目结舌,但还是瞬息压下神情,微笑抱拳,起身同老者行礼。
凌滕器何其眼尖,莫说是在修行道上滚过几十年刀剑斧钺,只是身在天子左右多年,就早已练得奇尖的眼神,抬眼一瞥就晓得面前这小子心中开怀,分明是方才一番话中,少年得了意外之喜,眉眼都是挑起许多。
“老夫还没说打定主意相助,你小子却是先谢上了,怕是刻意令周遭几人听了去,倘若我这当前辈的反悔,免不得要被戳脊梁骨,原本以为你小子浓眉大眼倒是个实诚人,如今看来心眼却是半点也不少。”
凌滕器直瞪眼,可瞧着少年拳尖处的皴裂老茧,不知怎的就是平静下来,阴沉笑起,“这如意算盘,恐怕打错喽,凌字楼上下谁人不晓得我凌滕器向来不讲理,即便是此番我收回方才言语,云小子不妨试试看,凌字楼上下绝无一人胆敢出言半句。”
毕竟是曾在江湖里吃过多年灰的主儿,和善时节相当和善,可犯混时节,也是相当一位混人。
少年僵到原地,愣过许久,直到凌滕器笑骂了句,“趁老子还未反悔,还不赶紧练拳去,难不成还要蹭一顿晚饭?”
云仲逃也似溜去,仅剩老者坐在席间,替自个儿斟上一壶酒,回想起方才前者吃瘪神情,朗声大笑。
倒退些年,京城之中其实有不少人知晓,这位一双拳头力道足有万千斤的习武粗人,以等同境界以一敌三,擂鼓夯基般生生锤毙了三位立身三境,且通晓阵法的几位东诸岛阵师,威名远扬,却也险些身死。
纵使多年之后,双拳不复当初威风的老者跌下修行桥,也时常愿意同京城之中的相熟之人添油加醋吹嘘几回,可每逢旁人想要瞧瞧得来的那几卷竹简时,凌滕器总是吹胡瞪眼,骂上句想得美。
ps.其实章节名应该叫一个敢要,一个敢给,可惜字数限制,总觉得滋味减半。
第五百九十四章 画中红衣
忙过整一日光景,庞清风亦是多有劳累,近几日来酒馆当中生意倒是不赖,但无论如何瞧来,似乎与前几日那位少年脱不开干系,听那位缺半拉门牙的汉子说起,那瞧面相年纪尚浅的少侠,似乎是京城头一等大帮泊鱼帮中人,且瞧谈吐言语,理应不属帮众一流喽啰,来头甚大。
在这酒馆做小二也有大抵几载光景,庞清风却亦是见过不少泊鱼帮中人,不过大多是挎刀拎剑,其间更是见过两三位大抵是堂主香主的人物,多是周遭帮众簇拥,衣衫华贵,由酒馆前头官道途径时节,当真可称得上是颐指气使,相当跋扈;但那少年人却是不同,往常来时皆着身素衣,不曾佩玉,也不曾驾高头大马,与泊鱼帮中人似是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故而也不曾将汉子言语放到心上,仍旧时常同少年闲谈二三。
但如此一来却是惹恼了酒馆掌柜,三番五次就此事骂起,言说你这缺根筋的小子,何德何能敢与泊鱼帮中的贵人闲谈,难不成还真想着飞上枝头,踩到老子头上?倒不如将心思收起,安心伺候客爷,免得到头来月钱又剩不下几文,仍要在店中蹭吃蹭喝。
庞清风历来是言语不清,同人闲谈也多半是支支吾吾,且很是有些口吃病灶,唯独这位少年前来酒馆当中的时节,才勉强词可达意,且口吃病症能略微缓解些,如此一来便极乐意同少年扯闲,即便是眼下掌柜的好大不乐意,加之汉子常常立身一旁出言讥讽,庞清风依旧不为所动,每日酒馆当中赋闲,无客上门的时节,擦洗桌案时都要抽空往门外瞧上几眼,待到少年登门前去招呼。
但一连三两日少年都未曾上门,庞清风便时常前去外头等候,依旧是将两肩瑟缩,蹲到门槛外头台阶上,打量官道人来人往,大抵也是存有些其他心思,指望着再见见当初那位一身红衣的姑娘,家中那副美人图还不曾画罢,不过依庞清风自个儿端详,的确是画得足有六七分神似,就连他这堪称怯懦怕羞的性子,都是无端壮起过两三分胆气,盘算着下回再瞧见那姑娘时,将自个儿那副画送上,没准当真能讨得那姑娘一笑。
那姑娘面无表情的时节,都是好看得很,却不晓得若是笑起,又该是如何一番光景,不过庞清风时常想着,大概是能压过春深时节,京城外头荒郊之中的百花浅草。
所以那位缺半块门牙的汉子,午后小憩踏出门外,便时常能瞧见那位两手总沾有墨迹的寒酸年轻人,蹲在酒馆外头,憨傻笑起,如同是入秋瞧见万顷金黄的老农。
今夜月影沉壁,最适省灯油烛火。
庞清风归家过后,匆匆咬过两口已然冷硬如砖石那般的干粮,铺展开桌案上头宣纸,也顾不得其他,抓起两块压纸石,研墨添笔,连忙跑到茅庐外头,找寻到块堪称平整的卧牛石,缩身抵住晚风,仔仔细细对着天上月色落笔。
只是庞清风心头总有些狐疑,原本这村落当中奇静,尤其入夜时分,在此客居的老者大多已是早早安睡,免得入夜时节,腹中饥饿,但近两日却是不同,时常能由打晚风当中闻听到些许似是铜铁磕碰声响,且隐约之间,有马儿响鼻,偏偏是不晓得由何处传来,任凭循声响寻过几回,皆是无功而返,索性也不再顾及,而是安心抄起毛笔作画。
月色朗朗时,纵是野草亦如兰。
三五百步之外坡下,五六汉子才将篝火熄去,枕着两掌低声对谈,且时不时望向庞清风所在茅庐内外,将刀剑搁到一处,很是有些百无聊赖。
“那位云大舵主倒是古怪,从来便是罕有在帮中露面,成天守着那从来赚不得丁点银钱的湖潮阁,偏偏铁舵主相当看重此人,大抵是因去年时遇险,那云仲救下铁舵主一命,但凭咱舵主的身手,如何需旁人去救,分明是还未及冠的小儿,哪里来的那般本事。”抱剑汉子哼哼两声,不消细听便是满腹牢骚,且频频咧嘴,相当不以为然。
“没准那小子乃是铁舵主远亲,正好借此事讨个闲职,除却盘查帮中几家店面账目之外,闲暇得紧,头几日还有两三位弟兄瞧见,这云舵主时常出入酒馆,且与那位凌字楼掌柜交情匪浅,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搁在平常连铁舵主的面都不愿给,更何况是个年轻后生,我看没准这小子便是哪位帮中贵人的远亲,平白无故受了这等好处,尚不自知。”提起此事,其余几人亦是有些不平,如若是不曾半路杀出个云仲来,没准与几人相熟的抱剑汉子,便是能由堂主迈到偏舵主一职,自然是要替弟兄几人谋得些好处,起码也可安排些闲职,月俸照领,可终日便要潇洒许多,哪里还要终日在此日夜蹲守,当然是胸中火气甚足。
抱剑汉子冷冷笑起,“这等事最好是甭瞎猜,倘若是揣测过深,将那小子根底挖将出来,传到帮中上下,没准就得坏了帮中几位重人的声誉;谁人年少时节不曾起过色心,只可惜家中已有妻儿,没奈何才将那小子送往别处,待到年纪渐长时,再凭自个儿手头权势将其接回帮中,安排个闲职,倒也未可知。”
此话说得相当下作,不过却是正好称几人心思,不由得皆是面皮当中挂起笑意,但都是不曾笑将出声,生怕令那位正忙于作画的年轻人察觉。到底是如今人在屋檐下,泊鱼帮中失职之人,向来是要吃重罚,莫说是区区堂主,前些年来有位舵主因醉酒耽搁时辰,令帮中险些亏将几千两银钱,莫说是连降数阶变为寻常帮中,竟硬是逐出帮去,狼狈离开京城,再无音讯。
毕竟是那位帮中身份极高的凌字楼老者与云仲铁中塘一并委托,尽管对于那位偏帮主向来并无丁点服气,可终究是帮有帮规,倘若是有半点误事,下场往往凄惨狼狈。
“不过话说回来,这寻常酒馆当中的小二,何须我等几人在此看护,就眼下这等世道,京城重地,何人会去在意这破败酒馆里头的痴傻小二?更别说万一出手,便要被人查个底掉,杀头都算是小事。京城周遭杀人,任凭后头有朝中大员兜底,也难摘得干净。”有一人开口,闲来无事由身侧拔出根草茎,才啃过一口便忙不迭接连呸过几口,连声骂到这初春时节草根难嚼,悻悻缩回身子,同一旁几人凑得紧些,权当御寒。
“没准是铁舵主贪杯,那凌字楼掌柜老迈昏聩,才有这等事,要我说症结便在于那云仲身上,八成是瞧你我几人碍眼,特地找寻个毫无道理的辛苦差事,好杀杀咱几人的威风,这等手段,老子在帮中见过太多,就依这等情形下去,泊鱼帮不出十年便要树倒猢狲散,由头烂到根。”分明是怨气未消,抱剑汉子冷哼骂道,旋即却是皱起眉头,仔细嗅嗅滋味,刚要同周遭几人说起些什么,便是昏昏沉沉倒下身去。
坡上蹲着一袭红衣,伸出指头清点一阵,心满意足笑了笑,收走几人刀剑,旋即抽身而去。
庞清风依旧趁月色高悬,近乎将两眼贴到宣纸之上,手头极稳,生怕将女子鬓间细碎鬓发画得粗直,动笔之前,需好生回想一阵,而后再度落笔,直至笔端墨迹淡得不显踪迹,才连忙跑回茅庐之中,重新研墨添笔。可年轻人从头到尾都不曾觉察到,那方卧牛石旁不知何时,突兀走来位红衣人,盯着画卷瞧过许久,目中光华复杂。
近乎二更天时,庞清风揉揉酸涩两眼,心满意足将宣纸展开,对着月色打量半晌,再三观瞧并无半处画错败笔,才将始终提于胸前的一口气搁下,神情疲累欢喜,小心收起画卷,缓缓踱回茅庐,可终究是耐不住心头欢愉,点起灯火,仔仔细细观瞧那副图卷,上头女子眉眼俊秀,挎刀驾马,周遭官道当初相见时并无花草,却是庞清风难得添了些心眼,将青石官道两侧添上许多碎花微草。
不过紧接着年轻人又是害愁起来,摁住眉心叹气,口中尚且念念有词。
“画个姑娘相陪,可总不能两人住到这茅庐当中,需再添个小院,府邸无需太大,两进两出那等府邸,仅是两人住起忒是空旷;浅春冬月要添个可烧炭火的地界,最好再有处书屋,一口井水清冽的老井。还要再添些胭脂,虽说人家乃是江湖中人,但本就是极好看的面皮,倘若是再轻施粉黛,没准神仙见了都要说声好。”
可说罢过后,庞清风眉头更是拧得越发紧,抬头瞧着外头月色,搓搓已然僵麻双手嘟囔道,“可要是人人都觉得好,我不就算不得那例外之人了?”
从始至终,茅庐后身都站着一位红衣姑娘,虽说凭纱遮面,可如何瞧来,都与那画上的女子眉眼无二,眼睑低垂。
第五百九十五章 繁花笑时最好瞧(二更)
倘若是身在颐章的高门大员,多少都可听闻些狰衣使手段,不过一向都是讳莫如深,哪里胆敢时常同人说起,即便关起四面府邸大门,同两三交情极深的好友相谈,到头来也是断然不敢提及狰衣使的二三事,只因传闻当中这狰衣使身手高深莫测,更是身法无人能及,跳檐走崖如履平地,莫说隔墙尚有耳,如若是说起些街巷当中不敢提的言语,梁上有人,自是令人心头始终惴惴。
狰衣使三字,自展露爪牙以来,始终横亘于颐章当中官员心头,何况是身在天子脚下的官员,无不谈之色变。
杜如卉方才所施,乃是狰衣使当中最为寻常的手段,几钱毒草,两三银尘水,便可兑出如此一包药粉来,只不过这方子乃是由狰衣使总府所得,区区半包就可令常人昏昏睡上六七时辰,曾有狰衣使仅凭此法,两三成队,将一位偷摸豢养私军的大员府中数百军甲尽数放倒,削去大员顶上头颅,并未耗费过久时日。
“兄台这幅画,卖多少银钱?”半晌也不曾有动作的杜如卉推开茅庐屋门,上前问询。
如此却是险些吓得庞清风由老旧椅上翻身摔落到地上,满面惊容连连倒退,稳住心神问起,“不知是哪位上门,在下在这京城并无什么相识之人,若是有事,还请退出门去相谈。”倒也非说庞清风胆量生来便极小,而是这来人一袭红衣,且不露面皮,于这昏沉灯火之下,瞧来十足瘆人,像极那山水志异话本里头的山野精怪,或是冤死亡魂,当即就令庞清风肝胆颤起。
杜如卉却是笑了笑,摘去面皮薄纱,自行落座冲依旧浑身颤抖的庞清风道,“我若不曾记错,前几日你我曾在官道上头有过一面之缘,如今怎得却是不认得了,说来也是蹊跷,这画中女子分明与我有**分神似,眼下我不请自来,兄台怎却是心头骇然至此。”
庞清风从女子摘下面前薄纱过后,便是愣到原地,皱眉揉了揉脑门,神情古怪得很,许久也没出言应声,而是不着痕迹将左手伸到衣摆处,狠狠捏过两回腿跟,才有露出惊容,支支吾吾不敢搭茬。
“既然有客登门,家主理应奉茶招待才对,为何立身原处。”杜如卉出口过后,便是察觉出言语当中的错漏,这茅庐可称得上是家徒四壁,莫说茶汤,连灯台当中的灯油,都是瞧来多日不曾添过,除却床榻尚且算不得古旧,屋舍之中桌案座椅,皆是近乎散架,破败寒酸至极。
“家中贫寒,当真无茶可奉,”庞清风好容易缓过神来,见女子两眼扫过茅庐当中,当即便无奈挠挠鬓发,难为情叹道。
“其实京城中人,并无几个来历寻常之人,兄台这一手画工精妙,多半也是出自名家手笔,就从未想过自个儿家中,也曾是叱咤一方的显贵?”
杜如卉抬头看向庞清风,后者局促低下头去,勉强笑答,“姑娘说笑,在下一来无本事,二来无家世,不晓得为何这些年来从不曾想起幼时事,待到生出记性过后,便只晓得身在一家酒馆当中,至于双亲乃是谁人,半点也不知。”
虽然不晓得这姑娘为何自行登门,更不明白为何同自个儿问起家世,但庞清风却是如实答来,还要归功于前几日中,那位时常前去酒馆当中饮酒的少年无意说起过一番话,说是同人相交,实诚最好,切莫处处扯谎,到头来倘若是圆不回话,倒还不如不说。虽说当时不解这话的意思,但庞清风却是好生记起,方才刚要吹嘘两句,说自个人家中尚且有些余钱,转念一想,仍旧是如实道来,并未有隐瞒的心思。
杜如卉点头,一双眉目打量庞清风上下,温和笑道,“想当初才回京城的时节,见你蹲到官道旁,还以为是这京城之中尚有沿街乞讨之人,如今登门一见,这幅画画工却是相当精妙,不妨割爱让与在下,卖多少银钱,定不还价。”
“本就是借姑娘容貌作画,姑娘要是喜欢,尽可拿去就是,反正到头来拿到市井当中,也卖不得几个铜钱,姑娘不嫌弃,已是一桩幸事。”庞清风难得不曾口吃,顺顺当当将话说出,尚不自知,方才骇然稍褪,羞意却是紧随其后,很快便令年轻人面皮红到耳根处,低声言道。
女子浅浅一笑,不知可否,却是话锋一转,“酒馆周遭之人,皆言说那座酒馆当中有位憨傻小二,但依我看来,兄台并非那痴傻人,言语进退,分明是极有分寸。”
年轻人挠挠头,难为情笑笑,“我也不觉得我痴傻,只是掌柜的和那位老哥都这么说,便也觉得自个儿心智有些缺失,可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伺候客爷,倒也能同人家说两句好话,但啥是分寸,在下的确不晓得。”
女子捏起宣纸两头,端详了许久,画中女子笑颜如花,当真是十足明艳,就连自个儿看起,都是无端生出些欢愉,一时间神情却又黯淡下来。
杜如卉尚且年少时,府邸邻里有位岁数不相上下的孩童,家中富庶,时常要拎着物件前来家门前显摆,要么便是提着枚做工精细的蹴鞠,要么便是拎着吃食上门,巷中许多人家的孩童,打小便知晓应当同富贵人家的孩童套近乎,众星捧月似地将那孩童围起,而小时黑瘦的杜如卉,却从未能挤到众人近前。
原是巷中人家,大多是妇人成天闲暇,嚼舌根编家常的能耐,出神入化,说是从未瞧见杜如卉家中曾有男子出入,风言风语自是向来不缺,有些话语听来也是相当粗野难听,要么便言说这户人家家中男人早夭,要么便是说那女娃娘亲,都不晓得自个儿夫君是何人,连带着许多孩童将自家大人话语学去,时常学舌,杜如卉便向来受孩童排挤,只得整日居于家中,认字观书。
直到如今,杜如卉还记得,那条巷子当中,岁数相当的孩童家中,到满十岁那年,总要请位背木箱的先生,照着一家人眉眼,使笔墨描出副画来,留与日后孩童年纪渐长时,也好时常拿出观瞧,可杜如卉娘亲向来是闭口不提自个儿夫君究竟身在何处,十岁那年,杜如卉足足等了一载,直到年关时节,巷中爆竹声响,女娃才将眉眼低下,失魂落魄回屋,将自个儿闷到床榻之中,接连数日不吃不喝。
好在是家中有位随先生外出游学的兄长,时常回乡时节,会好生安慰杜如卉一番,且将自个儿由外头带回的稀罕物件送与后者,才勉强令杜如卉心头憋闷略微解去,但那幅画,却始终印到杜如卉心头,迟迟不能散去。
如今却是一位痴傻之人,不知出于何等心思,鬼使神差画出如此幅极好的画,画中人笑意,竟是竟杜如卉都有些嫉意。
入狰衣使,隐去面皮姓名,皆是那位稳坐颐章群臣之首的颐章相授意,全然不由己,可那位权倾朝野的颐章相,却从来不曾开口要替杜如卉补上那幅画,直到娘亲病故,就葬在那条小巷外头荒山野岭当中。
“大抵是上苍可怜尘世人,才命你画出这幅奇好的图画来,”女子轻声开口,手抚图卷,掠过画中人嘴角,自嘲笑笑,“但终究知人知面,已是许多年不曾这般笑过,此画却是替我了却一桩心愿,甚好。”
庞清风不解,当即有些左右为难,不过犹豫片刻,还是凑近一步开口,“在下觉得,姑娘还是笑起来最是好看,原本觉得是上苍借人之手,硬是凭稀松画工,画出如此一幅好画,但姑娘刚才笑起,在下却觉得这画还未曾画出姑娘十之一二的神采,此画不卖,明日在下再替姑娘画上一幅,想来更是能捉摸到些许神意。”
女子又是一愣。
一旁的年轻人倒仿佛是将心头种种怯懦抛去,依然絮絮叨叨道,“姑娘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前几年我在酒馆外头瞧见一朵野花,好看得紧,周遭花开,唯独这花迟迟不肯绽开花来,足足趴到地上等候了近乎一整天,掌柜的咬牙切齿罚光了月钱,可待到那花开时,当真觉得是值当得很,在下从来不曾看过那般光景,想想姑娘容貌也已是世间无双,倘若笑起,神仙想必也要垂青些,以后不妨多笑笑,那才是最好的一桩事。”
庞清风再抬头时,却发现那原本坐在桌案前头的红衣女子,已是无踪无影,只觉得狐疑,再端详端详那幅桌岸上头的画,依旧摆到原处,许久也不曾回过神来。
村落近处坡道之上,红衣缓缓起身,拧紧眉头,打量四下却是无人,那几位汉子仍旧松松软软躺到一处。
女子从来也不曾离开山坡,可方才分明是瞧见了那幅画,见到了那位年轻人,想过了许久都不敢再想的年少事,说了想要说的几句话。
杜如卉握紧腰间刀柄,眺望那座茅庐,和外出四下找寻女子踪迹的庞清风,扭头离去。
第五百九十六章 弃马,卒贵(元宵快乐)
春露浓郁。
天边尚不能见鱼肚白的时节,湖潮阁里卧房中,便有少年坐起身来,蹙眉不已,抬起双拳凑近观瞧,上头却尽是横七竖八深纹,多半有血水渗出,略微张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其他,索性披衣起身,摸索着迈步前去外头上药,免得这伤患处红肿流脓,更是要耽搁练拳练掌。
昨日时,少年出得竹海,又遇卧牛石,原本以为这打竹双拳无往不利,可如今换为足足有一人长短,齐腰高矮的卧牛巨石,才不过八九拳砸到上头,当即便是有些直撑不得,两拳颤颤,连带着前些日攒下老茧,如今都是迸裂开来,绽开无数血花,原本通体素白卧牛石上头,先于早春繁花,开满朱红。凌滕器的性情,云仲也大抵摸得通透,平日时节插科打诨,斗嘴斗酒皆可,全然不似是什么江湖前辈,修行高人,就为两三壶酒水便能同自个儿争得面红耳赤,但万一到练拳时,老者一张和善面皮,便不由自主绷得冷硬,饶是亲眼见得卧牛石上绽开朵三五掌宽的血花,亦是不曾开口令少年歇息一阵,而是接二连三骂道拳出得快些,如此绵软无力,如何打得死人。
其实凌滕器此举,已然是有些揠苗助长,先前所言拳中所蕴气极,理应先是由皮入血,再行入筋入骨,唯有到将浑身积累仿佛万丈江潮的拳劲练入筋骨的时节,开碑裂石方能无往不利,而今云仲不过才学拳不过一旬余光阴,将那股拳劲堪堪练入皮肉,尚不能化入血中,老者却是扯谎,言称这般时节,已然能开碑裂石,仅是两三拳下去,这京城当中顶顶结实的青石路,也得稍有裂痕才对。
云仲却是浑然不知这位向来鄙夷扯谎的老者,此番竟是成心诓骗自个儿,接连打石两日,那块通体平滑的卧牛石除却染上层深邃朱红,破碎茧皮之外,再无动静,寂静如初,当下便是一筹莫展,雷打不动霜浇不停的饮酒引秋湖时辰,云仲都是思量这拳路章法究竟是何处出了岔子,总归不应当是自己瞧见眼前巨石横亘,还未出手便已失了胆气,可再行自问,章法路数并无错漏,就连出拳力道,也比起打竹时多运起三五分,偏偏就是那卧牛石纹丝不动。
少年定定心神,将药粉涂罢,而后又是煮上一炉滚沸清水,将一成药粉撒到炉中,直等到那炉沸水耗去近多半,才倒入茶盏之中,捧杯盏开阁门,而后索性就坐到门槛处,望起未醒长街,神情平定。
整座京城都还未曾醒转的时节,落到少年眼底,其实瞧着比起热闹时节更为中意,并无车马人声鼎沸闹腾,京城周遭深林里的鸟雀也终是得来间隙,能大摇大摆飞入马厩或是院落门前,啄食两枚谷物,蹦跳舒翅,啼鸣清脆呼朋唤友,青石道上蒙蒙春露,灯笼早熄,随风飘摆,单是瞧着这等景象,对于身在京城,却未必有几分欢喜的少年人而言,已算是这一日之间来之不易的闲时。
谁人练拳都觉筋骨劳累,谁人练剑总觉剑重万钧,更莫说是饮酒之后,腹中秋湖撒欢正凶,莫说如这般观景,当真是坐立难安。世上种种,哪里有不给银钱就能买来的稀罕物件,也更没终日闲逛玩闹便可得来的极境,此间道理人人皆知,可要实在做起,却是难比登天。
往常湖潮阁开门时节极晚,一来是并无生意可言,京城中虽亦是有习武的过江汉,但并无几人承得起湖潮阁中刀剑的价钱,何况如今乃是泊鱼帮一家独大,并无多少帮外的习武之人,更莫要说省下数年的酒水钱,前来这湖潮阁中挑一柄好刀,二来却是因湖潮阁历来唯有云仲一人坐镇,而少年自学拳以来,天色昏暗时节多半便要去到凌字楼外竹林练拳,无人看护,自是要多添几分小心,大门紧锁,待到晌午过后再开上两三时辰铺面,而后再度关门。
但今日却是不同,天色未明时,便是有人前来湖潮阁报信,言说是城外村落地界几人遇袭,倒是不曾出人命,可分明是叫人迷倒,而最为蹊跷处在于,守夜几人当中,有人亲眼瞧见那庞清风亦是安然无恙,今日早早便已是出得茅庐,睡眼朦胧前去酒馆当中,与平日里一般无二,只是神情比起平时好上许多,略微有些欢愉之色。
凌滕器亦是于睡梦当中惊起,同那报信之人一并前来,分明是胸中火气极盛,连连骂到这奇策府中的老贼人忒不是东西,搅扰人安睡,不由分说将云仲推回屋中,自行前去探查,顺带将那第二卷大阵,也一并依附到庞清风身上,反而令云仲好生歇息,温养伤势,练拳之事暂且缓过一日,权当是歇息。
故而云仲难得安眠,直到这等光景才想起,凌字楼对街墙头上,狸猫还不曾喂过,当即便是将阁门大开,捧着汤药坐到门槛处等候。
也不知怎的,兴许这些日以来练拳之前,少年都要早早动身在凌字楼前候着,那尾老猫倒也精明,每每瞧见云仲身形,便总能伸展腰腹跃下墙头,前来少年膝前使肥软面颊蹭起,讨得几枚鱼儿过后吃饱喝足,跳上少年双膝,好生打过个小盹,直呆到云仲与凌滕器前去练拳,才慵懒起身,继续三两个腾挪跳回矮墙歇息。
今日亦是如此,少年迟迟未至,狸猫等得厌烦,却是自行寻上门来,恰好瞧见少年坐到门槛处,身旁搁着几尾鱼儿,欢喜叫过两声,旋即自顾吃起,任凭少年腾出左手抚弄皮毛,倒也是并未有半点抵触。
“京城之中又多了个熟人,倒也不是坏事。”瞅狸猫吃得欢实,云仲亦是微微笑起,再度望向长街时,神情却是一滞。
昨日颜贾清遣青雀递来一封书信,上头之有简单四字,莫惹红衣。
女子一袭红衣,似是流火滚动,分明街上并无甚灯火,天色未明,仍旧是扎眼得紧,马蹄声声散漫,恰好停在少年眼前一丈处。
“店家这铺面牌匾写得极好,敢问是卖何物件的?许久未来京城,孤陋寡闻,还请恕言语直白。”女子翻身下马,自行将马匹栓罢,挎刀上前。
“刀剑如湖潮,静时平定,动时如潮。”云仲依旧托着茶盏,神色不动。
听到此处女子略微点头,也不再搭茬,径直踏入湖潮阁以里。
“生意上门,您老是与我同去,还是再回矮墙头上头歇着?”云仲搓搓狸猫脑门,笑着问起,那狸猫并无离去意思,而是也昂首阔步,跳过门槛,去到湖潮阁正中座椅处,好奇打量。
阁中刀剑虽是到如今都不曾卖出一柄,且正对官道,时常落灰,不过云仲每逢三五日便是仔细擦拭一回,如今瞧来,依旧如新。
杜如卉挑了柄正对湖潮阁正门的长刀,拽刀出鞘,对着云仲方才点起的灯火望去,刀身寒光,竟是不曾消除丁点,最是寒凉。世上皆言刀剑光华如水才好,可这柄刀鞘素白的长刀,锋芒冷冽如冰。
“客官眼力不凡,此刀唤作霜降,胜在刀芒凛冽,霜降时节,有时比起隆冬还要冷寂许多。”不知何时云仲已然点罢灯火,自行坐到湖潮阁正中椅上,抱起狸猫,将后者绵软面皮揉得歪扭,忙里偷闲说上一句。
“太冷,夏时倒是趁手。”杜如卉还刀入鞘,摇头不已,旋即又是抽出柄距少年最近的一柄刀,却不曾拿鞘,而是直直抽刀,刀光闪动的时节,那尾狸猫猛然叫起两声,似乎是略微受惊,瞪向那不识礼数的红衣女子。
云仲没动,神态依旧是大梦方醒那般,颇为懒散,见女子抽出这柄刀来,当下便是苦笑,“客官瞧着握刀右生茧,左手却是与寻常人一般,想来用不得此刀,不妨再换一柄瞧瞧。”
杜如卉不解,但云仲却是猛然由那刀鞘下头,再抽出柄短刀,刀光甚至比起长刀,仍要夺人眼目,但挥动时节,却是轻巧如燕,不多添些眼力,竟是难以分辨出刀法路数。
“长刀唤作弃马,而短刀唤作卒贵,明面上这弃马威势最重,刀光最为分明,其实杀招在于这卒贵上头,倘若客官好用双手刀,这两柄刀,算是湖潮阁中可排在前三的良刀,虽是新锻不过半载余,却也相当趁手。”
杜如卉重新打量打量这位瞧来寻常的少年。
“想不到湖潮阁阁主,身手如此好,听说时常前去官道近处那座破败小酒馆中饮酒,日后相见,把酒言欢。”分明是容貌身段可压过京城多半花魁的女子,言语之中的冷硬气,听得少年都是直皱眉。不过云仲也不曾愠怒,而是将那短刀也递上前去。
“要说合适,客官腰间那刀,比小店当中最上品的还要好上许多,但既然是想前来买刀,必定是觉得合适二字未必最好,总有小卒贵,总有衣马轻,这一套刀,不要钱。”
杜如卉望向少年,却发现后者双拳处敷着层堪称厚重的药粉,腰间挂着一柄吞口如水火似的长剑,怎么瞧怎么古怪。
女子离去时,湖潮阁少了一套唤作弃马卒贵的良刀,门前多了一包压手的银两。
少年捡起布包,眉开眼笑。
第五百九十七章 打不过要逃(二更)
红衣女子迈步走出湖潮阁后脚,原本依旧在少年膝边玩闹的狸猫,无意中瞥见少年背后不知何时爬上条黄绳,此刻正缠绕于肩头处,许久也不曾离去,当即周身毛发竖起,窜出十来步远,眼仁当即缩成一团,怒视那条黄绳,一时再不敢妄动。
“小友倒是好福气,这尾黄龙可是相当中意你这少年郎,不如就此接下大任,也好省得我多费口舌,累得慌。”从湖潮阁里院走出位道人打扮的中年人,满脸麻点尖嘴猴腮,走到少年近前,抬手扯下黄绳背到肩上。说来也是怪异,这黄绳才入道人手头,便化为一方黄道幡,松松垮垮耷拉在道人肩膀上,冲依旧不曾有动作的少年咧嘴一笑,朝后颈肩窝点过两指,而后径自挑选了处空地坐下,默默盘算。
从女子才登门时,云仲便发觉自个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即便是运起浑身力道,甚至这些时日以来从凌滕器处学来的内家拳拳劲,亦是毫无保留,尽皆递出,到头来依旧难以撼动那条黄绳分毫,方才种种举动,皆是不知何人借云仲身形而做,此刻经道人点过两指,才堪堪动作自如,回头端量时节,发觉那道人贼头贼脑往数坛好酒处张望,且甚是不雅拿手背擦去馋涎,相当别扭。
“颜先生既然想同那位女子说些甚,自行前来便可,晚辈怎好拦阻,如此作为,当真是有些过了。”云仲皱眉,扭转两三回肩头,才发觉方才犹如万钧山岳压肩的滋味确已消逝得无踪无影,这才颇埋怨道来,毕竟这言不由心身不由己的境遇,当真算不得舒坦。
“哪里哪里,毕竟是客,在南公山倒是还敢摆摆前辈架子,现如今走到京城地界,您这泊鱼帮中的偏舵主,名下占着这么处好地界,光其中摆放刀剑,就能换足足数千两银钱,小道还要唤您一声前辈才是。”
颜贾清向来是懒散性子,更是罕有同人斗嘴的时节,除却山头那位老樵夫之外,便再也无太多言语,今日却是难得好生奚落一番云仲,少年当即便是呆愣,旋即摇头苦笑,自行前去将茶炉点起,将这位铁定是易容为道人的酒鬼先生让到上座,将那狸猫安抚一阵,放出门去,坐到桌案上头,瞧着那道人眼巴巴望着那几坛好酒,偏偏就是不提这茬。
“方才那番话,晚辈听得云里雾里,虽说品出了些微末滋味,但终究是不解其意。”还是少年先行开口,大抵是生怕颜贾清这等酒鬼瞧上眼那几坛酒水,忙不迭问询。
道人嘀咕一句晦气,将腰间破烂口袋随地扔下,斜眼看向云仲,“方才前来的姑娘,我先前曾寄信与你,说千万莫要招惹,我倒要先考考你,凭你看来,这红衣姑娘的身手如何?”
少年摇头,“脚步不稳,手头老茧并不厚实,只问身手,似乎算不得高手。”
颜贾清笑笑,颇有些恋恋不舍将两眼从酒坛上挪开,清清喉咙笑道,“瞧见一身红衣,在这京城当中,往往人们先想到的并非是女子出嫁,而是这些年来始终犹如悬剑在顶的狰衣使,虽说穿得并非是寻常狰衣,但的确是身在狰衣使一列,都晓得狰衣使身手,理应是难逢敌手,这姑娘的身手,万万不应当身在狰衣使当中才对。”
“而除却权帝之外,整座颐章能有权任免狰衣使的地界,唯独有一处,便是多年前就已天下闻名的奇策府,可就算奇策府府士,也难有这般泼天的权柄,不过若是这姑娘家中,有朝中显官,且恰好又身在奇策府,想来也算不得什么难事。”颜贾清娓娓道来,捏起一枚指头冲云仲晃了晃,“如今的颐章相,便是当今朝中独一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统领奇策府的能人,如此想来,是不是就通顺了许多?”
云仲身在京城已有时日,颜贾清这番话语言罢,当即便是晓得其中症结,想当初庞家垮塌,似乎背后便有奇策府手段,将念头捋顺过后,当即便明悟大半。
只怕是颜贾清不曾露面的这些日,这位瞧着只晓得饮酒的教书先生,已是将这几件事查得通透分明,看出那位女子心思,故而今日才有这一番话,恰好点在要害处,弃马卒贵,马非马,卒非卒,不过亦是相差无几。
无端想起些什么,颜贾清略微一瞪眼,“今儿个要是没我借黄龙说出这番话,凭你小子的顽固性子,莫说是能将那姑娘稳住,想卖出那两柄刀去,更是无望,怎么说来都是你这湖潮阁头一笔生意,功劳银钱,需得分我一半。”
云仲愣神,旋即连连摆手,言说这湖潮阁中刀剑,算是帮中物件,倘若随意送与旁人,日后账面难做,连连推辞。
“贫道可不要世俗银钱,但那几坛酒水,不如割爱送我两坛,权当抵过银钱,总算不上强人所难,好歹这一月以来,东跑西奔接连告病假数日,耽搁学堂不少课业,拿些辛苦钱在理,是也不是?”颜贾清易容为道人,却连同那市井之中招摇撞骗的道人口头禅都学了来,摇头晃脑,瞧得云仲牙根直痒,但再转念瞧向道人肩头那方黄道幡,只得忍气吞声,搬过两三枚酒坛,送到颜贾清跟前。
后者乐不可支,连忙扯过地上破烂口袋,收起那三枚酒坛,咧嘴笑道,“掌柜的心眼好,日后必定是生意昌隆日进斗金,小道在此先行谢过,咱们山高水长,来日相见。”说罢竟然是当真背起那张重新变为寻常大小的口袋,抬腿便要迈步出门,丝毫不再留只字片语。
少年并未强留,而是待到那道人走到门口时,平淡开口问了一句。
“晚辈尚有两件事不明,劳烦颜先生留步。”
“客气,问便是了。”道人没回头。
“如何相助庞清风,虽然那女子大抵已是生出离京心思,日后倘若再有狰衣使上门,初一能躲,十五难敌,颜先生精明过人,断然不会为这坛酒水白跑一趟,还请告知日后布局。”
长街外头,天色依旧不明,兴许今日是阴雨天,燕子低飞,鸟雀过街。
道人从背后布包中掏出一方斗笠,戴到头上,无所谓耸耸肩,“年轻人别想着什么事都要插一手,日后自行闯荡江湖也得多动动脑子,在这等事上你云仲吃得亏,已不算少数,要晓得趋利避祸不丢人,平白无故因一腔愚勇丢去性命,那才叫当真丢人。”
“依先生所见,置之不理,任由其生死?”
“这话是你说的,贫道没说,”颜贾清掏掏耳朵,相当不耐烦,“你若能将奇策府掀个翻,将狰衣使上下皆尽说服或者打服,整座京城当中稳坐老二的位置,别说一个庞清风,就是进谏天子,说今年流年不利,适宜大赦天下,贫道都不带说半个不字,随你胡乱作为,可要是没有那等本事,就安心瞧瞧天底下种种事,一个庞清风你能因心中怜悯,管上一管,可世上不止一位颜贾清,挨个去管,生来便有八颗脑袋,都不够耗费。”
少年沉默许久,并未接茬,“第二问,先生既然有如此神通,为何要东躲西藏,规避天下仙家。”
“打不过要跑。”道人简单撂下几个字,作势要走,但又立身原地寻思寻思,还是添了两句,“京城中做生意的商贾,大多要排挤外来商贾,明明知道要占去自个儿的好处,谁还会乐意慷慨散财?”
道人身形闪动,瞬息已去,只留下依旧冷冷清清街道,与双拳裹上一层厚重药粉的少年,许久无话。
酒馆今日亦是早早开门,依掌柜的言语,那便是甭管有枣没枣,先行打将三杆,有枣就是赚,无枣也不亏,休要去在意有无客爷上门,只将酒馆开门就是。这话时常被那缺半块门牙的汉子拎到口头,毫不留情埋汰上几句,说整座京城也未必挑出这么位痴人,天色未明时节便前来吃酒,若是凌字楼倒罢了,这破败酒馆里头吃上两碗兑水的回魂酒,没准出门就摔死到奈何桥头。
庞清风其实相当艳羡这位言语粗野,且举止莽撞的汉子,起码汉子时常有连珠妙语,私下里编排掌柜的,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也算是人家的本事,庞清风便常觉得汉子虽说时常骂上自个儿两句,对自个儿这同僚,还算相当不赖,就是挺羡慕汉子的口舌功夫,如能学来一星半点,昨日那位杜姑娘,兴许便能多笑上两回。
汉子却是不知庞清风驳杂念头,将昨日晾晒破布收回,扭头便恰好瞧见后者瞅着自个人背后傻乐,当即浑身一阵恶寒,一脚踢将到年轻人背上,生生踢过个趔趄,骂骂咧咧自行擦洗桌案。
门外有老者步行而来,盯着那汉子身影观瞧许久,眉头微皱,迈步便要进酒馆,浑然不知自个儿已经变为旁人口中的痴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世上难逃森罗狱
庞府上下,血水漫道。
两位文人打扮,袖口缀有两三竹叶飞花的男子迈步登阶,身后玄甲似是鱼入江潮,将整座庞府围得水泄不通,刀剑齐举,劈出无数朵血花。
“庞麓山心怀二意,借天子龙体抱恙时节,挥军进京,罪无可赦,当夷去三族,罪首就地问斩。”
人头滚落,庞清风猛然醒转,浑身上下尽是冷汗。
一连多日,庞清风皆是不曾安睡,似乎是桌案上头那张画卷入梦而来,将往日种种尽皆再演化一遍,原本脑中浑噩不清种种场面,竟是丁点不缺,尽数由藏匿最深处猛然涌出,止之不能。原本并不属痴傻之人,皆是因当年事,对于一位不过六七岁的孩童而言,实在难承其重,自打那日过后,虽是逃得一条性命,可旋即庞清风便是有些痴傻,再不能记清世事,就连自个儿双亲模样,都是难以回想起分毫。
眼下连续三五日,往日景致入梦而来,饶是庞清风心智缺失许多,也难免是记起几件事。
那位唤作庞麓山的男子,当初携百甲回京,并无他想,不过是奉命行事,再者区区百来近军,立身在这京城当中,又如何胆敢生出逆心,那两位奇策府中人所说,不过是欲加之罪。
但庞清风分明记起,从老旧破烂床榻上头起身过后,神情并未改换,只是狠狠咬紧牙关,随后如同往常一般,站起身来,欲要前去酒馆当中,神色还是如往日那般乐呵,相当憨傻。
但还未等年轻人迈步出门,门外却是有马蹄声响,踏碎清晨。
杜如卉挎刀叩门。
门内的年轻人,却是并不曾开门。
憋闷两三日的春雨,总算细细碎碎,落到世间。
“我没带斗笠蓑衣。”
庞清风神情短促地变幻两三分,最后还是换上一副平和神情,连忙将吱呀作响的木门拽开,将女子迎入屋中,搓搓手窘迫道,“掌柜的今儿个要我早去酒馆嘞,姑娘若是有事,能否过几日再商量,万一将月钱扣光,到月末几天,在下免不了又得饿肚子。”
女子还未开口,年轻人却是正好瞧见女子腰间,原本那柄刀鞘漆黑的长刀,今日却是不曾带来,而是悬有两柄瞧来纤细有余的新刀,试探笑道,“姑娘这口刀,瞧着却是相当好,不论是刀鞘色泽还是品相,都比之前那柄强出不少,日后作画,相比又能多添两分彩。”
杜如卉置若罔闻,自行落座,许久也不曾开口。
庞清风依旧是那个庞清风,但身在狰衣使中,亦有不少年头,窥探蛛丝马迹,寻微知显的本事,杜如卉却是相当熟稔,这痴傻的酒馆小二,如今看来,其实也并未有多少痴傻,相反眼中神情颇为纷乱,断然与痴傻者并无丁点干系。
但杜如卉并不曾去管,沉默许久过后,才轻启朱唇。
“颐章地占天下九数之一,可未必就有人容身之地,人常言说是危局之地,最适容身,对于那等手段高深莫测之人,兴许藏匿到眼皮底下,却是不容易叫人瞧出端倪,但依我看来,也非长远之策。”
“早年间南漓有一处深山,向来并无人烟,却是恰好处在边关以里,常年重兵镇守,颐章之中曾经有许多能耐手段颇高明的探子,欲要从此关而入,皆尽不曾得手,无奈之下只好作罢,”女子转过脸来,目光坦然望向颇为拘谨的庞清风,又望了望桌案之中,那幅新画不久的红衣女子相,比起前一幅,神情又是贴近数分,言语声猛然柔和许多,“你送我一幅画,我送你心安,起码日后许多年间,再无需提心吊胆,装傻充痴,南漓虽也说不上太平地,可无论如何,睡梦时节无需刻意压制住呓语,生怕说漏嘴。”
庞清风疑惑,冲女子眨眨眼,似乎并未听懂女子言语。
“并非是刻意试探,前日我前去湖潮阁中买到,那位少年人,提点过我几句,有时小卒过河,直压将宫帅府,却是比起时常有掣肘绊脚处的飞马,更为有用些,身在狰衣使中许多年,见惯脏事,也做惯那等绝户的狠事,早已是倦怠。”放下腰间双刀,杜如卉竟然是长长松过一口气,笑言道,“狰衣使多半用单手刀,因为另外一手,大抵要腾出空来,擎火把松油,或是扯起砍下的人头,所以从无人学江湖中人,练双刀枪矛,归根到底便是方便做脏事。”
庞清风瞧着女子此刻释然笑意,不知为何心头便是有些动静,勉强压住心头意,依旧连连摆手,“姑娘说话忒玄奥,咱当真是听得云山雾罩,在皇城里头虽然听说过狰衣使,但人家向来是勒令大员守规矩的能人,实在不曾亲眼见过,姑娘要真是身在狰衣使中,在下更要恭敬些。”
“我此番回京,算是办事不利,不出两日,自会有在京城当中藏匿极深的狰衣使接替此任,将你这位庞将军府的遗祸铲除,湖潮阁阁主年纪轻轻便坐到泊鱼帮偏舵主位子,可泊鱼帮比起狰衣使与奇策府,孰轻孰重,孰高孰低,就算你依旧是痴傻之辈,大概心中也有数。”杜如卉两眼平视眼前人,将笑意敛去,“此桌案当中,有我两幅画像,便送你两柱香光景,是留于京城险地,束手待毙,还是随我前去南漓深山当中,打发残生,兴许还可凭你如今乘云直上的画工,保后半生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如何取舍,皆在你一念。”
村落当中,有位汉子迈步走出屋舍,往茅庐当中望去,神情忧虑。正是天色未亮的时辰,况且已是由春雨淅淅散散落地,村落当中并无人起身,若是有心之人,定能瞧出这汉子似乎缺了半枚门牙。
京城外两三里处,已是有两马飞奔于官道之上,一位年老,一位年少。
云仲昨夜饮酒过度,今日晨起便被凌滕器叩门声闹起,才开阁门便是被老者拽将出屋,半睡半醒坐上马背,迎冷硬春雨狂奔出城。
凌滕器言说,自个儿似乎见过那位缺半枚门牙的汉子,当年庞家还未倒时,老者时常于街中闲逛,曾瞧见庞家府门外头,有位十来岁的少年练拳练枪,虽说身子骨依旧未曾长得瓷实,可招法路数,却是已然隐隐具有两三分威势,心头好奇,便上前指点过两招,但再问这孩童是谁家儿郎时,后者并不搭话,径自迈入庞府当中。老者原本还想再指点个一招半式,却是被家丁守院拦住,只得作罢。
当年的孩童,与如今酒馆当中平平无奇的邋遢汉子,有六七分神似。
“前辈是说,庞家当年倾塌时节,除却庞清风之外,尚有一子存世?”少年总算是被薄凉春雨浇得透心凉,略微打个寒噤,夹马腹上前与凌滕器并驾,开口问询。
“你小子不笨,可惜就是不愿动心思,”凌滕器胡乱抹去把面皮雨水,“如那女娃当真如同那位四境所说,乃是颐章相子女,且心头已生退意,凭颐章相的缜密心思,定当要引许多狰衣使前来,确保十死无生,将庞府以里当年所留的遗祸皆尽铲除,到那时,莫说是你我两个半废的修行人,就算是换来位实打实的三境,也未必就能在奇策府手上保住这两人的性命。”
云仲悚然,老者这话说得简短,但不消多少灵犀心思,就能想明这话并无半分虚,颐章相这般人物,行棋运子,岂是常人能估量,从始至终便是一人把持局势,引动风云,更何况天子不曾入局的时节,颐章相与奇策府休戚与共,稳稳又将大势牢牢抓到手上,于颐章京城周遭,清理两人,的确是举手之劳。虽是那位红衣女子化为变数,但如此变数对于颐章相而言,不过是举手可压。
念想至此,马蹄愈疾。
雨声嘈嘈切切,敲打茅庐。
庞清风终究还是开口,不过净是答非所问,将接连几日梦中纷乱繁杂旧事,皆尽道出,当年庞家如何覆灭,连同身后何人推手,也一并讲出,条理愈清,言语愈明,哪里还有半点痴傻意味,直说到杜如卉此举对于局势并无丁点好处,且是令厄难愈近时,年轻人才缓缓止住话头,淡然望向眼前那位满脸错愕的红衣女子。
“所以啊,你我是注定逃不出这森罗狱喽,就算是眼下动身,一路马不停蹄行至颐章边关,那时也定有重重守边军卒所阻,闹不好,杜姑娘也要受牵连,同我这多年前本就该死的遗祸一并受难,在下何德何能。”
年轻人言语轻轻,鬼使神差抬起手来,使满是老茧冻疮的粗糙手掌抚去女子面颊泪痕,微微一笑,“莫哭,总归是将这两幅画画得完善,日后见画,就如见我,不过还是有些遗憾。”
“当初我蹲在路边的时候,如果敢上前打个招呼,早些相识,那该多好,可惜世间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虽说不信佛门那套来世今生,姑且算真有轮回一说,下此在下定要时常记着,早些遇上杜姑娘。”
春雨声中,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庞清风整理罢桌案上的物件,小半块松墨,一枚品相上佳的毛笔,所剩不多的几张清白宣纸,哑然失笑,将那些锅底灰也一并收拾妥当,望着女子面颊。
笑意如稚子,且乐且知足。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小老儿身携一味药(二更)
村落当中马蹄声纷乱,而后却是止住声响,春雨依旧如故,不舍瞬息,落到茅庐上头。
屋中的庞清风淡然从容,望着女子将屋门打开,百十步外,已聚集足足几十身如同流火似的狰衣,竟然是笑将出声,“我那位杜伯父,多年过去依旧是相当看重小侄,想当初便是最重礼数的性情,眼下着实送来一份大礼,当初搜查京城庞家余孽的时节,也不过是出动百二狰衣使,现如今为我一人,足足预备几十身狰衣。”
但随后庞清风神情猛然一变,再难有方才平定自然。
年轻人瞧见有位汉子,从村中阡陌小道缓缓走来,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枚破洞漏雨的斗笠,搁在头顶,背枪挎刀,从几十丈外的泥泞小道中,猛然迈步,直奔那几十狰衣而去,脚跟带起无数泥点。
这汉子庞清风最为相熟,身在京城之中浑浑噩噩,记不得家世,且缺灵智的时节,只是模糊记得有人嘱咐自个儿,东躲西藏,千万休要与人多处露面,艰难跑到处鸡笼中瑟缩身子,睡过许多日,直到在京城东躲西藏近乎半载过后,才寻到一处断头巷,白日里浑浑睡去,夜里外出找寻些吃食果腹,京城周遭的野犬,那年大抵都是认识了这位看似痴傻的少年人,毕竟时常要为些肉食同野犬争抢,挨过无数回咬。
若无这汉子将巷中的庞清风捡回酒馆,恐怕总有一日,要被野狗咬穿喉咙,死在无人知晓的地界,填饱许多野狗肚皮。
汉子对庞清风并不好,动辄便是打骂,更是骂年轻人狼心狗肺,屁的记性也无,日后少跑到街头巷尾,给自个儿丢人现眼。掌柜的更是不敢对这如同泼皮一般的汉子指手画脚,总是心有忌惮,惟恐惹急这汉子,做出些出格举动,就算时常恨得咬牙切齿,也只得将满腹火气撒到庞清风身上,要么便是借故克扣月钱,要么便是罚后者不许吃饭,眼巴巴坐到门槛上头,瞧着掌柜与汉子啃肉。
但说到底,汉子其实也相当不错,偶然间有那等无赖客官上门,故意寻衅滋事,汉子总要咧开缺半拉门牙的嘴,挡在庞清风身前,好生骂上一顿,任谁也不晓得汉子究竟从哪学来的骂人法子,方言俗语,京城周遭顺口典故,信手拈来,同那些深巷当中终日琢磨如何开口最刁钻的粗鄙妇人比起,亦是游刃有余,通常便要骂得那寻衅闹事者面如土色,掏出银钱狼狈而逃。不过也正是因此,汉子时常嘴角挂伤,大抵便是招惹人过多,总要在无人地界挨上几顿狠揍。
庞清风时常劝汉子,莫要逞口舌,到头来免得受这些皮肉之苦,却总要被骂几句,说在这酒馆之中本来就已是憋屈得很,一眼望去就晓得垂垂老矣的时节,连口像样棺椁都打不起,多骂上几句权当是解去心头憋闷,省的闷到心坎里头,变为病灶,将来若是也同庞清风一般,那还不如死在人家拳脚下头。
如今庞清风堪堪清醒,才发觉这寻常汉子,其实早就相识。
春雨之中,汉子奔走并不快,更不曾抽出背后长枪或是腰间双刀,而是直直冲向几十红衣面前,瞬息之间,已是相距不足五十步。
为首红衣不曾露面,而是以面具遮挡面门,见汉子直直冲阵而来,略微挥手,身后红衣当即分为两股,半数抽刀,半数却是由袖中抽出数团绳索,抡动而起。
杜如卉瞧得分明,狰衣使巡查一地时节,最擅使挠钩,那钩尖处却是裹毒,使毒蟾淬炼过后,沾血即倒,狰使甩起挠钩的时节,水泼不进,密不透风,且沾边即中,倘若是隔开皮肉,神仙难救。
出手便是杀招,足见这伙狰衣使来意。
但汉子依旧不退,进步时节抽出身后木杆大枪,单手摁住悬于左侧长刀,瞬息便至,使枪头搭住眼前六七枚钩索,钩索锋刃,当即便是贯入枪杆当中,碎屑四溅,但汉子并不理会,更是未曾与几人拼起力道,大枪径直脱手,左腰长刀先出抵住身前狰使掌中刀,而后撤手再出右手刀,双刀并举,身形低矮,骤然杀入阵中,红衣流转,汉子一身洗得发白的土色衣衫,于红衣之中相当扎眼。
依旧立在门前摁住弃马卒贵双刀刀柄的杜如卉,神情亦是微变。那位瞧不出身手的汉子,绝非是寻常之辈,虽说杜如卉身手算不得高明,但总也算是习武多年,汉子这一手弃枪,堪称是绝妙,都晓得狰衣使手上挠钩追魂索命,沾之即死触之即损,且挥动时节足有两臂方圆,最是难以欺身近前,而汉子这番手段,却是将数条挠钩尽数扼于枪杆上头,若要取下,需耗许多时辰,而趁此时节,双刀出鞘,强行占住先机,莫说是占据泼天的便宜,但到底亦是将这挠钩破除大半,胜负两谈,但此招的确是妙手。
“无需忧心,若是无当年那事,他没准如今已然变为颐章数一数二的将才帅才,通读兵书不说,且身手最好,庞家变局毁的不是我这从小疏懒的幼子,却是他这才气颇高的兄长。”庞清风也是站起身来,走到门前,瞧着数十红衣,眼底依旧忧虑,“可到底是天下闻名的狰衣使,单打独斗未必是对手,但眼下这足足几十红衣,不晓得何人能安然脱身,不过想来他亦有自保的手段,莫要去管就是。”
杜如卉错愕回头,却见庞清风收回眼来笑道,“今日他能杀出重围,我却走不脱,还望姑娘守口如瓶,千万莫要将我二人关系,说与旁人听。”旋即瞥向杜如卉腰间双刀,温和笑道,“我瞧姑娘腰间双刀奇好,不如给在下瞧瞧,就算是今日你我三人要走,也需等些人,才可绝后顾之忧,切莫着急。”
女子心乱如麻,却不想被庞清风扯入屋舍之中落座,抬手笑道,“胆魄甚小,外头刀剑声起,竟然一时有些手软,姑娘不妨抽刀,给在下观瞧一番,大抵也可壮壮胸中胆魄,免得离去时节腿软,上不得马。”
不知为何,女子略微一愣,旋即便是两眼定定,将腰间双刀抽出,横在胸前,庞清风见此啧啧称奇,连连言说是好刀,可惜此间无酒,不然定当饮酒一壶,也算是应景。
村落当中,许多人家被这刀剑声惊起,正欲迈步出门骂上几句,却发现几十红衣与一位汉子缠斗,且已有两位红衣伏尸,血水蔓出极远,连忙闭门关窗,瑟缩到炕头处,恨不得将自个儿钻到地里,战战兢兢,哪里还顾得上春日返潮,被褥当中潮气浓重。
汉子刀法极精,才不出十几合,便寻空隙削断一人手腕,而后猛然跃起,使个阴损招法,左手刀虚架,右手藏过一刀,生生将一位抽身不及的狰使喉咙破开,接连退后数步,重新拉开刀架,蹙眉朝肩头看去,却是已有两三道刀痕,其中一刀割破软甲,刀口周遭已是黑紫。
千防万防,汉子却是终究不曾猜到狰衣使此番,除却挠钩之外,刀身亦是涂毒,虽说今日春雨甚急,但还是未曾能将刀身当中的奇毒皆尽冲刷殆尽,依旧是中招。
“其实在下有些好奇,分明只是酒馆当中的小二,凭甚能有如此身手,即便是置身军中,也可讨个功名,何苦今日明知是杀局,偏偏要闯,只是因为那庞清风与你相熟?”为首狰衣使开口,似是已然笃定这汉子注定难以脱身,故而暂且令周遭狰衣使封住汉子去向,平淡开口。
“杀两条朝廷豢养的忠犬,要甚理由?”汉子咧嘴笑了笑,割开肩头软甲,顺带将那块已然乌青的皮肉剜开,而后含起一片青叶,接连嘬出数口发黑毒血,再度将身形伏低,双刀互分左右,“老子就是看不起替旁人做脏事的野狗,今儿个新旧账本,一齐清算便是。”
刀光再起。
村落之外,两马奔腾而来,却皆是齐齐刹住四蹄。
村口孤孤零零站着位郎中,头戴方巾,肩上背着一方药箱,恭恭敬敬朝云仲与凌滕器鞠过一躬,眉言平和,唱喏开口。
“小老儿身携一味药,药到病除,生死骨肉。”
“小老儿箱中一柄锄,锄田断头,药田埋骨。”
“总有些事不能插手,两位请回吧,待到此间尘埃落定,小老儿必定将那年轻人遗留话语,说给二位听。”郎中头上方巾有张人脸,似苦非哭,似笑非笑,郎中一身白衣,不似是郎中,反似无常。
“颜先生还请让路。”云仲皱眉。
“你以为这钓鱼郎,谁人都能当?”郎中笑着拎起黄药箱,竟然盘膝坐下,娓娓道来,“想当初天下五六座仙家将我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小老儿依旧是全身而退,凭的便是过人心性,与趋利避祸的能耐,这尾黄龙搁在雁唐州兴许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宝,但总不能平白无故死了宿主,以你的心性,没准才接过钓鱼郎一业便要身死,我总要替黄龙,寻觅个靠谱下家。”
“晚辈从没说过要接过钓鱼郎这一业,再请让路。”
云仲言语声愈冷,却是不晓得究竟是春雨薄凉,还是瞧见颜贾清在此挡路,心头生怒。
变为郎中的颜贾清咧嘴一笑,“云小子心生怒意,我自然要让路,若是你将我打死到街上,别说让路,黄龙也送你。”
第六百章 春雨夜死卒
颜贾清其实自从在南公山下讨得个教书先生营生后,并未出手过几回,当初山涛戎携那位童子模样的五绝之一前来山间兴师问罪时,云仲曾听过柳倾说起,大抵此人能单单借那尾黄龙同山涛戎过招,虽说不见得占得半点便宜,不过是试探出手,从头到尾也不曾递出什么精妙神通,但亦是手段难得,毕竟这天底下,唯独山涛戎多年来稳稳立在那个一上,从未有一人能逾越这位年岁奇大,且境界巍巍如山岳拱起的老人,凭四境抵挡两手,且瞧来并未伤及本身,这般能耐,谁人也不晓得颜贾清究竟藏锋到如何地步。
最起码,云仲与如今跌落修行道的凌滕器,断无丁点可乘之机。
“如何?”见少年神情怒意极深,易容为郎中的颜贾清却是笑意越浓郁,依旧盘膝坐地,春雨虽急,并无一滴雨水落在身上,“两位如若能让在下挪开脚步,让出条道来,那这事管与不管,任凭两位心思,可倘若是不能,不妨掉头回返,休要总想着冲上戏台,将台上人皆尽打翻。”
常人皆言行棋国手未必可怖,倘若是遇上那等抬手便将棋盘掀翻,还要打上国手一顿的粗鄙之人,才可言是有理说不清,但眼下这等情形,一来是棋盘稳固,同地连根,二来这运棋之人,任凭每逢出山远行皆要换层皮,但当真打不赢。
凌滕器却是狐疑,拧紧眉峰,指指眼前郎中,回头冲云仲问询,“这位便是借笔锋施展神通的那位?”
少年点头,依旧不瞬盯着郎中,眼光扫过后者周身八方,却是迟迟不曾有举动。
“那这人神通,想来也就是那么回事,老夫却是信这世上一报还一报的说法,心狠手毒,往往死得最惨。”凌滕器笑笑,自顾翻身下马,两掌递出。
虽是距上回动用剩余修为出手,不过一月,但老者依旧是抬起双掌,气走五内,拳劲流转时节,雨中骤然显出道无雨坦途,此一拳瞬息送出,直直砸向那郎中肩头所背黄木药箱,拳劲到时,雨滴未落。
村口处并无那等青石路,到底是京城之外三十里地界,且向来少有人烟,距官道更是奇远,故而只不过是土路,雨水浇土更是泥泞,这一拳的威风,震起泥流百来道,四溅开来。
郎中肩头黄龙终究不曾继续佯装为一件木箱,而是摇头摆尾伸展腰身,使身躯强行吃下这一式霸道拳劲,两眼当中尽是奚落意味,并不还手,只是依旧挂在郎中肩膀。
“若是您老不曾跌下修行路,而是当年全盛时节的一拳,就算黄龙安然无恙,我这后生,亦要被震得咳出大几口血来,”颜贾清抬头,嘴角勾起,“可惜终究是天不合人心意,如今的拳威,大抵仅剩下一成不足,像这样的拳,前辈还能出几次?”
话音落时,凌滕器面皮亦是骤然惨白下来,肩头起伏,险些难以稳住身形,还是云仲眼快,当即跳下马背伸手搀扶,才勉强撑住身形。
颜贾清所说并无丁点错处,老者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才展神通不出一月时间,如今再强行动用,无异于火上浇油,周身上下载再难有丁点内气,顷刻之间散去,却是喉头腥甜,强忍过数息,终究是嘴角溢血,再难递招半式。
“您老是颐章京城之中,难得的四境,当年所走路数,经在下算计与多日探查,大抵是与如今天下那位山涛戎相仿,若不是突遭厄难,想来如今已经是迈入五境,虽不见得真能与五绝之首掰掰手腕,但起码也是入得了五境,云小子还未修补罢经脉时随你学拳,在下却是相当放心。”
依旧是淡然语气,颜贾清隔着重重雨幕,望向云仲,“大势已不可逆,困兽犹斗本应是一件好事,但你小子也生来只有一条性命,放着世上无数仍旧陷在水火当中的人不救,偏偏要在这等节骨眼上送死,此为愚气,而明知不敌依旧不肯静候,仍要出手,此为不智,吴霜将你由镇中带到南公山,传道修剑,难不成只是为了日后多添一枚白幡?”
云仲咬牙,可还是将腰间剑拽出,冲开春雨,猛然踏步。
村落当中刀身震鸣声依旧未去,汉子杀开眼前两人,扭转刀尖,一脚踢到眼前狰衣使侧肋,却是先行一步,将双刀置于那人身后,借倒退时力道,生生将双刀贯入那人腰肋,由下腹而入,刀尖自喉头而出,血水喷溅,但也是因此,接连身中两刀,其中一刀斩于左腕处,并无软甲阻隔,险些弃刀,却依旧是咬牙握紧掌中刀,连退数步。
场中横尸已有六具,皆是一刀毙命,专挑要害处下刀,许多年来汉子明察暗访,走过许多地界,终究是将狰衣使身外套的层层假皮剥去,练得一手路数章法诡奇莫测的刀招,专用以应对狰衣使刀招路数,才只不过是勉强手刃六人,其余数十人并不曾有半点退去意思,依旧稳稳占住四方,难以脱身败逃。
狰衣使少有刀口浸毒的时节,倘若浸毒,大多亦不可致人死地,但不见得这毒就比起挠钩之上见血毙命的猛毒逊色分毫,仅是方才一阵,汉子便觉天旋地转,纵使强打精神,也险些倒地,强行凭刀身割破掌心,才堪堪将神智寻回,如若不然,眼下已是身形瘫软,只得束手就擒。
来时所携那数十枚叶片,被狰衣使手中刀所阻,哪里还有丁点空隙取用。
汉子抹去面皮上的雨水血水,终究没敢向身后茅庐当中张望一眼。
茅庐当中,庞清风端量眼前两口刀,刀光如水,门外数刀相撞声连绵不绝,似乎依旧两方平分秋色,并不曾分出个高低胜负,可在从小便目清耳明的庞清风听来,那汉子出刀比起起初时,已然慢了足足两三息,不消去瞧,大抵也能揣测出如今局势如何。凡流火红衣出手,十死无生,更何况是对付一位多年前就应当死在将军府中,被火舌舔为一抔土灰的将军府幼子,必定要将各路手段皆尽动用上,确保今日杀局。
庞麓山当初令自家幼子五岁观兵谱,起初便是无意之中瞧出庞清风少有贤才,最是知晓进退分寸,凭微末年纪,竟已是能与麾下帅才纵横六路沙盘,虽是屡败屡战,但已能瞧出排兵布阵时节,最擅算力,尽管是年岁尚小,却已能将时局看得通透分明。
“却不想这能耐,竟是此时用上了,十年大梦忘己身家世,连自个儿兄长也认不得了。”年轻人笑了笑,看向眼前女子,“莫要忘却将画带上,日后如若当真去南漓,同我讲讲所见所闻,萍水相逢,我能拿出手的东西,除却这两幅画之外,唯有这一柄弃马。”
茅庐之外春雨声声。
庞清风靠到女子肩头,垂下眼睑,“艰难保命许多年,如今才晓得究竟是为甚,原来不过是替心上人脱身红尘,添一份助力。”
“杜姑娘,在下有些劳累,先行睡去。”
弃马卒贵,血水潺潺。
庞清风靠向杜如卉肩头的时节,也顺势将胸膛迎上雪亮刀尖。
杜如卉杀过许多人,其中有不少发觉狰衣使上门,连连叩头不止,许多甚至不能自持,当场便吓得昏将过去,或是下摆尽湿,一位足有二三百斤的胖硕大员跪倒于红衣面前,言说自家妾室如今尚有身孕,烦请狰使大人暂且宽恕几日,莫要取走性命,这等时节,杜如卉从不曾停手,而是将刀尖抵于心窝,单手揽住后脑,刀身入胸,错开硬骨,穿胸而过足有十几息,大多被皮肉所阻,丝丝缕缕闷响声,最是难听。
可庞清风将胸膛迎入刀尖的时节,杜如卉虽是身不能动,声响却听得分明。
同样不好听,可杜如卉只觉得自个儿心口,似乎也是插进一柄雪亮长刀,直到庞清风再无丁点动静时,女子都不曾吸一口气,而是始终盯着庞清风背后伸展出的两柄长刀,刀身血水很快便已顺血槽流得干干净净,的确是两柄好刀。
卒贵二字,分明是那湖潮阁阁主说与自个儿听,劝自己莫要选自个儿那位在朝中权势滔天父亲安排的好职,而要多多在意眼前人,尽管不过是萍水相逢,尽管不过是庞府当年余孽,尽管是从头到尾,只替女子画过两幅画。
村落当中,女子凄厉哭声刺破雨声。
两马飞奔而来,隔开红衣与那汉子,后者无力垂下手去,眼中却尽是血红。
想当初庞清尘还家时节,恰好瞧见庞府上下火光,接连走访过许多地界,吃过许多苦,才学得一手易容的功夫,风声过后,在一处鸡笼当中寻来了自个儿那位幼弟,不由分说便将庞清风背到那处酒馆当中,摁紧风池,强行将那手足无措的弟弟面皮改换,隐姓埋名,始终留在那处酒馆之中,足足怕有十年光景。
春雨依旧。
庞家幼子,终究是没能在临死前,叫他一声哥。
第六百零一章 枯木终究未逢春(二更)
谁人都不曾想过,这场起初并不算势大的春雨,竟然足足落了六七日,整座京城,尽是积水,运河暴涨,可是难坏无数泊鱼帮中专行水路漕运的汉子,这整座京城的积雨除却渗入青石砖缝以下的土壤之外,便尽数汇入河水当中,河床抬升,拥塞到运河当中的舟船之中。接连六七日不得动弹,外头舟船难以入京,京城舟船难以出外,布帛这等物件倒是尚且无事,可倘若是时令蔬果,或是由外头送来的好茶,经这数日拥堵潮劲,难免要糟蹋许多。
而当中两条水路漕运,恰好便是铁中塘这一舵分管,本该是两位舵主并肩出外打理诸事的时节,今日却只有铁中塘一人前来,身旁两位帮众撑起两柄油伞,生怕有半点不周之处,得罪这位帮中分量奇重的舵主。
“舵主大人,怎么今日又是一人来此,那位云舵主多半居于湖潮阁中,眼下断然是无半点生意,为何从未见露面?”运河两岸中有位汉子瞧见是铁中塘前来,费力站起身来,将手头两三垛干柴与沙袋撇到一旁,皱眉问起。
泊鱼帮中,舵主堂主区分甚大,除却这月俸钱相差颇为悬殊,更莫说是寻常帮众,至关紧要处,舵主权势极大,统领一舵,最是惹人眼馋艳羡,不过出缺时本事过人,或是立下奇功,方能一步登天,那云偏舵主便是多年来头一位,才入泊鱼帮不久,便是青云直上踏到偏舵主这交椅上头,自然要惹得帮中许多人颇有微词,只不过铁中塘与云仲私交甚厚,却是向来无人胆敢于铁中塘眼前嚼舌根。
听闻这话,面膛依旧漆黑的铁中塘摇头,长长叹过口气,也不急着言语,而是先行令身旁两人收伞,自个儿则是站到雨中,搬起足足六七袋装满细沙碎石的布袋,扔到河床两岸,许久才苦笑一声。
“搁在平常时节,这小子接连几日不来,本就是失职,早就晓得帮中许多人要念叨几句,且大多心存嫉恨,觉得这小子是平白无故捡来个便宜,才坐到这偏舵主位置,可近些日,这小子遇上的厄难麻烦,却是比这运河决堤,仍要大些。”
“生而为人,此生要吃上多少苦头,心头受过多少回油烫火煎,才算是能将世事看得通透,这等事,就算是老子也帮不上忙。”铁中塘叹气,望过一眼湖潮阁方向,难得是有些愁容。
皇宫内院以里,权帝身子骨近日倒是硬朗许多,六七位宫医联手下过两副方子,加之悬丝问脉,病灶终究是挪去大半;不过问及这病灶缘由,却是无人敢言,权帝倒也不曾为难这几位年岁颇长,经近半月苦熬,面皮煞白双目淤红的宫医,皆是赏过笔相当重的银钱,随后便是上朝听谏,只不过群臣百官退去过后,单独令颐章相前去宫中,好生下过两盘棋。
“杜爱卿还是那般,落棋不由人,寡人今日所用棋路分明是乱拳,步步阴诡,还是前阵子抱病时节,研究过大齐时一位棋路高手的棋谱,照猫画虎依样照搬,无论输赢与否都是不舒坦,按说本就不该接招才对,你却是一一拆招,并未有半点错漏,的确是此中老手。”披起黄袍的老者瞅过两眼棋盘,终究是不曾继续进招,反而将手头几枚黑子随手搁在棋盘上,挑眉笑道,“我听说这几日以来,京城当中不算太平,杜卿历来是事事忧心,不妨同寡人聊聊,京城为何不安定。”
对座老臣亦是两鬓斑白,不过相貌却是相当年轻,除却鬓发当中斑白,面皮并无多少褶皱,神情谦卑,闻言当即便是起身,躬身行礼,“圣上万安,近来春雨之祸,令这皇城当中运河多处倾堤,虽是泊鱼帮人手不缺,可终究是难担此任,臣已命奇策府中人,将运河水路改道图卷绘成,大抵也是多年前积弊颇深,难得遇上这般春时积雨的情境,不过想来三五日内,便可将忧患解去。”
老者满意点头,见颐章相依旧是躬身,随意摆摆袖口,“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拘泥礼数,早些时候,寡人曾问过皇城之中御医,此番害疾症结所在,却是无人敢于直言,又如何能瞒过寡人,恐怕便是大限将至,年岁愈长,因五内与经络不通不畅,通体衰败所致,既然都已无多少寿数,为人处世,理应随意些,何必多礼。”
颐章相才起身,依旧是低头开口,“圣上万岁,体魄必定日日硬朗。”
“你说这六七日的春雨,三五日便能解去忧患,若是几十年愤懑,耗上十几年光景,能否将所追寻之人,杀之后快。”老人言语相当随意,哪怕说到最末四字时,都是淡然无比,甚至连落在棋盘上的两眼都未抬起,“当初颐章建奇策府时,寡人便言,奇策府府主权势最重,万不可以此谋私,最不济,也要将事做得干净爽利,莫要留太多遗祸,更不可牵连过重,杜卿纵横官场,坐过几十年颐章相的官位,理应是将寡人心思揣测得通透分明,可近来办的事,却是白璧有瑕。”
整座颐章权势最重的朝中首臣,双膝及地,哪里还敢应声半句。
“其实当年寡人抱病时节,险些身死,你身为颐章相,倒是将朝中大事小情皆尽处置得有条不紊,即使有些地方下刀过重,寡人也不曾说过什么,病症初愈时,更是未曾同你秋后算账,或是借故将一身官阶削落,但眼下这件事,实在是有失度量。”权帝起身,似乎是打算散步一阵,裹紧黄袍,自行走到炭火旁,略微拨动几回,而后索性于空旷无人的行宫当中来回踱步,良久才继续开口。
“错不在于随意调遣狰衣使,错也不在于将许多事藏匿得极深,朝中许多人,其实都不如你这位颐章相勤勉克己,除非是太过出格,夜里定是不必担忧狰衣使上门,此事之错,在于不该将泊鱼帮牵扯到其中,更不该将那位偏舵主也引入此事以里。”老者语调高起两三分,于寂静宫中传开甚远,骤然压下殿外雨声。
许久过后,老者还是走到颐章相近前,叹息一声。
“三载过后,你便也入花甲年岁,到那时节,不如归老。”
京城郊外近处,湖潮阁一连数日都不曾开门,昨日时节,凌滕器曾经上门,不过才踏上湖潮阁台阶,却又将手收回,无意中却是瞧见那尾狸猫也立身在屋檐下头,瞧着便是饥肠辘辘,最终是将两坛酒水搁在门前,逮住那尾已然有气无力的狸猫,使袖口遮挡雨水,携回凌字楼。
老者从门缝当中,瞧见原本摆放刀剑的地界,赫然摆起处桌案,密密麻麻,足有十几枚空坛,少年就这么趴到桌案之中,鼾声如雷,瞧着已是许久不曾挪窝。原本凌滕器当真是火气上涌,险些一脚踹开阁门,随后却无意间瞥到,桌案之上放着张宣纸,任凭饮酒无数,竟是未有丁点打湿,不知为何火气犹如遇上连天春雨,顷刻间再无动静。
日暮将晚的时节,云仲终究是醒转,瞧瞧眼前那幅画卷,艰涩笑了笑。
画的是一处府邸,作画之人事无巨细,几乎将整座府邸都搬到这张宣纸上头。
果然只有痴傻些的人儿,才能将一些东西看得清楚,且压根不顾所谓留白,所谓好坏,皆尽画于纸上。
少年爬起身来,抹去腮边口水,听见外头仍旧春雨声乱,也不撑伞,更不添衣,随手拎起枚酒壶,推开阁门,沿流水潺潺的长街缓缓而去。
到凌字楼前,云仲并未停足,只是略微侧过头去瞧了眼矮墙,空无一物,似乎心安许多,旋即继续迈步而走,浑身早就浇得湿透,并不去管,边走边饮,直到瞧见那家并未点灯的酒馆,其中无人,桌案已是收拾妥当,凉风时常灌入其中,晃起那些写有菜式的陈旧木牌。
少年随处寻了处桌案坐下,叫了句店家来两壶米酒,少兑点水,言语却是戛然而止。
五日之前,云仲来过一回,酒馆当中只剩下位自斟自饮的掌柜。
掌柜说,自个儿年纪浅时,曾经受过庞家恩德,听闻庞家覆灭,便时常乔装打扮,在这京城当中寻人,总觉得庞府上尚有活口,大抵是上苍不忍,竟是真个叫他寻来已然学来易容法子的庞清尘,不出多久,又是寻来了那位当年受创致使痴傻的庞清风,总算能对得起庞将军当初搭救下一条性命。
掌柜的还说,变着法的克扣银钱,其实是生怕正值痴傻的庞清风有余钱,外出闲逛饮酒,说漏嘴自个儿姓名,惹来许多麻烦,时常打骂,更是生怕庞清风性子憨傻,日后出外吃亏,哪怕是日后难以报家仇,最起码也要好生活下去,纵使养成个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情,总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掌柜喝光眼前酒,最后说,到底是没有护住庞将军的幼子,庞清风无论是痴傻,还是聪慧,心眼都是极好,原本其实能活,可为那女子能顺顺当当,将身上枷锁撇去,且打定主意将自家三哥护住,待到凌滕器与云仲来时,尘埃落定,狰衣使可归去复命,自然不会轻易动泊鱼帮中地位极高的两人,便是舍弃一条性命,将自个儿胸口迎上刀尖。
至于庞清尘,自从那日便是杳无音讯,恐怕已是走出颐章,去到别处,将家中血仇牢牢刻到骨子里,指望有一日自个儿杀回颐章皇城,可那一日,大概自己等不到喽。
云仲合上眼,突然大骂不止。
“真他娘的傻,好容易瞧上自个儿心上人,到头来只送了人家两幅画,真他娘的蠢,讨女子欢心,老子又不是没教过你,就是不长记性。”
酒馆外头风雨大作,少年又是伏桌沉沉睡去。
门外枯树,还未逢春。
第六百零二章 一半
雨势初歇,浮云生静,徽溪上下百万青石,尽皆浇得通透,天公向来也无垂青偏好,一视如同,令整座京城长街皆尝春雨滋味,并不曾厚此薄彼,分出个内外亲疏,而是挥袖抬起万顷江河湖海,至于能得几分,皆在福缘深浅。整座京城上下,青石皆是冲刷得明光可鉴,无论出冬几月来积攒下的浮土繁灰,还是如注血水,想来皆尽可洗得清白。可不论如何说来,总有置身深处的青石道,就算是蒙恩得雨,也未必令一身上下尽数干净爽利。
又逢一月末时,兰袖亭中,一位少年登门,径直直上四层楼,两位丫鬟才欲阻拦,却发觉是熟面孔。听孟亭主说,这位泊鱼帮的偏舵主心眼极好,非但替帮中自作主张,瞒下碧琼赎身钱账目,且又是暗地里查清那位四处撒网的负心书生来头,悬到城外,手段虽是颇有些狠辣,但既然肯看得起风尘中人,况且不惜冒失职之过将这账目一事压下,如何都要叫亭中人恭敬几分。
但最是令两人狐疑处在于,这少年分明是眉眼清秀,最适着白衣,仅是前回登门,楼中便是有几位姐姐时常追问,说那日迈入四层楼的少年郎究竟是何来头,乍看虽算不得最为俊秀,但毕竟是在亭中住过许多春秋,南来北往,商贾公子,文人侠士都总要遇上那么两位,依楼中女子的老辣眼力瞧来,这少年郎腰间剑,全然不似是什么摆设,当然要心头微动。
尝惯城北值上万钱的贵肴,偶然之间尝一回城南劲道素面,大抵滋味亦是不差。
而恰好是因此,孟熙荻这些日以来,往往是被亭中那些位相熟胆魄奇大的女子缠住,偏要她讲说一番为何偏要中意这位少年郎,或是尚有那般泼辣到无所忌讳的女子,言说分明是花魁价码,就算是寻常城中富贾王公一掷千金,也可婉拒,怎的就是唯独瞧上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郎,莫不是觉得自个儿年岁渐长,巴不得要吃上几口嫩草。
风尘中人,虽是营生算在下品九流,但性情也是着实坦诚,大半中人向来不曾憋话,而是每逢瞧见孟熙荻依栏远眺时节,都要逗趣说上几句,可惜人家李公子昨日豪掷千两,依旧是不曾入得亭主法眼,到头来平白无故却是送与那位云舵主一场机缘,乃至还有两位上前,故作感叹由怀中摸出两枚红豆,言说此物相思,若是思慕得紧,不妨就以这红豆寄情,也算是总归有个念想。
孟熙荻倒是已然在这兰袖亭中驻足多年,对于这亭中人心性如何,大抵都是心头犹如明镜那般,能上前提及此事甚至调笑几句的,其实说到底,性情还是与爽直脱不开身,即便是许多踏入此亭当中的客官,时常想寻些细声慢语,譬如小家碧玉,却是相当顺合任君采撷的女子,致使亭中人人都大抵有数张面孔,但起码乐意调笑上几句的女子,其实多半心思都未必太过冗杂,相反却是那些位向来恭敬,从不掺染此等事的女子,心事最是难以揣度。
故而对于常逢调笑,孟熙荻也不曾过多责骂,只不过是数落两句,随后便自行离去,不过落在亭中女子眼中,大抵是被戳破心思,略有羞恼意味。
而今少年上门,当然是引得亭中许多女子观瞧,见少年一袭黑衣挎剑,直上四层楼的时节,纷纷是存有两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甚至不少闲暇女子,唤来两位守楼丫鬟,将自个儿私藏的二三两银钱递与后者,吩咐千万把守好四层楼,甭管闹腾出多大动静,总要想方设法将掩盖些许,而后便是回身,摇晃素手当中红纸,娇笑叫道场内输赢事小,场外输赢最大,买定离手,赌这少年郎究竟能在孟亭主手段之下走过几合,当即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前来,莺莺燕燕,窃语生香。
“此月账面,不晓得孟亭主是否已然预备齐全,”少年大方落座,神色依旧平静,端端正正瞧着眼前人,“说来也是有些羞愧,铁舵主曾命在下时时巡查泊鱼帮铺面,而今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逢查账时节才走动几回,难免有些失职之嫌。”
言语依旧平平正正,规矩客套,可不知怎得,原本颇有些手足无措,且是面皮微红的孟熙荻听闻这番话后,竟是心下当即有些黯然,起身由一旁暗格当中拿出账本,两手托到桌间,“本月接连几日春雨,生意比不得前阵,不过也是相差甚少,毕竟每逢这等时节,许多闲暇无事之人,总能抽出些空隙,洗去身上忙碌气。”
少年眼神略微凝住一阵,旋即才回过神来,抱赧笑起,“此话听过许多次,依旧觉得新鲜,不过其实也不无道理,毕竟世上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寻些乐事,无论是吃茶饮酒逛青楼,都算是难得赋闲,寻觅趣事。”
“的确如此,但总有人不解其中意味,时常将这等事当作是江洪虎狼,避之不及。”不知怎的今日登门,少年总觉得孟熙荻言语颇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可终究不曾开口问询,此话才出,便觉得对坐女子神情相当幽怨,狐疑皱眉,不过旋即便是想通其中六七分,轻声咳过二三声,将话头驳去,“今日来此,是要同孟亭主知会一声,欲要趁春光渐深的时节,好歹外出踩踩青葱草木,尚不晓得何日归京,至于账目之事,自然会由帮中找寻些精通算力的门客,暂且接过此任。”
孟熙荻始终只顾面皮微红与心头纷乱念头,不曾仔细打量少年面皮,听闻此话却是抬头,旋即便恰好将话语噎到喉中,双目微缩。
面前落座之人,依旧是顶清秀的少年,但不出月余的功夫,双颧处已是消瘦太多,原本笑时尚且能攒下两枚青团似的脸腮,此刻只余薄弱皮骨粘连,形销骨立,望来与福气二字再无瓜葛。
少年察觉女子神情,冷清笑笑,“先前几日,遇得一桩烦心事,亭主消息灵通,大抵也是听过些只字片语,切勿挂在心间,只不过是觉得无端有些疲累,身在京城已满足足一载,总是坐不住,想要去外头瞧瞧。”
泊鱼帮这位偏舵主,来头甚大,就算铁中塘时常上门,也要多加提点几句,同孟熙荻说过数次,见此人时,需多斟酌言语,千万莫要惹事上身,得罪着这位瞧来年轻的偏舵主,前几日又闻风言风语,说是有人在城外匆匆一瞥,见过数十红衣。
孟熙荻打量少年骤然清瘦的面皮,不知怎的便是有些心疼。
少年下楼时节,恰好瞧见一位年纪尚浅的少女,一身绿衣,见是少年迈步下楼,两眼颇是有些狐疑,仿佛是认不得眼前人,仔细端详良久,才连忙轻施万福,说是恩公来此,怎不愿见自个儿,反倒要自行离去。
云仲和善笑笑,揉揉那姑娘脑门乱发,“碧琼眉目也是一日比一日端庄,日后定是旺夫,只是累了,行事多有疏漏,既然撞见,我倒是好奇既然赎身钱已是得来,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小姑娘撅撅嘴,将手掌放到自个儿头上,而后又比量比量云仲,发觉依旧是差出不少,懊恼嘀咕两句,而后才想起少年问话,咧嘴答道,“孟亭主说我心思仍是不够用,要是当真一走了之,免不得依旧受人诓骗,暂且与她同住,并不再应付客爷,待到心眼养齐过后,再令我离去。”
无人瞧见,四层楼中有位女子迈步出屋,望着长阶当中黑衣少年与绿衣少女,怔怔出神。
云仲释然,才想起似乎今日外出,并不曾带来什么物件,只得由袖中掏出两枚先前走动铺面时,一处玉石铺中掌柜执意相赠的佩玉,水头相当不赖,犹豫片刻,还是挂到少女项间,拍拍碧琼脑门,“寻常男子佩玉有讲究,不过女子佩玉也是极好,虽只是枚未经雕镂的原玉,可胜在清清白白,通透空明,来日若是要离京时节,莫要忘却知会一声。湖潮阁无物相赠,倒是可送姑娘一柄好刀,日后遇上负心人,起码有自保的本事。”
旋即起身下楼,冲依旧捧着玉佩欢喜的碧琼摆摆手,无意瞥见四层楼凭栏而立的女子,点头笑笑,径直离屋而去。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许多赌少年能于孟熙荻屋中留足一整时辰的女子懊恼不已,只得将手头客爷赏赐来的银钱塞到赢家手上,连连说几句中瞧不中使,倒也不见得懊恼。毕竟兰袖亭中向来是衣食不愁,要攒下赎身钱,凭这丁点微末赏钱,却不知要待到何等时节,银钱二字不过是添个彩头,对于亭中女子而言,向来算不得甚金贵物件。
碧琼欢心上楼,刚要将佩玉递给孟溪亭观瞧,后者却是替少女将发丝理顺妥当,嗔怪道来,“既然是云舵主送的,你又在我这四层楼中白吃白住,带到离去时,需留一半佩玉。”
本是天真烂漫的年岁,何事何物都想着要攥到手里,碧琼哪里肯应,孟熙荻更是不留半点情面,伸手抓痒,引得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却是令寂静四层楼中,添得许多活气。
第六百零三章 清秀混账
胡探花就叫做胡探花,并非因为早年间得了什么文武斗的探花郎,而是因为自个儿那位自诩学富五车的爹,觉得算命先生给出的几个名字,皆是故弄玄虚,过于咬文嚼字,寻常人莫说是掌笔写出,甚至斗不晓得如何去念,这才自行在那间小院之中,足足不吃不喝憋过两三日,才红着一双眼迈步出屋,在手心当中写着歪歪斜斜胡探花三字,不顾自家婆娘劝阻,便将姓名定下,难得霸道一回。
直到胡员外离世前两三日,依旧是挽起胡探花两手,颤颤巍巍道来,说爹从小家境优厚,其实从小腹中文墨便不多,只是许多人奉承,到头来骑虎难下,也只得装作是当真有些学问,曾经耗费不少银钱前去求扇面,那文人行书如同剑过野草,斩得细碎,自个儿还当真将这扇面当作传家珍宝,可后来才是有人提及,这扇面上头几字写得乃是绣花枕头,气得险些吐出几口老血,但再想上门理论,人家却已是拾掇罢行装离去,没地说理。
按说理应取个状元,听来也是响亮,就算做学问难以分出个高低,也无无人甘愿屈居人后,但胡员外却是偏偏不愿如此,一来乃是这胡状元活是胡魁首这般名头相当不顺畅,二来却是存了许多私心,生怕是日后凭此名头,过于招摇,再者本就没存太多心思,令自家儿郎去争那头名,榜眼老二又是相当难听,唯独这探花郎,听着相当喜庆,于是才将自家儿郎名字拍板敲定,再不允更改。因此事,胡员外被自家夫人罚跪过三日两指宽窄的茶盏底,稍有不慎便要摇晃身形跌落地上,若是碰碎那薄如蝉翼的茶盏,需再加跪一整时辰,这在诸般家法当中,最是难以消受,但胡员外硬是生生从头熬到尾,不曾讨饶半句。
得此名讳,倒也是无伤大雅,不过有年京城郊外,年少文人汇聚对上下联的时节,向来学问稀松平常的胡探花不知是哪路神仙垂青,竟是一跃摘得个探花名头,主讲之人宣读名次的时节,终究还是如实念来,说到胡探花摘探花的时节,惹得许多人捧腹,纷纷言说是这名字取得相当合适。
再后来,胡探花家道中落,双亲病故过后,便仅剩下寥寥无几的银钱,便索性抛去耍过足足二三十载的笔墨,反倒是抄起酒舀来,在颐章京城偏远地界,开过一家酿酒铺面,虽说不像以往那般富庶,仅是一幅扇面便要画去大几百两银钱,倒也是足够衣食无忧。年过花甲的时节,胡探花终究是酿不动酒水,将铺面归入泊鱼帮地盘当中,打算自行卸去铺面掌柜,交与旁人开设,自个儿则是前去游山玩水,却没成想帮中着实无几人通晓酿酒本事,不得已依旧是接下掌柜营生,雇过两三位年富力强的汉子前来相助,日子倒也是无忧无愁,唯独终生不曾婚配,膝下无子嗣,变为胡探花心头病疾。
三五载前,胡探花因酒后害愁,淋过一场秋雨,风寒半月不退,醒转时节,便是再不晓得如何言语,任凭寻过几家京城当中有名有姓的能人郎中,到头来也是不曾医好,索性不再耗费那份冤枉钱,而是外出京城几月散心,回铺面的时节,却是领来位年纪大抵有六七岁的女娃,终日留到身边,眼下也已快到嫁人年纪。
今日午后难得晴朗,老者走出酿酒铺面,将早先预备好的清茶与新酿的云濯酒摆好,坐到路边等人,可惜年岁过大,这么略微闲暇一阵,就已是昏昏沉沉瞌睡过去,再抬头时,却发觉眼前已然多出位黑衣少年,正咧嘴望着自个儿鼻头清汤,笑容和善。
胡探花也是笑得满面褶皱,如同秋后盛来雏菊,指指少年衣衫,抬起指头朝天上顶了三顶。
少年不禁笑将起来,替老者添好茶水,又替自个儿斟上一盏酒,“黑衣裳当然是精神,平常皆好穿白衣,难得换换,哪有人终生皆能立身在明光之下,总有误入歧途的时候。”
胡探花挑眉摇头,指指自个儿身上这件灰底衣袍,咧开不剩几枚好牙的嘴,笑得犹如是垂髫孩童。
老者口不能言,按说并无几人愿与这位性情古怪,且诸般不便的老人闲谈聊天,除却酒铺之中的女子与云仲之外,那两三位伙计都是向来打怵同老者连比划带猜,更何况是胡探花酿酒相当讲究,任凭半点火候工序,都是不允有谬误,时常瞧见几位伙计漫不经心,总要拽出那条拐杖,狠狠戳后者几回腰眼。
虽口不能言,老者却是相当乐意同云仲猜谜似的比划一阵,还未等茶水略微凉下,便冲少年面颊指点指点,而后又冲酒铺门口那一株老树树皮指指,笑得更加欢实。
“近来遇上些烦心事,其实明明知道别人口中所言,更有道理,却偏偏是扭转不得胸中念头,醉生梦死几日,形容枯槁,叫胡老瞧笑话了。”少年无声笑笑,端起面前的云濯酒,正要饮下,却是被老者伸手拦住,先是摆出几回仰头饮酒的动作,而后指指云濯酒,撇嘴摇了摇头。
老者意思相当明了,这些日以来,瞧面相云仲便是饮过无数酒汤,此刻多半是尝不出云濯的滋味,如此喝来,却是浪费。
无人得知,胡探花这位只晓得耍弄笔杆的文人,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云濯酒的酒方,云濯二字本意,却很是有些意趣,意为妇人冬月时节,时常周身热气缭绕,如是沐洗过后,瞧来如天间繁重云彩滚落,凭云彩濯洗周身,旨在言说此酒水中妙意无穷,入口若得见美人,层层叠叠意味极多,放在整座徽溪,也算得是相当上讲究的好酒。虽然胡探花年迈体弱,早已少有亲自酿酒的时节,可京城中许多显官,依旧好饮这口,宴席当中,屡屡可见。
四下无人,少年终究是耐不住心中事,将烦忧之处一一道来,皆尽言说与老人听,足足说得那茶汤当中热气若隐若现,才长出口气,自嘲一笑,端起云濯饮尽。
这次老者不曾阻拦,而是神情当中无端有些怜悯神情,费劲起身拍拍云仲肩头。
胡探花拿起桌案上头三枚狮头胡桃,紧紧攥到右手苍老掌心之中,而后松开,两枚胡桃落在桌上,声响脆生得紧,而后又是使左手拿起一枚胡桃,紧紧攥住,旋即又是撇到一旁,而后也不用少年揣测,自行抓来纸笔,轻轻写就一行字迹,推到少年眼前。
右手三枚胡桃,左手一枚,右手掉落两枚胡桃,尚余一,而左手掉落一枚胡桃,空空如也,再无一物。
余年少时,与你无二,总想着将玩耍闲游,与填补腹中学问,一并抓得牢固瓷实,到头虽是两者都不曾抓来,但终归家中人早已替老朽预备好一枚胡桃,足够令人衣食无忧;而少年郎却是从未安安稳稳抓住什么物件,于这等恨不得将天底下诸般好事都抓到手里的年岁,眼睁睁瞧着欲护之人不得护,欲留之物不得留,形同流水飞沙,当然心头难以消受。
但归根到底,那人所说话语还是有些取巧,江湖里的人,有精明似鬼者,也有耿直如痴傻者,有人图的乃是获利,增进身手扬名立万,有人图的却是个心安,那便是无论这件事明明可用置身事外的眼光法子去做,偏偏要搭上一条性命,到头来也未必左右时局,平白搭去许多,损己不利人,与痴傻之辈无二,但总是能得心安。
少年郎想做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做的事,时常念想,总能得来个答复,年岁尚远,无需急迫。
云仲定定望着眼前字迹,笔法极妙,但终究胡探花年事已高,颇有些握不住笔杆,时常有抖笔的地界,可整一张宣纸当中,字字如骨,其中弯曲者多,终究是犹如雪崖高松,出离桀骜。
正是此时,酿酒铺面当中走出位少女,面皮极红,分明是春时,却是连鬓发都有汗滴淌落,见少年坐到原地不曾抬头,不晓得为何犹豫一瞬,咬紧唇齿,而后才上前轻声招呼,冲少年袅袅行过一礼,将账面递来,自个儿则是立身到胡探花身后,抹去汗水,替老者捶打肩背,始终再未看过少年一眼。
直到云仲如梦初醒时节,想起尚有五六处铺面还未走访,便是起身冲老者抱拳行礼,眸光比起初来时节,明朗许多,胡探花才将原本微绷起的面皮松弛下来,乐呵摆摆手,目送一身黑衣的少年郎离去。
“爹,这云舵主,为何瞧着消瘦那般多,初看时节,险些认不得了,不过半月功夫,就算是害过场重病,也未必能如此枯瘦才对。”少年身形渐行渐远,快出巷的时节,少女才紧追两步观瞧,自觉失态,便索性坐到桌案上头,好奇问起正撇嘴不已的胡探花。
老者翻起个白眼,指向云仲背影,而后又指指自个儿面皮,又戳戳自个儿心窝。
女子面皮,当即便是红润起来。
胡探花心中一声叹息,打定主意,下回少年来时,定要将这层窗棂黄纸捅破,免得心烦。
毕竟哪位女子年纪轻浅时节,心头不曾惦记过一位牵马挽剑的清秀混账。
第六百零四章 一家独大
从上齐京城往北直行,临近北路边关过后,再奔东去些,途径顶穷困的几处地界,便可窥见苏台县,老话说是穷山恶水,人多凶顽,即便是有那等耗费多年,才好歹爬到知县一流官阶的官员,倘若是受令调往此处,往往亦是不过数月,便言身子抱疾,豁上自降一级,也是要耗费许多心思调离此地。莫说是县中鱼龙混杂,终日拎着刀枪棍棒,无所事事的游民极多,哪怕是县中行商之人,所使手段,亦要令这一众县官头疼不已。
怕不在舞刀弄枪,唯独怕所用手段着实是匪夷所思,往往立身于富庶地界的官员,哪里可曾见过这等行事随心所欲,只讲收成的粗野人,前两任县官,因是不遂县中三五家有钱有势的商贾心意,被这几家商贾接连使过几回阴招,趁官衙无人值守的时节,遣人涂上许多恶臭物件,譬如半腐死**毛,或是什么浇田灌地所用的土肥,使得整座官衙接连六七日无人胆敢近前,衙役官差,皆是险些被熏得背过气去,哪有人胆敢上前。
最是令人窝火之处在于,县中这几家商贾实在是积威已久,寻常百姓哪里肯将此事供出,虽说是人人都猜得出究竟是谁人使的这般混招,却偏偏是握不得把柄,倘若是逼得紧了,那伙向来极愿舞刀弄枪的百姓,非但不会松口半点,反而是要指着县官主簿鼻头,狠狠骂上几句粗野话语,罚又难罚,审又难审,当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区区七品官官阶,在这等穷乡僻壤如是气出个好歹,确是有些不值。
故而这苏台县之中,历来知县便难有几人能稳坐住一载光阴,频频轮换,竟是有那一年一县官,官官皆蹙眉的意味。
去年才开春的时节,苏台县又换上位县官,换任时节,那位上齐南腔口音极重的老县官,瞧见那封更迭文书,险些老泪纵横,家宴之中难得多饮几杯,冲那新来的年轻县官连声言道可惜,说才这般年纪的俊彦,没准当真要砸到这帮刁民手上,别说是日后青云直上,连胸中做官的心气,恐怕都要磨得一干二净,连连劝解说年轻人不妨坐过几月半载此地县官,便向上头修书一封,说是身子骨不堪折腾,换个清闲地界过活。
临行时节,老县官将自个儿那柄太师椅留到府中,又是对那年轻人一阵长吁短叹,说分明是年少有为的年轻后生,怎得偏偏要来此地试探一番深浅,就算是将这块顽石盘得顺滑,当算是一桩极好的功劳,但来此之人,甭管腹中学问多少,皆是无一能成,叫那几家势大的商贾挤兑得难以落脚,到头来还不是当头浇过一盆冷水,太过欠考虑。
但无人能想到,这位从京城而来的年轻人,竟是当真落足于苏台县,时至今日,已是呆够足足一载年月,仍旧是坐得稳固瓷实,以往那几家富商时常闹事寻衅,但除却开头那一番下马威施展过后,已有多半年功夫消停,连带着县中百姓,也是勉强认了这位年纪轻轻的县官,并未有几人闹事。
唯有随年轻人一并前来的主簿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虽说心头始终觉得颇为不妥,可仍是不得不承认,这位年岁极浅的文人县官,治地治民,进退有度,心思过人。自打这位县官落脚到苏台县过后,县中那几家商贾,全无半个例外,皆是时常前来官衙后身赴宴饮酒,天晓得那来头甚大的年轻人,究竟是何其海量,硬生生架住数人轮番敬酒,来者不拒,生生将那几位满脸恶相的商贾灌到桌案下头,再令衙役将几人护送回府,自个儿却是全然无半点醉酒的意思,独坐衙门,摆下盘棋局,也不请人,却是对影手谈。
主簿也通晓棋道,有意无意之间,时常前去观瞧几盘器局,过后便是心头惴惴难安,只因那年轻知县落子排布,分明从未在棋谱之中见过,却是步步杀机,一人分持两方,只攻不守,黑白两大龙纠缠扭错,步步心惊,随手拎出一盘来,纵是棋道大家也未必便能下出如此一盘杀机透盘而出的高棋。
而杀机远不曾止住,无论棋盘当中,还是这苏台县当中,年轻人手段,都堪称是布局绝妙。
自从上任过后,上头所令修桥铺路,修葺官衙或是疏浚河道这等活计,荀知县向来便是开诚布公,不曾加以半点隐瞒,尽数交与这几家商贾,虽是难免有些坏规矩,但此般举动,着实是令官衙清净太多,向来无丁点麻烦上门,接连两三月之间,衙役巡捕每每前来官衙处的时节,瞧见门前街道与官衙外墙整洁爽利,均是心中错愕,甚至是疑惑自个儿昨夜贪杯,是否尚未酒醒。
头一步棋,荀知县走得通顺,四平八稳,已然是高过前人许多。
但既是这等四平八稳的官招,前头自然也有人用过,这四家商贾之中,同气连枝,不过总有接活计甚少的一者,起初倒还不曾挂在心间,但天长日久,总要积怨许多,倒是并未同其余几家较真,而是心中对这年轻知县有怨,若是再这般下去,没准便是一人心头火,同其余几家递出些谗言来,没准便又要愈烧愈旺。
今日正是如此,董蔷在家中窝火许久,终究是忍不得心头火,踹开屋舍门,惊得屋舍当中小妾惊呼,回头骂上两句,便自行抱起一坛酒水,直奔官衙之中而去,却是听闻守门衙役言说,知县老爷如今正于田间散心,胸中郁火又是多添两分,冷哼两声,险些将酒坛甩到两位衙役眼前,不过还是勉强忍住心头火,快步离去。
守门衙役见状,待到那壮汉离去,咂嘴摇头,使手肘戳戳一旁衙役的腰眼,叹气言道,“瞧见没,咱这位新来一年的知县老爷,好容易使出浑身解数,给每人都喂过许多油水,这才勉强得来一载的安生日子,眼下的症结又是变成不患寡而患不均,能否在这苏台县多坐几日官椅,就看此事,咱们知县老爷如何应对喽。”
一旁衙役神情古怪,却是狐疑道来,“你小子斗大字不认得两枚,扁担落地不知是个一字,怎么如今反而学会咬文嚼字来了?再者说知县老爷去留,与咱这等下品衙役有何干系,操劳此事作甚?”
先前开口的衙役咧嘴一笑,“若是同知县多闲谈几月,你小子就算是不晓得自个儿姓名如何写,也能变为半个读书人,咱俩不妨打个赌,再过两年,若是荀大人不曾升迁,苏台县令仍旧是荀大人,就赌你小子那几坛替日后闺女出嫁时预备,埋了十来年的女儿红,如何?”
衙役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敢接茬,咳嗽两声,悻悻抹抹鼻头,再不愿开口。
县外有好田,不过大多是归这几家商贾所持,躬耕农夫,只不过岁末时节,能分发些钱粮,苏台县偏北,冬月奇长,虽说已然是破近三月末尾,大多依旧穿厚袍,春耕还未到时辰,故而田间并无几人,不过却是有一位牧童,正与一位穿长衫的年轻人对坐与田垄旁,不知闲谈何事,见是董蔷铁青脸色上前,颇有些惧意思,同年轻人深深行过一礼,虽是生涩,但分明是相当恭敬,旋即便骑上那尾水牛,缓缓离去。
“荀知县倒是好心境,如此情景,还不忘与这牧童对谈,可咱家养活过几十上百号人手,再过个两月无生意上门,恐怕便都要前来这田间地头吃土。”董蔷毫不客气自行坐下,将酒坛扔到一旁,斜眼瞪向眼前这位满身文弱书卷气的年轻人,颇为不满。
荀元拓丝毫未恼,微微一笑同汉子对望,“的确如此,这一年之间大小活计,属董兄接得最少,起初时节,在下便是出言,说五家平分这官府大小活计,虽不能确保家家所赚银钱相差无几,但起码里外面皮,要人人兼顾,但既是如此,哪里有那般易事。董兄在小弟看来,当属五家之中最是明理之人,腹中更是有学识,绝非旁人心头的粗俗人,不妨细想,既然官衙生意油水,终究要交到几位手上,谁多谁少,其实对于在下这微末小官而言,当真并无多少区分。”
董蔷面色稍霁,不过依旧是狐疑,沉声言道,“既知如此,为何要厚此薄彼?”
荀元拓摇头苦笑,随手拿起一枚枯枝,于田间画过个圈,诚恳答道,“不瞒董老哥,每年这官衙生意,唯有这么一方圆,原本是五家共分,可倘若有一家两家施展外力,又该如何?”说罢荀元拓将原本等分为五份的圆饼抹去两道长线,使左手摁住持枝右手,轻微一抖,原本相同两份,却变为一者多一者少,后者当即便是瞧来相当可怜。
“人心隔肚皮,原本几位县官不知进退,五家尚可同气连枝,但在下明理,想要舒坦在此做官又不惹是非,无一藏私将营生送出,怎奈总有人威逼,将原本董兄这份占去,即便是在下有心同那几人争个道理,的确是有心无力。”
旋即便是起身深鞠一礼。
“在下私以为,这苏台县,其实还是一家独大最好。”
第六百零五章 三计(二更)
一载又余,苏台县中人皆知,年轻知县历来喜穿一身长衫,向来少有着官袍外出,瞧来不似那等年少有为,举止得体的官员,却像是那还未取功名的读书人,待人接物,相当通晓礼数。光是这一年有余下来,便走访过许多人家,甭管是家徒四壁只晓舞刀弄枪,四处吆喝着言说自个儿要找寻处大帮扬名立万,平日里却是游手好闲,身手却是外行人都能瞧出绵软无力的县中年少之人,还是那等只晓得背负长天,替五家富庶商贾躬耕,岁末却难以维持吃穿的穷苦老汉,均是一一走访,从未落下一户,一载时日当中,竟是当真被荀元拓走访过多半人家,除却那等性子古怪之人,尚不曾进门,其余人家皆是相谈甚欢,官衙门外时常有人走动,倒也是惹得守门衙役相当好奇,纷纷揣测这位分明学问相当高明的知县老爷,究竟葫芦当中卖得什么迷魂药,或干脆就将腰间葫芦劈为两半,索性使瓢。
待到回官衙的时节,算算时辰,大抵已是正午过后的时节,官衙门前已然换上两位值守衙役,见是荀元拓来此,当即便是将疏懒心思收起,恭敬抱拳,毕竟是官阶高低一目了然,顶头官爷大过天,这等道理,任凭谁人都是晓得其中二三。
荀元拓倒是极好说话,连连摆手笑起,“早已是熟人,如此多礼作甚,倘若讲究那套法子,在这苏台县中,岂不是要将身边人都得罪个干净,日后更难成事,四下无人的时节,就无需如此拘泥礼数,随心便可。”旋即寒暄几句,便是摇摇摆摆迈入正堂当中,面皮始终悬有一丝笑意,并无半分掺假或是逢场作戏那般做派,自行去到正堂当中,抱起棋盘,又是静心研究棋谱。
官衙当中都晓得荀元拓好棋,哪怕耽搁用饭的时辰,也定要将眼前残局解得,而后才想起腹中饥饿,偏偏乐意给自个儿出些难局,时常要耗费一两时辰才能堪堪解局,主簿起初还同这位新来的知县手谈对弈两场,可过后才晓得这位年纪轻浅的知县,棋力之高,同自个儿下棋时节,往往是刻意将自个儿逼出一手妙棋,而后才稍稍提起些许兴致,将原本稳稳当当落在下乘的棋局接过,十手之内,扭转败局。
主簿年少时也曾嗜棋如命,借阅抄录过名家棋谱,算不得少数,却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走法,近乎是荀元拓每手落子,年过不惑的主簿都要皱眉瞧上良久,才由一众下下手中好容易挑选出一手下手棋,尽管如此,亦是难免丢盔卸甲,杀得溃败而逃,仅是对局五六盘过后,便是失魂落魄逃也似地离去,无论荀元拓再如何苦劝,死活再不愿同这位年轻人对局,说是倘若再不知好歹苦撑几回,日后瞧见棋盘就心中恶寒,还是挑那等臭棋篓欺负欺负,来得畅快。
但荀元拓今日才抱起棋盘搁稳,却是听闻后堂有脚步声近,抬头观瞧的时节,发觉那主簿却是自行落座,正对荀元拓而坐,神情肃然。
荀公子挑眉,略带揶揄语气试探问询,“走一盘?”
中年主簿嘴角不着痕迹抽动两下,将身子往后挪过寸许,“属下看来,今儿个不宜行棋,择日再言此事为妙。”
“当年我也曾觉得,凭自己棋力,已然可与大家平分秋色,且未必赢面低过败面,但遇上我那师父过后,才方知距离高手,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分明手头捏着棋子,眼观六路十几道,全然无一处可连气,最为可气处在于,我那位先生,压根未曾以寻常路数落头一步棋,而是稳稳占住天元,无异于让子,偏偏就是如此猖獗的下法,处处受制,到头来实在苦撑不得,投子认输。”
“自入棋道以来,从无一回投子,饶是对上家中耗费不少银钱请来的棋道大家,也是有来有回,难见颓势,连着数盘尽皆是被人凭这等近乎羞辱的路数杀得败逃,那才是心中火气险些焚毁五内。”
主簿沉默片刻,还是径直道出来意,“荀公子棋力高明,手段也不差,但接连一载之中,放任这五家富贵商贾为所欲为,牢牢占住好处,可曾想过万一这几位向来不讲道理的混人,有朝一日时局变转,又该是怎样下场,恐怕比当初那几任知县,还要狼狈些许,不知知县大人,能否解去这手棋。”
荀元拓神情一滞,皱眉看向眼前人,这话说得无遮无拦,主簿已是做过许多年官,本不该如此单刀直入,按说如何都要兜些圈,圆滑问出,可说得的确有道理,故而也将眉目舒展开来,从容作答。
“苏台县不属那般大县,为官者操劳忧心处,其实并不多,但往来不下十几位知县,无一不是对此地束手无策,归根到底,便是此地偏僻穷山恶水,一来不识法度,二来不认朝廷官员,反倒是多年来受这五家商贾盘削,很有些逆来顺受的心念,起码最不济也能落得个活命;五家商贾虽是做事颇为下作,但不得不提一句,确实是将此地的百姓把持得相当牢固,恐怕多年来并无人胆敢生出其余心思。”
“譬如说我是此地势力最大的一家,朝廷好容易想起此地依旧归属上齐所有,指派几位官员前来,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被人家压过一头,起码明面上的确是如此,谁人又能心中不生出些怨念。”
主簿点头,荀元拓此话,确是中肯无误。此地修葺官衙也不过几十载,原是太过偏僻,当年立国时节,并不曾将此地填补入上齐版图当中,于是才使得此地中人,恶人越发多,致使行至如今这般情形,当年曾有大员得知官员受辱,险些一怒之下启奏天子,兴兵清理此地,却是被至交好友规劝,此事便始终搁置下来,使得许多来此知县,纷纷是心头哀念横生,均是受苦几月过后,上书调离,哪怕再自降一品官,也不愿留于此地。
“起初来此,其实我定有三条计策,一来是凭百姓同力,无论拜访教诲,或多或少提点两句,在人心头种下枚树种,知晓这五人并非是什么神仙老虎,进而生出力争的心思,届时略微催动一把小火,最终还是要使得此五家商贾,再无容身之地,不出几年便要背井离乡,再不敢踏回苏台县半步,此计于我所想,理应是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民意攻心。”
主簿双眸闪动,显然是自行推测一番,深知此计可行,忙不迭开口问询,“既然是已有良策,此番又是时机尚好,为何不愿催上一把火?”
荀公子低眉,“草木十年可生,人心百年难改,就算学来先生两三分嘴皮功夫,又恩威并施,好容易得来民心,但将整一县中人心念扭转过来,起码也要再搭过两三载功夫,身在穷山恶水一载,总有些担忧京城中事与我那位先生,犯不上再搭进太多时日,那便要说起第二策,不过手段颇有些卑劣,只能屈居中平策。”
“以往在此的知县,要么便是逆来顺受,要么便是咬紧牙关,不允此五家商贾半点好处,苏台县地界偏僻,凭此五家商贾的本事人手,欲要外出寻些商路,说破大天也是勉强够个温饱,哪里有赚官府银子来得容易便捷。以往官府未至时候倒还好说,可万一被人这几人盯上官府当中亦是有利可图,再想撒口,就像是被小巷当中饿过几天的恶犬咬住腿肚,无论棒打狗头,还是戳瞎两眼,都始终难以将嘴掰开,五家同进同退,就凭官衙在此地的微末根基,当真是难以撼动。”
“如此,何不令这五条癞皮狗互相下口,斗得筋疲力竭时,再随意扶持一家,将这五路商贾与人手皆尽收归官衙所用,”荀元拓笑起,收起眼前棋盘,仔仔细细擦拭干净,“不患寡而患不均,历来如此,乍看之下我这知县当真是位好人,既知进退又晓得拱手送甜头油水,其实不过是祸水东引,将这五家所对的矛头,从官衙中人转向其余四家。毕竟一向只晓得唯唯诺诺的老实人,谁也想不到也有笑里藏刀的本事,若说破招也是容易,只需静下心来,便可想通,这五家缺了一家,即便是被人悉数吞并,对于官衙而言也是好事,何苦为争些蝇头小利,失却大局。”
“但要是这等事五家都能想通,早已将眼光放到苏台县之外,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得过且过,退两步说,这五家商贾好比一篓之中的荷塘泥鳅,有一人动手,其余四家,想不接招也难,那便是死局,但可惜之处在于,他们并无解局的本事。虽是中平策,却是最为对症,不出两三月,大概我就可解去此局,安然回京。”
荀元拓笑得相当欢愉,但对坐的主簿却是险些落下滴冷汗。
乍看之下,此计并无高明处,但也恰巧是因此,年轻人估算人心的本事能耐,已然是炉火纯青,才是最为令人生寒之处。
主簿无意抬头问起,“敢问荀大人,下策是如何布局?”
年轻公子原本起身欲走,听闻这话淡淡瞥了主簿一眼。
“更简单,既然不愿学何为法度何为官威,刀架到喉头,任谁都能将上齐律背得滚瓜烂熟,一手拿刀,一手擎酒,不过是不愿动刀,故而劝酒,但迫不得已要动刀的时候,总也要学学那位大员不是?”
一张顶俊秀的面皮,开口却是至狠辣的言语。
第六百零六章 京城不京城
少年拾掇好行装的时节,恰好听闻湖潮阁大门外头,细细簌簌响动声,当下便是起身开过阁门,一尾狸猫蹲坐到台阶上头,抖净浑身露水,见是云仲迈步出门,绵软叫上两三声,倘若是换做姑娘人家,多半是一枚心肝也可化去多半,纵使少年也流露出些许笑意,侧身将狸猫让到屋内,一如往常那般递上几尾鱼儿,神情和善。
“再过几日,恐怕你便要去凌字楼乞食,身在京城身不由己,盘算过数月想要外出转转,到头来却只不过返乡一次,回山两次,喧嚣吵闹,终究不能静下心来,好生将许多事想得分明。”少年瞧得欢喜,待到狸猫心满意足咽下鱼儿过后,捧起皮毛顺滑如缎面的狸猫,小心拽拽狸猫面皮,难得咧开嘴笑了几声。
“精气神比起前几天,好过不少。”湖潮阁今日门外,来客很是有些多,老者也不打声招呼,径直上门挑个地界坐下,望向少年此刻眉眼,“如今看来,还是当初坐在满屋刀剑之中,瞧来更有威势,怎么如今反倒将刀剑收起,当真打算将这兵器铺面改为茶馆了?”
云仲报以一笑,还是将狸猫放到一旁,规规矩矩起身行礼。
“再怎么说来,也是留做砍人杀头的物件,常年坐与刀剑侧,没准浑身上下早已灌满寒气,起码到如今,都觉得心尖冷凉异常,还是收起来最好,免得日后伤着旁人。”
至于少年言语当中的深意,凌滕器也不愿细想,而是由袖中掏出卷书来,不过二三百页,瞧着却是十足厚实,少年恭敬接过,却见书面上头唯有两字百川。再翻书卷,却发觉当中尽是凌滕器笔迹,每页上头皆是绘有人形,或是单掌探出,或是双拳各分左右,运力路数与修行手段,密密麻麻,每页皆是写得满满当当,无一不是凌滕器笔迹,虽说算不上好字,可依然是气势非同寻常,譬如信手拽来片山岳,横亘纸上。
“哪怕是你小子跑到大元散心,也不能落下学拳学掌,正是筑基的好时节,早就知晓你小子于修行道上未必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天资,好容易练老夫这门内家拳,颇有些歪才,可万万不准浪费。”凌滕器咂咂嘴,却是早已算出少年心性如何,平日里瞧来虽说是和善,脾气相当不赖,但要是咬定青山,恐怕如何都难以拽动,故而也不曾劝解,而是趁此几日之间,日夜不休,将平生所悟的内家拳章法路数,皆尽写入一书之中,算不得拳谱,只可说精要。
“前辈如此重礼,如何敢接。”起初时节少年并不曾仔细观瞧凌滕器面皮,此刻点起灯火时节,才发觉老者此刻也是两眼通红,眼圈周遭乌青,显然是许多日已不得安睡,心急火燎将这卷拳书写就,趁少年还未外出的时节送上门来,最是伤神劳心。
当日庞清风已然是通体冰凉的时节,云仲与凌滕器方才闯到屋舍之中,才发觉那年轻人身死过后,风池穴溃散,原本易容为的憨厚面皮,转为俊秀,却再也难开口,云仲足足半日都不能开口,而凌滕器竟也是许久不曾出言,直至此事解去过后,依旧蹲在村口外头滂沱春雨之中,良久都不曾挪动脚步,末尾回京城时节,老者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凌滕器说,要是老夫还在四境,哪怕是山涛戎在此拦路,老子也敢打上两拳,怎会如今日这般憋屈。
已无四境境界修为护持,凌滕器虽是身子骨依旧硬朗,可终究是步步迈入暮年,接连熬上许多夜,早已压制不得困倦意味,明明白白在面皮当中表出,瞧得少年一阵心酸。
“怎么,要不老夫陪你小子走上一趟?半点修为拳劲也无,真个走到那等乱地界,若是身死事小,倘若遗落老夫这本内家拳精要,那才是最叫人生怒的一桩事。”
云仲面皮之中,笑意微生,掏出怀中那枚足足用过许多年的火折,狡黠一笑,“死前定会留着一口气,将书烧个干净,放心就是。”
湖潮阁外,京城未醒,几只麻雀早起捉虫,却不曾有定点收获,悻悻落在人家灯笼墙头之上,如是初开灵智,恐怕要将当初言说坌鸟先飞灵禽在后的人儿狠狠骂上个两三时辰,才可解去心头恨,不由得啼鸣声便带有三两分火气,惊得两三户人家幼子哭闹,不过是十几息过后,又堪堪停下,倒是惹得双亲再无睡意,不得已起身。
“活到这般岁数,其实老夫也还有许多事不曾想通,年轻时节,也打杀过不少为图一口饱饭劫道剪径的贼人,过后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该杀还是不该杀,如若该杀,应不应当由我去杀,倘若是不该杀,这罪过又要深重一分,故而时常要骂上几句佛门的秃驴,合着到头来好人都叫他们做了去,老夫却是变为那等双拳染血的恶人,上何处说理去。”
凌滕器也不饮茶,更是不曾去觊觎云仲那几坛好酒,自顾道来,似乎是想起年少时种种事情,嘴角挂笑安然讲来,“直到年岁渐长,由迎风喷泉三丈的年纪,变为顺风一鞋湿的岁数,才堪堪想通一些事,何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有半点悲悯意味,大多是要害死自个儿,你不去做恶人,劫道剪径的贼人,或是瞧上你手头好物件的歹人,定然是不会手软,你我都并非是那古籍当中的高僧,不消出手,就可凭一张口舌说得旁人撇下心头恶念与手头刀剑。”
“这时才知,所谓九国乱战无义,究竟背后所藏深意为何,莲花出淤塘,到底也难得干净二字,世上种种不平事,搁在江湖之中,无非是放大或是缩减,人心经不起推敲,这时再想那位颜贾清,其实也难说他究竟是善是恶,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想让你小子活得久一些,能做更多善事。”
云仲没点头,也没摇头。
事实上少年很希望从老者肩头瞧见一条黄绳,口不由心,故而才讲出最末尾那番话来,但足足等候良久,终究是不曾窥见。
“似乎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少年低头,眼皮略微耷拉下来,“可我分明知晓此事难言对错,世上更是向来无人定善字何解,恶字何解,束手无策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却偏偏觉得浑身上下难受得紧,困心竭虑,终究是想不通其中种种。”
凌滕器不知可否,只是点头,“是应该外出转转,京城当中诸事纷杂,人也繁杂,常年若是不独思,难免容易觉得武道修为已然如同策马冲出十几里,可自个儿依旧立身原地,追不上脚步,心境高低高过修为,难免生出避世心思,瞧诸事无用,而心境低过修为,则是会发觉左右分明皆可行,却迟迟不能迈步。”
这回少年终究是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那便抛开诸般杂念,畅快外出走上一趟,漫无目的也好,前去始终心心念念的地界也好,总之想在何处停脚,那便在何处停脚,海上起明月,碧海有潮生,逍遥一阵过后,觉得能想通透了,或者无需多想也能继续习武处世了,便再抬脚回京,你这铺面不大,更是少有人上门,老夫替你同铁小子打声招呼,派人前来看守些日。”
而云仲也是神情温和下来,恭恭敬敬鞠躬行礼。
老者挑眉,而后又将眉头收回,脸上笑意却不减反增。
少年说,先传武道,乃是半个师父,又授心境,又多添半个师父,两两合一,哪怕是自个儿已有师门,其实还是应该叫一声师父,总不能令人寒心。
狸猫不晓得这二人所言为何,只是玩耍腻味过后,自个儿蜷缩到少年脚面上头,轻声叫过两回安然睡去,不过多时,却又是被少年抱起,略微摸摸狸猫鼻头笑道,“老头子不愿收留,便随我一并外出,虽说指不定鱼儿带的足够,但也难得能见见除却京城之外的种种景致,如何?”
狸猫不曾解人言,却是不逃不躲,钻到少年衣襟当中,兴许是出于暖和,很快便是又安然睡去,慵懒得紧,任凭少年起身打理行装,也始终不曾醒转。
云仲收拾好行装,唯独没有带上那方剑匣,后者安然横在桌案上头,少年背起行装,并未急于出门,而是盘腿坐在那方剑匣眼前,很久都没言语。
外头天边已然泛起些鹅黄,京城由打安眠当中缓缓醒转,骤雨初歇几日,商贩沿街吆喝卖炊饼糖球的声响,接过更夫打更声,当真是生得一副好调门,隔开三五条街巷,依旧听得分明,惊起无数藏身于寻常人家屋檐之下的飞鸟,震起许多运河两畔的劳累汉子,念念叨叨骂上几句,旋即起身观瞧,却发觉那原本暴涨运河,如今流水泄去,咧嘴憨厚一笑,旋即又是回帐睡个回笼好觉。
春日不曾吝春阳,斜落枝条,影落屋檐,摇摇晃晃,比起往日多生许多嫩芽,抵下滂沱春雨,终归也是润物,只不过往日乃是似女子洒秧,而今换成汉子挥锄。
“早知如此,问什么剑术,倒不如问问三百年间,究竟想通了甚。”
湖潮阁依旧大门紧闭,纷繁树影落在飞檐上,只是马房当中那头时常惹祸的杂毛劣马,与院外矮墙那尾狸猫,始终不见踪迹。
京城还是京城,京城不是京城。
第六百零七章 狸奴,马,清瘦少年(二更)
到底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近来风声紧俏,把守京城门户的军卒,巡查时节,比起以往仍要苛刻几分,上上下下打量少年许久,又是略微探查过一番包裹,当中并无他物,而后又是望向少年腰间剑,神色略微有异,盘问半晌少年究竟是有何来头,这腰间佩剑分明是上上品,怎的偏偏落在个未满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上。云仲倒也不急不躁,缓言说自个儿乃是泊鱼帮中人,平日时常出外走镖押货,有枚护身兵器,如何说来都是理所应当,而那瞧来面生的军卒还要问些什么,却是被一旁年岁稍长的军卒拽住,几不可见摇摇头,示意莫要多问,这才勉强放行。
泊鱼帮势大,京城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泊鱼帮身后,究竟是何跟脚,许多人也曾私下揣度过,但到头来皆是略微心惊,再不愿同旁人提及,但多少心中都是有数,更何况是消息相当灵通的军中,明知少年乃是多半年前升为泊鱼帮偏舵主的老卒,自然是晓得其中轻重,这才令那位不知深浅的军卒收声,老实放行。
“你小子昨日里开荤,将脑袋也睡拧了不是?那人分明是泊鱼帮中的江湖人,莫说并非是什么偏舵主,只是一位寻常帮众,也理应放行才是,皇城根底下的帮派能存留到如今,指不定背后靠山是何等来历,没准便是咱朝中的一品二品大员,怎好招惹,况且正好是天子眼皮底下过活,哪怕是泊鱼帮中粗野人,也必定比我等知晓该如何行事,你啊你,不长眼。”
可那年轻军卒却很是有些不服气,哼哼两声,望向那位白衣驾马悠然出城的少年人背影,颇为愠怒道,“皇城乃是何等重地,倘若泊鱼帮之人,人人皆可挎刀背剑,那这规矩法度,岂不是变为戏言,每遇泊鱼帮帮众都要退避三舍,无人胆敢上前管上一管。”
“规矩是规矩,与法度不同,规矩是死规矩,人却是活人,”老卒撇撇嘴,显然是已然对于这等才入京城值守的新卒,早已是见怪不怪,“不听劝倒也可,但过后要吃多少亏,全在你自个儿念想,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遇上那等心眼相当狭隘之人,至多也不过给你下些绊子,回心转意,向来不晚。”
云仲却是不晓得身后两人议论,只是松开缰绳,令那屈居厩房当中的夯货,随心去向,当然也是生怕这夯货生疏脚力,撒欢跑起伤了踝掌,平添许多麻烦。那头杂毛马匹倒也是心情尚好,沿官道直往东去,沿路已是有急不可耐伸头探颈的野草小花,恰好平白便宜了这憋闷多时的马儿,卷动舌尖,竟是险些将官道路边新发野草吃得绝户,足足小半时辰都未曾停嘴。
日上三竿的时辰,少年胸前衣襟当中,钻出只狸猫,两眼懵懂往四下观瞧,发觉周身颠簸,显然是不晓得究竟置身何处,四爪便不由得探出,牢牢挂到少年贴身短衣上头,神情略微有些惧意。
云仲瞧着好笑,揉揉那狸猫脑袋,拍打狸猫后背,“莫怕,不过是从一地走到另一地而已,性命无忧,吃喝不愁。”
马上人与狸猫,摇摇晃晃,颠簸而去。
少年的确有想去的地界,听闻皇城之外几百里,临东地界有片浩大湖泊,随湖末而下,竟是接连跨越三地国境,能直抵东海,听人说不止是可通东海,更是能直走东南大越国前面那片南海,只是可惜中途峡谷高低错落,从来无舟可渡。从入京城以来,少年便时常惦记着外出游赏的时节,能去亲眼瞧瞧那片可通两海,直抵三江的浩大湖泊。听人说来,湖岸边上险峰重叠,渔家甚繁,传闻尚有片足足绵延百里的桃花林木,花开时节,远隔十里尚能入鼻,芬芳馥郁,酒水更是顶好,向来便有小南漓别称,意为四时如春,少有冷寂,花草树木奇峰险峻,如是仙家居所。
云仲见过许多高崛诡奇山峦,或是黛青如画,兴许是苍凉枯黄,更曾见过水浪排开大泉湖的奇景,似是那般策马狂奔,鬓发翻卷的江湖豪迈女子,但唯独少见那等如若小家碧玉的清幽静谧地界。虽说前者入眼,亦是心头震悚豪气隐生,但后者才最合少年心意,见之眼笑眉舒,最是忘忧。
如今难得将心思拿定,好生前去观瞧一番,就算接连多日兴致缺缺,少年也觉得心头重担,略微轻快些许。
几百里路途,并不算近,饶是这头夯货脚力相当上乘,少年亦不愿日日狂奔,反倒缺失许多意趣,估算下来,起码也要一旬半月时日,恰好沿路瞧过些周遭胜景,亦是相当舒坦。若是往常时节,每逢外出的时节,云仲都要由各处寻来山势水路图,好生研究几日,走访许多人,才敢确保万无一失。但此番却是不同,只是背起包裹行装,便是登程上路,唯有卷相当粗略的通路图,被少年悬到马鞍上头,时不时观瞧两眼,确保不曾走错方向,便任由那夯货随心走动。
几日之前少年写过一封长信,原本打算凭碧空游送信上山,却是无奈发觉浑身上下也无半点内气,只得唤来久留与京城当中那头青雀前去山间送信,一来二去竟是使得心境愈乱,苦等几日过后,才是接着来信,并非是温瑜所书,而是已然在山间闲出个鸟的老樵夫回书,单看笔迹便是相当不耐烦,说人家姑娘也要修行,况且正是心境难平,隐祸丛生的时节,想要出外转转,总也不能成天将人家温姑娘绑到身上,想去便去,甭耽搁修行就是。
另外那封堪称字迹相当杂乱的书信当中还说,颜贾清于山下学堂请过足足一月病假,说是自个儿身子堪忧,要前去别处求医问药,至于学堂,却是暂且托付给一位村落当中的年轻人,学问不见得大,可胜在口碑极好,想来也能镇住春日时节玩心大起的一众学子,自个儿则是连抢带求,讨走了二百两银子,下山而去,算算时日已快身至京城。
而云仲并未曾等候颜贾清,而是自行外出,原本少年便是打算独行,当然若是温瑜腾出空来,少年还是有些私心,有心仪姑娘陪同,出外游赏,想来心境也能好上许多,未必就需自行苦思冥想,却已能压过这阵以来的种种杂念。
出京城三日,酒水已尽,云仲望着手头足大过市面水囊三五倍的水囊,撇了撇嘴,意兴阑珊。
而始终趴在少年肩头或是前襟的那尾狸猫,亦是心境有些低落,出湖潮阁时,少年原本随身携来一整袋晾干鱼儿,却是夜里不留神的时节,被那狸猫钻入口袋当中,吃了个肚圆。且兴许是四爪多时不曾磨过,锋锐难当,将那口袋划来一角,当中足足近百干鱼,近乎皆是遗落,待到少年察觉时节,已是不剩几枚,干粮难咽,久无荤腥,狸猫也是无精打采,时常要立身马背上头,狠狠挠两回那头杂毛马匹,当即便是惹得猫啸马啼,乱象横生。
不得已之下,少年还是将路途略微调过,偏北而行,去到一处村落当中,暂且添补些酒水吃食,况且临近江河小流甚繁,大抵也可购得些干鲜鱼儿,用以将狸猫干瘪肚皮填补得当。
一整年下来,每每帮中发月俸的时节,少年向来不去观瞧锦缎钱囊当中的银钱多少,早晓得泊鱼帮富庶宽裕,云仲反倒是更为小心谨慎,生怕自个儿瞧见那钱囊当中的丰厚银钱,当即压不住性子,外出当个散财童子,故而向来不曾估算自个儿究竟已是攒足多少银钱,直到出门前掀开屯钱木箱时,云仲将银钱抖出钱囊,才发觉自个儿似乎已然是城中那等还算富贵的人家,仅是多半年时节,偏舵主月俸攒将下来,竟足足有数百两银钱,虽尚且不可学那些位公子,为讨青楼女子欢心一夜掷出千两,可已然是相当一笔银钱。
纵使知晓泊鱼帮上下皆富足,云仲依旧叫眼前银两刺得两眼生疼,好容易压下心头颤颤,掐算一阵,才发觉当初镇中那位安婶因修葺佛堂亡故的夫君,也不过是赔给百两银钱,自个儿查过几回账目,走访过两家铺面,到头来竟是攒齐足足数条人命钱,当即看向那箱银钱的时节,神情黯淡许多,只是从中拿出近百来两,便再不去惦念此事。
可即便是近百两银钱,于寻常村落当中,也足够许多年吃穿。
将纷杂念头收回,少年轻声叹过口气,翻身下马,转而牵着那头已然安分许多的杂毛马儿,肩头立着尾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狸猫,往层林深处村落当中走去。
日暮将晚,马儿不瘦,肥蹄大肚,狸猫面皮宽胖,唯独少年身上白衣奇宽,瞧来怎么都有些不合身。
第六百零八章 暴雨梨花
村落之中,竟是并无一家客店,更是无酒楼这等地界,云仲接连去到过数处,问过少说六七位村人,也是无果,正值是进退两难的时节,才有位扛锄的耕夫自行上前,给少年人指路,说这村落向来并无几个行人上门,哪里有人会乐意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修起一家客店白白耗费银钱,不过村北口处却有户人家,一位老汉独居,倘若是有瞧来顺眼的来客,倒也能让出间空房来,兴许尚能填补酒水干粮,不妨前去试试运道。
云仲抱拳谢过,却总觉得这耕夫面皮,颇有些像那位南公山间的老樵夫,仔仔细细端详端详耕夫肩头那柄铁锄,倒当真是一如汉子黝黑面皮那般,通体乌黑,大抵是用过许多年,这才牵马离去。
村北口那位老汉,性子倒真是如那耕夫所说,古怪孤僻,听闻有人叩门,亦不搭腔,大开院门过后,不加掩饰上下瞅瞅少年打扮,撇撇嘴说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人,旋即便要关门离去,不过无意之间望见少年前襟当中那尾狸猫,神情又微微一动,颇有些不情愿错开身形,言说只能住上至多两日,酒水干粮,还需自个儿前去村中添置,一概不管。
大抵是这位性情孤僻的老汉,也不曾想到真有那等闲来无事的江湖人,携猫出游,当即便是有些难以开口驱赶,不过依旧无甚好脸色,待到少年安置好马匹,再度上前道谢时,老汉正稳坐到院落当中,使双筷夹起片蒸鱼,且不忘往喉中灌上两口酒水。见少年上前,老汉斜眼打量打量少年腰间剑,斜眉歪眼,当即便是相当厌烦。蒸鱼滋味极鲜灵,云仲倒还把持得当,怀中那尾狸猫却是已然压制不得心头馋虫,由打少年胸前跳下,紧紧盯着老者眼前石桌上那碟蒸鱼,分明是腹中饥饿得很。
老汉竟是也不藏私,抬手便夹起一筷条理分明的鱼肉,刚要扔到地上,却是觉得有些不妥,而后又是起身,从屋舍之中取来两片荷叶,颤颤巍巍铺到地上,而后再将鱼肉仔细搁到荷叶之中,老脸上罕见流露出些许笑意,“慢着些,老朽家徒四壁,不过幸亏是村口便相邻着条微末支流,鱼儿向来是不缺,顶贱的物件,今日管饱。”
可待到老汉抬眼观瞧少年的时节,又是有些横眉立眼,揶揄说道,“成天知晓打打杀杀策马运剑,怎么连尾狸猫都养不起,省下些无味念想,好生前去找寻个营生,也比终日惦记着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强出许多,你们这些个年轻人,老夫在村中落户四十余载,见过无数,狸猫尚且养活不起,何况双亲与自家婆娘。”
云仲苦笑,刚要讲清此事原委,却是发觉老汉左手缺了两指,一时间呆愣,竟是忘却挪开眼光,尽皆被老汉看到眼里,连连摇头,而后又是夹来几筷蒸鱼,放到晾干荷叶上头,摆个请邀上桌的手势,请少年对饮。
老汉自言,当年时节自个儿也是位终日惦念着行走江湖,成侠做客的年轻人,恰好故里正巧有位擅使枪棒的高手,见少年天资不差,身子骨更是健硕,便传与十二路枪招,凭此安身立命扬名江湖,理应算在情理之中,入江湖五载,着实也闯下些虚名,可虚名哪里能换得口饱饭,整年下来,怀中也不过揣着几十枚铜钱,就连喝上碗酒,都已算是相当奢侈的一门花费。家中双亲震怒,硬是传出风声说是害了恶病,没准数月之间便要驾鹤西去,强行将自个儿挟回家中,威逼利诱,找来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出几日便嫁娶事毕,指望着能凭此事将少年脚步拴住,起码也有家室,大抵也能令少年收收心思。
老汉自嘲,说当初自个儿哪里顾得上其他,总觉得江湖中人,说话中听,且皆有妙才,怎肯始终置身家中,受人摆布,才是婚嫁过去六七日,便又是提枪外出,却不想当初得罪人过多,被人寻上门来,取走那位才嫁来的女子性命,少年急火攻心返家时节,虽说力拼近乎一日,使手中枪穿过不下三五十人喉咙,但仍旧是遭人卸去两枚指头,且伤及肺脉,就算是想再入江湖,恐怕身手也只退不进,只得身在家中,将双亲安养得当过后,自行寻了这么处村落住下,一住便是四十载。
推杯换盏,云仲问及老者,还练枪不练,老汉却是满脸鄙夷,指指屋檐上头,说本就不是什么顶好的兵器,经如此多年风刀霜剑,恐怕早就锈穿了枪头,已然变为那烧火长棍,再不能使唤。
“老人家是不敢看,还是不愿看。”三两盏酒水下肚,少年抬起眼来,颇有些醉意。
“怎会不愿看,年轻时就算是容貌顶好的婆娘,搂到怀中,也未必有搂着这杆枪来得踏实,乃是那位高手自行花费银钱锻造,乌青泛光,枪尖甚是狭长,瞧着譬如柳叶那般,理应怎么看都看不够。”老汉倒是酒量怪好,接连三五杯酒水下肚,面皮连红都不曾红,摇头叹道,“只可惜从那件事过后,每每观枪,便总能想起那徒有夫妻名的姑娘,当初也算是十里八乡当中的大家闺秀,容貌也是相当不赖,逢人都说是有旺夫相,日后必定富贵,可偏偏因我招惹是非过多,无端领死。”
“当初我借来好友一匹好马,听说是由一位无恶不作商贾手中夺来,我那好友摸黑杀了商贾,牵走那头正经的大元驹,通体没半点杂毛,通红如炭,唯有额头之间一抹白,当真可称得上是追风逐电,不出一日便赶回家中,却还是不曾赶上,只赶上还未干涸的一抔血水,”老汉叹息,面皮瞧不出悲意,只略微有些怅然,“到那时我才有些明悟,骑再快的马也追悔莫及,再猛的枪势枪招,也只能杀人而已,许多事过去就是过去,再想捡起,不过是悔恨难当。”
云仲一阵沉默,老者所说,听来稀松平静,但倘若落在心头,就譬如静池见石,波澜难抵。
“所以自从那以后,老朽便有些皈依佛门的心思,终日礼佛烧香,静心读经,可仍旧是有些看不起同乡,觉得这些人从来就不曾见过天地,从来就没见过己心,活得相当不通透,”很快老者便将面皮松弛下来,乐呵笑起,而后又是抬起筷子夹住块鱼肉,见少年眼色蹊跷,自是揣测到此刻云仲的心思,促狭道来,“老夫可没遁入空门,吃鱼吃肉,与我其实并无半点忌讳,毕竟参禅悟道,烧香礼佛,对于老夫而言不过是图个念想,与心境当中安宁,其余诸等罪业,一人挑之,若是有半点佛法功业,愿皆尽送于那位无辜受难的姑娘,起码佛门讲来生一说,休要让人家再遇上我这等人,无辜受难。”
“往好处想想,以您老当初在故里的名声,门当户对,既然那位姑娘肯嫁,想来也是对您老有些喜欢,不然怎会心甘情愿,嫁与一位如此不靠谱的江湖人?”
老汉一愣,老脸略微抖了抖,无声笑笑,指指屋檐,又抬头看看少年,“幸得此言,老儿我今日又想瞧瞧那柄枪了,只可惜年老力衰,已然爬不得屋檐,还烦请少年替我代劳,权当结清酒水钱。”
云仲宽慰一笑,竟是当真站起身来,费劲稳住身形,总觉得今日这酒水分明入口甚柔,却相当上头,不过依旧是缓步走到屋檐之下,不凭两手,只是两腿缓缓登梯,步摇乾坤倒,身晃神魂清。
少年晓得,老者想看的不是枪,而是当初那位姑娘。
屋檐之上竟当真静静躺着柄长枪,可浑身并无丁点锈迹,乌青光华迎月,瞧着便是想当不俗,少年打个酒嗝,单手握住长枪,而后再归桌间,插到院落土中,微微笑道,“老伯这柄枪,的确是上好兵刃,数十载不坏,当真是不容易。”
老人一手握住枪杆,缓缓起身,将诸般所学,尽数递了个畅快,虽并不如年轻时节那般力沉招快,但依稀之间,尚能瞧清年轻时节威势如何。
云仲瞧着老者舞枪,醉眼朦胧,狸猫也是吃饱喝足,抬头疑惑瞧着那位病虎似的老人,不知为何突然起身,运枪如弓,递枪如松,倒是觉得怪好看,索性使两爪搭住脑袋,懒散望向月下抖擞精气神的老者,足足递出十二路枪招,暴雨梨花。
分明是气喘吁吁,却是眉眼温和。
月光照入老院之中,照在老者手中长枪枪刃上头,院落外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扛锄的耕夫,饶有兴致地望着院落当中的少年狸猫与老汉,念叨了两句,肩头那枚铁锄,又挂到肩头。
耕夫说的是,怎么江湖里头的人都一个德行,粗野时比谁人都粗野,心地柔和时节比谁人都柔和,当真是怪人。
第六百零九章 诉与飞花
第二日云仲补齐干粮酒水,顺带由街面上添置过些晾干的鱼儿,同那位老汉告辞上路的时节,特地由外出所携银钱之中,挪出半数,藏在屋中枕下,却不知为何那老汉为何如此眼尖,还未等到牵马出门的时节,老汉却已是追将上来,不由分说将少年所留的银钱塞回怀中,面皮当即便是阴沉,说搁在三四十载前,定是要抄起院中枪,使枪杆好生揍上云仲两回,说虽是身在穷乡僻壤,但好歹衣食无忧,总不能令出门在外之人,耗费如此多的盘缠。
争执不过老汉,云仲只得是将银钱收起,恭恭敬敬抱拳行礼,自报家门姓名,到底是闯荡江湖极早的前辈,这点礼数,起码要识,但老汉却是侧身让过这一礼,老脸当中似笑非笑,“老朽年纪大了,恐怕就算你如今言说姓名,过后几日便已抛到脑后,再难以想起,相逢何必相识,投缘便好。再不济倘若是腾出空来,待到三年五载,老朽驾鹤西去后,再来瞧瞧这孤寡伶仃坟茔,浇上一壶酒水,便已是足够,如此多礼作甚。”
云仲很想说两句言语宽慰宽慰,诸如您老身子骨,想来就算是再活半甲子也是绰绰有余,休要言说那等晦气话,但望见老者通透两眼,不知怎得便是将言语收回肚中咽下,略微点点头,“只可惜无物相赠,总觉得是有些心中过意不去,来时总想无物一身轻,却是未曾算到这茬。”
老汉笑皱了面孔,咧嘴往身后指指院中立着的那枚乌青长枪,“这便是你这后生送的,如是昨日不曾提起这事,恐怕直到老朽离世之后,那柄老伙计都要在屋檐之上,寂寥得紧,于其说是捡回这柄长枪,不如说是拾起许多旧念头,愧对已是不可改,但仍旧有人时常惦念,与她与我,都是最好不过的一件大礼。”
少年乘马,摇摇晃晃,不过百来步出村口,却是频频回头,瞧着那位风烛残年的老汉立身清晨之中挥手,没来由酸楚意味,直上灵台。
“少年人,尽早退身江湖为妙,总不能因自个儿爽快,搭上旁人,来日若是想起此地有处坟茔,坟茔前头,必定插着枚长枪,那便是老夫同你作揖,恭送出江湖。”
出村口时,老汉高声喊过两句,瞧那少年置身晨光里,侧回身来遥遥一拜,心满意足走回院落之中,望着眼前那枚乌青长枪,多年间未有锈迹,依旧是枪锋冷冷凉凉,上前轻抚一阵,眉眼顺和。
“年头譬如羚羊飞渡,总要是年轻一辈人携老者的念想,出入江湖,见形色景致,声色犬马,天高水阔。”
“出入平安,常携喜乐。”
少年驾马出村落的时节,身侧无端多出来位耕夫,肩扛雪亮铁锄,任凭云仲马匹步快步慢,竟是寸步不离,瞧来且尚有余力。
“从前怎么没发觉,颜先生易容能耐如此高明,原本总要留下条黄狐狸尾,如今竟连狐狸尾都藏得极深,当真是好手段。”云仲抚抚胸前那尾吃饱喝足的狸猫,后者摇头晃脑,已然
颇为熟悉马背颠簸,且时常要站到马颈处,拍打两番马头,分明已是老猫,却是好奇心思半点不曾衰退。
“就许你们这帮年轻人隔三岔五破境,不许我这钓鱼郎日益精进?”耕夫哼哼两声,甩甩肩头锄,“黄龙还是黄龙,只不过化为这锄尖一点黄泥,较真说起来,不过是个小障眼法,只是天下绝大多修行人挑不出毛病罢了,算什么本事。”
“先生可知阴魂不散何意。”云仲摆明不愿搭理这位来头诡秘的钓鱼郎,从始至终都不曾侧身看向耕夫,而是端坐马上,轻声道来,分明想将颜贾清轰去别处清净地界,莫要跟随。
可那耕夫却是好大不乐意,撇嘴骂来,“早晓得你这少年人没良心,前日若是我不曾指引,你又怎能由那老汉口中听闻这些江湖事,虽说算不得稀罕,但终究也可观人生来路途,倘若此番外出真要将心思捋个通透空明,多听些陈年旧事,这不也算是一桩机缘?”
云仲侧目,依旧冷言冷语,“在后生看来,先生若是不再跟随,或是莫要将自个儿所想所思灌到后生脑壳当中,那才算是天底下最好的一桩机缘,本就是打算自行外出转转,何苦学那附骨之蛆,路数不同,就算接过那尾黄龙能直达五境,又能如何。”
旋即也不理会樵夫开口出言,略微夹紧马腹,杂毛夯货有觉,登时窜出足有一丈远近,撒欢跑起,将那位始终亦步亦趋跟随左右的樵夫甩到身后,不消十几息,便已远去。原地站立的颜贾清尴尬摸摸鼻头,很是有些羞恼,而后竟是也不顾举止,抓起锄头朝那黄泥狠狠扇去两掌,“瞧给人家嫌弃成这样,若是能凭你直入五境,想来也要容易些,省得老子豁上一张面皮死乞白赖贴到人家身上,倒贴钱都卖将不出。”
樵夫衣襟当中,钻出一尾黄蛇,不过一掌长短,好奇瞧向正朝那黄泥接连甩掌的颜贾清,后者身形猛然止住,僵硬回过头来,哭丧着面皮赔笑道,“这可没说您老,说的是这锄不顶用,送将不出,成天遭人白眼。”
沙石滚动,耕夫费力从足有半丈宽宅土坑中爬出,半空那尾黄蛇倒也丁点不客气,瞬息盘到耕夫肩头,后者敢怒不敢言,只得是揉揉被一尾抽出乌青的面皮,悻悻运起神通,直追远处一人一骑,只抬足两三,便是迎头赶上近百丈远近,继续凑到那头杂毛马匹旁,不过却再未开口,终究消停下来。
桃苑岛算不得岛,只是恰好临近谷湖,又因村落多半都是世代打鱼为生,便与同湖对岸那片桃苑乡区分开来,索性于桃苑两字后头缀上个岛字,听来也算是新鲜上口,故而多年来从未改换过名头,提乡便是桃园乡,提岛便是桃苑岛,两地之间虽需过湖,倒也是往来甚多,尤其每逢婚嫁时节,乡岛之间渡船扯起红帆,悬起红缎面,总要映得这湖水譬如女儿抿红,搽黛添罗,热闹得紧。
虽是于颐章京城也曾传起名头,但此地依旧是向来少有外来旅人,多半因是颐章诗风
雄浑,最重势大,如此景致之下,百里桃林,便是才由疆场当中安顿下的汉子,亦是难将心头金戈铁马,说与飞花听,如何都是紧别扭的一桩事,更何况山高路远,终年也是少见外人进出。
而昨日时节,却是有一位少年人驾马而来,身后还跟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少年面皮极瘦,不过依旧可辨清秀之姿,那位中年先生却显得颇有几分百无聊赖,才入桃苑岛不久,便是前去酒馆当中,接连饮过半缸酒水,瞧得酒馆小二都是连连咋舌,说从未见过这等外来客爷,此地所酿酒水本就相当浓厚,外来此地游赏之人,大多是三杯两盏便已不胜酒力,文人吟诗,江湖莽汉划拳,不出五六碗酒水便要搂住桌案一腿,同路边黄犬称兄道弟,如此豪饮,当真是少见再少见。
一同前来的那位少年,酒量亦是极好,小二试探说起寻常人不过三杯两盏就要醉倒,却不想这少年亦是饮过足足两坛,面皮才略微升起些醉意,颇嫌弃地替那中年人付过酒钱,才是缓缓上楼歇息。
今儿个正午时节,酒馆当中几位小二好容易应付过六七拨登门来客,难得闲暇一阵,五人便是围坐到张桌案前,纷纷出口揣测昨日那两位外乡人,今儿个要喝多少酒水,再者便是害愁,倘若是将整间酒馆所储酒水喝个底朝天,又该如何。
“我猜终究还是那中年长衫之人海量,昨儿个晚间你们不曾掌眼,我与燕哥却是看得分明,那人饮酒时节,恨不得将脑门都探入酒缸当中,起初还是使海碗,后头似乎是觉得不尽兴,索性将长凳挪到酒缸前头,使酒舀朝口中倒酒,险些醉死到酒缸前头,还是那位少年将此人拽将上楼,那架势当真不似是饮酒,倒是如同渴死鬼托生,没准能将肚皮撑破。”其中一位光起上身的小二,分明是精瘦,却是丁点不觉冷,眉飞色舞同几人说起昨儿个见的奇事,拍胸脯道来,“今儿个必定是那位长衫人饮酒更多,不信咱走着瞧,燕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旁那始终笑吟吟的年轻汉子闻言却是摇头,“那位岁数极浅的少年郎,在我看来却是更为深不见底,两坛酒水竟只是脸红,哪怕是我向来自诩酒量深似海,两坛酒下肚,就算挨掌柜的两拳也未必能醒,依我看来,今儿个那少年郎赢面也是不小。”
那瘦弱汉子一拍腿根,旋即又是压低声窃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赌上一赌,两三枚铜钱,权当是添些彩头。”
但旋即由柜后便是风风火火走出位高挽云鬓的女子,本是相貌极好,此刻横眉立眼,不由分说将酒舀砸到桌案当中,环视四周骂道,“成天只晓得耍钱耍懒,真到做营生的时节却是个个不济事,昨日若是那少年人不曾将那长衫醉汉拖走,老娘便要帮着搭手,今日还敢提赌这茬,总归是输,这月月钱索性不发如何?”
几位小二连声讨饶,见那女子依旧是不依不饶,当即一哄而散,逃出酒馆撒欢便跑,比往年更早些的桃花滋味,正是漫街飘落。
第六百一十章 沧海谣
果真如同那伙闲散欢脱的小二揣测那般,似乎是那两位爷有意错开正午时人多口杂的时节,直到时节偏晚,才悠哉游哉迈步下楼,那位少年分明昨夜歇息得相当不赖,迈步下楼的时节,尚且瞧不出昨日多饮,而是将立在肩头的狸猫搁置到长椅处,请小二上过一碟干鱼,而后才要过三两碟小菜,一壶温酒,迟迟不动筷,却已将一壶酒水重新添过六回,瞧得四周还未吃好的来客连连皱眉不止。
酒馆并不算大,与京城酒楼比起来,大小尚且不足十之一二,且摆设大多不上讲究,烧酒小炉,瞧来相当古旧,多年不曾更换,原本乌青小炉遭数年柴烧火燎,早就已是显得灰白,上头炭烬堆叠,即便是有心擦拭,也已同小炉近乎烧成一体,再难使之回转原貌,就这么随意落在屋舍当中一角。精瘦赤膊的那位小二见是少年下楼饮酒,当即便来了兴致,接连替少年添过六回酒水,丁点也不觉麻烦,而是始终目光炯炯,瞅着这位腰间挂有枚卖相奇好的水火吞口长剑的少侠,热络搓搓两手,直等自个儿赌赢。
就算是女掌柜时常拿眼斜楞瞪来,并无半点耍钱的空隙,汉子也是相当乐意赢上个口头赌约,终究是没奈何,桃苑岛之中实在是闲暇日过多,家家户户并不愁银钱,更是无几人愿外出。原是湖中每年两季休鱼,经这两季歇息,再者湖水当中水草丰茂,致使鱼儿大多养得膘肥体壮,前些年来更是有人使厚实渔网,生生罩住条足有近两人高矮的老鱼,四处显摆一阵,又赶忙将那搁村人心中已然成精的老鱼放归湖中,生怕掺染什么忌讳,倒不如将其放归湖中,祈盼鱼儿收成愈好,到底也是图个念想。
这岛乡当中人人富庶,自然便是允了酒馆便宜,嗜好饮上两口的村落中人,向来是不吝啬酒钱,倘若是通体疲累,同自家婆娘吵嘴两句被赶出门来,或是三五好友熟人泛游湖心过后,意兴未消,也是定要来此地饮上几回酒水,虽说这些年亦是有人瞧见酒馆当中生意甚为红火,也是始终念想着开设另几处酒馆,但眼见得那模样生得俊俏的掌柜,依旧是要天还未良时节便聚起伙计酿酒,气蒸面颊热汗淌落,自是要惹得大多人将心思收起,连连咋舌,不愿前去遭这份罪过。
如此,除却酿酒等等时节之外,酒馆当中几位小二便更是闲暇,譬如这精瘦赤膊的汉子,如今只将开褂松垮穿起,敞怀坐到一旁,盯紧少年举动,但凡是客官有唤,必定要上前几步热络招呼,比起云仲几年来所见的小二,都要勤快许多,且如何都瞧不出烦闷意味,酒馆当中贪饮几杯的来客衣衫也是相当讲究,知足且乐,时常有三两位不胜酒力,随口哼起渔歌乡谣,周遭人非但不曾斜睨暗骂,竟是多数也应和此声,叩桌踏步,性情相当随和。
今日更是如此,两位年岁极大的老者背琴持箫落座过后,酒量相当差劲,才不过三两杯米酒下肚,便是斜依桌案,鼓琴鸣箫,时常凭沙哑腔调唱上两句,其余几桌酒中客亦不厌烦,却是大多面皮挂笑,时常应和上几句,倒是显得相当快意。
“客官是外乡人,兴许从未听过,但这曲子于咱这等渔村当中,却是传唱极久年月,近乎是家家户户,甭管是否通晓音律,其实都能跟着哼来几句,相当上口,唤作沧海谣,调门粗犷大气,畅快得很呐。”精瘦汉子恰巧闲来无事,替云仲添过一壶酒水过后,自行凑到少年桌前低声道来,眉眼带笑望着两位老者,咂咂嘴道来,“您还别说,这两位爷虽是气力略显不足,更是调门奇差,破锣嗓门,却偏偏与曲调相当衬合,听来十足舒坦。”
少年侧耳听去,却是从未听过这般曲调,与京城当中那般工整曲音迥异,那两位老者唱来时节,近乎是手舞足蹈,浑然不顾已然叫酒水打湿的胡须,畅快对望一眼,摇头晃脑,尤其鼓琴那位,早已是忘却鼓琴,面红脖粗敲打桌案,吼得兴起,灌上壶酒水,于是腔调越发粗野,乐而忘形,恣肆旷达。
“唯有一湖,何来沧海。”云仲回神,看向眼前那位跟调摇头晃脑的精瘦汉子。
“客官低头看看,壶中有沧海,抬头瞧瞧,湖里也有沧海,就算是仔细望到那两位老汉眼中,那也是沧海大浪涛涛,客官理应是念过许多年书,昨日就算微醉,举止亦是得体大方,应当比我看得清楚分明,总之心尖有沧海,看啥都是沧海恣肆,是这个理不是?”敞怀小二惊奇看过眼少年,嘿嘿笑起,竟是自行起身,搬过一坛酒搁到两位老者脚边,“今日小店送酒,两位多呆一阵,权当歇脚,唱个痛快便好。”
两位老者衣衫朴素,哪里曾想过还有如此殊遇,于是相视一眼,腔调愈发快意,倒当真是譬如狮子下山,沧海动摇,又是重新起调,惹得许多街外之人都是上前,或是迈入酒馆之中要过一壶酒,或是靠到门槛处,眉眼挂笑,拍打双掌,相当入痴。
就是这等节骨眼上,酒馆二层楼上,有位长衫先生连滚带爬跑下楼来,虽是衣衫不整,但还是凑到两位老者桌前,从腰间抽出枚竹笛,正襟危坐,却是险些吓着那两位老汉,但旋即笛声起时,这曲调意味浑然一变,由沧海雄浑转为舒畅写意,泛舟沧海,安宁无潮。
来人却正是颜贾清,云仲倒是从不知这位醉酒过后的酒鬼先生,吹笛能耐相当高明,同两人应和一处,旋即竟也是同两人一并唱起,同样是调门粗粝沙哑,然豪情自生,到头来竟也忘词,摇头晃脑,似已是相识许多年。
清风也笑,桃花香流,不远处长湖湖心,天光通明,有渔樵声响。
沧海也笑,壶中胸中,三人扯起破锣嗓,仅是一句唱词,里头便有六七处破音,但偏偏是如此堪称粗俗的调门,硬是将整座酒馆唱得寂寥皆去,虽非晚照斜阳时辰,豪气顿生。
一曲毕后,酒馆门前看热闹的停足之人,不知为何将腰眼挺直,皆如寒冬腊月饮过壶劲头极冲极猛的烧酒,将肝肠烧热,面皮滚烫,笑意起时,平添两三分匪气豪气江湖气,神采奕奕。
云仲望向那位容貌极好的女掌柜,后者分明是亏过一坛酒水,却也是将两肘立到柜案上头,笑意明光烁烁,不知为何自个儿也是随口哼起曲调,胸怀一时通畅。
“却是不曾想,外乡人竟也是有如此一手妙笛,将我二人原本略有缺失的谱调补足,还敢问兄台名讳。”两位老者尽兴,相视一笑,一同开口同眼前宿醉未醒,依旧红着张面皮的颜贾清抱拳问起。
“姓颜,相逢何必相识,此一曲心有灵犀,便是生来快事。”颜贾清自个儿饮酒一壶,也不去擦拭嘴角酒水,拱手见礼。
两老汉微惊,旋即便是畅快相视一眼,“我姓黄,他姓金,老夫谱曲添词,这人原本乃是位使木剑的混人,后来将木剑折去,我俩一并游荡江湖,来日有幸再见,咱再奏上两曲,不为旁的,全因胸中沧海潮声,不亦快哉。”说罢这位面皮方正,满头短茬白发的老者由怀中抽出两张泛黄谱卷,递到颜贾清手上,宽慰大笑道,“此为初谱,老夫写了许多回,故友依旧是不满,才将原本曲调倒弹,再不修改,如今得见知音,便送与你这后生,权当是留个念想。”
说罢过后不再抱拳,而是拽起那位已然饮到面红耳赤的老者,洒脱走出门去,大笑声铺满街巷,缓缓远去。
颜贾清许久才起身,同小二要过一坛酒,坐到尚未回神的云仲眼前,将图谱递到后者眼前,打个酒嗝,“可得千万收好,日后天下,再也出不得这等好曲喽,多瞧瞧看看,传与后辈人。”
云仲疑惑好一阵,抬头问询,“为何那两位不携颜先生同去,补足缺漏?”
“江湖里头哪有那么多尽善尽美的事,茅庐之外刀剑光起,难不成还偏要凑齐个会吹笛子的侠客?若要如此说,那就应当再找来几个嗓子譬如金石桃花的人儿来唱这曲,可他娘的甭管嗓门再好,终究也唱不出此中滋味。”
门外笑声渐行渐远,云仲轻哼曲调,突然觉得很后悔不曾同那两位老汉攀谈几句。
原本立身酒馆看热闹的行人纷纷散去,纷纷称赞这两位老者唱腔好极。
门外桃花,已是开得紧旺盛,花期比以往提前许多,大抵是为迎送这两位老者,嘻嘻闹闹,身形远去已不可见,湖波定宁,有游舟上头立身渔夫,孤舟走湖,碧波声散,何处不江湖。
依旧是有位少年坐在酒馆之中,喝空许多许多酒坛,可面皮已是略微鼓起,原本形销骨立,已是缓缓解去。
第六百一十一章 桃苑福地
桃苑岛中人,皆知湖边住着一位癫子,岁数大抵是而立上下,衣衫破烂时常不着寸缕,可谓是疯癫入骨,再无回转余地。岛中人多半知晓原由,大抵是当年癫子还不是癫子的时节,家中人误食条毒鱼,一家上下五口,年迈双亲,发妻与膝下两子,皆是误食毒鱼,唯独这癫子外出撑船打鱼,才保得一条性命,待到归家时节,请来乡间郎中的时节已是回天无力,自此以后便是患了疯疾,时常发癫,再无半刻清醒的时节。
乡间人心善,许多人家都是刻意多做些饭食,送到这癫子住处,后者神智较为清醒的时节,还晓得作揖,不过大多时节都是浑浑噩噩,沿湖岸走动,或哭或笑,衣不蔽体,哪怕是乡间人心有怜悯,置办上一两件衣衫送到棚屋当中,癫子也是向来视若无睹,不论三伏或是冬月,皆是穿得单薄破烂,时常惹得前来游湖的女子羞红一张面皮,暗地里骂两声不端庄,倒也从未有人前去欺凌此人,如此安然过去十数年,癫子竟是依旧不曾瘦弱下去,更不曾饿死到湖岸旁。但癫子唯独怕鱼,甭管是巴掌长短小鱼,或是半人高矮的大鱼,每逢捕鱼之人归来时节,癫子总要使两手遮住面皮,浑身颤颤瑟缩到路边,尽力避过瞧见湖鱼。
时候一久,村落中人便发觉这癫子的脾性,便商议过后,将舟船岸口略微挪到远处,尽量不由此处上岸,吓坏那位可怜人,尽管是劳民伤财,不过依旧是无人出言辩驳,是因民风淳朴,心有善念,于是耗费数月功夫,硬生生将口岸挪开些许,而从未有人前去将那癫子棚屋挪动。
毕竟如今棚屋,正好落在汉子原本家中旧址处,无人忍心将那疯癫汉子赶跑。
今日癫子又是无事闲逛,时哭时笑,沿湖岸遛弯,每年不允捉鱼的时节,癫子总要比往常清醒许多,只不过是时常恸哭两声,而后又邪邪笑起,前仰后合,倒也算不得碍事,可瞧见一位白衣少年租用过一枚小舟的时节,癫子竟是跑到近前,手舞足蹈比划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今日早早起身,神清气爽,携起长剑外出,打算着租上一枚小舟,前去湖心当中平定心境,哼起沧海谣信步外出,听闻隔壁屋舍当中依旧是鼾声如雷,震得耳鼓生疼,自然是晓得昨日颜贾清又饮过半缸酒水,睡兴正浓,便也不打搅清梦,自行下楼。
精瘦小二今日当值,随那位唤作燕哥的精壮年轻人才踏入店中,恰好便是遇上少年郎缓缓走下楼来,当即便是热切上前招呼,说昨儿个少年整整饮酒一缸,竟然是比那位颜先生还要多饮整一倍,今日却不想依旧能早早爬起,当真可称上一句酒仙,不过正巧因此输了赌局,虽不曾亏银钱,却被燕哥狠狠弹过六七下脑瓜,险些脑壳生出枚红包。
云仲无奈笑笑,此事唯有自个儿知晓,哪里是什么海量,分明是腹中秋湖将酒水汲取大半,好生于腹中搅动过半宿,任他也不晓得分明是无名无姓的村中寻常烧酒,为何秋湖竟是险些魔怔,汲取大半酒水,于腹中翻腾过半宿,重塑无数细末经络,而后才堪堪沉静下来,于是只是摇摇头道逞能而已,算个甚本事。
那位燕哥却也是相当直爽,言说过阵子清净些的时辰,定要与云仲拼上几回酒,分明少年年纪还要浅上许多,怎的便是如此海量。云仲浅笑应下,旋即便是外出,寻过一枚瞧来轻快的小舟,同立身舟旁的老人家攀谈时节,后者却言此时舟船并无大用,不消花银子,自行取用便可,着实是令云仲略微有些狐疑。
而正是此刻,癫子凑上前来,含糊说了句没头没脑的痴话,听得少年云山雾罩,眨动两眼问起,“兄台可是同我言语?”
癫子似是鄙夷,点点头又是道来,“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不明所以,而那位看守舟船的老人家却是开口解释道,此乃是桃苑岛上头人人皆知的癫子,早年如何,眼下如何,讲得相当清楚分明,而后瞧瞧少年打扮,低声道来,“被此人缠上,莫说是你身家千两银钱,或是剑路高超颇有威名,一时间都是摆脱不得,毕竟已然疯癫,银钱无用不说,曾经发善心的几位乡间人送他不少铜钱碎银,皆是被他丢到湖中,向来不用,到底是癫子,银钱对他而言,全然无用,少侠可要仔细斟酌言语,莫要冒犯了这人,倘若是终日缠着,总是徒添烦闷。”
云仲听得倒是有趣,且虽老者乃是出言告诫,神情却是望不出丁点厌恶意味,劝罢过后便是扭过头去,沉沉谈过一口气,言说分明当初也是位憨厚人,怎生突逢厄难,上苍当真是不愿允半点福报,旋即便再不言语。
而一旁癫子还是期盼瞅向少年面皮,口中念念有词,翻来覆去说那句大爷大爷,何时想通,云仲一时间福至心灵,并不作答,而是冲癫子笑着反问起来,“那以你所见,应当何时想通?”
一听这话癫子眉眼都是欢快起来,连连拍掌憨笑起来,“正是今天,正是今天。”旋即也不顾云仲如何回话,痴癫跑远,时常还要回头跳起,瞅瞅依旧立身原地的少年,似乎是相当欢喜。
云仲不禁笑了笑,自行登舟,同那位守舟的老汉再一躬身,摇起船桨,如是离弦箭羽,顷刻便窜出百步远近,直奔湖心之中。
老汉却是没想到这位看来紧年轻的少侠,当真是只耗费一言,便将那癫子哄得眉开眼笑,似是得了那般泼天便宜,当下也是觉得蹊跷,摘下斗笠挠挠经多年风吹日晒,毛发稀疏的头顶,纳闷不已,心说这向来顶难缠的癫子,为何今日偏偏转了性子,不过转念之间,又望向那挎剑的少年,距湖心尚有极远距离时,已经是躺倒在小舟当中,荡开无数波纹,只是伸出两手,缓缓撑船,当下便明白了些。
江湖中人,多半寻的乃是快意二字,举止瞧来与疯癫无异,前些年也来过位江湖中人,滂沱大雨时节外出,愣是在雨水之中手舞足蹈,比癫子还要疯癫些,可能癫子与癫子之间,才算是知己。
天朗气清,云仲倒是不曾疯癫,而是这湖极大,离岸几百步,竟依旧是身在芦苇当中,去年旧苇泛黄干结,已然剩余不多枯败芦花,随风摆动时节,极易撩人心意,枯黄犹如秋来蚱蜢,连天接岸。少年无端便想起当初那座小镇当中,也有相似一片芦苇,虽不如此地这般势大茂盛,可无论经多少孩童使坏踏倒,好像隔不几日便又是挺起腰背,随风而动,细细碎碎声煞是好听,左右皆秀水通透,轻舟如是悬空过,不由自主便躺到舟中,望向时时淡云飘摇的长天,一时心思旷远。
那位极好打人手板心的先生,曾经说为何许多文人受贬谪或是疑案牵连时节,最落魄的时节,专好挑选浩大水泽,或是层叠无垠山峦大川栖身,皆因是前路遇阻,时时容易将心思毁去,免不得还要误入歧途,失却为官初心,不过直到如今流传极为广远的诗文,大多赋诗之人还是将本心守住,故而多半都是终生失意,并未有妥协之举。
先生说这话时,云仲恰好叫李大快闹腾醒,而后便听先生说起,其实文人心思胸怀,也未必极大,所以要常常寄情山水,眼前见大湖大泽,浩瀚海潮,便将其偷换为自个儿胸怀与心境,念想着海纳百川,湖容万雨,原本心心念念,始终横在心头的大事,此刻便已不再能称之谓大事,而是随江流湖海,一并东流而去,起码此时看山,山作胸襟,此时看水,水平心事,这才是所谓仁智之人,最为高明的自宽学问。
听这话时,云仲还只是位时常好动,与同窗打闹的小小孩童,听得云山雾罩,可分明记得当时先生看自己时的神情,肃穆平定,仔细品品,倒当真被这话语当中藏匿的山河壮丽,胸怀酣畅惊出一身热汗,那日时节,云仲再不曾走神,而是规规矩矩,摇头晃脑背起书来。但书中文字,已是再记不清,只是依稀能念起这段话来,如今却才略有体悟。
昨日沧海笑,今日探湖来。
心思宽阔时节,阔如海波湖聚拢,欲踏歌唱时节,乐而忘忧酒落须,两者亦有相同。
未曾入修行时,少年总觉得那些话本当中所云仙家手段与修行,玄之又玄,妙之又妙,但当真入修行后,才知其实事事不易,哪有什么虎躯一震剑气千里,哪又有什么提剑杀人血溅十步,尚有心饮酒作诗,尚要撇下几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话。
于是云仲再也不端着始终缭绕心间的几问,舒舒服服躺到舟中,望长天依稀见云,猜云间可否有仙,眉目轻盈,甚至有些眉飞色舞,与那癫子无二。
“桃苑福地,汇川可当洞天,”酒馆楼上屋舍中,颜贾清翻个身,面皮已然变回本来样貌,嘟囔一句,而后嘿嘿笑了两声,“酒水也不赖,一夜春光,看得我这钓鱼郎也险些把持不住,好大馒头,好香醪糟。”旋即再度沉沉睡去,笑意贼贱。
第六百一十二章 坐忘
一连三日,云仲皆是早早起身,先往村落之外百里桃林练剑,琢磨凌滕器所赠那卷拳书图谱当中种种章法,时至清晨,收剑平拳,而后再是径直迈步回酒馆,吃上两碟小菜,清粥点心,同才进门不久的小二随意闲聊几句,扯扯家常,或是问起桃苑岛当中种种民风民俗,倒也是自在快意。
不晓得是否乃是桃苑岛此处水土上佳,才住过五日,少年原本塌陷消瘦面颊,渐渐已是恢复如初,再不复当初模样,那位精瘦小二瞧到眼里,总觉得掌柜看这少侠时的神情有些不对滋味,便时常同燕哥提起,说万万得留心些,可休要让人家终日走马仗剑的白衣少年侠,将掌柜的心思都勾了去,过后倘若当真落得个两情相悦,岂不是要白忙活许多年。
不过对此,那位燕哥总是摇头,压根不曾放在心上,说下回不妨仔细瞧那云少侠双眼,通透清澈,譬如此地大湖那般,似乎仅是两三眼下去,都能一窥见底,这等人如无意外,想来必定是终生都是心念江湖,哪里有什么闲暇心思,更何况如若有那般闲心,自家这位掌柜,虽说相貌极好,不过也恐怕难入人家法眼。精瘦汉子不解,瞅瞅那位比平日来得更早些的掌柜,与言语温和的云仲,终究是想不出究竟这少侠心中总有念想的女子,究竟得是何等风华绝代,面皮又该是如何的清丽绝尘。
可那位燕哥说,其实云少侠心仪之人也未必是容貌顶顶尖的女子,但肯定是腰间挎刀,或是身后背剑,比起终日只晓得拎着枚酒舀四处高声叫骂的泼辣掌柜,不晓得高出多少。精瘦小二还想着应和几句,但略微一合计,还是不曾在背后损人,只是意兴阑珊道来,看来这江湖人也没啥了不起,其中男女不过是背来柄刀剑,骑着头劣马,况且时常还要增进身手,练武不止,每日醒的比他这小二还要早些,相当不自在。
颜贾清这几日,总是要饮酒无数,而后舒爽睡到天光大亮乃至晌午的时辰,可算暂且撇开在南公山下教书的营生,心境好上许多,倒是更为放浪,向来是不醉到雷动不惊,挨揍不醒的境地,才算是饮酒到量,偶尔闲散时节,便是将长褂洗罢,换上身整洁衣衫,外出前去走街串巷,最喜瞧桃苑岛中街边三五老者手谈下棋,乐呵呵前去指点一二,压根也不顾及什么观棋不语规矩,立身一旁指手画脚,同老者争个面红耳赤,得胜归来,再将自个儿灌得烂醉,待到日暮时节云仲游湖归来时节,再将已然烂醉的颜贾清拖到屋舍之中,睡上个日出三竿。
日子一长,岛中许多人都晓得,近来有两位外乡人来此,其中一位少年分明是行走江湖的练家子,一位却是不知是何来头,终日只晓得饮酒观棋的酒鬼,先生打扮,不过听起言语,丝毫未有寻常先生那般中意咬文嚼字,且行事并无规矩,棋术更是臭得惊世骇俗,连岛中棋力最差的老者同他手谈,都要被磨失心气,让九子开局,尚不能得胜。
云仲仍旧是练剑罢后,要在舟中坐上近乎一日,虽说是那位守舟的老者向来不曾同云仲讨要租舟银钱,但云仲却是时常携来壶酒水或是鲜灵吃食,自个儿擎起酒囊,同老者对饮一阵,而后才登舟离去,轻舟闲庭信步似飘摇过芦苇丛中,且往往是躺倒舟中使桨划船,而向来不曾出错。这手撑船的功夫,就连那靠湖船过活大半生的老者都是啧啧称奇,逢人便说这小少侠倘若不曾习武,恐怕如今已然接连钓来两三尾鱼王,就算是靠湖吃湖,也定能赚得一份厚实家底,着实是有些不俗才气。
癫子依旧时常趁少年老者对饮的时节上前,云仲曾递过酒囊,不过癫子略微抽抽鼻,便是摇头往后退去,似乎相当不待见这酒水当中所蕴的辛辣冲鼻滋味,瞧得老汉大笑不已。待到登舟时节,癫子依旧是要问上那一句大爷大爷何时相通,而云仲依旧是未曾应答,反问癫子,后者拍打双手撒欢离去,口中喊着正是今日,沿着湖畔跑远。
但云仲自个儿晓得,并非是不愿作答,而是当真无法作答。
有时习武比起念想,当真要容易许多,对敌时节,多练过一招,便可决断生死,偷懒不曾递出过一剑,没准胜负颠倒改换,世上习武练家子大多好言,两两身手不分高下,胜人一步,七分灵犀两分苦练,剩余一分在于天运落在谁人头顶,但倘若是那两分苦练不及人,就算是天运灵犀皆至,也未必能言稳胜,一份功夫,十年功夫。
但比起想清一件事,习武当真算是门不亏的买卖,多练一日,天资或高或低,皆是大多有收,唯独胸中思量二字,想个通透之前,皆是死寂横生,即便借这等时节,顺带捋顺清许多其余细枝末节,未曾想分明前,便是满心狐疑,推敲二字最难,而最难处在于孤身推敲,但眼下云仲只可自行解去此处疑惑,旁人所言,不过是为一者徒添些论据道理。
可无论道理大小,人总归还是要决断出条路来,未必尽数靠道理两字迈步决断。
云仲见过许多事,听过许多事,更是于这短短两载之间,结识过许多江湖中人,有的知名知姓,有的甚至到头来也不曾知晓来历,更是不知姓名,但做的选择,往往是相差甚远。或是因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选上条论理论念都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数,但到头来未必舒坦;或是因执于一个义字与心之所向,迈步走上条断头路,终究无悔,只是许多人看来,不过是愚鲁武夫一腔孤直,最是不智。
云仲记性还算尚可,虽没法同自家大师兄或是幼时学文那等过目不忘的大才相提并论,但终归是年岁且浅,尚不能算是那等忘性奇大的一类,可若是想不通透分明,且觉始终搁置心头劳心伤神时,少年总是会不由自主将种种所见所闻,抛诸脑后,暂且忘却个一干二净。这门不是神通却近似神通的能耐,云仲极少同人说起,而是时常接天昏孤身时节,将种种驳杂念头藏匿埋罢,过后待到想起时节,浅尝辄止,尽己所能往好处转去。
更多时辰,少年都是觉得自个儿譬如那等手艺不精的雕玉匠,每每接过一事,觉察着凭自己手艺,恐怕唐突动手,只怕要浪费枚好玉,又是不愿同人提及,生怕人家瞧着自个儿这枚玉赞叹不已,却又因此怪罪自己手艺相当粗鄙低下,心生愧疚。
而此刻借来巍巍大湖作胸怀,粼粼水光当雕刀,云仲无端便觉得,似乎可以试手两三,于是便由原本平躺,缓缓坐起身来,突然想起大师兄柳倾曾传过一门手段,乃是专为修阵所用,全然算不得神通法门,归根到底化繁为简,不过是找寻个静谧所在,双掌摊开,闭目松眉,舌不需抵上颚指无需捏印决,双脚交叠盘坐更是无需讲究上下,如何舒坦便可安心生念,心头空明无尘,最是能修阵法。
柳倾还给给这动作取过个名讳,唤作坐忘,毕竟是位向来不晓得麻烦为何意的出尘人,而今身在北烟泽中,尚不觉麻烦,时常有家书递至南公山山间,竟是比起当初身在山上的时节,字迹更精。
云仲也是记于心头,只是总未曾用过。
而今却是猛然回想起此举,连忙坐起身来,伸展腰背,双肩落低,一时却当真觉得心事通透。
轻舟过湖,湖波光彩万道,四面来风,八方云影悠悠转转,步踏年月,头枕乾坤。
桃花林开得极旺,虽花期颇短,而此刻正是盛期,即便离岸极远,前有湖心,层林当中桃花香气,也足可溅落湖中,沁人五内。不知为何云仲回想起那两位嗓门相当粗粝沙哑的老汉,念想这二位顽童似的人儿,大抵也曾来过此间,泛舟湖心,分明不见沧海,而沧海横流,碧波潮生,万千桃花迎风吹入春湖的时节,浩浩荡荡,壮丽凄高,竟是不晓得应当如何感叹,只觉桃花艳,忘却飞花声。
且不去拘束所思所念,任由胸中野马脱缰,信步闲游,步步摇晃上兜率,两指做剑遥问斗牛。
今日轻舟吃水深,原是云仲购置过许多坛酒水,置于舟中,却是发觉经酒水如此一压,原本距离颇远的湖水,如今近乎已要漫入舟中,抬手可捉,于是依旧合眼,摸索拍开坛酒水,饮酒一口,拍水二三,缓缓将念头收回。
自如舒畅,就像是孩童腹中觉饿那般,少年盘腿坐好,而后似乎是觉得不算舒坦,索性斜倚于船头,依旧闭目。
湖岸桃花林中,睡眼惺忪的先生愣了愣,却是没曾想少年竟是直接将自个儿撂到桃花林中,无奈摇头,发觉一旁竟是摆着两枚酒坛,旋即又是眉眼笑眯成一团,抓来几枚早夭桃花,做起焚琴煮鹤的举动。
俗人只知桃花香,伴来下酒最适宜。
第六百一十三章 黑衣,红衣,白衣
两日后湖心之中,少年抬起头来,原本小舟当中,却是坐得满当,一位白衣,一位红衣,一位黑衣,五官分明是相同,神情却是迥异。
黑衣那位神情相当冷峻,且始终阴沉着张面皮,才现出身形,便险些将那位白衣少年打翻到水中,还是红衣那位抬手相阻,才使得白衣少年堪堪稳住身形,挑眉诧异不已。原是此间原本唯有他一人身影,不过所想愈深,红衣黑衣两人身形便越发凝实,黑衣云仲出手的时节,云仲竟是能从身手当中瞧见隐约有凌滕器内家拳意味,且似乎南公山间那位樵夫的刚猛劲,也被黑衫少年化为己用,难以硬接。
最令云仲好奇的,还是那位红衣人,无论是方才动手相阻,还是平平静静坐在原处,面皮上都是若有若无挂有些许和善笑意,只是虽面皮相当年少,可举止动作,暮气奇深。
“两位打哪来?”云仲稳固心神,抱拳开口。
“你这小子却是有趣,分明是自行唤来我等二人,替你解去胸中疑问,到头来反而要问我等来历,天下修行人,如何说来都是少数,能悄无声息显现身形的,这偏僻渔村当中可是并无一人。”红衣那位先行开口,脸上笑意愈深,日光落在面皮上头,甚是明朗。
“就凭这如今一事无成,经络尽毁的无用人,怎能分辨出你我二人究竟是游魂野鬼,还是什么修行道上的高手,”黑衣接茬,阴惨咧咧嘴,随手捏捏白衣少年的面皮,似笑非笑道,“倒是有本事,二境修为独对几位四境,就连我也得冲您挑起枚指头,好生称颂称颂,赞叹两声义气千秋,护人心切。”
虽是如此说,黑衣那位分明只是皮笑,分毫也瞧不出笑意,甚至面皮当中尽是鄙夷,打量少年两眼,便将头扭到一旁,专注盯着湖中还未长成的几尾小鱼,俶尔轻舒背臂,抓来两三尾鱼儿,溅起许多水花,刚要将那鱼儿收起,却无意间瞥到今日随云仲出外的那尾狸猫,正不瞬盯着自个儿手头鱼儿,冷冷哼将两声,竟是径直将鱼儿放入口中,生生咽下,压根也无送与狸猫的意思。
“湖中不满巴掌长短的鱼儿,向来不允捕,此乃是渔村当中的规矩,兄台既来,也应恪守。”云仲神情微动,但眼色却是越发狐疑,开口同那黑衣少年讲道。
后者咧嘴笑笑,全然无顾忌,“吃你家鱼了?终归是早晚要叫人端盘上桌,早死晚死,都算是一般无二,何苦在意。何况你将自个儿身子毁到这般地步,老子还没找你讨债,如今腹中饥饿吃上尾鱼,倒是如同踩上你尾巴那般,忒小气。”
而红衣那位却是看向云仲,神情赞许,略微点了点头,并未去同那黑衣之人计较,而是径自朝云仲抱拳见礼,“从未谋面,今日一见,的确是亲近得很,黑衣这位脾气本就如此,虽说是行事无所禁忌,但也算不得坏人,既是今日打算解去心结,就无需同他过意不去,暂行己道,无需管那般冗杂念头。”
黑衣少年撇撇嘴,使劲捏捏狸猫鼻头,后者吃痛险些抬手便是一爪,却被前者闪身躲开,面皮当中尽是得意,不过再看向云仲与那红衣少年时,却又嘀咕两句伪善,而后便斜依舟边,不再理会两人。
“我二人来历,你应当也猜出些许,毕竟虽是经络差劲些,悟性理应属上游,学剑两年,已然罕逢敌手,且阵法亦是初窥门径,至于那门内家拳,锦上添花,可谓是不易。”红衣人气度随和淡然,缓缓道来,却是很快被那位黑衣人接过话头笑骂,“谁人活于世上容易?就凭他这悟性与修行天资根骨,原本还应更好才是,更休说如今将通体经脉折损个干净,连区区二境也难保到手上,这才是愚不可及。”
“那依兄台说来,如何才算是堪入法眼。”红衣少年也不恼火,见那黑衣之人分明积怨已久,便是只得歉意向云仲递去眼色,点头又摇头,意为且安心听着便是,莫要再逼迫这位火气极大的少年,免得惹火上身,闹得一拍两散。
云仲也略微看清如今场中两人根底,红衣那位,分明是那等善念寄心的良人,只是浑身暮气可比行将就木的耄耋老者,举手投足间,观瞧自己的时节,竟是有些观瞧后辈人的意味,且赞许颇多,分明是同路之人;而那位黑衣却与红衣极不对付,顺带着也是怨念诸多,且听话中意味,似乎很是窝火云仲不遵趋利避祸一事,多番出手,致使如今经络溃散,尚未修补。
“依我看?”黑衣少年不屑,坐起身来,小舟一阵晃动,“那山涛戎亦非什么天生地养的天人,怎就不能迎头赶上?倒退几步,就算过不得五境,三境向来也非难事,你小子以为终日练剑行气,已算勤勉了?若是让咱出手,每日除却半时辰留与吃喝,其余时日,哪里还顾得上安眠,尽可练剑行气,不出两载,破开个三境绰绰有余,且剑法也大抵与你那师父并驾齐驱。”
红衣无奈摇头,但还是面皮和善,“人之生来,除却所谓修行境界,尚有缤纷乐事,倘若是真如你所言,那这少年岂不要变为个痴人,除却修行习武之外,无念无想,只怕是不能再称之为人,而是枚只晓得吐纳行气的通天物,浑浑噩噩,不知年月。”
“不妨自行问问这小子,这些年来,做成甚事,”黑衣言语丁点不留情面,冷嘲热讽笑道,“倘若少年得意成名,买得起世上数一数二的宝药,娘亲怎会孤苦离世,倘若是修行再下些功夫,又怎能眼瞧商队中人尽皆陨于武陵坡,却尚不自知,依旧将所谓善念挂到心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好比明知前头深涧,落地即死,却是偏偏不信邪往下跳,美其名曰要护人性命,或是为义字出头,见不得世上种种恶事,到头来不过是满足一己私心罢了。”
黑衣少年将面皮凑到云仲近前,“我图的乃是吃饱,不舒服时候要想法子舒服,做不成事时苦练自个儿的能耐,瞧着最为简单容易,你图的却是令自个儿虚心受满,让人比划起拇指,说上两句高义,不妨自问,你所图种种,何其可笑。”
云仲神情越发疑惑。
黑衣少年,从始至终说过许多回吃饱,且方才更是不假思索抓来两尾鱼儿,似乎于山间兽属无二,饿时杀生,渴时饮水,倘若看上枚物件,便打算无论使何等手段也要取到手上,如此念头,也唯有云仲幼时时常显现。
未曾做课业时,留于学堂当中奋笔疾书,窗棂外头飘摇饭香气,最是惹人眼红,那般时节,云仲竟曾想过索性撇去眼前课业,冲到旁人家中,就算是明抢也要吃上几口热腾饭食,且如此念头,随天上月色愈浓,越发纠缠于心,但孩童终究也不曾如此举动,似是有念想阻拦,冥冥当中令孩童觉得这么做不对,就如同始终立身一旁的那位红衣,同黑衣少年相对,时常出言,同后者针尖对麦芒,且瞧来本事便是奇高,黑衣少年只落得个敢怒不敢言,至多也只是哼哼两声。
黑衣少年说完这话,云仲沉默很久,最后竟是释然一笑,同前者点点头应道,“我觉得兄台说得很对,其实听说过不少话本当中,那等舍生取义,致使丢去性命之人,落笔续文者恨不得将这人临死前写得慷慨无比,置生死于不顾,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似乎始终也无人去想,这人若是未死,或是死后亦有念头存留,会不会后悔。”
“自己说起,其实多半都要说句无悔,但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是否有些后怕,尤其是分明无需豁上性命那等兄台口中的愚鲁人,大抵过后也要略微生出些许悔意。”
云仲说到此地,笑意反而愈轻快,近乎是不假思索便开口道来,“人未吃饱时,总想着吃饱,与山间兽属一般无二,若未得势前,总要图自己能否取来无数银山金山,手中权柄越大越好,而后便转为求身后名。满足吃喝这等维系性命之事过后,总要想着再得些什么,贪念欲念无穷无尽,便是人之生来。”
黑衣少年皱眉,可依旧不曾有举动,略微上心了些,但依旧是面皮阴沉如旧。
“也许我所贪图并非是开宗立派,天下难寻敌手,而是更高些的东西,譬如高尚,譬如得人夸赞,但如是世间无人夸口,并未有人感恩戴德,事事念及,红衣这位,依旧会告诉我应当这么做。”满面笑意的少年抬头看向红衣云仲,后者也是开怀。
“黑衣兄台乃是生来本意,既然是世间之人,劣根常有,因此也不能说错,饿时要吃饱,困时要歇息,旁人如何,终究也不能放在我这个字前头,这样很好,但我还是更偏向这位红衣兄台,大抵是生来喜欢赤色。幸亏是少年时遇上的大多是好人,倘若如今有半点善念,皆是出自过去种种,双亲所言耳濡目染,先生言传身教,故而才使得这红衣鲜有染尘。”
“两位都是我,既如此,又何苦分得那般清楚,可人人都要向喜欢的一处走不是?就像是南飞老雁,明知可能终生都飞不入那处古柳依稀如是仙家的地界,也要尽力一试,其实两者也并无矛盾可言,因为向南飞,也会让我很踏实。”
少年独自对着空无一人的小舟之中,笑得明朗。
第六百一十四章 就一点点
归舟时节,湖畔那位癫子尚且未走,而是依旧蹲在湖岸边上,正用手捞起捧湖水,拍打面颊,面皮倒也是清秀端正,一旁老者狐疑这癫子为何今日偏偏好干净,于是凑上前去打量,却是被满心欢喜的癫子也掬起一捧清水,泼到面皮上,狼狈离去,瞧着癫子嬉笑模样,心头当真是纳闷不已。
云仲归还舟船,同那老者深深一礼,“不出两日,游湖事毕,届时大抵便要离去,还要再三谢过才是。”
老汉倒也不曾推辞,心安理得受过少年一礼,而后再打量打量面皮已然再度充实起来的少年,老脸亦是横生许多笑意,“话不能这么说,因你这少年郎的缘故,咱老头也难得饮酒多回,往常身在家中,儿女惟恐我这老汉饮酒过度,伤及身子,故而多加管束,却早已忘却老头子年轻时节,外出捕鱼养家糊口的时节,最劣的烧刀子一夜时节,便能喝下近乎两坛,全为止住困劲,眼下儿女倒是颇有些出息,自然用不到老汉我再外出顶风迎霜捕鱼。”
“但总归是年岁渐长,无论是怀念那时节一餐饭食能吃三尾肥鱼六钵香米,还是湖中游鱼,便总想着来湖边瞧瞧,毕竟在此湖中卖力气的年月,同身在家中的年月近乎是两两等分,甭管如何,都要时常念想,如今恰好也饮酒数度,却是解了老朽几载心愿,按理说,我得谢过少侠。”
老者面膛黝黑,此刻开口时节,整张经日晒多年的面皮,似乎细纹末处都尽是欢颜,憨厚笑起拍打拍打少年肩头,“到底说来,老朽前些日都能瞧出你这后生面皮上悬着的郁气。而今看来却是不劳忧心,想必也是自行解去大半,我打渔半生有余,并无甚忧心的时候,除却湖中鱼儿惰怠不愿吃食,一网下去尽是巴掌长短小鱼的时节,最是心头忧患急切。家中小儿学堂钱,妻儿老小米面钱,当即便入脑,搅动得再难深睡,便是老朽看来最烦闷的一桩事。”
“听来毫不相干,可实则皆是一般无二,都是困心竭虑,如今两两得解,倒也算是同喜。”云仲浅浅一笑,“家中事江湖事事事忧心烦扰,不过也正是如此,云破月来花弄影,初见遮拦,而后明心。”
老汉念叨两回,显然是相当中意这句云破月来花弄影当中的意味,不似柳暗花明那般百转千回,见之震喜,亦无守得云开见月明那般心念奇强,此句当中,花影月云,倒当真是闲淡超然,当即便是记下,指望着过后去找寻村落当中那位眼光极高,瞧谁都要矮三分的教书先生,卖弄一番,最好是后者从未听过,这才算舒畅,旋即也不顾其他,自行离去。
云仲含笑回头的时节,却是望见那位癫子乐呵不已,将面皮洗得干净爽利,竟也是位不过而立有余的汉子,瞧来五官十足端正,除却眼神依旧是有些古怪,当真便像是疯疾痊愈,此刻咧嘴望着少年,还是说出那句重复近十几日的话来。
“大爷大爷,何时想通?”
云仲瞧得乐呵,蹲下身来想想,而后伸出两指比划,“还差最后那么一点点,如若是想通此事,日后便再也不需时常念想,就好比朱笔批卷,落笔能成。”
但癫子今日并不曾欢实跑远,而是拧紧眉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而后抬起头来瞧着眼前少年郎,疑惑半晌才答道,“大爷大爷,夜里捉月,也差那么一点点,怎个就是捉不到?”癫子似乎有些困恼,抬手往天上擎去,比量如今已近暮末的日头,挤眉弄眼,瞧来似乎是癫疾再犯,古怪笑起两声,又是嚎啕哭起。
就如同不是没捉到月,而是不曾救到人,肝肠寸断,悲恸万分。
云仲下意识皱眉,望着眼前时哭时笑的癫子,两手青筋凸起,似乎用尽浑身力道,往天边斜日伸去,当真想要抓来一枚红日。
“甭跟癫子废话,你若当真想通癫子言语当中的意思,便当即会觉得这人乃是天下看事最为通透的圣人,到那时节,你小子也要多半跌入无智无识的境地,还不速离?”
云仲身后,断喝声响传来,一位先生打扮的中年人背负条黄绳,瞬息踏到少年近前,隔开癫子,横眉立眼朝眼前少年额头便是一拍,当即便是令少年回过神来,捂住发红额头,怒视那位终于归复原本相貌的颜贾清。
颜贾清也不耽搁,径直走到癫子身前,不轻不重点出一句,“自身误入歧途邪道就算,莫要拽旁人下水,更何况这小子既然出山门又出京城,便是由我护其周全,倘若有恙,老子可吃不消山上那老汉的拳头,不然带你去试试?”
癫子狐疑看着眼前颜贾清,很是有些纳闷,撇撇嘴不吱声,而是捡起枚石头扔到湖中,震碎斜阳倒影,嘀嘀咕咕说了句一点也不好玩,而后径直离去。
桃苑岛当中百里桃花林,桃花旺盛。
少年跟随前头的颜贾清迈步入内,依旧有些惦记着癫子方才所言,可再要细想时,却发觉其中黢黑阴森,念头不可通达一步,只得作罢,不情不愿跟随颜贾清脚步,缓缓走入百里桃花之中。
虽近日暮,可花香依旧四溢,林中灯火常有,且有两三人时常照看。
颜贾清挑过一处天生平坦的扁石旁坐下,经风吹过后,许多跟脚不硬的桃花落在地上,已是近乎铺满整片村路,残阳晚照,桃花愈红。
“到底是吴霜徒儿,仅是如此年岁,便可寻出心头常住那三人踪迹,相当不容易的能耐。”颜贾清打过两声呼哨,却是走来两位小二,不消云仲细看,便是认出乃是酒馆当中两人,后者二人亦是讶然,旋即便是说起,这桃花林开得正旺,许多人便觉得坐到酒馆当中,还不如前来此地饮酒,便是将不少酒水挪到此地,虽唯有小菜,但往来之人亦是极多,没奈何只得分出些人手。
“两坛春酒,切三两桃花缀起,过后若是不曾尽兴,还劳烦两位掌灯,再送几坛。”
分明身上无银,颜贾清此刻却是相当豪气,一指眼前少年,同那两位小二道来,“这后生出外时节,所携银钱颇丰,尽可记到他头上。”
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少年也只得苦笑,同两人点头,而后却是问起桃花如何缀酒。
风闯桃林,落红不宁,颜贾清却并不回答,而是继续道来,“别人看不清你小子心中所想所念,我却是看得分明,也无需去疑惑是否自个儿念头出了差错,那两人本就与你同气连枝,除却遇事念头不同之外,其余处处相同,而之所以请出那两位来,可谓是坐忘当中至高的一境,火候虽尚不到家,却也可解一时心忧。”
与颜贾清所说无二,柳倾所传,本就是修阵法门,需于心神不定阵法有缺的时节,好生放空心中杂念,才可使得通体舒泰念头专一,进而寻出阵法当中错漏谬误,但除却修阵之外,更能使心事通畅。颜贾清直言,自个儿也瞧到了那两位身穿红黑两色衣衫的少年,不过却是更为看好那位黑衣之人,并无俗世中人优柔寡断,而属杀伐果决,有求便行的性情,最是适宜走修行一途。
“颜先生可曾在我身上留有黄龙一角?”云仲面皮冷清,突兀问出这句,将一旁同飞花玩耍的狸猫抱入怀中,后者却仍旧是不曾老实,飞花掠过,总要使两爪捂住,动作奇快。
颜贾清将面皮一绷,瞪眼瞅向云仲,“咱可是教书先生一行的好人,不说是终日举动效法圣贤,起码下作手段不可常用,怎要凭空污人清白?”
对此云仲笑笑,并不指望眼前这位行事向来不遵循规矩的混人如实言语,而是平静抬起右臂,搁到扁石之上,拳劲略微流转,便是瞧见手腕地界,有段鹅黄细线隐隐扭动,而后便抬起头来望向颜贾清,“那当教书先生的人儿,为何只晓得嗜酒的圣贤先师,却是只学醉酒,不学说实话。”
颜贾清嘴角抖了抖,虽说入得桃林前,已是将面皮改换,变为这几日来示人的面皮,可终究是面皮发红,咳嗽两声,不着痕迹收回那段鹅黄细线,干笑道来,“这不是怕你游湖的时节遇上什么五绝四境的高手,害你性命嘛,甭那么小气,桃林当中人可不少,总要给咱留点面不是?”
清风穿林,三五零星桃花落,本该是平添伤怀意味,但村落中饮酒者,却是并无半点此等滋味,多半是因晓得,这些桃花落地,待到一旬有余过后烂入土中,而后又是能将桃树温养得当,再度生出许多花蕾,周而复始。
“那两人本就是我,不劳颜先生解惑,”少年远远望见小二端酒而来,却是淡然开口,“红衣黑衣白衣,三人皆是我,可我究竟如何行事,还是要这个我来决断,与颜先生不同处在于,先生喜欢黑衣,我却喜欢红衣。”
第六百一十五章 敲个粉碎
“红衣黑衣不重要,重要处在于黑衣少年所言,难不成有错?”颜贾清周身松弛下来,双手搁到桌中,不紧不慢笑道,“听那人说话,你觉得是有道理还是无道理,就算不认同,其实也说不出个对错来。”
颜贾清向来同老樵夫吵嘴时节,从不提及条理,而是胡搅蛮缠,但自从云仲同这位钓鱼郎同行过后,便发觉教书先生终究是教书先生,无论腹中墨水多少,教书育人能耐如何,起码言语时节,常能一句戳中阵眼,辩得旁人哑口无言,也唯有老樵夫那等向来不讲道理脾性的混人,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才可将这位颜贾清治得服帖。
“客爷二位的酒水,当中铺上三两切好的桃花,下口时节多添两分小心,桃花入口终究微涩,莫要将酒水滋味搅乱。”
正是云仲思量如何回话的时节,小二便是将两坛酒水端将上来,虽是已将酒坛口处泥封拍开,可小二端酒时节,丁点也不曾洒落,稳稳搁到扁石处,起身笑道,“倘若是别处地界,哪里能寻来如此新鲜桃花,最适缀酒。”
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下酒的法子,颜贾清倒是见识更足些,轻声道谢过后,便是将酒坛托起,略微摇晃两来回,始终沉于坛底桃花,竟是无一浮起,至多不过微微挪挪身形,慵懒摇头摆尾,旋即又是落回原处,遂满意点头,也不继续同云仲交谈,自顾捧坛饮起,压根不用杯盏,做派相当豪迈。
直到饮过半坛桃花沉底的酒水,颜贾清才不舍放下酒坛,同少年言道,“切桃花下酒这等讲究,颐章也唯有此一地周遭有这等民风,不得不说上一句精熟酒道,桃花瓣中清甜滋味,最是惹人快意,一来是滋味藏得奇深,并不曾过于影响酒水本味,唯独细品才能尝出桃花香气,二来与那般甜口的桃花酿不同,后者总是让人饮过两三口便是胸中生腻,而切桃花浸酒,却是最为中庸一途,可谓妙极。”
云仲也是慢饮过几口酒水,初入口时,并不曾觉察出有何不同,但酒水入腹几息过后,舌根生香微甜,稍稍苦涩,但并不恼人,便是大抵觉察出这桃花就酒的妙处,点头赞许。
“不晓得为何,身旁相熟之人,多半是酒鬼,似乎是常年饮酒身带酒气,才引来如此多的酒道混人。”颜贾清方才开口时,云仲便是多少猜出这位先生打算从哪处词切入言语,故而也不曾打哑谜,脸色平和道来,“不论取舍二字,哪怕是取中庸一词,到底也是要有个权衡度量,不愿做的事,走近一步便是心生反感,倒不如从头到尾,皆是一路走到黑,依后辈看来,才是最为令心头清净欢愉的法子。”
颜贾清愕然,倒是不曾想到少年入湖中区区几日,便已能揣测出自个儿意思,难免神情略微有些欣慰,但还是摇头否定,“红衣那位,和黑衣那位,两人扔到江湖里头,必定是黑衣活得比红衣长久,起码报名的能耐,人家最是拿手,知晓打不过要逃,知晓明知不可为便不为,同红衣那位相比,赚足便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等说法,在修行人或是江湖人看来,理应感触最深。”
“可既是我不愿为之,就算明知道此事有理,恐怕也不愿去做,这便是方才后辈所言,为何独喜红衣。”
云仲清清淡淡开口接话,抽空还饮酒一口。
“你可知妇人之仁何解?”颜贾清不曾接招,却是并无手段应对,少年所言心迹,
当真是解无可解,既是他人佯装睡去,又怎能叫得醒,不过还未等少年应答,颜贾清便是自行开口,“古时有名门大族,与一位出身草莽之人两争天下,前者兵强马壮,地盘宽广,却是自恃将门王公之后,不屑于施展在时人看来下作手段,或是因顾念旧情,迟迟不肯动手,最终拖延到那位出身草莽之人势大,兵败身死,且撇开视谋臣谏言如无物的念头,此等仁心,是否便是妇人之仁?”
云仲凝眉。
“分明夺取天下过后,可施大仁,广施仁政,爱天下万万数黎民苍生,却因一时恻隐之心失却整座江山基业,怎就算不得妇人之仁?而那位草莽之人却可坐拥金銮俯瞰苍生,仁业可得,不恰好是说那位红衣之人心中所想所念,其实也无需事事顺从他心么。”颜贾清仰头喝尽坛中酒,腮帮鼓动,吐出两片桃花,“分明可以日后做许多更好的事,能凭已然有山岳大小的拳头做事,羽翼丰满,说句不嫌害臊的言语,庇佑万民都是犹如探囊取物,生积小善没错,但如若是遇上那等管不了的事,退身一步,在我看来其实并不丢人。”
“再退一步,就算是事事都顺从超然红衣,最重落得个舍生取义的头衔,有人替你小子铭碑立传,于世间传颂万载,赢得个生前身后的千秋名声,南公山上那几位等着你回山过年的那几位,心中又是做何念想,”说到此时文人甚至有些恼火,高声唤小二再添几坛酒,拿过枚灯盏前来,而后两眼盯紧少年,“温姑娘尚在山中苦守,期许有一日解去樊笼,同你一并安度余年,或是去求修行道末尾那个一字,我出山的时节,那原本容貌奇好的小姑娘,已是熬得油尽灯枯,被那心疾折腾去半条性命,倘若你又是行事不加顾虑只问本心,死讯传山白绫送丧,叫那姑娘如何消受?”
“更莫要说你那位尚且立身北烟泽的爹,人要有良心,在世间走上一趟,可以因天资较差,修行停滞不前,但不可以活得过于自私,我无牵无挂,世上并无挂念之人,就算身死也算不得甚,可你却是不同,考量的时节,除却自身之外,尚要想想依旧立身世间,等你回去饮酒的那些人。”
“性命有时小,只能换得个义字,性命有时大,大到变为在意之人心头常思常念的念想,所谓红衣,其实说起来最是薄情,因为他只在意自己觉得对与不对,何其蛮横。”
这番话,颜贾清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也无平日里那番淡然,听得少年一阵目眩。
“另外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颜贾清面皮古井不波,平静道来,“起初我原本掐算,理应是温瑜前来接替钓鱼郎一业,将这尾黄龙挂到身上,可后来我却发觉,你分明处处与人为善,待人以诚,总是时常挂念山间人如何如何,但归根到底,最为薄情,虽并非是你过错,可那位红衣念头过于强烈,致使你已想不起人之初生要先吃饱饭,比起温瑜,更适合接过钓鱼郎下任。”
颜贾清冷冷甩过如此一番话,竟是起身便走,将依旧满心纠结的少年独自扔到百里桃林当中,风聚起百来落地桃花,打到少年脸上,竟然有些生疼。
轻飘言语,骤然砸碎湖中所思所想,这才是颜贾清身为钓鱼郎,最为卓绝的手段,入山以来心念,顷刻摇摇欲落,皆言说是当头棒喝,可云仲分明察觉出颜贾清话语中有些错漏古怪,却依旧被这番话将心境砸得粉碎。
少年艰难撑起身子,将那尾狸猫搂起,后者不知何意,不过还是任由少年抱起,好奇观瞧此时少年眼中纷乱错杂念头,最终缓缓闭上眼,同狸猫低声问道,“你会为了除鼠害,宁可挨饿也只吃鼠不吃鱼么?”
春夜来风,依旧清凉。
回酒馆路上,颜贾清身形突然一顿,黄龙身形浮现,不知为何,磨动森寒利齿,瞪起两眼同颜贾清对视。
“我可没骗那小子,所言所说,也尽是吻合情理的善言,就算是吴霜前来,所说也必定与我所言,道理相通,这便是世间的理,没有当神仙诸佛的能耐,便只能遵从人世之间的条条框框与常理,何错之有?”
已然变为长衫文人模样的颜贾清,笑得竟是很真切,无惧无愧看向黄龙,“甭拿满嘴牙对着老子,本就是黄龙模样的窃贼,如今反倒摆出一副至圣先师的模样同我辩驳,我身后站着整座人世间的道理,即便是有天王托塔携十万天兵落地,我也没半点错,不过是要看那小子如何去领会,一来教他心安理得接过你这条麻烦,二来让他保住性命,听从您老调用,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黄龙瞅着颜贾清足足一刻钟,最后还是摇头摆尾重新化为一条安分黄绳,落在后者肩上,于是文人更加快意,脚步轻快,盘算着那桃花浸酒终究不解渴,回酒馆当中的时节,定然要再要上几坛酒,日后待到少年归来的时节,将账面皆是记到少年身上,教授道理,换得酒水,相当划算的一笔买卖。
但直到小二灭尽灯火,打算收摊安歇的时节,少年也不曾有半点动作,只是托小二回酒馆的时节,将那尾狸猫带回屋中,递上三两枚鱼干,旋即便再不开口,依靠着一棵年岁极大的桃树,眯眼睡去。
空梦其中,光怪陆离,纷纷而来纷纷而去。
闲扯二三事。
全文大概已经近半,还是要说说咱们这位云小子的。
他会走错路,遇上不懂的事,也会偶尔变成墙头草,哪边风来哪边倒,觉得说得有道理就听进去,尽管这条路未必是对的,人都会犯错,这小子也只是个普通人,说到底来,也不过是人在世间诸般念头汇聚而成的一个书中人。
总归而来这几章写得很郁闷,那就是明明知道最符合理性的思路,未必是人们喜欢的思路,但又不得不屈从。起初起标签时候,我加上了一个江湖不由己,其实在不由己上,已经着笔很多,但还是要多写点。爽文也罢,自以为有些底蕴能耐的作品也罢,归根结底,是希望看罢书中人遇上种种厄难,能维持如何的心境,待到放下这本书时,能强打精神应对眼前难关与不幸,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甚至很可能遇上凉水塞牙,糖饼烫后脑,接连交霉运的低谷。
云仲也不例外,你我都不例外。
关键并非在于所谓求神拜佛,而是明摆遇上些身不由己事时,见不如意时,依旧赤子心足,而非去一味怨恨自个儿福运微浅人世不公。
因为不论如何难,都得咬牙过活下去,搁置下这本算不得成绩凑合的,嘿嘿一笑,觉得眼前难路似乎压根就不算甚,咬牙撑将过去便是,这才算是没白写。
第六百一十六章 舟船难倾
湖中今朝,骤然清冷。
挎剑少年依旧是早早踏上小舟,不过在此之前,同依旧守候到一旁的癫子随性聊过几句,虽说颜贾清昨日对癫子所说那番话,使得云仲心头始终略微有些顾虑,不过还是上前多说了两句,似乎是同自个儿说起,又似乎是同还未变为癫子的汉子攀谈。
癫子还是一如既往问道大爷大爷,何时想通,而云仲此番却是并未反问,而是自顾答起。
“想通了,但也没想通,人世之间模棱两可的事很多,可唯有自问两字,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虽只差那么一点点,可想清便是想清,没想通便是没想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云仲倒是并未再有那等形销骨立的模样,开口时更是平淡,伸出两指微微摇晃摇晃,看向癫子笑道,“你说得对,抬手捉月,看似已然将月捉到手上,但其中相距,何止万万里银河,人最无奈之事,并非是知其必不可为,而是明明能成,却偏差了这么一点点,允以盼头,而后再度将这盼头磨灭,杀人诛心,斩草挖根。”
原本少年以为,癫子听罢这等言语,理应是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跑远,但待到云仲言语毕后,后者依旧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而是从胸膛当中挤出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后才起身离去,只是这次,走得很慢很慢,也不曾拍手狂笑,更不曾悲恸啼哭,只是径直走回棚屋,而后再无动静。
就连守舟那位年轻人,瞧见癫子这等举动,都是略微有些悚然,连连朝云仲摆手,说下回千万莫要再说起如此莫名其妙的言语,免得让那癫子疯病再添一筹,而后便是催促云仲,快些登舟。昨日里那位守舟老者,确实前去找寻了那位村落当中的教书先生,却不知为何,今日请休,说是饮酒过度头痛欲裂,再不能起身,临时找寻了位赋闲年轻人前来暂替,还不忘嘱咐后者早些来此,免得耽搁云仲登舟游湖。
云仲也不曾多言,只是略微行礼,递与银钱,而后撑舟远去,并未与那位面皮极生的年轻人交谈过多,只携两坛极烈蒸酒,瞬息驾舟闯入浩荡芦苇之中,电滚金檐,快似流行赶月,眨眼之间已近湖心。
湖起烟波,万顷如雾,轻舟穿梭其中,不似游湖,倒是犹如上山樵夫误闯虎穴,西行僧众见孤山老叟对弈手谈,荒诞诡妙,不知彼岸。
大抵便湖中骤冷,湖水却是极温,两者初一交汇,便是惹得茫茫雾气腾空,遮天隐日,原本瞧来大湖浩荡无边无沿,而今却只可略微瞧清脚下轻舟,与周遭三五步之内的昏沉水波。
“如此倒是甚为贴合心境,难得见着苍天也有眼力见,允我孤舟,允我见雾,穿行其里,难知前路依稀。”
云仲向来极少感叹,如今却是独自立身舟中,捧起一坛烈酒,灌入喉中,也不曾来得及品咂滋味,腹内秋湖骤然升腾,不过临行前却是使剑尖略微戳了戳那枚始终沉在丹田底处的虚丹,如是刻意寻衅那般,见虚丹依旧是古井不波,压根也未曾理睬,当即便是递出一道剑气,没入虚丹暗淡红纹之中,旋即便是于云仲经络内府之中搅动风云,闹腾得相当欢畅。
舟中又是三人围坐,不过黑衣更黑,红衣却不似往日那般鲜艳。
“可真要谢过那位文人,虽说他那张随心可动的面皮甚是不讨小爷欢喜,不过那番话说得却是极好,就连我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能有帮着小爷说话的,但也恰好正中下怀,当真可谓是困时人递枕,饿时送肉食,不错不错,得赏。”
黑衣那位少年精气神分明比昨日强出不止一筹,且时常以眼光挑衅那位红衣少年,面皮当中便可瞧出得意劲来,咧嘴笑起。而反观红衣,却依旧是无喜无悲,面带笑意,全然不去理会黑衣之人频频寻衅,转而看向白衣云仲,许久才开口问道,“无论我二人如何念想,终究还是你把持大局,路如何行,心念如何决断,旁人都难以插手,随本心行事,即便日后在下荡然无存,如若顺合你愿,在下亦是无半分怨言。”
“呦呵,到底是大善人,这一手以退为进动之以情,咱当真是学不来,倒不如索性将此人抹去,总归是不显现世间,官府却也查探不得,所得好处,你我五五分成,将这小子扔到湖心之中,神仙落地也未必能瞧得分明。”黑衣少年猛然起身,眼中神光涌动,分明是有些跃跃欲试,伸出只手来探到云仲近前,咧嘴森冷一笑。
“闭嘴,坐稳。”云仲言语如同刀剑磕到顽石上头,一字一顿,崩弹出无数星火。
红衣微笑,黑衣悻悻坐回原处,舟船一时平稳。
“性命,行善,两者其实可以得兼,兄以为如何。”待到黑衣落座,少年才转头看向红衣,后者却摇了摇头,瞬息反驳,“在我看来,后者永比前者重,人世之间如无义气,如无侠气,若不可将行善放到当头,事事皆虚,无异于富家翁瞧得路边乞丐,高高在上,就算赏赐百两银钱,对于其万贯家财而言,不过是一场酒席的分量,这样不好。”
“给了便是情分,不给才理应是本分,”黑衣少年终究改不得插嘴的习性,瞅了眼红衣,倒也不曾言语过激,而是相对平和道来,“施舍穷人银钱,往往在人看来是一件好事,可身在京城当中,你小子也该知道前些年,有许多年富力强腿脚健全之人,瞧见此途有赚头,纷纷外出卖惨,借人善念做那等下作勾当,那时你所谓的善,又何尝是善。”
“从古到今善恶两字,无人能允以清楚分明的解法,无论佛门道门,以及世上种种高明之人,阐论善恶时节,都是无力至极,说法或失偏颇,或是以偏概全,向来也无分明定义,你所以为的善,不过是自作主张,人世之间的善,从不以一人所念定其为善恶,况且事分两面,一人行善,未必所有人都觉得是善念,就好比手刃一位作恶多端烧杀掳掠的马贼,对于旁人而言,大快人心,善念侠气十足,可对于马贼或是马贼家中人而言,你所行之恶,足够令冤鬼缠身,夺取福运。这等事,白毫山中你也曾亲眼得见,无需我多加赘述,你也理应想得明白。”
黑衣指指红衣,咧嘴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这天地间的至善之理,只是多年来你所见所闻,于周遭人言论心意所幻化的物件,所以当真无需事事都依他所言,若是我起身离去,舟船必定倾覆,而他若是也身死道消,这船也难以稳当,虽说很不待见这位,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说真话。”
“要晓得从我口中听到一句对我自己有害无利的实话,难比登天。”
少年无言,转而看向始终有些沉默的红衣,后者不曾开口,而是也点点头,并未反驳。
“所以,别总想着走偏路,我从人之初来,便是跟随无数人潮而来,这位红衣也是如此,抛却他,只留我一人,便不可以称之为人,而是近似于山间兽属,饿了就要去吃,甭管那块肉是不是我的,明争暗抢绞尽脑汁,甚至不惜杀人得饱;如若摒弃我而只留他一人,古时也有这样的人,分明是家境优渥,外出时节遇见无数灾民,竟是将所携粮食钱财,连同拉车马匹都一并让与旁人,最终与无数流民一并饿死,不是神仙,却有近乎神性,也不可取。”
云仲今日一反常态,不曾出言,而是任由眼前两人开口,红衣那位依旧是话极少,面皮带笑,黑衣那位依旧是极健谈,所说虽不中听,但的确是相当有道理,听得少年颇有些感悟,可分明是一闪而逝,捉摸不得。
“所以只要是人,皆有两面,人常言道一念善而一念恶,说得其实正是我二人,我饿了便要吃,不达目的死不罢手,他饿了要先行考量,究竟吃下这口饭食,会不会抢占旁人性命,又累又蠢,何苦来哉,倒不如少听他絮叨,多听听我肺腑之言。”
“那也不行,”云仲终究还是抬起头来,面皮平定,撒了个并不高明的谎,“我不会泅水功夫,这舟船如若倾覆,我会很不舒服。”
红衣抬起头来,轻轻叹了口气,朝云仲拱拱手,眉眼低垂,顷刻已是无踪无迹,黑衣也是拖泥带水拱拱手,懒散流露出些许笑意,“那门联手摁死红衣的生意,你考虑考虑,一旦做成,我保你十载之内跃升五境,只是要听我话,大概要多遭些罪。”
但少年很不开心,自然也就没理会黑衣所说,甚至瞧见黑衣之人并无离去的意思,抬起一掌,硬生生将后者扇飞出数丈,后者身形缓缓散去,似是湖中薄雾,天光明时,无地藏身。
第六百一十七章 泥鳅与黄龙
舟行湖里,雾如薄烟。
无端整枚小舟略微磕碰到什么物件,才使得云仲回过神来,向舟底张望去,却是讶然发觉,舟边竟是有处巨石,略微探出水面一指远近,如是不多加留意,当真却要当作枚嬉游湖心的老鼋浮上水来,刻意前去撞到舟底去,惹得舟中人惊恐。
似乎从未有人提及,这湖中有枚一臂见方的巨石,盘卧于湖心之中,难得云仲此刻心境纷乱如麻,便是运足力道,持桨挑之,巨石纹丝不动,如同是足下生根,难以挑动半分。云仲却是一时想起些传闻,村中人言,此处原本并无如此湖泽,乃是当初有条险些蜕生五爪的老蛇在此盘地,丈二粗细蛇躯滚动之下,近乎盘出片深坑,当初有人远远观瞧,还当是天外落石,砸出片足有三五十丈深浅的巨坑,上前细看时,险些叫那头宛若山岭那般的大蛇唬得神魂皆丧,再不敢上前一步。
不过多年之后,此地便是平添一处大湖,且直抵数片海波处,引得许多人家落户在此,渔樵为业,到头来也是从无一人见过那头山岭似得巨蛇,只是天气清时,多日不曾落雨湖面低矮,曾有不少人见过这湖心当中似乎探出枚湖眼,倒是向来无人胆敢近前,纷纷心中惴惴,想起当初传闻之中那条巨蛇,惟恐招惹来厄难。
如今雾气弥漫,那枚足下生根的圆石,落在云仲眼中,倒是与村落中人所言湖眼,十足相似,且正中尚有道笔直长痕,瞧来倒是与蛇属眼仁分外相似。
“咱掐指一算,这湖里定是有些好物件,大抵还能与你这已然稀松溃败的经络扯上些牵连,东西就在湖下,取还是不取,这回由你决断。”
烟波中突兀走来一人,一苇渡江,离了足下鹅黄芦苇,自行坐到舟头,平平淡淡开口,并未改换面皮,抬手取回芦苇化为黄绳,搭到肩头。
“想仔细再说,湖中的确有尾老蛇,但那枚物件,已是对它无用,想要在此人间化尽蛇身,转为蛟龙,本就是一条十死无生的断头路,即便是上前去取,也未必过于为难你,说句实在话来,那头道行不低的老蛇精,如今都未必还活在世上,既是无关痛痒,又可养你经络,这般好事,可不多见。”
颜贾清极少威逼旁人,除却那日身在村落之外拦路,近乎从来都是任由少年作为,如今提议,却并无逼迫的意思,安定坐到船头,瞥过一眼那坛蒸酒,颇不满意撇嘴,“近来好酒喝得太多,将口腹养刁,当真不稀罕这等寻常酒水。”
“颜先生是否一早就算到,这湖底蕴有奇珍?”少年也没动,安稳坐到原地,不经意间开口问询。
“不然凭你的气运福缘,还能自个儿撞天运撞到此地来?有些话不说的时候你我心知肚明,可要是说出口来,那就未必有意思了,少年人面皮挂不住,我自然不会多言。”舒展周身,颜贾清分明昨日又是睡得极舒坦,抿抿嘴又说,“有黄龙在此,天下水中物都要退避三分,又何况是那尾大点的泥鳅,钓鱼郎这活计你还未接下,且放宽心,断然不会让你半途夭折。”
少年褪去外头衣衫,只着短褐,淡淡看了颜贾清一眼。
“只是想替我自己做些事罢了,搁在以往,断然是不会遂颜先生心意。”旋即竟是直直跃入水中,瞬息身形隐入连天湖水当中,再难窥见分毫。
舟上颜贾清眉头一挑,笑意渐生。果真是黑衣那位今日占住上风,对于位还不曾于世间摸爬滚打过多少年月的小少年而言,变为一株墙头野草随风倒落,怎么看也不能说是坏事,起码有心前去争上一争自个儿的福缘,而不是再如往常那般,心头只惦记着会不会影响旁人,而是多惦记着些自己。
于是颜贾清很是高兴,高兴到屈尊喝上一坛再寻常不过的蒸酒,且将手间黄绳甩入水中,瞬息延伸到远在几十丈外的湖底之中。
云仲打小便知晓泅水法子,即便是许久不曾游湖,如今亦是尽数记起,划开湖水,直直没入深处。直到少年向下游过数息之后,才晓得为何方才撬不动那枚圆石,这哪里是浮于湖面的一方圆石,原是此石接连湖底,譬如一枚巨柱,足有几十丈深浅,若凭人力,恐怕是始终难以摸到跟脚处。云仲屏气,至多也不过五六十息上下,才入湖三丈远近,便已是觉胸口憋闷,不过依旧不曾瞧见颜贾清所言那枚物件,只得算计时辰,再度下深两丈,终究是瞧见枚通体荧光的兰草,与当初竹叶青变化人形的那位老者所赠蛇兰,有六七分相似,不过此刻却是镶于石中,通体生辉。
湖水震动。
一枚深青色蛇首分水而出,比起眼前那方小舟,尚要大过整整三五倍,黄眸盯紧尚且自顾饮酒的颜贾清,又是望向水中少年,蛇首昂起十几丈来,缓缓张口。
颜贾清险些被狂风吹落舟头,抬头怒目而视。蛇口当中腥味甚浓,原本颜贾清手头这坛蒸酒还剩大半,如此一来,便再无心思去饮,而是将黄绳拽回,抬头破口大骂。
“不过是头水塘当中的泥鳅,给你些脸皮,免得在后辈眼前妄动杀心,却是自行找上门来,知晓你已然通晓人言,那爷来问问你,个子高便很了不起?”
黄龙摇头摆尾现出身形,不轻不重看过那头巨蛇一眼,略微有些不屑,而后便又是不屑,慵懒趴到正气不打一处来的文人肩头。
分明黄龙仅是有三尺长短,那头巨蛇看过一眼,却是双眸猛然立起,收束蛇口,周身都是有些轻颤,而后似是作揖般接连躬身,分开水浪,唯独留下处湍流旋眼,再不敢久留。
颜贾清却是狠狠松开口气,坐到舟中,神情略微庆幸。
却是没成想此地的确住着位大个的,四境老蛇,当真如若是动起手来,未必就能言稳胜,好在是黄龙虽说并非是活物,可威势尚足,生生吓退方才那头四境蛇妖,不谈其他,妖物体魄本就是坚如金石,当真大动干戈,起码大湖四周村落,残垣断壁都未必能存留下来。
“幸亏他娘的这世上已然不允蛇妖跃龙门,不然今儿个,当真要在这阴沟翻船。”好容易将心境稳住,颜贾清长长吐出口浊气,却是苦笑摇头,“明明劝人时候振振有词,可当真遇上此事,我都未必能忍住动手的念头,当局者迷,老辈人说得还真是一点没错。”
足有山岭大小的老蛇入水过后,倒是并未急于离去,虽说方才所见那尾黄龙威势过人,但到底也不曾当真展露手段,蛇妖存世多年,心眼早已同世间老者那般通透狡黠,大抵算出此事当中有些蹊跷,但总归也未敢上前试探,而是先行退去,转而盯紧那位将蛇兰拽开大半的少年,却全然看不出少年此刻究竟身在几境。
蛇穴毒窟多见奇珍,尤其兰草一类,最是繁多,此株蛇兰年份极久,但已是失却可解百毒的效用,唯独可捋顺经络,倒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故而老蛇也不愿因此事前去同那尾黄龙交恶,倘若当真是一尾黄龙,即便是境界再爬上几阶,也足矣落得个遭人剥皮抽筋的凄惨下场。
正是这等时节,巨蛇浑身又是略微一颤。
云仲向来便是剑不离身,即便是此番入湖,竟也将腰间水火吞口长剑牢牢系到背后,如今借水光一瞥,老蛇却是发觉那口如何瞧来都是极寻常的长剑,当中光滑却是惹得心悸不已,连忙头也不回钻到湖底之中,闭合双眸,如是身死那般蜷缩起来,再无丁点念头。
舟上颜贾清愣了愣,将黄绳收回,仔细琢磨许久,依旧狐疑那尾巨蛇究竟是为何落荒而逃,分明已是身在四境,遇黄龙亦是不曾如此惊惶,怎么偏偏偷眼瞧过云仲之后,反而是险些吓破肝胆,苦思冥想一阵,直等到少年浑身湖水爬上舟来,才猛然发觉少年背的那口长剑,当即便是明悟,直言说云仲今日得来上苍垂青,逢凶化吉。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抄起足有人头大小蛇兰,不知该由打何处下口。
“啃将下去便是,这还要我教?”颜贾清却是斜眉歪眼,冲少年使劲挤挤两眼,“你如今学拳,浑身虽说经络不曾重塑,不过好在已是拳劲递至皮肉,借此消去当中药力,将其中精华尽数赠与秋湖,而后便是候其成效即可,但兴许扛不住接连数日的刮骨痛楚,还是就留到这舟中为妙。说通透些,吃下此蛇兰的不是你,而是你小子腹中那枚秋湖。”
见少年欲言又止,文人掏掏耳朵,伸出手来,“银钱拿来,想喝什么酒,提早一日告知与我,此番外出,咱就是替你小子跑腿的,不过既然是好容易想起为自己谋得些利,心甘情愿。”
文人即将迈入浓雾的时节,少年还是勉强说了句多谢。
颜贾清咧嘴。
“客气,但咱不是一路人,拜把子就免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目盲心清
颜贾清一人回酒馆当中,此番却是颇有些财大气粗的意味,自行落座咳嗽两声,于桌间码出足足十几两散碎银钱,叩桌两下唤那位精瘦小二前来,瞧着当真有些富家人的架势。桃苑岛中物件便宜得紧,起码比起京城动辄一壶酒水便要得上足足一两银,此地一坛上好的酒水,也未必卖到京城当中一壶的价钱,故而这十几两银钱,的确算不得少数。
精瘦小二也是狐疑,上下打量这位酒鬼两眼,迟疑凑上前来俯身问道,“桃苑岛虽不是什么大地界,可到底距离此地几十里外,尚有官府衙役,时时前来转悠,客爷倘若是偷来的银子,还是早些归还为妙,省的惹祸上身,就算是掌柜的替您老辩护几句,也未必能洗得干净。”
颜贾清原本面皮傲然,登时垮塌下来,当下也无摆谱的心思,没好气瞅过一眼小二,“德行,与我同行那位少侠出的银钱,这两日他隐于舟中,兴许没那等闲心用饭,可必定是要馋酒,我替他前来购置些许,也好自个儿过过酒瘾。”
小二闻言,瞥瞥桌间那十几两碎银,又望望颜贾清面皮笑意,嘀咕了句这点银钱压根不够您自个儿喝饱,旋即便是悻悻离去,同那位容貌极好的掌柜说起此事,后者亦是犯难,多日之间这两位酒量奇大的外乡人前来酒馆留宿,置办酒水反倒变为极累人的生意,桃苑岛外二里路的那座酿酒铺面,虽说也是乐得生意红火,可终究是人手不多,近来颇有不堪重负的架势,当真是经不起日日苦熬,从上至下,两眼皆是乌青,恐怕再这般熬将下去,到头来这酿酒铺面之中,都要熬出人命来。
念及此处,掌柜还是自行上前,同颜贾清见礼过后,细声柔语将原委说清,言说倘若是少购置些,倒还能勉强应对,倘若再是一日一缸酒水,那当真是熬将不得,还望客官多行体谅些。
“既如此,在下若是强求,到底是说不过去,”颜贾清也不曾愁脑,而是平淡问起,“还敢问这酿酒铺面,究竟是落在何处,在下自行前去讨些酒水,如若当真是无酒可饮,便令那小子忍将住酒虫,憋屈几日也可。”
掌柜抿嘴,不顾一旁精瘦小二频递眼色,还是将酒铺地界如实道来,惹得后者面皮不停扭转,焦急得紧。
那位唤作燕哥的小二赋闲,却是将眼下事看得清楚,神情骤然是有些低落,不过还未等掌柜看向此处,便是挪开目光,继续打量窗棂之外夜色。
颜贾清挑眉,不过并未开口言语。终究是少年心思,恨不得将喜怒都写到脸上,一眼便可窥探出此时心境如何,倒是比起那等已然上年岁,熟知喜怒不形于色的暮年之人,瞧来顺眼许多。
酒铺不远,出桃苑岛村口二里,得见小路,路边便是一处酿酒铺面,才近百步,便可闻酒香浓过桃花香。
颜贾清露出本来面皮,索性连黄绳都是露出本相,并未化成其他物件,闲散迈步,踏入铺面。酒馆当中住过许多日,总觉得这酒水酿得奇好,但却唯独想不起在何处尝过,总归是闲来无事,故而径直走去铺面当中,权当是遛弯,不过瞧见屋舍当中悬有红绳的时节,颜贾清还是一阵心颤。
屋舍当中走出位老者,两眼浑浊,似是已然不能视物,循颜贾清脚步而来,颤颤巍巍道,“是那酒馆当中来的小二?早说过咱这酒铺当中的伙计已然是熬将不住,怎得还是日日前来数回。”老者顿顿拐杖,瞧着便是相当不耐烦,大有几日死活不供酒水的意味。
“前任钓鱼郎,如今倒真是隐居在此。”颜贾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句话。
老者分明是目不能视,听闻颜贾清这话,却是两眼登时立起,皱起眉头回身。
“原本以为您老所说是假,竟当真是躲到这等好地界,置办下一处酿酒铺面,倒也是极好的一门营生。”入内屋后,颜贾清却是自行前去泡过一壶茶水,将茶盏塞到老者手上,面皮始终带笑。
老者却是哼哼两声,举起茶盏缓饮两口,“我又何尝乐意做这门生意,多年来当钓鱼郎积攒下来的病灶罢了,你如今也应当知晓,那条黄龙不好说话,有时犟起来,着实难以应付。”而后抬手指指自己腿脚,释然道来,“这便是多年来饮酒落下的病症,你小子比我酒量好上许多,可也不能贪杯过度,到头来伤及身子,诸般不便。”
“那这眼目,又是怎个一回事?”颜贾清下意识错开眼来,不曾看向老者。
“通晓风水堪舆,或是占卜天象之人,泄露天机过重,总有五弊三缺等异象寻上门来,常常难得善终,更何况你我这等由雁唐州而来的人儿,与黄龙互相指使多半生,垂钓山河,总也要遭此地规矩记恨,老夫一日清晨时节醒转,并无丁点预兆,便眼不能视,如今已逾六七载,早就已是习惯这等滋味。”出乎颜贾清预料,这位当年脾气相当差劲的老者,如今说起此事的时节,面皮竟然淡然得紧,似乎目不能视这等厄难,只是如同门前晾晒咸鱼给鸟雀偷去,全然算不得什么苦楚。
“所以啊,到如今我才想得明白,其实咱雁唐州出来的人,到头来多半已是流离失所,既回不去,也落不下根来,只得于这世间做个孤魂野鬼,潦倒终生,到头一无所有,也唯有带出的那下一任钓鱼郎来,才算是能给心头添两分慰藉。”
老人难得健谈,原本皱纹堆累,苍老得如同墙头淤泥的老脸上,如今满是笑意,冲颜贾清方向咧嘴笑了笑,“你小子比我心思细,城府也深厚,且是行事总讲究个度,进退有章法,算是好事,但未必也算是好事,人世本就极难寻求些什么,金山银山到头也难带入阎罗殿,功名浮名,到底难铭生死簿,终归是有些时候,并不需要活得太明白。”
“您老可不是这么教我的,”颜贾清笑笑,摇头叹息,舒展肩头,“我也不打算这么教下一任钓鱼郎,忒累了些。”
老者微笑,顿顿拐杖,“不妨仔细想想,当初我如何教诲你,其实本就是令你明白这等事,但同一句话落到不同人耳中,其中意味便是不同。你终究是那等人,故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乐意往自己胸中所想去靠,本是两两迥异的事,想过之后,却又是变为说服自己的理由,任谁也难扭转。”
这次颜贾清沉默了很久。
里屋酒香浓郁,可文人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如若你已然选好后继之人,切勿为保黄龙无忧,而让后人变为那般行事谨小慎微,终日苟且于世间东躲西跑的性情,说句难听些的话,烂命一条,生来未穿锦衣,不含玉匙,本就与己无关,何必去太过于在意那条黄龙呢。”
黄绳抖动,猛然探出枚硕大龙头,不瞬瞅着那位老者,而后者目不能视,随年迈体衰,两耳亦不聪慧,觉察眼前铺面来风,竟是骂了两句乞食野狗又上门,旋即便是嘱咐颜贾清打狗,记得将门掩上,休要走了酒香气。
“晚了。”文人低垂眉眼开口,却不知究竟说的是甚。
“一点也不晚,我听说过句话,归来时节仍少年,不知是那位教书先生自行胡诌来的,还是从书卷当中抄录来的,但是每每听见此话,都要觉得腰腿浑然生出许多力气,一餐饭能比平日多吃不少,那时才觉得,我老头虽是暮年,但还算是相当年轻。”
颜贾清临行时节,老者还是令伙计挖出十几坛好酒,搬到送酒车帐之中,送与这位下任钓鱼郎,说若是无事,便少来此地,省得听见那条黄龙动静,憋闷得紧。
文人迟迟点头,而后竟是深深行礼有六,随马车缓缓离去。
院落中又只剩那位老者,略微合上已瞎的双目,听夜晚微风过耳,神情一时平平静静。
雁唐州之中,可没有此地这么好的酒水,虽说如今已不能饮,但能闻见酒香与桃花香,眼不能视,耳不能清,如此一来闻味的能耐却是增长许多,嗅上些许酒水醇厚滋味,与桃花幽香,解忧解忧,忘忧忘忧。
心安难求,如今既得,感激涕零。
颜贾清两日都不曾饮酒,任凭黄龙催生种种念头,折腾得心烦意乱,却依旧不曾忘却给湖中那少年送去几坛酒水,哪怕后者咬下口蛇兰过后,便要被秋湖动荡疼得口不能言,浑身痉挛战栗,却依旧是不曾忘却饮酒。
湖面无风无波,唯独这一叶小舟当中,少年闭紧眼眸,眉头紧皱,浑身衣衫遭汗水打湿过后干透,而后又是叫汗水打湿,腹内秋湖犹如暴怒,接连斩去无数废弃经络,咳出无数丝缕血水,很快便于湖水之中散去。
第六百一十九章 剑气紫气,蝶影穿花
三月初十,南公山屋舍当中的老樵夫,今日难得清晨起身,掐算掐算世日,距温瑜闭关,已有近乎一月,但后山当中那处新搭竹屋,而今依旧是死气沉沉,并无半点响动,摇头叹息两声,最终还是不曾前去后山转悠一遭,迈步出外,瞧见南公山外奇好的天色,神情舒缓。
还当真不能说颜贾清那小子终日喝得酩酊大醉,搁眼前晃荡算是什么烦人事,起码老樵夫心生烦闷时节,瞧见这颜贾清摇摇晃晃走上山来,笑骂奚落几句,总能略微解去憋闷无趣,而今颜贾清一走,温瑜闭关,山上更是显得清净异常,依老樵夫平日的欢脱性子,没准再守上几月山,恐怕便要去到半山腰中的兔窝,同野兔山鸡闲聊扯皮,也好过如今孤身。
“黄道吉日,今儿个适宜出关,再这般憋将下去,通体生出青苔来,还练个屁剑,打眼看去便是跌份。”
老人骂过一句,倒当真不曾指望那山间闭关许久的吴霜能走出关来,可抵五境的修行道,零零碎碎算将下来也不过那几条,虽是后者天资过人,但想另辟蹊径,寻出条前无古人的通路来,终究是难比登天。
原本老者只是随口说上一句,却并不曾想到,后山紫气猛然升腾而起,浩大紫气冲霄,近乎将整座南公山皆尽染得青紫,连山巅云海,都被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盘桓近乎两年的紫气搅动得翻腾起来,好似是乌龙闹海,万丈紫绫连片浮动,滚滚如海河决堤,骤然倾泻而来,足足一炷香功夫,与剑气纠缠为一处的紫气才如大潮褪去,洗净南公山上下灰尘。
剑气尽后,尤有春雨。
天上分明无云无雾,而今倾盆雨水猛然砸落,触物则消,好似从来也不曾落下雨水。
一道身影从后山缓缓走出,伸腰扭肩过后,深深吸气。
八百里紫气,一千里剑光,连带半空停足春雨,尽数被那人吸入腹中,而后咽到肚里,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两载不吃喝,一餐饱十年。”
老樵夫依旧抬着头,好奇眨眨眼,而后便是看向那位长衫人,如今倒是身量相当轻快,并无当初那般胖,面色和善,神气十足。
“走的什么路数?”老樵夫不解。
那人凑上前来,故作高深,也是抬头望天,“高手修行从无定数,不过既然听见您老叫我,我便出来走走。”
老樵夫神情微动,抬手摁住那人肩膀,已是运起六七分力道,掐得那人跳脚,刚要骂得几句,却还是强行忍住,嘀咕道若不是替南公山守山许久,定是不吃这份亏。
“终究是破开五境,如今已可同天下那几人争争高低,不需再用那尊虚身走动,但不妨再消停消停,甭惹上太多祸患。”老樵夫分明心头震动,却是言语相当沉得住气,淡然说来,“出关出得忒突兀,也没预备什么贺礼,告知你小子几句消息,权当是报喜。”
“你那首徒如今去到北烟泽,也已满一年,时常有书信递来,大概是当真给那帮守边之人,出过许多力,这一载之间下来,竟然又是听不着妖物作祟的消息,看来是将北路群妖竭尽堵到关外,不能入关一步。”
“二徒找了处隔天绝地的古怪道观,每逢两三月便修书一封,告知近来安好,恐怕距四境也是不远,就是他这性情,老夫也不晓得究竟何事能改将过来。”
“那赵梓阳跟随那位李三离去,学过很久很久的枪道,但去年年中时节,说是枪招已然学得熟稔,同李三前去找寻自个儿身世,多半是贵不可言,天晓得你哪来这么大的运气,他也是破入三境,同那位温瑜姑娘一般无二,不过回山时节,被这女娃狠狠敲打过几回,到底是胜不过人家的阵法。”
樵夫说罢,而后却是不理会依旧听得认真的吴霜,神情略微不自然道,“两年没饮酒,喝两口?”旋即便是揣罢银钱,作势要下山前去买酒,后者却是摆手,瞬息行至后院,而后又是皱眉走出,恶狠狠望过一眼正四处打量的老樵夫,又是前去正殿当中找寻许久,再度迈步出屋的时节,已然是面皮涨红。
“南公山上下我藏过足足近百来坛好酒,自个儿都不曾舍得喝上几口,如今全被你这老混人撬得干净,赔老子酒!”
樵夫老神在在,一改往日时节的脾气,竟是好言相劝道,“刚出关来,需保心神清净安定,若是妄动肝火没准就得落下病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休要终日老子老子,叫我这前辈听见,那多不好。”
颜贾清若是如今身在山间,定要开口奚落,这老樵夫身在山间的时节,向来是自称老子,一日便足足能说上百来回,且无论眼前有后辈或是四下无人的时节,樵夫皆是如此,眼下却是面皮平和,好生规劝。
“若是非要老夫赔你,那咱先算算老账面,”也不顾一旁气得面色由涨红转为铁青的吴霜,老人舒坦坐到藤椅上,掰起指头算道,“当今颐章天子登基三十五年时,你曾去到飞来峰道观,借走两枚灵宝,说是要研究古时炼器的法门,顺带敲下道观之中两枚杏果大小的玉石,按当年市井之中的价钱,大概要有一千两银钱;颐章天子登基三十六年时,你去到那老道隐居地界,软磨硬泡取走两卷阵法图,说是要送与大弟子柳倾,悟透归还,过后却是音讯全无,问及此事时两手一张,说是从未见过,搁在家底殷实的修行人手上,起码也要卖个几千两银。”
每掰一指,吴霜面皮便是要黑上两分,直到老者使完五指,再伸出左手的时节,其中银钱数目,已然能凑起一座银山。
“得,您老乐意喝,日后再寻便是,为此伤了和气,多不值当。”
老者斜眼打量打量吴霜凑到近前的嬉笑面皮,其中铁青还未尽数褪去,终究是慈悲心肠,不曾用上其余五指,云淡风轻点头答应一声,说是孺子可教。
正殿当中茶香馥郁,吴霜双手奉茶,而后自己擎起茶盏,淡淡问过一句。
“其余三位徒儿,我倒放心,但至于云仲,为何前辈迟迟不肯提及。”
老者两腿架到桌案当中,打过个呵欠,懒散答道,“还用问?眼下就是那老道再豁出命去施展一手化腐为活的神通,也难以将经脉给他补齐,那水君不知底细,那几滴水着实神妙,但也只可解一时之急,倘若修补不得,至多也是落得个变为寻常人的下场,如若是运气差些,都未必能保住性命。”
吴霜长长吐出口浊气,埋头饮茶,一时不晓得如何言语。
“不过也有好事,颜贾清那人,大概是瞧上云小子天资秉性,打算将黄龙传与后者,如今登程跟随云小子外出,指不定要送一回机缘,没准就可将经络填补得当,再不济,有那尾黄龙跟随,亦能省却百年苦修。”樵夫看了眼正沉思的吴霜,轻声笑了笑,“都晓得那颜贾清来历古怪,且不少神通皆是闻所未闻,反而使得驾轻就熟,没准他还当真能解去云小子身上厄难,重回修行路。”
“但归根到底,我这位当师父的不济事。”吴霜叹息,愁容分明。
老樵夫乐呵,笑骂道来,“民间有言师父只管领进门,篡改经络,修补本脉这等事,世上唯独云仲腹中那枚秋湖做得,其余换成谁人都是无奈,无论那老牛鼻子,还是那位佛门高僧,或是五绝中人,都是有心无力,何苦自责。依你这般念头,天下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家仙宗之中,徒众时常逾越千数,每年都要身死许多,这么说来那些位仙家宗主,日日都要以泪洗面,胸中顿觉罪孽深重?”
“云小子打入南公山以来,多蒙照料,虽说是同门和睦,师良徒恭,但终究是不能在你荫庇之下苟活终生,不妨就叫他自己做成一件事,在老夫看来,最是合宜。”樵夫摸摸腰间斧,突然有些手痒。
“打一架?”
吴霜摇头,但还是抬手。
后山插于石中的两剑,蝶影穿花,轻快落到手上,一柄叫吴钩,一柄叫青霜。
“饿了两年,不讲究那套垫肚说法,直奔宴席,才最是爽快。”
一身青衫的吴霜迈步踏在吴钩上头,盘坐下来,身旁青霜上下翻飞,剑吟声似啼,欢快得紧。分明是坐剑而走,吴霜通体却是紫气缭绕,如被天际紫云裹携,瞬息千里。
只剩老樵夫,并没阻拦,而是一口喝净茶水,没来由有些嫉妒当初为何不练剑。
御剑携云,如此扮相,一看就是很高很高的高手。
桃苑岛大湖之中,少年咬牙切齿抵住腹中痛楚,险些将牙根咬出血水来,掌心刺破足有几十处,身旁舟中,放着几坛酒水,与大半棵人头大小的蛇兰,时常趁秋湖松懈的时节,狠狠灌上些酒水,洒落酒水落在掌心之中,亦能稍稍缓解通体上下,似刀劈油煎的大刑苦楚。
但少年无端抬起头来,往西看去。
只有淡淡云影,如海长天。
第六百二十章 隐于南山,摘星食露
大抵是痛楚刮骨时灵犀微动,云仲总觉得南公山上好像是有紫气涌动,无端便想到迟迟不曾出关的吴霜,反而是又添两分愁容。当初山门,有人递剑纵跨数国,叩破山门大阵,更是有五绝之首携一位童子模样的高手上门,若非是当日那位老僧远隔千里施展出佛门七妙之中的木砗磲阻敌,加之水君融与秋湖剑中的几枚澜沧水,略微惊退那位五绝之首,恐怕如今南公山,早已被削得平坦。
可吴霜又是何等性情,必是有怨报怨以牙还牙,如今破开五境,没准当真便要亲至出剑之人或是五绝之首的地盘,想来若当真是如此,没准便要被五绝算计,吃过个大亏。
山间虽尚有老樵夫坐镇,但依吴霜的性情,眼下既然破境,即便是老樵夫有心阻拦,也未必能成,故而一时间心神略微纷乱,当即便是被那柄跳脱秋湖钻到空子,瞬息痛楚猛烈起来,腹中如是有燎原火骤然升腾直起,闹腾得紧,顷刻就将云仲牢牢压到舟船当中,苦楚连绵不绝,再难起身。
岸边立身的颜贾清,远远窥见少年抬头看向西方,不着痕迹皱皱眉,暗地之中掐算一瞬,却是并未除去烟雾缭绕的天机,事关吴霜事依旧是模糊不清,并未算出究竟破关与否。
“倒是稀罕,原本破关动静奇大,如今怎的却是云淡风轻,丝毫窥探不出丁点端倪,反倒是这小子心头有觉,倒也是高明,能将越过五境的动静尽数遮掩住,这等能耐,着实不易。”颜贾清收回手掌心来,眉头却依旧不曾松弛,却是相当好奇以吴霜性情,如何把控得住破关时节动静,旋即摇摇头,释然自语。
“被五绝盯上,总是件不舒坦的事,搁在往常凭他性情,没准恨不得天下人都晓得,他吴霜当年受五绝联手对付,负创极重,如今却依旧是仗剑跨进五境,虽说晚了些,但依旧是足以自傲。”
癫子走进前来,今日竟然是衣衫整洁爽利,大抵是才洗去浑身灰尘,蹲到颜贾清一旁,望着湖波流动,神情半点也不像是个癫子,倒是面皮肃然。
“兄台做不做买卖。”
文人平静将目光挪到癫子身上,嘿嘿笑了两声,“免了,没有想买的物件,云小子不曾踏足修行一步,我便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余心思,若你是个三境朝上的能人,我还有心将你收为死士,不过如此看来,你还不够格。”
“年轻时候走错了路,总想着三年不出关,出关打死人,跌入了歪门邪道,致使一家老小逢难,尽数丧命与他人之手,浑噩多年,终究是想清楚很多,”汉子依旧蹲到一边,随手拔来枚芦苇把玩,望向远处湖心当中轻舟,神色安宁,更是感激,“还要多亏这位少年郎,说的那句一点点,当初在下入修行时,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破关,差那么一点点就可触及高境,或说是鱼跃龙门,或说是飞上枝头,却忘了兴许就是那么一点点,大概要将人拦住半生。”
颜贾清何许人也,汉子说罢这番话后,便当即是将后者身上旧事猜出个大概,嘴角微翘。
“后悔不?”
汉子浑身一震。
“说不后悔是假,不过是扯谎罢了,可当初那时修行入痴,哪里还分辨得出好坏,和善老人,境界高深,总要叫人觉得,是凭空捡来个师父,恨不得事事都听他所言,致使今日。”
颜贾清笑笑,指指湖水之中的少年,“这么说来,那小子也是你一字之师,若是无他提点,你如今尚且无智无识,同死了没分别,依旧痴癫。”
“那你也要像当初一般,唯命是从,这才算是这笔买卖做成。”
汉子满脸挣扎纠结之色,咬紧牙关,迟迟不曾言语,将手头那枚芦苇捏紧,干枯芦花粉碎,洒在身前。
颜贾清掉头便走,丁点未有拖泥带水。
“我当年不顾家中老小性命,唯命是从,却是落得个如此下场,如今孑然一身,便同两位赌上一赌,这笔买卖,在下愿意一试。”
文人连头都没回,却是有一道黄光从肩头当中瞬息窜到汉子手头,“光说谁不会?胸前开道口,让这黄绳钻入心窍,将生死交与我,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捏着鼻子帮你个忙。”
“你这种人,双亲妻儿性命都不在意,惹祸上身,又怎能信你所说是真。”
汉子呆呆托着那枚极细的黄绳,直到颜贾清身形离去,已不可见时,才缓缓苦笑两声,跪到湖岸前头,而后将黄绳扔到一边,快步起身,逃也似地跑去湖岸棚屋处,紧闭屋门。
癫子不是癫子的时节,唤作宁泉安,家中虽于此地算不得大户人家,但终归是平安富足,宁老汉渔樵多年,尚有一手相当精妙的削木制物的能耐,无论是桃苑岛还是桃苑乡之中,不少人都是晓得宁老汉有这等本事,常年有前来置办家当的村落中人,就算是宁老汉向来不愿收取银两,依旧是不少人前来送上些物件,或是干脆将上好木料送到老汉手上,除却置办摆件与家什之外,尽数赠与宁老汉,故而这些年来,家中银钱倒是向来不缺。
宁泉安少年时节,倒是学来一身泅水捕鱼的能耐,加之本就皮相不赖,才及冠不久,便是凭自个儿能耐娶来村落当中一位顶好瞧的姑娘,不出三载膝下便添两子,无忧且乐,倘若当年不曾于湖眼当中找寻到那枚记有修行法门的金书简,大抵如今膝下二子,大多已是快要及冠。
从湖眼之下那方突兀显现的石柱当中找寻到那枚书简过后,宁泉安便是一发不可收拾,日日按书中所记苦修,不知是天资过人,还是那枚书卷当中所记修行法门玄妙,竟是不出一载便破入虚念念三的境界,可汉子无论再如何修行,却是死活都难以破入三境,一连两年毫无寸进,故而也是越发焦急,家中人不知此事,倒也是时常宽慰宁泉安,而后者向来不曾如实相告。
直到一位老者突兀走入村落当中,径直前去宁泉安家中,略微打量过汉子家中几人过后,却是当真传与宁泉安修行心得精要,后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日日苦修,且唯老者马首是瞻,恭敬万分,索性于家宅外再行修葺起一间住处,方便时时上前倾听教诲。
而那一日之间宁泉安捕鱼回返时,却是无端瞧见家中火起,待到返家时节,却是发觉家中五人,已然是烧得面目全非,村落当中郎中前来入殓时,言说五人皆是误食毒鱼,可汉子分明晓得这湖中少有毒鱼,宁老汉更是捕鱼多年,怎会不识毒鱼模样,急火攻心之下,竟是当真疯癫过去,再未曾有丁点神智。
汉子无声无息走入棚屋当中,从角落当中拿出枚已然烧走形的拨浪鼓,轻轻晃动两下,只听得沉闷声响。
宁泉安如今还记得,当初火光当中,分明瞧见那老者满脸笑意,背上多了枚口袋,身形瞬息无影无踪。
宁老汉那柄柴刀,依旧立在棚屋边上,汉子抬手拿起,猛然贯入胸膛,而后缓缓起身,从棚屋当中走向湖岸,任凭血流如注,走到那尾黄绳近前,无力跪倒。说来也怪,那黄绳倒是并未急切,而是沿汉子脚印,将血水一并吸入绳中,而后才不紧不慢,没入汉子胸口当中,伤势痊愈如初。
“自打今日没有宁泉安,唯有黄龙座下死士一人,虽也不过是堪堪三境,但好歹能为我所用,这笔买卖,成了。”棚屋当中走出一人,文人打扮,肩头扛着一尾黄龙,从容走到汉子身前,手上还捏着枚已然焦黑的拨浪鼓,蹲到宁泉安身旁,摇晃两下手头的拨浪鼓,嘴角噙笑。
“挺好玩,难得能瞧见此物,帮你个忙,本就是两两得益,不过还是要先说说,那老混账的底细。”
“那人曾说自己隐于南山,摘星食露。”汉子如实道来,却发觉心头犹如古井,未曾起丁点波澜,连带语气也是生涩麻木。
现出本相的颜贾清点点头,嗤笑不已,“话倒是说得出尘,但这障眼法,可真真算不得什么高明能耐,你虽说是修行天资中下,可这体魄却是难见,大概家中人皆是有这般古怪血脉,不然黄龙也断然不至于如此感兴趣,八成是被人瞧上了眼。前几日我曾见过这村落里的郎中,依他所言,所说那五具尸首体貌极似你家中人,但未必就真是葬身火海。”
“若是有物件对你有用,与其放任其毁去,倒不如狸猫换太子,且大抵可避开世上那些自以为把持正道的仙家注意,如此一来,最是合理,但为何不曾将你也一并收去,这才是其中疑问所在。”文人将拨浪鼓放下,从怀中抽出一方布帕,仔仔细细裹将起来,揣到汉子怀中,“别弄丢了,倘若日后当真寻到那老王八,也好给家中人一个交代。”
汉子木讷接过,仔仔细细放在心窝旁,恭敬行大礼。
文人躲也没躲,而是心满意足闭上两眼,天晴云淡,很是有些想念那酿酒铺面当中的酒香。
第六百二十一章 青衣试剑
还不曾见画檐山。
坐剑携云的青衣,被一身黑衣拦住去路,略微皱眉,身侧青霜翻动,呼啸而去,却是将那人撞得趔趄不已,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感叹一声当真是实打实的五境,而后挥散周身雾气,露出张黑纱缠绕的面皮,两眼淡然,望向浑身紫气流转的吴霜,竟是毫无退意。
“五绝还真是闲得很。”
吴霜玩味笑笑,将青霜收归掌心,不咸不淡笑道。
却不曾料到一身黑衣,赤脚踏在毒蝉上的毒尊并不气恼,而是踏空两步,与吴霜对视,“上回山涛戎与那童子联手攻山,算本座触犯规矩,更是与五绝之首过招,如今虽是蛰伏消停许久,但我这五绝的名头,大抵早已被人摘去,俨然立身五绝对岸,隔江相望。”
“如此说来,又怎能算是五绝中人。”
吴霜不着痕迹蹙眉,倘若是这位毒尊寻衅,倒是正中下怀,方出关来,总想试试极境的手段深浅如何,手痒难耐,可这位向来行事古怪的毒尊,此番却是平和道来,意为南公山曾欠下个好大人情,对于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吴霜而言,此等情形,却比起一言不合神通对神通,更为棘手。
“既然遇上,便是天缘使然,何不落下云头,好生攀谈一阵,”毒尊眉眼平顺,半点出手架势也无,反是开口相邀,去往别处一叙,“当然来与不来,皆由你心意,若是不愿与本座耗费口舌,揣测过后,觉得这曾经立身五绝的邪道之人,不配同桌共饮,那本座也不阻拦,只是下次南公山突逢厄难,恐怕我也是有心无力,至多是替你与座下徒儿,立上几枚衣冠小冢,请两位说书先生编纂成书,不温不火传颂上两三年,而后江湖还是那座江湖,并不缺人。”
毒尊说罢并未停足,而是瞬息随倾城蝉群落去别处,毒蝉骤然簇拥而来,化为一双黑缎靴,慢慢向一处路边酒馆走去。
青衣吴霜想了许久,依旧是满脸不情愿,也跟着那位身形相当纤细的毒尊落地,将两剑归于鞘中,不声不响随眼前一袭黑袍的毒尊缓缓往酒馆当中走去。
“五境自然玄妙,但毕竟还未脱身于寻常修行中人,虽是所用神通手段,凌驾四境,但还远未达到见天地的境地,如是一叶障目,不见青天。”毒尊缓行,踏过无数春草野花,却皆尽承担不起那双由毒蝉化成的双靴之中奇毒,纷纷枯败凋落,瞧来十足瘆人,如是阴曹地府判官出游,判批人世生死。
吴霜瞧着凋零百草,不屑冷笑两声,“春来时辰万物复生,却是当真有人非要同天地作对,行这等煞风景的祸事,要么怎说是天道不公,心无善念之人,尚可入得五境,何其可笑。”
“本座如不是五境,南公山守不到那件砗磲前来助阵,凭山上人的手段,更应对不了两位五境与一位超脱五境的五绝之首。”似乎是咬定吴霜命门,前头缓缓举
步的黑袍毒尊接茬,依旧平缓,“旁人我却不知,你吴霜的性情向来是人情大过天,但既然不想欠本座人情,有本事凭自个儿守住南公山,那才算本事。”
“这些年来出世几度,瞧不上本座行事法子的倒有不少,但能打过本座的,并无一人,除却那位还没见识过全力出手的山涛戎,从未有敌手。”
弦外之音,吴霜心领神会,不由得心头略微有动,不过嘴上依旧不饶人,撇嘴哼哼两声道,“对对对,天下第二,果真了不起啊,要不咱替你寻枚玉石,刻上天下第二四字,挂到脖颈上去?”
熟悉吴霜之人,皆晓得此人遇得志同道合好友时节,时常好插科打诨,口舌油滑相当气人,即便是道首那般心性修为,都时常险些破功,坏了修行,但遇上那等着实瞧不上眼的人家,便是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年少时节,曾同一位三境的老者隔空对骂,差点将后者气得急血攻心经脉倒逆,还未动手便已失却分寸,一时于修行人中,流传极远。故而当年西路三国中的修行人,时常津津乐道句话,那便是如遇剑仙,先行打嘴。
如今便是如此,讽意奇浓,就连毒尊都是停下脚步,淡淡看过眼慵懒懈怠的吴霜,略微摇了摇头。
“看来两三年闭关,倒是不曾憋闷到笨嘴拙舌,这戏谑讥讽的本事,未曾缩减一分。”不曾过多同这位混人计较,毒尊依旧徐徐前行,自顾说起,“山涛戎近来两载,从未露面,连带五绝其中那三位,也是杳无音讯,动静全无,那道人更是沉得住气,足足封山两年,就算是本座数次算起,都不曾知晓如今剑王山,究竟隐于何处,搬山运海说来是大神通,但其实也未必有多难,除却飞来峰道首,能借玄力移山千万里之遥,那装腔作势的道人理应也通晓此等手段。”
“所以就算你今日出关,满天下去找寻那座剑王山,也未必能如愿,更何况你所使出的一方道基化剑,最不济也要让那道人吃瘪,封山缘故大抵也正是出于此事,”说到这处毒尊停顿一瞬,轻笑摇头,“当今世上也唯独你与南公山上几名脾气古怪的弟子,能做出这等出离怪诞的荒唐事,撇开迈入五境的跟脚,径直砸到人头上,与街心市井小民打斗,有异曲同工处。”
“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子想咋用就咋用。”后头吴霜白过一眼毒尊,“饱汉不知饿汉饥,眼下南公山树敌五绝,一个山涛戎便不知该要如何对付,倘若再添上那装模做样的道人,再来个五境之上,五座南公山也未必能挡得住倾覆定局,那方道基,用得半点也不亏。”
毒尊停下脚步,突然笑将起来。
“既然你不笨,为何还要出关过后直奔北方,北烟泽局势还算平静,你那位大弟子天资不低,起码可保近两载无忧,不还是要找那道人讨些旧帐?”
“都晓得你毒尊常年窝在南漓一隅之地,消息却是灵通。”吴霜难得不曾出言针讽,而是叹过口气,望向瓦蓝长天,“出
关时候,的确想去同那自诩剑道独步天下的道人比试比试,就算占不得便宜,也好估量一番我这五境,倾力出手究竟是能耐如何,但才出南公山,便觉察出其中不妥,但终究是放不下心气,憋闷许多年,叫那五绝压到头上,好容易踏进五境,与五绝中人平起平坐,却还是被山涛戎压过一头。”
“可大势便是如此,山涛戎无论境界还是手段,依旧高过旁人太多,”毒尊接茬,依旧言语淡然,不过比起方才眼神当中肃然更重,转而看向神情萧瑟的青衣男子,“但我直至如今都不曾想清,那日山涛戎分明亲临南公山,怎会只出了五六成力,那樵夫根底本座尚不曾查明,但断然不至于将山涛戎一斧砸出,且掌心显现伤痕。”
“要晓得此人召五绝一并集会的时节,要逐个指点神通手段,即便是我等四人联手,也未必能伤其分毫,天关终究是天关,龙门一道,五境之上一道,远远高于坐四望五那等难关。”
毒尊此刻所言,已算在秘辛一流,听得吴霜连连皱眉,胸中波澜动荡。
毒尊手段,前些年已然见识过不少,虽不曾分生死,大抵不过递出七八分能耐,但到底是本事奇高,说是天下第二,似乎端的并非自封,而是的确天资奇高,且修行才思,丝毫不弱于古时大贤,硬生凭旁人眼中邪道,修得倾城蝉这类凶顽物件,本身更是境界奇深,即便是破入五境,吴霜掂量过后,也终究没底,能否轻易言胜,就连勉强维持不曾败下阵来,也是未知。
可偏偏是心高气傲,向来行事只从心所欲的毒尊,竟是平平淡淡将四人联手也难伤山涛戎一分此事说来,由不得吴霜疑心。
“本座晓得你从来不愿审时度势,毕竟南公山山门处那句诗文,正如你本心所指,过刚易折,可如若无那等心气,也就不存在如此锋锐无前的剑气,但到底还是个做师父的,无论自己死生,还要想想自家弟子,委屈求取,好像也算不得可耻。”
理应是瞧见吴霜眉宇依旧愤愤不平,毒尊竟是重新将双靴化为毒蝉,望向前者两眼。
“真要试试剑,本座陪你走上几合,不过所欠人情,又要添上一个。”
旋即也不管吴霜是否答应,再度冲天而起。
吴霜抿抿嘴,相当不乐意骂了句,“事事较真,倒是真像个娘们。”可旋即也是运剑起身,高去万丈天边。
风轻云淡,青衣南归,只是衣衫略微破损,不过面色还算平静。
黑衣毒尊走入那间酒馆,同小二要来两壶酒水,自斟自饮。
这地方,其实毒尊相当熟悉,按说吴霜也该认得,但就凭吴霜这等宽敞胸怀,大概事过多年,早已忘却得干净。
窗边黑袍之人翻开左掌,其中有道深邃血痕,血痕周遭剑气缭绕,却被毒尊抖手挥散,使右手两指轻轻抚到血痕周遭,沉默不语。
第六百二十二章 颜贾清的颜
人头大小老蛇兰,云仲啃了五日。
五日里刮骨痛,尤其腹内双肋,就如同使刀剑刮开肋骨筋肉,生生剃去,唯独留有森森白骨裸露在外,受风袭时节,痛楚足以折腾得人难有寸缕睡意,而今这等痛楚滋味更是周身上下,无一处安然。
云仲曾于夜半更深时节生出些困倦意,但还不曾等到睡去,便已是为光怪陆离诡奇莫测的空梦惊扰,连忙挣扎爬起身来,慌忙摸摸向自个儿小腹与两肋,发觉入手触碰的依旧是皮肉,而非被秋湖搅得肠穿肚烂,肋骨刺出,才略微放下心来,可已是再难入眠,只得撑起眼皮,又是啃上一口蛇兰。
颜贾清所说并不假,长痛不如短痛,这蛇兰药力化开过后,最是折磨人浑身,故而倒不如挨到秋湖略微平复过后,快些续上,免得白白耗费蛇兰药力,更是能趁早将这犹如刀剑加身的苦楚挨将过去,多一日犹豫,苦头便要拉长一日,还真比不上索性一并承起,也好早些将经脉修补利索,日后修行,总也要比以往省力许多,一者举目破败,细枝末流,一者宽江大河,滔滔不绝,孰优孰劣,当然能想通。
但说来容易,抵住无穷无尽痛楚,这等活计,云仲近乎做了两载,自身在漠城之中,那柄秋湖无端没入腹底,每逢饮酒,或是秋湖一时兴起自行升腾,这等如同切肤折骨的痛楚滋味,便时时跟随,甚至到后来,少年竟然是有些习惯,直到如今饮酒时节,秋湖游动这等苦头,已是习以为常,甚至面皮丝毫也无动静,谈笑自若,谁人都不晓得云仲肚里有枚剑神意,正左突右冲,譬如战阵冲杀龙虎滚地。
不过这不晓得存世多少年月的蛇兰,却是引得那秋湖更为暴虐,原本似只是打闹,如今却是当真运出实打实的手段,劈削经络之外,尚将体内血水筋骨割裂重塑,如此痛楚,非人所受。入江湖以来,云仲总觉得自个儿胆魄比起以往,不知要壮大多少,以往每每瞧过血水,心头都要抖上三辆抖,而今哪怕瞧见横尸无数,亦不至于落荒而逃,但眼下这场苦难,却当真是令云仲胆寒。
食珍馐赏佳人时,时辰渐慢,遇灼火见厄难时,时辰愈长。
分明不过一两日时节,日头东升西落两度,云仲却是半点心气也无,望眼欲穿窥探天边春日,每每降落一线,却似是已然熬过数载,年级浅时总觉小镇之中那方学堂里,时辰最长,而外出折来木枝作剑玩耍的时节,时辰最短,可直到如今才晓得,原来学堂当中听先生讲书,当真算不得度日如年。
到第五日时,云仲已然不再去观瞧天边高悬日头,困惧交加,连带数日不曾吃喝的饥意都是悄然褪去,只剩痛楚疲累惧意惊梦,斜靠小舟当中,任由湖水来去,却始终不曾离开湖心甚远。颜贾清数次前来送酒,奈何雾气早散,为掩人耳目只得撑舟前来,可惜撑舟功夫实在低浅,颤颤巍巍行至湖心时
节,已是额头见汗,更莫说再将舟中酒坛一并挪到云仲那叶扁舟当中,弓腰驼背,惟恐小舟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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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云仲一次也不记得,分明两眼微张,独自消受苦头,但什么也未曾瞧清,只是晓得每回舟中酒坛重新灌满的时节,必定是颜贾清曾前来,于是麻木将两手搭到酒坛两侧,使一张嘴扯开泥封,将酒水倒入像是被秋湖刺出上千万窟窿的腹中,而后继续咬牙半眯双眼,抵住势头巍巍直上的秋湖剜骨剃肉。
有时就连颜贾清都是瞧得皱眉,远远相隔几丈,都能听闻少年牙关紧咬时的声响,面皮更是狰狞扭曲,时常竟然有哀恸意味,浑身战栗,惶恐摸索两下肋腹,额角当中冷汗如注,分明是已无多少神智,哪怕颜贾清上前,少年只是抬头看过一眼,却压根不像是瞧见了颜贾清,目中神采早已消逝得一干二净,空洞呆愣。好几日颜贾清难得醒个大早,前去湖心送酒,叫云仲这等诡异眼色瞧得通体生寒,如雨点落地似起了浑身疙瘩,连忙将酒坛换好,便是撑船离去,暗自嘀咕说这小子怕不是疼得魔怔,不过旋即摇摇头,还是并未阻止浑身颤抖的少年,哆哆嗦嗦抱起那枚蛇兰,狠狠啃上两口。
修道路难,人人皆知,除却枯燥苦修,明心定意之外,尚且要遭受不少皮肉之苦,刮骨痛楚,曾有前人闭关时节念头不通,误入歧途,待到出关的时节,自个儿抓得浑身上下无半处好肉,最是惹人怖惧,这等厄难。天资高妙者尚且如此,何况是云仲这等本就无福踏入修行的凄苦人,但于颜贾清看来,与其待到少年踏至高境,再受这等杀人诛心苦楚,倒不如趁年少时节心性未定,先尝无人可尝之苦,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仔细想来,那小子其实也不过十五六岁数,离及冠年月,还差着不少年头,人家仙家之中的修行弟子,终日只需凭天资修行即可,最多不过受个风吹日晒的苦头,或是外出历练时节遇上深山老林当中隐匿的大妖,但终究是有师门当靠山,可云小子却是不一样,有些苦头就算吴霜有心相助,也要自己消受,旁人哪里能前来分担丁点。”
第五日天色未明时,颜贾清便蹲到湖岸边上,手肘撑膝,两掌托腮,神情纠结望向湖心小舟,眼见得云仲似乎又是惊醒,颤抖摸向周身,发觉并未有恙,搬过一坛酒水,仰头猛然灌下,而后湖面波纹再起。
湖面无风,那水波不过因少年腹中剧痛,浑身战栗。
宁泉安就恭恭敬敬站在颜贾清身后,垂手而立,运起目力,望见湖上被折腾得浑身抖动的少年,从头到尾咬紧牙关,不曾有半点悲鸣哀嚎,眼神略微缩了缩。
“这大概是云小子此生,为数不多替自己争来的福分,自从入修行以来,这小子似乎就没遇上什么顺风顺水的好事,天地有运势一说,多行善事福报自来,但别忘还有句话,唤作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麻
绳专挑细处断,恶运专挑苦命人。”颜贾清淡淡道来,似乎很有些失望,依旧不瞬看向湖水波纹,“早年间我听过很多寻常百姓议论仙家中事,大多是嫉修行人命好,倘若是自个儿也有那般天资,八成已然是开山作祖,搅动天下风云,一步迈出九国皆震。”
“至于为何如此说,吹牛又不花钱,放屁也不花钱。”
“真要有人吃上这等苦头,莫说是压制住惨嚎,恐怕如今连一头撞死到岸边的心思都有,随意挑出次厄难,搁到我身上,都未必能挨得住,可哪怕是如此拼命,云小子到如今都不曾摸着三境,反而是跌落修行道,能不能再度爬将回去,谁都心中没底。”
宁泉安点头,亦是叹气看向湖心。
如今将神智寻回,宁泉安亦是心思通明,乡间人心善,但终归时常要说两句玩笑话,并未有太多恶意,却总有人要取笑两声癫子,似乎唯有那位相当和善的少年,多年来不曾取笑过自个儿,而是一本正经同自己讲过,有不曾想通的事,就差那么一点点。
而如今少年所受苦头,连他瞧着都是心寒。
颜贾清没去理会身后人,既是那截黄绳深入宁泉安心脉,念头一动便可诛杀,自然就不曾有半点忌讳,而是旁若无人说起一件事。
山上那位老樵夫从未自报家门,不过似乎与那位道首李抱鱼相交多年,守山时节饮酒过后,曾无意间说起过,当年时节,向来抠门至极如是貔貅转生只进不出的吴霜,下过回极大的本钱,同李抱鱼交换过一回改命手段,以道门本命清气灌顶,强行打通一人经络,使其踏入修行,而那人正是云仲。李抱鱼狐疑,曾问过吴霜为何偏偏瞧上了这位并无多少天资的寻常少年,后者只是笑了笑,说其实也不知怎的,大概是我爷俩投缘。
直到后来,吴霜才说起,自己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这般心思通明,很努力活着的少年郎了,并非是可怜,而竟是有些自惭形秽,想起许多当年做得不甚尽善尽美的事,再者便是这小子瞧见剑招的时节,如狼似虎模样,当真是像极自己当年。
“能让吴霜不惜耗费颇大本钱,也要从尘世之间拽出的小子,怎么反而要遭这么多罪。”
天光渐明,舟中少年红着一双眼,将最后一截蛇兰咽下肚去,无声笑将起来,旋即便是昏将过去。
岸边颜贾清起身,一步迈上舟船,扛起少年,却是发觉舟底有几枚模糊字迹,乃是少年神智尚存时,使酒坛碎块强行刻到舟底。
有云亦凉的云字,娘亲的娘字,温瑜的温字,吴霜的吴字,柳倾的柳字,甚至还有唐字韩字,密密麻麻,足足几十个。
文人突然乐了。
最后几个字里,有个颜字,写得还相当不赖。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大日入夜
有道是春风不度北烟泽。
三月时节,依旧寂冷,还未出冬。
虽天穹之外少见雪花,可这整片北烟泽关外尚且冷寂,人人都是将厚实衣衫披起,帐外多添毛毯裹缠,瞧着瓷实,刺骨冷风一袭,便可深入帐中,饶是炭火拨得再旺,终归是无一丝一毫热气吐露,唯独可见依稀火光,除此之外,帐内帐外,依旧冷如冰寒如水。
前些日云亦凉受托前去置办过不少酒水,更有厚重甲衣,专为挨过这阵还不曾入夏时最为冷寂的数月,毕竟也唯独夏时,北烟泽尚且算是略微温热些,总归无需日日披起厚衣,但除却夏时,其余春秋冬三季,均是奇冷,饶是体魄再强的汉子,也需先行将骨节处缠裹住棉布,免得从千万里大泽当中吹来的阴冷湿寒长风,吹坏关节重地。
今日晨时,唯独有一人走出帐外,托起坛烈酒,独步行至大泽堤岸前,寻处地界坐稳,慢吞吞饮酒,望向无边无涯大泽,周遭飞沙碎石涌动,阵眼落在额心,朝大泽深处不知多少里开外看去,两眼微眯,似是假寐。
近一月中,邪祟又止住攻势,却是有不少尖嘴猴腮似人非人的妖物,施展遁地潜移的法门,打算不惊扰岸边这一众守边人,自行潜出关去,可惜无一不被柳倾大阵压住,显出身形,旋即便是被守边之人皆尽斩杀,遁土潜行的手段虽高,但架不住柳倾布阵时节,隔天断地,阵高几百丈,入土百丈,上天百丈,将整座边关护得飞鸟不渡,蜈蚣难出。
面相颇年轻的书生窥探大泽深处百息,轻轻咳嗽两声,终究收回神通阵法,两手微抖,便是灌到喉中些许烈酒,擦净嘴角酒水,皱眉不已。
此阵无往不利,奈何唯独观瞧北烟泽深处时,仿若沉沉黑雾阻隔,无论施展多少回此等阵法,除却一座不晓得到底占地多大的巨岛,难以望见其余景象。
北烟泽中人,大抵都晓得那座时隐时现的巨岛究竟是甚,不过从来少有人提及此事,免得时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半时节惊醒,便再难入眠。
就好似使条年头极老的细绳悬起枚利剑,搁在头顶上头,早晚要有一日斩到脖颈处,落得个尸首分离的凄惨景象,可偏偏不知此绳究竟能撑到何时。
“无需如此耗费内气精力,该让你看清的时节,那帮妖物自然会上门叫阵,如此急迫作甚,倒不如多睡上几个时辰,养精蓄锐,来日多杀个千万大妖,才算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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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大红锦衣的矮小汉子摸将过来,得意摇晃摇晃自个儿手头酒壶,“我这比你的贵,尝尝?”
书生摇摇头,自顾吞下几口烈酒,叫其中辛辣冲喉,宛如赤龙走地的酒气呛得干咳两声,勉强微笑,“本来就不喜好饮酒,在南公山的时节,近乎滴酒不沾,再者少年时,看过许多回师父醉酒闹腾出的窘态,实在对此事提不起分毫兴致。”
“但此物解忧取暖,却相当好用。”青平君还是将手头酒壶硬塞到书生两掌当中,温热酒壶暖意瞬息便已由两手递向四肢,舒坦得差点就抚平书生眉头。
“上苍倒也待我不薄,常言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今好歹是有人雪中送炭,在此守过一年,少说也要救下几百上千人性命,过两日无事,我还当真想要去到寺庙道观当中求签,起码也要进两柱香去,感激漫天神佛护佑。”
青平君说得相当随意,却是引来书生斜眼瞅来,“天下大五教中,人人都是只能择选其一,信奉道门,佛门便是假,信奉佛门,道门便是假,哪里有病急乱投医,将漫天神仙佛道尽数拜上两拜的,不合规矩。”
可这话却是引来青平君一阵爽朗笑声,锤锤书生腰眼,“我这等人,能信个甚?年纪浅时笃信皇权,时常想着把持一国,让黎民苍生都有口饭吃,但如今天子比我做的只好不坏,所以就又将权字摒弃,跑到这苦寒无人的地界,念想着身后名,但随物换星移春秋数易,似乎后者也不信了,求求神佛天仙,将礼数使足,他们也舒坦,我也解忧,有什么不好。”
边关人人皆知青平君为人,最擅胡搅蛮缠,压根就无讲理的时候,眼下书生虽向来少言寡语,却也是领会其中深意,但凡青平君一口咬定的事,便万万不能同他讲理,至于规矩,何等不讲规矩的人,才会独自撑舟前去北烟泽深处几百里,负创数十处,重新杀回人世间。
青平君拳头硬,青平君嘴比拳头还硬。
大概妖物晓得这句边关所流传的趣语,下回再度进犯,便是要先使尽浑身招数,将这位青平君嘴打瘪,再想其他法子应对一对拳头。
所以此刻书生霎时便将话锋扭转到一边去,淡然开口,“多日不见大泽妖物动向,身在此地一载,怎么都摸出多少规律,山雨欲来风满楼,见日之前最是凉,这等话说得已然烂俗,可还是有道理。”
青平君闻言长身二起,伸展腰腹,很是有些跃跃欲试。
“有道理,天晓得这帮妖物又憋着什么坏水,这些年来会飞的会泅水的会隐匿身形土遁的妖物,见过不下五六回,依旧层出不穷,这一年间许多妖物老子都是从没见过,模样就好似是将世间百兽分肢拼凑到一块似的,起初瞧见过后,接连两三天都无甚胃口,眼下却是能下两三碗饭,大概已经不属常人。”
书生眼皮都没抬。
“劝大统领还是别想着再单枪匹马冲入妖巢这事,除却云仲老爹点头,再想逞威风,除非等到这北烟泽中人大多死绝,无人阻拦。”
果不其然青平君望向岸边舟船的时节,发觉周遭尽数被大阵笼罩,密密麻麻,足足近十几层,除防备妖物毁船之外,恐怕便是专门替自个儿预备下的一份囚笼,于是悻悻撇撇嘴,又坐回原处。
又是一人迈步出帐,嗓门极大,距两人近百步时开口,竟是震得二人两耳生疼,“娘的偷摸饮酒,也不给本宗主打声招呼,心眼忒小。”
来人背负双锏,调门奇高,才入边关一日,便已是饮酒六坛,险些将青平君老底都一并扫除个干净,倒是相当蛮横,不出双锏硬与身处四境的青平君斗个平分秋色,拳脚过招数十合,才是频频摇头,说这矮汉拳头真他娘硬朗,这才略微停手,两者却是颇有些棋逢对手将帅相惜的意味。
“江半郎,立身此地就甭卖弄那所谓宗主架子了,你那狼孟亭到底也没几人,徒众更是连个三境都难挑出一两位,比起南公山,更像是个草台班,人家起码有柳倾这四境坐镇,再瞧瞧你那地界,当真是江郎才尽,这话说的理不歪。”
青平君何等胸怀,但凡是旁人多饮两口酒水,都要横眉立眼,何况是江半郎才入边关,就已是私自偷得六坛上好佳酿,故而时时挤兑后者,向来是口下不留情,才一相见便是专挑软肋出针,扎到江半郎要害。
身负双锏的江半郎也不含糊,横眉冷对,哼哼两声,“那也比苦守此地强出许多,这地莫说是什么繁花浅草,腰肢细软的娘子都无半个,想要养活养活两眼都是难事,你倒好,分明身怀四境修为,依旧甘之如饴,比起老子更为无趣。”
听着两人吵闹,书生叹过口气,施展阵法将两耳堵住,依旧望向北烟泽深处。
其实见妖物如潮涌,比起如今这等清净死寂还要好些,不知前路的滋味,往往比饱经厄难还要引人怖惧,才入得此间一年,这等煎熬滋味,浅尝些许,便知胸中憋屈。
“三位四境,能否一试?”青平君突然止住话头,眉头挑起,“云老弟距破入四境,只差一线,今日便可采办罢粮草转回军中,想来不需担忧后方失守,你我三人联手,深入大泽一二百里,起码可保性命无忧。”
书生蹙眉摇头,“在下看来,并不适宜。”
而一旁的江半郎却是有些兴致,拽出腰间两锏,“这回我与青平君站到一边,来此一载还没触及五境,老子当然是心痒,与其坐等妖物邪祟来攻,不如我等自行杀奔北烟泽以里,使爷爷这对双锏敲得妖物常穿肚烂,恰好也可瞧瞧这帮妖物,腹中究竟憋着如何坏水。”
青平君望向书生,书生相当无奈,依旧是摇头。
“不如捻阄,六枚字条,若是所抓三枚皆是去字,那你小子便要跟我二人走上一趟,入得泽中一二百里便归,如何?”
舟船缓缓离岸,书生坐到船尾,望着手头那枚去字,心头顿觉无可奈何。
分明六枚字条当中理应是去与不去参半,却是被向来不使心眼的青平君算计,钻空子将六枚字条皆尽填上个去字,不由分说便拽起柳倾袖口,登舟而去。
“云前辈身在此地,倒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舟船冲进大泽当中,前路漆黑,不知所向,而书生撑开阵法,周遭十丈光华烁烁,邪祟妖物无处遁形。
大日入夜。
第六百二十四章 不见天日
入大泽十里,周遭景致浑然一变,似是由道奇狭长奇狭长的昏暗洞窟当中伸出头来,周围天光云影,开阔自然,仿佛误入仙家地界,周遭尽皆是花繁柳暗,且舟船之下突兀变为条狭长河流,水草丰茂,清澈可见底。
柳倾最是波澜不惊,两指轻屈,阵法升腾直起,隐蔽一叶扁舟,顺带再起大阵,将那枚阵眼落在眉心正中,四下扫视而去,眉头反而是深深皱起,而后凭阵眼仔细观望再三,竟是如何都难看出丁点虚境意思。
“此地古怪,上回杀奔大泽深处的时节,可是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柳老弟可曾瞧出异样?”青平君亦是狐疑皱眉,望向一旁神情猛然肃然的书生,阵眼悬浮,流转不绝,却是迟迟不曾开口言语,一时握紧双拳。一旁江半郎也是掂起双锏,四下环视,却间河岸除却凄凄芦苇,与岸上田垄交错,远处阡陌村庄,再无半点物件。
良久之后柳倾才缓缓收起阵眼,略微摇头,“按说此阵可窥穿幻雾,寻常四境所布阵法,亦是能随意看穿,唯独眼下这般情景,无论如何都是看不分明,只觉得此地绝非是真切地界,一处世外村落隐于大泽之中,且原本无边大泽骤然化为道寻常小流,若当真是神通,施展此法之人,却不知究竟修为神通要高到如何境地。”
世间幻景,除却阵法之外,尚有虚境法门,再者便是蜃景,柳倾使阵眼观瞧许久,终究是不曾发觉半点阵法端倪,此处河流连同村落,大抵便有数千丈方圆,如何瞧来都是相当真切,如此巨阵欲要维持百息,任凭是五境,只怕浑身内气都要耗费得干净,更何况此地山水鱼虫俱全,且河岸野兔走地稚鸡,瞧见三人驾轻舟无端闯入,皆是狐疑,乃至有两尾野兔追逐舟船,许久都是不曾显露出异状。
江半郎瞧着河岸种种安宁景象,皱眉再三,还是抄起腰间两锏,哼哼两声,“何至于如此纠结,人家皆言阵法诡妙,倒是不如叫老子双锏齐出,将此地捅穿,搅他个翻江倒海,以力破法,才算是我等这般武夫举动,顾忌太多,反而是心烦。”说罢两锏齐出,霎时化为一十二道长锏,便是要将那几尾野兔稚鸡打杀,瞧其架势,这方圆数千丈村落,大概这位汉子也打算皆尽以猛力破之。
“江宗主收起神通罢。”对此柳倾只得是苦笑,分明是位颐章有名有姓的宗门宗主,按说审时度势这等念头,理应比起寻常人都要深重些许,可走到此地边关的时节,却是浑然一变,冲杀时节,时常是与青平君不分上下,一力猛冲,一对双锏不晓得绞杀过多少妖物邪祟,时常是妖物冲关一回,便要杀得浑身染血,饮酒时节,也是更添豪迈,虽说明言是为破境而来,但柳倾分明觉得,不曾坐镇狼孟亭宗主位子的时节,这位江半郎本就是如此心性,当真拦阻不得,莽撞至极。
汉子瞪眼,“若是不寻觅法子
破阵,难不成要困束到此地?既然如今寻不出端倪,瞧不出阵眼,不妨先行在此处冲杀一阵,想来也是能压住那布阵之人,逼得难以为继,自然阵法溃散。”
“如今还不晓得此地究竟是否是五境手笔,至于阵眼,平定时节且难寻踪迹,倘若是江宗主执意出手,将此地拆个七零八落,这阵眼便更难找寻,”柳倾平静开口,依旧摇头,将两指伸出,阵眼悬浮头顶,望向岸边两三尾野兔,“以阵眼观瞧,岸上野兔稚鸡分明是血肉躯体,再者如若此地当真是一方大阵,施展阵法之人既然能维持住如此光景,即便是将此地尽数毁去,也未必能将那背后人逼迫到绝路,依在下看来,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青平君良久不曾言语,只是俯下身来,捻起枚河中旺盛水草,使指尖碾过两回,凑到鼻翼前头轻嗅两度,眉头更紧,不过还是转向二人,缓缓开口,“柳倾终究是通晓阵法,既是他已如此开口,此番倒也不好轻举妄动,虽说还不曾窥见妖物踪迹,但依我所见此地还是古怪,寻常水草当中,尚有老药馨香,诡奇得很,不如先行上岸,再行决断。”
江半郎已然拽到手上紧握的两锏骤然松弛下来,冲一旁书生翻个白眼,相当不耐烦,却也不曾频频出言针刺,毕竟这位年岁尚浅的书生,如论镇守边关的功劳,算将起来,恐怕还要比自个儿这位前辈高过许多,更何况数度依靠柳倾阵法,才可全身而退,算将起来,已然欠下书生数条性命,从无人开口谢过,但柳倾身在边关地界,守边之人心头,总要有底许多。
江半郎举动,青平君倒是看到眼里,凑到柳倾近前,低声笑道,“这老江性情孤直,平日里就算是我这大统领出言,也时常拦不住此人行事,你小子倒是有手段,令如此位犟驴脾气的四境前辈收束脾气,能耐不小。”
如此距离,即便是耳力不差的寻常人也可听清细语,更何况是江半郎这等立身四境多年的高手,怒目回头,却见青平君神色平和,直直打量江半郎神情,眨眨两眼,摆明是要装成一副问心无愧的架势,两手摊开,肩头微耸。
上岸十步,足下软土依旧,柳倾运起周身内气灌于阵眼之中,却仅仅窥出一丝妖物气息,莫说是此地有妖物停足,这妖气寡淡至极,恐怕已是离去几十日那般,近乎丁点不显,若非是全力施展阵眼窥虚,半点印痕也未必能瞧将出来。
田垄当中,有老者牵牛,缓缓踱步,村落之中垂髫小儿扯起纸鸢,四下跑起,惹得两三位村妇笑意漫上面皮,还不忘多嘴嘱咐两句,言说千万莫要摔伤身子,添些小心,可孩童哪里顾得上将此事听到耳中,不过数息时辰便已是跑远,唯独留下串轻快笑声。
三人步步近前,却是恰好遇上那位才收拾好田垄的老者,枯瘦老者上下打量三人衣着身形,却是满心狐疑,蹙眉走上前来,顺带
将耕牛放到一旁,随意吃些野草垫肚,有模有样行礼,“三位打何处来?瞧这等衣衫却并非是乡间人,小老儿还敢问,几位是为何而来?”
“误入此地,还敢问老人家此地地处何处,如何走出?”青平君上前拱手抱拳,旋即也是打量起老者衣衫,一时却是瞧不出多少端倪,只得是恭敬问起。
老汉却是和善,连连摆手,“小老儿哪里是什么达官显贵,哪里能受得起一礼,三位既是误入此地,想来也是不晓得此间是何所在,小老儿替几位解惑便好,此地唤作归游村,正好是距离咱皇都当中极近,虽说平日里算不得富庶,好歹是天光颇足,能将此地庄稼孕养得不赖,已算是得上苍垂青,幸亏皇城之中大士拼尽性命,才有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对谈之间,老者似是将三人当作皇城中来的外客,即便是柳倾衣着寻常,江半郎更是随性,不过青平君那身譬如流火似的织锦,却是相当惹人惊异,皆以为是哪位达官贵人前来村中探访,不少人家都是有人出外,望向跟随老汉前行的几人,可眼中尽是冷淡,并无一人上前。
“老丈,我等并非是什么皇城中人,不过也是寻常百姓,不欲久留,还敢问此地究竟如何走出。”
柳倾此番却是上前,拱手行礼。
而老汉并不理会,反而是自顾自带三人往村落当中走去,说起件年头相当久远的旧事。
传闻此地近处有处巨坑,分列于皇城之外八方,坑洞其中有口,能张而吐息,每吸一度,星汉则出,每呼一度,大日穿行,可无穷年月前,这八方巨口却是皆尽无踪无迹,只留八处巨坑。自打那日过后,天地之间便并无日月穿行,唯独有极浅极弱日光落下,惹得苍生纷乱,民不聊生,还幸亏京城之中大士耗费性命修为,才得以有此时景象,可即便如此,天下依旧是不曾安生。
老者说罢,便是回头看向三人,神情莫名,“老朽知晓几位乃是误入此地,更是知晓几位打算将这方大阵破开,得见天地,可既然我等难见日月,又为何要让几位瞧见天日。”旋即抬起一指,似是光华流转。
江半郎举动最快,老者才抬手时节,便一锏穿胸而过,血肉破损,直教那长锏穿了个通透,可老者只是抬起手来,指向天上,面皮平和。
三人依旧立身舟中,周遭依旧是深不见底大泽,足下漆黑。
青平君长长叹过口气,望向终究不曾忍将下出手念头的江半郎,什么也没说,将舟船掉头。
“江宗主,我等本有一场机缘,能听闻秘辛,如今却是尽毁,这等性情,当真要收敛收敛了。”
柳倾也是轻叹摇头,望向那方漆黑不见底的大泽,只有沉沉一叹,再不回头。
第六百二十五章 米酒胭脂
离桃苑岛的前夜,三人依旧坐到桃花林前,不此番却是不过人手一坛酒水,并未多饮,只是趁饮酒当口闲聊,说起平日里不常言的话语。
颜贾清说起那处雁唐州,其中百姓不知是如何招惹上苍降怒,当真是水深火热,大多地界皆是地不生野草,又何况是庄稼,一到那等诡怪天时,饿殍遍地,伏尸近乎可拥堵江水河道,起初百姓倒是强忍腹中饥饿,并不曾做那等出离瘆人的举动,但实在难不住饥意时节,人便再难称之为人,莫说是树皮草木,耕牛皮绳,皆尽用于填饱肚皮。皮入肚中,始终难以为人所用,浸水过后,大多要将人脾胃涨破,即便是腹中分明填得满满当当,饥饿丝毫不减。
就如此一番景象之下,年富力强者倒还好熬些,老幼最难存留性命,时常有家中小儿,担不住这等饥饿先行离世时,父母双亲便只得同别家交换孩童尸首,易子而食,从而保全下性命来。颜贾清说起此事时,面皮倒是平淡自然,放下酒坛仰望梢头几枚繁花凋落,苦笑两声。
“云小子自幼家贫,可在我猜来,并不曾遇上什么天灾人祸,更是少见饥荒,想当初头两家易子而食过后,被无数人唾骂,言说是毫无人性,与那山间食子的兽属一般无二,虎毒尚不食子,怎能凭这等手段过活,最是惹得天怒人怨。”
“但到后来,许多自诩公义光正的人,大多也是纷纷闭上口舌,只是因为无意中不少人瞧见贫寒地界,路边伏尸,除却肋条分明的饿狗咬食之外,还有许多已然饿到失却神智的灾民,手头尚有刀斧者,便抄起刀斧来夺尸,若无刀斧者,甚至要打折几枚尸首裸露在外的肋骨,同人分个生死,为的便是那已然被闻讯赶来的乌鸦鸟雀啃食小半的路边尸首。我曾经便见过昔日好友,被人生生啃去半边脸皮,两眼外突的景象,无数不知名的鸟雀,也不再指望找寻到什么草种,纷纷前来啄食人们五脏六腑,瞧着如同一阵黑潮,盘旋而来,虽说过去许多年头,始终却是记忆犹新。”
文人停下言语,淡然望过一眼低眉不语的云仲,“生逢乱世,或是多灾多难的地界,生来便是命如草芥蝼蚁,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爬将出来,都已是难比登天,如是没有这钓鱼郎一职,没准我如今依旧在雁唐州之中,大概会学旁人,自行扯起支军伍四处劫掠,哪里还有如今桃花下酒的好日子。”
“从未听人说起过,天下尚有这么乱的地界。”少年摇头,颇有几分犹豫,不过还是抬头问起,“颜先生少有讲起过雁唐州事,如今既然说起,何不说说此地究竟处在何处,早在南公山上时,后辈便是问过大师兄雁唐州坐落何地,可师兄却是摇头不语,说是从未听说天下有这么处地界,今日何不借酒兴,提及一二。”
可颜贾清怎会轻易搭茬,只是撇撇嘴后,便将面皮转向始终端坐的宁泉安,咧嘴轻笑。
“依我看,还是疯癫时最好,起码话多,如今终究破开浑噩,怎反倒是木讷起来,今日离了此地,毕竟是替你小子出口恶气,始终不言不语,难道是心头惴惴难安?”
“的确有些心事繁杂。”宁泉安不予置辩,点头应声,却也坦率言说,如今尚不晓得家眷生死与否,既是颜贾清难得动起恻隐之心,近乡情怯,临场心慌,总是避之不及。
“要套我话,你小子的火候尚浅,倒是还不如不问,打草惊蛇,再要算计,可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明知从我这再难试探口风,便莫要再试,平白浪费功夫。”酒水饮罢过后,颜贾清才冲少年笑笑,尽是狡黠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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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云仲结清住店钱与酒水钱后,同那位神色依旧有些躲闪的掌柜道别,后者却是言说,此两日之间大抵便有风雨欲来,今日上路,多半便要被风雨所阻,却是不如再留两日,待到停歇时再行不迟。一旁精瘦汉子不解其意,却是自行上前来同少年解释,言说是村中看天,便是撒盐于地,倘若入夜时盐粒粘连,近乎能搓将出水来,多半是几日之内便有倾盆大雨,如是里头干爽依旧,则必定是接连数日晴天,借这等法子断定天景,屡试不爽,相当适宜。
云仲倒是头回听闻此法,便是同那精瘦汉子多谈两句,而后者无意瞥见那掌柜面带寒霜,当即便是缩回头来,费力咽下肚中话语,讪讪笑起,自行走到一旁卖力擦拭桌案,再不敢多言半句。
“少侠此去,却不知何时再来此地玩赏?”女子抿紧嘴唇,试探问道,却不知何缘故,还是将胆气运起,定定望向眼前笑容和煦的少年,旋即又是自顾自接起话头,“下次再来时,恐怕桃花都已然更迭许多季,大概再也不如今年这般旺盛,都说是百里桃花,其实往年也不过几十里,唯独今年最是开得艳丽。”
云仲点头,回头略微扫过坐在不远处的燕哥一眼,后者低垂眉宇,依旧是自顾饮酒,似乎并不理会此处二人相谈,可仔细观瞧端杯两手,还是略微抖动。
“的确如姑娘所说,今年桃花,的确开得相当好,桃花下酒,尤为甘甜,”云仲轻笑,不知笑意当中为何平添三两分杀气,眯眼笑道,“可色泽却是不甚合我心意,最好是如同江湖人喉头血红那般,瞧着才算是最为舒心,桃花长湖,到底比不过杀人红尘,托身白刃那般自在爽快,姑娘要是有空,理应前去江湖道上走走,处处血水飘零,才算是世上至景。”
酒馆掌柜女子分明是有些畏惧,可望着少年面皮,不知是从何来的胆气,接茬答道,“也曾想过去江湖看看瞧瞧,可惜无人同行,早先时候并未习武,如今却是始终难以迈出门去,终日操劳银钱一事,已然是焦头烂额,实在难以随心走动。”
云仲神情收敛,轻轻叹过一口气。
女子心意,最是难测,可既是将心事已是说得分明,便是世上最难应对的事。
“姑娘心意,在下心知肚明,不过一来是因已有始终挂在心尖上的女子,实在不敢接过姑娘的心思,二来行走江湖已有几年,实在已是习惯,不愿行那等处处留情的举动,其实有时尝鳟鱼之鲜,往往不过一时,可每日粮米白饭,却是日日都不能少。”分明少年说话时平静安定,但还是最终向那位燕哥方向望过一眼。
“在下私以为,这江湖当中风刀霜剑,艰难困苦,遇不平事凭一人之力,只得无奈忍将下来,却当真远不如身在此地世外桃源,来得更为安宁顺心,正是天下盟约尚在的好时节,为何不愿瞧瞧眼前人。桃花飞声,我想姑娘其实打心眼里,还是更愿与他漫步,直至风雪白头。”
说罢这番话后,少年抱拳深深行过一礼,将水火吞口长剑悬到腰间,行至那位燕哥眼前坐下,自顾斟上杯酒,同眼前人碰过一回,一饮而尽。
“这事,当真帮不得。”汉子已然是醉意上涌,面皮发红,还是强撑醉意看向眼前笑意的确很是和煦的少年,叹气摇了摇头,望着高柜后头那位强忍哀意的女子,“垂髫时节,我二人便是相识,如今已有至少十余载岁月,村落中人,都晓得我从小便相当喜欢齐云,说这小子倒也很是有些恒心,能将一位女子视如珍宝,守过数载,乃至放下从小心心念念的江湖道,始终在这村落当中替她做些琐碎小事,旁人看来无甚出息,但我却从没觉得委屈。”
“但云少侠入酒馆的头一日,我便是发觉,齐云多半是真有些动了心意,连带看向你时眉眼,都是与平日不同。要晓得从小时起,她性子便是泼辣有余,温婉不足,既然见少侠时能将泼辣性情压下,又如何不算喜欢,只可惜她也未能如意,我亦不可如意,只得这般耗将下去。”
燕小五放下杯盏,竟是笑笑道,“她从不施粉黛,更是除却逢年过节外从不饮酒,少侠难道方才言语时,不曾嗅见脂粉香与些许酒气?酒乃是为壮胆,脂粉乃是为悦己者容,其中心意,我又岂能不知。”
“但既然她不乐意,我又怎么好开口阻拦,归根到底是一厢情愿,天底下哪有我喜欢别人,别人就非要喜欢我的道理,但哪怕是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结局,咱也得将这次角演好不是?起码得看着她寻到心仪的人家,风风光光嫁将过去,才好离去。”
云仲出门的时候,还是回头望了一眼。
女子在看他,而燕小五在看女子。
门外颜贾清颇不耐烦招呼,说是已然备好车帐,磨蹭作甚,倘若再晚将些,只怕晚时便赶不上行程。
桃花落在街心。
男子瞧着女子。
天经地义,而又一厢情愿。
第六百二十六章 西风亦可下酒尝
离桃苑岛时,路上颜贾清三番两回挑起指头,赞许云仲这事做得不赖,说起初装出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败类,便是为逼迫那位女子不敢凑近,敬而远之,最好是索性不再留有丁点念头最好,但依旧是不曾奏效时节,便是锋芒再转,由原本刻意假装为刀口舔血的江湖败类,转为已有心上人的少侠,虽说那女子依旧不舍,不过如何说来,都算是留有些脸面,这一进一退,相当见功夫。
云仲却是并不以为然,只是摇头言说,其实那位燕小五,对那女子相当倾心,这等神情,曾经见过许多次,八成自己看向温姑娘的时节,也是如此一番神色,只可惜有些事,终究不能顺遂人心,旁人看来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头来也唯独同淋大雪,才可窥探白头。
“话本,少看为妙,”颜贾清翻翻眼皮,相当瞧不起,“那些个诗经高台上的戏文,其实都比话本之流,瞧来真切许多,如今这些位舞文弄墨凭此赚银钱的文人,都是要耗尽心血,且先不提将那书中人写得一帆风顺,起码比起寻常人来,要有莫大能耐,总是摆出副莫欺少年穷的架势,慷慨激昂撂下几句狠话,而后过不了三年两载,便是修行有成,或是习武有成,打上门去讨回脸面,瞧来最长人威风,可真正迈入修行中的人,多半城府心性远远高过寻常人,又怎能始终将口舌之快悬到嘴边。更何况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若非要将人写得如同先闲降时,那才是无趣之中的无趣。”
“青梅竹马,尚不可见终局,又何况是修行,如若非要去瞧那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戏码,凭此收拾起心头怅然意味倒好,不过若是痴迷于此,谁人还乐意再瞧瞧眼下不如意,终日浑浑噩噩,借此过活,无亚于平步虚境,到头仍是一场空梦。”
似乎颜贾清突兀想起件趣事,于是鸡贼凑到云仲眼前笑道,“如是同人生死对阵时节,想起那些话本当中,仙家一剑斩尽万敌,是否能添些胆气?”
“那倒自然,不过胆气壮大过后,剑势大多要乱上一阵,大抵都未必赶得上原本剑招精妙。”少年虽说并不愿听颜贾清这番言语,依然是如实道来,靠到车帐边壁,“都说是酒壮怂人胆,可其实饮酒过后出剑,如是适量倒还好些,出招时节愈发圆润通畅,凭空可得一点灵犀,但倘若是饮得过多,烂醉如泥,无数章法剑招大多要皆尽忘却,哪里还有还手能耐。”
颜贾清学着少年模样,也是将肩头靠到颠簸车帐边,摇头晃脑笑笑,半眯眉眼,“所以说,我说的可并无半点错漏,与其是将自个儿藏匿到他人影下,觉得望见天地之宽江湖之广,还不如自个走出家中,练剑练刀或是练枪,哪怕是浅尝辄止,也得自己去见见,拜道观拜佛院,都需苦行数载,又何况是拜江湖,拜天下。”
云仲神情异样,望向老神在在,踏实靠到车帐边壁的文人,正使两指逗弄肩头黄龙,后者狠狠扭转长尾,恰好落在文人面颊上,留下道印痕,而后便是化为黄绳,再不愿理会颜贾清逗弄,死气沉沉悬到肩上,再无动静。
“我是行商商贾,练刀作甚。”云仲突然开口说过这么一句,当即便是引得颜贾清皱眉,却并未开口驳斥,而是合上两眼,静静闻听少年出言。
“其实有时候当真不是不想见天地大,也并非是遇厄难时,需以话本来解心头忧虑,真若是这般,那世人也太过于小心眼了些,其实只是图一时乐呵,见见旁人一生中事,能明己心的便明己心,不愿耗费心力的便是远远望过一眼,也算增长见识眼界,甚至只是当作闲暇时节,一点赋闲而已。生来本就不易,何况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谁又能行商之余,再分出许多精气神习武闯江湖?”
“看看可以,走就算了。”
少年望着车帐窗棂外倒伏下去的繁花野草,舒展腰腹,登时觉得舒坦熨帖,随后也是不管对坐颜贾清对答与否,摊开笔墨,索性就坐到颠簸车帐上,一笔一划描着温瑜当初赠来的一副阵法拓本,一尾狸猫迷迷糊糊从包裹当中钻将出来,冲颜贾清没好气呲牙两回,同样舒展腰腹,将两肩险些撑到脑后,摇摇摆摆爬到少年肩头,打量颜贾清肩头黄绳。
文人肩头挂着枚黄绳,少年肩头坐着尾狸猫,狸猫两爪将面皮洗净,就这么静悄悄张望少年手头笔墨,勾勾画画,小符如蝇头,大符如江流。
颜贾清没来由舔舔嘴唇,使酒水润润喉咙,却当真是想要与眼前少年换换,叫少年背起黄绳,自个儿借来那尾狸猫好生逗弄逗弄。
可终究是想想而已。
“南公山倒是委屈你小子了,若是年少时再多下些功夫,没准如今真能变成位寒门起家的大才,而不是在这座江湖上摸爬滚打,直至如今尚不知前路如何。”
少年聚精会神,描完眼前两笔,才抬头冲颜贾清一劲笑起,“得了,就凭我这城府与眼界,当个寻常官衙之中的巡捕倒还足够,真要有幸迈入官场,通体大骨都未必能剩下,尽数叫那些位精明人拆将开来,吃个饱足。再说肚里无半点学问,要是换成大师兄,没准还真能做个两袖清风的显官。”
宁泉安驾车,却只是将云仲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挂上车帐,凭一己之力,竟是当真将整座车帐与其中三人拽动,且奔行时节,并未瞧出吃力,反而是脚步越发轻快,车辕挂风,瞬息可窜出五六丈去,压根不需汉子费力把持笼头缰绳,而是沿路自行狂奔,直至鬃毛都是有些汗浸,才缓缓降下脚步。
原本三五日路途,一日之间奔行近小半,饶是宁泉安也曾见过那等肥蹄高肩的良马,这头不知来历的杂毛马匹脚力,依旧是令汉子结结实实吃过一惊。
夜里歇息时节,守夜活计,自然也要落在汉子肩上,毕竟颜贾清向来不晓得客套,更何况如今宁泉安性命也是交与颜贾清手上,并不敢有一星半点怨言,将羹汤干粮预备罢后,竟由打随身包裹之中取出六七枚桃红点心,摆到二人眼前,说此物外皮乃是使正鲜桃花打制成,缀以蜜水,辅以红豆,最是爽口垫饥,见两人匆忙,于是自行前去桃苑岛正中地界,购置过些许,暂且用以尝鲜。
颜贾清最是仔细,运神通窥探其中,发觉并无异样,才先少年一步捏起块桃花酥塞到口中,神情却一时变换,蹙眉望向那位汉子,肩头黄绳抖动,已是立起三尺余,似乎是觉察出这桃花饼中有异。
少年狐疑,颜贾清向来是平淡性情,无论这桃花酥中究竟有何怪异处,皆不应当有此神情,当即便是蹙眉观望,并不急于取上一枚。
文人好容易将酥咽将下去,可眉头皱得竟越发明显,险些簇拥出两枚绳结,神情凝重,而后连忙取来坛酒水,略微灌将下两口,咂咂嘴又是捏起一块,使左掌托碎屑,三两口便塞到口中,许久才咽将下去,咧嘴一笑。
“方才没尝出滋味,如今才觉得,的确是好吃得很。”
云仲骤然泄气,将按到腰间的剑柄松开,直直翻起眼来,也是上前捏过一枚桃花酥,搁到口中。
红豆为馅,并不曾缀以过多修饰,胜在煮罢红豆磨得细软,略微掺以蜜水,破开鲜灵桃花瓣打将成酥皮,便得见陈年红豆内陷,滋味如是柳暗花明,豁然开朗,鲜香醉人,化而不腻。
难怪颜贾清宁可装腔作势,也得舍弃一张面皮先行抢夺上两枚桃花酥,滋味的确是奇好,连云仲身在京城许久,去到过几处城中称最的酒楼,也未曾尝过如此滋味的点心,当即亦是细品过后,眉头都顺带挑将起来。
清风下酒,酒水就酥。
其实到底对于好饮之人而言,甭管是世间万万物件,还是世间种种奇景,或悲或喜或哀或乐,皆可拿来下酒,又何况是从未尝过的滋味,最是适宜下酒,仅是三四枚桃花酥,颜贾清便是饮酒两三坛,心满意足和衣睡去,此番却是将黄绳摘下,放到胸前,不一会便是鼾声大作,吵得那头杂毛夯货险些是怒不可遏,冲上前来踩上几蹄。
不过望见文人胸前黄绳,终归是有些忌惮,只得自行找寻处僻静地,垂首睡去。
篝火侧畔,仅剩少年与宁泉安二人,后者拨弄炭火,见少年依旧未曾睡去,依旧是盘膝稳坐,似是正行气通往周身百窍,也只得暗叹两声,不再言语。
“还是那时候好些,起码猜疑算计,人往往不愿用到苦命人身上,可万一这人走出浑噩,猜疑算计,瞬息便至。”
少年不曾行气,而是缓缓睁开两眼,望向篝火。
第六百二十七章 杀人见血,大阵扶摇
“确实是这么个理,说得没错。”汉子放下随处捡来用以拨弄炭火的木枝,温和笑道,“起初觉得很是有些不习惯,虽说浑噩时念头模糊杂乱,不过对于那几日之间对谈,尚且能记得些,故而不得不心头感叹,此一时彼一时。”
“大概在世为人,总是难以撤去防备,唯独望见那般痴傻或是苦命人,看清的确并不会让自己沾染些麻烦或是分去什么利益,才算能安然撤去多半防备,就譬如行军士卒,总要等到探马回营,枕缸听音过后,才敢安然睡去,可总也免不得枕戈待旦,更莫说是卸甲。”云仲并无多少睡意,一来是因腹中痛楚又起,二来便是因早些时候研习阵法,过于耗费心念,熬过困乏的时辰,如今竟是全无睡意,如今也只是平躺到柴草堆中,同守夜的宁泉安闲扯几句,权当是排解近来心头种种如飞絮似的冗杂念头。
“不必太过自责,人之常情,两两换位,恐怕即便是遇上个癫子,我也断然不愿搭理,免得惹祸上身。”宁泉安耸肩笑笑,明显是颜贾清睡后,终究是松开口气,毕竟性命握在后者手上,白日时始终不愿开口,惟恐触过这位怪异文人的霉头,而今终是敢于同云仲说上几句,木讷面皮,终究也是鲜活许多。
“从何处学来的修行法门?”云仲抱起水火吞口长剑,却是才想起这两载忙碌,竟是迟迟不曾给这佩剑取个好听上口的名字,当即便是略微晃神。
从出得南公山过后,入泊鱼,坐湖潮,足足一载又余的年月,好像自个儿已是许久未有当年闲兴,当初于山上时节,四人围坐行雀牌的时节,虽说是输多胜少,到头来欠下自家大师兄与师父许多银钱,这两位算力骇人,尤其吴霜甚至不惜施展仙家手段,偷窥牌面,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倒是苦了云仲与二师兄钱寅,将家底输得干干净净,云仲倒还好说些,本就是行最小,柳倾时常照顾,故而到头来也不曾赔过什么银钱,钱寅却是险些亏光一年算卦钱,接连好几日无精打采,譬如霜打枯木,整日念叨着山上有俩山大王,成天不做正事,只晓得同自家人赚银钱。
如今再想起,虽只过两载,却已恍如隔世。
眼下大师兄柳倾孤身前往北烟大泽,已满一载,二师兄钱寅,听说是得了份了不得的造化,按平日里瞧见珍馐点心迈不动腿脚的脾性,大概如今正是狼吞虎咽,鲸吸牛饮,将那份机缘啃得面目狼藉;三师兄赵梓阳枪法大抵已是登堂入室,听说正跟着那位李三遍地走江湖,顺带寻亲,大抵还要顺带找寻自己那位心仪的姑娘。
吴霜出关与否,少年着实不知,只是那日啃罢那株苦味冲喉的蛇兰过后,似睡非睡的时节,隐隐心神一动,觉察到南公山方向,好像有团极广极盛的紫气流动,起码比整座南公山还要雄浑些,但至于凭吴霜死活不愿走前人路的性子而言,究竟能否找寻到条坦途,顺顺当当破开五境,就算云仲深信,但总是胸中打鼓。
“大湖之中,想必少侠也曾见到过那方湖眼,这才能取来那枚蛇兰,用以增进己身修为,当初我前去湖中捕鱼撒网的时节,也曾见过那方湖眼,灵犀一动,未曾如同常人那般远离,而是指望着湖眼周遭能捞得几尾肥硕大鱼,鬼使神差上前撒过一网,无意间得来本旧书,虽然字迹有些模糊,可并未被水浸得辨认不清,这才凭此书卷,自行修行。”
宁泉安见少年略微恍惚,便是轻声出言笑道,“也许是前几日露面的那尾巨蛇垂怜,这才使得我有幸涉足修行,可惜世上哪里有那般只饮酒不花钱的好事,所以过后才会遇上那等心怀叵测的修行人,连累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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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过?”云仲好容易回过神来,歉意点点头,望向天边算不得分外晴朗的夜色,此刻更是浓云滚墨,沿似流苏,悬到天穹之中,大抵狂雨欲来。
“这话问的有些多余。”宁泉安却是脸色平缓,也是斜靠巨石半躺,叹气道来,“原本觉得修行人那真是顶好,翻山过涧如履平地,要是摸到三境更是能踏虹登天,更不要说那等少数高手,最不济也能比平常人多活数十上百年头,怎能不引得人心驰神往。”
“可要是人在世间孤苦伶仃,多存世一日,于我而言,就已经不是什么好事情了。花败可复开,人去无复回,起码我想不到究竟要在世间渡过多少年月,才能忘却当年的几人。”
一滴雨水打到少年额心。
而后便是起风,篝火四下晃动,旋即便有更多雨点砸到云仲脸上。
汉子急忙起身,推醒正鼾声大作的颜贾清,后者睡眼惺忪,险些骂将出口,好在是发觉风云突变大雨来袭,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跑上车帐,却是迟迟不见云仲身形。
世间网如雨帘,人情世事,数国纷争,心思揣度,杀人见血。
还在雨中的云仲突然觉得,自己终究是看清了其中一星半点,可这件事,未必就是好事情,所以也不再躲避临近四月的春雨,反是将原本那副拓本掏将出来,托付汉子将膝旁惊醒狸猫带回车帐,自己则是拿起笔来,举到半空之中,仿佛蘸就浓墨似的挥动两下,而后便沿那枚拓本,笔走龙蛇。
往往平常时节,少年运笔都是谨小慎微,生怕出错,所以即使这卷铁卷拓本,闲暇时描过不下数百回,云仲描得依旧是一丝不苟,甚至整篇不过六七十枚符印,便要耗费近乎半天光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八字乃是温瑜当初望见云仲绘阵时所给的评判,而今少年却是不再以平常时心境绘描,而是接连天狂雨,闭目勾描。
“这小子,痴了。”颜贾清才看过一眼,便是如是道来,拍拍肩头黄绳,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屑笑道,“前几日瞧见过这等阵法拓本,并非什么高明阵法,而是再寻常不过的入门手段,若是天资过人,几日之间便能悟透,但这小子似乎除开练剑,阵法天资与修行天资,都是
不尽人意,更何况是如今借雨水落笔,本就不曾摸透,还想着以初境修为踏剑腾空,却是有意思得很。”
黄龙这几日分明是不愿搭理颜贾清,不知是因强行压住念头,助宁泉安寻回家眷,还是那日颜贾清一番话,说得黄龙有怒运不出,憋屈至极,如今这人却是越发放肆,又不可随手除去,只好现出原身,也随颜贾清眼光看去。
盏茶时辰,少年将那拓本描过一遍,一手压到铁卷拓本之上,一手抚住眉心,强行由打腹中数枚澜沧水中运出丝内气,沿额头手掌通往另一掌之中,星星点点,幽蓝如火。
宁泉安瞧得直蹙眉头,倒并非因云仲此刻施展的手段不曾见过,而是分明瞧见后者身形晃动,面皮亦是惨白,雨夜之中,尚能瞧出端倪,故而便想先行走下车帐,阻止少年举动,无端胸口吃痛,险些吐出口血水来。
车帐中文人声音穿过雨水声响。
“既已使了这等决心,不惜动用保命物件内气,也要将这阵法构成,你又何必上前阻拦,就算是阻拦,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能回到碗里?闲事少管,最好将今日事忘却,休要随口提及。”
雨幕之中,骤然撑开片大幕,高足十丈。
还未来得及落地的雨水,而今纷纷被那片无形无影的大幕撑开。
幕中无风无雨,更无雨声,万籁俱寂,仅剩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起身时的簌簌声。
外头雨水如刀剑,打得大阵摇摇欲坠,如萍浮沉。
十息之后,大阵依旧是那座大阵,外头风雨声,依旧未曾闻听。
车帐当中颜贾清微微一蹙眉,不瞬望向那座十丈大阵看去,无论如何掩饰,眼中诧异都是流转不停。
阵法难修,难在迈步,如若此一方摇摇欲坠的大阵撑不得一炷香光景,再想成阵,便又要耗费无数心力,人常言灵犀一动福运自来,但要是错过灵犀,困足十载,也非是什么天方夜谭。但依少年如今浑身上下并无内气的景象,维持大阵一炷香时辰,又怎会是件容易事。
黄龙摇头摆尾,瞅瞅颜贾清吃瘪神情,幸灾乐祸。
而后便被文人强行扛到肩上,一步跨入大阵之中。
“胆量不小,手捧空坛救火,当真不怕烧死在宅院里头。”文人诧异看了眼与大阵一般摇摇欲坠的云仲,刚想数落几句,便又是很快叹气一声,无奈看向周遭大阵。
“以前听人说,吴霜这位小徒,平日老实巴交,老成持重,但如今看来,却是最不省心的一位。”
黄龙骤然窜下文人肩头,落在云仲肩上,登时便是有无数道内气,猛然冲向大阵四角。
摇摇欲落,扶摇而起。
第六百二十八章 顺眼一点
从颐章出京城走官道,贴东郡而去,越数百里,转走偏僻小道,入数十里,便得见桃苑岛村落,甚至远远由高坡望去,湖面清波,几近映入眼帘。
而子阴山地角却是更为偏僻些,比起距官道算不得极远的桃苑岛,此地偏僻得紧,正处在桃苑岛西北,距桃苑岛虽不过几日车马路途,不过周遭景致依旧与桃苑岛迥异,若说后者常年春日桃花旺盛,落英飞花,且是湖波浩荡,总有身在颐章往南漓烟柳婆娑意味,那这子阴山处,便是骤然变幻为大元景致,除却常年冷清寂静,少有人烟之外,山峦叠山峦,近乎要与远处画檐山交叠错落,山尖雪尘终年未消,倒真是犹如位风烛残年的耄耋老者,佝偻腰腹,艰难撑起花白头颅,坐北望南。
并非说是子阴山周遭并无人家,而是常年清冷寂静,且多虎豹,多年前便有人传出那等骇人听闻的话语来,言说曾有一村坐落于子阴山脚下,村落之中大多乃是猎户,打算凭依弓刀陷坑猎来些熊虎,不提虎胆熊腰肉这等金贵物件,一张品相上好,平整无伤的虎皮,倘若是运到皇城之中,如何都要卖得个相当馋人的价钱。
大概是这一众猎户相当老道,倒也向来不与虎狼熊豹厮杀,而是将山坳挖得坑坑洼洼,足足掘开几十处足有三五丈高矮的深坑,再使从别处求来的奇毒灌到兔鹿鸡鸭尸首中,专等到深秋苦冬的时节,将饥肠辘辘虎熊引到深坑周遭,虎熊只想吞食肉食,便大多是不假思索跃入坑中。尤其是冬日也未必深眠的山间虎,三五丈深坑,只需两度腾跃便可跳出,自然也是未曾加以防备,心满意足吃罢灌毒肉食,而后便再难跃出深坑来,或是毒性颇弱,困于土坑当中生生饿死,或是当即毒发毙命。
说来这伙猎户也是老道,算准一山不容二虎,可唯独深秋冬日时,这等规矩并不适用,许多于自家地盘苦苦寻觅,死活找寻不见半点吃食的山虎,也只好将这等规矩抛诸脑后,去往其他山头闲逛,即便是遇上旁的山虎,也不过是两两对视一眼,少有斗个生死的时节。
凭这等手段,在此许多猎户皆是分得不少银钱,只一趟去往京城,便携虎皮十余,时常还要搭上两张熊皮,两对肥厚巴掌,出于品相极好,且刀箭伤损,往往是供不应求,许多家中富庶商贾或是大员,此起彼伏叫价,赚得个盆满钵满。不过好景不长,大抵是此等举动惹得山中虎狼记恨,不出两年,子阴山山峦当中藏身的虎狼,竟是联起手来,将这处村落上下屠得一干二净,鸡犬不留,过后时常有行人来此,总觉得此地阴风阵阵,最是瘆人。
深林生精怪,深山匿虎狼。
头半句未见得有人亲眼得见,但也未见的有甚错处,本就是郁郁葱葱松林遍布,春深时节亦难生暖,更何况当年虎狼屠村一事,依旧有许多人知晓,时常挂到口上,于是子阴山脚下,便是只有稀疏几户人家
,大多是凭打柴削木艰难过活,再无人胆敢前去招惹虎狼,反而是终日提心吊胆,恨不得将肝胆悬起压到舌根,但遇风吹草动,必是钻到自家后院筑起的坚实栅栏当中,惟恐得遇虎害。
人往往都是这般,非要吃上些承担不起的苦头,才想起钻心痛楚,而后再过上许多年,又会有一批猎户,揣着白手起家的心思,钻入这片深邃犹如天边画黛的沉沉深山。
一架马车缓缓停到子阴山山脚,撒欢奔行两日的杂毛马匹,终究是有些困乏,少年走下车帐摘去笼头的时节,这向来脾气极暴烈的夯货竟是破天荒并未跳蹄,而是瞅了瞅少年依旧苍白的面色,咧咧唇齿,自行前去车帐后尾吞吃草料,难得不曾挤兑。
“正经迈入阵法一途,觉得滋味如何?”颜贾清也是后脚走下车帐,望向云仲微白面皮,依然是恨铁不成钢摇摇头,“使保命澜沧水中所藏内气,莽撞冲开这道关口,倒也是上乘之选,不过要是我未曾在此,怕是便要伤及根本,想更进一步没错,可这等动辄伤损本身的事,还是少做几回,尤其身侧无高人护持的时节。”
“上道就好,令澜沧水光华虚弱一分,要是日后真能踏入阵法之道,相当赚的一笔买卖。”少年学着吴霜与自家二师兄德行,摇头晃脑,笑意不加掩饰,似乎昨日事早已忘却,旋即便是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枚裂成两半的铁卷拓本,叹气不已。
天晓得温瑜究竟花费多少功夫,才能将原本铁卷刻绘上密密麻麻印痕,本就是总觉时间紧迫,痴迷修行的秉性,耗上许多日刻印铁卷,又不晓得要分去多少修行功夫,可惜昨日阵法动荡时节,已然是将这铁卷损得崩为两端,少年捧到掌中,心境一时低落。
“既然是人家送与你,理应好生留着才是,不过你似乎是忘却一点,那小姑娘将此物送你,并非是留做什么信物,而是盼望你能凭这方铁卷走进阵道一途,别忘了我还搭上半数黄龙之中蕴藏的内气,还不是为相助你这阵道天资不算好的后生,日后能借阵道手段伤敌保命?与其哀无用哀,倒不如好生担当起许多人期许盼望。”
云仲愕然抬头,皱眉打量打量颜贾清。
后者还是那身长衫,周遭无人,便是以原本先生打扮与面皮示人,并未改容易貌,肩扛黄绳,如何看来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文人。
“脸上有饭粒?”
“那倒没有,不过看着是顺眼了点,”云仲抬起手来,抖袖伸出两指,“不多,就那么一点点。”
一旁宁泉安正将地势图卷展开,研究走势,顺带安抚一番那头马匹,听闻少年那话,有意无意往两人方向瞥来,正好迎上颜贾清冷淡面皮,只得是将两眼挪开,只是神情略微松
弛许多。
子阴山周遭冷寂,哪怕三人都是换上颇厚重长衫,依旧抵挡不住翻越画檐而来骤然清冷的千里长风,丝丝缕缕扎穿衣衫,寒意逐升,连那头夯货背上都是被宁泉安搭披上枚毡布,悠哉游哉迈步山道之中。
天下历来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老汉拎起枚前头戳过六七孔洞的瓦壶,美美饮过一回茶水,只着短衣,颤颤巍巍起身,去到两边梯田上头浇灌花草,天光正好,暖意横生,终究是一处世外桃源那般的地界,有飞流巨瀑落地,汹涌瀑布凶狂砸落,溅起无数细微水珠,隐隐之间,虹光浮现。
老汉已在此地住过许久年月,很少外出,除却一位面皮发青的童子始终陪同,偌大一片梯田屋舍之中,唯独剩下这两人,瞧来大抵是此地原本人家纷纷离去,唯独剩下位风烛残年的老者不愿背井离乡,这才留于此地。与子阴山别处不同,此地山清水秀,周遭虽是高低重叠,山尖挂白的连天山峦,只有此地平坦,倒是如同群山拱卫,端的可称上一句风水宝地。
“爷,您老人家腰腿,亲自浇水作甚,再说这飞瀑常年灌溉,田中压根也不缺水,就略微歇歇腰腿,莫要逞强。”远处孩童踮起脚来,才将直通梯田当中,引瀑竹管撤回,便瞧见老者颤颤巍巍起身浇水,匆忙跑到老者眼前,接过瓦壶,将老者搀扶回椅上,很是有些埋怨。
“不要紧不要紧,这胳膊腿终日不动,迟早便是要生出许多锈来,倒是不如活动两下,晒晒这大好的日头。”老汉笑眯眯摸摸童子面皮,和蔼笑起,“难得有人陪着,似乎在此地苦苦熬上许久,都没以往那般难熬,咱这一脉凋敝,其余人也是大多背井离乡,散去世上各处,若是咱们再不好生守着此地,世上当真再无人能记着喽。”
童子却是相当不耐烦,连连答应,眼见得老者还要说些甚,抢先一步学着老人架势,老气横秋道来,“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其实压根也不需靠外物续命,就如此安然老去,也不失为生来一件快然事。”见老汉愣神,童子嘀咕一句,“您老这话说过不下千万回,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就甭成天絮叨了,此地向来无人,得个清净,若是住得腻味,我便带您老外出去透透风,去瞧瞧子阴山外头景致。”
老汉张开无牙口,呵呵笑了笑,颤抖两手,将童子发髻梳理好,摘去上头悬着不知名的叶片,“终究是老了,时常翻来覆去念叨一句话,别嫌烦,没准再过几日,就再听不着老头子我絮叨喽。”
面皮发青的童子瞧来瘦弱,似乎是常年种田挑水,身形单薄,听闻老汉这话,却是没来由叹过一口气,将手上瓦壶递到老者手上,很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爷,你得多活些年,不然这世上没着没落,多没意思。”
第六百二十九章 童子笑,人头笑
“那倒是不重要,重要是很久没见过外头那座山神庙,实在想念。”
老者瘦骨嶙峋,不过还是强撑着将身形稳住,浑浊老眼定定望向远处,许久也没回过神来,“当年拜别山神庙,如今驻足在此地,已有足足甲子年,怕是想出入也难,先祖所设的这处福地,时至今朝,依旧是历万代而不坏,着实是神妙非常。”
“狗屁神妙。”童子神情阴沉,攥紧双拳,一字一顿骂道,“不过是当初一群老货,唯恐身死道消的时节被人偷坟掘墓罢了,当初还曾言说什么出入自由,而今再瞧瞧,压根是信口胡扯。”
老者笑笑,下意识拿手摁到童子头顶,摩挲两下,很是语重心长笑道,“人之欲念无休无止,今日想站起身来浇浇花草,明日就想能否在身死之前,再瞧瞧世间大好景致,说不准一旬过后,就已然是想着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常在世间。先祖到底是先祖,将世上生灵心思揣摩得通透,故而才有此困。”
“那这些年来,爷究竟是否已然被此地束缚磨平心性,无欲无求?”
童子分明是嗤之以鼻。
这回老者沉默了半晌,摸摸下巴,苦涩笑了笑。
世上盛景良辰如是,又怎能真个绝了百般念头。
道门顾念成祖开山,虽是逍遥避世,清净自然,不过是与世间大多人所求不同;佛门指望超脱一世,求个问己无愧,多修善行得见正果,可要是仔细想来,终究也非是无欲无求。
马蹄轻快。
少年与文人汉子穿行山间。
大抵是颜贾清这些日子以来饮酒过多,于是引路时候,记性颇差,那方从来此地便已瞧过不下六七回的怪石,三人兜兜转转,却总是要回到此处地界,瞧见搁置于此的车帐,只是颜贾清却将眉头皱起,暗地骂过许多回,最后竟是径直蹲到那怪石上头,扯起鬓发,口中念念有词,不住推演。
“怪哉怪哉,这地界分明有条明光坦途,怎的偏偏找寻不得?按说本该一路深入山中才对,迟迟琢磨不着路径,未必忒丢人了点。”
对于颜贾清时常的古怪举动,少年早已是习以为常,无奈望过一眼尚且蹲于石上的颜贾清,冲那汉子笑笑,旋即也是不理会那文人发癫,而是只顾盘膝闭目,惦记起阵法一事。
练剑再遇瓶颈,经络依旧是纷乱如麻,便只好将心力搁在才悟出的阵法当中,才一闭目,便觉神志灵台,清灵如镜,周身虽无内气,却依旧心念通达,如今似乎已是不需什么外物,便已能凭自个儿构出座大阵来,冲天而起,隔绝外物。
但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炊,就算已然窥清门路,通体上下无丝缕内气,绕是少年如今知晓该如何构架出四境五境的大阵来,寸缕不携内气,也不过是有心无力,仿佛是揣着万两银钱,偏偏未曾有徽溪编户,纵是家财万贯,也难落户。
颜贾清依旧推演不止,到头来竟是掏出几枚龟甲来,扔到肩头黄龙口中,后者虽不情愿,不过还是使尖牙利齿嚼个粉碎,而后张口吐出道内气,稳稳落到怪石上头,石屑飞溅,且隐隐现出纹路来,光华稍纵即逝。
于是原本抓耳挠腮的文人,当即就变得兴高采烈,欢脱跳下怪石,对着石间纹路仔细观瞧一回,眉开眼笑。
“难怪不曾望见城隍庙,原来是叫人遮挡天机,好巧不巧,爷爷这黄龙专破天机。”
文人眉开眼笑,转身看去,却见少年盘膝闭目,而那位汉子竟是由车帐之中搬出坛酒水来,自顾饮起,无一人往自个儿方向看来,当即嘴角抽了抽,神情低落。
大抵是同一瞬,童子回头望去,瞧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者,自行走到那方飞瀑下头,坐起藤椅,甩动鱼钩,缓缓合上眼。
说来也是古怪,那本应当被飞瀑拍落到水潭当中的鱼钩,竟然是逆流直上,不出片刻光景,便已是攀直飞瀑以顶,悬而不动,任凭流水依旧,稳如泰山。
老人和善招招手,将那童子唤来,咳喘好一阵,才虚弱开口道,“你我这一族,历来不擅同人动手,多半是上苍起初便已是算好,只可变为那等闲云野鹤,但这手操持山水的本事,世上却是无人能比拟,倒退千载,先祖宗庙总是香火鼎盛,百姓既愿来拜,我等也自要护其无忧,风调雨顺。”
“可惜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世上再也无几人晓得咱这一族,除却那些个底蕴相当厚实的仙家,还时常外出追寻我等脚步,盼望有一日能得来好处。”
“先祖留下的手段,为何偏偏学不会?”
老汉转过头来,深深叹过口气,抚摸抚摸童子鬓角,“按人世间年岁,你也已是年仅古稀,观瞧事物理应比我这枯坐多年的老人家高明许多,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得遵守先祖所立的规矩,世人以种种腌臜卑劣手段待我,也不可走那等邪门外道的窄路。”
童子盯着鱼钩,脸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开口问了一句。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世人都做得,为何我们做不得。”
“你总说世上好人多,可年幼时我也曾外出见过数国乱战,横尸遍野,并无人能讲出个谁是谁非,劫道剪径恶贼喝酒吃肉逍遥快活,秉持善心百姓却总为人欺凌,艰难存世已是不易。起初此地有六七位年纪相仿的同族,依规矩行事,行善积德,但到头来尽数被世上仙家擒杀,夺去身上福缘,最终立身在此的,唯有我一人。”
“这随心使唤山水的神通虽好,但能保我性命么。”
童子摇摇头,不屑笑笑,眉眼当中却尽是恨意。
“明日去一趟山神庙,权当解去爷的心愿,但我所行种种事,您老还是莫要管最好,人世间并无那般容易的事情,您老不是我,不明白。”
“天下还有我不明白的事?当真是笑话,也不瞧瞧当年咱从数座仙家联手围追堵截时逃出生天,如何的随性写意,风流潇洒。”
颜贾清总算是听闻少年夸口一句,当即便是乐呵不已,刚要讲起当年豪迈事,仔细回想,却当真是没占着半点便宜,只是挨揍时节,被寻着一点生路,才得以脱身,于是讪讪咧咧嘴,再不愿提及。
三人兜兜转转,踏入深山。
子阴山连绵无穷尽,山山勾连,峰峰险峻,倘若半点不留神,没准便当真要走失于山峦当中,幸好是颜贾清运黄龙神通算清去路,这才得以摸进山腹以里。
虎吼回荡,猿猴哀啼,阴沉山风由万丈高天落地,冷清孤寂,孑孓意味当即由后背直通前胸,绕是少年心性,也不由得蹙眉四下望去,总觉魑魅魍魉处处横行。
“想当年去大元的时节,山势可比这险峻,其中野牛羊,早已是被那帮蛮人吓破肝胆,多年来躲入深山之中,竟是能贴到近乎笔直山峰岩壁上头,来去如履平地,才堪堪逃过一劫。”
行至山腹时辰,颜贾清却是停住脚步,眯眼打量四周,旋即便是拍打黄绳,使其化为本来面貌,打量四周。
“高手布置,果真是巧夺天工,分明是五峰环绕的升阳地界,却始终以山河大势遮掩,变为阴气森森,截然相反,不得不说是出自能人之手。”
说罢文人冲少年伸手,撇嘴笑笑。
“地方是已然找寻到,不过还需要个敲门砖,你那方碧空游坚固非常,使此物件,多半能敲开山门,直抵幽境。”
少年却是半信半疑,倒并非觉得颜贾清所讲为假,而是那方碧空游瞧来通体晶莹,犹如绿玉通透,虽说灵宝通天物这等物件最是坚固,可想要凭碧空游敲碎此地禁制,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且放心就是,与其说是枚敲门砖,不如说是一味药引,药到病除,方可通幽。”
少年抿抿嘴,相当不舍将碧空游掏出,却并没递到颜贾清手上,犹豫道来,“这药引未免过于贵重了些。”
“如是不贵,怎能包治百病,延寿去疾。”
童子摇头晃脑答应道,依旧在梯田当中忙碌,对于老者问话,只是随口答来,“不然依您老这近乎油尽灯枯的状况,又自囚于此,倘若是无上好肥料,这药田迟早枯败。”
话是这么说,但童子赤脚整理药田的时节,还是眉头一皱,旋即回头望向老人,见后者依旧是背对,这才小心翼翼将眼前物件埋入田中,使个神通,强行将其敛去,神情自如。
老者方才问,药田长势喜人,却少有瞧见童子浇肥,就凭此地贫瘠土地,大概那堆肥也是是极贵重。
童子浑身沾染湿润泥巴,赤脚蹲在梯田上头,面皮有六七滴水珠湿泥,搓搓两手,转而坐到梯田边沿,歇息一阵。
药田当中,原本露着半颗人头。
可童子收拾药田的时节,丁点惧色也无,将那颗人头摁到泥中,仔仔细细盖好。
人头在笑,童子也在笑。
第六百三十章 野火封门
阴凉山间,魑魅横行。
可自从颜贾清接过那方碧空游后,冲前头空无一物处抡动六七回,周遭景致如水波褪去,竟是由深山变为一座极高极广的楼台,高数十丈,盘于山岭之间,倒犹如蜃楼虚境,突兀显现,引得少年连连蹙眉。
如此一处人烟稀少的地界,藏起座如此宽阔的楼台,自然并非是什么寻常事。
文人收起碧空游,递还少年,自行抬头端量眼前这座可称气势壮大雄浑的楼宇,挑眉不语,黄龙离体盘绕,四下游动,不多时便已归颜贾清肩头。
“倒也古怪,这阵虽说精妙,但远不应当显出这等景致才是,照方才推演,此地非是一座琼楼,而是处瞧来寻常的村落,可眼下却偏偏与推演背离,就连我这推演都可蒙蔽,绝非是什么善茬。”
“可是阵法?”云仲抬头,也是仰望眼前奇高楼宇,隐隐间已可于周遭山岳比肩,倒也觉新奇,于是开口问道。
文人摇摇头,指点楼宇大门,“黄龙方才已然前去窥探一回,并非是假象,而是此地当真有一座楼宇,平日里踪迹不显,经灵宝敲打过外头大阵,破除阵眼,才可观瞧真容,不过既然是瞒过我推演手段,想来这楼宇当中亦是蹊跷横生,饶是有黄龙护持,也难说迈步进楼,究竟要遇上何等阻拦。”
“既然来了,瞧瞧也无妨。”云仲倒也是知晓颜贾清本事,事关推演卜算,这位钓鱼郎的本事,铁定还要在自家二师兄钱寅之上,不然受仙家围追堵截,纵使有比肩四境的黄龙傍身,想来也是要吃上许多苦头,都未必能屡次逃出生天,颜贾清口中所言蹊跷横生,对于寻常修行之人而言,多半是九死一生,艰险异常。
不过云仲还是淡然开口,旋即便要迈步上前。
文人眉头微动,旋即却是瞧见宁泉安掏出壶酒水来,递到少年手上,也是举步上前。
少年时无惧无悔,这大概是世间甭管过多少年都能留存下的常态。
一位跌落修行道的二境,一位受人蛊惑迈入邪门外道的三境,倒是比他这位身依四境黄龙的高手,胆量还要大上几分。
“丑话放前头,倘若当真这楼中有变数,以黄龙护住三人,未必就是件容易事,不如先行想清楚后,再踏进楼中不迟。”文人玩味打量前头两人饮罢酒水,作势要推门进楼,似是压根不曾听闻自个儿出言,神情当即便是怅然,摩挲肩头黄龙,凄苦念叨,“原本何等潇洒,这自从与南公山扯上牵连后,怎么却是要事事操心费神,吴霜倘若是闭关个两三载,没准我当真要折寿许多,心力交瘁,苦闷难消。”
黄龙抖动鬃毛,斜眼睨过两眼颜贾清,径直腾空离去,反倒是与少年汉子两人立身一处,压根不去理会身后那文人的憋闷神情。
日光平铺,暖意极浓。
休说是暮年老者最喜日头温热落在身间,即便是垂髫小儿,亦是相当舒坦,熨帖得紧,也学着那老者的模样,松松垮垮斜靠到梯田两侧田垄上头,繁花野草簇拥,头枕繁盛花草,药田馨香盘桓左右,灿灿日光洒落,通体生暖,衣衫皆是暖和十足。
童子从许多年起,便一直习惯学老汉模样晒日头,当初时数国乱战的时节,童子依旧记得老者携自己来此躲避乱世,倒也并非是忧心乱战狼烟烧到自个儿头上,而是战事起后,仙家往往比平日里活泛许多,似乎是那等终日栖身泥塘荷下的老鳖巨鼋,嗅见鱼儿腥鲜,终究是将埋藏污泥之中的头颅探出,借这等时机填补肚皮。
而他二人身份,正是最受仙家中人惦念,如若能于深山老林当中逮得这一族,胜却无数载苦修,福缘自来,天运临身。那时节;老汉身子尚且硬朗,同族孙东躲西匿,虽是成天提心吊胆,不过自打入此地以来,倒也算是安定无忧,毕竟这世上能掐会算者罕有,更是并无多少人乐意前来这等荒山野岭,找寻机缘,故而亦是太平。
想到此,童子睁开双眼,诧异向梯田之外远山看去,到头来竟然是笑得恣肆。
进楼十步,野火封门。
不知是何处来火,更不知何处来风,只是头一层楼,颜贾清先行驮黄龙迈步上前的时节,已然被茫茫无边盛火所阻,且是八面来风,火势愈凶,竟是烧得周遭白玉长阶尽皆乌黑,无孔不入,再添滚滚浓烟,分明并非是一座楼宇,而似是仙家炼丹化妖炉鼎,火舌飞驰,一时难挡。
颜贾清以黄龙应对,两手捻决,神通运起,当即便是令那黄龙张口,吐出道粗重水瀑,照理说来理应暂且压住火势,可眼前如丝如线飞火,竟是直直撞向水瀑,犹如林中火遇枯草,登时便燎去大半,无前无阻,硬是将水瀑蒸得干净,而后去势不减,直奔黄龙与身后三人。
水火不容,理应是水瀑稳压流火,但这一层楼中似乎全然并非如此,纵是颜贾清运黄龙神通,再度撑开片水泽,那火势依旧半点不曾减弱,汹涌而来,眼见得便是水泽摇摇欲坠,不出一炷香光景,怕是要蒸得干净。连往常总是神情懒散懈怠的颜贾清也是略微变色,一时猜不出个缘由。
“按说五行相逆,最是难制,水克火乃是死理,可一道火能浇得灭,十道如何,百道如何,千万道又如何?”童子收回目光,继续舒坦躺到田垄当中,自言自语,咧嘴轻笑,“都说是以力破法,我如今握住万钧力道,积攒无数天下野火囤积此楼当中,只需散出一星半点来,这火势便足以危及修行人,任你境界如何高深,但凡是打不穿老子这座楼,究竟能否生生困死其中,也未可知。”
说罢童子又是看向那位老汉,正斜靠藤椅,两腿搭到眼前竹桌上头,已然是沉沉睡去,没来由叹过口气,继续眯眼,懒散等着日光落在身上。
老汉已是几近油尽灯枯的状况,
就连童子也不知自己这位族老究竟活过多少年月,只是知晓初见时节,老汉已然是这般模样,听闻是大齐还未曾分崩离析的时节,老者便已然在天下行走过数个来回,且已隐居过近甲子年月,这才前来接童子离去。
童子年岁尚小时,也曾记得见过双亲,不过降世才满六载时,双亲便是离去,听老汉说来,童子双亲大抵是突遇厄难,这才不得已分头引开追兵,将童子留于原处,尽力遮掩,指望后来人能将孩童寻到,数地仙家皆尽出手,多半已是十死无生。
老汉找寻到饿到奄奄一息的童子时,只说了句,以后叫我声爷,老头子纵是已然无多少寿数,也断然能养活得起你。很多年过后,童子才晓得老汉正是因当初前去搭救自个儿,才被数位仙家高手联手打得伤及本身,连带寿数折损,病根隐疾,如是多年来凭药田当中老药温养,也只可勉强续命,再难痊愈。
童子心境很差,所以将单手捏起,朝着远山之中,弹过一指。
火浪骤然暴起,比方才更为浓重流火,纷纷而来,原本水泽,顷刻已破。
但颜贾清却是寻思一瞬,便使手段,黄龙穿梭于三人周身之外,搅乱八面来风,而后围绕三人盘旋不止,与无风处生生卷起阵狂风来,万千流火如星落地,如遇此风,皆尽被裹缠风中,汇聚为枚中空挺柱,周遭火光四溢,群蛇乱走,唯独当中三人落脚处,除却风声之外,也无猛火,也无尘烟。
“一瓢水当真能熄去篝火,不过绵延千百里山火,纵有能人拎起一截溪流来此,都是压制不得,且容易适得其反,助长火势,但都说是火借风势,我掌风势,必定是凡火不能近前分毫。”颜贾清皱皱鼻头,擦去面皮黑灰,顺带摸摸面皮,却发觉方才使水瀑阻挡火势的时节,眉毛被火舌噬去半截,霎时间破口大骂,言说这布下阴狠手段之人,必定是少年时节脑门被烈马肥蹄踢过,才琢磨出这么一番狠辣至极的手段。
云仲与宁泉安倒是毫发无损,只是抹去面皮尘灰,便是浑身上下无半点伤损。少年刚要开口说上两句好话,却发觉颜贾清跳脚大骂,一时间翻将起两眼,登时便将心思收起,而宁泉安望着直抵二层楼的白玉石阶,神情当即便是阴沉下来。
一层楼中,野火漫地,倘若要是迈步走入二层楼中,却是不想又要遇着何等厄难,明知颜贾清手段绝非寻常,但汉子依旧是面皮阴沉得紧,缓缓叹过口气。
“我那位不靠谱的师父曾言说,世上就从未有过不难的行当,既然自个选过,纵使前头刀山火海油锅滚烫,也得咬紧牙关闯上一闯,毕竟也并非是人人都有退路可言。”
少年突然开口,说出句莫名其妙的言语。
“既是宁兄想要知晓家中人处境如何,遇上些许厄难,似乎也不能算是什么厄难。”
汉子笑笑,迈步登楼。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两庙
二层楼暴起海潮,三层楼飞沙滚石,四层楼千丈老藤,磨牙吮血,绞绕盘桓,力道之刚猛险将整座楼宇震得颤动。
此间四层楼,除却头一层楼凭取巧破除,其余三层楼,悉数为颜贾清以力破除。
踏足地五层楼时,原本两掌长短黄龙,已然变为十丈有余,围绕文人身前左右,全然不复原本慵懒惰怠意味,二目如灯如炬,层鳞抖甩,竟是当真展露威势,望向五层楼台阶。
即便是知晓依黄龙比肩四境的颜贾清,手段奇多,且最是神通诡妙难测,此番却也是云仲头回亲眼得见文人肩头黄龙,施展锋芒,过二层楼时,耗费三炷香光景,过三层楼飞沙滚石,耗一炷香功夫,待到四层楼千丈老藤绞杀时节,竟是被黄龙神通顷刻化去大半,只堪堪耗费一盏茶时辰,应对越发自如。
“前头几层楼,小道而已,说起来其实还不如四境阵师手头的精妙大阵,唯独这第五层楼,黄龙都是有些神情肃然,大抵便是最难应对。”
颜贾清倒还是那等淡然神情,揉揉额角,啧啧称奇道来,“说是钓鱼郎悬挂黄龙垂钓山水,可这黄龙的来历,其实连我都是对此物来历知之甚少,只是误打误撞摸索出丁点微末痕迹,但要想查个分明,如今已是无望,但纵使遇上仙家之中的几位四境老货,黄龙其实也仅是递出七八分力,便能保全身而退,今日能有这般神情,实在难得。”
云仲眉头微蹙,抚摸剑柄,许久才接茬发问,“若是不知前路,今日先行退去也可,毕竟不知五层楼后,究竟藏身何人何物,终究是我等立身在明处,旁人立身暗处,如是受挫,恐怕当真便逃不出这处地界。”
“留得青山,柴粮尽足。”
“这话从你小子口中说出,倒也是稀奇得紧。”颜贾清听得挑眉,不过到头也只是摇头,“今日算出此地所在,便索性将上下五层楼走个通畅最好,倘若退去,约摸着再难推演出进楼的法子。修行人中哪里有几个痴傻之辈,分明已然被人找寻出藏身地界,接连闯过四道关来,尚不急不缓的,除却是当真有泼天本事,那便是灵根奇少神志不清。”
“再者,依你所见,这座突兀显现的巨楼,受水火草木飞沙侵蚀,竟可毫发无损,长阶始终无恙,难道当真是凡尘楼宇?”
云仲自然知晓颜贾清所言,前头数度迈步上楼的时节,少年特地留有些心眼,打量身后,唯恐受伏,却是发觉原本损毁极重,被老藤抽裂,海潮砸塌的白玉阶,待到三人登楼时节,已是恢复如初,全然不曾负创。
按颜贾清所言,这楼宇多半是古时匆匆现世的一件通天物,通读典籍,其中也不过是寥寥数语,倒真不曾有几人亲眼得见,因其中通贯五行,且白玉为阶,唤作五色玉楼,专司镇守一地这等功用。原本乃是古时大能炼药,发觉丹炉当中急火伤人,灵光一动,便是将五行聚齐,护卫隐居山门外,时至如今修行远不复当年景象,更是灵材凋敝少见,故而再难窥见真容。
“但既然大致猜出此枚通天物的来头,那先前所想,已是贴合个八九分。”颜贾清才欲收回黄龙,后者却是
并不乐意,盘绕三人周身,依旧是目光如炬,望向五层楼中白玉阶,许久也不曾有举动。见此文人也只得悻悻笑笑,继续同少年汉子言说,“先前宁泉安言说,那老者所谓自称是隐于南山,纯熟胡扯,倒是后头一句摘星食露,叫我想起一件事。”
“世间不下百万族,总有那等得天独厚,生来便近乎是道心通明,灵智深重的飞禽走兽,或是似人非人的古怪门类,只可惜那人,多半是走错了路数。”
春风和煦,浮云生暖,滚金淌辉似春阳落到人肩上,撩拨发尾,总好似是未出闺少女含羞,戏弄心上人两三番,随后瑟缩墙边,忍将住吃吃笑语,含羞带臊,遮起半片妆容,最是好瞧。
童子还是躺得不安宁,坐起身来,皱眉望向远山之间,旋即踏步而走,当即腾空数十丈,直直去往远山之巅。
只剩下那位老人,眉毛抖动,也不知是睡意昏沉,还是春风过侧,低矮头颅,瑟缩到藤椅之中。
五层楼中空空如也,唯独有一座城隍庙,突兀坐落正中,这楼宇竟也无顶,外头阴沉长风,径直而来,吹得人眼目生疼,面皮好似刀割。
几只渡鸦由楼宇腰间飞过,险些被刺骨冷风吹落,啼鸣嘶哑,哀恸异常。
文人前行,绕直城隍庙前十丈处,终究是一步迈错,引得那座看似古旧的城隍庙后身,如暴雨落英一般冲出一阵剑雨,足有百来柄长剑,譬如阵森森铁林,狰狞怪兀,似野马脱缰,雁阵扑鹰,直奔颜贾清面门而来。
黄龙倒是手段高明,张口震散千百柄飞袭长剑,身形却是略微缩敛。
一步行错,剑光加身,即便并无逾越四境内气操持,总也难应对。
数炷香后,文人终究是行至城隍庙前,额头已是见汗,刚要开口骂得两句晦气,抬头望见眼前古旧斑驳,近乎为年月损毁殆尽的城隍庙,当即便是将满腹牢骚咽下肚去,缓缓抬手,推门而入。
城隍庙奇旧,才推门而入,便是有无数尘灰扑簌落下,好在黄龙重新化为巴掌大小体态,尾随文人入内,甩尾挥散尘土,而眼眸依旧立起,望向四周。
云仲宁泉安两人,颜贾清特地嘱咐莫要妄动,立身原处,起码也可保自个儿太平,距离这五色玉楼护持处越近,自然要多添两分小心,毕竟一并护佑三人,对于唯听颜贾清吩咐的黄龙而言,当真算不得什么轻快活计。故而文人也只是留下一座由打南公山搜刮而来的大阵,护住二人,自行迈步走入城隍庙中。
城隍庙原貌,大抵颇为雄伟,虽说连牌匾都已是为风吹雨打磨将去大半字迹,只依稀可见细微轮廓,蛛网纠缠,木梁蚀穿,一副垂暮迹象。
颜贾清淡然,倒是黄龙自从进城隍庙以来,四下观瞧查探,似乎很是有些中意,旋即便是化为黄绳落在文人肩头,动弹不停。
“从前朝起,城隍庙中供奉城隍爷,大多是名臣豪杰,或是庇佑一城,或是苦守一府,百姓感其恩德,故而才如此行事,受人香火。”颜贾清抬头望去,庙宇正中泥
塑神情和善,面皮周正,似正望向门外。
“可子阴山哪里来的城池,又哪里会有百姓前来供奉香火。”
文人走上前来,思量一番,终究还是拜过两拜,转行泥塑身后,看向泥塑耳根。
泥塑城隍爷耳后,有一趟细鳞。
黄绳摆动越发猛烈,似乎已是要自行附着于泥塑上头,却被文人牢牢抓住,轻轻叹过一口气。
如今世人只由传闻话本听闻,人杰地灵,山水清秀地曾有河伯雨婆,始终念想着有一日将手头砍柴斧落到水中,能得富贵,却是大多忘却了人世之间尚且有能操持山水天时的族类。
童子也叹气。
年前那座山神庙,虽说修葺过百来回,却依旧抵不过东流年月,终究破败下来。
其中正坐山神相,面皮已是模糊得紧,虽数度修葺,可童子早已是忘却这位山神本来面目。
卜算不能的事,时常惹人叹其无奈。
可最为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在于知其必然,无能为力。
文人走回庙宇正中,冲城隍爷又是一拜。
童子退后两步,同那位面容越发模糊的山神行大礼拜过。
童子径直迈步,穿过眼前山神,身形再显时,背后是一座城隍爷泥塑。
颜贾清回神时,眼前是无数梯田,与温润日光,飞瀑落地,激起无数水珠。
并无传言当中见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只是似乎瞧见一位童子,狞笑过一瞬。
“原本以为,必定是有不知死活的仙家弟子出外探寻,无意撞见此地,入得我这玉楼,总该苟延残喘至多两三层楼,便已是尸骨无存,却没成想其中竟是有位古怪四境,忒吓人了些。”
童子摇头晃脑感叹,面皮清秀,可抬眼观瞧远处两人的时节,神情当即便添过些玩味。
“可惜却只是个窝囊人,与一个已然废去修行契机的后生。”
童子翻袖,身形猛然变转,变为个老者模样,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云仲依旧摁住剑柄,神情不变,一旁的宁泉安双拳骤然攥紧。
“我教你的道法,在你手上变了滋味,破不得三境,本就是怨你自个儿,依理而言,应该谢过我才是。”老者说罢,又仔细打量打量汉子,最后竟是笑将出声,“不赖不赖,能由疯癫无识当中走出,确是给你这窝囊人增添不少福缘,竟是跨入三境门槛去,也不枉费老夫当初谆谆教诲。”
汉子青筋暴起,紧咬牙关,却被云仲摁住两手,淡然问起,“是他?”
宁泉安不明所以,但依旧是点头。
少年如释重负一般松开口气,浑然不在意那老者诧异神情,咧嘴笑笑。
“甭介意,只是怕砍错人。”
第六百三十二章 水长岳起藏山鱬
天堑鸿沟。
颜贾清蹲在山神塑像身前,排布龟甲,算过数度,终究是未能找寻到走出此地的法子,眉头紧皱,瞅瞅黄龙,后者却只是摇晃摇晃头颅,而后凑到那座山神泥塑眼前,运力砸下,那原本已然是被风雨年月侵蚀到面皮模糊的山神相,只不过微微一震,万钧力道,泥牛入海。
诸般手段,皆尽无用。
但最为关键之处在于,颜贾清方才分明瞧见那位童子狞笑,旋即身形消逝,大抵已是走出这方虚界去,直奔云仲宁泉安而去。
黄龙神通皆尽递出,敲打山神庙,连带足下险峰高川,都是震颤不已,可偏偏却奈何不得眼前山神庙,神通法门,一力贯通,迟迟不得解,两炷香功夫神通涌动,亦是令黄龙略显疲态,但那山神庙,依旧是原本那般摇摇欲坠,却是分毫未损。
颜贾清转过头来,唤回黄龙,直盯盯打量老者,见后者一身素衣,已是瘦弱到老皮包骨,再难瞧出丁点肉来,形容枯槁,似是方才由打棺椁当中爬出,下意识略微挑眉。
人老成精,更何况是修行中人,更莫要说这老者虽说形同枯尸,但究竟如何行至身后开口,就连颜贾清都是不曾察觉丝毫。
“老夫在此地住过许多年月,年轻人为何一言不发,便要将此地毁去,却不问问我这老头子心意。”
文人身后几丈之外,有苍老言语声响起,听来虽很是有几分怒意,不过显然已是底气浅薄,再难撑住如今火气,倒是显得言语很是有些虚弱。
“难得遇见个外人,陪老夫聊几句,再出去不迟,那小子虽说身形已然踏出此地,可每每都也要耗费半时辰,才能真个脱身此处,大抵便是出于违逆祖宗教诲规矩,才惹得此界不愿认他这族人。”
老者言罢,相当费力喘息一阵,咳嗽数声,才摆手无奈道,“算计你作甚,对老朽而言,此举并无半点好处,再者唯有老朽与那后生小子,才知道此地应该如何脱身,既然没得选,还不如聊上几句,或许还来得及救那两小子的性命。”
“在下也不愿自行闯入,实非自愿,而是遇得位童子算计,误入此间,敢问老丈可晓得,如何走出此地?”
话虽如此,文人神情平和淡然,而心境并未松弛半点,同老汉躬身行礼,但却借黄龙窥伺老汉周身上下,竟是不曾瞧出丁点内气流转,更无所谓仙家气度,或是什么诡妙神通,只是位风烛残年的寻常老汉,而眉头却越发皱起。
分明是踏空落地,可并无丁点内气流转迹象。
“小地方穷得很,并无什么好茶招待,唯有潭中水清,煮茶时节增色不少。”
正是飞瀑落地,虹光常有的时辰。
老者缓缓坐到藤椅上,抬手让让颜贾清,两者对坐。
“既然前辈知悉,何不直言。”
颜贾清并没饮茶,反而是望向四周桃源盛景,似乎比起桃苑岛两岸都是不曾逊色,天色朗朗,无有山外那般阴沉。
显然是知悉颜贾清心思,老者也并未刻意耽搁时辰,而是抬手拿过茶盏,自顾饮茶一杯,才先行淡然开口
,“我辈先贤所炼这座五色玉楼,不主攻伐,只在固守,但也绝非是寻常之人可闯,接连五层下来,好像也并未耗费多少功夫,老朽那族孙,看来此番的确是招惹了不应当招惹的高手,才引来如此祸患,被打上门来。”
“前辈管教得的确不严。”
文人言语生硬冷淡。
只是待到文人打量过周遭两侧,绿枝吐蕊,如兰似麝药田的时节,神情却猛然一变。
老汉摇头笑笑,“老朽这一脉本就凋敝异常,没准西路三国,也唯独剩下老朽与外头那族孙,从幼年时节便跟随我来此,如今已逾甲子,可甭管岁数多大,对于老朽而言,不过是个娃娃而已,即便知道这些年来他做过许多脏事,见不得光,也只好当做从没没瞧见过。更何况年老力衰,他已是临近四境的修为,又怎好去依仗辈分管教。”见颜贾清依旧不瞬盯着药田,老汉笑意骤然古怪,挥动袖口,原本瞧来郁郁葱葱药田,登时化为森森白骨堆砌的地界,粗略观瞧,竟是有足足百来具尸骨,屯于田中。
“已然身死的,多半要将浑身上下物件尽数摘个干净,残躯尚且不得安宁,投于炉火当中,不论是炼丹炼器,都是上上之选。”
“古时遗有十万山鱬,多寄于庙宇,保风雨兴盛,到头来占据天下三成有余地盘的西路三国,竟是再也找寻不到我脉中人,那时节,可否有人站出身来,替我等说上句公道话?”
黄龙摇头摆尾,盯着眼前老者,频频呲牙,倒是还未擅自出手。
“一报还一报罢了,”老汉瞧着无数白骨堆砌的药田,依旧是笑意温吞,“当初天下仙家逐杀我等一族的时节,手段可要比这狠毒百倍万倍,尚且留有口气的,多半被勾穿琵琶骨,剜去丹田,押送到宗门当中抽筋拔骨,当做无数机缘,供人修行,传闻说是凡持山鱬骨肉筋皮者,修行时节可通道之本源,心思通达,即便是天资低微,也可凭此与修道大才分庭抗礼,步步紧追。”
“当年时节,传出山鱬一族通体皆蕴灵宝,可与道合这等传闻的,正是寻常百姓。”
惨笑过后,老汉猛烈咳嗽
起初老者颤颤巍巍,底气极差,可不知怎的,自从说起这番话后,底气当时便是奇足,面皮通红,颤抖一手敲打桌案,“我那位族孙虽是杀害不少人,可比起世上仙家,诛杀山鱬数目,又怎算得上是罪业深重。”
文人却是一改方才肃穆面孔,平淡答道,“冤有头债有主,既是仙家所做的恶事,不妨寻回仙家身上,使其受剥皮剔骨苦楚就是,何苦要为难寻常百姓。我曾听闻山鱬一脉,当初因是近似人形,能掌山水雨雪,常司山神庇佑黎民,为何此番却是想起毒害百姓,以骨肉育药,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虽是生来近道,修行奇快,可毕竟是少有攻伐手段,大多乃是操持世间山水的旁门能耐,且心思无暇无忌,与人交时并未有甚防备,坐落各地的山神庙,便是顷刻为仙家所灭,连同容身其中的山鱬,尽数诛杀,或是勾穿琵琶骨挟回宗门,终日剃肉放血。
文人叹息。
,肩头起伏,许久过后才是缓过气来,面色惨白道来,“起初山鱬之中,不少皆与百姓融洽,受民香火,也可使得我等修行越发舒心自在,再者是面皮与常人无异,如此一来便与百姓交好,无意间透露出这番言语,被有心之人携去仙家,卖了个奇好的价钱。”
只因一句无心言语,山鱬族类血流漂橹。
“看来甭管过多少年,山鱬一脉,都不如人会扯谎。”
颜贾清收回黄龙,心思两两通达,缓缓叹气道来,“原来那人耗费无数生灵,只是供养了位已然身死多年的前辈。”
早在听闻宁泉安言说过后,颜贾清便是大抵揣测出那位将其引入邪道的老人来历,世上高手众多,可自称摘星食露,其实也唯有那么寥寥几族,更何况是这座五色玉楼,与山神庙城隍庙,近乎已然将山鱬一族,摆到台面上。
黄龙突然嗅嗅鼻头,而后便是神情微惊。
终归是身在四境,天堑难越,哪怕是由那座药田芬芳屋舍俨然的一方虚界中脱身,颇要耗费许多功夫,且处处掣肘施展不得太多神通,四境也终究是四境,去肉摘皮,依旧要稳稳当当压过一位三境的汉子,一位经络尽废的少年。
老者相当沉得住气,挥手定住两人过后,亦不急于脱身出外,而是将那座城隍庙中泥塑仔细擦拭一阵,迈步走出,笑眯眯瞧去眼前两人,而后竟是盘膝坐地,浅浅道来。
城隍庙外,少年出剑,纵使是动用那几枚保命澜沧水中所蕴内气,剑气也不过是丝缕,悬于肩头。
宁泉安虽已破进三境,但如今被那化为老者的童子略微一拂掌,当即便难以挣动,双拳之中青筋蹦跳,但迟迟不能迈步,更是无法出拳。
“同是下等劣马,但老夫的手段,可比你们高明许多。”
“可那又能如何,如今他出不得这座虚界,我也没那等胆魄重回虚界,我囚于外,他囚于内,只不过老夫与羔羊鱼肉同处一地,他却是与一位近乎摸到五境的高人前辈困在一处,兴许里头还要打上许久才可分出胜负,但不过半时辰之后,两位怕是就要人头落地。”
“两位找寻来的高手,比我强出许多,更是知晓卦象,生生算出此地有蹊跷,凭一手神通闯入五色玉楼,且全身而退,的确是当世少有。”
宁泉安浑身筋肉滚动,牙关咬得生疼,却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那老者缚人神通,口角溢出数道血水。
少年默默瞥过眼小腹丹田,将剑柄握稳。
四月长风,清冷阴寂。
第六百三十三章 落英难越,生来京城
早在春风依旧料峭二月,夏松国境中便来了两位骑马背枪的江湖人,为首那位身形消瘦,倒难以瞧出丁点羸弱,紧拽缰绳时,两肩筋肉鼓胀,瞧来便是那等身手敏健,且出手力道不轻的习武人,纵使背后兵器使油布裹住,亦是能大致瞧出乃是柄长枪,两足沉镫,神情很是自如。
不过后头那位却是相当跌份,蓬头垢面瞌睡连连,驾马时节还不忘由打怀中掏出一囊酒水,就着干瘪面饼灌下,虽说是身后也背着柄长枪,可无论气度架势,皆是远逊于前头那位瞧来便精气神极足的年轻人,更是惹得周遭许多过路百姓纷纷侧目,原本倒是有不少姑娘瞧得前头少年,端的是有些中意,可旋即瞧着后头那位模样邋遢,不拘小节的江湖人,便又是将心头念想压下,再不愿多瞧上一眼。
少年不明所以,抬头却恰好望见许多女子纷纷错开目光,无奈笑了笑,压根不曾上心,“仅凭这点,就多余去看,又并非那等任由旁人挑选的物件,无需货比三家,凭身后之人打扮,揣测究竟家底厚实与否,或是身在江湖之中地位身价高低,本来就是一件极差劲的事,所以又何须记挂在心。”
李三撇嘴,“你小子可不如我年轻时节,都是年少得志,即便是瞧不上这等举动,出出风头,也是未尝不可,总是走马观花春风得意,凭你小子眼下的身手,当个江湖之中的宗师,绰绰有余,怎的唯独不愿在人眼前显摆两番,毕竟是耗费无穷功夫练就的一身武艺修为,倘若不愿出风头扬名立万,还练它作甚。”
年轻人眯眯眼,缓住马脚回头笑道,“李叔可是会说笑,倘若习武修行,为的便是图他人编撰入话本当中,流传美名,或是于天下扬名一时,那与打把式卖艺,谋求口饱饭充饥的有何分别,倒非说是掉价,而是很有些刀劈蚁虫,万箭射雀,
人人皆是存留这等心思,甭管那位负枪远游的少年郎究竟是何等来头,身后跟随的那位邋遢人究竟是仆从还是旧友,既是身边有这等落魄人,想来前头那位少年郎,也并无多大本事,不过是表象还算是光鲜,故而一时令城关周遭的姑娘,当即便是收拢心思,往别处看去。毕竟哪里有嗜武公子王孙,或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习武之人,会带着如此一位瞧来如此邋遢跌份的仆从出行,纵使面皮尚可,也不过是金玉其外,空生副好皮囊,却并无多少本事。
可无论周遭女子或是行人如何议论,前头那位年轻人依旧是神情相当平静,乃至于连两眼都未抬起,始终目视身前几丈远近处,面皮淡然,还不忘时常同身后那位疲懒人攀谈几句,难得生出些许笑意。
“你小子就不觉得那些位姑娘瞧你时的眼神,很是有些春风拂面杨柳过鬓的意味?”邋遢汉子撇嘴骂起,“就依你这般粗枝大叶,只惦记习武练枪的性情,日后娶妻,恐怕便是一桩极大的祸患,当真是叫人愁得紧。”
好像很是不赖,起码可得半日欣喜,纵使寡淡,也算是丝丝缕缕缭绕心头,磨得人肝肠直颤,胸中潮水起伏不止。
李三琢磨一番女子心思,而后又偷眼打量打量立身城关近处两侧的一众女子,或多或少面皮皆是携有些许绯红,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说起些女儿家私语,恼羞成怒撅起嘴来,正是十余岁未曾出阁的芳华年纪,仅是略微眯起杏目,一瞬娇羞,便可令看客当即失魂走魄,堪称最是惹人怜惜。
但唯独有一位负枪的少年人,双肩如削,走马进城关时,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分明周遭繁华秀,依旧是冷冷清清,仿佛一根通体凉意咬手的乌黑长枪。
杀鸡用牛刀的意味,非但不令人心头欢愉,倒是徒生无奈。”
而李三却是淡然得紧,连连摇头,将酒囊递上前去,望着许多姑娘背影,原是进关地界,本就未有多少人立于主道,大多是站到高处楼宇旁凭栏远眺,云锦披肩,春衫渐薄,每每瞧见位面相极好,且衣衫尚算料子金贵的公子或是少年人,总要踮起脚尖仔细观瞧,抿住唇齿笑意羞赧,如若是同那些位公子眼光相触,则总是要羞意十足,扯袖遮掩住半边面皮。
谁家男儿春衣秀,谁家女子眉眼盈。
汉子曾言,这杆乌黑大枪当中本就蕴藏有枪招路数,倒也非说是指点赵梓阳入门师父枪路无出其右,而是这杆大枪很是有些来头,也许是年事已高迟迟想不清楚来历,故而才可练出一手奇高奇高的枪路来,其实也未必教出什么名堂,只教过赵梓阳一手同人分生死时,不择手段的念头路数,便已是足够应付世上大半厄难敌手。
练枪十分,如按以往过招时规矩,也不过运出七八分,可倘若是依照汉子路数,过招时节即搏命,先定高下,再分生死。,则是可由十分功力当中再生两分功,一时难挡。
即便是赵梓阳于山间听惯了吴霜言语,常思阴损技法最是有违江湖规矩,可也不得不皱眉认同汉子歪理。
身前左右,十方坚垒,落英难越,飞花不过片叶无沾。
比起别处而言,夏松可称得富庶二字,原本才入关的地界,理应算在百姓缺衣少食的贫瘠之地,虽说是各地商贾皆是多半经由此地过路,但终究难算在金贵地界,再者农耕者多依关口这等人迹罕至,耕地丰厚的地界,总也比不得商贾那般富庶,故而穿街过巷穿金戴银者奇多,但深究起来,大半乃是外来人,当地百姓亦是贫苦。可夏松却是不同,虽受东诸岛中流寇水贼时常侵扰,但百姓却是向来不乏银钱,更少有那等无米下炊的窘境,家家皆可添暖衣,处处亦能得饱食,连带关内近处这类搁在别地相当困苦贫寒的地界,亦是男女常着锦衣,自进城关过后,从未得见什么衣衫褴褛者。
赵梓阳年关时节,已是辞别那位满头花白的汉子,离了颐章南境形同万千长鞭及地的连绵石峰,随这位绰号李三的李扶安,悠悠转转,闲步入夏松。
李扶安并不嗜酒,倒似是刻意不愿搭理这位南公山三徒,一路之上穷尽脑颅,想出无数言语搪塞,到头来竟是索性买得二三十枚皮囊,其中酒水灌得满满当当,常常是两三口间便饮得烂醉,任凭是赵梓阳频频问言,亦是自顾两臂牢牢搂住马颈,连日酣睡,用以躲避后者追问。
“既然携帮主来到夏松境内,自然是脱不了干系,哪怕是搪塞应付,也必定要让您老满意不是?”李扶安打个酒嗝,本就酒量奇差,翻身下马的时节,险些忍耐不得胃中翻江倒海,吐出一幅字画,缓和许久,才微微笑道,“不过啊您可得斟酌些言语,虽然已是三境修为,可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夏松历来国泰民安,民风和善淳良,但一来法度严明,二来不乏仙家,如是触犯忌讳,寻常百姓与修行人同罪,所以有些话,别问最好。”
最末一句话,李扶安似是醉里神志不清,胡乱言语,但赵梓阳闻言过后,竟是当真不再提及此事,两眼盯了李扶安许久,背起长枪,缓缓上楼。
江湖之间,保命最重,过招时节可无害人心思,但不可对于阴招手段一窍不通,起码撞上的时节,需常忆及此流手段,总不可已然吃过亏后,失却性命,再言悔之将晚。
“李扶安,你我都是晓得在此兜兜转转,已逾两月,聊扯闲言奇多,却是从未提及事关我家室的言语,究竟怀揣何等心思。”
进夏松关半时辰,赵梓阳将马匹缰绳递到酒楼小二手上,吩咐后者饮马喂草,转头却是冲依旧品咂囊中酒水的李扶安,言语仍旧是清淡冷凉。
一方水土一方人,夏松酒楼,比起颐章酒楼,讲究许多,以往平常地界呼唤跑堂小二前来,大多是轻叩桌案,才算最为合乎礼数,不过倘若是酒楼当中喧嚣,人声鼎沸,多半便要多使几分力气敲打桌沿,方可勉强将小二唤来,如此这整座酒楼上下,一片敲桌声响,连绵不绝,倒真是如近夏时辰池塘蛙鸣,喧嚣吵闹。
然而夏松酒楼当中却是不然,寻常公子多半招摇折扇,冲小二方向挥上两回,自是有流转于席间的丫鬟袅袅婷婷行来,先席间替递上一盏热茶,而后轻言婉语,言说如今酒楼繁忙,过后已然有小二前来招呼。
赵梓阳倒是察觉桌案角处,皆印有小字或是鸟雀,再侧耳听时,发觉那侍女递上茶后,多半要前去同小二知会一声,究竟是杜鹃桌还是鸳鸯桌,而后不出许多功夫,便自然有小二上前,连连躬身赔礼,言语相当有分寸。
生来得道,家犬升天,许多人终生也难得饱腹,拼死拼活卖力气,却还不如生来就在京城之人,来得容易。
第六百三十四章 点兵关来年平之
年大家算是近来夏松点兵关处炙手可热的名人,无论是前些年声名在外的文人,还是如今正于边关近处为官之人,甭管平日里再眼高于顶,不屑于正眼瞧人,如今但凡是得知这位年大家来头,都是无端变为熟知礼数的一类人,恨不得鞍前马后侍奉着,将原本一张不苟言笑,时时傲慢的面皮,巧之又巧扭为和善谦恭,还不忘要强行撑出些不卑不亢,不愿阿谀奉承的神情来,坏绕于此人周遭。
夏松临西边关,之所以称之为点兵关,起因便是这座雄关修筑得奇为坚实敞亮,除却门楼雄浑之外,更是平坦宽阔,乍一看来似是能容三军齐渡,而无需收敛阵势,校尉点兵,老帅点将,皆可于此处施展号令,而并不觉逼仄狭隘处处掣肘。故而饶是许多年来,除防备东路东诸岛中流寇船贼,并不曾朝西路出军,身在边关百姓依旧时常念叨,总想有朝一日,得见雄军由此关出,甭管是征讨西路三国,还是稍壮军威,有生之年倘若能见刀枪明胄,马挂銮铃,即便是第二日便踏进阴曹地府,也要同判官马面十殿阎罗,讨来碗酒水喝喝,胆气豪气直顶眉心。
才而立岁数,起落三度,到头来如今这位夏松天子,都已是相当无奈,原本有心提拔诗书字画皆在
上上品的年平之,不过接连惹过数次大事,就连天子也是无奈,只得送予年平之一份闲职,落户于夏松以西,终日只管吟诗作画便好,无需前去京城,惹得鸡犬不宁。
酒楼熙攘,猛然踏进几位衣衫极其讲究的中年人,饶是这酒楼当中的食客,都晓得这几位的来头惊人,皆是于边关地界跺上一脚,足以使得周遭地界震上两震的官员,此刻却是如同众星拱月那般,簇拥着一位面相相当年轻的文人,径直踏足二层楼中。
今日年大家难得赏脸,应边关处绛霖城城主邀约,前来此地酒楼当中,一来是为吟诗作对,二来便是那城主也存了些心思,同那位年大家商议,婉言试探,恳请年大家将那幅飞鹤煮泉图拓本取来,同周遭三五好友一并观赏,权当是解去这些日以来难见真容的苦涩心意,而至于那幅飞鹤煮泉图原本,城主自是晓得无福观赏,若非是皇城当中权势滔天,可受当今夏松天子邀约,同去书房的重臣大员,只怕天底下也无几人能有如此福分。
年大家表字平之,少有人知晓其名,即便相熟之人,也大多只称表字,大抵是双亲长辈盼着日后能平安喜乐,虽不至有泼天才华,安度此生即可,但多半都是不曾想到过,这位表字平之,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的后生,除却表字稀松平常之外,无论才学画功,舌辩斗棋,皆是无丁点平常,倒是以弱冠未至而立的年岁,便是崭露头角,诗赋卓绝新奇,画功细微处尤为清丽淡雅,宽阔处豪迈雄浑,更是为如今文人称颂,竟是诌出个日月毫的绰号,言说是年平之执笔时节,阴阳二分,姑娘家清丽绝尘,汉子家壮阔写意,尽展画卷当中,可称得上是如今夏松魁首。
得夏松圣上赏识,弱冠之年赴京得职,旋即便因疏忽职守,任期喝得酩酊大醉,将京城大员手下打了个筋断骨折,险些身死,被革职出京,而后闲游山水,绘图题字,又是传开名头,不出两三载再度入京,得官职,再度因得罪权臣贵胄,且于任时三番五次逛花楼,至使再度被撤去官职。
“还记得你那位小师弟,其实本来就无多少修行的天资,说破大天去,也不过是剑术一途还算尚可,若是添些勤勉,没准能于俗世江湖里头当个剑道宗师,兴许还可开门立派,可修行事上,比起赵帮主,当真是烂铜之与足金,可连那等生来不受上苍垂青之人,尚且拼尽全力,指望着有一日能心满意足踏剑驾虹,如今看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也是壮哉壮哉?”
搁置下酒壶,赵梓阳抬眉望过眼前汉子一眼,揶揄笑道,“你如今倒是学来一手说教的本事,不过也不见得有错,我那位小师弟,自上山以来,原本觉得忒不对脾气,更何况是年纪轻轻便满身暮气,老成持重,相当不入我眼,总以为乃是个凭运气入山的混人,只因师父独
喜剑道天资高明者,甚至还曾想过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这等事,大抵是在山下帮派当中,学来些算不得极好的念头,直到过后才发觉,其实我这位师弟,当真是位很好很好的人。”
赵梓阳同那位已是醉意深沉的李扶安,也是看得分明,大抵也可猜出当中那位文人,只怕是夏松之中的当红人,就凭周遭食客议论,只言片语,便足够心中有数。单听那幅飞鹤煮泉图,便是被当今夏松天子藏于书房之中,竟是舍不得令旁人瞧得一眼,多年来并无人得有如此殊遇,自然是风头一时无两。
“看来甭管走到何处地界,腹中文墨众多者,都是要受人礼遇,纵使诸国乱战的时节,谋臣虽不曾上马掂刀,也大多可排兵布阵,以弱胜强,史册当中从不少见。”赵梓阳看罢众人上楼,略微打量过那位居中文人一眼,啧啧不已,倒也不曾多瞧一阵,而是同李扶安笑道,“只可惜走的乃是习武一途,从小便无学堂可去,就算是有那等闲银,恐怕都未必是读书的上好材料,只得瞧人家口绽莲花,舞文弄墨,却也算是人生来一桩憾事。”
哪料到李扶安闻言过后,却是冲眼前年轻人直撇嘴,面皮除却三分醉相,尚生出几分戏谑玩味,凑上前来道,“人总是这般,都想着自个儿文武全才,最好能是千百年来,自个儿才是天底下最有能耐的能人,可有时候要学着知足,武道有老天爷送的天资,那已是相当不容易得来的福报,人人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天资高低,勤勉深浅,各不相通,如今说不曾有念书的过人天赋,可还有许多人连习武的天资都无丁点,庸庸碌碌,无才无识,这才是天底下绝大多数人的本相,偷着乐便好,何须终日想着这等事。”
珍馐琼浆,往来不绝,即便酒楼掌柜再不通世故,也是将楼中几位面皮生得极好且腰肢细软的侍女招呼到眼前,端茶递水,当中有两位精于琴律的,自然也要送到那几位来头奇大的官爷眼前,一时间锦衣穿行,莲步轻挪,当真替珍馐菜肴平添几分鲜活劲。
“贤弟初来此地,倒是迟迟不曾接风洗尘,乃是我这城主招待不周,恨边关周遭少生荆棘,不然当真要斩下几条,背到身后,再前来置办宴席。”
酒楼当中自打年平之与数位官员迈步进门过后,食客饮者言语声响,不由自主压低许多,一来生怕打搅着几位雅兴,惹来些祸患,二来便是都急于想一睹这位风头无双的文人,究竟皮相如何,于是纷纷将脖颈伸起,往那几人落座处观瞧,只可惜二层楼当中屏风叠掩,将几人身形遮挡得严实,便只得作罢,举杯放缓,指望等到这几人酒足饭饱过后,再瞧瞧那位年平之面目。
“修行天资差劲些,总要好过人差劲些,我赵梓阳认下的好友,即便是终生也难摸着三境门槛,也必定倾尽所能,好生罩住。”
大抵是想到那位时常在山间练剑观云的小少年,年轻人面皮变得很是有些温和,轻轻端起杯盏,饮酒一回,而后微微笑笑,没来由骂了句痴傻。
开口这位,大抵有不惑年纪,虽是面相略微老气,可都是晓得凭如此年纪,坐到一城之主的官椅上头,已是不易,虽说明面上头此间城主,远比不得郡守那般势大,可既然是夏松西路边关城池,这城主分量,怕是已然要盖过几位偏贫瘠地界的郡守。饶是如此,这位身着锦缎,腰间佩有半掌大小玉佩的城主,同那位年平之言语的时节,亦是相当重于分寸。
“陆城主太过客套了些,在下本就是后辈,更何况自打此番离京过后,潜心山水之中,身负闲职,又怎敢于怪罪城主,再者你我相熟,又何苦去耗费无数心力置办宴席接风洗尘,实在有愧。”年平之衣衫较薄,衣料倒也算不得金贵,整洁爽利,唯独衣角沾染两滴墨迹,可瞧来并无丁点寒酸意味,而是自行多添过两笔,如是星汉穿行袖口,意趣横生,如今闻言过后,连连苦笑摆手道来,“而至于那方飞鹤煮泉图拓本,其实亦不算多金贵的物件,重绘时节,远比不得原本那般畅快恣肆,只因京城之中拓本卖得正好,故而传不到夏松西路来,说句羞愧些的言语,即便此画是贤弟自行所绘,搁在往常时,恐怕都买不起拓本。”
第六百三十五章 跃跃欲试上好春光
相距不过三五屏风,年平之同几位身在点兵关周遭的官员言谈,自是犹如春深飞絮那般,无论如何使两臂挥散,也是照旧落到鼻耳中去,驱之不得,散之不绝,当下便是引得赵梓阳皱眉不已,意兴阑珊将壶中酒饮罢,便是要起身离去。
“赵帮主似乎很是不愿听这等官场话?”李扶安早已是端详许久,见眼前年轻人频频蹙眉,旋即欲要离席而去,嗤笑不已,“世人皆云深山老林当中闭关潜修的老怪,大多是性情古怪孤僻,原是常年远离人世间,十载其中兴许都是不曾张口同人言语,自然是不晓得何谓世故,行事更是从心所欲,故而瞧着很是古怪,赵帮主才远去人烟阑珊处不过一载,怎么如今却已是初具那等闭关数十载的大前辈气象,着实是令再下欣喜异常。”
“那是自然,听此对谈,生怕忍将不得,由打街巷之中抠出两枚品相上佳软硬适宜的青砖,一一拍将过去,将这几人尽数撂倒,这才算是清净。”
难得赵梓阳不曾冷言冷语,而是扶住前额苦笑,“大概谁人也不愿说这等客套至极规整顺礼的话语,其中还不忘夹杂些许卖关子扣高冠的技艺,听来就觉得胃中翻腾,更何况是亲口说出,还要装作相熟模样同人称兄道弟,挤出些流于表面的笑意,在我看来,正好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难事,且最是倒胃口。”
这一番话,李扶安恰好说在点上,赵梓阳身在颐章南处,终日练枪,时常尚要受那鬓发花白的汉子言语羞辱,或是使枪棒狠狠教训几回,食少力衰,起初半月下来,便已是再无甚闲暇力气开口言谈,纯靠座座穿云险峰之下麋鹿兔豕,胡乱烤得勉强续命,如若不然,恐怕撑不得几日便要驾鹤西去,生生变为那等饿死鬼。
如此言语愈少,更是通体上下并无半点多余动作,反而是身手举动越发伶俐敏健,更很是有些从心所欲,行事无所忌惮的意味。
赵梓阳挑眉,望了望本就被屏风遮挡,看不清面相的几人,又盯着桌中那柄裹得严实得大枪,几不可见地挑起两眉来。本就是位五官相当出众的少年人,说破大天去,也不过才至及冠年纪,虽是练枪耽搁许久,一直也不曾取表字行加冠礼,更是因练枪时忍饥挨饿,整个消瘦许多,越发显得年纪更深些,但仔细瞧瞧五官面盘,依旧是位眉眼凛然的俊秀人,此刻舒展眉头,终究是不再流露烦闷心思。
“依你如此说来,我还当真要好生学学这对谈功夫,起码到哪一日遇上打不过的高手,恳求两句,尚可凭张伶俐巧嘴保得性命,的确是相当不错的一笔买卖。”
“竖着好吃,横着难咽,布衣百姓尚知,更何况是身在宦海中浮沉,整天如履薄冰的官老爷。”李扶安似乎已很是有些习惯赵梓阳近来言语时的不加掩饰,反倒觉得听来相当有意思,晃晃脑袋应声接茬道,“且抛开所谓是非曲直,说话本就是本极深奥的学问,不论腹中存留多少文墨,茶壶当中下阳春面,倒不得出,谁人又知晓你究竟有多大本事能耐?”
“换言之,出枪递枪时,随心而动,递招时节一招致命,退守时便是水滴油泼不进,想想便是天下无几人能成,如何将人人都晓得的言语说得圆润无妨,进攻退守皆掌于手上,狡兔三窟,迂回而迫,得是如何一门惊世骇俗的学问。”
“听听也无妨,但我最为在意的事,并不是眼前学舌,而是这夏松国境内,究竟与我身世有何干系,兜兜转转许多时日,耗费无
数钱财,马蹄磨损过半,更迭过三五回马掌,奔走千万里之遥,总不会是为外出散心,才直奔夏松而来,”年轻人眯起眼眸来,淡淡瞥过一眼李扶安,唤小二再添壶酒水,一炉热茶,随后才继续笑道,“想必有些事,李兄应当比我还要着急些,不然当初时节,也断然不会屡次涉险,前去南公山周遭,山上人虽和善,可终归性情多是古怪,难免有惹事上身的可能,如此一来便知你身后人,必定是相当急切,既如此,又何须隐瞒过多。”
“帮主言之有理,还真别不信这口舌之利,能添两分胜算,尤其是江湖之中所谓名门正派,交手过招前必定要先费话几句,倘若是帮主言语功底深厚犹如巍巍江潮,或是沉湖暗流,没准当真会是不动刀兵前已然添上三分胜算,或是恼羞成怒递招错漏,或是心生疑窦出手时节犹豫不决,总归是能得助力,既是如此,能占的便宜,为何不占。”
即便是已然相熟多年,且已然抛却这白虎帮中李三的名头,李扶安此刻醉态尽显,却依旧是习惯叫赵帮主,任凭后者如何费心令自己扭转心思,换个称谓,但依旧是于事无补,每日听李扶安叫上几十回帮主,倒也是习惯,只得任由这位来历依旧不甚分明,不过城府极深,藏拙极重的汉子乐呵围绕身侧。
“夏松乃是处极好的地界,不曾有颐章温而又湿,不曾有大元冷清寂静,天下九国当中,夏松居于正中,本就理应是必争之地,如是占据此处,与东诸岛隔海相望,北拒大元紫昊两地,南压南漓险道,虽说众矢之的,可仅仅凭此地便可威震半数国境,自然变为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如此一来,当然要被许多人惦记,而今正值夏松天子春秋鼎盛,年富力强的时节,外敌虽重,但如何都有盟约可撑一时,再者天子心念稳固手段过人,总能解一时半会的忧虑。”
“但有件事,许多自古而来的良臣闲士,都时常忘却,迟迟不得解,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非崩于奔腾洪波,若是朝堂当中有乱臣贼子作奸犯科,整日啃食整座夏松朝堂,未必要等到烽火狼烟乍起的时节,这座落在天下正中的夏松,大抵便要一触即散。”李扶安深深看过眼很是有些摸不清头脑的赵梓阳,思量半晌,而后将言语声压低,凑近前来低声道,“人多耳杂,倒也不便同帮主讲说太多局内事,不过不妨先设想一番,倘若帮主双亲,乃是在这夏松境内呼风唤雨,动动肩头便能引得举国震动的权贵,如你自行寻上门去,日后莫要说习武练枪,日日钟鸣鼎食,佩玉香囊,谁还愿遭那份罪。”
李扶安曾于南公山下村落当中露面多次,这等事还是颜贾清无意提起,言说原本有意将这位来历难测的汉子请上山来一叙,可后者总是每日只在山下转悠一阵,而后自行离去,任凭颜贾清赶上相邀,汉子也只是腼腆笑笑,婉言相拒。
汉子略微一愣,旋即还是无奈摇头,将捧到掌心,实在没地灌的酒水搁置到桌案上头,迟迟叹过口气,“果然是瞒不住帮主,无论如何说来都是南公山地盘,露相一回,便再难遮掩。”
正是夏松尚好时,燕子才归,三两穿街,虽尚是浅春月份,夏松境内却算不得春寒料峭,别处依旧刺骨春风,落到夏松地界,竟似是巾帼才饮三杯两盏,难得流露出些许难捉难触的女儿态,胜却胭脂,唇似搽朱,轻轻柔柔抚上行人旅者面颊,端的是叫人断魂忘忧;柳条才抽新芽,二月春风如剪如尺,仔细比量过后,将急不可耐展露本相的柳叶裁为如剑似舟的模样,斟酌而来,得意而归,只余丛丛簇簇柳叶小眉,随风摇首,早已是比寻常姑娘,还要媚得几分。
“在此之前,还是见见一位故友最好,多年不见,没想到真已然是走到了这等地步,却是叫我相当另眼相看,”李扶安抬头,看向重重叠叠屏风阻挡之外的几位官员方向,眉目流露出些许稀罕意味,低声呢喃道,“当初不过是个在院落之中玩泥的小子,而今竟也是闯荡出一番名堂,倒是可惜这份才华,多半只可隐于珠帘其后,迟迟不得登台。”
“无需卖关子,直说无妨。”赵梓阳早已习惯眼前汉子从不交底,进退总留半步的性情,冷冷望过一眼,很是不耐烦道来。
酒楼上下不甚嬉闹,倒是自然有识文断字者相谈,说至妙处,连珠滚玉念头频出,却是险些忘却饮酒,醉意却更愈浓厚,面红耳赤,尚且不忘压低言语声,免得惊扰旁人。
眉宇越发锋锐凛冽的年轻人手抚桌间大枪,没来由便想起位许久许久也不曾再相逢的故人,低眉良久,才慢悠悠抄起酒壶,替对坐那位不胜酒力,已然是强撑眼皮的李扶安斟满面前杯盏,不知是想起什么好笑事,一时笑弯眉眼,单掌撑起头颅,满眼欢喜望向酒楼之外,浓郁得已然近乎遮掩不住,强闯入楼的春风春色,哼起首不知名讳的小调。
好像是一瞬间褪尽满身萧杀,春光跃跃欲试,终究还是凑上前来,落在年轻人衣襟。
第六百三十六章 修道几十,馋吃烧鸡
世人皆道,说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宴席散去各自还家,难说有几人得记起酒酣耳热时,畅谈过何等脱俗言语,欲上青天揽月,图念寿数不绝,但歇息两日过后,大多尽数忘得干净,转而重新奔波忙碌,谋求醉里最是瞧不上眼,弃之如敝屣的银钱。
终是各有各家经书难念,终是各有各自银钱难挣。
世殊事异,大抵相同。
南公山终究是处在天下以北,比起西路其余两国,天景暖意来得快些。冬雪霏霏冷清时,兴许还可凭借厚实冰雪阻挡脚步,令人安心坐到炉火侧畔,眯起两眼略微打盹,不知不觉间便是出冬,而待到天景渐生暖意的时节,不论山间兽属,还是城中老少,皆很是有些难阻脚步,纷纷走出院落,瞧两眼初春景象,如何都不失为一件美事。
“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这以里的弯弯绕绕?”老樵夫今日收拾罢行装,其实也只有枚十拳大小包裹,磨好柴刀旧斧,仍旧坐到原本藤椅上头,冲一旁神情略微不满的青衣吴霜笑了笑,“还是青衣好看些,白衣配紫气,瞧着不像是什么剑仙,反而像是叫滚水烫过的霜打落苏,忒没气势,还是青紫最为相衬,看来此番闭关,除却破入五境之外,连眼光都比以往好上许多,日后提亲娶妻,总是能少害愁些。”
吴霜抹尽嘴角酒水,意兴阑珊没好气,“要当真有那一日,也不请老牛鼻子。”
吴霜苦苦劝过几日,乃至于将自己偷摸积攒于山间的酒水,亦是接连挖将出几十坛,咬牙忍痛赠与那老樵夫,但也不过是勉强多留几日,依旧打算下山而去,找寻所谓机缘。对此吴霜嗤之以鼻,言说老樵夫走到如此境界,恐怕再无所谓机缘,能助一位身在五境的高手顺顺当当超脱五境,同山涛戎平起平坐,古来未有,日后也未必能有,既是如此,何须下山,却不如于山间悟道,起码落得个清闲安宁。
搁在平日,吴霜断然不愿强留这位酒量奇大的懒汉在此,每日除却搭上许多酒水之外,更是要落得个耳根不清净,成天闻听这老汉挖苦,又因前些年来欠赊账目奇多,叫人拿捏住把柄,不得不笑脸相迎。可吴霜毕竟是吴霜,知恩需报,起码樵夫替自个儿守过许久许久空荡山门,且中途还相助南公山阻挡山涛戎兴师问罪,不论如何,若是真要放老者归去,总觉心头相当不舒坦。
修行道难,破开五境,再见天地广阔,更是难上加难。
常言修行修心,除却境界攀升之外,心境更是重中之重,故而往往那些位能修到极高境界之人,心境愈坚,念头更通,向来不为世事左右心神,且往往是当真与世无争,许多尘间事瞧得分明,唯有少数几位,即便迈入五境或是五境往上的境界,也是时常未有半刻闲暇,依旧是处处喊打喊杀,动起干戈。
反倒是老樵夫愕然,自顾笑笑道,“请与不请,与老夫何干,估摸着你也是忘却了,这条如今天底下每位五境几乎都走过的修行道,究竟是怎一回事,也难怪瞧不上眼,毕竟是另辟蹊径,开山凿道的大人物,再瞧见我等这些庸才,多半要嗤之以鼻。”
青衣吴霜听得糊涂,旋即沉下心来思量一阵,难得有些感叹。
“算你小子识相,晓得顺着老夫心境说话,若是方才开口相谈的时节,便劝老夫回心转意,尽早能与那老牛鼻子心念相通,超脱此境,才是触碰老夫霉头,虽如今不见得能随意动用起五境神通,未必就能打过你这后生,不过日后断然便不会再有半点深交。”老樵夫难得正色,望向身旁吴霜,自嘲道来,“其实就算是不可深交,到头来吃亏的依然是老夫
我自个儿,欠飞来峰的账目,说到底也有我一半,倘若真是闹翻,吃个哑亏,反倒是老夫做事欠考虑。”
而这修道当中,近乎是人人都要走的一条路,从古至今虽是有许多凭此跻身五境者,但因此路受阻于五境之前者,更是数目极众,倘若有半点差池,终生难见五境不提,且大抵要一蹶不振跌落境界,再难望见那座巍巍高关。
“既是如此,那老牛鼻子,倒是真与前辈泾渭分明,饶是故旧事皆记于心,到头来也分明是性情大为不同的两个人,可晚辈总觉得,似乎二位的性情,总是隐隐之间很是有些相似之处,乃至于相处时节,尤其自在。”吴霜蹙眉,旋即便是耸肩笑了笑,偏头打量打量老樵夫,“人于世间存留,乃是造化二字,但这条修行道,却是由己身变幻出造化两字,不说生死骨肉,起码也是变换出位经历相同,心念迥异的人来,得以见着天地之宽,得以尝乾坤之玄,在我看来,无亚于额间开过枚天目,用与平日不同的眼光心境旁观世上种种,当真是一件妙事。”
“还是免了,吃亏的事咱不做,占太大便宜的事,咱也不好意思做。”樵夫乐呵,斜睨一眼面皮微僵的吴霜,后者口误说出这么番话来,难得吃瘪,倒令老汉当下心头很是有些舒爽,摆手揶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白白搭上几十上百载寿数,怪不妥当。”
下山的时节,老汉拍拍脑门,递给吴霜一枚书简,乃是用上好玉竹烤就,书简之中字字皆是舒展写意,并未提名,而是印有枚阴阳印,瞧来便很是上讲究。
吴霜听得直咧嘴。
“就凭斤斤计较这等事上,晚辈便觉得心悦诚服,恨不得和您老拜个把兄弟。”
来时一人,去时也是一人,却从未同吴霜讨要过什么好处。
君子之交,莫过于此。
老汉直言说此书简乃是李抱鱼相赠,可惜如今年岁颇深,倘若一时忘却,没准便要耗费许多时日才可想起,故而如今临行前,才将这于包裹当中垫底足足一两载岁月的书简翻出,赠与吴霜。
也不消吴霜相送,再者温瑜尚未出关,樵夫孤身一人扛起柴刀拎着破斧,背起包裹孤身下山。
山间无人,唯独温瑜依旧闭关,还不曾将心中冗杂事梳理殆尽,一时间除却春风当中湿土腥气,山间云雾花木香外,南公山山巅,清净非常。周遭并无旁人,吴霜蹲下身子,索性席地而坐,才发觉已是有微末青苔,缓缓爬到石阶上头,新绿淡青,相当合人眼目。
依书简之中所述,大抵前代道首李抱鱼,如今也仅剩下不过几载寿数,诸般心念,唯有将终生所悟连同道门衣钵,皆尽传与那位懵懂小徒,虽是后者如今尚不明世事,但总也比起以往好上太多,料想不出两载,便已可下山走动。
吴霜曾问过老汉打算前去何处闲逛,后者寻思一阵,言说很是中意北烟泽,不过如今这等运不出多少神通,只得凭浑身力道伤敌的境地,着实不好决断,兴许过后要去趟北烟泽,但断然不是如今,若是非要问想去什么地界,大概便是去到山河壮丽的地界走走瞧瞧,如何都是得天垂青前来世上一遭,学那老牛鼻子终日将自个儿囚于山间,摆弄道图经注,授业训徒,那才当真是枉费大好年月。
青衣吴霜立身山道上头,瞧见老汉一步迈出五六丈远近,似是林兔归丛,渡鸟南回,便是知晓守山一两载时日,着实是将这位性情跳脱的老者憋闷得够呛,分明已是两鬓皆白,如今下山时,脚步竟是轻快如孩童,当即摇头苦笑,待到身形已不得见时,才展开那方书简。
毕竟并非天下人人手上皆有佛门七妙那等神妙至极的物件,寻常修行人手头掂量两枚灵宝,也必定惹不出数位四境联手这等危急情形。
书简之中还说,早就猜着吴霜未必要走天下修行人的老路,似他这般瞧来懒散怠慢插科打诨的人,表面上头甚事也难挂到心上,实则却很是有几分傲气,虽从未同人显摆,但心气忒高,定不愿从众,更莫说要无端再生出一位同自个儿看来一般无二的剑仙。
看到此处时,吴霜挑眉,很是有些讶然。
老道性情,一向稳重有加,譬如当年吴霜只身独对五绝的旧事,十载之间老道依旧是时常提及,很是有些恼火吴霜行事法子,眼下纵使是行至暮年,念头再敞亮无忌些,也未必见得放下心来,令独徒下山,闯荡世间,除非是已然触及四境门槛,才可言身在天下处处可去,绕开五绝或是数目极少的四境,自无需忧心太多。
不过这等修行路数,却很是适宜修行中人,问心问道,其实闭门造车最易犯错,误入歧途也未可知,有这么面能替自个儿见己身,见天下的铜镜,乃是相当的一桩福分。
身在山间清修,多年不曾吃过烧鸡,饮过烈酒。
无端之间,吴霜突然想起那老樵夫吃肉饮酒时,极没风度的急切德行,恨不得吃得满嘴油光,将胡须也蓄得些酒水,挠挠头,无声笑起来。
第六百三十七章 木刀斩人刀
刀剑无眼。
江湖中人皆是晓得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等说法,两两相争,多半不见得可安然无恙收手,再如何都要震得刀剑脱手,才算能停住一阵,最是难以罢手。
眼下正是天下各处处处迎春时景,大元却依旧是坚冰裹覆,处处皆似冬时,冰挂梢头松枝见雾,常年隐与飞雪,栖于冰河。
于是这等飞雪静谧的地界,倘若响起刀剑声,声响最是穿云裂石,声震四野。
紫鞘长刀出鞘的时节,寒光四溢,倒是并未如之前那般,刻意藏于鞘中,留情几分,此番难得再递出鞘来,刀光冷于霜寒似雪,明晃晃最是夺人二目。相比之下,使长刀少年刀法,远高出对面运双勾的女子,一刀快过一刀,流星逐月,刀芒压盖雪光,周遭一丈之间,罕见完整雪花。
接连三五十合,阮秋白咬牙撑下,终究是再难抵挡一潮压过一潮的刀光,可待到欲要收回力道跳出圈外的时节,唐疯子手中刀依旧丝毫不慢,反而直直粘连到双钩上头,无论如何磕挡,终究是未曾有丁点收手景象,直至被唐不枫两刀除去双钩,落到雪尘之中,才跌坐地上,气喘连连。
直到女子双钩尽数难以握到手上,接连坠地,唐不枫犹如秋风落叶的刀势才略微一停,而后便是随心将单刀撤回鞘中,两膀抱胸,似笑非笑望向眼前已是劳累不已的女子,咧嘴笑笑,不过还是没忘却弓腰伸手,将阮秋白扶起,咧嘴坏笑,“阮家主拳掌能耐过人,不过兵刃上头,似乎略微有些生疏,毕竟漠城当中并无兵器一说,再历练上个三年两载,没准就能打的我连连讨饶,切莫灰心丧气。”
女子双钩使得原本还算四平八稳,不过眼见得面前少侠一道快似一刀,当下便已是有些应付不得,难以应付,其中更是有两三刀已然临近女子面门,携风带寒,忽然之间掠过面皮,险之又险让过,双唇抿紧,一时面色略微发白。
往常时节,阮秋白断然可应对自如,但此番强求之下,少年刀过于快了些,实在难以撄锋,即便勉强抵挡已很是有些焦头烂额,首尾不能相顾,更何况占住上风,如今仅余丁点招架之功,分明双钩,却依旧快不过少年掌中单刀,走龙蛇穿朔雪,刀刀难抵,似乎是全然未有留手念头。
总归是女儿家,阮秋白接梅花双钩过后,心头自是欢喜得紧,既不曾有刀剑那般森冷杀气,也未有大枪锤斧那般瞧来笨拙,两刃处且绕有月牙护,瞧来便是比起刀枪剑戟,更适宜女子。虽说是一时心仪,但越是古怪奇诡兵刃,越发难以入门,此一对梅花钩使来,极难登堂,屡屡受挫,自然是心气略微低落下来。
远处沈界不轻不重看过一眼两人,翻起个白眼,盘坐图卷又是换过卷书来,仔仔细细观瞧通读。说来也怪,那方图卷之中分明只摆放寥寥几册书卷,但沈界仍旧是每日读书不倦,且时常是眉飞色舞,唐不枫曾无意间瞧见沈界观书,发觉图卷当中虽唯有寥寥几本,但沈界每每抽出书卷来,本本皆不同,从天象至史籍古卷,由兵法农耕至百家学说,近乎是包罗万象,尽数融汇与那几卷瞧来寻常的无字书中。
难得唐不枫出言宽慰两句,可阮秋白依旧是嗔怪瞥过一眼,挣开唐不枫老茧堆叠的两手,叹气瞧着落在雪地之中的双钩,默不作声。
行走江湖自是要练得一门兵刃,总以一对肉掌捉对厮杀,总是吃亏,不过漠城当中,多年都是从未有刀剑,更莫说什么飞刀甩镖这等暗器,故而出得漠城之后,唐不枫终究难抵阮秋白三番五次相商,由打大元市集当中挑出一对锻打奇好的梅花钩来,将早年间镖局中人所传钩法一并教与阮秋白,虽不见得高明,不过胜在这等兵刃少见,最是出奇,想来当真过招时节,亦是可凭此剑走偏锋的路数,占着些许先机。
“习武练刀,若说天资占去其中七分,剩余三分全凭苦熬功夫,方可登临绝顶,睥睨寻常宗师,可往往人们即便发觉自个儿有这等练刀的天资,也未必真能沉下心来,将那其余靠血汗熬将来的三分功夫补全,阮家主不妨猜猜,为何有些人分明身负天纵之姿,沉心定气练刀三五载,便能低过寻常人数十年苦练,却偏偏并无几人能成,反而那些位纵横江湖难见敌手的,往往天赋其实并非是高绝到万里挑一。”
阮秋白不语,分明是听出些许端倪迹象,但一时的确也不知该如何说起,眼睑微垂,很是无精打采望向眼前唐不枫。
“无论练梅花钩还是练刀,自然要讲究天赋二字,生来天资寻常者,苦练十年,也未必能登堂入室运用自如,当然要走入那等事倍功半歧路,平白耽搁许多年月,但也不见得就当真没法练成。”
见阮秋白愣神,唐不枫还是走上前去,将皮袄裹得严实,径直抱刀坐到一旁,淡然开口,“不晓得是哪朝那代流落下来,常说是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甭管是寻常百姓,还是王侯将相,似乎都愿意将此话挂到嘴上,生怕后辈子侄耽搁大好年月。”
唐不枫性情向来很是有两分乖张跋扈,行事无忌,但今日一番话说得却是顺风顺水,不消阮秋白细想,便已然明悟其中意味。
“同你讲讲我当初如何练刀的,总是提起些细枝末节,总也未曾将心迹和盘托出,讲个分明,倒也算是我这日后夫君,考量不周。”
“你想的没错,只是因为不愿罢了。”唐不枫顺女子眼光看去,淡淡勾起唇角,“世上人往往要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与铁针,人生苦短需勤勉几字,却是忘却终日念叨这等事,其实并无几人听得进,就好比学堂当中顽劣孩童,先生终日苦口婆心,呕心沥血教导,人家却只是觉得终日耳畔有蚊蝇飞动,如何都逃不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景象。归根到底,人还是想要做想做之事,饿时要吃饭,渴时要饮水,至于再远些的东西,或是无人告知,或是不曾体会,当然也就变为无关痛痒。”
“说再精简些,便是刀架脖颈之上,才晓得触犯法度,眼见得棺材盖紧,才觉得此生仍旧有许多憾事,分明知晓就算是不练刀也饿不死,就算是扁担倒地不晓得乃是个一字,也不耽搁日后安然无恙存于世间,如此一来,又怎么会做那等本就无甚意向,终日自讨苦吃的活计?”
没人晓得年方十二的唐不枫究竟如何练出的一手刀法,却是仅依靠那卷残谱,与几人时常提点,硬生生将刀招打磨得纯熟无碍,两三载功夫,镖局当中即便是几人联手,也难快过少年手上那柄紫鞘长刀。
唐不枫说,那时练刀,当真已然是入痴,到头来已是忘却自个儿双手震得满是血水,倒觉得自个儿本就是一柄刀,不知疲倦,硬生生递出无数次,撞到练刀桩上,或是旁人兵刃上头,破开金石,撞碎山岩。
朔雪依旧盈袖,飞袭人面,片片细雪落到少年发髻上头,瞧来倒是分去不少往日杀气,抱起长刀靠到身后大元人家离去所留的草垛上头,微眯两眼看向阴沉沉天日,却是引得一旁阮秋白神情凝滞,竟是忘却嗔怪方才少年那句日后夫君,佯装不在意模样瞥过身侧人两眼,倒也是听得仔细。
唐不枫说,当初父亲身死过后,乃是镖局中人强行将已然疯癫的孩童制住,困于屋舍当中近乎十日,才将孩童心火连同足足十几斤肉一并熬个干涸,而后才开始尝试练刀。镖局上下中人,身手固然算不得难逢敌手,至多也不过是于边远小城当中,终日行那等押送车帐的杂事,故而这刀法高低,自然无需过多言说,得亏是唐不枫父亲早年间留到镖局一卷残破刀谱,尚能瞧清刀招,余有十几式,艰涩难懂。
到那时才晓得,自己也不喜练刀,只是人在世间,总要让两手抓着什么,既是无权无势也无银钱,唯独掌中刀,可代替自个儿讨个公道,捅穿匪寇与那些位纵容匪徒猖獗行事的达官显贵肚肠。
很多时候不需要理由,也无需人家苦苦规劝,人活世间总是不长记性,总是不见江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可万一有朝一日知晓了有些事必须做,即便是拼尽浑身躯壳之中的残存执念,也自然会将这件事当作比命还要重些的大事。
“那话怎么说来着,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私以为相当有道理,吃喝不愁冷暖无忧,总不见得要比起那些凡不竭尽所能活命的人更拼命些,所以江湖里头的人,刀剑功夫,往往比许多闲来无事习武驾马的王公子弟强些,道理相当简单,一者图的是保命,活得长久些,一者却是只为体魄能强些,或是同三五好友打斗得胜,孰高孰低,自是一目了然。”
第六百三十八章 偌大守缺,仅侯一人
守缺观历来是少有人迹,此番却是不同,接连几日之间,上门道人极多,任谁人都猜测不出,这座原本便是世间无影无形,落在隔天绝地处的悬空道观,究竟为何能有如此多的道人来访,宽袍大袖拂尘飘摆者有,头戴道冠却是衣衫古旧,处处破洞,且满身风尘,才刚踏入道观当中,便是将浑身破烂道袍抖动抖动,而后细声慢语,同守观的两位童子招呼两声,自行踏入道观。
这其中由打四面八方而来的道人,多半骑鹤驾云头,瞧来便是逾越三境修为,极高的高手,如今纷纷而来,倒真是如同仙家落地,周游集会。
百般伎俩皆是无用,就算以钱寅这等疲懒疏忽的性情,着实也是经不住这等压制,故而时常撒泼骂街,将市井当中与南公山中学来的骂架腔调尽数施展开来,指点那两位道人鼻头,时常便是要骂上百八十句才算略微解去胸中郁气,继续乖乖低头苦读。
门前两位道童瞧着钱寅眼眶乌青,蓬头垢面模样,当即便是笑得很是有些合不拢嘴,其中面皮白净那位道童先行开口笑道,“亏得兄台还是通诵道门经注许久的,就算先前乃是位假道士,而今也理应晓得我道门当中的种种规矩,三月尾四月初的时节,本就是天下道门周游四方,拜访各处道观的时节,想当初大齐国运尚在时节道门最为兴盛,最大一处道观,曾有万余道门中人来访,踏碎门槛便足有几十条,索性便将这日唤作踏观节,每逢三月尾四月初,道门中人,皆是如此走动。”
钱寅咂咂嘴,摸起已然松散肚皮,盘算着能否有位知冷热的送来些好吃食,即便断然不可沾染荤腥,如何也可由终日白饭境地当中抽出身来,沾染些许可口菜式,这多日以来苦熬,原本结实腹肚,如今亦是同自个儿一般无精打采,如若是秋后依旧挂到枝头无人采摘野果,仅是剩余皮相,勉强支撑不倒。
难得今日放将出来,钱寅拖着一袭宽大道袍,困意十足走出道观,却见天外尚有几十白鹤,十几枚云朵,由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瞬息千百里,当即便是神情微动,凑到守观那两位道童眼前,讨好笑道,“两位仙师,敢问今日乃是道门什么重要日子?区区一座小观,竟是惹来如此多的道门高手,瞧来犹如天上仙家落地,周游四海,着实是场胜景。”
虽只是两位守门道童,这礼数也是也容不得马虎,钱寅自打那日踏入此间道观过后,便是由打天宫道落到地府土中,每日便是教道观当中两位道长强行拧住两耳,前去埋头苦读那些道门书卷典籍,起早贪黑,纵使累得两眼昏花,也不过小睡两三时辰,便再度被这两位不知疲倦的道人硬拉硬拽起身,继续苦读那些不知究竟藏过多少年头的道门典籍书卷,一读便是足足数月,竟是无暇顾及写就一封家书,送回山去。
也非说是钱寅就愿埋头苦读这等艰涩书卷,而是甭管施展何等神通,那两位一高一矮的道人,压根不曾使什么手段应对,只是颇为不屑挥动双袖,将钱寅层出不迭手段尽数化为齑粉尘埃,法不临身,淡然从容,反倒是捉钱寅前去苦读道门书卷时,仅是抬手便可镇住龇牙咧嘴的钱寅,而后随心所欲扔到书堆当中,就差强摁脑门令这位身形宽胖的假道士苦读。
“道门高手,可真是不少呦。”同样身穿道袍,钱寅却是如何瞧来都无那等出尘气度,偷眼看过一旁两位道童,不咸不淡笑道,“怎么从未听起过,道门中的修行人有如此数目,看来还是见识浅薄,不曾认得道门究竟有何等深浅,就凭这等本事,莫说是佛门,寻常一国地界,恐怕道门也不放到眼里,失敬失敬。”
夹枪带棒绵里藏针,两位道童虽说是年纪尚浅,一时难言这懒散人言语究竟有何错漏处,不过如何都觉得很是不中听,于是当中那位面皮很是黝黑的道童嘀咕两句,很是不满,“道门清净所在,自是无人惦记争什么天下第一,佛门也好,弥门也罢,本就是不曾强求人笃信,更是说不出高低差别,至于那些尘世之间数国相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小事,道门从不曾刻意插足,而是多半远远观望两眼,向来无人掺杂到其中。”
钱寅哂笑,“那倒也未必,成天吆喝着避世归隐的,真动起手段,未必就见得比那些追名逐利的逊色几分,两朝前大齐前身,不正是有这么位道人军师,最擅绝户计,排兵布阵时常丁点生路不留,坑杀惨死到这位道人手上的兵卒,不下十万,如此还能算是无人掺入天下事,还能算是清心寡欲?”
守缺观平日隐于世间,今日难得重现,登门道人,近乎已然将这观中占得满当,虽说宽敞,但如今也很是有些吃紧,倘若是再添些来访之人,恐怕当真要挤得无处落脚,里头招呼来访道士的两位道长,原本平淡面皮上头也是难得露出些许笑意,八成是念想着天下道门,果真尚有许多四处云游之人来访,相比与其余已然没落几教,道门依旧于人间安稳兴盛,故而也暂且忘却偷懒跑将出去的钱寅,忙于招呼来往道人。
钱寅坐到观外两掌撑头,瞧着天边瞬息而来的道道虹光白鹤,与云头道图,却是眉峰蹙起。
天底下道门中人算不得少,可这守缺观分明是悬空,立身于隔绝天地处,寻常道人断然难以踏足其中,而今却是不知从何处来过数百位高过三境修为,可凭形色手段登天而来的修行人,且个个皆是道人打扮,踏进道观门前的时节,更是熟知道门礼节,如何都不像是有心之人乔装打扮,前来搅扰这座少有出世的守缺观。
天外最末稀散几头白鹤纷纷落地,守缺观门外便是冷清下来,观中打扮各异道人早已是热闹喧嚣,纵使将言语声压得奇低,整座守缺观当中依旧显得热闹十分,全然不负平日落针可闻景象。
而门外两位道人,笑意却是逐渐褪去,望着寺院下头难见人踪迹的宽阔原野,神情竟是略微添过两三分愁容。
“看来今日不会有人来了。”高瘦道人轻声叹息,抽去拂尘当中灰尘,再等过半晌过后,望向欲颓夕日,沉沉叹过一口气,起身作势便要回观。
两位道童分明也是知晓此事,听闻这钱寅胡搅蛮缠,当即便是要开口辩驳,却是被观中走出的一高一矮两位道长拍拍后脑,皆是止住话语。
“凡事有例外,乞儿也可黄袍加身贵为九五,这么说来,天底下乞儿尽数都可变为天子?”其中一位面白无须的高瘦道人横眉立眼,对于钱寅这等言语很是不以为然,瞪眼瞅向钱寅,似乎才回想到后者如今应当仍于观中苦读才是,当即便要上前两步,将钱寅拖回观中,却是被那位矮胖道人抬手拦下,“既然今日乃是踏观日,就让这小子歇息一日,想来亦是无伤大雅,虽是得了那位道门高人指点,需尽心竭力栽培,但揠苗助长这等事,还是少做为妙,时常也得让这懒散小子瞧瞧日月星辰,权当是茶余饭后走上几步,令五脏六腑活泛些。”
高瘦道人看看钱寅凄苦神情,早晓得这混小子乃是刻意佯装这等委屈模样,为的便是逃避终日苦读,但终究还是叹上口气,不再理会。
可老道依旧是每年都要来此地一趟,就算是道观之中一高一矮两位道人苦劝,也依旧是每年趁这时节前去守缺观。
原本悬于半空之中的守缺观,门前站着两位道童,两位道长,皆是面皮一黑一白,身形一高一矮,周身内气涌动,而后瞬息之间踪迹全无。
老道人住处离此地并不算远,倘若是驾马,不过三五日路途,但对于已然有古稀年纪的老道人而言,大概是奇长奇长的一趟路程,像是正直壮年时的汉子凭脚步踏过一国全境,步履蹒跚,艰险异常,磨坏很多双草鞋。
矮胖那道人却很是不以为然,指指西边很远很远的一处土坡上头,“怎么就没人来了,师兄身在守缺观中常年不出,眼神如今可是大不如往常。”
一位风烛残年的老道人,正站到土坡上头,颤颤巍巍手搭凉棚,往天上观瞧,兴许是年岁过大,两眼昏花,只是依稀瞧见半空当中有处地界,这才小心翼翼取下怀中的水囊,而后谨慎咽下一小口清水,坐下身来褪去已然破损多地的草鞋,由打贴身包裹之中再抽出双崭新草鞋,好生穿起,将破旧草鞋搁置到一旁,仔细埋好,而后又是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偌大一座守缺观,落在湖水正中。
其中走出两道身影,借来白鹤,直走土坡。
第六百三十九章 山神庙外琢玉郎
一时天下,灵犀电转。
剑出走龙蛇。
可惜不过是咫尺难越,前行几步,云仲的剑只是略微晃了晃,不轻不重削到距离老者面门一寸处,却是半点也再难进一分,剑气微末,不过是两三缕剑光,始终缭绕周身,但如何都未曾能触及老者丁点。
宁泉安凭拳力连带三境修为,强行破开老者所施展的定身法门,却已是有些脱力,周身轻颤,已是连连气喘不止,好在是使尽浑身力道强撑,终究是得以堪堪迈步,顺带替云仲震开周遭束缚,已然是剩余不下多少力道,只运起内气行至云仲身侧,替少年掠阵。虽是云仲眼下,唯有动用澜沧水中内气支撑,但毕竟是摧坚破阵,刀剑最擅,再者暂且一身力道皆尽使穷,暂且并无多少破开老者眼前微弱暮霭的余力,只得先依靠少年剑气,先行抵住。
迷蒙雾气,多半便是玄妙之处,致使其中老者无暇他顾,旁人进不得,里头人出不得,纵使凭这古怪老者高深修为,多半想要彻底抽身出外,亦是相当不轻松,不然方才施展法门,大抵已然可将二人除去,断然不愿留下性命,留作日后绊足。
不过对于山间云气雾气,少年却是熟得很,当年观云时节,近乎已然将半山腰处来去自如云海纹路,瞧得通透至极,连同那座南公云海以里丝丝缕缕剑气,竟也是瞧得相当分明,条条银线,道道游丝。
所以少年摒弃那零星微末,少到可怜的澜沧水中所蕴内气,转而将佩剑横起,托到半空当中去,缓缓合上眼。
“区区二境,也敢前来施展手段,”童子化为的老者不屑,连眼皮都不曾抬起,自顾盘膝坐地,念念自语道来,“现如今天下修行,似乎很是有些死灰复燃的意味,高手层出,可说是四境之下皆不过蝼蚁,就凭你这稀松疲弱的二境,又怎能拦得住老夫脚步。”
的确是蚍蜉撼树,无论云仲如何催动腹中澜沧水内气,剑光起落,依旧无法深入老者近前寡淡雾霭,犹如倾力出拳,末了却只是打到棉末或是百草团笼上头,深深陷将进去,进退两难,连同周遭起伏剑气,也是教眼下这淡薄雾气缠住,顷刻化为无形。眼下虽说那老者也脱身不得,可雾气渐淡,不出半时辰,大抵便要当真显出种种手段,到那时节,除却无端身形不显的颜贾清之外,云仲连同已然脱力气喘的宁泉安,无人算在一合之敌,故而老者所言,四境之下不过蝼蚁,说到底去,也是一句再真不过的真话。
云仲突然停剑,立身原地,肩头那两三道暗淡剑气,纷纷褪去,转而将掌中剑反握,合上两眼。
一座瞧来很是有些手段生涩,摇晃不稳的小阵,当即悬浮而起,虽说只有一丈见方,远不曾追得上自家大师兄起阵时节那般声势浩大,磅礴畅快,只是座很是不起眼的小阵,玉蕾初绽,幼鸟才啼,但依旧是缓缓伸展开来,将那柄吞口绣有水火的长剑轻托而起,悬到当空,慢拈兰花,浅点竹枝。
距离不过一丈远近的老者眉头微挑,神情很是古怪,旋即便是瞥见少年借宁泉安内气所施展的那方小阵,跌跌撞撞稚童学步,摇晃许久,终究是稳当下来,一时颇是有些笑意,指点云仲笑骂道,“后生,此举当真是有些蠢,如此生疏阵法,也不过是初窥门径的高矮,凭这等小阵意欲将这层薄雾驱散,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若少耗费些力气,囤积些许精血,日后栽到药田当中,多半能养出一茬极好的老药,延年益寿最是适宜。”
老汉说罢过后,却是看向宁泉安,戏谑笑道,“可知你家中人,谁人修行天资最好?”
“宁兄,可否借内气一用。”
远处依旧气喘的宁泉安神情微动,却是强撑起身形,走到少年近前。
“有何不可。”
黄龙终究是有些疲惫,由打原本数丈长短,已然化作巴掌大小,搭到文人肩头,瞧来很是无精打采。前些日云仲行阵时,终究还是折损过多内气,亏空过重,眼下同这位虽已距油尽灯枯不远,却修为相当深厚的老者相斗,黄龙堪称厚实至极的内气,已是捉襟见肘。
“好一个借山水势。”
文人面皮到底是有些阴沉下来,望向那老者耳根青光,很是感叹,“身在此界当中,前辈怕是已然能与寻常五境平起平坐,乃至于不消耗费多少内气,便可借山水势对敌,山鱬族类天赋神通,掌握山水大势,当真很是高明,难怪天下修行人纷纷将眼光望来,贪念顿生。”
汉子自然不曾理会,将周身内气沿两手强行递到少年后心地界,多半是因澜沧水神妙,内气离体不衰,尽数没入少年腹中澜沧水中,而后化入阵中,竟是一时间瞧不出丁点损耗。
“是那位温润可人的女子,通体修行奇经八脉,竟是尽通,且经络宽阔,体质更是上乘,恐怕放去那些仙家府邸当中,乃是个相当尽善尽美的炉鼎,只可惜落于凡尘俗世之间,不能为人所用,”老者阴沉沉笑将起来,很是得意道来,“幸亏是遇上我这名师,一家老小皆尽可为我所用,孕养出片长势极旺盛喜人的药田,直到如今,采摘下的好药,都还不曾舍得用过一二,权留日后遇险,用以吊命。”
山川侧腹,颜贾清身前依旧站着位老迈之人,耳根台后青光浮动。
按说颜贾清闻言理应再度出手,指望借黄龙手段退敌,本不该心绪平定才是,可听罢老汉这番言语过后,却是不急不躁,安安稳稳重新坐回藤椅上头,刚要抬手抓过杯盏,却是无奈笑笑,收回手来,抚摸肩头黄龙。
原本茶案地界,已然是化为处深邃坑洞,再无他物,由左右两侧梯田上头流淌而出的清泉,似是飞燕投怀,纷纷落入深坑当中,倒是犹如小瀑奔流,意趣十足。
“外头有位使剑的少年,乃是由打南公山而来,想来就算避世多年,前辈也理应知晓南公山山主的脾气秉性,未成五境前便孤身同五绝作对的,天底下也不会逾过三指数目,倘若您老那位族孙不曾理睬,随手杀了,估摸着凭此人的心性,大抵要拎着吴钩青霜那两剑,将天下为数不多的山鱬尽数斩成几段,到那时您老这位族孙,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前辈不妨想想,这笔买卖,究竟是两败俱伤好,还是两两无恙好。”
老汉咳嗽两声,青光颤抖,勉强笑笑摆手道,“借山水势这等能耐,落在真正破入五境之人眼里头,就好似是见孩童凭井车提水,如何都算在小道,比起壮汉以双肩力道提水,不过取巧而已,怎又能是那等天大神通,先人一步观瞧五境风姿罢了,算什么本事。”
“既是如此,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取所得如何?”难之又难将面色平缓,文人还是先行开口,两眼平视老者,“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况此处地界已然露相,再想要借此地隐世,大概很是有些难做,山鱬族类得天独厚,向来受世上仙家垂涎,我猜前辈也断然不愿两两僵持不下,从而引得仙家闻风而来,将这处秀丽地界毁去,况且人世之间,谁也难说尚有几位山鱬存留,孰轻孰重,还是应当好生斟酌。”
“休要激我,”老汉不以为然,摇头应答,“你这尾黄龙的手段修为,还在我那族孙之上,真个要放你归去,到头来害的依旧是老夫族孙那苦命人,这等活计,还是交予旁人来做最好,老朽老迈昏聩时常难清醒,可惜并不糊涂,既然是不曾分出高低胜负,还是同老朽多聊上几句,坐观其变最好。”
山神庙外,小阵托剑,起初剑势不快,生涩得紧,可不出一盏茶功夫,剑光奔涌翻腾,沿薄雾处渗入当中,不消多时竟已是将昏沉薄雾破开丝缕缝隙,削竹见里,开山见室,当真不曾灌以许多内气,而只是平平稳稳,借阵法持剑,缓缓刺入雾气之中。
“还敢问一句,这位南公山山主,如今是否已是迈进五境关口?”
“就凭吴霜的天资,十二载光阴,五境本就不应是什么难事。”颜贾清哼哼两声,似乎很是有些赞许吴霜的意味,“平日里同他相熟,其实很是有些看不对眼,但要是说起剑道与修行一路天资,着实是拍马也难追,借黄龙威风扯虎皮,倒是还能勉强能平起平坐言语,可言语时节,底气总要弱过半头。”
老汉沉声叹过口气,末了还是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文人,方才过招时虽是衣衫破损多地,可神情依旧淡然得紧,并无伤处。
饶是如此,少年运剑也是极慢,生怕一点马虎前功尽弃,操持阵法同时,将两掌平搁于小腹处,一眼不瞬,全神贯注。
似乎不是生死之间破局,倒是犹如雕一枚水头缠絮的老玉。
第六百四十章 少些苦命人
天上阴沉西风,地下流转阵气。
剑走灵犀,于老者眼中竟是当真游走于层层雾气当中,步步而进,将少年近前那层雾气尽数抽斩了个一干二净,再难瞧出原本厚实模样,而仅仅是须臾之间,少年朝剑柄足足打过十几拳,而后竟是提起一足,狠狠蹬到剑尾处,震得原本尚且流动于剑尖处的微末雾气,尽数溃散开来。
练凌腾器所传内家拳多日,云仲却是少有使其对敌的时辰,而今眼前雾气遮拦,却是一并递出,虽说是威势与拳招算不得高明,不过运足力道,撤步扭腰,竟是当真将佩剑深深凿入雾气当中,剑锋震鸣,接连轻颤,剑鸣声响穿云崩岩,再度推近一寸,险些贯入老者面门。
如此即便是老者向来行事猖獗,且压根不曾将眼前两人放到眼里,也不得不站起身来,蹙眉望向眼前雾气之外的那位少年,此刻单脚踩到剑尾处,两眼当中神采奕奕,并无半分身在生死关头那等惶恐肃然,却是满脸舒爽,甚至于险些将嘴角咧到耳根处去,不曾掩饰丝毫。
云仲的确很是欢喜,倒与内家拳出并无多少干系,而是想起当初身在南公山山巅观云悟剑的时节,虽说劳累万分,时常两眼红肿,需得去到山下溪水以侧,取来些许冰凉沁目的溪水,敷到两眼眼眶处,才可勉强解去疲累。不过那时节,似乎山腰处的浩大云海,少年都能一一瞧出脉络如何,更是能望出万道云气之中藏匿一两缕微弱剑气,那等目力,哪怕过后迈入二境的时节,照理而言初境入虚念,应当是耳聪目明,眼前耳畔都明朗许多,可饶是如此,少年都不曾有过那般明察秋毫的滋味,唯独观云那些日,顿觉目轻神静。
而今日再度观云雾,云仲却发觉自个儿看得极分明,其中雾丝,看得通透分明,清亮爽利,很是有些当年观云悟剑时的滋味,于是暂且也顾不得许多,将眼前事忘却大半,于是满脸笑意,将剑尾使袖口擦拭干净,冲那位神情一时有些错愕的老者呲牙咧嘴笑了笑。
“按说理应尊称一声前辈,毕竟存世多年,不论是年岁还是修行的年头都是长我许多辈,但既然是做了许多龌龊狠辣之事,也怨不得骂上两句没牙老狗。”
老者不怒,反倒是一如既往那般从容,站起身瞥过少年两眼,“能窥见云雾脉络,这等功夫却是稀罕,不过大抵是出于这座山神庙年久失修,威势才略微弱过一分,不然就凭你如今修为,如何能有这般能耐破开云雾,但眼下就算是侥幸破得云雾,凭你二人,又能奈我何。”
“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身青气的老汉拍打拍打臂弯上头灰土,挑眉望向身前文人,磊落笑道,“山鱬几近灭族亡谱,小老儿还有甚可怕的,就是天下五境齐心出手,没准也找寻不来几位,老朽又何苦畏惧什么五境之人,何况如今处在下风,理应退让的,应当是你这内气几近枯萎的后生才是,老朽又何苦焦急,待到门外我那族孙先斩后奏,诛杀那两人,待到那吴霜寻上门来的时节,依旧是不好动手。”
“切莫小觑了我山鱬一族多年积攒家底,如若是五境来寻,也未必就能占得多少便宜,老朽倒真还不不信,初入五境便有这等本事,毁去山鱬族此地山门。”
颜贾清却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好整以暇道来,“此人的五境,乃是生生闭关苦修两三载所得,倘若是沿先贤道所修,以其天资才气,断然不会耗费如此时日,真若是前辈心有疑窦,不妨就令外头那人尝试一二,如是将那小子诛杀,究竟此地能否见浩荡如雨的连天剑气。”
似乎是忽然之间,地动天摇。
子阴山外,飞鸟如走墨四溢,如麻纷乱,尽数由打深林当中扑扇双翅腾空而起,隐天蔽日,羽衣声叠,惹得眼下阴冷当空,长云渐动冰片乱洒。
偌大子阴山连绵不止其尽,偏偏整片山峦骤然晃动。
城隍庙近处,血水炸落满地。
宁泉安喉头当中血水,任凭两手紧摁,亦是难以止住血水滑落,打湿衣衫下摆,前胸更是突兀现出两三枚近杯盏大小前后通透的孔洞,无力跪坐到地上,两眼神采渐散。
欲以初入三境修为,强接四境十招,价码自然难承。
饶是汉子修行许久,内气积攒许多,依旧是抵不住四境神通叩门,犹似野马脱缰猛虎跃溪,仅是才一过手,便已是几近身死,只凭双拳与念头强撑,才堪堪替少年夺来一瞬,伤痕交错,失却一足,更是前胸负创喉头崩裂。
一旁的少年也是艰难坐起,姿势却是相当古怪,双臂筋骨尽断,难运半点力道,以头撑地,强行跪坐起身来,摇摇晃晃坐稳,猛然吐出数口乌黑血水,胸膛起伏,许久才略微回过神来。
小腹似为刀剑剖为两半,近乎乌黑血水潺潺溢出,形同水囊刺破,淅淅沥沥点滴落在眼前,很快便是晕开大朵,分明是阴冷地界,俯瞰而来,却犹如五层玉楼上头,有繁花绽满。少年艰难挪动,却是察觉胸腹钻心痛楚,自行揣测,多半是前胸小腹主骨多半已是落得个筋断骨折的景象,每有举动,必是碎骨茬到皮肉脏腑当中,苦楚一时难抵,险些昏将过去。
凝南公山大师兄柳倾与二师兄钱寅合力炼出的虚丹,炸碎时节,即便是不曾朝向少年自个儿,大半皆是直直冲向老者,其中所蕴绝顶威能,仍旧是令云仲周身上下血肉模糊,崩碎周身筋骨。一分积攒,便使得虚丹凝练一分,虽说入南公山以来为经络不佳所困,云仲修行,依旧是不曾耽搁下丁点,尤其独守湖潮阁时,闲暇渐多,只凭这一载之间苦修,即使尚且难以动用虚丹,后者之中所蕴的分量,依旧是奇重,一击之下生生将那老者嵌入城隍庙墙头,良久也不曾动弹。
可被虚丹碎裂威能震至城隍庙墙头的老者,缓和好一阵,终究还是站起身来,抖去浑身瓦砾浮土,走到浑身血水的少年近前,瞧动作当真不似有碍,蹲下身来,神情怪异问道,“我所知,这宁泉安身在桃苑岛时,从来也不曾认得什么修行中人,替一个本就不相干的外人,搭上半条性命,毁去修行依仗,在你看来,难道是笔相当划算的生意?”
“并非人人看来,世间种种都可用生意二字包揽囊括,”云仲索性坐到一旁,使手捂住血水潺潺的小腹,虚弱笑道,“南公山便是这么处地界,上头寥寥几人,皆是可为所谓正气搭上性命,既不强求旁人如何,也不曾在意世上人眼光如何,这等地界走出的人,自然是不能跌份。”
“坠了师门的名头,师父要骂的。”
老者看着血泊当中盘坐的少年,神色复杂,竟是好一阵也不曾说出话来,末了竟是轻声叹过口气,也学少年模样,坐到血水之中,任凭衣衫染得朱红。
“老夫少年时,正是天下仙家围追山鱬,最为疯癫的时节,甚至市井当中一则未必是真的口信,都要卖上奇高的一笔银钱,引得许多人前来,争抢个不停,”老者喃喃道来,已然重新化为孩童模样,仰望惨白孤青的冷冷长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人都说,山鱬妙用无穷无尽,也可抽筋剥皮,适宜修道时握在手上,亦能投入丹炉当中,促成一炉品相极好的宝丹,故而满天下追杀这一族,全然忘却我i等乃是从古时到今朝,庇佑无数百姓的族类,乃至许多山神城隍庙中,尚且有祖宗塑像。”
“既然人都是不晓得何谓感念恩德,我便从小想着有朝一日修为增长,能有一日,将天下人尽数引入药田当中,去头剥皮,喂出许多好药,替那位族老续命,因为甭管是平日迂腐,还是过于怯懦,那人终归是救我一命,将我从尸山血海剥皮剔骨的境地当中救下,无论如何,都要尽我所能还上人情。”
孩童望着目光渐渐涣散的云仲,咧开满口白牙,银铃一般笑起,旋即又是很快收回笑容,叹息着道来,“从我降于世间,便从来无人教我所谓义气,所谓正气何解,什么事应当做什么事不应当做,虽说我家爷教过我很多次,但无论怎的,都咽不下那口气。”
“或许你运气比我好。”
话虽如此,清瘦孩童脸上却并无丝毫失落意味,而是淡然至极,看向云仲时,竟很是有些欢喜。
“天底下像我一般的苦命人少些,大概这人世间,才算更引人流连忘返。”
冷风来时,童子身形片片散落。
就似是秋日时节,已然强撑无数年月的古木,外头皴裂老皮,寸寸剥落,但童子依旧满脸笑意,通体青光流动。
已然冷过许多许多年的子阴山,于这阵直奔长天的青色流光之下,终是有迎春迹象。
第六百四十一章 千百故人贺新经
也正是童子烟消云散,登时化为飞灰借长风腾空而去的时节,一旁捂住喉口的宁泉安艰难抬头,咧嘴惨笑,可饶是如此,口中血水亦是喷涌而出,近乎流过满地,踉踉跄跄刚要上前几步,到底是油尽灯枯,再难挪动半步。
还是云仲艰难站起身,撕开片袖口强行勒住胸腹,一步步挪到已然再难苦撑的汉子近前,勉强再撕下一截衣袖,替汉子略微拢住脖颈重伤,缓缓做下身来。
“一枚虚丹换得位四境高手,当属天底下极赚的生意买卖,大概也是那老货很是肆无忌惮,这才可一击中招,”少年如今情形也未必好上多少,两手略微动作便是痛楚钻心,且小腹丹田废去,血水不止,依旧贴紧衣衫下摆潺潺而流,喘息时尚觉胸口锥痛,多半是两肋胸口骨断,戳进皮肉当中,“若是颜先生半炷香时辰不曾赶回,恐怕你我就得身死于这等异乡之间,以往常说不畏死,真个遇上这等阵仗,的确很是难以消受,心境仍旧不曾平定。”
闭口无言好一阵,云仲才又是侧过脸来,艰难笑道,“既然已是快要身死,还曾后悔否?”
浑身重伤的汉子已是两眼涣散,听闻这话似乎才稍稍回过神来,咧开血水沾满的唇角,“大仇得报,怎又会有半点后悔,既是妻儿老小尽数葬身他手,便是我罪过,阴曹地府,没准也要受刮骨剃肉下油锅走刀山的罪,饶是如此,也不足抵去十之一二。”
汉子喉咙破损,仅是余下皮肉粘连,仅仅是说出三言两语,艳红血水都是由打喉中喷涌而出,即便是有衣衫碎布裹缠脖颈,亦是鲜血喷涌,未能阻碍半点。
可宁泉安仍旧不停开口笑道,“你小子大好年华,今儿要是死在此地,那才是当真有些吃亏,那几日乘船外出时,听你无意间说起过已有心上人,且尚有几位极好的师兄,忒不靠谱但心念奇正的师父,这便是天底下最大的福分,就算挑起金银丝勾成的灯笼,都未必能找寻到一星半点。”
“不想后悔,便别行那等会令人后悔的举动,看来是句废话,但能教给你小子的,也仅有这么几句空话而已,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管过多少年,其实都没错。”
受颜贾清黄绳锁住心脉,拿捏生死所限,宁泉安自打神智渐清过后,便大多对这两人相当恭敬,毕竟是有求于人,谦恭谨慎总是无错,故而一路之上,除却那夜颜贾清先行酣睡过后,两人曾将心思敞开相谈一回,除此之外便再少有闲谈时辰,从来宁泉安便是规规矩矩称上句少侠,而此番却是不然。
“都是人之将死,恐怕再难说上什么后悔与不悔,不如将一身残存力气攒下多活两息,没准便能撑到颜先生回返。”说这话时少年自个儿都是虚弱笑笑,分明觉得自个儿这话相当有缺漏,不过也是不再言语,安心使已然骨断筋折的两手捂住小腹,虚弱合上两眼,昏昏睡去。
云仲的确很是劳累,加之剖开丹田,虚丹炸碎,着实已然挤不出丁点余力安眠,更莫说前阵本就是体魄堪忧,很快便已是昏沉睡去,连一旁宁泉安何时气绝,都是半分不晓。
幻梦当中绛宫道。
绛宫当中云烟飘摇,除却栏杆之外,唯有明月高悬,皎白玉盘探肩可捉。
云仲醒转时节,却是发觉通体无伤势,就连那枚虚丹也仍旧悬到腹中,依旧并无半分动静,秋湖沉眠,尚不曾欢脱翻转,虽是周身上下痛楚未减,但举动自如,便晓得大抵眼前不过是一场空梦,倒也不曾急切,而是沿白玉栏杆,足踏云雾溯源而去。
栏杆道交错,天上月落,周遭雾白,瞧来便很是飘然。
难得偷得半日闲暇,云仲早已是习惯这等古怪梦境,早先虹桥上头那位扮作刘郎中模样的老前辈,已然见过两番,而今再入这等怪诞虚境,已然不复起初忐忑,信步闲游,反而是将种种心思撂下,至于自个儿伤势究竟如何,便只可依托于那位向来不靠谱的颜先生,何时能杀出条坦途出外。
但想到已然濒死的宁泉安,云仲便觉得这方月色,好像真是相当清冷幽深,周身上下寒意灌骨。
“废去那枚古来都少见的酒剑虚丹,才勉强保住一时性命,这一手珍珠翡翠三元的雀牌,被你小子拆得七零八落,又怎么能不亏银钱。”
少年想也没想,撇嘴哼哼反驳道,“能争一时性命自是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眼前摆着个唾手可得的五境,总也高不过性命。”
说话之人落下云头,赫然是面容与刘郎中一般无二的老汉,不过差便差在举止气机上头,当真是潇洒出尘,垫步落到云霞当中,就连云仲都免不得捏起鼻梁,叹上句仙家气派。
“当真不是又替旁人挡灾?”老者分明是半个字也不信,冷声讥讽道,“谁人不晓得你小子乃是个出名的癫子,休说是我,就算是其余三位都晓得你这小子大名,散去万贯家财搭救旁人,自个儿却是险些饿死,这等事在修行人中,也唯独你这等人做得来。”
“这回还真不是。”云仲释然笑笑,拱手请老者先行,“此番着实是为保全自身性命,倘若要强说,那也不过是因为顺带为之,哪里能算在积德行善一流,只是不晓得,那人究竟能否活下来,说是大仇得报理应心愿当平,可谁人又不曾贪生,还是希望这人能活下来最好。”
老者无奈摇摇头,点过云仲丹田一指骂道,“先废经络,再废丹田与当中虚丹,成天除却吃亏,就再无半点别的事好做了?起初以为你小子负起那人衣钵,理应是相当精明,从来不吃多余亏,最不济胸中度量着些,也算能保自身无忧,而今看来好地方一点也不曾学来,毛病却是一样不落,反倒是青胜于蓝。”
对此少年竟是不曾觉得老者有寸缕训斥呵责意味,只是觉得这老者说话时节,很是怅然,故而笑笑答道,“大概那位前辈,也愿意见到我多做些好事,当然比起以往来,小辈已然是觉得好过往常许多,起码也要留得性命,不令周遭亲近之人提心吊胆,这也算是行善。”
老人挑眉,很是惊异地望向少年一眼,很久过后才气急而笑,骂了句跟常人两样,随后自行踱步,缓缓往前头而去。
云雾气弥漫,纵是老者目力也很是有些捉襟见肘,颇不耐烦使双袖一摆,才清去大半云雾,旋即举目抬头望去的时节,才霎时间神情凝滞,而后诧异望向身后四处观瞧顿觉新奇的云仲,良久过后才叹了口气,“剩下路途,你自行前去就是,算是你小子所积的一桩好大功德,老夫也不能轻易上前替你受过。”
云雾缭绕当中,有处空地,依旧是周遭白玉栏杆,云气流转。
空地当中站着足足数百人,面皮皆很是惨白,瞧来犹如游魂野鬼,有老有少,其中年岁最小的孩童,面若粉雕,瞧来便很是乖巧伶俐,梳起两枚羊角辫来,揪住娘亲袖口,瞧见云雾当中突兀走出两人,只敢将自个儿瑟缩到娘亲身后,偷眼打量两人。
云仲什么也没说,可眼睑却是低垂下来,沉沉叹过口气。
在场数百人,大抵便是埋于药田当中无辜百姓魂魄,月色之下,尽数无影。
少年从不信鬼神一说,更是从未亲眼瞧见什么亡魂厉鬼这等古怪事,此番亲眼得见,一时狐疑良久,直到望见那孩童手中物件,才是恍然。
人群犹豫一阵,数百人自行排成一列,缓缓向前头那位少年而去。
为首之人是位汉子,瞧面相老实巴交,走到云仲跟前时,尚且有些局促,不过望见后者亦是勉强流露出些许笑意,腼腆挠挠脑门,琢磨片刻,而后将头上所戴斗笠摘下,放在少年跟前,低声道,“俺来此地时,身上并无旁的物件,唯有这顶锄禾时用的斗笠,您要不嫌弃,还请收下,是俺一番心意。”
少年点头,躬身行礼。
老实巴交汉子迈步走出,身形旋即散到云雾之中。
第二位上前的是位老汉,大抵花甲上下,不过双膝弯曲得厉害,瞧来便是年纪浅时受寒气无数,使得双膝早早扭曲,同样颤颤巍巍上前来,和蔼瞧瞧云仲那张已然绷得极紧的面皮,从腰间放下张渔网,赞许说少年人比老头子年轻时还要俊,旋即亦是离去。
足足几百人,纷纷在少年跟前驻足,不约而同将身上唯一的物件,放在少年脚下。
其中大多乃是正当年的女子,望向云仲面皮,许多都是略微有些羞涩,旋即便是莲步轻挪,款款离去。
少年始终是勉强挤出笑意,躬身行礼道谢。
直到那枚拨浪鼓放到眼前,孩童抬头怯生生问起,可曾见过自家父亲。
今日始终少有言语的云仲面皮略微抖动,俯下身来摸摸孩童脑袋,笑容反倒很是难看。
“往前走,自能相见。”
“我认识你爹,是个很好的人。”
第六百四十二章 几度春秋一面鼓
重云其中,少年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物件,瞧来大多是平日所用的散碎物件,但其中每件,渔网斗笠,竹马围兜,乃至于孩童手上把玩的拨浪鼓,恐怕搁在市井上头,数百物件,也未必卖得上几两碎银,可落在少年眼中,有一件算一件,都是分量奇重。
仙风道骨的老者挑眉瞧瞧云仲已然通红眼眶,一时很是欣慰。
“有些事前辈师门替你撑下,算是福分,人世间熙熙攘攘,总有人有靠山可依,有人孤孑一身,令老夫心头最为舒心的是,这次你不曾借助什么师门前辈的手段布局,而是近乎孤身替这数百亡魂报仇雪恨,尽管那山鱬乃是天地之间的灵物,但既已是造下如此杀孽,理应是罪无可赦。一桩善事,所得福报,尽数接下便好,即便看来如何不值钱,都是数百人所留的念想,或于世间走动多年,所余印痕。”
但云仲很久也没动,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犹如一座小山似的杂物,眼眶越发通红,最后扭过脸来看向老者。
“晚辈方才就在想,要是天底仙门不曾出手大肆围追堵截,诛杀山鱬,倘若受山鱬祖宗庇护的无数百姓,能忍住眼前利引诱,从来都不曾同仙家说起什么山鱬藏匿于此,知恩图报,那山鱬一族,是否直到如今也可保佑天下万民,风调雨顺四时常春。”
老者罕见有些语塞,不过旋即面皮便是添了些笑意。
当初那位背着枚湖色长剑的邋遢小子,才踏足四玄境的时候,也是时常要问上些没头没脑,相当古怪刁钻的问题,就算是几人学问皆是深厚,都极难开口对答,险些气得北阴君将花白胡须抖落,更曾问得西陵君险些现出本相来,生生将这小子吞到肚里。
虽然两人相似之处不多,但这些瞧来细枝末节,实则决断念头的地方,却是像得很。
“这问题你我都晓得如何作答,只是有时迟迟不忍说出,那便是世间种种皆分两面,野兔食子,杜鹃占巢,人也自然不例外,说是一念之间生死之差,更何况是善恶,就事论事,老夫当然可以坦坦荡荡说上句大概可以,但要往深里说,就算存世万千春秋的高人,也未必能将世上种种看得明白通透,固然没法作答。”
少年愣过一阵,旋即还是开口问道,“那前辈还是劳烦告知晚辈一句,山鱬族类筋骨皮肉,究竟能否助人悟道修行,或是成丹炼器?”
“就跟世间可否有亡魂一般,虽说通常便是无人得见,可人们总是言其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猜你小子也想不到,方才那数百人是死去魂魄,还是老夫使手段变幻出的玄妙景象,其实有用与无用,都不可拿来当作损毁旁人性命的理由,无论山鱬躯干能否入药或是助人修行,皆是恶孽。”
云仲擦擦眼眶,勉强挤出零星笑意,拿起眼前那枚皮面已然泛黄的拨浪鼓,两手颤抖。
许多事皆难瞧个通透分明,譬如人之来生,譬如佛门所谓转世轮回,信者言说身后自现,不曾笃信者皆言不过是世人一厢情愿,指望以今世零星善举功德,图谋来世富贵,气运且坚且长,全然不作数,不过自古以来,无人能将此事真假摆到桌案上头。
也许是老者瞧着眼前少年哀恸模样甚是有些烦闷,举步上前抬手拎起那张渔网,说来也怪,原本落到云仲掌心当中分量不轻的那方渔网,落在老者手中,很快便是化为道黄光,光华流转,瞬息之间没入云仲胸腹其中,似是春叶顺水,由胸腹丹田所在,悠然荡入周身经络,不消少年腹中秋湖醒转,竟是自行将经络修补一丝。
“人家行于世上遗留的物件,用以修补经络,未免有失妥当。”
云仲抬头望望老者,又是摇了摇头。
“物尽其用,既是人家感念你小子,将跟随自己许多年的物件奉上,又何来相拒一说,人情是人情,可万一身死,旁人还如何报你小子的恩情,有时候坦然接受也是好事,起码能令这数百无辜百姓临走时节,胸中多生出些坦然,至于究竟是下黄泉还是走奈何,终已无憾。”
老者索性坐到少年身旁,自行替云仲将那些物件一一拿起,顺带柔声说起,此物来历,当初持渔网的老者,使这网养活过多少儿女,打着过多少回相当勒手的大鱼,那汉子又是借此斗笠,披星戴月,挡过多少次雨,遮过多少回风雪。
一直说到拨浪鼓时,面皮与刘郎中无二的老者也很是有些犯难,吧嗒吧嗒嘴,长长吐出两口浊气,而后便一时无话,不知应当从何说起。身在人世间不过寥寥数载,饶是有心多说两三言,到头也是将言语梗到喉中,许久也不晓得应当找寻出哪等合适的话来。
“说不出就无需强说,说到底追本溯源,原本就是极难的一桩事,前辈平
白耗费如此多的心力已是不易,又莫要说追本溯源的时节,似是跟随旁人活过许久,当然是劳心费神,故而即便真是难以说出两句那孩童一世之间发生的种种琐事,也不劳烦前辈如此空费心力,晚辈自个儿明白,那孩童也曾来过世间即可。”
老人诧异看向少年,后者却是将眉眼归复平静,虽眼眶周围依旧有些朱红色,但已然是不再有分毫难看面色,眼前原本如同小山一般堆攒的物件,已是尽数被锦衣老者化为黄光,尽数灌入少年经络当中,如今距离尽数修补妥当,只隔一线距离。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一线经络,如以那等流转黄光填补,差便差在那枚皮面已然泛黄的拨浪鼓上。
炸碎虚丹损伤丹田除去那位山鱬,数百魂魄所凑出的一桩天大造化,便正在此处。
但谁也没先行开口,无论是少年,还是那位锦衣老人,都是将两眼看向那枚拨浪鼓上,神情一时都是有些黯然。
“罢了,总归如今丹田破损,更是不晓得能否有命熬到颜先生到来,就算侥幸捡回条性命,将经络修补妥当,估摸着到头来,一时半会也难将通体上下温养得妥当,再将境界抬起。依在下看来,这枚拨浪鼓,就暂且寄存到前辈手上如何。”少年嘴唇轻翘,收拾好面皮神色,轻轻朝一旁老者点点头,“毕竟说不清究竟有无福消受,与其贸然举动,不如先留下。”
“舍不得便说舍不得,老夫活过多少年月,还能望不穿你小子那点心思。”
老人嗔怪看过一眼云仲,脸上笑意再度浮起。
“我曾借神通观瞧过那条黄绳,神意内敛,饶有四境之深,但依稀可窥五境威势,似乎乃是件极有来头的宝物,那黄龙分明是有自个儿念头,最不济也在通天物之上,却是很多年已不曾见过,”老人眯起眼来,大袖扶膝,似是自语般嘀咕道,“此时现世哪里还有什么黄龙,早已是架霞腾雾行至高天去,哪里还有这等高深莫测的强手,能将一条黄龙系入寻常绳索之中。”
说到此地老人顿了顿,眉眼当中流露出些许稀罕之色,挑眉笑道,“虽说大抵能揣测出这物件的来头如何,不过仍是相当令老夫心生钦佩,天地之间神妙灵物,生来便是承上苍福运的黄龙,缚于绳索当中,好大气魄。你小子如若当真接下这条黄绳,哪怕浑身上下并无一处可涉修行,其实到头来修到绝顶,都未必逊色于当今那些位不过十指的五境大才。”
吴霜似乎当初也言语说过这等话,说是不曾破入五境时节,世上也未必有几位四境能打得过颜贾清,这位向来是醉醺醺的教书先生,浑身上下除却酒水气与黄绳之外,更是有催动黄龙的古怪高明法门,许多甚至连吴霜与那位老樵夫见后,都难得要将眉头立起。
“不急不急,既然是前辈也不可轻易咬硬,更何况是我这等晚辈,还是未曾明悟那位颜先生究竟有何所图,钓鱼郎这门见不得人的行当,有甚讲究,贸然接下,只恐有失。”
老人拍拍袖子,抄起拨浪鼓来,扭头冲少年一乐,“此处还不错,好歹有那持秋湖小子的十之一二的考虑度量,但有些事既然躲不过,何不顺水推舟先行接下,又并非是要你以身相许,如此胆怯作甚,起码对于眼下时局而言,携此黄绳对你而言,必定是利大于弊。”
云仲不置可否,深深看过一眼那枚老者手头的拨浪鼓,而后拱手行礼,一跃跳下云台。
于是原本冷清的云台上头,只剩老者一人,翻转手头拨浪鼓,只听得鼓面轻震,轻快欢实。
记不得上回乃是何时曾把玩过这等童趣物件,年岁愈大,老者虽说记性奇好,尚能记清那界当中,云霞升过几度,雪花落地几回,却偏偏记不得这拨浪鼓,自个儿何年何月也曾把玩过。
“原来最像的地方在这,总是冷不丁给人添些惊欢悲喜。”
仙风道骨的老人转着手头拨浪鼓,皮鼓声声,云雾缭绕。
第六百四十三章 炭火钱
四月初时,临近皇城地界以南,城中行人大多已然是春衫渐薄,女子难得将朱唇点绛,细细抿起,一身襦裙行走街心,两日前头春雨松松散散落地,还不曾干透,由各家窗棂与宅院外墙镂孔之中,春光暖阳落地,映亮未干水光,出于此,漫步街心男女鞋履踢踢踏踏,便更显得春深景致,如何都要叫人心肠舒坦。
沿街叫卖商贩,好歹是苦苦熬过冬月时节来客稀缺的时节,虽是岁末年初时生意很是惨淡,都未必赚足多少柴米钱,不过接连咽过两月粗粮野菜,眼下也终究能松得一口气,将货品搁到眼前摊卖力吆喝,盼望眼前络绎不绝行人能停下脚步,朝自个儿摊点而来,赚得些微薄银钱,日积月累攒将下去,没准不出几月,就当真能替自个儿家中妻儿老小,添置两身春夏所穿的短褂薄衫。
背刀挎剑的江湖人打个呼哨,策马扬鞭,没成想却是被衙役官差截住,厉声呵斥言说城中不允驾马奔行,这才悻悻翻身下马,衙役官差却依旧是不依不饶,偏要那几位江湖人缴些银钱,而后才算是合乎规矩,如若不然,需随去到衙门当中,免不得吃上十几板子,而后银钱照罚不误。
“我说官爷,我等皆是江湖中人,除却零星微末盘缠,打尖落脚住店的银钱都无半枚,做些闲散活本就攒不下许多银钱,还是请官爷高抬贵手,万万莫要为难我等这些穷苦汉子。”为首那背刀汉子连连躬身,赔笑同那两位衙役行礼,作揖不停,恳请两人允以放行。
几位江湖人瞧着衣衫打扮,的确是穷苦人家,更是有两位腰间所悬长剑,早已失却剑鞘,只得使布帛裹缠,更莫说是剑穗悬红,剑镡勒金,浑身上下,并无半点值钱物件,倒是风尘仆仆,似是走过许久的路途,才堪堪触及此地城池当中,原本大抵是好容易进城一回,很是欢喜,故而才有这等撒欢举动,眼下瞧着那两位官差分明是不依不饶,只得局促低头,将两手绞到一处,很是不知所措。
“规矩法度便是规矩法度,倘若人人触犯法度,身负过错,都要令我这小官差网开一面,这天底下还不尽数乱成寡淡稀粥去?”说罢当中一位模样伶俐的官差有意无意瞥过眼几人胯下马匹,清清嗓门道来,“你们这些个江湖人,出外时节自然要藏富于怀,恨不得由打街心乞儿身上,剥来身瞧来至为寒酸的衣衫,裹到身上,生怕旁人见财起意,多生许多事端,依我看几位胯下马品相可是不差,城中到头除却两家顶富裕的商贾镖行,即便是家宅华贵,也未必能由打别处购得多少马匹,几位既是胯下良马,兜中钱财,铁定不在寒酸一流。”
这话倒确是不曾说错,城中大小商贾,即便家底雄厚,也不过是由打别处购置数匹驮马毛驴,品相奇差,堪堪可拽动货物即可,向来不曾愿去大元,耗费奇高价码,大费周章引来数匹良马,一来价钱过于金贵,二来欲要过关,还需打点许多大元当中权贵,才敢言能将大元良马接往此地。
而这几位瞧来行头寒酸的江湖郎,胯下马匹却是相当雄壮,且奔行时节肩足筋肉滚动,似有江潮来去翻动,不需过于内行,便能窥见这数头马匹相当不凡,纵使未必由大元而来,一马千金,也是能卖出相当价钱来,故而两衙役眼光略一交错,便是咬定几人违逆规矩,非要将银钱罚到手上,才算肯罢休。
“两位官爷有所不知,我几人本就是粗通些驾马的能耐,这才收旁人所托,将这几匹良马送去京城以北帮派当中,如若真个是我等几人买下,又怎能身穿如此破烂寒酸的衣裳,分明深春时节依旧穿袄,时常热得大汗淋漓。”为首那位年年岁较大的汉子苦笑,连连躬身行礼,“两位官爷要是觉得有假,我等宁肯将随身包裹皆尽铺展开来,任由两位清点,除却十几两托付我等送马帮派所允盘缠,的确是再无半点余钱。”
另一位衙役笑笑,“我二人也并非是同几位为难,而是城中着实有这等律令,凡于城中策马者,罚银钱六两,倘若聚众策马,则是六两添四,统共十两银钱,如若银钱不罚,则是要前去衙门当中,吃二十板,我等也是无法,总不能不由分说,便揪住几位前往衙门中领罚不是?若是不曾猜错,驾马之人若是挨上这顿好打,莫说是照常骑马,即便趴到鞍桥上头,恐怕也扛不得这等苦楚,归根到底,我二人也是依律行事,还请几位莫要使在下左右难行。”
言至此地,几人也皆是晓得,恐怕今日必是要搭上些银钱,原本那大帮委托几人送马时节,便是不曾允多少银两,说到底不过是几人粗通骑御,这才勉强应下这笔生意,扣去路途盘缠饮食,已然剩余不多,而今再被这两位衙役一截,登时便觉心头委屈,其中两位瞧来不过十六七年纪的少年,已然垂下头去,紧紧抿住双唇,良久也不曾抬头。
奔行不知多少里,图的便是碎银几两,眼下倘若当真是吃罚,恐怕便当真是要白白风餐露宿许久,自然心头憋闷,纷纷而来。
长街当中有车帐来。
赶车的是一位胡须邋遢的汉子,蓬头垢面,不过那车帐却十足宽敞,瞧来亦很是华美,但拽车马匹,瞧来确很是寻常,且时常打个响鼻,似很是有些不满。
见是前头遇阻,汉子缓拽缰绳,正好由打肩头拿来枚水囊,自顾吞下两口,瞧来很是劳累,也不忙于令前头几头马匹让路,而是索性靠到车壁上头,竟是自行睡去。
车帐之中人开口时,声响奇沙哑,“几位争执的时节,在下听得分明,两位官差乃是依律法规矩行事,并无有甚过错,可称得上是忠于职守;至于几位江湖儿郎,其实也不曾惊扰旁人,或是冲撞城中百姓,如是非要惩治不可,几位不妨就前去官衙当中,吃这趟板子,过后来此,在下自是有上好伤药,不出一日便可自如驾马,断然不会耽搁几时辰。”
衙役与几位江湖人,皆是一怔,却不曾想这位坐于华贵车帐当中的公子哥,竟是讲说出这番话来,霎时很是有些手足无措,还是那伶俐官差先行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公子心善,但这几人若是耽误时辰,恐怕日后便再难生财,若当真押送衙门挨板,虽说是二十板,奈何板重力沉,没准便是个皮开肉绽,纵使有再高明金创药,也难于两三日内痊愈,还是罚些银两最好。”
江湖人中亦是有两三少年窃窃私语,看向车帐的时节,竟是隐有怒色,小声道十两银钱,对于这等车帐华贵的公子而言,尚不足壶酒价钱,如今却是不愿相助,而是偏偏要几人前去官衙吃罚,当真是惹人恼火。
车帐中人很久也不曾言语,而后沉沉言语道,“既是做错事,便要认罚,想来为首这位兄台,也不愿因这等事平白搭上辛苦所得银钱,究竟是如何决断,皆在几位一念之间,两位官差也是等得厌烦,还是早些决断为妙。”
待到几人去后,车帐当中那人才略微叹过口气,缓缓迈步走下车帐,望向长天暖日时,顿觉相当刺眼。
“这十两银子,搁在以往,恐怕你已然是送与那几人,难得如今想清楚,不再去当那等散财之人,还得是我教得好。”汉子诚心逗弄少年,刚要去捏那方水囊,后者却是自行挪开,当即令汉子两手抓空,悻悻扭过头去。
少年摇摇头,面色依旧是惨白如纸,“当初觉得在世行善,便是送于人家炭火,总好过瞧见数九寒天里头,冻得瑟缩到屋角,也是不久前才发觉,就算是双手奉上炭火,来年冬月,这些人兴许依旧不愿去自行挣来些炭火钱。人本就难说尽善尽美,如若今日我拱手送上银钱,下次这几位江湖人入城,没准便真要驾马将无辜老弱,撞个七荤八素,伤及筋骨倒好,倘若马蹄踏过,便当真是要一命呜呼。”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助人炭火,不如教人如何烧炭砍柴,吃些教训苦头,也不见得是坏事。”
汉子斜睨了一眼站到春光之下的少年,面皮依旧无多少血色,惨白一片,刚要咧嘴数落两句,你小子的岁数还不如人家大,却又不知为何,将两唇抿紧,轻声咳嗽两声,递给少年一壶酒水。
“成天寻思这等事,怎会不劳心费神,倒是不如瞧瞧自个儿如今的境地,剑都未必握得稳当,还想着如何助人且不害人?趁早省省便是。”
“闲着也是闲着。”黑衣少年笑了笑,冲那水囊略微勾勾指头,却见那水囊骤然化为一条黄绳,乖巧盘到少年腕间。
金光流转。
第六百四十四章 穷山恶水里,黄龙压羽衣
领罚的江湖汉子可称乖巧,前去衙门口外安心领了二十板,不过说到底来,许多衙役也是瞧得分明,要当真是那等富贵人家,言行举止富贵逼人,又怎能是眼下这等情景,那极为江湖汉才瞧见一掌宽窄两指厚薄的木板,已然是吓得面皮失色,连声叨扰不止,也仅剩下为首那汉子还算有些胆魄,算不得惊慌。年前也曾有位知书达理的年轻人来此,无意间触犯法度,二话不说精致踱步前来衙门口外,吃过二十板,旋即扬长而去,神情竟是丁点不改,再者言语气度实在高渺,吓得此地县官接连几日都是不曾睡上安稳觉,生怕这位年轻人来头甚大,丢却自个儿头顶官帽。
而眼前这几位,仅是瞅见专门用以惩治触犯归规矩之人的木板,便已是险些双腿绵软,再难起身,当下便也是知晓了这几人绝非什么富贵人家,或是腹有诗书者,自然也不愿耗费多少力气,闲散打过十几板,任由几人归去,并不再提及罚银一事。
云仲那日负创极重,如今已然能行走动作并无大碍,亏是颜贾清外出时节,不曾忘却由打山中携来两枚吊命丹,虽算不得什么高明手段所炼,起码可使得常人吞后,五脏六腑暂且缓和颓势,再者何况当日少年周身上下并无半点好处,血水如注,如此一枚专司续命丹药,当然是护命上上之选。多半也合该云中命不该绝,颜贾清时常偷鸡摸狗顺便宜的性子,致使这文人肩扛黄龙踏出那飞瀑梯田横陈的地界时,由打药田当中搜刮来许多老药,加之少年正值好年月,筋骨愈强五脏越凝,这才由鬼门关中揪住发髻,生生将少年薅回人世间。
不过自颜贾清出外后,却是绝口不提那座城隍庙里头情形如何,也不曾提及那位境界奇高只可惜油尽灯枯再难进一步的老者,究竟是生是死,不过既然是颜贾清自个儿不愿说,云仲也索性不问,只堪堪晓得那座庙宇后头别有洞天,且其中那位老者,似乎压根便不是存于世间之人。
“既已过京城,为何不愿回去瞧瞧,算起来时日此行出外,已然是月余,你小子在那泊鱼帮之中的行当,难道就打算搁置到原处?”汉子仍叼着枚饼,可瞧来便难以下咽,只见动嘴,不见那张饼缩减一分,意兴阑珊问起。
面皮苍白的少年似乎于日光之下很是舒坦,压根也不愿接茬搭理那位邋遢汉子,半眯双眼,替那尾近来越发亲近的黄龙挠挠下颌,随后才缓缓开口自嘲笑道,“还是先回山一趟最好,如若是这般唐突前去京城,最是丢脸面,何况我若是先行去到京城,面皮惨白,还不得羞煞那位铁舵主?”
多日以来,少年从未如此舒心笑过,也不知是总惦念着那位终究身死异乡的宁泉安,还是时常觉得自个儿时运多舛,先废经络,后损丹田。
就连一同身在车帐之间的那尾狸猫,如今都觉得少年心思沉重,跳到后者膝间的时节,却已是少过许多,只自顾趴到一处,每日睡上七八时辰才慵懒醒来。
车帐离去,原处那
几位吃过板子的江湖人,依旧是叫苦不迭,纵使几位衙役并不曾运足力气,但终究木板厚重,火烧火燎,此刻擎着那驾车汉子递上的上药,越发是觉得车帐后头那位高门公子,忒不是东西。
车帐当中的少年挑动布帘,回头望过一眼,却是将那伙江湖人神情,皆尽看到眼里。
或是仇怨,或是眉头当中疑惑不已,或是压根不愿瞧上那车帐一眼,人人心绪,尽收眼底。
云仲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颜先生看来,这伙江湖人下次入城的时节,是否还会任由马儿撒欢过街?”
“一顿板子,要是能打出几个圣人来,那我年少时节,定要让同乡玩伴多赏几通好打,”汉子驾车,头也不回应道,“甭管到哪朝那代,人大多也是忘性奇大,嗜赌者往往不止缺一枚指头,窃钱粮的贼人即便打断双腿,外出时节也要时常往人家院落府邸当中望上两眼,更何况是二十大板。”
想想过后汉子又笑道,“不过挨了板子,起码可涨一阵记性,最不济去到下一座城的时节,那几人大多都要想起生疼滋味,恐怕没进城门,便是要翻身下马,规矩得很。”
“说得也是,”云仲无声笑了笑,捧起那尾狸猫搁在胸口,伸出一指逗弄,暂且搁置下心头所想。
出城二十里,饮马溪畔。
车帐却是被一伙衣衫飘然文人打扮的少年截住,少年皆是皮相极好,手段却是奇霸道,硬生将数截坚实枝杈立于路中,倘若非是汉子勒马及时,只怕那头杂毛马匹已然要负创,而今瞅着眼前几人,神情一时有些错愕。
“听闻城中人言,兄台乃是由打子阴山而来,想必知晓前几日子阴山异动,多半是出世许多仙家趋之若鹜苦求不得的宝物,但听闻眼线所云,子阴山近来并无几人往来,唯独兄台车帐来去,似乎是相当急切,故而不惜如此阻拦,还望兄台能与在下几人明言,是否有所获。”
上前少年一身羽衣,却是与周遭几人打扮迥异,气度非常,言语时节虽称兄台,但瞥见汉子衣衫邋遢褴褛,神情登时便很是不屑,不过很快遮掩下来,面皮和善,同驾车汉子出言攀谈。
颐章仙家冷清,但断然算不得半壁江山当中尚难寻一处仙门,更是眼线遍布,除却皇城近处略显僭越,不曾有多少人手,其余各处皆是布有耳目,已非是稀罕事,如同那位狼孟亭中的江宗主一般,向来不愿如此行事的仙家,终究也只是寥寥无几。
汉子愣了愣,旋即便是挠头陪笑道,“您老所言的什么子阴山,俺实在是不知晓其中有甚物件,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猎户人家,当真是满脑糊涂。”
分明是颜贾清不愿多生事端,信口搪塞,言罢过后便要作势驾车而去,毕竟云仲如今丹田几近损毁,虽是不曾有甚性命之忧,但仍旧是要早早回山,令吴霜好生观瞧
,才可敢断言无碍,偏偏凑巧碧空游前去山中,并不曾找寻着吴霜踪迹,并未传出信去,便只得加急赶路,生怕耽搁日久,再生出种种变故。
但几人并未让开通路,为首那位额心生有一枚红点的少年上前,依旧是不紧不慢笑道,“天下仙家无人不知,山鱬族通体藏宝,即便冢中枯骨,也可引以为修道炼器的绝佳物件,曾有仙家使两座银山价钱购置,依旧是并未如愿,两位恰好由那子阴山而来,又怎会不知不晓。”言罢过后,羽衣少年瞥过一眼正很是有些火气的杂毛马儿,揶揄笑道,“如此良驹,车帐更是宽敞,天下何处有那等猎户,怀揣金玉,而偏要做那等下作行当,兴许瞒得过旁人,可惜瞒不过在下。”
见汉子仍旧是满脸不解,羽衣少年略微收敛些笑意,平淡道来,“在下身在仙家,自然知晓规矩,本就是兄台造化,不好强夺,倘若伤及和气徒生事端反而不妙,故愿以三件灵宝,与兄台交换山鱬祖祠其中所得,还望兄台,多加考虑一二,如若是觉得此事有诈,便是不妨随在下前去镇霞宫师门走上一趟,顺带结识,依兄台所见,如何?”
句句和善,不过周遭几人已然是将车帐围拢,纷纷由打背后腰间摘出刀剑。
颜贾清瞥眼望去,又是望向眼前羽衣少年,上下望过两望,突然开口问道,“那倘若我的确是无辜猎户,几位仙家老爷,又打算如何处置我这并无本事的寻常百姓?”
羽衣少年面容和煦。
“师门有言宁错杀勿轻放。”
一条五六丈长短的黄龙由打车帐当中探出身形,戏谑望向周遭几人,尾尖倒起,生生将当中一人压得嵌入土石当中,溪水一时颤动。
颜贾清狐疑回头,却是望见云仲坐起身来,将狸猫放好,悠然迈步走出车帐,刚要开口,却见少年拍拍黄龙足有寺钟大小脑门,冲已然有些握不住手中刀的几人咧嘴笑了笑。
倒是不曾下甚杀手,少年招手,将重新化为黄绳的黄龙挂到手腕处,走到颜贾清跟前,什么也不曾言语,只是轻轻行过一回礼。
手腕黄龙,欢欣雀跃,仅是方才一瞬,便已是迎风蹿升十几丈,眼赛灯笼,齿磨森森。
“一向是老成持重的脾气,怎么偏偏这回不曾忍住?”颜贾清面皮神情很是古怪,望着少年手腕黄绳,又瞧瞧少年依然苍白面皮,无端问了这么一句。
少年却将黄绳解下,替颜贾清挂到肩头,神情并无波澜。
“虚丹虽去,可盘桓于其中的火气反倒越发旺盛,当然就有些忍不得。”
“还有,放任那些江湖人挨顿板子,总比平白施舍银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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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夜潮暴涨
四月方才过半,吴霜归山。
按说清明时节早过,如今已是立夏一旬余,不过西郡尚且难现那般夏时风貌,三天五日阴天小雨,倒真如出阁女子迟迟不愿踏轿,明知已不可改,依旧是三步回头五步垂泪,相当割舍不得那般春深时节,朦胧天雨的上好景致。
而吴霜今日归山,却是难得瞧见个尚且算不得阴沉的天景,蒙蒙细雨照旧,瞧来却是天景晴朗许多,大抵也是揣测到这天景欲变,故而提剑迈步时节,神情不知为何便舒坦许多,即便山路泥泞,还是不曾腾空御剑,而是信步走上山道,远眺山外譬如蛛丝轻雾呢喃的细雨远天,当下便很是欢愉。毕竟身在山中闭关破境两三载,除却那道虚神时常外出,吴霜竟是半点都不曾分心,说破大天即使是如吴霜这般修行天资,欲要顺当跨进五境门槛,亦是要如履薄冰,不可有半分马虎轻看。
不过既是已入得五境,依吴霜性情,定是闲暇不得,山门大阵修补妥当过后,写过四封书信,转念一想却是有揉皱两封,只使青雀携去其余两封,一封去往京城周遭,一封去往北烟大泽当中。
老樵夫临行前早已将这几人去向推算出十之八九,如实告知吴霜,钱寅尚且在人世不显的道观当中学艺修行,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脱身,多半要吃些前二三十载中不曾吃过的苦头,但也是大有裨益,可等吴霜细问时候,老者却是撇撇嘴道,起码能清减些,修行人中哪里有那般体态宽胖的后生,还未至而立便携八分富态,即便修行天资尚可,外出时节同人攀谈自报家门时,也总是忒跌份了些。至于赵梓阳,老樵夫到是不曾多提,言说那小子来历,吴霜比他尚要清楚些,此番既然是练枪有成,排兵布阵那等手段还不见得能登堂入室,但也仅是相差一把火,闭门造车,任凭将古时那等失传已久的兵书卷帙搜将出世,若是不可亲临沙场,到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只懂唬人。
于是吴霜干脆将已然写就的两封书信揉做团,只寄两封信去,一封送往京城泊鱼帮地盘当中的湖潮阁,一封送去许久也不曾有异动的北烟大泽,一来乃是放心不下自个儿那位运气始终颇具颓势的小徒弟,二来更是放心不下身在北烟泽,凭微末人手应对大泽当中不止百万数妖物的大弟子。
直到书信随青雀展翅而去的时节,吴霜才想起早年间走江湖时听过村落当中老者的说法,言说家中子嗣若多,一长一幼最是受宠,至于排在正中那几位,向来是娘不亲爹不疼,即便是终日在外同人掐斗,末了还家也不过是挨过一通好打,只因长子年纪最长,家中重担,尤其日后长子要替双亲扛起;幼子最小,多半是大小便多添些疼爱,用饭时节,大多要护着幼子先行吃的饱足,且添衣也是最先。
那时节吴霜不过是嗤之以鼻,而如今瞧着两头青雀携信腾空,一身青衣的吴霜啧啧两声,原本瞧过淡远长天过后很是舒坦的心思,当即似乎便是消去大半,慵慵懒懒松开两手,吴钩青霜撒欢似穿梭山路之间,带起无数斩至细碎的雨花,洒落青衣肩头。
才入山门,温瑜却是已然出关,此刻正盘膝坐到院落当中,瞧面皮又是清减两三分,原本称身衣衫,而今竟也是宽大,两肩消瘦,已然不到半拳厚薄,不过此刻合眼时节,周遭阵起,雨水落于阵中而不散,观来像极是将天上如酥雨匀到那方阵面之上,水波盈盈,恰似平地浮现出枚清秀水团,直至八九十息过后,才是缓缓散落地上。
“闭关当中便糊涂当了个师祖,倒也不晓得究竟是好事坏事,”见温瑜将阵法收去,吴霜迈步上前,挑眉瞅了瞅温瑜清减面皮,没来由笑道,“云小子眼神倒是不赖,当初你上山时节,其实云小子便已很是有些喜欢,倒未必是所谓见之钟情,身在那等年纪,谁人还不曾稀罕模样俊俏的女子,只是着实不曾想到,依他那等瞥见女子便面皮发红的性情,究竟耗费多少周章,才终归能有两情相悦的好事。”
温瑜起身,规矩行礼。
依照辈分而言,如今理应行大礼,不过还不曾等温瑜屈身,吴霜便是摆摆手苦笑,“本就是世外宗门,江湖当中那套徒孙师祖的规矩,无需生搬硬挪,身在南公山山间,即便是柳倾弟子,也可执弟子礼,三跪九叩屈膝来拜,反倒是相当不自在。”
自温瑜上南公以来,除却见过这位南公山山主寥寥几回,除此之外,吴霜皆是身在后山修行,也唯独后来吴霜遣出一道虚神,才又是见过两回勤勉修阵的温瑜,更是得知自家小徒弟相当倾心,却是不知损耗多少心力,才使得原本便性子很是有些清冷的温瑜,将少年也当作自个儿心尖上的良人。更莫要说单论修行,温瑜天资着实要远高过生来经络驳杂的云仲,细想之下,一时便很是意趣盎然,倒是还不曾想好如何旁敲侧击问出两句隐情。
“古时有言门当户对,修行路中更是讲究这等事,倘若两人天资相仿,到头来皆是立身四境五境,多出些寿数,大抵也可共白头,可倘若是天资相差过多,难免要早早瞧见所谓生死别离,且如若遇得劲敌死战,势必要拖累一方。譬如云小子十年也不曾触及三境门槛,而你这女娃却是修行一路增进,六七载之间便已是坐三望四,或已是凭阵法可抵四境高手,到那时节,云小子纵使跨马加鞭日夜无休,都未必可窥你蹄起扬尘。”
吴霜没来由提起这句,看似无心,却是将两眼眯起,静候温瑜出言对答,两剑电转而来,悬于头顶,冲天剑光将连绵细雨,尽皆遮挡在外。
“师祖所言,其实本就是两回事,”温瑜望过一眼高天之上明光烁烁剑气,盘坐下来抿朱唇笑起,纵使身不见日光多日,面皮略显苍白,笑起时节依旧淡然娴静,“况且兴许师祖并不知晓,外出去到种台古刹的时节,虽是小师叔与我同在二境,但一路之上,多半是要承小师叔照应,期间负创不知几处,更是将浑身经络废去,舍生递出那一剑,才使得徒孙性命无忧,依晚辈所见,纵使是小师叔终生难以跨入四境五境,也并无大碍。”
“嗜橘之人喜与橘商交好,并非是时常可蹭得两枚柑橘,而是后者家中尚有数车柑橘,我又并非是那等嗜橘之人,故而有人手上唯独有两枚柑橘,却愿将两枚柑橘皆递与我,任由自身渴意深重,这便是理由。”
说到此温瑜面皮微红,略微将言语声放低,“况且小师叔面皮,我看生得也不赖。”
吴霜愣了愣,终究是宽慰笑起。
看来天底下当真不曾有那等十足完人,即便是心性了得,修行天资高明,到头来眼神亦是有些教人咋舌。
先前少有交谈,更何况吴霜本就存心打算为难一番这位徒孙,不曾想相谈一阵,竟是发觉这年纪尚浅的女娃,像极南公山中人,起码听得此番话语,不明不白便做了师祖的吴霜很是畅快,眺望南公山外蒙蒙细雨时节,倒是再添过两分忧色。难得自家这小徒弟得见良人,破天荒行得一番大运,可此番有那颜贾清随行出京城,虽知晓后者本事奇高,但未必便万无一失,更莫要说拱手送与颜贾清一位钓鱼郎传人,依吴霜性子,当真很是有些忧扰。
天似水洗,墨色渐轻,眼见得细雨初歇。
温瑜反身回屋前,坦言说自个儿心关依旧不曾破得,似乎距三载期愈近,这心结便越是虬结栓堵,虽然不见得太过于耽搁修行,但时常难以静心平气,忧闷苦烦常常作祟,故而依旧不可轻易出关,免得日后修行有恙。温瑜还言,前几日碧空游似是捎来封书信,可惜吴霜不曾身在山间,来而复返,大抵近日要再来上一趟,还请师祖等得一阵。
倒是不曾出温瑜所料,不过半日光景,天方擦夜时节,吴霜便是接着碧空游书信,展书卷观后,一时勃然。
南公山间剑光若吐息,夜潮暴涨。
浑身青紫气流转的吴霜并未停顿半刻,两柄飞剑托靴,登时远遁,直过盏茶时辰过后,剑啸声响犹未停歇。
南公山周遭数十里人,皆听剑鸣,误以为雷霆震怒,纷纷归家,不敢出户半步。
仍旧身在屋中写蝇头小字磨去心结的温瑜也闻听这阵剑啸声响,手中笔锋微凝,原本细密工整小字横陈的宣纸上头,当即绽开片大朵墨迹,不知怎得便是鼻头微酸,再难落下笔墨,怔怔出神。
自少年出过无悔一剑,经络尽毁过后,似乎每每有碧空游回返,皆是撞到肝肠上头,忧惧皆足,任温瑜再不愿挂念,仍旧阻之不能。
第六百四十六章 少年远,额生纹
镇霞宫恰好坐落颐章东北方向,因是周遭数座山峰勾连,常年云霞缭绕,到那出山口外的时节,却是再难窥见云霞踪迹,就好似是群山将那萦绕云霞尽数锁到山间一般,故得名镇霞二字,传闻乃是头位驻足此地的仙家所取,听来最是气势雄浑浊厚,倒也十足契合此地山水地貌。
群山连绵处,雨水最众,几十里外尚无丁点阴云,镇霞宫却已是六七日倾盆雨纷纷而下,好在是山口地势较低洼,否则水漫山峦当中,难免要生出许多麻烦来,不说其他,镇霞宫宫主多半要先行冲几位亲近徒众发上一番脾气。
此地仙家山门,已然传过双掌指数,自打初位宫主定名过后,已逾千百载,虽是日益势弱,座下弟子本事渐低,天资渐短,不复当年威风,不过既然绵延如此多年头,镇霞宫亦是从不曾叫人轻看过半分,毕竟当年春秋鼎盛的时节,谁人也揣测不准,此地仙家当中底蕴如何,故而纷纷敬畏,从来未有一人胆敢刻意上门寻衅。
“再接连下上两日雨水,只怕老子这双风寒腿,便当真要叫这湿气浸进,终日也未必舒坦,忒是晦气。”
镇霞宫山门外头坐着位衣衫单薄的汉子,瞧来也不过是不惑岁数上下,重鼻阔口五官硬朗,并不曾系罢发髻,而是披散两肩,算很是有两分闲散人家的意味,唯独出言时节相当粗野,言罢过后,还不忘朝两旁守门童子骂上两句,“教你两十六路道箓,瞧这架势多半已然随饭食咽将下去,如今还不晓得正搁在哪处水渠当中,如此倾盆大雨,就不能使两手给老子瞧瞧,也好叫我这做师父的心头舒坦些,老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两个疲懒货色,倒很是清闲自在,瞧着实在是碍眼。”
两位守门童子也是无奈,互相看过一眼,皆是满眼劳心费神,竟也不理会那位性情相当古怪的镇霞宫宫主,摇头叹息两声,继续安安稳稳立在阶下,远眺雨幕,压根不在意那衣衫单薄的汉子会不会抬脚踢上自己后腰。
大抵是汉子有些馋睡,见蒙蒙雨幕遮挡,总是有些不耐烦,当即便是侧躺到山门前,伸展腰背,不过两三息功夫已然是打起鼾来,竟当真是横卧山口舒坦睡去,浑然不在意什么举止做派,尚且不如世间寻常人。
不过这代镇霞宫宫主,的确也并非是什么寻常人,生来便是黄发,才及冠时,胡须花白,需日日割去,才可窥探本来年纪,幼时也曾三载不曾开口,直到一日间偶然得见群峦似鞭剑,长空翻云电,才堪堪说出句好他娘气派,恰好被上代镇霞宫宫主瞧上眼,携之同归,将一身衣钵尽数相传,年方及冠,上代宫主举霞逝去,便将宫主一位交与汉子,如今已然有二十春秋。
此代新入门弟子,无人晓得这位终日堪称放浪形骸无拘无形的黄发汉子,究竟是凭何等脱俗手段将整座镇霞宫牢牢捏到手上,更是无人得知分明山门当中有数位辈分奇大的宗
老,如何放心令一位年仅及冠的少年人稳坐宫主位置,虽是汉子少有出手的时节,但并没人胆敢生出一星半点忤逆心思,尤其近些年来,威势愈重,竟是压得镇霞宫当中几位宗老,亦是有些憋屈,不过到头来依旧是敢怒不敢言。
搁在往常,镇霞宫终年隐与雾霭云霞之中,常人莫说欲要糊涂摸上山门,全然未曾有一人胆敢踏入此间,生怕落得个有去无回的凄凉境地,守山门的几号童子也是乐得如此,毕竟每日要挨这位师父来回骂上个十余回,已然是胸中烦闷憋屈,倘若再日日有客上门,终归是一件劳累至极的琐碎事。
但今日却不同,两位童子好容易听惯自家师父如雷鼾声,远眺雨幕的时节,突兀发觉有紫气冲霄而来,方才望见,人已落地。
睡梦当中的汉子依旧未曾醒转,吧嗒吧嗒嘴,翻身将面皮冲向山门以里。
“敢问是由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
两位童子见来人一身青山,身前两剑流转,自知并非乃是寻常之辈,又恐自家这位师父在外人眼前跌份,便装作不去理会依旧熟睡的汉子,上前两步恭恭敬敬拱手行礼。
来人却是并未搭话,而是自顾望望镇霞宫门前牌匾,翘起嘴角讥笑道,“果真是仙家地界,童子气度亦非常人可比,虽只是寻常发问,每回前来这座镇霞宫,总有些高山仰止自惭形秽的滋味,晚辈同前辈搭话时节,都是不曾轻易说上句敬称,倒当真是惹人心头不甚欢快。”
两童子蹙眉,终究不曾揣测到这位口气奇大,身携两剑的修行人是何来头,不过其中年岁稍长的那位仍旧是再度深揖一礼,平和答道,“实在不知前辈名号,晚辈二人才入山不出两三载,且不说见识微浅,师父向来也未同谁人提起过,于颐章地界有甚亲近至交,或是同门亲朋,故而才略微疏忽礼数,还请前辈责怪,这便引前辈前去中府歇息片刻,我等去请师父前来,同前辈寒暄一二。”
青衣男子神情微动,旋即便是摇摇头,一脚踢到那熟睡汉子背上。
“不劳烦你等这两位后生,堂堂镇霞宫宫主躺到门前酣睡,在旁人看来算是极荒谬的言语,可在我看来,如是有朝一日镇霞宫宫主变为安分守己之人,那天下才当真算是变天,没准头前这小子安分,第二日便是有日月落地,将世上种种尽皆毁个干净。”
汉子猛然惊醒,起身要骂,回头却是瞧见青衣男子神情很是怒急,面皮微扯,竟是瞬息之间递出六七道符箓摁到胸前,两指掐印合眼许久,才堪堪缓过一阵,不过依旧不敢瞧上那青衣人一眼。
“且放宽心,依你如今境界,尚且遇不上所谓四玄境,更是不曾有传闻当中真假难辨的心魔一说。”青衣人见汉子这等神情,收起两剑,竟是将汉子脖颈搂住,满面笑意望中
府当中走去,“许久未见,倒是招来不少好徒儿,可惜镇霞宫上下倘若皆是如同门口两位小童那般,知晓进退分寸,擅明事礼,那为兄今日便无需来此走上一趟,更是不消您老这位镇霞宫宫主赔些金贵物件。”
汉子原本还算勉强缓和些神情,闻听得此话,却是连连摆手,蔫头耷脑苦笑道,“吴兄这境界如今看来深不可测,怎么仍要惦记在下镇霞宫那点陈旧谷堆,哪里有家财万贯之人出门劫掠柴草这等稀罕事,今日在下身子骨抱恙,不妨来日再访山门,且容愚弟歇息几日再行招呼如何?”浑然不顾两位守门童子诧异神情,只絮絮叨叨言语,哪里还有平日里那般粗野气派,倒当真是如若小家深闺当中女子,言语越发细软。
吴霜也不言语,只是面皮挂笑,将汉子半推半搡拽至中府当中,迈步过九阶虎鹤云纹台阶,直入府中,而后才将牢牢锁住汉子肩头的臂膀挪开,神情一时间亦是清冷下来。
“若是不曾记错,镇霞宫中府当中,相谈理应无碍,起码纵使隔墙有耳,也难听出丁点动静。”
青衣吴霜将腰间两剑搁到桌案之中,先行一步坐下,却是并未选上座,而是随心选了柄太师椅,缓缓落座。
“旁人不知不晓,吴兄还能不知?”汉子亦是收回方才神情,面皮平和,自行落座,可同样也不曾往上座瞧过一眼,而是与吴霜对面而坐,抬眼笑笑,“既是暗中言谈,不便请人上茶,莫要见怪。”
“我猜吴兄难得来此,必是镇霞宫中,又是生出些乱相,为兄台所知,这才上门而来,未必是兴师问罪,但也绝非只为叙旧。”
“坐过许多年镇霞宫宫主位子,到底是比当初精明许多,也算没白白与那群老不死周旋,”吴霜吐出口浊气,将两指点到眼前光滑似镜桌沿上头,“我那位小徒,前两日曾途径子阴山,虽说与他同去的那位口风极严,且来头很是古怪,但也大抵能猜出,理应是误打误撞找寻着山鱬洞府,归途时节,遇得你家镇霞宫弟子,同我那位小徒与另一人讨要由山鱬洞府当中携出的物件,险些便动起干戈。”
“你这镇霞宫宫主,我最是清楚,明面上头言说,是坐到宫主座位上头,实则总有半数多悬在外头,尚要时常提防那帮宗老出难解棋局,最是不易,但真倘若是如此下去,镇霞宫中弟子举止越发出格,且是非不分善恶不明,早晚有一日,你这宫主要惹事上身。”
言罢过后,吴霜看向中府周遭,没来由笑了笑。
想当初这汉子还不曾当真坐稳镇霞宫宫主的时节,曾有两人在此对座,不使内气,只拼酒力,时常便要饮得酩酊大醉,两两搀扶,拍打后背,想着如何吐出片上佳墨宝。
而来已是年少远,而来已显额生纹。
第六百四十七章 老十三心猿意马
镇霞宫后山,佳人点茶,却是眉眼含羞,将位老者手掌由打细软腰肢处拍开,嗔怪望过一眼后者,倒也滋味十足,刹那便是引得那位胡须花白发髻也尽白的老者很是意兴盎然,才将手收回,便又很是有几分心痒难止,搓搓两掌,端起面前千金簇茶汤,也顾不得品咂茶香,一股脑皆尽咽下。
茶汤名头古怪,倒也易懂,千金买得一簇,尤其落在到杯盏当中的时节色泽鲜亮剔透,更是茶汤金黄,融金去杂,倒当真如是一汪掺金清泉,瞧来便是是金贵至极的上号物件,莫说是当今天下除却皇城当中富贵之人得以尝鲜,可谓是有价无市,一载到头下来除却皇城,整座颐章都未必流落出几钱叶片,而今却是被这老者一口尽数灌入喉中,压根也不甚品咂其中滋味,奇煞风景。
“好兴致,外头急雨嘈切,却是在此美妾侍候,素手点茶,最是知晓身在尘世之间如何寻欢作乐。”往常这般时节,镇霞宫后山断是无人来访,更何况这位老者历来便是性情古怪,不擅与人交,同其余六位权势奇高的宗老,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除却那等至关紧要的时节迈步走出后山之外,其余时日,但凡外出,必定要找寻两位容貌堪称上上绝顶的女子,一同返山,便是再少有出门的时节。如此一来,倒是与剩余几人交情越疏,近些年来已是不理会镇霞宫中事,倒也是乐得清净自在。
来人亦是年事已高,不过同仍旧瞧来筋骨健硕的老者相比,则是暮气更深些,身披旧袍,且是形销骨立,全然不曾有饮茶老者那般威势,此刻悠哉走入屋檐下头,将斗笠蓑衣摘下抖去满身雨水,静静立在檐下,鼻头微动,旋即便是笑道,“老十三常年闭门不出,可嘴却是刁钻得很,好些年不曾尝过千金簇这等好茶,看来今日误打误撞前来一趟,恰好遇上这等好事,见者有份,劳烦姑娘替老朽也沏上一盏,好生解解瘾头。”
女子点头,却是才要回身沏茶,却是叫那斜躺到藤椅之中的老者叫住,不明所以的时节,旋即便瞧见后者回头,看向那位神情依旧洒脱的清减老者,很是没好气道,“成天姑娘姑娘,却是连问也不曾细问,便要人家替你斟茶,这般岁数却依旧不晓得礼数,叫声弟媳,总也不会委屈师兄您老的舌头。”
身形瘦长那位宗老面皮略微扯动两回,还是强忍心头无奈唤过声弟媳,才将眼光挪到那得意老汉面皮上头,一时无话。
可那位分明方才及笄年华的年少女子,闻听弟媳二字过后,却是满面羞红,戳过两下老者面皮,才抿紧朱唇,朝后宅而去。
身形瘦长的老者望见那女子背影,后者快步躲雨,青葱身形摇曳生姿,很快便是去往后宅,不过瞧步态依旧很是有些欢喜,无言瞥瞥眼前这位师弟,摇头苦笑,“虽说你老十三修为不见得高过我等这几位师兄,行事更是无忌,不过唯独这眼神,在师兄看来相当不赖,随意出手一回,迎来镇霞宫后山的女子容貌身段便是世间罕求,这才是你小子的能耐。”
老十三嘿嘿笑了笑,终究是有几分受用,往口中添过两枚酥,不过仍旧摇头。
“其实不止这能耐最长,师弟尚有一处,远长于天下人。”
身形瘦长那人当即便是眉头立起,作势要走。
“师弟我换过许多回府宅,连带两柄佩剑剑名都换过许多次,这后山当中的女子更是不知换过多少茬,当真犹如连年春秋更迭,物换星移,沧海桑田,”老十三却并未说出什么粗鄙至极言语,而是眉眼越发淡然,指点周遭,“前两年院中栽的乃是一株琵琶,原是听人说起过两句话语,觉得栽琵琶一事当真是情意深重,深觉人于世间念想最重,可不出几日便嫌这琵琶长势过于慢了些,旋即一剑劈碎,又换上这株菩提,倒也并非稀罕那帮诵经吃斋的秃驴,而是一时兴起。”
“咱最擅长的一处,便是既拿得起,也搁得下。世间少有长生不灭者,凡尘中人也好,修行中人也罢,总要惦念着什么给后辈积攒些什么物件家当,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扯淡,自个儿开怀便是好,如我这般无牵无挂,今日饮甘露,明日醉酩酊的性情,才算是当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那些位瞧我锦衣玉食,出外时节总是簇拥仆从数十,车马华贵的女子,当然是绝美好看,她取银钱,我取其大好年华,虽大多是浅尝辄止,不过向来于她们而言,已然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倘若是瞧着腻味,便再换一位,往复不止,谁又能言说师弟我不曾领略世间大好江山,柳叶弯眉?”
很是惊诧于自家十三师弟说出这番话,消瘦老者沉吟片刻,到底是坦然一笑。
“谨言慎行,食甘霖辟谷,与尽享人世间繁华种种,如今看来也无甚差别,想当年乃是师弟出招,才堪堪将大师兄留下的那位镇霞宫宫主稳稳架住,只余下个名头,倘若是无那吴霜阻路,只怕如今的镇霞宫宫主,已是我等几人说了算。可既然是师弟能放下所谓权势,已然能从中窥探出道心淡然,凡事不曾记挂心间,其余不谈,做人比起我等这几位师兄,真是要高明太多。”
老十三瞥过自家六师兄一眼,同样也是犹豫片刻,才佯装不经意开口,“那小子乃是大师兄亲自挑选的此任宫主,说句难听些的话,大师兄境界与修行能耐虽不见得于历代宫主之中可排上号去,但眼光未必差劲,如是多年来,你我这些位宗老近乎将人家架得剩个空壳,真以为是高枕无忧了?若是不愿鬼敲门,先少做些亏心事,你几位师兄所挑的那几位内门弟子,在我看来皆是那等心怀叵测,不堪大用之辈,平日里看着乖巧且心思过人,但终究无那等高手气魄。占权可行,但若想要将权势握在手上,这座镇霞宫存留得久些,有害无利不是?”
身形颇瘦弱的老者眉头微拧,侧过脸来瞅着一旁师弟。
“我脸上有幅字画?”老十三哼哼。
“今日南公山吴霜上门,多半是兴师问罪,言说是镇霞宫几位内门弟子威逼自家小徒弟,大抵为的便是那座山鱬洞府之中的物件,虽是不曾有性命之忧,却也是叫吴霜那位小徒教训一同,颜面扫地,此番前来便是为此事,同师弟商议,应当如何应对。”老者叹气,很是害愁。
“也罢,既然已然是惹事上门,便去会会这位多年前便大闹山门的苦主,如今境界走到何等地步,不过师弟我可已然是不再过问镇霞宫中事,此番出于同门情谊才愿替几位师兄试试深浅,下回倘若再有这等事,师兄还是莫要登门,搅扰师弟观雨品茶最好。”老十三无奈笑笑,同才迈步出后府的那位女子喊道,“且招呼老夫这位师兄,遇得些小事,去去便来。”
女子上前,将茶汤双手递到老者手上,面皮绯红依旧不曾退却,轻施万福。
老十三门前除却那株还未长成的菩提之外,尚有两枚石龟坐镇宅前,虽是不上讲究,但那两座石龟雕工的确不同寻常,妙手频出。
这片天下学剑的人向来不少,镇霞宫中门人,学剑者也自然是络绎不绝,大多皆是闻听过这位与上任镇霞宫宫主同代的老人,于剑道之上走得极远,但近二三十载中,不曾有一人能入老者法眼。
石龟光华大作。
两剑由打石龟口中猛然跳脱而出,环绕老人身前左右。
一柄心猿,一柄意马,也是一对佩剑,用过许多年从未换过,只是名字时常更改。
原本衣着相当华贵的老者握紧两柄剑时,竟是忽然之间由一位富家翁,变为江湖之中冲杀过许多个来回,无数个冬夏的剑客,连带着眉眼之中的笑意,也是真切许多许多,横剑立身飘摇雨丝之中,凛冽剑光,滴水不近。
“要去同人切磋?”
瘦弱老者狐疑望向开口的女子,却发觉后者面皮很是有些忧色,且此时言语很是急切。
而更是令这位行六的师兄狐疑,乃至于顿觉荒诞之处在于,那位原本握紧两剑,周身气势犹似长江大河凶狂奔涌的师弟,听闻这话过后浑身气势猛然收敛,掉过头来赔笑不已,甚至将两剑撇到院中不曾顾及,凑到女子跟前道,“许久不曾使过剑,同人过两招,绝不论生死,媳妇你瞧瞧我这老弱身子骨,总不能始终囚到院中生锈不是?就这一回,打罢过后,下山给你买些上好胭脂,多半生下来不通琴棋书画这等喜好,唯独愿练练剑,就破例一回如何?”
女子思量一阵,摇了摇头,旋即径直走回屋舍之中。
老十三登时浑身气机溃散,无奈冲自家师兄耸耸肩,“媳妇不答应,可不敢逆着来。”
但没成想那女子很快便是去而复返,携来两身蓑衣,两顶斗笠,递到老人手上嗔怪道,“春日雨水也伤人,我与你同去。”
一旁的老者,登时便没来由有些嫉妒自家这位师弟。
原来如此多年师弟也不曾闲着,竟当真是找寻来个弟媳。
(章节排序有错,休假后才能修改,抱歉抱歉)
第六百四十八章 剑气回首再回首
镇霞宫外,心猿意马对上吴钩青霜。
既是外客,当然无有那等于人家山门当中过招的道理,饶是吴霜此行前来并不想讲理,却依旧是听从那位宫主苦劝,退身于镇霞宫外十里提剑而立,过招的缘由,乃是进来有所悟,愿同镇霞宫七位宗老过上几合,生死不论。
依吴霜的脾气,很是瞧不上那位虽与自个儿岁数相当,但行事却是极为软弱的镇霞宫宫主,年纪尚轻的时节便是因镇霞宫中事,同那几位宗老很是不对付,奈何汉子苦苦劝慰,才不曾再多管那等于己无关的闲事,一等便是许多年头。镇霞宫仍是那座镇霞宫,汉子依旧是那个性情软弱外强中干的汉子,吴霜两掌当中的两口佩剑,依旧唤作吴钩青霜,比起以往,却快了不知多少,乃至于方才坐镇场中的那几位宗老,唯独有两人瞧清吴霜身前左右翻飞剑气。
其中有一位便是那位老十三。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更何况是剑道这等最是半步不让的手段,一剑送出,好便是好,败笔便是败笔,明眼人瞧来一目了然。
大抵是因吴霜手段过于高明,才是令那位老十三很是技痒难耐,也不去管那几位师兄如何出言,先行站起身来,不沾丁点分毫犹豫,便是走到吴霜近前,上下打量打量一身青的吴霜,嘀咕了句果真是小觑了当年那小子,如今甭管是境界还是剑术,自个儿这先行之人,都未必讨得半分便宜,也不曾多说,只是冲那位替自己怀抱两柄长剑的女子招招手,先行一步旁若无人走下山门。
青衣吴霜望了望场中人,从头戴道冠身披麻衣的老人,再看向身形壮硕使黑纱裹住单目的老者,揶揄一笑,旋即也是迈步出山门。
都说是许多老者年事已高,整日闭门不出琢磨那等长生续命事,且老之将至,未必再有盛年时那般城府,而今看来,那位吴霜自己瞧来最是看不上眼的老十三,不知为何却比眼前六位镇霞宫宗老,顺眼太多,起码分明窥见剑气其中紫气环绕,依旧能面不改色上前接招,压根不曾瞻前顾后,更是像块身在江湖里头摸爬滚打过许多年,纵使刀剑加身也是不服的滚刀老肉,退开一步言说哪怕无人说句好,也总是满身的江湖气烟火气。
时常无赖至极,醉卧市井之中,且时常拔剑呼喝的江湖人,有时远比那些位独坐高台,似是行将就木却从不做人事的所谓宗老,所谓大员,好过不止一星半点。
“前几日外出踏景,遇上处不知名的地界,其中棺椁匠手艺极佳,两掌宽窄上好棺木,能镂鸟兽鱼虫,回头替你捎来几套,毕竟偌大镇霞宫,总有人时辰无多,僵着一张近乎枯槁的面皮,尚在胸中盘算那等蝇营狗苟的脏事,倒是不如早些躺好,留待无常上门割舌剔骨,来世变为条山间野狐,最是登对。”
吴霜淡淡瞥过一眼镇霞宫宫主,无端说出这么句言语,遂迈步而去,左右两剑携风带雨,欢畅雀跃。
在场中人唯有那几位宗老,皆
是已然城府心思深重的人物,又怎会听不出吴霜这番浅显易懂话语,尾后针指到谁人头上,但并无一人戳破,乃至于面色都是几近古井无波,看向吴霜背影,虽说人人面皮皆平淡,可终究是无人知晓心中何想。
那位衣衫单薄的镇霞宫宫主讪讪笑笑,搓搓两手自言自语笑道,“这小子倒是蔫坏,竟是言说本宫主瞧来年老,若是不曾深思,还当真以为他吴霜不曾暗地损人,仗着境界了得,忒欺负人了些。”
可惜在场几位宗老,并无人肯搭理这位欲要和稀泥的镇霞宫宫主。
山雨仍未止,两人相对立身,青衣吴霜却是先行笑笑,瞥过一眼那位环抱住两剑的女子,挑眉问来,“怎么,许多年不曾握剑,嫌剑柄冰凉动手,还不忘找个女子前来暖剑?年岁越长,境界无处增进,倒是添得身毛病。”
“你吴霜依旧是尖牙利齿油嘴滑舌,说话无半点忌讳,得罪那几位天底下站到绝高处的五绝,仍能存世至如今,倒是不容易,”老人压根不曾动怒,赔笑接过女子怀中两口剑,好生哄过几句,这才继续笑道,“但这回你却是找错人喽,老夫起码有这么位知晓冷热的姑娘相陪,虽说是年纪不甚登对,可着实是已然将随后十几载或是几载,尽数托付与这姑娘,甭管待老夫驾鹤西去后,这姑娘如何过活,起码身在镇霞宫中,无人敢动,你小子也已是岁数不小,却并无这么位极好的姑娘相随,百步笑五十步,这才是当真踮起石头砸自个儿脚面。”
吴霜却只是摆手笑笑,珍之又珍将吴钩青霜两柄剑捏住,畅快道来,“天大地大一剑行之,何苦急切儿女事,倘若是真要找寻,想当年咱走江湖时,那也是凭俊秀二字十足有名的后生,再候些时日,未尝不可。”
老人很是鄙夷瞅瞅吴霜面皮,啧啧嘴道,“你等这些位练剑入痴的后生,夜里时节压根无需婆娘,掂量着两柄破剑就足矣,恨不得与之同寝而眠,要真是待到日暮西山的时节,老夫还真是好奇究竟如你小子这等人,究竟会不会有半点悔意。”
青衣此番并未言语,而是静静望着衣衫华贵的老人脱下斗笠,褪尽蓑衣,将那形如柳叶的心猿意马两剑握到手心之中,小心翼翼朝剑锋处吹上口气,剑鸣声起,而老人的嘴角也随剑鸣声翘起,很是欢心,竟已是忘却掩饰。
“都是一个德行的剑痴,哪怕是三千美娇娘,恐怕也不如手上真切攥住剑柄,来得酣畅淋漓。”
这回老人不曾反驳,而是将两剑横起,迈出一步的时节,剑气已是逼人。
最初这两柄剑的剑名,唤作白日依山,后改为断江折云,末尾才是改为极不中听的心猿意马。初见白日依山长河入海,胸怀随潮头高压百丈大楼,拨云见月闲淡洒脱,后谙世事,发觉人间无常,风霜刀剑苦苦相逼,只得期盼一日之间剑气升千里,扫落斗牛,断江折云,凭修为剑道杀开条血路。而至于为何诹取心猿与意马二字,恐怕唯有那位女子,才知晓其中一二。
镇霞宫老十三年轻时节,亦是运的一手精妙快剑,于江湖修行人中已不算是甚稀奇事,但愈至年老,剑路却反倒是慢将下来,但剑气却是瞬息而来,乃至还要快过当年。
吴钩青霜接连抵住三道剑气,自行脱手,于是其间沾染紫气的剑气骤然而起,稳得阵脚,瞧来平平无奇,却是渐渐压住立身原地双足不动的老十三剑气,剑光纵横,周遭云雨,一时俱散。
剑气回首再回首。
似是身在铺面当中赤膊汉,抡圆锤凿,将炙红铁胎生生砸得飞花四溅。
不论剑道,只以剑气浩荡与否分高低,近乎蛮横。八方剑气剑光尽来,老人身形却也如一叶小舟,随波翻涌来去,将倒时节偏偏又是拦得两道剑气,身形动摇,颓势已定,竟是始终也不曾败手。
远处女子望得心焦,本就并非那等修行人,一时剑气如潮,压根不曾观瞧着那位老十三身形,狠咬牙关,直直朝那片剑光流转暴涨的地界迈步而去。
千万剑气散去,老人衣衫破损,却是并不曾有多余举动,抬步腾空拦到女子身前,原本圆润无碍剑气,登时溃散,腰腹吃过一缕剑气,当即血水横流。
“没劲没劲,拳怕少壮,就依你这般无理章法,老夫今日认栽就是,切莫伤着外人便好。”
青衣沉默好一阵,而后将两剑入鞘,收敛满身紫气。
“你这等精于算计,凡事利己者,必定是城府极深心性极稳,心猿意马四字本就应当与你无关才对,却是不成想你这等行将就木的年纪,仍有改头换面的时节,倒很是叫人刮目相看。”
“人嘛,本就是多变,兴许一念之差谬以千里,年纪浅时做过许多谬以千里的事,临了到底是遇上位贵人。”
老十三捂住腰腹,却是仔仔细细打量女子从头至足,不曾有分毫损伤,这才放下心来,将气息喘匀笑言道,“其实每位接下镇霞宫宫主大任的年轻人,当年皆是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谁也非是那等生来手段过人的主儿,反倒是因避世修行,往往心思无瑕且多善念,与其说是老夫那几位师兄抢权,倒不如说是那小子不上心,总是不会或是不愿使那等手段,将这几位拦路宗老除个彻底,威逼一步便退一步,自个儿拿不起镇霞宫宫主手头权势,当然觉得这座椅烫得慌,即便是愿意想让,他也没那个本事将本就越发势微的镇霞宫,引到条通天坦途上去。”
“不过既然有你小子帮衬出言,想来老夫那些位已然雀喙镶枯木,难以自拔的几位师兄,也是撑不得几载,”老人自嘲一笑,神情也是和善下来。
“说到底,就算是那小子不作为,生生将我等几人熬得先行驾鹤西归,到头也能将镇霞宫牢牢捏到手上,不过捏得稳不稳当,能否见镇霞宫中三境难数清,苍霞雾起万道飞剑腾空起的盛景,还要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本事。”
第六百四十九章 终难断江
世间精明者,向来最擅察言观色,饶是旁人自个儿都不知不晓,亦是能由打顶细微的地界瞧出种种端倪来,且往往并不容易出甚差错,大抵是将那人此刻所念揣测琢磨出个五成,才算是长于算计的精明人。尤其那些位身在市井当中并无真才实学,却是撑起卦幡招摇撞骗少有被人事后算账上门的先生道人,最是精熟此道,仅是凭闲扯几言,便多半能将此人种种猜出个大概来,倒是与奇门遁甲卜算这等本事并无半点干系,而是只凭来人心性家境,衣衫行头或是面皮气色,生生猜个八九不离十,说来不过是信口胡诌,但能耐亦不在小。
市井讨温饱的假道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步步如履薄冰的修行人,倘若在这修行人前头再添得个钓鱼郎三字,来历莫测,各路仙家闻之齐来,如此境地,颜贾清自然更是精明。
距南公山尚有一两日路途时节,身后车帐当中静养的云仲,突然是言语稀疏下来,一日之间往往说不过两句简短言语,其余时日,多半是闭目合眼,两三时辰丁点也无动静,至多不过是拿起膝前那柄剑,而后又缓缓搁回远处,将越发冷清单薄的眉眼望向别处,譬如帘外车辕由泥泞处过,留得两趟印痕,空山雨歇,沃土腥鲜气,山间过路风向来是不解人意,不为天子止,不理文人念,欢实雀跃,浩浩荡荡闯过连绵山弯。
尚有半日路途时,化为汉子模样的颜贾清终究是憋不住话语,趁歇息时节将马儿栓到青石官道旁的拴马桩上头,瞧着失神少年走下车帐,深深吸过口气,而后神情玩味,将身上破烂衣裳褪去,只留身短褐,擦去脑门热汗笑道,“天景一日热过一日,再这般下去,再过个两三日,身上重袄厚褂便要穿不住喽,你小子原本好穿素色白衣,而今却是穿起这身黑衣,本就面皮惨白,不似翩翩公子,却似无常,倒是不如换得身薄些的白衣,总要顺眼很多。”
“原本穿得起,眼下穿不起。”云仲回神,却仅仅是淡然一笑应之,旋即又是向远处张望,见燕子低飞,蛇虫过道,没来由心头舒缓些,于是几日来头一回多说过两句,“上次离山的光景,还未见这般小的乳燕,两载时日说来也长,说来也短,可惜于这其中并未一路行进,而是大多时日萎靡不前,无论修行还是心思,都是未必干净到哪去,眼下终究是要见山门,惭愧惭愧。”
胡须奇杂乱的汉子,递给那头毛色亦是杂乱的马匹两把干透柴草,后者难得不曾冲颜贾清甩起面皮,而是安然嚼过几口,旋即自行前去近处山溪饮水。说来古怪,颜贾清改容换貌的能耐本就极高,倘若是拿去肩头上黄绳化为的物件,纵使是云仲也难窥探出得丁点踪迹,饶是以往看来这颜贾清怕是做过许多亏心事,外出时节只得将原本面皮隐去,实在算不得什么高手做派,少年也是认了颜贾清这等易容功夫,确实高深。但偏偏无论颜贾清将面皮改换成何等模
样,且由打别处特地找来身破烂衣衫,那头夯货亦是能一眼瞧出此人乃是颜贾清,时常便要抬起蹄来,冲后者面皮踢去。
“穿不起,这话说得新鲜,可又很是没意思。”汉子使鼻翼哼哼两声,相当不屑,将肩头黄绳递到少年手上,黄绳自行攀到云仲手腕处,瞧来很是慵懒,并无太多动静。即便是颜贾清闭口不言,云仲也大抵能揣测出当日身在那山神庙中时节,前者恐怕是耗费许多力气,才勉强摆脱那位分明临近五境的老者,虽知晓颜贾清神通手段诡妙难测,不过想来也是于刀尖热油之上勉强脱身,更何况先前本就替自个儿担起那座初窥门径所立的大阵,如今即便黄龙时常依附少年自身,看来也是并未缓过劲来。
颜贾清思量一阵,竟又是将后半句话强行咽回肚里,咧嘴笑笑,“这等话才一出口,我便能猜着其中的意思,不过此事本就应当是吴霜操心,我又何苦去替他耗费口舌,待到上南公后,师徒二人闲聊一阵,总比起我这等说话不好听的人插足合适许多。”
“只说一句,很多人其实也穿不起那身白衣,嘴上仁义道德警世恒言,实则却是明面一套背地一套,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脏事,可到头来那身锦缎衣衫不还是穿得牢固至极,使烫油浇灌几回都未必扒下身来,你小子还没到取表字的年岁,就成天想着将自个儿甩到泥塘以里,实在很是有些糊涂,说难听些,全然便是愚痴二字加身。”颜贾清此番出言,相当直白,不曾给眼前少年留得半分面皮,可后者竟是神情淡然点点头,“的确是愚不可及,说得确实在理。”
如此一来,就算颜贾清难得想借少年犹豫时节,再损两句,当即也是无处下口,撇嘴咳嗽两声,旋即将话锋错开,“人总是近乡情怯,更何况你这等年纪的小子,明面上淡然得紧,可实则心气却不见得低微,谁人没想过上苍日月皆为我转,乾坤太虚任我取之,嘴上说是什么命由天定尽人事则好,实则却巴不得自个儿便是那位天下地下独一号人物,外出南公山两载,修为停滞不前,且此番又遇厄难,毁去丹田,又怎能心甘情愿铩羽而归。”
“乡间汇考,只取得个丁末,又怎好厚着脸皮去见自家先生。”
云仲沉沉叹过口气,坦然望向一旁举止不端,正将两指伸入鞋履当中的汉子,很是钦佩笑道,“颜先生果真是颜先生,三言两语便能将人人都不愿听的言语尽数说个通透明了,着实是一桩相当不易的本事,但还真是相当不中听,搁在那等脾性如烈火的人耳里,只怕已然是心头愤懑一时难敌,当真要狠狠骂几句。”
“咱周身上下最为值钱的黄龙都快交到你小子手上了,损两句,你小子也不吃亏。”
自打那日云仲将黄龙身展至十丈,颜贾
清心境倒是越发舒爽起来,虽仍旧止不住时常逗弄两句,且举止也随那身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旧外衣,越发无高手风范,不过每日面色确是比以往好上许多,前两日无酒水可饮,竟也是无半点不情愿,面皮挂笑,时常是哼起曲调甚是古怪的戏腔小调,眼下更是咧开嘴来,活像是田间地头老农瞥见庄稼雨后窜尖。
但少年还是有些失神,望向已然可看清踪迹的南公山,沉沉叹过一口气。
其实云仲还有半句不曾说出口来,颜贾清也大抵猜到些许,可谁也不曾先行开口。
修行无进境,所想疑窦也不曾想得通彻,只凭这两处,云仲望向南公山时,神情便是骤然萧索下来。
依吴霜性情,云仲修行即便停滞,可起码剑术不曾搁置下,八成也断然不会怪罪,运走低谷的时辰谁人都有,十载前头吴霜被五绝险些废去修行,照旧是不曾觉半分失意,但该想通的不曾想通,恐怕便不是件小事。至于温瑜,三载期眨眼已至,纵使吴霜肯替这位徒孙出头,亦难去心疾根症,修为良久不前,云仲心头自然是顿添烦闷。
更何况虚丹分崩离析过后,其中缭绕不绝火气竟是未曾散去,当年那盏灯火落入丹炉当中,化为流火似浅淡纹路,而今直抵四肢筋骨,尤其肝经之中拥塞奇多,更是惹得少年三番五次险些制不住忧躁念头,险些将那几位拦路镇霞宫中弟子,尽数凭黄龙碾个生死不知。
“与其说是近乡情怯,不如说,是我这徒儿做得不够好,更是不曾替温姑娘分担些肩头重担,愧疚难当。”云仲将腰间剑横到膝间,眉眼低垂无声笑笑,“从前懵懂年少时,总觉得人世间存留最是简单不过,想到何处便如何做就是,但似乎仔细想来,谁人也难活得如此张狂恣肆,本已进退两难,身后却偏偏有万道洪流,压得人不得不选上一条,哪怕是万般不愿,哪怕是有违本心。”
“从京城至桃苑岛,再走子阴山,心绪常常不宁,便是出于时常将自个儿念头放到许多人身上,或是受山鱬先祖庇佑的一方百姓,或是自幼躲藏,已然是惊弓之鸟的那位老者,再或是无辜受难,尸首迈入药田当中的苦命人,似乎人人眼前,皆是有座难以逾越的雄浑长关,横亘在前避之不得,阻之不能。”
“相比之下,我眼前这几道关,也真个称不上是难事,故而迟迟不能越过,才使得心头有愧,乃至于已然走到南公山脚下不足半日路途,越发忐忑惴惴。”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而念头常有,举步维艰,分明徒增忧躁,制之不能。
所以少年收起那柄水火剑吞的长剑,安安静静坐到原地,全然无出剑的心意。
总是有看似犹如浇金铸铁山岳迫近,而掌中剑纵是剑鸣声急,也终难有断江川时。
第六百五十章 养通天
方才至南公山山脚,以往溪流,似又是低浅许多,原本当中错流而游的溪中鱼,眼见得不如以往那般数目甚多,盯过一盏茶功夫,才不过两三尾鱼儿过溪。
云仲才迈出车帐一步,瞬息便是有人快步奔行而来,三五十丈距离,刹那已过,旋即便是两剑翻飞,当即挑落少年发丝,可待到后者欲退得两步,出剑相迎时,连绵剑光竟是如蛆附骨,似影追形,分寸不让,强行逼迫到少年近前,犹似是两道清冷勾月,避无可避。
剑招快字最是难解,江湖当中两者生死拼斗时节,剑势尚在小,剑快才算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起码这位还不曾瞧清面相的剑客,双剑频出丁点不乱阵脚,剑风吹开周遭一丈叶片杂草,乃至于先前几日遗留到坑中的春雨,也是吹散开来,倒当真是猛虎过涧,大蟒走林,奇为迅猛。
十息功夫,任凭云仲闪转腾挪,躲避剑气,袖口肩头亦是破损多处,虽还不曾负创,但眼见得并无招架之功,还是凭踢起水坑当中泥水阻挡那人出剑一瞬,才勉强由打车帐当中将佩剑取来,瞬息递出数手剑招。
吴霜亲传剑招,何其高明,哪怕是不曾自个儿化出些神意,亦是相当难以应对,乃至仅凭剑招章法,已然可同江湖上头那些位所谓宗师,分个高低强弱,可对上这位头带挂纱斗笠的剑客,也唯有堪堪抵挡的能耐,勉强不曾落败。自入南公山以来,云仲从未见过这等堪称高绝的剑招,除却那位赠剑匣的白毫山叶翟,尚且大抵可同此人过手之外,其余所谓江湖当中的大宗师与老辈高手,绝非是此人敌手。
但哪怕是危急时节,来人剑锋距云仲咽喉唯有一线距离,一旁终是化为原本面皮的颜贾清,都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甚至面皮略有些笑意,揶揄看向眼前两人剑光四溢,自个儿将那头夯货缰绳辔头解去,好生撒个欢。
“旁人仙家之中见面,且不忘寒暄照应两句,这南公山果然是不同寻常,见面便是刀剑伺候,当真是比不得。”
来人见云仲出剑,当即便是撤剑,将原本稳稳占住的上风拱手让出,反而是将双剑擎起,安稳抵住少年剑势,不论是如何招法,皆尽是以迅抵之,纵使少年凭流水剑气对敌,也是丝毫未露败相,两剑横空,生生将少年运剑阻格在外,滴水不漏,甚至将流水剑谱当中招数章法,也一并施展开来,饶是少年胸中郁气层叠而起,一时半会也不曾扭转颓势。
“为师的剑招,在你小子手上变了味道,本应当是好事,可如今出剑过于优柔寡断,竟是能瞧出些妇人之仁来,可见这两载之间,念头不曾通达,心神不曾稳固,与我教你的那套章法,可谓是格格不入,甚是不得老夫心意。”
云仲收剑,虽说依旧气喘,不过还是咧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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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人披斗笠,且身形已然清瘦许多,可无论如何,少年都不曾忘却身在
那座小镇中时,那位堪称宽胖的茶馆掌柜,当年是如何一副德行。况且南公山下,怎会无端多出一位剑术如此高妙精深的剑客,故而一时间欢欣得很,将手上佩剑收起,规规矩矩冲男子行礼作揖。
“师父既是有心试探,弟子怎敢不从,只可惜这一两载之间,实在进境颇微,很是愧对师门。”
面皮清瘦许多许多的吴霜掀开面皮披纱斗笠,冲少年仔细打量几眼,哼哼道来,“起初你小子可是学的快剑,而非坐剑,眼下看来却是平添许多烟火气,虽是与为师我估量相差甚大,不过似乎也是隐隐之间,身负些许气势,难说而今究竟能否于世间占住一席之地,可起码有些剑招路数,乃是自个儿走过万千重山水,见过千万余世人所得,倒也是一件好事。”
一旁颜贾清略微撇撇嘴,将一团草料喂给那头毛色堪称杂乱的马儿,哼哼两声,似乎很是见不得吴霜与少年如此客套言语,将二目斜视,不再去打量场中事。
人人皆有心忧事,更何况是这位来历堪称莫测的钓鱼郎。
山门荒草凄凄。
门旁两边字迹,已然是被吴霜抹去大半,只依稀可见那两句言语。
“抹去作甚,倒还不如始终留到山门之中,为后来者立起心境,最是适宜不得。”颜贾清匆忙离去,少年只得将马儿牵起,缓缓行至山上,神情霎时间暗淡下来,冲前头吴霜笑道。
“倘若是替后来者立下心境,平日里近朱者赤,耳濡目染自可成心境,但倘若是必须要搭上一位瞧来极顺眼的徒儿修行天资,为师又怎会乐意。”吴霜摇头笑笑,很是无奈道来,“当初上山初立南公山时节,的确想过令天下人见了南公山三字,都要胸怀些许敬畏憧憬,但到后来才发觉不过是年少轻狂时,替自个儿立下的一道绊马索,世间哪有这般简单容易,说说而已的夙愿,浑然忘却年纪轻浅时节,其实也是狼狈不堪,险些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区区两行字,怎又比得上性命之贵。”
南公山依旧是那番景致,连带被山涛戎那日削去半数的山峦,吴霜都是不曾使而今已然逾越五境的修为强行修补妥当,仍旧是那片屋舍,草棚泥瓦,炼丹药炉,就连云仲当初悟剑时节盘下的一片浅坑,都仍旧不曾为山风所填,安然无恙落在悬崖侧处。
可少年只是觉得欢喜,除却欢喜之外,更是感慨不已。
“这趟外出,大概是身在南公山中,出外最久的一回,不消考虑多少便可晓得,一路之上遇见过许多人,见过许多世间事。”青衣吴霜眉眼淡然和善,径直走到山巅处盘膝坐下,冲少年招招手笑言,“如若能乐意同师父讲讲,那便是再好不过,也算是一两载之间听闻过些许天下事,讲与不讲,皆在于你一人心念,毕竟有些忌讳话语,无论是如何亲近之人,都难以说
出口来。”
少年只是安然盘坐下来,将一身黑衣拍打个干净,沉默良久,才絮絮叨叨讲来,言语无重处,面色无波澜。
从泊鱼帮说起,言及江湖当中大小帮派,囊括铁中塘,乃至于那位平日难得一见的帮主卢老,又是说起其余京城周遭帮派,多年来所遇厄难,所受不易,连带京城当中,何事不可触,何事需以雷霆手段震之,使其稳固安定,而泊鱼帮之所以长治久安,帮众尽是富足,皆是多半出于身后靠山,近乎是权势横推一国国运。
从那位兰袖亭的亭主,到那位战战兢兢酿酒耳聋口哑的老者,云仲讲得很是仔细,近乎是言无不尽,将所知所闻尽数道来,其中不曾加以丁点感慨,更是不曾评判几人对错是非,而是一股脑尽数说与一旁盘膝坐定的青衣人,说着说着便说到桃苑岛中,所见桃花,所遇两人,见过那位模样十分俊俏的掌柜,求而不得的那位燕哥儿,乃至于那位抄枪立身院落当中的老者,运枪时节是如何一番风雷大作,炉火纯青。
直至说到那座五色玉楼之中,藏匿的那位山鱬,与其中那位似死未死的老者,和虹桥当中见过的数百游魂。
“如此说来,你小子大抵距离那四玄境,已是不远,倒是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吴霜耗费好一阵功夫,才缓缓开口道,苦笑不已,“两载时日说长,不过人之生来刹那,但若言短,两载之间沧海桑田,原本南公山周遭鸟雀,为师大多已编出个姓名来,可惜闭关足足两载有余,此时已然辨认不出那群开春才长成的幼鸟,究竟是谁家子嗣,谁家孩童。”
“两载时日,实际已然足够人看清天下之大,看清乾坤之变,窥探见许多世事无常,望得许多生来不由己,所以出剑时节,愈发是难得心境通透,可终究是难以分清,人世之间,究竟是善事之始,还是恶念才生,故而忧心困乏,终不知是该如何出剑,如何做人,如何为人处世。”
吴霜从未有这般神情,云仲望向自家师父的时节,只觉后者悲欣交集,酸楚欢欣,竟是复杂万分,但窥探眉眼深处,尽皆是宽慰。
“人生来懵懂,难说究竟是善意多些,还是恶念多些,但说些实话,倘若是人之初生,已然将善恶两面分得清清楚楚,各占数成,终生不曾变改,那生来世间走得一遭,又该是如何无趣的一桩事。古来时常有温养通天物一说,如是事事皆利己,那这通天物生来有灵,便通晓明哲保身,知进退通世故,而倘若是其主心中时存善念,非因外物惶恐胆怯,时念常情,那又该是如何一件嫉恶如仇的通天宝。”
“人之生来,也无异于养通天物,倘若是自个儿觉得非这般不可,那又有何不可。”
吴霜说这话的时节,难得正襟危坐,望着南公山山外无穷云海,似是呓语一般念出这番话来。
说得少年无端舒坦许多。
第六百五十一章 古柳西风言剑快慢
“知道为什么我出剑始终比你快上一线么?”青衣吴霜将话锋转开去,身前左右两剑翻飞环绕,收归剑鞘其中,略微斜躺下来,松散笑道,“与所谓筋骨强韧,剑术纯熟其实也并无太多干系,你小子刚好是年富力强的时节,且剑术天资高明,断然不会逊色于为师分毫,就算是所下共功夫尚浅,而今也是可称登堂入室,但为何迟迟赶不上为师我出剑快慢,道理不过几字。”
“心事冗杂?”难得回山,云仲盘膝坐到原本观云处,眉头一时松弛下来,一身黑衣猎猎,随风扯动,此刻缓缓试探问起。
吴霜却只是笑笑,“前头有五绝阻挡,身后便是这座耗费无数心力,珍之又珍的南公山,况且眼下天下,不过是山雨欲来难听叶浮声,北烟大泽当中魑魅魍魉妖魔横行,其实皆在为师心头,更何况早年间闯荡江湖的时节,结识许多故友,若能凭依而今的境界帮衬两手,亦需耗费不少心思。说句不中听些的话语,你小子如今眼前难关,心间惦念,不过是身在北烟泽老爹,与南公山中人,尤其是那位很是合心意的温姑娘,除此之外,便是境界两字,尚有江湖当中所见所闻,故人旧交,怎又比得上为师肩头担与胸中石。”
云仲了然,点头笑笑。
吴霜向来极少蹙眉,倒是平日时常是面皮挂笑,同人插科打诨,乃至于时常说些荤腥言语,常常惹得柳倾满脸无奈,至于钱寅赵梓阳两位,却是听得相当有滋味,只凭那位老樵夫言语所云,吴霜不曾入得五境倒尚能说得过去,可倘若是入得五境,便是如今天底下独一档的古怪人,全然也无那般高手风范,更是少有闭关的时节,这回能踏踏实实坐稳两载死关,就连老樵夫都是有些诧异。
“没过五境关前,总觉以我这番天资能耐,不曾凭南漓毒尊那等邪门外道的手段,于这般年纪就已是破入四境多年,无论如何都理所应当破进五境,但人甭管是时过境迁,被长蛇咬过几回,都是不长记性,真正站到五境城头之下,才发觉原来那座关当真是高得骇人,也难怪你这小子精明,从小便晓得畏高,为师御剑不下万千回,唯独此番闭关时节,觉得那座关,穷尽此生也是未必能见着城头,天晓得是如何扛将过去,这才堪堪有了保命的本事。”
按寻常脾性,就算是雀牌胜得盆满钵满,吴霜也要好生吹嘘一阵,可一旁的少年看向吴霜的时节,后者竟是不曾有半点波澜,面皮平和舒缓,似乎只是说起昨夜落雨,淡然非常。
所以少年无缘无故笑将起来。
“身在那处桃苑岛中想心事的时节,徒儿曾不知为何心思灵犀,见过浩荡紫气冲刷南公山上下,忽而来去,如今看来却当真是猜得没错,恭喜师父迈得五境,能见天地之宽。”
“口说无用,这一趟出外许久,要是不曾带回些贺礼,为师可是要好
生罚上一罚你小子。”吴霜斜睨,瞧着少年浑身上下黑衣浮动翻飞,宽敞大袖,被山巅罡风吹得摇摇摆摆,似是墨滴晕染开来,心头不知怎得便是突兀一动,没来由开口道来。初听似是插科打诨,又是做起那等无良事,但云仲愣了愣,竟是察觉自己这位师父,除却一瞬流露出些许打趣意味,便很快收敛而去,就好似乎风前雾霭,溪畔微火,瞬息尽散。
但就算是吴霜戏言,倒也真没曾想到,少年当真是自行起身前去车帐之中,搬来几坛泥封新酒,搁在自家师父面前,顺带尚有三枚木匣,三尺有余。
离京城时节,就连颜贾清也是不曾发觉,少年竟是背着自个儿将京城当中的云濯酒携来数坛,埋到京城之外百里地界,虽说返山时节已然察觉,但少年只是赠与这位酒鬼先生区区两坛,剩余瞧来便是成色上上品的云濯酒,连少年自己也不曾使劲儿地喝上一口,每日皆以市面上头寻常酒水对付酒瘾,一忍便是数月,气得颜贾清三番五次险些骂娘,话到嘴边才堪堪忍得,悻悻前去别处讨酒。
三枚木匣当中存有两剑,一柄长刀,瞧来皆是上上品,云仲离京前曾特地前去铁中塘府上,打过回欠条,这才将湖潮阁当中,堪称镇阁的两柄好剑携回,赠与自家师父。
剑芒清冽,譬如雪片走梁。
“徒儿那间湖潮阁当中,少有成对好剑,数得上名头的除却两柄弃马卒贵,赠与位苦命人,也仅剩这对镇阁剑,其一唤作古柳,其一唤作西风,两剑本来迥异,古柳重宽瞧来笨拙,而西风却不足三尺,且剑刃纤细略弯,不似寻常剑,倒是犹如长匕,可偏偏是这两剑,似乎最是与吴钩青霜登对,如今赠与师父,没准能在这两剑之中,找寻到一缕剑意,使得佩剑再上层楼。”
吴霜瞥见古柳西风两剑,接过木匣好生端详一阵,突然有些不知要如何说自家这位衣钵弟子。分明是经络未曾修补妥当,分明是入江湖以来尝到甜头远逊于苦头,却仍旧是不忘外出归来时节,替自个儿这做师父的挑来两枚打眼观瞧,便是来头不俗的好剑,心思何其细。
“分明乃是个男儿郎,心思却与女娃一般,你小子性情,算是这十几载中,瞧过最为古怪的一人,”以吴霜如今境界,怎又会瞧不出古柳西风二剑来头甚大,剑意内敛,却堪称深厚,虽说不曾知晓曾是谁人佩剑,但不消细想,便可窥探出些许端倪,摇头苦笑叹道,“分明是使剑走江湖之人,最该是无所忌惮,醒时饮酒醉里观剑,可你小子却是心思奇细,倒是比起许多女子念头还要齐全些;但又不可说是知进退懂强弱,明知是同人交手过招,非但占据不得丁点便宜,却还要拼起性命,搭上一身经络,也非要递出剑来试试。但要说你小子愚笨,这般年纪时节,为师浑身上下依仗的也唯有手头两剑,懵懂无智,近乎只是因上苍垂青赠于这份天资,强行冲杀出条血路来,才算是在江
湖之中立稳跟脚,故而愚笨之人,你小子也不在此列。”
青衣吴霜眼含笑意望着手头两柄剑光凛冽的长剑,无端笑道,“待到哪日腾出空来,去到北烟泽处,可是得好生同你爹攀谈几句,没准当真是子随父性,耳濡目染出你这么个很是古怪,瞧着又烦不起的小子。”
云仲咧嘴笑笑,指指自己鼻头,“大概是谁也不像,唯独像我自己。”
“出外两载,油嘴滑舌越发病入膏肓,医无可医。”
“还不得亏您老教的好,师父的言语能耐,比起剑术不知要高深多少。”
雨后空山,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师父不曾问起弟子修行有无进境,弟子同样也是不曾说起起,自个儿究竟出山一趟,遇上过多少回困心扰神,只像是市井里头的说书先生,添油加醋,从皇城泊鱼帮,说到子阴山山鱬,谈笑之间,已然将这两载之间事,尽数道来。
倒是不远处的颜贾清偷来一坛云濯,瞧着对坐饮酒扯皮的师徒二人,轻轻撇了撇嘴,将那尾狸猫揽入怀中,挨过三五下抓挠过后,终究是跳脚骂将出声。
云仲也不曾隐瞒,直说是遇得机缘,经络大抵已然重塑,但却是喜忧参半,如今丹田又是抱恙,恐怕一年半载之间,照旧递不出像样剑气,更是不见得能将境界提入三境,百般忧扰之下,还是将颜贾清那条黄龙接下,如今已然习得其中六成本事,虽不见得可依此横行无阻,但起码亦可护自身无忧。
对此吴霜只是略微思索过数息,便是爽快点头,言说这颜贾清来头莫名,但身在南公山几载之间,除却醉酒垂钓之外,亦是不曾有半点古怪举动,难测其心意,不过大抵也并非什么心怀叵测之辈。少年一时不解,吴霜却只是笑言,可曾见过那等心怀叵测之人醉后胡言乱语,既是酒瘾奇大,且时常胡言乱语藏不住话语,多般也坏不到哪去。
“知晓你小子不乐意,觉得此乃是外物而已,剑客就该是除却腰下马与身后剑之外,无牵无挂不屑什么外道的能人,除却一剑在手,理所应当不该用偏门手段,但谁说只管耕田之人不会除虫的?何况你小子如今这修为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抬至三境四境,依靠黄龙,若能令师父我放下些心,又有何不可。”
少年神情一时古怪。
“想想我当初那剑仙名头,再想想跑去那处小镇之中心甘情愿支起个茶摊,搁在寻常修行人身上,估摸着都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可老话怎么说来着,技多不压身,一位通晓剑道,且阵法修行有成,再添拳法过人的修行人,论生死的时节,手段层出不绝,就是比单独练剑者强上那么一线。”
“专心虽好,但也无需只重一处,而抛却其余本事。”
第六百五十二章 暖人长风白木阵
直到吴霜离去,云仲依旧不解。
道理很是简单,吴霜这等练剑二三十载,向来将剑道挂到心尖上的人,搁在平常断然是要嗤之以鼻,言说这些外道本事,同剑道剑术相比起来不过是低微到尘土里头的破败布头,弃之可惜,可捡来更是无用,反而是平添冗杂交错念头。其实就连少年自己都是狐疑不已,手腕之中缠绕黄龙,究竟应不应当接下,但转念想到南公山中几人,想起温瑜初入山上时节,面皮之上寒霜,武陵坡一众孤冢,不知怎得便是将黄龙系在腕上,神情一时愈坚。
同样不明所以的,还有始终佯装闲逛,耳目却始终观听两人言谈的颜贾清,吴霜说罢那番话后起身离去,径直走到神情古怪,眉头挑起的颜贾清身侧,犹豫两息,还是不情愿道谢两句,抱起一坛云濯酒,冲后者笑笑,迈步去到正殿。
春深时节,一日难见春归,可待到留心端详的时节,窗外鸟雀啼鸣,已然是渐渐鼎沸,以往冬时冷风割面皮,眼下吹拂,徒添暖意。
“难得吴大剑仙能请我这檐下雀饮酒,您老抠门这件事,近两载之间可是听过无数传闻,如今突然请咱饮酒,倒很是受宠若惊,四境时还好,如今迈入五境,很难令在下心安理得,毕竟剑道乃是天底下攻伐最是锋锐无双的手段,实在不得不防备着些。”
“真打算让颜先生饮上路酒,过后算账,凭我的性子,必定是前去买来十文三坛的差劲米酒,又怎会舍得这云濯,好些年不曾尝过这等红尘烟火气奇重的酒水,这区区几坛,我一人都未必能饮得尽兴,又怎会同你分饮。”吴霜分明很是肉疼,瞪过两眼颜贾清,作势将那两坛酒水收回,后者果不其然伸出两手制住,讪讪赔笑道来,“别介,两三载之间光算守山,也该给些甜头不是?何况此番外出,还将那小子顺带也劝回南公山一趟,哪怕不曾久留,也该是一桩功德,总要给两三枚甜枣尝尝。”
两人饮酒皆是奇快,不过三两盏茶时节,已然是下肚近两坛云濯,吴霜倒是馋酒足足两载,并未有半点异状,但颜贾清却是不然,本就酒品奇差,且自身原本酒量就算不得奇好,只是强行咽下而已,行话言说,不过是多两分拼劲,云濯才下肚数口,面皮便是已然涨红开来,言语越发无束。终归是黄龙如今正附到少年手腕当中,故而如今饮酒,已然不需借酒水压制黄龙念头,越发是头昏脑热,三五回险些滑落到桌案下头,醉意深重。
干喝许久,到底还是吴霜先行开口。
“云小子方才言说,他如今无练剑的心思,想着暂且将手中剑搁置下来,四处走走瞧瞧,待到心思通畅,丹田修补妥当过后,再将手中剑捡起。”从来是无甚心思,嬉笑怒骂的吴霜放下杯盏,怔怔望着窗外春光,神情复杂得譬如山间而今已然繁茂到难辨花草,青衣随风,却是萧索。
“愚不可及,本就是磨刀砍柴两不耽误的事,觉得出剑不舒坦,心头不晴朗,边想边瞧边练剑修行,想来也是无碍,何苦非要如此,”颜贾清却是哼哼道来,醉眼朦胧强撑起眼皮,“你这徒儿哪里都好,唯独一点心思太重,且难以疏浚,修行事有时想得越多,反而无助,徒添犹豫不绝,更何况是天资本就差劲,如此心性,没准待到他能迈入四境五境的时节,咱二人两鬓早已染白。做个算不得糊涂的高手,还是做个心里澄明却毫无本事的二境,还是前者更好些。”
“秧苗遇水患,有能耐的老农不消三五炷香,便可解去忧患,而那些位平日里杞人忧天的年轻人,除却束手无策之外,别无他法。欲令世上无雨天晴,先是要有那等一手撼风云的能耐,再想其他不是?先得有那份本事,再言先天下之忧。”
吴霜含笑看过颜贾清一眼,赞许点头。
“在山间两载,你这位只晓得独善其身的外来人,如今也变得有了些山中人的意思,但能将此事想得如此分明,当真是自个儿在世上摸爬滚打,吃过许多年苦头,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我头回见云小子,认得小镇当中有这么位少年的时候,这小子课业不曾写罢,大抵是随口扯谎,跑到我那茶楼当中奋笔疾书,便是发觉这小子笔墨之中剑气舒展,过后让他瞧见过两手剑术,更是同雪海长林当中饿过许多日的虎狼一般无二,那时节便知晓,这小子终生怕是也搁置不下手头长剑,果不其然虽是修行很是受阻,但不出两三载,已然比得上我当年。”
“但就是这么位嗜剑如痴的后生,如今竟然舍得将掌中剑撂下,就算我这师父,也猜不透这小子究竟为何事困束,以至于无暇他顾。”
“但必然是对他而言很重很重的担子,落在肩头,只得苦苦支撑,实在排解不得,才将这话说与我这师父听。”吴霜望向正殿之外,浮云生暖意,草长留莺飞,不知这些年岁当中,第几回含苞欲放牡丹,随云仲两人前来的狸奴躺到花丛之中,使纤细前足够着一枚牡丹,仔仔细细闻闻香气,眼神猛然便是舒缓下来,淡淡笑了笑。
“倒也想过开导两句,但有些事总不能尽数相助。那小子心里剑的分量如此之重,既然决定搁置一阵,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强逼着这小子,非要将剑握到手上,待到想清了,再出剑不迟,莫说他及冠前不曾破得三境,就是年至不惑才迈入武道后三境,又算得上什么。”
颜贾清似笑非笑瞅过吴霜一眼,嘀咕了句全是疯子,旋即才继续问道,“今儿请我饮酒,恐怕不止想要说这些,藏着掖着,并非你吴霜性情,还是直截了当问我最好,不然待到咱再度外出转悠的时节,可就难说何时再回南公山,此地虽好,但也要做活计不是?”
“去到镇霞宫前,我曾远走一趟齐陵夏松,打听过许久,终究是由打一位已然无几日寿数的老者口中,听来过三两句旧事,其中便是提及过钓鱼郎三字,言说是身负黄绳,向来便是行色匆匆,去的皆是那等古时沙场,或是修行之人道场仙家,使那枚无钩黄绳垂钓,最是来头莫测。”
吴霜也是收起杯盏,平平静静望着向眼前人。
眼光倒是与凛冽无干,不过望向颜贾清的时节,却是犹如锋刃剖骨,隐生寒霜。
伏于桌案上的颜贾清抬起头,摸摸鼻头,很是有些心虚,“老人家昏聩,早已是记不得什么年轻时节所见所闻,更何况雁唐州本来就不显世间,大多人不知晓,也是自然,吴大剑仙总不会觉得,在下来头甚是高深莫测,真若是那般,怎还会被天下仙家惦记上,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旋即摆摆手,纵使是醉意深沉,已然有些压不住腹中话头,也分明是不愿如实相告。
“黄龙钓溪,不钓鱼虾,且放任山水气不顾,觅浩然大气,寻百代意气,纳于绳中,不知去向。”
“这话你应当听得相当耳熟,初听时节我也不解其意,过后却是想得越发清楚,也难怪那些仙家纷纷出山,缉拿你这位平日性子瞧着断然不会作恶的文人,原来如此。”
颜贾清挑眉看看吴霜,略显局促,不过旋即便是眼前一黑,躺倒到桌案之上,瞬息已是睡去。
待到青衣男子出门的时节,面色依旧平和,将手上那柄水火吞口长剑也随身带上,遥望南公山山外,丝丝缕缕云海,与由南而北暖人长风,将一身青衣都扯得平顺许多。
云仲依旧立身在温瑜屋舍之前,但屋门未开,其中女子多半已是倦意奇深,即便是山巅马蹄才响二三声,也是不曾听得,昏昏沉沉睡去,两肩已然是消瘦不知多少。一身黑衣的少年就这么立身在窗棂旁,让出大好日光落在少女面皮上,很久很久都不曾舍得将眼目挪开,略微失神。
那年也是这般好光景,可那时节温瑜上山时,面皮尚有两分稚态,并无眼下这般为心结困束的枯萎模样,就好似四月春光天,万千花草迎风借阳,唯独一株青莲凋落。
少年静静蹲下身来,索性靠到屋舍墙外坐下,默默地掐起两指,将原本就很是生疏的大阵挑起,笼住整座屋舍,盘膝静坐。一尾黄龙由打手腕立起头颅来,内气流转,尽数没入云仲浑身上下。
大师兄柳倾曾言,白木阵主清心降躁,行此阵时节,春风更绿,滚日更金,且可缓肝经胃脉,除却耗费心力奇大之外,算得上阵法当中催人悟境,脱开心关时最为适宜的大阵。
少年牢牢记到如今,却是依靠黄龙内气,生生盘膝坐到灯火初上。
整整三时辰,阵法不散,引得百鸟来歇,长云凝聚。
第六百五十三章 夏时蝉
夜半掌灯时,温瑜方才由交错繁杂梦境当中缓缓醒转,抬眼一瞬,却是发觉整座屋舍外笼有一方大阵,瞧来便是生疏得紧,绝非是柳倾那等圆润流畅手段,当即便是蹙起眉宇,披上件素色衣衫,迈步出屋。
虽是近夏,奈何山高风寒,仍旧是能由丝丝缕缕来风,追寻着零星料峭,一位黑衣少年靠到屋舍之外,浑身衣衫早已是叫汗水浸透,周遭湿痕瞥眼可见,听闻是有人迈步而来,扭头望去,却不知为何将嘴角掀起,旋即挪动僵硬身形,将阵法收拢,连忙将臂弯黄绳藏起,也不急于开口,而是自顾憨傻笑笑,望着少女越发清瘦面皮,瞧不出丝毫忧心之色。
“温姑娘,好久不见。”
浑然不曾提起自个儿究竟在檐下候过多久,究竟维持过几时辰大阵,只是平平淡淡七字,像是昨日才见过。
前阵接连数场雨,屋舍石阶满是苔痕爬遍,山巅之上灯火通明,云仲就这么蜷缩到一角,使黄龙内气撑过足足三五时辰,将那方白木阵横是布置得滴水不漏,虽摇摇欲坠,而始终未曾松垮溃散,热汗横流凉风吹拂,吹冷一串接一串鬓角汗水,浑身黑衣本不该显,但如今灯火之下,分明瞧得水光时现。
温瑜不知怎得向上望过一眼,而后眨动双目,拽起少年右耳,径直走回屋中。
“本就是经络未曾痊愈,身子骨薄弱,难得回山却还是叫人很是不省心,”少女使布帕将少年脑门凉汗擦净,很是嗔怪,撇嘴道来,“倘若这方白木阵对症,我又怎会不自行施展,知晓你心头始终惦念着,但下回倘若再做这等不加考虑的愚笨事,下回便不去京城了。”话虽如此,可温瑜还是不着痕迹轻轻挑起嘴角,望着少年很是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到底是将笑意尽数铺到脸上。
“下回只怕不消去京城相见,此番回山,那泊鱼帮的偏舵主,来日还要托那位铁中塘另寻他人,做过一年半偏舵主,分内事应当如何做,分外事应当如何做,其实已是心知肚明,”云仲被布帕抹得面皮生疼,哭笑不得含糊道来,而后才是发觉,似乎眼前女子压根便不曾替人擦过鬓发,更是从未请自个儿入过屋舍,当即言语声便是微弱下来,“仔细想来,也并非那等身在帮派之中,能将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不紊的纳等人,旁人知晓我乃是由打南公山而来的修行人,大抵才舍了这么位偏舵主的职位,好生供着,除却算账功夫之外,只怕由帮中随意挑出位心眼活络的帮众来,身在此位,都要比我合适得多。”
温瑜却是笑笑,压根不曾意外少年这番言语,使指尖点过少年额间,“小师叔性情一向便是如此,说是妄自菲薄倒也不尽然,总之握到手上的物件,总觉得自个儿才不配位,或是觉得乃是旁人出于其余缘由,才将这桩好事拱手相赠。殊不知我前去京城那几回,路旁商铺与酒楼中人,皆是交口称赞,说那位才继任偏舵主不久的少年,虽说很有些老气横秋,但向来是与人为善,比起那些位时常走动,恨不得将自个儿那微末权势裱到胸前的泊鱼帮中人,口碑好过不知多少,依我看来,这偏舵主位子赠与小师叔,非但不是送上一份人情,而是性情使然,好令家家商贾能塌下心思好生赚取银钱。”
云仲望着一时间很是有些眉飞色舞,比起前阵多出许多精气神的女子开口言语,一时间竟很是有些安心。
秉烛长谈的时节,少年
讲起泊鱼帮中所见,乃至桃苑岛中所见,与子阴山见过的那座五色玉楼,温瑜听得仔细,面皮也是改换多次,说到那位宁泉安不曾保住性命的时节,终究是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良久也不曾言语。
“我在京城之中,曾借闲暇时节听过回说书先生讲戏,听罢过后,温姑娘且安心歇息,心结难解,若是不曾好生歇息,到头来熬到形销骨立,便当真不是一件好事。”少年撩开女子碎发,瞧见后者额角越发单薄,神情一时很是有些难言,破天荒将温瑜揽入怀中,娓娓道来。
温瑜面皮略微潮红,才要推脱,才发觉少年已然开口,抿紧嘴唇,合上双目,却当真是仔仔细细听闻少年言语。
说是古时天上不曾有天庭,黄泉不曾有地府,天地初开似仍是眼前事,地上有巨灵,溪中有龙蟒,就连天上高悬大日,都不过是金乌遁形其中,照耀四方,无数仙家或是赤足,或是横躺于葫芦蒲扇上头,时时显于世间,同人世间百姓,全然瞧不出差别来,兴许寻常村落当中的一位邋遢老汉,百年过后破开棺椁,便可驾鹤而去,重新化为天上闲散仙,来去无定。
那时节曾有位巨灵落地,受仙家册封,落到一处时时有云雾遮蔽的地界,便是时常想着要将始终压到自个儿头顶上的那片云朵震开,但那云朵似是天上仙家所豢,虽说是巨灵震怒,不下千百回跃起,尝试将云朵震散,依旧徒劳无功。即使是巨灵甚不喜终日阴云盖顶,但与周遭百姓相处极好,无论是孩童纸鸢落在枝头,还是哪家百姓外墙被雨水浇塌,巨灵皆是出手相助,虽说高出常人近乎十丈,但到头来依旧是有许多孩童,愿趁巨灵歇息的时节爬上臂膀,眺望那道始终遮蔽日头的长云。
原来村落当中并非皆是百姓,更是有几位化为寻常百姓模样仙家,明知那片云朵来头甚大,但瞧巨灵终日闷闷不乐,还是狠下心来,不惜得罪仙家当中高手,将那片云朵驱往别处,于是原本难见日光的村落,里头多了一位眉开眼笑的巨灵,也多了几位瞧来颤颤巍巍,实则却是有道神仙的百姓。
“故事讲得很好,”温瑜低眉,面色却是平淡下来,“但世间哪里有什么巨灵,哪里有什么神仙,更多时候心结要解,别人帮不得,假若是南公山山间人,瞧我这后辈可怜,再掺染上小师叔这层,仗义相助,将那人境界打落,那才可说我这心结,只怕终生也未必能解。”
“南公山可以庇佑我一时,师父也可护我一时,但到头来真要走出自个儿一条路,还是要靠自己。”女子侧过脸来,面皮越发清减瘦弱,凄然笑笑,“这些年来,小师叔你也是如此做的,不论是练剑还是修行,都是要强撑起十二分精气神来,明知三境兴许都难以逾越,仍旧是勤勉,归根到底,是不愿始终在师门羽翼护佑之下,而是始终惦记着自个儿能独当一面,将南公山遮到身后,哪怕有一日师父抱恙,也能吊住这座南公山一口生机,为人弟子,便应当时常想着将这处宗门扛到肩头,起码令门中师兄师父多放心些。”
云仲张张嘴,终究是嘴角颤动,自个儿都不知道如何将已然到嘴边的一句话强行咽回肚里。
温瑜的性情,自来南公山后,和缓许多,更是难以再觉察到起初时节,腰间悬刀满面污泥,却是冰凉如霜雪的神情,但云仲知晓,无论是此时少女言语如何温和,带刀之人,心头总是有一点地界始终堪称薄
凉清醒。
其实少年很想开口问上一句,如若是自个儿能破入三境四境,是否就可顺理成章解得女子心头疾,但低头时节,少年无意望见自个儿小腹,又咬牙将那句问话强行刹住脚步,双唇抿紧,却还是抬头勉强笑笑,不过即使是温瑜,也不曾瞧出丁点勉强。
天公最好戏弄世间情意,总要在两情相悦时节,添上些零零碎碎,比如是无力许诺,比如是难得所愿。
即便是无心言,即便是不曾开口道个分明,少年依旧听出了些许滋味,不知怎得由打两耳直冲心脉,脸色不由得比之前又要惨白两分。
只是温瑜不曾瞧见,将下颌放到自个儿肩头的少年,眉宇瞬息低矮下来,喃喃道来。
“早些歇息,当初听过一首童谣无字,今日哼来与你听闻,权当是借此安眠。”
屋舍之外吴霜酒醉,突然却是停下脚步,仔细倾听晚风当中裹携出的无名小调。
似乎是由北面那座小镇当中传来,兜兜转转,过上齐走齐陵,抵武陵坡,上京城越黄沙,途径十万山再走古刹,去到桃苑岛,再入子阴山,到头来还是随风流至那座小镇当中的坟茔之中,数载年月,刀剑生光,浮云悠然而去悠然而来,山上繁花,年年岁岁皆相似,岁岁年年皆不同。
野马穿行驮童谣,可能听出轻哼当中究竟掺染多少艰难辛酸,风刀霜剑磨人鬓的,大概也唯有吴霜一人。
院落墙头有尾老猫半睁两眼,随哼唱声响甩动尾巴,搅碎月华。
何来闲云野鹤,不过身不由己,一山放过,万山阻拦。
青衣的中年人突然就明白了少年为何要将视为自个儿性命那般重的水火吞口长剑,随古柳西风两剑,一并交给自个儿这做师父的手上。
如此年纪,单薄身板,如何抵得住万千山峦相压,只得腾出手来,似市井当中挑夫颤颤巍巍,涕泪横流背起无数山岳,抻断筋骨,压烂肚肠,却将一路困心劳苦求而不得,尽数藏到哼唱当中。
“这小子想的,看来比我都要多些。”
春深处最末一缕春风,停到最末一声哼唱当中,夏蝉已然破土,悬到树梢晒月光。
第六百五十四章 无愧乌纱
任凭是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四方难辨的荒唐世家公子,都是晓得由打这处至偏僻的苏台县,欲走京城方向,唯有条偏僻官道,顺官道而下,自能望见京城方向,往年由打此地逃离的县官老爷,多半都是一人灰头土脸上路登程,待到走出这片穷山恶水的地界,才是长长吐出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倒是不知想起那位方才继任的新官,心头能否生出些许同病相怜,兔死狐悲的念头。
事至如此,又何谈百姓送行,不止如此,且是有许多扛起锄耒的汉子,无意间瞥见那位落魄而去的县官老爷仓皇离去,非但不曾心头感叹,反而是要将锄耒拄到田间,好生骂上两三言至难听的乡间骂街话,狠狠啐上两三口唾沫星,这才算略微解去心头恨,继续面朝黄土背枕青天,躬耕不止。
但无人能说得出,那些位仓皇而去的县官老爷,究竟有甚错,也无人能讲个分明,那些位县官,究竟是否是好官。
今日乃是荀元拓离苏台县日子,按说原本乃是铁打主簿流水县官,官衙当中本就应当留一位知根知底的主簿,也好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新官出谋划策,虽是手头权小,起码也可帮衬着些,令新来县官坐得稳当些,跟何况是这可称臭名昭著的苏台县,上齐县官一流官阶,纷纷是避之不及。
荀元拓不晓得是使了何等手段,竟是当真由打京城当中讨来一纸文书,将这位已至中年的主簿一并携往京城,任凭后者面露难色,到头来也是不曾松口,只说可携家眷同去京城,倒是未必许以重职,起码可在荀府上头,做位闲来听棋落子,忙时出谋划策的入幕之宾,比起身在此间耗费无数年月,到头来垂垂老矣未立寸功,无甚奇谋,要好上不知多少去。
起初主簿只当是这位年纪尚浅的县官说笑,虽是知晓此人本事手腕分明与年岁不甚相衬,且大抵京城当中靠山根基匪浅,但也是不能尽信,毕竟是由打京城而来的一纸文书,太过难求,许多身世稍逊些的寒门读书人,至多也不过是做到这等县官主簿官阶,再要往上走得两步,没准就得触及那些位世家或是世代为官老臣子嗣的位置,如今上齐文风盛行,可总也绕不开这两座绵延无穷大川。更何况这位荀元拓,年纪实在是过于浅了些,纵使是那些位相当有来头的世家之后,家中辈分高者为避嫌一说,也大多要刻意拖延至近乎而立之年,再教子嗣前去讨得个官职,一来是已然成家许久,早先那些少年心性,早已是磨得十不存一,其二便是年岁愈长,心性与为官手腕也是由家中老辈学来个六七分,足可担当大任,故而平步青云,也算不得甚稀奇事。
但荀元拓说破大天,也不过是才及冠二三载有余,哪怕是主簿相当瞧好这位年纪轻轻,眼界手段便已能从容立身八面来风中的县官,亦很是有些信不过,更何况京城江河,又怎能是苏台县这般沟渠可比,堪称是深不见底,莫说是打算迎潮头而上,稍有差池,殃及池鱼也未可知。
不过荀元拓倒也不曾勉强这位身在苏台县兢兢业业许多年的主簿,直说眼下情景已然摆到台面上头,身后靠山虽比不得什么当朝齐相,倒也是差不得太多,既然是那纸文书其中朱笔批篆印皆尽齐全,是真是假想来早已是心知肚明,但至于究竟去不去京城,趟不趟这趟浑水,皆在主簿一念间。
“京城中有能耐的有许多,只怕是堵在京城之外待价而沽的文人,里头不少人有谋臣之姿,为何偏偏看重我一个渺小主簿,该不会是荀公子瞧我性情温吞老实,打算将我拽入京城,做那等见不得光的事?”荀元拓提前数日便已打点罢行装,替这位主簿也雇得三五辆车帐,似乎是早已猜算到这位身在苏台县呆过许多年头的主簿,此番定是要随自个儿前去京城,今日外出闲逛,听闻一旁中年主簿如此言语,当即便挑起极好看的眉宇,畅快笑笑,不知可否。
苏台虽说许多人曾言,此地属穷山恶水,但当真熬到这般节骨眼上,景致却也比那些早富盛名的地界不知要好上多少,已然是近乎夏时,田边纷生花木,水泽丰茂,更是有无数身披莹白羽衣鸟雀,不知从何而来,落在碧水潭边,额间生红,点缀周遭碧绿其中,倒真稍稍添些许惊艳意味,鸟雀低头,繁花隐朱红,无边潮气裹四体,分外舒坦。
“这水潭最是有来头,苏台县立县多久,这水潭便多久不曾干涸,大抵是周遭山腹之中有甘泉长留,由打石缝之中渗出许多来,纵使连年大旱的时节,苏台县中百姓倒是也从未因无水可饮害愁犯难,水尤清冽,相距潭底二三丈距离,窥之即透,游鱼水草似是落在半空当中,最是灵动。”邢主簿先行开口,还是替这位多日以来只顾前去百姓家探访,始终无空外出的年轻公子讲起,眉眼当中难得有些舒畅意味。
荀元拓看得分明,却依旧不打算言语,径直去到一处延伸出奇长的湖岸边,瞧见离岸三五步处,水潭底稳稳搁着枚玉壶,玉壶周遭铜钱洒落,乃至有两枚铜钱恰好落到壶口处,游鱼安然经过,而玉壶始终不动,周遭已有青青水草生根,当即便是有些不明所以,也不消开口细问,只凭眼色问询一旁主簿,神情很是有些好奇。
“此间乃是处县中人祈福求财的地界,听说乃是当年一位善人所设,言说此地水潭当中神妙非常,大抵是有仙家栖于此间久住,每每要行大事时节,先行来此投上枚铜钱,倘若是落入玉壶当中,则行事有天地之间仙家庇佑,必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自可能成;但如若是心思不正,所行之事不合仙家心意,则铜钱不得入玉壶。出于灵验,多年以来,已然是有零零散散数千枚铜钱落在此地,但无人敢来取用,”邢主簿娓娓道来,瞥见一旁的年轻人神色有异,当即浅笑道来,“身在苏台县许多时日,大抵荀县令也是不曾来此,今日恰逢辞去离京的时节,不妨一试,虽说下官不信世上鬼神仙家,倘若真能取来个好兆头,不也是一桩好事。”
“没准世上当真是有仙家呢,临出门时节拜上一拜,总是没错。”
荀元拓躬身朝那枚玉壶行礼二三,竟当真是由打腰间掏出枚铜钱,两手托住,轻轻抛向玉壶方向。
铜钱遇水,来去飘荡,两三次险些偏离壶口极远距离,却又是不知为何,重新荡回壶口,顺带还将那两三枚悬到壶口的铜钱,也一并砸入壶中,升腾起几枚水泡,炸碎到水面上头。
可荀元拓神情却越发肃穆,又是拜过两拜。
“那位善人,想来才是多年前苏台县中,心思最正的一人,既大势不可改,便只得凭这等通鬼神仙道的手段,将百姓所行之事束住,以此区分善事恶事。”
“虽说是最低微不过的神通手段,但对于此地苏台县的乡间人,少有人去到过私塾学堂,故而所谓神鬼,已是世间最大。”
荀公子也不顾一旁神情诧异的邢主簿,抬手推掌,水潭当中那枚玉壶周遭,青苔一时尽去,皎皎如月,通体莹白。
“这手段其实比我那所谓上策,还要高明不少,只可惜手段尚且低微,多半是苦苦坚持过数载便已是损伤本身,但饶是如此,也令山间百姓知晓了许多事,何事乃是为善,何事乃是为恶,扯神鬼虎皮,若能教人区分善行恶行,那即便是世间大不敬,又有何妨。”
邢主簿看得分明,眼前这位荀公子不过是单掌推出,便已然是使得水中那枚玉壶当中污垢水草尽清,当即便是怔在原地,两眼圆睁望向眼前人,一时难以出言半字。
“我们做官的就如同方才投出的那枚铜钱,势微力浅,到头来连一地格局都难以改换,可如若是有泼天手段,便可道出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能耐越大,虽是递衰,送到百姓眼前的好处便要更多些,就如同那枚铜钱落入玉壶当中的时节,无意间便可将百姓所求,也一并触入玉壶其中。”
“安贫乐道,情深意重绝非是那等贬义奇深的词句,可只有站得更高些,才能将人一身抱负施展开。”荀元拓说话时节言语轻轻,一眼不瞬盯着潭水当中那枚玉壶,如同眼前立着的并非是一枚玉壶,而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每日盘膝坐到湖岸边,仔仔细细打听来此百姓为何事求福兆,而后两指轻捻,决断那枚铜钱究竟是落入壶中,还是落入壶里。
“不谈整座天下,起码上齐一地之中,苏台县并非独一无二,尚有许多座苏台,邢主簿倘若打算真个将这些苏台县治理妥当,匆匆不过百载,又怎能在世家眼皮低下,断其根脉去其糟粕,使得万民无忧。归根到底高处不胜寒,但若受冷风吹拂,可使得世上多些春夏,在下以为,这才算是初入官道时节,所谓无愧乌纱。”
第六百五十五章 暗箭难防,明枪难躲
邢邬峡生在上齐东,距离黄从郡也不过区区百二十里山路,但相比起后者盛产锦织与曼丽姑娘,自是不可一概而论,乃至于早先年少于街畔玩闹的时节,一次都是不曾尝过路边叫卖的糖块,纵使搀得满口淌涎,到头来依旧是冲一众玩伴得瑟道来,言说家中时常食肉食,倘若再是终日吃糖,到头难免要落得个不足及冠年纪便已然浑身肥油的景象。
众人都是晓得邢邬峡家中,接连两辈皆是屠户,虽是算不得富贵,但起码每日外出时节,邢邬峡双唇上头皆是涂油,故而即便是数年以来邢邬峡身形从未改瘦弱,旁人也大多是觉得这小子乃是生来不长寸缕肥膏的体魄,倒是也无人发问,怀疑这位精瘦的少年郎家境如何。唯有少年郎知晓,家中的确是钱粮吃紧,一家四子,饶是这屠户行当算不得少油水,但那位胡须奇密的爹,却是将家中三子皆是送去学堂私塾之中,除年纪尚小四弟之外,其余三人每载学堂银钱,便是要牢牢占去家中每载所得。
所以邢邬峡每每出门时节,为充脸面,总要在门前悬着的新肉面前,狠狠蹭上两回双唇,这才敢坦然上街,同周遭玩伴显摆上三言两语,可一年到头下来,其实压根也不曾尝过几回荤腥油水,反倒是拮据至极,不过十步屋舍当中,六口人挤得满当。
身为邢家长子,自然是惦记着替自家双亲扛着些重担,不过每每提及退去学堂,转而外出奔波的时节,邢屠户总是要发上好一阵子脾气,指点邢邬峡鼻头,言说是缺筋少智,糊涂至极,自个儿这当爹的在外头苦苦奔争,到头来也不过是为了家中几人,能同达官贵人之后分庭抗礼。虽是无人铺路搭桥,凭一身学问,即便去到京城沿街卖些字画,也比起自个儿终日顶着个屠户名头好上许多。
十年年岁,生生将原本身形壮硕,饮劣酒论斗的汉子,熬得油尽灯枯,可膝下四子仍旧是未曾取得寸许功名,唯独是邢邬峡凭学问了得,前去京城之外一家书舍做那等伴读,终日做那等清理藏书伴读研墨的行当,竟是无一人能踏上仕途,皆是艰难度日。
但直到这位屠户临咽气前,都是不曾说上一句四位儿郎的不是,只是难得将言语和缓下来,说慢些来,就算是当真不能成事,起码明事理知是非,那便已是足够,至于能否吃上两载官俸,倒不见得是重中之重。自个儿粗鄙不识文墨,不过既然是有先生与书中道理,替自个儿教导膝下四子,也理应是很好,起码不会逊色旁人太多,以至于家中儿郎,日后处处作恶而无向善之心。
邢邬峡伴读近乎十载,勤恳恭顺,才叫一位大员瞧上,遣人写过封推举文书,才捞得个主簿官职,还是在这苏台县最是惹人厌烦的地界,但纵是如此,走马上任的时节,以往乡间那些位眼光高过顶的富贵人家,皆是出门相送。瞧着这位已然算不得书生,而立有余的读书人佩胸花离去,很是艳羡,当然也不忘好生训斥几声自家那几位忒不争气的后辈,终日只晓得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白白毁去数代苦苦挣下的银钱。
但也唯有邢邬峡晓得,自个儿所谓读书人矜持自傲,不知自行砸碎过多少回,身在学堂当中做半个伴读,半个杂役,早已是将满腹文墨连同面皮,尽数抛却,才讨来这么一官半职,倒终究是了却邢屠户一桩心事。
正是知晓世间不易,所以整座苏台县中,即便是几家势力最大的商贾,撺掇百姓前去衙门前添堵,倘若是遇上这位平日里兢兢业业,常怀善念待人宽和的邢主薄,多半都是自行羞愧离去,向来不曾同这位文人闹起。
“想好了就随我而去便是,眼下这几方势力已然是水火不容,不出几月怕是已然只剩下一两家残破势力,新任县官我已修书一封,将如今境况尽数告知,就算是拱手送他桩上门功绩,恰好赠与顺水人情,”荀公子起身,瞧见依旧狐疑不已且满面惊容的邢邬峡,不住往自个儿两手之间张望,却是强行忍住腹中狐疑的模样,当即便觉得很是有些可乐,拍打拍打主薄肩头,“小把戏,倘若真是有大神通能耐的那等人,怎还会贪图官场步步为营,抢破头高升,早就已然撇下尘世中事,转而求那高深缥缈长生道。”
“你可不像那等人,”邢邬峡突然畅快笑起,摇头晃脑指点道来,“荀公子倘若当真有那等仙家手段,若无意外,到头来依旧会步入此间官场,倒非说是贪心不足,而是原本生来便注定要冲进此处修罗场,虽既无刀枪也无剑戟,但注定要比寻常人世难行许多,一步错兴许便由座上宾转为阶下囚,免不得杀头株连。”
“纵使如此,荀公子也打算走将下去?”
秀水青山,苏台县眼下深春,全然不复原本那等景象,倒是犹如女子正盛,点起绛唇,轻披罗裳,饶是见过平日里蛮横粗鄙的相貌,此番委身花木潭水之中,更迭妆面,一时竟是也可引得人念头愈痴。
“双脚不由己,跟那些位上桌吃饭双腿抖个不停的孩童一般无二,”荀元拓畅然笑笑,打趣接话道,“何处都能争上餐饭食,只可惜师父不允,再者本就是自认有做官的零星天资,既是上苍赠予,怎能甘心只守起眼前一亩三分地,而忘却自个儿初心。”
“也罢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公子且奔京城,咱这小小主簿当真无那般志向,才浅志疏当不得大任,穿得官袍也未必像是大员,如今只在意那眼前短浅事,还请荀公子先行上路最好。”邢邬峡拱手作揖,小心翼翼踩起那些潭边上青苔布满的乱石,步步离去,竟然不曾留得半点回转余地。
寒潭之外,有牧牛童子甩起长鞭,却是难以听见声响,缓缓而去。
“到底是身在世上摸爬滚打许多年的做官人,许多事倒真是算无遗策,叫人佩服得很,只是可惜下头人做事时节,不曾尽心。”
荀元拓这次安然坐下的时节,话语声压低不少,但还是并未有多少顾虑意味,平淡望过眼水中莹莹放亮的玉壶,旋即便是合上两眼,闭目沉思。
自京城之中而来,大抵其中本就有人暗地使力,苏台县虽说本来便是棘手地界,可要借此地局势令自个儿狼狈离去,未免还是有些小觑周先生弟子。更何况身在此间,本就是欲要踏入京城官场前先行磨刀,早晚亦要回去京城当中,到底是天子时常惦念的少年贤才,离京足有一二载时日,依旧是每隔两日便是要念叨上一回,使得许多近臣中官很是焦急。
就连身在京城当中蛰伏许久,安然做齐梁学宫讲学的周可法,都是见过这些位中官不下几十回,除却问询其弟子何日归京之外,便是催促写上封书信,顺带将圣上心意点明,即便周可法很是不愿允这些位中官好脸色,到头来仍旧很是相熟,中官当中也是流传,说那位天子眼前炙手可热的荀公子,有位能耐高深的先生,名声不显,可既然能教出这么位本事莫测的学生来,本事定是也不在小。
京城当中卧虎藏龙,原本过江龙入得京城,恐怕都未必斗过皇城护城河里头短小水蛇,自家先生学问了得,荀元拓自然心中有数,眼下更是身在上齐最富盛名的齐梁学宫,竟是接连两载也不曾扬名,境遇可想而知,大抵已然被那位荀相压得难以抬头。而如今最是令人难以决断的,还是这些自从入苏台县以来,始终不曾露面的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荀文曲虽是对自身一脉中人,多加防备,但终究是官拜宰相,只逊天子一步,纵使是对于自己这位荀家另一脉当中后生很是不满,其实也未必会递出这等堪称下品的手段,况且如此举动,实在很是有些疏漏良多。
“早晓得皇城当中风云际会,能人犹如过江之鲫,但要猜得分明却是极难的一桩事,看来还是小觑了这大齐遗留下的皇都,网络铺天盖地,林雀难越,纵是羽翼渐丰,也难揣测出个其中一二。”荀公子自语,旋即站起身来,自顾眯眼笑将起来。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等事于江湖之中不鲜见,说来倒也直白,可如若身在朝堂之中,两者可都未必能躲得及。
潭水之中有人泛舟,却是出于撑舟能耐显浅,故而一时身形晃动,险些跌入水中。
才是四月末尾时,纵使春风见温,潭水依旧冷冽,荀元拓抬头蹙眉,摊开双掌。
何处来风,直将那舟中人身形托住,虽说依旧身形不曾稳住,但到头来也不曾落入水中,而是被那阵清风连人带舟皆尽吹到湖岸旁,这才心有余悸走下舟来,回头时节,隐约望见位公子迈步离去。
袍袖展动,步履轻快。
第六百五十六章 雷池层楼
邢邬峡回宅头件事,便是言说是过两日便有新官上任,以往从来是不行那等场面事,如今已然中年,倒是打定主意欲要好生折腾一番,纵使是难从这位新官那承什么好处,最不济也可在人家离去时节美言几句,没准便由打这等不上讲究的主簿,摇身变为县令老爷。
发妻闻听此话自是欣喜,自家相公学问极深,却是迟迟难以平步青云,在发妻看来多半是性情过于木讷刚直,总觉得腹内学问饱足,唯独因不通世故,才使得多年不曾有高迁福分,而今倒是破天荒领悟,当即便是要携府中老仆与另外一位丫鬟忙碌,悬起家中仅存的两枚玉镯,打算一并前去替那位新来县官接风洗尘。
而邢邬峡却是不由分说,将自个儿已是不复当年容貌的发妻拽入正堂当中,无言坐下,好一阵才缓缓开口,将今日潭水畔所听所见,尽数道来。
“终我此生,都是想要做个替百姓做事的清官,如是多年来,自认并非是撑不起县官肩头担,而是上齐世家势大,纵是自认有些天资,到头来也是僧多粥少,又如何高迁。”中年主簿叹口气,望向正堂当中那方许多年都未曾更换,以至于锈迹斑驳的铜镜,自嘲一笑,“两鬓乌黑时节,心气最足,总想着饶是不需卑躬屈膝,也能迈步登台,而现如今两鬓已见雪,早些年心头盛气早已浇得再无零星剩下,反而是看得通透,身在此间,纵使是大才身后无人,也难进寸步。”
“前头十几载,亏待你了,为图那所谓两袖清风只凭借微薄俸禄过活,人近不惑竟也不曾置办得几样像样首饰佩玉,尚要凭这点银钱接济百姓,传扬除去,说是主簿夫人尚于家中日日织衣填补家用,忒不像话。”
已然容貌不复当初的妇人闻言,眼眶瞬息红了大半,支支吾吾要说些什么,到头来却是使紧粗糙的两手抹抹脸颊,强行将呜咽意味咽下,满面笑意。
“既是有此良机,随那位荀公子前去京城,起码也可施展些抱负,出嫁时节爹娘曾说过,邢邬峡腹中才大,日后即便是做不成身在朝堂当中的大员,起码也是位举止端正的父母官,故而纵使是夫君家贫,也不曾讨要什么彩头钱,反倒是多添许多嫁妆。”女子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嘴角噙笑,眼眶却尽是泪花,一时失语,许久才断断续续道来,“可本就不图什么功名利禄,不过是图你一人罢了。说到头来,你这人本就意趣极少,更是木讷,起先时节面相倒还算俊秀,而今操劳苏台县大小事,亦是越发清减,面皮生皱,其实并无半点好。”
邢邬峡也是笑得险些淌出泪来,“那还同我这一事无成的木讷秀才耗费如此多年作甚,早晓得夫人心生退意,当年得知再无寸进可能时,就应当递交给夫人一封休书,另寻好人家过活,也未有往后许多年来吃苦时日。”
难得说上两句玩笑话语,可二人眼角淌落水滴,却是很久都不曾止住。
方才年月娇俏女子初嫁,男儿才气,两两登对,而年月愈老,诸般风雨走帘纱,浇去丹心,踏皱红酥。
邢宅当中物什足足屯过两三架车帐,历来便是邢夫人操持家业,哪怕是枚古旧盆钵也不曾舍得抛下,苏台县近十载光景,流年艰辛,饶是邢邬峡无奈念叨过三五回,却依旧是坚持要将这些物件尽数携去京城,中年主簿问起时节,自家夫人却是避而不答,只是令自个儿夫君与那位老仆将物件一并放入车帐当中,只说是来日就算留下些念想也好。
哪怕平日里邢夫人性情温良,眼下瞪起眼来,做过许多年主簿,见识过苏台县险恶情景的邢邬峡也只得听从,横是累得浑身淌汗,耗费足足半日光景,这才将邢家宅院当中物件,无论大小尽数搁置到车帐当中,这才随车帐挑小道,直出苏台县。
从始至终,邢邬峡一行人都不曾露面,就连荀元拓所请车夫也始终是斗笠遮挡面皮,佯装成过路商贾,不紧不慢由打小道而出。就连终日立足苏台县一隅的邢邬峡都晓得,白日里那位骑牛牧童想来也并非是无意间旁听二人言语,且一时神情慌张,当即便是调转牛头离去,若要换了旁的节骨眼此举未必有恙,可偏偏是这等时节,容不得人马虎半分。
既然是邢邬峡都能瞧出端倪,便自然觉得这位胸有大才的荀公子,理应也晓得此事当中的忌讳,故而口风一时变转,直截相拒,却是趁闲暇时节遣出几位心腹杂役暗地封住离县路途,耗费好些功夫,这才安心动身离去。
而果不其然,荀公子不曾令邢邬峡失落,依旧是暗地将车帐排布妥当,将邢家宅院中人尽数接出,自个儿则是先行去到苏台县以外十里当中等候,直至观瞧得几架车帐缓缓前来,才是和善迎上前去,请主簿前来自个儿车帐一叙。
“白日邢主簿可是提前说过一嘴,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反而是手脚利索,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心口不一之嫌。”
公子落座到车帐当中,燃起灯盏,初听似是戏谑,但凡是添些心思,邢邬峡自也轻易能听出这位荀公子话语当中深意,随和笑了笑,看似无意扫过两眼车帐周遭厚重布帘,当即频频点头。
“这事可不能变卦,”中年主簿摇头晃脑,难得面皮有些舒畅,“井底之蛙,将其捞将出来见过天大地大,更是知晓何谓山川湖海,再将其扔回井中,这才是杀人诛心,以荀公子为人,想来也不会做这等事,当真若是将卑职晃点得焦急,没准当真要脱靴打人。”
荀元拓大笑,又是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啧啧称奇。
“先前相交日子算不得短浅,倒从未见过邢主簿将心事撇开,同人打趣两句,今日瞧来却是终究放下心头重担,且不提前去京城有何好处,眼下瞧来,摆到桌案上的好处,便是解得了邢主簿多年旧结,既然如此,这趟京城便是走得不亏。”
“若按年纪,我倒是痴长荀公子些许,但苦于见识浅薄,便总想凭这些年来所吃苦头,提点荀公子两句,但到头来才发觉乃是杞人忧天,许多细微事里,荀公子见解灵觉,远胜我这罕有迈出过这片苏台县的微末人物。”
听来很是有些拍马之嫌,且并不曾讲明,但荀元拓还是知晓其间意味,叹口气道,“前头两三载同师父纵游时,他老人家的算计,那才算是滴水不漏动如雷霆,前头一瞬兴许觉得自个儿应对还算妥当,紧随而来后手却一浪高过一浪,被算计得晕头转向,乃至于有些先棋,丝毫也难察觉到分毫。纵使是如此,在下那位师父仍说,自个儿不善递出什么计谋算计,起初以为是过于自谦,后来待去到京城才发觉,的确是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只怕如今我那位师父,也不过是能勉强保住自身无恙,被朝堂当中那些位手段高明之人,压得未有喘息之能。”
“所以即便是潜藏于苏台县周遭窥探之人,究竟是何来头,手段有多错漏百出,皆是不敢掉以轻心,惟恐惹上祸端。”说罢荀元拓有意无意朝车帐前头那位驾车马夫方向看过一眼,轻轻叹过口气。
马夫身侧分明还坐着一人,体态端正,却是穿身县官官袍,始终低头不语。
依上齐律,凡官袍不得外借,倘若是并非官员却着官袍者,大抵要落得严惩,轻则刺配重则枭首,乃是多年来铁律,故而邢邬峡虽并不曾出苏台县几回,眼下也是相当熟悉此条律法,不由得深蹙眉头,看向神情低落的荀公子,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却又是不晓得应当如何评判,只落得两两无言。
“手段脏污光洁与否,对在下而言,其实真不见得有多重要,唯独有一件事搁在眼前,于我而言最重,那便是登高远眺,栖身飞流,得安黎民。”
还是荀元拓先行震碎车帐寂静无声。
“皇城里头恐怕不止一两人不乐意瞧见我这荀家弃脉长子起势,甭管日后会不会妨碍这些位心思算计极深的重臣,起码我若是入得京城,如是圣上不曾允以高位倒则罢了,如当真是取得此间高位,则势必要占去一柄官椅。朝堂当中统共仅有那几处官阶,我若顺利成章占去,世家如何想,那些位世代身居高位,打算为子嗣谋福的老朝臣又是如何想,因此如今境况,正好立身到风口浪尖之上,容不得丝毫马虎。”
邢邬峡眉宇低过,而后又是扬起,很是有些举棋不定意味,终究还是点点头默许,透过布帘看去,却是遮挡得严丝合缝,难见天日。
欲走雷池,需先裹蟒,要上层楼,早抛重箧。
第六百五十七章 夺刀有二,生挟贼人
由苏台县至京城官道之上,四架车帐急行。饶是领头车夫年事已高,言说上齐东太平,若是此行外出算不得急切,还是将车马放缓最好,如若不然距离京城如此远近,恐怕三五日内便是人困马乏,需得歇上好一阵,休养几日才可赶路,到头来也是不见得能比起徐徐前行快上一两日,还是缓行最好。
上齐马匹亦不在多,且马儿无论足力耐性,尽皆是比起大元紫昊马匹差上许多,平日里驮一人快步,也不过堪堪撑上一两日,而今车帐沉重,当然是苦撑不得,才出行不过半日,已露颓相,喘息响鼻声愈虚。可既是那位瞧来家底厚实来头不浅的公子执意如此,四位车夫中为首的老车夫也只得应下,不过心头却很是有些不屑,分明是位从未出过远门的公子,而今执拗如此,难免到头要吃些教训,倘若是驮车马匹倦怠,或是扭折前蹄踏毁蹄掌,到头来当真便是要困到路途之中,亏去多少银钱,总归找寻不到旁人头上。
故而即便是其余三位车夫颇有怨言,老汉仍旧是止住几人话语,说是出门在外总有急切人,不吃上一两回教训,便从来觉得自己才是这世上顶顶精明的旅人,向来不愿听人劝阻,既是如此,马匹如若是抱恙,这位公子照旧需赔得许多银钱,既是好事上门,又何苦去劝阻这等年少气盛的后辈,倒还不如叫眼前事狠抽一通,才算是能堪堪增长些记性。
那公子并未携什么侍女家丁,倒是令几位车夫很是狐疑,毕竟是苏台县外之人,从来便不晓得此地情景,只瞧过这满身书卷气的公子,无论衣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除却令人觉得很是倨傲之外,确是出自高门,故而纵使人人心头很是算不得舒坦,起码面上依旧恭敬。
可虽说是无侍女家丁相随,这位公子爷外出时节,身边却是跟着六七位瞧来便是练家子的江湖武人,人人驾马,古怪处在于其中尚有两三位赤手空拳的汉子,身形壮硕却是偏偏不曾看清究竟使的乃是何样兵刃。依那三位车夫揣测,大抵便是使惯鞭锏挠勾,或是精熟暗器的能人,故而才是瞧不出兵刃藏匿到何处。
“瞎扯,你们三人才驾车走过几趟子江湖,有个甚的眼界,依老汉我瞧,那三位莽撞汉子,倒并非是什么江湖人,多半是由打军中走出,单看策马架势便是精湛得紧,虽说不晓得为何不曾亮出兵刃,想来也是有数的高手,不知要比起江湖武人高明多少,”老汉捋顺捋顺花白胡须,使筋肉松散许多的两膀束住拴马绳,摘去胡须当中藏身细沙,偷眼打量道,“人都说是落地生根,行走时节最是能窥见此人下盘稳固与否,但实则迈步跨到鞍桥上头才是最显本事,双足悬空踏到马镫上头,力道浅了掉镫,力道沉了马儿却是难承其重,难免要不听人使唤,而这三位力道却是堪堪稳在一线上头,九成便是军阵中人。”
“您老这话可不见得对,”三位车夫当中有人狐疑,借递酒壶的时节凑上前来,低声道来,“咱上齐可并无什么铁骑,那可是紫昊大元两国才有的玩意儿,休说是上齐,就连整片西路三国当中,也未必能凑足一支当真能沙场建功的铁骑来,更何况若要真是这般本事,又怎会接此等护送高门公子的下等营生。”
“就凭咱们上齐疆域,商路兴隆繁盛,且当今天子正值壮年,老汉我就笃信,哪怕是咱寻常百姓布衣不知不晓,上齐也定能养活出一支足够同紫昊争雄的铁骑来。兴许不需再等上个三年五载,咱百姓也能瞧见犹如天边滚墨云来的如
潮铁骑,踏破数座边关国门,得胜班师,最起码咱们承大齐旧都祖宗庇佑,如何都不能丢人现眼。”
三人面面相觑,皆是望向老汉那张笑意舒畅爽快的面皮,纷纷打趣说是老汉酒量忒差,净说醉话,可人人面皮当中,都是添起两分神采。
始终稳坐不见日光车帐当中的年轻公子,微微抬起眼皮,目光起伏。
大事小事天下事,历来并非是为官之人心之念之,尚有无数双眼望向朝堂,或是有理或是无心,皆要事事掺些心思,虽难变时局,但仍旧是费神许多。
同样听见方才老车夫出言的,还有那几位或背剑或横戟的江湖人,本就是身手不差耳聪目明,听闻二三丈内闲谈,当真算不上什么稀奇能耐,奈何既是江湖中人,自是心头很是不服。才待到那几位车夫说罢,几人其中两位年纪较浅的练家子便是哼哼两声,一唱一和随口道来。
“要搁这位老汉说话,我等这些终日凭身手过活,鬼门关前少说走过十几趟的江湖武人,过起招来,倒是断然不如军中人,起码扮相总要少两分威武,倒是不晓得真动起手来,能耐是否逊色。”
另一人磨罢手头两枚短戟戟枝,心满意足使随处拽来野草擦净,心不在焉答来,“没瞧见人家三位军爷连兵刃都不稀罕亮出?没准是瞧不起我等这些个游手好闲,三脚猫本事的江湖人,毕竟是虎死不倒架,纵使是如今落得要凭这等寒碜营生糊口境地,终究也是眼光高得紧。”
纵使是两人出言不逊,周遭几位江湖人,亦是不曾加以理会,反倒是时常瞥向那三位始终端坐鞍桥上的汉子,神情似很是有些玩味。
毕竟江湖军中,两地中人一向是瞧不对眼,要么便是军中人瞧不起江湖人本事,搁在沙场中断然连保命能耐都无,要么便是江湖人顶风冒霜才堪堪得来温饱,最是瞧那等凭军饷俸禄便可足够衣食的军中人。
但任凭那两人言语处处寻衅,三人仍旧还是神色如常端坐马上,其中有位身形算不得顶魁梧的汉子闻言,两手松开缰绳搁到马颈处,一言不发,却是被为首那汉子不轻不重瞥过一眼,旋即才将两掌收回。
走出苏台县第三日,本是无风无雨晴朗天色,骤然落下雨来,然仍旧是日光明朗,雨水却愈急。
“苏台县有说法,说是晴天下雨浇王八,后者做事温吞,倘若是平白无故落下雨来,来不及脱身,多半要给浇个通透,每每想来都是极有意思。”
车帐当中,邢邬峡难得开口闲扯两句,将厚重布帘撩起望去车帐之外,神情一时很是悠闲。
荀元拓原本正舒坦靠到车帐之中,且听雨声闭目养神,闻言也是睁开二目笑语,“早些年听人说起东诸岛中,有晴天下雨狐仙嫁女的说法,一说金玉良缘,可使得那日嫁娶两家,皆受福报,又一说是那日多生古怪异相,凡人皆需回避,不然有厄难临身。”
“世上传闻与讲究,实在是过于多了些,人人皆说是老辈人所留,等到在下老迈之后,也要好生胡诌几句,好让后生摸不清头脑,误以为高深。”
车帐急行,难免颠簸。
荀元拓神情却是定点也无异状,反观是少有坐车马出行的邢邬峡双眉紧锁,勉强压制住
喉中倒胃滋味,瞧来很是难耐。
“再不出几里,车马自停,邢兄自可歇息上一阵,还请先忍着些。”
“一路车帐疾驰,为何停足?”邢邬峡强忍住腹内翻江倒海,诧异开口。
“别忘了那日你我都瞧见那位牧童,既是忍到那般节骨眼才露出马脚来,如此耐性,你我一路出苏台走京城的时节,倘若不使些绊子,平白耗费一番周章,岂不是太过亏欠自个儿。”荀公子爽朗笑起,手头茶汤端得却奇稳,同车帐摇摆,竟半滴不曾外溢,满不在乎道来,“既然是人家已然费去许多心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何妨让这些人尝试一番,始终畏畏缩缩不敢接招,也不合我性情。”
未曾出荀元拓所料,才过不出一时辰,便有一哨贼人斜杀而出,身手竟是出奇高明,前头几位江湖人方才过招时节便险些折损两人,眼见得难挡。
不过自那三位正襟危坐的汉子出手过后,足足几十号人马却是竭尽丧胆,叫三人出手诛杀大半,其余人皆是胆寒,败逃而去。
为首汉子尚不见其究竟使的何等兵刃,反倒是仗着自个儿马快力猛,催马上前夺刀两柄,来回冲杀数度,生擒两人使刀逼咽喉,横在鞍桥上头,径直催马走到车帐前头,请荀元拓问话。
“辛苦王兄,一路承照应,待去到京城之中,理应好生谢过。”
而迈步走下车帐的荀元拓并不急于问那两贼人从何而来,反是冲浑身血水的汉子微微行礼,仰起脸来温和笑道,“家父曾提及过数次王兄名头,只可惜距京城过于远了些,到头来竟是如今才得以谋面,还望梁兄海涵。”
两肩筋肉虬结,形如一轮满月的汉子神情无分毫波澜,闻言眼底略微泛彩,到头来却是一字未吐,躬身告退。
第六百五十八章 上齐刀铩不逊分毫
车马才歇,年老车夫却是连忙将马匹栓罢,由打怀中拽出几枚黑帕,抵住几头马匹两眼,生怕是这专门跑山过涧,从来鲜有瞧见这等死斗场面的几匹马儿受惊,耗费去浑身大半力气,才是堪堪使几头马儿平静下来,坐到一旁自顾气喘。
虽说这几头马匹品相还算尚可,脚力亦是比起寻常上齐马匹略微高上一筹,能接连急行一两日尚无太多颓相,不过眼下亦很是劳累,再经方才遇袭血水飞溅,自然再难挪步,嘶鸣不止蹄脚颤动,若非是老车夫手段,莫说是稳住惊惶,恐怕已然是挣开栓绳。
“这营生银钱倒是允过不少,但依咱瞧来未免太过凶险,才出苏台县区区几日,便是遇上这等袭杀事,倒是得亏有那三人勉强支撑,勉强不曾出甚差错。可此去京城尚有相当路途,一回得生天,但若是再遇得个三五回,只恐咱四人都难保下条性命,到那时即便是再多挣得千百两银,终究也是无命消受,倒不如同那位公子明言,这回营生不如另请高明,真若是要我等几人搭上性命,未免得不偿失。”
说话汉子依旧是心有余悸,方才那伙剪径贼人同几位护车之人厮杀时节,有位贼人距车帐不过五步,生生教一位掂刀江湖人削去半截头颅,红白血水险些溅至汉子面皮,险些吓破汉子肝胆,平静许久腹中依旧翻腾,如今忙不迭开口,面如土色浑身筛糠。
“你小子可要想好再说话,”老者瞥去一眼,“你倒还是不曾娶亲,每日清闲自在自个儿吃饱家中不愁,其余这两位才娶亲不足两载,正是费银钱的岁数,这公子给的银钱可是相当丰厚,寻常时节就算是纵跨整座上齐,驾车帐十余也未必能到手如此多银钱,你小子不要,这二位却是急需。”
“可先前并无人知晓能遇上这等事,这伙剪径贼人身手可是相当不赖,此番不曾得手,倘若远远盯起,隔过三天两日再前来冲杀一番,凭这点微末人手,即使身手了得,未必就能抵挡得住,”思量一阵,其余两位汉子也是开口,皱眉言道,“我二人的确是如今急于求银钱,但只怕是这银钱有命看没命拿,到头来如若落得个人财两空,更得不偿失。”
老汉也是犹豫,到头来由怀中摸出已然磨得很是黝黑放亮酒囊,灌过两三口去,随后便是沉沉叹过口气,局促搓搓两手,咂么两下嘴,艰难吐出句话来,“要不我老汉前去同那位公子商量两句,到前头三五十里路处,我等便卸去这营生,银钱固然重,倒也重不过性命。”
车帐当中,邢邬峡才悠悠醒转,早先厮杀死斗竟是都不曾惊醒这位满身劳累的中年主簿,此刻揉揉两眼,很是疑惑外头喧嚣与几位负创江湖人闷哼。荀元拓却很是耐性十足,将方才事一一道来,饶有兴致问起,教邢邬峡猜猜那四位车夫,今日究竟是要去要留。 “银钱虽重,但凭我猜测来看,那位为首老汉与尚未娶亲的车夫,大抵还是要留到接着银钱的时节,而至于另外两位方才娶亲不久的汉子,私以为多半惜命,估计要先行离去。”虽很是惊异眼前公子算准有今日收伏一事,可稍做思量,邢邬峡还是如此道来,毕竟挂念事少者多半胆量高些,挂念尚少者,多半则是要胆怯许多,再者方才危局不曾落在眼里,始终觉得理应算不得凶险。
“猜对了一半,”荀元拓依旧是坐直身形,将眼前棋局顺掌心棋谱摆罢,微微抬头展露笑意,却并未再多说,而是话锋变转,“既是休养得当,何不手谈两局,本就是闲暇至极,聊以消磨时日。”
邢邬峡咧咧嘴,却当真是答应下来,并未有原本那等百般躲避退让的举动。
一局棋毕,邢邬峡小输三子,心满意足,旋即无论如何都不再接话,迈步下车而去,趁着歇息的节骨眼上,去到自家发妻车帐当中瞧瞧。
细说起来邢邬峡棋力算不得微浅,除却细枝末节地界尚不尽如意之外,观大势走妙棋的本事并不见得差上许多,但唯独就是不愿涉险行棋,尤其稳重,同荀元拓多变棋风过招,自然是力有不逮。不过自从此番出得苏台县,这位身在其中兢兢业业许多年的主簿,却是厚积薄发,撇开许多冗杂念头,猛然之间将胆魄抬升起来,数度行险棋,局至中盘时节,竟是由打荀元拓手上占去些许上风。
“终归是有了点脱俗气,可惜还不够。”荀元拓自顾笑笑,身形未动,黑白两子悬空,纷纷似是孩童归家,乳燕返巢,尽数落入棋盒当中。
至于被那汉子生擒,依旧在车帐之外跪坐的贼人,荀元拓倒是并不急于上前询问,更是不忧心这两人逃去,原是汉子将两人摔到地上时节,早已是双足运力,折去两人腿脚,而今即便是无人看守,只怕一时半会也难缓将过来。
几位江湖人中有两位负创极重,一位遭重刀劈入肩窝一寸,多半是搅碎锁骨,分明衣衫穿得单薄,如今疼得汗滴滚落,血水如注相当难止,左右两人艰难摁住刀口,却是依旧有血水迸溅而出;另外一位负创更重,乃是那伙剪径贼人当中有位擅使挠钩之人,趁交错时节将挠钩挂入此人腰腹之间,催马而去,生生扯开条奇深沟壑,更是血流如注,片刻不曾停。
江湖人负创,大多是草草了事,一来那等立竿见影的金疮药价钱奇高,实在无闲暇银钱购得,而来行走江湖惯了,其实到头来也不曾落下如此重创,大多是一方自觉能耐不及,略微负创便已然撂下两句狠话,头也不回离去。说到底来,上齐江湖气,终究比不得齐陵或是颐章那般,时常有生死赌斗,反倒是近些年来,江湖愈发不似江湖,倒是犹如少年人好勇斗狠,争起寥寥名头的地界。
“这么个疗伤法子,离死更近,倒不如将这两人扔到此地自生自灭为好。”那位肩头奇宽汉子将夺来的手头刀撇到一旁,走上前来,却是不屑开口,“谁人教尔等的手段,要于负创过后使脏污布帕遮住伤处?到头来就算堪堪止住血水,三天两日不曾遇上高明郎中,伤患地界必定是溃烂多地,没准连几日功夫都撑不得,便要身死,按说也是行走江湖许多年的人物,怎的连这手段都是不知晓。”
汉子神情多半木讷,且少言寡语,即便先前收这几人群起嘲弄奚落,也不曾多出言两句,不过方才出手时节的确悍勇,如今迈步上前,登时便引得周遭江湖人怒目而视,但并无一人前来阻拦,任由汉子走入圈中,由打贴身包裹当中取出枚水囊,俯下身来,接连朝两人伤处倒上两倒。
酒气四溢,旋即便是两人惨嚎声起,而汉子却是并未在意周遭人纷纷蹙眉,乃至险些抽刀拽剑,反倒是由贴身包裹当中取来两方整洁布帕,运力扯散些许纹路,而后打个呼哨,从那两位端坐马鞍汉子处接过方瓷瓶,先撒药粉再裹布帕,而后才是缓缓起身。
“此番外出所携金疮药实在有数,倘若三五日后尚未痊愈,便自行前来同我讨要便是,身在江湖之中挣来些许银钱不易,若是再将性命搭上,没地方说理,许多事讲究些,其实并不吃亏,更不繁琐。”
果真汉子动手上过金疮药后,那两位伤势奇重者不久便停下哀嚎声响,昏昏睡去,瞧着面皮血色也是越发浓重,比起方才不知好过多少。
但汉子还是不曾离去,反倒是被江湖人中为首一位背刀男子抬手拦住,见汉子蹙眉,才拱手行礼笑道,“切勿敌视,在下乃是由上齐路南点翠门而来,微末小帮,并无甚名头,却很是好奇方才兄台手段,究竟是由打何处学来,毕竟是搭救二位兄弟性命,顺带前来道谢。”
“才入军中二三载的士卒,其实都晓得应当如何包扎伤处,眼下天景已暖,倘若是布帕不干不净,难免溃烂。”
而那位背刀男子却是摇头,“起先我点翠门当中有曾入军中的帮众,从来无人知晓这般包扎手段,瞧来相当讲究,不过若是兄台不愿提及,便自行将在下方才所说当作信口胡言便是,自是知晓规矩。”
“江湖人军中人,其实本就并无多少差别,又怎会有瞧不起一说。”汉子倒也难得面皮浮出一线笑意,摇头叹气道来,“非是我不愿提及,而是已然不在军中,有些话实在难以勉强说出口来,但也可略微同兄弟透露两句。”
“常言上齐无驹,不过上齐刀铩,不见得比大元逊色分毫。”
背刀男子思量好一阵,不禁动容,望着抽身离去的汉子背影,念叨了好一阵。
登时血水倒灌,由天灵盖冲刷直下。
第六百五十九章 食腐而肥
“同这群江湖人说这些,下官看来,未免有失妥当。”
王甫柝才翻身上马的时节,身旁两人当中却是有一人突然开口,皱紧眉头摇头叹道,“本就是军中事,如何都不该平白讲与旁人听闻,纵使我等皆已是不在军中,也不应当如此轻易提及此事,如若是走漏风声,又要如何自持。”
另一人也是将眉头皱起,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曾开口,而是望向王甫柝,许久都不曾开口。
但王甫柝却是淡然得紧,自行稳坐马鞍过后,轻轻朝两人瞥过一眼,无故笑起。
“江湖人与军阵中人,差别在何处?本就是身在世间寻常人,只不过军阵中人守国门,江湖人则更是清闲自在些,倒也要操心每日衣食,何苦要摆那等架子,更何况如今我等已然离了军营,如若是直到如今,你两人都不曾将自个儿念头扭转,恐怕身在江湖之上,也难得所谓富贵。”
“一日身在军中,则行事不可提及营盘事,乃是我等入军时节秉持铁律,王将官如此,未免很是有些失格。”那位双肩较消瘦的汉子摇头,似乎很是见不得王甫柝这般举动,长长叹息一声,“你我三人皆是因那位心思变换,不得不卸甲去铃,但说到头来,也是自军阵当中走出的人物,这些年来虽无战事,但平日也是来回冲杀过无数回鬼门关,险象环生,理应将军阵中规矩牢牢记挂心间,如此轻描淡写便是将这番话放将出去,难免有些考量不周。”
王甫柝并未搭茬,而是望向另一位汉子,后者并未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目光不挪。
“看来两位都是相当不满我方才言语,倒也在情理之中。”肩头奇宽厚的汉子自嘲一笑,将言语声压低一截,缓缓讲起,“窦兄弟与魏兄弟可曾记得这些年来,于军阵之中负创几回?”
此话出口,两人默然,纷纷将眼皮落下,不曾出言应答。
“咱记性忒差,当然不能尽皆记起,只挑重伤险死处说个畅快,”王甫柝还是那副神情,指点那位身形壮硕的汉子,一字一句道来,“擎铩卫窦冲,入军阵十载,头三载便是凭武艺身手扬名军中,不出三载便已然立身到上齐从未露面的精军之中,赐铩两柄悬于马颈处,专为冲阵官持铩,更兼护住阵脚。入军中七载余,大小经百八战,皆是以弱击强,曾应对十倍数目山贼流寇,与紫昊边关外前来刺探的精锐骁骑碰面数十,重伤二十余回,负创最重一回,刀尖离心肝不过一寸,昏睡近十日才勉强醒转,并未身死,肩甲腹甲护心镜更迭数十次,直到如今老疤尚如新添,肩头负创地界直到如今阴天落雨的时节,仍旧痛痒难耐。”
“绳镖官魏如山,入军六载,凭一手出神入化绳镖如愿踏入这支精军,曾生擒得紫昊齐陵探马九人,使绳镖杀敌不下千百,虽并非一马当
先冲阵者,亦是收强弓硬弩射穿过不下几十回腰腹,失却一枚小指,脖颈处疤痕数道,两肋为弓弩长枪扎穿十余次,换马五回,到如今老伤复发,饮酒时节时常觉通体上下生疼。”
“可就是这么一身旧伤,背起身搁到兵荒马乱时节,足矣取得上品武官的功勋,到头来仍旧是被人赶出军中,反倒还不如一同投身军中的同乡位高权重,如此世道,又为何要恪守军律,始终只字不提。”
两人都是晓得王甫柝从未忘却此事,一时间皆是不再出言,蹙眉良久,皆是想起满身旧伤,神情当即便低落下来。
“得罪将官,自然是要承其责罚,可的确是不曾想到,会是凭这等堪称卑劣手段将我等几人逐出军中,落魄至此。”
军中有将官,一向同王甫柝极不对脾性,大抵起因便是有位听说是靠山相当瓷实的新人,正打算入得这支骁锐军伍的时节,身为冲阵官的王甫柝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松口,说是那位才入军伍不久的新人,身手实在是不如人意,莫说是上阵杀敌,纵使是征讨流寇或是同旁地探马暗探厮杀,也未必能活过两月,如此身手怎能堪大用,生生将那新人阻拦到外头。正是因旁人看来的微末小事,落在那位权势颇重的将官眼中,大抵是觉得这位王甫柝刻意为难,同自个儿作对,故而时常刁难几人。
两载前军阵比武,本就是择军中身手高明者补之,一年总要比斗一番,却是毫无端倪将几人由打军中剔除,分明是未过三合便已取胜,可名册当中赫然写有三人姓名,任凭是数度上书,依旧难改。而那位两载前被王甫柝力排众议阻拦在外的年轻人,却是顶替冲阵官名头,大摇大摆迈入军中。
“如此下去,本是为上齐天下守国门的一众军阵之人,恐怕到头来便是要烂到根处,可惜权势微末,更无那般手段,就连打算前去将军府中伸冤,也是无路可走,如今想来已有两载,仍旧是记忆犹新。”王甫柝冷笑,直直盯住两人,“若非是那位荀大人知晓此事多加照应,你我三人又非江湖人,也非军阵中人,就连凭自己一身武艺讨得温饱的能耐都不见得有,所以此番前来相助这位荀公子,如蒙不弃,兴许还可活得体面些。既是如此,透露个只言片语,难不成真就有碍江山社稷?”
“说上两句上齐亦有铁骑,便是不合规矩不顺军律,那这浑身旧伤与所遇不公,又哪里有人替我等讨来句公道话。”
正欲外出问询那两位剪径贼人的荀元拓,恰好将几人方才所言,听了个一清二楚,于是原本打算俯下身来的动作微微滞住,啧啧两声,面皮终归是流露出两分感慨意味。出青柴年头不短,荀元拓却是极少收得荀籍家书,一载之间大多不过寥寥两三封书信往来,且皆是短短三五行,倒是不晓得究竟是放心周先生训徒的
本事,还是本就无多少言语好说,随意嘱咐两句便已撂笔,而荀公子早已习惯自家父亲这等心境习惯,并不急切于问询其他。
而前阵子一封家书,荀籍却是难得洋洋洒洒写过满篇蝇头小字,言说这三人来历,算是自个儿老相识。正巧此番由苏台县去到京城,倘若是手段得当,没准便可添得三人助力,终归是由骁锐军阵当中走出,不论身手心性还是见识取舍,都是上上之姿,不如路上凭自个儿手段尝试一番,能否收归己用,京城到底也是龙盘虎踞的险地,添上三位身手极俊的军阵中人,总能使得走薄冰的时节,心中添些底。
除此之外,荀籍也是难得提起句自家夫人事,言说多年来皆是留于京城,前阵子听闻身子骨颇弱,如若是局势稳固,可自行前去相见,唯独得多加谨慎,切莫于时局不曾稳固时节贸然相见,弊大于利。
想到此处,公子面皮上头,略微有些复杂,于是也不再始终提起笑意,望过一眼面前两人,依旧是面皮温和,抬手由怀中拿出枚剔透如玉的物件,揪住一人发髻,旋即便是扔到口中,单手捏稳喉头,任凭那剪径贼人挣动,依旧是落入腹中。
“两位身在江湖,大概都是听闻过腐蛊虫一说,原本乃是南漓独有,前些年倒是被许多人瞧中,引入天下九国,不论是逼迫旁人招供,还是不着痕迹除去心腹大患,极为适宜,乃是以白蜡封得只露蛊虫四足,吞到腹中过后牢牢悬到五脏当中,剔之不能,待到白蜡尽数化去,则多半是要被那蛊虫咬穿肚肠,痛楚难忍,且一两月见都未必身死,滋味最是难耐。”
“知晓你两位多半是为人所挟,或是有甚把柄搁在他人手上,但这蛊虫之威,纵是好汉也需服软。”
公子言语时节淡然得紧,反倒不似是威逼两人供出身后人,却似是风花雪月,飞花行令,儒雅得紧,可两人闻言过后,已然是浑身筛糠,难生出半点侥幸心思,皆是怒视眼前手段狠辣的年轻公子,牙关紧咬。
可荀元拓并不急于令两人开口,反而是屈膝起身,冲二人点头笑道,“本官外出的时节,车帐当中携过不少上好酒水点心,乃至许多市井当中难寻的金疮药种种,起码也能将两位性命,留到临近京城的时节,不过既是有得必有舍字随行,两位一路要吃多少苦头,在下也实在不晓,权当是尝试两回,想来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好事。”
说罢过后,也是不再理会,倒是步步朝那三位汉子方向走去,浑然不顾身后两人浑身冷汗,已然淌地,究竟是双腿断去痛楚所致,还是腹中腐蛊虫所惊,旁人不得而知。
迈步走出的公子无意间抬头,望见邢邬峡由打车帐中才走下不久,复杂神情不加掩饰,却只是轻轻点点头,不曾解释半句。
第六百六十章 世上蠢人不嫌多
一日之后,原本打算同荀元拓知会一声,不接这等营生的四位车夫,终究是无人前来同那位公子开口,反倒似乎是从未提及这茬。
为首老车夫不曾提及,其余三人也不曾提及。
荀元拓分明听得真切,四人曾商议将这营生撇去,故而特地抽出些空隙,同老车夫讲道不曾预料到有收伏一说,而今倒是失却诚心,实在是顿觉羞愧,将银钱又提起两成,只当是估算有误,同几人赔礼。
老车夫活过忒大年纪,自然晓得这位公子所言非实,毕竟有位身穿官袍之人,始终坐到头前车帐上头,既知此等举动乃是足够枭首发配的大罪,却是依旧如此布置,且携来几位身手极好的江湖人,多半是已然提前料到有如此一处遇袭的祸患。但老汉只是忙不迭躬身行礼答谢,半句都不曾提及离去之事,连带那三位车夫,亦是无人开口。
对此邢邬峡却是相当不解,一日之间竟是追问过许多回,但那公子只是轻轻笑笑,并不作答,直憋闷到第二日清晨时节,才两眼通红坐起身来,沉沉叹过一口气,也不顾对座荀元拓究竟醒转与否,开口便问。
“按说既然是惜命,生怕自个儿身死,家中妻儿老小无人照应,那纵使再添个五成银钱,也不应当闭口不言才是,为官多年,实在是不解其中意味。”
荀元拓缓缓睁开两眼,亦不动躁怒气,眉眼平顺笑起,坐直身形,“若是在下不曾记错,邢主簿少年时节也理应吃过些苦,怎么此番却如何都想不通眼前这等简单事,为将为卒者又岂能不惜命,然身后边关里头乃是故乡千里沃野,不得不舍生,身在江湖中这些人,也知晓性命最重,但想起家中银钱尚缺,妻儿老小尚未必换上件新衣,当下便可将性命看得轻几分。常言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眼下就算是我不添这两成银钱,大概这几位车夫都是舍不得离去,道理就如此简单,自个儿可挑起千斤重担,也不愿亲近之人受半点重压。”
虽寥寥数语,邢邬峡却是神情猛然之间复杂,低眉不语良久,才抬头好奇瞅瞅眼前这位年纪尚浅的公子。
“这等道理,从哪学来的?”
“我那位先生授业向来极少,大多也不过是讲说些学问,但更多时候还是四处转悠,叫我自个儿去瞧瞧世间百态,自个儿琢磨出些道理,或多或少,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到头来也能领悟些人世间的大事小情。”荀元拓摇头笑笑,安然望向眼前人,“既然是要问,为何不问问昨日我盘问那两位剪径贼人时使的手段,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是真是假,毕竟是要留到在下身边出谋划策的客卿,如若是在下行事无忌,总难免危及自身。”
邢邬峡倒是不曾想到眼前公子竟是自行开口说起这番话来,神色一时变幻,到头来还是长叹,仔仔细细摘去肩头不知从何飘来的新叶,“既然话压至此地,那荀公子不妨明言,究竟是从何处知晓这等堪称凶顽狠毒的法子,还请劳烦讲明,不过荀公子许久也不曾出苏台,同那二人所言大抵不是真话,只怕这话乃是刻意扯谎。”荀元拓报以一笑,将棋盘收起,替面前人添上杯茶汤,“到底是两载之间时常相见,摸清了在下脾气秉性,尝尝茶汤,新由苏台县外收得,算不上金贵,但胜在新茶爽口,也好略解春深躁气。”
“其实如若我手上真有腐蛊虫,我也会用。”
邢邬峡举茶盏的手顿了顿,终究是没再言语。
出苏台第七日,又见倾盆雨。
说来也是古怪,一位牵着个女娃娃的书生走到几架车帐前头的时节,雨水恰好止住。亏是老车夫如今领头,这才将车马奔行放缓,如若不然突兀走出两人截住车马,要么便是落得个马失前蹄车帐倾覆的情景,要么便是拦路那位书生与女娃皆伤,倘若踏到要害,多半便要身死。
如此情景自然是引得老汉一阵臭骂,虽说车帐无碍,仍旧心有余悸,指点那位书生鼻头便是骂起,说纵使是再不添小心,自家孩童跟随,怎能在瓢泼大雨时节走官道正中。
而那位瞧来相当年轻的书生却并未恼火,而是嬉皮笑脸躬身行礼,冲那老汉作揖再作揖,言说的确是不曾留意,毕竟是凑近上齐东境车马稀少的地界,实在是羞愧得紧。
大抵是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这年轻书生只将鬓发处梳起两枚小辫的女娃护到身后,甭管老汉如何训斥泄火,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相当恭敬。
如此一来,就算老汉正立身到气头上,见这位书生如此恭敬顺和,反倒有些语塞。车夫终究算不得上等行当,纵使是寻常百姓都未必瞧得起终日吞风霜刀剑的车夫行人,更何况是向来眼界极高,时常有些傲气的书生。这么一番举动下来,当即便是心头火气矮下多半,言语也是中听许多,又是劝得几句下回千万小心,莫要冲撞车马,便是做势要握起缰绳离去。
“老人家且留步片刻,还敢问这车帐中乃是何人?若是由打苏台县而来,在下倒是有事相求。”
老汉蹙眉犹豫,当即欲要开口,却是又将言语吞回腹中,转头望向身后几位江湖人与那三位顶壮实的汉子,一时犹豫下来。
书生一身灰布粗衣,仍旧是神情不变,笑脸相迎,牵着那位满脸懵懂却是衣衫相当讲究的娃娃,见老汉略微犹豫,当下也是了然,旋即躬身欲走。
“在下的确是由苏台县而来,不晓得兄台何事。”
老汉身后车帐之中迈步走出位俊郎年轻人,一身长衫挂玉,抬眼打量两眼书生,略微挑眉,“难不成又是寻荀姓人而来?”
书生也不摆那等读书人自矜架子,闻言过后连忙拍净浑身灰土,恭恭敬敬躬身行礼,很是热络夸口道来,“原本倒以为不见得能认出荀公子真面目,而今看来却是气度不凡,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当即也就晓得公子便是在下要寻之人。”
荀元拓神情却很是无奈,苦笑两声才缓缓接话笑道,“这两句本就说的是女子,我倒自认自个儿面皮勉强算在尚可,倒远不如兄台所说这般。”
“话说的忒伤人心,”年轻书生撇嘴,顺带抹去自个儿面皮灰土,“在下不过是一路风餐露宿吃过许多苦头,但岁数却断然比不得荀公子,虽说咱们读书人向来不讲究皮相,可总不好时常想着以貌取人不是?”
荀元拓瞧见过不少读书人,能耐或高或低,但多半皆是儒雅随和,莫说谈吐过人,最不济也是留有自矜心思,言谈时节便足见学识,可当真是少有瞧见这等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人物,当下便是连连苦笑,摊手请书生踏上车帐。
书生叫骊况,荀籍书信中有言,说是这位瞧来并无定点好做派的书生,能耐奇高,且是难得文武双全,拳掌能耐过人不说,六艺精熟,且通晓音律,唯独性情过于跳脱,虽说本事过人,可惜并不曾为官。
荀籍当年有恩,加之骊况如今本就乃是布衣之身,闲散得紧,正巧得知这位荀公子已然是飞花六百的大才,便是自行递信一封,旋即奔苏台而去。
“骊家前些年虽说势微,可近些年来听闻已然有复起之意,你这骊家家主次子,就算争不过你家兄长,倒也绝不应当如此落魄才是。况且是谁人家的娃娃,竟也随你一并外出吃苦?”
荀元拓引见车帐两人,倒也不曾避讳邢邬峡,开口狐疑问询。
原是这位骊况衣衫的确破烂,且瞧面相便是饥一餐饱一餐,踏上车帐时节无意瞥见桌间点心,登时便是一劲吞下唾沫,落魄得紧。
书生讪讪一笑,忒不好意思捋顺捋顺发髻,“出京城几日遇上贼人,叫人将大半银钱偷了去,正巧又是遇上这娃娃,便将剩余银钱大多买了吃食衣裳,当然是显得落魄。”
说罢书生将仍旧满脸怯意的娃娃两耳捂住,轻声道来。
“距此地还有十几日路途时,在下在路边遇上这娃娃,双亲遇上山石滚落,连同车帐一并滚落山涧,唯独剩下这小娃娃躲到路边。”
书生原本面皮含笑,如今却出离平静,言语声低了又低,“初见时节,问我说能不能将她送回家去,又说能不能找寻到双亲,万一还有一线生机,托我请个郎中搭救。”
“这么小的娃娃,当真叫人心疼。”
书生揉揉孩童脑门,“明知道其实许多事已成定局,却依旧想着能凭自个儿这点银钱做些什么,哪怕是能趁尚且童稚时节无忧心性,暂且令她忘却些念头,那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一旁邢邬峡长长叹出口气,两眼低垂。
这次荀元拓没说什么,使单手撑头,打量打量脸上难有笑意的书生,又瞧瞧那位手足无措的娃娃。
世上总有人蠢得紧,分明自个儿也立身厄难苦楚当中,瞧见旁人遇上苦事,却总是感同身受,想要替人家分去些许重担。
但这样的蠢人,荀元拓觉得向来不嫌多。
第六百六十一章 寺中文曲
上齐皇城纳安接连叫雨水浇灌过五六日,哪怕并未积攒下多少积水来,也是引得皇城当中富庶人家,一时间便闲暇下来,原本最不济也可前去茶楼当中听听小曲,琢磨琢磨说书先生所讲话本里头种种疏漏,趁机叫上两句倒好,权当是消遣解闷。可雨水连绵几日过后,就算是已然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也不愿挣这份辛苦钱,两三日都是不曾露面,只令自家算不得伶俐的徒儿前来说上两段书,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当然也就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都晓得皇城当中寻常百姓,也是自有来头,当然也不缺银钱,一国皇城天子脚下,总不至于轮到贫苦百姓落户,饶是能侥幸讨得处宅院,柴米油盐价钱,也非是寻常地界可比,当然也就只剩下家底殷实者,能应付来这般价钱。既然是不愁银钱,便自然要省下许多时辰来,前去找寻些乐呵事,甭管是戏台茶楼,酒楼勾栏,纳安大抵便是整座上齐中寻乐地界最为密集处,曾有文人言说纳安勾栏铺面,一日十间,亦需数载,听来很是唬人,不过倘若真是住到纳安当中,便是晓得此话听来荒唐,可实则还当真算不得吹捧过度。
雨水初歇的时节,纳安城中有座小寺,终究是有位僧人推开寺门,撞钟二三,旋即望望外头已然平静天景,与檐边串珠雨水滴滴而落,轻轻道过一句佛号,合掌笑起。
寺院中并无住持,也无首座,唯独有这一位僧人常住,除这僧人之外,尚有位小沙弥,生得唇红齿白,小小年纪,却是时常引得街对过不远处的勾栏女子时常前来,趁这位小沙弥外出的时节,好生逗弄一番。本就是风尘中人,多半不晓得言语轻重缓急,且压根不顾及什么忌讳,常常是说得那位小沙弥面皮犹如血玉一般,乃至险些忘却出家人礼数,头也不回逃到寺中,许久也不敢再外出一步。说来倒是也怪,那僧人从来只是袖手旁观,不曾上前止住那些女子越发肆意言语,眉宇淡然双掌合十,直到小沙弥逃回寺院当中,才冲几人一一行礼,迈步回寺。
纳安终归是大齐旧都,吃斋信佛者相比于别处,向来要多上不少,故而虽说小寺无名,可总也是时常有人上门,迈过堪称狭窄寺门,里头却是相当宽敞,除却佛堂之外尚有两三间草庐,金身一尘不染,院中菩提叶片新发,尤其春深雨后,枝繁叶茂,很是阴凉。京城大多时节喧嚣,偶然之间前来这处小寺当中,佛香缓升微风徐来,倒也是别有些滋味,便很是不缺香火钱,僧人也是不曾婉拒,而是每每收过香火钱后,便冲眼前无论富贵高矮的施主行礼,却是从不开口,一来二去,人人便都是揣测,大抵这位僧人是天生哑子,倒是也无人同僧人计较。
今日僧人才开寺门,便是有位鬓发斑白的老者上门,捶打捶打腿脚,喘上过好一阵,才迈入寺院当中,瞅着略微讶然的僧人笑了笑。
老者衣衫相当讲究,双袖勾金银双丝,针脚紧实
绵密,很是有些出自黄丛郡的意思,不似锦织那般张扬鲜活,倒也很是贵气,此刻迈入寺中瞧见僧人神情,当即便是开口笑道,“法师倒是雷打不动,接连几日落雨,街上行人渐稀,还醒个大早开门撞钟,毅力可嘉,想来如若是始终如此,恐怕成佛也是迟早的事,实在是羡煞老夫。”
僧人依旧无话,只略微摇摇头,双掌合十行礼,将老者让入寺院当中,自行前去取才接雨水煮茶。
老者四处转悠片刻,登时便瞧着院落当中青砖为雨水淋透,越发青苍深润,几十株花草已然开得旺盛,几日无风雨滋润,佳人出浴,早有蝶蜂立在上头,便知晓纵使是雨水盖顶,也不曾压住丁点花香,佛堂当中烛火映金身,明明灭灭,倒是更添得两分色泽。分明是瞧来狭窄寺庙,踏入其中时节,却是每每都觉得这处寺庙当中,缤纷斑斓,竟是比起外头喧嚣京城,花色更是层层叠叠,尤其好瞧。
不过沿窗棂张望草庐的时节,老者却是神情古怪,原是瞧见那位小沙弥依旧是躺倒床榻当中,睡相相当怪异,便是自行笑笑,猜是年纪浅者多易困倦,当下也不曾说些什么,自行去到相邻草庐当中,与那僧人对座饮茶。
“荀家对出六百飞花的那位公子,不久前离了苏台县,急行再不过半月,便能到京城之中,据老夫所知,京城当中许多人都不乐意瞧见这位贬谪出京的荀氏一脉公子回到京城。我便要先行下手试探一番,如若是连这关都不曾闯过,那即便是安然回京,照旧是不堪大用。”
老人饮茶极快,尚且瞧不出老态,虽说脚力大不如以往,但依旧是矍铄,此刻捧起茶汤一饮而尽过后,又是自行添上一盏,望向草庐之外青砖积水,映照朗朗天光,“虽然是圣上眼前红人,但这些年来徒有诗文书画本事,却是无治世出谋能耐的文人,朝堂之中实在是不缺,更何况荀相向来便是瞧不上荀籍那一脉人,既承恩情,多年来都是不曾找时机还上,此番替荀相一试深浅,即便是难以除去这心头患,给那小子些苦头吃,也是未尝不可。”
僧人略微思索,抬眼瞥过一眼老人,旋即又是向上看去。
“天子本就是通晓文采,爱才之心自是有,但万事总是有解法,”老人端茶,缓缓撇去茶沫,赞叹了句无根水煮茶果真是最妙,旋即便淡然答来,“何况起初老夫想的便不是将那公子除去,至多不过是羞辱敲打一番,灭灭其心气最好,省的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这世上虽说是人生来无拘,可总有些地方不可触碰,既然是与荀相不对付,我这后辈也自当出手,杀杀那小子威风。”
佛铃声响缓缓而来,手捧杯盏的僧人显然很是不晓得老人所言当中的弯弯绕绕,只得是客气笑笑,旋即便是再无动作,静心品茶。
庐外繁花乱人眼。
积雨自打屋檐上头滴滴
串串,日光出其里,更是映得院落当中乱红青碧交错。
小沙弥由打睡梦当中醒得,才发觉外头已然是天光正明,忙不迭穿罢衣衫跑将到隔壁草庐之中,却见香痕平定升起,两人饮茶,很是不好意思合掌道句佛号,同僧人与老者见礼。
“说起来,你这小徒弟也是跟随你许久,就不打算传些货真价实的本事?”老人和蔼摸摸小沙弥光滑脑门,很是有些爱不释手,旋即便是狐疑问起,“毕竟是由大齐高僧手上接下的衣钵,不论是佛法还是身手,总要传给自家弟子几手,起码日后得有吃饭挣香火钱的能耐不是?”
而僧人听闻这话过后,很久没言语,提笔写了句心宽便是佛陀,心静不需本事,旋即往草庐之外望过一眼,竟是起身离去。
寺院当中又是来了位老人。
老人腰背略驼,可腿脚却是相当利落,由皇城边到此地,不过耗费多半时辰,大抵便是出于平日里时常在京城当中闲逛遛弯,分明已是年岁奇大,腿脚却丁点旧疾也无,神情漠然,径直走入寺院之中,立身草庐之外,淡然看向草庐当中饮茶的老人。
可还不等后者要起身行礼报喜,那老人便是上前几步,一掌抽到后者面皮上头,险些抽得个趔趄,一时间不曾站稳,坐回椅上,而后又是挨过狠狠一掌,满脸惊诧。
“老夫都不敢触的逆鳞,你一个二品官却是胆魄不小,明知那荀元拓乃是圣上眼中腹有百斗才气的俊秀,只怕此番赴京过后便要平步青云,老夫都未必敢轻易招惹,你却胆敢半路设伏?”
又是一掌,抽散老者发髻,“从两鬓乌黑的时节就随我学做官场事,无论是为人格局还是进退之能,早就已是教与你,圣上无论从何处瞧都是位有道圣君,可唯独脾性认死理,眼下就是认这荀元拓为忘年至交,又岂能如此唐突行事?”
后进门这位老者姓荀,常在京城当中闲逛。
无论是外来商贾行人,还是身在京城住过许久的百姓,都是时常能瞧见这位腿脚利落的荀相,不乘华轿不驾车马,悠哉游哉,穿过小半座京城。
荀文曲多年来脾气都是极好,平日里就算朝堂当中文武不合,这位荀相也从来都是从中调解,从来不曾同人瞪过眼,更是未曾动起雷霆怒来,可偏偏是身在如此幽静地界,荀文曲接连赏给眼前岁数已然不小的老者三掌,打得后者半边面皮险些肿起,才堪堪散去火气。
已然走到佛堂当中的小沙弥听得清楚,咧咧嘴,又是想起自个儿闯祸时节,僧人打手板时的滋味,浑身抖了抖,反倒是有些宽心。
这般年纪尚逃不得挨打,自个儿这年岁,似乎多挨两下,也是无关痛痒。
第六百六十二章 齐梁学宫,落子收钱
直到一炷香后,荀文曲铁青面色才略微好转,吐出长长一口郁气,舒缓许久心境,还是觉察出心中躁郁,晃晃额前尽白发丝,难得深觉胸口沉闷,定了定心神自行斟茶,小饮两三口,才是堪堪将心境舒缓分毫。
身在朝堂当中,一人之下,消息自然是最为灵通一等的能人,前脚那位荀公子出苏台县不久遇袭,还不过两三日光景,便是有书信密函递到荀文曲手头,拆信才观瞧两眼,便是震怒不已,几近彻夜未眠,天边方挂得鱼肚白时,便已是穿戴齐整,直奔那位唤作屈胪的二品官府上,打听着后者天色未明时节便已外出闲逛,一言不发便是快步走到此地寺院之中,见面便是接连赏过后者三掌。
也得亏是此地颇为僻静,倘若是搁在京城当中,只怕无人能信这位平日里便是待人宽厚和善的荀相,竟也有压制不得心头怒意的时候,且是半分脸面不留,分明年纪相差无多,却是抬手便打,无有分毫犹豫。
“你屈胪随我头一日上朝,还不过而立年岁,还记得老夫当初是如何教你的,”荀文曲终究是开口,似是怒意似潮退去,周身再无多少力气,将青瓷茶盏撂下,“人非圣贤,总有不同处,兴许在你看来无关痛痒一件小事,落到旁人眼中,这事便是天塌一般的大事,人居庙堂伴君伴虎,切莫怠慢自傲丁点,但如此多年下来,似乎你屈胪并未曾牢牢记挂心上,才有而今始终入不得当朝一品的境地。”
“人有好恶,前朝曾有位天子独喜木器,召得无数能工巧匠前来皇城当中,且还自行屈尊请教卯榫雕镂木器的能耐,虽说算不得圣明,除却这等古怪喜好之外,倒也是用人唯贤,并不曾有太大疏漏,天授圣上,可终究也有生老病去痴嗔怒苦,许多事你我又怎能轻言妨碍。更何况眼下那荀籍家中公子,尚未曾成势,而今最难应对者,当属齐梁学宫当中那位,没准贼心不死,尚且惦念着如何动摇国本,死灰已有复燃势,这才是最难应对的劫数。”
屈胪没接茬,分明是面皮上头指痕深重,恐怕三五日都难消,却是不曾有半点愠怒色,低眉良久。
“其实只是想替荀相分忧少许,官阶尚在微末一流,却见荀相腰背一日不及一日挺拔,实在心头忧扰,不得已才是出此下策,还望荀相莫要见怪才是,为官之道我向来不曾挂在心上,只不过想要尽力而为才是。”
天光已然大亮,周遭鸟雀啼鸣轻快,佛堂当中金身晃眼刺目,刺得荀文曲眼目生疼,无奈摆摆手,不再打算同眼前人计较,转而慢条斯理道来,“也罢,念在你本就不曾私藏祸心,只是举止太过欠考量,姑且不再同你争执此事,过后应当如何解去此事,就不劳你忧心,老夫这引路人,总要再趁自个儿能挣动几日的时节,替你等这些后生将事抹平才好。” 始终闭口的僧人听闻两人言语,止住脚步,从草庐之外迈步离去,自行扯起僧袍下摆,迈过很高的佛堂门槛,走到金身之下盘膝座地,闭口默诵经文。
僧人已经有足足十年不开口,今日一如往日,也是半句不曾言语,只不过望向佛陀金身的时节,眼中金光涌动,旋即也不再默诵经文,而是重新站起身来,拍拍一旁小沙弥肩头,将佛堂外头那方爬满青苔的旧门槛搬去,旋即才是眼角含笑,又是坐回佛堂正中半闭双目,似是昏昏睡去。
柳色青青。
纳安逢春已久,许多地界连逢数场雨,已然是有些夏初滋味,原本长衫已是穿将不住,街上行人许多不愿讲究做派者,纷纷将袖口挽起,以免走不出几步便是热汗横流,唯独齐梁学宫处,尚且算在阴凉地,不需解暑。
齐梁学宫旧址,本是大齐当年上阳室所在,以往专司藏书,将整座山体掏空大半,藏入其中不下万卷典籍书卷,后因大齐分崩离析,荒废多年散落小半,当今上齐天子索性便是将此地改为处学宫,供京城当中高门学子,或是学识深厚的寒门学子前来通读书卷,虽说前者数目远高过后者,但仍旧是整座上齐学子皆是心心念念的地界。
山间挖空大半,听闻当年便是耗费无数人财,仅是由山中负石出山的壮丁,就有不下万余众,虽是山中陡峭且多青苔,时常有人跌落山涧,但壮丁仍旧是无半点怨言,一来便是银钱俸禄极丰厚,二来便是操办此事官员受天子旨,言说待到这些位汉子儿郎年岁渐足时节,可前来此地阅卷一载,足够使自家儿郎学问登堂入室。
齐梁学宫当中狭路交错极多,终归是处在山中,许多地界虽是早先便已成型,但终归更改为一处学堂,出入走动时节,自然不可与原本上阳室那般,故而也是多出许多石阶,自下而上,得见山外日月穿行;而身在山中,却是不知日暮曦光为何,终日文墨书香为伴,对于旁人倒是件相当无趣的劳累事,可对于齐梁学宫一众嗜书如命的学子而言,身在此山之中,足够登时忘却天地之大,天塌不惊地陷无觉,生生将自个儿当成钱龙守宫那等喜阴湿生台地界的虫属,牢牢困到山中自囚。
前几月之间,齐梁学宫来了位好穿长褂长衫的讲学,大抵四五旬模样,倒是不曾有人知晓这位先生来头,更是不晓得学识深浅,才至齐梁学宫头一日,便是于三层山中刻出方棋盘,从不讲学,只是取来炭火蒲团坐到石棋盘侧处,写过一枚木牌,上书手谈一局十两银钱,负则倍偿。
自然是有好奇学子,或是自恃棋力高明者,路遇如此一位古怪的讲学,免不得起些相争的心思,每日便是有三两人坐到这位先生眼前,但行棋不过十几手,便察觉这位看似平平无奇更无高明做派的先生,棋力竟是犹如巍巍高山,莫说从头越起,即便极目远眺,也难见隐于云雾之间山巅,到头来便是愁眉苦脸,递出十两银钱,心中却不见得信服。世上道多,文坛之中棋道算不得小,但也绝非是那等高明至极的本事,归根结底,于这等俊彦眼中不过小道,终究比不得世间纵横捭阖,阴谋阳谋那般大,于是纵使是这位先生眼前已然堆积起几百两银钱,倒也无太多人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反倒是一连数月之中,有宫中外出中官时常前来拜访,言说圣上很是想念先生那位弟子,不知何时回京,却是引来许多齐梁学宫当中的学子,纷纷揣测这位看似并无多少学识的寻常先生,弟子究竟是哪位来头极大的高门后生,故而有许多分明棋力极低微的学子,倒是愿前来拱手奉上几回银钱,心思倒未必要落在棋盘上头,反倒是旁敲侧击,问起这位讲学弟子,究竟是哪位大才。
但先生每次只是笑眯眯将银钱收下,而后便是摇头不答,日子一久,众人心思也就淡去许多,即便是尚有心思未解者,多半也是凭自个儿手段差出个眉目,于是前往这位周讲学眼前手谈对局的学子,越发少将下来,以至于到末尾冷冷清清,一日也不见得有三两人驻足。
今日又是仅有一人前来,才见着这位周讲学的面,便是屈膝盘腿坐下来,由打棋盘上头拿起茶壶来,也不寻杯盏,仰头径直倒入喉中些许已然凉下来的茶水,心满意足抹抹嘴角,放下三十两银钱推到周可法眼前,“今儿个来得晚了些,讲学絮絮叨叨,分明已然是到歇息时辰,反倒是起了兴致,整整两三时辰都不曾讲完的艰涩文章,浑身上下酸臭气,偏偏想着再拖沓上一炷香,难不成就能讲完?明明是学问极高的主,却连这点微末小账都算不明白,当真是古怪。”
“你这后生倒是有些意思,听圣人学说,竟觉得还不如来此平白耗费银钱输棋来得舒坦。”
周可法无奈摇头,不过还是忙不迭将眼前三十两银钱收起,咳嗽两声笑道,“每日还就指望着你与另外一位小子前来捧捧场,空有一身棋力,可惜无人过招,当真可谓是屠龙技。”
来人也很是感慨,将奇丑的面皮凑近周可法,好奇问到,“我说先生,您老这么一手棋力,怎么却偏偏无人前来讨教两手,这一手棋纵横捭阖诡妙变换,依我看却比起那些位只知晓教些古板文章的讲学,高明不知道多少,怎的就如此不受待见?”
“当世人性情越发古怪,总是有人不愿承认能耐不济,就算是明知棋力不如人,也总会想方设法自个儿安慰自个儿,区区一个不知来历的老书生,兴许只通下棋,行文篆印大抵远不如我。”
“本就是高门中的得意后生,不曾受过几番挫,又怎会懂得所谓谦虚恭敬。”
第六百六十三章 城关对子论八极
城关之上,两人对子。
一位面色始终和善平静,却是始终屈手叩指,只凭右手落子,长衫随风滚,一位则是身着短褐,时常将两眼由打棋盘挪开,向城关之外望去,不过棋力亦是不俗,粗窥棋局,竟是难瞧出谁人盘踞上风。
但两人棋风却是并不相同,虽说如今依旧是旗鼓相当,可前者却是缜密周全,后者行棋频出妙手,瞧来便是迥异,偏偏便是交错盘绕,一时间难分高低。
“南公山间人,棋力果是不俗,”中年男子抱起佩剑,皱眉望向棋盘当中,思索良久,也不曾寻出破局的法子,只得微微苦笑摇头,“本以为那位吴霜兴许不通棋,眼下看来,棋术也是高明得很,如此才能教出如此一位棋路高深的弟子。”
兴许在旁人看来,两人不过是寻常对弈,借着眼下并无妖物邪祟搅扰的闲暇时节,摆开阵势手谈两盘,可云亦凉却是深知眼前这位看似专心行棋的书生,此刻却是一心二用,一手捻得大阵,另一手抚住白子,瞧来倒是正襟危坐思索棋路,实则却是将大半心神尽数沉入边关之外六座大阵之中,仅仅是分出二三成同自个儿手谈,却是依旧不露颓相。
纵使是一连半月,大泽之中也未曾有半分异动,边关地界中人却是越发谨小慎微,分明是闲暇时,驻足于大泽边岸之人,依旧极多,纷纷忧心不已,将两眼望向始终平静无波大泽当中,纷纷很是忧心,不晓得下次妖物作祟的时节,究竟是如何一番浩大势头。至边关一载余,柳倾便是身经大小几十战,其中最为艰难一战,近乎数万妖物邪祟踏潮而来,而潮水之下,尚有一尾托潮,足有百里宽窄,险些将城关尽数拍得寸断,还是那位青平君舍生递出数十拳,才是堪堪将那道足有百里宽窄巨尾拦下,尚未曾添破损丁点,却是险险将青平君震得断去经络,修养三月,才堪堪能再施境界。
除此之外,其余数十战中,时常亦是有人身死,一载之中,不下数百上千面孔,已然是深埋边关背后无名深冢当中,再不可见。
“师父棋力自然不差,但唯独喜好单骑破敌的路数章法,从不行诡棋,更是只攻不守,”柳倾闻言连连苦笑,捏起一子,却并未落下,继续道来,“凭他脾气,一局棋输赢胜负无关紧要,乃是小道而已,最为关心处,还是自个儿那路攻棋,究竟能否建功立业,凿穿对手棋势,倘若是攻伐有成,就算是后来这盘棋被人杀得丢盔卸甲毫无丁点面子,亦是不曾放在心上。”
“行棋与修行之前,终归是练剑之人,作甚都不忘自个儿原本喜好,当然是棋中有雄浑壮阔剑气,不吐不快。”
云亦凉心有同感,这两月之间难得流露出些许笑意,刚要投子认输,却是被眼前人抢先,将棋子掷于棋盘正中,后者微微叹息口气道,“一心二用,实在是应接不暇,何况前辈本就是棋力高深,既要兼顾维持阵法找寻隐匿于大泽当中的妖物邪祟,又要应付棋盘当中攻伐,实在是为难晚辈。”
“说来也是,”云亦凉将佩剑提起横在膝间,旋即便是往城关外大泽望去,却是开口问起,“数月之前大泽当中那枚通天巨尾,瞧着相当眼生,到底是这些年来困到北烟泽此地,眼界很是不宽阔,竟是并无丁点头绪,能生凭身躯,抵住青平君结结实实数十拳,毫无颓相,竟是半点伤势也不见得显出,如此本事,天底下妖物估摸着也能排到上上游,柳老弟不妨讲讲,自个儿见地。”
柳倾双掌平复,暂且将大阵稳下,不再有动静,而是看向云亦凉,嘴角轻抬,“云前辈这句柳老弟,实在担待不起,本就是前辈,岂能如此随意。”
“有甚随意的,这边关地界本就是生死难料的险地,为何又偏偏要行外头那套,用得上的时节,便是礼节规矩,用不上的时节,便可称为繁文缛节,何况已然是身在此地许久,性命相托,叫上声老弟,其实也无错。”托起手中佩剑,云亦凉却是一剑递出,飘飘摆摆直奔大泽中去,瞬息而去,瞬息而归,而剑身染血,随意使布帕拭去,咧嘴笑道,“别忘了我这前辈也是练剑的,虽说未必比得上那位吴霜高明,但终究也是位剑客,性情照旧是不拘小节。”
柳倾则是心安点头,收起阵法,足足六座数十丈宽窄大阵,尽数缓缓变为无形,没入大泽周遭,再不显露踪迹。
飞剑大阵,两门手段却是相得益彰,不需柳倾耗费太多心力内气,也可将始终隐匿身形前来近岸处妖物斩杀殆尽,就连才痊愈不久的青平君瞧见,都时常是艳羡不已,时常同那位身负双锏的江半郎诉苦。后者自打前来边关处,也是数度负创,倒不见得比起青平君吃亏深重,但亦是因其出招章法粗狂的缘故,也是时常负创,期间乃至有十余回,险些被妖物卸去臂膀,周身伤痕交叠,倒是当真靠自身境界与蛮横力道,生生在边关地界杀出些赫赫名声。
边关中人,本就已然是抛却所谓生死,其中大多是已然走投无路,或是凭一口热气撑到如今的修行人,从来不论身份高低身世显微定人,江半郎接连一载之间悍勇,早已是争来颇大名声。而今这四位高手坐镇,虽说是妖物一日凶狂过一日,但依旧是令许多人心头怀揣些期许意味。
没准有朝一日,当真能将北烟泽中邪祟妖物,尽数除去,再归故里。
只瞬息之间,柳倾便是想起许多,旋即才是缓缓开口答道,“当初下山游历时节,我曾去到过东海周遭,见滔天白浪汹涌,分明是并无高低错落地界,却是不亚于飞瀑之威,曾有人言东海当中尝有蛟龙起伏,而今虽是踪迹不显,但尚有鲸鲵之物,大者上千里,小者数十丈,眼似明月珠,当初瞧其尾时,倒很是相仿。”
闻言云亦凉却是顿了顿,犹豫答道,“东海当中鲸鲵,怎会平白无故前来此地容身,鲸鲵化妖,如何能不知不晓潜入此处北烟泽生根。”
“或许此事当真无法以常理揣度,”书生无奈,收拾罢棋盘,黑白两子尽收棋盒,旋即便是沉沉叹过口气,“毕竟以我等四人本事强行撼动那条巨尾,却是撼之不能,原本以为,最不济也是可令那大妖吃痛,奈何似乎并未伤着丁点,如此修为体魄,若非是因些许缘故受制,我等几人连同这座边关中人,也未必能拦。”
云亦凉却是深以为然,将佩剑捧起轻叹一声。
“只可惜不入五境,终究难称得上迈出武道门外,触及天地,此剑威风,尚远不及那些位使剑的大高手。”
“也许除了自个儿破境之外,还可以等小师弟迈入那等极境。”
书生起身翻转长袖,似真非真提过一句,瞧向一日日明朗起来的天色,登时觉得这身衣衫,似乎也是有些燥热,终究是春深夏来,无论北烟泽平日里多是冷寂,也总有见得暖日升浮云的时节。
“经络尽毁,眼下丹田也是炸碎,能借南公山那位吴霜保住性命,已然是尤为不易,日后就算是借外物行走江湖,也算是大幸。”提起此事,云亦凉原本淡然神情,骤然间便是低落下来,眉眼低垂,长长叹出一口气,“我这当爹的,总觉得很是亏欠自家儿郎,家妻病入膏肓时节,不曾寻来那等可缓百病的良药,更是不曾赶得回去,等到自家儿郎阴差阳错迈入修行道的时节,更是因这北烟泽边关束住身形,连去瞧上两眼的赋闲都无,又怎能奢求云仲日后踏入那等境界。”
可书生还是满面笑意。
“我在南公山上的时节,应当说最是亲近这位小师弟,倒未必是因心疼小师弟天资略差,也未必是因怜其修行之中受到的种种苦楚,而是小师弟的确有那等高手心性,天底下高手有很多,阴狠毒辣者有,光明磊落者亦有,小师弟出剑时节,我却觉得不像师父,也不像云前辈,只像他自己。”
“上苍有识人之能,如是手段当真独道,又怎能忍心始终不得志,总有一天这座天下这座江湖,能瞧见一道纵跨万里之遥,澄清通透的剑气,垄跨南北,纵横东西,难有人可承一招。”
难得云亦凉畅快大笑,起身拍拍书生肩膀,并肩望向才踏出边关几步,依旧有些微瘸的青平君,快慰搭茬,“其实能不能出这么招天下难觅敌手的剑气,老哥我还是盼望有朝一日,那小子能拽来位模样生得极好,心性又是不赖的女子,朝咱说上句这便是咱云家儿媳,甭管我这当爹的答不答应,到了还可共白头,那才算是将后顾之忧,尽数抹平。”
“那位温瑜姑娘,大概就不错。”书生还是脱口而出。
“何时这姑娘不再提及三境,何时我才会认这位儿媳,”云亦凉无声笑笑,“希望旁人有出息没错,但若是无出息便不喜欢,有出息便喜欢,那才是顶无趣。”
第六百六十四章 人世情意总相同
南公山后山,少年今日借黄龙势起剑。
虽说黄龙当中藏蕴内气极众,千丝万缕,一时难竭,奈何是先前也并不曾破开三境,只堪堪运出二境剑气,虽说瞧来依旧威势一时无二,但如何都难入吴霜眼底,终归是五境中人,观瞧二境剑气,无亚于早已于江湖中杀上数个来回的高手,无意瞧得偏僻村落当中,孩童抄起枝条扫落数截野草那般,实在难以入眼。
而原本将自个儿锁到屋舍当中的温瑜,却也是不再坐关,一如既往那般将桌椅挪到后山,运笔墨勾描阵法图卷,且是时常抬头张望两眼,见少年不曾持剑,剑气也是不如以往锋芒毕现,神情亦是时有忧色,但到头来也不曾言语,继续俯身勾勾画画,周遭繁花生香茂草泛青,倒是比起始终置身屋舍当中舒坦许多。
云仲的的确确是不曾持剑,早些日已然是将那柄水君祭炼的那柄水火吞口长剑送到吴霜手上,暂且保管一阵,自个儿则是数日之间,皆是跟随回山歇息的颜贾清研究如何操持黄龙,唯独今日难得腾出些许闲暇,前来同吴霜一并去到后山,以黄龙躯中内气,强行递出剑气。吴霜却是一如既往那般指点少年,言说倘若是步入高渺境界,无需手中剑,也可并指递出剑气,至于为何仍旧持剑,不过是一来心安,而来更是顺手些许,更何况凭本命佩剑施展剑气,威势更甚。
不过既然眼下云仲暂且搁置下掌中剑,吴霜也没奈何,只得是传与其这等本事,起码除却黄龙神通之外,剑气也不可轻易撇下,终究是剑术天资高绝,纵使修行不甚如意,起码也承吴霜衣钵,无论如何也难轻易放下心来。
“早猜着你小子不曾带剑时,剑气必然羸弱几分,倒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嗜剑如命的性情,连剑都不曾握到手上,又如何能心境澄澈,杂念尽褪。”
青衣吴霜始终盘膝坐地,观瞧云仲递出道道剑气,却是抬手略微止住后者动作,点出一指来,青霜悬空,剑光明朗。
“身在那间茶馆中时,师父我也曾许多年不曾握过剑,平日里凭沏茶赚得些许银钱,当然也用不上什么剑气,数载以来不曾出剑,再出剑时候,反而是觉得剑招越发纯熟,剑气更是银河倒悬,威风一时无二,那时才晓得原来还有如此一说,原来多年不握剑,再握剑时节,却似是故友相逢,倒愈是得心应手。”
“你小子既然是决定要暂且撇去手中剑,待到心思了然通透过后,再运剑而走,必然是思量再三才艰难说出,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阻,至多不过是再教你几手傍身的本事,也好待到日后再外出行走的时节,好生添两分臂助。”
一席话吴霜说得淡然从容,好似是理所当然,不急不缓,而云仲始终低头,神色黯然。
一来百般瓶颈,处处掣肘,二来心思冗杂,且多躁怒,早先握剑时节,少年竟是觉察不着丁点欣喜滋味,反倒觉得剑身越发沉重。
“无甚大不了的,人人都要遇上这等艰难关口,毕竟谁都不晓得,匆匆百载之中,谁又能看清自个儿前头究竟还有几道难关,有什么一时难解的心思,不劳急切。”
吴霜又岂能不晓得自家这位小徒弟的心思,不过也不曾急于点破,将掌中青霜托起,悬到眼前,旋即又是伸出两指,冲远山处略微一点,一缕流转紫气飘摇直起,悠然随风,瞬息间迎风暴涨,化为道粗重剑气,瞧着险些便是要压碎整座山岭。
抬手收手,只在两指之间。
“虽说人家常言,言说刀剑不过手足延伸,但唯独我等练剑之人才晓得,如若是不曾手握刀剑,想要递出剑气来,威势力道起码要折损七成去,且未必能圆润随心意。”
“不过在为师看来,握剑入门,运剑登堂,可当真要修至山巅,最末一步却绝非是剑气二字,两两本就不尽相同,剑术剑势为本,剑气脱手为形,可倘若是要将你小子的剑势化入剑气之中,便已然是得心应手,即使是不曾持剑,剑气也未必要弱得半分。”
云仲琢磨一番,揉揉眉心,苦笑试探道来,“可这剑势剑意,连徒儿自个儿都是不晓得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又怎能圆润无妨尽数显现开来,时常便是只晓得运剑迎敌,压根不曾惦记太多。”
“那倒也未必有多难,”吴霜突然之间鸡贼笑笑,拍打拍打云仲脑瓜顶,“还记得当初时节跑山?其实为的便是教你除去万般杂念,劳累到已然只余喘息的能耐,而后再起剑学剑,就好似是将一件浸满墨浆的宣纸榨洗干净,而后再行作画题字,其实更能显出作画之人的能耐。”
“师父意思是,再跑一回山?”云仲嘴角微抽,艰难看向眼前青衣吴霜。
“当然要更难些。”
吴霜微微笑道,旋即却是看向不远处时常抬头观瞧的温瑜,“为师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性子,知晓你二人许久不曾见,当然是需要些时日,好生耳鬓厮磨一番,才可解去心头儿女情长的心思,但你小子可别忘了,于你这般年纪,遇上位十二分喜欢的女子,可未必是好事情,如若终生也难瞧其背影,更是无厉害手段,年岁一长,兴许你自个儿都很是有些自惭形秽,又如何谈长久。”
终究是吴霜,寥寥数语,当真竟是将云仲心事尽数道得个分明。
云仲也只是苦笑,也跟着吴霜眼色望向温瑜,终究是点头应声,“那依师父来看,此番这山应当如何跑才对,既然是三境遥遥无期,又该如何再令修为精进几分?”
“南公山不只是一座寻常山,连同那头瞧来毛色古怪的马儿,都并非是什么凡物,云小子倘若真有心历练一番,其实这座南公山才算是这世上难觅的宝地。”
“骑驴找驴?”少年咧开嘴,抚摸抚摸黄龙脑门,竟也很是开怀。
吴霜也是开怀笑起,将两眼眯起,“等到你小子知晓这座南公山有多高,大抵也就乐不出了,趁眼下不知不晓的时节,还是趁早乐呵两日,毕竟到那时为师都是难以插手,这尾黄龙来头极大,但也未必能替你担着些。”
温瑜将心神由面前宣纸当中抽出的时节,少年已是不声不响凑到近前,皱眉瞧瞧宣纸上头阵法纹路,一时间倒是眼生得很,旋即便是胸中了然。依自个儿这般初窥门径的阵法修为,欲要将如今三境温瑜钻研的阵法脉络瞧出个来龙去脉,怕只是虚言而已,随后便是勉强笑笑。
“过阵子,兴许要去历练上一阵,温姑娘若是有想去的地界,不妨趁这等节骨眼,好生出外转转,当真若是要待到历练的时节,可是真未必能腾出空闲来。”
“境界不曾稳固,更何况心结尚未解去,哪里来的闲心。”温瑜抬头,分明很是困倦,不过瞧得少年面皮上头很是低落神情,一时间还是顿觉心思流转,揶揄笑道,“阵法路难,何况是才踏足其中不久,自然也就难以领悟得透彻,何必如此心急。”
“大概是虚丹损毁过后,那缕灯火气始终也不曾散去。”
少年挠挠鬓发,顺势就坐到一旁,许久才仰起脸来,神情复杂,“温姑娘,在你看来,若是行路不如意,是否应当是急流勇退,寄情山水不再忧心,毕竟本就是难以行路,倒是不如停下脚步瞧瞧周遭景致。”
温瑜沉吟片刻,还是点点头道,“倒也并无错处,明知山中虎狼行,又偏要向山行,说来倒是一腔勇,但实则却很是有些愚不可及,明知是凶多吉少,有些时候也需退让。”
少年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道,“那如若是紫銮宫不曾逢厄难,温姑娘也从未来过颐章,更不曾来过南公山,待到年纪登对的时节,大抵会喜欢何等的俊秀?”
这话说罢温瑜却略微蹙眉,疑惑打量少年一眼,可后者神情相当平静,瞧不出半点端倪,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来。
“大抵便是位门当户对,且天资对等的修行仙家公子,娘亲曾提起过三言两语,可那时节年纪尚浅,终究是不曾细问,小师叔问这话,可很是有些古怪,同平日里言语甚是不相符。”
后山风静,少年倒是不知所措抬头,瞧见眼前女子发丝为风掀起,登时便爽朗笑道,“那还不是有心问问,得遇姑娘,究竟是占去谁人的福源运气,这才一时间问起。”
后山远处草庐门外,有青衣长衫并肩而立,望着少年此刻瞧来很是淡然的神情,皆是微微摇了摇头。
“世间事往往相同,总要令少年人在最是无能的时辰,遇上那位欲要厮守终生的女子,到头来却大多是竹篮打水。”
“温瑜这番话,说得太过随意,而云小子又是心思细腻,究竟这桩缘分可否久留,恐怕也算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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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区区五境,何足挂齿
朱日依山,自是飞鸟周身也裹得满身红绸,悠然由打一山之间,缓缓落去另一座山中,也不过只需翻动两翅数十回,山间穿行,翎羽扑扇,从容不迫。
也正是这等节骨眼上,云仲单臂托起黄龙,坐到山巅之上,望向外头深重暮色,由天外而来,接山腹连树影,葱葱郁郁,甚是好瞧,残重暮色虽是不曾蔓上少年一身黑衣,可也依旧爬上少年眼睑面皮,也是染得黄龙通体譬如血染,鬃毛飘摆,竟也是相当舒泰,浑身金鳞抖动,老实趴到少年臂膀肩头处,好似假寐。正是游园赏景的好时节,北来凉风被画檐山所阻,南来暖风浩浩荡荡直冲颐章,天高云淡,山间时有清风起,撩人鬓发,抚人面颊,再难生出手擎刀剑的半点心思。
少年替很是懒散的黄龙挠挠后脑,展露些笑颜,不过依旧能由打面皮当中窥见些许怅然,似是自言自语那般摩挲摩挲黄龙那枚足有两方棋盘大小的龙头,“又是夏日风起时节,却是不晓得那些位故人,究竟身在何处,说起来也甚是想念,诸如李扶风唐不枫,或是那位道门昔日道首,钦水镇当中的那位水君,不知如今依旧是立身一地苦熬,还是已然将浑身桎梏震开,四处在天下周游。”
“叶老伯究竟有没有将那尾金鲤护住,又可否见过当初那位心上人。”
清风缓行,吹开少年脸颊发丝,残阳如血,一时心绪起伏。
黄龙入腕心意相通,倒也觉察着此时这位少年的心境,分明是周遭湖潮起伏,但唯独坐到湖水正中的少年,心神愈发平定,似是一块顽石矗立,任由周遭湖波挑起,复又砸落,岿然不动,安然如山,当即便很是意外,将两枚明珠大小眼眸落在少年身上,再三打量,可到底也不曾看出什么破绽来,只是觉得眼前这位下任钓鱼郎,似乎比起前几任来,兴许是年岁手段不如,但心性却着实算不得差上几分。
云仲也是缓吐出口气来,然而并未搭理黄龙,反而向浓重云海之中望去,却见残阳如流火,无端传至茫茫无边云海之中,将后者也尽数染为火烧色,由嫣红走朱红,再递至深沉血红,形如于山腰之间镶得枚红瑙,辅以山间犹如碧玉一般的绿树翠竹,繁花浮土,犹似容身仙家绛宫。
“也该是时候前去长长见识喽,见过人世间,也要再见见所谓的修行道,总是想东想西,却是无那般改换时局的本事,算到底才应当是最为悲哀的一桩事,要么便是两眼一闭浑然不知浑然不虑,要么便是知而后勇,当真能使得自个儿出言举动,可牵动天下四方,明明知晓世上疾苦不易,却是有心无力,在我看来才是最为憋屈愤懑。”一身短褐的颜贾清走上前来,冲黄龙脑后削过一掌,不顾后者狰狞神情,轻快笑道,“这钓鱼郎可还没尽数传给云小子,真向朝我出手,大可尝试几回,瞧瞧谁人更吃亏些,日后便是云小子替我指掌你这养不熟的畜生,可要多添些小心,性情越是和善正气者,动起怒来,连你都未必能安然接下。”
少年似乎早就猜出来人乃是颜贾清,抬头含笑看过难得不曾饮至酩酊大醉的先生一眼,挪出片地界来请后者坐下,才是发觉自打那位五绝之首攻山过后,原本山巅地界相当宽敞的南公山,眼下其实也很是有些狭窄,起码原本观云悟剑的宽敞平地,已然失却大半,唯独留下那枚浅浅印痕,尚能记起当初观云所吃的苦头。
黄龙悻悻,分明是瞧见颜贾清接连几日滴酒未沾,当即便是知晓了始末缘由,当然就不愿允给这位看似行事荒唐,实则却是工于心计手段层出的颜贾清半点好脸色,鼻头喷得两三阵狂风,瞬息便化为寻常黄绳绕到少年腕上,恰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皆言说是万事开头难上难,可行路之难,我看比开头还要难些,”颜贾清不以为然,丝毫不曾觉得失却这尾黄龙乃是什么祸事,反倒除却脸皮皱纹多出数缕之外,神情愈发轻快淡然,摇晃脑门悠然道来,“从前没听过吴霜说起这茬事,倒总是觉得这南公山不过是处再寻常不过的地界,山水中有浩然气,可是此地怎么都不像处那等上佳地界,不论是风水格局,或是什么堪舆风穴,皆是处稀松寻常的地界,哪里知晓竟是当真很有些来头。”
经颜贾清这么略微一提点,云仲也是无端想起些什么,当初柳倾曾言,南公山本就是一处深潭,那头脚力极强的夯货,当年还是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曾游弋深潭当中,搅动无边浊浪,致使原本深潭当中升起座高山,如今仔细想来,只怕南公山并非凡山,那头极通人性的夯货,也断然绝非是寻常之物,想来成山时节,便是神妙异常。
自然能瞧出少年有所思,一旁颜贾清嘿嘿笑过两声,“你小子自从迈入修行路以来,称得上是时运多舛,且运气实在是差劲得很,但唯独有一件事,算是捡来的天大便宜,那便是踏入南公山吴霜的地盘,且是阴差阳错承下吴霜衣钵,不然若是换为旁人,如你一般频频负创,且是险些从修行道上一头栽倒下来,九成是再无翻身能耐。”
“既有此良机,换作是旁人,定不会犹豫半点,自然要迈步而上,最不济也该将浑身本事历练一番。”
话说到末了,颜贾清都已是不再兜圈,径直劝少年前去历练,虽未必可动用黄龙神通,但黄龙体蕴内气,如何都算是有一手兜底的本事,常在山间却是原地停足不前,莫说是旁人,想来就算是云仲自个儿也是困苦得紧。
“早就打定主意前去闯荡上一阵,而今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只是心头忧虑躁闷,竟也是许久难以迈出步子去。”
山外清风托鸟雀,山麓藏蛇鹿,猛然之间袭来,倒是尚余两三分难再强撑的凉意,席卷山间,照旧抬起少年已然披散肩头的发髻,许久也没再言语,而是盘膝稳坐,眼望外头万里之遥处,神情错杂难名。
饶是云仲不曾开口言语,最擅揣测旁人心思,且精熟察言观色的颜贾清,心头自然是门清少年此刻忧扰之事,笑着敲打敲打少年脑门,可惜一字未吐,只是站起身来,单手指点北方,又是点了点东北,再点了点脚下,旋即步履轻快,飘然而去。
一座南公山,山间有师门,山门前头两行篆字,纵使被吴霜抹除大半,却仍旧能望见当中字迹,流畅随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一座紫銮宫,宫中人战战兢兢,被一位老者威风压得难以抬头,或说是整片大元,几乎皆是朝那位境界不知已然多高的老者低眉俯首,难以挣扎动弹,茫茫雪尘当中,此时大抵已是生出绿草,良驹奔腾,却是始终难逃。
一座北烟泽,边关中人更迭过一茬接一茬,譬如秋后镰刀割去麦秸,边关后身坟茔叠坟茔,接天连日,尚有一位运剑的中年人,一位始终眉眼宽和始终捏指的书生,盘坐城头,望向茫茫百里远近之外大泽,分毫不惧。
颜贾清意图很是明朗,云仲不曾思索片刻,便已然是猜出个大概来,于是笑意越发浓厚。
邋遢先生的意思,是让少年想想除却山上女子之外,天底下是否还有事要做,还有人惦记到心头。
“本来就是位酒瘾奇大的糊涂先生,怎么如今身上的江湖气,侠客气却越发深重,倒真是将自个儿原本心性遗失大半,这才是近几月来,最为有趣的一桩事。”
不知不觉少年便是笑得前仰后合,故而再看向山间云海的时节,登时觉得胸中海潮顿生。
知晓明哲保身的钓鱼郎,而今反而是越发像是位从来不曾离开南公山中人,两袖清风,一身淡然。
心头始终惦记着行侠仗义,将整座天下的江湖走上一趟,背剑走马的少年,如今却是深陷重围,每日受油熬火煎,刀斧加身。
少年抬手又是呼来黄龙,站起身来,最后看过一眼外头残阳如血,霎时大好江山,而后头也不回离去,径直去向后山。
“真打算让那小子去试上一试?”
短衣先生撇嘴针刺,“可得想好了,照你那番话说来,这座南公山底下的险境,你都是未必能深入其中,倘若当真是耽搁大好时机,云小子遇险身死,你这当师父的岂不是要心境登时崩裂开来。”
“修行到你这般境界的高手,心境最重,倘若真是如此,五境可都未必保住,况且失却一位衣钵弟子之痛,又要消沉几载,吴大剑仙可要想好。”
吴霜不屑,抬眼一瞥。
“自古来达者为师,既然是师父,这一身五境,不过是为座下弟子探路,而后指来条通天坦途,令无数身后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区区五境,何足挂齿。”
第六百六十六章 青牛(新卷)
八方街乃是踏鸿州一地最为热闹的地界,素来便是有八方冠踏鸿这等说法,虽然大致也是那等读书人信口胡诌而来,但却算不得过分吹嘘,虽区区一城,拢踏鸿一州大半钱粮,言说是宣化城占一石银钱,其中八方街独揽当中八斗,当真可称得上是足金抵砖,银钱垫脚,谁人也是不晓得这座宣化城中八方街,里头究竟住着多少位能耐泼天,家世显赫的贵人。
至于为何得名八方街,原是宣化城相比于踏鸿州其余城池而言,起码要宽广上近乎十倍有余,而这条八方街,足足便是头尾八条长街并到一处,瞧来便是雄伟至极,譬如剑分八面,除却平坦之外,原本理应是青石为路,亦是更为白玉石阶,翠玉裱到各方牌匾处,楼宇当中女子环步袅袅,披纱赤足,行走于楼宇之中,婆娑烟柳,玉仪生姿。
这八方街俗人自然不得进,除却是有名有姓大员巨贾,才可言踏进其中,可任凭是别地家底再殷实商贾,踏入八方街中,也唯有连连赞叹,却不敢问清价钱,生怕是见识过此地金贵至极的物件过后,还家时节始终念念不忘,免不得抱憾终生,到头来反而是越发萎靡,且是生出许多颓意来,倒不如浅尝辄止,略微增长两三分见识便可安然离去。
但偏偏就是这么处放眼整座天下都算是最为富贵的地界,每日都有一位烂醉如泥的少年,骑着头青牛,缓缓由白玉长街当中安稳穿行,竟是无人胆敢前来说上两句,反而是许多女子瞥见这位举止很是无忌的少年,时常却是使眉眼撩拨,恨不得将本已薄弱许多的夏时薄裙,再展露出两分勾人仪态来。
只是可惜世上大多少年郎皆是不解女子心意,至多不过是勒住青牛笼头,而后略微抬醉眼行个礼,而后又是倒伏到青牛背后,昏昏睡去,醉态尽显。
百琼楼中便是有几位女子,时常守到楼台窗棂处,倒也不为赏景,毕竟纵使是这八方街景致再好,珊瑚碧树,皆垂金玉丝绦,缀以宝玉珠花,对于几位自幼便是前来百琼楼当中侍奉客爷的女子而言,确是已然瞧得心头生腻,终日守到楼台窗棂外,只不过是为瞧见每日午时,由打这街道当中骑青牛而归的醉酒少年。
“乔兰,今日看来那位少年也不会由打这条长街过路,外头日晒得紧,莫要烫坏面皮,还是早些回屋为妙。”一位眼尾浅红高挽云鬓的女子瞧见是有人前来,当即便是笑皱梨涡,浅浅嗔怪两句,连忙要将那位唤作乔兰,衣衫轻薄的女子推搡回楼中,却不想被后者轻快闪过,一时间自个儿反倒是羞将起来,面皮含羞。
“汀兰若是知晓那少年今日定不会途径此地,那为何又偏偏要耐着外头这等近夏暑气,不惜坏了妆容,也要在此苦守,分明是与我等年纪相仿,偏偏却是知晓护食,也不晓得那位骑青牛的少年,究竟是身具如何气运,竟是被咱们向来眼光高渺清丽的汀兰瞧上眼去。”
乔兰口齿向来伶俐,甭管是在此间百琼楼中莺莺燕燕,还是百琼楼常客,皆是知晓此事,不过待到有人夸赞的时节,这位向来胆大泼辣的少女总是要嗔怪上一阵,似是相当不情愿落得这般名头。
今日恰好是百琼楼不曾有几桩生意,大抵便是前阵子许多位怀揣千万两金银的高门王公或是外来巨贾,纷纷耗净了银钱,还未填补满钱囊,这才难得有两日清闲,估摸着宣化城外头游舫再至,恐怕又是要有无数前来百琼楼中寻花问柳的客爷,纷纷犹如湖鱼见饵,尽数汇聚来此,所以这一时清闲,当真是来之不易。
乔兰汀兰两人,年岁也不过是十余二三,正是闲暇不得的年纪,哪怕是落在寻常人家,这般年纪也还远不曾到研学绣花织布的时节,更是无需学什么万方仪态,大抵便是立身街头携友同游的大好年岁,可两人如今瞧来,却似是已然绽得苞蕾,瞧来已是有几分出阁意味,亭亭玉立,眉眼晃人。
但即
便是楼中女子每日吃穿,皆可谓是锦衣玉食,哪怕并非时令吃食,也总可尝鲜,更何况是所谓人世间种种上好养身子的汤药,乃至餐饭过后茶汤,都是一两茶可抵一两金,但唯独不允这些位女子外出,唯独逢年过节时,才差下人仆从看守,一并外出游园或是赏景。时辰略长,当然就是兴趣缺缺,就算瞧得金缕织就繁衣,良马额间悬玉,亦是觉得好生烦闷,就是如此时节,一位素未谋面的少年,终日骑过头青牛,悠哉游哉乘醉性过街,霎时间便是引得许多女子很是新奇。
“区区一个不知根底的少年郎,有甚好瞧的,倒是不如吃茶,恰好前阵子新到几匹品相上上等的布料,绣工天成,听人说是轻薄若蝉翼,却是望之不穿,倒也是能防备着些许八方街中的登徒子,最是适宜。”汀兰不在意,微摇发髻,佩环玉钗磕碰时节,叮当作响,甚是好听,可惜周遭几位女子却是压根不曾理会,反倒是一拥而上,将原本汀兰落脚处挤得满当。
谁都晓得汀兰心上相当在意那位少年郎,几乎是每日闲暇过后,便要前来探廊窗棂处掀开窗来,往下观瞧,却是偏偏嘴硬,言说是楼中燥热,欲要前来吹吹风凉,权当是歇息。但眼下却是无人在意,只晓得汀兰让出原本位子,自个儿能前去瞧上一眼那位醉态很是乖巧的少年人一眼。
而少年来头虽说是不明,但不知为何便是入得了这处八方街,且守街人对这位时常骑青牛闲逛的少年,很是毕恭毕敬,竟是比起那些位来头甚大的王公贵人,还要恭敬三分。听八方街中消息灵通者言说,这位少年还不曾入街时,曾凭身手搭救过八方街街主,大抵便是出于这等缘故,才是平步青云,传闻说这看似清秀少年,连刀剑也不曾携,便是破敌手二百,杀得伏敌胆寒,这才将险些身死的八方街街主搭救下来,奉为座上宾。
半载以来,八方街中许多高手或是大员商贾近侍,曾有许多前来找寻少年比斗者,可向来便未曾传出输赢胜负如何,只是晓得那位守街人瞧见少年时节,越发恭敬,行礼时节,险些已然将头颅低到脚面上头,凭大多人猜测,大抵是全无败绩,毕竟倘若是胜过这位少年,八方街街主自是要许以重职,莫说是随意出入八方街,就算是这位少年时常烂醉如泥,也是不曾有丁点约束。
但最是令八方街中人好奇处在于,少年府邸,没过六七日便是要走出一架车帐,驮金银钱粮,缓缓去到别处,却是无人知晓这位始终穿身素黑衣的少年,究竟是为何如此节俭,反而是将金银尽数散去,而正是出于此,百琼楼当中的女子,便更是觉得这位身手难寻敌手,且行事异于常人的骑牛少年,分外惹人两眼。
不过是半炷香光景,街上却是响起牛蹄踏地响动,一头浑身皮毛色乱的青牛,驮着位看似已然是醉死的少年,由南到北,缓缓走过长街。
青牛走得并不快,所以少年分明已是醉态深重,却还是强行撑起脑袋来,向楼上一众女子点点头,眉眼含笑,旋即又是趴到青牛宽阔牛背上头,任由鼾声微起,再无半点动作。
少年一身黑衣,也算不上甚讲究缎面,更无什么佩玉香囊,瞧来便很是随意,身形欣长发丝散乱,坐下青牛也是瞧来稀松平常,似乎与田垄当中的耕牛一般无二,铜铃牛眼瞥见楼上一众女子,竟很是有些不屑神情,摇头晃脑,翻动短尾,步步走过街中。
“如此一身打扮,当真与八方街中人迥异,但分明是得街主高看,理应是不愁银钱,却向来不愿添些上好衣裳,就凭此处,这位少年郎便是街中独一份。”
楼台之外,依旧莺莺燕燕,似是群玉攒动,热闹非凡,当然是惹得街中人一时间抬眼望去,即便是囊中略微羞涩,暂且解去眼上瘾头,也算是无需银钱的好事。
可是那位趴到青牛背上的少年却压根不顾身后许多女子眼光,自打方才起身点头过后,便已然是全无动作,单手摁住腕间黄绳
,浑身不曾施展半点力道,好在是青牛步稳,这才不曾跌落在地,悠哉游哉往宅邸之中去。
难得欲有心境改,可惜世上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扰心乱志的纷扰杂事,而今才至,便已身陷纷乱当中。
“话说回来,这地界虽是纸醉金迷,人人皆是只想着将手头银钱换个乐子,浑然不顾及旁事,但是这酒的确是上好之中的上好,也不晓得是刮取多少苍生赖以活命购宅容身的银两,才有这等好酒。”
“不叫朔暑,胜似朔暑。”
第六百六十七章 习剑不精
少年酒醒,心满意足抻个懒腰时节,正是发觉青牛不知何时已然串入八方街街主府内,登时觉得很是歉意,原因倒也无他,这八方街向来不属宣化城城主所辖,与其言说八方街归于宣化城中,倒不如说是宣化城城主当初依人情,将这位来历不明的八方街街主留到宣化城中,不出六七载时日,便是将此处原本既无名头又算不得富庶的八方街整治到如今这等地步,公子下马,巨贾恭敬,纵使是大员来此,也需守街中规矩。
而少年进出八方街,却是向来不需这般繁琐规矩,只是如今青牛擅闯街主府内,也是无人拦阻,竟就当真是任由青牛踏入院落当中,当真是使得少年很是有些面皮挂不住,抬头瞅瞅已然挂霞夜色,心头好大不是滋味。
谁人都晓得八方街街主向来行踪无定,兴许昨日里家丁言说,这位街主外出周游,恐怕两三月间也未必能回府,而今已然是身在千万里之外,凡来客不得见,纵使是宣化城城主欲携高门大员前来此地拜访,亦是三番五次吃过闭门羹,后来便长起记性,再不愿携人前来,至多不过是三天两头拜访一趟,携来些稀罕物件,赠与街主府中守门护院家丁,并不停留,去而即返。
如是超然地位,少年不曾知会一声便是擅闯街主府,自然是心头很是有些过意不去,敲打两下青牛后脑,“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凭劣马身形走动世上时节不省心,如今换为这副憨厚青牛模样,还是忒害人,如若是这位街主向来便是心境宽厚,恐怕此番擅自闯府,便要背下好大一桩罪过,没准便要摘去我通游八方不下马的名头,将你五花大绑捆个结实,再好生炖得瓮羹汤,分与街中人。”
青牛摇头晃脑,分明很是不满少年这番言语,不过终究是周身晃动两三回,并未曾将少年由打背后甩下,旋即悻悻站到原处,再无动静。
“终究是年少有为,就连这瞧来寻常的青牛也并非是凡物,实在令人赞叹,当然除却赞叹之外,尚要感怀上一句年华易逝,如你这般年纪的时节,也曾鲜衣怒马闯过天下,可惜本事略有不济,引以为生平憾事。”
府中走出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来,朱红衣衫,衣摆左右悬玉,瞧着颇是年华正好,但抬手时节,双掌当中褶皱堆累,分明不似少年人,虽是发丝尽乌,但如何都是瞧不出年岁来,此刻缓步由打正堂走出,端详这位不曾知会一声便闯入府中的黑衫少年,不怒反笑。
八方街街主向来行踪无定,即便府邸当中最为亲近几位仆从,也未必知晓街主何时离去,去到何处云游,一载之间,往往露面奇少,少年人身在这八方街半载之中,除却起初相见时节见过一两面,而后便再也不曾知晓其去向,而今得见,倒是令方才酒意微褪的少年很是狐疑,犹豫片刻才发觉礼数不周,翻身下得青牛背,抱拳行礼。而这位街主却是略微错开身形,让过这一礼,面皮笑意不减,温和反问道来,“早先便说过,八方街中少侠无需同人行礼,即便我这街主,其实也得称少侠恩公,又何必如此拘谨小心,反倒见外。”
本就是大醉初醒,少年身形也是稍稍踉跄,闻言赧然笑笑,勉强睁起眼来,依旧醉态尽显,不过还是规矩拱拱手。
“依街主能耐,无需在下插手也定能杀出重围,与其说是在下搭救,不如说是在下反倒是借街主本事脱身,而后却是因此得来个通游八方不下马的高权,每日烂醉如泥,却仍旧接过俸钱,实在于心有愧。”
街主听罢这番话,反而笑意更甚,抬手请少年入得正堂,差遣几位闲暇侍女备上解酒茶汤,同少年盘膝对坐,才是重新接来少年话头,边随手由身前握起枚掸尘玉杖,掸去周身微尘,挑眉道来,“少侠此番话,意思乃是无功不受禄,凭我手段,那些位设伏之人终究是难以得手,又何苦请少年前来此地引为客卿,月月耗费许多银钱为俸,于情于理,似乎都是相当不合常理。”
街主举动向来慢条斯理,瞧着面皮不过三旬上下,举止却丝毫不似是这般年纪,反倒是暮气更深,向来并无半点急切,即便是掸去袖口轻尘,也是从容流畅,花去不少功夫,故而待到少年点头时节,侍女却已然间将醒酒茶汤端得眼前,恭敬倒退出正堂,前去促人奉的时令果品。
“身在八方街这些年来,许多人都是揣测我这街主究竟是何来头,为何不到十载,便可令这原本鲜有富贵人家的八方街,整治到而今这等地步,莫说是于宣化城一隅之地,放眼天下,也绝无多少如此富庶的地界。”
似乎唯有提到此事,这位街主面皮当中才浅浅生得些许波澜,抬眉眼看向眼前醉里少年,从容道来,“但既然是八方街枝繁叶茂,自然就容易招风引祸,自前两载起,便是有不少来历冗杂纷乱之人,欲要试探一番我这街主的深浅,明枪暗箭,总也防不胜防,若是那日之间不曾有你这少年郎相助,恐怕还当真要让旁人试探出深浅来。”
少年也不曾急于搭话,而是先行捧起眼前茶盏,不错目望向茶盏底处,神情不由得一滞。
穷奢极侈事,少年也曾见过许多,不说是旁的地界,只颐章皇城当中掷千金买清倌一笑,二万钱换得小碟珍馐,便已然是见惯的寻常事,更莫说什么一座新起宅邸仅是飞檐便需等重金银堆砌,才可算是富贵,与邻里攀谈时节尚不算掉价,更何况是皇城外头街畔府邸,更是寸土寸金。但纵使见过许多巧夺天工器物,挥金似土,也是不曾见过这等精妙茶盏,盏底印有一尾红鱼,随茶汤走转,竟似是游弋于盏底处,神态鲜活,连同尾脉都是纤毫毕现,通透分明,不消上好眼力,便可瞧清。“这么说来,街主算是花费许多银钱,将在下变为身前人,也好遮挡住街主一身本事,如此说来,倒也是手划算的买卖。”少年摇动杯盏,将茶汤饮下,一时明了,并不曾生怒,倒是盯着空当茶盏之中那尾归复平静的红鱼,咧嘴笑道,“如此说来便是赚得街主好大便宜,好在是不曾肆意花费,不然到日后更添愧意,反而不好。”
街主一眼不瞬打量少年面膛,可原本预料之中少年本应当流露出的拘谨或是不自在,竟是丁点也无,就好似是即便眼下自个儿这位街主将少年名头扒去,逐出街后,少年也是分毫不曾在意,两眼当中除却释然之外,再难瞥清丁点异状。
凭街主岁数,当然是见过许多世间形形色色人,但如此年纪便可将事瞧得如此事不关己,淡然不挂心间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时自然是狐疑片刻,不过旋即又道,“话虽不假,但如此数月下来,前来八方街周遭寻衅滋事,妄想借自个儿身手同少侠过招,谋得些许好处,最好取而代之的江湖中人,可当真是不少,既然少侠不曾败过,这位置自可坐得心安理得。”
“那在下便是先行谢过街主。”少年呲牙笑得很是随性,耸耸肩头,“其实既然是只需在下替街主分担些眼光,大可不必耗费如此多银钱,身在江湖当中闲散惯了,也无需什么金银囤山,累帛成海,大半银钱在下已然是赠往别处,助无家百姓安居,助贫病之人渡苦,虽是不曾假借街主名头,说到头来借花献佛算不上什么义举,但总也是利大于弊。”
早在当初少年出手相助时节,便是发觉这位八方街街主算计奇深,虽是遇袭,但周身左右实则却是有暗侍护卫,只不过是瞧得少年手段实在高深,便将潜藏左右暗侍护卫撤去,佯装落荒而逃,图的大抵便是明面示弱,令周遭步步紧逼之人,略微松弛些心神。故而即便是少年身在这八方街中每月俸禄奇多,将金银送出城外,也并未曾借八方街主名头造势,惟恐受人猜忌,以至于再度兴风作浪。
而言罢过后,皮相俊朗的街主却是并不曾接过话来,反而是看向少年掌心虎口当中深邃茧痕,自个儿也是端起新茶茶汤饮尽,云淡风轻问起。
“少侠大抵是使剑的好手,虽说是那日多以拳脚伤人,且期间曾夺枪数柄,但瞧使枪架势,绝非是内行人,只凭筋骨力道与熟稔拼斗取胜,再者而今匆匆一瞥,望见手掌茧,便是可大抵猜测出个一二来,却是不知为何偏偏不用剑,在我看来很是古怪。”
少年登时便神情很是难为情,咳嗽两声,顺带将眼前那方红鱼茶盏揣到怀里,起身离去。
“剑太难使,怎么也学不精,告辞告辞。”
身后街主哑然失笑,瞧着少年翻身上得青牛背影,心境竟很是舒坦。
第六百六十八章 镜花水月
既是来头相当诡秘难测的八方街街主,莫说是八方街一隅,即便是宣化城城中大小事,凡若有心去查探个通畅分明,饶是宣化城城主前两日去过哪处勾栏小楼,饮过价钱几许的茶汤,唤得过几位清倌,林林总总,皆可查个底漏,就好似是万抹蛛丝网结,将周遭风声消息尽数笼入其中,半点也难外泄,牢固瓷实,密不外露。当然这方牢固蛛网究竟可否伸得宣化城外,弹出墙来多少里,饶是身在街主府上,跟随这位街主近乎十载的家丁随从,也压根无从揣度。
而至于这位不知由打何处而来的云姓少年,八方街街主足足耗费近半载时辰,将整座八方街上下暗探人手,乃至于宣化城内外人情皆尽动用,也是不曾查出这位骑青牛少年郎的来头,只是盘查时节,偶然之间听闻有人言说,似乎于宣化城外二百里唤作走云的大川处见过这位少侠,依旧是赤手空拳,未携刀剑,除却一头行路极缓的青牛之外,别无他物。
街中高手向来不乏,仅是百琼楼当中便是坐镇四位千金难请的大高手,尤其枪棒本事高强,早已是誉满江湖,走天下各处江湖十数载间,难逢敌手罕求一败,早已是眼高于顶,平日里已然疏于出手的世外高人,可偏偏是遇上这么位平日只晓得耗费银钱吃酒的少年时节,百琼楼当中这四位高手,竟也是知晓何谓收敛二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好比连年冬雪时节,梢头总存下两枚枯叶摇摇欲坠,却偏不如人意,直摇晃到来年开春,虽是老生常谈,也无人言其错处。
能与八方街处安然稳坐铺面助人提起面皮者,早已在这江湖之中混得出人头地鹤立鸡群,当然心气尚要高过那座唤作走云的戳天险峰,能教街中武人莽汉低头,收尽锋芒的,当然不属常人,任凭其面皮瞧来还不过及冠,青牛懒散,腰间无悬刀剑,也定然是能耐高过旁人许多,才可于此间堪称险恶街中立足。
暮色愈沉,壁影流墨。
八方街上空之中,有鸟雀当头而过,蝠走云遮,反倒是令周遭更是越发静谧,白日时节热闹喧嚣尽褪,由打百琼楼豪掷千金,终究是抵不住羸弱身子骨,撑之不济的公子缓缓踱步而出,身后是莺莺燕燕,大多是凑上前来,使鬓发垂落到公子面颊上头,眼见得强留不得,但当然也要好生招呼,也好使得这位公子下次来时,多朝自个儿望过两眼。
百琼楼楼顶水雾缭绕,那位唤作乔兰与唤作汀兰的女子一并由打浴房之内走出,相顾无言,皆是走到窗棂外廊处,向少年方向张望两眼,神情繁杂。
街主起身走到府邸门后蹲下身来,拨弄两下耗费无数银钱由打位通晓风水的先生处讨来的五鬼运财相,当中稳坐五位鬼怪,乐呵握住长鞭,朝另一位衣衫褴褛的小鬼望去,戏谑嘲弄,嚣狂恣肆,神情各异。
衣衫破烂小鬼手中推着枚磨盘,浑身仅剩筋肉,眼前摆着一叠纸钱,也许是出于雕工精细,故而分明是石刻,那叠纸钱瞧来却是张张分清,即便是暮色渐深时节,也可瞧个清楚。
外头走来四人,身形皆是健硕,不过挺稳脚步过后,为首之人规规矩矩上前叩门,而后便是立于廊下等候。
“可使鬼推磨,可使理自来,所以视粪土为粪土之人,当真很是难得。”面皮仅三旬上下的八方街街主嘴角微掀,摇摇头,迈步走入正堂当中。
少年打道回府,栓罢青牛,倒也不曾忘却替这头脾气十足的主儿供上些青草嫩团,毕竟虽说眼下这青牛动作相较以往慢上许多,可终归是近来时时醉酒,自然也要好生伺候着些,前阵子仅是一日忘却喂得些新摘嫩草,这头瞧来举动慢条斯理的青牛,却是半路将少年撇到街心,直等到有巡街挑灯笼夜巡时节,才发觉少年睡到街边,竟也是鼾声如雷。
从南公山后山步步而走,迷蒙三日,云仲才是发觉自个儿身在此间,身旁尚有头神情相当不情愿的青牛,见少年醒转,险些抬起碗口牛蹄,将前者脑门踏到山中。
就算是不晓得此地身在何处,究竟算在何处地界,云仲也只得是步步而行,却不想阴差阳错,置身八方街之中,纵使是日日赋闲,到头来月末所得银钱,竟是比起当初身在京城的时节,仍要沉甸数倍,倒是使得原本已然很是有些害愁如何赚得银钱的云仲,一时反倒很是有些手足无措,于是除却些衣食饮酒钱,便是索性将钱财一并散去,反倒更是引得八方街中人狐疑,大多是言说这位少侠仗义疏财,善念可褒,不过也有不少人瞧向少年的时节,恨不得多奚落上两句,只是畏于云仲曾出手搭救过八方街街主,后者财重位高,这才不敢招惹。
诸如此类种种事,云仲皆是心中有底。
少年曾于无人时节同那头无故变幻为青牛模样的夯货说起,很是感慨,言说才入江湖时节,大多便是只顾着自个儿保命,或似是游鱼归海畅快练剑,至于世间事,未曾记挂心上,直到而今将剑撂下,才发觉周身左右,似乎才是缓缓浮现而来许多值得动动念头的冗杂事。百琼楼莺莺燕燕,八方街中众人神情指指点点,落在醉态深重少年眼里,分明是醉眼朦胧,瞧来却是一清二楚,大抵可将形形色色人心事看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就算到如今,云仲也还不曾想清,自个儿身处这片八方街,与这座宣化城,究竟是立身何处,瞧屋舍飞檐倒也与颐章上齐并无多少出入,可每每问起城中旅者商贾,皆不知颐章所在,更是不晓得少年口中所言说的西路三国,皆以为是醉言,故而回话并无多少好气。
而之所以自打入得宣化城过后终日烂醉如泥,却是因手腕当中那枚黄龙,虽说已然离了颜贾清之手,瞧来乖巧许多,却依旧是时常左右少年心智,譬如身在街中的时节,百琼楼当中莺莺燕燕时常注目观瞧少年骑牛过街,黄龙便是暗地作祟,险些要将少年心性举止强行改换,三番五次少年都是险些压制不得心境,迈入那座百琼楼当中,若是不曾以酒水制住,恐怕而今已然是变为花间客,日日难得消停。
直到那时节,云仲才知晓分明酒量极差的颜贾清每日必饮酒两瓮朝上,到了落得烂醉如泥神志难清,究竟是为何缘故,但怎奈何而今丹田不曾愈,经络又差上些许不曾填补妥当,即便秋湖醒得,也未必将那处缺漏补得,黄龙就自然是变为行走此间依仗,起码剑气仍旧不可从心所欲收发自如,借黄龙神通内气,也可将那位凌老所授拳招展露开来,才有数月前替那位八方街街主解围的手段。
“知晓你老牛并非凡物,大抵也可口出人言,不妨说说自身所想,师父使神通将你我送到这地界,究竟是图个甚,是将经络修补齐全,还是将丹田养活痊愈,还是想着身在此间,能破入三境?”
云仲蹲下身来,冲那青牛吃吃一笑。
府邸很是宽敞,少年却执意不请家丁下人,一如当初身在湖潮阁中时,整座湖潮阁当中,唯独有少年孤身独坐,要么便是修行,要么便是练剑,只是如今不再练剑,富贵府邸之中,唯有晚来凉风。
“想来身在南公山上的时节,除却云海之外,最好看的便数得上日暮将晚,红霞渐生的时辰,高处层层叠叠繁茂梢头晃动,恰似碎玉缀朱红,总像是缠上层晕影,飘飘摆摆不甚真切,那时候当真想要快些踏进三境当中,亲自踏剑而去,凑到近前瞧瞧那些梢头叶片真假,自行破开梦空知觉,而今却是不然,这八方街中树梢倒是真挂起珠玉,反而是风吹难动,失却轻快意味,故而也不再想要去捞到手上。”
“大概人总也难以免俗,明知晓眼前大多为真,免不得胡思乱想,总觉得眼前不真,偏偏要去触及一番,就好似是镜花水月,捞之即散。”
少年垂下眼来,靠屏风坐地,两膝微屈。
就连青牛都多半知晓,每每少年将眼睑低垂的时辰,多半又是想起了那位时常穿身红粉襦裙的少女,又是惦记到心上,可真要是教少年瞧见那女子身在眼前,却又未必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既是那头极通人性的夯货都是心知肚明,云仲又怎会不知不晓,只是再望向街外已然挑起灯笼,其中烛火最不上讲究者,亦可低寻常百姓一载柴钱,云仲神情又是一阵黯然。
本来无物,何地染尘。
于是一个很是蔫头耷脑的少年借着醉意未散,朝缀满碎玉红瑙的树梢,与无数灯笼,狠狠打出一拳,罡风乱抖,震起无数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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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九章 千金难买爷舒坦
宣化城外头百里之遥,还不曾至那座走云山,山下有一处村落。
村落常年隐于山石草木当中,繁花开遍,绿树成荫,溪流缭绕期间,腰横玉带,头戴绿瑙,远处春山之中云雾四时遮掩,虽是不及宣化城八方街那般富庶,却也算在景致秀丽一列,树无玉瑙悬梢,湖无游舫穿行,同宣化城或是八方街相比,不过连小家碧玉都难算上,浑身上下朴实去饰,倒也真是犹如山林当中,面颊常年乌黑抹泥的姑娘,瞧着便亲近。
按说是毗邻官道,此间村落理应富庶些许才是,但好景不长,自打八方街初建前头,官道改走,却是使得村落当中百姓生计颇为害愁,除却老幼之外,大多正当年汉子,皆是外出谋生,故而平日里有不知何处来人出入村中,却是并无几人在意,除却门前借大好深春日头晒懒的老汉,村头闲逛玩耍孩童之外,便唯有几条黄犬无意间瞧见位一身黑衣的少年踏入村中,仗着身后便是自家院落,犬吠两三声。
可少年自从迈入村落当中,神情便很是低沉,时常将双目眯起,不晓得是天上烈日光闪眼,还是村落当中凋敝土墙为风侵蚀,险些将松散土灰吹到眼中,始终眉头微皱,瞧不得喜怒,可断然算不上有丁点欣喜。
云仲月末时节由打八方街中所领银钱,大多便是差人驾车送往此地,起初便是闻听这处村落贫瘠,周遭耕田不生粮米,更无甚学堂书舍,世代在此百姓大多都是靠山水天象讨些温饱,或是上山或是入溪,辛劳困苦;后因官道折迁,比起往常则更是要困苦许多,使得有人言说,此间地界,不过是空有个景致秀丽的表象,实则村落每日之间,十家有九,都需饿着腹皮入睡,苦楚良多。
但半载间,少年差遣车帐运送来此的钱粮,断然算不得少数,八方街街主厚待,所盈钱粮,大抵也可教这处算不得大的村落富庶许多,起码此间处处断墙,也理应余出些钱财好生修葺,以免每逢风雨,都需提心吊胆。
可入目过后,村落依旧是荒凉破败,唯独村中修起三两座大宅,向阳敞亮,瞧来便足够三进三出,气派得紧。
穿两三大宅,得见一座小舍,藏身繁花草木之中,不过当中传出动静,却是相当粗鄙,大抵便是有耍钱人输急,急赤白脸冲其余几人吆喝,听来像是输过忒大一笔银钱,大有倘若是这银钱要不回,便要与同屋之人分个死活的意思,骂街声响,近乎已然将屋檐掀起,不多时便是骂骂咧咧走出屋舍来,抬头便是瞧见屋舍外头有位黑衣少年站定。
今日风起,吹折散碎百草,盘桓少年周身,枯枝碎叶,来去忽然。
但身在百花碎叶之中的少年,神情平和不曾眯眼,似乎并不忧心周遭碎草细沙铺面,吹迷两眼,而是朝穿身讲究缎面的汉子直直看去。
“谁家儿郎,不晓得此地不允外人凑近?”汉子一怔,不过打量眼少年年纪,登时便又很是不以为然,朝后者挥挥袖口,“既然是外头来的,尽早离去便是,倘若是再停足于此,免不得被屋里头那几人好生打骂一阵,不想吃皮肉苦,听劝最好。”
少年略微挑眉,望望这位中年上下汉子这身相当讲究衣裳,眯眼笑道,“兄台当真不想听听,在下是由打何处而来,又要去到何处而去?”
问话实在突然,惹得那位刚抬脚步欲走的汉子脚步停顿一瞬,不过旋即面色又是不善,冷哂骂道,“你这般年纪,学甚不好,却是偏偏学会蒙骗旁人,这等招式前些年便已然算不上新鲜,打听得有人家出外,旋即便是佯装善人前来,同那人家中人言说是此人路上跌折腿脚,此时正身在医馆当中接骨,需得讨要些散碎银钱,凭这手段发些小财,却也是不知羞。”
汉子分明是满面醉意,不过提及此事时节,咬牙切齿,瞧来大抵是早些时吃过许多次亏,故而眼下再看向眼前黑衣少年时节,也不复方才轻蔑,反而很是瞧不惯,多半又是要好生骂得两句,可挪步时节,却恰好闻听少年泰然自若道来,“此间村落当中,理应并无几人与兄台一般富贵,当然就能猜出兄台便是在下此行所寻之人。”
“宣化城八方街无名小卒,特来此地,与兄台报个信。”
说来也怪,原本很是有几分醉意,且因输去牌局满脸怒气的中年汉子,闻听八方街三字过后,当即便是失魂落魄,再不敢看少年一眼,颤颤巍巍,骤然之间敛去原本浑身怒意,伸出一指刚要指点眼前人,却是发觉少年衣衫下摆,悬着枚形如八面长剑的腰牌。
一身黑的少年眉宇无波无澜,漠然望向眼前已然是跪倒在地的汉子,轻启嘴角,“自家儿女尚于楼中吃苦,兄台这位当爹的,却是终日在这地界耍钱,若说能赢个盆钵皆满倒还好说,可分明便是险些输去多半数家底,难道就不曾瞧出来,其余三人联手做局,唯独将你这位本事不济却瘾头奇大的赌徒看做砧板鱼肉,依旧是日日前来,输得个钱囊干净。”
“但别忘了,兄台如今能在这村落当中,称上个富贵人家,是靠甚本事得来的,依在下看来,很是有些不光彩。”
字字句句,杀人诛心。
但汉子依旧是满脸殷勤神情,忙不迭搭茬,满脸堆笑,“您可是八方街来的大人,自然是眼力出奇好,穷乡僻壤无从找寻乐呵,唯有每日同这几位村中富贵人家来上七八回合,而今得您老出言,咱日后定是不敢再掺和这档子玩闹事,还请大人莫见怪才好。”
二人同行,少年倒是也不曾多过问许多,只是轻描淡写不在意问起,那几位乡绅富人究竟是何来头,分明是偏僻穷困村落,如何能应付得起如此大价钱,一回牌局,至多已然能足够此间百姓数月家用,自然很是惊奇。但那汉子殷勤回话,说是前半载来,这几位乡绅富人,还只是比起此地百姓日子稍稍宽些,断然算不上什么家底殷实,不过这几人早年间皆是游手好闲,横行乡邻的泼皮无赖,仗着自个儿学过两三招不成章法的拳脚功夫,很是蛮横,故而即便是这些年略微收敛些,村落之中照旧无人胆敢招惹,因此由打别处前来此地的车帐,尽数被这几人扣下,不知为何便是一日日富裕起来,乃至比起汉子自个儿,似乎家底还要殷实许多。
“若是不曾记性有谬,每月末尾由打八方街而来的车帐,理应是由车夫将钱粮分发与百姓手中才是,这几位所谓乡绅贵人,如何强占?”
云仲倒是并不曾记错此事,早在数载前远走齐陵的时节,便是知晓即便是寻常小村之中,亦时常有抢占算计举动,故而特地吩咐车夫,将各户钱粮依照人头分罢,而后亲手递交与各家,向来如此,而今闻言,当然是一时怒意隐起,只是面皮上头依旧是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狐疑冲那汉子问道。
那汉子倒也是很有两分精明,闻听此言,又是恭敬许多,连连作揖行礼,绽得一张生得稀松平常且很有三分粗厉的面皮,“这话您算是问在点上,那位由打八方街而来的大人,的确是将钱粮递到每户手上,可奈何那几位乡绅原本便是有些积蓄,眼见得这份钱财数目极重,难免要动些心思,由打外头请来两位身手上乘的江湖人,待到那位分钱大人去后,上门讨要,倘若是抵死不从,轻则是要打个眉眼淤青,重则便是伤筋动骨,哪里还有人胆敢将那份银钱藏下,也是没奈何的法子。”
少年脚步停顿。
“此事无人去管?”
汉子倒也是知无不言,摇头叹息道,“此地偏僻,官府又怎能腾出空来管辖,至多不过是差遣几位不情愿的衙役前来,本就是大人怜悯百姓送来的钱粮,查无实证,更无此等法度,再经这几位乡绅好生伺候一番,前去宣化城中饮过三两回花酒,当然便是不了了之,哪里还有为百姓出力,讨还公道的道理。”
云仲点头,可还是不轻不重笑言,“不过明知是错,你从那几人手上拿来的封口钱,可真是不少,只可惜已然尽数输去,到头来并未占着丁点便宜,又因瘾头作祟,明知晓眼前几人多半是联手算计自个儿,却依旧要日日前来。”
“如你这等人,其实已然算不上可怜,唯独剩下个可恨罢了。”
这次汉子并不曾陪笑,而是勉强点点头,神情终究是阴沉下来。
少年也并未再说些什么,淡淡瞥过汉子此刻神情,一改方才语调,转为很是愉悦宽厚,咂咂嘴道,“上天不公,却是让位分明无能,面皮生得粗厉的寻常庄稼人,养出这么位娇柔可人,皮相身段足以送去宫门当中的绝美女子来,实在是叫人艳羡得紧。”
“下回再去百琼楼,莫说是千两共度良宵,再添个几千两又能如何,毕竟是千金难买爷舒坦,值当这价钱。”黑衣少年俯下身来,拍打拍打身形很是矮短的汉子面皮,眯眼笑笑,“所以兄台将自个儿闺女卖上一千两,对于我八方街而言,可谓大功一件,只是价钱卖得有些贱罢了。”
第六百七十章 卖儿卖女
“大人这话说笑了,如您这般年轻气盛的俊彦,如何能放下身段,前去那等地界,”汉子听闻少年这话,嘴角抽动两下,强忍住心头怒意,还是勉勉强强冲眼前黑衣少年干笑几声,“小女何德何能,能侍奉您这位气度仪态皆在上上品的高人,容小人斗胆猜上一句,只怕是大人记错了人,我家那小女分明是百琼楼当中的清倌儿,起先便说好不侍奉客爷,多半是您贵人忘事,将小女与旁人混淆了。”
汉子这番言语,听来没扯谎,且是相当谦恭谨慎,就连云仲都是禁不住多看向这位五短身形其貌不扬的汉子几眼,但依旧是不依不饶,略微俯下身来眯眼乐呵,不留半点情面,“我曾听人讲起过,兄台家中独女,到如今也只不过十余二三的年纪,莫说是兄台家中当初家徒四壁,连件像样摆设都难找寻得出,又怎能托人教授什么琴棋书画,饶是那等高门大户,自幼逼迫自家儿女学艺,区区十余二三年纪,又能有几位当真可凭琴棋书画讨得饭食?”
八方街向来扬名,便是因其中人奢靡,已然是隐隐高过天下各处,风光名头一时无二,皆晓得宣化城中有八方街,富贵奢靡,足可与天下皇城比拟,自然便是人人听闻八方街三字,皆不生分。既然是奢靡富贵,其中擅琴棋书画的文人,始终是待价而沽,当然要前来撞个天运,最不济倘若是可留于八方街铺面之中,同那些位铺面身后腰缠万贯的老爷攀得些许交情,想当然便可不愁银钱,往高里说,一身耗费多年积攒下的本事学问,终可摆到台面上,挣得些许锦衣玉食。
故而即便街中能人,未必便是腹有文墨,许多其实仅是自幼起就知晓如何持家如何挣得银钱的寻常人,经数十载如履薄冰,似蹈雷池,才是挣得一片堪称厚实的基业,辗转至此安居,学问不见得深,但见识思虑却是奇长,因而时常听得乐师鼓琴,高手行棋,连带邻里好友所携来的名贵字画,久而久之,自然也是磨出一对眼力奇好的双目,倘若是本事稀松,断然不会买账。
这等事,云仲心知肚明,而汉子亦是心知肚明。
“其实兄台早就猜到个八九分,更是知晓那座八方街中,唯有价钱没出足一说,而无物件不能卖一说,即便是人,也是这么个景象,”少年说话声音低矮下来,“早两月之间,街中有位富庶商贾,家中夫人相当吃宠,可怎奈何后者年岁终究渐长,时常独对铜镜闷闷不乐,那位巨贾便是差遣无数下人乃至江湖人外出打探良方,纵使自个儿不在意,也得替自家夫人稍稍缓去些心头忧虑,终究是得来个方子,其余药材倒是好寻,唯独着处子腕血浸泡面皮,使得巨贾很是害愁,只得张榜贴文,请宣化城周遭肤若凝脂,面皮细腻的少女前来,一碗血水,可换百两银钱。”
“六七碗血水,便足以使得常人昏死过去,但那日之间,几乎前来应征的女子,皆是放出十碗血水,乃至有四五位身子骨疲弱的女子,当即便是身死,饶是有郎中左右观瞧,末了也是无济于事。”
“家家有苦楚,虽然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明知道要给人糟蹋,又何苦要走这条路,悔之晚矣,”抬头瞧瞧天上悬起烈日,少年缓合两眼,啧啧两声,无端怅然叹起,“是对是错,谁人也不可言说,不过想想就能知晓个大概,若非万不得已,谁人又想卖儿卖女,还不是就图一个自个儿能解燃眉之急,儿女又能衣食无忧吃穿不愁?”
汉子浑身战栗,分明是相当上讲究的衣衫,而今却是沉入浮土之中,双目圆睁,牙关咬得直响,渗入长风之中。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无颜,自从将自家闺女送入那处百琼楼后,汉子一直也不曾寄去封书信,终日除却醉酒,便是前去那几位乡绅所摆的牌局当中,近乎是日日都要倒贴许多银钱,可分明是输了许多银钱,汉子反倒觉得心中能略微好受些,就好像那些输去的银钱,向来不是自个儿亲手接过,也并非是自个儿亲手将闺女送到那百琼楼中。
穷乡僻壤,易生疾症,自然是要惹出许多乱子来,束手无策,有心无力。
少年又是撇过已然满面赤红的汉子,轻轻叹气一声,“但纵使有万般理由,我还是很看不起你。”
一直强撑到如今的汉子终究是认不得这句听来轻描淡写的言语,周身颤抖,猛然举起双拳朝少年面门上砸去,力道之大,似乎这些年来从未糟践过自个儿体魄,但偏偏是被云仲抬手拦下,眉宇神情不曾变幻。
“存世多年,照理说你也理应很是精明才对,今日我能同你提及此事,且不告而来,多半是对于此事心中有数,大抵便是想要伸手管上一管,这一拳倘若我当真挨得瓷实,只怕你唯有等到垂垂老矣,才能瞧见自个儿心心念念的闺女。”淡然甩开汉子拳头,少年仍是无波无澜,拍打干净双掌浮尘,自顾自笑道,“也对,本就是那等能舍得儿女换银钱的主儿,同你讲这些,对牛弹琴,反倒不如不说。”
二人前后行于村落当中,却是恰好遇上位瞧面相很是有些尖嘴猴腮,面颊生有枚指腹大小黑痣的妇人,臂弯挎有枚极旧竹篮,大抵是由打近处小集当中还家,多半是那竹篮当中几尾还不足一指长短的鱼儿不曾卖将出去,故而神色阴沉得很,才瞧见汉子与那位少年前后迈步朝村落西处走去,便是笑吟吟凑上前来,同那汉子攀谈。
起初倒是奉承,言说汉子这身衣裳,单瞧料子便是奇好,自个儿多年前出嫁时节,怕是也比不得这身衣裳,不过旋即言语当中便是针讽多将起来,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说是汉子命生得极好,大抵是祖坟落在村东风水极好,坟头冒青烟,才养出这么位还未出阁便能赚得千两银钱的姑娘来,没准如今便是身在那八方街中的百琼楼享清福,可是比起这些寻常布衣百姓,活得更是像个人。
旋即便是问起那位少年究竟是从何而来,瞧着面生,刚要攀谈两句,发觉少年那身黑衣相当平常,便自然是淡了心思,又是信口扯上几句不着边际言语,针刺了汉子一番,而后才是心满意足离去。
汉子很是有些垂头丧气,攥紧双拳,却是有力无处使,可一旁少年却是盯着农妇背影许久,平淡道来,“别看是拐弯抹角,话里有话,但我倒觉得,这位大娘,像是打心眼里便很是羡慕兄台。”
劲风过而百草折,烈日灼灼。
一身黑衣的云仲皱眉,使手掌遮挡日光,觉得相当刺眼。
才入走云川时,便是初夏,而今已逾半载,却迟迟不曾见夏时挪去,接连五月,皆是当空烈日,若非是夜里凉风冷,且时常落雨,恐怕如今宣化城内外绿树繁花,都已是蒸得叶片打卷,再难强撑住天上似流火滚地的日光灼浪。只是可惜自打初来宣化城中,便是连日狂饮,为驱黄龙念头,很是浑浑噩噩不知冷热,更是不曾发觉这身薄薄黑衣,断断续续穿过半载,从来不曾觉得冷。
如今难得平心定神,不消多少周折,云仲便是理所当然想起此事,故而一时间也不再在意那汉子神情如何,而是缓缓前行,心中思绪起伏。原本还误以为此地不过是天下一处消息甚是闭塞的地界,依照如今看来,南公山下大概是藏纳有一方小界,饶是云仲还未听过这等说法,也可由打从前自家大师兄同师父只言片语当中揣测着些许,而今想起,登时便是深以为然。
毕竟天景四时转换,不论身在何处,皆是理应如此,眼下不消思索过多,也能大致揣测出此地并非什么寻常地界,夏时似乎始终凝到这座宣化城周遭,只待到他日赋闲时节,好生远走赏游,才可能略微瞧清此间种种古怪。
而那位妇人还家过后,没好气将那竹篮仍到一旁,旋即便又朝斜靠床头打盹的自家汉子狠狠骂上一通,言说是村中那几位乡绅近来又是得了多少好处,成天只晓得为难同乡,说那位卖女的汉子近来又是过得如何滋润,就连新置办不久的衣裳,都足够抵得过汉子奔忙大半载,如今又是赋闲,忒没出息。
可汉子越是不愿搭茬,妇人骂得便越是起劲,到头来竟是快步走出院,提起正使枯枝在浮土当中比划字迹的女娃右耳,狠狠扭转两下,骂道是面皮怎么就不捡好处像,却是偏偏生得黑瘦,分明已然是比那卖女汉子闺女年纪长上两载,怎就是还未长开,且终日只晓得涂涂抹抹勾勾描描,瞧着便很是不讨喜。
但黑黑瘦瘦,发髻泛黄的少女却并不在意,分明右耳被拧得血红,却还是直直瞧着土中写的那两行字,嘴角竟是微微抬起。
第六百七十一章 曲有误
琼楼对饮,当是生来一桩好大快事。
宣化城富庶,虽说有抱八方街这棵枝繁叶茂摇钱老树的意思,可数载以来却着实是捞取得不少好处,且莫要去言说锦衣玉食何处赚得,最起码人人外出时节,身上穿戴皆是价钱不菲,极上讲究,而眼下人往往是嫌贫求富,城外家底不在殷实一列百姓,纵使明知道宣化城中富庶人家,发迹手段算不得光彩,但人人瞧见考究车马时,自然心头很是不舒坦,除此以外,最多还是不忿艳羡,连连叹上两句人家命好,这等事求不得。
既是宣化城中富庶,城中女子也自然无需同穷乡僻壤当中女子那般,并无需终日操劳家用,要么便是身在家中织布缫丝,要么便是随自家汉子外出渔樵,分明是与男子无二,到头来除却落得浑身病患湿热,就是将双掌当中纹路磨得踪迹不显,饶是有幸遇上位通晓看手相的先生,大抵也是无处算起。相比于外头家中银钱短缺,家底微末的人家,城中女子衣衫大多便也是随心,盛夏时节,大多是通体燥热难耐,便是有无数着薄纱的姑娘少女,时时隐现,却是分外好瞧;搁在平常地界出阁姑娘不可饮酒这等说法,于宣化城中亦是废去,故而踏遍城中酒楼,时时可瞧得三五成群妇人少女,挽臂同游颇觉倦怠,便是随处挑起座酒楼,叫得三杯两盏酒水,饮得面皮正好微红,划拳行令,待到尽兴过后,谈笑而去。
宣化城中且如此,又何况是富庶至极的八方街,上至八方街中顶顶富贵的人家夫人,下至身在八方街之中讨生计的织女丫鬟,皆喜闲暇无事时节,唤得三两友人一并饮得浅醺,仗醉兴赏遍八方街,倒也可觉察着何谓豪气,何谓意气,以往瞧来很是顺眼的繁花绿柳,胭脂水粉,似乎远不如那些位江湖人精瘦腰间所悬刀剑,那等原本瞧着书卷气浓,且时常轻言慢语的细皮嫩肉小厮,倒还真是比不得那等瞧来一身风霜江湖人,来得合乎心思。
今夜无事,时常是彻夜不归那几位公子,眼下大多要么已然是散尽此番前来所携银钱,要么便是被自家险些气得急火攻心老爹遣人强行携回家中,故而一时之间,除却零散十来桌饮花酒客爷之外,楼中上下很是安生。
此夜寻常,但见夜色入户,窗棂墨淌。
乔兰汀兰二人平素斗嘴最多,两人性子更是迥异,百琼楼当中人尽皆知,这二位才送至百琼楼不久的姑娘,多半是初生来便很是不对付,汀兰喜静,就算是置身此等风月地界,时至今日仍旧是时常羞红面皮,尤其听闻周遭女子荤言,两耳面皮不多时就得由剔透白玉,转为百琼楼飞檐之上所镶红瑙,落荒而逃。
此间定然是不缺那等瞧不得人好的主儿,毕竟被这二兰夺去许多生意,赚不得银钱不说,尚要挨这百琼楼掌柜唾骂训斥,将原本上好茶汤更替为散碎茶末,屋舍中讲究摆设,尽数撤去,且如若是
长久并无生意上门,到头来没准便要落下座次,改为端茶送水丫鬟,莫说欲要赎身,只怕终生也难逃得个自在。也正是出于此,许多楼中女子瞧见这两位二兰时节,明面上头规矩客气,悬着张和善盈盈面皮,背地却恨不得使手段,将这两位近来敛财无数的姑娘面皮毁去,才可略微好受些许。
时久日深,两位年纪相仿,脾性却迥异的两人,却是交情愈好,虽说于旁人眼前仍旧很是有些水火不容意味,时常呛火斗嘴,或是乔兰时常给汀兰使些坏,将茶汤中注得三两滴酱醋,或是汀兰暗地将乔兰所惹祸患,自行前去说与掌柜听,使得前者好生挨两句训斥,虽都是无关紧要的微浅小事,却足够将楼中女子唬住,误以为这两人亦是不和,从而略微使得众人手段收敛些许。
“酒量见长,殊为不易。”屋舍窗棂侧畔,乔兰瞥过眼身前女子,后者虽已然是眼尾晕开抹奇好瞧绯红,醉意倒算不上深,比起初来时节轻抿口淡酒便昏昏睡去,当真高了不止一重楼,而今勉强饮得半壶果酒,尚可勉强不倒。
闻言常挽云鬓的娇弱女子摇头,“还是比不过你,却不晓得究竟是如何练出这等酒量,若是不曾记错,前阵子同几位公子饮酒,姐姐仅凭一人,便是将几位公子灌得服软,糊涂将银钱奉上,并未做甚举动。”
乔兰却只是轻轻一笑,眯眼点点汀兰脑门,同平日里那等颐指气使神情迥异,“你我本就家世不同,你家中尚且算不得极清贫,我却不同,不足八九岁年纪便是随我爹外出,帮衬些不消太过耗费力气的活计,早就知晓应当如何饮酒,更是知晓何谓瞒天过海的躲酒本事,莫说是前阵那几位只中瞧的公子,倘若是外头市井之中莽撞汉,大抵也可应付得来。”
乔兰罕有提及家事的时节,估摸是今日畅饮过六七壶酒水,一时便难得同对座已然红了面皮的汀兰,说起家中事,即便平日里再泼辣,而今提及家中事,也是一时间红了眼眶。
乔兰其父嗜赌如命,自打自家独女尚幼时节,便是时常烂醉如泥,连衣裳都时常撂到外头,却偏偏不忘耍钱,早年间辛勤积攒下的家底,三五载之间近乎败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值些钱财的摆设,也教其父皆尽扔到城中典当地界卖了去,到头来落得个家徒四壁,自家媳妇连同尚幼乔兰,冬时竟是凑不出一双厚实鞋履来,却依旧是阻拦不住已然魔怔的汉子,偏偏是想要翻回本钱来,撇去活计营生不做,终日沉溺于赌坊之中。
终是一日之间,乔兰娘亲日日饥寒交迫,悲怒相加之下一病不起,不出几日便是撒手人寰,而乔兰其父却是只惦记着今早草草将乔兰娘亲下葬,未曾出得头七,便又是去到赌坊当中,直到乔兰踏入百琼楼,似乎才略微有些悔改意味,迟迟不愿来信,多半是因羞愧难当。
“家家且不易,你我二人来此的缘故,都是极相似,
”汀兰眼尾樱红,无声笑笑,将杯盏举起,柔弱身子却是伏案,挑杏眼笑道,“若非是姐姐面皮生的比我英气许多,且自幼不曾记着家中有位长姊,妹妹倒真以为你我二人本就是一家,缘至此地,当浮一大白。”说罢竟也不顾乔兰是否拦阻,仰头饮尽杯中物,而后竟是勉强撑起身子,将眼前人杯盏一把抓到手上,添得满当。
“当初幼时,还以为那些书中所讲的卖儿卖女的混人,距我遥不可及,可直到迈入这处百琼楼中,才晓得其实这等事并不稀罕,银钱可使鬼推磨,更是能使得人变鬼,”汀兰发髻散乱,一时竟看得乔兰有些心惊,前者自个儿倒是浑然不顾,将衣衫褪去大半,分明是醉意已然深重,险些埋头不起,“可我却不怨爹爹心狠,身在此间地界,不说享何等富贵,最不济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可使得我眼下并不需费神忧心吃穿,虽说是这份营生见不得人,只凭一身华贵衣裳与平日珍馐吃食,强撑两份颜面,但也算是容身世上的法子。”
汀兰平日里言语极少,唯独今日醉后,似是略有触动,将腹中憋闷不知多少日月言语,尽是吐露而出,倒不像是同眼前乔兰出言,反倒像是同自个儿对谈,入喉尽是酒水,道尽满腹心酸。
乔兰就在一旁,一杯杯一盏盏,将桌上近乎一整坛素果酒,尽数吞到腹中,听得眼前伏桌少女近乎呢喃梦呓声响,神情始终未曾有半点改换,抬起来张顶英气好瞧的面皮朝窗外望去。
百琼楼楼高八九层,自上而下,本应当瞧不清街中行人,可每每一众人前去窗棂处簇拥,观瞧那位骑青牛的黑衣少年时节,都觉得能瞧清后者清秀眉眼,好似连天上日光都是垂青这位少年郎,将面膛照得光彩夺人眼目。
但当真是倾心的,只怕并无几位,不过是很是有些艳羡,这位少年不曾将自个儿卖去,便能凭一身本事,闲庭信步悠然过街,而来人大多避让,醉里游街,骑牛而来。
像是一群笼中鸟雀,虽是日日饮食讲究,笼镶金玉,到头来却依旧很是羡慕外头野鸟,终日于冷风之中梳理翎羽,振翅而起。
而汀兰便是这座名为百琼楼的巨笼中,毛色顶好瞧,却最是盼着飞出窗棂的名贵鸟雀。
“被人卖了,还记着替旁人数钱,既是已然能卖儿女,这等人又何尝能称之为人,虎毒尚不食子,说你甚好。”乔兰饮尽最后一盏酒水,将那枚金银双丝勾镶,缀有珠玉的杯盏扔出窗外,抱起一张丝弦上好的竹琴,略微拨弄两下,清风过肩,而面皮忧阴晴不定。
“弹错两音。”
乔兰错愕回头,却是瞧见已然烂醉如泥的汀兰略微抬抬手开口,旋即又是昏昏睡去,登时哭笑不得,刚要骂得两句,却又是收回手来,微微翘起嘴角。
第六百七十二章 几十息
大半下晌日暮,云仲皆是身在汉子家中,或是闲谈,或是时常问询两句这村落之中种种事,却是始终不曾提及饭食这等事,倒是令汉子颇为束手束脚,前脚打算自个儿置办些菜肴好生款待,随后少年便是微微摇头,又是问起来另一桩事来,却是堪堪拖延至子时,也不曾有离去迹象。
闲谈当中,云仲才知晓汉子姓华,早年间凭浑身力气讨得温饱,虽说于这村落之中,尚且算不上家底殷实者,不过依旧算是尚可,不过而立就凭自个儿卖力积攒下些许家底,娶妻生女,虽说是打心眼欲要个男娃,日后也可早些替家中赚得些许银钱,怎奈家妻身子骨疲弱,便只得作罢。云仲从头至尾,都大多是浅浅问起一句,随后便是抚摸手腕黄绳,静静听汉子出言回话,始终是低眉沉思。
听到如今,却是越发难以明了,那座百琼楼之中二兰,究竟谁人是这汉子家的姑娘,一来是两人经历实在太过相像,二者便是凡百琼楼中女子,大多便向来只用花草名头,而不晓得本名,况且就连这二人经历,都是由打与宅邸外头邻家老者闲谈听来,故而今日前来瞧上一番。可无意中所见,似乎此处村落中人,人人都并未有那般瞧不起卖儿卖女之人,连这位汉子外出时节,许多人都是敬重有加,起码相见时候礼数言辞周全得紧,竟全然无丁点瞧之不起的意思,恭恭敬敬,神情也是时常流露出艳羡来,却无半点鄙夷。
如是思量,云仲反倒是一时间很是犹豫不决,大概对于此地常年无衣食的村中人而言,旁人眼中那等下作至极,并无人性的卖儿卖女,反而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善事,原本一家忍饥挨饿,没准还未至寒冬腊月,腹内无食体外无衣,便要险险沦落为野犬啃食瘦骨,如此一来家中不缺钱粮,在外儿女,多半最不济也可混得口饭食,无需整日像是贫瘠山兽,衣衫破烂,难得饱腹。
汉子倒是不知这位来头甚大的少年如今深思事,热过两三回茶汤,早已是昏昏欲睡,本就是多年饮酒已然将年浅时节体魄败得空荡,加之耍钱费神,耐不住困意,屡屡撑桌岸频频点头,不可阻困意。怎奈三番五次欲要开口,可抬眼瞧见那位少年神情,与手腕当中瞧来相当古怪的黄绳,不知怎得又将话语咽下,陪同少年一并稳坐桌案两侧。
“常言今日事今日毕,可惜已是入了子时,还是难免有些拖沓懒散。”少年自行剪去缠缚烛芯,神情略微舒坦,旋即便是站起身来,低头朝已然困至东倒西歪的汉子道,“既已困意深重,不妨带我这外乡人出外走走,权当借月散心,想来要比枯坐于此好。”
汉子惊醒,狐疑不已,虽说是少年今日所展气度的确并非常人,不过苦苦熬过许多时辰,确很是不乐意,念叨道来,“大人要想外出转转,明日理应也是好天景,何苦子时夜半出门,不说是忒古怪了些,起码也是无景可瞧,倒是不如于鄙舍下歇息一夜养足精气神,明日小人再引您外出闲逛,不知您意下如何?”
即便是不曾去过学堂,更是未曾同那等富贵人家打交道,汉子言语功夫,依旧是令云仲觉得很是稀罕,不过后来旋即转念再想,就已是猜测出许多来,位微钱浅,纵使人人都不愿太过于低三下四,总不可同一家人赖以吃穿的银钱过不去,故而自然是将原本所谓身段放到最低处,而后才可勉强挣来温饱。
当初初走江湖时节,商队当中人言语功夫也是极佳,尤其是遇上富贵人家车帐,或是一眼便能瞧出显官大员车轿,领头当家与老三斤,往往是要催促商队中人赶紧将车帐挪开,令前者先行,且免不得要说上几句客套话,搭茬个三言两语,恭敬有加。起初少年初入江湖不晓得多少规矩,纵使皱眉不语,很是看不惯这等行径,还是过后同人闲聊时节,才发觉自个儿所想还是过于短浅。商队本就依商贾大员脸色过活,寻常百姓恐怕终生也未必能请商队替代送物,到头来生意多半还是由商贾大员包揽,故而即便素不相识,同人打个照面说两三句恭敬话语,有意无意将商队所在地界透露几句,没准便叫人记到,日后自然是有生意可做。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到底也要前去外头吆喝许多日子,才可将名头送将出去,为人所知。
说到底并无甚所图,只是为几两散碎银钱奔忙费心,长此以往,自然是见了富贵人,便要好声好气。
“无需如此客气,”少年回过神来,神情转而温和许多,倒是不知是想起了当年商队当中举止极不讲究的一众故人,还是觉得眼前汉子无缘无故顺眼许多,霎时间便心境要比方才好过许多,将手头茶汤饮尽,手托黄绳笑笑,“有些事还是夜里最好办,华兄虽说知晓我乃是由八方街而来,但大概还不晓得我是做甚生意的,正好趁此夜色深沉时节,告知兄台一声,也好令兄台自打还家过后,便藏于衣衫下摆的短刀搁回原处,不再需提心吊胆。”
夏夜湿热,何况是隐于深山老林当中,且周遭花草繁茂,更是觉得周遭暑气奔涌而来,阻无可阻。
汉子终究是趁少年要出门时节,将怀中揣到温热浸汗水的短刀撇到门边,快步走到少年身前,替后者引路。
村中人近乎都晓得那几位乡绅所请来的江湖人,住于村外二里处,府邸当中常年酒水滋味奇重,除此之外,时常有别处女子前来,彻夜不出,待到第二日天色初明,才衣衫褴褛而去。
既是乡绅收取银钱所用爪牙,当然是所予银钱分量相当足,故而即便通宵达旦,畅饮取乐,理应应付得起。还不曾至村外时节,云仲便可瞧得远处府邸当中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捧杯擎坛,似乎尚有几位女子,不过瞧来皆是瑟缩到一旁,并不敢起身。
“还不曾来八方街的时节,杀人不多,头一回将人险些一剑斩得毙命时,其实过后接连数日都不曾安生,总觉得那人罪过虽有,但远不该死,更何况没人有那等权柄,随意决断他人生死,红尘白刃本就是极难的事,免不得日后收良心责问。”黑衣少年手抚黄绳,早已经是醉意尽去,眉眼之中也是明朗,但旋即看向远处府邸的时节,略微黯淡下来,“起初我曾以为世间人都可以不害旁人利,便能过得安生,纵使每日操劳银钱,也多半能得温饱,后来才发现不过是自个儿一厢情愿,想要世间都是如此,但往往事不从人愿,有些时候啊,还真是没得选。”
“你不愿动杀心,旁人却是恨不得将你斩个粉碎,哪怕是剩得最后一口气,也总想着从身后给你来上一刀,所以许多时候,可以留人性命,很多人却不愿留,一来怕是鱼死网破困兽犹斗,二来便是后怕不曾斩草除根,来日被人寻仇上门,江湖里也自然没有那么多点到即止,更多还是要分生死。”
汉子听得云山雾罩,只大体明白眼前这位看似断然不在壮硕一列的少年,大概身手真的是极好,登时便有些后怕,此外还要庆幸方才将那柄短刀抛去。
“依大人身份,如何做这等事,况且手头并未有兵刃,倒是不如请那等江湖人来此,可保万全。”思量片刻汉子还是多说一句,毕竟眼前这位少年郎虽说大抵是身手极好,但终归是覆巢无完卵,二人唐突闯入,难免刀剑无眼,故而才壮胆道来。
少年笑了笑,仍旧相当和善,但分明汉子浑身上下寒意奔走,似乎是大雪隆冬天,树梢落下两三雪花窜入衣领,寒气一时灌注浑身。
云仲终究不曾令汉子同行,而是一人跳下村头断墙,瞧着走得并不快,悠哉游哉直入府邸之中,单手推开宅院大门。
几十息后,少年又是走出大门,让一众衣衫不整女子先行,过后又是叫住,递去些许银钱盘缠,不过旋即便又瞧见其中两位女子神情有些纷乱,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叹息一声,缓步离去,走到汉子身旁略微点点头。
“明日大概就有信来,那几位乡绅多半是要再换一批江湖武人,所以今日其实并不治本,还是要明日前去一一拜访,才算是将此事安顿下来,日后再此村落之中的百姓,无需卖儿卖女,也可过得安定些。”
“银钱不多,想要家家户户大富大贵有些难,但最不济也是活得像人,而不是如今这等情景,已然是饿到恨不得同野犬争食的境地,谁又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仁义道义不值钱,但也得有不是?”
说这话的时候,云仲瞥见汉子眼眶通红,于是拎起从那府邸当中拿来的一壶酒灌入口中。
黄绳轻震,又是归于平静。
第六百七十三章 阴曹落有昴日官
次日清晨时节,云仲便是去得几位乡绅家中拜访,并未告知汉子来龙去脉,清晨既出,正午方归。
不过汉子却是并不曾瞧见少年神情之中有何端倪异状,犹豫一阵还是没吭声,将满腹狐疑憋到肚中,独自一人前去灶台地界安置菜式,终究是没顾得上问询两句情势如何。
少年却也没理会,安心坐到藤椅上头,轻轻摘下黄绳,略吹口气,后者当即便是化为条摇头摆尾的黄龙,吐得半截猩红长舌,凑到云仲身前,瞧着便是打算叫少年好生梳理梳理皮毛细鳞。终归是时常捋顺梳理狸奴皮毛,撇去其余不谈,少年捋顺皮毛的手段章法,倒很是贴合黄龙心意,起码最不济也比起那位颜贾清手段高超许多,甚合黄龙心意,于是不论周遭有无生人,那条黄绳便时常跃跃欲试,禁不住要化为黄龙本相,令少年好生揉搓两三下脑门,倒也瞧来很是乖巧。
“今儿头晌去见了那几位乡绅,说是乡绅,话说得难听些,就是几位地头蛇生角,总想着自个儿兴许使旁人骨肉,再塑出浑身细鳞与四足,吞云吐雾直上重霄。”云仲仔细理顺黄龙鬃毛,倒也不曾耽搁言语,不过听来倒不像是说与黄龙听,却很像自言自语,将两根算不得齐整鬃毛拽去,继续道来。
“直到今日见过那几位的面,却才发觉,就算是地头蛇的手段城府,都比起我起初想的要更为错杂深厚,大概是揣摩着我此番上门是兴师问罪,毕竟昨日所作的事,恐怕早就收着风声,故而这趟前去拜访的时节,几位都是恭顺有礼。有两位还不等提及这强掳豪夺的事,便已经是拍打胸脯,言说不过是为了将这些银钱堆叠到一处,按序替此地百姓修葺屋舍,不过既然是发话,那如今便将这些银钱纷纷交还给此地百姓,话说得滴水不漏,想要借故发难,都是无处开口。”
“果真是好大的本事。”少年一时手抖,拽去黄龙一撮鬃毛,后者吃痛回头瞪向云仲,却是发觉少年的脸色清冷异常,不由得竟是心虚起来,不敢去瞧其面皮。
“昨日事,想来你我的记性都是不差,趁我不曾饮酒的时节,使手段左右心境,险些将那几位胡作非为的江湖人一并除去,不会以为在下忘却了吧?”果不其然少年冷冷看向黄龙,无半点神情,“虽是晓得颜先生终日痛饮,为的便是祛除心间诸般杂念,可轮到你当真出手的时节,还是险些抵不得住穴窍经络当中古怪,只差一手便可将那几人性命收去,若非是修得阵法,大概那几人已然走到了奈何桥上头。”
黄龙可操持旁人心智,其手段高深莫测不说,且最为难挨的便是悄无声息,时常是压根不晓得黄龙作祟,心境便已然改天换地,如若未曾尽早回过神来,只怕已然是依照黄龙所设心思诸事行毕,过后才是后知后觉,察觉着滋味不对,已然于事无补。
昨日云仲倒着实起过些杀人心思,原是瞧见那几位女子,很是有些衣不蔽体,且听闻这伙江湖人,虽是受那几位乡绅托付强夺银钱,可除此之外,时常欺凌乡众,每每除却强取云仲托人散去银钱之外,尚要多抢些,故而一时间心间杀意渐生。大概便是正好合了黄龙心思所想,故而原本云仲打算仅是敲打一番,逐出村落,当真迈入府邸的时节,却是借黄龙内气施展那门内家拳,险些将其中两位汉子头颅擂碎,好在是及时收回劲力,急忙灌得两三口酒水,才是堪堪将心间念头逐去,到头只是打断几人单臂,才缓出府邸。
分明是少年无半点表情,却压得黄龙不敢抬头。
“起初以为颜先生过得逍遥自在,且平白得来堪比四境的修为神通,乃是一桩好事,虽是不曾想接下钓鱼郎这门营生,但依旧觉得还算是不赖,眼下当真接过这门营生,才发觉寸步难行,更是不晓得你究竟所求为何,很是叫人狐疑。”云仲不再细究方才事,而是缓缓起身,同身在灶台当中忙活的汉子招呼一声,说是此间事解,竟然就这么收起黄龙径直离去。
出门几步,汉子追将上来,却支支吾吾难以开口,直到云仲神色狐疑望向汉子时,后者才勉强讪笑,由打很是宽胖腰间抽出封书信,斟酌片刻言语,才言说是许久不曾给自家姑娘送去家书,起因就是自个儿很是羞愧,也是有些觉得面皮上头挂不住,这才接连两三载不曾去一封书信。眼下虽是依旧觉得亏欠,但云仲这两日间,大抵是将自个儿骂得有些醒转意思,发觉这些年来,非但不曾补上些当爹的职守,反而亏欠得更多。
如今少年要走,汉子说直到这时候才将今日清晨爬将起来,写下绞尽脑汁写下三五篇幅满满当当书信,却一直拖延到眼下,才肯撇去面皮,委托少年将这封鼓囊家书携回八方街百琼楼之中。
“还得是您骂得狠,一番话将痴长如此年岁的小人,骂得浑身冒汗,听着怪文雅,可就是面皮一阵红一阵白,那时候还险些同公子您动手,想想忒没良心。”难得收起恭敬,汉子这次鞠躬行礼,云仲却没瞧出丁点恭敬谨慎。
“现在在下倒比昨日,要略微看得起兄台一些,不多,就一点点。”
黑衣少年浅浅一笑,不过还是不曾给汉子多少好话,只是两指接过信件,比量比量信封厚薄,“大概就这么一点点,人家如今身在百琼楼当中不愁吃穿,缺就缺这么一点点厚薄的书信,既然已经是这事做得有违良心,何苦折腾自个儿,终日流连牌局当中,或是喝得酩酊大醉,别忘了那些银钱,是用自个儿闺女换来的,怎么用在下管不着,但起码也不能这么挥霍。”
少年头也不回上路,身后汉子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一路之上原本乏善可陈,少年本就不曾骑青牛,悠哉闲逛时节,也不需太过急切,倒是乘兴游得山水,见深潭见碧树,见深林见麋鹿,当即便是将心性松弛下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就连阵法修行也是暂且搁置下来,两三日路途,要么便是困意来时头枕青苔眼望星月,要么便是忽而折返,前去逮来两头幼兔,好生逗弄一番再放其归山,闲散悠然,一时竟是有些不愿思八方街中事。
不过第四日,云仲游兴渐解,欲打道回府的时节,却是遇见一位目盲先生,打扮却与道人不同,只穿寻常百姓布衣,背过两枚口袋,同云仲擦肩时节叫住后者,言说云仲近来大抵是有喜事,若是不嫌弃,愿为卜卦一二。
目盲先生并不提银钱,反而是将背后包裹展开,其中除却笔墨纸砚外,尚有一方罗盘,上头密密麻麻,皆是墨字。
“少侠不妨将姓氏写到罗盘正中,虽说咱老朽这身本事,并非是由打道门学来,可这罗盘却是一等一的好物件,能测吉凶可探祸福,只需写就姓氏便可推演出少侠日后运势,虽是不可泄露过多天机,但无论如何,遇吉相身心皆舒,遇凶相诸事小心,没准就能化解去许多劫难。”
这先生当真是目盲,且毫不在意,自个儿撩开空荡荡眼皮咧嘴笑笑,说是不收银钱,本来就不凭这本事吃饭,不过是喜好研究这等玄妙法门,若是耽误云仲太多功夫,尚且打算给些散碎银钱,聊表谢意。
闲来无事,云仲也自然是应下,眼前老先生性情很是惹喜,自然也就盘膝坐下,取得笔砚写就一枚云字,将罗盘递到老先生手上,安然等候。
“依老朽这罗盘中言,少年郎是由打外头来的,兴许没多远,可想来也是难比登天,寻常人想走到这周遭来,想都甭想,不过你这命数,”老先生咂咂嘴,长眉耷拉下来,犹豫片刻,“瞧这字写得不错,初看时节锋芒毕露,但再看却是锋芒尽收,此番前来,理应得些好处,可惜少侠这命数实在是古怪,就算是好处落到眼前,也未必能接得住,少侠既然是心善,愿意让老朽耗去许多时间,那便赠少年两句箴言,且要记仔细了。”
待到打扮很是古怪的老先生离去过后,云仲才是微微蹙眉,将老人留下的一根竹简端起,仔仔细细观瞧。这目盲先生分明浑身上下也无半点修行人模样端倪,就算是云仲多留心些,使黄龙窥视老者周身,也无零星异状,但这番话,说得却很是靠谱。
竹简上书,阴曹落有昴日官,上苍常生苦命人,双掌沙数如福散,柴门刀马过云山。
云仲默念许久,终究是不解其意,蹙眉思量再三,不过还是将竹简踹到怀中,回头望向目盲老人背影,却是发觉老先生攥紧一根已然发黄干硬的竹杖,敲打前头拦阻,步步而去。
第六百七十四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静谧山中有僧来。
不过这位老僧,向来不讲究所谓推敲,入山门时节,不曾叩门,更是未有那等作揖行礼举动,硬生生擂鼓似锤开南公山护山阵,单手拍开山门,便径直闯入其中,浑然不顾及什么出家人礼数,来时从心所欲。
若是换旁人,无故闯入山门大阵者定是大有来头,自然得上前好生问问来历,但南公山山间吴霜又是何许人也,压根不管不问,还没露面的时节,两剑穿花猛然而至,带起罡风万条,瞬息同那老僧纠缠到一处,剑气接连起伏,竟是比起以往还要炽盛个两三分,浩浩紫气携威,竟也是生生压住老僧脚步,任凭后者体魄无双,细小剑气临身不能近半分,可也是叫接连数道锋锐剑光所阻,难以上前。
故人相逢本来便是一桩极好的妙事,可老僧与正稳坐后山吃酒的吴霜二人,分明是与常人不同,还不曾见着,便已是将看家本事尽数施展开来,禅杖对上双剑,捉对厮杀,一时间犹如山门处溅落雷霆。一者是凭深厚剑气行事,一者凭金身当中所蕴力道,将无数剑气尽数敲个粉碎,唯独对周遭遍布紫气很是束手无策,撑过两三炷香,便是撇嘴骂道,说是吴小子耍赖,不使剑气,反倒学来那等练气的低微法门来,实在是无趣。
直到紫气散去,青衣吴霜才是托着枚酒葫芦由打后山踱步而出,瞧着老僧灰头土脸面皮,好生嘲笑一番,这才躬身行礼,请那位老僧前去后山坐坐。倒并非是后山眼下百草丰茂繁花尽染,而是生怕那僧人底气十足,惊扰温瑜养神修行,这才很是不情愿将老僧携到后山之中,也是不管不顾,撇撇嘴便是自行坐到竹木下头,接茬饮酒。
“你小子倒是好兴致,是觉得破入五境过后,天下便无人可伤,尽管高枕无忧?”老僧难得穿起身上讲究袈裟,瞧得吴霜眼下正酣畅饮酒,周遭已是搁置得许多空坛,当即便是戏谑笑笑,撂下禅杖,也是盘膝坐定,打量周遭繁花百草,几只黄鹂踏得竹叶,竹稍却不过是微微晃动,瞧来便是通体舒泰,意兴极浓。
吴霜一身青衣,还是那般百无聊赖神情,一口酒水咽下肚去,摆摆手道来,“那倒铁定是难以独步天下,光是说使剑的能人,前头还有那位剑王山上的死老道,虽说看不惯此人的做派与剑术,但既然能稳稳吃下我藏匿五境道基的一剑,虽是封山两三载,但多半也已然是抵住那等天下最大的伤人手段,不曾跌下五境,反而大抵是有许多裨益,就凭这事,这位装腔作势的道人,便很是有几分手段,更何况那位早就超脱五境的五绝魁首,虽是心气不弱于人,但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是揣着明白。”
剑王山封山足足两三载,纵使在吴霜看来,那道人未必有能耐将蕴有五境道基的剑气尽数除去,却依旧放心不下,接连走过许多回土楼,但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便是大抵揣测出那位道人最起码也不曾跌落五境,兴许可暂缓踏入五境之上,可打算凭这方剑气强行困死那位道人,终究是无稽之谈。五绝虽许久未曾出手,但五绝之所以敢称无绝,自然是有其诡秘莫测手段,可为尊一方不说,更是心境奇高,欲要凭一方道基毁去一位五绝,倒实在是看低五绝中人。
“你小子难得要了回脸皮,”老僧大笑,中气十足,并非是像那等世外高僧,反而是江湖气极浓,依旧是谈兴不减感慨笑道,“依我看来,有你这么位师父,定然是要教出来许多混账徒弟,旁人倒是少有见过,纵使相见如此多年过去,也未必记得住,唯独你那位小徒弟,老衲却是记得很是牢靠,分明便是比你还要变本加厉三分,自毁经络这等事,从修行路途伊始到如今,估计历朝历代加到一块去,也不过五指数目,一个还不曾见过三境的小子,哪里来的底气尽毁浑身经络。”
吴霜斜眼,没好气道,“得了,一个多少年前便摸着五境门槛的前辈,却是被人困住,非得靠小辈舍去半条命才堪堪救下,怕不是身在古刹当中年头过多,将自个儿也憋得痴傻,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嘲弄的事,却是说得像是您老占据许多便宜似的,这人啊岁数越长,大概脸皮也越厚实,忒膈应人了些。”
原本吴霜很是淡然,但老僧戏谑讲出这番话后,面皮却很是有几分怒意,满脸不乐意。显然是云仲自毁经络一事,吴霜很是介意,乃至于将方才闲谈心思都是搁置下来,瞧着颇为有些怨意,斜眼瞅瞅老僧,不住撇嘴,所以也不顾及什么前辈晚辈,言语之中嘲弄意味,登时迎风而起,并无丝毫忌讳。
老僧瞧着吴霜如今很是不耐烦面皮,当即便是咧嘴笑笑,倒也是浑然不在意,将禅杖横到膝上,嗅嗅酒香滋味,啧啧笑道,“许多年不曾尝尝酒水滋味,为免遭寺中人非议,许多年来就连那等滋味奇寡淡的素酒,都不曾尝过,眼下闻着你小子手中酒水滋味,倒真是有些馋虫上涌,若非是眼下已然打定主意于钟台寺当中呆到圆寂,兴许今日便要好好破个大戒,喝到七荤八素,才算作罢。”
不空禅师此番前来,却并非是趁闲暇时节许久,而是同吴霜托付一番,言说是钟台古刹周遭那几位四境布局,已然被老僧一人清理的干净,虽说是不曾凭雷霆手段毙敌性命,倒也是将无数马贼流寇,尽数逐出关外地界,且是将群贼尽数押至一处,令寺中人轮番讲经说法七日,生生险些将众贼念得昏死过去,这才作罢。依老僧自个儿话说,起初时节自个儿也是听过几个时辰,却总觉得两耳之中,有蚊蝇遍布,扰得人心头烦闷至极,恨不得自个儿上前敲打敲打寺中僧人脑门,便自然是无心再听。
如此言语,倒是惹得吴霜一阵笑骂,说是身为寺中住持,竟是听不得经文与讲经说法,倘若真是要传将出去,还不得惹得江湖人笑得前仰后合,既是如此难忍,不如就卸去住持一任,前去江湖当中周游几载,也算是略微散心。
但不空禅师面色之中喜乐,闻言却是忽然远逝,呆愣一阵,勉强咧咧嘴,“甭这么说,有违佛门本心,这些年记性略微差劲了些,忘却一句话,叫什么君子做事,别管是怎么想的,到头来如果是做了,那就是无愧君子,老衲虽说算不上君子,但既然是师父师弟将那孤寺守了终生,咱也定然是要好生守着,纵使是嘴里闲出个鸟来,那也得好生忍着不是?”
青衣吴霜也是收起笑意,不过怎么听这话怎么别扭,可再瞧瞧老和尚雪白眉头,又是将那句话咽将回去,摇头道,“咱们这些位同代修行人,属您老与道首前辈岁数最大,后者如今尚在飞来峰训徒,恐怕下次出山,便是要自个儿徒儿代自己行走江湖喽,您这身本事,可否找寻到传衣钵者?”
“江湖啥都缺,缺人情,缺平定,唯独不缺人们口中俊彦大才,可远看像是人,凑近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心性也差劲,更是不对脾气,唯独有一位瞧着顺眼的后生,可惜又不是佛门中人,只得将这身半壶不满的佛法传给那小沙弥,将一身修为身手传给那小子,一分为二,或许更合适些。”
“甭总觉得老衲总是时常骂你小子,纯是因你小子年纪浅时不是东西,还因为你小子座下这几位徒弟,实在叫人羡慕嫉恨,眼下五境也破得,衣钵也传得,似乎天底下修行人能得的好处,全数被你小子占了个齐全,没准那山涛戎都要因此事眼红。”老僧撇撇嘴笑道,“甭管如何说来,上回你小子遣那两位后生相助,无论如何,都要好生答谢,虽是拖沓许久,可真要是让你小子寻上门去讨要谢礼,那才最是丢人。”
不空禅师近来两载并未外出,如今特地前来,便为答谢,不曾逗留过久,打算下山而去。
“知道山涛戎定然是不会蛰伏过久?”
“自然知晓,同五绝之间旧仇怨,当然是要好生算算帐。”见老僧面皮嘲弄,吴霜也很是不好意思,挠挠脑袋笑道,“大概是找我来算算帐,但怎么说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硬着头皮也得应付不是?万一是五绝联袂上门,也得抵住。”
“北烟泽也得去看看,”老僧收回眼光,往山外看去,略微叹气一声,“人之将死,往往能瞧见日后大世,北烟泽那处,定然是要生出无边霍乱,如若是抵不住外头邪祟妖物,恐怕整座天下尽数要浸入血水当中,连年烽烟,终难避过。”
这次吴霜很久也不曾接茬,拍拍老僧肩头,犹豫良久也未言语。
第六百七十五章 天上云彩白
无论是那位骑青牛的少年接连两日不曾露面,八方街仍是八方街,虽说是许多人近来很是赋闲,毕竟是一来不需忧心劳烦银钱,二来也无需费心打理家宅上下,身在八方街之中落户的人家,谁人又会请不起几位家丁仆从,故而更是百无聊赖。除却那等年纪已深的老者,还算是闲暇得住,哪怕是不曾出得家门,也可摆弄些花草,最不济同年纪相仿之人手谈两盘,这一日也算是过得有些滋味。年纪浅些者,便是外出瞧瞧景致,再者便是携三五好友吃茶饮酒,整整在外消遣过一日,才是返宅邸,脾气秉性烈些的,总是难免将下头家丁仆从骂上两句,倘若是自家夫人性子软弱温吞,便定然是要携去位模样俊俏的丫鬟侍女,好生泄去浑身酒兴。
这等事,已然是司空见惯,宅邸之中的家丁下人,也是并无胆量说起此事,只是每每瞧得丫鬟侍女叫老爷半拽半拖携去里屋的时节,面皮略微复杂片刻,倒也是不知是艳羡这女子多半要收多少好处,还是兔死狐悲,很是有些同病相怜。
百琼楼今日倒算不得闲暇,近来宣化城外头运渠新修葺,自然是有由打别处家境厚实的公子,慕名前来八方街中,归根到底也是名头极大的地界,能入八方街的公子,自然也是面上增光许多,毕竟是终日闲暇无事,无论何事总想着同相识几人比试比试,上至行文赋诗武艺骑射,下至逛勾栏青楼功夫与投壶刷钱本事,皆是要比试上一番,而今运渠新修,当然是要借这等时机前去好生游赏一阵,故而八方街近来,游人很是络绎不绝,百琼楼自然也是难免热闹得紧。
但今日乔兰却是不见客,相熟之人都是晓得,每月之中总是有几日,乔兰如何都是不见客,倒也并无什么缘由,而是乔兰自打入楼以来,便是言说自个儿信佛,每月都要余下几日来吃斋诵经,纵使是百琼楼掌柜威逼数次,也是照旧如此。听楼中消息灵通者说,到头来乔兰敲打过两回掌柜卧房门,竟然当真是将这规矩立下,每逢望日前三日,乔兰可自由出入百琼楼,更可出八方街,只是要有两位百琼楼中打手跟随。
只因此事,乔兰又是惹得楼中许多女子不阴不阳言语,说是什么生来便是那等下作胚子,除却招徕接待客爷之外,尚且不知足,要前去侍奉两回掌柜解去瘾头。
而乔兰则是向来不理会,反倒是时常说起楼中几位言语尖酸刻薄的女子,说是本就谋生不易,倘若再是止住旁人口舌,那还不得憋屈到以头抢地,何况大多已是人老珠黄,若是再不凭口舌功夫讨得些许乐呵滋味,估摸着便要憋屈退居,到头来老无所依,落得个凄凄惨惨境地。
今日恰逢又是乔兰吃斋诵经日子,乔兰也不曾同外人言说,只是清晨时节便是自行找寻到依旧熟睡的汀兰,一如既往交代几句,言说将自个儿生意交给汀兰,随后便欲离去,却是见汀兰睡眼朦胧,但瞬息便是爬起,起身将屋舍门户紧闭,听闻周遭无人,这才缓缓道来。
“姐姐与我经历相仿,既然是要借此时外出吃斋诵经的时节,查明自个儿家中变故,不妨也替我留意些许,家中人本来皆是穷苦耕夫,身子骨自然算不得奇差,突兀生出恶疾,后脚便是有百琼楼中人前来,细想之下,实在很是有些说将不过去。”
难得向来脾兴极是温吞平和的汀兰,此番竟是言语急切,浑然不顾散乱发丝与而今狼狈仪态,忙不迭同眼前已然是换上一身素白衣衫的乔兰,走珠落雨一般讲道,神情很是急切。
“放宽心即可,既然你我已然是处境相通,当然是要细心留意,倘如是听着些信,定然要同妹妹尽言。”乔兰平日里皆是性子泼辣,唯独同汀兰言语时节,眉宇平和,轻轻将后者散乱鬓发捋顺,而后又是想起些甚,微微一笑,“不过你也要应诺我一件事,倘若是当真知晓此事之中隐情,不许声张半分,更是不可同百琼楼中人说,即便是平日里觉得相处还算尚可之人,也不可透露半点,隔墙尚有耳,更何况这座百琼楼身后之人,来头实在过大了些,更是眼线遍布楼中,倘若透露半分,定然是要遭许多苦头,且于事无补。”
百琼楼尚有侧楼,主楼八九层,侧楼则唯有些许楼中杂役打手居于其中,为免避险,故而才是另起屋舍,将楼中女子与杂役打手分地起居。百琼楼生意极大,纵使是八方街外整座天下,也是处处有分楼,只不过此地之中生意最大,许多人揣测这百琼楼身后楼主,大抵便是那位手段神妙莫测的八方街街主,除却是如是多年来楼主从未露面,再者便是唯独八方街街主时常抽闲来此走动,故而一时之间又是增色许多。如此庞大生意,自然是要请上许多杂役打手,即便是身手不见得高明,起码有人上门寻衅滋事时节,瞧着足足几十位精壮打手,底气自然是要弱上两分,既然是做此行当之人,当然必不可少,粗略算计下来,打手每月所得银钱,比起那些位终日押车走镖的江湖人,尚要丰厚太多。
难怪是百姓皆言,凡手头有风尘女子,再添些位身手不差的江湖高人,便可将青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年来八方街中铺面更迭无数回,唯独百琼楼始终是家大业大,从未有半点败相。
知晓今日乔兰需得外出,前去寺中烧香念佛,侧楼之中自然要分出两三位人手,其余忙碌之人皆是立身到百琼楼各处,免得生出什么乱子来,大多便是双膀抱起,露出肩头一枚红帕,乃是各家青楼当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宁惹高门,不惹红膊。一来是这些位打手多半身后靠山根底极厚重,二来这帮打手本就是由打江湖中来,手上黑得紧,热闹高门大员公子兴许只是挨上回痛揍,可要是在楼中惹是生非,没准打手这顿打吃罢,过后便得好生躺两三月,也已然算是人家留手。
传闻是宣化城中曾有青楼,所请打手皆是练过几十年暗劲,加之时常是有那等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其中最高的那位高手,曾经轻飘飘递出一掌,将一位纨绔浑身经络险些震散,寻访各处名医折腾两三载,才将身子骨调养得当。既不占理,又是难以凭家世压住青楼楼主,只得是憋闷吃得哑亏,直到那位纨绔年近不惑时节,每逢阴雨连绵,尚且要躺到床榻之上哼哼许久,周身穴窍连带骨节,似是有群蚁见蜜,麻痒难耐。此事过后,前去青楼当中寻欢作乐的高门公子,即便是来头甚大,也是要略微收敛些,起码瞧见抱起双膀肩头带红的打手冷冷瞥来,心头都难免咯噔两声,收敛举动。
今日也是如此,大多打手前去百琼楼中护持,唯独剩下寥寥几位已然不需前去做这等营生的高手,一来是身在百琼楼中年头已久,二来是身手极好,这等寻常杂务,已然轮不到这几位上前,故而是由打这几位高手当中请得两位来,陪同乔兰前去,权当是散散心神,算是门相当不错的闲差。
“这小妮子倒是架子不小,我两人即便是百琼楼楼主前来,也未必要前去陪同,这么位伺候客爷的小女子,却是要我等陪同,前去诵什么鸟经,虽说能趁此事外出瞅瞅光景,但咱却真是无那等心思。”
还不曾走出侧楼,一位精瘦汉子便是同身旁五短身形汉子叫屈,很是不耐烦,使老茧横陈右手抹抹面皮,撇嘴嘀咕,“朱老哥也真是脾气好,若是换成小弟,没准来请人的时节便已然是被在下轰将出去,管他什么诵经念佛,宣化城算不得小,可要是偷摸抛出去位百琼楼的女子,只怕是城门都未必出得去,便要给拿将回来,平白受皮肉苦头,但凡是个脑门不曾叫驴子撅过的主儿,也是晓得规规矩矩,怎还用得着你我前去看守。”
五短汉子朱蒯神情一向木讷,更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身在侧楼当中,日日皆是身在后院当中习武练掌,练得还是那等江湖中一顶一的硬功,单掌一震便不知是多少斤力气,开碑裂石,拔垂柳断青砖,早已是再寻常不过。自打初来乍到时节,身手便是百琼楼之中最高,就连精瘦汉子高庸也是并无多少招架之能,如是多年下来,谁人都是揣测不着,这位终日无甚喜好,只懂闭门练掌的汉子,功夫究竟如何深厚,更是无人胆敢前去切磋,唯独高庸前去切磋过一回,出门时节便连连摇头,说是寻常百姓家中鸭鹅,断然敌不过天上鸿鹄,还是趁早打消念头最好,省得上前找不自在。
而朱蒯眼下竟是难得升起一丝笑意,指指百琼楼外。
“本就是让你我捡着份天大便宜,你若是不乐意,不妨换个人来。”
精瘦高庸回头瞧瞧,吧嗒两下嘴唇,抹抹嘴角,目不转睛嘿嘿直笑。
“不换了不换了,朱兄还别说,外头这天景正好,是应该外出走走,单瞧这天上云彩,真大真白嘿。”
第六百七十六章 慈悲相
乔兰自由汀兰房迈步而出,便是自行换过一身素白纱衣,不知是何缘故,于身在缤纷衣裙当中,单单选出这么身极薄的纱衣,同往常迥异,狠狠抿过两次唇齿,还是褪净衣裙,换上这身侍奉客爷时所穿素纱,这才是走出屋来,缓缓走下极长极长,来去复折木梯,径直往门外而去。
几载以来,乔兰汀兰二人,已然是隐隐将花魁二字对半分得,并驾齐驱,皆是在百琼楼中名声极大,且不说是两人风姿仪态迥异,且皆是面皮身段世上难寻,只说这般犹如青葱挂露年纪,便已然使得无数公子竞相而来观瞧,乃至不惜千金买得一宿欢愉,而今迈步出门时节,当然是要惹得许多公子纷纷瞧得眼直,就连眼前温香腻玉,都是疏于搭理,当即便是惹得一阵娇嗔。除却来客公子之外,免不得还要惹上许多位女子心中不忿,暗自骂上两句出外时节尚要打扮成这副德行,最是难登大雅,浑然忘却自个儿如今也是衣不蔽体。
乔兰自然管不得旁人心中如何念想腹诽,更是无心思理会,见侧楼之中走出两位汉子,轻施一礼,难得细声慢语道来,“人皆言说是小女子多事,总是想要与众不同,分明委身在此间地界,偏偏要学什么佛法,到头来却是脏污禅堂,最是不合礼,奈何心念总不曾断绝,而今还要烦劳两位,随我同去,实在是心头羞愧难当,一时不知应当凭何等神情应对,亏歉过深,不敢瞧向两位。”
此番话如若是搁在楼中,定然是要惹得许多女子心头诧异得紧,不因其他,只是乔兰平时性情过于泼辣,从来不曾说这等客套话,即便是同那等依仗自个儿身在楼中年头颇久,端前辈做派的女子,也向来从不曾正眼瞧过,略微招惹,便是惹得一通流畅舒展,途中无半分滞涩的绵里藏针夹枪带棒,老辣圆润,竟比起市井之中那些位骂街妇人,尚要高明太多,不曾吐露半枚脏污字眼,听来却是极惹气。
曾有楼中另一位嘴皮相当利索的女子,同乔兰炝火,后者安安稳稳听得足足两柱香阴阳怪气言语,不动声色,自个儿搬来张扶手处掐银的太师椅,由打太师椅扶手处缠银,直骂到那女子身上,足足半时辰不曾有琐碎重复字眼,硬生生将女子说得是投身屠户案板当中,一文便卖八两皮肉尚惹人嫌的人物,有理有据,且最妙处在于韵律分明,使得周遭闲来听个热闹的女子,纷纷是抚掌大笑,花枝摇颤。自打那以后,便是极少有人胆敢同乔兰当面厮杀,都是晓得后者嘴皮功夫实在太过于高明,皆是不愿自讨苦吃。
可就是这么位声名赫赫的女子,见过两人之后,竟是温婉有礼,当即便是惹得那位高庸面皮通红,咳嗽两声,连连说是愧煞,这等天景正适宜外出,哪里算得上是麻烦,不过是顺带为之,能同百琼楼中当红的女子外出一趟,面皮增光添彩许多。
而那位
朱蒯自从打量过女子浑身纱衣之后,竟再也不曾仔细看去,淡然对答两句,便已然是朝八方街外寺院方向而去,浑然不曾顾及一旁精瘦汉子使劲同自个儿运眼色。
“咱这位朱老哥,乃是这座八方街乃至于宣化城周遭百里,首屈一指的高手,功夫俊得紧,加之勤勉,初来乍到时节我还能同这位爷对上个十来合,如今却真是看不透这位爷的深浅了,”高庸见五短汉子并不为所动,便是凑到乔兰身前笑道,“既然是一心习武的人,定然是脾气较为古怪,乔兰姑娘可莫要责怪,这位爷虽说是脾气古怪,但咱楼中之所以生意如此之好,朱老哥可是立过许多功劳。”
朱蒯回头,不轻不重看过一眼高庸,不曾开口吐一字,便是将后者言语噎到喉中,再不敢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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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般忌讳,朱叔不愿多言,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百琼楼的生意不同寻常小生意,小女子年纪甚浅,倒也知晓何为进退,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其实高兄无需解释,”乔兰浅浅一笑,望向高庸手背,却是将话锋扭转,微微蹙眉问道,“高兄练拳脚,看来也是出过许多力气,不然这双掌怎得如此糙,当初初来楼中时节,尚不知晓习武也是门极累人的本事,要想练得远超常人,大概真需下无数苦工。”
说罢少女竟是径直握住高庸掌心,使青葱玉指略微触及,旋即便是轻灵笑起,“这掌心老茧倒刺,竟是晓得如何勾人,很是有两分意趣。”
高庸年纪不过而立余,至今尚不曾娶门亲事,原是身在江湖当中闲散惯了,并不乐意叫家事拴住腿脚,更是因练的乃是童子功,就连青楼都是不曾逛过几回,为保全精气神圆满,少有外露时节,而今被少女握住掌心,当即便是面皮抽动,很是不自然。
乔兰面皮自然是上上品,虽与汀兰不同,但灵秀最盛,且眼下一身纱衣,近看时节纤毫毕现,并无太多遮拦,通体熏香凑近前来,当即便是令高庸心头跳突不止,挤出两分笑意将手心缩回,讪讪笑道,“叫姑娘见笑,咱本就是粗人,幼时家中贫寒,就算是习武时节,也从不讲究将双手护住,这才练得满手狰狞老茧,生怕划伤姑娘柔嫩手心,可千万甭再握住,实在是使不得。”
少女略低眉眼,但并无笑意,反而是失落应了一声,似乎很是不乐意。
事至如此,即便是高庸自问面皮算不得俊秀,更是不敢信眼前这位女子有意,心头也是跳突不止,连带面皮通红,一时间竟是滋味莫名,不过看向乔兰的次数,确实越发多将起来。
反观朱蒯始终走到二人前头,神情木讷,朝周遭市井之中瞧去,双拳紧握,脊梁挺直,不曾有丁点松懈。
不消许多时候,三人行至寺前,此地乃是处向来无人的小寺,寺院当中并无僧人,唯独有位老妪时常前
来清理佛堂,虽是无香火钱,但其中却是干净得紧,兴许是因避女子不可入寺之嫌,乔兰每每出外,皆是前来这座无人寺院,不饮不食坐上半日,盘膝坐到蒲团上头,诵经礼佛,待到天色擦黑时节方回。
寺中清脆诵经声起,门外二人自是闲暇起来,高庸好容易将方才心浮意乱压将下去,同一旁默然站定的朱蒯问来,“朱兄似乎是对这小姑娘很是忌讳,不愿同人家搭茬,可我怎么觉得这小姑娘性情极好,且是钟灵毓秀,倘若不曾步入这等污浊地界,没准当真要变为日后大员重臣发妻,确是可惜得很。”
“瞧这身纱衣穿得,啧啧,谁晓得天底下能生出这么位好看的玉人儿来,那话说什么肤若凝脂,用到这乔兰姑娘身上,那还不足说出个十之一二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精瘦汉子说起这等事,两眼当中光彩甚繁,眉飞色舞,许久也不曾如此欢欣。
朱蒯许久都未搭理一旁精瘦汉子,而是朝汉子小腹望过一眼,许久之后才嗤笑道来,“如今还不明白这乔兰姑娘的本事,那才算你小子练武练伤了脑袋,痴傻贪色。”
“凭你高庸的面皮,当真就比得过那一众衣衫华美的公子?人家这位姑娘本就心不在此,当然是谁人都不愿入眼,但既然是面皮身姿生得极好,那也算是人家的本钱,今日我若是不出言止住,没准你这不曾吃过见过的小子,就已然着了这姑娘的道,将这些年来所做种种事,一并说与人家听。”
“世上老鸹一般黑,你觉得如今百琼楼蒸蒸日上,且手头的女子姿色皆在上上品,是因为如何?别说这一两载之间闲暇,就将你我做过的许多腌臜狠毒的事都忘却了,以佛门话说,双掌之间沾染诸多因果,真以为好生洗洗就能得来个干净二字?”难得朱蒯今日犹如竹筒倒豆一般开口,说过许多话语,最后竟是讥讽瞧瞧眼前精瘦汉子,咧嘴哂笑道,“那楼中二兰是如何来的,我与你都是心头犹如明镜一般,乃是你我亲手将这事办妥,用得还是最为下作的法子,难不成真有人觉得,能凭你这身精瘦肉,消去人家心头怨恨,同人家喜结连理?”
字字句句,朱蒯言语声算不得高,却是将高庸心头喜意,尽数抹除个干净。
两人皆是不曾在意,寺院当中女子诵经声略微大过些许,且微微有些颤抖。
那位时常前去清理佛堂的老妪由佛堂侧门,颤颤巍巍迈步入内,很是费劲,可抬头却是瞧见一位身穿素白纱衣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然是坐到佛堂之外,浑身颤抖,咬得唇齿猩红。
血水滴落到蒲团之中,很快便是再无踪迹,眨眼一瞬,已然是只余一丝朱红。
佛堂之中,金身眉眼慈悲,似可度尽天下人。
第六百七十七章 枯草骨气
一连两日,乔兰皆是天色未明时节迈步出百琼楼,至掌灯时节方由寺院而归。
相同之处在于,女子始终都是一身薄纱,面容平和,身后跟着一位精瘦汉子,一位五短身形汉子,而不同之处在于,除却头一日朱蒯在前,高庸与乔兰并肩而行,后两日却是乔兰孤身在前,两位汉子走到身后,尤其高庸一言不发,神情也是黯然。
不过今日外出时节,乔兰却是遇上位稀客。
借尚未明朗天日,一头青牛缓缓过街,摇头摆尾悠哉游哉,背上驮着位醉倒的黑衣少年。
兴许是闻见长风当中裹携熏香滋味,少年半睁双目抬起头来,勉强点点头,却又是想起些什么,旋即由打怀中摸出封书信,递交到正狐疑的乔兰手上,旋即便是微微一笑只当见礼,驱青牛欲走。两人从来便只是隔着八九层楼宇相见,乔兰只知晓这位少年姓云,且大抵是身手极高明的江湖人,自从入得八方街以来,街中人人皆是要允少年几分面子,饶是向来眼高过顶颐指气使八方街巡守,见过这位少年,也需万分恭敬,至于其他,一概不知。
而少年向来也只是朝楼中这些位女子笑笑,从不曾有言语,大多不过略微点头示意见礼,便是再无动作,继续安心趴到青牛背上,昏昏沉沉便要离去。
“少侠这封书信,还敢问是谁人寄来,又是否是给小女子的?”还是不曾耐住狐疑心思,乔兰微蹙柳眉,试探问道。
少年颇为费劲抬起头,上下打量打量乔兰,一时间面皮竟很是窘迫,连忙将两眼挪开,不好意思笑笑,“前两日前去宣化城外办事,匆匆而去匆匆而返,倒真是忘了问那位汉子,究竟这家书是交与何人的,但算算年纪,好像这整座百琼楼里,也不过三五指数,没准便是给姑娘的,如若不是,倒也不见得麻烦,只需劳烦姑娘带去百琼楼中,自是有人前来领去。”
说话功夫,朱蒯高庸二人却也是走到青牛身前,神情略微一滞。
旁人兴许未必知晓这少年的深浅,可他两人却是深知眼前这少年的本事,百琼楼上下统共不过四位大高手,由打五湖四海而来,身手招式不尽相同。可无论是谁人,皆是同这位少年比过,并无一人可熬过炷香光景,哪怕在旁人瞧来手段高明至极的朱蒯,似乎也不曾讨得半点上分,自打同少年过招之后,言语更少,练拳更勤。
云仲初到八方街中,便是知晓其中武人江湖人,心气都很是有几分不服,故而登门切磋乃至于寻衅的,当然是不少,但少年向来是只请一人入院比试,胜负向来不同旁人明言。起初时节,许多八方街中人皆是腹诽不已,说是这少年八成院落当中有蹊跷,大多取胜手段很是不光彩,可两月功夫下来,便当真再无一人前去少年宅邸前头寻衅滋事,更是不曾有走上第二回者,且人人瞧见这位少年时节,皆是有
些面色阴沉,却不曾生出什么怨怒来。
“云少侠倒是稀客,难得相见本该是好生寒暄客套几句才是,可惜是有要务在身,实在不便,不然今日定是要同少侠再讨教两手,权当排忧解闷。”朱蒯先一步开口,两眼盯紧醉意奇重的少年,不由得双拳便是握紧,周身气势,一时间骤然抬升。
武人凡夫,最是不在意旁门外道,至于眼前人地位高矮,名声大小,只要是觉得身手强过自个儿,定然是好胜心思一时迎风暴涨,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分明是立身八方街中,规矩繁琐,却依旧瞧着跃跃欲试。
还是高庸瞧得朱蒯这等神情,连忙咳嗽两声,上前抱拳道来,“云少侠许久不见,咱也是替百琼楼做事,这规矩不能坏。凡是楼中人有书信,需得先行交与掌柜一观,毕竟是家大业大,生怕有甚乱子,故而这封书信,哪怕是交与乔姑娘,到头还是要辗转交与掌柜的先掌眼,还请少侠莫要为难。”
“家书家书,本就是家中人互通书信,百琼楼掌柜虽说是这楼中除却身后人说一不二的主儿,但也不应如此蛮横才是,叫旁人听了去,总是有些不像话。”云仲今日又是饮酒极多,以至于连抬眼时节,都是并无多少余力,斜眼瞧瞧两人迥异神情,很是无奈摇头,“写书信那位汉子,在下原本很是有些瞧之不起,但难得是终究有了些迷途知返的心意,这封书信经不经掌柜瞧过,其实对在下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觉得这等举动,很是跌份,两位不如替在下传将去一句话。”
“既然是已然手头有无数株摇钱树,每日浇水除虫松土添肥,可也得叫树木见见日头才是,这才是长治久安,能使得枝头常绿的法子,真要是招惹众怒抵死不从,反而不美。”
说罢少年又是看向朱蒯,略微眯起两眼,倒是无半点鄙夷意味,反而似乎很有两分兴致,点头笑道,“兄台纵使是有意出拳,气息仍旧是比以往长出许多来,在下妄自揣测,分明是身手又要高明一筹,若是得空闲,寒舍门户常开,愿陪兄台过上两手,权当是今日出言非议百琼楼掌柜赔礼。”旋即也不再多礼,又是将脑袋枕到青牛背后,缓缓而去。
丁点未曾拖泥带水,来时悠然,去时利落。
“如今看来,那封家书当中,大抵是有些古怪,起码当中也是有些不能让人瞧见的言语,但既然是这位云少侠出言稍稍提点,又是街主眼前红人,不如这信件,就先行瞒过掌柜。”少年去后许久,高庸才压低言语声响,同神情依旧阴晴不定的朱蒯道来,一时间亦是难以打定主意。
说到底来,不提百琼楼其余红膊打手,就依这四位顶顶高的高手地位,行事也无需同掌柜言语,除却平日里维持百琼楼上下不出祸事之外,唯独听楼主调遣,算是超然,故而闻听过那位骑青牛少年言语之后,高庸念头便是
电转,同身旁汉子商议。除却身在江湖当中滚刀走油,同身手高明者过招,最有裨益,如此好处摆到眼前,纵使是明知不敌,也难免要心头意动,算是习武之人眼里上好的一桩事。
朱蒯却是很快便将面皮归复原本木讷神情,闻听高庸言语,低眉叹道,“既然是离了江湖,在此地谋生,百琼楼便无异于猢狲栖身的参天古木,这百琼楼生意始终热闹无忧,我等定然是不会缺银钱,更是能安稳立身到这等达官贵人都未必能立足的八方街中,可要是这百琼楼倒了,树倒猢狲散,到头来几只猢狲,又凭甚安身立命衣食无忧?”
“虽是那位云少侠言语之中仅是略微提及此事,可毕竟是关乎百琼楼是否出得乱象,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草虫,一损俱损,倘若真是日后惹出乱子来,谁人又能担得起。”朱蒯苦笑,破天荒拍拍高庸肩头,“你我皆是已然无多少心气再入江湖的人儿,得亏是此间太平无忧,昴日官垂青,换到别处暗无天日的地界走江湖,没准脑袋落地都不晓得如何身死,转投奈何桥头,做个糊涂鬼。想要活得轻快些,就得尽绵薄之力,抱紧百琼楼这棵参天古木。”
其实道理当真是无人不晓,但即使如此,高庸胸中也是无端生出些憋屈气闷意味,许久都是蹙眉不语。
“要我看来,比试要比,信件也得叫掌柜的过目,那位云少侠终究只是位身手极好的后生,想要吃饱,还要凭百琼楼。”
五短身材的汉子说完这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知怎的,双拳骤然之间便是泄去力道,再不愿多言半句。
而高庸也是犹豫许久,直到远远瞧见百琼楼华贵牌匾,才缓缓走到始终闭口不言,死死捏着那封家书眼眶通红的乔兰眼前,面皮改换许多次,将言语在肚中滚了七八滚,才是俯下身来,说了句对不起姑娘,旋即便是将那封厚实书信拿到手上,低头迈入百琼楼当中。
骑着青牛的少年好容易走到宅院中,也不行气,心血来潮往后院之中迈步而去,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就索性躺到百花之中,沉沉合上两眼。
步醉心轻,得见远山如佳人,灵台晃荡,得窥世事无常。
好像很久以前便有人同自己说过这番道理,可有时候听道理实在听得烦心,再瞧瞧眼前诸般世事,所谓的至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梦难醒。
由打弃剑乘牛过后,云仲总觉得自个儿念头散漫许多,再者因时时饮酒压制黄龙,一日之间也未必有三两时辰清醒,无暇他顾,但当真见过那等卖儿卖女的穷苦百姓,不知怎得,偏偏是骂不得,纵使是骂得,过后也要生出不少悔意。
峭壁枯草宁折不屈,但又如何能说,那些无水可汲无日月可见,终日低垂头颅的枯枝败叶,生来便无半点骨气。
第六百七十八章 一宿与三月
果真是不出云仲预料,朱蒯这等习武成痴的江湖武人,自然是耐不住性子。若说平时行事时节,这八方街中个顶个皆是城府深厚,最是沉得住气的主儿,乃至于许多家大业大之人,半点嗜好也无,生怕是为旁人抓着半点把柄,似乎是桶沿皆是极高的水桶,滴水不漏,半分短板也无。可武人勇夫却不相同,纵使是平日里头再知晓是非,懂得进退,瞧见位分明年纪远浅于自个儿的少年郎,身手竟是难望蹄尘,心气必然是难以压将下来。
不出一日功夫,少年正从后院百花丛中迈步,欲去打些酒水回宅自斟自饮的时节,推门却是正好瞧见那位五短身形的汉子静静立身到门前屋檐之下,满身晨露,却始终不曾叩门,而是运起浑身力道,凭云仲耳力,都是不曾听出吐吸声响,分明已然是将自个儿浑身精气神尽数提起,藏纳周身,静候同云仲分个高低胜负。
无论是八方街还是宣化城,切磋比斗规矩都甚是不同,起码少年初来乍到的时节,听得便是满心狐疑,不过既是讲究一个入乡随俗,少年也记得牢固瓷实。原是旁人登门切磋的时节,倘若是宅院主人不曾同人家有约,是几日几时比斗,则登门讨教之人,断然是不可自行叩门,如若是撇舍这等规矩,自行登门闯门,名声传将出去,便是要受许多诟病,言说是武德不如人。
这等讲究传过太多年头,起初为何有这等讲究已然是无人知晓,反倒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昔年天下第二同天下第一争高低时,曾擅闯那时天下第一府邸,却是发觉那位天下第一,竟是位扮作男儿的女子,过后才有这等说法。也有人很是笃定,咬定了乃是曾经有两人比武时节,有人自行寻上门去,叩门时节不由得添起两分力,里头那位恰好是内力流转到最为至关紧要的节骨眼上,叩门声响将此人浑身内气惊得溃散,反而是落得个终日浑浑噩噩,误惹出来许多杀孽,故而叩门比试这一说,才为人所不容。
少年对于这等说法,并不算得上很是信服,故而当下便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将那位门外立身等候的朱蒯请进屋舍之中,并不急于拉架势过招,反倒是将葫芦扔到一旁,先行煮起一壶茶汤,请朱蒯落座,递上茶水。
“在下与兄台本就算在半个近邻,这八方街主街,说起来常住此间的也唯有这么寥寥几十人家,远亲不如近邻,又何苦如此客套,倘若是不晓得宅邸之中究竟有无人在,叩门便是,何须如此依规矩行事。”
“要是还在江湖之中,定然不会循规蹈矩,”汉子脸上也是浮现出些许稀薄笑意,不过并未维持多久,还是木讷道来,“都晓得江湖人不乐意讲理,其实也不是什么虚言,更是不曾添油加醋,别说是什么切磋,除却那等能将性命相托的至交,但凡是拼斗起来,嘴上说是切磋,没准到头就变了滋味,改为生死相向,但可惜如今身在八方街中,人远江湖,除却身手武艺进境之外,反而更要爱
惜面子。”
云仲深以为然,转念看看汉子始终不曾去动面前那盏茶汤,登时便是心间明悟许多,无奈摇摇头。
今日的茶汤,只怕无论如何,汉子都不愿放下心来饮上一口。
“切磋前头,在下还是想要问上一句,兄台家中是何出身,虽是交谈不多,但如何听来都觉得很是亲近,大概出身也是与在下相仿。”云仲也不磨蹭,饮罢茶汤起身,还没拉开架势摆开拳掌,却是无缘无故问出这么一句来。
朱蒯眉眼低垂一瞬,旋即又是归复平淡。
切磋前头说上几句废话,历来是江湖内外常有的事,一来既然是过招,所施手段就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倘如是对招前头说出两句威能了得的话语,将旁人心念动摇一二,哪怕这等小把戏终究是不入流,也可添得一线优。故而无论眼前少年究竟是揣着何等心思,朱蒯心念也不过是犹如微风过垂柳,堪堪摇动一瞬便已是平定,摆开双掌木讷答来。
“贫寒家中儿郎,瞧不着书卷,只得是走江湖习武,本来就与寻常江湖人,并无多少分别,侥幸褪去那身腐皮,如今像个人样罢了。”
“我消息并不灵通,除外出饮酒之外,许久也未必外出逛上一逛,说来惭愧,半载时日,这一条街之中的人都未必认齐全,但也曾经听人说起过几桩琐碎事,大多是茶余饭后,同友人近邻闲逛时言语,不巧被在下听到耳中。”不知为何,云仲微微蹙眉,将手腕黄绳运力系紧,旋即才是抬头继续道来,“听说百琼楼中很多女子,家境也是奇差,与你我相仿,甚至尚且不及,也是苦命人。”
“百琼楼绣衣华贵,珍馐可值万千钱,仅是替那些位挑嘴女子烹佳肴饭食的,便是有不下十几位,能前去百琼楼中谋生,依我看来,是这些位女子的福分,更是其家中人福分。”
朱蒯不为所动,双拳架起,单掌在前,单拳藏后,分明是不愿多言。
“可毕竟还是有许多人不愿享这份所谓荣华富贵,听人说,如是家中不曾突逢厄难,许多女子宁肯是终生于村落当中织衣教子,都是不乐意前来此处地界,凭清白替百琼楼挣得无数银两。”少年终于也是摆开个稀松平常的架势,双拳并不探前,而横于腰间,一眼便能瞧出取的乃是守势,“兄台身在百琼楼,理所当然比在下懂得这门行当,纵是四季锦衣玉食,到头来所赚得银钱,可否能抽出其中一成来?更莫说待到人老珠黄离去时,这等地界又何尝会感念这些年功劳,多半是旧宅孤身,半生凄凄惨惨孤苦无依。”
朱蒯自然知晓,故而也不愿多言,瞧得少年如今取守势,当即便是止住言语,提过口浑厚气,一步迈出,单掌奔面门。
原本就是信手开
碑裂石的力道,而今放得手脚,势头更添凶顽暴戾,院落微风,远逊掌劲,携起枯枝碎叶,劈面而来,纵使是少年凭脚步错开身形,随后单拳紧跟力道用老的一掌,紧跟着又是凑上前来。
朱蒯最擅贴身厮斗,原本运拳掌时,臂长者生来便占优,可朱蒯却是走过许多年江湖,早就晓得自个儿这等身形,最擅贴近斗狠,脚步更是老辣,频频相逼,避之不得迎之不敌,自是要被五短身形身手却是灵便的朱蒯牢牢压到下风去,难有丁点喘息空闲,故而这身贴衣拳掌的章法,最是难缠。故而即便江湖有言拳怕少壮,多年来朱蒯也是不曾吃瘪,除却眼前这少年,并无甚败绩,最为不济时节,不过是和局。
而云仲接连两三手章法,皆是固守,连同汉子接连两手空门大开,亦是视若无睹,只将双拳横到前胸,双足错开,稳稳抵住汉子譬如猛虎出柙那般刚猛拳掌,雨打浮萍,却只是浑身晃荡,并不现出丝毫颓势。而越是如此,朱蒯周身气势愈足,便如是江潮涌岸时节,一线潮叠一线潮,力道来势重重而起,无前无滞,硬生生打退少年三五步,双袖满盈,兜尽院中清风。
但云仲终究只是被逼退数步,便是再无颓相,统共似狂风落叶近乎百来拳,尽数被少年阻拦在身前两寸地界,除却最末一拳,云仲将横过许久的两拳自行让出条通达空门,使肩头由侧处拦停汉子劈掌,而身形再不曾退后半分。
吃拳疼一宿,迎肘歇三月,唯独铁包肩,气血散两年。
同样是宣化城中,武人勇夫挂在嘴边的老讲究,偏偏是守了几炷香也无甚出奇举动的少年,最末尾一招杀机尽现,藏匕卷尾,隐剑鱼肠,结结实实震开朱蒯掌心,直到收招三五息,汉子单掌依旧颤抖不止。
“拳怕少壮,前辈这番拳,本就是于逆势时节迎风直起,实在了得,”云仲也是难得将这口气息喘匀,抱拳赞许,“惊雷乍现龙蛇滚地,前数十手拳掌,即便是在下有心去迎,也难讨得半点便宜,没奈何才只好以守代攻,这趟拳,俗人手上不可见,承让。”
但朱蒯却是从方才起便眉头微蹙,打量一眼右掌,许久才狐疑问了一句。
“虽是切磋,但也无需如此留手,云少侠这肩若是撞得瓷实,如何都能将我右掌震得废去数月,岂不是更好。”
少年耸耸肩头,神色诧异得很,“图个甚?本就是家世相仿,经历相差无几,何苦相煎。”
向来是面皮不起波澜的朱蒯难得微微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少年澄澈两眼,躬身行礼。
不过朱蒯终究是那等干脆利落之人,输一招便是输一招,不曾逗留便要径直离去,只是临出门时,略微停住脚步,转身朝仍旧悠哉闲暇的少年说了句话,也不等少年回话,毫不拖泥带水,缓缓离去。
第六百七十九章 豢隼
朱蒯回府的时节,恰好瞧见高庸搓着两手立身到门外墙根底下等候,今日不起南风,倒是破天荒夏时刮西风,虽是不甚凶狂,但仍旧比平日冷些,加之百琼楼外头尽是连勉绿树,后者精瘦身形经西风一掠,当即就觉得通体生冷,止不住搓起两掌来,且时常朝那少年府邸方向张望,心神不定。
天下本就无那等切磋必斗断然不负创的道理,即便是打个筋断骨折半载难下床榻,也是寻常事,况且又是上门赴约比斗切磋,说破大天去,理也应当落在那位云少侠身上,更何况此八方街中官府向来是不愿过多插手,纵使是朱蒯踏入院落当中,应对不得被那少年郎卸去肩臂,也难吃半点责罚。
高庸向来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主儿,可总归也是行走过许多年江湖,比起这还要不公的事,断然是瞧过太多,眼下听闻侧楼中杂役下人言说,朱蒯清晨时节便是匆匆外出,霎时间便知晓这位爷的心思,又是免不得好奇,故而连解饿点心都不曾用上半枚,便是自行逛到外头,定定站到墙外查探,生怕是那云少侠也是那等由打江湖之中修罗场杀将出来的人物,压根不讲武德,得胜过后再施狠手,收去朱蒯多半条性命。
而朱蒯迈步走出少年府邸,略微有些气闷走出屋舍,行不多远就瞧见那精瘦汉子,刚要将眉头挑起,却正好瞧见那浑身也无多少肉的汉子实在不耐冷,搓搓双掌,打起一趟外家刚猛硬拳来,只是这高庸身形实在是过于瘦长,无论拳意如何,那等譬如烤干竹竿一般的身形,终究难以寻着半点刚猛意思,反倒是瞧着犹如是枯枝随风摆,很是干巴。
“老子真要是教那云少侠打死到宅院里头,想来最为乐呵的也是你高庸才对,原本是身手不如我,到时名正言顺接下这百琼楼头号高手的名头,甭管面子里子,都是赚得盆满钵满。”
但朱蒯并无半点好气,慢慢悠悠凑到正打拳解冷的高庸身前,像是还要埋汰几句,不过腹中的确无太多言语,到头来只是略微撇了撇嘴,哼哼两声,照准高庸后脑便是不轻不重拍过一掌。
精瘦汉子回身瞪起两眼。
“怎得凭空污人清白?担心朱老哥登门切磋吃了亏,这才着急忙慌跑将出来,您倒是将在下想成那等用旁人性命捞好处的小人,忒叫人寒心。”
五短汉子什么话也没说,木讷笑了两声,但眉眼却是比方才轻松许多。
百琼楼按说是身价高者居于高处,哪位女子近来几月赚取银钱最多,便要将闺房挪到高一层去,而倘若是居于七八层楼中的女子,接连两三月都是进账平平,则是要让出位来,瞧着人家将原本自个儿住处占去,其中摆设与上好胭脂水粉,瓷瓶把件,也得任由人家挑选尽数拿去,只余下瞧不上眼的破败物件,心灰意冷搬下楼去。
此举倒未必是原本楼主有意为之,起因却是楼中女子,倘若是接连两三月
生意络绎不绝,且不乏那等钱财极厚实的主儿上门,总是要同那些位近来不如自个儿生意好的女子显摆一阵,时常便是话里刺多,免不得要起许多口角,更有甚者平日里便是积怨颇深者,竟是有不惜纠缠到一处,两两扯破面皮的,时辰一久,掌柜的便是立下如此规矩来,楼中女子不允动手,至多不过是出言挤兑几句,倘若是有先行动手撕打者,则受杖罚跪罚,而那些位揽财多者,便可自行挑选住所,至于羞辱与否,倒是并不愿管。
本应当是位高者居高,但掌柜屋舍却偏偏设在三层楼处,不知是为避嫌,还是这位自打百琼楼初立便始终在此的掌柜有何心思,从始至终也不曾改换过一回居所,更是不允许楼中女子凑近屋舍,除却那日乔兰登门并未吃着闭门羹,剩下许多揣着那等莫测心思的女子,皆是无有一位功成。
除却是开门迎客的时节,这位掌柜大多便是身在百琼楼屋舍之中,要么便是前去楼后楼侧,挑处日头甚好的地儿立起藤椅,歪歪斜斜躺得舒坦,压根不像是位八方街中的掌柜,反倒像是寻常市井之中出外晒懒的老汉,明明才不惑岁数,便已是无欲无求,终日只贪图那么点金贵日头。
朱蒯回百琼楼后并未径直走回屋舍之中,而是携正闲暇无事的高庸,二人一并前去主楼当中,找寻过半炷香时辰,才由打后院当中走出来位穿薄长衫的中年人,单手拎蒲扇,另一手提着枚编得精巧的鸟笼,见是眼前两人求见,不由得眉头微蹙,很是狐疑。
江湖武人说是难管教束缚,但这些位已然是在江湖当中遍体鳞伤,不惜退身江湖的武人,却比起寻常身手不赖的习武之人,更好管教些,故而掌柜才觉得能在此处瞧见这两位平日里都不愿露面,终日称得上兢兢业业的主儿,很是不寻常。
“两位平常都是罕有不告而来的时候,倒是显得我这小掌柜很是失礼,楼主还曾嘱咐过,要同几位退身江湖的高手好生建起些交情,仔细想来却是辜负了楼主嘱托,二位今日来此,不知有何见地?”中年掌柜似乎是方才逗弄罢笼中鸟雀,将块黑帕遮到笼外,温和笑笑,猛然才想起自个儿似乎有些礼数不周,这才将两人迎到屋舍之中,寻处僻静地界,让两人先行落座。
平日里朱蒯倒也是少有走动,瞧这掌柜似乎并无什么架子,倒也是面色自然许多,由打木讷面皮之中扯出抹笑意来,“掌柜说得哪里话,不常走动本就是我二人过错,岂有责怪掌柜的道理,想当初我二人退身江湖无处可去的时节,还是承蒙掌柜瞧得起,这才拿了许多年的月俸钱,实在羞愧。”
高庸也自然是随声附和,毕竟是由江湖中走出的人物,几句客套寒暄看来算不得重要,但也断然是缺不得。
“二位就无需如此客气喽,”掌柜的连连摆手,念叨使不得如此客气,顺手将鸟笼搁到桌下荫凉地界,同一直守到身侧的两位女子要过一壶酒水,三两碟小菜,这才开口问
询。
朱蒯自也不是拖沓人,将来意道明,倒也不多言,而是平和望向眼前人,静候回话。
“几日前从乔兰手上收来的书信,当然要经我这掌柜的手查验,起码书信上头,字字句句得瞧个分明才对,”提起这茬,中年掌柜却很是有些眉飞色舞,言兴愈浓,“想当年这百琼楼刚开门的时节,得八方街才落成没多久,那时节还只是个无名的地界,别说达官贵人,来人净是些穷书生或是泼皮无赖,有位书生便是借腹中墨水,打算将楼中一位姿色上乘的女子勾搭去,偷着递交银钱,叫我一眼看出那信中诗文,乃是藏尾,当即按兵不动,第二日才抓两人个现行。”
“那穷书生被楼中打手揍了个筋断骨折,悬到门前树上吊了两日,不晓得是不是浑身血水流入脑中,落得一命呜呼,暴晒三日也没吩咐人收尸,那女子却是自打那回以后,规矩乖巧,令她好生侍奉客爷便是好生侍奉客爷,甭管是来人心念是否古怪,都是规规矩矩伺候得舒坦,往后竟是当了足足三载花魁,前些年才是离了青楼,得了田产屋舍,安然过活。”
五短汉子神情不动,反倒是高庸眼色微变,但很快也是无波无澜。
“身在此位当谋此职,掌柜做事滴水不露,是百琼楼的福分,”朱蒯接过酒水来,一饮而尽,“原本觉得乔兰那姑娘心思很是缜密,那书信来历不明,莫要出甚岔子才好,如今看来反而是妄自揣度掌柜的本事,行事略微唐突了。”
“那书信之中,字里行间皆是其父口气,似乎很是对不住自个儿姑娘,”掌柜的很是厌烦,不屑道来,“人总是这副德行,没钱时候惦记着钱,将什么狗屁人之本性甩到九天外,等到钱财不缺足够吃喝的时候,有想把那些从自己手上撇出去的人性,完完整整捡回来,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亲手砸了牌坊,给钱也没匠人愿接活儿去修。”
自觉言语有些多,掌柜的咳嗽两声,也是饮过两口酒水,才重新对眼前两人笑道,“二位放心便是,经咱过手的书信,必是无半分疏漏,更何况是有两位这等本事能耐的高手在此,想要走出八方街或是宣化城,不过是笼中雀一厢情愿。”
又是闲聊几句,朱蒯起身行礼告退,本就是话不算多的性情,掌柜也不曾多留,只是吩咐两女子将小菜酒水顺带送到侧楼之中,旋即便是起身相送。
只是三人都晓得,送去侧楼的不仅是那几碟精致小菜,和那两壶价钱很高的酒水。
待到四人出得百琼楼时节,掌柜的环顾左右并无人往自个儿这桌观瞧,这才放下心来,重新钻入桌下,将裹得严实的鸟笼拎到手上,咧嘴一笑,唤来两位女子拿来两块血肉来,塞到鸟笼之中,神情很是亲昵。
宣化城豢隼之人不多,百琼楼掌柜,最精此道。
第六百八十章 眼瞎两只,群敌皆退
待到百琼楼掌柜将书信翻来覆去端详个遍后,便只得将书信送还到乔兰手上,还不忘令差遣送信之人,好生留意乔兰接信时节的神情,如是有分毫古怪,便不可将书信递出。毕竟是眼光毒辣至极,且深谙凭书信通风报信的手段,百琼楼掌柜自然也是信得过自个儿眼光本事,再者已然便是料定,纵使是这乔兰有心掀风起浪,也断然无那等本事走出这座宣化城。
所谓手眼通天,宣化城内外,莫过于八方街中人。
自八方街起势以来,宣化城中眼线自然遍布,更何况身手高明的江湖人乃至于高门大派习武之人,厌倦江湖或是急求钱粮者,更是似游鱼入海,就连宣化城中百姓都是言说,宣化城中房倒屋塌,压死十人,三位公子俩两位百姓,其余五位尽匹夫。勾栏赌坊,身在此处天下,终归是需不少习武能人镇住场子,即便多半不敢同那些位身后树大根深的公子当真造次,可最不济也能使人心头略微忌惮些,更何况是八方街富贵,任走一处宅邸,其中摆设也是能抵上千百银两,如若是别地窃贼铤而走险,失却些摆设事小,丢了脸面则是事大。
如此一来,百琼楼掌柜自是放下心来,如何说来这二兰踏得百琼楼后,可当真是聚财无数,隐隐之间已是有各占半魁的意味,尤其那等远道而来达官显贵高门公子,多半便是冲着二兰的名头,踏得楼中便恨不得将携来银钱,尽数压到桌案上头,贪几日欢愉。
既是如此,纵使二人归百琼楼所属,也需时常允些甜头,倘若是当真触怒抵死不做生意,恐怕几日之间便要亏过许多钱财,倒是不如时常送上些好处,并无不可。
这般道理,对于时常豢隼熬鹰的百琼楼掌柜而言,可谓是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使得两人过于骄纵蛮横,又不会使得二人始终兴致缺缺,容姿衰败,而是恰好维持到正中央去,掐上两把,更是不忘多允几枚甜枣。
乔兰接信的时节,恰好坐于屋舍当中饮茶歇息,瞧那位下人恭恭敬敬捧书信立身屋舍之外,连抬头意图也无分毫,倒也只是将杯盏搁在嘴边停滞一瞬,旋即便有些心不在焉,又是悠然饮过两盏茶汤,才是嗤笑道来。
“这楼中谁人不晓得,掌柜的最擅算计人心肚肠,自那日前去寺中吃斋诵经,接着这封家书时节,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在这封书信上头,而今反倒是令你前来送信,谦恭有加,想来也是不曾看出什么蹊跷,事前事后两幅面皮,心性确是上佳,很是佩服。”
“略微猜猜,这书信大抵便是家父所书,当然要好生查查其中,有无密谋算计,可在我看来,这封书信是否能送到这来,并不重要,本就是亲手将自家姑娘卖入此间,难不成还盼着时过事改,能给他些好脸色不成?刀穿肩胛前后通透,过个一年半载,就能痊愈如初不
留疤,哪里有那么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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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分明是奇灵动俊秀的面皮,而今却是寒霜遍地,冷冷清清笑了笑,撂下杯盏来,并无丁点起身接信的意思。
“掌柜的吩咐小人将这家书送还乔姑娘,多半是知晓是做事有些欠妥,可亦是为维持这百琼楼不出祸患,小人实在不敢妄自揣度掌柜心思,更是不敢惹得乔姑娘心生厌烦,还恳请姑娘接信,如若不然,小人恐怕难以前去复命,又要挨得好通狠揍,扣去月钱。”下人战战兢兢,索性是躬身跪到屋舍外头,显然已经是唯唯诺诺惯了,支吾开口,“姑娘心善,小的也只是应掌柜的吩咐前来送上书信,劳烦姑娘,莫要为难小的。”
女子眉眼之间忽然很是倦怠,冲门外人摆摆手,“且搁到外头便是,待到我想取来一观的时节,自然会取,不劳平白耗费时辰。”
下人也不敢多言,这身在楼中的女子虽不见得背后落下什么好词,但却是远比他这等下人金贵许多,倘若是得罪分毫,没准便是要被折腾得无半刻安宁,眼见得今日这位乔兰似乎很是心头烦闷,故而并不敢违背言语,又是再三躬身行礼,这才站起身来,将那封厚实书信搁在门外,悄声退走。
唯独屋舍之中女子神情愈发黯然,缓走数步行至窗前,听外头莺莺燕燕,好个夏时,半晌都无动静。
一楼鸟雀,无锋喙硬爪,满身翎羽更是早已无力道抬起,八九层楼,又是如何能在一位豢养鹰隼驾轻就熟的能人笼中脱身,更别说这囚笼之外尚有囚笼,重叠交错,好似是四面八方全无生路,倒也难怪这位掌柜的向来不曾过于操心费神,一关放过,尚有八方街阻拦,八方街外,尚有宣化城留存。
况且哪怕是如今百琼楼一夜倾覆,少而无才,周身上下也仅仅剩余这身瞧来雍华实则凋敝皮囊,即便能出得宣化城,天下且大,何处安身。出百琼楼里关关难越,迈宣化城外无米下炊,才大抵算是这位掌柜始终不需下多少心思的依仗。
莫说旁人看来,饶是在乔兰自行揣测,大概哪怕楼中女子尽可任意去留,离了百琼楼当中玉盘珍馐金贵衣裳,换为麻衣糙食,只怕也是过不两月,便又是要心甘情愿踏回楼中。古往今来公子瞧上青楼女子的并不稀罕,但当真愿耗费天大数目银钱替女子赎身,且落得个尽善尽美归宿的,实在是少见。
一夜斟酒,女子却是和衣而眠,直到天外发白时辰,才是缓缓坐起身来,将那封厚实书信取来,思量许久展书信观瞧。
也恰是此时,一头青牛过街,远比起以往早过许多,故而街道当中很是冷清,唯独有牛蹄踏地声响,上头的少年却难得不曾趴到牛背上,而是途径百琼楼的时节,抬头往楼上瞥去一眼,而后便是随青牛摇晃,还归府邸。
今日不曾饮酒,倒并非是因黄龙今日破天荒消停下来,而是因一早时节,黄龙便不住折腾少年心念,莫说是起身行气或是钻研阵法,竟是难以安眠,迫于如此情景,少年才只得很是不情愿由打床榻中爬将起来,抓起青牛缰绳,没精打采朝八方街之外酒馆而去。
云仲向来便不愿在八方街中饮酒,一来是酒水算不得滋味上佳,价码却是骇人得很,更莫说酒馆小二也晓得这八方街中人金贵,能开起这么家酒馆,面皮上头增光添彩许多,不由得看人时节眼仁就很是有些斜,虽是少年时常在八方街中露面,甭管这跑堂如何心气,见过少年,也都需好生言语,可对于旁人则很是有些趾高气扬的意思,尤其是八方街岁末时节大开,涌来无数外人,更是满脸鄙夷,全然瞧不起外头人。
相比八方街中,见人见鬼话锋迥异的跑堂小二,云仲更是愿耗费些许功夫,去到八方街外宣化城中酒馆,好生饮上两盏,故而今日也不例外,悠哉游哉,骑牛而去。
宣化城与八方街中,江湖武人极多,身在宣化城中,与平日八方街中处处富贵不同,倒是草莽乡野气极浓,纵是信步闲游街心,也可瞧见许多衣衫很是不讲究的江湖人,或是背剑或是抱枪,初来乍到四下打量,时常称赞上两句宣化城果真富庶,比起外头江湖,就算是城中青砖也很是讲究,估计挖将出去,也得卖上个顶好的价钱。
酒馆之中今日照旧是有位老汉坐到门口地界,似是目盲,两眼青白,吵嚷着言说自个儿年轻时节,乃是宣化城周遭江湖中敢称其一,无人敢言第二的高手,如今虽说是年老目盲,但总归是手腕功夫尚在,捏捏根骨,便可知晓这人天资如何。
酒馆当中的小二最是无可奈何,这老汉乃是周遭有名的混人,向来便是不揣银两便要上门饮酒,蒙骗那些位初入江湖的少年人,说是能瞧出习武根骨来,凭此混得些许酒钱,时常来宣化城的江湖武人早已是知晓这老者大名,往往不愿同此人计较,惟恐被缠上,故而往往这老者容身的酒馆,生意便要接连冷清两日。
少年离了青牛走入酒馆的时节,恰好听得真切,老者正是手舞足蹈说起来自个儿年轻时走江湖所见,吹嘘道瞎了一只眼,眼前群敌便要少去一半,瞎了两眼,眼前竟是无一是敌,这才封起掌中刀,从此不问江湖事。
这般可称得上是蛮横荒唐言语,落在旁人耳中,本应该是使得不少人嗤之以鼻,说这老头当真是信口胡诌,专憋起坏心思来忽悠初入江湖的儿郎,但落在少年耳中,却很是有些滋味。
少年今日不曾饮酒,而是同小二嘀咕两声,令后者给那老人送上几壶酒,倘若是下回再来的时节,尽量甭撵,帐目上头亏空多少银钱,来日自个儿替这老汉补上便是。
第六百八十一章 积德行善
老者双掌斑驳,瞧着便很是狼狈,但云仲行走江湖多年来,却很是知晓其中的门道,练刀剑者掌心大多要磨穿个几十上百回,才敢言称说是自己练过一阵子刀剑,虎口崩裂不下百八回,血痕裂疮,连同破损皮肉堆叠到一处去,堆积出黄红两色老茧烂疮,如此走入江湖的时节,旁人都不消开口仔细问询,便知晓这位练刀枪时节吃过多少苦头,当然也就需高看两眼,这便是江湖当中最起码的规矩。
常年身在宣化城中混酒喝的这位老汉,虽说是言语很是疯癫,且时常举止古怪,十足容易惹人厌烦,可两掌掌心瞧着却很是清楚分明,乃是脱身江湖多年,老茧褪去,故而才落得如今斑驳景象,旁人兴许不曾在意,只晓得这位老者时常喜好拽住那些位像是初入江湖的少年郎,好生吹嘘一番自个儿所见,忽悠来两壶酒,但在云仲看来,老者年纪浅时,多半便当真是下过许多功夫磨练刀招,这才落得个双手老茧褪去时节斑驳瘆人,如此最不济,当年也大概身手很是高明。
究竟是很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还是想起多年江湖望见的许多苦命人来,就连云仲自个儿也不晓得心境如何,但唯独饮酒的心思,骤然寡淡下来,抬步而去,又重新牵起门外青牛,缓缓而去。
正是被黄龙搅扰心性已然烦闷无以复加的时节,云仲才想起件事,那位村落中的汉子交付与自个儿的书信,算算时日也该递交到人手上,虽说那日见那位乔兰姑娘神情很是古怪,更是碍于身后朱蒯高庸二人看护,不曾多言,但多半依那位乔兰姑娘伶俐心思,大致也可品出些许滋味来,本就是急不得的事,少年倒也是不曾过于焦急,抵住脑中黄龙作祟不止,勉强坐直身形,朝百琼楼楼顶上头望过两眼。
楼上也有女子斜倚窗棂,朝街巷中探出头来,面皮五官倒是轻快灵动,但神情当中,难以看出来丁点欢愉,反而是愁容渐起,眉眼低垂。
恰好是四目相对,少年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招呼,于是挠挠杂乱鬓发,咧嘴笑了笑,同女子挥了挥手,而后也没开口,继续坐在牛背之上,摇摇晃晃朝自个儿府邸而去。
天色尚早,街巷之中尚未曾有什么行人,除却更夫与急事上门的,哪里还有什么匆忙人,于这等人人不缺钱财不劳费心劳力的地界之中,好像世上年月都是在此止住脚步来,百琼楼昨日未曾归去的公子商贾由打铺陈上好缎面,炉填玉脑的屋舍之中醒得,差人送上些醒酒茶汤,略微解去渴意过后,又是头枕温玉沉沉安眠,浑然不去在意外头天色渐明。身在此间醉生梦死,原本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寻常事,同寻常市井村落当中人人鸡鸣遂出的景象,迥然不同。
无需忧心记挂大事小事琐碎事,旁人累月辛劳,大抵也不过是能换得一壶酒水钱,既是如此,又何须事事记挂到
心上。
乔兰缓步迈回屋舍,听楼中有脚步奇轻,就晓得大抵是有些女子或是彻夜不归公子已然醒得,又是不敢吵闹,楼中小厮下人就只得将靴底垫得些棉底,故而脚步无声响,举动更是轻快,唯可听着些许衣角风声,再无其他。此乃是楼中不成文的规矩,毕竟掌柜的向来便是极少操劳此等事,起初时节有小厮搅扰了位家世显赫的公子歇息,恰好是那公子昨夜功夫不尽如意,恰好为人搅扰清梦,当即便是抄起枚藤条,将那小厮当众抽了个背花,本就是身子骨颇若,险些一命呜呼。
自打那过后,楼中下人小厮皆尽知晓,为免挨得皮肉苦或是有伤性命,便只好是将靴底垫上软棉,哪怕是开合门扇,也需小心谨慎,生怕惹恼这楼中脾性古怪的高门公子。
定定心神,乔兰重新坐回远处,拾起那封信件来,仔细回想方才那位骑牛少年举动。
分明只是远远瞧过几回,并不曾有交情,少年方才抬头时节,却是扯动嘴角,无声递出几字来,旋即才是缓缓而去,毫不拖泥带水。
别人倒不见得少年口中那几字其中意思,乔兰却是不然,身在百琼楼当中总归有许多百无聊赖闲暇时辰,同旁人相比总是吩咐小厮取来些点心果品,饮茶闲谈或是暗地嚼旁人口舌,要么便是提及前来楼中寻欢作乐公子官人功夫如何,能耐深浅,乔兰却是不同,消遣作乐时节,大多是自行闭紧屋舍门,或是前去汀兰屋中,携去两三卷书简。凭百琼楼家底,找寻些常人难见的孤本书简,当然算不得奇难,更何况许多前来楼中的公子王孙,多少腹中皆是积攒起不少文墨,毕竟先生教书,也分个三六九等,才浓才浅,富庶人家自是要请那等似敞口大肚茶壶的先生前来,好生教导后生,腹中文墨需厚实,授业时节更是要说得出。
如此一来,倒是方便自幼偏好读书行文的乔兰,时常前去借阅几卷,落座屋舍正中,由打诗文经传,到神怪诡俗,从市井民风读至花间百草,数载一来并无半日闲暇,倒是也将汀兰折腾得亦是有些读书启卷的念头,两人时常便是身处屋舍,通读书简,腹中学问,实则也是水涨船高。掌柜的当然是乐于见此,终日之间来来往往之人,大多毕竟是富贵人家,除却那等终日游手好闲斗犬训鹰的纨绔人,腹内学问断然是非穷乡僻壤,只得凭抄描得文章的寒门秀才,高过不止一星半点,如乔兰汀兰这等本就是面相身姿绝佳的人儿,倘若是腹内再攒下三五罐文墨来,对于那等平日里见惯空有皮囊而无才学的庸俗女子,无亚于是饮过数载清水,忽然之间得见浓烈鸩酒。
入喉时节欲罢不得,将通体上下五脏六腑都尽是攥到一处,任凭鸩毒发作周身上下烧得无半块好肉,也总想着将万贯家财尽数挥霍到区区两三杯盏鸩酒当中,一来图个赚取几日银两,二来便是将
这两位绝艳女子,始终搁到心头。
也正是出于掌柜的极擅揣摩旁人心思,知晓为何许多分明娶亲过后的公子商贾,为何还要时常前去青楼当中逛个几回,这才有乔兰汀兰时常通读书卷,而并无人制止,反倒是二人倘若有所求,楼中人必定是连忙前去外头,耗费不少银钱,将书卷送到两人手上。
自家所酿鲜灵米酒,无论如何解渴去暑,对于嗜酒之人而言,都是不及外头酒劲奇大,三碗足够醉倒长阶的烈酒,便是大多人生于世间,浑然不自知乃至习以为常的挑口通病,只怕春秋再换个成百上千回,也难消除。
百草谱当中有言,取汀兰草浆浸染笔锋所书字迹,火烤不显,油泡不现,唯独可取得体阴女子指尖血水,另取鲜灵汀兰草,埋过半日方可见得汀兰草浆所书字迹,外人不知不晓,熟读百草谱的乔兰,却是在少年无声吐出几字过后,心神摇动不已。
虽说是不知这位向来无交情的少年究竟为何是吐出汀兰浆三字,但凭乔兰心思,已然是揣测到那封书信当中,多半很是古怪,乃至于兴许有脱身此间的法子,倒也是由不得多想,瞬息之间,乔兰便是心头跳突,但手头动作却是不曾急于拆信展卷,而是思量一瞬,又是缓开门扇,将那封书信原封不动搁回原处,而后才是徐徐迈步出屋舍,自行去到汀兰房中。
暗处伺候罢七层楼中未归公子的小厮,自乔兰去后,却是自行走到后者屋舍门前,拾起明摆是不曾展观的书信,狐疑片刻,却是将脚步又轻了轻,书信放回原位,快步去到三层楼中。
宣化城眼线尚不在少,更何况是眼皮底下区区一座百琼楼,常有欲铤而走险的楼中人,无论是一身锦衣华裳的女子,还是时常打算携取好处的下人,但除非是掌柜不曾理会,其余之人多年下来,并未功成,皆是出于掌柜于楼中所设暗子,遍布上下,全无疏漏。
“到底是囚于楼中的女子,且人人家世,经上头那位之手都是查得清清楚楚,掌柜放心就是,那位乔兰姑娘除却似乎有些嫌弃那封家书之外,未曾有丁点异状,清晨便前去汀兰屋舍之中,大抵便是要好生闲聊一阵,断然不会生出什么祸患来。”
小厮低头谄媚笑道,身前已然将那头巴掌大小幼隼放出笼外的中年男子,却是眉头紧蹙,使两指托起幼隼来,思量起好一阵来。
“依你看来,既然是那乔兰并不在意这封家书,何不直接将这家书焚去,更可绝后患。”
不过说罢过后,男子还是自顾笑笑,朝眼前小厮挥挥手。
“也罢也罢,区区一封家书,给她留下就是了,身在这楼中的女子或多或少都不易,眼见得年岁渐长,得想着积点德。”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一拳好过上一拳
近乎整条八方街主街之中,人人都认得终日骑青牛的云仲,这少年的许多习惯与脾气秉性,也是传得极广,毕竟是由外头而来,近几月之间八方街街主眼前的红人,哪怕是冲着能同其好生攀些关系,日后身在街中,也好办事。最是让人觉得与常人不同处在于,这位少侠似乎并不愿同街中人深交,尤其是那等顶顶富贵的人家,旁人大多都是允三分客气,唯独这位年轻人,偶遇时节却只是略微点点头,也不行礼,更不乐意多攀谈几句。
除却那等始终瞧少年不顺眼,登门造访比试的武人,少年这座相当气派的宅院,来访最多的,却是位八方街中酒楼的一位打杂伙计,一无泼天权势,二无厚实家底,不过是位相当年少的机灵人,倒是屡次三番前来云仲宅邸之中,要么便是只取些再寻常不过的酒头,要么索性便是两手空空而来,同少年畅谈过半日,再摇摇晃晃归去。
年轻人姓韦,唤作韦沪舟,只不过酒馆当中人大多戏谑唤此人叫韦破船,原是自幼时就不学无术,自家传过三五代的酿酒本事,也仅学来三五成,初来这酒馆的时节还可凭祖上流传下的老话蒙混过关,但到头来却是本事越发不济,便是叫人由打酿酒处踢将出来,勉强当个铺面打杂伙计,虽说比起八方街外头盈钱更多些,只不过人人见了韦沪舟,都是并无什么好说辞,多半都只是拿这位疲懒庸碌的年轻人寻些开心,后者也不气恼,时常便是插科打诨奉承个两三句,倒也算衣食无忧。
无人知晓这位堪称是浑身上下无丁点本事的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同那位风头一时无二的云少侠攀上干系,且时常登门,一留就足足是半日,哪怕是酒馆掌柜的很是看不过眼去,时常瞧着韦沪舟拎过坛酒头,悠哉前去云仲宅邸,借这等由头偷懒耍混,又是不好开口说些什么。
终究是八方街街主近几载当中唯一一位看重的少年郎,更别说身手在这八方街之中难遇敌手,再是不愿认,百琼楼里头那四位身手高明至极无人敢招惹的江湖武人,对上这位才入八方街不过半载的少年,都是显得本事略微不济事,更不要说其余地界的武人,搁在别处都是身手高强的主儿,可落在八方街里,始终都是被这位平常时面色温和,且最嗜杯中物的少侠压过一头。最为叫人心间发颤之处在于,说是比试切磋,但除开那朱蒯与几位向来不保脸面的武人之外,云仲府邸,至今也不曾有几人有意走上第二回。
故而即便晓得这韦沪舟分明是无要事同那位云少侠相商,自个儿又是双亲过早亡故,尚未娶亲,一人吃饱高过天,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商议,酒馆掌柜的也是不敢过多出言,平日时常少了位打杂下人,比起得罪一位八方街街主看重的贵人,谁人都晓得应当如何选,所以掌柜的即使是恨得咬牙切齿,背地里将自个儿弃置多年的草人儿拿到手上狠命使针尖扎上几回,面上也得是和颜悦色,还要笑着叮嘱两句韦沪舟,千万得陪着点笑脸,甭口无遮拦触怒人家。
今日正午时节酒馆最是忙碌的时节,韦沪舟又是照常拎起坛酒水,同正查账的掌柜咧咧嘴,也不言语,悠然走出酒馆去,只留身后同样是打杂下人愤懑眼光,与掌柜的烦闷面色。
“云少侠,今儿又是上好酒头,晓得你最是中意这口,新酒才出不过半日,咱就替你带到眼前,好生解解馋虫。”
人还未至,话已先行,韦沪舟身形偏瘦弱,但说话时底气调门,却是奇足,扯开嗓时,竟比起那些位说书唱戏的先生,还要高过三分,醇厚气足,还不曾叩门便是使得身在宅邸当中的少年,缓缓睁开两眼,苦笑摇头起身将门敞开,冲瘦弱年轻人腰间便是一拳,却是被后者闪到一旁,满脸嬉笑。
云仲自是也晓得此人性情,苦笑不已道,“正是忙碌时节,不去帮着自个儿酒馆打理生意,怎么偏有心思前来我这闲逛,依你这嗓门,八方街中四条街都是听得清楚分明,忒扰人了些。”
韦沪舟全然听不出少年这话是好是坏,轻车熟路溜达进屋,将酒坛撇到桌上,转头瞧了眼无端阴冷起来的天色,啧啧两声,大抵心头又是暗骂有雨将至,这才开口呲牙,“还别说,凭我这嗓门,几年前曾有位唱老腔的老人家,好像人家都说是什么名角,气力微虚这才挂印退行,听我招呼客爷时候嗓门,当即便想着将咱收为关门徒弟,要是学成了,没准比你这银钱挣得还多些。”
“再说了,那酒馆掌柜终日瞧见我便心气不顺,哪怕是成天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非但不会加半枚铜子,反而还要觉得咱好欺负,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情,到头来只会将满地闲杂活计甩到咱肩上,更是不美。”韦沪舟想得通透,便是自行拍净半干泥封,找寻出两枚杯盏,斟得满满两杯酒头,递过一杯到云仲眼前,揶揄一笑,“还要多亏了您这位八方街半载以来最是惹人注目的主儿,身在街中的人家,可并无几人胆敢得罪街主,我那掌柜,当然也就不敢再多说些什么,明知道我携酒水外出,摆明就是为逃活儿,却还得忍着揍我的念头,说上几句客套话。”
在向来就是闲散嬉笑性情的韦沪舟看来,好像平日里端着张面皮,自诩清高富贵的那等人,真遇上能人时节一改往日面皮,点头哈腰恭敬谦顺,平常时仗着面皮身世处处给人冷脸的女子,遇见当真无怜香惜玉心思的高人,狠狠挨上几巴掌,前头颐指气使,后头狼狈低微,才是最有意思。
“要是没记错,今天日头没从西走啊?”少年满脸荒唐,一口饮尽本就是滋味极为繁杂,且酒劲奇重的酒头,杀得喉中咯吱直响,好容易咽到腹中,使手肘戳戳眼前的韦沪舟,好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古怪话。
“跟你沾光太多,连句话都没有,总过意不去,虽说是兄弟之间无需客套,但总得有句话,像回事才好,”少年打趣过后,韦沪舟竟当真是开始掰起指头数起,究竟躲了几回酒馆中的活计,可很快又是将两手放下。
半载时辰不长,但好像光新出窑的酒头,韦沪舟便带来过不下几十次,更别说许多次两手空空前来,同云仲手中截下过好些金贵酒水,当即便是咳嗽两声,不再细算。
天上繁重云墨色,院落来风,风来八面,八面森寒压过刀光。
“我怎么记得,韦兄说过想去江湖走走,我觉得也是,不然凭你身手,始终做这等抹桌扫街的活计,太过于屈才,”云仲自顾添上杯酒头,此刻方觉腹中翻涌,热气直腾而起,微微皱眉又是将杯盏暂且搁下,缓去胸中憋闷滋味,“单说拳脚精妙,除去高庸朱蒯那两位之外,整条八方街也无几人敢言稳压你一头,这么好的身手,竟是自个儿研究拳谱悟来的,说是得天眷顾生来大才,也不算抬举。”
这番话,云仲说得不掺假。
凌滕器所传内家拳古拙大气,全然不曾凭招法取胜,而是借一往无前力道与筋骨以里底气,使得眼前山岳高树一触即溃,走的乃是刚猛笔直的路数,而论精妙,以云仲而今的拳脚,精妙远不及那等习武多年的江湖人,本就是取巧,故而眼前这位韦沪舟递拳的时节,竟是极难应对,比起朱蒯那等拳路,虽尚不及后者老辣,可更是难以应对。
“比不上你。”韦沪舟撇嘴笑了笑,“既然是习武之人,没见过世面之间总觉得自己功夫有多高强,见过世面了,又觉得自己本事实在不如人,我练了十年拳脚功夫,还真没遇上像你这般的人,高庸的拳俗气,三载之内便非我敌手,朱蒯的拳老辣硬朗,但也不过是五六载的敌手,偏偏你年纪不如我,我却不晓得何时能高过你。”
“扯闲过多,还不如说说你自个儿的事。”
“我可是大半个闲人,能有甚好说的,终日不是饮酒便是前去后院散心,倒也是心境渐平。”云仲又是咽下半盏酒头,酒劲浓烈至极,就依少年酒量,也难说能轻易将满满当当一坛酒头尽数灌下,耸耸肩头,不过旋即觉得这话说得过于轻巧,清清喉咙,又补上一句,“真要有事,当然不能忘却告知你一声,百琼楼势力虽说不见得在这八方街中称最,但如何都难以小觑,倘若是真要行事,只怕是危局不断,不妨再想想。”
瘦弱的韦沪舟应了一声,朝眼前打了两拳,起身就走。
一拳弯曲,一拳笔直。
“这一拳,好过上一拳。”
剩下少年一人坐到前院,望着天上云墨肆意,缓缓合眼。
第六百八十三章 雨幕遮重影,高楼缀纱衣
韦沪舟第二日清晨,就已去而复返,也是与此同时给正宿醉未曾醒酒的云仲透露了两件事,不过云仲昨日实在多饮过几壶,并不曾听得真切,却很是厌烦朝那位年轻人挥挥手,言说不妨下晌再来。
也不怪云仲近来几日烦心,事愈多时黄龙反倒是精气神越发足,头顶之上八九处经穴当中似乎始终是贯有几根银针戳了又戳,刺得少年不胜其烦,恨不得终日将脑门悬到房梁上头,这才能得来好一阵清闲。虽好酒水,但成天如此狂饮,任谁人都是抵不住这等折腾,本就是诸事缠身,再者是身在此间五月,不曾得来什么机缘,更是不晓得如何由打此间地界脱身。
三日前云仲倒真是有心沿宣化城城门走将出去,但古怪处在于,分明已经是与守城军卒闲聊几句,而后便迈步走出城门,云仲身形竟是无端又迈回城中一步,像是压根就不曾走出城门去,三番五次尝试过后,连守门那位知晓云仲根基的守卒都是满面狐疑,瞧着少年抬起脚步迟迟不曾出城,反而是走回城中,大抵心头腹诽,这位八方街中的大爷,八成是终日烂醉如泥泡坏了脑袋,举动实在是稀奇古怪。
云仲也并非是事先不曾想过,大概南公山山下的地界,也并非是当世的地界,反而似是一座不属世间虚城,虽是其中花草繁茂,人人面皮生动得紧,如何看来都寻不出丁点异样,江湖武人,卖艺卖汤药装腔作势打把势的人,乃至八方街中的富贵老爷,锦衣公子,似乎与原本所见的西路三国并无半分不同之处,红尘气烟火气浓郁得险些要将人熏得睁不开眼来。
但云仲总觉得眼前种种,很是不真切,就如同尚年幼时,小镇外头那条小流,夜色来时枕草侧目,看水波当中擎月,看远山黛影落入水中,虽是一般无二,但心头早就晓得触之即散的道理,镜花水月,不过是山外山,落在水中影,实则看的并非是水,而是远山高月。
西路上齐齐陵颐章统共占去近乎半壁天下,又岂能是闻所未闻。
但往往要打碎眼前平静水光,在云仲看来,总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明晓得多半是一座唬人的虚境,可虚境之中种种,比起自个儿所处尘世,还要苦上三五分,似乎身在其中,更能将每人身外那层皮好生剥离开去,瞧见里头迷糊血肉,非红非黑,总像一汪干涸多日血迹,触目惊心,欲言不能。
八方街中人亦是,宣化城中人亦是,西城门外头那处人人清贫的村落亦是如此,这便是半载来少年能去的地界,一座城池,八条街道,一地村落,与一座唤作走云的高山。
少年起身,很是费力地将腰腹支起,斜靠到床榻头前,深深吐出口浊气。自打弃剑不用过后,虽然是偶尔运拳掌,偷闲研习几回阵法,但时到如今,云仲依旧觉得吃闪,周身力道乃至心气,也随那柄水君祭炼水火吞口长剑,一并撂在南公山中,不曾随自个儿迈入此城之中,于是锋锐渐隐,诸事无趣。
早先年时,云仲听过位老江湖说起过,说是天下剑客都被人忽悠过,说是什么手中无剑,心中有剑,说什么将剑藏起许多年头,再拔剑时节,剑招滞涩剑术瓶颈,皆尽可破,水到渠成,最是有助练剑,故而许多剑客便也是争相效仿,纷纷是将佩剑藏起,接连两三载不曾出剑,但能藏出一手高明剑术的终究寥寥无几,更多还是再举剑时,已然忘却不少剑招,比起当初日日勤勉,手段还是要倒退个十几里。
起初云仲觉得那老江湖说得未必有理,人本就是执于一事,容易走到死路当中去,时常将心思转到其他事上去,往往是不退反进,像是自个儿修阵法的时节,一日不曾出剑,而第二日出剑的时节,剑招越发圆润自如,收放随心,就连吴霜十载不曾出剑,一朝出剑,接连破境不说,剑气更是锋锐胜过往昔。
但如今真是弃剑半载,云仲却是晓得,自个儿一身剑意,似乎当真已然是褪得干净,除却那等眼尖老道的江湖人,能上眼便瞧出自己乃是练剑许久的剑客之外,旁人只觉得这少年很是寻常,周身无锋芒,言语淡然,大概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而是位最是寻常的普通少年。
转回廊出屋舍,得见飞檐上头,已然挂满雨水。
昨日韦沪舟去后,倾盆雨便将八方街上下浇得通透,想来接连几月少雨,如此一来,又要引得许多街中富贵人外出赏雨观景,与颐章来雨不同,听人说起过这宣化城周遭,雨水总是金贵,从来便是雨丝细密,瞧来算不上滂沱之势,但不出半日,长街周遭引水侧渠便是近乎满溢而出,即便临近运渠也未见得能尽数将雨水收去,细密如针线,溅落万千琼花。
韦沪舟不曾失约,正午才过就已是悠哉游哉前来,挂起身蓑衣,入得屋舍之中还不忘走到廊下,抖去浑身细密雨水,将蓑衣搁置到一旁,旁若无人翘起二郎腿坐到大梦初醒的少年身前,咧嘴由袖中又是取出整整一瓷壶酒头,自行寻来两枚杯盏,斟个满当,而后递到少年手上。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来瞧瞧你小子死没死,既然是太平无事,小饮两口回魂酒,就当是咱欠你的。”
少年艰难接过杯盏,神情却不见得有半点欢愉,强行将一盏酒水饮下,随后就是摇头苦笑。
“喝也白喝,嘴里无半点滋味,早就是习惯这等酒劲,市井中酒水,大多都觉得寡淡,同饮水也不差多少。”
韦沪舟难得没接茬,自己吞下杯酒头,辣得面皮涨红,五官都是挪了地界,半晌才是缓过劲来,摇晃摇晃四面剔透可见酒浆的上好杯盏,近乎戏谑开口。
“托人从城中药铺打听过,百琼楼里有人要过几两汀兰浆,那药铺掌柜,当初与我交情不浅,还险些结了个准亲家,只是咱还未娶亲,人家儿女已然是能唤爹娘的年纪,这才作罢。”
“要说八方街中人也不少,多少都能揣摩出点性情,不见得深,但至少也能瞧出一二,唯独你云仲,咱实在是看不清,说是假仁义,不准,说是真心怀天下,太蠢,原本是个练剑的材料,而今却打起拳来,你这人,比我还要奇怪很多。”
少年没吭声,微微瞥过一眼屋外雨幕,又是自己替自己斟酒一盏。
“好心办坏事,屡见不鲜,更何况是在这条街上,每人看皮都是华贵,恨不得把那山间珍禽稀兽皮毛羽衣尽数围到脖颈上,可是人心总是比起沙场还要吓人些。”韦沪舟抬头稳稳盯住少年,坐直身子,“你以为,这就是仁善?”
云仲继续端着酒水,神情黯然。
“知道这宣化城外头,每年要饿死多少人?说起来天底下也只有那么不过十之一二的地界,能每日吃得饱足,城外那处村落虽是清贫,但在很多天下人看来,能时常吃上一餐饱,已然是能豁出命去争的大事,再瞧瞧这八方街中,一无风吹霜打,二无饥肠辘辘,真饿到皮包骨也无树皮野草可吃的地步,所谓的笼外,真就是好去处?”
云仲手上杯盏骤然炸开,酒水洒了满脸。
韦沪舟的拳奇快,瞬息而出,转瞬即收,好像根本就不曾出手。
“此事如何做,我不愿费心,你只需告诉我一句,行善事在你看来,是为己,还是为人。”
“路是自己选的,如此举动,只是让她们自个儿再选一次,是做笼中雀,还是林中鸟,想好了再选。”云仲不动声色抹去脸上酒水,一来不曾动怒,二来不曾生出笑意,而是极淡然极淡然看着眼前人,一字一句,口齿清楚。
“人间有太多活法,我并无那等能耐令人人都有回头路可走,但那本就并非是由她们自行决断,如今所为,不过是替她们找寻个契机,再选上一回。”
“苦头吃过许多,楼中福气也享过许多,至于想不想重新选,不过皆在一念之间。”
韦沪舟原本抬起双拳,又慢慢放回桌沿处。
眼前少年闲暇时时常是插科打诨,更是吹嘘扯谎一向不少,但眼下这番话,凭韦沪舟眼力,当真是分辨不出真假来。
“人家本来已然是认了命,虽时常念想着走出这座樊笼,但迟早也会发觉比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要舒坦省心太多,活着本就不是什么容易营生,你又何苦去招惹人家,”年轻人连连摇头,打量打量眼前满脸酒水,眼神却越发清澈通透的少年,最后只是苦笑一声,“入江湖前,咱从来不曾替你做过什么事,这件算是头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甭管到头来人家如何选,都别去钻那牛角尖,徒添愁绪,且最是伤人。”
空空荡荡宅邸,少年捧起那半壶酒头,一口口顺到喉咙之中,见雨幕遮人影,见高楼罩纱衣。
酒头辛辣,入喉却是犹如清水。
第六百八十四章 铜球黄狗
凡是身在宣化城里头闲逛过几载的外人与城中人,都晓得走到宣化城西北角最为不起眼的牛衣巷,再接连朝南走过两家苟延残喘的凋敝破败铺子,穿过几家早已人去屋空的老宅,便是能瞧见条尾尖泛黄通体乌黑掺白的老狗,窝在一处铺面门前,铺面常年半掩大半铺门,需先递给老狗些吃食,那皮毛日益稀疏,且额间已现白的老狗,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站起身来,使前爪挠挠铺门,而后才是有人开门迎客。
虽然地角偏僻至极,可这铺面当中的药材,却是顶齐全,上至刀剑枪棒硬伤,或是吊住性命老参,下至小二夜啼风寒,磕碰崴脚,药材药方,皆是上上品。
药铺掌柜的年岁奇大,且从不挽髻,常年皆是灰发披散,压根不似是位手段高明的郎中,却似是置身山林中饮露食风的闲散老叟,不过周身药材滋味却极浓郁,大抵也是身前左右常年环绕药材,故而多年来熏出的一身药香,稍稍使得这位性情古怪且言辞凶顽的老者,略微沾染了些古雅气。但人人登门寻药求方的时节,都多少要被这位老掌柜冷嘲热讽骂上几句,原是宣化城富庶,大多都是懈怠于修身健体,许多还未至而立的年少之人,大多就已然为酒色将身子骨掏得虚浮,落在行医数代的老掌柜眼里,当然免不得要挨上顿奚落,更何况口舌能耐高明,常是骂得旁人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尚不敢得罪这老郎中。
更莫要说宣化城中习武人数目也不在少,许多练外家拳路,或是研习刚猛刀枪路数的莽汉,不论平日里同人切磋比斗,还是练武运招的时节,都早已是习以为常,身在江湖当中,谁人不曾挨过几回狠伤,但每每前来这药铺的时节,也皆是难承这老郎中堪称尖酸刻薄言语。身在牛衣巷中同老郎中相熟的许多街坊邻里,都已是见怪不怪,隔三岔五就能瞧见几位背刀挎剑的莽汉,忐忑走入药铺,过不多时便是蔫头耷脑,或是满面怒容离去。
不少人猜,这位老郎中见过的江湖人何其之多,大概是寥寥数语就将旁人招法当中不高明的地界皆尽点出,外家刚猛力运浑身,倘若是不甚高明的拳脚功夫,难免要伤己,或是三天两日肩窝不舒坦,要么时常筋骨隐痛,总是不得安生,至于刀枪兵刃章法路数,则与前者并无多少差别,同样是久则伤长则损的定数,依靠老郎中的本事,想来瞧出章法当中损耗自个儿体魄的劣处,并不吃力。
故而无论登门来访医伤的武人,还是前来询医治病,调理身子的城中人,便是背地里给这位孙郎中,取了个鬼见愁的别称,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是相当愤恨孙郎中这张无话不说的口舌,只是苦于这铺面当中药材着实品相上佳,二来郎中的医术,实在是城中最高明。
前两载,孙郎中收了位学徒,但出乎旁人预料,这位难得令孙郎中都眉开眼笑的徒儿,竟也不过是垂髫年纪,兴许同岁孩童尚在街心玩耍,这位不知家住何处的孩童,却已然隐隐有些自矜意味,每日至多便是走出铺面来,将枚奇古旧的竹简搁在两膝上,逐字逐句读将下去,很是惹人生怜,却不晓得因这分明是垂髫岁数,满脸老成,引得多少周遭人前来递上些许吃食。
今日雨水绵密,但孩童仍旧是早早醒来,身披一件比个头还要高些的蓑衣,磕磕绊绊走到铺面外,却并不抽出竹简,也不曾有赏雨的心思,反而是冒着绵密雨丝,费劲地将蓑衣褪去,披到门外那头老狗身上,自个儿则是快步走到门前一处废弃凉亭当中,瞧着那条老狗抖去浑身雨水,瑟缩到蓑衣下头,脸上笑意渐浓。
雨水中有少年来,分明是擎伞,但孩童远远看去,望穿雨帘,觉得那少年好像不是擎着柄寻常伞,而是手握刀剑,步步而来。
“小铜球,你师父可曾在?”
少年走进前来,一身黑衫并不曾被雨水打湿,笑眯眯看了眼孩童,与蓑衣之下重新安眠的老狗,呲牙搓搓孩童鬓发。
孩童是宣化城外之人,同那等自幼前去商铺酒楼或是其余行当中学徒的孩童一般,要么便是双亲早逝,要么便是家境过于贫寒,只不过孩童归属后者,分明是前去学孙郎中的本事,但一向心性古怪的孙郎中,却是每月都要送予孩童双亲不少银钱,理由却是这孩童天资数辈难寻,自个儿教他,本就是耽搁孩童的出息,于心有愧。本就是穷乡僻壤中好容易得子,依规矩当然要取些贱名,才好养活,不至于少年夭折,便是取了个王铜球的乳名,孩童面皮五官端正得紧,只是这两载间随自家师父前去山中溪涧采药,稚嫩面皮风吹日晒浸了些底色,反倒是越发如那乳名中所云,像极铜球。
孩童乃是天生四平八稳的脾气秉性,但唯独听不得这小铜球三字,多半是因曾被城中孩童取笑过,闻言面皮当即便是皱起,可又想起自家师父当初同自个儿言语过,这位姓云的少侠能耐过人,如此多年来都是不曾遇上身修如此精妙内家拳的后生,这才将手头攥的那枚土块悻悻扔到一旁,没好气翻个白眼。
“师父昨日便念叨着,大概云少侠该前来取醒酒汤药了,今儿个本该进山采药,却是为等人耽搁下来,反而阴差阳错躲了这场急雨,便不同你生气了。”
少年煞有其事躬身抱拳,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那还得谢过小郎中,到时候若是学成,定要亲自上门,讨个开门方子。”
明明孩童很是受用,却偏偏装成那宠辱不惊的模样,也是恭恭敬敬回了个礼,不过窥见少年目光当中揶揄狡黠意味,当即又很是厌烦,刚要冒雨回铺面,肩头却是多了一柄伞。
“两步远近,我是闲人,就算是淋雨染风寒也耽搁不得什么,可别将你这小铜球淋了雨,到头耽搁学医,那才是罪过。”
孩童一怔,刚要说两句好话,又是瞧见少年不怀好意接连念叨了好几回小铜球,当即也就没了道谢的心思,腻味得很。“孙大掌柜,近来生意可还算说得过去?”
少年似乎同掌柜很是相熟,迈步走到屋中的时节,恰好瞧见位披头散发的老者,正将药柜翻得杂乱,药羊蒿满山红铺展遍地,一窝虎怀牛膝杂乱无章,入屋时节,少年都是一愣,险些当成是这药铺遭劫,好容易才是瞧清那位孙郎中正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将整座药柜都翻个底掉。
“你云仲又何时知道个生意经了,”到底是当了许多年月郎中,屋舍当中呛鼻药材滋味,连少年都是忙不迭掩住口鼻,而那满头灰发的老者却是举止如常,照旧是骂道,“这才来宣化城几月,醒酒汤药拿的反倒越发勤快,再这般下去,哪怕是神仙传的一手内家拳活络筋骨强身养体,都未必救得了你小子肝胆,小小年纪,不学好。”
听闻这话少年咧嘴,索性就直接坐到老者平日里那张太师椅处,摇头晃脑。
“这话小子不认,见过许多天底下不公事和腌臜伎俩,又无奈本事没那么高,缓解不得,就只好睡着了糊涂,醒着也糊涂。”
见老者压根不打算搭理自个儿,少年顿觉无趣,便是坐直身子,看向老者背影。
“我猜掌柜的翻箱倒柜,是找寻一味不算是药的稀罕药。”
“药名唤作汀兰草,不能治病去疾,只算是个玩物,故而这方药铺之中,即使是有,也算是压箱底,您老的鼻子,当初灵得能闻出我是自打走云川上下来的,找寻药材,又岂能如此费力。”
老者好像没听着少年说话,只是又翻找一阵,才取出枚碧绿药草来,微微皱皱眉头,而后才看向少年。
“腌臜伎俩,早就见怪不怪,老朽只管救人治病,可从来不管世上的种种事,再说回来,谁又能管得过来,谁又有那么大能耐。”
“两码事,况且管不了的,只能当成是自个儿本事不济,管得了的,如何都要试试,”少年接话接得却是云里雾里,“黑衣裳那位的路走了走,其实也很不错,但我还是想试试,红衣服那位走路的法子,到底能不能行。”
“最不济,让人家自己选选路该怎么走,想怎么走,倘若事事都是要趋利避祸,走旁人认为最适宜最舒坦的那条,岂不是太过于无趣了,那话怎么说来着,哪怕是硬撞南墙,也好过随他人意愿,走得无起无伏,稳稳当当,真要人人都沿双亲前辈所指的道走,就跟雨后虹光唯独一色那般,人人都不像自己。”
“所以不论是得罪谁,踩了谁人家中的雷池,在下都打算试试。”
分明是云里雾里,听来同老郎中不相干的言语,少年说罢过后,老者却是沉沉叹了一口气,将那枚汀兰搁在桌中,自顾收拾药柜。
并未去看此时少年,浑身有股青光一闪而逝。
第六百八十五章 欲断黄龙
黑衫少年去后,孙掌柜侧室当中走出一人来,本就是极上乘的面相皮囊,而今笑意当中趣兴奇浓,且不知要令多少女子心折,摇摇晃晃走到依旧一言不发的孙掌柜身后,坐到原本少年坐的位置,扭头看了看窗边天外雨,竟是不知不觉笑出声来,不加掩饰,反倒是由打一张比起女子还要清秀许多的面皮当中,渗出几缕豪气来,刚柔交错到脸面上,怎么看都是显得很是怪异。
“云少侠是这片地界之中不可多见的好人,虽说这话说起来很是僭越,但老朽还是想同街主说上两句掏心窝的废话,这少年,还是放他一马最好。”
老人收拾药材的两手分明是慢将下来,并不回头,始终俯首低眉,将些许尚染泥水的药材好生择选出来,扔到一枚瓷碟上头,突然长长叹过一口气。自个儿本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郎中,而身在此城之中,虽是因手段高明,人人都乐意给两三分薄面,可断然称不上什么高人,本就难算在九流当中上三六,而是同精通巫蛊之人列到一处,如此出言,没准就得惹恼了这位权财滔天的街主,如此出言,真真是唐突至极。
街主并不忙着接茬,而是独自赏雨半晌,后来竟是索性将旧椅调转,趴到椅背地界,两臂环绕,静静朝破旧木窗外怔怔瞧过好一阵。
“那话本来就不是冲你说的,我早就说过,云小兄弟的本事别说是你这等只晓得采药诊脉的郎中瞧不出,就连我也看不穿深浅,分明是出拳力道算不上无人可敌,拳招也不见得是独步八方街,但偏偏就能打得那一众高手心服,就凭这等手段能耐,这云少侠就非寻常武人可比。”
“身在八方街多年,百琼楼之中那几位高手,我当然是极熟,朱蒯的性子往往便是嘴比心硬,明明晓得恐怕此生无望取胜,还是抛却所谓武人的面皮自矜上门讨教,其实早心里头早就明白,同那位云小兄弟没得比,反倒是两者之间距离,终究随年月渐长,兴许日后连烟尘都未必有幸望见。这等无论心性还是身手都立足高渺,且尚未曾及冠的少年郎,又怎么会是简单人。”
屋舍当中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孙掌柜并未敢点破,心照不宣,直到这位街主开口,才算将两人之中隔起的厚重药苦味挑穿,两两相视。
雷池一步,又怎能算是容易,更何况少年想做的,本就是砸人牌坊坏人规矩的事,并无半点回转,哪怕是百琼楼楼主按兵不动,到头来打过的,还是八方街街主这张清秀面皮。身在此街之中,街主便是最大的规矩,立身参天树梢头,而少年却偏偏想要将树根撅折,又岂能落下个两全其美。
孙掌柜年纪虽长,已然不复当年那般耳聪目明,但眼前这点再明白不过的小事,依旧还能看个通透。
“我可并无心思为难这位来头甚大的少年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话,我比您老明白,没准前脚刚想动这云小兄弟,后脚便要生出无边祸患来,要真是惹出尊大佛,八方街富庶,但也扛不起两巴掌。”出乎老者预料,眼前街主并不曾生出半点怒容,反倒是慢条斯理起身,拾起桌中那几枚汀兰草,使手托腮,稍稍运力碾动,当即便是有丝丝缕缕如血草浆淌落,微微笑了笑,“不过说到这,我这八方街街主还是觉得面子上很是有光,这么一位能耐本事极大的少年人,本就是锋芒毕露意气潮涨的年纪,从始至终,却并没同我翻脸,做事相当有分寸,直到方才才开口同我直言,叫我很是欣慰。”
说罢街主看了眼始终低眉闭口不言的老者,轻声叹过口气,竟是相当亲近拍拍老者肩膀。
“许久不见,清瘦许多,这般年纪多补补身子又能如何,如此讲究作甚。”
“虽说我二人站的边不同,但既然我这街主乃是半个前辈,且如今早已是穿金戴银,当然不会同往日那般使出什么过于阴狠的手段,身在市井,您老估摸着也不曾瞧见两位家中富庶锦衣华服之人,一言不合便扭打起来,使扯发髻偷蟠桃的招数,落得个狼狈不堪吧。”
“但毕竟是在其职谋其责,云小兄弟出招,要是不接,那才算是看轻了人家。”
街主走出屋舍的时节,才瞧见那位孩童依旧不眨眼看向那条黄犬,神情很是害愁,这才发觉那黄犬似乎是年岁过长,莫说是经雨淋风吹,就算是终日佳肴好药供养,也未必能熬过月尾,眼下已然是只剩喘气的能耐,几乎难以站起身来。
黄犬身上披着件极长的蓑衣,孩童手上擎着枚伞骨漆黑的伞。
街主眯起眼来朝远处看去,可分明此时落雨,并无一人前来牛衣巷这等偏僻地界,起码今日空无一人,孩童并不晓得,这位向来性情很是温和的街主大人,今日为何神情突兀狰狞起来,咬牙切齿,面皮当中横竖纹路毕现,乃至缠起两三分怨毒意味。
不多时,孩童跑回铺面当中,不住搓起通红两眼,嚎啕大哭,说是那位街主将黄犬身上盖着的蓑衣撤去撕为数截,还将那柄方才云仲相赠的伞抢了去,径直走出牛衣巷,任凭黄犬卧在清冷雨中。
孩童随自家师父前来学医以来,黄犬便终日同孩童嬉闹,孙掌柜时常繁忙且脾气很是暴躁,唯独黄犬通人性,时常与孩童嬉闹玩耍,后者瞧其将死,当然是心中哀意顿生,可偏偏想不明白,自家师父为何始终不将黄犬接到铺面当中避雨。
“以前啊,这的人心都善,但是自从八方街起势,好像心善已然是一件说不得做不得的事,谁要是身在街中多瞧了那等体弱身残的乞儿一眼,流露出丁点怜悯意味,旁人都是要瞧不起,时辰一久,好像每人都以此为耻,就连那些个时常乐意做好事情的人,都是忍不得奚落,到头来也同旁人那般冷眼旁观。”
“但街主还不是街主之前,其实也是个很好的人。” 这次老掌柜不曾训斥,也不曾骂孩童没出息,颤颤巍巍由打药柜中翻出两枚瘦弱参药,使已然盘过许多年的捣药杵仔仔细细磨成药粉,朝屋外招了招手。
雨势不减,但少年打道回府的时节,一路上也不曾湿过肩头,通体青光时隐时现,竟是隐隐之间扯动云仲脚步,腕间黄龙雀跃,但迟迟不能使得少年朝别处挪上半步。
不过云仲今日还是不曾饮酒,入府一步,便是盘坐下去,单手抹雨,于是周身无数雨丝凝住,大阵浮空,整座庭院,一时无雨。
依旧是白木阵,但比起当初身在南公山屋外所布,气息不知要深重多少,黄龙扭动身形,近乎是将内气强灌入少年通体,江波湖潮,奔涌流泄,竟是一时使得少年体内几枚原本已是黯淡不见光的澜沧水,都是莹莹放光,白木阵自也是水涨船高,近乎笼住整座宅院,稳固若磐石。
但身在阵中的少年,神情并无半点欣慰,反倒是面皮狰狞变幻。
从方才那道青光涌起时,云仲便觉得心境当即转变,若说平日里黄龙乱人心神乃是隔靴搔痒浅尝辄止,而今却是变了路数,由涓涓细流,瞬息之间变为江涌大潮,竟是惹得云仲险些都抵不住这等攻伐,随黄龙心思而走,不晓得咬牙几回,才堪堪将念头稳固,布下白木大阵盘坐当中,但依旧杯水车薪,胸中驳杂念头顿生。
黄龙终究是比肩四境,即便并非是灵宝,也非修行之人,但神通依旧是高明,全然无可抵,更何况这等手段最是诡妙,隐隐之间,竟是使得云仲心性瞬息更迭,怒哀苦酸尽数奔涌而来,饶是云仲始终死死稳住心神,面皮依旧是变幻不止。
兴许是黄龙此番将内气疯癫似灌入少年周身,早已废去丹田当中,也是存留些许内气,那柄秋湖缓缓浮起,慢吞吞晃悠两三下,而后便是腾空直起,大梦方醒,饶有兴致围绕废去丹田转悠一周,似乎是不曾瞧见那枚虚丹心境大好,便舒舒坦坦悬到空旷丹田当中。
候君采撷。
但少年并未使秋湖施展什么霸道剑气,也并未欣喜若狂好生展露些许锋芒,而是心头微动,令秋湖横到主经当中,将黄龙强行灌入体内堪称凶狂的内气,斩了个干净,两眼死死盯住眼前伸展开来几十丈的黄龙,目眦欲裂。
足足半日,原本几十丈黄龙才将凶狂内气倾泻大半,变为不足一臂长短黄绳,很是不甘心沉寂下去,重新落在云仲腕间,青光闪逝的时节,外头天色已然是暗淡下来。
于是院中重新落下雨水来,还有满脸涕泪浑身冷汗的一位少年,靠到门后墙根下,无力垂下头去。
庭院当中百花已折。
八方街灯火复明。
还是一如往常。
第六百八十六章 葫芦银
宣化城外几十里的地界,历来是商队必经之路,由宣化城外似游鱼过涧,归鸟投林的无数商队,皆是要前来此地停留一阵,待到城中派遣来的值守军卒,将车马当中货品开仓,好生查验一番,这才允以放行,生怕是惹出祸患来,触犯法度,或是将那等心怀不轨的贼人放行进城。毕竟宣化城能有今日盛况,起初便是因八方街的名声,故而宣化城城主自然是心中有数,自个儿身在此间多年,兴许未必要做出什么大事,好将官册上头增添几分彩,但保全八方街中始终平安无忧,才算是头等功绩,因此亦是耗费许多心思,将这宣化城池外唤作二十里坡的地界,把守得严丝合缝,盘查极严。
说到头来,近数载之间,宣化城实在是名声极响,二十里坡当中每日前来车帐商队,不下数百上千,谁人都晓得宣化城中的八方街,乃是在天底下都能排上号的富庶地界,无论是寻常物件,还是什么稀罕物,玉瑙兽衣,熏香染料,甭管是甚物件,在此间都是能讨得个远高过别地的奇高价钱,当然是犹如万渠归江,万江归海,常年乐此不疲前来宣化城中来,为的便是八方街中人时常外出的时节,能讨得个高价。
倒也是不假,这些年来前去宣化城中走商的不少商贾,都是借此同八方街中富贵人家攀上线去,每每前去定是要赚上笔很是丰厚的银两,不出几载功夫,竟也是在宣化城之外,勉强够得上那等金贵人家的称谓,虽说还是无法同八方街中人相提并论,但起码也是钱财无忧,搁在宣化城外头,早已属掏出家底来足够砸昏死几十位位寻常布衣百姓的身价,也养起几方美妾,立起处地界不大五脏俱全的别院,终日是登车坐轿,很是滋润。
近两载倒比不上当初,毕竟是做缎面绸衣吗,或是玉瑙香材生意的那等大商,原本便是家底极足,故而凑货时节,时常是许多架车帐数目极多,倘若是侥幸在八方街中落下个好名声,自然每每前来的时节,货品销售一空,可毕竟是八方街当中住户数目鲜有增减,故而那些原本家底便算不得殷实的小商小贾,除却剑走偏锋之外,欲要从什么玉瑙香衣上头赚得些大财,便只能凭那等堪称飘渺的运势过活,实在若是走投无路,也只可将价钱压下卖与宣化城中人,虽说赚不得几两银钱,但总归是可收回本钱来。
今日不久前便是来了一伙衣衫破烂的江湖人,押来三五车诸如蹴鞠马鞭一类的物件,前去查验的军卒满脸错愕,折腾半日,才是将头一架车帐当中的物件尽数清点罢,早已是额头见汗,心头尚且嘀咕着这些位商贾,实在不知是叫何类猪油蒙蔽心窍,拿来些市井当中都算不得值钱的破烂物件,也要前去八方街外头撞撞天运,可也是没奈何,狠狠瞪过两眼那帮始终慵懒坐到一旁的江湖人,好生烦闷。“军爷若是累了,大可先行歇息一阵,咱这等穷苦人也并无物件可孝敬军爷,小饮两盅酒水,也是极好。”为首那江湖人面皮形若铡刀,生得怪异,下颏翘起,面膛奇狭长,身形也很是瘦弱,由打一旁起身凑到那军卒眼前,点头弓腰递上枚堪称是破旧的酒葫芦,连连赔笑。
跑过几趟二十里坡地界的商队,都晓得此地不成文的规矩,倘若急于进城,必得先行孝敬孝敬身在此间值守军卒,尤其是那些位商队动辄数十架车帐得巨贾,欲要早些进城,当然不可待到这些位军卒将车帐逐个点查一番,要真个如此,耽搁时辰遭八方街中富贵人家烦心,往后生意便是不知要难做多少,因此即便是不惜奉上个百两银钱,令这些位值守军卒网开一面,尽早放行。
大抵是两两得益,这等不成文的规矩,便始终不曾传出风声,今日这位军卒也是如此念想,不过瞧这十来位江湖人衣裳一个赛一个破烂,那军卒当即便是暗自骂上两句晦气,哪里还有心思去接那枚破旧至极的酒葫芦,不耐烦摆摆手,便是要进步前去第二架车帐。
“军爷还请收了小人这葫芦,咱这葫芦当中的酒水,喝过人人便说上句好字,且比起寻常酒水,分量都是要足,管保军爷喝罢过后通体舒坦,愁容尽去。”
剩余十几位江湖人,也是纷纷说将起俏皮话来,唯独一位身形奇魁梧的汉子始终也没搭茬,而是摘下身后两柄足有一人宽窄的马刀来,使袖口使劲蹭了蹭,再瞧那位军卒的时节,神色当中很是不屑。
而果不其然,军卒勉强接过那葫芦过后,眉头便是微微一挑,旋即连忙将葫芦前头木塞拽开,登时便是笑逐颜开,不过又很快收敛起来,朝那位刀条面皮的瘦弱男子使个眼色,将葫芦揣回腰间,佯装淡然,朝另一处商队处走去。
“真有这等好酒,路上怎个不拿将出来,给弟兄尝尝。”商队缓缓朝宣化城去,汉子盘膝坐到车帐前头,冷不丁问了那刀条脸的精瘦男子一句,好像很是诧异这一路上都是相当大方的男子,为何偏偏要藏私。
“外乡人,懂个屁的规矩。”男子嗤笑,“你还真当那葫芦里头,装的乃是上年份的好酒?再说回来,这些年来托八方街福分,这些位军卒胃口也是渐大,听人说许多位军卒就因在二十里坡收好处一事,家底不见得比起宣化城中富人薄多少,以为一葫芦酒水就能打发得了?”
“那里头装得满当,皆是银两,只可惜这位军卒似乎是有些高看了我等,”男子继续说道,不过面皮上头狡黠压根不加掩饰,冲那汉子呲牙笑道,“面上一层由打葫芦口往下看去,满满当当皆是银钱,可其实不过是几钱散碎银子,底下却皆是路边顽石,忽悠这么一遭,得了好处,还不曾花费大价钱,这等事在我看来早已是心中熟悉得很,你初入江湖,还需学着点,日后走各处城池,必定是用得上些。”
汉子听了个似懂非懂,微微蹙眉,旋即却依旧狐疑道来,“那倘若是人家当面将葫芦破开,岂不是露馅,估摸着尚要遭受不少刁难,况且要是叫那位军卒记到心上,下次前来宣化城中,想必寸步难行。”
男子又很是嫌弃撇撇嘴,不过还是开口答道,“说你小子涉世不深,再者忒实诚了些,空有如此块头,却是偏偏不晓得好生琢磨琢磨,就算是这两柄马刀再重几分,也成不了那等江湖当中开宗立派的高手。这宣化城外军卒,历来便是要听顶头校尉之命,更别说是揣着那等将银钱尽收囊中的心思,倘若是与那帮人一般当面孝敬钱财,必然是要被校尉抽走多半,可要是装到葫芦里头,纵使是镇场的校尉瞧见,也多半不会前去盘问两句,只当是我等衣衫破烂并无什么油水,那盘查车帐的小卒,便能顺理成章将葫芦拿回家中自个儿收着好处。”
“只可惜军卒高一尺咱手段却是高十丈,吃个哑巴亏,也只得自己个儿忍着,何况我等前来宣化城,本就是为了帮人个忙,顺带将城中那位老兄弟接将出来,好生在江湖中耍上几年,断然不会再回宣化城,又是何苦心头始终惴惴。”
男子说罢,同身后车帐当中十几位穿戴打扮同市井中叫花子相差无几的江湖人打个呼哨,“走得忒慢了些,是舍不得抽上马儿两鞭,还是从未见过宣化城这等富庶地界,觉得脸皮薄不愿进城?”
身后立马是有几人破口骂娘,乃至有两位将掌心伸出,收回其余四指,唯独剩下个小指冲汉子朝地下比划个两三下,而后快马加鞭,直奔宣化城外浩荡芦苇丛而去。
可男子也是不恼,嘴咧得越发欢实,由打袖中伸出筋条鼓胀的双臂,狠狠抽过马匹两鞭,扭头朝后头笑骂。
“先说好,谁人没本事还想逞强,将马车驾到护城沟里头的,照价赔钱。”
马儿脚步骤起,犹如一阵山风似冲入芦苇丛中。
身形奇壮硕的汉子却始终稳坐,可神情却是说不上究竟如何,瞅瞅一旁精瘦男子,又是回头瞧见嬉笑众人,人人皆是衣衫破烂,腰间刀剑也多半无鞘,但偏偏是豪气万丈。于是汉子神情又是平复下来,缓缓将两柄马刀横在膝上,使衣角擦拭。
八方街酒馆,韦沪舟咂咂嘴,尝尝昨日新入瓮的酒头,仍旧觉得这玩意儿实在不是给人喝的,连忙往外啐过几口,旋即便是要抱起酒坛离去,不知怎得却并未迈出酒馆,而是缓缓坐到个无人桌前,掰起手指数了又数,最后竟然是狠狠绷着面皮,骂了几句真墨迹,旋即也不顾不远处掌柜的咬牙切齿,径直趴到桌沿,旁若无人打起盹来。
第六百八十七章 家书压衣刀
百琼楼还是一如往常那般,并无甚异样。
昨儿个宿醉未醒的公子直睡到正午时节,勉强撑开眼皮,却还是瞧见外头细雨连绵,不曾见着往常日头,刚是有些起身的心思,旋即又是躺倒下去,搂起另一侧温润暖玉身子,再度昏昏沉沉睡将过去。
楼中女子早已经是习惯了这等日子,并无几人清晨便是起身,接应生意本就是算不得轻松,更何况是眼下阴雨时,便理所应当卧床歇息,故而楼中上下,除却小厮下人缠棉脚步的细微声响,静谧犹似一座空楼。寻常营生多半是白日时生意最是忙碌,但譬如百琼楼此地,却是下晌天将入夜的时辰最是忙碌,如今时辰尚早,反而是冷冷清清,始终无人登门。
乔兰乃是楼中醒得最早的女子,时常比起小厮下人还要起得早些,往常其余女子悠悠醒转睡眼惺忪的时辰,乔兰早已是梳妆打扮罢后,自行斟茶展卷,却是又叫旁人戏称,说是生来穷苦劳碌命,定然享不得福,清晨时节若无回笼觉,难不成还要学八方街外宣化城外那等耕田老农,早早起身除虫不成。
闲言碎语奚落,虽说年纪尚浅,乔兰却早已是听得腻味至极,到头来已是连左耳进右耳出都已然算不上,压根不曾往耳中听进半句去,仍及每日早早起身,梳洗打扮罢后,自行展卷,向来如此。但今日乔兰醒时,却是并不曾忙于梳洗打扮,而是由打桌案下头拈出碟鲜红如血水的草汁,犹豫片刻,取来枚压衣钝刀,狠狠朝掌心当中刺去。
百琼楼中不见利器,才是楼中最早的规矩,原是因当初有几位性情刚烈至极的女子,大抵是受不得楼中终日侍奉客爷这等事,再者是胸中始终羞愤,由打房舍当中取来裹银烛剪,夜半子时,贯入自个儿喉咙,听那些位身在此间已久的小厮说,三层楼中那几处始终锁起的屋舍,便是当初那几位自绝女子的居所,烛剪入喉,血水溅得满屋,乃至窗棂上头,如今尚有干涸血迹,擦都擦将不去。自那以后,百琼楼中便是再无什么利器,就连烛剪都是使白瓷造就,想凭此自绝,压根便是空谈。
但分明是并无什么锋刃的压衣刀,经乔兰刺向掌心十余次过后,竟当真是有嫣红血水淌落,当下也顾不得其他,颤抖掌心,将血水浇入那碟汀兰草浆之中,仔细搅了搅,而后使件赋闲衣衫随意裹住掌心,将那封家书展将开来,仔仔细细朝书信上头滴过几滴鲜红血水连同汀兰草浆,死死盯着那张极单薄的宣纸,晕开大朵血色。
从头到尾,乔兰也始终忍起开口的念头,绝口不提家书一事,就连汀兰都是不曾知会一声,且是借取来安神养身的药材,顺口同那位药铺当中掌柜讨要来些许汀兰草,为的便是今日可将家书当中所隐字迹看个分明。
血水伴嫣红汀兰草浆渗入家书的时节,乔兰又是多瞧了几眼家书当中的字迹,不知怎得便是咬紧唇齿,神情一时很是低落。
“倘若是这家书,当真是家中寄来,那才是极好。”
女子默默念叨一句,将眼睑垂下,沉沉叹过一口气。
不消盏茶时辰,字迹尽显。
字迹圆润无滞,撇捺锋锐极重,且纤细绵长,仅是寥寥数字。
乔兰拿起书信,犹豫了许久许久。
“我信得过那位少侠为人,百琼楼中人信不过,八方街中人更是信不过,但既然是从外头而来的,总不该无端扯谎,况且即便是楼主所设的局,探查出你我二人的口风,其实也无伤大雅。”乔兰将书信反放到桌案上头,压低言语声,淡然开口,“百琼楼楼主,想来也从来不愿管我等是否是心向此间,只要是身子尚且留在楼中,将上门一掷千金的客爷伺候得舒坦,那便是足够,那等人物,就凭你我的浅薄念头,恐怕早就已然是算得通透。”
而汀兰却是迟迟不曾开口言语,一时犹豫一时慌乱,到头来支支吾吾,并不曾言语。
乔兰独自走到窗棂前头,低下头去微微翘起唇角,无声笑了笑,只是笑意之中,一时不知有多少苦涩意味。
“前几日我曾同你言说过家世,但并未说完,至于书信上头那句话,不消如此着急去定下心意来,先行听我将家世说个彻底,而后再选不迟。”
“家父自家中人患病过后,百琼楼中人便是寻上门来,打算出些银钱,将我买入百琼楼之中,起初家父并不答应,乃至于险些同来人动起手来,可到头来每过一两日便要鼻青脸肿还家,原本的营生,也是无端被人挤兑得接连数日不曾有银钱进账,眼见得家中人已然是病灶愈重难以起身,才不得不自个儿凭两腿走遍村落周遭良医,到头来孤身前来宣化城牛衣巷那位老掌柜处,求那位掌柜诊脉。”
“那位孙掌柜推脱许久,但到头来禁不住我爹苦苦哀求,还是随我爹还家上门诊脉,”女子言语越发清冷,到头来竟是阴沉沉笑将起来,独依窗边,瞅着楼外飘荡雨丝,缓过数口气,才是继续道,“这才瞧出些许端倪,并非是什么急症,而是遭人下了味奇毒,就连那位医术奇高明的孙掌柜都是束手无策,言说是解药的方子倒有,可其中一味主药已然是世间罕求,需得不下数千两银钱方可取来。”
“但到头来,家中人也不曾撑到解去奇毒,仅剩下我爹一人,自从将我送入百琼楼,却不曾凭银钱救回妻老过后,沉溺赌坊当中,终究是有一日亏光了腰间钱财,被打手狠狠揍过一回,失足落水,待到村中其余人瞧见的时节,尸首已然是泡得鼓胀。”
这次汀兰也是沉默下来,使两手捂住面皮,肩头微微颤抖。
“你比我运气还好些,本就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性情,从来不曾细想过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我却是不同,几日前外出的时节便听闻着只言片语,且昨日讨要汀兰草时,那位孙掌柜给我带了一句话来。”
“孙掌柜说,其实那病灶他本就可医,但实在是大势不可违,站到百琼楼身后那人,实在是无法招惹,便只得是将医者心念抛却,引以为终生愧事,这才在身子骨尚且硬朗的时节,找寻出一位后继之人,将一身本事尽数传授,自个儿则是早已厌烦身在此间城中,只想归老,隐居深山,不再掺杂这等尘世之间种种违心破事。虽然知道是迫不得已,可当真是想问上一句,您老踏踏实实不顾尘世,自行归隐,难不成每日就能睡得安稳?”
“但又能说些什么,势比人强,身不由己,本就是一路人,又怎好去怪罪人家。”
乔兰回过头来,不去理会手掌之中渐渐流淌出的血水,平平静静看向依旧满脸悲切的汀兰,柔声笑了笑,只是笑意之中,苦楚酸涩连带悲恸决绝意味,糅杂到一处,竟是出乎汀兰预料那般的古怪神色,大概已然不能称之为笑意。
“望日之前,你要想好,切记此事不可同任何一人提及,楼中人不能信,最好连我的话都不要听。”乔兰抹去脸上不知何时悄然淌落的泪水,一张面皮绷得极紧,肃然道来,“既然是那位云少侠打算让你我自行选上一条路,那么我无论是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也需静下心来,好生想想自个儿心头究竟是什么念头。虽楼中这些女子有时媚俗,有时更是见不得人好,但身在百琼楼中,却当真算不得是什么下乘之选。”
“外头世道,想来比起这八方街,磨难更多些,兴许会沦落到吃不上饭食,兴许要受许多苦楚,到头来仍旧免不得泯然众人,同天下大半的百姓一般无二,真要是到那等山穷水尽的时节,没准你才会发现,百琼楼不好,但还没那么不好。”
女子拭净面颊泪水,很快便是将神情改换为原本模样,就好似方才压根不曾变过颜色,轻言轻语,朝仍旧两眼泛泪的汀兰道,“记得将脸上泪花擦干些,有些事得忍着,早就同你说过,世上往往是苦难大过欢愉,贪欢一晌,终究多数人还要面朝世间苦难,打落牙吞到肚里去,这才算是人世间的常理。汀兰妹妹面皮其实生得比我好,家中无论如何,尚且有位虽不能时常相见,但终归还是迷途知返,始终惦念自家闺女的爹,未必要以身犯险,也未必就偏偏要逃离此间樊笼。”
说罢乔兰径直走出屋舍,徒留汀兰一人,使劲擦去脸上泪水,拾起桌上那封血水沾染的家书,逐字逐句读将下去。
待到读罢过后,少女慌乱抬头,闻听楼中依旧是寂静,这才敢抬起袖来,抹去再度奔涌而出的泪水,但无论怎么抹,也是抹除不干。
却不知是心疼乔兰,还是心疼书信当中那位痛心疾首的老父。
第六百八十八章 震宣化
雨水沉寂半日,又是零零碎碎落将起来。
此番就已并无多少人还有那等心思赏雨寄情,很是有些厌烦,置身宅院当中,当然比不得四处闲逛,或是前去宣化城内外转悠一阵来得更为舒坦,于是街巷之中行人愈少,就连酒楼二三层最是适宜赏雨的座位,都是比起昨日冷清许多,细雨敲空街,略去种种喧嚣。
韦沪舟一路也不曾瞧见什么行人,想想便知晓其中缘由。身在八方街中人最喜游山玩水这等事,归根结底还是不需为银钱劳烦忧心,更是无需存留寻常百姓记挂替儿女多攒些的心思,这八方街中人每每惦念起银钱的时节,往往是串旁人口中奇重的数目,而非是什么赖以平日吃穿用度,医疾保命的救命草,既已无忧,必定是找寻许多法子,寻欢作乐也好游山玩水也罢,或是找寻出个始终能将心思牵扯到上头的趣事,便也自然就是司空见惯。
眼下连绵天雨,想必也是惹得八方街中尤好外出闲游的一众人,很是烦闷,已然看腻雨景,外出又很是不便,便是只得无奈囚于宅邸当中,八方街中,当然是静谧得紧。
同八方街中大多财重位高之人不同,云仲却似乎很是不乐意外出走动,反倒身在街中半载时日,大多都是前去后院打理花草,仅是韦沪舟前去云仲宅邸,便瞧见过不下几十回,要么便是将叶片上头啃叶小虫除去,要么便是盘膝坐到花草前头,一坐便是由清晨至晌午黄昏,却偏偏不晓得这位年纪分明不算大的少年,究竟是在想甚高深精妙的学问。
云仲在八方街中算是怪人,韦沪舟则更是如此,身在酒馆当中不受待见已然是台面上再显然不过的一桩事,见过客官的时节从不上前讪笑逢迎,则更是叫人瞧着古怪,起码酒馆当中其余闲杂伙计,相当瞧不上眼。同是这八方街中再低微不过的喽啰,凭甚便是摆出个清高姿态,乃至因此事惹恼过几位常客,虽是不曾有甚后招,但如何都是不利酒馆生意。
诸如这等事,韦沪舟也早就心中有数,若非是同云仲私交不赖,恐怕掌柜的早已经是将那层已然不抵风不御寒的窗户纸捅破,令他立马走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是谁人想出来的,脑门忒是灵光。”年轻人猛然想起句老话,似乎很是得意,毕竟不曾瞧过几回竹简书卷,连自个儿名都未必写得横平竖直,难得想出句还算沾染些文墨气的老话,自然一时很是欢欣。
不过韦沪舟推开宅院门时,却是险些叫眼前景象吓得抛去酒坛,一位黑衫少年歪歪斜斜靠到府邸玉屏风下头,满面青紫,早已是浑身遭雨水打得湿透,分明便是躺倒在此多时,左手狠狠摁住右腕,任凭韦沪舟接连叫过几声,壮着胆魄上前踢过少年两脚,也是并无半点醒转迹象。
直至一炷香后,少年才是醒来,不过左手依旧是死死摁住右腕那条黄绳,面皮阴沉至极。
“早就说莫要如此嗜酒,若是咱今日不来,摁过你百八十回人中,恐怕就算你自行醒转,遭雨水这么一浸,浑身也得落下些病根来。”韦沪舟正将两腿架到另一张太师椅上头,听闻少年由打床榻起身,很是鄙夷望过面色依旧苍白的少年两眼,还是忍不住奚落。
“瞧你这病状,似乎是气血走乱,前些年乡间见过一位习武之人,不知从何处找寻来本破书卷,依照那上头法子练拳,到头来却是落得个浑身青紫经络尽堵的景象,待到我出外的时节,好像坟头荒草已然有你这般高了。习武之人,最忌讳中途改学功夫,更别说是邪门歪道,你小子的拳脚很是高明,压根不需走那等歧途,以后切莫再练那等古怪功夫。”
终究是比起云仲年长,韦沪舟言语时节,难得不曾插科打诨,只是微微奚落两句,便是正色道来,一字一句,对少年这等举动很是不满。
“两码事,你本就知晓我乃是四平八稳,闲云野鹤的性情,又怎会因痴于练拳误入歧途,”云仲苦笑,沙哑开口,蹙眉往右腕上缠缚奇紧的黄绳看过一眼,“当初不懂事,受了好处,如今那好处反而变为了心头大患,想着凭自个儿的能耐将那作祟的物件剔去,却发现这东西竟是死缠烂打,死活也挣脱不开。”
刀光乍现,断去无数芦苇,经风雨一催,很快便是随风直起,又叫雨水狠狠压到土中,瞬息之间遭血水染得透彻。
先前黄龙暴起的时节,少年接连凭秋湖抵住数时辰,昏而复醒,竟是当真熬得黄龙内气也是难以为继,不论如何,运黄龙所灌内气催动秋湖,再抵住黄龙内气,这等事除却吃些苦头之外,云仲其实做的本就是借力打力的取巧事,故而即便是黄龙威势尽展,秋湖也是令侵入云仲经络灵台当中的内气,尽数斩了个干净,且瞧来很是游刃有余,大抵也正是出于此,那尾生出灵智的黄龙泄尽内气过后,便重新化为黄绳附于云仲右腕,避开秋湖剑光,径直差遣无数内气搅乱云仲心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险些将少年耗得再难应接。幸亏是少年咬牙,令那枚周身剑芒吞吐的秋湖神意沿经络流转而上,直抵额内,死死抵住由八方而来的黄龙内气,阻其去路,再饮酒无数,这才堪堪压制下黄龙近乎痴癫的攻伐势头。
但饶是如此,云仲也再撑不得折腾近乎两日的疲累身子,强撑走到屏风下头,便躺倒院中,直至韦沪舟悠哉而来。
分明黄龙不曾凭近乎四境修为同少年分个生死,可这一两日之间苦斗,说起来大概也唯有当初身在桃苑岛中啃食蛇兰苦楚,可与眼下相提并论。
“凭你如今这模样,还能出手?”韦沪舟咧嘴笑笑,“当初我那些位故友,兴许已然快要到宣化城喽,本就是帮你云仲行那等撬人根基的举动,你若是不出手,我还真未必对付得了那几位高手,那些位同乡故友更是身手稀松平常,闯过许多年江湖,大概还不如我。”
马刀快过风雨声,瞬息又是斩入一人臂膀当中,而后左手拧刀再转,刀口瞬息由咽喉入,自后颈出,齐齐削去一人头颅,血水溅落极远,不少落在汉子面皮上头,而后者却是依旧不曾有丁点神情变幻,抽出嵌入臂膀当中马刀,继续抬步朝前而去。
场中已然多出十余尸首,大半皆是身首异处,或是为人斩去手足。
云仲登时便觉荒唐,白过韦沪舟一眼,倒并不显得出乎预料,“你可比我还要狠三分,若是非说我所做乃是撬动八方街规矩,那你这般举动,就是要同八方街街主彻底分个生死输赢,何况取火药燃油来,本就要于二十里坡中遭军卒盘查,再者倘若是伤及无辜,那反倒与你我原本所想背道而驰,还是就此作罢最好。”
而韦沪舟却是撇撇嘴,“盘查那关,你云仲向来不乐意外出,不晓得其中的零零碎碎,依我那几位故友的心思,大概也可顺顺当当瞒过那帮守卒,可至于如何处置百琼楼这等腌臜地界,就看你云仲能不能将这一楼当中的高手截住,令楼中无辜人脱身。毕竟咱又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只是想要给那位楼主添些堵罢了,事成过后,咱就自行随那些位故友一并走走江湖,兴许赶不上身在此地踏实,不过也是能找寻出些乐子来。”
芦苇丛中,浑身染血的汉子将刀架到刀条面皮的瘦弱男子脖颈上头,抹去嘴角不知谁人迸溅出的血水,破天荒笑笑。
“赶巧,街主才令我回返,便是遇上几位,起初倒觉得未必就当真是几位,但临到城门前头,才是堪堪将心思捋顺。”汉子接连杀过十几人,依旧是不曾喘息,稳稳立身雨水之中,笑意很是淳朴。
“还要谢过诸位一路照应,俺从来便是不认路,想要由打远处走回宣化城,却不晓得要耗费多少无用功。”
汉子将马刀横到瘦弱男子脖颈处,却又是将刀收起。
“有啥要替你捎的话,俺帮你捎将过去,也算是不曾平白受人恩惠。”
男子胸膛早已是破损,勉强撑住身形咧嘴惨笑,“带话就免了,车帐当中,有枚我闺女临行时赠我的拨浪鼓,不妨替我拿来,也算是心安,免得变为那等害人厉鬼。”
汉子转身离去,瘦弱男子艰难爬到车帐当中,掏出枚火折。
“韦小子你从小就不安分,但拳脚功夫的确强过我,如今招惹上祸事,也是情理之中。”
“这十几条命,你欠老子的,得还上。”
宣化城震动。
城中许多人多年过后,还是想不明白,那位连城门都没进的江湖人,怎么就能硬撑起如此之重的伤势,将车帐当中数百斤火药点着。
第六百八十九章 真吵
自城外那声惊天动地,似要将宣化城整个翻转过的震响过后,少年的院落便又是只剩一人。
近乎是震耳欲聋响动方才生出的时节,云仲便是骤然想了个通透,来龙去脉,大抵已是摆到了台面上。凭宣化城外职守军卒终日严防死守,外来之人,又岂能是携火药前来宣化城中,更何况听其响动,分明是数目极重,再想起不久前韦沪舟所言,登时心头已然凉去半截。
身在宣化城中,日日苦思冥想,未必将所谓善恶所谓仁义虚情想得如此通透明了,但一些城中每日都是循环往复不停的事,自幼便不愿在琐碎事上动心眼的云仲,此半载来却想得格外明白。嘴上说着食露饮泉不问世事的,未必就是那等本心闲云野鹤的尘世外人,时常同人念叨着随遇而安,心满意足的,往往却就笃定自个儿才是天命加身,旁人不曾有的气运,自个儿定然会有,所以行事时节总要携两三分侥幸,总觉得祸患远不至于落在自己身上,可到头又是不得不承认,那等自以为可铤而走险逢凶化吉的诸事,真真切切会落在自己身上。
云仲收起始终盘坐双足,定定心神,神情很是苦涩。
八方街街主,此人虽说是位高权重,但平日里似乎并无那等跋扈脾气,比起八方街内外富贵人或是公子来,可称得上是性情很是平和宽仁,自打前来八方街中,云仲也曾见过许多那等富贵之人颐指气使的举动,如今也已习以为常,可唯独是不曾听说过,这位街主有何劣迹。大概就如同那等高明说书人口中所言,并非是世间猛虎每每瞧见人的时节,都是要上前龇牙咧嘴,恨不得将周遭能动的物件尽数残杀干净,大多时节,连年猛虎伤人的数目,并不算在高。
但毕竟是动摇了八方街的根本,虽说是猛虎不见得时时伤人,可谁人又敢轻易言说,世上有断然不咬人的虎狼。
“也许再过十载或是更久,我也会后悔近日举动。”少年自言自语,孤身走到后院之中,环视四周,见百花凋敝,神情无改,旋即便是失笑,“本该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此番却是受人家好处,却偏偏是忍耐不得,非想着将人家根基也一并毁去,这才算是无端惹祸,没法怨旁人。”
“本是好心为之,却引得许多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没准韦沪舟说得本来就没错,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铭的仁义道德,说到底来还不是为一己私欲,想要此事变得如何如何,想要这座城便为如何如何模样,所以事到头来,依旧脱不开莽撞自私四字。”
半晌无言,少年静静瞧着眼前经雨丝捶打的残花碎草,突然想起似乎也没什么物件好带,于是就转身离了这处半载以来最常去的后院,将仍旧很是萎靡的青牛唤醒,咧嘴将青牛脑门上头几团柳絮扯去,牵牛走出宅院。
宅院气派,周遭红花绿柳,更是莫说左邻右舍皆是那等顶顶富贵的主儿,能于八方街中购置下一处宅邸的,已然算是那等最为富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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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外头时常顺运渠而来的公子,往往是心气奇高,不过瞧见八方街中这些位住户府邸连同门外镇宅石兽雕工,也不得不将原本很是别扭心气放平,由目中无人德行,变为啧啧称奇。
云仲向来罕有同左邻右舍相见的时节,更是极少来往,原是本就极少出屋,终日如同自囚到府邸之间,要么便是早早便骑着青牛前去饮酒,天色将暮时归,当然是少有碰面的时节,更不要说是有那等闲心同街坊四邻时常走动。出门西边这户人家,听人说是把持宣化城乃至半壁天下中绸锦的能人,手头不下千百处铺面,唤作青骢,竟是同衣物并无半文钱干系,分明是名马通称,两三月前那位家主归八方街时,同云仲饮酒一回,算是结识,这才是提起自个儿年少时节与旁人迥异,别人要么便是寻思着要讨个极水灵的女子做媳妇,要么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吃得饱足,唯独他却是打小便想着能购得一头奔行奇快的青骢马,甭管是走江湖还是外出行商,都是极有面子。
而等到云仲再问的时节,那位脾气豪爽的中年人却是大笑不已,说那不过是少年时节所愿,如今家财,即便是购置上千头青骢马来,那也是无关痛痒,至于年少时一场空梦,醒了就是醒了,断然就无再入睡时,梦见什么铁马冰河的道理,江湖人已然是谁人都看将不起,而当年始终惦记着的青骢马,有了万贯家财,便已然不能称之为什么心中最为渴求的物件。
再后来,云仲出八方街时,听旁人说起过,青骢铺面当中,有无数年岁还未曾满十四五的少年,所做的活计却堪称是繁重,前些年时还曾有传闻,有几位打浆缫丝的少年被铺面中人逼着,于盛夏最为闷热的时节,在不透风屋舍中待过八九个时辰,生生将五脏六腑都险些蒸熟,死了不晓得多少人。
好像身在八方街中,人人都不缺银钱,人人都是平日里待人接物极为熟络,就算是云仲这等并无什么家底的闲散人,许多人都很是客气,但好像人人都又缺了点什么。
年少时思之念之的青骢马,过后时节投入蚕屋当中生生热死的少年,与凭巧取豪夺,逼到人家破人亡的毒辣手段,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但云仲只觉得骇人。
“真吵啊。”
云仲牵着瞧着很是不耐烦的青牛走到离开宅邸的时节,没来由抱怨了一声,而后也不曾有多余动作,回身将宅邸门关罢,将随身包裹扔到青牛背上,微微摇头,旋即便是朝空无一人的街巷嘀咕一声,而后皱眉看了眼手腕那条黄绳。一日余折腾,黄龙分明也是疲软下来,再不复往日神采,压根不愿化为黄龙模样,任凭少年接连捏过几下,依旧是无动于衷。
“别藏着,天热免得害病,若是有事相商,不妨开诚布公讲讲,无需如此。”
雨水稀松不复威风。
云仲不曾戴斗笠蓑衣,故而瞧得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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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
街道对过二层楼中弹出足足十几柄弩来,弩弦绷得极紧。
长街两侧缓缓走来几十位衣衫各异的汉子,皆是不曾遮挡面皮,其中有不少人,云仲很是面熟,想必也是初来乍到时节前来院中讨教过的主儿,只不过有几位实在没记清姓氏,回想一阵,还是就此作罢。
平日里繁华安定的八方街,终究是朝少年展露锋锐,比起譬如八面剑表,尚要锋锐许多,山石草木水榭琼楼,杀机毕现。
“云少侠高明,知晓我等如今前来,来者不善,也就不同你卖关子,开门说亮话。”
开口这位乃是百琼楼中仅次于朱蒯高庸的高手,满脸横肉,不过瞧着便是体魄不差,短褐当中,筋肉虬结滚动,此刻开口时节,摘下腰间镶玉长刀,呲牙笑笑,“少侠是外来人,如今富贵说句难听些的,乃是街主厚待,如今却是做出这等事来,实在可惜,街主吩咐在下,倘若是能将此事心思绝了,日后依旧是礼待有加,断然不会同少侠秋后算账。”
“街主厚待,在下心知肚明。”云仲也是言简意赅笑道,拍拍青牛脑门,抬头温和道,“但身在街中每晚都歇息得有些差,便想着替街主分忧,这点街主恐怕也是心底犹如明镜一般,但既然是出招,就全然无退走的道理,街主也是见过江湖的人,所以今日接招,反而令在下吃了亏。”
“按说几位前来,理应遮面穿身黑衣,这才是江湖当中行事的正道,做事不留面,杀人不留名,可今日几位前来,却是并不曾有半点遮掩意味,故而街主今日,本就揣着令在下不能走出这条街的心思,既是如此,又怎好去说那等言不由衷的客气话,反而不美。”
为首汉子叹气,端详少年称得上平静的面皮,很是惋惜。
“江湖人凭自己本事,好容易安生下来,何苦如此,白瞎了一身硬朗功夫。”
少年也是叹息。
“这街里街外,哀嚎恸哭声响太大,惹得人夜不能寐,所以就算是说不出冠冕堂皇的道理,背得所谓假仁假德的口实,也想尽绵薄之力尝试尝试,有时候钱财权柄够用,就无需再如此作为,但眼下好像世上大多人都是忘却了这件事,凡事都要有出头鸟,今日愿意试试。”
话音未落弩弦松弛的时节,云仲刚好伸展了伸展腰腹,单拳将劈面而来弩箭打折。
于是一时之间,街中的弩箭,落满少年身前,比起雨丝也不差上多少。
青牛最是厌烦这等事,早在当初随少年走江湖的时节,便是时常赌斗,而今竟也有两三弩箭直奔自个儿而来,当即便是生出些怒意来,摇动身形,当即也是朝眼前众人甩蹄冲将过去。
一人一牛,今日不饮酒,反倒是犹如两道虹光,冲阵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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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章 借刀
剑客讲究剑意,一顶一的枪道大才,当然也讲究个出枪时节浑身上下气机,起码是气势最可瞧出一人高低来,寻常练拳脚的武人,也是免不得这等说法,万变不离其宗,往虚无缥缈去说,便是使拳之人递出拳脚的时节,周身始终带着股威势,是无前无阻还是圆润老辣,擅攻擅守,亦可由打这阵子笼罩全身的气势瞧出一二;而往小里说,这拳头伸展开来,究竟是出如何的力道,走如何章法,是错杂无章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那等步步算计应对从容的路数,皆在于一点拳意上头。
故而那等行走江湖年头长久的汉子,旁人还不曾出拳的时节,其实就能瞧出个大概来,说不出个究竟是高是低,但也起码能窥探出些门道来,好像是相隔千百步往向楼中,虽然未必数清那人立身在几层楼上,最不济也能看出些许高矮。
可云仲始终是街中那位外人,眼前几十位好手当中,过招的不下十余,但大多是只走过数合便已然分出高低来,并无几人能知晓这位少年郎深浅究竟如何,说到底来,拳招奥妙,许多人且还没看清里头藏匿章法,便已然是支撑不得败下阵来,唯独那为首汉子,同少年走过几十合,能略微窥探着个三五分,便已属不易。
少年的拳脚,在汉子看来也非是妙手频出,更非是那等半只脚立在江湖中的低下武人所言那般,高山仰止,且难见马蹄尘迹,可饶是如此,汉子亦无半点笃信,能凭百琼楼中这几十位打手,连同那十几位持弩之人,便可将这位少年拦下。原因倒是简单得很,少年出拳时候一板一眼,开合有度,竟是没半点气机外泄,丁点拳意也无,就好似压根不是同人过招,而是平心静气,瞅准一方木人桩,规规矩矩递出拳脚,旁人看来兴许觉得这少年郎乃是闭门造车的主儿,恐怕如今年岁少有同人过招,于是出拳时候很是显得古板生涩,但落在汉子眼里,便总觉是古怪,比起瞧见高庸朱蒯,还要难应对几分。
而细雨当中,云仲的的确确是进步奇快,三十步远近,当中尽是纵横箭羽,街对过楼中本就距街心不过两三丈远近,弩震时节,箭至身前,本来就是常理,但少年并不曾顾及,而是团身侧晃两步,藏头缩颈,生生让开十几枚箭羽,劲力之足,箭簇嵌入街石两指,尚且摇晃不止。
腰间挎镶玉刀的汉子首当其冲,险些叫少年拳尖擦过面皮去,劲风袭过,穿雨线迎微风,头一手便差分毫吃亏,当即也是顾不得抽刀,索性是拉开双拳,迎少年面门而去,单足踏起积雨来,意在遮挡少年进步前冲。拳是高明拳招,挑不出错来,可少年却是撤拳,也不去避让汉子单足踏起无数水花,而是将拳收前胸,凭肘相迎,硬是强撼汉子迎面直拳,而后矮下身形再度进步。
也便是这么一让一递之间,撞碎水花,顷刻震开汉子右拳。
此一式之中的妙处,汉子虽是不及高庸朱蒯,却也是心头了然。递拳收拳,肘对拳必是占上风,而震得这一拳过后,空门让到明面上,则是收肘递肩,凭少年当初出拳的分量,这一肩挨得瓷实,莫说是今日再度发难,没准都要躺上个三月半载,再无招架能耐。
须臾时节,汉子却是单臂竖起,左手拽住腰间刀柄,竟是将云仲单肘尽数接将下来,反手拽出长刀,却也是退得数步,右臂颤动。
“说来惭愧,咱练拳时候,右拳比起左拳不晓得重上多少力道,但练刀的时节,却最是好用左手刀,”汉子露出嘴蜡黄牙来,甩甩已然是酸麻右手,反握长刀站定身形,“我拖延得,云少侠却是拖延不得,楼台当中那些位持弩之人,可并非是百琼楼中人,倘若是少侠同我等厮斗到一处,断然不会投鼠忌器,而是会拼上射杀几人,将少侠也留到这条街中。”
云仲没言语,而是余光略微扫过眼楼台,两眼微眯。
倘若是搁在平日黄龙为己所用的时节,云仲自知尚有压箱底本事,虽说已然将自个儿乃是修行人这等事藏了半载,不过轮到用时,可逢凶化吉扭却颓势,但自昨日一事过后,黄龙萎靡不说,且大概已是难以为己所用,故而要应对眼前几十位身手很是高明的百琼楼武人,当真不算是什么轻松活计。更莫说楼台之上,已然有弩弦绷响,没准再有三五息,便是第二波密密匝匝箭羽劈头盖脸压下,仅凭云仲半偷半学来的自家三师兄小生莲步,实难应对。
“事到如今,可曾后悔?”汉子突然好奇问了一句,并不急着递刀。
雨丝尚密。
浑身衣衫尽湿的云仲看了眼靴面,又是环顾周遭,街心早已是遭几十位打手围得水泄不通,神情却还是不曾改换。
而汉子自知无趣,也是刹那之间递出刀来,力压而来。
八方街街面上头青石,传闻说是那位街主耗费大价钱由宣化城外山中购得,择选能工巧匠雕镂,上头纹路繁杂华美,由十孝图雕到八俊才,不晓得耗费石匠多少心头血,外来人入街时,往往便要先行称赞一番,言说是人家垫脚石,雕工竟是远胜自家以为讲究的屏风。
方才弩箭嵌入石中,如今少年跺脚,当即便是震起半片青石来,凭单足足面踢将起来,横亘两人面皮正中。
汉子的刀迎将上去,云仲的拳也是砸到半块青石上头。
刀入石中,拳破石外。
云仲的确是起了些许赌兴,所以汉子长刀牢牢镶到石板里头,而少年的拳却是凿穿半面青石,去势不减,结结实实砸到汉子前胸上,闷响声震。
开碑裂石,依照那位凌老所言,理应是算在第二重天。
所以弩声再响的时节,少年理所应当将汉子手中刀拿到手上,削去箭羽,拍打了拍打已然跪坐到街心的汉子肩膀,将嘲弄话语说得平平淡淡。
“说来惭愧,我原本也不是练拳的。”
而随少年将汉子刀夺到手上过后,已然是心脉险些被少年一拳震停的汉子,一时也顾不得喘息时节前胸剧痛,反是睁圆双目。
少年握住刀柄一瞬,原本如何都难以觉察着丁点的气机,似乎就像是而今天街小雨所携泥土滋味,缭绕周身,竟是越发安定下来。风遇雨则宁,雨遇檐则淌,就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就似是遇上位故友,恰如见过往昔事,不可尽数念起,可也能忆起几分。
云仲的刀很快,汉子自诩练刀多年,刀法比起拳法还要熟几分,真要是论兵刃的本事,只怕百琼楼中四位高手头把交椅,得要轮到自个儿座,但如今见过少年出刀,却是半晌也不曾回神。
很快街面上头便仅是剩余几人站立,原本是步步紧逼,如今却尽数是退去,剩余倒到街面上头的,递过杀招的大多是被伤了手足筋,不曾递出过杀招点到即止的,皆是被崩去兵刃,略微伤了足踝手腕,并无人身负重创,从中一分为二箭羽,已然堆积数十,零零散散落到街面上头,被来不及淌落沟渠的雨水托到四周。
而云仲看了汉子一眼,也未曾多言,只身淋雨入楼,顷刻由打三层楼上扔下几人,而后又是踱步回汉子身前,将刀恋恋不舍搁到地上,沉沉叹过口气。
“街面上比斗,不使唤兵刃,真要今日只论拳脚,大概再过半时辰我也未必走得出去,何苦呢。”少年也不急,又是借机打量几眼那柄镶玉的好刀,很是想索性抢到手上来。
“丑话说在前头,你斗不过街主,为何又要明知双拳难敌四手,仍要孤注一掷。”汉子费力笑笑,索性躺到雨中,胸口闷痛,如潮起伏。
“刚才你问我,可曾后悔。”云仲蹲下身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顺手抹去脸上雨水,“说来都是自己嘴硬,整天将落子无悔挂到嘴上,其实也只有自己明白,后悔的事太多,要是当年那包药早几天送回家中该多好,要是早就想到那人是暗子该多好,可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心眼,能时常自揭伤疤,引以为戒,就只能拼了命的向前走。畏高之人登山,从来是不敢向下看的,畏水之人渡河,从来眼神不敢往水中搁,道理很像。”
云仲眼神很平淡,从始至终不曾愠怒,也是不曾有甚凄哀意味,像是讲了两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小小年纪,倒是说话悬乎得很。”
“不过城中我佩服的,除了朱蒯高庸,你也算在里头,落雨时节路不好走,你得快些。”躺在雨水中的汉子无声笑笑,冲少年摆了摆手。
云仲点点头,牵来不知如何躲开箭雨的青牛,缓缓离去,可不过两三息就去而复返,将长刀重新拿在手里。
“没趁手兵刃,这刀还算凑合。”
“借来用用,回头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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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一章 幸与不幸
百琼楼侧楼今日好生忙碌,自打那声响彻宣化城中震鸣声还未起之前,便已然是有人得着信报,于是连忙将很是有些无所事事的侧楼打手集于一处,火急火燎朝楼外而去。平日里这侧楼当中打手除却身在侧楼腻烦,外出闲逛,除此以外从来也无聚众外出的时节,故而楼中有些女子,便是两两议论此事,加之后来那声险些震得宣化城摇动三摇的巨响,甭管平日里再不通世事,也是晓得城中必是有变,故而一时间也淡了玩闹心思,坐到窗棂前头,蹙眉望向街外。
“今儿倒是难得不会过于腻味,宣化城过去多少载都是这般模样,时常热闹些,倒也是不赖,起码不能称之谓一件坏事。”木樨将手上茶盏搁下,却是浅浅一蹙眉,神情愈冷,“到底是算不得最高一层楼,这物件实在是瞧着中用不中瞧,前阵子听旁人说,那两人屋舍当中,纵是最为差劲的杯盏也得是经巧匠镂个半空,薄如鸽卵外皮,晃动时节能瞥见重重水光,那才算得上是用将起来顶顶增光的物件,这手头杯盏,却是总要逊色些。”
一旁女子连连点头,免不得顺带还要贬低两句乔兰汀兰,毕竟眼前这位木樨,近些年来风头比起那两人来,亦是不差多少,再者本就平日里对那两人亦是颇有微词,当然是要小心逢迎着,大抵也可讨得些许好处。
“但话又要说回来,那两人皮相倒真个是上乘,倒退个六七载岁数,也可同她二人争个高低短长,怎奈是年月匆匆,实在是没法找寻回头路。”木樨也是难得叹息两声,无可奈何年岁渐去,这等事对于天底下谁人而言,都是并无什么法子,任是王公圣上,都是要为寿数所制,受年月日侵岁蚀,当然是无端多出些许感慨来。
一旁女子却是谄媚笑笑,将眉眼抬起,重新替木樨添过一盏茶汤,柔声细语讲道,“兴许是年岁不及那二人青葱,但若是提及风姿仪态,她二人仍是差得远,女子身具上上容貌身段的从来不稀罕,犹似是璞玉天生,可要将自个儿身外那层覆石褪去,那才算是能将世间人的眼目尽数勾了去,起码现如今,哪里比得上将玉胎打磨圆润的木樨姐,更是惹得人肝肠皆颤。”
如此言语,木樨自是受用,客气两句,旋即便是斜倚窗棂朝楼下瞧去。
“还真别说,今儿个那侧楼当中的粗鲁人尽离,反而是使得这街巷顺眼许多,也不知是掌柜的还是楼主,总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是要出祸患,就眼下这等太平世道,起码宣化城中一向稳固安定,却偏偏要耗费许多银钱养着这伙腹中没两滴墨,终日举止粗俗的江湖汉子,依我看,本就是赔钱的买卖。”
楼中女子除却还算瞧得上那位骑青牛的俊秀少年郎,似乎便再无几个江湖人能入得眼去,皆是觉得那些位江湖人既无名声,更无学识,恐怕连自个儿姓氏都是不晓得该如何落笔,再者说来常是身在江湖里,并不通晓种种礼数讲究,故而行事多有孟浪,也是情理之中。而那少年则很是知晓礼数,且始终浑身上下缭绕些书卷气,又是得街主高看许以高位重利,于是再荒唐的举动,落在百琼楼女子眼里头,也是无端添上两三分潇洒气。
木樨也很是觉得那位少年很是顺眼,虽是嗜酒了些,但抱拳行礼时节总是笑意温和,估摸着也并非是那等凡夫俗子,或是终日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终日只晓得斗鹰走马,反倒是选青牛当坐骑,意趣不免就比起寻常人驾马高明许多。毕竟是街中除却富贵人家公子之外少有的年轻人,遭街主高看,年少有为,一来不缺钱财,二来知晓礼数,面皮生得也很是清秀中看,当然就难免令平日眼光不低的木樨也很是中意。
“话要说将回来,似乎乔兰汀兰,也很是中意那位少年郎,倘若真要是两情相悦,没准当真是要传出个佳话来。”
一旁女子瞧得木樨面皮,神情微微有变,不过还是佯装无心提起一句来,旋即便是再无言语,瞥向木樨面皮。
这话说得很是阴毒,木樨身在楼中,本就是年岁面皮要略微逊色些,而今却是将此事摆到面上说起,用心自是不言而喻,但往往听这话的人妒意一起,便当真就无心思去计较说话人用心如何,反倒是将满腹愤懑,恨不得尽数压到汀兰乔兰两人身上,本就是常理。
可这话说罢过后,木樨并未同以往那般流露出什么阴沉神色,而是朝窗棂外头招了招手,很是有几分喜上眉梢的意味。
百琼楼下站着一位牵牛的黑衣少年,不戴斗笠,浑身经雨水浇得湿透,瞧着同平日一般无二,不过不同之处在于,少年此番右手拎着柄长刀,雨水从刀刃上头缓缓淌落,洗得一尘不染。
还有不同处在于,那少年以往从不在百琼楼外停留,至多不过是饮酒过后,听闻头上莺莺燕燕细语,略微抬头行个礼,旋即便是回府,今日却不同,好像少年本就是要前来百琼楼登门那般,不知何时走过长街,就这么停在楼外,朝上头望去。
木樨难得有这等雅兴,刚要同少年隔着雨幕搭话几句,却是无端发觉长街空旷,只是有几十位红臂携斗笠的打手,由打街两端慢慢涌上街心来,且对街处楼宇,隐约之间有弓弦震响。
少年没动,反而是青牛很是不耐烦,摇头摆尾人立而起,使前蹄踏碎接连数枚箭羽,木屑纷繁,随街面上头水流,很快便没入沟渠之中。
而后才是少年身形微微一晃,掌心当中长刀舒展开来,刀光瞬息暴涨,晃得木樨两眼生疼。
而待到刀剑声响停息过后,街中还是有几十位打手,只不过横七竖八已然躺倒在街心处,迟迟不能起身,朱红尽染,且余哭嚎声响。本来是青石长街面,而今经血水这么一淌,再望向街中并无半分静谧风雅意味,反倒是瞧着妖冶怪诞,犹如是百花俯首,拱卫一位黑衫少年郎。八方繁华百琼深,无人得见刀展芒。
而方才运刀时节快似流行捉月的少年立足未稳时候,却是又再度闪身上楼,将对街楼中擎天弩之人尽数放翻过后,再度走到街心处,抬头朝楼上喊过两声。
不出几十息,一位女子快步走出百琼楼,只不过瞧着神情很是急切,回头望过高处许多回,终究还是随少年而去。
木樨愣到原处,抹抹两眼,才发觉那跟随少年而去的女子,自个儿眼熟得紧,而后再仔细听来,楼中并无甚动静,压根不曾有小厮或是侧楼打手前来阻拦,往常不允女子外出的规矩,似乎已然是不作数。
身旁女子也是心中一惊,旋即便是快步走出屋舍,却是发觉一座百琼楼中,好像除却女子之外,再无旁人,再度快步回返的时节,却发觉木樨依旧靠着窗棂,半点举动也无,乃至于闲淡捧起茶水来,缓缓嘬饮两口,显得很是悠哉淡然。
“这事别问我,怕是此事与方才城外那声撼天动地震响脱不开干系,从清早时节百琼楼侧楼中那些粗人,便已然是穿戴齐整,一并由打后门离去,大抵便是这位云少侠招惹了不应当招惹的人,往小里说,乃是百琼楼楼主,往大里说,没准是八方街街主,究竟此事如何,恐怕也唯有乔兰那小妮子与那位云少侠明白。”
“至于楼中无人看守,当然要引得许多心细的姑娘动起心思,但说句难听些的实话,真要是走出了百琼楼,凭咱们这些位弱女子的本领,就真能逃出宣化城去?纵使是那少侠的刀快,乔兰也未必能真就逃出此间,况且凭你我一来无出身,而来无那等泼天本事,就当真能在这片天底下,靠自个儿的能耐手腕活出个人样来?”木樨此番言语的时节,却是比方才还要淡然了些,独自捧起杯盏,吹去上头浮茶叶片,冲那立身在屋内的女子笑了笑,出奇淡然。
“浑身上下唯有这身皮肉,与讨好客官的伎俩,真倘若是百琼楼毁去,无人替我等遮挡风雨供用吃穿用度,那如今杯盏中区区几钱的茶汤,日后都未必买得起,走到哪都是待价而沽,既已然卖给了百琼楼这等好地界,又何苦再想三想四,二者得兼。”
女子呆愣望着突然浑身上下皆是清净的木樨,许久之后才是颓然坐下,同样给自己添了一盏茶,再无动静。
唯独木樨望着几位已然冒雨走出百琼楼的女子,居高临下,神情当中尽是平淡。
生来糊涂屈就,未必便就是一件祸事,知晓这等最是鲜血淋漓的道理,尝试过几回抵住大势,未曾功成,也未必是一件祸事。
知晓这人世间种种不易,但又晓得此事不可为,眼睁睁瞧自个儿落到泥泽当中,进不得退不出,睁眼瞧着旁人将自个儿开膛破腹摘心取胆,这才是当真大不幸,可能躲过这份大不幸的,当世又有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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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二章 老算盘,小算盘
飞花及地时辰,百鸟最忙,大抵便是万千雨丝落地,惹得许多无处比喻的飞鸟慌乱,唯恐湿染了浑身羽毛,故而啼鸣声响也是一时难停,始终铺展到整座八方街半空,始终未曾有停歇迹象。
骑青牛的少年到头来还是只接上乔兰一人,将青牛让给后者稳坐,径直朝宣化城外而去。
不过两时辰之间,大小八九战,八方街街主的手段,终是可窥探着零星半点,打散过不晓得多少雨水,飞鸟啼鸣戛然而止,到头来还是冲出八方街去,再不回头。
其中最为艰难一场苦斗,莫过于同平日里守八方街街口的那几位瞧来很是谦卑的守街人,云仲向来喜好饮酒过后停到那几人身前,将青牛暂且停住,同几人好生寒暄上半晌,这才继续倒伏到青牛背上,继续朝宅邸方向而去,却从来不晓得这几位守街人的能耐,竟是并不比朱蒯高庸那两人低微,乃至隐约之间,几人走招时节连贯,且相当有讲究,一同出手的时节攻守分明浑然一体,险些将本就有后顾忧的少年,险些逼回八方街中。
青牛终归只是青牛,虽是可凭牛蹄阻挡箭羽,但云仲无暇他顾的时节,同样是有些不灵便,一来需保全背上乔兰,而来且要躲避八方街中紧追不舍的江湖人,与持弩之人,自是有些首尾不能相顾,一时暴跳如雷,躁怒渐生。
经早些时日同百琼楼中人过招后,大概整条八方街中武人,都晓得云仲的刀快,虽刻意不曾沾染旁人性命,至多不过是暂且将人足筋划出道算不得深的印痕,使之要好生歇息个三五日,便是不再递那等杀招,倒是使得那几位守街人变转章法,凭人手缠斗,并不急于取胜,接连拖延过两三炷香光景,街内街外紧追而来武人,便涌出六七茬来,生生阻断云仲去路。
在场人心知肚明,云仲亦是心知肚明,守街人并无需生擒自个儿,而是仅需将自个儿脚步拖住,率先出城的韦沪舟,大抵就已然是凶多吉少,难说这后头究竟是谁人授意,是百琼楼楼主,还是八方街街主,如今已是无需再细想。
苦斗第四炷香时节,云仲还是咬牙递出一刀,旋即就叫守街人当中擅使袖箭的一位,一箭牢牢穿到肩头之上,不过也是将其中一人前胸斩开条狭长刀伤,刀光展得奇长,锋芒再转,当即便是破开几人联手,随青牛夺路而走,再不愿挺足片刻时辰。
余下几位守街人纷纷聚拢,观瞧那人伤势的时节,却是纷纷皱起眉来,朝少年离去方向望过两眼,心头皆是觉得稀奇。
那位负创的守街人,伤势也不过是瞧来唬人,可场中并无一人看出方才一刀当中,力道究竟如何,只觉得刀光如潮,当下便心头一紧,如今仔细观瞧而来,那人胸膛处刀痕不过堪堪破开皮肉,并未深入,不劳其中一人开口,就晓得是分明最末尾关头收了力道,倘若是不曾收力,只怕此一刀之间,这位本就身手体魄颇弱于其余几人的守街人,且不说性命能否留住,最不济也得稳稳吃上几月汤药,折腾上几月半载,才可温养过来。
“几位对不住,本该是再拦阻云少侠一阵,怎奈是本事不济,突遭此厄难,很是惭愧。”那位守街人虽是结结实实吃过一刀,但眼下略微缓过数息并无大碍,却很是羞愧将头低下,藏到纷飞细雨里,说罢此话过后,许久也不再出一言。
“云少侠的本事,我等又岂能不知不晓,”几人也是不再朝云仲离去方向张望,更是不曾追出八方街,为首那位面皮始终和蔼的守街人,径直走到负创那人身旁,毫不在意坐到路边被断去半截的拴马桩上,环顾四周,青石路上尽是刀痕,霎时间笑得合不拢嘴,“当初云少侠初来乍到时,街主便是遣我凭隐匿功夫,前去观瞧街中人同云少侠切磋,并无一人能正经走过几合,拦到三柱香时辰,没人会怪罪我等几个。人在江湖难得兄弟手足,当年深以为然,却没想到江湖之外,也是得有这么几位自个儿始终念叨的好友,你小子就是忒实诚,倘若是再舍命阻拦,泥人也有三分火,真个将你就地削去头颅,我等几人岂不是又要失却一位手足。”
“江湖十年,原本我等七八人,而今仅剩半数,这事我曾与云少侠说起过,想来今日能拖延住两三炷香时辰,一来是因你我几人胡搅蛮缠的功夫不差,二来便是云少侠并不曾用出真手段来,而是始终惦记着不可伤了我等几人。”
拍拍身旁人肩头,男子站起身来,反而是背对街口,迎天上风雨笑了笑。
“那既然是云少侠仁义,咱也休要落得那等不知好歹的骂名,耗费几炷香光景,就替云少侠找补回来,街主尚且用得着我几人,不碍事。”
城外已是遍地狼藉。
韦沪舟赶到城外的时节,此间已是仅剩余一位险些将左臂留到车帐周遭的汉子,拄刀站立眉头紧蹙,似乎全然不曾想到,那位瞧着定然是一位江湖无赖的男子,为何能如此决绝,不惜使自个儿性命也要将自个儿留在此间,瞧瞧那截已然化炭的人影,心头好一阵稀奇。
可不久便赶来的韦沪舟,则更是让汉子眉头挽成两枚绳结,顾不得已然破损左臂,打量个不停。
只因韦沪舟只是淡淡瞥了眼场中横七竖八尸首,与那截已然瞧不出人模样的焦炭,随后神情不曾变幻分毫,便举步向前,双拳展开架势,不曾有丁点怒容悲恸,平平静静,连双拳架势,都很是有些平平无奇。
“咱受这些位一路照应,可惜临到城中才知晓,这些位本就是要找寻的人,街主吩咐要除个干净,各有其志,不得不出手杀了个干净。”汉子仍旧狐疑,故而便是朝眼前的年轻人挑眉笑道,很是肆无忌惮,“不过话说回来,离宣化城几载,走过许多偏僻江湖,却罕有瞧见身手如此差劲的江湖武人,不曾耗费咱多少功夫,便已是杀得干净,就剩那位领头的有种,可惜舍生将火雷引着,也不曾收去老子性命,反而是自个儿未曾落下个全尸。”
可即便是汉子费尽心思专挑伤人处说,年轻人的神情还是不曾变幻分毫,只是继续将双拳提起,一步步踏倒伏芦苇与血水泥浆,朝汉子走去。
断续两三日的雨,此刻终是有停息迹象。
百里长风到此停,雨无寄身,悻悻而消。
也就是这么刹那之间,韦沪舟进步,瞬息将双拳砸到汉子面颊上头,而后者依旧是拄刀而立,全然不曾料到此拳快似江流,雄浑身形,生生被轰出二三丈去,落到血水泥浆当中。年轻人也不曾开口,只是欺身而上,好像沙场擂鼓老猿凿山那般,生生捶过百八拳,直锤得天雨止住,清风唯唯诺诺。
城主府今日来人,都不消下人前去通报一声,宣化城城主便是赤足出屋,连忙将来人迎到府中,府上家丁下人都已然是见怪不怪,故而也无人多说几句,谁人都晓得这宣化城中城主一手遮天,唯独对一人恭敬有加,便是那座八方街街主,毕竟是依此人富贵,哪里又会不晓得收起那等城主威风。
“八方街归根到底,都是一众生意人,不论是家中钱财多少,是否是豢养家丁死卒,都不可摆到明面上头,这等道理,无需城主同我言说叮咛,在下便是知晓分寸。”街主落座不曾客套,更是不曾卖关子,径直开口,“平日乱事并不鲜有,城主繁忙,自然要我八方街自行处置,不过如今有人要去碰八方街根基,倘若是此事能成,八方街日后便更是寸步难行,没准过后便不得再现今日盛况,故特来请援。”
面皮上头麻点横陈的富态城主沉吟片刻,依旧有些举棋不定。
“街主说的哪里话,八方街乃是宣化城命脉,如若是遇上这等厄难,定要是倾力相助,可惜眼下城中控弩军卒,已是借与街主小半,如若是闹腾起来迟迟不曾解去此事,恐怕要让许多人眼目都瞧得分明,这等禁忌事,实在不敢多做。”
话音未落,面容奇年少的男子便是温和笑笑,“城主不愧当年也是生意人,做买卖的本事,算是相当高明一列,不过容我说句敞亮话,你我二人之间本就是不分你我,宣化城八方街,向来便是一同被人挂到嘴边,城主手头捏着我的把柄,同样在下也是对城主很是知根知底,两者其一有失,令一者也必是要随之势衰势颓,本就是唇齿相依,何来如此算计。”
不过几炷香时候,男子再出城主府的时节,门外已然是立身有数百甲士,皆是背弩持刀,默然等候。
八方街街主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城主府,冷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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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三章 八方街李紫境
各人各有其算计。
无论是那位平日里谦恭有加,办事谨小慎微的宣化城城主,还是那位在李紫境瞧来脾气秉性很是有意思的少年郎,皆非那等愚钝人,虽是念想的事不同,算盘大小意图深浅皆是不同,但无一是糊涂人。城主一向是瞧见自个儿唯唯诺诺,全然不复城主威势,更是言听计从,但今日却是与平日迥异,少年从来都是一幅淡然闲人的德行,且每月月末时辰收俸,都仅是留下零星银两,足够去到外头吃酒便好,但而今出手时节,反而使得整座宣化城八方街,闹腾得骇人。
一个要的乃是为官政绩,平步青云,顺带也要捞取些许银钱油水,一个要的却是让百琼楼中女子,多出个选择来,本该是前者贪心更盛,但如今情形看来,却是那位平常时节最是无欲无求的少年,要得更多些。
李紫境其实从来都不曾乐意同这位少年人打交道,故而即便是后者心甘情愿当了自个儿的挡箭牌,也从来少有前去同少年闲谈的时节,倒不是因为这少年话术比不得那位城主老道深思,更不是因少年从始至终都将自个儿当做八方街外人,而是因为这少年所作所为,乃至平日里举动,在李紫境眼中看来,都是像极了自个儿的年少时,不知是出于羞恼,还是自惭,这位八方街街主,总是觉得那云仲浑身裹住层极晃眼的金光,迟迟无法直视。
所以落在周遭跟随的军卒眼中,八方街街主此刻面皮当中尽是阴沉色,虽是太平年间久疏战阵,却也是从未生出如今这般后颈冒凉的滋味。
城关外头,先行外出的一众八方街武人已然是追出城来,却是并未如街主预料那般遇上那位骑牛的少年,纷纷是错愕,不过其中还是有眼尖的,猛然瞧见被灼浪压垮的芦苇丛中,有位酒馆中的小二,正同个身形高过自个儿两三头的莽汉斗在一处,一时间却是手足无措,全然不晓得应当如何应对。
“这汉子瞧得面生,可这刀法却是熟悉得很,当年八方街中那位刀魁离去的时节,听人说收了位徒儿,将一身刀法连同两柄斩马尽数相赠,自个儿则是前去北地,大概便是得了些福缘,从一位寻常江湖人变为昴日官,今儿个这汉子的刀,像极那人。”
朱蒯昨日便是不曾回百琼楼侧楼住处,而是同高庸同行,择选一处距城门极近的客栈当中住下,不久前城外震响声后,便伏于城门周遭,却迟迟不曾等到来人,而今匆忙赶到,那位擎刀汉子却已是同人斗在一处,虽说是单臂负创,可眼见不曾落到下风去。空手对上持兵刃的主儿,并不像那等市井戏文话本中所说那般,可借身手应付,除却那等本就是稀松身手的持刀人,对上已是成名多年的江湖武人,大抵是要教后者打得毫无招架能耐,可要是那位持刀之人手段并不逊色,若要凭空空两手应对,自然是难过登天。
眼下便是如此,那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身法并不慢,反是比起那位莽汉灵巧许多,闪转腾挪矮身缩颈,本事不可谓低微,但却迟迟难以触及汉子周身,挨上两拳兴许事小,倘若是拼着空门大开,瓷实挨上那柄近人高矮宽刃,恐怕再穿上两层软甲,也未必能硬抵。于是场中一时间便是汉子抡动长刀,虽是跟不上年轻人身形,可后者也是难以出拳。
韦沪舟则是比在场中人更为心惊,方才足足百来势大力沉拳头,结结实实落在汉子前胸头颅上,分明是骨肉凡胎,却是砸出擂鼓声来,饶是山间走涧猛虎挨得如此数目分量的拳头,都未必尚能直起身来,可汉子除却面皮上头淌落出数缕血水过后,多添几处淤青,照旧是缓缓站起身来,掌中刀握得依旧稳当。练拳十年,韦沪舟从来都是不同外人显摆拳脚之能,就连酒馆当中相处还算不赖的两三人,都不晓得韦沪舟底细,皆是以为韦沪舟双拳老茧,不过是当年酿酒吃过许多苦头,身在八方街中,唯独同云仲交手数度,虽是到头来不曾取胜,可也能僵持几十上百合不露颓相,如今百来拳倾力而出,却是不曾使得汉子伤筋动骨,一时便是心头微沉。
更莫说苦斗难胜过后,只怕是云仲出城时节,阻拦更多,难免心中无底,何况周遭方才便是围拢来数十位瞧着便是身手不差的武人,当下心焦,险些是身形用老,堪堪闪过刀芒,衣袖破损一角。
“后生拳打得不差,可惜就是分量差劲了些,”见韦沪舟接连后撤数步,汉子才是咧嘴憨厚笑起,费力将已然遭创的臂膀抬起,打量打量伤势,旋即便是朗声道来,“从接过我家师父衣钵过后,外出历练,走过天下近半疆域,你这人的拳,能排在五指数目当中,殊为不易,区区一座宣化城中,能有如此岁数便同朱蒯高庸两人并驾齐驱的少年高手,难得。”
韦沪舟也是难得歇息一阵,将气息喘匀过后,冷笑不已,“真当自个儿乃是什么前辈高人,指点江山,还要靠自个儿能耐才是,老子的拳头未必胜过朱蒯高庸,可一定胜不过一位比我年纪尚浅的小子,等那小子前来,老子同你引荐引荐你那位小叔,想来也是不错。”
说话时候,周遭武人已然是围将过来,芦苇丛中,霎时水泄不通。
以往话极多的韦沪舟并没言语,撩起与宣化城外穷苦百姓一般无二的粗布衣,撕下两截衣角裹到拳尖处,虽苦斗多时,双拳仍稳。
宣化城中今日行人出奇少,大抵便是衙役军卒提前许久便是接着风声,尤其是贯通城门周遭几条主街,早已是街上空无一人。
唯独有少年快步跟随一头青牛,缓缓而来。
黄龙依旧是沉眠,任由少年再三催动,依旧是犹如条寻常黄绳,稳稳缠到手腕处。
弓弩震响声连绵成片,听不出其中间隔,似是仅有一声穿云裂帛响动。少年紧赶几步,拦到青牛身前,凭长刀拨开弩箭,却已然很是有些应接不暇。弓弩本就由打四面八方而来,招架且难,更何况眼下这波箭羽力道更足,且极为刁钻阴狠,大半并不朝向少年,反而是直奔青牛上头端坐的女子,仅有数枚箭羽锁住少年周身,凭此拖延云仲身形。
长街上头空无一人,骤雨初歇时候,所以脚步声显得极为清晰。
云仲才耗费浑身能耐抵住两茬箭羽,回头却是瞧见有位穿白衣的男子,闲庭信步一般由身后街中踱步而来,手上且挽着枚折扇,神态从容,眉宇舒展。
“有阵子不曾相见,云少侠倒是好兴致,雨霁出行,尚不忘携红袖。”男子似乎全然无意动手,只是展开折扇,朝四面八方挥挥,于是箭羽骤然而歇,仅是剩余云仲周身十步断裂箭杆。
“都说是江湖中人最是无心,就算是得人恩惠,到头来生死存亡的时节,还要大义凛然将人推到火坑当中,云少侠为人,我信得过,但今日这件事,实在是做得很有些不妥。”李紫境距少年数十步处站定,摇动折扇,很是嫌这雨停过后湿热意味,不过还是神情淡然,“街中的规矩不可破,少侠若是怜悯百琼楼中女子,同我商议便是,虽是楼中女子大多不可赎身,但最不济也可提前几载放其归去,为何偏要做这等事,太过欠思量。”
少年收起刀来,同样温和看向一身白衣的八方街街主,眉宇挑起。
“还是敞亮说话最好,街主便是楼主,难道还不清楚乔兰汀兰两人,究竟是为何不得不前来楼中的?街主为人在下也是信得过,但不论是否乃是街主授意底下人做的事,百琼楼这等行径,都是天怒人怨,生意挣钱的时节,街主占重头,百琼楼作恶,在下私以为,街主也要将这罪责负起些。况且如若当初街主不曾授意,过后也必定知晓一二,真觉得此事做得欠妥,多年以来,为何从不曾出手弥补。”
“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人不知己莫为,街主不愿意认,在下受恩,便要帮衬街主一二,有何不妥。”
这次李紫境神情微微一变。
却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曾预料少年能说出这番言语,还是当真是有些明悟。
“天下事有很多好事,譬如忠义人名垂万古,仗义之人舍生取义,可同样也有许多事见不得光,江湖夜雨淋身许多年头,云少侠难道仍旧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许多事未必就如面上那般美,人人尽是锦衣华服干净爽利,去橘衣后,里头大概许多都是败絮其中,这等事若是都要去管,疲于奔命不说,没准当真有朝一日,触了不该触的地界,落得个身死,当真就值得?”
可此话说罢过后,旋即李紫境面皮便是阴沉狰狞。
只因对面的少年不假思索点了点头,笑意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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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四章 刀光,扇面
天雨过后,便是滚滚云散,宣化城中仍旧照旧升起暖阳来,从天云缝隙中渗出些许流光,染浅云透碧空,金光纷繁,魑魅难掩其形。
街上弓弦声响止住,许多早早便得着风声,今日不许出屋舍半步的人家,也是耐不住好奇心思作祟,纷纷都是立身到自家二三层楼窗棂处,往街外看去,始终惦记着万一若是今日能瞧见什么大场面,日后外出同好友故交饮茶喝酒的时节,能多增添几分谈资,起码也是可替多年如一日,堪称寡淡无味的城中时日,倒进两三滴老醋,略有滋味。
“果真是年纪浅,少年豪气,比起我当年都不见得逊色丁点,这天下青胜于蓝而今看来本就是大势,并不会因我等这些年纪已老,念头根深蒂固的老朽暴跳如雷,便能使得天下大势脚步放缓多少。”着一袭堪称朴素白衣的李紫境不知为何,突兀很是感慨,抚去腮边未干雨水,没来由冲眼前少年笑道,“也许年岁倒转个许多年,我也会如你一般,甭管旁人如何言语,都是要秉持自个儿本心,纵使是力微能浅,亦半步不能让出分毫。人好像都是有这般天生灵觉,自知退后一步,八成往后就需步步退让,到头来连自个儿当初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
“街主说得不假,但有半句话,在下并不认同,”少年将刀横在当胸,瞥眼余光扫视周遭楼宇,并未曾掉以轻心,后退两三步护住青牛与牛背上头依旧浑身颤抖的乔兰,旋即才是开口,“退后一步,算不上什么丢人事,若是日后再步步退后,将心头那根弦自行扯断,那才是最为丢人的行径,街主乃是个明白人,路数走得略有偏差,日后再掉转马头,也不是什么不可为的举动。”
男子不禁笑起,收回折扇指指上空,神情一时玩味,“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人在做事的时节,常人都要说什么神仙在看,但到头来福祸报应,就真能应到人身上?尝尝做那等有违本心的行事法子,尝到甜头,自然也就要引得人趋之若鹜,铤而走险,再想想秉持本心所吃的苦果,名利权财兴许都沾不得边,又何苦去吃回头枯草。”
“少侠前来八方街,如何都是替我遮挡了些视线,我让你一手先机,若是胜了,今日事我便不再追究,那乔兰姑娘,你大可自行带去,无需担忧身后追兵。”
话至此地,两人都是晓得无法劝动彼此,故而也是收去无用言语,两两相视。
从未有人见过八方街街主出手,一来是因身居此位,着实无需施展什么武功,凡事更无需自个儿前去做,只凭手下豢养无数打手武人,便可将整座八方街把持得稳固,二来是行踪无定,鲜有展露锋芒的时节,故而多年下来,八方街中人都以为,这位极擅同人做生意的街主,分明就是位文弱人,腹中才气忒高,但并不习武。但云仲却晓得,弃剑半载之间,老茧褪去不少,更是因出拳路数,本就同剑术不相干,无人曾可瞧出自个儿乃是位练剑的剑客,唯独是眼前这位瞧面相很是年轻的八方街街主,才不过见面几回,便是将自个儿根底瞧得通透分明。
于是少年将青牛牵到檐下,朝牛头上拍打两三下,犹豫片刻,贴上枚黄纸,旋即才是迈步回返,瞬息之间递刀近前。
而街主只是将折扇收起,凭扇骨迎刀,磕碰时节金铁声响,于街心当中传开去。
男子一手折扇短过少年长刀许多,江湖当中人人都是晓得寸短寸险,寸长寸强,可接连走招六七,男子身形不乱,虽是步步招架固守,但却是将少年单刀攻手尽数接下,半点颓势为显露,且是专挑刀尖下头三五指的地界相迎,反倒是震得长刀阵阵鸣声难止。
云仲亦是眉头浅蹙,瞬息之间递招十余,皆是倾力而出,理应是奇快,寻常江湖中人且难应对,可偏偏便是这位向来未曾见过出手的八方街街主,单凭一柄铁扇便将刀光阻挡到身外,最近时节,也未曾近于五指,章法路数羚羊挂角,竟是出奇高明。任江湖中谁人都是知晓,功夫一日不运,便要足足后退三日苦练,可眼下这位街主向来不曾习武,更是一载之间大多外出游山玩水,眼下这等身手,实在古怪得紧。
再变式时,少年刀已然慢将下来,并不凭快取敌,反倒是操起叠瀑招法,灌以浑身力道,踏地走刀的时节,青石也震,围绕李紫境周身时节,刀刀皆未曾绕开要害,运足力道,将那柄铁扇震得险些脱手,却依旧是不曾见半点取胜端倪。李紫境扇面运得奇快,由打少年变招过后,终于是也随之放缓下来,借眼下力道奇重的一刀,再展扇面,探臂后撤一步,生将那来势奇凶狂的一刀错来,划过扇面,结结实实砸到脚底青石上头,震起蛛丝遍地。
变招之间,最见根底。
于是白衣的李紫境凭扇面展全时锋芒,竟是将那位黑衣少年稳稳压住,虽是招法略逊,可少年握的终究不是一柄剑,于是由原本步步相逼,不得不改为守势。
终究是有住到近处的人家,纷纷走到二层楼中观瞧,当即便是如遭惊雷抚顶,纷纷唤来家中人前来观瞧,皆是心头震动。毕竟谁人此前都没见过这位从来罕有露面的八方街街主,竟是身手如此高明,分明那位黑衣少年瞧着使刀的架势,便不知比起寻常那些位江湖人高出多少来,却是被那位白衣稳稳压住势头,迟迟难以将风头扭转,街中兵刃震响声绵密,已然是连为一处,单凭寻常人耳力,难以分辨。
乔兰从始至终,浑身都是轻颤不已,方才弓弩震响,虽说是心性尚佳,也从未见过眼下这等场面,费力环住青牛脖颈,早已是浑身冷汗淌落,更莫说虽是门外人,却也能瞧见如今场中少年原本舒展刀光,已是渐渐难以瞧见踪迹,且步步退后,自是晓得场中局势,很是有些不如意。
直到今日,乔兰也不晓得这位本就无多少交集的少年,为何要如此举动,原本乃是街中不愁银钱的江湖人,得了街主厚待,理应便要好生在此听街主号令才是,但却偏偏是这么位交集极少的少年,竟是当真不遗余力要将自个儿送出城去,甚至搅动起如此风波来,引得街主出手。
而缠斗一炷香后,李紫境却是无端将铁扇抽回,接连退后两三步后,再无出手意味。
原地仅仅剩下一位前胸臂膀衣衫破损多地的少年,嫣红血水贴衣袖滑将下来,倘如目力差些,黑衫当中嫣红,便是藏匿得无影无形。
“当初遇袭那日我曾说过,我并非习武之人,可倘若是对上习武之人,那人即便是手段独步天下,我也不见得会输。”
李紫境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稳站上风,可面皮却是瞧不出丁点欣喜,反而是狠戾凄哀一闪而逝,收起折扇静静望向少年,也不顾后者如何应答,自顾自讲起,“有些事当真不像少侠所想那般容易,也更不像是面上那般清清楚楚,兴许也唯有身后,才可有人能琢磨出些许滋味来,但李紫境早已不是李紫境,无论是世人眼前,还是八方街中人眼前,叫李紫境的并无一人,反倒皆是要恭恭敬敬,问上一句街主。”
“其实从许久前我就很是有几分妒恨,妒恨那些江湖人,想到甚便是甚,无需顾及太多,更是不曾为种种事所制,心猿意马,便是让猿马奔行,心直口快,那便骂上几句世间荒唐,但这等事,李紫境做得,八方街街主却做不得,于是这嫉恨无边无沿,与日俱增。”
云仲神情微动,可还是将单刀拎起,寸步不退。
这位街主从方才时节,不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很是古怪,起码身在八方街当中半载,见面数度,云仲都是不曾见过李紫境这般模样,很是古怪,却又不知是何处古怪,只得是静静立身。
韦沪舟早已出城,如今迟迟未归,恐怕已是苦斗,倘若是再耽搁一阵,只怕是性命堪忧。可饶是少年催动黄龙数百次,乃至于使手腕黄绳迎向那街主手头铁扇锋面,黄绳也只是抵住扇锋,并未有丁点动静,前两日留于体内内气,也仅是剩余丁点,未必就能离体而出,眼下情景,倒当真是束手无策。
“也罢,估计这城中,也无人能平心静气听我一言,故而即便是我行善还是为恶,因果都是要落在八方街街主上头,至于李紫境,不过是冬时夏蝉,无人在意。”男子叹息一声,旋即神情归于平静,展开折扇,朝四周楼宇当中,缓缓挥动两下,再不开口。
一茬比起方才还要绵密的百余箭雨瞬息而来,却并未朝少年而去,反倒是冲屋檐之下女子青牛,刹那便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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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五章 路里雏菊
宣化城外头,一身血水的韦沪舟依旧摆开拳架,似乎浑身上下刀伤箭伤压根不曾妨碍动作,前胸背后悬着足有八九枚箭羽,当中大半尽是被韦沪舟强行折断箭杆,而出手时节,尚瞧不出丁点异状,死死盯紧眼前同样是显现出许多伤痕来的莽汉,脚步流转,竟无丁点颓势。
韦沪舟年少时虽是不曾入江湖,可身在村落内外同人交手斗殴,当真可谓是资历经验极是老道。寻常两村之间,本就相距极近,起甚纠纷,便是要惹得许多终日无事歇耕时节的少年人邀约上许多同龄人来,持扁担铜锁,浩浩荡荡三五十人,前去两村之中的地界,凭拳头大话论理。于那时节,韦沪舟便是出名的敢下狠手,往往是孤身赤手空拳冲到阵中,逮着位瞧不顺眼的倒霉人,便是一通劈头盖脸拳脚相加,周遭人尚且阻拦不得,生生将那人揍得面色乌青,面颊肿起数日难消,这才堪堪罢手。
有这么位揍架时节起势的狠主,自是令两村中人传扬开来,纷纷都是避让,一来便是这位爷向来不要命,二来生怕是跳脚过于欢快,遭此人惦记上,没准下回聚众打斗的时节,便要挨上狠狠一回打,反倒是背离终日无所事事,找寻些泻火契机的初衷。
而眼下韦沪舟分明立在危墙,却是无端想起许多当年事,于是无论周遭围拢而来的八方街武人如何步步紧逼,年轻人拳锋,始终都是朝准眼前那位汉子,不出几炷香时节,力道倾泻,重手频出,生将那汉子眉骨打得皴裂,皮肉翻出,森森白骨随血水一兵尽可看得分明。而韦沪舟自个儿遭一众武人连同控弩之人围绕,当下也是吃了许多苦头,八方街中的武人本就是身手极为高明的一撮,出手时节,尽数捏紧了走招的节骨眼,又岂能尽数避让,浑身多添十几处伤痕,在所难免。
“死在城外这几十人里,有几个乃是我邻村之人,从小就是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且嘴上不饶人,明明是从没吃过什么好米汤,却终日随人外出打斗,大多都是吃过老子的拳头,有两位甚至遭我拳头揍过后,足足躺了六七日。”韦沪舟接连几拳砸到汉子侧肋处,倒退两步,突然开口咧嘴笑道,“当时看着当真是不顺眼得很,可过了这些年,相逢几回,反而觉得比起旁人来还很是亲近,老话说是不打不相识,那时候瞧着恨不得将脑袋拧将下来的死敌,而今却觉得是很好的几位故友。”
“那汉子,许久没跟人赌过,今日老子跟你赌一回,你可敢接?”
韦沪舟笑意很是浓厚,呲牙吐出口血水,舒展双肩,盯住眼前汉子,“要晓得甭管瞧着再坚实的河堤桥墩,遇见一两阵大浪,兴许依旧稳固如初,可要遇上接连无数回大浪来,也迟早要给砸得粉碎,不妨今日便赌一赌,究竟是我先倒,还是你先叫我砸断浑身骨头。”
汉子也是笑了笑,将那柄长刀拽起,搁到肩头,瞅了眼本就被炸得主骨扭曲,又被韦沪舟接连打过几十拳的伤臂,竟然是默不作声,又抄起一旁长刀来,双刀握到手上,狰狞一笑。“有何不敢。”
宣化城内街中,云仲咬牙拽出肩头两枚箭羽,旋即便是皱了皱眉。
李紫境无端使手段,倒是不曾伤着乔兰与青牛,还亏得是小生莲步,使得云仲赶在箭雨之前堪堪赶到,不过依旧是中箭数枚,虽说是拼劲扭转身形,依旧是两三枚箭雨吃了个正着,其中一枚贯入背后,穿肩而过。
少年运刀断去箭头,旋即便是朝浑身颤抖的乔兰笑笑,“能否劳烦姑娘,替在下抽出箭羽来?很是碍手碍脚。”
而李紫境也不曾再度施展手段,反而是笑意盈盈立身街心,瞧着少年遭弓弩贯穿前胸后背,竟然从头到尾也不曾有半点动作,收起折扇,静静看着云仲额间淌落汗水。
乔兰从不曾见过有人被弓弩贯穿前胸后背,幸亏是少年所穿黑衣,不曾有多少嫣红色,可衣摆仍旧是有血滴淌落,滴滴落在青石路上,同雨水融到一处,霎时间便是不忍,将双唇抿得发白,犹豫握住箭杆。
“少侠为何如此不惜命,倘若是无今日事,少侠依旧是八方街中贵客,钱财威势一时无二,又何苦偏偏要替不相干的人出头。”
云仲身形微微一滞,“大概是自从来了这宣化城与八方街,终日所见,都是那等看不惯的事,打心眼觉得厌烦,便寻思着要改变一番,怎奈能浅力微,便只好由此处下手,本就是有些自私的念头存在其中,姑娘不责怪,已经是感激。”
乔兰晓得少年的念头,而云仲也是知晓乔兰心思。
于是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人,今日冒连天箭雨,也要走出这座城去。
“汀兰姑娘原本不也想离去,为何今日不见?”
血水迸溅,箭杆抽将出来,上头血水险些染红女子衣裙,后者稳过好一阵心神,才是颤声开口,“兴许是她仍旧不曾明白自个儿心意,也或许是从未见过今日这等阵势,我等终归是俗世之间寻常女子,不曾见过眼下场面,难胜过心头怯意。”
云仲点了点头,将身形挺直,不曾再多说什么,而是微微蹙眉望向李紫境。
而李紫境也晓得少年想说什么,将折扇重新展开,挑起嘴角来。
“能由城主手上带来如此数目军卒,也算是本街主的本事,本就不可调和的事,又为何要留手?江湖里头很多人说是道义当先,可并非是江湖人,更不属那等爱惜皮毛的清高人,使何等手段,又为何要循规蹈矩,迎合你的心思?”
可李紫境没想到少年听闻此话过后,只是淡然点了点头,像本就是理所当然一般平淡开口,“也对,街主话说得不错,本就有这等本事,何苦非要遵循江湖上那套极假的说辞,眼见八方街根基为我所动,损耗街主多年心血,又岂能事事都要讲究个规矩,能胜便是最好,又何苦将道义挂在嘴边。立场不同,街主说服不得在下,在下也没法子同街主讲那些老生常谈的仁义,一个是身无长处的江湖人,一个是精于世事的生意人,对错尚且不论,本心都是不同。”
李紫境没搭茬,只是折扇摆动放缓。
宣化城飞檐,同颐章大多富庶地界飞檐,也是相差无几,雨水才停,积水顺飞檐走低,滴滴串珠落在青石路上。
两枚雨滴相继落下的时节,李紫境身形无声无息由少年身后显现,一拳将少年打到对街铺面当中,门户炸碎,木屑纷飞。
而男子身形不停,瞬息晃动,再是将踢到街心正中,犹如纸鸢短线,摇摇摆摆,而后狠狠踏到少年后心处,生生踏碎下方青石,骤然炸开数缕血花,随未涸雨水散开,旋即双拳不停,接连无数拳朝少年腰背压落,迸溅碎石一时腾空。
直至盏茶功夫过后,李紫境才抽回拳来,吐出口气来,蹲在少年身侧,狞笑不已。
“我生平最恨的便是你这等人,分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江湖人,不过身手略微高明了些,就成天想着将整座世间背在身上,就凭你也能背得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终日想着替人世间的苦命人说上两句公道话,做几件仁义事。我都做不得,你为何就能做得。”
深坑之中的少年并未应声,大抵是遭遇这阵怒涛狂澜似的拳头,已然砸碎心脉,半晌也不曾有丁点动静,血水很快便将足有六七指深浅的坑洞,填起小半,腕间黄绳亦是血染。
而蹲在一旁的李紫境分明是极怒,瞧见血水渗出过后,面皮却是瞬息流露出些许凄哀意味,而后再度变为狰狞,哭哭笑笑,形如疯癫。
长街之外,有位女子背着枚瞧着便奇重的行囊,怯生生望向四周空旷长街,听闻此处震响,小心翼翼踏上街来,旋即便是望见乔兰,很是欢愉招招手,朝乔兰方向而来。
大抵是距离极远,女子不曾看见乔兰此刻面容,惊骇哀恸,分明是咬牙忍得,泪水仍旧止不住淌落,浑身似是筛糠一般颤将起来。
而李紫境却似是耳力奇好,相隔一整条街距离,起身回过头来,正好瞧见那位女子朝乔兰跑来,狞笑两声,喃喃自语,“既是今日杀心顿起,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也是杀,怪就怪这小子偏要触霉头,可怨不得我。”
坑洞之中有一只手颤颤巍巍伸出,分明方才被踩断大半骨头,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道,死死握住李紫境脚踝。
于是男子面皮猛然抽动起来,无声转过身去,顺势拧断了那少年右臂。
而匍匐到地上的少年,分明面皮上尽是血水,已然有一眼难以睁开,却还是强行抬起头来,朝李紫境咧嘴,缓缓笑将起来。
似乎是从碎石里绽开朵叶片参差丑鄙的雏菊来,血肉模糊,笑意反而张狂恣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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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孑然一身,只借双拳
淅淅沥沥血水沾染少年满袖,尚由打唇齿当中不停淌出,起初似是涓涓细流,而后便是越发壮大,且时常吐出几口淤血来,模样相当凄惨。
李紫境愤恨意味奇浓,朝少年胸口处又是足足踏上几十回,神情更迭数次,到头来依旧狰狞。
时至如今,云仲身负重创,除却箭雨贯体之外,最重几处伤势便是李紫境所留,连云仲自个儿也是从未想过,虽说早就猜着这位八方街街主身手高明,却是当真没想到,这位李紫境来头竟是如此大,就由打方才出手时节,身形瞬息闪逝,便知晓起码便是有足足三境修为,灵犀一动,踏空走影,虽不见其余法门,可就凭方才那等瞬息身形,就可窥见一二,兴许比起三境,还要高上一层楼。
搁在平日里黄龙不曾沉眠的时节,云仲倒当真算不得苦恼,最不济黄龙神通频出,哪怕是李紫境境界再高上一层楼,也可支撑上一阵,不见得取胜,起码也可找寻出自保的手段,但眼下黄龙分明是无动于衷,任凭如何催动,仍旧是犹如条再寻常不过的黄绳,踏实缚到手腕当中,任由血水染得猩红,尚无丁点动静。仅是方才片刻之间,挨过数十近百拳脚,云仲胸膛主骨便是破损大半,如今即便喘息二三,也觉痛楚揪心,九成是断骨骨茬戳进皮肉脏腑,痛痒难忍,右臂生生为李紫境折去,难运半点力气。
入江湖来,大小负创不晓得多少回,可距鬼门关最近的一回,恐怕便是眼下。
李紫境面无表情瞧着血水碎石当中匍匐少年,后者面皮分明已是破损多地,连喘息都是小心,并不敢使丝毫力气,可还是咧开嘴来,很是张狂笑起来,于是又将少年踢得仰面朝天,将靴底搁在少年胸口地界,并不似方才那般运力,反而是缓缓压下。骨肉撕声一如裂帛,少年唇边血水淌落更多,已是难以止住,很快又是蔓延开来五六步,两眼失神,但还是隐约能望见些许狞笑。
早年时李紫境也曾见过江湖人,毕竟许多江湖当中帮派生意做得不小,里头身居高位的舵主堂主,并没有半点江湖武夫的模样,反而是穿锦裹绣,出行时节宝马香车,同那等帮派当中面皮脏污的寻常帮众,恰如云泥,且最是晓得应当如何做生意。下头帮众终日吆喝着什么仗义疏财,弟兄情意,可当真是见着取财的时节,纷纷是寸步不让,即便是区区几两银钱,也得吵得不可开交,到头来竟是有许多反目成仇,动起兵刃的。
可李紫境从没见过如眼前垂死少年这等江湖人。
说是生来便少生了一魂三魄,灵智不曾开,少年却很是晓得礼数规矩,言谈话语,举止动作更是滴水不漏,就连八方街中许多平日眼界极高明的富贵人,同这位少年交谈寒暄几句,都觉得这位明面上乃是凭身手功夫过活的江湖少侠,其实少年老成,不论心性还是言谈举措,都是要比起年岁不知沉稳周到多少,乃至有几位见过云仲交谈一阵过后,总要将自家那游手好闲的儿郎,好生骂上一通。
但越是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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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少年为人极好,越是发觉那少年并不畏死,李紫境神情当中狰狞冷寂,便是要浓厚一分,到头来竟是不再出手,居高临下,朝少年眉心当中点过一指。
“昴日官的本事,我从来便是不稀罕,只不过是群觉得能凭自个儿本事,令天下安生的糊涂人。”
“今日让你早些身入黄泉,未免有些无趣,许多人都说是诛心为上,今日便就试试,倘若将你心思也一并磨灭个干干净净,你云仲可否还能临近身死的时节,展露零星笑颜。”
李紫境从始至终,神情都是怪异得很,时而面露悲切不忍,时而狞笑跋扈,而正是这番话说罢过后,神情出奇平静,瞥过两眼街外那位举步不前的女子,不曾出手,而是将那一指伸出,丝丝流光滚落下来,千条万条雾绦悬于少年那张已然瞧不出丁点清秀的面皮之上,骤然化入浑身。
云仲自然晓得,李紫境如今施展的乃是门神通法门,但纵使是勉强睁开眼来,不过是望见茫茫云雾如霜如霭,顷刻灌入周身,两眼渐渐合起,再难支撑。
瞥见少年使出剩余力道要张嘴说些什么,李紫境反而很是鄙夷,使折扇将云仲血肉模糊两眼合上,旋即很是嫌弃,使少年黑衣衣角擦拭扇面,却无论如何都擦不净血迹。
“甭费劲了,饶是你来历莫测,身在此间,也照旧是无人来援,临行前好生将此事看毕,也好休做个糊涂鬼。”
男子怔怔出神,似乎并不忧心方才显露神通,会使得城中泛起何等波澜,只是自行起身,走到那头怒目圆睁的青牛身边十步处,舒坦坐在飞檐之下,将折扇插入腰间玉带当中,浑然不顾白衣之上蹭得些许花红色,如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同那位浑身战栗的女子闲聊,轻声细语出言,“说句实话,当初将那些女子收入楼中所耗费的银钱,如今身在百琼楼的女子,大多已然是偿还清了,且有好些位,实则已然多赚取了数倍,尤其是两位身在最高一层楼的女子,几年来生意最好,没准所赚取的银钱,已然足够抵过数十倍,于情于理,我这当楼主的,应当放人归去才是。”
“但就算是八方街街主名声近些年极为响亮,到头来也不过是个不入上三流的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心头就断然没有雪中送炭的道理,明明晓得是趁人之危,但也不得不做此等下作事。”
李紫境抬头打量打量低头轻颤的乔兰,无缘无故勾唇微笑,“乔兰姑娘可晓得,八方街除却住户之外,还有多少人盼着每月月末那点堪称微末的饷钱?仅是街内便足足数百位,街外更是数十倍于街中,算上那些铺面生意之中的伙计下人,走商行商的脚夫镖师镖头,连我也不晓得究竟是要有多少人,需靠我养活家中人,不至于隆冬时节无银钱添衣,不至于三伏天时仍着旧袄,馋酒可饮,饥时得食。”
“生意人说到头来,起初并无忌讳之处,赚银钱不丢人,也就自然不会在意什么手段。兴许旁人起家过后,总要爱惜羽翼,可我这街主也是由打泥塘当中爬将出来的寻常人,若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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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使尽手段,莫说是如今坐拥八方街与万贯家财,恐怕已然沦为路边野狗果腹腐肉,连筋骨都要被乌鹊寒鸦啄食得干净惨白,又怎会去爱惜这身本就脏污羽衣。”
又是好一阵闭口无言,李紫境面皮由红变白,而后嘿嘿笑了两声。
“百琼楼生意做得极大,真不缺一两人,不过规矩便是规矩,我立的规矩,要是真让那小子破了,那这座百琼楼,与别处的百琼楼,又应当如何去管,谁人都盘算着无需遵循规矩,都想着脱身,生意便不再是生意。”
云仲迷迷蒙蒙合上两眼,不过随即便是又睁开两眼,四下里观瞧,却是心生熟悉。
想当初虹桥上头那位老者来时,亦是这等情形,周遭浓雾遮掩,由打身前左右滚滚而去,忽而复回,一时觉身不立天地,乘风自在难束己身。眼下虽是难说究竟是神魂临散时虚境,还是那等玄之又玄假境,少年总归是叹息一声,终是将方才浑身剔骨痛楚搁下,难得深深吐出口气来。
如今才晓得有黄龙傍身时节,进退无忧,心头总是有底气,而今黄龙不出,却当真是不晓得能凭何物同人争个短长。凡夫俗子,寻常刀剑,又如何同修行人比个高低,纵是以命相抵,到头也是收效甚微,白白折去性命,本就是人世间听来不舒坦,但人人都心中有数的常理,可不曾走到这般境地的时节,谁都是难以想到如今情形。
想到此处,云仲却是无奈耸耸肩头,自顾念叨,“起先还真以为是自个儿胆气渐壮,身在宣化城中无论是遇上谁人,都觉得起码可保全自身,眼下看来还是占了黄龙的便宜,如今却是狠狠吃过回瘪,不认也得认。”
云雾渐稀,而云仲也是难得浑身痛楚尽消,摇摇摆摆由云头之上迈步而下,周遭罡风狂涌,衣衫翻动,不过几时便已是缓缓落到山中,饶有兴致观瞧四周,浑然不似是那等将死之人。
城外有位年轻人。
将磨损到可见白骨的拳尖前那人推开,壮硕身形缓缓倒将下来,且不忘朝那莽汉身上啐过一口,放声大笑,浑然不顾周身重伤堆叠。
韦沪舟终究是凭一人之力,生把汉子前胸打得塌陷,最末一拳不偏不倚轰到面门之上,老茧横陈右拳,险些陷到汉子面皮里头,而汉子手中始终握住的那柄长刀,临倒时节,依旧紧紧握到手中。
周遭鸦雀无声。
谁人也不曾数清韦沪舟混身上下挨过多少刀,更是不乏那些位武人伺机偷袭得手所添伤痕,可那位八方街中小二,就硬是抵住浑身伤势,一拳又是一拳,夯铁捶金一般,将那位瞧来身形足足高过两三头的莽汉打得僵死过去,再无动静。
而那位满脸血花的年轻人,有意无意看了眼城内,咧开嘴来,露出如若搽朱的牙来,耀武扬威似放声大笑。
未入江湖嚣狂逞威,只借双拳群敌俯首。
当是生来一大快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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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七章 恶犬
李紫境从小就是个孤苦人,从少年时听同乡中人便是说起过,当年自个儿双亲尚在时候,同乡老者便是劝诫过,千万莫要觉得趁自个儿年富力强的时节生儿生女,图日后自家儿郎能走出这等穷乡僻壤的地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好将自个儿从这等同冤狱鬼焦土的地界当中提携出去,享几日清福。可两人并未听进耳中,仍旧是决绝将李紫境保将下来,将本就微薄粮米,尽数留与尚且年幼的李紫境,虽说日子清苦贫寒,时常是不得饱食,却也可勉强度日。
但唯独有一点,两人不曾想得仔细,那便是此间并不属那等沃土地,连年常有灾厄,本就已是贫寒至极,每载下来难有饱足的时辰,倘若是逢灾时节,遍地饿殍,早已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李紫境方才六七岁时节,村落周遭八百里受灾,起因乃是接连百日不见日头,清晨至夜里,丁点日光也无,近乎是整整数月之间,出门时节也需灯火,伸手难见五指,草木不生,更莫说田中秧苗,生生烂到田中,更是使得村落当中十户九空,连同村内外十几里树皮嫩草,或是那等还算殷实人家的耕牛,也尽数被饿到已然失却神智的乡间人吃了个空荡,除却浮土之外,无物果腹。百来日时节,原本近千口村落,足足饿死数百户人家,十不存一,尤其是那等老弱妇孺,倘若是家中尚有点零星余粮,走漏风声,则是必定要被许多闻讯而来,已然是行事肆无忌惮的壮年汉子抢了去,夺去余粮,而后打个生死。
平日里皆是和善乡邻,此间远近内外都素有善名,可当真遇上这般大难,人人都只顾自保,为一两米都是要抢出人命来,乃至于有些已然饿到发狂的汉子,都是将两眼望向村中老幼,起初倒还是有几分人性存留,可真已饿得周身清瘦数十斤,且肿胀上两三圈的时节,似乎这等所谓人性,也变得不值钱了起来。
可李紫境直到许多年之后,才晓得一件事,遇上灾祸的时节,最容易杀人的并不是那等饥肠辘辘抛却人性的汉子,而是路边饿殍死后数日所遗留下的瘟疫。
百日不见日光,千里受灾。
仅一地村落就近乎是无人存活下来,又何况是周遭几千里,运气还算尚可的,落在受灾边缘地界的乡民,总能携老幼逃难,去到别处,虽说背井离乡,但起码能保留下来一条性命,可那些位距离外头无灾地界的,总不愿背井离乡,待到村落当中无半粒米下炊,连树皮都是啃得光秃时,再想逃出此间,早就悔之已晚。
于是不过是两月之间,饿殍已然堆满整座村落。起初时节,因是李紫境双亲平素便是节俭,时常将粮米积攒下许多来,生怕是饿着尚且年幼的李紫境,所以相较之下,比起村中旁人,尚要撑得久些,况且李紫境其父,年少时节也曾习武,故而村中那些位饥肠辘辘汉子,并不敢前来此间胡作非为,抢掠作恶。但就算是余粮比起同村中人丰厚些许,也是照旧撑不得如此多得时日,起初还可勉强应付,到头来亦是免不得忍饥挨饿。
大灾第三月末尾时节,李紫境双亲携李紫境走到距村数百里的时节,染上瘟疫,起初倒不曾在意,只当是饥饿过多时日,并未留心,不过两三日后便是咳喘,周身涌起无数血点来,且时常咳出血来,便知晓自个儿乃是染上瘟疫,便只好是每日将零星树皮草根,远远扔到李紫境手上,并不敢走到近前。
不出十日,李紫境便再也不曾接着从双亲手上送来的树皮草茎。
顺路还有许多逃难之人,纷纷走上前来,借着火光,尚且年少的李紫境将人们欣喜贪婪神情,看得很是分明。
始终落在李紫境身上的云仲,也是看得分明。
谁人都不晓得,这位仅有六七岁的孩童,由打地上捡起数枚碎石,将两根硬木削尖,守到双亲土坟前头,始终恶狠狠盯着犹如潮水一般的逃荒人,像极了一条恶犬,足足有数日滴水不饮,粒米未进。
大灾就在孩童昏昏沉沉,一日醒转不过一炷香时辰的时节,骤然消除,天上再度有日光浮现的时节,逃难之人终似乎是大梦初醒,朝身前左右素不相识之人大笑不止,到头来却是哭出声来,悲切嚎哭响彻四野,可究竟是庆幸自个儿熬将下来,还是出于失却亲友苦楚,亦或者是伤怀自个儿已然失却的人性,谁人都不曾知晓。
李紫境昏昏沉沉将死时节,被一家富庶人带去,一来是因面相生得极好,二来便是因那位富庶人,本就是出名的善人,听闻这孩童替死去双亲在此苦守多日,当即便是动起恻隐之心,旋即便是将李紫境接到家中,收为自家儿郎的书童。
虽是下人,可李紫境依然很是尽责,每日便是陪那位公子读书,本就是年纪相仿,虽李紫境大多时节都是沉默寡言,可依旧是与这户人家,相处得极好,更是与那位公子无话不谈。
云仲亦是知晓,因为借少年两眼看去,那些位逃难之人的面孔大都模糊至极,唯独是自家双亲与这位公子的模样,记得很是清楚分明。
“我家乃是生意人,可又不是生意人,听父亲说这些年来敛财无数,走的乃是后山小径,但从来没听过,究竟是凭甚敛财,待到你我年岁到的时节,咱可要一并前去瞧瞧,我爹到底是吹嘘,还是确有其事。”
每每那位和善公子如此言语的时节,李紫境通常便是撇撇嘴,将研墨两手停下,憨厚笑道,“公子不曾有那等做生意的天资,就连市井当中笔墨的价钱,都是不晓得个大概,如是我有心,必定要从中扣除些,留待日后娶妻用,想来公子也是瞧不出半点异处。”
“你有,”公子嗤之以鼻,“要当真日后你成了位不得了的生意人,恨不得将家中摆设皆换为金银玉瑙,还莫忘提携我这位不学无术的旧友。”而李紫境倒的确是有几分做生意的能耐,每月月俸钱虽说算不得多,可依旧喜好空闲时节,外出同人做生意,耗费微末价钱购置下几枚稀罕物件,而后便同城中几位家中殷实的公子,换多几成价钱,一来二去,倒是也攒下不少银钱。
李紫境瞧着银钱喜笑颜开,云仲也是微微流露出些许笑意。
很快便是数载匆匆而过,公子接手家中生意,头一桩生意,公子携李紫境外出,两人共乘一架马车,却是朝北而去。
仍旧是一处受灾地界。
公子神情复杂望向浑身压制不住战栗的李紫境,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来。
原来富贵人家戏称为后山小径的生意,便是将各地官府调拨的粮饷,收到自个儿手上,当年李紫境所在的那处村落,也是那位生意人做的手脚,将官府拨下的钱财粮米,尽数收归囊中。
回府过后,李紫境害了急病,大病足有半载,那位公子上门多次,可踏入门里的时节少之又少。
病疾初愈的时节,李紫境由打病榻之中坐起身来,头一件事却是将眉眼抬起,静静望着不知何时已然站在眼前的云仲,微微笑道。
“这便是李紫境的前半生,双亲早故,多年来以为是过得安生下来,却没曾想到头来,如此多年下来积攒无数欢愉,到头来却尽数变为千斤重担,压得喘息不得,险些横死与病榻之中。”
“往后那些年月,李紫境就不再是李紫境,而是变成一位手腕刚强,本事过人的能人,名更换过数度,最后的名头,就是八方街街主。”年轻的李紫境眉眼平和,神情也是自然,朝云仲缓缓道来,“换成是我,我也会与你一般选择,百琼楼中那些位女子,大多是实在无谋生的法子,自愿留在楼中,可乔兰汀兰,却是实打实的八方街街主指使下人作恶,不得不委身楼中。”
云仲蹙眉,望着眼前病容未去,却是一脸平和的李紫境,终究还是不曾想清其中古怪。
而李紫境也是知晓,摇头叹息,“我与少侠讲一件事,你便会知晓其中大概,置身此间也的确是我施展的手段,但可惜能撑到何时,在下也不知。”
李紫境同云仲讲起,说是古时有头走兽,人首蛇身,原本性情温良,从无害人心思,可后为旁人所害,天上仙家不忍,故是令其死而复生,不知为何性情大变,顽劣凶残,尤喜食人,形如龙首牛身,马足人面,为祸四方,后便为仙家所除,魂魄游无定处,喜依附于人。
“在下本就无德,可仍要在此拜托少侠一件事,我与那走兽皆是知晓,少侠身中有钓魂物件,如若是能施展开来神通法门,可否替在下将此恶兽除去。”
“即便是连同在下性命一并收去,也是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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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八章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尚且少年的李紫境脱口说出钓魂物件的时节,云仲瞬息便是心有所悟,原本走入南公山腹时,除却那匹花色杂乱的劣马与手腕黄绳,剑不曾携,银不曾带,除却此二物之外,孑然一身,就连碧空游都是连带佩剑,一并交予自家师父,当下就猜到个八九分。
当初颜贾清还未出南公山半步的时节,恐怕生平所嗜除却酒水以外,就是痛饮至酩酊大醉的节骨眼,拎着枚黄绳前去山外溪涧之中垂钓,黄绳无钩也无杆撑起,若是要想钓着水中鱼虾,饶是那等常年置身溪江里头谋生的老钓夫,都尚且算在无米炊,却是偏偏乐此不疲,屡屡失手,第二日学堂散去,又是哼唱不知从哪处学来的怪腔小调,前去溪中垂钓。
而今看来,恐怕使黄龙垂钓鱼鳅这等在旁人看来暴殄天物的行径,倒真可找寻些玄妙处。
“力浅势微,要真是如今能催动起着尾黄龙,便断然不至于落到此番境地,入江湖起,好像还从未吃过如此亏,单论体魄负创,这回算在最重。”云仲摇头,也并不藏掖,无奈笑道,“按李兄言语,那走兽与兄台已然是不分你我,两两唇亡齿寒,恐怕纵使是黄龙神通多变,也未必能将二者剥离开来,倘若如今黄龙为我所用,又怎好出手。”
病榻上的李紫境,五官面皮同街中那位出手极为狠戾,且神情时常变幻的八方街街主并无多少不同,但如今虽是恶疾初愈,但神情却比起后者多出许多生气来,听闻云仲出言,叹气答来,“也不同少侠隐瞒,毕竟是那等古典野史都难寻出只言片语的古时恶兽,说句不掺虚情假意的话,饶是寻常狐狼无意之中触及了神通,直在人世间飘荡过不知千万载年头,本事也非常人可揣测。自打这邪兽入体附魄时,在下原本神智就已然剩余不多,虽说明面上依旧能抗衡一二,但实则却是外强中干,仅余如今此间虚境中这点微末本心,其余已是尽数被那恶兽夺去,再无回天之力。”
“不过墨入水时,水亦染墨,在下却是知晓,这位恶兽胸前两指下乃是命门,大概便是当年教旁人斩杀时节,落下的旧伤疾,倘若少侠可催动那钓魂物伤及此地,未免就无取胜的门路。”
李紫境沉吟片刻,还是将言语皆尽道出,正色看向眼前的黑衣云仲。
“停足尘世不知多少载,始终不得解,倒是因此恶兽惹出许多死伤,今日断腕,即便身死道消,并无惧意。”
云仲瞅着病榻之中的李紫境,后者定定望着眼前少年,直到过了两三息后,云仲才是轻声开口。
“当年双亲辞世,如今可曾忘却?”
本应当是极其不敬重的言语,云仲说得却很是平淡,连眼皮都不曾多抬几分,环视四周,微微点头道了声好家当。
李紫境许久也不曾应答,两眼朝屋顶望去,哀恸意味停留极短,一闪而逝,难瞧得分明。
“兄台恕罪,既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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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作答,那容在下换一问,知晓那位公子家中,便是靠扣去抵灾粮米银钱起家一事过后,可曾有恨意暴涨,恨不得当即便是那位瞧来道貌岸然的善人剐上个千百刀,方可解心头恨意?”
李紫境咬牙,可旋即又是颓唐靠到床榻头前,“既是开诚布公,告知少侠也无妨,此间虚境到此便理应戛然而止,但其实不过几月功夫,我便将府中掺染此事上下人,尽数杀了个干净,手段皆是无丁点人性,如今想来,都是清晰得紧。”
“我非圣贤,焉能不生半点恨意,且的的确确如少侠所言,恨不得将已然垂垂老矣的那位善人,刮上个千百刀,才可略微平息胸中气。”李紫境胸膛起伏,终究是面皮扭曲,狠狠吐出句话来,“其实各地官府衙门,也不曾调运来多少余粮,这方天下,除却那等常年不生灾厄,受昴日官看重的地界之外,时常便要生出这等灾祸来,故而就算是开仓放粮,周遭各地也不见得能使得饥民人人都能饮上一碗米汤,可谁又能说,得了粮米的就一定不会是我家中双亲?这些位无辜受难的百姓流民,难道就是都该死?!”
说到最末两句,原本还是满面病容的李紫境,已是须发皆张,两眼血红,许久也不曾将气息喘匀。
“大病初愈,别动了肝火,”云仲宽慰,不过旋即才想起此地本就是虚境,于是便止住说下去的心思,冲李紫境拱拱手,“方才两三言,归根到底都是为试探兄台,道理也很简单,如若当真是世间人,不论过去多少年岁,当年大恨总不会忘却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沦落到自个儿不可做主的地步,起因也是心头恨怨难消,才招惹来那等恶兽入主。世上人总习惯说,万事有因果,倘若李紫境当初不曾生出如此深重的怨恨,自然也就不会招惹来那等游魂野鬼,但却忘了还是无辜之人最多,并不是那等遇祸之人都是自作自受,换成旁人,又有几人能摆摆两手,将此事抛在脑后,说这话的,才是当真猪狗不如。”
周遭云雾愈发浓将起来,云仲挥手,却始终也拂不干净,于是朝尚置身病榻当中的李紫境高声留下两句话,身形却是随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狂风,摇摇晃晃,再归人间。
黄龙摇头摆尾震开铁扇,回头望了眼好容易由乱石堆中抬起头来的云仲,目露讥讽,不过并不曾敢分神,连忙身形闪动,让过扇面中所携的烁烁明光,盘于少年肩头。
仅是扇面扫去,白衣李紫境身前,青石路刹那崩陷,形如破竹,明光升腾,杀出数十丈去,入地八九寸。
饶是剑气也难撄。
云仲周身血水大抵止住,八成便是黄龙运起什么足夺造化神通来,原本十丈身形,如今也是折去近半,双目盯住眼前白衣街主,似乎很是纳闷天底下何时又蹿出位如此高手来,不过依旧是须发皆张,森寒獠牙展露。
即便血水止住,早已扭转寸断臂骨也可照旧使唤,云仲仍旧是目眩,捻指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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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阵起,这才略微缓和些,拍打拍打黄龙后颈,咧嘴笑了笑,并不去管黄龙鄙夷神情瞬息递至,而是慢之又慢走到那柄长刀前,握住刀柄。
以往最是容易不过的举动,眼下锥心刺骨。
“那人跟我说最好是将你除个干净,苦命人说的话,往往不曾应验,今儿个试试。”
刀光可炽盛到何等地步,连立身场中的李紫境,都是双目微微缩起。
入江湖多载,云仲最先练的本就是快剑,所以这挂刀光,须臾已至,未曾留有片刻喘息功夫,反而一袭黑衣教血水尽然的云仲,这一刀并不曾蓄势,更是不曾如少年时节所瞧画本书卷当中那般,需得正色豪气叫出什么顶顶好听的招数,只是再容易不过的一刀递出。
如意如意,如我心意。
一刀破开铁扇扇面,撞退李紫境十步,双足陷入青石路中整整两寸,突兀生沟壑。
李紫境才抬头时,又是接连三五道刀光,叠势而来,凭周身金光艰难抵住半数,而后便挨得瓷实,再倒退出近乎百步,嘴角血溢。
原本颓势败相尽显的云仲,仅是站起身来握住刀柄,都已是受锥心刺骨痛楚,但眼下刀光连绵如潮水,海波圆月,竟也分毫无滞。
而李紫境身前多出数道深可见骨刀伤过后,也是不再凭扇面破损的折扇应对,通体金光流转,生生化出百来兵刃,携而同游,同云仲递出刀光拼到一处,步步紧逼。至少年仅十步时,云仲却是单手掂刀,不再递出似是不绝刀光,单手叩指,原本携百件金光所化兵戈无前而来的李紫境,恰好踏入阵中,青石尽化淤泥,随后蔓上后者浑身,残雨化锏,直冲经穴,连方才未散刀光,与白衣腰间残破扇骨,一并攻杀而去。
自上南公,云仲瞧过许多回柳倾叩指,阵外寻常如初,阵内物换星移,万物可用,理所当然便觉欢心,奈何天资尚不如意,入阵道一途更是极晚,然半载之间无剑可修,却是阴差阳错观宅邸花木修出阵来。
藏锋半载,而今齐出。
饶是李紫境修为高深,突兀之间踏入阵中,亦是神情变幻,可霎时为雨锏石藤所制,身形定至原处,并未挣开束缚。一来是因阵法横生,瞬息入局,二来便因黄龙虽势不在顶,依旧是倾力相助,接连吐入阵中数道风火,一时难敌。
但正是紧要时节,周遭楼宇当中,大抵是从未见过神通的军卒终是回过神来,眼见得那黑衣少年再度起身,当下便是将弩弦绷起,朝场中那分明应当身死数度的少年射去。
一道身形突兀挡到少年身前。
弩势远快过弓,瞬息落到皮肉当中声响,像是镰锄割去秋后粟麦,瞬息几十枚箭羽贯入皮肉,快到云仲都不曾腾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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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九章 夜照霜
身在当初江湖,控弦操弓兵卒军甲,尚不在少数,而宣化城中这等持弩军卒,云仲倒的确不曾瞧着过几回,如何说来,弩机力道都是远胜强弓,故而今日接连吃得苦头,凡箭出后势大力沉,足足镶入青石路中数指,来势又岂能拖沓,实在难以躲闪。
而云仲望得真切,头一位挡在身前的,却是那位高挽云鬓的汀兰,而当着是身躯为弓弩贯入的,却是后来先至的乔兰。
也正是须臾之间,眼前身在阵中分明已经为阵中水火雨石的所困的李紫境,嘴角笑意顿生。
云仲置身江湖年头不浅,起初倒是不擅设局,只以手中剑对敌,胜或是不胜,皆系在剑术功夫高低,或是修为深浅,少有使计的时节。一因自打入南公山来除却静心修剑,打磨境界外并无太多手段,阵法难修,更何况接二连三负创遇灾,修为尚且停足不前,又何况分出多少功夫前去精修阵法,好在是身在颐章京城时节,由那位拳术极为高明的凌老手上接过一路内家拳,这才使得对敌手段有所增添。二来才是剑客心思,任敌手本领无数,仅单剑破之,历来就是江湖内外习剑之人毕生所追,水长海阔一苇渡之,才算是最为豪迈顺意的大自在。
可惜眼下弃剑,且莫说是单借剑术难以取胜,身间内外修为,也是低落至极,几载功夫死死落在二境,递出剑气刀芒,且要依靠黄龙身中内气,对上这位兴许要有四境高矮的李紫境,当然难有取胜的道理。
乔兰今日衣衫素白,生凭己身阻挡十几枚箭羽,当下便是衣衫尽染,绽开大片嫣红色,倒于汀兰怀中,眉头微皱,却是难得流露出些笑意。
“早晓得那封家书是寄与你的,原本已觉得习惯了身在泥塘的滋味,瞧罢那封家书,却不知怎得中邪,偏想着要将你也一并携出城去。我早已没有什么念头,家中尚无一人存世,可你却是不同。”
不顾乔兰惊悲交集当下涕泪横流,一身红衣的乔兰却显得很是平静,“都说是如何活法皆是一世,但这话在我听来,相当荒唐,此地天下人间,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让步再三,不过唯独有一件事不可让,那便是能由己心思选个活法。”
说罢乔兰沉默片刻,望望身上箭羽,“我欠百琼楼的,早就已经还清了,还请少侠代我将汀兰携出外去,选个自己中意的活法。”
云仲掌中刀光再涨。
女子话音落时,周遭楼宇寸断,烟尘石瓦尽起,李紫境由城主府中携来控弩军卒,尽数埋入碎石当中,一刀递出,足足耗费两寸黄龙。
“内气留下,去找牛衣巷里那位孙掌柜,如今能留下乔兰性命的,恐怕也唯有孙掌柜,”少年看了眼同样浑身悬着八九枚箭羽的青牛,“与黄龙同去,凭你体魄驮起汀兰乔兰,算不得什么费力事。”
黄龙分明很是犹豫,明眼人皆能瞧出那位白衣一己之力,便可应付自个儿与少年联手,早就不属三境中人,虽是手段见所未见,古怪得紧,但也绝非是如今云仲可一力抗衡的敌手,内气即便再充裕些,二境终究是二境,如何胜得过三境之上,乃至隐隐高过自身的李紫境。
“且去就是,撑上一炷香时辰,倒未必算难事,有一尾黄龙护着,纵使是街主先前便是布下后招,也可保无忧。”云仲握住长刀,单手叩指,可眼前大阵依旧摇摇欲坠,李紫境身在其中,不出几十息便已是破去青石束缚,将云雾打得稀薄,眼见脱身在即。
十息之后,街中震荡。
浑身衣衫已显破烂的李紫境走出阵来,身后大阵轰然倾塌。
铁扇已不再用,李紫境反是伸出双拳狞笑。
“看来那小子残存一点灵智,还是同你透露了我些许来历,不过如此也好,终究是不必始终披此皮囊,放手为之,倒是极好。”
云仲亦不回话,抬手便是刀芒过街,同白衣双拳抵到一处,瞬息便是破损,而后再度挥出两三刀芒,威势节节攀高,无前无阻,但依旧难冲开李紫境身前紧握双拳,光华流转,青光渗出六七步外,拳威极盛。
而云仲凭如今内气,也唯有递刀再递刀,不退反进,同李紫境重新站到一处,面面相对,刀却比方才更快,却始终逃不过眼前人赤手空拳将刀光震得散逸开来,形同琉璃乱洒,溅落到街心之中。
阵法难出,仅借刀光,更莫说黄龙尚未在身侧,云仲很快便是有些捉襟见肘,纵使流水剑谱当中招法尽出,刀芒远胜方才,可终究是二境,况且手中所握,亦仅是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刀,再度递出十几度过后,已显细纹,被李紫境寻出空隙,一拳打得尽碎,身形倒退十步,再度震出口猩红血水。
而李紫境并不愿给云仲丁点喘息功夫,双拳显出层层细鳞来,终究是露出些许恶兽相貌来,双足踏地时震裂青石,再度欺身近前时,拳头稳稳压在再无遮挡的少年胸前,而后再耸肩头,力道如潮,将少年身形掀出百十步去,砸到宣化城门不远处镂蟒石柱下,尘土四起,唯独能听闻云仲低微咳声。
李紫境收拳,缓步走上前来,神色却比方才还要低沉些,将朱鳞青光流转双拳敛去光华,很是惋惜。
“刚才你若是唐突出手,杀尽周遭持弩军卒,那该多好,要是杀了个干净,没准我真会放你离去,不再追究你乱我八方街的罪责。心性坚固,终究难说祸福,况且那些位控弩军卒,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人,对我与城主既然已是言听计从,让他们杀你时他们会听,找个莫须有的罪名,让他们诛杀无辜百姓时,他们也会听,又为何不该杀。”
云仲吐血不止,黄龙神通终究是治表,不过是暂且止住痛楚,可负创依旧深重,滔天力道之下,再度是伤及脏腑,抑制不住血水喷涌。
见少年眼见是难以挣动,李紫境也不急取云仲性命,反而是笑将起来,“料那李紫境也同你讲过我的底细,便不与你赘述,平白耗去许多言语,只同你讲讲,我为何被旁人所害。”
昔年天下初有,崖愚尚非恶兽,反是同世上万民交好,施神通降雨雪,护佑走兽百姓,那时节人虽不及如今这般繁茂,衣不蔽体,但却同无数飞禽走兽一并过活,同受崖愚这等生来便携神通的古兽恩德。但从来善兽恶兽便是如影逐光,恶兽更是极多,其中有恶兽只因崖愚模样同自身相仿,便使诈将崖愚骗入一处大泽当中,运神通生生溺死崖愚,虽是得天地福缘死而复生,性情却是一改往日,居大泽当中,尤好食人,且运神通为祸四方。
“所以我瞧不得世上的好人,如若是伪善,倒还可容忍些,遇上那等心性淳善不曾为世事所改的,则是恨不得挖骨摘心。”说到此处,李紫境脸上笑容又是浓厚起来,只是如何看来,都是阴狠毒辣,“这便是为何我方才要遣军卒放箭,便是因为知晓你们这些势微之人,尤好三五成群取暖,就算不曾伤着你,那两位心性也是淳善的女娃,自然也会替你拦挡。”
“只可惜,你胜不过我,她们二人也走不到那处药铺,今日这条街道血水洗刷干净,铺上新运来的青石,百琼楼还是百琼楼,宣化城八方街,也依旧是宣化城八方街,不会有丁点变化。”
云仲没言语,其实也当真是没余力言语,专心借背后石柱撑起身子,耗费足足十几息,才缓缓坐起,咧开鲜红嘴来,笑得欢欣。
“其实苦命人就是苦命人,谁也配不上劝人从善,哪怕将自个儿的经历如实讲出来,循循善诱,旁人就一定要听,就一定有道理?终归是自己选的,在下也不能多说什么,输便是输,胜便是胜,成王败寇,才是天底下的常态。”
李紫境一怔,旋即点头,“是这么个说法,可你还有几分力?没那尾黄龙,凭甚取胜。”
云仲靠到石柱处,费力咽下口吐出淤血。
“我曾同天下江湖,借剑几载,由师父的剑招,借到那些位宗师高手独到剑术,而后又是得流水剑谱,不见得能得其神意八九,许多不过浅尝辄止,到头也难言高低,唯独晓得还不曾有自个儿的神意剑术。”
“仅剩下一剑的余力,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李紫境也是笑笑,双拳青光再涌。
“来来来,且教我看个分明。”
于是嘴角带血的云仲,很平静地将手掌抬起,低声吐出两字。
“走云。”
无波无澜,并无什么物件由少年手上腾空,而天外云朵渐乱,雨后长天,白云连瀑不知几百里,纷纷见惊惶,瞬息崩碎成无数碎云。
“夜照霜。”
天地之间有长啸声。
李紫境猛然砸到青石路上,脊背摧垮无数青石,似是狂风过路,毁去整条长街,牢牢钉到一处楼宇矮墙脚下。
剑风随后而来,滚石走沙。
天上白云扯出一线,锋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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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章 如释重负
李紫境似乎很是困惑,于是好容易缓将过来之后,神色也是狐疑。
明明是那位少年早已是难以为继,仅是胸前骨肉早就已近乎皆折,这等伤势莫说落在寻常人身上,就算是那些位早已修行有成的昴日官,浑身遇挫多处,折去一臂且近半身骨碎,亦不见得尚有站起的本事,何况在李紫境看来,云仲由打那条黄龙处所借气机,断然算不得凝练,乃至于有些驳杂,远不如寻常昴日官那般境界,却偏偏是递了这么一式堪称绝妙的剑气。
所以白衣李紫境在望向胸前那抔血花的时候,面色更加古怪。
除却潺潺血水之外,空无一物。
云仲扶石柱起身,捂住口鼻,拖着千疮百孔身子,缓缓往街口而去,走过方才躺倒的深坑,走过被剑气毁去七七八八的青石路,步履蹒跚,还是有许多血水从指缝中淌出,滴滴落在街中,落在足底留下的血印里。
仅仅是一条算不得很长的长街,云仲走了近乎两盏茶光景,才在李紫境身前停下,席地而坐,好容易喘息片刻,瞧瞧自个儿断臂,又瞧瞧胸前,黄龙所使神通也不过是暂且抑住痛楚,而今便犹如大潮褪去,一时苦痛齐来。
“小子,使剑气不使剑?”反而是李紫境先开口,脸色还是狐疑,身形却依旧难以挣动半点,蹙眉问起。
云仲很是费力才盘起双膝,刚要笑笑,前胸背后痛楚袭来,只得将面皮上头浅淡笑意收起,改为个相当别扭的神情,虚弱开口,“甭一口一个小子,若是按岁数定,我得叫你句老妖魔才是,况且打输打赢,岁数有屁用。”
搁在平日里,云仲倒是断然不会如此言语,只是如今痛楚齐齐涌来,实在无心思听眼前人一句一个小子后生,于是也不曾淡然言语,而是没好气答来,勉强将身形朝后仰了仰,略微解去痛意,这才缓缓道来,“那剑我也不过用过一两次,空有神意,搁在腹中瞧得见,但随经络飘摆离体过后,并无剑形,再说回来,我出的乃是剑气,将你锁在此地的本就是剑气,而非是一柄寻常佩剑。”
“走云这半招,在我看来很是稀松寻常,夜照霜这后半招倒是不差,一剑贯穿身内外,牢牢锁到此间,饶是我也难以挣扎,”李紫境毫无丁点落败气恼失落意味,表情出离平静,再也无方才狰狞相,淡淡笑道,“夜照霜这名字起得也是极好,倘若是什么都有了的人,又怎会晓得夜里月色照霜的模样,看来云少侠也是那等心细如发,且时常觉孤寂的人物,寻常江湖人,随口便是什么江湖义气,信手斩龙蛇,反而不美,败在这半招之下,输得不冤枉。”
“的确看过不止一回,但跟街主口中所言那般萧条沉寂,辛酸苦寒滋味不同,”云仲很是不以为然,慵懒道来,“夜来霜映月,天上是月,地下也是月,他乡之人,见此应当想起许多旧人旧事,再问问自个儿为何入世,为何练剑修行,分明霜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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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心头余暖,足矣慰路上风尘。”
还没等李紫境再言语,云仲手上无端浮现出条黄龙,少年皱眉,可瞧见黄龙点头,才是略微放下心来,抬手将黄龙递到李紫境眼前。
“按理说,我该叫一声前辈,以前有句话,叫做未经他人苦,何劝他人善,但既然是无数岁月前前辈愿意替人间百姓做事,在下就私以为,前辈仍旧对于这座人间,还怀有些许善念,李紫境亦是吃过许多苦,何妨饶过他一步。”
时至如今,云仲言语还是有些犹豫,可随黄龙浑身青光浮动,神情也是黯然下来,再不愿多言。
原来几日前黄龙暴起,乃至不惜朝云仲这位由颜贾清亲自定下的钓鱼郎出招,滚滚内气压入穴窍,起因就是这位街主身负恶兽,云仲自己不曾看出半分端倪,城中人与八方街中人亦是不曾瞧出端倪,唯独在李紫境口中的钓魂物黄龙,早知晓李紫境如今神魂有异,故而接连折腾云仲许久。
白衣李紫境此刻很是平静,瞥眼瞧瞧云仲,后者略微勾手,将那柄无形无影的秋湖唤回手上,旋即似游鱼入水,重新落入经络其中,悠悠然落在破损丹田处,显得很是欢欣。毕竟黄龙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囤积已久的内气灌入经络之中,当真可谓是久旱甘霖,原本已沉寂数月的秋湖,当真是拱手送予了云仲一份大礼。
“看来云少侠没说错话,果真只是剩下递出最后一剑的余力,”李紫境起身,低头看向胸前蜿蜒晕染血迹,神色突然变得很是感叹,而后抬头,略带讥诮讽刺朝云仲笑了笑,“可惜我尚有一战的余力,又为何引颈受戮,静候那条黄龙取我性命,不论是吃过多少苦头,还是为人所害,向善之心人皆有之,但我如今并不愿意去行善事,李紫境说了不算,你云仲说了也不算。”
说罢李紫境双拳之中青光再显,却无端又是消散开来。
白衣李紫境浑身颤了两颤,目光炯炯,望了云仲一眼,黄龙升腾瞬息扑到李紫境面门灵台处,张开嘴来,狠狠吸出道极长极长的青光,滚滚似雷震,声如瀑落,不出一炷香光景,便将青光由灵台中剥丝抽茧般吸扯殆尽。
方才那一眼,云仲身在那座虚境之中见过,那人曾经持着碎石尖棒守坟茔,那人也曾捏着黑灰覆满的鼻头,咬下块不知是什么走兽的腐肉,瞧得云仲辛酸不忍。
“多谢少侠搭救,可惜身无长物,并不能慷慨相赠,”李紫境再抬起头时,目光澄澈,朝云仲缓缓躬身,“八方街中不义之财,虽是极丰厚,可毕竟不是在下所有,而是那崖愚恶兽多年所积攒而来,故而不愿凭凡俗银钱送于少侠当成谢礼。”
云仲摆摆手,仅是如此举动,浑身刮骨痛楚便径直升起,还不忘勉强打趣笑道,“城外还有人等候,就不同兄台扯闲了,其实银钱咱也是不嫌弃,将大半散与周遭贫苦百姓,兄台自个儿留下些,剩余的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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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在下两三成,也是未尝不可。”
李紫境摇头。
“本就是依仗那崖愚妖力存世,究竟历经过多少年月,连在下也说不清了,只记得长河改道数十回,皇朝更迭百二次,已是沧海桑田,如今崖愚神魂已为兄台身侧黄龙收走,在下寿数,想来也剩不下一盏茶的功夫,便烟消云散,终能得个自在二字。”
每说一字,云仲神色便沉下一分。
少年心思缜密,算不得粗枝大叶,早先虚境中李紫境只字未提此事,恐怕为的便是免去云仲后顾之忧,使云仲放手为之,而今才是轻描淡写将此话说出,却是使得少年胸中火气瞬息升将起来,最后竟是满面怒容。
“早些年时,神智尚安,听闻那崖愚凭机缘得来过一枚老药,最可修补丹田等地,知晓少侠并非我这等寻常人,丹田乃是重中之重,此物便落在城外一处茅庐之后,如若是少侠伤势过重,伤愈之后,再去取用就是。”
随李紫境言语声,街心有清风拂过,于是原本容貌极为年轻的白衣街主,面皮越发苍老,到头来已然变为皱纹堆叠,老态龙钟一位老叟,艰难停直腰背,神色却越发柔和。
好像唯有这等时节,云仲才猛然想起,这位看似已然行将就木的老者,原本只不过是位失却双亲,年方十几的少年人,乃至被崖愚制住念头的时节,恐怕还未必有云仲年岁长些。可就是这么位从不曾享过人间福分的少年人,见微风袭发尾,吹出无数深邃皱纹,竟然是出奇地淡然,就像是从很早以前便知晓该有今日,非但有惧意,反倒如释重负。
无边清风袭来,瞬息街上仅余一人。
云仲望着空空荡荡街心,与几缕飞灰,霎时觉得身心皆疲。
黄龙吃得饱足,浅浅打声饱嗝,斜靠到云仲肩头地界,将自个儿全身团起,舒坦哼哼两声,呵欠二三,大概便是心说这木讷的少年总算是上道些许,难得令自个儿吃了个舒坦,也顾不上其他,索性就合上双目打起盹来。
“方才那神通,再用一回。”
拍拍正熟睡的黄龙,少年轻声道来,“凭眼下情形,如何能出城同人交手,身在此间耽搁了过久时辰,虽说信得过韦沪舟身手,也不可就这么不管不问,今日死了一位无辜的李紫境,死了许多韦沪舟的至交好友,可当真不能再死一个韦沪舟。”
黄龙听得似懂非懂,可瞧见云仲塌陷胸口,与扭曲一臂,并不愿将神通再度施展开来,连连摇头,但云仲低沉神情,还是使得黄龙微微一动,不情不愿吐出口清气,笼罩少年浑身,自个儿则是化为黄绳,裹住云仲手腕。
出城之前,黑衣的云仲回头看了一眼。
原本白衣立身处,除却清风,别无他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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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一章 他乡亦是乡
自打云仲迈入山腹之中,南公山又是平静下来,除老小云仲之外的三位徒儿,并无一人回山,柳倾身在北烟泽中,已是有接连两月无书信传回山间。吴霜虽有奇门遁甲的本事,可惜唯独卜算功夫略微逊色些,死乞白赖好容易使三五坛好酒,由打颜贾清口中撬出了些口风,说是如今北烟泽遇夏时,飞禽走兽尚且躁动,更何况是遵本性过活的妖物邪祟,更是凶顽狂躁,纵是尚未负创,也断然无暇他顾,当然无书信回返。
颜贾清曾奚落过吴霜,说你这位五境的顶顶剑才,怎却偏觉得自家弟子难以应对世上种种,难不成是觉得自个儿教的本事忒差,故而才是终日惴惴不安,不得半刻闲时。一向不待见这位颜先生的吴霜却是破天荒不曾愠怒,反而是赔笑谄媚,教前者再算算其余几位弟子如今是否立身危难当中,说是好容易迈入五境,能正经替自个儿弟子撑腰,总不能如此闲在山间,忒没意思。
有道是吃人嘴短,纵使颜贾清今日再无黄龙左右心念,嗜酒如命的老病灶也照旧是时时作祟,更何况吴霜也本就是此道中人,况且最是知晓如何由旁人地界敲些好处。抛开别处不提,仅少年入山过后这十几日,吴霜便是借替江半郎看护狼孟亭的由头,由打人家宗门当中连诓带骗,讨来足足百来坛酒水,其中不乏凭老药所制的佳酿,气得狼孟亭那位平日脾气极好的大弟子,险些破口大骂,还要暗地埋怨几句自家不靠谱的师父,怎就做了甩手掌柜,任由这位高居五境的吴霜祸害山门,却又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接连多日好酒,自然是灌得颜贾清眉开眼笑,一时也不掖藏卜算能耐,替山间这几位外出弟子逐个算起一卦,尽数告知吴霜。
这其中前半帘卦象,当属云仲最为差劲,可谓险象环生,近乎是步步皆危,尚要牵连身边人,比起三位师兄,卦面算在下下等。
但吴霜急于去讨来下半签看个分明的时节,颜贾清却又是反悔,抬手夺回下半卦,说是今日身子欠佳,酒水便饮到这,剩余下半卦象,留到自个儿觉得通体舒坦的时节,再交与吴霜,省得到头来还要落得个过河拆桥的境地,留下后半截卦象,也算有拿人的本事。不过吴霜终究是吴霜,手段极多,听闻颜贾清这番言语并不焦急,反而是将酒水皆尽藏到南公山正殿当中,差遣青鸟代为看守,若是搁在颜贾清黄龙尚在的时节,断然不至于束手无策,可眼下已是近乎卸去钓鱼郎这一重身份,自然就别无他法。
南公山上青雀虽不过掌心大小,可惜灵觉实在敏锐,且最喜昼伏夜出,白日里养足精气神,夜间守于正殿当中,饶是吴霜不曾身在此间,如若是逞凶起来,尖喙戳实皮肉,最不济也得疼上好一阵。可怜颜贾清教美酒养刁了唇舌,夜夜前去正殿当中寻思着盗酒,两日之间却无一回得手,只落得个满臂红斑,且啄破皮肉多处,也只得咬牙往肚里咽,没奈何才是服软,将后半卦象拱手送与吴霜手上。
“早就说这些青雀难惹,当年驯养时不晓得挨过多少回啄,这才好歹留下十来尾青雀,繁衍多年终留下四十九数,个顶个皆是精气神十足,能忍七日无米无水,当初还好些,而今无黄龙傍身,颜先生想去偷酒,自然是难过登天。”吴霜乐呵,展开手头那枚泛黄帛书,还没等瞧下半片卦象,先行嘲笑了一番颜贾清,好像并无忧心之意。
一旁颜贾清好容易爬上山来,额头汗水未止,便是抱起一坛好酒乐呵不已,听闻吴霜这般出言,满脸戏谑拍开泥封。
“呦,既然是如此宽心,手抖个甚?你们这些练剑的可是向来手腕稳当,怎么眼下黄帛纸无风自动,叫旁人见着,还以为是你吴霜上了年岁,稳不住双手了。”
山上依旧盛夏光景,青衣的男子放下手头黄帛书,竟然没去看那后半卦象,缓缓叹口气,望向山外烈烈日头。
难得五绝不曾登门来,南公山上下原本那等人皆觉危的情形,也是悄然散去,而今除却温瑜尚在山中悟境不曾外出,半月露面一回,其余四位弟子,已是尽出,柳倾所求的乃是天下安生,钱寅当属气运极好,留到那座悬空大观之上,没准真是被那几位道人整得死去活来,反而是起了拧劲,偏要将其中道法尽数学个明白;赵梓阳求的却是想得来个明白,早在多年前赵梓阳还不曾是白虎帮帮主的时节,少年就经常自个儿孤身前去外头打听身世,而今那位李三携赵梓阳而去,大概是多半能找寻到自个儿身世。
至于云仲,从头至尾都算是吴霜一处心病,起初就觉得这位少年实在是吃了许多旁人不曾吃的苦头,而后伤了又伤,除却筋络之外丹田也是毁去,虚丹仅剩那股火气游走周身,说不准何时就要为其所害,但唯独境界停足不前,尝过的苦头与所得好处,实在无法等同。
“如今我已不阻碍颜先生将黄龙传与云仲,不论是好坏,还要劳烦先生讲明,”吴霜随口问起,背靠藤椅望着山外云海雾气,经日头炙烤多时,越发蒸腾直上,近乎已然与山巅齐平,淡然吐出这么一句,“之前提起的雁唐州,如若是我揣测得不错,大概与南公山底那方地界,也是有千丝万缕干系,早年间我也曾化出几道内气探查一阵,发觉山下似乎自成一界,且与此间天下迥异,稍加揣测,便不难想到先生所言的那处雁唐州。”
颜贾清神情微动,却没接上什么话,随手将搁在吴霜眼前的桌案拽将过来,朝口中填过两片桃李,再缀上口酒,舒舒坦坦躺到一柄新藤椅上,眯起眼来望向云雾。
在眼光很是刁钻古怪的颜贾清看来,这座南公山也没什么好的,早些年见过的崇山峻岭,怪峰奇壑无数,单单说景致,南公山尚且排不进五指数去,也就这年年常在的云海,看罢过后,难得能将躁动心思平复,使得醉汉暂且搁置下醉意,安然卧眠。
“是同一处,但又不是同一处,但既然云小子踏入其中,就算不是同一处,那也是相差无几。”
“黄龙也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黄绳,纵是上苍垂青,也仅有人生来天资高低不同,或是花枝生来就是妖冶勾人的道理,世上不乏那等天生地孕的通天物,可从没人见过一条只能在尘世间维持形状不足百年的寻常井绳,能无端变成一尾通晓种种神通的黄龙。晓得你心气高绝,但还是要说一句,雁唐州的高手,不见得就比这世上的五绝弱分毫,话说到底五绝也不过是个取巧的噱头,除了那位立起五绝这杆旗的山涛戎,其余都不过是些庸才。”
吴霜撇嘴。
“照你这么说,黄龙能胜过五绝?分明是打不过人家,还要看不起人家,这才是不要脸皮。”
颜贾清得了好酒,又是有甘甜桃李下酒,山巅虽是晒得紧,但云海遮挡并不如别地那般酷热,一时还真是不愿同吴霜拌嘴,只哼哼道,“打不过就得看得起?你吴霜当初被五绝联手险些打死,过后还不是照样瞧不起五绝,乃至于时常惦记着出招斩上一两个五绝,震震心气。甭觉得咱终日除却授业便是吃酒吃得酩酊大醉,不晓得你近些日子以来的动向,又想同五绝过招了不是?”
叫颜贾清一语点破心思,吴霜也是不在意,抹抹腮边酒渍,半点不避讳点了点头。
而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吴霜心性,从来都是直白无遮拦,倘若是认定之事,极少有回转时节。
“黄龙乃是位古时大才集宗门上下耗费多年孕养所得,本不该算在通天物中,可后人却是发觉,这黄龙除却种种莫测神通之外,最为玄妙处在于可垂钓山水中气,垂钓愈多,则能耐更足,且可如寻常人一般境界愈高。起初不过是堪堪虚念念一的高矮,而经多代钓鱼郎温养,垂钓山水过后,眼下已可与四境比肩,并不逊色分毫,又因神通广大,故而遇上五境,其实也有脱身的契机。”
“只可惜黄龙所钓之气,在我看来实在是不地道,乃至无异于取他乡之木,撑自家幼树,所以这黄龙就费足力气折腾钓鱼郎的念头,要是无好酒可尝,曾有数次当真就顺了黄龙的念头,做起了违心事。”
颜贾清讲得很是平淡,好似就是同吴霜闲谈扯起家常,但吴霜又是何许人也,不需睁眼去瞧一旁人面色,就可听出颜贾清言语里的错杂纷乱,举棋不定,当下心头就明白了两三分。
这位邋遢先生曾经言说,少小离家,游荡天下,相比于异乡人而言,反而更像是一位置身此间天下的先生,握剑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还是要更向着握剑的手心,到底有所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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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二章 独臂握剑
剑王山外数百里处,许久之前多添了处田舍。
本就是地处偏僻,此间无人家,仅有这一处草庐。
结庐人乃是个毛发稀疏日暮残年的老头,光看衣裳朴素得紧,就跟天底下大多躬耕多半生的田舍翁一般,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老实本分的寻常老翁,且腿脚已有些不利落,终日外出时节颤颤巍巍,还不忘使长杆粘起深林中几枚素色蝉,大抵是用以填补家用。
老汉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人,常着灰衣,却是比寻常人少了一臂,时常没精打采,困意绵长,且稍有不如意,便是要朝老汉骂上几句撒气,几十里外市集之中,曾有不少小贩曾见过这等奇景,失却右臂的灰衣年轻人,追着位脚步蹒跚的老汉,足足骂上一路,而老汉依旧神情平淡,似是患有耳疾,全然不曾听见那独臂人叫骂,同市集中商贩买来许多粮种草种,乃至还有两兜树种,不急不躁,缓缓离去。
今日草庐极热,原本若说草庐周遭皆是绿树环绕古木参天,尚可遮挡大半日光,那接连几日雨水才歇,升腾而起,譬如蒸酒那般,除却热浪滚滚之外,湿气奇足,寻常人立身草庐当中,浑身上下都似是蒙上层水气,草庐四壁处处有水滴滚落。
袁本末盘膝坐到床榻处,面对眼前窗棂,左手挽住枚蒲扇,拼命扇风,却死活也难觉半点凉快意味,如今倒恨不得遭天阳狠狠暴晒上整日,也不愿身在这等湿热生瘴的地界,于是心头越发烦闷,蒲扇都是险些甩断扇杆,偏偏窗外无风,好容易扇动起的凉风,哪有半点凉意可言,扑面而来尽是滚热湿气,绝无丁点凉爽。
“娘的,也不挑个好些的地界安家落户,旁人筑庐都是挑冬暖夏凉的好去处,老混账却专门挑这冬寒夏热的偏僻破地,迟早生生气死到这荒山野岭。”
再难忍将下来滚热天景的袁本末放下折扇,使左手撑起身子,踉跄走到草庐外头,又是一阵烦闷,甭管是草庐内外皆是潮热万分,纹丝不动且是难觅清风,当下就没半点好气,朝不远处背对草庐盘膝而坐的老者道,“你倒是高明,你了不起,能同坐禅一般僵死在此地,老子却是忍不得,要前去山溪处冲个凉爽,今日晚时不归,你自求多福便是,别自行死在外头就好。”
深林当中有一处溪流,溪水常清,算是这夏日深林中难得的凉爽物。
天晓得才入夏不久,袁本末身在山溪当中浸过多少时日,总归是四野无人,索性一丝不挂浸入溪中,得一晌清凉,且可将种种纷乱冗杂心事放下,当然就情愿前来此间,而不驻足草庐。
“怨老朽不教你高明剑术?”背对草庐的老汉呵呵一笑,起身抖净衣裳上浮土,目光坦然,“与其说是我不愿教,还不如说你始终不曾迈出这步去,说来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右手握剑十几春秋,突然被人斩去一臂,再换用左手运剑,谈何容易,起码要比世间人传言中难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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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雨中剑气腾空直起过后,袁本末便再也不曾施展过剑气,原本言语说得掷地有声,可自从前来这地界过后,却绝口不提学剑一事,老者更是沉得住气,同样也是从未说起过事关境界或是剑气种种,反而真像是个寻常的田舍翁,从集市中买来许多菜种草种,终日浇园灌水,似乎已然忘却当初两人对谈。
“你要是乐意传,老子怎会不学,”袁本末气得浑身微颤,指点老者鼻尖骂起,“既然是瞧不起独臂,先前又为何要一劝再劝,而今真到了此间,迟迟不提学剑,明摆是瞧不上我袁本末独臂,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舍弃,面皮低三下四同你讨个剑术,倒不如拖将下去,也算是吃穿无忧。”
老者一如以往,也不动肝火,更是神情不变,指指草庐前三丈远近处插到泥土中的长剑,面容和善。
“剑就在那插着,拔将出来并不是难事,右臂没了尚有左臂,左臂没了大可用口齿,要是想拔剑,怎么都能拔,不妨想想,我要传的剑术高低与否,对你袁本末而言,难道真的是重中之重?宁可一日中耗费几炷香光阴去死死盯着那柄剑,还不如亲手将他握在手上,这才是剑客。”
“你连剑都不敢握,或是没那等心气握,还说什么学剑?”
一番话说得袁本末哑口无言,滚动两回喉头,才悻悻低下头去,长长吐出口浊气。
虽还不曾见过老者正经出剑,可这言语锋芒却也极足,恰好戳到心窝里头。心气这两字确是最难温养,当初剑王山上那位犹如野山怪的瘦弱少年,剑术如何都不及袁本末高明,可当真动起剑来,分明浑身破绽奇多,可无论如何出剑,都是难有分毫上风,反而是那瘦弱少年似是有走马观花过目不忘天资,数合之间,将袁本末剑术尽窥分明,再无胜算可言。
到如今袁本末睡梦当中,也时常可瞥见那少年狠辣笑意,与一手堪称卓绝的快剑,处处疏漏,但每逢深入时节,总觉误入白虎堂森罗殿,步步杀机,惊得夜半醒转。
“人之天资生来有高低,但你也不见得比那野少年逊色,起码迈出山门时那阵剑气,老朽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厚积薄发,亦算是天资。”老人瞧袁本末神色依旧低沉,毫不在意,走到后者身前,“倘若人人都凭天资过活,那这座江湖岂不是早就有定数,谁人应当做魁首,谁人应当为探花,但往往到头来那些位由少时锋芒毕露头角峥嵘之辈,并不曾叩问武道山巅。”
“也别急于辩驳,老朽伺候过你数载,早就是心知肚明,那少年不曾来的时节,你袁本末乃是剑王山中不世出的大才,接连夺魁早就令你失却谦勤心思,招法路数浅尝辄止,总以为旁人不及你,也更不必耗心思去深究人家招法中的精妙处,即使是那少年不曾上山,至多两三载,你也迟早败在旁人剑下。”
“与其说是输给那野少年一臂,不如说,是你输给自己一臂,顺风顺水却在得意时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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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个大亏,谈不上好事,但也绝非祸事。”
老者说完,戏弄似地看了看袁本末的左臂,“上苍还给你留了一臂握剑,有什么好寻思的。”
唯有袁本末知晓,老者这番话,近乎是处处都说在了点上。
既是剑客,又有谁人愿将自个儿变为眼下模样,甘愿弃剑,到头来浑浑噩噩,不知心之所从。
所以灰衣的袁本末左手颤抖,缓缓走到那柄深埋入土中半截的长剑眼前,哆哆嗦嗦伸出一臂,就如同未涉江湖的雏儿,头回被人携去勾栏当中,哆哆嗦嗦瞧着眼前乍泄春阳,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剑柄入手冰凉,舒坦至极,比起身在山溪中尚要畅快十分。
所以本来满脸衰败苍白,胡须杂乱的袁本末,触及剑柄的时节,就好像是一条落在岸边近乎生生憋死的鱼儿,终于再度落在水中。
深深林中,剑气近乎是抑制不能,瞬息之间倾斜而出,炸碎许多参天古木,震起许多地上泥石,直至冲出深林之外,映得许多日光。
老汉始终站在一边看着,难掩宽慰之色。
今儿个袁本末握剑时的剑气,竟然比起那日落雨长街,迈出山门那两回,竟然也是平分秋色,没半分颓势。有些人握住剑的时节,且不说身家性命皆系在一剑之中,总归是离了这柄剑,无论是做什么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也许老夫此生为人所擒,耗到油尽灯枯之前,还真能教出一位不得了的徒儿。”
老者一扫原本面皮之中平淡,转身望向剑王山方向,两眼精光暴涨,通体衣袍都是翻腾起无数青金光来,欲与林外透入的日辉争个高低。
而数百里之外的剑王山,已然搬到袁本末屋舍的那位瘦弱少年,正盘腿瞧着外头练剑的弟子,瞧瞧这位看看那位,鄙夷之色顿生,总觉得剑术稀松平常,无端便打个呵欠,欲要先行睡下,猛然却觉得有异,于是推门走出屋舍来,径直一人走到山门近处,驼着背向山下张望而去。
一旁装模做样的辛玉臣早已被这位喜怒无常,且剑术无双的驼背少年吓破肝胆,瞧见少年神情古怪走到山门近处,皱眉往山外看去,便连忙上前讨好,讪讪笑道,“确也不知大师兄在看啥,莫不是想起了山外姑娘?如若真是这般,来年下山历练时节,在下自行前去山下找寻些姑娘,让师兄好生亲近亲近。”
驼背少年咧咧嘴,露出齐整尖牙。
“你倒是算计得不错,有心了。”
话音未落,辛玉臣手中刚由山下送来的那柄佩剑便落在驼背少年手上,旋即绷直剑柄,狠狠拍到前者面皮上头,足足倒退十几步才稳住身形。
“此剑不错,我留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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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三章 风波停
风波停。
当云仲与韦沪舟互相搀扶肩头杀出条路来的时节,两人浑身都是贯入七八根箭羽,最深的已然贯穿骨肉,斜刺里由臂膀腿弯处透将出去,相当瘆人。
江湖里头习武的练家子皮糙肉厚,且筋骨最强,尤其是练拳练到韦沪舟这份上,挨上力道颇轻的两刀都不见得能破开皮肉上头老茧,更是有那练拳几十年的汉子,将双拳拳尖磨平,上头交错横叠无数层拳茧,不动则已,当真动起手来,兴许可将市井泼皮手中分量不足刃也不快的刀剑空手架住,难以砍入半点。
但即便如此,两人亦是抵挡不及犹如纷纷雨落的箭羽,中招数回,还得亏是云仲夺刀两柄,运尽浑身最为微末的零星内气,才看看杀出条路来,通体血染,一身黑衣上头足能拧出许多血来,才逃出城外,去到一处瞧来寻常的村落当中落脚。
至于黄龙,云仲忧心牛衣巷中那位街主留有什么后招,故而是催促疲懒黄龙前去护住,知晓黄龙本事自可护住那处药铺,这才放心同韦沪舟合为一处,直至杀出重围。
云仲伤势奇重,李紫境接连递招,无论是扇面还是拳脚当中的力道,皆如狂澜倾覆小舟,更何况起初黄龙便是不曾显露威风,直至性命垂危时节,才是同云仲立身一处,一同抵住李紫境攻手。如今细想来,倘若是无尚留有零星神智的李紫境从中作祟,只怕以那崖愚的本领境界,早已是又使出无数神通来,恐怕到那时,以元气未复鼎盛的黄龙本事,大抵便撑不得几合。
好容易杀出重围,二人皆是命悬一线,可面皮惨白的云仲却是猛然吐出两三口淡朱血水来,靠到一处爬满青苔矮草的土坡背后,止不住咳嗽。
“怎么,才挨过这么几炷香时辰箭羽,就已是撑不得了?”韦沪舟不明所以,倒是早就将心思由打方才死战中抽将出来,揶揄笑道,“要我说你还是真不如我,也就切磋能压过咱一头,在这生死场中走,本事真还不见得比我强。”
云仲无暇他顾,咳血愈多,只是血水早已不复朱红色,浅淡如水。
黄龙那方压制痛楚的神通早已是过了时辰,身在城外时,云仲便觉浑身上下剧痛袭来,尤其前胸主骨寸断,脏腑之中灼痛愈深,其中三两次险些都是站立不稳,拄手中双刀缓和一阵,才勉强将身前武人招式破去,更是因此多中三五枚箭羽,早是强弩之末,而今见后无追兵,心弦微松,伤势霎时间崩裂开来,再难忍将下来。
饶是韦沪舟平时再不识大体,眼力稀松,也是照旧知晓云仲大抵是身负重创,但后者一袭黑衣,着实瞧不分明,连忙夺过刀来割开衣衫,当即便是愣到原地,许久不曾言语。
少年前胸足足塌下两指,拳痕遍布,更是有数处瞧来似是足跟狠踏所至淤青,血水早已是近乎凝住,同衣衫粘连为一处,韦沪舟添了两分力,也终究未曾将衣裳扯开,只得是凭刀剑挑开大半衣衫,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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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得分明。
哪里是方才双刀翻飞的主儿,这般伤势,常人只怕早昏将过去十余此,而眼前少年却是咬牙死死撑到如今。
就连韦沪舟这般心气的人,都不晓得这云仲究竟哪里来的余力,能生撑住如此伤势。
“还断了一臂,如若是不早医,大概就要齐根废去,”云仲靠到土坡处,自行喘息良久,却是凄惨笑道,“可惜周遭哪里有什么郎中医馆,宣化城中倒是有那位孙掌柜医术高明,但眼下再想杀回去,十死无生,还是别费那等周章。”
“倘若再过几日仍旧不曾找寻到高明郎中,还劳烦韦兄替我断掉这一臂去,免得脓毒入体。”
韦沪舟皱眉,呲牙咧嘴折去枚箭杆,扯下片还算干净衣角裹住云仲伤处,明知不是时候,还是不禁问起,“凭你身手,八方街上没人拦得住,即便是有持弩军卒帮衬,也断然落不下这般拳印,高庸朱蒯皆在城外,从头至尾也未出手过两回,城中哪里有这等高手?”
“是街主,也不是街主。”
云仲简单应了几字,旋即便是缓缓合上眼去,四体痛楚纠缠错杂,实在没张口的心思。
韦沪舟负创亦是不清,那莽汉虽是教韦沪舟双拳砸烂筋骨经络,眼见得是断头路,但浑身也是被那两柄奇重长刀蹭过多地,有两三处地界,刀伤极深,已是隐约可见白骨,苦苦撑至如今,亦是不剩半分余力。但瞧瞧云仲,还是咬牙站起身来,抱来两堆草茎柴木掩住后者身形,拎了柄刀,跌跌撞撞往远处而去。
荒郊野岭,求医何其难,尚且要隐住身形,免得为城中那些位武人看出点端倪来,最是令韦沪舟为难的,还是两人杀出城外,各自负重创,血水难止,没准行不上十几里山路,便要磨去全身力气。
留于原处的云仲,半睡半醒之间,却是想起来许多事。
虚境之中零零散散,浑浑噩噩,起初实在回想不起来多少,如今想来,却有太多遗漏处,先前不曾想起,如今却是尽数念起。
尚且年幼的李紫境苦守双亲坟茔时,曾经有两人倒在眼前,足足半日都未曾有动静,直至四下无人时,李紫境才壮胆走到一旁试探两人鼻息,这才发觉早已死去多时。
饿到已然头晕目眩濒死时,李紫境还是爬了过去,用尖石削下几缕肉来,闭眼仰头咽了下去。
孩童闭上了眼,少年也是闭上了眼。
还有一句话,云仲想起来的时候,觉得很是有道理,而这话竟是那位公子亲口所言,说是饥荒大灾时节的人心,比起虎豹豺狼尚要阴毒些,而医馆药寮之中祈求上苍的心念,总也要比佛堂神龛道观前的生平所愿,要更真切些。
而讲出这番话的公子,那时还不晓得家中是凭甚生意起家,而知晓这生意过后,也从未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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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是毅然坐上家主位子,没过多少时日,便被崖愚寄身的李紫境亲手割去头颅,身首异处。
替双亲讨个公道没错,接过自家父亲生意也没错,既是如此,错的究竟是何处,云仲想不明白,就像是不止一人问起自己,善恶何如,好坏何别,已然比身在那处小镇中年长几岁的云仲,依旧无法说出个令自个儿也觉得中意的答复。
所以困心竭虑,日日劳神,兼顾修阵,却迟迟不能拿起当初吴霜所说的君子器。
远处有蹄踏声响。
不似马蹄轻快,不如麋鹿难测,反而是脚步极沉,听着便很是稳当。
云仲再醒时节,已然是落在架车帐之中,胸前仍旧剧痛,但已然是敷得层厚实药草,灼痛暂缓,口中苦涩,但已然是可勉强使出些力道来。
车架前头,一枚须发花白的脑袋甚是惹人眼,一旁尚有位年轻人摇头晃脑,且很是不雅将手伸到衣裳当中挠了又挠,活脱脱似是个猢狲。
云仲艰难起身,却是恰好被年轻人余光瞥见,扭过头来笑道,“瞧见没老头,这云兄弟就是命硬,负创重到这般境地,才睡过两三日便已醒转,还得是我等这些个习武之人,倘若是加以温养,定要比你活得久远些。”
孙掌柜很是不耐烦,咧嘴要骂,这才想起车帐之中还有自家徒儿,话说半截,喉咙犹如奔涌江流被长堤截住一般,悻悻收声,只是没好气道,“神神气个甚?也就是他平日身子骨还算硬朗,可即便周身金银锻打,也遭不住三天两日这般损耗,能由打鬼门关里头晃悠出来,算他云仲平日积德,你小子则是不同,口德无半点,过后要是遭如此重创,没准阎王身侧正缺你这么位长舌鬼,索性就将你留到一旁。”
云仲虽是堪堪醒转,却还是不曾想清,糊涂得紧,单手撑起身子,便是蹙眉不语。
孙掌柜心思明镜,还没等少年出口询问,就没好气道,“甭问我为何舍了药铺出城,闹腾了个天翻地覆,宣化城城主都是亲自提兵而来,却是不晓得为何又是匆匆离去,压根未曾踏进老夫医馆半步,搅动起无数风云来,难不成我这做郎中的,还敢包庇那两位姑娘?”
云仲神情一滞。
可孙掌柜还是继续道,“尤其那位乔兰姑娘,浑身上下身中十几枚箭羽,身子本就是颇弱,如是不送来及时,单血流不止就足够死上许多回,还是老夫用去许多名贵好药,这才堪堪搭救下性命,这银子,得你小子赔,连同这架车帐与不曾来得及带走的药材,还有那处铺面,回头来再同你算账。”
孙掌柜倒豆一般说罢,心气不顺,便是自行扭过头去生闷气,徒留下满手柔腻的少年连忙缩回手去,不敢再瞧一旁方才醒转的少女,咳嗽两声,朝车帐之外望去。
车帐之中有汀兰笑语,孩童梦呓。
青牛拽起车帐,悠然走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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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四章 古怪师徒
恭禾郡南此间,乃是夏松境内有名的一处地界,尤其手艺人数目极众。
传闻说是古时夏松尚未曾得来夏松一名的时节,此间曾是有位昏聩天子,终日不理朝政,倒也是不嗜美色,唯独对手艺行当中意,时常是取许多金银掐起的器具,坐到皇城别苑当中,每日沉溺于木工当中,不但是重金请得许多能工巧匠前来宫中,求技不懈,且当真撇下天子身段,身披黄袍钻研这等手艺,最是荒诞。
也正出于此,当初便是有无数人艳羡那等手艺高明的木工巧匠,不但可凭布衣之身于皇城之内走动,甚至如若是手艺精湛,引得那位脾性嗜好古怪的天子龙颜大悦,没准当即就要赏个断然算不得底的官阶,任凭是百官纷纷觐见,乃至有不惜打算死谏,一头撞到大殿台阶血溅五步的骨鲠臣阻拦,那位圣上也照旧是随心所欲,倘若是手艺能得赏识,便当真可称得上是平步青云,昨日青雀,今日红凰,最是风靡。
也正是从那时起,恭禾郡南许多地界的人家,皆是抛却什么读圣贤书卷,或是凭一身武艺投身军中得个富贵,而是家家户户都将自家儿郎送去那等能工巧匠家中学徒,乃至如今古籍之中尚有记,说是曾有位奉诏进京而后返乡的工匠,仅是归家一日,便足足有百来人家儿郎孩童送到院落门前,当即便是哭笑不得,经周遭人苦苦相劝,才勉强收过十几位瞧来耳聪目明的孩童为徒。
而这位工匠,却压根连赏钱都不曾得来一分,更休要说什么官阶,不过是应诏而去,两手空空而归。
大概于许多恭禾郡的百姓看来,分明是无多少本事的寻常人,能进京面圣,已是高攀枝头平步青云的头一步,没准就已然单手扯住了青云一角,倘若是真能凭这等本事讨得圣上赏赐,纵使不曾允个官阶,外出时节说起曾凭自己手艺面圣,也必定要为人高看两眼,赖以谋生,全然无错处。
后人听来荒谬,可于古时,这等算盘却并未有错处,时值天下太平,那位天子虽是多年不曾上朝,但胜在心思城府生来便是极高,尤擅权术,故而纵使是多年不上朝,亦不曾惹出太多乱子来。既是如此,朝堂之上除却那等骨鲠忠谏之臣外,定是有擅投圣上所好的敏锐人,由天下各处搜罗名家所制木雕牙石,假借自个儿也尤嗜木工手艺,便可顺理成章将手头物件送到皇宫里头,若是圣上瞧不上眼,也只落得个眼光不精四字,倘若是瞧上眼去,能同圣上所好相仿,并进献两件连圣上都爱不释手,终日称赞的物件,便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动这等心思的愈多,外头木雕巧件价钱便水涨船高,饶是件寻常人瞧来还算尚可的木摆件,不曾用上好木料,经过两三手去,再由行家瞧过深浅,大抵便要足足值上许多银钱,久而久之,宫中墙亦是不透风,知晓当今天子所好,连同那些位好面皮的大员富贾之中,木雕摆设亦是风靡,故而使得这行当中藏利愈丰,很快就传到距京城本就不远的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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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郡中。
故而直到如今,恭禾郡中雕木手艺传过十辈往上的,亦不在少数。
但世已不如以往,自然就日益势颓。
前几日恭禾郡首府最大一处雕坊处,便是来了两位瞧着就落魄至极的学艺人,为首那位长衫已是破旧至极,瞧着分明是秋冬天所穿,盛夏时节热得头晕眼花,尚不忘秉持那等寒酸斯文,展开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烂折扇,踏入坊中便是要同管事搭话,瞧面相则更是寒酸,獐头鼠目尖嘴猴腮,却偏要装出那等书生做派。
不过半老书生身后那位少年,却是长相周正,起码举止很是规矩,踏入坊间的时节,便频频朝那位老书生递眼色,可后者浑然不觉,依旧摆足架势,无论如何也要同管事之人交谈几句,坊间皆是手艺人,瞧不惯书生做派,打算将其推搡出外,却偏偏被书生左闪右躲,迟迟难以推出坊外。
闹腾半晌,终究还是将坊主惊动,蹙眉走下楼来,倒也不曾动怒,而是将那位衣衫破烂的书生与半大少年请上楼去,自个儿替两人添上茶水。
“二位此番来此坊间,不知何事。”
坊主也是位地道手艺人,身形敦实双肩厚重,但开口却很是平和,并不曾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敢问坊主还收徒否,”长衫丑书生轻声咳嗽两番,还是收起折扇,神情略微谄媚,但似是旋即就觉得有违不卑不亢架子,当下又是将面皮仰起,别别扭扭装出一副不愿阿谀奉承的傲然模样来,“久闻恭禾郡中巧匠极多,恐怕所赚银两也是丰厚,我二人虽说是一窍不通,但也愿前来试试,日后有成,也好替坊主外出宣扬一番,兄台意下如何?”
一旁少年张张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望向坊主歉意笑笑,朝脑门正中比划两下,苦笑不迭。
但坊主却是哑然,许久才狐疑问起,且神色略微不善,“若先生所言不假,那便是诚心消遣我等,雕木手艺获利颇丰,不知已是多少年前的老事,搁在如今夏松,早已是无人问津,除却零星几人尤好此道,纵使是名贵好木,雕镂半载,也未必能换得多少银钱,哪里还有数百载前春秋鼎盛的端倪,先生既是文人打扮,另谋高就最好,何苦来此间受苦。”
文人讶然,倒当真是不像掺假。
少年羞愤,端起茶汤微微抿过一口,便是开口道来,“坊主切勿见怪,我家先生前阵子不知是中了甚邪,终日花天酒地,似是同银钱有仇怨一般,将盘缠耗费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尚且赊欠城中酒楼许多银钱,这才不得已前来此间,又苦于并无本事,打算凭手艺挣得些许钱财,这才闯入坊中胡言乱语,坊主若是不愿收留,我与师父自行离去就是。”
而坊主瞧见少年两指端茶过后,神情浑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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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并非是嫌二位毫无根底,而是这等手艺,如今世道实在不讨好,自打当年那位圣人去后,这行当便是越发不济,到头来能耐底浅的都未必能吃上几餐饱饭,温饱都是愁事,而今好容易将郡中大多手艺人笼于此间,虽是比各营温饱来得好些,但亦是清贫。”
“耗无数心力从家中数代传下来的手艺本事,事到如今还硬撑着不曾换门营生,早已不是因为这门营生放在如今世间多红火金贵,而是舍不得家中独门手艺失传,要是两位有心一试,留在坊中,也并不算什么为难事。”
李登风笑了笑,朝眼前敦实汉子点头,原本眉宇当中那点书生气,却是骤然消除,反是相当淡然,起身朝坊主拱拱手,“如此,谢过坊主收留,天下行当是一家,做学问的与凭雕镂手艺吃饭的,到底也无多少差别,靠天吃饭,如何也不丢人。”
两人前后脚迈出木坊的时节,小车夫怎么看都觉得自家这师父有事相瞒,于是眉头拧成一团,上下打量自家师父破烂衣裳,许久才叹了口气,并不追问。
却没想到最先开口的还是李登风。
“之所以带你前来此间,就是身在夏松转悠过近两载时日,算算也该教你些自保的手段,毕竟出门打架靠师父,但总也没几个能常伴左右的师父,赶早不赶晚,还不如先教教拿人的本事,再谈其他。”
小车夫顿觉荒诞,频频咧嘴,却又是不好直言,只好清清嗓门,假装不曾听着这番言语,摸起干瘪肚皮,唉声叹气。先前赊欠酒水钱时节,李登风险些叫那位气头上的掌柜生生打将出来,且是扯碎了衣衫,分明比起那掌柜还要高出一头,却是连半点招架之功也无,叫那矮胖掌柜揍得面皮乌青,好几日才堪堪缓将过来。
两人早已无什么家当,更休说应付得起车马钱,为饭食所扰,早就将车帐都押到那家酒楼处,少年无事,于是先行踏入坊间,只留李登风一人静静立身街外,听身后凿锯斧声,声声入耳。
原处跑来位身形富态的掌柜,瞧见李登风一人立在街侧,慌忙跑将过来,也压根不顾什么仪态,见面就朝丑书生躬身行礼,口中还连声赔不是。
丑文人很久才回过神,瞧见眼前掌柜,笑意霎时浓郁。
“不需如此,本就是你我事先相约,如此年景下,能有守约之人,可当真是越发少有了,既然如此,何来的罪过二字?”
不过旋即李登风还是皱了皱眉,拽过那位战战兢兢的掌柜到僻静地界,又是嘱咐道,“下回我若还要同掌柜做戏,切记还要做足些,大抵是前阵子挨揍不重,我那位徒儿心头仍有疑窦,生怕这小子难以定心,下回再有此事,定要下手再狠些。”
听得掌柜愣了又愣,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古怪师父,古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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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五章 干净医术(第一更)
宣化城之外几百里地,乃是一处荒郊野岭,当年此间就是处无人居住的废旧地,原是此地除却连绵成片遮蔽山巅的红树之外,压根便不生草木,更休说是什么稻粟粮米,兴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前来,但眼下的确是空无一人,荒凉至极。车帐篷才停到此间的时节,黄龙便是由打昏睡之中醒转,摇摇摆摆从云仲腕间盘旋而起,很是通人性皱皱眉,而后瞬息之间便是冲出车帐之外,不知所踪。
云仲也无心去管,只是一旁汀兰乔兰两人大惊,面色当即煞白。
两人皆是那等心思聪慧之人,当然是晓得那黄龙乃是云仲手腕黄绳所化,当日街中李紫境所展的神通,二人也是瞧了个分明,后来更是由黄龙青牛护卫两人前去药铺之中,理应是心知肚明不惊不恼才是,但眼下瞧见黄龙醒转,面色皆是极不自然。
几百里路途,得亏是孙掌柜医术高明,时常找寻处偏僻地界停足,替身负重创的云仲乔兰两人好生医治,近乎将由铺面中携来的名贵药材耗去大半,终究是将乔兰身子骨调理妥当,浑身箭伤痊愈如初,虽是有几箭伤及骨里,但眼下动作已是无碍,可惜原本缎面似皮肉,而今添上十几枚疮疤,日后更需好生调理;云仲伤势最重,尤其胸口近乎无半块好骨头,饶是用药调理,也难说日后究竟可否痊愈如初,毕竟是主骨歪扭,倘若是不曾扭转过来,则必定落下许多遗症。
故而数日前孙掌柜磨了柄极其锋锐的短刀,不知是调出了何等汤药,令云仲吞服,而后便是倒酒附刀,再使篝火烫过刀刃,就这么生生贯入云仲胸前,将原本已然有些愈合迹象的胸骨尽数挑开,而后全凭刀尖挑起主骨,仔仔细细接到原处,再敷得药草,生生折腾近乎六七时辰,这才将胸前主骨尽数接齐,也险些将自个儿累得昏将过去。
“那黄龙虽是脾气古怪,就算是我也奈何不得,尤其是近几月之间,越发是难以随心动用,但其实也少有作恶的时节,两位姑娘无需如此担忧。”云仲笑笑,并不知晓眼前两人为何如此惊恐,淡然开口道来,“即使近来略微有些脱缰之嫌,也断然不至于同两位出手才是。”
汀兰心有余悸,五指掩住胸口,好一阵才是勉强开口,仍旧颇觉犹豫,可还是言道,“那日城中起乱时,乔兰箭伤极重,并未瞧见这条黄龙举动,而小女子却是瞧得清楚分明,有人先前已然在牛衣巷中布下些许伏兵,刚要朝我二人下杀手时,那尾黄龙却是身形猛涨,一口吞下数十人去,当真是可畏。”
先前几日云仲未曾听闻这番言语,只是觉得此番过后,黄龙神情更是生动了些,且浑身上下时有人血腥气,纵使是车帐之中清风浮动,也未曾洗刷殆尽,而今闻言,当下眉宇直皱。
依颜贾清当初所言,黄龙唯独可借山水中物抬升自身,但终究是没将何谓山水物说得清楚,经与身附崖愚的李紫境一战过后,云仲却是隐约琢磨出了其中些许滋味,但尚未明确下来,而今汀兰话语说罢,心头又添忧虑。本就是枚不知来头的宝物,似是这等灵物,即便是南公山上底蕴不乏,也从未有这等物件,来头诡秘莫测,且神通极高明,自然是要令如今境界止步不前的云仲心头微动。
“要我说,你云仲养罢伤势,倒真应当前去那等寻常人不可踏足的地界,去见见那些位昴日官,听你所言与这两位水灵姑娘话语,你口中所谓的修行境界,似乎同那些位昴日官干系极重,兴许你言说的五境,本就能与昴日官境界高低对上,”一旁闲至百无聊赖的韦沪舟凑上前来,将一足踩到座上,不怀好意笑道,“若那尾黄龙真是有如此本事,那我等几人凭此黄龙得来数代富贵,也未可知,昴日官可是天底下最为金贵的营生,就算是各处天子圣人,也得给那些位昴日官些许薄面,毕竟是见王侯无需跪拜,见大员无需下马,得是多大的能耐。”
汀兰乔兰倒是少有同韦沪舟言语的时节,原是这位酒馆小二从来便是言辞轻佻,更无丁点忌讳,尤其说话时最不中听,此番闻言,却也是难以挑出半句错处。
“昴日官乃是何许人也,云小子这黄龙多有神奥,也不见得能同那些位昴日官相比,”孙掌柜采药而归,恰好听闻韦沪舟这番话,好不客气奚落,“曾有人言,说是天下可无君臣,可无天子圣人,唯独不可无昴日官,仅凭这句,就能晓得那些位昴日官是何等高明的人物,那里是区区一尾黄龙可比肩的,世间兴衰,晨昏昼夜,都是由万千昴日官所定,寻常人可是想都未必敢想,你这番话,可当真是有捧杀云小子的意味。”
韦沪舟撇撇嘴,但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挤兑孙掌柜。
光秃山峦,唯有红树,枝干上下尽为赤色,但却是飞鸟不近,更休说有甚走兽,一老一少迈步山脊之中,顿觉苍凉。
“孙掌柜今日何来雅兴,要同我私下交谈,”云仲不明所以,很是疑惑这位向来便只喜挤兑旁人的老者,于是紧赶几步与老者并肩而行,蹙眉开口,“是有事与晚辈交代?”
老者不曾开口,直到行至一处断崖前,才是回过身来盘膝坐稳,摆个手势令云仲也是坐下,犹豫片刻,抬头开口。
“我观少侠脉象,似有心疾,时常是没来由焦躁,且暴戾气极足,虽说未曾见过少侠动怒,但对于老夫这等终生行医之人而言,脉象比人实诚,断然是有此疾症。”
一言道破,云仲倒也未隐瞒,而是将虚丹一事尽数道来,苦笑不迭,“当初也不晓得,只因此番举动,竟是使自身深受其害,而今虽不时常发作,但倘若是有忧患躁动的时节,仍旧心境不稳,大抵也是无药能医。”
老者了然,微微一笑,“我倒是知晓如何医治,当初由市井中耗费十几枚铜钱讨来本旧书卷,当中便草草写过几笔事关炼药凝丹的法子,虽是生涩难懂,可也能知晓其中大半,虽不见得能解,可也能暂且抑住,少吃苦头。”
“愿闻其详。”听闻有解法,云仲亦是宽心些许,刚要问起,却是发觉眼前老者促狭笑笑。
“云少侠似乎是忘却了一件事,老夫乃是位郎中,世上哪里有郎中妙手回春不收银钱的道理,先前替少侠医治胸骨,已然是极损心力的事,搁在往常,即便是千两银钱搁在眼前,老夫也得好生思量一番,究竟要不要替少侠医治。”
云仲讶然片刻,还是应道,“孙掌柜打算如何收银钱?咱如今可是离了八方街,孑然一身,真要是还上医治重伤的银钱,也许要等候上一阵。”
老掌柜大笑骂道,“混小子倒真是晓得应当如何埋汰人,倒是以退为进结结实实令老夫吃瘪了一回,只是老夫可没说,要少侠递出什么银钱,只需答应老夫件事即可。”
“小铜球的医术,老夫大抵也已是无多少可教,那日替少侠借刀正骨的时节,他已是可替老夫动手,且手脚更为麻利,眼力也是极好,恐怕再过两三月,老夫医术就要比他差上一线了,还要请少侠将他送到此地以北百里之外的药寮之中,里头有位整座天下都可排上座次的高明郎中,唤作吕圣手,将他送到吕圣手门下,便就算是还清了老夫治病救人的银钱,如何?”
云仲不明所以。
于是老郎中讲起了一件事,说当初有一位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总觉得那些位郎中,凡有人登门求医,便总能狠狠赚取笔银两,故而便是想出个极损的主意,请来许多人四处宣扬,说是这位年轻人医术极其高明,堪称是妙手回春,甭管是如何古怪的疾症,都是药到病除,而那年轻人也是借这等时机,盘下间药铺,装模作样开方称药。
不过世上许多事,都是纸难包火,很快便是有位身患重症的穷苦人上门,好说歹说讨要了个方子,可自从归家过后,便是一病不起,很快便是性命垂危。年轻人赚得盆满钵满,一日外出时节,瞧见那位病重的贫苦人妻儿,将已然无半口气息的穷苦人送到药铺前,连声祈求,求年轻郎中搭救。
贫苦人终究是不曾活上半日。再后来,年轻人将医馆紧闭,自个儿将所得银钱,大半都是散去,自行前去天下各地云游,求师访友,精研医术,但再也不曾回到那处地界,凡给贫苦人治病的时节,都是只取零星铜钱。
“我这身医术不干净,又怎么能将这般好的徒儿耽搁了,说实在的终我此生都是在替少年时节赎去罪过,虽已知不可补,但还是要硬着头皮赎将下去。”
ps.郎中ng字不知为啥,上传到手机上就变成了这个模样,暂且不清楚原因,以后再调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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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六章 我观黄龙如观我(二更)
到头来,一袭黑衣的少年,还是答应下眼前神情突然变为轻快的老者恳求。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瞧之不起,而是这世上种种事,说到底来,也只不过是有些人能饶恕自己所以为的罪过,有人则是打算将这等罪过背到寿尽身死,纵使旁人费尽心思苦苦劝慰,不愿走出这条断头路的,仍旧自囚于其中。
虽是云仲有心相劝,但念及这些年月以来的种种事,不知为何就将要到嘴边的无用话语咽将下去,到头来不过微微点头,答应孙掌柜这番话。
不管是由那座小镇去往青柴的路上,还是当初武陵坡之上潺潺血水,于云仲而言,好像皆是一座座断头路,生阻塞住少年心性脚步,使得原本理所应当的少年意气,尽数变为似是暮气一般的念头,挥之不去,驱之不能。
“这样便好,如此老朽也能放下心来,做个很是纯粹的郎中,也不需去耽误徒儿日后医术,也不需去在意人世间更多艰难困苦,人家患病之人寻上门来的时节,老夫便是尽心竭力替人家医治,若是真有一日老迈到连药材都模样滋味都瞧不出闻不见,那就安心找个地界,等着森罗殿当中的无常判官给咱定个罪状,安然赴死。”
孙掌柜眼见得便是放下了心头事,端的是眉开眼笑,顺带连面皮上纹路都舒展开来许多,瞧着眼前一身黑的云仲,笑死得眉眼都很是畅快。
“孙掌柜没什么罪过,”云仲神情也是淡然,些许笑意流露,抬头温言细语开口,“有无罪过,一来是依本身或是旁人所见,觉得旁人或者自己此事做得如何,再或者便是依照法度定罪,二来却是论要同谁人比,当初那事,是孙掌柜做得不地道,可这么多年头下来兢兢业业,尽己之力,于在下看来,早已经是弥补了大半,起码照我看来,整座宣化城内外百姓,从无因银钱匮乏看不起病症,仅凭这点,足够抵过罪状。”
话音落地,孙掌柜神色微微变动,可很快又是归于原本神情,笑了两声。
“难为少侠还要劝慰老朽,行医多年,无论如何自谦,都觉得还算对得起这些位闻名而来的百姓,起码虽有不曾保下性命的病患,但说到底也是尽心竭力,并无丁点愧对。”
“但那位当初死在药寮不远处的人,我又怎好去说问心无愧四字,又怎好腆着一张脸,说自己从来就不曾对不起自个儿郎中这个名头,罪过便是罪过,善事便是善事,愧对亏欠人家的,又能如何去还,何况已然身死近乎甲子年月。”
云仲张了张嘴,突然觉得似乎自己真是有些不会劝人,于是又是悻悻低下头去,长叹一声。
“在下记得药铺门前曾有条黄犬,此番出外,老掌柜没一块带出城来?”
“那老狗早已无多少日子可活,跟随老夫近乎二十载,也该到寿终正寝的岁数了,既是外出,何苦又要折腾,倒不如留在城中,替老夫守着那家已然闭门的药铺,风烛残年,权止于此,也算不曾枉费。”
刹那之间,云仲突觉错愕,好像老者口中所说的黄犬,并非是黄犬,而是指已然无多少寿数的自己,于是又是沉默下来,再难接话。孙掌柜平日的性情便是骂架功夫奇好,尤其滔滔不绝,噎人本事最长,如今虽是不曾骂起,可仍旧是叫少年无从开口。
待到云仲两人走回车帐之中的时节,那位时常被叫做小铜球的孩童方才醒转,但也并未在意其他,而是自行走下车帐,朝周遭朱红古木望去,走到树根地界,轻手轻脚剥出几枚枯死树皮,搁在掌心中起劲打量,却是眉头蹙起,许久也认不得这等躯体鲜红似血的古木,究竟是何种。韦沪舟最是闲暇,一路上都不曾远离车帐,眼下却是走到棵树前,马步压稳,将双拳猛然砸到树干之中,叶片扑簌簌落地,震得周遭风声响。
车帐之中的乔兰汀兰瞧见黑衣少年回返,面露喜色,但两两对望过一眼,到头来也未开口,抿紧唇齿,静静望向车帐之外的云仲,却是惹得孙掌柜频频挑眉,大抵也是揣测出两人心思,摇头笑笑,不去点破。
未曾停留过久,云仲起身离去,前去山巅找寻许久未归黄龙。
搁在以往,黄龙断然不会擅自离去,原本就是养精蓄锐,一路上都少有化为本形的时节,却不知为何今日临到山巅时自行离去,当然是惹得云仲狐疑,于是当下也闭口不提方才孙掌柜交代事,而是步步走山,四下观瞧,意图找寻着黄龙身形。
可赤土不知多少里,山峦遍布,绵延开去,更是有无数走势怪诞孤桀错落岩崖,欲要找寻一尾黄龙,谈何容易,饶是云仲目力相当高明,眼下亦是难以瞧个分明,只觉眼花缭乱,周遭景致愈是荒凉诡奇,且有赤沙浮动,飘飘摆摆,欲迷人眼。
断崖地界,有长风过崖。
云仲费去浑身力道,才是走到这处最高的断崖处,浑身已是见汗。当初跑山时节虽是劳累,可眼下旧伤未愈,再加之周遭狂风作祟,故而着实是一步一重关,耗费近乎一整时辰,才缓缓走到断崖处,拭去汗水极目远眺。
断崖对岸,依旧是一处断崖,崖下有尾黄龙,觉察到云仲目光,回头望过一眼,浑身层鳞剥落,血水当即淌出八九步远近。
而云仲分明瞧见,黄龙方才眼光,很是决绝,似乎并不愿自个儿上前,于是也是盘膝坐下,静静瞧着黄龙褪去周身层叠细鳞,目不转睛。
早先颜贾清便言说过,历代钓鱼郎不晓得耗费几多寿数心思,才是将黄龙温养至近乎四境的修为,但却迟迟不晓得,这条平日里瞧来仅是在寻常不过黄绳的黄龙,到底何时才能触及着后一层境界,好似置身画梁高屋,却是迟迟不能踱步行至窗棂前,蘸得些许清水,将那层薄纸破开。既是在街中险象环生,艰难找寻出一线生机来,再者将崖愚游魄尽数吸纳入体,想来比起云仲自身,所得好处极多,而今自行外出,大概便是察觉着眼前那层窗纱。
“各有拦路大江,各有渡江泅水的本事手段,此来宣化城一遭,既得福缘,何不破之。”
前两日前,孙掌柜曾嘱咐过,说是云仲平日饮酒极多,此番身负重创不亚于方生场恶疾,犹有过之,倒不如暂且将杯盏搁置下,权当是歇养体魄,莫要再饮。但云仲依旧是于半路酒家之中购来枚葫芦与满当酒水,却一路上也不见饮酒,而今朝腰间摸去,拽出葫芦,慢条斯理饮将起来。
黄龙周身细鳞褪去奇快,剥落时节,往往要带出一抔血水,到头来剥落至尾处的时节,已然是通体血肉模糊,由头至顶尽是朱红,痛楚阵来,难以消除,而待到细鳞尽退时候,青光骤出,一时裹缚通体,反而挣扎愈烈,蛇身扭缠,犹如吞下万千苦头,实在忍将不得,到头来竟是抬起血水斑驳的脑门,朝远在对岸盘膝而坐的云仲看去,眼见得强弩之末,不能久持。
“黄龙下酒,世上也无几人有这般眼福。”
但对岸断崖前的云仲反而是神色越发畅快坦然,遥遥举起葫芦来,像是自言自语。
“从前随师父出外游历江湖,总要觉得世上江湖里侠气最多,豪迈最重,兴许人人都未必酒量如海,反倒是三杯两盏即醉死到地上,半日不能起身,可人人心头都是揣着侠义胆肠,总有一日功夫再浅酒量再不济的江湖人,也能做出好大事来,引得无数人心驰神往,但往往到头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位敢于站将出来的,许多人身后都是有人帮衬兜底,我也不例外。”
“所以这路如何走,如何破开眼前关,说实在的,还是得靠自己来。”
云仲今日还是一身黑衣,只是挽起双袖撑膝,长风过鬓,挽起数缕碎发,微笑瞧着远处黄龙,端起葫芦,舒坦饮酒。
黄龙终究不再去看少年,将通体缭绕青气死死缠住,嘶吼声起,却是由打血肉之中再度涌出层细鳞,乍看鹅黄,细看泛青,当真似是初春嫩叶拔地起,抽骨起穗,节节而升。
而云仲始终是饮酒观瞧,丝毫不在意黄龙要折腾出如何一番风浪,独坐断崖,眉眼和顺。
当年身在漠城里头硬接剑气,大概也是这般知觉,好似眼前连绵剑气恨不得将人骨肉尽数揉碎断上个七零八落,把人变为柄钝剑,折腾琢磨到剑胎圆润无瑕,方可言说是砥砺,化去一身皮肉,唯余筋骨,这才可言出剑时节剑随心转,步步而升。
吃上苦中至苦,当取福缘,由始至终南公山上头的少年,都是秉有如此念想,如今观黄龙褪去层鳞,受艰难苦楚,就像是瞧见当初的自己。
我观黄龙如观我。
我运剑而龙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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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七章 存于行念于心
似是转眼之间,六人于此间已是停足两月。
且不论近两月之间虽是简陋饭食,更是无多少时机前去购置物件,距此间最近的一处市集,云仲也曾前去几回,黄牛不停蹄,需快步走上足足五日,才堪堪够来回所需的功夫,故而衣衫也是许久不曾添置过,但即便如此,平日里受惯百琼楼之中锦衣玉食的乔兰汀兰两人,倒也并未有半分不自在之觉,更多在意的却是外头天大地大,且将心事尽数抛却,反而是性子跳脱许多。
闲来无事,云仲同韦沪舟自是难免手痒,切磋拳术,经过宣化城街中一场死斗,云仲拳术定当是与日俱增,恰好应了那位凌老口中所言厚积薄发,也更是与练剑时节相仿,兴许一年半载都未必想清想透的拳术剑招,经过几场生死斗,则是犹如尽扫眼前雾,心思通达,招法比起往日凌厉,似是凭空多处柄悬顶长刀,削去人通体上下浮肉病患,只余筋骨。
不过经此番死斗,韦沪舟也是得来偌大好处,原本拳法之中种种疏漏残缺,补齐大半,搁往日只擅攻手,断然不愿接招,一拳伸展开来,则必要获利,而今却是将守招也是捡将起来,于是同云仲切磋走招,虽仍旧心气极高,将大半力道心思皆是搁在攻手上头,但比起以往仅攻不守,却不知要高明过多少,即使云仲尽施手段,也是越发难以取胜。
两人时常在山腹当中一处清潭旁对拳,并无多少琐碎事需做的乔兰汀兰两位少女,则是时常将两人由打山中携回的野菜肉食携到清潭侧处,虽是手法依旧算不上熟练,但亦是每日嘴角悬笑,常常是抬头望向潭水旁两人对拳。韦沪舟憾负两招,总要输人不输嘴,梗起脖颈来,扯调门叫道昨日歇息得有些差,要么便是说昨儿个攀山捕回头麋鹿,扭伤了足踝肩肘,这回断然算不得胜负,但倘若是云仲憾负两招,韦沪舟便是兴致齐来,就连高声言语时节,都能听出欣喜意味来,相隔数百步,极是清晰。
起初乔兰汀兰只觉这位酒馆当中的小二言语相当粗鄙,且举止动作同斯文无半文钱干系,故而相当厌烦,同平日言语温吞行事稳当的云仲相比,自然免不得厚此薄彼,且常常出言挤兑韦沪舟,尤其是乔兰伤势才愈那阵时日,本就不可多走动,韦沪舟又恰好是那等不晓得察言观色的混人性情,总要开口同云仲或是孙掌柜说起些早年间在江湖中听来的荤话,三句不离勾栏红袖,一日不提及几回金杵红蕊便周身不自在,当然是惹得乔兰每日必定要出言损上几句狠话,才悻悻闭口。
可终归韦沪舟心性不差,每回由打外头打探来的风声,都是要评头论足,但却是甚合人心意,除却依旧时常说出两句荤话之外,时常教乔兰汀兰二人如何将野菜中杂草除去,如何将汤煮得适宜入口,这等在百姓看来最是寻常的小事,韦沪舟做得却是得心应手,手熟得紧。于是不论乔兰嘴皮再利索,言语时再得理不饶人,也是收敛去大半,不再常常话中带刺。
清潭之侧,一位是少年一位是年轻人,拳招不论内外行人看来皆是赏心悦目,朗日高悬潭寒凛冽,且是有形态怪诞高高下下赤树环绕,无论如何都是叫人心安。
不过几人之中,还要属孙掌柜与那位小徒最是心满意足,原本就是时常在外受日炙雨浇掀土寻药,如今离了药铺,反是越发如鱼得水,竟是比起身在城中尚要舒坦许多,孩童终日随自家师父外出采药,将原本极易混淆的深山老药尽数区分开来,终究是年岁尚浅,何况是根基多年来被孙掌柜堪称吹毛求疵的授业法子捶得稳固瓷实,不消两月,便已是将此赤木横陈山峦当中的古怪药材,牢牢记到心上。
“真打算在此间久住?凭你的身手心性,停足此地,未免可惜。”
云仲将双足伸到寒潭当中,朝远处甩出几枚饵食,竟是当真由打潭中引来不少游鱼,大多乃是赤玄两色,唯独有一尾通体素白的鱼儿始终不曾理会,静静停到距岸十步左右水中,懒散摇头摆尾。
“有甚好可惜的,不论身在此间还是身在此间之外,该想不通的到头来仍是未必想得通,又何苦偏要入世,在此每日清心淡性,也是该将浑身好生歇息调理一阵,算不得荒废光阴。”云仲头也未回,双足搅动潭水,沁凉如冰,的确是暂且缓去浑身燥热,轻描淡写开口答道,旋即便是聚精会神往游鱼处看去,缓缓笑将起来。
韦沪舟也不客气,坐到云仲身侧,随手捡起枚石块来扔到潭水之中,惊跑不少游鱼,呲牙怪笑,“咱可不一样,我就坐不住,明明晓得天大地大,独坐一隅之地,就总觉得耽搁了大好年岁,到头日后同儿郎子嗣吹嘘的时候,也要缺不少本钱,想想日后儿孙提及起,都要说一句家父爷爷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侠,那才是最有面子。”
云仲神情微微凝起三分,终是坐直身子开口问。
“八方街这件事,在你看来,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世上除了赤鱼便是黑鱼?”韦沪舟反问,很是鄙夷看了身侧云仲一眼,“白鱼未曾浮上水面吃食,你小子就以为这潭水中的鱼儿,非赤即黑。”
“对于乔兰汀兰那两位姑娘和家中人而言,看待那位八方街街主,可谓是大恨,毁其家眷,污了身子,就算锦衣玉食也断然难以消去半分;对于那位不是八方街街主的李紫境而言,鸠占鹊巢,使其终生不能自持,也是理所应当的祸事,就冲这两处而言,街主乃是恶人中的恶人,可对你而言,街主即便是将你当成遮挡外头眼色的箭牌,但实则却并不曾施过多恶事,所以才有后来你小子总觉此事做得不妥,起因便落在一个善恶好坏铺展开来,落在不同人眼里头,亦是不同。”
“就算他做了在你看来都是难以容忍的诸般恶事,可人家并不曾愧对你云仲,此番出手毁去其魄,于是在你看来,算是你的错处,但不妨好生想想,古时今时大义灭亲者向来便是为人所称颂,原因是为何,是心性够狠够拉下面皮来,还是为图个身后名留待百姓赞颂,依我看来两者都不是。”
“身在其位,有替百姓受难讨还公道的能耐,可倘若是他不作为,还有谁人能替这些人讨债,于是恩情血水,皆可撇去,这是置身世间做好官的道理,公理最大。而你云仲既是常受人叫上一句少侠,且堪堪有那等本事替那等无辜受难之人出头,就无法只以自己眼光来看善恶,而是要将两眼搁在乔兰汀兰,与街中受许多苦难之人身上去言说个善恶对错。”
韦沪舟平日话便是奇多,此番言语时,却瞧不出平日里轻佻意味,看向云仲笑道,“杀人马贼匪寇,在身侧兄弟与家中人看来,乃是位极讲义气且相当顾家的好人,但对于被他断去喉咙抢掠钱财的商贾行人而言,是好人还是坏人,不消去说。做一件事总是少有让置身此事之中的人都心满意足的时候,所以才有句话叫做事凭本心,倘如本心无过多偏差,那这人依本心做事,大多时候也是不坏。”
“只是这债由我来讨,心绪始终不宁。”
云仲苦笑两声,抬头望向远山之外缓缓而去鸟雀暮影,日暮云烧,尽入眼中。
“倘若说是人人都能替旁人讨债,那天下早已乱了模样,似乎与我所想的行侠仗义,出入过大了些。”
“行侠仗义四字,可难可易,提着柄刀剑四处乱砍,并无自行查清的能耐,说风是风,那可是相当容易的活计,难就难在不为虎作伥听信虚言,得揭开面上那层,瞧见里头骨相,再做决断,这才是难事。一人之力终有穷尽,所谓替人讨公道,仗义出手,毕竟是少数。再说就算是世上那等名流千古的侠客,也不敢言自个儿所行的事皆是公道,之所以言侠,其实就是将侠字搁到人人心头,行恶事前需得掂量一番,可否有违法度,可否有违世理,纵使有时侥幸凭自个儿本事由法度之中脱身,到头也会有人寻上门来惩奸除恶。”
“如使人人胸中有侠字存留,行事前则必先规矩己身,不见得掌中刀剑明光难遮,但做事前总要先行衡量一番,是善是恶,恶事不行,善念常有,就算人世间再无终日牵马提剑,遇恶拔剑遇不平遂起的江湖侠客,世间也必定比起如今要好上太多。”
“存于行念于心,多学着点。”
云仲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笑着拍拍韦沪舟肩头。
“这话真不像你说的,不过倒也听懂大概,可惜身上无银子,不然定是要捧捧场。”
两人都是不曾察觉到,少年手腕上头黄绳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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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八章 念有人绝代
各有归舟渡口,各有往后年月。
纵是身在此间过得相当安生,到头也免不得别离之日。
药铺孙掌柜东去,打算再踏实行医,到头来盘下处铺面,安身立命,并不图富贵,但也总要有住处,日后替人去疾消症,也算是有这么个不染风雨的地界。依照孙掌柜自个儿的说法,那条黄犬便大抵同自己命数相仿,黄犬也剩不得多少时日,自个儿寿数也定然是所剩无几,风烛残年,倒不如再多行些好事,旧世过错罪状已不可追,还不如趁尚能动弹的时节,好生替人治病救命,也算是无愧。
而相比已然心思通透的孙掌柜,乔兰汀兰却仍是涉世不深,虽是百琼楼之中勾心斗角猜疑算计并不少,反而比起寻常世间还要多上许多,可真是将双足踩到尘世之间,一时半会当真是想不通日后意欲何为,闻听孙掌柜言语之后,迟迟未能将心思想个分明,笑意也是少去许多,两人终日坐在寒潭之侧,将白玉双足没入潭中,迟迟也未曾明了心意。
说来也是寻常,原本不过是烂漫年岁少女,按说是还未出阁的年纪,原本就不晓得许多世间事,虽说是当初家境还算尚可,但终归是年纪过于浅了些,纵使是数载以来身在楼中,知晓如何言语如何行事,可毕竟少有出楼时,比起身在宣化城中年纪相仿的女子,尚有不如,眼下害愁,则已然能称是定数。
韦沪舟则更是无打算可言,终日除却攀山游猎,便是前去清潭旁找寻云仲对拳,前阵子云仲外出购置的酒水,也是大半入了这位爷的肚中,如今酒量见长,时常是同云仲拼上个三五十合酒,再醉醺醺抬起双拳来,吵嚷着今日少说也得敲云仲脑袋两三拳,才算是这阵子潜心学拳不曾耽搁,嘻嘻闹闹练拳划拳之间,压根也无甚打算。
云仲倒是不曾忘却好生盘问一番韦沪舟打算,得来的却尽是插科打诨蒙混过关,前日说是要前去江湖当中居无定所闯荡几载,昨日又是无意中提起想要讨个媳妇,先行安家而后立业,没准过去十几载,也能混出个头来,就像是八方街那位街主,穿金戴银不说,后院金屋之中没准还要藏上几十位身段姿色皆在上上妙品的娇人儿,终日耳鬓厮磨红袖添香,那才算是未曾白活一世,听得云仲皱眉再皱眉,对招切磋的时节,无故添了好几分力道,险些将韦沪舟双拳虎口震破,这才堪堪收手。
归根结底,乔兰汀兰方才跳出樊笼,无论是身在此间食鄙衣陋,还是远离尘世诸多不便,落在少有迈出百琼楼的两人眼里,都是相当中意的一桩事,两三月时日,并未因眼前种种不便或是不见人烟冲散胸中欢愉,故而如今并不急于离去,迟迟不曾生出心思;孙掌柜早已然将弟子托与云仲,虽还不曾告知,但亦算了却一桩大事,心境淡然得紧,自然是并不急于外出,近来两月通宵达旦,将自个儿所著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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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药方又是填补上许多缺漏处,费尽心神脑力,故而亦是不曾生出早早离去的念头。
“你得给句准话,究竟日后作何打算。”
切磋近两时辰,饶是云仲也觉双肩酸涩,身形也不似起初稳当,摆摆手坐到潭侧,一如以往那般掏出把饵食扔到潭中,骂了句混人,这才静候一旁同样浑身疲累酸麻的韦沪舟出言,并无多少好气。
“问我作甚,想来在我等一行六人当中,你云仲可算不上念头最清明通达的,起码比不得那位老郎中,虽然是年纪犹如日暮西沉,但心思比你当真要通透不少,”韦沪舟向来也是嘴硬的主儿,答非所问,却还要反讽两句,揶揄笑道,“若是你先告诉兄弟一句日后打算,我又岂能终日藏着掖着,顾左右而言他,早就已然是尽数告知,甭管怎么论,都是过命的交情,当初城外那一场死斗,若是无你小子撑着那般伤势相助,没准我可要早早便同判官一并饮茶去,哪里会似如今这般隐瞒。”
云仲想了许久,久到潭中鱼儿都已是将饵食吃净,纷纷散去到别处,这才回过神来,依旧将双脚搁到水中,不紧不慢作答。
“修行练拳,要是有朝一日心气归复,再将剑捡起来,改为修行练剑,腻烦时节精修阵法拳术,不见得将拳脚功夫修到那等极高明的境地,倒也不会撂下。经街中一场死斗,还是觉得持剑时候更像我自个儿。毕竟我那师门还是依凭剑术起家,总不能忘本不是。”
“可至于以后要做什么,我也是糊涂得紧,大概回山过后,更是要勤勉修行,尽快破境,就算是到头来也未必派上用场,也得同我喜欢的那位姑娘解去眼前忧,破得樊笼得见明月,再往后,还未曾想好。”
不料韦沪舟当真是赞许点点头,难得不曾开口针刺两句,反倒很是认同,朝云仲笑道,“想到就是好事,至于日后要做甚,走得一步才能瞧见下一步,又不是那等算计无双的谋臣,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位年纪尚浅的江湖人,何苦去学那等棋力高深的主儿,落子知定盘,反倒无趣。”
“那姑娘模样如何?比乔兰汀兰这两位,是高是低?”
韦沪舟从来便是少有正经时节,纵使是偶然之间正色,也断然不可维持长久,果真不出三言两语,便是又换上那副浪荡面皮,不怀好意眯眼笑将起来,凑到少年身旁,又是评头论足。
说汀兰娴静,且举动大多古雅,尤其是行礼或正坐的时节,分明是端庄,却极为夺人二目,再者身形本就比起乔兰富态些,远看似远山,近瞧如丘壑,常人即便是望见两眼,估摸着断然不会去瞧容貌如何,唯愿观山瞧岭,而抬头再瞧见面皮的时节,又是觉极为耐看,眉眼微挑却是举止端庄,两两合到一处,最是勾动心思。乔兰则是秀在面皮眉眼之中灵动,大抵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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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微微扫过两眼,顿觉何谓波光流转,霎时便教勾了三魂七魄,身段虽说是瞧来纤细了些,但莹莹一抹素白雪,如何瞧来都是相当合顺人心意,就连他自个儿也未必说出孰高孰低,皆是佳人。
听得云仲苦笑不迭。
谁人都知道这位八方街酒馆之中的小二,从未曾逛过青楼勾栏,更是未曾饮过花酒,瞧年纪也是极轻,就算是当初闯荡过一两载江湖,也不过是那等无多少见识的雏儿,却最喜同旁人吹嘘,三句不离荤,却不晓得因这等喜好,挨过酒馆掌柜多少回骂,可仍旧不改这等性情,且时常同云仲言说,心头不存那等龌龊念头的,纵使是日日挂在嘴上,也未必是心眼极坏,反倒是满口仁义正派的,背地里容易时常惦记这等腌臜事。
远处浣衣两位少女,也是瞧见两人切磋暂停,便时常静静侧耳,指望着听清言语声极高的韦沪舟只字片语,到头来却只隐约听来丘壑素白几字,并不解其意。
“如今看来,其实那位韦沪舟倒也并非是粗野之人,同云少侠言语的时节,倒也不似瞧来那般言辞古怪。”
乔兰捋捋额前细碎鬓发,五指遭寒潭冻得通红,不过还是满面笑意,将衣衫浸到寒潭当中,无意间开口道。
“确如姐姐所言,瞧人时节诸般偏见,而今瞧了个分明,倒也不见得难以相处,”汀兰也是磕磕绊绊将衣裳洗罢,挽起衣裙将玉足探入水中,目不转睛盯着远处两人,没来由便是笑得眉眼舒缓,“过阵子还要请他们两位建起个宽敞住处,孙掌柜近来操劳修补医书,大抵再过几日便又要携徒儿出外采药,早出晚归,且是诸多不便,总是几人席地而眠,总也不妥。”
乔兰眼神微微晃动一阵,勉强笑笑,将目光由远处收回,叹气道来。
“真以为你我身在此间便能久留了?不论心性如何淳善,这些位江湖少侠,总归心心念念的都是江湖二字,至于你我两人,不过是云少侠或是韦少侠冗长年月之中毫不起眼,信手搭救的两位女子,谁人都不见得能阻拦住他们两位脚步,迟早有一日再入江湖。”
“想来这身容貌身段,虽可入眼,也不见得能入人心。”
汀兰愣了良久,手头衣裳险些落入潭中,很是勉强地笑笑,“还以为能在此间多留足一阵,起码好生偿还些恩情,可今日听姐姐一番话,似乎天底下很多事都不会落在江湖少侠心头,说到底便是庸俗脂粉,入不得少侠的眼。”
话到此处,汀兰竟是生出些妒意来,远远望向那位咧嘴笑起的少年,面皮白净,依稀间却是想起当日街中可称凌厉决绝的身手,老练刀招,没来由便起了心思,猜测这位少侠的意中人,又应当是如何绝代,如何刀剑畅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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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九章 得饮豆花,大快人心
青柴近日风波正盛,街头巷尾所传的风声,倒也是大抵相仿,人言称说是有一位大员幼儿早夭,使得已然年岁入暮的这位身在京城当中的大员悲恸万分,由打京城当中加急回返,足足三日滴水未饮粒米未进,快马加鞭,终究是临近幼儿入土为安的时节才赶回府上。
毗邻青柴此间的民俗,便是倘如有幼儿早夭,兴许不需那等阵仗,但必定要请郡县之中有名有姓的文人前来题上几句祭文奠联,这才算是合乎规矩,不过凑巧之处在于,近来青柴当中大多读书人,皆是外出游学或是赏景,余下不过寥寥几户人家,除却那等并无真才实学的,便是才思庸碌迟迟不曾取来偌大名头的,着实是使得大员家中人愈发急切,百般登门找寻,偏偏是无人。
今日天方初亮时,便是有两人找寻了一处酒馆,晨时兼售粥茶面饼,落座过后,同小二要过两碟豆花,两碗清水面,而后便是闲来无事聊将起来。
背着枚斗笠的那位,嘬豆花时举止并不端庄,大抵是许久也不曾尝着这等鲜灵滋味,索性是捧起碗来一饮而尽,心满意足抹抹嘴唇,而后又是抄起竹筷,朝清水面中探去,瞧着便是位老饕,深谙食不言寝不语此言,但光瞧面相体魄,却是瘦弱至极,虽说是年纪尚小,可全然也无稚嫩,反是有些形销骨立的意味。
“慢些吃,区区豆花清水面,怎还能教你小子吃出的珍馐玉食的滋味来,都说是这周遭皆凭青柴贵,能出你这么位举止不端庄的少年人来,当真是怪事。”
两三口热面入肚,干瘦年轻人终于是停下筷来,还不忘同店家要壶不讨银钱的茶水,缓缓饮过两口,才无奈道,“您可是由大地方来的,自然不熟这等穷乡僻壤,青柴中人大多富贵,与那镇子又有甚干系,两碟豆花钱财,在镇中许多人家看来,可是足足三五日的饭食柴禾钱,在下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儿郎,算到今日,估摸着也不曾吃过三回豆花,谁人还惦记着尝尝滋味,一股脑落入腹中,才算是最好。”
同干瘦年轻人对坐的那位汉子双肩极宽,收腰乍背,尤其裤脚地界凭两端缎绳系住,瞧来便是有些身手,短衣绷得结实利索,同眼前衣衫寻常且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相比,大抵臂膀都要比起后者腿根粗壮些,言语时节也是底气极足,此刻瞧着眼前人如同饿死鬼托生,当即便是有些看不过眼。
“你小子家境寻常?真若是寻常家世,还轮得到老子不辞辛苦,由打京城当中前来陪同,即便是三品官走个对脸,咱也是不见得谦卑分毫,偏偏是同你小子这等混人同行,忒跌份了些。”
眼下时辰尚早,并未有几个食客出门,酒馆前头两三小二困意微生,百无聊赖偷着打量这两位面生的主顾,瞧见这干瘦年轻人饮豆花时节那般姿态,当即便有那等笑窝浅的险些笑将出声来,被那位岁数稍长些的小二瞪了一眼,这才好容易收回笑意。
总归是青柴富庶,当中习文之人亦是数众,都讲究个风姿仪态,举止儒雅温吞,除却那等由周遭村镇之中来的穷苦汉子,扎腰足足两日才狠心前来要上一碟豆花一壶劣酒,可是少有见过这等饮豆花时节都无姿态可言的年轻人,自然是觉得稀罕。
而不远处小二动静,干瘦年轻人不曾搭理,又是咽下口热面,这才舒坦坐直身形,“若非是我与我爹闲来无事,制出那方物件来,正巧被青柴当中权势极大的人家察觉,上书一封,恐怕此生都未必能走出那镇子,青柴富庶也只是青柴一地,何来借势一说,镇中许多汉子都是前来青柴当中找寻活计,但分明是力气极足,且老实本分,但青柴中人所允的银钱,却是比别处还要低些。”
“山石滚落地,其势愈快,可零星碎土又有几枚能搭上那等山石,不过是徒做嫁衣罢了,大人常居京城,所见大多是富贵如云,并未曾瞧见多少穷苦人,不解其中事,亦是自然。”
轻描淡写,说这话时,干瘦少年神情淡然至极,就连眼皮也未抬,只顾朝眼前所剩无几的汤面使劲。
壮实汉子犹豫了好一阵,才吐出口气来。
“没想到这般年岁的小子,还能说出这番理来,实属不易,此番算是咱小觑了少年人,还需赔个不是。”
“要不再添一碟豆花?”汉子转转眼珠。
“那敢情好,在下可没什么面子可言,就算是大人今日好生揍我一通,才想起赔礼,也不过是要一碗豆花,最是解去瘾头。”
干瘦年轻人少了颗牙,笑起时节最是逗乐,此番抬头拱拱手冲汉子乐呵,捧起碗来,将汤面一扫而空,很是心满意足,瞧着就像是深山老林当中,偷去行人饭食的小猢狲,极惹人发笑。
但汉子没笑,反而神情比起方才低沉许多,看了眼街面周遭缓缓升起炊烟,始终缭绕街面,任凭清晨微风浩荡,如何也除不得。
汉子唤作董恭卢,自幼习武,尤擅使枪,少年时便因根骨奇佳力道天生,上齐京城当中枪棒本事极高的统共十二路,当初董恭卢拜师学艺的时节,纷纷撇去面皮,凑到董府前头,恨不得将一身练过足足几十年的枪招尽数展露与董家儿郎观瞧,但年纪尚幼言语尚且不利索的孩童,却是一人也不曾瞧上,唯独自行走到董府对街府上,轻轻叩门。
董府对过住着位老者,近乎整座京城也不见得有几人知晓其底细,无儿无女,唯独逢年过节时常前去董府上头走动,架子极大,纵使是董府当中如今老爷高居朝中二品武官,府上人平日也很是有几分傲气,也是不敢朝这位老人家造次丁点。
后来才传出消息来,说这位老人,当年便是教出如今二品朝臣武官董知晦的能人大才,行伍当中出头难,尤其近些年来并无战事,故由打寻常军卒攀升至二品的,也唯独有这么位董知晦,生生是凭借彪炳战功硬生闯入二品武官,仅次帅才。
“看来今日青柴这荀家一脉,要摊上麻烦喽,”干瘦年轻人止住话头,冲眼前董恭卢笑了笑,“有些事其实真不消说透,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既然是要他们如此出言,就断然不可相背而行,到头落下无根祸端来,倒是不美,不如说说荀家这等事。”
青柴兴许无人知晓县官老爷姓氏,但无人不晓得青柴之中有个荀家,虽是近些年来传闻乃是失势,受人贬出京城,可依旧是不倒架,名声极为响亮,不论是文人还是寻常百姓,人人皆是艳羡,恨不得将浑身能耐使出,攀上荀家这枚高枝。
说话功夫,一位浑身缟素的老者携数十着丧家丁,驾马而来,恰好便是停在酒馆外百步地界,为首老者分明是面色铁青,且双唇惨白,分明是暮年失子痛楚傍身,不顾身前荀府家丁拦阻,径直便是要闯府。荀家家丁也是心气极高,再者无故闯门,本就是最失荀家面皮,刚要上前拦抵,却是被老人一掌拍翻两三人,便是硬要闯入府中。
“的确如此,来青柴前我曾私下探查过一番,这位朝中大员可是脾气相当差劲,再者本就是出身军阵之中,大抵当初也曾历经那等遍地狼烟的时节,虽是因屡屡触犯军法,但大多是功过两抵,故而虽说只是三品武官,京城当中也是无人胆敢招惹,更何况是此间的荀家。”
董恭卢眯起两眼,浓眉微凝,不过旋即便是将话递到干瘦年轻人面前,“依小兄弟所言,荀家今日当如何解此局,我听闻荀家家主行踪不定,倘若是家主未在,只怕今日屈辱,就不得不咽将下去。”
干瘦年轻人接过小二递来豆花,又是仰头灌下整一碟,舒坦吐出口气来。
“董大人考我,也不得不答,说实在的凭荀氏如今那位一人之下,区区三品武官全然无道理如此威逼,先前听闻此脉贬谪种种,还以为是谬传,眼下看来倒是真事,这屈辱甭管是这位荀家家主在与不在,其实都已然坐实,可依常理而言,纵使是这一脉似乎是得罪了那位大人,也需心有忌惮,而今却是径直闯门,这回事,相当不简单。”
董恭卢神情不变。
“何以见得?”
“纵使是武人,三天三夜粒米未进,也断无这般力道,方才拴马举动你我都是看得分明,仅是略微运力,栓马桩便是狠狠晃动一回,谁人三日不食不饮,尚有如此力道,”年轻人似是看穿董恭卢心思,随口便是道来,“况且这位武官乃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且从未听闻添过什么侧室,再者家中三位儿郎早已是年岁不浅,又哪里来的这等心思。”
“依我看,幼子是假,书祭文事亦是假,唯独落荀家的面子是真,最为狠毒之处在于,这事成与不成,皆已是落了荀家的面子,难以有什么回转。”
“李大快,名字起得随意,人却很是有些意思。”
董恭卢咧嘴。
“说话归说话,别提这名。”
年轻人怒目而视,可想想自个儿这点斤两,当即就泄了三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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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章 他乡故知
继宣化城中风波两三月后,还是时常有人提及此事,上至八方街中杯酒百十金的堂皇酒楼,下至宣化城中不消几枚铜钱就可将肚皮灌至饱涨的茶馆,其中皆不乏议论,风潮一时无两,足足三月也不见得褪去半分。
茶楼上头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之人尽汇于此,南来北往打尖犒劳口腹的更是屡见不鲜,尤其是那等居无定所的江湖人,闲暇时节最是中意前来这等地界探听宣化城周遭江湖事,即便到了也无插手的能耐,权当是图些新鲜,也算在可消磨一时光阴。莫说是那等功夫稀松寻常的江湖人,身在宣化城中终日无事可做的布衣百姓,闲来无事时节也极喜前去茶楼外头摊点,讨一壶已同碎末无二的糙茶茶汤,倒入碗中,时常饮上几口,恨不得后脑多生出几枚招风耳来,多听听周遭人议论,权当是借取吹嘘本钱。
凡江湖人贫时饮茶富时吃酒,半钱油水逛花楼,已是变为宣化城中的顺口词,不见得多高明,却是与实情相差无几。
接连七八月皆是暑气未消,身在宣化城周遭之人却早是习以为常,起先倒是尚有零星几人抱怨,经接连半载酷暑,倒也已是无人提及此事,顶多是找寻处四下无人的清净地界,将衣袖抻开,或是索性赤膊,本就是那等城中金贵人家姑娘断然不会前来的地段,当然无甚忧心处,只管自个儿舒坦与否。
“听听人家所说,这八方街八成是已然废去了六七成,纵使是城主亲自前去八方街中稳固形势,估摸着到底也是不曾将那些位八方街中眼界极高明的老爷心思安置下来,这八方街此番,看来还真是要倒将下去,再难见往日光彩。”
距宣化城门楼最近的一处茶楼当中,今日虽是落雨,依旧近乎满座,二层楼上两位面上横肉分明的汉子,索性是不携斗笠蓑衣而来,恰好指望着这场急雨,可将缚住周身多时的燥热气缓去些,也不顾浑身浸透雨水,要上两壶茶汤,便挑了一角坐下,攀谈起来。角落近窗棂的地界,本就是最为抢手处,奈何这两位汉子面相实在凶恶,原本赖于此间无茶可饮的两三位精瘦泼皮瞧见,纷纷收敛方才张扬,一言不发便起身离去,替两人腾出座位来。
“那可不尽然,”另一位汉子捧起碗来,瞬息就已是将茶水灌入喉中,拧干衣角雨水撇嘴道,“甭管那位街主遭仇家卸成十几段,还是不愿再理会尘世间事,随便找个由头脱身离去,八方街还是那座八方街,只不过是换个主子。兴许街中有些富贵人家存了要搬将出去的心思,可谁又愿由打安身许多年头的地界抽身出外,更休说不曾伤着根基,铁打八方街,流水的街主,在我看呐,八方街倒不得。”
二层楼中早早就坐着位少年模样的江湖人,桌案上头摆的却并非是茶壶,而是足足一坛酒水,单臂提坛,不时向杯盏之中倒去,酒水淌落极缓,但这人的手却是纹丝不动,稳当得紧,不消旁人开口言语,便知是手段高深莫测。
茶馆里头终日人形形色色,见微知著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皆是不俗,都晓得这位看似平平无奇头戴斗笠的少年,多半是位大有来头的能人,就凭这一手掂重若轻的能耐,也是不比那等所谓的江湖高手弱上几分,故而从小二至周遭的江湖人,并无一人胆敢凑到近处。
但听闻过两位汉子这番言语之后,那位端坛的戴斗笠少侠,举动却是微微一停,有意无意之间朝两人方向望去。
“瞅啥?”先开口的汉子扭过头来,满脸不善,嘴角同眉头一同挑将起来,看向那位戴斗笠的少侠,很是不耐烦。
“楼里还要戴斗笠,装腔作势,倒不晓得你这般岁数,究竟有甚本事。”
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的少年虽是瞧不出面容来,可依旧能听闻轻笑声响。
于是身在二层楼饮茶众人,多少皆是将目光撇向此处,仅剩余两三口茶汤的,便急忙饮罢,起身走到远处瞧着,实指望这两位汉子同那少侠酣畅打上一场,甭管是那少侠挨了几回拳脚,还是那两位汉子遭前者扔到楼下,都是个相当解闷的大戏。
可黑衣斗笠少侠无甚举动,只是将面前两枚杯盏取来,使酒坛倒得满当,弹指有二,那两枚杯盏便是瞬息落在两人之中桌案面上,一滴不漏。
“久闻宣化城中江湖人多,也晓得既是江湖人,一言不合便要分个胜负输赢,可在下并未曾有这等心思,只不过好奇两位方才所说言语,唐突偷听,权以此酒赔个不是。”
饶是这两位汉子再不知深浅,也晓得这等推杯功夫,能一滴不漏,大抵整座宣化城中也无两三数目,皆晓得撞见了狠茬,一时左右为难,面皮阴晴不定,实在不好决断举动应当如何。
“酒不算好,但相当干净,断然无那等一言不合便使下作本事的道理。”
少侠又开口,且听不出丝毫恼火气。
两汉子相视一眼,竟是当真托起杯盏一饮而尽,竟是流露出些许笑意。
故而心中大憾的饮茶之人,纷纷都是散去,心中暗道个晦气,全然不曾瞧见什么高深手段,也未曾见着两拨人赌斗,扔将两人下楼,三人却是坐到一处拼酒,最是无趣。
“我两人初来乍到,不过在宣化城周遭混迹了几月,自诩是从家中学来的一手摘花掌落叶腿,起码这拳脚功夫不赖,能在此地夺魁,最好是开处武馆教人习武,可真到此间,虽还不曾碰上几位有真本事的,屡屡得胜,但此间百姓都言说,即便我两人功夫不浅,也胜不过早已出城离去的两人,就连百琼楼那两位朱蒯高庸,都不见得能取上风。”
“大兄,咱的确是没赢过高庸朱蒯那两人,拳脚忒硬朗,摘花不济事,落叶也扫不得,堪堪行在五六,当然是生意做不红火。”年岁微浅那位汉子低声嘀咕两句,旋即却是被自家兄长拧住腿跟,当即便是咧嘴不止,再不敢多言两句。
戴斗笠的年轻人嘴角噙笑,听着很是有些故作高深的意味,点头称赞,“朱蒯高庸两人的拳,确是各有千秋,唯独有一点可惜之处,便是如此多年固步自封,往难听里说,常在八方街中连个寻衅滋事的高手也未必撞见,拳招显然是失了锋锐,虽多年以来不曾怠慢拳脚修行,到头也是远不如身在江湖中,进境最快。”
年纪浅那汉子分明是腹诽,刚要张口,却是被一旁自家大兄以眼神压下,于是也未曾开口,而是静静托起杯盏,灌酒两三杯,将话头强行摁死到喉中。
毕竟是不如自家大兄涉足江湖时日长久,锋芒犹有过之,最是难压住话语,可分明晓得自家这位大兄揣测出了这位少侠的些许来头,故而即便是心头百般不忿,也只好将心思憋到胸中。
“我听兄弟这话的意思,是与朱蒯高庸过手了几回,但近些年来听旁人说,此二人并无什么败绩,到底是百琼楼中一等一的高手,小兄弟年纪不大,手段却很是叫人心颤。”
大汉眯起眼来,却总也是瞧不穿少年斗笠周边黑纱,神情也是许久阴晴不定。
“谬赞了,”黑衣年轻人轻笑,笼黑纱擎杯盏一饮而尽杯中物,舒坦吐出口气来,“我见两位像极了两位并无多少交情的故人,却是唐突,而今但凭杯酒攀些交情,日后倘若留于城中,也好多照应着些。”
早已经瞧出那年纪浅些汉子坐将不住,黑衫人也是了然,简短开口,“朱蒯的拳势高明,可惜多年来磨平大半棱角,若是有两三回生死之境,定能迎风扶摇,高庸的拳脚凌厉迅捷,说句不甚好听的,弱在体魄筋骨,干瘦身形,自然是无法将拳脚当中力道尽数递出。”
两三炷香后,黑衣人告退,将斗笠扶稳,步步走下楼去,末了朝楼上望去一眼,想起那两位很是有意思的汉子,微微一笑。
当年身在采仙滩中,听自家师父与阎寺关说起过,曾经有替那章庆守门的大汉,乃是兄弟俩,一位唤作金锁,一位唤作金门,也是膀大腰圆,瞧着便力道奇足,同方才那两位不知底细不清姓名的汉子,无论是身形还是性情,皆很是有些相似。
却不知这两人如今置身何处,是否已然投军而去,于不知名的地界镇守边关,或是策马擎戟。
“这大概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云仲仰起头,最后看向八方街方向,便再也不言语,拎着满满一葫芦酒水,径直出城而去。
朱蒯高庸两人身在城外的时节,并未用出真本事,饶是云仲也难猜测出缘由来,不过既然是不曾倾力出手,也算是能借那两位兄弟的口提点两句,权当谢礼。
青牛悠然,摇摇晃晃,离宣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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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一章 再上层楼
三日瞬息已过。
宣化城中近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前阵子有人传言,说是八方街街主踪迹全无之后,似乎是仍留有后手,却唯独不晓得这后手究竟是甚,引来城中许多百姓猜测。有人说是八方街主压根也不曾遇上厄难,毕竟城里头许多住得离城门近的人家,都曾经发赌咒言说瞧见那日街主出手,当真是神仙手段,同人对招时节生生将坚固青石路掀去整一街远近,但如是有人问起同谁人过招,或是街主是否取胜,并无一人胆敢接话。
有人还说,八方街街主本就是寄情山水那等闲淡风雅的人物,早晚有一日要走出这条八方街,所谓的后手,多半便是脱身的手段,要倘若真是自个儿遇上厄难祸事,这八方街上下定然早就乱了分寸,哪里还有如今这等安宁景象,甚至与街主尚在时节相差无几,不曾翻腾起波澜。
但八方街中到底也不曾传出什么消息来,闲言碎语流传两月,早已是不新鲜。
眼下最为新鲜的一桩事,乃是有人两三日前身在城外过路的时节,曾经无意中窥见山石崩碎,由打其中游出条青黄色绳索,仿若是生出灵智那般,始终守在洞窟外头,很是骇人听闻,城中人便理所应当将原本八方街中事抛却干净,甚至有几位年少气盛胆魄极足的年轻后生,听闻此话径直去往城外,已然有多半日功夫未归。
吴川吴江两人早早起身,大开武馆,便是摆开架势立在门前,拳脚相对,直对拳对得面皮泛红,耳根生热,足足半时辰功夫切磋,这才算是将晨间睡意祛除殆尽,收了拳脚往四周看去,依旧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的模样,唯独有个老汉拄拐慢吞吞经过,很是鄙夷瞧过两人一眼。
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心头很是无奈。
“宣化城里头可向来不缺武架子,你这两位后生拳脚看着倒是有些真本事,但越是有用的拳脚武架子,常理说来越是不讨好,乃至还比不得花拳绣腿来得唬人,就依你俩这般招徕生意的举动,这武馆还是趁早闭门最好,免得花那冤枉银钱。”
老汉却是去而复返,慢悠悠拄拐走到两人身前,满面笑意道,“习武之人老朽我也见得极多,可在这城中算是水深,扬名立万,除却着实是有高明身手,拉开架势摆起拳台,书个生死文约,请几位八方街里头有名有姓的高手打上两场,未必求胜,只要是身在高台上头递出过几招唬人技法,撑多些时辰,最不济也能引来些涉世未深的糊涂少年踏入武馆。”
“除此之外,打把势卖艺,估摸都比这武行行当赚银钱快上许多,宣化城中身手好的江湖人从来不缺,身在八方街里头的能人,都不见得凭此业发达,你两位汉子,又凭啥能赚得盆满钵满?”
当头棒喝,弟兄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有些明悟,但偏偏不曾想清十分,挠挠鬓发,又是不由得皱起眉来。
还是吴川心思透亮,晓得这位老汉八成是能人,于是连忙半搀半请将老者搀扶到武馆院里,寒暄过好一阵,才是想起斟茶。
武馆门外,有位身材不高的年轻人撑伞而来,朝武馆里头深深望过一眼,旋即便是举步离去,身后跟随两位老者神色有异,不过终归是无人开口。
“八方街身手高明的武人,损耗去不少,总要忽悠人填补到里头,虽然很多江湖人心气高过天,很是不屑这座八方街,可如何说来,街中还算安稳,且月俸丰厚,比起在此间布设间武馆,总要合适许多,此举不过是替那两位习武汉子瞧清楚,城中并无武馆行当的位置。”
“百琼楼损去两位当红的女子,少街主不妨将心思多放在此间,而非是引来些江湖武人,当知个先后缓急。”身后老仆开口,不过旋即便觉得言语有差,躬身行礼,并不敢抬头。
年轻人不曾动怒,伸出瘦长五指将腰间玉牌搓了搓,将伞递到另一位老者手上,轻轻一笑。
“八方街姓李就是姓李,起码近十余年,我还真不打算将这个李字除去,我那半个师父,终究是手段过人,生生将此间算不得富庶的地界,使区区十载的功夫修葺为眼下这般好光景,街中人比起我这后生,定然是更为信服李紫境这三字,与其刀斧并举将原貌削得七零八落,改头换面,倒不如续将下去,也不会势弱半点。”
年轻人拂去那位老仆肩头微尘,面皮越发淡然,感慨道来,“师父早就说过,八方街道兴衰本就与我不相干,凭晚辈的才气,能做守成之主,当不得变数二字,既然前代八方街主并未留与我破烂鄙陋地界,又何苦去耗费无数心思变改,不过是百琼楼中少了一两人,街中乱过两三日,一人之力,又岂能将格局尽数破开。”
“那位云少侠生死与否,在我看来师父的心思也是未定,大半念想还是想让那少侠活将下去,不然为何如此那般修为,却只是递出了寥寥几招。”
“那依少主所言,汀兰姑娘其父,如何处置。”
年轻挂山水玉牌的年轻人回头。
“此事,劝两位还是莫要再提,八方街初立时节的确使过不少堪称下作的手段,眼下却是无需如此。”
长街如旧,那条几月前近乎被犁出道半人高矮沟壑的青石路,不消几日便已是补齐,当日街中血水横流,也早已是被家丁下人连夜抹去血水,干净如初,如今天上日光洒落,剔透青石遇得落晖,竟是瞧来似水光浮动。
年轻人抬头望了望长街,眉宇渐低。
谁人也不晓得那日八方街街主究竟是何去向,人未见人,尸未见尸,唯独年轻人许久后才孤身前来此地,将路边被雨水染湿的微尘尽数敛入坛里,冒雨离去。
八方街少了一位街主,年轻人失却了两位师父。
城外一处洞窟之中,有条青黄绳索盘成一周,唯独绳头立起,似是尾长蛇牢牢护住洞口,且时常朝洞窟中张望。
黄龙数日前才是将浑身黄鳞褪去,换上身青黄细鳞,两日前却又不知为何褪去层鳞甲,如今鳞色更青,化为绳索的时节,也是更偏青些,对比坐于洞窟当中修补经络的云仲,所得好处显然是极多,连带下颌鬃都显得比往日亮堂,如今闲来无事,守到洞窟外头,百无聊赖。
崖愚所遗的老药何其神异,大抵是当年好容易凑足主药开炉炼得,瞧来滚圆,犹似桃李,自云仲吞入腹中过后,五脏六腑里头齐齐震荡,像是脏腑生灵,尽是协力修补丹田,才三日功夫,周身汗水已是汇为一汪,心头雀跃,竟觉腹内丹田所在地界隐隐生痒,大抵已然是痊愈大半。
秋湖不明所以,险些将通体剑气展露抵住由四体当中涌来热气,好在是自街上一日之后,隐隐同云仲心意相通,耗费云仲大半心力,这才堪堪收起原本剑光,落在破损丹田其中。
云仲也是难得松开口气,全神贯注。
同往常相比,此番修补丹田已然算得上是最舒坦的一回,未曾受多少折腾,原本以为修补丹田最是艰难,却不想直到如今顺风顺水,并未遇阻。
巨城之巅,高台之侧,明黄眼白发的男子微微蹙眉,犹豫片刻,将手头茶盏取来,泼到眼前神情舒爽的少年面皮上。
云仲正是舒坦时节,分明觉得腹中热气流转,丹田已然重塑大半,眼下被一杯茶水泼到面皮上头,当即便是觉得荒诞,猛然睁眼,却见对座那位白发黄眸的中年人神情很是鄙夷,挠挠头缓将好一阵,才嘿嘿笑笑,不晓得应当如何言语。
“走了个时常串门的小子,又来了个年纪更轻的后生。”西岭君很是无奈,原本便是言语寡淡的清冷性子,瞧见云仲无端显出身形来,也是不由得多说两句,但话语还是清冷。
“你修为远不及当初那人,如今却是无故来此,看来距那一重境,已是相差无几,待将经络修补妥当过后,便可寻南阳君自行取得机缘,虽不见得境界一步千里,但总有些裨益。”
云仲四下观瞧一阵,当即便是苦笑,稳稳心神,还是开口问道,“敢问西岭君前辈,此间究竟是何地,上回来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无缘故身临此间,反而是旁人借在下之口出言,云山雾罩,实在听不分明。”
“记性尚可。”面皮如是刀削的男子点头。
“无需问得过于细,境界尚不足时,知晓的愈多,反而肩上石越重,本就是天资低微,且暮气颇重,再添几座高川压背,压垮脊梁也未可知。”
随后男子眯眼端详云仲两回,澄黄眸肃杀气极重,不过很快便又收回眼光来,朝云仲点头,起身而走。
高台依旧云雾缭绕,无数容姿形上佳女子穿行其中,裙缀流苏,莲步轻挪,佩环声响传出极远,十足勾人心魄。
可云仲四下打量,似乎并未瞧见周遭女子穿行,反倒很是稀罕周遭云雾缭绕,悠然闲散,快活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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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二章 天公讨酒
身在此间巨城之上,彩云高台的四位,皆是彼此知晓性情,毕竟是身在此间已数不得多少春秋,大概也便是城中数度扯起飞雪,云头更迭变幻几合,外头尘世匆匆,早似烂柯,年月流转不晓得几度,而几人常在,纵使是交情分深浅,性情有近远,到头总也是熟得难以再熟。
南阳君乃是几人之中性情最为跳脱的一位,纵是这般心性,都是瞧腻味了其余几人,时常便要道出几句逗趣言语,说是四位老僧坐到寺中苦守不知数百载,行也见君,坐也见我,到头却已是打心眼里腻味,哪怕是瞧见水瓢,都能想起其余三人的额顶,怎会不生烦闷。不过好在除却北阴西岭两位之外,南阳东檐两人皆喜外出闲游,甭管是去处如何,也总能找寻些新鲜行当,权且凭此解去烦闷无趣,而北阴君则是不同,不晓得多少年岁前头便习惯随处找寻个山麓,全身卧到此间,便已是善哉,并无甚太多嗜好。
故而最常留足于此的,当属北阴西岭两位。
云仲跟随前头神情无波无澜,神色始终如常的白发汉子行于亭台之上,左顾右盼,当真是觉得蹊跷,但见周遭巨城当中热闹非凡,贩夫走卒,把式商贾,穿梭街中,瞧来似是由古木沟壑之间来去蚁虫,分明是相距甚远,却仍旧能觉察出烟火气极浓,由人家宅院或是酒楼客栈后院缓缓升将起来炊烟,直直抻腰探背,迟迟难以触及云里。
不过旋即云仲便是收回这等心思,面色一时惶恐,但再转念想来,周遭无数由亭台之间穿行而过的女子,皆是朝自个儿这位外人瞧来,登时神色又是转为平淡寻常,瞅瞅亭台之间不过两三指宽窄铁索,面皮微微抖动。
男子并不等云仲跟上,而是迈步走上铁索,高处风急,浑身白袍经风吹得绷紧,人亦是随绳索摆动来去晃荡,却是依旧脚步稳当,不曾犹豫丁点,缓缓朝对岸亭台而去,八面来风,铁索骤抖,而身形譬如磐石压住铁索,半刻未停。
“过与不过,皆系一念之间,过了兴许有些好处,不过则是安心离去,当然能也不算是吃亏。”
男子走到对岸亭台回头,平平淡淡道来,“刻意藏住胸中惧意,也是多此一举,许多事总要想着日后再解去,纷乱如麻,只会愈缠愈多,到头来也未必能尽数破开。”
云仲知晓的,是那四人之中,这位白发黄目的男子性子最是冷清,且眯起双眼的时节,杀气最盛,大抵便是那等少年时一言不合起而杀人的主儿,更兼心性念头冷硬,向来无有优柔寡断的时辰。但云仲不晓得,方才瞧见亭台之中铁索时节,心生惧意,早已是被男子瞧到眼中,鼻翼微皱的时节,早已是知悉个大概。
但凡是心有惧意之人,落在男子眼中,无压于身在梢头先知秋雨。
如今譬如滚云浓雾似怯意,尽数涌入少年胸口,男子看得很是分明,心头也很是觉得蹊跷。这少年当初前来此间的时节,险些将自己性命都落在险境之中,可如今自打瞧见高台之下种种,浑身惧意便是犹如大河倒灌,压住少年胸腹。当年也有一位瞧着举动很是浪荡的年轻人,剑使得不赖,却偏偏怕女子,任凭是老妪姑娘,但凡是瞧到眼里头,浑身便是颤抖,并无半刻宁时,原本油嘴滑舌,将一身性命置之度外,瞧过女子过后,胆魄竟是眼见得低微下去,再没有当初跋扈气。但男子分明瞧得真切,却从来不曾开口问过,兴许是心性使然,也或许是不愿打听这等私事,直到那使剑的年轻人身死道消,所剩无几的一缕残魂亦是无影无踪,消散到天地之间。
而如今眼前又是站着如此一位古怪的年轻人,同样是使剑,虽比不得当初那位年轻人那般毫无正经心思,可就此事而言,男子的确很是好奇。
踏空两步,云仲身形晃动,紧咬牙关。
畏高此事,大抵自幼便有,除却镇中那几处矮墙墙头之外,高过三五丈的地界,落在云仲眼里,皆似深谷,大抵稍不留神,便要坠将下去,徒留个粉身碎骨的凄惨死状,如今细想起,似乎除却冒雨远走青柴一事,云仲自个儿便从未自行走到高处去几回,观云悟剑时,身心皆是系在云海中丝丝缕缕剑气其中,而不觉惧,可眼下并无分神的法子,便只得步步而走。
上铁索近半,双足已是不听使唤。
少年突然想起,自个儿踏上南公山头一日,始终也不敢往身后山路看过一眼,就算余光略扫,亦是觉心惊胆战,手脚当中涌出无数热汗来,也非是怖惧坠入山崖,而是旁人登高,想的大多乃是得见山巅景,而自个儿攀山登高,往往想的便是最坏的一重事。
煞白面色的云仲走过铁索的时节,心中惧意并未减去半分,缓将几十息,才是将气息喘匀。
男子没言语,自顾转身离去。
说来也怪,原本眼前乃是亭台连亭台,男子走过之后,没来由却是有处绿树环绕,飞瀑连山的谷底来,当中空无一人,苍松迎瀑,砸入深潭,但入其中,总觉是面皮上头尽是细碎珠玉。
“南阳君很是瞧得起你这后生,可惜今日不曾身在此间,大抵一时半会也断然难以抽身回返,便由本座试试你的深浅。”
言语一如既往简便。
可男子很快又是蹙眉。
“练剑之人身在此境,总会携佩剑,为何你却是两手空空。”
云仲惊魂才定,听闻眼前西岭君狐疑问询,当即苦笑,抱拳行礼,顺手抹去掌心当中冷汗,“说来惭愧,晚辈才将手中剑撇去,已是有足足六七月不曾触着剑柄,原是胸中狐疑始终留存,实指望待到万事清明过后,再行练剑,当真是不凑巧。”
“练剑之人,话不该这么多,也不该如此矫情才是。”
白发白衣西岭君蹙眉,不过旋即便是想起什么,略微摇头,却是抬起掌来,朝飞瀑处略微伸去。
经深潭砸到细碎的流瀑,细碎飘摆,尽汇于西岭君手上,澄澈流水,谷外日光落到流水其中,倒也是如镜如面,瞬息之间凝成一线,而后随手甩到云仲掌中。
“南阳君身不曾在此,本座便替他试试你的手段,飞瀑为剑,也并未破你弃剑的心思,接剑就是。”
云仲接过流水所化长剑,入手沁凉,确是舒坦,且虽是剑中流水滚动,形却极稳,三尺三寸,剑光凛冽。
“在下不用剑。”出乎西岭君预料,少年将手头那柄飞瀑所化长剑插入土中,随后便是耸肩羞愧笑笑,“前辈若是定要晚辈接剑指点,才是为难了在下,虽说前几日听过一位好友所言,心头雾气略去了三五分,眼下却依旧是不曾明了己心,故而即便明知失了礼数,也断然不会接这柄剑,更莫要说递出两三剑招。”
西岭君面皮一冷,杀机流转。
“练剑与心念是否分明,有何干系,如若是此番得本座赞许,迈得此境,定是大有裨益,何故偏要如此。”
“有干系。”黑衣少年还是一脸笑意,且能瞧出些许谄媚意味来,很是羞愧满脸堆笑,“晚辈着实喜欢练剑出剑,可正因如此,每逢觉得心思不甚通透,德不配才,便宁可弃剑不修,也不愿两手污了剑柄清白。”
“就像是那等向来浪荡的世家子,好容易迷途知返,于是即便用过无数下作手段将自个儿心仪的姑娘哄骗到家中,到头来也是半指头都舍不得碰着,生怕污了自个儿念头之中那位良人。”
山色空明。
谷底之中水汽缭绕,日头明光懒散映入谷内,映得西岭君白头之上尽悬辉光。
进步,双足踏阵眼,腰肩胸腹龙骨勾连,而后出拳。
西岭君一拳抵住云仲面门,近乎已然触及双眉之间,但少年还是未动,两手空空立在原处,眉眼顺和,甚至可说成是谦恭。
“那人的剑借给你,落了名头。”
西岭君似乎是觉得厌烦,转身便要离去,当下也无了出拳的念头,冷冷道来,甩袖便走。
这处不知名的谷底之中,湿气很重。
飞瀑离天,尚不过三尺剑长。
云仲实实在在不曾握住那柄由大神通演化而来的长剑,可是也实实在在递出了一剑,只是慢到连西岭君都不曾觉察着半点端倪。
一枚无踪无形秋湖离了初愈丹田,犹如村中寻常人家孩童,嘱咐过许多遍千万莫要贪欢前去水泽侧畔,不知何时由深潭潭底逆流而上,直行到飞瀑之上。
所以等到西岭君再回头的时候,天外落瀑。
说不清到底是雄浑至极的剑气,还是飞瀑遭人截去大半,抱而落地。
天公讨酒归,酩酊落尘间。
山谷之中遍地是银光浮动,遍地是水波湮没,并无他物存留,唯有斗牛剑气捅漏天河,九霄倒挂,一泻千里。
而西岭君瞧见浩荡倾泻直下不知多少里的剑气滚瀑,也终于知晓了那位瞧着浪荡却心气极高的使剑后生,为何偏偏要挑这位少年,倒不是因为剑术如何高明,而是隐于平平无奇天资之中,有滔滔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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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三章 穿浓雾来落笼头
近几日南公山出奇平静,原是夏耕已毕,山下村中那处学堂又是开授,且添了几位岁数尚浅的孩童,也是不情不愿被家中双亲送入学堂当中,免不得要同颜贾清说上几句客套话,送上些物件,权当心意二字。村中人都晓得,这位在此安身两三载的先生,从来不收银钱,可教授学问却是极用心,哪怕是平日嗜酒了些,也断然不曾耽搁授业,当初踏入学堂里头的顽劣孩童少年,经短短两三载学文,竟是当真比往日懂事许多,同双亲恭敬,时常挑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俨然是能以双肩扛起家中大梁,于是皆是欣喜。
可颜贾清还是说一不二,分明是有几家家境尚算是殷实的人家,常常登门拜访,送过不少银钱与物件,皆是被颜贾清婉拒,言说并不缺银钱使,家家不易,倒是不如省将下来,日后倘若是学出个门道,去往京城讨取个功名官职,路上盘缠上下打点,定是相当一笔银子,好生留下便是。
如此一来,学堂开堂授业,颜贾清也是忙碌起来,闲暇时候坐于山中,同吴霜蹭酒对饮的次数,也是越发罕有,大多时候便是晨时下山,暮色极重时节才回山歇息一夜,周而复始,并无什么空闲功夫。
反观吴霜,近来更是百无聊赖,平常倒是觉得这颜贾清日日蹭酒,且每回都要将自个儿灌得酩酊大醉,睡到日上三竿,昨日事皆是回想不起,好生厌烦,故而天天都要揪住颜贾清狠狠骂上一通,没好气道这般酒品还饮个甚的酒,最是丢人跌份,但眼下这位颜先生终日忙碌,反而是浑身不自在,无所事事,到头来竟是也前去后山辟谷修行,两三日才出关一回,替仍旧坐关的温瑜预备些菜食丹药,也好尽早将心结解去。
望日,月罩雾,白日里倒是晴朗,夜里却突兀生出连山大雾,近处数座山峦,皆难见踪迹,山巅踱步,唯能见隐约十几步外灯火,与足下一丈石路。
温瑜推门而出,穿一身鹅黄衣衫,长长吐出口气,径直走到山崖边缘,两脚悬空坐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坐的依旧是云仲那处观云处,极目远眺,可惜始终难以瞧着山外景致。
“出关时辰不当,这般雾气,数载都未必见一回。”
吴霜从正殿中悠闲迈步走出,双手倒背走近前头,也是望向山外白茫茫浓雾,啧啧道来。
“说句实在话,能见则是好事。”温瑜似是并无前些时日那般消瘦,看向山外时节,目光也是淡然许多,“许多时候知道眼前皆是浓雾,唯独留出一条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浑然忘却了还有那些连这一条出路都未瞧见的人,该是如何艰难。”
吴霜拧紧眉头。
“想以力破局,并非是上上选,近数月来由大元传来的消息,胥孟府大抵已是将多半壁大元捏到手上,纵使有那般能耐同燕祁晔叫板,亦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仍要一试?”修行人消息,总是要快过探马来报,且不说灵犀三境即可借内气腾空,光是世上这些处靠山极稳固的地界,消息便是灵通至极。两三月前颐章境内新立过数处土楼,仅是吴霜出山走动过一遭,便探听来许多大元中事,部族宗门,大抵已是并无甚抵御之能,燕祁晔手段如执风雷,不消两三载光景,就已是将大元境内多半宗门纳入胥孟府中,如今饶是大元当中主部,亦不见得能借势压过胥孟府,反倒日渐虚空,眼见得大堤将溃。
纵使瞧不上燕祁晔武道,更是不屑其手段,也不得不认这位原本无名的老者,的确是本事过人。
“心结不除,境界便一日不可增,就算是再多粉饰,也难触及到更高一层楼,”温瑜言语淡然冷清,到头竟是无端浮出些笑意,“其实师祖也无需顾及,本就是我一人的事,不消为难。”
青衣吴霜愣了片刻。
“师父离山去到北烟泽前,曾交与我一卷阵图,令我自行悟境修阵,当中大多需高绝境界方可施展的阵法,都使神通敛去,乃至有几幅阵图,堪称得上是伤人八百自毁数千的禁忌手段,也一并敛了去,但经数月以来精修,已是能瞧出些端倪。”
“虚念一境,有念一念二两阶,却并非止于念三,念三之上仍有不知多少楼台,此阵之精,在于数月之间将浑身道行尽数削去,仅余下敛元初境,与虚念二境,尽浑身奇经八脉万千经络之力,使二境脱胎换骨,再起登楼,直至念三其上的境界,虽是后患无穷,可对于修阵之人而言,虚念二境的本事高低,远比破境来得重。”
吴霜也知晓温瑜此言之中的意味,当即便是变了颜色,要上前一步的时节,却是被温瑜周遭乍起狂风逼推数步,再凝神看去时,女子身前左右,不知何时已然布下足有数十近百大阵,笼罩周身,虽是不曾动气机,然威势尽显。
“反悔早已是来不及,所以此番出关,是同师祖拜别,不日便去往大元,趁通体这身好容易换来的二境还不曾有颓势的时节,解去心头大患,到那时再回山来。”
女子起身行礼,周身大阵堆叠,渐渐敛形,重新化为原本模样,朝吴霜躬身再躬身,旋即径直去到山门之外。
而从始至终,吴霜都不曾上前阻拦。
温瑜还未曾上山的时节,吴霜便是由仍肩挑黄龙的颜贾清口中知晓,温瑜从来便是心气极高,可弱与人,但断然不愿受分毫桎梏胁迫,且性情本就清冷寡淡,最适黄龙寄体。但兴许是山间人皆是心性淡然,最擅交心,不知为何便使得温瑜心性略微软将下来,从前冷硬如霜已愈不可见,但终究抵不住燕祁晔当初所立心结,一朝尽发,乃至于将自身的三境生生折去,唯余下一身二境,直走大元。
虽是有心相助,但依温瑜眼下心性,贸然跟随,只怕也不愿受此人情。
青衣吴霜立身山巅,瞧着女子进屋出屋,挎刀背弓,将黑獍牵出,一路狂奔下山,许久过后才是苦笑不止。
“诸事杂乱,当真是诸事杂乱,这南公山分明乃是我所立,弟子却少有听师父话的时候,个个都不见得是省油的灯。”
说罢吴霜朝山中张望两眼,却唯有雾笼罩,并无人影,又是沉沉叹过口气,埋怨云仲拖沓,总也不晓得早些回山。
山道之中亦尽是浓雾笼罩,除却眼前山路,断难瞧清别处,温瑜架马冲下山道的时节,却并不曾留半点小心意味,只令久疏疾行的黑獍好生撒开四蹄,踏起无数尘土,似狂风拂柳,飞驰下山。
大概也唯有如此举动,方可教温瑜摁住自个儿的心思,不至于胡思乱想,不至于将黑獍马头调转,再返回山巅,等那位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的少年。
可念头这事,总是得其反,从无顺心顺意的时节,越是将这等念头死命压下,到头来却是汹涌。
云仲去到颐章京城泊鱼帮的时节,还是方过年关,正是显冷的时节,鹅毛飞雪裹得南公山上下素白,即是京城里头日日有杂役吓人扫去街上雪,不过一两时辰,就又是叠起奇厚奇厚的一层,马蹄踏起极滑,行人落脚也需添十足小心。
那时节,云仲就结识了凌字楼里那位老者,时常前去灌上满葫芦温酒,再悠然走回湖潮阁守起炭火,倘若是仍觉得身子极冷,才将葫芦中酒水灌上几口,最是暖身子。
而每每温瑜欲要前去京城同云仲相见的时节,则是事先由书信之中越起时日,由云仲前去京城城门外头接应,而后前去凌字楼中,寒暄半日即归,一向如此。一连数月,温瑜皆是每隔一旬多时日便前去京城中,直到近乎初春时节,每次皆是远远便可瞧着云仲立在城门内等候,唯独最末一回,早已是轻车熟路,提前两三日前去城中,却也是在城门后瞧见斗笠积满雪花的少年,独自站到处屋檐下,望向城门外。
但问起时,少年只说是外出打酒,正好瞧瞧雪景,终日囚在湖潮阁当中,练不出好剑不说,非要憋出个好歹来。
后来温瑜才是从凌腾器口中知晓,那日少年并非是外出饮酒,而是每到信中所写日子前后,云仲都是要早早走出湖潮阁来,悬上今日不见客的木牌,喂过凌字楼对过那尾老猫,缓缓离去,一走便是多半天,到掌灯时节才归,冻得面皮青红,好几回甚至将虎口指肚都冻出手脓疮来,到凌字楼上吃酒的时节,奇痒难止,挤眉弄眼挠个不停。
温瑜猛然勒住马头,狠狠咬牙,直到嘴角溢出嫣红血水,才继续松开缰绳,朝山下而去。
一路不知何处雨,穿浓雾来落笼头。
山门外吴霜抚抚那尾狸猫双耳,望向山外,神情依旧古井不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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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四章 生意经与大商贾
大元西境,历来人迹罕至,偶尔前来此间的人家,也多半是那等世代凭游牧糊口之人,虽不见得凭家中牛羊富贵,倒也是衣食无忧,无非多些辛苦,时常要挪帐起家,牵牛羊前去别地草泽丰茂草场之中,连年皆是如此。
大元境内这等世代凭牛羊养家糊口的人家,从来不在少,但也并非是那般容易,除却每日都要前去看护,便是需乘良马挽刀棍,时时提防藏匿于深草低谷之中的狼群,若有丁点疏忽,大元境内的狼群狡诈奸滑,没准便要将家中牛羊尽数杀个干净,且时常伤人,极有灵性。
前几日大元西境沃野之中便是迁来户人家,五口人家,除却始终神情低沉木讷的汉子与家妻之外,膝下尚有三子,岁数相差无几,皆是方过垂髫的年纪,但皆是筋肉结实,手掂刀棍端坐马背上头,瞧架势分明便是骑术相当高明,分明胯下马匹并未配鞍笼头,身形却是仍旧稳当,时常端坐马上嬉闹,骑术相当高明。大抵这也是大元境内少年郎的常态,不见得识文断字,但由少时起便要将身子体魄砥砺到极高的境界,刀马纯熟,筋骨硬朗,这才可抵住大元境内割人长风,与萧寒冬日。
岑士骧由前几日便是神情冷峻,一路上也少有开口言语的时节,一反常态,的确是惹得一旁妇人很是觉得蹊跷,如今眼见得要定起帐来,百来牛羊也是并无缺损,这才趁拴马的功夫走上前来,蹙眉问起缘由。
“也并非是因旁的事,只是还未登程的时节,收着一封书信,乃是由大元正帐中快马送至手上,恐怕不出一旬时日,我便要应书信前去正帐,同大元部族当中族老商议些事。”岑士骧将马匹栓罢,叹气道来,“妇人家本不应当知晓此事,但生怕若是不同你讲个分明,终日惴惴不得安宁,变为一桩心事,倒不如先行讲个分明。”
“正帐每四载才有各部中人前去议事,可眼下还未足三载,为何便是如此急切。”多年在外受长风雨雪,妇人面皮亦是显得黝黑,双掌也不复当初细嫩,而今闻言叹息,心中已然明悟几分,“那胥孟府之势难有人阻挡,即使是那些宗门,联手之下都不曾伤及胥孟府分毫,到如今大半部族宗门因难敌其势,只得是卑躬顺从,看来已是大势,大元一境中宗门本就算不得多,如今部族纷纷倒戈,如何能应付得来。”
岑士骧也是知晓自家这位跟随自个儿十几载的发妻心思缜密通透,凡有诸事,必能想出其中症结,果不其然仅是略微提及两句,便被猜出个大概,不得不苦笑两声,将刀棍立到一旁,神情低落道来,“猜的没错,但眼下大势便是如此,大元之中部族极多,其实多年来早已是定下各自地盘来,并未再有当初那等时常起磕碰乱战的祸事,但眼下胥孟府起势,许多人就又捡起那等掖藏多年私欲来,争先恐后前去依附胥孟府一地,亦是为自个儿部族谋取好处。”
大元当中部族不下千百,其中族人数目极多者,也不过一十六部,早年间还未有正帐把持大元的时节,时常互有磕碰,乃至于动起刀剑之事屡见不鲜,终究是民风悍勇,半点不由心思,定然是凭身手高低,部族势大势小定规矩,时有死伤,好在是经正帐中十几位族老与当年那位堪称手段绝伦的赫罕把持,才将大元当中一十六部大族,百千小族地盘定将下来,再不可轻易改换。
太平数十年,终究是被胥孟府无端起势,观其势头,多半便是要将大元原本沿袭数十载的规矩格局尽数毁去,而如今正帐疲敝,新赫罕年纪赏浅,当不得大任,许多原本便心思不定的部族纷纷屈于胥孟府威势,马首是瞻,一时风起云动。
“我族不过区区几十数,已然是势微,多年来都算不上人丁兴盛,我接过族首多年来,正帐并不曾相邀,反倒是那位新赫罕同我有些私交,如今遣书信而来邀我赴约,书信里寥寥几笔,不曾提及他事,但分明是将羸弱二字挂在书信之外,怕是那一十六族之中,已是仅存下两三大族心归正帐,不得已才将我族这等小族族首请来,一来撑场,而来便是存心拉拢。”
妇人脱去皮裘,擦擦鬓角汗水,许久也没言语,而是蹙眉许久,心思转动,还是扯起岑士骧掌心来,柔声道来,“明知晓此去必定要同正帐绑到一处,龙潭虎穴,何苦还要前去,本是女子家不该插言此事,但胥孟府近两载之间,手中刀染过无数血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肆无忌惮势不能阻,还是再多考虑几日为妙。”
汉子不曾急于作答,而是看向不远处三位儿郎,兴许是因迁帐一事,三人都很是欢欣雀跃,故而拴罢马儿,都是拎起手头长棍耍将起来,进退走棍,不知不觉便是打到一处去,掀起许多浮土碎草,笑声传开极远。
“打罢狼以后再定下究竟是去与不去,别成天操心。”面皮若刀削斧劈的汉子朝自家女子憨厚笑笑,替妇人将额前赶路所沾染的沙土抹去,“我与正帐许久也没交情,就算是去到正帐,也断然不会轻易替正帐卖命,不顾家中妻儿,倒是你操劳这么多年,这次让你家汉子自己选可好?”
妇人嗔怪,随手抓起片沙土朝汉子扬去,“你若是心思足够稳当,又怎会令我日日忧心,出门时候添些小心,尤其护着三不晓得轻重的儿郎。”
岑士骧嘿嘿应声,重新拎起刀棍上马,朝不远处三个儿郎打个呼哨,策马冲出几丈远近。
“天色正好,随爹去打狼。”
大元草场里头的汉子大多不通文墨,更不晓得如何做生意,上好牛狼皮毛大多都是被商贾使顶低下的价钱买去,但唯独打狼这般本事,任凭小族大部里头的少年郎,都是从小便学得炉火纯青,右手刀左手棍,使近乎两人高矮长棍挑狼鼻狼腰处下棍,若是敲得瓷实,当即便可将狼腰打断,再无动身的本事。
三位儿郎虽是年纪尚浅,但皆是精熟此道,人人手上多少都杀过几头大狼,于是听闻父亲呼哨,也顾不上对打切磋,纷纷跳上马背去,冲妇女摆摆手,沿大帐周遭兜圈跑起。
相隔近乎大半国境之外,胥孟府里头,今日也是冷冷清清。
燕祁晔的性子从来便是不喜热闹,故而胥孟府上下也是无人胆敢违逆,侍女家丁走动的时节,都早已练出手踮脚的功夫,足跟并不落地,只凭前半段足掌踏地,可使得响动最小,生怕这位喜怒无常动辄起杀心的府主听闻响动,一言不发便是将性命收去。
“好棋,三载之前在下尚可借多年功底,稍稍压住府主棋势,虽不见得取胜,但仍能保全些颜面,小输一阵,才不过两三春秋换,府主的棋,在下已经是有心无力,直到此局过后两日,才能瞧出究竟是为何输的。”
额角生有许多红痔的文人啧啧,手头折扇晃了两晃,最终还是摇摇头,再也无心摇动折扇驱暑,冲老者无奈一笑,投子认输。
“不愧是书生,说书演戏的功夫也是奇高,”鹤发童颜的燕祁晔挑眉,向那方玉镂棋盘上点了几指,玩味笑道,“凭老夫的棋力都能瞧出,你这手白子生路足有三五处,虽不好说究竟是能否取胜,起码能止住颓势,你啊你,当真是不实在。”
文人也不狡辩,只是瞧了两眼棋盘,旋即便抬头。
“棋力有高低,也有棋路对不对胃口,从前曾有堪称国手名家,偏偏走不赢路旁蹲着的目盲之人,所以所谓的胜负,不过是靠运气两字,在我看来,最为高明的棋,还是催大势而来,避无可避,将棋力强弱顶替棋路如何,摧枯拉朽,势同破竹。”
燕祁晔也是大笑,拍拍文人大腿,很是得意道,“还是你这后生懂得老夫的手段,要么怎会有忘年交情,我儿都未必知晓此番手段的高明处,你却是仅凭一盘棋便窥探了大半去,还不老实说,何时看清的?”
文人哭笑不得,眼前这位老者实在是喜怒无常,难以揣摩,如此一位杀伐果决的主儿,笑将起来的时节竟是刻意拍错大腿,这一掌中的力道,许久都难以消去,却只得是赔笑。
“不过还有些纰漏,容晚辈点出一二。”
“常人皆言困兽犹斗,大元地广民丰,不见得就唯有这么区区十几处仙家宗门,虽说这些年来名气最大的紫銮宫已是无半点挣动的能耐,被您老死死摁住龙头,但也难说这正帐之中赫罕与族老,究竟还有甚底蕴不曾出,当务之急,还是将归顺部族连同仙家人的心思稳住,哪怕是拱手送出些好处,也算不得亏。”
“零星好处,换一座大元全境,这些部族不过是替府主看疆守土,不论给多少,想来府主也断然不会心疼。”
两人抬头,相视一笑。
“生意经。”
“大商贾。”
棋盘当中棋子尽收,又是摆起一盘新局,屋舍当中焚香雾,直上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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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五章 人心难逃一碗水
“闲扯得远了,得将话迁回来,”文人摸摸额头红疮,饶有兴趣朝眼前老人开口问道,“府主理应是那等自幼修行的人物,按说理应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比起修行见长生,堪破武道关口,世上这种种俗事,不应有如此见解才是,如何能不耗费多少心力就能想出如此高明的法子,在下实在不解。”
燕祁晔摇头,捉白对局,算是先后更迭,令文人捉黑先行,自个儿则是随处摆起一子,而后才是瞧瞧对面文人,“说来再容易不过,老夫从来也没说过自个儿乃是天资何等高明之人,甚至本事天资很是低下,修行头二三十载,师父都是容不得我这般才疏志小的后生,三番五次要逐下山去,还是因平日里老实勤快,这才屡屡幸免,不曾落得个狼狈归乡的下场。”
“但既然是天资极差,有些事学也学不来,自然就余下不少空闲,令我去多瞧瞧宗门中人,说是察言观色也好,琢磨人心也罢,到头来修行一塌糊涂,反而是不清不楚就知晓了应当如何看人,知晓如何拿捏旁人软肋,如此一来,自然是心中有数俗世中事。”
胥孟府之中人人皆是晓得,燕祁晔少有心腹,更是从不曾同人说起自家师门,即便是自家儿郎,大抵也从未曾提及过,可今日却是破天荒开口,同眼前这位看似寻常,且相貌骇人的文人说起,神情从容。
“人人都言仙门好,可唯独忘却一点,所谓世上仙家,也无非是得天独厚能养内气的寻常人,而古籍里头白日飞升得道的那等神仙,今世早已不可见,人之私心,又何时少过。”
香炉之上烟极直,不过老者此言说罢过后,却是略微晃动两度。
文人一笑,又是将黑子落到棋盘上头,瞧来很是随意。
“如此说来,府主其实比起那些位同门,学会的还要更多些,纵使是修为,也不见得比知晓人世行事法子重要。”
“所以将明面上瞧来心齐太平的大元收入囊中,远不曾有看起来那般难,”老者抿了一口茶,笑意分明,朝密密匝匝黑子大龙之中点过一子,瞧来乃是必死,但仍旧留有几处连气,恰好拿住大龙七寸,牢牢挂住,如何都难以祛除,这时才继续开口,“各部族皆是想着将自个儿地盘壮大些,如若说正帐是因那位赫罕兴盛,致使整座大元明面上瞧着同心,那也正是因这位赫罕寿数过短,才使得原本有大同迹象的大元境内部族,再度离心。”
往后几句话,老者并不曾讲明,而是专心捻子对局,不再去将诸事点破。
文人也自然是心思通透,也不消老者多言,就是将其中种种琢磨出个大概来,不得不生出些许钦佩。
燕祁晔所使的招数,搁在旁的地界都未必管用,且压根算不上什么诡计怪策,落在那等算计极深厚的文士谋臣眼中,也不过是稚儿学步顺理成章,压根算不上高明两字,但经文人好生思量一番过后,却品出些许大巧不工的滋味来。毕竟正帐自从那位堪称文武双全的赫罕逝后,便是貌合神离,皆是不满自个儿地盘,近些年来明争暗斗,越发频繁起来,原本这座胥孟府本该乃是外人,可恰好因眼下时局,反而令人心浮动。
正帐需维系大局,自然就得尽其所能将一碗水端平,纵使是新赫罕年幼,正帐族老也大多无才气,致使大元境内这碗水未必能端得平稳,但毕竟各部族还不曾撕破面皮,将上任赫罕所立的规矩皆尽抛却,但早已是不顾正帐威势,而是因惧前任赫罕威仪,仍旧给正帐留有三分脸面。而此时胥孟府起势,接连压住大元境内多半仙家,一时无双,隐隐之间有虎视大元的势头,当即便是惹得许多部族,纷纷生出心思。
谁人都晓得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分别,明眼人早就可瞧出门道来,倘若是燕祁晔寿数不尽,胥孟府便断无倾覆一说,而是可徐徐图之,大抵要将整座大元之中势力尽数收入麾下,早一步将自个儿部族系在胥孟府上头,便要占得人和天时先机,如是将整座大元尽数囊括,得好处的总也轮不到被迫俯首的部族头上,故而考量过后,自打紫銮宫低下仙人首后,便是有足足十处部族纷纷遣使而来交好,图的便是能借胥孟府如今起势,日后能凭此富贵。
正帐需秉持平正二字,故而即便才能稍逊,也是惦念着令大元中部族皆是满意些,故而最是难做,而胥孟府用多年功夫,生生压制住大元诸座仙家宗门,早已是立威,更无需记挂所谓大元这碗水理应如何端平,而是来势汹汹,打翻碗碟,径直闯入大元境中。正是出于此,各部族日日所念的好处地盘,胥孟府无需忧心什么端水,也自然可将这些个地盘尽数分发出去。
大元正帐给不得这些部族的,胥孟府反而视若浮土流沙,可轻易送出,这才是燕祁晔藏于寻常手段,寻常路数之下的杀招,恰好切中大元境内早已离心离德的部族,唯恐依附胥孟府过晚,难以挣来好处。
“你看此条大龙,落在谁人手上都是大龙,必定高过周遭那些零散棋子,便是因你棋力极高,所以能使起得心应手,破阵摧坚纵横捭阖,将这棋局搅动得狼烟四起不得安生,可要是放在棋力低者手上,头尾不能相顾,只顾勉力维持,又怎么可称其为妙手,反是败棋。”
今日燕祁晔出奇健谈,说到此处,早已是不再去瞧眼前棋局,嘴角浮动朗声笑道,“正帐势微,那位年幼赫罕倒未必是痴傻之辈,但可惜武略不济,唯独剩余权衡部族的本事,就好像是一位棋力浅弱,但先行十几步的庸才,纵使是先机在手,大龙镇住棋局,但无催动大龙心服的本事,倒还不如两手空空。”
香炉长烟又是一抖。
这次文人望去香炉一眼,又试试周遭并无风涌入,才释然笑笑将手中黑子送还棋盒,双掌抚膝直身坐起。
“在下是来下棋的,闲来无事攀谈,竟是无意听着府主许多话语,且听来都是无藏掖,看来是走不出胥孟府,文弱人见不得血,过后动手时,还望府主快些。”
燕祁晔蹙眉,旋即低头瞧了片刻棋盘,再抬头时,眼光登时清冷下来,仅是扫过文人一眼,后者自诩山崩不变色面皮,便当即显出铁青色来。
“还是道行不济,若真是无迹可寻,那才算是高明杀意。”
老人抬起一指,相隔一桌距离笑道。
“老夫很不愿别人瞧出我心思,尤其是事关大元布局,谁都不行,毕竟今日与我行棋落子,未必他日就不与旁人把酒言欢,你逃庵居士太高明,如若是背离胥孟府,恐怕老夫的算盘便要落在空处,再难成行。”
但文人足足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老者也不曾点出这一指。
屋中香炉烟来去叠折,竟是再未笔直。
“也罢,真要是除去你,最是无趣,何人能陪老夫手谈,”燕祁晔突然笑将起来,收起那一指,“毕竟臭棋篓老夫不愿同他们对局,太高的高手又不晓得如何让棋让得圆润通达,也唯有你逃庵居士有这般本事让子,最是自然,还能显出老夫高明。”
待到文人走出胥孟府的时节,还是长长吐出口浊气,回身望过一眼胥孟府三字牌匾,苦笑不已。
原本自恃心思通达,且从未曾有违逆燕祁晔心思的举动,却是不曾料到有今日事,那一指之中的杀机之重,虽是一闪而逝,竟是引得屋舍炉烟久久不曾平复,似乎燕祁晔近两载之间已是罕有亲自出手的时节,就连自个儿都是有些淡忘,这位看似平日淡然和蔼的老者,于大元威名本就是依仗一身高绝修为,方能步步走到如今高矮,俯瞰一境,而今想起,寒凉刺骨。
“都说是伴君如伴虎,忘了府主也是身负足能变为九五的面相命格,还真当是位忘年交,险些搭上自个儿性命。”
文人心有余悸抹抹面皮,额角红疮越发猩红,耗费足足一炷香光景,才由打胥孟府曲折山路离去,却是摇头晃脑,步态闲然。
文人无名无姓,纵使是凭胥孟府如今威势眼线,也不曾查明这文人家世,更是不晓得文人由打何处来,就好似是由穷山恶水顽石里头蹦将出来那般,干干净净,暗探提笔想要胡诌几句,都是无从落笔,也只得如实禀报。只晓得文人号逃庵居士,额角顶着大片桃花似恶疮,不喜饮酒,却喜醉酒,一身相面观手相的功夫,大元中人无出其右,工于心计算计,谋策无遗漏,也正是这位文人出山,才同燕祁晔一并收拢多半座大元境。
可身在胥孟府中的下人丫鬟,谁也不曾猜着,今日险些要扫去这位文士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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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六章 圆月紫銮宫
圆月高悬。
紫銮宫之所以唤紫銮二字,便因古时立此宗门的时节,那位开山祖师搜罗天下奇石,凭借自个儿堪称古来罕有的炼器手段,足足开炉运丹火三月,才是将手头搜罗多年的奇石怪岩投入炉中,生生是将各方奇石炼化到一处去,化为一方莹白长石,并将此长石削为宫顶,瞧来虽是素雅,可同别处仙家相比,如何都显得过于简陋了些。
古典中记,言说是紫銮宫开山祖师听闻闲言碎语,说是紫銮宫且不上讲究,症结便落在这方瞧着来素白的宫檐上头,同别地那等要么金玉点缀,要么花色纷杂纹路讲究的宗门相比,实在算不得高明,而开山祖师置之不理,自紫銮宫立门过后多年,便从来未曾提及重葺宫檐一事,任凭是紫銮宫中弟子时常议论,也是无动于衷。
也许是大元宗门纷纷凋敝,且世上生来便携修行之姿的孩童愈少,大元部全境之中的修行宗门,愈发少将起来,反倒唯独余下紫銮宫一地,大抵也是百八年前,当初宗门已然是十不存一,许多走投无路的宗门中老者眼见得寿数无多,便只得前去中州指望着能撞着个天缘,携回两位中意的后生弟子,却是屡屡碰壁,皆因是花草有主,坏了中州与西路大齐中修行人的规矩,难免要生出些争端,乃至于生死相向。大元境中本就比不得中州数地的仙家宗门数目,更因连年不曾有多少新踏入宗门中的修行后生,自然是比不得中州宗门势强大,甚至已然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境地,故而纵使是铤而走险触犯中州宗门规矩,也是杯水车薪,始终难解去大元宗门窘境。
也正是这等时节,紫銮宫宫檐无端生出异状,天色昏沉浓云堆叠的时节,原本素白宫顶檐并无甚异象,可若是天外日光朗朗或是月色渐显的时节,紫銮宫顶飞檐便是升起千丝万缕紫气,近乎将整座紫銮宫尽数裹到紫气当中,日照月华伴如瀑紫气流转滚落山外,恰似仙家落在凡尘里,最是神异。
大兴之兆四字,甭管是落在何等地界,即便是修行之人道心稳固,也不得不好生琢磨一阵这四字之中的分量,且不说究竟有无兴盛端倪,紫銮宫一地便是时有境界高深者上门探访,断然是所言非虚,便不得不让出两步去,同紫銮宫交好的宗门,亦是不在少。
一方紫銮宫飞檐,令大元许多仙家免于后继无人窘境,且是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孩童少年,皆是根骨不凡,自然地位水涨船高,足足数十年威势独步大元境内,直至近两代人,才是衰落下去。
而如今圆月高悬,原本犹如万千丝绦垂落的紫气,竟是丁点痕迹也不曾显出,好似是神妙褪去,只余下一处看来很是寻常的素白宫顶,半点异象也不曾有。
紫銮宫最高处,有位模样阴柔的年轻人望了望不复有紫气浮动的飞檐,面皮登时沉将下来,身旁一位端茶水果品的侍女还未有动作,便是教这位年轻人捏住喉咙提将起来,不消片刻功夫便已是满面涨红青筋突跳,显然是再难撑住片刻。
“若不是容貌同那人相仿几分,何德何能入得了这座紫銮宫,即便眼下盛况不复,也并非是随意来去。”
侍女喉骨响动,当即连为一片,可那年轻人终究是未曾运杀手,而是瞥过眼侍女面皮,旋即便将后者甩到正殿之中,自行走出宫去。
年轻人唤作晏无道,登紫銮宫足有十几载年月,天资不见得极高,但胜在心性难得,耗费六七载光景,终究变为心腹徒众,紫銮宫中大小事,宫主张凌渡都是放心交与晏无道手上,多半都可处置得稳妥,且是任劳任怨性情恭顺,从来也不曾违逆师门。不过紫銮宫当中的师兄弟都晓得,这位师兄晏无道一向是淡然性情,从不曾争权夺势,凡是师父吩咐尽心尽力,并不仗势欺人,但唯独是中意师父家中女儿,也便是紫銮宫少主。
临近山下时节,晏无道放缓脚步,连带神情亦是和顺起来,仔仔细细借山中灯火将自个儿浑身衣裳拍去尘灰,又是看过两眼靴面,眼见得并无不妥,这才小心走到一处茅庐前头,轻轻叩门有三,规规矩矩立身门外候着。
“都已是沦落为如今这般情景,客套作甚,若是紫銮宫中弟子,自行推门而入就是。”
茅庐中人言语声很是低落,分明便是心境不定,万般愁苦。
晏无道推门而入,可脸上无端就升起一丝笑意,恰如风后野草得遇明火,霎时间便染得整张阴柔面皮笑得皱将起来,盯紧眼前那位衣衫朴素的中年男子,嘴角翘起。
“师父在上,徒儿特来瞧瞧,可曾住得惯此地。”年轻人笑意散去,很是得意上前两步,环视四周,频频点头道来,“都说是圣人居陋室如在金屋,未必就显得格格不入,眼下师父居于此间,家徒四壁,倒也算是能将心思散去,在徒儿看来,师父道行果然是深厚。”
张凌渡由晏无道迈入屋舍之中头一步,便是眉宇紧皱攥紧双拳,费力压下肝火,竟是气极反笑道,“那倒也是自然,我张凌渡本就是无才无德之人,既是没有那份本事,理应将紫銮宫正殿腾出,居于此间,也算是这些年来授业传道教诲徒众的本事低微,才使得有如今景象,总有犬狼眼仁泛白,养不得熟。”
晏几道闻言淡然笑笑,自行拽过张破旧太师椅落座,神色如常,像是压根不曾将这番话听到耳中,十指扣到一处。
“凡人贵在自知,看来师父居于此间陋室之中,还是生出许多往日不曾生出的念头来,我这做弟子的也是顿觉欣慰,若是师父再想通一些事,徒儿亦不是那等不讲公理二字的性情,定要上书求那位大人,允师父个不甚简陋的住处,起码能保脸面不失。”
近两载之间,张凌渡数度出山,却皆是被胥孟府中人阻拦,无论传书驿使还是亲自出外,皆是不得成行,乃至其中数次施展神通,险些已是离了大元境内,依旧是被燕祁晔追近前来,不消百十合的光景便已是败下阵来,被境界与日俱增的燕祁晔使手段封住经络,如今就连最为微末的手段也施展不得,终日枯坐山中。
而紫銮宫中大权,则是被燕祁晔交与晏几道手中,如今整座紫銮宫上下,曾有意相助张凌渡的徒众弟子,已然是被晏几道除去大半,乃至于许多忠心徒众都是被废去修行路,拗断臂膀腿足逐下山去,还有几位自打入得正殿见过晏几道后,便是踪迹全无。
宗门中人皆是晓得那几人大抵已然是落得个死无对证,无有全尸存留的下场,故而皆是震悚于这位平日里温和恭敬的师兄手段,再也无人胆敢替自家师父说上三言两语的好话,皆是只顾保全自身,至于张凌渡如何,实在也无人去问。
晏几道摆弄着太师椅上头陈旧皮毛,很是嫌弃,不过再瞧瞧张凌渡与夫人眼下朴素衣衫与周遭简便摆设,当即又是面皮微微该换,沉声叹气道,“师父可先不必急于反驳,而是听徒儿一言,那胥孟府而今起势,隐隐之间早就有虎视大元气象,而今正帐族老昏聩无能,且赫罕尚年幼,压根也无将大小部族尽数收归己用的本事威名,且斗胆诘问师父一言,谁又可阻胥孟府脚步?”
“中州那些仙家宗门,也大多是只顾门前雪,即便从前曾有交情,谁人又乐意递出三分力相助紫銮宫?一来本就是极难的事,二来谁人愿与正值鼓角声起的胥孟府站到对面去,多半是藏了隔岸观火坐山望虎的心思,好处极少,害处极大,已是摆在台面上头的事,各宗门里头大多皆是算计高明的人物,谁又愿前来相助师父,使得大元免于落在胥孟府之手?”
“执于一途,可言昏聩。”晏几道说罢,看向眼前张凌渡,神情很是惋惜。
只因张凌渡由始至终都不曾抬正眼瞧过这位弟子一眼,身后妇人,更是满面鄙夷不屑,眼中恨意不曾消去半分。
张凌渡端起边沿生裂纹的茶盏饮过一口,才是抬头望着当初委以重权的得意门生,面皮渐渐流露出些许笑意,闲谈似道来,“想不想知晓,我当初为何不愿教温瑜与你离得更近些,反而是每每瞧见你在身侧时,都要找寻个由头将温瑜支到别处?其实很容易,当初你破去二境过后,便仗着虚念境界与旁人比斗,险些害了同门性命,虽过后言说是境界不稳,无心而为,可分明是递出了一手我亲手教你的杀招,那时起我便晓得,有些看似温顺谦和,家世干净的少年人,真有人性本恶一说。”
“你此番前来,其实是想要问我这紫銮宫飞檐,为何无端不显紫气。”张凌渡笑意越发深重,戏谑看向神情终究阴沉下来的晏几道,使两指指点笑道。
“有这么头朝胥孟府摇尾乞怜,借他人势欺辱同门的豺狼坐镇,紫銮宫又凭什么尚有紫气存留?”
过后许多天,紫銮宫中许多弟子都由旁人口中听来了一件事,其一便是紫銮宫飞檐,其一便是大抵往后都再无紫气萦纡的胜景,其二便是紫銮宫宫主张凌渡,被晏几道废去双臂双足,囚与紫銮宫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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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七章 故人见时,草浅云舒
大元夏时,纵使比不得中州南境那般多雨,淋软文人腰,浸漫江心月,起码也是比起秋冬时节要教人舒坦许多,大漠里头草种树植,也比起旁的地方多些耐性,由无雨时节勉力等候到如今夏时,哪怕是一场零星小雨,也是可照旧如常抽穗拔节,强行拱出苗来,无需奢求天公每隔几日便落下雨来,也可照旧活上好一阵去。
就犹如大元境中的汉子,兴许比不得别处那般瞧来形容富贵俊秀,反而是面皮大多为如刀长风削得斑驳,但胜在耐性极足,像极了伏于深草灌木当中的大狼,虽是饥肠辘辘,乱草罡风劈面而来,依旧不觉。
岑士骧将帐帷周遭伏于浅草之中的狼群尽数驱逐过后,提起两三尾大狼尸便是离去,歇息一夜,清晨儿郎家妻未醒转的时节,又是将篱笆绕帐帏插齐,足足开出片数百步宽长的空场,又是挂起枪矛陷坑,以免狼群趁夜色来犯。这等活计,在大元之中,已是人尽皆知的手段,虽是群狼狡诈狠毒,也始终是难以绕来这等明面上头的陷坑,故而即便是无人看守,狼群也是难越陷坑一步,只得瞧着围篱其中的牛羊,强行忍住辘辘饥肠,不敢上前。
忙碌近乎半日,陷坑齐备,牛羊亦是安置得妥当,这才走回帐中,同妻儿交代寥寥数语。
“既然心思已定,也无法拦阻,”妇人递过些水粮皮囊,替汉子搁于包裹之中,无奈摇头,“当初那时节,阿爸打算令我嫁入大部族中,说是日后自然是有富贵可言,断然不可下嫁入那等小部族中,日后尚要多受贫苦,你还不是凭一身弓马娴熟的本领,将我夺到手上。”
妇人笑意很是欣慰,替岑士骧收拾罢包裹行囊,扭过头来笑道,“已经过去许多年,却是险些忘却我这位头顶日头的相公究竟是何等性情,如今细想,才发觉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倒也称不得是坏事,正帐有召,若是充耳不闻,反而不像你。”
岑士骧方正面皮流露出些许笑意,接过包裹来顺势揽住自家女人腰肢,轻抚额头,“当年不过是个不晓事的恶少年,哪里晓得轻重,但好在是有那般心气,才将你抢到手上,如今年岁渐长,想想当初,依旧觉得是周身血水激昂。”
这一日岑士骧离家,鞍桥横枪腰间悬刀,马蹄踏起无数缕浮土,直奔大元正帐。
大元良驹数目极众,任谁人家中游牧都能凑得两三头脚力不俗的快马,更何况是岑士骧这等身手极好的习武之人,自少年时便胆敢前去驯服部族中顶烈的烈马,自然无需害愁无良马可用,而今这头毛色尽灰,唯额前四蹄皆白的良马,半日之间便行百里,深入大元境中,尚未曾有颓势。
身在大元的汉子,可说是无一不爱马匹,纵使是胸中急迫,岑士骧也是照旧将马儿步子放缓,眼见得夜色将至,便要找寻个住处暂且歇将下来。
原野草深,狼群凶狠,若是孤身住到荒野当中,被群狼围住不得突围,八成便要困死到原地,曾有大元境内跑商走货的外来商贾,不知晓此间的规矩,夜半时节将篝火熄去,商队上下三十余口连同十几头马儿,受不下百来头群狼围堵,并无一人生还,皆是被狼群生生咬死,死状皆是凄惨。
岑士骧身在大元多年,早晓得各部族地盘,算及来时路途,大抵也是距十六部之中的巍南部最近,不消一炷香路途,大抵便是可瞧得此部族主庭帐,思量片刻,还是催马快步朝前而去,免得夜色渐深,为狼群所困。
大部主庭帐虽是唤作庭帐,但并非是寻常人家中庭帐那般,使皮毛布匹围将而成,而是一座雄城,除却那等实在不愿居于一地,依旧放牧为生的部族中人以外,部族中大半族人皆居于一城当中,四面城墙如堡,墙以铁木横穿纵贯,再凭土石堆累,足有近六丈高矮,上三丈处城墙之外悬满刀剑锐刺,乃是因战时兵临城下,防备云梯挂起所设,纵已是过许多年头,刀剑锐刺仍旧锋锐。
也正是因当年大元连年部族乱战,才有此方雄城生出,其中粮草高垒,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多年之间即便可凭手段将城中人困住,却无一人可攻破庭帐,足见此等雄城之坚。
而还未等岑士骧驾马入城,身在城外数里处高坡上头的时节,却是被一众挂甲持刀之人截住去路,纷纷是神情不善,呵令汉子下马,将刀枪除去,方可近前。
岑士骧眉头微皱,借周遭火把松油火光打量一阵,并未想出为何毗邻巍南主庭帐近前,为何会涌出如此一哨人马,但再瞧眼前这些位披甲之人,皆是面皮灰黑甲胄破损,乃是有几人皆是负创,使布帕裹住肩臂,登时便是愣起。
“来人可是别部岑士骧?”挂甲汉子纷纷闪身,从中走出位牵马的老者,约有花甲年岁,满头白发披散,亦是挂甲胄而来,瞧见岑士骧遭人阻拦,当即便是走上前来遣散众人,行至岑士骧近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
“赤台侯别来无恙。”岑士骧望见老者头一眼,便是跳下马背来,结结实实朝老汉当胸一拳,势大力沉,瞧得周遭挂甲汉子皆是险些将腰刀拽将出来,可老汉只是身形微微晃动,旋即便是爽朗笑起,也是递还一拳结实砸到岑士骧胸前,没好气骂道,“还当老夫仍是年富力强?若是无这身甲胄抵住,恐怕你小子一拳挨过,就得背过气去。”
老汉唤作赤台侯,当年岑士骧尚且年少时节,大元境内有前任赫罕把持,难得有太平年月,便时常同人打擂比拳,自个儿部族实在过小,很快便是无一合之敌,旋即便是前来巍南大部同人切磋斗擂,同年岁的少年亦是无一人可抵,还是这位赤台侯瞧不过眼去,撇下巍南部族老的脸面亲自登台,竟是当真狠揍过岑士骧一通,不晓得为何便是交情深厚,险些将岑士骧连哄带骗留在巍南部中。
“老头子,当年喝的头一顿酒,还是你这老不羞诓骗的,眨眼却是近十余载不曾见着,我膝下三子都已是学会打狼的本事了,的确是许久未见,想想当初比拳的年岁,倒像是昨日。”
赤台侯挥散众人,同岑士骧走到高坡上头,此间遍地荒漠,少有草木,盘膝坐到土中,老汉也是感慨,瞥去四下无人,由怀中甲胄里掏出枚水囊,递到岑士骧手上,压低声道,“此时按理说不允饮酒,偷着由打庭帐城中就带来这么一囊酒,浅着点喝,怎么也得给我留下个半囊。”
“德行,就凭你身在巍南部的辈分,又怎么会缺酒?”难得瞧见故友,岑士骧也是说起些打趣话,常年身在大漠之中同狼群斗勇斗智,早已使得这位汉子褪去当年顽劣轻浮,稳重得犹如一座横亘原野的荒芜高川,此刻终是将心弦松弛些许,捧起酒囊美美饮得两口。
“这些披甲的汉子,不妨跟我讲讲?”岑士骧将酒囊递还,瞧着赤台侯满脸土灰,胡须里头都是藏起无数尘土飞沙,终究还是将胸中狐疑问出,蹙眉望向老者。
狂风过岗,庭帐之外很远的高山之上,夏时干涩粗野的奔涌山风冲散云朵,斜阳已逝仅是余出抹嫣红,尽然层层天。
“胥孟府野心不止在于仙家,你也应当听闻风声,大元一十六部,除却巍南大部几地,已然是尽归胥孟府把持,大抵如今尝到拓土开疆的甜头,已然很是死心塌地,只可惜赫罕年纪尚浅,手腕还强不到凭一己之力同胥孟府分庭抗礼,当然是难以稳住人心。”提起此事,赤台侯也是面皮中老态难掩,长长叹息一声,试图凭囊中酒暂且压住心中焦躁愤懑,狠狠咽下口烈酒,才继续开口道,“巍南大部何尝甘愿屈从于胥孟府,即便眼见得大势渐去,大部纷纷倒向胥孟府,也断然不可忘却前代赫罕恩情,将大元整境拱手让与胥孟府这等手段狠辣的仙家宗门,巍南大部宁可死战,亦不愿卑躬求全!”
顺赤台侯目光看去,岑士骧望见远远庭帐之外,已是有马蹄声震,虽相隔十余里,仍觉地动天摇,犹如一团裹挟兵戈铁甲黑雾,瞬息推至城前。
“话说得也差不多喽,既然是大元正帐召你小子觐见,那这位赫罕虽说尚且年幼,也算很有几分识人的本事,纵使今日庭帐遭破,也定要将你送到正帐当中。”老汉站起身来,将甲胄托起,朝面皮冷硬的岑士骧咧嘴一笑。
“方才饮酒卸甲,手脚不便,岑老弟可否替老夫着甲?”
“正帐不缺一个岑士骧,这身刀马功夫说回来还有你赤台侯的功劳,我留下。”
汉子替老者扎实衣甲,顺带将老者放到一旁的腰刀递将过去,神情平淡将老汉盔缨捋顺,自行翻身上马。
面皮上头尘土叠过极厚重数层的老汉看了眼岑士骧,突然觉得犹在壮年。
那时节草浅云舒,擂台上头提着位鼻青脸肿的壮实少年,笑弯一众儿郎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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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八章 楼台词清铁衣浓
天下各处都不乏有那等凄苦人,要么便因自幼家贫双亲早逝,要么便是因少小抱病难以医治,直至拖得家徒四壁医无可医,要么便是天公不曾垂青,降世便是四体有缺,故而即便如何困苦,都得要往下比较一番,才知人世间并非是人人皆富足安平,乃知区区百来斤血肉,能抵住何等倒海苦楚。
淡淡是说起世间各地的唱曲清倌儿,便不晓得究竟数目如何,常言是富庶地界人皆奢靡,挥金似土,故此那些位清倌儿便起码能多赚些银钱,虽是伸出下等九流的行当,时常要被狠狠戳上几回脊梁骨,遭旁人腹诽活是出言损害名声,但最不济也可得衣食,但若落在本就算不得富庶的地界,闲言碎语并不曾少受,银钱则更是微末。而偏偏世间的文人,总是要卖弄一番清高,说起那等奢靡地界,士子只知取乐无度,总要扯上两句清倌商女,似乎那些位醉生梦死的文人大员,分明便是被清倌迷了心智,反而将胸无大志贪欢一晌的罪过,大半挪到后者身上去,浑然忘却倘若要替这些位家中宽裕无事可做的文人士子找寻个脱身的由头,本就是有许多理由,笔端到自个儿手上,说理便是理。
大元境内原本还不曾与中州来往甚繁的时节,倒也是少有什么勾栏花楼,一来是因听曲儿赏戏之人罕有,且大多皆是游牧为业,居无定所,只随草场丰茂地界而去,一载之中大抵要迁帐数度,实在是难见大城,自然也就无甚取乐玩赏的地界。不过自打一甲子前大元广大开商贾,由打中州而来商贾纷纷踏入大元之中过后,便是携来许多大元部族中人见所未见的新鲜行当,许多家底尚算殷实的人家,也是学起无事饮茶,建起屋舍配得文房四宝,常常研墨添笔挥毫一阵,越发像是中州之人。
此间城中便是如此,勾栏之中亦是有唱曲清倌儿,或是抱琴女子穿行其中,倘若是有客爷来此相中模样,弹拨琵琶轻声慢语唱上两句,倘若是客官甚合心意,便可接着这回生意,独坐一隅唱曲拨琴挑琵琶,则算在城中顶顶讲究的取乐法子。
余钗便是勾栏之中终日抱琵琶琴萧清倌当中的一位,最擅琵琶,但可惜面皮只是寻常,更是无甚闲银添置什么胭脂首饰,又是因由打中州而来,面皮细嫩得紧,抵不过大元境内割人皮肉的浩荡长风霜雪,故而瞧来越发黑瘦,平日里压根也是断然无几人愿将自个儿的银钱耗费到余钗身上,哪怕余钗乃是城中琵琶技艺最为纯熟者,生意也是往往惨淡。
既已是做了清倌儿这等在旁人眼里相当轻贱的行当,许多女子便也就索性抛却所谓面皮,言语越发市侩,如余钗这等琵琶技艺极好的,往往最是受排挤,而使种种手段乃至将身子送于客官,日日盈钱最是丰厚的清倌儿,才是很是受恭维,时常便是围坐一团吹捧赞誉。
余钗年少学乐,大抵还未至出阁年纪,奏琵琶技艺便是登堂入室,乃至于隐隐胜过许多紫昊境内擅操器乐之人,不论唱调琵琶,皆是古雅,然往后家道中落,又患恶疾,家中双亲近乎是散尽家财,才是将余钗性命保住,不过大抵是心力耗费极多,且是每日焦躁忧虑,积劳成疾,心弦略微松弛下来便是患病,不过几月时日便是两两离世,只剩余钗一人。
随戏班出紫昊遇流寇,戏班中人尽数被流寇除去,余钗险些失却清白的时节,却是被大元部中人救下,辗转数地,并无维持温饱的本事,大元距紫昊更是不晓得几多路途,盘缠银钱,凭余钗身无分文的惨淡景象,如何都担不起,便只得留于此城之中,凭这柄由家中带出的琵琶过活,虽然生意惨淡,倒也勉强能得饱食。
大概是因常年累月所食简陋,向来不曾敢花费银钱去添个新菜,故而使得两眼夜里瞧不清物件,而因此更是引来许多清倌调笑。
但余钗从来不曾同周遭人有甚口角,即便是旁人欺压到面前,也只是勾唇角笑笑,将一张很是有些黝黑的面皮低下,抱琵琶碎步离去。
近几日城中似是有些不太平,时常便是有身负重创,分明是为刀剑所伤的汉子,纵使是身披铁甲,可依旧是抵不住刀剑弓弩,每日都是有数目极众的巍南部军卒,遭人抬入城中医馆处,且往往都是无力回天。
城中的流言蜚语,也是越发多将起来,人人自危,许多那等家底富足的人家,已然是四处打听,雇起车帐打算逃出城外去,却是被守城那些位分明负创,杀气却越发重的军卒使刀剑逼回城去,并不曾有人走脱。既然是生出此等乱象,干粮清水价钱便又是贵将起来,余钗接连两日都是觉腹中饥饿,可问问街上卖米面的铺面,都是摇头。
可无论如何,余钗都晓得凭自个儿一位弱女子,即便是能走出这座城,恐怕也无甚去处,更因粮米愈贵,恐怕连路上粮水都未必能凑得齐全,于是便一如往常,趁天色渐晚的时辰走到勾栏之上,蹒跚摸索着扶栏,磕磕绊绊走到自个儿常坐的位子,紧紧抱起琵琶,借阑珊灯火朝街中望去。
勾栏这两日生意都是奇差,也是理所当然,如今这番情景,谁人还有甚心思前来听曲饮酒,恨不得凭空由打两肋腹背生出几条羽翼来,腾空飞出这座眼见得岌岌可危的大城,似乎除却那等已入暮年看淡生死的老者不愿离去,整座大城中的人,都已然是将心思放在城外,无人再有半点兴致取乐。
余钗失神,却是不知为何周遭剩余的几位清倌儿纷纷起身,朝一位走入勾栏的人行礼,虽是有眼疾夜里瞧不清旁人模样,但余钗仍旧是能揣测到周遭几人此刻神情,大多是谄媚。这般时节,来此的都是并无多少银钱家底的清倌儿,八成是指望攀上城中权财重者的高枝,兴许便可同此人一并出城,倒也是人心常理,在余钗这等已然见惯周身形色人的心细之人眼中,似乎并非是那等大事。
来人似乎也是身披铁甲,抬步时节只听闻铮铮铁衣响声,不过不知为何,凑到始终端坐到角落的余钗身前,停足一瞬。
“这位黑面皮的姑娘,不妨唱段曲听听。”
余钗抬头,仍旧是模糊,只是嗅见烈酒滋味,不过也是不曾多说,抱起琵琶低声应道,“不知客官要听甚曲,技艺不济,怕不合客官心意。”
来人身形极高,闻言低声笑了笑,“虽是不常来这等地界,但也曾听闻城中勾栏有位琵琶本事无双的丑姑娘,莫要自谦,就随意唱个应城中景的小曲便是,若是合心意,定有重赏。”
余钗端琵琶,却是不曾弹拨,而是先行起嗓。
起初低徊婉转,唱不三句过后,声声凄切恰如嫠妇哀唱,而后再转,琵琶声起,词调再涨,竟是怆然苍凉,隐可见刀光剑影,醉死沙场。
来人好一阵都不曾出言,直到余钗唱罢六七言后收住词曲,才是长长吐出口气来。“随我去就是,银钱必不会少。”
于是余钗很是费力起身,跟随那人脚步声去到勾栏以里,找寻到屋中一角抱琵琶坐下,再无多余举动。
来人似乎是孤身一人,咽下足有三盏烈酒,才是缓缓开口。
“日子清苦至此,就不愿换个活法?总在城中做个生意极差劲的清倌儿,恐怕并无多少银钱可得,不如随我一同出城,换个营生,许配与个好人家。”
“小女子的命乃是旁人给的,无论做什么活计,都会尽力活将下去。”余钗抬头,依旧是瞧不清眼前只相隔不过十步的汉子,清淡笑将起来,“当年救下我那人曾经说过,既然这条命是如此艰难才留下的,那不论如何艰难,都需好生活将下去,客官要是真能将我携出城去,断然无推辞的理由。”
披甲汉子愣了愣,起身凑到余钗近前,使粗糙掌心狠狠揉了揉余钗鬓发,咧开嘴笑道,“看来还是不够窘迫,尚有心思同我打趣,不过话说回来,你着眼疾是如何认出咱来的?”
“整座巍南大部,恩公说过,只有自己佩起枚一指长短的暖玉,乃是当初父亲所赠,进屋时节我已是瞧得分明,又怎会不知这等兵荒马乱的时节,唯独恩公有这等闲兴前来此处,同小女子叙旧。”
汉子挠挠脑门,可旋即便是苦笑坐回原处。
“余钗,我若真无那等本事将你送出城去,可否会记恨我?”
余钗捧起琵琶,从窗棂望向长街之中惶恐行人,皆是行色匆匆,零星灯火映照,敲更之人还是一如既往走过这条街面,扯起破锣嗓喊小心火烛,城外马蹄响声,已经是不消仔细去听,便知来敌数目何其之重。
流水似月色打翻浇到勾栏飞檐上头。
当初眼前这人一刀削去贼寇头颅,将一件披风甩给近乎赤身的余钗手上,面皮略微有些泛红,连忙说这天色真暗,啥也看不清。
“也恨也不恨。”
余钗突然笑将起来,似乎身在这勾栏之中,余钗从来也不曾如此笑得如此欢心畅快。
“恨的乃是恩公不是偷生怕死的恩公,不恨的是恩公相隔数载,终究是又前来看了一次小女子。”
“愿陪恩公赴死。”
月色如洗,可惜城外火把已是夺去半壁月光,染得如若火烧。
城里已是有胆魄极小的人瑟缩到马厩处,战战兢兢由柴草中向外望去,生怕是城破时节死状凄惨,两股战战。还有些明知出城不能的汉子,灌过三两烈酒,同守城军卒讨要过一身铁甲,掂长刀立在城头,颤声嘶吼。
唱词凄清婉转,流淌于此时街中,唱词高低错落,不急不缓,同街上神色惶恐快步走动行人,两者大相径庭,却是融洽至极,怪诞荒谬,又是合乎情理。
汉子摘下铁盔捧在手上,轻敲盔缨,也是随余钗唱词缓缓哼起。
月光照在勾栏中。
同样照在城外黑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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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九章 流火红雀
吕元俭踏上城头的时节,外头军阵已是停将下来,而大片烟尘,仍旧不曾停歇,朝高足六七丈余的城头涌去,其势未减半分。
入过沙场征杀的军卒都是晓得,两军对垒时节,倒不见得胸生畏惧,最为可怖的时节莫过于两者,一者便是听闻万千马蹄惊踏声响,其二便是马蹄扬起无数烟尘来,冲袭面皮,两者最是教人畏惧。城中耳力极佳的军卒埋鼓于地,由打日暮还未晚时便惴惴难安,马蹄声近十里的时辰,早已经是面如土色,再不敢趴伏鼓面上头仔细去听。
马蹄踏雷声,何止万数。
“何副官瞧着精气神还算尚可,能否告知一声城外敌骑数目?”吕元俭登上城头头一件事,便很是厌烦挥散城外马蹄带起浮尘,胡乱抹过两把面皮,将一整葫芦酒扔到身旁人手上,双肘撑住城头,神情还是如往常那般。
“大元地广人稀,本就理应并无甚人手,但眼下瞧来,大概那十余大部,当真已是尽归胥孟府。”何颖苦笑,指指城外譬如黑云压境的铁骑,“阵势倒不显得齐整,可大抵也能估算出人手来,如此密密匝匝数目,起码便在数万上下,且远处仍有军阵,约摸数目相叠,也足有万余,如此阵势向同属大元境中部族下刀,还真是抬举我巍南部。”
吕元俭眯眼往城下观瞧,入目确是森寒铁甲,遍地火把将甲衣照得通明,分外扎眼,将城外半壁夜色尽数驱了个干净,马蹄声不绝,响鼻连片,且有甲衣刀枪声响。
谁人都晓得大元部中铁骑最是名震天下,虽是平日里散漫些,如同今日城头所见,军阵排布并无定章,反似遍地散沙,可断然无人会小觑半分大元铁骑。当年天下纷争乱战还未歇的时节,紫昊曾有位堪称雄才的英主,潜心养国足有十载,亲率十数万大军征讨大元,正值大元境内动荡时节,原以为必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却是被万余游骑困到一城之中,险些身死命陨,若非是同大元部中大族商议,纳贡六载,割去一处关外沃野交予大元部游牧,恐怕那位紫昊天子,便是要被困死于城中。
于是原本整座天下都不甚瞧在眼中的大元铁骑,经此一战,便是引得天下皆震,无人再敢小觑半分。
吕元俭自幼身在大元境中,向来不曾出大元一步,更是深知大元铁骑本事,尤擅骑射,且马上刀枪功夫皆是自幼磨练所得,连年同狼群争勇斗狠,更是学来一手不亚于荒漠草原当中大狼的狡诈兵略,又岂能是如此好应付的,更何况如今巍南部大半人手虽是披甲可成兵,但仅此地庭帐所在,并无太多人手,与城外如此数目铁骑角力,同以卵击石无异。
“通常而言,这时应当装模做样问起何副官两句,可有御敌之策,但谁人都知晓,眼见得敌手数倍与我,又谈何良策,胥孟府中有大才把持,竟当真是将十余大部牢牢笼络到麾下,凭大势压人的本事,的确是教人心生怖惧。”见何副官并未有接酒的意思,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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俭又是将旧葫芦拿回到自个儿手上,斜靠城头,美美饮上两口,突然笑道,“其实你比我还要年纪浅些,身手不差,更是能稳住城中披甲之人的心思,就冲这能耐,死在此地,便很是冤屈,要是真能走出此地,去往别处投身军阵之中,未必就不能捞取个将帅高位。”
城外依旧人马声错杂。
城头上许多巍南部汉子身披甲胄,默默持刀而立,望向城外翻飞旌旗,时常要将刀交左手,擦去右手手心汗水,稳稳心神,继续死死盯住城外如一团翻滚墨云玄鱼的铁骑大阵,心中不知存了何等念想,兴许是身后老幼家眷,也或许是只想喝上一壶好酒。庭帐易守难攻,可也非是固若金汤,城头虽是有刀剑排布,但谁人也难说,究竟来犯这一众铁骑,究竟有甚破城的法子。
世上坚城多矣,但大多皆是难以免于教人踏上城头,砍去王旗。
“但愿我不曾允百姓出城这事,能得偿所愿,若是赌错一步,罪过可就大喽。”吕元俭拽出腰间刀来,明光烁烁。
刀长三尺又余,尾穗青绿,弯刃厚背,吞口雕有枚南字,乃是吕元俭及冠一日,由上任巍南大部族首所传,相传数代,而刀光常盛无衰,形如才淬。
铁骑强在冲阵凿坚,弱在攻城拔寨,凭吕元俭多年身在大元当中的见识,最是深知其中的道理,可眼下城关之外的阵仗瞧来着实不像是攻城摧寨,并无甚云梯这扽会器具停驻城关之下,自然是免不得胸中狐疑。城头之上许多已然大汗淋漓的汉子已然是备齐火有滚木,耗费去全身力气,这才使得胸中怖惧以为稍稍退却些许,但旋即望见城外如云甲胄兵戈,又是将浑身热汗变为凉汗。
城外马匹还未挺稳的时节,吕元俭已是号令城中箭术记忆高明之人弯弓搭箭,可却是迟迟不曾露面,皆是附身藏匿城头之下,直到如今也不曾出。
城下飞身上前一骑,行至城门之外,仰头朝城关之上望去。
“守城之人,可是巍南部部首吕元俭?故友相逢,怎好不见上一面?”端坐马上的汉子肩头极宽厚,将鬓发使牛筋鹿角束住,相貌极为粗野狠厉,掂起柄长刀横在马鞍桥上,瞧来很是随意。
“冒狄部爷爷并无熟人,不过倒是想起当年有几位能耐不济,且心思毒辣狠戾的无名小卒,如今想起,都觉得当初应当狠下心来削去那几人的脑袋,免得有今日犬吠声响。”
孤身一人驾马行至城前的汉子分明是听不得这等言语,神情当即便是沉将下来,不过旋即又是放声长笑,指点城头之上吕元俭,“老话说是好汉未必提及当年勇,如今我举大军压境,眼见得巍南庭帐岌岌可危,破城且在今日,你吕元俭如今也唯能逞口舌之快,至于城中巍南部族中人的性命,恐怕你一人也保全不得。”
汉子话音未落,神情猛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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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当中最多响箭,乃是因箭翎大多乃是使雁翎鸢尾,且大多悬有响哨,于是弓弦炸响过后,旋即便是无数响动交叠而来,朝城外立足未稳军阵当中压去,恰如云雀低飞掠过山间,瞬息便是有足数十骑中流矢摔下马来,更是惹得铁骑突兀乱起。
那汉子虽说应对极快,抻出掌中刀拨去数枚箭羽,却仍旧是受许多箭羽先行锁住,纵使是身手高强,也是被乱箭射穿臂膀肋下,马匹受惊,瞬息便是驮着负创汉子离去。
“人都说大元之中的铁骑,凭自个儿手段击敌的本事冠绝天下,可若是论及行军布阵,大概由中州随意挑出位只携过百八军卒的小校,排兵布阵攻城拔寨的手腕,都比这些已然习惯单打独斗的大元部人强出不少,如今一见,倒着实是如此。”
远处军阵帅旗之下,一位面皮很是消瘦的白面书生叹气,还不忘由打一旁侍女手中接过枚瓷盏,轻呷茶水,略微摇了摇头。
不消他去揣测,便是知晓前军乱象,想必便是因阵脚不稳,且凑近庭帐城关前极近,故而受人算计,虽不见得损兵折将过多,但如此一来,必定是先行失却些许士气。一通鼓响士气最足,三通鼓后,虽依旧瞧来势重,然已是心气消去大半,更何况还未曾触及庭帐城墙,便已是为人算计了一手。
“看来这位巍南部少部首,倒也真是有些文武韬略,只可惜既然不能为府主所用,也怨不得旁人。”白面书生一脸病容,咳嗽两声的时节,脊梁隆起很高,浑身颤抖,好容易才是缓将过来,很是艰难撑起身子,同一旁侍女平淡道,“既然是冒狄部挑选出的人不堪大用,我便也推辞不得掌兵一事,还请持青龙旗发号施令,挥三度即可。”
侍女似乎也并无那等下人自觉,反倒是大方接过青龙旗来挥过三挥,神情平静,而后便是将青龙旗搁下。
青龙旗动后,铁骑军阵四方吹角声起,亦是三声吹角震鸣。
原本无措大军霎时间便是收拢,前阵猛然分为两半,犹如江水见闸,快马朝两旁退去,直至让出块极空旷地界来。
“红雀旗六次。”书生从木车之中站起身来,眼光不改望向前军,递给侍女一枚朱红色短旗,喃喃自语。
“人都说是杀孽要交予谋臣将帅背,但凭我如今的寿数,其实即便犯下无边孽业有损阳寿,也损不得几日,倒是不如凭此偿还些许府主知遇之恩,只是可惜了你。”
摇罢六回红雀旗的侍女目光一阵摇动,可还是紧紧咬住唇齿,将红雀旗递还到书生手中,犹豫良久,终究是只字未吐。
足足数千枚燃火箭雨纷纷射入城池之中。
旋即便是第二茬。
滔滔火光浇入城中,恰似天上流火决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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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章 狼烟流火琵琶声
也正是城头之上弓弦震响的一瞬,庭帐之外高坡与低丘之中先前伏兵,便是尽数冲出,足有近万数伏兵,由庭帐城外两侧疾驰而来,直袭中军大阵之中,登时便是马蹄炸响声起。兵马本就脚力奇足,如今由打两侧冲杀出的时节,瞬息便如两柄解牛尖刀刺入城外铁骑本阵当中,来势之快,如是秋风落叶。
而大多巍南部汉子并未挂甲,索性连鞍桥足镫也是卸去,使手中刀剑锥刺马儿两度,于是冲阵便是更为迅捷,近乎只不过十息时节,便已是擎双刀杀入军阵之中,专择肩颈处挥刀,当即便是十余骑遭难,坠落马下,当即命陨。可终究是接连征战许久的精军,虽是无端受伏略微吃过些亏,但亦是秉性悍勇,并未惹出甚大乱来,周遭铁骑也纷纷是围拢而来,刀枪撞到一处,生生将两股呈剜心之势的巍南部骑军困住,每前行一步,则是必要多坠下数十具尸首来。
旋即便是场中万千道流火袭城。
巍南部汉子早已是竭力杀奔中军帅旗处,可饶是悍不畏死,也仅是将刀尖推入阵中二三百步距离,距离远处帅旗尚有三五百步,可周遭的铁骑已是围拢而来,蚕食鲸吞,左右五千人马,已然折损近半。而自从无数流火落入城中过后,许多巍南部的汉子便是失神一阵,险些自乱阵脚,反观城外铁骑,却是瞬息之间士气再度涨起,故而两部巍南部人马前行快慢,又是迟缓下一回。
岑士骧自由藏身处冲出,便是一骑当先,本就是身强马快,反倒是将赤台侯甩开十步远近,右手挽枪左手擎刀,冲阵在前,专寻那等手擎火把松油的铁骑出枪,单枪匹马硬生生贯破数人喉咙,挑枪再震,甩出一抔极长血花,左膀拧转长刀,瞬息杀出片空地来,引兵当先。虽已有许多年月不曾投身沙场,但终归是自幼习武,挥刀递枪不知多少回,更是孤身在外一人护住家眷,也曾同数目近百群狼当中冲杀数度,为搭救自家牛羊,而今冲阵时节,刀枪骑驾功夫,一时显露无疑。
抵住来人声势极猛的一刀,岑士骧将枪尖倒转握到掌中,左手刀顺那敌手刀身之上瞬息滑将至腕间,锋刃微扫,便是使得那人弯刀脱手,还未等有甚举动,岑士骧探出身子,瞬息便一刀抹入此人喉中,顺甲衣缝隙探入,汹涌血水沿甲胄自下而上喷溅而出。而脑后凉风已起,岑士骧倒也不曾急于调转马头躲闪,先行抽刀还鞘,旋即贴到马鞍之上,闪过身后铁骑来势狠辣一刀,单足甩开马镫,凭靴底挑起枪尖,而后单肩运力,牢牢扎入身后敌手前心,险些刺了个凉风通透。
也正是因岑士骧这等堪称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段,此一支伏兵前行快慢,始终不曾放缓,纵使是方才有人略微失神,如今眼见得岑士骧冲杀,亦是重振旗鼓,随之冲阵,耗费许多人性命,又是朝本阵帅旗下凑近八十步,已然能隐约借灯火,瞧见帅旗之下端坐的白面书生。“赤台侯暂停,眼下情势,怕是已然触及不得帅旗,兵贵在奇,可既然是敌手已然稳住阵脚,这万数奇兵应对眼前十倍之数,早已是无望冲入中军阵帅旗当中,不如变阵。”岑士骧此番并未跃马朝前,而是等候数息,截住从后杀上前来的赤台侯,沉声道来,顺带将面皮上血水抹去。
赤台侯同样是浑身血染,花白胡须已是瞧不出本色,胸膛起伏,喘息愈难,听闻岑士骧这番话后,神情亦是焦急,再望向远处另一支伏兵,已然是动静愈发微弱,大部人手,多半是尽身死乱军当中,蹙眉问道,“依你所想,如今应当如何变招,才可稍稍解去城中危急。”
“由直冲帅旗改为杀入中军,需先行将持弩之人除去,方可解去城中危局。”岑士骧并未多犹豫,两眼看向再度持弓弩上前的铁骑,当即便是神情肃然下来,“原以为此阵铁骑并未携云梯城槌这等器械,但眼下瞧此势头,大抵那位把持大军的将帅,早已是存了那等心思,要将此城毁去,自然便就无需多少攻城器械,巍南庭帐,便足能变为一座死城。”
赤台侯点头,苦笑不已。
不止是岑士骧想出了其中症结所在,城头之上神情低沉似水的吕元俭也是知晓城外这一众铁骑主帅胸中所想,蹙眉不止,吩咐手下撤去遮挡在前的重盾,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古来时节,便少有此等攻城的手段,一来便是有伤天和,如此乱箭之下百姓定是遭创极重,且不说要有多少处府邸屋舍燃起,仅是头一轮强弩纷纷涌入城中,便是已有数十处火起,尚有躲闪不及百姓中箭,虽未曾射中要害,但箭头周遭油松引火,已然是响起惨嚎声响,周身火起。城中本就已是人心惶惶,经过如此一轮燃火箭羽齐射,更是徒添无数乱象。其二便是强弩价钱极高,仅一柄硬弩价钱便是寻常人家数载所得银钱,箭杆箭羽价钱亦是不菲,更莫要说城外尚有弩车数十,箭羽近乎一拳粗细,两臂长短,贯入城中的时节,近乎可将寻常屋舍摧垮,连坚实城墙亦是被那等摧坚箭羽破入一寸余,颤鸣声数息也不曾消去。
“看来胥孟府已然是不再有丁点忌讳,我部族既是不愿与胥孟府为伍,便打算施展那等至狠毒的手段,并不顾及城中百姓。”何颖眉头更是紧锁,眼见得城外中军又是换上一列持弩铁骑,当即变色,喝令城头守卒将重盾立起,留待迎上下一茬纷纷扬扬箭羽。
城中街上尽是嚎哭声响。
有人家中失火,引燃柴草,虽是来回疲于奔命担水数次,可依旧是止不住火势渐起,且有家中幼子尚在襁褓之中,遇上流火入城难以脱身,只得拱起背来护住幼儿,已是有几人身死街外。弩车射入城中而来的粗重箭簇凿穿屋舍,不知使得几人身形断去,城中街上除却流火之外,仅是剩余百姓恸哭哀嚎,不绝于耳。余钗还是坐在勾栏三层楼角落之中,听闻城外破空箭响声后,缓缓站起身来,手中还是抱着琵琶,缓缓弹拨。
“余姑娘,族首吩咐我等携百姓由城后撤去,即使再难寻着容身之地,最不济也可去到大元北境,找寻那数部还未归顺胥孟府的大部,暂且容身。”
勾栏三层楼中有三位披甲汉子走上前来,朝余钗抱拳。
此刻余钗才是发觉,周遭几地百姓已是无踪迹,当下便是知晓自个儿那位恩公,大抵是早已有过打算,可旋即还是摇了摇头,将抚琵琶手停下笑道,“不过是个勾栏中寻常清倌儿,想来城中如此数目百姓,若要尽数离去,恐怕也要耗费许多时辰,何德何能先行离去,再说本就是倦了四处躲藏,还请先行护城中百姓尽数离去,不劳替小女子费心。”
来人犹豫片刻,还是微微施礼,便是要作势离去。
余钗也是低头行礼,不过旋即便脖颈受创,歪歪斜斜倒将下去。
“这乃是族首的意思,虽说是姑娘不情愿,但在下若是当真不顾姑娘生死,实在难以复命,只得委屈姑娘,如若是怪罪族首,也需先活将下去才好。”
为首之人低头,看向街心之中还未离去百姓,也不再多言,教身后两人搀扶住余钗,快步下楼。
“设伏这等事,实在算不上新鲜,只可惜伏兵数目仍是略有不足,并不足够能将这些各部族调遣而来的铁骑打疼。”帅旗之下白面书生叹过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眼下这些大部多半都是指望能凭胥孟府之势,多分些好处,说白了人心也从未向着胥孟府,只不过是各自争利罢了,府主欲要坐拥大元部上下,断然不可凭墙头草,所以若是损兵多些,反倒对于胥孟府而言,并非是祸事。”
“毕竟天底下最是不缺的便是人手,在我看来这部足有近十万数目铁骑性命,都未必有胯下马匹金贵。所谓的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想许多大部也是深知此话,只是为眼前利蒙蔽了心思,待到大元平定之时,难说究竟要生出多少乱象来,故而眼下至关紧要的,就是需得找寻个法子,顺理成章将他人之军,变为胥孟府羽翼爪牙。”
“更是有一件事莫要忘却,胥孟府府主,当年还是位赫赫有名的商贾,虽是不曾有人透露过这茬,但想想也晓得,能身在大元这等地广人稀,本就极难起势的地界,摇身变为眼下最负盛名的仙家宗门,总不会只晓得修行。都说排兵布阵是门学问,可撇开韬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银钱堆将起来的箭羽,大概要比起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帅,还要更管用些。”
书生狂傲笑笑,“不过凑巧,我还真不愿意多使计谋,能用银钱摆平的,何苦动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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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一章 昨日刀光靛苹来
靛萍江清净了足有两三载时日,身在黄从郡周遭与齐陵以北的许多知晓靛萍江此地的文人书生,也皆是猜测原来落户在此的那位修行界内赫赫有名的老者,大抵是早已离去,并不在此,就连靛萍江江心之中那方竹楼,都已是显得旧了许多,眼见得是足足有两三载都未必有人住在其中,于是大多便是壮胆前来靛萍江中乘舟泛游,接连几月,也是无人遇上什么生人,自然便是越发热闹起来。
在于文人瞧来,靛萍江未必是什么上好的去处,但人人皆是有那等古怪心思,便是越是罕有人烟的地界,越是觉心思清净,如是多年以来黄从郡周遭与齐陵北境名胜好景,都早已是去得腻味厌烦,纵使是再好景致,也不见得能叫人心头舒坦,连山石草木排布都是记到心上,故而多年来越发无处可去,唯独靛萍江景致上乘不说,且从来便是少有人踏足,自然要心头好奇。
只可惜知晓一二修行事的望族之后,早就有言在先,言说靛萍江此地有位境界极高的老者,倒是不晓得究竟有多高的境界,只大抵听闻过恐怕身在如今天下,亦是足能行在上三甲,故而如此多年下来,始终无人胆敢前去靛萍江中泛舟游江,于是近几载下来,那位老者踪迹始终不显,总有那等饮过三两酒的文人权且发起癫症来,直奔靛萍江中,舒舒坦坦泛舟玩赏近一日,而后才是从容离去,即便心头略微有些忐忑后怕,与三五好友吹嘘的时节,定然是不忘添油加醋,好生说上一番靛萍江美景,兴许还得引出几句今日里新寻思出的几句诗文,自是引得许多人动起心思来。
近日便是来过三五人,拆迁家中下人家丁,由打靛萍江外头携来枚舟船,携上数坛好酒文房四宝,便是踏入舟中饮酒取乐,顺带提笔落两句诗文,也好留待归家时节,好生同旁人吹嘘一番。黄从郡虽算不上富庶,但总也有那等家世显赫的文人居于此间,故而不需为所谓生计奔忙,只需饮酒取乐纵情诗赋便可,更是莫说齐陵北境更是有许多显赫人家旁脉,纵使生来一事无成,也总犯不上为千百两银钱害愁。
靛萍江江水平缓,除却初春时节最急,夏秋冬三季皆是流水平缓,断然算不上什么险江,再者是两岸连绵青蒿苦艾灌木丛生,且河床因流水浅缓,积攒下许多泥沙来,纵使有心令舟船疾行,也是难上加难,不过却是刚好贴合这几位家世显赫的文人心思,吃酒闲谈赏景赋诗,自然是恰好登对心意。
酒水过三巡,自然也就藏不得话,更莫说本就是私交甚好,当然就将那等平日谨言慎行的举止撇去大半,转而变为无话不提,纷纷抛却忌惮旁人的心思,畅快直言。
“楚家乃是黄从郡之中少有的望族,消息自然也是比起旁人来得快些,更何况兹事体大,旁人断然不会同几位说起,不过在下却是愿如实相告,权且当做是醉话,今日听罢便暂且打住,大概过不几人,几位都能听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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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
有位头系方巾瞧来衣裳素雅,约有而立上下的文人,饮罢坛中最末一盏酒后,满心欢喜拍开另一枚酒坛泥封,唤周遭几人将杯盏搁到桌中一处,将酒水斟得满当,而后便是自顾啧啧道,“前几日听说,大元境内近两三载都是算不得太平,那座唤作胥孟府的仙家宗门,不晓得是依仗何等能耐本事,竟是将大元境内多半大部,都是收归己用,眼见得已然生出吞并整一境的气魄,更是削除异己,算到当日消息来报的时节,已然是有两大族被连根拔起,其中便有巍南部一族,庭帐都是遭人毁去,当真是手段毒辣至极。”
在场几位文人都是晓得,黄从郡楚家消息灵通,且距大元算不得极远,仅是相隔半境紫昊,故而此则消息,多半便是信得过,当即便是大半变色,纷纷将眉头皱起,面面相觑,许久都是未曾平复下心绪来。
“先前不曾说起,便因种种忌讳,却不想楚兄比起我等性情爽利许多,先行开口,倒是令在下很是觉面皮羞愧,”一旁有位瞧面皮岁数尚浅的书生叹气,仰头饮过盏酒水,“饮此盏酒水,权且当做是自罚,便沿楚兄所言续将下去。”
“年家曾扶持过几位身在齐陵名噪一时的商贾,去到大元当中走商,这些年来始终不曾断过书信往来,前几日误入家父书房,本是打算窃走方好墨,留当己用,却是无意中瞧见封书信,上系鹿尾,偷眼打量几番,也算记住其中大概。信中言说,巍南部起初倒是凭城坚守过一夜,可城外胥孟府所引铁骑,足有近十万骁锐,其中小半数皆是持弩,使用松汁火油裹起箭簇,箭簇连波,近乎于城中下起足有两三时辰火雨,纵有重盾护住城头,亦是生生抹去城中大半守卒,仅耗费不足两日便毁去巍南部庭帐大城。”
“而巍南部族首吕元俭,于城头浇火油滚木,这才是拖延过近半日,待到铁骑下马凭长梯冲入城头的时节,抵死奋战,负创大小百余处,刀口卷刃六度,生生战死在城头,寸步不曾退。庭帐之中尚有千余百姓,待到铁骑入城时节,尽数诛杀,并未留有活口,原本足有十余万部族的巍南部,经此一场硬仗过后,再也难称大部。”
舟中一时无人出言,纷纷是蹙起眉来,长长叹息两声。
“此等堪称绝户的攻伐手笔,却是不晓得出自何人之手,”有人吞下杯酒水,很是气愤难平,横眉立目,“虽说是战时无情意可留,但此屠城举动,自天下盟约未立之前,便已是罕有,此人当真不怕有伤天和,使得天怒人怨不成?!”
“自古而来,世上苦战久矣,而道义两字何尝有过,”楚公子摇头,分明是并不认同方才那人言语,怔怔搁置下杯盏,叹气道来,“说得浅显些,少时远游,最常瞧见的便是途径城中,有习武江湖人搭起高台来捉对厮杀,比武前必是要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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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文书,凡有此文书,纵使是官府中人也断然不会前去管上一管,别人的拳重腿沉远高过你,所以你这位登台之人,究竟是活着下高台,还是遭人白绫遮面抬下场去,皆是在人家一念之间。”
“不妨想想,箭羽价钱几何,仅是攻伐一座庭帐,便是足足两三时辰箭羽未歇,就依这点,胥孟府便也是富可敌国,底蕴极其厚重,既然是远强过巍南部,那如何对待巍南部中人,在胥孟府看来,大抵也不为过错。”
文人又是唏嘘一阵,终究是只能摇头不已。
唯独有手中笔墨可抒胸意,但往往盛世太平天下,可卖文人两分薄面,凡遇战时,文章笔墨,最是徒劳。
撑舟那位老翁在舟头听得仔细,起初很是不屑这些位只晓得提笔指点江山,腹中无才的书生,只依仗自个儿家世游手好闲,并无半日闲暇,不过自打听罢那位楚公子言语后,也是觉得很是有些认同,于是就将手头钓竿由江中抬起,扛于肩头,缓缓合上两眼。
靛萍江向来少人烟,哪怕是今日这波来头很大的文人书生,也是头回前来,但不晓得为何这江畔有位抱橹的老者,见几人来此便是走上前来,说是舟楫摇橹的本事不赖,且并无需甚银钱,这才是勉强踏上舟船,缓缓摇橹,技艺倒也是非凡,快慢适宜。
不过凭旁人眼目去观瞧这片靛萍江,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但见那些芦苇苦艾并无灵智,但见江流便是江流,无需有人凭什么高深修为,令木石生出种种异相来,且需应付靛萍江江流错杂怪异,在老人看来,比起如今世上纷纷扰扰破事,还要自在许多。
撑舟老人安安稳稳坐到舟头,可不久后还是轻轻叹过口气。
大元历来太平,虽其中民风彪勇,但如是多年下来也并无甚大事,如今蛰伏山林两载之间,却是搅动出无边风雨来,饶是老者再沉得住气,乐得瞧着天底下有稀罕事层层递出,也难以袖手旁观,反而是要耽搁自身心境,远走一趟大元。
疏懒得久,再想到日后倘如是一步迈出靛萍江,便又是要耗费去许多辛苦,饶是老者高居五绝之中,早应当是心性坚固,也是没来由阵阵烦闷,自然也就略微迁怒起大元境中那位很老的后生,这把年纪还是不晓得消停两字如何写,琢磨许久,还是将一指点死那老混账的心思搁置回肚里,转而盘算起其他偏门手段。
“想走我山涛戎的武道,却是又止不住这等祸乱天下,沾染尘世的心思,到头来必是要竹篮打水两两皆空,就别替老夫丢那份人了,正好新想起了手神通,不妨就代老夫外出走上一遭,恰好杀杀那人威风。”
“看来还不算太老,这主意想得真不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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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二章 皇城游,明月铢
距宣化城不晓得多少里之外,皇城里头秋风萧瑟,已是隐隐之间有入冬迹象,不过胜在日头高悬,才替整座皇城上下笼络些暖意,阻挡寒凉秋风。绵延宫阙飞檐滚金玉缀琅玹,落于群山上头,飞鸟愁越,虽山风渐起,而身在皇城当中却并未曾有丝毫冷意,许多由皇城街巷当中信步闲游书生公子,仍是着薄衣,竟是半点秋意也难瞧得。
由打外乡而来赴皇城游玩,意图凭此行增长些见识的文人书生亦是不在少,瞧见皇城坐落高川之上,需得仰视,自是要生出些豪迈念头,却是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登上皇城,只得是四下打听。
而身在皇城之下终日赤膊出力的汉子,最是腻味厌烦这些位家境富庶的读书人,自打眼前这些位衣裳讲究腰悬佩玉的读书人凑上前来,恭恭敬敬问上句敢问如何登皇城,周遭几位坐于市井街边等清风来的汉子,便很是有三分厌烦,没好气连连摆手,说本就是下人,即便是问了倒不如不问,如何能知晓应当如何上皇城去,还是尽早去旁人那打听最好。
一行几人本就是趁渠道别处周游现有学懂得间隙,顺路前来皇城之中,来时乘兴而来,带式遇上这几位丝毫不晓得同情答案里为何物的汉子,一时间便是我活不易,其中有两人已然是将眉头立起,眼见得便是要上前理论,不过在悄悄汉子双臂筋肉虬结,一时间心气又是无端弱将起来,指点两下,再无甚动作。不过论其究竟,是怕同人有口舌之争乃至动起手来有辱斯文,还是忧心这些为已然被繁重劳役压到怒意隐生的汉子,并无甚顾及,将自个儿那细嫩臂腿拆了去。
“我等一行几人,多是自幼只晓得舞文弄墨,自然也就不懂世上种种规矩,倘若是装腔作势写上一通倒还算拿手,但如若当真是做起来,倒是未必贴合此间的规矩,”为首那位读书人面相十分敦厚和善,挥退众人,自行去到位赤膊汉子身旁,也不顾那等文人矜持气度,笼顺衣裳下摆抱膝坐到街边,很是憨厚朝那汉子笑道,压低声响,“更何况这些位公子,连在下也是不敢招惹,得需时常哄着些,毕竟在下家世亦是低微,远不及这些位,非要说来,真还未必赶得上老兄,可惜占了个年纪最长,需照拂书院这些位年轻人,您老不妨就将如何去到皇城如实相告,在下这有薄礼相赠,您看如何。”
而立上下面相敦厚的读书人嘴上慢条斯理,手头却不见得慢,趁笼衣摆的功夫,便是将两枚物件递到汉子手头,低声笑笑,“既知几位辛苦,这点钱财算不得多,但起码也可舒坦购置上几月的好酒好菜,还请兄台如实相告。”
汉子亦是心领神会,测过身去将那两枚物件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旋即便是愕然,大抵是有些信不过这位文人,于是又将两枚物件托在掌心,使劲吹上两口气,侧耳去听,当即便是眉开眼笑,连忙起身朝依旧满心愤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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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几位读书人躬身行礼,将上皇城的法子如实相告,连同身在皇城里头需遵循的规矩,事无巨细,足足说过一盏茶时辰,这才拱手告退,携周遭三五位不明所以的汉子,一并奔酒楼处而去。
皇城既是皇城,自然其中不乏申通手段高明的昴日官,当年皇城定于此间的时节,听说有许多大臣出言进谏,说是此间高川,皇城倘若是遭天灾人祸,恐怕粮米都未必能供至京城当中,更莫说倘若遇上那等连月大雨,山石泥土剥落,难免是要伤及皇城中人,天子岂可居于危崖侧畔,故而进谏之人近乎要将整座皇宫内道排得满当,许多老臣撑不得如此久时辰,险些昏在原处。
但当年天子却并未曾将心思改换,而是令皇城当中昴日官分出数百人手来,凭各类神通法门将整座高川固住根基,再将皇城周遭数百里地界尽数凭大阵覆住,风雨难侵,雪电不近,足足耗费十余载功夫,将整座皇城连同高川犹如筑基擂鼓一般夯得牢固,终究是将皇城定于此处。
至于上下皇城所需器械,方才汉子却是略微卖个关子,只言说去到南边有处道台的地界,找寻道台之外一位老道模样的昴日官,如何登去皇城,同那老道言说一声,递上八枚明月铢,便自可登至皇城。
一众读书人亦是不知方才为首那位敦厚人,究竟同那恶汉讲过甚话,竟是不消几息功夫,那汉子便是换去方才嘴脸,反是显得恭敬至极,非但是同几人躬身致歉,还顺带将皇城里头所知规矩尽数说起,一时皆是不解,其中两三人都是不曾耐住胸中疑惑,要去同为首那人问询个三言两语,可到头来皆是不曾上前,反而是抱臂朝南而去,也恰好能瞧瞧周遭景致。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行几人皆是出自五湖四海有名士族,本就是家世大抵相仿,明争暗斗向来是极多,甭管是学识深浅,或是诗赋才思,皆可拿来比过,再者是年纪尚浅,心气极高,纵使是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话,也总要将心思寄与无疆清风,与天外长云,如何能认旁人比自个儿高明。不过对于家世低微,且年纪已长的姜抗,则是向来无人生出攀比心思,只是从未有人因姜抗身在书院当中多年,便与姜抗私交甚厚,反而是越发瞧之不起。
“两枚明月铢算是不小一笔钱财,师兄如此手笔,师弟倒当真是想不明白其中症结,此间本就不缺人,为何偏要问这几位汉子,还不惜递上两枚明月铢,搁在市井之中,这两枚明月铢可断然不止数月吃喝钱财,而是近十载家用。”姜抗瞧着几位汉子勾肩搭背走远,嘴角难得有些笑意,揉揉酸涩两眼起身,却是不想身后有人开口,定眼仔细观瞧,才是模糊瞧清来人模样,挠挠鬓发,当即便是有些苦涩。
开口这位乃是北地一家士族的长族长公子,平日里心高气傲,不过腹中的确是学问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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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单凭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资,便是冠绝书院,但怎奈言辞过于刁钻,每每同这位交谈的时节,都需事先在心中盘算一阵,打上三五通鼓,才敢听这人极尽埋汰挖苦的回话,时至如今,已是无人胆敢招惹。
“尚温师弟有所不知,如何登皇城的确不是非问这几位汉子不可,但毕竟是多年身居此间,最是知晓皇城规矩,请这几位与我等讲讲最是适宜,”姜抗多年伏案苦读,眼神很是差劲,此刻眯起眼来,才可瞧见眼前人模样,不得不叹上句清秀,本就是唇红齿白的俏少年,何况是书卷气足,意气也足,比起自个儿来,当真更是像位读书人,犹豫一阵继续道,“何况一路之上,众师弟早已是心思有些放荡,并不受书院当中拘束,言谈举止最是欠奉,当然需找寻这些位脾气极差的恶汉磨上一磨,即使是此事经我之手解去,依旧存了几分余力,也好令他们规矩些。”
“再者说来,之所以由少年轻浮变为老成持重,本就是因瞧见的事愈多,想的愈多,我今日送于那几位汉子两枚明月铢,顾及不出今日,大多师弟便已然是想通我所用的手段,可那接钱的汉子也并未私吞藏匿,如此想来,纵是穷苦之人,照旧有意气二字,反倒比终日念叨仁义礼信的文人,还要多些共患难同富贵的人情滋味。”
姜抗自以为这番话说得还算不赖,于是便打算起身而去,身后郦尚温却是冷冷笑过两声,“话术高明,但仍有两处不曾说得明白。”
“身为师兄却始终无师兄的气派,眼下已然是有些无从管辖,便想着凭这等旁人做不成,自个儿却做得成的事增添几分威信。第二件,若是那汉子将银钱私吞,过后还是可教旁人琢磨出些滋味来,独善其身,仗义疏财,无论是正反理,理都在姜师兄身上,果真是好算计。”
姜抗苦涩一笑。
但郦尚温却并未说些难听话,反而是与姜抗擦肩而过,想了片刻道。
“但的确说不出个对错,师兄不曾说出口的两件事,我也自然不会去点破,至于能从中悟到甚事,全在各人心思,有见月色如洗者独登楼台,诗文萧瑟苦楚,凄清冷凉,有人却可借月影呼朋唤友,饮至酩酊,顿生豪迈意味,所以所想出何事,师兄不过是引路人,并未拎刀逼人,算不上有错。”
直到郦尚温走后许久,姜抗才是回过神来,无奈瞧瞧前人背影,嘀咕了两句当真是妖人,当真是妖人。
皇城悬崖峭壁之外,有宽百丈大鼋腾空,悠哉游哉,直上皇城。
高崖之侧,百千赤红衣冠者立身九层高台之上,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天阳越暖,秋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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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三章 非我
深谷里头水气最重,迷迷蒙蒙水气笼住眼前,却是山河渐隐,草木无形。
递出莫名剑气的云仲停足原处,大梦才惊,疑惑瞧向眼前被这阵剑气携瀑浇至浑身湿透的白发白须汉子,很是不明所以。凭自个儿这等极浅境界,饶是接过这位西岭君递上前来的内气,借此所使出的剑气,也是断然不应有如此威势才对,更莫要说凭二境境界,竟是生生压住眼前这位境界不知何其深厚的西岭君,全然是痴人说梦的古怪事,但眼下却是顺理成章,男子衣袍尽湿,双袖止不住落下水来,显然亦是不曾猜到如今这番情景。
虚境之中这四位修行境界深浅,云仲直到如今也不敢轻易揣测,倒非说是自成一界听来多唬人,而是几人举手投足之间,便可轻易改换次方虚境当中诸事,何况那位当年掂量秋湖的剑客,境界本就已是不知有多少重楼那般高,而借云仲神魂登此高台的时节,仅以晚辈自居,即便是抛开辈分不提,手段又岂能逊色分毫。
所以云仲愣了愣,连忙赔笑,“定是您老不曾动用真章,算不得后生的本事,咱还是另寻时节,过后再来同前辈讨教,今日不妨暂且到此,各自还家,您看如何?”
也怨不得云仲有此番言语,早便想出许多终局来,却唯独不曾想过此一道秋湖剑气,非但不曾被西岭君抵住,反倒是将人家前辈高人衣裳淋了个通湿,哪里还顾得上甚其他,苦着一张面皮点头哈腰,登时便没了半点剑客底气,更是不敢轻易言胜,生怕眼前这位瞧来就杀气极足流转浑身的前辈,今日偏要比个高低上下,却是一时间不曾收住力,一掌将自个儿摁死到此间异乡当中,那才算是血本无归。
可饶是云仲点头哈腰,好一通告罪,西岭君两眼当中本来包裹云仲浑身的飘摇云雾,却是半点也不曾再度显露,全然未有过铁索时节那等浑身惧意,因而眯起两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云仲许久。
“上次瞧见你这等泼皮性子的世间人,还是很多年前,本座与其余三人遇见那位无端闯入此境的少年游侠儿,浑身上下穷得叮当响,唯独擎着柄在我看来都是极好的一口剑,跌跌撞撞,剑气随步走,险些便将几座高台尽数撞得粉碎,还是我等几人联手,才瞬息将其剑气压住。”
“早别江湖多年,我等几人境界却是并未松懈半分,说上一句世间难寻,断然不属自夸,却从未见过那般圆润浩大,堪称如意的剑气,当初虽是送那小子吃了不少苦头,但依旧是有了些忘年交情。”话到此处,西岭君亦是生出稀薄笑意,有意无意之间望了眼云仲丹田处,“但绝艳如他,也是照旧未曾触及那方门槛,虽然是差得不算多,可差上一筹便是一筹,终归是身死道消,连点剩余残魂都不曾挺足世间,想想还是挺贴合那小子的脾气,干干净净,来时干净,去时更是不曾拖泥带水,倒也是舒坦。”
“那位前辈能留下这柄秋湖,自可见境界极高,却不知何日能望旧时途,凭晚辈的天资,兴许得要许多年。”云仲松过口气,偷打量两眼西岭君衣衫,却是发觉不知何时衣袖已然干透,更是无甚不满神情,瞬息便是将心思搁下。
毕竟是自打入江湖以来,也不曾遇上身有此等神通的大前辈,纵使是当年那位钦水镇中的水君,都未必如身在此间高台上的四人境界高深,再者说来,自幼由打书中瞧的种种事,历来便是境界越是高深者,心思秉性便越是古怪,当然是添了数重小心,不过见此景象,终究是放心不少。
“那倒也未必。”眯起一对黄眸,西岭君端详两眼云仲,旋即便道,“这方虚境算是本座修行地,置身其中,并无甚境界一说,但可依稀窥见前路,凭这一手剑气,姑且算你境界不见得多高,也足可应付天底下大多敌手。其实世上人人口中相传的天资二字,最是唬人,似乎是生来经络窍穴比旁人通畅宽厚些,落在人口中便是成了天资高明之人,可在我看来,区区经络窍穴修至二三境后,则已然是后继无力,只以那等所谓天资修行,兴许可开宗立派,可不见得便能走到至高处,更不消说什么攀至武道山巅,一览众山秀景。悟道心性,方可称得上是天资,而身后所负山峦的分量,大概更可以归结到天资上去。”
云仲点头,倒是心安理得接过话来,“照前辈所言,小子师门当中由头青牛,虽说起初并非是青牛,而是头花色古怪的马儿,但心性从来便是淡然,万事不挂心上,且力道奇足,纵使背负千百斤重担也未必能压垮脊梁,照此说来,晚辈需得好生同那青牛套近乎才是,毕竟是日后可踏到武道高绝处的大才,得恭敬着些。”
也许连云仲自个儿都不见得察觉,自个儿不甚自在的时节,便极好说这等荒唐逗趣的闲话,抬头却是瞥见西岭君古怪神情,才是自觉失语,连忙望向别处,佯装打量周遭山谷景色,两眼乱转,再不敢多出言半句。
狂风过谷,周遭万物消去,仅是剩余西岭君一人独立此间,脚下依旧是高台,不知其尽处。
两人落座,周遭上前数位侍女轻施万福,递上茶汤果品,而后诧异扫过眼云仲,旋即便是纷纷退去,去到别处高台,分明是极晓得规矩。此间高台上头往日除却四君之外,绝无外人前来此间的道理,更莫说是瞧来年纪如此浅的一位少年郎,何德何能迈入此间仙家府邸,更是惹得一众原本便终日很是闲暇的侍女心生诧异,只可惜并无人胆敢上前探听,只得远远瞧过两人对坐,私下议论两三言,便是纷纷散去。
西岭君饮茶一口。
少年也是饮茶一口。
“南阳君托我转交与你一枚物件,今日难得有些空闲时日,不妨就此交还你手。”白发白须的汉子由袖中拎出枚拨浪鼓来,隔空送到云仲手上,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何况本座试探一番,亦算是认可你这后生,虽然是嘴上说如今并不需急于求境界,但还是将经络丹田修补妥善最好,剑气锋锐与否,气势可否算得上登堂,眼下还需一身高妙境界,才可施展无碍。”
“好处占得忒多,今日反而是不习惯了。”云仲瞧见那方拨浪鼓,神情却是蓦地转为平静,瞧过一眼拨浪鼓,缓缓将茶盏搁在身前桌案上。
“晚辈知晓几位与那位持秋湖的前辈私交甚厚,但在下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练剑之人,姑且抛却面皮,自称剑客二字,不过也绝非是什么高明人,境界稀松天资平常,当不得几位如此青睐重看,今日有幸见西岭君一面,才知为人直爽,便是斗胆讨个亮堂话。”
云仲抬起眉眼来,眸光清澈,很是坦然。
“世上哪里有甚无故好处可取,走南闯北也经几多年头岁月,从来也不曾听过几件这等事,一来是觉得蹊跷,二来倘若是因在下取了几位故友的秋湖剑神意,故而另眼相看,或是捏着鼻头打算替故交提携一手,在下当真是无需这般好处。”
“没来由便携来此间高台,几位前辈不甚厌烦,在下却是心境不宁。”
云仲还是笑意极实极稳,可分明又是瞧不出丁点笑意来。
西岭君皱眉,朝对坐云仲点过一指,恍惚可见丝缕赤芒,当即神色再变。
“虚丹法,却是不曾想到当世依旧有此等法门,倒也是难得完满,可惜本应当是除却鼎炉炉火之外不沾五行,此番却是染得火属,致使通体时时躁火难消。”
“倒是本座想的有些理所当然,以为即便是经络算不得生来便通达宽敞,踏足二境,也断然无需动用这等法子,忘却世间食不得肉糜者,依旧在多数。”西岭君双眉稍低,却是不曾动怒,良久无言,最终才是抬头看看已是眉间隐生恶怒的云仲,轻声叹了口气。
久去尘世避去车马喧嚣,反而是越发淡忘人世种种,故而此番云仲此问,竟是使得自个儿都是一时哑口无言,无从说起。说来也是自然,眼前这位年轻人亦是如当年那人一般,即使是身有那般精妙剑术,剑势滔滔,每每来此时节,也定是要多添几处新伤。
起先凭西岭君性情,多半是要冷言冷语奚落上几句妄自菲薄,但转念想想南阳君提及少年时节热切神情,眉飞色舞,当即又是将那般心思压住。
世上有许多事已经是身不由己。
“兹事体大,不能明言。”
“但这处虚境当中,无人有加害你的心思,虽然是有所求,但还需你安稳踏出几步去,起码不逊色与我等太多,才可透露一二。”
“先前有所隐,我代他几人赔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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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四章 诸事莫强求
“从前我想的是见天地,见己身,见人心,总要和我心头里站着的那两位辩驳个对错是非,红衣那位终日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相,虽说是他口中的善字同我所想,大半皆是相同,可无论如何看来,少了点尘世之间的烟火气,反倒有些庙宇道观里头金身泥塑的意味,总觉得不太像人。”
云仲饮过三盏茶汤,将两眼垂下,无端右侧便是多出道人影来,悬空坐好,朝对坐神情疑惑的西岭君点点头,略微拱手,面皮和善从容。
“还有一位黑衣的,如今想来更像是我蒙昧无知,尚且年少时节的自己,言语无半点忌讳,如何想的便要如何说,乃至于不吐不快,也未曾将心头欲念贪念遮掩起来,就好比是想饮水时饮水,想吃饭时吃饭,做事最是从本心而行,并不会去考虑种种,反而言语也挑不出太多症结来,起码对于他自个儿而言,很是忠心。”
言罢云仲瞧瞧左侧,见那位黑衣之人依旧是那番厌烦神情,上下打量自个儿,又是翘起二郎腿来,朝别处看去,似乎压根不愿给云仲个正脸,可云仲脸上反而是显出些许笑意来。
“我曾经问过这两人善恶应当如何去分,但左听有理,右听有理,就好比红衣这位所认为的善恶乃是大多人所想的善恶,而黑衣这位所以为的善恶,乃是对自己的善恶,两者亦有共通,亦有相对,可惜晚辈天资驽钝,直到今日也不曾选出谁应当为主,谁应当为辅,总归是以为这两人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妙处。一枚堪称愚鲁驽钝头颅,少却几窍的心肝,连当年学堂之中最浅的学问都不见得能学得通透纯熟,又哪里来的本事要去界定个所谓善恶是非。”
西岭君抬头看了看眼前容貌一般无二的三人,点头笑道,“的确如此,说句难听些的,谁人也并非是那等圣人,谁人也难经得起推敲考量,自幼而暮,纵使留名青史之人,都不能说上一句无愧于人,连无愧于心都做不成,又怎能恬不知耻将自个儿放到善字上,说来到底便是凡人,又怎好教人人都是满意。”
“嘴上说是修行人,走的乃是仙人道,但终究也是与世上芸芸众生并无多少差别,哪怕是得道飞升,当真是坐到天边绛宫里,也未必能讲明,也未必事事皆令人满意,所谓善恶,还需是你自身心头有柄尺,从心无为便可隐隐贴合这人世间的善字,便已然算是尘世成圣。”
“你乃是一头山间青牛,突然一日之间不愿吃草,并以为吃草便是恶事,难不成还要令其余的青牛都不可吃草?事不可强求旁人,且往往做事的时节没法令人人都觉得极好,人人都觉得是善,那又何苦强求,从己善念便可。”
许久也不曾言语的黑衣人挑挑眉,肘肘云仲臂弯,“这人哪来的,说话还挺中听的。”
旋即便也不再去理会同样穿黑的云仲如何出言答复,而是冲西岭君打量了几眼,呲牙笑来,“虽说是一身白,不招人喜欢,不过这番话说罢还算是合我心意,大概红衣那人也是觉得有理,眼下却是可惜无暇共饮,下回再见着,定要同你拼个酒才是。”分明很是轻佻言语,落在西岭君耳中,却是引得白发白须的汉子略微一愣,随后便是爽朗笑起。
“本座恭候。”
待到云仲再睁眼时,云雾散去,高台不显。
洞窟当中篝火已是熄灭大半,唯余细碎浅火尘灰,依旧是泛起金红,大抵不出一阵便要尽数灭去。
洞口处一条青黄色长绳盘绕,也正是云仲睁开两眼的时节,青黄绳索微微一颤,瞬息落在云仲腕上,唯独龙头显化出本来模样,蹭蹭云仲鬓发,不知为何便是有些露怯,小心翼翼观瞧两眼云仲面皮,而后便再度化为绳索,再无动静。
一袭黑衣的云仲手上多出一面拨浪鼓。
当初随颜先生一并去往子阴山时节,颜先生受困,曾舍去丹田连同其中虚丹,将那位害过无数百姓的山鱬除去,丹田病灶直到如今才是归复如初,还要多亏那位强取豪夺来李紫境躯壳的崖愚残魂,不知何时取来这么枚老药,仅是数日光景便已是将丹田补罢,且隐隐之间丹田涨涩,多半是其中内气丰盈,连带秋湖都是再度醒转,雀跃腾空,在丹田当中盘桓多时,如鱼得水。
而云仲端详了许久这枚被山鱬所害孩童的拨浪鼓,到底还是不曾当即将经络补齐,而是起身走出洞窟来,去到处溪流当中洗罢浑身热汗,换上身白衣,而后才是头也不回离去。
韦沪舟同乔兰汀兰仍旧身在原处山中,大抵尚要逗留几月,难得脱身樊笼,纵使是乔兰这等跳脱性情,亦是一时不愿离去,终日同汀兰嬉闹,云仲临行时节,两人才同韦沪舟学来泅水功夫,虽说是瞧来依旧畏水,且踏水时节仄歪极重,蹩脚得很,瞧得云仲都是哭笑不得,但也的确是每日皆有事做,并非是百无聊赖,再者宣化城中风波不见得太平,即便是打听着城中已是有位少街主接过手来维持大局,但亦算是涉险,便也就顺二人心思,独自外出。
且尚有一事,云仲至今也不曾相通,便是当初尚在八方街中时,无论如何都是难以走出宣化城去,可那位寄于李紫境身间的崖愚经黄龙吞去过后,出城便是无碍,浑然不似当初那般,纵是运起阵法神通也断难出城半步,如今却是处处皆可去得,脚步无滞任意来去。原本云仲有心前去别处走走天下,起码是将这片不知西路三国的怪异地界逛上一逛,找寻出些许蛛丝马迹来,而再转念想时,却是依旧惦念温瑜,三载期约已是迫在眉睫,依照温瑜的性情,多半是欲要自个儿解去此事,于是思量再三,还是打算先行找寻出脱身此间,回返南公山的法子,便将走天下一事抛却。
出宣化城不足百里,唤作铜球的孩童已是身在客栈当中挺足几日,可依旧悻悻,无精打采趴到桌案上,故而直到云仲回返客栈,踏入屋舍里头的时节,孩童枕着医书半睡半醒,似是压根不曾知晓云仲回房。
孙掌柜言说,自个儿年岁已深,眼窝子越浅,见不得什么离别事,恰好前阵瞧好了一处地界,恰好便是郎中所开的医馆,因家中老母年岁渐长,便是打算将铺面卖与旁人,恰好是甚合孙掌柜的心思,故而先行离去,将尚在睡梦之中的铜球托付与云仲,再无二话。
云仲有心劝慰,但到头也不曾想出什么话来。
人人念头里总有许多坎,许多事大抵垂垂老矣暮年已至,记性比不得当初,也可时常自行回想起来,总觉多有亏欠,于是宁可撇去所谓天伦乐,忘却世间功,只图将本来已不可补的旧事好生补得妥当些。都说万事朝前看,斗之胜之,才可得个脱身二字,但比武斗拳哪里有不输一场的高手,排兵布阵何曾常言不败,能斗得过自身念头的人,也断无理由令旁人也瞧个通透。
所以此番云仲什么也没说,只是摘下斗笠蓑衣,也学着孩童模样坐到桌案前,侧过面皮来瞧着双目无神的铜球,毫不留情面地无声笑将起来,瞧起笑意,相当不正经。
“笑什么,这般岁数尚不知何谓仪态。”
小铜球很是不耐烦,冷冷说上一句便是要将正脸扭去另一侧。
“笑你长得像个铜球,脑袋更是像一枚中间空空荡荡的铜球,唯独留了一根筋条,动辄便将自个儿塞进牛角里头,拼命钻尖。”
孩童怒极,坐起身来瞪向嗤笑不已的少侠,恨不得将那张分明清秀却是欠打至极的面皮摁到桌案里去。
“你师父教你医术的时节,非但不曾收半分好处,还想方设法送与你双亲不少银钱贴补家用,凭他那等堪称孤僻怪异的性情,走到哪都是孤身一人,带你这么枚四处洒油的小瓶罐,已属大恩。”
云仲还是将脑袋枕到桌案上,顺便将腰间刀摘下搁到身侧,舒舒坦坦打个呵欠,才继续道,“其实这几人都是心知肚明,无论是韦沪舟,还是孙掌柜,或是我这等自折羽翼的落魄人,皆是那等选好一件事便打算走到头的性情,韦沪舟是痴于拳术,我是最喜剑术,孙掌柜则是将心思尽数搁到医术两字上头。”
“且不说是因年少时心有愧疚,始终觉得自个儿乃是个罪徒,但孙掌柜终生所得的医术,都尽数交与你手上,又有甚不知足的,难道还非要你家师父搀你再走上个几十载,才算是心满意足?”
孩童欲言又止,但已然开始胡乱抹起脸颊。
“孙掌柜前半生兴许做了一件令自个儿都没法谅解自个儿的事,直到如今都不曾彻彻底底走将出来,也自然就不会去顾及太多,”云仲有些困倦,趴到桌案上头,枕起包裹,“所以与其强求你师父走出那件事,倒不如好生走起这条路,也算是不辜负你家师父耗费如此多的心力。”
“诸事莫强求,且勉力不负重托就是,况且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年岁渐长点,再去伺候伺候你家师父,比起今日萎靡不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小铜球还想说上几句,可再转头时,云仲已无太多动作,肩头起伏平缓,眼见得已然是睡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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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五章 尽力而为
辗转十几日,身边多了位小铜球,云仲倒并不曾生出甚腻烦心思,反而是那头青牛厌烦得紧,原本好歹还算是收束了些许身为劣马时的脾气,如今又是隔三岔五便犯起抗拒心思,时常撂挑子不愿再动弹半步,且时常要同小铜球哼哼几声,很是不怀好意将足有碗口粗细后蹄调转,眼见得便是要踢上一脚,但每每都是被云仲瞧出端倪来,朝青柠脑门上头狠狠削过两掌,依旧收效甚微。
不过凭云仲的心思,这头由劣马无端变幻的青牛,虽是灵智不低,可惜同人比将起来,还是要差上许多去。虽说是牛皮厚重,接二连三递掌出拳都不见得能将这头青牛打得服帖,便又是琢磨出个损招,一连两三日都不曾急于赶路,而是住到一处小城中落脚,牵着青牛四处打听,可否有卖上好马匹的地界,同人攀谈时节,还时常有意无意点到身后那头青牛,说是那牛儿性情躁戾最喜伤人,过后买着匹好马,大抵便是要将这青牛送到处百姓家中耕田,并不愿再花心思。
起初青牛倒是不觉有异,始终跟到云仲身后,双唇翻动嚼草,但很快云仲便是寻着一处马栏,由打包裹当中翻找银钱,当即便是有些惊惶,连忙衔起云仲袖口,生生拖过十几步去到对街檐下,两眼恶狠狠盯起。
“总是不撞南墙不晓得回头二字如何写,这点脾性,同我相仿。”云仲好容易才由打青牛口中拽出袖口来,没好气白过两眼,拍打两下袖口,抱臂望向青牛,好整以暇笑道,“留你在跟前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这秉性难移,始终总要想着如何压过旁人一头,如何都吃不得亏。小铜球本就乃是孙掌柜托付与我,不过是因背上多添了位孩童,又何苦处处针锋相对,总惦记着踢上一回。”
青牛悻悻,将两眼四下转悠许久,这才再度盯向云仲,迟疑片刻,上下晃晃脑袋,很是不情愿。
云仲又是想了想,周遭人声鼎沸,于是凑到青牛耳根处,“无端多加一人,自然是心生厌烦,想来倒是我有些疏漏,不妨这般,只让小铜球一人身在牛背上头,凭我脚力,想来也可勉强跟上,将小铜球送至吕圣手处安置妥当,过后再骑牛归南公,这般如何?”
青牛眼神诧异,上下打量打量一身白衣的云仲,似乎是默默盘算一番,小铜球分量比起云仲,终究还是轻快得多,当即便是忙不迭点头,使脑门使劲蹭了蹭云仲臂膀,很是讨好谄媚,生怕是云仲反悔。
大抵同属疏懒货色,心意最是能相通。
这些日以来云仲并不急于赶路,反而是牵起驮着小铜球的青牛,沿路闲逛,遇城则入见景则停,路程足足行了六七日,银钱却耗费得极多。
原是小铜球平日里只晓得同自家师父外出采药学医,连宣化城中大半都是不曾逛过两回,只依稀晓得从城门前去到药铺当中,大抵应当如何走,除此以外,什么唤作糖球蜜浆,哪个称是花饼,皆是见所未见,既是云仲将银钱拱手递到商贾摊贩手上,小铜球起初倒还佯装并不在意,但终究是孩童心性占大,自也是搁置下医书,欢欢喜喜唱过许多吃食,见过许多景致。
“云少侠,此去那位吕圣手家中,还余几日路途?”
这夜时节,周遭并无甚城池人家,云仲便是将厚毡扯起,四周碎木草杆尽数除去,又拽过刀来斩下几枚枝条撑起厚毡,以免夜里骤雨突来,生起篝火,旋即便是坐到小铜球身侧,却不料后者无端问起这么一句,当即便有些为难应当如何作答。
“游兴一起,反而是能发不能收,倒已经是许久没瞧地势图卷,大概少说也还有很多时间的路途,不过好在囊中尚有余银,也就自然不劳费心。”
小铜球放下手头医书,诧异看过云仲两眼。
“师父前些年同我絮叨过,说是这位吕圣手乃是位大隐,终生大概也不曾走过几回远路,几日之前,我便自行打听过,距那位吕圣手隐居城池,也不过数里的路途,为何眼下几日已然逛遍周遭景,唯独不曾去到过那座城中。”
孩童伸手指指山下那座大城,狐疑看向云仲。
到底还是不曾隐瞒过,云仲也是许久无言,挠挠发髻,吞吞吐吐答来,“你家师父离去前,曾同我长谈数度,提及其余事倒还是平淡,唯独说起你这弟子的时节,很是意气风发,说是老夫少时好斗鹰走马,散去家财,暮年时节又总觉自身并无甚治病救人的天资,唯独收了这么位好弟子,可同人吹嘘一二。”
“你家师父瞧着很是严苛不假,更是言语刁钻,就连我这功底,吵将起来都未必能取什么便宜,无论怎么看,好像都只是个再烦人不过,无趣的老郎中,但同我说的那番话,如今都觉得很是惊讶。你师父说,他终生所学所悟的医术,半点也未曾保留,尽数交到你手上,但就是有一件事,如何都觉得对你不起。”
孙掌柜曾言,自个儿行医大半生,起初求的便是一个心安,于是将什么赏景远游,已然当做是不务正业,同那些豢养鹰犬终日无所事事之人也相差无几,每每瞧见,总能想起自己少年时做得蠢事,故而宁肯屈居一隅常年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才将医术研究得越发透彻。但唯独自个儿这位弟子,本就过惯了苦日子,自打前来宣化城中认了他这便宜师父,就从来也不曾好生看看外头天地,好生尝尝市井之中顶好吃的吃食,算是他这做师父的考量不周,险些将一位年纪尚幼的徒儿,教成个老气横秋的古板先生。
“你家师父既是如此说了,又怎能置之不理,不舍得怀中银钱。”
云仲笑了笑,揉揉一旁小铜球的脑袋,意味深长道来,“在我看来,你师父乃是个顶古板的人,连泡茶功夫都未必有多高明,更是不通什么旁门左道,活得很是无味,可在你看来,不应当是如此,起码连他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搁在你身上,想得却是极细。”
小铜球肩头微抖,将脑袋缩起,许久也没言语。
云仲也是不再说起什么,合上两眼,周遭风吹草动,已是渐清。
分明是在此停留不下半载,乃至已近七八月,风中也仍旧是暖意极浓厚,丝毫没有丁点入秋的迹象,照常理这等时节,理应已是秋寒料峭,乃至要见到冬时飞雪,但入夜清风仍是和畅,照夜月光,依旧润极。
“其实我晓得云哥心头始终有件事不曾做,却依旧是携我四处周游,但奈何还是面皮薄,不愿出口提及,也是因存了些私心,毕竟直到如今,也不曾玩赏得如此尽兴。”
小铜球抹干眼眶,抬头酸涩笑道,“云哥时常由打怀中掏出两半铁卷拓本来,仔仔细细抚摸端详,连日暮将至都是不晓得,我曾随师父学过字,虽说是从未瞧过那铁卷上头所勾纹路,想来也大抵是女子执笔。”
遭旁人点破心思,云仲大抵心中还算是舒坦些,可眼下遭孩童戳破心迹,当即便很是有几分面皮挂不住,悻悻咧嘴,可如何都没法抵赖,半晌才是憋出一句顶干涩的话来,“小小年纪懂个甚的喜欢,还不如早早歇下,明儿个再多转悠一阵,闲话不说也可。”
小铜球无辜摊开两手,冲云仲眨眨眼,“我可没说你喜欢那姑娘,自个儿说的,犯不上找我过错。”
孩童终究是易困,才是又瞧过两页医书,便耷下头来沉沉睡去,连不远处青牛,都是不知从哪学来的睡相,缩起四蹄窝到灌木当中,起初牛尾翻飞,还顾着赶去蚊蝇,到眼下这般夜色时节,已然是无心去管,本就是皮糙肉厚,压根无妨,且是将两耳合起,望了眼守着未熄篝火怔怔出神的白衣少侠,很是不耐烦扭头睡去。
温瑜入阵道已是年头算不上短,故而勾描此处铁卷拓本的时节,已然很是精熟于心,故而纵使是许久也没修补,两半铁卷之中纹路依旧圆润流畅,很是惹人眼。当初悟阵的时节,还是颜先生相助才堪堪稳住那方阵,只是可惜借此拓本施展阵法神通,实在是不可估其后果,才使得这枚物件震成两端,可惜时时忙碌,竟是直到如今也不曾补好。
“我总以为行事时节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才算是最妙,只可惜现如今才发觉,想要无愧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低声喃喃,捧起两截铁卷,仔仔细细端详。
“生来时欠过天地气,去时总觉还未曾将事做得圆满,亏欠后辈,执于修行练剑,山中事山外事,又觉得亏欠爹娘,许久也不曾腾出功夫来还乡瞧上两眼。取舍事多,又岂能求无愧二字。”
“尽力而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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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六章 圣手
五日之后,周遭城关景致终是看遍,即便云仲钱囊当中尚有所剩余,也实在无处可去,更何况多日玩赏,最是容易毁去小铜球数载以来秉持医道的心境,奢入俭难,倘如是真已习惯游山玩水终日赋闲,对于这位虽是少年老成,但怎奈年纪实在过浅的孩童而言,心性未稳时节,倘若是心境野将起来,没准便当真要落得个极难回头的境地。
对于云仲此番顾虑,小铜球倒也是心中有数,起初倒也是不以为然,可随后夜里挑灯夜读医书的时节,掐指算将起来,亦是有些愕然。自家师父这卷医术大抵是将平生所得尽数写入卷中,且不说当中有多少眼生的药材,且单论冗杂药方便是不计其数,往常时节精读,大抵一日可记下四五篇药方,多半篇药理,不过自打外出游赏过后,却是日日趋萎,至多一日之间能瞧上两三篇药方,且隔日再想,总觉得有始终未曾记透彻处,还要耗费些空闲再回头观瞧,眼见得已是误了修行。
也正是如此,云仲艰难开口同小铜球言说,要将小铜球送往那位吕圣手家中时,后者也不过是犹豫片刻,便是爽快应下。
出大城过狭窄小道,得见村落一处。
虽是日头渐隐,村外尚有数位耄耋老者舍不得天外残阳,依旧将浑身舒展开来,卧到椅背之中,打量天外已是不再刺目的日头,纷纷说起年少事,自然难免添油加醋,原本浅走过江湖的,都要吹上两句当年自个儿乃是外头赫赫有名的剑客刀客,一人一剑走马闯江湖,杀退不晓得多少流寇贼人,却每每都要教人噎上几句,说是此人家中耕牛都不见得能骑稳当,偏偏要扯这份谎,言说什么骑顶烈的好马闯荡天下,倒是越老越不嫌害臊。
不过既然是添油加醋自吹,那说话的老者遭人戳破,却也不恼,斜眉歪眼瞅向身旁几位戳窗纱的老汉,撇嘴道倒退一甲子,几人联手也未必能在眼前晃过一合,便能撂到地上再难起身,由打世外高人手头学来的错骨手,岂容儿戏。
云仲牵青牛入村,自然是令村外这些位耄耋很是热切,一来是村中常年无人拜访,除却那等知晓吕圣手名头,又害了古怪病灶走投无路的苦命人上门,便常年无外人踏足此间,二来便是虽云仲多日不曾出刀,但依旧是悬到青牛背上,白衣青牛,尚有一柄由八方街中夺来的镶玉刀,落在旁人眼中兴许依然是见怪不怪,但搁在这村落之中的几位老者眼里头,真真便要叫上少侠二字。
“暮时来访,叨扰得紧,还敢问几位老人家,可曾知晓吕圣手身在何处?”云仲拴罢青牛,携小铜球上前,便是抱拳行礼,朝几位鬓发稀缺的老者开口问起的时节,便是发觉这几位神情很是热切,似乎即便是自个儿不开口,过不二息,这几位老者也得开口好生盘问几句,故而便是先行开口,将礼数使全。
“少侠可是遭仇家敌手伤着了根基?”不过出乎云仲预料,其中那位方才自吹的老者答复的时节,神情很是怪异,上下打量打量云仲,再瞧瞧面皮,狐疑道来,“这村中的确是有位吕圣手,但凭我等瞧来,也不过是位很是寻常的郎中,外人来此无非是有怪症,或是江湖中人伤了要害,才是不得不前来一趟撞撞天缘,少侠连同那娃娃似乎并无重伤隐疾,又为何来此。”
“慕名而来,况且故友托付过一件事,纵使是不愿做,也不好违背。”
云仲倒也是如实说来,将一旁孩童满头鬓发揉了又揉,分明便是使坏,却不料小铜球压根不曾在意,而是两眼观瞧几位老者,面色很是狐疑,但旋即又是压下,又是转为平日里淡然模样。
“怎么,那几位老人家,面皮有甚怪异处?”
二人并肩入村中的时节,云仲还是开口问起。
小铜球蹙眉,“医道行当的,多半都晓得察言观色四字,不过意思却是不同,治病时节多半是先行望气,而后闻息,再经数步才可依稀将病症定下,可方才使望气闻息两术观之,那几位老者通体无碍不说,且气力极足,虽说是自称耄耋,但至多不过是花甲年岁的景象,所以一时间便觉得那位吕圣手,兴许当真是顶顶高明的郎中。”
云仲不曾言语,而是若有所思瞧瞧满脸疑惑的小铜球,反而是心境松弛下许多。
毕竟是孙掌柜亲自交代,倘若是那位吕圣手名不副实,小铜球若是入其门下,便多半是要废去一身上佳天资,而如今既是如此,能使得村中耄耋身子骨犹似花甲,这般本事必定高明,自然是使得云仲心境稍平。
吕圣手家宅落在村落近中地角,也并未有甚差别,不过是在门前另立座屋舍,上头悬起药铺二字,笔法亦是稀松平常,像是无心书就。
叩门两三,便是有人将宅门大开,狐疑瞧瞧两人,而后便是发觉云仲腰间悬过一柄长刀,叹气两声,引二人入户。
吕圣手家中时常无人,唯有一双儿女在外玩耍,尚未归家,妻室才去外浣衣,仅剩吕圣手一人身在家中,头悬儒巾归置药材,恰好见云仲乃是江湖人,便令云仲入门,而后好生打量了一阵,旋即才是失笑。
“宣化城孙掌柜书信,在下早已是收着,不过着实不曾想到,两位直到今日才登门,多有不周。”吕圣手年岁不惑上下,瞧来很是白净儒雅,胡须齐整穿身素袍,待两人落座过后,连连摇头笑道,“方才小憩片刻,还以为又是位走江湖受重创的少侠登门来访,直瞧见身后这位娃娃,才是想起还有这么茬事。”
不过还未等云仲开口,小铜球便是挑起眉来,恭恭敬敬施过一礼,“既是有圣手名头,可否替晚辈解惑,人之暮年颓势难挽,村中耄耋,如何能变为花甲年纪气力,且通体上下并无甚隐疾。”
中年男子愣了愣,眨眼几回,指起自个儿鼻头。
“谁人同你说,圣手乃是个名头的,若是深究起来,还是我那远在几十里外乡间双亲,耗费数月光景想出的名,鄙人姓吕名圣手,同那世上流传的郎中圣手,并无半点干系。”
一旁云仲眼皮跳动,单手扶住脑门。
“不过要是问起这村落当中那些位老人家,为何分明耄耋年纪,却是并无甚隐疾,身子硬朗底气十足,那鄙人还是有些见解。”吕圣手无奈摇摇头,“来此地的生人,都以为是我医术高明,最知晓如何调理体魄,乃至能使得枯木逢春,可说句实在言语,纵使是没我这郎中,这些位老者自幼便吃过无数苦头,更是躬耕为生,既已有了这等安逸地界,心境早已不是旁人可比的,一无烦心事,二来体魄底子奇佳,岂能会寿数短暂。”
“在我以为,行医之人,并不需盼着生意多些,好凭一身本事使得家大业大,反而如若是天下人人皆无病疾,皆不受苦楚,即便这行当日后不存,那也算一件好事。”
话音落后几息,云仲才长长吐出口气来。
看来孙掌柜虽是近些年有些眼花,但看人的法子,却并不见得逊色半点。
小铜球若有所思的时节,吕圣手又是转过头来看向云仲,使两指搭到云仲腕上,屏气凝神,很快便是将手撤去,微微一笑,“孙掌柜也曾同我说起过,少侠体内有与似丹毒而非丹毒的火气流转不觉,起初以为算不得顽疾,但此刻探脉,却是发觉少侠的病症,不见得好解,躁火隐于经络当中,时隐时现,还是头一遭见过这等古怪病症。”
“但与我看来亦有解法,若是将这股流窜无定的虚火比做裹油柴薪,倘若是不沾染明暗火,则是与平常无异,半点动静也无,但要是将此间柴薪点燃,则足能焚尽五内,饶是不曾实打实伤着经络,也必定使人性情突变,压制不得,故而制怒制忧,才算是少侠如今良药。”
日暮将晚时节,云仲辞别。
吕圣手还要挽留,不过想起自个儿手艺,没准今夜便要凑合一阵,一双年纪尚浅儿女倒是不劳记挂,总能在旁人家中蹭上一餐饭食,于是咧咧嘴,到头也不曾再多言。
身后小铜球已是泫然欲泣。
“过上一阵,还回来的,犯不上哭鼻子。”云仲蹲下身子,将腰间银钱替小铜球塞入袖口,又是拽过两下后者面皮,柔声道来,“等到下回身至此地的时节,大概还要等上几载,可万万不能马虎,荒废医术,留下这些银钱,若是想念师父了,便去瞧瞧,耽搁不得多少时日。”
孩童还要说些什么,云仲却是站起身来,欣慰笑笑,冲吕圣手抱拳行礼。
“往后世上能否多出一位高明郎中,就暂且托付与吕前辈。”
“就此别过,他日再相逢。”
直到云仲身影渐去,靠在门槛上的吕圣手才是啧啧两声,上前拉过小铜球右手,替孩童抹去面皮上头鼻涕眼泪。
“走,带你尝尝我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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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七章 走云川讨酒
天外更有走云高。
耗费数日,穿白衣的剑客与披蓑衣的青牛,才又是回到走云川上。
只是当时穿黑,眼下来时却着白。
送罢小铜球过后,云仲路上遇见几座集市,好容易是想起给自个儿添置些行头,不过奈何囊中羞涩,到头来也是不曾咬紧牙关多购置物件,仅仅是瞧上过条新制的蟒皮束带,耗费足足近半时辰口舌,才由打那位很是不耐烦的商贩口中往下讨了三成价,这才系到腰间。
之所以游走多日,还是回到走云川上头,倒也并非是云仲妄自揣测,而是来时便是走的此路,连自家师父吴霜都是不曾明说回南公山的法子,故而云仲即便打听过许多人,可并无人听闻南公山或是颐章,或是西路三国这等名头,便也只好将心思收将回来,思量再三,再上走云川。毕竟来时就是由此处来,既别无他法,便只得是前来此间,寻思碰上两番天缘。
不过身在走云川上头,也不见得比平日闲暇,毕竟今朝不同以往,丹田已是修补妥当,经络也是因那枚许久不曾动用的拨浪鼓修补,而今已是无恙。通体上下数枚澜沧水,早已是黯淡下来,恐怕再过阵子,便是要尽数毁去,由当年身在钟台寺外出剑直至今时,已有近乎三载,水君神通高渺,可那数枚澜沧水,虽是有造化之能,可凭此抵过人之经络,但除却稳固住一年中浑身经络之外,更要兼顾借黄龙内气之用,时至如今,已是尽归无用。
由这场历经三载,九死一生困局之中闯将出来,饶是云仲平日里并不曾露怯,一时也是莫名感慨,上走云川将经络尽数修补齐备的一日,云仲便是将腰间葫芦中酒水饮尽,饶是秋湖瞬息暴起,再度重塑经络,面皮上头也尽是笑意。
三载时日说长倒也是算不得长,可三载当中纵使云仲从未流露出丁点偷生畏死的意味,眼下终是赶在澜沧水再无效用的时节,将经络艰难修补齐全,当真不下于抽身躲去无常勾魂索,跳涧避过穿林虎,千斤重担卸去,通体舒坦。
“关关难过关关过,此一关过得,足足耗费了三载日月穿行的功夫,却是不晓得下一座关,不晓得要有多难。”
日照晚霞,天外挂绯,云仲将浑身内气游过足足八九回,才是心满意足睁开两眼,旋即将腕间青黄绳摘下,缓吹上两三口气,笑吟吟瞧起那头鳞片愈青的黄龙,一时兴起捏捏黄龙鼻头开怀道,“而今我已是将经络修补齐整,若有朝一日发觉,自个儿并无需外物相协,大抵也会与颜先生一般,急忙摆脱这条无形索,到那时节,可千万莫要见怪。”
黄龙早已是摸透眼前这少年钓鱼郎的心思秉性,竟是压根连两眼都未抬,索性将一方足有半人高矮的脑袋搁到云仲怀中,很是自在蹭过两下,并未有丁点举动。
依云仲的性情,黄龙一路尽心尽力照应,且不说递出过多少积攒多年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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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仅是八方街中一场死斗,明知云仲不敌那崖愚傍身的李紫境,向来便是神通百出的黄龙,却并未有丝毫退意,反而是三番五次自行出手,或是将内气灌入云仲身间,这才有末尾那式夜照霜,生生将近乎四境的崖愚神魂打得崩碎,尽数没入黄龙口中。
相助的理由倒是不见得少,可既是黄龙如此相助,饶是云仲明知兴许其心思,也断然不会进境过后便弃之如敝屣,其余或许见不分明,但此处人心,黄龙却是最能瞧清。
“也罢也罢,越发不好糊弄了,”云仲很是无奈,费力将黄龙龙头挪到一旁,咧嘴笑道,“听旁人说,走云川亦是不知在此矗立多少年月,没准还真能钓来许多山河气,正好是闲来无事,也找寻不着回南公山的法子,今日权且钓上一钓,撞撞天缘。”
黄绳落在云仲手上,另一端却是破开层层云雾,直冲山腹之中,云霞升腾,晚照愈红,如此重重云雾遭黄绳搅动,立时升腾直起,红霞喷薄,如见仙家洞府福地。
黄绳轻跳,白衣剑客眼前无端多出三人来。
不过还未曾等云仲瞧个仔细,黄绳便是腾空,劈头盖脸便是朝那三道人影狠狠抽上百来回,而后便是化为黄龙,接连递出数道神通法门来,险些打碎山巅,足足闹腾过半坛酒水的功夫,才是消停下来,可依旧是盯住眼前几人身影,半点不曾松懈。
黄龙罕有如此出手的时节,除却遇上大敌时节,才是将神通尽数运出,且必定是要抢着个先机,纵使是八方街中遇上崖愚寄体的李紫荆,黄龙也不曾似如今这般焦急,近乎是一瞬未停,便递出无数神通来,水流焰火尽数裹缠住这三人,许久才是散去手段。
“我说这位少侠,我等三人本在这山间手谈,何苦差遣这黄龙前来搅合,何况使的还是顶高明的神通,老腿脚当不起这份揍,不妨同我等几人解释两句?”
烟尘散去,里头三位老者皆是面皮焦黑衣裳湿透,连棋盘都是裂成两截,棋子散落满地,也不朝黄龙看去,反而皆是瞪着一旁盘膝垂钓的云仲,神情不善。
“三位前辈,在下实在不晓得这尾黄龙能有此番举动,不想伤着了几位,还请恕晚辈罪过。”云仲面皮抖了又抖,连忙撇去手头黄绳瞪过一眼黄龙,忙不迭上前躬身赔不是。
走云山险峻,纵使是云仲自入修行来,见过不少怪事,可一时也是不曾想通为何这山腹当中,有三位锦衣老者趁暮色对弈,只得是好言致歉,接连点头哈腰数次,这才堪堪将几位吹须瞪眼的老者火气压下少许,不过仍旧神情低沉望起面前云仲与那头黄龙。
“不过话说回来,我等在此枯坐不晓得多少春秋更迭,却从无一人瞧见踪迹,你这后生手段倒是了得,虽是借了这头黄龙的巧,但也算是手段不差。”其中一位短髯的老者蹙眉,端详黄龙许久,又是打量打量后半截黄绳,大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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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起什么,同其余两人低声言语几句,神情皆是讶然。
“这黄龙的来历,乃是由当年一位功参造化的绝强高手祭炼而出,本形虽是黄绳,可黄龙也是来历匪浅,当初这天下黄龙尚未销声匿迹,被那人擒去剥离大鳞,同这黄绳一并炼成的法宝,后因天下变动化为数截,散落四方各处,而后有人便发觉这黄绳可垂钓气魄,而后才有钓鱼郎这一业,你这后生年岁不深,却是能持此绳,当真是不易。”
云仲心思微动,也是同样蹙眉打量两眼黄龙,而后又是躬身,如实道来,“此绳乃是位前辈交与在下,深知其神通莫测,但唯独不晓得来历,便是糊涂接下这钓鱼郎的营生,三位倘若是知晓其来历,不妨细说。”
三位老者自打烟尘散去,便是时常偷眼观瞧不远处几坛酒水,不过既然是年岁长,更是因无端受黄龙一通法门敲打,自是无暇提及,不过云仲问出这句后,那位坐在正当中的黄须老者便是咳嗽两声,有意无意朝酒坛瞥去两眼。
“兹事体大,实在不好轻易相告,何况这黄龙已是隐约有大成意味,浑身黄鳞转青,眼见得便要引得四方云动,若是我等山人随意相告,没准便真要惹祸上身,少年要真想问,依老朽看来。”说罢这位黄须老者便突然止住言语,神情平淡,倒当真有几分仙家气派,不过两指却是搓动,瞧得云仲直挑眉。
“那既是如此,凡俗银钱,几位高人多半是瞧不上,特相赠一壶好酒,顺带赔个不是。”
三位老者齐齐摇头,尤其短髯那位很是不屑,低声嘀咕道来,“一壶酒水够谁喝,倒不如一人一坛,来得更痛快些,多少年也未见过生人,可得好生宰上两刀。”
“那既如此,在下就不问了。”
白衣云仲头也不回走到酒坛前,似笑非笑道,“一时半会不愿下走云川,这两三坛酒水算是家底,当真不能割爱,几位要是细究,在下赔礼一壶酒便是,可这几坛倒是断然不能少。”
这等言语,搁到三人当年,恐怕整座天底下都未必有人敢如此开口,但眼下云仲说罢,三人皆是愣了愣,随后便是咬牙切齿,但并无一人出手。云仲也是大抵瞧出这三位的根基,于是便刻意举起枚酒坛,敲开上头泥封,很是欠揍咂了咂嘴。
短髯老者手头棋子掉落,另一位宽袍戴方巾的老者也是凭空喉咙滚了三滚,连那位从始至终都神情淡然的黄髯翁,都是再难假扮成仙家中人,瞬息起身,身形落在云仲眼前,却是被一旁始终留有提防的黄龙截住去路,眼见得便要出手。
“少侠有话好商议,三坛不给,那便给两坛如何?”
黄髯翁吃瘪再三,面皮也是垮将下来,讪笑凑到云仲跟前。
哪里还有半分仙家气度,反而像极酒虫上脑的酒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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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八章 长筵有散,一人登高
经一整时辰狂饮,山巅三位须发花白的老翁,皆已是心满意足。
倒也是出于云仲瞧见这几位饮酒时节的德行,连连蹙眉,到头来实在是于心不忍,将最后那坛原打算留与自个儿的酒水也一并送上,生生瞅着三人犹似风卷残云大鱼汲水那般将三坛酒水喝个底掉,才是心满意足捧腹开环,活脱像是市井之间秉性跳脱,游手好闲的后生,直饮得东倒西歪,满面通红才算罢休。
天下从来不乏嗜酒之人,但究竟为何嗜酒如命,除自个儿之外,任谁人都是说不清道不明。
“少年人倒是上路得很,这下却是先行掩住老朽几人的口舌,就算眼下不想说出些古来秘事,也要折损去这三张老脸,更是跌份。”黄髯那位老者饮罢酒水,看了不远处正乐呵不已的云仲,当下便是无奈,顺便就恨起自个儿这堪称顶薄弱的心性城府来。久在山间,说是烂柯客也已不贴切,年头之久,三人都需掰起十指,数数究竟过了多少足矣烂柯的年月,山溪草鱼落籽不知千百度,雨涸雪化,竟也不知其数,加之上走云川的过客实在罕见有,更莫要说能瞧见这三位深山中对弈过无数年月的老者,故而一壶酒水,更是显得金贵无比。
而始终远远观瞧的云仲,亦是心中有感。
早在得知黄绳可钓山水的时节,云仲便是想过所谓的钓山水,其意为何,而颜贾清又似是处处顾忌,因而即便是绞尽脑汁同云仲解释过其意,大多也不过是模棱两可,晦涩难懂,也只得是就此作罢,不再去细问。但八方街中黄龙吸吞那崖愚魂魄的时节,云仲瞧得分明,加之过后黄龙由黄转青,层鳞渐改,也算是受了些提点,稍稍明悟些许,再瞧瞧这几位老者衣着打扮,尽不似身在当世,心中猜疑便又是坐实几分,也不先行开口,而是等眼前三位酒足的老者率先出言。
一边年少,一边不晓得存世多少年月,不过倘若论及面皮厚薄来,谁也不敢言稳胜。
“世上有修行路,还请问一句少侠高低。”
云仲也不犹豫,内气流转到那柄长刀上头,刀芒穿鞘而出,“境界微末,不过能使刀剑光长上几尺,不算本事,就连踏空而起的本事斗不见得有,天资更是奇差,直至如今都未必能胜过岁数比在下还要浅的俊才。毕竟虽说是修行苦楚,甘之如饴,那也不能随便骗自己,觉得自身便是天地之间最负天命的翘楚。”
“话说得漂亮,但未必便是本心。”还是黄髯翁开口应答,很是好奇打量云仲两眼,“遇上那等好事,除却是知晓其必不可得,大抵头一个念想,便是能做成此事,得此好处的,怎就不能是我,人人才气不同,可说到底相差也并不见得如此悬殊,故而才有野心赌性这等字眼,少年人年纪既浅,谦辞与心中所想,往往并不一致。”
云仲反而挑眉,乃至觉得很是古怪,于是思量过两三息,才是开口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能取,则必定要耗费去不少心思手段取来,只是不动用那等有违心思的法子即可,天底出过枚至宝,落在旁人手上,既想去取,那便同人商议论价,手段大者便可许以其余好处,而断不可强取豪夺,或是借势压人,手段浅者,自也有浅者的法子,既不违逆我之心思,取与不取,不取与取不得,本就是同样的事。”
“看来相比境界,少侠还是觉得自个儿本心更好些。”黄髯老者叹息,“但这二字本就是虚无缥缈不可捉摸,此一瞬本心,未必日后便不可改换,而真要是到了那般时节,兴许进退皆不可为,你所谓的本心向善,或是依自身念头行事,又算得上什么本心,做事自然也就无多少顾虑忌惮,更遑论天下人。”
白衣云仲突然笑将起来。
“与其信人生来即是贪念欲念占大,晚辈还是觉得人心向善四字更大些。当年还未踏江湖时,故里曾流传过一件事,说是曾经有位日日游手好闲的乡间人,终日只晓得调戏良家女子,仗着自个儿会些拳脚,每积攒下些许银钱来,便是要前去青柴中赌个精光,多年下来镇中无人不嫌弃,更有那等好嘴舌的妇人家常常戳此人的脊梁骨,说哪日风雷大作,必是先劈死这人。”
“此人而立之年时,镇外江河决堤,听人说连镇外那条小流都是无端粗壮了数十倍,接连有几十户人家遭灾,孩童接连落水,还是这人凭早年间学的泅水功夫,一连救回六七位孩童,到头来却是因力有不济,随凶狂潮水而去,三日之后才是有人找寻着尸首。”
“我原本也不信人性人心,也晓得天下好人坏人并非一家之言便可分得泾渭分明,但见过江湖过后,还是得给善字留下一席之地,且并非是你我独有的东西,更不必自个儿去绞尽脑汁,细想善恶两字。若是人人本心所向都是相差无几,古往今来,前路灯火常燃,世上也无需有甚做为,也无需出几位圣人讲法,便可得至善。”
黄髯老者蹙眉又挑眉。
“有意思,当然不算是世上独一份,但既然有了个模糊眉目,也比终日不明本心要好许多,这番话说得中肯,甚合老朽心意。”
“那边来的,自是要回那边去,兴许这片天下的隘口,也仅是剩余这一座,能多年之后再见到位落到走云川的年轻人,当真不易,而言语心念合乎我几人的心思,更是不易,所以日后即便成不得圣人,也需好生想想,旁地凭二目瞧不着的地界,还是有许多人饱受磨难,可以无为,但如若有那份能耐,莫要忘却添份臂助。”
说罢黄髯老者扭头看看左右两人,满脸堆累纹路尽是绽开,很是傲气道来,“瞧瞧,早就说这后生能如意,甭管过后究竟能走到什么高矮,起码对脾气不是?”
“愿赌服输,往后你观棋,随意开口就是,不需遵什么观棋不语的规矩。”短髯老者很是不乐意,撇了撇嘴,夹起一枚白字扔到上空,竟是悬到半空之中,灼灼光华直上九霄,褪去大半青天。头戴方巾的老者也是朝黄髯翁揶揄两句,不情不愿拾起枚黑子抛到天上,当即便是有半壁长天尽染墨色,泾渭分明。
走云川外前两日就是来了三位头戴斗笠的汉子,倒也是不曾惹起人侧目,近来往往便是无端落下雨来,赶路急行的行旅之人常携斗笠蓑衣的更是不在少数,不过这三人来此过后,并未进宣化城,反倒落户到走云川外不足五里小峰之上打尖,大半时日也不居客房,而是耗费许多力气爬到小峰峰顶上头极目远眺,望走云川山巅看去,入夜才归。
小峰上头客栈乃是位猎户所开,虽是经年累月,来此下榻打尖来客并不算多,可本就是凭行猎为生,此一处小楼不过是凭自个儿喜好所设,除却两位同乡后生守着,再无旁人,大多时节乃是留与自个儿赏雨饮酒所用,眼下无端有三人上门,也是心中疑惑,但依旧是招呼两后生好生伺候,并未怠慢多少。
分明是三人,却是要过两间屋舍。
三人来此的第四日,又是有一位年岁不浅的老者驾马而来,同样是在此住下,小楼当中人手便是有些捉襟见肘,一时忙碌起来。
奇怪之处在于这四人似乎皆是相识,自这位老者来后,不论腿脚是否如年纪浅时那般灵便,抬步上山时,总是要随那三位带斗笠之人一并前去,每日数个来回,时常劳累得喘息良久,才可缓将过来。
“是咱几人找错了地方?”
今日暮色深重,本就无人,群山里最末一缕暮日尽收,旋即便是黯淡下来,除却半山腰小楼当中几盏孤灯,别无光亮,为首那位戴斗笠的汉子叹气,摘下斗笠来,很是懊恼望向走云川山巅。
“韦少侠不需忧心,既是云少侠钦奎言说是由打走云川而来,那便自然是由走云川而来,想来去时也是如此。”一旁却是有女子开口声,同样是摘去斗笠,抬头望去远山。
“我等这几人里头,最不愿瞧云小子离去的,大抵便是汀兰乔兰这两个女娃,老夫见多识广,虽是终生不曾娶亲,但也是晓得哪里有女子年纪浅时,不曾瞧上几位银鞍白马仗剑来去的少侠,更何况心思纯善武艺高强,且面皮生得还有老夫当年的八九成。”
孙掌柜一路薅来不少药材,难得乐呵,喘息着将手头药材搁到包裹之中,打趣笑道。
“这话我可不乐意听,哪里是什么银鞍白马,分明是头老青牛。”
韦沪舟撇撇嘴。
走云川上空黑白两色骤然闪动。
一人登空。
几人连忙起身,朝走云川上头使劲招手。
上空那道人影似乎回了回头,也很是用力招招手。
而后人影也无,青牛也无,仅是剩下片很是寻常的走云川。
见时容易别时难,世上长筵终有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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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九章 筋骨相连
颐章东北境处,关内有处歇脚的酒馆。
酒馆铺面算不得大,不过酒馆掌柜乃是一方出名的和气人,且最是心善,往往遇上那等过路歇脚,但瞧来囊中羞涩的江湖汉或是赶路人,总是要趁后者歇脚的时节,增上一壶酒水,也不劳多费心思讨要,只需待到酒馆小二上前的时节,低声说上句要三坛掺水米酒,小二自然是心领神会,自会将一壶不要银钱的酒水送上。
酒馆掌柜的家业并不算大,也是耗费近半生才是艰难在此间开起一处酒馆,起初那两三位小二皆是疑惑,纷纷私下同掌柜的言说,江湖上头得好处忘恩情的不胜枚举,更何况老去这么点零星口碑,当真算不上什么挣钱的活计,没准便是出力亏钱也不讨好,何苦如此,但掌柜的只是笑笑,依旧是照规矩办事,每逢有囊中羞涩之人,亦不问清究竟是无银钱傍身,还是特地前来蹭上一壶酒,更是不管来人衣裳是否像个穷苦人,照旧是奉上酒水。
直到后来留下的那两位小二同掌柜的渐熟,无话不谈,才是得知这位掌柜心中所思所想。
掌柜的年轻世界遇上灾荒,无米下炊,只得外出讨个生计,半路饥肠辘辘时节遇上过一户人家,同样也是余粮不多,但瞧见尚在壮年的掌柜满脸菜色,当即便是有些忍心不能,留掌柜的在家中用过数餐饭,这才暂时解去燃眉之急,如若不然,恐怕当真要饿死到半路上头。那时节,还不是掌柜的掌柜问过那户人家,说倘若自个儿本就是游手好闲懒得外出做活计,故而才特地前来蹭上几餐饭食,这户人家是否还能允他平白吃饭。
那户人家中的汉子却只是憨厚笑笑,说谁人终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或是窘境,既然是已然饿到撇下面皮上门,家中尚有些许余粮,就自然要分上一点,即便是佯装的,万一缺了这两餐饭食便饿死到路上,罪过可就是天大。
于是掌柜的也是如此说来,言说江湖上头走南闯北的江湖人,身在许多地界都是遭人瞧不起,其实骨气不浅,反而比常人还要傲气些,打断骨头尚要拧着脖颈费劲挺直身板。既是已然低头打算上门讨要点酒水解渴解瘾,那便指定是已然酒虫犯起浑,或是实在渴得走投无路,虽是自个儿家底浅,兴许供不起什么菜式饭食,些许米酒清水,倒也还算出得起,万一人家当真是无地饮水,或是无钱财饮酒,凭这等心照不宣的暗语,正好两边都不至于下不去台,来人饮了酒接着上路,酒馆送了酒也亏不上多少银钱,世上相逢,不过一壶白给酒水,算不得什么。
故而不晓得为何,分明颐章东北道关内有几家酒馆,唯独这家生意最是红火,倒也不晓得是人人都知道此地可白饮酒,还是都觉得这位掌柜的心善,言语时节慢条斯理,从来便是满面笑意,生意总归是日日红火,少有来客稀疏时。
“颐章这些年来少有来过,倒是比多年前富庶不知多少,看来那位虽是年老,可依旧是有一口精气神撑起,治国才气,依旧不减当年。”
酒馆外头坐着两人,其中一位尖嘴猴腮,浑身精瘦干瘪,相貌很是一言难尽,歪歪斜斜坐到长椅上头,使单臂搂住椅背,似笑非笑瞅着对座神情颇冷清的年轻人,晃晃杯中酒,登时有些喜色。
“还别说,原以为此地白送的酒水,定是粗制滥造的下等品,如今见了,却觉得其实还不赖,起码是滋味醇厚,这掌柜的也是位妙人,平常瞧见恨不得将浩然正气缝到脸上的那些位,真要是做起事来,可不见得能比过这处寻常小酒馆的掌柜。”
“出门在外少说几句,尤其休要评头论足世事,教有心之人听了去,当真是不畏祸端上门?”年轻人面皮很是冷清,不过眼见得眉眼已是长开,剑眉入鬓,此番正将桌间一杆长枪由布鞘当中抻出半截,仔细使布帕蘸酒擦拭,听闻眼前人一席话,便是皱起眉来。
“放心就是,达官显贵又怎会来此饮酒停足,不过权当茶余饭后戏言,算不得真。”尖嘴猴腮形如瘦猴的李扶安笑笑,又是抿过口酒水,啧啧称奇,顺带却是朝桌案包裹上摸去,不想被年轻人抓个正着,一指点出,死死将前者手掌摁到桌上,便只得是悻悻缩回手去,嘀咕两声当真抠门。“与其终日惦记着这点微末银钱,不妨想想日后应当如何作为,才是不曾辜负重托。”年轻人揶揄,上下打量打量眼前人,“李三,你小子这身皮,可当真不如年平之,人家文墨本事极高明不说,还有张姑娘家倾心的面皮,再瞧瞧你这副模样,难怪这般岁数还寻不着心上人。”
李扶安大怒,拍打桌案叫道,“帮主这话可是不厚道,咱年纪浅时也是风姿如玉,更是身手迅如雷霆,虽说是学问不及姓年的高,可也是一身好功夫,说这话忒埋汰人,再者说来帮主那意中人不也是还不曾找着?百步笑百步,咱谁也算不上那等风流人,你也甭装成那等万花丛中片叶不沾的能人。”
赵梓阳面皮抖了抖。
由南公山至夏松境内,再由夏松归南公山而来,一路之上虽说是耗去九牛二虎之力挤兑这李扶安,可千真万确是没占着什么便宜,这位看似疲懒无能耐的精瘦人,说起话来的时节譬如是豆荚崩溅,且专挑扎人的地界下口,当真极是惹人恼火,饶是赵梓阳近来养气藏拙的功夫愈发炉火纯青,一时听闻这等挑心窝下刀的坏话,亦是有些怒意。
眼见得赵梓阳神色不善,李扶安也是不敢再招惹,咳嗽两声过后,却是眼望别处,将那壶米酒推到赵梓阳眼前,犹豫道来,“要不这半壶归你?”
赵梓阳无奈,眼皮一翻,却也是不推辞,接过酒壶倒上一碗米酒饮过,这才是将神情放平,“放起正事不说,扯闲作甚,年平之明知如今夏松京城乃是龙潭虎穴,可仍旧打算闯上一闯,算到今日,已是去到京城两三月,却始终不曾有书信递回,没准便是遇上甚难事,毕竟是凭画工起家之人,很是不入朝堂中那些位老臣的眼,即便是朝中公事繁忙,但毕竟是跟脚极浅,恐怕略施些细微手段,也足够应付一阵。”
自赵梓阳李扶安两人入京而后出京,年平之便是离了深居多时的点兵关,直入夏松京城,到如今犹如石沉大海,并未闻听有甚风声,也是无书信回反到赵梓阳手头,而今想来,绝非是什么上好兆头,反而像是无暇他顾难以脱身,致使许久也不曾腾出空隙来。
“我劝帮主还是莫要担忧年平之那人,”李三闻言,微微挑唇一笑,“那小子可是见过世面的文人,说得难听些,帮主从小便是身在深村中长成,而后又是再上南公,虽是如今修行境界并未落下,可如何说都是未见朝堂,还需历练上许多年。而年平之却是深谙此道,再者说来,朝堂上头那些位,也总不至于触圣人霉头,既然仍旧是眼前红人,则多半可规避去许多,想来不劳烦帮主费心,遇过几回厄难,总可化险为夷。”
赵梓阳自是能听出李扶安话中意思,半晌无言语,摩挲手上那柄黢黑长枪,许久才是抬头无奈笑笑。
“终究是不曾如愿知晓家室,虽说仅是相差半步,但这趟外出许久,总是觉得挥霍太多年月。”
此番出南公,身在夏松京城之中不过数日,其余时日大半皆是消耗到路上,饶是李扶安劝慰过许多回,言说只是时机未到,可未尝见着自家双亲问个究竟,到底是算不上合乎赵梓阳心意,故一路返程时候,兴致缺缺,但落在李扶安眼中,这位年纪不大,已是逾及冠近两载的年轻人,练枪时节,多添了不知多少分力。
大概面上无论说得多轻快随意,踏足京城一瞬,赵梓阳心头也是惴惴难安,似是近乡情怯也好,是怨欣交集也罢,还当真如那位大人信中所言一般无二,凭其如今的心性本事,做事手笔,如要见自个儿双亲,依旧是不够瞧。
“若是这趟见着了双亲,得知自个儿身世,帮主打算要对家里人说什么?”
见赵梓阳饮尽半壶米酒,李扶安却是眉眼中好奇色愈重,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忌讳,将这句攒过许久的话语问出口来,旋即便是盯着赵梓阳面皮,打算窥出零星端倪。
“说当年为何要将我留到那等贫寒至极的地界,终日不得饱食,还是混百家饭,才活到遇上师父的岁数,说既是生而不养,为何当初还要使我降生到人世间。”
李扶安眼角微跳。“这些我都不想问。”
晒黑许多的赵梓阳看看远空天色如洗,喃喃道来。
“不过想要问上一句,可否还会时常惦记着外头还有我这个儿郎。”
“血脉同根,本就是打断骨头筋且相连,纵使是有无数怨恨愤懑常在,郁郁不平,但既然到这等年岁,也仅是想知晓他们身子还算硬朗,近些年来过得好还是不好。”
以往总要插科打诨的李扶安,这次破天荒没接话,而是朝小二挥挥手,要了两坛酒水,却给了三坛酒水钱,神情复杂地望了眼对坐身形笔挺如松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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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章 平地来风
恰好是暑气最盛,由盛渐衰的月份,上齐皇城也是难以免于酷暑,纵使是置身其中达官显贵巨贾世家,数不胜数,远要胜过别地,至金贵的地界,也是不可使皇城纳安受天公另眼相看,天下大多皆尝着夏时酷热时,单单挪来浓云薄雾遮住纳安,使得酷暑稍降。
不过到底是富贵处,连同京城当中百姓家中亦是纷纷换起冰竹凉塌,家底殷实的人家更是不惜耗银钱购置来水帛悬于家中四处,蘸得由凉井中才提将上来的清水,登时便可使得屋舍原本燥热,削减大半。
此时炎夏,再勤快外出奔走的京城中人,经烈日炙过个五六回浑身湿透,再瞧瞧向外头的时节,都是心中发颤,饶是京府衙门中人尽出,连带携过足足百来小厮杂役,于城中大小街巷四处泼清水去暑,奈何清晨寅时才是撑着眼皮将清水泼洒各处,却是不曾想到辰时才过,街心当中空空如也,已然是叫逞威天日蒸得一干二净,半点踪迹也无,只得是再整人马齐齐而出,险些忙得焦头烂额,再度将清水泼于街巷当中。初听时节还当乃是个容易营生,故而许多勤快杂役连带不少京城中无事可做的百姓,皆是前来应召,奈何当真做将起来,才发觉全然与当初所想不同。
京城富庶,但人家数目亦是极重,行人车马比肩继踵,寅时无人外出的时节倒是便利,但辰时一过,当即便是有些无从下手,尽管是外头天阳炙热,依旧是有许多外出之人,四面街中尽是行人百姓,或是由别处前来京城办事之人,或是行商之人,正值此事泼水,最是麻烦。且不说能否将清水浇到行人身上,单是泼水,便极容易将旁人鞋履染湿,惹出不少乱子口角。更是有那等本就性如烈火的主,盛夏时节无异是柴薪添油,沾边即燃,几日前便是有几人教泼水杂役湿了鞋履衣裳,揪住后者衣裳,险些动起手来,好在是周遭有许多百姓瞧在眼里,上前阻拦,这才不曾闹出甚乱来。
行当皆有不易,街两旁做生意的人家亦是苦于此等炎夏久矣,这等时节,与大雪隆冬也是相差无几,铺面里头狭窄,只得沿街摆上几处桌椅供人停足饮茶或是吃喝,值此时节,哪里还有人愿顶起头上高阳外出坐起,便只好是纷纷琢磨法子,要么便是将自家铺面外头挂起方黑纱遮挡日头,要么便是咬牙购置来许多芭蕉扇,上门客爷皆递上一柄,用以笼住来客心思。
但也便是前半月,京城中足占有四五家楼宇的会英楼,却是不知由打何处得来些车帐,乍看之下倒与寻常木车相仿,可置于楼中的时节,便可由车帐之中绵延不绝透出凉风来,酒楼当中处处有凉风,即使仍是有热意,但已是能堪堪坐下,若是将心底躁意收起,还算惬意。
京城乃是繁华地,酒楼生意自是客似云来,并不乏生意,可如会英楼这般能于京城寸土寸金地界,夺来足有四五座楼宇的,已然是隐隐间有独占鳌头的架势,单论酒楼生意,纳安能与会英楼相提并论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家。不过这等可于无风处起风的木车一出,其余酒楼皆是被会英楼压得起身不能,一来是谁人都乐意前去这等凉爽地界,纵使是前来要上壶酒水,三两碟小菜,也可好生歇息阵,二来便是会英楼中那位大掌柜心气奇高,手笔更是雄浑,生生将数家酒楼当中菜肴酒水价钱往下压过足有五成,当即便是惹得京城无论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皆是心生惊疑,纷纷欲来瞧上一番会英楼这枚葫芦里头,究竟灌得乃是何等古怪汤药。
仅木车投入数座会英楼不过三日,京城当中其余酒楼皆是门可罗雀,唯会英楼之中人声鼎沸,已是无半点空位,外头尚且站有近乎整条街食客,当即也是不顾盛夏光景,也得前往楼中瞧瞧,其一是惦记着一睹那能凭空生凉风的木车,其二却是因会英楼平日酒菜价钱极贵,而今压下足五成,明眼人皆是能瞧出,会英楼已是让出大半利来,乃至算在是赔钱生意,琢磨一番,还是拖儿带女举家前来,打算瞧瞧会英楼中菜式,乃是何等滋味。
会英楼中最大一处,距皇城也不过两三条街远近,虽是并未凭此地发迹,但光算起此地的地角钱,便不知究竟要耗去多少金银,且知晓规矩的都多少能窥见出些许门道,这会英楼大掌柜,八成是身后有手,可遮去不小一片天穹,寻常巨贾即便家中存有金银山,也不见得能将此等顶顶金贵的地角握稳,于是便将主楼的牌匾撤去,以此间为主。
今日宾客满座,但楼宇最高处一间雅舍中,却并不是外人,而是会英楼几位掌柜,并未留于各自管辖的酒楼当中,而是纷纷齐至,等候正座上那位不惑年岁的大掌柜出言。
“诸位理应晓得,近三日会英楼皆是将酒菜果品价钱压下五成一事,倒也就不卖关子,虽同在京城,可惜俗世繁忙许久不曾相见,今日借吃酒的空隙,不妨畅言。”大掌柜不惑年岁,身形消瘦,却是举止之间不显劳累,言语更是底气十足,浑然不似是瘦弱人,说罢这句过后,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恰到好处,“毕竟这亏本生意,会英楼近些年可从未做过,如今教几位常胜之人自行求败,当然心头要有微词,可若是不讲,这微词积攒过多,到头来不见得便能似如今这般敞开心胸说话,反倒不美。”
酒席宴中不过六七人,皆是会英楼掌柜或是重职,听闻这番话,却皆是蹙眉。
“会英楼说到底来,也并非是在下几人的生意,不过是承蒙许掌柜提携,故才有这等契机替许掌柜携管一处,若论将一座酒楼经营得尚算是妥当,我等倒还有些眉目心得,不过提及整座京城当中布局本事,岂敢同许掌柜相比,既是如此布置,自然是有道理。”
许子卫笑脸真切了几分,端起杯盏朝开口之人示意,仰头饮尽杯中物,而后才是不紧不慢道来,“陆掌柜也无需如此客套,毕竟今日席上可并未有生人,无需如此斟酌言语,尽可畅言,诸位皆是晓得在下许子卫的脾气秉性,虽是浸淫商道多年,说句不自惭的话,尚算是光明磊落,今日不过是取众家念想,何苦迟迟不愿直言。”
筵席中居正坐最近一人犹豫片刻,还是叹气,端起杯盏行礼,也不开口,反而是饮尽杯酒过后,才是忧心道,“许掌柜的手段,其实在座皆有些猜测,依这些年来商道沉浮,必定不会无的放矢,大抵便是要依托那木车,再将酒菜钱压到极低,强行将京城中人的心思搁在会英楼中,最好日后想起宴请喜事,头一个念头便是会英楼。”
“但木车虽好,且落在谁人眼中都算是稀罕物,但不过区区三日,恐怕也难令人心皆向会英楼,待到酒菜价钱重回原本模样,只怕是上门宾客,又是仅如往常那般,并不可成,平白亏损银钱,不合乎许掌柜平日所为。”
不熟许子卫其人的,多半皆以为这位不惑年纪,凭自个儿本事平地起业的能人,乃是从不拘泥念头,随心所欲妙思百出,可熟识许子卫秉性的,才是知晓这位尤以怪兀招法取胜的会英楼大掌柜,本就并非是那等赌性极重的生意人,瞧来虽是章法无迹可寻怪诞至极,实则却是步步为营,看似荒诞不可成,但经几手布局过后,便是豁然开朗,也正是出于此,多年里京城当中酒楼生意起伏动荡,而会英楼却始终稳稳霸占魁首,无人可出其右,除却身后山之外,更因许子卫一身本事。
“说得不错,其实此事伊始时节,我还当真不曾存有这般心思,可思量再三,还是要行这一步险棋。”
正座之上许子卫点头赞许,不过又是不轻不重扫过一眼席间众人,而后才是自顾自道,“我与诸位命好,不曾瞧见多少那等烽火连天的战事,如今太平年月,人人便是多少有些疏懒,但若是错过这般时节,便再无多少合宜做生意的时辰,既然手头尚有应对亏损的本钱,何不搏上一搏,如若事成,日后旁人提及京城,乃至提及上齐,皆是要想起会英楼三字,那又是何等气派。”
“既然是一掷千金,不妨将三日变为三十日,或是三百日,致使人人日后出门,双足都是不由自主朝会英楼中来,酒菜价削去,日后缓缓再增,总不会吃亏,日后提及京城内外,会英楼名声大噪,岂不是天大美事。”四座皆惊。
“那穷乡之中来的小子,虽是有些本事,要价可是极狠,仅是十余木车,叫的价钱便是令我都有些肉痛,倘若不凭此时机做些大事,那我岂不成了个冤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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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一章 公子也是人
眼前无端含沙数,空梦总引游子茫。
荀元拓由一场接一场空梦脱身时,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临街外杂役泼水声响入耳,却很是显得突兀,好似人虽醒得,可念头胁迫一魂三魄,依旧停足到梦境里头,醒转时节,仍是不觉半点舒缓,却觉得阵阵揪心,起身过后连声咳嗽几声,许久才将心神稳固下来,由无边幻梦中挣出半截身。
入京城已有一阵,期间圣人数度请荀元拓入宫,除却商议些近来可否得来几篇文章,便是闲谈些近来纳安文坛变动,虽是夏时万物皆是肆意绽绿的好时辰,可依旧是有两位由前朝活到如今的老文人,终究是撑不得病体,不久前相继离世,仅是留下几篇堪称名噪一时,甚至于直到如今,依旧是口口相传。
提及此事,就连圣人亦是连连摇头,却是无可奈何,只得言世事无常四字。
但除此以外,对于苏台县里荀元拓所做大小事,这位上齐天子却始终是闭口不问,哪怕是荀公子数度旁敲侧击隐晦提及,似是压根也不曾听出言语之中的意味,只顾畅谈文墨事,或很是欣喜将自个儿新得来的字画展开,邀荀元拓一并观赏评点,倒也并无太多天子架势,反倒是像极了位痴迷诗书画印的文人,引得荀元拓心中很是狐疑。不过幸好早年自家先生便是好生教诲,何谓喜忧不表于色,何谓城府,又经苏台县中砥砺磨练,荀元拓自始至终,也不曾直白问起,而是耐性极足,每逢进宫时节都是规矩至极,莫说是沐浴更衣如何行礼,即便是朝堂当中一些可有可无的细微举动规矩,也是做得相当足,陪同天子时节也是分毫不提政事,仅言事关文墨言辞,倒是回回都使得天子大悦。
毕竟虽说是受圣上天子另眼相看,但终究如今乃是人臣,且是至微末小吏,许多看来可有可无的规矩,也定然是要做足,即便是天子仁厚,亦不可有丁点恃才傲物之嫌。
除此之外,回京城已久,荀元拓还从不曾听闻周先生消息,更不曾接着书信,连荀元拓都是揣测不出,自家这位师父究竟是忙于甚事,以至于分明已是将书信寄去齐梁学宫,却是迟迟不曾接着回信,一如泥牛入海,如何也难等着音讯。依荀元拓猜测,凭周可法的手段本事,多半是不曾遭什么算计,而是有要事并未腾出空闲来,想来要受人为难,但并不至于疲于应对,一时也是放下心来,静候回信。
“荀兄近几日怕是操劳过度,很是有些劳心费神,估计是累乏交加,这才直睡到这般时辰,在下醒来过后都是蹑手蹑脚,半点不敢搅扰荀兄清梦。”
一旁郦况早就换上身缎面顺滑的衣裳,才是好生梳洗罢,后脑歪歪斜斜插过枚发簪,瞧见荀元拓依旧低眉沉思,便是难得起了调笑揶揄的心思,凑上前来小声道,“郦家有头懒散马儿,其余马儿醒得皆是极早,唯独这马儿迟迟不醒,且脾气极大,那马儿两耳尖长,蹄小结实,且叫声亦是古怪,如今看来,也当真是与兄台相仿。”
荀元拓回过神来的时节,险些破口骂来,不过转念一想脾气极大这四字,又是强行忍下,瞪过两眼本就是脾气跳脱的郦况,很是无奈摇头道来,“虽说是已然入了京城,赐下这处宅院,可家中亦无多少金银,区区一个微末小官俸禄实在低下,而今家徒四壁,真是供不起大佛,郦兄既是本事忒大,不妨自个儿外出挣上份衣食钱,想来凭你字画上头的天资,总也能秋个饱食。”
郦况当即颜色变了又变,想当初外出京城的时节,还是位穿金带玉,包裹中皆是银钱的阔绰人,却是不想贼人手艺高明,除却身衣裳之外,浑身上下佩玉包裹皆是搜刮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贴身散碎银钱,足足吃过许多日的黄土,才堪堪见着由苏台县回返的荀元拓,更莫说大半碎银皆是替捡来那位女娃买了吃食衣裳,若是再晚几日遇上荀公子,大抵便是要生生饿死到路上。
郦家比不得荀家,可打小郦况也不曾吃过这等腰间无银钱的苦头,经此一事过后,自是后怕得很,而今听闻荀元拓这番话,当即便是惊惶,连忙讪笑凑到荀公子跟前,躬身告罪,言说是小人自知失语,如今想来,反倒是自个儿更像那头古怪马儿,终日游手好闲不说,甭管是才学家世乃至面皮,都是比不得荀兄,还烦请高抬贵手,莫要逐出此地。
两人自幼熟识,郦况艳羡荀元拓这等堪称近妖天资,虽说自个儿亦是聪慧,可比起读书过目不忘,且文章清丽奇谲收发自如的荀家公子,如何都是差起一截来,不过终归是不服,于是便时常前去荀家斗文,上至比腹中古时名篇诗文,下至比起口舌之争,可惜回回皆是输得狼狈,甭管是做文章还是背诵足有数万余字偏词的名篇,都始终是难求一胜,唯独埋汰人的功夫,郦况还可时常得胜两回。
“从前你郦况很是艳羡如我这般读书如饮水的本事,当年还因此事闹腾出不少笑话,旁人家孩童时常是外出游玩,蹴鞠斗百草,总要有输不起的时候,打得鼻青脸肿哭嚎还家,唯独你我两人最是有意思,分明垂髫年纪,斗的却是腹中诗赋文章,连许多年岁已长的文人听了都是生畏。”
难得今日闲暇,荀元拓起身过后穿着齐整,便是走到二层小楼窗棂处,望着外头堪称灼人通体的夏日,眯起眼来,扫过小楼临街旁热汗淋漓的杂役小厮,正将清水泼在街道正中,又是惹过两位行人怒视,只得是撑起疲惫身形连连行礼,这才使得那几位行人略微降了火气,扬长而去。
但究竟是出于几位杂役连声赔不是,才将火气消去,还是因为瞧见街两旁有挂刀衙役,这才不得不压下火来,荀元拓也不晓得应当如何区分,所以将两眼望向一旁郦况,浅笑继续道。
“虽说想来那时很是荒唐,但好像我也曾艳羡过,为何郦家不是青柴最大的一族,为何你也是终日被囚于家中,除却打着前来找我比斗文采的幌子,年复一年也是足不出户,可并无半点怨气,也无丁点怨气,反而性情越发豁达跳脱,虽无多少正经,也仍旧叫我羡慕得很。”
“怎么熬过来的?”
郦况捻住发丝一缕,皱眉头想了又想,“我郦况的性情,大抵算上那些京城之中的好友,你应当是看得最为仔细的一人,更是知晓幼时与你一般,也是不情不愿留于家中,连得知四时都仅是能从衣裳厚薄勉强窥探。纵使是有你这般大才的俊彦,年纪浅时也是不喜读书,又何况是我,初来乍到天地之间,太多景致物件不曾见过,谁又愿由那些堪称冗杂生涩的文章之中,窥见这座天下,想来也是少之又少。”
“但我有一样强过你荀元拓。”郦况咧嘴,指指自己鼻头,“跟你这份人比斗,输的次数多了,一来是变得没心没肺,二来便是早早就知晓一件事,比上不足乃是常事,总有一山高过一山,便无需有太多同人比较的心思;比下有余,倒是让我瞧见许多分明很是喜好舞文弄墨的同岁人,许多因家中贫寒,不得不撇去那方桌案与书卷,故而没来由觉得自个儿还算是老天垂青,使我衣食不愁,不操劳体魄,不尽染世故,就凭句话,才一直撑到我瞧见书卷很是欣喜的时候。”
荀元拓没料到郦况当真能讲出这番话来,眨眨两眼笑了。
儿时不多得的玩伴,虽是时常吵得面色涨红,两两较劲,有许多回甚至话不投机扭打到一处,还要尽量压低响动,免得被荀籍听着,再听闻如今这番话,当即便是感叹年如流水。
但郦况不曾笑,反而是愈发正色,一字一顿道来。
“你荀元拓也是堆血肉筋骨堆起的寻常人,虽说还未同我说起过此番前来京城,究竟有甚大事要做,但私下揣测,也是件极重的要事,所以不得不困心竭虑,以至于顾不得太多,不过纵使是上天赋予大才,你也不过是个人罢了,长此以往,活得忒费劲。一张落在谁人手上都是顶金贵的宝弓,需得张弛有度,才最是合适。”
避过外头日光,荀元拓诧异挑挑眉,“你都能瞧出来?那看来本官近来还是过于操劳俗务了些,能叫粗心大意的主儿瞧出端倪。”
两人依旧是打趣,只是这次刻意将话头挑走的变为了荀元拓。
“也罢,何时想清楚,要同我讲讲你来京城要做的事,何时再同我讲个明白即可,如你荀元拓一般才气的人,要是终生无名,岂不是浪费上苍所赋的才华。”“我是我,郦家是郦家。”
郦况两肘撑窗棂,往窗外看去,似是无心说上了一句,可背对窗棂,面皮有些低沉的荀元拓,却是在无人得见处,微微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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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二章 一身脏污周可法
齐梁学宫里头近日来也是与往常无儿,只是同京城之中的会英楼一般,亦是不知从何处弄来许多木车来,起初还是极引人生出疑惑来,不过旋即着木车便是散出阵阵凉风,当即便是惹得许多闷热至极的学子好奇,纷纷上前观瞧,皆是啧啧衡器,当中有不少平日里便喜好这等器械物的学子,竟纷纷是摩拳擦掌,要将那木车卸去外皮,好生窥探一番构造,却是无奈发觉,那木车奇重,好似以铁木包裹,甭管施展多少力道,取来刀斧运力劈去,到头来只是落下个极浅白痕,压根不可窥探。
学宫想来便是如此古怪的地界,说是繁文缛节较重,除却尊师重道之外,尚有许多平常人都是未曾听闻的稀罕规矩,乃至于楼中许多教习,各人的规矩亦是不同,兴许见一位教习请教学问的时辰,需得沐浴更衣,衣衫得体浑身整洁利落,连半点这周都不可有,而要见另一位教习请教时,却得尽量将发髻揉搓得乱些,择选旧衣,才可得来一番尽心尽力的教诲。
不过除却见师请教之外,齐梁学宫之中近乎无半点规矩可言,乃至于都可瞧见三五成群学子,围绕一周掷箭投壶,或是两人盘膝坐而论道,说得却是事关佛门道门舌辩,甚至于引来不少人旁听,到头来胜者一方,总是要往败者一方脑门上头敲打两下,算是赢下论道的彩头。齐梁学宫之所以乃是整座上齐当中,最出能人的学宫,起因便是在于凡是入此地者,无论是喜好为何,皆是能找寻道志同道合敌手或是好友,每年末尾世界,只需将此一再之中所得的学问或是本事,尽数摆开,受齐梁学宫之中大先生与大教习评点一番,如若是不曾空费年华,即便是旁人瞧来再不入流的学问,亦可算是上甲。
昔年便是有一位喜好钻研屯土水利,河川漕运的学子,同先生知会一声,便是外出怔怔两载,专门前去各处江河地界,将原本白净面皮晒得黝黑,而后才是回返齐梁学宫之中,掏出本足由近乎洋洋洒洒百万字的书卷,递与学宫当中的大先生掌眼,惹来不少嬉笑,言说这等难登大雅的学问,竟是还要请学宫大先生观瞧,当真是不怕触了霉头,逐出齐梁学宫。
可待到大先生将这卷书看罢过后,却是大为欢心,连夜写过一封书信送往京城纳安,竟是替这位痴迷建渠修坝的学子,讨来个六品官,专司为上齐境内各处时常生出汛灾为祸一方的江河起坝疏流,不到三载时日,便因治水有功平步青云,踏足四品官位,虽是时常不曾身在京城,而是赶往各地江河过道处探查周遭山水地貌,但既然是好之乐之,且亦是得了重位,自然是惹得许多人艳羡。
周可法仍是平日便坐到一隅,眼前摆上棋盘,但也是多出不少营生,大概也是几位学宫当中的教习,瞧这位周先生中日无事可做,才是特地将几位弟子送到周可法座下听讲。起初时,几位学子皆是心气极高,皆以为周可法不过是为只精通棋道的庸才,终日闲暇无所事事,不过真是受周先生提点过几回,兴中一抖纷纷解去,便也是多添了几分恭敬,反观周可法倒也是随性,并不允这几位学子多少可也,反而时常是劝几人外出走走,好生去往那等偏僻地界瞧瞧,切勿将求学一事,当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任凡事顺遂自己心思即可,并不需日日惦记当成个营生。
今儿个周可法又是闲来无事,倒是也同样被那木车所引,由人群之中挤将进来,仔仔细细观瞧一番,也不曾说出什么话,转投便走,继续回到自个儿那处棋摊闭目养神觉察到丝丝缕缕凉风过侧,反而时不由得裹了裹衣裳。
“先生可是好兴致,但甭管学问多高,都是要记着照应些身子,这等三伏天猛如虎,依旧穿着身厚重长衫的,可不多见。”
“人老年岁涨,也是无法的事,总不能痴心妄想,分明已是五旬年纪,还能同你们这些位年轻人相比,总是有些不知好歹。”周可法摇头,不许奥抬头去看,也知晓今日来的乃是另一位时常前来学棋的后生,丑书生近日外出游学,棋摊常客,也仅是剩下这位俊秀的年轻人,故而头也不抬将棋盒递将过去。
“老规矩,执黑先行。”
俊秀学子露出些为难之色,不过还是喉头滚动两下,很是艰难地接过棋盒,而后又是伸手往怀中摸了又默,这才低声试探问道,“周先生,这回没带够银两,倘若又是不敌,您看可否先赊着,待到明日再还。”
周可法不动声色,却是瞧见这俊秀学子挑了处顶古怪的地界落子,不由得挑挑眉头,“虽说这齐梁学宫之中多半是大有来头的学子,但并非人人家中家底皆是殷实,譬如你这后生,同周遭人打扮行头上比将起来,即使面皮生得好,且举止气度很是不赖,但多少都有些不及旁人衣衫华美,故而仅凭这点,便能瞧处家境不在厚实一列。”
“世家公子比起寒门书生,自然是步步容易,兴许旁人苦苦奔挣许久,到头来才发觉,还不如有些人降生时起点更高些,你也在此列之中,故而眉宇之间郁气,久久也不曾消,我说的可对?”
周先生挑了处同样怪异的地角落子,抬头望向对座之人,“倘如上苍有觉,就从来也无什么将一碗水端平的事,有人降生时节肢体残缺,兴许都活不到垂髫年纪,死在襁褓之中,有人却是生来便身子骨强健,过目不忘有窥人之能,说起这些事,谁人都是无法更改,命由天定,起码降生时节便差上一截。但世家寒门里头的学子,却也并非是唯贤是用,高门良将怯如鸡的童谣,你想必也听过,有何感想,不妨趁此时说来听听。”
“只是区区一盘棋而已,先生说远了,”俊秀学子眉眼微低,又是落下一子,“齐梁学宫已然是个很好的地界,除却世家之后,亦是有不少寒门中的学子,受各处能吏引荐而来,已是当世绝无仅有的幸事,还能有甚不知足的,依我家世,齐梁学宫未立时便只得四处游学拜师,学来的本事参差不齐高低有别,如今已是知足。”
“何况先生,无论如何落子,你我所说的也仅是一方棋盘,既并无掀翻棋盘的本事,又何苦多想。”
“总要有人尝试的,何况本身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肩头压的山越少,天下便越发太平,凭那两个字拱卫稳固住位子,进而同周遭数国制衡,在我看来原本就理应是个不甚瓷实牢固的法子,更莫说要有多少大才流落民间。”
俊秀书生打量了两眼棋盘,却见周可法棋势一变,处处占住大势,稳稳将自个儿研究数日的古怪棋招杀得七零八落,还未行至中盘,便已是颓势不可挽,深深皱起眉来,思量再三,还是没奈何投子认输,由怀中掏出些散碎银钱,却是被周可法止住。
“早就说过今日不收银钱,反而要给你些银钱。”
周可法从袖中掏了掏,手掌空无一物,却是扯过俊秀年轻人一只手,以手代笔,在上头划过两道。
“世人皆存私,故而这字最大,岂不比银钱更贵。”
周可法又划了一道,满脸笑意道,“如若这便是大势,那做第一个破局之人,又该是何等风光万丈。”
“总有人要试试这条道行不行得通,倒也无需忧心什么身后无人,如果是对的,何愁太多。”
俊秀书生愣愣打量过许久空空如也的掌心,可无论怎么看,都能瞧见那两字,于是连忙起身行礼,逃也似离去。
但这次,从来便不拘泥礼数的书生,却是深深行过一礼。
“这条道多泥泞,更多阻碍,兴许到头来走过许多步,图穷匕见的时节,便要承许多人迁怒,毕竟许多人在那等位置上呆得久了,不过是仙家宗门所扶的一条野犬,也要给自己套一层高高在上的皮囊,总觉得高旁人一头。”周先生放下棋子,并未收拾好棋盘,而是自行登高,走到齐梁学宫顶楼,走到山坡之上,望向远处京城。
京城当中有自家那位极疼爱的徒儿,但却偏偏不能在此节骨眼上往来书信,更不可因明知有很多人不愿瞧见自家徒儿登上朝堂,将自个儿放到白日之下。
京城中还有无数前来试运气的年轻后生,学问或高或低,但终其一生,大抵都难以凭此谋得一官半职,乃至取不得温饱。京城之中还有几位身在皇城中的中官,三番五次前来齐梁学宫,为的是再往上爬将两层阶,如今也是得偿所愿,所以即便不出齐梁学宫半步,许多旁人不知的事,也能落在自个儿耳中。
五旬瘦高先生抬起双袖,拍去土灰,目光平静吐出三字。
“周可法,你小子真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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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三章 老蚕豆
齐梁学宫并非没有棋院,而是棋院距离学宫较远,隔山相望,除却学子当中顶好棋艺的学子之外,往日并无多少人走动,故而本意乃是令齐梁学宫中学子习棋所建的棋院,反而是终日门可罗雀清净得很。
一来是因去棋院需绕过两座山,路途不近,齐梁学宫当中日日苦学的学子,自然不愿去浪费这般大好时辰,前去棋院当中学棋,其二便是人人皆知齐梁学宫之中多了一位棋术高明至极的教习,虽说是大多不清其底细,但人人皆是知晓,时常是有宫中之人前来此间,与这位教习讨教,但这位五旬上下的瘦高先生究竟是何来头,不过棋力着实是强横,听闻前阵子大教习同这位周先生手谈四局,亦是三负,自是引得不少学子前来讨教。
周先生教棋的章法极为古怪,从来便不曾讲解,只是将一盘棋落罢定盘,而后便只是略微指点几枚棋子,则再不言语,并不言传,只令前来学棋的弟子自行悟法,不曾指点过多。
可即便如此,这位周先生也是被棋院中的许多先生惦记,纷纷记恨。文人其实许多心眼算不得大,周可法这般举动算是将原本棋院的活计占去,使得整座棋院上下越发冷清,免不得要遭上些惦记。
头几日便有几位棋院中人不惜翻山越岭,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要同这位教棋的周先生比过,统共三人要同周先生对局,先得两局者为胜,却是引来学宫之中许多难得有空闲的学子前来观棋,大半皆是觉得虽说周先生棋力极强,可对上这些位终日钻研棋艺的棋院高手,难免翻船,故而皆是仔细观瞧棋局。
三人皆是操一手快棋,压根瞧不上这位名不见经传且不知来历的周先生,更不觉得此人能下出什么好棋来,但头一场下来,便是大败,颐章棋盘上头,被杀得丢盔弃甲人仰马翻,对弈之人连额角都是渗出冷汗来,到收尾十余步棋时,已然是需足足半炷香时辰,才可犹豫落子。一连三场,棋院中三位教习皆是输得体无完肤,饶是欲要端起棋院中人得架子,到头也不曾成,纷纷是羞得无地自容,瞥过严面皮仍旧四平八稳平淡从容得周可法,甩袖而去。
而经此三场棋斗对弈过后,虽说是棋院三人尽数败下阵来,可明眼人皆是能瞧见者三场棋斗得高低,实在费事寻常人能染指,即便是到头来不曾得胜,棋院当中那三人得手段亦是展露无遗,由擅奇攻者,也有擅鼓手之人,不过落在周可法手上,似乎拱手都是无用,譬如以往不可减低神探,哪怕是来人使百丈长杆,还是绳头系上一枚顽石置于深潭当中,皆是不可功成,身至连神探之底都不曾见上一面。
不过对于历来事少且热闹不多得齐梁学宫而言,似乎这已然是极大得一件新鲜事,第二日学子闲暇时节提及事,大多都是昨日那方瞧来平平无奇,阵仗不大,棋局却是峰回路转云破月来,光是能瞧出得明暗算计,三局棋中便是无数,端的是高明。听说大先生昨日棋局散后谋害特地选了两位记性极好的齐梁学宫学子,特地将者三局棋复盘足足数时辰,直熬到天色发白的时节,才是暗暗叹出可畏两字,也更是将这位周先生抬到众人风口浪尖上。
上齐棋道虽是不在低,可在许多人看来,总也算不上那等顶顶高明的门道,终归是小道,可棋艺高明到这般,却又是另外一码事,单从棋局之中算计与度量,乃至心思念头多变看来,这位周先生的棋,更像是集百家之长,尤擅算计,攻守皆是上上品。第三盘棋局初时,棋院那位高手开局时节曾落过一番险棋,却是不知为何周可法并未阻拦,而是当真让此人将险棋行罢,牢牢钳住自个儿攻势,仅凭固守本事生生熬过最为凶顽的头三板斧,而后才是展露锋芒,摧枯拉朽将整座棋盘扫个干净,此一手攻伐擅守,足能见城府之深,心思之细,且更兼文武韬略,尽数显露。
世人总是尊强,甭管是否是学宫以内还是学宫以外,周可法从来便是不显山水的淡然性情,此番才一出手,便是使得齐梁学宫上下皆知这位先生棋力高低,已然远非常人所及,又因由棋局之中窥探出此人腹中必多良策,便是有许多连周可法都觉面生的齐梁学宫学子,纷纷拜见,打算同这位先生学些治国之道,或是韬略良谋。
但无一例外,周可法并未曾多收一人,只是将那几位大教习送来的弟子留下,每日摆上局古怪至极的棋局,教那些位学子自行推演。
那些位学子本就是嗜棋之人,周可法前日接连胜过三位棋院教习,自已是五体投地拜服得紧,故而摆的这方棋局,几人近乎已是忘却吃喝安眠,更有甚者夜半时节秉烛思索,恨不得取来枚尖锥刺腰维持神志,却依旧无果。周可法摆的这盘棋,白子已是稳胜,黑子即便再多出几步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可谓大局已定,只怕神仙落地也难解,极为古怪荒唐,接连两三日废寝忘食,终是有人同周先生开口,言说此局不可破。
“我可没命令你们几位瞧这盘棋谁输谁嬴,”周可法狐疑,挑起眉来,回头狐疑看向这位两眼乌青的学子,很是哭笑不得,“虽说是大教习令你等来我处学棋,不过既是有缘,总要教些与棋盘里头瞧不清的学问。头一个道理,大抵你们已是明白了,那便是大势身前,纵使才气再高,也未必便能有本事逆势而行,胜负天定,尽力而为就是,但还有些棋盘之中的道理,你等几人并未看出,兴许连想都不曾想起过。”
“我几人只为学棋而来,先生此举,着实有些不明其意。”那位学子大抵便有些不满,揉揉青紫色眼眶,念头微松,当即便是有些困意,焦躁之下哪里还顾得上礼数,皱眉望向眼前的周先生,很是恼火。
“何谓见微知著,叶落知秋,身在齐梁学宫的学子,总该有几分体悟,”周先生不急不恼,指点眼前棋盘笑道,“有些人足不出户,仅凭些靠得住的消息,便可揣摩天下事,并未遭受过世上疾苦,即能感同身受,知晓时间种种喜乐怒哀,棋道不大,比起治理一国,或是排兵布阵韬略,小之又小,但亦是千古无同局,虽不可等同,依旧可从中望见世事。”
“齐梁学宫从不拘泥凡俗,更不管束学子研究学问,各路各途尽可行之,哪怕是独喜钻研五教兴衰亦可,不过从不养活庸才,既然大教习托我教授你等,则必不可教出几位只晓得下棋,却无法将棋盘挪到世间的庸才。”
学子拧眉,想了又想,而后作揖离去。
周先生则是无事发生一般,由打不远处炭盆中取来半碟烘过蚕豆,仔细逐个褪去外皮,搁到口中一枚,碎灰落在胡须上,也并不拍打,乐呵得紧。齐梁学宫说是处能养贤才的地界,但放在周先生眼中,也实在是无趣了些,每日便是挤到这处山中,连见些日光都是麻烦,很是不待见当初建这处学宫的工匠,分明是打算建成一座大狱,哪里像是学宫,但好在苦中作乐的本事,周可法也是通晓,便取来枚炭盆添上炭火,因那数驾木车当中汹涌凉风,倒是不觉得灼热,终日烤些零嘴吃食,却也是难得闲趣。
“能比过棋院之中那三人的棋道大家,没成想今日却是身在此间烤蚕豆,齐梁学宫怎也沦落至此,连点荤腥都不沾,长此以往,先生不得瘦到脱相?”
棋桌对面突然坐下位神情玩味,身量适中的五旬男子,仔细端详端详棋盘,啧啧称奇。
“许多年没见过这等残局,看来这白子不论如何都是稳胜,乍看持黑白子之人棋力相仿,但持黑先行之人似乎是有些托大,行了手顶偏僻的棋路,这才一步错步步错,致使不剩丁点赢面。”
“一股脑问得太多,都不想答了。”
周先生撇撇嘴,瞥了眼来人,没好气道,“找场子今日不接,若是想替那三位讨个脸皮,也得等到那些位学子将这盘棋看透,才好另摆开一局,还是请回吧。”
来人更是不紧不慢,却是抬手将剩余碟中蚕豆抓到手上,搓去外皮搁到口中,还不忘评头论足。
“不曾添上盐巴,无甚咸淡,再者此时蚕豆大抵还未长成,往年蚕豆搁到如今即便是肉肥,也不见得能剩下七成分量,但好处却是搁置时间不短,理应有几分嚼头,一同说起来,食之无肉,品之无味,也仅是剩下点年头,还能叫人高看几眼。”
“我家夫人都未曾嫌我老。”周可法眼睁睁瞧对座人将蚕豆尽数塞到口中,吃罢还不忘奚落,当即便是瞪起眼来,扫光棋盘,愤愤然将棋盒扔到那人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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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四章 掀山之人不束手
明面上头乃是周先生当真接下了这盘棋局,但落子时候,二人所谈的,却与棋盘武半点干系。
“早就知晓你来了京城,却不知这回又是藏了何等心思,听说还管带了一位得意弟子。怎么,终究是放下了你那等祸心,变为老实本分的教书先生,指望着教出个好弟子替你出头?”
男子搁下一子,平平淡淡闲谈似问起。
两人相识极早,多年前还算上是半个同门,但此刻行棋的时节,两人面色都是有些冷淡,乃至于落子时节,都属不曾有两眼对望的时候,皆是低下头来附身望向桌中棋盘,寡淡开口。
“磨刀不误砍柴工,教出位得意弟子,和将我抱负尽展于朝堂天下,并非是只能取其一,互不耽搁,又何来的回心转意四字。”
说到回心转意四字时,周可法嘴角浮起,拈过枚棋子落到棋盘当中,看似寻常的一步棋,却是杀机尽显,半点不曾遮挡,如是兵锋所指,朝对座男子黑子营盘中而去,威势之盛,令对座男子都是蹙眉,不过还是不轻不重落下一子来,无端叹气。
“多年前咱两人对局,就从来是平局最多,数十局下来都未必能分个胜负,这些年来身在朝堂,岁数越来越长,可官位也是越来越高,更是晓得何谓如履薄冰,步步艰辛,故而也能由棋艺中看出些来,越发是不攻仅守,依我看来今儿多半又是和棋,何苦费劲。”
“下棋也是你说,不下棋也是你说,好话坏话都被你说了,我这张嘴倒是闲出个好歹来。”周可法冷哂,又是令白子锋线朝前推过两分,终究是抬头道,“无论如何说来,你都算我半个师兄,虽不见得才气高过常人,但这份心思的确是细极,换成是旁人做此事,只怕那三人输棋过后,需得等上十天半月,才会大摇大摆前来齐梁学宫之中,你倒是不同,专挑这般谁人都不觉得棋院会有人来的节骨眼。”
在周可法看来,上齐的文人最是傲气,且大多行事时,并不以方便二字当先,反倒是处处都要将自个儿面子顾着,就依靠棋院先前三人皆吃过败仗一事,棋院当中那些位眼高手却未必低的教习先生,纵使是想亲自出手,替棋院讨回这面皮来,也必定是要蛰伏拖沓个近一月,再行前来齐梁学宫同自个儿比试斗棋。原因倒也是一目了然,一来存心将此事压下,起码不可愈传愈深,借棋院当作踮脚方砖,将周可法自身抬将起来,断然是跌份,二来便是得秉持所谓文人自矜,急雨天景人人都是四散而逃,唯独自个儿一步三摇雨中踏歌行之,才是最涨脸的文人行径,故而断不可急不可耐找上门去讨回面子,若是胜了,旁人只道棋院也不过是这般格局,仅是胜过三位教习,便连忙前来找回场子,即便胜过自个儿,也未必便是涨脸举动,若是不胜,便无异于将棋院牌匾摘将下来,白白送到人脚底踩上两下,更是丢人现眼。
但眼前人却是不同,偏偏却是施出一手怪招来,故而学宫之中谁人也不曾想到,这位面生至极同周先生对弈的来人,究竟是何来头。
“如若你将这些堪称细碎谨慎的念头搁在学问上,我必是要持师弟的礼数,但可惜人各有志,宁可在朝堂上束手束脚,也不愿将心思搁在安心做学问上,自然也就不愿行礼。”
分明觉察出周可法言语之中戏谑针刺,来人也不急,挑起单眼来瞥过眼周可法,突然发觉自个儿这半个师弟,两鬓也已是斑白,没来由便是缄默一阵,再想想当初随师父学文的时节,眼前这半个外门师弟,总是稍稍想上一阵便能问出极高明的问题来,不由得也是一阵恍惚。
“你啊,总是这德行,明明知道走这条路,如何都绕不过朝堂二字,却还是始终看不上这些位朝堂之人,就好比是去到一处酒楼吃酒,掌勺厨子做菜,大多人都是交口称赞,唯有你觉得滋味欠妥,分明不是厨子,还要嫌厨子做得菜难以入口,还要犟嘴说舌头长在我自个儿身上,好吃与否乃是我自个儿说了算。可你周可法的敌手,并非乃是朝中人,多一份助力,总要好过树敌无数。”
“你我岁数都不小了,何况当年五绝联手,纵使那位绝艳的剑客替你挡下九成来,所余的年月,也不见得多富裕,人在屋檐下,低低头算不了什么,能躲雨见日升便好。”
说话功夫,黑子营盘早已是被白子冲阵,瞧局势已是岌岌可危,但营盘中的黑子,却是朝四面八方散去,虽是守势且营盘不存,但瞧阵势来看,却是愈发固若金汤,生生将白棋锁住,虽难以取甚好处,但仍旧步步为营,稳固得叫人咋舌。
周可法亦是晓得眼前人的本事,琢磨片刻,还是不曾落子,而是举着一枚棋朝后者望去。
“荀文曲可曾在棋盘上头胜过你?”
“自然胜过,跟你差不离,但下手更为狠辣些,尤擅对攻,跟你这棋怪处处都是相似,攻守兼备棋路多变,但要更狠些。”
“我那位徒儿回京时候,京城中似乎有很多人都是并不乐意瞧见,半路遇过数度劫难,好在是荀籍还惦记着自家这位独长子,不然估计如今已是被人所害,这件事,你可曾知晓?”周可法紧紧盯起眼前人,神情终究是冷清了些,“之所以身在此处,赋闲许多日子,那便是为令我那位初入朝堂的徒弟,能正经脱离我这位人人喊打师父的羽翼,顺顺当当平步青云,可如此做事,当真是叫人生怒。”
五旬男子摊摊手,很是无辜,“我一个朝中二品官,不知身死之前还能否触及当朝一品,都已是闲暇到前去棋院做位副院主,闲云野鹤,哪里知道你与荀相明争暗斗,此事问我,很是不妥。”
周可法知晓眼前人的脾气,于是便将白字攻势放缓,棋路浑然一变。
“既然是不愿说,那便无需说,荀籍的手段虽不及那荀文曲,但好在身在青柴这些年来,也不曾闲将下来,明知晓自家儿郎乃是大才,铺路铺得还算稳当周密,就凭如今这些人手,我那徒儿必是能在京城当中落下脚来,再磨剑一阵,想来即便是尔等这些浸淫宦海多年的老狐狸,也腾不出太多心思去遏制我那徒儿。”“怎么样,不妨跟我站到一边?”
周可法眯眼笑笑。
“你这边是哪边?”男子反问。
“你既未曾尊圣,也恨极世家乃至于大多仙家,权势二字,我看你也从不曾记挂心上,你这边究竟是哪边,我倒是越发不明白,但也想出了些意思来。”
“继续说。”周可法不理会,又落下一子。
“上齐容不得你,最起码这座京城容不下你,大抵过去许多年百姓能知晓曾今有一位心中只有上齐的大才,但如今的上齐,不需要你这等人。”
“你也说了上齐两字,但还是有些浅。”周可法咂咂嘴,还是由怀中摸出两枚提前藏起的蚕豆,搁在口中嚼过两下,“天下别处的世家,就不是世家了?况且上齐一地,不知多少百姓,那究竟是谁人能代替百姓来说这句,不需要我周可法。”
男子失笑,很是无奈看了眼手脚不老实的周可法,“还是那番德行,说不通理。”
可究竟是说不通,还是没法说,男子最终也不曾说明白,只是看向四周,唯有一座草庐矗立,草庐外头一枚火盆,一方棋盘,与两三张木椅,于是话到嘴边,又是咽了下去。
“兴许你是对的。”
“可你要整座上齐怎么做,天下未定,昔年狼烟味直到如今我都能闻出些来,在你看来,如若上齐与整座天下数国皆是病入膏肓之人,这一剂猛药灌入病患口中,要么便是日日登高国运昌隆,要么便是经不起这等猛药,当即分崩离析沦为他人鱼肉,这等豪赌,上齐败不起。”
“局势已明了,你该走了。”
男子一愣。
旋即看向棋盘的时节,神情便瞬息古怪起来,却见镇守四方的几枚黑子已是不知所踪,周可法单手背到身后,正朝自个儿挤眉弄眼。
“师弟不是圣人,同样兴许做不得好官,可师弟从来眼神不差,眼见百姓身上驮着世家这座山,飞扬跋扈行事无忌,且将万千寒窗苦读多年的寒门学子尽数阻拦到门外,怎么都无法袖手旁观。旁人做事,要么求得乃是当世名利,要么便是身后青史,我却只是个搬山人,虽是愚不可及,且未必能替自个儿争来些什么,日后动用的手段也未必干净,可如若能将这座山掀翻,便是痛快。”
男子出门的时候,日头正好。
齐梁学宫外头不远处,便有处村落,炊烟平静高升,几位牧童七手八脚挂到老牛背后。
有银钱吃饭,有出头之日。
好像的的确确很好很好,所以男子也不去在意被周先生藏在手中的黑棋,反而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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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五章 雾里寻枝
正是破关的好时节。
茫茫白地,原本穿短褐都嫌浑身极容易引热的季节,身在此地却是不同,抬眼望去周遭尽是茫茫大雪摧压而来,遍地一人高矮野草纷纷经此雪尘浇得满身素白,天地之间除却滚滚浓云,便仅剩飞雪莹白。
从南公山山腹之中踏入此间神妙地,由原本天上高阳远悬,街中行人尽皆思渴,至眼下三五百丈远近处入目尽是莹白,也不过是刹那,不过离去的时节,也许是心意有觉,也或许是黄龙再度施展什么叫不上名讳的神通法门,强行使得云仲目力更上层楼,隐约之间似是瞧见山外山上,站着四位行头年岁皆不同的故人,虽来此不过多半载时日,可望得依旧是分明。
其中两人,不知路过时瞧见过多少次,终日心心念念得见天地之宽,得偿所愿。
最喜练拳那年轻人虽说是平日话多,但的确是练的一手很高明的拳术,如何说来,都是有过命的交情。
大半生钻研医术那位药铺掌柜,性子相当不讨人喜,知晓仅是嘴上不积德,且拧不过弯弯绕绕,不过在云仲看来,仍旧是位顶好的郎中,毕竟能从崖愚胁迫的李紫境身中窥出些善念的,怎又是无心之辈。
所以离去时节,云仲瞧见这四人时,笑得很是舒心,以至于分明周遭严寒冰壑,也是浑然不觉,而是仔仔细细回想一阵,神情和缓朝前漫无目的走去。
这回踏走云川的时节,不知是灵光一现,还是起初时吴霜便已是留有指路的后手,登山过后,云仲便总觉此地总能寻出回返南公的无名幽径,却当真是没想到黄龙借自个儿这重钓鱼郎头衔,竟是钓出三位老者一缕残旧魂魄来,末尾也是不知这三人的来历,唯独能揣测到的,便是那几位老者必定是来头甚大,说是看守走云山这方隘口,也并不为过,只是如此轻易放行,倒是引得云仲狐疑不解。天底下从来也无那般平白取利的道理,落在云仲这等年纪虽浅但已算是位老江湖的剑客眼中,也并无多少牵强谬误。
举步百九十步,周身渐冷。
原本就是一袭夏时单衣,如今迈步积雪之间,除却身后青牛与云仲鬓发以外,再无多少杂色。
青牛肉厚,自然也是不畏雪地严寒,打过三辆个寒颤过后,便是如往常一般摇头晃脑跟随云仲步步前行,只可惜周围尽数被积雪所覆,哪怕是口舌始终不安生,也总不好将草木上积雪尽数舔舐干净,而后再吃几口枯草。对比于青牛这般淡然,云仲则是并未有那般防冷,百来步距离,只觉那身白衣分明是遭隆冬凉风吹得通畅刺骨,频频蹙眉朝前观望,却始终不曾看清前路,似乎茫茫雪域,空无一物。
白衣剑客有一搭没一搭同身旁青牛搭话。
“真要是饥寒交迫,你可得担待着些,没准便要割去几块肉来填肚皮,若是能走出这鬼地界,往后甭管是多金贵的草料,都得给你买来尝尝鲜。”
先身在宣化城中挨过足足半载多的酷暑,而后又是得见崖愚附体的八方街街主,这不足一载年月之中,云仲已见过太多古怪事,还有从旁人口中听来的昴日官这等称呼,皆已是令云仲见怪不怪,于是即便分明离了走云川,腾空而起,却又无端遇上眼前这等不知几千里雪原的景致,亦是不曾惊惶,只是裹住衣裳,还不忘同青牛打趣,半真半假。
只是再度朝前行时,身后有马蹄踏雪细细簌簌声响入耳。
三骑由远及近。
云仲回过头来时,神情略微有变,不过很快又是尽收,扫过两眼手腕娜美由黄入青的黄绳,还是不曾惊动黄龙,而是立身原处,等候三骑将自个儿围住,才是抬眼仔细打量。
为首汉子容貌最是古怪粗犷,方巾勒住发髻,胡须鹅黄,马鞍桥悬过双刀,且身后尚背起柄短槊,两腕锁蟒皮,如何瞧来,打扮都是像极大元中人,可也略微有些不同,催马匹上前时节,上下端详端详白衣空手的云仲,不着痕迹皱皱眉。
“小子,出门在外,不带趁手兵刃,怎么闯荡天下,钱财也未必能护住,更何况是扬名。”
云仲一咧嘴,摊摊两手便打算耍混,“在下可没说自个儿乃是闯江湖的人,更是浑身上下也挤不出几枚铜钱来,要刀枪剑戟握到手上,忒不像回事了。”
黄须汉一旁两人皆是发笑,其中胡茬较短的汉子拎起枪来扛到肩头,同身旁那头戴布巾方士扮相的年轻人道,“瞧瞧咱兄长多半又是技痒难耐,见着个少侠模样的后生便要讨两招,没准人家不过是位文弱书生,偏要同人争斗,当真是欺负人,生在这荒凉地又不缺银钱,何苦处处同人比斗。”
“他若是书生,你二人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黄须汉紧紧盯住云仲两掌,面露喜色,头也不回骂道,“就凭这两掌之中未曾褪去的老茧,此人便并非是寻常人,年岁不大,右掌老茧却分明是消过些许,足能知晓是练剑许久的行家里手,倒是未必打得过我,你俩出手,多半走不上几合。”
“练剑的?”黄须汉突然止住话语,很是兴致高涨,瞅向立身原地的云仲。
云仲却只是微笑摇头。
“休要哄骗咱,练得是刀是剑,一眼便能瞧出根底,今儿若是不同咱狗过两手,你小子就算是身无分文,咱几个也得将你这牛牵走,许久不见个荤腥,刚好开一日荤。”黄须汉也不多话,驾马倒退两步凑到头戴方巾那位年轻人身前,伸出只手来,“甭成天背着那一对剑佯装自个儿乃是什么世外走出的天师,驱鬼斩妖的本事半点不识,每逢喝酒吃肉时,你这假道人却是比我二人都要眼热,咱不欺负手无寸铁的主,借柄剑给那后生,吃不了甚亏。”
三人之中唯这黄须汉生来力道便是刚猛,双刀不见得快似云雷穿山,但胜在膂力奇高,常人难以托举双刀,落在黄须汉手头却可耍得生风,只看这莽汉肩头足比常人宽出近半,便知其力道极强,而反观其余两人,走得多半乃是凭技法取胜的路数,非但未曾显得壮硕,竟是比云仲消瘦许多,那位身负对剑头戴方巾的年轻人也是拗不过这位黄须汉,只得是神情苦闷解下柄长剑,拽出剑鞘甩到云仲眼前,仔细打量几眼,却已是记不起究竟何时见过这位年轻人。
云仲还是不曾接剑,眼前剑贯入雪地时激起数片飞花来,神情却是微微一动。
“比试的胆量都无,就莫要学江湖中人打扮,白瞎咱难得想同人过过招。”
黄须汉目露鄙夷,抬手便使右手刀挑起剑镡,却是发觉眼前云仲不知何时已是握住剑柄,纵使是运了五成力,那口剑仍旧纹丝不动,唯有剑穗迎风飘摆。
时隔数月。
当初自打见过自家师父雪中剑舞,便从来是剑不离身的那位穷苦小镇中的少年,终于还是握住了一把剑。
好像那柄剑中原本就有汹涌似天河落地的浩大剑气,也自云仲握紧剑柄的一瞬息,顷刻席卷周身三丈雪地。
黄须汉攥紧双刀大笑两声,便是翻身下马,任由受惊马匹朝远处疾驰而去,将掌心双刀拧成两朵凛冽长叶,迎向眼前已是浓郁堪比飞雪的条条剑气,相接时候火星迸溅,生生为这股剑气撞出数丈余,周身负伤多处,畅畅快快呕出两口血来,才是止住身形。
站在原地的云仲皱眉,提起剑来横在当胸,分明已是一击令那汉子吃瘪,眉眼之中却是无半分喜色。
秋湖于丹田当中沉眠许久,虽先前递出那式夜照霜,已算是略微解去瘾头,不过此番才一握剑,便是将无边无沿剑气灌入长剑周身,再无分毫保留。
但在如今云仲看来,这一剑乃是秋湖所递,而非是自个儿的本事,故而蹙眉良久,握住手腕黄绳。
“这一剑算是在下取巧,理应让你两招。”
黄须汉愣了愣,随即咧嘴。
平平无奇一刀。
那汉子压根未曾递出甚神通,也不曾见刀芒百丈,在旁人看来此一刀兴许尚有些拙劣,更算不上中看,只是快步上前力劈而下。
白衣剑客身后雪壑炸开十丈,分明已是举剑相迎,可牢固剑刃上头依旧留有一处极分明的崩口,连同云仲握剑右手虎口一并皴裂开来,血水落地,很快同脚下雪尘相融,化为朱红一片。
“咱曾经赤脚走得天下,谁人阻路便是一刀迎之,山河拦路便断山河,仙人止步便斩仙人,由东山日起地直行到西垒落日地,行无可行,去无可去,方算刀意圆满无暇。”
“你的剑很好,可惜还不够,起码方才那磅礴剑气,并未将我斩为两截,空有一身剑气,却尚未得其神,不过镜花水月,雾里寻枝,逃不过落在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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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六章 怎止千里
分明这一阵剑气不曾使黄须汉溃退,可后者仍是收回双刀,并未再进步上前,而是拎起双刀望了望云仲,又是仔细瞧了瞧云仲手腕处的那枚青黄色的绳索,眉头皱起许久。
“总觉得似是在何处见过,可惜记不清了。”
本就并非是那等性情拖沓之人,黄须汉摇头,也不去理会太多,起身擦去嘴角血,似笑非笑看看云仲,“这一剑的威势,不过展得十之一二,下回倘若相见,不妨让我瞧瞧,其余那十之八九,剑术高低,与剑气丰繁与否,到头来也只不过是小道,若无剑意,不过无根之萍,无源江河,不入大道,且不算在高明。”
“无念无想算不上甚错事,反而比心思冗杂多变更是适宜走这条修行道,可既无心思念想,又为何要练剑练刀,没有想走的路,走上万千里,亦不过是徒劳磨坏靴底。”
黄须汉并未再啰嗦,而是朝远处呼哨两声,将方才受惊马儿重新唤到身旁,翻身跃上马背,丝毫瞧不出才为剑气所伤,眯眼瞧瞧身前依旧无举动的白衣剑客,便是要携身后两人离去,丁点未尝拖泥带水。
似乎细想下来,除却那位面色一阵青白,头戴方巾的年轻人险些损去一柄剑,云仲也不过是虎口被方才那阵凶悍至极的力道震裂,黄须汉那刀瞧来并不简单,只差分毫,云仲便险些压不住手腕黄龙现出原身,但那刀里蕴有的力道,却是实实在在绕开阻挡在身前的云仲,转而朝其身后而去。
身后不知多少丈雪壑似乎是被这一刀吹散,坚岩雪浪,恰如轻飘无物。
最觉晦气的便是那位身背对剑的年轻人,没好气由云仲手中接过剑后,龇牙咧嘴心疼过好一阵,轻抚摸两回剑刃上遭黄须汉断去近半的缺口,又是狠狠瞪过两眼无半点举动的云仲,很是迁怒于这剑客不争气,将自个儿佩剑险些崩断,不过还是捏起鼻头来扔给云仲一瓷瓶刀伤药,调转马头,随黄须汉一并离去,马蹄踏出行雪花,纷纷扬扬,很快便是无踪迹。
刀剑之争历来是寻常可见,不论在哪片江湖里都惹得许多人争执不休,乃至于切磋半生的敌手到头也没争出个高低来,还不忘去到世上走一遭,挑选个甚合心意的弟子,将这切磋赌约交与下辈人。
方才那使对剑的年轻人看向云仲时,也是如此。
待到三人去后,黄龙才是化为本形,腾空盘桓一阵,朝四方扫视,见那几人的确是无踪无影,才又降到少年肩头,不过浑身青鳞纷纷张合不止,分明如临大敌。
“这三位瞧得好生面熟。”嘴唇已是遭风雪吹得发紫的云仲喃喃道来,抬起右手端详两眼虎口,一时竟是笑将起来,“恐怕当年那三位醉鬼,当初也是得尽一时风流,自那唐疯子过后,还真没见过如此难望烟尘的刀。”
黄龙闻言最是不屑,倒不晓得是不屑云仲这等故弄玄虚言语,还是觉得那三人手段也不见得有多高,见白衣云仲再无多少言语,便是再度懒散下来,重新化为条青黄相间的绳索系在后者手腕上,再无动静。
那一刀杀开无数雪浪丘壑,云仲倒也是不曾理会自个儿虎口早已是皮开肉绽,回过头来,沿那道奇深奇深的沟壑前行,时常瞥过虎口一眼,神情并无异样,单手牵牛,缓缓而去。
初看时节,不过以为裂地数丈,但当真是置身此间的时节,才是之下这一刀绵延出不知多少里,左右断崖足有近数十丈高,由断崖缝隙之中落下无数飞雪,零星落到云仲白衣肩头上,起初倒是很快化去,过后便是积攒下许多来,连带满头雪尘堆积,形同棵雪松。
行十几里,沟壑愈深,惨白天色已不可见,周遭尽是昏黑,难见来路。
青牛一反常态,总使两眼朝最深邃处望去,可始终也不曾瞧见丁点光亮,总觉四周阴风四起,后颈之中尽藏冷风,盘踞浑身,饶是牛毛厚实,也始终难以遮挡,只得是撇开以往的桀骜脾气,跟随前头云仲步步朝前,四蹄艰难挪动。
而头前也已是眼前一片昏黑的云仲似也是觉察出青牛此刻胆怯,挠挠牛头揶揄笑道,“仙人指路,人家已然代我走了九十九步,最后这一步若是我再不愿走,那便是糟蹋了旁人善念,走云川上头那三位乃是大才,却不知为何心甘情愿自封于山腹之中,既然是看得起我这后生,愿指条明路,实在顾不得前路莫测,也愿一试。”
黄龙青牛都未在意,云仲除却埋头前行之外,更多时候还是望着血水淋漓的虎口一言不发,一直走到行无可行,眼前无路的时节,才是堪堪停下脚步,将黄龙遣出引着周遭杂草,才是定神观瞧石崖,久久不语。
石崖青灰,却是平整,经黄龙引火过后,便可依稀瞧得石壁之上两行字迹,且算不上出自名家手笔,字迹且不在壮阔纤柔一列,筋骨算不得强硬,皮肉亦未见舒展,大抵不过是信手书之。
天分阴阳问图己,门开左右自为君。
云仲打量过许久,隐约琢磨出其中零星滋味,可依旧是窥不分明,借周遭篝火盘膝坐地,稍稍将周身养得暖些,而后蹙眉望向石崖。前些年身在南公的时节,虽是不曾学过其余学问,但亦是随大师兄与师父瞧过不少有名有姓文人书卷,如今这句并不高明言语印到此方石崖上头,自然是可揣摩出其中意味,可饶是瞧出个大概来,云仲依旧是不晓得这两句话深意,故而先行搁置下来,怔怔看向右掌掌心中的干涸血水。
早先时节练剑,吴霜就未曾令云仲先行握剑,而是先练钝斧劈柴,起初不通要领只凭蛮力,柴不见得砍来多少,双手虎口却早已震得血水淋漓模糊,足足往复多时,老茧绽裂而后再添新茧,直至到知晓剑应当如何刺劈斩削崩格挑转,才是令虎口难得安生许久。
尔来比之今朝,恍若身在世外。
纷纷细雪落到篝火上头,青牛也是熬将不住,收拢四蹄挑过一处杂草丰茂的去处歇息,看过两眼始终盘坐篝火前的云仲,响鼻两声,旋即合眼沉沉睡去;黄龙经宣化城一战过后,亦是时常献殷勤,原本云仲不曾令黄龙护卫,如今入夜,反而是自行化为本形,环绕云仲周身,时时提防山崖外风吹草动。
而身在篝火前闭目盘膝的云仲,则是通宵达旦坐过一整夜,也没半点动作。
黄须汉白日里那句话落在云仲耳中,平地惊雷,而上南公山几载之间,吴霜也是三番五次告诫,言说莫要在他这做师父的路子上走顺腿,忘却找寻自个儿的神意,如今细想之下,似乎还真是应吴霜那话,大抵是出于修为迟迟不得高升,再者便是心思过久不定,递剑招时,总是更像吴霜,而非云仲自身。
所以枯坐一夜,白衣剑客站起身,翻过掌心看了眼虎口淤血,轻声笑了笑。
秋湖剑神意瞬息暴涨,似是百万条剑气由打云仲掌心当中探出,可旋即便是被黄龙以神通抵住,迟迟也不曾破得周身一丈远近。
反而是默默立在原地的云仲抬起手来,虚掂两下,好似是握住一柄长剑,分明空无一物,却是依旧朝眼前石崖斩去。
起初剑气也只有寸许,始终不离五指,更休要说触及眼前石崖,花草初绽,芽蕾吐馨,无有剑气锋锐,却唯独显得柔弱,哪里能劈开石崖,不过云仲挥动千余次后,剑气却是越发粗重,更是已然有近乎一丈远近,眼见得便要触及石崖,沟壑底处分明无甚风雷,风雷势起。
直至云仲右手虎口再度崩裂的时节,剑气起伏,竟是无需黄龙抵住秋湖剑神意所迸溅出的剑气,只需凭云仲本身单手递出的剑气,便是牢牢锁住周身流转剑气,半步不得进。
“多年来承蒙恩情,若无前辈这柄秋湖神意相助,莫说进境,饶是性命都未必得以保全,天资驽钝,性生闲云,总是追赶不及前人,还要多亏此剑护住性命,免遇厄难。”
“可此剑如何出,我说了才算。”
少年时节那碗馄饨,已是因诸事缠心头未必吃得上,但当初雪里看剑,劈柴无数,今日总算废许久功夫回想起来,使得云仲笑意盈盈。
从小镇中好不容易走将出来,好不容易活到如今的云仲的确很是欢心,却并非只因将红衣黑衣两人皆是留下,也并非是因自个儿此番入南公山山腹得过多少好处,杀过一位近乎四境的高手,而是因为想起当初一坛庆三秋,与耳边缭绕劈柴声。
所以云仲挥臂的时节,顺手将眼前不知多高多厚的石崖,一剑斩为两端,大笑失声,接二连三将通体内气尽数化为剑气,朗笑声震沟壑,很像是当初凭钝斧畅畅快快斩断一截硬木。
关关难越关关越。
步顺念延,剑随步走,怎止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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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公子与小吏
一昼夜,剑气前推不知多少里。
沟壑当中已无飞雪容身地,唯有圆润无缺剑气,高矮犹如叠浪似起伏翻涌,与先前秋湖所递剑气,分明瞧不出甚差别,可在挥剑不止的云仲手中,并未有那般一剑既出江河遂止的强横意味,却是轻快来去,剑光翻飞时,气势却不比方才低微些许,只是两者剑意,泾渭分明,全然是出自两人手。
若言当初那位身在虚境当中瞧见的负剑男子,所递剑气皆是霸道强横,想当初身在那处钟台古刹外递出千万剑光的时节,连同寻常时节对敌,亦是如此,从来便是如此,剑出则身前无人,威势一时无两。而如今却是不同,云仲仅是耗费一夜光景,便将原本由秋湖所递的剑气,转为亲手递出,剑势不见得萎靡几分,剑意浑然转变,由原本摧城拔寨,转为羚羊挂角,浩荡无妨碍,分明掌中空无一物,眼前不知如何厚重石崖,却是纷纷让出条坦途,经剑气破开重岩纷纷滚落下来,落于云仲周身,转瞬之间已是被剑气扫做齑粉,轻飘而去。
秋湖拓过许久经络,仍旧算不上条宽阔长河,相比于那些位生来便得天独厚的修行大才,云仲通体经络堪称寻常,似是涓涓小流,可此时剑气,一时无二,已是将周身上下内气尽皆递出,到头来依旧觉得兴致未歇,又是单手抚住身旁黄龙头顶,不绝内气似是飞瀑倒转,尽入云仲周身,于是剑势再涨,挥剑愈疾,前行愈快,起初只是举步慢行,如今已是奔行时节递剑不止,石崖正当中云墨乘风,江河汹涌,滔滔剑气来去。
云仲也已是许久未曾搁下无数心头事这般畅快挥剑,往常总惦念着可否将这境界再抬一重,要么便是何日才能将经络修补妥当,或是令丹田完好如初,除却修行事之外,更是要时常惦记着南公山内外事,更莫说先到京城,再走宣化,其中耗去的心神,早已不是当初身在小镇当中可比。原本不过是个只晓得瞧绘卷话本的孩童,当真入江湖过后,才是知晓人在世间,本就是极费神的一件事。
故而如今撇去种种冗杂纷乱念头,畅快递剑一番,着实是令云仲很是舒坦,笑意难止,直到黄龙身形萎靡下去,变为两掌长短,这才是放缓脚步,呼出口长气。
此一夜剑气如雨,竟是生生将黄龙浑身囤积内气尽数抽了个干净,云仲才是堪堪停手,青牛醒转时候,瞧见前头隐约有一道白衣进步再进步,脚步愈快,也是心不甘情不愿追上前来,半步都不敢落下,唯恐上空巨石滚落,致使平白祸端掉到头上去,哪里还顾得上同云仲争个短长,连忙甩动四蹄夺路而逃,直至云仲挥剑停住,这才歇将下来,喘息不停。
白衣剑客身前已无石崖,唯有条深邃甬道,一眼不可望其尽处,虽是不知为何其中有莹莹微光,似是有流萤翩动,可仍是难以瞧清尽头。
至于那黄须汉为何一刀劈开无穷沟壑,而后又凭石崖上头两行字迹将自己引来此间,云仲亦是还未想通,不过先前石崖字迹,却是还未得解,也自然就不愿去在意这等冗杂事,平日里要决断之事已是纷繁,不胜枚举,眼下既已找寻到自身剑意,便自然是难得想要从心所欲,故而也未曾停足过久,抬步上前,直往甬道而去。
甬道起初狭窄,身侧皆有壁雕,千磨万凿而来,虽落在云仲眼里断然比不得现世能工巧匠技艺高明,但深浅不一刻痕里头,似是由打古时便已长存,踏空仙人,与周遭驾马操戈军卒遥遥相望,身穿长衫的无数寻常百姓围篝火挽臂而坐,不知乃是祈求上苍风调雨顺,还是求得神灵庇佑,连绵十里,落在云仲眼底,好似凭空铺展开张亘古长存画卷来,无论如何观瞧,皆是窥探不出个所以来。甬道底处有流萤身携青光,来去忽悠,时常还要落到青牛背后,或是云仲白衣之上,惹得青牛很是厌烦,不住将牛尾摇起,驱赶流萤。
绕是云仲自入修行以来,已见过许多稀罕事,不论是仙家踏剑而行,还是那处子阴山里头的五色玉楼,或是更早些时节,倾城毒蝉与递簪借剑气,搁在从前年少蒙昧的时节,大抵皆是想也不敢想的奇事,但走下南公山山腹后,先是无端踏入宣化城中,见接连七八月盛夏,而后再窥见此地这等古怪山崖连同此间甬道,依旧是觉得心头颇惊,倒是脚步未停,直朝前复行数里,才终究窥见甬道尽处。
尽头地界有三座木门,皆已是腐朽,前头各摆起几枚物件。
头一道木门外,摆起方桌案,上头搁有枚两掌长短镶玉裹金的马儿,雕匠技艺极高,将个寻常马匹雕得活灵活现,翠玉为目,黄瑙为鬃,两蹄离地,气势极足,不过怪异之处乃是这马儿头生鹿角。一旁尚有尾红鱼,神态亦是灵动,只不过肋生双翅,于是瞧来相当古怪。
第二道木门外并无桌案,反而是有钺槊两柄长兵立与门前,且搁起身铁甲,不晓得在此放过几多年月,可无论如何瞧来,铁甲光寒,槊钺刃锋,虽是尘灰尽染,但分明并非是寻常物件。
相比于前两道木门,第三道木门则更是腐朽,不消推门,凭身旁流萤通体微末青光,都可瞧着木门枯朽大半,已是遮不住去路,唯有道极长极宽大路,不知去向何处。
云仲很是有些不知所措,双眉拧紧朝那三道门看去,径直走到头一扇面前放有马匹鱼儿金塑的桌案,挠挠发髻左右观瞧一阵,却是许久不曾瞧出门道来,倒是有心占去些便宜,将这两枚看似便相当值钱的物件收入囊中,不过仔细想过一阵,还是摇头叹气,未曾伸手。虽说是不知谁人搁置在此,但也算有主的物件,更何况这三道木门前所放物件并不相同,凭云仲想来,大抵便是依这三道门前的物件择选,倘若是不假思索,没准便是自断后路,再想找寻出条坦途,多半要再耗费许多周章。
递出一刀的黄须汉,大抵也正是那位走云川上的黄须翁,既是如此,也无甚道理要害自个儿,既是劈出条极深极深的沟壑来,便不妨沿路而去,权当是尝试一番。
南公山山巅。
盛夏时热潮尚未褪去,反而是连番倾盆雨,浇到深山之中,蒸腾至起,怎么都觉得通体潮气奇重,尚不如日头高悬晒得面皮生红,不过这话搁在无雨时,大抵又是会怪罪天公,为何多日不落雨,也不知是家中代代相传,还是生来天赋异禀,从幼时里许多人都晓得理要占全,利要攥紧这等事,前朝今世,总是难有变改。
立身山巅上的吴霜今日难得拾掇拾掇屋舍,却是由打衣物里头翻出一枚铜钱,仔细回想多半日,才是想起当初由小镇中离去前夕,那位枯瘦身高的先生曾经冒挨自家夫人敲后脑的严苛家法,送给自个儿三枚铜钱,当初被那位使大戟的五绝偷袭得手,用去一枚,云仲走江湖时身负重创,再用去一枚,唯独剩下这一枚,安安稳稳躺到吴霜手心之中,显得相当古旧。
近来山间无人,颜贾清更是指望不上,终日忙着山下学堂中指点学生,偶尔早归,也是总要将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早早歇下,似乎少了那尾黄龙,颜贾清酒量也是与日俱减,已然是萎靡到还未等吴霜起兴,便已是醉倒。
大概也是出于此,吴霜近日以来时常是不由自主想起些旧事,尤其是端详这枚铜钱,总能想起那位穷酸教书先生的一张老脸来。
那穷酸先生曾说,早年间游历世间,见过许多至善美景,或是圣贤提碑的文章,可年岁渐长,总是记性差了些许,每每想来都是有些含糊,不过却唯独有一件事,记得最是清楚分明。
说上齐以西同齐陵相接的地界,曾有位小吏,乃至算不得官衙中人,不过是看守此地一处名声不小的大湖,之所以能求得此职,亦是因当年寒窗苦读,去到京城当中老鱼湖对过两句飞花令,才是受赏来此,俸禄不高,但亦可得温饱。恰逢周可法前去此地游赏,同那小吏交谈一阵,倒是觉得这年岁不大的小吏,腹中文墨不浅,原本想在离去的时节,再交谈几回,可隔日却是听闻这位小吏险些教人打断双腿,已是难以下地。
京城中世家子新谋了官职,前去湖中游玩,却因将许多杂物抛入湖中,才是引得那小吏出口制止,当即便是教随行家丁打得头破血流,下手极其阴狠,但畏于权势,周遭无人胆敢上前阻拦,生生打断数条骨头,才是扔到岸边。
那世家公子说,区区小民,只识书卷竹简,如何对上两句飞花,也配取俸禄?
那位世家公子来时,五花良马,侍女穿绸。
那位寒窗苦读多年得小吏从领俸禄起,足足耗费五六载时日,才是令家中双亲迁入处寻常宅院,乃至比不得富庶地界的寻常百姓。
公子富贵权重,青楼一夜花酒钱便足够小吏数载忙碌,小吏从也没享过那公子的富贵,更也不曾做过那公子的拦路虎,可饶是如此,那位公子依旧要令手下人毒打一通小吏,将本就不多的微薄脸面踩得细碎。
立身山巅的吴霜回头看了眼南公山山腹,又看了看掌心里的铜钱,缓闭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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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八章 不拦
今日狂雨如注。
南公山脚下学堂地角偏低,正好经此番急雨过后,险些将整座学堂尽数漫灌到雨水里,颜贾清不胜其烦,又是苦于无黄龙相随左右,使不得神通,便也只好是挽起长衫衣角,褪去鞋履,赤足外出,使盆瓢费力舀去学堂周遭积水,还要提防着外头不见褪去的雨水免得再度灌入,自个儿前去菜田之中搬来许多方石,裹以茅草,勉强遮挡。
颜贾清性情,从来是自身独安便好,少有管顾旁人死活的时节,不过此番学堂为雨水所淹,却并未留下哪怕两三位学子来,而是令这些位学子先行还家,自己留到学堂之中,费力舀水。原本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怕使出浑身力道来,也不见得能同那些位壮实汉子相比,如今更因年岁渐长,越发力道微浅,辛苦之下,早已分不出一身湿衣上是雨水居多,还是热汗居多,且常常要歇上一阵,学堂里头齐膝积水,忙活半晌,亦不见得消退多少。
好在是一众孩童与半大少年各自还家过后,纷纷将此事同家中人说起,不过半时辰时节,便有足足数十汉子掂起自家水瓢盆桶前来,不消多少功夫,就是将整座学堂中积水舀了个干干净净,却也不曾离去,反而是扯起自家儿郎衣裳,围住颜贾清,要先生说说近来自己儿郎课业做得如何。
颜贾清倒也是顾不得换上身干净衣裳,同那些位神情不善的汉子一一如实讲来,其中课业极好,且读书时节极认真的学子,自然是幸免于难,还家时尚可受爹娘夸奖一番,不过却是苦了那些位玩心重的孩童,明知也逃不得,还要立身此地听先生评点,过后也免不得遭得皮肉苦。
但颜贾清话术本就高明,言语时定是将诸如玩心过重,课业疏懒搁在轻处,反而是拎出孩童生来长于旁人的地界,同那些位汉子说起。不甚聪慧乃至有些驽钝者,课业自然比不得那等天资聪慧的孩童,便言说这孩童本分,心思专一,即便是如今学业力有不逮,待到哪日开窍的时节,未必就无多少出息,反而从古到今朝堂当中被言称庸才的许多大员,亦是国之砥柱,切勿忧心;聪敏而不好学的孩童,便言这孩童倒机敏,有朝一日倘若知晓奋发,知晓书中有万千好,自然可奋起直追,课业落不得多少。
倒也并非是颜贾清不愿将言语说得过于直,而是起初便有许多孩童双亲,并不愿令自家孩童前来学堂当中,更莫说若是孩童分明不喜学那些圣贤文章,恐怕便有许多人便生出退意来,儿郎倒还好说些,尤其是女娃,在这些位村落中人看来,大抵便不需做学问,起初便不甚乐意,但经不住颜贾清几番登门拜访,辩得哑口无言,这才是勉强应下。如此一来,纵使这孩童未必是做学问的良苗,颜贾清言语,也从来不会过重,时日一久,许多村中人发觉自家儿郎比起从前懂事许多,亦是乐意送将到学堂当中,哪怕是明知日后能讨功名领俸禄,亦是觉得甚好。
耗去半日口舌,颜贾清难得将这些位汉子送走,瞧架势这些位孩童还家过后,大抵便皆是能逃去这通揍,才心满意足换上身长衫,将鬓发浇洗干净,翻出坛品相不佳但年头不浅的黄酒,独坐学堂之中点起炉火,静静温酒。
身在南公山方圆不过二三里处,已有几载光景,吴霜的性子虽是难以捉摸,但在颜贾清看来,这人虽是剑客,却也懂得些闲趣,即便无关风雅,但亦是知晓应当如何行乐,同自个儿见过那些位犹如苦行僧人似的修行人,不见得乃是一条船上的俗人。
一坛上年头的温热黄酒,最是能引仙人下山。
所以酒水才刚散出几分热来,颜贾清便靠到藤椅上不住哂笑。
“一个做先生的,还能淋成落汤鸡?忒没仪态。”对桌坐起的吴霜从来也不是那等甘愿吃亏的主,不等眼前人来口,便已是揶揄道,“原本还以为颜贾清乃是个寻常先生,却没成想还能自行舀水,免得淹了学堂,大抵若是要我亲力亲为,宁可待雨停后再做打算,总也能歇息一阵。”
“闲话少叙,前几日温瑜离去的时节,你吴霜可是双脚极稳,竟是不曾下山一步,如今却是因为一坛黄酒下山,论仪态道行,还是你深些。”颜贾清奚落,似笑非笑看过眼吴霜。
后者没言语,使手背覆到黄酒酒坛上头,仍觉得差着些火候,于是又悻悻缩回手来。
可颜贾清却是不依不饶,逼视青衣吴霜,“自古而今亲疏有别,原本以为兄台高义,如今看来倒也是逃不过此话,实在是教人无可奈何。”
吴霜还是没吭声,将烫罢酒水倒出一碗来,微微嗅了嗅,吞下两口去。
“颜先生想要问,若是将温瑜换为云仲,举止是否会有变。要么便是下山时节阻拦一二,要么便出手帮衬,直到凭我这身修为将那胥孟府连根拔除,才是尽师父的本分,倒也没错。”
“如使天下寒门士子人人皆可尽己力,山下学堂日后有数十人皆可踏足朝堂中,颜先生这做先生的,难不成还要跟到京城里去,挨个指点学生如何做事,如何为官?”
吴霜苦笑,指指眼前神情稍稍舒缓的颜贾清,又是指指自己,“有道是师父领进门修道看个人,三番五次替云小子出头,其实说回来,本就是做师父的本分,但总不能长此以往皆是如此。云仲这小子很是对我脾气秉性,但温瑜无论如何算起,都是我南公山的后生,从来我就最是护犊,徒弟在外头受了气挨了打,恨不得都管上一管,但若长此以往,如何历练。”
“所以日后倘若是同代人欺负了自家徒儿,纵使是忍无可忍,也得忍将下去,除非是老辈人仗着自己修道年长,欺辱南公山弟子,再行出手。”吴霜喝尽黄酒,又添过一碗,再度一饮而尽,旋即才是抬头平和看向颜贾清,“你说这村落中孩童,现如今已是多半皆入了学堂,孩童所求,或说是这些孩童双亲家眷所求是甚。”
同吴霜相熟的,多半晓得其年少便嗜酒如命,不过除此之外,亦有许多人知晓,吴霜囊肿羞涩的时节,乃是个时常贪便宜的主儿,可倘若是身家足时,乃是位相当讲究的老饕,倒不见得遵循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套说辞,不过最是知晓酒中意趣。黄酒温罢,大抵便并非是一口饮尽,而需先好生品上一番酒水之中生姜干枣滋味,才算是一美,但此刻吴霜却是并无这等心思,一饮而尽。
连近来不愿动心思的颜贾清,都能将吴霜此刻心头郁结烦闷瞧得分明,故而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只得是先答。
“为的乃是能将学问揣到自个儿怀中,即便学不成,亦能知礼义廉耻。”
“南公山也是如此,免不得俗,即便徒儿不是这么想的,我这做师父的,也断然不可变为其武道途中绊脚石,村中孩童前来,要么便是为学问,要么便为知晓礼义廉耻,由书卷中知晓这连绵山外,尚有一座极大的天下,可不是为了日后出学堂时,身后绑着位酒鬼先生。”
“险些被你绕了进去,”颜贾清突然是有些回过味来,拍打桌案,“那燕祁晔如何就不算倚老卖老之辈了?假使借温瑜十载,未必就不能成位四五境的大阵师,但以如今修行尚短的年纪,如何能胜得过燕祁晔,况且胥孟府如今风头正盛,不少苦于其威势的修行山门也已是不得不变为虎伥,凭温瑜一己之力,怎能功成。”
外头雨声愈急。
吴霜出奇平静。
“我当年也是如此选的,有不少江湖之中的故交好友也曾劝过,说是五绝势大,切莫螳臂当车,但我并未听取,故而才使得这五境,足足迟了十年。路乃是自己选的,身在南公山所学,并非唯有修行,谈不上知天下,但最起码要明己身,三境的修为不高不低,可能否胜过胥孟府与燕祁晔,温瑜应当有数,但仍旧一意孤行,饶是我一意孤行阻拦下来,使其囚于南公山中,又有何用。”
至于吴霜所言之中的对错,颜贾清听得分明,连他这等向来嘴皮子利落,精于舌辩的文人,都是不好辩驳,逼急了只得开口,“那倘若是温瑜前去大元有甚不测,你吴霜真就能心安理得坐到南公山山顶上,任由八方来风岿然不动?”
吴霜放下酒碗,向南公山山顶看过一眼,反而越是眉眼平淡,托起碗来,沿碗边嘬过两口黄酒。
“好像颜先生忘了早已无黄龙傍身,再说了,既然是南公山弟子,倘若是真遇上性命之忧,还能真不去管?”
“再说了,又不是没留后手。”
浩浩剑气直贯天外,震散滂沱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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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九章 两先生
此一剑威势,险些由南公山山腹中涌出大潮来,剑气齐头并进,横是压砸到山巅护山大阵中,来势之凶狂,甚至连整座南公山都险些摇动起来,扑簌土石飞溅而下,惹出几位学堂周遭的百姓朝山巅望过两眼,嘀咕道大概又是地龙翻身,又是将山体震松下许多土来,故而纷纷将信传到各家各户,莫要令孩童外出,免得磕碰。身在此间百姓都是晓得,山脚下历来太平,周遭许多山峦中前头几十载曾有地动,听人说起声势极大,有两座险些够着云头的大山,都是教地动晃得矮了几截,唯独南公山一地,从来无此天灾。
可饶是如此,这阵威势节节递涨剑气依旧直到数十息后,才是堪堪停起,在吴霜抬眼仔细观瞧的时节,那座经剑王山道人万里借剑破开而后重新修补完满的护山大阵,经这阵高绝剑气劈削过后,已是多出五六处碎裂地,剑气散逸到山间,仅是一缕空明无色剑气垂落时,便足足削去数棵两人合抱古木,锋锐难当,饶是翩然来去,初窥相当柔和,其中锋芒,也是凛冽至极。
护山大阵遮挡凡俗眼目,山下也唯有吴霜与如今修为已是大不如前的颜贾清能瞧见南公山上这阵媲美狂澜怒涛似纵横剑气,惊得颜贾清险些将那碗黄酒灌到鼻孔里头,直到酒水烫着鼻头,这才想起放下碗来,看了眼神情依旧不动的吴霜,好大奇怪。
“这剑气可不像你所留,分明同你那紫气缭绕剑气不同,倒是神意俱足,就不担心将你这大阵冲开?后院失火,还有这闲心饮酒,当真是犯了疯疾!”
瞧见吴霜心平气和又是品过一口黄酒,颜先生险些将两眼掉到酒碗里头,气不过骂道。
“我记得颜先生刚上山时,分明就是位局外人,那山涛戎兴师问罪带人来山上造次的时节,先生也只是动用过五六分力,怎么如今反倒比我这山主还要急切些,倒是不像你了,略微有点认不得。”
但还没轮到满脸通红险些再度骂些难听言语的颜贾清开口,对桌吴霜已是忍不住笑意,起初是勾起嘴角,旋即便是放下酒碗来,放声大笑。
被这阵笑直笑到满心狐疑的颜贾清不明所以,不过随后又是勉强平复下心思,再度想了想,似乎南公山中练剑的除却吴霜这泼皮外,还有个嘴皮也同样利索的云仲,虽说境界停滞不前,可一手剑术,亦是观之顺眼。
“真是那小子?”近乎是瞬息之间,颜贾清也是笑起,不过还是将眼前半坛多黄酒抱到怀里,任凭吴霜三番五次来夺,仍旧牢牢抱在怀中。
吴霜探手三五番,虽未动用内气修为,却是不曾占着甚便宜,而后才想起眼前这厮也曾练过掌法,且是最为油滑的一类,只得是悻悻收回笑意,望向山巅,重新咧嘴笑道,“那还能有假?瞧见这剑气没,同从前相比,威风八面,形神俱备,连剑意都不见得比我低上多少,假以时日稳固下来,南公山剑仙这名头,可就得退位让贤喽。”
早在吴霜下山前,便早已是掰着十指数起,自个儿这位忒不省心的徒弟,算算时日,也是应当回山,再者山腹当中时常缭绕云光,经吴霜仔细掐算,多半不日返山,且多半是要闹腾出好大声势来,故而先行下山,借前来颜贾清学堂之中饮酒,暂且躲上一阵。倒未必是忧心云仲当真闹腾出什么令他这做师父的都难以招架的动静来,而是存心想着躲到远处,好生瞧瞧自家这位承下自己剑术衣钵的小徒弟,究竟能令自己瞧见何等一番壮阔景象。
不过随那阵水盈盈似灵气极足的剑气冲出过后,吴霜憋到胸前一口气,终究是缓缓吐出,脸上笑意,如何都收不回。
“说真的,心里头有甚滋味?”颜贾清也是笑皱面皮,乐呵捅捅吴霜腰眼,“五味杂陈,先是觉得自己衣钵传人好容易有了出息,而后又是感慨年华不复老之将至。”
闻言吴霜很是诧异回头,瞪过眼颜贾清,“能有啥五味杂陈的,哪怕日后这小子比我境界还要高,那也是我教的。”
山巅足足近半时辰光景过去,纷繁似飘花霜落江河倒灌的剑气才是消退,却不知是多少参天古木因这等锋芒奇胜的剑气毁去,护山大阵摇摇欲落,山外云海翻涌,许久也不见平复迹象。
山腹里走出来位一身白的剑客,右手托着条已是瘦弱至极,不足两指长短的黄龙,左手牵着头同样疲惫不堪的青牛,两眼望向四周时,很是有些欣喜,不过旋即便是眯起两眼,像是很不适瞥见还未天晴的朦胧日光,直到近盏茶时辰过后,才是睁开眼来。早先身在甬道里的时节,左思右想,到头云仲也不曾去触及前两道门桌案上放置的物件,无论是头一道木门前长相怪诞的金鱼金马,还是第二道门前钺槊与铁甲,落到云仲眼中,大抵皆是不如条通畅坦途,更何况才是悟出自身神气意气,饶是平日时节囊中羞涩,相当稀罕银钱,但到头思来想去,云仲还是将第三道门推将开来,步入木门坦途之中。
头前石崖上镌刻两行字迹,饶是不曾想通其中意味,凭这数载来身在山间听大师兄所讲学问,与书中种种所见,亦是可想明其中一二,饶是依旧不甚分明,糊涂居多,但亦是生出些揣测。马生鹿角,多半乃是古时典故,昔年天下大统,然不过二世而衰,曾有近臣权倾朝野,为清理朝堂臣子特地有一出指鹿为马的手段,大抵这分明通体与马无二,唯独生鹿角的器具,亦有此意;况且早些年间时,古时天子尤喜池鱼,便言说是鱼归水中,如若生出双翅来,岂不是天地虽大处处可去,这等讲究,直到前朝才是罕有人听闻。
至于第二道木门外钺槊,则皆是算在锋锐病人之中,何况斧钺此等物件,携之有威仪,再添上这身铁甲,大抵便教人要想起霸道二字来。但云仲两者都是不甚合心意,反倒是第三道木门后宽敞坦途,最适将剑气舒展开来,故而只是犹豫片刻,推门便走。
行数昼夜,由头上悬满星斗,直至天色发白,路途无穷尽。
分明是瞧着眼前不过数里远处有座雄关横亘,但急行数日,那雄关却是距云仲愈远,迫不得已之下,只得是再借黄龙内气,朝那座雄关递剑数十,顿觉雄关距离越发近,索性也不再赶路,而是双足稳稳站住,挥剑不止,将无数道剑气朝那座雄关扫去。倒是苦了黄龙,原本便是被云仲斩石崖时耗去不少内气,如今虽说是云仲经络初愈,可仍旧是抵不住这般消耗,只得借黄龙内气强行展露剑气,直至将这些日来黄龙好容易囤积下的内气挥霍一空,通体萎靡下来,才熬到如今。
山上的剑客直到将双足踩到南公山山巅,脸上的笑意才更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四下观瞧,试探叫过两声师父,却见周遭无人。
山下的青衣目光穿过云海,脸上笑意褪去大半,直至转为苦笑。
颜贾清诧异看过吴霜一眼,“徒儿回山,做师父的就不上去瞧瞧?”
“没替云小子留下温瑜,如今看来,却是当真难以开口。”吴霜叹气,眉眼低将下来,方才瞧见剑气时节已是起身,如今又是颓然坐下,苦涩笑道,“也罢,还是让云小子自个儿瞧见那封温瑜所留的书信,再上山相见最好,虽说未必埋怨我这做师父的,但心里总有芥蒂。”
颜贾清突然揶揄笑起。
“那倒未必,云小子心思虽细,但也未必如你所想那般,心胸断然不至于如此窄,你吴霜对他如何,估摸着谁人也比不过他自个儿心里清楚,恐怕就算你做了甚坏事,那小子也会费尽心思找寻出些牵强理由说服自己。何况既然是温瑜执意要走,凭云仲同温瑜相知许久,温瑜那姑娘的性情如何,估摸着南公山上,没人敢言比云小子了解,既已是离去,怎会怪罪你这当师父的。”
“那小子是生来第一次做弟子,我也是头回当师父,虽说是平日里最是容不得这几位徒儿受欺负,护短得紧,但平心而论,这小子最是对我脾气,故而心思也搁得最多。当师父的,但凡是一心为徒儿好,怎么会担心遭自己徒儿记恨,仔细想来,怕的从来都不是云小子埋怨,而是怕他们习惯依仗师门,此番突然转变,由奢入俭难,难比登天呦。”
吴霜低头坐到藤椅上,言语平缓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颜贾清才想起眼前这位少年成名,极好插科打诨,且很有几分胸无大志闲云野鹤意味,唯独没多少高人架势的南公山山主,归根到底也是一位先生。
况且这先生,好像比自己要更操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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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徒儿,接剑
漫天剑气收尽。
云仲长出口气,瞧见手腕处皇陵这副凄惨模样,当即也是有些于心不忍,难得好言好语道谢几句,使满身青色都褪去几分的黄龙重新化为黄绳模样,好生绕到手腕上歇息一阵,才四下看去,先是前去后山竹林四处找寻,而后又是前去正殿里头张望,皆是不见人踪迹,猜着自家师父多半又是出门远游,倒也是不甚出乎意料,伸展腰腹走出正殿,旋即便是朝温瑜屋舍之外望去,旋即又将眉眼低下。
入南公山山腹前,温瑜那番话尚在耳畔,故而即便是数月未曾见,云仲仍旧记得分明,所以朝温瑜住处的脚步略微缓将下来。
始终跟到云仲身后的青牛,自从走出南公山山腹后,便是突兀变回杂毛马儿,一反常态很是欢欣雀跃,忙不迭蹬过两下马蹄,围绕山巅小跑两圈,大抵是相比与那副青牛沉重躯体,还是这毛色杂乱的马儿最是合它心思,于是瞧见云仲犹豫,亦是跟到那袭白衣身后,衔起枚物件,用马头蹭蹭云仲肩头。
乃是两截铁卷,当初温瑜不知耗费过多少心思,才是将这些堪称古怪刁钻难难上加难的阵纹拓到这方铁卷之中,虽是被云仲起阵时震得崩断为两段,可始终带到身侧,已然过去近一载,却是迟迟不曾修补。
云仲回头默默无语,接过那两截铁卷,勉强笑笑拍过两下马头,“还是这样看着习惯些,剑客骑青牛,虽然稳当,可总有点古怪。”
事到如今,云仲才是发觉,自个儿其实从来也不曾明白温瑜的心思,哪怕是数次携手步入江湖,生死与共,但温瑜所思所想,知之甚少。除却山间事修行事,与玩耍嬉闹之外,从来便罕有提及家事的时节,而温瑜不愿去提,云仲也从来不曾出口去问,生怕是提及温瑜心头痛处,惹得自个儿这位心尖上的女子伤怀。
轻叩屋舍两三,无人应答,云仲亦是不好擅闯,只得是绕到窗棂前,佯装是四处闲逛,这才壮起胆来向屋中看去,却见空无一人,窗棂微开,桌案之上已是积过层浅浅尘灰,桌案左上角摆起封书信,瞧字迹便是娟秀细润,分明是出自温瑜笔法,熟悉得紧,上书云仲亲启四字。
踌躇许久,云仲还是自行推门入屋,却见屋舍里头摆设皆是放得规矩,并无多余物件,似是已有多日不曾住人。
恰如飞鸟早归,深林无踪迹,燕子离堂,而无报晨音。
空空荡荡,四野皆空。
云仲拾信双手便是颤将起来,随意挑了枚藤椅坐下,展信细瞧。
信中字迹算不得多,粗略观之也不过是十六七行,乍看之下,皆是言说的琐碎事,譬如后山当中的竹酒,前阵子闲暇时已是抽空灌得满当,倘若是云师叔久久未归,来日回山时候,多半已是将青翠竹香气浸入,不过还是要少饮些,连日狂饮无度,不亚于久病数月,最是伤脏腑,虽是习武修行之人体魄不差,万丈堤坝总溃于蚁穴;柳倾所留的阵法,亦是另拓下一份,未必是高强手段,可是最能练手,无论是驳杂繁复,还是简明清楚,皆是搁置于窗棂下,足有百十页宣纸,师叔初踏阵道,倘若实在瞧不分明施展不出,尽可同师祖问上一问。
端详书信的云仲面色始终都无丁点变化,丁点也不曾停歇,直到看罢最后一行字迹,才是将书信重新叠放整齐,放回原处,起身正打算离去时,又是将那书信拾起,愣过半晌,揣到怀中,还没忘将窗棂合上,免得被重新落地的天雨打湿了摆设桌案,又是仔细掩好屋门,缓缓退去。
等云仲离了温瑜屋舍,走到檐下时,不久前被剑气逼得倒转的雨水,又是再度落将下来,密密麻麻,如是百万珠帘降下,将山间笼得不透分毫。
白衣剑客看着天上茫茫泛白,似是湖鱼吐珠,靠在屋门前墙边,很久都没有动静。
雨幕中走来位中年人,穿身青衣,腰间挎起三柄剑,怎么瞧来都是怪异,雨势极猛,淋得这位挎剑的青衣男子很是狼狈,跳脚跑到屋檐处连忙藏好,抹去脸上雨水,神色很是不悦。
“分明瞧见你家师父了,怎还是无动于衷,照以往来,早就点头哈腰问好,这回怎如此不上道?”
云仲如梦初醒,连忙朝自家许久不见的师父行礼,连连躬身赔笑道,“您瞧,外出这一趟木讷许多,险些忘却规矩礼数,给师父问安,还请师父恕罪。”
一番话说得吴霜反而是有些不明所以,再瞧瞧自家徒儿此刻脸上笑意,挑挑眉头,还是摆手道,“免了免了,你我师徒不兴这套,何况你小子心眼现如今越发活泛起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断然不能上当。”
云仲干笑几声,见吴霜并无离去的意思,旋即便是冒雨前去正殿拿来两枚蒲团,索性搁到屋檐下,请自家师父先行盘坐,而后自个儿才是坐到蒲团上去,望向山巅急雨。
“此番入南公山山腹,必定有许多狐疑,不妨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为师讲来听听,就算未必能尽数解惑,但总也好过自己个儿憋着。”吴霜出言意有所指,不急着令云仲答复,而是频频看向自家小徒弟眉眼面皮,虽说只隔月余未见,但云仲眉眼,已然是不似当初那般,稚气褪去大半,而今已是不好称之为少年,反而更是像一位心性渐稳的剑客,亦是大感宽慰。
白衣云仲摸摸鼻头,瞥过眼自家师父薄衫,仔细思索后道,“南公山腹,其中有座极高极高的山,有座宣化城,非但不似是处仙家开辟出的虚境,反而当真似有一方天下,且怪异处在于,起初只可在宣化城中走动,除去一人过后,反而是能去往别处云游,还请师父稍解心头疑惑。”
吴霜思索,旋即便点道,“你如今已是入阵道,即便修为不见得高深,但起码应当知晓一个道理,凡阵法必有阵眼,如要以巧破阵,则定要先寻出阵眼来,而后才可安然进退,你所言那座宣化城,虽是一座城,可多半亦是一座大阵,阵眼恰巧便藏到那人身上,一旦人死,阵眼也就平空消散,自然可随意出入。”
说罢吴霜指指云仲右腕,“颜贾清曾与我闲聊,无意中提起过,这尾黄龙背后鳞由黄转青时,必是吞得什么大补之物,多半是残魂余魄,且上了年头,更兼神通,故而食之,才可由凡俗物步步登高,若是为师猜得不错,大概那城中人,便是如此。”
话音落去半晌,云仲也没接茬,孤零零看雨,看雨水砸在青石上,看青石开出无穷无尽琼花,就像是八方街中镶美玉翠石的青石路,路上曾经走过无数人,有个唤作李紫境的街主。
吴霜也没在意云仲此刻神情,而是仿佛并不在意似说道,“有些人杀了后悔,有些人不杀则会很后悔,人有好恶,世事也是无常,你的路怎么走,也该有个念想喽,兴许说不出,但做事前后,要想多些。”
云仲回神,朝师父点头。
“入那方天下时,乃是夏时,足足八九月过去,仍旧是盛夏,天日从来不曾减去多少炙热,今日回山,似乎依旧是未出夏,倒很是古怪。”
吴霜依旧平静答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去的那处地方,为师亦是知之甚少,只是曾经听人讲说,南公山还不是一座山时,大抵是处玄妙所在,无人曾踏进山腹,只是由古时卷帙里能隐约读出些许隐晦言辞来,便是那处地界,只怕寻常四季与此处世间不同。而身在其中七八月,其实也不过是月余。”
“敢问师父,为何能有如此怪事。”
南公山这些位弟子,属云仲话多,连赵梓阳都是不及云仲问得多,而吴霜眼界极高,对于云仲所问的些许事,相当不耐烦,不过还是细心讲来,待到疑惑解去过后,免不得同云仲斗上几句嘴。而如今当初那位劈柴劈得双手虎口绽裂,前去青柴求医时摔得满身泥土的少年,如今已是变为一个念头渐渐通达,剑意愈高的剑客。
但这小子的疑问还是这般多。
“大河湍流,见狭谷遂化小流细支,何解?”
“泥沙拥塞囤积,要么便是河道狭窄,堤坝逼仄。”云仲忽然便是有些明了,疑惑看向自家师父,而后竟是有些悚然。
“有些事不能言传,只可意会,咱们总觉得天也仅有这般高,可事实上寻常人以为武道琼楼再高,也不过十层百层,谁又能瞧得穿。”
吴霜拍打拍打双膝,将腰间一柄剑递给云仲,轻描淡写,“弃剑也弃了,估摸着困惑你许久的疑虑,也解得差不多,仅差分毫,再要是不将这剑接下,为师可就得收银子了,典当铺都得多少要点好处,亲师徒也得明算账不是?”
“徒儿,接剑。”
云仲笑着接过剑来,朝吴霜深深一礼。
剑吞水火,仍旧夺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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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携猿翁
“温姑娘所留的信件,你理应是看过了,今日恰好颜贾清那老小子不在山中,有什么想说的,给师父说说,无需顾忌太多。”
云仲收下那柄水火吞佩剑,吴霜亦是心头石落地大半,瞧瞧身旁人面皮,也只得是自行提及此事来,面容惨绝人寰的婆娘总也需见人家双亲,藏着掖着,总不是吴霜的性情,更何况本就是心头有愧,倒不如自个儿揭开这重窗纱,说几句敞亮话来得自在。
白衣剑客不明所以,皱起眉头朝自家师父看过两眼,很是狐疑道,“温姑娘下山,本就是再好不过的事,这已是许久不曾下山,专心应对心中郁结,既是现如今能自愿下山,已是再好不过的好事,师父为何如此问起?”
温瑜所留书信,吴霜倒是有心去看,不过奈何顾及面子,既是身在山间比起温瑜高出近两辈来,为人师长,明知晓这封信教云仲瞧过后,多半便是要心寒,可依旧是不好径自拆开信件,直拖延到如今云仲由山腹中回返,也始终拿不定主意。云仲家世吴霜最是心头门清,因此温瑜上山过后,虽是不曾费神费力撮合,但瞧见二人既是两情相悦,自然很是合意,眼下温瑜不管不顾,径直下山,多半也已是打定主意背向而行,很是忧心自家这重情的徒儿,接不下这分量极足的拳头。
久在山中,云仲亦是知晓吴霜所想,因此不等师父再度开口,便是微笑道来,“徒儿知晓师父心中所想,可此事不能总遂人所愿,就算是温姑娘决意打算同我断去牵连,亦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山路独行,瞧见朵相当中意的花来,未必就需摘到手上才好,缘分天定,强求也未必能合心意。”
“更何况这书信里头字字句句,并无半分师父所想的意思,不过是嘱咐徒儿身在山间的时节好生照应自个儿,再度外出游历江湖的时节,莫要罔顾生死,与人交时勿要太过口松,除却嘱咐这些大小琐事之外,并未曾提及太多,师父还是多虑了些。”
纵使吴霜有心再问,云仲却是无奈摊开两手,言说徒儿从小便不知何谓喜怒不形于色,倘若真是温瑜在书信之中提起些坏事,此刻有心掩饰,多半也逃不过师父的眼,但既然是不曾提及,又何苦如此忧心,路途劳顿,还是令徒儿先行歇息一阵,也未尝不可。
而其实吴霜也的确是三番五次观瞧云仲神情,可除却略微疲惫,加之两眼当中光华愈发内敛之外,神情自如,竟是全然看不出有丁点烦忧或是低落意味,反而是跳脱得很,就同寻常游子还乡一般无二,卸去浑身提防,只想着畅畅快快睡上一宿,也只好作罢,没好气挥挥手,叫云仲速去沐浴歇息,傍晚时分再忙活吃食。
毕竟是柳倾云仲两位手艺不赖的徒儿不曾身在山间,老樵夫这位老饕亦是早已离山前去外头周游,吴霜近一阵的饭食,可谓是极差,三番五次都是将那位懒散的颜贾清强扯到山间,勉强做出顿还算能入口的饭食来,聊胜于无。
到这般境界早已可辟谷,可凭吴霜的性子,无菜式酒水万万不可,那等落雨时节还不忘施展手段,使得周身无雨的仙家,全然不能算是仙家,并无半点人世之乐。
云仲忙不迭答应,而后便是回到自个儿住处,关门时瞧见师父依旧是坐到檐下观雨,咧嘴傻笑两声,才是掩住屋门。
外头雨水滂沱。
颐章今年夏时,全境皆不多雨,与往年相比算得上小旱,然而这一场雨,却是下得极广,由西境茶棠郡直至东境,近乎整整大半颐章国境处处是雨,久旱甘霖,自是给些事桑耕的百姓脸上添了些零星笑意,公子王孙达官贵人,亦是终于能借这场雨,好生赏赏景色,小饮佳酿。
颐章东境东国门关隘处,早已是放任人通行,当年旧事,已是听不着半句。
隘口外几百步酒馆里,坐着位腰悬刀的年轻人,始终不露面目,只以斗笠挂纱遮挡面孔,不过往来之人亦是习以为常,这等走江湖的最容易结仇,虽颐章太平,但见不得光的地界,仍旧是不乏有人客死在外,连衙门官员亦是无从查起,自古以来化大装掩面目走远路这等道理,近乎是人人都能想明白,也就见怪不怪,无人会因此多看那人几眼。
但投来视线的汉子,大多乃是外出护商行镖的老手,看人的眼力未必高明,但相马却是打眼便是能窥出良莠来,这位刀客登门时,马蹄声极浅,可再细看时,登时便令许多人瞧得有些异色,高头大马蹄宽肩高,却是落地极有分寸,瞧着便是良驹,没准还是大元境中能叫上名讳的良马,霎时间引得许多人朝那头马儿瞧去,眼中炙热。
出门在外,马贵过人,说得兴许有失偏僻,可一头良马,不知要省下多少日跋涉,且遇贼人仇家的时节,若是抵挡不得,凭撂挑撒腿的能耐,也可争得几分生路,最是惹人稀罕。
柴不嫌少,青山可比柴金贵。
而那位刀客踏入酒馆里,只是要起两碟小菜,一壶洗剑酒,便是端坐到原处,将包裹搁在桌角,长刀横膝,就再无多余动作,清冷得紧。
萍水相逢,哪里识得深浅,故而虽然是眼热,周遭也无人上前寻不自在,大抵皆是埋头继续饮酒闲谈,三三两两,唯独留下正当中桌间一位一身黑的刀客,静静等候小二端酒前来。
“兄台马不错,刀更是上讲究。”
有位形容枯干不系发髻的老人家坐到刀客近前,朝刀客微微一笑,“小老儿不才,也算见多识广,这些年来最是喜好打听些小道传闻,毕竟是颐章中混江湖的人不在少数,庸碌才高,过江之鲫,跳龙门的未必有几个,但消息却是相当多,指望这行当吃饭,未必大富大贵,未必顿顿饱,可也总能大半饱。”
在场许多吃酒之人,皆是熟悉这位老翁,大概是两三载前,颐章东国门处便是来了这么位邋遢老汉,身后携着头小猿,却是不知怎得这小猿经足足两载余也未长大,两掌长短。可老汉并非是耍猴卖把式的人,反而是老神在在悠然自得卖起了消息,专门卖与那些位江湖人,诸如边境马贼前几日又是杀了几口行商的人,有的是将脑袋连脖颈一并削了去,有的是乱刀砍得崩碎,压根瞧不出囫囵人形,有两位模样还算俊俏,随商队外出游玩的女子,只留下些破损衣物,不见人去向。
大小事江湖事,老翁皆能说出个来龙去脉,哪两位有名有姓的高手外出死斗,胜负如何,谁占上风,老翁皆是能讲个八九不离十,这两载之间,已然变为这城中脸熟的江湖人,不论是谁人上前,管几餐饱饭赏两枚铜子,便能将江湖中不大不小的事问个水落石出,且与实情相差无几。
却不知近日来是无生意上门,还是遇上位脸生的刀客,打算狠狠敲上一笔银钱,故而凑上前去,显得很是热切。
可老翁开口时,却是引得周遭人很是狐疑。
“一则消息,老朽只卖一枚铜钱,除非是大事,问啥都是一枚铜钱,大侠要是有兴致,要不赏小的两枚钱,也好买得一餐饱饭。”
老翁身后跳出头小猿,蹲坐到老汉肩头,好奇打量打量眼前刀客,惹得周遭许多人笑骂。
“老猴子可莫要招惹这少侠,人家兴许是腰缠万贯的主,若是有心要些消息,还用得着自跌面皮问你?”
可那刀客却是动了,也不曾瞧清究竟是如何出手,桌上立马多出一枚铜钱。
“前阵子我曾听过,大元境内乱象横生,似乎是有大族被灭,还请问老先生,可否告知是谁人所为?”
刀客说话声很低,所以铜钱落在桌上的声响,反而盖过大半去。
老翁皱皱眉,同样是压低声。
“这问题不小,我看少侠打扮也不像大元中人,何苦要问些与自个儿不相干的事,要不换个?”
小猿跳下桌,朝周遭调笑之人呲牙,穿着身孩童衣裳,相当滑稽。
“有甚不便开口的,老人家不妨明说。”
“得加点钱。”老翁掏掏鼻孔,憨厚笑道。
刀客索性掏出枚碎银推到老者眼前,“我只有三问,第一问问完,还有两问。”
发髻散乱的老翁连忙将银钱揣到怀中,仔细使不干不净老手盘了盘,喜上眉梢凑上前道,“灭族之事,那必然是近来风头最盛的胥孟府,听说这大元正帐的赫罕已是前去紫昊夏松乃至于上齐求援,可多半是不得行,眼见得势不可灭。”
“第二问,敢问老先生,燕祁晔死没死。”
刀客一本正经,老翁却是皱了皱眉。
“当然是安然无恙,少侠这问题,不算数。”
刀客点点头,大概也已是猜出这回话,饮过口酒。
洗剑酒酒烈,传闻是经此酒洗过的沾血剑,干净至极,但瞧刀客灌酒的架势,分明很是有些酒量。一旁的小猿凑到刀客膝边,闻见桌上小菜滋味,连连朝刀客拱手作揖,像是乞些小菜填填肚。
然而刀客不曾理会,而是放下杯盏笑道,“第三问却是问老人家来此,究竟有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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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 斗刀猿奴
江湖里头除却那等死在马贼仇家刀下的,最容易客死他乡无全尸的,便属没眼力见的最多,仅颐章此一提的武人勇夫,就口口相传过一件老事,乃是早年间此地有位刀招高明的刀客,原本是自凭本事挣银钱,凭手顶顶高明快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甭管是刺杀仇家,还是出手替人讨地盘,一概尽接,凭这买卖难易定价,价钱合适必定出山。
但这刀客身在此间名气愈大,心气愈傲,由接生意变为抢生意。毕竟是本事极大,刀实在快得紧,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一一敌多,向来无失手,乃至足足数载之间都不曾负创,杀人手段越发干脆利落,从不曾失手。既是身价愈足,银钱也是积攒下无数来,于是愈喜挥霍,常常是一夜楼台红袖,要足足花费去千百两银钱,到头来终是收不抵支,只得是四处前去接生意,倘若是无生意可做,就自行上门凭腰间刀胁迫,近乎与明抢无异。
可总有失手的时候,一日京城当中来了辆相当讲究的车帐,连马匹都是高肩耸颈,且悬鸾铃,瞧来都是比旁人车帐尚要金贵不少,这刀客正苦于无生意可做,亦是上前逼停车帐,这回反倒是着了道,却不晓得是因懈怠还是技不如人,遭车帐中人一刀削去右手,还未等到回神,头颅已是落地。
直到后来,此处久居的人家才是听来些风声,那车帐既是由打京城中来,必定是眼里容不得细沙,再者是寻衅在前,车帐中人接连婉言相拒再三,又因行程急迫,索性差遣下人动手,不过刹那之间人头落地,也是自找的事。
那刀客的刀从来无人能破,也更莫说什么讨取丁点好处,可纵使是如此的快刀,亦是教别处高手两道削去三魂七魄,尸首分离,故而此地江湖中有言,说是七分眼力三分忍,饶是能耐不济,活得亦能长久些。
但这位常年披头散发的老翁却是不同,从来是主动上门招揽生意,且一概不论那人能耐本事大小,许多回甚至有人瞧见这老翁带着那小猿,径直踏入这边关当中最为势大的帮派主舵之中,并不曾遭人毒打,反而是安然无恙,且当真是讨来了些生意做,便是知晓这位寻常老翁当真是有些能耐本事,起码听风声探消息的手段,很是高明。
高明人做事,全然不似高明人,从来不曾听闻这位老翁同人起甚口角,更莫说两两比斗,不论是骂上两句,还是瞧不过眼埋汰三言两语,朝老翁身旁狠啐几口,后者向来是不动怒,反而是笑脸相迎,顶多不过同始终坐在肩头的小猿一同连连作揖,问上句客爷可否愿要些稀罕消息。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老翁虽是无甚来头,不知是凭甚本事得来的消息,故而许多人不过是时常埋汰几句,倒也不曾欺凌得太过。
“敢问老先生,来此地几载。”
黑衣戴斗笠的刀客又是重复问过一句,轻轻敲了敲桌沿,“既然银子老先生接了,按规矩办事,也莫要管在下问的是甚,若是这问不愿答,那这银钱,在下还是要不惜面皮将其收将回来,毕竟行走江湖,多一份银钱,能添不少便利。”
说到这等份上,老翁也是将手揣到怀中,咂咂嘴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舍不得银钱,又是低眉看过眼那凑到刀客身前的小猿,已然很是有些形销骨立骨瘦如柴的端倪,很是艳羡朝桌上望去,明是知晓有吃食,饥肠辘辘却依然是守着规矩,并未上前,咬咬牙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来。
“实不相瞒客官,小老儿在此,已是等了足有两载。”
猿猴瞬息跳至刀客膝前,身形凌厉至极,全然并非是方才饥肠辘辘模样,探出前爪来猛然抓向那柄长刀,来势之快,周遭饮酒汉子皆是不曾瞧清这猿猴如何出手,已然堪堪攥住刀柄,眼见得便要将刀夺去的时节,桌中一对竹筷腾空,贯入那猿猴双肩,死死钉入地里,酒楼当中,登时便是震颤。
而长刀出鞘时,刀客依旧是无多余举动,单刀横前,轻飘飘递出一刀来,平平整整滑过老翁脖颈,头颅滚落过后两息,血水才是奔涌而出。
谁人也不曾见过这等场面,那不知来路底细的刀客才动,便是将那老者除去,雷霆过巷,一瞬尘埃落定,回过神来的汉子连忙朝酒楼之外跑去,哪里还有凑热闹的胆量,七尺壮硕身形也已是压制不住惧意来,哆嗦逃命。说是江湖人,虽是平日里意江湖人自居,但身手也未见得高明,甚至于少有瞧见尸的时机,如今这刀客突兀暴起杀人,当即是惹得周遭汉子如鸟兽一般纷纷散去,连掌柜望过一眼也是三魂惊走两魂,仅是留那刀客一人与老翁尸首。
猿猴仍旧嘶哑吼叫,身形却是渐渐由两掌长短涨起,不过两三息过后,已是比原本高出足足一丈,偌大身躯当即将一对竹筷震出双肩,连血水都不曾渗出,双拳朝那刀客压将下来,桌案长椅炸碎,而刀客身影已是不见踪迹。
而最为瘆人处乃是那位原本已被斩去头颅的老翁,竟是撑起身形,在周围摩挲片刻,旋即便是将头颅抱起,遂安放回项上,扭转脖颈,刀痕已然是痊愈,朝二层楼上抬起头来,阴惨惨笑起,“没想到当年出紫銮宫时不过初境修为的少宫主,如今已是攀升到这般境界,方才那刀虽不见得刀招有多高明,但境界已是可窥见些许,三境不高不低,但还是浅了些。”
酒馆二层楼梁上,顷刻由昏暗处递出接连数道刀光。
这刀光不见得锋锐,来势却诡秘莫测,恰似楼中渗入条冷电来,忽而来去,接连曲折数度,才是落在那足有一丈高矮猿猴两肋处,血花迸溅,直使得那猿猴暴跳,一跃腾空跳上大梁,却是仍旧不曾找寻到刀客身影,旋即窗棂处又是多出数条刀光,尽数落在猿猴周身,生生砸落地上,而后才是现出身形来,撩起斗笠边沿黑纱,微微笑起。
“三境不高不低,杀你足够即可,只可惜似乎胥孟府中人,常年累月叫血蒙了眼,眼神未免有些差。”
老翁并不动肝火,委身此间时日愈长,免不得日日遭些嘲笑乃至于欺凌,早已是对于刀客这般言语习以为常,晃动两回脖颈,“姑娘可莫要自恃天资,瞧不起老夫,饶是你已揣测到老夫乃是胥孟府所遣,也照旧未必是老夫的对手,不过也无需忧心老夫手下无轻重,毕竟府主要的乃是令老夫将你带回大元,自然不会伤了姑娘。”
酒馆外头狂雨如注。
几只燕雀还不曾找寻到地界躲雨,却是不知怎的落在酒馆门前,歪歪斜斜倒将下去。
酒楼之中刀光闪动,已是使得那猿猴遍体鳞伤,老翁也是不晓得浑身添过了几处伤来,但每逢刀光暂停,披头散发老翁不消耗费几息,浑身伤势就已是痊愈如初,与同样似是毫发无损的猿猴立身一处,笑意很是松散。
反观刀客的刀与身形,却是愈发慢将下来,刀光也全然比不得方才那般。
到头来老翁已是浑然不在意那刀客递出刀光,索性坐到桌中,拾起一壶旁人还未喝完的酒水来,自斟自饮,还不忘抹去脸上血迹,自在笑道,“既已是强弩之末,何不坐下来好生交谈一番,这酒楼里头待不得,算上方才炷香光景,毒已是入髓,并无甚解法,倘若是老夫心境不赖,还能令温瑜姑娘少受些苦头。”
温瑜此时的确是动作愈缓,躲闪那猿猴势大力沉双臂,已是有些勉强,时常咳出两口血来,跳出数步,抽身立在酒馆门前,冷冷望向老翁。
大抵是温瑜撤步最末的时节,仍旧有道刀光划过,转瞬切落老翁捧杯右臂,酒水洒了一地,可老翁只是觉得可惜,旋即便将右臂摁将回去,不消几息痊愈如初,动作也是自如。
“女娃,你是如何瞧出老夫底细来的?不妨从实道来,兴许老夫看在府主嘱咐的面上,还能放过你一马,安分随我一并前去大元即可。”
“听说冒狄部已为胥孟府走狗,今日一见,果真是如传闻所言,”温瑜使长刀撑起身来,随言语嘴角亦是淌出些猩红来,仍旧咧嘴取笑,“我曾听闻冒狄部族之中有猿奴,古时乃是专门训猿猴的下人,脖颈处有猿首烙痕,虽说不见得瞧不起猿奴,可你马脚都藏不住,如何外出走江湖。”
老翁心头了然,咂咂嘴叹气。
“猿奴本就是大元最为轻贱之人,况且时过境迁,已是不再凭这耍猴的手艺讨人欢心,老夫年过不惑才机缘巧合踏入修行,却还是逃不过做旁人的手中刀。”
“这些常人都已记不得的旧规矩,少宫主乃是紫銮宫的贵人,却是记得清楚分明,老奴代那些大元世代受苦的奴仆,谢过少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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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 满城阵
“想当年老夫也不过是个最为卑贱的猿奴,家中世代都是侍奉权贵,凭驯猴做些小把戏取悦主子的奴才,双亲皆是因些许小事被人处死,估摸着都如今坟茔已是不存,也不过是个极不起眼的土丘,大抵早已是被大风与大员马蹄扫平。”
老翁坐在桌间,将自个儿手臂接上,平静从容道来,似乎是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许多山间的猿猴,生来便是桀骜不驯,早年间这行初兴的世界,不少人曾经都是犯难,因是这猿猴一类最是像人,所谓心猿意马,的的确确有几分道理,甭管如何敲打,如何恩威并施,由山间寻来的猿猴,都是极难驯养,更莫说能事事顺遂,总有耍混撂挑子的时候。不过终究是斗不过人,后来这些位大员境内的猿奴琢磨出个法子来,但凡是去往山间捉猿,必定是将才落世间的小猿与其双亲一柄捉来,当着这小猿的面,将双亲生生折腾去半条性命,要么便是直接打杀,日后这小猿畏惧,比起往常要好驯养太多。”
“而猿猴为我等猿奴所驯,我等这些猿奴,又是被自家主子捏到手上,生杀不过两字之间,轻描淡写,故而从来无人听说过猿奴私自出逃,源头就在于降生时,就已是鱼肉,又如何敢同刀殂过招。”
酒楼之中的毒相当古怪,任凭温瑜欲要凭内气抵住,逼离体外,到头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已然是站立不稳,只得靠到酒馆前门槛处歪歪斜斜坐下,才能勉强喘息一阵,听闻老翁这番话后,却是冷笑不已。
“天下果真是不缺怪人,既是知晓在旁人眼中不过是家中豢养的玩物,大抵尚不如牲畜,又何苦如此自甘坠到泥里。”
老翁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佝偻腰腹,从一旁桌上举起柄被人遗落的长刀,朝自个儿手腕抹去,而后又是回到原处,将温瑜剩下的洗剑酒泼洒到刀刃上,冲刷去血水。
洗剑酒果真是极烈,触及刀身血水时,便是尽数将刀身血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明晃晃森冷刀光透出几步远近。
“洗剑酒果然是好酒,能将这柄刀上血迹冲刷干净,可虽然是干净了,就能说这柄刀上没沾过血?”老翁摁住手腕上迸溅血水,举止怪诞荒唐,咧嘴朝着已眼见无多少气力的温瑜笑道,“许多时候知晓了自己乃是个最不入流的奴才,妄图凭本身一己之力扭转,可有些事不是知道便能做的,洗剑不难,但那刀剑上头沾染过血水,沾染过人命,这事也已然不可改。就好比是奴性深重,纵使旁人于幼年时,在眼前斩去老夫双亲手足,生生浸到坛中足足半月才是死去,事过许多年,我已然不曾敢生出什么叛离的念头,依旧替人卖命。”
“机缘巧合踏足修行,但冒狄部中的高手,又怎能是我一介奴才所能比的。”
老翁从始至终都是面皮平淡诉说,也好像是同温瑜言说,也好像是同自个儿自言自语,最后望了眼那头巨猿,轻轻开口道,“取两坛酒跪到一旁去,不可将泥坛跪碎,倘若是跪碎了,老子便再换一头猿猴。”
足足有丈许高矮,浑身筋肉虬结的猿猴听闻这话,连忙照做,丈余身躯跪到两坛酒上头,摇摇欲坠,却是咬紧牙关稳住身形,滑稽得如同个身形瘦弱的小奴,生怕眼前这位还不足自个儿小半高矮的老人恼怒,当真将自个儿除去。
“如果这头猿猴能打得过老夫,兴许还能生出来些不敬的心思,可既然明知动起手来,连半成胜算都无,它又何苦要同我呲牙,更何况老夫每月给他添置吃食桃果,当真是花了不少银钱,估摸着现如今感恩戴德,要远高过当初弑杀双亲的恨意。”
“这就是道理。”
“人总要和猿猴不同。”温瑜面色青紫,喘息声亦是愈轻,豆大汗水由鬓发淌落,已然是有气无力,不过还是张口道来,“若是己不由心,连自个儿都不可决断自身心之所向,拼了性命苟活世间,又有甚可值当的。”
老翁一笑。
“面馆酒楼当中掌柜责骂乃至于责打小儿的掌柜算不得少数,行商押车的镖师,办事不利,总是要挨上许多责骂,兴许忙活数月,连点辛苦钱都未必能握在手上,既是身在人世间,有几人能有那等偌大本事,自个儿念头举动能皆由心,这是老夫这等猿奴的命数,既然逃不过,走不脱,又何来什么万千心思。”
温瑜沉默良久,却也是无可言说。
老翁所讲的道理偷梁换柱,话术高明得紧,但明明知晓乃是歪理,但温瑜却如何也不晓得应当如何驳斥,倘若要令自身立在老翁处,未必就当真能与眼前老翁所选迥异,只好是勉强撑起身来,接连吐过两三口血来。各人有各人道理,可既然是没法说得清,路还是要走,一个是走路的人,一个是拦路的人,便也只得出刀。
此世强弩之末,更何况这位老翁古怪至极,分明是刀光皆落在实地,但老者却偏偏是不闪不躲,任由已是渐渐萎靡下去的刀光落在周身,断去无数筋骨,而后又是咯嘣脆响声起,很快就痊愈如初。更何况温瑜浑身上下的毒,已难阻挡,纷纷涌涌朝心脉而去,哪里还有甚余力,不过是一刀刀挥出,泥牛入海,到头来已是难以将刀光贯入老翁躯体。
但饶是如此,温瑜亦是挥刀不止,分明毒已攻心,如此频频递刀不止,自然是毒血攻心愈快,到头来身形已是软倒下去,再难挣动半分。
眼见得事已是做完,老翁瞧瞧已是不省人事的温瑜,起身拍拍两手,胡乱抹去周身血水,突然想起尚要给这女子留口气,挥袖当空抓了抓,而后便放心走出酒馆外,打量几眼那头浑身乌黑的黑獍,瞧见那马儿直直望向酒馆之中,并无甚举动,突然挑了挑眉。
自打酒楼之中那猿猴暴起,整条街巷便再无几位胆大的驻足,胆魄还算尚可的,也已是由打街中离去,远远张望,街面上早就已是空无一人。
但老翁很快又是眯起眼来。
只因远处街心当中,又是一位黑马黑衣黑斗笠的持刀少侠,缓缓驾马走到近前,扮相与酒楼中已是近乎身死的温瑜,半点不差。
“老人家这手神通,已是高过许多人,且不说当世难寻敌手,但也称得上是高明。”
一袭黑衣的温瑜翻身下马,朝眼前眉头紧锁的老翁笑了笑,“倒也不枉费我自从出南公山以来,步步小心,不敢将心思收去分毫,甭管对上何等人都可全身而退,且从来不曾展露身手的,当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老人家虽是身在此地蛰伏良久,尽力遮掩住自个儿的本事锋芒,可终究还是不曾把持好火候。”
酒馆之中躺倒一位温瑜,街面上头站着一位温瑜。
颐章边关地界无高楼,唯独王公阁算是这边关不多见的六层楼宇,虽是算不得多高,但亦可俯瞰大多地界。不过王公阁中近来饮茶生意却是少之又少,堪称得上是门可罗雀,皆因这边关所在地界,虽是与南漓夏松诸地相接,但并无多少生意可做,再者这些年来,大抵富裕之处还够不得此间,于是富贵人愈少,倒是与别国那等国门处盛况迥异,近来愈发冷清,几位闲暇女子小二纷纷走出阁来望风,却也不知是忧心还是实在有些无趣。
浑然无人察觉王公阁以顶,已是有位驼背的老翁早已盘坐许久,浑身土灰扑簌落地,缓缓睁开眼来。
身后小猿亦是如梦初醒,攀上老翁肩头。
“折损许多暗子,好容易知晓这位少宫主下山,可眼下看来,我还真不是人家对手。”
老翁自言自语一句,旋即便是看向王公阁下,已是有一位黑衣戴斗笠的少侠骑黑獍缓缓而来。
这样的人,在城中不下数十位。
温瑜不消耗费多少内气便已是走到老翁面前,借无边长风吹干面皮上几滴雨水,微微笑了笑。
老者的手段不可称不高明,温瑜踏入酒馆一瞬,紧随就有座大阵笼住近乎整条街道,故而无论任凭温瑜如何递出刀光来,都是难以伤着那阵中虚影分毫,换成旁人,或是亲身踏入阵中,只怕此刻已是身死数度。
可惜便可惜在,如今温瑜自断前路,生生将与老者相差无几的三境,抬升至奇高奇高的境地,近乎整座城池之中,步步皆阵。
所以老者睁开眼来一瞬,温瑜已是不请自来,两者面面相视。
“你这三境可不像是寻常的三境。”老翁也只得是苦笑,抖落土石,盯着眼前女子,许久才是叹气道,“虽只是听闻过些许传闻,但从未想过有当世之人有此般魄力胆色,紫銮宫有你这位少主,看来胥孟府当真是惹上了不应当惹的人。连老夫的修为都瞧不出,此番你是真身来此,还是仍旧是大阵中的虚影,抬手之间大阵覆去半座城池,我不及你。”
但温瑜像是压根没听清老者言语,而是将目光望向远空。
“雨停急,容易淋出风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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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四章 人有少年
风急雨大。
南公山也不例外,任由八面来风贯冲山巅上。
虽只是雨势,算不得骇人,可身在此间南公山上,云仲还从未瞧见如此势大狂雨,分明近乎是入夜,周遭仍旧是茫茫一片,犹如整条星汉垮将下来,稳稳压住山头,何曾瞧见过这般急雨,如此一来捉兔的活计,就需往后拖延一阵,即使如今已是二境修为失而复得,可云仲还是习惯凭寻常法子捉兔,只得是做罢一桌菜式,权且替代。
吴霜从来是甩手掌柜,云仲立于灶台前忙碌时,青衣吴霜只是在一旁观瞧,并不出言指点,更是不曾有甚动作,瞧着自家徒儿分明是许久不曾踏实做上一餐饭食,手头却丁点不曾含糊,动手擎刀时相当麻利。区区几道菜式,竟是遭云仲做得似是风雷赫赫,不消数盏茶汤的功夫,就已是齐备,摆到桌案上头,点起灯火来,请自家师父上座。
“人言见微知著,想来很是有些道理,徒儿这手艺见长,剑也一定是练得极好。”吴霜轻车熟路使竹筷夹起枚青绿菜叶,一时很是欣慰,遂指点道,“小菜最是能见下刀分寸快慢,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虽是这碟小菜断然卖不上几枚铜钱,可能做到这份上的,当今颐章,按说也不过寥寥几人。你小子一向修行勤恳,怎么就能无端想出弃剑这一辙来,剑术瞧来不跌反涨不说,还顺带悟出自个儿一身剑意来,的确是令为师很是出乎预料。”
所言并非是假话,早在云仲入南公山山腹之中时,吴霜便是大抵知晓,此行云仲多半可将经络丹田补得齐全,但下头那片天下忌讳奇多,饶是吴霜眼下身负五境修为,亦是难言其中究竟有甚隐情,到底是有多高的高手,本就是一场赌局,想着撞撞天缘,保本即可,却是不曾想到云仲竟是未入三境,得来一身堪称极佳的剑神意来。
云仲替吴霜斟罢酒,闻言笑道,“弃剑倒真是弃剑了,并不曾偷着练剑,说起来身在那座宣化城中,只动用过拳脚,顺带使了使刀,不见得顺手,但也算是尚可,成天擎起手中剑,倒未必能有悟出剑意的机缘。”
“为师早年间亦是下去瞧过一阵,但并未逗留过久,至于究竟南公山山腹底究竟为何会有一方不认得颐章上齐诸国的地界,我亦不知,”饮杯酒尝小菜,吴霜将眉眼低下,轻声缓言问,“说到底来,这事为师是在拿你性命去赌,赌能否凭此界之中异物,能将丹田修补妥当,如今看来,却是你自行找寻到了机缘,可曾怨过为师?”
虽是身处檐下,师徒二人却依旧脸上时常挂上些雨水,云仲擦擦脸颊,面皮也是诧异得紧,“自打回山过后,师父可是问过好几回这话了,徒儿乃是直性子,倘若是当真没那等胆量,从来少有逞强的时候,畏高便是畏高,向来不曾做那等打肿面皮充家境殷实富态相的勾当,师父又何苦总要如此问?”
对于自家徒儿这番话,吴霜挖挖耳朵,很是嗤之以鼻。
“你不逞强?那浑身经络如何的毁去的?南公山上头统共只有五位后生,这些年来剩余几人负创,叠到一块去,也未必有你这个老小负创多,浑身上下褪去衣裳,还能留下几处好地界?”
同样这话也不假,结结实实将云仲压得咳嗽两声,很是尴尬挠挠脑袋,小声嘀咕道,“这不是天资差嘛,如若是有大师兄或是温姑娘的天资,不劳东奔西走,大抵也是能摸着三境的门槛,师父也可放宽心些,旁人不着急,我也得着急。”
吴霜看了眼自家这位承起剑术衣钵的弟子,突然想起自个儿似乎除却几手年少时自以为上乘的剑术之外,其实还真不曾教过太多本事,更多时候,不过是兜底做靠山,就连如今云仲悟出的这一手神意还尚有些朦胧的剑气,自个儿都未曾提点过多,不由得亦是一阵低落。
十余载前面横眉独对五绝的剑客,如今亦是有些患得患失的心绪。
一旁云仲瞧着自家师父难得流露出些愁意来,反而是开口笑将起来。
“早就有言说是师父领进门,况且总不能只凭师父一人,将前路铺得一马平川,江山百代才人辈出,倘若人人都是借师门的道走路,江湖就当真是无趣至极,况且是引路明灯在,即能得来心安不是?起码知道日后的路,也应当朝上走,起码在徒儿看来,师父这门营生,师父做得已是挑不出甚瑕疵来。”
吴霜抬眉看向云仲。
白衣也是瞧着青衣。
“为师晓得了一件事。”
“师父尽管开口。”
“你小子弃剑的这些时日,练的不是拳,更不是剑,也与刀并无干系,而是练的掌法。”
云仲愕然,并不晓得吴霜葫芦里头卖的假药究竟是甚。
吴霜言之凿凿,“若非是练的掌法,怎会能将马屁拍得如此震山响,也得亏那杂毛马儿非是寻常马,不然大抵要被你小子这功夫震裂五脏。”
一餐饭食,前半截吴霜心绪很是低沉,不过大抵云仲这拍马屁练出的掌法的确是合吴霜的心意,后半截便是兴致渐起,索性是同自家徒儿拼起酒来,由打颜贾清狮子开口过后幸存的数坛好酒,皆是入了师徒二人口中,对于拼酒时节向来不动用修为的吴霜而言,的确是醉意深重,也不需云仲搀扶,悠哉游哉一步三摇,自个儿晃回正殿安睡。
白衣剑客收拾罢桌案,亦是离去,将嗅见佳酿滋味幽幽醒得的黄龙支开,自行回屋中坐定。
说来也是古怪,兴许是黄龙总喜随钓鱼郎的性情,近来这黄龙馋酒的时节,与日俱增,时常云仲还不曾饮起,黄龙就已是自行化为原身,眼色热切得紧,活脱脱馋酒酒虫,连云仲都是不好阻拦,每逢饮酒只得分与黄龙些许尝鲜,如今将黄龙支走,倒也是难得情景,孤身坐到窗棂前,看向沉沉雨幕。
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瞒过自家师父,如今独坐,纷繁思绪却已挂到眉梢上去,如何都是扫除不得。
难得同自家师父扯谎,为的却是隐瞒那封书信当中温瑜所言之事,虽是有心同旁人言及二三,可依云仲的性情,纵使是想说,也迟迟不能开口,更何况吴霜打自个儿回山过后,时有提及,自然就更不能如实相告。那书信前头瞧来不过是嘱咐,但后几句在云仲看来,已是早有定夺,初识时节唤作师叔,如今隔去许多年头,师叔这两字之间,尽是生分。
想到此来,白衣剑客很是疲惫,于是便将长椅向窗前挪了挪,调转椅背趴到上头,双掌托住两腮,很久都没有半点动作。
在自己看来,温瑜向来就不曾是那等温吞柔弱的性子,且耳根奇硬,倘若是已有决断的大小事,饶是旁人苦劝,亦是收效甚微,如今远去大元,早已料到会有此番举动,可书信中所言,无论云仲如何想来,都不由得神情略哀,与入南公山山腹前所言,如出一辙,字字皆是门当户对,句句皆是不留分毫余地。
云仲由怀中摸出那枚碧空游与拓印阵纹的铁卷,定定瞅着,刚要说些什么,却是望向已无灯火明的正殿,拈指起阵,将整座屋舍笼入其中,这才低声自言自语道来。
“若是不愿在此事上多耗费心力,何苦走得如此匆忙,倘如早已是定下主意来,入山腹前明言即可,何苦要留下一封书信搪塞。”
“并非是附骨虫蝉,心意已定,直说便是。”
“可能我从来便是不曾看穿旁人心思,自身心念不强,且摇摆无踪,琢磨许久的人心善恶,古来不曾有人说得分明,就只好以自己肉眼凡胎去定下个算不上人人皆赞同的度尺,既是如此,又怎会看穿姑娘的心中所想。”
眺向窗外雨夜的云仲面皮平和,絮絮叨叨说起,由温瑜初来南公山,到糊涂误食温瑜带来的金贵茶点,再到后来数度远走江湖,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却是分明。
当初温瑜曾言说过,少年心细,可忘性却是不小,时常丢三落四不说,头天嘱咐过的种种事,总要第二日忘得一干二净,可唯独此刻言说种种,分毫不差,记得相当清楚分明。
本就才由南公山山腹走出不久,浑身内气尽出,如今难得清净下来,听窗外雨声不绝,疲累劳乏登时涌来,云仲言语声也是愈低,到头来已是几不可闻,趴到椅背处,两眼缓合。
“风雨交加,玉打萍荷,得小心着些,多添件衣裳,切莫着凉了。”
这是山巅擎伞的吴霜听见的最末一句话。
云仲阵道并不精深,又如何瞒得过佯装大醉的吴霜。
青衣的吴霜站到山崖边上,知晓云仲已是沉沉睡去,不知怎得就很是心烦,且很是不忍,刚要令周身两剑斩尽纷繁急雨,却不知怎的又是收回手来。倘若是云仲畅畅快快将心底不甘愁苦皆尽道与旁人,或是畅快淋漓递出无数剑气来,将南公山山巅毁得七七八八,吴霜反倒觉得最好,但云仲从始至终都不曾说出半句实情,面皮平平静静,当真像是无事发生。
世上总有许多事,饶是境界无双,饶是剑气无人可抵,也总觉力道全无,尤其是这般青葱年纪,事往往不遂人愿。
人有少年,花有苗期。苗期羸弱,尚可见花开,少年志长,惜无人留候。
南公山风雨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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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五章 围猎
大元南境,今日穆氏围猎。
大员民风最为彪勇,尤其以八族最为出名,同大族不同,这八行里头皆是一脉相承,向来无多少外人可入此族,虽说是算不得人丁兴旺,却是雄踞大元近乎三成地盘,想当年还未曾有正帐赫罕的时节,全凭这八族中人商讨大事,事关大元日后如何走向,人手如何调配,地盘如何分配,皆凭这八大族中名望最高者决断,虽说是正帐立后,八族并不见得有当年显赫,但亦属贵胄,许多年来权势仅是次于正帐。
想当初天下烽烟贬低的时节,也正是有八族中人悍勇,才使得多年来大元境中未曾失却寸土,靠的也并非仅是搬弄权势手腕,除此之外,尚有无数八族亲兵铁骑,兵锋所向,无论是始终觊觎大元沃土良马的东诸岛,还是同样尤以骑甲名噪天下的紫昊,皆不曾由大元讨得一星半点便宜。大元境内无垠平原最丰,少有高川,如此一支由八族合兵一处的雄壮铁骑,不论是谁人前来国门处谋求胜算,都先需好生点亮一番,究竟可否抵住这些位人高马大,自幼杀狼驯马的雄壮汉子。
如今许多年不曾有战事,但围猎一事仍旧是不曾丢弃,八族当中不论年纪,下至年岁不过六七的垂髫孩童,上至已是胡须斑驳面皮纹路极深的老卒,尽是要提刀挽箭上马,赤膊游猎,不论熊虎鹿狼,大多皆是数箭之内便可取来性命,虽说连年围猎皆是有人死伤,不过依旧是人人欢愉,乐此不疲。
穆氏今年所携的人手,在八族当中算在最少,不过百来人,相比其余七族动辄便是数千骑的人手,不论当年穆氏这一脉铁骑如何威武,如何势大,都是难免要被人狐疑瞧上几眼,窃窃私语声响,自打穆氏一族前来围猎场处后,便从未曾断过。
“穆氏今年围猎,怎么人手如此不济,当年可是号称穆氏一族铁骑胜云,人皆猛士,经由你这位族首过后,短短几载之间,怎变为如此模样,当真很是不称职。”穆氏族人方才踏入围猎大场处,已是有两骑快马蹄滚尘土行至眼前,马背上头两位莽汉皆掂长刀短棒,身背雕翎,只不过望向穆氏为首一人的时节,虽只是戏谑开口,可神情皆是不善。
“楼氏两位族首倒是好兴致,还未踏入猎场就能听见两位的嗓门,”开口接茬的汉子身形敦实,瞧来算不得高,但筋肉拧转的时节,威势并不逊色眼前人,面皮生得方正,腰围鹿皮,听闻两人这番话后,竟也不动怒,而是清清淡淡勒住马儿,从容开口接茬,“楼氏若有两位如此热心关环大元八族的族首,大抵当年风关之乱,如今断然是不可沦为天下笑柄,穆氏有我在,其实不劳二位费心,待到战时仍旧是提兵在前,届时还请两位好生管辖部族,替我等穆氏冲阵在前的男儿压住阵脚。”
风关之乱,这些年来已是愈少有人提及,也不知是这八族乃至于整座大元中知晓此事者,始终不曾过多走漏风声,还是因知晓此事之人愈少,但落在楼氏两位族首耳中,此话已可诛心。
东诸岛向来是远离中州数地,乃至与始终不曾掺杂世世的大梁国境,都是相隔甚远,当年因有位贤君起势,尽收东诸岛全境,旋即便是将眼光调转到毗邻东诸岛最近的大元夏松两地,遣无数舟船舴艋乃至楼船北渡沧海,欲直取大元境中,奈何时值八族最盛的时节,还未立稳脚跟,便已是被已是察觉风声的大元铁骑冲穿阵势,溃逃而归。大元中人向来不愿吃亏,既已是侵入门户,自是起兵南击,奈何大元境内舟船的确简陋,且遇得一场足有两月狂风,为惊涛狂风拍碎的舟船已有七八成多,待到入得东诸岛境内的时节,已是无有几人再有征讨的本事,亦只得不了了之,白白折损无数军马。
而楼氏战事起前,算再八族之中最弱的两脉,专司补给军粮,或是遇上那等舟船为大浪拍翻的时节,前去搭救落水之人,偏偏楼氏从始至终也不曾搭救几人,更是不曾运去多少供给粮草,近乎是眼睁睁瞧大军覆灭,遭过无数责骂。
可此消彼长,既然是其余七族皆是负创极重,如是多年也不曾修养妥当,楼氏便一跃腾生,如今与当年的穆氏,强弱近乎等同,也越发无人提及当年那场风关之乱,如今却是被穆氏族首轻描淡写道来,两位莽汉面皮,皆是阴沉得紧。
“瞧瞧人家这言语功夫,不消三言两语便已然能将那两汉子噎得无话可说,这般功夫要是你能学来点皮毛,也不至于如今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终日捧着那几卷破书下苦功。”
穆氏族首身后,马背上躺着位翘腿的年轻刀客,分明是躺到马背上并无甚绑束,这刀客却纹丝不动,两眼微合,瞧来很是惬意,如此一手高明骑术,引得场中人不少频频朝此处观瞧,纷纷很是狐疑这位年轻人究竟是甚来头,且瞧打扮并非是大元中人,一时皆是好奇。
“大元风大,还堵不得你嘴?”
一旁同样骑马,但瞧着骑术便生涩的文人怒视两眼,却险些栽倒下马来,勉强稳住心神,面皮也是青一阵白一阵。
刀客身边的女子一身鹅黄,骑黄胭脂马,闻言眉头微蹙,拧了一把前者腰眼,疼的那刀客亦是险些落马,苦兮兮瞧过眼没好脸色的女子,不敢怒不敢言,只好是揉揉腰间肉,略微提身端坐到马上,舒展腰腹,打了个极舒坦的呵欠。
唐不枫一行人自离了紫昊北境,出于不晓得北烟泽究竟是如何一番景象,便不得不转向朝西,一路直奔大元境内,前去瞧上两眼与中州截然不同的景致。不过这趟外出所见,倒却是令三人心中算不得舒坦,虽是落日奇景秀水青山,已不知见过多少,不过路上见的叫人揪心的大小事,亦令心头拥堵得紧,乃至于走到大元境内的时节,除却一向性情呵呵淡然的沈界之外,连唐不枫都觉得有些倦怠,怎奈拧不过阮秋白威势,原本就是被人家拿住了耳根,哪怕是不情愿,也只好是继续行将下去。
行至大元东南境时,恰巧遇得穆氏族首携数十骑,前往山中寻物,误以为三人乃是中州来此刺探的谍子,便是上前过招,却尽数被唐不枫一人一刀抵住,却是不曾下杀手,更是有沈界在一旁据理辩解,终究是令爱才的穆氏族首应允,言说可随穆氏军阵住上几日。
唐不枫向来不愿欠人情,恰巧穆氏族首也曾提及,如今穆氏比不得以往,人手越发不足,奈何围猎日近,倘若是不将外头人手调回,恐怕连点面皮都不见得保下,恰巧身在此间闲来无事,便自行前去见过族首,一并参猎,也算是偿还些人情。
“你的刀固然快,骑术亦是高明,但此事应允下来,实在不高明。”阮秋白自打驾马入场,就发觉周遭无数赤膊汉眼色游动,面皮寒霜极厚,轻声同一旁唐不枫道,“由此看来八族之间,心念已算不得当初那般牢固,由楼氏穆氏两家族首言语,即可窥见一二,没准这围猎,并非是瞧所杀虎狼多少来定谁人取胜,而是看何人能于数时辰之后,活到走出这片围猎场。”
一路上唐不枫心思缜密,且并无甚遗漏,全然不似是原本那等只顾自个儿出刀痛快,舍命诛杀马贼的刀客,反而教平素心思过人,行事周全的阮秋白都很是惊异,而眼下明知这围猎一事并不如所想那般,唐不枫却是一反常态,半点也不曾犹豫。
“夫人放心且是,咱可是知晓自个儿几斤几两,境界未必有那般高,说什么如入无人境当然是自傲,但保着自身无忧,还算是不那么难的一件事。”收回背后刀,悬在腰间,唐不枫拽出弓来拽满,而后又是慢回弓弦,举动轻描淡写,双肩气力可见一二,转头朝阮秋白笑了笑,“咱们从漠城中走出来,好像年头已经是不短了,大概当初所想的事,也不见得能长久铭记于心。”
“很多事只有见过了,尽管见过之后心头不舒坦,但总比偏安一隅,骗过自个儿好,外头隆冬满地雪,屋中炭火正如春。总要见人,见己,才能见着天下。”
也不等满眼惊异的阮秋白回话,唐不枫又是瞅了眼又是捧起书卷的沈界。
“我比不得云仲那小子心善,恩仇快意,顾及不得太多,故而此行若是遇上变故,只能舍命护住自家媳妇,你小子自求多福,如若有余力,就帮衬着穆氏这些位儿郎,量力而为即可。”
“用得着你说。”沈界眼都没抬,依旧死死盯着书卷,“这话说得不赖,倒真会讨姑娘喜欢。”
不需沈界去看,此时阮秋白眼里,那放荡无束的刀客,铁定是世上难寻的俊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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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六章 且凭单刀问熊罴
无边原野,风疾草劲,远方荒山碎石且滚,若非是眼前有深林遮蔽,只怕马儿都是难行。
对于大元当中面膛都为无边无沿长风吹得时常皴裂的精壮汉子而言,如此狂风当真算不得生分,耳听得吹角声起,鼙鼓声动,震得人胸口生颤,自是知晓围猎已启。也正是此时,场中足有千余骑尽数涌出,呼哨声响彻场中,蹄踏雷响,扬起无数浮土烟尘,足有百来息也不曾平复下来。
但唯独穆氏与楼氏的汉子不曾动,而是相隔数十步冷冷对视。
唐不枫三人也不曾动,年轻刀客饶有兴致瞧着两拨人马,瞧瞧穆氏这些位汉子并未挂甲,而反观楼氏那些位汉子,人人挂有软胄,除却手提刀棍身负雕翎之外,腰间尚围起枚包裹来,正冷眼望向穆氏族中汉子,分明是寒芒闪动,今日并不打算善了。
围猎场中的规矩,向来如此,愿挂甲胄者自能挂甲,但如若是挂甲,即便所打虎狼熊鹿最多,亦不算夺魁,再者是最为人瞧之不起,眼下唐不枫不论心思再懒散,亦能瞧出这两茬人马针尖麦芒,恐怕也跟不是为夺魁而来,于是反而很是疑惑,提马两步行至那位穆氏族首身侧,挑眉许久,可到头来并未出言。
“想问就问,虽然唐兄弟乃是外人,但既然有如此身手,且脾气秉性与我很是合得来,言语无需太过顾忌。”
但唐不枫还是笑了笑,并未追问,上下打量打量这位敦实壮硕的族首,摇了摇头。
“上任赫罕,乃是由我穆氏走出,当年立下正帐王庭时,不止需文治,还需武略二字。”族首自知瞒不过眼前人,遂叹气低声道来,两眼登时低落下来,“大元自古以来分分合合,并未有过长久安稳,从来不曾一统,这正帐便是个难得的端倪,可若要立下正帐,携领大元全境,若无手段,又怎能服众,当年那位赫罕携千骑前去正帐,同十余大部与八族之中威望最重者商议,待到前去大元正中时,数千骑已是折损大半,但谁人也未能揣测出谁是阻拦之人,听当年随行人言说,数波阻拦剪径之人皆覆面甲,且尽是生面皮,压根不曾在各部族之中见过。”
“大概是各家所留暗棋,早就防备有朝一日大元会出这么号人物来,又怎会让旁人知晓。”唐不枫点头,心中也是了然,但随后又是摇头,“但这可不是在下想问的。”
“也是个急性子。”穆氏族首苦笑,“赫罕在世时,文韬武略皆是高明,且最是勇武,每逢大小战事,无论应对大元境内,或是外敌进犯,皆是身先士卒上阵冲杀,故而我穆氏一族,纵使是明知旁人擅耍些阴诡手段,亦是求个武德二字。这些位穆氏汉子早是知晓楼氏怀揣祸心,大抵总想着要将穆氏压得难以抬头,自是免不得厮杀,可仍旧不愿披甲。”
却不料唐不枫听罢过后,面色很是古怪。
“就为了武德二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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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搭上性命?这事在下属实是难以苟同,分明晓得披甲要占得许多便宜,偏偏却为所谓武德,所谓上任赫罕所留的勇武道义,平白要搭上许多无辜性命,当真有些愚不可及。”
“唐兄弟是外来人,这些事,你不懂其中的道理,穆氏自古以来能征善战,皆因如此。”
穆氏族首并未辩驳太多,望向楼氏披甲汉子,神情当中竟隐有傲然意味。
“我可担保替你护住些穆氏中人,但族首需先应下我一件事。”见那两拨人马已是冲出,年轻刀客也不多说,不咸不淡悠然道来,“若是有下次,族首不妨令这些位好儿郎挂甲上阵,而休要去始终惦记着所谓勇武,所谓武德。”
族首皱眉,眼前这年轻人的确刀马纯熟,且性情很是投缘,但妄议族中事,仍旧是令他不甚舒坦。
“在下为人从来就无甚德行,当年在镖局行当中杀马贼拔贼寨的时候,我都忘了我用过多少下作手段,那可比马贼还要阴狠毒辣些,但我只知道,这些汉子都是家中双亲耗费无数心力养活到如今的,与其要秉持所谓的武德武道,家家悬起白绫,我想才是你这做族首的不称职,草菅人命,爹娘含泪将儿郎交与你手,可不是为让儿郎白白送命的。”
族首似乎还要争辩,蹙眉言说这勇武二字乃是是祖宗流传下的,如何都不好舍弃。唐不枫脸上的笑意收回,催马儿前行几步,回头道,“到底这等规矩要往前倒腾几辈,在下不知,但既然是穆氏之人,恐怕跟随你这族首的汉子,皆想人人能吃得饱,兴许银钱得来的或多或少,最起码有命花,规矩大还是性命大,糟粕重还是精要多,族首比我有数。”
年轻刀客驾马前行,缓缓踏入眼前围猎场中,身后跟着始终不愿出言的阮秋白,与那位骑术不精的年轻书生,阮家主没吭声,但那位年轻书生却是略微停了停马。
“在下从来就不甚喜欢唐少侠的性情,毕竟一个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一个却是酣畅淋漓纵意江湖的刀客,可今天这番话,在下觉得唐疯子说得没错。”
遥遥围场,入即为一片顶顶毓秀繁茂的深林,此间倒不见得能瞧见群狼,反倒是熊虎居多,倘若是走马而过的时节惹上足有千斤熊罴,虽然是马儿脚力更足够,亦不见得能与熊罴掌齿下占些便宜,更休要言说单枪匹马即可同熊罴独斗得胜,比之猛虎尚要难缠几分,自然无人愿前去招惹,宁惹猛虎不惹野罴,在大元当中已是寻常话。当年八族围猎之中,曾有一族壮汉遇得熊罴,倒是不曾逃去,足足百来人凭背后雕翎射熊,却是被发起狂来的熊罴接连拍翻十余人,马匹受惊,于是更难应对,撇下近乎数十尸首,才是艰难将这头身中数十箭羽的熊罴灭去,得以夺魁。
唐不枫驾马穿行深林,自然晓得穆氏如今的斤两,大抵若是猎熊,半数人马铁定折损在此,更何况身未挂甲,单凭流箭袭扰,只怕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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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不穿皮糙肉厚熊罴皮毛,但是倘若是令人上前刀穿要害,却不晓得要害死多少正值壮年的汉子,故而并不打算于深林之中逗留,倒是不如早早穿过此间深林,今早前去别处游猎。
以自身薄弱同旁人强出比较的行径,唐不枫从来都不乐意做。
但也正是一行三人眼见得要追上穆氏汉子的时节,不远处却是有熊罴吼声震起,周遭古木叶片震得皆是扑簌直响,饶是阮秋白那头黄胭脂亦是有些心神不定,接连倒退几步才是胆敢抬眼观瞧,周身皮毛倒竖。毕竟是外出漠城年头算不得短,可有唐不枫这等岁数浅但算在老江湖一流的能人引路,除却避无可避同马贼死斗之外,其余时节大多是求个稳字,从来不曾于熊罴常出的深林当中停足,而是宁可夜里赶路,亦是要前去那等树木并不繁盛的地界,躲去大蛇虎豹熊罴侵扰,故而今日才听闻熊罴吼声,连黄胭脂这等良马,亦是有些心惊胆颤。
一骑直奔穆氏阵中而来,瞧打扮与先前挂甲的楼氏中人一般无二,并不朝前去,反而是掉转马头,不知使了何等法子,将身后凶狂熊罴引至此间,眼见前头乃是穆氏中人,快马行至近前来。
也不曾等到这人开口,更不曾等到穆氏族中汉子退去,那楼氏中人身后瞬息便有腥风劈头盖脸袭来,还未曾等那人回身,连连倒伏灌木与幼木皆是被身后物扫得折断,旋即竟是跃起,探前掌将那汉子打落下马来,亦不见有甚举动,单掌摁住汉子前胸,任由后者吃痛发狂似抽刀,也不曾挡下两息,胸口便是塌将下去,再无动静。
“沈呆子,老子媳妇且照应好,顺带管管这些位穆氏中人,毕竟吃人家嘴短,能照应得来,定要好生照应。”
自入大元境内便始终兴趣缺缺,越发邋遢的唐不枫咧嘴,朝身后挥了挥手,“出深林后往北行,见着棵参天枯木后再往西行,瞧见处村落,在那候着便是,这一趟围猎,原本就是为让你们瞧瞧这座大元的人世间。”
阮秋白眼力最好,虽说初见这等千斤熊罴亦是慌乱,但稍凝两眼,就已是看清了唐不枫已是左手摁住刀鞘,刚要出声阻拦,却是被一旁沈界拦下,仍旧是笑眯眯模样道来。
“阮家主好像很久没见过唐疯子正儿八经出刀了吧,同那些位穆氏铁骑过招,可不算是动真格,入大元时我曾凭自身道行同他斗过两回,虽是也不曾使真本事,可这小子却是将我衣袖斩去一截。”
熊罴的爪牙,沈界的衣袖。
乍听分明是毫不相干的物件,但听在阮秋白耳中,就很是有些愕然。
听耳边马蹄声渐去,唐不枫这才放心,摸了摸刀柄,又摸了摸自个儿胡茬,翻身下马蹲到熊罴前,瞧着熊罴啃去口肉食,面色不变,反而是伸头探脑。
“兄台吃过刀没?比这可好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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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神鸦社鼓
刀把式讲究,还要强过剑架势一筹,原是因剑分两刃一尖,挑刺抹扎皆是随心,并无过多拘束,只求个势意最高,刀却是不同,此一刀出的好坏,明眼人望见刀把式,就可大抵揣测出这人使刀的境界高低,一趟好刀章法,必是由高绝把式而出,或是藏锋,或是走那等凭快取胜的路数,由打人掂刀的架势,尽可窥见两三。
也正是唐不枫笑眯眯蹲下身来的时节,那头坐地也足有一人多高矮的熊罴,正将那楼氏中人皮肉剥开,虽是浅尝,可依旧有余恨,又是接连使一对重掌朝尸首拍打几番,骨裂声响分明。听闻一旁唐不枫出声,当即便是起身吼过两声,一掌朝刀客打将过去,带起无数落叶来,力道最是刚猛,千斤体魄,单掌宽过人头,自是难以硬撼。
唐不枫虽是被旁人叫了二十余载的唐疯子,但这一掌里的力道,也是引得心惊,连忙矮下身子闪过这掌,团身倒退过几步来,攥住刀柄摇头。
熊罴究竟是熊罴,自然是身大力不亏,若是这前掌挨得瓷实,莫说是再斗,恐怕要被连皮带肉扯下大片来,大抵抽着脑门上也得给砸得筋骨皆折,再难有招架腾挪本事,只是可惜,如此一掌由熊罴使出,并不晓得变招。
一掌落在空处,熊罴大抵也是有些灵智,知晓眼前这掂刀人并非是寻常人,起码比起方才已是被砸碎前胸那人,身手要高出许多,索性也是撇去眼前餐饭,起身扑向那掂刀年轻人。唐不枫再闪,这一扑又是落在空处,却是将唐不枫身后巨树掀动,撞得歪斜,树根险些由深土当中探出,周遭灌木枯枝败叶腾起无数来,声势奇大。
熊罴大抵也是知晓眼前人极难对付,起码如此闪转腾挪,接连两三击不中,喘息声愈急,动作也未曾停滞半分,扑杀未中,紧接便甩起一双前掌来横扫数度,生生将唐不枫逼到一方长石前,周身皮毛乱抖,直直朝后者撞去。
血水溅落满地。
唐不枫终究还是递出刀来,双足踏到熊罴头上,顺其肩头下刀,熊罴吃痛抬头使双掌尖爪,要将唐不枫扫落在地,而唐不枫踏熊罴后脑再跳,又是一刀劈到熊罴肩头,旋即跳上长石,收起刀来,神情很是烦闷。
“力道是够足的,可惜不够快,更不够狠,要我是你,头一掌用的便是佯招,本就是扫着即死触着即伤的力道,略微减弱几分,出招时添两分章法,如何都比眼下强。”
接连出招数度,皆是落空,这头身形极宽大的熊罴自然是暴怒,更莫说双肩已被唐不枫刀伤得极重,血水顺满身皮毛溅落,吼声更甚方才,又是不知疲朝那人扑杀而去。
一线刀光由唐不枫那柄紫鞘长刀当中游动而出。
似是朝露未涸,深林之中缓落晨光,流转刀身。
熊罴圆睁两眼,竟是自行将身形扭转,并不曾扑到那刀客眼前,反而是接连退后几步,望起那蒙蒙刀芒,如雾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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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到头来竟也是顾不得其他,连忙扭头离去,原路回返。
唐不枫也不阻拦,慢悠悠爬上马去,顺那熊罴身后血水缓缓找去,不消盏茶功夫便已是瞧见口低矮处洞窟,饶有兴致打量几眼,也不曾踏入,而是眯眼朝周遭望去,嘀咕了句心狠,竟是径直离去。
熊罴洞口处依旧焦糊滋味极重,先前过招时节,唐不枫早已觉察到这头熊罴后腿伤势极重,且亦是有焦糊滋味,而今瞧见这处洞窟,再想方才那位楼氏的汉子,分明是刻意将这头熊罴引到穆氏所在处,自然是心知肚明其中的手段,可谓是极阴狠。大抵便是方才八族之中的参与围猎之人过多,人多眼杂,不愿自个儿留下甚把柄,才是想出来如此的阴损招数来,引熊罴暴起伤人,若是今日自个儿不曾身在此间,大抵穆氏人手,已然是要折损许多。
“胥孟府,十余大部,还有这八族,果真是各揣心思,却不知整座大元落到胥孟府手上的时节,距如今还有多久。”
人人皆是惦记着旁人起势初时,刻意避开些锦上添花的行径,依附于此等势力,考量的乃是做事分寸与眼光,乍看之下并无多少不妥,但就依今日楼氏打压穆氏的手段,在这当中更是要掺杂多少可称绝户的阴毒招数,连向来不愿揣测人心的唐不枫细想之下,亦是频频咋舌,两眼寒芒起伏。
相隔数里之外,楼氏千余骑立身高处,为首汉子将刀重新挂到马鞍上头,举目远眺,却是被无数枝桠树丛遮挡,并未瞧清那熊罴洞窟,神情一时纷乱。
“楼氏穆氏,如何说来也是这大元始祖所立,说那十余大部起初皆是由八族走出开枝散叶,也算不得是谬言,眼下举动无亚于手足相残,着实是令人心头烦闷。”
“依你所见,我等就应当静观不动?”为首汉子身后走出来位鬓发胡须松散的老者来,并不挂甲,而是着一身皮毛,袒露半肩,听闻汉子言语过后,叹气笑道,“你原是小辈,本不应当同你多说,照族首先前吩咐做事即可,并不能触及太深,便同你浅言几句。”
“胥孟府势大,已然无人可阻,起码在我等看来,正帐王庭名存实亡,现任赫罕年幼且不说,手头可调用无碍的铁骑军甲胄并无多少,且绝大部族已然依附称臣,早在两三载前便是初现端倪。去事已不可补,后事尚可追些许,八族直到如今还不曾有一族俯首,唯胥孟府马首是瞻,难不成要等到胥孟府携铁骑打下大元全境,兵临八族腹地,才想起低头不成?”
“大元之中向来是尊强,天下也是如此,眼见胥孟府势已不可阻,若是要想楼氏无忧,尚可将这楼姓传将下去,低头俯首,又算得上什么。”
汉子低下头去,眼中神采挣扎许久,还是叫人传令,追寻穆氏之人踪迹。
老者点头,携人而去。
沈界很是不愿发号施令,凭他自个儿的心性,随意来去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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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唐不枫却是将携领众人的活计交予自个儿,虽是出于读书人不可随意开口骂街,眼下也是烦闷至极,更何况骑术本就稀松,比起那方图卷来,身下烈马可谓是相当不听话,三番五次险些将自个儿甩落,于是一路之上皆是面皮发黑,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曾令穆氏中人随意游猎,反而是直奔唐不枫交代之处而去,策马扬鞭,到底是将这两日中从马儿身上吃过的亏讨回些许来。
文人最是记仇,起码是大心眼不小,小心眼不大。
百骑踏起无数烟尘,直奔唐不枫指点处而去,人人马快,也不消多少功夫,便是踏出深林,朝无垠荒漠而去。倒也非是穆氏中人不曾有过微词怨言,而是唐不枫的刀马功夫实在是得人钦佩,更莫说是一人一骑自行阻拦熊罴,眼下就算是有些不悦,也不曾有人开口,便随沈界阮秋白两骑,一刻不停直奔去处。
唐不枫指点的地界,乃是个极小极小的村落。
村中统共不过是寥寥十余户,可如今村口却是有道还不曾干涸的血水,惹人眼目。
沈界先行翻身下马,自行挑了户人家叩门,而明明听着其中有人脚步声,却迟迟不曾见人开门,百般无奈之下,也只好是朝村落正中走去。
村落正当中,有片祠堂,并未掩门,
一位两眼通红的汉子将老者扶到祠堂当中,掂起刀来便要出门拼命,却正好瞧见踏入祠堂前门的沈界,不管不顾一刀砍将下来,却被后者两指拈住,“在下初来乍到,不劳如此大礼,祠堂之中那位老者若是不医,年老体衰,恐怕撑不得多久。”
沈界替老者将胸口血水止住,也很是咋舌伤人者的刀过于狠了些,直等到已是背过气去的老者缓将过来,才是知晓此事原委。
当年那位赫罕降生的地界,便是在此地不远,后人感念赫罕恩情,停阻大元战事,遂建起祠堂,连同许多大元早先流传下的各路神灵仙家,一并请入祠堂宗庙当中,再塑金身年年祭拜。
可楼氏近几月之中屡屡来此,不但是威逼此间百姓人家撤去赫罕相,还将胥孟府三字牌匾挂到祠堂前头,村落中人若是不依言行事,则动辄便要挨打,抢掠家中财物,今日更是有楼氏中人借围猎事而来,出刀伤人。
老者颤颤巍巍,头顶冷汗直冒,却仍旧是朝祠堂之外指点,痛心疾首言说,当年乃是赫罕出手,才使得大元不曾十室九空,将乱世镇住,如今胥孟府所过之地遍地焦土狼烟,要将不曾并入的大族斩尽杀绝,楼氏却是反要将胥孟府捧起,撤去赫罕塑像,当真是数典忘宗遭人不齿。
许久过后沈界才是走出祠堂,望向祠堂正当中胥孟府三字牌匾,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离去时,文人才是轻声道出句词来。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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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八章 金乌袖,孤苦人
温瑜最终还是不曾诛杀那位年事已高的猿奴,而是施展已远远高于如今三境的修为手段,使一座顶顶繁杂高明的阵法束住后者浑身奇经八脉,纵使其仍有勾描阵纹的手段,但无异于眼前仅余柴薪,而周身无火,如何都难以再添祸乱,不过是变为个指路解惑的跟班,好在是性命暂且无忧。
老者于冒狄部被人唤作行丁,原意已是不可考,但经温瑜盘问过后,还是略微吐露些许由来,行字乃是冒狄部中猿奴品阶,丁字乃是身在行字阶中的座次,算是最末一流,虽是得阵道手段,可着实是年老体衰,故而才行在最末。身在南公山时,温瑜便听过六甲称谓,但大多是钱寅时常嘀咕,最精此道,可从来也未尝见过钱寅动用过那般神通,也只是有所耳闻,再听过这唤作行丁的老猿奴一席话,大抵便是猜出个一二来,却也并不过多思索,停足两日歇息,并未急于走出颐章境外。
虽是杀鸡用牛刀,但凭温瑜所知,那位燕祁晔的本事手段,大抵比自个儿原本猜想试探,尚要高出许多来,更因这些年来胥孟府势头渐盛,而当今颐章圣人与日年衰,虽是有心将颐章东境毗邻南漓夏松数地国门把持得牢固,慎防境外之人渗入当中,却也不见得无有瑕疏,这才使得这位身在冒狄部的猿奴蛰伏数载,即便如今已是封住后者通体经络,可仍旧不知这座城关内外,可否尚有余敌。
自身断去四境通天路,才换得如此一身阵道修为,兴许当年燕祁晔便不曾信过,这位踏入修行时年纪已不算小的后生,区区两三载时日断然不可修为增长至如此地步,故而所遣之人,也不过是位三境有余的老猿奴。
但有些事燕祁晔赌得,温瑜却赌不得。
两日之间猿奴行丁皆是步步跟随,时常便可瞧见温瑜眉头拧紧,倒是有心提点两句,说这城中除却自个儿一位冒狄部的寻常猿奴之外,并无别路高手拦路,但旁敲侧击提过两三回后,温瑜并未听到耳中,仍旧每日起阵,将整座边关笼入,盘查来往之人,不得已也只能作罢,除却替那头小猿捋顺皮毛之外,就是坐到温瑜能凭两眼瞧见的地界,观瞧这位才气极高的后生施展阵法。
天落巨莲横空落地,无数大阵起伏,落在整座城中。
如是手段虽是知晓大抵今世也难触及,依旧是引得猿奴行丁咋舌不已,连连摇头,感叹自个儿所剩年头,能否亲手施展出这般神通二三,哪怕是有个一二成,估摸着也是相当长脸的一件好事。
行丁自然是知晓紫銮宫大名,但来这座颐章边关之前,从来未曾听说那位紫銮宫少宫主,原来是女儿身,眼下知晓,却更是心头苦叹上几回,姑娘家的肩头,大抵当真抵不得大势,就眼下胥孟府于大元堪称连战连捷纵横捭阖的势头,又哪里是区区一位自断长生路强抬修为的姑娘家便能阻挡的,饶是五境深入乱军之中,遭人牵制,也未必就能杀出条血路来,剑气阵法虽是高明,但终究还是世人,又怎能同天上仙家相比。
温瑜倒是也不曾避讳太多,每日清晨时节布下大阵过后,就时常盘膝养气,或是练刀,刀法比起阵法修为,自然是逊色吗,但亦是步步杀机毕现,瞧得已然动用不得修为的猿奴行丁很是心悸,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位年纪如此小的女娃,且是身在宗门当中修行,怎就能养出如此狠戾卓绝的杀意来。
“老先生好生惬意。”
温瑜将无数阵法布妥,却是难得走到老猿奴身前,盘膝坐下,望过眼那瞧见自个儿仍是有些畏惧的小猿,面皮上头神情不改,淡淡道来。
“精气神愈发颓靡,比不得你们这等年轻人,纵使是内气耗费得差不离,也照旧是能递出杀意如此饱满的刀来,谁晓得是怎么修行的,忒骇人了些。”
老汉也是不紧不慢答道,顺带由小猿脑后薅下一撮打结鬃毛来,长风吹面,暑气还不曾消。
“而今我为鱼肉,姑娘才是刀殂,怎么就不愿信老夫一言,这城中倒的确有大元的探子,但早已被姑娘除去,所余不过是我这老朽一人,又何苦要在此逗留,每日耗费如是多的内气起阵,最是耽误功夫。”
“狮象搏兔,皆用全力,我虽是不曾入世多次,但总也是知晓那位燕祁晔的手段,必定是高明至极,不然也断然不会在此数载之间瞬息起势,近乎将大元全境收入囊中。”温瑜这次未曾同往日一般少言寡语,反而是将双眼合上,轻声开口道,“我所能依仗的,除却事事谨小慎微,宁可于此事将脚步放缓些,也不可贪图一个快字,好比是古时剑客死斗时节,往往前头几十招不过是试探,唯独最后这一招能分生死,明知燕祁晔的剑术比我高,便要将十分力沉积下来,递出十二分力,虽难言能胜,可总也要将这一剑出得精。”
老猿奴脸上突然浮现出些笑意来,到头竟是遏止不得,笑出声来,“老夫倒很是可怜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燕祁晔。”
“紫銮宫多年来也未曾出过一位如你这般的人,说句难听些的,如今紫銮宫势愈微,便是因那张凌渡才小,心性也是软弱,但你这位少宫主,却全然瞧不出张凌渡分毫软弱来,杀伐果决城府过人,倘若对上的不是胥孟府,大概还真能让你寻出一线天来。”
饶是如此,行丁也是不曾看好这位才气过人,且敢于壮士断腕自毁前路的紫銮宫少宫主,笑罢过后便是摇头叹气。
温瑜挑眉,城门不远处一位身在小巷之中环顾四周的黑衣汉子,当即咽喉生出一道血线来,还不等有甚举动,便是扑倒于巷间,一字未吐已是横死当场,怀中书信瞬息腾起火光,不消瞬息就已是焚烧殆尽。
不知是刻意敲打老猿奴还是如何,温瑜抬手起阵,却是相隔数里将巷中景致摄来,令老猿瞧了个分明,但后者一张老脸并未有变,瞧瞧那具尸首,又是瞧了瞧温瑜,很是不明所以。
“杀鸡儆猴?”
“巴掌甜枣。”温瑜收回手来,再无言语。
停留几日之后,温瑜终究是骑黑獍上路离边关,只不过临行前,还是由打租赁马匹的铺面之中耗去不少银钱,也替那位猿奴租过匹马,脚力虽是不算好,但也聊胜于无。
边关之外大漠如金,远远长风吹到面皮上,犹似是有道金袖蔓上黄昏高天,如是天上人扯起这片金袖,不住摆动开来,飞沙走石,于暮色之中,恰如飞鸟回桓。
两骑踏上高坡。
老猿奴言说,这番奇景唤金乌袖,原是当年有人见金乌栖山,一时被贪念蒙了心智,欲要取来枚金乌羽,插到自个儿那位还不曾出嫁的心上人发髻上,却是不想被这方盘旋大风卷入其中,足足困过一甲子,待到回乡的时节,白发皓首,昔年那位心上人早已离世,只是留下处已然被黄沙侵蚀到不成模样的高坡,乃是年年女子驻足盼郎的地界,甲子年月已过,故人难见,故而这金乌袖虽是瞧来恰似天上景,却从来被人看成不详恶兆,纷纷避之不及。
温瑜从未瞧过这般景象,哪怕是身在大元瞧见过狂风过境,亦不曾瞧过如是堪称妖冶华美的景致,不由得驻足许久,望望足下高坡,又是望望老者面皮上头千沟万壑似褶皱,突然很是觉得心思通明。
“如今才察觉,当日不曾妄动杀心,倒的确有几分好处,有位年纪大见过世面的老人家指路,兴许去大元这一路上,好处更多些。”
老者狐疑,瞅过两眼眼中神光涌现的温瑜,苦笑几声,实在是想不通这位心性难得,且手段不低的紫銮宫少主究竟为何发笑,无奈挠挠毛发稀松的脑门,“可别过于高看老朽这等奴仆,毕竟是奴性深种,真若是遇上大元来人,没准就要变为伤少宫主的刀,若是老朽自个儿选,还不如早些除去,以绝后患。”
“正经奴性深重的,紫銮宫周遭不少,却从无人会自行提及此事,反而是处处护着自家主子,恨不得摆出据理力争的模样来,反观老人家却从来少有提及冒狄部中事,更是不曾吹嘘,就凭这点,晚辈还真觉得前辈同那些人不同。”“况且若无手段,怎能服人,若有手段,即便旁人人心不曾向着,也只好屈从。老人家是明白人,生死比起暂居旁人屋檐之下,当然是前者要更重些。”
猿奴行丁愣了愣,却是喉头滚动,一句话也不曾说出口来。
而见过金乌袖的温瑜却是一时很是欢愉,继续朝老者问道,指指自个儿鼻头,“老人家觉得,我是否是那等孤苦终老之人?”
但没等行丁开口,女子就攥紧缰绳退下高坡去。
脸上哪里还剩丝毫欢心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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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枪来剑去
任凭李三再是深知自家这位帮主的脾气秉性,也绝不曾想到这位一路上都不曾显露甚好脸色的赵梓阳,见着南公山的时节,竟是将三境修为运足,走到山脚下甩镫离鞍,近乎是凭空腾跃,直直跳上南公山山巅。
道门有缩地成寸的法门,佛门高人更擅一苇渡江,但这般堪称莽撞的举动,李扶安实在想不出乃是如今的赵梓阳所为,直到山巅响起如同惊涛拍岸的落地声响来,李扶安才是回神,只是摇头叹气,竟是一时间不晓得当以何等面目应对眼前景。分明是一路都不曾见过几回好脸色,且事事都很是谨小慎微办事心性手段,就连李扶安明知其进退得当,都很是有刮目相看滋味的赵梓阳,竟是将三境已然稳固的锋芒直压到如今,才是一步上山,畅畅快快在南公山巅大笑两声。
恰逢今日村落当中大多人皆是闲暇无事,三三两两邻里闲谈,唯有学堂当中已是满座听讲,听闻此声响,一屋孩童还当是山间有猛虎啸涧,纷纷是停下口中诵念文章,齐齐抬起头来看向前头的先生,胆量小的几人,眼见已是要钻到桌案下头躲避,一时很是有些乱象横生。
颜贾清最是不满,早就晓得山间有吴霜坐镇,断然出不得乱子,便是正襟危坐横眉瞅向那几位最是惶恐的学子,哼哼两声计上心来,拍打桌案冷言道来,“怕个甚,古时有一国学堂遇得敌国来犯,万千流矢兵甲相撞声不绝于耳,可依旧是提笔不止读书不辍,莫说是南公山当真有猛虎下山,就是万万雄兵投鞭断流,旌旗蔽空,这圣贤文章里头自是有正气在,何惧之有?”
犹豫之间,一位精瘦的孩童将竹简摆正,又是旁若无人诵读起文章,乃至于缓闭双目,全然忘却方才那两声吼,反而念字愈轻快,到头来摇头晃脑,窗外事已不闻分毫。稀稀落落学子亦是稳住心神,将竹简捧起,或是默念,或是开口诵读,方才乱象已是不可见,依旧苦读不辍,反倒是比先前更要用些心思,书声比起方才还要高过一截。
学堂中竹简,乃是颜贾清凭自个儿所学,默背下来,而后逐字逐句抄到竹简上头,天下纸贵,即便是家境尚可的寒门,能凭家财添置两三本书卷,就已是仔细翻动,免得生出蠹鱼咬坏书卷,纵使是吴霜也曾有心相助,可颜贾清醉得云山雾罩,单手伸出不晓得乃是个五字,也是一百个不答应,分明是离了黄龙近乎半点神通也难动用,依旧是将南公山正殿桌案拍得山响,言说古时便有知耻而后勇这话,倘若是吴霜将这书卷安置妥当,那些位从来不曾见过世面的小子,还不得自视甚高,忘却学问之贵?除非是吴霜打算将日后这些位穷苦学子的功名俸禄皆尽包揽,否则断然不可由南公山出银钱,替这些位寒门学子购置书卷。
今儿个南公山上不晓得是谁人吆喝起一嗓,却是被颜贾清逮住时机,好生敲打敲打这些位学生,自个儿悠悠然踱步走到窗前,朝南公山望过两眼。
却不晓得是哪位不省心的后生回山,正好拿来做文章。
自打见过那些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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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与吴霜这等强行逾越五境的妖才,颜贾清虽说从来是人入沸水炖煮三日,唯独剩下一张硬嘴的心性,也不得不认这些位站到修道山顶上的高手,着实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单是吴霜座下这两位岁数最小的老三老四,而今本事大抵也是愈高,抛开黄龙不提,那日的剑气,颜贾清可是瞧得真切,大概今日这位一纵登山的主儿,便是那位久离山间的赵梓阳,不出几载,也已然走到了三境。
“个个近妖,还让不让旁的宗门活命了?”
也正是南公山山巅传出两声吼的节骨眼上,山中有剑气起。
这剑气通体无色,譬如小流,与吴霜那等携紫气威势极重的剑气迥异,但此刻尽展威风,外行却也是瞧不出甚高低来,竟是后来先至,直奔立足未稳的赵梓阳,尚未曾递出枪来抵挡,已是瞬息近前来,饶是赵梓阳运周身内气抵住,亦是接连被震退开数步,衣裳破损数处。
来去也无踪,威势却不见得低。
山中走出位白衣的剑客,瞅见山门之外立身的赵梓阳,咧开嘴只顾笑。
而赵梓阳亦是不乐意吃亏的主儿,才是稳住身形,瞬息由身后抽枪,脚步不退反进,步步逼上近前来,枪花拧起,直逼向那位白衣的剑客,半点也不曾留手,凶顽枪头挺前时节,当空震出串脆生响动来,虽是内气不曾外泄,尽数蕴到这一杆枪中,势头也不曾矮过那剑客手中剑,剑尖枪头抵到一处去,锋芒乍泄,无数散去剑气枪芒落到青石路中,分明是轻如飞鸿,却是将顽固青石削出深浅槽印来,更有大片散去剑气如同刀斧穿凿一地,留下道极深极深的缝隙来。
仅是一照面,二人皆不曾留手,虽是枪芒更盛,且章法越发圆润无滞涩,力道更是在水火吞的长剑之上,然而白衣剑客只凭剑气锋锐神意初显,牢牢稳住身形,任由大枪横拦扎挑,单靠一手快剑相迎,竟也是一时未曾落在下风。
缠斗数合无果,赵梓阳眉峰再挑,而是运上崩劲,大枪放缓攻势,并不以平处攻剑之长,仅是借枪杆崩劲挥斥,踏起枪杆借力腾空,剩余足足六七成余力去势未减,被赵梓阳攥起枪杆压至剑客头顶,显出劈山势头来,内气尽发。而剑客并未硬接下这堪称蛮不讲理由的一招,
足尖点地步步退开,侧身拧转腰腹,沿枪杆贴起剑身,自下而上抹将过去,携长风弄剑气,绕开赵梓阳所持枪杆崩劲最为凶狠的头半截,剑走偏锋。
剑枪相迎,但见撞碎无数纤毫杀光,剑气摧枯拉朽,枪芒盛而再起,两两相撞,竟是使得原本前几日被云仲剑气伤损的护山阵摇动,无数碎石滚落山道当中,眼见护山阵便要撑将不住,尽数垮塌。
“师兄啊,这么打下去,师父要骂的,要不还是先叙旧?”云仲接住数缕被枪芒斩落的鬓发,接连退后数步苦笑不已,顺带整了整衣衫,上头已是多出足有七八处破损,皆是平滑,乃是被枪芒割破,但显然是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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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阳雷声虽大,却留手太多,并未见红。
可赵梓阳活络肩头,瞧着并未尽兴,瞅着云仲面皮便是嘿嘿笑道,“小师弟可是长本事了,搁在师兄下山前,都是有些不好意思欺负人,如今好歹是能勉强抵挡一阵来。武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能逆流追上,当真是极难得的一件事。”
话虽如此,但赵梓阳却是不曾收回那杆漆黑大枪来,将大枪倒背身后,朝看似狼狈的云仲招招手,“最后一招,咱不妨在这杀招上分个胜负,点到即止,千万不可伤着彼此,可否?”
云仲为难,瞅瞅已是有些难以填补的护山大阵,又看看自家不知晒黑几分的师兄,擎起剑来,很是心不甘情不愿摇头。
“说好点到即止,若要给师弟一枪挑死,那可就出乐子了。”
赵梓阳脑袋略低,挤起两眼,面皮很是丑鄙,“你小子还打不打?”
甩手掌柜一纵登山,只留下李扶安一人满面凄苦,牵着两头马儿,步步上山,时常还要听闻山间剑啸枪鸣声响,听其中意思,大概阵仗极大,凭如今赵梓阳三境的修为,能闹腾出如此动静来,着实是叫李扶安咋舌,不过更多还是有些如释重负似开怀,手头缰绳也是觉得轻快些,深夏时候深林暑气,好像也是难令当胸凉风变为憋闷。
山巅上云仲递出的手段并不甚精妙,凡是入二境的,大抵皆可令内气穿体而出,依附兵刃上头使之腾空,而此时云仲正是如此,令掌中剑悬于胸前,眉眼平和,甚至隐隐之见有几分欢喜,并不似是同自家师兄斗招,反而如是悟道一般,到头来竟将双肩耷下,立身原地。
足足站过两炷香。
赵梓阳终究是绷不住面皮,收去那等背枪的古怪架势,狐疑开口。
“此招是守式?”
正垂眼深思的云仲愕然,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三师兄这也是守招?”
南公山上人都晓得老三赵梓阳向来便是争勇好斗的秉性,恨不得半点招架的功夫也不学,只悟攻伐手段,却是不料两人立身许久,出的却都是守招。
空有满腹斗法念头的赵梓阳收起枪来,快步走到云仲近前,抬手便是朝脑门上敲过一指,见后者还是满脸失神,嘴角终究是流露出满溢而出的笑意来,又朝那剑客前胸锤了两拳。
“看来这阵子饭食不赖,真结实不少。”
云仲也是缓缓扯开嘴角,拍拍赵梓阳肩头,“师兄也不赖,这一膀疙瘩筋肉,揍人大抵更疼了。”
山外躺到两柄悬停长剑上头的青衣吴霜朝山头上瞥过一眼,瞧见护山大阵险些被这俩小孽畜拆去,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却是忍不住笑意,心满意足翻了个身,接着午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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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章 见竹如见卿
弟兄相逢,自然是免不得多饮几盏。
虽无桃李,更无春风,然捉起盛夏尾,躲开秋长时,下酒也是极登对。
傍晚时节云仲就假意不曾瞧见自家师父足能割肉裂殂的眼色,将山上眼下剩余不多的几坛好酒尽数搬到桌间,且是仔细烤罢八九头熬过浅春,如今无需贴秋膘亦是胖肚肥足的野兔来,更也不管什么所谓师兄弟高低,尽可同初回山间的赵梓阳拼酒,由日才西斜,饮到日暮显晚。李扶安不算是外人,云仲也是知晓山中这位三师兄,同这位模样尖嘴猴腮的李扶安之间相识甚久,且此番离山许久,二人便是结伴而行外出,自也不能失了半点礼数,纵使是吴霜心疼自个儿所剩无几的好酒,也不得不捏起鼻头勉强装作不曾记到心上。
凡有酒时,颜贾清向来鼻子极灵光,倒很是令吴霜愕然,打量过数回一身粗衣的颜先生,怎么都觉得这心眼足有千百个的颜贾清大抵是又藏拙,分明早就无黄龙跟随,怎的却是能借这奇低的修为,知晓山间今日有宴。
颜贾清从来就是那等端碗吃饭搁碗骂娘的主,知晓云仲赵梓阳两人回山,纵使是吴霜有心将酒水藏起,也总不好始终藏着掖着,于是上山的时节,不但提来两尾鲜鱼,还由打山外集市之中自掏银钱,买来些许肉食,也算是蹭酒时节随礼,如何都能使得面皮好看些。蹭酒是蹭酒,礼数是礼数,虽然是在这南公山安顿下来许多念头,可礼数断然不能缺,不论如何吴霜都是默许将黄龙传给云仲这等举动,消去颜贾清心头一件大事,做事讲究些,怎么都算不得虚情假意,或是显得生分。
相比于颜贾清这等做事有分寸,且早已是在南公山山间混得极熟络,连吴霜藏酒处都挖出个七七八八来,已然是大半个南公山门内人,李扶安却很是有些拘束,数载前虽是借赵梓阳上山的时节,也顺带上山观瞧过一二,但如何说来都很是生疏。才上山时节还尚算自在些,但奈何不得就正巧坐到一旁的颜贾清蔫坏,旁敲侧击偏要引出吴霜已破入五境一事来,惊得李扶安手中杯盏都险些落了地。
古来世上多才俊,可又有几人能踏足五境,说是凤毛麟角,都是有些轻看了五境中人,更何况世上修行人,除却那等当真能耐得住性子,从来不曾出世的大隐之外,世上五境就从来皆是有名有姓的高人,除却五绝之外,实则也再难寻着五指数来,更何况吴霜数载前也不过是位四境,修行之人能于这般年纪破开五境的,实在是不多见。更何况颜贾清乐于瞧旁人笑话,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当年吴霜负创,险些毁去道基,五境足足晚了十余年,更是令李扶安脑门一阵嗡鸣震动。
修剑比之修阵,说来也容易,说来也难,容易在入道,难在修出满身神意,故而天下剑道从来不乏人凭足丈量,却罕有走到这般地步的高手,一位瞧来不惑年纪上下的修剑之人越过五境,且已然是延缓过十余年脚步,饶是李扶安见识算在极丰,眼下也是咋舌不已,伏于桌案接连灌下数口酒水,面皮发红,这才勉强好转些。
“听他信口扯嫌。”吴霜始终偷耳闻听,瞧见李扶安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却是笑骂道,“一个教书本事赶不上坑蒙拐骗的教书先生,由他口中说出的话,听听就是,千万莫要当真,待到再饮一圈,大抵那位五绝之首的山涛戎也不过是之小子家中一位赶车的车夫,断然登不得大雅之堂,随嘴就能扯出数十件谁人都不晓得的灵宝通天物来,骗得人五迷三道。”
云仲赵梓阳两人拼酒则更是凶狠些,南公山上头得规矩乃是只需敬过师门三盏酒,便可自行饮过,这两人趁李扶安颜贾清与自家师父闲聊的时节,竟然是不曾多动筷,一盏跟一盏,撇开内气修为,仅凭酒量决断输赢胜败,不消小半时辰已是稀里糊涂灌入数坛酒水,逼不得已,又去到后山拿酒。
毕竟只凭这两位的胆量,断然不能将师父眼前酒水也一并拿去,寻思良久,还是赵梓阳念头活泛,想起后山竹林当中尚有竹酒刻饮,便是提起两枚烤兔,晃晃悠悠直走后山。
“话说回来,这外出两载,不晓得你这位身在山下名声极响亮的李三,带我这位三弟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是知晓些推演功夫,可苦于相距过远,且离去时日过长,实在不好推算。”吴霜今日并未多饮,反而是李三知晓吴霜境界过后,接连痛饮过数盏酒,这才勉强凭醉意压下心头震悚,如今闻听吴霜问询,也是如实相告,言说不过是前往夏松一趟替赵梓阳寻亲,奈何依旧不到时候,恐怕还要往后拖延一阵,待到有信回返的时节,再行定夺。
“当初也曾揣测过,我南公山这位老三,多半是来头极大,生来虽为双亲所弃,体魄仍旧远胜常人,想当年这小子拎着枚青砖,于南宫山下帮派当中所向披靡的时节,我还戏言过这小子出招够狠,却是知晓分寸,行事手腕也是不差,早就有收徒的心思。”
吴霜如实道来,冲依旧频频仰头灌酒的李扶安挑起眉来,“上山之后,又习文物韬略与排兵布阵,南公山之上并不缺书卷,却是叫这小子犹如鲸吸牛饮一般,看过大半排兵布阵的法子,就连极通文墨道行的大弟子对局,亦是时常要被这小子堪称古怪荒唐的兵法为难上一阵,大抵虎父无犬子,这话说得相当在理。”
李扶安面皮赤红,闻言却是失笑摇头,“兹事体大,在下也不敢妄言,其实说到底来,在下同赵帮主双亲亦算不得相熟,只是依命行事,实则却是外人生分,就跟同这位颜先生相比,在下乃是个山外人,故压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里头的话术,吴霜听得明白,但断然没有点破的道理,心头也是有数,凭一旁颜贾清的心眼,大概也不需去点破,后者亦能听出其中意思来,故而也不再旁敲侧击打听,反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依小友所见,今日南公山这两位弟子过招,谁人站上风,谁人站下风?”
这一问问出口的时节,李扶安满面错愕,旋即便是纠结不已,也不曾径直答起,而是转头近乎讨好似望向一旁颜贾清,干笑两声,实失望这位口舌伶俐尤擅插科打诨的先生相助,而后者只顾朝口中倒酒,早就已经是忘却周遭动静,压根也不曾搭理两人。、
分明是在内行外行看来都是一目了然的问题,可既然是吴霜问了,却最是难答。
盘算之下,李扶安也只得如实道来,“赵帮主枪招,大抵已是炉火纯青,虽是前辈使剑那位高徒剑术亦是高明,但凭在下观之,修行人虽也重剑术枪法这等手段,但其实高低并不曾差在这上头,赵帮主已是不声不响入得三境,很是有些水到渠成的滋味,比起那位云仲而言,三境斗二境,凭常理揣度推算,并无甚不可取胜的法子,但毕竟是在下一家之言,且不曾见过的事可谓是极多,也不见得稳胜。”
“的确不见得稳胜。”
吴霜低眉笑起,“老三的本事,如今其实高过老小许多,单单是这三境对上二境,就已可言不败,只是可惜这最末定胜负的一招,两人都是交情极好的同门,都不曾拿出看家的本事,大抵老三使的乃是负枪后招,唯有生死之际才可舍身接招,老小那招,则是可进可退,胜在一个出其不意,将浑身剑道神意皆蕴到一剑之中。”
“倘若是二者皆不留手,老小身死,老三重创,能否找寻着一线生机,还要看气运如何。”
李扶安一口酒入喉,还没咽将下去,险些呛着。
“为何古来从不缺修剑之人,皆在于此,神意出剑气浮,山拦断山,瀑拦斩瀑,若说是那等手段最擅以弱击强攻势无双,还要瞧瞧掌中剑。”
向来不曾吹嘘自个儿境界的吴霜,此刻笑得很是跋扈。
后山里头坐着两人,皆是饮得酩酊大醉,却都是自说自话,一个说的是未曾见着双亲,说当年那位犹如天上仙的女子,近乎在夏松找寻过一圈,终究是不曾找见,一个说的是自个儿总惦记着找寻出个人人都认同的善恶两字,如今却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回山时节,温瑜早已是下山离去,只留下封书信来。
赵梓阳红起眼来,又要敲开棵竹木来饮酒,却是被云仲近乎蛮横拦起,就地搂起竹木来,嘴里念叨着这可是温瑜留的,就算是师兄也不能多喝,被赵梓阳一脚踢到一旁来,也不动弹,面朝昏黑夜色,就这么睡将过去。
只剩下赵梓阳得手,刚要敲出竹酒来再饮过两口,可醉醺醺回头瞧得云仲,又将原本抬起得竹刀搁下,很想乐呵两声,但是怎么也乐不起来。
“上山前总觉得神仙逍遥自在,可从来没想到仙家宗门,也有你小子这等命苦的主。”
“心上人走了,追回来就是,说起来又不丢人,死人脑筋,总比见也见不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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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一章 夜梦惊残
云滚墨色。
有道是万里江山层层穷染,千里霜勾大亮寒空。
云仲昨夜饮得极多,故而酣睡到如今来,大抵时辰早是日上三竿临近正午,撑醉眼抬头望时,但见茫茫长空,身子也不曾安卧到床榻之间,反而是躺到一座灰败巨桥上头,背枕罡风面朝日月,只可惜瞧不得日月,如今入目所及,也仅是剩余下无穷黑云压顶,纷繁如絮,遮蔽天穹,也唯独有东方一线鹅黄日光,苦苦撑起无穷黑云。
云仲依旧觉得后脑闷得生疼,摇摇晃晃坐起身来,却并不急于打量周遭诡奇景致,却是先行拈指起阵,百木阵起,才是略微消去脑后因宿醉得来的痛楚混沌,盘膝缓过数息,才是勉强站起身来,馒头发髻被风吹得尽数背到脑后去,劲风袭面,恰如刀剑交错割开皮肉,满脸生出痛痒之感。
这座横跨天际穷极目力也难瞧尽头的长桥,经云仲壮起胆魄来观瞧一阵,如何都是想不出曾在何处见过,非要强说,恐怕也唯有曾经入梦的时节,瞧见过一座虹桥,瞧来很是相仿,只是这座长桥模样色泽实在过于灰白了些,怎生看来,都觉得相当古怪,好似是有人斩尽虹桥上头原本纷繁色彩,只留下这么一处虹桥躯壳,横陈在此,不知放过多少年头,开裂剥落处奇多,当即便是引的云仲心头生出怪诞滋味来,退后几步麻将浑身剑气悬到肩头背后,私下打量。
也正是这一瞬,黑云当中透出些浅淡绿意,譬如南公山山上上年头的苔藓那般,丝丝缕缕渗过云层,东方原本发白地,猛然之间光华大作,骤然映亮漫天云朵,不过小半息时日又是骤然暗淡下来,由打阴沉天幕边沿处接连涌起两道金光,恰如晚宴虹桥,一道宽过一道,使得周身黑云色都是消去数分来,前头乃是堪比墨色至暗云朵,黑云身后却是隐隐之间显出惨白来,笔墨落在宣纸之中,晕染开来。随即万顷云海里引出蜿蜒紫电,并非如寻常风雷,而是道道惊雷穿云海跃高天,生生照出云层错落,烙到云朵上头,而后伸展出粗细不一枝桠来,到头已是蔓至整座黑压压天穹之上,隐空蔽日,随后消散开来,再无丁点亮光。
这般景象使得云仲很是厌烦,而周身并无照明火折,只得由怀中找寻出那枚碧空游,使内气灌入当中,才可隐约之间瞧见五指。
南公山周遭亦有云海,且因吴霜当年使剑气穿云的时节,留又丝丝缕缕剑痕,故而才有云仲观云悟剑,而眼下这番景象,方才知晓与那本看似软绵柔和云海暴起的时节,其威势竟分毫不下于海潮汹涌,大泽浩繁,且比之还要叫人心折许多,私下无人,孤身应对,当即胸中惶恐畏惧意味,尽管是强行压下,到头也未曾减弱半分。
天河倒泄,银汉且添助力。
笼罩到云仲周身的雨水,已然瞧不出零星间隙,像是密密匝匝连一指间隙也不曾留有的百万飞瀑溅落,饶是凭借身后剑气强行开出个容身的地界,身前左右,依旧皆尽是水幕,难寻半分间隙,光华可见,更胜铜镜。
比起当初斗大河当中的妖物,这雨流更是重逾千钧,尽管是臃肿使尽浑身解数抵挡,到头来那等已能使得人间倾覆倒转,摧垮山岳撞塌浮屠的汹涌雨流,当中传来的磅礴凶狂力道,仍旧是压得云仲抬头不能,只得是凭双足运起浑身内气,化出无数剑气相迎,身形却也是一分分矮将下去。
但也正是这般时节,云仲周身平滑雨流当中,却是游动出些许景象来。
一位头戴高冠身形极高的瘦弱书生,一袭白衣立身深峡以顶,双手叩指,落下无穷大阵来,纷纷压往身前兵甲处,当即便是血水残骨四溅,可瞧其双掌已是微颤,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深峡之下不知已是有多少尸首,峡外尚不晓得有多少来敌,大阵纵使是威势天下罕有,此刻也是摇摇欲落,且天外尚涌来无数箭雨,仿若浓雾沉沉,而书生已再无后继之力,到头来收回两掌,却是不见甚畏色,只是满脸歉意。
身后山岩近乎数里皆是密密匝匝箭羽,唯独书生身后,除却染得数重嫣红之外,干净如初。
景象再变,有位一身玄色道袍的矮胖道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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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青紫,叫人挑断手足筋,瘫坐到金銮殿中,张口的时节已是瞧不清言语,到头来合上两眼,土龙翻滚,竟是令那座金銮殿连同整座巨城一并陷入地里,烟尘久久不曾散,地陷千丈,再无人踪。
还有位青衣的剑客,被高天之上数道人影团团围住,各递神通,将那剑客赖以成名的两柄飞剑尽数打得崩碎,青衣血染,直直坠到一处深不见底坑洞之中,可那位面皮已是枯瘦鬓发皆白的剑客,却是朝云仲方向看过一眼,落入深谷之中,再也不曾有丁点动静。
更是有许多云仲看来极熟悉的面皮,北烟泽之中剑术最精的剑客,一身粉襦裙骑黑獍的女子,浑身筋肉虬结已是攒下胡须,横枪立马的汉子,身死在万妖大潮中,或是身死于周遭高手围攻之下,亦或是为乱军生生踏成血肉。
甚至在景致更迭时节,被滔天雨水压得动弹不得的云仲,还瞧见过颜贾清身形,阎寺关踪迹,乃至于那位老樵夫老道人连同钦水镇那位水君身形,尚有身在虚境当中不知活过多少年月的四君身影,皆在其中,无一不是死状极凄惨,身死道消,连尸首亦未必能留。
而最是令云仲险些瞪裂两眼胸中怒意压制不得的,还是这些景致极真切,好似是一幕幕皆为往事故事,印到脑中那般,欲要运剑气斩尽眼前景致,却是无暇顾及,上头流水愈沉,冲劲愈猛,压的云仲饶是抬头也需耗费去无穷力道,如今已是近乎被这雨流压垮,只能使双臂强行撑起,双膝撑住长桥,已是隐生裂痕,血水很快涌出,却又很快被雨水冲得干净。
南公山今日无雨,山间亦有风,比不得往日那般暑气深重。
吴霜昨日饮酒也是尽兴,大概便是门中老三回山,老四将经络丹田修补齐备,且顺带悟出有一手堪称高明的神意,故而生生将颜贾清李扶安两人生灌得不省人事,才是尽兴而归。不曾酣睡,运气调息许久,既见天边发白醉意尽解,才是由打正殿走出,很是觉今日天景不赖,又因闲暇无事,凭山间这几人酒量,除却云仲一人酒量极高,其余几人估摸正午时节也未必能勉强爬下床榻,于是煮起一壶上好茶汤,于山巅舒坦饮过数回茶汤,权当消去酒气。
不过还未至正午,吴霜就被云仲屋舍当中一阵声势极骇人的剑气惊扰,也顾不得茶水,瞬息踏入云仲屋舍当中,却见后者已是醒得,只不过双目血红,立身屋中单手提剑,剑气近乎是将屋舍当中摆设尽数毁去,仅是剩下处处剑痕。
剑气杂乱无章,吴霜不曾添防备,才踏入屋舍,就险些着了云仲剑气的道,好在是身前左右吴钩青霜两剑悬停,瞬息拦下纷繁剑气,这才不曾生出些乱子来,即便是伤不着分毫,传将出去,说是弟子剑气使到师父身上,却是相当难听。
此刻云仲却是不知不晓,眼前空无一物,唯有白茫茫雨幕横亘,丹田原本尚未除净的火气,已不知何时蹿至胸腹当中,遍及四肢百骸游动四体经络,已有野火燎原的意味,升腾直起,已距额间灵台不远。换做旁人,大抵只当是云仲睡梦惊残,还不曾回过神来,但在吴霜除尽云仲周身内气,开出条路来单掌覆到云仲额心处时,登时便觉察出其中古怪来,急忙运内气平复那阵流窜周身的无名火气,饶是以吴霜修为,亦是足足耗费一炷香时日,才勉强将数股不见其形的火气重新压回云仲丹田。
“师父无恙?”
等到云仲伸展腰腹再度醒得的时节,吴霜早已是拿过两枚蒲团坐到空荡荡仅剩齑粉的屋舍当中,闻听自家弟子开口,撇撇嘴很是没好气答道,“再气两回,你家师父就该走火入魔自降境界,你小子可当真是无半点省心的地方,还是赶紧下山寻些事做最好,甭成天添堵。”
屋舍外头赵梓阳也是醒来,此刻还是有些睡眼朦胧,瞧见自家师弟醒转,朝后者挤眉弄眼,不消云仲仔细观瞧,便知晓说的乃是酒量不济就甭喝,逞能作甚。
不过始终站到赵梓阳身后的李扶安却是看得真切,赵梓阳这等身在山外从来不曾慌神的主儿,屋中那少年不曾醒转的时节,始终揉搓两侧衣角,直到如今才是松开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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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撞上所谓的心劫,里头见过很多人死了,一时间却被这虚丹当中蛰伏到如今的火气钻了空隙,算不得甚大事。”
随即云仲面皮上头就是堆满笑意,只是这笑意当中,吴霜赵梓阳连同才醒的颜贾清,都是瞧出些滋味来,却又不晓得应当如何说来,乃至于觉得少年此刻不应当是笑脸相迎,反而应当是痛痛快快嚎哭一场才对。
但云仲的确是很想笑。
尚在人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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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二章 何谓颠簸,何谓尽途
果不其然,才过正午不久,吴霜便阴沉着一张面皮将云仲带到后山闭关处,坐到青砖屋舍当中,逐字逐句盘问。
自家徒儿的心性,除却双亲之外,如何都要算吴霜最为心知肚明,自虚丹稳固腹中以来,南公山上下与江湖自家这位小徒弟走得磕磕绊绊,即便是有些不知变通忍让,遇得不平事,总要拔剑衡量一番,不论眼前敌乃是何境,但说到头即便最不济,也理应是心念稳固,从来也未曾听过云仲心念不坚或是压制不得火气,纵使前阵子为善恶两字束住了念头,吴霜未曾多加提点,反而是令云仲前去别处好生思索,尽管是不曾找寻到个觉得能令自个儿心安的说法,但也是受益颇深。
自虚丹当中丹火入得丹田,云仲从来就不曾令那股烛台之中生出的古怪火气踏出丹田半步,虽时有作乱时,可仍能勉强顾住,罕有那等压制不住致使每日面皮阴沉大动肝火的时辰,今日突兀生出此等变幻来,自然是引得吴霜蹙眉不止,这才引云仲前来此间,单独问询。
“小子,睡梦当中,可曾瞧见什么不吉祥的事了?”
仍旧是开口随意,吴霜也未泡茶,只环顾四周很是感慨,不等云仲答复,便又是信口添上一句,“此处闭关所在,身在当中枯坐许久,被拿五境仙魔的险些连心气都存留不得,如今熬出个雨后初晴,反而觉得偶然前来此间,心头很是舒坦安宁,两耳当中听不见天下事,双肩上头不曾搁置什么千斤中单,断然也瞧不见什么五绝,瞧不见什么天下事,独坐一室当中,仅是个奢求成道的修行人,而非是什么南公山山主,也非是你等几人的师父,更不是什么五绝的眼中钉肉中刺,每逢念起我这个字时,反倒觉等更是真切了些。”
云仲一时语塞,不过仔细望过自家师父气色面皮并无异色,更也无半点愠怒,故而才是壮胆量靠口,仍旧是平日那等插科打诨的口风,讪笑道来,“徒儿不争气,又是令师父忧心操劳,但的确只是场极寻常极寻常不过的幻梦,可惜身在南公山腹那处天下,的确是心头不宁,大抵是心事烦忧囤积过多,再者许久不曾见过温姑娘的面,这才压不得腹中火气,幸好身在南公山山腹当中的时节讨来了个方子,每日多煎几回汤药调养个一年半载,多半就能去根。”
石室清凉,似是隔绝外头滚烫天阳,置身当中,云仲原本丹田当中依旧活泛的火气,亦是比起方才平静不少,可经那场古怪悚然的大梦过后,那簇火气就始终不曾有消停迹象,如同是隆冬时节潜入窟穴中的安眠长蛇,经一场春雨浇过,终究是将尖牙利齿展露开来,凶狂意味拔地而起。
到如今虽说是由打孙掌柜处讨来消火药方,但在云仲自个儿看来,大抵也是全然无用。
“果真无事?可休要瞒着自家师父,若是此事依门规定,无端诓骗自家师父,并非儿戏。”吴霜口风略松下来,不过神情仍是无波无澜,静静看过云仲面皮一眼,突然抬手,“如何作答,可要想好了,准你瞒过为师一回,不论是出于善念或是其余念头,但为师眼下再问一回,倘若依旧是打算瞒着,定要怪罪。”
抬手一瞬息,石舍当中剑气已是宛若凝实,亦不需吴钩青霜两剑出鞘,屋中的剑气已是奇稠,平缓流动的时节,锋锐难当,饶是云仲而今已是有神意初胎,见此剑气时,仍是蹙眉不已。
五境比之二境,一者高若大岳,一者不过村舍土丘,自是云泥之别。
那剑气之锋锐,不消去瞧,只觉整座石室当中尽悬刀剑,连云仲这等习剑许久的行家里手,当即也是震悚。
“当真不曾见过甚,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场幻梦,如今梦醒时已是忘却了七七八八,怎就偏信不过弟子。”可即便眼前剑气已是浓厚至此,云仲也依旧是摇头苦笑,但心头所想,皆是高天之上吴霜被数人联手折断两柄飞剑,直直落入深谷之中的景象,故而饶是那极稠的剑气虽已迫近鼻尖,仍旧不吐真言。
“小子,我可是你师父,”吴霜气结,没好气瞪过两眼自家这位每逢扯谎,必定面皮极不自然的徒儿,“饶是你小子扯谎不多,且如今已是身具些许城府,但要瞒过你家师父这双眼,未免有些看轻了为师,照你这番言语说来,温瑜此番下山所留的那封信,又待怎讲。”
“夜半时节无心安睡,坐到窗棂前头自言自语,低微得犹如风前尘土,昨夜大醉过后,搂着枚竹木死活不肯撒手,任由你三师兄踹过几脚,依旧如同个护食野犬那般的,不是你云仲?”
云仲哑口无言。
当年才上山时,钱寅碎嘴,时常私下同云仲说自家师父最擅赊欠,或是凭暗算伎俩由打旁人山门中借来些许物件,过后就从来无还的时候,似是貔貅成精只进不出,总是要被分明未在山间的吴霜好生敲打一番,亦免不得重罚,要么就一日不可饮食,立身院落当中站上怔怔一日的马步桩,搁在春秋两季尚可受得,唯独盛夏隆冬时节,钱寅时常要被折腾得通体浑身近乎散架那般,总是言说下次再不敢妄议,而每回都忍将不住开口,添油加醋将师父吴霜少年时所行的荒唐事多说两件。
而如今一如数载前,身在山间,何等言语皆能入吴霜耳中,又如何能避过。
话已至此,云仲也是将心绪微微平复下来,坐到自家师父身侧蒲团处,深吸数口气,缓缓讲来。
从头至尾,讲得很是仔细,到头来反而不像是被吴霜逼迫,故而言无不尽,却很像是云仲自个儿实在背不起这般重的山岳,顷刻之间将身后山岳撂下,才得以喘息几回那般,由起初面色平静,到最末尾时整个身子都是抖将起来,四指狠狠扣住掌心,已是见血。一旁无双听得很是仔细,乃至于云仲说到自个儿吴钩青霜两剑遭人折去,落到处极深极深的深谷当中,生死不知的时节,竟也不曾有分毫动容,而是事不关己一般,当做自家徒儿正讲说一件听来很是有意趣的事,直到云仲耗费不知多少功夫言罢,也不曾出言打断。
“说的不赖,若是在茶馆当中说书,估摸着已然有富贵人往台上扔银子了。”
“虽只是一场幻梦,但却是不无道理,想当年被五绝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节,当真很有些生不如死的滋味,虽然是两柄飞剑不曾被人折去,浑身上下伤势,却比你所说还要重些。”
“为师不晓得解梦,但你小子这场幻梦,我猜乃是你心病所孕生。”
吴霜拍拍浑身颤抖的云仲后脊,没来由叹息道,“不晓得是师门护你护的太多,还是你云仲觉得自个儿从来不曾有福分遇上这些位好友同门,故才将这些人死死摁到心坎里,如何都要时常惦念着,生怕这些人有朝一日突遭横祸,要么身死道消,要么此世难见,说你小子重情,好像已不甚贴合,执念仍要更重些。”
“为师的确当年被五绝联手打落,险些身死,温瑜是心上人,明知是你两人依旧是两两惦记,奈何家中有恙,又知其险而行,因此此番孤身前去大元,需先撇得一干二净,但仍旧是心头惦记着,故而才有睡梦当中身死景象;你家三师兄身世,我猜大抵也同夏松之中声名赫赫的武官有莫大干系,想来你也是猜出些来,故而才有战死沙场这等事;北烟泽万妖皆来,乃是因你始终忧心家父安危,又不曾去过北烟泽,总难以放下心来。”
石室一角每隔数息便要落下枚雨滴来,落到地上,待到吴霜说罢,落水声清晰可闻。
“心疾难医,世上哪有那般名医圣手能医心疾,总默默无言背起,分明是心头万般劳累,死活不乐意同旁人言语半句,难不成觉得这座南公山上无人能畅言,还是只当为师与几位同门是有福同享,有难不可同当的小人?”
云仲眼眶通红浑身颤抖,却并不言语。
此事末尾,乃是云仲走出石室,前去山下溪水处好生洗过面皮,重回山门,与赵梓阳又是一并拼起酒来。
吴霜并未去掺和,而是同今日早早散了学堂上山的颜贾清坐到山巅崖旁饮茶。
“我打算将云小子赶下山去,短则三年五载,长就不晓得多久了。”吴霜端茶碗吹了吹,意兴阑珊。
颜贾清将双眉错开,很是嫌弃看过吴霜两眼,“那可是衣钵弟子,你能舍得?”
“怎么就舍不得了,”青衣的中年人随和笑笑,“这回下山是寻医问药,自然要医好了,或是暂时不去想了,才能摸着剑道与生在人世间的那座关,再回山不迟。关关难过关关过,说是衣钵弟子,但路怎么走,还是要凭自己。”
这次颜贾清不曾埋汰奚落,因为知晓吴霜所说并不是假话。
但还没等回话,吴霜又是侧过头来问。
“你说世上这些个苦命人,好容易踏足修行,又经生离死别世事无常,得要走到几境,才能对得起一路颠沛流离。”
颜先生一时语塞言穷,可怎么也看不出吴霜到底是有意刁难,还是诚心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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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三章 功德惦念
颐章宫中近来数月,都是愁云惨淡,虽仍在炎夏时候,宫中甬道围墙处望去,仍旧是阴沉至极,雕栏玉砌金碧辉映当中,无处不透露出冷凉阴沉气,自然是令宫中上下心头皆是无半点舒坦可言。
皇城当中那位年纪已是日暮西垂的老龙,这一载之间咳嗽声响愈发艰难,且响动已是嘶哑,听来譬如窗棂为风雨所破,而后凄哀风声灌入,刀刮铜铁,声响如何听来都是随时日愈衰,乃至到头来已是时停时续,甭管是宫中那等忠心之人再如何劝解自个儿,权帝乃是圣人之相,大抵也可同几载前大病一场而后转危为安,也是压制不住念头,思量倘若是有朝一日权帝崩殂过后,这偌大颐章,又要交与谁人手上,当然这些也仅能略微想上片刻,便要连忙挥散去这等念想,更莫说同外人提及。
随着正殿当中上朝次数愈稀,由起初日日不歇,到往后三日上朝一回,再到如今已是逾两月也未曾上朝,颐章京城仍旧是那般模样,但朝堂重臣,饶是心怀侥幸,也是知晓那位少时登基继位,于战时北迎齐陵东拒南漓,虽是杀伐果决,也断然称得上贤君的权帝,终究也免不得日薄西山,大日将倾,总不免叫人心生感慨,即便人人都避讳此事,罕有人胆敢妄议,但心头多少是有数。这江山交与谁人,日后究竟如何立储,在朝中重臣看来,权帝膝下皇子数不少,但可堪大用的,也唯有大皇子二皇子两人,想当年权帝生恶疾时,两人轮流监国,倒也是说不出个高低来,只是二皇子性情宽厚尤喜安治,大皇子却是更为在意军中事,倒也是令颐章兵马不曾荒废,互有高低。
但如今凭宫中流传出的消息,大皇子已是多年不曾露面,更是未曾同往日那般同群臣私交甚密,更是不曾封王赐地,就如同这位已然年纪已入不惑余的长子不在人间,揣测猜疑也曾有过,但长久不曾见着大皇子踪迹,群臣也大抵是心头了然,帝王家最是不讲情面,更何况是野心极大,且已熬到不惑年岁的长子,生出何等心思,皆算不得意料之外。
昨夜皇城内外滚滚云压来,阴沉沉雾蒙蒙,足足憋起近一整日,才是相当吝啬落下稀稀拉拉雨滴来,勉强将京城当中街巷打湿,便再无半点落雨的端倪,反而是更为闷热难耐,处处枝条纹丝不动,就连皇宫内院当中的金丝木足有发丝细的纤细枝条,也无半分晃动。宫中宫女中官即使已换得丝缎衣衫,也热得浑身大汗淋漓,奈何实在是无消暑的手段,前几日就有两位专司打理御园当中花草池水的宫女,实在经不住这等顶闷热的天景,待到旁人瞧着的时节,已是昏厥过去,调理几日才是堪堪缓将过来。出于无奈,宫中有庖厨取青小豆煮水,而后凭老冰镇罢,每日正午下晌时节一碗,倒也可稍去暑气,免得发痧,倘若是拖沓久了性命堪忧。
唯独皇宫正殿寝宫地界,当中仍生炭火。
由颐章内外择选而来医术高明的太医,近乎已是使尽浑身解数,将药方呈上,时常要熬上数日,才能得来碗足能相隔百步嗅见苦楚的汤药,凭最得天子信过的近臣中官端入寝宫处,可饶是这些位太医近乎将满身医术掏空,悬丝诊脉的时节也不见好转,只得是日日苦思冥想,再琢磨出个有用的方子,可耐不住宫中太医身影,已是越发少将下来,大抵已是被斩越半数,其余人提心吊胆,却依旧于事无补。
于是中官端起汤药碎步前去寝宫的时节,时常不过百步远近就已是浑身湿透,倒不见得是因天景过热,或是宫中炭火炙热,而是那咳喘声响实在叫人胸中生畏,自然不敢怠慢丁点,比起往常还要多添几分心思,才可护着自个儿无忧。
“听旁人说,前几日有位二品重臣前来觐见圣上,不出几句就惹得圣人生怒,不由分说就收了那位重臣的官位,赏夷三族,秋后问斩,大抵是提及立储一事,才惹得龙颜大怒,圣人可是有道明君,罕有降如此大罪的时节,眼下动辄便是诛杀所出药方不利的太医,拿朝中重臣三族,搁在平日里,断然也不会如此行事。”
宫中风声到底是难以密不透风,眼下便是有两位年纪稍浅的中官,趁避暑乘凉的闲暇立身到一处屏风旁,小声议论,年纪稍长那位闻言连忙狠狠瞪过开口那人两眼,“甭管听来什么风言风语,收声就是,这京城尚无密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身在宫中,倘若教人听去,你我二人恐怕不出今日就得人头落地,这乃是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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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的本分,何况是嚼圣人舌根,谁人允你的胆量?”
周遭凉风稍起,这位中官也是将惧恼意勉强压下些来,言语声响压得更低,“圣上万岁,数载前大病一场,不也是安然无恙?此番也必是逢凶化吉,不管是遇上甚事,且记着一件事,咱这等做奴才的,圣人乃是颐章最为金贵之人,说是天下最金贵之人也不为过,有些话要听,有些话听不得,千万莫要抖机灵耍心眼,传这等捕风捉影的废话,将分内事做得极好才是正道。”
“真以为你这后生比朝堂重臣想的还要深?真当中官性命贵比朝中二品?既然这话不需点明就能想清一二,日后便管住那张嘴。”
微风又来,说话这位中官面色猛然一变,朝屏风之上看去,却是空空如也,并无飞鸟踪迹。
十息后,皇城寝殿之中多出来位眉目愈清的年轻人,叩拜面圣的时节,仍旧蹙眉。
病榻之上斜依的权帝挥退众人,旋即很是艰难坐起身来,勉强笑起望向那位年轻人,摆摆手示意那人上前说话。
“荣安的修为不差,替寡人瞧瞧周遭,断然不可传出半句话。”
朝荣安点头,去而即返,低眉叩首。
病榻之上岁数极大的老人点头,缓缓喘起两口,言语时却并无半点咳喘,反倒是中气十足,一扫往日颓相,竟是长身而起,只是身形略微摇动,无奈笑道,“难怪先人曾言,久称病则病来,久不立则难立,假意抱病如此久,难有走下床榻动弹的时节,倒当真有些费力,当年用兵时节最擅诈败,诓骗敌手,而后设计诱之一举破敌,算起来已有多年不曾动用这等手段喽。”
一旁朝荣安略微狐疑,不过既是面前这位权帝,使出何等计策来,都并不需惊异,当即也是将面皮放平缓下来,恭敬如初。
老者眼浑,但略微扫过朝荣安一眼,就是微微笑道,“差遣荣安去到天下走动一番,看来是初显成效,心性好过当初。”
“属下回返宫中的时节,听闻两位中官妄议圣体,如若不除去,恐怕要走漏风声。”犹豫片刻,年轻人还是开口,不过始终不曾猜透这位天子心中所想。
权帝很是自然坐到一旁,端起尚热青小豆汤浅尝两口,又是解去外袍,闻言很是觉得好笑,瞥过两眼朝荣安,“外头正是三伏最为酷热的时节,寝宫当中炭火常燃,饶是寡人年少时节亲征多次,吃过不少苦头,如今也是热得险些背过气去,倘若不让这等风言风语传得愈演愈烈,又何苦受这份罪?”
“诛杀那些位太医,连同那位常人看来不知死活的二品大员,寡人可都没杀,只是将这几人暂且软禁到深宫之中,不允其露相,既然是荣安听着了那两位中官言语,过后也是要将这两人软禁一阵,倒无需言说是杀还是夷三族,只需将这几人踪迹抹去,朝中人都是大抵能揣测出个大概,可惜揣测毕竟是揣测,总要往自个儿相信的地方想。”
“几年前寡人抱病时节,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乃至更有周遭数国之人渗入颐章境内,毕竟如今国门大开,本就无法避免,但仍旧有些心性沉稳藏匿极深之人,始终按兵不动,倒是成了寡人一桩心病,两王不可共治,既然最看好的二子一者擅主内,一者擅攻外,打定主意立储一事过后,自然要替那擅攻伐武略的儿郎,先行将颐章这枚荆杖抚平,这才好腾出手来,应对日后九州烽烟万里的年月。”
当年大皇子并未身死,只是身侧一位高手代其受了朝荣安掌刀,仅是一招头颅落地,过后这位大皇子便是自囚一地,数载都不曾同外人有交,故而朝堂之上,皆是以为这位野心极重的大皇子,已是被权帝削去皇子位,甚至是亲手诛杀。
朝荣安面露不解,但依旧是跪伏。
“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倒退数十年去,凭寡人的性情早就将大皇子除去,令性行仁厚宽和的二皇子继位,但治国之能,大皇子能学地很好,可对外开疆拓土,二皇子的性情,就注定不如其兄。”
“天下一统历来是帝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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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寡人也不例外,说是甚天子真龙,到底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往后一载以内,若因此事造出无数杀孽,荣安莫阻,日暮西垂,寡人也只得用此等法子令颐章强盛,免去后顾之忧,最起码可让日后的颐章天子,省分心力。”
老者站起身来,重新走回床榻处。
“帝王家免不得猜疑算计,父子情谊反而是浅淡如水,能替后人做的事寥寥无几,算是积攒些叫他二人惦念的功德,尽一尽当爹的心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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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四章 福薄最是帝王家
西政王殿。
除却寥寥几位中官时常提食盒前去,或是清理一番殿外,便是闲暇无事,自从数载前权帝踏入西征王殿过后,似乎皇宫中人已是忘却了此处尚有位可以名正言顺接过权帝大业的皇长子,殿外碧树郁郁葱葱,许久不曾有匠人上门裁剪,同偌大皇宫当中堪称齐整的碧树屏风鎏金雕,很是格格不入,但却是恰倒好处,生机盎然,虽是绿树不曾裁剪过,但也很是合人两眼。
毕竟处处皆是条条框框,总要讲个庄重大气的地界,披发跣足亦可教人很是欢喜。
从来不曾有外人踏足的西政王殿,今日迎客的时节,并不曾有下人侍女大开殿门,而是一位已是蓄须的中年男子亲自前来,将殿门缓缓推开,也不去看来人是谁,轻车熟路搬来两枚圆石垫住两扇门,而后深吸两口气,心满意足闭上两眼,浑然不顾眼前究竟是谁人。
“堂堂大皇子,何苦要自个儿开门,何况在下还不曾叩门。”
中年留须的男子一身素色长袍,压根也不曾挂在心上,眼都不曾睁开,开口笑道,“你不曾叩门,我亦不是给你开的门,每逢正午宫内无人走动的时节,都得请夏风略微穿穿堂,你乃是个修行人,小庙地方小,当真容不下大佛,又怎会乐意给你开门?千万甭多想,免得让人觉得我是刻意拉拢党羽势力。”
近乎人人都知晓大皇子数载之前得性情,做事最是不遗余力,且野心极盛锋芒极明,就连朝荣安这等不愿多去理会朝堂事,只顾跟随权帝护卫周全,替圣人做事,也是闻听过不少这等话,乃至有许多话,都是从当今圣人口中听来的,连带当初格杀西政王殿当中那位高手的时节,朝荣安也并未多想,浑然不曾在意所谓秋后算账,可如今再瞧见这位大皇子,后者浑身气势锋芒,近乎已是掩埋到这座无人问津的西政王殿当中。就像这座皇宫当中人人都是规规矩矩,像极一枚枚裁剪得当的碧树,但每人都是掩饰心思的高手,碧树之下根系究竟深入到何等地步,无人知晓,可西政王殿前头这几枚碧树许久没人裁剪,可这位大皇子如今浑身静谧,似无所求。
朝荣安不晓得客气,跟随这位性情突然变幻的大皇子迈步踏入殿中,两人不远不近,既非君臣,也非故交,但相距远近始终便是一丈远。
但当年最喜广交群臣的大皇子,眼下似乎也是不晓得客气为何意,自行踱步走回后殿之中,端起杯醇厚透明的茶汤来,轻呷两小口,踱步于书床博古架前,信手便是抽出书卷展卷端详,好像压根忘却身后还有朝荣安这号人,更不曾提起给后者递上杯茶水,自顾自忙碌,倒也是悠然自得。
西政王殿当初修葺时节,宫殿占地便极广,而如今多半地界,皆是被大皇子改为搁置书床博古架的屋舍,入得其中熏香滋味相当分明,大抵是书卷竹简也被这熏香熏染得透彻,饶是朝荣安从来不识香好坏,而今踏入此间,也登时觉神清气爽,晓得自然是上好熏香,贵比金银。
“父皇此番派遣你前来,多半是要敲打一番,无非便是老生常谈,来意再明显不过,”中年男子浑身无多少贵气,捧书卷开口淡然道来,“朝中风声近来我倒不曾闻听多少,只听过两位前来送食盒的中官只言片语,说大抵父皇身子欠佳,就更不敢迈出这座西政王殿半步,也归功于朝兄上次出手实在是骇人,故而才是将种种心思压下,同二弟好生学学修生养性,几载之间不闻朝堂事,不见帝王家,反而是同我那位二弟交情愈发好起来,想来也算一件好事。”
分明不曾有多少敲打意味,但朝荣安却依旧听出话中些许不满,于是更为惊异。
凭这位大皇子的心性城府与心机,搁在前数载,断然不会如此开口言语,纵使分明知晓朝荣安同自个儿断然对付,且起过当面诛杀亲信的旧怨,此番朝荣安登门,也必定是礼待有加,同这位当今天子身侧最得心意的近侍好生套些近乎,哪怕是于天子眼前说上三两句好话,大皇子也断然不会流露出半点怨恼意味,反倒是越发厚待,而今这番话出口过后,却是使得朝荣安觉得很是古怪。
而人已中年的大皇子似是早已猜到朝荣安此刻心中所想,将书卷放回原处,又是饮过一口茶汤,旋即便是回头出言。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兄台忠于父皇本就是好事,何况当年的确包藏祸心,毕竟眼见得自个儿青丝生白,已是年近不惑的岁数,当然是要心急乃至于觊觎那张龙椅,逾越君臣之礼乃至父子之礼,当日一场事过竟是还留有条性命,应当好生谢过父皇与兄台,不曾下死手。旧事且抛开不提,此番兄台前来所为何事,不妨直说,并不需兜兜转转旁敲侧击,这些年不怎么听过这些话术,应付起来,估计免不得心累。”
字字句句之中皆很是不耐烦,倒武有半点期盼意味,反倒是有些怪罪朝荣安到来搅扰自个儿观书的雅兴,一时很是有些烦闷,催促朝荣安赶紧将来意道明,应付过去而后继续展卷观书,尽早送客。
而朝荣安也不客气,抬步走到放有茶汤的桌案近前,一言不发,却是始终盯着茶壶,好一阵才似是自言自语说起,“当年跟随圣上外出的时节,曾经尝过茶棠均的好茶,滋味始终缭绕不绝,却没想到今日能在殿下屋舍之中瞧见,当真是心绪万千,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外头正午时节流火滚动,再能耐的修心人习武人,也是热得险些舌齿干瘪,再难巧舌如簧,唯恐传不明圣意。”
大皇子不曾挪步,而朝荣安也是等得起,端详一阵茶汤,又抬头瞧瞧四周摆设,更是悠闲,索性竟是将身子靠到烫金椅背上头,当即觉得很是舒坦。
中年男子仍旧翻书不止,由一处博古架踱步到另一处,而那位年轻近侍则更是自在,于这遮暑蔽日的屋舍当中,清风时来,竟是忍将不住哼起曲来,只不过仅是听过两三句,就觉得耳根受了好大折腾,曲调古怪不说,腔调也是缺斤少两。
到头来就算以大皇子的养气功夫,都实在应付不住这等折腾,快步走到一旁取来枚茶盏,将茶汤添满推到朝荣安眼前。
“兄台腔调当真是世上罕有,不妨收去神通。”
“可如殿下这般的人,世上却有很多。”朝荣安也是笑笑,并未急于饮茶,而是打起哑迷,“殿下读书比在下多,必是知晓前朝便流传下句话来,有道明君,大多只因活得过于长久,才是被后人评点为功过参半,往往年少时节英明神武文韬武略齐备的明君,到头来却是最易犯糊涂,对于这话,殿下不妨评点一二。”
“别国不知,颐章今朝不曾有。”
大皇子微微一笑。
而朝荣安却并未将这番话续下去,转而抬头又问,“近来朝中风声,知晓殿下必是知晓一二,但始终蛰伏不动,可见心性比起数载之前还要高明些,今日此来既是说亮话,也是替圣上传句问话。立储之事,如若立的乃是二皇子,不知殿下可否安分守己,或为添一份臂助,或是偏安一隅皆可,如若是生出祸心来,必留不得殿下。”
殿中骤然寂静下来。
大皇子面无表情将茶汤饮去多半,许久才朝不远处屋壁处所悬一身铁甲指去。
铁甲已是放过许久,其上积尘奇厚,且破损数处,仅是胸膛侧肋处便足有六七处损伤,破损最重一处似是为枪矛所穿,距心脉也不过两指,整身铁甲破烂至极,无几处安好地,尚有数处已然昏黑血水,经许多年来剥落不少,但仍旧是近乎将甲胄尽数覆满。“我还未过及冠年岁,已是随军出征多次,虽时值盟约已立,奈何边境大乱,想来也是周遭几地始终虎视眈眈,打算试探一番颐章国力如何,那时节父皇仅是亲征就足有六度,我身在前军当中冲阵,这身重玄甲经工匠屡次修补,才是堪堪将周遭祸乱清理得干净,得享太平。皇子上阵,历来都是罕有的事,二弟身在宫中的时节,我却是凭这身甲胄与手中枪盾抵住一茬接一茬的箭羽,身边不知有多少人虽穿重甲,却仍是被人使刀枪贯入咽喉,或是弩箭凿穿甲胄缝隙,哀嚎遍地,直到如今夜里入梦也依稀能闻。”
“其实所求并非只是皇位,而是多年来耗去无数心血,得以令父皇高看两眼。”
“有人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但人往往都是如此,觉得自个儿有能耐照看江山,搁在谁人手中都不放心,偏要觉得自个儿才是天命所归,我也不例外,乃是生在帝王家,距权势过于近所孕生的必然。”
“茶凉了,诸般不便,就不出门相送了。”
已是额间有两三枚白发的大皇子站起身来,又是走回到书海之中。
第七百五十五章 世间最难解
接连几日逗留南公山,赵梓阳倒是同云仲说起不少此行所见所闻,言说起夏松饮食胜景,或是雕梁画栋,即便是相当不乐意承认,这等起屋构梁手段,的确也比颐章或是西路三地高明太多,到底是自古以来闻名遐迩的中州地界,这等手艺传承,比起大齐分崩离析过后才有的西路三国,怎么都比不得。
当然除却这等事之外,赵梓阳念叨最多的,还是路遇之人,与些许世事不易。当初才步入夏松边关地界,就遇上有两位目盲之人,夫妻二人皆是因眼疾,少年时节已是不可视物,遭家中人遗弃,好在是多年来走南闯北,由打街巷市坊中同样贫困潦倒之人学来些唱曲拨胡琴的本事,一来二去作伴度日,直到如今已是年近花甲,膝下无子,却也是每日不曾闲起。到天色初明尚无雨的时节,老汉携起胡琴推车,老妪则是记性好些,在前引路,常人走上一盏茶功夫的路途,二人足能走上近半时辰,才是摩挲去到城墙边不远处墙根处,老汉奏胡琴,老妪则是开口唱起戏文来,倘若有过路人听得舒坦,或是出于心善,则是将两枚铜钱搁到两人身前干净瓷碗当中。
赵梓阳曾与二人攀谈,老汉言说,墙根后有一户心善的人家,从来都是不曾出门与自个儿闲谈过,可自从将卖唱地界改到此地,每日都有过路人舍几枚铜钱,即便依旧是过得清苦,可怎么也能对付温饱。虽百思不得其解,可几日前听过有过路人驻足在此,评点这幅字写得神意内敛,且筋骨分明,当真是一幅好字,再想起时常闻听墙根后那户人家常有剧咳声,揣测大抵是位年纪不深的书生,奈何实在是不便走动,烦请赵梓阳前去替两人瞧瞧,究竟是写过何等一幅字,顺带谢过那位好心的读书人。
而果真也不出老汉猜测,墙根不远处就是户人家,只是窗漏屋陋,唯有床榻桌案,其中住着位面色惨白,还未足而立之年的书生。
书生少年时患痨病,而今已是病入膏肓,实在无钱财医治,只得凭自个儿笔墨书画的本事尚可,写罢字画转交与友人替自个儿卖上点银钱,哪里还有余钱寻医问诊,故而才是拖到如今,日日咳血,大抵就算是高明郎中也难医治,倒不如趁这等时节做些好事,哪怕是为行善积德,写下一幅字替那两位同样命苦的两人多招些生意。
那书生曾说世上有许多人分明自己过得也是差劲,但每逢瞧见苦命人时,总是要生出来些同悲戚的滋味来,自身尚在水火,还看不得天下疾苦,友人说他乃是个糊涂人,但每逢这时候,想起天下志同道合之人极多,心中就能畅快些。
到头来赵梓阳也是不顾以李扶安絮叨不满,将身上所剩银钱一分为二,一半偷偷压到书生桌案角落的破碗下,一半则是趁着离去时节,放到目盲老汉老妪包裹之中,并没敢放置到瓷碗中。
云仲听罢过后也是一阵唏嘘,不过还是朝自家三师兄伸出枚指头,“虽说许多事不可改,但这银钱给得值。”
但赵梓阳却不曾觉得宽慰,反而是拄着那杆长枪坐到台阶之上,望过一眼心眼极好的小师弟,轻轻摇头。
“可要是当时我身上不曾有银钱,或是若是给了人,连京城都去不得,那又该如何讲来。心善没错,但也分个轻重,有人浑身家底唯有两枚铜钱,却是冒着饿死在外递给旁人,此为至善,有人腰缠万贯,但也只乐意给穷苦之人施舍两枚铜钱,这也是善,都是能拿出自个儿的利填旁人的苦,皆是善举,不过我给罢银钱所想的,却是并无多少欢愉,而是惦记着往后应当如何吃饭。”
“想要助人,自己的本事,当然越大越好,要么怎说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施惠四方,这句话在我看来,最是能劝师弟。”
知晓赵梓阳话中深意,云仲则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脑门,很是窘迫笑答,“知道知道,下次拼命出手的活计,尽量少做,起码掂量掂量高低再说。”
吴霜几日前就言说过,整天瞧着云仲身在山间,很是厌烦,与其在山间练剑行气,不如赶紧下山去,一来可历练些心智,二来总要有些紧迫滋味,才好修行越发勤快,再说回来,念头冗杂的弟子身在山间,却始终算是个隐患,倒不如下山找寻个好乘凉的地界,哪凉快去哪快活。这话如若是说与旁人的,大抵都以为是吴霜喜清净,再者催促弟子修行,连赵梓阳闻听过后都是颇有些微词,分明云仲才返山间不久,便要赶下山去,当然要同自家师父好生说道一番,却不想被自家师父使剑尾狠狠敲过几下头顶,而后使袖口扫处十几丈,这才是不敢再言此事。
赵梓阳不明所以,云仲却是清楚得紧,自家师父这番举动,多半是因自个儿那场引动火气的怪诞梦境,透露出些心思,被吴霜看穿,这才打算将自个儿逐下山去,意思也很是清楚明白,若是不放心这些人,就一一前去见见,与其这么日日惦念,倒不如眼见过后安心。
所以这两日以来云仲已是将包裹收拾妥当,且是忙里偷闲,去到周遭地界走过两趟较为凶险的近镖,积攒下些银钱,准备妥当,打算不日下山。
“小师弟要下山朝哪去?算算时日的确也该是还乡,奈何又要顾着修行,又需应对些麻烦事,虽是如今五绝已是许久无音讯,但如何都总有些心头犯嘀咕,真要是想下山,不妨先返乡瞧瞧。”提及此事,赵梓阳就很是烦闷,朝李扶安暂住屋舍瞅去,“起码还知晓自个儿故乡家世,总比不得那等成天诓骗旁人,到头来一无所获的疲懒人,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是因日日同这人混迹,才有今日性情。”
不远处李扶安正坐到屋中摇扇,蹙眉思索,很是犹豫不决,却是无端心头一顿,眼皮跳了又跳。
“先去大元一回,温姑娘下山,总叫人不放心,哪怕是对大元眼下局势知之甚少,但也始终不能冷眼旁观,眼下虽除却师叔这等门中干系再无瓜葛,可既是难以安心,反倒不如亲往大元走上一遭,而后再一路回返,返乡瞧瞧。”
此事云仲没瞒着自家三师兄,说来仍是难,但明明知晓温瑜心意已定,一味隐瞒倒更是无趣,索性就同赵梓阳闲谈时节,将此事从头至尾说过,却是惹得赵梓阳也相当不明所以,连连称温瑜也是古怪性情。
“你两人倒也是古怪得紧,说是两情相悦并不为过,更别说是一通外出经过生死,怎就如此随意要断得如此彻底,论性情说情意,如何看来都理应登对得紧,若是当真就如此分道扬镳,要我说来也很是可惜。”
闲谈时无事,云仲恰好将佩剑拽出,仔仔细细使砥石磨光剑身,山巅日头极好,剑身上头甚至都能映出面孔来,所以云仲也突然停了手,将长剑搁到一旁,愣愣望这剑上映出的那张面皮,许久才接过话茬。
“与人交如铜镜,可窥自身高低贵鄙。”
“若我是温姑娘,虽是有些情意,可一个天资差到许久都看不见三境,且是穷乡僻壤当中走出的少年郎,又怎么能入眼,更何况此番离去,本来就是存了同胥孟府拼死的念头,既然不曾定下心来同这人面对日后风雨大好河山,无论有无理由,都可以撇到身后。”
赵梓阳诧异看过云仲一眼,不由得将眉头皱起,凑到自家师弟眼前,低声问道,“那依师弟说,当初我修行时节双腿险些废去,遇上的那位姑娘,难不成也是嫌我既无家世,也算不上勤勉,故而才许久也不曾来过,乃至音讯全无?”
话到嘴边,云仲生生将话咽下,乐呵道来,“师兄天资极好,且也是越发勤勉,师弟觉得,大概还是因为那位姑娘有些隐情不曾言明,不过天地虽大,倘若有心去找,便多半能找到。”
“有这话,师兄陪你走一趟大元,正巧近来有些闲暇,权当是谢过小师弟奉承。”赵梓阳眉开眼笑,明明是云仲所言正巧合了自己的念头,却是只字不提,拍拍云仲肩头,扛起长枪悠哉游哉走回屋舍。
近两日都是御剑悬停到南公山上半空的吴霜,也同样听见了云仲这番看似无心的言语,眉头皱起又松,往复许久,还是压下念头不曾落在山间。
这话似乎并没出错,但似乎又错得极为明显,世上许多知晓讲理的人,大概都能开导一番,但唯独吴霜不行。
纠结犹豫许久,吴霜终究还是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为师都还不曾知晓道侣身在何处,就是想要劝两句,都无从下嘴,你小子倒真会出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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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章 老道腰上石
世人即便不入道门,亦是知晓道门主的乃是一个清修,尤其讲究清净随心,虽也免不得有许多繁文缛节杂乱规矩,但大抵是由古时传下来的五教之中最为自在的一派,高卧山涧,静听流水,不知老之将至,算在最为逍遥的一列。由老祖开山立门起,似乎道门是最少惹出乱来的一门,比起其余四教,讲究的正是清静无为不同人争短长。又因多年来道门始终无太多新人前来,毕竟连香火钱都相比其余四门便宜许多,纵使是名声传扬在外的大观,也不见得家底殷实,身在其中的道人无一不是身形清减,哪里还会引得许多游手好闲指望凭这五教混口饱足饭食的闲人前来,故如是多年以来,道门中人风骨,应当可说上句保全最善。
不过事也往往并非皆如一,单是这距夏松不远处的一座山中,就整日全然也无那等清净二字可言。
山上老道已是辛苦熬过数载,可如今闻听见自家徒儿开口声响,依旧脑后生疼,但如何说来都是自家徒儿,怎么也难以狠下心来凭观规门规行事,这些年来甭管是何等手段,软硬油盐,威逼利诱,如何都奈何不得那位年纪尚浅的徒儿,到头来当真佯装要发狠将徒儿扔到屋舍中禁足,却又是狠不下心来,咬碎满口牙,到头还是得哼哼着下山,忍下浑身险些能坏道行的肝火,买来两串糖球,犒劳犒劳徒儿。
倒不是因为这徒儿省心,也更是与学道如有神助无关,而是这位徒弟修行的天资,就连活过好大岁数,见过吴霜柳倾与佛门大才的李抱鱼,都是心惊不已,大概同那五绝魁首的山涛戎相比,也是青出于蓝,可惜就可惜在心智始终未开,如此多年下来,竟是连模样都不曾变过,每每趁孩童心境尚好时节,老道总要掏出枚与孩童身形等高的树枝来好生比量一番,而后却只是摇头。
赤子心境,长久不能改,而身形模样也一如往日,种种如此,老道也只得是叹息,终究不是常人。
前几日孩童又是闹腾着要下山瞧瞧,甭管李抱鱼如何应对,而孩童却似是犯起拧来,不论老道使何等手段法子,纵使是特地下山又购置来些许玩物器具,稀罕吃食,孩童也是不管不顾,非要下山走动才算,生生将个原本不动喜怒的道首气得险些七窍生烟,接连念过不晓得多少次道门前贤至圣所著经书,才是堪堪压下面皮来,好说歹说直磨到那小道童犯困睡去,才能略微平复心境。
堂堂天下道门前道首,于这般风烛残年,竟很是有些心哀,凭自己这般高的高手,天底下估计谁人见着都要添些恭敬,唯独却是管不住自家徒弟。
当初估算下来,寿数也不过剩余下区区三五载来,至多也不过是浮动个半载有余,但兴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机缘巧合之下,李抱鱼闭关仅是半月,就找寻出个续命的法子来,虽连自个儿也不晓得终究能续多少年头的生路,总也是好过明知寿数无多,还迟迟不愿同自家弟子言说一二。当然天底下也无白捡如此大好处,却不消还债的事,自那人离去过后,李抱鱼非但精气神萎靡下一大截,且境界都是不复往日那般,倘若说以往能同五绝中人交手,那眼下即便寻常四境,也未必能占着便宜,神通远逊以往不提,且是有许多手段,似是被剥离了去,像是压根也不曾学过。
就凭自家徒儿如今的境界,区区四境的修为,自然越发难以压制,一日难过一日,且不说是教授的道法能被道童不消几日融会贯通,就连神通法门,连带多年积攒下的旁门技法,道童看过几回,就能使得很是像模像样。世上从来不少有窥能之人,譬如过目不忘的文人,但最令李抱鱼惊异的,还是这小小年纪的道童,除却形似之外,竟是能得其神意来,仅是李抱鱼极负盛名的这手掌法,自己徒儿只耗费近一月就已是炉火纯青,两掌展动时节,隐生风雷,就仅依李抱鱼如今的身板,逞强挨上两掌的时节,就已是觉得臂膀生疼。
也是好事,也是坏事。
老道蹲坐在山间一枚圆润大石处,好歹是将浑身劲力松弛下来,并不在意举止,甩起道袍大袖擦擦面皮,心中却是隐有忧虑。
有天纵之姿,乃是得苍天垂怜,相比起吴霜山中那位磨难极多,且天资很是鄙陋的少年,有此等天资,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好事,莫说能接过这飞来峰道观,再过数载,照此势头,没准都能得来一位数百近千载来最为年少的五境,更没准能逾越五境,同那山涛戎一较高低,兴许且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种种事摆到眼前,饶是凭李抱鱼的心境看来,都是值得心欢的妙事。
但说是坏事,也不为过,这徒儿天资确是举世难寻,生来道骨,只可惜实在是贪玩了些,且不论李抱鱼如何教导,大多皆是听不进半点,再者是心性始终无增进,倘若日后依旧如此,借自个儿天资境界逞凶,误入歧途,也并非是情理之外,反倒在李抱鱼看来,极容易被人拿去当做掌中刀斧,再者若真是如此进境下去,没准凭这身所剩无多的四境修为,尚能压制住几日,老道心头也是没底。
所以坐在半山腰当中的老道,又是觉得胸中欣慰,又是觉得日后尚有无数隐忧,竟不知是应当笑笑,还是应当捶胸顿足哭上一场,长眉抖了抖,怎么都觉得不是很舒坦。
道观侧旁小屋之中,骤然有雷霆炸响声起。
有个粉雕玉砌的道童抹抹面皮上的黑灰,将手头用罢的符箓仔仔细细揣到怀中,蹦蹦哒哒朝山下走去,却是瞧见自家师父坐到半山腰一块顽石上头,肩头越是佝偻低矮下去,不明所以,但终究还是不曾视若无睹,而是走到老道身前,绷起面皮来,由怀中将那枚被山外雷霆劈得焦黑的符箓双手递到后者眼前。
事到如今李抱鱼也不晓得应当如何说教,不消去看,仅是听闻方才动静,就知晓这小子被关过仅仅两三日,已然将五雷符悟了个通透,方才借天上雷霆劈开屋舍,才可将那屋舍中的禁符崩碎,自行走出门来。
明明是道门之中相当高明的手段,孩童却只是耗费两三日光景就已熟稔于心,在旁人看来有这等弟子大抵已是足能令人艳羡至极,但在李抱鱼看来,自家这位近乎妖孽的弟子,哪怕是天资稍稍逊色些,能添两三分心智,才算是最好不过,于是板着张面皮许久,低眉耷眼,已经是不知应当如何去开口。
道童也不着急言语,只是从身后瞧着,自己师父似乎又矮了一截,很是好奇朝李抱鱼背后戳了两戳。
老道斜眉歪眼,刚要好生揍道童一顿,随后却是听道童低声说了句话,就这么愣在原地。
“师父,你身后有块石头压弯了腰。”
道童摁得很仔细,却怎么也难以将老道腰背摁直,到头来急得竟是手脚并用,摁得李抱鱼身形来回晃动,可老道的神情却越发轻快起来。
好像走错路,也并非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下山去吧,晚些时候记得回山。”老道摆摆手,冲道童和善笑笑,“这石头凭我拿不下去,凭你也不行,还能驮这大石多久,还要看上苍如何待我,下山时记得莫要同人起口舌,如遇为难之事,记得多想想再做不迟。”
孩童毕竟是孩童,似懂非懂点头,却是知晓了自家师父总算是松了口,连忙要往山下跑去,却又回头躬身道,“师父要糖球不?徒儿替您带一串来。”
老道士哈哈大笑,由怀中掏出几枚铜钱,“一人一串就是。”
瞧着孩童先是假装道士架子缓缓踱步,但走到一处林木葱郁的地界,便开始狂奔下山,半山腰的老道叹了口气,但怎么都是没消去脸上笑意。
南漓盛夏最是炙热难耐,比起天下大多去处,都是要湿热些,所以更为难耐,但身在南漓之人大多也是习惯了这等滋味,并无多少厌烦滋味。反而是上八家守边关的军卒最是烦闷,不单是身负铁甲,且需立身城门之上,日晒最重的地界,故而人人都是有些蔫头耷脑,被日头灼得浑身热汗淋漓,再经铁甲一束,浑身奇痒难耐。
所以有一架马车缓缓驶过城门,也自然就无人在意。
车夫是位年纪较轻的方士,头戴方巾,也是热得浑身汗流浃背,不知是使过什么手段,将枚物件搁到发簪处,登时生生打过个寒噤,面色反而比方才好过不少,摇头晃脑自言自语。
“虫蛊虽多用来害人性命,可全看人怎么用,用好了也算是解暑良方,眼下用来最合适不过。”
不过旋即年轻人脸上又很是苦闷,瞅瞅自个儿双膝,嘀嘀咕咕埋怨道,“您老真会使唤人,让半个跛子送信,也不多给点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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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七章 三峰五湖,跛脚方士
出南漓边境不远有处胜景,唤作三峰五湖,三峰倒的确是三座雄奇山峦,五湖却并非仅是五湖,而是四座大湖勾连。
三山拱卫一湖,山外更是有三湖包裹,其中大湖水尤清冽,夏时不温,冬时无冰。
古来此地极得南漓文人青睐,三座险峰之下低矮处,仅是游走多半日,就足能够瞧得无数前贤诗篇,当中大多是文人留墨,而后人再凭字迹雕镂,故而经过百年不坏,字迹仍显。笔锋壮阔者大多诗赋雄奇磅礴,而笔锋柔和者大多是揣测此地当年模样,或真或假,总能将人心吸扯到笔墨镂刻脸面无穷尽的山脚下去,如遇嗜好文墨之人,大抵足足能逗留几日观瞧评点,也不足为奇。
许多人言说,三峰五湖压根不是甚虚数,而是将长天也算在其中,尤其每逢秋时天高云阔,湖水青绿天色旷远,山间枫林点缀,不费吹灰力气就可凑足十余迥异色泽,更能惹得人尽折腰。
车马由南漓离去,并不往别处,而是径直去向三峰五湖此间,压根不像是有俗务在身,反倒像是在山间憋闷过于久了,好容易有这等时机前去外头转悠一番,哪里还顾得上师门吩咐的琐碎事。
马儿且也欢畅,因这三峰五湖并无多少通路,唯有这三座山山脚向远处绵延开去的低矮峰脊,起初尚不过一丈宽窄,四指高矮,周遭湖水经雨水略微一填,湖面稍升,自然就可没过马蹄,也可令久在烈日之下行脚的马儿得来许多难得清凉。此间并不乏有人前来游赏,有穿朴素衣衫的少年少女或是孩童,乘车时节特地坐到车帐尾处,将双足垂下,马匹趟水而去的时节,恰好将双足垂到漫上道面的湖水当中,但见清波浮动,双足划开四条水纹,甭管如何看来,皆是教人欢心得紧,恨不得将久为凡俗事捆缚的心尖也沉到碧波里头,总是令人心舒缓。
车帐缓入三峰之中,车上那位年轻人也是难得将心思放下,找寻处地界栓罢车马,也并不忧心车帐之中有金贵物件被人拿了去,摇头晃脑离去,只是赤脚走路的时节,能略微瞧出双足微跛,很像是早些年受过甚伤损,尽管瞧来不曾令赶路有恙,但总也是别扭些。但这位模样无甚出众,且腿脚稍差的年轻人却并未在意周遭时而三三两两望来的眼光,仔仔细细顺眼前题于山壁上的诗句,且不住微微摇头。
“兄台必定也是习文之人,这山壁之上所题诗文,兄台可否也觉得良莠不齐参差多变?”
跛足年轻人挑眉,回头看时,却发觉身后站起位同样赤足的文弱书生,手头拎着柄折扇,正很是热切看向自个儿,当即就有些狐疑。
“在下还真是不曾读过两卷圣贤书,看不懂这山上所书密密麻麻字迹,此行前来不过是为寻物,兄台所言,的确是不懂。”
持折扇这位书生闻言咂咂嘴,收起折扇来,可无论如何据举动,皆是瞧不出零星翩翩公子的意味来,任由跛足年轻人怎么看,这书生由头到脚都是有些穷酸滋味,且举动很是小气,端的同风雅二字没半个铜钱干系,上下打量几眼跛足年轻人,微微笑道,“兄台可休要瞒我,就依你这满身书卷气来看,定是同道中人无异,纵使是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也无妨,你我一同端详观瞧,定能有所长进。”
随后足有近两时辰光景,跛足年轻人耳畔始终难得清净,这书生大概是许久无人搭理,难得应茬两声,却是将年轻人当成半个知己,寸步不离,一路上评头论足言说这诗文不赖,或是那作诗之人引错了何等俗语,倘若是自个儿来写,断然出不得这等纰漏,身怀学问之人也不应当触这等纰漏才对,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就如同蚊蝇在侧,总叫跛足年轻人心生厌烦,有几次险些都是将掌心伸直,抽到身后人那张面皮上。
随夜色徐至,年轻人轻轻叹过口气,刚要打算打道回府,却是瞧见兴致尤在高处的书生正要从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去,好歹是松过口气来,晃晃脑袋就要离去,却不想那书生想起自个儿还有这位半日好友,紧赶两步走到跛足年轻人眼前,狐疑问道。
“兄台是来寻物的,怎么如今一无所获,却是打算离去?”
“时运不济,要找寻的东西大抵不再这座山上,明日再来找寻剩余两座山,就此离去。”
年轻人分明是不愿同这位读书读得略微有些痴傻疯癫的书生多言,随意拱拱手便答案算离去,却是不了这位书生又是犯起混来,非要扯这年轻人袖口,问起找的物件是何物,更是惹得不胜其烦,只好是无奈将此行所图如实道来,说也并非是物件,而是一处隐于三峰五湖处的楼宇,要前往那处解惑。
谁人不晓得三峰五湖处从来便无楼宇,这位书生亦是如此,闻听年轻人这番话后,也是好生觉得纳闷,倒是不曾说甚,大抵是觉得面前这位命途多舛,跛足的年轻人多半是因时运不济,略微有些疯癫,小心翼翼道来,“兄台可是记错了,倘若是这三峰五湖处有楼宇,估计许多人都能知晓,并不能藏匿起来,况且说起来是三座山,可也断然算不得大岳,如有楼宇一目了然,怎又能直到今日都未曾有人察觉踪迹。”
见一时半会也甩不开这位相当顽固的主儿,跛足年轻人索性也是讲起,言称当初有人同自个儿说起过,说是这三峰五湖中必是隐有楼宇,但寻常人难见得,唯独寻到一句诗文方可知那楼宇身在何处,那诗文唯有一句,唤作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杀机必现,最不留情。
而书生何曾在意过什么楼宇屋舍,反而是单单念叨起那句诗文来,由起初面皮淡然,很快就是有些手舞足蹈,压制不得心头喜,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来,拽起年轻人急忙走到山壁前,取出笔墨来连忙研墨添笔,动作过快以至于衣袖都是染得了些许墨迹,浑然不顾,提笔便是写就方才由年轻人口中说出的那句诗文来,笔走龙蛇,浑然未有平日寒酸相,反而是豪迈气愈足,墨锋如刀,不过寥寥数笔,竟能使得一旁年轻人都觉察出杀机游动,通体生寒滋味。
“兄台此举,莫不是盗用旁人诗句?”跛足年轻人端详两眼有龙蛇相的一行诗句,无奈摇摇头,“况且现写上句诗文,怕是不作数,又怎能找寻到那楼宇,这般举动当真有些唐突。”
“站到湍流江心,还能渴死不成。”书生却是丁点不曾色变,很是满意打量眼前一行诗文,越看越觉得欢喜,“你想瞧远山秀影,恨不得将山峦周遭尽数凭脚步丈量,难道还要奢求心念触动上苍,令那座山移到眼前不成,既然是明知不行,何不自行朝山间走去?再说回来,这诗文在下只是觉得好,且从未听过,替那位写出这句诗文的前贤今人写到此间,并未落款。”
按理说来,书生最不应当是疯癫之人,平日里读得最多的诗句乃是所谓礼义廉耻,或是温良恭简,故而大多所见的读书人,最是注重言语举止,哪里曾见过这等堪称魔怔的读书人,故而一时间顿觉新奇,也不去在意那书生如何言语,而是盯紧那行字迹,抬手伸出两指,朝山壁处微微一点。
万道金光缕缕不绝,从三峰五湖当中渗出,但许多不曾离去的书生游人,却是视若无物,并不曾发觉半点异样,唯独书生满脸愕然,年轻人也是欣慰笑笑,拍拍那书生瞬息为冷汗淹没的后背,“受教了,看来有些事还非要强求不可,若我都不曾强求,那山断然挪不到脚下去。”
金光喷涌,而后连成丝线,条条坠到湖水当中,轻如无物,整座山峰犹如新笋剥衣似舒展开来,褪去周身石碎屑,直到化为一座通天楼宇,正是书生落笔那处石壁,恰好便是楼宇正门,从中走出两位身形极低矮的人来,瞅瞅两人面皮,却是将二人恭恭敬敬迎入楼去。
从始至终,三峰五湖周遭的游人文士都不曾看出半点异状,更是无人在意,此间凭空少了两人身影。
书生总算是将神情平复下来,可看向通往楼上堪称金碧生辉的甬道时,还是免不得通体生出寒凉滋味来,刚想着薅住那跛足年轻人的袖口,又是觉得不妥,有失风雅,又是悻悻缩回手去,面皮颤抖跟着年轻人缓缓登楼。
哪里还在意周遭景致。
前头跛足的年轻人只觉得好笑,方才能豪迈至极挥笔书就那般笔墨的书生,如今却又变为怯懦模样,看来这读书人,实在是脾气怪得很,心血来潮时身前无阻,心境平缓后才是觉察出惧意来,倒真不晓得应当说甚好。
但总也好过练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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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八章 借魄
入楼登得九层处,豁然开朗。
林适早已经是被眼前景致吓得双腿绵软,哪里还有登楼的本事,就连勉强撑起身子都已是极难,实在是挪动不得,被那两位远矮过常人的引客人带去五层楼处一间屋舍歇息,反倒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生怕这两位不似常人,面皮且有些狰狞骇人的引客人生吞活剥,近乎是哀求一般同跛足年轻人道,说兄台若是执意登楼,还烦请将自个儿放到山外去,自个儿上头有年纪古来稀双亲,还有位心上人不曾交好,切莫伤了自个儿性命。
也怨不得林适胆怯,隐匿山间的这整整九层楼宇,仅仅是前头三五层楼,身在金玉石交错楼梯上头,都是能清晰听闻着周遭凄哀嚎叫声响,唾骂声不绝于耳,声嘶力竭,听来犹如置身大狱刑房之中,且是有森森铁器响动,烙刑时节皮肉焦糊滋味,饶是胆量再大,也难免是耳后生凉意,于是再闻听着时常传来的莺莺燕燕声,却只是觉得诡异,半点也不曾觉得舒心。
跛足年轻人也是无可奈何,值得是请那两位引客人,先行替林适找寻个落脚地界,自己孤身登得九层楼处,但见豁然开朗,屋舍当中摆设皆是华贵,屏风环翠,窗棂也是上讲究,由屋舍之中朝外看去,其余两座山峦与当中大湖,看得真切,连脚下都是衬有五彩织毯,虽不是内行人,年轻人却也是知晓,大抵置身这屋舍当中的人,必是位财气过人的主。
“到底是生意人,摆设器具都是讲究的紧,如此比较之下,在下反而是显得有些土气,都是不忍令脚步踏入此间。”
走南闯北好些年,年轻人也是深直客套话虽是说出口的时节要耗费些面皮,但怎么都是不需耗费银钱,且不伤筋动骨的容易事,故而还未曾见过此地主人,就已是开口赞叹,却并未踏入屋舍。
“后生倒是懂得客气。”由打里屋迈步走出位唇若涂朱的女子,容貌生得极好,浑身着红,不施胭脂水粉,故而面皮显得极素,但浑身红裳不曾有那等艳俗气,反倒是眉眼愈发明朗,汀兰玉脂,轻挪莲步走到年轻人眼前,上下打量一番掩口笑道,“哪里来的少年郎,虽算不得俊俏,但却合我心意,山外过不许久要生九州烽烟,何苦自扰插手,倒不如留在楼宇之中,应下份闲职,倒也是自在清净。”
“前辈这话在下可是不敢接,本就是发于本心夸赞两声,若是前辈都如此谬赞,岂不是令在下无地自容,今日光阴,恐怕只在客套之中匆匆而过,怎不令人惋惜。”
跛足年轻人到底还是不曾踏入屋舍,眉头微挑,神情不由得一滞,默默将身后常携的布包拎起,又是朝女子和煦一笑,躬身行礼。
“说得也是,既然是为生意两字而来,后生不妨先行进屋,而后再议。”女子巧笑,俯身却是瞬息凑到年轻人近前,近乎将朱唇凑近后者耳侧,“少年人嫌客套耗费光阴,难道是打算邀我前去外头快活,故而迟迟不肯踏入屋舍?”
年轻人神情惶恐,连忙侧身躲过女子,踏入屋舍之中,连胜道断然不敢有这般念头。
而踏入屋舍的一瞬,年轻人背后包裹炸裂,当即便涌出数枚通体莹白的蝉来,蝉鸣阵阵,竟是暂且压下整座楼宇当中各色声响,且是有密密匝匝毒虫似潮水般涌出,一时险些毁去半座屋舍当中的五彩织毯,且纷纷是朝着那红衣女子涌去,声势极大。
可那位女子还是满脸笑意,甩动衣摆,霎时就将那无数毒虫收起,唯独是让过那几枚莹白色飞蝉,自行走到正座处,仔细观瞧衣摆之中裹住的毒虫,到头来歪头朝神情已是肃然下来的年轻人看去,很是有几分赞赏意味。
“可曾晓得这区区几枚倾城蝉,落在南漓豢蛊虫的毒士眼中,有多重的分量?看来你这后生倒是大有来头,在这些毒虫倒是寻常,但这倾城蝉,如是多年来却唯有一人能炼出,且皆是品相上佳,若非如今我境界远逊于那位毒尊,恐怕今日少年人走不出这座土楼。”
“毒尊的弟子,怎会前来我这土楼,凭毒尊的修为,只怕是不需土楼,也能知晓天下大事,何须烦劳弟子亲至。”
女子把玩衣摆当中毒虫,丝毫也不曾觉得有甚不妥,抬眼看向那位跛足的年轻人。
“既是师尊老相识,晚辈也不敢隐瞒,”杨阜苦笑两声,收拾起包裹碎片,恭恭敬敬将事原委道来,旋即则是卸去原本面皮,很是凄苦道,“明明旁人家的弟子,每日皆是那等受师父垂青,终日学神通手段破境,怎么到晚辈这,反倒是成了位闲来无事就往山门外赶的蚊蝇,若非是当初师父收了晚辈做徒弟,倒真以为是招来了位送信的杂役,找谁说理去。”
女子愕然,旋即却是笑起,直笑得山岳摇了三摇,才是缓过神来道,“毒尊何其高明,你这后生难不成以为,一位并无师门,也从未被人看好修行根骨,仅是天资尚可的寻常人,能于这等年月就身在五境,况且还受那位五绝魁首认同,仅凭修行天资,断然不会走到如此地步。既是如此安排,其中定是有深意在,何苦埋怨,倘若我将这些话尽数说与毒尊,恐怕受罪更多。”
言谈时节,女子倒是不曾说起太多关乎毒尊交情,只言说当年交情甚厚,可惜到头来还是因心念不同,故而许久也不曾有书信往来,旋即话锋一转,便是问起此番前来,究竟是有何事问询。
“送信之人必定是想知晓,前去那处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杨阜轻声道来,“听说这阵子以来大元很是热闹,此番特地前来,正巧问的就是大元如今情形,究竟如何。”
女子沉吟片刻,蹙眉望来。
“其余事倒可因你师尊同我往日情面相赠,大元如今却很是棘手,即土楼当中消息眼线冠绝天下,也是极难渗入到那几地仙家,或是胥孟府当中,仅是一则听来无用的消息,其后兴许就是搭入无数钱财人力才得来的,纵使我为土楼共主,亦不可将这种种消息透露太多,后生不妨再仔细想想,换些事问。”
而杨阜不但不曾低落,反倒是神情越发缓和起来,拱手笑道,“自然不可让前辈吃亏,按土楼当中的规矩,倘若是将身上最为金贵的物件递上,则能取来相当重的消息,这等规矩晚辈却是知晓,且出门前师父特地也曾嘱咐过,如今晚辈身上有些东西,就算是前辈见惯世间奇珍异宝,也定愿意掌眼瞧瞧,不妨就凭此物件,换得大元风声。”
说罢杨阜走上前去,依旧不曾忘却了礼数,站到女子身前,缓缓合上两眼。
“还烦请前辈自取观之,而后再做买卖不迟。”
杨阜分明是跛足,并不甚明显,可方才这两步,相当生疏,好似压根未有双足一般,走到女子近前的时节,仍旧是面容不改,可脸上神情却变了又变,到头来竟很是狰狞,两眼圆睁。
女子也是诧异,不过旋即神情便是狂喜,但还是颤抖问过一句,“你仍是方才人?”
面容无改神情狰狞的杨阜瞬息之间被周遭无数突兀涌现出的红绸裹住,但仍旧是神情阴狠,奋力挣动,听闻女子这番话后,却是掀起嘴角阴惨笑骂道,“那人不过是因拳头大些,鸠占鹊巢借爷体魄过活,如这般近乎无心智的废人,若是将这身子尽数交与他,恐怕此生也瞧不得五境,也瞧不得何谓财权二字,你倒很是有几分姿色,倘如是替我抹除那人种种心念,日后登临绝顶的时节,必定百倍偿还今日恩德,不如就做场生意,如何?”
话还不曾说罢,女子就将掌心搁到神色阴晴不定的杨阜头顶,气行百脉,磅礴气海瞬息就将杨阜压得难以抬头,到头来竟是索性抓起杨阜发髻,生生扯得双足离地。
而原本杨阜立身处,还有一个模样无二的年轻人,微闭双目。
被那女子拎于掌心中那杨阜,神情阴狠至极,高声唾骂,而站在远处的杨阜,却是缓缓睁开两眼,笑眯眯朝着土楼共主笑道,“前辈,在下赠的这方物件,可还满意否?大概怎么也能勉强换来大元的些许消息,这笔买卖,前辈断然不能亏。”
杨阜再下楼的时节,双足已是算不得跛,只是略微有些生疏迈步,脸上挂起些笑意来,跟着那两位身形极矮小,尚不如孩童的丑陋引客人下楼的时节,还不忘将那位书生带上,后者全然无初来时节那般畏惧,反倒是满面春风,由不得杨阜多想,也是猜测这两时辰来,这位书生过得应当是畅快,只当是戏言,半真半假问了一句。
“还惦记着心上人否?”
书生微微一怔,却是一字一顿答道。
“此间乐,不思人。”
“但若是心上人,倒始终惦记着,还真以为文人风骨是说来当笑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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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九章 重开日,再少年
果不出云仲预料,同三师兄赵梓阳与那位李扶安一同下山的时节,吴霜不曾相送,只是头也没抬闻听云仲上前言说,自个儿今日下山,略微点点头,便再无动静,压根未曾挽留,也并未告诫甚言语,只是点头示意知晓,旋即又端起茶碗静静饮茶,目不斜视,更休要说相送数里。
师徒之间最是知晓彼此的脾气与心头所想,故而两人心照不宣,却都是心安理得,云仲下山,吴霜坐到山巅品茶,望向雾蒙蒙云海,始终也没多说一句话。
云仲赌的乃是自家师父与自个儿一同前去大元,纵使是不愿相助,身后跟着如此一位高手,总能令胥孟府略微忌惮些,最不济温瑜难以扭转如今局势,尚有保全之法。可吴霜也是相当熟悉自家这徒儿的心思,早早就猜出云仲要使此等手段,故而不论云仲如何言语,皆是岿然不动,至多不过点头笑笑,任由后者啰嗦过近半个时辰,依旧沉得住气。
事已至此,饶是云仲面皮再厚,再是装傻充愣,亦是拿自家这位但凡认定死理就断然不会改换心意的师父束手无策,到头来只得是接连躬身行礼有三,才默默转过身去,同早已将行装打点齐全的赵梓阳下山。后者也是深知吴霜的脾气,故而连试也不曾试过,简单同吴霜行礼拜别,言明去处,就已是早早替云仲将那头杂毛马匹牵到山门外,等云仲软磨硬泡罢后,一同外出。
也正是云仲垂头丧气打算下山而去的时节,独自立身山巅饮茶的吴霜终于是开口。
“下山时候,记得去瞧瞧颜贾清那人,如何都是将黄龙交与你的前辈,纵使不晓得那黄龙究竟是善物恶物,但也曾护过你小子的性命,得好生记着些,离去时同前辈知会一声,乃是礼数,切莫不可忘。”
“至于为师究竟下山与否,前几日你所做的那场幻梦,终究是你所顾虑忧心的,世上还有那等并无师门撑腰的修行人,如若是遇上祸事,又应当如何应对,这才是应当想的事。”青衣剑客递给云仲一枚铜钱,脸上笑意和煦,替眼前的徒儿整理整理衣裳,翘起嘴角,“纵使觉得你们这些个南公山中的徒儿,依旧是年纪尚浅难以独当一面,昨日趁闲暇算了算,就连你这最小的徒儿,都已要买入及冠之年,霎时就很是感慨流年无情面可讲,既是年纪已渐长,自己的事,学着如何自己妥当决断。”
吴霜现如今已很少同云仲讲甚大道理,眼下也是如此,寥寥数句话,就已是不再多言,冲面皮气度已远远胜过初上山来的云仲,很是满意拍拍后者脑门。
“下次回山,师父不想瞧见你小子走山门,最好是踏剑而来。”
云仲张了张嘴,明明是晓得大抵破不得三境,却如何都不知应当怎样驳去师父的话头普,只好点点头应下,再度行礼,缓缓离去。
下山山路上,三人并驾齐驱,却并未加快马儿脚步,赵梓阳百无聊赖,于是先行开口笑道,“依我看,师父才是这山间最古怪的怪人,分明又时候压根不烦请师父出手,却是仍旧偏要出手,无异于杀鸡用牛刀,但巴望着他出手的时辰,却又无论如何都不愿相助,大抵心头定是有套自个儿为人处世的法子,而咱并未看得清楚,才总心生古怪滋味。”
依然一身白衣的云仲没顾着接话,而是聚精会神将一张图卷展开,抽出随身携的毛笔来,由南公山画过两条线去,眉头紧锁。
“温姑娘从山间走出,为求快大多是直走夏松紫昊,直直北上去往大元,但若是我三人要去往大元,最好还是由南漓而行,过夏松东紫昊东,而后再去往大元,才是最为稳妥的法子,且大抵能避开大元许多眼线,神不知鬼不觉,赶在温瑜还不曾踏入大元境内时拦将下来。”
赵梓阳诧异,勒住马匹挑眉,“你小子想的不应当是前去大元同温姑娘一起对付那胥孟府?”
云仲摇头,收起图卷来,不再去看那一长一短两条路,自顾苦笑道,“有时候人总是这样,如若我打算孤身前去大元对付胥孟府,那断然是可以大摇大摆不加掩盖,任凭是谁人当眼线,亦是不会有半点畏惧,但换成是温瑜前去,心头总是不安宁,生怕被胥孟府算计,莫说是性命有失,即便负创遭难,想来就是心头惴惴难安。”
“师兄也有意中人,如若是两情相悦许久,而今明知是有去无回,或是为人所害,想来也铁定是心头不甚安稳。”
云仲却抢赵梓阳一步将这番话说出口来,故后者揶揄言语,还没等说出口来就已是被压回喉中,支支吾吾半晌,还是将手头马鞭赌气似甩将起来,愤愤应了一声,“说不过你,但师兄却也晓得,要是搁在心尖上的人儿遇上厄难,纵使搭上条性命也得将无数风刀霜剑挡住,你云仲能说出这番话来,就已是立在不败,算老子认栽。”旋即朝一旁不明所以的李扶安招呼一声,飞马下山,瞬息间狂奔而去。
但云仲并没有流露出丁点如释重负的神情来,虽是同样策马狂奔下山,心头所想,却皆是那两条长短不一的长线,蹙眉再蹙眉,到头来竟是五指攥紧,双唇狠狠抿起,毫无血色。
云仲忧心也并非全无道理,乃是因那条瞧来极短极直的路,同那条先入南漓再北行走大元的路途,足足短过大半,哪怕是算上温瑜路上耽搁过几日,如想赶上温瑜脚步,恐怕就已是极难的一件事,更何况前去南漓路途多险,且因乃是颐章中人,大抵还要受多番盘查,等到前去大元的时节,恐怕要耽搁足足近月光景,饶是这杂毛马儿来历神妙非常,且脚力奇强,亦是难说究竟能否跟上步伐。再者说来,温瑜当初前来南公山上的时节,就已是半路被袭杀数度,而今虽是胥孟府忙于大元境内兴风作浪,可留有的后手,只怕比当年还要险恶些,纵使是温瑜心性城府极高,连云仲时有敬服,但孤身一人应对,如何都是捉襟见肘。
毕竟三境就是三境,四境就是四境,旁人举山岳来压,既无搬山力道,又如何去硬接。
所以还不曾下山,云仲已是忧心急迫,眉头深深皱起,以往平滑额头之上,川字似是刻到额心,许久也不得消除。
心念焦躁错杂,随之而来的则是丹田当中那团连吴霜都不曾去根的流火升腾,犹如是位得道武人,刹那朝丹田四周出拳,声如擂鼓霹雳,弯弓炸响,仅是不过两三息功夫,就已是要由打丹田当中喷薄而出,涌入四肢之中,却被云仲咬牙狠狠压住,无数内气将丹田周遭裹满,任由那火气似是生出灵智来,左冲右突,如何都奈何不得。
而白衣剑客只是咬紧牙关,策马下山。
直到在山脚下被一位穿长布衣的先生拦下,三人才是拽住缰绳,皆是朝那位先生抱拳行礼。且不说这位颜先生辈分如何,起码是身在南公山久居,当初五绝中两位携手而来,也是这位先生曾施展神通手段,替山上人拦下过一手山涛戎的神通,故而即便赵梓阳平素并不待见读书人,见是颜贾清前来拦路,亦是翻身下马,朝眼前素衣,衣摆染泥的先生施礼,朝眉头深蹙的云仲努嘴,相当上道拽起李扶安袖口,静静去一旁等候。
今日天突然有些许凉爽,分明未过三伏,难得竟有秋意。
颜先生并未多说什么,言说正好是学堂当中学子自行诵读文章,又听吴霜说今日两位徒儿远行,恰好前来看看。
不过颜贾清此番一反常态,却是夸奖起云仲来,说当年自己也有那么位一见钟情,很是倾心的女子,可惜当年并无黄龙傍身,既无家世也无银钱,更不曾有什么修行的天资,到头唯独能远远观瞧那女子远嫁别处,独自神伤许久。
颜先生还说,这几年总觉得云仲浑身暮气极深,但既然并无甚差错,总也不好自行提及,无论如何也是吴霜的弟子,轮不到自个儿逾越本分,屡次三番说教,就连今日特地在山下等候,为的也不是说教,反而是欣慰更多些,欣慰的是云仲不曾选同自己一般的老路,非要计算个得失能否,再去想起的时候,早已晚了太多,那位魂牵梦萦的女子,终究已是远走。而眼下云仲所行的事,的确是令自个儿很是刮目相看,到底是将浑身暮气褪去,眉眼当中尽是锋锐,毕竟年少时不曾有那般多的顾虑思索,倘若是不为旁人奋不顾身几回,岂不是白白见过一次少年。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
“再添几分心力,再用几分精力,既然决定要做这件事,就做得再好些,做得再完满些,如此即便日后势必不能成,屈从大势,起码对得起这几载之中时时刻刻惦记着人家姑娘,是这个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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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章 陈年恶鬼
冒狄部连同其余数部将巍南部王庭大帐城池攻下的消息,除却胥孟府之外,天底下无一地能得知的这般快,随铁骑奔涌入城,旋即变瘦烧杀掳掠,好在是那位吕元俭临近攻城的时节,就已是将大多巍南部百姓送出城去,逃往北方,才不曾落得个被人斩草除根得凄凉下场,可饶是如此,城中也不曾有丁点活物,除却那些位不愿离去本就年岁极大的老者之外,尚有还未曾来得及撤去的寻常百姓,与家中牛羊鸡犬,尽被冲入城中的铁骑诛杀,原本人丁兴旺的巍南部,经此一战过后,唯余风声。
曾经有人调笑,说是大元境中地广人稀,兴许除却风声之外,只剩下那等牛羊犬吠,行百里不见人踪也是常事,眼下却一语成谶,全城上下,仅余风声似鬼泣,断头百余,血水沿庭帐城外护城水渠流淌而去,不知将那清水沟渠染得何等猩红。
此举究竟是因冒狄部中人怨恼那位亲自披挂守城的吕元俭,当着许多大元大部之人凭言语骂过自家统领,或是久攻不下,身死在城门下的铁骑不计其数,以强击弱却不曾讨得甚好处,才是杀心大涨,行此等屠城的恶事,但饶是如此,那位帅旗之下的瘦弱书生,却并未阻拦,反倒是从始至终都冷眼旁观,直到屠城事罢过后,才是将那些位率部屠城的统兵将帅尽数叫道跟前,一一斩杀,以儆效尤。
消息传来到胥孟府之中,不曾经旁人的手,径直送到燕祁晔手头。
今日明摆着胥孟府上下无事,燕祁晔便是唤那位逃庵居士前来一并品茶,却并不曾手谈,而是坐到后山凉亭里头避暑闲谈,两人倒也是心思相同,皆是闭口不言手谈事,说的也皆是那等无关天下世局或是修行的琐碎事,倒也很是自在,额前生红疮的文人也是语调平和,同燕祁晔开怀交谈,很是有几分宾主尽欢的滋味。
天入三伏时,理应说是最为难熬,仿佛甭管是身在何处,都躲不得天上烈日与滚滚暑气,灼人热浪好似是有形那般压到浑身上下来,更莫说后山布甚低矮,凉亭之上且无丝毫凉风,也是热浪腾空,反倒因无遮无拦,使得此地更为难留。
不过胥孟府终究是大地,上下丫鬟仆从由日头还不曾醒转时辰,就已是备足老冰,半数倾倒于后山凉亭旁池塘当中,半数搁置到山石周遭,扯起枚足有四五丈宽窄遮阳华盖来,四面撑住,其上附着墨色纱绢,再取由井中浸过一夜瓜果摆到眼前去,再取奇凉井水将整座凉亭浇过数趟,如此一来,原本理应热浪袭面的地界,也是添上两三分阴凉气,更休说是周遭有数位女子或持蒲羽或携轻罗小扇,半刻不停扇风,任谁人身在此间,都觉很是舒坦。
至于为何不曾趁此地阴凉对弈两局,两人心头皆是有数,故而只是闲谈。
死士将书信线报送到燕祁晔手上的时节,文人面色就有些迟疑,刚打算告辞离去的时节,被燕祁晔叫住,将那封书信递上前去,咧嘴笑道,“怎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论如何说来,胥孟府能有今日威势,靠的还是你等几人不惜损耗无穷精气神,绞尽脑汁穷极思绪,才有而今的壮大景象,上回不过是心血来潮,怎能因昨日事耽搁今日事,还是先瞧瞧最好。”
到底是修为高深,饶是文人有心推辞,怎又能推脱得开,燕祁晔只是单掌推出那封书信,就已是悬到文人眼前,后者也只好是无奈笑笑,不过展开书信的时节,眉头就已深深蹙起,区区数行至简短言语,书生足足端详过一炷香时辰,面色阴晴不定,到头来长长吐出口气来,依到身后藤椅处,闭口不言。
那书信之中所写的事,哪怕是逃庵居士这些年来行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断然算不上君子,此番见过这封书信过后,亦是久久难以平复下心思,看过一眼举止如常,饮茶无碍的燕祁晔,紧紧蹙眉。
“胥孟府之中,能看清大势,且可推波助澜的读书人不多,你算一个,那位主征伐,满腹皆是兵略的书生算一个,两人可称得上是多年来老夫左膀右臂,这屠城一事在你看来,大概是相当有伤天和的举动,但在老夫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几乎生不出甚轩然大波来。”
看穿文人心思,燕祁晔先行开口,淡然看向眼前额头越发赤红的书生,乃至称得上有些漠然,敲打桌案,挥退众人,一字一句缓缓言道。
在燕祁晔所见,那位极擅兵略攻伐的书生,从来身子抱恙,更是莫要说藏锋良久,大抵也熬得近乎油枯,但即便通体上下譬如附蚁之堤,体魄一日衰弱过一日,但唯独心思城府不曾有失,也正是在旁人看来罪大恶极的屠城举动,大概燕祁晔的心思,同那位书生的心思,最为相近。
一来大元并无多少可搬弄文墨的读书人,即便是有,也大多是各大部族之中的座上宾,而那等不曾为人看重的庸才,即便有心替巍南部开口,这消息也未见的能由大元传将出去,毕竟如今除却仍在苦苦抵挡胥孟府以及座下大部的,掰起指头也不剩几家,算上正帐王庭在内,亦断然不可越五指数目,故而即便是真将这屠城的事做下,只要这大元到头仍旧被胥孟府牢牢握到手上,纵使是为避天下人说辞抬出位如同伥鬼的正帐赫罕来,屠城此事,也是可抹除得干净,胥孟府在一日,便一日不会因此时掀起海潮来。
至于其二,书生此举最为高明处,在于这手以退为进,明面上头不曾加以阻拦,而是等到将事做罢过后,再取那等杀鸡儆猴的手段,即便各部当中军卒汉子大抵会生出不满的心思来,但这手段过后,必是可令这些位已然是杀红双目的汉子,略微回想起胥孟府的手段,这一手知其罪而故令其犯,不但可削减去大元各部族对这些位军卒执掌力道,且亦是使得这些位征杀一阵的汉子,再生敬畏心思。
凭如此手段,再过一年半载,恐怕这些位各部的汉子,换旗改帜,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逃庵居士始终静静听着燕祁晔讲起,到头来老者竟很是有些叫绝,言称那书生当真得意,换成是自个儿,也断然想不出再好的法子来,神情愈发低落。
“府主可曾想过,这世上造杀孽过重,有时并非能否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就是至关紧要,屠城这等事,实在是过于暴虐了些,怎能如此。”
燕祁晔止住笑意,转瞬望向眼前文人,却并不动怒,而是朝自个儿面皮上指了指,“老夫武道上的天资,开窍极晚,遥想当年被师父驱逐下山的时节,流转数地仙家,却因自身修为奇差,受许多人冷眼打骂,那时节巍南部尚有处仙家宗门,其中那位宗门之主连同山间弟子,不晓得将老夫当做过几回练拳的靶架,打得皮开肉绽尚且不提,且是将我浸到水中数昼夜,皮肉险些剥离开来,却是被巍南部供如神明,那时节,怎么不见得有人出来说上一句,这般做事有伤天和。”
“老夫儿郎生母,当初亦是修行人,虽也是天资不显,但尤其心善,时常接济百姓,且从不求个福报,却是被仙家宗门强掳去,待到老夫找寻上门的时节,闻听已是献与大部中吃得满腹油膏的显贵,不甘受辱,自戕而死,原因却是最简单不过,山下权势滔天的人,还从来未曾尝过山上修行人的滋味,于是耗费银钱使唤权势,雇来几位境界不低的修行人,强行掳掠而来。”
“那时节,可没人会同老夫讲上一句,权势有无,其实算不得重要。”
“为将这整座大元收入囊中,老夫不晓得损耗了多少心血,如是能将心思放得平稳,未必就找寻不到那至高的武道,为谋得权势,谋来极高境界,老夫也已经记不得做过多少天怒人怨的残忍事,唯有这两字财权在手,我才不会再有当年那等愤恨至极,却是束手无策的念头,莫说是屠一座巍南部王庭,即便是将整座大元清理得十户九空,亦是不会有丁点犹豫。”
“相处时日久了,似乎你逃庵居士也忘却了老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并非是什么和煦慈祥老者,而是个由水火当中爬将出来的陈年恶鬼,恨不得生啖旁人血肉才能扼住心中恶念,对老夫这等像是陈年恶鬼一样的人,从未有一天不想着仇怨愤恨,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做的?”
从头到尾燕祁晔面皮都不曾显露出半点怒意来,可如今文人听罢这番话后,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半点暑气热意,只剩寒凉至极一身凉气,怔怔看过眼神情仍是平静的燕祁晔,起身恭恭敬敬行过一礼,再不曾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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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一章 细雨微风七猿奴
细雨微风,少有的好天景。
在颐章寻常时节,足能够闷杀许多人的夏时,这等细雨微风,可动杨柳的上佳天气,着实是打起灯笼,一载之间也未必遇见两回,倘如遇见,就已经是苍天开眼,怜悯世间人受炎夏苦楚久矣,特地允些好处,能令返乡或是在外忙碌奔波之人,添两分难得清爽,但唯独不可得寸进尺,休要指望这等好天景能维持数日,即便区区半日也未见得有,就断然不可再奢求过多。
落雨一场,下火数旬,待到此堪称通体舒坦的天景收去,紧接则是数日曝晒,才落地不久三两成群积攒到一处的水洼,不消半日已是全无踪影,连点印痕也未必能存留,就如是闹起蝗灾的处处耕田,一干二净,哪还能剩余下些许曾有落雨的迹象来,而将雨水蒸腾起后,这天景反倒是越发闷热,走百步就已汗流浃背,喘息都是难有顺畅时,最是难熬。可明知明日大抵天景更为闷热难耐,但也总不至枉费此时的大好凉风细雨,下山已有多日,距颐章东境边关的距离已是愈短,难得三人将马蹄放缓,好生趁此天景歇息一阵,倒是令身板最为瘦弱却最是怕酷热天的李扶安险些哭将出声来,千恩万谢朝云仲赵梓阳两人谢过再谢,浑然不顾两人诧异神情,自行找寻处灌木丛生的林中,将衣衫换过,倒头便睡下。
云仲也是将杂毛马儿栓罢,神情却未见得有半点起色,仍旧是深蹙双眉,继续拽出那方图卷,仔仔细细查阅,且不忘研墨添笔涂涂抹抹修正数处,约莫耗费过近半时辰,收起笔墨来,走到靠树歇息的赵梓阳一旁,微微伸展腰腹,静静靠到一截低矮树桩处,摸出腰间葫芦饮酒两口,使袖口蹭蹭嘴角,将葫芦扔到始终盯着自个儿挑眉的赵梓阳手上。
“出门在外,总要研究山川地势,瞧着都麻烦得紧,何苦来哉。”
白衣剑客不说话,由腰间拽出佩剑来,信手割草,扫出一片干净地界,似乎是觉得剑锋还算锋锐,于是收回剑笑答,“走江湖时候落下的毛病,若是连对此地山川地势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待到用得上的时节也不过无可奈何,倒还不如做足万全准备,做起事来才得心应手,起码能有些应对的底气。”
“练剑,修行,悟阵,涉足江湖里大大小小事,还要背着那条不知是何来历的黄龙,豢养周全,再者还要操心山间事,替山门当中分忧,还得惦念着许多人,即便如此出门时也不曾忘却了绘图,就不觉得累?”赵梓阳反问,眯眼望向自家师弟,不知在想些什么,踏实靠到身后树木,闲谈似道来。
云仲失笑,连剑带鞘拄到经雨水打得很是松软的林中土处,耸耸肩接茬,“做什么行当皆是无半个容易可言,就这等闷热天景,日头还不曾出的时节就已是浑身燥热难耐,更莫说煮粥店面需整一日都守起锅台;当初前去颐章京城的时节,也曾见过那等杂役小厮,隆冬时节除雪,盛夏时节泼水消暑,要么就冻得鼻头血红,要么就热得起痧。时常有那等饮水避暑不及的杂役,瘫倒在路旁,如若有好心的人家,还能替这人端来两碗清水,一碗扶起灌将下去,一碗泼到身上,暂且解暑。”
“但也有人顾不得这些的,哪怕眼见得这人倒在眼前,也不过是说上几句拿这份银钱就该受这份罪,倘若是遭不住,也无人逼迫,关自个儿甚事,每年因这倒下就不曾起来的京中杂役,大概少说也得不下数十位,尽管是有银钱可得,刨去丧葬之外剩余不少,足能令家中过得还算尚可,但说到底,人没了就是没了。比起这些行当之人,比起天底下大多数人,我等还能瞧见个江湖,虽还没见过那般史书中都见不得的大世面,起码衣食无忧,还可匀出许多时日修行,已觉得是大幸。”
闻言赵梓阳摸摸鼻头,实在不晓得应该如何同自家这位师弟开口,沉默过好一阵,才再起话头。
“说句难听些的实话,师弟要想追上温姑娘,谈何容易,且不提要途径数地,就凭你先前所说,那胥孟府手伸得可是极远,不知路上要受多少险阻,以你如今境界,虽然不知为何比寻常二境高出半头来,但亦难说能否应对得当,到那时节,又应当如何?”
云仲不语。
林中雨势渐大,起初不过细如牛毛,眼下却能瞧见雨点扯出片银丝来,勾起远山眉梢,隐去鸟雀行踪,深林当中似乎除却滴滴点点雨声,唯有鸟鸣,林中反倒更显幽静。
大概是这阵雨势将两人对面林中安眠的李扶安惊醒,后者才睡过一阵舒坦觉,就叫雨水劈头盖脸敲打醒来,却也是丝毫不顾,仍旧呵欠不止,不情愿站起身来,由马背上取来蓑衣斗笠,且将毡毯盖到马上,自个儿重新挑选了块被巨冠遮挡的树荫,蓑衣遮挡周身,顶起斗笠重新睡去。
本就是舟车劳顿,回山不到几日,还未缓过劲来就再度下山,更别说是足足行过多日,近乎无歇息,风驰电掣而去,当然觉通体上下疲累至极,此番能旁若无人安睡,反倒是令赵梓阳很是高看了些。
同样云仲也是望向那才躺过不足几息又重新鼾声如雷的李扶安,打量一阵轻笑出声。
能于旁人面前想睡便睡的人,说是心头无多少城府算计,倒有些牵强,但总要好过做事总端着的主儿,这般率性举动,也总叫人瞧来更为舒坦。起码在云仲瞧来,三师兄既是要寻根,同此人一并前去,总是能稍稍放心些。
于是云仲也学着李扶安模样,起身寻来些干净柴草铺到树桩下,又是递给赵梓阳一份,自个儿躺倒在树树桩处,使包裹当枕,登时就觉舒坦许多,近来几日赶路劳顿,亦能减去不少。
“碧空游这枚物件来历,当年应同三师兄讲过,得来的缘由至今仍是想不清,但好在也算在通天物,平日不过是用以传信,并无其余神通妙用,可好在这碧空游能大致将以往接信之人方位指点一二,虽不知距离远近,但最不济也可揣度出大致去向,乃是走东境国门,直去大元,赶路并不算快,依照先前我等三人赶路快慢,兴许当真能赶在温瑜去往大元前先行赶上。”
赵梓阳很想问问,即便赶上,又能做甚,当初倒是好说,既不分你我,自然是两人尽可替令一人扫尽前敌,但眼下这番景象,恐怕即便云仲当真耗去性命,替温瑜将前路荡平,大概后者亦不能回心转意。
虽然是吴霜云仲两人皆未曾提及这件事,但赵梓阳毕竟是赵梓阳,心眼且比寻常人多上几十,又怎能不知晓山上这些本就瞒不住的事,更何况云仲原本就不甚知晓应当如何将心思藏住,故而落在他这三师兄眼里,纵使不曾戳破,心头也是门清。
费好大力气将欲吐之言憋回腹中,赵梓阳慵懒躺倒,也不在意捧着碧空游神情一时振作的云仲,如今心中所想的乃是甚,而是不经意抽冷问起。
“为人家做到这份上,当真值得?”
“你小子有时很精明,不妨想想去与不去的差别在哪,真就能如你所想那般,得来个极好的终局?”
云仲突然很奇怪地吐出一口浊气来,并没有赵梓阳所想的那般流露出甚伤怀意味,反而笑意很是从容。
“人言说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知晓自己无甚本事,可总还是要赌上一场,总不能一直做那等明知能做成的事,兴许到老之将至时节老眼昏花,自然就知晓何谓顺天命可为,背天命自吞苦果,但还不是那么做的时候。”
“替自个儿真心实意喜欢的女子做些事,也算是少年意气吧?”
雨水依旧落势不减,但赵梓阳再看时,却只是瞧见云仲斗笠下无端变得有些快意的两眼,旋即自嘲笑笑,将葫芦中酒水饮罢,没好气朝后者脑门上扔将过去。
“娘的,说得我都羡慕了。”
颐章边关今日天景极差,难得是不见日头,可仍旧闷热,且更胜往昔,直到守卒都是有些消受不得,不知饮过多少回水,不过半时辰就已是尽数随热汗流将出去,还需盘查过路人,前两日莫名身死在城中不少人,听校尉讲说,像是大元来的探子,虽还未受责罚,但也只得强打精神,添几分仔细盘查往来之人。
一伙人并排入城时,便被守卒拦下,一行有七人,无论如何瞧来都是怪异至极。
七人要么便是少了一臂,要么是少了一足,还有一位目盲的主儿,两眼灰白衣衫褴褛,拎着柄竹杖,一位缺双耳的老者,还有位走路时节很是扭捏且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守卒很是哭笑不得,往年也见过不少身残的打把势卖艺人,如今却是结伴成行,也只是草草问过,便允以放行。
等到几人离去时,守卒才是漫不经心瞧见,拍打拍打一旁已是热得无心睁眼的同袍,一起瞧瞧这等奇景。
七人皆身残,皆背着头两掌大小的猿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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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二章 瞎子
七人进城,倒是马不停蹄前去一处酒馆当中歇息,也难怪如此,这几人皆是多少身残,远道而来必是比常人尚要劳累许多,不少身在此间的汉子也是频频侧目,但瞧过人人身后都背着尾猿猴,当下就很是惊疑不定,纷纷将两眼收回,不敢再去多瞧,乃至有几位汉子瞧见这七人登楼落脚,连忙离去,瞧架势多半是前去找寻衙门或是边关守卒。
前几日那位专门靠卖消息为生的老翁,身后也时常跟着头两掌长短的猿猴,平日里也不曾显露山水,先前却是不知为何,同一位刀客动起手脚来,虽无人知晓末尾胜负输赢,但那间酒楼却是被毁去七七八八,虽是有人留了不少一笔银钱,依旧是闹得人心惶惶,任谁人也不得半点安生,生怕这边关所在的地界再起甚大事,无端要搭进许多人的性命。
好事苦求未必登门,祸事脱身未必能躲。
那七人却是视若无睹,由酒楼二层住处窗棂朝外瞧去,分明已然见到许多汉子神色匆忙离去,并非有丁点乱象,反而是将窗闭紧,点燃灯火,足足七人盘坐屋舍四处,许久也不见人开口言语。
“东西左右,你四人久在大元境内,兴许不知外地的规矩,切不可随意走动,饶是有人登门惹事生非,亦不得出手,敛尽锋芒才算是上上选,如此即便是遭人疑心,断然也难揪住把柄,做事就更是好做些。”
最先开口的,是那位两眼灰白目不能视的瞎子,不过是而立岁数,但奈何浑身衣衫褴褛简陋,且很是有些蓬头垢面,凭细微声响朝周围张望,分明不曾瞧见甚,使竹杖磕磕桌沿,低沉言语道。
一旁缺过双耳的老者只瞧见身旁这人张嘴,却不曾听出声来,很是觉得厌烦,更是不愿一字一句去瞧那瞎子说得是甚,心安理得占去床榻横躺,扯起顶粗的嗓门道,“几位都瞧见对街那酒楼毁得已是差不离,悬顶大梁都险些被人拆了去,寻常人出手,闹腾不出这般声势来,且那位在此城中蛰伏良久的那位行丁,如今踪迹全无,大抵也是同那女娃脱不开干系。”
几人沉默不言,屋舍当中一时死寂。
“奴家倒是以为,那女子并无孤身应对行丁的本事能耐,毕竟行丁在猿奴中虽算不上甚高手,可不论如何亦有几分气运,年纪虽长,眼见得再无寸进,更何况家世鄙陋,这才定在行丁,可倘若真要动起干戈,依奴家看来,并不在东西左右四人之下,当属是相当难对付,那姑娘既能离去,且还不着痕迹抹除干净城中暗探,境界如何都要高过三境不少。”
从始至终未曾出声的四人,分别缺左臂右臂,左腿右腿,方才神情如常,而今闻听这番言语,皆是不着痕迹眯起双眼来,不知生出何等念头,纷纷是继续闭口不言,神色亦是略有不同。
三载时间不长也不短,三境对于身在修行界之中的众人而言,亦是算不得多高的境界,但三载修行步入三境,却是不消两日就能胜过行丁此人,则是有许多隐意不言而喻。
瞎子笑笑,摩挲竹杖道,“凭我所知,那女娃虽是误打误撞踏入南公山去,但始终心疾不解,当年胥孟府那位府主可是耗费了不少心思才将那心疾搁在那女娃身上,任你有天大本领,还是有能破五境的高绝天资,心结未曾解去,加之紫銮宫而今已为阶下囚,姑且算是那女娃心思稳固,知晓此事过后必也是难以为继,怎么,几位难不成是心生惧意,不愿阻拦?”
被唤作东西左右那四人闻言,却是有一人开口。
“既是明知那位紫銮宫少宫主已离了此地,为何仍要在此间等候,更何况已是行丁贸然出手,必是露相,又为何不前去大元周遭必经路上提前设伏,坐等其钻入罗网当中。”
“胥孟府既安排你我前来此间,必是有自个儿算计估量,我等这些猿奴虽不比寻常猿奴,但更要依命行事。”
瞎子突然朝酒楼外头张望过一眼,仍旧是灰白两眼,无波无澜。
“看来南公山动得也不慢,不过几日就已追到此间,诸位且立身此间,我先去会会来客。”
城外有三匹马,其中瞧来很是尖嘴猴腮的那位呵欠连连,眼见得仍是欠过许多瞌睡,歪歪斜斜坐到马背上头,瞧见眼前乃是颐章边关,丝毫欢喜都未有,而是掰起指头算计路途所余,不过算到头来,才是发觉还要走上不晓得多少日,气急败坏将两手摊开,有气无力矮下身去。土黄衣衫那位背起杆大枪左顾右盼,霎时觉得很是稀罕,倒并非是因其他,而是这边关地界,照理而言应当是家家富庶才是,而今看来,并不见得比什么富庶城中强出零星来,单观衣袍,已是能瞧出此地百姓家底深浅,于是连连皱眉。
三人当中唯属那位白衣的剑客最是忙碌,踏入城中的时节就已是不顾歇息下马,索性是前去处井口,同百姓讨要些清水研墨,于图卷中比划数处,增删不下十余,长松过一口气后,旋即就要跟随等候已久的三师兄踏入酒楼,略微犹豫,反而无端回头朝一处巷子看去。
赵梓阳亦是神情微动,也朝那条巷子中看去。
巷子平平无奇,且显得极旧,多半因此间背阴使得巷子里青苔遍地,更有不甚安分的已是蔓至两旁墙头处,几位年逾花甲的老者三五成群蹲到屋舍外头,大抵是嚼舌根正嚼得欢实,朝街巷对过的屋舍指指点点,倒也乐呵。
巷子正中不知何时站着位瞎子,两眼灰白,手头一枚磨到油亮的竹杖轻敲巷中爬满绿痕青苔的地面,步步朝巷外走去。
仅是一瞬息功夫,云仲腰间剑已作响。
目盲之人也似是察觉到眼前多出一位攥紧剑柄的剑客来,也不忙乱,凭竹杖轻点地两下,却是转头走到那几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身前,蹲下身来递上些银钱,窃窃私语几句,那些位闲来无事纳凉的老者先是狐疑,不过再瞧瞧眼前人手中银钱,与巷口处立身的那位剑客,当即纷纷还家,闭紧窗棂屋门。
“少侠是寻人来的,不知与我所寻的可是同一人?”
比起瞎子慢条斯理,云仲神情如何看来,都很是古怪,紧随而来的赵梓阳仅是侧目瞧过云仲面皮一眼,骤然蹙眉。
身在南公山上脾气可称得上向来不生半点真火的云仲,此番面皮当中尽是怒意,面皮颤抖不止,乃至于瞧着很是狰狞。而持竹杖的瞎子开口过后,云仲并未曾回话,身形猛进数十步外,不知何时周身剑气纷涌,犹如灌满整条巷子。
本来就是年久失修,这条巷子也唯独余下些老住户,并未迁往新居,如此堪称肆虐剑气压来,当即是有数处垮塌下来,细碎瓦砾纷纷溅落,譬如狂风乍起,齐齐迫近而来。
身在巷中的瞎子身前皆是剑气,已是团团围拢。
但再瞧来夺人二目,光华森寒璀璨的剑气,怎能唬住两眼早就不能视物的瞎子?
所以瞎子缓缓提起左脚,不退反进,接连前行二三步,使竹杖轻飘飘点到身前剑气处,瞬息由纷纷剑气当中,再生一道剑气,腾空而起,却是将周遭剑气尽数削落,而后悬停到那瞎子肩头,旋即才是朝依旧满面怒意的云仲看去。
“看来是同一人,缘分二字最是妙不可言。”
早在还未迈入东境边关时,云仲同赵梓阳就已是先行趁歇息时商议过此事,直言如若是大元知晓温瑜出颐章,除却围追堵截之外,定是要将后路阻塞住,以免南公山来援,相反前路阻挡温瑜的敌手,理应不甚难应对,起码无性命之忧,毕竟胥孟府要的乃是温瑜活着行至大元,定不会施展过于狠辣手段,倘若是鱼死网破,却是平白耗费功夫。反倒是温瑜后路,只怕有重重阻隔,其中高手不胜枚举。
而果不其然,云仲赵梓阳连同李扶安三人,皆是不曾瞧出这位目盲人的深浅来,最起码这般神通术法,从未见过。
又是接连剑气横推,但并未有丝毫外泄,充斥深巷当中,旋即尽数被那瞎子使竹杖挑起,譬如纷纷急雨,朝云仲方向斩去,虽无神意,但威势半点不减。
赵梓阳看得直皱眉头,当下就将长枪由布中抽出,挺身递枪,来去飘忽,分明指的乃是那瞎子咽喉,但实则却是落在那瞎子持竹杖的手腕处,却仍是落在空处。
枪尤快捷,但枪招终究有路数,这路数之间耗去的功夫,瞎子什么也没做,不过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枪头巨震,险些令赵梓阳脱手。
与方才的手段如出一辙,大枪中连绵内气与力道纷纷调转矛头,直奔赵梓阳而来,同方才如出一辙,皆是借他人之力返将回去,刹那站住上风。
瞎子的笑意仍是和煦。
走巷间一步三摇,竹杖轻敲,微笑不已。
“我等一行人中,缺两个哑子,两位年轻人要是想留下一条命,一人割一枚舌头,即可见着生路。”
“上合天数,下应人心,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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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三章 竹杖青黄
修行道中的各路手段不胜枚举,千奇百怪,早在初上南公山的时节,吴霜已是事无巨细皆尽讲过一通,当初赵梓阳倒是听得未必仔细,但云仲却听得清晰明白,但唯独不曾听闻过眼前此人究竟用的乃是何手段神通,虽是还未乱分寸,但依旧是无法决断当凭何手段同这位瞎子争锋。
而瞎子亦未曾急于步步紧逼,倒是将竹杖轻轻竖起,眉眼带笑,可惜两眼中灰白,的确是瞧不出半点心念,空洞至极。
“早就听闻过,南公山上有一位剑术纵横天下的高手,其剑道天下卓绝,竟不在五绝中那位道人之下,教出这么位徒儿,本就是不奇怪,奇怪的是小兄弟这境界,好像与那位剑道大才的高徒,并不登对,难不成小兄弟不是那人弟子,反而是徒孙?”
对于瞎子这番话,云仲并未有太多举动,甚至连搭茬也不曾有,再展剑气,果不出预料,仍旧被那明明目盲的瞎子瞬息凭竹杖阻住,而后如数奉还,茫茫剑气崩碎些许巷中砖瓦,依旧将云仲震退数步,周身白衣猎猎,眉峰不展。
所以当李扶安也上前打算递招的时节,云仲则是抬手拦阻,单指拈起,牢牢盯住那位浑身上下无一不透出古怪的瞎子,大阵缓升起,笼住街巷,虽算不得声势浩大,可周遭土石瓦砾连带无数青苔雨痕,皆尽浮起,直奔眼前人而去。
青苔本是软弱,可身在大阵当中,却是如同山间劲藤席卷而去,瞬息缠住眼前人浑身,牢固至极,且无数飞石骤然袭来,避无可避。
此般阵势就算仍旧满心狐疑的赵梓阳瞧来,亦是不着痕迹缩了缩双目,尽管是明面上头不愿承认自个儿这位师弟手段极多,修行至勤,但眼下看去的时节,依旧觉心头微动。
这大阵当中所蕴飞沙走石力道,最是难缠,最为难缠处,还是在于这青苔无端壮大数十倍,且快似惊雷,转瞬功夫足能囚住旁人,更莫要说这阵法当中尚有飞石瓦片乃至莹莹雨水,尽是虎视眈眈悬停半空之中,如是有丁点异动,皆似弩发,最是缠人。
但分明知晓被困在阵中,浑身已是被青苔缠绕一时未曾脱身的瞎子,分明立在危境,神情却还是从容至极。
酒楼二层楼之中,唤作东西左右那四人,明摆是不如其余三人地位,才是下榻不久,就已是马不停蹄外出望风,此番也唯独剩下一位正翘起两指,仔细朝发簪上绕红绳的中年人,还有一位两耳皆无的老汉,正躺倒床榻上,不过却是单手敲打床沿,时常还要流露出些笑意来。
那位始终细声慢语,时常唤自个儿奴家的那位中年人嗔怪望过老汉一眼,没好气推搡两下,待到老汉睁开两眼过后,才是逐字逐句启口问道,“方才就听你在此失神听些响动,难道是卒乙已是遇上了南公山来人,两者已然是动起手来?”
老者很是不耐烦,不过也是瞧清了中年人双唇当中吐露的言语,没好气道,“那还能有假,卒乙的本事,莫说是在我一行之中最高,若是不属猿奴一属,自立门户,未必就比诸如紫銮宫一流的仙家宗门宗主弱上多少,别看平日时目不能视,可真要到动手的时节,却是能将旁人出招瞧得分明,虽是瞧不见踪迹,但天生灵觉甚好,压根不需两眼。况且他所修的那门道法,连老子都是从未听过,更从来不知还真有这等疯子能修成,当真大才,可惜了。”
猿奴人数目不浅,整座大元虽如今已无几人知晓猿奴这等名讳,但不论冒狄部还是其余数部,暗地皆有这等猿奴,除却那等只晓得驯猴讨人欢心的之外,尚有隐于暗地的九部猿奴,每部六人,而这位卒乙,便是行在头两部中的第二位,手段尤其古怪,饶是那位卒甲也不能言胜,更何况是寻常的修行人。
“看来南公山那位山主不曾亲至,我等这七人,对付一位境界算不得高明的后生,到底还是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奈何总是要听上头安排,既为他人手中刀,早就应当认命了。你一个女人家,何苦将心思耗费到这上头,如是局势有异,老夫还能不告知你一声?近处声响听不着,远处的风吹草动,怎么都瞒不过我。”
分明是男子模样的中年人咬过两下双唇,却很是含羞嗔视过那老汉一眼,赌气似扭过头去,继续翘起兰花,向发簪之上绕着红绳,可比起方才,很是欢心许多。
巷子阵当中的瞎子终究还是将身间极硬极韧的青苔挣去,照旧是使竹杖点过两下,那散落满地的青苔却是腾空而起,朝云仲而去,被两道剑气斩落,其余土石瓦砾亦是调转朝向,亦被云仲剑气毁去,后者眉头拧得越发紧,也是暂且将剑气收去,并不再平白损耗内气。
倒是并非觉得黄龙也未必能同此人一较高下,而是颜贾清曾再三叮嘱过,黄龙断然不可轻易露相,尤其在外时节,除非是遇上那等已是山穷水尽的死局,否则黄龙一旦是被人知晓,莫说是天下自诩正道的仙家,大抵那些位修的乃是邪门外道的恶人,亦是要紧赶上前来,欲要分得杯羹,莫说黄龙而今比不得五境,纵使是五境,亦未必能全身而退。正是出于此,云仲只略微思量,就将手腕当中知晓外头有变,颤抖不止的黄龙摁住,并未曾令其现出原身来。
“从来此地就说了许多废话,你这后生倒是好不通礼数,寡言少语,全然无那等同前辈相谈的心意。”
瞎子责怪,随即就是将竹杖抬起,却并不递招,反而是问道,“那位叫做温瑜的女娃,此行回大元,身上可否携了那等能蒙蔽天机的物件?实不相瞒,胥孟府中的能人曾算过行踪,却是压根不曾算到甚有用的,而今音讯全无,小兄弟既是同门,也理应知晓一二,倘若如实告知,饶过你性命,似乎也不是不可行的事,毕竟南公山上还坐镇着一位剑仙,伤了和气,咱也是担当不起。”
云仲嗤笑,怒意仍旧不减。
但旋即巷子之外长天云彩翻动,像是被什么物件搅动,地下的剑客也是瞬息递剑,这次反倒是将通透剑气尽出,随脚步前冲,不消两息就已是落在那瞎子身前。
天上云卷,地上剑风。
沉寂丹田许久不曾作乱的秋湖先隐高天,剑气神意圆满尽显,随后而至,巷子之中破开层层纷涌土浪,一时飞沙走石,两股剑气蛇缚交错,横是将整条原本齐整巷子搅得炸碎,左右巷间石墙尽碎,剑鸣声响,尚不知传开多少里。
赵梓阳亦不曾闲暇,同李扶安一并递出一枪来,通贯整条长巷,被剑气所斩的无数飞石瓦砾还未落地,已是纷纷震碎,青黑枪芒递出,直直撞向场中躲闪不及的瞎子,后者生生受过两道锋锐至极剑气,又强咽下一道贯通如龙的枪芒,纸鸢断线,应声砸落到巷子至深处,撞碎身后足有两三人宽窄厚墙。
“三境如何,四境如何,今日杀你。”
但随云仲话音落地时,还未散尽烟尘当中,竹杖敲打声又起。
瞎子毫发无伤,只是面皮上头多出些土灰来,很是惋惜地朝四周已是皆尽毁去的巷子,似乎很是不舒坦,轻轻叹过口气来,竹杖再点,原本那道如是龙蛇过境的枪芒,比起方才势大不知几多,略微在身前盘桓一周,旋即就是回身。
这道枪芒将三人炸出巷去,饶是三人各展手段抵住,却依旧无用,赵梓阳虽本是身在三境,但这去而即返的枪芒,威势却不止高过一星半点,连自个儿也难抵挡,遭撞出六七丈后,猛然喷出口猩红血水来,满眼骇然。
而身在最前的云仲,饶是借秋湖威势,也不曾伤着这位来历不明的瞎子,反倒是首当其冲,叫那道堪称劲力无双,避无可避的枪芒砸出街巷去,身形生嵌到巷外一处屋舍当中,接连撞穿过两三堵厚墙,才是堪堪止住去势。就算是三人当中负创最微的李扶安,此刻亦是浑身多处许多伤痕来,那枪芒之中所蕴威势力道,全然非三人能敌。
还是那位衣衫简朴乃至很有些褴褛的瞎子,跟随三人方向不紧不慢走出巷子,灰白两眼朝被云仲撞穿的楼宇处望去,分明是目不能视,但还是朗声冲毫无动静的剑客开口。
“剑气初具神意,这般岁数当属难得,这两剑我未曾挡下,若是无兜底的本事,恐怕还真是要着道,但可惜的是,就差那么一点点。”
不远处走来四人,要么缺过左膀,要么缺失右臂,另外两人互相搀扶,明明是两人,却只用两条腿站立。
街上人惊惶,四散而逃。
瞎子毫无眼力,但耳朵却相当敏锐,分明听见那剑客身后墙上有血水落地声,且多半方才已是被断去几处筋骨,未曾有喘息声。
赵梓阳艰难拄着大枪站起身来,站在瞎子身前,身后是生死未知的小师弟。
还是刺出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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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四章 边关不换三颗头
潮水一般的军卒向这条小巷之中涌来,虽说是多数人脸上都是流露出惧色,奈何总是要听命,分明知晓此间如此大的动静,全然不是这边关之中有数的守军所能解去的,但依旧是将整条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颐章东境边关久无战事,更何况重军把守处,乃是边关十五里外的营盘,城关处的确无多少人手军卒,仓皇凑足百十号人手,又如何能抵得上修行人,更何况依方才通禀,起码也是有六七位疑似修行人在此,饶是明知乃是外来者,也断然凑不齐能与如此修行人数目撄锋的军卒,故而这些位军卒虽是壮胆上前,却是无一人胆敢递出刀枪,朝那位立身场中的瞎子动手。
但瞎子好像很是自责,啧啧两声,并未有其余动作,摇头朝右手竹杖处看去,嘀咕一句看来使的手段有点过火,随后竟是扬长而去,丝毫不曾在意赵梓阳递出的一枪,倒是不远处那四位手足残缺的怪人上前两步,轻描淡写拦下枪芒,而后向四周如同山云似涌来的军卒,微微点头。
“颐章军卒确是雄壮,纵使是战事停歇多年,看来依旧不曾掉以轻心,我等佩服,不过此行并非是为挑拨两地惹起纷争而来,至于损毁街巷,自是不会缺了银钱,但与这三人的私事,还望诸位莫要插手。”
“毕竟要拦下我等,有失明智。”
四人近乎是一人一句,言罢过后,深深打量过几眼险些被瞎子一招废去的赵梓阳与李扶安,更是并未去理会被嵌入墙壁之中的剑客,缓步离去。
周遭军卒原本不允放行,纷纷以刀枪对准几人,可旋即便被身后校尉呵斥两声,缓缓退去,让出条路来。
“这几人的衣衫打扮,摆明是大元来人,于颐章边关处搅闹不说,且是出手伤人,为何校尉不愿阻拦。”
直到清去周遭远远观瞧热闹之人后,一众军卒回返,有位身负铁甲的偏官才是走到此间城关值守校尉身侧,皱眉问出这么一句来。两人既是同乡,亦是同年踏入军阵的袍泽,平日里交情最厚,故而其余军卒满腹狐疑却无人开口时,偏官先行开了口,疑虑问道。
也唯有交情莫逆之人,能开这等口。
“我不曾见过天下烽烟的年月。”却不料校尉等众军卒离去过后,猛然回身,两眼紧盯偏官,指指长街,“可晓得这座城中有多少百姓,又可曾想到方才派遣出的哨马要多久才能走到十五里外?等到重兵前来的时节,这城中能是如何一番景致,这些你都不曾想过。”
“你我都未曾见过那等天下各处皆陷战乱的景象,说难听些,压根无当初那些人的胆气,凭一城百姓袍泽性命,去承一个虚无缥缈的恪尽职守四字,这等事老子不愿做,莫说这三人乃是什么地界来的修行人,即使是朝中贵胄,这回我也断然不会行这等以卵击石的愚事。至于那三人死活,同这一城百姓袍泽性命相比,在我看来还是后者重,若是上头日后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担着。”
这番夹杂怒气与繁杂意味的言语说罢过后,偏官许久都不曾言语,只是重新打量了打量眼前这位相交足有近十载的袍泽兄弟,又是望向长街之中如今景象,默默闭上两眼,扭头离去。
街道之中有被方才突如其来震动炸响吓住的几位孩童,手头把玩的木剑杏核纷纷掉到地上,虽是有几位胆量较大的,依旧是探头探脑向此间张望,可更多还是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嚎哭不止,也顾不得手上物件在何处,连忙跑回家中。长街之中有不少因天景颇阴,将摊点收回屋中的,轻摇蒲扇埋怨这老天分明墨云滚动,怎就偏偏不给人下上两场通透的雨水,倒是引得人左右为难,方才那声响过去后,也仅有寥寥几人胆敢走出屋舍远远瞧上两眼,其余多数人瞧见那位瞎子出手,尽是变了颜色,匆匆忙忙将家中门窗闭紧,大抵瑟缩到屋中,如何也不敢出门走动。
街上有大雨将至时的泥腥味奇重,远处不知此间事的店家,仍旧是将才出屉绿荷笼饼摆到店面前头,馨香滋味和起一旁不远处求子很是灵验的小庙中香火香灰味,搅到一处,滋味却并不显得古怪,烟火气神佛气天景气,无论哪一样都很是养人。
赵梓阳撑起余力不多的身子,默默走到那处被毁去近半的屋舍中,搀起已同昏将过去无多少差别的剑客,从包裹之中取出银钱,放在那位瑟缩到长桌底下的掌柜手中,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同亦是负创的李扶安架起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的云仲,缓缓走到不远处拴马桩上,将云仲推上马背去。
从方才起,那四人与瞎子就不曾出手阻拦,而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瞧着。
三人经过时,瞎子才是说了句,出城之后莫要回返,往颐章之外走便是,走得越远越好,如想保下一条性命,除却颐章与大元不能回,其余天下皆可去得。
等到三人离去的时节,四人之中无右肩的却是皱眉,不曾看向瞎子,而是自言自语似问起,“我以为你会顺手除去这几位后生,素来有恶名的卒乙,此番怎动了恻隐之心,还是那后生的确是位连你都看好的剑道大才,不愿毁其前程?”
瞎子还是那幅神情,嗤笑两声,“剑道大才?这等岁数能悟出剑中神意,当属不易,只可惜这境界,还不如那位使枪的,怎么说都是位三境上下的主儿,撑死不过是半个大才,若无境界撑着,纵使是悟道悟剑的天资尚可,亦是无用。”
“可至于为何不信手抹了去,旁人不知我,你四人也应当知晓些我做事的法子,倘若真是将这几位抹除了,惹出那位南公山上的剑仙来,饶是胥孟府而今势大,倾近整座大元之力对付那人,亦是占不得多少便宜。强的终归是胥孟府,这才使得整座大元中各部来投,但要是胥孟府在那位眼前也算不上强,不计损耗寿数境界,灭去一大部,真算不上什么太难的事。看轻五境,总要自吞苦果。”
四人齐齐思量过一阵,也不得不赞同瞎子这番言语。
而至于为何令这三人离颐章走别处,倒是无需瞎子再过多赘述,几人皆是心知肚明,既是这几人不能轻易抹除,最为妥善的法子还是囚于一地,或是待到大元尘埃落定,事已无补的时节,再行将这几人放归南公山即可,既是不曾伤了性命,又未曾折损修为,如是即便结怨,也不见得是不死不休的大仇,如此行事,大抵最为妥当。况且身在颐章边关出手这番,已算是露相,如若是任由那三人归去,只怕还未等来那位南公山上的宗主,就已是被颐章中人盯住,倒还不如逐出颐章,反倒更为妥当。
赵梓阳三人即将出城的时节,遇上了那位校尉,后者立身城门之下,看过一眼醒转过来但仍是身负重创的云仲,旋即竟是抱拳躬身单膝及地。
从被那去而复回的枪芒击伤,苍白着一张面皮的赵梓阳,什么也没说,死死咬紧牙关,颤抖抬起头来看向城头守卒,但到头来喉咙滚动,近乎是由打喉中挤出句话。
“身在颐章境内,任由大元中人动手,当真是令百姓心头安定的好举动。”
“我等几人谢过了,军爷留步。”
校尉依旧是单膝及地行大礼,浑身丝毫未动,但分明赵梓阳仍是不解气,甚至险些将背后大枪抽出,但被才醒转的云仲费尽浑身力气握住枪头,勉强压住,旋即才是扭头朝那校尉道,“无需如此,我等自会离去,当不得如此大礼。”
随后剑客轻声朝双目赤红的赵梓阳说。
“走吧师兄,今日累了。”
算在如今,虽上南公山步入修行以来,屡次三番负创,似乎都不如这回败得如此干脆,大抵就算令黄龙出手,也断然不会有丁点不同,源头在于那位瞎子施展的手段,着实生僻古怪,闻所未闻,再者是境界着实相差过于大了些。硬接那道枪芒的时节,除却筋骨断去几处之外,经络都险些毁去,好在是经秋湖几载以来梳理过后的经络越发坚韧,这才不曾伤着根基。
出城门前,分明已像是丧家之犬的剑客朝身后看了两眼。
边关城中那阵声响过后,大多百姓皆是被边关军卒驱离,其余不知底细的,皆是如往常一般,应当做生意的做生意,家中本就不缺银钱的,去到城中为数不多几处青楼当中,眼见日暮将晚,茶楼当中点起灯火,说书先生喉咙干涩,接连饮过几口茶,又是掏空心思绘声绘色说起书来。旅居歇脚之人难得找寻一处客栈歇息,当然还要仔仔细细同小二算算住一宿的银钱多少,免得平白多耗去银钱。
边关仍是边关,夜里人人有屋可住,已是多年前烽火狼烟时人人都不敢想的好地角。
但唯独容不下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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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五章 叫花鸡,碧空游
才出城关数里,本就负创不浅的云仲就险些栽下马来,幸亏是一旁赵梓阳眼疾手快搀扶,这才免于砸到荒凉道路上去,急忙勒马,仔细摁过云仲身上数处,粗算下来如何也是折去十几处骨头,连也在外闯荡过许久的赵梓阳见了,都是眉头紧锁,半晌亦不知怎么应对。毕竟出山时候走得匆忙,虽是携了跌打伤药与几枚钱寅下山前所炼丹药,伤势若是重到这般景象,只怕即便将丹药如数塞到云仲口中服下,也不见得能缓将下来,药力十成,多半至多也不过是施展出两成来,且莫说极短时日就可痊愈,反倒容易因丹中所藏匿的丹毒损伤身子根本。
就冲这点,赵梓阳也始终难以横下心来,将这林林总总丹药尽数用到自家小师弟身上,再者说来,二师兄的炼丹能耐不低,奈何总要炼制些堪称古怪至极的丹药来,想当初钱寅便时常由打丹炉之中灰头土脸掏出几枚丹来,趁着吴霜外出的时辰潜入正殿里,专挑青雀试丹。到头来待到吴霜终于瞅出端倪,起码已有数十头青雀已是遭殃,要么便是终日尾尖处袅袅炊烟不得消停,要么便是因食过钱寅的丹药,整日犹如灌过哑药似,经吴霜摆弄调养过好一阵,无端竟是多出学舌的本事来,每逢山中这几位师兄弟偷着讲吴霜坏话,总免不得那头青鸟时常在不远处听过,而后将这段言语一字不差学来,总能被吴霜知晓,狠狠罚上一场。
但眼下却不是想起这般事的时候。
从颐章东边关远去大元路途,已是不能依着原本既定路途去走,且不晓得要走上几日,才能遇上那等像样医馆,更是不见得自打三人出城后,身后亦步亦趋的七人能答应令三人停足歇息几日,故而很是一筹莫展。不过也正是因这七人半步不离跟随,也是令赵梓阳李扶安两人同时瞧出些端倪来,七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大抵就要属那位瞎子,即使没瞧见踏空而行,却也是一步十几丈,堪称是缩地成寸,手段最是骇人,至于那位扭捏扮相且有些脂粉气的中年人与那位无耳的老汉,则是要逊色些,同那四位缺臂膀少腿足的相仿,皆是踏空而行。
七人当中最不济的也是三境,与赵梓阳这等才入三境,竟还未通晓如何凌虚踏空的后生相比,如何都是要高出太多,即使李扶安约莫亦是在三境之中,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那位手段高到骇人的瞎子。
好容易缓和过来的云仲倒是淡然,同自家师兄讨要过些内服伤药,权且就着周遭山溪水吞下,虽还是满身伤势,但脸色如何都比先前强出太多,竟然是自行停下马来,朝那位跟随的瞎子缓声相告,说是要在此处歇息一晚,人困马乏,且休说三人皆是负创,如何也跑不脱身,不需太过于小心谨慎。
而瞎子也是知晓,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客近乎是吃全了那道枪芒之中的力道,必定是身受重创,如今虽还能强撑,可总不能长久,既然是料定三人跑不脱,也并未同其余六人商议,而是走到三人不远处十丈外,自个儿坐下,摸索来不少柴草生火,就着枚大石避风,瞧来倒是驾轻就熟。
“不晓得温瑜现如今到哪了。”云仲强撑身子坐下,还是缓和许久,才将面皮之中痛楚意味压将下来,苍白面皮挂起些笑意来,打量打量师兄,并没多少忧愁烦闷,反而像是终于放下心中事一般,咧嘴笑道,“大师兄在山间好像老是不甚喜玩笑话,而今二师兄还在外头勤修,山间便就只剩下师兄与我最好说笑,如今虽然是败下阵来,也别这般愁眉苦脸。”
赵梓阳苦笑,但着实没半点笑意,反倒很是忧心瞧瞧云仲胸口。
“左右两肋少说断了六七根骨头,还有心思闲扯,真不怕扯动伤势,再疼得昏将过去。”
但云仲似乎全然没将这话听进去,倒是扭头看向眉头挽紧的赵梓阳,嘿嘿笑道,“出山以来说句实在的,总有些想着争气的心念,所以无论是惨胜还是得不偿失,到头多半都不能说败,更别说师兄你本就境界不低,若非是今日遇上这几位,师兄和李兄两人,多半也是从未有败迹。”
话说得不假,但一旁皱眉沉思的赵梓阳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
“好勇斗狠,非我能为。”
尽管很是含糊,却依旧是让竭力忍住浑身剧痛,致使头脑反倒灵光许多的云仲琢磨出了其中的缘由。本就乃是前去寻亲,可既然并未寻着,多半那位李扶安知晓师兄赵梓阳双亲所在,到头来却并未如愿相见,大概就是因自家师兄家世不小,而出于种种顾虑,始终不得相认,所以凭三师兄这一身二境近乎三境的修为,照样不能太过露相,免得因小失大,反而不美,最是容易前功尽弃,因此步步走时四处观瞧,生怕走错半步,耽误了与双亲相见。
说来怪得很,好像是这座世上往往总事与愿违,天下事越多无心插柳柳自成荫,纵赵梓阳为此事收束了多少心思,忍下几多平日里不愿忍的事,生生将心性缚为如今这般,还是没见到自家双亲,花费无数力气,生生走过许多地界,且等候许久,到头来的事,不成的仍是不成。
也许是云仲这般故作轻松的语气使得赵梓阳略微放下心来,又由打包裹之中翻找出枚丹药来,还不忘瞧瞧那位始终靠起巨石歇息的瞎子,蹑手蹑脚将丹药递给云仲,而后才是继续道,“不过这话算你小子说对了,除却身在颐章南错落石林中,被那隐居的糟老头子敲得险些失却神志,除此之外,还真是没输得如此快,那瞎子的神通见所未见,而且似乎本就是借旁人的手段对敌,当真见所未见,更别说这境界,差距实在过大了些。”
说到这赵梓阳还不忘不轻不重瞥李扶安一眼,很是阴阳怪气,“起码这次输得心服口服,托南公山师门的福气庇佑,还没身死就已是万幸,知晓自己手段不如人也算是吃过教训,浑然不像是有些人,当初吹嘘自个儿手段千变万化,而今却是连一招也未挡将下来,日后可千万别再同人讲什么年轻时天资多高,如今三境,还不是同我一个德行?”
自从离城以来少言寡语的李扶安,这次听闻赵梓阳明嘲暗讽阴阳怪气,难得没出言应对,只是龇牙咧嘴好一阵,旋即又是望向那位坐在石下闭目养神的瞎子,眼中忌惮颇深。瞎子的手段几人都看在眼里,唯独李扶安看得最为通透,免不得又是想起早年间跟随那人走南闯北,听闻过的修行流派,当中包揽邪门外道,仙家遗篇,甚至不乏那等已是失传不知数百上千载的禁忌流派,初见这瞎子的手段,就已是通体寒毛倒竖,哪里还有半点对敌的心念可言,只是堪堪施手抵住那道去而复返的枪芒,就再不曾出招。
正是云仲赵梓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的时节,瞎子站起身来,拍落衣衫上蹭来的灰尘,使竹杖敲了敲周遭乱石,侧耳仔细听闻响动,随后一步迈出,瞬息再回,手中就多出头毛色纷繁的野鸡,倒是相当不讲究,扭断脖颈之后使篝火烧去浑身羽毛,由不远临近山溪的地界折来两支荷叶,黄泥一捧,轻车熟路使荷叶裹住野鸡,而后黄泥裹荷叶,塞到篝火下头,又仔仔细细将火燃起,又是坐到原处闭目养神。
瞎子动作行云流水,无有半分迟疑,更是不曾有犹豫,落到三人眼里,也是不得不叹上句又是个精于食饮的老饕,纵使是身在这等荒郊野岭,还不忘要仔仔细细做上这么一餐叫花鸡,虽是极不情愿,可三人许久粒米未进,自然饥肠辘辘,免不得心头咒骂两句。
要说谁人始终不曾有半点眼馋,却是平日最喜稀罕吃食的云仲,正擎着枚翠绿飞羽,嘴角抑制不得笑意。
“笑啥?总算挨了顿胖揍,给你小子美成这般德行?”瞎子的叫花鸡扔到火堆下已有一炷香光景,虽无多少香料盐粉,但荷叶清甜黄泥新鲜滋味已是远远飘到三人近处,赵梓阳本就心情奇差,还是免不得窝火,眉歪眼斜瞪过云仲两眼,总觉得这师弟的念头异于常人,不由得骂道。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好笑,分明恨不得将我等三人就地诛杀,却因知晓南公山上还有位惹不起的师父,故而才不出手,有这般荒唐景象,倒像是押送触犯法度被充军的罪人,不远万里直奔东去,平白多出这么个累赘,倒是烫手得很。”
既然赵梓阳没问,云仲也不说。
其实乐的并不在于这番话中所讲。
而是早先放出的碧空游,如今已是离温瑜方向不远。
原以为温瑜已是走了很远很远,但如今推算推算时日与碧空游快慢,好像走得也没那么远。
况且好歹能通书信,若是将话说开,没准就真能找寻回那位心心念念的姑娘。
云仲一直觉得自己运气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奇差,所以总是有些期盼。
期盼到浑身伤势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疼。
ps.存稿更新,仍旧没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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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六章 浩大秋意
才过中元不久,上齐京城下一场盛会,刚好定在处暑节气,眼见得遇上处暑,原意就是出暑,最为令人难挨过的三伏天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困兽,再难翻腾出往日的滚滚热浪,倒是犹如霜打百花,虽是几日前争相逞凶,招展开来浑身艳尘气,也再难蛊惑过路之人。每逢处暑时,往后尚有回热,但相比于日日曝晒,险些就能将人通体皮肉都蒸炸过数个来回的三伏天,亦算不得甚,每逢处暑时夜观天,远空北斗斗柄遥指西南,就能知晓此夏终究是隐瞒不得衰态。
也正如这番盛夏收尾的景致,遭受整整数月炎热的人家,亦是大多走上街巷,等着那场如是能将今年盛夏推出城门外斩首的盛会,即使想要等天景回暖,需先行等到白露靠后的节气,可人人亦是喜上眉梢,且不说前阵子中元节纷纷是祭祖,好生打开话茬同故去亲近之人好生畅谈一番心思,虽是到头来也免不得难忍哀恸,但如何也是将近些时日所受的苦楚好生朝外头倒了倒,正是心头事少越发身轻的时辰,碰上处暑时京城盛会,自然要好生排解一番,寻些乐事。
处处张灯结彩,忙碌整半载的许多书院先生,终于是经六七目考题过后,能少见着这些位往往家世甚大的小公子两眼,总算是能褪去长袍,暂且封过书卷,找寻三五旧友好生畅饮几日,免不得还要摇头骂上几句如今的学子越发难以管教,但凡是气急使戒尺抽上两三下手心,那些位小公子纵使还家过后不曾告诉家中人,最不济也要叫嚣几句,说自个儿乃是当朝几品官员的儿郎,日后乃是要去往齐梁学宫的主儿,倘若是吃打,必定是要惦记着日后算账。以往沿街叫卖的商贩连同家底已算厚实的商贾,却从来不顾什么所谓盛会能好生歇息一阵,倒是比往日更为繁忙,恨不得日夜无休,将近来最受京城中人青睐的物件吃食,或是由别地来的绸缎绣衣,施展浑身解数拿到手上,惦记着能于这场盛会中脱手,好生赚上笔银钱,日日苦思冥想,尚要应对这货物往来时的细枝末节,累得不知落下多少根发丝。
既是盛会,皇宫当中亦是不能免俗,中官近臣自然是晓得如今上齐圣上最好文墨,不等圣上亲口吩咐,就已是提前几月给身在上齐各地闲游或是旅居的文人大家送去信件,而今已是足有八九成抵京,虽无几人能有那般架子去往皇宫之中客居,但京城之中顶好的酒楼,也早就是塞得满当,到头来就算是出双份银钱,也未必能求来一室,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寻别处安身。
除却召文人大家进京之外,自然还是有那等京城之外官员,眼下恰好是无需值守赋闲修养的,纷纷也是由外去向京城当中,即便是能使圣上知晓前来觐见恭贺万岁,那也是极好的事,真若是能令圣人记下,虽说不见得日后平步青云,最不济也可令圣上决断谁人升迁时,添一分微末推力。如此一来占地本就不小的京城,即便平日里有不少余地,或是能供人歇息的客栈酒楼,这处暑盛会尚还有几日,就已然是显得热闹至极,街头巷尾熙熙攘攘比肩继踵。
京城运河水泽河灯漫道,长街处处悬起灯笼,尤其入夜时分浮光掠影,玉楼高阙,人人头顶皆悬长燃灯火,水渠运河其中不乏何等,游舫舟船尽悬华灯,琉璃飞檐琥珀衔栏,纵使夜半长天仍旧为浩瀚光亮映得发白,自诩风流名士公子衣衫鼓荡,摇扇扑萤,静立高楼船头,说不尽少年得意,如同流水一般的杯盘来来去去,甘醴入喉诗文脱口。待到人人皆蒙醉意时节各自归去,游舫吃水,都比起无客时节轻上许多。
历来是锦绣文章紧随锦绣时局,有如此景致,连整座皇宫之中亦是添起许多喜气,竟是与每载元日都相差无几,上齐圣人今日接连饮过数盏甘醴,难得染得些醉意,下赦轻罪之人,且是赐皇城中忙碌许久的中官不少银钱布匹,直到天色晚时,才是挪步回宫歇息。
可待到踏入寝宫的时节,早已有中官跪伏,见是圣上回宫,且看来心境极好,才敢凑上前来低声言语两句。
随天子眉头微挑,宫中最通晓察言观色禀告大小事宜的中官,连忙收住言语,重新跪伏下来,如何都不敢再言。历来是伴君如伴虎,圣人若今日心景尚算有悦,禀报些许大事,瞧来乃是最为合适不过,但亦有那等扫了圣人欢心的中官,自是要被寻个莫须有的名头,或是逐出宫去,或是身死,皆在天子一念。
但上齐天子并未恼火,单手撑住额头眉角,略微运力将眉尾抹平,不消多少功夫就拿定主意,同那位浑身筛糠似的中官吩咐两句,最后竟是笑起问道,“寡人自诩亦有两三分风流气度,面皮生得更不似那等民俗当中所绘夜叉,怎就是一两句的功夫就能落得如此姿态,本就非好杀之辈,且这件事如何说来,也不能称之为坏事,还是放稳心思前去最好,免得令寡人那位亲近之人瞧了,还当是寡人平日荒淫无度。”
一队皇城御军缓缓由偏街去往皇宫,不过人人面色都很是紧绷。
寻常别地京城,守卒御军数目奇重,多半举国上下近三四成兵甲,皆需屯兵皇城周遭,除却护卫之外,各有职守,即便是战时边关吃紧或是大军压往别处,亦是要留有相当数目兵甲驻守皇城,可保无忧,不过近些年月来天下尚在太平,上齐纳安当中守卒御军羽卫数目,倒是算不得极多。
一身纹凰织锦的矮小男子身在百余御军之中,四下观瞧,但可惜走得乃是偏僻街巷,除却临街喧嚣声响之外,并无太多能看的新奇地界。
“可否走上一趟蟠龙街,上次去蟠龙街闲逛,竟已是忘却了是何年月,我可不敢在皇城之中兴风作浪,不如带咱前去瞧瞧?”男子将纹凰织锦略微抖了抖,落下不少灰尘来,又是猛然想起些什么,掏出酒葫芦来倒在手心些许烈酒,抹了抹面皮早已皴裂干涸的血迹,也不管周遭人是否出言应答,自言自语笑道,“瞧这记性,险些忘了进京面圣需沐浴更衣,好生擦擦面皮,且不能惊扰了圣上。”
男子前后左右有四人紧紧跟随,并不凑得过近,或是抱剑或是拎枪,尚有两位年纪不浅的老者两手空空,但只瞧步态,也非是寻常人,如是令城中百姓前来,大多是觉得面生,可要落在朝堂中有数几位重臣眼中,多半是要惊出一身凉汗来,这四位来头极大的能人封住四面,来人得是何等身份,估摸着谁人也猜不出。
“您可别让我等几人难做,蟠龙正街如今正忙活处暑盛会,看上几眼倒算不得甚,可倘若是欲要掺和上一番,只怕是为难我等了,依您这来头,实在不敢轻易应下,等到离了皇宫,再来观瞧不迟。”
抱剑那位面如冠玉,但年纪却是分明不浅,简短应声两句,依旧是绕路前去皇宫当中。
等到矮小男子穿宫阙走玉桥,踏入寝宫门外的时节,四人依旧不曾离去,反倒神情越发肃然,抱剑那位将手摁到剑柄处,持大枪那位拎起枪尾,其余两位老者却是一人捏指,一人握拳。
一袭黄袍乃是当今上齐天子,一身很有些灰尘纹凰织锦的乃是位无名的守边之人,两人相隔百步,正中立着四人。
“叔叔许久未见,很是让人心生想念。”
端坐正座上的天子站起身来,朝阶下的矮小男子点头笑笑,朝四人挥手,四人犹豫片刻,迟迟也未决断。本是有些僭越举动,但还没等天子再度启齿,阶下那男子却是低下头去,俯身跪地,恭恭敬敬叩头有三,高呼圣上。
如此情形,令天子都是略微眯起两眼来,轻声道了句平身。
青平君并未在皇城中久留,不消多半时辰就已是走出皇城,回头看过一眼抱剑那人,咂咂嘴道,“不用看,你的剑比起我那的一位好友,差了不知几座山那么远,修行人与俗世掺染到一块,往后多半是毫无寸进,此生大抵也就如今最高,何苦留在此间。”
“吃饱喝足,还能赏赏景致,尤其夏时,姑娘女子腰足凝脂,偷着看上两眼乃是多讲究的好事。”
矮小男子没搭理,立身在皇城之外,望着这座似是不夜的京城。
比往日凉爽些许的清风绕发尾,街上无数姑娘与少年郎,衣裙飘摆,扇面轻晃,琼楼玉宇上下阴面不多,大多被灯火染得橘黄,冲天光亮映照大空,分明入夜,酒不醉人。
浮光掠影,烟火水气,胭脂茶汤,清酒石散。
微微眯起眼来就能知晓不计千数的滋味穿小巷走孔桥,滑过公子赋诗袖口,乘河灯提携朦胧水波,散到人面若花红。
整座纳安好像滚动走马似橘黄灯火的浪潮,砸在皇城外这位匹夫已显旧的纹凰织锦上。
浪潮过于富贵,灯火过于晃眼,所以压在青平君眼前胸口时候,很像是被万千尺飞瀑牢牢钉到山崖上,最终半字不留,缓缓走入蟠龙街中,缓缓走出这座纳安城。
好像是连天黄叶中多出抔杜鹃啼血,无端浩大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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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章 十载纹凰
早在三五天前,青平君就已由京城纳安回返,但北烟泽边关守卒,人人都能察觉出滋味很是不对劲,且不说近来几日不见这位统领的踪迹,最为古怪的是连平日里送酒的军士,都是被拦在帅帐外头,足足数日不允有人踏足,就算是断了一臂的江半郎与云亦凉柳倾往常关系最为紧密的三人,亦是半步不得近。
上两番妖物邪祟袭来的时节,并不如往日那般势大,动辄便是浩浩荡荡千万头妖物邪祟由水泽之中冒出,况且自从柳倾来援过后,这等浩浩荡荡万妖来袭的景象,眼下已是不可轻易取来些成效,凭这一手大阵的本事,阻拦些本就算不上本事高明的妖物,断然不属什么难事,毕竟四境精通阵法的高手,妖物邪祟最为难以对付之处,在于数目,有柳倾坐镇,边关守卒伤亡数目,已是愈低,到头竟是有那等两三茬妖物冲阵,并无一人失却性命的景象。
早在数载前,青平君与云亦凉二人就先行商议过,可否请几位三境之上已是初具手段的修阵之人,但天下修阵之人本就罕有,更何况阵图稀缺,若非是已入得三境或是天赋异禀,只可借师门当中的阵图修行,既无多少阵图,手段当然要低微些,更莫说是前来这等常年苦寒之地,时时有殒命险境,纵使是两人想过无数招数,到头也只得罢手,而今柳倾自来,如何都是令两人心头大悦。
不过北烟泽之中的妖物领教过几番四境大阵的威势,似乎亦是知晓再不可如往常那般,凭如海妖物来压,一连消停过许久,到头来竟只是有十余头大妖踏水泽而来,虽数目远不及往常,但皆有近乎三境往上修为,其中两头,甚至隐约之间已是跨入四境。
如若是寻常四境修士倒并不见得能翻腾起如何风浪来,但这十余大妖最擅兴风作浪,近乎是数十丈高矮大潮压来,强行抵住大阵,为护住这边关营盘城头不失,强如柳倾也只得是以大阵阻拦这暴起潮水,更莫要说潮头之上且有零散妖物邪祟伺机出手偷袭。虽是全力抵御,死伤依旧是极多,不少还未曾踏足三境的守边人,皆是葬身潮水与那十几头大妖手段之下,江半郎以一敌三,躲闪不及被凶狂潮水砸个正着,那两头大妖生挨过云亦凉无数剑气与青平君数拳,凭远胜过寻常修行人的坚实体魄,生生扯断江半郎左臂,虽是亦负创不浅,但到头也是全身而退。
虽是一战过后死伤极多,江半郎失却一条左臂,倒也不甚在意,草草裹了肩臂,就照常同云亦凉青平君讨酒,免不得还要阴阳怪气两句,说终究是位高权重,酒水供给都是比自个儿及时些,若不来时常蹭蹭酒,恐怕馋虫全然不能解去,对阵妖潮的时辰自是不能圆润如心。
自从那场死斗过后半日,青平君简短知会一声,便是孤身走出北烟泽边关,直奔皇城纳安而去,来回不过数日,大抵是运起浑身修为,一日千里,回城关的时节接连憋闷过三日,出帐头一件事,却是先行扔给江半郎一枚似鳅似蛇的物件,通体如玉。
柳倾同云亦凉终究是坐到帅帐之中。
青平君正展开数张杂乱宣纸,提笔写着什么,对于眼前两人落座,浑然不觉,依旧是蹙眉挥笔,良久过后才是抬头回过神来,一张脏污面皮流露出些许稀薄笑意。
也不消去说,云亦凉就已是能猜出眼前这堆杂乱宣纸上头写的是甚。
这也是北烟泽边关之中每度遇妖物侵袭过后必定要做的琐事,需先行由各营清点剩余守边人后,再汇入帅帐当中,而后依照此名册设冢。毕竟妖物手段历来狠毒,即便余下尸首来,亦是不见得能有甚全尸存留,往往不过余下手足残躯,或是半截身子,极难辨认。
“往后还是得咱几人一同清点最好,死的人太多,若凭一己之力望去,难免心头不舒坦。”
青平君今日没穿那身纹凰织锦,只是随意披起身长衫,分明是夏时未曾过去,北烟泽周遭却已是穿不住短衣,帐中亦是寒凉气愈浓,只怕过不多久,又要穿厚衣。
对座云亦凉没开口,面色却是相当不好看。
“不久前统领递与江宗主的物件,在下曾与古书之中见过,乃是能与通天物甚至灵宝相提并论的宝药,唤作地髓,多于龙脉蛰伏处生长,如今时过境迁,已是顶顶稀罕的物件,生死骨肉续借断臂,皆是不在话下,还敢问统领究竟是由何处取来的。”
青平君一怔,旋即失声笑道,“柳老弟觉得我这四境中人,还真能没点家底了?虽说是全心为抗北烟泽妖物,但总府中总也不至于家徒四壁,当年闯荡四方的时节,咱可还算是个福气深厚的主,要么怎能在这等险恶地界活到如今的,你俩人倒是心思忒细,有这等功夫,倒不如好生睡上两时辰,养足精气神。”
始终还不曾开口的云亦凉由怀中掏出张朱笔批过金印压盖的文书,放在桌心,神情也无甚改换,只是淡然道来,“这文书是由打京城送来的,送信的乃是位三境,自你离京过后马不停蹄而来,却是送到我手上,其中写有往后十载的军需物件,连同强弓硬弩刀剑枪斧,甚至还有数百位修行人的名册,你青平君何时同上齐圣人交情如此好了,能令后者狠狠出这么一回血?”
还想掩饰,但瞧着眼前两人神情都算不得好看,青平君犹豫片刻,还是嘿嘿笑了两声。
柳倾眉眼低,双手搁到桌案间,正仔细端详山川地势图,云亦凉望着青平君面皮,看不出半点火气,但如何说来,青平君都不信这两位心思极深的主今日能善罢甘休。
“叔侄之间能有甚说不开的,况且本就不曾在意那一国之君的位置,向来都是有人怕我在意,如今将话语说清了,恭恭敬敬叩头讲上句圣上万岁,自然也就解了,毕竟血浓,又怎能花太多代价。”
“这两日天景不好,怎么没见青平君穿那身织锦了?”
这回开口的是柳倾,笑眯眯看向青平君,“在下听闻那身织锦向来不染尘,略微抖过两抖焕然如新,青平君更是少有褪去的时节,去过一趟京城,怎么反而不穿了?”
“事到如今,还瞒着我等几位出生入死的兄弟,当真是有些差了。”云亦凉也是帮腔。
青平君低眉良久,终究是站起身来,由帅帐深处捧来那身纹凰织锦,长叹一声,终究如实道来。
上齐纹凰织锦,举世也不过数件,乃是上齐老圣人下诏所制,分发与几位当年一并外出征杀护国的亲兄弟,统共不过六件,身死沙场当中,或是因连年征杀落下重病不治身亡的,共有五位,手上有这纹凰织锦的,如今也不过剩了青平君一人。此袍除却免死免罪之外,尚可于危难时节天子有恙,号令举国军卒兵甲,如今独有这一件,始终为如今圣上忌惮,唯恐青平君凭此物谋权,故而纵使是亲叔侄,这些年来时时提防,不允青平君踏入京中半步,更是因主张本就不合,故而青平君自行离京,前来北烟泽抵御妖物过后,从来不曾接着上齐过多援手。
“这身衣裳并不算甚,而是衣衫下摆处,印有一方虎符,凭此可调兵遣将,饶是武官之首,见此如见圣上。我前几日去往京城的时节,将这方虎符自行取下,送给了我那位侄儿,也好令他宽心。”
矮小男子轻抚织锦,面皮却是无端多出些感慨意味。
“想当年金戈铁马,却是有人险些夺了皇位,才是令我这位侄儿始终如芒在背,如剑悬梁,而今我将这方虎符奉上,革除上齐皇室身份,讨来的乃是北烟泽边关十年不缺物资吃穿,不乏修行人,虽不知我那贤侄从何处寻来的修行人,耗去多少惊天的价钱,却也是尽自个儿微薄之力,将这座关守好。”
两人皆是语塞,不晓得如何开口。
当今皇叔身份,调运举国军甲虎符,这两样任凭拿到何处,皆是无价,可如今青平君却是轻描淡写换了十年边关衣食用具,与杯水车薪的百来位修行人。
“从那钱玉龙死后,好像当年咱们相熟之人,也剩不了几位了。苦蝉和尚死在去年临近年关的时节,往常妖物每次来犯之间必要隔开几日,那次却是接连数日来犯,要不是他守夜时节发觉妖潮,死伤更重;鹿照邻那小子,年纪轻轻就迈入了二境,眼看着三境不远,三月时为阻挡妖物,替我等几人压阵,被几百头妖物围住,骨头都没剩下半截,只得给这小子设个空冢,仔细算将下来,就算是四五载前结识的熟人,好像也不剩几个。”
青平君自言自语,像是说家常一般絮絮叨叨念出许多名字来,最后才是将目光挪到两人脸上。
“后人大概记不得北烟泽死了多少人,更记不得什么皇亲国戚,虎符,皇叔,能换十年太平所需的条件,又算得上什么。”
“起码我等几人还能坐到此间,斗上两句嘴,喝上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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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八章 当年胭脂
行丁终生都是不晓得姓名,当然也并非是因双亲亡故过早,还未里的及取个上口的名字,而是因这等出身最为下等的世代猿奴,最少为轻贱,比起那些位更像是客卿为掩人耳目故而摇身变为猿奴的,不知要低下多少,如若是见了头三五等猿奴,即使是行丁年岁已大,仍旧要将双膝结结实实磕在地上,瑟缩起身子,而后抻出一只手来替眼前人垫脚,直到凭靴底踩过掌心,才算礼数做罢。如若是失却礼数,上五品的猿奴动辄便可当街诛杀这等轻贱猿奴,无需赔多少银钱,更是无需赔命,杀了便是杀了,当街滚落下两枚圆滚脑袋,不消去看,只需听闻一声沉一声轻两声头颅落地闷响,部族中人便可知晓,定是有猿奴被杀,轻的那声是猴头,沉的那声是人头。
也正是愣神的功夫,行丁瞬息之间睁开两眼,蹙眉望向四周。
大抵是这些天来赶路,行程并不急,可如何说来终日提心吊胆,总也不得半刻安生,相比于那位年纪轻轻阵法精妙绝伦的姑娘,行丁心头总觉得不甚自在。一来是猿奴身份本就不可轻易表露,纵使眼下侥幸捡回条性命未死,实则却已是破了规矩,如若是被大元境中人或其余猿奴知晓,灭口时节,断然不会分甚交情,更断然不会留半分情面;二来虽是不曾见过部族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出招,但行丁终究是年岁深,自是明白大元境中的高手有如何难对付,饶是凭眼下这女娃展现出的本事,确是高绝,怎奈何三年不夜侯,总比不得十载不夜侯香气沉厚。故而这一路上,老者倒真不见得比温瑜费神费得少,方才仅是略微走神,就轻飘飘睡上了一觉,如今抬头再看天色,却仍是方才入夜的景象,反而是越发狐疑自个儿方才究竟睡着与否。
“老人家短觉,点头就是一场酣眠,却不知究竟应当艳羡,还是理应添几分感慨,叹年华易去,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念头来。”
不远处通体舒展开来,独坐古木枝杈的温瑜笑笑,将手掌舒展开来,好生掰了掰这些天来已然僵硬的十指,不轻不重说出句玩笑话来。
但是这话落在行丁耳里,浑然不像是玩笑话,反倒是因言语声响清冷寡淡,显得薄凉至极。
温瑜杀人并不多,但自从此番下南公山后,杀人的手段干脆冷硬,不像是杀人,反倒像是碾碎只无关紧要的蝼蚁,阵法刀法齐出,纵使是行丁勉强能称得上一句见过世面,依旧心颤不已。出边关过后遇上零散五六茬大元来敌,皆是干脆利落死在这姑娘阵中,乃至于有两伙大元中人方才出手,就已是登时毙命,血水流得极远。
“难得今夜凉意浓,先前曾见过无数次照夜清,唯独这次最为势大,飘飘摆摆,好似牛毛。”
女子喃喃,好像真是有了些许睡意。
雕翎划破夜色。
一身黑的温瑜翻身落地,恰如头夜色当中寻食斑豹,毫无犹豫抬手掷刀,踩落叶步步近前,刀尖穿过隐在浓郁夜色之中一位汉子胸口,即使是马儿衔草四蹄踏布,也不曾瞒过分明已将大阵收起的女子,接连数步踩起马镫,抽出刀来,反手顺来人枪尖贯入喉咙,昏黑血水炸出满地。
这般果决干脆的刀招,身在南公山时,温瑜从来不曾递出,反而是下山过后接连遇敌,刀招愈发狠辣明快,直来直去,却是引雷邀月,快得无以复加。
数十骑不消多久,皆横尸当场。
但远处一架破旧马车之中,却是有狂风腾空,瞬息刀剑光,连带周遭劲草,如数袭来,多似牛毛,根根锐利,温瑜凭刀相抵,竟是同那尖草相撞时节,金铁声交错,火星接连闪动再闪动,威势一时难敌。
修阵之人,谁人占住先机,可言称是取半数胜算,头数十骑虽瞧来皆是膂力不弱,人人可开硬弓,但也不过是拖延温瑜的一步死棋,杀招乃是藏身到这架破损多处马车中的修阵之人,抢在温瑜前头递招,大阵扶摇而上,阵中万般,化为他人所用,这才是最险的一招棋,不消片刻功夫就已是令温瑜落在下风,迟迟难以扭转。
第二座大阵轰然而起,但对付的却并非是场中艰难抵挡的温瑜,反而是那座车帐中聚精会神端坐的修阵人,但明眼人皆不难瞧出,行丁虽是出手,但境界的确不如车帐中那位,大阵才起,就已是摇摇欲坠,显然是斗不得。但两鬓皆白的行丁却还是咬牙艰难抵住,接连咬破五指,本已摇摇欲坠大阵,经这番护持过后,通体蒙上层朱红色,同那座显然高明许多的大阵扭缠到一处,声若巨雷,施尽浑身解数抵住。
行丁不想死,更是不愿死在大元中人手里,猿奴叛逃,或是为人俘获,往往死状极其凄惨,当年便是有位实在受不得苦楚的猿奴叛离,倒也是心思细腻做事无遗漏,硬是在紫昊境内得来家室,且替人走镖,过得比往日自在许多,却是在数载过后,一夜之间家中人皆命丧,而那位猿奴却是被留下条性命,遭人剁去手脚四足,剔去眼鼻置于坛中,生不如死。
所以明知晓并非是来人敌手,行丁也是咬紧牙关,哪怕是接连耗费数滴心头血,亦要替温瑜撑过这最为凶险的一阵。
温瑜活着,他行丁多半不会死,但若是温瑜败阵或是身死,自个儿便是求死不能。
原本在场中节节败退抵御不能的温瑜,也是在行丁大阵蒙上层朱红的时节,忽然直起身来,朝那两座阵法各点过一指。
却见车帐之中那位修行人的大阵瞬息之间停住,旋即将车帐笼入当中,滚滚飞草刀光剑气,连带腾空直起的如刀黄叶,如岳土石,顷刻间反是朝车帐外压去,连人带车马一并搅得粉碎,唯余不少血水木屑,缓缓汇成条涓涓细流。
行丁的大阵亦是倒戈相向,饶是老者浑身涌出冷汗来,急忙打算再起一阵,抵住突然朝自个儿袭来的阵法中伤人术法,却依然是措手不及,勉强分心力再度施展起一座阵来,全然阻拦不得。
大阵之中飞沙走石,只距老汉额心一指远近处停下,轰然垮塌。
温瑜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打量已是浑身筛糠,面色却是有些释然的行丁,很是奇怪这老者举动与面色迥异,不过随后又是瞧见那头小猿,此刻瞧见温瑜,哪里还有当初那等狰狞面孔,只是不住作揖,同老者一样也是浑身战栗,需凭四爪勉强挂住行丁背后衣衫,才能勉强不倒,颤颤巍巍走将下来,继续朝眼前这位女子作揖恳求。
“替我翻找翻找一番,尸首之中有无可用上的物件,你主子的命,我留了。”
小猿能懂人言,见温瑜并无出手的意图,当即也顾不得太多,连忙爬起身来朝横七竖八尸首当中跑条而去,生怕是耽搁了功夫,自家主子被这杀人不眨眼的女子抹了去,虽是通体依旧止不住筛糠,却仍是手忙脚乱翻找尸首。
“刚才那一手,叫这些位修阵数十载的前辈高手瞧到眼里,估摸着得气得七窍生烟。”行丁缓过几口气,开口却比往日轻松许多,随处找了枚圆石枕住后颈,脸上竟然有笑意,“要老朽说,死在方才神通之下,并不丢人,不知姑娘为何要留手,那飞沙走石如吃得瓷实,寻常靠体魄修行的匹夫亦是难接,倒不如死在方才,免得提心吊胆。”
温瑜没多言语,而是抬步走到那数十尸首旁,捡起两三柄品相刃口算在入流的新月刀,挂到腰间,雕翎亦不曾浪费,统共百枚箭羽搁到身后箭壶处,齐齐整整码好,这才是重新背着几百箭羽,数口长刀,坐到极浓重极浓重的夜色里,不曾点灯,借周身重新围绕而来的流萤靠到树下。
“神通强归强,但已是我撇舍许多,得来的最后一手棋,此去大元尚不知晓多少路途,来犯敌手一茬强过一茬,恐怕再遇个三五茬,这般手段,亦不见得能轻易言胜。”
不消旁人去说,赶路这些日来,温瑜已是见过大元近乎多半数部族之人,虽不曾自报家门,只看衣裳打扮就能辨认出个大概来,饶是胸中决意,也不得不感叹上一句,大元终究是与天下诸国平起平坐的大境,如今即使遭胥孟府一手执掌,但其中的修行人与匹夫武人,向来不曾缺,饶是修阵之人最擅对上群敌,人手一多,终究是力有不逮。
“杀你没有好处,更何况我也闯荡过江湖,死得干脆,总不如活得憋屈些。”
“不得不杀的,我一个也不会有半点怜悯心思,但不想杀的,权且放宽心就是。”
一袭黑衣的女子抬略显粗糙的手背擦去脸上血,毫不在意地灌过一口酒。
忽然很是想念当年送自己胭脂的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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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九章 才下层雷,又上心头
区区十几日之间,温瑜行丁二人由颐章边关而出,直直沿条如同柳叶似的狭窄边界朝大元方向而去,不过路途之中屡次三番遇上早先设伏在此的大元修行人或是背弓擎刀的武人,连番诛杀,虽是还未曾遇上那等相当高明的敌手,但也已算是露相。
路遇伏兵暗子,每逢动手时节,必先将随身豢养多年的鹰隼放出,朝北而去,不消去揣测,多半就晓得乃是去往大元方向通风报信,纵使是温瑜常行险道意图避人眼目,对敌时节先行诛杀报信鹰隼,但也往往是失却先机,被暗地之人寻着踪迹,先行撒鹰,也并未尽数除去,故而这十几日之间,遇敌间隔愈近,且是来人愈发多将起来,时常已日渐遇敌三五轮,亦非是甚不常见的祸事。
长途跋涉奔行,饶是黑獍良驹亦很是有些吃不消,虽然眼下已过了夏时最为炙热难耐的时日,可边境地界常有黄沙,尤其无遮无拦,日头无分毫忌惮,将千百顷金沙曝晒得犹如翻腾起浪,莫说白日下马走上几步,即便是马儿四蹄陷入黄沙当中,也是极易烫伤马掌足踝,这般一来赶路又是慢下极多,更是给沿路设伏的敌手调遣的功夫,到头来并未曾剩下多少时机,反倒是步步维艰,不但赶路相当缓慢,四处而来围追堵截敌手,更是一日多似一日。行丁起初未打算给这位被胥孟府盯死的女娃提及几句建言,不过事到如今,他这猿奴恐怕早已不属大元境中立身的人,如若是温瑜尚有性命,顾得上护自身一手,尚能活久些时日,若要是落在胥孟府活是大元境中人手上,只怕下场更是凄惨。
于是行丁时常趁闲谈两句的时节,旁敲侧击提及几句,言说既然眼下赶路急不得,倒是不如退走别处,免得终日受大元安置的暗子修行人侵扰,纵使是入了三境,终归凭虚腾空的本事还未尽掌,遇上那等算不得难以对付的寻常兵甲修行人,算在是好对付,但真若是遇上那等难以轻易言胜的高手,安身都是难事,却是不如换路,最能保全无忧。
但温瑜每逢听闻此般言语,却只是敷衍笑笑,从来不曾有换路前行的念头,始终是直直沿狭长边境,奔大元而去。
谁人也无能劝动女子的本事,遇此时节,往往那等走江湖多年的汉子,反倒最容易听进旁人劝阻,说是浑身染满江湖中的快意气魄,但能活将下来的,多半最是清楚审时度势进退圆滑,才是谋事最为妥善的法子,尽管不愿认,亦不得不说做事需多添几分考量。反倒是在行丁眼里,涉足江湖不在老辣一列的温瑜,如此急切前去大元,必是有要紧事,哪里还顾得上精心观想,更是不顾甚进退思量,如是往后依旧照这般行事,恐怕自个儿失却性命的时候,要越发近上太多。
奈何功大过理,温瑜这一身阵法修为精深高妙,纵使行丁自认有理,也照旧不敢提及太多相悖言语。
眼下出颐章东边关地界,再走上不断地一段时日,久已是分明立足到夏松国境外头,浑身热气消除不少,自是更有利于赶路,但对于行丁而言,发倒并非是什么好事,就依温瑜地心境,恐怕如此一来赶路愈快,更是不愿思量如何改路而行,至于绕路活是知趣回返,则更是虚言。
如同眼前灯火无纱罩,飞蛾乐此不疲扑来,明知前路恶虎非是自个儿能敌,却非要试上一番。当然这话行丁断然无胆量说出,更是因温瑜这等高明至极地本事,不敢有人半点逾越规矩,说话时节愈发谨小慎微。
今日赶路更为缓慢,临近正午时节,却是遇上边境有处酒庄,乍看之下倒是破烂,待到两人踏入其中的时节,才是发觉这处顶顶简陋的酒庄瞧来很是不显眼,实则别有洞天。
杯盏交错之间,女子添酒,衣裙极短,不少瞧来浑身土灰,衣袍上头干涸旧血凝结,但由人人掌中递出的银钱,皆是不在少数,就连那等瞧来面皮枯瘦的花甲老汉,都足能随手递出五六十两银钱,若是不去瞧这些位江湖人浑身破旧的衣裳,大抵还能当成此刻正置身什么富庶地界,而非是这等荒凉边境。
温瑜那头黑獍依旧是显眼至极,但经这些日长途跋涉,皮毛亦是杂乱,周身土灰沙砾,温瑜亦是不曾清理,为的便是能将马匹神骏遮住,也好掩人耳目,使得路途之中少生事端,眼下踏入酒庄当中,倒是也不曾过于引人注目,将包裹物件搁于桌中,同那位笑意相当市侩谄媚的小二叫过两壶烈酒,随后就朝半开窗棂外望去。
窗棂极为古旧,上头大抵是被不知名小虫多年啃食,从而变为如此一幅模样,木屑堆积,已然发黄,窗外有阴沉西风,如何瞧来都是雨势欲来。
头戴斗笠的温瑜很是淡然,端杯盏饮酒,但将酒斟满过后,却是先行倒在桌案上数滴,轻描淡写由包裹中取出枚满身倒刺的绿叶盖上,端详一阵,而后再度抬起杯盏饮酒。
行丁疑惑不解,抬头看过眼温瑜,凭眼色问询。
“江湖里的规矩,若是不放心酒水之中有无人下毒,就使此叶片试上亦一试,这叶片遇百毒皆是能变色,如不变色,大多可安心饮酒无忧,此地之中多半是有能耐的人,江湖上混口饭吃不易,更别说在边境这等无法度规矩,无官府军甲的地界,能安身就是很高明的本事,如是不试酒水,一来有中招可能,二来则会被人当成甚也不懂的后生,人皆可欺。老人家身在江湖,难道不知?”
行丁的确不晓得中州江湖之中有这等规矩,更是不晓得试酒这说,只得是叹气摇头,“看来姑娘混迹江湖的道行,也比老朽深上许多,前几日频频忧心,倒很是有些多余。”
“倒也算不上多虑,而是近几日来,大概要收到些信物,”很快黑纱披面,言语声响也不似女子那般细柔的温瑜就饮罢一壶酒,也不客气,伸手将搁在行丁面前的那壶酒取到手上,又是斟满一盏,缓缓讲来,“我心念不强,山上有一个人的物件,能纵跨数国国境,直抵千里,既然是心头有觉,必定是那人送了书信来,只是不晓得既已成死灰,如何复燃。”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行丁竟是由女子两眼之中瞧出些复杂意味来,其中有淡漠,且有薄凉,但最为令人惶恐的,还是那瞬息之间的不忍。
“分明已知别人下定了心意,怎么就偏偏不晓得就此止步,非要讨来个最为令自个儿断肠的言语或字迹才好,这样的人,练剑成不得气候,修行亦是要被无数琐碎念头绊住,连如何做事都未必能学得会,日后怎能成势。”
明明眼前温瑜似乎很是瞧不起那位所谓的寄信人,行丁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出多少轻视意味,反倒是萧瑟至极。
天外炸响,窗边多出一道碧绿浅光,也正是此时雷霆落地,晃人二目。
酒馆中人纷纷皆是一顿,不过并无人瞧见窗棂外头方才那道碧绿光华,唯独行丁瞧得最是分明,方才雷霆闪动一瞬息,温瑜就已是将那枚通体碧绿得物件伸手揽入怀中,连带上头那枚物件也是托在掌中,身手快似雷霆。
温瑜端详了许久,最后笑出声来,将那物件放回包裹之中。
抬头饮尽杯中物。
此时场中亦是有人不知何时走到两人一旁,相当自来熟挪来张木椅,盯起温瑜瞧了几眼,先行抱拳。
“少侠好俊的身手,虽是没看出方才做了甚,但雷霆闪动的一瞬,必定是出手了,可否交个朋友,也好互有照应。”
行丁没言语,或者说面对眼前这位说出方才一番古怪话语的女子,实在不敢言语。
反而是温瑜犹豫一瞬,而后笑道,“兄台是何处人?”
那尚算年轻的汉子很是有些诚惶诚恐,方才也不过是正巧往此地瞧过一眼,好在目力不弱,略微能看出这位始终黑纱覆面之人身形略微动过,正巧是有所求,才是凑上前来,听温瑜问询,连忙将手头那柄短槊横在膝间,“在下勉强算是夏松中人,年少时居于夏松境外东北处,如是少侠有事问询,必定知无不言。”
温瑜拍了拍男子肩头,随意笑道,“我曾听闻夏松国境外,凑近紫昊的地界有一处洙桑道,我二人正巧要去往此处走上一趟,兄台若是方便,不妨带路在前,当然若是有事需我二人相助,自然是互有往来。”
待三人走出酒庄的时节,那汉子却是猛然吐出口漆黑血水来,旋即望向温瑜的时节,神情更是震动。
自个儿入江湖年头不久,若非是遇上厄难,断然不会前来这等龙盘虎踞所在,方才入酒馆中不过是浅饮口酒水,就已通体绵软,但温瑜刚才那拍肩两掌过后,神志却愈发清醒,照这番手段,或许真能解去祸端厄难。
行丁盘算很久,到底是没问出那句话。
因为送女子胭脂的,必定是心仪这女子之人,唯一令老汉很是不解的地方,是谁人会送这么一盒瞧来极旧的胭脂,给自个儿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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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章 血浓
彭三章从没想过,仅是头一回迈出鸿庐当铺,就能遇上这么两位实打实的高手。
鸿庐当铺家大业大,尤其是当年起家时,曾有蒙难需去鸿庐瞧的言语,纵使是世面上头算不得缺的物件,搁在鸿庐当铺之中,亦能讨来个相当不赖的价钱,自古来就有值十当五的讲究,不过如若前去鸿庐当铺铺面之中,则大多能讨来个十之六七的价钱,虽说利依旧不低,但对于走投无路以此应对急事的寻常百姓而言,已是相当好的去处。同市面上头勾栏赌坊青楼镖局一般,当铺行亦需家业极大者方能做成,更休说此等行当之中,时常要提防周遭伺机偷盗强夺,若不曾养死士或是把守当铺的习武高手,这等生意亦是相当难做。
夏松紫昊两地交界处,无端冒出一根新笋来,当然是要惹来不少江湖中人觊觎窥探,一来是让利不少,二来是身在此间,任夏松紫昊境中官府衙门,皆不可将手伸到边境外头,掣肘奇多,故而许多见不得外头天光的物件,尽可于这等地界的当铺出手,并无人打算将这等物件赎出,明面上乃是明当,实则却是死当,脱手时节还可另赚上近乎两三成银钱,自然是心满意足。而鸿庐当铺亦是暗地有手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这等寻龙摸金之人手头的物件转将出去,两全其美,故而不消几载,生意做得愈发势大,近乎是夏松紫昊两国人尽皆知,如是遇上实在过不去的难关门坎,皆可取家中值钱的物件前去鸿庐当铺中撞撞运气,价钱当属是最公道。
可惜过去风光,总不能替今日萧瑟桌案上添几碟讲究菜。
一行三人离了边境,往夏松境内而去,路途中自然是免不得受盘问,但温瑜话术实在精巧,全无疏漏,就凭这等话术与知晓过关时的规矩,有惊无险踏入夏松境内,乍听之下并不算甚本事,不过实则却最见真章,像彭三章这等涉世未深的汉子,也可听得来些话术言谈中的门道,自是更为庆幸,出门一趟就寻来位能人,身手避而不表,江湖经历,大抵要比当铺之中许多年入不惑半百的老江湖高。
闲谈时节,温瑜已是问明那座鸿庐当铺处遇上的麻烦,思量一阵,仍点头答应下来,帮这位素昧平生的彭三章出手,即使事不成,也能保全自身性命无虞,免受覆巢灾祸。
“前头就是夏松所在,离边关最近的一座城,两位不妨先将刀剑收好,这也是夏松各地城中的规矩,并非是不允武人入城,而是生怕这些明光刀剑,吓坏百姓孩童。”好歹是踏入到夏松境内,一路都是随行的彭三章终是找来个难逢时机,抢先说起,话语间依旧谦恭,却是添了几分熟门熟路,抬马鞭指向城头。总归尚是年岁仍不深,心性使然,知晓行丁年长,江湖阅历深厚倒无可厚非,未必能令彭三章心思别扭,但温瑜这等年纪,功夫高低乃是凭苦练或是天资决断,连走江湖的经验也是如此老道,整整压过自个儿一路,未免要生出来些争长短的心思。
可回身再看向两人,却发觉不知何时温瑜行丁二人已然是收刀,搁置于皮护套内,收敛满身锋芒,老行丁身后的猿猴都已是钻入包裹之中,仅露出口鼻来,生怕露相。
“后生总如此,觉得自己甭管是心性还是经验与日俱增,想着同人比过,但往往不足,原因倒不能找上年纪,而是没经过生死。”
“看似无用的一条规矩,能使得车马翻下沟壑山涧,听来不屑一顾的禁忌讲究,就可能搭在上头千万条人命,若是知晓这点,你也懂得多,毕竟命和规矩相比起来,还是命贵。”
老汉揶揄朝满脸青白的彭三章说罢,而后也不理会后者面皮上很是有些无地自容,策马就朝城中而去。
彭三章只顾得上自个儿方才忒有些落脸面,虽未必怪罪行丁说话时不留情面,可依旧是面皮偏薄,青红白轮转变幻,足足半晌才缓将过来,不过同样在不远处打量城中内外景致的温瑜,却是明悉行丁方才不只是为取笑彭三章,而是顺带讲给自己听,说罢即去,只不过这马屁,拍得倒也是过于潇洒自如。
古醪城历来能担得起夏松酒水第一城的名声,从古至今,从未曾坠去这酒水第一城的名头,除却城中酿酒铺面奇众,长街小巷里酒香四溢之外,古醪城中世代定居的百姓,不论老幼男女,尽可饮酒,且往往酒量深不见底,过往时节就有客居此间,或是贬谪于此的文人引此事做文章,言道夏松皇城占地法数十倍于古醪城,然一日所饮酒水,则不如古醪中人三成。
于是古醪城中人擅饮好饮此事,传得愈发沸沸扬扬,尤其那等耍笔墨耍至疲懒万般的文人,动辄就需借酒中所蕴的精气神强行拉拽出腹中锦绣文章,最喜饮酒,甚至明知有无数前人死在这个酒字上,却还是甘之如饴,纷纷前来此间城中,同寻常百姓或是有名有姓的饮酒高手切磋,开怀畅饮。
但三人才踏入一处酒馆,就有位双眼通红的汉子被几位小二搭手扔将了出来,还是不死心,仍旧要站到三人身后混将进去,又是被小二捉了个正着,骂骂咧咧拳打脚踢将那汉子扔出酒馆外,尚不解气,一人朝汉子胸口踢上两脚,这才腾出空来招揽生意。
不少人似乎已然是见怪不怪,并无人站出身来替那汉子说上几句,反倒是人人端杯盏的时节脸上皆有厌色。
温瑜耳力好,还不等古醪城中独有的酒水端上桌案来,就已经由周遭议论声中,听全此事的大概。这汉子早年间乃是城中一位有名有姓的饮酒高手,酒量深不见底,引得不少外来人同其切磋,名声响亮,且凭此交着不少酒肉好友,却正是因此滥饮掏空了身子,酒量一落千丈不说,更是因挥霍无度将家底败个底掉,还染得一身赌性,终日总要赌得几手,才觉浑身舒坦。
汉子家中有一双儿女,发妻早已受不得汉子这等荒诞举动,耗费浑身解数讨来纸休书,头也不回离去,只剩这双儿女,终日除却忍受酩酊大醉汉子打骂之外,尚要外出赚零星银钱填补家用,至于原本还算殷实家底,早已败得精光,能当银钱的摆设物件,也早就被汉子卖出大半,就算到这等山穷水尽的地步,还不忘在旁人面前摆上些许阔气劲。
但当真令人皆觉恼火的,还是因为这汉子早在几日前,就将自个儿女儿卖入城中青楼里头,任凭是儿郎扯住条腿,在夏时滚烫长街中拖行了足足数百丈远,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曾止住汉子鬼迷心窍举动,横竖是将已哭至背过气去的闺女推到青楼之中,接过银钱,甚事不顾就踏入酒楼之中要来数坛好酒,大醉过后又是前去赌坊中挥霍。
这笔堪称丰厚的银钱,竟是不曾留到第二日,便如数交与了赌坊酒馆。
温瑜没理会周围人愤懑议论,只是一杯杯饮酒,直到还未等行丁两人沾上酒水,就已是将酒坛喝空,站起身来,走到门外蹲下,端详着那位因醉酒满脸通红的汉子,默不作声。
“泼皮如要再看,爷定要找几位兄弟将你两眼挖将下来。”
车水马龙冗长街上坐着位已是失却神志的汉子,不知是因为自知羞愧,还是因实在饮酒过于多,汉子脸色愈红,指着温瑜鼻尖破口大骂,其中几句极其粗鄙,甚至将酒馆之中有些看不下的小二又是引将过来,撸起袖口就要痛打一番解去心头火。
头戴斗笠面缠黑纱腰间悬着粗布袋,眼神淡然的温瑜却抬抬手,示意几位小二莫要掺手,随后才问向那位瘫坐街中,十足丢人现眼的汉子。
街上人尽锦衣,车马华贵,唯有汉子衣衫破烂,却挂着枚水头甚好的佩玉,大概佩玉的价钱,就是自个儿闺女一条腿的价钱。
古醪城中虽是酒香遍地,可多数人脸上皆是喜乐洒然,唯独眼前汉子脸上尽是贪嗔痴三味,如何看将起来,都是相当突兀。
可怜,但又没半点可怜。
“我可以将你闺女赎将回来,但往后就莫要再找寻她的麻烦。起初我很好奇,为何你卖的不是岁数更长些,哪怕自力更生也不至于饿死的儿郎,如今想来,还是因为世上很多人都觉得,养儿可防老,且更容易有出息,女子恰如一盆水,泼到旁人家中,就是同己无关,还能卖上个好价钱。”
“其实天底下这般想的人很多,比起男子来,女儿家总被当成累赘二字,不论是两家登对和亲,还是讨得个攀附,似乎下嫁高攀,总绕不开一个利字,亲疏内外就更是不言而喻。若无安排,我又何至于此。”
“但谁人又能言说,女子总是不如男子。”
温瑜站起身,听男子低声说出那间青楼所在,扬长而去。
身后大阵收拢。
显然对这等不惜卖儿女的人来讲,温瑜当真不愿多耗口舌,所言种种,大概尽是讲与自己听。
这些年来练的刀,修的阵,乃至于强行学来的进退算计,若无紫銮宫当初低头自愿依附胥孟府,紫銮宫少宫主,仍旧是烂漫人。
但任凭多少恨意,依旧血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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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糖球无衣
等到再度上路的时辰,一行三人已变为一行四人。
从那座脂粉味道实在浓郁的青楼之中赎出的小姑娘,温瑜原就不打算带走,但这位岁数分明很浅,两眼之中却瞧不出什么生怯的小姑娘,从犹如花团似的裙摆之中探出头来过后,温瑜就有些迈不动步伐。却也不是因为这姑娘脸上虽然是裹满灰土,仍显得面皮粉红,更不是因为闻见周遭浓郁脂粉味不由自主掩住口鼻,而是因为这位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眼神让温瑜很是熟悉。
那些年策马奔行原野上头的时节,仍是紫銮宫少宫主的温瑜相当喜欢捧起娘送的那方铜镜,一手挽缰绳,好生瞧瞧自个儿的面皮,哪怕是大元里称得上最为割人脸皮的罡风之中,转转悠悠度过前头十年,那镜中姑娘家的眉眼,照样满是桀骜,眼中除却无边无际大漠浅草之外,再无甚忧愁。但似乎自从紫銮宫遇上祸事过后,温瑜就近乎再也不愿照铜镜,如今想来,倒不见得是因为不敢瞧那张缠泥裹土的面庞,而是不愿望见自个儿的两眼。
如今见了这位姑娘,已经走过不少年头江湖的温瑜无端就生出了古怪念想。
好像是年月倒转,瞧见尚在年少的自己。
小姑娘唤作乔玄,听说是因当初那位还未滥赌狂饮的汉子,总惦念着家中能再添个男丁,耗费很是诚心的一笔银钱求前来城中云游的一位算命先生取的名字,说是能将阴阳调换,即使是女子命数,降生也能变为个男娃娃,但毕竟世上的算命先生,大多连自个儿出门是否能跌跤都算不准,到头来也只得顶着这等听来相当中气的名号,不知受了多少同龄年纪人嘲笑,但到头来也不曾改去。
小姑娘乔玄并不惧生,得知温瑜乃是来赎自个儿的,从一众青楼女子衣裙之中钻将出来的时节,只不过是远远瞧过一眼远处街边,仍旧烂醉的爹,而后轻轻点头,也不说话,始终半步不离这三人脚步。
温瑜问过乔玄,说倘若是背井离乡,可否能放心下兄长与爹,小姑娘却是点点头,说自家兄长年纪已是快要立家,况且去年年关时候同位手艺相当高明的工匠好说歹说,终究是做了弟子,手艺越发纯熟,想来不过多少年月,就能凭自己手艺赚来不少银钱,起码是衣食无忧。至于自个儿酗酒好赌的爹,小姑娘低着眉头想过好久,而后掰起指头算了算,说将自个儿卖入青楼的钱财,大概怎么也够家中用上几载,眼下就算是被温瑜再买了去,自家父亲兄长指望这些银钱,节俭些许,怎么也能用上五六载。到那时自个儿兄长已是可凭手艺养家糊口,大概要比自己不会半点手艺,强出不少来。
犹豫许久,温瑜还是不曾将那汉子已将银钱尽数赌光的话语如实说出,只好将小姑娘抱到自个儿马鞍上,缓缓朝城外而去。
乔玄从来未曾乘马,且无论幼时吃过多少罪,亦是孩童心思,很快就将眉眼弯起,随黑獍平稳踱步,心头很是雀跃,想要捋捋黑獍鬃毛,但还是管住自个儿两手,怯生生抓住温瑜衣襟。后者笑笑,却是将乔玄双手拉过,放在黑獍脖颈上头,随口问道,“方才同那楼中掌柜的闲谈,听她意思,好像很是看好你留在那座楼中,赎你的时节,还特地管我多要了两成价,一来一去,路上盘缠当真是见底了。”
乔玄眨眼想想,而后摇头答来,“那位掌柜,好像并不觉得我应当留下,在楼中几天,一天只给过一餐饭,清理桌案替其余姐姐打理衣裳的事,都是我做,有两次桌案扫得潦草,还被掌柜踢了几脚嘞,好像并不算喜欢我。”
说罢小姑娘撩起袖口,上头层层叠叠,乌青极多,尚有几道渗血鞭痕,瞧来都是不忍。
“但既然是替家中添置银钱,人家嫌活计做得不好,挨上几次打也是常理,毕竟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能够我家用上很久呢。”
行丁马儿始终慢温瑜半步,但这番话却听得很是清楚,同样也看得分明,温瑜始终黑纱遮面,瞧不出神情来,但攥马缰绳的两手指节处,已经显得发白,琢磨半晌,还是不晓得应当说什么来阻拦,仅是心头不住嘀咕,巴望着温瑜千万莫要惹出什么动静来,引出不少大元留的暗棋来,又是四面八方尽敌。
但直到快要出城的时节,温瑜也无甚动作,只是半路停下,由近处水井中取来些清水,替乔玄洗净面皮,又是前去铺面当中挑了几件衣裳,走城南处买来些点心,两串糖球,将吃食塞到小姑娘手上,从头到尾,终究不曾多说些什么。
洗净面皮过后,温瑜也有些懂了那位分明不甚待见乔玄的掌柜,为何要出如此一笔价钱将这姑娘带入青楼之中,乔玄五官生得虽说硬朗些,很是有些男儿气,但一对眉眼清澈得紧,很像是大元有些多年不见人烟的小湖,每番冬去春来,湖初流处总是要添新水,活泛得紧,鲜活气极浓,更莫说眉眼五官生得实在精巧,出这么一笔银钱,日后大抵亦是要赚回十倍百倍,算是上好的一笔买卖。
但这些话,不论如何都不能开口讲。
中州很多孩童,都喜吃这糖球,倒不是因为其中海棠尤其教人中意,而是在外头裹上层糖,任由海棠果酸,亦能消去不少,但回头想,好像那酸涩滋味并不曾减去,而是外头挂糖,尝着滋味能好上些许。可已然是如此酸的滋味,外头尚且无多少糖裹着,这等教人酸得面皮生褶皱的日子,小小年纪又是如何撑将下去的,温瑜都很是有些不解。
世上谁又乐意吃酸呢,何况这酸已是有些发苦。
直到临近出城,行丁替猿猴摘了不少盐豆,趁乔玄受许久颠簸睡将过去,才终于是凑上前去问过。
“出门在外带上这小姑娘,倒还在情理之中,但此番前去大元本就是险恶事,为何还仍旧要带在身边,倒不如将这女娃交与其父,或者是寻一处好人家,起码性命无忧。”
一身黑衣被乔玄叫了许久哥哥的温瑜,将捋捋乔玄发髻,轻声应来,“以前总觉得自己幼时福分过重,才有而今这般困心繁琐,可瞧瞧这小姑娘的一双眼,难免要想起自己当年模样。琉璃碎中捡糖块,时常吃得满嘴血水,可还能咧嘴笑着说上句糖甜,世上如你我这般的人其实不少,能照应就照应些,没准越是铁索之中束着的人,日后再见天地的时节,能更有心些。”
“说是同病相怜也好,说是能窥见年少的自己也好,权衡利弊进退的事太多,总是想要做些压根不需要顾及理由的事,不需去细想,要如何做就如何做。好事也是如此,坏事也是如此,最是省心力。”
“况且没准,她以后要比我强。”
行丁被温瑜说得很是摸不清头脑,还要说上句什么,随后就瞧见温瑜单掌覆向乔玄背后,旋即眼中竟是有笑意浮动。
柳倾乃是吴霜弟子,温瑜乃是柳倾的弟子,所以这一手不甚高明的摸骨法,温瑜学得并不差。
古醪城关外头几里外,有个少年正攥紧手头雕刀,仔仔细细雕一枚指头大小的软玉,虽是满手老茧,落刀却极稳。少年身旁站着位吹须瞪眼的老人家,几度要夺来雕刀,但瞧见少年满头汗水,又是止住动作,继续蹲到屋舍门槛处,时不时瞥向大汗淋漓的少年,还不忘嘱咐一句,下刀再慢些,再稳当些,雕玉手艺本就是稳重活儿,和江湖上那些位求一时之快,拎刀比生死的主不同,越慢越是见功夫。
老汉方才进城时,就听熟人说,自己这徒儿的小妹,被一位江湖人赎了去,三番五次催促徒儿去看上两眼,一来是担忧那江湖人出于何等心思,二来就算是要远走别处,总也好见上一面。
但这死心眼的徒儿却在此处雕了一整天的玉,死活不愿去看上一眼。
三匹马出城来。
雕玉的少年郎抬起头,瞧见那穿黑衣的人,与马背上睡梦初醒的小姑娘,憨厚面膛上终于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朝那边挥了挥手。
老汉也随着望向那边,为首那黑衣人倒是瞧不出多少门道,但那位小姑娘手上,却是托着一抔水花。
水花浮动,始终也未落下。
近乎是使了浑身修为,老汉才是压制住心中念头,恨不得抽自个儿一巴掌,很是捶胸顿足,但又不好失却礼数,只好朝那位黑衣之人勉强扯起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来,随后才摁住自家徒儿的脑门骂道,“修了半辈,这回算走眼了,挑了你这么个笨小子。”
“早说你也不信啊,就算是你愿收徒,还能真让我小妹学你这门破手艺?”
面相很普通的少年郎瞅瞅自家师父这张老脸。
“师徒一场,您老不愿插手俗事,但也得教点真本事,起码以后相见,我能将小妹带回来。”
老头勾勾手。
“西城露鸡很久没吃过,买半只来,边吃边教本事。”
ps.糖球糖墩都是糖葫芦别称,至于古时称呼到底是什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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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显秋
杨阜从来都是一人出行,不论是自那座山涧口处离去,还是从外头江湖之中背起满身足能够压垮人腰的灰尘,回返师门,向来无有例外,对于自个儿这位毒尊亲传弟子而言,反倒山谷之中豢养许多年月无数黑潮似的毒虫,最是容易相处,起码好过与人打交道。
其实杨阜也不是什么憨傻之人,当年同那位章公子谈生意的时节,亦是瞧得分明,只不过迟迟不能张嘴,要说这世上最不愿意同旁人扯上半点牵连瓜葛的,杨阜也不过排在第三位,无论是那位俞婆婆还是自己师父,于山间且算是好相处的性情,可惜若是出了山入了世,性情却是一个冷过一个,乃至大多时候,杨阜回想到这两位出山的时节,都免不得要打几个寒颤,可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原由。毒尊性情本就怪异,虽说身在自家山门时节行事尚有些烟火气,但显然原本就是那等极难相处的人,令杨阜最难以想通的,还是平日待自个儿极好的俞婆婆,出山时节竟也是面皮常携带寒霜,怎么看都是清冷。
与这两位相比,如今的杨阜,已能算得上是待人宽和友善。
但近来使杨阜头疼的事,还是那位模样生得尖嘴猴腮的丑书生,自从由那座山中土楼走出过后,这书生仿佛便是中邪一般,偏要缠着杨阜半步不离,整日念叨着自个儿也想学那等神仙法,以后尽管是未必做成神仙,时常在人间显露个一招半式,岂不比整日贪恋文墨二字来得潇洒快意。分明不久前还是位将诗赋文章挂在嘴上,恨不得将那折扇再延展几倍,写上读书人三枚大字顶到脑瓜顶处的酸臭文人,眼下却是毅然决然将扇面折了去,只留下条坚实扇骨,说是日后倘若是学来满身道行,指定是要使此扇骨炼出柄拂尘,踏云来去,访友论道,那才是人世间顶顶好的妙事。
初听上一两回,跛足不知何时渐渐痊愈的杨阜只觉得这酸文人倒是有些意思,倒也还乐意半真半假回上两句,说真要是那般,恐怕不是神仙也离神仙不远,到那时别忘提携自个儿,不求是与天同寿,倘若能添个几载寿数,亦是白捡来的福分。
可自从文人不知从哪寻来柄破刀,死活要缠着杨阜学修行之法的时节,杨阜的言语神情,就骤然冷清下来,一日之间都少有开口的时节。
好在是文人粗心,并未在意杨阜这近两日的神情,倒是时常要抽出那柄刀尖都钝去大半的锈刀,时常还要轮动几下,但饶是锈刀比好刀轻快了不知多少,文人挥动个三两下后,照旧是气喘吁吁,可还不忘凑到目不斜视的杨阜身旁,求这位结识短短几日的能人指点一二。
今夜又是这般,经几日赶路过后二人离了三峰五湖,可文人兴致却是愈发足,每日都要问上个十几回,乃至于放下所谓的文人身段,死乞白赖求杨阜教修行。
正在磨一根箭羽的杨阜回头,犹豫了足足十几秒,仍是强行忍住喉中欲要骂娘的言语,反而笑意很是温和,随口问道,“林兄啊,你可知晓读书人中有一个讲究,虽然在下不曾读过书,但在世间行走的年头,同样见过不少学识渊博的能耐人,我曾听过数次,事关读书二字的讲究,说是要么要么就休要读书,如要读书则尽己所能多读几卷,好过在当中吊着不上不下,活脱脱像是那等轻生之人,一知半解,却又忍不住拿出来卖弄一番,相当可悲。”
“林兄窥见了修行中的一星半点,人皆有好奇之心,倒也是在所难免,但我还是要劝林兄一句,知晓容易,但莫要看轻这修行二字。当真觉得这修行是如此容易的事,就如同随口诌出句自以为上得大雅的诗文那般?就凭兄台这等敦厚老实的心性,只怕就算是手段当世无双,也未必就能安安稳稳活得逍遥自在。”
话留半句。
杨阜很想说南漓许多毒士炼蛊时节,除却用许多药材之外,最能养毒虫凶性的手段,依旧是活人血肉或是死者尸首,虽然自家师父这倾城蝉乃是由恶人血肉所炼,但当真无法厚着面皮说上句罪有应得,从前的杨阜或许觉得这乃是多此一举,理所应当,但如今从土楼中走出来的杨阜,却总觉得仍旧觉得这通体雪白的倾城蝉,算不上什么干净物件。修行界里头的勾心斗角,又怎会少过人世间,若说世上人求的乃是利权二字,修行人求的便是武道进境,往小里说天材地宝悟道契机,往高里说,就是动辄数十上百载悠长寿数,又岂能不挂在心上。
而修行之人心性,更是因多年勾心斗角行走江湖,早已历练到极高的境地,当然除却那等死心眼山门中的混人,近乎整座天下的修行人,多少心性皆要比寻常人高出一截来,往往杨阜自省的时节,都是不由得后脑生寒,何况是眼前这位心智很是木讷单一的文人。
林适刚才心情正是舒爽畅快,没来由被杨阜抢白过两句,霎时就有些手足无措,连忙将那柄破刀撂下,干涩笑过两声,而后竟然是有些不敢去看杨阜骤然锋锐起来的双目,背坐到一旁,许久才言语。
“杨兄甭太过于介怀,其实也不过是说笑,寻常人哪里有那等命数,就连受人推举讨取微末官职的运气本事都无,时至如今碌碌无为,哪里还能去想着上苍赐福,得有踏入修行的时辰,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既然如此,也只能想想,解开些许心中遗憾,哪里还能真恬不知耻同杨兄学修行,况且也不见得有那天资不是?”
夜里清风已显秋。
杨阜最听不得软话,闻言胸中也是憋闷,却是偏偏不晓得如何去劝。
明明已是知晓世上有修行人,有搬山运海,与世长存的惊艳人物,自身却是偏偏难以踏入其中半步,这等滋味,虽是人无共情时,杨阜也能猜出一二来,所以又是语塞半晌,迟迟不曾开口。
“杨兄有朝一日如若是能真成那等在世神仙的大人物,在下的这些个拙劣诗篇,还要请杨兄帮着传下去,毕竟这方人世间既不可携物而来,又不能携权财而去,往后所留的,就只有这点不高明的文章,哪怕是再不高明,也是燕过留痕,草枯有根。”林适反而是满脸淡然,将那柄破刀扔到远处,又是乐呵拿出笔墨来,笔墨点点,就着月色苦思冥想,反倒杨阜胸中别扭迟迟不得舒缓,又气又乐瞅过林适一眼,自行缩到车帐当中闭目。
从少年时起,杨阜不曾见过双亲,更是不晓得为何自家师尊能将自个儿捡回山门中去,依毒尊的古怪莫测的性情,时至如今,杨阜也不曾想得明白,还是当年另一位杨阜告诉自个儿,说大抵是毒尊看中了修行天资,与生来亲近百毒的天赋,这才勉强收入门中。那人还说,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哪里有什么所谓瞧对了眼,更是不曾有什么善心突生,还是尽早将这等孩童心念放下,休要指望着整座人世间善压过恶,唯独利字当头,权字遮天,放在修行人身上,又要多添几样。
但无论是另一位杨阜把持大局时,还是杨阜自己动念头的时节,杨阜还是觉得人世间好事还是不少,起码若是真如同另一位自己所讲的那般,区区一个襁褓之中的孩童,又怎会令毒尊高看两眼,自家这位师父,可是步入五绝而后觉得百无聊赖,自行退出的高人,区区小利,恐怕当真不能使自家师父有此善举。
况且俞婆婆做的饭食,晒的衣裳,好像总要好过外头所见,如是为个利字,又岂能多年好生照料。
想到这杨阜抹抹肚皮,舔舔有些干涩嘴角,很是想念俞婆婆做的饭食,可随即又是想起了一些事。
二三十载年月,似乎这位俞婆婆,从来就不曾变过模样,即便是寻常三境也未必延寿至此,多年面皮不添皱。
“真麻烦。”
嘀咕一声,杨阜睡意全无,由打车帐之中坐起身来,朝北方望去。
出门之前师父就交代过,此番乃是给谁送信,自行揣测过许久,偏偏是不曾猜出要给那人送信。虽说当时另一位自己做事的确是有些差,但总也不曾迈过这重坎,如今要给那人徒儿通风报信,自然是心头多有不愿,奈何师父的脾气,徒儿最懂,只好是垂头丧气外出,自甘做这等信差的活计。
所以明知自己行恶,被人剜去两枚髌骨,却依旧觉得心中不甚舒坦,所以事到如今,杨阜都不晓得自个儿究竟算是善人还是恶人。
月色之下的文人仍旧奋笔疾书,时停时续。
车帐中的杨阜看了看自个儿手头握的那枚箭头,毫不客气由一旁书生包裹处找出本书卷来,不过刚瞧过三五行字迹,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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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雷雨
毒尊山门,一如往常静谧。
说回来此番毒尊回山,已经足足停留了数载,距离上次出山与吴霜浅斗过几招,也是有相当的年头,迟迟不出山,连山间那位老妪都很是觉得狐疑,奈何毒尊山门之中的规矩,并不可随意开口,即便是跟随毒尊多年的老妪,亦不敢随心开口。
南漓山中依旧湿润闷热,潮气相当浓郁,时常清晨醒来的时节,朝屋头外头看去,连翩雾气恰如云海磅礴,压覆而来,一时觉天地玄妙,此雾气竟也可浓郁到宛若凝实,毒尊自行挑选的山口根基,不消琢磨就晓得必是上佳的地界,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行事虽古怪但平日重讲究的毒尊而言,这等远无车马出尘去处,似乎才是容身修行的宝地。
今日清早俞婆婆就已是将茶饭安置妥当,正打算出山外走一趟,顺手添置些山中紧俏的物件。往常每隔两三月,俞婆婆都需外出,尽管是山门周遭想来不缺老药野菜或是鸡兔麋鹿,但有些东西总是要前去百十里外集市大城中添置物件,耗去不少银钱。倒并不是因其他,而是毒尊身在山间,许多事便不可凑合,提笔投壶或是裁衣炼药,皆是极损银钱的行当,仅是毒尊用顺手的一方芷墨,寻常市集就已是难觅踪迹,需前去相当繁华的地界,同掌柜先行知会一声,给最难以婉拒的价钱,才可勉强够上毒尊用墨的快慢。
虽只是山门之中的下人,但下人这等活计,瞧来仅需勤快二字即可,实则却并不见得容易,更何况是毒尊这等惜字如金心性且古怪的五境高手,欲要此后的得心意,花费多少心思揣测,不计其数,还要于喜怒无常性情之中捋顺出相对稳当的喜厌,若非要说寻常府邸里头的下人不易,毒尊山门之中的俞婆婆,却不晓得要比世间无数家丁管事,高出几多。
正是老妪清点罢行装,要朝山门外头迈步离去的时节,听闻身后有人开口。
“近来两月,我不曾动用笔墨,山门之中物件不少,何苦如此急切。”
俞婆婆只是略微愣神,就连忙回头行礼,恭恭敬敬笑道,“山主近来喜好独坐,物件倒算是齐全,奈何上回芷墨钱财算漏不少,正好趁此时节捎给那位掌柜,否则日后有墨的时辰,恐怕人家掌柜便留得要少些。”
身前仍是一袭黑袍,闻言摇头。
“多日闭口不言,添置物件日用不忙,且先随我前去山上一叙,意下如何?”
原本满面笑意的俞婆婆听闻这番话后,竟很是有些惊惶,原是多年前入山门时,这位毒尊就从来不曾有知晓客套的时节,更是断然不会说出什么意下如何这等商量话语,多半言语生硬,皆是吩咐意味,故而眼下听闻这话,登时额角已是见汗,忙不迭行礼点头,将随身包裹取下,正要搁到山门旁的时节,抬眼却正巧撞上眼前人两眼,浑身便是一滞,艰难拎起包裹背到身上,跟随毒尊步步上山。
黑袍毒尊上山时也是不曾停下言语,不过多半都是闲聊,说近来身在山间独坐的时节,修行所得的好处,反而是比时常外出更为丰厚些,难怪那些位人世间有数的高手,其实都总好瑟缩到一处琢磨,毕竟修道一路如烟飘渺,谁人也不敢言自个儿说得就挑不出错来,总是听旁人说,自个儿不多动心思,难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倒是不如多孤身想想。
还说近来起卦象,似乎北地的风声愈发紧张,再拖延几载而不去根,大概整座世间都要地动山摇,到那时节再想弥补,恐已是不赶趟,只是可惜修行人总是揣着私心,先要瞧旁人出手,才堪堪能动心思,且趁这等乱象报仇报怨的,只怕也不在少数。
山风不大,当然是吹不干老妪脖颈上头的汗水,点头应和之间,掉下不少汗珠来。
“吴霜此人,在你看来是何等人?”
老妪略微寻思片刻,小心开口,“山主所言的吴霜,可是那位南公山上头的剑道大才?老朽虽不曾见过,但也曾听闻山主讲起过,更是知晓十多年前凭堪堪四境修为硬抵五绝,侥幸未死,估摸着百年之内,理应站在剑道魁首的位置上去,非要说寻个敌手,大概也仅有五绝中那位道人,可同其相提并论。”
毒尊点头,似乎是相当满意这番答复,于是暂且立足,将上山山道两侧白玉栏顶上的朱红玉石摘出一枚,托在掌心,缓缓道来,“说得不错,但问的并非是修为,当初同他交手,虽是二者皆不曾出全力,可无论如何想来,他入五境的根基尚浅,所行的路数也是不同,故而若是单打独斗,大概我有七成胜算,能将其修为强行压下一截去。”
纵使是俞婆婆觉得这番话说得很是有些张狂,但又是不得不认,这位南漓用毒生蛊手段最为玄妙,且境界最是高深的毒尊,说话时节向来少有掺假,说是七成胜算,定是七成胜算,断然不会托大,更是不会自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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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假以时日,他那等剑意,我手头年头最深的倾城蝉,同样未必能抵住,剑气堪称当世卓绝,同其性情也脱不开干系,与世上修行人格格不入,偏偏递出的剑,五境瞧了都得头疼不已。但就是这么个不愿多动用心眼的混人,教授徒弟的本事,却比我强出许多来。”
前几句若说是闲谈,这话却很是有些提点的意思。
“我的弟子,天资可以不如那等世间一顶一的贤才,但一定要晓得要走何等路,做何等人,过去虽然为体内那道恶魂把控,可从也不曾甘心,这便很好,虽然对于人间那套善恶说辞并无半点认同,起码也要能自己选自己的路数。”
“你若是施以援手,杨阜就废去一半。”
老妪听过这话过后,终究是将包裹放下,眉眼低垂。
以毒尊的心思,又怎么能被她如此轻易瞒将过去。
走到山巅处,毒尊止步眺望山外,但见除却雾气之外,别无它物,却也并不曾有半点举动,更未曾将浮雾挥散,就只是往外看去,神情之中越发晴朗。
“谁人身上不曾撞上那等足以疼上终生的事,背得动善哉善哉,背不动亦不可站起言语不觉腰疼,但断然不可捧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惦念终生,如此活着,终究还是太过于可惜。”
黑袍毒尊纵身一跃,顷刻无踪迹,只留山巅上站立不稳的老妪,眼角登时流出两道泪痕来,捏住衣角那枚写有一个杨字的佩玉,哆哆嗦嗦将那枚已发黄的佩玉捧起,泣不成声。
经几日赶路,云仲三人已是往夏松境内方向而去,身后不远不近,仍旧跟着那七位负猿之人,尤其是那位持竹杖的瞎子,几日下来同三人倒是混得极熟,丝毫不像是敌手,反而像是老友同游,时常还要凑上前来闲聊几句。
云仲亦是心境平和,明知并非七人的敌手,索性也就放宽心思,除却赶路之外,竟是当着那位瞎子的面练剑修阵,时常还要挥出两拳,即便不甚高明,可仍旧很有些意境,并不逊色于江湖中有名有姓的拳法,连始终面皮阴沉的赵梓阳与垂头丧气的李扶安,全然不同。到头来竟是也惹得那位瞎子觉得心头很是狐疑,不过再细想之下,似乎南公山并未有消息传来,眼皮底下,这两位三境一位二境,更是断然没有朝山门传递消息的本事,也只得是寸步不离跟着,倒也相安无事。
赵梓阳不止一回朝自家师弟怒目而视,打算提点云仲,然而任凭赵梓阳瞪得双目酸楚,云仲仍旧只是每日赶路,练剑,顺带还要同李扶安打听一二中州景致,很是自在乐呵,全然瞧不出,此行乃是奔大元拦下温瑜,故而即便赵梓阳信得过自家这位师弟,依旧不晓得云仲乃是装疯卖傻,还是迫不得已。
直到今日,瞎子又是去到别处找寻新鲜吃食的时辰,赵梓阳到底还是近乎逼迫一般皱眉开口,盘问云仲究竟心间如何打算,却是不料云仲很是不在意摆摆手,说师兄操心的真多,师父于出山前便交代过应对法子,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心急如焚照旧无用,人在失意时,若是失态,才是最亏。
可赵梓阳不依不饶,非要细问,这些时日以来憋闷,脸色始终铁青,瞧见侧躺过去又打算睡将过去的云仲,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拽起自家师弟衣襟,“究竟有甚法子?师父下山前所言,皆说与我听。”
眼见自家师兄怒意极重,大有抽枪将自己浑身添几个窟窿的意味,云仲也只得是赔笑凑上前去。
“师兄脾气还是那般,告诉师兄也无妨,只需按师父吩咐行事,师弟便和盘托出,如何?”
“雷雨时节,两人走一人留,则可破去危难,玄之又玄,玄之又玄。”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天高地远不过纵身
下山后第一件事,道童就蹦蹦哒哒走到距飞来峰最近的一处城关里头,先是仔仔细细盘算起包裹之中,银钱究竟够自个儿买上多少吃食,上次偷溜下山时候曾经闻见城西处的铺子,其中糯米糕香味,险些就挪不动腿,想想那糖霜挂到软糯米糕上头,再随手撒上三两滴米醋,捏瓷碟到手上,拌匀过后,道童无论怎么想,好像天底下都没有比得上这般香糯醇厚的好吃点心。
自从拜师,道童虽不曾长个,每逢量个头的日子,老道总要两眼死死盯着门外那棵古松的旧痕,心心念念巴望着自个儿徒儿半年以来能窜起个头来,但每每都是失意,比量着那方从来也没动过地的刀痕,再拍拍道童脑袋,不知为何眉毛就耷拉下来,好像心头很是低落。道童不晓得这位脾气时好时坏的老牛鼻子心中到底揣着何等心思,不过今年量高矮的时候,却是长了些心眼,刻意将两脚脚尖踮将起来,唬得老道满脸喜色,仔仔细细拎着柴刀,在原本那道与道童登高的刻痕上头,又是深深划上一道,还破天荒让自个儿下山,好生玩耍了几日。
但其实究竟个头长没长,道童自己心里门清,所以明明知晓如此行事,纸包不住火,明年终究要露馅,可瞧见平日里时常被自个儿折腾的焦头烂额的老道人,歪歪斜斜披着身道袍,在山间笑得撒欢,不知为何就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所以下山胡吃海塞的时辰,觉得那些个吃食都有点缺了滋味。
山外这座城不大,可无论江湖风雨,还是天象异变,都不曾落在这座城中,相当好的地界,周遭群山环抱,又因唯独留下一处隘口,故而很是冬暖夏凉,且并不必其余地方湿热,依照那老道的说法,此地风水最是养人,倒也是不知究竟是此地风水养人,还是因为这两年下山次数不少,才使得道童吃得白胖,面皮上头两枚浅窝,而今显得格外深。
轻车熟路,下山寻铺面。
不少在此间久居的掌柜早已知晓,这城外不远处道观上头,时常会偷着跑下一位小道童,虽说是出家人,但出手却是阔绰,寻常人见着都要心头哆嗦两下的珍馐糕点,这小道童却是不由分说就将银钱递上,倒也是晓得讨价还价货比三家,故而就算起初有人打算杀杀生人,这位道童依旧是滑溜得紧,从来无有上当受骗的时候,反而是凭满身心眼,坑过不少起坏心思的铺面店主,白捡许多便宜。城中早先有处汤面馆,虽是清汤,但火候极好,二三十枚葱花落在汤头,滋味极妙,不少人便是冲这汤头前来,当初道童上门的时节,肚里已然塞得满当,实在咽不下二两面,便打算同小儿讨要碗汤头,小二有心好生坑这小道童一手,言说一碗面十文,汤头却是二十文,却是被这道童取来两枚碗,一碗放面一碗盛汤,强行吃过面后,又是将汤头搁在小二眼前,讨要十文铜钱。
也正是因此,城中这些个铺面中人,也皆是领教这小道童年纪虽浅,可断然不好糊弄,倘若是当真被寻了空子,只怕还要亏不少银钱,只得是规矩做生意,最不济能将该赚的那笔银钱拿到手里,所以每逢这道童上门,都是好生招徕。
糯米糕铺面当中无小二,唯有一对夫妻常年维持铺面,每日报晓鸡还未曾醒的时节,就已是开始忙碌起来,虽说这糯米糕卖不出多少价钱,可生意始终红火,每块使品相顶好摘洗干净的荷叶包将起来,荷香糯米香,不消吆喝就可令许多城中人循迹而来。家中幼子听闻近些年来前去夏松京城,因学识渊博,做了位朝中大员儿郎的授师,更是有望凭寒门身份踏入朝堂中做官,惹来不少人羡慕,说是凭糯米糕养出位清风官,当真是光宗耀祖。
但这一对老实夫妻却并不曾去往夏松京城,而是始终起早贪黑忙碌于铺面当中,以这两位腼腆人的话说,早已是习惯了烟火气,举家迁到京城,估摸着反而要闲出病症来,倒不如在此间继续做这份营生。
道童蹦蹦跳跳走到铺面前的时候,并无人守在外头,发髻显白的男子正躬身舂米,女子则是坐到门前,使犹如玉葱一般的指尖摘去荷叶上的污渍与腐叶,即便是这般年纪,却依旧能瞧出底子极佳,做过许多年的辛苦营生,手掌十指依旧似是新开胎的白玉那般。
“掌柜的,两块糯米糕,一块添醋,一块不添。”
汉子抬起头,却是并未瞧见人影,等到回过神来探身朝高柜下望去,才是歉意笑笑,“小道长许久不来,反倒忘却了这份默契,稍候片刻就是,咱院后那片荷塘,满打满算还有不过一月的留头,不妨趁这时候去瞧瞧,再想看,可就要等到来年喽。”
这夫妻二人从来不见外,尤其是对道童很是亲切,大抵是觉得这道童粉雕玉琢,分明小小年纪却是有些老气横秋,想起了自家那位读书当真读出名堂了的儿郎孩童年月,故而每逢道童下山前来,都要邀到屋舍之中,或是闲谈,或是多送些稀罕玩意儿。
只是这回,道童却总觉得二人有什么忧心事,连那位中年女子都是眉眼微低,摘荷叶时时常失神。
道童真坐到铺面后头那方荷花塘边,很是费力爬上石墩坐下,旋即朝荷花塘中看去。
这等快要入秋的月份,其实本不该荷叶清香,不出半月,大抵这些碧绿荷叶就要渐次凋零,碧绿转黄,已然不复盛夏时候的大好色泽,仅仅留下零星馨香味,并不剩几分。
不多时汉子端过两碟糯米糕来,自个儿也是坐到石墩上头,擦擦额头汗水,自顾自举起酒葫芦灌过两口,突然很是好奇朝道童问道,“相见数次,却从未见过小道长师父,按说道门亦可尝市井吃食才对,怎么偏不见师父下山?”
“我家师父从来无多少意趣,毕竟是观主人,总不能随意下山。”但道童犹豫片刻,还是紧接着补上了一句,“再说回来,大概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山间等着,听人家说,我师父年轻时在山外,名气可大,但是这些年来才是销声匿迹,不然还能凭当年威风,出来吹嘘几句。”
汉子却不曾顺茬说将下去,接连灌过三五口酒,才是叹气。
说前不久自家媳妇终究是在鬓间找寻到一枚白发,生得很是葱郁,接连拽过三五枚,却怎么也拽不干净,再瞧瞧鬓发根处,原来已有两成都已发白,这些日子话语愈少,心境也是不如往日那般乐呵悠然,提过数次要去到京城看看自家的儿郎,但到头来又是不知去了应当做什么好,毕竟儿郎也是有自个儿的事忙碌,几年前娶亲,估摸着再过两载也要生儿育女,有心相助,但又怕再添许多麻烦。
说自己做了半辈子苦活计舂糯米,总该是身强力壮,但今年闪腰的次数却显然比往年多不少,这么一来,原本想要拿来劝媳妇的话语,也是哽在喉中,迟迟不知该怎么说起。掏空一辈子认识的寥寥百来个字写了封家书,但每逢走到驿馆时候,双腿却恰如是灌铅似的,怎么都不听使唤,七尺汉子,说起这事都觉得羞。
说距铺面外头区区几百步,一户人家中接连害病,仅是剩位六七岁的孩童,有心相助,可这些年实在剩不得家底,儿郎又在京城之中,总要预备着些银钱留待不时之需,不过是能时常半请半挟,来家中吃上一餐饭食,趁城东市集中有便宜布的时节,帮这孩童添身衣裳。
种种事掺杂到一块,怎么都觉得不舒坦。
道童从头到尾听得不甚仔细,两眼眯起朝荷花塘中看去,许久之后才是蹙着眉头道,“既然是写了书信,为何不送,有些话还是儿女听到耳中才知晓爹娘是如何想的,何苦自添忧扰,师父就时常骂我几句,可这些年来,除了不让我随意下山之外,我从没埋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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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吧,这家书小道长帮我瞧瞧,里头有无错字。”
汉子将书信推到道童眼前,憨厚笑过两声。
风来荷塘动。
道童突然想起山间那个被自己骂成老牛鼻子的便宜师父,好像看自己的时候,就像是汉子看向那纸书信。
他说天下何地不见道,三尺无神明,三尺有大道。
从飞来峰到夏松京城,其实也不过纵身之间。
糯米糕铺面外蹲在街角的孩童眼前多了一位岁数不相上下的道童,手上捧着自家师父给自己好几年的银钱,放下银钱后又觉得不妥,又是掏出枚布包来,不由分说戳破孩童指头滴了两滴血,滴在布包上头,当着孩童的面将银钱塞进其中,而后身形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京城城门之外,也多出了一位道童,掂着那枚家书,一字不改。
此番下山道童只吃了半块糯米糕,还是觉得挂糖霜米醋的更香。
第七百七十五章 天下第一与无名无姓
夏松中道门的分量还是相当重,虽是道门兴盛腾龙之地在于大齐,但实则道门发迹处,却是在夏松之中,故而悠悠千百载过,虽是天下教派比不得当初那般似雨后春笋生机盎然,但道门之于夏松,依旧不曾衰落多少。
道童纵身入夏松,并不曾过多背着旁人,反倒是身形突兀显现到夏松京城城门处,当即使得许多守卒惶恐,随后便是纷纷擎起刀剑来,生怕这位不知底细,且多半并非常人的道童生出歹意来,更是有马匹飞身入城上报,毕竟凭借眼下京城城门这些位守卒数目,倘若是真对上这位来历不明,似有仙家手段的道童,估计实在撑不上多时。
但道童却无心停留,只隔开数丈远近,将那封家书远远甩到边关军卒手上,动弹两下鼻头,莫名其妙问出一句。
“京城好像更繁华些,奈何身上无多少银钱,可否请我吃些东西?”
夏松京城守卒统领已是近乎花甲年纪,身在军营已不剩多少时日,早年间时候,也曾于天下乱时上阵过,受过数次箭伤,但唯独不曾见过这般场面,一位仅是四五岁年纪的道童,身形凭空落地,此等手段,恐怕也唯有仙家徒众可有,连忙差遣周遭军卒死死站住城关要道,急忙紧闭城门,自己立身城头之上,皱眉打量这位道童。
城外军卒听得分明,可却迟迟不晓得应当如何应答,这道童来的诡异,更是不沾甚烟火气,若说眼下意图,大概仅是闻见城中食肆坊间的鲜味,眼巴巴朝城中张望,只可惜城门紧闭,这才开口问询。
“既是小道长前来京城,必定要请小道长好生尝尝别地没有的稀罕物,”城头上守了近乎半生京城南门的老校尉爽朗笑道,却是抢在城下军卒之前开口答过,“却不知道长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每逢出门前,老道人总要嘱咐叮咛几句,告诫道童千万莫要轻易自报家门,最是容易惹来祸端,如若是遇上同为道门中人,只需自谦言说是由一处铜臭味浓的道观中来便是,其余切莫多言,免得招惹是非。
老道人还说,而今天下道门虽盛,可未必道门中人仍旧如过去那般心思纯良,且这任的道门之首并无交情,仅是听闻此人乃是修行大才,年纪轻轻就已入四境,不晓得究竟算是好事坏事,故而出门在外的时节,多添两分提防,毕竟已是出世多年,纵使是自个儿仍在天下道门,也算不准世上人心,不必害人,但定要添几分心思。
虽然从来也不明白老道用意,但道童还是略微行个道门中的礼数,欠身朝城门上的老校尉道,“山门名头算不上如雷贯耳,世间道门道观数目极多,更不在其中,反倒铜臭气浓,今日来不过是替人送信,送罢就应当离去,若是不方便,日后再来叨扰。”
夏松京城占地极广,地盘尚且要压过天下其余各国京城,尤为方正,居高临下沿皇城正街朝两侧瞧去,对仗相当工整,飞阁流檐雕梁画栋,最是不缺那等道观佛堂之属处,俨然可现当年大齐遗风,包罗万象,尤以佛门道门两教最为兴盛,自然也就不缺道人。即便夏松近数十载来国力愈强,不过城中道人衣衫打扮,仍旧是如当年一般,多半是古旧整洁道袍,拂尘极旧,可多年也不曾换过,当得起简朴二字,时常走动京城之中,已然变为夏松京城中的景致,道场事虽不多,不过来此论道求法的云游道人,当真算不得少。
三清观远在世外,但三清外观却落在夏松京城,当年谁人也不晓得,那两位道人哪里来的胆量,将古往今来天下第一观的名头借来,添上一个外字,便大摇大摆不加掩饰在夏松京城正街当中另起道观,但多年过后,才是有人晓得原来那两位道人非是要借名头哗众取宠,而是的的确确乃是三清观中隐世不出的能人,之所以立此外观,不过是为接引寻常道人,兴许还要再添上入世二字。
虽说是接引云游道人来此,但道观之中的确是冷清,年纪稍长那位道人,终日皆是面皮带笑,原本面皮生得便是眉眼很是拘谨,又添上笑意,无论如何都难以瞧清两眼,身形壮硕两耳奇厚,依照市井之中的说法,乃是福相;而年纪略浅那位道人,身形也算不得矮,生得却是顶好的面相,面如冠玉眉似朗星,可惜似是本性有些难调,总不像位道人,每逢走到那等市坊勾栏处就迈不动腿脚,时常要被那位脾气极好,眉眼极小的道人朝脑后敲上几下,这才不情不愿离去。
一大一小两位道人,数载世间,竟是当真撑起了三清外观的名头,始终不曾堕去半分,不论是道法符箓,还是坐而论道的本事,那位始终笑眯眯的道人,都可将从天下各地五湖四海而来的道人应对得极好,既不曾落了三清观名头,又未曾伤及旁人脸面,即便是有那等心头不甚清净,总要争个高低上下着相的道人上门,亦是为争强好胜而来,心中洒脱而去,端的是高明。
三清外观邻家乃是处做斋面的面馆,掌柜的手艺极好,故而虽说是这三清外观两位道人摆弄灶火能耐亦是不差,照旧时常前来要上两碗斋面,哪怕是掌柜从来都不乐意收两人铜钱,却还是拧不过这两位,一来二去,反倒是交情极好。今日正午才过不久,掌柜倒也未曾叫起正午歇的小二,独自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才是将面馆之中几张桌案长椅搬将出来,满头汗水坐到长椅上头歇息。
“掌柜的好生忙碌,这眼见还未入秋最是热时候,怎么不叫小二帮衬着些?”年纪浅的道人呵欠连天,走出道观就瞧见掌柜坐到长椅上吹风,很是狐疑,又是朝面馆看过一眼,笑道,“万一有哪天我琢磨明白打算摘去这身道袍,定要前来您这地界当个小二,小二歇息掌柜做活儿的铺面,可真是不多见。”
掌柜的只是笑笑,说趁着日头尚好的时节外出晾晒桌案,能减些霉味晦气,况且面馆之中本就偏阴沉,伙计既然是招呼数时辰声音,歇着就是,正好出一阵汗,并不打紧,随即就看向年轻道人身后,只顾着乐呵。
没半点意外,道人这话出口,便挨了师兄不留情面的一巴掌,结结实实敲到后脑处,敲得年轻道人直咧嘴。
两人就这么穿着同样半旧道袍,同掌柜寒暄几句,缓出京城。
眯缝眼睛的师兄有些心神不宁,所以一双眉眼眯得更重,却也不知道究竟是道观里头近来银钱吃紧,还是担忧自己这位越发不服管教的师弟,出城见人的时候闹腾出什么乱子来,毕竟两人师父的师父,当年并不曾将道首这名头留在三清观中,反倒是被一位无多少根基的道人抢了去,直到师父这辈,前任道首隐去,才是重新将千百年来仅丢过一次的道首名头拿回三清观。
但甭管是世人还是出世人,面子一旦摘了,再想捧起,不知又要耗去多少功夫。
“师兄啊,心头担子别太重,真动起手来,其实师兄你也打不过我,何必要如此提心吊胆,”突然年轻的俊道士将两手抬起,撑起后脑,很是懒散开口,脚步并未放缓,“来三清观,本就是为学一些想不明白的事,而这些年来师兄教我的从来不少,所以当然要规规矩矩,就算觉得自己能耐大也得听师兄的,听师父的,别说是今日来了位像是从飞来峰下山的道士,哪怕是李抱鱼前辈亲至京城,师弟我也断然不会随意出狠手。”
前半截眯眼道人听得很是欣慰,可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双眉瞬息皱起,抬手就要摁住自家师弟肩头。
但却只抓到一身道袍。
城外道童还在朝城中看去,总觉得这腹中馋虫未消,还打算讨价还价进城,却是无端闻听风声响震,眼前瞬息多出位穿短褐的年轻人,后者呲牙一笑,压根也不曾过问太多,便是朝天外伸出两指来。
今日无云无雨,正值朗朗晴天,但也正是这年轻人抬手的时节,漫天云起,滚滚雷来,皆是听得号令,纷纷皆是朝此间涌来。
《基因大时代》
“雷法我也会。”
但说罢过后道童却是有些心虚,因为在山上的时节,还是借那方符箓施展的雷法,如今下山手头无物,反倒一时间不晓得应该如何施展,不过话已说将出来,也只好学着那不知名号,也不晓得来头的年轻人架势,同样朝天外指了指。
滚雷气荡荡而来。
雷法对上雷法,九霄云外雷霆接雷霆,刀剑接刀剑,震得恰如天地翻倒,盘旋雷闪犬牙势起,一时争锋不止。
整座夏松京城之外不知几百里天云如闻吹角声来,颤山岳动皇城,横是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崩碎惊雷落地叩碎高树,游去溪池,迸溅万千白莲。
京师震动。
而这两团雷散去后的很多年,人们依旧津津乐道这双雷会的雄景,却不知其实是天下第一的道观与飞来峰无名道观头回斗法。
第七百七十六章 红霞游鱼,潦倒剑客
两道雷霆褪去过后,场中挨雷霆最重的两人浑身焦黑,无论是道童,还是那位穿短褐的年轻道人,皆是躺倒在城外,压根也不顾城上军卒骇然目光,反倒对视一眼,各人都瞧见彼此眼中不甚分明的喜色,但各自又都很快按捺下去。
“论年纪辈分,其实我还没学到雷法,真要是师父晓得我能施展道门中已然摸着天的术法,怎么都能挨打挨得轻些。”
躺在道童身旁的年轻道人将一撮被雷霆劈焦的发丝扯断,摸摸眉毛,却是忍将不得放声大笑起来,原来是相当好看的眉尾也尽数被雷火燎去,如今双眉光秃,竟是半点也不恼,转脸看向一旁满脸漆黑如同抹上锅灰的道童,低声又道,“跟你透个底,大概我这辈的弟子之中,日后不论谁人能接过道首位置,大抵我的修为,都要比那人高上那么一点点,别和外人说,免得说我不知收敛,到时候师兄要骂的。”
道童才何等年纪,自然也是心气高,听闻这话过后撇撇嘴,站起身拍打干净浑身黑灰,道袍依旧如新,斜眼打量一旁目瞪口呆的年轻道人,哼哼道来,“我也不会雷法,下山前还是靠师父的一枚符箓才勉强能施展一二,今日一见,这神通也不过如此,如若你是道首,到时恐怕也要被我稳稳压住个三五十载,正好替飞来峰扬名。”
道门中人谦逊,也鲜有惹是非,但城外空地被雷火险些劈断一身骨头的这两位,无论手段还是言语,皆是分毫不让。
年轻道人是因心中有气,本就打算替师门敲打一番这由飞来峰走下的小道童,而道童心中有气,却是因当年见过南公山那两位的时节,无意间听闻过自家师父被这三清观排挤,故而这些年来胸中气始终不顺,即便是老牛鼻子管得过宽,但终究是师父。
“我做事总是直来直往,再者从未小觑过那位李前辈,今日才会果断出手,却也留了力,起码若是你修为不济,顶多会肩头酸麻两日,但经这一场斗法过后,下次倘若相见,可就不留手了。”
年轻道人还是不曾站起身来,强撑着朝那道童笑笑,“道门其实也不全是当初那个道门,多数人清净修心,但还有些人总要争那等虚名,单三清观这一座大观中,人心各异,今日我出手一来是百无聊赖试手,二来是为替师祖出口气,但更多的人,还是想要见飞来峰道统颓灭,你比我苦命,这方重担,千万要担着。”
道童哪里听过这番话,猛然听闻年轻道人说起,原本已是站起,眼下又是蹲到一旁愁眉苦脸。
相比于飞来峰上道观,山下更有意思些,更何况瞧惯自家师父在山间忙忙碌碌或是百无聊赖,却总也不下山,再想想自个儿日后倘若也过那般日子,道童就止不住牙酸似的嘬嘴,明明瞧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如今一张粉面的神情,像极那等瞧见粮食长势愈差的中年农人,如何合计,都觉得不妥,久在山间不妥,扛起年轻道人所谓的重担也不妥,到头来脸上平白添了二两褶皱,只得是斜眼又瞅了瞅一旁道人。
“你要是当什么三清观观主,不也是一样?”
果然站不起身的年轻道人也开始嘬嘴,面容亦是愁苦,俩人分明年纪不同,更并非是一座道观中的弟子,此刻神情如出一辙。
“问你也白问。”道童从怀中掏出那枚护得周全的书信,瞧见城头之上已然有军卒备箭,此时缓过心头悚然,眼见已是盯死此地,摇头叹过一口气,不由分说塞到年轻道人手上,“送信的活计做完,也该离去,以后再相见时可要勤勉修行,下次我占先机,可别一招也撑不得。”
但转念想想方才年轻道人那番提点话,道童还是打定主意,下回还是要让半招,毕竟要是等师父讲出这番话,又不知要等上多久,这等话留三分的讲究,当真不知算是陋习还是善举。
城门之外又多出来位眯眼的道人,稳当落地过后四下打量,却未曾由周遭狼藉之中瞧见旁人,搀扶起年轻道人过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却也并未抬手揍上一顿,只是瞧了瞧遍地雷火焦痕,泾渭分明,神情很是复杂。世上谁人能猜到,半百之年亦无人可施展的雷火法,今日竟是被两位还未足而立之年的小辈施展,况且当真是像模像样斗法一场,纵使是以自个儿这师兄的修为,方才亦未能破开雷火踏入此地,足可见师弟与那位道童的修为之高,观中除却观主与几位有数长辈之外,眼见已是难有人比肩,一时不知当是狠罚,还是应当好生夸奖几句,揪住年轻道人后颈处的衣裳,半晌没言语。
迟迟未曾等到责骂,年轻道人终究是壮起胆量,嘿嘿笑过两声,试探朝自己师兄呲牙。
“师兄,您瞅我厉害不厉害。”
“师兄,我总算瞧清您眉眼长相了,日后谁人再说您眼小,我得用雷法好生劈他俩跟斗。”
而后京城之外惨嚎声响传出奇远,两眼乌青外搭腮帮肿胀,换同人酣畅淋漓斗一场雷法,这笔买卖亏与不亏,恐怕也唯有禁足整整一载的道人知晓,而京城之外这场雷法对雷法,轩然大波终究还是不曾传出甚远,大抵是被人强行压下,不论是往来亲眼瞧见的商贾,还是城关头上驻足的军卒,皆不曾将此事说与旁人听闻,故而这消息并未传开多远,大多人只是晓得夏松京城今日外头雷震无雨,却并不晓得乃是人为。
不知多远处夏松边境地界,有处唤作跃马潭的地界。
一行三人三骑来此停留不过一晌午,打算登程上路,奈何其中一头毛发乱如野草的马儿迟迟难以站起身来,纵使三人手忙脚乱瞅过许久,始终也不曾找出症结,身在此间已是拖延过足有近半日,亦是迟迟不曾登程,直到始终跟随三人的一行人中走来位持竹杖的瞎子。
瞎子相当内行,先接连摁过几度马蹄踝处,探过四腿拐节,却仍旧是不曾发觉这马儿为何迟迟不动,沉思良久,却是走到一旁好容易歇将下来的云仲三人身侧,自己找寻个遭漫涨潭水与雨水冲刷光滑的圆石上,自言自语,说是这马儿如何看将下来都不像良驹,实则骨肉结实四蹄壮硕,乃是头脚力不亚于当世名驹的好马,身在大元如此多年,纵使不入相马的行当,同样能看出些端倪来,偏偏不知这马儿为何始终难以撑起身子。
云仲依旧苦笑,无论凭何等法子,这头杂毛马匹皆是无动于衷,将四足收起,方才赵梓阳接连使马鞭打过两回,照旧全然无用,只得是暂且停足在此。
天边红盈袖,残云尽桃花,落在几人脸上,已无多少夏时残余滚烫,潭水清波,粼粼微光浮。
几尾鱼儿跃起,或是将嘴儿搁在轻波外。
李扶安抱起伤痕累累臂膀,浑然不在意倒上几滴酒,面不改色,朝水中扔去数枚石子,却是引来一旁赵梓阳瞅过两眼,悻悻收回手去,哼起个不知名讳的小曲,倒也是曲调不差,起码能入耳。
眼见瞎子并不打算迫切赶路,始终望向杂毛马儿的云仲也是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一旁,旁若无人缓缓抽剑练剑,几路剑招一气呵成,由流水剑招直至变为叠瀑,而后收招,重新坐回原处。
“今天的剑杀气很足。”久不开口的瞎子突然开口,合眼朝云仲方向转头,还是挂着笑意。
吞噬
“马儿若是不能行,不妨放在此地自生自灭,两人共乘一骑亦可。”
云仲像是压根没听到耳中,半晌后才是看看瞎子,“这可是南公山上的马儿,若是真丢了去,不知需挨多少骂,若是不急赶路,还是再缓将过一阵最好。”
“还是说,你在等些什么。”瞎子笑意相当瘆人,将那双灰白眼挪到云仲方向,挑眉笑道,“若我等发觉你有脱身或是唤来师门的手段,你猜我会不会赶在祸事之前,将你瞬息抹去?虽然是脾气相近,可毕竟你我还是站在两岸,还是莫要过于托大,动些不改动的心思为妙。”
白衣显出不少脏的云仲摇头苦笑,“没那个胆,世上哪有真算不过帐来的糊涂人,纵使我想去到大元施以援手,也得先行考虑一番自身性命不是?”鱼儿跳出水来,迸溅出数朵金花,岸边寄出蚁穴爬出几只蝼蚁来,费力地挪动一条僵死青虫。
使剑的剑客收起剑,席地而眠,浑然不顾一旁两人神情如何,分明如江湖上那些位风餐露宿食风而饱的江湖汉子一般,蓬头垢面赶路,席地而睡,从不顾面颊两侧的鬓发杂乱,也不顾腰间刀剑鞘裹住多少泥浆柴草,好听些是醉卧江湖,难听些便是邋遢气极浓,根本与白衣胜雪剑客尚无半点干系。
第七百七十七章 引层雷
每逢云亦凉莫名其妙端起一壶酒前去找寻柳倾,书生就晓得这位身在北烟泽不知多少年月,凭一手剑当下过多少妖潮的汉子,多半是又想问问家中儿郎的事,故而无论手头正在忙甚至关紧要的事,大多都是要暂时搁置下来,摆好张云亦凉较为中意的藤椅,不紧不慢烫上壶茶,留待解酒。
云亦凉并不嗜酒,无论如何说来,乃是青平君左膀右臂,这北烟泽地界中的大小事,都需挂念,自然不会饮太多酒水,即便时常饮酒,但断然不会多饮,但既然是前来问询自家儿郎事,纵使是云亦凉酒瘾向来不深,说到高兴处,总也要在这荒凉边关之中找寻些称心的陪衬法子。
果不其然进营帐中闲扯不过几句,面皮相当粗糙的挎剑汉子就是旁敲侧击问起,云仲在南公山上种种事,事无巨细尽皆问上一遍,而书生仍旧是耐心逐个答来,营帐之中登时就很是热闹,仅是由云亦凉大笑之中,能听出汉子着实是对自个儿那许久不曾谋面的儿郎,很是有些满意,柳倾亦是附和几句,想起自家山门之中的小师弟,很是心头开怀。虎父无犬子,大概云仲那张堪称相当油滑生趣的口舌,便是传自云亦凉,虽说是父子二人为人处世的路数并不相同,但依旧是闲谈几句,就觉得极像。
“说到底也是我儿郎,虽是年少时候荒唐事做过不少,如今我都记得小镇之中那位先生,提起我儿时脸上那等无可奈何的面色,莫说课业从无半点挂在心上的时候,时常还要同两三同窗偷着翘了学堂,前去外头折下几枚长相上品的枯枝,学那些个话本之中的大侠挥剑,却没想到最后也走上这条修行道,也不晓得是应当宽慰,还是应当害愁。”
“小师弟心思淳善,可惜似乎除却修行之外,并未有多少好恶,南公山乃是清净地,在下唯好读书学阵,二师弟喜好的乃是替旁人测算凶吉,走的乃是奇门遁甲趋利避祸的路数,就连三师弟年纪浅时都曾当过山下小帮的帮主,如今无论是被师父逼迫,还是自个儿也生出喜好来,常读兵书,且相当中意瞧过路姑娘,唯独小师弟,除却中意温瑜之外,好像从来也无什么喜好,算是我等山中人的心头疾。”
《控卫在此》
云亦凉收起笑意,咽下口酒,神情复杂叹过口气去。
知子莫若父,不消去多动念头,也能猜出其中许多原由。
“年少时节相依为命娘亲离去,总要让人自个儿消磨许多年月,所以这小子的暮气想要褪尽,谈何容易,更何况其实幼时我就大抵知晓,我儿修行之上悟性不见得差,可根骨实在是难以入旁人的眼,如若是吴霜不曾耗了天大代价弥补,恐怕终其生也未必能踏入这片天地,本就在少年时节失却不少东西,修行且不尽如意,这身积攒许多年的暮气消退,似是病去如抽丝,兴许真等到他当真有什么嗜好,方才算是两腿落了地,念头通达,不至于总是悬在半空,既对自己失望,又始终不愿将日子过得有盼头。”
“瞧瞧这些位边关中人,说句难听些的实话,人人都有想做的事,都是有不少盼头,总想有朝一日妖潮皆去,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你我不过凡尘俗世之中的俗人,活得太过寡淡,忒折磨人了些。”
三两句言语,却是将这些年来柳倾疑窦去除大半,仔细想来,这些年来想要问山间那位小师弟好生闲聊,可到头来自己也未曾替小师弟找寻出解决的法子来,连症结也找寻不出半点,只因今日云亦凉三言两语,书生却是有些回过味来,不得不认同这位身在北烟泽边关停留许多年的前辈,的确是犹如使剑一般,恰好落在此事七寸上,不偏不倚。
“那小子的阵,是你教的,可有压底的招法?”
云亦凉慢条斯理喝光壶中酒,心满意足抹抹下颏,倒是觉得今日心头又添舒畅,这便是与读书人闲谈的好处,如若是同青平君畅谈,如是三伏天饮酒,畅快得紧,不过与柳倾扯闲,则是如沐春风,总觉得正好落在妙处。
“当然有,但不能用。”柳倾眉眼缓和一瞬,却又是微微缩起,“但直到如今,我都不晓得那阵法教得究竟是对与不对,小师弟的脾气,并不适行走江湖,所以教过之后,每每想起,总觉得心头擂鼓。”
南漓外很远的地界,马车中坐着两人,相貌丑陋的读书人坐到车帐中,已然不瘸的年轻方士坐到车前,压下车马行进,掏出方青蓝杏黄的小旗,念念有词耍了两耍,说来也是古怪,今日乃是往南行的温润长风,那方小旗却是朝北而去,晃动愈急,于是车马行进也是焦急起来,杨阜甩马鞭更是卖力,瞬息之间扬起无数烟尘,朝夏松方向疾驰而去。
跃马潭足足落了两三日的雨水,雨势相当浩大,万万数银鱼纷纷坠地,潭水溅跃。
但可惜之处在于,这足足两三日雨中,并不曾携雷云,就连雷霆震响声也不曾有,只是茫茫狂雨砸落下来。
这几日雨中,云仲并不曾耽搁了练剑,顺带还讨要过李扶安拴在马鞍上的两柄刀,刀光划过雨幕,银亮雪白刀芒迎上滂沱大雨,倒当真也是雨难近风不入,起初运双刀,而后运单刀,刀来去却是愈快,练罢过后顺手就将双刀插到潭水两岸,静静盘坐到雨中,并不担忧着凉风寒,一双眉眼略无起伏,横剑在膝。
身后跟随的七位猿奴这两三日间却是并未沾染雨水,也要得亏那位说话始终细声软语,瞧来有些扭捏的中年汉子与东西左右四人,纷纷处力,生生凭周遭山石草木搭得一处精细石屋,倒也是不曾遭半点雨淋。不过昨日七人却是略微生出阵口角,源头便是东西左右四人忧心在此停足过久,生出变故,如若是这南公山中的三人施展什么隐晦手段,恐怕凭几人的本事,当真兜不起五境的手段。
不过这七人中,仍旧是瞎子说话最为管用,压下几人言语过后,朝那被雨水淋得很是狼狈的三人方向,却是并未急于登程上路。
区区二境与两位三境,瞎子倒很是好奇,能有甚手段。
所以整整一天,瞎子都是同样坐在潭边,朝潭水边练罢刀剑,便盘坐一地无半点动静的云仲看去,一双灰白瞎眼,谁人也不晓得瞎子在看什么,连那位缺两耳的老者,都是满心狐疑,倒也并未去管,反倒依旧是同那位中年男子絮絮叨叨,总也是唠不完。
“雷雨时节,玄之又玄,这话本来就玄乎,再说这天象,哪里来的雷雨。”
李扶安好容易前去跃马潭周遭深林之中杀过头麋鹿,兴高采烈打算好生填补一番饥肠,好好添些油水,扛起头数十斤麋鹿,脚下可就算不得灵便,跌滑数次,染上满身泥水,才是好歹走回潭边,掐腰张望过两眼依旧盘膝的云仲,苦笑不已,坐到眉头紧锁的赵梓阳身侧,刚要埋怨几句,却见着赵梓阳剑眉紧蹙,又是悻悻将话语囫囵咽将下去,省得自讨没趣。
连着三日无言,赵梓阳琢磨出些味道,唯独那句两人去一人留,不论如何想来,都算不上什么吉兆,于是这没眉头始终也没松弛下来。
早在山间的时节,虽未曾同云仲出江湖,但早也晓得小师弟乃是个向来不惜命的主,先前几度负创,纵使赵梓阳自问,受云仲那般创伤,甚至险些毁去修行路,能否如云仲一般再度将浑身经络补得完满,都是无端背后生出许多冷汗来,所以再想这句话时,眉宇之间的郁色,又是深重起来。
天外浮云渐积,由原本浅墨,再度变为昏黑,污浊天穹当中浅浅渗出一线光,随后闷雷声震,竟是将跃马潭潭水震出潮涌来。
满身无一处不被雨水浇湿的云仲睁开两眼,平静朝天上望去,尽是滚滚雷光。
世上大抵无剑气可胜过雷光流转,瞬息千百里。
跃马潭从古到今,兴许也不曾有过如此浑厚如岳的大阵升起,同样云仲也从来不曾施展出这般通畅的阵法,瞬息之间近乎是摧垮周遭山峦,无穷银蛇白电瞬息而来,汇聚到那两柄长刀当中,险些崩碎跃马潭。
不远处坐起的瞎子目不能视,唯独听声声惊雷落在眼前,眉头也是挑将起来,使竹杖撑起身形,半晌也不曾动弹,只因而今这方声势极为凶狂的大阵伴以惊雷,威能早已是逾越二境,莫说二境,三境人见此天威,亦需低眉战兢。
起初不过数道雷霆,只是六七息之间,百道雷霆狠狠砸在跃马潭旁,震起无数山石,重霄之上倒灌下无穷无尽雷闪来,瞬息淹没周遭,映亮昏沉沉夜空。
赵梓阳死死盯住雷光之中浑身通明的少年。
少年双唇张合,纵使雨幕绵密,纵使雷光刺眼,赵梓阳依旧看清了少年说的是一个走字。
第七百七十八章 真疼
纵是尝过漠城之中剑气侵入四肢百骸的痛楚,更是吞咽过自行废去丹田虚丹的苦果,更是曾经凭尚未步入二境的修为,强行扛起那位养蛊独步天下的毒尊倾城蝉蝉毒,还曾经险些咬碎满口牙,啃食那株大抵年份要数倍于己的蛇兰,却并不能说,眼下万道雷霆落在前胸后背乃至头顶上的时节,云仲习以为常,反倒是比起印象之中所吃过的苦头,仍要痛上不晓得几分。
天威尤其以雷霆罡风,潮涌江澜为首,浩荡而来雷光溅落满身,怎是所谓焚尽五内,挫骨扬灰所能比拟,饶是云仲再运起二境修为,由手腕间修养妥当的黄龙浑身抽将出来似是无穷无尽内气来,虽可勉强支撑形体暂且不毁,但那等似是剥去皮肉,凭刀剜骨的滋味,依旧是令死命咬紧牙关的年轻剑客,从喉头挤出似嚎非嚎似泣非泣的古怪声响,不过却并未传出,须臾间淹到雷霆震响之间,除却天公震怒也似雷霆声外,世上再无半点响动,可破樊笼。两息之间起身不能,五息以内筋骨咯嘣响动,凭空乍现滚雷鞭至云仲脊梁的时节,齐齐没入当中,一身血肉暂做长桥,勾动涌雷地面,当中要吃上多少苦,却唯独有云仲知晓。
正是瓢泼似滚雷胜过雨密的时节,石屋之中六人齐齐变色,瞬息行至仍旧无举动的瞎子身后,东西左右抬起缺失大半的手脚,缺耳的老者聚精会神闭目,分明无耳,却在仔仔细细听着些什么,连那位平日里脂粉味浓,总好学娇俏娘子做派架势的中年男子,都是望向万道雷霆临身的白衣剑客,狐疑之中,自然夹杂震动。
当世除却道门与佛门之中大神通大修为之人,运雷法门,近乎已是断去其传承,仅是能于古卷之中,可依稀窥见当年神通广大仙家,能请天外雷霆伤敌索命,不过如是多年,世上的修行人哪里还有那般能耐本事,饶是精修阵法的大才,亦未必就有那般本事勾动天地之间万丈雷光,即使挟江搬岳之人也属少之又少,眼前这区区二境的年轻剑客,哪里来的这般本事,凭依为何,七位大元之中有数的高手猿奴,照旧难以揣测出其中玄妙。
《诸界第一因》
起初这雷霆皆是引至云仲周身,照常理讲说,这般势大的滔滔天雷,怎是二境可敌,但过后一袭白衣当中隐隐水光浮动,右腕黄气翻涌,竟是当真抵下这般阵仗,虽说眼见不可顽抗过久,身在雷涌大潮中的云仲仍旧是摊开双掌,因练剑练得再度起茧的十指轻叩,竟是颤抖撑开头顶盘踞雷光,尽数接引入大阵以里,条条紫电恰如过江蟒龙,驮垒大鼋,顷刻骤起,倾山岳倒层楼,朝七人立足方向压砸而来,周遭悬空雨幕,触之即蒸,气势无两。
先行迎上层叠再层叠滚滚雷潮的乃是东西左右四人,虽说四人少去左膀右臂,左腿右髌,但修为却非是凡俗可比,由残肢处涌出内气穿金裂石锋锐难当,当得起掠阵压底的手段,齐齐迎上层雷一瞬息,奔涌无碍雷潮也是堪堪停住,叫四人联手递出的内气尽数拦下,周遭十丈山石尽碎,积雨倒灌,终究还是破开四人联手,去势不曾减弱,破阵过后再度逼前。
大概天下数域自古而今,亦未有能与此般浩荡紫雷破阵本事一教高下的骁锐铁骑。
休言魑魅魍魉横行人世,任尔是神仙落地,尚需卑躬。
从世间修行路势微过后,何尝有几人见过这般滚雷浪潮,任是那老者与中年人手段齐出,内气流转身前一尺,恰如水雾凝实那般,照旧撑不过十余息,就已是身形微退,身前左右递出神通顷刻为雷光所破,高川见春,苦寒老冰消融,再无半点抵挡的本事。
身在阵中的云仲却更是难挨,那天外而来雷霆跌落时候,首当其冲者便是云仲,哪怕是将体内数枚已然无光华的澜沧水尽数逼将出外,辅以黄龙神通内气,强撑到如今虽才二三十息,能赖以稳固血肉不坏的法门手段,一时尽出,照旧再难撑上片刻,仅是雷霆中所蕴千斤力,就已是险些压垮云仲,起初只是嘴角淌落血水,如今眼尾鼻窍两耳尽是涌出血水来,止不住浑身颤动。
但云仲仍旧是抵命强撑,只因那雷潮身前,站着位修为最是高深的瞎子。
从雷霆暴起如是大江见壶口断峡坠落下来的时节,不远处的赵梓阳就已是攥紧双拳,横枪闯阵,但眼见如是百丈纸鸢摇摇欲坠的大阵,无论赵梓阳递出何等倾力枪芒,还是没法将这座大阵破开,分明眼前这阵似是垂死老翁,仅剩余两口人间气,却偏偏不倒,任由赵梓阳抄枪进逼再进逼,全无收效。
“两人去一人留,你若是想要自家师弟抛开顾及二字,放手一搏,兴许还能余下一线生机,真就如此出枪不止,大概云小兄弟就当真不剩多少胜算,帮人还是害人,不妨想清楚。”
一旁李扶安同样攥紧双拳,可迟迟也不曾动,正好是赵梓阳攻手被大阵周遭裹携的汹涌雷光逼退数步之后,才是沉声开口,到头竟是伸手死死钳住正欲再度上前,周身多出数十道焦黑的赵梓阳肩头,不晓得使过多少力气,后者肩头已是隐隐之间渗出些朱红来,很快被雨水冲散。
满脸雨水的赵梓阳回过头来,脸上却尽是狰狞。
“老子宁可今日走不出这方跃马潭,也不愿撇下手足,日后变为一个退而再退的废人,一道上山的手足兄弟,即便是今日崩折了这杆枪也未必管用,也好过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装傻充愣袖手旁观,老子学不来!”
旋即转过头去恶狠狠盯着万丈雷光之中七窍溢血的白衣剑客,满脸狰狞更重,运足内气力道狠狠进步,朝那座大阵直挺挺轰出一枪。
“去他的狗屁两人去一人留,真要是汉子,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要死在这地界,心上人被旁人娶了去,窝囊透顶,算什么南公山上的老四。”
一枪接着一枪,就算赵梓阳练枪多年的双掌,此刻亦是迸出血,嫣红满身,但依旧是疯癫似朝那座大阵上轰上一道又一道枪芒,光灿灿近乎与漫天雷霆比肩,早已隐隐高过三境威势。
跃马潭也无风雨,最不济无人在意周遭风雨,入目所及,尽是雷霆卷动,险要砸折白衣剑客腰,通体衣衫大多化去,仅是剩余下一身焦黑烫红的身子,黄龙都已是搏命相抵,瞬息化为原本模样,展开十丈昂头朝顶上雷霆迎去,周遭风火轮转,可眼见也是强弩之末,只得是节节败退,眼瞅便是技穷。
通亮雷霆同样也照亮瞎子面皮与那双灰白眼。
强如四境,施手段使得数百道雷霆倒转,击碎足有上千道滚雷,奈何招架不住铺天盖地渐次而来的喷薄骤雷,接连遭砸翻数跟斗,接连喷出许多血水,艰难撑起身形,神情之中骇然更甚方才。
即便大元中人,亦无多少晓得瞎子卒乙,究竟师从何人,更不知此人这一手堪称诡妙卓绝的倒转法门,乃是由何处得来,多年来替大元部族做过许多事,就连上任赫罕突兀离世,其中都可略微瞧见卒乙的身形,足见本事之高。可眼下这等顶顶高明的手段,面对万丈惊雷,却也是破天荒失手,任凭瞎子如何施展,对于半点无竭尽迹象的雷瀑,全然无用。
远山之外有车帐急行而来,赶车的车夫已是抡圆马鞭,朝此间雷光密集到好似泉眼趵突的跃马潭而来,眼见只差数里,倒是苦了车帐后头那位文人,原来就身子骨薄弱吃不消颠簸,而今这车帐急行颠簸尤重,害得那丑文人趴到车帐窗处,胃中翻江倒海,像是过江龙误入小河湾,吐之不得,压之不下。
远处天边两座相邻数十里的山间,有道童身形闪动,瞧着也不甚快,不过眨眼之际就能由打一座山山巅,走到另外一座山的山巅,又觉得腹中很是有些饥意,愁眉苦脸摩挲摩挲两下近来养到愈发圆润的肚皮,抬头望向远山之外无穷雷海游走,突然生出了很是古怪的心思,于是舔舔嘴唇,连忙加快步子,于是山峦倒退,山巅高数好像朝身后倒伏下来,瞬息十里。处在雷霆中央的云仲已是痛得难以叫将出声来,这般境地,却是无端想起当年在小镇墙头翻看话本时,曾经瞧见过里头那位自从入江湖就从无败绩的少侠,难得遇得位本事高过自己的强手,无端于生死斗之间悟出一式杀招来,往后每遇强敌,大多都可轻描淡写化险为夷,到头来吃亏丢了性命的,反倒皆是敌手。
那年秋草香,那年夏褐薄,不知怎么没见过江湖的云仲,总觉得那本很中意的话本,似乎将化险为夷四字,写得过于容易。
真疼啊。
第七百七十九章 蝉鸣与吃雷道童
一盏茶尚有富余的滚雷横竖是将跃马潭浇了个酣畅通透。
场中仍旧能动弹的也无非仅是剩下老者中年人与瞎子,赵梓阳浑身原本犹如潮水一般的内气,早已在枪芒接连递出之际毁却七七八八,而今尚无丁点停手的意思,照旧是使早就脱力双手抡动大枪,不知疲倦朝大阵上压砸而去,奈何虽是大阵已是越发动摇,但迟迟也不曾有倾倒的端倪,身在阵中盘坐的云仲起初是七窍渗血,眼下已然变为七窍溢血,一身雨染白衣,早已化红,然而大阵仍旧是那座大阵,从起初便是摇摇欲坠,直到如今引动过无数滚雷,却还是矗立不倒。
东西左右早已被翻腾雷霆淹入其中,拍出数丈之外,纵使是寻常时赖以对敌最为高明的手段,于这等连绵不绝无终无止的雷霆之下,竟是触之即溃,并不能抵住多少,眼见是性命垂危,却是没人出手替四人挡下。一来是老者与那中年人已是被滚雷笼罩当中,仅剩零星招架之能,连瞎子都是被这波涛似雷瀑压得难以脱身,早就是自顾不暇,当然没有出手相助的道理,再者便是大元之中,通晓修行的猿奴中约定俗成的规矩,如遇强敌,先行护住己身为首,旁人性命可否留住,皆看自己造化,为的便是免于平白无故搭上多余性命,剩余人手,尚可将此行出外目的办成。
乍听之下端的是森寒,可实则大元当中这些位猿奴,但凡出手,尤其抹除旁人性命的那等活计,最是十拿九稳,近来数十载之中,并未曾有人能由打猿奴手里逃出生天,捡回条性命的好命人,算得上是臭名昭著,凡是身在大元得罪过那等豢养猿奴的大部中人的,总是咬提心吊胆或是自行退离大元,免得有朝一日遭人记恨上,睡梦之中被人收去自己脑袋。
虽说是将东西左右四人已然逼退,可云仲自身危局,照旧无可解去,虽说黄龙近乎搭上这阵以来通体内气,再辅以经络当中澜苍水,悬之又悬抵住滚雷近一炷香时日,如今却也是全身内气尽空,再无多少施手的法子,且滚动雷潮并未将那瞎子击溃,眼见得再无半点后手。
但瞎子刚要将重新积蓄下的万道滚雷朝云中方向引去的时节,身后却是响起马蹄声。
马蹄声落下过后,就是蝉鸣。
瞎子回头望去时,却见身后并无人影,而是漫天白痕。
倾城蝉虽说极难炼制,但胜在但凡主子指东,断然也无向西而行的时候,饶是对上浩荡天雷这等最为伤阴物血炼之物,数百倾城蝉依旧是纷纷袭来,近乎是瞬息之间喷出千万道莹白丝线,死死绕住瞎子周身,且更是有近乎半数倾城蝉朝瞎子涌去,任由雷霆砸得周身焦黑,依旧齐齐涌上前去,近乎是山间无食果腹足足挨过数月的猛虎,须臾就齐齐埋没瞎子身躯体魄,不消数息功夫,瞎子原本截停的滚雷,亦是消散开来。
潭边走来位方士,脚步轻快笑意轻佻,远远打量已然裹满倾城蝉的瞎子,很有些眉开眼笑。
“古书里头都说是入了三境四境,就已可勉为其难当成炼宝熬药的天材地宝,虽是一人,可体内经穴也已算是褪去凡俗,高越龙门,如今好歹是见着了高手面,给我这晚辈拿些许见面礼,总不算太过于委屈吧?”
不过很快方士就瞧见潭边坐着位已是浑身缠满焦黑朱红的少年,不着痕迹皱皱眉,但分明是有些窝火。
想当初身在齐陵替章庆做过不少腌臜事,虽是并非自身所愿,可那道恶魂终究是有些许零星念头遗留,瞧见这位眉眼有些生的少年,总觉得心头有些嗔念,于是又将眉头紧紧蹙将起来,轻声道了句晦气,而后又是朝瞎子方向看去,眉宇反而又是迟迟不曾舒展开来,却是并无动作,安心立在远处,且时不时朝身后车帐当中打量。
《第一氏族》
文人也一道前来,颠簸许久已是睡去,不过临近跃马潭时又是被雷声惊起,到如今还不曾安生睡下,大抵如今依是看到眼里,亦是觉得稀奇,故而聚精会神趴到车帐一边,朝此间张望,看得方士一阵阵脑门青筋暴跳,当真是想快步走到车帐处,将那文人捆了,也好安生一阵。
至于杨阜忧心之处在于,倾城蝉如若是将那位瞎子血肉啃食殆尽,大抵不消数息,何况此番出山所携的倾城蝉数目极多,照理说眼下已足够将那瞎子浑身血肉啃食殆尽,却偏偏半点动静也无,安安稳稳附到瞎子身外,迟迟不曾飞回掌中。
“这理应是南漓那位五境的手段,想当初还曾同人说过,这位五境应当入不得五绝之中,眼下看来,还是我有些轻看。”
无数雪白蝉中,瞎子缓缓脱身,打量打量周遭被定住身形的毒蝉,虽是两眼不能视,但仍旧能瞧出赞叹意味,微微晃动身形,踏到方士身前数步处,擦擦已然被啃食到淌血的面皮,似笑非笑道来,“人人都有保命的本事,那少侠有,我自然也是有的,虽是倾城蝉天下独步,千百年来毒物无能出其右者,但总也有破的法子,不过是代价高些,到底是四境,倘若是决心耗去大价钱,总也能挣扎一炷香光景。
“我无牵无挂,从记事起便是个替大元部族做事的奴才,怎么都出得起。”
滚滚天雷砸在瞎子身后,瞎子却是浑然不觉,周身流光滚动,内气比起方才雄浑不知多少,平静抬起手掌来。
本该是直直压砸到瞎子身上的密密麻麻无数道滚雷,竟是尽皆被瞎子单手擒住,托在掌心当中,衣衫起伏,单掌朝杨阜推来。
纵使以如今杨阜的修为,也断然接不下这粗壮滚雷,肩头布包当即炸碎,无数毒虫尽皆施展手段,依旧不曾止住这掌心前推,纷纷炸碎当场,并未能多撑住一息。
天上雷闪,对于这等大多要借生魂血肉强行褪去凡俗气的毒虫而言,无压与微末营火比之天河之水,如何都难以占半分便宜。昔年毒尊还不曾踏入五境炼出倾城蝉时,曾遇上位精修符箓能引滚雷的四境道人,虽说是取胜,但手头炼制不少年月的毒虫却是折损许多,故而杨阜学术的时节,连不愿耗费太多口舌,且性子清冷的毒尊,都是再三嘱咐过,宁遇五境不见天雷,而今却是恰好被这瞎子找寻到法门,借潭边云仲唤来的雷霆对付杨阜倾城蝉与毒虫,当即便是稳稳压住杨阜,半点抵挡手法也不曾使将出来。
杨阜单手探内气凝索,另外一掌却是再引倾城蝉,指望凭倾城蝉堪称坚固无二的肉身破开这瞎子施展出的神通,足足两三息却并无动静,直到那道由无数道雷霆凝成的术法临近眼前时,杨阜依旧不曾动身去躲,倒也非是不愿躲,而是自身凭血肉生魂炼蛊虫过多年月,血煞气极浓厚,如今这雷霆尚未砸到实处,周身就已是近乎僵麻,半点挣扎能耐也无,就似是方才初迎滚雷的瞎子,在原处生生抵过一炷香光景,如今才可来去。
而瞎子选的时机,却也是讲究,场中除却云仲已是近乎油尽灯枯之外,赵梓阳原本便是区区初入三境,又因内气损耗大半,早已算不得什么敌手,而滚雷声势也愈浅,知晓云仲即便舍命也再难以为继,另一位三境手段更是无需多虑,唯独这位毒尊弟子最是难缠,于是将手头截将下来的无穷滚雷,尽数递到杨阜身前,并无丝毫浪费。
但也就是这等节骨眼上,瞎子掌心之中能足矣晃瞎寻常人双目的滚滚天雷,却是瞬息消去大半,到头来竟是犹如秋风扫叶,再不剩分毫。
瞎子身旁近乎是凭空多了位小道童,也丝毫不顾什么出家人矜持,捧起瞎子手上剩余不多的微末雷光就塞到口中,比起嚼糯米糕,还要省力不少,不消数息时辰就已是将雷光吸入腹中,心满意足打个饱嗝,很是有些窘迫瞅瞅眼前两人。
“慈悲慈悲,这趟外出实在没吃饱,不知怎得就觉得这雷乃是大补物,要是这位不嫌弃,回头再还给你。”
道童眼尖,吃罢瞎子手头滚雷过后,却是正巧望见潭水旁那座即将倾塌的大阵,尚有许多雷霆由阵中而来,也顺带瞧见跪坐在大阵之中的白衣剑客,一时间想不起在哪见过,觉得眉眼很是熟悉,于是撇下两人,一步迈出走到大阵当中,仔仔细细上下瞧瞧浑身脏污鲜血的云仲,嘴角抬得越发高。
在飞来峰道观这几年,道童最常同自家师父要的吃喝,便是烤鱼,倒也不是因为自家师父烤鱼捉鱼的功夫有多高,而是从来记性不甚好的道童,总能记着当年一处溪水当中,有个挽起裤脚的少年带着自个儿前去捉鱼,好像还顺带说过一个道理。
第七百八十章 上门算卦,分文不取
燕祁晔年纪浅时,最是羡慕那等仙家宗门之中的老神仙,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时常还要将手中拂尘端得稳当平顺,朝周遭最为得自己心意的弟子微微颔首,何等的气定神闲,纵使是一身麻衣,大抵照旧能羡煞旁人,更莫说那些位叫师门瞧不上的天资愚钝徒儿,连燕祁晔自己个儿都是这般,从来只能是躬身低头,远远朝着那些位境界高明的门中辈分最高的那些位老神仙缓步经过,一年到头也未必能生出几次胆量来,偷偷瞧上两眼。但眼下胥孟府已然摇身变为整座大元之中威势最盛,且足够能凭一府之地,就已然是将大元之中多数部族笼络到一处,眼见不久过后,这整座大元全境就再无多少人胆敢提兵抗争,至于那些个原本名声响亮的仙家,更是不曾存留几座,也唯有紫銮宫,尚有些算计,故而还留有些许名头。
世上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知难不退,在燕祁晔看来,只是因为还觉得前路有些缝隙可钻,倘若是严丝合缝逆不得大势,但凡是精明人,都晓得应当迎合世势,所以还刻意留了几分脸面,送与那位女娃,接还是不接,并不挂在心上。
提兵攻伐四方大任,早已交予那位书生,凭燕祁晔眼光来看,这书生虽是无多少时日可活,但沙场之中血煞气浓,乍看之下不见得有利书生这多年积攒下的阴寒体魄,实则却并不见得弊大于利,这等血气蒸腾之下,未必就不能将牢如坚冰顽石那般的阴冷气冲开些许,多半不只能将寒凉气祛除些,尚可延年。所以近来燕祁晔心思倒是轻快,常年对大元虎视眈眈,总想吞去临近国境边几处上好马场的紫昊,也是消停下来,似乎仍旧是忌惮尚且未曾有人胆敢将盟约毁去,故而这些年虽是时常有试探举动,却并未曾有半点逾越规矩本分,倒也是替燕祁晔解去一回不小的心疾。
这些年自家儿郎虽是修为不见得一步千里,可自从收了那位小童当半个徒弟,燕祁晔倒也是将自家儿郎天资稍逊这等心病,暂且缓和了些许,从中也不得不感叹两句,任你乃是皇亲国戚,腰缠万贯商贾还是成道做祖的仙家大才,子侄后辈的天资,。总也是无法凭人意决断,自个儿的确是修行还算有些天资,可惜却是归属于晚成这列,自家儿郎天资更是难以强说是那等神仙转世,大抵比自个儿未曾开窍的设计界还要逊色些,可那下人家中的小童,打小便是粗茶淡饭,如今才是被自个儿传了入道的小手段,就已是隐隐之间要走出初境来,比起自个儿儿郎,天资不知要高出多少去。
不过纵使如此,燕祁晔也是照旧一步三与奥,走入胥孟府最高处的祠堂当中,径直走入祠堂后身,缓步行入暗室,朝往来忙碌家丁侍女,稍稍点了点头,分明是心境还算不赖。
可饶是如此,这位平日里喜怒无常的老爷笑颜,找就是惹得一众家丁纷纷放下手头活计,浑身颤颤,乃至有几人双膝一软,险些径直跪下,生怕是自个儿做事不周全,惹来杀身祸端。谁人都晓得燕祁晔向来不甚在意旁人性命,更休要说家丁侍女,稍有不如意轻描淡写诛杀几人,在这位老爷看来,好像压根就是稀松平常的一桩小事,全然未必挂在心上。
徐孟复祠堂历来是燕祁晔足以少来的地界,却也不知为何,这位当今的胥孟府之主,好像压根对于那些位前辈祖师,提不起半点敬畏之心,甚至都少有吩咐家丁下人前来清理灰尘的时节,所以整一处胥孟府山门皆是整洁光鲜,唯独这座祠堂却是积下过无数灰尘,连胥孟府开山祖师画像,都被不少虫蠹啃食得有些缺边少角,乍看之下很是荒凉,但燕祁晔从来不允人踏足祠堂半步,唯独自个儿时常孤身前来,连那位小童与自家儿郎,都少有相伴而来的时候。
更就无人知晓这祠堂后身别有洞天,竟是生生开凿山石,将祠堂脚下掏了个空荡。燕祁晔虽是须发皆白,不过却是目力极好,纵使是密道当中绝无一丝一毫光亮,照旧未有磕碰,行路时候闲庭信步,稳稳当当走入密道最深处,这才是将不远桌案之中的火折拾起,略微吹吹点起烛火,旋即便回身坐到一处蒲团上头,安安稳稳朝眼前陈列足有数百颗猿头的长廊处看去。
数百猿头皆是金银所制,雕工上佳,连胥孟府之中顶讲究的摆设陈列,都不见得能比过这雕猿头之人雕工高明,不言其他,纵使是猿头面皮上头神情也各不相同,差距细微,如若是不仔细瞧来,始终难以瞧出分别。猿头之上毛发雕得竟也是分毫不差,活灵活现,可偏偏放入这等本就无多少光亮的密道深处,愈添幽森诡异,常人见此,多半以为是瞧见酆都鬼府,唯有这虽是境界高深,血气却是避无可避衰退下去的老人,仍旧安稳盘坐,朝眼前数百猿头逐个看去。
《基因大时代》
猿头里有面皮破碎的,也有鼻头碎裂的,不过大多是铜银猿头,至于金猿头中并未有多少破损的,不过经燕祁晔逐一看去,却着实有一枚猿头,鼻尖新破损不久,照猿头印堂看去,依稀可辨出卒乙两字。几大部族之中猿奴,多半是依照九字排布,卒乃是第二等,而卒乙则是二等之中的翘楚,听人说起卒乙本事其实并不在卒甲之下,只不过是卒甲多年前就是遁去身形,已不在人世间显露踪迹,至于究竟身在何处,无人知晓,说卒乙乃是如今大元猿奴第二等中头一人,亦是不算过誉。
“卒乙,要是我还不曾老迈昏聩,好像是第二波前去断那女娃后路之人,统共一行七位猿奴,如若是不曾招惹出五境来,寻常四境也不见得能讨多少便宜,怎会遇险。”
老者摇头,倒是满心烦闷,近来好容易闲暇下一阵,无论是胥孟府中大小事,还是大元境内大小事都已是谋划齐全,即便那三年期满,强行逼回大元的女娃,燕祁晔都已是安排妥当,虽要吃些苦头,但多半无伤大雅,可断然不曾想到还是出了差错,于是只得轻声叹口气后,不情愿直起身来,缓缓离去。
形态各异的猿头又是沉入阴沉沉幽深密道当中,难见天日,也唯有印堂上头由金漆两字写下的名讳,随老者吹灭油灯过后,难以瞧清分毫。
燕祁晔出门,本就是要预备齐全,除却那等驾车抬轿的家丁下人之外,横长刀开道身负铁甲的死侍更是要凑足二百数目,即便胥孟府已然是许多年无人胆敢闹事,尤其大元境内名声早已压过有名有姓大部与正帐王庭,不过为图阵势,仍旧是要将这等表面功夫做足。
毕竟身在此等风口浪尖上的位置,就算是如今照旧牢固,也需将威势姿态做足,就像是市井之中富足商贾,即便无那等胆量豢养私军,也断然要差遣家丁将坐轿上玄起流苏来,才能显得家中银钱丰沛。故而即便燕祁晔修行多年,虽不在意衣食外出,也不得不认此等做派,的确有几分道理在。
可今日燕祁晔却并未有多余举动,一人行至胥孟府门前,又是掉头回返,将那位才睡醒不久的小童也带到身边,旋即就要离去。
“老爷今日要去哪,为甚不带平日外出的那些人,总也热闹些。”小童仍旧是睡眼朦胧,毕竟是年纪小,还不曾晓得这位杀伐极果断的胥孟府府主,人前乃是何等心狠手辣的主,拽起老者衣角含糊问道。
“讲排场也要分时候,这等时节,哪里还顾得上,”燕祁晔朝小童笑笑,脸上皱纹化开好些,揉揉后者脑门,有些嗔怪道,“说过下回要叫师父,怎么还叫老爷。”
就连胥孟府中人都不晓得,分明是平日性情算不得和善的老府主,为何偏偏对这位寻常小童很是和蔼,明眼人都能瞧出,虽说只是半个师父,可分明已然比起亲传弟子,还要热络不少,但无一人胆敢明言。
出门几步,却是撞见个身穿绿衣的道人,道人手里捏着枚卦旗,腰间别着方黄玉印,抬头见是燕祁晔,狐疑眨眨眼,却是连声道后者命数贵不可言,非要算上一卦才算安生,宁可卦金不取。
胥孟府门前何尝有过道人。
所以燕祁晔竟也是答应下来,席地而坐,伸出手心来摊开,任由年迈道人仔细端详。
“贵人有坐拥一境的命数,可惜这武道,未必能触着高境,五境难,五境之上更难,贫道也学过几年修行,知晓何谓道心二字,道友既是打算凭仙家宗门插手人间,好像有些不妥,如若是招惹来那位五绝之首,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燕祁晔半点也不恼,反而当真释然笑笑,竟然躬身行礼。
“自吹自擂掉价,不过分出道假身替自己说些好话,反倒是极妙,难怪能走到这般境地,晚辈见过前辈。”
第七百八十一章 人世路难,可愿登程
是日胥孟府内外皆震动,这场无端而来无端而去,就是胥孟府之中修为最高的燕祁晔都不曾预料到的切磋,竟然险将整座胥孟府都掀翻半截去,所幸无人负创,皆是提前躲藏,才不曾闹出人命来,虽说如此,但燕祁晔照旧吃亏,阴沉着一张面皮去而复返,坐在胥孟府正府之上观瞧眼前狼藉,心头知晓是那位来头极大的道人存心留手,不然此刻,大抵已是坐在废墟断壁当中。
经与道人一战,老者确定了几件事,却如何都不能同外人讲,只是知晓此番无论如何,自己一时半会都迈不出这座胥孟府,更别说是前去中州道上,为那位卒乙添分臂助,无论生死,一概不得出。
但委屈之处并不在于叫那道人使腰间黄玉差点掀翻老窝,毕竟此事断然传将不出,更不会留为旁人笑柄,而是在于分明燕祁晔瞧出了那人真身,却是偏偏不敢有半点违抗此人言语的心思生出,故而整整一日间,等到由大元四方调运而来的能工巧匠已然前来重修胥孟府时,坐在正堂上头的老人仍旧迟迟未语,只有那位小童四处行走,好奇地摆弄花草,时常流露出些许不忍来。兴许对于年岁算不得高的小童来说,被人比试压过一头,且是阻挡住前行脚步,好像还不如这些平日里好看的花草被人毁去,更为引人伤心。
“一境一重天不见得叫人生出敬畏,但眼见人家仍旧日日精进,自己却比不得旁人修得快,这才是空有心而力不足。”
老者摇头,看向天外。
自己日后兴许要比那位五境多持有整整一座大元,可单拎这修行人三字称谓而言,好像无论如何也比不得那人的分量,很像是一位腰缠万贯的垂死富家翁,瞧见窗外衣衫破烂的少年郎,年华倒是能换金银,可金银难换年华,两者全然不在一层山中。
千万里之外跃马潭中。
道童好奇眨眨眼,不过也是先行将气息全无的云仲由大阵之中挪开,轻念三两言法决,那天上犹如五色垂落的天雷便是消散而去。天地之间一时滚雷也不过是有数的物件,这方大阵连同那两柄长刀,也不过是能暂且将雷引落到跃马潭地面上头,眼下已然穷尽,倘若是再不收手,只怕长天之上跃跃欲试的五彩雷霆,就要借势下凡,威能却又非是寻常雷霆可比,道童听自家师父说过,如若招惹九霄云外色泽丰沛的雷霆,大抵是五境见了亦需低头,从古到今也无几人曾瞧见过那五色雷罡下凡,也不晓得是无人招惹,还是亲眼见过的修行人尽数身死当场,总归是纵观古典道经也不曾有几字记载,千万要躲着些。
杨阜退开,但瞎子却并未追招,倒也并非是无手段可施,而是被一只手摁住前额,不曾有丁点动作。
那手掌玉润,根节饱满,却很是纤细,指尖青白,乍看之下倒以为是位十指不沾阳春的女子掌心,但随后再瞧见那方黑袍过后,场中尚有余力睁开两眼之人,尽皆心惊。尤其杨阜嘴角抽了抽,倒是比先前瞧见瞎子抵命自废境界,一手挽住无数雷霆还要心惊,哆嗦哆嗦嘴唇缓和一阵心神,才胆敢讪笑两声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喊上一句师尊。
杨阜的境界并不算出类拔萃,同龄人不乏有那等震古烁今的雄才,如今年月已能同五境拍案瞪眼,乃至于手段平分秋色的妖才,不过这倾城蝉一出,却是足能惹得无数人忌惮,再听过这师尊两字,只怕再孤陋寡闻的修行人,都得浑身颤上几颤,至于何谓骨气脊梁,全然可以抛到一旁去,待到用时再捡回。但最为叫人心生惧意的,还是因为这一袭黑袍乃是当世毒尊,换为其余那等修行人中鼎鼎大名的前辈,大抵三跪九叩礼数做足,尚有零星生机可寻,然而对于这位喜怒无定的毒尊而言,好像世上有事不可做,也无事不可做,生死便仅是悬在一念当中,故而最是惹人心头大寒。
《基因大时代》
瞎子却看不到一袭黑袍,只觉浑身恶念连带嗔贪痴意也一并被眼前人一手摁住,五指运力的时节,险些坠入森罗鬼殿之中溜达过一遭,原本四境的强横修为,半点也难运将出来,何谈还有丁点抵抗的本事,分明明面上毒尊不过是略微动了两动五指,却是险些将瞎子废去,且额头已然乌青,猛毒恰如江流齐齐冲入经络之中,瞬息废去小半经络。
“毒尊何时也对我等这些个奴才生出兴趣了,晚辈之间厮杀,何必劳烦前辈出手。”
黑袍毒尊冷哂两声,将手撤去,“也不瞧瞧脸上这褶子堆叠,竟是还有脸皮说什么晚辈之间厮杀,大抵因眼瞎处处跌跤,才练出这么张极厚的脸皮来,空有这一身几近失传的玄妙法门,修到如此年月,仍不得丁点五境真意,倒当真是浪费。”
“你若是吴霜这几位弟子的年纪,哪怕是五境,本座也断然不会理睬半分,任由你等各凭本事取走那三人性命,不过若是那大元的劳什子仙家如此不顾脸面,今日本座也行一次以势压人,有何不可?”
已是浑身脱力,艰难撑住长枪稳身形的赵梓阳勉强回头,却是瞧见场中无端多出位黑袍之人,分明再无半点余力,头脑也是昏沉,竟是无端想起当年二绝上南公山兴师问罪的时节,这位毒尊也曾跟来,但不知为何,却是帮南公山艰难度过那场大灾,虽是事后并未停留,也不曾与南公山站到一处,可依旧算是有恩,于是和同样筋疲力竭再难强撑身子的李扶安互相搀扶,朝黑袍方向深深行过一回大礼。那道童吞吸雷霆,的确是高明玄妙手段,但能否抵过那位决心自毁境界的瞎子,仍是未知,不过这位毒尊前来,大抵已然将局势定下,并未令云仲此番拼死引动天雷伤人伤己白费,恩情二字,自然是要记在心上。
瞎子瘫软在地,周身毒雾近乎渗入骨中,虽是拼死,可终究也是照旧抵不得堪称五境当中手段排在天下前几位的毒尊,眼见已是无力回天,而至于其余六位猿奴,本已被云仲所引滚雷伤及根本,而今见毒尊无端来援,自是也生不出甚抵挡的心思,可依旧死死盯住云仲三人。
“李道长的高徒着实不凡,比本座这天资不济的徒儿,要高明太多,只可惜虽有人形,却还不曾将人心填齐,眼下出世算不得什么好时机,不过也是情有可原。”
毒尊环视场中,仔细打量了几眼正费力将云仲挪到一旁的道童,眉眼微挑,又是端详几眼,摇头微微一叹,大抵也揣测出这道童提前下山的原由,语气虽不曾变,眉眼却是柔和两分,不过旋即便是瞅向一旁憨笑的杨阜,很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生将后者脸上笑意压将下去,变为无奈神情,低头不语。
“剩余几人,皆各自散去就是,连这瞎子的命,其实本座也不想取,一并离去就是,但若是再有出手,定会携各位前去胥孟府,讨一讨公道。”
毒尊走过已被层雷尽毁的跃马潭,远远瞧瞧似已无性命的云仲,却不曾停留,而是朝赵梓阳看去。
“回山或是不回山,由你等小辈自行定夺,可还是要规劝一句,虽说天下如今的修行人多半自在,可还是要守规矩,此番乃是胥孟府先行乱了规矩,即便五绝各自有要事不曾理会过多,也总不能由着胥孟府肆意妄为,但在规矩之内的旁人能管,在规矩之外的,却是不能插手过多,想走的话,快走。”
赵梓阳艰难撑起身子,抱拳行礼。
但要道谢的时候,眼前黑袍却是一闪而逝,瞬息无踪迹。
南漓毒尊向来如此,话已说罢,无论是道谢还是要寒暄几句,皆是于己无关,率性而来率性而去,并未留有半点余地。
车帐当中那位文人方才可是大惊,原本就只是个家境尚算殷实的寻常读书人,且大多是一位终生难以登高的庸才,方才万道滚雷闪动的景象,此生也不曾见过,大抵往后也断然见不着,周身颤抖瑟缩到车帐一角,好容易发觉再无多少动静的时节,才是怯懦伸出头来,朝四下张望,双腿却依旧无力可使,猛然瞧见位黑袍人不知何时也坐到车帐当中,又是险些将心肝打喉咙之中吐将出来,惊疑不定。
“记得这座江湖之中读书人修行,寥寥无几,算上那位险些要令一境掀倒,翻覆天下的先生之外,好像现如今也并没有几人中途投笔修行,看来还是在山门之中驻足过久,有些孤陋寡闻。”
车帐外半座近乎被雷霆蒸干的跃马潭边,有位背长枪浑身染血的年轻人,很是费力将那位通体负创奇重,且形体生出焦糊的年轻剑客挪到马背上,虽说很是狼狈,还是撑起虚弱身子朝车帐方向行礼再三,沿着那几位好容易醒转,同样负创很重的猿奴视线方向缓缓离去。“这般修行人,此等人世间,还愿踏足那条路么。”
毒尊喃喃开口,却不像是在问话。
第七百八十二章 死疆场或死江湖
策马数十里有余,赵梓阳与李扶安才是勉强勒住缰绳,眼见并无人追将上来,忙不迭喘息一阵,当即也顾不得太多,将仍旧未有半点动静的云仲从马背挪将下来,暂且找寻一处被如冠古木遮掩住的长石处歇脚,难得缓上几口气来,暂且压住胸中惶然。
雨中赶路本就是相当损人神气的营生,更何况这几十里路,两人一瞬犹豫也不曾有,遇溪即趟,遇峡即越,竟是无半分滞涩,为的便是生怕毒尊不愿再多插手,免得那几位猿奴缓将过来,再度追来,所以这区区几十里路途,险象环生,但连半点惊恐的功夫也未留给两人,足足近一丈断崖,跃马遂过,心头才生出惧意来,旋即就生生扭转,继续朝前路看去,没挪出半点空闲来。
幸亏是那头毛色杂乱的劣马脚力极高,且极通人性,寸步不离跟随二人,半点不慢,这才未曾令两人分神,如今终究是停将下来,豆粒大小汗雨争先冒将出来,一时之间两人相视一眼,谁人也没开口,但原本长石之上,瞬息多出两道汗印来。
至于那位吃雷的道童,两人却也不曾落下,赵梓阳马背上放着自家师弟,李扶安马鞍上则是道童,不过这一路而来,倒是令道童面皮煞白,才是由马背上走下,便自行找寻处地界,蹲坐半晌,才略微将面色缓和过不少。
“方才情形急迫,敢问小道长乃是哪家道观的高徒,为何要出手相助?”
直到三人缓将过来,赵梓阳强掰开云仲牙关,借清水灌入枚出山时始终未舍得用的吊命丹药,才有空朝道童开口问道,只是此刻神情仍旧疲态尽显,故而显得相当有气无力,微微拱拱手,且算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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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这一场死斗,赵梓阳并未出多少力,反倒是凭内气运枪芒,已数不清到底递了多少回,硬是将那座瞧来摇摇欲坠,实则却顽固至极的大阵凿出些许破损来,竟是耗尽周身上下近来多日囤积的厚实内气,连李扶安到头来眼见阻之不能,亦是将浑身手段皆尽施展一番,腾空而上试图阻挡万丈滚雷,可惜收效甚微,反而是一臂险些崩断,只得绵软耷拉下来,单手持缰绳。起初乃是欲同七位猿奴赌斗,而等到云仲此一手竟能凭二境抵住四境脚步的大阵施展开来过后,赵梓阳却只想将这等自损性命的大阵停住。
道童本就是相当不乐意二人走马时节堪称凶顽的法子,害得直到如今都觉得五脏六腑似是晃荡个不停,头昏脑热,听闻赵梓阳问起,自行走到长石上头端坐,没好气道,“慈悲慈悲,贫道师门不显尘间,大抵两位从来不曾听闻过,乃是飞来峰上无名小观,成不得气候,还是两位南公山的高徒最有出息,仅是方才驾马就险象环生,好似是忘却马鞍上头还有俩人,当真是潇洒快意,却要令旁人无辜遭灾。”
不消动什么念头,赵梓阳就晓得这位年纪尚小的道童,乃是对先前两人夺路而逃很是不满,又是隐约想起曾经在南公山上听闻过这飞来峰三字,略微琢磨就想起乃是自家师父故人,眼下想要逗弄逗弄这年纪尚小,却是刻意端着老成的小道童,却生不出多少心思,低眉片刻,随后抬头笑道。
“今日应对的那七位猿奴,乃是大元来人,而眼下大元近乎多半境,尽是落在一处唤作胥孟府的宗门手中,且不论其中修行人强弱,就冲胥孟府中那位当家的手腕,与做事时的路数,对付我等并无甚靠山的三人,实在有太多手段。而差遣远强过我二人的猿奴前来阻拦,令我等不可告知师门,乃是最为稳妥的法子,如若是今日未曾有小道长与那位五境的前辈突兀来援,恐怕仅凭那座阵,先熬到折损性命的,理应是我这位小师弟才对。”
“那位前辈曾同我讲,胥孟府这等举动略微有些过了火候,虽然听来有些含糊,不过胥孟府应当已然被人拿住,大抵往后会收束些,就如同所说的那句想走的话快走一般,即使不差遣来如此数目如此境界的修行人,如若是将眼下手头地盘当中的军甲调到此间,或是盘踞与各处边境之中,也算不得逾越规矩,真到那时,纵使我等大言不惭,自诩乃是三头猛虎,也照旧难抵群狼,更何况既然毒尊已如此言语,多半是已然猜到有这般后手,若是不先行兜圈逃命,等到合围的时节,再指望旁人搭救,可就算是将命数寄给上苍管辖,总是不放心的。”
一旁搭住云仲手腕查探脉象的李扶安抬头,眼中有错愕流转,不过很快收拢回去,并未言语。
反观道童听了个大概,但还是在绞尽脑汁细细琢磨话中的意思,也是凑到云仲跟前,蹙眉瞅了瞅浑身也无多少好地界的云仲。只需这么区区两眼,道童就已瞧出许多旁人见不着的古怪景象,这位许久未曾见过的少年气若游丝,吐纳几不可见,更莫说半点内气,浑身上下奇经八脉,大多为滚雷伤损,虽说不曾尽数毁去,滚雷灌入周身,照旧是损害奇重,饶是道童眯起双目,照旧觉得云仲浑身上下皆有雷霆光亮,迟迟不曾消退,相当晃眼。
但最令道童狐疑之处,还是在于云仲丹田处始终犹如烟霞腾生的景致,有剑气浮动如龙似蛇,尚有地火,尚有金水绕行,浩浩荡荡,也不比滚雷逊色多少,只可惜难以瞧个分明通透。
“这位兄台,只需护住云哥儿浑身经脉即可,其余的手段好像并无需动用,这天雷虽是势大力沉,威能也是数一数二的仙家手段,但如若是能挨将过去,能清灵台诸般杂念,对于体魄也照旧有些裨益,祛邪祟褪魑魅,倘若能顾住经络不毁,来日必能复原,没准尚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正是童子说话时节,天外有碧空游缓缓落在一旁。
本来紧闭双目无半分醒转的云仲突然坐起身来,木讷将碧空游抓到手上,却发现当中沉甸甸皆是银钱,还有枚放过不少年头的胭脂,分毫未留,随后又是瞬息之间躺倒,任由赵梓阳如何去叫,再无半点动静。
道童都说,体内游窜天雷未曾褪尽,且经络也需时日静养,按说凭这般气若游丝的景象,怎么都不该能坐起身来,只怕五境中人受这般伤,一时半刻亦难动弹,惹得李扶安同样连声言说怪哉怪哉,唯独已然困到险些撑不住眼皮的赵梓阳,低眉打量几眼碧空游旁的银钱与胭脂,当下就知晓了是如何一回事,所以将云仲脑门搁到腿旁,敲了后者脑门两下,不轻也不重。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师弟你这脑袋估计还不如我,可这用情,未免太深了些,我都有些看不下去。”
今夜时分,从大元以西无端冒出一支只瞧军容便是顶彪勇的铁骑,并未奔西而去,而是由西直直朝南行去,似是朝东海而去,经三两度调转马头,却是朝西南夏松方向而去,为首武人甲胄染尘,并不像是经多日休整,反倒像是由打征程当中临时调转马头,面皮上头亦是愠色横生,惹得周遭几位扛旗近侍都不敢多言,只得连夜奔袭,向夏松方向而去,并未有人得知此行要往何处去,不过既然是胥孟府那位亲口吩咐,纵是不少人胸中疑窦丛生,照旧无人敢开口问询。
直至天将发白的时节,为首膀大腰圆武人才是急停缰绳,朝后军吩咐歇息一阵,待到天色放明再行赶路,周遭几人中才有人试探问起。
披甲武人摆摆手,很是不耐烦,“谁人能猜着那位神仙心中所想,分明是眼见大元全境便仅剩下不足两三成的地盘,正是杀人爽快时辰,唯独将我等这支冲阵在前的精锐调往别处,说什么沿边境一路而行,找寻先前盯守的零散探马汇合,对付区区两三人,值得这般阵仗,着实是想不通透。”
举世上下都是晓得虽说是盟约尚在,但暗地里头探马暗子试探,并不比盟约尚未立下的年月少,但终究是无人有那般胆魄,将一支足能摧城拔寨的军甲插入边境之中,一来最是惹人耳目,二来倘若是遇险,无异与平白送命,山高路远,纵是全军覆没,亦难以同谁人讨个理字,白白折损性命,更何况如今足有数千铁骑,为的却只是对付区区两三人,任凭这位大元今年来名声响亮的将才见过不少修行人,照旧觉得这数千铁骑对上两三位寻常修行人,算在杀鸡用牛刀的举动,故而相当不满此等安排。
“但自从胥孟府起势,似乎这位府主神仙,就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仅用这几载拿下大元全境,这般本事,天底下可找不出几位来。”
披甲武夫瞅过一眼接话的近侍,冷笑两声,“要真不是这位老神仙算计有错,恐怕这数千铁骑,得折去不少,老子倒宁愿信这位老神仙难得出错,军卒身死沙场理应如此,若是死在修行人手里,当真有点憋屈。”
第七百八十三章 此时天下人与事
眼下这几日,温瑜四人赶路并不快,甚至在早已经有意无意将自个儿脚跟搁在温瑜这边的行丁看来,近来赶路半点也不快,已然可以说上拖沓二字,故而这位许久未出大元的老猿奴很是急切,但转念想起多日前温瑜那一手破阵的法门,三番五次想要主动提及,到最后关头要开口时,又是强行忍将下来,权当是不曾想到这茬。
怨不得老猿奴如今看向温瑜的时节生出更多畏惧心境,窥阵这般法门,算是最容易引得修阵之人心惊胆颤,试想好容易积跬步修出的高妙阵法施展出来,却是还没等有取胜端倪,就已然被旁人夺了去对付自己,每每递阵皆要为旁人所用,倒当真是进退两难。退则万千手段不可用,进则徒做旁人嫁衣,既是修阵之人,除却阵法之外的申通阀门,端的不属精深一列,故而对付起温瑜这等阵道已是高明至此的三境,恐怕纵使是四境阵师,也需好生算计一番,最忌突遭这般手段措手不及,没准真能越境厮杀,且落下个两败俱伤。
温瑜倒是早就知晓这位老猿奴每日都是支支吾吾,脸色多变幻,可终究不曾点破,反倒接连几日之间穿梭夏松各处城中,尤其名气最重的驿馆周遭,时常要耗费一笔不浅的银钱寄信,不晓得到底盘算个甚,但依旧能腾出空隙来,指点乔玄入道,当然乔玄年纪尚浅,除却行气之外,似乎陪同这娃娃玩闹的时节,还要占去更多些功夫。好在是近来温瑜心境好像略微平稳些,虽是少有笑意,身在夏松处处城中闲逛时倒也还算言语淡然,难得有饮茶饮酒的兴致,比起先前好转许多。
但行丁却晓得是怎一回事,区区数日之间,温瑜仅是在四处打探风声消息与驿馆送信上头,所耗银钱连行丁都觉得心惊肉跳,尤其是那等由边关而来的消息,无论大小详略,温瑜近乎是以那等腰缠万贯身家可抵过半壁江山的姿态,强行将那等消息攥到手上。莫说是行丁,连彭三章这般见过鸿庐当铺家业处在盛时的人,瞧见温瑜掏银钱的架势,都觉得这位少侠着实豪迈,这般数目的银钱买来些瞧来就与己不相干的大小消息,未免过于冤屈了些,仅是夏松紫昊边关地界近来有无熊罴虎狼这等相当不值钱的消息,温瑜照旧一并购到手头,却偏偏不晓得有何用途,瞧得彭三章每日都要心头颤上几颤,到头来觉得这位少侠似乎是同银钱有甚了不得的大仇怨。
天色才暗将下来,几处灯火明。
而温瑜却是引几人前去一处楼宇当中,不过无论如何看,此间胭脂气极浓,像极烟花之地。
“听曲儿的地界,皆是清倌,挑处僻静所在,说话方便。”
温瑜倒也不曾解释过多,只是挑选了处最为边角的地界自顾落座,至于乔玄倒也觉得此间很是眼熟,还是乖巧坐到温瑜身旁,左顾右盼,相当好奇。
“烟花之地谈事,乍听相当不上讲究,但仔细论起来,这等人多耳杂的地界,风声最杂,却也最难挑出有用的记下,既然我等是外来之人,无需太多忧心被旁人听了去,日后徒生祸患,相反越是僻静所在,譬如那等茶楼酒楼雅舍小间,才最容易被有心之人捏住七寸,这是老讲究。”
旋即温瑜转头朝行丁看去,“近来几日,老人家想问的话,倒也是要给个答复,如今前往大元境内,说好听些乃是一腔孤勇,说难听些,就是愚勇,纵是闯过眼前重重险关,凭寥寥几人,又如何去与胥孟府争个短长,所以赶路并不急,需先行将自身的拳头练硬些再言其他,这才是最好的选法。而我近乎散尽银钱,得来最贵的一则风声,就是我赖以拖延时机的价码。”
琵琶炸响,这楼中价钱数一数二的清倌眉目生得并不见得极好,甚至周身很是有些丰腴过头,唯独这一手琵琶与鸣铃的手段极其高明,也正是琵琶响起的一瞬间,温瑜咽下口酒去,眉宇之间凌厉气起。
极少数紫銮宫之中的徒众知晓,每逢年关,总要有一架不远千万里赶来的车马,会停在紫銮宫山下,送来不少相当稀罕的物件,堪称是当世难寻的奇珍异宝,尚有一封留与紫銮宫宫主亲启的书信。
温瑜从来不是嗜赌的性情,尤其是从大元耗费许多力气,险象环生逃入南公山后,做事就向来讲究个万全,而眼下的一招,仅仅是头一招试探,就如同两人死斗之前,先行收去刀剑,死死盯住对面人脚步,如有半分错乱,必是递出至凌厉的一刀。
齐陵近来无大事,若是非要说起,京城当中曾经传出风言风语,说是如今齐陵相身子骨颇弱,怕是再无多少春秋鼎盛的年月,故而还未等家中二子迈入朝堂,便已是将章家家主的位子定下,不过并不是那位极早就成名的章庆,而是那位近些年来才有积攒下些名气的章维鹿。但紧接着这位齐陵相非但不曾卸任,反倒又受圣人赏赐,在本就不可再进半步的官位,又是添上一个文书院主职的官职,于是这等流言蜚语,自然是不攻而破,但依旧有不少皇城中人,隐隐之间猜出这则半真半假的消息,没准已然成真,只因这章维鹿近年来行事乍看之下并未有甚特别之处,仔细串将到一处,却是像临战事前先行磨刀,分明尚是白身,去过的大员府,可不在少数。
可饶是猜测出其中几成真假,到头也是无人开口点破,一来齐陵相着实是权势无两,犯不上胡乱猜测嚼舌根,二来即便是章维鹿接过章家下任家主的位子,这位瞧来平平无奇的章家二子,似乎也很是通晓何谓人情,相当知晓进退,与这等人打交道,总是轻快。
画檐山近两载之间,时常听闻妖物作祟,不过知晓此事的,都晓得颐章境内几座有名有性的仙家宗门,并无人前来斩妖除魔,反倒是远在毗邻十万山中的一座天魁宗,来过许多背剑踏扇的仙人,不过自然是没在寻常尘世间显露踪迹,来来往往近两三载之间,时常前来捉妖斩魔,明摆着是获利颇丰,仅是由北烟泽而来,隐于山林之中的妖物邪祟,就足有三五十头。至于狼孟亭南公山这些宗门,却始终是不曾插手,倒也不知是人手不足,还是无暇他顾,总之天魁宗中往来高手,近乎无多少失手的时节,且与那位王公子皆有交情,眼见得要在颐章境内再修宗门,将原本不属颐章境内的天魁宗,生生挪来半数修行人,常居颐章境内。
捉妖本就是险境层生,阵仗最大的一回,足有数十位天魁宗中人一并出手,才是由打水路大江当中制住头足有数十丈的青蛇,多半是那青蛇福源深重,得了天地之间的造化,才是将寻常竹叶青蛇躯,养到如今这般境地,虽是神通不济,但依旧是凭这身逾数十丈的蛇身与江潮流转,强行拖延了数日,直到数位三境联手劈开江流,才是将断去近半截的蛇妖擒下,送往天魁宗中。不消去想,耗费近两载盘查蛛丝马迹,再加之数十位天魁宗中人围追堵截,当然要摘胆剥皮,才算将这好处捞到手头,估摸着那头蛇妖也能留下条命来,留待往后蛇胆复生,再取来炼药,大抵是生不如死。
但许多亲眼见过这青蛇的百姓,却纷纷是拍手称快,尽管那头青蛇从来不曾伤人。
除此之外,王乐菁这几载以来最喜做的事,就是拜访整座颐章上下的读书人,不论是荒山野岭之间打听来名声的穷苦文人,还是那等因家世贫寒,怀才不遇靠卖字画的读书人,总要一一差遣人摆放,如是名声颇大,甚至要自行前去府上探访,全然无大员子嗣的架势。既有了名声,许多人便不请自来,但凡觉腹中有文墨谋略者,纷纷涌涌,哪怕是由别处借来路费盘缠,也要见过这位公子一面,毕竟如此多年来,颐章并未有如此行事的大员之后,如若是受其赏识,平步青云,也非是什么难事。
夏松恭禾郡里头今年也不平静,听说是雕坊里走出一位雕工高绝,乃至能与数百载前人手艺不相上下的主儿。虽说是眼下并无多少人愿打听这雕木行当,怎奈这少年名气忒大,故而不少平素尤好摆弄把件的富贵人,纷纷前去瞧个热闹,可往往归家的时节,携出门去的银钱要少大半,反倒带回许多精巧到不似出自人手的繁细木雕。
少年身后总是跟着一位模样相当丑的文人。
文人并没闲着,自家徒儿学艺的时节,近乎将毗邻夏松的紫昊与南漓再度走过一遍,虽囊中羞涩,可但凡出门,都要仔仔细细使竹皮编织成一方细网,待到归来的时节,埋头写上十余日的文章,再将宣纸插到网眼当中,每逢少年问起,就淡淡回上一句要替旁人见见这天下。
夏松边关之外,更不太平,过路商贾行人,不少都瞧见过三三两两铁骑,追着一架相当破烂的马车,马车上坐着位掂枪的年轻人,一位驾马车的汉子,还有位玉面小道童,于黄沙之中慢行,周遭也无佛陀,也无三清。
总有杀不尽的来敌,踏不完的飞沙。
第七百八十四章 笑也寥寥
十日。
十日不短不长,却刚好足够人边驾马车边应付四面八方来敌,从跃马潭走到临近夏松国门以西的边关地界,但不知为何,为首的赵梓阳却是并不急于前去夏松之中,身旁李扶安出言无数次要入夏松,但每次都被前者驳回,迟迟猜不出赵梓阳的心思。原本出山时节,云仲在内的三人皆是未曾想到,此去大元一路上竟是有如此数目艰难险阻,故而丹药之类物件着实不曾带够,好在是李扶安眼力高明,从那位道童由怀中摸出的杂乱物件中挑出足足数十枚颗颗珠圆玉润的丹药,分明乃是炼丹本事不俗的高手所制,道童却也是豪迈,摆摆两手就将丹药送将出去,言说能续命即可,不必在意。
八成道童自个儿也不曾想过,外出一趟就送出如此数目的丹药,自家师父过后多半要气血翻涌个好一阵,连声骂几句败家徒儿,送于旁人倒算在慈悲,可要是被这吴霜的徒儿拿捏住,日后山门当中随意来去,总能应上那句贼不走空,自己被吴霜连蹭带偷许多年,如若是自家弟子也是被吴霜弟子拿住,估摸着耗费多年积攒下的道观家底,真还不够两代人蹭的。
虽暂且凑足眼下云仲护命所需的丹药,可如此拖将下去,仅是十日,赵梓阳与李扶安就已是耗尽内气,道童境界虽也高明,但二人如何都不愿令道童出手对敌。一来两人都知晓这位由打昔日道首门下走出的道童,境界或许极高,起码那一手吞雷的本事,就已是世上难寻,不过既然如此,更不可出手,其一是如若道童出手,引动来的大元人马只怕数目更多,到头来即便凭性命强耗,也断是支撑不得几日,二来则是生怕大元尚有不世高手,见许久未曾将几人擒住,终究是耐性皆尽损去,不惜同南公山结仇亦要出手,始终将道童境界神通藏住,兴许生死关头,足能捡回条性命。
再要细说,不论李扶安平日里多邋遢轻佻,赵梓阳再如何行事果决无忌,也皆是存留些自傲,自家师弟,或是相熟之人,除却自个儿的确再无半点招架应付的本事能耐,如何都不能凭道童的本事。
唯有一路上再无半点动静的云仲,眼下十几枚当世少见的稀罕丹药强灌到口中过后,周身经滚雷浇到漆黑的筋骨皮肉,皆尽褪去,渐渐生出皮肉,其余老蜕剥落,但经道童双目观瞧之后,却是道出经络仍旧未曾痊愈,丹田周遭烟霞雾气愈浓,偏偏是如何回想,都记不起这乃是何等异相,大概也唯有等到云仲有朝一日醒来,才可知晓一二。
“昨儿同那二三十人缠斗许久,尸首里头翻将出来的斗笠,一人一顶,这大漠风沙如雪,最擅割人脸,况且要是迷了眼,将车帐驾到流沙沟渠里头,我可没那等力气连人带车拽将出来。”
古旧长道早已教黄沙吞去大半,嘴角干涸皴裂的赵梓阳俯身撂给李扶安一枚斗笠,把自己斗笠摘下,遮住面皮找个长道高阶背阴地界平躺下来,仍是觉得后背犹如被炭火燎了一回,龇牙咧嘴,但并未起身,任由那等灼热缓缓散去。
十日里,赵梓阳已是数不清到底杀过多少大元铁骑,或是使刀枪抹了手脚,任其身死,胡乱相加到一块,如何也有百来号人手,虽是不曾再见过如那几位猿奴似的修行人,如此耗将下去,浑身上下筋骨稍有动作已是咯吱震响,这般劳累之感,还是当初在山上被师父逼着端枪站立的时节,才能相提并论。起初赵梓阳尚有余力,递出几道枪芒,二三日后,就已是彻底将动用内气此等念头狠狠制住,再不敢有丁点掉以轻心。
这些零散铁骑,大多是先前所布置下的后招,算不得成气候,只是相隔十余里能撞见十二三骑,本事却是不差,饶是凭李扶安赵梓阳的伸手,要护住车帐,还要顾着同那些位大元铁骑分个生死,负担奇重,若依赵梓阳先前所想,凭修为取胜,恐怕这般犹如走马灯似连战,不出三两日内气皆空,更何况每逢遇上一波大元中人,自是有通风报信的手段,故而每经苦战之后就需催马速离,以免被近处的铁骑跟上,无多少时日修养内气,要是真遇上修行人,只凭身手,难以言胜。
“搬救兵最好,如眼下强撑,再过十日不进夏松,你我都要死在这片边境地,没准连尸首都未必能留。”
李扶安长叹,亦是少言寡语,倒也非是不愿开口,而是两人皆已是疲累到零星举动都变为相当费力的事,干涩简短说罢这番话后,旋即将腰间水囊掏将出来,作势要扔到闭目养神的赵梓阳怀中。夏松边关外黄沙最重,说来也怪,国门以内碧树环绕,国门之外边关十余里外,却是连天荒漠,身在黄沙,金银万两也未必能换来两口清水,不过这方荒漠占地并不算广,照常说困不住旁人,但唯独困得住迟迟不愿进夏松的一行四人,水囊中的清水,就自然金贵起来。
“留着自个儿喝就是,平常勾肩搭背习惯了,到这节骨眼又想起客气二字了?”赵梓阳撇撇嘴,分明是闭目,但也知晓李扶安此刻要做甚,淡然回绝,“搬救兵这话我却是有些没听懂,是回南公山搬救兵,还是前去夏松境内搬救兵?”
李扶安难得闭口不言。
两条路,不消赵梓阳提点,李扶安就晓得皆是不通。
南公山山主倘若是要出手相助自家徒儿,只怕早在跃马潭最为危急的时节出手,定不会等到眼下,而前去夏松搬救兵,则更是痴心妄想,大元如今虽是动荡,虽然也已经将手伸入夏松边关,但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彻底越过盟约上头种种条例,即使是夏松军阵外出,照旧无处找寻那顺理成章四字,更何况如今各地皆是养精蓄锐,恐怕纵使是凭在暗处默默凝望赵梓阳许多年的那位手头的本事,也照旧是无多少力可出。
道童始终坐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面皮无甚神情,却是将二人言语一字不落听到耳中,时常抬头瞧瞧仍旧在车帐当中无半点动静的云仲,忽然就想通了很多事。这十日以来道童并不曾吃多少苦头,除却面皮浅浅晒黑些,赵梓阳李扶安两人都是心照不宣将清水吃食皆让给了这位年纪尚小的道童,打那些披甲驾高头大马汉子处搜罗来的干粮大多都是让给道童,两人却是使缴来的良弓好箭猎鹰鸟,如若是饥肠辘辘实在无物可吃,便是将那些位身死的大元汉子坐骑捉来,烧上一餐仍有血水渗出的马肉,早已顾不得滋味如何,权且填腹。
但这十日,道童好像想明白许多道理。
比如同人厮杀的时节,往往与师父所言不同,你来我往数十招那等场面,其实并不多见,大概是赵梓阳李扶安身手高明,多半是两马相错一瞬,两三招之间就已是有尸首坠下马去,且有许多不曾当即身死,只是身负重创的披甲汉子,常常是被受惊马匹拖行极远,于是剩余不多的那半口气,亦是被拖得全无踪迹,故而赵梓阳多半不会去而复返诛杀剩余半口气的敌手;还有驾车之人如若是手段不高,最是容易教人先行截断,前几日便是有使长槊的大元铁骑跟上几人,分出六七人抵住赵梓阳手中枪,其余四人却是欲要将车帐逼停,手中长槊刺入车辐之中,且险些连带木轴一并砸碎,却是被李扶安接连数次驳马,堪堪躲过四人数次侵扰,硬生撑到赵梓阳凭老辣枪招放翻那六七人后,转头再度挑落四人。
道童曾趁空闲时节问询过,知晓赵梓阳乃是云仲师兄,但李扶安却并非是山上人,思前想后,如何也想不通这两位三境,是如何在内气几近干涸,且疲态尽显的时节硬生生对付足有过百数目铁骑。饶是身在山间多半学的乃是道法,不过也曾见过自家师父掌法身手,亦能揣测出那些位在两人眼前撑不得几合的军卒,身手并不见得差,反倒比起大多在飞来峰下见过的江湖人,高出不止一星半点,却是依旧叫这两人轻描淡写挑穿胸膛,或是斩去双膀,十余铁骑,不过数十息便可杀净,这份能耐,着实引得道童很有些惊疑。
躺到滚烫黄沙里的赵梓阳突然坐起身来,略微蹙眉,掏出那枚云仲始终藏在怀中的火折,犹豫片刻还是搜刮来些枯草,由车帐后头拽来两三段枯木,生起火后由怀中掏出枚铁牌扔到火中,而后很快将火使黄沙压灭,撩开血迹斑斑衣襟,使枪头戳穿铁牌,竟是强摁到腰腹处。
皮肉焦糊滋味使得李扶安竟然舔了舔嘴。
这时候道童才看清,赵梓阳筋肉虬结腰腹当中,大大小小已是盖满铁牌烙痕,烙痕之下横七竖八,尽是刀枪伤,经滚烫铁牌烙过,血水方才止住。
如这等的伤势,少说也得有近几十处。
而赵梓阳使铁牌熨烫渗血伤口的时节,浑身连抖都不曾抖过,低垂眉眼盯着那枚铁牌,或许是不觉得疼,或许是因很久没饮水,额头无丝毫汗水流淌,无意间瞧见李扶安起劲舔着嘴唇,嘶哑着骂了一句。
荒漠中两人笑声零星寥寥,像是黄昏时落在枯树上的寒鸦。
第七百八十五章 横槊伥鬼
一晃又过两三日。
已是入秋,荒凉边境当中哪里有半分秋意,容得下往来之人趁闲暇时节感叹三两句秋高气爽,更容不得赵梓阳一行人有分毫喘息。
天色未明朗的时辰,困顿至极的李扶安已然靠紧马鞍,将自己捆到马背上去,打算趁不见来敌的节骨眼上暂且歇息一阵,转为赵梓阳端坐车帐前头,继续往北方不见人烟处赶去,当然算不得快,毕竟赵梓阳亦是生生熬过十几日,并未耗费太多力气搁在挥鞭一事上,况且马匹近乎是昼夜不停,难得遇上不见来敌的好时辰,照旧也需令马儿歇过,故而整夜时停时走,倒是也令马匹好生休养过一夜。
而等到渐有昼时景象时,险些也是打起盹来的赵梓阳却是猛然惊醒,再朝周遭望去,车帐后头不足数丈之外,已是足有数十骑尾随而来,当中十余骑也已是挽弓搭箭,已是瞧准眼前车帐,倘若非是天色未明,大抵箭尖早已是射穿车帐。
眼下凭寻常法子唤醒李扶安,大抵已是过迟,未尝迟疑,硬撑起通红两眼的赵梓阳单手拽稳缰绳,使枪杆朝身旁李扶安腰间扫过一枪,擎住缰绳左手力道瞬息尽出,险些将那头时停时走困顿不堪的马儿头颅拽得趔趄,急忙甩动四蹄夺路而去。恰好是受惊,足力使唤得奇猛,仅是赵梓阳左肩运力,引车那头马儿竟是瞬息窜出数步,险之又险错开紧随车帐而来的十余枚箭羽,夺路而逃,饶是身后铁骑脚力更是不俗,但亦是拖延出足足十息的间隙,待到李扶安醒来扯松绳索,掂刀掠阵,凭一人一骑拖住半数铁骑,瞬息杀到一处。
赵梓阳如今境地极差,虽是李扶安惊醒凭一己之力拖延住半数铁骑,但近乎是足有两三日未合眼,由道童处讨要来两枚提神稳念丹药强撑到如今,仍旧精气神奇差,而今单手把持车帐,仅能借单臂孤枪应对身后足足二十位衣甲齐全的大元铁骑,即便后者披甲凭空添过许多分量,但照旧被赶将上来,依如今精气神,身手最少也需弱过两成,负创倒还算事小,倘若车帐当中云仲遭人刀剑,才是最为令赵梓阳忧心的祸事。
一缕刀光瞬息扫落,赵梓阳低身让过,转过枪锋朝后刺去,却是落在空处。
大元当中的铁骑手段高过紫昊铁骑,除却马匹脚力更为强盛之外,大元中人同虎狼打交道极多,单打独斗不弱与人之外,更是学来手相当阴狠狡诈的路数。便是每逢以多逐少时,耐性奇佳,谁人皆不曾贪功冒进,一招不中旋即退去,凭快马缠住,而后两骑交错,再度上前试探,尽是虚招,倘若是刀剑落在实处,就已是实招,一击而退,伺机再起,如此往复之下,除却耗尽前头逃窜之人马匹气力,就是凭数处大小伤势,生生磨死马背之上的敌手,仅仅是这一手缠斗的法子,当年就足令天下军卒皆是胆寒。
接连数回递招不中,赵梓阳眉头深蹙,驱马前行的时节运余光扫过原处李扶安所在,却并未瞧着预料之中后者已是脱困的景象,反倒坠下马去身死铁骑,仅是有两人,当下就晓得这一众手段老辣,擅使毒招的铁骑,非是近十日所遇的伏兵,多半当真是由尸首中爬将出来的骁锐,思量再三,只得是咬牙强撑,时常突然放缓马匹脚步,凭这般当口,手中枪扎穿数人肩头臂膀。
但这一众铁骑分明不属寻常之辈,眼见赵梓阳枪快,并未再度施展方才路数,而是分出数骑来夹住车帐两侧,收起刀枪长槊,反而自马鞍中甩起枚绳索,借赵梓阳应对身后刀枪的时节,朝驮车马儿头上套去,剩余几人纷纷摘弓,倒并未曾令箭羽射向赵梓阳,而是向马匹要害处频递冷箭,不出盏茶功夫,引车马匹侧肋当中,就已是悬起数枚箭羽,血水泼洒,眼见再难强撑上几时。
本非名驹,这头足足劳累过一旬余光景的马儿终究不堪重负,侧肋连中数箭,哪怕是赵梓阳手快使枪锋割去绳索,照旧是被猛力险些拽倒,身形歪倒,前蹄生生被黄沙折去,再难以起身。马匹身死,如此下来即便赵梓阳有托天能耐,照旧无法抽身,莫说车帐当中还有位师弟,不得不拄枪而立,眼前二十余骑缓缓围绕而来,却皆是侧过马腹,数人挽弓,其余几人掂绳索环绕周遭,其余皆尽将刀剑平举,长槊前指,默默朝正当中赵梓阳一人围拢。
纵使是倦意深重,赵梓阳也仍旧知晓那近乎手腕粗细的绳索,油浸火烧过后相当硬朗,饶是手头这杆枪枪锋迎上,亦需运力,倘若是着道,靠这由打大元而来的良马脚力,怕是能生生拖行至死,加之尚有数人掂强弓等候,内气不动仅仅使枪招对敌,当真算不得轻松两字。
此二十余骑并无开口的端倪,从始至终稳稳盯住赵梓阳手中枪与那方破烂车帐,漠然朝前逼去,马匹依旧是侧向。
出南公山以来,赵梓阳不曾去过大元,更是少有瞧见铁骑军阵,不过眼下亦是能揣测出个大概来,马匹侧向,只怕施展的依旧是虚招,以周遭清一色大元良马的脚力,纵使是上前出招被自己盯住,照旧也可借马儿极快脚步脱身,先一步射马,后一步耗人劲力,这股铁骑的能耐与行事路数,着实难对付。
也正是赵梓阳念头流转的时节,箭羽先至,周遭数骑先箭羽离弦前就已是齐齐前冲,刀枪长槊尽逼。
拄长枪的年轻人先行扫枪溅出无数飞沙遮挡箭羽,而后躬身绷劲,狠狠踹到身前马腹处,借力让出紧随而来刀枪,团身坐到吃痛马背去,瞬息抽出身前人腰间短刀扎入咽喉,挪尸首抵住两柄长槊锋尖,顺势抄枪压下一杆长槊,蹬马背落地顺着长槊来势一路拧枪,扫落那人持长槊右手,齐根断去,不过腾挪时节,依旧被冷箭贯入肩头,连退数步,左手挽槊,右手拄枪,深深吐出口长气。来回之间就能窥见这数十铁骑本事高低,赵梓阳也只得退而再退,仅是方才交错,负创比起往常就要深出不少,前十日中凭一口气接连杀人数位并不在话下,而今就算使这等搏命般的路数迎敌,占着了便宜,不过也未曾占住便宜。
毕竟大元而来的铁骑似无穷尽,而赵梓阳李扶安却只有两人,纵使加上道童,时日再久,只恐生出不测来。
铁骑亦是震动与赵梓阳这等堪称干脆利落杀伐劲重的路数,非是寻常江湖人可比,不是在刀尖火海里走上无数回的江湖人,哪里能使出这等虽是涉险却又合乎清理的章法应对铁骑,纷纷催马退后几步。
不远处有目力上佳之人朝李扶安方向看去,见不曾折损几人,这才是放下心来,对领头之人比划两度手势,示意无需记挂心上。
“少侠的枪快,可惜如今尚无马匹可用,要是我等使下作手段拖延,恐怕那位身陷重围当中的汉子,撑不了多少光景,明知道是死局,何必豁出性命来,府主只需几位离大元远些,勿要插手,好像不论如何,都不算什么过火的言语。”
为首披甲军卒腰悬双戟,从方才就未曾出手,始终打量赵梓阳枪招,而今终于是提马向前几步停在赵梓阳十丈之外,淡然抬头道来。
赵梓阳横槊,将枪戳进黄沙当中,冷哂不已。
“方才不曾上前,始终站在众人后头,多半是先行揣测一番本事,而今上前,大抵是觉得在下本事不济,打算出手尝试,既然如此耗费口舌作甚。”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蓬头垢面嘴角干裂的年轻人使槊锋指点眼前人,“不妨上前一试,瞧瞧谁人身手高些?”
话音未落的时节,那腰悬双戟的莽撞汉子就已催马上前,连人带马,算上满身铁甲,倒当真是有千斤力道,瞬息压至赵梓阳身前,那马儿竟也是张口朝赵梓阳咬去,前蹄抬起近一人高矮,打算生生踏裂赵梓阳头颅。
刹那之间,那头良驹一对后足尽断,再难撑住身形,倒伏到黄沙当中,未曾动枪,赵梓阳仅借长槊就已是拦下莽汉双戟压顶,身形电转,欺身上前,将右手枪杆接连震过数震,饶是这莽汉浑身鳞甲护身,经此足够能甩弯枪杆的数震之下,照旧是吐血不止,连人带马一并栽倒下来,强撑不倒,却分明是稳稳被赵梓阳一枪一槊按下头去,如何都难有取胜的景象。
赵梓阳此番出招,周遭铁骑无人瞧清,这位分明相距近半丈的年轻少侠,究竟是如何瞬息错身至马匹后蹄处的,更是不晓得分明枪槊未动,又怎能硬生断去马匹一对后蹄,连几位射术高明的汉子挽弓拽至满月,都是很有些投鼠忌器。
“仅论快慢,兴许除却师父与大师兄之外,山间无人能快过我。”
“你们大元耗费无数心力要找的云仲,步法还是同我这师兄处学的,跟老子斗,还真是不够格。”
浮沙褪去,长槊洞穿莽汉肩头,枪头直抵喉咙,赵梓阳却是那等相当不厚道的性情,抬脚踩到莽汉胸膛上,四下端详,笑意却是越发凌厉狰狞,尤其像是挣开金锁远遁人间的恶伥鬼。
第七百八十六章 劣马
当李扶安拖着遭险些砍断的左腿与右臂,由血水中爬将出来的时候,一时间没想明白,那头浑身杂乱毛发的劣马,怎就能心甘情愿驮起赵梓阳,又为何竟能比大元良驹更快,末尾两三零星铁骑,皆是被那头马儿瞬息撵到,死在赵梓阳枪槊下,血水溅涌出奇远。
平常李扶安练刀并不勤快,可无论如何根基打得也是相当牢靠,自然试探过三两番后,就晓得这伙铁骑并非是寻常人,煞气重血气厚,理应是才由打沙场当中走将下来的骁勇之辈,对于过招时节精明惯了,擅动念头的李伏安而言,应对上这等不留分毫情面征杀多年的骁锐军卒,着实是吃力得紧,故而吃亏不少,险些拼断一腿一臂,才是勉强胜过。而等到自己由伏尸中爬将出来,弓腰低身凭单刀撑身,向赵梓阳方向远眺时,却发觉也不知是天光大亮,还是两眼昏花,竟觉得那头杂毛劣马,跑动时节周身如是缠上青红二色,鬃毛滚动时节,分明相距前头马匹十丈余,却是不消三五步就能追上前去,前冲力道带上赵梓阳挽大枪长槊的双肩膂力,枪锋槊尖穿甲而去,贯穿后心,尸首生生穿到枪槊上,而后甩到一旁,未曾挣动就已是跌死黄沙当中。
想当年总也算是见过那等大场面的能人,纵是如今邋遢踉跄,混得如同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破落江湖众,可连绵如山军阵也曾见过,更是亲眼瞧见过那等军中比武夺魁的景象,方才瞧见那位衣衫破旧的年轻人,双肩灌力催马杀人的场面,不知怎的胸膛当中就生出口热气来,一时也忘却右臂伤势,狠狠挥过两拳,七尺汉笑得肆意豪迈,到头竟是笑得两眼涌出不少泪水来,将灰土斑驳的面皮冲出两行长道。
快马枪疾杀人快哉,这份本事扔到沙场里,大概也能算上位够格的虎将,假以时日,未必就成不得万人敌。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最难得是这位家世分明显赫至极,却从小在苦海当中打滚的少年郎,经过几载历练,无论是心性,还是行事缓急进退,甚至比起自个儿都要老辣几分,当真是不晓得乃是与生俱来,还是悟性与年少吃苦两者合在一处,令一个原本隐在山上的修行人,很快摇身变成如此模样。
对于外人而言这等转变难言好坏,但对于李扶安而来,赵梓阳如此,已然算是最为让人宽慰的状况。
挑死两人,劣马难得喘息几声,端坐上头浑身伤势同样不少的赵梓阳松畅吐出口气来,将左右手槊枪插入沙土当中,没去看伤势,而是俯身侧目,仔细看了看这头山间很早就有的劣马,啧啧称奇。
毕竟这头劣马在江湖里的时候,从来不惹人眼,甭管骨相还是毛色,皆是不被人瞧上眼去,但方才赵梓阳置身险境时候,这头看似并无丁点好马模样的夯货,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先是逼退周遭数头马匹,叼起赵梓阳滑到鞍上,而后竟是顺赵梓阳心意逐个凑上前去,或凭头顶或凭齿撕,乃至有人两头马儿被后蹄踹断肋骨踏裂头骨,马上人坠落,被赵梓阳一枪取了性命。沙场武将多半将马匹当成袍泽兄弟,此言虽有夸大之嫌,但添上头良驹,的确是如虎添翼,如入无人之境,箭羽难中,套索不阻,硬生将负创疲累的赵梓阳身手再度拔高一截,杀尽眼前敌。
“小师弟叫你夯货,可我怎觉得,藏拙掩锋的本事,你比人都高。”
旋即虚弱栽倒到马背上,昏昏沉沉睡将过去。
这十几日下来,三境也经不起这般苦熬,耳畔铙钵齐声嗡鸣似,令赵梓阳实在难以硬撑下来,却也不敢安眠,索性倒在马背处合上两眼,歇息一阵,可是吓坏远处李扶安,撑起伤痕累累身躯连忙翻身上马,向赵梓阳方向狂奔而来。不过那头夯货却是侧目瞥了眼头颅无力垂下的赵梓阳,很是轻蔑由鼻中喷将出两口湿气,转而望向车帐,似乎是仍有些担忧。
道童从始至终坐到车帐里头,双手攥拳,除却盯着云仲之外,就是朝车帐前头望去,默默掐指算数,三番五次欲要出手,但最终不知怎得只是低下头去,神情黯然。起初道童十指还算够用,不过自从牵车那头马儿倒伏下去过后,就要重新使十指计数,足轮换过两三回三十余处,才是杀尽周遭敌手。
也不是道童不愿出手,而是其一赵梓阳始终令道童切记不到生死攸关,断然不可出手,其二是因师父从早就嘱咐过无数回,眼下道心未成,不能妄动杀心,免得日后有违道门真意,倘若要破而重修,真不晓得要多耗多少年头。
远山之外尚有敌。
百来位铁骑立在陡坡处,目力好的,手搭凉棚远眺,却半晌一句话也不曾说出,直到那领头统领狐疑,一把推开这位探哨,才是瞧清场中除却还有两骑并立,横七竖八伏尸遍地的景象,登时将双眉立起,半晌无言语。
先前这一支铁骑先一步由大元而来,倒是比后来那一支新差遣而来的铁骑,先行抵达这夏松边关,但迟迟不曾出手,只是暗地潜藏紧紧跟起赵梓阳这行人,不知是为出于自保军卒,还是迟迟也不曾试探出几人的深浅,而经天色未明时这场争斗,为首那统领险些惊起满身寒毛,紧皱双眉看向场中,见的确是无人生还,失魂落魄似倒退几步,靠到马背上,很是不耐烦将甲胄拽将下来,狠狠骂了句晦气。行事不利,自然要受胥孟府责罚,没准前阵所获的功勋,要狠狠打上番折扣,却是极容易引得军中不悦;但如若是放开手脚分生死,即便是这两人强弩之末,大抵也要平白搭上许多条性命。
乌福从来就只是个微末统领,如是不曾有些行军打仗的巧法,只论身手,连个弱卒都未必算上,但正是因这点微末的统兵本事,才令乌福从一位寻常放牧汉子,跟随部族归顺胥孟府后,能爬到这般位置上去,虽然仍不算高,但领百军的职位,已不算低微。
偏偏就因为这,自知勇武不足的乌福,平日身在军中即便也有些耀武扬威的时候,对待帐下这些位老面孔,总是想方设法丢最少的性命,捞最多的战功油水,油滑得紧,但每每旁人看起,倒觉得这支铁骑出的力气并不在少,故而这些年来,乌福这支铁骑补人最少,军功同最为骁勇的铁骑营相比,紧追不放。乌福知晓这些位同部族的军卒,时常要因驾马对阵失却性命,最轻也要落个轻伤或是浑身劳累,纵是尽己所能护住这些位最长不惑,最幼还未及冠的袍泽耗费无数心力,终究有时避无可避。
“瞧这阵势,那两位还有点余力,毕竟先前吩咐的时节,能听出点端倪,这几人无一是寻常人,咱大元中的人都晓得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恶狼恶虎最难对付,要真是逼急,猜不着还有多少后招留着,如是已无后招可用,这几人早就已是遁入夏松之中,不需咱们对付。现如今要打,最少也得搭上小半数人马,你们几个小子最是年轻,不妨说几句让老子听听,是打还是退,容老子再想想。”
灰头土脸几位年轻人正好就站到乌福身侧,听闻这话,很是有些为难朝四周瞧瞧,但并未瞧见意想当中那等冷厉神情,反倒周遭军汉望向几人的时节,皆是有些和颜悦色,虽然笑起来的模样算不得好看,还是咧嘴朝几人笑起。
“要打也轮不上你这些个小子上,还没娶亲就死在疆场上头,让乌老大如何同你们家中人交代?尽管说就是,打与不打,咱听乌老大怎么说就是。”
“就是说这几位还不曾知晓姑娘妙的雏儿,凑个甚热闹,此番回去过后分了银钱牧地,老实回家娶亲生娃娃,甭把大把年月耗费到疆场上去。”
皆是调笑言语,但最年少的几人皆是红了眼眶。
乌福这一支铁骑不算骁勇善战,不算军纪严明,连乌福都时常要偷着喝两口酒水,可谓是相当松散,但人情味最浓。就连有时乌福营中有那等豁上身负重伤修养两三月的汉子,都是要不顾袍泽阻拦,私自将军功分将出去。旁人问及理由的时节,那位善战的而立汉子却只说,别个也是上了沙场,甭管偷懒与否,都是将命推到阎王面前,没准一根流矢就能将小命收了去,就冲这些位袍泽的品行,与乌福不惜落下旁人口实,终日被戳脊梁骨,也得将这份功劳分到袍泽手上。
钱财尚能再取,袍泽与性命,则是千金难买。
所以乌福听罢这几位年纪最小军卒言语过后,嘿嘿笑了两声,这支百余人的铁骑,终究还是不曾出手,而是朝后头撤去,先前那四五十位临出行塞到队伍当中的,则是死在他乡。
第七百八十七章 子规,五岳
云仲是被连绵不绝振翅声响搅扰醒的,起初很是不耐烦,待伸手触及自个儿冰凉面皮,才是猛然起身,费力睁开两眼,但见周遭有无数飞鸟瞬息振翅而起,未曾急着离去,而是绕着正当中的云仲盘旋过好一阵,翎羽当中的鲜灵气直冲肺腑,飞鸟首尾相连,将正中央的少年簇拥起来,犹如银瓶崩碎溅出无数流水,渐渐扩散开去。飞鸟数目实在过于多了些,等到那道由羽翼变为的水环散去足足数十丈远近,云仲抬头的时节,才是重新瞧见天穹上黄昏落日颜色。
小镇里曾有一户人家知晓应当如何豢鸟雀,不知使的乃是何等手段,经这人手喂养过的鸟雀,不论大小一概知晓应当如何归家,每每临近望日黄昏的时辰,皆要将那近百来只鸟雀放飞出去,足等上整整一旬的时日,那些似是开灵智的鸟雀才会陆续回返,惹得那位老实的中年汉子终日合不拢嘴,将家中粮米分出许多来喂养这些鸟雀。云仲幼时倒也闲不住,全然不似如今这般暮气深重,常常都是临近黄昏时节去到那汉子院落当中,揪走两枚鸟雀羽毛,挨上通狠啄,而后才是心满意足把两枚不同色的羽毛插在腰间,很是有些趾高气昂朝同岁玩伴炫耀几回。
但后来听说这汉子田地不知为何被人毁去大半,实在无米养活鸟雀,家中婆娘更是终日破口大骂,挑最为扎人难听的言语骂上一两时辰,日日如此,汉子也不得不将那些鸟雀驱逐出去,将祖上流传来顶值钱的物件卖过,还清欠债,挑出身最为体面的衣裳穿罢,吊死在小镇之外树下。
听旁人说,这位脾气极好的汉子从来不曾同人起过争执,每逢邻里有为难处,总是要偷着在夜半更深的时节,将家中富余的粮米铜钱扔到邻里院中,若不是有人晚归撞见,都以为是哪处的山神庙土地祠显灵。就连寻短见的时候,汉子都是兜兜转转几日,曾在井口小河处徘徊过许久,最终还是走出镇外,挑过一枚最粗壮的树杈,镇子当中的老者说这汉子大抵并未挣扎,更不曾吐出半截唇舌来,体体面面,生怕自己将树杈压折,至于为甚不愿投井或是自溺水中,多半是怕令旁人觉得晦气,这才走到那等多年都未必有人经过的地界,安安稳稳悬在树上。
眼前无数飞鸟环绕的时节,不知晓缘由,云仲便是想起了这位汉子养的那些鸟雀,也仅有看向这些鸟雀的时候,好像那汉子才会生出些许浅浅的笑模样。
“来这地方好几遭,每逢大梦初醒皆要呆愣一阵,驮的念想太多,走路可是容易疲累。”
飞鸟齐齐涌入一人掌中,无数飞鸟化为团烟霞缭绕橘光,被来人托在掌心,随后漫不经心摁到前胸处,瞬息无踪。
“见过南阳前辈。”云仲少有失礼数的时节,连忙起身朝来人躬身行礼,不过还是咧嘴笑道,“此番见前辈真身,果真比刘郎中皮相要好不少。”
来人一身明黄袍袖,且眉眼之中孤清气浓,起初云仲倒是不敢相认,但听闻来人言语,却也是将神情舒缓下来,还不忘随口奉承两句,权当是见礼。这位南阳君本就是明快性情,面皮虽显得孤清傲然,上两回相见,云仲却是摸清这位不知多高的高人,其实很是闲暇无趣,总要找寻些事做,并未有那位西陵君木讷冷清,故而才是壮胆出言,一来是为凑个近乎,二来则是知晓自己尚留有条性命,很是有几分欢心。
南阳君见云仲自顾乐呵,阴阴笑了笑,伸颈问道,“怎么,来此前是逛过勾栏还是去过红袖巷了?真以为这地界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头几回能将神魂归到体魄之中,就不知耗费了多少大运,眼下尚不知深浅,引天上滚雷入体,这等出格举动,饶是我当年也不见得敢做几回,二境引雷霆入体,不消去猜就知晓必定经络溃烂,五脏六腑险些焦糊,我哪里是什么前辈,若论取死之道,你年纪虽浅,可比我等几位老朽强出不少来。”
但这一番话后,始终低头的云仲反而是心头微松,但面皮上却是不曾有半点变幻,愁眉苦脸躬身应道,“前辈教训的是,本就不应当将师兄教的舍身阵法施展出来,可也是被逼无奈,足足数位三境一位四境在前,如若不施展这等鱼死网破的法子,再想从旁人手中脱身,堪比登天难。”
既是眼前这位南阳君不留情面训斥,则此事尚有回转,最为令云仲生惧的,还是这位境界不知有几层楼那么高的前辈,并未提及此事半句,若真是那般,要走出此间,才是当真难比登天。
南阳君不晓得活过多少年月,心性城府自是不属寻常之辈,瞥见云仲神情无变,但两眼当中光亮闪动,登时就猜出这小子心中所想,但并未继续言语,倒背双手,领云仲朝前走去。
此地并非是云仲头几回前来的巨城所在,也不见虹桥,更是未曾见到西陵君容身的那处飞瀑泉潭,而是一处从未见过的广阔天地,身在山巅俯瞰周遭,似有世间尽收眼底。
长蛟泅水,与万万里长河当中游舫并行,鳞光闪动,惊得那游舫当中男女尽是高呼,却不曾瞧出甚惧意来,倒是有两三小童好奇,问询过自家双亲之后,攀至蛟龙背后,沿浩荡江水缓缓而去,任由足有百来丈蛟龙驮起,悠然过江。市井当中鸟雀不避行人,且时常有两三仙家骑牛低飞,同相熟之人频频点头,无半点颐指气使架势,巡回于城池之上仙家盘坐葫芦或是蒲扇之上,甩动手头玉瓶降下甘霖,以免某处多日不见雨水,落下旱灾来,水田当中牧童吹笛,杨柳婆娑,不似寻常市井,反如仙家洞府。
登高远望,云仲竟一时觉得两眼都有些不够使唤,接连远望一炷香时日,才是发觉自己举动有些失礼,故而收回眼来,迎着浩荡罡风,朝身旁得南阳君深躬行礼。
反观南阳君却是略微让开身形,蹙眉打量几眼举止突然有些古怪的云仲,“滚雷入体,脑袋也坏了?”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前辈这方地界,如能身在此间过活,兴许会很好,到时候也不需练什么剑了,只需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找寻三五好友攀谈饮酒,该是何等的神仙日子。”
但南阳君却摇了摇头,无奈看向云仲,指了指自己,浑身衣衫由明黄变为墨色,而后朝远方那座世间望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云仲略微想出些其中隐喻,而后才是低沉叹过口气。
无穷年月以来,身在那方巨城当中的四人皆是通晓如何建起一方世间,执念最深者便是南阳君,不知构建过多少方小界,存留到如今的却唯有此一方,可也唯有南阳君自己知晓,这方小界之内的人,无论哪一位去到人世间,都可称得上圣人两字,更莫说自己这位凭修为秘法衍生无数生灵的小界之主,心思必定难以取代天下人。
似乎从云仲道谢过后,南阳君心神便有些不甚稳固,匆匆吩咐云仲,言说这座山山壁当中足有四十九窟,每窟当中皆有位古往今来兵器手段卓绝一代的高手,如要练剑,需逐个比试,如若是对手点头称赞言可过关,方可去到下一窟中,仅是此四十九处窟,凭如今的云仲就不知要走上多久,待到四十九窟皆过,自会前来寻他。
又因云仲此番并未携剑而来,南阳君取鸟雀有六,远山五座,尽置掌中,合为两剑,一柄子规,一柄五岳,赠与云仲,旋即摆手而去,再无甚言语。
明黄袍的南阳君腾空行至那条不止绵延几万里的长河当中,学那猛禽动作探出一掌来,贯入水中,不待多久就已是水波涌动,钻出数尾蛟龙来,并未有半点威势显露,竟是纷纷凑将过来,好奇望向南阳君。
但后者未曾理会,将掌心探入水中许久,脸上露出一缕笑意,而后横是提出两尾银鱼,两尾鱼皆是晶莹剔透,若是不曾扭动,说是上讲究的玉石也有人肯信,被南阳君倒提到手上,当即惹得周遭蛟龙近乎沸腾,连连涌上前来,眼睁睁瞅向明黄衣衫的男子,倒是有心八这两尾银鱼吞到口中,可最终也无一头蛟龙胆敢上前。
“这鱼可不是给你们吃的,真要吃到肚里,那才是暴殄天物,大江之中从来不缺鱼儿,怎么就偏偏瞧见旁人手中的才觉得香。”
说到这南阳君面皮上头又是再添两三分愁容,原本孤清气再浓,举目望向四周,沉沉叹过口气后,将银鱼化为一枚佩玉悬在腰间头也不回离去。
顺带还朝那群蛟龙撂下一句话。
“多大岁数,还要在别人小界之中嬉闹玩耍,你早已不是什么蛟龙,又何苦去追寻当年之乐。”
第七百八十八章 江流何苦寄人心
此方小界当中屋舍齐全,更是融汇天下古往今来名家所建的楼宇,又因南阳君相当喜好这等世间的飞檐长桥,近乎将所见尽数搬到这方小界中,除却外出,近乎每日都是要好生端详打量,赞叹上几句匠心难得,虽非天成,照旧能夺天地造化,最能彰显人智,谈不上胜过天地玄妙,可瞧来亦能攥住人心。
方才变为蛟龙诚心要逗一逗南阳君的东檐君被一语点破,竟是未曾羞恼,而是同水中几尾蛟龙畅游整条大江,才上岸翻身变为本相,捋着青须甩动宽袖,跟随今日总有些心绪古怪的南阳君走到处河堤上,安安稳稳盘膝坐定。这河堤恰好落在大江高低错落处,远处无尽江流到此经河堤略微阻拦,而后纷纷跌下足足千百丈,硬生激起白浪万点,震得松散,时常随风再溯回千百丈高的河堤处,细密蒙蒙水珠似纱衣披来,倒也清凉沁人。
二人遥相对望,依旧是性情淡然跳脱的东檐君先行开口点破江水震响。
“那小子竟当真走到这方玄境之中,难道不是好事?可从未见过愁眉苦脸失魂落魄的南阳君,很是好奇缘由,但并不敢开口直言询问,当然如若是南阳君欲要畅吐胸言,定然很是乐意听上一听,排忧解难不容易,一人驮山,总比两人驮山难。”
“好意心领,奈何这座山可不是我一人独有,身在此间的四君背后皆有这么一座山,若是替我分忧,如何使得。”
明摆着南阳君不愿就此事多费口舌,便是将话锋扭转,叹气问道,“于此事耗费心思,不如先行想想那位后生此番踏入此界之中,究竟能否将这第一重玄境走完,虽说是凭接连心境遭创,生来福薄,但要以如今的年岁阅历将这重玄境走得圆满无暇,谈何容易。说句难听些的,他能走进此地,平心而论,难道不是因为你我几人偏心,无论是对故人想念也好,是对这小子命微福浅心生怜悯也罢,到底是怎一回事,你我都明白。只可惜到我等境界赠福缘容易,欲令旁人握住福缘,则是听天由命,谁人都不可插手过多。”
道理谁人都晓得,更何况是已身在此间无穷年月的这四位,不消赘述,东檐君就已晓得话中的隐意,故而沉默片刻,却不言语,反倒是将手伸入大江之中,挤眉弄眼过后,终究是由打江水中捞起一尾游鱼,三两枚虾蟹,兴冲冲揣到怀里,而后心虚咳嗽两声,“此事本就不烦劳你我深思,已是耗费了好大功夫将此一桩好处送给了那后生,若是那故人尚在人间,你断然不会忧心什么,换成这位后生,就开始担忧了?是看不起那位故人亲自选的接剑人,还是觉得咱们那位故人的眼里不如旁人?”
瞧着东檐君乐得青须都是颤抖起来,捧着那条大鱼和虾蟹险些合不拢嘴,原本心头阴郁气极浓的南阳君却是将心头阴霾略微敛去几分,嘴上依旧是不饶人,板起脸来伸手,嘬嘬嘴道,“见者有份,更何况是在我地盘上头敛的虾蟹游鱼,按理说如何也应当对半分。”
“不过是三两鱼虾算甚大不了的,如若是能耐够用,我倒想是去尝尝那头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老妖血肉,估摸着那才算是大补物。”
身在山中坐的云仲狐疑望向手中的子规五岳双剑,并未急于顺山巅而下,前去石窟当中讨教,而是盘膝低头打量膝上两柄由寻常物件变幻的两剑,先是擎起五岳仔细端详,此剑显短,落在手心却是奇重,饶是凭如今云仲掌臂之间的力道,欲要将这剑挥动无碍,亦需耗费相当大的力道,却真有几分同五岳比尽量的意味,剑柄缠绳,通体泛黄。
相较之下子规则是秀气得紧,剑身薄如蝉翼不说,分量奇轻,剑光冷凉,剑柄朱红,长出五岳一截,但分量奇轻,落在掌心当中却是显得过于轻了些。两剑一轻一重,竟是无一趁手,更休要说与平日所用的水火剑相比,霎时惹得云仲苦笑不已,端详掌中两剑,许久才是起身,由吴霜所传剑招起,再演变为流水剑谱当中的剑招,起初缓缓运剑,而后愈快,不论剑招如何,尽情递剑不止。
云仲入剑道并不算早,比起那等天资高妙的修行人来,入门已算是相当晚,不过好在数载以来,从来也未曾怠慢练剑,仅有的一遭,乃是身再南公山山腹下那方天地当中,自行弃剑,过后才是捡起。所以接这两剑的时节,不曾先行惦记同人斗招,而是立身原地,足足由明朗白日,练到日落西山,堪堪停下剑势,合眼坐下。
却不知山巅之外,早已有人端坐到楼宇处,拾起玉筷夹起片鱼肉来,相当满意尝过两口,松松垮垮靠到椅背处,竟是怎么也不舍得咽下。
所谓修行当中的苦头,除却寻常所遇的种种厄难天灾之外,尚有这辟谷一谈,如是越过四境五境,修为高深,没准有朝一日就可吸纳天地间气填补内气,借典籍之中所谓日精月华饱腹,全然已不需饮食,可越是如此,越发是有些不像人。东檐君便是相当厌烦这等滋味,到如此境界,即便是数月成年不食不饮,都未必觉察出饥意渴感,如此过活,尚不如山石草木,故而每日饮食半点不落,今日徒手摸将上来的这尾鱼儿,分明是极对胃口,还未等身前两人动筷,就先行尝过两口,顿觉神轻气朗。
对座鬓眉皆白的冷峻男子摇头,早已见惯这位东檐君的做派,若说起初还有些腻烦,这如是多年下来,不论是怎么不对付,早已是习惯,瞅着眼前人叹气,难得先行启齿。
“南阳君今日再见那位小友,可曾觉得气度有甚变幻?”
明黄衣的南阳君还未动筷,连着饮酒三杯,也是摇头。
“比不得那小子,练剑之人无锋芒,怎可站得住那般高的高山上,没高手天资,也无高手气度,这重玄境兴许都要将他拦在此地不知多少年,如何能成高手,又如何能叫阵那头老怪。”
西岭君诧异,“上次见这少年的景象,始终未同你讲过,世上除却那小子的剑气之外,我还从未见过那般圆润无碍的剑意,虽未圆满,不过倒也全然不似南阳兄所言这般不堪大用,假以时日,不见得弱与那位故人。”
正吞下一口苦酒的南阳君眉头微挑,投眼扫过西岭君,见后者神情波澜不惊,自是知晓所言非虚,故而也顾不得饮酒,起身朝远山之上望去,眉间纹路隐生,再开一目,紧紧盯着那道身形。
山巅的云仲最终还是起身,前去一旁寻了截枯木削成剑鞘,取出火折烧穿,而后把双剑分别插到剑鞘当中,取古藤系到背后,缓缓沿山壁向下攀去,但不曾停留,而是一路退到山下,舒缓几口气,走到大江岸边,搭上一位老者所撑的小舟,头也不回朝大江对岸连绵楼宇市井中去。
老者擅谈,从接上云仲就不曾停过嘴,先是问起少年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又是问起可否同人结亲,大江对岸自个儿村落当中有急着出阁的姑娘,面皮可俊相当勤快,如若是少年郎不嫌弃,自个儿替两家保媒,定时能凑成一桩姻缘,到那时多是一桩美事。
云仲却是问起此地种种民俗世事,问及此间可否有王侯大员时,老汉却是狐疑得紧,耗费许久才是听懂大概,连连摆手言说并无那等讲究,人人皆是自给自足,多年来也未曾有过甚天灾人祸,哪里还需有甚王侯大员,家中皆是富足安平,若是留在此地,哪怕是给个大员也不及。
“如何,少年郎若是不乐意,再停两载,城东有两三女娃也到了出阁年纪,最是瞧好那些位行走江湖的大侠,瞧少年郎打扮大抵也是位使剑的好手,如是有心,小老儿替你好生探探口风。”
老汉撑舟的本事奇高,一叶小舟容身浩大江流之中,倒也稳当,虽说是额头见汗,但早秋时节赤膊,双臂之上筋肉结实,压根瞧不出年岁来,见云仲迟迟不言语,还是耐心劝道,“甭总觉得那江湖就是一人从头到尾一路闯将过去,待到而立,待到不惑年纪,定是要讨亲事的,倒不如添一分挂念,不至于让路走得那般无趣,是这个理吧?”
月色恰好,江流滚滚,流水拍打小舟声响,渐次入耳。
云仲盘坐到舟中,忽然想起好像见过等了许久的碧空游,上头无论银钱还是那盒胭脂,都瞧不出半点挪动迹象,一时间眉眼低垂。
《仙木奇缘》
银钱乃是云仲积攒下的,胭脂却是总要随身带着,已是变为云仲的习惯,前者如若是心意,后者则已可称是近乎哀求。
时至今日云仲依旧不懂得如何将喜欢两字拆解开来,同人讲出好大一番道理,使得旁人共感,但那盒胭脂,却已是近乎将恳求两字印在盒上。
“老丈,你说如若有人为挽留住旁人,凭多年情意相挟,这等情意,可否还能称得上是情意?”
老汉腾出手来挠挠稀疏鬓发,“大概不算吧。”
云仲点头,继续去看脚下奔涌大江。
第七百八十九章 踏江一气两剑起潮
分明世间乃是迎秋的时辰,此地却是落英缤纷,方才入晚春迹象,云仲失魂落魄似走下舟船,还不忘由袖中掏出些银钱,递给老汉再三谢过,才是看向眼前无穷无尽似连绵的城池宫阙,村落小镇,无穷无尽云海从远山之外悠然而来,怎么都像是要断去人肝肠。
身在江水之中时,周遭是入夜时景,但此番踏足岸上,却又是突然变为白昼天色,本来大多销声匿迹的街中行人,又是纷纷从家宅当中走出。沿街叫卖商贩,恨不得拦路算卦的游方道人,带着身边两位百无聊赖的道童,却也不知是不是背地里开了荤,满嘴油光;有背起竹篓的乡间汉子,从竹篓里头取出挂起露珠的竹笋,摆到街边,许是不懂得叫卖,也或许是因面皮略薄,看向周遭时节很是露怯,但仍旧有不少城中人前来驻足,纷纷打听汉子是从何处寻来的这般上好竹笋,尚有锦衣公子言说,如若是不缺,往后隔三岔五就劳烦汉子送几篓前去府上,毕竟此等年月,这等好食材越发难找。
往来无人有恶相,连脸色都是时时开怀,纵使是路上凑巧有磕碰,必是两两躬身致歉,还要攀谈几句,惹得身在市井当中的云仲狐疑不已,总觉得这般情景,好像比天色无端复明还要怪异几分。
难怪云仲总觉此地古怪,常年身在江湖里,仔细算将下来,好像身在南公山上的年月还不如容身江湖里多,平日里要么便是前去四处走动,要么便是前去京城,掺和泊鱼帮的大小事,难得有闲暇,却又是免不得诸事困心,对于云仲本来相当疲懒的心性而言,着实有些不胜其烦,故而今日并不曾急于同石窟中前贤高人比斗,不见得是生不出争锋的心意,但着实打算忙里偷闲,趁这等眼前无事无需操劳外头种种,暂将心事搁置下来,神情和善沿街而走。
仅是沿街行不出二里,云仲却是发觉此地百姓极好相处,可人人见过腰间两柄剑后,不少都是显得很是有些艳羡,乃至惹出两位瞧来腹中文墨就极多,德高望重的两位老者,见过云仲腰间这两柄剑后,顾不得什么老者体面,连拉带拽就将云仲请回家宅当中,似是忘却腰腿不灵便,替这位身携两剑入城的少年郎煮上一盏茶,恭恭敬敬双手奉上,才想起来问询。
“少年人面生,多半是从外头来的,我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的读书老叟,而今好歹是遇上身手高明的剑客,不得已很是失态,哪里还在意什么脸面,撇去面皮还敢问一句,少侠这剑术,是高是低?”
从始至终,两位老者虽然言语不曾失却体面二字,可分明两手颤颤,几近拿不稳茶盏。
“剑术高低自然要分同谁人比,好像我还真算不上那等剑术出类拔萃顶顶高明的能人,固然不忍两位老先生失落,可说出的话总也要沾点边际才是,话留三分一来讲究礼数,二来是实在不便趟甚浑水。”云仲饮茶,登时觉出这茶汤乃是上品,入口成线温润,知晓多半是这两位不知底细的老者藏过许久也未曾舍得露财,耗许多心思养起的旧茶,可还是不曾松口,如实道来。
无人用剑,持剑那一位则是实实在在的天下第一,但倘若是旁人亦是有剑术在身,那这剑术高低,就很是难以断言,此为行话,能耐本事到底也并非是能搁在脑门悬给人瞧的,总要比过才知晓。
两位老者才听到耳中,就晓得云仲话里话外的意味,倒觉得自己很是有些轻慢这位年轻人,此事问得太过于焦急些,还未曾问过旁人可愿答应,可还是难免神情当中流露出些许愁容,朝从容饮茶的少年再度躬身行礼,将原委细细道来。
这处仙家地界亘古长存,连身在其中大多人,都已是不愿去数究竟自己家中在此定居几代,顺冗长家谱朝前瞧去,如何都要过去千载年月,但喜的是此间物阜民丰,从来未曾有那等恶人,街心磕碰都要各自躬身致歉,更休说那等心怀叵测之人,多年来半个也不曾出过。但近些年来,大江中无端游来条恶龙,非但时常欺凌江中那等与人亲善的善蛟,如今竟然是变本加厉,化为人形同此间久居的人们索要童男童女,如若是不肯,定然要在江中兴风作浪,此前已是伤过近百来位渡江之人,倘若做出那等吃人的举动,也并非是出乎预料。
那恶蛟曾有人在古籍当中找寻到来路,言说是唯有剑术可伤此蛟,数百载前就有一位负剑的年轻人途径此地,瞧不惯蛟龙终日作威作福,拔剑而起,瞬息令那恶蛟断为两端,不知为何此番又是起死回生前来闹事,可惜这城中一来无战事,二来无有所谓的江湖人,仅有几十位练拳脚强身的年轻人,对上这头恶蛟,当真是束手无策,总不能凭一对凡胎所孕的拳头,伤了这等天生地养的灵物。
两人在此地素来有些名望,不论大小事皆要相助,故而遇上这事,险些将鬓发再度愁白一截,没奈何只得终日在市井当中转悠,指望临期限前,效仿先人找寻来一位外来的用剑高手,化解此番劫难。
听罢过后云仲略微眯起两眼,却是朝来时那座山山巅有意无意望去一眼。
这方地界,多半是出自南阳君之手,平日断然不会有这等景象,远远望来皆是祥瑞气,既是出自南阳君手笔,理应不该生出这等事,更何况凭这位的神通与存世年头,不该有半点差池才是,但就是自己踏上这片江岸,就是有人寻上门来,纵使云仲自视心思并不在缜密一流,亦是能将此事琢磨出个大概来。
想要歇息一阵好生缓和心绪,看来如今却是打错算盘,奈何是南阳君不准,甭管是修为辈分,都不好放任性情做事。
云仲突然很是厌烦规矩礼数这类字眼,而后摇头叹息两声。
“如此说来,此事我愿管,但若是侥幸胜过,还劳烦几位允在下一处僻静地界,在此暂住几日,权当是在下替自己讨要几分利。”
二人当然是连声应下,言说区区小事,仅是自个儿便能做主,如是少侠还需人手添几分助力,眼下便自去招呼就是。
但到头来云仲也未曾再同两位老者要人,而是携剑再度走到江岸一旁,登上那位老汉的小舟,苦笑两声。
“麻烦老人家,晚辈还要去江心一趟,替人办些事。”
老汉也很是有些为难,瞅瞅江心当中卷动浪花,嘀咕了一句这时上江最容易遇上乱事,倒不如正午过后再去。
显然连这位老者都不曾发觉,昼夜突变,见云仲执意要去,只得是将小舟靠到岸边,招呼一声摇橹而去。
江涛骤起。
白衣剑客从怀中拿出一枚瓷瓶,将童男童女血倾倒在江心之上,而后竟是不管不顾径直迈步,走入涛涛江流以里。
老者浑身颤抖看向不远处兴风作浪的蛟龙,灰黑层鳞便有人头大小,顾不上其他,连忙要驾舟离去,最后关头还是咬牙定住小舟,同已然行走在江水中的云仲招呼,说快些上船。
只见那位腰间悬两剑的剑客回头微微一笑,言说老伯速离。
“三境。”
酒楼上西岭君头也没抬,将酒壶放下,自言自语道来。
“如何入的三境?”南阳君眉头紧皱,又忽然松弛下来,眉开眼笑,“也对,管他如何入的三境,只要是踏入三境就好,何苦去想太多。”
唯独满脸青髯的东檐君很是烦闷,因为不论他如何去看,那头恶蛟龙都是有些眼熟,也不愿搭理一唱一和心照不宣的两人,又是趁虚而入夺来口鱼肉,这才摇头晃脑。
“果真是烂好人,不过你两位似乎是看走了眼,这后生不是三境,更也没到三境的火候,至于为何能够踏水而行,只因他那手瞧来古怪,实则高明的剑气,能托住自身。”
南阳君神色又是紧绷,而后双肩垂下,分明是瞧仔细了那后生施展的手段,心境登时又是低落下来。
身在此间世外无穷年月,早就应当是薄情寡念,可偏偏就是最不应当有诸多念头情绪的南阳君,今日一再变色。
“谁说不是三境的三境,就打不过你那条假龙的?南阳君要好好问问自己,到底可曾信过这位故人看好的少年,也能有泼天的本事。”
东檐君神情无太多变化,不过看向如玉鱼肉的时候,神情还是不由得窃喜。
其余两人都是将心思放在远处江面上头,便怨不得自己独享珍馐。
而江上的云仲也是缓缓站定,子规五岳握在掌心当中,深深吸过一口气。
这口气长到江水滚滚东流,足行进百丈千丈。
一发不可收拾。
江上剑光再起潮头,蛟龙翻滚,顷刻之间同剑气缠到一处,纷纷鳞落,哮声渐起。
第七百九十章 今日不愿见照霜
如若说外行能瞧出剑术好坏高低的大概来,浸此道深厚之人,诸如酒楼窗边远眺的三位,任由从中择选出一位来,都是剑道修为极深者,不论是在此界当中,还是身在世间,纵使那等世间早已扬名的五境,亦未必能有眼下这三位在剑道一途走得更远些,修行起初,靠的乃是卓绝天资,或是那等顶顶高的悟性,误入洞天高崖中捡来法宝明悟修行的福缘,可真若是修到这几人的境界,似乎最能令人境界缓缓增添的,同所谓天资经络已无太大干系,而是近乎无穷年月中随年月增进,寻常之人断难比肩。
从古到今剑道之上大才不绝,虽是千载中的天下第一未必总能落在修剑之人头上,但依旧是有源源不绝新入江湖,总要惦记银鞍白马,单剑过江的少年郎,即便练剑的天资未必能比过练刀枪兵刃的天资,如何都要尝试一番,毕竟如此多年,江湖上头的风声与人们津津乐道的剑侠,实在不胜枚举。
酒楼窗棂边坐着的三人也曾练过剑,冗长光阴最难消磨,莫说剑道,诸如阵法音律,佛门道门与旁门杂类那等教派里的手段,四君皆是耗费过许多年月精修,乃至市井当中纺衣穿针的本事,都是相当高明,眼下观瞧江上云仲出剑,近乎是瞬息就能揣测出后者于剑道途中本事高矮。
而令几人狐疑处在于,云仲讲究剑招并无几式,近乎皆是由师门当中学来,眼下化为己用,章法招数早已变样许多,神意消融转而将自身剑术神意尽灌其中,得心应手,眼下仅是借这数招,就已是隐隐之间将那头通体青黑的恶蛟拦在身外,迟迟不能凑上前来,很是有些无处出招的意味。三人端详过数息,已是将其中玄妙瞧得分明。那江上的云仲除却落脚之处有剑气悬停之外,子规五岳周遭尚无半点内气流转,仅是凭剑招路数应对,而为何分明不曾递出几招连这三位都很是赞叹的高明剑招,仍旧能抵住这头蛟龙,则是因云仲的剑术实在过于扎实,凭练过不晓得多少回的流水剑谱,硬生练到炉火纯青已立大成境地,即便自己剑招不曾凭数目取胜,看来寻常,可将数招尽数凭流水剑谱勾连,足足一炷香时辰,那头狰狞磨牙的恶蛟始终不曾近身,被身前剑客凭双剑稳稳兜住上风,那子规五岳仿佛是剑身生出眼目来,不论蛟龙如何变招,这两口长短不一分量各异的剑,都能后发先至,甚至隐隐之间能揣测出蛟龙变招的角度,极为刁钻老练。
“当年那小子入这一玄境的时节,我还曾有些轻视,这蛟龙本来不过是个寻常灵物,姑且算是你我几人合力,令其生出灵智来,最为高强的本事,一是周身鳞甲可称是金刚不坏,其二是手搬江覆海的神通能耐,换为寻常人,仅是这重关就相当难过,却是被那小子出剑就削断半截蛟身,害得你我几位废去许多功夫,才又是将这头恶蛟伤势压住。”
东檐君吃得酣畅,趁其余两人分神时节,多半条游鱼早已下肚,又是朝一旁猛火之下脆生鲜灵的虾蟹望去,嘴上还不忘笑骂道,“依先前西岭君所说。如若这云仲的剑乃是水波不惊,浪潮相叠,到避无可避至关紧要的关头才是倾尽剑气,那人的剑,则是活脱像个疯子,杀意饱满充裕,沾边就牢牢缠住,伤势难愈,浑身经络都是缩了又缩,如是身在万壑冰山上头,当真高明。”
白眉白发的男子难得点头,略微生出些许感慨。
“弱冠入三境,年未而立已是立在五境,饶是换做当年你我,大抵要比那人还要傲上三分,也唯独他那等从心所欲,只觉得自己才配练剑的天纵之才,出剑时才能有那般堪称完满无滞的杀意,到后来出剑愈少,但每逢出剑,多是无人能抵。”
一旁早已站起身来的南阳君不曾言语,远跨数百里看向那江心递剑越发得心应手的剑客,子规翻腾轻快,故频频递去,拦阻蛟龙爪牙,五岳势大,故而留待掠阵,每逢五岳出手时,多半要震得蛟龙略微退过两步。
寻常地界,少年断然不会有能同蛟龙比肩的力道,可也唯有身在此地,万般下品,唯剑术剑意高矮,可为依仗。
能只凭剑术同这头恶蛟难解难分,已属不易,百十丈水中蛟所能动用的攻守手段,终究比起如一叶舟似的云仲多出数倍,蛟躯扭转翻腾,四爪锁住四周,占尽上风,可依旧被云仲频出两剑拦挡,且若非是蛟龙身躯坚固,仅是炷香光景就已是遍体鳞伤,尽管如此,对付云仲照旧是极不轻松的营生。乍看之下,好像除却威势不如那人之外,能有如今战局,已足够人傲然。
可还是不够。
才有这般念头的南阳君心念微动,那头鳞赛银盘的恶蛟骤然将身形伏低,摇头摆尾,截断一段江水,亦未曾动用甚高明神通,只是由高而低,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万斤江流砸落,这头恶蛟好似是托起片连绵山峦覆压而下。
涛声已是响彻数十里,无数城中人皆是震悚,早已有好事者前去江岸不远处观瞧,教这阵江流险些波及,有那等躲藏到不远处瞧热闹周遭百姓,被流水拍翻,险之又险,所幸未曾遭重创,顾不上太多连忙起身去到城中与周遭村落小镇,乃至连绵楼宇去通风报信,免得这位剑客单打独斗,为恶蛟所伤。
很快自城中就涌来成百上千人,大多是正值及冠上下年纪的儿郎,更有而立壮年的汉子,甚至不难找寻出鬓发显白五旬朝上的老人家,竟同样行头齐整,手头或是瞧来便许久未动过的旧刀剑,尤其长棍扁担居多,听闻此事皆是放下手头营生,齐齐去到河岸处。
江波归复方才模样,云仲抵过这一击,毫发无伤。
在其肩头有接二连三,凭空渐起的通透剑光缓缓浮将上来,直到悬在云仲头顶,才迎风暴涨。
对此云仲神色未变,不曾有周遭人预料之中说出番相当高明的言语,也不曾挽起剑花或是朝眼前恶蛟并指怒骂,只是立在江潮当中,呢喃了一句今日不愿见照霜。
漫江遍野璀璨剑光。
先前云仲总也断之不能的金刚不坏恶蛟鳞,此时纷纷扬扬落在不绝江水之中,灿灿生辉似玉盘坠地,随后江心涌出万点朱红。
瞧不出剑气如何流转,好像不过略微动了动,恶蛟旋即便被拦腰断去,大片朱红溅到江水中,惹得周遭几尾不知畏惧的斗大游鱼纷纷凑上前来,打算借机尝上两口肉食。
可剑客并不显得快意,也未曾多说几句,沿原路踏江走回江岸,朝已是看得愣神的撑舟老汉低声交代两句,向周遭人抱拳,旋即孤身朝那座毗邻江边的雄城走去。
许多人回过神来都瞧见了那年纪分明不大的剑客,腰间像是被锋锐物件伤了,嫣红血水洒落一路,可那剑客像是无甚知觉,并无半点剑仙做派,孤身从江岸边离去,压根不似是才斩蛟龙除恶,反倒是失魂落魄。
终于流露出些许笑意的南阳君回头,才发觉桌案上头除却虾蟹甲衣,与一碟相貌很是凄惨的鱼骨之外,仅是剩余下环顾四周哼起曲调的东檐君,与神情不起波澜,常年面皮无变的西岭君,霎时就晓得是怎一回事,悻悻坐将下来,没好气道,“也就是今日心境尚可,若是往常,定要令你东檐君再捉几尾鱼。”
“如若换往常,南阳君也断然不会如此。”
西岭君今日话语格外多,远胜寻常,抬头淡然看过难掩喜色的南阳君一眼,“在此界内,住过不晓得多少年月,心念早已枯朽得翻腾不起半点波澜,但近来好像你我四人,都有些不一样,仔细想过之后,南阳君可否还能笑出来?”
果然话音才落,南阳君就是再度皱起眉来。
“在此地藏身不知多少年,看来西岭君才是那等性情最为淡薄之人,我也是听闻这话过后,才想明白许多事。”吃饱喝足,东檐君将晃悠杯盏,吞下口酒水笑道,“既是我等藏身地有异,都能猜出个究竟,但要是直说眼前话,我倒更好奇,才斩蛟龙的小少年,怎么会丁点也不觉得宽慰,反而比初到此地时,还要显得狼狈。要换成我当年,大抵恨不得将那半截蛟龙背到神身后去,好叫旁人都能瞧着,是爷爷斩的蛟。”
“肩膀上分量太重,出剑已不能说是出剑,溺水之人抓起枚稻草,明知忧患不可解,能寄一分心思,便是一分心思。”
“人间的日子艰难,要有无数心事,但只能有时拆解开来浅尝几度,眼下知晓身在世外,突然将种种事暂且搁下,往常刻意避开的诸般杂念与忧心事伤心事水落石出,怎会笑得出来。”
第七百九十一章 何来必胜
信手斩蛟的剑客果真如同先前同那两位德高望重老者所约那般,斩蛟过后不曾讨要更多,而仅仅在这座雄城一隅处住下来,任由两位老者盛情,偏要送些金贵物件,在这处府邸多添摆设,云仲皆是婉言相拒,到头来架不住两人千恩万谢,只得是勉强收下些讲究茶叶。除却应付此事之外,近乎整日都不曾踏出那间极为宽敞却又空空荡荡的府邸,日出时起身煮茶汤,日落时由府邸后那座小楼中挑出几本书卷,展卷夜读,竟是再没拿起墙角子规五岳那两柄剑,十几日的功夫,落上不少灰尘。
起初时候,欲图个清净实在难得,毕竟此地民风质朴,纵使两位老者费尽口舌言说这位少侠不喜热闹,唯独喜个清净,心存感激就可,莫要前去走动打搅,反倒是与人家少侠性情背道相驰,最容易引得心烦,甭管如何支开前来答谢的百姓,上门者仍旧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位遇袭的过江客,就算知晓这位少侠的性情,却很是执拗,最终还是叩响那处偏僻府邸大门,惹得神情萧索的云仲开门相迎,免不得还要说一番客套话,更有甚者险些下拜,但云仲却是逐个阻拦,缓言开解,言说本就属随手为之,当不起如此大礼。
今日清晨时,云仲一如既往迈步出门,将府邸前门敞开,深吸两口清气回头欲走,还是瞧见门前整齐摆放着些野菜河鲜,瞧堆放得齐整,但并不像是一人所赠,起码也足有数十趟人来人往,大概是知晓云仲喜静,故而趁天色还不曾放亮的时辰,就已是将这些并不金贵的物件摆放在此。
此间百姓家家好像都比外头人世间过得好上许多,心眼亦是奇好,虽说是拿不出甚金贵物,但知晓衣食最重,故而连日以来登门者渐少,倒是想出了这等报恩的法子,将家中最为鲜灵的野菜河鲜挑将出来,齐齐送到云仲府前。
披起身外衣的云仲低头去看时,甚至还瞧见其中河虾蹦跳,险些要蹦下台阶去,多半是天色未亮时由河中捉来,连忙送到府邸门前,直到如今依旧鲜活得紧,却是惹得云仲浅浅笑笑,将门外物件收拾起来,尽数带回府邸。
明知这方小界同原本所见那座依山而立,处处能见亭台的巨城不在一处,听那位南阳君言语中的意味,八成是凭一人手段另生出一方小界,当中飞禽走兽花鸟鱼虫,连同村镇雄城无穷亭台楼阁里的人,亦是从无到有,更是引得云仲很是有些咋舌。天下五境,直到如今修行道上凋敝的年月,亦不算少有,但即使是山涛戎那位越过五境的世间无敌,好像也难有此般造化手段,原本以为,这四位至多也不过是五境之上,眼下云仲才是晓得,自己仍是有些见识短浅。
煮茶时候,近来身形又是消瘦些的云仲正好将那些河鲜拾掇齐整,却是无意中望见河鲜当中,还有两枚剑鞘,洗净双手握在掌心,木鞘分量,可通体如老玉,剔透温润,握在掌心当中微显凉意,并未有森冷意味,当下就晓得乃是行家手笔,不过却只是笑了笑,烧罢两碟河虾鲜蟹,自顾自食罢,又是捧起桌案上旧书,再也不去看那剑鞘。
如同在此地客居的从来不是一位剑客,而是位求学书生,浑身锋芒悉数褪去,反倒书卷气占住当头,波澜不起,平静顺和。
晌午时分有人叩门,云仲观书数时辰,瞧的皆是此地民风与由来,本打算从中找出些印证年月的古籍来,最终却是一无所获,倒是将书中所记神怪杂言瞧进许多,本是入山花丛寻马,无端找寻到头走失野鹿,却是忘却来意,叩门声起时,云仲正靠到长椅处,书卷掩了面皮似睡非睡,惊醒过后缓缓踱步上前,将府邸大门敞开,也不去看来人是谁,独自引路到正厅之中,替来人添过一盏茶,规规矩矩让茶,才是后落座。
“怎就知是我?”
来人似笑非笑,不等饮茶就起身拿过那两枚剑鞘,托在掌中,信口问道。
“算起来在此处偷闲十几日,晚辈虽是抛去面皮不顾,却也照旧知晓前辈耐心远胜常人,但万事都有度,能等上十几日,多半是前辈这等心性沉稳的隐世大才,难怪能修到如此高的境界。”
南阳君本就揣着兴师问罪的念头赶来此地,可到底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云仲轻飘两句言语,既是将自己放到低处,又是当着南阳君的面说起好话,饶是前者再生肝火,倒也不好凭这前辈身份说上些太过不中听的,换成旁人,多半要将这气消散去大半。
但南阳君不恼,而是侧着头问,“后头那句,姑且算我受用,前头那句,我却有些纳闷,何来的不顾面皮。的确同你所想那般,身在此间年月流转,与人世间不同,纵使你在此间难以待上个十余载,一年半载,总也能应承得起,区区十几日,与抛却面皮四字有何干系。”
“拿练剑的光阴耗费到无所事事上,辜负前辈期许,自然不是什么好举动。”
云仲低眉,目光却坦然。
“世人将这四玄看得太过高深莫测,甚至还要将其列在五境之上,我等几人始终觉得很是可笑,毕竟除却四玄中最末一重玄境不属我四人执掌之外,其余三重境,也不过是我等几人无意中得来,凭取巧或是苦修取得些成效,落在外人眼中,却是成了那等凭空得来的造化机缘。入四玄需人见世见己,并非由我等决断,苦修所得的境界与功夫,也是踏入四玄之人实打实修将出来的,故而与其说我几人是立四玄,倒不如说这四玄本就存世,只不过是我与其余三人空活无数年月,碰巧发现此处玄境,长久以来在此守门罢了。”
“世上人能入此境的,大都练剑练枪,恨不得一日时间掰成两日用,从来没见过你这等后生,竟然是宁可钻牛角,亦不乐意好生钻研剑术功夫。可饶是如此,也不能逼着你不是?人终生也不过只能入一次这玄境,但在我看也不算浪费,要是你觉得剩余时日能将心气重新拾起来,就算是不练剑术,不习剑招,又能怎样?”
活过太久年月的南阳君已是知晓,眼前这年轻人,似乎不只是在意那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也很是在意那个一事无成,孱弱无力的自己。
云仲不说话,长长吐出一口气去。
本不该如此矫情的才是。
无论如何去想,自个儿都是身后群狼,身前断崖,进退不得,却偏偏要在这万丈悬崖上头,另外开出条路去,攀崖的本事不高,更不晓得应该如何凭虚御空,与其平白在此枉费光阴,倒是不如试试令自己比起往日强上些许。
“歇够了?”重新将笑意挂在脸上的南阳君拂拂明黄袍,难得笑将起来,这时才是翻起旧账,板着面孔朝云仲骂道,“天底下还真没有几个敢让我开解的后生,从前没有,今后也估计不会有,你小子的架子当真是不小,还要我亲自上门劝解。”
终于是将近几日来憋闷气除去大半的云仲挠头笑笑,很是认真起身朝对坐南阳君行了一礼。
纵是南阳君始终都觉得,云仲心性还算尚可,即便有些太过于执着诸如善念对错这等无人能解的繁杂事,竟也是忘却了,这位被故人看好的后生,到底也不过是堪堪要及冠的年纪,十余载年月之中,不论是见过的人间,还是琢磨过的世事无常,已然比多数同龄之人多出许多,但无论如何,有时候还是会像一位少年人那般,撑不住接连而来的坏事,将自己藏在这么一隅之地,找遍各色法子排解胸中苦楚。
甚至只是方才一瞬息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生出悔意的南阳君破天荒觉得,自己也许并不该来走这一遭。天底下受苦之人太多,哪怕是寻常人眨眼功夫,世上就可生出无数噩耗,但怎么也不该将那些身心劳累,不胜烦扰的人强行拽将出来。
站在苦难之外,劝说立身苦难之中的人,要连战连捷,或是且败且战,无论如何都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云仲正好站起身来,要走到墙角提起子规五岳两剑,却听见身后南阳君语调轻缓。
“再歇几天,不算什么,遇上难关困境,万不可一直憋着,容易憋出个病症来,好生畅快哭一场不丢人。”
原本云仲抬起的双手微微一滞,静静站立数息后,仍是将子规五岳握在手上,重新走回远处,将桌案上两柄剑鞘拿起,还剑归鞘。
“很多年没这么试过了,生疏得紧,生怕开闸止不住洪流,谢前辈好意,但还是免了吧。”
十几日也不怎踏出府邸几步的剑客走出门外的时候,天外通红云烧,远处江涛声声可闻,面色朱红的剑客合上双眼,靠着府邸门前两座石狮坐下,垂头松肩,很久之后才向远处走去。
第七百九十二章 两枚墙头草
身在夏松关外周遭讨生计的,或是不知从何处来的闲散儿郎,还是早已经闯出不小名气的蛮横莽汉,连带是那等手艺人或是往来夏松紫昊之间的商贾,无一不晓得鸿庐当铺这处地界,原因倒也是摆明,便是这鸿庐当铺除去典当生意之外,随家底愈厚人手愈足,显然已是供不起庞大身形,故而将手伸入其余行当,也在情理之中。
贫苦人看来兴许凭生意二字富贵,当属极难,不过对于已成气候的鸿庐当铺而言,欲要开枝散叶,压根算不上什么前路险阻重重的难事,不论银钱人情,还是典当铺中的江湖高手,皆已不需另行囤积,且鸿庐当铺里头那位大掌柜,世代沿袭下来,夏松边关周遭不论人脉人情,还是做生意行事的规矩讲究,早已熟稔于心,说到底来也不需另耗费多少周章,只需略微推上一手,这鸿庐当铺自上而下,就已可在旁的行当生意中站稳跟脚。可饶是如此,事事皆需周全两字,几载前那位大掌柜就已是去到各处摆放旧友新朋,多半便是替鸿庐当铺开枝散叶做足了功夫,上至夏松紫昊边关周遭官员小吏,下至关外各地镖局掌柜镖头,耗去近乎整年时日拜访,竟是将夏松紫昊边关处规模甚大的市肆集会大多把持到鸿庐当铺手上,且是同数地镖局先行通气,开旗立镖,一来自行接迎鸿庐当铺各处分铺收来的值钱物件,二来亦可替来往商贾护镖保货,即便未必有当铺主业所赚银钱数目,倒也是份不低的银钱入账。
究其缘由,便是鸿庐当铺的名气这些年来过大了些,引得四面八方高手来投,而那位大掌柜又素好结交江湖中人,故而思量一番之下,还是将这些人手尽数收进鸿庐当铺之中,故而赋闲之人愈多,俸禄却不能少,时候久后,才发觉这鸿庐当铺单凭当铺生意,隐隐已有些入不敷出的端倪,一来是的确到开宽跟脚的时辰,二来则是削去整座鸿庐当铺中大多闲人,除那等身手高明至极,能凭几人之力震住窥伺作祟外人的高手,如何都不可有太多闲人留存。
哔嘀阁
可盛况持续数载过后,鸿庐当铺却是无端元气大伤,不单单是大掌柜遭人暗算,生死不知,整座鸿庐当铺顶上近乎五成高手,亦多半身死,仅是讨回十余人来,不久后纷纷退出鸿庐当铺,甚至其中数人离去过后,再不涉足江湖半步,宁可找寻处僻静所在,凭事柴桑维持生计。
当彭三章将此事细细道来,说与温瑜听的时节,后者正坐到一片野竹林当中,借刀破竹,割去外表竹衣,再借彭三章腰刀同自己佩刀合起,刺入树状当中,立出剑门削去毛竹细刺,再经火烤手掰,末尾覆上层韧劲极足的宣纸,制得枚相当秀气精致的滚灯,递给乔玄,说如若是滚球似灯中火熄,需添烛的时节,便戳破宣纸添烛就是,不过是过节时讨巧惹人喜欢的物件,多数用罢一回,就不再续烛。
但乔玄从小就少有把玩的物件,眼下瞧罢这枚滚灯,端的是心头欢喜,摇头晃脑言道断然不会弃去这枚滚灯,旋即便抱起滚灯来,前去竹林当中把玩闹腾。
“照你方才所说,这位鸿庐当铺当家的如此做事,正在情理之中。既是想要壮大人手,怎好入不敷出,多添两只讨要俸禄的手,自也需将生意做得再大些,精明之人,多半都是要如此行事才算是妥当,总不能平白无故把冲着鸿庐当铺这块点金牌匾投奔而来的江湖人得罪全了,往后办事更难不说,有违人口中的道义二字。”
温瑜直到瞧着乔玄蹦跳离去,才将话语挪到彭三章处,由树状处拔刀过后,反手收刀入鞘,缓缓道来,“至于鸿庐当铺为何在极短功夫之中伤筋动骨,乃至近乎分崩离析,其中缘由,彭兄弟好像并没说到点上,是仇家寻仇,还是鸿庐当铺素来就恃强凌弱,侵占了旁人生意,才惹出这等事来,天灾人祸,总要有个来龙去脉。”
多日来彭三章已是知晓这位江湖人除去身手极高明之外,心思城府亦是相当不俗,如今才是提及鸿庐当铺事一二,就已是瞧得相当通透,三言两语找寻出自己言语疏漏,连忙低头致歉道,“还容在下补全几句,如今的鸿庐当铺大掌柜,乃是在下大兄,彭家这代人统共三子,除我与大兄之外,还有位二兄。”
“当年二兄因触犯家规,被我大兄逐出彭家,多年来杳无音讯,可好像诸多对鸿庐当铺不利的事,都有在下这位二兄的踪影,尽管是心头有万千不肯信,可许多事乃是在下自行前去查明的,无论如何告诉自己二兄断然不是那背后推手之人,奈何铁证如山,多半就是二兄在后推波助澜。”
温瑜诧异望过衣衫谈吐都很是寻常的彭三章一眼,却也未停留过长时候,遂缓缓问道,“依你言语听来,是觉得这等险些毁去鸿庐当铺,将你大兄近乎害死的,便是你这位二兄?”
脸色很是灰败的彭三章咬紧牙关,还是将头底将下去。
兄弟阋墙,历来是家丑,从来无那等对外人言说的道理,但事已至此,倘若不说,只怕温瑜断然是不肯相助,只好将这番话尽数说出,过后就始终低头,再不肯开口。而温瑜亦不多问,只是朝竹林当中玩耍的乔玄呼唤两声,四人三骑,离了竹林,向夏松以北而去。
登程不过数百步,始终斗笠遮面的温瑜却是对近来很是安生的行丁望去一眼,无端就将黑獍脚步催快,直到冲出数百步,才是缓缓而行。
“林中老人家分明听得很是仔细,可过后一言不发,是出于心头有些顾虑,还是不曾琢磨出什么念头?”
说话前温瑜先是朝身前的乔玄略微叩指,而后见行丁驮着头小猿,这才开口问询。
而行丁也知晓此举何意,倒也很是精明并未点破,躺鞍答来,“那后生所说,不见得是假话,况且鸿庐当铺老朽曾经听闻过这名头,自从这任当家的接过当铺行,生意做得极大,莫说方圆百里,大半座夏松都未必有势力愿去招惹,同仙家亦是断然扯不上甚干系,起码大元境内的人想身手招揽夏松边关的鸿庐当铺,并非是所想那般容易,更何况在此之前,鸿庐当铺在仙家人眼里不过是个生意还算兴隆的当铺,井水不犯河水,那后生没道理扯谎诓骗。”
“但此事细想之下,彭三章所言,老朽却觉得有些古怪,能将鸿庐当铺从一处寻常当铺,做到这般势大,又怎会是个寻常人,江湖上的事说冗杂繁复,照样可归结到三言两语当中,越是那等高明人,越是将自己变得长袖善舞,深谙江湖中办事法子规矩,知晓进退的鸿庐当铺大当家,又怎会轻易结下如此大仇来。且不说是仇家如何找寻来如此一批高手,鸿庐当铺倾颓实在过快,若无多年布局,即使找来这等数目的大高手,照旧只能伤其筋骨,而非摘心剔骨。”
温瑜听罢,低眉过后又是抬眼,但目光望向行丁的时节,又是频出奇色。
“一个多年为虎作伥,不曾走出大元的老人家,能想到这些,着实不易,倘若不是生来就是猿奴,没准老人家兴许也能变为大员君王座上宾,出谋划策。”
虽然顺耳,但这话却不是抬举恭维。
行丁依旧自顾自逗弄那头小猿,似乎是瞥见温瑜方才目光,笑过两声。
“尽管放心,眼下老朽已是叫大元中许多人视为剥掌掏胆的熊罴,恐怕此生都难以光明正大回大元境内,但既然你够强,功夫境界够大,从一家杀而后快的屋檐之下,去到另一户屋檐底下当走狗,并没有什么心气不顺一说,就算是想到什么,有问必答,言无不尽。”
活脱一枚墙头草,何处来风何处倒。
而温瑜却是想起些什么,眼里罕有流露出很是真切的笑意来,同往日冰凉刺骨不同,刹那明媚,而后眼中光华又是很快便跌落下去,对乔玄再一叩指,解去萦绕乔玄周身的小阵,等彭三章催马赶上前来的时节,问过了那几位自行退出江湖,离开鸿庐当铺的汉子隐居处,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彭三章知晓温瑜性情,赶路时节,总想着同那位背猿的老人问上几句,但自从后者深深看过自己一眼后,就晓得许多话不该问,老老实实将嘴角抿起,再不敢多言,这是求人办事的规矩。
而行丁路上亦是心绪万千。
仅是这般岁数,琢磨大事小情的能耐,温瑜已是站在不低的境界,但最为叫人心惊肉跳的,是一路上走到如今,温瑜的心思城府,仍旧高高攀升,就凭解此事的手段,好像已经比自己老练数筹。
修行精深,心思过人,总是让人艳羡到两眼通红。
第七百九十三章 酿酒
温瑜一行人赶至鸿庐当铺其中一人退身江湖隐居处的时节,正巧是天色才明。
出乎预料,那几位隐居之人眼下居所,并未如先前所想那般相隔极远,而是相距不过三五百步,此间林木葱郁,虽未出夏松边关,但人烟却是稀疏,每数里以内唯有两三户人家,远远有人瞧见温瑜一行四人,不知为何很是胆怯,手头营生活计暂且也搁置下来,有两三位相携外出采药摘菜的女子,亦是收回手头旧镰,将自己身形藏到低矮灌木或是院落墙内,望向由远及近的四人,显得很是怯懦畏惧。夏松多年来并未有甚战事,但此地百姓虽是稀疏,可多半皆是在此久居者,从来也不曾走出这片山岭,事农耕摘药为生,好在周遭有条长溪,纵是收成极差的年月,亦可凭溪中鱼维持生计,多年下来并无几人愿走出山岭,乃至温瑜上前打听那几人住处的时节,都觉得言语腔调很是古怪,同山外之人口音不同,分明此地多年少与外界相接,才有眼下这番情景。
但乔玄却并未在意太多,眼见有几名孩童在街旁玩耍嬉闹,终究是孩童心性,将已然添过两回烛的滚灯放妥,就试探走上前去,虽是言语口音并不相同,可如此一位犹如粉玉雕琢的孩童,自然是要引得周遭那些位衣衫瞧来很是寻常的乡间孩童,很是新奇,故而还没等温瑜问清那几人住处,就已是带起这些位孩童走街串巷,玩耍得相当自在。
彭三章不曾跟随温瑜离去,停足乔玄周围,倒也非不愿去,但仅是凭乔玄自己想来,眼下前去见这几人,非但添不上甚臂助,反倒还会因自个儿这重身份,最是容易惹得那几人心生抵触厌烦,或是不敢尽言,因此无需温瑜提点,就自行走到乔玄不远处坐到墙根处,将腰间刀尽力藏于身后,以免引得此间百姓生畏,闭目养神,偶尔抬头看看乔玄,权当歇脚。
“看来与高明之人交好,着实是有几分收效,连这等心眼有些缺失的实诚后生,竟也能想通其中的道理。生人乃是面白纸扇,熟人却就不见得到底是甚模样的扇面,要么是见之欢喜的上好笔墨,要么是见之心烦的流墨尽染,漆黑一张扇面,见了就无非添堵,这后生好像是知晓自己乃是后者,难得能动动脖颈上遮雨的脑壳。”
近来行丁好像终于是将心头种种忌惮念想搁下,说话做事的时节更为洒脱淡然,连带玩世不恭的本来心性都显露出不少来,半点不客气言说这位彭三章心智略微缺失些许,当不起大任,且行事无章法,今日才难得夸上一句,虽然听来不像夸赞,却也很是难得。
如何都是身在大元走过江湖的人,做的也大多是那等见不得光之事,除却自身本事修为之外,心性城府与行事路数,却是同样重之又重,起初就相当瞧不上这等并无多少阅历,称得上是愚笨的后生,更何况还是凭兄而贵,自然很难惹得行丁瞧得过眼去。
温瑜倒也不曾替彭三章说上甚好话,本不相干,自然无需令彭三章与行丁两人对付,况且原本就是因这位鸿庐当铺中人久在夏松,知晓些常人不知晓的地界,才是允诺相助,但至于温瑜心中算盘,无论行丁还是彭三章,都难以揣测出分毫来,只是跟随前者一路而来,并不知晓胸中盘算。
无名山岭北处,两人登上层层叠叠长阶,出于是年久失修,这宽窄不过一人余的长阶算不得好走,斑驳青苔交错,窄而又陡,足有百十阶,但登上台阶过后,却见数户人家,屋舍相当讲究规矩,已有三两人坐到垂柳之下,即便如今已显秋意,婆娑柳叶无踪迹,但瞧这三人举杯饮酒,倒也不曾有萧瑟意味。
温瑜最是不避讳,自下山过后,似乎山间的淡然娴静性情如数散开去,仅剩眼下堪称冷峻寡淡的心性,所谓女子矜持意味,无踪无影,径直落座嗅起,笑道好酒。
“这无名山岭里头,有柴刀的人家尚在少数,兄台这把刀,杀气可不轻。”三人当中有人挑眉,放下杯盏过后略微蹙眉,但并不曾过多打量温瑜,而是低眉道来,“我几人已是从江湖抽身开去,尽管当年是凭鸿庐当铺谋生糊口,但终究是买卖,银钱所得不少,可已是出死力偿还,断然谈不上欠鸿庐当铺太多,兄台此番上门,意欲何为?”
“话不能这么说,”温瑜仍是坐直腰身淡淡言来,“其实几位不需如此,鸿庐当铺此刻自保不能,哪里又是能旧事重提差遣人手前来叨扰,此番前来不过是替人好生问上一问,这偌大鸿庐当铺,为何会短短时日之内险些倾塌,仅此而已。”
这话出口,桌中四人齐齐不言语,只有方才开口,半敞衣襟里处处刀疤伤痕的中年人,打量了打量眼前坐的温瑜,仍旧闭口不言,将案上酒倒出一盏来,单手让与温瑜。“家酿米酒,比不得鸿庐当铺之中的好酒,倒也香醇爽口,不妨尝过再言。”
浑身疤痕刀伤交错的男子让酒时,举动极怪,一手摁住桌案,一手递酒,分明站立以示敬重,可整个人近乎伏在桌面,两眼看向戴斗笠的温瑜,全然不像是让酒。
“如此比较倒也无趣,这世上没什么能存起千百年月的好酒,如若是有,终究有朝一日要酒水气全无,既然兄台知晓如何酿酒,可说来听听,这酒水为何滋味尽消。”
而温瑜接酒时身形全然不曾动过,肩背挺直,同样单手接酒,从接酒到将酒递到唇边,撩起小半黑纱的时节,男子却已是默默将身形坐将回去,低声叹了口气。
不远处行丁不曾上前,而是坐到长阶旁,替猿猴拽去两团杂乱短毛,时不时朝四人方向打量去,只是望见刚才那男子举动时,耗费不少力气才忍将住笑意,似笑非笑望向那三位汉子,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趣事。同寻常江湖上习武之人试招耍算计,乃是常事,毕竟无端找寻上门,自然要遵客理,打打杀杀非江湖,总要规矩礼数遮掩,才显得这事顺理成章,可偏偏要试探温瑜,才引得行丁险些压制不住大笑意味,眼睁睁瞧这汉子平白无故吃瘪,倒也很是舒爽。
“粮米乃是酿酒行当中少不得的,纵是有上佳酒曲与器具,如若是粮米不济事,照旧难出好酒。”
“前阵遇上打家劫舍的贼人,使下作伎俩将我等几人麻翻,从此地以外运来的上好粮米,近乎被抢掠一空,仅是剩余不足一成,怕是早年酿酒时得罪了人,再者酒香醇厚,截断旁人的生意,才该有这场劫难,也是情理之中,但不知为何正值我三人春秋鼎盛的时节,多半后有隐情,只是这隐情,我三人并不敢直言,唯恐再度引来祸端。”
沉吟片刻,温瑜还是清清冷冷笑笑,“果真如此,还敢问那时粮米运送的时节,有何讲究?”
“粮米当中裹携夏松北官府当中的物件,乃是甚大的一门生意,故而需凭多半粮米遮住,至于到底是谁人委托,埋到粮米之中的物件是甚,我等势单力薄且本事低微,全然无法窥探。”
男子说这话时,沉沉叹过口气,直视面前温瑜。
“酿酒行当不容易,虽提前猜到是谁人引少侠前来打听,但毕竟多年以来,当家的都未曾将命脉交与旁人,故而今日我所言,也不过是万丈山岳一角,算不得齐全,更是没法尽信,但常年同粮米同处,自然是熟悉当中许多弯弯绕绕,一坛酒顺口醇厚与否,同粮米干系最大,当初的好酒到如今近乎难以入口的劣酒,无论是酒曲差,还是粮米差,都足够令这坛酒废去。”
温瑜闭目,随即点头,饮罢那一盏酒,告辞离去。
在场几人都是晓得两人从始至终也不曾商议过什么大事,更是不曾多提及鸿庐当铺,字字不离酒水,却又字字不离鸿庐当铺。
下长阶时,行丁无意问过句可曾知晓那男子所言真假,温瑜先是不语,直到半路才重新接茬。
“夏松太平,官家托鸿庐当铺做事,无人敢动,凭这几日打听,夏松此地再无能与鸿庐当铺平起平坐的势力,虽是盘根错节,但连群狼也算不上,成群虫鼠,照旧难对付猛虎,更何况要冒死招惹官家,谁人能有这般胆魄,且不说凭鸿庐当铺的手段,哪里会如此容易吃人暗算。”
言外之意,行丁听懂个大概,但却并未沿顺往下接话,倒是皱眉看过眼始终平静无波的温瑜。
“在山上时且不知你性情,可这阵时日,老朽却觉得你并不会在意这等闲事,鸿庐当铺死活,当真那么重要?”
秋风扫落叶片,纷纷扬扬,落在温瑜黑衣肩头。
“不重要,但如果能从鸿庐当铺中取几柄刀,留待前去大元时多些依仗,那鸿庐当铺于我,就很是重要。”
第七百九十四章 旧小楼,东山再起
如一行人皆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即使马匹脚力未必赶上世间难得良驹,赶路也必定奇快。不消两日光景,温瑜一行四人已是临近鸿庐当铺之中,可前头引路的彭三章,却在鸿庐当铺十余里外调转马头,并不曾多言。
而令彭三章费解之处在于,身后温瑜行丁两人皆未开口问询,似乎早已知晓这彭三章此去,本就不是冲鸿庐当铺,而是心中总也没打定主意,今番将路途调转,却在情理之中,故而就算是彭三章挑了条至隐蔽的笑道,再度狂奔半日,除却黑獍之外两马累得险些倒地,两人始终惜字如金,半句也不多问。
距鸿庐当铺不远处,过三湾一山,沿隐蔽至极的小道穿行许久,乃是处官府驿站旧址,当年此处正坐落夏松边关以外,既无养马的好地界,更是无需从此处途径,连距此最近的镇城村落都尚在百里开外,更是同官府相距极远,多年间虽是有这么一处驿馆,可成年也不见人踪迹,压根也无人前来此地通风报信,久而久之,十载前就已是将这处近乎荒废的驿馆挪到别处,只余下三五小楼,也是无人居住。毕竟总不能将人手安排在此,距家千百里之遥尚且不提,平白拿这份俸禄官粮,虽不见得是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可于情于理,也不好强留下此处驿馆。
荒草萋萋,十年功夫不长不短,但也足够少年郎熬到早见白头,本就是不甚有人烟气的几座小楼,上头爬满青绿藤蔓,叫不出名讳的野花浅草,无人去管,经春夏两季过后,郁郁葱葱,足比别处野草高过一头,虽无虎狼出没,倒也是时常有几尾野狸奴,在此地捉鼠扑萤,竟是不怕人,远远望见三马并驾而来,只是趴在小楼屋檐上头慵懒瞧过两眼,不愿耗费一丝一毫秋风渐起过后的秋日暖意,眯起碧绿明黄两眼,连躲避的架势也无。
“地方不错,看来鸿庐当铺当家很是知晓应当前去何处寻清净,就依此般地界,纵使有心寻仇上门,如若没走漏风声,怕是苦寻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着。”
果不其然温瑜随口自语的这番话,令一旁彭三章听到耳中,虽是没敢接话,神情却是低落不少,一路上做事好像怎么也逃不过这两人的眼去,饶是藏到此时,亦不曾出乎二人预料,行丁年岁极长,精明些倒也在常理之中,可始终戴斗笠言辞清冷的温瑜,分明年纪不深,却仍能将自己心思尽数猜个八九不离十,难免心中不舒坦。
“后生可知晓,想当年大齐虎视天下时,曾有八千力士,无一不是力道极巧,上可挑万斤城门,下可战阵当中拈叶冲阵而叶片无恙,其中大多乃是那位高崇关麾下,凭此南征北战,讨得万世名声。你是习武之人,应当知晓要做到这等拈轻如重,需耗费多少年月苦练与悟性,要和这位爷比较一番心思深浅,倒也不难,将自己置与水火险境当中熬上一阵,兴许就能学来二三。”行丁见那彭三章很是郁郁,乐呵不已,随口提点两句,却是无端觉察出身后淡漠眼光,使劲咳嗽两声,悻悻再不敢多言。
鸿庐当铺当家彭三吾养伤处,在五座小楼正中,周遭并无甚守楼之人,唯有位跟随两代鸿庐当铺当家的老者,形销骨立,寻常人见过都要忧心这老汉出门时节,八成要被强风吹得远遁几里,可偏偏这驿馆旧址小楼中,除却养伤的彭三吾之外,仅有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四人上门的时节,老汉正仔仔细细擦拭手中瓷碟,似乎是耳力不济,直到彭三章走上前,将楼外光亮遮住,才是抬起浑浊两眼,近乎要凑到彭三章面皮上去,好生端详一阵,才是不耐烦颤颤悠悠将吱呀作响破旧长椅挪到一边,示意几人尽可登楼。
全然不像是替鸿庐当铺当家守门之人。
走在彭三章之后的温瑜不动声色,但自从迈入楼中一步起,就趁替乔玄束发时接连叩指有二,同那看似无几日好活的守门老者行礼过后,才是缓缓随彭三章登楼,单看神情,且没半点异色,反倒是身后行丁不着痕迹挑了挑眉,旋即就被肩头小猿扯动两回胡须,撇嘴迈步上楼,既未曾行礼,亦不曾多瞧那老者几眼。前后两人态度迥异,却难以说出甚不合理处。
小楼并不宽敞,年久失修,抬脚步登楼时木阶响动,乃至要比脚步声响亮许多,苔霉根深蒂固,早已是清理不得,不过整座小楼中并无潮霉滋味,尽是药苦,余味回甘,尚有些香灰气,并不分明。
端坐床榻旁的彭三吾无甚架子,不知是明知鸿庐当铺大势已去,这才毫无端架势使气派的病灶,还是原本就是这般江湖气显浓的性情,见过彭三章后略微寒暄两句,旋即起身相迎,面皮却不见得好看,因是这起身举动扯动伤势,胸前脖颈处密密匝匝细麻溢出些许血迹来,只得又坐回原处,连声言道惭愧。
行丁望过眼温瑜,却是先行同举动很是有些辛苦的彭三吾攀谈。
饶是负创极重,足足数月功夫老伤仍旧时常崩裂,知晓两人来意过后,还是强撑起身形,嘱咐彭三章前去看茶,而后才是娓娓道来。
彭家这代三子,其中属彭三吾自小心思最为缜密,即便有自夸隐在其中,这位鸿庐当铺顶有名的大当家,还是有些难为情顺口讲来,言说家中二弟心思城府不在自己之下,亦是十足的精明人,但却不见得实诚,当铺乃是生意行当,虽说当初生意不算甚大,可还是将这重任搁在自己肩头,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到如今,倒是靠人情与笼络人心的本事,将这生意做得越发雄厚。但前些年见过一回少年离家闯荡江湖的二弟彭三蜀,却发觉后者浑身皆是草莽习气,且不知不觉已是立过个帮派,两道生意来者不拒,势力不如鸿庐当铺,名声却也很是响亮。而最为令彭三吾心忧之处,在于自家这位二弟对于当年继承鸿庐当铺此事,依旧耿耿于怀,乃至兄弟入席饮酒时节,险些当众拔刀相向,惹得鸿庐当铺与那帮派中人剑拔弩张,好在到头来不曾惹出什么事端,眼下鸿庐当铺有此劫难,多半也同这位二弟脱不开干系。
“血脉连根,当年之事到如今,也应当放下多半,彭当家如此笃信乃是令弟所为,理应是瞧出了些蛛丝马迹。”
许久不开口的温瑜将目光从彭三吾床榻之下收回,清清淡淡问过一句,将茶汤先行让与脸色苍白的彭三吾,并没失却礼数,使得一旁彭三章竟很是感激望来一眼,瞧见后者如常的冷清眉眼,知晓乃是自讨没趣,只得是低头听桌中几人对谈。
“所押送官府物件,兹事体大,实在难容在下信口尽吐,但能同少侠讲的,是整座鸿庐镖局当中的高手几乎尽出,除却在外或是看守本宅的当铺中人之外,近乎七成高手皆是前去,半路遇得人算计,皆尽身染重毒,能堪堪捡回一条性命的也不过是十几位。”
提及此事,彭三吾面皮又是泛白,眼见青筋隐隐之间跳突,彭三章才要出言宽慰,前者摆手,好生吐出几口浊气,才继续道来,只是神情萧索,“在此之前,二弟那帮派曾有人上门,言说是正巧两地当家乃是手足兄弟,正好借这闲暇时日切磋过手,点到为止,倒也的确不曾有甚过格的举动,但这一行人离去,押送官府物件登程过后,人人皆是身染剧毒,多半是鸿庐当铺周遭水井清渠遭人先前下过猛毒,路遇伏击,无几人能逃过。”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如非是想破头颅也揣测不出是谁人所为,即便家中二弟对我这兄长颇有旧怨,也断然不会将此事归结到手足头上,怎奈无论如何探查,皆是无果,连丝毫踪迹也未曾查明,只得如此。”
彭三吾眉眼愈低,哪里还像是夏松边关当中势力无出其右的鸿庐当铺当家,说到此地,除却沉沉叹气,再不愿多言。
“在下却总觉得,有这么一位仁厚当家,鸿庐当铺东山再起,并无需耗费过多时日,”温瑜浅尝过口茶汤,而后抬眼轻笑道,还是不紧不慢,“既是令弟瞧得上在下这等草莽江湖人,定要替鸿庐当铺探查一阵,能耐浅拙,只好尽力而为,也好偿还令弟引路情分。”
出小楼的时节,彭三章才是如释重负,先才还以为凭温瑜清冷寡淡的性情,要说上些不合时宜的言语惹得自家大兄心念起伏,有祸伤势,如今几人尚算相谈甚合,不由得又是朝温瑜躬身行礼。
不出所料,温瑜还是未理会,而是等远去此间驿馆旧址的时节,才回头瞥过一眼。
小楼楼外青蔓泛黄,楼下老翁擦拭瓷碟,静谧且幽。
第七百九十五章 春风刀
“当家三弟,从何处找来这两位江湖人,此事本就轮不到这等所谓的风霜客插手,况且我见这两人走动时节,身手不见得有鸿庐当铺高手那般高,又岂能左右世事。”
老仆终于是擦拭干净瓷碟,慢吞吞登楼,喘息过半晌,才是扯起嘶哑腔调,把瓷碟撂挑到桌案上头,木然开口,并不去看病榻上头端坐的彭三吾,甚至连头都没抬,盘腿坐到蒲团处,从衣裳当中掏出几枚色泽鲜亮的石头,扔到口中,这才畅畅快快捋顺捋顺胸口,很是快意。
“三章有这份心思就好,其余再多的事,不敢强求。”
彭三章从小虽是家中年纪最小的次子,但得宠全然不比彭三吾低上多少,如若说是长子日后继承家业,而幼子彭三章则是因先天不足,落地起身子骨就虚弱,这才受家中双亲长辈许多关怀,唯独二子,自幼时就不曾浸入多少心血,任凭是斗鹰走马留宿山间日暮不归,倒也自在清闲,一不需背起彭家重担,二来与不似少有迈出门去的彭三章那般,受宠溺虽多,却无丁点自在可言。
“难怪旁人都说什么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有当家的这位长兄在,竟是丁点心思也不长,估摸着到如今还蒙在鼓里,不晓得此事来龙去脉,果真有些意思。”
老仆话音很快便是收去,因为坐在床榻当中的彭三吾已是收去方才惨白面色,清清淡淡朝此地瞥视,自知失语,也顾不得太多,躬身行礼权当告罪。
而面色已如常的彭三吾却不曾追究,却是起身由桌案中拿过方才温瑜用过的杯盏,上头深深浅浅琉璃镂,使得外头秋光透过,落在男子印堂处,缭乱得紧,半晌才重新提起言语的兴致,“此番虽是提前同官家知会,可仍是未能避免错估,失却分寸,上回互通书信的时节,引得几位座次相当靠前的大员心生不满,没准过后要搭上许多人情,才可堪堪将这几位的心思重新拨将回原路,乃是我这当家的失算,百密一疏,过后还有千里青云要走,陆叔还要帮衬着,时常出言提点晚辈才是。”
不知为何彭三吾将晚辈两字咬得相当生硬,使得原本就没敢抬头的老仆,更是将花白头颅放低了几分,战战兢兢,连喘息声都是隐去。
秋光难再得,再过不出三月光景,整座夏松的温和罡风,就再难以拦下从北地壮阔而来的无尽寒风,届时银装素裹,届时天冷难耐,不过彭三吾每逢想起那等大雪隆冬的光景,心头反而无端能觉察出酣畅之感,哪怕是当年才接过鸿庐当铺,同那些位父辈所留与的老伙计擎刀纵马,与边境当中来袭贼寇杀个血水蒸腾时,还更为快意。
快意春风仗人刀,瘦马西风血暖喉,相比起一人登高,还真是有些不够瞧。
“不晓得那位少侠,能否看分明,不过照我一家之言,还是没看分明最好。”
鸿庐当铺东数十里之外,十余骑快马狂奔而来,四蹄翻动时节似滚雷走地,半刻不停,直奔鸿庐当铺而去。
春风帮近几载来,更迭数任帮主,本已是夏松关外人人可欺的小帮,退过二三十载倒还算有些名声,可接连几位帮主匆匆忙忙接任,而后败光帮中钱财,折腾两三月,又只得是被人除了帮主位置,逐出帮去。往复之下,帮中上下哪怕将衣衫扯烂,到头也未必能寻摸出半枚铜钱,且不说生计害愁,提起春风帮名声,在关外江湖里已是烂到根节处,起因就是因那几位堪称昏聩的帮主,败光钱财过后,又是找寻那等不入流的营生取财,除却摸金之外,数年之中春风帮帮众大抵已是将最为难堪的行当皆尽做过一回,甭管是名声还是帮中家徒四壁的状况,都实在留不下多少人手。
但自从如今这位帮主接过春风帮后,区区两三载的时日,春风帮遇春风,竟还真是起死回生,除却银钱人手远胜往常之外,已是隐隐之间有压过边关外各路帮派的意味,连那些位走大镖有头有脸的镖局,都需前来先行打点笑脸相迎,生怕春风帮借如今的手段,前来好生讨一讨当年失却的面皮。
仅仅是眼下这十余骑快马,皆是极有讲究,即便非是大元驹,亦是肥蹄高肩,打眼瞧去就非是甚寻常马匹,雄壮非常。
领头而立上下的男子破开重重秋意,却是无心赏景,只顾朝鸿庐当铺方向快马疾行,足足数日也不曾好生歇脚,这才是堪堪赶至近前。
“帮主无需如此赶路,鸿庐当铺遭劫已是多日前的旧事,那时帮主在外忙碌并未赶上,如今大抵尘埃落定,犯不上如此心焦,倒是不如先行歇马,再去到鸿庐当铺不迟。”身后帮众很是不解,分明自家这位帮主同鸿庐镖局已是很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怎的现如今听闻鸿庐当铺遭大劫,几乎毁去根基,反而是孤身引十余人匆忙上路,百思不得其解,且的确马儿劳顿,也不再将言语藏下,而是同前头面色低沉的彭三器直言。
好在是这位帮主向来听劝,听闻此话过后,便是勒缰绳缓马脚,暂且止住狂奔,等身后稀散十余骑好容易刹住马匹脚步,才是吩咐歇息一阵,前去周遭找寻住处,暂且歇过今夜。
“鸿庐当铺我那位兄长,虽然是自幼起同我便很是水火不容,处世路数,与行事的念头向来就想不到一处去,且多半是对我这位彭家二子很是忌惮,生怕夺了鸿庐当铺当家,不过这些年来,孤身在外倒也过得很是自在,压根无需前去夺什么鸿庐当铺,既然双亲长辈将重任交与他,又怎会去夺,只不过此事突然,故很是担忧,这才不顾帮中事星夜赶来,不见得要兄弟相见重归于好,起码也要远远瞧上几眼。”
坐到彭三器身旁的两位堂主面面相觑,可谁人也不曾接茬。
这位彭帮主外出远游的功夫,春风帮无端被鸿庐当铺打压过许多回,虽仅是半载有余,却也使得帮中钱粮少获近乎三成,毕竟春风帮虽如今势大,归根结底,照旧乃是个根基尚不算雄厚的边关江湖帮派,同堪称腰缠万贯家底雄厚,名声如雷贯耳盘踞关外多年的鸿庐当铺相比,大抵就如同是一位刚换好刀的江湖客,与那等已是桃李天下,分帮无数的大帮宗师比试,尽管势头渐起,奈何实在不如鸿庐当铺,旁人也自然要拼着得罪春风帮,也要将多半生意人情落在后者身上。
但分明自家帮主,还不晓得此事,如今焦急万分,两位堂主揣度一阵,亦是纷纷将话语重新咽将下去。
凡家事清官难断,何况是堂主,又怎能轻易同帮主言说这等等同与挑拨的言语。即便是两人对视,皆能望见彼此目光当中深意,却是如何都不好开口,如若不说,最多不过落得个通报不及时的把柄,遭人诟病;可倘若是尽言,总不能令这位办事行棋总无忌惮的帮主生怒,与那鸿庐当铺交恶,百足之虫至死不僵,真是惹上这位做事向来不算退路的帮主,春风帮好容易从水火当中爬将出来,恐怕又要被鸿庐当铺打落云头,或是两败俱伤,或是春风帮大伤根基,无论如何,都是为帮中辈分极老之人所不能承的重创。
所以两位不晓得如何隐瞒面皮心事的堂主,只得是相视一眼,举酒囊灌了个面色朱红,同彭三器闲谈时节,更是添几分谨慎,生怕透露出些许端倪。
但彭三器今日却并没有什么闲谈的心思,远远朝鸿庐当铺方向极目远眺,但除却秋初天高云阔,天外浅云之外,什么也不曾看到。
彭三吾的心性本事,并不需忧心,遭此劫难,多半仍旧能爬将起来,大抵不出几载,鸿庐当铺势力反而要比从前还雄壮几分。最是令彭三器担忧的,还是那位从小就很是城府单薄,不谙世事的小弟,受长兄提携有加,但也唯彭三器这等在江湖上走过许多地界的人才晓得,有时才不配位,比德不配位,跌落时摔得还要更为凄惨些,如若是不曾撑过这眼前关,肩头承不起重担,恐怕日后这鸿庐当铺,自己这位小弟,连个闲散侯的地位都未必能留。
“当年一别如是多年,你小子也该学着如何开窍了,大兄心思缜密坐拥整座鸿庐当铺,但也不能总不争不抢,连半点亲近之人都挑不出,同那笼中金雀,哪里有半分差别。”
抱着柄长刀的彭三器低声喃喃几句,看向鸿庐当铺时,神情越发复杂。
这柄刀走南闯北,不晓得见识过多少各路高手,握刀之人双手稳固至极,对敌时节刀尖纹丝不颤,也唯独有走到这处很是熟悉的鸿庐当铺时,就算是执刀极稳的双手,都时常微颤,说不清道不明,唯有秋风更深,萧瑟更重。
第七百九十六章 小楼又秋风
毫无征兆一场瓢泼秋雨解气似砸到夏松以北,同客气无半枚铜子的干系,捎带把夏松关外也一并囊括进里头,像是近来几日上佳晴天教已然早早登程的雁阵赶到别处安生,唯独留下身后两袖满满当当秋雨,夹寒携凉,很是有副甩手掌柜姿态落到近乎夏松三成国境内,更是顾不得许多百姓咒骂这秋雨来的相当不是时候。赶在秋收前头这场来势很是凶狂肆意的秋雨,如何都理应愤愤然骂上几句贼老天无半点眼力,当然对于从不事农桑的边关江湖客而言,如若是有遮风挡雨住处,自然可替邀上两三好友饮酒闲扯,寻来些莫须有的由头,好生大醉一场,睡得昼夜颠倒,却也在情理之中。
一场来势汹汹秋雨,虽还不足说句凉意刺骨,可总也有些麦芒戳肤的滋味,算不得好受。
自古而今遭人不晓得说过几万万回不开眼的上苍,怎又会刻意挑好时辰落雨,世间如今好像最为不缺的便是人,要想使得人人皆是心满意足拍手称快,八成纵是圣人同样做不成,结结实实将温瑜一行四人困到距鸿庐当铺数里外山腰处。人倒无事,除却彭三章乔玄之外,温瑜行丁皆是有可保行进无阻的手段,而行丁与彭三章所骑马匹,多是因接连赶路过于劳累,任由两人挥鞭,只管站在原处瞪直双眼,死活不肯再走动半步。
一贯孤身独坐的温瑜此番竟是与往常不同,瞧得二人险些将马鞭抽折,一言不发走上前来,使两指搭到两马四足骨节处,旋即便起身朝两人扫去。
“他入江湖不算久,老人家乃是大元人,怎的仍旧不懂马,如是这等已供人驱使的马匹除却受大惊之外,抵死不愿挪步,乃是连日狂奔将足骨险些折了去,如今能凭骨裂四足堪堪立住,已经能称上相当不易,纵使将马鞭抽断,照旧无用。”
大元产马,无论谁人家中皆不缺良马,或是由部族当中牵来,或是瞧上了那等终日同熊罴虎狼打交道的野马,耗费足足几载的功夫,才可见将那等最是无拘悍烈的野马驯成自个儿坐骑,从一而终,多数身在大元中的汉子,终生也不过挑一匹合眼马匹,故而最是熟知马匹性情病灶,温瑜当年足在紫銮宫外近一载,才是将马儿性情病灶种种学得通透。而今眼见这二马迈步举动,再摁过马腿,当即就看清病灶。
但凡马匹断腿,无异身死,饶是专晓得如何医马的大元中人,照旧无计可施。
“此行还未找寻到解去鸿庐当铺难关的法子,倒是不急于赶路,不如在此修养几日,再做决断就是。”
话虽如此,温瑜却是站起身走出深林数步,眯眼望向扯地连天秋雨里,半晌才微微叩指,独自朝林外走去,很快就再难寻踪迹。
自从行丁虚与委蛇或是迫不得已站到温瑜身侧以来,早就习惯这位女子的冷凉心性,更是熟悉行事手段,似眼下这般不告而去或是自行杀尽胥孟府暗探的举动,日渐老迈的行丁都有些忘却究竟遇上过几回,听罢温瑜简短数字,竟然是不顾一旁彭三章古怪神情,没来由安下心来,舒坦躺到密密匝匝枝杈黄叶纵横交织林中,凭衰草枯枝撑起方足够容下五六人的空场,就要舒坦睡去。
“老前辈,温少侠眼下无端离去,难不成就要在此枯等,倘若是耽搁时日,这鸿庐当铺可真是有些岌岌可危,真要教仇家趁火,恐怕难保。”
言情
从找上这两位高手起,彭三章就总觉很是不解这两位近乎打哑谜挑机锋的言语,有时行丁阴恻恻笑将起来,彭三章通体寒毛就得竖起无数,而最令其胸中生狐疑烦闷的,是并不晓得这位总背着头小猿的老者,到底为何发笑,故而更觉毛骨悚然,眼下刚要另问询几句,却是被没半点好脸色的行丁冷哼两声,不掩讥讽顶将回来。
“省省吧后生,不妨去外头取两把雨水擦擦面皮,安然歇下最好。老夫年轻时候没觉得本事弱与旁人,眼前是龙得盘,是虎得卧,人离去得时节说得相当明白,教我等几人在此地等着,那就是得等着,莫说你走不脱,老夫巴不得早些逃命,照样也走不脱。”
温瑜的阵,行丁自问当真无法破开,当然就不愿再空耗力气,白过彭三章一眼,翻身就要睡去。
乔玄这几日玩闹得很是宽心,连劳累到再难撑起眼皮,还一直抱住怀中那盏还没续上烛的滚灯,索性就这么睡去,好在当初温瑜破竹的时节仔细,不曾留有甚竹刺,小姑娘安安稳稳睡到如今,已然醒转,懵懂瞧过眼外头秋雨滂沱,一时无心再度安睡,而是学温瑜所教的那般,替滚灯添得烛火,当真竟也是将此地遮风挡雨处照得亮堂,喜上眉梢。
在行丁看来,姑娘家就应当如此才对,烂漫些乃是人之常情,起码要性情活泛些,小家碧玉温文尔雅,反倒再合乎眼光的模样,都得折去两成,至于温瑜这等脾气秉性的,若是尚有倾心之人,那得是受多大一份罪过。老猿奴哆嗦了又哆嗦,还真是分不清是一场秋雨携寒,还是想起了温瑜那等无丁点起落的语调,咧咧嘴就要睡去,可惜直到乔玄再度合眼,亦未曾生出丁点困倦,百无聊赖,将那头小猿扯起,同后者比比划划,足足磨蹭过半时辰,眉头却是愈皱。
豢养山间小猿的本事,行丁多年来都不曾落下,却是比修行还要上心些,兴许同人交谈时节,也未必有同猿比比划划,更解其中意思。才是比划一阵,那小猿就抱起双足,吱吱冲行丁叫嚷。
驿馆旧址小楼里,行丁始终没言语,而是满屋舍观瞧,不消温瑜提点或是如何,自然瞧见那位当家的病榻旁那双皮面上好的长靴,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一双走江湖的长靴,而今仔细回想起来,悬绦缀带,且是在鹿皮外头卷过层不厚不薄的细毡,经同小猿一阵比划过后,像是想通许多其中大小事,扭过头来,朝似睡非睡的彭三章知会一声,走到外头,悬斗笠坐到树下。
“你这位大兄,何时做的官?”
彭三章听得满心狐疑,摇头皱眉,“家兄从未做官,鸿庐当铺近些年势力虽大,可总也与江湖两道生意难以划得泾渭分明,况且即便有结识朝臣,怎会提携一位出身本就不在高门之中的关外掌柜。”
行丁不懂棋道,只是多年前曾听过一位闭目下棋,棋力很是高明的人讲过,说若是高手,行棋多有剑走偏锋,尤其算力无双,运棋时节乍看之下乃是散沙,瞧来不过土鸡瓦犬,中盘时节方显出布局来,凭两三手步数,贯连整方棋盘,再无能破的法子,才能称得上是妙手。
那双小楼里摆得毫无遮掩的官靴,先才去到村落之中,那三位退隐江湖的汉子无端扯出酿酒粮米酒曲的言语,连同无端突遭重创的鸿庐当铺,还有那位伤虽重,吐息声却近乎全无的鸿庐当铺当家掌柜,与温瑜临行前那一句东山再起的客套话,霎时犹如无数散落棋子,泄玉撒珠一般坠将下来,却无端相连到同一处。
小楼之外多泥泞。
经秋雨妙手摧垮藤曼叶片,尽数随雨声去,唯有楼上人守着张空空荡荡,仅置有两杯盏一壶酒的桌案,给对座杯盏添得满当,醇厚酒浆高过盏檐,丁点不洒。
“听外头秋风,眨眼功夫还是穿厚衣的时辰,又一轮春秋。”
彭三吾病容全无,低头独坐桌前,却没急着给自己添酒,低声自言自语。
“鸿庐当铺后身有一座小院,是咱爹当年还没接过生意时的住处,那时还轮不到咱爹当日后东家,院里头的摆设,多年来我都没舍得动,尤其是你我三人嬉闹的那株老槐,人都说槐树招鬼,孩童哪里懂得那般多,当初老三还在家中禁足的时辰,总是想方设法把你托到树杈上去,叫你瞧瞧不远处的鸿庐当铺,说以后没准咱三人一并做主,同老辈不同,全然无需勾心斗角,那该多自在。”
楼外雨声击瓦,连绵成片。
楼内无灯火,彭三吾面皮隐于夜色里,仅有双眼愈发光亮温润。
“本来这条路,我已是铺得宽敞稳妥,但你偏要回来,不得已送与你几回生意,春风帮与鸿庐当铺结伴,可真不该同那些楼中老伙计结下交情来,明明只是个落魄江湖人,但总有人觉得,好像这个位子谁人来坐都不过火,像是赌坊当中的赌鬼下注,从这赚得一笔丰厚银钱,又想从别处捞更多来。”
“为兄不怨你,所以先挑的那些心思多变的老伙计,提前替咱们打探些风声,同爹娘报个平安,可为兄实在不知要如何对你,知晓你秉性难移,必定不会将此事揭过去,令我如何是好。”
面皮已生出些细微皱纹的彭三吾抬手,要替自己添上一壶酒,酒壶悬在半空,却是笑得浑身颤抖。
第七百九十七章 当真如梦
小楼之中尚无灯火,但目力胜过鹰隼的习武之人在此,几乎并不需费力就能瞧见小楼之上忽明忽灭荧光,其实不劳烦在楼下枯坐的老仆去揣测,这位佯装身负重创的鸿庐当铺掌柜,一向无甚酒瘾,自从跟随此人以来,唯有布局鸿庐当铺那场祸端的时节,才瞥见过彭三吾登楼饮酒,不过浅酌两三杯,而今日却不同,足足半时辰,仍旧能听清杯盏掌心摩挲声响。
老仆掌心中有一枚相当扎眼的老茧,像是多年旧伤所遗留下的,习武之人大概都能瞧出个端倪,伤势未曾结痂便苦练刀剑,硬是将伤患处困到老茧当中,才有这般十足可怖的茧形,此时抬头端详两眼小楼楼上方向,啧啧两声,对着那枚老茧低声自语。
“我倒是以为这位大当家从来无有寻常人那等念头,更不会顾及什么手足情意,如这等能做大事的人,可从来不会将什么手足故交的性命当做什么不得了的,今日好容易打算把此事收尾,难得还流露出所剩无几的三两分人性,却当真是出乎预料。”
老头子絮絮叨叨,摩挲那处老茧,咂咂嘴很是有些感慨,“也对,眼前突然浮出两条宽阔大道,一条是官场登云,一条是踏足修行,常年混迹到人烟市井当中,自古也没多少人能遇上这等双喜临门,更何况经连咱们起初都没看出门道的这一番巧手设计,一石三鸟,估摸着几十载之间,这鸿庐当铺和官家位子都能坐得安稳,高枕无忧,这么一来虽然有些对不起那等所剩不多的良心,但怎么都是天大的好处。”
“以你我的本事,捏死几个如他这般修为之人,当真不难,但如今只得唯唯诺诺,到底是因为人家手段高。”
老仆从来没在旁人眼前流露过甚神情,但说罢这话再抬头时,面皮上头阴冷笑意霎时闪灭,又归复平静,继续拎起脚边木桶,慢悠悠放在小楼檐下,听雨水成串跌落到桶里,眯起两眼,再看不出分毫异色。
而楼上彭三吾仍是举杯不止。
从坐上鸿庐当铺当家位子以来,彭三吾就从来少有碰杯盏的时节,偶尔之间需凭酒水同草莽与镖局拼酒开路的时节,亦是向来不多饮,乃至时常认输,憋红面皮,落下个酒量稀松寻常,乃至还不如寻常人的口实,可今夜小楼秋雨,彭三吾杯盏不停,直到满满一坛酒已然见底,仍是没有停歇迹象,呛得连连咳嗽,满脸泪痕,缓和过后才又是开口。
“鸿庐当铺这次险些毁去,乃是我这做兄长的一手为之,恐怕再不能同你说上只言片语,且借杯盏当做贤弟,同你讲个明白。”
“这些年来鸿庐当铺招揽过许多人手,黑白事皆没少做过,父亲乃是个守成的生意人,向来本分经营,但世上哪里有那般守旧就可成的生意,夏松边关外帮派横行势力盘根错节,若是守成不做丁点坏事,鸿庐当铺再过几载,怕是连自保的本事也无,来日拱手将生意送于他人,但你要么是不懂,要么是不愿认,连带许多当铺之中的老伙计,都时常言称如若教你做主,估计更重江湖道义。”
“但这鸿庐当铺能兴盛如今,人脉手段,都在我身上,三弟不通世事,整座鸿庐当铺我一人凭肩挑起,又为何会不如你。跟随父亲多年的这些位老伙计,近些年拉帮结派,都有些亲近左右,我见不得这些。为让这鸿庐当铺姓彭,也能令旁人不生出撺掇是非的心思,我只好出这等招数,不只是对你,对他们,我也得这么做。”
鸿庐当铺外数里,能见灯火,所以为首的彭三器马匹愈快,皱起眉来,只因是隐隐之间瞧见楼宇内外有喊杀声响穿雨幕而来,很是清晰分明,不得不将马匹催得愈快,奔向近在咫尺的鸿庐当铺主楼,左手掂起掌中刀。
雨水势丝毫不缓,温瑜走到鸿庐当铺外,周遭刀剑相撞声响已是分明,不过相隔最近两人数十步,但到头来也无一人发觉温瑜不知何时走上前来,静静坐到主楼外头一座镇楼石狮头上,手托面颊向四周人逐个扫去。周遭刀枪磕碰得倒是热闹,但实则却是不曾见血,只闻天上层雷滚,不见半枚雨珠,瞧来很是古怪。
但温瑜心头却是有数,先前还没法断言,如今看来,果真与所想相差无几。
一茬秋雨,一茬冷箭。
彭三器不愧能与一众不入流江湖名号里头讨来个春风刀的高名,箭羽才到眼前一臂远近,就已是心头有感,不知是穿雨幕听得箭羽声,还是借电光瞥见箭簇,瞬息贴到马儿侧腹,伸刀出鞘拦下紧随其后几枚箭羽,奈何马匹中箭,只得瞬息离鞍躬身,向箭羽来处看去。可惜是这茬箭羽虽皆尽落空,被闪躲开去,但却由四面八方而来,借远处微弱火光,极难瞧个分明。
饶是彭三器刀快,赶到前头先行寻出浓密灌木中几名挽弓偷袭的来敌,怎奈其余设伏之人压根不顾什么投鼠忌器这等事,任由彭三器制住两三人,箭羽仍旧袭来,将彭三器扯到身前遮挡之人射过个对穿,其中两箭贯脑而出,带出抔血水来,很快散到雨水里。且远处兵刃相撞的声响,此刻也全然停将下来,纵使已然疲于应对的彭三器无暇分心,亦能瞥见那两伙人尽数朝此地压来。且原来身后跟随的十余骑,直到彭三器杀过几人,半遮半躲逃过两茬箭羽,也依旧没追将上来,甚至连点马蹄声都不曾有,就知晓大概已是尽数死在这群设伏之人手上。
所以彭三器只得借夜色快步深入灌木丛中,依身形与夜色时节遮掩身形,却仍是接连中箭数支,左冲右突,足足耗费数百息,可还是不曾逃出这片鸿庐当铺近前灌木丛中,只觉伏兵人手愈多。
坐在石狮头上的温瑜仍旧托腮远眺,不过多久,却不愿再看,而是将眼光收回,默默说了句十死无生。
那位大当家不出手则罢,凭那般心思手腕,出手则是必杀之局,这般阵仗莫说是个寻常武夫,根基不深,难以将内气化用无妨的二境照旧要吃亏,更何况不过是个懂得几趟刀招的寻常江湖人,落在这般阵仗之中,要走走不脱,要拼照旧无活路。
江湖里,修行道,哪里有那么多登天的运气,九死一生,到底也没几个人有这般好的命数。
“鸿庐当铺外头有片杂草横生的林子,从你我小时候就在,有人曾跟我说将此处荒草烧个干净,瞧着也心宽,但这些年我总也没令人除了去,你也一样,我曾经以为这片荒草总能有朝一日自行枯尽,到那时尽弃前嫌把酒言欢,可野草总也烧不尽,你我也到头不是一路心思。”
小楼中的男人毫不在意使手背擦干净面皮,对空无一人的对座端起最后一杯酒水,淅淅沥沥洒在地上。
“鸿庐当铺不会倒,我也不会倒,彭家也不会倒,来年做官,自然会提着酒去看你,讲讲这些年鸿庐当铺如何如何起势,如何如何春秋鼎盛。”
“且安心先行。”
酒水倒罢,鸿庐当铺外头人声渐渐散去,为首之人割去尚有动静的彭三器一指,数百人尽退,留了十余尸首,灌木丛中又只剩雨声。
温瑜走到彭三器眼前蹲下的时节,后者也仅仅剩下一口气,艰难咽下口血水,但还是从嘴角渗出许多来,周身横七竖八插满箭羽,刀口已是泛白,早已无多少血水剩下。
“此事我管不得,但毕竟是眼睁睁瞧着你死在此地,趁回光交代两件事,说不定我会替你传几句话,或是立个孤冢。”
春风刀咧咧嘴,松开手中刀,“和彭三章捎句话,说我厌烦世事诈死,远走西北大元,不回来了。”
温瑜点头。
“大兄心狠,叫他多出外游玩山水,最好别生太多心眼,容易被惦记。”
温瑜还是点头。
也未有什么豪言壮语,更不曾同那等古时豪侠一般说出两句多半是后世说书人胡诌的辞世言语,闯荡江湖多年只讨来春风刀三字的彭三器,死在夏松入秋以来最为冷凉急切的秋雨末尾,长刀脱手,头枕鸿庐当铺外的连天荒草,像多年来死在江湖里的江湖儿郎一样。
温瑜凭阵将彭三器埋到处土丘当中,淡淡看过一眼,摇晃摇晃腰间余酒不多的葫芦,还是缓缓起身离去。
从头至尾,那位彭三吾的手段心思,皆是严丝合缝,连身边亲近之人都瞒了过去,而今终究可以称得上完满。
但温瑜没多想事关鸿庐当铺这弟兄三人的事,而是走出极远,才自言自语,对着秋雨说了一句。
“真凉,可惜没人撑伞。”
好在没人撑伞。
本来周围丁点雨水不近身的温瑜,四周雨水突然落下来,敲打斗笠。
区区数月,生死无感,心思愈戾,回首向来南公山时,小锋篆字绘阵图,剑气声停耳鬓厮磨,当真如梦。
《大明第一臣》
第七百九十八章 人不如棋
夏松北地虎丘林海。
细说此地并无甚特别之处,比起夏松千里大好江山,既无神州名胜,也不存留有什么妙手名家丹青诗绘,纵使是有心赏景题诗,实在没有哪处值得落笔墨的地界,故而多年来无论何处新有哪位名气风头正盛的文人名家周游四方,虎丘此地,到头亦不曾有几人愿留墨宝。
说到底来,无论哪般谦辞,天底下总还是少有那等当真打心眼谦逊的文人,场面话自然要说得好听,可要真是如实道来,大抵人人都觉得出自自己手头的名篇,纵使无法同万古流芳前贤相比难望尘烟,倒也断然不会比起此时天下旁的文人逊色多少,不见得有多少例外之人,都乐意拿自身心血搁在最高那一重台阶上去,即使名气不如旁人,才学不如旁人,但凡两三人称赞,皆是深以为然。故而夏松当中曾有前人戏称,说夸口旁人文章古今无二,不论多少,定无见识,夸自己文章,不论寥寥,定是高人,至于寻常自谦言语,都晓得不过谦辞,全然不作数,更不可当真。
虎丘林海距边关并不远,寻常车马走上顶多三五日,刨除去其中游山玩水或是歇脚打尖的空隙,快马一日不停蹄,即可从边关之外去到这虎丘林海,虽然平日并无多少往来客,但林海正当中那座足有六七层的驾海楼,却往往不乏往来宾客,甚至达官显贵,与边关外瞧来衣着寻常,实则势力奇大的当家帮主,时常乐意前来林海当中,呼朋引故,或是同旁人生意道上交手,皆常前来驾海楼里头,饮茶吃酒,往来无闲人,惹得这座驾海楼如此多年来,生意相当不赖。
何谓驾海,无非林叶随风走,风叶声如海涛卷,身在楼里,一如驾海而行,步步飘摇。
不得不认这些位替酒楼茶楼诌名号的能人,天下深林多矣,本就非是那等不多见的景致,添上这驾海两字,无缘无故升数分草莽豪迈气,神仙逍遥气,提起这驾海两字,起初分明只是个寻常小楼,但如今谁人踏足驾海楼中,都深以为面上有光,倒不是因驾海两字,而是驾海楼中来往走动之人,看似寻常,其实皆非常人。
驾海楼除底三三层小楼之外,愈向上去,却愈宽敞,不论是从楼内瞧,还是由楼外看来,同天底下寻常楼宇皆不同,世间楼宇近乎皆是下宽上窄,譬如古塔佛堂,甚至皇城中藏书大小玉楼,驾海楼却是颠倒,楼层从低至高越发宽敞,谁人也不晓得这相当气派的高楼,如何能凭这般模样立足稳当,头十载遇过地龙翻身这等恶事,依旧稳固如岳。
下三层楼无小间,自四层起直至最高处,皆有小舍,供人商议要事时节,防备隔墙有耳,将大事泄将出去,最是容易招人惦记。不过驾海楼掌柜同样是深谙世事之人,故而斟酒唱曲之人,前去助兴时皆要饮下杯掺药酒水,两眼双耳一时动用不得,仅剩下两三分功用,倒也从未出过岔子。
四层楼今日小舍,清晨就来过两位面白留须五旬上下男子,未曾同草莽人那般张扬,自从入屋舍以来便是焚香饮茶,摆下棋盘,对局直至正午,才是将残局挪到一旁,吩咐侍奉之人浅尝酒菜,而后竟又是顺那方残局,继续落子。两人皆是擅下慢棋,但也正是因此,妙手频出,近乎招招皆有叫绝处,只可惜棋力实在相差无几,迟迟也不见分个胜负。
“驾海楼掌柜高明,难怪这么个无甚特别之处的地界,能赚得盆满钵满,恰好又是赶上这场秋雨,听雨听林,就算无什么神仙气,此时也是仙气甚足,你我所辖地界虽不乏城关万仞,古来名胜,这么好的听雨去处,还真不及此地。”
紫袍那位话虽如此,并不妨碍落子,一枚黑子缓缓点出,含笑看过眼对局之人,捋胡须得意道,“黑子先行,更何况本事不小,为我所用必胜过一剥到底,这么跳脱出去,局势又变,看来又是要和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瞧老兄就不曾去过大元,没见过群狼的手段,允你先行几步,结果还是早已定妥,”对座男子红袍,浅浅一笑,手头白子瞬息挟住黑子,“况且,绝地逢生,还要看我是否乐意袖手旁观。”距和局仅差两三手的棋局,登时变幻,再难见生天。
紫袍中年男子叹气,无可奈何投子认输,不过也瞧不出什么惋惜之色,反倒有些释然,啧啧叹道,“可叹出身还是低微了些,贪念过重,想要借草莽之身,一脚踏朝堂,一脚走修行,没想过边关重地,岂能随意交给这么个志不在小的人手里,到时权势钱财皆足,且身在长生道里,再想要压制,饶是联手也未必能讨取什么好处,不如胎死腹中。”
“错了。”红袍人似乎很是不认同紫袍男子这番说法,嘴角始终悬着冷清笑意,“起初就是死局,如是稻谷场中凭扁担挑起两打炭火,力难以为继,放下身前炭火后头炭燃,放下身后炭火身前炭燃,唯独有一条生路就是将扁担撂将下来,可惜他走得太远,又怎么肯舍得。不先行下手断腕,没准鸿庐当铺自个儿就要生乱,办事不利,登仕途就悬,但既然壮士断腕不惜杀手足成事,这番心性与做大事的本事手段。又要引得别人不得不提防,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更不舍得投子认输或是和棋,只好搭上性命。”
紫袍官家点头,难得感叹。
“不知此人少年时节见过何等场面,竟是不惜挥刀向手足,这般堪称狠辣果决的心性,着实可惜了些。”
紫衣这位乃是紫昊人,红袍这位乃是夏松人,不过若是论及共同之处,两人皆是手捻两地边关,攥住实权的大员,故而对于边关之外的种种事,皆需挂在心上。可不论谁人,皆有掣肘事,边关之外势力最大的鸿庐当铺,总是使得人不甚放心,所以总要将这当铺的大当家捧将起来,也好管辖更为妥善安心些。
但世上定规矩的人,往往将规矩废去,也并不算什么难事,更何况从头至尾,两人可都不曾出手。
“有甚好可惜的,变观就是边关,江湖人就是江湖人,预期见到一家独大,渐渐立自个儿的规矩,倒不如鱼龙混杂,这一汪水更混些,不也正好便宜你我?抛开种种其余不算,边关并不需要这么位领头羊,更不需要个自立门户,不姓夏也不姓紫的当铺,彭当家不曾做错什么,唯独有一点想得过于容易,便是错估他在你我这的分量,说到底来,其实还不如一个胸无大志,心思迟钝的当家。”
“兄台与我不过在此地吃酒饮茶罢了,哪里知道什么天下事,边关事,”紫袍官家脸上浅淡显出些儒雅笑意来,重新归置罢黑白子,将檀木棋盒递到对座人手旁,“不如再走一局?”
红袍的夏松官家挑眉,不过没点破话头。
“切勿多想,那人同你我手下一盘棋比起来,本就不算什么。”
于是落子声,檐外雨打声,杯盏交错声,缓缓再起。
驿馆小楼数十里外,今夜都能听见连绵成片的震响,但并无居户,唯有山中洞窟当中的彭三章与行丁听得仔细分明,同去而复返的温瑜一并走回小楼所在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小楼,残垣断壁当中,坐着剩余不过半截身子的彭三吾,好像是凭什么灵丹妙药吊住最后半口气,见是彭三章跌跌撞撞跑上前来,强撑打算坐起身来,却发觉仅剩余半截身子,只得是斜依身后石墙根,好像压根不曾听见自家三弟嚎哭声。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温瑜立身雨中,听彭三吾断断续续,将这些年来布局,与前阵自毁鸿庐当铺事皆尽道来,虽然是言语声如风中残烛,依旧能听得分明,同先前所想,倒也不差多少。
但浑身颤抖的彭三章只情摇头,如何也不能信,所以温瑜还是走近前去,递给前者一枚印着器字的长命锁,一字不吐。
顶点
鸿庐当铺前掌柜多年前出外时节被人偷袭,事来得蹊跷,险些命丧,故而身子骨颇弱,这辈弟兄三人落地的时节,也皆是羸弱,险些皆熬不过百日,故而特地请高明替三人打过三枚长命锁,分别印吾器章三字,但说来也怪,这长命锁收效极佳,可随后几载之中,前当家同辈兄弟接连殒命,到头来数子当中,唯有前掌柜一人活到老去。
彭三吾说,世上的事像是一个圈,怎么也逃不出,小人物想成大人物,差半步也是如入万丈渊,或许彭三章才是守这鸿庐当铺的上上之选。
彭三章攥住那枚器字长命锁,咬牙切齿,涕泪横流。
“忒疼了些,三弟送为兄一程吧,勉强算赎去罪过。”
但彭三吾到底还是不曾让跪在眼前的彭三章动手,而是抢先扯来枚断瓦,戳穿咽喉,气绝而死。
第七百九十九章 恨苦难言
谁都没想到这一场堪称肆意嚣狂的秋雨,能持续足足六日。
江山烟水气茫茫,正是辞夏迎秋的好暗喻,借场数日秋雨催人添衣,借万物萧瑟灭尽人心侥幸。
世人往往不如自己所想那般自觉自悟,必要是等到揣庆幸能避让的祸端乱象摧垮侥幸,才想起要添秋日衣裳,才想起必来的事不去想,到头来也要无可奈何瞧见收尾。
鸿庐当铺到底是盘踞边关多年的大势力,饶是近来屡屡受创,更有人心浮动离心的危急场面,更是已然有人打算借风势自立门户,或是前去争上一争,可只是区区几日的功夫,整座鸿庐当铺,已然变得有条不紊,自上而下人心稳固起来,起码无人再敢有甚出格举动。当铺当中许多人披起麻衣,叩头守灵,祭拜身死当家,而后纷纷出言,请从前并无多少实权的彭三章接过当家大任。
这等场面搁在往日,只怕无人会信,但偏偏就是这位从来无权势且心性城府短缺的彭三章,仅凭几日光景披麻衣便使得整座鸿庐当铺镇住,意图另起炉灶,或是打算引人前去投奔别处之人,大多皆是被彭三章诛杀,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可是在明面之上,彭三章虽是暗地频出雷霆手段,依旧是令鸿庐当铺瞧来上下狼藉,更是不乏亲信之人欲要出走,真真假假,倒令当铺之中多半人仍旧以为,这位从来不曾亲权的彭三章,并无多少能耐将鸿庐当铺把持得犹如铁桶金山,也无几人笃定,能同彭三章那位兄长一般手段卓绝。
秋雨最后一日,其势渐微。这一日彭三章不再四处奔走,而是离了鸿庐当铺灵堂,去到外头灌木丛中那座新起的低矮土丘处,仍旧不忘叫上温瑜行丁两人,小姑娘乔玄稍染风寒,于鸿庐当铺周遭宅邸当中歇息,并未跟来。
“还是要谢过两位恩公相助,虽然到头来还是没能彻底将鸿庐当铺危难解去,但直到今日,才发现这里头牵扯诸事,并不在小,承蒙倾力,待到此间事了,必报恩情。”
一身素麻衣的彭三章跪坐到土丘前,抓起几捧土盖在土丘上,原本厚实面颊,如今消瘦下来,倒的确是有了几分威势,同往日不同。
“看来你大兄临去前的心思,的确是算准了你的秉性。”
温瑜不撑伞,单指轻弹斗笠边沿,雨水就瞬息震落在地不少,望向分明很是疲倦,却强撑着未曾歇息的彭三章,与身前土丘。
彭三吾剩余最后半口气的时节,分明是令自家三弟出手诛杀自己这等弑手足的恶人,但到头来却没等后者出手,自行了断,为的便是消去后者心头罪孽之感,也好令后者无需挂念,尽可恨他这大兄,最好不生出半点掣肘来,令彭三章一肩担起鸿庐当铺。而如今看来,其实这般举动,收效不浅。
彭三章干涩笑笑,两手撑住身形,对于温瑜这等很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言语,不曾生出半点怨怒,“形单影只,心思也比往日灵光不少,近日才知晓大兄用意,惭愧。”
“前日彭三器遇刺时节,其实能出手搭救,但还是不曾出手,可曾怨我?”
“该来的迟早该来,大兄走的是条断头路,若拿鸿庐当铺来日景象同二兄性命比,大概无论再选多少回,始终如一。”
温瑜一笑。
这几日之间,彭三章手上染过不少人的血,但除却所谓杀伐果决之外,最令温瑜刮目相看的,还是这位从向来少经世事的年轻人,凭极短的时日就琢磨出了些许门道,于是暗地里头逐个试探忠心之人,且将近些年月彭三吾所安置极深的眼线尽数召回,千挑万选找寻出数人商议大事,索性将其余手有实权之人尽数排在外头,近乎是凭寥寥几人定下日后鸿庐当铺走向路数。种种举动,皆未避嫌,而是始终没隐瞒温瑜行丁两人,当中的讲究可谓极深。
当初的鸿庐当铺还只不过是边关外譬如牛毛势力当中不小的一处势力,而近些年非但势力愈大,且已然同官家牵连到一处,彭三吾同那位分明是官家安插的老仆同归于尽,但断然然同官家牵连到一处,彭三吾同那位分明是官家安插的老仆同归于尽,但断然不可同官家站到对立上去。毕竟鸿庐当铺虽势大,仍旧抵不得两座江山当中的官家,况且即便是人人心头皆有数,但那位老仆听谁人号令,终究不能挑破。何况彭三吾身死过后,由紫昊夏松皆有来使吊唁,早已是撇得一干二净,纵使是捏紧鼻头礼数周全,也照旧无法做那等螳臂当车的举动。既是如此场面,彭三章能当机立断,变改整座鸿庐当铺中人手头权势分量,在温瑜看来,一来可避过官家置于当铺之中的诸多暗棋眼线,二来可使整座风雨飘摇的鸿庐当铺瞬息之间稳住阵脚,虽仍有关关险阻,但实属上上之策。
“长大了,但还不够,你如今的深浅远胜往昔,要对付官家,差得还是天堑鸿沟。”
彭三章朝土丘叩首有三,而后起身,歪头自嘲笑道:“在下从来没想过对付官家,报仇雪恨这四字,从我少时没少赞叹艳羡过,同那些所谓仙家一手擎岳一般向往得紧,但要是这山岳过于广大,谁还能生出单手擎之的念想?绕路而行,柳暗花明岂不正好。”
年轻人面皮生得并不出众,唯独一对眉眼端详别人的时节,黑白分明,显得很是认真正经,此刻已是登临当家位的彭三章,眼神还是如往常那般认真平和,连温瑜都没怎么瞧出异样。
一朝开悟,天高地远任我行。
到头来彭三章也没忘却差遣人手替温瑜几人引路,自己则是身穿麻衣坐在鸿庐当铺最高的一层楼上,举目望去,天高云阔,骤雨初歇。
身旁却只站有几位亲信之人,大多是鬓发花白,替鸿庐当铺效力几十年的老伙计,身穿麻衣立在彭三章身后,心中忐忑,经这几日以来却无端消去大半,不知是这位年轻人的手段初显令人心安,还是尘埃落定,这座鸿庐当铺还是稳固下来,这才心头稍定。彭三章所定的规矩,无异于将这几人性命同这座当铺牵连到一处,前数日雷霆手段,早已是镇住几人,因而如今环绕左右的时节,无论谁人都不曾敢有半分僭越,皆是规规矩矩垂手而立。
麻衣年轻人闭目养神,手头不闲着,将两枚长命锁放在掌心当中,缓缓摩挲,尚无半点喜怒。
“当家的,今日那两位外乡恩公离去,我等合该相送,虽鸿庐当铺不如以往势大,面子照旧要给,更莫说清理当铺上下时,这两位多有相助,不去恐有失礼。”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有人壮胆上前,躬身行礼问询。
“蜚老多虑,面子对于那两位而言,并不值钱,雪中送炭才是顶顶值钱的事,何况经此事之后,无非两个下场,一是晚辈心黑,欲要除之,二来鸿庐当铺同他二人,同命相连,人家知晓鸿庐当铺之中的底细,我也知晓这两人怀揣着何等骇人的心意,与其做足表面功夫,还不如将鸿庐当铺治理得蒸蒸日上,日后添份臂助。”
言语声音很是疲倦,这时周遭几人才是发觉,这位新当家近几日都不曾好生歇息,而是东奔西走,强行令整座鸿庐当铺稳住阵脚,于是纷纷来劝,却不料坐在窗前的彭三章摆摆手,并不理会。
“大兄心思比我缜密高明,更是才气过人,唯独脚步迈得过急,也是被逼无奈,晚辈不及两位兄长高明,身手不济事,亦是少智,所以只能用愚笨的法子来,官家既然要的是一个只晓得唯唯诺诺的走狗当家,那这走狗晚辈来做,不寒碜,日后鸿庐当铺唯有一条规矩,那便是不显山不露水,不论用何等重罚立威的手段,需几位规矩好当铺中人的心思举动,如有差池,秋后蚂蚱且拴在同一根绳上,谁人也落不得好,还望几位尽心。”
不等几人表忠,彭三章已然摆手送客,孤身一人坐在窗前,低眉打量那两枚长命锁。
对几位替鸿庐当铺效力多年的老者而言,几日之间这位新当家的手段,已算是出乎预料,故而纷纷告退,无人去劝彭三章勿需悲恸过度,而是任由其一人独坐高楼,但不可荒废过久时日。银锁上头一个器字,一个吾字,添上彭三章那枚章字,刚好凑足三个。
“父亲说我等这些个小人物,活着不易,有时候还真未必能留什么人性,如今我才明白那几位叔伯,到底为何离世,而这三枚长命锁也并非只为保命祈福,不怨两位兄长,是小弟迟迟不肯开窍,才没料到有今日事。”
“原来我才是那只蛊。”
独坐鸿庐当铺最高一层楼的彭三章面皮颤抖,哭哭笑笑,但到头也没掉下泪来,小心翼翼使线穿过三枚长命锁,悬在腰间,低头半晌,始终也没抬起头。
明日再明日,明日何其多,恨苦难言,形影相吊。
第八百章 比剑与渡河
山崖陡峭,壁立千仞,云仲费力捡起身旁险些折去的子规五岳两剑,到头犹豫片刻,还是颤抖两手抱拳行礼,这才告退,近乎是一步步挪下山去,等踩松散岩壁终究退到山脚时,才连声咳出几口淤血,发觉再难以存下多少走动的力气,就地坐倒,张嘴大口喘息两三炷香后,才觉得浑身好受些。
两旬时日,云仲被困在这山窟里遇上的头一位敌手眼前,无论动用何等手段,皆不能越过半步。
见江湖登长生道以来,纵使云仲性情当中本就存在了秀昂当狗分量的谦逊,但如何都不觉得自己剑术仍在低微一等,早年间同宗师过招,往往是因手段过于单薄落在下风,不过只论剑术,领会过师父吴霜高妙剑招,如今已然化为己用,再经流水剑谱打磨过不知多少万剑的云仲,从来都不觉得自个儿剑术剑招,应当低过旁人。可也就是这么短短两旬之间,少年心性所积攒下的些许傲气,尽数叫那位眉眼平平无奇,单臂持剑的中年剑客削了去,山高一线,天高一丈,不论云仲如何递出精巧剑招,指望出奇制胜还是凭力破招,那位中年剑客的剑术,总也如长河落日,眼见日落在即,却偏偏不能凭徐来夜色压制半分。
起初时候,云仲只觉此人剑术比起自个儿高出一线,兴许再过招两三回即可稳稳胜过,于是一日之间接连登山十二回,从天色未明,直至星月浮江,所得唯独有一身不算甚重的伤势,仅剑伤就细密横陈百道有余,尽管已是狼狈,却仍是因为那独臂剑客手下留有分寸,才不至于令云仲输得更凄惨些,刻意留手所致。
也不晓得是因频频受阻,如何都过不得这头一关,摧垮云仲许多求胜心思,还是因屡败屡战,从中悟出些剑术的门道,需耗费更多功夫悟招。从起初一日间登山十二回,经过两旬之后,云仲每日只上山一回,其余时候皆是在长河对岸住处歇息养伤,提剑闭目,虽然还是不曾胜过那不知到底深浅如何的独臂剑客,可负创却愈发重将起来。起初周身不过多添密密麻麻数百道细微伤势,而今下山时,已然要吐出数口血来,剑伤也愈重,深可见骨。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但饶是险些被那剑客削成截四面通风漏气的边角旧缟,云仲的心境却好似步步登高,一日胜过一日。
百来密密匝匝小伤,同眼前深浅不一可入骨的伤势相比,非要说好处,那便是独臂剑客起初对付云仲,不过是轻拿轻放游刃有余,如今则已然做不到那般轻飘间不需耗费吹灰之力,而是隐隐之间显露出败相来,多则再两旬,少则数日余,大概所受伤势再度由重转轻的时日,就能见着些胜算。
所以云仲这几日,尽管被那剑客掌中剑教训得体无完肤,且每每败下阵都是要被调笑几句,心境仍旧不赖,反倒比自囚于屋舍中更好些,乐呵不已,甚至深居宅邸的光景也越发稀少,除却正午前同那独臂剑客拼斗之外,伤势略缓时,时常要携城池村中的孩童前去周遭转悠上几趟,捉放鸟雀,摘花引鱼,却也自在。
眼下也是天色近乎入暮,云仲照旧双剑还鞘,悠然走到城门外头,并不需上前知会,只是打个呼哨,城门内外正闲暇的六七孩童便是纷纷凑上前来,呼朋引伴,很快就有近二三十孩童,吵嚷叫闹随前头手护后脑的云仲走到暮色当中,都是自个儿猜测这位剑客哥哥,今日又要带自个儿去往何处玩耍,又是要见到何等稀罕事。
城中内外,家家户户都晓得云仲不久前斩蛟壮举,再者这剑客为人,浑然不同先前所想那般冷硬薄凉,倒是相当好说话,前几日修葺城门,如何都难以架稳长梯,有名有姓几位工匠腿脚不便,只得是前去叨扰云仲,请后者递剑将长梯定到城门楼处,云仲并未推辞,反倒是仔仔细细递剑气两三。原本以为这位能耐极大的剑客,性情清冷,不过经这两旬余的时日,却发觉云仲性情相当温和,故而自是放心下来,时常有人前来府上讨求个帮衬,照旧一一应下来。
因此这些位年岁尚浅的孩童跟随云仲外出游玩,家中双亲却是相当放心,当然若是有那等欲令子嗣好生读书的人家,知晓今日又是不曾写罢先生吩咐留下的课业,此间水土养人,汉子双膀力道十足,定然少不了一顿竹板炒肉,相当瓷实。而云仲大多时候也不去劝,而是等几日后躲过风头,仍旧有些腿脚不灵便的孩童再度外出时,不轻不重调笑几句,时常还要拿近来在府上所观的书卷考上一考很是难为情的孩童,嬉笑之间,孩童面子却也揽回不少,且能令这些位很是亲近自个儿的孩童学来些书卷中的深浅学问,倒也很是不赖。
今日云仲不曾绕远路,而是径直去往城外临江几里处桃林,取桃脂百枚,自然有下手无甚轻重的孩童,险些将桃树外皮扯去,免不得又要挨云仲剑柄轻敲两下后脑,自知乃是犯了过错,趁旁人不曾瞧着的时节,又把扯开树皮摁将回去,惹得云仲好一阵哭笑不得,却也不再过多责备,只言说下回动手时节,需先仔细瞧过。既是孩童,时常因瞧上同一枚凝如琥珀的桃脂争抢,可经云仲敲打过许多回,自知晓不能因这等小事打到一团去,只得是纷纷凑到那好运的孩童身前,赖着讨价还价,三枚换一枚,五枚换一枚,至多是将桃林当中草汁抹到旁人面皮上去,嬉闹声震。
到夜色渐起的时节,孩童虽是余兴尚浓,想起竹板炒肉滋味,也只得是各自归去,云仲将所采百枚桃脂分给孩童,叮嘱还家过后交与双亲,时常冲泡就水,能止痢去疾,清热养人。
“倒是好兴致,你小子的脾性,带这些位孩童娃娃出外游玩,先前还有些不放心,今日见了,好像还着实不差,有模有样,过后要捞个先生做也不是奢求。”
“岂敢妄念。”云仲拿出两枚桃脂,恭恭敬敬递到眼前人掌中,知晓这位唤作东檐君的前辈性情称得上洒脱,好像初次相见的时节,就晓得这位前辈好美人,喜金银,搁在旁人眼中不是个六根清净的主,但在云仲看来,越是如此的性情,越是好相处。
东檐君何尝不晓得眼前后生,同故友一个德行,若是两人打机锋推来磨去,恐怕说个两三日,这后生也不会词穷,更是晓得如何装傻充愣,虽然性情甚合,可的确有要事在身,简明说清来意过后,见云仲眉头微蹙,诚心打算同后者好生闲聊一番,权当解闷。
“前几日你心境顶颓废的时节,我还曾同南阳君讲过,有时候下雨时节莫要装好人擎伞渡人,自己眼里头万丈暖阳,旁人胸中却是连绵急雨,不论活多少年月,都是这么个理,佛不渡人,伞也不渡人,你庆幸剑道登堂入室的时候,此时天下正有人沉浸于大苦当中,悲喜不能相通。”
“可我好奇的是,明明已然挨过人间不少胖揍,比我等那位故人吃的苦头还要多些,怎么撑将下来的?”
云仲平白无故被问及此事,一时间不晓得应当如何答复,眉头浅浅皱起,并不急于作答。
很简单,但是也不简单。
“也许是还有想做的事,有吃不起的福分,但少有撑不住的苦头,惦记着出剑,所以遇上什么艰辛磨难,总不能一瞧这人间不好混,咬牙跺脚一死了之。”
再度抬头的时候,身前已不是东檐君,而是一男一女。
男子俊秀,可惜白头,女子神情淡漠,唯独看向男子的时节,神色温和。
满头雪的叶翟瞧见云仲,慢慢勾起唇角,“看来托付给云小兄弟的剑匣,并没白费。”
身形瞬息退去百里之外的东檐君重新坐回茶馆外的茶桌处,捧起杯茶,顺顺当当吞将下去,登时觉神清气爽,哪里有半点嫌弃的意思。本来就是那等不愿抛却口体之俸的闲云野鹤性情,莫说是这等还算上讲究的凉茶汤,即便是再不上讲的茶沫,多半东檐君亦能照饮无误,点出当中两三处能夸的妙处,更何况时令物最好,入秋时节,本就应当饮这等败火的茶汤。饮罢茶水,拍拍一旁南阳君肩头,“愁眉苦脸作甚,那小子可不是无所事事,而是打算找寻个走出一条坦途的法子,你看这长河难渡,要么就是借自身修为渡河,要么就是借舟船,要么就是由长桥走到河对岸去,一步千里固然气定神闲,仙气盈袖,不过乘舟渡河,就能说是失却了架子气派?”
“能扛起重担即可,有什么寒碜的,神仙的修为,操心的命数。”
南阳君摇头,长长叹气。
“操心不了几日喽,除非能从此樊笼里脱身,不然大多时候,无喜无忧,难得能做几天人,挺叫人欢喜的。”
第八百零一章 忠厚老实叶掌门
凡事必不可求一蹴而就,学剑很多年的云仲,虽然近日一来也常常生出急切心思,好在本身性侵就很是有些怎么都难以除尽的老成气,反而因祸得福,越发清净心思,除非伤势过重再难握剑,不然照旧每日攀山,而后带着满身伤势再度爬下山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但还是日复一日登山下山。
到头来连那位从来不开口的独臂剑客,都是忍不得开口劝阻,言说就凭眼下大小伤势堆叠的身子,多半如何都难以求胜,还不如好生修养几日再上山来,却是被云仲婉拒。
今日仍是如此,独臂剑客耗费不短功夫,将云仲踹翻在地,递剑尖横到平躺下来神情安稳的云仲喉处,同样累得喘息,独臂抱起佩剑,骂骂咧咧絮叨了半晌,说真他娘有这般死心眼的,明明晓得一时半会打不过旁人,还要每日前来比试,没枪头的大枪又怎么能捅死人,乃是明摆的事,依然要连番试探,晦气晦气。但扭头再看见云仲已然习以为常无甚波澜的面色,似乎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独臂剑客嘴张了又张,到头还是没再骂,悻悻坐到原地,连声长叹。
万一叫这位死心眼的后生记下仇来,天天登门叨扰,本来就脾气算不上和善的剑客,多半要生出一剑砍死云仲的心思,而偏偏身在此间不可动杀心,低声下气求后者换个人讨嫌又忒憋屈,如鲠在喉,这滋味可是很多年也没尝过,如今又见过这等偏要上门讨打的冤家,果真烦闷。
“没枪头一定捅不死人,这不是正磨枪头呢,前辈既无女娇娘身段面容,每逢前来都要狠狠吃几剑,在下也不乐意来,但本就是没法的事,那四位前辈又催促得紧,等枪头磨得锋锐,晚辈定会心满意足离去,还得请多担待些。”
云仲是何等伶俐的嘴皮,知晓那四君皆非常人,乃至于此一方小界当中,大概也唯有四人说了算,不等多言几句就把这几尊菩萨搬到眼前,任由那独臂剑客目光险些要给自个儿生吞活剥咽到肚里,照旧很是不矜持抬出靠山来挡到身前,甭管剑客乐意与否,都是要被云仲缠着比剑,敢怒不敢言。
除吴霜之外,已算不得雏儿的云仲行走江湖所见识的剑道高手并不少,但这位独臂剑客,理应摘得魁首位稳稳坐起,甚至私下时候云仲想过,要是不论修为,自家师父可否能压住此人剑招,屡次估算,竟仍是难以咬定胜负几何。
独臂剑客的剑犹如长河落日,无论表象再弱,叫云仲绵密剑招稳稳抑制到下风去,仍存留有一线生机,而恰巧是这一线明眼人望来难以起石的招架本事,似江心浮萍叶底黄鹂,任由云仲剑气如何再度逼迫防备,依旧能于瞬息之间突兀起势,时机拿捏得叫人生畏,致使一败再败,迟迟不能胜。
但云仲并不在意,且好像是有意给这脾气相当差劲的独臂剑客添堵,索性不起身,平躺到不过数十步宽窄的洞府边,眯缝两眼打量浑身新添的五六道剑伤,随口问道。
“斗胆问前辈一句,在这山上停足多少年月了?”
“几百几千,不计其数,只知道对岸枫叶掉落千百回,谁还有心思数。”独臂剑客仍是没好气,斜楞两眼瞅瞅困乏欲睡的云仲,心头实在膈应,却又不好发作,险些将阴沉脸皮坠到脚面上去,不过还是顺云仲话头接道,“这片小界里我可是很久也没见过外人,往常哪怕是有人踏足,也无几人有福分,见过那四位近乎仙人的前辈,你这后生倒好,这四位爷终日围着转悠,但这手剑术,怎么都不很高明。”
“和那混小子比怎么样?”
云仲突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本来仍有些沉寂的丹田,秋湖微颤,可很快又平静下去。
《从斗罗开始的浪人》
“那当然是相差千里,仿若云泥。”
独臂剑客不假思索应答,但随后神情猛然低沉下来,看向躺倒云仲时,抱剑单手摩挲剑柄,可最终还是没出手。
“这话不能提,不光是我,洞窟中暂留在此的历代高手,皆无人提及,今日却是着了道。”
“有问有答罢了,前辈好奇为何那四位近乎传闻当中仙人境界的高人为何多有照拂,我好奇的是前辈究竟见没见过在我之前的那位剑客,各取所需,前辈答疑解惑,晚辈还礼,两两皆是明白,岂不更好。”
即便方才险些出手,独臂剑客知晓此事过后,也未曾再有什么举动,只是告诫云仲,凭后者如今的境界和功底,最好还是莫要细究,即便死缠烂打同那四位高人口中打探出个究竟来,于修行练剑无益,徒添烦闷。
到头两人相谈半日,云仲心满意足下山,留下独臂剑客身形渐渐隐去,端详腰悬两剑离去的剑客背影,怎么都觉得不像那人。
今日一谈,非但打听出自个儿同那位秋湖原主牵连甚大之外,还知晓了这来头本该威震八方的独臂剑客,从来也没走出这方小境,但时常回想起来,年级浅时也曾行走世间,可如何都想不真切,如若隔世,早先就想过自身乃是位高手残存世间的念头或是残魂,不过仔细想来纵是天下少见的高手,想要燕过留痕,都并非是什么容易事,也只得是浑浑噩噩,容身此地,再难有什么脱身的主意。
云仲也曾出言问询过这独臂剑客,如是有朝一日,这小界能出入自在,可否乐意走将出去瞧瞧,再不回身,但后者迟疑良久,最终摇头。
东檐西岭南阳北阴这四君,在云仲现如今看来,不论境界还是心思,高山大川,凭如今自个儿这点低浅眼界,想要揣测出这几位的心思,痴人说梦,但除却所谓故人看好的后生要多加关照之外,似乎放在自己肩头的担子也是极重,既承恩情,自然要好生将此事办妥,至于再往深处想,云仲并不敢多花心思。
“难呐。”
浑身旧伤未愈,新伤又添的云仲挎剑立在江心,想起前几日斩的那头恶蛟,又想起城池内外,质朴无恶念的万千百姓,一时心乱如麻。
仅仅是个无意撞天缘的修行小辈,最为欢心的就是练剑修行,哪里能顾上太多,更休要说窥见什么晦涩门路。
叶翟与唤水月的女子踏足此处,在云仲府邸对门安置下来,早先就同云仲讲说,能在此停留月余,最起码也要亲眼见云小兄弟闯过几层关,再离去时也好放心,于是就这么住将下来,白日时男女两人把臂同游,到临近日暮时,叶翟往往便要烫得一壶茶汤,握住水月素手,等候满身伤的云仲走回住处。
眼下也不例外,叶翟两人闲谈时节,云仲由院落外缓缓走来,疲惫拱手行礼,见过二人,这才落座饮茶,总算是由浑身剑伤苦楚里回过一口气。
水月前往屋舍当中取药的时节,云仲却很是窘迫凑到神色淡然的叶翟眼前,低声说过几句,并未有方才身负重创难以挣动的模样,可叶翟眉头却跳了两跳,等到水月去而复返,才略微将神色归复些许,待到云仲轻车熟路上罢伤药,打算先行回宅院换身衣裳的时节,咳嗽两声走回府邸,拎出一壶酒水送到跟前,说是前阵由四君处讨得了一壶好酒,待到伤势痊愈过后,再饮不迟。
云仲千恩万谢拎酒壶离去,女子却是挣开叶翟手掌,似笑非笑朝神情无端窘迫的叶翟看去,手捧香腮,一言不发。
从来举动得体,面皮俊秀的叶翟终究是不曾绷住片刻光景,自行站起身来,拿过屋舍门前放的浣衣杵来,恭恭敬敬跪坐到上头。浣衣杵滚圆,最是不容易稳住,可怜叶翟即便轻功高明,于这等场面下,照旧是身形哆嗦颤抖。
“要是记性不差,那壶酒好像早已空空荡荡,但今儿个看来,分量相当足,”水月无动于衷,两指轻敲桌沿,微微挑眉,“姓叶的,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本来就不曾随身带着多少银子,竟还能当着眼皮下自行藏下许多,搁在酒壶里头仗义借钱,不愧是江湖中人,脸面大过天。”
逐字逐句,言语声愈大。
叶翟规规矩矩跪到浣衣杵上,哭丧着一张面皮,支支吾吾如何也不敢开口顶撞。
当年就是个紧跟水月半步不离的孩童,怎敢有丁点不恭敬。
对街云仲欣喜若狂将银钱由打壶中倒将出来,银两磕碰声沉闷,不由得眉开眼笑,盘算着大概又能喝些好酒,近几月之间省着些,如何都够应付得来。
斩恶蛟的剑客,身在城中若要舍些面子,如何都不愁吃喝,但既然不打算蹭好处,一文钱照样难倒高明剑客。
从对街传来的呵责声云仲听得分明,啧啧不已,端起两枚碎银端详许久,很是感慨。
好像甭管能耐多大的高手,落在自家心上人手上,都犹如狸猫被捏住了后颈,怎么都不敢呲牙。
“叶掌门还是个忠厚人呐。”
第八百零二章 醉里还剑
磨刀不误砍柴工,既要练剑,更要闯那悬崖峭壁石窟里百来位高手坐镇的难关,亦不可耽搁下来阵法修行,不过云仲近来几日前去叶翟暂住处串门蹭酒的次数,并未少去分毫,倒是愈发频繁,即便明知叶翟这等高明人也躲不得严加管教,照旧登门无误。
起初水月觉得这位少年很有些懈怠修行,但每逢登门时节,云仲皆是面色苍白,浑身又添数处剑伤血痕,又是由叶翟口中知晓,云仲每日都需前去山间石窟处同古往今来剑术高手切磋比过,面色也是一日和善过一日,除却叶翟私藏银钱这等事之外,少有愠怒,倒是使得叶翟很是感激云仲每日来访,掐指一算当初赠与后者的那方剑匣,好像还真是上算的买卖。
“实话说,那枚湖字玉如今我才是品出些味道来,当中的古字,刚好却是叶字调转过来,要么怎说叶掌门这等学问大的人,连谈情都高过寻常人太多,若是能学来两成,大概今日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日落晚霞起,云仲擎着油灯,显然酒量已是掏空了七八成,言语时都是有些含糊,面皮通红开口。
反观叶翟并不嗜酒,酒量自然是难尽如意,比云仲少饮许多,眼下却也比云仲醉态强不出多少来,闻言含糊笑过两声,“那又如何,如今还不是照旧被自家心上人管得险些背过气去,当真若是那般潇洒快意的人,哪里会在意这等所谓儿女情长,恨不得将一身本事心力都搁在问道访长生上,怎会有如今这幅德行,沦落到人鬼之中,迟迟难以得自在。”
虽是口上说得谦逊自然,但云仲却是将叶翟举动看到眼里,两手合十微微朝不远处拜了又拜,略微回头凭余光看来,便是有位清丽女子冷冷望向二人桌案处,但并未发作,倒是自行端将来两份醒酒茶汤,没好气白过眼叶翟,并无避讳径直落座,剜过叶翟两眼,“的确如此,世上哪里有比起男儿豪气更重的事,更莫说问道长生,真要到那份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准叶公子还瞧不上我这等小女子,不愿提携,是也不是?”
叶翟正襟危坐,连连摆手,言说是羞煞为夫,哪里敢有这般念头,修行虽好,但怎么都比不过两情相悦,给个神仙果位,照旧不换。
云仲趴到桌案上吃吃顾着偷乐,可还是瞥见叶翟偷着朝自己眨眨眼,心领神会,嘴上却还是言说羡煞旁人,不晓得叶翟上辈积攒多少福报,今世才得觅良人,虽多有波折,眼下倒是熬出头来双宿双飞,当真是惹人艳羡。水月性情清冷,不过听闻这话,神情一时也缓和下来,嗔怪瞅过眼叶翟,起身前去府邸外头挂灯笼,这才给叶翟些许喘息功夫,双肩耷拉下来,无奈得很。
“给咱透个底,当真觉得问道长生与男儿豪气更为重要些?儿女情长,就真是不如所谓江湖天地?我觉得未必。”云仲今朝彻底将内气敛去,光凭酒量拼酒,眼下酩酊,咧嘴朝叶翟揶揄,“甭以为方才眨眼用意,我这后生不曾看分明,既然都认得那四位前辈大才,理应互透过根底,怕是担忧勾起伤怀事,才是特地用这手段开解。”
这话并没说错,叶翟望向已然大醉的云仲,突然一时间想起当初始终跟随那位姑娘的云仲,修为低浅岁数尚小,但眉眼如何都显得温和,全然不似而今这般,常显冷硬,纵使百般遮掩,依旧能觉察出孤身一人,眉眼伶仃。
白毫山上那少年什么也没有,境界剑气都不如今朝,心性城府也是大抵有缺,但如是那位温姑娘在,怎么都心安。
而今的云仲面皮已是长开许多,举止比起当初更是知晓分寸,心性剑术,隐隐之间已比叶翟稍高,且兼修阵法剑气,照理说怎么都应当比那时更宽心些,但叶翟不论怎么看,眼前都是坐着个落汤鸡似的少年,狼狈落魄。
“我曾经也自问过,在白毫山待过许久的年月,自己究竟是想念当初少年时,还是着实喜欢当年还要叫一声师尊的水月,尘世里头规矩多,此事本就有些违逆常理,好歹是停足一地很多年,还是想清了,不是因少年意气大好时日常常挂念,而是因为恰逢少年意气时,有心上人陪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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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小弟命数多舛,难免生出心念,总觉得不曾握住什么,万事与福分譬如流沙,怎也不能留住几样,还是先行想自问,究竟是喜欢那位温姑娘,还是想将人与事留到身边。”
听罢云仲仄歪身形摇摇晃晃站起身,头也不回挥手,当下就要迈步出门,惹得同样大醉的叶翟很是狐疑。
“说得太玄,回去慢慢想。”
走出府邸的时候,五感很是嘈杂的云仲无意看见水月在街巷之中点灯笼。饶是此处城池人家皆不甚贫寒,但到入夜时分,大多人家家家户户还都是愿省下些灯油钱,故而长街上瞧来很是昏暗,每隔数十步一盏灯笼,女子点了足足数十盏灯笼,将长街照得通明。
离了叶翟住处,云仲不曾回屋,而是去到离城门不远处一家临打烊的铁匠铺中,手抚额头,略微舒缓些酒劲,顺带将带来的灯笼悬到铁匠铺外头牌匾旁,仔仔细细端详一阵,而后再踏入铁匠铺中,绕开犹如撒金的朱红金黄飞火,挑了块干净地方席地而坐,困意涌来,竟是索性打起盹来,就这炉火飞星,竟很快就睡下。
城中铁匠铺铺主是位发丝花白的老汉,无论冬夏皆是赤膊,为人很是古怪,虽在城中住过多年,但亲近之人着实没有两个,历来独来独往,除去替城中人家敲打修整斧锄外,就是成天在此对着枚三尺上下的老铁敲打个不停,也曾经有好事之人问过打铁老汉打算敲个甚物件,老汉却是置之不理,仍旧每日锻打不停,如今已捶不出什么铁屑来,可迟迟也未定型,终日往复,不停锻打。
但疏于同人攀交情的云仲,从来过一趟铁匠铺,就成了此地常客,无论外头骤雨突来,还是天光正好,隔几天都时常要前来拜访,既不交谈,也不买锄斧,找处干净地方坐下,听锻打声响,看飞火溅落,一坐就是多半日。
少言寡语的剑客,少言寡语的铁匠,两两无言来去随意,倒也自在。
“丧家犬落水狗别进门,看见晦气,老子这是铁匠铺,坐着个风头正盛的剑客尚能招揽生意,要是坐着个落魄人,谁还乐意进门。”
这是鬓发杂乱的赤膊老汉头一回开口,开口就相当不客气,将那枚通红好铁又敲打几下,作势就要赶人打烊。
坐到地上鬓发垂肩的云仲也不含糊,当即从腰间拽出两柄剑,立在门边,口齿不清笑道,“近来手头紧,衣兜袖口里头单薄无物,想要来您老这来讨点银钱,毕竟赊欠的酒钱数目不浅,舍弃面皮特地来此借上一借,老人家意下如何?”哪里像是信手斩恶蛟的剑客,倒是与市井里头仗着微末功夫,四处赊账的无赖一般。
"抢还是借?"老汉不急不恼,收拾罢打铁的物件,任由那枚通红的好铁熄去光华,朝外头灯笼看过一眼,“走时把灯笼拿走,我这铁匠铺阳气重,最不怕魑魅魍魉寻上门,无需点灯耗油,银钱教我藏到屋头后新锄低下,等我取来就是。”
云仲昏昏欲睡,点头过后又是睡将过去,还是老汉锄头敲到肩上,才猛然惊醒,再睁眼时,已是被老汉使锄头扫出门外,大笑嘲讽。
“斩蛟的剑客就这本事?那老头子我还不得斩龙?”
醉卧街心的云仲并不在意,拍打拍打浑身浮土,又是走回铁匠铺中,至于眼前端锄的老汉则是视若无睹,小心翼翼捡回子规五月那两柄剑,嘀咕着说我这两柄宝贝可不能给你,就要摇摇晃晃出门去,模样相当好笑。
“又不是什么金贵物,咱不稀罕贪这等便宜。”
老汉撇嘴不已,朝那枚冷将下来的铁看过几眼,神情骤然温和下来。
原本云仲已仗着醉意走到街上,听闻身后老汉这话,却是拍了拍脑门,拽出子规五岳双剑,生生折断。
子规剑重新化为鸟雀离去,临行前纷纷凑到云仲肩头,轻唤两声,飘然而去,五岳剑化为山岳五座,瞬息落在来处,但半点声响也无,像是不远处突然多出数座山来。也唯独有醉里的云仲,撇去守财奴的心思,大大方方将这座小界之中的鸟雀山岳归还,自己则是拎着那两枚空空荡荡的剑鞘,跌跌撞撞欲要离去。
好像是亲手断去自己一臂的高明画师。
铁匠铺门口的老汉坐到门槛处,刚想提点云仲还没将灯笼撤去,转过头望见那无剑的剑客踉跄离去,骂了句真是个剑痴,信步走回铁匠铺里,对着那枚尚未成型的好铁,许久没言语。
第八百零三章 大开门户
不请我进去坐坐?如何都是老相识,即使客套未必能令你我时常把酒言欢,但偶尔也要做做样子才好。」
铁匠铺老汉再回头时,灯笼低下已然站着个神情玩味的中年男子,青须青发,气度飘然自如,浑然没有擅自来访的迹象,而像是导入你远游归来,难得卸去浑身疲惫劳形,也不管精瘦老汉如何答复,自行走到铁匠铺里,瞥过一眼不久前云仲坐的空地,再没言语。
除云仲之外,这间分明立在闹市当中的铁匠铺,就再无熟人来访,却没想到这位自行登门,当即令老汉皱起眉头,不过到底还是没应声,自行前去里屋拽出柄太师椅,使两截锈铁垫住太师椅一腿,却还是显得晃悠,但与云仲那等近似于凭交情闲扯的姿态,老汉此时收敛大半,举动反而很是拘谨。
铁匠铺里摆设当然好不到哪去,既不是容易惹富贵的行当,且终日飞火四溅,屋中摆设大多都要蒙上层灰白转黑的厚重尘灰,很是衣衫不整油灰满头的老汉站到屋中,如何看来都是比面皮俊朗衣衫纤尘不染的青须男子更是合宜。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有甚指教?闹市地界的铁匠铺寸土寸金,难不成是打算收回到自己手上,再将我这无家可归的老朽赶到外头自己乞食?」
「这等事,几位可不是没做过,未必是老朽偏要给几位扣帽子。」
不需东檐君多言语什么,自然能从老汉口中听出近乎是不加掩饰的怨怒,故而索性就不再挑好听的言语,撩衣袍下摆端坐到那张立地不稳的太师椅上去,竟也是身形不动不摇,稳稳坐到太师椅上,端详四周,最后失声笑起,「还是那等模样,明明在此界中本事不亚于我等,怎么还是老德行,不通转变,过后定要吃亏,不如尽释前嫌,把臂同游,也好过日复一日在此无所事事的好。」
今日东檐君来访,老汉自知多半是要耽搁一阵,于是又将炉添上火,蹲到旁边咧嘴直笑。
习惯老者怪诞举动的东檐君也没多问,端坐半晌过后,自行走入铁匠铺后院里头,俯身看向后院里头那一方古井,伸手将古井搅浑,如顽童一般守在井边,搅动过好几回,瞧着力道并不大,但很快井口正中清水就翻腾起来,当即涌出数朵水花,水花当中,捧出条足有两臂长短碗口粗细的鱼儿,但不知为何停到井口前,狠狠望向东檐君。
鱼儿背上驮有十几枚眼目,模样极是瘆人,大小错落,分列鳍边的时节开合不定,但大多皆是怨毒,鳞片抖动之间,眼目也跟着开合,相当骇人,如今口吐人言。
「我当是哪位债主上门,却不想如此多年过去,还是你们四人,看来这搬救兵的举动,到头也未曾成行,仅剩下你四个老不死仍在此地躲藏身形,真叫人心头舒坦。」
「你又不是人。」东檐君呵呵笑起,半点也不急,反倒窥见这尾鱼从井中窜出的时候,笑意更甚,直起身来笑道,「我等几人在此地待得倒是习惯,纵使出不去,腾挪地方也不算小,可身在一井死水里头,就有些五十步笑百步,哪里来的傲气。」
「有事就说,无事滚蛋。」
「近来这片小界有些许缺漏,虽是补齐大概,但还是略有不足,特来求片老鳞修补此界,这才不惜夜班更深时候,前来叨扰。」
很难想出分明只是尾游鱼,此刻竟然能由打鱼儿面皮上瞧出神情来,怨毒得意,尖细声笑道,「好一个修补此界,老夫等了不下千百年,好歹等到此界有损,好让那位顺蛛丝马迹前来,将尔等一一诛灭,今番又来求老夫自损,用以避祸,世上哪里来的好事,都让你几人占全,恨不得将你等剔骨抽筋,如今却是正巧如愿,不借。」
对此东檐君仍报以一笑,双手扶住井口,「拿来。」
井口中清水骤然跌落一截。
那尾身背眼目的鱼并不理会,正打算翻身回到井底的时节,井口动摇,井水又低矮一截,眼见得无多少流水。
这尾鱼身负眼目,大有来头,也正是如此原本不过一头得道行的大妖,能将亘古长存此界牢牢占住,若非是多年后来了这四人,多半真能凭此界再进一步,十几枚眼目分应世间七情六欲,贪悔痴愚,当年同四君交手时,生生撑住三日,才被四君所擒,镇压此地多年,虽再无多少进境,可也终究并非是东檐君一己之力所能压制,但眼下这等场面,却是令游鱼很是惊愕,连忙掉回头来,重新跃上井口,死死瞪着东檐君。
后者还是重复那两字,拿来。
井中水枯。
「你乃是天地开后,少有的大妖,当年也理应觐见过那位,被它知晓你这一界被我等占住跟脚休养生息,凭它的性情,足下难道以为自己也可逃出生天?不论人间还是修行界内,大多贪生,我几人将你困在此间,既不伤性命,亦未曾有甚出格举动,只令这片天下能替后世修行之人讨取些好处,如若坐等此界分崩离析,惹出蛰伏多年的那位,你我下场,并没有多大分别。是死是活,我想你虽是大妖,行无拘束,善恶不明,但总有贪生念头,不妨细想,这绳头两端不止拴着我四人,还有你这位被迫让巢的喽啰,如何能置身事外。」
平平淡淡一番话,却是使得游鱼身后十几枚眼目皆尽微合,许久也没接茬,更未曾再有挣扎举动。
等青须的东檐君手持枚月盘似的鳞片,要迈步离去的时候,重新变满的井中,游鱼还是不禁开口戏谑道来。
你们四方君也不过是天下的一片微末缩影罢了,全然够不到神仙二字,也皆有贪心痴念,何来的傲然,大概想当年灵智未开的时节,作恶未必就有老夫少,甚至出于生来便是力强者,作恶没准比我还要多些,如今却又要摆出圣人模样来教训旁人,真是不知羞。
「差距就在于此,都是由懵懂年月,知晓世事,再到如今老谋深算,可我几人知善向善,知晓罪过,必尽心弥补,所以与你不是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等东檐君回到铁匠铺的时候,老汉已将那块好铁烧得通红,可到头也没动锤,锁双眉蹲地很是烦闷,见东檐君迈四方步走回,手头多了枚鱼鳞,当下就晓得此番多半如愿,故而也是没好气熄了炉火,就要逐客关门,却不料眼前人还有话说。
「被压了许多年,这回总归是翻身做主,还要多添点心思看守好后院这头鱼,毕竟根基不浅,我几人又是忙碌命,实在分不出多少心思时常前来,全仰仗您多出力。」
「巴掌还没挨,甜枣就管够,各位还真是讲究人,」老汉咧开满嘴牙无声笑笑,「老朽不堪大用,借四位的手翻身,说到底不过是从头上游着条鱼,变成坐镇四位尊人,也没什么差别,同样都是挥手而来翻手而去,像那鸟雀与五座山岳,同前些日子抹白脸唱戏的恶蛟,不就是随心取用?」
东檐君沉下双眉,「南阳君恐那小子能耐不济,走的偏门路数,理应受些指责,可那后生,不是已经将剑还给你了?所以往后他要上山,孤身应付那些位山间人的时节,只能靠自己的剑术,但连一柄趁手剑都没有的剑客,真还能叫做剑客?」
话里话外的意味,再直白不过。
这双剑固然是从你老人家地盘中取的,可既行的皆是好事,且替此地镇压那尾背眼目的妖鱼,怎么都不为过,云仲纵使是听你劝,掰了那子规五岳两柄剑,还山还鸟,致使无趁手兵刃,无论是心善至此还是喝高被三言两语蛊惑了心智念头,结果摆在眼前,怎么都是欠人情。
没再浪费口舌,临行之际,老汉突然问东檐君,这块铁他敲打了许多年,却怎么也没想好要打成什么物件,人情欠下就不嫌多,愿听闻指条明路。
一向脾气淡然闲云野鹤的东檐君则不愿再多说,只道想要什么物件就打成什么物件,无需同别人询问。
但出门离去时,还是没忍住说了句万兵皆下品,唯有剑气高。
顺理成章的,独守铁匠铺的老汉将未冷下来的好铁,敲了几千锤,但还是没捶出个细胎,与其说是剑胎,倒不如说是捶出一柄三尺余的铁尺,不曾开锋未曾淬火,就这么缓缓晾凉过后,捧将起来前后端详,而后像是随手甩水似,甩出铁匠铺外,瞬息踪影全无。
天外多出道凌厉光华。
那柄铁尺先上高天,再下城楼,风声大作,最后稳稳当当悬在云仲府邸前,却再不肯朝前去。
因为府邸外头几步,云仲趴到镇宅石狮背上,就这么打起鼾来。
铁尺悬在剑客的头顶。
几只鸟雀纷纷前来,好奇看向这位动作无拘束的剑客。
朦胧月色一袖洒落,照在云仲后脑上,也落在很远处连绵山岳上。
这片天地无变幻,却好像冥冥之中给这位醉酒的剑客大开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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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三章大开门户免费阅读.
第八百零四章 胸怀千里,何胜鼠目寸光
剑客没了剑,但却是宿醉过后由打门外捡来一截破铁,纵使外表也是不凡,似是柄未开锋未磨尖的长剑,但可惜既无剑柄也无剑形,怎么看来,都同一柄宽窄相当的铁尺无半点差别,非要说是剑,难免很有些牵强。云仲宿醉过后得这枚铁尺,纵使如何回想都不知昨夜从哪捡的,但对于始终很是福薄的云仲而言,凭空得财,实属不易,也自然就不好意思将这柄很是掉价的铁尺扔出门外,索性用先前藏子规五岳的剑鞘收起,挎在腰间,第二日早早手抚眉心,呵欠连天走出府邸,心满意足瞧瞧秋日长天,盘过两下镇宅石狮的光滑脑门,就要再度上山。
撞天缘时身侧无人,遇糟心事时,总要无端碰上几位相熟之人,于是窘迫一时不知比先前高出多少。
叶翟嘴皮功夫不见得高,可今日早早出门,替自家夫人收回内里烛火燃尽灯笼时,正巧同走出门外的云仲撞到一处,见云仲眉眼躲闪,又是瞧见空出枚剑鞘,另外一鞘里插着柄铁尺,迟疑半晌不知言,最后却还是不曾忍住笑意,朝满脸尴尬羞愤的云仲放声长笑,半点面子不留。
身旁水月很是无奈,戳戳叶翟腰间瞪过一眼后者,意思倒也明了,幸灾乐祸总不属好举动,更何况两人交情摆到眼前,又是前辈之于后辈,如何都不应当如此嘲弄才对。早在还未踏足此界时,两人同游共住的时辰,叶翟就时常提起那位曾登白毫山山门的小少年,很好的剑术,很好的心性,且是很好的脾性,起码同自己相当合得来,不想仍有相见之时。
纵使叶翟一向称得上乖巧二字,水月指东,叶翟总不敢往西看上两眼,搁在寻常人家都无几个汉子乐意受管,不过落在这位身上,甘之如饴,长此以往,连性情本就颇为强硬骄横的水月都是有些拉不下面皮来,眼下瞧见叶翟连忙将笑意收去,踮起脚来,恨铁不成钢伸出一指点到后者脑门上。
「旁人家中历来是男子主事管家,怎么轮到你这,倒如同是凭顶好看容貌混饭的白面郎君,叫旁人瞧去,多丢面子。」
叶翟也不急也不恼,抬手抹去女子脸颊上一处絮绒,相当自然地替女子收回灯笼,自言自语似笑道,「为夫可是替媳妇管家许多年,那白毫山数百年春秋,早就看得腻味,半点好处都未曾敢向夫人讨,而今好容易再相见,无论如何都不乐意将心思放在别处,四时风光虽好,好不过佳人点唇角,哪怕只是看,到底心满意足。」
水月犹豫一瞬,所以长街之上,两道身形靠得极近,而后才缓缓分开。
叶翟满脸涨红,却不像是羞赧,反倒很是受用将另半张脸凑将上去。
「劳烦夫人一碗水端平。」
周遭街坊邻里,大多都同云仲相熟,也尽是知晓这一对模样皆是上上的眷侣,向来是不顾所谓矜持,但因两人皆是好相处的脾气秉性,又时常行善,当然也就是将两眼眯缝起来,装成不曾瞧见,暗地里头,却是笑这两位岁数不大的男女,的确是好胆量。
云仲过江时,又搭那位老汉的小舟。
今日日头谄媚,毫不吝啬秋光,洋洋洒洒挥墨落在蜿蜒远山,连绵渡口,就连已显出寒凉意味的江水,此时经无边无尽暖色秋光笼罩之下,亦是显得鲜活许多,粼粼波光腾云上,江畔山间,也许是人家炊烟挽留,或是无穷水汽牵连,处处能见秋光留痕。
摇头晃脑的老汉显然早起饮过两口滋味不强,酒劲不见小的烈酒,渡江时多绕行一段路途,悠哉吼上几声此间独有腔调,本该苍凉怆然,而今听来豪迈劲头却是稳立上风。
腰间仅是悬挂着一枚铁尺的云仲合眼。
近几日以来,赵梓阳兜兜转转,在夏松边关之外足足冲杀近乎一整个来回,数度险些殒命,好在是凭最后半口气还在的时节杀出重围,逼不得已时,则是要将温养多日的内气施展些许,这才堪堪不曾教旁人掌中刀摘了脑袋,连日左冲右突,莫说筋骨震响,仿若铜铁锈穿,而今连血水外流的时节,都是有气无力。
困兽犹斗强弩之末,叠到一处,便是险象环生,虽再没遇上甚襄阳的修行人,但迟迟不曾进夏松境内,任金山银山似的内气,同样苦撑不能。
李扶安很久前就已是为替赵梓阳断后,将所剩内气一柄祭出,同追敌一并赴死,硬生生以这条半死不活的性命,换过伏兵百十,仅剩赵梓阳一人驾车,于边关大漠里穿行,马匹肋骨清瘦,喘息愈厚,但仍不曾进夏松一步。
因为身后车帐当中,躺着自家的小师弟,如今还未醒。
正当电光火石的一瞬息,盘坐在竹筏小舟里的云仲眉头紧皱,如是瞧见人世一角,虽瞬息闪灭,无端却觉得很是真切。尽管先前四君曾明言,人间一载,天上一日,兴许在此界中月余,外头不过两三日,可方才恍然所见,无论云仲如何自行规劝,却还觉得很是真切,没准因种种掣肘忌惮,自家那位三师兄,而今还未入夏松。
毕竟与南公山中人的举动相比,赵梓阳如此行事,真算不得荒谬。
不怎么认字的老汉,不晓得是因贪杯几盏,还是从来便活的明白,从竹筏小舟后头拎起渔网的时节匆匆一瞥,就将云仲神情看了个分明通透,默默抛过两网,连条小鱼也不曾有,突然就开了口。
老汉说你瞧,眼光真是未必要放那么长远,你在竹筏上,心思也就放在竹筏上便好,看眼前水波两分左右,看大好秋光落梢头,光在人间周围落脚的地方,穿过层云,不知怎的就遭世上的烟火气扯了衣袖,从此不再当神仙,只图巴适舒坦,索性就随炊烟尘埃,再不乐意回到天上去,何等快意自然。
的确同老汉说的那样。
这条以世外为源头,以世外为入海地的大江,上头皆是烟火气尘世气。
除粼粼波光,无处不显的秋色之外,江上已然忙碌过整个清晨,光起脊梁的汉子,一回又一回朝江心当中撇去,与老汉无异,大多也不曾捞取来什么鱼儿,不过早已经是习以为常,笑骂着两句口音调门很是古怪的语句,又是青筋暴起拽回网来,往复朝江水中抛去。
于是云仲又将两眼睁开,重新去听周遭风声秋声,渔夫号子声,竹筏划过江水声,重新去看远山,看近水,看天外。
所以今天山崖上的剑气,比往日更为壮阔。
独臂剑客从来不曾见过神情始终淡然,甚至有些很有些佛性的云仲,递出过如此凶狂的剑气,手中握的竟只是一柄全然看不出剑形的铁尺,无锋芒也无甚分量,但就是这么柄无锋剑,将独臂剑客牢牢摁到身后山壁上去,竟然半步也没前逼。
最令独臂剑客觉得荒唐的,是云仲从始至终,也不曾展现出什么旁门手段,而仅仅是犹如天河决堤的汹涌剑气,就已然使得自己难以撄锋,山崖中还有许多不知名讳的高手,皆是被这等剑气惊住,甚至有不少都探出头来,迎着丝丝缕缕散逸剑气,朝此处看来,只看到无端被云仲死死摁在下风的自己。
忒跌架子了些。
远山之上,西岭君睁眼,随后却又闭上眼,好像根本不在意胜负如何,同身旁的北阴君一般无二,神情淡漠。
「忘却了是谁人所定的规矩,言说是剑啸剑气,剑芒剑罡,逐次递增才可明悟剑道,最顶上的一重,才是剑意,当年那堪称混世魔王的疯癫小子,剑道这五关过得潇洒写意,任谁人看去,都不会弱于同境之人,而今这位后生,却让我等都开了眼界,唯修剑气剑意,剑芒剑罡丝毫未曾入道,还真让他修成了剑意,同样不弱于人。」
自东檐君昨日讨鳞归来,南阳君神情也终究是再无多少波澜,听闻两人纷纷出言,只浅浅点头。
「理是不假,但怎么说跟脚都不牢固,万丈玉楼平地起,这等悬空楼,不见得真能讨巧,往后还是要多传上几手剑芒剑罡的路数法门,正好补全疏漏。」
许久未曾露面的北阴君佝偻身形,不轻不重看过眼南阳君,「听说当初,南阳君曾很是有些看不上这后生的天资,一来上苍所赐的经络冗杂,二来就是修为迟迟不能进,如今且当回事后神仙,再问一句,云仲天资,可曾低过谁人?」
「修为境界上,人人可压他,但剑道上,还行。」
南阳君轻描淡写,就将这话轻飘飘挡下,回头起身看过正很是心满意足饮茶的东檐君一眼,抬手抽袖,拍拍后者肩头,飘然离去。
正饮茶的东檐君座椅轰然垮塌,茶水泼了满身,险些将眉头扭成个瘸腿的川字,狐疑看向四周。
西岭君目不斜视。
「他是怨你为何早早就将这方小界补全,以至于如今亲眼看见这后生壮阔剑气,斗牛剑意,笑都笑不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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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四章胸怀千里,何胜鼠目寸光免费阅读.
第八百零五章 多半北地早迎霜
一日秋浓过一日秋。
等连终日高悬日头多加照顾的大漠边关,日暮西垂的节骨眼上都有些让人坐不住,非要起身好生活络筋骨,才能借这点唬人热气,使得全身不至于僵冷,才知晓原来四季当中来势未必强过冬夏的秋时,如邀而来,等到回过神时,早就将衣袖铺展开来,坐到对桌饮酒,萧瑟冷冽酒气连同大袖,早将人世间笼了个密不透风,少有能躲藏的地界。
而秋时一到,那等老练的走商人,大多都是将厚衣披上,也不忘将夜半裹马儿的布毡披挂整齐,免得夜里受凉。但秋冬两季,关外马贼匪寇最为猖獗,也是无法的事,其一是因为渐入秋时,在外露宿定要整夜不熄篝火,生怕秋日愈深,在外虎狼饥肠难难忍,只好四处觅食,不凭这篝火相阻,容易0失却性命,再者深秋时候夜幕堪堪遮星时,不借这篝火取暖,整夜必定不得安生,故而最容易教马贼远远瞧见灯火,趁夜来袭,没准性命与值钱货物,两两皆要受创。其二则是一入秋时,免不得想到年关已是越近,许多头半年并没积攒富余钱粮的贼寇,定是要动心思,本就是亡命之徒,钱财富余时候自然挥霍无度,并不愿走那等细水长流的路数,正好借秋时旅人商贾迫不得已长夜篝火不熄这等好时候,多挣上几回横财。
所以秋冬时外出的商贾商队,自然需添些小心,不得已要将队伍再壮大一分,或是同牵头之人打点些好处,给足边关外头贼寇好处,或是分出几成好处,凭展开所雇镖局旗帜或是喊镖时言语,知会一声,免得水冲龙王庙,谁人都占不得便宜。而至于势力小的流寇,一来有能耐同关外贼寇打点钱财的商队商贾,必定人手众多,并不太需忧心遭旁人剪径,二来本就是凭残羹剩饭过活的主,何谈敢前去撞运气一说,如若是脚踢金铁,就当真不留回头路,死便也是白死,遭边关外飞沙掩埋,谁人都不会过多在意。
落霞帮就是夏松关外,顶小的势力,算上领头那位自封的帮主之外,人手稀散不过二三十数,别说是人皆端坐高头大马,手头谋生的刀剑,都已是锈迹斑斑,从来也不曾换过,但几载前帮主外出劫掠时候,曾侥幸劈过一刀商队中人,虽是逃得一条性命,不过几日之后帮中有人外出巡哨时,就发觉此人尸首,已然僵死,故而这用锈刀的说法,延续到今日。
即便落霞帮人手极少,算将下来除却两三匹尚能动弹的马匹之外,当真称得上家徒四壁,可这伙马贼身手,竟还算勉强能过眼,于夏松边关这等马匪贼寇皆抱团前去胭脂帮,生意极难做的时辰,生生撑到如今,更未曾同胭脂帮中人起甚纷争,这位落霞帮帮主的门道,显然也不浅。虽是二三十人手,可察觉商队扎寨歇息的本领竟是强过能人极多的胭脂帮,往往商队才入边境时,就已是有落霞帮中人跟随左右,若是咽不下这对商队,则差人去请胭脂帮动手,遇上小商队则尽是将货品钱财填到自个儿腰间,故而日子虽与富贵二字搭不上边,可多年来倒也同胭脂帮两两帮衬,井水不犯河水,照旧自给自足。
前几日落霞帮外数里地界,外出放哨之人捡来个浑身是伤的年轻人,一头劣马,与一架残破不堪的马车,却是刚好送到嘴边,怎奈经帮中人翻腾过许久,这年轻人身上一无银钱,二无值钱物件,唯有杆乌黑大枪,与腰间一枚看似寻常的青砖,就再无甚物件,车帐当中除却具尸首,则比那年轻人身上还要干净些。
落霞帮帮主原本打算将这年轻人抹了喉咙扔到外头,毕竟近来边关算不得安宁,马车当中空空如也却搁着已然殒命少说几日的尸首,饶是落霞帮这些位当过许多年马贼,心黑手辣的大小贼寇,也觉得心中打鼓,倒不如杀了埋到无人地界,来得更为放宽心。
但就是要将这年轻武夫除去时候,腰间却落下枚布帛,明明白白写着行豪气字眼,却是令这位帮主压下杀心来。
布帛上书,杀富济贫接天下,贯甲提兵拜阎罗。
等到年轻人醒转时候,却是瞧见自个儿被捆到桌案上头,不晓得是谁人出的损辙,双足垂到桌案下,牵绳另外捆住,双手更是牢牢锁到肩头处,但浑身伤患处却皆是搽足金创药,如今已有数处结痂。
「小子,受谁人差遣来此地,打算作甚?」
不出多时看守就已是领人进门,言语声响极沉,不消桌案上捆着的年轻人去瞧,就知晓这位必是位身量极宽的莽汉,后者摇摇晃晃走到年轻人身前,居高临下俯视,撇撇嘴很是不屑。
就这等身量,怎能握住那杆奇沉的大枪,多半是唬人所用,并无多少本事。
但年轻人开口头一句,就让这位莽汉挑起眉头。
「不曾受谁指使,只因一旬前叛出胭脂帮,受围追堵截,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不料险些死在外头,还要多谢搭救。」
胭脂帮在关外势大,从来未曾听过有人叛离,一来是因的确无多少人怀揣这等心思,二来则是那些位打算脱身之人,无一不是死在胭脂帮手底,旁人不晓得,郑崎鹄却晓得,如何说来都与胭脂帮干系甚重,知晓的隐情同样比起其余帮众多上许多,可还是难以笃信眼前这年轻人所言。
「胭脂帮人手众多,身手高明家当齐全,凭你小子浑身上下无二两壮实筋肉,如何逃得条性命。」
「家当的确齐全,身手高明这话,在下恕难认同。」年轻人也不挣扎,仍是伤势未愈,于是合上两眼,润润干涩唇角道来,「那胭脂帮近来同大元中人勾结,早就坏了江湖规矩,更是不顾道义引豺狼入室,早已是被那些大元中人鸠占鹊巢,如若不信,可好生想想近来胭脂帮,可曾做过生意?又有多久没同郑帮主互通书信?说到底就是令那些不知来历的大元人,架空了跟脚,致使帮中换天,再无原本模样。」
郑崎鹄刚要出言训斥,回想一瞬,却又将话咽将下去。
这年轻人言句句属实,全然挑不出什么错漏,胭脂帮的的确确已有许久未曾见过人,更无甚动静,连做贼寇生意最为适时的秋日里,竟也有足足一旬不曾瞧见踪迹,且整座胭脂帮中杳无音讯,每每五日往来的书信,郑崎鹄已有许久没接过,再想起如今这年轻人的言语,好像胭脂帮真是遇难。
「挑不出什么错漏,但还不够令老子安心。」
郑崎鹄眯起双眼来又道,「胭脂帮同落霞帮往来甚好,如若被人知晓我救下你这么个叛帮之人,难免会生出是非来,至于大元来人,我倒也是知晓,如何看来你所言都有六七分可信,但还欠那么一点,不妨再多说几句。」
年轻人先是闭口不言,许久后才缓缓道来。
「马车上尸首,乃是我至交好友,我二人一同叛帮而出,中途遇劫,足足数日拼杀,我还剩口气,拼命杀过不少大元人马,最近尸首大抵离此地不过十余里,大多一枪贯过喉头,郑帮主若心有狐疑,不妨亲往去看,但千万不可被人察觉踪迹,趁早换处营寨居所为妙。」
说罢这话过后,年轻人再不言语。
「松绑,也是个仗义人。」
边关之外低矮丘山上头,乌福身披马铠,依旧被身前怒意难遏的汉子结结实实揣倒,连吐出两口血来,搀扶腰间刀柄,才艰难站起来,却又是被势大力沉的一脚蹬在胸膛上,再难挣动。
也难怪这位大元名声极盛的骑军统领气郁不得吐,数百铁骑折损上百,纵是不久前征讨大元全境时候,也不曾吃过这等闷亏,更何况这数百精骑,皆是亲兵,乃是凭整座大元里也极丰厚的军饷俸禄,良马好鞍生生撑将起的,以一当十未免自夸,但冲阵时节这数百铁骑,当属是大元中难寻的骁锐。
近乎在大元驰骋纵横整一圈也不过折损百二数目,此番前来夏松关外,却是折损百余,马匹死伤逃窜数十,自然是相当窝火,险些将乌福打得奄奄一息,这才堪堪收手。
这位铁骑统领肝火升腾,其一是因部下折损数目实在出乎预料,再者便是前几日传出风声,为北方妖潮伤筋动骨,折损无数军甲百姓的紫昊,不知为何调用万余甲,直向紫昊夏松关外挺进,而今已是在紫昊边关城外安营扎寨,兵锋直指大元边关,也正是因此,胥孟府中接连数封急报,生生跑死几头驿马,令这两波铁骑回撤,再添人手围追那区区三人,已是无望。
丢盔卸甲失却亲兵,到头来竟只能任由这几人扬长而去,这等暴亏,历来南征北战的统领从来也不曾受过,最后骂了句气息奄奄的乌福,上马而去。
夏松边关以内数十里,一位浑身裹满麻布伤药,神情疲懒的年轻后生撩开药寮门外珠帘,回头看过眼病榻上的剑客,长叹一生,难得想感慨几句,苦于肚中墨少,摇摇晃晃前去打过壶酒。
三人入夏松边关时,秋风尚温。
而今萧瑟秋风奔走告,多半北地早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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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多半北地早迎霜免费阅读.
第八百零六章 丑俊
上齐太平许久,纵观天下数国,好像近些年来,当属上齐最是太平,其余各处多少都要担心些匪患流寇作乱,或是边关所在总有些窥伺试探之人,虽未必能将这等事搬到台面上,但多半也是因不愿不敢将此事尽数掀将起来,就好比一盘各自为战,拎起足足九色棋子顺次过招的棋道大才,除却打理妥善自家棋盘上的家当,尚要应付好整座天下新出的许多事。
所以许多事不上秤,不摆到台面上头,轻如鸿毛,但真要是有朝一日将边关暗探哨马揪将出来,摆放到桌案上,千斤兴许都打不住。
天下数国强弱虽是暂定,可谁人也不愿做那个掀桌莽夫,毕竟谁人也乐意站在风口浪尖,皆自认能耐不见得能抵住四手。
这些年来属上齐太平,北烟泽群妖横行,紫昊遭灾甚重,连夏松欺凌都时有受损,可唯独上齐这等立身在北烟泽眼皮底下的地界,竟是罕有妖物邪祟踪迹,再者便是南漓颐章东诸岛此等所在,要么是距北烟泽实在过远,要么便是借画檐山天险,借浩瀚东海水波,置身事外,全然不受冲出北烟泽边关的妖物祸害。而其中又属上齐江湖人最鲜有,且文风盛行,近些年来国泰民安,百姓安居,端的是顶太平,虽不见得钱粮充裕压过其余数国,可国力显然不差,故而这些年来,经过战事的老者茶余饭后,最多提起的便是有朝一日战事再起,说不上江山一统,但最不济也能打下块奇大的地盘来,当做子孙基业,真要是如此,如今这位年纪轻轻的圣上,定当留名青史,起码要比那些位岌岌无名了无甚功业的天子,多出几卷称颂文章。
但既有人如此想,也更是有那等消息灵通的高门大家,知晓秘闻之人,比对数国国力情势过后,对于这座上齐很是忧心,因数国之中唯有上齐一地,宗门势力最大,虽数目不见得比其余数国多出许多,但经上齐仙家宗门开枝散叶的世家高门,细数之下,多如牛毛的世家身后,兴许站着的都是同一座宗门。也正是因此,如今除却那等朝堂中上岁数的大员之外,新登仕途十载以内能踏入四五品官的,似乎除却世家中人之外,也仅有不过一两位,哪怕是算上那位近来朝中最受天子另眼相看的荀元拓,寒门比起世家高门来,仍旧是势微力薄,这等情形,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不过这等事对于身在齐梁学宫中赚得盆满钵满的周可法而言,并不需日日记挂心上。
能胜过棋院中那三位大家,如若是还不算本事,那能将明面上头的棋院第二挫败,那便足够令人生畏,但凡是学棋之人,近来都要每日同周可法求教,而后者也从来是不藏掖,只请教起,只需几十两银钱就可学来几手顶顶精妙的棋招,但要是想学棋路,则是要多添些银子,才可从眼光极其挑剔的周先生这讨来些好脸,更是要日复一日默记棋谱,当真是吃尽苦头。
也曾有那等顶顶佩服周先生的齐梁学宫学子,明里暗里同周先生问询过,那位荀元拓的棋力如何,可曾学来先生五成,周可法却向来是笑而不答,只说人人下棋门路皆不同,虽棋道相仿,也不见得有多高明。明面上意思,是荀元拓学棋路化为己用,但暗地总有些嫌弃徒儿棋力不高的意味,自个儿教的东西在徒儿手上变了味道,好坏皆是未必。
正是出于此,齐梁学宫中不少自恃才高的后生学子,对于教出荀元拓这等天子圣人眼前红人的周先生,自然是要比往日更为客气恭敬些,一来是嗅到这师徒之间从来不见互通书信,大抵已有间隙,二来便是存了私心,即便拜师过后如何头上都要站着位荀公子,但能人首徒,未必日后学问地位便是最高。所以周可法这方顶顶简陋的棋摊里头,比往日总要热闹许多,当然最为上心教授的,还是那一丑一俊两位后生学子。
丑学子家世,比不得俊秀学子,可胜在博闻强记,学识冗杂,没准外出齐梁学宫一路所见景致官家,乃至马匹好坏都能说出些见解来,且往往并非是空穴来风,虽有时过于争强好胜,但落在周可法眼里,好像也是情有可原,说到底来齐梁学宫中的学子来头也是不小,出身不高,容貌甚陋,若不能借学问将自己抬得高些,未免处处不自在;俊秀学子家世出身甚好,谈吐不俗,但唯独与人交时过于谨小慎微,说好听些识大体知进退,而在旁人看来,却很是有些未登仕途而有三分官相的姿态,故而身在齐梁学宫,人缘比起那丑学子,竟还要逊色些。
人往往越是欠缺什么,便不惜抢破头去争些什么,自古历来如此,觉得脸面不足从来无甚信念,宁可一掷千金散尽家财,也要图旁人道个好字,若是觉得身世不济,纵使每天要同人争得面红耳赤,也要凭才学同旁人口中讨个服软。
对此周可法从来无半点作为,更是不特意将两人区别开来,尽管两人坐到周可法那处很是狭窄的住处时,皆是瞧着彼此很是不顺眼,周先生也无意从中梳顺,只不过特意将同样课业扔给两人,任由二人较劲,倒也是做学问相当好的路数法子。
昨日周可法才从齐梁学宫之外游历几日归来,才躬身进山却是被不少学子围住,逐个招呼过后,才是朝齐梁学宫那极狭窄的入口处骂上两句,眉眼歪斜,揉揉脑后,很是嗤之以鼻。
“齐梁学宫将此门改为如此狭窄低矮,原意是将姿态放得低微,而后才可做学问,万万不可端着,若是皆以为自己才高八斗,恐怕天下共计一石才气,还真不够这些位狂傲之人分赃,学生以为,谦逊自省,才是此门原意。”周可法还未回头,就听见身后那位俊秀学子开口,分明是为抢白旁人,故而虽是语调四平八稳,但听来却很是欠揍。
“学文之人才高志伟,何曾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只因这条道最能讲公平二字,学问深厚就是学问深厚,同什么家世面皮且无分毫干系,要是苦苦修行做学问许多年,连这点自傲的心思都无,那兄台的学问,未免有些太浅,浅到自个儿都难以吹嘘,只得端着气派恨不得将家世镌到那张顶好看的面皮上去,增光添彩,却是来错了地方。”
俊秀学子面皮涨红,猛回头诘问,“那兄台不妨说说,我应当去何处最好?”
“青楼楼外尚有青楼,不过去那的主顾,多半都是女儿身。”
丑学子从来不忌讳言语,瞧见身前这人怒意横生,反倒更为乐呵无忌,却是将市井当中最为难以入耳的一套搬将出来,抢白得前者险些抽出怀中书卷,狠狠砸到那张五官粗野的面皮上头。
而先动手的却是半晌不出声的周可法,丁点力道也不曾收,一脚将丑学子踢翻,横眉立眼朝俊秀学子道,“还不去揍这小子一顿,还等我挽起袖口亲自动手?”
于是齐梁学宫今日门口,一位历来端庄矜持的俊书生,揪住位丑学子,虽是从来不同人动手,却还是抡起巴掌,将后者打得两眼乌青,这才喘息着躺到一旁,再也顾不上所谓面子与读书人端庄。
待到周可法扭住两人耳朵,生生拽到那间很是简陋的居所处时,两人倒也是安分,毕竟学宫当中几条门规,一来便是不可谩骂同窗,二来更是不可动手,前些年就因此事将几位学子逐出学宫,再不收用,如今将胸中郁气吐出,即便两人再积怨已久,而今也是有些胆怯。
“大庭广众谩骂动手,自然不是好事,但你二人学了多年的圣贤书,到头不还是用这等最为市井的法子,才觉得最能出气?”
周可法将上回由学棋之人手头收来的上好茶叶泡罢,也不问二人口干与否,自己端起杯盏来,吹去茶汤热气,啧啧笑道,“亚昌先行言出不逊,照理说挨上这通打,并不冤屈,文焕虽是受此辱,可既是挨了羞辱,凭言语羞辱回去就是,这等市井中骂人的本事,你不如亚昌。”
即便是眼眶乌青,面皮丑陋的张亚昌仍旧很是得意,听闻这话过后,又是将两眼朝一旁低头的窦文焕瞥了瞥。
“还有,亚昌从小同家中人事农桑,用以尝世间百态,无论年纪还是力道,其实都要比你高出许多,之所以今日心甘情愿挨上这一趟揍,一来是因我偏向,不得不挨打,二来虽是口直为人无忌,如何却也将你这朋友认下,隐隐之间已是生出师兄弟的心思。”
窦文焕面皮血红,只是不住点头。
“行了,还等着作甚,上回外出可是有言在先,收你两人入门,怎么还要我这师父提点?”
面容愈发清瘦的周先生,入秋时又是换上那身极旧的蓝底棉袍,此刻望向两人,笑意和蔼,拍拍大腿,示意两人赶紧拜师,犹如市井里头说好价钱,急着转手卖出货物的商贩。
第八百零七章 轻贱
正逢张亚昌窦文焕两人未曾经繁文缛节,就这么平顺拜入周可法门下后一日,齐梁学宫棋院第二人,身披锦袍,趁下霜时来。
上齐算是坐落北地,并不像颐章那般有福分,能借画檐山天险遮挡顺路而下的北地长风,或是凭此山拒敌,故正是北烟泽遇寒霜过后不久,上齐同样未能幸免,好大霜降纷纷而下,倒不见得比隆冬飞雪气势低微半分。
从闻景升踏入齐梁学宫中,抖落浑身霜花,一改往日做派径直凑到周可法那处很是简陋的棚屋去,后者就晓得自家这位分明本事不弱,但多年来总无甚名声建树的师兄,此番既不是替代前几日遭算计讨回场子,更不是前来找寻自己叙旧寒暄,毕竟从两人尚年轻时,交情就不甚深厚。何况而今,一人虽生华发,并无太多建树,却能将二品官位坐得稳固,一人同样鬓角霜染,只能身在齐梁学宫当中,做个相当不入流的教习,若无前阵从棋院借势,踩着三位大家败相步步而上,连先生二字都未必当得起。
周可法从来不愿在这等事上轻易放甚心思,但也正是年岁阅历充裕,所以不消多想,理所应当就知晓了这位师兄的来意,于是就更不愿搭理。
闻景升乃是半个世家人,不过是世家亲脉的远亲,当年学业毕后,辛苦熬炼经营十载余,因做事擅长拿捏进退,张弛有度恩威并施,况且本身真才实学并不掺假,才由世家中讨得个赴京任职的小官。虽说消息甚是灵通的周可法从来不晓得这位师兄究竟有何建树,但又耗费近二十余载,竟还真是从个微末小官,攀升到如今的二品大员,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别处,二品官也已能入重臣一列,即便不见得掺和一国之中危及存亡的大事,说是中流砥柱,并不是奉承话语。
但今日周可法并不打算同闻景升斗招,同样也不打算与其行棋对弈,所以见过闻景升后,就起身把屋外棋盘收起,熄去炭盆,无甚好脸色走回住所,竟然丝毫不理会闻景升在一旁候着,便要头枕床榻和衣睡去。
闻景升还是站着,锦袍外头未抖干净的霜花都是化去,但仍没有要走的迹象,未曾将自己当做来客,反倒起身替自己煮罢一壶茶汤,从怀中摸出枚镂空茶盅,自顾饮茶不语。
“还不走等旁人撵你?”
周可法收了打鼾声,怒目而视。
闻景升反倒笑起来,倒是如同身在自家府邸上那般姿态,递来一碗茶汤,“实在没物件倒茶,如此讲究的茶汤,搁在这么个粗鄙海碗里头,如何都觉得掉价。”
“从来喝不出茶好坏,怎么,师兄要是瞧上,撂下些银钱,拿去就是。”虽然周可法依旧没给好脸色,不过还是起身接下那碗茶汤,心满意足灌过两口,又是靠到床榻头前,所谓文人举止,正襟危坐,全然不放到心上。
“所以这么一处家徒四壁残破漏风的棚屋,里头坐着你周可法,就能说是你周可法也如那些茶渣碎末一般不值钱?世上可没人说,非是粗制滥造茶叶,才能搁在这等破碗里头。”
正捧碗饮茶,烫得频频咧嘴的周可法,无意间抬头瞥见闻景升这一身锦袍,冷哼两声,却并没接茬。
闻景升尤胜话术论辩,想当年周可法全才,样样皆是冠绝,唯独论辩话术这一门学问,同闻景升斗得不分胜负,且经先生评点,似乎闻景升话术本事要更高些,若是方才周可法反唇相讥,言说华贵衣裳下包的也未必是圭臬大才,八成后者就要搬出些,自己不曾在意身外物,故而穿金戴银与衣衫褴褛并无区别,反倒是周可法将欲行之事终日挂在嘴边,岁岁年年说什么胸怀天下寒门,心头却不见得比天下多数人干净。
“谁人不知闻师兄有那等沾衣问脉,登峰造极的话术功夫,当年同门不少人曾取过闻鹰手的雅称,说的就是这手高明话术论辩,虽是时过境迁,师弟我不见得逊色于你,可端的太过耗费口舌,不如就此打住,莫要往下讲。”
棚屋以里,尚未有分毫热气,外头天寒,即使周可法早早穿得一身棉衣,而今呵出气息,照旧变为道厚重白雾。
“师弟,人死灯灭,人间乃是条断头路,重来无法,何苦将自己折腾成这等模样,如若是一家之言,说你这般念想是错,也就罢了,但如今上齐太平,又有谁人会觉得,你所说的是当世少有箴言。”
“闻师兄看来,师弟误入歧途,一心想要闹腾得不安生,屡败屡战,仍旧执迷不悟,大概图的就是个众人皆醉我独醒,欲要将大势提前,可并无那份能耐,连你这等叫雨淋过的读书人都要如此想,何况是那些始终躲在伞下檐下的世家高门。”
“古时候南漓未曾有多少人家,遭中原称之谓蛮夷之地,但南漓盛产蚌珠琉璃,所以不少商贾纷纷前去南漓,以顶顶轻贱的价钱收来,而后转手卖与中原人,差别仅是在于,商贾是中原人,而南漓人不过是被那些位文人瞧不上眼的蛮夷。后世此举,遭受口诛笔伐,恨不得将当年看清南漓之人的中原人,由打棺椁中挖将出来挫骨扬灰,才算正道。”
“如今我来问你,南漓人手里的蚌珠琉璃,可曾比商贾手中的轻贱?”
闻景升默然,可还是点头。
“那寒门士子的学问,又何尝比世家轻贱。”
周可法定定心神,将已然阴沉面色平复下来,似乎每每提及此事,向来脾气温和性情如沟渠水波的周先生,总是压制不住心头恼火,半晌过后才继续道,“想当年上齐百家齐出,五教昌隆时,曾有前贤尊儒术,当中最大的理,就是儒生讲究个所谓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故而这些位或有真才实学,或唯有抱负天资稍逊之人,代代无穷,将天子与天下四字自告奋勇担到肩头上去,可今日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当年师父那句三山兴隆,仍旧时时回想,难道素来过目不忘的师兄,早已是将这些抛到九霄云外?”
连连逼问,闻景升却只是闭口不言。
表面看来,闻景升只是不愿同自家师弟争执过多,而实情却是连闻景升自问,都是难以给出一句能令自己满意的言语。
那三座山唤作天子山,神灵山,众生山。
早在那时节师父讲说,便连连摇头,说这世上的山很多,如今众生山势大不如前,起因便是有一座势力更大,根基渐稳的山岳,已是取而代之,若说是两座山间找寻个平稳所在,倒还不算艰难,但真要是三山并立,古来圣人都要大耗一番周折,也未必能找寻出良方。如若说当年大齐分崩离析过后,神灵山势微,天子山一家独大,还则罢了,如今又添上一座山,连这王权二字都未必能稳固,令群山皆灭,又不在最为恰当的时机,好比是东方既明前,最为昏暗深沉的夜色,长夜难渡,先求自保便是。
周可法从来不是什么喜好自保的主,更不是那等循规蹈矩的主,当年就时常同先生论道求辩,受罚站上整整一日,待到今日,竟还是不曾改去半分反而锋芒愈盛,只是藏锋许久。
“难怪你要找这等地界落脚,更不与你那位得意门生互通书信往来,而今才大抵猜测出几分,却是师兄小觑了你。”
周可法一笑了之,指指棚屋外走动的学子。
“师兄,天子有爱才之心,上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这个落魄先生,当然不会有半点怨言,不过是想要让好事锦上添花,外头走动的并不都是学子,说话做事,容不得马虎,我为圣上金銮御前教授人才,身在此地两耳不闻窗外事,饶是当朝荀相同我不对付,一个在齐梁学宫中的老叟,怎会对上齐不利,更何谈祸乱朝纲,所以就算是荀相不依不饶,照旧风雨不动。”
的确从周可法隐于此地过后,时常有皇城中官前来嘘寒问暖,却一一被周可法搪塞过去,到如今已无几人时常前来,正好便应了周可法的心思。
立身在此既无党羽亦不曾求人重用,替圣人扶人才,为学宫耗心力,行正坐端,任你有千百般本事,再者有一位素来爱才的圣人,固若金汤,又岂能对付得着一个穷酸先生。且不说这爱才两字虽是发自本心,但也需多年经营,倘若半点理由都挑不出,便依荀文曲一家之言除去周可法,又该要失却多少大才心之所向。
乍看之下作茧自缚,但周可法这枚茧,直到如今看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闻景升动容,但到末尾还是多问过一句。
“师弟莫不是连我也算计上了,来本是为好言相劝,而今怎么反倒像是上了贼船。”
周可法看着棚屋外头边吵边并肩而行的两位新徒弟,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相当叫人寒心。
“回府上慢慢想不迟,不送不送。”
第八百零八章 前有征夫血尚温
齐陵全境近几日,很有几分天寒地冻的端倪,虽是秋日仍旧比上齐来得晚些,但来势反倒胜过往年,本应当天高地阔万里无云,眼下接连六七日,整座齐陵境内,好像皆已受灾深重,无论是最南毗邻画檐山险地,还是西路最为凑近十万山处,除阴云密布,就是秋雨连绵,如何都难以求个安生二字。
南方有镇军常年驻扎,天下太平倒也无事可做,而眼下近一载之间,却也是相当忙碌,谁人都晓得白负己这位镇南将军从来是腹有良谋,心思远胜过常人,可近来一载有余的布局,着实令大多驻守南境的士卒武官,皆很是摸不清个脉络。
画檐山岭偏西处,有处地名唤十营凿,倒也并非是颐章中人替此处诹的地名,而是不少围画檐山天险游赏,或是探查地势的闲散人起初口口相传的名讳,起初不过是戏称,但到后来齐陵南有驻军过后,十营凿这处地名却流传愈广,尤其是军阵当中,皆是觉得这地名起得很是有讲究,直白简便,很是合乎实情。十营凿属画檐山连绵高耸山岭当中难得的低矮处,狭窄隘口所在不过区区距平地二百丈余,隘宽足有两三百大步,周遭山势不险,从此隘口周遭攀山绕行虽需涉险,但已然是山势险恶猿猴愁攀画檐山,顶顶平坦和缓的去处。
十营凿一称多半也是由来于此,却不知原意究竟是十营军卒苦熬许久才可开辟如此地,还是此间隘口能容十营速通,从画檐山上直直冲入颐章国境当中。
越是这等凭常人看来最为好过的平坦隘口,军屯愈多,防备更严。
故而近来总在十营凿近处显露踪迹的阎寺关,近来总觉疲累,纵使是有一身拳术的根底,且早已经是鱼跃龙门跳出寻常武夫桎梏,可身在十营凿隘口不远终日劳心,哪里能算上什么清净的闲职。
隘口北数里地界有座低矮小山,属齐陵境内,白负己不惜耗去无数人力军力掘渠开地,将这整座小山山腹挖得空荡,山脚下更是暗道纵横交错,却是完工之后便将此处荒废,掉头回军。故而十营凿隘口处的颐章守卒,提心吊胆许久,而今却也是逐渐安心下来,即便两地仍旧暗地里头差遣暗哨较劲,时有生死,但举重兵来攻,在这等天下盟约尚在的太平年月,倒并无多少可能。
阎寺关星夜高悬时,才归山中歇息。
可随即就遇上那位瞧着就相当厌烦的参军,后者倒也是知晓阎寺关很是不乐意瞅见自个儿,递上干粮与二钱肉干,连同半囊酒水,外带十几枚竹签,这才抱拳离去,只剩一身土灰,甲胄上痕印遍布的阎寺关,拎起肉干瞅过两眼,分明饥肠辘辘,却还是没动,转头借昏暗灯火,由山石中凿出的孔洞朝十营凿隘口看去。
区区二钱晾干牛肉,寻常军中可见不着,饶是齐陵近些年来休养生息,尤其农耕上头新在临近十万山近处开辟良田无数,举国上下近乎皆能得饱食,可宰牛做食这等事,明面仍旧是触犯律法,可身在此地,每隔一旬能得三两干肉,乃是白负己所定的规矩,虽未必能添几分饱,但已是别处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曾有驻守土山,精于算术的伶俐人闲暇时算过,仅此一地不过二百数目军卒,兵器衣甲连带硬弓好箭,与上好马匹此类物件开支,竟是占去小半成每年齐陵军银,无论刀马弓箭火折绳索,皆选最上乘,足见白负己对此地看重。但越是如此,越是教人瞧不明白,如若是打算在此探查颐章,并不需这般大费周章,平白耗尽钱粮且并不见得能占多少便宜,就凭这一载余看来,颐章驻扎在隘口后的暗哨游骑,手段并不逊色,刀马甲衣同样是上品,算将下来,不过是伤敌十分自损八分,吹嘘破天,净占不足一两成的便宜。
阎寺关最为厌烦这位参军,但初到此地时,两人既是同乡,更是同年迈入军阵当中,交情并不差,有些木讷少言寡语的阎寺关本就疏与同旁人交好,若非要在军中找寻个最贴近好友的,这位参军似乎才最为合适。
可自从来此地,阎寺关就愈发少言寡语,见参军时,神情也更是阴沉,许多在此的军卒皆是私下猜测,这位镇南大将军白负己亲自定下的统军校尉,理应是同参军起了甚争执,再者因参军本就是文人出身,同阎寺关定是难以对付。
枯坐许久的阎寺关终是将眼前竹签拿起,低眉一一看将过去,不足一指宽窄竹签不过能写上十几字,除却姓名表字年纪家籍之外,再无其他,十几枚竹签,十几条性命,像极马革裹尸,来时清风两袖,去时无声无响,只留得这寥寥几字。
一眼望将过去,有不少熟人,也有两位才到此处的生人,其中年纪最长者临近不惑,年纪最浅者还未及冠。
未足一月折损十几人,从石隙孔洞中灌将进来的秋风,没来由令阎寺关喉咙滚了两滚,拎起那半皮囊烈酒,灌将大半下去,随后面皮无波无澜,将十几枚竹签一一凑到灯火前,很快教火舌舔舐得焦黑,歪歪扭扭瑟缩下去。
随后便是卸甲验伤,轮到阎寺关时,那位随军郎中已是有些两眼昏花,可仍旧是仔仔细细替阎寺关将筋肉虬结伤痕遍布的身子翻来覆去瞧了又瞧,终究在背上发觉处小孔,虽是不深,但周遭指腹大小却尽数紫青溃烂,只得是取刀割开,再覆上解毒药草,嘱咐阎寺关近几日切记饮汤药。说是此毒虽不深,可照旧能要人性命,好在阎寺关习武多年根基牢固,身强力壮,这才不曾早早毒发,纵使如此也莫要掉以轻心。
寥寥几句言谈之中,郎中无意吐露,说是参军前几日随几人外出探信,中过一枚携毒箭羽,险些废去左臂,足足剜下拳头大小的腐肉,才堪堪留下条性命,如今四处奔走传信不停,余毒难祛,偏偏是不听劝,如若是阎寺关腾出空来,还是亲自前去劝劝最好,若是余毒顺气血入心脉,危及性命。
夜幕遮云,暗无天日。
“探病总要带点物件来,就这还是同乡呢,怎么也要带二两酒。”
参军住处狭窄,虽是同军卒隔开,但要在这低矮小山当中容下数百号人手,地界实在逼仄,阎寺关踏入其中,都需低头弯腰,才可谨慎避开头顶山石,免得落个头破血流。
面色蜡黄虚汗淋漓的参军倒是同以往迥异,才等阎寺关进门,毫不客气出言揶揄,虽余毒尚盛,却是心境尚可。
“那两口酒我都不够喝,再说要是真能带回来些物件,倒宁可从山那边带过百条性命,将那些个马革裹尸的袍泽从阎王那捞回来。”
二人相视一笑,笑声寂寥。
“那十几位军中袍泽,共三具尸首就地抢下,其余要么便是顾不得,要么就是绕路摸进画檐山过远,想想便无甚生路,咱这一支隐匿极深的暗哨,本就为袭扰而来,定不能轻易暴露在世人眼前,故而就算觉得那几位没死,也必定不能齐出,这是军中的规矩,大过生死。”
阎寺关点头,闭口不言。
“其余人,我都一一将家书写罢,来日送往战死之人家中,虽是赏钱不能致使一家富贵,可最起码能暂且保住几年衣食,也算是白将军能替齐陵军卒争来最厚实的一份依仗,有这份银钱,战死沙场,妻儿老小尚可维持生计,亦是好事。”
阎寺关不语许久,还是低眉出言,只是话里的意味,实在难掩,“时至如今我都猜不出大将军心思,在此的军卒,大多是镇南军精锐,不说有无将帅之才,起码皆是本事高明骁勇善战,白白差遣来此送死,当真可惜。”
“谁说不是,”参军摇头,摇晃坐起身来靠到身后山岩硬土处,突然很是有些动火气,“游南营里头唤作李四魁那小子,暗器箭术出众,这一年余积攒的贼头,论说怎么都该有上双小几十,才是没及冠的年纪,不声不响死在画檐山上,我带那零星数人,朝隘口以西猛攻几回,奈何人手不足,连尸首都没抢回来,眼睁睁瞧见李四魁浑身镶了六七根箭,遭人割了脑袋。”
“要当年早早娶亲,儿郎也应该同他差不多大。”
身在边关探听敌情虚实,尤其十营凿这等重地,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既然是探听虚实,两国之间心照不宣暗地过招,总要有人死在异乡,但两人虽都不曾提起,但都很想问问那位齐陵武官之首的白将军,为何如此。
万家太平灯火浓,前有征夫血尚温。
这是阎寺关才投军不久时,从一位家住齐陵东的军卒哼唱的童谣,阎寺关即便做过多年的武生,同样听不出高明与否,只觉得写得还不错,但再细问,那位缺两颗门牙且生招风耳的穷士卒却说,自己就记得这一句。
而今那位模样欠佳,却相当能打的唱谣人,尸骨长埋距此地不远处,风吹日晒,已近一年。
第八百零九章 山雨欲来流光隐
但凡入秋,颐章西郡就有些不太平。
原是西郡中百姓数目虽不在小,但事农耕的却并不在多数,倒也并非是因百姓不愿,而是西郡耕田地相当零散,倘若单凭农耕养家糊口,的确积攒不下多少余粮,但凡遇天灾人祸,最容易生出那等流民饿殍遍地的凄惨场面,且农耕二字讲究水土天时,虽然颐章近乎全境冬来极晚,春夏两季又相当长久,但西郡犹如玉斗跌碎,可谓稀散的良田,着实令整一郡多年的收成都不曾好转。
而越是如此,西郡百姓数目迟迟不见跌落,算将下来,颐章六郡当中唯有西郡,年年新添人丁数目最多,隐隐之间已是将其余五郡甩得难望烟尘,贫瘠地多丘壑常见,再者农田罕有,凭薄田糊口,如今已不可称之谓捉襟见肘,而是很有些不堪重负。
不过近几载下来,身在西郡百姓虽仍是贫寒居多,但人心却是比以往好上许多,归功于林陂岫这位接过大任的郡守,与贾贺及身后人同心,软硬兼施恩威并举,竟当真是在西郡所在将林立世家牢牢拿住,纵使贾贺当初携八百老卒将整座西郡上下贼寇清理得一干二净,此等堪称捋虎须断财路的手段,到头来世家竟是徒有雷声不见雨点,谁也不曾再度作乱。就连西郡首府当中数座世家,都是装聋扮哑,眼睁睁任凭林陂岫上下其手,画地为牢,将这许多世家生生截断四肢眼目,拔除爪牙,到如今势力已是微如残烛。
不少人揣测,这位林陂岫乃是位高人,且身后也少不了高人,囚虎断足这等事,何况对上的是成片世家,纵使颐章当中世家数目较少,势力比不得别国,但纵使不过是数头幼虎,要想降伏到这般境地,得有何等大的本事。
而林陂岫近两三载也着实是忙碌得紧,三过家门不如已是最稀松寻常的事,不说事事亲力亲为,就凭当初已被世家高门伸手搅合到乌烟瘴气的西郡诸官,林陂岫也必定是信不过,如今虽已是更迭大半西郡官员,事必躬亲四字不知何时已然成势。饶是林陂岫难得欲要还家,同夫人好生诉衷肠吐心思,彻夜床榻长谈,而今都要瞧老天爷脸色,如若有事则要匆匆赶回郡守府去,不论躬亲还是教新登官位手腕不足的心腹如何办事,都是一刻不得耽误。
而近来因迁挪百姓去往别郡之事,无疑又是令林陂岫焦头烂额,接连近一旬都不曾还家,两眼肿胀通红,瞧得许多郡守府官员都很是胆寒,生怕这位本就身子骨不算硬朗的郡守,熬死在任上。
而如此一来贾贺却是闲暇下来,一是西郡境内许久已是无匪患,再者如今世家老实本分,喘口大气都要瞧林陂岫的脸色,他这只晓得如何统兵斗狠的闲人,就算前去郡守府上晃悠几日,顶多被林陂岫带得勤于政事无暇他顾的新官问好两句,旋即就再无人搭理,只得携军屯田操练,清闲至极。
故昨日贾贺就由操练军卒的西郡远郊自行离去,任由俞当复替下这份苦差,悠哉游哉信马由缰,就前去那座往常世家公子最喜去的舍得楼,要上一壶茶汤,听闻那等叫人咋舌的价钱,佯装无意摘下腰间郡中统兵的腰牌,当即就被小二请上舍得楼顶,且是差遣几位容貌冠绝楼中的女子侍奉左右,半点不敢马虎。
寻常百姓都晓得如今西郡早已变了天象,本来世家林立连官家都只得退让,而今却唯有官家声势最盛,何况是长袖善舞能在西郡首府顺风顺水的舍得楼,贾贺起初倒是推辞,但拧不过小二险些双膝软倒,也是只得受了这份交好之举,登楼又登楼,落座朝楼外看去,心底赞叹这舍得楼地角,果真奇好。
“何人在此做焚琴煮鹤的勾当?”
贾贺百无聊赖瞧着眼前红酥手百花袖,姑娘深秋天还是穿得单薄,心想这舍得楼楼主好像忒有些抠门,嘬过口茶汤,声响不小,很快却是引来位同在舍得楼顶饮茶的来客,但掀开珠帘,瞧见正中坐姿歪斜松垮的贾贺,却很是有些无言。
贾贺有许多日子不曾瞧见这位章之襄,只知道这位主似乎很是不乐意露面,上回见过这位,还是在林陂岫将西郡大多世家官员调往别地,新抬出自己亲信为官的时节,脸色阴沉惨白的章之襄一连受林陂岫八张帖,才是赶来赴约,席间就言称身子不便,提前离去回府。但纵使是旁人看来架子极大,分明天下尽知早在京城时就遭马贼诛杀的章之襄,西郡首府官员都知晓此人的本事,林陂岫心思手段皆是上乘,可若无章之襄出谋划策推手,恐怕如今西郡景象,还要来得晚些。
如今瞧见章之襄也在此间,贾贺当即笑意玩味起来,瞅瞅手头茶盏,又瞧瞧周遭衣衫单薄的可怜姑娘,霎时就不怀好意笑道,“我可是清白人,不过是饮了两口茶汤声响大了些,当不起焚琴煮鹤这四字,倒是您章大人好容易像是个活人,病容稍去,心里倒不见得干净。”
对此章之襄那张苍白面皮并无甚波澜,只是挖苦,“贾大人坐到这舍得楼,本身就是焚琴煮鹤的事,同行事如何没甚干系。”
但可惜之处在于贾贺从来不是个记仇的文人,更不知何为面皮薄弱,索性挥退那些位女子,还不忘嘱咐说过后让掌柜给姑娘多添点衣裳,生意做得忒大,怎就舍不得那点布匹,而后就悠哉游哉逛到章之襄饮茶焚香处,瞅过两眼章之襄此刻手头所捧的晦涩书卷,啧啧不已。
性情清冷从来不与人论交情的章之襄自然也不愿开口,贾贺的脾气秉性并不难揣测,正好省去了问询贾贺分明身负练兵重任,为何自行回返首府,只顾饮茶翻书不停,全然将贾贺与楼外不甚冷凉的秋风算在等同,视若无睹。
不久前西郡调来不少狰衣使,比原本数目足足高过六七十位,尤其西郡首府当中流火红衣数目最多,贾贺无所事事坐到窗前,无意间远眺时,恰好瞧见几身红衣,啧啧两声,还是开口,却被全神贯注翻书的章之襄抢先截断言语,合上书卷平淡道,“万万莫要瞎想,权当天干物燥,特地差遣狰衣使前去各地巡视一周,其中并无什么隐意,细思无好处,还是想想眼前事最妙。”
身为统兵武官,贾贺并不如寻常人所想那般粗枝大叶,听闻章之襄这番堪称透底的话语后,微微一笑,“哪里敢问太多,只是瞧见红衣就觉得是有喜事,进而又瞎想到白事,前阵听说西郡首府老了位世家家主,在外的儿孙子嗣皆从各地回家吊唁,如此看来,每逢白事,理应簇拥还家才最好,才算是孝。”
“帮派之中有门面有底蕴,每逢大事,底蕴必是要归去,免得遭人趁火打劫,门面倒是不忙,只需将自身这门面绷足就是,何况那等节骨眼上,帮派周遭皆有人虎视眈眈,总要差遣门面安抚亲朋旧友乃至帮众,此时规矩最严,毕竟事关帮派生死。”
贾贺摇头,“可惜了,我相当中意红衣,但看来却不是一回事。”
“你来迟一步,郡守大人才从这舍得楼离去,近日打算前去颐章京城一趟,同我打过招呼,匆匆而去,看来将百姓迁往别处,与督建水田拓养农田这两件事,还要往后拖延个数月半载,如何都有些对不起百姓。”章之襄头也没抬,转身换过本书来继续随手翻阅,“只是不晓得为何,此行会如此急切,身为西郡郡守最为至关紧要的一步棋,就是令百姓安生,匆匆而去,不知何故。”
贾贺背对章之襄,脸皮略微抖了抖,颤颤两手将窗棂掩上,勉强由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来,“秋风伤人,少吹为妙。”
瞥过眼磕磕绊绊失神下楼的贾贺,章之襄挪回眼来轻抚书卷,深深深深叹过口气。
但愿自己猜错,可是只凭眼前所见,整座西郡已能动用的军甲,已然悄无声息调往京城方向而去,明面上却是言说调用。就连林陂岫这等继任之后,城府深沉且喜怒不形于色的能人,昨日同章之襄交代前去京城后如何继续将迁民垦田一事时,匆匆忙忙,临行之时竟是无意间撞翻了章之襄府邸门边的瓷瓶,照往常最不济理应回头告知一声,却是置若罔闻,匆匆离去。
凭蛛丝马迹,与同往日似乎并无太多变幻的局势,章之襄将其中那一丝山雨欲来的意味,且是与日俱增,昏暗云霭遮天蔽日,眼见要遮住天际流光。
“西郡五毒俱全啊,却不晓得你们各位,可曾有这等鱼死网破,遭秋后夷三族的决心,如果没有,我要敬你们知晓审时度势,大不了缓缓而图,但最好还是拿出世家受庇护千百年的决心,来叫我这假死的谪臣瞧瞧,到那时才好递一把连仙家宗门都只能闭眼的剑。”
第八百一十章 明日拂晓请君递头
前两年南公山是徒儿等师父出关,而如今师父出关,徒儿却是四散开来,要么如钱寅似外出求道行,要么如柳倾似前去北烟泽自讨苦吃,要么如老小与温瑜这般,追月而去,一个要的是明白,一个要的是解结。
反观独坐枯山的吴霜,好像终日除却瞧见颜贾清那张老脸之外,再也见不到什么新鲜物什,眼瞅秋色爬上山来,度化无边无际枯叶,一寸寸绿叶转黄,好生不自在。甚至有时宿醉过后,吴霜心头都有个堪称魔怔的念想,如是有朝一日,毒尊或是那位使剑的道人打上山门,兴许日子便不会像如今这般了无生趣,可是再转念想,这二位皆是人中龙凤,若是当真打上门来,兴许真未必能稳胜,所以只得抛却诸般杂念,山内外闲逛。
如此一来蒙难最重的却是江半郎临行时托付给吴霜的那座狼孟亭,本来弟子资质就很是平平无奇,偏撞上吴霜这等天资高绝却站着说话丝毫不嫌腰疼的主。自打吴霜成天上门指点修行过后,撇去徒众要挨吴霜多少回敲打埋汰不说,这位南公山山主操练徒儿的手段历来狠辣,饶是云仲赵梓阳这两位排行最末的弟子,也曾端枪站桩站到生生失却神志,也曾攀山走剑练得险些走火入魔,何况是旁人门下的弟子,更不知道何谓轻重,近乎半逼半唬,几日下来,狼孟亭山门里头弟子叫苦连天,几近蜕皮几层,成天盼这位吴大剑仙远遁离去,莫再折腾。
不过也有一两成余的徒众知晓吴霜此举,其实才算是尽心,本就是修行顶顶卖力资质不差的一茬人手,经吴霜数日威逼,不少人竟当真是破境,虽尚无步入三境的徒众,但已属不易。
颜贾清近来倒是得闲,眨眼又是临近秋收时辰,但不知为何向来身子还算硬朗的颜贾清,近来面皮蜡黄,断断续续月余,都未曾多饮酒水,更是难陪吴霜解去酒兴,似乎今年早来秋风,很是损伤这位抛了黄龙安心教学问的先生的体魄,多日不见好转。
但吴霜从头到尾也不曾对这位颜贾清有甚不满,甚至向来抠门的吴霜,竟是时常从南公山后山府库中取来不少调养元气体魄的好药,趁颜贾清未在学堂时节藏到桌案底下,而后再若无其事离去,纵使被颜贾清轻易看破,仍旧执意做那散财童子。
别人瞧不出,可又怎能瞒过身在五境且境界越发稳固的吴霜。
起初吴霜并不信颜贾清这等最喜趋利避害通晓自保本事的性情,能做出这般举动,可自从云仲走入南公山山腹里,走一场鬼门关,吴霜才发觉这位颜先生,好像自从在南公山下办学堂授业过后,性情不知不觉变幻许多,竟是一声不响凭不算深厚的修为,替云仲担过许多回火上浇油的后招,精气神逐渐萎靡下去,虽还不耽误前去山下教书,可分明憔悴太多。
“你比我还要过火些,既然云仲受了那黄龙的好处,利弊当然要一己担当,何须你替他抵着,凭眼下的境界,你两人不过半斤八两,那小子最不济还占着个年纪轻的长处,还是放下最好。”
秋夜时节两人对坐,吴霜又是旧事重提,意有所指瞥过两眼颜贾清印堂,“雁唐州在何处我不过问,但钓鱼郎这行当,无论怎么看来都折损阳寿阴德,钻上苍世间的空子找寻好处,又怎会落得福报,不同你客气,还是早些让云小子一人担着最好,不然这份人情,南公山真有些还不起。”
颜贾清却只顾着笑。
“早年间我听过个市井里流传多年,听来很是粗俗,可的确是好笑。”
“假道人和假僧人算卦为生,一日两人刚巧踏入同处市集,且恰好是面面相对,自然是要争生意,故而在周遭人撺掇之下,彼此指着眉心言说印堂发黑,近来必有血光之灾,争执不下,竟动起手来,两人皆是额头见红,却是被周遭百姓戏言,说两位算得都极准,的的确确都有血光之灾。”
“颜先生说了不一定准,我说的却一定准。”
颜贾清心领神会,端起杯盏,“那定是吴大剑仙说得对,就算是不对,打不过当然就没法说理。”
山映斜阳,远山外良田随风波走动,长天秋光之下,眼力都比往日好许多。
吴霜无言瞥过眼从颜贾清肩头延展开很远的隐约红线,并不需揣测就晓得颜贾清虽说此刻神情安宁平和,可如今缠缚到云仲手腕那条黄龙传将回来的亏空,近乎皆是落在颜贾清并不算壮硕的肩头处,压得这位文人腰一日日低矮下来,但无论如何都不愿将这道线断去。
文人往往是性情最拧,如若三言两语就能劝懂,那世上古往今来,怎会有文人风骨这四字。
“闲不住,进来我打算出外走走,颜先生是跟我同去解闷,还是愿意独自留在山间,替我守门?”
吴霜回过头来,朝着颜贾清微微一笑,且不经后者允许,抬手夺来杯盏,当面饮尽杯中物,“罢了罢了,如今你这修为和身子骨,还是少出门为妙,免得添份累赘,反倒不美,却不如安心在此当你的教书先生,等回来时再同你讲说一路所遇最好。”
颜贾清早就猜着吴霜断然不会令自个儿同去,一来是因眼下境界实在有些不够瞧,二来吴霜这等早已习惯一人两剑闯荡天下的性情,估计就算是有要事需做,也断然不会邀两三好友一并前去。
再说就凭吴霜这等泼皮习气,除却那位道门昔日道首,和那位手握佛门七妙之一的老僧,还能有几个至交好友?
吴霜性子急,才言要下山,就要下山,浑然不在意眼下已是入暮,却仍有些踟蹰,多半很是有些不放心南公山,与这位已无多少自保之力的颜贾清,先是将修补妥当,又添过六七重神通的护山大阵运起,随后将那柄吴钩递上天去,只携一柄青霜,踏剑而去。
只是离去前,吴霜瞬息递剑,将颜贾清肩头那道如血红线斩断,朝后者嘿嘿一笑,瞬息下山。
留下立身山巅破口大骂的颜贾清。
虽然年过不惑,有时这位南公山山主,不经意时仍会流露出些少年心性,不分青红皂白做事,已是很寻常的举动,至于颜贾清如何想,吴霜还真未必记挂在心。
递剑之人,先不负己。
故而即便颜贾清跳脚大骂一通,终究最后只能望向踏剑飘然而去的吴霜背影,无可奈何摇摇头,自去安眠。
东诸岛距南漓最近的渡口,头三月来了位擅使长兵的汉子。
为何说是擅使长兵,因为这汉子平常同人过招,最多递出条长棍,而此人身后背着的那杆长枪,则是从来不曾动用,哪怕遇上渡口里十几年来名声最大的剑客古道北,这位胡须纷乱的异乡人,亦是未曾动用身后大枪,过招不过三五十合,前后两棍扫断古道北双臂,势大力沉,可最终还是留手,没再进逼。
许多身在东诸岛渡口处落户的百姓连同武夫,都是亲眼瞧见此人长棍里头内蕴的力道,足够开山裂碑,撼动楼宇,无论力道气势,两者皆是上上乘,自然心惊,纷纷揣测这位由中州来的汉子,到底是哪位高手教出的高徒,毕竟近十几年来,从中原而来的人不多,而身手如这般高明的,更是少之又少。
身携一枪一棍的汉子打尖落脚时,言说自己姓徐,唤作进玉,因家道中落,故而始终未曾取表字,往后也不打算取,再者前来东诸岛本就未曾存那等安家落户的心思,只为切磋求战,文斗武斗皆可,如是签下文书来,分个生死也不在话下。可接连三月,从夏风尚烫至秋风乍起,徐进玉并没遇到甚高明敌手,那位被敲断双手的古道北,竟已算是很高的高手,于是所谓生死状,自然也没有敢在上头写下姓名的。
徐进玉来此不是孤身一人,还携了自家夫人,原因倒是简单,曾在酒楼饮酒时节无意同人透露过,乃是自家夫人实在放心不下,如若是孤身一人返乡更是无趣,倒不如随满心装着习武二字的徐进玉,随舟船飘洋过海,刚好可照拂一二,无论如何规劝,死活油盐不进,故而同来。
所以经过这三月的连番比试,未逢敌手的徐进玉被渡口内外人取了个很是直白却无误的外号,唤作携妻蛟龙,至于为何唤作蛟龙,大抵是因为徐进玉这一手精妙绝伦的长棍大枪,出手时节恰如蛟龙覆海,力道奇足迅捷似雷,很快就流传开来。
今日有位东诸岛东来的高手,听说成名极早,正巧逛江湖到此地,听闻徐进玉将渡口周遭有名有姓的高手尽数挑翻,身后大枪未出,当即便起兴致,夜半时节差遣人递战书,还是生死文书,使梭镖插在徐进玉打尖客栈门外。
说是明日拂晓请君递头。
第八百一十一章 月是故乡圆
东诸岛中人,历来要将尚武二字挂到嘴边,哪怕是那等市井之中门面不大的武馆帮派,都不能免俗,皆恨不得将武字铭刻到眉心处牌匾处,才好让人觉得,好像这无数岛屿里尚无半个体衰志短的害群之马,家家户户儿郎皆要自幼从小受耳濡目染,文武双全最好,如当真求不得,那起码也要争个一门独占鳌头,才算不负双亲栽培。
当然这其中免不得东诸岛上的修行宗门,与从大齐中苟延残喘最终落户东诸岛上,起死回生的弥门在后推波助澜,使得近几十在虽无战事,却落得人人自危,皆是在心头将中州数国尤其夏松,当做心腹大患,不共戴天仇敌,不论男女老幼,好像皆指望着有朝一日东诸岛能兴起刀兵,打下中州夏松紫昊大好河山,到那时所谓尚武两字,总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向上蹿升两蹿。
种种缘由之下,除少数常年身在渡口,见过南来北往之人的通透人之外,徐进玉虽夺了个蛟龙名号,但并不像别地那般,蛟龙二字对于大多靠海波捕鱼谋生的东诸岛人,乃是洪水猛兽躲之不及,全然不似中州数国,但凡同四爪蟒五爪龙沾染干系,则为祥瑞,反倒很是有些躲瘟神的意思。故而在东诸岛人瞧来乃是中原人士的徐进玉,此番前来东诸岛不过数月,交情未立几桩,能攀谈几句畅饮两盏的,竟是败在徐进玉长棍下的不少习武之人。
这些位习武之人心思秉性同样良莠不齐,无论是徐进玉外出打听,还是常年身在客栈下的酒楼处无意知晓,才晓得其中的诸多门道。些许习武之人自幼身在东诸岛渡口周遭,见过无数所谓的中原人,但并不像宗门与掌权本府所言那般,近乎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恶兽,反而中原来人更是讲究礼节,在这些位自由长在渡口周遭的武夫儿郎,虽然终日闻听贬低之言,但始终觉得形形色色中原来人,大多还算豪迈慷慨讲规矩,故而也就不再如避蛇蝎,倒是交情越发紧密。
但总有些自幼就很是瞧不上异乡人的武夫,尽管面上将功夫精深的徐进玉捧得极高,见面礼数十足周全丁点不马虎,一口唤徐兄,一口唤大才这等笑面虎,曾有数人与徐进玉或隐晦或敞亮提点过,言说越是这等瞧来彬彬有礼笑脸相迎,对谈之中见缝插针说些什么意气相投义气千秋的东诸岛人,背后使阴枪损箭的本事,越是不容人小觑,古往今来栽到这等人手上的高手不胜枚举,更何况徐进玉乃是许多人眼中钉肉中刺的中原武夫,最不可掉以轻心。
但徐进玉却是一笑而过,倒也逐个谢过,心头默默记下这几人,暂且认定可交。
忠言逆耳,何况连战连胜,本就应当是心高气傲的时辰,如若有人愿在此时提点逆耳之言,未学旁人做那等攀附举动,已是相当不易,更何况历来不嫌臂助之人,对于身在异乡举目无亲的徐进玉,当然要好生听取。
但旁人不晓得,仅是做过几年捕快的徐进玉,其实早就暗自添过几份提防,越是那等瞧来豪气,张口闭口兄弟相称的江湖人,说话办事琢磨阴招的本事,必不会有丁点逊色,反而笑里藏刀,那刀往往更难躲,来得也越刁钻。东诸岛中人眼里的中原人,兴许未必是青面獠牙,可要是拆去皮肉,削落筋骨,藏于最里的一颗心肝,不见得都是朱红。
这等事在旁人看来大抵很要废心思,可徐进玉实在熟得很。
夜里秋凉,兴许是近海潮处秋寒更甚,无论徐进玉披过几件外氅,立身窗前,总觉瑟瑟秋寒吹酒醒,纵使是习武之人身板牢固,同样手脚冰凉,没奈何闭紧窗棂,坐到已然熟睡的徐夫人床榻侧处,刚要拽出纸笔写些什么,却唯恐灯火晃悠,惹得自家夫人惊醒,只好是披起衣裳外袍,走到已是打烊许久,只留位小二打盹守门的楼下去,借秋风添饱笔墨,仗微弱烛火写就一封书信。
从离了钟台古刹,除身在无垠海潮时之外,徐进玉雷打不动,定要每日写上一封书信,托人不远万里送到钟台古刹去,没准头一月所寄书信还未到,这一月书信就如同稀碎雪花般再度寄向钟台古刹。
信中其实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寒暄赘述近来如何,或是枪法棍法近来有何体悟,是否算是走了偏门,要么就是今日同人比斗,觉得这门剑法刀招很有些滋味可品,略缀笔墨写上几行,并不多提。而徐进玉书信中所问最多的,还是那位老住持近来身子如何,小和尚平尘,个头可否比以往长高许多,如是下次相见,没准要比自己还高了,一颗锃光的秃脑门,倘若是安置在个近乎八九尺的身板上,金刚怒目未必有,但应该很是好笑,夜晚时禅房无需点灯,只需平尘借夜色站到墙角,胜过数盏灯火。全是鸡毛蒜皮可有可无的小事,徐进玉每逢写信时候,心头却无故安稳下来,就如同飘摇过许久的一叶东海扁舟,耳边尽是浊浪排空,不觉间听闻钟台古刹震响,悠悠荡荡,能保徐进玉一夜静心,或是安然睡去,或是彻夜行气修行,既得心安,挥笔书就,倒也酣畅。
直到外头打更声过,小二才缓缓醒来,抹抹鼻头,嘀咕着该添身衣裳,这蠢杀材老天当真不长眼,才这般月份就冻人得紧,也不瞧瞧小爷难得睡得踏实稳当,抬头又瞧见徐进玉孤身坐到桌案前,好像已是将书信写就,却迟迟未曾回屋舍去,当即心头有些感慨,取来坛烈酒偷着舀两碗,走到徐进玉身前坐下,很是唏嘘。
“客官在这住过不少日子,对小的相当照应,今就算是小的斗胆请客官喝上几碗烈酒,若是掌柜的找来,大不了扣去些俸钱就是。”
徐进玉笑笑,也不推辞,仰头饮酒,畅快撂下酒碗,却是听闻对坐的小二摇头叹,“我还真以为客官乃是不世出的高手,却是忘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道理,何况是生死文书,谁要是折在当场,死也是白死,再说您不晓得天青阁三字在这东诸岛的分量,虽然此番来的乃是个外阁的剑客,没准功夫诡妙难测,同天青阁沾上干系的,哪个都不是寻常之辈,也难怪客官害愁,这要是我,早就已是撇心思撑船离去,和命相比,功名虚名又是个啥?”
“小二是中州人?”徐进玉却是听出些门道来,挑眉问道。
小二只是咧嘴一笑,“瞒不住您,实实在在的夏松出身,往祖上倒腾六七辈,还是个不大的官,平常这口中州腔调隐而不用,见过中州人,不知怎的就全记上心来,收也收不住。”
小二仍喋喋不休,说着那天青阁如何了得,叫徐进玉明日千万留神,打不过认输就是,那脸面来来去去总能赚回来,可要是命丢在这,说句难听些的,什么都要成空,却不如留得青山在,能打则打,打不过溜门跑路,一点也不寒碜。
但徐进玉饮过两三碗烈酒,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
近乎三月时日,这位中州来的小二,在这客栈之中任人打骂欺凌,总是唯唯诺诺,连掌柜见了此人,都很是不屑,大概便是因小二不曾落户在此,怕是早就被人知晓乃是中州人,故而虽同是小二,却终日被其余小二欺凌,连用饭时候都需排在最末尾来,可仍是朝人人都笑脸相迎。
不论夏松还是紫昊,所谓中州诸地,赚银钱养家糊口,多半都不如在此赚的银钱更多些,虽要平白无故低声下气,不过谁人会同钱财过不去。
也许只图多取些银钱,这位小二背井离乡,兴许还撇去家中妻儿,来此地受人白眼轻看,为的不过碎银几两,郁气孤苦,不知多受了多少。
而小二显然酒量不济,饮过两碗酒便面红耳赤,这才发觉自己话多,倒像是涨了旁人威风,灭了徐进玉的心气,连连怪罪自己话多,正要弓着酸楚腰腹离去,却被徐进玉叫住。
“客官,明日可是生死斗,不可再多饮,还是趁早歇着为好。”
徐进玉摆手。
“若是我明日胜过那天青阁之人,想烦请小兄弟想一件事。”
“我去过夏松,如今各行各业,并不似你所言那般差,即便发财要难些,可总是好过身在异乡漂泊孤苦伶仃,有时也可回去瞧瞧,中州诸国,不比东诸岛逊色太多,何况人如高树,远离故土身在异乡,总有归心。”
“不如我们打个赌?”
因常年劳累责罚致使弓腰难直的小二,听过这句话后,眼中终究是光华闪动,艰难滚了滚喉咙,挤出来个极牵强的笑意,随后像是抛却胸口巨石一般,开怀笑过几声,连腰杆都伸直许多。
“那咱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深沉秋夜里,徐进玉回屋盘坐,横枪在膝,彻夜微合两眼,直至东方微白。
第八百一十二章 知天下易
知天下容易,算天下难。
在如今的杨阜眼中,自己这位师尊多半是能算天下的主,不论是凭自身卓绝修为还是掩藏在这修为之下的种种高深段,占卦本事,或是立身在如此境界之下,得来的消息风声,都远胜过常人,既然此自是有算天下事的本领。再者毒尊近来几日独登高台,言语愈少,八成是觉察出此时间恰逢云幻,因此孤身人登台不出,默默掐算天数,估摸着到头终能算出掩藏在太平大世身后的狼烟味。
土楼共取了那份好处后,杨阜自觉好像比往常心思念头动得更缓,在旁瞧来,更为憨厚,可憨厚持重与痴二字仍是相差里。仅是此番外出时节杨阜所见,隐隐之间总觉时常心悸,如若要说令眼下人间太平比做一枚厚实铜镜,而眼下这铜镜庇佑万民休养生息,经此番外出,杨阜是觉察出这方铜镜好像比不久前薄弱了不止一分,正是这瞧来很是不起眼的一两分,却使得风云变幻,山雨欲来。
连南漓上下八都是将许久不曾挪动地界的卒调起,纷纷东西北三路,浩浩荡荡,纵使常军阵开时大多需偏僻小径,要么便挑人踪稀疏地前行用以掩人耳。可数目过重,纵使分兵数波,仍旧能被不少百姓沿途赶之人远远瞧,单是杨阜外出南漓一趟,就亲眼瞧见过扯地连天阵势大步卒军阵,向路行进时节,仅是甲戈触碰与步卒迈步时声响,就已是极难遮掩,虽未曾够上地动山摇的阵仗,可铁甲光森寒,仍旧像捉月掼地,银华浮动,倒是惹得不少人纷纷抬头观瞧,身为南漓中,不论如何胸中大多都有自满豪气生出。
但杨阜却未曾生出半点心宽或是气的念头,反倒生出过些古怪念头,倘若真是天下刀兵四起年征守,这看似犹山峦横移的巍巍铁甲,到头又余下几人来)
所以近些时日以来,杨阜有心上山问询一番师父,可曾算清天数与所谓分合,到头却又是忍住这般念头,光是因觉得自家师父也未必能算出近几十载来,人间要如何变幻,是仍旧维持一阵太平,而遍地烽烟,还是近来情势就将要生出变局,而是连杨阜自问,都觉得哪怕师父算清往后多年,自个儿未必能讨来个较为顺心合意的答复。
既然如此,不如不问,反而杨阜近来修行愈加勤勉,当得起废寝忘食四字,一改往常堪称清心寡欲,无所事事的心性,将自己牢牢封到无穷山峦当中,再无甚动静,足足半月未曾挪窝,若是有朝一日突念头要出外走走,多半只前去山门当中,瞧瞧被捉来的几位大元的猿奴,逗弄逗弄那几头相身量各异的小猿,也不同被锁到五毒窟旁几人搭话,悠然而来悠然而去,浑然不要挨过那东西左右四人多少唾骂,心境平得紧。
七猿奴遭穿了肩头大穴要窍,被门之中阵法牢困住,挣动不得,连其中修为最高的瞎子,经络被制住,更难以催动修为,却终日不声不响,即便是身负创,眼下却也温养得不差,性命无忧,倒也是终日盘膝闭目踏实得很,唯独东西左右四人,也晓得是色厉内荏,还是当真瞧不出死活来,每逢杨阜来时都要掏空腹中本事好生大骂一通,权当是解气。
毒尊山府上,今日正午时有人访。
虽说是山间山雨欲来,来人还不曾凭面示人,杨阜仍旧觉得这人很有些熟悉,可既然是自家师父不曾阻拦,大开山门放行,自己这等做弟子的,当然要守规矩,眼睁睁瞧此人登台而,便是孤身去,紧接着修。
“又是许久没踏出山门半步,觉疏于人间事,连同交的本事都遗忘许多,要是有说话欠妥处,毒尊还是担待着些,码话讲完之前,最好别将我赶出山门才好。”
来人将面皮周遭笼罩紫气挥去,很是惬意掏掏耳,全然未有来客的架势,倒很是自然将双足搭到高台栏杆上头,悠哉游哉靠(本章未完!)
第八百一十二章知天下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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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座后,自非常,至于一旁毒尊眼色,丁点不搁在心,乖张放荡,直来直去。
“若早打算你赶出门去,此处山门,你也进不来)”毒尊多年一日,皆是神情漠然举动无多少生,闻言寡淡应道,“前有山涛戎五绝之首,脱身五境,后有五绝连同隐于世间的大才,难不成南公山主,还觉得五境就已是高不攀的一重仙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山门若不是我,你真未必就能破开。”
来人是从南山离去的吴霜,昔年毒尊也曾登门南公,但踏足山门的法子却是大相径庭,似吴霜这般摇摇晃晃直登门求见的,若非而今身居五境,怕是早已身死道消。
“其实如今世上修行人里,我还是相当看好你位南漓毒尊,虽说道不同,可好像脾气算是登对,更何况受好处欠了人情,往后定然要还上,我吴霜自认本事不甚高明,活吴霜总是比死霜用,毕竟欠人情的是活吴霜,毒尊如要动手除去吴霜,人情没捞着,尚要结仇,糊涂买卖,谁会乐意做?”吴霜老神在在,毫无顾虑将两脚搭到栏杆上去,舒舒坦坦又往后挪了挪精巧木椅,见山间云雾下沉,眼雨在即,低声骂了句晦气,舒坦躺倒在木椅上,竟然有些困意浮现。
这听来倒是些理,可落在毒尊耳中,如何有些胡搅蛮缠。
南公山于颐章境内势力算不上小,但放眼整座天下林立修行宗门仙家,南公山当真算不得什么大宗,之所以而今名气算不得低微,只是因为南公山主是位五境,而这五境之人又恰好是吴霜而已,论及底蕴与弟子数境界,不过堪够得上一流山门的末尾。有朝一日吴霜如是身死在外,南公山自然也就随之难搅起甚风浪,兴许再过些年头尚可东再起,但在这几位弟子还不曾触及修行五境之前,想要招惹,毒尊招惹起。
“有事相求直言就是,吴霜虽外相乃是无顾忌,可好歹在修行界内摸爬滚打过许多年,踏入旁人山门容易,想走却难,你南公山跟脚薄弱,且无甚靠山友门,想要打上门去易如反掌,但本座山门却是经营多年,虽在世外,内蕴却是完备,明知山上猛虎横行,依旧上山,所为何事。”
三言两语挑破吴霜心思,不过对于本就径直而来的吴霜,此举无关痛痒,连声讪笑,倒是不急着搭茬,反倒是同毒尊闲扯,言说近来观天象,大抵是世间要生出无边祸乱来,正巧见毒尊开坛推算,如若不嫌弃,不妨随意几句来听听,没准能想到一处去。
此话就是吴霜插科打,打算再拖延一时半会,再将来意和盘托出,却不料本是无心之言,毒尊竟然接话茬来,认认真真道,“遍览天象,你应当是我山门中人才对,却不晓得为何阴差阳错自立门。”
本应当是无之言,且算是信口开河,可落在旁人身上是信口开河的荒唐话,从毒尊口中轻描淡写吐将出来,如何都不像是同吴霜寻个开怀,所以惹得吴霜神情古怪,许久后才是一笑而过。
“从前为,大幕徐揭四字很是矫情,如做件微不足道小事时候都要如孩童般,恨不得找寻个天上地下唯我能行的排场,故而称之谓大幕徐揭,真着道过后,却觉得此四字用的确登对,史书里头落笔浅缓几行字迹,却是要无缘无故牵扯进无数人的终生性命,无论修为如何,境界几,兴许都难左右。”
浅试探只言片语,吴霜却是由打毒尊口中听出些从听出的意味来,从头到尾将近乎打哑谜绕远的话语凝实起来,唯独能读出很是俗气的天下将乱四字来,旁人言说此话,半吴霜狠狠挖苦上一顿,但既是毒尊出言,使是吴霜不愿轻信,到头来头亦是沉几。
还未出颐章时,吴霜曾经收过一由京城数百里加急书信,书信上分明有四爪,大抵便是自皇城方向而来,起初以为是那位老龙故技重施,欲要借此手段(本章未完!)
第八百一十二章知天下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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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将朝堂上下枝杈好生修剪一番,不曾挂在心上,而今看来,似乎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往往天下风云始,常是出于瞧来极小的小事,自此而起,天下或是遍地烽烟,或是由转衰,皆系此处。
原意是特来相请,共去替自个为数不多的老友闯上一闯龙潭虎穴,却是无意之听毒尊这番言语,纵吴霜历来心宽,照旧是神情渐沉,未过多时就起身辞别。
“先前所说,依旧算数。”毒尊未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通透眉眼朝渐起雨势望去,静坐饮茶,清清淡淡道来,“此间山门兴许护得住你吴霜,若是走投无路,可入门)”
青衣吴霜盯毒尊那双无波无澜双目望过许久,没来由觉得久前便瞧过这等神情,可还是摇头下山。
五境之人,照旧身后无眼目,以冒雨离去的吴霜,也并不晓得身后毒尊目光始终望向自己,那目光清辞滥调错杂交融,最煎人寿。”
第八百一十二章知天下易
第八百一十三章 云仲的三境
每临近日暮时,叶翟都是早早备好酒水,在炉火上头略微烫过一烫,旋即就坐到院落正中等候,时常同水月并肩赏月,或是遇雨时撑起枚宽足有丈许见方的竹伞,耳鬓厮磨。饶是叶翟以往少有巧嘴的本事能耐,而今难得开窍,时常总能跳出几句合时情话,纵使水月性情近来很是有些清冷,照旧时常遭叶翟没来由哄得面红耳赤,免不得骂上几登徒子,到头来却显得很是受用。
云仲近来除去每日前去叶翟院落当中饮酒之外,最常去的地界,乃是那座洞窟无数的山间,找寻那位已是败在自己手底的独臂剑客,一坐就是半日,临近晌午时候才是慵懒爬下山崖,逐个前去比斗剑招。
学剑多年,云仲练剑向无计数的心思,倒也不知是因本来就练剑辛苦,还是从来没生出牢记出剑数目的心思,只情练起,修行练剑,连同阵法,样样不敢松懈半分,生怕有朝一日荒废了保命谋生的本事,再想捡将起来,徒增十倍难易。但凭云仲估计,练剑自诩还算勤快,虽寥寥数载,当真不见得比旁人少太多。但即使如此,云仲的剑仍旧被独臂剑客之后的高手压到难以扭转场面,剑招游动之间,遭人拿捏得稳当,轻轻捉起,而后轻轻破开,更莫说如今自折了子规五岳两剑,仅凭那柄不知为何落在自己手头上的铁尺,一来无丁点锋锐气,二来用着也不甚得心应手,却相当容易惹得那些位个个眼界极高,心高气傲的前辈高手动怒,所以近来伤势,往往要养个三五日,才敢有再度比试的念头。
照理说来,剑术倒未必比旁人低微,而凭云仲性情,更是断然不会有甚急切,故而如今有这等剑术不比旁人高明的景象,着实是令云仲有些狐疑,而越是狐疑不解,出剑时犹豫就愈重,连伤势初愈,在府邸中练剑时,都不晓得应当如何递剑才好。_o_m起初瞧见那柄铁尺似的兵刃觉得倒是顺眼,起码不至于觉得心中有愧于化成那两柄剑的鸟雀山岳。凭那位铁匠铺当中的老汉所说,用剑如若是心头亏欠太重,剑术自然也就变了滋味,倒不如赤手空拳对敌,云仲深以为然,然而一山放过,又有一山相拦,纵是再觉得急切,依旧于事无补。
独臂剑客被云仲斗败过后,脾气不改,可眼瞧云仲似乎是跑顺了腿脚,成天前来拜访,总要絮絮叨叨聊上许久,最终也是无可奈何,恨不得将身形敛去,再不出山,而每回藏身之处都被云仲寻着,后知后觉猜出这后生怕是阵法有成,能借大阵观瞧风吹草动,只得作罢,有一搭没一搭同云仲闲扯,却也能稍稍解去独在山间的寂寥。
此日云仲照旧来访,轻快爬上山崖来,却是瞧见独臂汉子未曾躲藏身形,而是坦坦荡荡不加遮掩,手抚云仲前日送将来的一壶酒水,倒入喉中,心满意足吧嗒吧嗒双唇,吐出阵酒气来,倒也显得自在。
“从前老子以为,生来就应当站在此地日复一日不挪窝,总没想过其他,如今同你这后生言谈愈九,却是总觉得在此地不甚舒坦,可念及故旧往事,却怎么也想得不甚分明,连这独臂都忘却了是如何落下的,是同人过招技不如人,还是受仇家谋算,回想往昔,皆是混沌。”
无需动用太多念头,云仲就晓得眼前这独臂剑客,迟早有此一问,但迟迟不肯点破,而今终究听其亲口道来,亦是感慨。
要说在此地小界之内,如何能凭手笔布置下如此一场造化,既然南阳君已然明言在先,这方小界并非是四君所立,更是连四君都直言纵使四人合力为之,都未必能将一界建得如此玄奥万千,只怕世上便再无几人有这般本领,仅山崖上衣裳各样的剑道高手,且个个皆非虚影,便不是寻常人手笔,独臂剑客有此问,算在理所应当。
“我倒觉得,不如过阵子外出走动一番为妙,这山间似乎并未有什么大阵禁锢,如若走出山崖来,未必就要受责罚。”云仲原本想由剑客手上夺来酒壶,不过转念想想,似乎忒有些不地道,于是也是讪笑。(本章未完!)
第八百一十三章云仲的三境
两声缩回手去,假装不曾瞧见独臂剑客怒目而视,双手撑地,身形后仰,瞧着天上滚滚黑云,感叹声又见山雨。
“有时我也时常觉得,人间不公事太多,好像就算世人执意言说什么生来如一,也难自圆其说,有人生来即是聪慧灵光,天资高人一等,或许是旷古绝今,有人却连捞着个四体健全都不过是奢求;有人容貌甚伟闭月羞花,但有些人因相貌丑鄙,无端遭人打骂在小,即便难得凭才学讨取个官位,往往也受嫌弃厌恶,终难走到高处去。”
“前辈剑术,已是人间奇高的地界,可生来不晓得前尘往事,总觉活得糊涂,但如今才想明白些大概,虽是上苍不见得总秉持公道二字,其实还给那些福薄之人,留下些后手来,而这些后手不见得能令人顺心如意,倒也能勉强撑住八面来风。”
“毕竟有时候,连我都觉得,有些遇见的事,还是忘却最好,起码不至于常念起时,心有不甘或是如添新伤。”
独臂剑客仰头想了想,不过还是担忧一旁的年轻酒鬼偷了自己的酒,故而抢先将酒水灌饱,这才歪头望向大袖拖地的云仲,“我却觉得你不应当练剑,应当跟山上山下那些个秃驴效仿,兴许还真有些佛缘,没准有朝一日能捞来一寺首座乃至住持当上一当,心平气和受旁人称赞个大师两字。”
将腰间铁尺横在膝上的云仲只是一笑,并不当真。首发更新@
“都是俗人,如是当真能想清,何苦又为境界修行几字奔波苛求,我就总想着一件事,若是我至今比剑都未曾过前辈这关,是否还能同前辈在此荒废大好光阴,总要讨个承认二字,才好搭茬,才好做个一时至交在此畅谈。兴许前辈没这么俗气,可我却是如此想的,没本事前人人皆未必客气,有本事之后,好像整座人世间都逐渐客气起来,好比斩蛟之前,我不过是个携剑过江的剑客,斩蛟之后,我乃是这座城中持剑护人性命的神仙。”
独臂剑客始终瞅着云仲面皮,可后者平平静静,从头到尾神情也无变幻,像是提及一件理所应当,心之所想的常理,宽大衣袖随秋风动。
“好像是这么个理,”独臂剑客笑笑,“老子要是不在此山中,你这后生同样也未必能同我说这番话,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可同样是绕不过的一堵墙,身为修剑之人,难得胡思乱想到你这步去,所以你这练剑练得到底是明白,还是不明白,我也难说。”
云仲收起铁尺,朝独臂剑客咧嘴直笑。
“所以不过都是芸芸众生里的寻常人,大概在无数前人看来,这乃是老生常谈的旧问,但没准直到无穷无尽年月过后,仍旧不会走出个活得当真明白的能人,因为明白二字,也是人起的名。”
天上云彩为秋风揉碎,不知何处染得墨迹,很快就晕开许多去。
山间鬓发被风吹散的云仲忽然想起幼时从一卷话本中记下的一截零星言语,说是人间突然倒退五百岁春秋,原本摔碎的青瓷片重新片片回转复原,或许宣纸裹不住的火舌渐渐敛去,将已尽数燃尽的宣纸还于旧人你,可天上月光,好像怎么都回不到那日皎皎如盘。
近来人事覆压,心绪如麻,却是一刻难得安生,递剑自然不能得心应手,于云仲火上浇油,于愁绪锦上添花,今日终也吐露少许。
所以云仲很是开怀。
常言破境不可求,求时不见得能捉,不求时却是无风起浪,而今立身滚滚山雨前先头罡风,竟很是有些捉月在手的心念预兆。
“我大概是要进三境了。”
云仲笑意盈盈指向自己鼻头,可这话分明不是同断臂剑客说的,也不是同往来罡风说的,更不像是给自家师父,或是远在千万里遥的心上人说的,只是说过这句后,铁尺自然而然悬在云仲肩头上去,这枚由小界里一位看来平平无奇老汉锻打过无数个春秋的好铁,此刻无锋芒也言,有棱有角,剑光却映得整座小界光华。(本章未完!)
第八百一十三章云仲的三境
万丈,生生刺破漫天乌云,一气震出无数孔洞。
上有秋光日头,中有乱云屏我意,地上剑客形单影只,手头无剑,唯有肩膀一柄铁尺,吞吐如昼剑光。首发更新@
这剑光相隔万里,竟是令在云端盘膝对坐的四君都觉得,这剑光未免过于浩大,可并无丝毫伤人意味,既无锋芒,亦无森寒,只能比成垂天之云,飘摇之际跌下九霄。
东檐君最先回过神来,大抵是多年来头一回笑得如此畅快,将眼前光华流动至宝尽数揽入怀中,生怕其余三人反悔,到头竟然一口吞到腹中去。
山雨迟来半个时辰,有山间弃剑多年的剑客,拎着柄四四方方的铁尺,一气连胜四十九洞窟中绝代剑客,冒雨下山。。
第八百一十三章云仲的三境
第八百一十四章 四十九洞而后找道
云仲破境,既有人欢喜,自有人忧。
北阴君苍老面皮斑纹林立,顿了顿手中木杖,抬长眉向眼前神情很是欢愉的南阳君南阳君看去,略微摇了摇头,正狐疑是否将这方小界补得妥当,而后见眼前两人周身皆有华光流转,当下就知晓其中的症结所在,无奈苦笑两声,同始终神情无半分转变,始终古井不波乃至很有些木讷的西岭君道,“瞧瞧这两位,哪里像是什么道行有成的高人,反倒形同是市井之中难得贪了些便宜的无名小卒,这兴致一时涌出,竟是不惜凭己身修为稳固住这一方小界,也要开怀上一阵,着实很是不妥。”
寻常时节西陵君少言寡语,至于饮酒时节,言语则是更少些,近乎从落座之后,只是将杯盏托起,分明不过一壶洒,却是频饮频添,到如今也不曾将一壶酒喝得底掉,听闻是北阴君出言,缓放杯盏,青白眸打量打量身旁两位已是失态的两人,本来有不少言语,一时又咽回大半,清清冷冷回话。
“如是多年来,好事不常有,想当初上回这两位乐呵的时节,还是背着秋湖剑那后生前来拜会,既见了条看似终于能见些许光亮流转的生路,又怎会不借这等大好时机,出一口几百年来的郁气。”
“但好像忘却了一件事,小界之中本就不是亲身而来,如要是在小界当中破入三境,非但不会添多少助力,反倒从此地脱身离去时,境界先升而后跌,更要为外头破入三境添一份阻力,像是由奢入俭难此话,既见过三境,走出此地过后再度跌落回二境去,岂能得心应手。”
正是西岭君说罢这番话后,南阳君面色终究是平静下来,缓缓落座,替自己斟过一杯酒,不着痕迹打量两眼西岭君与北阴君,刻意阴沉起面皮来,“背地里议论旁人是非,说起来很是不讲究,可当面讲总也相当伤情分,知晓你两位想得深,但此事我下的心思不少,至于为何如此欢心,倒并不尽是因能瞧见些许光亮,而是更为长远的念头。”
后事如何,南阳君从来不肯深思,一来凭如今云仲境界本事,不论那位持秋湖的故友是否看重,往后许多年月,纵是神仙天算也未必能预料到所谓意料之外,与明日朝阳哪个腿脚更为便利,来得更为快些,要借云仲一人往后的本事对付那头早已是世间无共坐的老怪,谁人也没那等咬硬的本事,一位境界不济,且仍是如此年少的后生,当真能成四人依仗。二来四人皆是从古到今长存于世的高明人,如若勉强言说云仲乃是那步怪招妙手,那如今四人才是能将棋局拖延到施展出此方妙手递出的砥柱,虽是在云仲处耗费些心思,可终究要将局面捧到自己手上,才算是不曾白耗功夫。
北阴君意味深长同西岭君对望一眼,无奈摇头。
落在尘世之中的年头愈多,心思自然也就愈深,纵使是天生灵智缺失之人,浸yin过如此年头,多半也是能摇身变成位老谋深算精于世故的能人,何况是本来就立身在无数生灵之上,底子很是高明的四人,才听闻南阳君出言,自是猜测出后者心思来,故而仅是眼色收递,就将话语里外隐意猜出多半来,却不晓得应当用何种神情,到头只好沉默饮洒,摇头不语。
也正是云仲一气连过四十九窟的节骨眼上,独臂剑客沉默着踏出一步,竟当真是由不知住过多少年月的洞窟中脱身出来,起初还以为此间本就是不能脱身,故而只得每日观瞧江潮日升月落,而今迈出,竟是太平无事,怔怔望着那位冒雨下山的剑客,怎么都有些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云仲府邸对面,持柄小扇引风点火熬汤药的叶翟蹙眉,不过还是小心将药炉底下火苗控得稳当,这才迈步走出后院来,朝远处张望过去,发觉天上乱云无端生出无数孔洞来,碧波也似剑气于云雾中翻腾流转,倒也是殊途同归,尽数落在那座山中,倒五岳摧山峦,气势无两,一时两眼睁得极大,快步走回屋舍之中,轻手轻脚撩起竹帘来。
。(本章未完!)
第八百一十四章四十九洞而后找道
“若无顶天的好事,只怕汤药熬罢前,你也断然不会进屋,最多趴到窗棂外观瞧,生怕吵闹,”床榻中水月病容稍退,很是无奈望向小心翼翼放下竹帘的叶翟,可眉眼里笑意却不掺假,待到叶翟走到床榻前坐下时,招招手来,靠到后者胸前笑道,“只怕是那位云小弟遇上了什么难得的好事,才会令你险些失态。”
说罢水月伸手,蹭蹭叶翟鬓发,“两三百载的心性,终究不如那等游荡人间数百上前载的老妖精不是?但我倒是有件事始终不明白,更从不曾同你问起,当初接你上山的时节,我早就见惯人间,好坏参半,但所谓一见钟情往往皆是虚谈,为何那些年月却总是觉得,人间好像蒙起层极好入眼的朱砂?”
叶翟只是轻轻一笑,勾起水月掌心来握到手上,双臂揽住身前人。
游荡人间成百上千年头的老妖精,当然是水月自嘲言语,不过的确相当能忍住心思浮动飘摇,就算是再相逢后,总也要摆出一幅清冷神情,一来是性子,二来刻意为之。@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我也不晓得,全凭夫人觉得。”
所以从来安安稳稳的叶翟,再度抽身离去的时节,将院门死死锁住,捧汤药的时节双掌也是有些哆嗦,但到头来还是去而复返,添笔墨在宣纸上写了寥寥几笔,前去门外好生张贴上,而后才是快步回屋舍。
而山间一日递剑千百的云仲,还未曾等到傍晚时节,就见着了四十九洞古往今来高手之后的第五十位大高手,此时才是深深喘息一口,收拢漫天剑气,波澜不兴。
即便漫天无端而来的剑气剑意势大,从头到尾云仲却不曾动用,早先时节南阳君毕竟有言在先,此地乃是练剑所在,断然不可凭境界剑气取巧,但也正是破境之时,心思通明,起初同独臂剑客切磋时候总觉处处掣肘,破境时竟是圆润无滞涩,心念通明,直到眼下走到始终不显踪迹的第五十人洞窟前头,才有如梦初醒之感。
而随后由洞窟中迈四方步走出来的人影,则是令云仲有些瞠目结舌。
镇守四十九洞之外第五十洞的这位,常年赤膊,且很是有些蓬头垢面,鬓发挽结,迈步出洞窟抬眼瞅过眼云仲,又瞧瞧云仲手中铁尺,“又是个取巧的主,上回登剑山的那后生也是取巧走到老夫身前,却没想到隔过许多年月之后,新来的后生还是取巧得胜,这方小界本就是使人磨砺剑术,怎么反倒变了滋味。”
见云仲不搭话,直愣愣望向自个儿,老汉却也是猜出心思来,回身取来柄无锋长剑,随后令长剑悬在眼前,“瞧意思是城中那人很是认同你这位新来的后生,连当年不曾铸好的那枚铁都送到你手上,虽然未必能带到外头,但已然算很是另眼相看,不过他是他我是我,你既然凭破境时剑心通透,走到老夫眼前,自当倾力递剑,断不留什么压底的后招,当然多半不会伤及性命,但躺个十天半月,就不是老夫能做主的了。”
虽才相见,容貌打扮与城中铁匠铺中老汉一般无二的持剑老者,却是轻描淡写就将云仲此番所取之巧说得明白,半点不差。
此间乃是练剑所在,饶是云仲剑术不及山中人,但凡剑术越发精进,过去那道看似不低的门槛,依旧能通行无妨,但云仲此番破境时节,心思通明清澈,出剑就只是出剑,比起往日不知高明过多少,竟是生凭这等通透心意,连番过关,闯至这位古怪老汉眼前,不论如何,其实都算在取巧。
但照理说正应当趁此时出剑的云仲,反而是将那柄铁尺收回,盘膝坐下,气沉丹田好生喘过几口气,并没急于递剑。
城中铁匠铺独来独往的老汉,山中挽一柄钝剑的老汉,本就是同一个人,但云仲定下心来过后,仍旧是瞧出了些端倪。
同样正是这零星端倪,云仲才晓得那位铁匠铺的老汉,真是一位很高的高手,起码连四位古来长存的高手,都不见得能将这位老汉稳稳压住,只可交。(本章未完!)
第八百一十四章四十九洞而后找道
好,不能生灭。
“晚辈很好奇,究竟多少年前,世人才找到剑,才找到修行道。”
“这个找字,用得不赖。”老汉倒也不动容,既然云仲未曾急着递剑,老汉也盘腿坐下,虽然神情略微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答道,“想用这话令老夫透露些跟脚,有这份心思不错,可惜并无大用。@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就像是来此人间,自以为想过许多旁人想过或是未曾想过的事,平日却为种种思虑掣肘,连出剑都多有滞涩,还要借破境时的心念取巧,说有用倒也有用,说没用着实没用,套用到你想打听老夫事这件事上,那可是相当没用,老夫与城中那老汉本就相差无几,只是他更像人罢了。”。
第八百一十四章四十九洞而后找道
第八百一十五章 莫过有人等
云仲破境,既有人欢喜,自有人忧。
北阴君苍老面皮斑纹林立,顿了顿手中木杖,抬长眉向眼前神情很是欢愉的南阳君南阳君看去,略微摇了摇头,正狐疑是否将这方小界补得妥当,而后见眼前两人周身皆有华光流转,当下就知晓其中的症结所在,无奈苦笑两声,同始终神情无半分转变,始终古井不波乃至很有些木讷的西岭君道,“瞧瞧这两位,哪里像是什么道行有成的高人,反倒形同是市井之中难得贪了些便宜的无名小卒,这兴致一时涌出,竟是不惜凭己身修为稳固住这一方小界,也要开怀上一阵,着实很是不妥。”
寻常时节西陵君少言寡语,至于饮酒时节,言语则是更少些,近乎从落座之后,只是将杯盏托起,分明不过一壶酒,却是频饮频添,到如今也不曾将一壶酒喝得底掉,听闻是北阴君出言,缓放杯盏,青白眸打量打量身旁两位已是失态的两人,本来有不少言语,一时又咽回大半,清清冷冷回话。
“如是多年来,好事不常有,想当初上回这两位乐呵的时节,还是背着秋湖剑那后生前来拜会,既见了条看似终于能见些许光亮流转的生路,又怎会不借这等大好时机,出一口几百年来的郁气。”
“但好像忘却了一件事,小界之中本就不是亲身而来,如要是在小界当中破入三境,非但不会添多少助力,反倒从此地脱身离去时,境界先升而后跌,更要为外头破入三境添一份阻力,像是由奢入俭难此话,既见过三境,走出此地过后再度跌落回二境去,岂能得心应手。”
正是西岭君说罢这番话后,南阳君面色终究是平静下来,缓缓落座,替自己斟过一杯酒,不着痕迹打量两眼西岭君与北阴君,刻意阴沉起面皮来,“背地里议论旁人是非,说起来很是不讲究,可当面讲总也相当伤情分,知晓你两位想得深,但此事我下的心思不少,至于为何如此欢心,倒并不尽是因能瞧见些许光亮,而是更为长远的念头。”
后事如何,南阳君从来不肯深思,一来凭如今云仲境界本事,不论那位持秋湖的故友是否看重,往后许多年月,纵是神仙天算也未必能预料到所谓意料之外,与明日朝阳哪个腿脚更为便利,来得更为快些,要借云仲一人往后的本事对付那头早已是世间无共坐的老怪,谁人也没那等咬硬的本事,一位境界不济,且仍是如此年少的后生,当真能成四人依仗。二来四人皆是从古到今长存于世的高明人,如若勉强言说云仲乃是那步怪招妙手,那如今四人才是能将棋局拖延到施展出此方妙手递出的砥柱,虽是在云仲处耗费些心思,可终究要将局面捧到自己手上,才算是不曾白耗功夫。
北阴君意味深长同西岭君对望一眼,无奈摇头。
落在尘世之中的年头愈多,心思自然也就愈深,纵使是天生灵智缺失之人,浸淫过如此年头,多半也是能摇身变成位老谋深算精于世故的能人,何况是本来就立身在无数生灵之上,底子很是高明的四人,才听闻南阳君出言,自是猜测出后者心思来,故而仅是眼色收递,就将话语里外隐意猜出多半来,却不晓得应当用何种神情,到头只好沉默饮酒,摇头不语。
也正是云仲一气连过四十九窟的节骨眼上,独臂剑客沉默着踏出一步,竟当真是由不知住过多少年月的洞窟中脱身出来,起初还以为此间本就是不能脱身,故而只得每日观瞧江潮日升月落,而今迈出,竟是太平无事,怔怔望着那位冒雨下山的剑客,怎么都有些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云仲府邸对面,持柄小扇引风点火熬汤药的叶翟蹙眉,不过还是小心将药炉底下火苗控得稳当,这才迈步走出后院来,朝远处张望过去,发觉天上乱云无端生出无数孔洞来,碧波也似剑气于云雾中翻腾流转,倒也是殊途同归,尽数落在那座山中,倒五岳摧山峦,气势无两,一时两眼睁得极大,快步走回屋舍之中,轻手轻脚撩起竹帘来。
“若无顶天的好事,只怕汤药熬罢前,你也断然不会进屋,最多趴到窗棂外观瞧,生怕吵闹,”床榻中水月病容稍退,很是无奈望向小心翼翼放下竹帘的叶翟,可眉眼里笑意却不掺假,待到叶翟走到床榻前坐下时,招招手来,靠到后者胸前笑道,“只怕是那位云小弟遇上了什么难得的好事,才会令你险些失态。”
说罢水月伸手,蹭蹭叶翟鬓发,“两三百载的心性,终究不如那等游荡人间数百上前载的老妖精不是?但我倒是有件事始终不明白,更从不曾同你问起,当初接你上山的时节,我早就见惯人间,好坏参半,但所谓一见钟情往往皆是虚谈,为何那些年月却总是觉得,人间好像蒙起层极好入眼的朱砂?”
叶翟只是轻轻一笑,勾起水月掌心来握到手上,双臂揽住身前人。
游荡人间成百上千年头的老妖精,当然是水月自嘲言语,不过的确相当能忍住心思浮动飘摇,就算是再相逢后,总也要摆出一幅清冷神情,一来是性子,二来刻意为之。
“我也不晓得,全凭夫人觉得。”
所以从来安安稳稳的叶翟,再度抽身离去的时节,将院门死死锁住,捧汤药的时节双掌也是有些哆嗦,但到头来还是去而复返,添笔墨在宣纸上写了寥寥几笔,前去门外好生张贴上,而后才是快步回屋舍。
而山间一日递剑千百的云仲,还未曾等到傍晚时节,就见着了四十九洞古往今来高手之后的第五十位大高手,此时才是深深喘息一口,收拢漫天剑气,波澜不兴。
即便漫天无端而来的剑气剑意势大,从头到尾云仲却不曾动用,早先时节南阳君毕竟有言在先,此地乃是练剑所在,断然不可凭境界剑气取巧,但也正是破境之时,心思通明,起初同独臂剑客切磋时候总觉处处掣肘,破境时竟是圆润无滞涩,心念通明,直到眼下走到始终不显踪迹的第五十人洞窟前头,才有如梦初醒之感。
而随后由洞窟中迈四方步走出来的人影,则是令云仲有些瞠目结舌。
镇守四十九洞之外第五十洞的这位,常年赤膊,且很是有些蓬头垢面,鬓发挽结,迈步出洞窟抬眼瞅过眼云仲,又瞧瞧云仲手中铁尺,“又是个取巧的主,上回登剑山的那后生也是取巧走到老夫身前,却没想到隔过许多年月之后,新来的后生还是取巧得胜,这方小界本就是使人磨砺剑术,怎么反倒变了滋味。”
见云仲不搭话,直愣愣望向自个儿,老汉却也是猜出心思来,回身取来柄无锋长剑,随后令长剑悬在眼前,“瞧意思是城中那人很是认同你这位新来的后生,连当年不曾铸好的那枚铁都送到你手上,虽然未必能带到外头,但已然算很是另眼相看,不过他是他我是我,你既然凭破境时剑心通透,走到老夫眼前,自当倾力递剑,断不留什么压底的后招,当然多半不会伤及性命,但躺个十天半月,就不是老夫能做主的了。”
虽才相见,容貌打扮与城中铁匠铺中老汉一般无二的持剑老者,却是轻描淡写就将云仲此番所取之巧说得明白,半点不差。
此间乃是练剑所在,饶是云仲剑术不及山中人,但凡剑术越发精进,过去那道看似不低的门槛,依旧能通行无妨,但云仲此番破境时节,心思通明清澈,出剑就只是出剑,比起往日不知高明过多少,竟是生凭这等通透心意,连番过关,闯至这位古怪老汉眼前,不论如何,其实都算在取巧。
但照理说正应当趁此时出剑的云仲,反而是将那柄铁尺收回,盘膝坐下,气沉丹田好生喘过几口气,并没急于递剑。
城中铁匠铺独来独往的老汉,山中挽一柄钝剑的老汉,本就是同一个人,但云仲定下心来过后,仍旧是瞧出了些端倪。
同样正是这零星端倪,云仲才晓得那位铁匠铺的老汉,真是一位很高的高手,起码连四位古来长存的高手,都不见得能将这位老汉稳稳压住,只可交好,不能生灭。
“晚辈很好奇,究竟多少年前,世人才找到剑,才找到修行道。”
“这个找字,用得不赖。”老汉倒也不动容,既然云仲未曾急着递剑,老汉也盘腿坐下,虽然神情略微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答道,“想用这话令老夫透露些跟脚,有这份心思不错,可惜并无大用。”
“就像是来此人间,自以为想过许多旁人想过或是未曾想过的事,平日却为种种思虑掣肘,连出剑都多有滞涩,还要借破境时的心念取巧,说有用倒也有用,说没用着实没用,套用到你想打听老夫事这件事上,那可是相当没用,老夫与城中那老汉本就相差无几,只是他更像人罢了。”
第八百一十六章 你守,我不守
夏松东毗邻齐陵边关处,每日往来人,鱼龙混杂,或是商贾商队,或是远道而来满身飞沙尘土的镖局中人,跨境送镖,要么便是有要事来去走动之人,至于寻常百姓,倒是极少有,鱼龙混杂四字,恰好是说边关地界高手庸手错杂,并不见得往来之人皆高手,身在江湖当中,眼力难练,但身手同样难练。
正是秋风越发萧瑟冷凉催人添衣的时节,寒意朝夕而来,唯有正午时节微薄日头,瞧来还能略微教人周身笼上些许暖意,但大多也不过是人为狸奴,梁上悬鱼,只能瞧上两眼解馋,并不足饱腹,那轮瞧来很是像模样的日头,不过只添些微末念想,全然不能驱寒。
夏松东处城关内,已有一架车帐在此等候近三日,不过并不招人眼目,起因便在于那位车夫衣衫简陋,除却饮酒用饭之外终日打盹,再有空闲,便是打量城中内外来往行人,两眼时眯时张,可大多时候皆很是瞧不起往来之人,于是又静静合上两眼,撇嘴不言,继续抱起双肩打蔫。也不晓得是秋风萧瑟浑身冷意太足,还是昏昏沉沉的确无事可做,总归是数日都不曾挪动地界,常在城关周遭走动之人多半都是有意无意望见过这一架车帐,但从来不曾有人凑上前来,既是规矩,也是眼力。
就这等在城关前不挪脚的人,要么是等人,要么是找人,若是等人,则早有定数,无需凑上前去,倘若是找人,更无需自告奋勇上前,毕竟既然这车夫时常张望,眼力且不说毒辣与否,能耐高低,如何都能瞧出些许端倪,既然是不曾上前找寻自己,也无需上前强吃那份闭门羹,当然倒也是有那等囊中羞涩的汉子,但瞧见车夫那身衣裳与举动,纷纷摇头。
眼高手低的病灶,不只是文人会犯,江湖人照旧也是如此,毕竟甭管功夫高低身手如何,百两银钱,总要比几两碎银叫人心头热切,可惜这车夫并不像是能递出百两银钱的主,故而鲜有人上前,足足三日唯有零星两人上前却是毫无例外皆是被车夫好生埋汰挖苦几句,神情阴沉愠怒而去。
车夫也不急切,分明是主顾给的价钱相当合适,故而也不着急,清晨城门开时仍旧蜷缩起身子,舒舒坦坦睡个回笼,直到日上三竿时节,被秋日晃了眼,这才悠哉游哉跳下马车,先行喂马,而后自行前去长街转悠,吃得饱足,临近正午时节才再度回返,递给马匹些许柴草,继续眯眼看向往来之人。
“这几日统共瞧见练家子百多号人,可惜没一个能瞧上眼的,尤其不少拎刀使剑的,掌心拳尖连点老茧都无,不像是练家子,倒像是富贵人家傻少爷,脚步倒是刻意放得稳当,腹内空空,当不起大任;背枪槊的也好不到哪去,习武之人精气神散乱错杂,还能指望递出什么高招来,力从地起,双脚尚且站不牢固,何谈出招。”
车帐后分明是布帘遮挡,却无人应声。
“也对,您这等身份的高人,又怎会知晓此间的江湖事,不过是匹夫莽夫一时兴起,就觉得自己是江湖中人,这事本来就不靠谱。”
也正是车夫开口自言自语似道来时,城关外头有高头大马缓缓而来,上头驮着位狼狈至极的年轻人,骨瘦如柴,满脸血污,但腰杆始终如身后背的那杆大枪一般,丝毫不弯折。
车夫两眼也随着这位年轻人入城,从原本的散漫不屑,缓缓转变,到头来竟是走下车帐,快步走到那头同样消瘦的马儿面前,稳稳站住。无错更新@
年轻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同人起纷争的心思,一双疲惫到眼窝深陷的眼目微抬,扫过汉子一眼,旋即便很是僵硬调转马头,要往别处离去,却被横挪几步的汉子拦住去路,马头再调转,汉子又挪步,一连三次,皆是不曾走脱。
“我认得你?”
背枪的疲惫人抬起眼来问。
“素昧平生,当然不认得。”
“那你认得我?”
车夫继续摇头,“不是大员也不是美。
人,认得你作甚。”
年轻背枪之人嗯了一声,笑意稀薄说了句滚,而后也不调转马头,径直朝车夫身后走去,但再睁眼时,马儿四蹄仍旧艰难迈进,可却是纹丝不动,眼前这车夫凭肩头撑住马儿胸膛,险些要将马匹两条前足掀将起来,故而迟迟不能前行半步。
年轻人没抽枪,而是瞧瞧汉子面色,略微摇头,“有事就讲,我如今赶着去歇息,身手并不能尽显,需搁置几日,当然要是兄台不依不饶,夏松城关里的守卒也并非凡俗之辈,老子也挺想见识见识。@·无错首发~~”
“那倒无需麻烦军爷,只是我想请少侠发一笔横财,过后被人聘为入幕之宾,也未尝不可,难得遇上个高明人,总要出手试探一番,可惜并未如愿,但如若是要等,少侠自可去歇息几日,待到想上路时,我再来接。”
背枪年轻人没接茬,瞬息之间右手多出杆枪来,而车夫退后两步,才皱眉抬头。
飞火流星之间,车夫背后狠狠挨过一枪杆,拍得险些喉头腥甜倒涌出口血水来,咬牙强撑,才使得身形稳固,如今望向这位骨瘦如柴年轻人时,神情变幻。
夏松高手早已是定下数目来,何况近年枪道不曾出过多少大才,车夫心头早已有数,但不曾想到才略微试探过一招,便被这看似摇摇欲坠险要坠落马鞍的年轻人枪杆震出伤势来,当下自然是错愕片刻,旋即心头警醒。
可年轻人方才催马离去,而后却又回头,“这生意我做得,也做不得,要真乐意等上一阵,倒也未尝不可,夏松之中锻打体魄的功夫不多,练得不错,可惜还是未曾登龙门,推马一掌,我还你一枪,并不理亏,要真是拉开架势,是我仗势欺人。”
直等到那年轻人走出很远,车夫才咧咧嘴,牙口上头血水遍布,朝路边啐过两口,但脸上分明有喜色生出,急忙回身跳上车帐甩起长鞭,跟紧那头同年轻人一般瘦弱的瘦马,缓缓而去。两人交手不过刹那之间,连城头上眼里极刁钻的守卒,竟也不曾瞧清来龙去脉,只听闻一声震响,就是重归平静,只见那腰间系着枚别扭青砖的年轻人抽枪,连外头蒙枪布也不曾摘下,而后便是径直离去,也不过是朝此地望过两眼,就再不挂在心上。
毕竟夏松而今富庶强盛,法度齐备,大抵并无几人敢在边关重地动起干戈,当然就无需太耗心思。
负枪年轻人走得并不快,且逢人便打听周遭有无医寮或是郎中故地,却并不前去,而是先行在边关近处城池当中四处走走停停,好生填补一番腹中饥饿,才继续上路,还不忘从酒家处打来一囊酒水,边驾马闲庭信步,边饮烈酒,足足两日时辰,面色才堪堪缓和些许,比起原本苍白无血色,稍添两分红润。在边关外头,如何说来也是忍饥挨饿,就算能数度化险为夷,也不可久留一处,到头来连所猎来的活物,都未必敢架设篝火,只得是忍饥挨饿,或是才狼吞虎咽填过个半饱,便匆匆离去,生怕身后鼻子极灵的大元铁骑追将上来,如何能得个安生。
那位驾车的车夫往往是距年轻人停马的地界,堪堪隔着条街,倒也相当知晓规矩,就算是同在一处客栈酒馆饱腹,也断然是相距极远,从来不上前招呼,直等到年轻人酒足饭饱,由干瘪袖口里摸出些碎银,而后离去的时节,才驾车跟上前来。
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路。
而数日之后,车夫坐在酒楼一角饮酒的时节,赵梓阳才是主动捧碗上前,坐到车夫对面,直言开口。
“同人做生意不过是因为囊中羞涩,但多有顾虑,先前既是默许兄弟跟随,已是递出一份足够登堂入室成说法的诚意,若是无妨,兄弟不妨也递出些诚意来,令我掌掌眼,起码不至于处处提防。”
车夫起初不解,而后慢饮过两口洒,仔仔细细思量一阵近来边关外的大小事,旋即很是狐疑望过赵梓阳两眼。
“少侠从何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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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梓阳平淡笑笑,并不做答,而是反问道,“请人办事,自报家门才是规矩,何事都要分个先后。”
“夏松人,多年不曾出夏松,办事也自然要替夏松中人办事,兹事体大,少侠还未同意做生意前,仅能给少侠瞧块夏松境内不多见的腰牌,若仍不安心,不妨问问这等腰牌在夏松的分量,九族共灭,也断然不敢作伪。”
赵梓阳这才心满意足点头,举杯示意,而后转身就走。
“少侠不打算自报来历?未免有些不合规矩。”车夫一怔。
赵梓阳咧嘴,又掏出当年在南公山下做帮主的痞气来,“你这生意必定不好做,现在是兄弟有求于我,借过旁人不敢接或是接不住的买卖,那道理怎么讲,自然就在我身上。”
“至于为什么要让兄台守规矩,是为了我不必守规矩。”。
第八百一十七章 乞儿得食
而到头来,车夫仍旧是将这桩生意留下来,虽是被赵梓阳那番堪称蛮横不讲理的言语气得好悬掀翻桌案,但思来想去,终究是忍下平素奇差的脾气,心甘情愿忍辱负重,倒不见得是认同了赵梓阳这位年纪轻轻身手却高深莫测的练家子,而是自遍地狼藉里好容易挑出枚像样璞玉,撇去此人,没准再等候上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找寻出位摆明能胜过自己的江湖武人来,大浪淘沙见金收手,纵使金粒上脏污不浅,也得心甘情愿捡将回来,因噎废食因小失大的事,到头也没有人愿做。
而赵梓阳全然不把此事挂在心上,除却使所剩不多的银钱把自个儿好生喂饱,连伤药都没看过两眼,就沿夏松边关急行,每过一处必先问过有无郎中药寮,多日之间近乎将周遭地界尽数去遍,到头才是打听得一处距边关尚不算远的药寮,纵马而去。估计若非是前去药寮的时节想起仍有事未解,大抵就将身后还跟着位车夫的事忘得干净,好容易回想起此事的时节,又是为难。
此行出南公山时,并不曾携出多少银钱,而今空在夏松关外耗上如此之久,且与那铁骑斗狠分生死的时节,端的顾不上太多,钱囊遗落在外,只余散碎银钱。再者说来自家这位师弟与李扶安负创亦不在少,此番就算是找寻到那等顶有本事的郎中,可毕竟医馆药寮并非是观音殿,纵使是妙手回春悬壶济世,总也不能赔本,似乎无论如何说来,此番既有财路直铺门前,赵梓阳都理应接下,而非推辞为难。但那汉子腰牌虽说是瞧着眼熟得紧,大有来头,何况眼下身在夏松境内,理应无人有这般胆量,凭此腰牌设套,可赵梓阳却仍旧难以放下心来。
从夏松关外走到夏松,虽只不过极短的路途,几人却不知兜过多少圈,自南向北,由西而东,仅仅赵梓阳一人就冲杀潜藏不知多少个来回,当真可谓是用尽浑身解数,才从刀剑海里连绵潮头间隙之中闯出个生路来,已属奇难的一桩事,乃至于不惜假死脱身,好生耍笑了一番胭脂帮与落霞帮,为的便是能绝后患,起码踏入夏松的时节,身后再无大元中人眼线跟随。虽然是并不算长的一段时日,赵梓阳却是心力交瘁,浑身纵横交错伤痕不知添过多少处,更是劳心费神步步求稳,总算踏入夏松境内还不曾察觉出甚异状,但这位来历不甚分明,身手不低的车夫,赵梓阳仍旧不能尽信,更莫说去赚这份银钱。
诸事烦如秋霜时,酒量迎风自涨。
坐到药寮外头,同样浑身素布不曾摘下的李扶安与赵梓阳两人坐到墙头下,原本夏时坐起最为凉爽舒坦的青石砖,而今却有些冰人,就算是李扶安好说歹说软磨硬泡,从药寮里拎来两枚旧蒲团,仍旧觉得凉意从底到头,纷纷而来。
那位老郎中仍旧很是厌烦这两位,一来是这两位伤势一个赛过一个,仍旧听不进人话去,一人拎着一囊烈酒坐到外头乱来,再者便是已然欠下不少的银钱,仅仅是赵梓阳浑身刀枪伤再添上满身烫痕,老郎中就足足忙碌了整一日,两眼都昏花不少,却是得知银钱已然用尽,忙碌多日连药材钱都不曾收回多少来,自然不乐意瞧见这两位,眼不见心不烦,索性回屋休养。
“瞧见那郎中模样没,大抵行医几十载,都没见过你这等中邪的怪人,将皮肉烫得半熟止住血水,亏想得出来。”
李扶安双肩上用得皆是老药,这位郎中也是高明,那药粉落到深可见骨伤处,虽是疼得钻心,但不过两日就有酸痒滋味,大抵已是生出新肉来,而今饮酒时节,倒瞧不出多少不自如来,瞅过眼险些被老郎中裹成个蝶茧的赵梓阳,奚落时候并不客气。
但赵梓阳难得不曾回嘴,而是饮酒两口,缓缓靠到身后墙根。
“小师弟还未醒,可夏松关外耽搁时日过于久了些,谁又晓得那温瑜姑娘,到底走到何处,没准已然是入了大元,再想追赶,也不知到底来得及否。”
“性命都丢了大半,还顾得上这?南公山出来的,怎么都如此不惜命。”
李扶安知晓这一路上头,赵梓阳到底耗费了多少心力,而今刚要骂过两句,到头还是就酒水咽将下去,没好气埋汰两句,便再不打算同赵梓阳计较,而是将近来打探来的风声,尽数告知。
紫昊毫无预兆调运军马,听人说铁骑步卒各出数千,统共万余军卒,不加掩饰浩浩荡荡自紫昊东关国门处出,浩荡压往大元方向,距大元城关国门五十里处停足,虎视大元国境,马蹄声震,当即使得大元边关处连夜燃起狼烟,文书密函如雪,纷纷扬扬传去四面八方。出于紫昊这等毫无预兆的举动,边关之外时常可见的大元铁骑,纷纷退去,却是惹得夏松亦是察觉出异样来,近几日加急调兵遣将,同去往夏松国门外东北两地安营扎寨,以备不时之需。
早先那等经过天下遍地狼烟的谋臣名士,便有言在先,这一方盟约当中牵扯极众,甚至平日里明面不曾插手人间事的山上人,都能从盟约当中窥探出些许踪迹来,但纵使如此,天下仍旧是一碗端不平也端不住的浑水,稍有牵连则动浑身,紫昊此番屯兵大元虎视眈眈,虽说是不妥,可消息也随之跟上,言称是大元逾越本分在先,差遣铁骑游走于边关处,故而不得不加以提防。世人说话办事,总好求一个出师有名,但细想之下,似乎境内尚未安稳,胥孟府与大元正帐王庭之间虽是胜负日趋明了,可仍旧不曾有一家之言做主,怎又会危及紫昊边境。
不过对于三人而言,紫昊毫无预兆出兵,摘刀剜心,实在是一桩喜事,起码掣肘过多,纵使胥孟府再托大,如此情形之下,总不可继续维系原本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那张大网,更不会在这等时节自露马脚,再向夏松周遭添兵,如此竟就是这么轻描淡写解去三人后顾之忧,已然是预料之外的好事。
但赵梓阳神情倒不见得平和,反倒很是复杂,自顾独饮几口酒,失笑道来,“看来在你我看来难以抗衡,只得奔走逃命的大事,落在那等权势极大之人眼里,只不过是探囊取物翻手覆手的微末小事,怪不得古往今来,求此物者比比皆是,犹如过江之鲫追海上龙门,恨不得赌上身家性命也要腾跃得高些,道理大概就在于此,果真蛟龙比之蝼蚁。”
但本该是欢心的李扶安这次却没接话,浅浅淡淡看过若有所思的赵梓阳一眼,喉吞一线酒,良久也不曾言语。
到头来还是小道童五感最灵,知晓外头两人身负重创仍旧饮酒,出门过后沉着张面皮,抬手便收走两人酒囊,任凭李扶安恼火,赵梓阳掂枪,还是凭自身修为将两人压住,逼到药寮当中安睡,这才拍打拍打两手,老气横秋迈步走进药寮当中。
而与此同时,小界之中,浑身又添剑伤的云仲又是跌跌撞撞跑到叶翟府邸里头,也无心上药,昏昏沉沉托叶翟明日替自个儿明日散出信去,免得那些孩童白等,另外待到伤势痊愈的时节,别忘提醒一生,前去城中铁匠铺走一趟。
叶翟自从迈入这方小境从来未曾瞧见过云仲受这般伤,面皮当即阴沉下来,才要替云仲上药,却是被已然脚步虚浮乃至气息奄奄的云仲拦下,勉强笑笑言说睡上一觉就好,而后不由分说,又是跌跌撞撞离去,丝毫不容叶翟阻拦。
老汉出剑所伤的经络穴窍相当古怪,连从入此界都半点无动静的秋湖都是悄然生出动静来,但如今最为深重的,还是犹如附骨一般的困意,饶是浑身剑伤奇重,痛楚难忍,依旧抵不住汹涌而来的困意。
擦去门前石狮灰尘,将大门掩住,云仲跌跌撞撞撞到床榻之上,而后瞬息睡去。
被道童凭大修为牢牢摁将回去的两人相视一眼,很是无奈,刚要倒头睡去,却瞧见不远处云仲忽然睁开两眼,晃了晃脑袋,起身径直走到桌案前,挥毫而就,还不等两人有甚动静,便又是躺回原处,周身却是生出无数剑光,似是将窗外秋夜风都抽到屋舍当中,当做剑气。
刚踏进门的道童猛然蹙眉,接连递出数枚符箓,欲要凭修为神通强行压住已不受制的杂乱剑气,但纵使接连递出数道符箓来,辅以自身修为,竟还是压制不住本该身在二境的云仲周身剑气,仍旧呼啸而来。
云仲府邸里头,睡得已然深沉,鼾声如雷的云仲不知为何嘿嘿笑过两声,而后用手当空抓了两抓,好像是饿过许多年的乞儿,抓到两枚热气腾腾的包子,奈何剑气入府,一发不可收拾。
第八百一十八章 野狐禅
二境剑气压三境道法,可谓神乎其技。
这回自云仲两袖掌中无端倾泻而来的精纯剑气,即便小道童本已是稳稳当当立在三境,更兼上任道首李抱鱼亲自传法,道术定然高明,可对上眼前足能称得上飞花扫叶,来去飘忽的剑气,道法精妙,亦是被猛然逼退数步,符箓悬前,依旧不敌,只得将那等无甚威势的道法施展开来,生怕同剑气撞到一处,将这座旁人糊口活命的药寮掀翻,故而步步皆是艰难,只好凭自身修为缓磨,将周身无孔不入仿佛鸟雀盘桓似的剑气消去。
当年飞来峰未挪步时,师父借簪化剑助云仲开修行关时,小道童仍旧记得真切,乃至后来同吴霜云仲相见时候,也总觉这位云小哥的本事境界并不高明,如今自身好容易踏入三境,得偿所愿下山,怎么面对瞧来区区二境的剑气,却是如此耗费心力。符箓手段连自家师父眼光再高,也得不情不愿承认上一句天赋异禀,神姿仙气,而今递出,大多却是被剑气嚼碎,竟很是有些从容不迫,剑气尚有余力。
而最为令道童难以应对的,是因内气本就算不上充沛,可云仲方才醒转时节,不知为何将温养许久的内气尽数化为剑气递出,纵使那剑气纷乱并未曾朝向屋舍中人,但胜在剑气磅礴,似是无穷无尽从双袖衣襟当中奔涌而出,道法虽高,但内气实在不济。
所以到头来,小道童都是气闷,索性收去诸般道法符箓,也顾不上心疼自个儿困在山间耗费许多时日所描的符箓,而是抬起单手迎向屋内暴起剑气,松松垮垮,使手掌比划出个圆来。
小指占心,头指划圆,而后轻飘飘点过两指,从头到尾不曾动用过左手,而后就这么赤手空拳迎向眼前满室剑气。
尽管到如此地步,赵梓阳与李扶安仍旧被道童牢牢护到身后,刚要起身相助,道童符箓飘摇,将两人摁到床榻上,仅凭单掌对上剑气。
当初道童尚且年浅时候,从来就不觉得这位成天逗自己叫师父的老道,乃是什么得道高人,更不觉得自己就得安安稳稳在山上停留许多年,成天想破头都要下山去瞧瞧,可那老道虽不见得是高人,自己却如何都打不过,直到李抱鱼运出一方阴阳图来,朝云雾生出的地方打了两掌,道童才突然觉得,这老牛鼻子,到底是有点东西。
于是在赵梓阳李扶安眼里,道童吐出团凝实雷光,分成黑白两片,一掌拍得剑气溃散开来,丁点未曾外泄,瞬息之间,仅剩满屋清风。
李扶安面皮抽动,悄悄地把手头盛酒的水囊藏好,看看同样神情微僵的赵梓阳,后者也是相当不厚道,将水囊扔到李扶安床榻侧处,安安稳稳拽过被褥钻到里头,也许是实在疲惫不堪,也许是当真被这身量够不着自个儿腰腹的道童吓住,李扶安不一会便鼾声如雷,仅剩仍旧盯住道童掌心没挪眼的赵梓阳,无论如何回想,都不晓得道门之中尚有这门神通。
药寮里道童扯起云仲两耳,打量过半晌,托腮琢磨,总觉得云仲如今已然到了应当醒来的时日,丹田经络已是休养妥当,且那等烟霞雾生的吓人景象,也随方才那阵棘手剑气消失殆尽,可偏偏无论如何折腾用药,云仲仍旧无半点动静,安安稳稳躺倒,气色竟也是许久不曾变过,瞧着比起赵梓阳李扶安两人还要强出许多。
“这小子可不是头一回大梦不醒,想当初尚在山上的时候也曾出过两回,但再问时,从来不曾说过大梦里头遇上过何等异象,后来干脆便不去多问,一来是我这小师弟扯谎时相当心虚,自然能瞧出端倪,二来若是逼得小师弟不得不扯谎,那这事即便是知晓,大概都未必能答疑解惑。”
赵梓阳摇头,瞧过云仲两眼,很是无可奈何。
“贫道倒听说过师父曾讲过,人世间大梦入道无小事,可说是一夜武夫入灵犀,可说是凡俗一瞬触玄界,可大可小,虽然听得不仔细,可大致也能猜出与入道脱不得干系,没准此番入道得了莫大好处,不然方才剑气,也不至于接得这般费劲。”道童坐在药寮窗边,两腿来回晃悠,有意无意看过眼云仲方才挥毫写就的一行歪歪扭扭字迹,难得感慨,“那剑气可不像是二境的剑气,师父当初说过,凡入剑道者根基愈牢,则剑气愈沉,但云兄剑气却是不同,分明是不曾走过剑气剑罡,悬空高楼,方才硬接之下,浑厚至极,当真觉得古怪。”
“我这位师弟,本来瞧着平平无奇很是寻常,但这些年下来,好像无论他做什么事都不见得奇怪,老成持重的暮气性情,却偏偏是遇生死事不平事,总要忍不得出手,反而比起那些外头自诩率性而为轻侠放荡的江湖人,城府还要浅两分。”
“这趟出南公山,从来就不觉得小师弟能如愿,可毕竟是做师兄的,又见不得终日受困于一处,这才不惜驾马驮着这小子在边关外冲杀了无数个来回,险些搭上仨人的性命,好歹从阎罗殿踏上人间路。”
“要是我这师弟半点好事也摊不上,上苍戳瞎两眼最好,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
道童随手将桌案上宣纸拿起,扫过两眼,又是放回原处,无端发笑。
宣纸上写的是,师兄可自去。
小界里云仲舒舒坦坦睡过一夜,伤势虽不见好,浑身却好受许多,清晨推门起后,前去不远处街边吃过碗早起价钱不高的豆花,而后择选了些许时令鲜蔬,自行回府,却也不练剑,而是从府邸藏书地摘出一卷书来,学当年瞧话本模样,躺到石狮头上,双脚搭起,静静观书。
此处府邸除地角上好之外,还胜在藏书极多,有时不少儒生文人,都要前来云仲住处借得两卷书,待到抄罢过后再上门归还,如何都能勉强称得上一句包罗万象,甭管前贤孤本还是地势山水走向书卷,皆是能找寻出两本,甚至被城中不少学子叫做野狐禅不登大雅的书卷,也能找寻出不少。
当初小镇当中周先生,就曾同给云仲点明过一句,说是云仲观书,短处在于不求甚解走马观花,日后必定是做不得学问,旁人观书恨不得将其中血肉筋骨一并嚼碎,云仲却是浅尝辄止,知晓书中讲过几件事就再无多少心思。而从云仲上山过后,虽亦是读过几卷书,可惜仍旧不曾跳脱出不求甚解四字,且偏好那等被称为野狐禅的偏僻书卷,往往爱不释手,如同当年读话本一般匆匆读罢,而后就再不愿时常回头温习。
如今云仲也是挑过卷被人称为野狐禅的书卷,直读到正午时节,使文火煨过三两碟小菜,以食盒放妥,悠哉游哉前去叶翟府上,好生蹭过两口酒水,同那位病灶才痊愈的叶夫人相见,三人畅言许久,这才打道回府,拎起那枚铁尺,走走停停闲逛到铁匠铺门前,并不急着进,而是将手头一盒酥放在铁匠铺门前,寻思片刻,将原本踏上台阶的腿抽回,径直坐舟船上山,挨过一顿好打。
往后接连十几日都是如此,正午时节同叶翟夫妻两人搭伙,顺带切磋两手做菜的能耐,而后心满意足前去街中转悠过一阵,去到茶点铺面挑盒酥,搁在铁匠铺门前,而后乘老汉小舟去到对岸山间,尝够剑气,而后满身是伤离去。
直到小界秋风寒凉,天外云彩已然隐隐要被冻成片来落下的时候,添过衣裳的云仲正午过后,又是提着一盒酥放在铁匠铺门前,临走时节,却是被难得外出的老汉叫住,刚要推辞,想想老汉的脾气,欣然踏入当中。
那柄铁尺自从入门之后,就被仍旧赤膊的老汉夺到手上,原本隐隐之间已有剑形,才显锋芒,却是被老汉毫不留情扔进炉火当中,重新敲打成一枚四四方方的铁尺,连带其中裹携的剑气,也是再斧锤之下溃散开去。
“给你这好铁,可不是让你做老子这行当,真要是照葫芦画瓢,还用得上你来?去山岭里逮来头猿猴,打骂几年,也知晓该怎么锻剑,手熟而已,你还未必有那猿猴高明。”
这时候乖乖低头挨骂的云仲才想起,这柄铁尺像极自个儿那柄水火佩剑,如今再想想老汉说的这话,当即就扫去那点羞愤气。
老汉还是喋喋不休,说云仲挑酥的本事倒不差,如今挑的酥越发顺口,多年来都尝不出滋味,如今竟能吃出酥里往年的桃花香,苦竹苦,难得让自己涨了些人味,如若不然,等到这柄铁尺真糟蹋到云仲手里,自个儿也断然不会提点一句。
入夜时分,老汉便要将打铁的物件搬到后院,守着那口古井,叮当敲个不停,震得井口水波渐起。
洒出片上好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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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九章 剑客读书,理不直气也壮
“铸剑锻铁这么个行当中算不得金贵的活计,算起来往往免不得要被人称上句有辱斯文,至多不过是卖力苦活,两三位筋肉鼓胀青筋显现的莽汉将烧红好铁拽出,火星飞溅敲上上百锤上千锤,无非是捶打出个粗胚,在于那些自诩通晓文末之人看来,山野村夫无甚本事,才不得已做这等行当卖把力气。”
“但在老夫看来,虽说的确只是门不入流的行当,可也并不尽然。”
老汉敲罢浅橘铁胚,旋即也无多少心思继续下去,将手中锤凿撂下,拽过两柄长椅坐下,松松垮垮舒展腰背,顺带前去那口井边,看过两眼,而后才是继续道来。
“起码这门行当,需把手头那点力道控制的稳当,凡需敲打的地方,若是用力浅了,锤凿落下徒添印痕,耽搁功夫不说,少了一气呵成的快意,用力猛了,将好铁敲出个凹处来,再想填补,又岂能是那么容易的小事,之所以那些位世上鼎鼎有名的高人,多少都通晓些铸剑锻造的本事,大概原因便在于此,能凭此事验明近来心境如何,进退如何,并不如世人所说那般容易简单。”
云仲却是嘿嘿笑过两声,无意扯动剑伤,登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话到嘴边,又是遭横栏一道,堪堪咽回肚里去。
似乎高人做事总要有个原因,无论是修行还是打铁,都要毫无例外讲出来一番道理,云仲如今对这话并无多少在意,只是有些时候闲暇独坐的时节,也曾想过如若自家也成了天底下有名有姓,能站到武道一座山山巅上的时候,会不会也要时常同后辈同辈打哑谜。只是这么看来,还是要多开卷,以便观书之后,能使得对谈说话时节,也与人打一两句哑迷机锋,说上两句连自己也未必能听懂的深话,也算是忒长面子。
但仔细想来,其实这位老汉口中话也并非只是一味打哑谜,不论吴霜还是那位境界高到吓人的钦水镇水君,都通晓铸剑炼器的能耐,虽不见得同眼前老汉这般亲自赤膊拎锤敲打兵刃物件,但如何说来,倒也是殊途同归,大概用以自省或是暂且解闷,倒也并未有多少差别。
老汉不晓得在此地捶打过多少年烧到滚红明黄的好铁,而今眼力言辞都如锤凿那般,直奔要害,且不留半点情面,干脆挑明话笑骂道,“你这后生还真不实诚,分明心里头想的是这老头子不过是打过许多年的铁,却非要归结到什么知进退上去,螺蛳壳里做道场,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偏偏要说天为被褥地为暖床,听着当真费劲。”
云仲报赧一笑,“不瞒着前辈,的确这么想过,可随后就改了念头,世人总将这等话归结为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但晚辈幼时家贫,即便只是弃之有味,也乐意好生品上一品。”
老汉大笑,却是不知为何拍了拍井口,当即井口摇晃。
“赊账买酥,难得有这份心思,我老汉岂又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市井混账,既然你这后生囊中羞涩,不如就来老夫这铁匠铺中,暂且做个打下手的伙计,虽说生意不见得好,可起码也足够吃喝,分你一杯羹,算是老夫还你这份人情,如何?”
于是老汉铁匠铺里,第二日多出一位腰间不挂剑的剑客,时常有几位城中人去到铁匠铺里的时节,大多要狐疑许久,心说这位有能耐斩蛟的剑客,为何就能心甘情愿前来此地,与这位脾气相当差的老汉学着抡锤进凿,当真是古怪,且瞧这位剑客的面色,每日都很是乐在其中,虽有心询问,但到头来都不曾问出口来,只是往后铁匠铺的生意,一日红火过一日。
饶是明知晓铁匠铺生意越发兴隆,乃是因云仲而起,老汉操练云仲,却依旧不留有半点情面,往往一柄不需开刃的压衣刀,云仲都要锻打近乎足足两日,才能瞧见老汉略微点头,这才淬火成器,饶是练剑多年云仲双肩臂膀力道并不浅,可照旧觉得很有些疲累,但过后打道回府,同叶翟闲谈饮酒时候,又禁不住苦笑。
自己身在此界无意之间破开三境,原来还觉得自个儿已然堪堪迈入到所谓高手境界,虽还不晓得如何御剑腾空,怎么说都略微有了些剑仙的架势,却没想到竟是阴差阳错,去到铁匠铺中当了一位最是寻常的学徒,除却终日抡锤铸刀剑锄耒之外,还要守着学徒本分,添茶送水,买酥打酒,近来老汉竟是连灶台也不愿见,而是令云仲整日换样做菜安置饭食,像极了一位甩手掌柜。
虽然是如此说,可云仲倒也不觉得有甚委屈,原是入行愈久,愈觉得锻打刀剑同样算门学问,剑术讲究进退自如,或是运剑无前,锻打刀剑亦是有相通处,即便算不得什么富贵行当,但既然是这位来头甚大,仅仅能揣测出个六七分的老汉开口相邀,此界当中,就断然无什么害人的道理,何况经区区十几日,耗费到练剑上的功夫不增反减,剑术却稳固更多,对上那位守五十窟的老汉,竟也能勉强抵挡两招。
只是到头仍旧要被好生教训一顿,留几道剑伤。
叶翟与水月近来亦是心境愈好,对比初来乍到时节深居简出,如今天色好时,经常要相伴外出,已是将整座雄城转过足足一圈来,又要将眼光挪到很远处地界的玉楼高庙处,终日不闲着,在云仲看来当真是极让人羡慕的事,可又生不出半点妒心来,所以入暮时分,在院中炭火中添好柴禾,温酒等候的又换成了刚从铁匠铺中走出不久的云仲,小炉热火,酒茶添香。
转眼已入冬月。
已然蓄起些微须的剑客,也穿起一身青衣来,昨日才飘过一场雪,纷纷扬扬沾到院落正中那身青衣上,四面风转,冷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雪花无甚立场可寻,自然腾空。
一场雪而知暖难得,云仲整整坐过一日赏雪,突然想起府上且有本未曾看过半的书卷,寻思半晌,还是将酒水推开,缓缓饮茶。
自认总不是那等念书的大才,即便旁人看来很是浅薄的书卷,云仲读来也需耗去不少心力功夫,那卷书中提及所谓诸如明明德这等极拗口艰涩的大小词段,若是饮酒,没准真要将满脑瞧得满是浆糊,哪里还敢饮半点酒水。
想到此云仲就很是有些苦笑的念头,幼时读书,觉书中杂草丛生,偏偏待到这般时候,才要重新端起书卷来,当然比不得那时,大抵是过了好时节,但总归是开卷有益,尤其被叶翟提点过后,不论今日忙碌与否,除开练剑修行打铁之外,其余闲暇,皆是在府邸当中观书。当然时常还要去到对门叶翟府上,替叶翟守屋不说,还要惦记着叶翟院落那处坍塌院墙,时常腾出空来修葺,日子过得倒也紧实。
上回叶翟回府时节,倒也是替云仲解惑过,到底是在白毫山上足不出户,常常将自己囚于暗室的主儿,不论学问见识,数百载春秋积攒下来,如何都能指点云仲些许疑惑,但并未尽解,而是令云仲先行自悟,若是有实在难以想通的,不妨就将自己念头垫起,就如同坏过一腿的八仙桌,先行取书垫起一角,也能平稳一时。
“两人倒是神仙眷侣,外出同游,让我做镇宅守门的石狮,着实有点心烦。”
云仲摇头,才将最末尾的院墙修葺妥当,便自行坐回院落正中,望天上雪花遭狂风吹得四散开来,大朵雪花化为散碎雪尘,比起初落雪时瞧来更为势大,相隔十步,难看穿雪幕,顿觉无趣,更觉得还是通体生寒,收罢物件茶炉,仔仔细细将火盆灭去,而后走出叶翟府邸,栓住门户,自行回屋舍当中,掸去衣衫上雪花,跺脚几回清除雪尘,而后才坐回展卷观书的桌案上,继续捧起那本使秋里黄叶记页的书卷,眉头时松时紧。
书中艰涩,着实有些折腾眉头。
云仲府邸顶檐有处听风孔,乃是上任宅邸主人耗重金托人凿将出来的,东西两孔,上雕螭吻,凭一剑镇之,两方听风孔互相照拂着,平日听风倒也很是方便,声声入耳,最是惹人安眠。
可今日大风,这听风孔中呜咽嘶嚎,则很是有些扰人两耳,纵使云仲自认还算心定,仍旧被这听风孔中传来的长风呜咽声扰动两耳,当下很是躁闷,打量打量屋梁,还是断了堵住听风孔的念头,毕竟是借住,若是无意中毁去,倒是不美。
街外叶翟驾车回返,刚巧行至此街中时,神情一时很是古怪。
街道之上,是条犹如蛟龙盘踞的剑气,数百步有余,遮住浩荡冬风,雪花倒是不曾阻挡,可尽数被这道剑气横拦,斩为粒粒分明的雪尘。
谁说读书人就讲理,起码这位正读书的云仲,眼下可一点不讲理。
但的确很是气派。
有浮云则斩浮云,有大风即拦大风,剑客读书,理也占住,气也占住,所以能称理直气壮,就算是理未必直,气势仍旧浑厚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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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章 学书不成,负剑气于冲斗
往常都是云仲脸皮极厚地闯到叶翟府上去,总免不了要好生蹭上许多酒水,尤其是叶翟由城中酒坊铺面当中取来的好酒,时常要埋在院落一角处,饶是云仲喜饮酒,叶翟也同样没隐瞒,可总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脸皮还没那般厚,当着人面偷酒的事,的确做不来,不过近来入冬大雪连天,铁匠铺中买卖渐稀,俸禄自然跌落下来,还怨不得那位老汉。
近水楼台先得月,云仲替未归的叶翟夫妻二人看家护院,取些好处,起码也好说得过去,但终也不曾酗酒,只是挑过一坛瞧来最不上讲究的酒坛,拍去泥封,浅浅饮过两三回,其余时候,仍饮城中顶烈的酒水,虽是并无多少酒香气,如是咽下柄刺喉的钝刀,刮得喉间痛楚,倒是最方便御寒。
叶翟还未进自己府邸,望见天上蛮横不讲理的剑气长道,哑然许久,径直走到云仲府邸之中,门前不曾挂锁,只是轻轻遮掩住门户,故而叩门两声,携水月自顾走入。
总归是女子心细,途径前院的时节,水月无意之间瞧见府邸院落处,仅有一趟脚印,深深浅浅,其余处积雪铺得厚实均匀,这场雪足足飘摇三五日,好像这趟脚印,乃是云仲几日间头次回府所留,眉头浅皱,入屋舍时瞧见窗棂灰尘未清,入门时桌案摆设也大多蒙上层灰尘,没来由叹气。
“云小弟从来都是个妙人,心胸说广未必广,说狭未必狭,有时像是个豪气直冲云端的快意剑客,有时又像个喜钻死胡同的闷头书生,没准他自己都说不出自个儿乃是何等性情的人,但又因老成持重略带暮气,所以少有非常之举。”
既是自家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叶翟又岂能猜不出如今水月的顾虑心思,握住水月手时微微添了点力道,温言笑道,“从来不讲高手气派,入三境以来仍不曾懈怠,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妄自菲薄,谦逊羞赧,这样的人突然做出凭剑气抵冬风的举动,得是受多大的压制,积攒过多少郁气,才能施展出这般有些不讲理的手段,虽不见得去根,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可惜有些事还是不能相助,手有橹桨,可登不得舟船,尽管有兔死狐悲同病相怜的说法,未曾经过人家苦楚事,又怎好说得如此平淡从容。”
叶翟愣了愣,突然想起当年自个儿还是白毫山上小徒弟时,水月曾命走桩,可凭叶翟当初的年纪,筋骨未定,每每走桩一日,夜里时节总要浑身长短筋疼得似是叫人抽将出去,满头大汗,滚落床榻不晓得多少回,故而往往清晨时节无精打采,痛楚未消,却仍旧是要走桩如旧。但同样自幼习武走桩的水月,却只觉得叶翟疲懒,言说夜里双腿痛楚不过是常事,真要习武,吃这点微末苦头又算得上甚,就因此事,叶翟领过许多责罚。直到许多年后,水月才由一卷旧书当中瞧见,叶翟筋骨生来本就不便走桩,如若根基未稳贸然走桩,则有万虫噬体,堪比抽筋刮骨之痛。
故而每每瞧见叶翟笑意时候,本在山间坐镇不晓得多少春秋的水月,无端就很是心疼。
不经他人苦楚,未尝将旁人尝的万千滋味从头到尾品过一回,又如何去劝旁人,说你这苦头当真比不得别人,世上命苦过你的比比皆是,旁人尚能撑住,怎的偏偏你就觉得难承其重,本来就是强词夺理,倚老卖老的荒唐废话。
所以站在前头的叶翟回过头,津津有味打量水月面皮。
后者见叶翟端详个不停,微微羞恼,却见叶翟伸出一指,点了点自个儿鼻尖。
“别动别动,面皮上有点东西。”
水月以为乃是天外雪花落在脸上,并不以为然,而没想到叶翟狡黠笑道,“有点好看。”
等到两人进屋时节,从来不曾说过多少情话的叶翟,与少有听过情话的水月,皆是面皮有些羞红,早早听得分明的云仲撂下书卷,照旧使秋日黄叶搁在未曾读罢的一页,起身很是没好气白过叶翟一眼,自顾拎起茶炉,替两人添茶。
不知是的确有些酸,还是诚心打趣,云仲行礼让座过后,就是抬头问道,“两位前辈脸色可是有喜事,不妨再讲讲?”
水月面皮更红,叶翟难得应对稳当,脸不红心不跳,接过茶盏淡然回话,“外出一趟,见霜叶朱淋,万山裹素,自然心怡气清,精气神甚好,故而面皮愈发红润,乃是常理罢了。”
云仲终究只是略微打趣,并未当真生出怨怒来,既是教过自个儿许多道理身手,到头再赠剑匣的温善前辈,哪里能当真逞威风,更何况在云仲看来,已是相当的好事,故而未曾多言,转而寒暄几句,恰好就炉火热茶,好生听听两人近两月周游去处,顺带取书卷来,询问书中存疑之处,三人接连对谈近两时辰,不知不觉便是天晚。
叶翟亦是觉察出云仲近来郁气虽消去大半,但心思却略微有些急切,知晓仍旧挂念人间事,小界虽是修行练剑宝地,到底还是挂念外头危局尚不知如何解去,还是出言劝告,言说修行入三境,心境至关紧要,更何况是身在此地练剑,心神不宁,思绪纷乱驳杂,忧愁急躁,仿若逆水行舟,当然不会有多少进境,甚至倒退下去,亦是寻常事。既然今日雪急,不妨就不需去到那座山上再度比剑,歇过一两日,再做打算。
修行无非弓弦松缓,而今云仲停足小界之中已逾数月,尽管期间数度自寻舒心,但叶翟却能瞧出,云仲心头弓弦从来都不曾松弛过半分,故而才有此劝。水月亦是劝解,言说近来云仲大抵是茶饭不思,屋舍处处落尘,如何都需好生歇息个两三日,再做打算。
但云仲还是拎过那枚四四方方的铁尺,神情低落。
“还是不一样。”
“我如今神念在此,人间多半又要睡上十天半月无动静,谁人晓得我那位师兄究竟要遇上多少麻烦。”
剑客开门收剑气十斗,风雪大作。
叶翟没再劝,起身不住叹气,可还是目送云仲一身青,在莹莹白的大雪之中走出府邸,步履维艰顶风冒雪,朝远处走去。
铁匠铺今日大门紧闭,仍有打铁声从后院传将出来,依稀可辨,但还是被风声吞去大半,消散开来,落在云仲耳中,仍旧是提起一盒酥来,摆在铁匠铺门外,又怕风雪吹散冻实,于是递出道内气锁住,才缓缓离去。
后院打铁声断过数息,而后又是继续敲打起来,声声清脆。
说来也怪,就这等天景,江河冰封,那位撑舟老人仍是孤身等候在江畔,只是升起炉火,烫起壶烈酒,并未撑舟。
“老人家,风大雪急,早些回家。”
云仲身上早已被雪片雪尘裹得严实,好容易凑到老汉这处避风地,抖去浑身雪,使微僵双手替老头添过些柴,似笑非笑看看老人。
撑舟老汉历来穿得简朴,唯独今日一身衣裳相当讲究,乃是身黑底绿衣,金纹交错,端坐在风雪里,衣不染雪,雪白鬓发半点不动,举止之间,浑然不似是位寻常的撑舟老汉。
“打道回府不急,小子不妨瞧我像人像仙?”老汉指指自己,很是得意将衣裳下摆抚平,很是和善望着云仲。
可云仲避而不答,反倒含笑看过两眼老人肩头上两枚羽片,起身就要行礼。
“谢过前辈借剑两柄。”
老人脸上笑意愈足,就像瞧见儿孙有成,满是宽慰,心安理得受过这一礼。
府邸藏书中曾有记,此间天下有山神,彩云为袖,百草成衣,肩生飞鸟,时时百年不出,化为凡俗人,遇之无心以礼相待,点化世间愚钝人,虽不称天大机缘,然德行自成。
先前南阳君借鸟雀有六,再借五岳成剑两柄赠与云仲,却被铁匠铺中老汉一语点破,自折双剑,还山鸟与此间,其中受益最重之人,即是眼前这位如何看来都很是寻常的撑舟老汉。
“人借衣衫,佛需金染,哪里称得上是什么前辈,非要说来,还是你这少年郎做事妥当,今日才得以真身相见。”
“老夫不是什么本事极高的神仙,说是此间土地也好,是什么既无名分也无仙气的小神也罢,但多少都可助你一臂之力,起码那座山,少年要是看着碍眼,背山而去并不难。”
云仲为难,一时未语。
说来的确也是值得为难,既想脱身,但此地玄境,多半终生也仅能遇上如此一场机缘而已,对于福分向来无多少的云仲而言,进退时举步维艰,亦是自然。
“前辈不妨帮在下个小忙。”
“几日风雪不见月色,怪想念的。”
风雪骤停,夜幕星垂,圆月悬到当空。
漫天星斗,当属斗牛光华最盛。
盘坐地上的剑客,顷刻之间内气尽空,望长天上斗牛明灭光。
学书不成,负剑气于冲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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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一章 娇娥红袖
风雪初停,城池内外百姓也大多裹起厚实衣裳,数日风雪隔街难见人踪,免不得要在家中憋闷上一阵,说来倒也算是桩自古而今的怪事,倘若是忙碌时候,堂客大多贤良温让,汉子外出讨生计,女子身在家中操持家事,看护子嗣孩童,有条不紊相当老练,而偏偏待到在外汉子被风雪所阻,好容易还家每日相见,却又未免要吵闹纠纷,惹得左邻右坊不胜其烦,上门找寻过许多回,仍旧无果。
关乎此事,叶翟曾同云仲讲过些私下见解,说若是男子许久不归家,两两皆是想念,反倒容易将这些日分别时所受的委屈苦楚匀去大半,好生道几句久别之苦,至于那些鸡毛蒜皮琐碎小事里所受的委屈困苦,好像自然而然就算不得甚,所谓小别胜新婚,就是如此道理;而若是长久不见,则略微有些生分,当然也不适宜相见过后就将满腹窝火怨念当即吐将出来,比起每日相见,柴米油盐琐碎,家中坐镇之人与外出讨银钱之人,各有各的难处,所谓相知和解,终归是少数,往往要把自己所受的苦头,放在对方之上,并没有多少人能想到所谓设身处地,就算难得想到一回,多半也不能尽数体会。
而等到云仲再想问叶翟时,后者早就猜出其心思,笑骂道了句憨傻小子,寻常人不过匆匆数十载年月,即便那等垂垂老矣之人,按说最明世事,亦未必能确保事事都能做得妥当,更不见得就能无想无念,想清人间道理,可若要两人都存世数百载,许久不曾谋面,反倒容易抛去诸般杂念,不愿将所受相思之苦论个高低大小,当然就不会成天吵嚷,起码不会为旧怨遗憾,遮去心头爱惜。
叶翟还说,其实每人细想之下,都晓得眼前人比什么旧怨委屈重要,但能想清,与能不能做好,从来都是两回事。
风雪过后,城中除却各家各自念经之外,人们最常挂在嘴边上的,还是天上斗牛,经过这场数日大雪过后,仿佛比原本雄浑许多,此间人大多讲究此事,逢年过节时习俗讲究,比起云仲听过的还要繁杂些,如今天上斗牛星光华大盛,免不得要令不少人揣测,想着要对应上古时年月里的说法,免得得罪上苍,降下是非来。
大概唯有云仲与那位老山神几人知晓,所谓天有异象,与寻常百姓口中所言的剑胎出世,仙家降世无有多少干系,故而每逢从街中走过时,比往日更要觉得困倦的云仲,听闻旁人议论起斗牛之间光华璀璨,最多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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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外牌匾老旧,前几日却是有不少百姓前来,同老汉先行知会一声,要更迭家中农耕器具,故而近几日打铁声不停,当然就没剩什么闲暇,这等学徒需要劳心的事,还是落在云仲身上,挑选足足几日,才是从集市处挑来枚齐整花梨,同店家商议妥当,修成四方厚薄均实的牌匾,预备妥当齐整之后,却是犯了难。
原是因老汉从来也不曾提起过这处铁匠铺有甚来头,也不曾提及名讳,从前那方古旧牌匾遭虫咬去小半,压根瞧不出字迹,仅能隐约瞧出牌匾两侧,似是有游鱼水波纹路,除此之外皆是枯朽,蛛网缠绕,土灰裹蛛网,土灰之上再压蛛网木屑,越看越是狼狈寒碜。
正午之后,老汉破天荒小饮过两盏酒,说是年年雪来时总避不得瘾头,也仅有这点积年的老喜好,迟迟未曾抛却,好像总要做些什么,才更像是个世间行走的活人,而后就再打不住饮酒念头,一气饮过数坛酒水,果真有了些人气,指点云仲鼻尖,毫不客气骂了整整炷香光景,仍旧觉得相当不解气。
醉酒老汉言说,云仲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年少有成的天佑大才,真要学别人什么天下才气一石,我独占八斗的狂悖路数,其一是根本没有那等才气相辅,扑腾得勤快,反倒是不伦不类,其二是心性乍看之下虽年少老成,但实则却是难以捉摸,时常要将念头走入死路歧途,就算是这等退无可退,指望凭一身剑气破局求变,能解近渴,未必有利长远,如若连这无计可施的终招都不曾彻底将这积攒多年的胸中郁结解去,待到山穷水尽时,再无路可走。
云仲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听老汉大发雷霆,眼见得老汉险些要将指尖戳到自己额头,仍旧是低头不语。
“无论是打铁铸器还是闲聊时节,老夫都劝过你这后生,天底下哪有心中始终剔透无忧的人,多少总要为胸中困惑不解,与往日不曾梳理妥当的旧念头困住手脚,本来就可称之谓人之常情,心思纠缠在所谓善恶,所谓求之不得,所谓自认菲薄上去,古往今来如此想的人并不少,但你却偏偏挑了个顶顶的下策,真觉得三境就能同辈无敌,还是真觉得用自己拳头压过理,而后就能自己定规矩?”
“当真混账。”
老汉面色铁青,骂罢这句过后,余怒未消,摆手便是将云仲扫得倒退开去,跌坐到后院之中,顺带瞧见那方未题字的牌匾,也一并抬手掀到后院,将门户锁起,再不理会半点,倒头酣睡。
雪融时最冷,今日天外,阴云尽扫,冬阳贵赛金,懒散洒到后院当中,飞檐挂凌,光夺人眼。
云仲起身打量周遭,轻声叹气,无意发觉那口井中,未曾结冰,伸手搅水,竟是极暖,不由得多瞧过两眼,百无聊赖,索性坐到无雪台阶上,拿来牌匾横在膝前。
“小友似是对小神这方井府很是好奇,可愿进来一叙?”
井水四溅,有人踏水而上,站到井外,浅声问询。
此人乃是女子,虽头挽素簪宽袍大袖,仍是绝色,皓齿明眸眼波流转,山岳勾连错落,崎岖不平,同坐在台阶上的云仲欠身行礼,万福收去,继续开口,“小神乃是这方小境里司溪井渠流的小神,近来百载,司江河的神仙许久不曾见过,多半是沉眠下去凭香火祭拜温养,唯独小神一力苦撑,又怎会是那等修行有成的妖物对手,虽不知为何那头恶蛟突然羸弱下去,受诸事牵住身形,到头也不曾出手,不想刚好被你这少年人斩去,算是帮了小神,故而才唐突露面,请同去一叙。”
府邸当中记载此界神仙土地的书卷古籍当中,云仲记得还算牢固,的确是有山神水神这等说法,更加之不久前曾认出那位老山神,心下亦是信过几分,却并不急于点头应下,而是躬身还礼,连连摆手。
“顺手为之,当不得前辈如此,更不便登门叨扰,只是正好在下有些疑惑,不知可否斗胆,请解疑一二。”
女子欣然点头,亦不避讳,而很是随意坐到檐下台阶处,两眼望向云仲,轻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这方小界究竟是何来历,先前曾问过四君,不过并未细讲,一来是狐疑这小界来历,二来便是想晓得,为何这铁匠铺后院当中,能有口神仙落户的水井。”
并未隐瞒,云仲蹙眉问起,顺带将那方牌匾立起,两手揣入袖中,开口问询。
显然此事说与不说,引得女子很有些矛盾,犹豫许久,还是细声慢语道来。
此界唤作双鱼玉境,之所以如此得名,是因相传此界才开时,有古时圣贤投入此界两头游鱼,头尾相衔,于是自成天地,哪怕是在此地修行有成,或是受人间香火供奉,万民心念得取神仙果位,存世极悠久的小界神仙,都已是不晓得此界由来,只知晓前后共历三位小界之主,如今此方小界,便是四君为主。而至于这处所谓的铁匠铺,女子则是似笑非笑瞥过两眼眉宇之中略有明悟的云仲,说了句如你所想那般大抵相当,便不再多言。
“乍看之下,四君对于这一界,向来少有插手,但对于此界中的大小生灵,总归是背负一座大岳,更莫说是我等这些位小神,本来就无甚香火可言,比不得古时人间那些位神仙,如今此界为四君所掌,自然而然巧取豪夺去不少,更不允百姓随意供香火,能耐愈发不济,莫说是掌管山川流水,连自保都成燃眉之急,兴许用不了多久,我等这些亘古就同小界共存的小神,就再无几个能撑将下去。”
云仲不为所动,“山神手段仍旧玄妙,为何?”
“你并非是山神,又怎能知晓山神为保如今的手段本事,究竟用何等价钱换来自保二字。”
女子叹息一声,还是朝云仲伸出只温玉似的掌心。
“这世上往往有很多规矩,旁人见不得,自己也不能说,功大过礼,无论凡尘俗世,还是修行界内外,甭管是多少前贤替其解围,都始终绕不过这门槛去,不是因为旁人给了你好处关怀,就能称得上是好人。”
“难得遇上一位能说话的少年郎,入小神府上,秉烛长谈,愿递红袖,如何?”
女子突然抿了抿唇角,抬头看过无言看天的云仲,妩媚多娇,万花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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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二章 山神请回
天公不作美,临近日暮将晚,又是飘摇起雪片。
余雪未销,街面上头又是笼层新雪,已然压实旧雪上头再度挂得一层粒粒分明的新雪,银袍再裹银胄,若能安心好生瞧上几眼,亦是一载当中难见的光景。
只是日暮晚时,大多人家皆是不愿去到街上忍寒受冻,多半各自还家,至多不过是有两三位叫自家婆娘赶出门外,实在听腻家中狮吼,这才不得已擎着满鼻头灰尘,立身在街边或是屋檐之下,走投无路找寻三五好友,痛饮闷酒,才能勉强解去心烦,将冤屈道来,总能稍稍缓和些许心气。但往往此举,更是要过后引来些责骂,毕竟汉子受过些委屈尚能外出饮酒解去,而终日守家操持家业的女子,除却时常同邻里妇人闲聊几句,就再无甚排忧的法子,自家汉子做甩手掌柜,何尝能心气平顺。
也就是这等天将暗而尚有昏沉天光的时辰,云仲叶翟府邸坐落的这条偏街上,走来位穿身黑绿底绣金衣裳的老者,如若是有那等眼神毒的城中人,多半仔细打量几眼,就能发觉这位衣着富贵的老者,眉眼与时常在河边摇橹行舟的老汉,有八九分相仿,只是而今神情越发淡然,从容踏雪,多半是无人会往此处想。
老者走得不急不缓,很快就走到那座悬灯笼的府邸处,放眼望去,整条长街都是悬起灯笼,有位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将最后一枚灯笼挂在街尽处,同身旁温婉女子笑笑,挽起两手,就要打道回府,正巧瞧见在云仲府邸门前站立的老者。
“不是来找你的,而是特地为寻那位小友。”
叶翟自不敢怠慢,紧走几步躬身行礼。
老者虽是年老,但眼神当中精光闪动,很快就自叶翟鬓间乌发当中瞧出丝丝缕缕雪白,叹气摇头,说了句旁人听来很是没道理的言语,“黄叶落梢头,有本事能令长风自下而上吹起,使其许久不落地,但要令黄叶再度生在原本枝头上,此事谁人也做不成。”
老者又看过眼叶翟身后沉默不语的女子,微微点头,而后就再不吐一语,继续朝远处走去。
北风甚急,雪在肩头。
铁匠铺门外还是悬起灯笼,但烛火早已燃尽,大概是今日无人添烛,故故而很是昏暗,铁匠铺里头尚有灯火,但门户紧闭。
对面也是踏雪走来一人,肩头无雪,一身白衣不掺杂色,待到老者同样走到铁匠铺外的时节,也未开口,只是抢先站在台阶上头,居高临下朝老者望去,白头白眸,发丝被吹得纷乱。雪中人人皆白头,唯独这白头落在此人身上,最是觉得理所应当,瞧来十足顺眼,此刻抬头望向老者的时节,波澜不起,但却偏偏是不曾挪开身形。
“双鱼玉境山神来拜,烦请西岭君让路。”
站在台阶上的西岭君并无动静,白衣白雪,仍旧望着老者那身衣裳,许久后才缓缓答来。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今日谁人都不可入此处半步,山神请回,世间总有个定数,起码吃些教训,对那后生而言,并不见得乃是什么坏事。”
长街有山岳拔地而起,似有龙虎缠斗,搅动无数土浪,纷纷压覆到铁匠铺门面处,足足一炷香功夫,不晓得有多少万斤土石滚壑垮塌下来,汹涌势头不曾受制分毫,齐齐地涌石溅,硬生将那座屋舍吞到当中,长街足足下陷百丈余,沟壑奇深,竟不见底。
山神神通,历来以气势磅礴见长,勾动山川地脉大势汹涌覆压而下,恰如怒涛奔流,泥石倾泻,而今施展于一街之中,虽势头稍逊,可山石辅以街心青石,更是将眼前这座铁匠铺罩得严丝合缝,许久无动静。
可旋即万千斤山石当中,伸出一只温润手掌,指节分明,灿如流光,轻描淡写从中拨开土石青砖,而后微微一震。
山神神通扯去近一整条长街,深达百丈的重土顽石,瞬息之间散尽,而后就在腾空悬停的老者眼前,再度稳稳铺回原处,将百丈深沟填平。
还是那座铁匠铺,还是那位白衣白发的西岭君,神情无变,淡然望向眼前老者,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又将方才那话重复了一遍。
山神请回。
城池之外,远山玉楼大殿,庙宇深窟之中,本来是一众仙家隐世不出的寒冬时节,却有许多人或是推开庙宇陈旧大门,或是从玉楼宝光烁烁之地迈步走出,远眺飞雪许久。
有大岳抖落积雪,有山岭晃倒古木,这方玄境里群山相连,竟不知其数目,而就是这等寒冬飞雪的时候,无穷无尽山峦大岳如数腾空,尽数去到城池之外,如是百鸟朝凤,又如万川到海。
双鱼玉境今日处处平坦,再无群山。
铁匠铺门前站着的西岭君抬眼,却并不以为然,仍无举动,倒背双手神态平静,淡然道来,“知晓山神有旧怨,欲要借眼下此事,好生讨个说法,既是打算将万山皆尽撞毁,不破不立,未必就不是一桩机缘,尽可放手为之,愿意领教。”
铁匠铺门开两扇,从中走出位尚有些困意的赤膊老汉,先是上下打量打量门前立着的西岭君,而后又看看身后悬停无数大岳的山神,很是不合时宜打过两枚酒嗝,冲两人招招手,没好气又是钻回屋内,嘟囔着骂过两句。
三人皆是心知肚明,其实山神此行而来,也只不过是觉察出些许端倪,论道理说,并不至于如此妄动干戈,何况身在此界即便山神神通广大,境界玄妙,对上四君之中任意一位,总也讨不得什么好处,到头反而会将这绳结锁死,解之不能,可偏偏山神醒转时节肝火最盛,横是唤群山而来,若无铁匠铺老汉从中打断,估计当真要惹出更大动静来。
所以此刻三人各坐一边,看似一室之中,却偏偏泾渭分明。
“本就是老黄历,山神多年来不曾显化真身,浑浑噩噩神念不清,如今好容易机缘巧合,这一取一还之间苏醒来,怎就要动如此大的火气,”老汉仍有些醉意,一来是因后院那小子不省心,二来是出于难得酒醉,却是中途遭人搅扰安眠,心烦得紧,气不打一处来,压根不顾给旁人留些薄面,瞪起那位黑底绿衣的山神,“今日倘如无人阻拦,山神还当真想将四君压到山下?且算我借你这片小界里芸芸众生信力念想,再搭上雨雪风霜与你凑足神通境界,想同这四位争长短,可甭往自己老脸贴金,纵使单打独斗,半点胜算也难寻。”
而后矛头掉转,虽是言辞略微客套了些,仍是有些责怪看向西岭君。
“山神如此多年来总不显世,凭四君境界,怎又会瞧不出他底细来,明知其突兀显现,其中有那小子助力添手,既知有难前来搭救出一臂之力,却偏是不允踏入半步,想要后辈多加砥砺总也挑不出大错来,但总也要有所顾虑才是,身为四君也应知晓个兜圈让步不是?真要是你两位当真大动干戈,才将此界修补妥当,又要损毁去许多,后院那位纵使是被镇压得牢固,始终有那方古时流落下的一宗重器,饶是你四位本事高绝,还能轻易镇杀了?”
山神脸色低沉,西岭君则仍是那般神情,倒是认同老汉此言,点头称是。
双鱼玉境几经人占去,如今乃是四君坐镇,上任双鱼玉境之主,当年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近乎是强掠般汲取整座双鱼玉境当中生灵气,战事不绝生灵涂炭,幸亏是四君无意察觉此界,联手将上任双鱼玉境之主镇压,这才有如今生机盎然,但对于此界当中山神水神大小仙家而言,仍旧算是受制于人,其中尤以山神最为厌恶,故而才将神形稳住,就险些惹出大祸来。
“双鱼玉境亘古长存,但自从遭人察觉过后,屡屡遭人盘踞,纵使以一界威能,也未必是那等境界高深之人对手,前头两位摘得双鱼玉境之主的,可都不曾做过什么好事,四君如今虽是不曾过多插手,但未必日后就不会生出旁的心思。”山神揶揄,瞥过眼一旁的西岭君,“或许只是被本事更大的能人盯上,不得已在此落脚,生怕惹得鱼死网破。”
“海阔凭鱼跃快活,还是囚于一室快活,你不妨评点一番。”
老汉明知山神目光炯炯,是问自己,却是摇头。
“我如今就只是个市井里替人打铁的庸俗老朽,要问这些,不妨去云仲那小子终日练剑的山崖上,问问那老汉,想当初老夫将自个儿一分为二的时候,早就有言在先,神仙事问他,人间事问我,如今可倒好,无论是神仙事还是人间事,都要老夫一个打铁莽汉给个答复,他却清闲。”
眼见三人皆默然,许久不开口的西岭君却是接过话来。
“山神觉得我四人是那等东躲西藏的假君子,不见得说错,从古到今人心时时而变,兴许那最大的隐忧解去,我几人亦不见得是什么圣人,毕竟不论按上苍还是人间的说法,天下从未出过十足圣人,也罕有正人君子,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早已是看破不说破的约定俗成。”
“但我却能替其余三位承诺一句,不设囚室,不取好处,纵使是南阳君先前破天荒借山岳鸟雀,亦不过是为考验云仲,是否愿将借来的身外物归还,起码在我等四人始终忌惮的那头老怪囚笼土崩瓦解之前,如有威逼强取,当受一界诸般惩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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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三章 此间佳人,肤脂玉浓
当双鱼玉境山神与四君中的西岭君前后走出铁匠铺时,茫茫大雪,已是又添了几层,不久前只没过快靴靴底,而今却是轻松能压过靴面,走动时候,已觉深陷滋味,在这小界里头,春夏秋冬皆有定数,不过从来不是上苍安排,而是如今接过双鱼玉境之主的四君一手掌控,如若有心,分明夏风和畅,亦能无端飘雪。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本来就归属于旁人的物件,生杀予夺犹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虽从来少有人提及,但心头都有度量。
而山神恰好忧心的就在于此,要是四君仍是四君,往后无穷年月依旧能分毫不取,任由小界其中繁衍生息,代代无穷尽,断然是最好,但今日从西岭君口中听闻的这番话,亦不见得差。总是晓得说漂亮话,比将心思和盘托出,更是引得人惴惴不安,既然能讨得两句姑且算真心实意的言语,山神也要知分寸懂进退,因为纵使是心头始终疑窦丛生,揣测不出四君的心思,但无论如何直到如今,手段奇高来头极大的四君,也未曾做出半点过火候的举动。
“那后生老夫很是看重,毕竟再往小里说,也有搭救于浑噩之中的恩情,当真猜不出那人究竟如何想的,与虎狼共处一室,从未有人胆敢说,绝对有不咬人的猛虎恶狼,倘若真遇不测,四君又要如何救急?”
“我信得过云仲。”西岭君木讷脸上竟是隐有笑意,“虽然说起来很是愤世嫉俗,大逆不道,可人间对于那小子,并没做什么太好的好事,年少失亲,入江湖以来也是跌跌撞撞,仅是这么几年的功夫,所遇之事除了频添伤势之外,心境一再遭重,但他不还是站到你我眼前了?有些事讲究个缘分二字,算是我大言不惭,说云仲遇上我等四人乃是机缘,但能撑到如今,是他的本事,与施舍二字,并不沾干系。”
山神若有所思,分离之际,却还是将心头事道来。
“就算是这么说,老夫也很想知道一件事。”
西岭君始终是那副神情,也不搭话,只是转过头平视眼前的山神,轻轻点头。
“天下有多大?”
不久前整座小界已经平静下来,山岳重回旧地,令不少玉楼庙宇当中的仙家长舒口气,两两对望,皆是瞧出彼此眉眼当中的侥幸。双鱼玉境几经易主,还唯独如今这四君,从未曾插手小界中事,就仿佛是途径此地的商贾游人,暂且借住驿站那般,比起前头两位,名声要好上太多,如若是山神同其交恶,尚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象来。
才令心肝放回原地,旋即城中就是惊天动地震响,又是使得许多人面色煞白。
但这声响却是戛然而止,来去皆是迅猛,直到许久之后,才有人知晓,这一日飞雪间山神同西岭君问道,被后者一指险些点杀。
入更时分,铁匠铺中的老汉才是堪堪睡得饱足,迈步出屋舍,瞅瞅外头已无烛火燃的灯笼,没奈何只好是亲自更换上,风雪还是甚急,不过就因为这么一盏灯笼,映得屋外杏黄,无端就有暖意顿生,所以风雪就并不是那般生人勿近,反倒很是中看。
云仲在这座铁匠铺中,恰好呆过整整九十日,九十日中,近乎每日都要替老汉带来一盒酥,有时是正巧要前来帮老汉打铁,有时则是要前去山崖中斗剑,并不进门,只将酥放在台阶上头工工整整摆好,而后缓缓离去,除却是伤势过重,诸事甚繁,此外皆是要每日一盒酥送到铁匠铺来。
起因却只是因为老汉同云仲交谈时,感叹过两回,说是年岁渐长,食不知味,年纪微浅时吃惯山珍海味,总想着尝些新鲜东西,这铁匠铺也不过勉强够得上温饱,还真是心疼银子。所以不晓得从何时起,云仲就相中了城池当中一处专门做酥的铺面,铺面不大,酥却很是有些意思,大多是凭城外桃脂,往年桃花这等不寻常的物件制酥,初尝之下觉得平平无奇,滋味寡淡,可尝试过两回,就能品出许多往常吃食难觅的滋味。
所以云仲除却饮酒之外的散碎银钱,皆是用来买酥,价钱虽不算贵,但也时常有捉襟见肘的时节,故而先前才跑去叶翟府上,厚着面皮借钱,而后腾出些空闲前去城中人家帮忙,才将这笔银钱堪堪填将回来。
而那时候,老汉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且无故友的打铁老汉。
而云仲送酥,仔细想来,也没花去太多银钱,怎么看来都是平平无奇的小事。
收念头掩双门,老汉熄灯,摸黑又是拿出块酥搁在口中。
应该说世上许多了不起,不是从始至终便了不起,而是将此事做过许久,才可渐渐变为了不起。
“小子,这道关要是过了,没准等到时辰到时,老头子我还真乐意将这一界拱手送与你,总要被叫上几声前辈,哪能只让你散财。”
穿井沿过井腹,别有洞天。
但随女子入井的云仲觉得好生荒唐,从来也不曾有几人会瞧见井口当中模样,如此一来,倒反而像是自己投井寻短见似的,说不清何处古怪,但如何都觉不自然,更何况入此井中不需屏气,水波通明,仿若无物。而愈往井中行,愈觉得周遭宽阔,原本不过一臂宽窄水井,而今已是拓宽为百八十丈,任由云仲如何想来,都未曾见过这般神通。
“修此井时,修为尚在,并非是障眼法,而是实实在在将此方入口很是狭窄的水井,拓到这般宽敞,虽是不愿讲究仙家气派,但总归也是存有几分私心,无需慌乱。”
女子乃是何许人也,从云仲神情之中,也可猜出一二,掩杏口娇媚笑来,不由分说拽过云仲掌心,不多时就落在井底处,却迟迟不肯送手,挽起云仲手掌,朝不远处一座剔透玉宫处走去,哪里有半分仙家架势,分明是两两知己把臂同游,发丝游动,顾盼生姿,全然不曾理会云仲涨红面皮。
听这位司水女神仙言说,此地乃是当年双鱼玉境中水神暂住的地界,然自从水神再无踪迹过后,就被自己暂且接下,如若是按人间算将起来,这水神玉庙无论如何亦能算在灵宝之上的金贵物,兴许世上还未有修行人时,就已存世,如是多年来其形不毁,亘古而存,并无几人有幸得见。
玉庙当中并非无人,见这位女神仙踏入玉庙当中,早有眉目清秀侍女纷纷行礼,施万福时节,衣衫半显,凝脂温玉似腿足时隐时现,望向云仲时,却有狡黠意味,不过受两句司水神嗔怪,便尽数将面皮费力绷起,自顾前去安置茶汤果品。
玉庙三层处无遮无拦,抬头即可望见头上高悬井水,蜉蝣如星,司水神言说,如是好天景时,日光如雾如遮,穿碧波透层水,映水纹盈盈落地时候,纵使天上仙家故地,佛国福地,也未必有这般好景致。
“前辈方才言说,有事不可明言,如今已回府地,不妨明言。”
云仲神情平淡接过侍女递上前来的茶汤,吹凉少许,不急于饮茶,而是开口笑道,“正值夜色昏沉时节,当真要留宿在此,后生面皮浅薄,到头难免羞愧万分,还请前辈勿要责怪才是,毕竟年岁尚浅,见识不足,当真受不得各位姐姐厚待。”
周遭侍女皆是抿唇浅笑,但并未退去,而是纷纷撺掇那位司水神,眉眼含羞,且总要瞥过眼云仲面皮,无意之间露出些浅淡梨涡,玉脂似腰腹来。
“既然是少年人不愿留,自然要开门见山。”
仿佛被周遭侍女调笑得很是羞赧,这位本来眉眼就生得绝艳的司水神,亦是面色微红,遮掩似饮过口茶汤后,才勉强将心神稳住,同云仲浅笑,“四君同你相熟,本不该从中挑起事端来,不过是个在此界中勉强存留下来的小神,本事微浅不济,尚要恳乞旁人替自己做主,若非山穷水尽,断然不会唐突相邀。”
见云仲不语,宽袍大袖的女子继续道来,“四君历来不曾插手此界事,本应当是极好,可前些日这方小界有缺漏时,大抵是心境略有破损,故而在城外百里处,留有一处风水恶地,这些日以来,已是在那处接连殒命多人,如若是少年人有心,大抵会听闻些风声。”
“前辈所言,是说四君作恶?”
云仲放下杯盏,微微蹙眉。
“你有所不知,这双鱼玉境当中,上任玉境之主尚在人间,即使是被四君联手镇压,却仍时常惦念作祟,四君比较这盘踞此地许久年月的上任玉境之主,终究是初来乍到,想来修补一事,总也离不开那头恶妖相助,才可于如此短的时日内修补此界。”
女子适时止住言语,欲言又止,但到头还是抿住唇齿,神情低落。话语虽弯弯绕绕,可饶是云仲也听得分明话里话外意味。
如若当真按眼前女子所言,四君此举,无异于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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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四章 提灯算盘
西岭君再度回到四君近来旅居的玉楼上时,已近天明。
但是依旧有不少玉楼中隐居的仙家,纷纷望向这位方才同山神过招,而毫发无损气势不减的高手,心头当下皆是有些畏意,四君其一对上此间能称得上出手威势最重的山神,能做到这等水波不惊,且不知晓究竟使出几分力,若是四君联手,又该是何等情景,任谁也猜不透彻。所以多年下来,即便人人心头都晓得自在为王四字最好,也并无几人胆敢同四君起甚纷争,虽说是四君平日里并不露面,更是不曾过多干涉双鱼玉境,但无人胆敢言说,惹上这四位便真能全身而退。
南阳君正在屋舍当中,使丹炉火烫酒,见是西陵君孤身回返,也只不过是打量一眼,“和此界山神闹腾出好大动静来,下手可别没轻重,说是此人性子刚硬,只愿意认死理,我却还挺看好此人,若非是小界内的人走不出去,假以时日,不见得逊色与我等。”
谈不上客气,西陵君自行落座,取来已然烫好的酒水,轻飘飘饮过,却没顺南阳君这话延顺下去,而是转过话头。
“你说云仲能否从那口井中安然无恙走出,毕竟是存世不见得短于你我的高手,饶是被镇压到井口之中,尚留有自保的本事,在此地空等,好像同你往常的性子并不相符。”
“此事休要问我才对,”南阳君持小扇的手略微一顿,而后吧嗒吧嗒嘴,“修为虽强,但还远没触及古时仙家的地步,这世间有些事连神仙落地都未免能说了算,咱们四位也不见得能插手,有的事仅能期盼巴望,左右不得,云仲能不能走出那口井,能不能安然无恙,能不能在走出之后,心念依旧如从前那般,谁又能算得清楚,因果二字古来难测,像井低下那位并不逊色的绝代人物,我可没有那本事驱散眼前雾,看个通透。”
“西陵君平日观瞧世事最是清醒,怎么此番却是有些着道了。”话音未落,青须青发的东檐君由里屋走出,也是坐到桌案前,身后还跟着位拄拐的老汉,分明是北阴君,前者也是毫不客气取来一壶酒,搁在嘴边吹了吹,却还是怕烫,犹豫片刻将杯盏搁在桌上。
都晓得凭东檐君的修为,岂能被这酒水烫了唇齿喉咙,但偏偏东檐君便是如此怪异的性情,甭管过去多少年头,仍旧如此,分明修为高到雨水绕行,飞雪不沾身,却偏偏要在落雨时候撑伞,偏偏喜好修行界内并不算金贵的银钱,好像是始终想要令自己更像是位尘世间平平无奇的常人,但总是举止很有些浮夸,不像寻常人,倒是更像市井当中撒泼的癫子。
但并不见得东檐君观事时眼如明镜,不过寥寥数语,就将此事讲明。
云仲这些年来吃苦极多不假,近乎无遇福源也不假,但非要强说,有何处运气不浅,就是如此多年来遇人。不论是年少时候双亲教诲,还是镇中学堂先生所言,亦或者是南公山上这些位师兄弟,多半心思淳善,故而即便是这些年来云仲屡屡遭灾吃苦,可心思总算不曾偏移太多,倒不是同什么生来性善性恶有关,而是前路始终不缺灯火引路,自然走不到歧途上去。
但灯火迟早有消退的时候,等到那时,若不晓得给自己提灯,难免走上斜路。不久前困于善恶,如今困与情意两字,正巧是替众人提醒,那便是云仲身前的灯火太多,如今借星夜灯火前行,尚可保无忧,但如若是灯火尽褪,云仲手里,其实并没有灯笼照明。
“存世如同我等这般久远的人,多少能将世事看得更明白些,但明白二字也本就是人琢磨出来的,所谓明白,不过是将自身所以为的对错,同事事对应上去,尽自己所能做得令自己满意,取舍,得失,旁人,本心,浩如烟海,谁又能尽数说出清。”东檐君乐呵笑笑,将眼前酒水托起,“非要事事都遵从那个最好的道理,南阳君烫的这一壶酒,我怎么都不该拿来便喝,可又因为知晓南阳君为人,知晓他并不在意,又因我自己疲懒,所以才可如此大摇大摆夺来,仅是这么一件小事,就有无数要考虑的地方,有无数种做事的法子,如若都想清,那还是别在人间做人最好。”
“云仲也是一样,我等倒并非是希望这小子能做一位古往今来也没出过的圣人,更不希望这小子连烟火气人间气都抛去,而是希望他能自己看事,能有提灯的本事,能有自己的分辨,不太偏离世间常理,同样不拘与定数,略微高于寻常人,又不至于高处不胜寒。”
“合着到头唯有我一人蒙在鼓里。”西陵君听罢叹气,但还是有话说,“诚然云仲而今的确是由许多灯火引路,过后未必就能走直,但这路是正途还是歧路,不也是从来没有个定数?我等几人希望这小子能走得更远,行得更直,可其实也只是一厢情愿,换言之,你我也不过是修为与存世时日过久的寻常人,怎能决断一件事究竟做得好坏,就算是希望他更好些,以便日后撞上那头老怪,不至于被算计得晕头转向,众人之心,从来也不比一人之心高,不管不顾将云仲放在那口井中,受那等老妖怪蛊惑,若当真是与所愿背道而驰,又如何收场?”
方才便袖手旁观,端详屋内丹炉的北阴君,不知何时也是落座,使拐杖敲了敲桌沿。
“听你们说得口吐莲花舌绽金莲,我都有些心痒,毕竟老夫面相最老,横插几句,也不为过吧?”
三人皆是语塞,却还真是寻不出什么道理反驳。
“井口下那位双鱼玉境之主,算盘打得震山响,连在此处安坐都能听清,说回来也不算高明,细讲来时,还不如你我四人当初同那头老怪斗心眼时步步心惊,可饶是如此,云小子也未必斗得过,对付这等心思淳善正气存心的后生,招法不胜枚举,有的乃是下策,一味蛊惑而无理无矩就是,而有用的法子,是给他瞧见些能以假乱真,无从分辨的真真假假事,这才最难从中脱身。但那后生可不是什么圣人,似君子也非君子,而那点微末胜算,也皆是系与此间。”
“归根到底,西岭君担忧并非无道理,可老夫信得过云仲,有时就只需要这么个蛮横不讲理的道理,神通不及天数,无人能将往后事尽数抓到手里,但老夫信得过云仲,所以虽然困在井中,困心劳力,但我信他能走出来。”
“这道理还不够大?”
西岭君沉吟片刻,一双白眸定定看过北阴君那张老脸许久。
好像是足够了。
井口玉庙之中,云仲孤身离去,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那位妙丽女子,此时泫然欲泣,宽袖遮面两眼已是嫣红,并未同云仲共乘一舟,而是一前一后,云仲乘孤舟远遁,司水女神仙跟随其后,从井底而走,缓缓去到城外百里之外,一处小流当中。
井水之中祥瑞气浓,纵是云仲如何细心观察,终究是没看出甚异相来,除却那些位女子衣着实在叫人有些羞于去瞧,但很快云仲便将诸般抵触心思扫去,谈笑无碍。心有邪念,不敢见观音,如无心思,自然顺心如意,但古怪之处在于,从云仲开始大方同周遭侍女与这位司水神仙对答如流,眼光不曾有半分躲闪的时节,众人却纷纷是客套起来,也不再将衣衫之下脂玉刻意显露,反倒是草草了之,携云仲前去城外百里,观瞧那处风水恶地。
当初随吴霜走江湖时,还是孩童的云仲曾被前者强行拽到处青楼当中,本就是江湖人横行的地界,青楼里自然不需言太多风雅,倒是相当直来直往,初入江湖的云仲近乎是闭紧双目,糊里糊涂被吴霜拽到一处,周遭尽是温玉环绕,吴霜更是来者无惧,怀中钱财尚足,自然是底气极壮,时常肘戳玉山,肩靠软玉,直到饮罢酒水过后,才将始终满面羞红的云仲带出青楼。
吴霜说,未见过世面,理所应当怕羞,可是既然从来没生出这等心思,又何苦如此怕羞,有句很是强词夺理的话叫身正不怕影斜,你是想要同双亲那般,遇上自个儿当真心仪的女子,不动异心,还是要嬉闹人间,行无所拒,全在你念头之间。
云仲似懂非懂,理所当然选了头一样,所以吴霜狠狠敲了敲少年的脑壳,说既然这样旁人穿多穿少,与你何干,若说是人间绝艳,总要使你瞧过两眼,但心无邪念,看便也只是看了,有甚好羞愧的?
所以如今的云仲,只是起初有些躲闪,而后却是对谈无碍,就像同城中男女商贩交谈那般一样,言语越发自如,无需如同老酸文人那般指责伤风败俗,不需令自己站得如此高,拎着所谓圣人言语高人指教,斥责痛骂。
有心上人的云仲,遇此事时,大概真的能称上一句得心应手。
第八百二十五章 风雪夜来我燃香
雪绕滩头,长夜无光。
云仲走下舟船的时节,未曾听闻其余声响,唯有萧瑟北风吹得瘆人,北风当中尚有血气。
此前云仲城中孩童还曾来过此处,乃是大江的一处小流,分散至此,经无数年月终年冲刷,早已将本来地貌冲刷殆尽,仅是剩余小流汇江的平坦地界,恰如小洲。司水女神仙随后踏上洲头,神情越发凄哀,望向四周时节,险些落下泪来,也不顾滩头泥水混杂,盘膝坐地,双掌合十,少顷之间双掌中有光华大亮,将整座小洲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纷纷细雪可看得分明,周遭景致同样一览无余。
血气由来,是足足上千尸首,好似接天连地,一眼难望着边际,白骨露野,血水肆流,染得江流与小洲尽是嫣红。
司水神仙许久过后才同云仲言说,此地所在本是极好的风水,双鱼玉境当中的众生,多半从蒙昧时节便时常前来此地祭拜此界山水神,也许是众生愿力,也或是受香火渐浓,双鱼玉境其中自行演化出数尊山水神来,即便是到如今这等香火凋敝,愿力稍退的年月,也仍旧有遗留下山水神众统共六位,只可惜山神久无踪迹,如今才是误打误撞再度显世,水神远遁不知去向,其余四位双鱼玉境山水神,已是不在世间显化多年。
虽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处地界,但定是当得起山水神孕生之地的名头,更可称得上是双鱼玉境中万民源头,即便是在如今年月,仍旧可称根本。但自从前阵四君前去同上任双鱼玉境之主攀谈过后,借后者多年来盘踞双鱼玉境,近乎于同气连枝的本事修补此方小界过后,此地就生出异变来,过往之人,近乎皆是身死此处,不过数月之中,尸首万千,江流血染。
“我原以为,凭四君的修为,即便是强取,亦能凭四人合力将此界修补妥当,但到头也不曾想过,境界高深如四君,到头来竟亦是为人拿住把柄,弃万民于不顾,纵容前代双鱼玉境之主做出这等事来。”
女子眉眼含悲,轻声诵经,大抵是见过如今眼前事心头凄哀过深,近乎每吐一字,掌心光华与面皮荣光便要褪去一分,直到将足有万言的经文念罢,发丝尽白,但仍旧未曾起身。经文声传,消去许多血气,但此间仍旧阴风怒号,犹似鬼哭,任凭谁人观瞧,触目惊心。
“我不过是个再微末不过的小神,全然比不得那六位山水神本事,本来不过就是个井口中观天的小神,依照世上说法,才不过是三境高低,不寻常处仅是知晓些控水送流的能耐神通,可于旱时引水入井,延续一家老小性命,岂能同四君相提并论。”女子自嘲笑笑,全然无原本眉眼如波的神情,“其实今日真不该扰了少年人的心境,此事细想之下,着实不像是四君能为,连我亦不晓得,为何四君如此急切要修补这方双鱼玉境,连同方才身在玉庙当中,不知有多少次想压下这番话语,可始终还是忍不得,大概便是你我有缘,纵使万般顾虑,仍旧还是尽言。”
同样立身在洲头的云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两指捏起,双手揣袖,缓缓合上双眼。
四君曾提起过,世上应当有头连四君合力也斗不过的凶顽老怪,如此多年来不在人世间露面,多半怕的也是那老怪寻上门来,即便这位司水神仙不知,云仲却是知晓,从起初因那位剑客残魂见着四君时,云仲就知晓那位持秋湖的剑客,大抵也是死于那头老怪之手,只是四君似乎同样要避讳提及,故而直到如今也是一知半解,可仅凭这一知半解,尽管再不乐意相信,也能大抵揣测出,这位井下的司水神,大多不是妄语。而如今如若当真是同司水神所言,纵使四君是迫不得已才同那位前代双鱼玉境之主商议,默许其暗地里谋害千万百姓,饶是要在前面加上迫不得已这四字,云仲也仍旧无法替四君说上些什么。
损人利己,害人救己,是人间绕不过的一道坎,偏偏这道坎,明知其不得已而为,仍旧惹人厌烦。
“此事还真不应当讲给我听,”云仲沉默良久,才重新将尽显疲态的两眼睁开,无奈朝一旁女子摇头,而后也坐在洲头上,周遭飞雪落满头,倒很像是同一旁的司水神那般变为白头,“势单力薄,本事不济,这句话我同人说过许多遍,可惜修为直到如今,亦不能够到高绝二字。再者人总有私心,四君允我福缘极重,三番两次前来,修补经络丹田不说,且是得了入四玄的好处,凭晚辈生来的天资,修行且非容易事,何况是入四玄这等万万人难求的好事,所以不论如何,这份人情恩德,要还。”
“早年间我曾听过一番话,说是无需去管这人究竟德行如何,承其本心给的好处,总要偿还人情,总要在自己眼里将这人看做好人,况且谁人亦不曾生有前后眼,哪里能算清人心和日后事,不妨走一步看一步。前辈明知我立身在四君那一侧,却仍旧能讲出这番话,实在难得,不过兹事体大,想不出四君同样能做出这般事来,难免要吃闪,知晓前辈乃是好意,能微力薄不能相助,但过后必定会好生寻思。”
所以在洲头的人,也仅剩云仲一人,周遭始终笼罩周身的水气如雾散去,但周遭如山尸首,仍旧清楚分明。
大概是司水神神通始终包裹,也大抵是那座玉庙中光华始终跟随,方才云仲嗅见的血气淡过许多,如今似潮水一般褪去过后,周遭血腥气,已是浓郁到令云仲很是有些不习惯,刚要掩住口鼻,最终还是放下双手。
天色未明时,云仲顶风冒雪走回府邸,将街巷之中早已燃尽的灯笼摘去,走到叶翟门前,却发觉门外悬着枚字条,说是两人出外,踏雪赏景,大抵又要一旬左右方可回返,酒水已然备好,若是无酒可饮,无需前去院中挖出酒坛偷喝。这数月余来,叶翟水月两人总要频频外出,多半是要趁好容易作别多年复见,好生诉相思苦,好生赏景,云仲倒也是见怪不怪,自行回府换过身衣裳,去到铁匠铺外轻叩门两声,半晌无人应声开门,便欲离去。
“后院井中那位,不曾强留你?”门开时候,老汉两眼微红,像是一夜未眠,脾气倒是比往日小,开门将云仲迎入屋中,随后却是不怀好意打量云仲,戏谑意味相当浓。
“本以为过去昨夜,就能长一辈,没想到还是个少年郎,那位司水神可曾同你说起甚?”
云仲点头又摇头,眉眼微低。
老汉倒也不细问,而是自顾自说起,昨日有位白眉白须的高手上门,依稀听见外头有什么山神自报家门,两人闹腾出来好大动静,怕是那些位隐居玉楼山中的仙家,隆冬时无事可做,非要切磋切磋。听说是那位叫西岭君的,要同三位友人一并回返,暂离此地,还听说那位山神,好像是被好生教训了一番,到头来孤身离去,两人搅扰到夜半更深,睡不踏实,自然早起。
铁匠铺老汉,在云仲看来,自然不简单,弃子规五岳双剑乃是出于老汉提点,果真过后受山神青眼相加,再者山崖比剑至今未见半分胜算的老汉,眉目面皮同老汉并无分别,来头当然甚大,可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却都未曾点破。这番话旁人听无甚滋味,可在云仲听来,意不在浅。
四君何时回返,都在情理之中,唯有昨日踏入井中,听闻过那件纵容前任双鱼玉境之主祸害风水,坑杀万民一事过后,才不在情理之中,偏偏是此时离去,若非是赶巧,则当真有许多意味。
“老头子我幼时家境还不错,逢年过节,时常跟长辈去外头使香点鞭炮烟火,起初时总是大人点,我可不敢上,但到后来家里人也上了年纪,腿脚不灵,就得我自己点香。”
“路怎么走,还能别人说了算?”
云仲从方才起眉头就不曾舒展,听闻这话脸色稍霁,可仍旧蹙眉。
临行时候,老汉还是睡眼朦胧,分明是精气神萎靡,但还是没忘嘱咐云仲,说今日无需再来铁匠铺,关门一天不要紧,权当是歇息,但最好有空时候还是送一盒酥饼上门,云仲挑酥的本事总要捏着鼻子承认,哪怕自己去购置些,也未必合口。还说铁匠铺后院那口井,近来就无需踏入了,事关那口井的事,近乎无人晓得,也不需四处打听,只需好生自悟就是,因为总也探听不着丁点虚实,白费力气。
仿佛四面八方皆有掌心抵住,无论找寻哪条路,到头来也未必能找到出路。
所以云仲离去的时候,身形虽仍是挺拔,但很有些失魂落魄,一头钻进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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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六章 久别重逢
山崖上那位突然发觉自己能随心走动的断臂剑客,走出山外十几日后,才是意犹未尽回返,倒不是游兴渐褪,而是突然想起还不曾同云仲当面道谢。在萧锡看来,那位少年其实剑术当真不差,这些时日接连上门斗剑,自然是知根知底,只是不晓得云仲练的乃是一手上乘快剑,本该身手要快到风驰电掣,可经如此多回交手,也唯独有最后一回,那小子才似乎是卸下浑身千斤重担,将一身剑术尽展,即便仍旧对付不得那位守五十窟的老汉,前四十九窟,大抵已是无人能及。
常有人言,说是练剑一事九分血汗,一分天资悟性,萧锡不晓得云仲统共出剑多少,但同为练剑之人,云仲根基扎实到萧锡瞧过之后,都很是咋舌,再想想这小子的年纪,自然要生出几分钦佩来,更是亲眼瞧见云仲每日上山,纵使是被自个儿与那位老头极打的老人家砍得遍体鳞伤剑伤交错,仍旧未曾瞧出几分气馁,难免觉得这云仲的确本事极高。
但可惜之处,是仍旧比不上上回前来此地的那位轻狂剑客,不见得差在血汗功夫,而是那一分看似算不得重要得天资悟性上。
古往今来剑客良多,真能站到山巅俯瞰的,同无数剑道中人相差无几,九分血汗皆是下足,差就差在那一分天资悟性,同修行异曲同工,登临绝顶前只需下足功夫,但真是要走到顶去,缺一丝天资,相差万里。
所以离去之前,萧锡很想同云仲说清这其中的道理,不过回头再想,却是觉得这番话很像是废话,生来不易,大多时候总不能因为事难而不做,因世道险恶就断然要同旁人撇清干系,明知天资尚不如人,难道就应当弃剑?纵然萧锡自幼不曾读过几卷书,自行考量一番,仍旧觉得自己这番话,既是无礼,又是无理。
山崖仍是那等模样,与平日不同处在于,除却第五十窟之外,其余四十九洞当中皆无人踪,多半都是知晓能自行走动,无需终日苦守在此,于是整座山崖当中,也仅剩下位终日饮茶闭目的老汉,纵使衣衫不整,气势仍旧飘然出尘,远远见萧锡回返,难得起身点头。
萧锡不知应当用何等礼数同老汉见礼,也只得讪讪笑起,学云仲模样双手作揖,而后跟随老者坐下。第五十窟乃是最末一窟,恰好坐落山脚下,周遭流水环绕,奈何而今大雪隆冬,实在无甚拂柳绿树,连几条微末小流,都纷纷冻得瓷实,往常无人时节,城池当中孩童时常便要前来,在这等地界好生打过许多滑,时常要跌跤摔得啼哭两声,不出多久又是缓和过来,继续同玩伴一同滑将起来。
而洞窟之中别有洞天,寒潭千尺,阴气迫人,萧锡接连饮罢两三杯盏老汉递来的热茶,仍觉浑身寒意不可除,蹙眉问道,“老人家虽是本事高强,久在此地逗留,未免伤身。”
“哪有什么你乐意就能做的事,若是由老夫的性子来,断然不会久留此地,而这方双鱼玉境断然不会数度易主,而是我一人坐镇,只可惜往往事不遂人愿,何来的自由二字。”
萧锡愕然,“如前辈这般本事的能人,亦需委曲求全自囚在此?啧啧,在下可真是想不出能有谁人困住您老,莫不是大罗金仙落地,才有这般情景,那我等前四十九洞的剑客,岂不是如同蝼蚁一般,别说是什么保旁人性命,就连自己也不过是信手捏成尘烟的命数。”
老汉笑容很是坦然,反问道来,“不然呢?天下实在太大,大才之人实在太多,过江之鲫算什么,古往今来能人岂止万万数,但凡能称上真高手的,怎会有寻常之辈。”
“不过再说回来,你萧锡虽只是第一洞中的剑客,实则天资不见得逊色于人,可惜就可惜在你如今仍旧懵懂浑噩,尚不能称大才。”老汉顿了顿,而后望了望眉头紧蹙的独臂剑客,“近来几日,老夫都在想,要是将你扔到人间去,大概人间真会出一位本事极大的五境,兴许还在五境之上。”
“前辈既知我名,何不将疑惑尽数解去?”
萧锡眉头紧锁,神情变幻不定,到头还是问出这句话来。
自从萧锡睁眼时节,自己便囚在此地,似乎就应当枯坐在洞窟当中,多半时日无智无识,唯有偶然睁眼望向山外时节,或是尽缠银装,或是春夏交时山河壮阔,就再无多少神智存留,此前种种皆是回想不起,直到今日眼前老汉道出姓名,依旧是回想不得过往事。
“不该叫我前辈,按理而言,你萧锡应当比我辈分还要高些。”
老汉笑道,转身走入那方寒潭之中,扯出铁索,硬生是由深不见底寒潭之中拽出足有数十丈铁索,铁索尾处,牵着方古旧棺木。
当年那位井中的大妖不曾想到,凭自身的境界,竟是能遇上四君这等强手,原本从双鱼玉境之外凭修为掳来的四十九位天资震古烁今者,尽数困于此地,不晓得多少年头,而眼下被镇至井底,已是越发虚弱,全然比不得当年,自然也是无暇他顾。老汉虽与铁匠铺当中那位素来不合,可仍每日受冰寒之苦,如今终究是将心思拿定,默默回头望着独臂的萧锡,笑意微起。
对比此间心平气和,足足几日未曾迈步出府的云仲,则很是厌烦,饶是如今修为已不同往日那般,越发精进,但使白木阵强行镇压心乱,依旧是扬汤止沸,如何都觉心绪难定,才要起身外出走动,见外头大雪封门,又是添堵,唇齿紧抿又是扭头离去。
井下那位司水神仙,给云仲的乃是一座死胡同,饶是尝试过翻墙而出,或是借蛮力破开,仍旧是毫发无损,但要倘如不理会这座胡同,心思却始终觉得不宁,如鲠在喉,折腾得云仲险些压不得心头无名火,立身院中足足淋过数时辰的大雪,才是低头走回屋舍。
司水神仙所讲之事,未必就是真,但如若是细想之下,更也不见得是假,以云仲看来,四君断然不会如此行事,不过却始终难以说服自己。四君虽是替云仲争来福源,但无论如何,世上总有不得不做的事,前阵子四君淡然心境有变,皆尽看在眼中,细想之下,竟当真是同那位司水神仙所说有几分干系,真是如此,这话就比往日可信。何况那日观瞧小洲时,云仲特地手捏阵眼,原以为眼前景象多半是假,但经过阵法观瞧过后,竟是瞧不出丁点破绽,尸骨可触,血水淌遍。
说破天去,心向的乃是四君,往日不见得生疑,偏偏如今景象摆到眼前,且一连几日找寻四君踪迹,一无所获,分明是四君不愿辩解,而是将这难题留给云仲一人,行到如今,已然是死局。往往世人其实总有些不得已,云仲也并非从来半步不退,可要是四君退了,难免要让云仲很有些失望,更何况事关无数百姓,无论如何,云仲也不愿信,但又不能辩驳。
这几日以来云仲除却自囚府中,便是去到四处走访,一无所获,大多百姓皆是言说,城中近来并未有百姓走失,可也有人说,近来外出走商,或是外出祭祖的许多百姓,都还未还家,连带城外安家落户的百姓,亦是这般说辞,真真假假,似乎怎么都寻不出破绽,更找寻不出解开此局的妙手。
“如今真是有些技穷了。”
剑客低眉,迟迟叹气,将手头那卷很是晦涩难懂的书卷放回原处,仔仔细细擦拭,像是觉得自己两手有些不干净,随后就坐回原位。
“早先就说过,你依照他的路数走下去,只会让你愈发劳累,且于事无补,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狗屁圣人,古时夫子照旧会同人急眼,照旧会被迫替人说自己不愿说的话,不过是个侥幸走进修行界的剑客,想得倒是挺美。”
一身黑衣坐在云仲对面,很是不屑瞧瞧桌案笔墨,冷笑两声挥手将笔墨纸砚尽数抹了个干净,好墨洒落满地,砚台磕碎。
“许久没见,不如我砍你两剑,反正您老也是圣人,在下可没有想杀你的意思,就只是想砍两剑,凭您老菩萨心肠,多半不会以牙还牙,而是以德报怨,不如这么,我砍你两剑脏了剑刃,你再替我洗刷剑身,如何?”
说罢长相与云仲无二的黑衣剑客,竟当真是从一旁拎起柄长剑,作势要砍。
云仲低眉,不躲不让,那来势奇快的剑却被位红衣握住,很是无奈摇摇头,转过身同云仲行礼。
“他从来便是这等肆无忌惮的举动,切勿愠恼。”
“事到如今还有甚愠恼的,非要说,大概就是眼前这事,从前我以为我曾将许多事都想得很是明白,而今才发现,当初弃剑,到如今握剑,那剑从来都不在我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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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七章 担山而行
洙桑道原本是紫昊境外百姓最为密集一地,只是不知为何,当年在整座紫昊境内都名气奇大的洙桑道,经数任国君变改过后,竟是将此地由打国境之中割将出去,但古怪处在于,如此一处毗邻大元的狭长地域,被紫昊自行割去之后,时常外出劫掠的大元各部,多年来也未曾敢前来洙桑道中劫掠钱财,自然要引得不少人心头狐疑。紫昊划道而分,差遣大员管辖一地,已是多年前废弃不用的治国之法,但唯有洙桑道一地,如今仍旧沿用下来,即便身后无靠山,洙桑道这片恰好落在大元紫昊正当中,本该身处水火的地界,多年不曾见过什么兵荒马乱的情形,既不属两国,更无仙家撑腰,足足太平两甲子余,自是要惹得不少人心生好奇。
洙桑道中十五城,足有万户,当中自是不乏生意往来,无论是大元商贾,还是夏松紫昊乃至西路三国连同南漓而来的商队,往往都要由此地过路,饶是洙桑道中每有生意做成,皆要被抽去一分利,可为保紫昊边关当中流寇与大元边境中掳掠为生,世代游牧的大元人,纵使将这一成利拱手相让,在洙桑道中,起码能保性命无忧。
所以如此多年来,洙桑道当中生意往来极为热闹兴隆,竟是隐隐之间将大元与中州西路数国商贾往来,大多攥到手上,尽管是有不少不愿让利的商队照旧铤而走险,找寻别处往来钱货,不过如若是家底尚算殷实,又顾及商队中人性命的商贾,则大多仍旧是鱼涌般踏入洙桑道里,近乎一甲子的商贾往来,洙桑道中钱财富足,已是不必言说。
秋已至深,黄叶大多已落尽,有商队三人一行,踏入洙桑道里。
“还真别说,洙桑道多半是有能人撑场,瞧瞧此地楼宇与百姓宅邸,不见得就要逊色紫昊诸国的富庶大城,有些意思。”
三人当中的老者将肩头猿猴收到怀中,打量四周,见周遭并无人在意,才是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距大元愈近,行丁心头就越发惴惴不安,倘若是平日时节,大抵有返乡时的闲情逸致,多半还乐意在城中逗留几日,可现如今想起胥孟府如虹之势,早已无这般心思。一路之上温瑜所得银钱,多半皆是前去各地搜罗消息,尤其是土楼这等势力,自从由鸿庐当铺离去过后,现鸿庐当铺当家彭三章赠银,也大多是被温瑜耗在打探大元消息上头,尽管行丁早先的确也见过不少腰缠万贯之人,瞧见温瑜这等如同挥霍的耗费银钱法子,照旧觉得心惊肉跳。
若说行丁如今仍能勉强压住心间挥之不去除之不能的不安,原因便是在于温瑜心性与行事时的进退有度。
“此番我们也是前来做生意的,不提什么要紧事,眼下虽是到了洙桑道,但还没找寻到我要寻的洙桑道,若是真有如此容易,又何苦结识彭三章,”一旁端坐马上的温瑜照旧是言语平淡,只是言语时节英气愈浓,非是那等知晓如何使嗓的戏班,多半也听不出多少破绽,只觉这男子言语声只是略清脆了些,露不得半点马脚,听闻行丁开口,只是稍稍开口,“见识多也不见得是好事,见识短浅,也不见得是祸事,今日你与乔玄随处找寻住处安身歇息就是,我随意走动走动,晚些自会回返。”
说罢竟当真是将乔玄抱下马鞍来,重新上马,头也不回离去。
行丁早习惯温瑜性情举动,耸耸肩头瞧瞧仍旧朝温瑜离去方向张望的乔玄,小姑娘近来衣食无忧,大抵省下的银钱大多都被这从小困苦的小姑娘吃进了肚中,各色吃食,令原本瘦小的乔玄面皮都鼓胀不少,而今越显粉雕玉琢,连行丁都时常觉得,分明是位模样奇差面相不善的醉鬼赌鬼,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位模样上上佳的姑娘来,不过如今也不多想,叹气过后翻身下马,签起乔玄手掌来,自行找寻留宿之处。
“爷爷,哥哥怎么就走了,每逢遇上热闹地方,好像哥哥都不高兴。”乔玄不解,拽拽行丁衣袖,觉得方才瞧见温瑜背影时,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小姑娘不过几岁光景,压根不晓得太多心思,只晓得温瑜并不高兴,却不知道究竟为何不高兴。“如他这等人,本该是少年气最浓的好年岁,可惜了,估计旁人看来的热闹市井,繁华街巷,到他眼里却越发觉得萧瑟,始终站在世人以外,如履薄冰似,没准总有一日撑不住,”行丁也望着人声鼎沸比肩接踵的长街,虽是人马流动,那道黑衣背影越发寂寥,旋即扭了扭乔玄鼻头,鸡贼笑道,“你这小姑娘生来受过苦头,同样也有福缘加身,往后许多年,没准也有自己的难关要过,千万别学那人,任你是天资绝艳还是腹有大才,人也不过是个人,非要担山而行,早晚会垮的。”
乔玄似懂非懂,可还是孩童心性,行丁除却修行杀人之外最拿手的便是逗小猿,没过多久就又是挂上笑脸,同行丁怀中那头始终有些妒意的小猿扮个丑脸,很是欢脱玩耍,但始终一手死死拽住行丁苍老手掌。
行丁也曾练剑练掌,身手算不得差,这些年东奔西走,双手早就糙得紧,同乔玄稚嫩掌心相比,粗糙老茧倒钩极多,坚实如铁,奈何乔玄如何都不曾撒手,从来只晓得替大元部中豪族贵人做最为毒辣轻贱活计的行丁,如今抽回手来,从腰间拽下柄短刀,刮去不少老茧,而后磨了又磨,这才放心将手递给乔玄。
生怕掌心当中的倒刺老茧,划疼了小姑娘软白手心。
温瑜直到临近日暮时分,才是不再继续四处打听,从酒馆中提过一葫芦新酒,刚要从此城回返,却是恰好听闻城外马蹄声震,不消数吸有一哨人马冲至近前,温瑜立身街心不曾闪躲,领头一骑更是凶顽,迎面朝温瑜面门挥鞭,若是挨得瓷实,没准要抽烂皮肉。
洙桑道中私军数目极多,这些年来已不算什么唯有高门大员才知晓的隐秘事,除却募养私军之外,洙桑道还从大元紫昊诸地招徕身强力壮,自幼习武的那等江湖人,数目更是极多,虽常年不在洙桑道中停留,大多外出,但用于私军与这等散人的银钱,半点不少。明眼人皆能瞧出洙桑道而今随商贾往来越发富庶,家底愈发殷实,虽已然许多年不曾添什么外来住户百姓,整条狭长洙桑道中,仍有万户朝上,这么一处令人瞧来眼热的地界,又是大元紫昊交界处,除却兵家必争之地外,还要添上富可敌国四字,自然要力求自保。
可洙桑道虽盛,也不过区区十五城,城中百姓又尚算在富庶,如遇战事募兵极难,若要依洙桑道中军伍数目,莫说自保,如有一日大元紫昊动起刀兵,清理洙桑道,多半是不需耗吹灰之力信手而取。饶是此地富庶,但最难之处仍旧是户少民稀,区区一条极狭长的洙桑道间,如若要有自保之力,除却四处凭如山银钱招募私军与江湖散人,别无他法,仅是近十年之间,洙桑道中凑足私军近万,已是不在话下。
温瑜拍去两手尘埃,眼前马匹缓缓停足。
周遭商贾百姓纷纷驻足,目瞪口呆。
本就身形不算壮实的温瑜,一手摁住马头,一手攥住长鞭,生将一人一骑压垮下去,倒在街心,许久都不曾起身。
“洙桑道名声传遍天下,可惜洙桑道背后那位主子,好像过于看重私军,商贾百姓且在街心,马步不减,冲撞无辜百姓商贾,往后又何谈安民敛财。”
洙桑道中商贾多年来受这些位时常敲竹竿逞威风的洙桑道私军,经温瑜这句简短言语过后,原本窃窃私语声无端壮大起来,私军跋扈,仗洙桑道主器重,当然是不晓得何谓收敛,饶是如今受众人声讨,照旧跋扈得紧,仍旧有数骑逼近温瑜,眼见便要摁住腰刀作势斩杀。
凭商贾云集敛财是根本,能抵御外患的私军,眼下同样是洙桑道根本。
街旁酒楼,有位男子始终饮酒不断,而温瑜出手时候,眼前摆满空坛的男子却是停下杯中酒,一跃跳下楼去,瞬息之间将那数骑砸到平整青石路上,力道之大,人马皆翻,青石路忽然震颤。
男子腰间悬玉带,靴顶虎头,深秋时节穿短衣,眉眼眯起,面皮极英气,如今轻描淡写将数骑拍翻,微回头扫过温瑜两眼。
“装得不太像,声势不小,但只能骗外行人。”
旋即男子看向眼前已是如临大敌的骑军,笑眯眯朝脸色阴晴不定的私军统领招了招手,“旁人认不得你,我认得,上前说话。”
私军统领下马上前,才要拱手,双手被男子扯住抡起,狠狠砸到青石路上。
威风甚重的私军统领,如同是破皮囊旧衣裳一般被男子抽鞭似砸过足有数十回,血水溅出足足数丈,而后随意丢弃到一旁,男子回过身来,使袖口擦擦面皮血点,“共饮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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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八章 蚁穴之溃
如此极深沉极深沉的萧寒秋夜里,零星几人,也大多匆匆返家,纵是洙桑道此间平日最是热闹的食肆勾栏香兰袖招地界,亦失却其纷繁姿色,一如晚秋时分遭过几回霜打娇花,媚骨仍存,奈何终究年华难驻,无法久存世上,连往常名声最响,终日声色犬马连绵不断的青楼,门前红袖亦是多半离去,仅剩明灭孤灯笼入灯笼,迟迟未见人点唇招手。
才当街掼杀过私军统领的男子无所顾忌,当即就携温瑜前去青楼当中安身,才用清水擦去血点,就要过两坛上好烈酒,同大多江湖人攀谈时一般,挑选处角落地界,挑过位唱曲的女子,相隔数丈远近,而后才是落座,朝温瑜点头笑道,“觉得兄台应该是个读过书讲究风姿仪态的人,可惜洙桑道上茶风算不上盛行,能拿出手的地界,好像也唯有青楼,多担待些最好,毕竟总不能适才相见就引荐兄台见此地大员贵人,还是先饮过两杯再提。”
温瑜自然点头,并不客气,接过杯盏微撩黑纱饮尽杯中物,难得皱眉。
自从出南公山以来,温瑜酒量渐长,原本不擅饮,如今却是时常饮酒,且能饮烈酒,但洙桑道此间烈酒似乎更烈些,隐约之间已然要压过大元境内的酒水,入喉时节,万千银针戳喉,一趟滚火蛟龙落在腹中,滋味经久难散。
“好酒。”
男子不加掩饰傲意,咧嘴笑过两声之后,又替温瑜添酒一杯,自个儿则是犹如饿鬼似连饮数杯,全然不似原本就已吞下数坛酒的模样,而后闲谈,娓娓道来。洙桑道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起初时节人人自危,皆以为此地兵灾祸乱断然不少,因此尚武之风盛行,酒水便水涨船高,渐渐浓烈起来,如今此间太平已多年,自盟约立后更是太平,杨柳清风当然要磨去人尚武风,再者越发富庶,习武之人当然越发罕有,不过酒以烈为尊这等讲究,却是传承下来,整整两甲子下来,酒水未曾有半点寡淡。
“所以如今整座洙桑道囤积兵力,大抵唯有私军与那些位习武的江湖散人,”温瑜举杯微微一笑,看着眼前男子,“照今日初来乍到所见,私军自恃受洙桑道倚重,眼下已是越发难以管教,心高气傲,却未必真有能上阵厮杀的本事,无非是纸糊猛虎,当真令这些位连城中规矩也不愿守的私军,真遇战时,难免让人忧心。”
温瑜并没将这话点透,男子也不接话,反倒是从容笑笑,“在下贺知洲,出身微薄,尚无表字,爹娘倒是壮志不减,取名知洲,大抵是指望日后能将这座犹如小洲似的洙桑道好生看顾住,可惜年近而立,至今也未曾看顾得好自己,更别说有那等能耐,看顾整座洙桑道。如今不过是洙桑道主身侧一位小侍卫,懂得两三手功夫,比不得兄台。”
贺知洲同样也未将话点明。
女子唱曲,唱得乃是洙桑道中流传最广远的曲调,变化良多,恰如群山江波高低错落,时急时缓。
“不如说亮话最好,每每同人交谈,都要绕上好久的弯路,忒不自在。”温瑜又饮一杯,倒是觉胸腹热气升腾,晚秋寒凉尽扫,“兄台走的是大开大合,凭一身内家拳入道的路数,方才掼杀那人时连人带甲分明逾二三百斤,举重若轻,内气浑厚,怕是已然摸着三境,还未踏进门去,不知我说得可对?”
“神通内敛,虽是使的障眼法,但我却也算见过些修行人,即便是假扮成寻常武夫,用巧劲掀翻一人一马,这手段可比在下高深许多,若是没猜错,兄台理应高过二境,猜不出神通,但依稀能觉察内气流转时候,长江大河,奔走如雷。”贺知洲同样举杯,同对座的温瑜点头一笑,心满意足咽下酒水,浑不在意使袖口蹭净唇边酒渍,笑意比方才真切不少。
要是遇上极能绕弯,话语当中层层叠叠尚没明白就被套去话的,贺知洲大概就不愿再耗口舌,洙桑道当中习武之风虽减,但也可称得上是民风悍勇,对于贺知洲这等自幼从洙桑道中长成习武的武夫而言,管你是三境与否,一双拳头先行招呼,才是习武之人做事的正道。不过好在温瑜不曾绕弯过久,当下也是顺遂了自己心思,毕竟要当真动起手来,人家境界深浅,可要比自个儿瞧起来更为唬人。
“此行前来洙桑道中,是为替洙桑道主人解忧,亦存了些私心,可将在下看成是不远万里前来此地做生意的商贾,虽然手头的货品不见得有多稀罕,但逞口舌之利的本事,自认为还算够格讨价还价。”
贺知洲故作沉吟,皱起眉来,手头酒水仿佛是从不曾停过,添了又添,似是相当为难,见温瑜始终神情无变,才是挥手令那位唱曲儿的女子推下,临了还扔去些碎银,惹得女子连声道谢,而后才是继续笑道。
“兄台这么说可有些见外,真要事事都朝生意两字靠将上去,恐怕也不需讲究什么仁义廉耻,古往今来所言说的舍生取义不过是一桩赔本买卖罢了,知晓兄台高人高见,定要引荐,但如在下这等习武人,手痒难医,不如先过两手,再行商议正事?”
青楼本就客少,并无人在意角落当中有人动起拳脚。
高柜里头趴起的小二,好容易逮到些不易的空隙,只顾补觉,哪里还会去管角落当中两人,正好天色将晚,连青楼当中女子大多也回房歇息,冷清萧条,唯有门前黄叶随风滚地,能有些许微响。
温瑜的拳并不慢,虽说比不得眼前这位已然跳龙门的贺知洲,拳脚交错始终不出一桌之间,倒也是能紧随其后接招,直到对招足有二三十合过后,始终不曾动用修为,而贺知洲也是越发技痒,天下人都说那等不修武的修行人,若无内气,其实同凡夫俗子也无太多差别,但今日遇上温瑜,却发觉后者的拳脚亦是扎实,即便无妙手频出,还真是密不透风,不知不觉拳脚愈快,力道愈足,但除些许拳风声响之外,两人交手时并无多少动静。
行至五十合后,贺知洲翻腕撑开温瑜双掌,四指制住温瑜双臂,旋即化拳为肘,要将温瑜拽过,单肘迎其面门,本就是文斗,倘若这一肘吃实,饶是温瑜并未负创,亦算是输家。
但温瑜不急不缓,左膝略微一抽桌案,身前酒水洒落,当即串连化剑,不偏不倚悬在贺知洲肘间,如何都难以逼近寸许。
“没意思没意思,兄台真有些欺负人,明明神通就够高明,拳脚还能练到这份上,叫我如何打得赢。”贺知洲知趣松开两手,瞧温瑜气息不乱,连那方黑纱都无起伏,自然知晓温瑜也未出全力,这一手内气不动声色便能化酒为锋的本事,自认难比,故而再未曾出招,而是收招过后,苦笑着继续饮酒。
可是温瑜没收招,而是不动声色单手叩指,将化为剑锋的酒水散去,再度构成一座剔透玉宫,悬到二人眼前。
玉宫再变,形状却是古怪,杂乱得紧。
“不知贺兄可曾知晓一则流传市井之间甚久远的老话,说是屋舍当中如有人久居,纵是甲子年月,土坯茅庐照旧未必毁去,可要是长久无人居住,无论是修葺再多,所用石料再瓷实,十载之内必定四处倾塌,原来这说法是由中州传出,向来洙桑道距中州数国不远,理应听闻到事关此事的只字片语。”
贺知洲虽不通文墨,但也曾闯荡江湖听过不少说法,温瑜所说的确算不上什么偏僻讲究,早有听闻,也着实觉得此话有理,可仍不晓得温瑜这番话,与眼前腾空而起很是杂乱无章的酒水有甚牵连,只好点点头,蹙眉看向温瑜。
这位从洙桑道外而来的生面孔,境界着实极深,看架势连刀法拳脚也不差,年纪分明不如自己,偏有这么一身难寻的修为,却是相当喜好绕个弯说话,分明不是什么寻常江湖武夫,反倒更像是山上人。
贺知洲从来都觉得山上人,比起只晓得喊打喊杀的江湖武夫更有些意思,即便自个儿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笨嘴拙舌只知莽撞行事,可仍旧觉得眼前此人相当值得交好,尽管言语声有些中气,更不算什么膀大腰圆,反倒筋骨纤细,却仍旧是津津有味听起。
“人之屋舍唤作家,蝼蚁屋舍唤作蚁穴,凭滚金热银灌入蚁穴当中,大抵就是眼前这般模样。”见贺知洲不曾生出反感来,温瑜继续道,“大幸之处,是洙桑道这座土丘当中有商贾云集的蜜浆,故而能引来许多蚁虫前来,护卫这座蚁穴,但这蜜浆总有用完的一日,大元紫昊何尝不是虎视眈眈久矣,有朝一日水淹蚁穴或是蜜浆所剩无几,已然持了两甲子的好处,已然是招惹的两方不悦,说仔细些,那份盟约而今岌岌可危,况且立盟约的乃是九国,九国之外之人想独善其身,谈何容易。”
“敢问洙桑道这座蚁穴,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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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九章 可杀不可无
贺知洲往往宿醉,到第二日时日上三竿天光大亮才悠悠然踏足洙桑道最末一座城中,每每都要给那些位洙桑道本地军卒带去些酒水,吩咐定要小心藏好,免得顶恨嗜酒之人的道主过后算账,纵使贺知洲已在道主府上任职多年,算是位停留醉酒的老人,可真要是惹急了这位道主,凭后者阴沉易怒的脾气,没准连贺知洲都未必能劝住,无端生出事端来,本是为解乏分忧,反而不美。
洙桑道中不多的军卒,皆是觉得这位贺知洲一来本事极大,二来脾气即便是过于刚直,但相处时节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如此算计下来,乃是洙桑道中十足好相处的习武之人,同那些私军与外来的江湖武夫,全然不能相提并论,反倒有云泥之别。兴许是因自幼就住在这座洙桑道中,不但消息灵通,更是知晓何处取乐最好,哪处勾栏近来来了位花容月貌面皮细腻到可同脂玉相比的俊秀女子,何处食肆当中请来位通晓西路上齐齐陵数国中茶点菜式的能人,头几手消息,贺知洲多半能抓得牢靠,且待到这等地界还未将价钱涨将起来时,自付银钱,携不少洙桑道中的军卒趁闲暇时前去好生耍上两耍。
这些军卒当中有的比贺知洲辈分高,有的却是贺知洲从小瞧着长起来的少年郎与年轻人,当然威望甚重。
曾传出些消息,连洙桑道主都想令贺知洲卸去这等相当不匹本事的近侍一职,前去统领整座洙桑道军务,却不知为何被贺知洲数次推脱,到头来却是不了了之,而等到旁人问起的时节,后者只是淡然言说,慈不掌兵,本就有相当深重的交情,倘若统兵练兵时节狠不下心来,使得整座洙桑道中的军马过分自在,日后悔之晚矣。
而今日贺知洲却早早回返,像是星夜赶来,进城过后马不停蹄前去道主府中,将马儿拴罢,亦是觉得很有些晕头转向昏昏沉沉,前去对街医馆老郎中处讨来碗醒酒汤药,不过多时就已熬好,静静坐到门槛处,贴碗边沿慢饮。
能在道主府对街开医馆,本事当然不小,起码整座洙桑道里,尤其这位老郎中本事最为高明,别人瞧不明白的症疾,他人医不好的刀剑伤,经这老头调配堪称古怪的药方过后,多则五六剂,少则两三服,必见成效,许多年前来洙桑道中做生意运送货物车帐的押镖人与江湖武夫,最是常来,若是那等生意最旺的时节,前来求医问药医治刀剑伤发莎寒症的,近乎能排满半条长街,生意相当红火热闹。
而这位老汉更是晓得自医,本就家底相当富足,耄耋之年又添过一房妾室,不过两三载光景膝下又添二子,算将起来,家中已有八九位子嗣,四男五女,虽不在医馆当中居住,但时常有娇俏妇人前来,领着一两位垂髫孩童,旁人便会言说,多半是城中那位黄老神仙妻儿,要么怎说人妙手回春,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都言医者不能自医,这份自医的本事,比起什么医馆牌匾都好使得多。
“按说你这年纪最是四体力道充沛,适宜娶亲,怎么成天就瞧见你在这洙桑道里闲逛了?”黄老头见贺知洲坐到门前,也不怪罪后者容易妨碍上门生意,这天色才浅擦些白,星辰未退,大抵也不会有几桩生意,所以放下要药杵药臼,倒背双手走出门外,边预备打一手拳,边同贺知洲闲聊。
“沉于酒色之间最容易掏空身子,行有余力,你倒还不如趁着无事时节先行讨个亲事最好,怎么说这副皮囊都有老朽年轻时五六成,城中娇俏可人的女子可不在少数,凭你身手与这副面皮,怎么就不能讨个大家闺秀,最不济落得个名分差些,还用得着在道主府上做这份闲职。”
贺知洲从来都晓得这黄老头相当不正经,更是从不在意旁人眼色,原本是位鳏夫,可年过花甲过后便如同开窍一般,从贺知洲记事起,黄老头除却正室之外,算上前两三载添的那房小妾,起码添过五位侧室,时常有那等不晓事的孩童前来医馆门前唱羞,被老汉笑骂着轰出门去,还真别说黄老头这身筋骨的确极强,撵孩童时腿脚轻便得紧,窜出六七十丈,仍旧不见喘息过重。
所以端着醒酒汤药的贺知洲歪头斜眉看过眼老汉,“真别,我可不比您老精气神十足,洙桑道就现如今的处境,说俗气些乃是个周身珠光宝气身姿曼妙的女子,左右却恰好站着两位壮汉,无依无靠,没准有朝一日就被人夺了项上珠玉,还要搭上些旁的,您老精通此道,要真是有心相助,不如替晚辈解忧,而后再谈家事。”
本来就是无心的调笑话,但黄老头听罢过后,却将那套打得极慢的拳招收回,同样坐到门槛上,认认真真问道。
“你说的那女子,在洙桑道里不?要是熟得很,不妨引荐引荐,我老朽还真想着近日再添一房妾室,忙碌操劳半生也不缺什么银钱,无非想着多添点子嗣,若是你有门路,好处当然少不了。”
一如既往不正经。
早就猜到这老汉定然是相当不靠谱,正端着醒酒汤药啜饮的贺知洲仍是险些呛着,咳嗽数声过后,撂下半碗仍旧滚烫的醒酒汤便要离去。倒不是因为这黄老头太过言语无拘,而是瞧见道主府已是有小厮家丁推开府门,顾不上闲扯,就要起身前去街对面。
“小贺,那女子习武否?”但身后黄老汉却是不依不饶,分明满嘴荒唐话,神情却是安然。
“古时有言说是文人可杀,不无道理,但洙桑道自上而下文人谋臣尽无,练兵统军的本事不见得过于低微,但唯独缺了几位有识之士引潮头,洙桑道主本事齐天,但唯有此事犹豫不决,实为下策。别个只知做生意,谋求全身而退的本事,但你贺知洲的心眼不应这么窄小,长痛短痛,总要选一条能保洙桑道明日的道路,好生走上一走,自己握不住命数,难不成还要将命数留给别人决断?”
星辰才退,月尚留影,清晨时节街头并无人听清黄老头这番话语,更不会有几人记得,整座洙桑道中为数不多在道主府中任职的文人,倒退许多年月,都要叫黄老汉一句先生,恭恭敬敬,半点不能马虎大意。
道主到今年入冬时,入知天命年,常阴沉着张顶周正的面皮,鬓间不见白。每每贺知洲瞧见这位道主时,总觉这位道主理应比自个儿还要年纪浅些,唯独脸上阴沉面色经年不散,眉头蹙成个川字,才可让人霎时记起这位洙桑道道主,已是将大半生光阴尽数耗在此间,由不得半点放肆无拘。
进门一步,贺知洲还未行礼,已然开始点灯火翻阅卷帙文书的道主抬头招手,面色极疲倦,也顾不上礼数周全与否,待到贺知洲疑惑上前,挥退两位添灯加碳的侍女,展开眼前书卷,递到前者手上,两指摁住眉心,头也不抬,更不曾开口。
文书中言,大元正帐已有些山穷水尽的意味,已是前往不下数地找寻救兵,可介于眼下天下数国皆畏于盟约尚在,兵马不便妄动,再者正帐疲弱,虽如有扶持,多半能谋来泼天的好处,只是胥孟府威势愈重,纵使近来不知为何略有收束,暂且还未将正帐王庭根除,但仍旧需天下数国掂量一番,这等稍有差池就损兵折将,且容易结仇甚至于破去盟约的事,究竟是做得还是做不得。
但这只是前头寥寥数语,贺知洲未曾觉得同洙桑道有过多牵连,直到继续看去,当即眉头深蹙。
大元局势未曾明朗,然胥孟府已是有人前去大元边关所在,经数回探访过后,竟是大刀阔斧打算将大元边关以里等同于洙桑道数倍的地界,划为商贾往来之地,头五载除却过路盘缠之外,分文不取,任由商贾在其中买卖行生意,明面上头乃是鼓励商贾往来。若说大元如今疆域不稳,不少商贾仍旧有所忌惮,可紫昊竟也是不甘屈居人后,同样是划出片极广的地界,同样是分文不取,且大开商道,无论陆水漕运还是关口通行,如是商贾,皆可免去税钱。
“整整两甲子光阴的凭空钱财吃得饱足,紫昊大元终究是看不得,毕竟这份银钱仅是凭每日生意往来次数,就足够令旁人眼红,”道主疲累抹去额间冷汗,脸上阴沉色减弱大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恍惚,接连饮过两口茶水,将气喘匀,才是苦笑道,“天下哪里有白捡的便宜,而今终究是要清算,倘若是这两国铁心要以软手腕将商贾这一条财路断去,如何能争抢得过。”
道主府外秋风寡淡,黄老头看了眼小腹,又瞅瞅深秋近冬时的道主府,黄叶渐无,门可罗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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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章 大剑仙与老和尚
小雪这天,钟台古刹中来人拜山叩门。
往常小雪时节钟台寺僧人最为齐全,一来是边关荒野之地,时常行走十余日也未必能见人烟,而今贼寇几乎尽除,僧人外出化缘远游,担心事就从人祸变为天灾,哪怕自从那回闹腾出相当大的动静,马贼与剪径强人再无当初气焰,零星几股,每逢知晓僧人踪迹,也往往躲得极远,仿佛是畏惧阎罗那般,故而僧人全然无需忧心。但而今已是渐有冬月迹象,万一是外出时耽搁过久遇见冬雪接着飘摇数十日,体魄再坚实也不敢如此托大,故而大多冬月时候,钟台寺中的僧人往往要闭住山门,仅有零星几人外出扫雪或是结伴外出,并不走远路。
可今年却好像有些不同,青衣剑客拜山叩响山门,许久无人应声,直到剑客等得不耐烦打算强创得时节,才有一位小和尚气喘吁吁将寺门打开,连忙竖单掌道佛号,很是局促。
这位叫做平尘的小和尚说,不空禅师正在扫佛堂,说最近要有个腰悬两剑的故友来访,况且眼见入冬就离年关不远,如何都应当好生清扫清扫,至于寺院当中其他僧人,却是被方丈安排下山,已有数月,去往别处寺院暂住,不可留在山上,仅仅剩下位从别寺来客居许久的外寺僧人,仍旧在钟台寺中没走,算起来钟台寺已是空寺,仅剩下三人而已,这才有些怠慢来客。
相较当初那位不求寺僧人前来时,平尘已是长高近一头,寺中人人都不晓得这位小沙弥整日吃斋念佛,但凡盘膝静坐近一日,平尘是如何长高的,每有人问起平尘,小和尚都是憨厚笑笑,说大概是扫山门扫禅房,借这等空隙好生抻展腰腹,晒日头更多些,才能在这年岁窜起个头来。既然是人长个,心眼自然也要比往日多些,小沙弥见过的人不少,晓得自家住持方丈的性情,于是偷着将不空禅师话语隐去许多,原本说的可不是故友,而是气哼哼骂了两句蹭好处没够的大贼,见来人模样相貌与腰间悬的那柄剑,平尘就猜出此人大抵就是自家方丈所说的大贼。
可不空禅师说这话后,又是无端笑了笑,所以平尘就私自将大贼两字换成故友,想来也要合适得很。
那位徐施主上门之前,小沙弥总觉得江湖上的人同马贼其实并无多少差别,同样是舞刀弄剑,同样是言语时常粗野心性狠戾,但自从那位徐施主走后,平尘才觉得好像自己想得有些不对,起码还要再添上一条刀子嘴豆腐心才对,甭管说得再不中听,心里头总也怀揣故友。
“方丈言说他那位故友腰悬两剑,小僧好奇一问,为何今日只携一剑?”平尘在前引路,无意间便是开口问询,生怕自个儿认错人。
青衣剑客打量四周,脚步不停,只可惜环视四周也不曾瞧见什么心痒的物件,冲平尘无奈道,“你家那老和尚没跟你说过,早年间我是做什么买卖的?当年家徒四壁出门当然不消防备着些,所以携两剑出门,也好坑蒙拐骗强取豪夺更多值钱物件,现在可不一样,咱家底越发厚将起来,也要提防着别人前来闹事不是?那柄剑如今还在山门中护山,本就是未必能讨好的事,当然要兼顾。”
平尘点头,像是解去疑惑,不消多久就将青衣剑客领到佛堂前,而后竖单掌躬身离去,瞧这意思,不消猜也是前去煮茶。
吴霜并不客气,将青衣衣袖挽起些,手摁青霜剑柄就这么摇摇摆摆走进佛堂,不存半点顾虑,只是瞧见金身时节,才略微收敛了些,而后就走到正躬身清理佛堂犄角旮旯尘灰的老僧背后,咳嗽两声。
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将最后一处染尘处清理妥当,将不晓得多大年岁的竹帚立在门外,抬脚走出山门,行至半山腰处,才朝吴霜打出一拳。
相隔古钟三丈,钟声自响,足能知晓不空禅师无端递出的一拳,力道至刚至猛,钟声足足在群山之间回转一周,才渐渐平复下去。
吴霜更是托大,青霜未出,只以剑柄迎下这拳,紫气一闪而去,身形不退。
不空禅师一击不曾撼动吴霜跟脚,但还是没收招,连接挥拳十几回,打得半山腰处尘土四起,入冬土石越发硬将起来,但还是被似是金刚怒目的老僧凭堪称蛮横的拳力震起土浪来,山间飞沙走石,将一袭青衣裹入其中,许久都不再显现身形。但钟声却不晓得何时停住,浊黄土浪当中隐有紫气横生,吴霜不知何时走到古钟之前,一掌抵住古钟,一手握住出鞘青霜。
“五境打四境还要出剑?你一个如今也开宗立门的山上神仙,还是跟当年没两样,死活输不起。”不空禅师揶揄,撇撇嘴席地而坐,浑然不顾周遭还未平静下来的尘土,土黄僧衣,倒也耐脏得紧。
吴霜也跟着老和尚坐下,不在意地将青霜收归剑鞘,心知肚明。
不空禅师方才所打出的拳数,正好是自从上回别过,吴霜前去上齐京城凭一己之力强挡五绝,到今日登门来访时相隔的年数。就凭吴霜的心眼,晓得这事不能点破,总要给久别未见的老人家留点颜面,可又不好始终收剑不出,不空禅师说来脾气也是古怪,再说上了年岁,如若是真出手没准要伤,要是不出手,又显得看轻了老友,所以才青霜出鞘,但并未接招。
当年同昔日道首李抱鱼一般,不空禅师亦是数次规劝吴霜莫要逞强,三境对上五绝联手,灰飞烟灭道行成空近乎已成定局,即便是有后招,照旧要毁去近浑身修为,奈何吴霜总是吴霜,即便是这两位故交也不曾劝住,直到吴霜将浑身伤势经络与近乎毁去的修为历十年缓缓调养之后,才渐有书信往来,只可惜两人皆是忙于各自事,于是相见就又是拖延许久。
“孤身外出,就不怕你那山门又遭贼惦记,如今虽是五境,但也别摆什么天下有数高手的架子,凭你一剑挡不住那位魁首,更挡不住好几位五绝,与你不对付的那使剑道人,应当还有笔旧账没算,就真放心撇下老巢?”
似乎每逢同江湖人或是故交开口时,本来满脸慈悲如今已称得上佛法精深的老方丈,说话时就一扫佛门清净气,比江湖草莽还要草莽几分,自己浑然不知,却险些使得一旁吴霜忍不住笑意,只得绷住面皮佯装不得志回话道,“的确是难,说句实在话,连我都不晓得怎么对付这位山涛戎,算了算撇徒弃宗不管不顾,指望着厚积薄发也没瞧见五境的顶在哪,真要是人家再打上门来,倒还不如我负荆请罪自己废去五境修为,才最为合适,以前觉得墙头草随风倒,何处来风何处跑相当不体面,可现在怎么说都收了不少好徒弟,心念又怎么跟当初孑然一身比,还不如认怂。”
老和尚怒目圆睁,大剑仙笑而不语。
“你还是趁早滚下山最好,好容易这些年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积攒了这点出尘气与城府,你吴霜初来乍到差点毁去大半。”
吴霜一笑,全然不当真,却是收起玩味心思,“那座不求寺早年没听过名头,近些年也是并未在人间显化,说他是山上仙家有些勉强,突然让我前来一同拜山,想不出其中原由。”
“寻常的山上仙家,可未必有这座不求寺的本事大,”老和尚瞥过眼吴霜,打量打量吴霜那一柄形单影只的佩剑,“要是你小子年轻时候不曾惹是生非,何苦到这般年岁外出时节,还要提防着贼惦记,分明已经站在五境上,却同凡夫俗子一般无二,顾头不顾尾。”
吴霜只是一笑,“谁说不是呢,如今连山门里头那几个徒弟,都是被我这当师父的带歪了路,尤其老小,好像同自己性命有仇似的,扭转这小子的心思,谈何容易。”寺院当中穿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已经有整整半日不曾露面,素来同其交好的平尘扫罢院落,自行前去找寻,却发现前者已是将行装收拾妥当,见是平尘来寻,也只是微笑打声招呼,并不愿多说。
似乎早已笃定此番不空禅师出行,自己也要跟随,只是平尘琢磨一阵,还是不晓得缘故。
这位从不求寺而来的僧人从上山过后,脾气愈好,越发少与旁人论道说法,更多时候只是凑到寺院僧众身旁,满面含笑瞧两人论道辩法,向来不插嘴,也不愿自个儿上前,平尘记得这位和善僧人曾经也是尤喜论辩,同人吵得面红耳赤,一寺之中除却已远遁佛国的首座与住持之外罕逢敌手,可再到后来,僧人除却每日闲暇悠哉,沿寺院周围闲逛转悠,再也没同旁人论辩佛法。
用这年轻僧人的话说,佛有万象,何苦偏要说服旁人。
第八百三十一章 相看两厌
又见风雪。
双鱼玉境城中已是有些年关将至的景象,街内外摊贩自然是卖力许多,纵使是近乎家家富庶,谁人也不会嫌弃自家存银过多,于是长街当中虽是旧雪未化新雪又落,层层叠叠最是容易跌滑,可城池当中仍旧热闹,连城外极远的地界都有不辞辛苦前来城中逛集市挑年关货品的百姓纷纷而来,横竖是凭无数人脚步,将城中积雪踏化大半,足够畅通无阻。双鱼玉境中城池仅有此一座,内外城规模甚大,仍旧容纳不下大雪时候前来逛集的百姓,于是就有眼下的奇景,除极少顶冠戴帽之人外,近乎人人头上皆带霜雪,放眼望去,人尽白头,倒也是平添几分意趣。
每逢这等时节,城中各家精明商贾当然也是有数,开门迎生意的铺面将铺面里头物件价钱略微压下些许,恰好落在相当引人心痒的价码,凭铺面当中跑腿谈价的伶俐人似是滚刀绽莲的口舌,浇灭登门之人所剩无己的犹豫心思,但凡是觉得价钱尚可的,大多不知不觉间就着了道,要么是被极高明的阿谀奉承拍顺了心思,要么便是被铺面中人凭三寸不烂舌打消顾虑,区区几日之内,城中商贾皆是赚得饱足。
连同城中那处酥店,近来生意也是极好,总归是年关将近,即便平日已习惯节俭持家的百姓,都要难得买上些酥给家中人尝尝,年关时节总要尝些往日不舍得买的新鲜物件,大概因此年味才是愈足,如若是习惯富庶,反倒还不见得有如此浓厚的年味。酥铺铺主是位中年人,年纪轻时患病,致使半边身子始终不甚灵便,但也正是凭此踏实学艺,将祖辈传将下来的一身做酥饼茶点的本事尽数接下,得尽真传,酥饼用料讲究,价钱当真不便宜,但生意往往不差,更何况在这时节,往往日出时开门,不到正午就将酥饼卖得精光,外头仍有数十上百人等候。酥铺铺主虽已是年入不惑,至今仍未娶亲,旁人大多好奇,单单是这门手艺与稳重踏实性情,家中亦很是殷实,怎就到如今也不乐意讨门亲事,同辈人膝下子嗣大多已是过了垂髫之年,真无半点羡慕,任谁也不信,可铺主总是憨厚笑笑,说担心子嗣也随根,若是也承下这等怪病,求医问药无路,好容易前来人间一趟岂不是受罪,再说实在不晓得如何同女子亲近,唯独能顾得上这方铺面,做酥在行,讨姑娘欢心,怎么学也学不会。
要说不擅交际的酥铺铺主同谁人相熟,大抵也唯有那位曾经江上斩蛟的剑客,按说后者赊账买酥,理应受嫌弃才是,可向来少言寡语的铺主话最多的时候,便是那剑客前来买酥时,不晓得是脾气相合还是那剑客说过不少江湖当中见闻,往往老实憨厚乃至有些腼腆的酥铺铺主,总要扯起那剑客唠上许久。
但算到今日,剑客已有足足十几日未来,铺主外出找寻酥饼用料时候,时常想去剑客府邸当中一叙,不过转念想想,好像也不是那么相熟,贸然前去不见得讨好,于是就暂且搁置下心思,只是即便每日酥饼供不应求,总要替剑客留下一份。
近来酥铺里头又多了位常客,却是总不愿露面的那位铁匠铺老汉,兴许是被这口滋味出奇鲜活的酥饼养刁了口舌,每日天光未亮城中人少的时节,寒冬腊月仍旧赤膊的古怪老汉总要最先登门,要上一盒酥饼,正好进屋同铺主闲扯上半时辰,待到城中人渐多起来,才是拍拍两手离去,继续做自个儿的行当。
令酥铺铺主很是意外的是,这位从来罕有露面,整日在铁匠铺中打铁的老汉,竟也认得那位来此地时间不短的剑客,且言语之中,很是有些瞧后辈没出息的意味,倒是引得酥铺铺主相当诧异。
老汉言说那后生还欠了自己些东西,至今也未还上,这年头也是有意思得紧,赊账欠钱的反倒是大爷,讨债要账的反倒要跌份,好话说尽也未必能讨来旧账,是有些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风向,听得酥铺铺主很是迷糊。奈何原本就无多少心眼,只好多听老汉牢骚,时常抽空问两句云仲近况如何,老汉却是嗤之以鼻,而后又要叹气,说一时半会不必替那小子留酥了,许多事若是不去细究,难免有些随波逐流活得糊涂之嫌;可真要是求个明白仔细,无异于背重担走死巷,估计绕明白路途时也被重担压得不似人形,是先被压垮,还是要理顺清楚前路如何走,全看自个儿的造化本事。
话说得虽是云山雾罩,酥铺铺主还是听出弦外之音,自然有些忧心,局促搓搓两手,使相当不灵便的左手将灯油添上,“这么说,云少侠此番是摊上了难事,就是能耐不济,不晓得怎么帮衬着点,您老以往不愿四处走动,大概也是高人不愿落俗世,要是能帮云少侠一把,感激不尽。”
“要知道,感激这俩字本事就不值钱,”老汉心满意足咬过口酥饼,瞅着眼前人堪称木讷老实的面皮,毫不避讳道来,“你我萍水相逢,不过是因闲聊时节扯上两回兄台在下,你的感激当真在我看来没那么重要,都是生意人,哪有什么不给钱就卖酥的道理,需见实打实的稳当好处才愿意付出些尽可能小的价钱,这是人间的常理,再说了,帮不了就是帮不了,你不晓得这些年那小子的经历,我却晓得,虽看似一路上艰难得紧,凡遇大事或是困心局面,多半有人站出来答疑解惑封住歧途,久而久之,这人走路的本事低微,早晚要吃大亏,所以就算我有心相助,也只得冷眼旁观。”
“但你不一样,有时候破局至关紧要的一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准那小子再出门时遇上你这位做酥手艺极高的人,就能找到最为至关紧要的理由,说足能够说服自己也好,说是能够自己找寻出一个解决此事的门路也好,受益良多。”
酥铺铺主很想说上一句,说是日后每日送上门去一盒酥,但琢磨片刻还是觉得有些寒酸,大抵这位谈吐不凡的铁匠铺掌柜的,并不稀罕这酥饼,即便自认做得不差,可如何都不能算什么金贵物件。
老汉歇够,也将眼前一盒酥吃罢,起身要走,才是想起嘱咐道,“云小子那一盒酥就甭替他留着了,反正也是每日送到我那,如今我天天出外走动,自然就不劳烦那小子前来送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能还让他送酥来。”
“要留的,不论云少侠每日买的那盒酥究竟是送到何处,但这是店家与主顾之间的事,做生意的,有时也不光只顾着银钱,够用就是。”
前脚走出门的老汉身形一停,冷淡哼哼两声,扬长而去。
在城中居住过多年的百姓都晓得,此间铁匠铺里头的老汉,已经有许多年没出过城,连出门都是极少,还以为这老汉也是位神仙辟谷多年,已不需吃喝,更莫说要出城,每每上门时节,老汉总是赤膊打铁忙碌个不停,手艺倒是高超,敲一柄新锄不过半日,但即使如此,城中人对这位老汉仍旧很是不相熟,一位从来不出门的老汉无亲无故,如是一方顽石矗立城中,就算旁人想同其攀谈闲扯几句,老汉也极少搭茬,自然也就将别人好心冷落下来,直到如今依旧孤身一人。
但是今日老汉回府过后,却换上身整洁利落衣裳,手揣衣袖出城而去。
岸边载人渡河船夫里少了位身子硬朗的老者,老汉随意打听时候,听闻那零星两三位船夫说老汉已然返乡,多半是儿女强行接将回去好生颐养天年,忙碌近乎终生,享几日清福,估摸着是不会再回此地。
终归是凡夫俗子,岂能料到神仙在侧。
兴许是多年不曾出城,老汉难得有些感慨,所以出手便大方许多,多扔给船夫不少银钱。
寒冬时节大河冰封,唯有极窄的一截河水尚未被冰封,大多人都是踩极厚的河冰,除却那等有闲情逸趣的还乐意乘舟,实在没什么生意上门,船夫千恩万谢,盘算着又多赚过些铜钱,放声唱曲时候豪迈气足。老汉走到那座山崖脚下,径直踏入那方洞窟当中,随处挑地方坐下,摆弄桌上茶盏,无半点来客的模样,视而不见眼前那位同自个儿长相近乎一模一样的老者,翘起腿来打量四周,嘀咕了两句娘的真冷,随后也不言语,继续摆弄桌上物件。
而对面的老者养气功夫丝毫不逊色,既然是老汉不开口,老者亦不开口,挽起铁索来瞧瞧寒潭水波,而后安安稳稳坐住,仿佛老僧入定。
没人晓得这两位模样相同的老者究竟说过什么,但到头来那位铁匠铺掌柜愤愤然而去,走入漫天大雪里。
洞窟中的老者仍旧是神情淡然,饮过一口奇烫的滚沸茶水,无喜无悲。
道门当中有斩三尸一说,原本是要除去人愚痴贪念妄想杂念,而如今却是有人背道而驰,事到如今是自己斩了城中铁匠铺掌柜,还是铁匠铺掌柜斩了自己,连境界超凡入圣的老者都算不出天机所在,也仅仅能知晓一件事,那便是老铁匠更像人,自己更不像人。
“分明牌匾上头那四个字你我心知肚明,却偏偏要将此事扔给那后生,是因为你如今也没颜面写上那四字去。”
老者低眉,摩挲手头铁索,寒潭中随即有水波涌动,而后又是沉寂下去,洞窟之外飞雪连天,洞窟当中寂寥无声,两者相衬,清冷死寂。
第八百三十二章 三言两语又起风
春困秋乏夏时易盹,寒冬三月人难睡醒。
本来是乡间流传相当广远的一句俏皮话,但总也能找寻出道理所在。除却仍有玩赏逛集心思,或是还未曾下定心思购得年关时吃食玩器的,大多都是不甚乐意出门,在外辛苦近乎整载的大人纷纷还家,将诸般繁琐事做罢过后,当然乐意在家中好生同家中子嗣好生聚聚,尤其家中老者尚在,儿女双全的,就算是在家中无所事事,闲聊安眠,睡着时节也是踏实得紧。
但一座城中,怎又会人人都有闲暇,都有消停下来的福分,临近年关时候,打更之人就要背上个新职,便是趁四处走动打更时节,逐个前去城中人屋舍前敲开门,进门瞧瞧有无失火隐患,而后才继续去到另一家。临近年关近两月,每隔一旬便要探查满城屋舍,雷打不动。
张青屏是城池中的更夫,一座雄城里头的更夫数目其实不少,何况张青屏为人并不算口碑极好,原因如今倒也是无人提起,只是城中百姓提起这位年过不惑却膝下无子身畔无妻的老独身,总有些看不起,觉得此人终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分明仍是身强力壮却不愿谋些好差事,更休说风言风语历来伤人,甭管在何处都是如此。所以张青屏每每穿着那身相当破旧已看不出皮毛模样的旧袄,敲锣打梆时,总有过路之人鄙夷瞧过汉子两眼,难免要撇撇嘴,显得相当嫌弃。但只可惜张青屏虽终日游手好闲,一向不攒银钱,可脾气却不见得差,纵使街上孩童有的也学自家大人口舌,编两句顺口溜埋汰张青屏,后者最多是朝那些不晓事的孩童扮个丑模样,而后继续悠哉游哉逛遍大街小巷,能赊账的地界尽数赊欠个遍,待到打更人那点微薄钱财到手,再逐个去还清,霎时又是钱囊空空窘迫起来。
若非说张青屏这等疲懒到顶的人有甚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在街巷口处瞧见有读书人挥毫时候,往往喜好手揣袖口凑将上去,捋顺捋顺不晓得多少年头未曾打理过的胡须,怪笑几声,也不知是看没看出门道,一看就是许久,直到人家嫌弃离去或是暂且停笔,才是乐呵离去,不吐只言片语。但前两三载时,曾经有位很是受人敬佩的文人大才,瞧见每逢有人谈及学问或是提笔挥墨时,浑身邋遢破旧的张青屏就要凑上前来,打听过张青屏来历过后,叹息不止,说这也是个顶凄惨的人,实在叫人心疼,就这么位身世相当凄惨的人在侧,如何叫人沉得下心做学问,还是趁早赶走最好。
所以张青屏闲暇无事时,也只能远远望着那些读书人,每每要凑上前去,总要被人赶走。
如同一头满身瘟病的野狗。
不久前张青屏上门,无意间知晓那座许久没人住的府邸,里头有一位面色不怎么好看的剑客,登门时节,张青屏在大雪里叩门不下数十回,那位年轻剑客才是外出大开府门,望见浑身积雪近乎裹满的张青屏,连忙请进屋中,说自个儿近来总容易走神,正好眼下风声大作,当真不曾留心,却是劳烦张青屏在外久等,属实不应该。
好像是这剑客家中的火盆太暖和,也好像是这位剑客说话总是细声慢语,分明面色很差,却仍能同被城中人瞧不上眼的张青屏聊闲,从这往后,张青屏就总要趁着无事的时节前去剑客府上好生闲扯一阵,像是是修闭口禅很多年不曾开口说话的和尚,如今终究圆满,无论外头风雪多大,天至寒时泼水凝冰,如若是今日不轮到自己当值,张青屏就要前去剑客府上,有时还要用所剩无几的银钱半赊半买拎去一壶酒。
至于怎么瞧出这人乃是剑客,张青屏没听人说起过云仲江上斩蛟一事,也不至于灵光到能凭少年双掌老茧瞧出端倪,但就是觉得这年轻人应该是用剑的好手。
而云仲亦从未避而不见,往往张青屏来时,都是要将火盆烧得更热些,开口不多,将自个儿的好酒与张青屏捎来的劣酒一并烫起,自己喝劣酒,却将好酒让给张青屏,惹得后者很有些过意不去,可再瞧瞧云仲含笑眉眼,旋即又是很快释怀下去。
这些天下来,云仲不曾出门过多,府邸中尚有余粮好酒,最多只在夜半无人时,去对门瞧瞧叶翟府邸是否被积雪压垮墙头,早早扫去地上雪,其余时日都是赋闲在府中,时常望着隐约火光失神,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节,又是不知方才想了甚事,所以无端结识这位张青屏,对云仲而言,反倒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起码听这汉子口齿不清喋喋不休,总能让人觉得还在人间,如同是枚细针穿进绵密衣衫的针脚里,能略微喘过一口气,就已是很难得。
大概连张青屏也没发觉,自己话语愈多,就越止不住话头,从这些年来城中所见趣事,与听来的几句说书先生零碎,都恨不得尽数讲出,不知是因平日里既无亲眷也无故友,张青屏不知不觉间就说起了自个儿的家事。张青屏本来也是位读书人,且家世并不差,双亲晚来得子,张青屏还未而立时,就已是先后逝去,倒也无甚病灾,算在寿终正寝,再者儿郎已然讨了亲事,自然是安心逝去。
多年来张青屏都不曾提及此事,但眼下再提起时,张青屏好像并不避讳,只是语调比往常柔和许多。
当初双亲相中一门亲事,张青屏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偏说已有心上人,险些急得张青屏老父亲手折了自个儿最得意的一柄折扇,折腾近两载,才知晓张青屏口中的心上人,正是那位相中的姑娘,既门当户对,又是两小无猜,闹得两家皆是哭笑不得。在云仲听来,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着实是难得,可再瞧瞧汉子如今的狼狈模样,到头也没再去细问,也没阻拦汉子继续说下去,只是含笑点头,轻声慢语说在下都有些羡慕了,这等事非大福分者不能有。
可随着张青屏继续讲下去,云仲很快就笑不出了。亲事成后三载,妻有身孕,张青屏总要在天色将晚的时节外出,买来些补身子的吃食,从来不多耽搁,只有一日在外饮酒一盏,在城中闲逛,耽搁近半时辰,却不料临行前无意打翻碳火而未察觉,等到回府时节,火已冲天。
到头来原已万念俱灰的张青屏也没死成,只是离了城池,数载之后才回到此地,也不再读书,反而变成了个游手好闲的邋遢汉子,城中人可怜,于是给了个打更的差事,就这么浑浑噩噩活到如今。
张青屏说,其实此事过去不久,自个儿心思不重,早已忘却了个大概,如今提起来,并无多少悲恸难耐,而且世上往往许多事,譬如秋风,停了便停了,再去沉浸其中,照旧不留下什么后悔可言,可最难消受的,则是过去许多年后的一日,吃饱饭无缘无故想起,才平添无数愁苦。
今日张青屏没来,云仲难得收拾妥当走出府邸,在隆冬仍是阴沉沉不知何时落雪的天色里,前去不远处面摊,要过一碗面,刚将头埋下,而后猛地一怔,一言不发吃完,放下铜钱缓缓离去。
面摊摊主也认得云仲,后者时常前来照拂生意,许久未见自然也要上前攀谈几句,可再见着云仲正脸,脚步就是停下,狐疑挠挠脑门,凑到空碗边起劲闻了闻,眉头拧得极紧。一旁知晓察言观色的小二也是狐疑,打量打量摊主,“那云少侠往常同您很是相熟,怎么偏偏许久不见,上门后也不打声招呼,相当懂礼数的人,如今这是怎的了?”
“没问到点上,光晓得抖那点机灵,”摊主没好脸色,只是仍旧狐疑,又是闻了闻空碗,怎么琢磨怎么纳闷,“小子,你说我近来手艺是好了还是差了?”
小二上道得很,挑起根指头,“做面手艺您在这城里,就算不好说是稳稳当当的头把交椅,怎么都是前三甲,当然是越做越好吃。”
“可再好吃,一碗寻常热面,怎么还能吃出泪来?”
云仲一言不发踩雪走回府邸,掩上前门站到院里。
依稀记得当初饥肠辘辘吃面时心急,总免不得烫嘴,娘大多是要笑着训斥两句,而后告诉云仲将面挑起,而后吹吹晾凉才好下口,而后瞧见云仲笨拙模样,总是把碗接到手上,吹凉过后再递到云仲眼前,满脸笑意看云仲狼吞虎咽吃面。
方才面摊边有一位文人借桌案挥笔墨,捻纸的法子,像极了一个姑娘,那时云仲练剑,有位姑娘就坐在练剑的云仲身后,将很是繁复的阵纹与簪花小字写在书卷上,而后拓到铁卷上头,时常抬眼看一眼认真练剑的云仲,笑意安然。
无依无靠闯胡同时,总能想起当初身前身后有人在的情景。
天景阴冷凝冰,分明雪停,遇风又起。
第八百三十三章 做酥做人
临近大雪这天,云仲再度出门,瞧见对面叶翟府邸前门,仍旧无人归,再看周遭雪深,险些能没过靴面,便再度回府取来前些日自个儿缝面纳底的厚靴穿上,悠哉游哉晃出门去,先是替自己府邸门前扫干净足有近乎五六指那么厚的积雪,又是替叶翟门前将雪扫净,而后扫长街当中的积雪,收拾妥当过后,才独自走过街巷,出城门奔城外而去。
城门前头守门的几位汉子早就换上冬时顶厚的衣裳,饶是如此,照旧要冷得直跺脚,将浑身血气流转通畅,才能抵住这隆冬时节刺骨严寒,当然要想尽办法使得浑身上下有些热气存留,若是瑟缩到一处不动弹,只会越发觉得通体冰凉,还不如闲暇时候时常跺跺脚走动一番,才能勉强抵住苦寒。虽说是太平,但照旧是需要这几位守城之人,双鱼玉境当中仙人众多但纷纷隐世,如若再遇上回在江心作乱的恶蛟,虽是阻拦不得,也能提前知晓,令城中人先行避祸。守城汉子认得云仲,后者从风雪里走到近前时,纷纷上去寒暄,调笑说云少侠近来怕是掉入了金玉窟,面色当真不见得好看,虽是年少未免喜好这档事,但也需量力而行不是,总要注意点身子。
云仲从来同人攀谈时都是笑呵呵模样,虽说瞧着很是有些懒散,但要是在懒散二字前头加上个为民除害临江斩蛟,好像懒散两字就要变为处事不惊为人和善,故而城池当中尤好耍上两三招拳脚的汉子,皆是觉得这年轻人脾气相当合得来,当然也就常同云仲说两句玩笑话,并不局促。
「好容易外出一趟,老哥几位就莫取笑在下了,有那贼心也未必有那贼胆,纵使是饮酒过度贼心贼胆齐全,囊中羞涩,怎会敢去那等地界放肆,这点微末本事能帮着斩妖除魔捉襟见肘,断然不能等到因赊欠钱财时对付寻常人。」云仲苦笑不迭,连连作揖讨饶,引得周遭几位汉子皆是不怀好意笑将起来,纷纷言说待到年关近时,替云仲凑些银钱,好生潇洒潇洒。
待到云仲离去时,几位汉子皆是觉得心境要好上不少,也顾不上谩骂贼老天真要冻死个人,反倒是七嘴八舌说起这位云少侠,说如此大得本事还能与咱这等人说句玩笑话,往常当真是想都不敢想,此间仙家脾气倒也不差,更是时常帮扶百姓,但总是脚不点地御剑腾空,怎么都有些接不着地气,还真是赶不上这位云少侠相处起来自在。也有人说,这少侠脾气半点古怪之处都挑不出,脾气更是极好,可不见得是好事,古往今来那等天下扬名的大才,往往都多少有些古怪秉性,一个分明能耐极高的少侠,怎能没点傲骨傲气,当真古怪。
但往往后者都要被人七嘴八舌骂上几句,才悻悻说一家之言随口说说,其实不算数。
城外洲头,尸首已然被冰雪覆盖,可依旧看不出破绽来,剑客一脚深一脚浅走到尸首旁,抽出腰间那柄铁尺,小心翼翼将尸首上坚冰砸开,又仔仔细细端详打量,叩指起阵,依旧无果,且瞧不出分毫破绽。
同黑衣红衣两人又见,说是商议也好论道也罢,云仲如今倒也算想通许多,起码比起当初手足无措,一时觉世上无人可信,心境要安定不知多少,可还是有最至关紧要的一点,至今也没相同如何去总结出几句话来,方便日后走过漫漫长关。所以云仲不再闭门不出,而是许久过后再度走到此地,指尖触上尸首时,周身无形大阵瞬息暴涨,而后消散开来。在府中闭门不出的时日,少有修行,唯独精修阵法,终究是令阵中悬眼再度升过一阶,如今触及尸首时候,原本惨状已能使人心惊胆颤,眼下竟是尽数散去,此地既无尸首也无血水,唯有萧瑟寒风吹人醒。
在府中时候,黑衣那位曾狠狠骂过云仲一回,但与从前不同的是,连那位红衣也是点头,并未阻拦。
云仲说自个儿也不晓得应该信谁,四君虽的确是替自己引路之人,可人在世间往往无可奈何,需
妥协需从长计议,此事既是自己瞧不出什么破绽,即便也愿心向四君那边,可无论如何都难说服自己,四君当真没让步半分,把柄握在旁人那,再无私心的人照旧要考虑能否保住自身,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换成是自己,万般不情愿,但大概也会让出一步。何况四君存世已久,修为高深,如若真遇上足能身死道消的危急事,又怎能抛却道行性命。
红衣云仲说,人在世间本来就是身不由己,谁都不是圣人,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修行到如此地步的高手,哪怕是四君退让,仔细说起来也无甚丢人的地方,云仲如是不愿如此,就尽量莫要退让就是,可千万莫要觉得这等举动有什么丑恶,人之常情就是如此,岂能有对错之分。
还说四君已是极相熟,云仲理应知晓四君的脾气秉性,从诸多小事无意之举中就能看出,四君为人如何,大抵说上句爱惜飞蛾纱罩灯也不为过,即便是此事难以分辨,照旧需要仔细想想,是否是着了旁人的道。
相比于红衣云仲,黑衣那位言则更是直白,说就为一碗水端平,所以要将自己拎到两边之外的半空中,凭那等超脱世外眼光去看此事,何其可悲,非要变成墙头草哪边有理哪边倒,那才是蠢笨。退开一步去说,哪怕你云仲想学圣人,古时堪当圣贤二字的大才也晓得趋利避祸,也晓得有恩必报,知晓分出个亲疏有别,最起码不能令自己脱离人字,才敢去步步效仿圣贤,要事事都隔岸观火脱离人世,连人都未必算,又怎算对。偏心亦是人之常情,随波逐流人言则信,最为不智。
「这次是你说得对。」
洲头剑客盘膝坐地,周遭仍是瞧来尸横遍野,可云仲知晓这不过是障眼把戏,如此一来,心境自清,坐到飞雪连绵洲头,情不自禁连连苦笑。
「早就同你说过,红衣那人有些话的确让人生敬,可往往人之善念止于念字,而不会去做,所以就不见得好使,如今这座人间人们心眼越发多起来,虽然更有心机城府,但掩盖到心机城府之下的,往往是我最为看重的,那就是好处,天下熙攘皆为利来,你想跟随红衣的脚步,就不得不学着用你的手段方法走好这条路,让自己的本事更大些。」
「起码能有和人平起平坐的本事?」云仲知晓开口之人是谁,于是朝天上吐出口极长的白气,很有些如释重负。
无端现出踪迹的黑衣云仲冷笑两声,翘起腿来躺在无边无际雪上,丝毫不觉得冷,却也没回答云仲这句像是自问又像是问他的言语,破天荒叫了云仲一声,指指靴面。
「这双靴纳底纳得不差,皮面也结实,寒冬腊月仍不觉得冷,谢谢。」
随后怪笑两声,身形就地消散开来,干净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云仲知道这位黑衣的自己本意不是道谢,而是知晓自己如今双脚落地,不再那般难受地悬在半空之中,既脱身不得,又不愿踏足人间,所以才很是难得道谢,乍听之下最是容易摸不着头脑。
可以不喜欢本性本心,可以不喜欢人间种种不平事,但唯有先看清楚自己,知根知底不遮掩不诡辩不觉得羞愧难当,从容窥镜,才可做事为人越发得心应手。如此不言善恶,做事时选择能平心静气,能化心念为势,步步趋往心之所向。
回城过后,云仲还是去到酥铺当中,见眼前足有十余盒酥放置妥当,当下就不晓得应当同那位满脸憨厚的中年铺主说些什么,只是等到后者絮絮叨叨将与那位铁匠铺老汉闲谈话语都说过一遍之后,浑身裹雪的云仲才是缓缓坐下,笑得很是灿烂。
果真不出那位老汉所料,多日冥思苦想未曾求得的最后一条说服自己的道理,竟真还是由这位做了半辈子酥,手脚不甚灵便的老实铺主无意之间填补得完满。
酥铺外头街对过三五百步处,一位穿得相当厚的老汉
双手揣袖蹲到路边,估计无心之人,断然认不得这老汉就是城中铁匠铺那位掌柜,只是老汉身边还站着位老者,面皮当中多有不屑,但冷哼两声过后,还是愿赌服输,将怀中一枚灿灿流光的宝贝递到老汉眼前,喜得后者抽出手来在衣衫上搓了又搓,才抬手夺下搁在怀中,生怕那位老者反悔。
「四君本事果真不小,分明是设下个对于他而言奇难的死关,却是无甚作为就能无形之间化去,如今反倒促成了一盏替他指路的灯火,这般手段,自认不如。」
但蹲着的铁匠铺老汉却摇了摇头,伸出手比划两下自己脑门,又比划了比划山神的脑门,笑嘻嘻道,「你跟我差着这么些,蹲着的是你,站着的是我。四君从头到尾其实都没怎么帮衬云仲,是那小子见多世事,理应有这份悟性,水到渠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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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四章 何事落在剑气之外
当云仲拎着几盒酥走到铁匠铺外的时节,终于不再赤膊的老汉头一次站在门前等着,双手揣袖,看向云仲时节也很是慈眉善目,甚至突然有些前辈望向终于有所成后生的意味,朝云仲招招手,两人站在门外肩扛飞雪,却都等着彼此开口。
“还行,悟性勉强不算驽钝,就是比老夫估计得晚了两三天,无伤大雅。”还是老汉先行开口,不过也就此露了馅,美滋滋从怀中取出那枚光华灿灿的宝物,在云仲眼前晃了晃,“同那老船夫打赌赚来一件眼馋许多年的宝贝,还多亏了你出力,原来看你不甚顺眼,今天却觉得还不赖,总不能白白受你好处,说吧,该给你小子点什么好处,做人不至于事事涌泉相报,但有来有回,才成体统。”
云仲很踏实地笑笑,本来是守财奴的性情,可如今还真没有什么想要的,但转念一想这位脾气相当怪的老汉好容易开口,不愿浪费,所以思量再三,还是凑上前去低声道,“实不相瞒近来晚辈手头很是紧俏,要不您老给点银钱,也好尽快将酥钱还上。”
老汉端着宝物横竖打量了云仲好一阵,突然觉得荒唐。
自己身在此地不晓得多少年,从来未曾送人过什么好处,今日难得开口,云仲却是连那宝物瞧也不瞧,转念就打算讨要些对修行人而言并无过多用途的凡俗银钱,至于自己手上托的明晃晃宝物,剑客连一眼都没看。
“可想好了,旁的物件不取,偏偏要些银钱作甚,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我这铁匠铺里物件贫瘠,入不得你眼,真不再想想?”老汉心头别扭,仍旧旁敲侧击问道。
“想好了,其实同您老讨要些银钱,一来是为清账,二来是叶山主府邸围墙有些破旧,打算好生修葺,怎奈近来赋闲过久,手头无银钱,也不知晓应当如何修葺院墙,才是如此打算,再说这件宝物是您凭自己本事从山神手上迎来的,怎好抛却面皮讨要更多值钱物件,蹬鼻上脸,往后如何在这铁匠铺里混。”
老汉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到云仲口中云淡风轻顺理成章。
铁匠铺后院被老汉扫得很是干净整洁,积雪还未等到凝冰,就已堆到一角处,所以等云仲时隔多日再踏足后院时候,突然觉得这处老汉从来不下功夫收拾的后院,其实格局亦有可取之处,既是摆设点睛,布局大方完满,倒也是处风水极好地界。当初二师兄钱寅最喜研究风水上头的大小事,甭管云仲乐意与否,时常扯起云仲袖口不由分说讲上一通,故而虽说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倒也学来不少风水讲究,仔细观瞧之下,登时觉察出此间自有神妙。
“甭如此惊讶,老夫这铁匠铺普普通通,但井口里那位的来头却不见得小,甚至细说之下,本领不见得比四君浅,同样是站在人世修行道十足靠前的能人,栖居地风水好,也就不是什么怪事。”
老汉抱起放在墙角许久的牌匾,却没递给云仲,而是笑眯眯瞅着眼前的年轻剑客,“你心眼不少,理应早就猜出了井底那位的身份来路,多日以来说是悟道,但瞒不得我,今日既是前路渐清,是再入井中还是不涉险,都由你一人决断。”
“有始有终最好。”拎着那柄铁尺,云仲朝老汉点点头,纵身入井。
仅剩老汉一人望着如江河似波澜骤起的井口,念头渐远,慢慢想起好像许多年前也有一位剑耍得出神入化的少年郎,英姿勃发,滔滔剑气扶摇直上,云仲虽无那般气势,但两人的的确确很像。
仍是方寸地中起玉庙,庙宇中仍是侍女来去走动,无意抬头瞧见云仲背铁尺登门,纷纷走上前来,说小哥儿怎的今日才来,咱家司水神早已是念叨许多日,而今可算盼来,定要好生诉说一番相思苦楚。尚有几位眼尖的侍女,瞧得云仲面色比往日差上许多,自是要上前嘘寒问暖,很是有些责怪云仲为何不好生看顾自个儿的身子,外头寒冬腊月免不得受风寒侵扰,不如就留在于庙当中,自家主子瞧着柔弱,剑术实则不低,两人切磋剑术,多是一件美事。
对于眼前侍女七嘴八舌,云仲一一应过,面皮始终有笑意,但笑意却不曾变过,好容易应对过去,孤身走上玉庙顶层,同早早在此等候的司水神仙相隔十步,拿来蒲团盘膝坐下,神色不悲不喜,抬头看过眼同样盘膝坐地的女神仙。
“想了想有些话还要当面说清,毕竟我还没到能凭功大欺负人,所以还是先动嘴最好。”
仅是一眼望去,女子神情就冷清下来,但也不开口,而是抬手示意让云仲先行开口。
于是云仲竟还真的盘膝坐地,同眼前人开始不紧不慢说起。
云仲说自个人眼力不强城府不深,大概会不小心说漏几条,但仅仅是自个儿瞧出的招数,女子就动用了不下五手,险些让自己这涉世不深道行不济的后生横是被压垮在死胡同里,使劲浑身本事,又经诸事点拨才堪堪逃出生天,故而今日登门瞧见女子这张堪称绝艳的面皮,罕见有些畏惧。
云仲说女子起手第一招就很是高明,自己本就算有些木讷羞怯从来少见女色,入井中一步时,周遭侍女明晃晃藕臂香肩,足够令人失却章法,更别说是秉持本心念头,往后听闻的事,才会越发坚固,再者闯荡江湖时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所以见面就落了下风,毫无意外中招,如若不是当年自家师父曾教过此事,恐怕中招更深,没准如今还是浑浑噩噩,不知前路。而第二招则是颠倒是非的本事,四君直到如今对双鱼玉镜中事仍旧不愿过问太多,更莫说插手此界事或是仗着把持此界命脉为非作歹,但偏偏女子施展口舌功夫混淆黑白,恰好是用人心衡量,就算是云仲明明更向着四君,但也知人心人性难以揣度推敲,更何况亲眼前脚惨状,又落在眼见为实上去,不可谓不高明,正是这场明棋里最险恶的一道关,近来时日,大多都是耗费在此处。
自己自认还到不了君子境界,更与那等无踪无迹的圣人相距鸿沟天堑,但这招数依旧对于两脚悬空,不愿站在岸上的自己管用。
后三招则不需耗费太多心思,与其说是招法,不如说成是依仗,其一是云仲猜测这座玉庙既是古时存留,纵使四君欲要斩草除根,也拿身在玉庙光华当中的女子无计可施,即便能镇压个彻底,多半要付出相当的价钱,所以多年下来两者倒还算是相安无事,纵使毁去云仲心念,八成四君亦是无法,只得归结于云仲自身悟性过差,当不得大任。其二则是一手障眼法极高明,连如今云仲也不晓得原本尸山血海的场面,乃是何等神通,如若不是将阵法再度推上一层楼,大概如今还蒙在鼓里,迟迟没法找出破局至关紧要的一点。
“还有第五处没说,尽管道来。”女子神情渐渐淡然下来,望向云仲。
“最后一个依仗,说出来忒不体面,”云仲从背后摘下铁尺,横放在膝前,“司水神,或者如今应该唤前辈一声上任双鱼玉境之主,纵使在玉庙当中,依旧存留有等同于三境朝上的本事,我不过是在此界内才见着三境天地的后生,哪怕前辈在玉庙之中仅能维持三境本事,但仍是神通百出手段层出不迭,要是晚辈死心塌地站在四君那边,打算不讲理掀棋盘,也肯定是打不过前辈。”
听罢过后,女子叹气,将双臂伸展开来,本来光华照人藕臂之上生出密密麻麻十几枚眼目来,但没急于出手,却是满脸狐疑问道,“像你这样心思相当重,容易走死路的小后生,是如何想通的?”
云仲起身捧起铁尺当胸横起,笑得眉眼眯成一条缝。
“多谢前辈告诉我一个变强的好处,在我看来很大很大的好处。”
酥铺的铺主跟云仲说,给云仲留酥是出于人情,给老汉酥则是出于买卖,若是换成那等只晓得买卖的摊贩,此事相当为难,因为酥的数目定下,老汉要酥,自己还想给云仲留酥,但自己有做酥的本事,就能将二者兼顾。
云仲想信四君,但又是找不出反驳识破上任双鱼玉境之主的方法路数,所以哪怕后者施展的障眼法再低微,自个儿看不穿终究无用,如若是有足够的本事境界与判别世事的眼力找出此事的真解,而后无论如何选择都可心安理得接受,那么世间大多事都能容易很多。
云仲从来就不指望站得更高能替自身谋来多少了不起的好处,更不觉得自己能有和那等绝顶高手心平气和论道斗心眼说道理的本事,但站得更高,能离人间事事真假更近些,这便是心满意足。
剑风起。
第八百三十五章 杀鱼
昔年双鱼玉境之主而今凭三境对上才立身三境跟脚未稳的云仲,本就不该有甚吃力之感,但等到面前这位后生之中的后生起剑时,才发现这年岁不深的剑客,虽才登临三境,但手段着实层出不穷,剑客修阵,一者是锋锐不可当,二者却是多出许多弯弯绕绕,布局算计,理应将云仲不出片刻就逼到绝境的伤人双鱼玉境之主,竟是发觉云仲纵使被稳稳压在下风,但再难进一步,后者如同是立身在万丈潮头前的一方顽石,不论再如何递出神通,剑客皆凭手中那枚铁尺与身后数座大阵,牢牢稳固住身形,半步不退。
当年吴霜还是茶楼掌柜的时候,的确没有说错,在一众或是天资震古烁今,或是生来经络窍穴宽似瀚海的众多山上人中龙凤当中,云仲可谓是天赋资质极驽钝者,一路以来皆是磕磕绊绊,相比于一同入门的三师兄赵梓阳,与最晚上山的温瑜,云仲的二境与三境,无一不是要比旁人多耗无数功夫,多走无数偏僻小径,区区二境都是借虚丹稳固,才因此落下病灶来,无名火时起,隐于丹田之中。就算是在漠城其中受秋湖剑神意得以洗经伐髓,勉强使得经络与寻常修行人无异,但破境仍旧极拖沓,数载之间苦头吃过无数,境界却增长极缓。
但剑术上头的天资,云仲也的的确确不弱与人。
已然将本相显露出的前任双鱼玉境之主如何也不曾想到,眼前这平平无奇的羸弱三境剑客,能强行凭腾空剑气与手中一柄无锋铁尺,就将大半神通手段拦在身前五步之内,饶是有未能阻拦的手段,亦被身后阵法尽数阻拦,如今虽云仲不过是守势,但一时半会连自己都未能再伤着云仲分毫。
古拙剑术,铁尺无锋。
被步步压制的云仲本该已生出惊惶心思来,可瞧眼前女子双臂之上十几枚形貌怪诞的眼目中皆有流光隐现,内气不绝越发逼近身前,云仲却始终只是稳稳握住手中那枚铁尺,好像握住这枚铁尺,便握住整座人间。于是剑气流淌时节越发圆润自如,一分剑气拦下女子攻伐之后,不浪费分毫,再度回转而来,迎向下一手神通功法,剑气往复之间不知不觉,势已渐起。那柄铁尺经由剑气流转过后,宝华烁烁,在女子眼中已不属凡物,而后神情终究是从本来淡然,骤然平添几分怨意。
井口外老汉裹紧衣裳,随手抓来那方牌匾,并指如刀,可怎么都难以把指尖搁在牌匾上,沉沉叹过一口气,而后又是将两眼朝井中望去,虽是一片水波遮挡,但分明老汉并不担忧。
四君此番如此举动,应当说在情理之中,出于笃信云仲如今的本事,故不曾出面阻拦,而是令已然看清前路,能自行提灯的云仲自行决断踏入井中,如同一柄剜心刀刺入那大妖怪的心窝。
能人的本事,大概就在于能将一件好事转变为数件好事,纵使世人常言事由天定,往往皆困束不得这等高人。当然四君断然不会放任云仲凭如今修为,当真与那前任双鱼玉境之主分个输赢生死,而是早先就将后招布局定下,借老汉手中为数不多的稀罕物件,将最末一根足够压垮前任双鱼玉境之主的稻草填补妥当。
“想当年老夫还未开灵智时,曾见过那位双鱼玉境初代之主,那可是实打实的古来已不可见的圣贤,曾经在江河湖海当中设下足有十八枚定江分流的铁尺,待到双鱼玉境稳固过后,化为一柄看似很是寻常的好铁,连我都忘了锻打过多少年,就凭这物件,任你是大妖,总也逃不出本相乃是条水中鱼,管得了山川地势,难道还管不得你?”
与此同时,许久不曾露面的四君住处,有十余人联袂登门。
为首一人身上披袍,黑底绿衣,金纹交错,肩头尚托有飞鸟印痕,行至四君住处门前时,高声开口,声若洪钟。
“双鱼玉境散修,特来拜会四君。”
开门的是身形佝偻瘦小的老者,拄着枚拐杖,很是费力抬头打量打量眼前几人,倒也不愿理睬,随后目光就挪向为首山神脸上,很是无奈摇头,却也不藏掖,“我当是谁人前来搅扰我几人清修,听西岭君提起过,你应当是这方小界所剩不多的神仙,脾气秉性倒很有些意思,只可惜事事总要往坏处想,老朽且说句不中听的,此方小界堪称隔绝凡间,想进来的人未必能进来,想出去的纵使自认修为震古烁今,都未必能从此地脱身。”
老者虽是身形瘦小佝偻,但话锋却很是凌厉明朗,瞬息点破面色阴沉的山神心思,“在你看来,双鱼玉境神妙非常,在其中修行内气增长一日千里,更是因前任双鱼玉境之主在此作乱,险些将整座双鱼玉境祸害得生灵涂炭,所以想当然就觉得,这双鱼玉境乃是修行高手眼中了不得的宝地,可在我几人看来,双鱼玉境很好,但还真不足令我等犯下过错。”
这番话很是不留情面,心性稳固如山神,神情一时也是极难看,冷冷盯紧眼前这位老者,迟迟不曾开口,但袍袖已然翻动不停,神通流转似是箭在弦上,只是还未先行出手。
而腰背佝偻的老者也并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大门敞开,却没有放任众人迈步进门的意思,一人站在门前。
“人往往都是如此,自个儿觉得很是金贵的东西物件,总要怕旁人来抢,就跟山间寻金筛沙的穷苦人一般,好容易耗费数十年寻来一角能值一间宅院的碎金,恨不得将其吞到肚里,简直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但在那等腰缠万贯,京城屋舍成片的富贵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先前西岭君言说,已然不轻不重敲打过你这位山神,本以为此事就此解去,化干戈为玉帛,眼下仍旧上门兴师问罪,着实是失却分寸。”
说罢老者颤颤巍巍抬起竹杖,轻轻立在屋舍前。
黄光盘桓,四君住处恰如蒙上层厚比山岳的内气。
“若还有心上前试探,不妨神通尽出,试将这道小手段破去,再来叨扰不迟。”话音落地,老者旁若无人倒背双手,走回屋舍,半点多余言语亦不曾留。
而门外脸色铁青的山神到头来也不曾出手。
凡夫俗子见万丈山岳横前,纵使心有不甘,如何攀得?
也正是瞧见这位四君当中最是不显山水的北阴君,轻描淡写就递出这么一式令人生不起抗衡心思的神通过后,山神就突然想到一件事,好像哪怕是四君行径比前任双鱼玉境之主还要跋扈凶顽,祸乱整界,自己其实也不能相阻,纵使是搭上性命道行,照旧无用。蝼蚁比之天上高悬金乌,且比不得螳臂当车,旁人兴许无意之间足能将自己碾死个千百回,仍无知无觉。但这些道理,西岭君出手后,山神并未想起,或许是因西岭君当日,本来就不曾动用多少本事。
井中已然是无形间攻守易形。云仲一剑递出的时节,女子已需接连递出数手神通,才能堪堪拦下,三境对三境本该是前任双鱼玉境之主借多年来修行道上的体悟,牢牢压住年岁尚浅的云仲才是,可令其百般不解的是,此前自己还未急于求胜的时节,眼前剑客节节败退,可从自己动用双臂之上十几只眼目过后,云仲的剑倏地转变,气势节节而起,锋芒大盛,竟是以无锋铁尺递出无数奇锋锐的剑气,浪潮飞瀑,逼得女子接连退后,到头竟是再难有招架之能,剑气横生交杂之际,浑身负创血水横流,仍难信过眼前场面。
剑气如勾月,当即又是从女子肩头带下片血花来,后者纵使是有玉庙加身内气不绝,却仍是难以撑将下去,踉跄数步半跪下来,狐疑望向眼前近乎是怒发冲冠的云仲。
“我曾凭这神通搅碎过无数人的心念,致使其连对招的心气都无,为什么?”
十几枚眼目,已算是自个儿最高明的本事,如若是修为再度攀升到与四君平起平坐,前任双鱼玉境之主都有这份心念,必定能搅乱四君片刻,乱其阵脚,可偏偏对上云仲这等远逊四君,本事微末修为低浅的后生,气势不减反增,分明内气已是渐渐不济,剑气却是一道比一道难挡,那枚原本无锋铁尺,如同坚冰消融开去,凭空逐一生出剑尖剑锋,如今已不可挡。
而云仲并未接过眼前女子话头,只是一剑快过一剑,崩山裂云。
铁匠铺后院,正出神的老汉被突如其来井水浇得一愣,瞬息起身,却是瞧见井口崩碎,从当中游出位剑客,甩去额前井水,将一尾游鱼随手扔到一旁。
那鱼已断了生机,浑身十几只眼目,纷纷闭合,再无动静。
老汉左瞧右看,最后才将眼光挪到仍旧余怒未消的云仲脸上。
“杀了条鱼,不算本事。”
云仲没好气道。
老汉终究是绷不住面皮,放声大笑。
第八百三十六章 双鱼玉境,后有太平
当云仲拎着那尾周身生有十几枚眼目的游鱼从井底游上来时,方才各自忙活的四君皆是心头有觉,纷纷停下手头事,朝那方雄城处看去。
南阳君撂下手头书卷,眯眼笑起,使手肘杵杵同样有些感叹的东檐君,“纵使有那枚铁尺,未免赢得也过于轻快了些,不如咱联手算算,这小子是如何胜的那位老头甚大的前任双鱼玉境之主?虽说那座玉庙将其修为束缚到三境,有些胜之不武,可云仲那小子的本事,咱可是门清,就凭那枚铁尺与堪堪步入三境的修为,真就能赢得如此干净利落,的确有些出乎预料。”
才回屋不久的北阴君佝偻腰腹,如今无拐杖助力,走动时节倒也轻快,朝两人看过一眼,“不消去想太多,事事都要凭自己手段推算,还不如当面去问,早年间我曾同那位前任双鱼玉境之主比斗过两回,这头大妖神通百出,三境却未必能尽数动用,云仲剑意已成大半,对上受制于三境的前任双鱼玉境之主,未必就没有一战之能。”
“那大妖与生俱来神通,便是原身本相两侧十几枚眼目,能映人之七情六欲悔意贪佞,就算是你我四人遇上,亦不见得能讨多少便宜,只因是脱开人间过于久远,七情六欲看似不显,实则却是犹如木桶齐平;云小子则是不同,似是参差不齐木桶,尤其短板在于得失二字,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曾留下什么,娘亲性命也好,心上人心意也罢,皆是远遁不知所踪,而七情六欲中最为至关紧要的便是得失二字,一个费尽浑身力气想要留住些什么的少年人,凭神通幻境从他身边将为数不多的所有之物夺去,又岂能不惹人拼命?”
如此的三境,饶是五境在前,照旧能动用十二分本事。
前任双鱼玉境之主从始至终近乎都将云仲算计到无计可施,色相心关,连同境界一并算入其中,唯独有两处未曾算到,一者乃是四君与铁匠铺中老者的后招,即是那枚铁尺,二来便是不曾想到自个儿最为倚重的神通,却是引得云仲难得怒发冲冠,将浑身十二分剑气剑意尽数逼出,再欲阻拦时,已是势如破竹,再难得手。
神通不及天数,兴许就是如此不讲理。
而瘫坐到破损井口旁的云仲,早已将浑身上下内气挥霍一空,周身经络钝痛,仍旧怒意未消,好容易才是将气息喘匀,而后再度盯起那尾形貌怪诞至极的游鱼,很费力地撑起手中铁尺,指向后者。
大妖化形而成的女子施展压底神通时节,云仲只觉悲意自起,旋即身前就有虚影浮动,而后即是南公山崩,山中人皆身死,连同叶翟阎寺关与钟台古刹那位老和尚,飞来峰道首,亦是逐个被人毁去性命,身死道消,明知大抵眼前是虚,可前任双鱼玉境之主这等神通,已近以假乱真,像是强行剥开云仲心智,令眼前景灌入当中,迟迟不能解。云仲脾气向来不差,且在南公山时虽有些老气横秋暮气深重,但除却修行艰难之外,并无多少忧心事,更多半无有那等无名火起的时节,至多也不过是因虚丹当中的火气迟迟未消,这才使得如今偶然之间面皮有些阴沉,但少有生出如此火气,眼下分明那条游鱼已无气息,但拎着那柄已然生出剑形的锋锐铁尺,竟仍想出剑。
“省省吧,后生,你那点所谓执念,仅在你看来算是重中之重,在如这头盘踞此地多年的大妖看来,不过是用来击垮你的一点疏漏罢了,你小子运气好,手头握着这枚铁尺,又正好是这大妖弄巧成拙,偏偏是招惹了你小子,这才不惜性命令一身剑气剑意尽出十二成,不然想要取胜,谈何容易?”
老汉很是不在乎踢一脚已然无气息的游鱼,后者浑身上下十几枚眼目皆是闭合,再无半点动静,旋即便是鱼身缓缓虚淡下去,不消片刻再无存世痕迹。
看来四君先前猜测果真不假,身在此间占过无数好处的这位前任双鱼玉境之主,连真身都不曾来此,多半是一具化身机缘巧合踏入此间,祸乱八方得尽此间好处,才被四君联手镇住,镇压到此方井中,凭那座玉庙护住己身,而今连带那座玉庙都已成无主之物,水井也就自然成了一方很是寻常的水井。至于这头大妖本尊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连老汉都不晓得应当如何去猜,但此刻倒也并非是胡乱揣测的好时候,这头大妖化身已灭,浑身枷锁似在此时崩毁,于是满脸笑意,将那方牌匾重新拿来,递到云仲手上,越看这后生越觉得欢喜。
“先前说的可还算数,你小子还欠我个牌匾未写,老夫的字太差,随手写罢,挂出去很是有些丢人现眼。”
云仲无奈耸肩,好容易将心头余怒压将下去,丹田当中蛰伏许久的那股丹火再度蹿起,如今只得咬牙苦撑,听闻老汉这话只得是勉强答应下来,而后拎着那柄铁尺,浑身湿漉漉朝门外走去,言说是回府先行换起身衣裳再来。
老汉看着剑客背影,面色愈善,心满意足走回铁匠铺中,从最为边角的地界取来个四四方方的木匣,摆在桌案前,而后轻轻将木匣掀开。昔年山神未曾隐世的时节,有一手聚沙汇土的本事,被老汉学来,但到底不曾凭这等神通阻拦住那头大妖作恶,而只是能拿来计数。木匣尘封许久,老汉两手打开木匣的时候,脸上笑意全无,仅余怅然。
许久之前那头大妖踏入双鱼玉境的时节,就发觉这座双鱼玉境乃是处修行宝地,纵使连自己也未寻到如何从此界脱身法子,但仍是觉察出内气流转愈快,乃至此间寻常百姓,虽未曾踏足修行,通体上下亦是内气时存,更因数目极重,最是利于本相两侧眼目神通修行,故而不遗余力,祸乱整座双鱼玉境,挑动无数纷争乱世,乃至不惜坑杀生灵用以养己身境界。正是那年月,双鱼玉境中亘古长存受世代香火供养的山水神,或是抵死相搏香火尽损身死道消,或是因人间战乱四起,流民饿殍遍地,再无香火可言生生熬得油尽灯枯,自行消散,连老汉数度上前要同那头大妖生死相见,但最终还是强忍下来。
直到如今老汉都不晓得,明知举目无路,当年的自己为何能强压下心中念头,直撑到四君无端前来,镇压这头百无顾忌的大妖。
一粒沙是一条性命,小小木匣,岂止千万粒。
回府的云仲换过身衣裳,旋即便要走出门去,却见叶翟驾车回返,看似是在风雪里头赏景罢了,乘兴而归,恰好在门前相遇,叶翟一眼就瞧出府邸院墙重修,又瞧见重新换上身白衣的云仲,不知怎么就更为开怀,由车帐中抱来两坛酒水,递到云仲手上。
听叶翟说,城池外几百里处,有一处小村落,里头多半是些好饮之人,酿酒的本事连叶翟见了都觉得诧异,比起原本所见的酿酒法子都要繁杂不少,且每逢新窖开封,都要好生祭拜,所酿酒水除却烈如猛火之外,入口奇顺,回甘甚浓,纵使是不擅饮之人,亦能接连饮上三五碗而不觉醉意,过后可得安眠,可惜之处在于这酒水从来不卖与外来人,叶翟求过数日,又在原本价钱上再添过四成,才勉强从酒窑伙计处讨来两坛十年期酒水,说是云仲切莫偷着喝光,千万要留到开春时两人对饮。
话中的意思,云仲却很有些不明白,要追问时,叶翟不愿明说,只说是水月游兴正浓,大概歇息一两日过后,就马不停蹄要去到下一处地界赏景,年关前能否赶回,还要看天公作美与否,旋即拱手,马车悠悠然停到府邸之中。
知晓叶翟的脾气,从来不愿有藏掖,虽说以往性情谨小慎微,但自从入此界内,似乎多沾染了些市井烟火气,同云仲饮酒闲聊时候,并不像当年白毫山上的那位门主,但每逢云仲问起为何如此急于远游,又为何前来这座双鱼玉境时,叶翟总是不接话头,而每每都要引往别处。但既然叶翟不愿明言,云仲也只得将话咽下,再回铁匠铺中,当着老汉面将那方牌匾横在眼前,研墨添笔,打量好一阵也没下笔。
“如何想的就如何写,可别问我,到头来反而像是我老头子威逼利诱,那这牌匾算是白写了。”
云仲眨眨眼,挥毫开写,写得是双鱼玉境四字,而后又觉不妥,在气势神韵皆足的双鱼玉境四字之下,又添上寥寥数笔。
于是就变成双鱼玉境,后有太平。
老汉捧起牌匾时两手颤抖,亲自从街对过搬来张木梯,将这方很是寻常的牌匾挂在铁匠铺前头。
前四个字老汉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月,后四个字,则是心心念念,惦记过无数春秋。
第八百三十七章 北烟泽看雪
距离上齐大皇子离京,已逾一载余,连皇城当中的风声都是渐渐稀少下来,许多老臣已是揣测这位上齐天子,大抵是觉得自己这位长子不擅经营国事,多半要抛却沿袭多年的立长不立幼的传位章法。但好在大皇子身手了得,年纪分明极浅,却是能在校场之中同大小武官斗个难解难分,约摸最不济也可排在武官前列,没准如遇战事,亦可做位携领举国半数兵甲的将帅,不过显然群臣心思,皆要往其余天子子嗣上倾斜,上齐重文抑武,何况太平年月实在过久,大多人早已忘却狼烟烽火天下大乱是何等模样,当然要将心思放在自己猜测的下一位天子身上。
扶龙术学得高明,能护一脉无忧,可要是弄巧成拙算计有误,动静过大,难免九族不保。
皇子出京历来是大事,古往今来也不乏皇子出京游历巡视四方的举动,但往往不过是作势,或是尽所能将排场提得更大些,一石二鸟,一来能令一国天下百姓知晓这位皇子心头有雄才大略,体恤百姓,不惜耗费大好光阴在境内巡游一遭,当然使得万民心向,二来则是先行造势,大抵巡游回京后不久,当今圣上就要将立嗣一事昭告天下,多年来不单是西路三国,饶是中州大元乃至东诸岛都是效法,近乎已然成了约定俗成的常态,出京巡游而后立嗣。但此番大皇子出京却是不同,并无丁点排场,足足一载有余时日,上齐中无论高门大员还是寻常百姓,都不晓得这位皇子究竟身在何处,可否走过大好江山半壁,只晓得仍旧是天子坐镇京城,事关大皇子出宫一事,只字不提。
所以难怪许多将天大赌注押在立长一事的朝中臣子,一载之间急切得紧,却又不敢将手眼伸出过长,如若是不曾找寻到蛛丝马迹则是小事,如若被天子或是同朝为官立场不同的对头拿住把柄,揪住还未来得及撤回的双手,悔之将晚得不偿失。于是宁可壮士断腕,重新将眼光转向其余天子子嗣,或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或是笃定一路而终,手段各异,但皆是下足苦功。
没人知道这位从小不怎么出皇宫内院,不愿舞文弄墨的大皇子,其实只是两人一行上路。
另外一人,还是不知怎的就追上前来的一位小宫女。
大皇子行踪隐秘至极,更是褪去往日布料最上乘的衣裳,只贴身裹软甲,外头披上身如大多江湖人一般破旧的衣袍,正值深秋时节,面颊被关外烈风吹得皴裂过数次,终究是冷硬下来,不再有往日软弱之感,反倒纵马越发得心应手。如无意外,大抵早就将整座上齐转了个遍,去往那处惦念过许久的北烟泽,瞧瞧被人说成天下苦寒最重,难埋残尸的大凶之地,可惜天不遂人愿,自从这位很是有些笨手笨脚的小宫女追上前过后,大皇子行程就耽搁下许多。
上齐女子本就无几人擅刀马,虽说这位身世来路都相当稀松寻常的小宫女,知晓应当如何驾马,但技艺实在令人不忍评点,腰间倒是悬着柄刀,可惜纤弱双肩如何擎得动分毫,于是落在自幼弓马娴熟,有名师教导武艺高强的大皇子眼里,饶是一再提醒自己乃是圣人长子,断然要有宽仁之心,但还是被这手脚相当不利索的小宫女愁得时常气结。
北至北烟泽尚有六七日路远,两人已是时常能瞧见有尸首裹衣甲,由两三人抬起送到远处去。
打听下来,原是因有些北烟泽守边之人,讲究个落叶归根,战死过后大多人与袍泽为伴,但同样有不少人尸首回乡,或是早就嘱咐挑选处秀水青山的地界,面乡而安,于是从北烟泽每年运往别处的尸首,便不计其数,掂尸的北烟泽守军早是习以为常,神情木然,一趟趟往返运送尸首。
“北烟泽妖物近年来可是越发猖獗?”大皇子勒马翻身,同眼前两位正歇角的北烟泽来人攀谈,丁点无皇城中人的趾高气扬,随意打量过一眼残缺尸首,深深作揖。
“后生,瞧你岁数不大,还是好心劝你一句,北烟泽这去处去不得,还是扭转马头去往别处安生最好。”那两人中有一人开口,将口中嚼过无数回的枯黄叶片吐到外头,抬倦眼瞅过眼大皇子,难得流露出些欣慰之色来,“以护佑人间万民为己任,想得很好,北烟泽缺的也正是这等人,可你不晓得的是,整座北烟泽边关就像一头磨牙颤鳞的妖怪,谁人进去,都难免要被嚼碎了骨头,尸首残缺或干脆找寻不着尸首,而除了记有你名讳故里的旧碑,什么也得不着。”
“有人说北烟泽边关很像一座药寮医馆,前往此处的,大都是不知天高地厚,或是无生念存留的糊涂人,如同身染恶疾久病难医,踏入这方医馆里,迟早有病症发作落得难有全尸的下场,可仍旧是无可奈何。”那人并无多少生气,两眼死寂浑浊,从怀中又捏起枚枯黄叶片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似咀嚼起,许久过后才继续道,“北烟泽里高手不少,不久前里头一位顶顶本事的高手被妖物生扯断一臂,不晓得是大统领花了多大的价钱,换来个生死骨肉常人难见的宝贝,才勉强保下,着实是件幸事。但有些时候,我们也希望自个儿好容易捡回一条命苟延残喘,大统领也能救我们一救。可惜在这北烟泽里,哪有什么欢愉豪迈,仅有利弊权衡,明明知晓有些人还能活,可负创极重,又无多少老药灵材,实在没法搭救,即便是那几位高手死在边关,死了就是死了,无声无响。”
“明知眼前是修罗场,还想进去试试?”
小宫女磨蹭许久,总算是颤抖两手下马来,两手捧着腰间刀,才走到大皇子身后,便瞧见那具惨白残缺的尸首,腹中翻滚,连忙遮住口鼻,只觉翻江倒海,但正巧大皇子眉眼漠然转回头来,小宫女只好强行忍住,脸色一时蜡黄,但到头来还真是把那阵翻滚压将下来。
到头来大皇子还是翻身上马离去,不曾前往北烟泽边关,而是掉头而去,径直去到一处关外城里,将小宫女撂到一处客栈当中,自个儿则是去往最近一处青楼,将腰间所剩的丰厚盘缠尽数扔给了那位活到如今也没见过如此多银钱的掌柜手上,携十几位青楼里容貌身段最顶的女子去往最高楼处,直到清晨时节,才跌跌撞撞穿甲离去。
夜来春宵苦短,早来朝云苦长,大皇子身在京城里也不曾有过这般荒唐举动,但今日偏偏是弓腰出门,心说的确外头景致比起宫中要好些不少,险些招架不住不说,差点跌份出丑。但等到走出青楼过后,男子眉头却是皱起,本不愿再朝青楼门外看去,可到头来还是神色阴沉,缓步走到一位年纪尚浅的女子身旁,费力蹲下身来,盯起后者面皮。
这位皇城当中的小宫女,即便见过无数绝艳女子,也要称上句清丽绝伦,身形虽是薄弱,可应当壮观浑厚之处,未必逊色年纪更深者,尤其眉眼剔透,同皇城之中进进出出宫女侍女,泾渭分明,无论如何对于向来不拒风月的大皇子而言,理应是心思早起,但偏偏直到如今,仍旧觉得这姑娘乃是个蹩脚累赘,当真生不出心思。
“杨虹橹仍是四品时,两袖清风,素闻名声,怎奈得罪了朝中重臣才受弹劾贬官削职,怎么如今也学会了父凭女贵这等腌臜伎俩,宫女与布衣,如何登得上去龙台。”
整座上齐除天子以外身份最贵的大皇子,就这么蹲在累到睡着的女子身边,默默看着后者手上叫人啼笑皆非的物件。
昨夜离去时,小宫女言说大概今日有冷雨落,殿下不妨带伞而去,又说此间不比京城太平,最好携刀,但大皇子并未听取,而是孤身前去青楼当中过夜,所以如今这姑娘虽是睡去,却左手捧刀,右手握伞,就这么在深秋近冬的夜里长街上睡过一夜,面皮冻得通红,艰难瑟缩到一处,不像是曾经皇城里穿戴齐整举止有礼的宫女,倒很像是腹内无食,冷秋时蜷缩在别人屋檐下的一头狸猫。
打扮像是江湖人的大皇子定定望着眼前女子,又抬头看了看青楼,又向长街尽头南方看过两眼。
忽然想起外出巡游时,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过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深以为然,又觉得有些侥幸。等到小宫女再醒的时节,发觉自个儿已然被人背起,愣神片刻,才连忙挣扎,还是大皇子摁住腿侧,才不至于坠落。
“在外头戏要做足,哪里有背宫女的皇城中人,为掩人耳目罢了,切莫乱动。”
小宫女先是羞赧,毕竟是少女心思,没过多久就凑到男子脖颈处,低声说了句哪来的胭脂香,当真好闻,比在皇城里闻见的还要好闻不少。
前头的男子回过头来,破天荒笑笑。
“带你去北烟泽看雪,去不去?”
本来在知根知底之人耳中很是狂悖的话语,男子说得轻飘随意。
小宫女语塞,犹豫片刻才说自己很是有些愚笨,怕耽误了大事,再说上齐境内也有雪可看。
“有时我不是殿下,有时还真就是殿下,现在我是殿下,我说了算。”
女子点点头,贴到那身软甲衣袍相隔的背上,兴许是走得过于缓,平平稳稳,又是安稳睡去。
第八百三十八章 人如镰下麦
冬日似乎更加青睐北地,所以本不应该飘起飞雪的月份,北烟泽关外飞雪连天,大泽渐冻,一直远去岸外数里,大泽浪花凝冰,犹如条条白浪霎时悬在离大泽数尺半空里,凝为一处,再无动静。大雪落在边关当中,愈发寂寥无声,清冷死寂,饶是身子骨再壮实的习武汉子,将浑身上下裹住暖和衣裳,照旧难以在雪里头停留太久,就觉手脚冰冷麻痒,但今年冬雪落地时,已然比起往年好上不少,不知怎的由从来无人前来的上齐当中,运来无数越冬暖衣,与驱寒烈酒,饶是青平君三令五申言说军中不得随意饮酒,可眼下同样是两眼半睁,趁大泽当中妖物还未破冰而出大肆冲关的时节,时常饮上两口酒暖身子,大多不加理会。
上齐对于北烟泽此地种种事,向来是事不关己,从来不曾遣人去往北烟泽,更不认北烟泽边关上下人乃是阻拦妖潮的有功之臣,只字不提,百姓更是知之甚少,也唯独距北烟泽极近的稀疏住户,才晓得北烟泽有这么一群抵死守关的苦命人,既不算在天下九国军阵当中,亦无什么良弓硬弩,不少人身上行头打扮与腰间兵刃破损,多年都未换过,但偏不晓得这些人究竟是守的什么,是关外莽荒地的化外蛮夷,还是那些听过无数回却少有见过的大妖。
而这次上齐却是头一回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北烟泽,大开国库,除却粮米酒衣之外,尚有近百来头马匹,良弓硬弩,鹿角刀枪,甚至还有连青平君都叫不出名讳的十来件大宗物件,皆以麻布披外,如今还未清点到数,故而迟迟不晓得其中究竟藏匿的是何物件。
此番来助,无疑是给整座北烟泽边关中人雪中送炭,人人心气皆是往上提了又提,纵使没人去说,往后上齐是否乐意将北烟泽也看做是自家边关,但心头皆添过一份期愿。北烟泽外头妖物攻势愈猛,虽说先前添过不少人手,但仍旧是每逢战时就要折损不少,源头无活水填补,这方水渠迟早要空,不过要是上齐里头那位天子首肯,凭举国之力,哪怕填补些寻常军中人,边关便能撑上更久,没准真能熬过北烟泽外千万里大泽孕养的如潮妖物,不说是衣锦还乡,起码还有活着离去的一线生机。
今日又是大雪压境,不过营帐当中皆是比往日暖和许多,难得财大气粗,那等已然破损四地漏风的旧营帐,青平君很是豪气,大手一挥就言说将旧帐撤去,换上从上齐运送而至的新帐,再无需受这等寝食难安忍饥受冻的苦头。
这两日青平君都不曾露面,所以清点物件一事,就只得是落在云亦凉与柳倾身上,江半郎向来除妖物来犯之外都兴趣缺缺,自个儿躲在帐中饮酒,难得能尝尝从上齐送来的酒水,略微改改口,当然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将眼下大小麻烦事都甩给二人。
柳倾自从踏入此间过后,阵法愈发纯熟,不论大小阵法信手拈来,皆有余力,除却时常因内气耗尽使得自个儿面色苍白之外,倒着实不曾负创多少,脾气还是同身在山上那般,少有推辞的时节,当真是替本来很是势单力薄的云亦凉青平君二人分忧许多,无论事大事小,只要寻到柳倾处,多半是爽快接下,不辞辛苦。
“算将下来,最末一车物件也清点齐备,大抵箭羽足有万二数,且大多都是精造,并无有多少充数的瑕箭,如若是省着些用,待到战事息后再收将回来,能用上许久,连带硬弩数十面,得尽快些安置到城头上去,凭此物阻拦妖物邪祟,起码每战要少损伤许多人手,此番上齐当真是递出一剂良药,耗费了好大价钱。”
柳倾清点罢物件,又是好言好语松离押送车帐的上齐军卒,这才舒缓下口气,径自走到云亦凉帐中,待到话说完时,才发觉分明眼下已是将新帐分发下去,云亦凉的旧帐却还是不曾更换,四面通风,吹得男子眼前灯火乱摆。“不愧是修阵的读书人,这等清点物件的活计,比我可是要快上许多。”云亦凉知晓是柳倾上门,抬眼笑笑,可从那张笑脸上头的确看不出什么笑意来,很是勉强,“上齐这次定然是下了不少本钱,但不妨想想,青平君给了上齐什么东西,一枚可统御近乎举国军力的虎符,如若是当真动用起来,代价可就不是这么点东西能摆平的,再者一来,其实此地边关最缺的并不是这些物件,如此多年来都苦苦熬将下来,燃眉之急,仍是人手不足。”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但都知道就算开口讨要,上齐也断然不会将军卒遣往此间平白送死,就算是如今圣上素来重文轻武,仍知晓此地乃是修罗场,将军中人送往这等修行人亦是凋零不止的凶险地,必会致使上齐举国上下动摇,况且如此多年来隐瞒住北烟泽事,必属不易,将北烟泽中事昭告天下,有害无益。
“题外话少叙,褚衡从上回江半郎断臂一战过后,精气神始终有些不对头,举止略微有些异常,我手头无大事,不如同去瞧瞧,你阵法无双,如能帮衬着些便是最好,如若爱莫能助,就令他先行退居城后调养一阵。”云亦凉面色相比面皮终日有些苍白的柳倾,好不上多少,上齐运送来不少给养,略微使得其面色稍霁,可提起褚衡此人,眉头又是深蹙,抬手抚灭灯火,将衣裳束了又束,才抬步走出帐去。
褚衡此人,柳倾亦是相熟,且算是青平君与云亦凉的故人,年纪浅时曾一并走过江湖,很是有两分修行天资,但为人却是跳脱耐不住性子,好容易去到处名声不显的山上仙家,才堪堪修至二境便觉无趣。听他自个儿言说,说那鸟山上头连鸟雀都不乐意动弹挪窝,曾有几只浑身羽毛都凋落大半的暮年鸟雀,连双翅都是退缩成两截无用物,人人暮气深重,除了修行就是修行,连难得下山的时节都要将修行挂到嘴边,又不能同别处的修行人痛痛快快打斗上一场,往往相见时就知道盘腿坐下,说什么坐而论道好过粗鄙斗法,忍无可忍这才下山。
下山过后,褚衡就前来这北烟泽关外,虽资历不深,但每逢战时皆是闲不得,冲阵在前,硬是凭二境修为杀妖,并不逊色旁人,又因为人机敏,常能瞧出场间局势如何,自个儿引数人入场,屡次建功。
江半郎断臂那一战,当属近来最凶险的一场混战,城头垮塌足有六处,身死之人极多,褚衡平日带领的那二三十位汉子,皆尽身死,但也是凭这二三十人舍生阻拦,才不曾令妖物越过城关,同样将断去一臂,险些遇险的江半郎生生由最前头抢将回来,当属首功,但自打那日过后,褚衡举止就很是有些怪异,即便是青平君前去上齐京城归途上强行掳来位高明郎中,也不曾查明症结所在,只说是心境受损,无良药能医。
进帐时候,柳倾在前,才进门时就被疯疯癫癫的褚衡咬到左臂上去,但柳倾什么也没说,只是右手叩指两下起阵,直到数息过后,褚衡才是缓缓松口,跌坐到原地,蓬头垢面两眼无神,而柳倾毫无防备左臂已是见血,饶是四境之人未修体魄,也胜过常人,但此刻亦是有血水滴落,可见褚衡究竟使出多大的力道。
“甭折腾了,这小子疯癫得紧,阵法多半也无用,不如叫他先去城后休养一阵,再言其他。”
帐中站起一人,满脸血痕,捧酒壶点上灯,而后自行坐下,朝柳倾云亦凉打量两眼,“看来是清点罢物件,闲来无事,不然怎么有空来此闲逛。”
江半郎许久不露面,却是始终在褚衡帐中,着实是令柳倾两人有些意外,而后者同样是知晓两人的心思,摆摆手淡然道,“上回要是没他带的那一行兄弟袍泽舍命,孤身对上好几头境界不亚于我的大妖,折损了一臂,真未必能走脱,平日老子的确是不拘小节粗野得紧,可咱也不是那不晓得知恩图报的混账,褚衡这小子有今日疯疯癫癫,总要照顾着些,最不济也得让人出出心中郁气不是?”
云亦凉柳倾默然无言。
重新站起身来的褚衡仍是疯疯癫癫,饶是柳倾起阵,仍旧不曾找回神智,含糊不清念叨着什么,又站起身来,瞧见江半郎后就走上前去,跌跌撞撞一拳又一拳砸在后者脊梁上,柳倾刚要阻拦,江半郎却是朝柳倾摇了摇头,继续饮酒。
褚衡念叨的是,凭什么四境的命就比别人值钱。
城关之外,有两骑缓缓而来,一位是男子,一位是抱刀的女子。
帅帐之中的统领没穿那身纹凰织锦,借孤灯修补旧帐,针脚细密,哪里像是坐镇边关的大统领,时常无意间抬头望着那身悬挂在显眼处的纹凰织锦,帅帐破旧四处通风,那身流火似的织锦摆动,如是一头笼中朱雀。大概自己恍惚之间,也曾同那位小侄儿推杯换盏,言说来年天子你坐,也曾想凭那方虎符,做些古往今来并不稀罕的丑事。
许是凄凉旧地,人如镰下麦,念如壑冰牢。
第八百三十九章 殿下佩刀
大皇子入北烟泽边关,并未有以往巡游时郡中官员携来相迎的盛况,倒是从不少边关老卒有些木讷眼神里,瞧出了些异样滋味。
有些怜悯,也有些不忍,兴许还有轻蔑戏谑,至于为何能有如此眼光,凭大皇子心思能想清大半,可唯独那些戏谑轻蔑眼光,略微有些看不分明。
但总归是有新人到,故而那些位已然神情有些木讷的的边关之人,眼色虽未必有多少欢欣色,但皆是不曾为难这位初来乍到的大皇子,不过待到看向那位小宫女的时节,则很是有些冷漠乃至嫌恶,顺带对于这位架势不赖的年轻人,大多也是收起好脸色,唯有稀稀落落几人上前,同大皇子搭茬对谈。
从褚衡屋舍当中走出的云亦凉与柳倾未走几步,就由旁人口中听来此事,知晓是有两位底细不清的江湖人前来,虽是心中有异,可终究是许久以来难得有人自行前来投奔,当下顾不得心头忧闷,连忙朝城关之外走去,但等到走出城关外时,却发现不少边关中人围起空地,纷纷抻颈朝场中望去,更有几人已是喊起好来起哄,自然眉头皱起。
围在正中的年轻男子理应使双刀,但仅是凭单刀对上一位北烟泽边关的汉子,刀招凌厉,纵是凭单刀同样是与那汉子旗鼓相当,难分胜负,路数大开大合,仅是瞧过两眼,便知晓是有名师指点,招法路数不落窠臼,只是对敌同样是在北烟泽摸爬滚打,从尸首里爬将出来的老手,故而一时间针尖麦芒,两刀对撞时节金铁声响,飞沙走石,的确是中看。自然有那等眼尖的瞧见是云亦凉柳倾前来,纷纷噤若寒蝉,缓缓退走,到头来场中也唯独剩下寥寥几人,方才那些位叫好的更是自觉羞愧,低头立身到云亦凉身前,半句也未辩驳。
云亦凉同青平君相熟,后者当年同样是闯沙场的勇夫,大多招法路数与上齐有名有性勇将皆有相通之处,还不曾等看过十合,就瞧出不少端倪,打量一番场中年轻男子的面皮气宇,连同出刀时从容架势,当下心有所想,再瞧瞧男子身后吃力抱着一柄刀的少女,眉头却锁得更紧。
“这位小兄弟,来路可不浅,在山上学过望气手段,此人命数富贵难言,不知从何处沾染了身草莽气,可惜欲盖弥彰,过招时气定神闲与招法方正精妙,怎么也遮不住。”柳倾把手揣到衣袖当中,倒很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见云亦凉神情冷峻,试探问道,“上齐皇城来的?确不知是哪家子嗣。”
“哪家子嗣都一样,”云亦凉吐出口狭长白气,润润双唇,眉峰仍是凑得严丝合缝,“这等身手一见就是皇城中受各色名家指点,进江湖里闯荡的时日不长,尚未琢磨出自个儿的武道,可也算是形神兼备,能引得如此多的高手指点,甭管是谁人家中后辈子嗣,北烟泽庙小,都盛不下这么一尊佛,哪怕是泥塑金身,照样太晃眼。”两人战酣时节,恰好青平君才是将手头好容易缝补妥当的旧帐撂下,打算前去找寻云亦凉柳倾两人问询物件可否清点齐备,才迈出帅帐没几步,就凭高明耳力听见城关外头有兵刃磕碰声响,狐疑片刻,同样是循声而来,恰好瞧见那年轻男子将掌中刀横在汉子喉间,点到即止,收刀还鞘,看也没看便将长刀扔给身后那位身形单薄的少女,险些将后者砸个趔趄,拍拍双手搀起那位气喘不止的汉子,咧嘴笑起。
二人都未曾动真招,不过是一言对撞之下,皆生出比试心思,大皇子无甚矜持意思,堪堪胜出,并未有甚得意,搀扶起后者过后,却是勾肩搭背热络得紧,那汉子倒也知晓理亏,更何况即便是输,旁人笑脸相迎,总不好驳斥他人面子,不得已也是苦笑抱拳说声得罪。
不远处青平君喝过口酒,很没道理就想起当初同自己大兄在沙场里头摸爬滚打的年月,那时节上齐疲弱老皇积病,两人无论是外出剿马贼还是在边关当中暗地同他国哨马斗生死,皆是形影不离,随后大兄登临天子位,将瞧来气数无多的上齐颓势生生扭转,但也正是因年纪浅时负创过多,再者劳心费神殚精竭虑,寿数不长。那年月里,两人纵使是从紫昊或齐陵哨马尸首腰间夺来一口酒,都要分成两份,如有吃独食的举动,多半要挨上顿好打,兄弟与袍泽两两相叠,苦楚虽多,快意不减。
但酒水可分两半,天下却不可,这件事大兄知晓,那位侄儿也知晓,唯独青平君开窍最晚。
最终云亦凉与青平君先行离去,并未上前多言,唯独柳倾一人替两人安置好住处,为避嫌只得再起一座新帐,可迟迟未提及将两人记入名册当中,隔桌案对坐,柳倾揣手只顾打量,引得不远处的少女满心狐疑,可也懂得规矩,只得费力捧起双刀,从包裹当中掏出枚品相上好的磨刀石,吃力磨刀。
出京城一载余,自打从小宫女追上这位皇子起,似乎一些最为不起眼的活计,都被后者毫不客气扔给年岁不大的小宫女,无论赶车还是打尖住店时同人讲价钱,或是喂马打酒,乃至于磨刀浣衣,尽数扔起,自己则是做起甩手掌柜。且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相去不远,故而除却双手练刀时留有老茧,面皮色浅,可再看原本面皮剔透的小宫女,已是晒黑许多,两手亦比不得当初那般细软,起初小宫女发现自己两手愈糙时,痛哭两场,可还是无可奈何替大皇子操持各色活计事务,除却骑马的功夫仍旧惨不忍睹,其余事事越发得心应手。
“带着个没自保本事的姑娘来北烟泽边关,可不是谁都能做出这等事的,北烟泽家底薄,要是青平君坐在此地,会同你说边关不养活闲人。”
“前几日见过一位送尸首的老卒,有所耳闻,初来乍到见识浅薄,还望详说。”大皇子两眼坦然望向眼前这位如何看来都不像是武夫的书生,念头百转,面色始终没动。
“那位敛尸老卒早年学过这等白事行当,故而如今每逢战事停息,大多是由他与几位手脚利索之人操持此事,可别以为此人功夫境界差劲,这把岁数仍旧时常冲阵在前,年纪轻浅的好儿郎未必能比,”柳倾揣着两手搁在桌上,打过个呵欠,大概是因外头极冷屋内暖和,无端生出困意,“就算是你瞧来成天只晓得站在城关之上眺望大泽,闲来无事擦拭弓弩调弦的,还有知晓如何替伤者扎住伤处的像郎中的,到妖物冲关的时候,人人为军,没什么分别,会得多平日里就劳累些,会得少就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你初来此地觉得此地冷寂,人皆木讷,可真到妖似潮涌的时节,可比在江湖上的人更豪气。”
柳倾言语一直轻描淡写,如是所说事与己无关,但就是这么随口说来似的三言两语,在大皇子看来,更为可信些。
“我以前听过山上师弟讲过一番话,说是有人初入江湖,携了柄好刀落草为寇,但不出几日就无缘无故死在寨中,那柄刀不翼而飞,事后想想,的确是触犯了大忌。有人羡慕的是这把好刀,自然生出邪念,有人羡慕的是这人的家世,竟能购得如此一柄好刀,而草寇身在山寨当中,过一天便赚一天,没准那天就要被官府寻上门来,过得乃是亡命日子,行事无拘无束是情理之中,既然交情不曾有多深厚,本事更不见得能守财,只能怪自己没事先琢磨。”
柳倾无意看过眼费力磨刀的少女,而很快又将两眼转回到眼前人身上,微微一笑,“何况那柄刀逢山开路遇水断树,替那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做过许多事,怎就舍得放在众人眼前,遭人惦记记恨,所以话虽不中听,却也有道理。”
直到柳倾离去,大皇子都不曾有甚答复,送离柳倾过后,自行躺下双手托住后脑,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女总算是磨完两柄刀,额头早已见汗,又使清水衣袖仔细擦过刀身,才能略微歇歇,见大皇子失神,小心翼翼凑上前来。
那位高大书生所说的话有些云山雾罩,可年纪尚小入宫极早的小宫女却听出话中的隐意,怯生生站到一旁,犹豫许久还是开口。
“我是那柄刀?”
“说错了,你是那柄好刀,起码这一路上锻打得不赖,卖相同样挺好。”贵为大皇子的年轻男子合上眼,突然也有些困意,“但是啊,我是个眼力不算好的用刀人,从来看不出这刀背到底直不直,毕竟见过许多卖相极好的刀,刀背却是歪歪扭扭,如果我不是个上齐身份金贵的刀客,那刀就未必顺手,所以想变成我的佩刀,只能越来越有用,而不能去惦记什么情分。”
“所以你要更好些,没准才有机会。”
第八百四十章 丑狈二品
前不久时,荀元拓才乔迁入新宅,出皇城沿蟠龙街只消走上千余步,便是新宅所在,说是新宅,倒是也并非将旧宅摧垮重建,只不过是此宅旧主将物件摆设尽数携去,而后差遣工匠前来,依照荀元拓所说改整过一遭,而后添些家当物件,就可说成是乔迁新居。分明看来不大的事,实则却是不小,因那位府宅旧主原本是当朝二品的大员,自打从老皇尚在时就身居高位,幼时亲眼瞧见过天下烽火狼烟,盟约未立的情景,如今终究是再难支撑,到底是要服老,接连两三载之间启奏告老还乡,虽说是同样有子嗣后辈步入朝中,可这处二品重臣顶顶金贵的府邸,老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要搬离,去往京城外找寻些闲趣,暂慰残生。
如此一位替两朝天子排忧解难的重臣,天子亦是不舍,曾不止一回驳回归老奏折,但眼见这位已入古稀年月的老臣,连走动都不甚灵便,天色尚暗时就乘轿前来皇城当中,却需近乎一整个时辰,才可小步挪到殿上,身子愈发不济,只得应允,待到这位老臣将住处安置妥当过后许久,才令荀元拓迁入此间。也许在寻常百姓看来,乃是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小事,在城中百官眼里,此事的滋味却有些古怪,一位才凭老鱼湖对飞花令登仕的年轻后生,入仕时日尚短,且起初不过遣出京城做了一阵微末小官,才归京城就被天子亲指乔迁去往二品大员旧邸,可是从未有过这等事,说来也怪不得生起些议论,只是大多不曾显露出异样。
荀元拓倒不曾有甚不自在,这些时日三天两头就有宫中传唤,若非是如今临近冬时圣上劳碌,只怕传唤要来得更频些,从来不曾在意太多,迁入新邸之中除却吩咐几位下人前去采办摆设物件之外,自己倒当真未在府中停留过久,而是令王甫柝窦冲魏如山连同邢邬峡骊况和捡来的那位小姑娘,一并安置到府中各院,剩余时间更不曾做多少事,也未同那些同样大有来头的邻里走动,除却受召入皇城,就是自行摆下一盘棋,饮茶行棋。
此时上齐秋时,还不算过于冷,所以荀公子雅兴,大多是在院中摆下棋盘,一旁红泥茶炉,小火呢喃,倒也很是自在。骊况不甚安分,时常要前来死乞白赖同荀公子手谈一场,可又难免输不起悔棋,常引得做事习惯有始有终的荀元拓很是厌烦,故而干脆不同骊况下棋,而是与自己对弈,如何都能省心些;王甫柝在内的三位汉子同样是闲暇不得,每日都要前去院中习武,照王甫柝话讲,习武仿佛读书人口中自省,一日不练,真到生死场上,就要吃一日不练武的亏,故而就有这等奇景,三人开石裂碑舞枪弄棒飞沙走石,不远处荀公子淡然饮茶落子,竟还真有些井水不犯河水。邢邬峡虽踏足京城,但到头也不敢大意,将家妻与几位丫鬟安置到京城之外,每日往返,虽揣测不出荀公子此刻心思,可也是下足功夫,近邻官位身份皆是私下里打听得清楚,连带好恶都是探明,以备不时之需。
今日荀公子又是日暮才归,将茶煮起摊开棋谱时,恰好有人叩门。
开门时候,连性情越发无波澜的荀公子都是两眼略微缩了缩,但不过瞬息间又是平和下来,搀扶门外的老者进门,待到后者落座时才躬身行礼。
“原以为受天子另眼相看的翘楚,多少会有些恃才傲物不甚圆滑,没想到却是老朽小人之心,实在惭愧。”
老者衣衫讲究,只是相貌身姿着实有些骇人,五短身材,老迈不堪,使得面皮上褶皱横生堆叠,两眼浑浊,鬓发稀疏尽白,而两手扭曲得紧,近乎已不能持物,唯独言语声似孩童,轻快得紧,落座过后上下打量过荀元拓一番,而后才是点头回礼。
“我乃是这片府邸前一位主人,少说在此地住过半甲子,这不好容易安顿好新居,打算前来瞧瞧你这位得天子心意,腹有大才气的后生,也正巧提点两句,这府邸当中有甚讲究,倒也无需拘谨,古往今来皇城里长存的规矩,今日不分官位高低年岁大小,尽可畅谈,再说眼下老朽已是一介布衣,真要该拘谨,也是我这老不死应当拘谨,自愧不如。”虽说这老者模样有些瘆人,但谈吐也确是不凡,三言两语就将自己同荀公子归到一处,很是和善。
荀元拓连忙看茶,不曾令府上家丁侍女前来迎客,而是自个儿亲手斟茶,不过并未递上前去,而是搁在茶盘里暂且晾下,这才点头笑道,“晚辈也是狐疑为何迟迟不见这府邸原主,蒙天子厚爱赐居,总归有夺人所爱的意思,圣恩难却不敢推辞,不曾前去寻长辈登门拜访,却搁置到您亲自上门,初来乍到着实失礼,尽管怪罪。”
眼前这位相貌丑鄙且两手扭曲怪异的老者,如何都是扶两朝天子的重臣,虽不曾入当朝一品,但从未受贬,本事自然极大,乃至比起那些位昙花一现杳无动静的重臣,能耐还要高明许多,容不得半点马虎怠慢。
老者扬起满脸褶皱朗声笑起,难掩赞许之色,“你未必听过老朽,但老朽却极早就听闻过你这位对出飞花令数百的俊才,本来就应当早会面一场,可惜身子骨不允,咱也想早瞧瞧本来已是布衣寒门的荀家一脉,如何能遭天垂青,接连有大才出世,还真不是老汉溜须奉承,这京城里头甭管世家还是高门,估摸着都险些将槽牙咬碎,艳羡荀家为何才子代代不穷。”
“哪里敢当大才二字,圣上爱才,并未介怀鄙陋之处,而是瞧见那点微末学问,故而厚爱,要说惭愧,大抵满朝上下谁人也不如晚辈惶恐。”
“瞧瞧这说话的能耐,你可比当年荀文曲在行,”老者又是笑笑,很是随意,而后指指自己鼻头,“闲扯许久还没自报家门,瞧见我这双因早年痹症落下的古怪双手,常在京城的都知晓老朽是谁,当年天下战事起时也曾出过不少损害寿数的阴损招数,鬓发皆白,双爪扭曲,旁人都唤老夫一声丑狈二品孙福禄,本来同属寒门,乃是前朝侥幸登得仕途,如此算将下来,你还真是要称我一句前辈。”
丑狈二品,荀元拓早在青柴时节就晓得名讳,之所以得来如此名头,除却体态像极传闻里狼狈为奸中的狈,最重的原由,却是因这位始终二品的文臣,在天下尚乱的时节,替上齐老皇出过不下数十策,其中绝户狠计占十之八九,横是凭上齐当年算不得鼎盛的国力,使得周遭数国难以妄动,动辄便是坑杀无数军卒,或是连并共盟,生生摁住齐陵紫昊为首的几处邻里,不敢生出过多觊觎心思,那时年月,丑狈二品名声,比起如今一人之下的齐相荀文曲,还要高上很多层楼。
但眼前这位老者全然不像是荀元拓念想里那等谈笑之间奇策自生,且眉眼当中时时阴翳的模样,而今谈笑举止之间云淡风轻,竟是率直洒脱,无甚拘束,直言不讳开口,说今日前来为得不过是牵线搭桥,做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举动,而今荀元拓起势平步青云近乎已成定局,只可惜朝中人往往知晓两位荀姓之人的关系,于是并未有多少人前来走动,自己身为这处府邸旧主,恰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说难听些往后要是荀元拓仕途失意,自己照旧能撇得干净,况且等到那时,多半自己已是入土多年,是非曲直,全然无用。
“荀家大才出了前后数代,唯有荀文曲一人能登上如此高的位置,稳坐如山,本事可见一斑,老朽说得话你未必放在心上,但切记如若要在两者之中选最稳妥的一个,荀公子还真不是那个一。”
“这些时日大多数人仍能沉下心来,而荀文曲也无甚举动,照此下去,估计不出再多时日,此地就会从门可罗雀变为门庭若市,骄纵自满是人之常情,但不妨再仔细些想想,所求之事,与怎样才算站稳跟脚,起码如今看来,公子双脚虚浮,怎比得了那座山。所以走动往来时,还需慎思其后好坏。”
老人循循善诱讲过许多,虽是垂垂老矣,言语仍旧步步为营逐次序进,使得荀元拓频频点头应下,深以为然。
临出门时,老人最后说,你家师父的老路已是走过一趟,既行不通,不妨自问本事比起自己师父是高是低,预见之事未必今朝能成,撞南墙头破血流,那是侥幸生还之人所言,还有将脑袋一并撞落地的苦主,连开口都没法开口,当然不会传扬开来。
切记天下有可信之人,终究是寥寥近无,既是打算日后坐稳这处府邸,就需信过一件事,疑人不用,宦海仕途与当初自行做学问不同,难比登天步步算计,穷尽前头千年人智,而往后千百年,尚且长存,全然不比学问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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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一章 分量真不大
转眼之际,赵梓阳李扶安已入夏松足有十几日光景,好歹是这位郎中高明,又舍得耗费心思,往往一日之间把脉两三,竟是惹得赵梓阳李扶安这两位向来无拘束行事很是不讲究的江湖人,都有些脸皮薄,言语也是比起初客气许多,倒是替那位道首山门里头走出来的小道童添了不少拿来嬉笑的把柄。道童比起往日经历愈多,当然就能瞧出这两位虽是一路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过好些年月,说话时很是粗鄙,更无甚端庄姿态,不过就眼下这些时日瞧来,就连办事说话都相当不靠谱的李扶安,其实都不过是嘴上逞能耐,心底并不见得就如同表象这般混账。
但身在此地,总也有难处,虽说那郎中收银钱时,不过是拿回本钱,压根不曾添价,可这三位人人负创皆是不浅,如今还迟迟无动静的云仲乃是内气全无,又收雷火加身,赵梓阳李扶安两人则是终日将精气神绷得过紧,许久都不得歇息,浑身伤势更是骇人,不过重在调养二字,所以哪怕是郎中医术不低,总不能一蹴而就医治妥当,若想不留病灶病跟,还需缓缓调养。可如此一来,总不好抛却面皮始终在人家医馆药寮里头蹭吃喝,手头银钱本来就不剩多少,又在边关之外遗落许多,饶是郎中心善,屡次言说无需如此客套,不过粗茶淡饭寻常药材,值不得多少碎银,赵梓阳仍是将此事默默搁在心头。
拖延如此久时日,连总在药寮不远处那位练内家拳的莽汉,都有些急不可耐,本来是相隔三日就前来探访一回,到头来已是一日一趟前来,话里话外,都是催促赵梓阳赶紧将此事定下,再往后耽搁下去,纵使是赵梓阳仍沉得住气,只怕那位散银钱的主苦等不及,索性换人做生意。
但赵梓阳偏是找寻出各色理由搪塞,要么言说今日旧伤复发,要么就借口说是尚有要紧事不曾做完,费尽心思应付拖延,可偏偏就是不愿就此接下这笔生意,使得李扶安很是狐疑,尤其在知晓那汉子无意中透露的价钱,当下便是有些坐不住,说赵帮主要有疑虑不妨自己先去试探一番,倘若是赚足了银钱,过后再分与赵梓阳三成就是,七三分账,已然是相当仗义。
无多少例外,李扶安被赵梓阳好生臭骂一顿,倒也是得了个明白,自知是自个儿疏忽,难得不曾还嘴,扭头瞧见小道童又是晃悠两腿,从不知何处买来两串糖球啃起,刚要相当没出息要将所受的气撒到道童身上,后者看似无意间从怀中掏出两枚符箓,当下就点头哈腰嬉皮笑脸朝小道童作个揖,连忙离去。他这身修为虽说不低,但同立三境之中,就显得很是寻常,断然没法同赵梓阳这身枪道相比,更无法同这位闲来无事吃雷的道童相提并论,后者那符箓虽没抵住前阵子从云仲浑身无端游走起来的锋锐剑气,可但凡掂量掂量,李扶安觉得还是面子比吃苦轻,当下就绝了欺负人的心思。
毕竟要是这位吃雷的童子有心,八成挨欺负的应当是自己才对。
赵梓阳所说无非是最浅薄的道理,一来是始终不曾瞧见那汉子背后之人露面,既是如此,做生意连幕后主使都见不上一面,就算是给的价钱再高,照旧未必有命拿到手上,不知底细,对于本就处在异乡,且才从边关外厮杀许久的赵梓阳而言,属实是有些信不过,既然是急切到这等份上,依旧没有露面的端倪,同样就如同说还不是过于急切。其二则是纵使汉子明面上急不可待,往往之间一日接连来访两次,可迟迟也不曾透露出换人打算,凭这点赵梓阳就知晓,这汉子怕是已瞧出自己修为大概,因此并不愿轻易换人接下这份生意,足见这桩事并不容易。既是如此,或是为逼迫汉子的身后人,或是为将价钱再往上提过两成,也或是打算再按兵不动观瞧出更多端倪细微处,往往行事爽快利索的赵梓阳,对眼下这桩生意,却是拖了又拖。
所以日暮时节,有女子登阶而来时,正横枪在膝仔细磨刃的赵梓阳早有预料,所以也没太慌乱,同样也没见礼,只是随手扯来张长凳,搁在女子身前,上下略微一扫,就有些兴趣缺缺,闭口不言。
有的话说出来就变了味道,但有时候不说,比说了还要过火。
女子本来登门时节神色平静,但自从赵梓阳不轻不重上下扫视,摆出兴趣缺缺模样过后,霎时就有些怒不可遏,抱起双肩很是嫌弃,并不落座,而是居高临下朝赵梓阳问话。
“兄台莫不是真以为,我找寻不到更高的高手?雇人护送去往皇城的价钱,大概从来也无人比我出得更高,怎就不入你的眼,拖沓许久还要亲自登门相请,架子倒当真不小。”
“已经很小了。”赵梓阳无奈抬头,又瞟过女子两眼,模样确是奇好,只可惜身段很不惹赵梓阳稀罕,所以开口时候,又是将满嘴江湖习气不经意流露出来,“做生意你情我愿,但连是谁人同我做生意都不晓得,还请谅解咱江湖人规矩多,不枕兵刃就睡不安生,胆小如鼠,如今您既然登门,那这生意我倒乐意接,倒不是因为垂涎您面皮或是过后能攀附,而是给得的确太多喽。”
后半句不算客套的客套话,女子半点也没听进,可头一句话却听得很是真切,但又不能挑明,只好是强压心中厌烦继续道,“那既是如此,也不必耽搁,明日拂晓登程,事先言明车帐当中无空隙,需自行驾马跟随,先行允一成银钱,待事成过后再将另九成银钱奉上。”说罢竟是要转身离去,分明是不愿在此地多呆一分一刻。
“走这么快作甚,出门前先将路线理顺清楚,备足干粮清水,才是常态,知晓你有那汉子帮衬无需操劳担忧这等事,不过还是要将该说的话说在前头。”
“夏松向来太平,我也算是在夏松走动过一阵,从来不曾听闻夏松当中有甚不太平之处,何况是从此地去到皇城,一路皆有官道可通行无阻,为何还要找寻人手护送,皇城里头的重职大员我也曾相隔百步见过,却从未有如此阵势,”赵梓阳说罢,将大枪放下,平静看向眼前女子,“再说请的也不是什么寻常高手,只为防患于未然,真值得这么大的价钱?姑娘倒也别见怪,我们这等江湖人闲散惯了不晓得说人话,这钱要是有命要没命拿,还要它作甚。”
眉眼生得孤傲冷厉,犹如刀芒在潭似端庄好看的女子回身,反而无甚愠色,打量打量赵梓阳蒙枪的旧布,与浑身衣着,缝缝补补处相当多,又见那位道童愁眉苦脸将腰间几枚铜钱掏出,翻来覆去嘀咕道怎就只剩这点,脸上寒霜褪去。
“我能保你拿稳那九成银钱,要知道皇城一路虽无事,但只是因为过路之人的身份还不够高,分量不够大,才会觉得一路太平,而你恰巧本事足够拿这份银钱,同样也拒绝不得这份银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要知道这话并不假。”
聪明人往往都是这般,赵梓阳不喜欢聪明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女子这番话相当高明。
于是赵梓阳懒散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不过要两日之后拂晓见,甭让那汉子三番五次前来,瞧见他那模样,忒不下饭。”
女子临走时,或是有心或是无意,赵梓阳又嘀咕了一句这分量真不大,气得女子险些再度回头,但想想后者无异于市井泼皮的言语,还是咬牙离去,打算秋后算账。
脚步渐远,赵梓阳收起放荡笑意,孤身坐直腰来。
这位面容奇美的女子年纪,也当与自己相仿,虽说瞧来便是金贵人家,城府心气还需历练,不过看人的本事倒不差,仅是打眼之间就瞧出赵梓阳困窘之处,确使得本打算问个分明的赵梓阳无计可施,最终只好作罢,不过要说起诚意其实也不小,起码赵梓阳知晓,这女子断然不是什么寻常人,身后究竟立身谁人,才有如此的口气,连赵梓阳都不好认定,只得等到前去京城过后,托重回京城的年平之多方打探,当然要先到京城,才好往后想。
出门前两日,赵梓阳不曾多做什么,只是用女子递来的一成银钱,去往集市里挑过两柄好弓,一柄长刀,前去距离此地最近的镖局,买来不少绳索短镖,又从城中专做不见光生意的瘸子处购来满满两壶箭羽,走前还将始终揣在云仲身上的碧空游也一并带上,悬上封书信放出,同李扶安知会一声,趁星夜未褪时,牵马登程。
出门之前,浑身背起两壶箭两把弓,一柄腰刀一柄长枪,马背上悬满物件的赵梓阳朝云仲看过一眼,恶狠狠说日后这些银钱得你还上,遂不回头离去。
第八百四十二章 蜉蝣之羽
大元境内冬月来得何尝比北烟泽晚,几日之前北地飘雪,很快借风势坦然走下大元北,而后顺理成章席卷全境,不如别地那般柔和。
来势之迅捷粗狂,恰如奔走群狼,临近冬时饥肠辘辘,总惦记着将过路肉食尽数填入腹中,也好在越冬时多添依仗。
就是此般时节,有青衣剑客,一老一少和尚,突兀迈步在大元边关之中,仍旧不曾走正门,而是凭自己看家神通各自进门,随后找寻处地界,暂且歇脚。吴霜依旧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手段递出仍觉得心应手,并没生出分毫滞涩之感,但顾及不空禅师虽也是境界高深,可一路不曾歇息,难免比不得当年,这才暂且寻了处地界,一来是为歇息落脚,二来却是打算先行打探清不求寺所在与近况,待到心中有数,再上门拜山。不求寺穿月白僧衣的堂主觉念虽是离寺不过两载,纵使很是熟悉不求寺状况与所在,可如何说来都是离寺两载,全然不敢明言如今寺中是如何状况。故而待到吴霜出言提及此事过后,不空禅师难得未曾驳斥,末了不过是悻悻言道,你小子也有老迈不堪的时候,今儿个幸灾乐祸,往后山中那几位小徒弟,也得如此取笑,甭觉得自个儿就占了甚便宜。
觉念一路却很是有些沉默寡言,道理倒是容易,吴霜同不空禅师皆能猜出个大概来,莫说其他,觉念本就是不求寺中堂主,上门讨要佛门七妙当中的木砗磲,被不空禅师凭神通境界压下,而后经提点之后,同样觉得不求寺此事欠妥,加之很是好奇钟台寺中人人恬淡,索性就留到寺中,而今同两人一并前往不求寺拜山,心下自然杂乱如麻。
吴霜精于江湖事,才安顿罢后,便外出四处打探消息,仅留不空禅师与觉念两人在客栈中歇息。
大元大雪甚急,屋舍当中孤灯一盏,天色昏沉如夜,觉念无论如何都难静下心来,遂自行走到桌案前,借微薄灯火,铺开张品相差劲的宣纸,轻捻笔墨,默抄佛经。
古往今来佛门典籍经书无数,名家高僧层出不穷,大抵人间多数烦恼事,都可从瀚海似佛经当中找寻到解法,不过既是人间人,所谓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本就已是飘渺之谈,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古来即有,又何况是眼下觉念自认佛法不深,起码比不得那位钟台寺已登极乐的讲经首座,同样也比不过看似草莽气极深,言语时常不加掩饰的不空禅师,于是难免烦闷更烦,愁绪更愁,就连默诵抄下佛经时落笔,都比起往日犹豫太多,提笔忘字,落笔觉字迹差强人意,诸般不顺。
“觉念是如何看佛经的?想来大概年纪轻轻就踏上不求寺堂主,佛门事按说比老衲强,天资平平佛缘不深,悟性稀松得紧,要说是读过几卷佛经,多半都是少年时住持师父威逼利诱,每读一卷佛经,则能得十几日尽兴练武练拳的闲暇,空活如此岁数,恐怕还真赶不上你。”
“住持何苦如此自贬,”觉念放下笔墨,朝凑到桌案前的不空禅师微微欠身,权当见礼,而后歉意道,“本应该好生歇息休养,奈何心头总不安宁,自然也得不来什么自在清净,仅能想到抄佛经这等事聊慰己心,不想却是响动过大,惹得不空禅师也不得安生,当真不应该。”
老和尚宽宏大量,摆摆两手并不计较,面色淡然,仔细观瞧两眼桌案上头齐齐整整的数行字迹,寻思片刻,而后才是含糊道,“瞧着横一个清心平气,竖一个清净自然,按说觉念本来是念头通达,知晓世间常理之人,可真要轮到自己,解忧的法门并不高明。佛法高深,但往往被人拿来当做解忧去烦的手段,可不妨想想,如若是真受诸事困心,纵然佛法有万丈高,何尝能当真解去心烦,好比屋舍失火,不去奋力担水救火,却是指望着天公垂青平白赐下场大雨,替屋舍灭尽大火,总有些走入歧途。”
“古时言,独自莫凭栏,虽是有失偏颇,但总也能同此事扯出些异曲同工的妙处,四面风雨飘摇时,见佛法如解小渴,久而久之,难免会将佛法当成是救己于危难之间的良药,反而有些本末倒置,从入佛门以来你我都是言说信力最真,需先信过,而后再求个超脱之法,说得再虚无缥缈些,则是先要有佛缘,而后再言有所供,有所取,不曾苦修只凭此取个心静,未尝不可,但怎么都有些失却本心之嫌。”
不空一番话说得轻巧,可落在此时很是有些心头烦闷的觉念耳中,这般如此容易的言语,霎时就有些余外滋味可品,但可惜好像本来就无多少玄机,饥渴难耐之人略尝清水,大概就是如此滋味,故而略微失神片刻,却再琢磨不出更多来,苦着一张面皮朝老和尚笑笑,“云里雾里,本事微浅,哪能尽数想明,真要是佛法高深到那地步,念头稍动就能解去心忧,估计如今已是能身在凡间心住极乐,事事都不必挂在心上。”
不空禅师点头赞许,“能想到此处就已属不易,毕竟凡间事与佛门事,处处泾渭分明,却又是不好区别得太过于仔细,既然如此,为何不拿捏住根本,相比于找寻各色方式门路排忧解难,倒不如更直接些,棋招里有大刀剜心直捣黄龙一谈,此事根本就在于,没法将亲属内外与谁人占理相提并论。不求寺很好,更是佛门衍生至今存世最大的寺院之一,且不无可能将之一两字剔去,由不求寺保留佛门七妙,说句公道话,着实乃是个上上之选,你既是从不求寺奉命而来,比起才呆过一年半载的钟台古刹,当然是不求寺更亲近些,只是如今不求寺住持方丈办事法子,令你觉念心头以为很是不妥,同属佛门,哪里有登门讨要的道理,所以亲近的是不求寺,但觉得理却落在钟台寺里。”
“是公理大,还是私念大,此事困惑过许多古往今来的能人,但按理说来,却不应当困住佛徒。”
老和尚嘿嘿笑起,从随身包裹当中翻腾出枚物件,只在觉念眼前稍微晃了晃,而后又是放回到布包里头,朝后者竖起一指搁在嘴边,“这解法虽尚可,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对于不空禅师而言,佛门七妙放在何处皆无异,最多不过是钟台寺应付外敌掳掠的时辰,自己要多出些力气,况且一时半会钟台古刹周遭,大抵也无人有那等贼胆量去惦记佛门至宝,吴霜带出来位好徒弟,拼起姓名不要递出的流转剑光,不止是扫除来敌,还替钟台古刹烙上一道剑痕,有自己这住持坐镇,尚有那日许多人口口相传的璀璨剑光,怕是许久也不劳担忧觊觎之人。更何况凭那位首座与眼前觉念两人的本事,无需多少推测,就能知晓眼下不求寺的势力,虽从未出世,但不见得逊色于人世间任何一处山门,故而不空禅师非但不曾担忧矛盾,反而觉得人间有不求寺,是一件很好很好的妙事。
不过本事高低,并不是最重的分量,前后两拨僧人登门,纵使是不空禅师觉察出人人佛法皆是不低,但既是登门拜山,且不忌讳出手,如何都难以令人信服,也正是出于这缘故,从来不甚乐意麻烦旁人的不空禅师一纸书信,便将已然闲出个鸟来的吴霜拽来,既是要趁此等时机前去瞧过这座不求寺,可否合乎心意,可否能放心将佛门七妙暂置于此,又是打算借机好生见上一见,说说这些年来辛苦修行,费劲守山艰辛。
有句话叫做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从师弟不惠去后,不空就越发觉得这话有理。
窗棂之外飞雪过隙,片片大如鹅毛,趁虚掩窗棂而入,冷凉寒萧,最能折人温吞和善,估摸着唯有此等常年寒凉的地界,能养出心思坚固相搀取食的群狼,能养出奔走如飞的宝马良驹。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老和尚看向窗外静雪,没来由感叹,却不想有人推门而入,拍干净飞雪,忙不迭坐到自己床榻上,接茬问道,“楚楚可是位姑娘名字?你这老秃驴多少年都没讲过年轻时的事,早就猜你这等不甚安分老实的花和尚不守戒律,常心猿意马触犯戒律,赶紧同咱讲讲,总归都不是什么外人,休要有甚羞怯。”
所以本来好容易有些见大雪有感的老僧很是识趣地闭口不言,但吴霜却从来不晓得见好就收,装腔作势打量打量老僧面皮,很是嫌弃倒退两步啧啧道,“也罢也罢,就凭你如今这老和尚的年岁与面皮,估计当年的姑娘也是垂垂老矣,可惜了荒废大好年月,同泥塑金身相伴,生来不过寥寥数十载,忒不过瘾了些。”
第八百四十三章 如求笃信,不求当先
不求寺近来亦不太平。
都知晓如今寺中住持统共有几位高徒,其中最富盛名的,就是四方讲经首座,虽是讲经首座四人之中亦有修为高低,佛法深浅,可如此多年以来,未有能出其四人右者,一来佛法精深,二来修为高明,故而多年来无论不求寺是否隐世不出,这四位讲经首座与不求寺住持,皆是牢牢端坐到一寺之上,从无动摇迹象。但这等稳固局面,仅持续到四方首座中年岁最小的一人前去钟台古刹,却是空手而去空手而归,不求寺上下便时时有议论声起,话风大头,多半皆是言说那位钟台古刹的老住持,年少时就是位轻狂不羁的主,结识过江湖里大小修行人与江湖人,没准还曾凭未还俗之身落草为寇,这般举动与堪称离经叛道的经历,如何得以掌管一座大寺,引得越多人生出口舌。
三言两句风言风语,足够兴风作浪,又如野火吹拂,怎也除之不尽,尽管住持前阵从苦修当中走出,呵斥群僧莫要着道,更不可背地议论本就无错在身的不空禅师,不求寺终究也不复往日安宁静谧。
遮世首座从钟台古刹回返过后,就少有迈步出屋的时日,无人知晓这位年纪最轻的四首座,前去钟台古刹一行,究竟遇上过何等事,同样无从知晓,为何凭遮世首座的修为,依旧不曾令那位传闻当中名声极盛的不空禅师将佛门至宝拱手奉上,当然要引得不少疑惑。尽管住持方丈大抵是生怕这位得意弟子收无端非议与过多问责猜疑,故令其不必走出屋舍,先行苦修一载笃定心意,而后再于寺中人眼前露面。但时隔一载有余,不求寺中零散言语,从来不曾绝根,饶是其余三位讲经首座同样有意护住自家这位师弟,可惜仍是难以治本。
人往往需要个很是高明的说辞,才能暂且将心中怨气抛却,尽管这番说辞未必能当真解去诸般忧虑疑问,可也堪称是一剂良方,朝三暮四骗得过猿猴,长袖善舞就骗得成寻常人,连僧众都不例外。
所以一来一去之间,山中无岁月,不求寺也已是大雪封门。
依旧是身春时薄旧僧衣的遮世走出门时,头一件事不是前去见过不求寺住持,也不是前去见过三位护住自己整一年余的师兄,更不曾去往僧众聚集之处,将去往钟台古刹路上见闻,与不空禅师言语和盘托出,用以洗净许久以来的议论言语,而是赤脚走到不求寺门口,自顾摸了摸嘴边下颏已然生出的髭须,自嘲一笑,而后大步走到不求寺外,不错眼珠望向寺院外头正费力扫雪的小和尚。后者光秃脑门上热气升腾,如此一座大寺前门扫雪,当然是力气活,遮世曾见过这位小和尚很多次,每逢落雪,后者都要在外头忙碌上近乎整日,脑门上头热气经冷风吹拂过后,多半要挂上层薄冰,辛苦得紧,但依旧是乐此不疲,尽管有时大雪压来时,扫得未必有雪落得快,可小和尚还是一直清扫,但凡有人上前攀谈,总是笑眯眯抹去眼角悬的薄冰,规规矩矩同人搭话。
不晓得为何,遮世此番瞧见这位小和尚,突然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念头,就像仍在钟台古刹之中,见到那位叫平尘的小沙弥。
“法难,这等天景就无需扫雪了,总归是扫得不如落得快,才扫到台阶下二三百阶,估计上头的几百阶又要落满雪,何苦来白耗力气?”待到小和尚法难转过头去的时候,首座遮世已是手擎老竹扫帚,学小和尚模样也开始清扫起雪来,但说来也怪,分明是久疏扫雪这等营生的遮世,扫雪时竟是比小和尚还要利索些,往往扫帚扫过,雪尘尽散,比起扫过许多年雪的法难扫雪还要快上三分。
终于回过神的法难许久没见过寺院当中的高僧前来,更何况是讲经首座,虽说是一年前遮世曾时常同小和尚见面闲聊,但总归是年纪小,很有些认生,忙不迭开口道,“您乃是不求寺中的讲经首座,这等扫雪的小活计,还是交与我做最好。”
“你这小和尚做得,讲经首座就做不得?”
遮世诚心要逗上一逗小和尚,停下手中动作,笑吟吟看向后者,摊开两手等候小和尚回答。
“能替佛陀清理门前雪,法难就已心满意足,修为不深头脑愚笨,并不能读懂背下许多佛理佛经,就总想着要替佛陀替不求寺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就已然是心满意足,所以每逢扫雪时候,不但不觉得外头过冷,反而是觉得心里头踏实稳当许多,于是冷些累些,就尽数忘却。”
遮世这才想起,并无俗家名的法难,乃是多年前有一日住持下山回返抱来的,听说是千里之外地界遇了饥荒,尚在襁褓之中的法难家中双亲临近饿死前,见到住持四处凭所剩无几的香火钱布施米粥,自知撑不得两日,就将还未取名的法难放在住持怀中,言说能救下性命即可,还请佛陀发善,而后就隐于人潮之中。
多年过去,法难面皮也长开许多,尤其时常欢喜,却少有人打听,这位无父无母从小剃度出家的小和尚,究竟为何如此欢喜。
“那你为何知足呢?又为何始终心向佛门?”遮世这次收起笑意,反而是盘膝坐下,而后也示意身前的法难坐下,又是想起些什么,褪去外头僧袍披到法难上身上,自己只留身僧衣,这才让法难也坐下,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两两对坐,倒当真有几分论道的架势。
法难挠头,在飞雪里费力睁开眼,朝遮世羞怯笑笑,“要无佛陀传法,大概就不会有更多像住持,像首座师兄这样的好人,愿意搭救旁人脱离苦海,大概也就没有不求寺此地,能令许多僧人容身,所以先是感激,即便是住持救的我,照旧同佛字不无干系,所以多少有些感激的心意在里头。”
“再有虽是学法不精,仍旧知晓不少佛法,样样听来都觉得有理,都觉得欢喜,不论旁人如何评点言说,都很是笃信当真有所言极乐,当真有传闻当中的佛国,因此觉得能替佛陀看守好人间住地,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至于更好的事,大概要等到我年纪再大些,学懂的佛法再多些,才能做得更好,只得凭做这等微浅事,使得山门干净整洁。”
法难说得很是简单易懂,谁人听闻,估计都是一笑,觉得眼前这位小和尚很是有佛缘,虽不是博闻强记那等天资聪颖的孩童,但心地淳善,也仅能止于此。但在遮世听来,却没来由觉得心头剧颤,许久才是将双目稳住,再度看向眼前的法难,眼光之中已无年岁长者看向年岁浅者时种种繁复意味。
“那你所求,是祈求佛陀怜悯众生,护佑天下无灾无难,还是祈求能够找寻到自身亲眷,或是日后变成像住持一样的好人,还是其他?”
这等问话,显然法难事先从未想过,于是抓耳挠腮苦思冥想很久,才仰起脸来,学不久前遮世的模样摊开两手,“遮世师兄,非要有所求有所得,不在轮回跳出三界五行,才能吃斋念佛遵循寺规吗?”
一石起浪。
遮世记不得自个儿一路来回钟台古刹,遇上过多少处寺院,也不记得究竟有多少处寺院里香火鼎盛,只是因为有金贵之人前来求子时灵验过,更不曾记得自己听过多少回,跪在蒲团前祈求太平,求家中和睦的男女喃喃低语,只觉得此番入世,好像很是劳累,非但不曾觉得心头越发清晰明快,倒反而觉得胸中郁气越足。
原来如此,原来并不是有所求时,才想起神灵佛陀庇佑显灵如愿,原来不是因为听闻过显世神通,能助人跳出三界不受轮回苦才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才愿入佛门之中,替天下人苦修,更与人为善,更多行善举,跟随书卷当中本来寻常人看似不过是杜撰而来的佛陀脚步,修人修心。
原来不是因替佛陀接下世间愿力,缓缓修行,而后待到自个儿本事足够,再去到同属佛门清净地的别寺,讨要佛门至宝,觉得自家寺院才是那座能代佛门出言,天下独一无二的大寺,作威作福,凭规模更大佛徒更多,去借势压人。
如若是不空禅师自觉保全不得佛门七妙,自会前来,但登门讨要,与坐等他人上门,虽有可能殊途同归,但断然不是一回事。
不求寺中僧人,兴许亦无太多所求,可既是觉得此事合理,就已然是有所求。
风雪里,寺院门外已然立着三位首座,纷纷微蹙眉头看向独自坐在不求寺台阶上的遮世,后者分明衣裳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晃,可身形愈坚,似是一方顽石矗立。
师弟还是那个师弟,可无论怎么看,好像都与往常不同。
第八百四十四章 九字难书
紫昊境内有这么句老话,言说是天寒地冻时,人马皆慵,并无二样。
这原本是当年有位大员亲至沙场,眼见大雪当中仅能见帅旗翻卷,近乎被坚冰所冻,而两方人马往往按兵不动,少有分生死那等惨烈厮杀,且军中人人皆疲累,远远瞧见火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巡夜,更少有出动的时节,皆是蜷缩到火盆旁,指头都未必乐意动弹几回,像是生怕多动弹几下,就被风雪裹住失却性命。但随着此话愈传愈广,不少郎中与江湖人听到耳中,则是嗤之以鼻,言说当真是吃饱撑腰不嫌腰疼,就以紫昊此等毗邻大元的地界,天寒地冻更甚与南方诸地,岂能相提并论,那南漓常年不见飞雪,饶是深冬时节也未见得比紫昊大元诸地深秋更冷,如此情景之下,常人即使体魄强横,照旧难以应付浑身暖意遭北风吹个分毫无存,何况是难得珍馐肉食的关外军卒,怎能撑起身子奋战。
这等说法传得极快,很快就将本来已然笃信关外军卒慵懒不愿应战的百姓心意扭转过来,再者想起忘却已久的一件事,便是沙场当中军卒,其实同样是爹生娘养,本来应当是一家顶梁之人,却是为国镇守四方边关,舍生忘死,于是群情激愤,霎时间就是窜出无数文人对那位大员口诛笔伐,恨不得啖肉食骨,竟是生生将那位大员骂得上书自降官位,去往皇城之外偏僻地界,多半是郁郁而终。
不过这句话却是流传下来,直到如今洙桑道里还有人提及,可已然不是当初意思,而是嘲笑终日大腹便便鱼肉百姓的蠢笨官员,仗势欺人,却是颠倒是非。
洙桑道中人同样晓得这话,但论谁人提及此话最为频繁,恐怕除却近来日子最为难过的洙桑道私军,少有旁人。自从那位洙桑道主前些日无端将一位洙桑道之外来的江湖客提到统军位置上,更别说还将那位无论是身手还是性情都足够令洙桑道私军皆是胆寒的贺知洲提为副手,这位可是敢朝私军统领出手,且当街掼杀的凶狠人,甭管在此之前此人有多不起眼,仅仅是道主府上瞧来很是寻常的护卫,这等凌厉蛮横的功夫与一言不合当街杀人的脾气秉性,任谁都需掂量掂量,自己可否能比得上那位倒霉统领身手地位。
每逢语调无甚变化的温瑜又是新立起个规矩,或是又添了几回练兵事务,如若贺知洲不曾同在,总免不得有几句烦闷议论或是阴阳怪气话语,虽声响不大,可军阵分明不甚严密,而是略有些松散,而换成是贺知洲百无聊赖抱起双肩站起,目光所及,军阵当中鸦雀无声,人人皆是要将刀枪稳稳托在掌心里,目不转睛,连大气都未必敢喘上几回。按说自温瑜接手私军练兵事以来,军纪的确严明许多,不复往日懈怠,凡事总怕比较两字,比较过后高下立判。
此时长夜来时,温瑜坐到大帐正中,蹙眉饮酒。
离南公山后,温瑜手头酒水就握得愈发频繁,并不使杯盏,单借壶嘴灌酒不止,倒是显得相当痛快,可实则双眉紧锁,哪里有半分悠然快意的模样,鬓发披散未曾盘束,仍以黑纱遮住口鼻,不愿露出真容,免得有不长眼之人踏入帐中,自然要露马脚。
行丁往往白日时节随温瑜一并练兵督军,夜时旋即回返,倒不是因其他缘故,而是因温瑜放心不下小姑娘乔玄,虽城主已是安置过两位年纪稍浅的侍女前去照顾,可既是初来乍到,再者近来乔玄玩心愈大,饶是那两位侍女亦有些招架不住,横是被乔玄在眼皮下脱身,苦苦找寻两三时辰,日暮时才独自回返,浑身沾染上不少泥土,竟是越发难以管束,唯独在温瑜行丁眼前还算乖巧,故而只得如此,以防不测令行丁来回奔走,不久下来面皮都添上几笔褶皱,肩头猿猴都瘦下近一圈来。温瑜倒是不忧心这位从大元而来的猿奴会趁此时节,凭乔玄安危相挟,道理则也是简单得紧,一来是这行丁自从同乔玄愈发熟悉过后,倒当真比往日拘束许多,细枝末节处的心思,竟有时比温瑜还要细微些,瞧着多半是因自身无后,见过这位身世很是凄惨,但惹人怜惜的小姑娘后,很是有些疼爱,大抵不会如此行事;二来温瑜做事手段,与修为之高,早已是令行丁忌惮得紧,何况乔玄身上亦留有温瑜如今所能布置下最为高明的后手,莫说是行丁起异心,寻常四境,见之尚要退让。但总是有那等不长眼的,不告而来,闲散迈步走到帐中坐下,刚要前来夺酒壶,就被温瑜抬手让过,酒壶稳稳落在自己手头,冷眼相向。
来人穿短衣腰悬玉带,靴尖上顶起枚虎头,见温瑜分明无有让酒的意思,吧嗒吧嗒嘴很是意兴索然,毫不忌讳将双足搭到身前桌案上去,有意埋汰道,“有道是天寒地冻人马皆慵懒,您这统军大人分明军纪严明,不允饮酒,自己却端起酒壶喝个痛快,在下敢怒不敢言,仅能指望着饮小酒两三口权且暖暖身子,奈何只许统军饮酒,不许副将闻味,多是自讨没趣,如要眼前地上有道缝,恨不得钻将进去避难呐。”
话是如此,贺知洲一张晒得有些黝黑尚未褪色的面皮,哪曾泛起什么窘迫之意来,虽竭力压制,仍是朝那酒壶瞅了又瞅,显然是不死心。
“当不起,练兵已有好些时日,贺兄威势甚重,而在下却不见得能服众,照理说来,应当是你坐帅帐饮酒,我在外头巡夜才对。”说话之间温瑜从桌沿底拎上半坛酒水,毫不吝啬推到贺知洲眼前,抬手相让。
直到这时贺知洲才是后知后觉低头观瞧,却见脚下密密麻麻,已是堆起近乎六七枚空坛,酒水丁点不剩,当即失笑。
洙桑道认得贺知洲的人不少,众所周知,这位爷除却脾气大之外,酒量同样大,时常同人饮酒时节,旁人皆已是去往桌案之下,再无神智,而贺知洲却往往要将每人背到各家家门里头,安置妥当,这才摇摇晃晃离去,少有尽兴时候,往往还要再喝上一场。不过眼前鬓发披散的温瑜,如今看来这酒量,大抵也不容小觑,当下就知晓当日对饮后者藏拙,故而跃跃欲试,打算好好拼上一场,但见温瑜自酒坛下扯出张宣纸来,并指扔到贺知洲手上。
宣纸上密密麻麻字迹,皆是赵梓阳所书,从军中立威写到沙场死战时的规矩,明明是寻常字迹,言语详略得当,但落在贺知洲眼里,不知为何就觉得这张宣纸上头朱红如血,杀气极足。
上书三令五申,不从者由军法处置,杖毙祭旗,枭首示众,又书如若不从当凭身手境界压之,凭两三人姓名即可杀鸡儆猴,立下威风,断然能使得松散军纪,转劣为优,沙场之间屡屡取胜,则再要添一分威望,但凡下令,莫有不从,威望二字,立威在前,既无威风也无战果,何德何能号令三军。
当贺知洲逐字逐句看完这封书信后,才如释重负吐出口气来,重新把书信压在酒坛下,无言看向分明醉意已浓的温瑜,自顾笑笑。
“信上写得直白,但凭我所见,虽然看着很是有些不近人情,乃至有误入邪道的端倪,可说句难听些的实话,温兄弟要想着尽快令军容肃穆齐整,能手握大致相当的人手在沙场中同旁人平起平坐,最快的手段莫过于此,有失仁义,祸及无辜,但照旧能找出个堂皇理由,行走江湖都难免双手染血,何况眼下,道主已是将洙桑道日后尽数托付与温兄,不仅是瞧中温兄腹中的打算,还是敬佩温兄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修为城府。”
“你我都晓得,凭你温兄的境界手段,理应比我这游手好闲的副将更能服众,但既然练兵突兀增多,人人都未必觉得是好事,既是劳累万分又是觉得战事将至,被逼无奈时毫无安稳做事的心境,历来乃是人之常情,可就是因为我更为无所顾忌,当街杀了位私军统领,误打误撞之下立威,才使得更能服众。古往今来良将能帅无数,带兵法子大多大同小异,并非唯有凭生杀一事立威服众这条路数,凭体恤军卒沙场建功引得旁人真心实意钦佩敬仰的大有人在,但温兄不妨自问,留给你与洙桑道的时日,远远没那么久。”
“心狠手辣之人我做得,你也做得。”
等贺知洲告辞离去时,温瑜终于将最后一坛酒饮罢,又是拿起那张单薄宣纸,醉眼朦胧来回翻看,跌跌撞撞取来纸笔,摩挲写下两行歪扭字迹,待回过神后,又是蘸墨划去,从头再写。
温瑜划去的只有九字,前五字是后可否代问,后四字是云仲可好。
前五字温瑜醉眼模糊,划得很是干脆,但后四字,许久之后温瑜才攥紧笔杆狠狠划去,好像因为力道用得过足,也好像是因为酒水喝得过多,笔墨颤抖,看起来一点也不利索。
第八百四十五章 旧厄尽除
山间除豺狼虎豹外,尚有剑客。
倒是不晓得缘故,诸如镖局车帐,或是人手成群商队,反倒不愿从深山老林其中走动,约摸一来是担忧前路贼人设伏剪径,贸然进山前行倘若收伏,相当难以回转。更莫要说每逢隆冬浅春时候,山里总是有虎狼,无论是否尝过兵刃锋锐,都是被逼无奈跃跃欲试,无物果腹,到头来尽管尝过刀剑之锋,亦要铤而走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过去多少春秋都难有甚变改。二来山道崎岖难行,尤其那等山势狰狞怪兀,交错怪诞时断时续山路,尤其不适马匹走动,莫说身后尚有动辄数百斤车帐货品赘压,马失前蹄,难免耽搁行程。
镖局商队人手众多,并无惧什么强人贼寇,既是走山路多有不便,倒不如在大路之上走动穿行,所以搁在平常时日,进山赶路少有商队镖局,无非是些独身上路,或是零星三五人结伴而行,才乐意前去山中行进,闲趣不少,又不急于赶路,所以独身的江湖人,或是刀客或是剑客,往往都乐意去到山中,秋日时里得见泛红秋叶,隆冬时节得见兔脚成行,雪压松枝,最是适宜练剑悟剑。
诸如长河落日,天外雪摇,盛景之下如仍生不出豪迈,走剑不比往日酣畅,才最是要好生掂量一番,自个儿是否心念过于闭束。
一连几日,附近前去山中采药捕兔蛇的猎户与采药人,皆是在这片山中见过一位剑客,瞧来衣衫在眼下深冬的时节里,很有些单薄,不过待到要上前提醒,邀这位剑客前来住处饮些温酒,暂且暖暖身子的时节,那剑客却只顾摇头,言说自己尚觉察不出冷热来,可还是谢过,而后继续在山林当中走动,脚步踩出极远。
有人同这位剑客搭话时候,曾经仔细打量一番这很是面生的剑客,发觉这剑客竟是独臂,也不晓得是少年不幸,还是同他人比斗时失却了一臂,在山中雪地走动时,很是叫人觉得凄惨,故而就将这剑客行踪同旁人说起,不知怎的就传到山峦对岸的雄城里头,对于向来无大事发生的城中,已属是足够惹人议论的一则奇事,很快就传得极广。说是山里头有个面生的独臂剑客,四处走动似是无家可归,不惧冷热,而后经旁人之口添油加醋一番,就变成了山中有位剑客残魂虚影,大概蕴有造化,没准习武之人找上门去,能够凭空得来满身本事,倒是传得愈发叫人啼笑皆非。
而这些位已然在旁人眼里看来有些魔怔的人里,当属那位铁匠铺里的老者最为笃信,酥铺掌柜劝解数次,都是被气得面红耳赤的铁匠铺老汉狠狠将话顶回去,可终究也个固执己见的主,饶是铁匠铺老汉不知从何处搜罗来些证据,强词夺理,酥铺铺主总是要面色平淡点头摇头,非要同老汉争出个孰对孰错来。
这两位倒是唇枪舌剑爽快得紧,倒是苦了夹到两人中间的云仲,又不好袖手旁观,只得是挑两人已然呛火眼见言语声愈高的时节,从中调解两句,却不料老汉依旧是不依不饶,非要云仲说出认同谁人的见解,大有胡搅蛮缠偏要得胜的架势,惹得云仲苦笑不已,为将这两位突然之间皆要钻死胡同的主分开,只得是言说自己大概认得这位剑客,过两日前去亲眼瞧瞧,自然就能知晓是谁对谁错。
说来也怪,自从得了那枚双鱼玉境牌匾,铁匠铺老汉反倒外出时候就越发频繁起来,倒是将操劳许多年月的铁匠铺生意抛到脑后,每逢城内外有人找上门来时,往往大门紧闭空无一人,不知前去何处转悠,很是洒脱,且无论外头是狂风怒号还是大雪纷飞,皆难阻挡老汉脚步,却是比前两日才回返的叶翟还要难寻踪迹。头两日才过年关,云仲好歹是找齐叶翟与酥铺铺主与铁匠铺老汉,连同山神与几位平日相处极好的城中好友,很是舒坦对饮过两日,若说美中不足,大抵就是上门找寻四君时,四人皆是外出,仅是在住处给云仲留下张宣纸,言说有事在身,约三五日后即归,无需担忧
。
眼见三五日期过,年关同样是很快流转而去,趁闲来无事时节,趁难得放晴,云仲又是上门拜访四君,这回倒是不曾走空。
「年关时节,怎么都应当送些薄礼前来,不然若是我几人早就预备好物件,要不曾过这一关,总不好拿出手来,哪有后生凭空讨要好处的道理,一来一回,才算礼数周全。」东檐君却是先行开口,面色却很是有几分难看,板着张面皮相当不情愿拎来枚蒲团,放到云仲身前,「虽是双鱼玉境年月不能同凡尘俗世比较,但怎么都算是又过一载,你云仲可是懂规矩,怎么越发不济。」
神态言语皆是真得不能再真。
但北阴君分明是不想理会,两眼一翻就朝别处望去,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早已习惯东檐君这等无利不起早的性情,故而如今听闻此话,连正眼都不曾挪来片刻,只顾望着窗外严寒之下难得冬阳;西岭君亦是如此,眼见东檐君先行开口,瞬息便猜测出大抵不是什么好言语,半闭两眼,很是无奈摇摇头,继续捧起桌案上茶水,饮罢过后就再无动静,唯独南阳君啧啧两声,打量几眼东檐君那等泼皮德行,扯起嘴角来刚要说上两句,又是压住心思,刻意要见东檐君难堪,也朝外头看去。
于是屋舍当中坐着的四君,其中有三位都是朝窗外望去,无一人愿意接话,生将东檐君晾到原处,左右瞧瞧,险要将整张发青面皮憋得紫红。
「这话晚辈可是不认,」云仲瞧得眼前四人模样,费力绷住面皮,咧嘴笑道,「大宗物件倒是没有,何况双鱼玉境之中的稀罕物,几位前辈比后生更熟,当然不能应付差事,随意找寻些物件相赠。」
云仲从怀中取出几枚物件,倒皆是玲珑,先是递送到西岭君手上一枚玉质小人,而后送到南阳君眼前一枚似形如流火的翎羽,送北阴君两枚纹路已几近无存的龟甲,最后才是含笑递给东檐君一枚镶有金玉的明珠。
井下玉庙无主,凭云仲这等性情,多半要好生找寻些物件,才算不曾亏本,只是任由云仲反复翻腾过数次,里头仅是找寻出这几枚物件,虽是贫苦人不识价,但瞧来品相倒是大抵相当,思量过后,还是先行送与四君,所剩之物却是赠与叶翟与铁匠铺老者酥铺铺主这些位,本来前来双鱼玉境就是两手空空家徒四壁,想到头来只好如此。
「东檐君,如今再瞧瞧,云小子的眼神可比你好使,这份薄礼已不能称薄礼,反倒与我几人皆是适宜,」南阳君收起翎羽,仅是打眼观瞧,就知这翎羽并非凡物,落在掌心当中竟甚是有些烫手,可还是不曾忘却刻意埋汰东檐君两句,「突然想起个灯谜,说是屋头分明无篝火,更非夏日酷暑,亦不曾有佳人在侧,更未觉羞意恼火,面皮由白转红,是何缘故?」
北阴君同样也不揣好意,仔细辨认过龟甲纹路,脸色亦是难得生出些笑意来,自是相当中意云仲有这等心意,况且不论这物件是否有用,起码是耗费不少心力决断挑选,于是很是满意朝云仲点点头,而后主动接过话来,「怕东檐君不知晓,老朽还是提点一句,这灯谜虽不难猜,倒也不太贴切,再加上句一个巴掌拍得响,估计就相差不大,自然能想出谜底来。」
几人中当属西岭君接礼过后,神情变换最大,本来常年无甚神情,堪称木讷至极,但从接过这枚玉质美人过后,上下打量许久,见其华裳鬓发两两相衬,只需心意微动,衣衫就可转变,不知怎的就眉目温和起来,朝很是有些摸不清头脑的云仲点头笑笑,「多谢云仲,这物件虽不算甚有用宝物,但极合我意,有心了。」
而后才是转过头来,朝捧着手头明珠的东檐君道,「一个巴掌拍得响,面皮无事自红,当然是被人打了脸。」
几人皆是笑起,唯独东檐君很是窘迫,尚要端着面皮,背过手去,好容易咳嗽两声,才扭头看
向云仲,「这三位倒是满意了,我却觉得很是寻常,要不换一样?」
难得有如此笑意的南阳君抓起东檐君背后两手,毫不留情面拆台,「两手都不曾离过这枚明珠,难道还真舍得换一样?嘴上说得倒是毫不在意,起码也收收手,这明珠才落到手上就险些遭你盘圆两圈,还要装成是不合心意,未免不妥。」
云仲瞧着眼前四君,突然想起一件事,所以同样是笑着朝四君行礼,问上句福禄祥瑞,旧厄尽除。往往小事最牵人心,零星笑意,四君当真是付出不小一笔价钱。
南阳君别有深意望过云仲一眼,又是看向其余三人。
「云小子,福禄祥瑞,旧厄尽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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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六章 剑气剑术两占魁
次日云仲上山,临走到那座五十窟前,堪堪停住脚步,在越发难以为继的风雪里向第五十窟中张望。
但凡是位用剑的好手,大概亲眼见过这位同城中铁匠铺老汉模样相同的老者用剑,多半心念不坚者,皆是要生出终生难越此山的心绪,自己腰间剑与老者掌中剑相比,惨不忍睹,难以估量揣测,二者之间鸿沟几许深长,怎能生出继续练剑无妨的念头,大多皆是觉得此生无望将剑练到老者这等地步,任云仲心念再坚,几场输下来,照旧是觉得比当初同那独臂剑客过招时,还要艰难无数,生怕自己也着了道,故而许久都是不再前去上门讨教。
此时年关方过,不论是同叶翟几位好友饮酒,还是先前同四君拜年,心头潮波略平,自恃能有同老者比剑而不觉心境遇损,所以今日停步,拎着那柄剑形愈发分明的铁尺,慢行到五十窟外,朝正坐到洞窟边处的老汉作揖。
“年轻时就觉得比试前需作揖行礼自报家门很是麻烦且无趣,要是真想分出个剑术高下,理应干脆些将比试当成生死相搏,恨不得将眼前人一剑削去天灵,如此一来就当然不需要作揖行礼。要只是想印证些招法路数,清汤寡水对过两招,还不够礼数繁琐,也无需作揖行礼,所以何苦给自己添麻烦,不如两两点头旋即拔剑相对,才算是干脆。”
坐在洞窟门口的老汉远远望见云仲,后者提起柄铁尺,走得随意散漫,怎么都不像是剑客,但老者目露和善,等到云仲走上前来,才继续说道:“练剑练了太多年,荒废人情往来,更是无有家业,所以就越不善言辞,不愿拘泥礼数,只要是老夫这口剑瞬息拔地而起,能把这片双鱼玉境万万云朵震得扑簌簌乱颤,山君大猿尽以为天降大难,故仓皇而逃,我便觉得有十成爽快满足,至于其他,关老夫这个剑客屁事,世上兴亡恩怨无休,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换过一身皮,照旧如此,同我没分毫干系。”
云仲默默无语,试探走入洞窟里头,登时觉出寒意刺骨走筋,眼见老者无举动,就自行落座,看过眼桌案上沸腾茶水。
云仲一直都相当好奇,这模样和城里铁匠铺老头一摸一样,剑术却如高山难望其顶的老人究竟是何来头,虽是私下自行思索过几回,但总也觉得有许多古怪之处难以说通,而今难得同老者坐起攀谈,听闻这话心头微动,试探接话,“若是双鱼玉境溃灭,于世间除名,前辈心头仍无丁点异动?”
老者平淡看过云仲一眼,竟然当真是点头。
与云仲所想不同,老者出奇平静,只是捧热茶缓缓说起,言说双鱼玉境初立时,自己同城中铁匠铺里那个相当不靠谱的铺主,皆晓得这座双鱼玉境,是世上极少没有道理的地方,所谓没道理,即是因那位开立此界的古时大才,不曾凭双鱼玉境抬升自身修为,更不曾凭双鱼玉境种种神妙对付诸敌,开辟此地,全然不曾惠及自身,反倒只欲令后来人在其中追己所求,悟道修行,乃至过后无穷年月,亦不曾前来双鱼玉境当中,而是任由双鱼玉境之主数度更迭,再不显踪迹。耗费极重的心力与天材地宝,连同修行道人最为看重的年岁,开辟双鱼玉境后却从未动用,未曾求得分毫好处。
“古来未有亘古长存四字,往往世间总有人鼓吹,琼楼玉宇可抵地龙翻身,城关万里能久存人间,不过虚言而已,修行之人寿数虽久过常人,但可曾听闻过有人胆敢妄言与天齐寿,双鱼玉境即使的确是高人开辟,存世之久,连那位开辟双鱼玉境的初代之主,都大抵仙去,何况是双鱼玉境,早晚有一日连双鱼玉境都是溃灭,世间常理,何苦在意。”
“起初想通此事,愁绪愈繁,铁匠铺里那位倒是得过且过,不曾有半分忧愁困苦,不过老夫如今却也是放下心来,双鱼玉境既可代代而传,溃灭与否,已然可称为小事,无论得其传之人是善是恶,终究能传将下去,便是好事。”
没留与云仲思索的空隙,老者将立在寒潭之侧那柄平平无奇的佩剑抓起,横在当胸,不曾行礼也不曾自报家门,只是朝云仲略一点头,云仲同样将铁尺横前,朝老者看去,冲天剑气,圆润剑招,当即呼啸寒潭。
山崖之上站着位独臂剑客,很有几分苦恼,原是近几日以来,剑客在山间晃悠,逮住过不少野兔,甚至还有头几十斤野鹿,尽数都填进了剑客的肚里,倒是得了几日饱足,可惜好像当真是惊扰了山中走兽,已然有接连数日颗粒无收,哪怕是回想起当年做过的捕网陷阱,手艺也愈发精湛,怎奈山上积雪奇多,找寻不来甚像样饵食,哪里还有乐意上钩死于贪食的,于是挨饿了几日的剑客靠着树干,时常扑簌簌落下的雪降到脸上。
冬时肚内无油水,难呐。
剑客觉得浑身上下,似乎找寻不出什么暖和地界,尤其手冻得微僵,麻痒滋味极重,迫不得已瞅见四下无人,将手伸入腰间,这才舒舒服服长出口气,盘算着将不远处枝头上无辜鸟雀打落,肉虽不多,起码能嘬嘬骨头,暂且顶个半饱,所以那无辜鸟雀叫声听到耳中,怎么都有些幸灾乐祸。
山上很快就有人影穿过层层雪来,起初像是枚很是突兀的白点,等到剑客再度凝神望去,才发觉是一位拎着食盒的年轻人,径直走到眼前,好生打量了打量坐在树下,手还未来得及从腰间抽出的剑客,扯起荒唐笑意,“都快冻瓷实了还有这等雅兴,厉害。”
来人是一袭白衣的云仲,手头拎的食盒当中倒是有酒有肉,所以饿了许多天的剑客也顾不上云仲这番戏弄言语,毫不客气,拽过食盒近乎手脚并用挪开食盒盖,一口酒一口肉,狼吞虎咽。
独臂剑客连饮酒吃肉,都只得凭仅存的左臂,瞧着便很是不自在,旁人是两手并用,而独臂剑客萧锡虽腹中饥渴,却只能一样样递到自己嘴边,所以很是磨蹭,分明狼吞虎咽,可还是耗费了近乎一炷香,才拍拍小腹,舒舒服服躺倒在树干旁,还不忘拎起酒壶向口中倒上点酒水,脸色当即红润,褪去本来惨白。但就是这么个吃饭都不甚利索,穿衣大概也要相当别扭的独臂剑客,想当初那一手高明剑术,令云仲吃亏吃得险些撑着。
“好容易走出山,就为了来此地忍饥受冻?怎么不去暖和地界等着,开春再外出转悠多好,受这份罪作甚。”云仲也不觉冷,就地坐在雪堆里,斜睨了眼吃饱喝足,可迟迟没动静的萧锡,很是有些摸不着这人的行事路数,散漫不经荒唐随性,倒也不觉得惹人厌烦。
萧锡没吭声,把酒水喝空,并不尽兴,很是失落看向手头酒壶,暗暗叹口气。
“怎么不多带些来,要是带得多些,往后就有说服我的理由。”
云仲皱眉。
“知道天冷,可怎还给冻傻了呢。”
“你当初跟我说,有的事还是忘却最好,大概就是你云仲从到此地说过最明白的一句话,倒不是刻意奉承,但这话的的确确让我记到了如今,才发现说得着实不差,有些事还是想不起来最好,真要是像眼下这样如数记起,反而觉得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树梢鸟鸣戛然而止,萧锡抱起剑来,瞅过眼身首异处的两只鸟,很是不屑说过句聒噪。
可能在山里坐久了,久到自己都已然忘却当年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锡反而很是觉得快活无忧,如今从那老者处走过几趟,从寒潭底下捡回性命,两两合一,却很是有些感叹,什么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剑尖距云仲咽喉不过两寸,云仲才站起身来退后两步,从背后拽出那柄铁尺,神情黯然。
山脚下那个老者说,双鱼玉境神妙非常,云仲不过是神魂来游,算不得真身在此,除却四君与历代双鱼玉境之主外,唯有萧锡能够完满走出这座双鱼玉境,来头不比旁人小,只是当初未曾踏足修行过深,如今更是将身魂一分为二,要寻回原来境界,几乎已是痴人说梦,但寻回前尘旧事,还不算难事。
坐镇第一窟的独臂剑客,已是今非昔比,假以时日,必可上山巅。
许多年前世上江湖有位堪称恶贯满盈的剑客,死到剑客手里的无辜百姓,就已不计其数,而这位剑客从来也不曾为求财,亦不是为修行,抬手杀人从来没什么道理,就像寻常人吃饭饮水,十足自然。
人间从来不缺这等人,但就是这么一位恶人,山脚下的老者却说,如果日后江湖会走出个剑术剑气两两皆占魁首的修行人,这人不会是云仲,而会是萧锡。
第八百四十七章 神仙酒,盘缠凑
“起初我也不信,还当我本来应该是个好人,谈不上什么常行善事,最不济也应当是和旁人相差不大,但那话怎么说来着,今日方知我是我,一个无恶不作向来无忌惮的恶人,可偏偏就是比你强,那又能怎的,我也很为难呢。”
当日在那方寒潭之下,向来不曾记得前尘旧事的萧锡瞧见那方棺椁一瞬,就晓得大概这些年来,自己大多并不是自己,不过是道寄栖在山间洞窟里,助人修行用剑的魂魄,但相比于其余山上人浑浑噩噩,好像自己还算有些不同,与那位云少侠攀谈言语,大多能够记在心上,只是见过那方棺椁里躺着位脸色惨白,长相却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后,萧锡就再难迈开脚步。云仲说得着实不假,每逢人知晓有望看清眼前雾,或是能捡回所谓前尘旧事,纵然前路万般拦阻,多半亦要尽力走到前头去看个分明,才能得个踏实,所以老者即便有言在先,说如若同棺椁中人站在一处,两两归一,兴许能从前头无数岁月中拽出个天资足够高的活人现世,如今尚在浑噩之中的萧锡自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位天资卓绝,却不知为人如何的萧锡。
个中轻重,老者全无隐瞒,一并相告。
萧锡花费许多日子才将主意拿定,但打从老者所在那方寒潭之中迈步走出过后,就始终没离过这片山峦,饥时杀兔鹿,渴时饱饮雪,直到云仲今日来此,才开口言语,说罢这句话后又对云仲开怀笑道,“我当年还未踏足双鱼玉境时,世上有句话叫做神通不及天数,命里无时莫强求,咱生来就是这等天资,那可是被山下那位承认的,你修行这些年头却堪堪触及三境,如是换成我,大抵早就已能同那些位有名有姓的老货们平起平坐掰掰手腕。”
“在下还真不喜欢同谁人比力气。”云仲无奈笑笑,看着眼前连言语口风都与往日迥异的萧锡,眉眼低垂,“在此恭喜兄台寻回本身本心,不失为好事一桩。”
山下同老者比剑,从来就是无多少招架本事的云仲,此番却是十余招之内,就将老者手中剑震落,狐疑不已,可那老者神情却很是欣慰,言说既是如此,多半萧锡已是取己身剑术九成其上,多年修行练剑所悟出的剑招剑路,已可说是被萧锡尽得,输了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反而如此才是放下心来,就连当初背秋湖剑前来的那后生都不曾胜过自己,云仲算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各自得偿所望,却也是一石二鸟的幸事,待到离去前再来此地,来取机缘就是。
“当然是好事,最不济往后我踏出双鱼玉境过后,就必然没有因自身境界不济,天赋奇差而错失什么,更不会自怨,说什么如若自己早些踏入三境,兴许就能帮心上人一些。”
萧锡嘲弄人的本事,无论之前之后都不低微,只是还在洞窟中时晓得有许多事不应当说,更不愿说,而眼下出山门归己身之后,再不愿收束太多,毫无半分顾及,很是得意看向眼前横起柄铁尺的云仲,咧嘴笑道,“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的女子都没本事看顾妥当,本来迎头追上就可替她拦下眼前难关,境界却还在二境踏步,纵使想要逞能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丢人现眼到了这份上,还谈甚豪气侠气,只晓得同旁人诉苦,你所说的那座南公山,大概山上师父也时常后悔,收了你这么位憋屈徒弟,败了山门的口碑名声。”
云仲单手端剑,始终低头仔细听着萧锡言语,许久之后才仰起头。
没准萧锡说得没错,若是自己剑气雄壮一分,没准无需等到今日还不曾走出双鱼玉境,没准即便是不讲理凭境界剑气压过那老者,早就得了此间机缘,无需浪费如此久的年月,更不需在此界外头久无神智,令自家三师兄与那位李扶安操心甚久;也许当年自己如果剑术再高明一分,武陵坡上就未必会有如此多的坟堆,也许待到山涛戎登门闯山时候,自己能凭掌中剑与这位天下第一好生较量一番高低。
如若当年自己天资再高些,本事再大些,就能请来位更高明的郎中一并回到小镇上。
所以云仲什么也没说,不曾替自己辩解两句,更没同往日似与萧锡争执个短长,从头到尾一袭白衣的剑客,只是默默握住了手中的铁尺,如同多年前在茶楼后院,握住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
山峦为数座大阵所压,雪浪一时翻涌。
山下洞窟寒潭之侧,无端多出一人,总算是比往常赤膊打扮好上许多,但同山洞里头的老者相比还是有些寒酸,浑然不觉,走到老者身前夺来杯茶汤,烫得直跺脚,没奈何只好又将茶盏放回原地,狠狠瞪向眼前长相与自己一样的老者,翘起腿来,大有今日不给个说法就赖下不走的意味,极不客气。
“还真是输不起,对付个境界已是废去的剑客,连这三脚猫的阵法修为都用上了,瞧着可是恨不得将萧锡所剩余的那点微末内气尽数打得溃散,看来你瞧上眼的这后生,不见得有多优柔寡断,心肠不如先前所想那般好。”洞窟中老者端起茶,轻飘飘饮下,倒不像是要将此事挂到心上,更像是只为埋汰来人两句。
但在铁匠铺里练过许多年口舌的老者,脸皮何尝又是这么两句轻描淡写埋汰所能刺破的,闻言走出洞窟去,手搭凉棚向山上观瞧,走回原处坐下撇嘴道,“倒苦了你了,在这寒潭边守过不知多少年,生生将一双眼冻瞎,那小子起阵是划下道来,好生比过一场剑术,凭他那点堪称耿直的心眼,想要变得圆润老辣,还需时日,再说回来,那萧锡本来就是大恶,而今尚未曾兴风作浪,如是放出双鱼玉境,没准还真要四处作恶,即使是云仲真凭大阵与境界压他,难道不应该?”
两人针尖麦芒,可偏偏两人都晓得彼此心思,既找不出将对方驳斥得哑口无言收手的言辞,更寻不出能力压对方的高明神通,纵使是针尖麦芒分毫不让,但两人早已是有些水火不容,偏偏无论如何较量比过,皆是徒劳。
毕竟哪里有人闲来无事,自己抽自个儿巴掌。
“双鱼玉境如始终是四君坐镇,就是借去老子心头一桩大事,要有什么事还能令我更心安,那大概就是咱两位老不死之间的旧怨未解,”铁匠铺掌柜抬头,满脸笑意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在这地方无趣得很,要不你去死上一死?”
坐镇洞窟不知多少春秋的老者不为所动,满面笑容反问,“我若真死了,你又岂能独存,眼下我虽自行散去浑身福源剑术,凭双鱼玉境玄妙硬要灌入萧锡全身,使其从此地走出过后,能立在剑道以顶,岂不比你快意许多,哪怕是我不甚稀罕你浑身上下市井烟火气,但这一步棋,我比你走得豪迈洒脱,怎就当不起一个胜字?”
出乎意料,铁匠铺里的老汉没有出言针锋相对,更没有嘲笑,而是认真地低头琢磨片刻,才重新抬头,一劲朝眼前人笑。
夏虫不可语冰,眼前人虽不是夏虫,可久无人气,独居此间的年头太久,连铁匠铺老头都不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个人还是半个鬼神,无波无澜,寒潭苦居无穷年岁,如若当真是人,大概足够疯上个千八百回。
“东施效颦,并非是你决绝之际将一身本领与所谓双鱼玉境半数福缘赠与后辈,就能称之为豪迈洒脱,结因果一事,总要精挑细选,恨不得将托付之人心肝都剖成两半瞧瞧本心,这才能称之谓助力,像是这后生生来为恶从来无悔改心思的人,有泼天资质,有双鱼玉境绵长福禄,虽能开枝散叶,但往后必定为祸一方,但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不是我,甚至不是人,又怎会去往人心人性上去想。”
“善恶于我,虽不能只言片语解清,但这些年来也想明白过一件事,人间许多善恶好坏,都是人定的,倘若站在人间以顶,他说的话就是道理,即是善恶对错,那我将双鱼玉境托付与他,总好过交给那些天资不如意,本事注定微浅的后生,最起码我敢断言萧锡能走得更高,如此一来,拳大过理,我两两皆得,岂不美哉。反观你这个双鱼玉境中的老汉,受制于人无数年月,眼下连个自报家门的牌匾都没颜面写就,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对于那云仲,你又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随即指起山巅,正凭一身剑术压得云仲不住倒退的萧锡,难得笑意欣慰。
古有一碗神仙酒,今来呼尔共我尝。
铁匠铺里的老汉裹紧衣裳,笑着摇头。
同不是人的人,说人间得意,说人间纵情,说人间风花雪月,孤城落日,无非对牛弹琴。
“爷有两柄剑,折剑得消停,爷有一座庙,庙里姑娘俏,爷有一盏灯,凭灯过水坑。”
这份盘缠,凑得足足够够。“起初我也不信,还当我本来应该是个好人,谈不上什么常行善事,最不济也应当是和旁人相差不大,但那话怎么说来着,今日方知我是我,一个无恶不作向来无忌惮的恶人,可偏偏就是比你强,那又能怎的,我也很为难呢。”
当日在那方寒潭之下,向来不曾记得前尘旧事的萧锡瞧见那方棺椁一瞬,就晓得大概这些年来,自己大多并不是自己,不过是道寄栖在山间洞窟里,助人修行用剑的魂魄,但相比于其余山上人浑浑噩噩,好像自己还算有些不同,与那位云少侠攀谈言语,大多能够记在心上,只是见过那方棺椁里躺着位脸色惨白,长相却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后,萧锡就再难迈开脚步。云仲说得着实不假,每逢人知晓有望看清眼前雾,或是能捡回所谓前尘旧事,纵然前路万般拦阻,多半亦要尽力走到前头去看个分明,才能得个踏实,所以老者即便有言在先,说如若同棺椁中人站在一处,两两归一,兴许能从前头无数岁月中拽出个天资足够高的活人现世,如今尚在浑噩之中的萧锡自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位天资卓绝,却不知为人如何的萧锡。
个中轻重,老者全无隐瞒,一并相告。
萧锡花费许多日子才将主意拿定,但打从老者所在那方寒潭之中迈步走出过后,就始终没离过这片山峦,饥时杀兔鹿,渴时饱饮雪,直到云仲今日来此,才开口言语,说罢这句话后又对云仲开怀笑道,“我当年还未踏足双鱼玉境时,世上有句话叫做神通不及天数,命里无时莫强求,咱生来就是这等天资,那可是被山下那位承认的,你修行这些年头却堪堪触及三境,如是换成我,大抵早就已能同那些位有名有姓的老货们平起平坐掰掰手腕。”
“在下还真不喜欢同谁人比力气。”云仲无奈笑笑,看着眼前连言语口风都与往日迥异的萧锡,眉眼低垂,“在此恭喜兄台寻回本身本心,不失为好事一桩。”
山下同老者比剑,从来就是无多少招架本事的云仲,此番却是十余招之内,就将老者手中剑震落,狐疑不已,可那老者神情却很是欣慰,言说既是如此,多半萧锡已是取己身剑术九成其上,多年修行练剑所悟出的剑招剑路,已可说是被萧锡尽得,输了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反而如此才是放下心来,就连当初背秋湖剑前来的那后生都不曾胜过自己,云仲算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各自得偿所望,却也是一石二鸟的幸事,待到离去前再来此地,来取机缘就是。
“当然是好事,最不济往后我踏出双鱼玉境过后,就必然没有因自身境界不济,天赋奇差而错失什么,更不会自怨,说什么如若自己早些踏入三境,兴许就能帮心上人一些。”
萧锡嘲弄人的本事,无论之前之后都不低微,只是还在洞窟中时晓得有许多事不应当说,更不愿说,而眼下出山门归己身之后,再不愿收束太多,毫无半分顾及,很是得意看向眼前横起柄铁尺的云仲,咧嘴笑道,“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的女子都没本事看顾妥当,本来迎头追上就可替她拦下眼前难关,境界却还在二境踏步,纵使想要逞能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丢人现眼到了这份上,还谈甚豪气侠气,只晓得同旁人诉苦,你所说的那座南公山,大概山上师父也时常后悔,收了你这么位憋屈徒弟,败了山门的口碑名声。”
云仲单手端剑,始终低头仔细听着萧锡言语,许久之后才仰起头。
没准萧锡说得没错,若是自己剑气雄壮一分,没准无需等到今日还不曾走出双鱼玉境,没准即便是不讲理凭境界剑气压过那老者,早就得了此间机缘,无需浪费如此久的年月,更不需在此界外头久无神智,令自家三师兄与那位李扶安操心甚久;也许当年自己如果剑术再高明一分,武陵坡上就未必会有如此多的坟堆,也许待到山涛戎登门闯山时候,自己能凭掌中剑与这位天下第一好生较量一番高低。
如若当年自己天资再高些,本事再大些,就能请来位更高明的郎中一并回到小镇上。
所以云仲什么也没说,不曾替自己辩解两句,更没同往日似与萧锡争执个短长,从头到尾一袭白衣的剑客,只是默默握住了手中的铁尺,如同多年前在茶楼后院,握住那柄锈迹斑斑的长剑。
山峦为数座大阵所压,雪浪一时翻涌。
山下洞窟寒潭之侧,无端多出一人,总算是比往常赤膊打扮好上许多,但同山洞里头的老者相比还是有些寒酸,浑然不觉,走到老者身前夺来杯茶汤,烫得直跺脚,没奈何只好又将茶盏放回原地,狠狠瞪向眼前长相与自己一样的老者,翘起腿来,大有今日不给个说法就赖下不走的意味,极不客气。
“还真是输不起,对付个境界已是废去的剑客,连这三脚猫的阵法修为都用上了,瞧着可是恨不得将萧锡所剩余的那点微末内气尽数打得溃散,看来你瞧上眼的这后生,不见得有多优柔寡断,心肠不如先前所想那般好。”洞窟中老者端起茶,轻飘飘饮下,倒不像是要将此事挂到心上,更像是只为埋汰来人两句。
但在铁匠铺里练过许多年口舌的老者,脸皮何尝又是这么两句轻描淡写埋汰所能刺破的,闻言走出洞窟去,手搭凉棚向山上观瞧,走回原处坐下撇嘴道,“倒苦了你了,在这寒潭边守过不知多少年,生生将一双眼冻瞎,那小子起阵是划下道来,好生比过一场剑术,凭他那点堪称耿直的心眼,想要变得圆润老辣,还需时日,再说回来,那萧锡本来就是大恶,而今尚未曾兴风作浪,如是放出双鱼玉境,没准还真要四处作恶,即使是云仲真凭大阵与境界压他,难道不应该?”
两人针尖麦芒,可偏偏两人都晓得彼此心思,既找不出将对方驳斥得哑口无言收手的言辞,更寻不出能力压对方的高明神通,纵使是针尖麦芒分毫不让,但两人早已是有些水火不容,偏偏无论如何较量比过,皆是徒劳。
毕竟哪里有人闲来无事,自己抽自个儿巴掌。
“双鱼玉境如始终是四君坐镇,就是借去老子心头一桩大事,要有什么事还能令我更心安,那大概就是咱两位老不死之间的旧怨未解,”铁匠铺掌柜抬头,满脸笑意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在这地方无趣得很,要不你去死上一死?”
坐镇洞窟不知多少春秋的老者不为所动,满面笑容反问,“我若真死了,你又岂能独存,眼下我虽自行散去浑身福源剑术,凭双鱼玉境玄妙硬要灌入萧锡全身,使其从此地走出过后,能立在剑道以顶,岂不比你快意许多,哪怕是我不甚稀罕你浑身上下市井烟火气,但这一步棋,我比你走得豪迈洒脱,怎就当不起一个胜字?”
出乎意料,铁匠铺里的老汉没有出言针锋相对,更没有嘲笑,而是认真地低头琢磨片刻,才重新抬头,一劲朝眼前人笑。
夏虫不可语冰,眼前人虽不是夏虫,可久无人气,独居此间的年头太久,连铁匠铺老头都不知道,眼前坐着的是个人还是半个鬼神,无波无澜,寒潭苦居无穷年岁,如若当真是人,大概足够疯上个千八百回。
“东施效颦,并非是你决绝之际将一身本领与所谓双鱼玉境半数福缘赠与后辈,就能称之为豪迈洒脱,结因果一事,总要精挑细选,恨不得将托付之人心肝都剖成两半瞧瞧本心,这才能称之谓助力,像是这后生生来为恶从来无悔改心思的人,有泼天资质,有双鱼玉境绵长福禄,虽能开枝散叶,但往后必定为祸一方,但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你不是我,甚至不是人,又怎会去往人心人性上去想。”
“善恶于我,虽不能只言片语解清,但这些年来也想明白过一件事,人间许多善恶好坏,都是人定的,倘若站在人间以顶,他说的话就是道理,即是善恶对错,那我将双鱼玉境托付与他,总好过交给那些天资不如意,本事注定微浅的后生,最起码我敢断言萧锡能走得更高,如此一来,拳大过理,我两两皆得,岂不美哉。反观你这个双鱼玉境中的老汉,受制于人无数年月,眼下连个自报家门的牌匾都没颜面写就,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对于那云仲,你又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随即指起山巅,正凭一身剑术压得云仲不住倒退的萧锡,难得笑意欣慰。
古有一碗神仙酒,今来呼尔共我尝。
铁匠铺里的老汉裹紧衣裳,笑着摇头。
同不是人的人,说人间得意,说人间纵情,说人间风花雪月,孤城落日,无非对牛弹琴。
“爷有两柄剑,折剑得消停,爷有一座庙,庙里姑娘俏,爷有一盏灯,凭灯过水坑。”
这份盘缠,凑得足足够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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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八章 金光如海,即知不遗余力
尘埃落定,萧锡一步走下山去,浑身内气如霞喷涌,一如炉火奔腾,竟迟迟未消,迈步行至第五十窟中,流火似滚动内气与寒气相触,当即升起片好大雾气。
山巅云仲躺倒,看过眼身旁的铁尺,山峦之上大阵尽散,极疲惫地合上两眼。
剑术剑气双夺魁首,而今才知晓寒潭之侧的老者并不是吹嘘,而是确有其事,以如今萧锡的剑术与凭残存内气所送出的剑气,连云仲都有些笃信,这位独臂汉子,也许日后果真能够走到剑道高山山巅上去,但自己未必就能跟得上,被远远甩到千里之外难望蹄尘,当属情理之中。但最令云仲忍不得的,是萧锡胜出过后,竟然并未久留,而是借所剩内气,自上而下,将山间剩余四十八窟里依旧浑浑噩噩的剑客,抬剑抹杀,将残魂尽数张口吞进腹里,才是提剑回返,舒坦拍拍小腹。
入江湖来,说来云仲输阵次数算不得少,连云仲自己都记得不甚清楚,可唯有此番,无论剑气还是剑术,甚至连剑意也被积累更重,天资更好的萧锡狠狠压住,纵然是寻遍这些年来山上山下所学,皆不可挡,像是稚童莽汉角力,不论力道还是技艺,尽不如萧锡。
“怎么不试试阵法,早年间就听说过天底下最难缠敌手,就是有道行的阵法大家,这几座阵虽未曾动用,不过看着相当唬人,要不再从头打过一场?”萧锡说话历来诛心,轻飘飘落在已是脱力且内气全无的云仲身前,笑眯眯指着大阵,踢过云仲两脚,笑着骂道,“甭跟娘们似的,要打便打来,反正今日之后这身修为也得尽散,从头迈步,老子还不曾尽兴,你要是难以为继,未免太过扫兴。”
但云仲到头亦不曾接茬,眉眼低垂,仰面朝天躺倒,再无动静。
一身经年所学,吃过无数苦头,耗费南公山中师父师兄无数心力得来的剑术剑气与境界,在萧锡眼前,不过数十合之间就再难有招架的本事,纵然云仲自认输得起,心思不算重,输得如此轻巧,照旧是黯然不已,压根就不存心起身,反而是仰面朝天再无动作,任由萧锡在一旁取笑谩骂。
大概是萧锡淡下了嘲弄取笑的心思,这才一步下山,走到第五十窟寒潭里,散去浑身剩余内气,同那位守寒潭的老者打过声招呼,随后头也不回走进寒潭里,雾气弥漫,身形缓缓淡去,走得了无挂念。
两个相貌一模一样的老者,一个神情欣慰,一个眉眼淡然,都早已料到胜负,于是神情自始至终也未曾改过,直到铁匠铺里那老者很是不屑哼哼两声过后,洞窟之中静谧才散去许多。
“我倒真未必懂得什么是人间豪迈得意风流纵意,也不愿意去猜哑谜,那两柄剑一座庙一盏灯有何隐意由来,但同样是双鱼玉境里亘古长存的你我,我挑的后人,走到山巅近乎已成定局,不论心念如何生来好坏,注定要站在人间山峰上,有可能是古往今来剑道挑大梁的人物,而你所谓的盘缠,即便也给了那后生些许好处,想来对于心性倒大有裨益,可站在这般高的地方,总能明白心性不见得比能耐值钱。”
洞窟老者的话已算是客气,可还是没瞒过铁匠铺里的老汉。
所以后者也不愿和前者谈论太多,本就不属一路,拍拍好容易才换过的衣裳,晃晃悠悠离去,走上山巅,低头看看仍旧仰面朝天的云仲,把那柄铁尺捡起,收回到腰间。说来也怪,本来仅有剑形的铁尺,回到老汉腰间时,就忽然变成柄鞘刃皆全的长剑,剑穗赤红,剑鞘莹白,怎么看都是柄世上难寻的好剑。
本来老汉打算把这柄剑留给云仲,即使眼下未必相赠,待到云仲走出这座双鱼玉境过后,再托与四君转交,虽然未必能比得上如今人间百万兵,可同样不算堕了云仲名头,古往今来,此剑虽常在江河其中,鱼蛟为伴,但仍与那位立下双鱼玉境的古时大才脱不得干系,牵连甚重,因果极长,但如若愿接下因果,足能省下多年苦修。但现在老者却又不愿将这柄剑送与云仲,故而索性收到腰间,学云仲模样躺倒在山间,周遭是被剑气斩得沟壑交错的山石积雪,合上两眼,不急着开口说话。
“不甘心吧,老朽替你说出口就是,凭啥这等心思狠毒做事无忌的祸害,偏偏天赋异禀,偏偏还要受眷顾好处,凭什么受无数困苦艰难,还不如旁人一步登天,腾驾青云,换言之,为何落得好处的那人就不能是我?所以恨老天爷不公,恨自己福缘浅薄寡淡,猜的可对?”
云仲无声笑笑,却是只顾摇头,鬓发染上雪花。
早就猜到老汉会来宽慰自己,可老汉却实实在在猜错了云仲心思。走江湖多年,见过苦命流民,见过由富而贫的倒霉人,直到瞧见那等万般难以想到的苦楚加身的,才觉得要问上一句老天爷究竟在做什么,见无恶不作之人受难尚能拍手称快言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但亲眼看见那等从来就心善的人家遇上天塌似苦难,所剩仅有缄默,当真不知如何安慰宽心,所谓揪心多半就是这等滋味。虽觉得自己算不上什么好命人,但起码也不至于受太多难言苦楚。往大里说,是觉得自己本事不济,一时低落,往小里说,不过技不如人,本领不足,一时心头黯然。
有时刻意比上自然不足,心头积怨难免,但如若是比下时候,总有庆幸知足。
无论是河畔那句学书不成,负剑气于冲斗,还是井下时节愈发璀璨的剑光,从那时起,云仲所做的打算,就是握剑过后,尽断不如意,既是想不通情字又揣测不出如何破开前任双鱼玉境之主所设的诛心难关,总归一剑破之即可,可惜现在琢磨捋顺过后,缺陷亦是明显,就是只能胜不可败,如遇败局心念必损,连在双鱼玉境悟出的三境,兴许都要荡然无存,可今日当真败阵,云仲念头却是愈发通达沉静,致使一旁老汉言之凿凿,却是正巧猜错。
“输了就是输了呗,有甚好难以启齿的,”云仲很是惬意翻个身,近来在双鱼玉境中的一载年月,心弦绷得过紧,生怕自己不经意间就要输与旁人,要么就是一步走错失却前路,顺带还挨过井下大妖的算计,早就劳累万分,而今好容易浑身松弛下来,管不得周遭积雪,眯缝双眼松散说道,“输人不输阵,反正从小我爹就说过,这小子嘴硬得很,哪怕是挨揍照旧要扯起脖颈,于是挨揍挨得更狠,憨傻倔强,从来就不机灵。”
说话之间,本已稳稳立在三境的云仲,周身内气缓缓溃散,连方才还未散尽的大阵都是瞬息崩裂,气机一落万丈,重新落回二境虚念去,但剑客脸上的笑意,反愈发轻快。
这段时日真是累啊。
远处有长虹来,山神落地时候,溅起浩大雪浪,却偏偏绕过更近处的云仲,而是尽数砸到旁边老者身上,挣动良久才从积雪中伸出头来,才打算骂上几句解恨,见过来人模样,才又是悻悻扭过头去,再不敢出声。
而山神扫视四周过后,见并无萧锡踪迹,眉头蹙得愈狠,紧走两步绕行到满身积雪的老汉眼前,分明是极怒,而一言不发,硬生生是逼得老汉低头。身为半壁双鱼玉境,打杀山神也不信,老汉早先不曾预料到云仲当有今日输比斗的情景,更是不信老汉有如此疏忽,忘却云仲如若吃败,本来的三境就荡然无存,假使云仲能凭只胜不败心念再延续一阵,未必就再难有所精进,但既然眼下输阵,悉数成空。
眼见老汉不再吭声,山神却未曾再过多追究,而是盘坐下来,令云仲起身,不由分说就将单掌摁住后者额头,轰鸣声渐起。
山峦之上唯有金光翻涌,老汉抬头时候,才要抬手阻拦,无端瞥见那位老山神神情,只是垂下头去长叹一声,再无动静。
双鱼玉境早已无多少香火,本境神仙家多半是家徒四壁,庙宇或是凋零破败,或是仅剩残垣断壁,早已不复当年盛况,诸多山水神杳无音讯,或是已然化去,或是蛰伏不出苟延残喘,眼下这位山神同样如此,早已似是风中残烛,可如今从山神指缝当中倾泻而下的,乃是所剩无几的香火功德。
金光如海,即知不遗余力。
很远很远一座山山脚下,佝偻腰背手扶拐杖的一位耄耋翁抬头朝此地张望,欲言又止,最后走到身前那座才搭起的山神庙前,仔仔细细替正中央盘坐的山神泥塑雕起双眉眼,不怒自威,目光炯炯,随后很是满意抖去袖口尘土,随后躬身敬香,倒退出门,掩双环而去。
如这样的庙宇,近来新筑千百。
第八百四十九章 山高水远,且寄你观之
早就习惯昏沉沉睡去,醒来时不知身在何乡。
云仲早就习惯这档事,于是从空梦里抽身出来,强撑手肘从床榻起身后,霎时就觉得有些晃眼,眯眼望窗棂外,才发现外头已然是草长莺飞春日将近,连院里头树木都已渐吐新芽,隆冬回暖,大雪无踪影,府邸外头街上有孩童嬉闹声响,随鸟雀春日时节脆生啼鸣,逐渐有热闹喧嚣气,就知冬日已无福运难以为继,春时如是锦衣公子,慷慨悠然,轻佻之间又绿江畔。
此是叶翟府邸,云仲无需多想,已然知晓这位叶掌门,多半又是帮自己扛过不少琐碎事,毕竟从那天山神抚顶过后,就再不曾记得往后之事,再度不情不愿做了甩手掌柜,这些时日看顾,尽是叶翟费心,但又是无可奈何。从前云仲无意间听过南阳君说起过,言说上苍不公道,有时却是错怪上苍,毕竟修为一事,说起来有夺天地造化之嫌,可既是修为到家,牢固握到自己手上,就断然不会再有人找上门来讨要,除非身死道尽消受险要身死的重创,或是有那等顶顶毒辣,为天下所不容的阴险功法,能以旁人修为当垫脚石,修到如何境界,就是如何境界,少有从本来境界坠下来的先例。
可是云仲这一遭,先是败在萧锡手上,一身内气尽数空空荡荡,未曾有补,而后只胜不败心念损毁得干净,再者本来就还不曾从双鱼玉境之中脱身,身魂相结,可说是本来就是无根浮萍,半空高楼,不甚稳固,经这一番斗剑之后,自然三境修为尽散,又是落回寻常二境之中,且那柄本该同云仲共进退的秋湖,从踏足此界就全无动静,而今落回二境,更是死寂。
好像真是没什么好的,与萧锡比斗,可说是一无所获,但却失了三境修为,心境同样损毁得半点不剩,连如今自己想来,云仲都觉得有些好笑,从来不是什么张扬跋扈的性情,难得琢磨出这么条以力破局的招术来,还未等顺顺当当走出双鱼玉境,就已先行被人破去,还真是有些赶早不如赶巧,偏偏是前脚走此道,后脚被萧锡破除,这等巧事,引得刚起身朝外走去的云仲无言笑笑,既无可奈何,亦只得感叹两句命数使然。
叶翟近来过得同样是有些憋屈得紧,本来从入双鱼玉境以来,怕媳妇这病症就愈发明显,若是当初还在白毫山上的时节,如何都要拼着端起些前辈高人的架子,避免白毫山门面有失,说话办事规规矩矩,心性亦是四平八稳,可今时不同往日,难得将心上人留在身侧,哪怕是成天受水月挤兑,照样得老老实实。没准水月哪日心烦,指使叶翟前来站定,好生踹上两脚解气,这位叶掌门亦要唯唯诺诺,还要问上句夫人踹得力道十足,千万莫要累着身子。
当初云仲很是好奇,趁女子未在府邸中时,打趣似同叶翟说起过此事,而纵然恰逢叶翟酒水饮得正好,最是容易装出些豪迈气概,说上句大丈夫居天地之间岂能惧内的时节,叶翟不过是淡然一笑,说既是两情相悦,哪里有什么男子非要摆出一家之主架势的道理,既是如此做能讨夫人欢心,顺遂其历来就不弱于男子的脾气秉性,旁人看来惧内,总不能脸面少去块肉不是?外人眼里的面子,与心上人欢喜,当然是后头的更重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何难以启齿的。
所以此时耽搁了行程,已然有逾月不曾携夫人出门的叶翟,正在院中百无聊赖煮汤药,虽然明明知晓云仲此番,估计汤药无用,但总是要备着,直等到云仲缓步走到眼前,才是眯眼望来,唯恐大好春阳晃了两眼。
“又闹腾出许多麻烦来,耽搁不少时日,都是有些羞于见叶兄,怎奈实在没颜面继续躺起,这才费力绷紧面皮,同叶兄相见。”说这话时,云仲很是随意落座,闻见眼前炉里汤药滋味,不由得皱起鼻头。
叶翟先是两眼睁大,而后听过这番话后,当即笑骂,“呦,这不是最讲礼数的云大剑仙?这话小人可不敢当,凭您的本事,咱哪里敢上前凑热闹套近乎,本来就同您这大剑仙处在云泥之间,要说这话真是折煞在下,怎还要说羞愧二字,何德何能与您这仅此于人间剑气剑术第一的大剑仙攀上干系,什么话都让您说了,还如此客气,惶恐不已,要不小的给您磕一个?”
两人相视一笑,终究是各自绷不住面皮,拍手大笑。
年月总是如此玄妙,上回两人坐到炉火旁闲扯,还是数九寒冬,而今已是春息渐浓。
而云仲修养的这段时日,双鱼玉境中也有过不少事,当然要由叶翟一一讲来。山神自从那日过后,就再不曾显于世间,但近来山间草木,远比往日枝繁叶茂,鸟雀鹂莺更是成群,那位铁匠铺里的老汉曾来拜访过两次,听老汉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位山神蛰伏多年,却也不见得是坏事,起码躲过双鱼玉境中烽火狼烟遍地,香火贫瘠的年月,横是将多年前所积攒下的香火愿力保全大半,兴许正因此才能撑到这时节,可惜云仲当日境界倒退,山神不遗余力将妙用极重的香火愿力,近乎是毫无保留灌入云仲头顶,这才勉强使得境界稳固,不曾一落再落,眼下生死不知。
往日云仲比剑练剑的那座山,第五十窟中那口寒潭崩裂,从中又走出四十九位剑客,但听老汉说,这些位的剑术分明已不比前一批高手,但好像世间百兵皆是融会贯通,本领倒也不见得差,只是往后大概能有幸走入双鱼玉境的后来人,不论练的是哪等兵器手段,大概走过这四十九窟过后,皆是大有裨益,因而并不能说是坏事。第五十窟里的老者身形遁去,不知所踪,临行前去到过城中,远远张望过日铁匠铺上那方牌匾,头也不回离去,想来是不愿与老汉同处一地,自己找寻了个秀水青山的好地界,也在意料之中。
云仲只是侧耳听来,忽然却是想到不少事。
或许本来四君有意将自己接至双鱼玉境,本来为的就是寒潭当中的机缘,或是第五十窟当中的机缘,奈何事与愿违,到头亦不曾受那位老者青眼相加,反而令前后心性大相径庭的萧锡取了那桩天大机缘,说到底来,乃是天资不如,饶是这些时日以来云仲心性与行事尽数展露在那老者眼中,但照旧也不曾令其改换念头。
叶翟说罢回想片刻,又说起近来四君亦是忙碌,仅是西岭君前来远远观瞧过一回云仲,带来个消息,便是如今四君奔走各处,忙于新修庙宇,令双鱼玉境中的山水神归位,虽说此间百姓已是有许多年未有敬香参拜,可若是经四君推行,多半很快就能令四处林立的庙宇香火渐浓,也许有朝一日,这片双鱼玉境又能有神仙四地显化,风调雨顺,连年无艰。
“诚然我先前不曾听过四君名讳,只不过后来水月才同我讲起,如此修为却是事事躬亲,于双鱼玉境各地重修庙宇,这等举动也曾有人想做,但唯有四君能做得完满无缺,可能下次来时,真能瞧见个神仙道人百姓共处一界,既是彼此相知,又相安无事和睦太平的好地界。”叶翟很是感叹,将汤药撇到碗里,递到云仲手上,“谁人家过年还不吃顿好的,上任双鱼玉境之主可没做过什么好事,也该轮到太平些年月了,纵使不知究竟能持续多少年月,但大概只要四君在,双鱼玉境就能得许久的太平。”
“人间要亦能如此就好喽。”话才出口,云仲自己反而是笑将起来,笑自己未免过于贪心。
但也还却没有接话,而是自行转过话锋,叹气道,“在此间驻足时候不短,待此间事了,你小子取了机缘安然离去过后,我两人也该到离去的时辰了,总在此地有伤规矩,何况四君相助不少,承蒙恩情,起码心头要有数,过不了多久,自会登程离去,到那时若你小子还未离去,记得送咱点好物件,算是没白忙活好些回。”
草长莺飞,浮云映暖。
“行,来日自会去白毫山叨扰,到那时甭忘准备些好酒。”
云仲笑笑,随后走出门去,使劲伸展伸展腰腹后背,以便使得僵硬全身重归灵便,顺带晒晒春日暖阳。
叶翟还是坐在原处,低眉出神,恍然之间记起当年带着位姑娘上白毫山的那个小少年,如今已很是有些处事不惊的架势,褪去许多当年稚气,任由万般苦加身,始终摇摇欲坠,始终岿然不倒,无端就觉得当初自己赠与云仲的那方剑匣,或许是这些年来做过最好的一回决断选择,于是索性合上双眼,听万籁悄悄渐渐,蔓上两耳。
往后天大地大,山高水远,且寄你观之。
第八百五十章 海阔鱼跃或一文不值
冬月时节,好像人人都不乐意顶着风雪忙碌,因此才能觉得家家皆赋闲,而眼下到春时三月,大约是一年当中开头,整座雄城仿佛空旷大半,即使是那些位从前常随云仲外出游玩的孩童,许久不曾见过那位木板似模样的先生面皮,开春时节学堂照开,踏入当中一步,才是纷纷想起还有课业不曾做,难免好生吃顿手板心,且是要被那位老先生好生说教许久,过后还难免要找上家门,同家中双亲好生说道说道。大致言辞,无非是欲扬先抑或是开门见山,言说这小子其实当属聪慧一流,奈何实在是不好管教,终日贪玩不顾课业,纵然是读书习文未必有多大用场,可从书中学来的东西,总能使孩童变得更好些。
云仲曾旁听过这位城中教书先生教授课业,令云仲觉得惊奇的地方,乃是这位看似平平无奇,乃至瞧来很是有些腐儒气,不苟言笑的老先生,授业时节,同往常所见先生全然不同,授业时辰所言包罗万象,学识极渊博。且同往日所见只重圣贤文章的学堂迥异,起初还觉有离题万里之嫌,可越是听将下去,越觉得这位连落座时节都要遵照规矩的古板先生,好像全然不像表面那般,所言可谓通贯古今,全然无刻板,同外头所见将圣贤文章挂在嘴边,授业时节学生皆是兴致缺缺。相反即便是这些位顽皮孩童,听闻先生授业讲课时,两眼亮堂得紧,皆是神情炯炯望着上头的先生。
今日待课业散后,云仲却是不曾挪窝,仍旧停在学堂之外一颗还未开始吐芽的老树下,拎起枚崭新酒葫芦灌过两口,瞧见众多孩童已是尽散,正要离去,却是被才收拾妥当物件的老先生叫住,“还是劝云少侠两句,最好莫要在那老树底下停留过久最好,虽未必有害,但不讨彩头。”
老先生说这老树从自己尚幼时就在,乃是颗李子树,老时候有讲究言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原意是指李子不可多食,损伤脾胃,但不知怎的就省去了前头半句,也无多少人知晓李子多食易伤损脾胃,仅是留下这么半句讲究,时常惹人贻笑大方。
“老先生知晓在下是谁?”云仲却是很有些惊奇,毕竟已是许久不曾在城中走动,更何况才是落下三境不久,如何都觉身子骨甚是别扭,故而纵使闲逛,每日也不会过多走动,并不愿耽搁练剑修行,算是难得歇息一阵,如今老先生说话,当即就很是觉得稀奇,遂行礼之后开口问道。
“江中斩蛟鼎鼎大名的剑客,小老儿要是不认得,多丧良心。”老先生瞅着云仲很是乐呵笑起,将手头的书卷仔细放在一旁,而后才是继续道,“要晓得此地的过路人不多,本来就是事不关己的事,全然可以高高挂起,但既然你留下来斩了那蛟,虽不见得能替你分忧,可总不能连是谁都不晓得,那才叫没良心。”云仲笑着点头,说句惭愧,就又要将手中葫芦凑到嘴边,心说原来这么一位授业时不守旧不乐意将古来圣贤挂到嘴边的老先生,倒也是信这些老规矩老讲究,倒是着实有些意思,但再回头时,却见那位本来很有些不苟言笑的老先生,竟是瞅着自个儿手头的酒葫芦两眼呆愣,等到云仲再有动作时才自觉失礼,吧嗒吧嗒嘴捋顺两回胡须,这才装作若无其事。
于是晌午时辰,云仲府邸当中多出个胡须花白衣裳得体的先生。
今日叶翟有事在身,早先就同云仲知会过一声,旋即就携水月一同离去,因此也仅剩云仲与这位老先生对坐,取来一坛叶翟从外携来的酒水,从酒楼当中顺手要来几味小菜,院中正坐对饮。
近来少有在城中转悠的云仲实则很是好奇,按说如今双鱼玉境近乎是人人富足,这位老先生理应也能出得起饮酒钱财,为何此番闻见酒水滋味,就偏偏挪不开步子,读书人矜持一并舍去,且瞧这位老先生饮酒时的模样,看来是并不常饮,大抵也闻不出酒水好坏高低,何来的如此瘾头。老先生倒也不隐瞒,如此年纪看人愈准,早猜出云仲心思念头,很是有些过意不去,言道说来惭愧,生来头五十载可说是滴酒不沾,一心做学问,这嗜酒的毛病还是近来几载才得来,起因乃是早年间做学问教授学子,时常要坐到深更半夜,不顾冷暖,起初尚不觉得有甚坏处,但随年岁愈长,双膝总觉不甚舒坦,寒气积累多年已属甚重,又不得驱寒法,只好是万般不情愿尝试饮酒,不曾想就这么糊涂入了酒道,虽勉力自抑不可贪杯,但时常惦记。
“说起来老夫这鼻子可是有来头,幼时家中人同我讲过,当年有位骑葫芦的神仙落在家门口,说我这鼻子能与仙家比拟,起初我也不以为然,但后来却发现的确是灵光,”两杯酒下腹,老先生话头霎那大开,也不再如早些时候自称小老儿,而是颇有几分豪迈自称老夫,眯起眼来仰头使得酒水缓缓滑进腹里,摇头晃脑笑道,“就拿这酒水为例,只需闻上一闻,就能知晓此酒是如何酿将出来的,经过多少工序,添了多少味辅料,都能说出个大概来,所以有些酒馆掌柜还是很忌讳老头子我上门讨酒喝,米酒往往要兑水,有的店家想着敛财更多些,自然就要多兑水,生怕遭我闻出来破绽,败坏了名声。”
云仲啧啧称奇,不过还是摇头,“既然是掺水过多,本来就是心中有鬼,与其避免旁人尝出来,为何不做的更好些,总不能让天下鼻子好使的都不能说半个不字吧?”
老先生却是放下杯盏,目光温和看向云仲,慢条斯理道,“都不容易,既然我还有钱财买酒,能忍让就忍让着些,如今世道虽好,可还是有那等很是生意冷清的小酒馆,我若是不在意,多半都闭口不言,米酒且容易上头,兑多些水顶多滋味淡些,不至于去随意败人口碑。但仅有一点,若是我早已提点过这店家,兑水过于多了些,下次来时仍旧是肆无忌惮诓骗旁人,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是否有些人不值当旁人凭善心对他,为人处世,总要讲个底线才好。”
足足好几个时辰,两人饮光那坛好酒,云仲又是挪来三坛,边说边饮,倒也是自在,未曾等醉意涌上,就已是在攀谈之中将大半醉意解去,反而是越喝越精神,越发觉得这位老先生活得通透自然,纵使是如此年纪,仍旧是心气不衰,论及为何不愿讲圣贤文章时,老先生瞪眼不止,说那些位古来圣贤,自然也要站在前人肩上,可是如此多年过去,为何再迟迟出不得圣贤,是因为那些条老生常谈的道上,圣贤能人早已是摸到头去,如若还要一味站到这些上,未必就能出更多能人,反而最是有可能站出些腐儒,只晓得将那些已然被想得极通透的学问照搬挪用,反而最是桎梏人心。
说谈及风月,总不可只晓得念书中所谓佳人点唇,共剪长烛,那些位年少学子连情意是甚都未曾尝过,能知道个甚的风月自在,却是不如说说外头长河滚滚而下,星隐月伏,灿灿流光自海底喷薄而起,长鲸击水,浪掀楼船边沿,说万里长关残阳如血,兵甲震震铿锵,孤军逐日更向外敌,身前刀枪箭雨,身后万户悬素,感无穷年月以来年年月月花相似,念朝朝夕夕分合久,自幼时起就晓得将两眼往外看,身携双翅逍遥来去,岂不比终日诵读些连自己这个先生都未必能懂的艰难晦涩文章来得更为痛快。
“学问无高低好坏之分,人人都懂的学问,未必就是不入流的学问,孩童想破脑袋都难以理解的晦涩文章,尽力求个所谓格律所谓受人称赞,未必就有多了不起,最好不过雅俗共赏,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就是很好,何必要令那些个大可以先观瞧世间壮美,先将心性大开立心立愿的大好年华,尽数放在攀爬那些个晦涩难懂文章上去?”
“难道看不懂很多文章,写不出令古板老学究拍案叫绝的东西,就一文不值啦?”
当老先生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离去,不胜酒力的时节,云仲始终搀扶,瞧着老人缓缓离去,很是突然地想起自己尚在小镇时,也有一位先生说,课业大可以不做,但唯独不能扯谎,那些个课业放在自个儿身上都未必觉得是个轻快活计,但唯独要学会何谓敢作敢当,比起课业学得远胜过别人,要重要得多得多。
当初那位姓周的先生始终穿着身破旧落色的蓝衫,从来不讲究,好像同自家师父也是相识,如今想来不过区区几载之间,稚童坐学堂,呼朋引伴,斗草摔跤,已恍如前世事。
是该回去一趟。
第八百五十一章 何求洪福齐天
此时双鱼玉境,如是仙人不再蛰伏,定能窥见近来有如此奇景,足足四道虹光来去不停,寻常人看不着踪迹所在,但实则却是连天上云彩都搅动得愈发杂乱无章。这在双鱼玉境多年未有的奇景,持续足足数日,也仅是这两日才略微停住。
此界中有心的百姓,无论是上山走水,皆是相当熟悉,有半点风吹草动或是景致与往日不同,眼光当称相当尖利,毕竟好些人的行当营生从来都看天脸色方能心安理得讨个吃喝,定然是对于周遭相当熟悉,无端多出许多土地庙来,怎又能躲得过寻常百姓两眼,对于这些无端兴建且进度极快,不出两三日就已能稳固起根基,只需几位能工巧匠加以修饰,将本来瞧着很是光秃的山神庙土地庙飞檐起好,在门槛前略微雕镂些简略纹路,而后已算是动工已罢,赶往别地,倒也是轻松容易。诸如土地庙山神庙破土时节,往常总需匠人先行祭拜,求得个良辰吉日动工,先行求个福缘免得仙人怪罪,土地山神虽不见得乃是民俗里头诸多神仙中那等最一流的仙人,但如何都是亲近百姓,可保风调雨顺,风水渐好,于是规矩自然不能少,可是眼下这些位匠人却无一如此,每逢旁人问起,也只说是招揽前来做活的殷实人家已然先行做好诸多前后事,只需修葺便是。
但不同寻常处却是在于,虽是新有大小数十上百座庙宇新起,可偏偏是待到修葺齐备之后,不曾开门,期间曾经有不少采春外出的百姓游人驻足庙外,想着前去祭拜一番,哪怕是求取个好兆头亦算不曾白来,但门前挂锁,却是阻挡住人脚步,任凭谁人亦不晓得如此行事乃是何人安排,到头来也只得不了了之。
叶翟近些日来同样忙碌,虽是修为不济,跟随四君脚步总有些吃力,好在有水月握住叶翟双手,生生扯上云头去,所以还算轻快,两人跟随四君脚步,近乎就在这区区几日之间,就已是把整座双鱼玉境中新立山神庙土地庙在内等各色百来处新庙逛全,而每过一处,四君必要各自上前祭拜还礼,免于仙家怪罪,连其中所谓规格最小,往日只需几枚长石便能堆叠起顶壁的土地庙,同样要四君尽数上前行礼,往往规矩甚是繁琐,且各自不同,供水神山神处多在山水旁,供品亦是不同,敬香时节需敬何等香,如何行礼叩拜,如何念叨名讳,尽是不尽相同,待到诸事毕后,仍需将此等供奉礼数写到金帛之上,摆到门前。
四君的修为,若说是云仲境界尚浅,实难估计出有多高,只因是立身不过二境,四境五境差别如不曾亲眼瞧见斗法,区分谁人有多高,自然是相当难的事,可在于境界同样不算在高的叶翟眼里,四君之高,大概足够立在人间以顶,足够比肩神仙圣人,比起此双鱼玉境中所谓山水神与寻常土地,亦是云泥,如此举动已称得上一丝不苟,且四君行事时节皆是神情肃然,当然要引得尚未有多少见识的叶翟心生古怪,但迟迟不曾开口询问。
一来是四君有恩,二来乃是眼下贸然询问,未免太过失却眼力,于是虽说是一头雾水,叶翟仍旧是稀里糊涂同四君与水月恭恭敬敬祭拜,直到将最后一处新庙走遍,才是满身疲累回到住处,而此时已是十几日后夜半时节。
门外张青屏扯嗓叫当心烛火的时辰,叶翟依旧不曾有丝毫困倦意,辗转反侧,总有疑虑不曾尽解,于是再翻身时,恰好瞧见水月似笑非笑瞧着自个儿,当即揽肩而来,蹭蹭后者鼻头。
「有甚好笑的,不妨说与愚夫听听。」
「我倒要问你,可还记得当年外出去到山外,那时节你乃是及冠才三载,酒量却是不差,怎就是能凭往常那般奇差的酒量,将我灌得酩酊大醉?」
女子嗔怪,但又是上前凑了凑,春夜月华里眉目清朗。
提及此事叶翟却是颇有些脸红,支支吾吾半晌,经不起水月逼问,这才很是不情愿低声道,「可还曾记得
那家酒楼的小二,为人相当圆滑,说话也是相当讨人稀罕,尤其是斟酒时节手头相当稳当,且有一手巡城的功夫,即是眼前摆齐一行杯盏,使酒壶倒酒无需抬起壶嘴,一气呵成。那时节好容易下山一遭,更是饮酒已至尽兴时,当即就唤来那位小二斟酒,可还记得此事?」
「我先前就留有一手,知晓你这做师父的酒量虽好,却有些饮酒无度,事先同那小二知会一声,使个阴阳壶倒酒,每逢巡城时将你杯盏里盛上酒水,我杯盏之中却尽是清水,如此纵使你酒量远胜于我,当然如何也要先行酩酊大醉。」
水月很是恼火瞪过眼前人,刻意将笑意收起,「说你平日虽是憨直,倒是无端想出这么一招损棋,若是当初遭我识破,又当如何,知晓我性情如何,就真不怕触了霉头遭我赶下山去,到那时可就当真无回头路可走,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被媳妇抢白过无数遍的叶翟摸摸下巴,笑意突然十足温和。
好像如此多的岁月从人间流淌过去,自己心尖上的这个女子,脾气秉性一如当年,从没有半分褪色处。
「其实啊,白毫山很好很好,但要是没你在那,真要是被赶出去,打死我也不会回去,虽然是那时候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辗转反侧更不知多少次,才终究咬牙要将那句话说出口来,哪怕是给赶出山去,一回不行,就再上门膈应你一回,两次不行,就再去到门外等个两年,何况自认当真是始终将你搁在心底最高的那座山山头上,已尽人力,也没什么好悔的。」
眼见眼前人一改往日温善,断钉斩铁似说出这番话来,水月难得将头埋到叶翟怀中,许久过后才是缓缓笑将起来,说你啊你,老是当年那幅模样,看不穿旁人心思,要说是你在世间停留了数百载年月,旁人听了大概都要笑话。
一位才踏入修行境界低位天资愚钝的少年人,如何躲得过一位境界高上许多,且很是心细的女子两眼,要晓得当日水月虽是酩酊,但仍未曾动用内气,只是杯盏来者不拒,生生将酒量填满,只是为亲耳听见少年人的那句话,也为令自己抛却浑身负担,百无顾忌。这么算将下来,实则水月耗费的心思要比老实巴交的叶翟多上无数,可既然水月乐意,怎会计较谁人出心力更多,谁人肩上担子更沉,谁人前行时节逆风更重,既可事与愿同,有何不可。
所以直到第二日,叶翟才想起原本要问的事还未问清。
云仲来叩门时,已近正午。
往常云仲来得更早些,说来也是好笑,分明是个练剑的剑客,入此界中以来除却照常修行练剑,或是开怀饮酒翻阅书卷之外,竟还自行钻研打听学来身不差的庖厨功夫,早些时辰始终找寻不出空闲,眼下却是难得闲暇,扯来今日不当值的张青屏,与难得将授业挪到申时的老教书先生,连同铁匠铺里头的老汉,从天色未亮时便忙碌至临近正午,得了一桌好菜,这才前来知会难得未曾外出的叶翟两人。
酥铺那位铺主倒是未曾腾出空来,也不晓得是为何缘故,哪怕是铁匠铺里的老汉好悬要将锻剑锤凿取到手上,替这位终日木讷笨拙的中年汉子脑门讨个亮堂,照旧不为所动,依旧守着铺面死活不来,到头来竟是令老汉都束手无策,横眉立眼倒背双手离去,说往后要是再来酥铺便出门遭马蹄踩到脸上。
叶翟自是欣然应邀,正要穿戴齐整同水月一并前去的时节,后者却是敲敲院中桌案,未曾有起身的意思。
「早晓得你想问,为何这几日以来四君偏要我两人跟随来去,且每过一处,必要留些内气,或是蕴于泥塑,或是藏于门槛,亦或是伏于蒲团之下,照理而言,应当如何都不该有此举动,只是四君念我两人久驻白毫山,特地赠的好处,就是能在每处庙宇当中受些许香火,缓缓温养。」
「黄叶离枝,岂
有复回的道理,虽能运神通使其勉强不落,但始终是覆水难收一场人间路。」
叶翟笑意僵住,许久过后才是坐下摇头苦笑,望着对街里云仲已是将碟盘杯盏摆到院内桌案上,杯盏交错,早已压制不得腹里酒虫的老先生乐得合不拢嘴,颤巍巍拿过杯盏,又是想起礼数不可逾越,而后便只好很是不舍地将杯盏放下,同一旁夺酒的张青屏争得面红耳赤,哪里还有什么先生相,惹得本来面色有两分阴沉的铁匠铺老汉也终究是奈何不得两人,刚要凑桌划拳,却是想起人还未齐,这就要起身去催叶翟,说仅是隔着一条街,就算空手来不好看,总不能当场酿酒,嘴上骂骂咧咧,很是不中听。老先生抽抽鼻头,称了句奇怪,怎么春日正好时节,门外滋味却有点不对头,总能嗅出些死气来,很是不下酒。
本来已和张青屏吹牛扯到九霄云外的云仲闻言,下意识看过眼对街,强打笑容说喝酒喝酒。
府邸院落之中一张贴到墙上的红纸,隐约有洪福齐天四字,经春秋数度,雨打风吹,而今已不可辨。
第八百五十二章 人言人心最冷冬
身在京城里向来有言是伴君如伴虎,不过身在上齐京城纳安的文武百官,乃至于终日身在皇城里的中官宫女,倒是未必有大多忧心,如今这位天子如何都能称的上是宅心仁厚,向来也不曾听闻有臣子上前进谏或是中官举动有疏而有严惩追责事,故而虽是人人仍旧谨小慎微,生怕出甚差错纰漏,但也断然到不了噤若寒蝉,两股战战的地步。
但是荀元拓近来却觉得这座逐渐入冬的皇城,纷飞雪尘里头,无论怎么看都有股无端而来,且逐渐不加掩饰的杀气,跟随纷飞暮雪如影随形,纵是步入皇城当中,亦觉未有丝毫减弱。
不过荀元拓却是没妄自声张,此事也仅仅是同骊况谈起过只言片语,后者得知之后虽亦是心头惴惴不得安,奈何仍旧是根基尚浅,才入京城不过相当短暂的时日,直到眼下也不曾同那些位朝中重臣搭边,唯独同那位丑狈大员还算往来甚密,不过既是后者已是辞官闲游,对于近来京城之中风烟变转,大开大合实在难以揣测,可最终还是同时常往来走动的骊况透露出些许推测,最终敲定下总共八人来,交与骊况送到荀公子手上,只托其带来一句话,看似道理很大,实则却是极容易读懂。
老人说,一无是处前人加冷眼,但等到当真有本事的时节,整个人间似乎都会学着客气起来。
荀元拓相当喜欢这位当年名震天下的老人,如今放下官场事,所讲出的道理犹如小桥流水,泉眼吐新,初看时节并不见得有甚力道,只觉犹尝春风,分明晓得吹到脸上,可无甚知觉,暖意十足,如若深思,则能明白当中其实含有相当的分量。也难怪如此,一位本就是精明到顶的能人,处在整座上齐不过寥寥几人的高位上,历练过如此久的年月,况且能够功成身退,了无阻碍,这般本事从来都是人间少有,而今虽是远离朝堂,可本领仍旧是初入京城的荀元拓所难望尘烟的。
连这位老人都是挑挑拣拣,才最终筛选出最有可能对荀元拓不利的八人,眼下朝堂对于这位初来乍到,凭讨天子欢心的旁系公子,自能瞧出态度究竟如何。
此时再言山雨欲来风满楼,已是有些不够,大抵可说成是山雨已来,但荀公子始终沉得住气呆在楼中,故而还不曾淋雨。
邢邬峡比院中除却荀公子以外的所有人都要焦急,当初在苏台县时,这位官职微末的主簿就向来以耳鼻灵光出名,但凡是有风吹草动,必是邢邬峡先行察觉,赶在祸事麻烦前将诸事处置妥当,不晓得替历任县官挡下过多少无端祸难,大概也正是过惯了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所以难得受荀公子赏识前来京城的邢邬峡,近乎与荀元拓同时觉察出这其中隐而未发的萧寒意味,所以近来更显忙碌。单单是去到左邻右舍朝堂显官家中走动的次数,就足够邢邬峡忙碌上许久,只是收效甚微,虽府邸亦有人不时来访,可依旧是语调清淡,显然是不愿过早同荀元拓牵扯上太大因果干系,更是急得邢邬峡一连几日嘴角涌火,托人去到郎中那讨过数服药,依旧没能如愿降下火气去。
来访之人,皆由荀元拓自行招呼,院里亦有丫鬟侍女,平日不曾动用,但每逢这时节总要略微使唤着些,道理却也很是简单,饶是荀公子至今亦不过是个低浅小官,可明眼人皆晓得天子将二品大员家宅赠与荀公子的言外之意,大抵哪怕荀元拓不能一步登天,最不济亦是要大摇大摆走入京城朝堂中,造势两字不论在哪朝哪代,皆是常事,如此即便荀元拓乃是白身,恪守谦逊二字必是无错,可同样不能将架势姿态放得太过于低微,尤其眼下正是两两试探的时辰,如是连半点为官气度都无,同样不算在是好事。
起初荀元拓总觉凭自身在青柴所见与一路前来京城所见,连同苏台县中做事的法子,未必就能用在京城当中,可经与丑狈大员交谈,再者自行摸索过路数之后,却觉总有些大同小异的滋味,
虽是为官不易,但好像所谓人情往来,皆属同脉,只不过是京城中大员说话办事的本事,必是要远高过外头不入流的微末人罢了。
因此见何等人,做如何姿态,懂如何规矩,或是投其所好或是畅言所念,皆要分人,而这里头所有的学问,全然不见得比做文章讲学问来得浅上半分。虽说是周先生一路中教导甚多,但当真要自行上阵的时节,亦需耗费无穷心思,才能将此事做好,人来人往真真假假,豪迈和善或是规矩肃然,形色面皮尽入眼底,方知为官无小事。
近来一旬,荀公子都不曾过多出门走动,除却隔三岔五前去皇城当中,除此以外就是坐镇院中燃起火盆,饮茶汤翻书。丑狈大员府中藏书未曾尽数挪去,仅是挑了些不舍得慷慨相赠的孤本拿去,剩余大多是送与荀公子,至于缘故老人曾言,书卷中事只需记下就可,何况人到暮年记性愈发差,许多从前看过的东西都已是尽数忘却,所以眼下仅剩个看热闹,若是要将这些如海书卷再从头看过一遍,再活个五六十载都未必够,劳碌大半生,总要做些让自己更舒坦的事。这么一来却是令荀公子舒坦许多,本就乐意闲暇时翻书开卷,恰巧是遇上丰厚藏书,乐得每日翻书不止,正好坐于府邸,等候周遭邻里来访。
「荀公子为人端的是奇怪,往常能走入此地的,哪里有如此闲暇的,往来走动定是不能少,咱家这公子倒是半点不急,却偏要等到邻里前来拜访,从来不去往他人处登门,又怎能合乎京城中的规矩礼数,也就是你我两人不过是卑贱侍女,不然我都有些想要提点公子两句。」
府邸后院,两位闲暇侍女坐在栏杆之上,头靠木柱,看向阴沉天外不知疲倦落雪,总觉得有些无聊。
荀公子人好,除却有客来访,剩余时节大多都是亲自做这些琐碎事,连火盆都是自行燃起添柴炭,怕是京城除却此府之外,再无二家侍女闲得发慌的好地界,但说话这位侍女仍旧是面皮上愁容遍布,似乎很是焦急自家这位公子不开窍。
旁边侍女面皮相当秀气,听闻这话眼睫扑闪,侧过头笑道,「便知足了罢,公子待人宽和,这等降飞雪的时节,别地侍女仅是添火就已然是一门劳累活计,公子却是不愿劳烦你我,对于使唤丫鬟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福分,先知足再说其他最好,你我这没眼界没学问的侍女都能看清楚的事,公子又岂能看不分明?」
「这话说得妙,荀某受之有愧。」
后院走出位两手空空的年轻公子,锦衣华服,眉眼顺和,翘嘴角噙笑望着两位姿色各有千秋的侍女,微微欠身施礼,「无所事事一闲人,闲逛到此,当真不是有意偷听,生火本事我实在不精通,又没想着麻烦两位,这才冻得四处走动,没成想无意偷听,罪过罪过。」
这两位侍女来历倒是还算清白,但既能在京城之中久留,自然有其道理,荀元拓言语里的意思已很是分明,那位先前开口嚼舌根的侍女连忙欠身行礼,大气不敢出细声言说,要替公子将火盆重新燃起,但抬头之间却被荀公子一指托起下颏,很认真打量半晌,才是将双手倒背回身后,浅浅笑来。
「我家乃是青柴中人,虽同属富庶之地,但比起京城却是无异于乡野,当年听说一家老爷得知有人嚼舌根,将府上那嚼舌根的丫鬟当场拽了舌头,血水溅了一地,过后却请郎中将这苦命姑娘的性命保全下来,从此以后却多有器重,你说我该不该学学那位老爷,虽然手段毒辣了些,但好在能减去些许后顾之忧。」
话音落时,另一位侍女吓得已然跌坐下来,周身不住震颤。
而先前嚼舌根的女子听闻此话,已是两眼空荡起来,颤抖两手近乎瘫软在地。
谁也想不明白从来很是儒雅俊秀的荀公子今日为何能说出这番话来。
「起来吧,我若是到京
城是为卖弄权势,做那等杀一儆百的举动,那才是正合了别人的意,更何况仅仅是两句话而已,往后年月都是自家人,怎能如此。」荀公子摇头,笑意很是促狭,拽起已然浑身瘫软的女子,借势又是使指尖勾了勾女子手心,「你二人能听出是给台阶下,已是尤为不易,却不知周遭这些邻里不等我亲自登门拜访,也属是给足了台阶,生怕血溅到自己衣襟上,但又舍不得那近乎于板上钉钉的好处,所以才有眼下这等景致,既然要长久留在我府中,本事也要一点点学,总有我几人不在的时候,要学会怎么看事。」
年轻公子倒背双手,看向阴冷到如若散墨的天外,像是随口同惊魂甫定的两位侍女咧嘴笑道,「此回冬月,应当会很冷,多备着些好炭,多长些眼色。」
此番冬月着实是极冷,不曾有雪花,而是粒粒分明碎雪,但凡落在路上,长久不化。
更何况人言人心,世情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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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三章 龙盘虎踞何得容易
时雪时晴天气,多是来去皆无定数,先前雪仍落时,随后就是云雾略有疏忽,扯开阴沉面纱,竟然是趁飞雪尚未停住时云开雾散,日头极好。往年冬时大多难以见到这等景致,而如今上齐京城里却是屡见不鲜,大多人都习以为常,并无多少人去过度在意这等天景,毕竟依理说来京城富庶人奇多,理应闲暇才是,但同样也是因京城富庶,事往往更是纷乱如絮,桩桩件件,敢与飞雪争数目高低。
就是在这等看来,冬意渐浓,地上万籁渐收归静谧时节,本是难得令人歇息的好时节,京城里却接连出过两场刺客作祟之事,很快就令人心浮动起来,再无安宁日可言。尽管京城官府连同司职京城大小事的大员将此事已是各处封口,严令不可传扬,但既是天子脚下往来消息奇快,故而纵是自上而下倾力而为,照旧也难免透露出蛛丝马迹,令京城中的各方大臣知晓,虽不至于人人自危,可亦是觉得此事相当古怪。古来凡有事出,则人人心思不一,难免要归到我以为三字,往往要争辩个不停,此番刺客作祟这等少有的大事,京城中人的口风却尽是相当一致。
荀元拓府上两日之间可谓是相当热闹,相比于往日不甚清净的景象,还要更热闹几分,尤其京城当中官员,连同皇城当中持矛挂甲的皇城守卒都已是分为数批前来,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里外皆有人把守,横是无处落脚。昨夜骊况宿醉,抱起空酒坛睡起个昏天暗地,而今早才要他出门前去倾泻千里,却是被已然早早登门的鳞甲堵住,明晃晃刀剑架到脖颈上的时节,险些两腿一软瘫倒下去,直到荀元拓亲自前来解围,才终究是得了个酣畅舒坦。
「在下乃是京兆郡守崔顺崔鸿鹊,早闻听荀公子名声,虽因无甚闲暇故迟迟未曾拜会,今日才登门叨扰,实在是不应当,还望公子勿要见怪。」
此番会客,却不在院中,而在府邸内堂,其一是因时辰过早,屋舍之外实在过于寒凉,其二则是连荀元拓都不曾预料到,这位素有名声的京兆郡守竟会如此早就登门来访,故而也不曾令侍女事先在院中安置取暖物件,索性就径直引这位有些富态的重臣去往内堂当中,吩咐两侍女煮茶,奉些点心吃食。
「既是您年岁长与在下,又是重臣之与白身,如此就称崔兄理应妥当,」事出突然,荀元拓只披身厚衣便是与眼前人对坐,谈笑之间却无甚局促,畅言道来,「崔兄方才那番话,在下实不敢当,从古而今何来京兆郡守前来拜访芝麻小官的道理,不论是朝堂年月,还是本领高低,或是年岁大小,都是远比在下走得更为长远,如何说来都是前辈,何况无意之间招惹出这等事,却是使得兄台与我二人初回相见很是有些特别,倒也是难得的喜事,因祸得福,无外如是。」
荀公子兴许旁的功夫尚欠火候,可口头功夫却早已是同自家那嘴极碎的周先生学得奇深,哪怕自认只有其皮毛,亦是足够应付大多事,悄无声息之间就将手段口风藏到深处,不消这位崔鸿鹊去仔细琢磨,就可将此话里的妙意与算不得谦卑的奉承采撷到手头,比起那等寻常客套逢迎,不知要高明多少。
可崔顺终究并非是常人,刻意未曾先行接话,而是抬眼朝四周观瞧去,眸中神采闪动,很是难得感慨道,「上回前来此地,还是许久之前呐,那时节这屋头下名声奇响亮的老人家还未曾搬出京城去,想当年咱还是个年少有为,肚皮上攒不下二两肉的年轻人,但眼下也早已两鬓微斑,身形亦是越发富态,比不得你们这些位年轻人啦。」随后打量罢周遭摆设,才是将目光重新挪回到荀公子脸上,笑意不减,很是赞赏道,「飞花令不是什么太过高明的本领,凭此论断一人腹中有无真才实学,虽有道理,可还是有更多路数能走,不过能对出飞花数百,怎就不能说你荀元拓有能登天倒岳驾海移地的大才?而今朝中可是有不少人生出些妒火来,原因相
当明了,便是自问不能比,故才忌惮畏惧。」
「如说是圣上爱才,那丑狈二品将这处府邸让与你,则更能说荀公子当得起不世大才这等美誉,但私下里还是要拿起前辈架势,告知你两句废话,才气高是好事,可要分怎么看,纳安皇城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过刺客生事,连想当年天下战事吃紧的时候,亦不曾有刺客作祟,明珠洗尘光华灼灼,到底要自问是否会灼了旁人的眼。」
同样是不落窠臼,更未曾留甚话柄,明摆又是赠过一句瞧来无甚滋味实则却意有所指的好言奉劝,譬如接过蹴鞠,微添零星力道,再度传与荀元拓,不轻不重,当得起刚好两字。
荀元拓又何尝不晓得其中道理利害,但越是知晓此中道理,崔顺好心相劝,自然也就有些鸡肋滋味,凡在高位之人言语多需绕圈兜转,即便能品出些余韵,也大多很是含糊,但既是旁人抛出善意,当然不可落人脸面,当即抱拳拱手,认真谢过崔顺提点,「既不曾替圣人分忧解难,亦未上齐出谋划策,更是未尝替苍生社稷黎民百姓谋福,仅是借卖弄那点微不足道的浅淡墨浆,大摇大摆乔迁此地,当真很是有些惭愧,如是无崔兄看顾惦念在下安危,怕是已沦为京城当中一桩笑柄,多年来头一个死在刺客手里的京城中人,最可乐处在于还是个微末小官,怕是找寻谁人说理都难。」
话要从头说来,昨日正午时节,荀公子难得不曾呆在家宅当中,而是带王甫柝几人前去京城之中闲逛,纵然是飞雪甚急,可这几位的行头确是差劲了些,不论是心血来潮,还是忘却此事,一拖再拖,总算是让近来记性不甚好的荀公子想起这茬来,也不乐意耽搁,同这几位人高马大的武夫一并外出做几身新行头,一来是面上实在不中看,二来也为御寒,顺带瞧瞧京城铁匠有无存下上好铁,替这几位更换兵刃,也已是迫在眉睫的事。王甫柝手头那杆模样相当古怪的长槊,荀公子早已瞧得很是不耐烦,虽说瞧来模样相当瘆人,大抵是顶厉害的兵器,可出门在外,更何况身在京城里,怎么瞧怎么别扭,眼见得那杆长槊已近乎生锈,恰好外出一并换了去,省得过后要另跑一趟。
于是荀元拓亦不曾知会几人一声,径直将几人带去京城里去量制几件新衣,而后就携几人去往铁匠铺中,打算撞撞天缘,顺带瞧瞧有无中意兵器。
离铁匠铺尚有一条街时,足有十数人自街角当中杀出,大多使的乃是短刀暗器,并不挂甲,险些与荀元拓几人撞上,不由分说就已是厮杀开来。
说时淡然,那时凶险,饶是几人出手极快,仍旧未曾拦下两枚梭镖,牢牢扎到荀元拓小臂上头,好在是几人本就身手极高且人人披甲,若非如此,只怕电光火石须臾之间,荀元拓便已然毙命,尤其窦冲索性凭身子遮挡住荀公子,借一身甲胄与掌中枪拦挡住多半梭镖暗器,硬是凭一人之力抵住周遭刺客,其余两人动作奇快,雷霆游动之间已是斩杀大半来犯刺客,才使得荀元拓转危为安。
崔顺接过荀元拓递上前来的梭镖暗器,托在掌心当中借火烛仔细打量许久,这才不由分说拽过荀公子小臂来,打量打量伤处周遭,见并无中毒迹象,才是缓缓松下口气来,啧啧称道,「你倒是无意之间得罪了许多来头甚大的能人,用毒一事,早年我曾听有江湖中人说起过,不少刺客不乐意使毒,本就是为免于遭人看穿,这京城当中实则规矩极严,想要在梭镖上施毒,总要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大抵是唯恐被人追查出个分明,多半是觉得荀公子不曾习武,自然也无防身的本事,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恰好被公子身旁近侍拦下,确是福运甚大。」
荀元拓倒是不曾心有余悸,乐呵笑道,「读书之人多是憨傻无心计之人,大抵是老天也瞧不过眼去,才有躲过此劫,刺客尸首在下倒也是提前预备妥当,摆于府邸之外,崔兄去时自能瞧个分明,只不过
我先前去瞧时,并无甚踪迹可寻,实在不是什么轻松活计,只得是仰仗崔兄找出幕后之人,兴许未必能顺藤摸瓜,可起码也能在日后多提防着些,没准还能化去敌意,缓缓相识。」
崔顺当然知晓这是客套话,不过后头半句,说得却是无错。
如今的荀公子乃是圣人顶看重的后来之秀,敢在京城地界差遣刺客冒着引圣人生怒刺杀荀公子的,又怎能当真顺藤摸瓜找寻到此人是谁,归根到底,若是换成旁人,估计连他这位京兆郡守都不需亲至,若是连依仗与进退都分不清,这位荀家弃脉的公子,又谈何能在京城站稳。
此龙虎盘踞之地,怎有容易两字。
第八百五十四章 只言片语同谁说
等到京城纳安再度被雪覆盖的时候,已然是数不清这冬天第几场雪,可本来信誓旦旦打算查明遇刺一事的崔京兆郡守,再也不曾踏足荀公子的府邸,期间只不过是差遣几位跑腿小职前来,各方嘘寒问暖打听近来府邸周遭有无异常,瞧来好像是相当忧心这位如今天子眼前的红人,生怕又出甚乱子。以至于从京兆郡府地调集前来的一众京城甲士,直到现如今亦不曾撤去,而是日夜轮换,将荀元拓这处府邸围住,生怕差遣刺客的那位幕后之人不愿善罢甘休,招数再度递出手时的动静,怕是要比此前那回更要骇人。
京兆郡守掌管纳安皇城大小事,自当是忙碌得紧,更莫说水陆漕运近来被连续不断大雪所制,虽说手下亦是有能人,但相比于荀公子遇刺这等极蹊跷难查的案宗,一来情势更紧,如有疏漏不尽心力难免要受罪责,故而只得先行差人护住荀公子安危,待到将种种迫在眉睫事安置妥当,过后再缓缓细查。
再瞧荀公子本就是乐不出家门,出门时节周遭更有人护卫,连同王甫柝这本事相当高明的三位,着实也无太多后顾之忧,纵是圣人险些大怒,但不知为何竟是听从荀元拓劝解,到头来亦不曾将此事闹腾得过大,只是授意皇城当中专司查案的一众中官与内侍,悄无声息潜入皇城各地明察暗访,定要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毕竟如此多年来皇城里都无这等当街刺杀的狠毒事,更何况如今的纳安皇城,有那位荣登朝堂的臣子不晓得荀公子已是稳稳站在天子身侧许久,而这许久年月之间天子与这位荀公子似乎从来也未有甚生疏意味,如此竟还有人胆敢冒此触鳞风险差遣刺客,故而此事已并非是刺杀荀公子这么容易,而是如是多年来头一回有人触碰圣人霉头。
而这点荀元拓亦是心知肚明,虽是尽力劝阻,到头亦是明白,此事大半已与自己无关,因而只是谢恩,再不加以劝阻。
才过正午,天色又是阴沉下来,虽无风起,然而大朵大朵雪花已是飘摇无拘,无声落在院里,惹得荀公子很是无奈,忙不迭要收起家当跑路。大雪总能令人起兴致,或是赋诗一首或是拥炉火赏景,只可惜若是接连飘落徐多日,怕是唯有仙人下凡才仍旧有雅兴赋诗,像如今这般茶水才煮上便遇急雪,连荀公子也需躲闪,跑到屋舍之中,掸干净雪花,百无聊赖坐到堂前,不知心头何想。
正是此时,骊况又是喝得满脸通红,摇晃身形凑上前来,不言不语坐到正有些出神的荀公子对面,朝眼前大雪吐出口酒气,松松垮垮躺到那柄太师椅上,无端就嘿嘿笑起。
骊况的性情自幼便很是跳脱,荀公子虽是近来看人越发稳当,可实在还是不晓得应当如何看待自己这位幼时好友,相当愁苦望望后者,“也不管你,这鬼天景气人,风雪皆是不小,偶尔有一缕风从你左耳进右耳出,当然觉得痒痒。”
骊况自然晓得是荀公子可以埋汰人,但也不恼,嘴上却不远吃亏,咧嘴骂道,“是是是,天底下就你荀元拓有脑袋,我等这些俗人眼眉上都是顶起个破帽子,能看不能用,哪里比得上你这飞花令能对上几百的大才子,但可别忘了小时候,往往都是我揍得你直哭,有两回还是哭爹喊娘才逃回家去,就凭这点,老子要笑你一辈子。”
还没等荀公子接茬,骊况又换了面皮,啧啧感慨,“你说这事也是古怪,二品大员府邸,你小子说坐就坐,从来也没嫌弃烫屁股,这太师椅没准孙福禄坐过许多年,你荀元拓心安理得坐到上头,是怎么坐住的?”
“有话说,有屁放。”荀公子实在摸不准这人的心思,很是嫌弃挥了挥鼻前浓厚酒味,知道骊况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不乐意同他斗嘴,饶是自认口舌功夫不差,遇上这么位不讲理的主,总有些捉襟见肘。
“二品府邸我住得不踏实,也不知道是此地风大,还是夜里总觉得背后发冷,在下打算换个地方,那小姑娘你得替我看好,找寻个先生教教,不论往后打算干什么,别让她闲着就是。”
本来荀元拓以为骊况又是扯起胡话,刚要骂两句,抬头看时却发觉后者已收起方才玩味放荡神情,默默看向院中新雪,眉眼之间很是淡然,就觉察出此话不是信口胡说,当下却不知要如何再问。
两人自幼相识,虽是过去如此多年,可骊况的脾气却转变不大,既是认认真真说出口来,必然会依照所言行事,所以长久以来,荀元拓都很是有些佩服这位才气未必有多大的故友,但偏偏是今日今时吐露真言,已是知晓应当如何应付京城大员往来的荀元拓突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茬,所以也望向积攒下来一层不薄飞雪的庭院,分明是才吃过晌饭,浑身竟是觉得很是冷意十足。
“别觉得自己有错,按说半路上捡我一同前来京城,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咱们终究是许多年的老朋友,岂能猜不出你此番前来京城,需要担心的事已如飞絮,既然能将我一块带上,且不多加隐瞒,已然很是仗义,再不是当年那个闷在家中心眼极小,老气横秋的荀小公子,不过是因为我闲暇惯了,觉得自己能见天地广远,见苍生豪迈,突然凑到尘世里觉得很是有些身心俱疲,才打算告辞离去,千万别挂在心上。”
“我知道。”荀元拓将茶汤注入茶盏,捧杯盏浅抿滚沸茶汤,“其实从起初我就知晓,你骊况非是笼中雀,京城里屋舍府邸规整大气,何尝不像是万千樊笼,让你终日待在其中,很有些委屈。”
“你不止知晓这些,你还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骊况费力撑起身子,显然多日酗酒烂醉,身子骨很是虚弱,可两眼当中锋芒并未减弱多少,直盯盯看向荀元拓面皮,“在下更想知道,不久过后的荀大员究竟打算要什么,人间宦海,究竟有甚值得你荀元拓不惜抛却这身才学,义无反顾投身其里,是打算施展如何大的抱负,才将这方犹如璞玉的脑袋削尖,哪怕是生钻也要钻到这等黑白不甚分明的地界去。”
对漫天飞雪,荀元拓终究是一字一顿说起。
说一路所见,悲喜参半,说曾经见到过不少从祖辈就身在上齐的老实巴交汉子,凭浑身力道却未必能争来每日饱食,却仍旧惦念着上齐朝堂的好,但那点微末银钱所得,当真也仅是能养活起自己一人,但凡是有侥幸娶亲生子的汉子,分明才是不惑年月,眼角风霜早已像是花甲年月的老汉;说见过那等有才气的读书人,连荀元拓都觉得同自己相差不大,但连京城都未必来得了,家中一贫如洗,进京盘缠都需凑许多年,所用书卷大多是前去心善的富庶人家抄录而来,哪里能凑足盘缠,更何况老鱼湖也非是谁人都能去得,老鱼湖寒门学子登船看着虽气势极足,但每个寻常小舟,登舟前谁人不曾打点门路,奉上许多银钱。一桩桩一件件,荀公子皆是掰开揉碎,说与骊况听,甚至其中大多事,荀元拓从来没跟别人讲过。
“你带来的那小姑娘,如若是不曾遇上你这样的心善人,多半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外,而上齐虽说是日益太平富足,每逢大灾之年,饿死冻死的百姓竟也不比紫昊齐陵的少上分毫,兴许还要更多,京城当中人人讲理人人富贵,但京城之外,吃人的地方并不少。你以为我那位先生为何要带我不远万里闲逛许久,为的就是看见苍生,为的就是让在青柴过惯富足日子的小公子,在享富贵时多惦记着些,天下还有许多吃不起饭的苦命人,还有许多不顺公理惹人心寒的不公道,还有许多真正的寒门学子才气明明不低,却连一官半职都未必能得来,百姓嘴里那句高门良将怯如鸡,是无稽之谈还是困苦难解,我比你清楚。”
“可这些并不是有意无意借圣上青睐吹耳畔风就能解得了的,圣上显明,荀相才高,但还远远不够。”
“所以我要步步迈得踏实,步步走得无所不能,如果你眼前如今坐着的是荀公子,我当然要同许多人赔不是,但现在坐的不是青柴的那个小公子,所以就算是错事,我同样要做得有理。”
荀元拓再度将两眼从飞雪上挪回的时候,看过眼目光有些了然的骊况,轻声讲道,“荀公子认你这位故友,荀大员需要你这位腹有良谋的门客。”
“骊兄可否帮我。”
最终骊况摇摇晃晃离去,并未拎包裹,而是回到屋中蒙头睡起。
仅剩荀元拓坐在空无一人的堂前,朝无人的庭院近处笑了笑,问了句这番话说得如何。
第八百五十五章 咫尺难过
难得接连两日,邢邬峡都未曾早起,整睡到临近正午时分,才撑起身子行至堂前,面色不甚好看,灰败惨淡,已然可说成是形容枯槁,更兼两眼无神,才走到堂前就已觉浑身不甚舒坦,略微觉得头晕目眩,如是跌坐似坐到太师椅上,无精打采望眼前片刻不停飞雪,知道很久过后才缓过,可神情还是相当难看。
「现如今我才相信,古时候那些位累死的大员,不是无稽之谈,」从内堂之中晃出身形的荀公子无声无息坐下,伸出只手掌来平摊到邢邬峡面前,眼神示意,见后者并无举动,撇嘴道,「久病成医,早先时候跟我家先生学过些掐脉的本事,京城里头的郎中繁忙,早就差人去请,眼下还未上门,暂且我先替你过过手,没准也能看出点端倪隐疾,怎还信不过我?」
邢邬峡这些时日可谓是极忙碌,早出晚归,近乎将周遭邻里与朝中有名有性官员尽数拜访一趟,冬时日出极晚,日落极早,于是每每邢邬峡出门,皆是披星戴月,早猜到凭自身如今的岁数,大概吃不住这番折腾,可还真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这几日奔走忙碌按说应当是饭量增长,不过却每每仅是浅尝过两口就觉腹中饱胀,力出愈多,食寐愈稀,直到先才病灶已初显,才觉察出不对来,亦不曾拧着荀公子言语来,抬左手手心朝上,将手腕递到荀公子掌中,沉沉叹气。
「想着要多做些事,奈何还真是比不得当初,年富力强时,我也是沾枕即安眠,餐餐大肚的体魄,没想到如今食少寐浅,越发不济事。」
照往常而言,问脉时节不应当对谈才是,生怕是手头脉象有误,但荀元拓却未遵照这等讲究,五指扣住邢邬峡手腕,嘴上仍是没闲着,听闻此言哼哼两声,「算了吧,就凭邢老哥的年纪,尚有人一载之间喜添数子,甭成天暮气沉沉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虽是医术上头学艺不精,但还是能猜出大概来的,近来费神过多精气神始终绷着,难免要受些反噬,搁我都未必能顶得住,待到郎中来时开两副药方,踏踏实实歇息几日,估计就能调养回来,忧心个甚。」
邢邬峡当然知晓荀元拓说的是甚,两眼一翻无奈乐道,「你说呢?遇刺一事闹得京城都不安宁,如若是不曾将脚步站稳,过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重难关手段在后头等着,哪能不急。」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邢邬峡不曾去看荀公子,而是眉眼微低。
「行医的手段我不精,但尤其擅看人眼神,」披上身厚重衣裳的荀元拓手掌冰凉,竟是比邢邬峡还要冷凉些,撤回手去,随口道来,「在我看来,邢老哥眼中有一桩错事,犹如眼中钉扎在眼中,可怎么都拔除不得,所以如今目光有些疑惑,而那件错事,却并不是邢老哥做的,自然也就无需自责,冤有头债有主,往后因果,当然要那犯错之人去背,何必挂在心上。」
多日以来尤其是遇刺事发过后,邢邬峡越发早出晚归,连饭食都不曾在府上用过,亦不晓得是心中有愧还是不知当以何面目去见这位荀公子,故而宁可整日在外冒风雪四处奔走拜访,极损心力,如今身子骨欠佳才是不得已未曾外出,停留在府上。连骊况王甫柝几人都很是狐疑,这位最早跟随荀公子回京的主簿,究竟为何如此拼命,换成是骊况或王甫柝三人去办此事,多半做多半月走访个两三家,就觉人困马乏,像邢邬峡这等豁出性命奔走劳损心力心神的,真不多见。可即便是能瞒过剩余几人,又如何能瞒得过荀元拓,只是从来不加提点,任由邢邬峡四处奔走,做过许多事之后,今日才不轻不重点到此事,终究不曾点明。
「公子办事,定然是有公子的道理,如若是不曾忘却当初抱负心念,纵使天下人皆看不过眼,又能如何。」
荀元拓一笑,未曾作答。
晌午过后,骤雪势微,荀公子吩咐人备马,却是不曾叫家丁前来,
而是令那两位侍女前来备马,府邸周遭甲士眼见荀公子打算出门,执意跟随,却被后者三言两语劝住,很是得意朝王甫柝三人比划几下,多半是说这三位的武艺信得过,无需几位耗心跟随,这才是径直走出门外,将马鞭暂且搁下,帮两位备马极生疏的侍女将马匹安抚妥当,很是细心指点过其中要诀,说下回仍要这两人备马,要还是如此番这般生疏,可就有些说不过去,如何都要领来些责罚。面皮明艳略有些丰腴的女子很是有些心头忐忑,举止自然也就有些谦卑,听闻要领责罚,举止则更是有些谨小慎微,但那位清秀些的侍女听闻此言,眉眼流转一瞬,并未动声色。
已然煎药服下一碗的邢邬峡最先上马,瞧着荀公子对两位侍女相当上心,当下就有些了然,此等事在京城当中算不得不寻常,哪怕是大才亦不例外,风流儒雅向来都不相违,故而也只觉得好笑,同样很是佩服这位公子理当说是玲珑八面,身在苏台县时做派举止,与身在京城当中迥异,入乡随俗一事上,比起旁人都要高出好大一截,如何都不能称是坏事。.五
但荀元拓是何等人,只需瞥过蛛丝马迹就知晓邢邬峡心头所想,驾马缓缓出城的时节两骑同行,顺带就同邢邬峡说起。
「邢老哥所想有些疏漏,在下尽管不存说教的心思,但还是要略微讨要点清白,可别将我想成那等要占侍女便宜的浪荡登徒子,虽说是常称在下公子,不过谁都晓得在这皇城当中,青柴荀家弃脉里的小公子,当不起这两字。」
这座府邸连同其中物件,皆是那位丑狈大员孙福禄所留,荀元拓亦不过是添置了零星可数的新物件,可唯独那两位侍女从来不曾在此府之中,而是亲自经由天子差遣中官,挑选出这么两位来,虽说是将话说在前头,两人身份来路皆是相当干净,可荀元拓又何尝信过旁人一面之词,虽经不久前试探,两人大抵是的确不算是谁人暗子,出于安稳起见,最好还是将表面功夫做足,起码打草惊蛇举动,少做为妙,最好这两侍女身后之人如何期盼,就令他如愿,使得其心头始终觉得这位初来乍到的荀公子,步步举动尽在算计当中,一来可少惹是非,二来待到顺藤之日,动如雷霆,断难反制。
此番荀公子要去的地界不远,只需走出京城去往近郊,距离孙福禄新居相当近,邢邬峡饮罢汤药过后也觉浑身略微舒坦些,理所当然觉得荀元拓不过是想去拜访那位丑狈二品,也好趁闲暇时节好生商议些大小事,总归不是坏事,更何况王甫柝三人神情冷淡,时常朝四周张望,多半是能护住荀公子性命,总无需提心吊胆过多,何况其实本就无那般大的危局险境,当下也就放下心来。
但出城过后,荀公子在前带路,走得却并非是去往孙福禄住处的官道,而是从离了城门之后,就令王甫柝三人盯住周遭有无人迹,从无边灌木当中走罕有人踪的小道,而后快马加鞭,瞬息之间远离京城,不消一阵功夫,已然狂奔十余里,直到处不过十余户的小村当中,翻身下马,压根不愿解释。
小村极小,且隐于深林灌木,地角很是偏僻,所以即使是离京城并不远,如非是京城当中的老人,多半亦不晓得京城外十几里,还有这么一处村落,只可惜瞧来的时节,很是有些惨不忍睹。
四处破败院墙,茅屋十有五塌,为飞雪所压盖,此地好像全然不到十余户人家,离去许多,唯有三两家像是尚有人居,不过皆是门户紧闭。
荀公子未曾贸然上前叩门询问,而是在村中转悠一阵,望向村落正中央极为残旧的小庙,似是有人影晃动,于是迈步进庙。
庙中有位老妪,有位很是年轻的姑娘。
老妪跪坐蒲团上头,口中止不住念叨,朝眼前泥塑佛像叩头敬拜,一旁的女子面皮生得顾盼生姿,全然不似是这等破败村落中的女子。
「敢
问此村落当中,有无富贵人家?」
仍旧叩头的老妪不曾有动作,只是身旁搀扶老妪的女子回身,很是责怪地将荀公子拽出庙来,上下打量一番,「你这人好不知礼数,庙中有人焚香叩首时最忌有人搅扰,算是对佛陀不尊,瞧架势你乃是富贵公子,怎连这点讲究都不知晓?」
可是荀公子并未搭理眼前人,而是死死盯住庙中叩头的那位老妇人,眼眶通红浑身颤抖,从哆哆嗦嗦摸出一枚物件,放在狐疑女子手中,指指那位相隔不过十几步的老妇人,掉头快步离去,好像生怕自己多留片刻。
女子望着那锦衣公子跌跌撞撞背影,将手头物件从绸缎当中拿出,才晓得是件看起来像是片片碎裂,而后粘合起来的瓷瓶。
这么多年来无论去到何处,荀元拓都一直把这枚瓷瓶带起,哪怕一路青柴到京城也曾遇上过打家劫舍的贼寇,哪怕于万丈山崖之上险些马失前蹄,瓷瓶始终不破,随荀公子走过很远很远的距离。
然最远不过咫尺难过。
第八百五十六章 十年釉
待到庙里的老妪站起身来,女子才将那方碎裂似的青瓷瓶递给老妪,说是外头方才来了位锦衣公子,瞧年纪不大,相当不知礼数,分明瞧见夫人在此诚心拜佛,却是险些径直闯入,若非是加以阻拦,估计已是搅扰了夫人拜佛举动,虽说是生得俊秀儒雅,可惜大抵是自幼被人娇惯得目无规矩,天晓得为何此处村中向来无人问访,今日怎就来了这么位古怪人。
老妪两眼无神,面皮却很是祥和,似是多年拜佛参禅,万事皆难挂在心上,听闻女子一股脑道来,掀唇笑笑,说待人接物需宽厚些最好,没准人家当真是有急事,哪里还顾得上诸多礼数,旋即接过女子手中的木杖,受搀扶颤颤巍巍小心迈过寺庙门槛,而后就朝一处瞧来还算结识的茅庐中走去,路上两眼未转,很是木讷朝前头看去,两眼灰白。在这村落当中的零星几户人家,都认得这位面皮很是老迈的妇人,年纪也仅不过半百,瞧面皮五官年纪轻时定是模样上佳,可惜不知是因受多京城郊外风霜,还是终日郁郁寡欢,使得面皮浑然不似半百之年,倒是如若花甲有余。
这位老妇人在此足有近乎十载,周遭之人都晓得其手头尚算在宽裕,八成是儿女有出息,但偏偏不曾瞧见过有人前来探望,亦是一件怪事,不过老妇人心善,见那等家中茅屋实在年久失修的贫寒住户,每每都要自行拿出些银钱交与这位姑娘,去到别处请匠人来修,村落正当中这处废弃寺院如今看来仍是有些寒酸,但也是老妇人请过几趟人前来修葺,才有如今这等模样。
回屋舍之后,老妇人独坐,却又是重新拿起那枚瓷瓶,仔仔细细上下摩挲过许久,神情无多少变改,仅是迟迟不愿将那枚瓷瓶撂下,哪怕是女子苦苦相劝,说夫人半日滴水未进,纵使这瓷瓶不是寻常物,总也要饮水在先,可还是劝不住老妇人一遍遍使粗糙手掌,一寸寸摩挲那枚瓷瓶,直到日暮时候,才将瓷瓶递给女子,说要好好放起、
「夫人与那公子相识?怎么无端前来送上这么枚瓷瓶,算到如今好像并未在京城结识谁人,更不是老爷当初安排下的人手,难不成是那位大人差遣人来送此物?」
女子终究是年纪尚浅,腹中藏不下话来,将瓷瓶摆到显眼处后,犹豫片刻,同正捧杯盏饮茶的老妇人问道。
「说起老爷,你可曾记得当年,为何被逐出府去?」
女子霎时间蔫将下去,趴到桌案上神情黯然,许久才是朝满脸笑意的老妇人埋怨道,「夫人总要提起那桩伤心事,不过好像现在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夫人在京城周遭无亲无故,能帮夫人些忙,算是极好。」
「想当初其实你也无错处,不过是瞧见我儿日日苦读于心不忍,自行使银钱买来枚陶土捏的小人,权当是能令他解闷,还是我那位相当心狠的夫君太过于在意出息二字,非要那等年纪的孩童肩头撑起荀氏这一脉,可惜当年我仍留在京城,虽是惦记,可亦是不知我那位夫君早有这等念头,连你都是受杖罚三十,本就与我儿年纪相当,如何吃得住那番毒打。」
老妪很是心疼这位聪明伶俐且眉眼很是中看的女子,且不说近十年照应,哪怕是当年此事,也觉得荀籍做出如此举动,实在有些过火,抬眼望向女子方向叹道,「旁人不晓得,我却是早就心知肚明,荀家之所以在青柴直到如今仍有好大名声,一来是许多外人不晓得为何荀家这一脉离了京城去往青柴这等小地方,故而总能想到如今的朝堂之上有位立在百官之守的荀相,其二则是荀家如今尚有银钱,故而谁人也不敢得罪,而是纷纷上前谄媚,更何况荀府里头的家丁丫鬟,哪里有人胆敢不顺着老爷的意,当真心疼我儿的,这些年也唯有你一个。」
说到此,老妪顿了顿,竟是难得笑出声道,「当年我亦是个寻常女子,成天心头惦记着俊秀情郎,想来我儿年纪也已可思量终生事
,你可愿嫁?」
趴在桌案上很是好瞧的女子面皮腾地蔓上嫣红,但又是很快平静下来,眉眼低落,半晌之后才想起还未曾回话,勉强笑笑开口道,「夫人净说笑,且不说公子乃是荀家日后家主,单单是自幼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以后大抵是要在这京城中扬名的能人,奴婢不过是伺候夫人的一个顶顶低贱的侍女,既不曾有门当户对,又不会觉得自己面皮当属国色天香,无才无德,岂能有那等福分,倒不如不想才是最好。」
「也是,但不是你所担忧顾忌的,而是初见时节往往能定下许多事,多年未见,好容易相见却未必留得什么好印象,不知何时才能扭转。」
女子怔怔望着面容平和的老妪,再度望过眼瓷瓶,两眼瞪得很大。
「为人母者,就算如今两眼不中用,耳力也愈衰,又怎么能不知道是骨肉来寻,打断骨头尚连筋,十年未见又如何,其实我儿今日迈步入寺院时,我就晓得了,只是苦在如此多年来好容易有相见的契机,却偏偏不能相认罢了。」
天底下哪有当娘的认不出自己儿郎的,就算是时隔很多年月,当初啼哭孩童已是摇身变为锦衣公子,但老妪仍旧是瞬息就认出了那位公子说话时的语调。
「千万别去怨他,觉得明明知晓我在庙中,却没有上前相认,说起来我这当娘的有愧,无论求神拜佛多少年头,常行善事善举,但这么多年那个在车帐旁嚎哭的孩童,从来就没从我两眼之中离去。留在此地甚久,连及冠大礼都不曾去到青柴,荀籍倒是有心,这么多年来亦不曾给过元拓一个表字,待到合适时节,替我送一封家书去往京城之中,但还不到时候。」
「再把那瓷瓶给我吧。」
老妇人接过瓷瓶,瓶身温润,釉彩却已是剥落许多,老妇人摩挲着那方瓷瓶,哼唱起童谣来。
不知将这品相算不上极佳的瓷瓶摩挲过多少回,才能将外头釉彩都蹭得剥落下来,那个在青柴终日足不出户学圣贤书的孩童,究竟用过多少心血力气,才一步步走到这座京城来,旁人兴许只瞧见荀家这一脉终有死灰复燃迹象,可唯独有当娘的知晓,自己的儿郎需要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书卷,抛却过多少人间闲趣,才得以从青柴走到自己的面前来。
既然已经走到京城,相认并非是遥遥无期的事,慢些,再慢些。
荀文曲今日下朝之后,还是同往常一样快步走过蟠龙大街,但途径荀元拓府邸的时节,瞥见甲士在外值守,神情微动,到头来只是摇头,径直回府。
荀文曲身在京城府中,仅是孤身一人,至于妻儿家眷从未曾有人听荀文曲说起过,更无人见过,依朝堂之上的规矩能见圣面的官员皆要将家眷迁往京城之中,却是从来无人见过这位一人之下的荀相有甚家眷,从许久前就是独自居于京城,自行上朝,自行回府,自行趁无事时节稍稍外出走动走动,似乎这位稳稳立身在朝堂最高处的老者,身后从来没有荀家,更无人听闻荀文曲除却当年同先皇谏言使荀家一脉贬出京城之外,再他为替荀家做过什么大事,身前是整座上齐,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但今日荀文曲回府浅用过些点心之后,不曾同往日那般展开桌案上头文书纸案,亦不曾外出走动,而是将门外一位门童叫进府内。
门童年纪虽浅,言语却是老成,言说今日荀元拓携人出城,多半是去到丑狈二品孙福禄新居之中,但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并未有人瞧清踪迹,城外十几里那处村落当中亦不曾有变,起码未曾露面,着实算不出荀公子一来一去之间,究竟去往何处,京城城头之上虽有眼线,但亦不曾能揣测出荀公子究竟去向何处,出城回城的功夫仅半时辰有余,如是策马狂奔不过来去二十里。
「二十里恰好是去往那村落折返所需的路途,但如若是要前去
相认,总不至于匆匆言说三言两语便扭头离去,离去时节,提点村中鸟一句,做事还是要认真些,真要论起来,能够飞花六百的少年才子,要是不耗费些心思,没准还真要令他掀起些风浪,甭觉得身在京城之外便能吃空饷,下回如是荀公子再度出城半时辰,而他却言说不曾有异动,大抵我就要动心思斩去鸟雀所栖的枝头。」
门童知晓,此话已是荀文曲动怒,恭恭敬敬朝老者行礼,而后告辞出门,而出门几步,就捡起枚路旁的枯枝,一路使枝条划过积雪,蹦蹦跳跳离去。
孤灯之下,老人坐在桌案前,罕见眉眼低。
「周可法荀籍,皆是抱负可比天高,就从没想过这等重担,能否压垮一个晚辈的肩头?」
第八百五十七章 立威
天下陆续迎冬,虽有起初幸免于冷冽寒萧冬风的地界,可往往总不能躲净,整座人间犹如覆巢,岂有独善其身的好去处,连终年天景都如春未去的南漓,虽然是不过了头一月余的严冬,但仍是不曾彻底躲藏过去,纵然无雪飘落,然本就潮湿至极,而今转寒时候,饶是未必有北地那等严寒飞雪交缠而下的景致,可湿冷气却同样极是难熬,裘榻其中冷意挥之不去,饶是燃起灯火,还是难以除去寒意,甚至比起北地更显附骨,阴冷湿气缭绕不绝,当真不比北方飞雪地暖和。
难怪有人言说,北地霜雪降时添衣加柴即可避过,但南漓等地虽不见得冷凝见雪,然而一身寒意缠绕筋骨当中,难解难分。
数日之前,洙桑道里落下一场今年来势最为浩大的飞雪,非是安安稳稳鹅毛大雪,而是从北方长途奔袭而来的细碎雪粒,犹如刀割拉弓横竖是砸到人面皮上头,劲力奇猛,譬如洙桑道数城当中的酒楼牌匾,皆是被这雪粒敲打得噼啪作响,连绵不断,足见劲风之大雪粒之密,出门五步之外饶有马匹奔行亦是无知无觉,既难见踪迹,又难听清马蹄声响,连同而来的便是严寒骤袭,倒当真似是北地突兀杀来支甲戈雕翎齐全声势浩大的铁骑,拽住长风缰绳,雪粒为矛,苦寒为箭,连番数日攻城拔寨,在整座洙桑道里屠城十日,而不觉疲累。
但就是这十余日之中,洙桑道军中并未赋闲。
仅是出于一件寻常军卒瞧来无关痛痒的小事,接任洙桑道军中统兵的那位姓温的外人,竟是将整条洙桑道里大小军卒尽数召来,当着一众军卒的面在漫天急雪里接连处死数十人,血水漫地。
洙桑道里连同私军与洙桑道中本来军卒不下万数,其中常年身在洙桑道里的亦不过三千,其余大半皆是在洙桑道与紫昊齐陵两地之间久驻,如这位温统领所做将整座洙桑道军卒尽数汇集于洙桑道里的举动,往前十载之间仅是有过一回,而这两次汇聚兵马举动全然不可相提并论,这位温统领虽是常年凭纱遮面,瞧身形更不属壮硕一流,可行事之凌厉狠辣,饶是洙桑道主亦是难以相提并论,仅是军粮调度受风雪所阻略微耽搁两日,就当即差遣人手寻出军中数十人,不由分说尽数押下,限五日令整座洙桑道兵马尽数汇聚,除却剩余极少数守边哨马之外,如有迟来之人,则与眼下数十人同罪当诛。
在旁人看来,温统领问罪的手段还算尚可,并非是径直定罪问斩,而是将军法罪状一并道来,给每位负罪之人眼前都扔去柄刀。
凭温统领的说法,洙桑道每年军饷搁在天下数国当中亦算在上游,故不到万不得已,定是不会无端降罪,但延误粮草足有两日,已是脱身不得的军中大忌,不过仍旧是给这几十人留了相当的情面,如若是身手尚可,仍可免去重罪,留待日后军功抵之,只需同自己过招十合而不伤性命,即可安然离去。
但可惜之处在于,这数十人未曾有一人能抵过温瑜五合,便已然身死。
往常军中人皆是畏惧贺知洲的身手与难测性情,但此番贺知洲从头至尾都不曾出手,只是抱起柄长刀在一旁观瞧,反倒是这位并未有过高威望的温统领亲自提刀,当场诛杀数十人,血流遍地,死尸堆起,而面不改色,刀招刀架从来就不曾有分毫松散,出刀瞬息已可取人性命,几十人不过炷香有余,尽数死在刀下,被周遭已然吓破肝胆的几位军卒拖去别处。
似乎从这一场戾气极足的厮杀之后,洙桑道之中本来很是松散的军卒,霎时间就在面对这位温统领的时节,很是规矩,乃至连大气也不敢喘息,甚至比起瞧见贺知洲更为胆寒,哪怕温统领在这等大雪严寒天景之中练兵,亦是无半个敢有怨言或是应付了事之人,人人眉间生霜,冻得面皮皴裂,照旧遵从这位新统领调度,全然无丝毫乱相,倒真是有些久经战阵军甲的滋味,于浩荡来袭
左右回转的大雪当中,阵仗气势愈足。连城中百姓在这等寒风呼啸的时节,都能听闻军卒出刀刺枪时沉闷喝声,声震十里,当然要在茶余饭后,称赞两句这位新来的统兵大人治军有方,生是将这些位只晓得领空饷的私军制住,虽不见得就能稳稳胜过别地军卒,起码这气势全然不同往日。
这十日,温瑜同军阵一并外出,一并递刀,凡有军卒刀枪功夫有差处,皆是要逐个点拨,反而在天寒地冻城外留得最久,一身黑衣整日素白,为大雪所裹,长久不化,同样也是被军阵中人瞧在眼里,于是除却畏惧之外,亦有些敬佩。
服众除却刀斧之快外,仍需有所谓身先士卒之举,恩威并施,对于这些位过惯领空饷而不见沙场的军卒而言,才最是见效。
夜里时节,温瑜才是回住处歇息,洙桑道道主早已将一处府邸吩咐人收拾妥当,留与温瑜几人,但到如今温瑜亦是推辞,只令行丁与小姑娘乔玄前去住下,自己仍旧是居于客栈当中,每每夜里回返,总要将浑身积雪掸净,令小二端上坛烈酒稍稍暖暖身子,而后再去歇息,这十几日之间已成习惯,倒也是御寒奇好的法子。
而今日温瑜迈步走回客栈,便发觉自个儿常坐的桌案处,早有贺知洲讨过几坛酒水,瞧模样就已是先行自斟自饮过一场,如今将身子挂到椅背上头,翘起两腿,听见客栈前门响动,就知晓这时辰铁定是温瑜回返,故而先行将坛未开泥封的酒水拍开,搁在桌案对面,但脸上却是别扭不已,像是相当不舍得。
「贺兄难得有雅兴,先才十几日内可没怎么瞧见你人影,旁人在风雪里头受冻的节骨眼上你贺兄不曾露面,怎到如今才想起请我喝酒?」见贺知洲德行,温瑜亦是不推辞,径直落座接下那坛酒,面露异色,「洙桑道里赌坊有数,掌柜的皆是不好惹,贺兄可要悠着点,赊账也比有命赢没命花要强很多。」
「边凉快去,」贺知洲知晓这是埋汰话,两眼一翻没好气道,「看不起小爷是怎的,怎么说都是在道主身边当差不短时日,平日时银钱虽是有些挥霍无度,真能潦倒穷酸到买坛好酒都要去现赢点银子?且放心喝就是,大不了等到那些位赌坊生意主来找的时节,拿道主当挡箭牌,想来也不至于扒去老子一身皮。」
温瑜未曾推辞,浅饮两碗过后,略微品出些滋味来,于是放下酒碗,挑眉看向贺知洲。
「这酒是恭喜我终究是放下心头种种道德规矩,当着众人的面诛杀几十人?」
据温瑜所知,贺知洲此人虽说是功夫相当高明,但还当真是有些囊中羞涩,毕竟凭这位的酒量,怕是终日饮劣酒开销亦是不少一笔银钱,更何况始终不乐意亏待自个儿,饶是替洙桑道主做过不短时日的近侍,银钱也不能称宽裕二字,故而往常相当小气,仅是有自己两手空空蹭洙桑道中相识酒宴的时候,但从不回请,如是那等古时貔貅只进不出,一反常态端来数坛好酒,怎么看来都不合往日脾气秉性,略微思索,就知晓其意有所指。
「猜对一半,还凑合,」提起此事贺知洲不曾避讳,而很是得意洋洋,将话语声放低道,「温兄以为我这些天来为何不乐意露面?调度洙桑道上下兵马这等大事,无非为立威两字,虽时日尚短瞧不出更多端倪,不过听人说是恩威并展,的确像那么一回事,我又怎好去分几份本属温兄的统兵威望,真要是那般不识进退,怕是纵然身手不差,照样难以活到今时。」
「而之所以言说温兄猜对一半,实在是因为我这眼力太好,也晓得温兄是山上走下来的人,自有规矩道义不愿轻易妄造杀孽,这些时日温兄安排的大小事可都瞒不过在下这双眼,算到如今来,那几十位本该身死之人,怕是如今已安然抵达别处,大抵往后许多年月不愁吃喝,我说得可对?」
「人太过聪明不总是好事,」温瑜眉
眼带笑,清清淡淡朝贺知洲瞥去一眼,「但大多时候这往往是好事情,虽说是被你看穿安排,但旁人看不出破绽即可,尽管日后未必也能兜住,起码略微展展手段,令这些个从来不晓得何为拘束何为天地之大的舒坦军卒见见世面,以后遇上连天战事白骨森森,不至于哭爹喊娘。」
「成天觉得自个儿乃是私军,觉得自己很能打?总要夸口惦记着上沙场之中讨取功名,可真要是瞧见残肢断臂,血流漂橹的场面,洙桑道中的兵马,估计连如何逃命都忘了,如今的洙桑道兵马的确数目不浅,但远还不够格同周遭两地平齐平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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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八章 浪尖潮头上
温瑜这些日来第二次见到那位名声极大的洙桑道道主时,乃是今年到如今为止洙桑道最冷的一日。
整座洙桑道上下近乎无人出行,富贵人家裹狐裘燃火盆铜炉仍旧觉手足冰凉,外头大雪相隔五步不见天地长街,如同天下仅余素白,纵使眼力再好,入目亦尽是飞雪茫茫压落,出屋舍几步以内浑身上下再寻不得干净地,尽染雪花。
而偏偏就是这一日,温瑜拜访道主府。
道主宽厚,如此天景并未令侍女家丁前来府上,而是自行点燃炭火身披厚裘坐到正座之上,搓热双掌抓起桌案上数目不多的文书观瞧批阅,这时才是发觉连砚中墨都有些冷凝下来,笔锋蘸起时墨色极淡,微微叹气两声朝窗棂外望着去,却仅是空旷素白缭绕,风扯雪浪,肆意往来,并无有多少忌惮,嚣狂得紧。面皮不过中人之姿却不显年纪的道主索性撂下笔墨,手垫粗布将铜炉拖至窗棂前不远,半卧于藤椅之上,静静去端详外头浩大雪势。
兴许这雪势再急些也不赖,既是洙桑道突逢风嚎雪急,多半大元部边关与紫昊边关亦是不得幸免,如是能借这场不知何时能止的大雪拖延几日两地动作,似乎不论这天景再冷上几分,也是凭空赚来的喘息之机,洙桑道饶是再富庶,对上两地存世已久的大国,无异于身在两山缝隙当中,唯能求自保二字,所以若是这场雪下得更久些,没准就能找寻出最为妥当的解法。不久前温瑜登门,倒并未将话说得透彻,算不出究竟是心中仍有顾忌,还是本就觉此事无从解起,螳臂当车举动自己岂能不知,可洙桑道从当年被革去紫昊国境,直到眼下能自立门户,家家富足,步步皆艰难,如何能随手舍弃。
甚至这位殚精竭虑操持洙桑道中大小事的道主,有时很希望这位温统兵多来访几次,最好除却这统兵一职之外,再大开口讨要金银或是权势更大的官位,虽不见得是好事,可最不济也能让自己觉得定心些,哪怕是自欺,亦能解除许多胸中惴惴。
所以洙桑道主捧起杯早已凉透乃至有些冻嘴的茶水,听闻府外有人叩门的时节,的确是愣神片刻,才想起起身将外门打开。
「道主乃是何许人也,洙桑道上下事皆需道主劳心,怎么这等天寒地冻天气,连个煮茶之人都不安排,实在有些觉得过意不去。」
进门时节温瑜掸去飞雪,仅朝窗棂旁茶盏瞥过一眼,就摇头叹道,「起先以为道主虽是简朴,到底也能称得上洙桑道里最为富庶之人,此番拜会却觉得先前大概是想错了,此等天景无人煮茶汤,看来道主并非只是将存亡大事搁在心上,能替旁人看来很是微末的下人着想,看来前来洙桑道中,在下选得很好。」
见温瑜眼尖,洙桑道主却是笑笑,默默将本来打算应付外客的心思举动搁置到一旁,未曾引温瑜去往正座,而是去到窗棂边铜炉旁,让座之后添上把干柴,待到炉火赤红眼看起势之后,才转过身来坐到原本藤椅处,十指相叠取暖,打量温瑜目光,最后释然笑道,「少侠难道不同样是个心软人,真要是当着那一众私军的面要立威,其实尽数诛杀了也无妨,但却因不愿造杀孽而多耗费许多心思,弯弯绕绕兜兜转转,徒添麻烦也要保下那几十人的性命,还真是出乎我预料,故而半斤八两,我不过是不愿让家丁仆从受冻,而少侠却是使人免于身死,高下立判。」
兴许是担忧轻易说穿此事,中年道主随后便又道,「贺知洲大抵从少年时便跟着我这庸人,眼下虽不属近侍,可仍旧交情甚厚,再者兹事体大关乎洙桑道日后可否存留于世,不得不谨小慎微,事事都难免想着做到心中有底,故而才是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做事不甚合规矩,还望温少侠海涵。」
而温瑜全然不曾有怒色,安安稳稳听罢道主这番话后,摇头笑笑。
既是知晓贺知洲身后之人从来都是洙桑道主,温瑜从起初就不曾想着隐瞒太多,既是如今接过统兵一职已是难得,既替人做事,又怎好尽数隐瞒,何况本来便是洙桑道之外的外人,想来当初同这位道主讨要统兵一职,且将此间利害明言,如何都要说上句一损俱损才最为合适,相反练兵事直到如今才有起色,在温瑜看来,已属是自身动作有些过于优柔寡断,因此丁点不曾介怀。
温瑜此番前来,乃是替这位消息本就顶灵通的道主带来个口信,说是紫昊当中有相识之人,近来听闻着消息,便是大元境内近来倒很是有些风起云涌的意味,本来已无半分还手之力节节溃退的大元部正帐王庭,近来接连填补过数股军甲铁骑,大概是终于有人乐意替孱弱无力的正帐王庭出力,将大元上下不愿追随胥孟府的部族尽数笼络而来,声势竟亦不小,再者携领胥孟府中人与倒戈部族的那位统兵之人,身子骨疲弱,近来似乎是因大元愈冷,终究有些难以应付,临战时换帅,遭已是退无可退的王庭兵卒军阵连败数阵,死伤甚重。谁人都晓得胥孟府为何起势,但起势过后众部族望旗而投,遇战则胜,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接连数场败战,使得军心动摇,不得不暂且停住势头,且先令各部安定心思。
而毗邻大元部的紫昊从上回无端调兵遣将时节,就再未曾令兵马散去,很有些虎视意味,同样使得整座大元部既有内患,又有外忧,此时如有举动,必有所得。
「道主担忧之处,无非是洙桑道处在两国之间朝不保夕,虽是紫昊出于道义或是规矩束住,但如若有心,迟早能将洙桑道财路截断,到那时节即便不兴刀兵,亦可令洙桑道溃散,」温瑜平静讲来,自行给自己添过杯凉透茶水一饮而尽,「投鼠忌器,可惜洙桑道并未有一件拿得出手的器具,能够令此弹丸之地敢在两国之中开口,无论看兵甲数目还是那些位私军的沙场本事,皆是低微,说话定是无半点分量,似乎溃灭已是定数,既遇上此等事,道主以为应当铤而走险,还是暂守住这方寸之地,最不济日后洙桑道中人提起道主的时节,起码不会戳脊梁。」
「天下盟约尚在,纵使近年来暗潮时涌,又怎能逾矩。」道主同样饮茶一口,冰凉刺骨茶水入喉,似是要将念头连同心绪一并压灭,眉峰微聚。
「眼下无同人平起平坐说话的本事与依仗,守土一时容易,难以长久,即使不晓得紫昊当年为何要如此决绝将洙桑道剔出,也晓得眼下最好如何选择。大元疲敝甚久,纵使王庭与胥孟府之间迟早要分出输赢胜败,想来眼下同样无暇他顾,若是洙桑道出军甲,定可夺尽先机,而待到那时节既有同紫昊交好的本钱,同样有独自安身立命的去处,雪中送炭举动,不论是胥孟府还是大元王庭必会携礼相待,而如要行那等鸟尽弓藏事,对于别地而言乃是意料之中,而大元本就是部族林立,若要安治,得胜的无论是王庭还是胥孟府,都要能将人心握得更紧才是,故而全然可以无过多忌惮。」
「至于洙桑道,道主知晓此地狭长,既无兼城又无长关,阻敌自保艰难至极,可倘若换成在大元境内盘踞,无需前人栽树就可乘凉,进退皆是捏在洙桑道中人手上。天下九国盟约,同洙桑道从来就无甚干系,故而进退自如,反倒是占了些便宜。」
「道主以为,是洙桑道此地重要,还是洙桑道中乐意世代跟随历任道主的黎民百姓重要,道主理应比我这外人更清楚才是。」
铜炉当中火苗渐熄的时节,温瑜告辞离去,根本不曾久,像是笃定这位道主必会选此出路,也像是从来就不曾在意洙桑道日后会是如何处境。临离去时候,沉默许久的道主问过温瑜一句,为何要替洙桑道出谋划策,既能救于水火,必有可图之处,能否明言。
而始终眼光清清淡淡的温瑜停下脚步,目光终究晃动过一瞬。
温瑜说当然有所图,图的是令洙桑道中苍生百姓,不至于同大元境中的万民一般受烽烟铁蹄之苦,安居太平不必受似胥孟府那般烧杀掳掠无忌举动残害,图的是令温瑜这个大元部里走出的后生,也能够站在胥孟府眼前,替自己家中人讨要个心满意足的说法。
「如此的年纪做事却周全,但将这选择二字扔到旁人这,着实不地道。」
好像也没什么不地道的地方,既未曾掩饰有所图,又不曾逾矩,反而是将选择二字放在他这道主眼前,从始至终亦不曾干涉过多,明明是江湖少侠,性情很是随性,做事的手段却既是滴水不漏,又是清白如水,天底下怪人很多,但像温瑜的却很少。
道主捧着手上新添的冷凉茶水,两眼看向窗棂外似无尽头的大雪。
第八百五十九章 有法
天下佛寺万千,唯有不求尚在人间外。
这原本是不求寺中众僧难得戏言,当初流传下这句话的时节,正是大齐分崩离析,五教尽颓时候,对于不求寺这等隐世之地的僧众,虽知晓清修最为至关紧要,纵使遇上时局变改,照旧不能下山,一来不合山间规矩,二来皆属苦修之人,饶是知晓外头有天大变动,至多不过是每载下山几人外出苦修,并不可多顾及世事,因此难得有这么句似自嘲似感叹的言语流传下来,寺中人年年月月总难相同,来者去者生死轮转,不过这话却是传到如今,但难免的却是此话虽仍流传甚久,然而话中意味却已然有些变转。
本来乃是忧心世间佛门,身又不能出不求寺,纵然出不求寺,照旧是要遵从隐世佛寺的规矩,饶是有万般举动想做,而到头只得揣袖旁观,心有不忍乃至于对不求寺有些怨言,故而才得出这么句话来,眼下却已是变为寺中人时常挂在嘴上的言语,提此言时,多少都很是有些志得意满,只因如今世上佛寺规模最大之处,大抵便是这座立身世外的不求寺,虽说是佛门乃是一家,可明眼人都晓得这座不求寺,已然是隐隐之间能替佛门出言,只此一地,兴盛佛门,自然此话意味有变。
近来既无***,亦无讲经事,不求寺住持连有数日皆是立身在山门处朝外张望,这位年逾花甲的住持虽身形矮小,然两肩极宽,面容瞧来不过五旬上下,凭一肩挑起整座不求寺,广纳佛徒,时至如今不求寺中佛徒愈多,且佛法日渐精深,除却四位任讲经首座的徒儿在此间出力之外,更多还是这位住持乐意庇佑散落在世间各地的僧人,虽年逾花甲,然说法时仍能接连三日不止,不求寺山内外飞禽走兽皆聚身前,虽无舌绽莲花口涌金泉这等异相,可大抵已然是世间佛法最精之人。不求寺底蕴本就极为深厚,曾出过无数前贤与佛门大家,再者便是这位住持自幼聪慧,过目不忘擅思擅念,走到如今地步,早已是尽通人间事,故而不论是谁人存疑,如若问及住持,皆尽可得解法。
遮世首座多日不曾回寺,只在寺外长阶上坐,任由重重风雪落满浑身,滴水未进粒米未入,竟是直接坐在寺院之外悟道,寺中人已尽知,却从无人前来打搅,唯有其余三位首座师兄时常前来探看,眼见遮世口鼻处白气隐约,同样不曾上前,生怕是搅扰自家师弟修行,并同寺中僧人言说千万莫去打搅,唯有每日扫雪的那位小和尚时常能经过遮世身侧,无端觉得这位首座师兄面皮越发慈悲,虽层层雪覆,身有黑白两重羽的飞鸟时常停在那颗光亮脑门上,却有些佛韵自生。
除却小和尚之外,最常来看遮世的却是不求寺住持。
不求寺风景真要说来当属极好,夏时有长空似洗,暮色之中染得金羽的白鸟成行结队,由远及近,背驮暮时大日,绿树缭绕山间,山外通透山潭山溪连同流瀑尽携青蓝,日头盛时则见波光洒银缀金,彩鲤时跃,日光不遗余力,见万物皆觉两眼清明,所以由夏时光穿过的红黄百花碧绿郁树,色泽愈发分明,片片朵朵皆是上心得紧看顾,故而绿树更秀,百花更娇。若是到如今冬渐深时,骤雪急来北风卷地不见天日,却犹如将不求寺分为两色,灰暗飞檐素白大雪压覆而来,恰如宣纸铺开浓墨四溢,寺院不动而留白缓挪,与时常露出一线的冬阳遥遥对望,着实是好瞧。
所以纵使是不求寺住持望过很多很多年月的寺内外盛景,仍旧觉得有些看不够,到头来才发觉自个儿乃是前来看望徒弟的,顿觉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总要在离去之前,去到遮世身侧一并盘坐一阵,才起身离去。
今日又是如此,眼见日落,住持站起身来欲走,将带来的一身厚僧衣极轻地披在遮世身上,生怕惊扰了自家徒儿修行,毕竟如是多年来,虽说是不求寺中僧人数目愈多,可惜能入道之人反而愈少,眼下自己这位小徒竟是先三位师兄悟道
,不论悟出了何种佛法,亦是一件好事,于是住持也难得觉得很是欣慰开怀,瞧瞧自家这位徒儿,又觉不妥,于是去而复返将一顶斗笠拿来,极轻极缓耗费半炷香功夫,才放在遮世头顶上去,满意望过两眼。
「看来还不算太老,两手稳当不减当年,这么算将下来,理应还剩不少年春秋鼎盛,仍能替不求寺做很多年的事,这就已是极好。」
老僧掰着指头数,自己究竟在这寺中过了多少年头,但双手十指挨个掰过四五轮,到头来连自己都数不清,当即就有些自嘲,唤来好容易今日无雪可扫的小和尚,三人并肩坐在台阶上,一位是仍在神游物外悟道不停的首座,一位是不求寺住持,一位是寺中很是不起眼的小和尚,瞧来很是怪异。
「法难啊,你说世间不信佛道不信神仙的人,和出家人有甚区别?」
小和尚从来没有太多顾忌,歪着脑袋琢磨过良久,使指头挠挠脑门,语气很是不坚固道,「不该背地里说人坏话,我觉得既不信佛门道门,又不信人间有神仙,这等人虽说是不见得坏,可是总没有有自己笃信东西的人好些,但好在哪坏在哪,实在难说出口来。」
「哪有什么好坏之分,」住持像是听见什么极好笑的言语,将整张面皮笑皱起来,使劲搓搓小和尚脑门,反而使得小和尚脑门觉得很是暖和,「站到一群人的地界,看人好坏,觉得好就是好,觉得坏就是坏,站在一个人的地方,也是如此,你在旁人看来是好,到我这也未必是好,归根到底不过是个你我二字,所以这好坏之间总是隔着一条大江,江水旁站着一边是你,一边是我,既有江水阻隔,又怎么能尽数相同?」
「但却不能说人间的好坏善举恶念全都能抛却不顾,仅仅顾着自身所想,倒也有过于自负自傲之嫌,总不能说人世间万千年月里树下的规矩看法全无可取之处,毕竟只要世人,都要站在世间,不论是儿时言传身教,还是遇上许多人间人,从旁人那学来的看待人间的方法路数,大多甚是贴合古来人们引留下来的观想眼光,这既是不可避免之事,又在情理之中,你又非是山间鸟林间鹿,既在人间,还是要贴向人间的礼法善恶做事。佛起初也是个普通人,所以别觉得佛法有多高,佛门中人有多高,芸芸众生,能见到自己善面,也得见到自己恶面才对,瞧见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很多人心头都会动,但如能压下这等念头,其实亦不算犯戒,本就非属璞玉,砥砺苦修多年,才可能凡俗顽石缓缓向璞玉凑近,佛法佛理不大也不小,有的很大有的很小,只是看你怎么想罢了。」
小和尚法难想了想,还是疑惑不解道,「那方丈,有笃信与无笃信,区别到底在哪?」
「点灯与不点灯,约束与不约束。」
「入佛门中自然会有人或直白或晦涩点出应当如何做,不为恶事,常行善举,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也是同样道理,言行时节总惦记着头上有佛陀抬眼观瞧,所以就自然能将规矩道理恪守得更好,莫要乱行,莫要行荒唐事或是人间不容的事,所谓约束非是令你处处不得自由,而是令你知晓有的事在大多人眼里是错的。」住持眉眼和蔼,瞥过遮世一眼,继续道,「但总不能让天底下所有人都觉得,知善恶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人有私心生来即定,佛陀固然引人向善,但随时境越迁,越来越多的人总觉得区别好坏恪守善恶,秉持本善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反而灵验与否,才变为是否从善是否笃信的理由。」
「于是就有有所求,有所得而后才愿礼佛入道,此是人之劣根,亦是人生来即存的念头,我有事相求,你有话要说,想要我听你说,那我先要有所求,才愿意安心听。」
「而现在我所求,已然离这山门不远,我心念很强,隐隐之间已有蜕为执念的端倪,所以能觉察出所求离我愈近。」住持站起身,朝懵懂
的法难笑笑,「回去吧,要下雪了,不一定非要扫雪才是最好的选择。」随后也不再去看小和尚,继续朝山下望去,薄雾飞雪,万里外缓缓挪来。
大元极北地界,有两僧一客前来,顶风冒雪,穿过存世不知多少年的黢黑林海。
两僧是钟台寺住持,与不求寺堂主,一个披朱红鹅黄两色袈裟,一个着月白僧衣,身后跟着的那位剑客穿身青衣,总觉得天寒地冻,于是抄起葫芦朝口中灌酒不停,倒是游兴正浓。
人间天下尽头饮酒拔剑,好像暂且找不到比这更威风的事了。
第八百六十章 一口神仙气
有道是年月如梭,白马穿行。
很快双鱼玉境春去夏来,路上行人换起短衫,出力之人大多要打赤膊,红花绿柳间饮酒之人甚多,大多只为稍稍解暑,酒舀交错之间桶中米酒味甚浓,于夏时短夜凭风纳凉,且随夜风撩起衣襟酒香繁花味,连年岁尚小,平日里家中管束甚严的孩童,此番亦是抛却蒲扇,三三两两立在风口处乘凉,使挑过许久的滚圆石子弹起,无论输赢过后皆是面皮带笑,倦时躺倒于连天百草,精气神足时总要惦记着趁夜色耍赖,当然归家之后要被爹娘揪住后颈,同个脏兮狸猫似去到旁人门前道歉,这才能免于一趟胖揍,待到第二日起身时节又是活泛得紧。出于红花绿柳清风朗月浅空辉光,或是出于整座双鱼玉境里人人都真正散去冬春两季时时料峭,故而才有春时初醒,夏时正舒的说法,算是为数不多能令人生不出抵触厌烦的老讲究,不论年岁何许,都是乐意认同。
连接几日双鱼玉境里白日里皆似流火滚地,连带草木叶片都略微打蔫,繁花碧叶瞧来都是遭烈日炙得略微卷边泛白,不过好在总是夜里无端起风,得尽清凉,难得能令人与夏夜时起手扑流萤,敞怀斜依藤椅避暑,在往年之间少有这等好天景,自然要引得喜好琢磨事操碎心的汉子妇人心中嘀咕,但无论朝何处想去似乎都很是牵强,到头却归功于近来不知哪位善人所立的山水神庙宇或是土地,于是总有传言,多半是风伯出力善待世上百姓,念其香火日渐鼎盛,怜悯躬耕受暑之人,所以才有这等好事,倒是引得许多人认同,故而香火愈发鼎盛。
说来也怪,自打香火逐盛过后,近乎每每临近夜时,皆有清风,似存灵智紧紧跟随人脚步袖口,纵使瞧外头树木纹丝不动,无需摇扇亦有阵阵清凉,辅以井口当中镇过数日瓜果,分明理应是汗如泉涌的夏时,却宛若春时。
而除却这等算不上大事的奇事之外,本来隐匿与山间玉楼宫阙连同洞府中不出世的修行仙家,近来亦是有露面的迹象,虽仍有局促,可皓月当空之下除飞鸟之外,总有乘葫芦飞剑的仙人显露踪迹,闹市当中孩童时常有遇上老者递来些吃食,吃净之后顿觉体魄远胜往昔,连江中都时常有善蛟出游,见人不慎落水时节显露踪迹,驮起孩童嬉闹玩耍上好一阵,而后遁入江河深处。
此时天下无制约,远胜过彼时。
所以今晚时节,悠哉游哉上门的铁匠铺老头很是得瑟,浑然不顾眼前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老者平静神情,龇牙咧嘴险些将胡须都翘到脑瓜顶上,也不顾平日里所谓的规矩,分明是对弈连着悔棋十几步,可惜还是棋差一招,整三个时辰未赢下一盘棋,倒也不生怒,驾起二郎腿轻快得紧,模样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八成泥人也得气得站起身来伸出巴掌凑到摇头晃脑的老汉眼前,好生赏几回清脆震响。
说来容易实则却难,原本自山间第五十窟寒潭处走出的老者,未曾留下什么踪迹,径直去到双鱼玉境尽头所在,依山傍水,却仅是弹丸之地,唯有六七丈方圆一枚圆石悬空,对岸乃是悬崖峭壁,上下无物,有流水挂于悬崖当中,不知去向,绿树寥寥无几,然随意挑出一棵来,需百十人合抱,为首一棵竟不知有多高,云遮树根,树冠下有日月穿行,不知其所止。
两人就盘坐在那方圆石上对局手谈,除这方棋盘之外唯有一间新起的茅庐,一口仅有圆石厚薄那般深的水井,五六步长宽一方水田,而细看之下,稻谷根连圆石,神妙怪诞。
「我若是不来寻你,拖欠那小子的福源,怕是就当真被你赖了去,怎么算来都是这么高的辈分,云小子如今修为被你选定那人打得险些崩毁,很是有些仗势欺人,做前辈的又岂能如此,换成是我,断然不会如此。」老汉掏掏耳朵,漫不经心开口,但话依旧是相当不中听,敲敲棋盘,不再去看自己被杀得大败的棋面,似笑非笑
打量那位老者,忽然很是觉得晦气,「早知晓斩去神念过后会出你这么个很让人心生厌烦的货色,老子当初就应当趁你修为还未稳时扒了这张脸面,省得如今瞧见心烦,如今照照铜镜都不乐意。」
「既已是斩去因果牵连,我长成什么模样,与你也并无多少牵连,」老者还是淡然落子,不假思索,尽管对面的老汉挤眉弄眼许久,生怕将胜负一子落在此处,仍是于事无补,再不能挣动,而后不由分说把黑白子收回棋盒,白子悬空,黑子纵移,手段煞是好看,「尽管老夫也不乐意承认,但同你交情实在不算浅,打过不知多少念的交道,可惜既不同路,怕是待到双鱼玉境油尽灯枯自行溃散于天地之间,咱也当不成什么至交好友,可是既然来了,既然要***,那何妨同你论个仔细,哪怕是两两皆不认同,起码说出口来,能令你知晓个明白。」
已至夏时,老汉又换上那身近乎赤膊的破烂衣裳,两膀筋肉虬龙盘踞,哪里能瞧出年纪,闻言揶揄,摆手不断推辞,「可别跟老子讲道理,云仲那小子说他家师父就经常与他讲理,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是因为真打不过自家师父,万一若是不听自然有巴掌耳刮等着,这么多年没动手,不见得我就打不赢你,只是还没找到个忍耐不得的理由,先前云小子三境毁去我曾想动手,可还是差了那么一线,真惹急了,估计已经让你尝尝带火星味的老拳,既然你不见得能赢我,老子又凭什么听你废话?」
飞瀑清流坠,云生老树低。
本该是祥瑞至极静谧悠远的好地方,老汉这番话讲得却是震的周遭颤鸣,惊起那棵不知高几千几万丈老数树冠上群鸟尽起,飞影落下来零零散散。
「当年你斩的乃是神道神念,所以直到现在你也未必能理解我所说之言,但不妨试想,但凡世人无不贪生,除生死之外亦无大事,而在此双鱼玉境中,从你开灵智起,所谓生死,就是双鱼玉境存亡与否,纵此界崩灭随无穷年月腐朽,能否延续才是这世间最大的事,全然不亚于生死。也莫要觉得不中听,之所以那位古时前贤立此双鱼玉境,使得此界中你先启灵智,为的无非是看守延续四字,虽不愿承认,可人凡做事大多有意图,不然为何会费心费力点化?而正因老夫走得乃是这条路,所谓人间荣耻,是非,成败,乃至于种种愿意随心而发的所谓相惜仗义,豪迈意气,全然不能动摇,好比寻常人上山路时常变更该换,又想见路上天地江湖大,又想走到顶峰上去一览众山小,脚踩十条八条舟船,才敢说不负此生人间走动。」
「而我眼里却唯独有这么一条路,不能迈步走错,不能迈步朝别的路上去瞧瞧繁花野草,种种念头尽数收拢,所以做起事来要瞻前顾后揣测因果来由,还要不得已使百变手段把此事做成,好在是无需顾忌我所用手段在旁人眼里究竟是卑劣如鼠还是勤恳如耕牛,别人如何看如何想,老夫并不觉得有丝毫可在乎的,就好比是路上遇蝼蚁挪巢,你是否会去在意这波蝼蚁为何搬窝?是知晓天要下雨防备水淹了蚁穴,还是为能迁往更好的地界,使得不至于饿肚?神念神道,之所以多半为外人揣测,就是因为世上无这般纯粹之人,也同样不曾有人能避开所谓七情六欲,教派门户迄今不下千万,可曾有人当真如你所想那般虔诚,万事可抛,真要有,那也不能称之为人。」
「云仲的机缘我会给,但当真不愿如此轻易给,如何都不能拱手相送,所以这里头也有讲究。」
老者说罢这极长极长的一段话,和善望向早已不耐烦的老汉,又将棋盘摆好,莫名其妙道,「行棋数盘,顿觉无趣,不如加个彩头,若是你胜了我,我赠你一样东西,用途我管不得,随意处置,这样如何?」
闲来无事,老汉瞧瞧眼前笑意很是高深莫测的老者,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愤然持黑先行,却没料到这盘棋才入中局
,就已逼死老者所持的白子。
而老者也未曾输不起,而是投子认输过后起身,走到稻谷丛里虚抓了抓,而后又从水井上空捞过两下,再迎长风连抓六七回,抽丝似聚来团泛青的气团,谨慎递到老汉手掌上。
「斩道时节,你留的一碗神仙酒,一条寒潭锁,一口神仙气,两样我给了自己挑选的那位后人,仅剩下这口很是有些鸡肋的神仙气,可化腐为奇,你拿去吧。」
当赤膊老汉踏云头去时,远远望见双鱼玉境尽头所在,那方圆石上稻谷尽衰,水井干涸,连本来来去自如长风亦是消退,更为万籁俱寂,恍然觉得盘坐在那棵唤作建的古木下的老者,神情悲悯,周身却有无边死寂汹涌而来,甚觉怆然。
第八百六十一章 阵如春笋
风雪飘摇,连有二十日。
像眼下一连穷风狂雪近两旬不间断,连地处北方的洙桑道都是十年未见,但洙桑道外练兵却是未停过,大多私军士卒从前皆是吃空饷蒙混,哪里曾经吃过这苦头,于是多是冻伤了手脚面皮,纵是如此见那位温统领并无停手意思,却也只好是咬牙强撑,待到每日练兵事毕,自有郎中与城中小厮下人与军汉前来送来医冻伤的好药热汤,仍有怨言,但眼见得温瑜亦是同军阵一并立身飞雪中,何况身手与杀伐果决手段实在叫人生不起甚心思。
倒也是曾有人私下言说,不如撇去这行当不做,江湖里有些身手之人总能趟出一条道来,大不了便是抛却洙桑道里堪称极丰厚的军饷银钱另谋出路,可头天几人相约离去,第二日还是老实前去城外厚重积雪里摸爬滚打,凭无锋刀无头枪打得头破血流,再也无人提及。
如若江湖二字同吃不饱饭终日惴惴不安,担忧仇家寻上门这等事牵连到一处,那恐怕人人皆不愿把所谓江湖挂在嘴边,唯有那等自觉本事高耸入云,可堪同成名已久的江湖豪侠相提并论,且真是有几分本事的能人踏入江湖,才可捞得个衣食无忧,再进一步没准就能得富贵,只需再行两三丈就可攥在手头的嵌金玉,同挂在千丈险峰的名贵茶枝,自然不可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些位私军自问,尚没有攀岩本领,所以洙桑道里极丰厚的军饷,在人人看来都更要金贵些。
而近来洙桑道主亦不曾闲着,落雪后十几日,就已是再度调转出一茬丰厚银钱,大有挥金似土的架势,使得洙桑道里专司钱财调度的几位老先生不顾风雪,亲自登门前来道主府上问个究竟,不晓得这阵以来洙桑道开支为何如此之大,近乎已是将数载之间所积攒下的家底银钱尽数挪将出来,到头连这几位替洙桑道操劳多年账目的老先生都是不知其用于何处。商议之下,索性不顾年迈体衰,乘车帐纷纷而来,在道主府中整整留过两日,才是各自回返,但银钱依旧是豪掷而出。
洙桑道不是洙桑道道主的洙桑道,其中更有居于此地的大族,但纵使是大族插手,洙桑道主还是手腕强硬地将此事办妥。
这三日,温瑜回住处时,总能在客栈外瞧见一位满身落满雪的老妪,看不出年岁,衣衫单薄,可无论温瑜如何好言相劝,老妪都是抵死不愿踏进客栈一步,只说是要找那位新来洙桑道的温统领,有事相求,如是见不得,情愿冻死在客栈外头。
而温瑜并未明言,见老妪抵死不从,只是叮嘱小二多看顾着些,递与老妪两件厚重衣毯披起,至于那老妪究竟所求何事,搁在以往温瑜大多会直言自己就是那个温统领,替那位形貌很是可怜的老妇做些什么,但眼下却很是厌烦这等举措,对于可欺之人尚能凭这等法子欺瞒,可眼下的温瑜已非往日性情,因此老妪在外长跪不起,温瑜也只是每日照常出外练兵,每日照常回客栈当中饮酒,只是饮酒一日日多将起来,倒不知是因周身愈觉冷,还是觉得门外总跪着位老妪,很有些厌烦腻味。贺知洲依然前来同温瑜对饮,只是这两日道主大抵是有事托与这位心腹,已有整两日未露面,今日晚间,才是从家中提来两坛许久不舍得开封的好酒带到客栈之中,同温瑜开怀对饮。
「酒喝得沉闷,有话不妨直言,如此欲言又止,何来往后带兵的气魄。」当温瑜撂下杯盏时,也不得不赞叹上一句,贺知洲当真是精于酒道,这几回带来
的酒水虽不见得冠绝人间,但每样滋味细微处尽是不同,也正是细微之处,足令人觉出妙意横生,对于涉酒道不深的温瑜而言,当属是每尝每新,在这等飞雪时节既得暖身,又得意趣,着实难得。
但今日这场酒,的确不算尽兴。
「您老倒是潇洒自在,每日只需练兵即可,恨不得终日都立身在飞雪里操练这帮疲懒惯了的私军,本事虽大心思虽多,可用不着劳心其余大小事,这叫文圣人瞧小商贾,一篇文章就能抵得上后者苦苦奔挣好些时辰,还要疑惑后者为何终日忙忙碌碌推杯换盏,浑然不在意那究竟是乐于饮酒还是迫不得已。」开口没好气,贺知洲哼哼不已,瞥过小二一眼,发觉后者并不在原处,才是压低声道,「你可晓得这两日之间,洙桑道里头有多少地位甚高的大人身死?怪不得其他,只能怪今年冬时实在过于冷了些,其中许多人出城时就被飞雪拦了去路,不知怎的迷途不知返,活生生冻死在城外,怎会不引起什么风波。」
「此事理应是冬风来做,贺兄却是将这活计接到手上,足见用心良苦。」温瑜自然不会信这等无需戳破的鬼话,无多少顾及直接道来,不经意间瞧过贺知洲双手,「如今我倒是越发替道主庆幸,洙桑道虽算不上一国之境,势力盘根错节,倒不见得好施手段,有你这么一位舍得双手沾血的人在,倒着实不失为好事。」
贺知洲嘿嘿笑过两声,仰头饮酒。
「人间有同富贵的交情,却不见得有同患难的大义,归根到底之所以愿与人共患难,多半还是因为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同富贵,但是既享富贵,就难免与道主所愿背道而驰,这些位无端身死的大人,十成都是擅结党羽,乃至于买卖要职,甚至坐拥城池尚不知足,要以势相压鱼肉百姓,使得后者叫苦难言,所以与其说是道主愿替温兄清路故而不惜大施刀斧,倒不如说是趁火打劫,恰好借这等事关日后存亡事,把积攒到已然存不下的旧账逐个清点一番,说回来还要谢谢温兄。」
「门外那位老妪之所以瞧着寒酸,可说是本就无多少本事,也可说是家遇不幸,但谁又能说,同那些位坐得很高的大人毫无干系呢,若非是遇见那等过不去的难关,谁又乐意拿自个儿那条连自己看来都算不上金贵的性命相挟,拧着性子狠心,自己就能好受了?」
客栈一层楼中多出位老妪,瞧着便是浑身冻僵尚未曾缓和过来,但仍是强撑着跌跌撞撞走到温瑜身前,行大礼叩拜。
温瑜瞥过眼佯装无事的贺知洲,连忙搀扶。
老妪乃是洙桑道中人,言语时节温瑜才知晓,老妪才有不惑年纪,因是丧夫故而操劳,不论体态面皮都像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妪,本已是含辛茹苦将家中独女照料妥当,已近出阁的年纪,却是机缘巧合同一位公子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奈何公子家中乃是洙桑道里有名有姓的高门人家,门不当户不对,两家云泥之别,纵是那位公子与自家姑娘险些双双跳河自尽,也仍旧未撬动公子家中双亲的口风。妇人在洙桑道中既无银钱,又无相识的高门大人,万般无奈之下,听闻旁人提起过有位新任洙桑道统领的大人,暂居于此,故而才是在雪中长跪不起,指望见上温瑜一面。
「先前举动实在不应当,还望大人莫要责怪,要不是走投无路,哪里会乐意去攀附人家高枝,就凭老身自知,人家是洙桑道里的高门,虽小女面皮生
得还算中瞧,但如何都难攀附,可奈何身染重疾再无可医,仅剩下几载好活,若是自家姑娘无人可依,多半要过得凄苦,这才无奈之下前来找寻大人,指望寻条明路。」
「若说是这些年因生计来做过甚错事,上苍降罪倒也担得,可娃娃无过,求大人搭救。」
形貌如同老妪的妇人险些落泪,言语颤颤,连贺知洲都是蹙起眉来,许久都不曾言语。
温瑜思量之下,先是安抚下妇人,而后取来纸笔,不消许久就写罢一封书信,犹豫再三,还是将腰间统兵虎印拿起,沾墨迹印到书信末尾,而后递给妇人,言说下回同那人家相见时节,送上这封书信大抵就可解去此事,还要留妇人先行暖暖身再离去,后者却是推辞,再三要行大礼,被温瑜接连让过,只得是深躬一礼,就匆匆离去。
「写得啥?」贺知洲好奇。
「给那户人家算了一卦,两人生辰倒还真是登对,所以也就算是实话相告。」温瑜一笑置之。
「我可不如你卖关子能耐,」既是温瑜有意隐瞒,贺知洲索性不再去问,默默掐算一阵时日,随后却是扯起温瑜袖口,径直走到客栈门边,「也不让你白费心,道主有份大礼相赠,托我交付给温兄,至于怎么接,你说了算。」
客栈门分左右,呼啸北风大雪瞬息冲入屋中。
雪夜里有万数之上铁甲映雪,将整座客栈连同周遭数街尽数铺满,如是湖鱼遇饵,齐齐汇聚与此,兵戈甲光,更胜灯照雪光。
「加到一起,不下三万甲,这数目可已经能比上三成朝上的一国之力,如何练兵,得看你了,顺嘴替道主问句话,来年开春的时节,可否能见着支足够能冲杀至大元境内的雄兵?」
贺知洲抱起双肩,轻描淡写道来。
而随后就看见温瑜咧嘴一笑,分明有纱遮面,但贺知洲很是肯定,眼前人笑得很是肆意,而后轻抬两掌,叩指数度。
抬手就有十数道流光奔涌而出,如有人从此城上空俯瞰,就可瞧见无边雪夜里,足足十几道耀目流光或深或浅明明灭灭,散落在城池之外,每一道流光落地时节,皆有大阵扶摇而起,像是天河坠地溅潮,仙藤及土生根。在一旁的贺知洲深深吸过口凉气,知晓温瑜理应是境界极高的阵法大家,可这等练兵手段,实在闻所未闻,没准凭此等大阵,还真能在开春时节调拨出足有数万之众的精兵强将,所以待到这口凉气从胸腹中吐出时,汉子喃喃说。
真似仙家点兵。
洙桑道十年以来最冷寂的冬夜,城外阵如春笋。
第八百六十二章 一时男儿
如今齐陵满朝文武,皆晓得近来章家那位年轻家主与镇南大将军白负己走得相当近,全然不愿延续其父齐相那般举动,未曾与白负己泾渭分明,且往来很是繁多,近乎不加遮掩,惹得不少朝中文臣都有些看不过眼去,去往章维鹿府中明里暗里点出此事的,算下来从今年夏时这等飞雪遍地的时辰,已不下数十人前去章维鹿府中拜会。一来是为点出此事,旁敲侧击提点几句,二来朝中不少文臣,都很有些好奇,这位自幼入山间随仙家修行,且听闻资质很是差劲的章家庶长子,比起那位本来要被齐相立为承衣钵之人,却无端杳无音讯再不曾露面的章庆,本事眼界究竟是高是低。
但实则从未有几人看好过这位章家新立的少家主,大多皆以为不过是章家后继无人,故而将此大任交与章维鹿,不过一个从深山老林仙家所在学到点皮毛本事的武夫,如何能够坐稳章家家主之位,但随时过境迁,章维鹿竟还真是令不少人目光有些变改,行事虽不见得有齐相老成,可隐隐已有章家家主的架势,不论是对朝中文官还是武官,皆是礼数周全,行事不卑不亢,大袖善舞,倒是使得平日里很是眼高于顶的文臣皆是赞赏有加。
不过齐陵文武之间,因白负己与齐相两人身后跟随的群臣向来不对付,如今章维鹿已可说是齐相之后文臣之中的魁首,既与白负己走得如此近,当然是有不少文官心觉不甚舒坦,所以近来屡屡有人上门,而章维鹿亦是来者不拒,从未失格,分明仍同白负己往来甚密,却是凭自己眼力与办事法子,硬是笼络起不少文臣人心,此事倒是不了了之,即使朝中文武仍旧泾渭分明,可已是渐不复往日很是有些水火不容得意味,种种事落在旁人眼里,怎么瞧都很是有些耐人寻味。
相比于章维鹿需身在京城应付各位文官算不得刁难的刁难,白负己亦是觉得眼下隆冬时候很是难熬。
一来就是画檐山十营凿此地,有阎寺关坐镇,本该是不需耗费太多心思,可本就是暗地试探,而今在十营凿石山之中驻扎的军卒死伤愈发惨重起来,尽管是从本阵不断遣去身手高强头脑伶俐的精兵,仍旧有些疲于填补空缺。本来白负己隐意便是令人探查画檐山周遭,十营凿此地险要,如能凭小股人马争抢下来,碍于盟约尚存,纵使是颐章中人亦不会将此事昭示天下,毕竟风雨欲来时节,谁人都不愿轻举妄动,因此行这等虎口夺食的举动,在白负己看来全然算不得涉险。何况在此地布局更为至关紧要的原因,乃是为试探近来颐章有无风吹草动,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见微知著这等说法,无论搁到何等年月都极适宜,可区区十营凿隘口,哪怕是凭白负己心思,一时也难以断言为何颐章寸步不让。
其二则是眼下诸国乱象群起,大元境中变动直到今日亦不曾定,紫昊接连朝边关处调拨军马,有虎视大元之意,又有上齐沉寂良久稳如磐石,夏松当中文武更迭,种种乱象,如是细雨渐落,静候高天惊雷闪过,可惜这等地步,齐陵对于别地消息并不能尽掌,甚至尚不如在天下多地皆有的土楼,且相差甚远。消息风声,纵使不在战时亦是至关紧要,但好像整座齐陵全然无多少人觉察出天下风云变转,军中虽有探马暗哨,可能从别地打探来消息的暗子,齐陵少之又少,再因文武官员曾有好大间隙,消息来路少有共用,使得白负己分明立在十斗川上得以俯瞰周遭,如今却总觉雾气升腾,难看穿茫茫飞雪长空。
每隔三月,阎寺关回营,由北堂奉暂且接下画檐山下事,能替这位白负己在军中尤为看重的汉子暂且盯过十日,待到阎寺关回到画檐山下时候,北堂奉方才回返十斗川中。本来北堂奉便是实打实的匹夫性情,如是上阵厮杀总能觉快活得紧,留于营盘当中每日练兵督军,反而使得这位膀大腰圆的莽撞人处处掣肘,总觉心生烦闷,闲来无事就前去深山老林当中闲逛,专挑熊虎洞穴掀个底掉,
惦记着总能过过手瘾,却没成想那头被自个儿揍到已是服软的虎王大抵已是四处奔走告知,故而从前的虎穴熊巢,如今都已废弃不用,皆是前去更远的地界重新安家落户,连熊虎都捞不着揍上一架,故而越发憋屈。
头两回阎寺关回十斗川时,北堂奉仅耗十日,就亲自引人马朝隘口处猛攻数十回,回营过后被白负己罚禁足一整月,可第二回去到画檐山下的时节又是如此,险些同盛怒之下的阎寺关分个生死,过后被罚无酒水荤腥可沾,才是堪堪将心思按下,老实驻守不再引众上山。
正午之后,白负己才悠然迈进帅帐,不出所料阎寺关早已在此等候,昨日歇过一夜,难得神情要略微松弛些,见白负己入帐,起身行礼。
而白负己从来不愿麾下军卒多礼,摆摆手就坐到正座上头,舒展肩背筋骨震响,而后玩味上下打量阎寺关一眼,「军中当属画檐山底下的军众吃得最好,穿得最暖,怎么这脸色还是这般差,早知此事,晌午时节就不应当将那坛存过几个年头的好酒送来,致使如今无精打采。」
「不瞒将军,属下已有许久不曾饮酒。」阎寺关苦笑两声,从身侧挪出那坛青瓦酒坛,又仔仔细细端详良久,才很是不舍搁到桌案上,缓缓推到神情突然低沉下来的白负己面前,「画檐山下的弟兄倒不曾吃苦,但却说不准哪日就要丢了性命,酒是给活人喝的,他们却喝不着,这么一想,就觉得喝酒也是好大罪过,与其解去心头结,不如戒酒。」
「其实这般想全然无用,但也还不错,在那等地界如若是饮酒误事,动辄就要搭上许多人的性命,不如不饮。」白负己接过酒坛,望望阎寺关越发粗糙消瘦面膛,想起当初阎寺关初入军中时候不晓得规矩,活生生一位什么也不懂的武生,却是未动全力就同北堂奉打了个平分秋色,拳中所蕴的力道与内气修为,使得白负己瞧见都是变色,拳势若虎狼奔走,山雷滚动,如若非是阻拦及时,大抵北堂奉这等体魄亦需开上两三处缺口。
而现如今眼前这汉子,已是能独领一方军卒,懂进退知忌讳,竟是当真在画檐山下顶顶凶险的地界站稳脚跟,同颐章边关中精锐骁勇的游哨骑军针尖麦芒不落下风,统兵的本事,渐入佳境。
「说点别的,毕竟伤春悲秋,向来是世家公子要劳心琢磨的事,倘若你我这等人也要整日哭哭啼啼借酒消愁,那齐陵估计得被天下人瞧笑话,」不曾赘述过多,更没什么宽慰言语,白负己向来就是这么个干脆利落的脾气秉性,如是想说些宽慰话自然会说,如是不想,就不愿留有半分勉强,直截了当道来,「近来听闻画檐山上又添兵甲,再者前阵子我凭一笔不大不小的价钱,差人暗自前去土楼当中打听风声,倒也是得来两则有那么点滋味的消息,明面之上十营凿相持不下,我早年间渗入颐章里的几枚暗棋,现如今已是显出獠牙来,散落在颐章各地,京城里那位想来已是凭手段将线报送出画檐山来,不消多久即可落于我手。」
「颐章有如此乱象,凭你阎寺关揣测,是为何故?」
阎寺关思索片刻,蹙眉不展。
知晓白负己既有此问,定然是笃定自己有所想,可若是连这位威名赫赫的镇南大将军都不敢断言的大事,纵然阎寺关也曾琢磨过其中的症结疑云,但往往不得多少空闲细想,因此听闻白负己如此发问,很是犹豫,不过到头来仍是开口。
「守边军卒向来无妄动的道理,眼下却是屡屡添兵调度,大概与皇城之中有事生出脱不开干系,可近来一两载之间颐章皆是平静得紧,偏偏在画檐山处调集军马,大概便是京城之中有了不得的大事已生,或重事将生,于是先行提防四周。夏松向来无有先发制人举动,南漓则是受八家制衡,虽亦是不弱,可暂且仍是安分守己,两地边关大有井水河水之势,能危及颐章趁火打劫的,也
仅有齐陵一地,故而在画檐山周遭调配重兵填补把守,也唯有这能解得通,颐章京城着实有大事。」
白负己笑笑。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岂有长存人间的老龙头。你只需将十营凿一地守死,未必偏要攻入隘口当中,但断然不可令一人下山,手段或轻或重皆在你拿捏把控,既然要掂量颐章如今的分量,试探出颐章要出何等的动荡,有人身死沙场,本就难免,切勿自责。」
当阎寺关领命离营的时节,白负己才很是欣慰笑起,望着这位越发不苟言笑的汉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初才投军不久的时节,同乡故友十不存一,大概也是言语愈少,面容愈发木讷,大概是这些年逐渐习惯下来,所以才是能谈笑自若。这般想着,单手攀上酒坛,但不知为何到头也没饮酒,只是想起一句从少年时就读过的诗文,那时年纪轻轻,可依旧觉心生豪迈。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若是拿到今日说起,好像就应该变上一变。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男儿。
第八百六十三章 单拳破阵
每逢阎寺关从十斗川本阵中离去时节,牵马的军汉总要忍不住笑意,同这位面容被画檐山下冷风所伤,致使如今瞧来饱经风霜的汉子调笑几句,说是从来没见过军中有人的马匹能有阎寺关坐骑这般劳累,马背上仅是好刀就挂起四柄,劲弓两张,满满当当两枚箭壶,更驮有一杆枪兼短戟十余,怕是不算阎寺关身量,就足有数十斤上下,好在是先前那头剿贼寇所得,本来打算送与白负己的玄青驹,被退回到手上,不然换成寻常马儿,当真未必能驮得动这般重的物件。
除大元之外,近乎处处军中乘马者,都要耗尽心思替自个儿的马匹省下几分力来,说好听些,轻骑来去最是轻快方便,最适宜奔袭,但若是仔细想来,无非是马匹不如大元中的脚力足气力长。早年间大元有百马并进,人马皆挂重甲的沙场路数,这般重甲连同人马前冲,饶是凭虎豹相抵,照旧是要被冲撞得七零八落,两军才接阵,总时常遭这等蛮不讲理的阵仗冲垮大半,其势披靡,这等场面怕是谁人瞧见都要艳羡两分,但既无大元马匹,就只得如此受着,故而直到如今都有个无论如何都难反驳的老话,大元之外无铁骑。
每逢军汉打趣调笑,阎寺关都只是憨厚一笑,说是从军年头渐长,胆量却是越来越小,生怕出门在外走动时遇上大小事,没兵刃家伙傍身,就跟在闹市上头没穿齐衣裳,光溜冷意直朝脖颈上冒个不停,倒不如叫马匹担待着些,将身家行头一并带上。
阎寺关当然不会说,有回离画檐山石山外出探查隘口,本就是极涉险的举动,却是偏偏掉以轻心,指望凭夜色遮掩之下,即便遇敌,照旧能全身而退,故而箭壶之中仅是有六七枚雕翎,但也偏偏是那回上山时节,恰巧遇上隘口之中颐章哨马外巡,觉察出阎寺关所携的十几人踪迹,反倒是借夜色掩杀合围而来。上山时节十几位年少儿郎,下山时候仅剩满身血污的阎寺关,箭壶早已空空荡荡,手头那柄良刀卷刃,只得凭当初那老头传与自己的一身拳术闯下山来。
起初身在画檐山时,阎寺关总以为凭自己这等已然跳龙门的修为,大概遇上江湖里所谓的三境之上,亦能比划一番,毕竟那老道所传的拳术虽说古怪,但如何说来都是至刚猛的拳法,纵然是那同自己相当不对付的北堂奉半载前破开三境桎梏,如是放开手脚,照旧能将这位九尺上下的莽汉压在下风,难以应付自如,身在画檐山下夺取十营凿,大抵全然不需耗费多少功夫。
但当真在山下站稳跟脚过后,阎寺关才是知晓,这等太平年月暗地较劲拼生死的游哨散卒,皆属军中骁锐,除却本就身手高强之外,手段多变无所不用,这一两载之间仅是死在挂毒箭簇之下的齐陵军卒,就已有半数之多,更何况十营凿隘口此地本就占地利二字,居高临下既是箭簇所指地广,又能察觉风吹草动,况且颐章军中,同样是有修行人在,虽境界同样不算在高,可如若连手,凭阎寺关拳术即使能稳稳占优,但如是妄加举动,照旧难以全身而退,何况手段莫测,陷坑马索挠钩毒箭,甚至滚石火油如若尽皆加身,纵使有三境硬闯,照旧要被留下多半条命去。阎寺关性情刚直,三番五次吃亏,将不少人性命遗落在山中,曾数次生出恶怒来,要领人再度杀上山去,偏要将这处山中隘口夺将下来,好在是被参军舍命拦住,才想清其中的道理。
白负己不惜将银钱军粮押在画檐山下,从来都不是为令阎寺关将这隘口握到手上,而是要深浅试探,凭此地动作推敲颐章国事,即使是石山当中三军齐出,照旧未必能夺下隘口,更何况暗斗乃是诸国之间默许之事,如若是堂皇占去隘口,莫说要耗费多少性命才可守住此地,且如何都有些遭人拿住把柄的意味,而山上颐章军卒同样少有下山冲杀的举动,原因大致同样在此。如若是阎寺关贸然上山冲杀,死在山中,则白负己许久布局多半要毁于一旦,军中无首,横生许多祸患,但凡将帅冲阵非是本分,安稳军心,调度设计才是重中之重。
自认悟性并不算出类拔萃的阎寺关学着凭白负己眼光观瞧画檐山山上山下,足足用了近乎两载,虽然学得不快,但仍旧将皮毛大概搁在心头。
而待到阎寺关回到画檐山下时,离石土山仅有数里远近时节,一路上难得神情松弛些许的阎寺关,骤然催马前冲,身后几位跟随而来的军卒同样是急催马向前。
山下火光滚动。
向来不曾轻易下山的十营凿军卒,不知为何偏挑了阎寺关离营的时节,大举下山,远远望去仅颐章轻骑便不下百数,皆持火把,挽枪来去,而土石山中已是烟尘四起,在大雪夜色当中依然分外扎眼。
阎寺关马最快,先行冲入乱军当中,取双刀贴近斗狠,凭此法避开周遭箭羽,接连剁翻数骑,飞马前冲力道本就奇足,即使是颐章轻骑人人穿软铠,仍旧被阎寺关势大力沉双刀劈入胸腹,血水迸溅数尺坠下马去,无主马匹拖行数十步,白雪朱红。阎寺关马上所悬的四柄长刀,皆是窄长刃,裹土烧成,锋芒极盛最擅破甲,齐陵刀结结实实迎上颐章软甲,迎刃而开,马蹄去势丝毫不减,来回冲杀数度过后,阎寺关弃刀换刀,矮身让过一刀一箭,再度抽双刀拧腰削去身前人握刀五指,玄青撞翻此人坐骑,前蹄抬起,将此人生生踏死,旋即又是变路而走,避过数支箭羽。
而正是这调转马头的空隙,阎寺关瞧见石山旁有位九尺上下的莽汉一步朝前,一肩撞得来敌马匹趔趄不已,反身探臂扯下鞍上敌手猛然掼在积雪之中,抄枪钉死,而后提枪连赶数步,再度挑落一人,于是急转而去,同北堂奉将周遭轻骑杀净,四下望去见本阵军卒愈多,敌卒愈少,这才腾出空来对谈几句。
“老子从军年头不短,却从来不曾吃这等亏,”北堂奉两眼赤红,朝退去的颐章残兵骂道,“你从此地离去过后,难得老子不曾生出杀上山去的心思,吩咐哨马将周遭好生看护妥当,却不知被何人悄无声息除去,凑近前来使火油松枝生起大火,险些将这土石山中人尽数困死,连暗道都有数处被人找寻到,若是退去不及,怕是死伤更重。”
阎寺关蹙眉片刻,旋即就将双刀归鞘,从鞍后取大枪横在身前,“北堂兄还请速牵坐骑,今日袭营的这伙颐章军卒不能留,距十营凿隘口尚有路途,且尽力追赶,兴许能有所获。”说罢也不再停留,呼喝周遭军卒点起来火光上马急追。
雪夜行马,比不得往日,既有积雪深浅不一,又因大雪时节无月色,火把光亮微弱,故而颐章军卒撤回十营凿,行军并不算快,才至画檐山脚下,大部便被阎寺关与北堂奉两骑率先截住去路,但阎寺关却是一反常态,始终凭玄青脚力游走于周遭,开弓不止,仅是炷香光景便将满满当当一壶雕翎洒落到颐章军卒头上,连有十几人中箭坠马,可始终难以赶上阎寺关坐骑脚步来去自如。相比阎寺关游走拉弓,北堂奉本就急火攻心,全然无甚章法路数,径直冲杀入阵,浑身添过十余处伤势,反倒劲里愈猛,周身内气流转开来,虽是凭武入道的三境不以内气取胜,可如此力道连同内气翻涌,横枪扫过已难有人撄锋,颐章轻骑成片倒伏,直到有两人跃马上前,一人身前悬有三剑,一人举印,才是拦下北堂奉,又在后者身上添过数处伤势。
“早知晓颐章军中亦有修行人,却迟迟不曾相见。”
阎寺关迎上前来,挡在北堂奉身前,撇去手头良弓,横枪笑道,“占去好大便宜,如何急着要走?”
身前悬剑之人倒也不急恼,暂且将三剑停住,“看来是笃定能将我二人留下,才有此言出,不过还是提点一句,不妨瞧瞧身后可曾有本部军卒跟上前来,本来就是为截杀你这位本事不低的修行人所设的杀局,可当真是动用了不少人手,如今劝兄台再想想,谁为鱼肉,谁为刀俎。”
回应这位修行人的只是流星赶月似的一拳。
可怜虚念二境如若要祭飞剑,需耗费数载往上的功夫,如今才有招架之意,却是被阎寺关单拳砸得碎裂开来。
当年那位老道说拳法中有虎狼山三形,从那方戏园当中离去时节,阎寺关在酒铺之外悟出一式掐雷,崩庭裂碑,十方皆寂,而今动用时节,果真犹如滔滔滚雷,砸下人间。
画檐山下本就意在除去阎寺关的一场太平年间的浩大杀局,一人出拳时节,已见分晓。
新
第八百六十四章 斩佛一臂
冬至之后便是小寒。
小寒日,冬风南下更远更烈。
大元地处极北,而大元北端,自然更是天寒地冻,时至小寒节气的时辰,熊罴虎狼虽裹起厚重鬃毛,仍旧难以忍耐这等严寒,熊罴倒可卧在洞窟当中安眠,静候来年春时,虎狼则是生生要将这数月极漫长的隆冬熬过,即使秋时已然费尽心思力气囤膘,可一旦到这等滴水成冰的时辰,飞鸟绝迹,走兽多是藏匿起来,群狼外出游走数日,也未必能有所获,只得忍饥肠耐苦寒一日日熬将下去,此等苦寒少食的地界,不少常年途径此地的行旅人与商贾游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群狼猛虎,大抵有心留在此地的,多数也未曾撑上几载,所以除去茫茫飞雪之外,并无多少活物。
身在颐章许多年的吴霜相当厌烦大元北地这等景致,倒也是时常能见乌云当中浅日脱身,将雪松枝头积雪凝冰照得亮堂,偶有鹰隼飞鸟抵刺骨寒来去,雪上留痕,说起来亦算是不差的景致,可要是自己也觉得通体生寒断难祛除,再好景致搁在眼前,亦不会生出好生端详一番的念头。再者说来,不空禅师同那位不求寺的年轻僧人时常言语交谈,说得大多是晦涩高深佛法,对于吴霜这等人而言,实在听得昏头涨脑,终究不再时常插嘴,而是每每听闻这两人谈及什么佛法慧根,吴霜都要相当不耐烦先行去到头前,或者是刻意慢走几步,远远跟起这两人,宁可听北风呼啸,也不乐意听这等很是无趣的废话。
昔年李抱鱼同吴霜言说,后者有道缘,并不止于学道法符箓那般简单,而是念想时常与道门中人相当,可惜在被凡尘俗世牵绊过多,如若能挣脱身去,没准要比自己走得更远,兴许还真能在几十载后捞来个道首位置坐坐,只是吴霜从来未曾听过,更不曾情愿做什么道首,故而到头仅又从飞来峰顺手拿去几件紧俏物,偷摸溜回南公山去自在。
归根到底,吴霜从来都不算是那等循规蹈矩的老实人,反倒乖张气极浓,哪怕是身在世间多年吃过不少***训,渐渐学来何谓为人处世,何谓人间规矩,可惜总也不曾彻彻底底改过本心,所以在如今的吴霜听来,一老一少两和尚言谈之中高深莫测佛法,不过是将顶容易的事多绕个圈,未必有不敬的心思,但当真是听不进多少就觉昏昏欲睡,故而干脆不听图个清净自在。
不求寺既是隐世不出的大寺,当然是有佛门前贤点化,才使得此寺不在世间显露踪迹,所以即使有身穿月白僧衣的堂主引路,三人亦是兜兜转转在大元极北走过数日,才从一处险峰之上寻到块相当突兀的平坦怪石,凭僧人记性接连在怪石上连点过数指,轻声细语道声佛号,怪石身后忽然开门,别有洞天。
「贫僧所言的不求寺,乃是众僧修行居住之所,但从古卷中却可窥见蛛丝马迹,此地才是古时的不求寺,如今却已是变为通往不求寺的一处门户,需诚心参禅悟道者跪坐蒲团诵经一日,才有开门契机,到那时方能踏入不求寺中,见得真容。佛门清净地界不允动刀兵,如动刀兵,则要受前代高僧留于此地镇山大阵降罪,虽是多年来也没听闻过有人曾去招惹这镇山大阵,可如何都是古卷之中有言在先,还是信其有最好。」
着月白僧衣的年轻僧人这番话,大多是讲与吴霜听,早先就听闻过不空禅师提起有这么位脾气相当随心随性的挚友,生怕这位提剑的青衣剑客不懂规矩,在此地拔剑,惹出甚是非来,既是坏了规矩礼数,又要惹出种种变故,于是轻轻提点一句。
怪石身后的洞窟不大,约有二三十丈宽窄,除正当中数枚已是近乎松散枯朽的蒲团之外空无一物,唯洞窟以顶留出枚三五拳宽窄的洞口,如值天朗气清或是落雨时节,雨水日光可从此孔中渗入洞窟以里,沿正当中数道浅槽流往四周,最终归于峭壁之外,算是将古时人家堂前样式挪将过来,只是比起那等斗拱飞
檐,简陋不止一星半点。终究是佛门清净地,无甚摆设修饰,仅是干干净净一处能听风见日光月华,飞雪细雨的洞窟,其中就出过不下万数高僧,名讳法号尽是镌刻到洞窟四周石壁之上,自古而今,余下空隙所剩无几,仅能容下不足百余人法号,排布四周,倒当真有佛韵自生。
「如是不求寺佛门弟子仍旧在此洞中修行,八成这趟都不需我跟来,」吴霜似是压根未曾听出那年轻僧人话中隐意,倒是最先迈步上前,将腰间青霜摘下横放在蒲团旁,旋即就四处张望观瞧,时常使两指抹上洞窟四周的法号,才发觉法号或深或浅,乍看齐整,实则却是深浅不一,很是狐疑回头问道,「小师父,这方清修地是谁人刻下法号名讳?手段倒是了得,我一个练剑的当然能瞧出力道高明与否,虽深浅不一,可刻字力道却尽是不同,想来也应当是位极高的高手,就是不晓得还在人间不在。」
从步入此地便未开口的不空禅师摇头,「此间有镇守不求寺山门的大阵,只消静心平气就可觉察出端倪来,但还是有疑惑之处,劳烦师弟明言解惑。」
觉念叹气,却也未曾隐瞒。
不求寺存世极久,可也难免中途曾有废弃的年月,刻于洞窟四壁上的法号名讳,皆非当世之人,而是极久远年月前的高僧,而如今的不求寺,仅是近百载年月方才再度兴盛,虽历数位住持方丈,但可惜无人能将法号名讳刻于此地,每逢有年岁已长的高僧圆寂,寺中人皆要前来此地刻字,却无一能在洞窟四壁之上存留,而是尽数被镇山大阵自行抹除,似是自有灵智一般,饶是那等身兼四境之上通晓修行的高僧,亦不能抵住镇山大阵抹除去石壁上头字迹,因此虽不求寺已有百载兴盛,可惜始终未有法号刻在此处洞窟之中。
不曾耽搁多少时日,不空禅师与觉念已是坐于蒲团当中,择选经文默诵,既已身在此间,即使不空禅师这等脾气,亦是依照不求寺中亘古长存的规矩,默默将经文诵出,眉眼低垂,似已入定那般坐于正中。洞窟之中暖意十足,飞雪顺头顶孔洞细散而下,很快就是消融而去。
而吴霜从来不晓得什么佛经典籍,便只得在一旁闲逛,沿洞窟走过数遭,最终停在一处凹将下去的地界,蹙眉半晌,还是缓缓盘膝坐下,微合双目,许久未有动静。
阵法两字吴霜实则相当熟悉,不仅是因李抱鱼便是阵法一途的行家,还因当初自家那大弟子上山时,不学剑术,更不学枪招,唯独厚爱阵法与书卷两样,所以当初还算有些年少的吴霜,特地厚着一张脸皮去到飞来峰上负荆请罪,好容易连哄带骗令那老牛鼻子找回许多面子,才学来不少有用的阵法手段,连同不少道门之中很是生僻的符箓,吴霜也仅用不过半载的时日一一记牢,虽未精研精修,可仍能够指点自家大弟子,纸上谈兵,终究好过纸上谈不得兵,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教出了自家的大弟子。而这大弟子如今也已迈入四境,阵法上头功夫之深,怕是当世也能排在前几位。而至于吴霜硬着头皮学来的这些皮毛,柳倾大概从来都是心知肚明,可知晓自家师父的脾气秉性,反倒更是恭敬有加,且还是当真凭这点纸上谈兵的功夫生生闯入四境去。
所以吴霜从来都很是乐于在旁人面前,显摆显摆自家这大徒弟有多出息。
吴霜坐于此地瞧见许多场面,而末尾却是站起身来,回头看向蒲团旁那柄青霜剑,已是凭空消失半截,剩余半截仍悬在当空。
旁人见不得,吴霜却看得很是仔细,有只同洞窟大小不差多少的金色手掌,正握住半截青霜奋力拽起,但也仅能攥住半柄剑,剩余半截稳稳悬在当空,剑芒吞吐。
「当着人面偷东西,还真不怕害臊。」
青衣剑客像是从来没被方才阵法困住心神,仅是扫过眼那只金光涌动的大手,就很是嫌弃撇了撇嘴。
同不空禅师前来走上一趟,吴霜很怕自个儿管束不住性子先行失却规矩礼数,可如今还当真有人先行坏了礼数,那好像在人家地盘出剑也就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事了,其实在南公山上的吴大剑仙从来都很懂礼数,别人不张嘴便骂,自己就相当安分守己,可要是旁人先开口叫骂,吴霜也没有安安稳稳受着的道理,反而要比那人骂得更难听些才解气。
好在吴霜除却动嘴的本事,剑气也不含糊。
大元北地一处无人知晓的洞窟当中,青霜艳艳生光,斩佛一臂。
第八百六十五章 山高水长悉不可阻
当吴霜出剑断去护山大阵金光虚影时,不求寺禅唱声戛然而止。
正在佛堂当中盘坐的不求寺住持抬头蹙眉,望向不求寺之外,有道是恶风滚滚,狂雪无边,于是起身暂且离了蒲团,慢步走到山门前,身后三位首座随行。
“不求寺已有不知多少年月未曾被外人敲开门户,看来这位不空禅师心头动嗔不浅,也难怪如此,世上有君子不夺人所好的言语,本是人家钟台寺传承数代的佛门七妙,偏偏却要讨要,换成谁人大抵心中都不甚乐意,更何况听闻钟台寺首座圆寂尚不算久,旁人拿近乎终生守着的物件,没道理就这么拱手相送,可既然人家来了,总要外出接上一接的。”
四方首座当中的无定听闻此言略微皱眉,朝师父躬身竖单掌问来,“师父还从未同我几人说过,为何要有如此举动,此佛门七妙之一乃是由钟台寺守卫许多年月,如是将此物供在不求寺,想来也无甚作用,为何要三番五次登门讨要,以至闹得两寺皆不欢愉。”
不求寺住持只是淡然一笑,走到寺院门外去,指向门外一棵参天古木,光秃枝杈间隐约能见有鸟雀巢穴,眼见被大雪压覆,可惜既无归鸟,亦无动静。
“师父是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住持摇头,叹气道来,“若是那巢穴坚固暖意十足,哪里还有鸟雀乐意迁往别处,背井离乡,如是有相当的本事,自可岿然不动安稳如岳。”随即点出一指,令那方残破巢穴落在手上,拿出随身布帕包裹得严实,又松手任由巢穴再度落在枝头上,“天下乱象渐起,而钟台寺其实除却那位不空禅师之外,并没有自保的本事,佛门七妙之中的砗磲好比就是这巢中卵,没本事护住迟早要落在别有用心之人手上,我有此举也不全为不求寺,而是欲要令佛门至宝寻个合适的去处,顺带庇佑钟台古刹,如若是不求禅师答应,举寺迁往此地,亦不算什么大事。”
“可好像随行之人心有芥蒂,不甚和气。”
住持今日难得披袈裟出行,说罢此言一步迈出,只令几人在此守候,只是临行时仍是望过眼尚在台阶之上盘坐的遮世,眉眼微低。
不求寺外洞窟轰鸣。
佛陀相金光虚影被吴霜斩去一臂之后,骤然消散开来,大抵是无数年月之间积攒下的香火愿力使得这方护山大阵已生出灵智来,坐镇在此,但偏偏遇上的是从来不曾有太多敬畏心思的吴霜,见此虚影要收去飞剑,不由分说拔剑就砍,竟还当真被吴霜断去一臂,金光四溅,而后飞快退去,仅剩手掂紫气缭绕青霜的青衣剑客,眉眼淡然,就像压根不曾施过什么力道神通,安安稳稳站到原地。
而本来诵经的觉念早已被方才这一剑震住,不由得目露惊诧,当即也顾不得诵经,又不好对这位很是蛮横的剑客讲理,只是心中默默回想,上次这座护山大阵遭外人破开是何年何月的事,如此一想,就更是觉得愕然。反观仍旧盘坐在原地的不空禅师仍旧诵经不止,好像从来不觉得吴霜此等举动有甚不合理之处,或早已习以为常,所以连眼都不曾抬,任由洞窟周遭轰响震动,诵经声仍旧是稳固如初。
“施主剑气果真惊世,放眼五境之内,多是无人可比过,但毕竟是清净所在,仗剑斩阵,有失清净了。”洞窟之中突兀显化出位老僧身形,一掌竖起,朝吴霜微微躬身见礼。
“不愧是佛门清净地中人,能说会道,如是这方阵不曾收我佩剑,又怎会妄动刀兵,占便宜时慈悲为怀,被人占了便宜又要说上句和气为贵,好处与理,总要给我留一样吧?”
不空禅师许久未曾言语,见过眼前老僧过后才是起身,向吴霜看过一眼,略有责怪,所以后者就老老实实闭口不言,抱起青霜,淡然看向两人。
吴霜历来对天下佛门道门不曾有多少成见,毕竟时常能听闻大灾之年有本就穷苦的道人下山煮粥接济百姓,有那等心存大善的佛门中人凭破寺照料过无数弃儿,更也曾听闻过世上烽火狼烟起的时节有修行之人苦修,愿替人分去世间苦难,一桩桩一件件,听来倒亦是感叹,不过实在是对这等要占好处,还偏偏要强行掰扯出些理由的言语无丁点正眼相看的心思,因此这位披住持袈裟的老僧露面时,吴霜全然无分毫恭敬之意。
而不空禅师知晓吴霜性情,于是这等失礼言语同方才斩去大阵虚影的举动,不空禅师并未多管,只同眼前不求寺住持寒暄几句,言说几句客套话与佛门之中的场面言语,就要随不求寺住持进寺观瞧,即使是未曾明言可否愿将佛门七妙与钟台古刹众僧一并接来,但总要见过才好说话。
觉念却是始终跟随不空禅师,仅是与自家住持见礼,便再不开口,始终慢不空禅师半步,亦步亦趋,反倒像是跟随自己寺中住持那般恭敬有加,跟随在不空禅师身后。
世间人评点佛门高低参差不齐,极力推崇或是不屑一顾者从来都不缺,但大多皆以为佛门中人处世最高明处,在于能将风波化去,三言两语就再度教人心生平和意味,算是门相当高明的本事,饶是吴霜这等脾气,经不求寺住持几回言语,亦不好言说过多,再见不空禅师从始至终都不曾多加提点,索性将青霜立在洞窟正当中蒲团处,悠哉游哉随身前三人迈步,分明眼前乃是洞窟石壁,迈步之后,几人身形却尽是消失。
再踏步抬头时,已在不求寺山中。飞雪突兀散尽,天光放亮,天外扯晚霞相迎。
不求寺外石阶很长,不空禅师与不求寺住持并肩而走,言语不停,吴霜却并不在意,只是两手搭起抱住后脑,闲散迈步再迈步,瞧山间景致,听空谷静谧,唯有北风之中夹杂禅唱声而来,故显得山间更幽,乃是处不可多得的好去处,莫说是在此间清修,饶是开门立宗,也属个好去处,且不说寺中人佛法修为如何,但立寺之人的眼光倒是极佳,惹得吴霜都觉得有些赞叹意。
四首座立身在寺门前台阶等候,仅遮世一人尚在悟道,依旧盘坐在地。
“清修宝地,难怪要走出许多能人来,”不空禅师当然也瞧见了遮世盘坐在此,难免生出些笑意来,并无甚顾忌伸出手来,将遮世头顶的斗笠取下,抖去积雪,又是仔细放回原处,“代代有才人高僧走出不求寺,乃是天下佛门的幸事,钟台寺中已有多年不曾见过悟道的年轻僧人,虽说有些触戒,可还是难免一时生出些艳羡心思来,还请勿见怪。”
“同属佛门,一寺之中有人悟道,便是天下佛徒佛法精深一分,能距佛陀法位再进一步,自可同喜,”不求寺住持亦是笑道,“何况遮世修行多年,我这师父不见得指点多少,反而是去过一趟钟台寺,回山过后自行悟道,说起来还是不空师兄的佛法更为精深些,虽不见得将佛法佛理挂在口中,可已是印入本身言行当中,比起我这等尚不能动用自如的后辈,还是要更高些。”、
吴霜早已懒得听闻二人兜圈吹捧,也不顾周遭人仍不曾动身,借晚照孤身入寺,闲逛几步,径直走入正殿当中。
正殿仍有众僧环绕,坐于金身周遭诵经不止。
即使对佛门无多少敬畏,吴霜照旧觉得这诵经声足能令人心安宁,所以放轻脚步迈入寺中。
橘暖色暮时冬阳,松松散散照入正殿当中,生出无数道通路,一身青衣的剑客不带剑,在僧人与僧人诵经声中迈步,周遭无端金纹横生,分明是托起剑客脚步,但依旧朝剑客周身笼去。
“不空禅师似乎此来就身携佛宝,依我看来,不妨就留于此地,待到来年春归,再离去不迟。”
本该也迈步走进正殿之中的不求寺住持突然回头,对不空禅师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正殿里抬起掌心端详的吴霜停下脚步,望向朝掌心当中蔓延的金纹,自言自语道。
“有句话叫命比纸薄,但我觉得自己运气还不赖,所以还是祸害千年最靠谱。”
本该在不求寺之外洞窟中安稳悬停的青霜骤然腾起,浩浩壮阔剑气随紫气一并涌出,去而复来,剑尖结结实实凿在护山大阵处,饶是那方金光流转的虚影再度浮现,全力朝那柄无忌飞剑接连砸过数拳,震得周遭山峦震荡,照旧不曾拦下那方去势无阻飞剑,生生贯穿整座不求寺大阵,金光溃灭之间一瞬千里,最后稳稳当当停在青衣剑客身后。
迟来呼啸声直到数息之后才响彻山间,大风袭来,佛经翻飞,震退一寺金纹。
在不求寺数百里之外,有个道人披头散发,拎着枚镶玉枝条,可枝条瞧来已是枯死,再无当初苍翠欲滴,此刻抬头望向天穹之外,口中念念有词,如有人听清,便会发觉道人说的是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是天下飞剑,一念即来,纵山高水长悉不可阻。
新
第八百六十六章 七分
“何必如此。”
一寺之中金纹尽毁,而立身在正殿外的不求寺住持神色仍是安稳如初,单掌竖起轻声唱句佛号,不再去看那位佩剑在手的剑客,望向很是有些感慨神情的不空禅师,眼光很是清净。
“这佛纹原本是不求寺中诸多异象当中不可多见的一个,近十年之间都少有显露踪迹的时节,依典籍书卷之中所言,当是遇得佛缘深重之人方有幸见过,那位施主大抵是不曾深入佛寺,可身兼佛门气,大抵出于此才会引动佛纹显现,如今在正殿当中动刀兵嗔念,却是已有些坏规矩,实在不该。如论辈分年纪,贫僧当称你师兄二字,但此番前来是为令我佛门日后兴盛,躲避天下大灾,薪火相传,如今看来,不空禅师似乎对不求寺,始终抱有些许成见。”
“既然住持愿称贫僧师兄二字,那你我便好生捋顺一番是非。”不空禅师接话,并不急于同眼前住持开口论辩,转而看向三位不求寺首座,“老衲这位故交在一座山上憋闷了许久,早年间四处惹是生非才落得如此境况,可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番又动起肝火,凭那一寺之中的佛纹,怕是制约不得,知晓不求寺中修行人数目极多,境界更是高妙,几位不妨暂施援手,起码在老衲与你家师父坐谈时节,别让那人动起杀心。”
随后老和尚望向四周,挑了处比整座不求寺都要高的一座石台,一跃而上,随后安稳盘坐,浑然不顾正殿当中持剑的吴霜,也不顾不求寺住持可愿跟随,闭目盘坐石台上。
正殿当中吴霜抬手握住半空之中的青霜,倒也未曾朝周遭盘坐的僧人出手,而是四下打量整座佛堂,入目金光灿灿,檀香甚重,有金卷自高处垂落下来,门开之后随风飘摆,很是有些晃眼。
想当初自个儿还不曾入修行道时,倒是时常能在颐章北地瞧见这等悬金绦的佛寺,幼年时节因好奇寺院庭院中的香炉香灰,还曾将脚尖戳到香灰当中,险些烧着鞋履,烫得直跳脚,难免要被自家爹娘好生骂上几句,但从未吃过打,终归是吴家一脉的独子,多受宠溺乃是自然的事,更何况在颐章北境,家中已算在富庶一流,故而直到今日,吴霜都觉得自个儿开窍极晚,甚至直到入江湖的时节,相比起已是心思过人的同岁人,除却莽撞豪气能勉强放在自己身上之外,半点心眼也无。
而这般少有失神之后,剑客身后多出三人来,无边佛纹与诵经声响似只是略微停滞一阵,又是汹涌而来。
换成旁人身在佛堂当中多少都有些忌讳,连早年间时常交手的那位五绝里的道人,都很是敬重佛门,吴霜很是瞧不上眼,大概是觉得分明是个剑客,非要拎着截树枝装腔作势,瞧着很有些高手风范不假,可剑道走得着实有些偏门,如若是无那份修行道上的天资,八成连江湖都没进就死过好些回,再生八九十枚脑袋都不够用。
“讲理自然要让那老和尚同你们讲,打架这事我在行,但今日怕是难得尽兴,这破纹路与诵经声很是能搅扰人兴致,还是快些最好,你三位是逐个上前,还是一起?”
再回过头的吴霜咧嘴,松松垮垮拎起青霜,向眼前三位首座看去。
同佛门中人打交道很是叫人腻味,但没准过招时候别有一番滋味在,既是随不空禅师走上这么一遭,说是壮声势也罢,说是撑场面也好,已然是立身在此处,便安心出剑,正巧早听闻佛门清净所在愿力一向神妙无穷,在这等无事闲暇的时节,如是能见识一番,同样不能说是什么坏事,甚至吴霜都隐隐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老和尚真不该揣佛宝上门,自己也真不该只拎着柄青霜前来。
不求寺仍是那个落在不知多高山峰之上的不求寺,只是从方才起,稍露面一阵的暮时日光已是消散开去,似是日头同铅云赊欠了些账目,如今归还时节,天外铅云更胜往常,一寺为飞雪所隐,近乎不可见。
而这时寺门外长阶上,有位面皮已显枯朽的僧人哆嗦两手拿下斗笠,摇摇晃晃站起,瑟缩肩头缓步走回寺中,兴许是很久未曾动弹,浑身筋骨很是僵涩,磕磕绊绊行至正殿前,却见此时本该暂歇的众僧依旧盘坐在地,齐声诵经,别无外人,仅是少了三位首座与住持。
遮世悟道来得极为突然,仅是同那位扫雪的小和尚言语两句,想清过几件事后,就是不可自止悟道入定,仅来得及盘起双腿。悟道事非独属佛门,世上教如牛毛,饶是那等落在五教之外的小教,同样不乏有能入定悟道者,不过大多乃是修行人,可暂凭内气流转不食不饮,直到灵光收去过后,凭这股灵光想清疑惑含糊处后,才可缓缓归复平常,虽伤身不可避,但胜在个念头通达自如,能找寻出平日所想难及的大小通路,又触类旁通自行论辩,历来也唯有所谓修为极高的道长高僧能有此境。故而遮世虽是浑身倦怠,却仍旧心生欢喜,但这欢喜在瞧见不求寺住持往日盘坐的蒲团之后,随即烟消云散大半,转念要去往后寺,却是在寺门前遇上位风尘仆仆的道人。
不求寺历来是隐世不出,莫说是此地落在大元极北地,寻常人即使前来此地,照旧是无法找出入寺的门路,有护山大阵护卫,自不可随意出入,而偏偏今日来此之人,还是位道人。
“敢问师父,近来可曾见过位剑客登门?”道人却是随和,把手头枝条横在当胸,恭恭敬敬施礼问询,又生怕这位有些弱不禁风的僧人不曾听清,又是赶紧说出身量如何长相如何,说大概是携了两柄剑,听得遮世云山雾罩,频频摇头,言说不求寺乃是隐世所在,哪里会有外人登门,反而问起道人是如何过的护山大阵。
“被人一剑毁去,贫道来时,已无甚遮拦,只需迈步即可前来,八成也是我口中那位剑客做的好事。”见遮世始终身形不稳,生怕出甚差错,道人从怀中摸出几枚裹好的青团,递到遮世手上,随后就漫无目的打量整座佛寺,顺带踏入正殿之中观瞧一阵,皆是不曾察觉出甚异常,蹙眉走出门外,瞧着不加猜忌的遮世慢条斯理咽下那几枚有些冷的青团,摸摸脑袋。
早年自己与这寺中住持曾有些交情,此番相请,也是寺中住持盛情难却,不过至关紧要处还是这位老僧有好处允诺。道人已在剑王山中枯坐许多年月,却不知为何始终也难将那最末的几道紫气从体内祛除,饶是道人向来眼界极高,从不觉得南公山上那位乃是自己敌手,可终究还是有些小觑了当年那蕴有五境道基的一剑,足足耗费数载年月,才是堪堪解去大半,如今仅余下数道紫气交缠的剑气仍在经络当中,不论再如何逼迫,稳如山岳,如今听闻有难得契机可解心头患眼中钉,才是前来赴约。
五绝之中岂有才小之人,故而道人从始至终惦记的解法,便是能将吴霜弃之不用的五境道基化为己用,只可惜始终差上半步,只得前来寻求一线契机,却是在数百里外觉察出吴霜飞剑破阵的动静,而赶来的时节,除却寺中众僧之外,莫说吴霜,连住持踪迹都是不显,自然要令道人很是有些疑惑,而知晓前因后果过后,也知晓怨不得眼前这位僧人,便打算抬步去往正殿当中,找诵经僧人问询几句。
道人念叨两句鬼天景真冷,正欲抬步时,半空却突兀有万数瓷瓶炸碎声响,随即当空有裂纹横生。
地上一座不求寺,天上也有座不求寺。
无数土石砖瓦连同大殿飞檐坐镇石狮铜炉纷纷而下,声震百里,落地却是悄无声息,骤然隐去,半空那座不求寺骤然垮塌的时节,有剑光升腾,夺人眼目。
有好些年道人不曾走出山外,也有好些年不曾见过如此霸道笔直的剑气横破长空,仅是一道剑气崩毁一座大寺,而剑气不知几许宽窄长短。
来去不过一两时辰,那柄青霜接连毁去两座大阵,一座乃是不求寺护山大阵,一座是除却三首座与住持之外空无一人的大阵。
手挽青霜的剑客站在半颗石狮头上,单手拎起身穿月白僧衣,已是惊骇到近乎昏将过去的觉念,轻飘飘落在真不求寺庭院当中,拍拍两手上灰尘,旁若无人从渐渐隐去的残损石狮上迈步走下,抬眼看看不远处口鼻溢血的三位首座,面露讥讽。
凭佛法修为讲理也没讲过,凭多年愿力支撑打架也没打过,不过如此。
但眼下终究是活络筋骨的吴霜并不想开口好生膈应膈应这几位不求寺中的僧人,而是很快转过身来,挑眉立眼瞪着怀中抱着枝条的道人。
“既然喜欢看,那你看我可有七分像你爷爷?”
第八百六十七章 引刀人
双鱼玉境春去夏来极快,似乎昨日还着颇为厚重的春衫,近几日人人都已换上薄衫,青衫少年郎,薄襦俏女子,也已是纷纷走到城中内外,不在城中落户的周遭百姓亦是纷纷借此时骤然温热起来的初夏大好天景四处闲逛,打从去年寒冬临近之前,除却年关外,终究是再度迎得无数来人来此城中,一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很是热闹,像是将这座沉寂近乎整一冬天连带料峭春日的雄城再度激起许多生机来。
但这么一来,云仲却又是忙碌起来。不单是那铁匠铺里生意红火兴隆,急需人手,老汉何尝知晓过客气二字如何写,到缺人手时节不由分说上门,拽起便走,哪怕是正闲来无事与人饮酒畅谈,杯盏还未来得及放下,就得被老汉半拽半拖拎到铺面之中,纵使是打铁功夫稀松,在老汉看来凭云仲相貌,与江上斩恶蛟这等相当唬人的旧事,甭管谁人前来自家铺面,都需添油加醋说上一番,恨不得将云仲说成是抬手翻天挪山开江的神仙人物。但江心斩恶蛟此事倒的确是城中人尽皆知,饶是添油加醋,亦算不得扯谎,还真被口舌相当利索的老汉拉拢来不少城外人,如此使得这处新换牌匾不过三两月的铁匠铺,再度赶巧挣过不少银钱。
可到头哪怕两枚铜钱也不曾分给云仲,只是含糊言说不久后自会给云仲一桩机缘,比这点银子可是值钱得多。
换成是旁人,云仲怕是早已眼热,这老汉漫天给价,岂止是将本钱翻腾过七八翻,一柄再寻常不过的柴刀经老汉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塞在云仲手上,就成了少年剑仙幼时习武所用的物件,莫说是凭此物耕种,那连伤敌数百都不在话下,即使是双鱼玉境已有太多年月不曾见过刀兵,但剑客当江心拦蛟龙斩为两截的畅快事,当然要引得儿郎艳羡,慷慨气在胸膛当中横冲直撞,女子则是频频将眉眼递向那位总是苦笑的白衣剑客,总觉得年纪并不甚大,可要比那等满口只晓得哄人欢心的同岁儿郎平稳许多,眉眼俊秀,当然要耐不住心思多瞧几眼。
一日匆忙再近日暮,云仲揉揉脸,好容易将早已有些僵麻绷直的脸皮搓得能随心动弹,这才站起身来好生活动一阵筋骨,不经意间瞧见身侧门槛前头,那老汉抱起今日所得的银钱,笑得眉眼都好悬挤到一处去,如同是孩童不经意掉到青砖道上的黄泥人,遭马儿蹄踏车轮磨碾那般,纵是云仲竭力平心静气,都险些是忍将不得抬拳砸到老汉面门上的念头。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这老汉的来头之大,近乎已能与整座双鱼玉境相提并论,于是即使云仲恨得牙根颤颤,终究是忍将下来。
老汉将沉淀银钱清点妥当,偷着瞥过眼佯装漫不经心的云仲,像是生怕这相当守财的小子不讲规矩打算吞下自己辛苦挣来的银钱,咳嗽两声,最终还是扭过头来,「那啥天不早了,大概也没多少生意了,要不你请回?」
这句相当欠揍的言语说出,可还没等云仲横下心来找来条好铁狠命揍老汉一顿,后者就已然是慢悠悠继续到来,「小子,在这双鱼玉境里,有脾气很是莽撞的山神,有步步引诱耐得住性子的那头多目怪鱼,也有始终遭人猜忌的四君,但不妨仔细想过,老夫可曾骗过你,有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老夫看得起你的脑袋,起码能够能转过弯来,世人种种举动总要有个因果缘由,我可有骗你的道理?」
「那还敢问前辈卖关子卖了许久,迟迟吊起旁人胃口却不直言,究竟有何机缘相赠。」云仲撇嘴,这老头自打从外头回城过后,就很是有些举止古怪,唯独改不了贪财的病症,仔细算将下来已是有近一整月都不曾踏踏实实饮酒,总要被这老头拽到铁匠铺前充门面,外头女施主眼神骇人得紧,如何都难觉得自在,难免有郁气横生,翻眼瞪过眼老头,却发觉后者脸上全无多少笑意。
老汉从来都是乐呵模样,哪怕是当日在那座山山巅上,
眼睁睁瞧着云仲被人生生踹出三境过后,都未曾流露出甚肃穆神情,即使与那位同自己长相毫无差别的老者对局时,也少有神情变改,但云仲方才匆匆一眼瞥过,蹲坐到门槛处的赤膊老汉,神色一改往日嬉笑模样,分明肩头尚有黑灰炉渣,分明胡须已是被染得斑白,尚且比不得同城中那些位闲暇乘凉的长者气派,从远处瞧来,怎么都只是个穷苦卖力的老人家,此时神色出离威严肃然。
随后老汉从怀中摸出个品相极好的玉瓶,随手甩到云仲掌心里。「里头便是你的一场机缘,如是寻根问底,这机缘不是老夫送你的,而是那个指点萧锡的老不死相赠,明面上说得好听,是手谈输给我,实则凭那人的棋力,大概只要是人,哪怕古往今来受人吹捧最重的国手,都难以讨到丁点便宜,又何况是亲手断送所谓神仙路的我。」
从远处走来几个结伴而行归家的孩童,瞧见老汉蹲在门槛处,纷纷朝老汉扮个丑脸,可还是有好心的孩童学自家大人模样,说这天还算不得入暑,最好莫要赤膊,老者本就筋骨弱,千万别着凉。
老汉很是随和朝孩童点点头,扔过去两枚铜钱,吆喝着让孩童买糖球吃,而后才继续道,「这一口神仙气啊,足够能化腐为奇,想当年分道扬镳时,老夫总是惦记着从那人手里讨要过来,虽说受制于此,紧要关头没准也能吊住口气,不论是将你那如同乱麻似如何都难梳理齐整的经络由涓涓细流拓为浩荡江海,还是令你坐四望五时填补起空缺,凭空得来个冠绝人间的五境修为,这般机缘,当属是双鱼玉境之中最大的一桩,甚至比起那萧锡所得的两样还要金贵些,拿你小子赚点银钱,换这么一桩你此生都未必能见着的好大机缘,你说谁赔谁赚。」
但老汉疑惑之处在于,身旁云仲听罢这番话后,瞧瞧掌心里的玉瓶,起身不声不响又是放回老汉手中,松松垮垮坐回原地。
至于那枚装有生死人白骨神仙气的玉瓶,云仲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老汉只觉得荒诞。
「不要?」
「我家所在那处小镇里,从前有段童谣,传唱不知广不广,总归是已有许多年未曾再听过,」云仲翘起腿来,取来来时拎的半壶酒,舒坦地嘬过两口,浑然不顾身旁分明气势愈高,威仪愈重的老汉,自顾自慢慢道,「糖在瓷瓶里,孩童要吃糖,吃糖需得凭手够,孩童却是不晓,满满抓过许多,奈何手如何也抽不出,到头挨了顿好打,才晓得事要一件件做,糖要一截截吃。」
「我自认不是什么能人,虽与前辈很是有些交情,但如此大礼,怎敢安安稳稳将手伸进去,若是有后悔可找仅需挨通打就是,可要是没有回头路,怕是要将一只手搭进去,好处人人都愿占,可惜这事晚辈当真不愿赌。」
这次老汉很久都没继续说话。
「的确要找你做些事,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但在我看来,这笔买卖可做。」
「是前辈说的可做,还是老头说得可做?」云仲歪头问,有意无意看过眼那枚牌匾,很有些感慨。
铁匠铺今晚闭门极晚,那位一改往日脾气时常在城中露面的老汉,守着渐渐有些暑气的晚空,浑身气机从高处缓缓滑落下来,又变回本来那位脾气很是古怪的寻常老汉,朝巷子极深远极深远的方向看去,发觉自己好像从来不曾看透这位年轻人的心思,可今夜之后,倒有些所得。
相反云仲则是未曾将此种种挂在心上,拎着酒壶与平日悬挂在腰间的葫芦,去往酒馆里头打得满当,晃晃悠悠走回府邸,在叶翟府邸门前停留了一阵,还是不曾叩门,自行离去。
古时沙场当中有引刀人一说,尤其夜战时节两军对垒,需有引路军卒,掂刀擎炬冲阵在前,故而死伤最重,但每逢夜战,必不可缺引刀人。
那
位近乎等同与双鱼玉境的老汉所言的生意,仅是令云仲日后做为引刀人,如是双鱼玉境蒙难,云仲需使浑身解数,保双鱼玉境中苍生百姓飞禽走兽不损,但分明如今有四君坐镇,整座双鱼玉境已是愈有兴盛之意,可偏偏是这等时节,老汉将此事托与云仲,既无多少修为,亦无甚非凡之处,似乎从始至终,只是南公山中最不起眼的小徒弟。
月朗星稀。
赤膊的老头望向巷道极深处。
好像这个人间总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旁人终生都难触及的东西,也好像总有人觉得自己两手空空,好容易捡来一些旁人看来算不得多金贵的东西,又很快从指缝当中渗去,散逸开来,好像从来没落到这人的手上。
第八百六十八章 最磨人心
没同旁人商议,第二日云仲去往摆设一夜之间变为崭新的铁匠铺时,轻飘飘就接下了双鱼玉境引刀人这一重活计。
且不说有多省力,老汉言说,云仲无需画押等等繁琐事,只需口头答应就是,归根到底不过是要替自己做两件事。打头第一件最为要紧,便是在云仲境界缓步高升之后,如遇上高人与不可求的契机,总要想着尚有这么一座双鱼玉境,能使得双鱼玉境存世更久就是,令云仲尽力而为,但并不强求,毕竟连四君都未必能保双鱼玉境百代无忧患,哪里能如此容易就寻着与世长存的法子,更莫要说上任双鱼玉境之主并非是真身在此,此番已是结下仇怨来,没准有朝一日上门讨债,当真未必能拦阻得成。
而第二件事,浑身无半点迫人气势的老汉,却是要云仲好生修行,日后如是遇上那位受双鱼玉境福泽的萧锡,最好是就手斩杀,至于原因倒是容易,老汉从来都看不上萧锡此人,双鱼玉境这些年来走得艰难,且多有磕磕绊绊,如此轻易就将福运剑术相赠,全然不妥,故而如有那份斩杀萧锡的本事,云仲自可动手,不需有分毫忌讳。
“那老头隐于双鱼玉境最外头,本来我二人就被那头怪鱼种种举动闹腾得伤筋动骨,如今说句好听的,算是尚在温养,说得更实在些,大病初愈从鬼门关前晃悠了好几回,无暇他顾罢了,”老汉走出门去,又仔细打量了打量牌匾,见仍是稳当如初,不由得眉开眼笑走回到门槛处,同默默坐在原处的云仲道,“好在是那人虽是没法以常理揣测行径举动,可还算讲理,自从萧锡离去过后,他那步棋就走到末尾,其余事既不能管,也不会去管,倘如是哪天你小子有杀萧锡的本领,杀了就杀了,只能怨他眼光不济。”
今个日头眉眼暂低,阴沉沉携墨色,像是要有夏初一场雨。
不过倒是便宜了云仲,不少人都觉得今日将有大雨来,于是城中人全然比不得平常时日那般多,自然也就没有几位壮如莽牛的姑娘前来,朝坐于铁匠铺里的云仲秋波频递,纵使是如云仲这般已见过不少场面的城府心念,照旧是被盯得由后脊处生出许多凉气,分明入夏时分,一脑袋凉汗,倒也省下摇扇的力气。
“万万使不得如此抬举,”云仲很是无言朝老汉苦笑两声,萧锡的剑术本就不差,更何况凭那位寒潭侧的老者言说,此人无论是修行天资,经络大窍,皆可称上句人中龙凤,同江湖与修行人中真真假假或吹嘘或脸上搽金不同,乃是位实打实的大才,而今既得剑术,又得双鱼玉境福泽相助,虽未必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可仅凭自己这不满三境的修为,着实不耐追,“下次相见,人家要是不将我打得道消魂散,那就算我小时同菩萨烧香时诚心,就依我这二境,去对上人家的天资,怎么都不够瞧。”
老汉瞪眼。
“你小子滚烫灶台上唱戏,净说胡话,不还有这口神仙气在?如是能用对地方,甭说一个萧锡,给你个三五十载,遇上那条满背眼的怪鱼真身,亦不见得毫无招架能耐。”
云仲不说话,意味深长瞥过老汉两眼,继续老神在在坐到藤椅上,死活不言语。
“可能是要稍微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也无伤大雅不是。”老汉嗫嚅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来,觉得这小子越发不好糊弄。
骤雨将至,不少年纪极浅的孩童仍在街头巷尾玩耍,许多汉子将家中藤条抽将出来正要出外找寻自家孩童,寻思再三还是撂将下来,提着耳朵拽回条浑身上下没半寸地方不沾泥的泥猴儿,倒是难得没舍得揍,不知怎的就打算过阵子要去到祖坟当中祭拜一番,难说是想起自个儿年少,还是想起已有许多年不曾想起过的老迈身影,纵使家妻说过好几趟收回衣裳照旧无动于衷,抱肩靠到门前,将身心尽数抽离开来。城中有一眼就能瞧出是假道士的算命人瞅着天色骂个不停,刚要抽出怀中符纸铜钱剑好生舞弄一番,来个晴天散云的起手招式,突然想起来自己还真没学到那般精熟,四下瞧瞧见无人看过来,才是灰溜溜收拾起卦摊连忙离去,已是近乎半百的岁数,腿脚倒还真是相当利索。
这等天景浑身劲力最足的便是卖蓑衣斗笠的,早早已然将两样物件穿戴齐整,直等到落下雨来的时节,好生赚些银钱,亦无需费力叫卖,穿得斗笠蓑衣往街中一站,比牌匾布幌好使太多。
有伞无伞,皆需自渡,似乎人间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无甚承不起,也无甚承得起,有因情不得已投江自尽者,有生来缺手足聋哑目盲妻离子散鳏寡孤独,仍在凭自己微薄本事过活者。
双鱼玉境此地没有什么江湖,可云仲总觉得此地好像和自己身在的那座人间没什么不同。
远处有两人徐徐而来,两人共用一伞,男子俊朗儒雅,女子清雅冷淡,不需云仲去问,就晓得两人是来寻自己的,也不曾撑伞,迈步走到街心处躬身行礼,却发觉雨点已是滴滴落下。
“云小兄弟,留于此地日子已久,我二人也该到离去的时候,此去一别,不知何年月能再复见,特来告辞。”
叶翟还是那个叶翟,说话慢条斯理韵律奇足,从来都不像是个剑客,同样朝云仲还礼,水月同是微微点头,身在此地许久,脸上眉间清冷气已是去除许多,挽起叶翟左臂,很是有些欣慰瞧着眼前不复往日消瘦沉寂的云仲。
云仲却是低头看了眼已然湿透表面的青石路,“不在此地落户,到哪去呢?”
“四君身在的那座巨城,我二人自要归去那,双鱼玉境虽好,但始终不能久留,本已经属是坏了规矩路数,仅借这么多年来守山的微末功劳在此瞧见另一座人间,算是四君宽仁,总不能赖在此地不走,做人要知足。”叶翟接话时分明滞了一滞,如流水遇石,暂且跳突两下,继续很是平顺流淌下去。
寒暄几句,两人朝城外而去,一人仍立身街心当中,滂沱急雨顺鬓发流淌而下,自眼尾到足尖,纷繁不可止。
从始至终云仲都没多出言劝阻,只是想起当初听来的那番话,黄叶离枝,岂有复回道理,门前滋味极浓,怎就偏偏有股死气,当年身在白毫山外见天地剑气刀光汇聚一地,又见衣如尘灰,其实就知晓了大概,但好在是叶掌门心头那位姑娘,最后还是走到身边来,但饶是如此,落地黄叶,也难再回枝头。此是人间常理,纵然四君超凡脱俗,亦不能改。
虽在意料之中,但想到与见到,总不是一码事。
“小子,你早就知晓这件事,便不再多劝你几句,老夫本来就不乐意劝人,也不觉得劝人有什么好处,孩童倒还好些,可稍稍年岁大些的,都依照他们的心性与做事的路数走过许多年,无论好坏,却总也是走到现在,哪里还愿意听劝,更何况天底下兴许有龙凤有神仙,但断然没有什么尽善忠言,”难得老汉正经,从雨中拽回默然无言的云仲,找寻出枚干净布帕扔到后者头上,自顾自道,“走了的人灭去灯盏,连见上一面都已是不可求,那夫妻二人有功,四君总会想方设法将他们在半空中留过一阵,总比灯灭要好,尚在人间的人,安稳练剑,勤恳修行也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去后几日,云仲依然是每日饮酒,到头来却连那位教书先生与张青屏都陪不得,连连讨饶说是要缓几日再饮,这般喝将下去,生怕云仲府邸中闹出人命来,守城汉子同样是招架不得,于是整座府邸就只剩云仲一人,饮酒安眠,时常修行,却不再练剑,闲暇时便趁天光明朗,走到已是人去楼空的叶翟府邸,继续饮酒。
而今日云仲饮酒之后坐到院落当中,依稀记得院中还埋着几坛酒,当初自个儿偷着挖出来一坛,不知还有没有,所以就忙活近一整时辰,从叶翟府邸下挖出整整八坛酒来,品类不一,分明是每回叶翟出门,都要带一坛酒埋在院里,除此之外,还有封皱皱巴巴的书信。
那书信中说,双鱼玉境乃是宝地,这九坛酒水大多能增补内气,温养经络,且有能去内火功用,但还未候足时日,待到自己离去之后几日才可陈放圆满。
信中还说,临别时节最是见不得愁苦怅然,随身也没什么物件好赠与云仲的,算下来送云仲的值钱物件不多,仅有那方剑匣,但后来想想好像也足够了。
整座双鱼玉境赠萧锡一身剑术,白毫山掌门同样赠云仲一身剑术,不见得多高明,可悠长年岁里,已是最能拿出手的物件,如到一日云仲得以登临剑道山巅,与有荣焉。
虽有夸口之嫌,但也能言云仲周身剑气当中,一两得自白毫山叶翟。
故人已去,时不生悲,唯有过后所留之物,府邸楼空窗棂落尘,四时笋发蝉唱落叶飞雪声声寂寥,最磨人心。
第八百六十九章 欲要成事先杀圣人
等到秦秀押车帐去往夏松京城时,起初两日倒还可容忍,不过不出三五日,就已是有些忍耐不得赵梓阳的举动行径。
这位将价钱一抬再抬,时日一拖再拖的主,一路之上从来没有出谋划策指路的意思,成天倒头大睡,也不晓得是多好的体魄,并不愿与那位女子同在车帐当中,而是趴到马背上,又是将马儿缰绳连到车帐去,独自落在最末尾处,一日醒着的时节不过两三时辰,且每每都是夜半时节。每逢夜里秦秀生起篝火歇息,又是照料车帐女子与侍女下车帐取暖时,难得有消停,时常能听闻叫人牙根发酸的响动,含怒看去时,才晓得是赵梓阳不知从哪掏出枚短刀,力道十足朝箭尖削去,相当仔细,常常一枚箭簇就要削上一整时辰,响动惹得三人皆是恼怒。
离药寮第六日,秦秀终究是忍将不得,自行走到坐在篝火旁的赵梓阳身旁。
「我说赵兄,即使你将这箭尖削得再锋锐些,照样未必管用,倒不如替我出些主意,此去京城险阻还在后头,要只是我一人择选路径,那这份银钱倒不如都给我最好。」
「秦秀,谁能想到你这么位五大三粗的莽汉,能起这么个名。」赵梓阳还是仔仔细细刮削箭头,一旁的秦秀蹙眉,发觉前者双手极稳,将原本有些钝的箭头刮出四方棱角,使得整枚箭尖越发窄长,且在箭头四棱处均是生削出倒钩来,虽不晓得此间的道理,可瞧着便比寻常箭簇瞧着更为狰狞些。
「来时城中并无什么好物件,箭雨相当差劲,好在是箭杆不赖,但凡看过几卷兵书武备,都知晓如今市井里的箭羽想杀人,难比登天,秦兄也懂些修行,不论境界如何,我都要告诉你一件事,修行人对上上百的寻常人,并不见得就好对付,内气有竭时,反而比两两厮杀难上许多,」削好一枚箭雨,借篝火打量一阵,赵梓阳相当满意,将那箭簇放回箭壶里,拍去双手灰尘,「此箭最适破甲,先前说过,夏松太平多年,如是在夏松境内去往京城的路途都不太平,那敌手来头定是不小,大多披甲也不算意料之外,我射术还凑合,两壶箭,足够杀两壶箭数目的人,甭觉得别人不上心,只是上心的地方不同而已。」
秦秀虽仍蹙眉,却还是认同点头。
赵梓阳身形瞧着不甚壮实,乃至瞧来有些消瘦,但满身筋骨刚硬,筋肉相连如道道沟壑,自个儿虽是身形壮实,如是角力,全然不是此人对手,凭这等双肩力道射出的箭羽,取人性命大抵也是忽然之间。
不远处面容清冷的女子闭目,赶路时节颠簸劳顿,难得能好生歇息一阵,而再抬眼时,却见身旁侍女很是有些愤恨望向赵梓阳方向,刮骨似响动依旧不停,只得略微叹气,揽过侍女肩头,朝后者摇了摇头。
一路之上这位小侍女与赵梓阳都极不对付,尤其是赵梓阳这等懒散举动与旁若无人举止,最是使得小侍女恼怒,分明前去京城路途当中大抵会生出乱子来,可这赵梓阳种种举动,都相当惹人厌烦,且无论小侍女几度前去同这人理论,后者都是极懒散摆摆手,压根不屑与置辩,就如同大人出游,从来不愿与孩童计较那般,更是引得侍女频频生怒,言辞也愈发难听,再顾不得多少矜持仪态。女子也很是不晓得赵梓阳究竟是如何所想,但有秦秀数次替赵梓阳说话,当然也不愿多言,似乎自从登程过后,心弦便绷得奇紧,不复往日那等跋扈骄蛮气。
「引路要是有用,古往今来刺王杀驾的事就不会有那般多了,如是有人当真不愿叫那女子顺利踏入京城,无论绕路几回,皆是无果,没准你我前脚登程,身后十里以外就已经有人远远跟上,起初倒是有心绕路揪出眼线来,但现在却觉得算是白费力气。」
「人都是记吃不记打,此事身后站着的那些大人也不例外,总是要打疼了才晓得按兵不动四字如何写,既然如此,何不走得更坦
荡些,没准那些个心思仔细的幕后人,见不到什么怪异举动,就生怕你我已是做足了防备,没准还要更顺利些。」
强词夺理,赵梓阳从来就不弱,想当年在白虎帮里,无论是谁人先动手占去旁人地盘,都是白虎帮有理,当然这份理除去赵梓阳利索的嘴皮之外,还有那一身足够拍桌动手的武艺。果真不出赵梓阳所料,次日天色未明,骤雪初歇时,山谷当中的车帐便被人拦下。
剪径贼寇从来都是先行自报家门,而这伙瞧来大抵数十骑的贼人,却并不曾自报家门,而是立身在谷口,骤雪初散,浓雾遮拦,随后一言不发齐齐冲向谷内车帐,最先上前的数骑擎枪刺进车帐里,而后才发觉空无一人,旋即就是连珠箭羽从谷深处接连袭来,致使披甲铁骑成片倒伏下去。
秦秀就站在赵梓阳身侧,怔怔瞧着这位拉弓不止的年轻人,弓弓皆如满月,箭箭似是流星,浓雾之重连秦秀这等眼力极好的武夫都仅能瞧出影影绰绰人影,却远不及赵梓阳这般,一箭放出必有身形应声而倒,赤膊挽弓,双肩头顶热气升腾,如同在深谷中立着一座滚红铜炉。
此前在夏松关外冲杀多日的赵梓阳,此时再应对起这等场面,可谓得心应手,满满两壶近六十枚箭羽,已养好伤势的赵梓阳只需小半盏茶汤功夫,就可尽出。
不远***子同样怔怔看向一路上皆是懒散的赵梓阳,眸光变幻过数度,最终还是落在赵梓阳双肩上拱起似流水般涌动的坚固筋肉,不知怎的有些慌神,连忙合上双眼,将小侍女牢牢抱到怀中,瑟缩在枚滚落巨石背后。
而赵梓阳很是吝啬,到头也只是拽弓散出一壶箭,随后翻身上马,仅是朝秦秀看去一眼,飞马横枪杀至谷口。
箭术功夫,秦秀自认不见得能比赵梓阳高明,但搏杀一事,却分明是不愿让步分毫,正欲随赵梓阳一并杀奔谷口处,可顾及女子与侍女仍需有人护卫,于是只得是默默停下身形,朝四周张望。
但到头也再无人前来。
赵梓阳只用了整整一盏茶余的功夫,就将谷口外铁骑杀尽,可惜仍旧是走脱数骑,再欲追赶已是不甚合适,兴趣缺缺提马回返,仍旧是不忘将尸首上插起的箭羽收回,除却那等磨损奇重的之外,尚有小半壶完好箭簇,擦去血水,再度放回箭壶里。不出赵梓阳预料,来人皆是披甲之人,其中不乏身手高明的,纵然赵梓阳凭这等杀人手段,到头也不曾有几位临阵脱逃者,刀枪招式,仍是未有丝毫错漏,瞧此架势,即使不是军中人,亦是相当精锐的私军,人人挂甲,如若是膂力稍弱,箭羽怕是穿不得甲胄。
「看出了点什么?」秦秀未曾过手瘾,可还是看出赵梓阳略微有些失神。
「非要说看出了点什么,大概就是看出了些你们不愿如实相告的东西,」赵梓阳收枪挂好弓,神情又是变为不久前懒散模样,不经意朝两眼紧闭的女子与侍女看去,「但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与我何干。」
车帐驶出谷口时,天光大亮,尽管女子与侍女尽力侧目避过,但外头冲天血腥气,仍是令两人掩住口鼻,腹中翻腾不已,只望过一眼,侍女就已是险些抵挡不得,胸口起伏数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怒意,撩开车帐绸帘看向扛大枪的赵梓阳。
「旁人不过是奉命行事前来阻拦,何必要杀尽?!」
枪锋闪动,赵梓阳懒散探出一臂,枪头横在侍女咽喉处。
「我倒是可以不造杀孽,但只可惜为银钱一事,不得不将自己拴在这方车帐旁,所以你家主子的敌人与危难,我得替她分担多数,谁让咱手头缺这点银钱呢,世上来银钱的营生不少,但恰巧这件事同我有不少牵连,所以才勉强接下,不过你家主子倒还算知道进退,你却不然,刀枪早就架在脖颈处,还惦记着慈悲为怀。」
「
我以前听过,要对上恶人,先杀好人,你既是心存悲悯要做圣人,要不现在就杀你?」
赵梓阳并不是唬人,枪芒吞吐,已是划破侍女咽喉,血水滴滴答答落下,女子连忙将侍女护住,可低眉良久,还是未曾同赵梓阳说过什么,只是望着抽枪继续前行的赵梓阳,看了好一阵。
这年轻武人杀人时的手段实在过于干脆麻利,与往日邋遢懒散判若两人,可分明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岁数,如此手段,究竟是在何等艰险的境地练出来的,女子忽然就有些不敢想,恐怕在她与侍女看来的方才场面,赵梓阳已是见过太多,以至心头并没有丁点波澜。
「翠儿,他说得是对的。」
女子拉过浑身颤抖的侍女,正视后者两眼,「倘若再有下回,我不保你。」
飞雪初停,马鞍上的赵梓阳微微勾起嘴角。
第八百七十章 人间大小
果真不出赵梓阳所料,自谷中遇敌过后,去往京城路途便三步一险,一日之间遇敌人数次,已很是寻常,哪怕是掉头朝官道方向而去,照旧时有冷箭陷坑,近乎四人步步皆是被人算计得清楚。经数日跋涉死斗,秦秀虽身手亦是不差,仍负创不轻,尤其肩臂处新添过三五处箭伤,经赵梓阳断去箭杆之后,才发觉所遇几波人所用箭簇亦是相当有讲究,不长于破甲,可相当难从皮肉当中取出,好在如今的赵梓阳对付这等顽固箭簇很是有些手段,耗费许久凭短刀生挖出箭头来,辅以伤药,即使几日之内不能妄自出手,照旧可护住性命无虞。
如此本就唯有两人护住车帐的路途,在秦秀负创过后,近乎是凭赵梓阳一人抵住四面八方明暗来敌,致使车帐里眉宇清冷的女子,都已是数度觉得这趟去往京城,多半要身死在半路,尽管赵梓阳眼下展露出的本事的确叫人觉得生畏,可在女子看来,幕后拦阻之人的来头实在过大,抛开位高权重不说,尚有私军,无穷无尽前来阻拦,怕是赵梓阳一人如何都不能阻。
一连两日,入夜时秦秀未曾燃起篝火,一来实在担忧篝火显露行踪,二来则是担忧入夜时有人借夜色掩杀而来,难以应对,篝火干柴响动总会遮掩起许多声响,故而裹衣而眠。车帐当中按说算不得冷,可分明女子舟车劳顿再者担惊受怕,已有些风寒袭体的表象,一连数日赶路,眼下身在车帐当中,亦不觉半点暖意,只得是撑起病体,同赵梓阳问询可否略微升起些篝火。于山谷里瞧见赵梓阳开弓架势的几人,早已晓得这位的本事很高,连向来很是嘴硬的秦秀都需承认,换成自个儿对付数十倍于己的敌手,尽管同样能杀出条路来,但同赵梓阳这等轻描淡写的杀人技相比,还有些不够瞧,于是凡遇大小事,隐隐之间都需同赵梓阳相告,即使再瞧这人不顺眼,但想活着走到京城,怎么都要好言好语。
而女子摇晃着自行踱下车帐时,赵梓阳已是将周遭还未冻结实的松软细土与积雪凭手中刀刨开,挖出条细槽生起火来,却偏偏是不生烟尘,隐约烟尘沿细槽末尾钻入细槽枯叶当中,很是不显踪迹。
“可否今夜常燃篝火,似乎是染了风寒,即使在车帐中也觉通体冰寒。”女子仍很是不乐意同赵梓阳多言什么,但还是披起数身衣裳坐到才生不久的篝火畔,难得觉出些暖意,于是也顾不得繁杂心思,低声道来。
半晌无回话,再抬头时,赵梓阳已是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老姜置于水囊旁,使刀柄碾出汁水来,尽数挤到水囊当中,放在篝火旁,呵呵一笑,“想暖和些,还是想要活命,京城的路不远,但要能走到,难上加难。”话虽冷硬,赵梓阳还是将那枚已然有些暖意的水囊递到女子怀中,叫后者先暖着手,待到当中姜水不烫的时候再灌将下去,不比烤火差。
“你是从何处学来的本事,年纪比秦秀浅许多,好像本事却比他大,多年来还真是少见。”五官眉眼分明很是冷厉的女子坐下,捧着那枚水囊,无端问起。天下有本事的人向来不缺,可像赵梓阳这等不像高手却是实实在在的高手的,还真没怎么见过,虽说性情生硬颇不讨人欢喜,但如若要挑本事高低,饶是自己也挑不出半点。
“师父教的,前辈教的,江湖教的,”本来女子不打算听着赵梓阳什么正经言语,后者却是掰起指头数道,“若是非要说出个所以,大概就是我家师父本事很高,前辈的本事也很高,在江湖里活着的年头也很长,所以才能学来这身本事,起先以为自己已然能算很高了,不过再回头看,好像总差着点意思,勉强够用,谈不上高手。”
“秦秀的架势不差,可惜走得乃是军阵里的路数,如是离了军中,必然大有作为,倒也不是说军阵里头的招法路数比江湖中的差,反倒要更去其糟粕冗杂,招招皆是奔着杀人,但不妨想想,练武修身之初其实并无有几个人惦记的是杀伐事,既然如此,必定要有所掣肘。”
赵梓阳懒散躺下,毫不忌讳将厚毯搭在肩上,瞧着望日圆月,倒是破天荒谈性极浓,不消女子多说,就点出秦秀来路。
“凭你的本事,怎么都不必接下这等活计,既然先前就已经猜出当有此境遇,仍要接生意,出于何故?”水囊冷得极快,女子将尚温清水灌入喉中,登时姜汁辛辣窜入鼻喉,险些激出身热汗来,反而觉得比方才好受许多,故而暂且没有离去的意思,坐在许久不曾添柴的篝火旁,火堆转为赤红,柴已近燃尽。
这话说得也不假,如是赵梓阳想做,大抵天下同武夫扯上干系的行当都可掺入一脚,全然不至于接这门九死一生的生意,一路上顶精明的赵梓阳,想来也不该算不过账来。
“练枪修体良久,总不能如心意,比当初强过不止半点,可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赵梓阳舒坦躺下,难得正眼看过眼身侧女子,“于私而言,既能砥砺本事,又可得来笔丰厚的银钱,很是划得来,再者许久未曾踏足夏松京城,听闻近日风吹草动很不寻常,借此时机前去看看,一石二鸟。而至于情理当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去到京城,既知有如此多艰难阻拦,倒算是心念极坚,虽说心胸窄小了些,做事也不入我眼,还算有些胆识魄力,顺手相助,没准今后就能混个脸熟,多添两分臂助,那可是意外之喜。”
“那我倒要问问,为何只带秦秀走这趟生死路,而另外一人却要从江湖中选,如若我本就是那竭力阻拦你进京之人的门客,沿路之上多留踪迹,那这趟京城,怕是走不成了。”
“使计策险些破去落霞帮胭脂帮这两处关外势力极大的贼寇,这样的人要是德行有缺漏,那这座世上怕是再也寻不出什么侠义之士。”女子咽下姜水,略微蹙眉,但旋即又是微笑道,“有许多话不方便直说,等到入京时,小女子自然会原原本本同少侠讲说,可如今最重的事,还是请少侠将我二人安安稳稳送进京城,过后再言其他。”
似乎兴趣缺缺,赵梓阳打个呵欠摆摆手,“甭太过信我,我可很少有靠谱的时候,没准下次遇上浩浩荡荡数百号人手,我便撒欢跑路,虽然剩余九成银钱未必握到手上,总比丢了性命强。”
“没什么,我也很少对人坦言,虽然未必是大事,但也不很小。”出乎赵梓阳意料,女子本来就很是好瞧的面皮,突然有很是浓重的笑意浮现,将水囊递回,抬双肩抻起腰来,朝有些目瞪口呆的赵梓阳又是莞尔,随后慢慢走回车帐当中。
只留赵梓阳枕着柄大枪,默默琢磨了很久,最后啧啧称奇。
大事小事,要是被情势所挤,都不是啥小事,说不上壮观,可也有点一步三颤的滋味,好在是自个儿有点本事,不然还真瞧不见这般场面。
从初见起赵梓阳便觉得女子性情不甚讨喜,更何况带来的那小侍女,更是愚善,致使赵梓阳压根不愿多搭理两人,最多不过是同秦秀闲扯几句,说说江湖里歹毒阴狠的招法路数,或是稍加打听京城近来琐事,尤其是打听叫做年平之的一位书画大家,倒也不曾问出什么,今日同女子稍稍言谈几句,倒觉得未必有先前所想那般差,起码人家面皮生得着实极好,何况好像心胸也蛮宽。
静谧幽深长夜里,枕枪待明,着实多有惦念,还是要顾眼前事。
从出帮派上南公,走千山步夏松,赵梓阳一向就倒头便睡,一来因忙碌事多,二来则是因顾全事众,但却少有能得安眠的时候,不过每想起茅屋里风雨声,就总是能安稳踏实睡下。起初倒以为总能想起那卷师父给的破书,或是白虎帮中那些位分明骨瘦如柴面皮多是丑鄙的仗义穷弟兄,但随年岁长远,终究是如何都骗不得自己。横枪在前时觉万山无阻,遇水得平,收枪时却觉本不该有的种种念想尽上心头。
才知晓始终念念不忘的并非是破旧茅屋里的风声雨声窗棂翻动声,而是已有多年未曾入耳的细语呢喃声。
不晓得师父师兄可好,不晓得自家那位傻师弟可已醒得,不知晓年平之在京城里头可否受种种风波,不晓得素未谋面爹娘可还安好,也不晓得这年里的夏松,还有无前阵子那般狂雪。
也不晓得那位不告而别的女子,可否安然过活。
人间甚小,小到顾不住几样,人间甚大,大到两人匆匆一瞥,就再不知何年重逢。
北风滚地,还挺冷的。
第八百七十一章 赤蛟抬头,却道天凉
当药寮外又是扬起风雪时,李扶安都觉得夏松似乎比起颐章要冷上许多,可惜衣衫不暖,一时也顾不上架势中不中瞧,学街巷里那些位满脸横肉的江湖汉将双手揣入袖中,虽有失风度仪态,总是冻不着手,此后就越发中意揣手取暖,双手严丝合缝揣到袖口里,怎么都比迎风要暖和太多。
虽赵梓阳平日瞧着也是懒散得紧,不过自从离去过后,不过几日李扶安就觉得药寮中事很是琐碎冗杂。
虽说是郎中心善从来未提及令几人将治病医伤的银钱结清,但凭赵梓阳的性情,如是欠了旁人的人情,定要尽力还上,于是每日必是要随郎中四处问诊行医,在这不短不长的时日里,竟生生记下了不少药材功效与讲究,连同平日里存放药材的竹柜都是仔仔细细记下药材存放所在,故而跟随郎中外出走动,越发得心应手,连老郎中都频频夸赞,说赵梓阳这记性着实不差,甚至比自己当年还要好。不过眼下赵梓阳离去,说是外出赚取些银钱,一来为结清账面,二来云仲尚未回神,每日需灌些汤药暂且不至于使得腹里空荡,所以跟随郎中外出走动,归置药材的营生,难免就要落在李扶安身上。
那位小道童却也始终没有离去意思,好容易走下山来,瞧这意思是要游玩闲逛得尽兴,再回返山中,不过饶是李扶安再疲懒疏忽,怎么也不能将此事撇得清白,尽数扔到道童身上,只得是硬起头皮,跟随郎中逐个记下相当晦涩拗口的药材名,而后掂起木匣日夜外出探病问诊,无论难得清朗天景,还是飞雪打得人鬓角生疼,皆忙碌得紧。
一来二去,尽管李扶安不通此道,亦从来不觉得市井里的郎中能有何等高明手段,跟随郎中走街串巷,或是去往夏松临近关外处,所遇身染病患之人愈多,李扶安也觉得这位郎中不简单,且言谈行事始终温吞平淡,已是不浅的年纪,谈兴却不减,倒也越发觉得这郎中很有些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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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松江湖同样少不得江湖人,且经李扶安观瞧过不少位武人切磋斗勇,身手还真未必逊于颐章武人,如此多年来虽是从夏松走出的,但大多要将两眼朝外看去,反而夏松江湖里变改倒是许久没留意,此番看来,夏松人习武时节尤以快狠两字当先,常出手时无挂碍忌惮,饮酒席间出刀或是二人并肩时候突兀递拳的举动,并不在少数,两脚生根稳固瓷实,力从地起,着实是令人能窥出些精妙路数,连李扶安都见过不少位莽汉双足生根,步弓架势奇稳,又不见得欠缺灵巧,打斗时节竟是相当中看。而郎中也时常去往这等江湖人汇聚的地界,医的倒多半不是什么古怪病灶,而大多是跌打血淤或是刀剑伤势,即使郎中仍旧依本价收银钱,可从来不曾见过有几人还价或是赊欠,更莫说是仗势欺人将郎中赶出门去的。
走江湖时莫得罪郎中,江湖气愈浓之处,反倒更是要对郎中恭敬些,即使未必要畏惧郎中暗地里使绊将伤势拖延更久,或是压根不愿好生医治,可到头还是没人敢得罪郎中。
老郎中最常说的一句便是能耐低微本领不济,当然在李扶安听来乃是自谦,但接连外出几日,见过各类堪称诡怪瘆人的病灶之后,李扶安才发觉好像郎中这话并不是自谦。
有孩童不过四五岁年纪却是怪病缠身,周身淌血,如同是枚精巧脆弱的瓷器一般,饶是快走几步,双足也会流下血水来,动辄翻身就有血水淌落,即使是郎中尝试过无数方子仍不见起效。家中本就不在富庶一类,接连请来十几位有名有性的郎中,开过不下百副药方皆是无用,在李扶安背起药匣第五回走访问诊的时节,在那户已是家徒四壁的院落前头停了良久,好像是被悬起的白纱刺痛两眼,或是被院中男女已无气力的哭声勾起许多伤怀念头,很久才想起迈步离去。
也见过那等壮实如牛的汉子无意之间受刀剑伤,并未在意,却是病入膏肓,在郎中登门过后的一日,就牙关紧咬苦笑而死,种种事落在眼里,自然就觉得郎中这番话,好像压根也不是什么自谦,反倒更像是无奈之下解去自己心头愁绪,才时常念叨起。
关乎近来李扶安神情变转,郎中心知肚明,于是又同李扶安说起,说天底下其实少有太多无解的病症,早年间外出学医的时节,就是听闻老辈分的郎中讲说过,那孩童的病灶瞧着骇人,实则却不见得是无药可救,传闻在南漓就有味药材,通身血红,依附于古藤之上,十年浅红,二十载朱红,等到存世甲子年就变为墨似深红,有这味主药当做药引,孩童病灶只需半枚甲子年份的药材熬好汤药,就可痊愈如初,只可惜价钱太过于高,莫说寻常百姓,王公巨贾见过那般价钱,都难免有些肉疼。如今这等医怪病的良药多数落在南漓上下八家掌中,价钱不减反增,又怎会落在寻常人家手上。
“治病救人的郎中,难说后世依旧数量不浅,可我就知道一样,有时还真是担不起这听来容易的治病救人,别说什么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古时值千金的方子难免遗失,今朝的老药难免都要被人挖将出来取利,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迟早人间各处幽山静林都要教人寻上门去,借天地造化图己富贵,到那时候,即使手中有当真能同阎王爷抢人的药方,又该到何处去寻主药呢。”
“所以啊这世上不见得有那么多难治的古怪病灶,而是始终有穷苦人在,小病小灾都未必请得起郎中,又何况是大病恶疾。”说这番话的时候,老郎中接过一户人家递来的银钱,仔仔细细默算过后,又退给那户人家小半银钱,同背起药匣默默无言的李扶安笑道,“所以其实小老儿比天底下近乎所有人都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得飞来横财,能得泼天富贵,到那时能救的人更多,甚至全然不必讨要与药材对等的银钱,也不必从中取些糊口钱,足够能买下人间最有用的老药材,好生开辟千顷良田栽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使得人人不必受疾症之苦,那时候才能安心说自谦言语。”
李扶安很想插科打诨似勉强笑几声,将此事不轻不重就推到一旁去,可是怎么也张不开嘴。
天色渐晚,小道童先是悠哉游哉走回药寮,毕竟赵梓阳在时,小道童尚且卖这位云仲师兄的面子,如何都要省着些银钱,少有外出买些吃食的举动,但既然赵梓阳已离去数日,李扶安可当真不敢管这位吃雷果腹的活道爷,于是无论小道童如何举动,一时都无人去管,郎中更是喜欢这位粉雕玉砌的小道童,李扶安三番五次打算讲理,皆是被郎中解围,说这般年纪本就该随心外出闲逛,何况不是作恶,又非是做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喜欢外头吃食便由着就是,何苦去操那份闲心,故而整日不见踪迹,今日倒是难得早早回返,将一枚酥饼放在床榻上头云仲鼻前晃了晃,见后者仍是未曾醒得,很是兴趣缺缺将酥饼扔到自己嘴上。
可再回头看时,本来安稳躺在床榻上的云仲身影瞬息无踪。
药寮周遭安稳太平,且如此多日过去,大抵后无追兵,但道童还是有些不放心,将药寮四周数目楼宇不起眼处贴上几十枚符箓,既可遮掩此地动静,又可提前知晓可否有来敌搅扰,难得上心,可云仲身形无踪无影时候,那几十枚符纸竟是未有丝毫异动。
药寮不远处,乃是城中最高的一处楼宇,本该是达官显贵出入的地界,可近些年来却被位巨贾收归己用,每日宴宾取乐,日日笙歌,很是喧嚣闹腾,好在是郎中不计较,故而始终两两安定,既无往来,也不起甚争执。
而眼下楼宇最高处,无端多出道身影,吓得正收拾屋舍物件的侍女倒退几步,见此人是位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些的少年人,才是壮胆走上前两步。
白衣人无甚举动,只是走到前廊处居高临下,俯瞰一城。
雪花飘摇如是裹毡,家家户户飞檐尽素白,积雪沉静,芦花往复,鸱吻獬豸托白莲,又斗牛狎鱼映早灯。北风卷地而折冬枯百草,万户掌灯而见街缀步摇。
侍女进步上前时,从白衣之人腕间腾空一条朱红蛟龙,肚黄背青,细鳞尽似秋枫,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倒是并未再度逼近,而是缓缓绕着白衣年轻人游走一周,最后将硕大头颅放在后者肩头上,同白衣人一起打量着整座灯火初上的长街,根本不去在意药寮当中道童已是快步出门,紧紧盯着楼台上的人影。
却道天凉,道尽人间事事忙。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不饮,人情
云仲随雪花飘摆落下楼时,小道童未曾上前去迎,直到云仲收起那条三色大龙之后,眉头也最终没松弛半分。
而反观云仲神情却很是平静下来,瞧见小道童晦涩不清面色,上前两步微微颔首。
“可是当年在飞来峰下见过的那位道童?许久未见,个子都长到如此高了。”
而小道童未曾顾得上行礼,并没接话,运双掌朝前推去,黑白二气流动,连同前些时日在药寮周遭布置下的成百符箓齐齐如涛涌动,朝这位久未谋面的云仲一并推来,一时满城雪花,皆悬当空。
自从上回飞来峰下流水之中摸鱼,道童已是有很多年没有再见过这位很有些老成木讷,却很有些意思的师兄,虽然听过自家师父言说,这位云师兄八成乃是吴霜的衣钵传人,可惜虽说悟性不浅,但生来天资未免太过差劲,经络如若野草,纵使被他侥幸寻到天下少有的改经洗髓妙法,只怕要将浑身上下犹如杂草遍地的经络大窍改善妥当之后,已是许多年之后的事,故而人间所谓的年少成名,天赋异禀同这少年人断然无半点干系,而所谓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则同样不见得是容易事。所以道童此番下山,一来是受自家师父授意,二来的确是有心要帮衬这位云师兄两手,两家本来交情往来不差,更何况云仲当初所言种种,道童觉得道理不浅。
可是真要只是位寻常的二境,怎会有这般气势。
黑白二气涌动收束,随后奔雷也似直冲云仲身前,周遭符箓腾空,近乎只将云仲一人身形锁住,狂澜乍泄,穿云裂石声震。
但道童却是瞧得分明,那个穿白衣神情平和的云师兄,仅仅递出两指,轻轻点在那方遮天蔽日掌印上,炸碎二气,霎时蒸干符箓,不见什么多余动作神通。
“何必如此,要试我修为高低,等过阵子切磋就是,身在城中闹腾出如此动静来,难免有些过于招摇。”云仲收回二指,打量周遭残损符箓,不由得摇头叹息,一步走到道童身前,再伸手时,后者迟疑片刻未曾躲开,但两掌当中黑白气与滚雷始终流转环绕,可云仲此番伸手,只是轻轻搓了搓道童的纷乱发髻。
远处李扶安将方才动静听得分明,快步赶回时,却见云仲正伸手将道童鬓发搓得杂乱,这才如释重负,顾不得放下药匣快步走到云仲身前,捶过云仲胸膛两拳,咧嘴大笑。
云仲笑意平和,道童神色复杂阴沉,李扶安面皮快意尽显无疑,三人面色各不相同。
待到入夜时节稍用些饭食,老郎中便是忙不迭替云仲搭脉,毕竟云仲身在床榻当中昏睡不醒的时辰,老郎中也曾琢磨出不少药方,可尽管老郎中近乎将生平所学的本事展露过一遍,仅捏脉就不下数十次,如何都觉察不出云仲有甚症结未解,如今突然醒转,且举动无妨,当然要引得郎中很是好奇,生怕日后遇上这等古怪情景束手无策,于是接连诊脉数次,最后连连摇头称怪,把自己锁进书房当中,埋头钻研。
道童却是无心用饭食,神情始终肃然,不等李扶安同云仲好生言谈就将前者拽入后院,用尽包裹当中剩余的百来符箓镇住后院四方各处。此举倒是惹得李扶安很是狐疑,毕竟云仲初醒,即使早些时候两人闹腾出好大动静,照旧以为是道童脾性顽劣,况且云仲言谈举止,略微木讷且无甚波澜,怎么都尚算在合理,道童使符箓镇住后院的举动,着实是引得李扶安纳闷不已,生怕这位本事强横却年纪尚浅的道童又是有甚稀奇古怪念头,连连推脱,却还是不曾拧得过道童。
“我说小道长,您老人家还是收了神通最好,您闲来无事,小的可是跟随老先生外出奔走过好些时日,即使是修行人也能觉察出疲累来,巴不得趁早歇着,您若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待到明日再言就是,何必挑此时折腾在下。”这话李扶安并没信口胡言,本就觉得这小道童一路上虽是老气横秋,但毕竟才入世不久,哪里来的什么正经事。不过也有些私心,老郎中谈酒色变,小道童更是有道门规矩,眼下云仲好容易醒转,自个儿还屯着坛未开泥封的老酒,总算能略微解解馋虫,哪里还愿在此平白浪费光阴,说罢就起身要走。
而道童瞧出了李扶安的心思,自行坐到石凳上,朝起身要走的李扶安背影缓缓道,“云师兄可不是原本那位云师兄,如若是不信,你尽可邀他共饮。”
“贫道虽是年纪尚浅,下山过后举动随心,但看人并不见得差。”
正欲走出后院的李扶安脚步一停,回头看向月色飞雪里坐在石凳上的道童,后者神情不变,伸手收回众多符箓,使后院之中变为本来模样,抬手做请。
南公山之下,颜贾清接连几日心神不定,可总也不能耽搁了教书,眼看着离年关愈近,有两三茬学子来年已是岁数足够,他这位教书先生需得指条明路,虽说学问便是学问,并不见得偏要凭此求财取官,但毕竟眼下自己能教的有数,要想继续研习学问文章,不可只留在一隅之地,故而需他这位先生先行领路,而后指引到正途上去,倒也是忙碌得紧。接连数日外出,于是近几日连番延顺课业,每每都要待到日暮时节,才遣散学子将课业批阅罢后,方可歇息,劳累自不可说,而尽管身在这等劳累当中,颜贾清心神却是愈发不得安宁,却偏偏难以除尽,数日夜里难得安睡,过后只好起身披衣,望向学堂之外的夜色,难免要骂两句吴霜,连上山的路都被那柄吴钩阻断,饮酒都是不得饱足。
三更天时,颜贾清从无边无际诡谲怪诞空梦当中醒转,辗转反侧,再不能安眠,于是将思绪竭力理顺,眉峰愈紧,从屋中拽出枚黄白相间绳头,默默闭目盘膝,少顷就有道如血红线延展开去,刺入无边雪夜里。
吴霜离山前,曾一剑斩断这枚红线,而如今红线再显,颜贾清浑身反而颤抖起来,一连咳出数口血水来,目眦欲裂望向远空,还要再撑上片刻,但红线一时崩碎,无踪无影,随后栽倒床榻之中,再难起身。
黄龙由黄转青,其势愈强,而由青转红时,几与五境相当,再难止其势。
“好歹是熬过这阵艰难时候,眼下赵帮主外出赚取银钱,却是可惜凑不足三人共饮,可也聊胜于无,”李扶安提起坛酒水踏入云仲住处时节,后者正端详手腕处那枚从青黄变成朱红的绳索,见来人手提一坛酒水,眉头微挑,却还是应对自如,含笑迎起身来,令李扶安上座,不过半点也无饮酒的意思,瞧着李扶安将酒水斟满一盏,推到眼前来,摇头笑言说是身子尚且欠佳,怕是饮不得酒水,来日待到调养妥当之后,再饮酒尽兴不迟。
李扶安也不硬劝,自行饮下一盏后,很是感慨道,“要说来南公山当真是个与如今尘世格格不入的地界,要说仅是师兄弟之间,哪里有似是情同手足的说法在,在夏松关外,却是叫我很是刮目相看,赵帮主那等性情实则带有几分清冷的人,硬生生是在关外冲杀过月余,记不得多少回险死还生,咱三人还真就都保全住性命,有此等运气,若非是你才醒转身子虚弱,必定要拽起你好生饮上一场。”
“说得不差,生死之中尚能顾全同门性命,这人情过后要想还,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出。”云仲点头低声笑道,目光却总是不离眼前这坛酒水,“归根到底还是我这做师弟的本事不济,此前种种都要凭赵师兄与李兄照应,往后勤勉修行,当然也要令南公山增添些许光彩才是,始终欠着许多人情,于心不安。”
也正是云仲说罢这番话的瞬息之间,李扶安握杯盏的五指微微一动,咧嘴笑道,“那是自然,有此等福运,往后定能使得道行青云直上,瞧你面色略微有些差,便不再搅扰,待到赵帮主归时,咱三人再行痛饮。”
待李扶安走后,云仲合上屋舍门,坐到桌案烛火前,神情一时变改数次,但最后还是将两眼挪到手腕红绳上,红绳交错,似很是有些不满,但仍旧飞快平静下去。
后院中符箓再度腾空,李扶安拎着多半坛酒水,眉眼微低。
方才云仲端详酒水时,全然不似是位酒虫,反倒更像是山间虎狼听闻兵戈磕碰,弓弦拽响,避之不及。而云仲推辞时的言语同样是密不透风,当真让李扶安都听出破绽的,却是听来最为通顺和理所应当的人情两字,落在李扶安耳中,平地惊雷。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明日贫道回山。”
道童不再多言,叹气离去。
天晓得云仲此番隐入空梦之中,究竟带出一头何等厉害的大妖,道童也不晓得,但既入道门,上山修道,下山斩妖,自家师父的本事,应该是要比自己强很多。
第八百七十三章 是人是妖
本该要回山去的小道童,却是一连两日未曾走得成。
不晓得为何云仲近几日为何尤好端详药寮外的一棵老树,且一坐便是一整日,期间少有言语时,顶多是瞧见打算趁天色未明时离去的道童,开口攀谈两句,随后又将两眼挪到老树树冠几枚强撑的已死枯叶那去,至于道童行踪,从来不去开口问,更是惜字如金,怔怔端详那棵无论如何瞧来都普普通通的老树,偶然之间三两飞鸟经停,两眼里才能泛起些神采,不过收拢奇快,谁人都瞧不出异状。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但即使是云仲不多说,手腕当中那条由青黄转朱红的蛟龙却时时露面,尤其每逢道童打算离去时,无论是走前门后院,或是索性打算一步迈出百丈,都有条从药寮前伸头摆尾,神情愈发鲜活的赤龙探出头来,绵延几十丈绕行到道童不远处,龇牙咧嘴,鳞片抖起,黄眸盯住正欲离去的道童,很是有几分寻衅意味。大抵就如同口出人言,若要迈步离此地,不妨试试,瞧是你神通高明,还是咱本领更玄,可谁人输得起谁人输不起,还是最好仔细想想再加定夺。
饶是道童向来胆量不小,可眼下这条蜕去青黄的蛟龙,即使未动神通气势亦是奇高,约摸已是同修行界的五层楼中人,亦无多少差别,只得是暂且忍将下来,但接连几日神情皆有些不好瞧,尤其同几人用饭时节,但凡云仲在场,皆不动碗筷。
李扶安亦是时常观瞧云仲神情,但从后者脸上从来不曾见过这般淡漠神色,本欲插科打诨或是说上两三句破局的俏皮话,横竖是难以张口,只得是憋闷得紧,最多不过同老郎中攀谈几句,连近来外出随郎中四处走动问诊,都略微有些心不在焉。
一棵不剩几枚残破干瘪叶片的老树,云仲整整看过数日光景,起初眼中仍有神采流转,到头却是如同不见风波不落黄叶的井水一般,再无甚多余神情。与其言说是心念渐平,倒不如说是由当初一柄古拙佩剑,变为无锋钝剑,现如今莫说有半分锋锐,浑身气机尽散,即使是道童闲来无事坐到药寮门槛,蹙眉望向那道背影时,都怎么也瞧不出这人眼下究竟立身在何等境界,似乎如是撇去那尾精气神骤然腾升的赤蛟,坐在此处的仅是个很寻常的寻常人,既不像剑客,同样也不像个修行中人,非要说起,倒很像是飞来峰上那位老道,像是下山以来见过的不少苦行僧众。可既是南公山中的人,凭道童想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等气机才是,那位可称是半个师叔的吴霜所立的南公山中,可是从来未曾有如今云仲这般人。
云仲坐于药寮前观树的几日来,此城当中亦算不得平静,还是因当日立身高楼之上赤龙露相,故而引起不浅风波,却很快被那位腰缠万贯巨贾压下,才未传扬出去,连当日被惊吓昏将过去的侍女也是再未露面,反倒是相隔几日之后,那位满脸麻点腰腹佝偻的富态商贾,自行寻上药寮门前,不远处就瞧见手腕上红绳交错的云仲,一身白衣盘坐树下,而再度凑近三五步时,本来那年轻人身后空无一物,却凭空有赤龙浮现,半合两眼,将头颅搁在白衣人肩上,倒不似是书中才有的神妙蛟龙,而是更像尾午后时节打盹的狸猫。
道童符箓,终究还是遮挡旁人眼光,但既进此院,就全无遮拦,所以饶是堪称见多识广的胖商贾,同样被这条赤龙惊出一身凉汗。
“兄台来此,想必有事,不知是来寻郎中还是寻在下,若是寻在下就自可离去,毕竟修行人不露相,既是露相,依照规矩应当抹除活人。”在树下的云仲不错目开口,随后看向那位强行稳住心念的商贾,不消多少打量就晓得乃是富贵人家,竟是开口道来,“当然如要是肯允些好处,守口如瓶,也不是不可留得性命无忧。”
趴在云仲肩头的赤龙抬头,先瞥过眼商贾,随后又是瞧过眼云仲,两眼翻白,似乎很是瞧不得云仲这等堪称根深蒂固的守财脾性,但也没去再度惊吓那位满脸煞白的商贾,继续微合两眼打盹,朱红颈鬃松松散散落在云仲前胸,如是积雪白地前落有几朵残梅。
“可惜可惜,小兄弟本事必定惊人,但却是有些不分是非,甘心明珠蒙尘,早知如此,今日却有些多余来了。”满脸麻点的胖商贾才将气息喘匀,额头白汗还没褪去,开口所言却是令云仲都将两眼重新挪回到此人身上,仔细扫过几眼。
“难得还有在太平年月从军随阵的人在,当年那口刀从背脊处入,自小腹出,医治再晚些早已身死,如是没泼天大运也熬不得过后伤势迸裂,可惜还是搅断数条主筋,险些戳断一条龙骨,才使得腰背难直,但能捡回条性命,已属不易,为何还要心甘情愿上门领死。”话音落时,赤蛟腾空逼近那位胖商贾几步,细鳞张合颤动,长牙尽显。
“何来的上门领死一说,古往今来谁人能得尽富贵权势,大抵皆要耳鼻灵光,听八方风扯,嗅十里酒香,小兄弟是山上人不假,也需知如今的天下,山上山下走动,不见得有多费力,功名权财对山上人而言从未有多远,故而便觉唾手可得,不过旁人所言的富贵权势,同我所言的富贵权势,低谷蝼蚁,山间长云,断然不能相提并论,奈何除却积敛银钱之外实在无甚本事,故而愿抛死生事前来讨一桩善果生意,可惜小兄弟志不在此,才有此叹。”
赤蛟盯起商贾数息,缓缓退去。
“铤而走险,看来兄台手头的好处的确不浅,毕竟自认能引得山间人另眼相看,这笔生意看来是不浅,想必同近来夏松之中风波脱不开干系,不过还是要暂等两日,在下有事在身,待到两三日后再度上门,生意如何做,所得如何能令你我皆得心满意足,还要凭兄台决断。”许久未动的云仲起身,脸上挂有浅淡笑意,“云仲,家世低微至亲未在,尚无表字。”
“卫西武,同无表字,倒推个二十载,出身低到连名字都未必有。”
离药寮时,卫西武顾不得抹去面皮之上的冷汗,在街外站过许久,但见漫天飞雪劲力极强,大朵雪花随风不碎,如巴掌似抽到尽是麻点的面皮上,像极当初年少时随军阵穿行无垠关外,风沙裹雪,揍得面皮层层皮蜕,竟是连近半生都未直起的腰杆都挺直不少,朝巷里几位隐于飞雪阴暗地的披甲之人咧嘴大笑,风声很快灌了满口。
这桩无名生意,终究是迈出最凶险的一步来,好在当年尸首堆中摸爬滚打的胆气,而今尚留三分。
飞雪里白衣云仲仍是打算继续坐在树下,并未在意身后药寮门前坐着位道童。药寮门槛极高,还是那位郎中不久前开口替道童解惑,说是一入此门,病者与人间就应当隔着这么一道可高可低的门槛,不高是因为寻常人很是容易就能迈过这道门槛,不低是因病重之人前头立着的乃是生死关,虚弱之际如何迈得过去,算是替入门求医者提个醒,纵使竖入此门,未必能站着走出门去,是生死天定,亦是生死随心意相通,再者就是踏入药寮时费劲些,总能使自己收起轻浮心思,倒是相当妙的一手布置。
道童身量还是极小,所以坐到这相当高的门槛上,双足垂地并不富余,稍稍收腿,就能晃动起来,此刻晃动两脚也朝树上看去。
“一别数载,道首可还安好?”
云仲毫无征兆脱口而出一句,令道童突然有些缓不过神来,未曾接茬。
“当年一手烤鱼本领,如今想起来竟还真是寥寥无几能为人称赞的技法,年头越久,能变改的事不多,仍是两手空空难如意。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同世上仙佛神人所祈的种种总算被搭理了一回,现在我觉得这样很好,过往种种规矩道义礼数看得太重,反而如驮重峰,今朝偷学来一手巨灵卸甲,难得觉得浑身上下自在非常,都说有些人成事是因无所忌惮无所不为,但手无缚鸡之力,总比不过双膀气力千钧。”
“说句真话,从前我剑不离身,是因为放下剑的时候,似乎是连本身在剑道上的点点才气都抛却开来,浑身血肉赤条相迎世间种种艰难,更觉举步维艰,但好在现在我有原本没有的本事与境界,喜欢剑与不喜欢剑,在我看来也没那么至关紧要,能理直气壮站在落脚地方,为自己谋求些东西,我觉得很是自在。”
“我立人间久,今来念初生,渴时饮溪涧,饿时吃山林,所以在你看来,我是善是恶,是人是妖?”
道童默默无语,低眉耷肩走回住处,将随身包裹扔到一旁,但总觉得云仲所言种种,不应该是这样。
第八百七十四章 风雪远而心念近
一月之前,穆氏一族中传出信来,那位拜客卿时日并不算久远的唐不枫,在雪夜之中破开三境关,从虚念念二境摇身变为灵犀三境之人。
且不说风光一时无两,穆氏族首得知过后,赠客卿大铎。
常年居于大元东南境的八族同别地不同,少有纳客卿的先例,相比于大元各部乃至于天下大族豪强,纳客卿事上最为繁琐严苛,常有族中十载无客卿这等说法,需得外人立下足够分量功劳尚可由族中人定夺可否纳为客卿,往往又要拖延上一年半载,都未必能落在实处,但如是成客卿,其位仅次于族首之下,立身极高,权势更非天下寻常客卿能比。而此番唐不枫还未破入三境之时,就已是身为穆氏客卿,破境过后所赠的那方客卿大铎,更是穆氏数十载来头一回,能凭此大铎出入穆氏祖地祠堂,而无需多礼,与族首平起平坐,且可凭这枚大铎调令穆氏半数人马,足见穆氏对于唐不枫何其看重。
今日细雪,冰河之侧唐字牙旗迎风翻卷。
河上坚冰早已逾丈宽厚,而冰河之中有人出刀,却并不是寻常练法,而是刀随雪走,指腹大小细雪经过那人身侧时节,尽数变为两端而形不散,砸到周遭坚冰上头。
唐不枫练刀历来是勤快,本就是杀贼时疯癫,言语时疯癫,练刀时疯癫,故才有唐疯子这等相当上讲究的绰号存留至今,也亏的是沈界在其中推波助澜,眼下就连穆氏部族中人都尽是晓得这唐疯子的名号,虽说不见得有几人敢当面道来,可实则就连唐不枫自己都听见过不少回穆氏部族中汉子酒酣耳热时言说的唐疯子三字,到头也只得苦笑,却从未动怒,只觉如此称呼倒也尚可,起码使得听来很是亲近。再者就是当真不乐意招惹沈界,这位模样堪比女子俊秀的书生,眼下修为越发高深莫测,乃至有时唐不枫很是想问问,沈界到底破没破得四境,若非四境,断然无这般高明的神通,但要真是立在四境,不知何处又偏偏差了那么一点气机,奈何无论是否立身在四境,对上已然站稳三境的唐不枫,沈界还是如当初那般轻飘即可拿捏稳当,银湖倒挂似刀芒,对于沈界而言,不过像是日暮孤霞,刺痛两眼都难,又何来的疲于应对。
世间的憋屈事有许多,不过斗嘴占不得上风,打又打不过,腹中文墨还远远不及,大概是近来唐不枫所遇的最憋屈的事。
对比这两位时常切磋斗嘴,天寒地冻时节尚有心思见胜景,阮秋白已是闭关许久,但依旧未有太多动静,即使是天资不如唐不枫,不过毕竟是多年积攒下的内气修为很是浑厚,悟性稍有逊色,却是唐不枫后来居上,自是要起几分争强好胜的念头,但越是如此,越迟迟不得破入三境。凭沈界话说来,要说唐不枫乃是在江湖上的一块顽石,经多年磕碰打磨起落浮沉,早已是将整块顽石磨得剔透,更何况本来便是枚璞玉而非顽石,心念足够跟上修为,当然要添些水到渠成的玄妙气,而久在漠城当中的阮家主如今心念,尚不能比肩唐不枫,坚固柔韧皆差起一截,所以纵然天资并不见得逊色,也避免不得放缓脚步,多受磨砺,反而是好事。
话虽没错,然而唐不枫是何等护短的人,正是沈界说出此话过后,就越发时常寻衅滋事,即使遭沈界敲打得脑壳生疼,难求胜机,还是时常前来讨教,而后再度被沈界凭书中神通揍得鼻青脸肿,悻悻离去,不过两日再度前来讨打。
不过纵是知晓自己显露修为,唐不枫能在穆氏地域中更为顺风顺水,沈界也从来不在外人眼前显露神通修为,因此在旁人眼中,这位面皮俊秀风雅非常的书生,仅是个终日离不得书卷的书痴,没准出谋划策尚有几分功底本钱,但要是过招,则真未必能打赢八族里头的孩童。
唐不枫练罢刀后,自顾回返,瞧着是练刀,而实则却不止练刀那般容易,既受穆氏族首器重,免不得要教穆氏部族里的汉子刀枪本事,修行能耐兴许学不得,可刀法精妙乃是一招一式靠功夫硬磨,学来几手高明路数,不见得日后就用不出,所以每逢唐不枫外出练刀时,唐字牙旗下皆要立身不少穆氏部族里的汉子,瞧冰河正中刀花翻卷来去,哪怕这唐疯子再疯癫些,相貌丑鄙不堪,在这些位崇武嗜武的汉子眼里,大概也要比娇俏娘子中看。
“前来大元时日不短,这身量倒是比以往强出许多,本来很是有些面黄肌瘦,如今还真是有些武夫莽汉的架势。”不算奚落,沈界从书中费力拔出两眼,瞥过眼唐不枫,遂将书卷放入怀中,并肩而行。
北地寒气到此时并无消退迹象,而是愈重,烈风四起尚难辨认风向,霜雪紧实,于河堤两侧挂起足有数丈长短冰凌,仿若悬剑,也如犬牙。
“旁的暂且不提,吃喝甚好,难怪当年还在齐陵颐章走江湖时,听人说当初连年狼烟浓时,捉对拼杀大元铁骑能夺天下魁,更何况是百骑千骑前冲数十息,怕是四境修行人遭撞得结实,照旧得折几根骨。”打从入穆氏起,唐不枫算是将本来那点零星成见也尽数抛却,如说是当年还觉得大元铁骑无双难免有吹嘘之嫌,真到此地,方才晓得这些位壮硕如牛,能拉满大弓的汉子有朝一日立身沙场当中,是何等骇人。
沈界则早知唐不枫要如此言语,轻笑两声,“那又如何,对现今已取来唐字牙旗客卿大铎的唐疯子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一桩?”
“除却穆氏之外,其余七族尽已同胥孟府互有往来,不止穆氏族首始终紧盯此事,连我闲来无事打探消息外出走动,都得知不少,当中尤其以楼氏与胥孟府牵连最重,大抵面上仍叫楼氏,实则已算胥孟府鞍前马后走卒,所以眼下虽说八族仍旧同气连枝,交情甚近,已可称是陌路,穆氏族首行事不见得顺从大势,却自有风骨傲气,强弱难有长久不改,这份心念却难得。”
熟知沈界脾气秉性做人法子的唐不枫心头微动,旁人摸不准沈界,总以为乃是凭与自己的交情才能同受好处,总是个外人,而其实沈界从来未有甚攀附心思,相反从始至终都觉事不关己,全然不必替穆氏出力,毕竟只外出游历,在此地停留更久些,连唐不枫受客卿位领大铎一事,沈界都从来未曾明言看法如何。所以眼下沈界能有这番已能够称为偏向的话语,唐不枫饶是城府再深,还是一时停下脚步。
可沈界却是连连摆手,自嘲笑道,“甭看我,一个只晓得读书的书生,我可帮不上你什么,何况穆氏如今四面八方皆有敌手,只是隐而未发便是,如要等到另外七族与穆氏当真揭开那层窗户纸,就是再无甚回头路可走,我不过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嗜书书生,真当能从书中学来造否极泰来,逢凶化吉不成,真要是这般想,奉劝你日后还是少听说书的信口胡吹,谁说的找谁去,休要把我扔进雷池火坑当中。”
一瓢凉水浇得唐不枫眉歪眼斜,好一会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沈界终究是咧开嘴笑将起来,拍拍唐不枫肩头,“调笑话算不得真,本来这趟出漠城,就有城主授意,好生看顾阮家主,但既然如今咱也是大半个好友,又是因阮家主眼神古怪挑了你这位夫君,于情于理,都要尽力帮衬,但至于能耐到底有多少,我也不晓得有几分。”
唐不枫住持,距离阮秋白闭关地不过三五十丈,可如今阮秋白闭关悟三境,无人可入其中,连唐不枫也不例外,生怕打搅修行前功尽弃,但每天唐不枫无论闲暇与否,都要坐在那座楼宇外许久,直到暮色已深风似刀割,从头到脚雪化凝霜,眉睫近乎挂起冰凌,才起身回屋舍歇息,每日皆如此。
其实沈界觉得唐不枫这等举动很是无用,可又不好多言,于是从不加劝阻,眼下瞧见唐不枫又要盘膝坐定,手头掂着一葫芦酒水,刚要出言提醒两句,被唐不枫抢了先。
“沈兄自可歇息,我得在这守上一阵,哪怕如今回住处,估计也难心安,虽说如今取客卿位,按说并无危急,但怎么都有些不放心,即使歇息又难得安稳,倒是不如在此饮酒等候一阵,听听风看看雪,都挺好。”
沈界眨眨眼。
修行之人破境时节,无异于生死路口。
唐不枫哪里是乐意听风看雪,而是挂念不知如何消除,唯有凑得进近些,才能说服自己心念能传得离阮秋白更近,如此这般称颂恳求漫天有名有姓神仙佛陀护佑时,能够更管用一点。
】
霜冷长河,飞雪连天砚冰难消,唐不枫就坐在檐下,端起酒葫芦,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话语声极轻,估计也算不上什么情话,但沈界却知晓,这片飞雪连天地里,无人虔诚礼佛,可是如论诚心,如论心念之强,应当是这位只晓得练刀的疯子,用情最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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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五章 伤卒营里琵琶声
距离正帐王庭不甚远的营盘凄厉嚎哭声,从三月响到如今,从来都未有散去的势头。
自从巍南大部遭那位擅使毒计的书生屠灭庭帐大城,岑士骧就马不停蹄携大城中从暗道奔逃的流民迁往正帐王庭方向,城中余下百姓连同事先撤出巍南部的百姓,统共有数千之众,但大多士卒皆随巍南部族首吕元俭与赤台侯一并战死城头,并无降卒,仅仅有不足百数军卒护卫于百姓之后,跟随岑士骧接连打退数股游骑,奈何人手不足,有近四成百姓尽是身死乱军当中,末尾还是正帐王庭得来线报,急忙集结所余不多的兵马前来接引,才堪堪保住近五成百姓,剩余一成或是走失或是过河时节受湍流冲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当日过后不久,胥孟府所引各部军马却是突兀停住,经王庭死士密报得知,那位毒计频出堪称于大元战无不胜的书生,似乎是终究支撑不得本就已是形同屋漏的身子,大军前行时节病倒,加急送往大元东境压制病症,于是军阵群龙无首,虽临阵换帅,可在距正帐王庭外数百里处,被正帐王庭新集起的万数兵卒死死扯长阵拦住,分明敌众我寡,却再不曾退后半步,才可勉强腾出喘息空隙,前来驰援接应,保住半数百姓。
但即使是仍有数地小部族感念正帐王庭前位赫罕,近乎是不遗余力尽出人手相助正帐王庭,终归是势弱,从数百里开外送往正帐王庭近处医治伤势的车帐每日不绝,其中士卒有断去手足者,有伤势医治不及溃烂者,更是有擅使毒箭挠钩部族,专凭暗箭伤人,故而凄惨嚎哭声谩骂声不绝于耳,终日响彻于正帐王庭上空,日夜不息。
岑士骧昨日进正帐时,几位族老已是伏案睡去,鼾声大作,不晓得这些位已然年逾花甲的族老究竟生熬过多少个时辰,极长火烛燃尽,油灯添过数十回,最终仅是合眼的功夫就已鼾声大作,唯有年纪浅的赫罕,双眸血红仍旧死死瞪住眼前山川走势图,在相隔正帐数百里外,有匹木雕独狼守关,地势险要,可关外有足足十头木雕猛虎,局势一眼便知。整整三日,这位年纪十不过五的赫罕两眼就从未挪开,但无论如何想来,四面八方皆是无路可走,算到头来,仅是最为冷硬的八字镇到山川地势图上,便是人手不足,难以为继。如使那些忠心小部人手尽数填补进军中,怕是亦难撑上一月,雄关失守,往后路途近乎是一马平川,再难找寻出什么天险,届时憋闷已久的各大部族铁骑如潮而至,再无可阻。
甚至岑士骧以为,如是那位用兵手段极高明的书生未抱病在身,正帐王庭早已成焦土死地,而恰巧是这瞬息天时,令王庭最后一口气再延了几月。
但岑士骧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更不知晓应当如何宽慰近乎是榨取自身最末一丝精气神的年浅赫罕,眼下这条路途乃是断头路,怕是仅有天数能救,但要是天数能求,何至于此。
所以今日时节岑士骧未曾去往正帐,一来是怕耽搁正帐中人歇息,二来便是要去往伤卒营中瞧瞧虚实,毕竟乃是个武夫,那关外铁骑手段是高是低,起码能由伤势瞧出一二来。
但当真踏入其中时,岑士骧才窥见关前恶战何等惨烈。
失却手足者,面色惨白已无气息者,遭人开膛破腹仍撑到如今惨嚎连连者,近乎整座营盘里,大多都正在死去,并无一个负创轻者,腐臭哀嚎填满整座营盘,其中有许多郎中来去,端汤药或是锋锐短刀,喂药医伤,刮去皮肉腐处受毒侵染,数十位相当高明的郎中来去走动,压根不足将整座营盘中人皆尽顾得。
在这些往来穿行的白衣郎中与血肉模糊军卒当中,岑士骧竟是瞧见位抱琵琶女子,正坐在一位满脸无血色,两眼已是无神采的军卒身侧,轻拢琵琶弦,低声浅唱。
岑士骧认得这位面皮生得很寻常的姑娘,听人说乃是战死城头的巍南部族首吕元俭托人带往城外,弹唱一绝,可自从离城过后,这很是不中看的姑娘越发少言寡语,直到如今也未曾开口过,在伤卒营盘之中瞧见踪迹,使得岑士骧很是狐疑,不过很快就蹙眉走上前去,刚要开口,却见女子抬眼,又是退后两步,直到那位伤卒胸膛再无半点起伏之后,才是坐下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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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本就杂乱,且让郎中劳心就是,你身在此地反倒添了许多麻烦,姑娘家还是莫要到这儿来最好。”
“小女子不添麻烦的。”余钗小声回道,分明方才唱腔高低错落婉转耐听,但开口言语时却极低,摩挲手上琵琶道,“这些人很多都会死,帮衬不上什么忙,可临死时不愿让他们耳畔皆是哀嚎谩骂声响。有许多年纪还比我小的嘞,前几日就有个孩童似的人,被毒箭贯入左眼,如何都不能医治,拽住我袖口怎么都不让走,说是怕死,叫再唱几个小令,生生熬去两个时辰才咽气,可脸上没什么狰狞难看神情。”
“所以我不能走,还请大人允我在此,多弹唱一阵。”再抬头时,岑士骧发觉这位眼神极差的姑娘,眼里的东西自己有些怎么也看不懂,而方才余钗抚摸琵琶时,岑士骧也清清楚楚看见,这模样不算好的姑娘一双手生得却是极好看,如是细嫩玉葱根节饱满十指纤长,现在却是血肉模糊,连同那枚琵琶上头的丝弦,端详起来都是朱红,不知这姑娘究竟弹过多少首曲,而言语声低,怕也是咽喉生疼,但唱腔还是丝毫未有怠慢,仅是略微哑了些。
“恩公让我好好活着,我听他的,从出城之后就亦步亦趋跟紧,哪怕是浑身已酸疼得无有甚知觉,照旧是活着走到正帐王庭当中,但既然是好好活着,就不能只顾着活着,还要顾着好好这两个字,”余钗一字一顿道,踉跄起身朝岑士骧行礼,竟然是笑得很明艳,“沙场上受过多少苦,我猜不到,可临走时候,能将面皮平静下来,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能比平日里丑太多。”
走出伤卒营盘,依旧能听闻到夹杂在哀嚎与痛楚难忍过后谩骂声中,有女子浅唱弹拨琵琶声。隐隐约约,如是条明光道通贯生死,不知不觉就能令人安下心来。
再入正帐王庭,赫罕难得歇过一夜,气色好过许多,但还没等岑士骧开口,就已是摆摆手示意无须多礼,周遭族老各归住处歇息,此刻正帐空无一人,于是请岑士骧近坐,端详后者面皮片刻,浅笑道,“见着那姑娘了?曲拨得好,唱腔亦是好,还真没想到在巍南部里有这么位能人。”但话出口后,赫罕面皮忽然绷紧,再不继续说将下去。
自巍南大部庭帐遭尽屠过后,巍南部这就已成了正帐王庭提不得的三字,都说是莫掀人伤疤,何况这道新伤实在斩到要害处,朱红淋漓,血流如注。
“唱得的确好,算下来我已有许多年不曾听过这般唱腔,吕元俭那小子,着实是救下了个无论唱腔还是心眼都极好的姑娘,可惜娶不成。”岑士骧却是自顾自说下去,嘴角微掀,“赫罕,有些伤这辈子都未必痊愈,但总要一点点上药,无药可用时,疼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疼了,不过赫罕是如何知晓我去往了伤卒营中?”
赫罕很有些稚嫩的面皮略微松弛下些许,摇头道,“伤卒营中人命如草芥,不隔多久就有很多人死,就算是再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前去那处地界,不消片刻就已觉得麻木,又何况是你岑士骧心志坚固,但入帐时的神情,却是出奇感慨,当然就晓得你已见过那位女子。”这回自顾自说话的却是年纪轻轻的赫罕。
“早年听闻阿爹讲过,大元曾有位共主设杀佛令,起因已不可知,大小僧人寺院近乎皆是绝根,官员连同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可凭僧人人头领赏,到头来竟是有人将寻常人鬓发割去,烫起戒疤充数,使得整座大元民不聊生生灵涂炭,而后接连数年大灾,人人相食,而如今距那场事,想来也相差不远,如要胥孟府牢牢握权,怕是当真要生灵涂炭,不等毗邻数国来攻,就已是自行分崩离析。”
赫罕面皮突然涨红。
“所以宁可引狼入室,也断然不能令胥孟府执掌整座大元,这话我还不曾同族老说起,论资排辈,当唤你叔伯才对,这场走投无路赌局,可愿助我。”
瞧着这张已然有些扭曲怪异的面皮,岑士骧突然觉得眼前这位少年赫罕,很像自己一位早逝的故人,于是将心头种种忧虑尽数撇去,倒退两步单膝及地。
在这天下满楼风的一载末尾,新赫罕递出了最后两手赌运棋。大元冬日飞鸟绝迹,莫说翩然彩蝶,然风波之盛,似石落井下。
第八百七十六章 拳有龙鸣
药寮中的老郎中,今日无端请云仲饮茶。
按说老郎中自云仲苏醒以来诊脉次数极多,但到头同样是没诊出个究竟,于是就再无甚举动,毕竟冬时未过,染病者数目每日增添许多,故而忙碌之中,着实顾不得同云仲多闲谈几句,而后者自从醒转之后,少言寡语,最常做的事就是盘坐屋外观枯木,仅是与没走成的道童和李扶安有极短的几句交谈,而后就自行顾着观瞧赵梓阳留下的数封长信,连同无论走到何处都要揣在腰间的几卷书,除此之外,少有动静。
不过此举却是使得李扶安与道童两人狐疑不已。凭李扶安想来,赵梓阳前两次下南公山时,随身皆要带上几卷兵书,乃是不知何年吴大剑仙从别处坑蒙来的书卷,虽在大多人瞧来压根不算金贵,但在见识极高之人眼中,怕是千金难换,而又因成书时距当世甚远,语句生涩图字偏僻,即使赵梓阳闲来无事苦读,且早已同自家大师兄多加请教,研读照旧相当缓慢,但与李扶安偶然闲聊时节,虽仍未脱开纸上谈兵,排兵布阵与见识却已不浅,连年平之都惊异于赵梓阳精熟于沙场事,尤擅统兵。开卷有益,无事时节翻书乃是好事,而眼下的云仲浑身上下无处不令人觉出古怪来,何况一位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的剑客,从来都不曾将心思放到所谓沙场战事上,而今不再端详门外老树,反倒每日捧书静观,自然更觉狐疑。
云仲前来应邀时,郎中已是将茶汤煮沸,青绿茶汤落于杯盏之中,递到云仲眼前时,竟丝毫不晃。
“老伯这般年纪手腕尚如此稳当,着实不易。”云仲也不过度客套,接过茶盏,并不急于去饮,抬左手缓缓压到右腕红绳上,坦然看向对坐的老郎中。
“年少时候难以静心学医,故而耗过数载时日习武,当然说不上身手有多高明,好在手腕力气直到老迈时仍未消减太多,好处却不少,替人医伤时两手稳固,不至于出太大差错,可眼神还是比不得当年。”向来眉眼平和的老郎中难得有些感慨,朝云仲伸出一掌请茶,待到云仲浅饮过后,再自行饮茶。
药寮后院处乃是老郎中居所,虽是另开过处院落,但庭院不大,方方正正约有十来步宽长,摆设更是极少,乃是四水归堂的排布,只是比起那等家中殷实的人家,这等四水归堂寒酸得紧,连飞檐瓦片都是破损许多,却许多年头没更换过。云仲问起时,老郎中却只是摇头道,此地距边关极近,但算不上是那等商贾处处得见的富庶地,平日所需药材除自行去往深山当中采摘,需从别处购得,郎中不愿多取银钱,乃至有不少亲手采来的草药仅取两三枚铜钱的价钱,饶是如此,照旧有许多穷苦人请不起郎中,或是不到走投无路病入膏肓就舍不得银钱,既是如此,郎中就时常不收取银钱上门,并无有多少闲暇银钱。
所以今日茶汤,其实并不好喝。
“天下死于无可医治病症的,大概并不多,死于无钱治病的最多,”郎中似乎不愿多言这等事,神采收拢,“奈何我也不过是个穷郎中,有心多救人于水火,可惜能耐就这么大,所以只能尽力而为。”
云仲从始至终都平静饮茶,接连饮过三杯茶水,起身告辞,只剩郎中注视着对座桌上放着的空荡杯盏,深深叹气。
药寮外巷子当中,正午时节往往有两三孩童要前来玩耍,衣裳打扮皆不是什么富庶人家,至于城中那些位富庶人家孩童手头时常更迭不断的把玩物件,寻常人家孩童向来是只能远观,所以玩耍时候很是简单,几捧冬时未化积雪,两三只夏时小虫,就足够这两三孩童把玩上整整一日,待到第二日又是很快找寻到旁的有意思的玩法,乐此不疲。而冬时则是最容易玩闹,两三枚积雪团来回飞舞几回,不知不觉就是一日。今儿正午过后,几位孩童又是前来,但出于最高的孩童同最矮的孩童无端吵嚷起来,愈演愈烈,故而雪团飞舞的时节,就更是添上几分力,打到两人身上的时节,很是生疼。
但很快雪团就停将下来,有个瘦高留须的男子立在孩童中,四下打量几眼,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来人实在过于瘦弱,以至于瘦弱得有些可怜,但双肩很宽,穿裹身灰斗篷,鬓发披散。
“我说老头子,干嘛挡路?赶紧去别处安生,碍眼得紧。”身量最高的孩童瞧见这瘦高男子无端立身巷子之中,很是心头不耐烦,连连挥手,雪团却是不短,趁这等功夫已是接连砸到先前起纷争的孩童身上脸上,后者面皮已然见青,却是忍住哭声继续跪在地上,团起雪团还手。
瘦高男子也不动怒,径直走到矮小些的孩童身侧,开口低声说过些什么,随后扬长而去,再没回头看一眼。场中其余几个孩童皆有些困惑,平日里这巷子从来无人走动,更何况是条死路,这瘦高中年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谁也没想明白,但始终是孩童心性不曾有人细想,旋即雪球又是来回飞舞,直到那位矮小孩童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裹在雪团当中,玩闹声响才戛然而止。那雪团中包裹的石块棱角,不偏不倚撞在那位身量最高的孩童额角,霎时间躺倒下来,只是略微颤动两下,就再无声响,哪怕周遭孩童察觉出异样上前拍打搀扶,不消片刻已是浑身冰凉。
“玩闹就要好生玩闹,这才有意思。”巷子外迟迟未动的男子又裹了裹斗篷,瞧瞧四下无人,一步踏上处人家屋檐,单脚站立,在风雪里稳稳站住,向不远处药寮看去。
前几日时,此地曾有好大动静,惊动原本尚在百里外的瘦高中年男子,无论怎么掐算也不知此地究竟出了位何等的人物,只是那股叫人悚然的气势实在惊人,如今总算能有一观。
出郎中居住的小宅时,云仲就觉得这后院里头滋味有些不对,本来道童已将符箓尽数遣去四周镇住药寮,此番却是尽数撤去,半张符箓也不复现,李扶安仍在后院饮酒,但酒坛旁立着一柄枪一口刀,刀光照雪,枪芒涂银。
“喝两口?”李扶安笑笑,但云仲还是无甚神情,缓缓摇头。
话音落时,身后有道童身形浮现,两掌朝云仲右腕处抓去,在道童身后有百余符箓一时尽数燃起,不知替道童双掌增添起几分力道,只是抓向白衣云仲手腕时,道童足尖处的石板细纹遍布,双掌有风雷声,而这仅是外泄的分毫力道。饮酒的李扶安同样抄刀枪逼近,一枪朝云仲肋下挑来,左手刀同样奔云仲右腕而去,总是三境修为,即使比不得如今的赵梓阳,气势力道,照旧不差。
而这突兀截杀,仅有须臾空隙,在这空隙显露时,白衣之人右手红绳骤然化成条赤龙,盘绕浑身一周,唯有金铁声交错,不费吹灰之力震退李扶安双手刀枪,镇退道童双掌,连同身后齐齐祭出的百张符箓,也一并变为飞灰,再无半点威势显现。仅仅是赤龙绕身一周,李扶安手中长枪枪头碎裂,震出百步开外,牢牢嵌进屋舍墙壁当中,左手刀仅余刀柄,猛然吐出口鲜血倒飞数步,浑身剧颤跪到积雪当中,道童口鼻溢出血水,十指血肉模糊,但尚能撑住身形不退,却再难有动作,连周身乍现滚雷亦被赤龙身躯震散。
凭道童与李扶安袭杀,即使云仲身在三境,照旧难敌,可如今却是一合都未曾撑住,两两溃败。
“郎中请我饮茶前两日曾替我诊脉,但与往常不同之处,是在我双手手腕处埋进条细线,今日这茶汤里头滋味亦是有些古怪,可是如何说来,都曾搭救我性命,无论如何都不好出手相对,更莫说不是修行人,倒是两位好像始终对在下有些敌意,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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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来,云仲还是神情平静乃至很是木讷,看向很是狼狈的道童。
“我曾与你说过,我便是我,即使觉得不能同路,又是何苦,道门中人我一向敬重,但从没听说道门中人奉行赶尽杀绝四字。”
说罢云仲不曾收回赤龙,而是一步迈到郎中跟前,平视郎中许久,后者始终不曾抬头,只是低眉。
最终云仲又一步回到院落之中,半点烟火气也无,悠然走到堂前,推开药寮前门,肩头上伏着的赤龙绕药寮一周,而后再度归返。
今日风雪还是不小,谁都知道月黑风高时好杀人,但其实风雪时候同样也适宜动手,因风雪势大,尸首藏于风雪里足能埋藏好一阵,血水落在积雪中,也很快能被新雪遮挡,可来人似乎还是有点看不起旁人,见不得旁人能耐高过自己。
道童刚才的掌法很好,让云仲想起以前好像学过一门拳术,现在看来不是很高,不过好在可堪一用。
于是白衣的剑客握起五指,迈步时打出一拳,打拳时站在药寮门前,拳到时在瘦高中年人面门,一瞬步走几十丈,拳也走几十丈,停于半空之中,一拳将那人镶入街心,轰响声慢了一瞬,呼啸而去。
拳打有赤龙鸣。
第八百七十七章 剑穗一千两
常在夏松西路边关走动或是世代居于此地的人,总会亲眼见过个乞讨为生的男子,年纪不深,至多而立岁数,可好像癫症尤为严重,连寻常癫子瞧见这位都需绕远路,生怕这位发起疯癫来伤着自个儿,故即使不是巨贾,也非达官显贵高门子嗣,这癫子的名声竟还挺响亮,不少人茶余饭后,总是要挂到嘴边,说那个成天裹起枯草卷的疯癫人,看来又是能凭相当好的身板熬过这一冬,要不是神志不清,就光靠这相当耐冻的身板,即使是做苦力,估摸亦能攒起沉甸甸银钱家底,就是可惜疯得过于彻底。
传闻中说,不是周遭城中没有好心人,曾经有前后几位善心的殷实人家,要将这位疯癫男子请来看家护院,或是替家中购置物件时卖膀子力气,可惜还没等请上门去,这疯癫人就耍起癫来,要么是打碎了旁人价值百金的玉屏风,要么就是路上咬伤了府中下人。前后数次那些位富庶家主都是好言好语来请,而疯癫男子离去的时节,往往是被手下家丁护院使长棍打将出去的,倒不晓得到底应该怪那些家丁护院手黑,还是那疯癫人当真没法以常理评点,好在是这疯癫男子虽说每每都要遭打到口鼻溢血,身子骨的确结实,缓过两天又是照常走街串巷,不少铺面当中有剩余餐饭大多都会扔给那男子,权当积德行善,倒使得这人不至于饿死。
今日又是飞雪,男子在草席卷中硬是睡到天色入暮,才是赶忙起身去到墙角,哆嗦几回,这才满意撇撇嘴,使脏污双手好生捋顺捋顺发髻,悠哉游哉迈步,去往街巷之中讨个半饱。
男子从来都不甚待见冬日,原因却也明显,这冬日过于冷,深更半夜难免冻得慌,更何况这时节人人都在家中趴窝闭门不出,就算铺面开门时辰都越发短暂,经常讨不得饭食,更别说年关将至,谁人都不至于嫌自个儿家底厚实,所以往往无功而返,再有就是凭自己这五官面相,不知比起那些锦衣华服公子强出多少,就譬如今日虽说有不少杂乱发髻捋顺不平整,但怎么说也比那些位出门恨不得抹脂粉的半娘们儿强,这要是搁到春夏两季人多时候,不得给那些位娇俏可人的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所以男子很是觉得晦气,朝积雪啐过一口,将手伸入破烂衣裳之中,揉揉空荡肚皮,盘算着今儿要到何处去乞讨,而后又是很快回过身,从破烂草席旁的积雪里拽出几身已瞧不出原貌的破布,兴冲冲朝隔着数条街巷的当铺处跑去,腿脚倒还当真是利索,饶是路上积雪掩埋坚冰,寻常人三步一滑,男子连晃都不曾晃过,步伐始终稳稳当当。
开当铺的乃是位老实巴交的老汉,早年间听说同样算半个习武之人,偶有一日同位江湖上有名的大贼结仇,拼着性命到头来还真将那大贼砍伤,夺去了这贼人的包裹,里头竟满满当当皆是金银,后来再见那大贼,却是在刑场之中,后者人头落地,老汉才知道这位爷是专门挑那等家底肥实的官员下手,逃窜江湖数载,终究还是未曾逃得过,遂起了退出江湖的心思,并未声张,在此间安家落户,使剩余金银讨取亲事,置办下这么处当铺,不算大富大贵,倒也不算愁吃喝。
疯癫男子此去寻的就是这处当铺,老汉还在扫去门前雪的时节,就已是快步跑到跟前,将那堆瞧不出是衣裳的衣裳递到老者身前,“老头,衣裳可当不可当?”
老汉知晓这人疯癫,但忧心这人突然犯起病症,咳嗽两声,还是缓声问,“我这可是开门生意,有生意上门当然要做,想当多少铜钱?”
疯癫男子一时顿住,面露难色,掰起指头琢磨了好半晌才胸有成竹开口,“当三十两银钱,要是打算还价,最少也得二十两。”
突然而来的北风差点噎着老汉,避无可避吞下口凉气,但刚回头打算骂上两句,老汉却瞧着男子神情相当认真,倒好像真觉得这堆破烂物件能值二三十两银钱,故而一时也收了开口骂人的心思,没好气道,“倒不是不能收,只是万一收来,我可就对不起自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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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癫男子凑上前,浑然不顾满身脏污,讨好似笑道,“眼瞅着年关,积德行善,您就是对不起家中人一回,也不至于饿死不是,要不您行行好收去就是,二十两要太多,十两,十两就成。”
但老汉还是歉意摇摇头,继续扫雪。
情急之下,疯癫男子两眼突然泛红,着急忙慌浑身上下摸过一趟,终究是在怀中掏出枚翠绿剑穗,不由分说递给老汉,“这物件能值百来两银钱,别的不晓得,总之是相当金贵,换六十两,成还是不成?”
一再逼迫之下,老汉脾气仍是不差,捧起那枚剑穗,从细微处缓缓打量,足足看过一盏茶的功夫,还是叹气摇头,将剑穗递还给那疯癫人,但迟迟没言语,直到眼见那男子像是要犯起疯癫,才低眉叹息,“这物件,顶多能给你五两,倘如再多,恕老头子我也无能为力,不然就另寻别处。”老汉很想说这剑穗很好,可怎么也不值一两银,能添到五两,已是只图个积德行善四字,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去。
而这次疯癫男子不再犹豫,抓过剑穗放进怀里,扭头就走。
等再度走回平日安睡的草席卷旁,男子小心掏出剑穗,用积雪擦得干净,任由双手冻得通红,一言不发默默坐在雪中,回头朝半空中狠狠打过一掌,而本该无甚动静的残破旧巷中经这一掌之后,罡风流窜,竟是凭空多出条赤龙来,神色不善盯着疯癫男子。
“这么好的物件,卖一百两亏了。”
素白飞雪里的残破巷中走进来位一身白的年轻人,朝跃跃欲试地赤龙招手,后者晃动身形,从男子身前游过,身形骤然虚淡下来,重新变为红绳套在年轻人手腕处。
男子很多年也未曾走进酒楼之中吃酒,前些年倒是去过,可惜仅是几回就不再迈入,眼下夏松这酒楼里头总有那么几位凶神恶煞手头没轻没重的打手看管,像他这般从头到脚身无分文的乞丐走到一等一上讲究的酒楼里,如是头一回还可吃俏食不给银钱,顶多挨顿毒打扔出门外,往后再去到别处,人家已是事先通过气,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棍棒,即使再皮糙肉厚,每日挨上两三回打,且饥肠辘辘,那些位不讲情面的打手棍棒就越发觉得沉重,不见得能使得男子伤筋动骨,可痛楚却很是实在,到头来就有些不敢走到酒楼之中。
而方才那个白衣裳的年轻人却要请自己吃顿酒,虽然看面皮不如自己,此话一出,也暗道顺眼了几分,所以男子不假思索就应下,大摇大摆晃到城中最大的酒楼前头,径直登楼,可是直到酒水珍馐由位身段上佳的女子端将上来,也没见打手的踪影。
足足一个时辰,男子连碟边碗底都不曾放过,风卷残云,险些吃出泪来,直到第八坛酒端将上来时,才终究有些撑不得,将衣裳腰裤松了松,抬头诧异看了眼始终端坐的白衣年轻人。
虽然不知为甚有这等好事,眼前少年气势举止,倒也勉强知晓不是什么寻常人,更别说方才好像还有条赤龙跟随,大概是看走了眼,但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于是男子很是尴尬笑笑,将敞开的衣襟默默裹上,看向年轻人时,也是频频咧嘴。
而白衣年轻人不为所动,而是转头屋中看向同样惊异于男子肚量的女子,后者连忙回神,横琴在膝唱起曲来。
而男子索性也单手撑起脑袋,边饮酒边听曲。
“同那位老伯一般,我也想同你做个生意,价钱很高,买你手上的那枚剑穗。”
“现在酒足饭饱,谁还卖贴身物件,不给一千两不卖。”分明聚精会神听曲,男子还是抽空回过一句,神情却是有些舒坦,不知是庆幸今日不曾犯病,还是庆幸能得个酒足饭饱,但两眼一直盯着女子膝前的琴,时时皱眉,时时舒展。
“就一千两。”
疯癫男子又侧头看过眼云仲,“两千两。”
“不贵。”
“老子是说两千两黄金。”
“我说得也是两千两黄金。”云仲把手上杯盏放下,不经意问道,“可即使是给你足以与一国府库相当的金银,到头来不还是一样,既然是搁在心尖上的物件,就好好拿着,别总想着卖给旁人。”
男子置若罔闻,两眼无神盯着女子手中的琴,如今酒楼之中点起灯火,唱曲的姑娘再看过眼男子,突然觉得这位远近闻名的疯癫人,好生收拾收拾,应该也挺俊朗。
“这曲不好听,比我听过的差远了。”
雪夜之中,男子又回到那处陋巷,裹起草席卷,却一时毫无睡意。
怀中物,杯中酒,最好莫要相遇,但凡相遇,酒气更烈十倍,念想刮骨酒割肉。
第八百七十八章 有力无心有心无力
次日疯癫男子又是大摇大摆去到这处城中名声最大的酒楼里,开口就令那几位眉眼身段都是上佳的侍女尽可上好酒好菜,最好是有山珍河鲜,昨日浅尝过的几坛好酒也需摆上,而后径直登楼,不管不顾门前打手神情厌恶,就走上最高的一层楼去,又是阵风卷残云北风过境,犹如寒冬腊月里酒楼中闹起蝗灾似的,恨得酒楼掌柜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不过面上还仍需挂起欢颜,连声言说客爷登门乃是小楼福分,思量之后还是令几位精于弹唱的姑娘随疯癫男子一并登楼。
瞧这架势,大概这回疯癫男子如何都要赖上许多日,且不说搅扰酒楼,还要将本就为数不多精于弹唱的女子分出几位来,更莫说还要应付其余在酒楼中的富贵客爷,毕竟叫花子登楼吃酒,乃是何等荒唐的事。
可纵使如此,掌柜的也无半点轻慢的意思,即使要得罪两三位讲究的主顾,这桩摆明的亏本生意,亦要硬起头皮做下去,城中头三家上讲究的酒楼,尽是卫西武地盘,即使是这位放眼夏松国境中都能占住头五把交椅的巨贾,平日对酒楼声音算不得上心,至多每逢年关时才前来走动,而大多时候仅是遣人查账目,其余大小事尽是抛给酒楼掌柜自行定夺,从所赚取银钱抽出些许当做月俸,看似很是散漫举动,却是令城中这三家酒楼声音越发红火。请精明人前去做掌柜的事屡见不鲜,可能从盈亏之中抽取月俸,这等事却不见得常有,所以一载当中的盈亏多少,同三家酒楼掌柜到头能拿回囊中的银钱分量,干系甚大,当然就越发尽心尽力。一来查账之人皆是卫西武临时委派,必定不会与酒楼掌柜有甚沆瀣一气从中取利,二来恰好绝了那等莫名心思,欲要多取银钱,就需尽心尽力将酒楼操持得生意兴隆,不论是菜式庖厨,还是殚精竭虑引来城中富贵人的青睐,各凭本事,总归是不论谁人赚取的银钱更多,头三座酒楼皆是握在卫西武手上,银钱获利孰高孰低,并不需劳心费神。
头两日前,掌柜的就接着卫西武亲笔书信,言说是近来城中有位穿白衣手腕系红绳的年轻人,多半近来要前往酒楼当中走动,不需几位酒楼掌柜多做什么,但此人不论要什么,一概允诺就是,即使是这位很有些看不透深浅的年轻人一时间心气不顺,拎起桌案要将整座酒楼上下里外都砸个七零八落,照旧不可阻拦,说容易些便是一句,权当酒楼落在这年轻人手中,是要宴请城中何人,还是心气不顺砸得酒楼倾倒,必要笑脸相迎。
因此掌柜的无论瞧见这疯癫男子有多不待见,头皮槽牙都是隐隐作痛,面上仍旧是一一点头应下,笑脸相迎,还要在疯癫男子离去时多赠些上好琼浆与抵寒华服,甚至到后者酩酊大醉时,还要说几句荤素不一的逢迎话。
所以这些年来不晓得吃过多少苦头的疯癫男子,还真是顾不上其他,一日之间就要闲逛去到酒楼之中,饥时用珍馐,闲时听唱曲,唯独到天色已晚的时辰,仍旧要回那处陋巷里裹起草席安眠,任凭掌柜的连同不少唱曲的女子苦劝留宿,照旧置之不理。
药寮之中近几日来,道童与李扶安皆是受过不轻的伤势,饶是道童这般境界照旧被那头赤龙盘身伤着了数出经脉心窍,虽仍是孩童心性锋芒毕露心有不忿,也不得不认云仲身负黄龙,当真不可力敌,不说那等磅礴气势,连化虚为实后浑身力道,都可轻轻缓缓破去从自家师父那学来的半式掌法,何况双掌已是将先前积攒于经络当中滚雷尽数逼出,仍旧难寻寸缕胜算。而最令道童觉得无力之处,便是这掌法已然是如今自己能递出至强的一道招法,却还是被不经意似破去。
李扶安则仍是没心没肺那等模样,甚至还有些庆幸,总算是能找寻个理由歇息几日,不再随郎中东奔西走,不过伤势全然没有道童那般重,大抵是那头赤龙从始至终都觉得李扶安算不得一合之敌,即使放过照旧翻腾不起甚风浪,才过一日就已是将伤势大致调养妥当,刚好趁两日闲暇歇息歇息,倒也是清淡自在。
老郎中每日替两人诊脉,话语却全然比不得平时多,而眼下替李扶安诊脉之后,才是淡然说起一句,伤势不重,明日即可痊愈如初,不如继续随自己外出走动上门问诊。
“老先生,不妨透露三言两语,您这悬针法可曾觉察出什么来?这两日之间就时常想开口问询,奈何瞧您老兴致不高,如今才是略微缓和,不妨同我二人说说,那小子的脉象究竟如何。”
自从那日云仲凭赤龙轻易震退两人之后,老郎中言语就愈少,总觉羞愧,而今日李扶安问起,犹豫许久才是缓缓答来。
“那年轻人脉象,与常人并无多少差异,唯独心脉稳固得骇人,依照常理而言,寻常之人心脉必有浮动,或是有心事未解,或是有念想不通,总会使得心脉不能恒定,但这位年轻人却是心脉全无波澜,即使是耄耋翁亦难如此,说难听些,压根不像是活人,倒好似是绝去七情六欲心头不存半点事,替人观脉象诊脉多年,头一回瞧见如同一汪死水似的心脉,至于究竟是为何,你们几位都是山上人,应当比老朽要懂得这其中玄妙。”
老郎中话里有话,说罢之后看向难得有几分愧色的李扶安与默不作声的道童,“替你二位做事,却使我这小老儿失了道义两字了,即使是那位云少侠有甚古怪之处,凭茶汤中数味药加之悬针封脉的本事,已属是医道里最令人诟病的手段,年少时学来皮毛至今也未曾动用过两回,如今对那位年轻人动用,却未被追责,实在愧疚。”
李扶安刚要劝上两句,郎中却是摆摆手,独自离去。
“既是使这等难以防备的手段封住经络,按说即使凭三境的修为,也需些功夫借内气将经络齐齐冲开才是,何况无论怎么瞧,云师兄都不曾迈入三境,而先前动手时节那头赤龙浑身的气机气势,当说要比四境还要惊人些。”许久无语的道童脸色仍是难看,面皮煞白,咳嗽两声开口道,而旋即却是艰难笑了笑,“如此看来,并非是云师兄此番大梦有甚所得,境界一步登天,而是那头赤龙作祟,才使得云师兄性情有变,赵师兄曾经说起过,当初云师兄对付那几位猿奴引层雷入体,凭的就是腕上有条黄龙抵住连天奔雷,可始终不甚清楚底细来历,即便追问过云师兄数次,照旧一无所获,冤有头债有主,总算是揪住马脚,再对付起来,就要容易许多。”
但一番话说完,李扶安却有些兴致缺缺,摆弄着手中几枚悬针,很久也没有接茬的意思,直到道童狐疑再要开口,才被李扶安打断。
“以前你说过,云仲丹田当中隐生紫霞,多半大梦醒过当取得一份莫大机缘,没准能借此入三境或是受好大裨益,但如今看来好像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过那天药寮前门你与云仲寥寥数语,我却是正巧在近处无意偷听,而在我听来,云仲还是那个云仲,只是做事与看人间的眼光骤然变转,即使相比以往迥异,倒也说不得是入了歧途邪路不是?”赵梓阳放下那几枚针,难得正经打量道童苍白面皮,“我少小离家走南闯北,见过好人坏人都不少,好坏参半难以评点善恶的更是极多,倘若云仲当真是被那头赤龙左右心智,的确变为个无法无天的恶人,老先生早已人头落地,更休说你我当面袭杀。”
道童眉头蹙得更深。
“想说什么,直说无妨。”
赵梓阳耸肩,“我可不想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一句,机缘两字也非是尽善尽美尽如心意,本来的云仲只是个二境修为,终生难见高山大川,天资不如人的南公山小徒,如今醒转,身侧有这么条赤龙帮扶,况且也不见得心思能坏到哪去,已然能说是得来了好大机缘,你我若总想着将这桩机缘破去,到底算是行善,还是行恶?”
“但这等模样的云师兄,我觉得很不好。”
“他那番话,可没听出他自己觉得不好,甚至我以为是个再好不过的好事情,一个心善做事都总要问己心的好人,空有善心善意,空有许多想做的事却做不成,在我看来才是最凄惨最无可奈何的事。”
“而我一己之见世道凄苦往往是因好人没有说话做事的本领,而又处处因善心善念规矩纲常种种使得举步维艰走不到高处,现在云仲有说话做事的力气能耐,且当真算不得如今就是什么恶人,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
第八百七十九章 尾火虎
三日未归,云仲却未曾离了这座城,反而是从城外到城内,步伐轻快四处走动,尤其那等无人小巷,破败神祠深堂,与多日不曾见人的老旧屋舍,近三日以来,云仲走动得最频,每到一处必定要驻足良久,两指起阵好生盘查,见并无异样才转身离去。临近夏松边关的小城,少有人提甚名讳,倒退数十载向少人烟,还是近几十载才有越多人乔迁至此,但原来此城名讳已不可知,城头牌匾经雨打风吹侵蚀大半,唯留有一个尚能辨认的室字,而又因距此城不远有座室山城,故而旁人都是戏称此地唤作小室山城,听来不甚通顺,却同样有几分道理。
小室山当中市井百姓愈少,不单单是因这些年来夏松边关外莫名流沙势头愈大,同样是因从各地而来的江湖人,终究讲礼数遵法度者少,即使边关要地军卒数目不浅,然而照旧不好管教这些位行事放肆无拘的江湖武夫,处处掣肘。又苦于并无甚衙门官府坐镇此城,凡有大事小情需前往室山城中通禀,路途尚不算短,有甚无关轻重事,自然不好事无巨细皆由室山城里县衙操办,故而近来几载之间很是有些乱象横生,不过始终不曾闹出甚大乱,只是但凡在城中落户的百姓大都不胜其烦,无论是夜半时节街外马蹄脆生震响,还是那些位酗酒无度的江湖人在街头走动,时常惹是生非,都很是不受待见,故而门户反而愈稀,经云仲走动大半座城,足有三四成无人居住的破败屋舍,或是屋檐落上层层飞沙厚雪的神祠,佛龛积尘,早无香火。
子时才过,寒鸦栖树。
好容易此夜雪停,云仲回返药寮一趟,而后又很快离去,未曾同道童李扶安两人知会,而是信步走到前两日同那位灰袍对招的巷子中去,低头看向眼前足有丈许深的深坑,周遭纹网遍布,最长一道沟壑裂隙,足足延展出百步远近,触目惊心。即使是有人听闻这般动静前来,清扫去土石,且前去最近处守边军卒营盘中报信,但无人瞧见云仲踪迹,亦是未曾瞧见那位灰袍人踪迹,云仲从凌滕器处学来的内家拳携赤龙威势,结实稳当砸在那灰袍瘦高人身上,好似泥牛入海,无穷拳劲尽数吃下,仅剩余一身残破灰袍,人影全无。
以赤龙而今这般灵觉,竟没能瞧出这灰袍之人并非真身在此,不论是障眼法还是何等玄妙神通,都令云仲稍觉诧异,所以这几日来皆是外出走动,还真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不远处一户人家扯起白绫,不消去细想,大抵就是那日被一块棱角分明石块砸到额角的那位孩童,仅是区区两三句言语,毁去两家人,对于那位灰袍之人,其实并无有半点好处可言,但偏偏是人站得高了,杀人即使没什么理由,好像也奈何不得。
这般想着,云仲迈步走入那条巷子之中,并两指点到眉心,当即巷尾处就有头恶虎躲闪不及,遭云仲凭阵眼窥见身形,索性也不再遮掩,快步奔袭而来。
这恶虎皮毛尚算鲜活,但瞧来并无甚生机可言,比寻常山林虎身形粗壮不止半点,如今踩雪扬起万点银光,扑杀时倒是声势不浅,瞬息就至身前,而后遭云仲抬手震掌拍烂头颅,半点烟火气也无,如是夏夜时节飞扇扑流萤,煞是轻快。不过本来应当快意的赤龙探出身来,在那头死虎周遭盘旋一周,很是厌弃又挪回身形,趴到云仲肩头,显然无丁点兴致,于是云仲上前蹲下,仔细观瞧那头死虎尸首,发觉死虎头颅处半点血污也无,反倒当中除却两三枚挂血符纸之外,尚有数条铁索撑起浑身经络大骨,再端详端详方才虎尾轻扫时节,在巷子一侧石墙处划出条极深的沟壑,当下就是挑眉。
本就是死物,何来这般力道,而这头恶虎尚能遁去身形,奔走扑杀时很是自如,全然无甚滞涩,非但不似是心智受蛊,举动之间甚有讲究,若非是遇上如今的云仲,当真算不得好对付。
夏松江湖,能人亦不见得少,不论是先前全身而退避过一拳的神通路数,还是眼下这等生生将一头山中虎掏空血肉,使符纸与甚妙机关构造重新填起头力有千钧猛虎的本事,自出南公山以来,算是头一回亲眼得见,而这满城之中尚不知还有多少处神祠深堂里有虎豹隐匿踪迹身形,有朝一日尽出时节,即使仍能应对,大抵照旧要好生费阵工夫。不过近来还并不算全无所得,灰袍当中有枚残破布帛,上头只字片语曾提及,此城中有乞丐,冬不凭衣遮体,夏不借荫乘凉,境界通玄,必当竭力诛杀。所以云仲逐步寻去,还真是察觉到那位无论春夏都凭草席取暖的乞丐,只是瞧后者如今神志不清,行事荒唐放荡,本欲寻三两帮手,此时已然绝了多半心思。
江河无激流,水深才过双膝,如是照旧溺水,多半只是此人一心寻死,伸援手照旧无功而返。
而正思量功夫,整条巷子四周连同两侧石墙上,风吹日晒斑驳墙头,不知何时已是涌来成群走兽飞禽。
林中虎山中狼,窟中熊罴野地蟒,更有狐牛鹰犬纷纷而来,尽落于巷子周遭,高低错落身形各不相同,可皆无甚生机可言,飞雪初散高星如雨,夜色里瘆人魂魄,还未待到赤龙回转时候,一时齐动,朝立身巷子之中的云仲扑杀而来。
小室山城里有灰袍之人,城中人大抵瞧来此人面皮很是生疏,不晓得又是从哪处江湖之中而来,但身形的确不似习武之人,故而在城中随意走动,并不惹眼,步态沉稳经数条大小街道神祠,绕行到一处酒楼之前,推开破败神祠前门,安安稳稳盘膝坐在早已蛛网密布的神祠堂前,伸出双手朝神祠前两头石狮点过数指,念念有词把两枚符箓拍到石狮额头,浅笑两声,随后又盘坐不动。但灰袍人不动,身后两尊石狮却是震颤,而后从本来立身的白石座处跳将下来,摇晃两回头颅,径直闯入酒楼里。
酒楼最高处坐着位浑身乞丐行头的男子,正闭目听曲,或许还真是由奢入俭难,已在城中吃过多年的苦,此番好容易有个肯收留自个儿且很是瞧来富贵风雅的酒楼,即使男子早已习惯枕草席入眠,每日逗留的时辰也越发长起来,只不过听曲的时候,脸上依旧无甚神情,更谈不上满意二字,自顾饮酒。
而好大响动霎时间就令男子停下手中杯盏,酒楼数层,不消两息就有头足有两人高矮的石狮撞烂酒楼多半,近乎是横冲直撞奔向最高层处,闻响动而来的打手被当中一头石狮拍得犹如水囊乍泄,随后吞进肚里,尸骨无存,连不少尚在酒楼之中饮酒作乐的富贵人家,还未离去的杂役小厮,也几乎尽数毙命,另一头则是不停步冲上最高处,仅头颅轻晃,楼梯回廊尽数崩碎,再无甚完整物件。
唱曲的几位女子经楼宇晃动过后,哪里还能稳住身形,动摇西晃,当中有两人已是险些落下楼去,本来富丽堂皇酒楼千疮百孔,已难找出躲避的地界。
本该是富贵有余的地界,损毁崩离时,最是狼狈。
疯癫男子起身撂酒壶,紧走两步抬脚蹬在是石狮头颅居中处,碎石迸溅,足有一人高矮石狮头颅炸碎。
直到逐个搀扶起那几位女子的时节,男子才是收起脸上散漫,握住其中一位女子双手,“方才说啥了,再说来听听?”
女子惊魂甫定,还是近乎木讷道,“公子救我。”
男子站到在破损石狮旁笑意不加遮掩,似乎又是变回到本来那位睡草席的乞丐,嬉皮笑脸,同已是面无人色的女子夸口,“从来此地就见过姑娘,虽然曲唱得不咋地,看人还是准的,就冲这声公子,今儿个便是让几位开开眼。”
当男子走下摇摇欲坠的酒楼时,不知从何处取来身甲胄,虽仍是蓬头垢面发髻披散,瞧着已是比原本英武,不紧不慢走到神祠之中,瞅着眼前的灰袍男子,很是不屑。
巷子之中突兀有火光大盛。
云仲挥袖时节,赤龙翻身时节遍地积雪融尽,仅仅腾跃一周,八方火起,烧尽周遭飞禽走兽,仅余些许残骸,而火势未去,依旧缠绕赤龙周身,照得夜如白昼,火舌冲天。
六宿尾火虎主凶杀,一成势无可阻,何况这等物件虽看似唬人,着实不上讲。
所以抬手半式尾火虎,云仲未曾令赤龙收招,而是身形一动,同那位方才从酒楼中走出的男子一同站在神祠院中,平淡转头打量男子两眼,旋即平视那位盘坐在地的灰袍人。
“行头扮相不错,就是不晓得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表里如一。”
“若我先杀此人,你同我赌多少银钱?”
男子无所挂碍大笑几声,一步朝前,石甲震颤,将躲闪不及的灰袍牢牢攥住,只顾拳掌频递。
第八百八十章 兵关道,坎庚火
夏松边关军汉卢汶砻正安睡当中,无端遭人拽起,不由分说塞进手中一杆枪与腰刀,旋即迷糊起身连忙挂妥衣甲,再出门时,相隔极远处城中已然火起,已有数队守关军卒朝火起处而去,但无一例外皆是将衣甲穿戴得齐整,分明并非是失火。
卢汶砻投军数载,于边关之中资历不浅,可惜既无甚军功,亦无甚抱负,身手即使不差,但仍是寻常军汉,原因在于这位卢汶砻行事常常散漫,多半不将事事放到心上,酣睡时无论外头兵戈震响或是房倒屋塌,皆是唤不醒这位爷,每每总需同帐之人呼喊推搡才可慢吞吞醒转,故而即使一两载前得了伍长位,很快又是因疏于职守,重新贬为寻常军汉。而卢汶砻亦是不挂到心上,自个儿既无亲故在世,更是不打算娶亲延续香火,乐得在边关当中做个不出头的军汉,所以虽是胸无大志行事散漫,口碑却不见得差。
忙乱当中,卢汶砻还是从旁人口中知晓,子时时候小室山城内最大一处酒楼轰然垮塌,且是燃起火来,眼下火势虽有减缓,但酒楼近处破旧神祠里也有火光起,可待到军卒前去时,才发觉火起事并非是天灾,而是人祸,至于更多事,并无几个军卒知晓,只不过调往神祠处的军卒数目越发多将起来,将整座神祠院内围得水泄不通,守城将神情阴沉,遣人快马加急赶往室山城,像今日这般阵仗,几载之中从不曾见过,谁人都不晓得向来是面无波澜的守城将,为何能将此事看得如此之重。
夜里再度落下碎雪,洋洋洒洒,神祠古旧飞檐难承积雪,早有屋瓦缺漏。
半式尾火虎连同疯癫男子拳挂石皮的百十回拳脚,在神祠院落中齐齐炸开,而全未曾伤着灰袍之人分毫,掸去袖口残存火苗,瘦高灰袍男子报以浅淡笑意,赤龙飞回云仲肩头,疯癫男子收回双拳连同遍布浑身的石甲,暂且不再递招。这等分明拳脚神通尽数瓷实落在人全身,却好似泥牛入海无甚动静的古怪情景,头前云仲借黄龙威势打出一拳时,已然觉察出端倪,但如今再同这灰袍人交手,更觉诡异难测。半招尾火虎威势大小,近已可同四境中的至高修行人比肩,甚至犹有过之,何况主凶杀招数最难轻易化去,飞火流焰其中杀气灌得饱满充盈,如此轻描淡写化去且未动用什么高明神通法门,岂是什么小把戏。
“自古兵关道难修成,何况其势当属修行中人里数一数二的霸道刚猛,故而愈加势微,当世难寻着兵关道修行路数的蛛丝马迹,说句不加盛赞的话,即使离了夏松放眼整座人间,离四境只差一线甚至已然破开四境关,修兵关道的大才也是绝迹,你刘澹当属兵关道第一,心甘情愿枯守在此,蛰伏多年,可惜还是躲不过大势。”
灰袍人饶有意兴开口,一句点破疯癫男子虚实,神情却仍是得意,并无丝毫忌惮。
“奈何修行事如怒涛行舟,十年前的四境兵关道魁首,十年过后的今日,很了不起么?”
神祠之外数百军卒手中兵刃连同甲胄尽数腾空,纵使死命攥住刀枪仍难阻其势,许多军卒手攥刀枪被生生拽起一丈余,不得已松手,砸落到地上,连同小室山城中数目不浅的江湖人枕刀而眠,亦皆是被无缘无故一阵磅礴力道收去兵刃软甲,足足近千柄刀剑枪槊列阵于神祠上空,铿锵震鸣,旋即尽归刘澹身前,譬如万川归海,汇入一掌当中,骤然化为杆长戟,甲胄纷纷,逐个落于刘澹周身,从石狮处剥将出的石甲重归碎石,散落四处。
一戟压来,则有百兵震鸣响动,灰袍之人依旧盘坐原处,身前万千道兵戈踪迹随刘澹挥戟,内气奔涌游动,毁去近整座神祠。
但身在神祠庭院里盘坐的灰袍之人仍未露出丝毫颓相,硬生接下数十戟后,抬手朝四周逐个点过一指,当即有四尊人影从神祠之下钻出,高矮各异,皆无生机,手段齐出逼退气势且在山巅的刘澹,本来无前气势,当即为四人所阻,霎时间低矮三成。
云仲从方才起就立身在一旁,纵使赤龙跃跃欲试打算上前递出神通相助,怎奈云仲并无半点举动,更不曾动心意,也只得是盘桓四周护住全身上下,即使刘澹被四人神通联手制住,亦未有动手意图。
身在南公山时,无论大师兄柳倾还是二师兄钱寅,皆喜好风物怪闻,言说古时魁门擅诡工,所铸器物不论数国纷争还是山上人分生死,皆可谓妙用无穷,但苦于魁门始终不曾在世间有颇大名声,再因门户之见,常有古时魁门流传下的技法难以存世,遗落失传极多,故而如今再不能显威,其中当属木人木偶使傀一术最得人盛誉,可惜到眼下已无人知晓此等技法。凭书卷当中可窥一二,魁门木人,可击鼓奏箫,可跳丸掷剑,出入自在变巧百出,亦可替墓主运剑杀人,挪石背山,常引人赞叹,奈何现如今天下已不能见。
那年月云仲总要狐疑问来,说是木人既无灵智也无心念,如何能运转自如,却是被自家二师兄好生嘲笑一番,言说此通晓控偶之术的魁门中人大多称偃师,凡偃师必有削铁成骨,化枝条为经络的本事,大抵便是蜕自古时机关要术,魁门之所以兴盛时节归于五教当中,凭借的也正是这一手可在城池上下攻守自如的本事,而偃师所凭便是机关要书,能赋常物奔走举动的本事。常言有偃师身在一城当中,凭空可多千余部卒,无知无觉不畏死生,与常人无异,但可以一当百,尤擅杀伐。
“魁门偃师一辈,古时主劝和事,替天下百姓做事,怎会走出你这等人来。”
白衣赤龙缓缓走上前来,同跟前盘坐的灰袍人与周遭瞧不出面皮的四人缓缓道,“要说起初还真是没能瞧着什么破绽,药寮外那条巷子里对付过那群走兽飞禽才有些明白过滋味来,如是猜的不差,除却魁门里头的术法,应当还学来些符箓妙手,不知算不算是道门的本领,但除去阴损气之外,全无什么高明可言。”
灰袍之人最终还是蹙起眉来,但还是无多少忌惮。
“先前凭拳头打烂的那身灰袍其中除却张面皮之外,剩余尽是机关要术所构的躯壳,但衣袍之中有些残损纸张,将这位刘澹底细交代过些许,仅是一角残存宣纸就记有这么位高手下落,想来夏松全境当中,死在你手底下的高手也不见得少,这四具境界奇高的傀儡怕也不是傀儡,乃是残存血肉躯壳与机关要书连同符箓一并镇住残躯,仍能递出七八分全力,方才我二人递神通招数,同样也是暗地里有这四尊傀儡接下,不得不称赞一句手艺高明,就是做事略微有些腌臜毒辣,倒也可惜。”
始终停驻于灰袍之人面皮上的笑意,话音落后骤然消散开来,随后四道人影齐齐逼至白衣身前,手段尽出,当即令整座神祠崩散,青石砖院陷地一寸,石板尽为齑粉,震响轰鸣声不绝。
而就是这等间隙,灰袍之人起身向四周望去,却见本来立在神祠之外的军卒,无知无觉,分明神祠炸碎地陷声震,全然无动于衷,甚至依旧立身在外,等候守边将发号施令,浑然不知眼前动静,霎时变色。
为首傀儡头颅滚地,有凭空之水自赤龙口出,上下汪洋,浩大水势激流借风势涛涛而来,四人尽是难承其重再难以稳住身形无碍,遭这阵突如其来水势险将身形摧垮,金铁交错声铿锵难绝,尽是退回灰袍人身侧,筋骨凹陷,干瘪血肉终是掩藏不得,展露在外。
仅瞬息光景,四具人傀皆遇重创,内气再无流转通达。
“既然相见,怎能容旁人前来掺足,许是偃师做得久了,凭明暗手段杀人制傀,使得自身灵觉都钝上许多,我来时布阵,竟未瞧出破绽,身外之物动用过多,总不是修行常理。”
涛涛水浪丝毫不停,又有一十八具人傀一一从灰袍之人身后神祠残垣断壁当中走出,凭高低修为内气力敌这阵不知从何处攫来的水祸,终是在这滂沱水浪堪堪够到灰袍人时,水势骤减,赤龙重新悬在白衣云仲头顶,鳞爪翻飞,骤然归于后者右腕,化为条红绳。
场中二十二具人傀所沾染水渍尽变为刀剑芒,鎏金气现,从坎宫出,形变庚金,刀光剑气尽加诸身,而势未落时再自锋锐刀剑芒末处升腾起无穷飞火,使残躯尽焚。
“方才说到,赌多少银子?”
“两千两黄金,少半个铜子也不成。”
云仲向身旁的刘澹伸出手,喜形于色。
天外云收雪溃,神祠道前白衣如新,收龙化绳,二十二具人傀焚尽,只余将死灰袍,筛糠不停。
第八百八十一章 剑穗映月
小室山城中事,在神祠无端垮塌后,不了了之,守城将从来都知晓此等邪门事应当如何善后,从室山城中领来一笔很是丰厚的银钱,当然价钱也是从小室山城官衙里头咬牙挤将出来的,逐个请来当晚许多无端被收去兵刃软甲的江湖中人,逐个赔过,虽说是其中足足有三五成人皆未曾遗失兵器,仅仅想是前来份上一杯羹,不过城中也有断案查事的高手,横竖是未曾令银钱遭人诓骗,叫城中大多武夫皆很是满意。终归是江湖之中少见富足人,不少江湖汉总要替自己兵刃取个响当当的名头,但实则是这些寻常兵刃铸成时候,甚至都未曾添多少分量的好铁,大多早已卷刃崩口,眼见如此一笔堪称丰厚的银钱,皆知乃是占足了便宜,若非是小室山城里江湖武人人多势众,怕是断然捞不来这等好处,于是无人生出丁点不满,纵使是前去领银钱时总要佯装多几分愁苦愤懑,而待到把银钱揣入怀中,大多心思顺畅。
本事高绝的江湖人宗门当中领客卿职,俸禄不差,即使是一时囊中羞涩,只需凭自己名号与手段外出走动两回,腰间银钱都沉甸,但倘若是无名之辈走江湖,越冬时候无棉衣,斗招时节无良刀,还能从哪去窃来几分豪气千秋人间得意,仅是苟且偷生,同外人言说时竭力佯装出几分风流,添油加醋道来几件乏善可陈的小事,或是与同样功夫不精的仇人斗狠,侥幸胜出,或????????????????是言说当年随大帮外出,车马千乘,甭提有多气派。
吹嘘过后自知冷暖,才知未必只有眼前难关,尚有远处苟且。
神祠早已毁得连断墙都不剩,唯余空旷地,深陷一丈,石阶尽无,可小室山城中本就无入教之人,不过有寥寥几位上年岁的老人家,或是孤苦无依,或是家徒四壁,但还总要从本就疲于应对柴米的银钱里抽出些来,添上佛堂几枚长香与灯烛,平素这等神祠早已荒凉凋敝,更无需重修,仅是将青石重铺,而后就再无甚举动,好像此地本就不该有甚神祠教派,能替人们提起心气。
睡过十年草席的刘澹终究是在两日之后抛却了那张奇旧的草席,不过依然不愿同云仲有甚牵连,虽说是两两交过底,刘澹乐得如此,知晓云仲同那位卫西武有交,所以举动越发无忌,竟还当真是厚着脸皮同云仲知会一声,旋即就前往小室山城里只一家的青楼里留宿,不再去那处陋巷里休憩安眠,反而日夜留于青楼里,任由云仲去同卫西武通风报信,照旧无需自己出银钱。说来也怪,刘澹即使面皮生得不差,在旁人瞧来也照旧难说是丰神俊秀冠绝一朝,可自从踏入青楼之中,竟从不曾耗费什么银钱,即使是卫西武事先交代过自家青楼无需收取甚银钱,照旧是有许多眉眼十足好看的姑娘围绕周遭,甚至青楼当中花魁都时常跟随刘澹左右,即使青楼当中管事三令五申言说不可同此人走得过近,仍旧无用。
小室山城里的富贵人家公子,闲暇无事时总不会前去边关大漠地走动,呼朋引伴,大多都是直奔酒楼青楼茶台这等地界,见城中青楼无端多出位面皮俊朗举止自如的男子,自很是好奇,又见这人不见得是那等腰缠万贯的主顾,反倒周遭莺莺燕燕不断,从起初略微有些妒意,很快就转为好奇,因此请刘澹同去吃酒赴宴的人越发多将起来,但谁人也不曾想到几日之前,刘澹便是那位城中陋巷里有名的疯癫人,而请后者吃酒亦不过是不解,为何这等既无家世也无银钱,从来未曾听过名头的闲散人,能引得整座青楼中女子都很是倾心。但刘澹口风相当严实,任凭旁人旁敲侧击寻根问底,照旧是淡然应之,言说自个儿哪里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乃是姑娘们心善,因此多有照应,全然比不得这些位贵人公子。
冬时无趣,所以这些位难寻乐趣的富贵人家与公子,也是难得从这百无聊赖的年关前找寻到个有些意思的事,于是四下打听,连同青楼管事近来赴约都多将起来,更莫说是青楼当中生意越发好,起因却是因这位向来不甚有名声的刘澹,拿人手短,因此起初对这位无端住进青楼的男子,亦是越发恭敬起来,再无起初那等眼高过顶的模样。
今儿个城里王家大姓的六公子仍是早早前来,顾不得同旁人知会两声,就同管事递上分量极足的银钱,不出所料得见花魁,直忙活到夜色已深,才是歇将下来,无事闲谈。
“近来同花魁相见的次数可是不少,家父都是觉察出账面有误,有两日险些同我翻脸,倘若再是问不出个究竟来,八成我都要害上心病,恳请姐姐如实相告,如此若是日后免不得皮肉之苦,也觉得这银钱与皮肉苦受得值当。”
王家六公子年纪不过初及冠,面容生得却是同王父迥异,唇若涂脂双颊生霞,同王父那等更似是江湖草莽人的面相无半点相似,因这张出众面皮,在青楼当中甚是受姑娘青睐,可自从刘澹入楼过后,女子眼眸似乎就挪到后者身上,对于这位王家六公子不甚上心,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拼着受王父责骂耗费许多银钱前来青楼当中,为的却是寻根问底。
女子闻言默不作声,可瞧见这位小公子一时泫然,难得心软,替小公子拢起散乱发髻,柔声道来,“其实你与刘郎相差不大,皆是前来青楼当中取乐,哪里有多少差别,唯独有两处不同,其一就是公子年纪尚浅,何况家境不论是????????????????在小室山城还是室山城里,都可言优渥二字,既不见风雨,又未瞧甚霜花,不需劳心衣食,当然就与那等身兼江湖气的男子相差不浅。公子来青楼时图取乐贪欢,而那位刘郎前来青楼,分明立身在楼中,可心思却并未搁置在我等身上,所想所念,虽然从没有人猜出个大概,可心事从来都不曾当真落在青楼。”
“其二倒有些羞于启齿,公子可知,刘郎在这青楼里,即使是管事与青楼之主不曾发话,姑娘们也断然不会同刘公子讨要银钱。”说到此地花魁面皮泛红,柔声笑道,“说是他乐意留在青楼,倒不如说是姑娘们舍不得刘公子离去,莫说讨要花酒银钱,甚至都乐意将自己多年积攒下的银钱交与刘郎些许,求个一晌欢愉,连妾都不例外,只可惜到如今刘郎也未曾将心思放在此般风月地,必不能久留,如是公子愿去请教,刘郎性情倒也和善,莫要太过割舍不下面皮,学来三五成本领,足够在寻常青楼之中呼风唤雨。”
此夜里刘澹未曾留在青楼,而是穿起身相当讲究的武人长褂,从青楼里取来枚足足值几十两银的折扇,悠悠然前去药寮当中,同闭目养神的云仲,讨过杯茶水,倒也不急于开口,倒是更多使两眼看向后者腕间红绳,怎么看怎么疑惑,自己这兵关道的本事神通,怎就比不过这条五爪还不甚分明的赤龙。
云仲话少,不以为意,虽是察觉着刘澹目光,仅是抬手唤出背鳞赤红腹肚青黄的赤龙来,任由刘澹到处打量,赤龙即使稍有不满,还算是安分,静静趴到白衣肩头,神色不善盯起刘澹,大抵除云仲之外,这条先后遇得数次造化的赤龙,对谁人都是提防奇重,何况是刘澹这等境界的修行人,同处一室,赤龙头尾光华就未曾消去过丁点,若非是刘澹毫无出手端倪,怕是已然使神通压到刘澹身上。
“兄台是还钱来的?贵人忘事勤,怕是忘却还差我些金银不曾还上,愿赌服输,是世间常理。”
刘澹自嘲一笑,很快撂下杯盏接过话来,“云老弟不妨将我这颗脑袋取走,瞧瞧能否换上几两碎银,一并拿去就是。”
一个在小室山城里咽过十载霜花酷暑的乞丐,论耍赖一途,走得比谁都要远,活命都是顶艰难的事,至于脸面贵贱,在疯癫过许多年的刘澹看来,可能还比不上寒冬腊月年关爆竹声里的半块脏饼。
但刘澹还是从怀中拿出那枚翠绿的剑穗,放到桌上推到云仲面前。
“剑穗两千两,赌约又输过你两千两,虽不值钱,但是故人所留的念想,我用十年将这场人间难承的事从心头化去,如今留到手上也无甚大用,权当抵债,何况云兄弟似乎是用剑的好手,这方剑穗,悬到佩剑上最合适不过。”
云仲眼眸微抬,接过那枚剑穗托在手心,难得有欢喜颜,可最终还是把剑穗递还给刘澹,木然摇头。
“我曾经的确练剑,现在却不用剑了,眼下夏松风波恶,在下不图你这枚剑穗,给句准话就是。”
刘澹犹豫一阵,抱拳行礼。
“兵关道后人刘澹谢过南公山云仲,天下兴许不愿走,夏松之事,愿以你马首是瞻。”
就在发髻齐整穿戴讲究的刘澹要迈步离去时,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始终微合两眼的云仲低声说了句什么,前者身形微颤,走出药寮外街巷时,无端想起许多个冬夏流淌,年关近时处处烟火爆竹震响驱年,陋巷里的疯癫人捧着手中翠绿剑穗,皎皎月色照人。
云仲说,做剑穗的人手艺真好,送人可惜。
第八百八十二章 天不雨
卫西武数日不登门,才登门时,就与云仲刘澹两人相见,言谈前云仲还特地起阵,笼住一室,使得几日之间听闻到些许风声,但又不知其底细究竟的李扶安与道童都很是无言,本来要探听云仲所为,经这等大阵隐去三人踪迹之后,就全无下手的时机。仅仅是卫西武刘澹两人告辞离去时,面皮不甚自然,即使城府皆不浅,纳气伎俩亦是周全,可依旧不难从这两人面皮上窥探出些许凝重,捕风捉影的好手最先嗅出周遭土石腥,空山来风前云开雾散,而这等景致搁在行路时节常存算计的能人眼里,反倒最先能觉察出异样。
两位修行人,一位巨贾,做起事来本该是得心应手,既有两位三境之上的修行人坐镇,放眼夏松之中亦是不轻的分量,再者有这么位消息甚是灵通且势力盘根纵深,钱粮富足的巨贾,近乎已能将世上大多事做成,可眼下此事,既有魁门偃师,又有夏松京城暗流涌动,一时使得几人皆是为难,唯有云仲神色始终如一,照旧同药寮郎中与道童李扶安同用餐饭,剩余时间皆是静观兵书,倒是若无其事,连李扶安三番五次旁敲侧击,横是没半点松口,于是使得道童两人更觉毫无头绪。
若说以往道童修为,大抵尚可凭修为压过云仲,讨取个明白,再者云仲大抵也不会隐瞒些许,但自从此次???????????????从大梦中苏醒过来,黄龙变赤龙,自此后道童再想凭修为说话的念头,荡然无存,即使是李扶安从两人当中调节数次,想凭交情打听来些许虚实,照旧无用。
偃师来历到头也不曾查明,云仲倒是令赤龙收手及时,坎庚火仅是削净灰袍偃师境界神通,仍留有一息,可即使到山穷水尽地步,那灰袍偃师也是如何都不愿张口,遭正立在气头之上的刘澹抬戟劈杀,仅在随身物里翻出本残卷,上头密密麻麻足有近百页,有夏松之中的修行人,有文臣武将,有为数不多的仙家宗门名讳,乃至大员私藏的帮派私军乃至客卿,皆在这卷无名残卷当中,先前在灰袍人傀身上捡来记有刘澹来历境界的残页,应当也归于此卷之中。而无论如何观瞧,刘澹与卫西武都越觉心惊肉跳,此残卷之中所记之人,已占整座夏松半壁,不论是朝堂文武大员还是江湖仙家,密密记有多半,而文末皆无一例外,轻飘书有诛杀二字,像是有人立在暗处,朝近半壁夏松出拳,而这一拳直到朝刘澹压将过来的时辰,才稍显颓势,除此以外尽皆得手,仅从灰袍偃师处二十二具修行道中的高手人傀,就可窥见此场杀局,何其惊世。
但最叫人怖惧又最为高明处,是即使半壁夏松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遇此等袭杀,到头来夏松全境,依旧无知无觉,要是无卫西武灵通消息,与亲自对上灰袍偃师,恐怕三人亦觉得夏松天下太平安定,大抵就同高手席间出快刀,收刀时头颅安在,而对座之人已无气息,数息之后头颅滚落那般,凌厉跋扈。
小室山城中破旧神祠倒塌过后第二日,云仲仍无甚多余举动,刘澹却是辞别青楼中莺莺燕燕声,另找寻处距离药寮更近的酒楼容身,自是不消自行递出银钱,同卫西武相见过后,后者早已将银钱预备妥当,不需云仲与刘澹费心,但近来两日很是忙碌,听其只言片语大抵是要从江湖人中选好手,用以应付过后种种大小事,不见得人手能凑得奇足,但银钱的确丰厚,故而从几日前从别地前来的江湖高手,连同零星几位境界不算高的闲散修行人,一并被卫西武留下,许以重利。至于药寮当中,则是很有些泾渭分明的迹象,用饭时李扶安与郎中坐到一处,云仲与道童则是孤身,即使是有李扶安从中调解,道童也依旧是神情冷峻,从不同云仲交谈,用罢饭食之后径直离去,浑然不顾旁人。
而今日晚时,李扶安将近日从郎中处取来的微薄银钱购置来两尾肥兔,使文火添茱萸老姜煨起,打算趁这等临近年关的时节好生犒劳一番五脏六腑,忙活半日到日暮时节,三人落座,却迟迟不见道童。而本该是李扶安来寻,踏入道童屋中的却是云仲。
“李兄耗费不少银钱力气煨兔,又添过数碟菜式,怕是年关前最好的一餐饭,即使不愿,总要去坐坐最好。”
云仲打量屋舍当中物件摆设,最后才把两眼挪到道童处,还是平日里那等宛若潭死水的神情,“知晓你不乐意认我这半个师兄,但此事乃是李兄一番心意,念在近来劳碌,耗费太多心思从中调解,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同人共处一檐之下已是厌烦至极,何谈其余事?”道童连眼都未抬,捻笔墨描符箓,笔锋力道十足,终是画出道模样尚可的符箓来,这才抬头朝云仲冷哂,“实在话说来难听,可南公山既是走出云师兄这么位能人,想来吴霜师叔亦是心头欢喜,但可惜云师兄忘却了些事,听赵师兄言说,你下山是为前去大元追回心上人,眼下反倒是悠然得紧,既无念想且要同亲故划下道来,凭人情二字衡量,又是抛却早先念头,境界是高了不少,但越发不像人。”
云仲只是木然端坐,手腕红绳晃动,赤龙始终不曾露面。
“早些时候我记性奇差,纵使糊涂之中也能误???????????????打误撞将师父教的道法神通用出,可死活都记不得太多,师父总要骂我是榆木疙瘩,描过几百回的符箓打过上千回的掌法,还是难以记下,尤其画符箓时,说是找只足节活络的锦鸡扔把米在符纸上,都能用脚划得比我强。”道童想起此事,嘴角浮动,旋即又是收拢回去,抬头讥讽道,“但我忘的仅是符箓,即使终生也未必有那般好的记性,不过是有些辜负师父重托,但云师兄不一样,记性很好,但忘本却无师自通。”
“忘本,好大一顶帽子,脖颈力道不足,稍稍有些担不起。”云仲木讷神情当中有稀薄笑意浮现,伸手摁住红绳,“且先不提忘本二字何解,姑且算是今日恬不知耻,拿出半个师兄的名头压你,方才这番话如何都失却礼数二字,此中心结既化解不去,不妨就借此时机化解此事如何?我令赤龙将修为收束至三境之下,你尽可出全力应对,不论飞来峰掌法还是道门之中奇崛道法尽可施展,如是炷香功夫你不曾立于不败,我自会脱去红绳离去,但若是你败,需同我躬身行礼致歉,而后归去师门,来年夏时前不得下山。”
一屋之中两人对坐斗法,声响却并不大,起码道童这等向来出手风雷赫赫的重手,如今竟然是不曾打翻摆设,踏裂屋舍,足见两人出招与收招时的火候皆是极足,尤其云仲安安稳稳坐于太师椅上,两掌下压扶椅,从始至终连手也不抬,可缭绕屋舍之间的神通纷纷扬扬,千堆雪落,漫卷书狂,不过半炷香光景,就已是浮云收尽,朝道童点头,起身离去。
斗法斗法,不见生死,但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必不可少,要是神通法门波及室内摆设,则已是输人半招,于是道童从始至终哪怕引层雷贯掌,轰响声不绝,到头也不曾打坏物件,在云仲起身之后,也随云仲前去桌案之上,老老实实将碗碟之中兔肉咽下,登时觉得李扶安这手艺当真不差,好生谢过几句。从来是冷言冷语埋汰人的道童突兀开口,夸得李扶安连连挠头,反而与平日邋遢放荡判若两人,无知无觉之间就多饮过几两酒,歪歪斜斜趴到桌案上头,瞧得一边郎中摇头不止,说这后生的酒量没准还不如自己当年。
想当年郎中不是郎中的时节,也曾见过万家灯火似龙,也见过青楼里顶顶可人儿足够拿捏人心的姑娘,同样见过天下大乱之后,天下九国成门户私事,同三五至交登高饮酒烂醉如泥,浑然不晓得以后会救许多人命,会负许多人命。
道童离去的时节,云仲已是浅饮过数盏酒,不知为何面皮上的神情比以往要生动许多,携道童前去门口处,又多送出二里,将包裹背到自己肩头,红绳扭动,置之不理。
“回山同你家师父问好,幸亏此番出山,不曾遇上太大险境,如要是惹出祸端,八成负荆请罪也无用,道首前辈八成是要生吃了我,着实担不起。”
道童出门后眉头再度皱起,看向独自在前缓行的云仲,后颈处仍有几道显眼伤疤交错,忽然开口问。
“要是现在你我再过招,你未必赢我。”
云仲点头却没继续接话,而是自言自语起来。
若是你到我这般年纪就会晓得许多事,譬如家雀栖枝也难化凰,一步登天本就是十万百万人里都未必能有的好事,穷乡僻壤陋巷路的穷书生,怎么会摇身变成个驸马爷,更何况欲要步步爬将上去,除却运势之外尚需大才,尚需心念人脉种种尽加一身才可成行,就像是温瑜和自己,云泥之间雪雨相连方才得见。
可总不能盼着老天爷天天下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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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三章 狸奴下山钱上山
山下年关近,山上本应当也不例外,不过南公山山巅今年除一柄始终吞吐剑芒的吴钩之外,仅有座空空荡荡的护山大阵,往年热闹景象全然不复,徒众皆在山外,连吴霜这做师父的都许久未归,青雀在山中打盹安眠,提前备好的粮米清水倒也足够,颜贾清散学堂后也时常上山,将南公山上下大小事打点周全,不过自吴霜离山之后,山巅无人,颜贾清总觉此地清冷幽静,反而是觉得通体不自在,从起初每日上山,已是三五日上山一趟,忽觉腿脚已是有些不便。
迫近年关学堂里就时常有人缺席学子,乃是在情理之中,毕竟年关热闹不假,可家家户户皆很是忙碌,人手愈缺,许多年岁已长的孩童就当然要替家中分担些,颜贾清倒也不强留,如是课业优者就应允还家,到这等时节已是闭学堂门户,不过如有疑惑处依旧可来学堂后院,来找寻颜先生答疑解惑。
南公山冬时虽是飞雪时有,但并不如北地诸国那般寒凉,尤其正午时节多有云开雾散的时辰,暖意尚且足够,尽管颜贾清常居一室当中,见不惯日头,但也不得不感叹天下之大,大元北地常年覆雪,而颐章又是这番???????????????冬阳安然的模样,更莫说南漓少见雪光,近乎四时如春深,于是近来外出走动赏雪的时日,不觉间多将起来。南公山下村落中人皆是认得这位好脾气的先生,且莫说人家腹中文墨极深,相当容易就可从言谈举止里窥探分毫,再者又是尽心教授学子,一碗水端得平,因此威望愈高,隐隐间已是在这不曾过多走动的村落里传开好名声,所以无论去到何处,都有村落中人搁置下手头活计,同这位颜先生见礼,而这礼数,大多还是从自家孩童在学堂中学来的。原本南公山脚下村落偏僻,不通礼数,但随着颜贾清开设学堂,好像人人言语时节都抛却去些鸡毛蒜皮,而是时常说起如今颐章中事,或是自家儿女在学堂与学堂之外所见,村落里起甚争执时,两者破口大骂的事愈少,乐意商议者愈多。
颜贾清罕有前去村中走动的道理,或是儿女不经意提点,或是长者依照此前种种猜测得出,大抵是不愿与村落中送儿女前来学堂的人家有太多私交,村中贫苦人家居多,学堂开设前兴许从来不曾想过自家儿女也兴许有朝一日能讨得功名,皆是晓得寒门无贵子,又岂能比得过那些位高门世家子嗣,跃龙门踏入仕途更是无望之事,实指望凭些手艺与家中三分薄田糊口,断不敢期望过多。但自从学堂设立,更有几位年岁已长的学子经颜贾清手段送往别处,或是得些微末小吏的营生,或是身在富庶人家里教授学问,每每有银钱寄送回乡,那几户人家即使知晓不可四处吹嘘,可家中境况愈发厚实宽裕起来,当然要引来许多村中人艳羡。
而越是如此,越是教人期盼过重,而自家儿郎才智已是注定,欲要更进一步全凭先生用心,倘若是颜贾清开头,与村中人牵连愈重,旁人则定要起心思,毕竟先生一日同样是十二时辰,如若在旁人儿郎学业上多费心思,自家儿郎,怕是就要离枝头愈远。
所以除却村舍里几户只剩老人家的院落,颜贾清见人近乎只是浅淡行礼,向来不愿多说几句。
村中道走过一阵,颜贾清径直回学堂之中,煮起一炉好茶汤,算计着时日倘若再有六七日吴霜不回山,怕是这等好茶也要饮过这顿无下顿,登时愁眉不展将两指摁到眉心,近来愁事愈多,无茶汤可饮此事尚小,而前些日夜间那道牵扯黄龙的红线,则更要令颜贾清觉得心头难得清净,毕竟那头黄龙底细,即使颜贾清知晓大多,可总也不敢言尽知,一尾生具神通垂钓山水之中气灵魂魄的黄龙,能于修行道上省下无数年苦修,而天底下的好事,少数是平白捡得,多数还要有归还的时日,如今仔细想来,令云仲做这钓鱼郎,不见得就是十成的好事。
一尾狸猫不知从何处窜进学堂后院,在墙头接连翻腾腾跃数次,稳稳落在墙头上的屋瓦上,朝院里借残雪堆炉的颜贾清叫个不停,喉头当中低吼声不止,暂且搅乱颜贾清思绪,再抬头望时,才发觉这头狸猫花色眼熟,蹙眉敲了敲脑门,连忙回身从院中拿来两尾晾晒妥当的鱼儿托在掌心之中,又觉不妥,还是远远朝院落正当中扔去条鱼干,自己坐回原位,瞧着狼吞虎咽的狸猫很是哭笑不得。
云仲带回山来这头老狸猫自从入南公山以来,向来是很受山上人稀罕,吃食近乎同人相差无几,横是将尾本来体态轻巧的狸猫喂得横着长个头,走动时节像条胖青虫,两旁肚皮险些胖出尖来,反而显得四足极短,奔走时只见个滚圆肚皮晃悠,却不见四脚,吴霜曾戏言这狸猫不是狸猫,反倒像是那等???????????????横冲直撞车帐,比起自己在小镇里开茶楼时还要富态三分,不过即使是吴霜这等脾气古怪的人,也时常要搂起这尾狸猫,好生摩挲一会肚皮才将狸猫放去,现如今却是突然自行下山,整条狸猫饿瘦过两三圈,体态倒是要好上不少。
直到方才颜贾清刚想起已有多日不回山去,怕是吃食都已耗尽,南公山上的青鸟皆是精明灵巧,寻常狸猫怎会寻到可乘之机逮两三只青鸟果腹,怕是已然饿过许久,无可奈何这才自行下山,兜兜转转寻到此地,当即就觉亏欠,又从屋舍中取来几尾鱼儿,奈何实在不甚喜逗弄狸猫,托在掌心里哆哆嗦嗦凑上前,生怕这饿极的狸猫啃着自个儿双手。
“也是,狸猫哪会说人言,纵有千般苦头仅能自己吞到肚中,平常倒是欢脱得紧,到这等无人时节却是几日也不见踪迹,非要饿到险些皮包骨才愿下山走动,倒是像极带你回山的那小子,打落牙往肚里吞,要不是吴霜知晓自家徒儿乃是何等脾气,没准早就死上好些回。”
晴空好时节,一身粗布袍的先生小心翼翼将手凑到狸猫眼前,嘴里念念有词,却总是想将胳膊撤回,还未吃饱的狸猫跟随先生手头鱼儿亦步亦趋,到头也不顾其他索性跳到颜贾清怀中,继续吃鱼,却是谨慎得紧,直到两三尾鱼儿落进肚里,颜先生也只觉手掌心微痒,并未伤着分毫,试探着将狸猫托到双臂间,觉得相当暖和。这学堂所在地角平日风大,颜贾清有些惧冷,要是平日里有这么尾狸猫暖手,好像也很不赖,可惜不甚精通垂钓,哪怕是身为钓鱼郎的时节,使黄绳垂钓也大多空手而归,鱼儿要去何处寻,显然并不容易,总不能趁年关时前去村落中渔夫处讨要,如是要凭银钱购得,吴霜这小子下山时鬼精得紧,将好酒藏起银钱封住,后怕极了自个儿外出平事,家贼难防,所以直到如今颜贾清怀里的银钱亦是见底,连偶然间小饮几盏,都要好生掰掰指头。
狸猫吃饱喝足只顾清理皮毛,颜贾清动作极轻,倒是使得本来有些受惊的狸猫如今平静下来,安安稳稳躺到后者臂弯之中,四脚朝天耍起赖来,即使是颜贾清少有同狸猫亲近,亦是朝狸猫淡梅瓣似鼻头点过两指,心思无知无觉就放缓许多,眯眼打量天外云,琢磨起一时天下有多少事将生而未生。黄龙有朝一日化赤色,依照从前所知,到那时才算展露出些许本来威风,也唯有黄龙转赤时节,无需钓鱼郎费神过多,能自行攫取周遭山水意与浩荡魂魄,但即使是雁唐州好像亦不曾听闻有钓鱼郎能将黄龙养到那等地步,需莫大造化才可有一线契机路途,犹如仅余一手一足的樵夫攀险峰,难说有能容落脚地,更仅存一线生路,眼下云仲继钓鱼郎时日尚短,况且这运势实在不好恭维,黄龙转赤大抵全无半点机会,所以虽前日心思惴惴难安,此时想来,似乎是多虑。
“万一是黄龙转赤,切记着要多饮些酒,毕竟这世上黄龙畏惧的物件不多,仅有酒水一物,甭管是黄龙赤龙都害怕得紧。”
左思右想,颜贾清还是放心不下,将狸猫小心放在肩头,难得有欢喜神情,借残阳朝山上而去,步步缓行,盘算着如何凭青鸟将书信送到云仲手头,将早先还未交代周全的事写得全些。
远山外冬阳走山,闲依梢头,如是纤细树影挑起枚灯笼。今岁欲止,来年复来年,庆幸找寻了个消磨余下寿数的活计,比当年肩???????????????扛黄龙的滋味只好不差。
南公山久无人烟,日暮时有道士来访,稳稳当当落在山脚下蹙眉打量山间悬有一柄若有若无的飞剑,盘算着要不要上山。
道士打扮并不全然像是位道士,更像是个在市井中坑蒙拐骗的假道士,面皮如玉,可还是瞧来有些显胖。
第八百八十四章 我笑飞剑停
胖道人进南公山时,悬在山上空许久的吴钩猛然之间倾泻一挂如流瀑似的剑气来,遮天蔽日,横是将尚在山中忙活的颜贾清吓得心惊肉跳,还当是又有境界不亚于五绝的高手闯门,很是狼狈背着尾狸猫,攥着六七只青雀就要甩腿开逃。
想当初黄龙还在身侧时候对上那山涛戎都难有甚动作,更休要言说如今周身内气拢共归置到一处也凑不出个二境的颜贾清,能起甚抵挡的心思,从雁唐州大老远而来的颜贾清深谙闯荡江湖活命的道理,虽是撇了钓鱼郎一职做起先生,但断然无有甚迂腐念头,打得过最好斩草除根,打不过就快马加鞭,瞧得出生门死门的主儿即使功夫再差点过后照旧开宗立派妻妾成群,眼力见差的大高手落得最好的定盘多是在说书先生话本里头窥见踪迹,也根本顾不上其他南公山家底,扯起山间活物就打算奔后山羊肠小道跑路,而心念微转打量了一眼云海处立身的道人,蹙眉半晌,止住脚步。
说来也相当古怪,自黄绳离体之后,颜贾清仅是剩余下来些年纪浅时积攒的修为内气,但眼力却从未觉得差过,换成寻常这般境界的修行人,怕是连深浅都瞧不出,仅能凭声势自行揣测,颜贾清却是不同,匆匆一瞥方才吴钩倾泻剑气声势浩大,如能毁???????????????城拔山,生将南公山周围云海都冲得溃退,这剑气却并不见得有吴霜全力一成,约摸着仅在三境浮动,而那位面孔稍有几分熟悉的胖道士不躲不闪,生挨过剑气冲刷道袍,毫发无损。
“颜先生别来无恙,还敢问我家师父去往何处。”
道士瞬息落地,笑眯眯朝未曾来得及走脱的颜贾清缓缓欠身行礼,不远处吴钩飞剑重新归位,平静悬在山巅俯瞰山外。
颜贾清撒手放归青雀,扛着尾同样很是好奇的狸猫凑到胖道人身前,伸颈又低头来回端详过半晌,才是如释重负笑骂道,“你要再不回山,吴霜这口剑都未必能认得了,不过既然境界青云直上,怎么讲都是好事。”说罢狐疑戳过胖道人肚皮两指,啧啧称怪,“都三境往上了,凭你钱寅当年堪称惰怠的性情大抵也吃过不少苦,偏偏仍是这般富态,倒真是怪事。”
钱寅咧嘴一乐,揉揉肚皮笑道,“颜先生有所不知,要是没这身扎实至极的皮肉,兴许还真未必能撑得住,守缺观那几个老牛鼻子,怕是要折腾死两三个钱寅才算满足心意。”
身在那守缺观里头倒不曾受甚过于骇人的折腾,唯独有几件事让生性向来随心所欲的钱寅有些不堪折腾叫苦连天,一来就是高矮两位老道偏偏要令钱寅苦读观中典籍书卷,但凡有一字记错小节偏差,定然是要递出神通胖揍钱寅炷香光景,且不说这两位老道直到如今钱寅也揣测不出境界,即使随手捻来的神通,落在钱寅身上照旧是分量十足。二来就是两位最好讲理的道童,但凡是钱寅有丁点不妥之处,都要规规矩矩摆起蒲团对坐论道讲理,要如若钱寅虚心听来只需煎熬身心半日,可如是钱寅有丁点走神或是怠慢,随即道童就要叫来两位老道,劈头盖脸神通道法砸来,即使不伤及根本,照旧落得个满头肿包鼻青脸肿。
而最令钱寅险些患上疯疾的,还是这守缺观中不允见荤腥的规矩,本就是宽胖体态,前些年好歹替自家小师弟琢磨炼丹消磨下去许多,过后却再度补全,更是无荤不欢,而每逢茶饭时节瞅着眼前寡淡饭食,都使得钱寅险些昏将过去。
在守缺观中留过极久的时日,原本观内外皆有飞鸟过云头,可自从钱寅踏入观中之后,本来成群结队飞鸟数目就越发稀少,到头竟再也无鸟雀从守缺观外过,即使秋冬交接时万鸟成阵,亦是要绕开这座守缺观。两人踏入正殿当中先是浅饮茶汤,慢条斯理分别道来近况,颜贾清亦是不加遮掩,将吴霜去向道与钱寅,但算起归山时日,已比预料中晚过近一旬光景,青雀传信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非要强说,大抵是在那座从来少有人知晓名讳的不求寺里遇上甚棘手事,即使钟台寺那位高僧境界亦不在浅,佛门水深,不论算计还是愿力皆是人间一等一难对付,吴霜此去仅携青霜,难免托大。
“先生未曾与师父同去?”钱寅眉峰微蹙,而望向颜贾清肩头时,才是隐隐有些明悟。
知晓钱寅已瞧出自身底细的颜贾清摆手,无奈摇头,“凭空得来一桩大机缘是好,但在雁唐州以外的地界,我还真不乐意辛苦操劳这等事,起码在南公山脚下当个寻常先生就不赖,哪里还乐意去辛勤奔挣,何况那黄龙的胃口极大,一般人养活不起,终日受制倒还不如让与旁人最好,即使令我捡来那般境界,并没有多难以割舍。”
“还要斗胆问上一句,晚辈离去时还不曾知晓,先生那尾究竟是传给何人?”
“你家小师弟云仲,好在是这小子心智坚固,且事先???????????????已是教给那小子许多制约黄龙的手段,得以物尽其用,其实难说是祸患还是福缘。”颜贾清不曾隐瞒,而是明言道来,平视眉头紧锁的钱寅,“以那小子的经络与修行道天资,旁人不知,你这做师兄的还能不清楚?神通术法,外物灵宝,其实皆要看如何用,才能定其善恶良莠,云仲心思念头良善,况且始终有南公山撑起,想来即使是那尾黄龙来历成疑,且能催动人心,照旧也可凭饮酒法与己身心智牢牢压住,而得其修为神通,则可称是百利无一害。”
钱寅思量良久,自觉失礼,同颜贾清勉强笑笑,感叹不已。
大师兄柳倾出山去往北烟泽生死境地已久,自己亦是要找寻个破境的宝地,而良久前同自家师父通书信时,知晓三师弟赵梓阳亦有其难言身世,八成同样少有回山的空隙,温瑜则是去往大元,如是说起这几位师弟谁最令钱寅忧心,还属是本来天资不济又难求机缘,时常吃苦的小师弟,其余几人天资皆是奇高,连温瑜才入修行不久,破境却也比小师弟快上太多,一来无天资傍身,二来无甚高明神通法门。仅靠剑术与二境的微末剑气行走人间,捉襟见肘。而自家师父似乎是有意撒手不理会徒众事,即使钱寅解其用意,仍旧忧心自家的小师弟可否能顺顺当当。师门徒众纷纷下山,像是顽皮猢狲蹬倒紫铜炉,流火尽散,而这其中最是微末的火苗,大抵就属云仲一个二境。
“没准先生这番举动是对的,说来小师弟性情最像师父,可又少有退让时候,行走江湖人间,本就不容易,既无天资,运势比不得人,还总要做些蠢事,何来容易二字,先生借他保全自身的手段,理应极好。”
“可眼下师父大抵是遇上麻烦事,颜先生如今修为尚不足添臂助,做弟子的却是不能袖手旁观,”钱寅起身,抬手朝正殿四周点去,有数道流光落在掌心之中,“要是赶得及,年关前还能回山,凑足一桌雀牌不见得能成,可吃饭总要热闹些。”
云雾似光华流动,胖道人身形汇入积雪土石之中,瞬息千里,再下南公,却是惊得颜贾清身侧狸猫跳起,连忙躲到正殿屏风后头去,半晌才敢伸出头来,见颜贾清朝远山望去,心境像是格外好。
钱寅的三境看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三境,南公山当真宝地,众徒如龙,众徒如龙啊。
连从来都不怎么想修行或是开宗立派的颜贾清心头都有些痒痒,如若又是先生又是山主,那得有多气派。
远在万里之外的不求寺中,近月余中剑气就未曾歇过,本来就被近乎打得分崩离析的护山大阵早失却其形,整座不求寺内外除却藏经阁与主寺之外,方圆数里已是遭连绵不断剑气削得平齐,早已是强弩之末,但凡有一丝内气可用便递剑不止的两人盘坐在两座山山巅上,道人头上悬的是一枚黯淡枯萎的枝条,青衣剑客肩旁立着一柄早已无锋锐可言的飞剑,正中不求寺里本来浩荡金光佛纹与诵经声,整整响了近乎一月,眼下亦是再无分毫动静,佛纹尽散。
在这等除飞雪外再无他物的深山之间,吴霜与五绝之中的道人斗剑几近月余,不分伯仲,佛堂里端坐的不求寺首座身形枯瘦下来,仿佛仅余皮骨,口中诵经声已停,依旧无声诵经,不远处盘坐着的不空禅师同样近乎心神俱散,垂头安眠。
而今日时候,有位腰间挂着枚黄玉印的绿衣人划船而来,从很远处江流顺流而下,摇卦旗饮米酒,舟船醉卧,最后离江而起,两橹自摇,竟是凭空荡到一座险峰上头,睡眼惺忪,瞧瞧道人,瞧瞧青衣,不加掩饰拍掌大笑。
第八百八十五章 拱手让魁首
腰挂黄玉印的绿衣道人定睛细瞧过仅十息,就看出两座山巅端坐的道人与青衣,此刻说是强弩之末,已有恭维之嫌,浑身不存寸缕内气不说,青衣剑客左臂无力垂在身侧,头顶枝条的道人右臂歪曲,盘膝坐山上的时节,如无冬时长风浩浩荡荡不加遮挡从两人身前左右吹来,衣袍猎猎,仅看二人面色,不似生人,而像是无端横死在山巅的两具尸首,形容枯槁。
而绿衣道人划船落在山巅时,山巅盘坐的两人皆无甚知觉,反而是在层层残垣断壁主寺佛堂里,已瘦到空余皮骨的不求寺住持微微抬起头来,相隔佛堂殿顶朝山上望过一眼,但旋即身形摇晃,最终低下头去无动于衷。佛寺众僧同样大多是身形枯瘦,山间两位五境相持不下,出不得寺院,有僧人事起前就舍生取来些干粮清水,早已耗尽,只得凭已然被剑气削出道缺漏的殿顶外渗进当中积雪解渴,才堪堪撑到眼下这般时日。四位首座连同寺中知修行有内气的僧众,同不求寺住持与不空禅师,竭力出手,才能勉强护住不求寺佛堂与藏经阁不坏,至于不求寺山门与其余大小错落的楼阁屋舍,早在连天剑气之间溃灭,残垣难留。
五境中人倾力出手,近乎使得不求寺周???????????????遭十里寸草皆无,山峦齐平大岳倾倒,呼啸剑气蒸去水泽穿云崩空,几近一月时日,不求寺上空无云彩可过,大都被两人剑光抹得一干二净,飞禽走兽无踪无影,江流蒸空山岳尽平,饶是寺中人舍命护寺,照旧不得踏出门外半步。
五境在山涛戎不曾更进一步时,乃是天下极境,而时至如今五境在整座天下数目不过十指,极境剑气何等锋锐,即使一寺中人抵死守寺,到头只得步步退让,堪堪能保佛堂不毁。而寺外两座山上盘坐的青衣与道人出剑时机越发难以琢磨,起先剑气不止,直到眼下近乎两两油尽灯枯,如有内气也需谨慎出剑,于是剑气起时无定数,没准三两日才拼过一招,也或许一日之间递剑十余,僵持不下直到如今。故而寺中人不敢出,山间两人彼此之间架住跟脚,同样不可改换身形,以免落在下风,于是枯守月余,两人皆奈何不得彼此。
不求寺首座令浑身内气连同气血一并损去,护卫不求寺,境况比起山间相持两人不见得要好,即使尚有些挪动身形的余力,分明觉察到那位气势不加掩饰的绿衣道人撑舟落在山巅,也再无应对的手段余力,只得缓闭两眼,不动声色盘坐。
绿衣道人摘下腰间黄玉印擎在掌心,悠哉游哉上山走到道人身侧,将黄玉印朝道人身前晃过两回,竟然就索性这么坐到道人眼前,啧啧道来,“五绝里你修为照旧不差,起码当立在前三位之中,那吴霜仅携一柄飞剑前来,本来以为你能轻易胜之,于情于理都没什么过错疏漏,可如今看来,吴霜的五境剑道比你的五境剑道,看来要强出一头来,坐稳十余年的剑道魁首,经此战后怕是要拱手让给吴霜那小子了,但也怨不得你,十余年前我就曾言说过吴霜大才,假以时日当居剑道魁首,而修行道上与老夫并驾齐驱,当算在预料之中,打个平手,不是什么丢人事。”
黄玉印晃动之后,道人面皮上突兀生出些血色,睁开两眼并未起身,盯着绿衣道人神情晦涩,直到后者脱口而出剑道魁首四字,神色才略微生出端倪,取来那枚枝条,要再递剑气,可被收起笑意的绿衣道人一指点在左手处,身形再度摇晃险些直直倒将下去,许久才缓过两口气,怒视绿衣,再度作势递出神通,依旧是被后者单指化得无踪无影,气喘不止。
“那吴霜仅携一柄飞剑,可剑王山中亦遭劫,先前那人将废去的五境源头连同剑气一并压入剑王山来,苦苦化解不得,以至到眼下光景仍不能尽为我所用,如何算是拱手让出剑道魁首的位子。”
绿衣道人显然不愿同已是失却往日平和淡然的剑王山五绝多言,讥讽笑笑,“如是吴霜携两柄飞剑,你化去那道作祟许久的五境源头,恐怕这场死斗半月前就已有定数,你剑道不低,可始终矮过人家一头,做过这么多年的五绝与天下修剑之人眼里的巍巍高山,今番到下山时候,就输不起了?”
绿衣道人眼光何其毒辣,虽然近些年少有在人间露面,可才入大元胥孟府就惊退近来名声奇响的燕祁晔,使得后者再不敢自行施展些不在规矩之内的手段,从头到尾行走人间,亦不曾有出手时候,照旧无人敢去招惹半分,此刻即使是剑王山道人出离愤懑不平,也再不曾有出剑动静,面如土灰坐到原地,手中枝条黯淡,近乎毁去。修剑之人本命剑向来不可损毁,自古而今有剑在人活这等说法,实则并不算假,修剑之人满身神气心意皆在剑里,如是人死则剑毁,如是剑毁,持剑之人照旧剩不下多少神气心念可言,更休说被人破去掌中剑,等同于毁去浑身本事,与溃败无异,而眼下剑王山手中那枚被世???????????????上修行人当做今朝擎剑道山巅的本命剑,叶片几乎无丁点光华。
“棋差一招就是棋差一招,落子无悔乃是口口相传的老话,五绝人人心坚念清,只是可惜近些年来太顺,除南漓那位很有意思的毒尊诛杀过一位五绝,其余人连点风浪都未见过,护城河里行船,尚不自知,以为自己还是那等技艺精巧的老船夫摇橹人,境界缓步而上,心胸心性却不见得能比从前,又怎能安稳占住五绝的位子。”
此话有讲究,无论话里话外,皆是若有若无点过剑王山道士一手,使得后者当即蹙眉抬头。
“我可是也曾输过,而且以后估计还要输几次,世人往往谬言说那狗屁天下无双,未尝一败,大多都是骗人的罢了,”绿衣道人很是平静收起黄玉印,清淡一笑,“当年初涉修行时就替自己自找没趣,越过犹如天堑鸿沟的境界同人比斗,险些落败身死,陈年老事都忘却统共有多少回了,而前阵子在江中观心,突兀觉得齐陵毗邻颐章的边关里好像有股吓死人的余威,而天下湖泽潭瀑里动静同样不小,回神时才想起所谓的五境之上,同样不是什么修行道的终途,再想想古时抬手沧海生,移山运星斗的圣贤仙人,这天下第一,当真名不副实。”
说罢绿衣道人头也不回下山,只留剑王山道士一人怔怔坐到山崖边,打量着掌心里的树枝,半晌无举动。
而等到绿衣道人走到吴霜盘坐的那座山山下时,忽然抬头看向飞雪不断的远山,侧耳听过数息,神色疑惑。
大元冬日,何曾有过蝉鸣声。
天外坠来片足有数百丈宽窄的灿灿银光,蝉鸣震起山石纷纷奔行滚落,竹笛颤鸣响动骤起,一袭黑袍立身银云云头之上,最终悬停在山巅近处,居高临下俯瞰绿衣道人,不急不徐吐出一字。
放眼当今人世,可曾有人胆敢呵斥这位绿衣道人,如是叫旁人听去,断然会以为此事当是旁人信口胡诌,但要是诛杀五绝中人,分明立身五绝中而自行抛却五绝名头的南漓毒尊,荒唐至极的事,就很理所当然。
“有挺久没见过毒尊,怎么开口却是拒人千里,”绿衣道人难得惊讶,瞧瞧山间已近乎无甚气息的吴霜,再瞧瞧山外悬空停留,踏蝉而来的毒尊,好大一阵讶异,但还是未有离去的端倪念头,仍旧往山上迈步,头也不抬道,“老夫自诩是讲究人,怎能趁火打劫,且放宽心就是。”
除吴霜盘坐地之外,漫山遍野蝉鸣尽起。不知有千数万数,仅余银光浮动。倾城蝉本就是世间极罕有的物件,可南漓毒尊横是凭极长年月豢养出无数倾城毒蝉,倾巢而来,当下就将那道人的踪迹拦阻在山脚处,更不曾留手,竹笛清音再递,笼住一山,铁索横连,内气雄浑更盛山岳。
绿衣道人尽管仍在向山巅而行,却依然止不得颓势,莫说笛音铁索横亘,万千毒蝉亦非善手,即使那枚黄玉印暂且抵住周遭银光,盘桓其周遭的内气依旧眼见势小,到头终是溃散开去,黄玉印脱身蝉群,摇摇摆摆落在那剑王山道人身前,一人一印,瞬息无影无踪。
而绿衣道人却是立在原地,任由无数毒蝉啃食,瞥过山间吴霜一眼,朝毒尊摇头叹息一声,很快淹没到银光里。
倾城蝉炸碎大半,绿衣再无踪影。
???????????????而在天外踏蝉的一袭黑衣落在山崖上,定定瞧着左臂垂落面无人色的青衣剑客,膝前青霜仍余一分光华,哪怕是有人立身在前,却是无丝毫动静,静静坐在飞雪之中,大梦未醒。
第八百八十六章 清净不过翻身
不求寺外胜负,尘埃落定,待到寺中苦守的僧人踉跄爬出佛堂,早已无多余力气,勉强抬起无神两眼朝四周望去,许多已上年纪的老僧面如死灰,其中有数位在不求寺念过几十年经的老僧,即使是心念坚固,照旧是承不起眼前这等破败狼藉,出佛堂几步就直直倒将下去,额头在残存石阶上磕出大朵血红,有其余僧人急忙上前搀扶,摁唇心抚眉心,许久过后才艰难缓过两口气来,望向周遭破碎山河,遭剑气削平的断山,蒸干湖泽,分明来年开春时节此地又能见郁郁葱葱景象,而如今已成溪间泡影。
大多僧人在不求寺中留过极长的时日,更因隐世不出,所以少有去到外头天下行走,这不求寺比起俗世之中故居,于心头分量更重些,眼见这般情景,大多是低眉怅然,默念佛号。
三位首座搀扶不求寺住持,遮世却是搀扶起同样再无多少余力的不空禅师,艰难迈步摇晃着走到佛堂外时,天外仍旧飘洒碎雪,还是轻缓无终,不过相较于月余往前,不求寺所落的山间,此番再看,空余一座藏经楼与佛堂,至于其他大殿和山水,破败狼藉,惨不忍睹。
“遮世,此番我去后,不求寺便托付与你,早晓得你生来慧根深固,同是修佛,比起你这几位师兄都尤为不同,可惜师父修的也是寻常佛法,既不存那般好的眼力,也无有多高明独特见地,事后凭此看来,唯有你选的这条路最能窥本真,不求寺归你引头,大概所成要比我高得多。”不求寺住持在从北境而来无遮无拦的萧瑟北风里,尤显瘦弱,原本身量就不高,眼下枯瘦得如同位风烛残年的老僧,竟是比不空禅师瞧来更是苍老,推开其余三徒搀扶,缓迈两步走到遮世身前,神情语调,仍是寻常。
不论是遮世还是其余僧众,皆知不求寺住持与那位持枝条的五绝道人有莫大牵连,先前所在寺中所设的佛纹连同请道人上山,多半均是住持一手而为,且莫要说有甚所图,总是到底棋差一招,即使是时局起伏,而今倒也可说尘埃落定水落石出,不求寺这番布局遭吴霜尽数担下,只提一口本命飞剑与五绝中的剑王山道人平分秋色,未弱丝毫,近乎以一己之力抵过不求寺所设下杀局,不论是佛堂中佛纹或是守山大阵,尽遭吴霜破去,后来的那位绿衣道人则仅是救下剑王山道人,最终被黑袍踏蝉而来的大高手拦下,哪怕吴霜性命垂危,这场堪称火中取粟倾尽整寺之能的比斗,都是吴霜惨胜。
不求寺住持迟迟不曾踏入五境,但观瞧世事何其通透了然,早已知晓在两位剑道山巅的五境僵持月余之时,先前算计就已失了九成,最末的一成,却是在那位黑袍毒尊踏蝉而来时顷刻散去,落得这般必败之局,饶是有万千道理退路,不过是一寺住持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更难将孽业撇得干净脱身事外。
“佛门七妙从古至今也少有凑齐时节,再因近朝战事频起,僧众纷纷避世隐世,木砗磲妙用虽多,全然不能凭此物庇佑一寺偏安,覆巢之下无完卵,欲要脱身,脱身红尘可不是什么上上之选,”不空禅师叹息,从怀中拿出那枚小巧玲珑砗磲来,托在掌心,“住持的终生道行比起一枚宝物,老衲还是以为前者更重些,何况佛门如不在烽火遍地时广开寺门,庇佑生民,怎能得来那等人间传颂至今的大自在,住持佛法精深堪称当世无双,何苦偏要寻这歧途走到尽处。”面皮苍白胜雪的不求寺住持低眉,怔怔打量那枚无甚光华的砗磲,到头释然一笑。
说是钟台古刹的不空禅师不修佛法,从来都是佛门里脾气秉性相当古怪的住持,而三言两语之间,瞧来修为却不见得低,必是想清当中症结所在,佛门好清修,何况隐世不出多年,纵起初有济世慈悲念头,奈何与人间倒是愈行愈远,连入世都少有,又岂能将两脚站在人间此地,所遇凡事起的念头大多独善其身,偏安一隅,怎肯渡人渡世,而连自己这住持都无端着了道,故而年岁悠悠,心结从来不曾解过,以至于有后来欲凭佛门七妙规避乱世,护不求寺周全,从而不惜设下这等困局,若非吴霜破去此局,只怕眼下已然成行。
于是再朝遮世看去时,不求寺住持神情已是洒脱许多,伸两指点在遮世眉心,于是不求寺佛堂下腾跃出无数道金光,似蝉翼飞叶,而后化为无边无涯极细金丝缭绕周身,悬于半空之中勾连成万千经文,顺不求寺住持枯瘦两指,汹涌灌注到遮世眉心之中,尽管遮世有所避让,可不求寺住持两指始终稳稳压在其眉心处,难得畅怀笑道,“为师从来就不愿???????????????随性而为,此番好歹是相通了许多事,且率性一回,又有何妨。”
自接过不求寺住持位后,这位佛法极精的住持足足耗费过数十年参悟寺中沉积无数年月的愿力,如能化为己用,于乱世之间即可添一分安身的手段,但往往事与愿违,几十载苦思冥想万般试探依旧无所得,仅可取来其中顶顶微薄的愿力,可如今诸念通达,索性递两指落在遮世眉间,遣万千佛文尽注其中,而遮世眉心灵台任由万千佛文愿力灌入其中,竟是一并承下,愿力如海,金光如波。
如此动静连山间停足的毒尊都是转过身来,静静观望远处不求寺佛堂,目光当中光华流转。
从前在一卷经书中曾经无意见过,不求寺前身便是座大寺,规模最盛时代代有可成道之人,而所积众生愿力经数代住持凭神通炼就,统共百十万字,唤罗汉经藏,历代住持如得到其真意,则可提名于不求寺山外古洞当中,凭此愿力可与八极坐而论道,全然不亚于那枚令毒尊自身都颇为忌惮的木砗磲。
稳坐河中,死于渴意。
一炷香光景过后,漫天佛经金光全无,尽落于遮世眉心,原本如地涌金泉似佛光散去,立身寺外只剩下一位浑身枯瘦,右臂缺失的住持,眼见遮世眉心光华收拢,遂放心盘坐下来,单手放在已然崩碎的丹田前,可还是向一旁眉宇立起的不空禅师轻声一笑。
“我不求寺的底蕴也不差你钟台古刹分毫,可惜贪念总不可抑,即使是方外之人也照旧不能免俗不是?凡俗中人无人嫌自家银钱多到耗费不尽,修行之人无人嫌所学手段层出不穷,连贫僧自己都不觉得这番布局是错事,不过幸好这等关头,还是将不求寺里的罗汉经藏如数赠与遮世,省却许多苦修的功夫。”
其余三首座与不空禅师皆是瞧出,那如丝线金光顺经络没入不求寺住持两指之后,化尽全身经络,一如春时雪消,到如今通体上下已无生机,仅余最末一口气吊住性命,注定身死。
替不求寺遮风挡雨几十春秋的住持坦然身死在佛堂外,风雪压身,枯瘦狼狈,而嘴角噙笑。
不见得贫僧能烧出几枚舍利,但不求寺往后,已无甚可担忧之处,此去重泉多艰险,何来怖惧。
无辞世诗文箴言,亦未将法号留于不求寺外古洞石壁,清净而来,清净而去。
一日之后,距不求寺百里外的一处客栈里来了位披黑袍的人,车帐里躺着位穿青衣的人,小二同掌柜攀谈时,言之凿凿说那青衣人必定是个相当厉害的剑客,此地尽管生意算不得好,可走江湖的从来不缺,无一人佩剑能有这位青衣人的佩剑瞧着有气势,起码也得值几十上百两银子,此话一出却是惹得掌柜好一阵调笑,说你小子怕是不晓得百两银钱有多少,将这客栈卖个大价钱,也未必能够百两,区区一柄剑就能值得上百两,怕是小二吃了隔夜的冷饭毒昏了头,痴人说梦。
黑袍那位不常出门,却是同小二要来枚熬药瓷坛,每日都要在客栈后院处熬药,所用药材小二连见都不曾见过,瞧成色想来也不便宜,可终日穿黑袍的那位半点也不心疼,每日皆是如此,将???????????????足足两坛水熬成碗汤药,再替那位青衣剑客服下,其余时辰,多半都是立身在窗前,两眼总是落在那位青衣剑客面皮上头,仅每逢小二前来送饭食时,才略微收回目光。
三五日后,在这等荒凉地黑袍之人收着一封书信,展卷观瞧深思良久,才晓得乃是山门里的徒儿诉苦,洋洋洒洒写过足有数页,不过仅能挑几句细看,说是师父如若遇上五绝,断然不能随心为之,不顾及徒儿倒事小,要是惹得五绝惦记,怕是山门都岌岌可危。
青衣剑客咳嗽两声,还是不曾醒转,显然此战伤势甚重,如今还未温养妥当,难得安睡半晌,却是将身形一翻,背对黑袍之人。
黑袍之人捻指,银光笼到青衣剑客周身,竟是又将那人身形翻将过来,面朝黑袍之人,眼色这才好瞧许多,斜依椅背,竟也是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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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七章 来时猿奴去时解烦
近来杨阜身在山门里浑身都觉不自在,也说不出个所以,到底是否是林适自从近乎胡搅蛮缠似追到山门中后,无一日安宁,总要搅扰杨阜好梦清修,将那等即便不是修行人都略知一二的问题积攒的极足,一股脑问出的缘故。只要是杨阜尚在山门里,都要频频上前追问,本来杨阜温吞性情都遭这好容易踏入修行的丑文人激得时常动起肝火,可念在相识时日不短,且怎么说来都是半个好友,大多时节都要强压心头怒意指点林适,脾气好像也一日不如一日,前两日还顶撞过俞婆婆两嘴,后者却仍是悉心照料,使得杨阜心头总不落忍,惴惴不安当面致歉,才算是略微扫去郁气。
好像这趟回山之后,俞婆婆越发慈祥,即使前阵子杨阜心性不定,照旧不曾起过甚争执,即使是杨阜自己常常恼火,俞婆婆也照旧把山门中事事打理得妥善,连本该在深冬时有些萎靡的各类草药药材,亦是受精心打理而不露颓相。
毒尊匆匆离山,想来亦是杨阜近来顿感烦闷的缘由,不晓得是因那位南公山上的吴大剑仙曾亲手斩去自己一对髌骨,还是因先前听过些事关南公山上众徒的消息???????????????,知晓山中已然有自个儿追赶不得的高手,总归是每逢提及南公山中人,杨阜都是好大不乐意,甚至隐隐觉察出心思有所变转,只得凭静修堪堪压下那阵来由很是古怪的郁火,却不想经年累月之下,反而越发根深蒂固,郁火来得更为势不可阻,差半步就要化为心疾,由此毒尊离山时言说是去见南公山吴霜,更引得杨阜眉头终日紧锁。
大概这些年进境虽不慢,细想之下却还是有愧师门,毒尊乃是一时天下风光无两的人物,诛杀五绝之一取而代之,而后又是大摇大摆舍弃五绝席位,而至今也不曾受五绝中人刁难,这般本事饶是南漓上八家平日里畏惧极了毒尊的手段,近些年照旧时常有人携礼拜山,而这些遭拒之门外无可奈何吃羹的来访之人,无人背后不是站着南漓上下八家中的一家,然若非是故交,毒尊皆不允其踏入山门半步,乃至稍有僭越之人,即使不伤性命,多半亦要强行打落一截境界,损伤数载苦修。而纵使如此,毒尊威势名声在南漓上下八家里,不仅无丝毫低落,因其锋芒愈盛,反而来访之人愈发多将起来,连那等名震江湖的正负八家家主,都需恭敬在外等候毒尊点头,才可近山门几步。
师父的本事愈高名声愈响,做徒弟的反倒是更为艰难,起码杨阜自认,自己断然不是那等凭师门名声在外作威作福的性情,更何况凭毒尊一贯性情,杨阜修为不济算不得大事,但倘若杨阜要借师门名声替自己谋求些好处,恐怕被扫出山外或清理门户,就已是板上钉钉的实事。
但从归山之后,杨阜所想,皆是在潭水侧引层雷退敌的那位同辈人,便是那位南公山最小的徒弟,当日雷霆滚动威加四方,几近毁去一身修为连同身家性命。
杨阜从来都是个惜命的性情,不论是昨日多饮两壶酒,还是今日难得修成过一门毒术,那等豪气狂喜心境之下仔细想来,好像自己都当真做不来那云仲的举动,甚至无论如何想来这人打算以弱击强,越境对敌的行径都荒谬绝伦,可经多方打听,好像这等事放在这人身上,又不算什么荒唐事。单是南漓境内土楼,杨阜就跑过不下十几趟,耗费好大价钱,若是毒尊从来不过问银钱去向,山门当中亦是银钱囤积无数,恐怕要打听一位在江湖里尚未有多大名声的二境,寻常宗门,断然花费不起如此多的银钱。
数载前初入江湖,凭剑术与白鸿宗师对剑而不落下风,而后者弟子夏景奕近来在中州江湖,已是剑锋初绽,而凭土楼中人的说法,倒退数载前,那位云仲本就是以一对二,连如今声名鹊起的夏景奕,同当年师父一并动手,亦不过勉强逼平。
更有边关钟台古刹周遭行剑举动,几近身死递出道至锋锐的剑气生生开数位立身三四境高手攻伐,替钟台古刹中老僧腾出喘息空隙胜负势转,遭人疑有山鱬藏匿的子阴山亦有云仲踪迹,更曾在损毁玉楼处留下数道纵横交错能断山岳拦大江的剑痕,亦有丹田炸碎罡气余留,见其威势似是丹田里藏纳的虚丹炸开浑身内气,近乎无半点生还可能,即使侥幸活命,丹田崩碎再造,其苦楚照旧非人可承。
土楼向来都是守规矩的所在,而最大的规矩便是银钱是否足,一分银钱就有一分的消息,十分银钱就有十分的买卖,如杨阜这般在土楼主楼都露过脸的金贵来客,此地主楼特地挑来位身段面容皆是上佳的女楼主,而杨阜当真给足了价钱,连???????????????南公山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四徒陈年旧事都挖将出来,更是翻找过各地土楼所记的大小事,仅用几日功夫就使得云仲所行之事多半可摆在桌案之上。
“一番追本逐根,却是使得你云仲得了好大的便宜,土楼当代十人里夏景奕合该牢牢占住第十,被你小子挤将出去,反而稳稳坐住第五,却也不晓得那位传闻当中心眼极小的夏景奕,过后若是得知此事,多半想要取你性命争回面皮。”
“可那又关我甚事,这江湖当代十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土楼凭手头消息凑出的一份噱头,如若少年一代尽数露面,这当代十人,又算哪门子高绝之辈。”杨阜使双手撑起头颅,摸摸身侧那头犹如雪团似的狸奴,悠然走到药园附近,同始终将身形隐匿在影下的几人缓缓点头,头也不回朝山下走去。
经毒尊出手降伏的七位大元世家里的猿奴,其中尤以那位瞎子天资最为出众,修的乃是不同于世间修行道的法门神通,最擅偏转他人手段,而东西左右四人擅攻,四人合为一处所递出的拳掌之重,同境之人触之即伤,至于那位很是有些柔声细语的中年男子与缺耳的老者,一个是长于算计阴诡功夫,一个则是神念五感上佳,大有逆风探百丈顺风知千里的架势,七猿奴经毒尊种药于窍穴,养蛊在手足经过后,当初旧伤已然痊愈,却依旧不敢回大元,反是留在毒尊山门当中受门中差使,即使是东西左右四人向来性情愚直,倒也晓得大元已无容身之地,只得老实受毒尊调遣,最不济也可有长久自在,反而比仍是猿奴时更像身处世间。
“七猿奴到眼下也不曾正经出过山门,正巧我有事迟迟未办,早先时候听说几位愿为师尊解烦,而今撇去猿奴名头也不好再加上个奴字,倒不如唤作解烦丁最好,恰好我近来有烦忧不得解,可愿相助?”
从何时起杨阜就始终面皮带笑,看向这七位猿奴时,笑意更是浓郁,两眼皆眯成缝隙,话里话外,皆无多少喝令意味,相反叫人如沐春风,借着南漓深冬时依旧如薄春似日光,朝七人问道。
七人齐齐抱拳行礼,东西左右都不曾有丝毫犹豫,尽是朝眉眼开怀的年轻人低头施礼。下山时林适察觉出动静,连忙截住杨阜,还是要上前问个究竟,更不知为何一向乐意在山门中清修的杨阜又要无端出门,可这次杨阜却是不曾多加解释,只言说是有心结未借,要是再拖延下去没准就要生出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所以这回虽然还是出去同人打架过招,未必要分生死,得了输赢,方能安下心来。
说话时候杨阜留意到远处俞婆婆神情,即使早知后者将方才话语和召集猿奴的举动看在眼里,但老妪依旧没上前阻拦,而是局促挥挥右手,勉强露出些笑意,似乎是知晓自个儿没有阻拦的道理,更没有阻拦的身份本事。
可杨阜本来挂在脸上或真或假的笑意,瞬息间消退得无影无踪,转身出山门。
林适乃是个时而憨傻时而精明的读书人,察言观色再不在行,亦是知晓杨阜方才举动很是无理,疑惑挠挠鬓发旋即就走到俞婆婆近前,恭恭敬敬行礼,替杨阜说起不少好话,哪怕是平日里言辞相当严实,眼下急于修行灵台混沌,该说与不该说的言语尽数道来。说杨阜这人在自己看来是个好人???????????????,回山以后总觉得自己堕了毒尊的山门名头,配不上当毒尊弟子,总要时常念想那位叫云仲的同辈人,虽是笑骂轻看居多,但凭自己察言观色的能耐,分明是有些艳羡妒意。又说起两人饮酒时候,杨阜总是要在酒酣耳热时念叨几句,言说这些年来辛苦不易好像也只能同俞婆婆说,师尊无那等兴致和闲暇,山中又无岁月,无非是借酒水一并顺下黄连苦水落到肚里,许多时候还真希望自个儿儿时能记清双亲长什么模样,也不至于这般没着没落,成天见谁都是挂笑,却偏偏不知有甚可高兴的事。
不过要是瞧见将自己遗弃到外头的爹娘,没准还真笑不出来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可堪通天
夏松京城里头有两位中官之首,一位姓何,一位姓苏,但大多无人会去叫这两人本来尚在民间时的姓名,一来是因生怕这般言语被听了去过后算账,二来则是两人皆是自幼入宫,凭两人自说早已经忘却太多孩童时陈年旧事,名字早已忘却,只记得宫中起的中官名,一个叫紫符,一个叫八足公,其中以紫符主内,八足公主外,横是凭中官之身令整座京城更似金浇铁铸,尤受圣人器重。
历朝历代中官权柄大小,不过寒渊化雪凭洞接之,当世圣上赏赐得多些,皇宫内院里柔声细语分寸得当的中官所接的就自然多些,而凡圣上不愿器重或是手头劲力高些,就仅做些分内事,侍奉食浴整塑百草这等事中官早已是得心应手,故而圣上刻意洒落的零星权势落在代代中官处,都尤其谨小慎微,有时则倾力而为,无时则安分守己,更莫要说即使是最受圣上器重亲近的紫符与八足公,两掌中可动用的钱粮人手连同权势,亦算不得极多,并不占主,唯独锦上添花。毕竟即使身后无人,前朝历代亦曾有过中官谋逆扶蟒的举动,即使眼下夏松圣人明德仁厚,照旧未曾将大任交与皇城中官。
紫符前几日难得出皇宫一趟,今日才是回返,外头风急连匿雪云头都难以停留,清夜月寒,才进宫中就被立身在错????????????????落宫墙处等候的八足公拦住,才要发问,八足公朝膝下指过两下,也不去理会紫符是否跟随,遂挪碎步向心斋宫去,肩背已显佝偻,然双足力道依旧十足,碎步连挪倒也迅捷,而脚下无声无息。历来熟悉宫中事的人都晓得光看中官脚步轻重快慢,难言此人身居何位,不过起码能窥见一处,便是这中官入宫中的年头长短,走碎步有动静或时轻时重者多半年岁极浅,或是才入宫来,而足根不落行走自如且无声息的,必定是在皇城里留过相当的时日,方可练出身不逊于狸猫的身法来。
心斋宫历来无人,乃是每隔数年圣人连同群臣在此斋戒之时所备,长年累月早有中官摸出此间的规矩门道,故而此地就自然成了高位中官交谈时的僻静地界,皇城里即使眼线林立,也是心照不宣替宫中身居高位的中官留过处僻静之所,亦好借此地略微舒缓些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心思,尽可畅言,从未曾听闻此地有甚风声走漏。如要细说,乃是圣人仁厚,再者往更深处想,便是出于对夏松皇宫尽掌在手的底气,放任私下言语交谈,而绝无丝毫动摇根本的可乘之机。所以多年下来中官里有这等暗手,指膝一下是寻僻静处说话,指膝两下则是去往心斋宫交谈,而指膝三下,则是面圣。
八足公面貌在五旬上下,然眼尾仍不见甚细纹,面如冠玉,而实则却是有人言说,这位终日不在皇宫以内的八足公,年纪已逾花甲,但未有丝毫老态,举手投足除却中官谦和之外,更有文臣风雅,相比起性情更是沉寂些的紫符,随意许多,如今立身在心斋宫外,先行开口。
“约有近一载功夫未见,紫符却是苍老不下数载,宫中年月难过,确是辛苦。”
“何时八足公也晓得说嘘寒问暖的客套话了,”紫符面皮松弛几分,瞅过两眼八足公鬓发,言语之中酸涩滋味却不减反增,“到底是身在皇宫之外,哪怕闲来无事看花鸟雪月,都可使心境舒缓下来,有这般境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载复一载,怎都不见华发老态。”
八足公历来擅言辞,书画行诗亦是高绝,若是前些年头不曾出那位点兵关年平之画工独占鳌头,没准夏松皇城里字画冠绝就要落在八足公身上,分明是位许多朝臣私下里不愿正眼相看的中官,而才气学识做事手段,皇宫中人无一能挑出什么瑕疵不足来,而眼力极好通晓审时度势,就更为不易。
“凭咱家私交,远还好不到这份上,此等嘉奖言语,乃是宫中那位一言传,特来转述罢了。”虽是安稳出言,而八足公两眼却始终盯着清净皇城里的几盏灯火,几位远处提灯宫女穿行宫中,一如夏时流萤,待到灯火远去后才两眼平视紫符,继续道来,“除此之外还有件大事,圣人意思是传与两三心腹即可,莫要传扬甚远,估摸着若是京城里过三人知晓此事,头颅搬家就是意料之中事,本不愿同你讲,但左思右想,还是仅传与你一人知悉最为妥当。”
那位近几载于夏松名声甚大的范元央出巡回返,还未亲身至京城,半路连上数道奏疏,却是受圣人重看,再将官职朝上赐过一阶,已然是一人之下,不日即归京城,有此文武百官之首的官位权势,奏疏之中所言易法之事,不日成行。
“范元央此人的名声,紫符兄多半也听过一二,我知晓的则是更多些,毕竟受恩得名八足公,织网才是头等大事,那些丝线同咱家言说过,此人手笔好大开大合,尤擅使布局稳固,早年间身后立身的世家积弱,同样是在此人一手刀斧归改下越发昌盛,而今范家在整座夏松里可居魁首,范元央乃是首功,既有靠山大势,亦有手段心思,凭我以为如若夏松易法,必是从此人起势。”
而这番话过后,紫符却突然欲掉头离去,被八????????????????足公叫住,才是停下脚步。
“既不将我拿做心腹,何苦说来?”
八足公顿了顿,脸上笑意缓缓绽开。
“皇宫之中有数高手,当属你我两位四境,圣上虽有可信之人,然过手总是不便行事,依范家如今势大怎好由寻常人去迎,何况范元央易法已是招来许多明暗处的记恨杀心,此事若是做得不干净利落,难以功成不说,倘若落下口实,足使得京城震动,你我都是上年纪的人,夏松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心肝受不得那般激。”
紫符脸上仍是那等木讷端庄的模样,但闻言之后很快便是心知肚明,念头电转,默默抬头朝皇宫最高处瞥过一眼,摇头叹息。
圣上本该年富力强岁数,然皇城里苦醇汤药味经年难绝,今日之后,难得要令血腥气压过汤药味。
距皇城不足百里处,甲骑暂歇,于处酒肆歇息过夜,此行约有数百骑跟随范元央外出巡境,其中七成尽是范家门客,同范元央出京城时所携的百位挂甲的京城卒一般,同样挂甲带刀,然当中多数并非是什么习武之人,马匹颠簸之下面色奇差,连年仅五旬身形瘦弱的范元央都有些遭受不得这般苦头,于是停步整顿歇息数个时辰,明日回京。
酒肆掌柜从来不曾见过这等场面,更是疑惑为何那位为首的文人分明身居高位,偏要选此等前无村落后无大城的地界歇息,酒肆后头那座小客栈也仅能容下二三十人数目,但范元央却是言说,此地就甚好,也不忙歇息,同掌柜坐到客店屋中对坐饮酒尝茶,无知无觉就扯过近半时辰的闲话。
个中辛酸,无端尽涌,使得足有四旬上下的酒肆掌柜都是多饮几杯。
近京城百里,尚有难言苦楚,这般狂风天时用于新修铺面檐瓦的银钱,从数载前就有文书立下,然全然不足更迭屋头瓦,乃至三杯两盏米酒钱都不足。膝下一子已年满进学堂年纪,而无处收留,更因如何都取不得功名只得闲在家中替掌柜打理酒肆客栈,斟酒与忍气吞声的本事,都已是练得炉火纯青。
仍是夏松京城,仍是皇宫殿阶下,未有宫女穿行,中宫踮足来去,灯火稀疏,而骤然放亮。
赤龙当空引飞火悬挂,恰如星斗点明楼宇檐台。浑身剑气随步走的褐衣人连递剑气数道,茫茫几挂如瀑剑气尽遭赤龙吞吸腹里,到如今仍似泥牛入海,紫皮葫芦灿灿光华收去,暂且止住攻伐。
五尺境中来了位不知名的白衣与赤龙,任凭灰衣者见多识广,思索之下仍未解出此人使的乃是何等神通,于是迟迟不曾出手递招,高声招呼。
“此五尺境不曾有道兄这般人,仅为等候旁人所设,何况既无旧怨更无世仇,不妨离去。”
而从半空中落下,坐在皇宫飞檐处的白衣人没搭理灰衣者,而是饶有兴致看向浑身剑气滚动的褐衣,自言自语似开口,“五尺境五尺境,倒也没愧对无耻二字,起名的倒不是你,剑气却有几分意思,在我猜测硬是将经络内气断成百万截来,经那枚宝贝葫芦后,能化细碎剑气为整,伤人时就如同是百万道圆满无缺的剑气叠到一处,难怪这般唬人。”
“此外有句话说错,世仇兴许没有,新怨必定是有。”白衣人言语声轻快,直到凝神朝阶下铁索缠缚处眺望一眼,旋即将目光收回,招手唤来半空中腾跃赤龙,伸手摸摸后者脑门鬃毛。
????????????????“我也练过剑,不妨比比看,脏东西咱不吃。”
头半句是同褐衣者言说,后半句却是同赤龙埋怨。
并二指做剑指,扫落一挂星辰,十倍于褐衣者所递剑气宽窄长短的浑厚剑气压过半座皇宫。
不知此剑气可堪通天。
第八百八十九章 山寺杀人风与月
京城外百里加急骤行无需一夜,就可赶至。
八足公前去接引范元央入京前,曾向紫符递去过一道宫中人人皆知的素黄绢,此绢柔韧细腻,却并非是什么帝王家专供的物件,整座皇宫内院其中除圣上以外无人持此绢,绢上寥寥字迹后压有夏松皇印,如说紫符起初尚对此事有疑,见此印此绢过后,只得从命。八足公提亲信夜出京城从正门而去,紫符则是引先前八足公所借人手自京城顶顶隐蔽城墙处越墙而走,紧要关头,顾不得许多行事的路数,最令紫符狐疑之处在于,八足公心腹足有百数,竟尽是修行道中人,道行最浅者堪堪越过三境,道行最深者已是近乎四境,连同紫符从皇宫当中择选出的十几位二境之上身手不差的中官,乍看之下端无法同山上宗门相提并论,可同样是不容小觑的一枚利剑,半数心腹归八足公携领,其余半数交与紫符越城墙而去。
夏松皇城里亦有高手,乃是自境内数地宗门处而来,当中修为最高者已是隐有触及五境的根基,只是迟迟不曾破境,尽是高手,平日留居于皇宫外落风台中,护皇城周全无忧,皇宫里自然亦有制衡的手段,于是越发忠心,近些年来几近已从宗门中除名,而尽归圣人调遣。
但????????????????当紫符出皇宫越城头之后,往日总难免有人上前盘问的落风台,今夜始终死寂,似是同样受人授意那般,任由紫符携心腹走动出外,而始终按兵不动。
“紫符大人有忧心事?”
“当然无甚忧心,八足公与我虽不见得交情甚厚,但历来都忠于圣上别无二心,再说来如是另有图谋,讨来这方素黄绢与天子印近乎是无稽之谈,何况我与他本就不存有出甚纷争的道理,即使是要设局坑杀我这只晓得身在宫中做事的,对他而言也并无多少好处,只不过是有些事不曾想通,总觉得仍不能看清棋盘。”
方才立身城墙之上远眺,紫符隐约见有流火腾于皇城之上一闪而逝,当即引神通细看,却是一无所获,皇城道里本就存古时大阵护佑,于是就暂且收回心思,朝一旁开口问言之人摇头笑笑,有意无意又添过一句问话,“少年时也想同兄台这般蓄须,奈何既是入了宫门,已是痴心妄想,八足公手段从来都强过我,难怪能有如此一股势力。”
问话之人仅是点头行礼,并不多说。
果不其然城墙之外已是备好数十马匹,不消紫符引人去寻,尽已上马朝城外疾行而去,马匹足力皆是奇佳,未足一时辰光景就已距京城几十里处,于一处山寺外停下,马匹衔草停步时,夜色正深,圆月高悬。
距上回紫符出京城已有许久的光景,更莫说是前来此寺之中,当年走这条窄官道的时候是何年月,连紫符都有些记不清,似乎是当今夏松圣上即位不久,还未表出痼疾求医问药,而紫符虽说已是执掌皇宫内院中官,可许多事还远够不着得心应手四字,生疏得紧,总要忙碌得焦头烂额,不过每月朔望皆能离了京城外出走动一番,舒缓心思念头,而现如今距离上回到此山寺,大概已要有一纪多的年头,山寺本来模样,却是忘得近乎一干二净。山寺孤月,狂风到此止,没来由就想起当初年纪浅时,策马游山,而往后已不复现,反而每逢离京城时,总觉得心头不甚舒坦安宁。
倘若当今圣上不曾患痼疾,眼下正当年富力强时,有道明君一展鸿图大愿似乎已是注定事,奈何自打从痼疾缠身之后,精气神远不及当年,终日为症结所困,于是皇宫当中大小琐事,却是尽数压在紫符背后,起初时还有些难寻喘息之机的滋味,然到如今好像念头心弦绷得过于长久,因此每逢出京城时总觉惴惴难安。分明不论年纪还是心思已到足能子嗣晚辈环绕膝间,可到眼下忙碌劳心,隐约之间反倒不如是寻常人间百姓,每日思量顾及过多,已是习以为常,连面皮神情都少有变改。
皇宫道中尚且如此,何况是令眼界含盖整座夏松,需损耗多少寿数,难有人知。
喊杀声由远及近。
山寺外数百步处陡峭坡道中有百骑疾行,衣甲染血,处在正当中的正是范元央,此时受周遭护卫,沿寺前官道策马狂奔,而身后紧追不舍足有数百人,当中大多踏刀剑而来,剑气银蛇,刀光乍现,虽百骑之中亦大多是手段不低的修行中人,照旧寡不敌众负创身死,遭飞剑葫芦刀光枪芒摘去头颅,尸首连同马匹一并炸碎,与积雪交融一处,遭马蹄踏成红泥。
范元央回京消息传得奇快,而要取其性命的世家又何曾在少,即使是眼下范家有居最高处的意味,此易法举动照旧是招惹起太多仇家,饶是范家足遣出数百位通晓修行的高手,甚至动用身后山上宗门弟子护卫,依旧有如此数目的世家中人出手,于京城外山寺处截杀,凭如今情势,乃是必杀之局。
而正是此时,有人凭空起阵。
大抵足有近万道银丝横亘寺前,几十人一并递内气灌注当中,朝前头百骑身后追堵的世家中人出手,银丝过处人马齐碎,当即身死数十,银丝展动悬于当空,寺顶有人飘摇落下身形,单足踩在银丝网上,翘兰花含胸提肩,轻柔行个中官礼。
“夏松中官八足公奉圣人素黄绢在此护范元央归京,如有拦阻顺路尽诛。”
足足几十位修为立在三境的高手凭内气联手布阵,尽灌注于银丝当中,任由八足公神通施展开来,铺天盖地遮云隐月,纵有兵刃宝物拦挡,一位四境连同数十三境联手施展开来的银丝网拦无可拦,避无可避盖顶压覆而来,千军难越。虽是有人携手递招,或飞剑或枪罡袭来,而银丝略微晃动,分毫无破损迹象。
“魁门中人把活做得还算利索,就凭范元央所递的易法路数,夏松世家恨不得将此人挫骨扬灰才是,而今看来却是有些徒有声势,雨点不济,纵观袭杀之人递招时很是有些山上人的路数,恐怕大多并非是世家本家中走出的爪牙走狗,早就听闻京城里有无数年月都不现世的魁门高手,此番看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就靠这些微薄人手寥寥高人,要破去八足公本命蛛丝细网,忒不要脸了点。”
紫符始终不曾露面,倒是在暗处饶有兴致观瞧寺前银丝腰斩来敌,近乎已是将场中人诛杀殆尽,剩余小半踟蹰犹豫,再不敢近前,反倒很是乐呵,抬手自腰间拿过枚枯木似物件遮面,“罢了罢了,既是旁人打不过八足公,咱便帮上一帮。”
面皮有枯木遮挡的紫符连同身后几十高手出手过后,整座山寺摇动,近乎遭紫符一掌打得折断大梁,土石飞溅,虽有几十位三境联手撑起蛛丝细网,依旧不能拦得紫符,八足公即使神通尽出,仍旧结结实实吃过三掌,面皮紫涨吐血数口,被紫符展臂破去银丝折断一臂,再难起身。
原本已是放下心来将马匹放缓脚步的范家门客连同军卒还未回神之时,当中的范元央犹如遭野马冲撞,摔落官道处,从前胸至后心遭那位枯木遮面的高手一掌打过个对穿,血水溅起近一人高矮。
这位将易法一事琢磨过近乎半生,一人之下的范家当朝重臣,连一字都未吐就已身死,被这位无名高手单掌打穿胸膛,死不瞑目。
而后这位枯木遮面的高手并未去理会旁人,而是径直走回到八足公身前,探双手扭断八足公脖颈,意犹未尽,再连递出数十回运风雷的双掌,直砸得尸骨无存血水无踪迹,才拍拍手掌,遥遥朝不曾饮恨在八足公银丝之下的世家中人摆摆手,转瞬离去。
五尺境里,褐衣者剑气已是黯淡下来,再难起剑,手中紫皮葫芦由紫转白,两眼震悚望向飞檐处斜坐的云仲与身后赤龙,难得有惧色。
分明是自己所递剑气,到头来却为那头赤龙所用,集数道粗重剑气于一处,随云仲剑指袭来,一道剑气破去小半皇城。整一座耗费不知多少金玉灵材的五尺境摇动不止,轰鸣声隐现,那剑气不知一去多少里,直到褐衣灰衣两人回神之后,去势未尝减弱半分。
“以前听人说夏松里有那么一位吃人剑尚方温,居无定所,有山吃山靠水吃水,尤通晓何为待价而沽,将自个儿当成一柄人间少有的神兵利器,倒是有趣得紧,”说罢云仲又抬手指指那位灰衣之人,显然方才所出的一剑未曾伤着此人根本,境界修为自然要比那尚方温高明许多,“旁边那个这身打扮眼熟,我曾凭坎庚火诛杀过一位魁门的偃师,倒未曾耗费多少功夫,现在在下又有技痒难耐滋味,无名火烧得正旺,要不你二人一起上?????????????????免得说我欺负四境,传出去多不好听。”
“我家师父在意名声,传出去落了师门名声,回山要挨骂的。”
第八百九十章 满城最是凄凉地
圣人出殿,中官皆拜。
才未过不惑年岁的当今夏松圣上,身形佝偻,戴虎头面具,两眼猩红。自从夏松圣人患此怪病过后,整整一座夏松皇城里常年有汤药滋味久久难绝,因此痼疾发作时犹如百蛊爬满全身,纵使是当今夏松圣人自年少时就腹有宏图伟略,且通晓御射刀枪,可在这等堪称无数年月都少有记载的病疾缠身之下,还是难承其苦楚,于夏松皇宫之中另起一殿专供天下郎中前来医治熬药。但往往可惜之处在于,天下郎中与所谓医道圣手,未必就能医得了人间顶古怪的病症,甚至如此多年来,前往夏松皇宫里的名医数目极多,而竟是连病根都未有人寻出。.五
此疾能使人浑身时常溃烂,且周身上下主骨极软,莫说是上马颠簸,即使是难得有雅兴投壶时节,力道使得足些,没准臂骨亦要折去,苦苦温养三五月方可痊愈,发作时节更是周身上下皮肉筋骨尽数疼痛难忍,饶是夏松天子极能忍痛平,早年间还未习惯这等苦头的时节,仍旧是有惨嚎声响从宫中传出极远。
而近几日之间正巧痼疾再发,已有多日未曾在朝堂里露面的夏松圣人,今夜却乘轿出宫,立身在城中落风台下,京城军备已早令百姓闭户不出,清清冷冷狂风街中,仅剩铁甲。
落风台主乃是位顽童高矮的老者,还未等旨意传来,就早早在落风台外候着,但即是如此,亦与圣驾同周遭禁军相隔半条街远近,遥遥下摆听旨,这是规矩。
「天明时范卿归京,却总觉得心中不甚舒坦,落风台在京城里已有近半载未动,想来也是闲得紧,故打算调遣些山上人去迎范卿,既是替夏松谋出路,一心为公,总不好寒了朝臣的心。」罗伞盖下大轿中传来一人言语,无论如何听来都是嘶哑得紧,不紧不慢同老者道,「今日好个风滚垂云,出京城时总需多添些小心。」
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寻常言语,跪倒在地的老者听闻过后却是浑身震颤,再度将头颅朝京城正街处压低了些,近乎是五体投地。
「小老儿斗胆问圣上一句,此番要遣何人去迎范相,落风台人手眼下亦是不济,唯恐做事不甚周全,惹圣上动怒伤身。」
罗伞盖下许久无人应声,到头轿中人艰难笑过两声,「水来土掩,寡人听说凭一地之土拦同源之水,收效最佳,当然也需差遣那些位归属与范卿身后追随来客出自一家的高手,方可得个最善的定盘棋。」
而那位近乎五体投地的老者依旧没动,只是叩头不止,颤颤巍巍道,「圣人有雄才大略,可此时未必就是良时,夏松天下虽太平然实则近十载来暗潮奔涌从未停过,如要长治久安,如此举动必不属上上之策,京城跺脚而夏松齐动,当真要将事做绝不留余地,才是国祚危矣。」
话音落地,老者身后走出位满脸麻点的富态人,同样朝那方罗伞盖遥遥叩头行礼,高呼万岁。
禁军连同当中属皇城管辖统领的山上人齐齐抽刀,弓弦拽紧声一时不绝。
老者乃是这落风台里资历最老的修行人,境界不差,可对于朝堂中事向来无甚见地,话说至此,连罗伞盖里的圣人都晓得这老者身后必有心思缜密之人,故也不曾动怒,而是冷冷清清问过一句来人的根底。
「夏松挂刀营退营老卒卫西武,携身家性命进京勤圣,鞍前马后,莫敢不从。」
「却是极好。」
罗伞盖中大轿重起,连同密密麻麻整条街巷的禁军悉数收拢,唯独留有个禁军打扮穿甲的年轻人上前,走到双手撑地面皮赤红的卫西武跟前,递上一枚铁令与一枚玉瓶,又仔细打量过几眼卫西武,似是闲聊似问道,「挂刀营里好像是有姓卫的,这姓不常见,记得倒还算是清楚,圣上闲聊时也曾说过,眼下夏松得有如此太平年月,挂刀营当居首功,瞧你这身伤分明是落下过
病根,圣人特遣在下来送上份随身所携的好药,既可温养,也可正骨。」
在夏松边关地闯荡许久,近乎是从毫无家底变为如今腰缠万贯的卫西武,捧着那枚铁令和玉瓶双肩颤抖,六尺高汉子泣不成声。
而落风台上的刘澹却觉得兴致索然,待到禁军尽数撤去过后,才是缓步走下楼来,提着壶酒,朝卫西武后腰上踢了两脚,「你可不像是什么有良心的人,说句狭隘的,能在夏松占据近三成江山大宗生意的主儿,有良心不是怪事,良心太多就是怪事。」
「云少侠可曾找寻到自家师兄?」卫西武抹抹面皮,头一句却是如此问来。
「方才那算是你的第一道手段,往后还有两道,依他的性子,这第二道至关紧要的手段,能有半点含糊?」刘澹很是嗤之以鼻,不知怎的对于眼前这卫西武,很是有些瞧不上眼去,饮过两口酒懒散道,「城中有处怎么瞧来都很是古怪非凡的虚境,近乎将整座京城都覆盖其中,天晓得是谁人的大手笔,想来凭你的手段都找不到的人,应当就是困在此境之中,云仲已是凭那头赤龙踏入其中,留我在此地压住阵脚,如有变动,再去相助无妨。」
「我这兵关道修得不差,奈何还是比不过那条赤龙,所以去与不去,没多少差别。」
刘澹说罢啐了两口,皱眉骂这鬼天景风大,喝酒时嘴里偏要进沙土,晦气得很。
罗伞盖大轿归宫,然而其中稳坐的两人却始终没离去,面戴虎头的天子膝前坐着位模样如是女娃娃的孩童。
孩童问圣人说是方才的话似懂非懂,大概又是父皇与那老头打机锋,落风台里的人都很古怪,唯独这老头看似没啥心眼,但今天夜半时节这番话,怎么都觉得听不懂,本来就是睡梦当中受诏随父皇外出,脑海里混沌一片,迟迟没悟出许多,还求父皇莫要责怪就是。
而本来恶病缠身的圣人见孩童狐疑模样,却是笑意弯了两眼,即使两眼血红受面皮溃烂筋骨胀痛之苦,仍旧能笑出声来,慢条斯理同孩童解释。
在夏松当朝,论家世大小本事高低,范元央理应是做此事最合适的一位,既有易法的心气手腕,同样有整座范家替其撑腰,即使这易法不曾当真砍到七寸中,更绝非是什么能解去夏松根本的良策,仅是打算将朝堂上下变为能者当先,而非是尽由世家高门中择选良材美玉,闭口不提世家高门,可也是动摇了后者的根本二字,但令范元央行此事,未必就不能成。而夏松积弊似如天下积弊,有积弊如可改,则势必令夏松当先,奈何如今颇有几分尾大不掉的架势,世家更不是什么纸糊世家,从古到今从有世家起,修行登堂入室者与读书入仕者向来绝大出自世家,饶是范家眼下势大,应对起来依旧勉强。
而自古以来帝王世家两者之间试探从来就不曾少过,既是范元央易法消息传得极快,霎时变为夏松世家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其他事就可暂且放到后头去,正是如此宫中不久前来的几位魁门中人,近些时日削去夏松江湖里无数世家爪牙,大抵世家也断然不会逾矩而同帝王家闹起纷争。所以今日差遣宫中两大中官紫符八足公出城,不过是要借此时再度削去些世家爪牙,明面上头宫中第一高手八足公迎范元央归京,既不寒了天下能才的心念,又能令世家做成想做的事,于情于理各取所需,如何都掀不起风浪来。
「可范伯伯为何非要死呢。」孩童低眉,好像有些不忍。
「你莫忘了,范家也是世家。」天子言语声又低沉过两分,「无论再合适,都有句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倘若当真有朝一日范元央回过头来扭断夏松世家的脖颈,反而是将范家一抬再抬,到连君威都不能胜的时节,一国群狼,与一头死死盘踞京城的猛虎,谁人的威风更大祸患更深,谁人又能猜到如何收官?历来易法
不是火烧眉毛致使不曾有回转的余地,便是天子护不得立在浪尖上的易法之人,何况为父如今的身子骨,想要令夏松长治久安定宁如今都未必是什么容易事,易法又怎会简单,唯独能趁此等紧要关头,拿范元央的命换来易法的第一步,虽是颤颤巍巍狼狈不堪,但杀一个范元央,世家爪牙党羽损伤,不可谓不惨痛。」
「这也是为何那落风台的老头,听了寡人那番话后很是畏惧,生怕将退让极大的世家惹急了眼,故而才放下一网打尽的心思。所以那位能想通查清其中症结所在的卫西武,不知近两日还会送寡人几份登船栓绳的投名状,如若日后你登天子位,此人可堪大用。」
「那天距今日,想必不会太远了。」
天子令孩童自行回宫歇息,自己却还是坐在轿中,似乎是方才一番话耗费太多余力,需好生喘息缓和一阵才可动身,轿外有雪花忽来。
夏松京城这阵无端而起摧檐拔舍的狂风过后,终究是无缘无故落雪,冷凉异常,洒满整座帝王家。
第八百九十一章 何谓少年意气?
「要么怎说银钱乃是好东西,从前不乐意开卷观书,早年间偶然却是将一卷书记得仔细,来回翻过不下几十上百遍,上头有句话,叫人间无事落在银钱之外,虽有失偏颇,几近理压过无理,倒也不见得能使银钱换心安福分,拿珠玉收拾买真心实意,可怎么都不能说银钱无用。使百两银钱砸到个终日愤愤不平自诩视金银为铜臭的落魄文人脸上,没准人家见过世面不屑一顾,可要是千两万两富可敌国银山金山,任你是如何自认脱身世外,终究高估了自个儿。」
落风台上贵为兵关道后继之人的刘澹醉酒,难得同卫西武多言几句,两眼朦胧开合都是缓慢,举杯朝卫西武敬酒。
「若你还是原本挂刀营的无名老卒,大有可能眼下仍旧为生计愁苦,而眼下摇身一变,能凭雄厚家底探查出兴许连朝堂上显官都不知底细的大小事,妄自揣测,怕是在小室山城里头那魁门的来路,卫兄都能查得明白,比起我们这等虚称山上人实则却糊涂的江湖人,最不济都得高明个三四层楼。」
而一旁始终手摁眉心的卫西武,手头动作浅浅一顿,自行斟酒接下刘澹这一敬,苦笑摆手,「戳穿窗纸,好生惭愧,里头的弯弯绕绕过多,布局虽是不迟,始终留有些事不愿让两位先行知晓,所以揣着明白揣过不浅的时日,令刘兄见笑。」
刘澹当然不会觉得卫西武藏在胸中的事占多半成,就凭方才当今夏松圣上与老者打的机锋,与那位披甲之人言语,自然就能觉察出卫西武所图并不止在进京勤圣,生意人不做亏本生意此事哪怕街心稚童都晓得一二,更不要去说在江湖里吃过十年苦,总要拿乞丐眼光看人间的刘澹,现如今窗纱点破藏无可藏卫西武自可表露心思,但这等年少时从挂刀营中活着离去,近乎以一己之力闯出这般家底的能耐人,又岂止会在胸中布下区区两三层窗纱。
但刘澹也绝无分毫气恼的念头,既是顺理成章之事,饮过杯酒已是解忧,拎过枚木匣放到桌案处掀开,松松垮垮朝木匣里指点。
木匣其中乃是密密匝匝纵横纹路,极似棋盘,不过是在木匣底雕镂而成数目奇多的纵横纹路,排布齐整不失格局,由一道最长的笔直深纹铺展开来,可卫西武打眼观瞧之下,就认出木匣里纹路排布,同夏松京城近乎一般无二,当即眉眼就是立起,随刘澹两指指点仔细观瞧。
纵横纹路是京城街巷,点缀其中数目更多的微末孔洞便是京城里屋舍,然除却皇宫宫阙之外,其余大多无甚特别,唯独有皇城高阙处有四枚裹萤火的走珠滚动,极为神异。
「这座五尺境大小足足囊括整座皇城,料定其中景致也与皇城相仿,故而这枚木匣里才会有街巷格局,屋舍排布,至于那几枚走珠多半卫兄亦是猜出了一二,听人说走珠色不同,则能瞧出身在五尺境中人修为高低,有四官之属,恰好对上五尺境内四人,外人再欲踏入其中再无他法,年官蓝月官绿,日官粉紫时官朱红,修为年官最高,时官最低,方才瞧过两眼,大抵云少侠乃是时官,朱红萤火,但修为行第三的那位似是遭手段困住,走珠之上并无萤火显现,如此看来,年官月官就是卫兄要寻的人。」
此话说罢过后卫西武眉头更紧,仔细观瞧那枚缠朱红的走珠,上头萤火虽是平稳,但全然不能比过蓝绿两色走珠上裹缠的萤火之盛,狐疑不止,却迟迟不再开口。
「不必担忧,云小兄弟那身神通,可不是凭己身修为施展开来的,如论自身怕是连三境还摸不着门道,之所以有那般骇人的神通修为,是因常年缠于手腕处的红绳,就是那头赤龙的本事实在高明,若仅是揣测云仲本来境界,才是着道,四境在这头赤龙眼前都算不上中瞧,五境怕也有应对的手段,无需忧心,只需替他守好这枚木匣即可,输赢事成事败,若是连他也说了不算,那以其余人的修为,祸乱皇城没准都
能全身而退,何况是我这等逊色不少的修为,压根插手不能。」
「你说云少侠能胜么?」
卫西武双眉紧锁,频频看向木匣里的四枚走珠。
「别问我,你若当真不确信,还会找上门去?」刘澹一笑,「别地的功夫,卫兄可别朝我使劲,倒不如多想想这三手布局下来,究竟能否在京城中寻得立足之地,再去多想不迟,算算时日咱这位天子圣上已是将事做得齐活了,我也该去京城外头瞧瞧,毕竟还有第三份大礼拱手奉上,因我毁了一处酒楼,白吃白喝好些日子,这人情如何都要还上点。」
落风台里的老者才归别院不久,屋舍中数柄上讲究的刀剑齐齐震动,到头竟是尽数悬在当空,风驰电掣引出门去,如蜂蝶逐花流星赶月,忽然之间踪迹全无,凭老者的修为仅是护住那柄能在夏松兵刃总榜里排在前十的名刀,其余刀剑则尽数离去,汇到站在落风台下的刘澹掌中,剑柄当甲,刀刃为钺,在这重新飘落下细雪,大风掀檐的深夜里抬步离去,一瞬出城去。
五尺境里云仲剑指破去赵梓阳全身重缚,无论内气大阵还是铁索连环一并破去,似乎重重困束于赤龙所引剑气之下,不过强弩穿缟一击即散,饶是灰衣之人亦是出手,从正南北两地涌出无数兽傀,与殿外立身的已死修行人齐齐动手,照旧未能拦阻得了赤龙逞凶威,庚金流火气铺满半座皇城,草木宫阙崩毁,褐衣者即使险将牙关咬出血水来,应对得亦是奇勉强,本来周身饱满无缺剑气经赤龙神通强压之后,虚淡大半,内气亏损更是使得剑气难以为继,此刻再抬头望向飞檐上稳坐如初的那身白衣,愈有胆寒之意。
因为那个携赤龙而来的白衣年轻人,纵使递出无数神通来压得两人不敢抬头,内气似乎依旧如大江长河,源源不绝,不显半分颓势。
「五境?」灰衣之人面皮尚算淡然,仰头去看飞檐上的云仲,「天底下无不透风的墙,高手数目我自是心中有数,但放眼夏松与周遭几地,并无有你这般年少的五境,况且你我并不相识,若你要将此人带去,带去便是,这五尺境本来就不是为等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魁门向来不记恨旁人,不如就此化解,如何?」
而云仲却是笑着摇头,说起些不相干的话。
「从前我本事低微不济的时候,遇敌遇不平皆要拼上性命,不晓得在鬼门关前叨扰过几次牛头马面阎王爷,最终虽是侥幸没死过,但也落下不少亏空,要么是炸碎丹田,要么就是毁去近全身经脉,有机会人家的刀就比划在我脖颈上,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但得此福缘过后,却是心思明了太多,人间无人配得上决断他人生死,我也不例外,可既是有讨债的本事,即使别人不说个好字,做这事应当也挺快意才对。」
指点殿外已是浑身死气的尸首,白衣之人收起笑意。
很多年前曾经见过一回,青柴里的富家老爷驾马车疾驰,生生撞死十余百姓,伤者数十,即使是到头这富家老爷亦不曾逃过法度,但自己却始终觉得不够。当年亲眼见着这场面的云仲,许多年过后也总能想到街心凄凉哀嚎声,有个满身血污的女子捧起已无气息的孩童尸首,颤颤巍巍抹去孩童面皮血痕,疯疯癫癫笑道不过是在街外才卖过些自家织的布匹,打算替孩童买些好吃食。
或许无利可图杀人比起有利可图杀人要更惹人恨些,但场中这些位修行人尸首,密密麻麻,也如森罗殿。
整个一座五尺境里的狂风戛然而止,皇城中道如数崩毁,饶是有灰衣魁门中人阻拦,吃人剑客尚方温仍旧被那条赤龙攫到爪中,即使是皇宫连绵宫阙尽变为机关,如团蟒似山虎齐齐缠来,依旧抵不得赤龙一摆尾,尽数抽得崩毁。
还是尾火虎起式,不过今日尾火虎,凭皇城金玉做尾,整座京城土石做脊,巨木为纹,
大风四足,水泽为目流火为颅,当真从离火其中走出条穿山猛虎,眼前强弩之末剑气,紫皮葫芦,连同如山似机关傀儡,经踏风尾火过后,一时焚尽。
龙爪之中攥着褐衣灰衣两人,其中褐衣尚方温已是形神俱灭,余烬遭赤龙吸进腹里,仅余那位灰衣的魁门中人,面如金纸浑身剧颤,依旧要递出道神通挣脱开来,但依旧被赤龙攥断浑身筋骨,再无甚挣动的契机。..
有替旁人讨债的本事时替人讨债,即使是自身亦在罪过之中,到哪日因果上门,亦是心甘情愿,这等滋味好像并不差。
无需寻个冠冕堂皇的道理理由,无需计较得失利弊,才当真有些少年意气。
坐在飞檐上的云仲一句话也没问,赤龙张口,先碎经络,再抽筋骨,庚金锋芒转切碎灰衣之人血肉,再经尾火虎残火烧尽,吞进腹中,就像是当初想要对那位催马撞死许多百姓的老爷做的那样,剥皮抽筋,剜心拔骨。
第八百九十二章 枝繁叶茂好乘凉
五尺境遭三人神通搅得几近崩损,尤其今日云仲递出的神通无一不是大开大合,走至刚猛的路数,毁去五尺境中大半座京城的赤龙神通岂是寻常四境可比,纵使那灰衣之人大抵仍有魁门种种难测本领,照旧势无可阻,毕竟早在先前时节,这位四境近乎将除山间宗门之外的夏松江湖杀过整一个来回,更提前在这座五尺境里布下无数机关要术连同无数傀儡,也依旧不曾事先想过会有这么一位不讲理的生人,借赤龙强行扯开五尺境,即使尚方温的剑气不俗,魁门术法精深,仍是未能全身而退,反倒被赤龙吞进腹中,毁去满身道行。
此五尺境乃是魁门手笔,只是遭人夺去了不是阵眼的阵眼,凭刘澹这位兵关道修到相当高明地步的高手守住木匣,脱身不能,仅可同云仲分个生死输赢,历来有狡兔三窟的讲究,只可惜入四境的大才,在夏松江湖里杀过个来回眼都未眨的主儿,又岂能总将谨慎挂到心口处。
】
赤龙内气毫不留手灌入跌坐到殿外的赵梓阳全身,虽说是遭大阵连同铁索压制,伤势却不见得重,仅是内气尽无经络当中空空如也,瞧着神色终于归于平静的白衣云仲,很是疲惫躺倒在地,五尺境剧震,京城????????????????中所剩不多的屋舍垮塌下来,仅剩碎石黄土的街道遭狂风掀起惊涛声。
“你是我师弟?”赵梓阳开口头一句,似笑非笑打量云仲道,方才种种神通术法看得分明,不论是褐衣尚方温经紫皮葫芦加持之下的无边剑气,还是灰袍魁门中人机关要术连同蛊人神魂的各类本事,眼前像极自家师弟的白衣携赤龙一并接下,犹有余力,天外尾火虎声势更是不曾见过,好像四境都盛不得这头尾火虎,要一路踏进五境去,翻天覆海,真也如仙人过境。
“出息了,看样那位道首前辈的徒儿说得还真不假,大梦醒时得有福缘缠身,却没想到这回的福分当有这般大。”仰面朝天,赵梓阳面皮血痕早已凝实,两眼之中除一角浓金色破损皇城飞檐,就是天外无云处悬起的皎白圆月,大星唯有二三得见,脱离不得北斗,低声喃喃道,无端就觉得心思很是通透自然。
可同样坐到自家师兄身侧的云仲却轻轻晃了晃脑袋,平平静静,语调四平八稳。
“师兄想错了,我没得着那桩机缘,如若是我得此好处,今日夜里这五尺境,我怕是进不得。”遂看向仍在飞檐处盘桓身形起伏的赤龙,好似是许久时日里未曾尝过山水意气,如今吞过两条生魂过后,难得有些兴高采烈,于是绕皇宫飞檐来回盘旋,鳞爪浮动,欢脱得紧,与方才施展神通时迥异,反而像是当初骑着闯江湖的那头南公山杂毛夯货,喜怒无常,倒也会因偶然吃过枚滋味鲜活的草饼蹦跶不停,险些要将马背上的自己甩将下去,再想起时,倒与当年的心性全然不同。
出双鱼玉境的那一瞬,本来手捧神仙气而去,而醒时那股神仙气却是遭早已等候许久的黄龙一口吸入腹里,旋即褪去大半青黄鳞,摇身变成尾赤龙,反倒是在双鱼玉境里吃过许多苦头的云仲,自身半点好处也未取得,依旧是那个二境,依旧是在高手眼里可随手取命的弱手,天资如初,境界如初,心性却是扭转。本来是造化拱手送与黄龙,此等顶顶令人烦闷的事,在黄龙变赤龙之后,心头竟全然无半分动静,好似本就该是理所应当将这等人间难寻的机缘让给那尾黄龙一般,说不清道不明,而大梦初醒判若两人,倒已是再明摆不过。
但好像当真见着这位很是陌生又相当熟悉的三师兄后,云仲觉得这机缘是应该让与黄龙才对,如无此臂助,怕是连五尺境都进不得,更何况是一人压过两位四境,云淡风轻定下胜负。
赵梓阳也很久没言语,也不曾将两眼从天边挪开,轻声笑道,“师兄不是师父,也比不过大师兄心思细腻,所以说教的事不太晓得该怎么开口,何况如今你这位师弟,没准和以前大不相同,没准考虑得比我周全,不掺杂太多顾虑,有话叫既得也失,既失复得,那头变模样的黄龙神妙无穷,既然得来,必要失却些东西;琢磨世事太过于不掺杂乱念头,或是所谓道义曲直,亦是有好有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师兄一把,咱也该让道喽,其余的大小琐事,该轮到那些位精于此道的人做,起码凭如今我这点手腕心计,插手不得。”
五尺境崩碎前,赤龙无端引两人行至一处旧水榭里,掀去亭台,水塘里困着位眉眼清冷的女子,而女子怀中的小侍女已是浑身青紫,失却一臂,早已不剩丁点气息。
吃人剑尚方温的名头并非空穴来风,更绝非是夏松江湖人无端替其取此名号,尚方温本是山????????????????上人而独痴于剑气,从还未遭师门逐出山前就已是时常有疯癫之意,每每比过胜负之后,总要伤人割肉当即生吞,往后一发不可收拾,即使被师门逐出山后依旧不知悔改,于夏松南境残杀一村百姓,挑合心意处下口,官府中人去时,满村上下皆是残尸。而跟随赵梓阳前来京城的女子,尚方温不曾下口,而是盯上那位小侍女,生生咬去臂膀,血流不止,死在女子怀中。
女子姓范名清迦,乃是当朝大员范元央长女,之所以前来京城,一来替母劝阻范元央易法之事,二来便是要于京城中过年关,即使范家富贵,可自从其父前去京城之中任重臣后,就少有相见,更是莫说能瞧见京城热闹景象,于是乔装登程,请赵梓阳护卫,即使一路所遇危难奇多,但总惦念着进京城后便可凭其父官位镇住无数窥伺觊觎势力,可惜入京城一步,就被布局等候已久的魁门中人与尚方温拘禁在此,眼睁睁瞧着被扯去一臂的小侍女死在怀中,直到云仲赵梓阳二人见着范清迦时,后者依旧双目无神,怔怔抱着侍女僵冷尸首。
落风台中木匣中剩余两枚走珠腾空,卫西武才要上前,云仲三人身形浮现,省去不少见礼寒暄的功夫,赵梓阳自去安置范清迦与怀中侍女尸首,仅剩云仲与卫西武立身落风台顶楼,狂风夹杂雪花,吹得人心乱。
当云仲这身白衣显现,卫西武浑身颤抖吐出口积攒许久的浊气。
勤圣第一道大礼,是凭自身本事查明京城太平安稳下蛰伏不出的乱局,且是不经意间点出当今夏松圣上颇为心急的败招所在,削尽夏松世家高门爪牙,对于现如今圣人患痼疾的夏松,汤药过猛,即使是范元央注定身死,世家高门连同圣人帝王家各取所需,难免手段过于刚硬霸道,借落风台老者之口,有此一句提点,卫西武才可当真站在天子面前,而这第二道大礼,却是最重的一礼。
魁门中人久不现世,虽在五教之中魁门名声不差,但眼下替魁门开口的魁门之首,似乎全然不惦记自古以来魁门门规,杀人做傀的行径用来得心应手,可也恰巧是魁门这等修行人所不容的手段,最适宜替夏松解忧,于是诛杀无数江湖中委身世家的修行人,化为人傀再添一分臂助,再者则是此法杀人干净利落,既无需担忧露相,又可令这些人傀再度嵌进各处世家,乃是最为适宜的买卖。只可惜既是圣人做事,亦有露相的时节,且算不得见光手段,仅仅一载之中魁门就于夏松全境开枝散叶,已是声势浩大,难免有尾大不掉之嫌,卧榻之侧他人鼾睡,奈何碍于不便出手落人口实,或是忧心落风台高手人人心思难测,始终未有藏弓烹狗举动。
而卫西武勤圣,既立身在圣人面前,又需立奇功求取圣人宠信,乃是最此事最适宜的人选。瞌睡时节有人递枕,雪中送炭,替圣解烦。
夏松圣人年少时便心思过人雄才大略,而受痼疾所困,即使许多事不愿过度忧心,亦需将荆棘横陈竹杖里的尖刺尽数抹去,方可心安。
“第三道大礼,大概亦能做得周全,如说第一道礼是要站在山下,第二道礼攀山,那第三道礼,则是站到山巅何处。”云仲收起红绳绕到手腕处,与往日一般平和开口,“卫兄耗费许多家财,欲在京城立足,所求怕是甚大,这第三道大礼在寻常人看来有些失手,但在我看来,乃是上上策。”
“自古以来取事者往往分座次,这座次二字当然是坐到靠前最好,毕竟事关诸多谋算价钱,谁人不????????????????愿坐得更高些,但卫兄则是不然,不属世家高门,根基尚浅,总要先坐下,才好时常换位,替夏松圣人挡箭,将诛杀世家中人的事揽到自己怀里,有好有坏,可既然能坐在天子眼前,暂且屈居此位,并不寒碜。”
“选了一棵最枝繁叶茂的大树,乘凉不过注定。”
无话半晌的卫西武突然笑将起来,与平常不同,很是没规矩地拍拍云仲肩头。
“云兄弟如是做官,要比我能耐大,可惜偏偏瞧不上。”
第八百九十三章 雪随尘定,旧去新来
在天光还未彻底放明之前,卫西武勤圣部下马不停蹄赶到山寺之外,可除却密密麻麻尸首,再无他物,仅余山寺残损空壳,连同遭切为百十份的佛像金身,大半山寺已尽垮塌,剩余小半飞檐仄歪垮塌,斑驳寺墙处砸落的浓灰飞檐,残破得已然辨认不出的瓦砾断墙处有不复有灿灿流光的金身碎块,先前静幽无人问,当下则是狼狈凋敝垮塌破损,再难复原。
距山寺不远处官道,有枚深深嵌进官道的掌印,血泊未干,范元央尸首早已为范家中人收去,瞧此地残损破碎的景致,倒也不像是再度同追赶到此的世家中人再动干戈,四周无人,唯晚月悬天,夜尽天明,当是如平常别无二致的一日,早已有赶在年关前去往京城的车帐商队遥遥而来,可是瞧见受人毁去的山寺,与近乎震碎官道,连忙调转马头去往别处进出京城,生怕招惹是非,身死得不明不白。饶是来头再大的商贾官员,都知晓眼前这景象不该问,更不好闲传,但凡惹火缠身,必是烧得旺盛。
山寺外头有座极小的茅庐,里头住着位守寺的和尚,虽只是而立之年,但已身在山寺外守寺不晓得多少年,即使少言寡语为人木讷,但连时常从这条道往来的商队或是京城中人,都认得这不管从哪看都平平无奇的和尚,每逢不急赶路闲暇无事,总要去那相当小的茅庐里讨碗水喝,信口闲扯两句。这和尚虽然木讷,脾气却奇好,不论商队旅人有多仗势欺人或是不好相处的,见这位和尚却是相当规矩,大抵起初也总要欺负几次这孤苦无依的守寺人,但这和尚脾气实在过好,三脚都未必蹬出句坏话来,久而久之,便收起刻意作弄的心思。
整一个夜里外头狂风细雪,刀来剑去,生是将这处山寺拆了大半,这守寺的和尚却是并无甚言语,也无甚动作,安安稳稳在狭小茅屋里坐直身子,连两眼都不曾朝外张望,直到此刻才缓缓走出茅庐,缓缓走到山寺前,开始将碎石乱瓦凭双手捡起,归置到一处,又取来山寺外头立着的旧竹帚慢条斯理清扫,浑然不顾又从远处来了这么一众人手。
卫西武部下大多乃是江湖中人,绝非是那等本事不济三脚猫功夫的主儿,无一是平庸之辈,但远远瞧见这和尚在独身清理狼藉地,一时竟无人上前开口询问。
佛门水深,没准一个看来再寻常不过的和尚,就是隐于市井里的大才,与数十万寻常人一样住在寻常屋舍里,听外头车马声喧嚣,见树影愈长,见天阳愈暖,可当真若是上前招惹,那便是自寻死路,佛门中人向来低眉菩萨,而少有金刚怒目遭人瞧在眼里,究竟是因佛门养气功夫精深广远,还是受金刚怒目之人往往难以再现人间,就是没法妄议揣度的事。
可是和尚见人马前来,并不畏生,而是寻思片刻撂下竹帚自行走回茅屋,拎出枚玲珑木盒走到人群近前,缓缓放下两掌合十。
「不久前有位宫中人递给贫僧这枚木盒,言说要交与下拨前来此地之人手中,奈何上头染血,佛门中人见不得血气,所以先行擦净,未曾妄自窥探其中物件,既是等到了诸位施主,便拿去罢。」
人马似潮来潮去,来势汹汹,去时亦是迅捷,但仍是相当刻意在山寺乱尸处徘徊过近一炷香光景,当中半数亮出刀剑兵刃,来回在范家与其余世家中人尸首处来回走动许久,耳力强者听闻远处有马蹄声起,才是纷纷上马而去,仅留下那位守寺近乎终生的和尚,继续拎起竹帚清扫山寺,为抱起几枚大块碎石憋得面皮通红,拾瓦片时割伤了手掌,仍旧无知无觉,继续缓缓打理陪同自个儿许久年月的老寺,直到夜幕再降,一身土泥的僧人才坐到寺外歇息,双眼平淡扫视这座全然无本来面貌的残损山寺,口齿不清嘟囔几句,但这处向来寂静今日往后更为寂静的官道周遭,无人来听。
和尚说别人兴许无意去毁掉这座山寺,本来寺就空空荡荡更无人住下,没准
是压根没成想还有个守寺的蠢僧人。
师兄师弟们佛法精深能闯出名头,纷纷舍弃这寺前去别处安生,前不久还听说有几位师兄前去京城里做道场法事,可自己不愿进京,师兄们也没来看这座老寺,但当年师父说要让自己守寺,不论如何都要守将下去,既闲来无事,重修寺院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说起来方外之人就是比尘世中人闲暇时辰多得很,所以在别人看来费工夫的难事,对自己而言不过是多耗费几年春秋。
山上的人踩塌一枚山石,无关痛痒,但山下的人兴许要被这截不大不小的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或许一命呜呼,可往往还是要忍气吞声受着,一座无主山寺在那些位高手看来随手就可毁去,而山寺究竟是谁人的念想,一来在旁人看来不重要,二来即使在自己看来很重要,落在山上人看来,也不重要,有本事真好,不需思量考虑太多,也无需终日问心问己,反而比起自以为通透之人活得更为通透随性。
和尚觉得很累,所以靠着身后幼时就在的那枚老柳沉沉睡去,浑然不知双手血流如注,迟迟不曾凝住。
京城里头还未等圣人上殿,皇宫里头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八足公遭人诛杀,而杀八足公的便是紫符,谁人也不晓得其中始末缘由如何,只晓得多出两具尸首,经小中官连夜草草掩埋在荒山野岭里头,而圣上更是未曾多添心思,只是差人前来宣旨,言说中官不可无主,再赐两位劳苦功高的中官分别领紫符与八足公名号,暂且代管中官,而后就再无甚动静。听传闻说,八足公奉命前去迎那位范元央回京,近乎凭一己之力拦住追剿范元央的明暗势力,但却被以枯木遮面的紫符领人中途拦截,一掌打死范元央,扭断八足公脖颈,再欲离去时却是遭卫西武所领勤圣之人擒杀,于是偌大宫中内外两位大中官尽数身死,不得已之下才命两位素来不显山水的中官继任。
而即使有许多中官心头不服或是觉得此事蹊跷,也不得不拜倒于圣旨之下,等候那两位面皮有些生疏的中官分别接过八足公紫符的名头,才过正午就不约而同立身在心斋宫处。
新紫符中官眉眼阴柔至极,十指纤细,新八足公身形宽厚,而面膛黝黑,言语时节亦是低沉。
紫符从腰间抽出枚铁令,拿素黄绢随手裹住,搁到八足公手上,抱双肩细声慢语道,「天子令与素黄绢,看来上任紫符与八足公还是交情莫逆,即使平常有诸多口舌,能将这两枚物件托付,足见其中交情不差,可惜风云变幻,不然当真能把酒言欢。」
「谁说不是,俩人都是死心塌地替圣人谋的主儿,但还是有些可惜,即使未曾身死,日后也不能在宫中露面,但这交情莫逆,在我看来还是牵强了些许。」八足公笑声相当爽朗,上下打量过几遍紫符,啧啧摇头,「身形忒瘦弱,看来往后许久年月,你还是出不得宫去,事事烦劳,这么看来还是这八足公的营生更好些,倒是难为了你这位新紫符。」
紫符浅笑,抖抖衣间雪,「别的不好轻易说,难为人却算不上,唯独正午时节不甚习惯。」
八足公瓮声瓮气笑来,「早晚习惯?」
而紫符却不再接茬,伸手拍拍八足公肩头。
「走,新官上任,喝两盏酒去。」
京城郊外十里处,坟茔遍地,来了位面皮上新伤未曾痊愈地年轻人,肩头歪歪斜斜扛着柄大枪,身前则是位戴斗笠的女子,立身在处新添两座坟茔前许久,随后就要转头离去。
赵梓阳先前只晓得这位眉眼清冷的女子必是同哪位王公大员有干系,可京城一路处处不安生,才隐约猜出这位姑娘来历大概很是非凡,不过纵是如此,到现如今也没点破。之所以那位魁门中人布下五尺境,一来是为挟此女子,二来便是为防备范元央踏入京城,只可惜遭云仲破去这手兜底布局。仅是两
日时节范元央身死,小侍女连同秦秀身死,换旁人都未必能撑住身形,可这位分明相当柔弱但强装性情同眉眼一般冷淡的女子,照旧是前去城外将小侍女连同秦秀掩埋,直到浑身颤颤,依旧强撑着不露半分女子娇柔,连赵梓阳都有些佩服女子咬牙本事实在极高。
「范家离京城不算太远,我如今并无多少银钱可给你,不妨将我送回范家,再做打算。」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何来赊欠的道理。」赵梓阳还打算多言几句,女子却是浑身近乎瘫软下去,勉强将头抵在赵梓阳胸前,肩头震颤不已。
碎雪不通观人心,飘飘洒洒无半刻宁时,伤势未愈的年轻人背着一位姑娘,总觉得发髻湿过一茬又一茬。
第八百九十四章 白衣一指雀
和尚从来没想过,救自个儿一条性命的乃是位如此年轻的施主,如是无这施主好心将自己双手裹好,只怕在荒无人烟此地坐倒过一日,全身血水就要流得干涸,再无生路可寻。
而这位白衣施主浑身行头并无多少特别处,既比不得京城里穿贵裘饮美酒的大公子,也比不得那些位左右悬囊挂玉的讲究大员,反而一身白衣潦草,且惹灰尘未掸,惹得和尚总想着伸手替这位很有些随性的年少公子拍去灰尘,怎么都能打量着体面数分,奈何想起这施主乃是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难随意,故而迟迟没动手。在这时辰里的京城依旧寒凉,狂风稍止而雪花不甘屈居风后,恰如道人祭风过后步虚而来,踏步连番,使一座京城尽染寒霜,犹未见止,茅屋里头四处通风漏雪,偏要强说夏时凉,冬日可就是相当难挨,即是平素相当木讷的和尚瞧见屋外大雪屋中小雪,亦是相当窘迫挠挠光秃脑门,戒疤周遭色泽都一时快赶上白衣施主手腕处的红绳赤红。
而端坐在茅屋中独椅处的白衣公子没半点嫌弃,手提枚使丝绦系住脖颈的青皮葫芦,不住朝口中倒酒,从和尚醒转过后连饮数十口,但葫芦摇晃时仍是满当,见和尚很是手足无措,还相当大方把葫芦递到后者跟前,撺掇饮上几口权当暖暖身子。
“施主好意心领,佛门中人不得饮荤酒,乃是规矩,真要是触犯戒律,要挨师父的藤????????????????条打手。”和尚瞧见眼前葫芦浑身朝后缩去,不住摆手推脱,如是瞧见虎狼猛兽,往常木讷面皮都略微露出些惧色来。
“我在京城里听人说,这山寺已有很多年不见人,只剩师父这么位守寺弟子在此,没成想住持方丈也在此,闲来无事可否引见?”白衣公子饮过足足几十口酒,换酒量不济者多半已醉过三五回,而在和尚看来这施主压根不添零星醉相,反而随酒水愈饮愈多面色竟清冷意越浓,此时挑眉眼见茅屋细雪,才难得有两分笑意。
但这问话和尚很久都没想好要如何回话,到头眉眼低垂,合掌叹气。
“此山寺是清净地所立,相当得我心意,城中事毕随意走动,才愿来这山寺看看,说到底听过许多人间与江湖传闻,譬如修禅人佛口蛇心,大腹便便,寺内外田产地宅尽归佛寺之中,搜刮商户百姓脂膏填腹,金身塑像无事时高坐佛堂,战乱起时则是千金藏身闭门不出,说什么脱身世外不便插手天下事,遇大灾年开门放粮善举愈发罕有,怎么看来都觉得小家子气。”白衣公子说罢此话,还要特地顿住片刻,抬眼端详两眼盘坐在破旧床榻处的和尚,见后者微微蹙眉很快舒展开来,才饮两口酒水继续道,“再细想来其实亦不例外,山上宗门之人,学翻手雨云滚覆手山河震的神通本事,而今时有凭己身修为代苍生谋福的却罕有,大多有蝇犬举动算计旁人,谋己身修为福分,乃至不少有诸般残杀手无寸铁之人,抢取山水大妖肝胆心肠化为药引,我自也不例外,不愿插手的事却在计较得失过后踏入其中,自视清高光风仍未免俗。”
“所以佛门初生时不见得其法有缺,再不济亦在大多世人见来多半可取,修行路行长者有搬山填海移云唤风的本领神通,同样是好事一桩,差别就在于如何使唤,本无对错,用起来也自然不能说出个对错,总不能迂腐至极事事都脱身红尘物外看,而需落在人人两字中,言人言己就格外清楚分明。”
和尚不懂多少佛法,从山寺还未凋敝至今师父尚在时,和尚就不是个灵光聪慧的和尚,既比不得众位师兄擅与香客攀谈说法,也比不得师弟开悟甚早佛法精妙,哪怕是到如今来,和尚都觉得自个儿兴许不该是佛门徒众,听闻眼前这白衣施主一番话倒也有可取处,但总觉得过于愤世嫉俗,又生怕说话时步步皆错,坏了这位言语举动莫名其妙的恩公兴致,于是这番话在腹里胸口滚了八九回,直到自认摘干净腐叶蛛网,才晃悠着步态虚浮的身子从那方看不出好坏木制的旧桌案处取来纸笔,写写描描。
这位枯坐山寺守了多年春秋变改的和尚说,不知施主见过多少人间疾苦,自己当年随师父外出,见过足有绵延数千里的流民,也见过商队数百人手尽遭贼寇斩杀,头颅悬在营寨外一步两枚,竟仍未有穷尽,只得沿山路从山巅营寨一路插到木桩上,才堪堪将这几百颗头颅数完,贼寨里大夫人心善觉得造孽过深,出言将师徒两人放去,光是诵经超度就花费了足足十几日功夫。听说那位大夫人是寻常人家姑娘,遭贼人掳掠上山被逼无奈做了大当家的夫人,等到师徒两人下山时,那位穿金带银的大夫人在山巅挥手有一炷香光景,迟迟不愿离去。说来也不怕公子取笑,那时真想着自己乃是个冠绝人世的修行人,最好能一掌掀翻整座山头,替这些位苦命人开个道场超度,使身首合一,总要干干净净入重泉最好。
所以总要想,文人志士多阴险狡诈,凭数首矫揉造作悲天悯人诗文,惺惺作态言说人间苦难多,为的却是令自身讨取名声,真到自个儿站到朝堂的时候却并不见得能有甚功业,譬如古时言说观耕百姓有感赋诗的大文人,做官过后贪奢骄纵,所以再瞧有颂民间疾苦言行不一的文人,反而觉得最是阴险狡诈。人有私心私念,谁人不盼生在人间过得更好,自己守寺多年,时常亦会做场浮华绮丽空梦,最差亦需将这茅庐换为处富贵大宅,重修山寺,虽醒时总要诵经解去贪念,可总觉无错。
“施主所言无非言说眼下人间人人为己,难以脱身,可实则方外之人亦是如此,既身在俗中何来免俗之说,往往见过天地终生之后,还要归结到己身己心上,凭此看来施主已是迈出一步,甚是可喜,但往往因????????????????己不由心,或周遭之人不合心意,觉出值此大世礼崩乐毁人人皆为门户私事过活,徒添无可奈何。”
“难有人左右大世,况且如若自身走到高处,亦往往为困锁束缚住少时心气志向,譬如总要说修行中人能一瞬千里,神通万千呼风引雨,但亦有所桎梏,摘星抱月实是虚言,心若无依无定,凡事做起束手束脚,怎可有所谓自在。”
云仲不曾想到这位看似木讷,瞧来又无甚高深佛法的僧人能有此言,相当不解,端起葫芦仰头灌将过去。
“如何解?”
和尚老老实实摇头,“不晓得,大概唯有将自己的事做好,尽力秉持本来念头,亦可找寻出回转兜圈的曲径,既随波逐流,亦不必随波逐流,能得自在就得自在,能言说自话便言说自话,顾及要顾及之事即可。毕竟旁人如何苦苦相劝,也不可在腰间再生两条腿替公子行路不是?”
破损到已瞧不出本来模样的山寺外,风定雪走,雪落风骤,云仲摇摇晃晃走出茅屋,朝一直静候在损毁官道两侧的几人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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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兄总说要入京城,需事事考虑周全,想来这官道遭人断去亦需重修,顺手连这座山寺一并重建亦不算难事,顺带在这茅庐外另起座屋舍,不需华贵考究,遮风挡雨不在话下即可。”
几人面面相觑皆露难色,不过出京城前卫西武就已嘱咐过,凡这位云少侠所言,除摘星抱月这等力不能及的诸事,哪怕这位爷要将京城内外青楼搬空,照旧得咬牙散财,总归是有这么位以一敌二诛杀魁门中人与尚方温的狠主儿,去到落风台所受好处亦是数一数二,要连些银钱都舍不得,断然要失却这位高手里的高手,于是几人只好点头,本就是敛财本事相当高明,略微算算所需银钱,尚不必忍痛。
卫西武从来都觉得自个儿极穷,腹中既无文墨,也无甚文韬武略,浑身上下穷得叮当作响,只剩银钱,若是银钱都不舍得多花些,怎么都不算礼数到家。
铅云锁城,大片胜过柳絮的雪片砸落衣衫有微浅响声,沾衣不化落地不融,才出茅庐数步,山寺清冷景致尽显,一瞥郁气顿生,稀疏景物荒芜荒唐,残墙乱瓦碎金黄泥,霎时腾空而来,压到浑身。
白衣染尘的云仲仰头闭目许久,却总觉周遭景物犹如峰峦压覆而来,往来反复挤得胸膛生痛,诸如南公山中人,幼时故里,大元飞雪与胭脂黑獍,连同蛇兰与老汉身形一并遮眼,踉跄几步险些跌跤,好在红绳无端腾起撑住身形,有赤龙头从红绳中钻出,面露揶揄不屑,但还是抵住云仲身形,不情愿将脑袋伸到后者手旁。
京城五尺境一战,也许在那两位从始到终亦未曾扭转胜负的四境看来,的确道行不如旁人,实则云仲付出的代价极大,之所以迟迟未见颓势,是出于借赤龙一口精气神撑住的缘故,才能强撑到此时风云系数落定的时辰。世上常有天理循环,又何曾有过几桩不带钱囊独上青楼全身而退的妙事,仅此一场从头到尾不费周章的斗法,尾火虎近乎倾力而出,毕竟眼下的赤龙虽有其形,然而平日疏于攒下山水意气,故而落下甚大的亏空,连同云仲周身上下本就不甚富余的二境内气也一柄抽得山穷水尽,再想破境,脚步又需放缓许久,赤龙也需歇上良久,往后几月,怕是要当个寻常人。
“倘如摔了拿你是问。”
云仲喃喃道,随后将面皮埋进朱红鬃毛当中,半晌也未动,像是卸去浑身绷紧的力道,从人间抽身离去。
不远处的和尚透过破洞连片的窗纸望过去,突然觉得这位行事很是莫名其妙的公子,很像山寺许久之前养过的一只麻雀,分明累得连双翅都抬不起一指高,却还是很执拗朝山寺外而去。
该说是可气可怜,还是可叹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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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五章 多好的姑娘
离京的前两日,才可说是云仲从夏松边关药寮里走出过后,至忙碌的两日。
先是许久许久都未上朝的夏松天子不带面甲,稳坐龙椅,脸面处溃烂多数痊愈,上朝一日接连撤去几十位重臣官位,轻者贬为布衣,重者刺黥发配往荒凉苦寒边关,或是押入死牢等候发落,只在最末尾时轻描淡写提及几位官员,悉数升迁论功行赏,竟一扫往日病体缠身颓靡模样,横是使得朝堂当中无人敢生辩驳心思,老实认栽。
但分明是提官,名册里头却并无卫西武三字,更不曾改名换姓,云仲第二日才是从眉眼挂笑的卫西武口中得知,这位家底厚实到骇人听闻的主儿,仅仅是从升迁名册里的大员处讨来个顶小的官位,比起主簿也高不出多少,单管京城里头一条半街巷大小事,但落在卫西武耳中却是眉开眼笑,比起做生意使得家底翻上两翻还要舒心,所以也顾不得其他琐碎事,得知云仲前去购置物件打算离京,当下便将可推辞之事尽数推了个干净,领几位亲近家奴近侍同云仲一并外出购置物件,顺带好生逛逛这处布局奇伟的大京城。
????????????????“年关将近,瞧这意思卫兄终是得偿所愿,夏松京城年关的滋味必定比边关萧索使人巴适,若非是在下得知底细,还以为是您这巨贾得了个二品朝前的官位。”
云仲牵过那头杂毛马匹,顺手买下串糖球拽下两枚,填到马嘴里,这杂毛夯货歇息过好一阵时日,越发膘肥体壮,较以往四蹄更宽,行走京城当中,甚至比那些位名声响亮来头甚大的世家公子坐骑还要高出半头,虽是皮毛相仍不上讲,依旧惹得周遭过往人时时驻足,可惜无论相马本事高低,都瞧不准这头夯货的来头,此时乖乖嚼起糖球,摇头晃脑摆蹄挥鬃,难得有好脾气。如今想来似乎从黄龙加身过后,这夯货大概也是有觉,再不敢同往日那般犯起犟症,始终老老实实跟随在云仲身侧。
“好说好说,靠咱这手腕道行,平步青云好比与青楼里娇俏小娘同枕席安睡,但凡有些起意,翻身就能够着,甭瞧这官小,没准顶头大员都需对咱老卫恭敬着些,倘若那位当真要当着满朝文武将大员官位相赠,那老哥我才是入秋蚱蜢,蹦跶不得几日就四脚朝天见祖宗去。”
云仲忙于购置所需物件,很是少言寡语,倒是将卫西武这位京城暗地最得势的大人晾到一旁去,纵使是乘大兴而来,跟随云仲近乎走动过一日,照旧觉出些许疲累,待到掌灯时分连忙扯住云仲臂膀,近乎是生拉硬扯去到处酒楼里,挑过处落座百金的地界落座,挥退家奴近侍,单独同神色平静的云仲对坐,顺窗棂俯瞰京城绵延不断长街,已有灯笼红纸,奈不得心思的少年少女早将新衣换得,呼朋引伴浅饮素酒,依旧不胜酒力,喧嚣街巷里眉眼挂笑,言说来年及冠之后,要见山高,要见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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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小兄弟那位师兄可还安好?本以为掺入此事的唯有你我几位相识之人,没成想殊途同归,云兄弟那位师兄亦是与范家脱不得干系,没准范清迦还当真瞧对眼,招入范家做贤婿,亦在情理之中。”
“别人我不知,我这位师兄早有中意的女子,范家虽说家大业大,那位独坐金台上的圣人怕也会有些愧意,一时半会范家还会是春秋鼎盛,但在南公山中走出的人看来,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白衣云仲守在窗棂怔怔远望,未曾要甚菜式,只是杯盏不停饮酒,故而桌中物还未齐备,就已命酒楼侍女撤去两三空坛,但话却依旧是极少。
卫西武晓得云仲从来饮酒就是这等德行,亦不加劝阻,闻言只是点头,“此地清净,能说些别地不能说的,范元央身死官道之中,我差人去瞧时,从那位守山寺的和尚手中取来过数卷易法大宗要略,出自范元央之手,虽没细读,可还是瞧见了其中只字片语,范元央此人可惜,为易法此事,竟连自己本家都算计到其中,既不曾令范家脱离易法受损一列,又未曾豢养过多门客党羽,有这么位不多见的好官,夏松国运再延出几成,也非是难事,只是人死灯灭,万事开头难。”
从来卫西武也少有表露心境思绪的举动,做过多年挂刀营的老卒,又在商道近乎孤身闯荡过良久,在云仲所见,此人办事举动最是步步为营,譬如是头闯入群狼里披狼皮的牛羊,任凭脚步快慢如何,不露丝毫心迹,未显零星马脚,倒似是将那张狼皮缝到背后,先才此话,竟难得听出些实在意思,浅表心迹,所以怎么都觉得古怪,怎奈挑不出错漏,反而觉得应当如此。
“此事????????????????可是卫兄过后要操劳废神的,同在下干系不重。”单掌撑起头来,云仲面皮本来微弱笑意无影无踪,瞥过眼窗棂外京城灯火亮如白昼,市井喧嚣难觅静地,晃杯盏再饮酒水,“许多总叫嚷着兴衰有责,开太平立心立命的寒门书生,远比不得卫兄而今所得大势,说起来都是骇人听闻,念在今时满朝文武或图门户计,或为世家卒,纵有圣人亲信而一再受阻眼见其力愈浅,历朝历代多有夹在教派世家帝王室连同种种大势之中的能臣陨命凋零,到头不过得来身后稀稀拉拉叫好称道声,卫兄得此遇前路长远,恭喜贺喜,但又要感叹两句,人间最艰难的几条道上,又多出一人身影。”
坐于云仲对座的卫西武,满脸麻点堆积的胖面皮笑意终究是微不可察,而云仲仍只顾饮酒,杯盏不停,神色却平稳不动,如是在一口山林处无人问津避风躲雨古井里的井水。
很少回想起无用事的胖商贾想到当初初见这位白衣年轻人与其身后赤龙时,药寮旁立着柄煞是中瞧的佩剑,水火剑吞,分明云仲说过几次早已不练剑,可卫西武还是觉得方才这话出口时,有剑芒乍现,浑身激灵,醉意尽去。
三番五次苦苦相劝过后,不出所料云仲仍是孤身牵马离去,浑然不顾卫西武近乎要翻脸的神情言语,说是路上所用物件多半购置齐全,明日登程,切莫前来相送,但离去时还是叫过那位怯生生的侍女,说同你家掌柜的说声,酒水忒差,买醉而来不醉而归,很是不舒心。
卫西武所领的家奴近侍近乎皆面有愠色,而迟迟未发,直等到那身白衣牵马,顺街走出很远,再看不清背影,才有人同面容晦涩眉头紧蹙的卫西武开口出言,说是此人狂傲目中无人,既是从手上取用过许多银钱却不晓得好歹,依功自傲,往后必难为己所用,不如略微敲打敲打,使其知晓何人才是现如今京城里靠山最重的能人云云。所以从来不动手的卫西武将几人引回住处,亲自将开口之人打得筋断骨折,险些身死,才是略微缓过心头那点郁气,将此人从近侍里逐出,再不得入京城半步,堪堪止住浑身倾泻而出的火气,而究竟为何有如此举动,卫西武却并没开口对旁人说。
药寮里有约在先,云仲从来未曾逾越约定规矩,反倒尽力避让卫西武频频递来的好处,何况凭卫西武已得势的情境,即使云仲欲留在夏松京城讨个登堂入室的官职,也不可说是强人所难,但凡点头或是松口,这尊大佛卫西武定要死命拽住。早已盘算过不知多少回,在京城寻些人间绝艳的女子,最好还是那等山上人,再不济也得是位世家大员家中千金,半推半就凑到一处,于京城安家落户,使世上顶结实的念想栓住云仲手足,但思量许久还是撇舍此等念头。何故云仲步步推辞,便是因为最看重的那件事,生怕卫西武使种种手段将这约定冲淡,而后不再记挂心间,说到底除却动用些许银钱之外,云仲尽是婉拒好处,为的便是提点卫西武,仍欠下自己个泼天的人情,自身志不在夏松京城,无需多劝。
旁人善心点破,倾力相助,生意仁至义尽,要还不懂识大体,莫说京城,穷乡僻壤巷子里,也不乏他乡野鬼。
牵马的云仲走回住处时,伤势未愈的赵梓阳正坐到府邸外闭目养神,许是出于疲累,府邸不远街巷喧嚣声,同样不曾叩开南公山三师兄的眼皮,靠到门前打盹,膝前横着柄大枪,枪锋乌黑,恰好拦在府门前。????????????????
无奈之下云仲只得也坐到府邸门前,与赵梓阳相隔半杆大枪远近,门前车马时常过,枯树流水小桥,远处喧嚣市井晚照难敌灯笼朱红,年去年来,料定冬时难为继,繁春先染天。
府外不远有车马齐备,范清迦早已等候此地整一日,黑纱遮面斗笠垂绦,青山低眉灯笼点唇,泪痕未褪。
“多好的姑娘。”
赵梓阳睡眼惺忪朝身侧瞥过一眼,“就依你师兄我这相貌,好姑娘可是不少,再过阵子,从此地起,看中老子的姑娘能排到南公山脚下,她算老几?”
第八百九十六章 天下无处不朝曦
京城外百里官道,入夜时分有百数十骑踏开烟尘,马匹两鼻张合之际,水气已是奇淡,能于积雪处奔行无碍的良马竟亦是气喘不止,周身筋肉滚动时越发僵涩,而这百骑前行迅猛如雷,反而愈快。尤其途径那处破碎荒凉山寺后,为首那人扬鞭数度,生将坐骑抽得吃痛,四梯翻动快慢再添一成,直直朝夏松京城闯去。
为首来人是早先出京城外赏雪的年平之,只是这位受名家评点为执笔时节阴阳二分的消瘦文人大家,此时却毫无丁点文弱书生气,而是死命拽缰挥鞭,近乎衣衫不整朝京城方向狂奔,马蹄声同鼙鼓雷雨连成片,全然无间隙可寻,踏霜花脆雪,舍命奔行。
此趟去到京城外赏雪非是要事,而是年平之不愿久困京城其中,赵梓阳所嘱咐之事又迟迟不能另有他获,百般无趣加之心思难以通顺,老笔添好墨悬到当空,有时待到因天寒地冻墨凝过后都未必能轻易落到纸上,既知赵梓阳两人有要事在身,一时半会来不得夏松京城,难得生出疏懒避事的心思,趁年关将近盗取十余日闲暇,明面为赏雪闲逛,实则却是前去点兵关周遭,见见那些位久别未逢的姑娘芳泽,顺手将此番进京不曾带全的物件取来,如古时名家字画,御赐金银珠玉,总是不可闲置。本就取????????????????财本事极佳的年平之除却通晓生财道外,做散财举动亦是信手拈来,更何况身在京城贵地,结交高门大员必是互有往来,年平关纵使面皮再厚重些许,也奈何不得接连收礼却无物回赠,这貔貅当得甚是别扭,正好借此次游玩取些早年间得来的稀罕物件,编排得倒是甚为自满。
而回京时节,待到有城中眼线险些累死一头良马,将书信密函递至年平之手上的时节,这近百余护卫之人连同圣人所赏的家仆,昼夜不停赶路数百里,终究赶至京城外山寺处。
但年平之即使遭马匹颠簸得七荤八素,腹里翻滚不止,却依旧觉得缓慢,趁过桥时马蹄放缓,招呼身侧护卫。
“金银珠玉大宗物件终究不好带在身侧赶路,人困马乏,不妨掩埋到河畔,轻装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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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显然是体魄远胜年平之这等文人,无甚气喘端倪,闻言过后蹙眉,凑上前来低声道,“年大家从点兵关携来的家当,一路近乎皆是撇下,要么就是由属下贱卖与过往大小城池中人,仅是余下这等大宗物件金银珠玉,若是也舍弃到此地,日后可就未必能再找来,不妨再深思一二?”
“金银器物天底下从来没听过缺,人没了可就是真没了,一并撇去。”
年平之不愿多言,过桥之后再度急挥马鞭,再度朝京城方向狂奔,沿路无论是守官道士卒拦阻,还是查文书人手底细的守关中人,从无停留,一心而去,浑然不顾太多。有从点兵关便跟随年平之护卫左右的亲近之人知晓年平之根基,有不少连年平之都尤为喜爱的物件,却皆是奉命随手撇去,瞧得护卫门客皆是心头直颤,一来是多少知晓那些撇舍的物件能值多少银钱,二来则是从来未见过这位深受圣人赏识的年大家,有此番这等慌乱模样。
一路散财如流。
可临到京城外一座落满大雪的长桥处,年平之分明看到有位背枪的年轻人头戴斗笠驾车而来,所以也不去管在旁人眼里有多少唐突莽撞,飞身下马,扯住这年轻人衣裳拽到桥头,抬肩提足,在这年轻人浑身上下踩出足足几十处交叠的靴印来,依旧不解气,掰一截打桥边伸展到桥上的枯枝又是抽过六七下,终究是气力不支跌坐到桥上,卷起袖口气喘不停。直到瞧见赵梓阳良久没动静,才急忙凑上前去,拍拍哪年轻人面皮,见其压根不痛不痒,才坐倒在桥上,面皮气得发紫。
而那无缘无故挨过好一顿踹的年轻人也不气也不恼,索性就躺在桥头积雪里,却是止不住咧嘴笑。
谁能想到京城中得势的年大家,也懂得打人,而且瞧架势还真是像那么一回事。
赵梓阳在积雪上笑得前仰后合,而仅穿一身单薄衣袍的年平之双手冻得青紫,面皮亦是青紫,斜眼瞅见赵梓阳笑得似是有钱过年,真真恨不得自个儿也是山上修行人,最好一拳能打裂长桥,给这小子掼到冰水里头冻死,可是不晓得为何,嘴上骂骂咧咧,脸上也是升起些笑意,到头也是躺到桥头,将满腹牢骚夹杂市井里粗俗谩骂尽数倒出。
年平之说你赵梓阳就不是个人,老子好容易前去点兵关拿点家当,打算在京城里壮壮声势充充场面,免得旁人觉得到底是小地方来的穷酸文人,最不济也能互赠往来,上下打点打点铺展出一条平坦道,这下倒好,全是变为他人横财。
说这一道上撇的物件近乎能买下小半座点兵关,甭管是古时流传下的字画把件良玉布匹,为赶路都是撇在半路上去,莫说你不想赔,就算是想????????????????赔,赵梓阳的脑袋现如今也不值多少银钱,到头来马匹疲累时连贴身软甲与招风外袍貂裘都是随手甩开,天寒地冻的时日好悬给自个儿冻死在马背上。最可气之处在于本来相见时早已说好千万甭替人出头,赵梓阳却是掉头便忘得一干二净,分明知晓京城里近来易法事不能插手,偏要打肿半张脸充胖子,真要是死在京城,可就真是白死。
然而赵梓阳又何尝是干挨骂不还嘴的和善主,年平之躺到桥头积雪里骂得起兴,赵梓阳便头靠车辕阴阳怪气,说你他娘真不害臊,无端揍人一顿还要担忧下手是否过重,没事时多照照铜镜,看自个儿有哪点像习武之人,说是手无缚鸟之力都算抬举高看,要不过几日自己便勉强削你一通,翻来覆去给你前后两面打得一马平川,才算是长见识。说你年平之本就是个小地方出来的穷酸文人,要无这手画艺现如今没准还在点兵关偏僻街巷里卖字画过活,逢年过节恨不得给指头剁去下酒,现如今到京城里反而还挺好面皮,忒不要脸。
跟随年平之前来的百骑,耳力好些的都将两人言语听得一清二楚,不少有面皮抖动死命憋住笑意的,皆是好奇这年大家从来见人都是极懂礼数,知进退懂世故,怎么偏偏是见了这位主,俩人骂得比起市井腌臜泼才愚鲁民妇都要难听几分,但要真说是不对付,这二位近乎跳脚谩骂的时节,脸上竟都是挂起笑意,尤其是年大家,比平时笑得大概还要真心实意不少。
车帐帘挑,已许久无举动的范清迦茫然望向车帐前坐起身的两人,晨时浓云惹墨煎惨天日,纷纷细雪怎么都不像能引人心思快活,而两人却是相当开怀。赵梓阳一路上皆是疲懒模样,唯独应对来敌时得心应手,心思缜密,过招动手不留余地,唯独这等似江湖草莽的言语举止从未见过,于是不论如何都觉得荒唐。
长桥外百十丈远,有一袭白衣深深朝此地看过一眼,策马而去。
早在先前卫西武已差人前来送过封书信,顺便遣一众江湖高手,与落风台两位山间修行之人,跟随云仲同去,年关近在眼前,而大元境内却仍旧是烽火铁蹄不停,哪怕卫西武不甚在意大元中事,仍旧凭重金购得数则消息,尽书信中,字里行间规劝意甚浓,虽晓得云仲志不在此,还是将心意表明,各中利害悉数搬到书信其中,事分两手的功夫,从来不逊旁人,既将人手钱粮预备齐全妥当,又于书信中多添些敞亮话,此道上的火候,从来都是卫西武凭老卒之身步步盈钱,而后转身步入京城的依仗。
但云仲既未曾留于京城,也不曾令人随行,不过是将五尺境里尚方温处夺来的未熟青皮葫芦灌得满当,携去些充裕银钱,一人一骑出京而去。
来时不拖泥带水,去时无牵挂绊脚。
昨日师兄弟之间闲谈,赵梓阳就不曾问起那头黄龙为何转赤,自己这位小师弟为何能抵一对四境高手,更没提及常年累月跟随云仲的水火剑吞佩剑,已是很久没见过,反而所言皆是家长里短,问道童去向,问李扶安伤势如何,至于其他只字不提,顶多是有意无意瞥过两眼红绳。
小师弟以后兴许能走到更高更远的地界,切记时常回山看看。
我不去问,你也甭自行开口,人间做事人自知即可,总不能进屋时先迈哪条腿都要同他人解释两句,活得自在些多舒坦熨帖,就像师兄这趟出门,说是为挣银钱,其实也有自己的道理与所求,不见得事事都能往啥道义德行规矩处靠。
言外之意,就是我信得过你,师弟做事去,我这师兄晓得了,千万山水高川江流????????????????,尽可闯个痛快潇洒。
所以云仲一人一马出城时,自黄绳变红之后,头一次觉得虽是独行,却总感觉像那年在南公山脚下摸鱼戏水,明明瞧见末尾一丝浅淡暮光收归西山外,胆气不甚足的少年却觉得并不需畏惧漫漫长夜。
明朝日头还会悬到南公山上空,所以背靠南公山,天下无处不朝曦。
第八百九十七章 老卒出帐
梁啸楼哆哆嗦嗦从纵深绵延百千里的粮道旁醒转时,总觉得老眼昏花,感叹声年岁不饶人,古往今来酷吏清官里最是不顾情面的狠毒人,当属年月二字冠绝人间,换成十几年前,还是位能在大元足有一人来深的积雪里躺倒小憩的壮汉,近两三载却是觉察出滋味不对来。无需同旁人借铜镜观瞧,只需在冰河处张望两眼,就觉察出当年那汉子霎时间苍老下来,算到现如今五旬上下仍能提动刀的老卒,满营仅有六七人,但多少都有伤病缠身,要么便是跛足偻腰,要么就是瞎眼独臂,说起本事谁人最高,不言而喻,当然是他这少年时就打狼射虎,跟随军伍近乎在整座大元冲杀过的梁啸楼。
要说怎么都不带半点自吹自擂,梁啸楼却是或多或少挂些心虚,旁人倒是好说,几十年交情知根知底,能耐深浅本领良莠皆有数,唯独那个瞎过一只眼的老鼋鳖眼生,闲扯时问起来头,更是从来没人问清底细,终日尤好背起枚分量相当压手的大盾,边沿密密匝匝刻有百十个米字,不论见过几回都觉得怪兀狰狞,但偏偏这瞎眼老卒脾性极为和善,哪怕是有年浅军卒时常要调笑两句,不甚恭敬,这老卒至多不过是笑???????????????笑,拎起枚石子不轻不重砸到胡言乱语的年少兵卒脑门上,就已算是敲打。大元兵甲向来有老卒贵过帅此讲,未必合乎实情,自有其道理,兵荒马乱年月新帅挂印身前左右必有老卒相随,一来老卒难得,可言说军阵中老卒必是自连天残骨里艰难爬将出来的能人,保命留身久经战阵,眼光毒辣且能知晓战阵排布如何,二来身在大元当中摸爬滚打多年,山水走势熟稔于心,即使新帅挂印临危受命,亦需由这等老卒先行言说战局如何,连同此地山川走势,攻守势明了与否,才好凭本身武略兵法调度军卒。
大元老卒,所剩数目愈发惨淡,于是身在军伍里少有人招惹,同这等老卒私交甚好,没准便能在生死关头多添一线生机。
这半瞎的五旬老汉离不得丁子香,终日要从怀中掏出几枚来搁到口中细细嚼过,仿佛离了丁子香即使有酒肉穿肠,亦不算人间美事,唯独口中叼着丁子香半眯眼翘腿孤身坐到一地,方能于沙场营盘寻得处心安的归宿,眼下虽是晨时,大元雪勤快得紧,使得山峦平路积雪再深一重,独眼老卒扒开营帐,掏出两枚丁子香扔进嘴去,靠到株瞧不出开春时能否活来的枯树下,眉飞色舞,恣儿得差点将舌根咬断,身后还是背起那方厚盾,倒当真像是在背上生根。
“老鼋鳖今儿转性,平日里到正午才能瞧见踪迹,这时辰可难得见着。”梁啸楼拾两把素雪捂到面皮处起劲蹭了蹭,才算觉得爽利不少,凑到独眼老卒身侧,学后者方才模样从腰间摘来枚石子凑到鼻头前狠命吸过几回,精气神一时不差。平日大元军中亦可饮酒,全怪罪于天公不垂青此地,常有狂风飞雪天寒地冻,饮酒暖身当然就是常事,但自从前阵正帐王庭战事吃紧,人人自危,禁酒令出,军中就消停下来,再无人胆敢触霉头,纷纷忍住酒瘾。
好在梁啸楼精明,早就觉察出风头甚怪,带来枚酒缸中压底的石子,内里松垮酒香味早已浸入其中经年不散,凭此物提神,倒也不赖,勉强制住腹中作祟酒虫。
那独眼老卒却只顾品咂丁子香味,权当没听着一旁梁啸楼招呼,仅是松松垮垮点头,好一阵后才解去瘾头,使手肘戳戳梁啸楼道,“咱也不想早早起,奈何老子这营帐里头统共五人,其余四位都是伤兵营里放不下,才搁到此处,昨儿夜里两位岁数浅的小子重伤咽气,方才又有俩咬牙蹬腿儿的,估计即使等到郎中医者前来也悬,这天寒地冻又受重创的,难免要发起热症,光烧都烧得半死。另外一位就死在这枯树底下,夜里不知怎么爬将出来使刀抹了脖,老子外出放水那阵,人早就他娘的冻得瓷实喽。”
这番话在旁人口中道来,皆在意料之内,可唯独是独眼老卒说话时,引得梁啸楼频频侧目,很是不敢置信。
怨不得梁啸楼眼高看不起人,独眼老卒从来都是习惯摆出一副脱身世外,不愿与军阵里头寻常兵卒深交的模样,当然是奇难相处,又因这位爷来头甚是骇人,乃是由近来得势的岑士骧亲自迎来军中,因此不少年纪尚浅的军卒相当瞧不上这位从未显露过人之处的老卒,即使碍于规矩礼数,背地里替此人取名亦不甚好听,更是或明或暗编排,坏其名声,使得独眼老卒始终未曾受人瞩目过多。而如今木讷老卒反而说出这番唯有军阵中人才会挂在嘴边的言语,引起几多疑心,便是顺理成???????????????章。
“一味轻看旁人不见得是祸事,但说破天也并非好事,甭瞧不起老子,你我年纪相仿,还真难说谁人经历更长久些,咱并无甚旁门本事就懂得如何上阵杀人,保得性命,全然无高低分别,若说不入流谁人都不入流,若往大里说家国大义,寻常时言道痞气十足的混玩意儿也不见得不敢于沙场建功立业。在你等看来老子是个装腔作势半路而来的老累赘老泼皮,言行并不讨人喜,但我自认还是有些意趣,但可惜旁人见过老子头一面,就觉得老子乃是装腔作势沽名钓誉的老王八,所以无论期间历经多少事,王八仍是王八,咱也懒得讨个甚好名声,不如相安无事,懒得掺和。”
从独眼老卒营帐中接连运出两具尸首过后,有面皮灰尘未洗的军卒寻上前来,将梁啸楼请去正帐王庭中。
】
岑士骧已有多日代赫罕操持军务,心性也从起初不以为意转为捉襟见肘,难以为继的景象,唯有能趁寻人时找零星短暂的空隙微合两眼,外头不远处伤卒营中呻吟声连月不绝,而眼下战势同样因赫罕一番试探,从本来景象转变为眼下这等稳稳遭人摁到下风去,终日近乎不离王庭,将自己一身血肉筋骨近乎粘到帅帐里,用以代替当任赫罕,整一座大元军中事都担在肩头,何等分量自在人心,可岑士骧横是撑将下来,足足拖住各部连同胥孟府攻势逾月,姑且算在大元正帐里撑起场面来,暂且赚来正帐王庭中军卒齐心。
但入正帐一步,梁啸楼却觉得这位岑士骧,应对起如今胥孟府递来的攻势,已是熬得山穷水尽。
自从现任赫罕命大军自雄关处抽身撤回时,半数之上的大元族老皆近死力反对这等赌死的法子,此举本身便无异与两人死斗时节,一人收刀反以胸膛迎旁人刀剑,但凡胥孟府能窥出心思,定加以管束,到那时正帐王庭本就算不得宽裕的一域,拱手让人,连如今尚在正帐里出谋划策之人性命,多半亦是难保。
岑士骧便是在这等顶危难的时节接下正帐王庭赫罕统兵大任的霉运人,即使是携领明面上大元势力最众的正帐王庭兵权,对于寻常人而言同样算不得甚机遇或是好事,牢牢制住一国兵权无异于半步圣上,奈何当梁啸楼踏入正帐单膝及地起身时,才是发觉岑士骧本来堪称壮硕身形,此时犹如风中弱竹,虽强撑不倒,而形体渐败。
而最令梁啸楼不明所以的,仍是岑士骧强撑疲态颁下的一道令。
“怎的,岑大帅打算把你这等放水都不济的老玩意儿送到前头阻敌?”正帐外头等候的独眼老卒再度换上口新丁子香,戏谑看向失魂落魄的梁啸楼,故作讶然,“莫不是岑大帅将你这老卒的筋都抽了去?有甚事如是不便明说便不说,方便明言就明言即可,何须如此。”
次日清晨时节,雪势稍止,七位老卒自营盘中动身,其中年纪最浅者亦过半百,自正帐王庭出,一路奔西而去。
如说眼下的正帐王庭乃是周遭群狼环伺的水火地,仅在立身就是尤为不易,需防备着周遭部族连同胥孟府窥伺试探,艰难至极,那离了正帐王庭去往大元以西,原本属巍南各部之地,则是先脱狼穴又入虎巢,未必能比身在此地安生,但这七位老卒???????????????都是难得更衣洗漱,将年少时甲胄兵刃穿戴齐整,纵使力有不逮,仍是逞强穿戴齐整,飞身上马往西而去。
梁啸楼新添过两柄刀挂到马背上,软磨硬泡横竖书从正帐王庭处辖军备辎重官员处讨来张一石弓,即使临行之际未曾拽满,照旧觉得威风八面;独眼老卒则是选来杆长槊,掂量再三背到身后,只是身负重槊上马时,腿脚很是不利索,耗费九牛二虎力气才堪堪在马背上坐稳,随其余几位老卒一并朝早已陷于敌手的大元以西行进。
而一路谈笑,无丝毫惧相。
第八百九十八章 道阻且长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近乎要横穿半座大元境绝非一朝一夕即可成行,况且还是七位已是上年岁的老卒,马匹脚力不济,赶路就变为顶顶折腾人的一桩苦差,纵使是脚力鼎盛的大元马,照旧需月余方可行至大元西路边关,其中又不乏寒山黑水风雪肆意,仅凭借这七位老卒实在勉强。起初岑士骧打算遣百十人与老卒同行,可旋即再拿起军中名录,就彻底搁置下念头,深思熟虑半晌还是仅令七位老卒趁清晨离营,径直去往边关地,仅派三五游骑护送数里,就再不曾添臂助,嘱咐掌管军需辎重的那位副将,言说但凡七位老卒所需尽可允诺,良弓好马刀枪衣甲大可拱手赠与,连那位唤做老鼋鳖的独眼老卒,都是从副将手头讨来足有满当一兜丁子香,梁啸楼厚着脸皮讨来几囊酒,很是心满意足上路登程。
能给的物件随心挑选,副将连眉头都未曾抬过,可唯有梁啸楼要人手的时节,满脸疲态的岑士骧却是亲自出帐,彻彻底底断去了梁啸楼所剩不多的念想。
大元正帐王庭能苦苦撑到现如今,现赫罕的两手赌棋出力最众,无端将手头可用的多半兵甲撤出雄关,任由胥孟府连同各部铁骑入关,踏入一马平川的正帐所在处,不论在谁看来都是一步走投无路的困兽棋,压根称不上九死一生,无异于作茧自缚,凭凡俗之辈皮肉筋骨迎上刀剑,岂有丝毫生还的契机。可正是赫罕此手赌棋,还当真是在正帐王庭退无可退临近崩毁之际,再度强撑了不短的时日,连岑士骧都不得不认同,先后两人赫罕并无虎父犬子的景象,反倒正是因这步置死地的怪棋,竟当真是从十死无生地杀开条血路,强行替正帐王庭续命良久。
部族大多追随胥孟府的道理近乎已是明朗至极,常人亦能揣度出些滋味来,无非利字当头,值正帐王庭新旧赫罕交替积弱时久,再者胥孟府有燕祁晔坐镇越发势强,隐隐有虎吞大元的端倪,孰弱孰强一目可望见分明,而借势而起可使各部所取来的好处,便是将旧有地盘格局尽数推垮,凡是水草丰茂地势平坦等地,皆可为自身部族争抢,反而是省下大多的算计人情不必思量考虑,仅借拳头大小就可定下日后大元格局,对于部族而言乃是难求的一件上佳事。而恰巧是这等心思,遭年纪尚浅的赫罕瞧在眼里,最终递出摘心一刀,死死卡在胥孟府与部族当中,故而饶是抽身雄关拱手让出广袤平原,直到现如今正帐王庭还未失陷,道理就在于此。
那位提兵布阵的书生恶疾突犯,致使胥孟府与各部族兵甲群龙无首,极难管辖统领,仅铁骑入关以来月余,四处烽烟纷起,反倒是攻正帐王庭的兵力愈发稀少,各部族各有心思筹谋,故而除却仅剩的三两成铁骑之外,其余皆是外出分食大元已然无主的宝地,凡水草丰茂尤适牧游地处,皆有数处部族中人兵甲铁骑相争,起初倒尚要部族族首商议攀谈和气生财,但随着正帐王庭将大多军卒兵甲收拢,让出极广袤的平坦地后,连日各部族之间死斗不止势同水火,纵使胥孟府督帅三令五申乃至另立军法,也依旧难以将各部族之间逐利求地的战事平息妥当,故而仅凭如今死守正帐王庭微浅数目的军卒,硬是死死将胥孟府与部族铁骑挡下,高墙垒石泼水凝城,竟当真是拖延到当下也未露败相。
可人手兵力依旧每日消耗甚巨,府库军需刀剑弓羽鹿角比起几位兵卒,全然不算金贵。也正是如此岑士骧令这七位老卒随意挑选沿路所需之物,然而人手却不愿添半个。
行路前十日里凭老卒多年经历算计,竟当真不曾遇着多少铁骑,唯有零星几队奔走原野,或是因积雪过深只好牵马而行,躲躲藏藏耗费心思,倒还真令这几位老卒数度化险为夷,未曾露出马脚来,只是天寒地冻时节只顾赶路不敢停留,生火时节更是谨小慎微生怕显露踪迹,很快就令几人人困马乏,劳累万分。其中更是有两人双脚冻得紫青,赶路时节痛
楚酸麻强撑不得,只好上马缓行。梁啸楼晓得眼下大元正值一岁中最为冷寂的时辰,即使老卒衣袍厚实,依旧难以将寒意尽数拦在身外,有此寒症侵体避免不得,何况皆已过半百,气血最盛的年纪早已寻不见踪迹,频频上药煮雪水浸泡双足,尚未见收效,赶路事却不论如何都不可耽搁过久,只得咬牙朝西而去。
七道身形在连天风雪里西行,既无足迹遗留,也无半点声响传出,如在寂静人间脱身,隐入细雪狂风。
狼狈之极连胡须鬓眉都挂起白霜的梁啸楼时常狐疑,始终不紧不慢跟到自己身侧的老鼋鳖每日都要好生嚼上许多回已然冻硬的丁子香,赶路逾十日,人人面皮皆有麻木苍凉意味,唯独这老鼋鳖嚼丁子香时满口雪屑,竟是眉眼挂笑,浑然觉察不出劳累寒意,还时常有闲心迎风雪扯几句号子声,不紧不慢悠然缓行,全然不像是前去报信,反倒像是有故人来邀,欣然赴约。
离正帐王庭十三日时,距巍南部已是愈近,只不过如今的巍南部大帐城,已是破碎荒芜,既无人烟也无声响。城破过后无活口,再经大火焚烧将近一整月,屹立于大元部以西的这座雄城,除却城墙不倒外,只余焦灰尘埃,虽为积雪所遮,而相距数里尚依稀可嗅出大火之后焦臭,形同一枚内里蚀坏殆尽的枯木,形态怪诞硬撑不倒,站到飞雪里,身死而不坏,枯萎冷清。巍南部一场犹如神兵奇袭的战事,才算令正帐王庭尚且心存侥幸之人得知,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书生,手段之强算计之深,绕过正帐王庭奇袭巍南部,一击功成,时至今日还是使人后怕不已。
但也正因一队老卒身在巍南部大帐城外停留片刻,就已是有几十位部族流骑赶来,于巍南部大帐城外无垠雪原中迎头追起。
梁啸楼老鼋鳖断后,压住阵脚替其余五位老卒拖住大半铁骑,出巍南部数里外有积雪浅淡的盘山,如是其余无人可顺利脱身,必可凭这段险山路寻出生路来,故而梁啸楼与老鼋鳖这两位最能打的老卒决绝断后,同紧追不舍的几十骑战到一处。梁啸楼擅弓刀骑术,虽眼下年老体衰,依旧身手不差,且胜在老辣二字,并未迎上那数十铁骑,而是作势前冲待到同眼前数十骑只余二三十步时,拨马调头挽弓搭箭,连射翻三五骑,仗马快弓稳,横是拖住数十骑追赶,且箭羽不止,纵有飞雪狂风箭羽不稳,然每三五箭过后必有一人坠下马背。
一壶箭羽用罢,梁啸楼气喘不止,同方才不曾出手的老鼋鳖合为一处,握弓双手颤抖不停。
一石弓重可开甲,单凭梁啸楼的年岁能连番开弓用尽一壶箭羽实属不易,但如今两手抖动不止,显然无他力再战,独眼老卒亦是瞧得分明,从腰后抽出长槊短刀,拍拍梁啸楼肩头。
「不错不错,比老子也就差一点,且安心离去,此地有咱坐镇,管保不会放几个活口追来。」
老卒朝手心啐过两口,掏出把丁子香搁到嘴里,催马朝前,竟是直截冲剩余二三十骑而去,马蹄踏雪,长槊横前,还真是有些高手架势。
但梁啸楼却是蹙眉回头。
三日之后,七位老卒剩余五位,但留在巍南部大帐城外的两人,并非是老鼋鳖与梁啸楼,而是先前就已冻伤双脚的两位老卒,皆是梁啸楼几十年的老相识,明知冻伤奇重难以缓和,已到不得边关,于是掉头回马替下老鼋鳖梁啸楼二人,坦然战死,虽说不晓得两人究竟杀了几位部族里的铁骑,但自从其余五人离了巍南部大帐城后,再不见人追来。
一位叫步南山,一位叫邱千尺,皆是大元中人,年少时双亲死在狼群当中,自幼只晓得习武杀人,至于旁门本事则是一窍不通,到这等年岁还未娶亲,穿甲时生疏得紧,还是梁啸楼骂骂咧咧替这两位穿戴齐整,难免还要挖苦几句,说这俩老童子十指不沾水,啥也不晓得,离了军营怕是连吃饭的
本事都欠佳,除却还算能打之外,还不如头好马顶用。
但梁啸楼这几日总会惦记起这两人正当年时厮杀过后,笑意憨傻,饮酒时两眼通红,口舌含糊说哪年哪月瞧上过一位小娘子,说自个儿学的刀枪本事不差,总该捞得个一官半职,可惜实在不通如何带兵,还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干脆。
种种不济狼狈,本事微浅,可还是老袍泽好兄弟。
道阻且长,沧海一粟。
梁啸楼又把那块浸酒石衔在口中,反手将酒囊倒光,催马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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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九章 老卒生死,生死无常
岁除前夜,紫潼城边关又到年中最冷清时候,每逢此时,户户闭门生怕受寒霜之苦,即使屋舍当中铜炉火盆齐备,然门外仍旧挂霜悬冰,冰凌如林,坚雪似闸。少有人乐意见边关此等酷寒,更何况本就不算在富庶之流,比起洙桑道那等寸土寸金人尽裹裘所在,则更是寒酸太多,赚去边关近处往来生意商贾,所剩除风沙飞雪外,就自然是全然不剩值得一提处。不单大元一地,连同紫昊夏松或是西路三国,边关皆不见得富裕,反而是毗邻京城与那等早在人间扬名的雄城大郡,车马来往人去人留,热闹至极外尚有生意可做,即使不言官员尽能两袖清风,再不济也属根基厚实,稍做些善事能得百倍收效。
于是相比起那等富庶地,凄凉苦寒边关城头,无外乎闻听狼啸山月,鹰隼立檐,致使边关百姓愈少,近乎拼命往那等富庶大城中涌去,浑然不顾磕得头破血流,撞断南墙不愿回转。
而从来岁除将近鲜有入城人来的深夜当中,守门士卒少有守在城外安生的主,前三五载生生冻死过几人之后,哪怕边关守将三令五申,也仍无多少人外出巡夜守门,一来是天下安定,二来大元境内皆知正帐王庭与胥孟府延续多年争斗,多半要分出个输赢胜负,故而谁人也不乐意将心思搁在边关苦寒地去,春夏时需提防可否有外人入境,而深冬时若要有人来犯,怕是还未到地,连人带马都要冻死半数朝上,而侥幸能活着走到紫潼城里的,又能有甚剩余气力,冻断五指握刀不能,何谈来犯。
但今???????????????日却有人穿一袭黑衣,骑黑马入城。
守城军卒倒也盘问得仔细,毕竟这人腰间悬刀,瞧这架势就是相当高明的练家子,这等凄凉冬时衣裳不甚厚重,可牵缰双手稳当得紧,一来能觉察出身子骨坚实,再者言谈对答时清冷平稳,底气甚足,全然瞧不出甚异状。但即便如此,守将还是细细盘问过一阵,知晓这位挂刀骑黑马的江湖客的确相当熟知大元事,何况另附有自府衙处得来的文书,经手段验明之后确凿无疑,才是打算扯吊桥开城关放行,却被那人摆手止住,催马越吊桥,仅以双掌强推开城门,同城头处的守将抱拳,很快离去。
“这位爷是从哪来的凶人,咱此地边关再不济,城门亦有近千斤沉,一人推开城门,该是有举鼎的能耐了,骇人,真他娘骇人。”
城头上目瞪口呆军卒半晌也未回神,直到遭守将没好气朝脑门揍过一掌才猛然回神,知晓守将是何等脾气,连忙扭过头去作势要离去,却听闻守将自言自语似自顾道来。
说即使是那官府过关文书是假,凭眼下边关这点人手,也全然不可抵住他人,眼下胥孟府连同正帐王庭拼杀已近乎红眼,哪里还有人乐意分出些人手顾及大元边关此境,但凡有重兵来犯,只需在这隆冬抵住严寒走到这座城头下,即可长驱直入踏入大元境内,到那时犹如刮骨刀摘心剑,防之不能,所以与其说仍是留有守军在此,不过形同虚设,要凭这几十号人手拦下方才那位爷,死便是白死。
“也无需自责,若是觉得心头不舒坦,觉得愧对大元全境,倒不如说是自身无能站不到高处去,以卵击石战之不能胜,真就丢人么?”
远山狼啸月,寒风浩荡而来气势无双。
黑衣黑马的刀客挑过一处距城门不远的荒废客栈,在客栈外头悬上一枚灯笼,栓罢黑马,随后退入客栈之中,从腰间取葫芦灌酒,单手抚住耳后,将斗笠摘下,随后面皮滚动,还归本来面目。贺知洲此人修为不见得甚高,可江湖里的手段会得的确驳杂精湛,从刀剑兵戈到易容陷坑,皆很是精熟,也正是闲暇时学来此一手易容改貌的本领,方便许多,无需整日凭黑纱遮面,行走江湖甚是自然。也唯有在这等大概无人知识的地界,才敢将本来面目展露片刻,即使是顿觉周遭凉意侵骨北风肆虐,温瑜却罕见畅快吐出两口浊气,手摁眉心片刻,奈何双眉紧缠如何都不得舒展开来,再度仰头饮酒。
大元全境如今除正帐王庭外,已有各部族开枝散叶落在各处,大多皆有兵甲铁骑护卫,也正是因此正帐王庭能靠微末兵卒强行稳住局面,虽愈见势微,然仍旧有护卫王庭不失的能耐,此中胥孟俯那位统兵书生递出过神来一子,绕路奔袭巍南大部,近乎是生生截断正帐王庭于西境处的后继之力,无论是粮草人手皆受重创,而后又是加急回军绕回王庭以东,重兵压至那道雄关所在,图的本就不是一蹴而就,而是蚕食去王庭剩余兵甲,如若是正帐王庭硬接此招,待到雄关失陷时候,正帐王庭便是探囊可取。既能赶在众部族私心作祟前削去正帐王庭退路与西境依仗,又可以文火烹煮王庭军卒,大元仅胥孟府一家独大格局,只需等破关即可功成,此堪称一石二鸟,拍案叫绝的登天棋术,却是终究不如天算。
自书生恶病缠身实在当不得携领全军的大任过后,正帐王庭中族老与赫罕似是缓过口气来,不单是雄关处垒筑成山,牢牢挡下铁骑进犯,尚在大元正中借山水走势立起道形同狭长壁垒似的阻敌长关,鹿角陷坑滚木火油齐备,更是处处横绊索用以抵住铁骑前冲阵势,而偏偏那位新领任的大帅比不得那书生本事,明知正帐王庭根基更为羸弱,余力不存,却令大军分拨为数路各处奔袭,而收效却是甚微,已受胥孟府来人除去统军帅印,再度更替战帅,而已是人困马乏的时辰,即使本事高过前一位大帅,依旧少有建功之时。而正帐王庭在温瑜眼中行棋
最妙的一步,便是撤出那处雄关,连同大元正中那道狭长壁垒尽数舍弃,任由铁骑顺平坦道冲至跟前,若此计不成,正帐王庭尽毁,拱手让江山,可就是在旁人瞧来最为荒诞的一步,却将人心算计得甚是通透。
“勉强算有意思,若要真是处处遭胥孟府压制,反倒不美,凭赫罕良策再撑上些时日似乎并不难,审时度势本事同样不差,知晓内忧已不可解,同外人求援,虽无异于引狼入室,可既然火都烧到全身,哪怕遭几桶凉水浇头,照旧并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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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瑜又仰头饮酒,发髻稍松,满头青丝滚落下来,落在余光里,不由得微微一愣。
上南公山时鬓发尚短,而今再瞧,已是距腰腹不远,可是这些时日以来,碧空游再也不曾传信来,知晓赵梓阳同样忙于夏松事,但每逢想起那枚碧空游,都总觉心头不甚自在舒坦,前阵子出行时同贺知洲饮酒,后者半醉半醒时扯闲言说,旁人家中女子到这等年纪已是成双,即使未过门也合该有个心上人,但温瑜却始终独来独往,除却练兵起阵之外就自囚屋中盘算洙桑道与大元琐碎事,全然不似是个姑娘,反倒当真有些帅才的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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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当真如贺知洲所说,人间总有些生来就很是薄情寡意的人,无时无刻不愿找寻托辞,或是因担忧家中,或是因心有他顾,往往全神贯注赶路,半路花草胜景全不挂心间,早晚有后悔的时候,也无需辩驳过多,往后究竟有无悔意需自个儿兜着,心头有数,嘴再硬也无用。
温瑜收回思绪,一步出城,再回城时,已是搀着位老卒坐到荒废客栈之中,来去极快。
老卒全身甲碎,半灰发髻散乱,护心甲应当是遭飞锤撞碎深凹下去,待到落座后两眼已是低垂,瞧见温瑜打扮挣扎起身,从腰间摸出枚深红书信,递到温瑜手中。
老卒名叫梁啸楼,出军营时是七人,而未满一月走到这座紫潼城时,本来七位老卒仅剩下梁啸楼的一口气。
两人死在巍南部外数十铁骑当中,路途未过半时一人马匹失足踏入陷坑,受数十尖矛贯体当即身死,另两人身陷重围,硬是杀开伏兵,仗马快夺路而逃,一位遭钩索穿了肚肠,一位背后中箭有六,强撑赶路几十里,两两殒命,到紫潼关外百里处,又遇重兵拦阻,千百羽箭袭来,亏有老鼋鳖背后重盾挡下,随后周身无端涌起光华来,单人独骑朝乱军撞去,杀人百数,遭斩断手足,随后全身无端炸碎开来,伤敌无数,生替梁啸楼拖延过半炷香的光景。
“老鼋鳖曾言自个儿不是一般人,现在老子才晓得没瞎吹,要按寻常说法,得叫一句神仙。”
“姑娘应当也是神仙,别嫌老头子寒碜矫情,胥孟府做尽恶事,断然不能使大元天下落在杂碎手里,还请救上一救这座壮士埋骨的大元。”
梁啸楼已是浑身骨碎多处,心脉断绝再无甚生机,言语声也越发弱将起来,温瑜两眼低垂,知晓已是回天乏术,所以凑到老卒身前,仔细听这位老卒呢喃声响。
年轻时我还打过头熊嘞,那姑娘真好瞧,老王八那杆槊用得真不差,这地方真他奶奶的暖和,好久没做梦了。
生死无常呦。
从大元正帐王庭而来的七位老卒,历月余,悉数身死,终是将书信送至温瑜手中,自大元生,于大元死,青山掩骨飞雪遮身。
梦里铁马冰河声。
温瑜替死在残破木椅上的老卒压过件衣裳,望向荒废客栈外的街巷,有无数夜里鱼背鳞光似的踪影从街巷四面八方涌来。
这一日夜深时,紫潼城数万甲胄相撞声盖过风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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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罗刹青面鬼,扁舟东海流
苦谷关前有扁舟靠岸。
稳稳坐在扁舟里的仅有三人,故而即使是守关军卒觉察出这扁舟样式是属东诸岛而来,欲差人手去往关外盘问,却见扁舟内仅有三人,停于坞中并不急于登岸,就不再去理会过多。夏松这座凶险雄关外葬送过不晓得多少东诸岛人性命,本就属在九国当中疆域顶狭窄的地界,人丁更稀,当初连年烽烟战事过后这东诸岛有百户一男子的窘境,当有大半男丁皆栽倒于夏松苦谷关外,虽缓和至今日,依旧比不得当年强盛,因此在守关军卒眼里,东诸岛这些位生来身量颇低的男子,莫说两三位,便是大军压境,亦算不得有甚骇人之处。
何况虽今尚在太平年月,诸国暗子暗探渗入,原就是防不胜防之事,纵使有耗费无数钱财物力扫除暗探的举动甚多,照旧不能尽除,而这等精细缜密的功夫,同边关守卒兵甲全然做不来,往往盘问无论如何细致,旁人对答如流滴水不漏,确属极难查清马脚。
东诸岛里民俗与别地大相径庭,其余数国尽是凭春宵秋露定节气,唯独东诸岛不然,故而岁除春来的时日,也同别地迥异,故而分明瞧见苦谷关城上悬起红纸灯笼桃符,舟中二人不明所以,纷纷思量片刻????????????????,方觉察出其间的缘由来,不过笑意添过些了然之色,并不理会台太多。东诸岛与夏松相看两厌非是朝夕间促成的因果仇怨,而是自古而今始终长存的无数老账新疾夹杂起来,致使眼下除两地相看两厌外,两地百姓同样是相看时烦闷厌恶得紧,尤其东诸岛人见得夏松民俗民风,甚有意趣者便伸手窃将过来,自行传扬,待到时机到时调转头来,言说这等民俗民风本就是自东诸岛所出,同夏松无半点干系,腰板之硬口风之牢,引天下咋舌。如言说做学问之人窃书与盗字不尽相同,明目张胆巧取豪夺,自欺欺人,怕就是一份高到不能再高的本事,窃书人自知其有错,而窃民俗民风者浑然不觉,乃至骗过自身,修行人阵法幻景空梦也不能及,只得随它去便是。
“兄台初来此地,以为夏松风貌与苦谷关气势如何?”
开口的年轻人满脸和气笑意,单论气势做派同其余二人全然不相同,一腿伸直一腿盘起,懒散饮酒,膝前横着柄无镡刀,单瞧刀鞘就属奇长,狭窄扁舟根本不得立起,只好松松散散横放,显得很是不记挂心上。
两人中面皮狰狞的那位听闻此话,回头朝年轻人报以一笑,无奈实在模样忒不提胃口,本就奇丑,从眉尾直下颌尚有道深邃长疤,瞧着乃是老伤,而疤痕处奇深,近乎将整张脸一分为二,当中凹陷下去,连同鼻梁正中亦是陷入许多,因此愈发狰狞怪兀,不似常人,反倒像由打古书里头迈步走将出来的人面恶兽,此刻脸皮挂笑,但无论如何都瞅不出笑意存留一二。
“长玄正观,历代天青阁主佩刀,得其可号令天青阁上下赴死,天青阁老阁主康井宫凭此稳坐东诸岛武道第一,这么柄贵重至极,近乎同皇位相当的物件,在少阁主手上似乎并不稀罕,随意撇舍,可万万莫要遗落,届时就算我二人凑出六七十斤胆,亦不知该如何伏罪。”
年轻人是天青阁少阁主,自天青阁老阁主长子康宗正无端身陨过后,这位由侧室出的庶子就接过少阁主位,且在未传位前已是接过这柄长玄正观,即使久不在天青阁内,初来乍到频频立威且火候拿捏十足平稳,硬是将本来由康宗正扶持党羽亲信尽数揽入门下,如今一座天青阁中人遇老阁主与少阁主,竟是同样恭敬谦卑,僭越丝毫则惴惴难安,乃至有触犯规矩之人畏罪,当即切开肚肠身死。
但康总和仍没捡起膝前那柄如女子新眉似的长玄正观。
道理就差摆在台面上头,凭这两人的心思,又岂能瞧不出。天青阁屹立不倒并非是依靠这柄长玄正观,同样老阁主康井宫迈入天青阁第一,靠的同样不是区区一柄刀,而眼下康宗和能够接过天青阁大任,凭此刀斩杀过许多冥顽异己,虽说是凭这柄刀沾血,但换成是寻常刀剑,功用亦差距甚浅。一把长玄正观撑不起天青阁门面,同样也不能使人走到武道更高的山巅上去,何况本就算不得什么世间难寻的灵宝通天物,因此在康宗和看来,这刀还真算不得值钱,更不必要成天好生看护,表面功夫比起来真刀真枪,谁轻谁重,哪里会有人瞧不出。兴许会有,可说起来这人间入朝堂者少,于民间人多。
两人自知晓康宗和所想,故而不再过多开口,而是斟酒浅饮,另一位模样憨厚和善的胖子不胜酒力,连连扇风指望消去口齿当中辛辣滋味,丧眉耷眼啐过两口,嘀咕道夏松这酒属实忒辣了些,滋味且上头,全然比不上东诸岛清水酒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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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是比不上,还会有人趋之若鹜不惜耗费无数钱财人力,攻伐夏松这座苦谷关?”康宗和嗤之以鼻,冷不丁出言讥讽道,“比起其余数国东诸岛何尝不是弹丸之地,可倘若是凿开????????????????夏松大门,总有开枝散叶壮大的机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我也不过是想要做那个前人罢了。”
“废话许多,你二人能有此想已属不易,可是想要天青阁凭本身能耐借兵借钱粮,还有些不够,不妨细说?”
大元正帐王庭多年来不曾蒙此大难,向四面八方求援用以抵住胥孟府攻势,此举在人看来无异于引狼入室,而倘若是将自身想成是那位年幼赫罕,又不得不认这赫罕所定,有遗祸千年险棋之嫌的险棋,其实正是如今正帐王庭要保河山不得不走的一步妙棋,即使是胥孟府也撇去种种思量,然而终究是稳占上风,功成之后无端令旁人分一杯羹去,实在是亏本生意,更何况这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分量从来不尽相同,危难时节替君王解烦,要能使解大元之忧患,则必定有万千双眼盯死了现任赫罕,狡兔死走狗烹这般动作,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可行事,于是自然能在大元境内稳坐不倒。人世间事多相通,何况是生意经,这番取舍生意之下,正帐王庭所汇集的境外兵甲势力,也许要比胥孟府更多些。
本来在棋盘之外,而今落在棋盘之中,入局一事并不容易,岂能有人错放时机。
说罢这番话后,面容丑陋落疤的男子才堪堪止住,替康宗和斟上一盏酒,不再言语。
东诸岛人虽从中州学来何为谦卑虚心,何谓心术道义,但从来都不深及心底,而是凭此当做掩人耳目或是谋权夺利的好手段,从来不乏战乱时有人痛哭流涕常言大义而后起事,将自家君主头颅摘下另立门户,交与仇敌换得尊位,但只有野心贪念二字从来掩饰得奇差,大半东诸岛人皆有此念,有朝一日入主夏松与中州,但奈何中州城坚破之不能,退求其次,乃是正选。
“绕路大元而后夺势,自大元中出拳越过紫昊直抵夏松,双拳并至,没准当真能破开这座现如今不可说国力渐强的夏松。”
“同样两位在大元如能取势,开枝散叶势力甚大过后,也能同东诸岛里世家国君近乎平起平坐,这买卖兴许伤及大元,但既利于自身,又利于东诸岛,如果二位能使我信服,天青阁必倾其所有相助两位夺此先机。”
笑容可掬的康宗和说罢,从腰间摸出两枚纸张,纸张浮动,而图卷自展,见两人点头,逐个贴到两人背后。“那如此说来,功名利禄两位可尽享,而东诸岛日后多年昌隆国运,两位亦当出全力。”
扁舟之中有嘶吼声震响,舟船近处水波泛起,惹得周遭几位乘船才从东海归来的渔夫频频侧目,不过在瞧过这扁舟模样过后,皆是相当不屑,其中有几位渔夫实在不胜其扰,跳下舟船走到这扁舟跟前,刚要出口骂上几句,却发觉扁舟里走出个笑脸年轻人,虽是东诸岛中人的打扮,可出言致歉时倒也平正有礼,频频欠身,却是不晓得应当如何开口,尽是憨爽之辈,斤斤计较反而不美,最后也仅是浅提两句随后就转身离去,压根不曾在意这年轻人腰间悬着柄新月似的长刀。
但年轻人却只觉得如果不佩刀走出,这几位家世低贱穷困潦倒的渔夫未必懂得客气二字,所以很是欣喜抚摸过两下长玄正观,露出零星惊容赞叹。
“别说,原来还有点用嘿。”
扁舟走浪,稳过东海,只不过这次是康宗和撑舟,天青阁镇阁的长玄正观松松垮垮挂在腰间,舱中两人依旧未醒。
来时两人周身????????????????干净利索,去时一人满背断头罗刹,一人满背青面鬼,纹理入皮血肉筋再不可除。
第九百零一章 恶鬼长蛇岁除道
掐指算合该是岁末除夕夜。
要说是何处不甚如意,大抵就是出夏松边关虽马不停蹄,从边关中越过紫昊国境,已距大元不远,但前无村落后无大城,而途径此地恰好山山相连,才下险峰又登高山,纵是那头杂毛夯货脚力愈发非凡,涉水跋山如履平地,依旧架不住整整几日在无穷无尽错落山间奔走闯荡,而最令人觉出不如意的,则是荒凉边关岁末无人,算将下来数日奔走竟全未有人烟,更莫要说甚烟花爆竹声声入耳,最是愁煞人心。
云仲已是走过大半路途,但一路骑马奔走并不急切,且常有失神茫然之色,回首想来此次下山历时不长,但遇事驳杂繁乱,以至于再想时候,下山奔大元而来起因倒是越发模糊,如不是自家三师兄提点,大概在此之前就尽数忘却,好在是离去前夜才回想起来。但想起最初念头,要叫眼下云仲再倾力相助那位模样已不甚分明的女子,反倒觉得更是无关紧要,从来有道关心则乱,何况旁人已在先前把话讲明,做此事最大的道理就是能令自身心安,而云仲今非昔比,心思通透念头通达澄澈,已无需去求什么心安二字。
赤龙随身第一件好处,就是有能与四五境人平起平坐,不落下风,而这第二件好处,在云仲以为本不是好处,但真清去心间种种乱念连同杂心,再无需将事事都掰开揉碎揣度思量,而是做甚事都有????????????????理得紧,不拘于本来日日煎月月熬,本来不算好事一桩,但当真得了这番自在,却是舒坦得紧。当初随红衣黑衣两人言谈时,困心竭虑欲凭本身的手段念想捋清人间事,可眼下取用这等堪称不讲理的法子,将自个儿摆在道理正当中,做甚事都是理直气壮腰杆甚直,似是一位二境袭杀旁人,需置下无数重手段算计,更需旁人助力,才好堪堪取人性命,而换成一位四境五境,只需一路捶杀过去即可,以力破局这等事,当真施展开来滋味竟也不差。
赶路时无烟火爆竹声,也无霜雪打叶声,所剩仅有凄凉边关外嘶鸣长风,吹得人心凉而神魂轻。
无穷山路自马蹄下离去,两旁枯草哀树无叶无枝汹涌倒灌,径直从身侧分离开来,当下便觉飞雪疾风相连,人马当在一处,不分你我,所余唯有马背上一袭白衣,而并非是马背处有人赶路,身形心意尽融飞雪狂风里。
约天色愈晚时辰,杂毛马匹失前蹄坠入一处陷坑当中,近两丈深浅,其中密密麻麻有顽竹树立,棵棵尽是削尖,好在是这头夯货回转极快,收拢四蹄马颈,险之又险避开尖竹,一人一马未受甚创伤,只可惜陷坑足有两丈深,一时未曾脱困。
“早说过莫要尽兴撒欢,你却不乐意减缓脚步,此番倒好,赤龙仍难动用,瞧这架势,岁末在陷坑里过已成定数,好在是没听说紫昊边关外有虎狼出没,不然恐怕连个全尸也留之不得。”云仲小心翻身下马,取出怀中火折引着些枯草,借来观瞧陷坑周遭,见着实无脱身去处,无甚好气敲了敲马儿脑壳,找寻处平坦地拿过那枚青皮葫芦,浅饮两口,仰头朝陷坑外圆月一角望去,良久也未再言语。
这陷坑当中尖竹落满尘灰,全然不似是甚新布下的陷坑,不过瞧里头竹尖林立,想来乃是当初猎户用以捕熊鹿此等笨重走兽,两丈深浅插翅难逃,何况是熊罴巨鹿这等身量,如何都是走不出这座陷坑,却是没成想如此多年也未有人中招,今日却将自个儿留在此间,多少有些又气又笑的念头,可旋即又很快失却去,无言坐倒,继续朝长天外头观瞧。
此山脉处往往巨岩相连,借微弱火光观瞧,周遭尽是山岩,而在云仲错目时,从山岩纹路处却是隐隐有动静生出。
恶鬼少有人见,而百鬼夜行时,隐天蔽月。
很快陷坑当中已有密密麻麻数十头恶鬼身形显露,隐隐约约,瞧不甚分明眉眼,不过在云仲运起阵眼观瞧之下,当即便很是有些咋舌,恶鬼当中有寒酸相者蓬头垢面,人首分离,有身形过丈者青面獠牙,持戟挽戈,更有腰悬人头掌托白骨者,形貌各不相同,然个个尽是狰狞诡异,惊得那头杂毛马匹东躲西藏,奈何处处都有鬼物跟随,多数悬到半空,将洞口外月色遮挡得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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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两地,有两人稳坐山崖,其中一位打扮如是道人的矮汉两手指点,硬是逼出口血水来,淅淅沥沥落在身前琴处,抚指抹弦,随后有生出一拨形貌各异的恶鬼朝陷坑处去,另外一位布衣裹身蓄须的男子则是将随身木匣稳稳放在身前,当即有十几头长蛇自木匣当中游走开来,纷纷去向陷坑当中。
身在陷洞里的云仲叹气,轻拍手腕红绳。
于是一人一马腾空,立身在陷坑之外。
岁末时节斩邪祟是好事,只是赤龙分明不愿出手,身在夏松京城里递招属实耗费极重,并不愿再度出手,于是原地面对百鬼长蛇的云仲,一时很是有些害愁,接连瞥过两眼马背上那柄长剑,却迟迟没能握剑。
“云兄人贵多忘事,诛杀魁门少家主罪过,理应还能记着些才是,如今寻来找些场面,想来以牙还牙,算不上违背道义。”蓄须抱匣的男子相隔一山开口,言语声却是破开紫昊关外茫茫风声,稳当落在云仲耳中,而木匣当中依旧有数头长蛇趁此时爬上山路,昂首注视那袭白衣。
“魁门的本领已见识过????????????????,但以前听人说,弥门很有些意思,在五教当中虽相当不受待见,可既能绵延至今,也当属有看家的本领,走得乃是天下皆神祇,山川大江草木百兽皆可寻出神念二字,尤其以森罗恶鬼称尊,如今一见这手段着实不差,可惜岁除之时,实在不甚合胃口。”
话音落时,云仲右腕红绳生出数道流火,于是驾马而前,借一式尾火虎杀开半空恶鬼,分明相隔一山而脚下万丈悬崖,依旧跃马而起。
两人蹙眉时,红绳再衍厚土,恰好生于马儿四蹄之下,稳稳踏到厚土处,犹似在半空当中无端多出尾青燕,马踏燕而起,两山山路相隔十数丈远近,马蹄借力再跃,竟当真凭这两跃稳稳落在此山之中,身后恶鬼连同攀山长蛇紧随不舍。
起手赤龙两式神通用罢,虽同两人距离已是逼近近乎百丈,但仍有百丈远近,身后百鬼紧追不舍,长蛇攀壁,依旧难以破局。
终究于两人近前十余丈处,一人一骑遭恶鬼长蛇团团围住,仅是耗费数息长短,血水冲起几尺,殒身在恶鬼长蛇当中。
但两人眉头始终不曾松弛下来。
魁门少门主虽仍未接过魁门之首大任,尚由老门主坐镇魁门余脉,却已有不浅的年纪,天资奇高已能同老门主齐头并进,满身四境修为瓷实稳固,当属是天下修为最高的一列,与尚方温联手依旧身死夏松京城五尺境中,从头至尾皆是这年轻人凭一己之力压住胜负,修为如高山大川,即使两人同样身在四境,且携各门灵宝前来,仍未必稳胜,可如今瞧来这云仲身死得干脆利落,除却起初递出的两式神通外,全然不像是四境之上的高手,自然起疑。
陷坑之中仅有风声,一袭白衣的云仲翻身上马,沿山路向西狂奔。
打不过便应当跑,这话说得当真在理,若非是阵法近来偶有小成,勉强施展出大师兄先前所授的手段瞒天过海,今儿个对上这两位四境,怕当真是凶多吉少,恰好赤龙又正值休憩时节,仅是递出两招来,就更不可力敌,倒不如借阵法另生出两道虚影,令威势做足逼上前去,才最好找寻出脱身空隙,即使三境之上者可踏空,这杂毛夯货脚力亦不见得差,如逃至大元西路雄关前,即便是两位四境也不好于城中出手招惹是非。
狂奔一炷香光景,身后已有恶鬼长蛇再度追赶而来,出手却是极阴损,似是两人已瞧出云仲仅余虚张声势的本事,故而不曾径直伤人,而是频频出手,于杂毛马匹浑身留下数十道伤痕,本就已是长途奔袭无甚余力,连遭重创,脚步已是愈缓。岁除夜里处处烟火爆竹声,云仲却是一人一骑夺路逃生。
距大元西路关还有百里远近。
云仲犹豫数月,终究还是将马背上那柄水火剑吞的长剑握住,翻身下马,拍拍马头,孤身立身在飞雪飞沙里,目送马儿离去。
看来这夯货也有心眼,知道轻重缓急,十死无生时节,还当真需要长几分心眼,而非是要一味逞能。
漫天飞沙随雪,云仲索性坐下,手握剑柄横剑在膝,解开瞧来很是寻常的红绳系在剑柄上。
隐约能听闻千家万户爆竹声,岁除之时遭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知怎得就觉得很是荒唐好笑。
这回要是闯不过这关,大元就去不得,按说那人也理应不会埋怨自个儿才是,不过还觉得有点可惜。
“等老子入三境,把你们都杀了。”
没人晓得云仲已有许多时日不曾笑得这般真心实意,指着眼前立在飞沙飞雪里的两位四境,笑得快意恣肆。
第九百零二章 走三境
大元西路边关中也有修行人,不过常在周遭转悠的仅有一位,每逢同守城军卒或是城中人交谈时,总要将自个儿这点微末修为好生卖弄卖弄,分明从来不见这人出手,但从这人口中说出的江湖见闻,可谓是相当精彩,本来城中还有靠说书为生的先生,但自从这位滔滔不绝讲起江湖事修行事,横是被挤兑得收拾行囊去往别处安生,整座茶馆里头顶多不过二三十位听书的边关百姓,递两枚铜钱,叫壶碎茶足能听到正午过后,但多半都被那修行人抢了去,也怪不得说书先生犯难,并非是学艺不精,而是大多所说的话本云山雾罩,翻来覆去不过是些早已听腻的老话本,当然比不得这人所说事新鲜。
这位面皮很是中瞧,言语举止却往往无甚拘束,心境好时则是好生沐浴换上身浅青衣袍,踏起双半旧的薄靴前去茶馆里头逗留整整一日,可若是心境差些时,往往待到入暮时才踏入茶馆里头,蓬头垢面发髻混乱,满身酒气相隔半条街巷都能遭人闻见,而话语愈少,更不去讲什么江湖事,总坐到临近门前的地界,捧茶碗怔怔望向外头暮色,哪怕是旁人上前招呼两声,不理不睬,更不在意得罪人与否。
自从说书先生遭这位挤兑跑过后,茶馆掌柜却是眼力甚好,赖上了这位外号唤作王尺儿的修行人,自打这王尺儿在茶馆里清嗓说起江湖事过后,生意反而比往日还????????????????要好,凭小二数过几日,登门来客比往日要翻了两翻,尤其是大雪压境的时辰,大元边关地之人往往并非是生在大元世代牧居者,到冬日往往自囚于城中,本就百无聊赖兴致索然,王尺儿突兀前来此地说江湖事,自是招来无数生意。茶馆掌柜消息甚是灵通,知晓这位在城中留过几载的王尺儿家底并不宽裕,自然生出私心来要同后者做笔买卖,每说上一时辰趣事,客爷前来饮茶听书的钱财可分与王尺儿三成,权当是补贴家用,这年关来时也能添身新衣,这等利己利他的好生意,在谁人看来都不见得是坏事。
可王尺儿没答应,但仍旧时常前来说书,但凡来兴致,总要从临近正午前说到灯火初上,街面零星灯笼烛火纷纷燃起,才是摇摇晃晃离去,满肚茶汤饱腹。
所以西路边关中的百姓与暂居商贾连同商队,从不觉得这王尺儿真是个修行人,毕竟这山上事在寻常百姓看来,太过漂渺无踪,更何况既是有人间少有的本领,哪里有会同王尺儿这般落魄的修行人,好似满家家当便是那身浅青长袍与双薄底靴,上头针脚密密麻麻,近乎已瞧不出本来模样。但论及口舌能耐,莫说城中人寻不出王尺儿敌手,连凭说书功夫讨生计的说书先生都比不得,每每提及江湖事口若悬河,松紧快慢设伏询问,比起说书先生都高明许多,这修行人的名声不见得有人外传,可说书的名声反而是越发远传。
岁除夜时王尺儿不在城中,本就既无亲眷至交在身侧,又是家家户户守岁的时辰,茶馆亦是早早闭门,街头巷尾倒比往日热闹,烟火爆竹声虽不甚密,倒也起伏不止,比起相隔不甚远的紫潼城,这座西路边关偏南的步台城,反倒比紫潼城富庶些,故而算不得冷清。
王尺儿其实从来就不甚中意凑热闹,岁除日照旧是四处闲逛,正午又贪饮过两三杯酒,观天瞧地都是晃荡个不停,从东市口偷来那头刘老伯闲置不用的矮驴,悠然晃荡出城去,守城人见王尺儿很是相熟,连番嘱咐说年关时辰宵禁,莫要回城过晚,随手扔来几枚薄如蝉翼的飞刀,笑骂说留着防身,王尺儿醉眼朦胧接过揣到怀中,倒骑驴回头朝守城军汉连连拱手,逗趣说了句谢过大爷。
出城还没等十里,在废弃酒旗旁遇上位穿虎头靴佩玉带的男子,一人一马,正好守在王尺儿必经之路处,虽说是年纪相仿,不过男子比起后者的扮相,实在要中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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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挡什么路呢。”王尺儿相当见不得扮相模样比自己好的,连连摆手赶人,朝另一半石路处而去,却是被那男子拽缰绳拦住,再欲离去,又是被拦住。所以已有些生怒,王尺儿蹙眉将手伸入怀中,却恰好在此时眼前男子退后,让出条路来,似笑非笑瞅着自个儿面皮,当即浑身恶寒涌起,望向那位眉眼甚好的英气男子哆嗦两下,啧啧好几声连忙催促坐下驴蹄速行。可那男子也不恼,翻身上马跟随在身后,不紧不慢始终相隔数步。
“王寻尺的飞刀,真没几个敢接的,所以我也算不得丢人,只是不晓得王兄为何见过我后,迟迟不愿相认,岁末思亲故时遭此冷眼,心头不是滋味。”
王尺儿眉头松了松,将本该不是散漫人携在身边的飞刀重新塞回怀中,借醉眼打量打量落在自己身后的英气男子,嘀咕了一句。
说怎么多年未见,长得反而像个女娃了。
当年的洙桑道里总有两个游手好闲的疲懒小子,一个相当能打,多年下来练得浑身筋肉饱涨瓷实,另一个则往往要藏身到后头,最擅使阴招,或是飞石或是竹筷,手头功夫好得出奇,能相隔半条街抖手飞竹,牢牢嵌到店铺牌匾里去,人虽消瘦而手腕处的力道却奇高,不论同旁人起争执揍架还是手头不甚宽裕,要寻那往常有过节的富贵铺面掌柜讨要些酒钱,都是两人一同外出,挨揍那位往往是前者,出手伤敌的往往是后者,一矛一盾,却是得心应手,除非是????????????????那等家大业大打手门客数目实在过多,招惹不起的铺面,往往都要被这两人敲去点零星银钱,喝得烂醉如泥。而许多年后最不可能成为近侍的贺知洲却是替洙桑道主府出手摆平大小事,当年掷飞筷堪称一绝的王寻尺,却在大元边关做起了半个说书人,从来未动过飞刀,也没扔过竹筷。
两人并未多叙旧,而是说起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王寻尺问洙桑道这些年来还有无欺凌百姓的店家富客,贺知洲可否还练拳脚,从那时起就是个莽撞性情,对于修行之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虽在大元边关中转悠,少有见有能耐的修行人,可是江湖里的武把式也见过不少,总要因莽撞二字吃亏,所谓的修行界内亦不过是个小些的江湖,走得更需谨慎为上,千万莫落下痼疾病根来才悔不该当初;贺知洲问大元近些年来兵荒马乱,想来日子并不好过,宁可在这等水火势的区区小城里,合该凭手头飞刀扬名立万,近些年天底下剑道刀法里走出不少大才,擅使暗器的却怎么都见不着,很是想念王寻尺当年的飞筷,自从误打误撞涉足修行后,应当比以往厉害很多,哪天也让自己长长见识,那才是人生快事。
驴唇不对马嘴,王寻尺骑着皮毛奇差的老驴,贺知洲驾皮肉紧实的良马,处处都是不同,而言语也是对不上茬,像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偏偏就是这等时节,王寻尺脸上醉相愈发削减,到头竟是笑意十足。
已记不得身在异乡经几回岁除,但今年岁除还真是有些畅怀之意,算起来也是人生大喜,他乡故交,哪能绷得起来面皮。
远在大元西路边关百里外,孤身在风沙雪光里的云仲共计出过六剑。
待到剑收回掌心时,才哑然发觉这些年说是练剑,能叫出口剑招的也不过是区区几式,时至如今连这柄水君耗费心力所祭炼的好剑,都还没来得及取个中听的剑名,虽不见得是什么大事,自古来剑客无数,佩剑也无数,有名讳遗留的终归是少,但总觉得狼狈了些。
六剑递齐,还没能走进三境轻罗帐。
丹田空空如也,唯余秋湖已然无动静,好像自打从当初丹田负创过后,原来那柄甚是欢脱的剑神意就再无甚动静,更也就没有什么在经络当中开疆拓土的好事,起先云仲自觉乃是好事,能不受剑气剔骨剜肠的痛楚,但很快就担忧起来,经络宽敞一分,剑气磅礴十分,长此以往必是递不出人间绝巅的好剑,但诸事排山倒海压来,往往不留甚空隙令人思索过多。
毕竟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一心两用的大才,人间事事难顾周全,想留住的不曾留住,想握到手上的也未必攥住,如风前之沙,似山影斜阳,知难长久,困心竭虑,而始终止在念字之后,做事倒未必做得好。
所以这六剑云仲递出时,不见得圆润无碍,不见得羚羊挂角,更不见得有往日威势,反而像是当年握住那柄破斧艰难劈柴,普普通通,无山河异动,无风起云涌,仅是递出六道威势算不上强的二境剑气,随后摇摇晃晃,像是眼前竖着面凝实气墙,偏要迈步前行,最后一步踏起沙流雪雾。
随颤颤巍巍浑身晃动的一步落下,三境风光已尽入眼,河山大好。
多亏双鱼玉境里见过世面。
六剑和一步,虚念至灵犀,云仲走了许久,今日见时,方知并无预料中那等欣喜若狂,也无终圆所愿时一时得意心起,唯有壮阔剑意从胸胆出,自剑柄入,最终化为道神意已距圆满仅隔一线的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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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三章 毒尊掌中雷
岁除年至,然而大元极北地却是冷清得紧,本就是官道旁立足的零星几家小店,每载下来不见得油水甚浅,可总要觉得自己这些银钱赚得辛苦,远在他乡未曾归家,图的同样不过是年关岁末能多几桩生意上门,纵使更多天南地北远走归家的江湖客大多也不愿出多少银子,只舍得浅饮两盏劣酒,添上一碟微冷的小菜,抹不开面皮令小二前来温酒,故而只得将岁除临近时的冷凉酒水灌入腹中。
老树寒鸦,远山隐约爆竹声,有富庶地的烟火相隔数百里都能于深沉夜色之外,挂入远山黛影里,一如天穹昏醉,家家太平无忧。
人生向往之心时,往往顾不得旁人是否同样有需劳心的难关,而只顾及念头里所思所想贪念,年关时节未必家家团圆得享银钱福分,尚有家徒四壁不能见亲故之人,但那等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仅有一个我字,我既得不来,便艳羡能得来之人,世间不知千百年,这等念想总是从来未曾变改过,不论几经王侯变换朝堂更迭,一如往昔。既有自以为能设身处地心忧旁人的圣贤痛心疾首,又有不得已搁置下种种荒唐念头只顾自身,愤恨观瞧天下太平。
但此地只是一座小到不能再小的客栈,客栈里外除却暂且在此歇脚打尖的江湖客穷商贾外,就只是剩下两位住在此地时日不短的客爷,时日一久,客栈中常常嫌掌柜叩门的那两位小二都是同这两位相熟,青衣那位似乎是位好打交道的主顾,初来乍到似是受创不轻,不晓得是遭哪位敌手打得,遍体鳞伤身形消瘦至极,全然看不出本来模样,只觉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小二自认见过不少流血丢命的江湖人,就在头几月距此地不远处两个名气不甚大的帮派,为区区小事伤了和气,统共出过整整几十号人比剑,还当真是学人家立生死文书,最末尾有两位就死在客栈外头不远,掌柜的好事前去观瞧的时节,归来时难得感慨两声,说死的两位都是约摸及冠上下的年轻人,知江湖险,何苦还来拼命,到头荣华富贵享不得,天伦之乐尚无踪,义字当头又何来的半点好处可取。
但像这位青衫剑客伤得这般重的,小二还是头一回见,每每瞧见这位剑客气若游丝,需那位黑袍之人扶起头才可勉强灌入小半碗汤药,面色几日才稍稍缓和一分,都觉得这黑袍之人才是当真仗义,怕是除却双亲贤媳与那等刎颈之交,才能有这等十足充盈的耐心,搁到自个儿身上,将双脚近乎都跨入鬼门关的苦主硬拽到人间,事后怎么都要讨个几百两银钱才好。那位黑袍的客爷,小二最不敢怠慢,一来是入客栈以来赏钱给得实在够心意,二来是这位爷言语声清冷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尽管小二觉得那等传闻里的江湖高手断然不会来此处停歇,可观此人的举止言语乃至行事时的做派,似乎怎么都要是极高的高手,怕是在名声如雷贯耳的帮派里坐稳头三把交椅,都难配得上此人贵气,礼数周全而威仪尚在,算是小二除却掌柜之外见过最为通晓世故的能人。
自打从那位青衫剑客醒转过后,小二就越发狐疑,两人分明性情迥异,青衫剑客伤重初愈过后举止很是随意随心,且眉间常有郁气,在小二看来很像是寻常的江湖人,大概无甚本事,黑袍那位却整日端茶递水,且每每那位青衫剑客面带愠色,皆是退让,却是惹得小二很是鸣不平。
终究今日岁除,客栈旁那几处食肆茶坊虽是冷清,但掌柜难得大方一回,同往年不同,差遣小二购得些爆竹烟火,怕是从那位黑袍客爷处讨来不少好处,难得心气通顺,讨得一挂爆竹与三五枚模样很是新鲜的烟花来,趁夜色初上,客栈里无甚来客,在客栈楼下燃起长香,热闹一阵。
青衫剑客身子不便,不过还是斜依到二层楼窗棂处,嘀咕着此地寒风忒烈,两眼却是无意望向客栈楼下持着枚烟火的黑袍人,难得眉眼平和下来。
“小二,这烟火瞧着新奇,如何燃起?”
黑袍之人从不露面,凭薄纱遮掩面皮,可分明是薄纱,旁人却不得窥见丁点面皮,将那枚通体如银屑朱砂裹缠的烟火握住,上下打量而后问道。
“这可是中州来的亮堂物,听那卖烟火的说,唤作什么掌中雷,手握铜杆燃着头即可,无需撒手就能瞧见光火明朗,声响也极细微,不过能使相隔百步之人都觉得很是晃眼,您要想试试,手捏此物离得远些即可。”小二自然也想试试这等新物件,但同这位黑袍之人言语时,底气莫名就矮了三分,大抵是觉察出这买烟火的钱财怕是本就从此人处得来的,将那枚掌中雷与长香递到眼前人手上,“您可得添点小心,瞧着架势不对赶紧撇将出去,免得烫着衣裳。”
莹白火光从掌中雷腾????????????????起的时节,楼上青衫的吴霜亦是有些啧啧称奇,无需甚神通手段,这烟火光的确大盛,怕是相隔几百步仍能瞧得清清楚楚,银花飞火,煞是好瞧。
但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瞥去一眼,楼下那位穿黑袍的人间五境,却也是向客栈二层楼上望来。
天底下怕是没人瞧见过南漓毒尊笑过。
从身在南漓炼蛊养蝉,而后到凭自身本事诛杀五绝取而代之,再到当日身在不求寺外,崩舌弹齿咬文嚼字朝那位天下第一说了个滚字,南漓毒尊名声传扬之快,丝毫不逊于当年朝五绝出剑的吴大剑仙,偏偏是这么位少有人能揣测心思,行事无忌手段强绝的毒尊,手握烟火朝楼上的吴霜笑得很是诚心,即使瞧不见面容,照旧能自弯成汪秋水的双眸里窥见心境。
不知是这阵以来多有亏欠,还是受毒尊照料有加,吴大剑仙本来瞧着后者笑意很是毛骨悚然,到头来终归不曾绷住面皮,无奈朝楼下那袭黑袍挥挥手,同样面露笑意。
倾城蝉乃是毒尊独有,当日遭那位疑似山涛戎化做的绿衣道人震碎大半,早已伤及根本,若说吴霜负创奇重,剑伤乃是剑王山道人所赠,最重的伤势则是苦耗许久时日,内气经络碎伤奇重,单论根本二字,兴许还不如毒尊,多半倾城蝉炸碎冲伤心脉窍穴连同丹田,就如同遭人拗断本命剑那般,如今仍能立身五境已是幸事,伤势再重一分,五境都未必可保。而这些时日来尽管这位行事莫测的毒尊受此重创,却是将吴霜照看得极好,所以无论如何,吴霜都是笑得相当诚心。算将下来毒尊出手相助次数实在不少,仅南公山解围就前后两回,更曾出手搭救自家的小徒,吴霜这等脸皮向来厚如城墙的主,都罕见羞臊得紧,同老和尚老道连同故交插科打诨半拿半偷些物件,倒还能舍得面皮,可毒尊这人情实在过大,任凭吴霜如何不去想,都很是无可奈何。
客栈又有客来。
这来人乃是个老汉,腰间歪歪斜斜挂着柄柴刀破斧,也不同小二知会一声就径直闯到吴霜屋中,拎起两枚玉瓶撂在桌前,朝守在窗边的吴霜冷嘲热讽。
“这不是吴大剑仙,难得瞅见病恹恹模样,快让大爷好生取笑两句,当初上山搬了半座道观的物件,瞅瞅这报应不是不到,不过未逢时辰罢了。”
“还没死呐?”病人不病嘴,吴霜从来不是容易招惹的主,见这老樵夫上门,头也不回骂道,“岁除年关本还真不想开口骂人,奈何您老这嘴着实是忒碎,换成是那老道来,指定捞不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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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樵夫不恼火,翘起腿来得意洋洋,甚至还有空将手伸到衣裳里挠腾两下解痒,“老头老道身子骨还不错,心气未泯尚能撑个几年,可惜了你那小徒弟在外头受苦眼见要给阎王拜年,你这当师父的却在此地风花雪夜,看当世五境放烟火。”
“剑仙气度,自愧不如啊。”
老樵夫挑起指头,朝双眉骤然紧锁的吴霜笑道。
然而随后吴霜就将面色舒缓下来,自嘲指指自己脑门,“但凡剩余半点本事,我必是递出一剑帮帮自家徒儿,可眼下怕是连个二境都不如,还要求您老出手不是,回头当初搬到南公山的好物件尽数还给那老道就是了,生死关头,此地却仅有两个半废之人,还得指望飞来峰上的????????????????前辈高人出手。”
毒尊也已上楼,不过始终与老樵夫相隔数步,周身蝉翼浮动,静静观瞧两人对谈。
“算计得真不赖,晓得老夫来此必是前来相助,客套话说尽,不就是想激老夫替你保下徒儿性命?”老樵夫斜睨眼一旁的毒尊,“娃娃还是省省力,真要对付你,吴小子还不得跟我急?可得仗着岁数提点你一句,这小子看着老实仗义,其实心眼深着呢,打算凭生死关头的外力逼出云仲那口始终未曾提起的心气,修为增长一步,也算到老夫定要出手,才刻意埋汰人。”
“只管放心就是,此事轮不到老夫插手,你那徒儿欺负老道的宝贝徒弟,账自然也要由那老道来算,死不了。”
“也不用你吴小子出力气下本钱,大过年的,磕一个就成。”
第九百零四章 神臂吕公,飞刀四柄
王寻尺与贺知洲一路出城,路上闲谈许多,大多所言尽是当时少年轻狂,行事荒唐无阻,又言他人长短,如是令年岁倒转回多年前,可唯独不曾提及如今。
但记性总一如秋叶,纵使记性再好,十余年且不算短暂,哪怕是再聪慧,前尘旧事总有几处蒙尘地,上好生宣绘就图卷也往往难免有剥落凋零时节,更何况万般念头旧忆,总要在风刀霜剑过后挤兑得无处可去,故而还未出城百里,两人言语就是稀疏下来,全然不复起初那等热络。即使是故人久别未逢,所能言说的种种,亦算不得许多,何况一位乃是大元边关里顶顶穷困潦倒的散淡人,一位乃是洙桑道道主最为亲近的近侍,眼下既入军中,权势比起往日尚要显赫三分,又如何能似往日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年纪一般无所不言。
“话说回来,其实当年洙桑道中人遣你来大元做一枚死棋,我当真不晓得是何缘由,本来论性情本事,也合该是我来最为适宜,墙头草随风倒,八面玲珑鬼心思甚多,不????????????????知为何就偏遣你这等性子很是老实的人前来大元边关,安安稳稳当一枚多年无动静的死棋,着实不解。”
贺知洲一路上总想将这话语说得轻佻些,最好莫过于无意当中提及一句,并不愿深问,可一路横竖是不曾找寻到适宜时机张口,而今却是蹙眉又蹙眉,不得已将我此话道来,听来很是干枯无趣。
然而骑驴的王寻尺并没犹豫,转头瞥过贺知洲两眼,淡然摆摆手,“先说些旁的,你我做过多年兄弟,我知你家世底细,你却未必记得请我家世如何,兴许是因自幼孤身,口风甚紧故而抵死不肯透露,或是你贺知洲当年酒量忒差,甭管饮过几次酒,总是要老子拾掇残局,从来没醉到那等丢盔卸甲的境地,因此迟迟也没能交代。当年我离洙桑道前来大元时,你贺知洲可是险些擅闯洙桑道道主府,偏要留我,那时不能说,这时却可以尽言。”
从轻衫快马的年岁到如今,贺知洲总以为王寻尺相比自个儿活得更为随性些,更无甚试探深浅趋利避祸的心思本领,毕竟当初洙桑道里头使暗器的唯有王寻尺一位,可街巷城中商铺打手最难应对的,反而是心眼极多的贺知洲,乃至到头来使江湖里名声甚差的暗器的王寻尺,往往仅在暗处出招,口碑竟比在明处使拳脚的贺知洲还要好上不少。但王寻尺此话说出,贺知洲就知晓这十余载以来,这位幼时饮酒结义的兄弟,似乎在大元多年,也已是今非昔比,出言恰好落在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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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寻尺骑驴缓行,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同缓缓道来。
当年时逢大灾,尤其紫昊北境中大河决堤,初决口三十丈,而后汹涌洪水高逾百丈,使紫昊近三成国境百姓失所,死于急流当中百姓逾十万,屋舍尽塌,而那年月天下适才太平,山上仙家大多封山不出休养生息,即使天子群臣遣调紫昊全境钱粮以资受灾地,依旧苦于库府空虚,且水势过于难抵,合堤遥遥无期,直拖延足有数月方才将钱粮凑足,而后整修河堤。然待到钱粮凑足时候,饿殍浮尸已然遍地,受饿染疫者接天连地数不胜数。有一户六口跋涉极远,从紫昊北境去往边关之外洙桑道处谋生,但待到耗尽浑身力气,才是发觉洙桑道外,已有流民数万,洙桑道首城迟迟未曾开门,反而是在城头处能隐约瞧见箭簇锐光。
直到多年过后,王寻尺才晓得那场堪称古来少有的大河改道决堤过后,就是到如今仍有人提及的的大瘟灾,半月之中一户六口,除不足三岁的王寻尺外尽数身死,死于饥寒交迫瘟疫缠身,而王寻尺却是被无数双手托到城门前,经郎中观脉之后并未染上瘟疫,才牵起孩童,领入洙桑道里。
尚是孩童的王寻尺近乎是凭百家饭才长到十余岁年纪,且是从洙桑道中名声最响的镖局里学来身暗器功夫,即使幼年时体魄根基逊色些,可入城多年来其实从来也不曾忍饥挨饿,总有那等人家或是铺面可怜这位孤苦无依的孩童,于是常有馈赠。但王寻尺拎着枚竹筷蹲在檐下,观瞧旁人家中孩童外出,总????????????????有双亲跟随的时节,总觉得这座洙桑道的天色,时常有灰败色隐现。
“洙桑道外当年死了不晓得多少人,当中有我一位兄长两位姊姊,与父母双亲,若说是如此多年来对洙桑道半点恨意也无,自欺欺人。”
“可过后年岁稍长些再想,若我是洙桑道主,眼前是几倍于洙桑道中人的流民,余粮不济,倘若尽数放入洙桑道里,一来瘟疫横行,二来是要使无数百姓争抢,反而未必能令洙桑道中的百姓活下去。更何况,我是凭洙桑道十五城的各家好心人与商贾养活的,即使是有恨意,又如何恨到那般不死不休的境地呢。”
贺知洲张嘴几次,而话到嘴边,又觉得都是废话,面容扭结看向王寻尺一脸淡然模样,总觉得越是这等瞧来随和随性的人,人间越是对其有偌大不公。
“可是啊,整座洙桑道都没护住我那位心上人,所以无论走到洙桑道何处,皆难免触景生情,实在忍不得,故而自行去往洙桑道道主府上请命,孤身前来大元当一枚死棋,若是再有几十年洙桑道无动于衷,我怕是就要老死在此。”王寻尺回头,抚摸抚摸老驴鬃毛,朝贺知洲艰难笑笑,“而大元的百姓又有何错处,为何洙桑道要动手求变,我就要将这些年来所见所闻尽数道来,大开方便之门,好让洙桑道大军能长驱直入,平添无数杀孽。我欠洙桑道一条性命,可洙桑道也从我身侧夺去过一条性命,何况人本就无三六九等,为何是洙桑道主一句话,就要兴起兵戈踏破大元边关?”
远处有剑气浮动,王寻尺蹙眉,并未再度诘问,而是骑驴奔远处而去。
贺知洲深吸口气,亦是催马快行。
云仲的六剑,仅是将围至周身的恶鬼连同长蛇斩去半数,但不远处抚琴的矮汉与蓄须抱匣的布衣男子依旧无甚举动,甚至那道人打扮的矮汉双手已是离了眼前长琴,单手托颌百无聊赖盯着云仲迈入三境,虽是目露稀奇,依旧不觉得这位少年人能翻腾出风浪来,甚至顿觉无趣。魁门中已能同老门主并驾齐驱青出于蓝的第一高手,连同弥门里行前三的自个儿,身怀灵宝前来追一位先才堪堪破入三境的后生,此事如何看来都是大材小用,杀鸡牛刀,不过令汉子很是狐疑处在于,这位分明在夏松五尺境里还是二境的剑客,是如何胜过两位四境的,即使那两位四境算不得四境之中的强手,但二境杀四境,天底下哪有这等狸猫杀虎的怪事。
换旁人大抵还要开口问询一二,但依弥门术法窥伺之下,眼前这不过区区才入三境的年轻剑客心境至坚,大抵即使苦费口舌也无用,云仲其余底细早已受弥门高人掐算得一清二楚,倒不如尽早诛杀无生他事,于是矮汉很快就将双手抚上琴弦,刀光恶鬼一时大盛,轻易撞碎云仲递出的三境剑气。
生死一线,云仲身前站出一人,数道飞石紧随其后。
兵关道刘澹出夏松京城后紧????????????????追不舍,赶在云仲身死前迎上琴弦所引刀光恶鬼,单指挑出一枚飞石稳稳压到肩头,凭空披甲,当真拦下那道势无可阻的匹练刀光。
“兵关道统共一十二枚天玑石,这趟动身带来八枚,要单独论价,估摸着一枚就能顶半个卫西武,这笔帐到时得跟你好生说道说道,把你云仲卖了也赔不起。”刘澹搀扶住云仲肩头,后者才入三境还未稳住根基,连递剑气已是强撑不得,堪堪站住身形。
“也好。”
又有两枚玉石落到刘澹双掌,于是凭空多出双刀握到掌心,于夏松边关那处陋巷里,枕草席辗转反侧地刘澹还替这两柄刀取了名,一柄神臂,一柄吕公,吕公司摧城拔山,神臂司百步杀人,既是自古时流传至今兵关道法门,尤擅攻杀取人头的本事,小室山城神祠偃师与京城五尺境内的两位四境都遭云仲抢先,如今又是窜出两位四境,如此才是最好。
神臂挡鬼吕公斩蛇,仅一瞬息光景挂银甲的刘澹掂双刀在飞沙狂雪里引出道十几丈远近坦途,风雪隔绝于外,而恶鬼长蛇身形无存,刀光似是月入银瓶,而银瓶崩碎,转瞬已至两人身前。
已距场中不足百丈的王寻尺停住身形,朝场中张望的时节,啧啧不已,又是将手揣入怀中。
贺知洲晓得王寻尺脾气秉性,令这么位醉心暗器飞刀的主儿藏身大元边关多年,技痒难耐时遇不得敌手,这才是最折腾人心的祸事,于是翻身下马独自上前,朝王寻尺伸出三根指头,却是惹得王寻尺险些骂出声来。
当年市井里同样是如此,每每要同人过招,贺知洲总要先对王寻尺伸出几枚指头,一枚指头便是一枚竹筷,专打人要害。
可无论再怎么说,场中声势也不该是三境当有的声势,对上四境起码出四柄飞刀才够意思。
真拿高手不当高手。
第九百零五章 抱鱼则安
四柄飞刀毫无端倪闯入场中。
银光扯出道足有数十丈的丝线,袭杀向抚琴矮汉,而后者身前尚有双刀,距矮汉喉间仅相隔寸许远近,寒芒吞吐明灭。
贺知洲从不过问王寻尺出手的道理原因,只需飞刀出手,随即双拳紧随即可,而往往过后王寻尺总能讲出心思来,且多半出手无误,故而从不多过问,拧腰腹闯入场中缠住手捧木匣的蓄须男子,双拳掀沙走雪,威势亦是无甚逊色,即使未入四境,以一身跃龙门武夫修出的强横体魄,一时牢牢缠住魁门男子举动,虽木匣当中源源不断有机关长蛇连番涌出,迎上贺知洲双拳,照旧无一例外崩碎当场,仅余下残破皮囊与当中金银交错繁杂机关。
无端杀出位四境的刘澹,两人仍能应对自如,可眼下再度窜出四柄来去无踪的飞刀与一位极难缠的三境莽夫,纵是魁门弥门两人手段高明境界稳固瓷实,照旧一时捉襟见肘,抚琴矮汉遭四柄飞刀逼退,琴弦断去数枚,只得舍琴退避,遭双手掂神臂吕公的刘澹欺身近前,以浑身甲胄强行吃过两道琴音中所蕴刀芒,咽下血水,将那张品相极好的琴砍为数段,而刀势不减。更有四道飞????????????????刀之中的两柄无误悬在弥门矮汉后心处,骤然发难,其余两柄则是引碟穿花绕至蓄须男子身侧,连番袭杀。
神臂吕公双刀连同两柄飞刀贯入弥门矮汉前胸后心,可瞬息落空,原处仅剩余一身破损道袍。
立身几丈远处身穿斑斓衲衣的矮汉轻轻叹气,不得不认眼前这位凭兵关道三枚天玑石闯至身前的男子,神臂吕公这双刀实在难挡,而护绕周身这身甲衣亦是不俗,抵挡琴音所引出的刀芒并不吃力,何况是寻常恶鬼,对付那位才入三境的云仲倒是足够,而对上同样立在四境的刘澹,如何都显得很是不够瞧。可不远万里前来杀人,刘澹云仲耗得起,自己却总觉得此夜过长,同在四境固有强弱之分,而此行前来不为斗法较量个高低胜负,而是为取云仲人头,既是如此也无需起甚争强好胜的心思。
无垠沙雪长原,矮小汉子身后有鬼影浮动。
鬼影黄耳朱唇身披短褐,牛足长尾通体青紫,从弥门矮小汉子身后走出时,摇肩晃脑,捧起那张形同山魈的面皮,向几步外牵双刀而来的刘澹咧嘴大笑,所以刘澹身形骤然止住,甲胄分明完好如初,双臂震响,随即无力垂落下来,再不能握住双刀,恶鬼再笑,双腿骨断筋折,再不能上前一步,绵软跪到沙土当中,仅剩身子强撑起头颅,直直望向身前那道恶鬼身形。
弥门最擅养山川草木走兽飞禽所化顽鬼,同传闻当中孤魄游魂不同,往往不得现世,而但凡现世则有百鬼一说,矮小汉子身围衲衣处有黄布骤然有浮光显现,于是就走出这么位黄衣鬼来,仅是向同样立在四境的刘澹大笑两声,四肢尽断,内气无踪影,慢吞吞走到刘澹身侧,一指点在后者额间,身形当即倒下,再无半点挣动本事。虽一时性命无忧,可刘澹身形倒将下去的时节,隐约瞧见弥门汉子所穿衲衣光华大盛,有足足百来道身形凭空凝实,朝远处盘坐在地的云仲而去。
“百鬼衲衣,弥门自古遗存人间最诡奇一件灵宝,能引弥门百鬼助阵,此番还真让你带到身上,瞧这意思,在下还要提前恭贺兄台接下弥门门主位。”
蓄须男子抱木匣逼推贺知洲,险之又险避过那两柄流转奇快的飞刀,抽身撤到矮小汉子身侧,观瞧后者衲衣上头光华涌动,啧啧不已,更是要赞叹上一句弥门如今家底当真厚实,天底下从来无几件由历代高手祭出的灵宝,眼前便有一件,凭四境修为动此灵宝,大抵能同五境之人出手相当,难得有些心头酸涩。而再瞧瞧手上这枚木匣,亦不过是枚通天物,同这百鬼衲衣相比,如何都是寒酸得紧。魁门自古时能与其余四教平起平坐,自是有相当底蕴,可自从大齐分崩离析以来,魁门分为数股,如今唯弥门马首是瞻的这魁门一派当中,不论神通术法还是当年名震人间的机关要术,缺失大半,纵使是心有不平,照旧要依存弥门才有如今蒸蒸日上,到此时亦觉无可奈何。
“还差着些,听闻魁门里有守御术法,能于城池之外另起城池,强行拦下外犯之敌,乃是起势的手段,凭此入五教之中,今日兄台所携的这枚通天物想来也不离其宗,既是受命前来杀人,何必藏锋。”
蓄须男子无奈点头,终究是瞒不过旁人,于是将始终抱在怀中的木匣搁在身前,朝匣中接连递出数指。
骤然木匣尽绽,凭空云台高耸,云台当中有人傀拽弓拉弩,数道十丈长蛇盘绕云台,皆用铜铁浇身,任凭四柄飞刀来回往复,仍旧牢牢阻挡????????????????在外,如何不能近二人身分毫,星火四溅,长蛇盘绕云台外,即使是四柄飞刀偶有贯入蛇身的时节,却反而遭并非活物的长蛇缠住,牢牢压进云台金铁当中,泥牛入海再无踪影。
云台之下有百鬼夜行,云台金铁灌筑仙家难开。
贺知洲望向云台与百鬼,攥紧双拳,但如何都未曾想来眼前死局如何能破。
“你那徒儿招惹的怕是远在东诸岛上头扎根的弥门连同魁门旁系,土楼虽是要价奇高,可从来还未听说过消息有甚过多错漏,又因云小子近来似乎很是受土楼另眼相看,当代少年十人里竟是踏进前五,可断然没有诛杀四境的本事,想来多半是因那条黄龙作祟,才占尽了便宜。”大元北境客栈里的老樵夫满意饮罢酒水,还要特地把玉瓶在吴霜眼前晃悠几个来回,咧嘴笑道,“不好随口评点那黄龙的来头,但一夜之间能与两位四境高矮的人物分生死且全身而退,必是耗去奇大的价钱,何况杀的还是魁门中人在夏松的布局,打了小的有老的出头,魁门遭创布局毁于一旦,弥门也自会尽力出手,五教当中无一个是省油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有人拎着灵宝去镇杀你那宝贝徒弟,想来那老道都要忌惮。”
道门亦存灵宝,但断然非是前道首可用,如今尚在道门当中,灵宝乃是山上仙家连同当世五教底蕴物件,即使凭李抱鱼的面皮,也断然不外借。
“不过那老道平日里瞧着仙风道骨,犯起混来,好像比老夫还能闹腾,没准还真能做出凭修为硬撼灵宝的荒唐事。”
岁除日大元关外奇冷,待到一位老道走到距城关百里处时,将双手搁在胡须前,颤颤巍巍呵过两口气,刚要自言自语说上两句大元年中有六月飞雪,何其壮哉,随后却是瞧见不远处有座高耸云台,云台远处盘膝坐着位面皮苍白的年轻人,身旁立着口水火剑吞的佩剑,于是硬是将这话吞回腹中,仅用过一步便站到那年轻人身侧,掏出腰间秃拂尘,边敲边骂。
老道人的确怒极,拂尘敲得奇响,自家恨不得凭香火供起的徒儿落魄回山,连平日里那等稀罕吃食都难入口,分明是在外头受了旁人欺负,再想起吴霜当年行径,甭管飞来峰老道念叨过多少年清净自然,照旧是怒不可遏,毅然下山,要同吴小子的徒弟讨个说法。
于是待到百鬼行至老道身前时,老道连眼皮都未抬,仅是拎着秃拂尘朝那位黄袍鬼轻轻扫过一下,后者身形就接连滚出几百丈远,溅起大片飞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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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道仍是不解气,暂且抬头看向周遭已然围上前来的百鬼,见皆是奇形怪状阴惨瘆人,斜睨两眼立在云台上的两人,慢悠悠道,“贫道从山间来,同这少年人有些账算,岁除好时辰,不如各自归家。”
蓄须的魁门男子苦笑,连连摇头,但身侧的矮小汉子却猛然皱起眉来,两眼直直看向那位消瘦佝偻的老道人,百鬼衲衣光华再盛。
昔年弥门门主年少,立在三境时节,外出周游时曾经被位下山打柴的年轻道士接连削去浑身修为,温养多年才重新修至圆满无缺,听说那道人后来做了道门道首,手拎秃拂尘,腰缠乾坤布,虽身为道首的时节少有四处走动立威的举动,但那时山上人,皆言道门大兴只在百年。
大元关外百里地,百鬼夜行时无云无月,长蛇落下云台虎视眈眈,然而就在这老道掐决过后,????????????????漫天雷霆更盛星斗。
八方十里尽坠万顷滚雷。
山驰悬河天接银雾,天下再无如此大盛滚雷,人间亦无如此等道法神通。
分明是身形佝偻鬓发稀疏的老道人,一掌推出的时节,万顷滚雷尽汇掌中。
是天地阳气正神尽入神宵滚雷当中,呼之即来,专破魑魅魍魉,炸碎百鬼摧垮云台,翻动百里黄沙。
昔日道首李抱鱼的掌心雷,纵相隔千里,窥之亮如白昼。
第九百零六章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
“贫道始终同自家徒儿吹嘘,说既是道门中人,为师最高的本事,既不是道法,也不是什么通阴阳晓卦象,更不是性命交修的一式掌法,而是在道门中学来的本事。与其说驱雷策电,倒不如说是钻空子引动雷霆借势用出罢了,当属借来的能耐,并没有五境高明。”
李抱鱼邀云仲踏入道观一坐,开口却是这番话,听不出半点邀功炫耀,淡然平和,入观一步,倒当真有些不世高人的快然气度。
蒸沙海映雪夜的滚雷收敛过后,李抱鱼未曾多言,更未曾追赶魁门弥门两人,而是一指将百鬼衲衣连同那枚弥门已然暗淡无光的木匣一并镇住气势,骤然无踪影,而后借步登云头落在附近一处低矮山间,挥袖过后,有道观浮现,领云仲踏入其中,可场中其余几人并无动作,飞雪竟是都暂且停住,云不走月不动,似乎是被老道戳开年岁,硬生生定住天下时辰流转。
而云仲听过老道这番话后,也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接茬。
当着魁门弥门两位四境的面镇杀百鬼,打碎一座犹如金铁浇灌的机关云台,从头到尾也不过就用过一掌,徒手硬撼四境催持下的灵宝与通天物,且当真得胜,这等本事若说不高明,怕是天下如今好容易修至极境的高手,与市????????????????井里织席贩货的百业小商贾也无甚差别,若这还赶不上五境,吹得便忒有些狠,如何接过话头。但手腕红绳隐隐有动时,云仲却是将面皮松将下来,点头随和笑道,“来者虽不是五境,而灵宝乃是如今人间一等一的神妙物,寻常五境遇上方才情景,怕也是输多胜少,前辈能有此等高明的神通道法,却仍可自谦,莫说本事高低如何,有如是心境,晚辈心安受教。”
银丝稀疏的老道人愣住片刻,忽然笑将起来,打量过两眼满面正色规矩盘坐的云仲,好像是瞧见人间顶顶荒唐的乐事,再度拎起那柄秃拂尘朝后者脑门肩头敲了又敲,却比起不久前的力道要更足些。
“不同你这后生扯闲,你家师父可好?”
云仲规矩点头,“师父尚安,只是近来琐事缠身未通书信,下山前倒仍是与以往相当。”
老道笑意愈发明朗,“几位师兄可好?”
云仲就又将自家师兄去向尽言,并不曾藏掖。
“这尾黄龙使得可还算得心应手?”李抱鱼脸上笑意变为戏谑,撤回拂尘,轻轻点在云仲手腕红绳处,“也对,如今应当叫赤龙才对,生怕触贫道的霉头,却是令这尾赤龙把持住心意,你只需坐到贫道跟前,言行举止只需凭赤龙的心意即可,到底是吴霜教出来的得意徒儿,精气神恨不得尽往歪处使,偏偏还不好挑你什么理。”
昔年道首李抱鱼境界何其之高,眼界更不见得会比人间哪位修行者低浅,拂尘落在红绳处,当即就好似是穿骨长钩牢牢挂住红绳,硬是将赤龙本相扯将出来,即使是竭力挣动,依旧是抵不住这枚拂尘里所蕴的力道,虽细鳞尽展躯体扭动,也依旧没能撑住十息的力道,好似被那等钩赢杆韧且手头力道收发自如的老钓翁盯住的一尾活鱼,如何挣扎脱身,到头仍是被李抱鱼钓起,化成头几丈长短的赤龙,色厉内荏张口低啸几声,可最后还是趴到云仲肩上,并不敢向老道递出神通。
可云仲仍旧安稳盘坐,甚至还隐隐有笑意生出,抬头坦然望向李抱鱼,“很顺手,起码因为这条赤龙,晚辈没有死在夏松京城。”
“师父说滴水恩情当还以涌泉,黄龙来历我不知,可既是能令我在两位四境联手之下取胜,寻到一条生路,所以不论如何,大概都不能说不好。”
但李抱鱼却是上下打量过几眼趴到云仲肩头浑身层鳞颤动的赤龙,摸摸下颌数目不多的胡须,不过旋即又是悻悻缩回手来,不消云仲去细问,这等事多半是那位道童所做,大概眼前这位能力敌灵宝的昔日道首,对自家徒儿也生不出多少脾气肝火,哪怕是遭揪去不少鬓发胡须,照旧是相当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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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倒是不歪,想来吴小子亦是默许你凭这头赤龙行走江湖,怎么都不算错,不过贫道还是想多问几句,既是自身境界不高,何苦要前来大元此地,近些年来大元可断然算不上太平地界,如今即使三境傍身,又怎能保全自身,瞧这场面赤龙大抵是受损,往后再遇这等场面,未必能保得你性命周全,可即使如此也要前来趟浑水,图的是什么?”老道问罢过后从道观当中拿来枚玉瓶,递到云仲眼前,瞥过眼云仲腰间葫芦,“同你家师父一般也是个酒鬼,不妨凭此酒填补填补葫芦空缺。”
酒香尤烈,嗅之则觉通体生羽,云仲谢过,而后当真擎起脂玉瓶朝葫芦当中倒去,而足足有一盏茶光景,葫芦已满,玉瓶分量未曾有丝毫变化,李抱鱼又是得意笑起。
“想当年你家师父前来观中偷酒时,眼力倒是不差,可惜这玉瓶贫道历来随身带着,即使不饮,总能嗅嗅其中酒香,自然解忧。”
“飞来峰上的道观当中金玉齐备,敢????????????????说天下再无那等富丽俗气的道观,哪怕是抠下两枚好玉,估摸着也能在天底下任意一地做个顶富贵之人,可贫道并不在意,那即使是居于陋巷,或是居于千尺楼台上有五音足金人间绝色,那又有甚分别?贫道随身携着放眼九国都居酒中贵胄的好酒,却并无饮酒的念头,所以即使是这酒饮得两口便能立地飞升,又能如何?”
“前辈乃是山间的神仙,言语时多有开解,晚辈惭愧,自认不可及此境,总难以免俗。酒虽未必日日皆饮,但腰间不可无葫芦,银钱未必世世可有无穷功用,可有金山藏于观中,心头就可踏实些,登门强盗从不会瞧这户人家心善与否,酒楼小二素来少有能算出我日后能得富贵,于是为结交一人自行担下酒钱,立在人间之外不易得求心安,可行走人间又何来的容易两字。晚辈倒是想令人人皆搁下刀兵利害权势,清净自在快意走一场人间,奈何人心不尽相同,道理本就是一人的道理,何况道理与举止从不可相提并论。”
“所以这尾赤龙,还请前辈高抬贵手。”
这番言语落在李抱鱼耳中,理应乃是混账话,但李抱鱼却是频频点头。
总觉得眼前这后生有些不一样,虽心智受赤龙所制,但未必就是祸事,但不听劝此事上,死死抓住赤龙的少年人,和当初那位无论如何都要替人出头的吴霜,这师徒俩分明就是一模一样,连犯犟犯混的架势都如出一辙。或许当年劝下吴霜,这小子此生也难寻五境,而或许今日当真趁火打劫收去这尾来历不明的诡妙赤龙,也并不见得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事。
“既然要循事理趋利避害,那又是为何要来大元?”
云仲难得默然,随后从葫芦当中倒酒,吞进肚里。
“来大元做什么不重要,而是要在这里,下山时就是奔大元而来,即使如今的念头未必就是本心所想,且挑不出错漏,可前来大元这件事近乎已成死念,明知卷入当中福少祸多,也仍旧要来。”
“起初下山,总以为能凭一厢情愿挽留下已去之人,不论是要借此事让那人心思变改,还是令我己身觉得做事能无悔,恨不得将自个儿感化得涕泪横流,义无反顾追旧情此事,本就应该是能令人生出感念的事,所以无论是为让旧人回头,还是让己身安生,都是好事情。但自从黄龙转为赤龙之后,看人间事的眼光似乎就有些不同,取舍选择反倒越发容易,就如同站得比当初高过许多,看旁人看原本自己还是看世事,都有些居高临下,甚至自觉能看清身侧之人种种念头,旧人旧情就越发似是镜花水月。与其说是喜爱旧人,不如说成是喜爱的是书中人,如同江河暴涨,总要寻到个决口的河堤才是,赤龙使我心性念头愈发完整,所以既无需旁人来使得我完满,又已知所喜之事不过在镜中,又哪里还会有什么义无反顾的念头。”
“方才刘澹出手,放在往日晚辈自会拼尽全力再出一剑,可方才却无动于衷近乎袖手旁观,因为用如今的念头,这一剑出于不出难以使得局势变换,何必偏要依存道义二字强行出这一剑,至于为何不出剑,道理更是简单,因为出了这一剑,我也许会离死更近。”
“观外方才有蚁穴,大抵是经前辈一式递出过后沙土翻腾,所以显露出来,蚁穴正中有头大蚁,周遭蝼蚁忙忙碌碌,而那只蝼蚁却是岿然不动。”
“就好像周遭蝼蚁头上都写了个他字,唯有正中那只蝼蚁,头上顶了个我字。”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既在人间,未必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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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七章 暗室杯酒无旧年
才过岁除,胥孟府中如往日一般安宁。
今年燕祁晔并未在胥孟府中度岁除,而是自行奔波在外,谁人也不知其行踪,哪怕是逃庵居士数次来寻,连同有军阵中人接连登门送上密报,胥孟府中的家丁侍女也只说是老爷外出,年后即还,如是有要紧事,需待到老爷回府再行定夺才是,到头来径直闭了门户,全然不允外人踏足其中。旁人倒还好说些,而逃庵居士这等喜好醉酒之人,却已有奇长一段时日不曾尝过胥孟府里的好酒,虽是酒量从来不济,可却相当好饮,凭自身酒量怕是前去市井当中,仅能与不胜酒力的老翁较量,不过却全然不耽误逃庵居士嗜酒嗜醉,这胥孟府闭户,当真是令这位文人浑身上下都不甚舒坦,纵是岁除过得亦不顺心,早早就前来胥孟府门前不远处转悠。
胥孟府虽是近年在大元威势奇重,但这座胥孟府防备,却很是荒唐,除却一座瞧不得品相的阵法护住,府中少有高手踪迹,更莫要说如今战事不停,凡有高手亦不会在胥孟府中显露踪迹,更何况胥孟府虽名为山上宗门,但徒众实在寥寥无几,之所以能压得整座大元修行山门不敢抬头,全因燕祁晔一人修为,????????????????犹如高山大川,仰视不能。逃庵居士从不曾见过燕祁晔这等人,瞧来是喜怒无常的性情,时而和蔼平淡,时而杀气奇冲,不过过后仔细想来,亦是有些规律道理可寻,因此虽是战战兢兢,却是变为难得能在燕祁晔眼前晃悠的一位文人,不论出谋划策还是操刀剖开大局,倒也相当合燕祁晔心思,故而近来过得还算顺风顺水。
但文人立在胥孟府外寻思良久,仍是拿不定主意,手抚额角大片桃花似的恶疮,犹豫足有近半日,才趁无人时节,蹑手蹑脚绕至胥孟府府墙处,自怀中掏出枚绳钩来挂到墙内,近乎耗尽浑身力道才堪堪爬到墙头,踩落府内别院的几片屋瓦,可惜因力道全无身子骨积弱,仍是不曾稳住身形,落地时节崴了左脚,倒抽凉气拖起伤腿,偷摸潜入胥孟府存酒库府当中。
连文人都觉得很是古怪,胥孟府这时节按说不应当如此冷清才是,即使是燕祁晔尚未回府,也当有丫鬟家丁四处走动才是,毕竟胥孟府占地甚广,单是其中司浇灌花草良木,打理屋舍整洁之人已是不少,往常进府时这时辰多半是人来人往,今儿却是格外清净,连推门入了藏酒库府这一路都未见人踪,更不曾听见甚响动,唯有风声吹起零星两三枚雪花,静谧得紧。
可饶是文人心中惴惴,瞅见库府当中陈列的坛坛酒水,当下就心生欢喜,逐个望将过去,撑起条伤腿一瘸一拐上前掀起酒坛,使两指在坛底略微一抚,就晓得坛底写得是何等年份,挑过坛足足在窖中藏有六七十年的好酒,打量四下无人,吃力抱起径直走到库府下的暗室当中,故不得周遭昏暗无光,连火折都未取就拍开老黄泥,十足豪迈抱坛便喝。分明是奇差的酒量,但逃庵居士饮酒一向豪迈,不求酒水滋味如何,但求一醉,甚至连饮酒此事都不甚喜好,唯独喜好醉后乾坤,所以并不愿品咂滋味,只管灌起,近乎要将脑袋塞进入酒坛,架势相当骇人。
灯火骤亮。
文人瞧见烛火下燕祁晔那张古井不波的老脸,险些一口酒呛死,咳嗽良久,指着燕祁晔半个字也未能说出口。
“真不怕噎死。”而燕祁晔却是安然盘坐在暗室之中,无奈摇头,将另一枚蒲团扔到咳嗽不止的书生眼前,并没有书生料想中那般动怒,而是正坐望向书生,微微一笑。
“想知晓岁除年关,我久不归府,做了哪些事?”
逃庵居士狼狈摇摇头,勉强压下咳嗽。
“眺木楼早年间曾与土楼齐名,此事你理应是知晓的,只是近年来势大不如前,遭土楼处处压制,在江湖上名声渐小,但在大元尚有根基,仅此一地仍能与土楼势力眼线平齐,先前办事不利,遭我在府中顺手诛杀过一位头目,却仍不知悔,故而今年岁末,我找寻上门去,同眺木楼楼主好生攀谈过几日,往后眺木楼,便改姓为燕,尽归胥孟府携领,打算将管辖眺木楼的大任交与你手,却不料你倒是自行摸将过来偷酒,倒省下不少功夫。”
“至于那带兵书生的病,虽奔走多日,然实无可救,他那等人的性情连同病根可说是根深蒂固,求来仙家下凡赐灵丹妙药或许能救,但身在人间,断无旁门手段可医,虽从大军当中撤回暂且调养一阵,可并不能解去病灶,待到开春时天景稍稍回暖,再令其去到正帐王庭调度军马最好,医无可医,倒????????????????不如如他所愿死在军阵中,飞蛾扑火,倒也壮阔。”燕祁晔无需说过多,文人心中亦是有数,当下胥孟府如说谁人权势最重,除却燕祁晔稳稳坐在最高处,其下便仅剩两位文人,自己如言是主内,需每日操持军备钱粮连同局势大观,那书生便是主战事,而缺一不可,尤其书生因病疾过重交出帅印过后,似乎被牢牢摁住顶上王字纹的正帐王庭这头病虎,又有喘息的空隙,竟是牢牢拦阻住大军压境,寸步不退。
那病书生其实先前从未带过兵,乃是偶然一日自行寻上胥孟府门前,同那时名声大震的燕祁晔讨要统兵官职,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凭胥孟府暗探线报,都不晓得这书生究竟是甚来头,可燕祁晔偏偏是应下书生这等堪称狂妄自傲的举动,自起兵以来将兵权尽数送与书生携领,果真攻城据地,势如破竹。逃庵居士曾在书卷当中见识过不少天赋异禀的帅才,但大多以为是著书之人添油加醋鼓吹夸大,而见识过这位书生狠辣卓绝无所不用的攻伐手段之后,亦是心头无端添起几分惧意。
现如今胥孟府连同部族的军势可比成旱时江河,那这数目奇重的铁骑军卒落在书生手中,就如是一片汇聚天下江河的雄壮海波,兵锋所指,无处不摧,分明是个终日病恹恹的孱弱书生,带兵时节却是犹如握住人间最是锋锐的矛槊,贯穿整座大元东西。
“可惜了,要是那书生再活上十年,没准不止能打下一座大元来。”
逃庵居士摇头,感叹不止,但燕祁晔却是轻声笑笑,“不会,不论这书生的攻伐手段何其惊人,也仅是能在整座大元里纵横捭阖,至于放眼整座天下,却是未必能建功立业,走到千百年无出其右的地步去,而之所以如此评点,并非是觉得那书生的本事不济,也并非是妄自菲薄,以为大元铁骑游骑比不得其余诸国的兵甲善战,而是缺少那一口气,做事好坏就相差万里,自然不能轻易言说。”
“那书生恨极正帐王庭,也恨极那位已故的赫罕,凭他的话说来,即便大元全境之人皆以为前任赫罕乃是英主,但他却不以为,过去人间能立在一国之顶的天子赫罕,手头不单捧净瓶,腰间尚有斩人刀,刀不曾落在你头上,于是你便只瞧见那净瓶。若是全境之人除你以外都觉得这人好,你觉得不好,那便是你的错?只言天下人而不言一人,凭所谓的大体含括一人,本就无异于耍无赖。而这书生之所以能有如此的攻伐手段,一来是因胥孟府连同各部族的拳比正帐王庭的拳大,再者便是一个恨字,能使一位只晓得读圣贤书的书生,短短几载之中遍读兵书,且无所顾忌,才能有这般堪称瘆人的攻势。”
“如今正帐王庭尚有一战之能,而我部铁骑始终不能尽灭正帐王庭,道理在哪?”
燕祁晔问了,但逃庵居士很久不曾接话。
少赫罕所出的两步险棋已初显成效,一步使得各部族离心,只图自占草场平原,一步使得天下本就跃跃欲试的各方势力,得以顺风顺水踏入大元境中,为日后谋取一杯可口羹汤,虽是涉险,可着实收效甚善;书生病体尚未缓和,大军失其帅,如今攻势与军心全然不能与往日可言,之所以各部族尚马首是瞻,便是还未露出颓相,可既是凭利字牵扯来干系,如今这等时节最易生出是非来,如若大军溃败,恐怕人心尽散亦非是预料之外的常事,更莫要说胥孟府根基虽重,但万一失势,恐怕当真就是树????????????????倒猢狲散。
而之所以正帐王庭时至今日仍有源源不绝钱粮援助,密报中言说百里粮道寸寸血染,忠于正帐王庭的部族老幼甚至都有无数神死在粮道当中,凭性命拦挡铁蹄箭羽。
书生有蚀骨恨意,可旁人并不见得有,于是各部族除利字之外并无他心,于是正帐王庭到如今尚有力敌的本事。
“前任赫罕,若是做得再差些就好喽。”
饮过两三口酒的丑文人嘟囔一句,到头趴在桌案上,只留燕祁晔摇头而后点头,熄去烛火,静坐暗室。
第九百零八章 几人回
岁除十日,受各部族与胥孟府兵马围困足有数月之久的正帐王庭周遭,来了几十骑兵甲。
即使是在如今各部皆怀私心,大部兵马虽尚在阵前布置妥当,可与正帐王庭军卒交手却是愈发稀少,僵持不下月余,而其余兵马则是去往开阔平原当中争抢地盘,来年水草丰茂的长原活是地产甚是丰厚的宝地,也尽遭铁蹄踏开,时常有争抢一事,仅是月余时日死在各部族争地此事上的兵马就已不下千众,且大有愈演愈烈的势头。虽如今统领大军的主帅接连下过数道帅令,可惜实在是根基甚浅,并不能服众,纵使有部族尚给这位胥孟府指派来的大帅留有几分薄面,而大多是阳奉阴违,冥迷案上头客气得紧,而暗地里抽调的兵力,全然不比其余部族少上分毫,反而出招更是阴险狡诈。
曾有正帐王庭暗探递来线报,言说眼下围困正帐王庭周遭的大军当中,有部族已是明目张胆将部族当中老幼携来,人人披甲充数,而部中军卒????????????????已是撤出大半,前去大元中南境中争抢地盘,且因挣钱地盘钱粮的军卒伤死数目,全然不得信,明面上不过千数,实则却是逼千数要多出数倍来,只不过是各自瞒报,知晓此事不得摆上台面,只得是打落牙往肚里咽。
而即便如此,正帐王庭之外排布的军卒兵马数目,仍是势如山海扯地连天,从这般数目的团团围困外冲杀出一条血路来,本就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区区数十骑,于是在这几十骑马蹄踏入正帐王庭所在军阵的时节,当即有百枚硬弓拽紧,指向狂奔而来的几十骑,而旋即便发觉异动。多日来连动静也无的各部族营盘当中,足有千骑前来追赶,千蹄扬尘近乎是死命追赶上前,大有不死不休架势,好在是此地守将急令放箭拦阻,才堪堪逼退那近千骑敌袭,撇下数具尸首离去。
此地守将并非是什么习武之人,乃至战事初起时节,仍旧是位穷乡僻壤里替人代写书信的闲散人,连文人都算不得,旁人只晓得此人姓朱,又因代写书信为生,故而戏称此人叫做朱开封。而战事初起时节接连献策,倒当真数次取功,连同当初少赫罕下令撤出雄关任由敌军大举进犯,也是这位穷酸人先行引人撤军,故而受正帐王庭族老连同赫罕重看,委以重任,守御正西处来敌。
见来敌撤去,朱开封亦是难得松过口气,不过旋即再度望向那不远处数十骑后,当下便是害愁。
眼下正帐王庭与胥孟府部族已有些不死不休的场面,就此等危局当中,暗探线报便极重要,而这几十骑远道而来不知底细,虽是受千数铁骑紧追,也照旧难以定下底细来,倘若就令这几十骑顺顺当当踏入正帐王庭正中,一来恐泄露正帐王庭当中兵卒防备的排布,二来则是担忧当中有强绝高手,如若贸然留下,后患无穷,故而立在军阵当中,许久也未曾上前,直到争吵声愈大,这位面白留须的中年人才强撑起疲惫万分的身子,整盔挂剑,携两三亲信前去查看。
争执的原因在朱开封看来已是摆到台面上去,只可惜如何去解,连他自个儿也不甚明了,经年征战连同死守正帐王庭月余,疲态尽显,已然可说是凭强提的一口血气撑住身形,再遇这等棘手事,万般疲意已使得朱开封无心理会,上前几步,同为首骑黑马,面皮很是阴沉得汉子开口。
“在下乃是此地守将,敢问几位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若是借道则可,如是有要事相商,实在为难在下这等无权无势之人,自当择日引荐去往王庭。”
直到朱开封开口,周遭军卒才暂且将兵刃撤去,但仍是怒视眼前数十骑,神色不善。
“将军言重。”为首汉子下马,将手中刀随意擦去血水,还刀入鞘,略微抱拳,“前阵听闻大元有赫罕令传出,直抵边关,在下是赴约而来,所以今日并不算是前来有事叨扰,而是雪中送炭。”
????????????????还不等朱开封发问,汉子由囊中拎出来枚木牌,递交到前者手上。
“不知将军可识得这几人,皆是老卒,大元军梁啸楼,大元军老鼋鳖,步南山,邱千尺,马听风,齐士盛,陆昭。”
朱开封接过暗红木牌,默然无言。
这七人姓名朱开封甚是熟悉,尤其是当中那位梁啸楼,本就是在军中资历极长,更因膂力过人善战机敏,故而虽说是在军中甚难管辖,可威望却当真不低,月余前去到正帐当中受岑士骧密令,携七人去往西境处,随后便是杳无音讯,但朱开封却始终觉得,这几位脾性跳脱甚至有些粗野的武人,断然不该身死在外才是,毕竟是经年苦战都仍旧活蹦乱跳的几位,怕是连自个儿死在铁蹄之下的时节,这几位精明老卒都未必会身死。可接过木牌的时节,朱开封才想起大元正帐当中有兵卒配木牌的说法,而如今手上木牌已是瞧不出本色,寸寸血染,上头歪歪斜斜刻着梁啸楼三字。
“除却梁啸楼外还有六人,其余木牌何在。”朱开封面皮抽了抽,两手颤颤,抚摸那枚木牌。
“梁啸楼身死前言说,两人身死乱军,一人死于陷坑,一人遭钩锁穿了肚肠,一人被数箭射穿,剩余那位老鼋鳖似乎是早年间通晓些修行人的本事,扯上百数乱军一并炸碎,身死当场,木牌自然是寻不得。”汉子言语声渐低,“大元如能撑过此劫,不消言说什么兵冠天下,也少有敌手可寻。知晓兄台害愁犯难,如是忧心,可替在下找寻个高位之人同我商议,无需踏入正帐王庭。”
汉子身后几十位军卒有人靠将近前,仍是神色不善,啐过两口骂道,“温统领无需多言,我等近千数精兵折损近乎九成冲杀而来,尚不领情,如今活着走到这正帐王庭的,哪位不是浑身受创十余处,我同乡六人,仅剩我一人,其余几位要么遭人锤斧砸碎了脑袋,要么便是遭重弓射穿胸腹跌下马去身死,还有两人当着老子的面皮遭人砍去半边面皮,我家统领近乎是手段尽出,才堪堪保下这么几十骑来。你家老卒性命便是性命。我等性命就不是性命?冲杀多日才堪堪前来此地,尚要遭人刁难,大元死活与我何干,倒是不如放任大军压境最好。”
为首那位温统领扭过面皮,拽过那开口汉子甲胄,不知何时刀已出鞘,朱开封叹息一声上前拦下,拍拍那位汉子肩头,“并非如此,实在是战事正急,不敢掉以轻心,自当要通禀王庭当中,请族老前来定夺商议。”
“温统领既能带出如此血气甚重的部下,自愧不如,且去先行歇息,待我遣人通禀正帐不迟。”
待到这数十骑去后,朱开封仍旧立在原处,有偏将上前问询,却是犹豫片刻才开口嘱咐,一来遣五百军卒潜于这数十骑营帐近处,二来????????????????差遣快马送信前去正帐王庭,而后再度沉吟片刻,又令这偏将调集硬弓数十,分列营帐之外,只需不露相即可,但半点不可松懈,昼夜看护卫。
副将自是不解,连忙追问,说这几十骑的确甲衣血染,有半数负创不轻者,衣袍残破人困马乏,大抵当真是承赫罕令前来救急之人,怎么反倒要如此提防,未免有失妥当。
“如是真要前来驰援,或是图分一杯雪中送炭的美羹,或是另有所求,无论如何都是好事,可若是从对面来的,贸然笃信旁人,倘若作乱,凭如今正西守军的数目,当真能应对得了?”朱开封依旧握住那枚木牌,回身朝副将一字一顿道,“数百载之中大元部从无有此大乱,巍南部近乎全灭,若无城中密道,便险些受人屠城绝户,你我都是由雄关处回撤之人,当初雄关上下连片尸首已可成山的模样,如今想来仍在眼前,这七位本该安稳归老的老卒,多半也已是身死在外,整座正帐王庭耗费多少条人命与各部多少钱粮才苦撑到如今,怎可丧于我手。”
“即便是日后有人提及,说今日守正西的朱开封心胸狭窄小人心思,可大元断不能毁在我手上。”
副将无言半晌,向朱开封恭恭敬敬低头行礼。
一位从没学过排兵布阵行军驰战的穷苦人,在大元境内转战千百里,终究是从一位才智身手皆低微的穷人,摇身变为一位心思严密韬略自然的将才,即便今日事如有后世人修史补漏,遭人指点轻看,照旧是将本该做得事做到尽心。
朱开封一人走到营盘之外,沙场风烟血气,连同岁末过后反倒不减寒意的长风尽灌入衣甲当中,两军阵中尸首无人敛,遭雪遮掩,连绵无断,如是在两军当中高筑河堤,没来由望过一眼暗红木牌上的字迹,缓合双眼。
君不见,古来征战几人回。
第九百零九章 见过
边关事毕数日之后,云仲送李抱鱼五十里。
而这五十里,并非是云仲执意要送,而是李抱鱼扯住这后生衣襟,近乎是生扯硬拽,到头来甚至将掌心都抬将起来,险些将刘澹吓得面如土色,才是同李抱鱼力往一处使,推推搡搡将云仲推出城去,才是长舒口气。这位老道的本事忒大,两位四境取了镇门至宝前来,到头竟是遭这老道一掌打得神通尽退,虽是留下半条性命,可好容易得来的四境同样造创,若是不曾调养妥当,只怕五境此生无望,就这么位修为本事足能震动人间的老神仙,刘澹无论怎么掂量,也照旧生不出甚逞能心思。
相比于刘澹这等性情很是淡然,无甚自矜也不乐意将面皮捧得过高的江湖人,贺知洲与王寻尺亦是不曾有甚心中不平的念头,同这等修行道的前辈比试,胜也是输,败也是输,更何况夜深时节自问,好像比起那位身穿灵宝衲衣的弥门四境,自个儿断然胜不得,又????????????????和谈生出同人比较的心思。就如同市井当中两位贩夫赋闲时对谈,一人日进几十钱,一人日进百钱,那位日进几十钱的贩夫总会有些不服,指望着明日要比后者赚多几枚铜钱,但两人每逢瞧见市井当中有王公过路,车马伞盖,家丁行头衣裳都是相当稀罕,大多仅会生出些艳羡,而无有朝一日能比肩王公贵胄的念头,即便是有,往往大多人连自个儿都不信。所以瞧见云仲遭这位老道近乎拎出门去,贺知洲敲打桌沿咧嘴笑个不停,尤其同王寻尺使个眼色。
「曾记当年少时,咱求着学武,那位镖局里的镖头,也是如此,但凡是有功夫架势有错漏,每每都是下重手,行走江湖这些年月来负创次数已是数不清,倒仍觉得那时挨拳头最疼。」
王寻尺已是饮过两盏酒,早晓得贺知洲乃是个穷困潦倒不留救命钱的混账,好在是这新结识的刘澹怀中忒富裕,就难得要过两壶好酒,翘起穿薄靴的单足,悠哉游哉乐道,「少来,那时节你倒不曾少吃揍,那是因你小子身子骨结实耐打,到我更难消受,那镖头时常趁家家户户灭灯时节将我扯出外去,借昏沉月光揣起几十枚铜钱,相隔六七丈远洞穿铁环,铁环还不过狸猫眼大小,如若是这几十枚铜钱无一枚能穿铁环,便自行捡回铜钱,继续朝铁环正当中撇,通宵达旦,冻得无知无觉才让歇息,不比你挨两拳折腾人?」
刘澹也坐到一旁饮酒,只是寻思过半晌,还是没将自个儿在夏松的旧事说出,面皮不甚自然。
几人倒是攀谈过不少,酒逢知己,王寻尺酒量倒尚在浅,而贺知洲此人酒量实在是不见底细,刘澹近乎将早年间学来的赖招浑招尽数使遍,到头来也奈何不得这位贺知洲,仅见此人添酒饮酒,却连点不胜酒力面红耳赤的端倪都无,饮酒三日,刘澹便有三日醒时不知身在何处,有两回不晓得如何竟是令自个儿挂到城墙之上,直到有守城军士巡街时才瞧见大醉不醒的刘澹,相当跌份丢人。可惜云仲这几日却是滴酒未沾,即使贺知洲瞧见其腰间葫芦,知晓也是位酒中客,频频相请,也只是推辞不止,言说是旧伤未愈,反倒每日外出,日暮才返。
城关外五十里有处小潭,只可惜大元眼下仍是冰寒得紧,潭水冰封,并无甚盛景,周遭枯树虽说密密匝匝,然唯有弃巢落在枝头,长风一过,唯有飞雪飞沙敲枝杈声,孤孑寂寥。
而老道却偏是在此处停住,同云仲一并坐到坚冰高垒的小潭之侧,全然无离去的意思。
老道说道童回山,其实并未告状,更未曾提及云仲身负黄龙一事,但既然是做师父的,自家徒儿有半点滋味不对处,皆能了然在心,尤其向来顽劣只想出山的道童回山过后数日,竟皆是老实盘坐到观外修行,闲暇时便是取朱砂笔墨琢磨符????????????????箓道法,倒是使得老道频频蹙眉,连清修时节都难以静下
心来,追起自家徒儿身后盘问许久,才是问出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外出过后,道童心眼增长许多,也初识世事,叫老道心头相当宽慰,于是便令道童守门,自行下山一趟,寻云仲来替徒儿道谢,所谓破去弥门手段,不过顺带而为。
话说得着实不曾有理歪处,可云仲却总觉得这老道得意至极,险些要将稀疏胡须都撅到头上。
老道还言说,出门在外瞧见拎着些没见过的物件,千万莫要掉以轻心,像岁除那日弥门汉子的百鬼衲衣,四境之人携灵宝而来,起码也能同寻常五境平起平坐,可惜遇上的是道门中人,自古而今有正神雷法一说,最能破去这等邪祟魑魅,旧缟遇强弓,自是事半功倍,无论如何说来也是位昔日道首,所遇这等假鬼怪小神通,无非抬手功夫即可摧垮。
「携你来这方水潭,起初是想在离去的时节,再多替你家师父说上几句,然人各有志,旧时念想与今时念想,难说对错,人之生来念头千变万变,都要评头论足安上个对错好坏的评判,既是无趣,也是无用。」
「那女娃去往南公山前,曾来我观中,而那时节正是才收徒不久,又因飞来峰有变,故而未曾将那女娃留在观中,而是指路去往南公山,想来吴小子能教出你家大师兄这等四境的阵道大才,照旧也能教出位更好的后生才是。」李抱鱼却是不急不缓,觉察出一旁云仲心思,摆手乐道,「自然不是为说教与规劝,只需听起就是。当年贫道曾问过那女娃三问,头一问算是充数,第二问则有些意思,问倘若路途之中遗落百两银钱,而回头去寻,车马耗费也是近乎百两,可愿回头去寻,说得是银钱,问的却是心念如何,那女娃说,人生于世,理应学学那落子无悔。」
生来事大事小且不必分辨得过清,但就凭这一问,温瑜心思便展露大半,人间多是寻常之人,自不乏寻常女子,或是相夫教子织布浣衣,或是如王公贵贾家中那般知书达理,才情奇高,但似温瑜这般答复的,从来不是多数。大元紫銮宫早已受胥孟府占去,早已与本来不同,家书不能传,而故里不得归,温瑜既是紫銮宫主之女,必有大恨,因此说出落子无悔那番话时,定是心念极坚。而心念愈坚,迟迟不能破局,大概便要从心念变为心疾,修为不得寸进,心境越发不畅,又怎能容下其余心思。
「且不言这第三问,那女娃答得好坏,贫道又是世外人,不晓得何谓年少之人情意,可也总晓得,刀要凭好铁锻刃,尤为锋锐硬朗,而为免崩刃,刀背韧劲奇足,整一柄刀近乎挑不得有软处,依贫道看来,那女娃娃下山入大元,就是为将人变成柄足够开膛摘心的好刀,怎又会容得下有甚软肋?人间往往有话,说是一分欣喜之意两人消受,就能得两分欣喜,????????????????一分苦楚受两人所担,人人各得其五成,就自然比原本轻快许多,可有些路有些人的念头并不如此,家事家仇一肩受之,解去这心结过后再谈其他,豪杰气甚浓。但在贫道看,你入修行来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但那女娃心头所受得折腾,不见得就比你浅。」
始终默然坐在一旁的云仲抬手,而腕间红绳扭动,刚要放下手去,老道却是伸过一指点在红绳之上,而红绳再无动静,能令云仲安稳拿过葫芦,浅饮两口,仍是不做声,许久之后才是转头看向始终满面春风的老道。
分明眼前是枯潭累冰,枯木绵绵,飞沙飞雪遮天蔽日,难见日头,唯有阴云连片无旁踪迹,时有隐约狼啸雪塌声入耳,这道袍很是古旧单薄的老道人,却是闭目盘坐,面皮上笑意已是近乎盛开满脸。
「这等荒凉地,前辈笑个啥?」
大元七八月,此地春来夏至,枯木回春,寒潭遇暖,花草受潭水润,能于大漠当中出奇一般绽开方红绿相衬的盛景,乃至于还有大元别地见不着的桃树花开,棵棵皆是遭繁花压弯腰肢,落花时节能铺数里,多年前老道见过这般胜景,所以如今即使见冬时枯败景致,照旧觉得往日所见尽在眼中,自然喜笑颜开。
老道悠然而去,云仲迟迟不曾起身,饮酒许久,而从怀中摸出枚已是断成两截的胭脂盒。
似乎是在夏松城中硬接下那尚方温剑气,才是不堪重负毁去,当中胭脂已是尽干,朱红暗淡,再难动用。
到底是老前辈,讲得明白说是不愿说教,却是借此地荒潭旧树,好生敲了敲云仲心境。
收胭脂葫芦起身回城,待到临行时云仲再回头望,但见繁花绿树好个春,想来当时照旧,佳人才点唇角。
第九百一十章 大义私念只随人走
自岁除以来,大元穆氏夔牛帐不远处的一处府宅,就很是冷清。
并非是这府宅当中无人居住,近数月来穆氏中人皆是晓得,从万里外西路齐陵处来了一行三人,极受穆氏族首重看,又在围猎时化解去楼氏杀局,为首那位更是勇武,一人单刀挡下熊罴且是毫发无损,穆氏一向重勇武二字,又因这为首的唐疯子酒量亦是不差,即使知晓此人受族首另眼相看,照旧无人生出甚忌嫉心思,纵使是族首三令五申言说莫要搅扰三人清净,仍有许多穆氏汉子拎起平日不舍得开封的好酒,前去同府宅当中的唐不枫推杯换盏,图的是能学来两手高明功夫,或是求着解疑答惑。
一来二去连族首都是默许这般举动,起初若是尚有顾及处,就是忧心唐不枫这等身手高强,且身为修行人,又初来乍到,不晓得处世手段,再者受族首礼遇有加,极易有捧杀之险,但不过月余过后,唐不枫在穆氏部族当中已是站稳跟脚,登门拜访者不乏族中位高者,竟是无一人言唐不枫是非,才晓得这位擅使刀的高手,攀交情理世故,手段可不见得比使刀低。需是吃过苦果,受过江湖与人间种种苛责????????????????鞭笞,才当有这般投人所好的心思,掂起刀来可迎八方兵戈,归刀还鞘时则袖十面,豪气放达,这般本事才最使人起敬。
但岁除过后,往往随唐不枫一并走动的那位书生,则已是许久不曾露面,无人来时,府宅之中清清静静,除却唐不枫连同阮秋白两人,时常要言些情事,书生沈界却罕有露面的时日,连两位族首登门时节,这位书生也始终闭门不出,自困于侧室楼台当中。唐不枫言称说是书生体魄积弱,染得风寒久不曾痊愈,幸好是寻得位手段高明的郎中,才使书生疾症初缓,眼下尚在温养有失礼数,代为转递歉意。大族首乃是位精壮汉,先前身在围猎时便可开硬弓,数十步外箭簇可穿鹿牛身而去,当属是那等生来膂力颇重的武夫,不过心思亦是细腻,反观二族首则是位老者,近花甲年岁,胜在眼力毒辣至极,此番两人同来,并非是要有事相请,而是因唐不枫乃是局外之人,特来相商,仅是浅饮过两口唐不枫所煮茶汤,就神情难堪撇去杯盏。
论品咂酒水功夫与走招数习武,唐不枫从来是极好,可若说起这等与风雅相干的煮茶事,连一旁阮家主都是摇头,蹙眉浅尝过茶汤,就是苦笑不已,含嗔带怒瞪过唐不枫两眼。
“咱还真不擅煮茶,”岁除时唐不枫被阮秋白拽去市集当中,添置了身素黄衣衫,同往日那般不修边幅不同,一身浅鹅黄倒是显得面皮俊朗许多,但只一开口,则再度露相,嬉笑朝眼前两位族首笑道,“阮姑娘当初同我言说,但凡沾风雅事,千万莫要亲自做,奈何家规管教甚严,生来惧内,另是两位族首登门,怎好让自家夫人代劳,所以不通煮茶道糟蹋好茶,愿受责怪。”
】
阮秋白最是受不得唐不枫这等言语,往常在外匹马出刀,且天资甚好的唐不枫多受旁人交口称赞,而原本就痴于练刀,仗义出头时最是豪气冲霄,唯独身在府中时节,才要事事朝阮家主低眉顺眼,琢磨出许多手段哄人,这等怪事却在阮家主看来,很是招架不得,闻听惧内二字时面皮微红,遂转过头去。
“唐少侠仍是随性之人,”二族首才要强忍再饮茶一口,却是到头来也没举起茶盏,咳嗽两声道,“我二人无故叨扰,为的却并非是甚鸡毛蒜皮的微浅事,而是来同少侠问询些要紧事,事关穆氏日后变迁,还要请唐少侠立身在部族之外思量此事是进是退。”
穆氏眼下虽比不得当年,已显颓弱,可尚存不止万户,大小城十座,同其余七部相比,地域人户仅次于楼氏,可自旧年起其余七族皆已是同胥孟府互通往来,更有楼氏已然出兵去往大元西地,受胥孟府统辖,眼下仅剩穆氏未曾有甚举动,既不曾引兵拥护正帐王庭,亦不曾向胥孟府俯首,夹于二者之间,如今与其余七部交界之处,已隐有烽烟滋味。
而唐不枫并未答复,而是沉吟之后,同二人明言还未想通,待到明后再予答复,兹事体大不可轻易妄下论断,直到两位族首叹气告辞之后,才将两眼望向侧宅二层楼处,许久不曾言语,晓得沈界自始至终都将话听在耳中,也知晓沈界多日以来都在二层楼处,翻看书卷,只不过是迟迟不愿下楼,更不愿与唐不枫相见。阮秋白曾屡次劝过二人,一人是漠城城主徒儿,一人乃是心上人,纵使如何竭力将水端平,对于性情皆很是执拗的两人而言,饶是阮家主如何规劝,皆难有收效,故而才有眼下这等场面,此刻瞥见????????????????眼前人眼光,眉眼低垂。
侧室门开,衣衫不整的沈界走出门来,很是舒坦伸展腰腹,揉双目径直走到院中石几边落座,替自个儿斟茶过后,仰头一饮而尽,再斟茶一盏,又仰头饮尽,茶汤已凉,而唐不枫仍坐在原处,冷眼看沈界连饮半壶茶汤。
“怎么没给渴死?”
“书中酒长,书中水暖,瞧着瞧着就自然忘却渴饥二字,凭书中流水珍馐饱腹,近乎入道,你不乐意观书,当真是可惜。”
唐不枫瞧着这位岁数不浅的书生近乎将半数茶汤灌到衣襟当中,再瞧瞧其衣衫不整却是两眼神气流转模样,不晓得为何气就消散开来大半。对上这么位少有喜好,唯喜展卷读书,既未身在朝堂,也算不得酸腐的书生,好像人间也的确无多少人能生出甚厌烦心思。
“书中道理教的为国为君,或是替天下苍生忧,我还真是知晓些,可你沈界见过那座小村当中祠堂,既晓得人心所向,又瞧不得胥孟府所为,如何仍要固执己见,要劝两位族首投靠胥孟府?前代赫罕自穆氏中走出,人心所向,既要屈就胥孟府强权暴敛,又要背离赫罕恩义,同那等欺师灭祖行径,理应也不差多少。”夺来茶壶,唐不枫也替自己添上一盏茶,却始终看向沈界,“圣贤书里,可曾教过人审时度势趋利避祸?胥孟府虽强,而未必就真能得尽大元国运。”
而沈界只说,金锭与铁锭份量相当,金锭受荨麻裹缠,触之要足足痛痒多日,难以有人消受,应当选哪个。
前任赫罕必是得民心民意,故而从穆氏部族中所得的寥寥传言可得,尚有相当百姓与部族尚心向正帐王庭,所以才得残喘苦撑至今,但何不仔细想来,虽是人心有贪念,可倘若是正帐王庭做得尚可,又岂会有这般景象,胥孟府势大不假,而遍览古时今日,若是正帐王庭但凡民心尚存,使铁锭变为银锭,即使人心贪念向来常有,同样掀不起甚风浪。年关前沈界曾去往大元境内眺木楼换取消息,正帐王庭赫罕尚幼,而在胥孟府作乱前大权尽在族老之手,胥孟府起大军时,才是还政于少赫罕,且不说有相当数目族老横征暴敛权势滔天,仅在前任赫罕故去之后几载间,就占去大元足有数十万顷水草丰茂之地,触怒大元数部。
非是言说受兵灾祸乱的王庭有错在前,可既是胥孟府得以使各部得以重占丰沃草场,而正帐王庭并未得来相当分量的民心民意,如何取胜,又该如何使胥孟府所汇聚而来的各部族兵马不攻而破,年纪尚浅的少赫罕能否有觉察,能否有那般胆识,能否于事无可补前将人心聚拢,沈界从未看好,这千斤重担落在位及冠年轻人肩头,未免过于勉强。
书中道理所言凡遇大势逆流者,无论到头成败往往能得后世美名,而穆氏虽万户,倘若立于史书卷帙之中,也不过是寥寥数笔,为图得忠义两字平白前去正帐王庭受死,而倘如穆氏地域无力抵住周遭七族,要平白受难的老幼妇孺,又岂止千数。
“旁人可以有所图有所求,穆氏不可,自赫罕令出之后堪称两手神来之笔,定然会引得援手,但多半是图谋日后好处,而唯独穆氏不可,周遭七族早已不忿穆氏势大久矣,此时一步落错,恰好是给其余七族可乘之机,兴兵攻伐已是预料之中,????????????????而倘若是顺胥孟府大势,同那七族站到一条舟船上,即使是有人出手,师出无名,且尚有胥孟府中人从中调解,能保全自身无恙,与你所思所想,孰高孰低?”
“书卷之中有浩然正气,有慷慨之士坦然赴死,但你我看重穆氏,看重穆氏当中好男儿,与和善妇孺老幼,而对正帐王庭从无交情,此时私情,未必定要让道与公理大义。”沈界拍拍唐不枫肩头,顺带蹭净手掌茶水,“人命仅有一回,图身后名的少,好好活下去,才是这世道将乱时大多人的本意,千万甭觉得自个儿高义,就能站到山巅处取笑拼命活着的寻常人,书中道理怎么说都通,自相矛盾的言语也从来不少,这回我选私心,所以万般道理都在我这。”
“茶煮得很好,下回别煮了。”
第九百一十一章 刮骨药济世方
见过万马奔腾兵戈如林的景象,可否还会畏惧刀兵箭羽,这等事谁人也不会轻易问将出口,也未必有将帅之才乐意答复。
老宅端正,卧房里头血水遍地,已无落脚处,面皮惨白的孩童藏身于交叠尸首当中,听一夜间头颅滚落不下百声,却是始终死死攥住爹娘冰冷两手,纵使是腰间受过两处深邃刀伤,紧咬牙关一声未出,就如同是伏在冲天火光里的一具幼小尸首,同这处老宅里身死者同样躺在血泊里,院内屋中火光映亮血水,却是祛不得孩童病灶,往后多年遍访名医,迟迟不得解。
此夜前黄家乃是大元术斥部里的大姓,虽未在正帐当中讨得甚权柄,所能仰仗既无祖荫也无贵姓,只是孩童父亲在商道里凭本领闯出条坦途,又因家中本就算在殷实,颇有学识,故而在术斥部落户过后,名声甚好,后与术斥部族老子嗣交好,索性举家迁往术斥部庭帐城中,竟是与术斥部正府相邻而居,倒也不愿倾往权势,除却教授自家儿郎连带那位至交膝下子嗣,便是同那位族老子嗣外出携游,尽管已是年入不惑,山月入怀,常不归家,时常惹得自家夫人嗔怪。但即使是黄家不曾同术斥部族老有甚干系,终遭术斥部祸及池鱼,大抵是赫罕身染重病时节,插手立嗣一事,正巧遭大病初愈????????????????的赫罕拿住把柄,恰好要将大元各部当中的族老好生理顺一番,故而降罪,命素来同术斥部族老有旧怨的正帐族老处置,牵连者不下万千,术斥部正府中人尽数遭诛,连同与族老子嗣有染者一并提兵诛杀,直至术斥部里再无与族老有牵连者,才是堪堪停手。
次年赫罕身死,大元部乱象初显,谁人也不晓得此事乃是赫罕授意,还是油尽灯枯时无力管辖,才有这宗血案,而术斥部在胥孟府起势之后,近乎是登时揭竿。
那天夜里在火光血水中艰难爬出的孩童,只晓得自己叫做黄定均,乃是自家父亲所取,并未有过多忌讳,也未曾找寻那等素有名声的算命先生,每每孩童疑惑问起,身形很是富态可掬的黄父总要说,天高水阔,游侠气重,定令天下钱粮均。直到多年过后,黄定均仍依稀可记每逢遇灾祸严寒时,黄府当中侧院能容下近百位流民或是孤苦者,黄家酒楼中,只需同小二低声道一句今年米贵,即可得来小菜米面,分量奇重,而不需给铜钱,接济布施举动极多,分明是位生意人,善词曲通书画,有游侠气。
若无那宗血案,黄定均也时常想,虽无商道里纵横捭阖的本事,没准日后也能成一位留名千古的文人。
还未至清晨时,大元天景尚在昏暗当中,既无归鸟也无昏鸦,零星雪片散落开来,犹似狸猫探爪划窗棂,声响也浅,余音也轻,书生从床榻当中艰难撑起身来,整衣起身踱至不远处,请香过后,才是再度艰难坐下身去,顿觉通体上下无一处有温意,冷凉如霜,似坠窖里,咳声骤起之后便一时不得停顿,浑身起伏不停,到头已是连片。
屋舍甚小,但足安置有两三处铜炉,饶是如此书生依旧满面发青唇角惨白,刚要抬手研墨,打翻砚台,苦笑不迭。
门开时有女子走入屋中,手中尚托着碗滚沸汤药,一言不发放在桌案处,而后俯下身去将铜炉重新燃起,直到眼见窗棂外烟雾朦胧,才立到书生身前拾起砚台,磨墨之后无言退后两步。
书生很是惭愧,压下咳喘惨淡笑道,“催得紧,下次断然不会妄动病体,大元势未定,怎么都觉得无心安生。”
但话才出口,侍女打扮的女子当下便阴沉下面皮来,可依然不吐一字,冷冷望过书生两眼,而后收拾起笔墨纸砚,近乎是从书生手上强行夺过笔纸笔,而后端起汤药递到书生眼前,后者不愿去接,女子就始终端着滚沸的汤药,双手烫得血红,还是一声不吭要递到书生手中。
“你分明晓得这汤药无用,又是何必。”眼下书生全然瞧不出两军阵前纵横捭阖挥斥自如的景象,可话虽如此,仍是单手接过汤药,腾出冰凉左手握住女子双手,摩挲掌心,蹙眉道,“都已是快要出阁的年岁,怎的还要耍孩童脾气,病灶能否解去其实早已有定数,托燕老的修为才又苟活几载,早已知足,何苦还要求更多。你啊你,相识已久,倒还是与当年无多少差别,倔强丫头。”
可还有半点沙场当中兵锋所向无人能拦的架势?
“汤药不是给你喝的,是你替我喝。”
“自幼公子就是黄家的独子,贵不可言,我不过是位区区侍女,从来都是侍奉公子,怎敢有半字怨言,只是这药不是为公子治病,而是我为求一己心安,才有如此举动,顶撞了公子,还请恕罪。”
】
三柱青烟缓缓盘旋到屋顶处,而后飞快散去,来人并未叩门,待到一步迈进屋的时节恰巧瞧见主仆两人,当下却是遮住两眼连连摆手,口中含糊????????????????说来罪过罪过撞破好事,您两位继续,在下去到屋外等候,可等过许久无人应声,来人又是鸡贼露出两眼偷着观瞧,见屋中二人并无其余动静,面皮霎时有些沮丧可惜,挑过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径直坐下,手中提着半壶酒,相隔几步酒气尤重,连额角桃花似旧疤都是平添几分红润,再度仰头饮酒。
逃庵居士近乎整整找寻半日,昨日日暮时才问出书生住处,可如何都不信,夜半无眠起身饮酒,索性是自己寻上门来,此地仅有两座奇狭窄的屋舍,按说依书生如今在胥孟府地位高低,已能与自个儿平起平坐,即使素来简朴鲜近铜臭,宅院都不该这般寒酸,何况书生旧疾寒症发作时犹似冰天雪地里团身抱雪,最耐不得大元冬时,这么两个处屋舍瞧来都兴许四面漏风,断然住不得。
偏偏沙场中呼风唤雨的书生,真就缩在这等落魄地。
“斗胆一问,供的是何人?”刚要问为何在此地休养,逃庵居士却是仰起脸来看向三柱香之后所悬画像。
“兄台来此,必不会无事登门,逃庵居士心眼能抵十位古时谋臣,又岂能无故来此,最擅审时度势,在下不敢相提并论,此地不是胥孟府,尽可直言便是,无需绕上几圈,白费许多口舌。”书生所言的确不假,因寒症不去,咳喘尤重,才是开口寥寥几句就胸口起伏,再度猛烈咳将起来。
燕祁晔曾令胥孟府耗重金访世上名医乃至精熟巫蛊术者,但无一不是对上书生这病灶眉眼低,有名有姓圣手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书生的病却日复一日重将起来,终是在两军阵前久坐的本事也无,归去调养。逃庵居士素有耳闻,但今日见过,才发觉书生本来神气已是遭这病灶磨减大半,周身上下唯有一双眉眼,挑立时颇为锋锐,犹如垂死病虎仅余零星威风,架势勉强未倒。
“战事不劳你费心,安心稳住心念休养即可,只是我有一事不甚明白,正帐王庭能撑到今日,究竟有何依仗。”
“依仗在于,前代赫罕做得确是不差,起码对于大元多数人而言很好。”书生竟然毫无端倪笑将起来,朝眼前已不胜酒力的逃庵居士嘶哑乐道,“欲要使卧榻睡得安稳,总要有人迈出这一步,大元族老就是这枚尾大不掉而偏偏栓塞于大元喉咙当中的硬刺,拔除的时节,力道小则不去根,力道过猛则易割伤咽喉,本来就是两难的事,于百姓而言,难得有前代赫罕这般名主贤君,可人往往独善其身,自身觉得好,就觉得那些说不好的人荒唐,但在我而言,容得下人拥护,就当然要有人恨。”
“兰溪是我替她取的姓名,当年那桩拔除术斥部族老的血案,兰溪一家亦是尽数丧命,我二人是沿市井小道一路拾荒乞讨,乃至偷窃才勉强活下来,举目无亲,谋生无路,起因竟仅是因我父与术斥部族老子嗣私交甚好,府中上下鸡犬不留,兰溪双亲则仅是替术斥部权贵养马的寻常百姓,也因故殒命。”
书生咳嗽几声,望向屋舍四周,“家父年纪浅时家贫,而交友甚重,曾为自身简陋住处题字挂匾,唤作轩寂斋,我也效仿将此地叫做风寂斋,十年长风灌我怀,而恨意未减,琉漱部望风而降时,我并未收其兵权,而是将当年亲手操办那桩血案的琉漱部族老旧冢掘开,鞭数百,才可暂解余恨,而倘若能于在世时攻下正帐王庭,余下仇怨,定要同新旧赫罕数倍奉还才好。”
“人间哪有那般多的心结可解,更别说解去心结,恐怕我连几日都活不得,就莫要白费功夫了,从那座黄府中尸山里爬出之后,人间没有黄定均,只有黄覆巢而已。烦请转告燕老一句,不需多少时日,在下自会登程西去正帐王庭,????????????????如是身死,恳请胥孟府可善待兰溪。”
恨意是刮骨毒药,是济世良方。
逃庵居士这次难得没有喝醉,走出屋时,反而觉得满身醉意尽数泄去,回头望旧屋之外,铜炉长烟飘忽来去无定,忽然之间觉得黄定均说得很不错,或许如是无当年那场惊心血案,这书生未必就不能当个好先生。
听风波穿林打叶,见日落远山,城郊少年游侠气,陋室走动无凡俗。
第九百一十二章 胜即良善
大元十二州,其下未曾设郡,时至如今遭胥孟府挥军西伐之下,仅是留有北地与正帐王庭所在三州大半,除至东处化外之地尚有一州与八族身在的一州之地未归胥孟府,剩余七州尽归胥孟府治下,八族当中除穆氏外其余七族也已依附胥孟府处,举八州钱粮人马讨伐正帐王庭仅三州之地,在天下之中已算不得是甚稀罕事。
即使是寻常百姓都知晓一二,然大多是拿来就酒伴茶,随笑骂激昂吞到肚里,无人瞧好大元正帐王庭前路,大势已去,苟延残喘罢了。
千军一动,日费千金,八州连天势大,钱粮充沛,岂能是区区三州所能抗衡,故而若说对此事稍有上心,大多人都不过是静候大元部改朝换代,权添谈资。
正帐王庭坐落姑州当中,战事至今即使部卒死战,而依顺胥孟府各部族即使将大半铁骑军卒分往别地争抢地盘钱粮,可军卒数目相比之下,依然捉襟见肘。
更因胥孟府换帅过后,新帅晓得各部族私心,故而随性遂正帐王庭的念头,稳住阵脚过后就罕有整军出战军令,而是向北地流州大兴兵戈,竟特地从各部骁锐当中挑出人手,专截钱粮袭杀小部援军,意在困死正帐王庭所在的姑州,已是粮草人手亏空至极的姑州,经连年战事之后荒凉气尽显,既无粮草大部囤积,也无可上阵征战的人手,相较于大元其余数州,倒真如若是位花甲老者,羸弱不堪。
甚至从姑州大小城中都传出这么句话来,愈传愈广,身在大元东境未尝苦于战事的孩童读来,都是相当上口。
红泥火炉焙新酒,奈何无馐共友欢,抬头不见姑州地,梁上诸君思窃难。
偷无可偷,十室九无粮,顺理成章就仅能依北地流州运送钱粮人手,经正帐王庭少年赫罕变招后,胥孟府新帅亦是递出这么招堪称无理的招数来,凭军阵压住正帐王庭,调转矛锋遥指流州。
流州当中人手虽说比起姑州与临近的白楼州更为充裕,拥护正帐王庭的数部多半迁往流州,小部去往最西的白楼州,奈何对上已然征战多年的胥孟府铁骑,新募而来的军卒往往不精骑射,更不属能征善战者,往日仅可担起押粮运兵,当真同胥孟府所统铁骑厮杀,死伤之人数倍于敌,很快就退去流州边城,高筑城墙苦守。
奈何唇齿相依,遭断去粮道兵道的姑州,近乎已成笼中困兽,还要归功于当初书生黄覆巢急兵奔袭巍南部,近乎使得大元西境尽在掌指间,故而只需锁死流州与白楼州两地,正帐王庭不攻自破,已在情理中,温水烹杀,只需稳稳拖延时日即可。
勒州与姑州之间隔着一道大元境内水势最急的大江,纵跨数州,从北地群山起始,绵延而下,汇入东海亘古长存,而大元冬日实在过于冰寒,使得这条千万里大江上下皆受冰封,即使坚冰牢固,照旧难有大军通行,更在姑州外设有大片鹿角,即使守军数少,亦是难以越过。
「幼时就曾听闻大元境内有这么条莽驰江,没成想这等势大的江水,都经不起大元冰寒彻骨风,吹实冻硬,反倒更难过江。」
今日天景尚好,日头难得显踪,勒州边城好茶楼里,几人对坐不饮茶汤,仍是饮酒,不过四人当中饮酒者却愈少,云仲婉拒,本来还有些酒瘾的刘澹经贺知洲灌过六七回,醒时不知身在何处,连昨日做过甚都不晓得。
分明是修行之人体魄奇坚,连番狂饮之后竟是破天荒染得风寒,于是再不敢同此人拼酒,悻悻坐到一旁饮茶,斜眉歪眼看向王寻尺连同贺知洲两位推杯换盏,很是心烦。
依刘澹素来眼力看来,王寻尺本事高深,当日共计只递出四柄飞刀,虽难免有轻敌之嫌,但境界着实不比己身低上多少,可惜此人言行举止甚是放浪轻慢,本不该对大元诸地甚是了解。
可同王寻尺攀谈以来,才知晓此人
对大元境内相当了解,眼下搁置杯盏接过贺知洲话语,「旁的且先不说,这莽驰江得名就是因江水势来汹汹,犹似莽夫怒汉策马疾驰,才得有此名,凡人遇此江水需先勒马,因此所谓勒州,也叫勒马州,此江水势浩大故而解冰封时日也最先,再过一月大抵就能通行船只,可惜现如今同姑州相接的长桥,尽落在胥孟府之手,零星几人兴许能放行,可人要是多,想都甭想。」
几人虽是同行,可大多是闲谈,贺知洲与王寻尺都未曾透露过底细,于是从此话中听出些不同滋味的刘澹蹙眉,看向也已酒酣耳热的王寻尺。
「此话出口,尤为不智。」
云仲独自起身走到茶楼窗棂,只聚精会神侧耳听楼下动静,未吐半字,而是贺知洲举杯对刘澹笑笑,「云少侠与我二人是同路人,早已说清,刘兄尚蒙在鼓里,着实不忍心隐瞒。」
立在窗前的云仲似是不曾瞧见刘澹生出怒意,朝三人招手,示意来到窗前静听。
茶楼下声响甚大,而茶楼甚高,只需略微朝不远处张望,即可瞧见户不大的院落,遭几位挂甲军卒踹开院门,将当中一位约还未及冠的少年强行拖到门外。
那少年大抵是有些身手,挣动不停,晃双肩时险些从左右两位军卒处逃脱,可还是被为首的军卒使刀柄砸到口鼻处,血水四溅,遭两名军卒左右架住,作势要离去。院中追出位男子来,面皮瞧来不过不惑年岁,而鬓发半白,同一位妇人追出院来,身后有两个孩童跟随,却是被男子厉声骂回院中,怯生生朝外观瞧。
四人耳力皆是不差,早在方才就听闻嘈杂响动,接茬听将下去,才晓得此事始末缘由。几名军卒乃是辽勃部中的军卒,专司敛收赋税,而这户人家始终不曾交齐银钱,故而登门拿人。
正巧这户人家有年纪适宜的长子,当下就要携去军中从役,夫妻二人不肯,追出院外恳求,说是杂税苛征实在过多,近来家中已是近乎无米下炊,凑不出银钱来,还望军爷宽限几日。
占去勒州大半的正是辽勃部,从几人到此边城,就时常从那等穿戴颇富贵的人家口中听来,说是辽勃部自来此地,常行善举,对百姓大多秋毫无犯,实在是幸事,此地原本就归属忠于正帐王庭的部族管辖,倘若是换成别部占去勒州,怕是如何都要掀起腥风血雨来,因而大有交口称赞的意味,但往往言语甚多的王寻尺,从来都未说出什么赞同话语。
「苛捐杂税繁重徭役,从来都要落在寻常百姓身上,如若你不是寻常百姓,站得更高些,手段行得通,无非破财免灾,就越能免于这般苦难,辽勃部所图甚大,还未到动刀的时节,断然不会朝那等金贵人动手,走狗当然要选膘肥体壮的,才好带路,所以那些位四面风来四面倒的家族,压根就不顾什么主子是谁,只需保这一脉兴盛昌隆即可,本来是人之常情,可怎么看都有些不体面。」
王寻尺却似乎是习以为常,听罢过后自行晃荡走回桌案,继续饮酒。
而站到窗棂一旁的贺知洲不知何时已是攥紧双拳。
洙桑道里的脏污活计,贺知洲历来接得不少,自问绝非是那等常行善举的好人,只是那两鬓半白汉子与妇人抽噎哀求声传入耳中,不晓得是为何,双拳指节咯嘣声近乎连片。
「救得了这家,救得了整座大元?」可王寻尺依然添酒,神色还是玩味,举杯一饮而尽后嘿嘿笑道,「洙桑道里也有撇家舍业的兵卒,正帐王庭与胥孟府即使打得天崩地裂,身死沙场中的尸首也能将地缝填平,乱世之中有善心不是坏事,但你即使救了这户人家,难道辽勃部能让你顺顺当当踏入正帐王庭地盘?一杯酒的光景,整座大元都在死人,你救得了么。洙桑道里也有不少壮年兵卒,家中也有老幼等候,试问你可否能保全他们性命。」
烽烟
起时,人不由己,何谓善举,即是得胜二字。
贺知洲攥紧的双拳骤然松懈,可浑身气势瞬息间垮将下去,狼狈走回原位,端杯欲饮,又是放下杯盏,再无饮酒的心思。
茶楼不远处青楼当中日日笙歌曼舞,城中内外百姓见一行铁骑疾驰而来纷纷退避,低眉顺眼,苦楚自知。
立在窗棂处的云仲一言不发,但总觉得好像今日大元有了些微浅的迎春迹象,日头略浮暖意,朗朗晴天慷慨解囊,照人来去,轻轻抬起两指向茶楼下点去,而后收回两指,坐回原处饮茶。刘澹瞧得分明,方才抬指时节,有数道微浅丝线落在街心,转瞬无踪影,但到头也没开口。
浮云有暖意,单手撑头的白衣剑客重新看向楼外。
阴沉沉大元总算拨云见日。
真是个万马过江的好天气。
第九百一十三章 休洗红
流州最南地边城天西,依三山而起,南门外立有五锋山绵延东西近百里,而北门有两道南北向山岭,如要向北去需从这两道山岭当中的山鞍处通行,才可向流州各处走动,兵连祸结年月就是易守难攻,三山包夹下,来敌攻北门走狭长山鞍处,无异于自寻死路,从南门摆战阵,因五锋山横栏身后,倘若是攻城不下,或是城中守卒孤注一掷尽出,则有背水之意,如不能胜多半尽灭。
正因如此,古往今来天西城鲜有城破之时,攻伐流州时节也大多避开这座险关,去往更西处流州同白楼州交界处破城,步步为营蚕食流州。
虽是自保无忧,可天西城当中近来亦是劳碌繁忙,频频有兵马粮草走动,只因天西城距姑州最近,从此城出运钱粮人马去往姑州最快,正因此正帐王庭受围之处,凭重兵扼守粮道确保粮草人马通行无阻,才使得本来苦苦支撑的正帐王庭缓和过来,坚守姑州许久。可惜眼下胥孟府新帅变阵,凭数倍于流州的重兵强行摧垮粮道,数万铁骑步卒立在天西城外百里,虽未曾绕过五锋山兵临城下,但城中探马往来递送线报,藏身山间的眼线哨马极目远眺,已是能见兵甲森寒,炊烟成片,虽缓缓前移,而已能瞧出端倪。
天西城易守难攻不假,然而当下流州兵马数目,已是分往姑州几成,再因大元地广而人烟稀,即????????????????使有各部幸存之人分往流州白楼州两地,所余兵马数目仍算是捉襟见肘,何况虽说天西守将纵使练兵逾整年不敢掉以轻心,但流州素来人丁稀疏,乐意投军者更是极少,因此即使是天西重地,自大元战事起后,亦不过万人,粮道遭铁骑冲垮过后死伤者数千,饶是流州各地纷纷向边城填补兵甲,战事一起,所能调用兵卒亦不过万。城坚地险,而兵卒数目相差过重,数倍于天西城铁骑甲光已能映雪,屯兵五锋山南坡,既是居高临下,又可使得探听风声的哨马连同眼线失效,牢牢将这座天西城锁死。
而有此布局,照理而言也并非是失查,毕竟如是天西城破,又可安稳从两座山之间山鞍处大军通行,则当真如是拽满长弓,簇锋直抵流州中境,宛若错骨刀锥心箭,流州其余边城同样是无暇他顾,仅数日之间就有书信传来,言说是在三城之外窥探到铁骑踪迹,不知数目,而烟尘四起,自保尚且无暇,又何谈分兵援助。
天西城守将是位相当年少的巍南部人士,年不过而立,因喜好四地游赏盛景,才在巍南部受难时节保住性命,径直前来流州,凭年少时曾跟随叔伯习武,浅识武略,故而屡立战功,受流州部族族老看重,于这等将才凋敝时日委以重任,死守天西城不得有失。而近数月来,冯辕更是加紧练兵,苦守粮道,又令城中老幼百姓加固城墙,另起箭楼,硬是在这座坚城外另立四面角楼箭塔数地,外墙添土石添尖刺,备火油滚木,这才是略微使心弦稍稍松弛,如此坚城,连冯辕与两位副将都难免生出些侥幸念头。
可随城外烟尘马蹄声震动,冯辕扶城头远望,才觉察出原本侥幸念头,何其可笑。
列阵在城下的兵卒铁骑数目放眼而去,连天盖地,旌旗遮云,岂止数万,铁骑压后而步卒在前,阵列齐整于是极易清点,近乎是城中守卒六七倍之多,冯辕眯起两眼,许久之后才猜出个大概,可依旧不敢轻信。同正帐王庭相持厮杀数月,本来十万数铁骑,如今列阵城下的便有数万,更莫要说围困姑州尚有大部军马,流州以南其余三城又有铁骑踪迹,不论如何想来,皆是难叫人信服,但细细想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聚七八州之人财物力,募兵征役,想来数月之间凑足数万兵马,当真非是什么难事,胥孟府根基奇足,再有各部族依附,钱财粮草人手将帅无一不比姑流白楼三州数目更重,倒也合情合理。
三日之内,攻城二十余次,天西城城墙破损四处,冯辕引兵死守城缺口处拒敌,余下士卒与百姓一并修城。
城中专司记录大小事的主簿将这行字迹写罢过后,笨拙披甲随军卒守城,力战而竭身死。冯辕领军死战三日,分明兵力远逊胥孟府贼势,膂力更不如人,但人皆悍勇忘死,硬生是凭城头箭羽城下枪林截住形似潮水的敌兵,毁云梯壕桥冲车不计其数,城头箭羽齐发,滚木火油时放,隔绝城池内外,惨之又惨守城足足三日,敌势稍退,略行整顿。冯辕左臂右肩中箭有三,大小伤势不下十处,幸在未曾伤及要害,略行包扎过后登城头而立,朝城上守军诸个拍打肩头,但走到位壮实汉子身前时,冯辕神情骤然低落下来,俯身蹲下,从壮汉血污染尽的双手里捧过具尸首来,许久无言。
“初来此地投军,乡邻里统共有二十七人跟你外出,皆擅骑术,统共二十八骑,经年征战过后就剩三人,这二十八人中你冯辕最能打,心眼也最多,晓得如何排兵布阵,能走到这等高矮,实属不易,可咱先前不就说过,小良子还差几年及冠,千万甭让他来天西城,即使来了,也莫要站到两军阵前。”
“你冯辕答应过老子,等到自个儿做将帅的时节,咱二十八骑荣归故里,也答应过不令小良子出战,天塌有咱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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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冰冷的少年喉咙遭人一刀断去,干脆利落,血水早已干涸,在大元极清冷即清冷的凉夜里凝实在脖颈与甲胄衣袍上,冯辕木然跪坐在原地,任由一旁壮汉怒斥,到头来变成谩骂,冯辕都一动不动,最终从少年????????????????腰间摘下枚木牌,递给身旁副将。
像这等或染血或显旧的木牌,副将怀中揣着足足二十九枚,最上头一枚,赫然写着冯辕二字。于是见到写有冯辕的木牌过后,壮汉谩骂声愈发弱将下去,最后再无动静,只是跪倒在地,把脑门磕到地上,两肩耸起,到头来嚎啕大哭。
城中伤卒嘶嚎声断续,失却手足或是扎穿腰腹的伤卒注定生还者罕有,城门前仍有军卒将往日袍泽尸首连同敌军尸首一并挪到城外,掘沟掩埋,只是不约而同都要从腰间摸出个木牌来,即使无法一一立冢,有这枚物件,起码便是念想,待到战事初歇报丧时,有这枚木牌递交家中苦苦等候之人手上,比起无物遗留,要好许多。从猜出敌军有攻城意图起,冯辕就不曾打算从这座天西城中活着走到外头去,所以守城前就已将木牌交给副官,同其余同乡遗留的木牌放到一起,可眼下该死的人不曾死,该活的人没能活,二十八人只余两人尚在人间。
“来日只怕敌势更大,城中不足万余军卒,三日之中死伤数千,眼下还能站起身来拿得住刀枪的,怕是不足半数,好在拼死守城,外头叛贼死得更多,可城头箭羽,滚木火油已是不足,往后守城,更是难上加难。”冯辕转过头唤来两位兵卒,起身使双手蹭去两人衣甲灰尘脏污,微微笑道,“这三日守城守得不赖,但求援一事全看天意,前后出城十几波斥候游哨杳无音讯,滚木火油一时填补不得,给老子省着些用。”
城关回望,遍地狼藉,修补城墙中有不少百姓伤死于流箭刀枪之下,更有已是浑身脱力的汉子索性睡在城头下,睡眼惺忪连忙站起身来,才知晓敌军暂退,神情却瞧不得欢愉。
烽烟未灭,城头内外血水火油连同烟尘滋味一并袭来,呛得人难睁两眼,城外冲车壕桥周遭尽是身死尸首,与还未救回城中的伤卒,嘶哑嚎叫,霜月无声,尽遮烽烟连波里,不敢低眉看人间。
城中军卒虽未必是老卒,可苦守三日之后,皆晓得一桩无可奈何但又于心不甘的注定之事,已是近乎山穷水尽的流州,怕是再不会遣援兵粮草救急,此地天西城,大概已是一座死城。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休垂泪,垂罢泪流斑,萋萋紫竹丝,今朝铁衣换。裹革夜难回,宁随重霄气。
城里有老妇颤巍巍扶起修补城墙身死的老汉,未曾落泪,而是拭去老者面皮土灰,轻声唱起流州人人皆知的童谣,慢慢也有军卒随声哼唱,一座孤城,隐约童谣,可无人面皮上有甚悲切之色。
三山中藏天西关,天水绕雄城,流州西地凉,而天西关尚在,流州就未破,饶是艰难惨烈亦需死守,城后流州,有家眷故友,有还未表露心思的心上人,有祖辈老宅,有冬时雾凇,夏时红桃,于是好像身死在此,并非是徒做他人弦上箭,而是图在乎二字。
站在城头上的冯辕听童谣声渐壮,牙关紧咬,两眼通红。
(????????????????本章完)
第九百一十四章 琢坏美玉
天下时局往往传开得甚快,大元当中战事消息更是一时最惹人心思牵连的大事,从有九国约盟过后有多年休养生息,处处太平景象,毕竟此前从无这等一域中叛军势如野火,已是眼见要吞并大元全境的大事,岂有立在旧茅屋中而风不越境的道理,即使是正帐王庭与胥孟府皆是心照不宣将此事压下,仍是有逃出大元的百姓商贾,犹如纷飞雪片,将眼下大元局势带往各处。
连上齐朝中,大员显官时常走动,都是要把大元乱局挂到嘴边,却大多无甚引其当成谈资闲扯的乐事,而往往提及时节,蹙眉不止,担忧这本来平静海波之下暗流涌动,大元事反而变为诱因,倘若再有兵荒马乱时辰,虽说是上齐眼下国力并不见得逊色于其余数国,然总有军马一动日费千金之说,何况见惯文风盛行相安无事的太平年岁,不论身居高位者还是市井闹市寻常白身,都不乐意再度见得烽火连年,而如使遇得战事,区区不愿两字,堪称是最为荒唐无力的言语。
雪片飞絮似的文书探报尽往京城聚拢,连荀文曲这等日观竹卷文书奇多的能人,近来都有府中都是传出风声来,???????????????说是年迈荀相每日四更天起,趁入朝前先行批阅查看文书,劳心费神愈久,食愈少眠愈浅,不晓得能苦撑到何时。即使是上齐圣人亦是勤勉,可从东而来的文书日增,其中囊括大元战报与各地文书上书,饶是荀文曲本就有辅官分担文书查阅,但仍旧是担忧辅官翻阅文书时有所缺漏,故而大多还是要自己亲眼见过。如此一来,更显疲态,乃至前几日登朝堂时,从来是精气神极好的荀文曲,竟是险些站立原处昏睡过去,足可见大元时局,引动多少人心生乱,从而文书如雪片。
歇过两日,荀文曲面圣,与同样面皮憔悴的圣人盘坐御园,两人中仍隔着方棋盘,但落子寥寥。
“罢了罢了,今日不宜行棋。”不再披重衣的天子才将棋子从盒中掂出,旋即又是悻悻放回棋盒中,落棋声响脆生,抬眼观瞧同样是倦怠不堪的荀文曲,同样兴致缺缺,不由得苦笑,“上回见荀相这般模样,应当还是在汝宣之乱时,文人大才最惜羽衣,如若是落魄起来连胡须都未打理,那想必是遇上令荀相都觉棘手的大事,进退两难困在垓心,更何谈行棋落子。”
随年月深,上齐天子如今年岁也不在浅,除却更为通晓人心政律之外,更能觉察出荀文曲心思,蹙眉片刻过后继续问道,“依荀相所见,大元时局,是否如秋时枯叶遇得的零星微火?“
“天下分合,其实皆有定数。“荀文曲同样放下棋子,言语照旧慢条斯理,底气却甚足,“自古时以来分合事不断,轮到九国并存之年,已有多年未曾有比肩大齐疆域的大国,既是海内未得大统,怎会因一纸盟约就相安无事。”
密报当中所讲已是相当周全,胥孟府连替同燕祁晔来路,怎会瞒得过一国天子与荀文曲这等人,虽然荀文曲不曾出口细说,但此话里所隐埋的意味不可谓不深。
当年有天下盟约,是沙场朝堂对于山上人生畏,只得依顺,因此立有此约使人间得有太平,可现如今燕祁晔这么位山上人,竟是明目张胆掺与俗世事,尽管许久不曾再度现身,可还是使得胥孟府这座修行山门走到世人眼里耳中,举止到如此地步,已可称得上是逾越规矩本分,而始终未曾受山上修行人制止,其实已是可窥见些许端倪。因此九国大乱将至,只需浅思就可从中知晓些来日一角,但无论落在上齐天子还是荀文曲心头,这话都不应当说出口来,仿佛生怕语出成真。
“依荀相所见,大元乱景,上齐可否插一步棋?”
“钱粮救济必不可少,但若要出兵大元,尚需好生思量。”知晓天子并非是来寻自己行棋,荀文曲将眼前棋盘收拾妥当,并未让近处候着的宫女中官动手,待到天子挥手令周遭人尽数退下之后,才娓娓道来,“发兵大元,定不能以上齐名声,一来盟约尚在,各地皆是死死盯着这风雨飘摇的大元,或打算分上杯羹汤,或盼着正帐王庭与胥孟府两败俱伤,从中取利,取而代之,倘若是有人明摆着出手,必定受千夫所指,立在风口浪尖,于事不利。可要是暗地差遣兵马去往大元,则又生不妥,上齐日益富足,但兵马人手同别地相比,占不得上风,权衡利弊出兵死伤,以图谋渗入大元境内,同样是登天之难。指望凭外来之人共治大元,更是笑话,虎父少有犬子,仅凭眼下看来这位少赫罕的本事,当真不见得???????????????低微,或许令正帐王庭缓和过来,未必就会输了自家天下。”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一事,从来都不是虚言,穷时可同舟共济,达时则不能共甘,此是古往今来权术入门的功夫,如此战正帐王庭胜,定会令民心一时聚拢,尽管尚有不复众的部族,依旧可压得服帖,欲要参权,何来容易二字,反之如是胥孟府胜,则往往手段更为残酷狠辣,莫说是正帐王庭中人,恐怕各部族族老都要更换一茬,想步入大元军政,更是无望。”
“那些位散兵游勇投奔大元两方,不过是走投无路,或是赌兴正浓,而上齐远无需如此,只需将暗棋探报做足即可,放眼天下,当真无人能断言自己能吞下如此庞大一座大元,上齐与大元相隔甚远,只需交好两方即可,欲要驱使正帐王庭或是胥孟府,无异于痴人说梦。哪怕是有朝一日大元落在上齐之手,相隔万里,岂有兼顾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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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齐圣人沉吟片刻,略微点头。
荀文曲话处处说在寸处,对大元动心思之人不在少数,然当真能递出力道的,也仅有夏松紫昊两地,东诸岛都不见得能插手其中,何况大元再疲敝,归心之人唯有正帐王庭与胥孟府两家,谁人又敢明言,能够压过燕祁晔与少赫罕的名声,贸然引兵东去,多半徒替旁人织衣,而碍于盟约,吃亏亦仅能自个儿兜起,权衡之下,自然就是一桩鸡肋买卖,而荀文曲恰好就点在此处。
“此事已了,不过还有事要同荀相商议,”天子舒缓面皮,朝眼前老者笑笑,“我听闻近来文书似雪,数不胜数,荀相年事已高,恐力有不逮,古来能臣亦需臂助,而辅官同样各有司职,不能尽力,故而打算新拟旨诏,择选有能者前来,替荀相分忧解难,不知荀相可乐意?”
荀文曲规规矩矩行礼,“圣人有此心意,老臣感激涕零,但朝堂之中官员驳杂,择选时颇损心力,倒不如令老臣自行择选帮手,能尽其用。”
这般答复在天子看来,很是有些惊疑。
从上齐先皇时起,荀文曲就竭于公事,曾有一夜之间观文书十万的说法,通宵达旦一刻不停,近乎是抛却饮食就寝,将公文文书尽数情理干净,才可暂得歇息,往往自宫中归去时都需中官搀扶,两眼昏花脚步疲软,连那时节尚年幼的当今天子,都时常觉得这位文曲公迟早得累死在家中,但每逢要指派旁人分担时,荀文曲则是如何都不应,说是生怕旁人处置文书有误,耽搁大事,从来不曾应下。
“半百之年不服老,而花甲之年,就仅剩嘴硬。此番各地文书其实算不得过多,但总觉力有不逮,几日之前翻阅时,脑门磕到桌案上去,险些将这花白发丝都染得乌黑,印堂足足洗过两日才褪去墨色,就晓得这精气神的确比不得当年,气血衰损不已,当真需要这么位年少精干的后生替老臣分担,嘴硬不起来喽。”话语当中有辛酸意,可荀文曲说得却相当轻快,像是瞧见市井里有腰腿不利索的老人家,还要特地嘲笑几句,但落在天子耳中,怎么也生不出笑意。
“此话对旁人说,倒显得是老臣倚老卖老,要在临近风烛残年前,再替荀家添上些权势,可对圣人言,老臣却是觉得心头松弛许多,荀籍当年触及朝政,遭???????????????老臣逐出京城永不归京,更不准其子嗣前来京城赴老鱼湖飞花令。但荀元拓那后生还是走到京城之中,蒙圣上另眼相待,可惜为官为政,尚只学过皮毛,知晓圣上惜才,可要为上齐日后所用,火候仍逊色太多,不妨令荀元拓前来老臣府上,助批文书卷帙,也正好学学何谓为官之道,比做文章可是要难上许多。”
如说方才荀文曲答复令上齐天子很是惊疑,刚才这话,则更有些荒诞。
为特地避嫌,再者知晓荀文曲与荀元拓一脉势如水火,上齐天子思量再三,还是未曾在人选之中添上荀元拓三字,而荀文曲反倒是自行开口要人,此时犹豫的却是上齐天子。
“君子不夺人所好啊。”天子瞅过眼荀文曲,很快就开怀笑起。
“也罢也罢,此番就让与荀相,可要好生指点,休要琢坏美玉。”
第九百一十五章 清风与官袍
纳安皇城郊外,历来过路者多有风雅之士,或走马观花,或挑选茶摊好座,唤三五知己饮茶闲谈,论地角此处断然比不得纳安城里头金贵,茶摊掌柜更仅是位上年岁的布衣百姓,既无甚学识,也无甚本事,传闻连此地茶摊,都是从至交好友手中盘下,但茶却不赖,同京城中顶好的茶汤差别甚大,却别有一番滋味。有茶道老手直言,纳安京城里头的茶汤,雍容华贵浓妆美极,但凡略微通晓茶道,尝之即开怀,譬如是挥千斤难得一见的楼里花魁,凡眼力不差者遇其颦笑,皆要觉喜笑颜开。
而城外这处无名茶摊里的茶,往往是旧茶,比起京城里颇负盛名的新茶耐烫,沸水稍激,馨香醇清不见得逊色半分,就好似是年少不得意时钱囊羞涩,得遇位眉眼清丽的心上人,腰肢纤细黛眉似月,甭管此去多少年月,常念常新,哪怕数十年后已记不清当年姑娘模样到底如何,然而每每念想,甚至要比花魁在侧仍要情深几分。
此等说法颇受皇城当中文人不齿,纷纷出言挤兑挖苦乃至当面奚落嘲弄那位精于茶道的先生,说这等话语很是有违风雅,既身在上齐皇城纳安文坛,此话出口成何体统,大有非要将此人逐出上齐皇城文坛的架势,然而这位茶道名家从来未曾理会,任由旁人阴阳怪气。
???????????????直到此事经年过后,旁人才发觉这位遭文人名士起劲谩骂贬低的茶道名家,虽口无遮拦,然而家中却有发妻,多年来既未曾添妾室,更不曾遭人瞧见去过青楼这等烟柳地,行得端正,历来顾家,甚至路遇貌美女子,都要退避而行,反观纳安京城里无甚名声只晓得群起而攻的文人雅士,哪怕是那等既无才学亦无名声的主,大多都添过数房侧室,而身在青楼之中不知年月举动,更不在少数,近年来已是沦落为寻常百姓笑料,这才稍稍收敛。
春有迹可循,上齐比南漓等地春到晚些,但从街心女子罗衫渐薄,男子衣襟渐松,就能零星瞥见春容已近,流年易逝不待人追,有人家扯白绫送老去者,有人家迎得新降男女,京城富庶,而皆是呼朋唤友前来庆贺,家门后继有人,饮酒至酣难免感慨复感慨,就在于此等节骨眼上,齐梁学宫有踏春日,连有三四月的空隙容学子外出赏春,手笔甚大,而齐梁学宫老宫主亲口道来,自然无需有疑,于是大半学子外出周游各地,不日动身。
同时有位老人家携位丑书生,逛至京城郊外茶摊处,饮茶半日,正借愈发有暖意春阳打盹时,眼前才有身影躬身行礼,而后落座。
周可法连眼皮都无需抬,眯缝双目半睁半闭,翘腿笑道,“京城珍馐果然劲足,小子又长高约摸足有一两寸,水土养人,如此看来还真该早些来京城才对。”
来人苦笑,再度朝周先生拱手作揖。
“何来的水土,更未必能再长身量,大概是因近来削尖脑门要往朝堂里钻,所以瞧着纤细脑门,觉得比往日高,实则心气低矮不止一头,再苦熬个半载,学生自己怕是就要退堂鼓擂个无休,逃回青柴当个教孩童下棋落子的落魄人。”
师徒之间向来少有隐瞒,安身在丑狈二品老宅中的荀公子从来同人攀交情通气韵,皆是八面玲珑假假真真,可真若遇事则无甚含糊,故而短短一冬,昔日二品官邸,周遭皆无白身,竟是同明面依旧是位苏台县小官的荀公子交情愈好,连那等朝堂里无甚轻重的琐碎事,都时常会在闲聊时特地同荀公子透露几句,消息自是越发灵通。可惜既无升迁的风声传出,当初在京城里当街刺杀荀公子刺客来路,亦未查明,除却依旧时常进宫面圣,愈得圣人心意,就乏善可陈。
而更蹊跷处在于,荀元拓遇刺过后,本是龙颜大怒的上齐圣人,过后却再不曾提及此事,而既是圣人不说只言片语,荀元拓当然不愿耗那等煞风景的口舌,照旧是同这位天子言诗话议文章,更曾趁飞雪无月时提笔写就篇快雪帖,字是好字,然最盛之处乃是诗帖当中勃发胸襟,一时引得荀元拓名声再扬整座上齐文坛,直到现如今这快雪帖摹本,还能卖出寻常人不敢想的高价,千金易得,一帖难求。
但荀公子却是越发觉得疲累,所以这话,当真非是矫情。
“一步一叩首,千里到佛前,能得自在在即,仅差最末抬头面佛,得求安宁时却扭头就走,人间还有这等傻冤家?”周可法同小二叫过一壶新茶,很是自然令荀公子接过茶壶,替两人添罢茶后,才是开口,“当师父的,除却教你的本事之外,最擅相马之术,是能千里,还是仅可用于驮粮米,看得门清,青柴不过是个浅些的井底,如今到纳安才可说是勉强爬出井底,瞧见所谓天地,真要再掉回去,你小子要能甘心,那才是有鬼缠身。身负大才之人难得谦逊,言外之意就是傲气十足,不过藏匿颇深就是,你见过荀文曲那老货,面上瞧着就如同个寻常老汉,既无架子也无傲气,可在人家眼里,满京城朝堂文臣,无外乎鸡群,纵使块头再大些,照旧难以同他这云中鹤相提并论。”
】
“你???????????????可不是庸才,所以即使为师同你说,不妨回青柴,照旧衣食无忧,你也断然回不得头。”
荀公子眨眨眼,总觉得对上自家师父,半点心思都藏不得,只需周先生翻翻手,肚里那些不好明说的山泉坏水,都得被掀到明面去,稳稳当当轻轻拿住七寸心思,忒难糊弄。
而还是周可法继续开口,提的却是那场京城里刺杀一事,倒不曾隐瞒自家徒儿,这则消息还是得自那位棋院第二,同样是周可法师兄,说能有此算,招法路数大致不差,但可惜处在于,欲要吹耳畔风,荀公子这姿色还稍稍差些,凭不甚端庄的说法,正室发妻擅主家事,能使此府长治久安,而银钱不断香火不绝,而你荀元拓眼下顶多不过是位能撩拨老爷心思的清倌,相隔几日甚觉想念自会登门,但要凭清倌使得老爷递去一道休书,或是添方妾室,仍有些不够瞧。
一旁茶桌处正孤身饮茶的丑学生听得门清,险些将嘴里茶汤尽数喷将出去,虽是觉得周先生这话相当不端庄得体,可还是觉得很是好笑,竭力忍住笑意,舒缓半晌才是压下窃笑,继续规规矩矩饮茶,时常朝身旁两人瞥过几眼。
与荀公子同来的,除骊况和那小姑娘外,还有王甫柝,邢邬峡依旧忙碌于同宅邸周遭之人往来的要紧事,且要兼顾探听风声,查明京城当中的礼尚往来与种种堪称繁琐的规矩,并未跟随荀公子前来。
从岁除起,骊况就开始指点那位小姑娘文墨上的功夫,时常还有荀公子在一旁帮衬,总要指手画脚评点,每每都说骊况自个儿还未曾学得通透,就要自告奋勇当人先生,相当没谱,可万万别耽搁人家,而每每却都能说在点上,倒是埋汰得骊况三番五次面皮挂不住,险些抄起茶壶塞到这成天无正形的荀元拓嘴里,免得终日前来讨嫌。虽每日辛苦些,但替府邸添份鲜活气,纵使荀元拓时常埋汰挤兑这位故友,总觉得像是能凭空从无数驳杂乱念里暂且抽身出来,滋味倒也不差。
相比于骊况与那小姑娘,王甫柝仍沉默寡言,似乎从军甚久之人通病就在于此,少有波澜喜怒,但凡荀元拓开口,这位双肩奇宽刀不离肩臂的汉子就无甚多余言语动作,乃至于荀公子有时想,大概要这位在京城里头摔了高门牌匾,砸了巨贾酒楼,这王甫柝照旧不会多问,相反会当即掂刀出手,所以即使会突兀生出些心思,到头都没敢真说。
“荀家到底是荀家,遭驱出京城,分量仍是奇重,本该规矩待在世家之下,荀文曲牢牢坐稳一人之下的位置,反而使荀家这寻常高门压过世家,实属不易。”周可法当然知晓此事,瞥过安稳饮酒的王甫柝与骊况,瞧神情十足满意。
“多日前我曾听闻夏松有变,而这变局似乎同我干系甚重,所以即使去不得夏松,或是去夏松而不能尽意,但仍要尽力而为,近来皇城风声紧,大元闹腾得险些把天戳出个窟窿来,人心浮动不论高低,咱师徒二人,只怕又要等许久过后再相见。”
荀元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如实道来,受荀文曲推举去往相府之中任副官一事。
凭公道私心,荀公子如何都不乐意同这位明面仍有族伯干系的荀文曲有甚瓜葛,然此事却难以说出好坏。
“为何不去,为师教你如何当一位文人,再不要脸些,勉强可说是寄与你两股心忧天下的青风,但并未给你寄存这两袖清风的官袍,为官之道,让荀文曲那老王八教你,最合适不过,当今世上没人比他更有这能耐,放心去就是。”
周先生离茶摊欲走时,丑学生张亚昌追到荀公子眼前,偏要抽空比比学识,大有不愿认这位师兄的架势。
???????????????而荀公子只做了两件事。
递给丑学生一枚写有府邸所在处的竹片,让王甫柝同张亚昌咧嘴笑了笑。
所以周先生悠然归去齐梁学宫时,身后总跟着位蔫头耷脑的丑陋书生,眼见心气遭人削去一截,老实本分。
第九百一十六章 边关书泣血
战事一月不歇。
白楼州连同流州数座关口,虽皆有胥孟府调拨而来的军马困城,但阵仗分明是徒有惊雷过,而除开三两阵微风后,雨势并不大,反倒是天西城处已有足足月余未曾传来什么消息,一来无哨马送信,二来无鸟雀传书,白楼州与流州两地族老相商几度,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咬紧牙关从各地新调来数批人马,约有近万数,前去替天西关解围,即使解围不得,照旧能传回些许零星消息,从而知晓这座遭重兵围困已眼见近两月的城池,是否尚在流州手中。
一去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算时日人马已该到天西城前,如有探马回报,早该去而复返,然再度咬牙苦等三日,依旧无哨马回返,这座天西城似是遭人从流州以西生生使遮蔽,城中之人出不得,城外之人进不得,甚至有数次坐镇流州的几位族老都以为,天西城必是一座死城,恐怕各部铁骑已是凿开这座雄关,正长驱直入朝北而去。
花甲年岁的吴律已有多日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即使多年未再遇战事,吴律亦是晓得胥孟府中有排兵布阵的大才,何况旁人立在上风,对于流姑白楼三州而言,仅能慎防而不可其起主动攻伐的念头,所以即使战事才烧到流州白楼州两地,????????????????吴律与其余几位族老就大致猜出,别地多半是佯攻,而天西城却必是强攻,然而依旧不敢涉险挪用别地城中守卒。
战事经年累月,正帐王庭疲敝不堪,流州白楼州如此多年积攒下的家底,眼见已是掏得亏空甚大,并非是在钱粮之上,而是在人手兵力上捉襟见肘,千金买命,阎王不允,何况三州地对上八九州地域,虽大元地广而人稀,兵源依旧不能与胥孟府相提并论。
故而这几日以来,身在流州族老府中的吴律连番动肝火,眼疾复发,哪怕使败火清目的茶汤药材灌得满腹,到夜深无人的时节依旧觉躁火攻心,难以安然睡去,一连多日如此,只得披起衣衫去到族老府外松林中坐起,指望借依旧清冷冰凉的长风清去内里火气。待到狼烟起,经年不归家,算到如今逾年的光景,吴律仅是在岁除时归家一趟,匆匆而去匆匆而归,至于余下心思全然不曾放在别处,光是用于批阅绘图推演敌势,就不晓得用去多少份松墨,老笔用秃数根,同其余几位族老同在此地,熬得险些油尽灯枯。
“下回夜幕再敢长吁短叹,你来这睡就是,切莫留在府中,冻死活该。”
吴律还未从方才怪诞荒唐的半梦半醒里脱身,身旁却是坐下位腰腹笔直,而鬓发尽白的老汉,全然瞧不出像是族老,衣衫整洁老旧,甚至还比不得寻常百姓。
“烽火连年,寝食难安是常事,但这流州族老府中属你吴律年轻,其余大多已和我一样步入花甲年岁,气血两亏越发不中用,要是你吴律倒了,流州事该由谁挑大梁?难不成是我这七十古来稀的老汉,替你撑腰?”来人是流州族老府里资历最长的族老,从天下兵荒马乱起就身在族老阁中,呆过近甲子的年岁,旁人都不敢唤其性命,只敢唤一声古老,但这位老爷子却从无甚架子,更是凭古来稀的年纪,喜弄花草斗犬放鹰,有时甚至连吴律都觉得,本应该是这位古老比自己岁数轻才是,如今随吴律坐到松林当中,提起杯素酒,勉强解解馋虫。
有时不得不认,武夫口碑不见得好,但却是比起不通武艺,四体不勤的文人来,身子骨就是要硬朗太多,古老年少戎马,凭塞外大元结实冷风吹出副瓷实身板来,大元乱象经年,同样苦苦撑着,但瞧如今的精气神,比吴律不知要好多少,甚至尚有闲情逸致饮酒耍鹰,同人炫耀自家那头亲手逮到,足足熬过七日的白头隼。
吴律历来知晓古老脾性,非但不曾觉得这位辈分奇高的老人言语挖苦很是惹人生怒,竟一时间觉得心弦有所松弛,暂且从万事携来劳烦念头里遁出身来,可还是轻叹两口气。
“如能从古老这偷来两手本领,情愿少活十年,入局快出局也快,喝酒时不去想种种琐事,而思量大事时又能心无旁骛,我却仍是优柔寡断,还是不曾习惯身在乱世过活。”
而回应吴律的只是一枚酒坛。
古老向来不喜饮素酒,常觉滋味过于清汤寡水,并无甚可取之处,但又生怕饮酒误事,只好以素酒暂代,将酒坛递上过后翻个白眼。
“尽人事安天命,就算你愁死在这府中,胥孟府就能感怀你大义撤军?知其事能成与否不在人指掌里,尽心而安天命即可,想来这道理你比我熟,可是偏偏就像在衡量胜负的那杆秤上,再添点心头血,但若是劳累过度生病或是两腿一伸死在府里,反而不如细水长流。”
马蹄声响彻清冷凉夜。
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到的却是位满身浴血的校尉,近乎是从马背上摔将下来,尚????????????????连滚带爬向族老府中跑去,好在是两人连忙上前搀住这位校尉,不然凭眼下跌跌撞撞的脱力脚步,当真走不到府中。
校尉归属于调拨前往天西城的流州几路兵马中,披一袭血衣,甲胄早已破损不堪,挣扎起身从腰间摸出封书信,交与眼前两人,还是古老提来素酒灌下,缓过几口气来,才是急切道来。
天西城凭不足万数军卒守城,头数日攻城,就折损过半,后有城中老幼妇孺添补,持茅挂甲,才强行抵挡住往后的半月攻势,尤其惨烈,到眼下城中逾十二岁的男子,剩不过百,五旬之上老者自告奋勇爬上城头拒敌,已折损四成朝上。天西城后两山当中本该有送信通路,但历大小数十战,城中人手不足,城关失守数次,遭人踏上城头,将城后通路截断,直到如今天西城除却城南尚有半座城外,北城已是失陷,故而既无人能进城,也无人能出城,同一座死城无异。
相持不下,胥孟府兵卒亦是死伤甚重,临登城头时节先行万箭开路,引燃城中囤积粮草,后又因北城失陷,粮草已所剩无几,到校尉随军生生从城外杀开条步步血水漫地的血路,冲入南城城头处时,城中所剩百姓皆已瘦弱枯槁,已有数十人生生饿死。
“后调去天西城的万数兵马冲入城中,难不成仍未曾解去天西城之围?”
吴律接过书信过后细看,双手颤抖,猛然揪住那校尉衣襟,却是发觉后者脏污面皮上两眼含泪。
“流州派往天西城万数兵马汇于城外,死力冲杀入城,折损近半,虽助守将冯辕夺取大半北城,而北道已是受阻,围城守军每日搭土台放箭,飞鸟绝迹,书信不可传出。天西城破在即,不得已才令属下外出送书信,于是再度冲下城去,生从万军当中杀开条血路护在下传书,将军连同余部尽数战死城外。”
吴律听罢过后怔怔坐到原处,还是古老急忙唤人,带这位校尉前去好医治伤势,同样是长长吐出口浊气。
天西城但凡有攻城事,必是惨烈至极,只是未曾想过胥孟府一方竟近乎是调来不下于姑州围困正帐王庭数目的兵卒,誓死踏开这座天西城城关。
而更是不曾想过,城门数座,城广而兵少的天西城究竟如何能撑住足足逾月光景,直到如今将书信送至流州族老府中,而这书信送至,昼夜不停也需三五日,连古老都不知,如今天西城上旌旗,可否已是易主。
】
书信里字字泣血。
吴律强忍喉头腥甜味摇晃站起身来,惨笑不已。大元虽战事经年,可惜流州始终未受如此铁蹄烽烟,甚至连族老府中,都不晓得应当如何抵挡排山倒海似的铁蹄北上,明知天西城在旁人看来如鲠在喉,定要重兵来攻,自己却是迟迟不曾拿定主意,倾流州上下兵马募兵收粮,不遗余力救援。胥孟府引数倍于天西城大军来攻,而被拦在关前月余,可流州族老府既不曾收有线报,也不曾再度指派兵马相援,何其荒唐。
“请古老借印。”
流州族老令,手持两枚者可调运半座流州兵马,逾三枚者可与族首等同,流州各部不曾举荐流州之首,大权便分握到几位族老手中,向来互有制衡,即便战时也不曾有这等先例。
“要做什么,总要说说。”
“天西城破,无非是令流州胸膛尽露在外,欲要吞下流州,胥孟府连同鹰犬未必有这能耐,可现在如是天西城破,待到下去的时候,怎么对得起城头死战????????????????的军卒百姓。”
“而天西城如是未破,流州上下,心气尚存,既能以一城万数兵马死守数万兵甲围攻逾月,三州之地,如何胜不得大元九州,于情于理,即使救不下,也要去救,老汉不懂武功,可这身皮肉总也能挡挡矛锋。”
一枚古字令落到吴律掌中,古老从吴律手中拿过那封书信,两手捧起,一步一顿离去。
权令不过二三斤重,可这封书信的分量,沉如山岳。
第九百一十七章 夜竭天明
冯辕从城头上苏醒时,出乎意料,城外依然铁衣遍野,甲衣映月,但无料想中城破景象,反而在挣扎起身望向城外时,才发觉敌军军阵后撤数十丈远近,一时无攻城迹象。
近乎三日粒米未进的冯辕浑身早已显形销骨立,连负甲提刀的力道都所剩无几,可还是吃力扶住城墙,环视朱红城头,霎时间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城头之上多出足足千数兵卒,军容肃然,尽挽弓搭箭注视城下,箭簇于夜色火光映照之下锋芒烁烁,衣甲非是流州军打扮,但气力倒是不浅,在已是神志稍稍涣散的冯辕粗略看来,硬弓足足占去半数,箭指城下,瞧不出丝毫颤抖。可这千数兵卒是从何处来的,任凭冯辕手摁眉心极力琢磨片刻,照旧不曾想通,拖起疲态尽显的身形朝城内看去,但见粮车无数,足从城门齐齐整整存到城中正街处,无数饥民百姓从破损住处走上街心,从分发粮草的军卒手中接过救命粮,有的笑意开怀,有的当即落下泪来。
这座近乎在重兵围困强攻之下损毁的天西城,眼下景象,冯辕怎么都不能笃信,乃至忘却浑身奇重的伤势,奋力拖起已有腐臭生出的右腿,右臂握刀搀扶城墙,要走下城去近看。相比于着实是有援军救急,已在城头被磨去近乎大半条性命的???????????????冯辕,更觉得眼前是阴曹地府幻境,但如是幻境,怎么都应该见着那其余二十七位弟兄才是。
但还没等冯辕踉跄走下城头,眼前却是走来位面皮很是寻常的汉子,不消使什么力道,就将冯辕再度搀回城头处,身后还跟着两位兵卒,未曾等冯辕开口,就替其摘去甲胄,使短刀烈酒割开伤患处,动手医治时手脚极为麻利。
汉子也不急于言语,而是从腰间摘下葫芦,送到冯辕嘴边。
“军中可没有什么制痛的良方,且凭饮酒分担些念头,免得嚎出声来,如今这座天西城谁都能惨嚎,谁都能死在城上,唯独你冯辕死不得,满城百姓与残存兵卒都指望着你这位功臣活着熬到退兵,可千万要撑住了。”
直到浑身数处重伤经烈酒一激,本已是浑身麻木不堪的冯辕才觉察出刮骨似剧痛,而出乎旁人预料的是,本该嚎叫或是浑身颤抖的冯辕,咽下几口酒后,脸上竟满是笑容,甚至到头来笑得周身颤颤,像是大愿得偿,志得意满。
“福大命大,没成想还真是没去拜会阎罗。”冯辕自语,浑然不觉咽喉喑哑,张嘴时言语如同才从坟茔当中爬出的孤魂野鬼,但还是抬头看向汉子,“在下代天西城百姓与所剩无几守卒,谢过大人救命恩。”
汉子坐到浑身遭汗水浸湿的冯辕身旁,两人并肩,此刻任谁都能瞧出冯辕有此精气神,全凭一口心气提着,支撑着迟迟不倒,但之所以不让冯辕下城,是因伤势过重,万一在此时节松开那口气,没准当即伤势交加,这人命都未必能保住,于是有军卒送上米粥汤药,使冯辕先行填补腹中亏空,待到缓将过来之后,才可吃喝同常人无异。
交谈之间,汉子自报家门言说姓温,应赫罕令从大元外来,大部兵马携粮先行去往姑州驰援,仅引万余部众冲杀而来,倒也无需劳心保不保得下这座天西城,只因汉子两日前曾受到探报,说是流州族老府中剧震,从流州各地再度征募兵马,几日之内约摸就可赶赴城下,算得上是流州近来所能动用的最后一批兵马,钱粮见底,兵备不足,但应当能保天西城不失陷,才是当务之急。流州族老府中制衡一事尾大不掉积弊难清,能有当今这番决议,实属不易,生死关头行错一步如是万丈深渊失蹄,好在悔改得并不晚。
冯辕心念初定,听闻万数兵马不过是小部,却是啧啧称奇,虽知晓不好细问,可仍旧是默默盘算揣测,可惜到头也未曾猜测出这汉子根基乃是何处。
战时钱粮与户数极重,寻常时百来位百姓中择选一位兵卒,算是相当宽松,可到战时起时,常常有十口百姓赋税征收养一位兵卒的说法,那时节才当真是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全然可说成是穷兵黩武,而又不得不有如此举动。
大元全境除少数东面游牧户外,大抵有数十万户,而此数十万户中,又需折去大半,因其中游牧者甚多,不事耕种又向来自给自足,赋纳税微浅,而战事起后多半税事就落在落户而居的百姓身上,凭如今胥孟府的兵马数目观瞧,已是隐隐越过十口一卒,姑流白楼三州亦相差不大,同样是凭近乎榨取的法子募兵取税,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青壮之士十户难存一二,风雨飘摇。但这位并不知晓根基在何处的汉子,却言说万数兵马不过小部,大部引兵去往姑州驰援,背后势力根基,理应极大。
“莫要去想身后何人,起码不归属于九国当中,自然有所图,可相比起日后前来大元境内的种种势力,所图甚少,”汉子不消细想就揣测出冯辕沉吟时的心思,淡然笑笑,“只是这座天西城保下,凭在下猜测,胜负从此地调转,也并不是痴人说梦,三州之地加上各路势力熙熙攘攘而来,未必赢不得胥孟府。”
???????????????正是两人攀谈时节,城外兵马声起。
军马分列左右,从中走出位捧剑的中年男子,一袭麻衣行至城下,抬头仰望城头。
“剑林宗背剑官卢湛,前来拜关,问城中可有山上人接招。”
问话一出,冯辕瞧得清楚,身旁这位身量不高的汉子眼色瞬息一变,而后就在冯辕惊诧眼光当中,汉子长身而起越下城头,稳稳当当落在城门前,蹙眉打量眼前留有两缕长须的背剑官,半晌才接话。
“剑林不算小宗,如今倒也依附于胥孟府,打算共分大元天下?在下倒先要说句公道话,剑林宗不小,但还无人能撑住大宗名头,以山上人身份立在疆场,有违规矩,就当真不怕修行界中有人出手?”天西城城头何其之高,而汉子落地时,竟如秋叶无声无响,饶有兴致打量卢湛怀中那柄乌鞘剑,分明有所依仗。
但方才拜关的卢湛,此时却无半点颐指气使的架势,反倒很是惶恐,见眼前汉子稳稳落地,抱紧乌鞘长剑深深作揖,言语声响同样低过一截,似乎是担忧身后万军听清,乃至凑上前来两步,见汉子不曾有出手的意向,长舒口气。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实不相瞒,在下仅是个剑林宗伺候少宗主的背剑官,无论地位本事都在宗门中垫底,可既然是食人俸禄,少宗主吩咐在下前来试剑,岂敢不从,就算是日后要背上违逆修行人规矩的罪过,照旧不敢抗命。此剑之中存留有少宗主一道圆满剑气,能摧垮城墙,知晓兄台必定本领惊人,但还是要添些小心,四境的圆满剑气,谁人遇上都不敢说能不费吹灰之力接下,千万莫逞强。”
这人倒是有些意思。
但温瑜并没有退后半步,从白楼州直至冲杀到天西关前,皆是凭自身统军的本事,而未依靠修为,总觉技痒,才觉察出困意就有人递上枕席,天底下有这等好事,哪有推辞的道理。
所以从乌鞘腾空而出的长剑,溅吐出道长有数十丈的青光时,易容为男子面皮的温瑜向身前伸出一指。
既无大阵翻涌而起,也无料想中那般有甚异相浮现,但城上城下已是劳累万般的兵马,皆是屏息朝城门之下望去,谁人都知晓,若是卢湛手中长剑剑气腾空破开城墙,天西城无论如何也撑不过今日,但倘若是这位面容平平无奇的汉子只以一指拦下这道圆满剑气,天西城城墙,无异于再拔高一重,再欲踏破城头攻入城中,已是近乎无望。
死伤逾数万的天西城头前,仅剩风声。
“剑名结庐,剑招也叫结庐,剑林宗少宗主出关之后头一道圆满剑气,尽养在此剑此鞘之中,愿问天西城讨教。”
话音落地,卢湛身前那道泛青剑气汹涌而出,竟不曾朝向温瑜,而是沿阵前流转一周,猛然往城头压来,起初纤细,而随十丈远近一晃而过,剑气已是同城头一边宽窄。不在锋锐处取胜,更未打算借气势取胜,而是令剑气凭宽窄一气滚上城头。
三军旌旗摇动。
被天西城拦在城下月余的兵马一时山呼海啸,擂鼓动天,可城下站立的卢湛却将笑意尽数收起,两眼圆睁看向眼前依然伸出单指的温瑜。
同城头等宽的青色剑气似乎是遭创,于瞬息之间寸寸消失开来,如骤雪消清风散,而旋即这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道,转而传至悬停当空的那柄结庐上,一口飞剑从中齐整折断。
片刻之后,城头上尽是吼声。
???????????????有从头至尾守城侥幸未死的兵卒,有流州兵马撤退突围时留下的袍泽,也有温瑜从洙桑道中不远万里转战而来的莽夫,城头上怒吼狂啸声响,压过寂静夜幕里数万兵马声。
温瑜将两截飞剑插入城墙,也抬头朝远处望了一眼,五锋山西面,有不知多少马蹄翻动尘土残雪,地动山摇。
冯辕靠到城头上,耳畔城墙震动,畅快饮过两口葫芦酒,朝一边同样浑身浴血的莽汉咧嘴惨笑。
夜尽而天明。
第九百一十八章 兵荒马乱到客乡
时再度半月,令大元一时巨震的天西城连月战事,终是在胥孟府连同各部兵马撤去而草草收场,曾经有途径五锋山外目力奇好的行人,匆匆瞥见过天西城惨状,城楼外尸山血海层叠堆起,能与城头比高,万数兵马折损城外,不知是谁家袍泽死在城头,何方兵卒跌落城外。仅天西城关城楼内外不过十丈,死伤逾万,尤其攻城兵卒死在火油滚木中的数不胜数,云车壕梯损毁无数,陈列城外,火势半日不灭。
流州先后调运数千成万铁骑来援,算起城中百不存一的守卒,与后来温瑜驰援而来所折损的兵卒,死者两万余已是无需有疑,而攻城的胥孟府各部兵马,折损数目还要在天西城之上,可到头来亦未曾将这座老幼尽登楼守关的孤城攻破,损伤惨重,纵使仍能凭厚实根基牢牢扼住天西城外粮道,可已不复起先那般势大。
天西城这场绵延近两月的连天战火熄去,直到多年过后仍有许多文人前来城头处,见处处斑驳赤色,即使历雨打风吹城墙朱红消融大半,然而依旧能于城外不远处寻到两柄锈矛断箭。
只消半月的光景,天西城这场战事输赢,已是传向大元各处,乃至流州以北荒凉无人处,都能听闻到零星风声,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听说连些流州白楼州思绪活泛的说书先生,都是从各处多加打听,添油加醋拼凑????????????????出个大概景象来,编出数段新章来,在茶馆闹市等诸地挪来桌椅,绘声绘色讲上两段,常引得周遭人连连叫好,赚得不少银钱。虽说取财的本事不见得体面,然而却是有不少只顾自保的巨贾高门纷纷解囊,运送钱粮马匹去往边关救急,更是有素来行善的贵胄接济无米下炊百姓,一时确是缓解三州疲弱景象。
大元以北一处小客栈中,前阵又来了位很富态的道士,可即使浑身无论从模样行头瞧来都与道士无异,此人举动却全然不似道士,既不说慈悲,也不打拱手礼,更休要说是念得几句道门经文,登门头一句,便是来寻那位青衣的剑客。
于是往后景象就十足有些怪异起来,已是照顾青衣剑客良久的黑袍之人,眼下每每要送来汤药,门外都有个胖道人守着,总要接过汤药比划许久,才自行端汤药入屋舍,反而将那位黑袍之人拦在门前,且话里话外时常要为难那位黑袍之人。小二前去送饭食时无意中听见那胖道士唤青衣剑客师父,更是云里雾里摸不清这三位的来头,明明黑袍之人似与青衣剑客不对付,明明这道人怎么瞧都应当是道门中人,偏要叫那剑客师父。
不过别地兵荒马乱,近来此处也越发少见什么生人面皮,小二就乐得见此,成天瞧道士挤兑那位黑袍的贵人,青衣剑客又总要教训那胖道士,替此处百无聊赖添过两分快活,觉着倒也不见得差。
温养良久,吴霜伤势比以往好上许多,肩头双臂仍时有痛楚,倒也勉强可握剑,却是急不可耐时常在客栈后身练剑,收发随心所欲,但却瞧不出什么高明来。
黑袍毒尊只立在不远处檐下静听,却不晓得是听风穿林,还是听剑尖时有呼啸声,常常闭目,双眉皆是舒展下来,罕有这等静心时辰。相比之下钱寅则是寸步不敢离吴霜过远,重新从怀中取出度盘与六爻钱,盯紧不远处毒尊蓄势待发,生怕后者暴起伤人。
有此等忌惮也是寻常,毕竟这位毒尊的来头实在过大,当今人间五境里若说谁人修为最高,只怕大多知晓根底的修行中人,皆知山涛戎人间无双,但如是要说谁人行事最是随心所欲,最是难以捉摸,大抵世间九成修行人,都要说是这位南漓毒尊。身在南公山上,钱寅与其余师兄弟除却自家师父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位毒尊,然而依然算不准毒尊脾气秉性,恰好吴霜又是负创,五境本事不见得能递出一成,成天同这位毒尊身在客栈,怨不得钱寅担忧。
“你小子才从世外宝地外出走动,怎么心事越发重了。”吴霜收剑斜眼瞅过两眼钱寅,“仅来南公山就有数次,毒尊何等斤两,应当心中也有数,若是要趁为师重伤取走姓名,还能容为师活蹦乱跳活到今日?相反你这等举动,极容易触旁人霉头,好在是近来毒尊心境尚好,不然要当真对你出手,师父我眼下就是个厉害些的常人,真护不得你性命。”
而钱寅则是凑到吴霜跟前,捏度盘起神通,见毒尊仍停在原处,才敢低声同自家师父询问。
“师父先前与那位毒尊颇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但如今想来这毒尊也曾替南公山抵御山涛戎的手段,如今又前来照应,怎么越发使徒弟糊涂了,知晓这位爷做事神仙都难猜透,但总也应当有些道理才对。”
吴霜收剑蹙眉,觉得自家这三徒弟说得的确在理,不过偏偏不好开口去问,更不好招惹这位行事古怪随意的五境高手,思量再三,索性不再理会,而是使两指戳戳钱寅腰眼,“恰好你小子这门神通不赖,能暂遮天机,趁此时机说些正经事,听闻大元全境狼烟四起,动静震动天下,可惜眼下唯有观望的本事,生怕你小师弟与温瑜陷得过深,即使是修行人,往年乱战时照旧有身死在军阵里的先例,况且人间甚大,大元中不乏高手,凭如今他两人的修为,仍是逊色太多。”
钱寅面有难色,可还是将前两日外出打探听来的大元战事,与自家师父一并讲来,直????????????????说到天西城熬过此战之后,欲言又止。
听土楼中新到的消息,将剑林宗少宗主佩剑折成两截,插于城墙上的汉子,好像姓温。
“说来也巧,昨日早些时辰本座同样去过一趟土楼,只不过那处土楼是早先年前就闭门不见客的地界,大元既有战事,眺木楼当然就不能再名正言顺占据这桩生意,眼下即使不曾尽数倒向胥孟府,大多也相差无几,故而大元境内的土楼,多半要被连根拔起,你所打听来的消息,未必就是真。”
毒尊安稳走下台阶,距吴霜两人几步外站定,眉眼清秀,然而并未有甚波澜,不曾去瞧钱寅一眼,“奇门手段,多是道门人所传,然纵使是道门也未必能传下多少奇门手段,既有所得,应当尽心钻研才是,不该随意露相。”
吴霜转头看向瞠目结舌地钱寅,掩面长叹,当真是丢人。
“天下有易容手段,不单修行人可学,即使是常年在江湖里走动的寻常人,譬如镖局行当或是皇宫内院高手,亦可学得精妙,而这位四破去结庐剑的汉子,凭土楼中人所言,乍看之下所施手段乃是武夫蛮横力道,而实则却更像是阵法,大有刻意掩盖的端倪,但胜在虚虚实实,而令人更难辨认。扯谎晃点的本事,还是你这位当师父的教得好。”
而吴霜破天荒未曾回话,眉头深蹙,半晌也无动静。
当年天下立盟约时,不论谁人都不得轻易踏足尘间事,何况事关大元兴亡,或是正帐王庭倾覆,或是胥孟府再无山门,如此改换朝堂的大事,有修行山门公然于两军阵前出手,如无人阻拦,怕是已凭修行人的本事破开天西城关,逾矩如此,而竟未曾有人制止,从中已能窥探出一丝荒唐。
所以此事与那城下折剑迎敌的汉子究竟是否是温瑜易容,难说哪个更惹人后怕。
毒尊晓得只言片语里,吴霜已能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来,也就不再多言,而是明白告知吴霜,同那剑王山道人比剑,倒是不算伤及根本,然而五境剑气,足使山岳崩毁大泽蒸干,因此即使是伤势调养不差,一时照旧难有本来修为,贸然踏入沙场之中,无异于寻死,不如将这场生死之际所得尽数化归己用,再做打算不迟。至于钱寅,奇门遁法固然精妙绝伦,那座悬空大观里有真真的仙家气韵,修行不辍,未必就不能在短短几载间摸到四境关隘,但在现如今看来,不堪大用,仅能用于前往各地走动探听虚实消息,而捉对分生死,差得还远。钱寅离去,实在放心不下云仲温瑜二人,前往流州打探消息,大元境内土楼已是眼见得衰败,而眺木楼更在胥孟府掌中,前去打探,尤为不智,却是不如自行走动。
“真能放心师父与修行道里口碑奇差的毒尊同处一地,你家这位徒儿,倒也是宽心,随了你这师父。”
两柄藤椅,黑袍毒尊与南公山吴大剑仙,两位修行道中五境大才,偏是在这大漠黄沙如雪,冷气并骨而升的客栈中一同坐观日暮,相隔不过几步远,当然是相当怪异的景象。
吴大剑仙半合双眼,很是无奈,“前头几日还好,可后几日这小子说是要孝敬师父,去到客栈灶台处亲手做几味小菜,就不得不把他支出去,那小菜毒尊怕是没尝过,凉拌倾城蝉,清蒸五味毒,大抵就能堪堪和这小子的饭菜打个平手。”
“老子还年轻着呢,叫徒儿饭菜毒得西去,忒憋屈。”
(????????????????本章完)
第九百一十九章 提铃喝号,军中粮尽
提铃喝号声在姑州足足响过有一载时日,而眼下仍在不断响彻正帐王庭四周,唯恐暗探潜入,又担忧夜有敌情,更生怕连营帐外失火,于是每夜值守走动的军卒难有歇息,时时刻刻皆需调用心力,严防死守住姑州各处,高搭土台观望敌众动向,以免遭人占尽先机。
凭正帐王庭现如今兵马数目,欲要团团裹住整座姑州,使得胥孟府铁骑不能逼近,当说是极难,苦守一州之地本就不易,而贼势甚大,死战必是两败俱伤,幸亏是在天西城外叛军兵马损兵折将,狼狈退军,才替姑州喘息之机,虽余粮已是无几,倒仍能勉强苦撑。
接二连三有续命事,倒使得姑州中归属正帐王庭的兵马军卒在顶顶昏暗的长夜之中窥见些微末星火,或许起初犹如百步外萤火,而随着时日推移,已从起初大小战事连连吃亏,变为偶有三两场战事稍稍占据便宜,更不要说是数万军卒持强弓挪冲车却无功而返的天西城守城捷报,正帐王庭与胥孟府相持逾年,而正帐王庭军卒心气反倒盛过往昔。区区一座天西城守卒不过万数,纵使过后再添援兵,几倍兵马轮番攻城月余,依然被拦在城外,流州白楼州两地依然没遭铁蹄踏开边城,消息传至姑州,兵卒虽说忍饥受饿,军心反倒比早先稳固许多。
情见势竭,必将生变。
????????????????而王庭当中的赫罕数日未用粮米,即使侍从苦劝,照旧以腹中饱涨食不下咽推脱,将自身饭食分赠往伤卒营或是游骑营中,自己则是稳坐王庭其中,描画姑州山水图,将原本粮道方位挪了又挪,唤来岑士骧一并商议,接连几日不曾歇息。
若说勤于战事则并不见得,粮草匮乏无处筹集,眼下已成姑州燃眉之急,不单单是军中粮草告罄,连同姑州百姓家中亦无余粮,虽还未至饿殍遍野那等惨状,但早已有缺钱粮的拮据人家老迈者抵不住三天两日无米下炊,因忍饥挨饿使得病灶缠身而死的老幼,已不在少数,多日前正帐王庭曾派遣人手去往姑州各处巡查,粗略算将下来,家中新有饿死病死老幼已逾百户,军中则是将所剩粮米汇于伤卒营中,更显难以为继,甚至要凭旧年杂草与榆树当中柔皮果腹,即使难咽,依然能叫肚肠安稳些。
赫罕曾接连递书信托与身手高明之人送书信前去流州,为商议再辟粮道一事,近来可说是殚精竭虑,前后差遣数十骑送信,又于姑州中寻找驯鸟雀的名家高手,挂信传书,可连悄然混出姑州城送信而归的游骑都已回返数骑,但依然不曾受着流州族老府回信,甚至有几位游骑在族老府外苦等数日,连坐镇流州的族老人影都不曾见着,白白等候几日,气结之下才再度回返。
直到天西城解围近一旬时,一位瘦弱游骑才是从流州回返,从族老府中带来枚书信,交于正帐王庭当中,可展信观瞧过后,赫罕神情一时阴沉,令岑士骧入正帐。
大元天景近来尚好,然而岑士骧从踏入正帐过后,便觉察出赫罕面色奇差,自是不愿触霉头,躬身行礼,而后自行落座,独自观瞧桌案中已是老旧的山川图,分明是不愿自寻无趣。大元战事拖延极久,不论是对于兵卒百姓,还是对于这位继位即临危的少年赫罕而言,皆是损伤深重,更莫说眼下粮草短缺,这位少赫罕自行让出大多粮米饭食,本就是心力损耗过重,而后又不得饱食,急火攻心之下面色煞白,却是隐而未发,岑士骧知晓此间不易,所以就不曾先行开口,而是静候眼前人先行开口。
「粮道早已找出最适宜的地界,无需多看,」面皮冷硬的赫罕手摁眉心,止不得双眉深蹙,从旧年岁末时就已落下个时常头痛难忍的疾症,到此时依旧不曾有好转,而是愈重,不动肝火时尚能勉强忍下,万一战事吃紧或遇难关,需竭力思量时,这痛楚一时皆来,擂鼓钝痛就越发势大,到眼下已是时常搅扰休憩安眠,此时难得歇息
片刻,反倒被封书信坏了安宁,头痛欲裂,于是言语时也无甚好气,「与其琢磨粮道在何处开辟,不妨先行看看这封搪塞功夫相当高明的书信,眼下还是天凉,看罢书信,足能令人觉得暖和到面皮涨红。」
接过书信,岑士骧只瞧过小半,就知晓流州族老府中已有决断,写信之人也是高明,先是或深或浅点明大元战事经年累月,穷兵黩武,不论粮草人手皆已不足,流州疲弱尚难守住边城,天西城一战将所剩部众近乎消耗殆尽,虽不说是奇功一件,但也将余力尽数出完,难以为继,还要修养许久才可出兵,还望赫罕恕罪。不但如此,书信当中还点出过古老与吴律私下动用族老府权令,擅自动兵有违规矩,近来不得掺和流州族老府中事,虽然是出兵守住天西城头,然功过相抵,往后断然不会有这般举动,故而经府中商议,收去两人权令,待来年交复。
这书信高明地在于,点明天西城守城有功,却偏偏不曾安在古老与吴律头上,到头来竟是归功到流州族老府处,如此一来即使是赫罕有令,碍于守下天西城的功绩,也不得勉强勒令流州出兵,更莫说是新开粮道。二来这两位族老归属流州族老府管辖,正帐王庭只管调度,而至于收缴权令一事,从前任赫罕就从来不曾插手,分内事分外事,井水河水。
而就是这般境地下,无流州兵马可用,以姑州兵马兼顾守卫正帐王庭外,尚要另开粮道,近乎是难比登天,如是无流州方向重兵接应把守,这粮道非????????????????但不能安稳开辟,即使开辟后照旧要屡屡遭创,损兵不说,粮草大多要叫胥孟府铁骑劫掠一空,到那时兵卒数目微浅,一州无粮,恐怕要遭胥孟府铁骑生生困死姑州。
「斗胆问赫罕一句,姑州粮草,还可撑多久?」
岑士骧亦是蹙眉,但问罢过后,有两位族老前来禀报军情要事,赫罕不过是简短言说尚能撑半载余,就先行将军情听罢,在眼前图卷处一一标绘,同那两位族老攀谈几句,遣侍卫替这两位族老连同家眷拨粮,避免终日操劳战事尚不得饱,忙碌近小半时辰才是重新坐回原处,长长吐出口郁气。
「半载余,这话是同其余几位族老所说,但放到在下耳边,却是过于假。」
「战事初起,我家眷便退往白楼州,听闻白楼州粮仓大开广施积粮用以使流民饱腹,好在积粮富裕,于是在三州中,存粮尚多,可过年关过后照旧拮据,寻常百姓口粮缩至六成,流州虽同样是艰难,可到底还有粮草输至天西城中,姑州里百姓早已饿了数月,赫罕说尚有半载余粮,颇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只怕几位族老要琢磨出破绽,同样相当容易。」
「三月,尚存三月余粮,但要将每日分发粮米缩减近半,才可撑下三月。」赫罕手抚眉心,烛火霎时乱晃,相隔桌案,瞧不分明神情,似乎是相当懊恼遭岑士骧看穿谎话,面皮登时有些挂不住。
「军中粮尽,无处收粮,姑州已无存粮。」
岑士骧却是一字一顿道来,深深叹气。旁人兴许瞒得过,但对于心力同样尽数用在战事上的岑士骧而言,军卒营盘和寻常百姓人家,往往驾马探访,比起心思大多放在战局里的赫罕,外出探访次数只多不少,心知肚明姑州全境粮草已近干涸,但迟迟不曾琢磨出解去此事的办法,所以迟迟不提,直拖延到今日。
而在赫罕低头默认这句言语过后,岑士骧给出的解忧法子,则很是明白了然。几日前有兵马自东而来,陆续绕行各处关口,最后齐至姑州东侧,万数兵甲破去胥孟府防范最疏的军阵,而迟迟不曾前来正帐王庭报信,这股兵马来历不清,但为首二人则是孤身前来正帐王庭,同岑士骧见礼,而不曾面见赫罕,交代根底来意,意在使得万数兵马尽归正帐王庭所用,而待到正帐王庭赢下这顶艰难的战事过后,需允重任,且欲讨
要来与族老平起平坐的重权。
岑士骧所递计策,便是使这万数兵卒与贺知洲先前所引的兵马合在一处,跟随正帐王庭兵马开路,开辟出途径流州以南至姑州以北的运粮通路,流州族老府既不愿出兵,天西城尚有温瑜部众,无需厮杀,只需接应从姑州而来的各部人马,三方兵马,统共数万之重,牢牢固守粮道即可。同时汇聚三州各地银钱,尽归白楼州,差人绕行去往周遭数地购置粮米柴草,从白楼州处引能工巧匠锻刀制甲,从这条粮道向姑州运送粮草辎重,则能解去姑州一时祸患。
兵戈战事,到头终究要归于钱粮二字,古来人尽皆知。若无奇策,二者需消磨极长年月,直至一方油尽灯灭,衰败不堪时,才能得惨胜,从年少时起就对付群狼与鹰隼的岑士骧深知此理,但也不得不如此强撑。
狼啸月,雪初停。
数万兵马沿处处疮痍边关道行路,直直向北。
(????????????????本章完)
第九百二十章 问君何所图
三军一动,需斥候在前。
凡有风吹草动,敌势动向,兵马开道时斥候需奔袭在侧,去往四面探查虚实,遇设伏则快马通禀,见马蹄尘烟则是窥见敌情,需以响箭或其余手段知会大部兵马,除骁勇之外,念头灵光善变,更要身手矫健者方能为军中斥候,往往有足不出帐即可知战事有变的谋臣,腹中韬略必不可少,但如无眼线传报,照旧难以料敌千里。
正帐王庭困战连年,军中斥候十不存一,尤其遭胥孟府铁骑截粮断道一事,身死沙场其中的斥候数目甚多,各部族兵马早在挥兵前来时,就已遣出零散数千骑四处清剿正帐王庭斥候,一来是为掩盖大军动向,以免斥候有觉,二来则是知晓正帐王庭其中的斥候游骑本领甚大,屡次三番涉险刺探军情,倒是令眼见其势愈颓的正帐王庭数次转危为安,不曾受胥孟府暗算。于是断粮截道一战,数千骑围追堵截,虽是将意图摆到明处,可依然是凭数倍于正帐王庭的兵力截断流州以南至姑州以北的粮草要道,且正是此战,使得正帐王庭斥候近乎死伤殆尽,再无力穿行姑州边关探查敌情。
以少胜多,本就罕有,何况姑州平坦少有陡峭????????????????山路,不论出奇计还是设伏皆是难于登天,如此情形之下纵有良策,照旧难免与胥孟府各部族兵马正对冲撞,而兵力着实难以相提并论,胜败变转则更是雪上加霜,巧妇难为无米炊,兵力微浅,总难以相持。
而此番出兵另辟粮道,已属无奈之举,整座姑州疲敝至此,粮草匮乏,撑上十天半月倒不见得损伤大体,而若是逾月,势必军心涣散,从而使得本就不占胜算的正帐王庭垮塌,并非是无稽之谈,岑士骧思量再三,最终仍是亲引兵马出动。军阵当中有从东而来的青面鬼与罗刹鬼所引兵马足万数,贺知洲从勒州跨冰河而来所携兵马中的万余,连同正帐王庭兵马统共万余,凑出三万甲来,趁夜色昏沉骤雨夹雪,向流州方向动身。
但直到兵马启程,贺知洲都是不曾露面,只将这万数兵马交与王寻尺掌管,从勒州一路东行滑越冰河的四人仅剩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王寻尺,余下三人全无踪影,不知去向。
到这时辰,大元也有迎春迹象,虽比起南漓颐章等地,这春意每每都要迟些赴约,料峭寒意相比隆冬时都未必逊色几分,可那条相隔勒州与姑州的莽驰江的的确确化去坚冰,汹涌肆意江水似是龙虎脱困,奔涌势壮,便知春风迟绿大元境,苔痕草色夏时浓,即使人人挂甲披袍,寒意经久不绝,时有喘息则能见白气粗重,倒远未能比过前阵初春雪地里那般彻骨寒凉。
距离五锋山尚有相当路途,正帐王庭斥候八人,终究撞见一批胥孟府兵马,数目约有百骑上下,但不同处在于,这近百骑衣袍甲胄,与寻常大元铁骑全然不同,轻袍软甲,挎单刀负双弓,身后满当两枚箭壶,身量精悍,乃至连马匹都不似大元寻常良马,四足稍短但筋骨粗壮,但奔走如风。
八位斥候齐出,原本笃定过五锋山前同行,而绕过五锋山山脚过后再度分往各处,但恰巧就在此时遇上百骑紧追不舍,大有将这八位斥候赶尽杀绝的端倪,而虽说马匹短矮,经近半日逃追过后,斥候快马竟如何也甩不开身后百骑坐骑,始终相距百十步远近,斥候固然擅箭术,而策马狂奔时节当真难以稳住箭羽,再者眼下才是天色初显明朗,虽屡屡放箭,却始终难以阻拦追兵,不过是凭箭簇零散射落几人,其余功夫大多耗费在沿五锋山兜兜转转上,直到天光稍明,才略微甩开身后百骑,五人先行去往各处探查敌情,唯独剩下三骑依旧藏身五锋山处。
“引兵马来援,按说如何都应当做个统兵之人才是,贺兄倒是与众不同,偏要试试这动辄陨命的行当,战事一起,斥候游骑历来都是将帅的无数双眼目,如是皆尽身死,无异于目盲,这等情景下当然是受人关照有加,特地分出这么百数铁骑前来缠斗,即使不能杀尽,也依旧要缠得人难以分出心思出外探察,何苦要来做这苦差。”
眉眼俊朗的斥候从腰间抽出枚箭簇,顺手抓来块山石双肩运力,生生将箭簇磨薄,是为破甲,凭先前所见那百数追兵皆佩软甲,比不得寻常甲胄,然而相隔甚远,尚有风裹雨雪,力道不足断难破开这等软甲,军阵当中所用雕翎,对上眼前同样精锐骁勇的部卒,当然就有些难登台面,于是仔细磨出薄锋,最易贯甲杀人。
可即使是身在此地,后有追兵天降雨雪的时辰,这人尚磨箭之余,尚有心思同身旁两人戏言两句,很是从容不迫。
贺知洲则仍穿短衣,料峭春寒未去,奈何似乎是从隆冬时节,贺知洲便是这等打扮,只是将腰间玉带换去,毕竟身在斥候当中,需随身携的????????????????物件实在不少,玉带难承其重,背两柄弓短刀数柄。苦于穿行山中满身泥泞,眉头不由得蹙起,褪去衣衫拧净泥水,再度披甲,嘟囔过两句贼天景,恰好听闻身侧磨箭那人出言,却是无奈摇头。
洙桑道此番孤注一掷,动用上下钱财粮米,图的本就不过是寻一隅容身之地,贺知洲自是要替洙桑道打算,可明面之上统兵之人依然是温瑜,而自认统兵本事不济,倒是不如将统兵一事交于瞧来举止放荡,实则心思极深的王寻尺引兵,跟随那位正帐王庭里名声不浅的岑士骧一并北上,自个儿则是讨要了个斥候职,饶是军中大多疑惑,但正在用人时候,凭贺知洲本事自然叫人信服,但当真踏入沙场中,只觉羊入狼巢,处处掣肘。
修行人不立沙场,是老时传下的规矩,山上人既不插足人间事,自然不可在沙场当中凭神通修为攻伐,早已是约定俗成,而在那位剑林宗少宗主递结庐剑欲破天西城过后,大元天下却是不甚平静,胥孟府鼓动造势,言说是天西城中有修为高深者,硬是凭神通阻敌,要非如此,怎能凭区区万数兵马守城近乎两月,正帐王庭三州则同样有擅舞文弄墨者洋洋洒洒,写就数篇长文问罪胥孟府,说是胥孟府凭山上人插足人间事,蓄意反叛,更是于战事初起时连番差遣修行中人,威逼利诱才使得众部族倒戈,大逆不道。一时乱象横生,而皆是心照不宣绕过寻常百姓,止在正帐王庭与胥孟府当中往来,可本应将此事处置妥善的五绝,直到天西城头结庐剑出后,始终无半点动静传出。
“要说还是那位王寻尺前来最为合适,正值这等山上山下不分家的情形,递两把飞刀专挑要害扎个通透,没准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个寻常擅使飞刀的江湖高手,未必就能坐稳修行人这等说法,浑水摸鱼,多好的买卖。”刘澹喋喋不休,浑然不觉周身泥水不适,边磨箭簇边将话头引到别地,斜睨两眼安然盘坐的云仲,后者同样是身穿软甲,只是衣袍仍是素白,咂咂嘴道,“再瞧瞧这位,生怕旁人认不出自个儿乃是个剑仙,偏要穿身素白,眼下倒好,真要是不敌时剑气连同那条赤龙一并递出,那恐怕整座大元都晓得正帐王庭在沙场里头动用修行人,乐子可就大喽。”
“刘兄多虑,凭我如今本事,未必能余下几成修为,倒不如说是赊欠过多,每日皆还旧账,真真踏足到沙场中央,未必生还。”“眼下不是说话的时辰,但贺兄必然知晓些正帐王庭当中的隐情,你我三人斥候除却探查敌情摸清前险外,以我猜测其实还另有责在身,流州姑州粮道失守尚能算在意料之中,可大批斥候身死,钱粮难调,难免就要令人生出其余念头。流州族老相距正帐王庭甚远,天西城守关分明是壮人心军心的好事,不过好像做此事的人并未有甚善果,此事大半是无意听到耳中,本不愿提前言语,奈何既已涉足风波,又怎好独善其身。”盘坐在冰冷泥水当中的云仲瞥过眼贺知洲面皮,摇头笑道,“敞窗棂言明话,正帐王庭眼下情势落在谁眼里,都是外患居多,胥孟府招招紧逼,即使缓和攻伐快慢,凭充裕钱粮兵马照旧能耗得流姑白楼三州力竭,虽有外来兵马相援,然各有所图,何况粮草告罄,何来养活这几万张口,与三州无数百姓,但在我看来,正帐王庭内忧最重。”
突如其来言语,使得刘澹连同贺知洲皆是一愣,但很快贺知洲就是回过神来,片刻迟疑过后,坦然望向在一旁盘膝而坐的云仲。
后者满身白衣半染污泥,而言行自若。
“人为财死,众为利走,不知少侠所图为何?”
????????????????山雨势微,而雪势愈大,更显刺骨寒,近来很少接话的云仲长身而起,背起佩剑坐到那头皮毛越发杂乱的劣马上,抬头见远处山麓,似上百归雁徐徐而来,蹄踏惊雷。
第九百二十一章 烽火里竹叶打风声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为难春时流州,竟要使灯笼尽去,冷寂浅春,责令草木生曳。
吴律受囚暗室闭户不得出,已满一旬光景,每日除却下人端来饭食衣物,更换燃尽火烛外,再无人前来探望,即使是那位送饭下人曾蒙吴律恩德,怎奈如今风声正紧,只得挑些能说出口来的大元局势浅言几句,瞧见吴律心力操劳时常身在暗室静坐,而形容渐衰,心生不忍,于是就顾不得太多,时常趁夜色无人时写就封书信,趁更换火烛时送到吴律手上。
幸好烛火甚是明亮,能燃尽书信,否则依吴律性情,终日忙碌于战事与流州钱粮布局调拨,乍来之下竟成了流州族老府中最闲散的闲人,枯坐暗室,未必就不能闲出什么病灶来,好在是其余几位族老晓得吴律囚在屋中,百无聊赖,故而狭小室内,书卷陈列足有数十卷,算是替吴律勉强找寻些事做。
不论诗词歌赋排兵布阵,但凡展卷,皆能使得吴律暂且从暗室当中抽????????????????身开来,从而不去再琢磨大元当下战事如何,本就算不得是治世贤才,更少有带兵的时机,即使自觉瞧过多少卷兵书,依然脱身不得纸上言兵四字。吴律自己都心知肚明,平日管辖大多不过是调拨钱粮,差人打探沙场战事而已,全然左右不得大局,因此囚于暗室中,能每日暂且从诸事里抽身而出,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
而昨夜时暗室墙壁突然扑簌簌落下几枚石子来,得以令吴律从墙缝处瞥见相邻暗室当中情景,却不想正巧同也遭囚禁于暗室当中的古老对望一眼,两两笑起,即使两人都不曾脱身,但能借这墙缝对望观瞧,时常言语几句,倒也能暂且舒缓胸中郁气,书卷之外也有能谈天说地,倒也是能说自在。还是经吴律旁敲侧击问过,是那位下人有心,瞧见墙缝破损,故而使勾火盆的铁钩敲打数次,才能使这两处暗室通气,自当要千恩万谢,最起码族老府中受吴律照应恩惠的人有许多,但能有这番心意的却仅有这位下人一位。
而今日姓陈的下人提食盒前来送饭时,又是透露今日族老府难得歇息,夜里无人身在府中,到月色高悬的时节,将两人暂且从暗室里放出走动走动,权当排解心中烦闷忧愁,总成天憋屈在屋内,迟早要憋出个好歹来,吴律倒是谨慎,三番五次询问这位下人万万小心,随后便立在暗室当中来回走动,全然静心不能,往日书卷落在掌中,翻来覆去不过两三页,观瞧高窗外月色渐浓。
古老则已是放心大胆睡将过去,还是吴律先行脱身,跟随陈姓下人去到隔壁暗室,才将睡眼惺忪的古老拽起,两位岁数相叠已逾百三十的戴罪之人,连同一位胆大下人,就这么趁夜色弥漫离了族老府,去到府外竹林当中闲逛,浑然不顾月影高悬,铺满庭院竹林。
落到平日,吴律断然没这等闲心外出逛荡,战事逾年,不单单是钱粮挥霍,心头血亦是损耗极重,只依稀记得战事才起,吴律自个儿对镜端详,尚有乌发,近来偶有闲暇时请夫人梳理鬓发,却是无论如何都挑不出几枚乌黑发丝来,满头银丝,足见气血渐衰,突然之间就这么得了闲暇,两人皆成族老府中的闲散官家,说是喜事都不为过,所以抬步轻快,入林间月色浮动,总有诗性。唯独古老不甚乐意,年纪长者不论体魄再好,总欲困觉,吴律不由分说扯起自个儿外出闲逛,当然要遭古老嘟囔骂上几句,不过看在今夜月浓,竹影交错,还是散去大半心中郁气,随吴律前后穿行竹林。
两人从古时名震人间大才诗家,说到后世名将,直说到大齐时拜将破城的高崇关,从一位盘山客摇身变为攻城略地,兵锋所指勇将时,皆是感慨,世间英杰或许生不逢时,然但遇风云则化龙,前后百载之间这位高崇关的名头,可谓震动世间数代持吴钩男儿。
“可非要说高崇关乃是个武夫,倒是看走了眼,这位主可是能单骑破城门的能人,寻常百姓未必晓得有修行中人,咱们可是心知肚明,凭寻常将帅勇武能破阵先登,就是数代难寻的勇将,但一人破城门,那可就不在凡俗之列,倒是与先前天西城那位姓温的汉子有些相像。”古老步缓,吴律自然也不快,穿行竹林人影遭竹影压住,全难窥见分毫,只觉月华浓于水波,清寒之外依稀能见春暖。
“????????????????那时节可没有五绝,修行山门林立,哪里如眼下这般凋敝,故而战事一起,崩云裂川气势更重,现在却是不然,只盼着五绝中人如若出手,要先行追责那座剑林宗,而非先行问责那位救急的温姓修行人,毕竟若无此人引军救援,天西城怎能撑到流州兵马赶至,守城将士居首,那位温姓修行人也不让分毫。何必管人家有何意图,既是危难时节相助,就挑不出理来。”
陈姓下人近几日已是将天西城后来事打听得知晓大概,一字不落说与两人听,当然知晓是谁人出手解围,也当然知晓守下天西城,看似很是寻常的一件事,落在流姑白楼三州里,当是如何壮气势的大事,似乎从胥孟府起兵以来,连战连克,就连最为凶险的关隘,也在赫罕下令退守之后落于敌手,但偏偏是天西城此地在谁人都不瞧好的境地之中,一战换取胥孟府兵马死伤惨重,无疑提起三州之人相当一口血气来。仅是天西城池一战之后,消息扩散开来,就接连有数千壮士投军,一时引得流州白楼州三地尽皆响应,新纳收钱粮无数,分明是在万丈深潭里再度握住枚水草,胜败势有变。
】
言谈至此,古老却是叹过口气。
“大元此战劳民伤财,昔日盛景已不再现,若说是盟约新立那几载则罢了,目下风雨飘摇而诸国虎视,不论到头是正帐王庭赢下,还是胥孟府迎下,往后总有兵马连天旌旗蔽空景象,一纸盟约,岂能管束住人心浮动,皆要做那坐拥天下的一字,谈何容易,就如同天西城下有人出了结庐剑,或早或晚,修行界都难以独善其身,掺和到这场旧年未完的连天大祭当中,到那时地为坛而天做幕,祭台之上万万尸骨,荒山野岭流民千万,笔为骨来墨沾血,千里森罗殿,每每想到此,都觉得自个儿活的年岁还是少些为妙,免得瞧见这等场面。”
“古来说是成王败寇,可怎么就算是胜?一朝兴亡,总归是百姓为土,待到昌隆平安时再添些笔墨,言说歌舞升平,讲些载舟覆舟的好道理,到头来替人一己私欲买账的,不还是万千苍生?”
吴律只是笑笑,拍净鞋履之上浮土,同古老并肩而立。
难得今日良多感慨,奈何谁人都晓得,这等话说了也无用,正是人心私念使得人间步步朝前,正是欲有便捷才有车帐伞盖,历朝历代虽未必里子有变,而起码于更迭之际,由打覆灭者身上学来些平日想不到的道理路数。说是人心良善,未必能得善果,说是人心险恶,未必可得恶报,一柄剑握到手心,对外人有剑锋,对自个儿照旧有剑锋,即使厌恶至极,但大势若动,总难违抗,倒不如从这等血流漂橹里找寻些自行安慰的好处,同子侄后辈说起时,显得腰杆更挺直些。
古来曾有厌战之人,引渡船访仙岛,而见过世外之境,人人可得长生,而人人安分自足,常有人前来听闻这些位外来异乡之人讲外乡事,而往往有明悟,到头来这世外反倒也是有战乱生出,归根到底,就是本来无俗世人心,而后遭染,才有私念一说,倒不见得当真有这么处世外清净之地,而但凡有人之处,牵扯利来利往,就总会有人不满,总有不知足的心念,总要想立身在大多人以外,俯瞰人世。
“????????????????不评点古老所言,可如今对月华竹影,浮动如水,咱却觉得比站在人间问鼎天下,还要爽快些,搁在二三十载前,估计断然不会生出此般念想。”
倒背双手,吴律此时却显得相当自在飘然,皓首白髯衣裳简素,触触古老肩头,轻轻朝远处指去。
有两三尾从洞窟里探出头来的棕毛小鼠,从竹林外的松林处撷取三五枚干瘪松子,窝旁不知是从何处叼来半块米糕,趁夜色分食,憨态十足。
鸿图霸业转头而空,人皆要步步登峰,而正是此夜此月其中,有两位皆年过花甲的老翁漫步林间,似童稚时逗弄攀树小鼠,既无权势,也未曾入族老府费心耗神,只顾贪图一时月华小雾,竹林风声。
兵马不息,烽火连月,皆要做那个一。
而两位花甲之年的老汉,却在暗室外,安安稳稳听过一夜竹叶打风声。
第九百二十二章 雾似含龙剑
两日前五锋山无端起大雾,茫茫荡荡雾丝牵山挂地,凭五锋山势之高,竟不能刺穿雾海。
乍似含龙剑,还疑映蜃楼。此势欲与天齐大雾弥漫扩散数日,足使得天西城同五锋山周遭怪石嶙峋地再披纱衣珠帘,目力不能越十步,马匹惊惶不敢前行,倒恰好使得在五锋山南坡遍地小山乱石里躲藏的贺知洲三人,好生舒缓过一口气来。
行至如今贺知洲这等从来少有开口夸赞旁人的脾性,都是相当佩服这两位爷,不单是脚力非凡,穿山走岳如履平地不谈,身手骑射更是精熟,除云仲起初未曾深学箭术,可骑术极佳,那头乍看之毛色杂乱不上讲究的劣马,脚力体魄反倒是在三人坐骑当中夺魁,不论奔走山间还是越浅溪过乱石道,几日之中半点伤势未添,如履平地。
刘澹则是骑射皆高明十足,百步外开弓搭箭少有失手,贺知洲浸淫此道甚久,头回瞧见能同自个儿比肩的外人,但不论如何询问,刘澹只是轻飘飘回一句年纪浅时学过,手熟得紧,兵关道后人要连这点杀人伎俩都难以精熟在怀,早就死在历练途中,哪还有往后种种。
说来倒是轻巧得紧,不过几日来三人的确相当狼狈,未到至关紧要时谁人都???????????????不愿展露修行人的手段,起码这规矩流传甚远,更在此至关紧要的风头浪尖处,五绝倘若是出手从中干涉,总难说一碗水端得奇平,倘若是倾向于胥孟府,无疑雪上加霜,故而三人皆不愿涉险出头,只凭手头功夫与凡俗本事对敌,当然显得捉襟见肘,如履薄冰。单单身后百骑追赶四处搜寻,就已使得人疲于应对,更莫说近几日大雾未起时立身五锋山中,能瞧见天西城数次有兵马外出,不过数目相比与胥孟府兵马,当真寒酸得不止一星半点。
平心而论,贺知洲总以为云仲乃是自幼在山间修行的高手,除却其莫测修为与那头赤龙以外,在山上人瞧来旁门左道的功夫,不见得高明,更不见得吃过如今疲于奔命的苦头,大雾起时三人下马,由那头杂毛劣马引领其余两匹坐骑向五锋山北而去,三人步行。这等大雾最是容易马失前蹄,可并非因此才有这等似是因噎废食的举动,而是几人兜兜转转沿路躲藏时节,唯恐马匹有声响传出,在这等伸手难见五指大雾当中,反倒徒添累赘。
但饶是这般情景,云仲大多时皆是一言不发,背剑而行,区区几日就在五锋山连同南坡乱石岗处徘徊十余次,更何况时常遇上十余骑追兵,人人身手皆不差,纠缠游斗与骑射本事俱佳,无疑是替三人添来许多麻烦。
寻常时候几人皆是同进退,真遇敌手时,贺知洲才觉察出云仲背后那柄水火吞口的佩剑,凡出手则必将收人性命,更何况此人脚步更是踏月摘瓶,数息之内如有马匹缓下脚步,定要遭一身白衣的云仲持剑迎上,每每皆是剑光微晃敌手落马毙命,而难以瞧出剑伤所在。或是自腋下软甲缝隙中贯入,或是沿后颈刺穿,只见血水,难寻剑伤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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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眼下这等轻描淡写杀人的技法,高绝非常,刘澹曾瞧过遭云仲一剑诛杀的敌骑,软甲分明无半点损伤,却是遭轻快剑刃挑穿喉咙,都是频频咧嘴,言说这云少侠端的不给旁人活路,这么手堪称炉火纯青剑术,倘若是闯江湖的寻常武人倒还算说得过去,但落在山上人手里,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出五锋山几里,月随雾走,茫茫白雾经月华烫上层莹白,更不辨南北。
“此地距本来粮道不过十几里,听闻当初叛贼兵马围剿粮道时,死伤最多的并非是王庭兵卒,而是司职运送粮米的军汉,大多是从流州白楼州自告奋勇前来的寻常百姓,年少者远未及冠,年长者已近花甲,甚至有妇人女子,同样携箪食豆羹而来,死伤逾万,虽未亲眼得见,可闻听胥孟府兵马占去粮道过后,火光就足足升了三日。”
“流州曾也有大元仓谷聚地的说法,可惜到此时也已山穷水尽多时。”
刘澹眉头自从贺知洲开口,便牢牢锁住,眉宇之间阴沉气极浓,听罢良久,才狠狠骂过两句。
“怨不得胥孟府,我若是统军之人,既明摆晓得这些位运粮百姓忠于正帐王庭,一时半会难以为己所用,足有万数之上啊,拎起矛戈来就是兵,放下便是民,何况胥孟府虽盘踞八州之地,而兵马数目同样奇重,粮草同样容不得耗费,平白多出上万张嘴来,军粮又该怎么分,如是站到旁人所站的地界,设身处地,怕是谁也当不得圣人。”
云仲从来都是仔细听起,少有开口,近来好像越发少言寡语,但手腕那条红绳色泽却愈发鲜明,两人不去问,云仲同样不自行开口,直到三人从五锋山遮蔽的阴沉雾气里走出时,抬头远望,见高低错落小山之上,有流火成行,密密匝匝一时铺满数座小峰,其势不下千骑,马蹄声踏碎月华白雾,照旧不开口,只从背后缓缓抽剑,剑刃颤鸣。
刘澹觉察出云仲抽剑,再远眺时,那片势大流火已是朝眼前而来,???????????????不偏不倚,恰好朝三人所立的石山中而来,漫山遍野乱石飞溅,震响声不绝。
“头两日,记得曾有人身死前伤了贺兄马匹,不妨瞧瞧可曾留有什么印迹,假若猜测得不差,八成是胥孟府兵马按捺不住,终究是动用了些不起眼的修行人本事,凭此千里逐人。”
贺知洲挑眉,顾不得来势极快的流火,饶有兴致瞧着云仲面皮。
“他人既已将神通动用,偏偏我等就只得忍着?”察觉出贺知洲戏谑神情,云仲当下亦是浅笑两声,两指捻起。而三人中唯独刘澹迟迟不解,很是想从中说道几句,但又是抹不开面皮,瞪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两人。
正帐王庭军中皆知岑士骧出身算不得高,可战事到如今地步,却从来无人瞧不起这位常年在外事游牧的武夫,更何况正帐王庭从起初颓势,强撑到眼下光景,可谓一步迈错万劫不复,然而近乎是凭岑士骧一己之力,临阵变招数次,才艰难撑至如今。既是择选这三人担起斥候大任,总不会令这三位修为高深的主大材小用,剩余几位斥候将五锋山与姑州以北敌情探查殆尽过后,就是这三位称不上饵的鱼饵,穿昔日粮道,沿五锋山布局造势,请君入瓮的一步杀招。
千骑卷山,而已成势,刘澹都是掂起吕公神臂双刀肃然而立,但身侧云仲与贺知洲两人,好像并未慌乱。
既然令三位立身三境朝上的修行人当饵,当然是要钓上几尾肥鱼才划算。
前有千骑开道,而远山外更是有山海势趁夜色掩杀而来的上万兵马,此时跟随燃箭火光齐齐尽出,直奔五锋山外石山而来。而三人背后同样有不下数千骑从乱石山中杀出,金鼓震天,一时退雾遮月。石山后有岑字旌旗当即招展开来,即使是雾气尚浓,借无数火把松油映衬之下,斗大岑字依旧随风舒展,吹角声响彻十里。
“这位岑士骧的胆量,好像也不小。”立身在潮水似铁骑当中的贺知洲苦笑摇头,被人从身后拍打两掌。
“困兽犹斗嘛,搏命之举,若非是流州事变,怎能想出这么一辙来,倒是见过卖儿卖女的,倒不曾见过卖自个儿的,今儿个算是开此先河,能否保得住我这习武不精的疲弱人,就看三位的本事喽。”
石山上走来位壮汉,竟当真在发髻处插上枚枯草,浑然不顾仪态站到三人身前。岑字旌旗之下,当真站着岑士骧。
其余三人相视一笑,连刘澹都想出了些其中症结,很是埋怨瞅过云仲一眼,借马下山。唯独云仲尚立在山头,上下打量过一番岑士骧,淡然笑笑,“早先我曾与他二人说过,正帐王庭内忧不比外患轻,如今终究是走到这般田地,放任这么位统兵大帅前来搏命涉险,却不知天西城何时来援?”
“得看云兄弟能有多大的本事,有一分本事,就多活几个时辰,有十分本事,估摸着真能活到破局之时。恰好已是有多年没见过活的修行大才,云兄弟可要好好令咱过过眼瘾。”岑士骧铁衣尽染尘土,不晓得这位正帐王庭统兵大帅近来几日,究竟是赶过多远的路途,即使强打精神,照旧显得力有不逮,坐到石山之上,面无惧色。
五锋山险,周遭阵起。
云仲阵法如今也算不得精通,但既是赤龙休养妥当,好像布下几座大阵全然不能叫做难事,冲霄阵连绵而起,盘饶一山,全然不在话下。
飞剑腾空映月,剑啸声盖过百里蹄踏雷响。
“???????????????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在下也很想让大帅掌掌眼,毕竟盼着这剑出手,已有良久岁月。”
第九百二十三章 遮翠浓
早春待花浅折枝,星斗之间遮翠浓。
天西城守城事毕过后几日,安置剩余百姓,清点余粮兵马的繁琐事,就都落在城中本部军卒校尉身上,纵然幸存到胥孟府千军撤去的守卒不剩许多,可由冯辕与同乡携领之下,除伤势过重不得不卧床修养者外,近乎都不得片刻闲暇,马不停蹄清点城内外钱粮辎重。
粗略清点之下,天西城中原本守卒都难得有欢愉之色,只因这趟流州兵马来援时所运送到此地的钱粮数目实在过重,足够填满城中仓廪,且尚有富余,在城中受困多日忍饥挨饿的军卒百姓,终是能得一餐饱食,当然皆要流露出些许笑意。王庭同各部族连同胥孟府交战,险些拖垮流州,于这般节骨眼上流州不惜倾一州之地调集兵马粮草,起码使得在天西城头近乎死伤殆尽的守卒,心头略有宽慰。
钱粮辎重不单是钱粮辎重,而更是份卖命钱。
只唯独温瑜????????????????从清点辎重粮草一日起,神情就略显阴沉,直到清点妥当过后,才请冯辕一人去到城中一处僻静茶馆坐坐,而不曾请旁人。而城中剩余守卒皆以为,冯辕此番居功甚慰,严防死守天西城近两月而未露怯相,生生熬到援军来救,替久处劣势的王庭守住流州要地,就凭这份显赫功劳,怕是要委以重任,艳羡者甚多,却并未有人觉得嫉恨。攻城有多久时日,冯辕就在城头站了多久时日,从正门攻伐,到敌军大举入城,冯辕近乎是率部冲在前头,幸亏是福运不薄才能在这情形下捡回条性命,城中无人不佩服,当然觉得凭这份功劳能更进一步,乃是理所应当,唯有冯辕那位同乡壮汉,总觉事有蹊跷。
温瑜挑的这处茶馆甚是僻静,若无人指点,怕是都不见得能寻着地界,藏身在楼宇屋舍最狭隘处,连胥孟府兵马占据半座天西城时,此地竟是都不曾受甚波及,也不晓得是门面过于寒酸,还是藏身地实在偏僻。茶馆里不过三五枚长桌,茶馆门窄小只容一人迈步出入,牌匾落灰,层层叠叠已是瞧不出名号来,仅能依稀窥见个茶字,里头倒是常年茶香馥郁,绕梁不绝。
茶馆掌柜是位近乎半盲的老先生,长衫倒是整洁,然而缝补次数过多,早难以瞧出本来布面,但仍能瞧出是身白衫,竹簪蓄须,兴许是因久无生意,两人迈步进门时,老先生正聚精会神嗅茶汤香气,回头时手忙脚乱险些跌了茶壶,很是不乐意,好在是温瑜轻声开口道明来意过后,老先生才乐呵请两人进门一叙,自个儿则端起现成茶汤,摸索桌案,将茶壶放到两人跟前。
老先生并不指望茶馆这点银钱糊口,不过是自个儿好茶,煮茶的火候功夫更是精熟,因此街坊邻里时常前来走动,即使是市面上头再寻常的茶汤,放到这位半瞎老先生手中,照旧能煮出一炉滋味鲜活的好茶来,三五相识饮茶闲扯,在眼下大元兵荒马乱的时节,尤为不易。
“茶汤很好,城头上有碗干净清水都知足,好像已有许久没能静坐饮茶了,温兄有心。”
伤势未愈的冯辕琢磨片刻,还是不晓得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十指纤细面皮端正的男子,因后者公道说来并无官职,却是能统领兵马,而冯辕还未接着王庭传来的任状,只得先行以兄弟相称。
“先尝尝再言其他,毕竟这位老先生,寻常时节尤好字画,凭替人书字画书信养家糊口,所煮茶汤,理应有文墨滋味。”
“还是直说来意就好,一介粗人,不通晓绕弯功夫,若是学得会,哪还用得着在城头上见血。”
早在先才守城时,冯辕就晓得眼前此人乃是修行中人,不单本事高深,统兵本事与进退拿捏得亦是精妙,自问如是打哑谜,断然不是旁人对手,索性把话头挑明,没准应付来尚能轻快些,于是当下就将军中那股蛮不讲理的说辞取来,放到两人跟前,摆明是不愿同温瑜走这等棋路,掀了棋盘,心平????????????????气和开口。
“是有些要紧事要与冯兄相商。”温瑜并不多言,更不在意冯辕措辞不甚适当,自行端茶盏饮茶,随后才继续道,“城中马匹数目,经清点过后,少去十余匹,且算是攻城时略有折损,但已是超出寻常数目,冯兄可否给在下个答复。”
难得冯辕也有哑然失语的时候,久久不肯接话。大元盛产良马,而在此事中正帐王庭也难以免俗,铁骑若失良马,则全然称不得骑军,如此一来,军马就变为整座大元中极引人在意的辎重,人在马在,凡遗失战马或是战马死伤者,依军律应当处以重罪,甚至如严重者当即枭首,也并非算是不合情理。而天西城经清点过后战马少去十余匹,但凡问及城中守卒皆避而不答,归根到底,还是要问到冯辕头上,但凡定罪,罪状极大。
而许久不开口守坐茶炉的老先生却是无意听闻温瑜话语,迟疑良久,还是颤颤巍巍走上前来,同坐在原处品茶的温瑜深揖一礼。
冯辕面色骤变,不愿老先生开口,却是无端被牢牢定在原处,怎么都挣脱不得。
老先生说话断续,言说猜测温瑜乃是流州或是正帐王庭来的大人,要查清城中马匹物件去向,失马定然是罪过,可在这等兵荒马乱的时辰,谁人又能过得容易,何况是一城守将,所在意之事比马匹更重,就依这两月城中有饿殍横生的地步,冯将军又该如何自处,只得是吩咐手下人杀马煮肉分发与百姓手中,连老先生都分得了枚吊命的马肉,就算如此,城中依然有老幼饿死,可流州的军粮迟迟不到,又要兼顾守城事,此事放在谁人身上,都是两难境地,何苦偏要为难有功之臣。
这城中百姓无数,能活下来的百姓,都要感激冯辕让出的口粮,勒令府库粮仓大开接济百姓,杀马硬撑,直到两月后才等到援军来救,如若不然,天西城十室九空饿殍遍野,何能撑到眼前情势好转。老先生半盲,直到凑上前来,才认得面皮清减的冯辕,险些施大礼叩拜,被冯辕脱困过后连忙搀起,道了句无需如此。
待到安抚罢老者之后,温瑜重回原位,又从袖中抽出一刀宣纸来,放到冯辕眼前。
上头所书,是天西城自受重兵围困一来流州所调拨而来的钱粮辎重数目,与清点罢后,天西城现存的钱粮辎重数目,冯辕虽不擅此道,依然能瞧得清楚纸上所写种种,才发觉眼下城中钱粮数与流州调拨而来的钱粮数目,足足少了六成有余,当下眉头紧锁。
“要说冯兄杀马替百姓谋生是大案,那这近七成钱粮削减,理应株连,于情于理冯兄都与此事无关,更何况自从钱粮进城都不曾失却半点,唯有半路截留或是这钱粮数目本就不对,姑州已在水深火热当中,王庭人人在危崖当中,可流州本就比白楼州要富庶些,如今凑齐的这点粮草辎重,按说本不该伤筋动骨????????????????才是。”
“温兄是说,流州族老府有意假报,或是沿途层层盘剥?”
饶是此话非同小可,冯辕依然皱眉问出。
“是,所以近来王庭有令,另开粮道一事迫在眉睫,但即使是耗费无数人性命再通粮道,流州族老府明哲保身不愿施援手,如此薄粮,怎能养得起姑州数万兵马。”
王庭苦战至今,流州族老府尚只顾自保,且令人假遭克扣钱粮,本就是一件顶顶荒唐的事,可天底下荒唐事向来不少,即使冯辕有心辩驳,也不得不认,温瑜这话怕是当真应验。
“城中兵马,我要一半,去往流州族老府路途不算远,然而未必走得通畅,只携本部兵马,依然不妥。”话到如此,说得已是甚为通透清楚,见冯辕依然紧锁双眉,翻手拿出柄明黄戚来,“赫罕重看,授明黄戚于我,要紧时可诛王庭上下族老,见戚如见赫罕,这半数兵马算我温瑜同冯将军借来,必然一人不落,送还天西城,兴许另拓粮道一事稍有耽搁,然王庭麾下三州之地,姑州孱弱,仅剩两州,流州如此顾及自保,不妨细想如是拖到天长日久,倘若倒向胥孟府,有大害而无益。”
欲征外而先安内,这道理冯辕知晓,但仍是难免犹豫。
“温兄是大元外来之人,仗义相助,实在佩服得紧,但有所图亦是情理之中,在下不通政事,更不晓得流州族老府为何在此时机生变,只想着问温兄一句,有何所求。”
向来少有神情变转的温瑜抬头,深深看过眼这位险些战死城头的守将,长出一口气。
“我是大元中人,家在大元以东,受胥孟府荼毒最早,若说非有什么私心,一来是要替旁人寻个安身之地,二来就是盼着正帐王庭能赢下这场生死战,得以还乡见过父母,仅此而已。”
第九百二十四章 悬剑
星夜兼程,单花费几日功夫,温瑜提兵两万,在相距流州州府城外安营下寨。
即使是温瑜动身奇快,仅是在天西城事毕过后三日就引军北上,风声依然传到族老府中,除吴律古老外六位身在流州权势最重的族老,自然能依仗各自盘根错节势力,先行得来消息,难免心生狐疑,纷纷聚于族老府中商议对策,揣测这位如今风头正盛,在天西城下展露深厚修为的外乡之人,究竟是否受赫罕重看,故而前来兴师问罪。
战乱时兵马调度规矩繁琐严苛,非统领一方将帅不得调兵,而每每调兵马需印玺玉符,严查过后方可允以调用兵马,这位温瑜所携本部自白楼州绕道而行,转战百里抵天西城中,规模不过万数,而眼下各路消息传来,麾下兵马数目足有两万余众,大多乃是流州驰援去往天西城的兵马,其实只需略微思量,就知晓这温瑜大抵是持将令玉符而来,调兵逾万已是重权,当然要使得族老心思急转。
一位修为深厚,且掌握重兵的将帅不顾天西城局势初定,快马加鞭挥军北上,不论落在谁人眼里,都是极为不寻常的举动,更何况族老府众人尽是心知肚明,倘若不是吴律古老二人将权令递出强行催促兵马驰援,天西城大概未必能安稳守住,何况向南调拨的钱粮辎重数目即使人人讳莫如深从不提及,多半出入甚重,做贼则有心虚因此一时间闻听温瑜挥军前来,当即就失了分寸。
幸有六位族老当中根基最深的史静斋开口,才压住族老府中人心惶惶。
史静斋一脉大才频出,家世显赫,上任史家家主精通韬略,跟随前赫罕遍走大元频出良策,早早就讨取来文臣当中封无可封的显官,食邑流州,虽过后赫罕力主削去族老权势,史家不比当年,但照旧远算不得人丁凋敝权势渐弱,反倒是一辈中人屡现大才,商贾文人将才频频自史家走出,倒是将流州此处掌握得越发瓷实牢靠。依理而言,流州族老府中八位族老,半数之上族老尚要依附于史静斋这位史家现家主,观瞧后者面皮行事,更因史静斋此人本就手段多变心念老练,理所当然在族老府中言语分量奇重。
有元丁王黄四家族老力推史静斋主持大局,吴古两家族老尚在暗室之中,仅剩陆家家主一人,年纪才过而立,平日更很是有些游手好闲,万事不挂心,眼见得大势如此,忙不迭应下声来。
夜半安营,清晨时节,营寨外就有容貌清癯老者拄杖前来。
但兵卒却如何都不允老者踏入营中,言说自家统领尚有要事缠身,令这位衣衫很是寻常的老者再等候一阵,方可踏入营中。
而老者竟也不急恼,从腰间摸出枚布帕盖到残旧木桩处,而后安稳坐下,双手撑起木杖,面容始终平和得紧,好像是难得熬过不久前凉寒至极的冬月,暂且外出浅窥春意,日头洒落全身,倒越发舒坦,直到守营军卒上前相请,老者才是从半睡半醒里脱身,仍不忘朝军卒道谢,闲散悠然踏足营中。
温瑜从晚月未褪尚见星斗时就坐到军帐当中,依旧是凭易容过后的面皮示人,营外老者等候的时辰,每隔盏茶功夫就有兵卒来报,可那位老者从头到尾也无甚多余举动,安安稳稳守着那枚木桩,抱杖小憩,却是使得温瑜很是有两分意外。
“小老儿史静斋,未曾听闻温统领前来流州州府,有失远迎,人皆是晓得温统领统兵转战各地,守下天西城乃是大功,此番着实是怠慢,愧杀老朽。”
一套告罪腔调行云流水,收放自如。
“不敢当,不过是在战乱时节走过两州之地,一来为解围,二来则是练兵,全然当不起大功二字,如说麾下部众似是任油烹过两个来回,那流州姑州两地的百姓兵马,可就似是落在刀剑林里滚过无数滚,本来百斤血肉,过后也仅余下个三四成。”温瑜笑意浓郁,示意令史静斋落座,缓缓笑道,“要说是有失礼数,合该是在下失礼在先,昨夜安营时便先行去往族老府中拜访过一遭,见城中屋舍齐整,族老府中守门之人衣衫洁净,面皮红润,还要归功于族老府安置调度有方,屈居流州一地,实在有些埋没大才。”
“战乱连年,端的不敢有甚自夸的言语,”史静斋瞧来是位再寻常不过的老汉,既不曾锦衣华服,更未有左拥右簇下人侍从,不过在衣襟下垂着枚品相甚差的老玉,听罢温瑜这番话后,神态自若,甚至流露出些感叹来,捋须片刻缓缓道,“此事算不得流州族老府厚此薄彼,既在人间亲疏内外,必要横亘身前,拦路虎挡马山,常言说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通济四方,流州相比整座大元不过弹丸之地,能勉强护住流州不倒,已属万幸,至于再多做些什么,能浅力微,当不得大用。”
今时大元,也渐有春来迹象,如说往日尚有藏掖动向,眼下则是稍稍变换扮相,春风日暖,无复当初含羞。
其实到春日尚要好些,百姓家无需燃火盆添厚衫这等繁琐开支,即使无钱财照旧能忍过这浅春略微料峭寒意,对于大元城中百姓已是不赖的时节,而对于常年外牧者而言倒算不得甚,毕竟冬时风雪照旧能凭体魄撑将过去,只是现如今突遇战乱,当真无法再行营生,故而照旧是凄苦得紧。
“春日很好,但要是怀中揣千金,总能更心安理得观赏春景。”
温瑜从桌案旁取出枚润玉,水头甚好,连史静斋都禁不得多打量过两眼,但还未出言夸赞,却被温瑜抢先。
“自古以来逢战乱时,珠宝物件未必能卖上个合适价钱,反倒是金银细软粮米才最能养家,这么枚水头甚好的玉,兴许严酷时不过能换得几升米而已,老先生说得不错,人间先人后己的事不见得那般多,可流州州府却不一样。”
“奇货可居,倘若这枚玉换成是明黄戚,别说是换得一条生路,食邑万户也并非是空谈。”
“身子羸弱时,脑袋必不可少,而要是身子臃肿,哪怕是换个头颅,好像同样无关痛痒。”
面色自若如史静斋,都是当即眉头一颤。
年少时温瑜总以为,旁人不见得能望穿自己心头所想,又因自幼聪慧,于是做事成竹在胸,甚是自傲,但就从那日在客栈中见过燕祁晔之后,温瑜就再没觉得自己便是那个腹有良谋的高明人,而同样流州族老府也不例外。
天静气清,史静斋不晓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军营,更不晓得一位年岁不深的修行人,怎就能从百般战事里分出心思来,恰巧拿住自身七寸。细想之下流州族老府所做事既不算周全,又说不通理,之所以有如此底气,一来是因枝条交错纷乱,全然轮不到流州族老府担当罪责,钱粮辎重有失,照常理而言也会遭层层盘剥去几层,只消各地权势在手者做事即可,可起初族老府账目就有假,全然不能瞒过温瑜眼力。二来既已有决断,王庭与胥孟府谁人为首,对于这些位已在流州羽翼丰满,无需过于担忧遭人连根铲除的望族而言,为谁人附庸并不重要,所以有此举动,先为试探,而后就是再度图谋。
可惜眼下种种,皆是被这位温统领凭强硬至极的手段破去,也正是因后者手中那枚可代赫罕令的明黄戚,种种盘算,一朝尽灭。
无论如何史静斋都想不出为何当今赫罕会将这么一枚明黄戚交与外乡之人手上,更一时半会想不通,此人怎就能如此断定族老府心思有变,恰巧点在族老府最为有恃无恐的要害,就好似人人头顶悬剑,真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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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你史元丁王黄五家望族同气连枝,占去族老府半数多的掌权之人,但任你万法由心,姑流白楼三州仍在王庭治下,何况在天西城惨胜一战过后,卒皆忘死,百姓同仇,单凭一座族老府,如何能与正帐王庭赫罕令相比。今日倘若史静斋自己走不出营寨,流州还是那座流州,王庭依旧是那座王庭,差别只在于史家势力,要平白受旁人分食,自此一日不如一日,如坠云端。
另外一条路则更是无果,既然温瑜肯来,必是将种种细枝末节都做到齐备,才会如此前来兴师问罪,即使是墙头草随风倒,想在旁人处讨到好处或是维持史家不倒,最重分量的还是这座流州,散尽家财的昔日大富,落在旁人眼里,当真不堪大用。而最是骇人的,则是这位掌刀者乃是外乡人,手头有这枚明黄戚,倘若欲要谋利,在露出破绽马脚的流州族老府里下刀,最为合适不过,挑一望族族老杀一儆百取而代之,易如反掌。
史静斋离去之后,当日温瑜便是急起营寨南行,不过赶路行军三五日,就得知流州族老府有变,同样长舒一口气。
这场赌,温瑜是胜者。
元王两家望族因徇私有违军法,瞒报私扣钱粮辎重无数,族老收去权令终生不得出死牢,丁黄两家望族则因管辖不利一并受罚,????????????????牵连之人多逾数千,而吴律与古老则是归还权令,重归族老府参政。
第九百二十五章 血溅五步
胥孟府连绵营帐里,魏武泽有数日难得安眠,向来不甚笃信天象,而连有几日外出夜观星斗,都未觉察出异状,但仅凭眼前这点微末慰藉,全然缓和不得心焦,而之所以心焦,是因不单单正帐王庭现如今背山而行,只观表象仍是兵马充沛钱粮能继的胥孟府与各部族,同样是在连片刀尖上来回踱步。
天西城攻城最后一旬时日,魏武泽曾引来百十亲卫前去压阵,起因就是在于这位胥孟府军新帅,起初如何都不信天西城这座颓倦老城,仅仅依仗城中不过万守卒与流州那点微末家底,能接下攻城械齐全且心气始终未生出低落的胥孟府兵卒攻势,早先更提前布置暗棋前往天西城中,得知城中强弓硬弩数目奇少,全然不能与胥孟府军中相比,更乏粮草辎重,即使城墙坚固,依然苦撑不得。
事事躬亲必然不差,但魏武泽深思熟虑之下,依然有所忌惮。
自黄覆巢重伤离去过后,接替统兵大帅的那位胥孟府中人,志大才疏,自前来军中过后只图安稳现状,数次姑州边沿小战虽未尝败绩,但亦是损兵折将,全然未有黄覆巢那般统兵本事,与恩威并施的能耐,倒是私下与几位部族差遣来的使者洽谈,私下吞去不少好处,从而使力不均,凡未曾前来走动的部族遇上那几部族的兵马,争抢大元西境平原时,此人皆要从中使绊,替那几地部族争夺好处,近乎已是将内外亲疏放到台面上去,惹得军中争执不断,军心动摇。
即使胥孟府察觉出军中有这般变化,急忙换帅,那位前任大帅卸任退往大元东境时,依旧被部族中人割去头颅,挂到一处大城城头数日不敢有人妄动,不晓得往后又接连出过多少高明招数,才将已见颓势的军心强行笼住,可到魏武泽接过统兵大帅时,依然觉察出人心浮动,军心溃散的端倪。
这等断人根基生路的举动,甚至比屡战屡败,还要损伤军心。
因此魏武泽继任仅几日,就同各部族将言语挑明,意为各部地域如何统分,其实要待到战事尘埃落定,大元全境落在掌中时才可作数,即使如今占去,过后未必就能牢牢握在手上,不过担忧各部难以心安,争抢地盘一事难以杜绝,他这位暂代黄覆巢的统兵大帅说到底只不过是胥孟府中人,不见得有多精于战事,更不见得左右来日各部地域分划,但既然正帐王庭始终存留有一口气,围于姑州的兵马,就不可清减一分。往日各部私心举动姑且算是往事,凭百姓填补兵马数目的行径也不再问责,可从自己接过统兵大任起,兵马数目不可有变,再有私挪兵马争夺地域的举动,依军中法度处置。
如此一来,既令各部安心,又立下规矩来,即使仍有这般举动,但定然有所收敛,魏武泽方才觉得这大任可接,但依然不能掉以轻心。部族之中莽蛮众多,历来都是同恶虎群狼赌勇斗狠,人心贪念虽未必赶得上别处朝堂道貌岸然之辈那般深重,可铤而走险事向来不算稀少。
许是人算不如天机,正因种种迹象令人看来天西城算不得难攻雄关,又因魏武泽需坐镇军中,一来能震慑诸部不起私心念头,二来可保姑州北境始终稳稳占据胜算,在魏武泽引亲兵窥见天西城城头时,才晓得这座重峦叠嶂遮掩之下的大城,即使山穷水尽,而人人不惧,几日过后便调兵退后,搁置攻城一事。
对于胥孟府连同诸部兵马而言,兴许攻下这座天西城,能长驱直入刺入流州腹地,使得本就风雨飘摇的王庭距离兵败消散,更进一步,然而此战损兵折将还在事小,本就军心不稳,倘若再有大批伤亡,各部族管辖一事雪上加霜,兴许内乱更重。虽天下少有义战,但簇拥正帐王庭不惜死不惜受苦的三州百姓兵卒,军心的确比起各有所图故而聚在胥孟府帐下的部族稳固许多,天西城冲入城中的兵马幸存之人,撤出城后皆言城中惨状,反倒引得军中议论四起。
皆是大
元当中历代百姓,何苦去分个生死输赢。
因此魏武泽撤军之选,并非下策。手握八九州地的胥孟府尚可凭治下万民供给兵马消耗,而不比王庭维系军粮艰难,战事到此等地步勇战反倒不算在上上之选,在魏武泽看来,大抵最为稳妥的赢法是在于相持不下四字,即便大军囤积姑州之外,只需牢牢截死姑州粮道,再逾两月,兴许就有不攻自破的情势,兵不血刃即可耗尽正帐王庭这最后一口相当长的气息。
然而近日暮时节,足足有数十骑前来报信,将辗转反侧难眠的魏武泽生生从种种繁杂念头和怪诞短梦中扯回身来。
身为王庭统兵大帅的岑士骧绕行近千里,不知为何在五锋山南坡乱石山中显露踪迹,岑字旌旗遭胥孟府守粮道伏兵团团围困。镶于正帐王庭当中的暗子更有书信来报,言说岑士骧已有多日不曾露面,凡事需在军帐外禀报,且向来避战的王庭兵马,从昨夜就连番调动,眼下已屯兵姑州北境,近乎倾巢。
似乎当真是岑士骧兵行险招,为另起粮道而不惜以身犯险。
一步棋走得实在诡异难测,如今摆在明面处的,是姑州王庭军逼不得已必然要另开粮道,而既然是另开粮道,依探马来报,岑士骧统领兵卒竟仅不过万,于团团围困的胥孟府兵马围困中,此举无异于孤身闯营,分明是将己身性命放于他人掌握之中,凭魏武泽对岑士骧此人数次过招过后的见解,岑士骧用兵虽奇,而不常涉险,并非是因统兵本事不济,而是王庭容不得差池,似是猛攻天西城不下而毅然撤军的举动,兴许胥孟府部族兵马能承住数次,但以王庭兵力,大多不容有失。
「岑士骧,奇谋频出,奈何有时不论瘦弱之人如何通晓借力,对上位双拳力逾千斤的武夫,照旧难以阻拦。」
而短短数时辰时日,近半数胥孟府所布兵马,数万之众,齐齐奔至五锋山南,魏武泽亲至。
困军犹斗,早先受胥孟府成万铁骑围住的数千王庭精锐,借夜色快马竟是冲杀上前,交错数回过后,仅是折损三成,反观遭云仲连绵不觉大阵拦挡的胥孟府铁骑,已是几近折损半数,多日以来云仲在五锋山下所布大阵,皆是精细得紧,往常一念则起的阵法,此番阵纹绵密,起阵时借足五锋山山势,即使阵中仅有藤蔓流窜阻拦马匹,困束步卒,可依然是替数千王庭精锐拖缓许久,使得数万兵马不得汇集,有猛将提兵冲杀数度,一时竟是以少击多,占尽上风。
但这并不能使胥孟府兵马尽退,厮杀游斗近数时辰,得知消息的胥孟府大部兵马尽向五锋山下而来,天西城有援,冯辕仅留有数千人防备城头,其余近万自流州各地驰援而来的兵甲,绕行五锋山同王庭精锐合在一处,兵势最重时,几近要撕开胥孟府铁骑,但随即而来的数万兵马在乱石连山后显露踪影过后,终究是不再涉险突围。
酣战时至天明,纵使王庭骁锐铁骑亦是折损大半,连人带马身死石山处者已无可计数,山石血染,尸首陈列。
而剩余近万数兵马同样是撤到五锋山与连绵乱石山当中的低矮山麓处,暂行整顿。
战事远比旁人念想当中更为惨烈,到头来岑士骧都提刀枪上马,在乱石山中劈杀数人,衣甲染血,直到胥孟府阵中有急于取功者,施展修行神通欲相隔百步杀人时,才遭贺知洲勉强挡下,撤回本阵之中。刘澹则向来是不多愿忍让,提吕公神臂冲杀进乱军当中,虽有甲胄遮身照旧负创多处,但仍是摘了那位三境修行人的头颅,随军退回山麓。
「你这兵关道后人的体魄,好像还是逊色了些。」
贺知洲咧嘴朝刘澹嘲笑道,自个儿也是生出几处伤来,不过浑然不觉。
「天晓得这一战要打多久,那身甲可是寻常甲胄,不动修为神通,硬抵胥孟府铁骑硬弩,连当下人间那些位
体魄奇强的能耐人,都未必能挡下千骑冲撞,要真是万马从中穿行无阻,一人成军,那五绝之首怕是已能一统河山。」刘澹哼哼两声,暂且裹住伤处,难得不曾多言。
云仲到如今也只递出过一剑,而飞剑却是北上,未曾伤敌,向乱石山高处眺望片刻,坐到仍气喘不止的岑士骧身侧开口。
「居高临下,尤为难守,胥孟府分明是晓得修行人在战事中的分量,????????????????弓弩众多,且有八人拽弓的丈余弩机,三境之人遇得此物,也需胆寒,论家当厚实,王庭倒当真是像寻常布衣百姓,家底薄弱。」
岑士骧颤抖两手,将刀背血水抹去,久疏战阵略微力不从心,但听闻云仲这话,还是勉强笑笑。
王侯怒则血流漂橹,布衣怒而血溅五步,五步已至,可剑还迟迟未落在自己手里。
第九百二十六章 又见飞剑
两军对峙,自天外隐生鱼肚,到天光大亮。
火把松油狼烟遍地,五锋山周遭大雾未曾尽散,如此以来,天色瞧来倒仍是昏沉。
一连有数位军中人前来见过岑士骧,言说此地乃是山麓,若是胥孟府分兵占去五锋山,与乱石山遥相呼应,恐怕大军难以抵挡,两地居高临下没准兵不血刃即可尽诛王庭兵马,还是早早撤后最好。但无论谁人出言,岑士骧仅仅是点头赞同,而半点撤军的端倪也无,仅仅是坐于重军护卫当中,冷眼观瞧乱石山中箭羽呼啸而下,山麓里王庭军凭一人高矮大盾艰难接下,时时有小股游骑从山间奔袭而下,自是有兵马去截住,各自撇下数十成百尸首,一击不中而后缓缓回撤。
僵持之下,山麓里的王庭军与乱石山上的各部兵马,尽数埋没在浓雾当中,若非是眼力奇好,连旗号都辨别不得,不论岑士骧还是亲临阵前的魏武泽,都不愿妄动,而成山雨欲来之势。
虽是素未谋面,可魏武泽晓得岑士骧这番举动,意在求变,如若当真让这变数生出,正帐王庭不见得半点胜算都无,岑士骧更是晓得这位接替黄覆巢的大帅,心头所图甚大,恨不得一战抹平王庭赖以保住姑州不失的数万兵马,彻底消去胥孟府问鼎大元这最后一道关。倘若他岑士骧死在乱军当中,大半兵马折损于此,早已势颓的正帐王庭,还有甚家底能拦下如潮水似汹涌铁骑踏平姑州,战事二字不单单在于求胜,而在于削去敌军手足,杀尽可用兵马,至使其再难以为继,任由其腹中韬略万千,手头无可用兵马,则是必败无疑。
正是因此,魏武泽继任过后,截粮道一战不惜放开手脚,任凭部下兵马肆意诛杀运粮百姓军汉,为的即是杀一儆百,为的即是令流州姑州可动用的兵马人数,再度折损些许。
沙场阵前非但是英杰取功的风水宝地,还是一剑破开黄泉道,生生挪到人间的森罗殿,置身其中无关善恶,字字泣血皆是身不由己,何来壮阔豪迈一说。
刘澹如鱼得水,凭他自个儿话语说来,兵关道几位有名有姓的老祖宗,皆是那沙场当中万人敌,生死之际最能磨砺心性修为,这眼下许多年来不曾踏足战事,恰好有这等时机,且不需管战事走向如何,只管凭身手做事,来去快活即可,没准能在沙场里摸着极境门槛,当然惹来贺知洲几句调笑,仍是翻身上马引兵冲入浓雾里,冲杀过数个来回才是歇息下来,自然又要添过两处伤。
浓雾浩大无有消退势头,但胥孟府军阵早有人知晓,王庭军中有修行道里头的高手,因此弩机不敢停歇一刻,纵是目力不能看清来敌,照旧架设于山梁处弩箭不止,当中数枚都是险些扎到刘澹腰腹处,好在险之又险避过,才未负重创。
“就凭这弩机拦路,能侥幸避让个两三回已属不易,换身手逊色些的来,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这哪是伤敌的架势,分明是连带自家铁骑也要受这弩机之祸,伤损性命的不在少数,难怪说是胥孟府心狠手绝,各部族兵马,死在弩机手下并不觉肉疼。”
“勒州你我三人见过这等景象,还是部族所为,明面上头安抚百姓,但实则却只是要同此地望族留些情面,掌控此地便要容易些,而实则百姓受其荼毒奇重,维持兵马所需钱粮与辎重从何而来,当然是本来统辖地域处的百姓占些便宜,像勒州此处新占的地盘,冗税冗收,横征暴敛的举动数不胜数,又何况是胥孟府。”贺知洲清点壶中箭羽,听闻刘澹开口,未曾调笑,而是沉下面色来叹道。
“胥孟府之所以起势,是因府上有个大元修行道走得最高的燕祁晔,而如何将这威势转化为势力,胥孟府里则有不少能人,说来不甚恭敬,但就是要比王庭族老的手腕高明,步步蚕食鲸吞山上人过后,就是聚拢凭山上人成气候的名门望族连族老,恩威并展,更是引得部族中人望风而来。到眼下这地步,部族族首瞧面子依然不失,而眼下当真听奉各部族族首的有能有几人,各部族唯胥孟府马首是瞻,族首遭生生挖空根基,沦为近似人傀的空架,究其原因还是胥孟府手段高明。”
“山上人的府邸,岂能拿你寻常百姓军卒的性命当做金贵物,深谙行棋落子门道的棋道大家,何尝又会去思量保下几枚必死无疑的棋子,除非这棋局尚需这几枚棋子,不然谁人会去顾及。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不单有堂皇解释,尚有阴险毒辣意味。”
云仲眉眼微抬,轻轻掠过贺知洲一眼。
这人平日来倒是以武夫举止同人插科打诨,嬉笑谩骂,不过自打结识以来不论出言办事,倒屡屡使人错愕,端的是有相当的本事。云仲也曾同贺知洲打听过,前阵天西城外折断结庐剑的那位温姓男子,到底是何来头,但贺知洲三番五次推脱,到头直言说是曾受此人吩咐,断然不可同旁人说出底细来,这才是勉强逃过追问。
从云雾之中突兀射出枚粗重弩箭来,牢牢贯入山石里,距离岑士骧不过数十步,急忙有兵卒上前凭重盾遮挡,乱石山上登时有叫嚷笑骂声起,寻衅意味十足。
贺知洲起身,挑重弓拽满,相距奇远,一箭射翻一骑,而后默默走回到原处,浑然不顾周遭军卒敬佩眼光,反而盯紧云仲。
“那一剑递出,是给天西城看的,为何迟迟不曾回返?”
“是给天西城看的不假,但天西城此刻除守卒外,能调度的尽在这山麓之间,流州即使尽全力怕是也难再挤出多少兵力驰援,除非是有人施展后招,才能使此地兵马转危为安。”云仲叼起枚枯草靠到枚巨石处,隔着浓重雾气烟尘向乱石山山顶处望去,先前所布下的大阵仅仅阻拦了各部兵马一个时辰,虽是藤蔓众多,但大多取用的是山间枯萎藤蔓野草,算不得施展开来手脚,即使是有能借大阵杀敌的手段,可惜眼下却是不得施展。不得不认,大元兵马膂力体魄,受终日天寒地冻,与虎狼争抢活路,致使整座大元无弱旅,大阵动用枯藤野草连同枯枝拦路,很快就被胥孟府各部兵马刀劈枪拽,生生开处数条道来,如今遭围困在此,背靠五锋山,仅是有一条通往五锋山北的曲折道路尚在王庭军手中,尚有退去的本钱,如若是不曾有这条曲折山麓道,山上数万重兵齐齐冲将下山,不见得能拦住,即使退走,照旧是惨败。
岑士骧最重的依仗到现如今还不曾露相,同样魏武泽也非是无能之辈,兵势浩大,且手段多变,而同样不曾将依仗放在人前,藏下手头所藏的最末一手神通。
】
所以不论是试探还是暗地交锋,这场足能定下日后大元战事走向的要事,大抵就在今日成行。
不过饶是此时云仲念头通达,有赤龙帮衬更是自认思索精细,也迟迟不曾想明,为何起初频频出手的胥孟府到此等紧要时辰,迟迟不曾有人前来,魏武泽的底细经王庭探查也已能知晓个大概,且算不得燕祁晔左膀右臂,此等至关紧要时机,胥孟府却是稳坐莲台,倒是相当古怪的举动。而既然已到这等关乎成败存亡时,以云仲眼下看来,好像仅有那么一二理由,能使得胥孟府不曾派遣人来。
“那后招我猜不会是天西城那位风口浪尖上的守将,再说是凭天西城如今半死不活的境地,能抽调出大半流州兵马援助,够意思了。”
贺知洲同样靠到山石上,瞧浓雾里山上有人影穿行,算计时辰,已合该要到正午时节,周遭兵马军卒已是纷纷取出干粮来,而就是这等举动,在贺知洲看来相当怪异。大军对峙自然需运粮草前来,而天西城毫无动静,尤其是岑士骧所率部重分明是轻装赶路,并未顾及粮草辎重,摆明是并未打算对峙许久。
“????????????????不妨猜猜那一剑掉头回返,还需几个时辰?”云仲突然开口朝贺知洲道,笑意温和。
贺知洲眉头一挑,“两三时辰?”
“今日要你赌对,往后算我赊欠你十坛酒水,若我猜对,还请贺兄讲讲故事,小则怡情,大而伤身,唯独取个彩头才算拿捏住度。”不由贺知洲相拒,穿惯白衣的云仲抬起一指,笑眯眯道,“我猜需要一息。”
剑啸声之大裂石穿金,甚至震散不少云雾,急转而回,稳稳当当落在剑客手心。
愿赌服输,但这赌约胜得实在有些难看,可贺知洲难得瞧见眼前人这般耍无赖的德行,可还是追问道,“要讲啥陈年旧事,能与十坛好酒相提并论?”
“不用太多,讲讲温瑜如何来的大元,讲讲这些时日来的辛苦即可。”
距离天西城不足十里处,万马狂奔。
但为首面皮很是秀气端正的男子神情却是略微黯然,方才那电转而来的长剑,自己认识,且熟悉得紧。
第九百二十七章 过江龙
主帅离本阵而去,自要由旁人统领余下兵马,魏武泽统数万甲去往北地五锋山外,而所余兵马依旧有约摸三五万数目,尽数交与副将管辖统领,用以牢牢锁住被困姑州良久的王庭部众,以其余兵马的数目,虽不见得能稳稳压制住姑州,但一时半会断然不会出甚差错,何况岑士骧既在五锋山外显露踪迹,凭魏武泽看来,王庭军中那些位手掌重权的族老乃至于赫罕,皆不属擅战者,纵然是这位少赫罕曾经递出两手精妙绝伦的饮鸠计,可战事就是战事,势必难以借凭取巧左右局势。
而岑士骧却是姑州王庭残败人里,最能令人觉察出本事的帅才,魏武泽知晓那位始终怀揣血仇的黄覆巢手段究竟何其骇人,即使自身亦知兵法当中的两三要诀,照旧生不出同黄覆巢一较高低的心思,早先在胥孟府内同此人在图卷中对垒,即使谈兵纸上,而魏武泽仍是屡战屡败,一日之间难求一胜,可在胥孟府里,统兵本事已距那书生最近。
因此能在黄覆巢经年累月兵锋所指之下,依然能撑到眼下这局势的岑士骧,虽不常显山露水,而屡屡受挫,但依靠三州地与数目微末的兵马苦撑至今,无疑是相当高的能耐。
沙场钦佩二字,往往与除之后快脱不得干系,越是觉察到岑士骧统兵时章法十足,更有奇策,尚能凭此危局稳固军心,魏武泽就越发觉得此人如是身死,大抵正帐王庭再无可用之人,到那等时节,攻下姑州马踏王庭,不过覆手,于是尽管担忧王庭兵马有变,竭死突围,魏武泽依然将大批兵马带往五锋山方向,打算凭一役诛杀岑士骧,使得正帐王庭再无统兵之能。
如魏武泽所担忧那般,天明时节,姑州北地边关有重兵急调,仅是姑州最北地城关外的胥孟府营帐,相隔十里依然可见城中甲光,穿雾映日,竟是在雾色里甚是分明,城关上下烟尘滚滚,瞧阵仗近乎是倾一州兵马齐齐而来,统兵副将才初由营帐走出,便有军卒急报,言说斥候相隔一里,见万军开道向城关之中涌去,旌旗遮天蔽日,兵马窥之无穷。
数万之众兵甲足可从冲开重兵屯守的胥孟府军营盘,何况凭先前斥候言语,仅一处城关地有数万兵甲汇聚,倘若铺开阵仗来两军死战,精锐大多跟随魏武泽去往五锋山截杀岑士骧,则势必不占上风,何况岑士骧于王庭军中可称是威望甚高,倘如当真殒命五锋山下,王庭再无这般统兵大才,因此王庭军此番冲阵,必定破釜沉舟。于是自打从接着线报过后,副将便急调兵马,近乎将姑州北境有数兵马尽数调集而来,打算凭剩余兵马阻挡王庭军北上接应。
可令胥孟府兵马疑惑之处在于,虽眼前城关后烟尘四起,似有数万兵马齐至,然而城头处却并未多出兵卒身影,即使是斥候前探连番外出刺探,可皆是不曾窥穿浓雾,更不曾再瞧见什么重兵汇聚此城,足足等候良久,迟迟不曾有兵马出城,城关之前反倒是多出几位老卒,披蓑衣斗笠挡雾,清扫城门内外。
待到副将再接令时,才知晓相隔数十上百里外,有王庭数万兵马无端择选了一处险道,神不知鬼不觉绕开胥孟府主营,转而强攻主营以西的一处营盘,近乎是不耗吹灰之力,就凭大军压垮并无甚兵马的营盘,直朝北地而去。
但本该将兵马分出驰援五锋山的副将思量再三,却是命兵马尽出,朝眼前这座姑州北境的城关齐齐压来。
城头上仅是多出几位面皮很是年少的兵卒,披甲拎枪,当中有一位瞧来年纪尚不足及冠的兵卒立在城关之上,观瞧城外黑云欲来,纵使雾色依旧难以遮掩,长长吐出口浊气来,但持枪右手依然颤抖不已。
“没见过这阵势?”此城守将是位举止相当淡然的中年汉子,不惑之年仅瞧面皮如刀劈斧砍沟壑连绵,就大抵能知晓乃是位大元中人,早年多半是凭牧猎为生,尤其箭术高明,常背起张小弓,眼下瞧见这位年纪顶轻的兵卒,咧嘴便笑将起来,自行坐到城墙垛处,双脚悬到城墙外,架势相当悠哉,像是压根没瞧见城外扬起无数烟尘的兵马甲胄。
“自然没见过,勒州到姑州的路难走,但还真没见过万军攻城的场面,受人所救,才从必死之局里逃出,辗转各处,不算没见过什么世面,可真真站在沙场正中,还真是头一遭。”
守将斜眼看看这年轻人的面皮,突然就笑得相当和善。
“听说那位温瑜四处走动,到处落子,起初觉得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后生,欲要来大元分上一杯美羹,如今看本事还的确不小,勒州如今失陷,更何况莽驰江水急,能从勒州冒死前来姑州已属不易,更别说有胆量站到这城头。赫罕有命扎草成军,凭成片草木与尘土假扮为大军来援,如今看来是当真骗过了胥孟府眼线斥候,赫罕统兵亲征,而姑州空虚,倘若真遭人攻下这座城,王庭危在旦夕。”
“好在有万二好儿郎,如龙过江。”
年轻人攥紧手中枪。
“我若有子嗣,年纪应当同你差不多大,不说要占你便宜,今儿个雾气浩荡,贼势也瞧来不小,咱爷俩比比,谁杀得多些?”
金鼓响吹角声起,这位胡须凌乱的守将重新站到城头上,回头看城中成片铁衣,而铁衣其上的面皮,尽是年少之人。
这些位大多不过及冠的年轻人,若不是遇着大元这等难见的战事,兴许有治世能臣,兴许有能凭身手在世上江湖闯出个好大名堂的武人,也或许日后是位再寻常不过的寻常人,讨个面皮很是中瞧的婆娘,要么安居城中,要么随牛羊马匹,群狼星斗在长原中来去自如,待到有儿女绕膝时,好生吹嘘一番当年之勇。
但很多人都不会有那天。
姑州西北处,赫罕亲征,破开兵力薄弱的胥孟府军营过后,王庭兵卒铁骑近乎是马不停蹄向五锋山而去,纵使再想不通其中症结所在的军卒,亦晓得倘若岑士骧身死,整座王庭大抵就再无同声势浩大的各部族连同胥孟府争锋的手腕,连年苦战皆抵不过成王败寇这四字,于是人人当先,唯独少赫罕一路神情始终低沉。
】
岑士骧离去时节,便有言在先,胥孟府兵马骁锐奇多,而单单凭眼下遭围困甚久,粮草不济堪称疲惫至极的王庭军,即使是清营而出,拉开阵仗,依然难敌以逸待劳,军粮齐备的胥孟府兵马,眼下岑士骧自行踏入五锋山中,自乱阵脚乃是头一枚版图,而凭疑兵计率重兵驰援而来乃是第二枚版图,可事成与否,还要依第三枚版图能否落在实处。
旁人力道底蕴强过己身,欲求一胜,则大多要在刀山火海里艰难踱步,甚至不惜布下这等看似死局的场面,逼迫敌手与自个儿坐到一盘棋局之中,而不能遭旁人掀去棋盘,本就是步步迈到薄冰处的举动,稍有不慎则定要落于万劫不复的地步,然而对于已无力苦撑的正帐王庭,好似将死于口渴之人饮鸠,尚能续命一时,可若是不走这步险招,僵持不下,即使再开数条粮道,照旧难以守下。于是在温瑜岑士骧赫罕几人商议当中,这步在旁人看来并不高明,却始终藏有杀机的一步悬崖走马的险棋,终究是施展开来。行军部众当中,总有两位并肩催马,一位是身形矮小的瘦弱男子,面皮狰狞似鬼,有道自眉尾至下颏的深邃刀疤,另一位则是模样相当憨厚,身形宽胖,两人身形皆比周遭穿行的大元铁骑矮过一头,驾马跟随军阵北上,本该甚是不起眼,但周遭竟是无人近身。
瘦弱丑陋之人手黑,看似憨厚宽胖之人心狠,除去最先应赫罕令率军前来的温瑜名声愈大之外,就是这二人历经大小战事,不但身手高明,且部众骁勇,时日愈长,在军中威望愈高,极受赫罕重用,此番更是请二人率部在前。
“先锋开道可不好当,倘若取胜倒是能建功,可本就是外来之人,如是劳苦功高必能分得相当的好处,但若是部众折损惨重,有命继任,没法报名,这位赫罕分亲疏内外的本事,不比那等久居庙堂的老猢狲差。”胖子策马时节开口,但听话语中并无甚慌乱之意。
“青面鬼心狠,连我这断头罗刹都要骗?”瘦子似笑非笑看过眼身旁的胖男子,“甭忘了天青阁那位少阁主如何同你我交代的,先是能分得一杯羹汤,名正言顺迈进大元为官的门槛,同那些个族老平起平坐即可,至于日????????????????后如何站稳跟脚,还是要看这位少阁主的手腕本事,你我既无靠山也无起家本钱,如此这般,已属上上之选,放手死战就是,无需挂念过多。”
背纹青面鬼的胖子瞥过身旁人一眼,摇头不语。
万军距乱石山,近在咫尺。
第九百二十八章 雾外天西城
正午时辰云雾不散。依然在本阵当中的魏武泽观瞧天外迟迟不散的浓雾,与始终盘桓五锋山外的阴沉天色,平白无故生出忧躁来,而经思量过后,却迟迟不知这等忧躁自何处来。
替黄覆巢接过胥孟府兵马帅印之后,时至如今魏武泽对于王庭兵力已是心头有数,即使是姑州军卒尽动,亦不见得能冲开胥孟府营盘,何况眼下姑州人困马乏,粮草不济,即使是自姑州奔袭而来,相较胥孟府各部骁锐而言,当真是羸弱不堪,岂能有分毫胜算。
然而岑士骧孤军踏足五锋山外,如何说来最重的依仗,不过是王庭眼下所剩的数万疲惫弱卒,除此以外,受胥孟府压制逾年的正帐王庭,实在无甚其余依仗能同胥孟府一教高下,更何况自姑州到五锋山外的路途,足能将本已饥肠辘辘狼狈不堪的王庭部众铁骑耗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魏武泽心头症结也正是在此,岑士骧绝非是愚鲁人,黄覆巢此人犹如是天下难寻的利矛,如若敌手防范有丝毫不济,则必是势如破竹,不留分毫生路,然而纵使是那体弱书生也未将正帐王庭逼到绝路,足矣揣测出岑士骧的本事。
如此力求稳妥固阵善守的高明人,却偏偏挑选这么处九死地来,要以王庭疲弱兵马搏出一线生机来,任凭魏武泽思量许久,到眼前依然没相通,山麓王庭兵马里同样稳坐不动的岑士骧,到底还有几手置死地而后生的玄妙好棋,于是忧躁齐来,一时眉峰紧锁。
“大帅似乎相当忧心这位岑士骧的后招。”一骑上前,同魏武泽并立,才稍稍使得后者稍有回神,发觉上前之人面熟,乃是守帅营的兵卒,但却是不晓得此人来历,只依稀记起黄覆巢书信当中特意提点过三言两语,说是这几位守帅帐的兵卒来头甚大,可易千军,却偏偏不晓得这几人有何等本事,每日懒散闲暇,全然无事可做。
“大元几处部族里的望族,古往今来都有豢养猿奴的讲究,起初猿奴不过是擅养猿属之辈,仅为讨得高门权贵欢喜,同山间猿猴相当,低贱卑下,可到后头却是不然,望族往往与山上宗门有染,猿奴便从凭驯猿本事讨喜的行当,变为望族当中死士,凡有大小事需将双手擦得干净,则皆需猿奴代劳,虽仍是低贱奴仆,可要比从前好上许多。”来人披起身厚袄,四周系飞羽,打扮相当怪异,而仅是余下单眼,右眼眼窝空荡,甚是骇人,同魏武泽略微欠身施礼,
“在下无名无姓,属猿奴当中临字,因行在甲,故而部族当中皆唤在下临甲,从前无大事,故不曾露相,但此番既是关乎大元日后归属,才是不请自来,见过大帅。”魏武泽眉头稍稍一松。
黄覆巢此人精于用兵,历来是不屑提及修行中人,言说即便是当世那五绝之首,立身万马从中,照旧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借神通伤敌倒着实不差,可要保自身无忧,这份五境的修为亦不见得能保全性命,全身而退,仅马匹冲撞弩机强弓,即可使其难以招架半分,更何况饶是五境,内气也非无穷无竭,人皆披甲战阵接天连地,五绝齐来,照旧未必讨得便宜。
然而纵使是黄覆巢并未看重修行中人,依然替魏武泽留有这一步后招,倒是出乎魏武泽意料。
“非说依仗,八成是王庭军中有几位修行人,先前也曾递招数次,尤其是那位知晓阵法的修行中人,虽不曾递出什么高明手段,可毕竟是身具阵法神通手段,倘若当真要在此战当中定个输赢胜负,不见得能遵循山上人规矩,生死关头,谁人会顾及过多。”虽是独眼,但临甲朝山麓处军阵张望时,目光灼灼,似乎很是乐意瞧见那位通晓阵法的修行中人,一如林中猛虎窥见麋鹿踪迹,云外苍鹰得见长蛇。
“守营者六人,皆是大元猿奴,尽在三境之上,其余两人对付这位阵师不见得就能稳稳破去阵法,我与兵甲倒曾对上过成气候的阵法大才,不知这王庭军中的修行人,到底是何等境界。”云雾竟是愈浓,魏武泽端坐马背,观瞧微风使云雾自五锋山山巅吹拂而下,抬马鞭向山麓指去。
这场两载之间顶顶惨烈的厮杀,在整座云雾盘桓的山麓里瞬息铺展开来,尤其乱石山中弩机连番炸响,即使那等生来膂力过人的部族军士,照旧双膀脱力,力竭之人退去,而后掂刀上马下山冲杀,而后有人补齐弩机所需之人,十人拽弩搭箭,箭簇足能穿山裂石,时常刺入胥王庭兵马当中,连人带马齐齐迸裂开来,大片血花散往四处。
万数兵马对上数万兵马,不知是知晓此战避无可避,还是明知身在山麓当中难以逃生,王庭本来疲弱兵马,竟是一时强行拦住冲杀下山而来的胥孟府骁锐,两军冲杀到一处,于狭窄山麓里厮杀开来,金鼓吹角声连同厮杀声响震颤两山之间。
连岑士骧都是撑起虚浮身形上马冲杀,周遭护卫半步不退,虽遭强弓硬弩阻拦,依旧牢牢护住这位已替王庭损耗无数心力的主帅,且战且退,沿山麓向五锋山以北撤去。
尸横遍野,甲衣血染。饶是王庭军死战不退,竭力替岑士骧杀开条坦途向五锋山北而去,可依然因地势受阻,居高临下,箭如骤雨,仅身死在箭羽当中的王庭兵马,就已是不计其数,狭窄山麓当中成片箭羽林立,伏尸无数,更因胥孟府铁骑牢牢盘踞乱石山,即使有浓雾遮掩,依然有兵马绕行去往五锋山北,阻拦王庭军去路,夹击之下死伤又添无数,仅不过一时辰光景,山麓处王庭军死伤已逾半数,军中勇将连同贺知洲三人一并开道,也仅是在山麓中前行十里。
哪怕有通天本领照旧不得施展,岑士骧执意列阵山麓的弊病终究展露无疑,身在乱石山山巅的魏武泽排兵布阵,接连调集数股千数铁骑阻拦王庭兵马去路,更是有数千骁锐围绕左右缠斗,拖延王庭军撤往天西城脚步。
除天西城受围,与粮道受断两战,岑士骧从未有如此伤筋动骨的时日,正帐王庭兵力钱粮,全然无法同胥孟府相比,故而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愿有半分伤损,可今日因地势却是始终束手无策,遭魏武泽连番递招,兵损惨重,只得沿山麓向北而行,且战且退,岑士骧自身都受流矢所伤数处,依然强撑未倒,率部撤去。
“人皆有马失前蹄的时节,看来岑士骧也不例外。”魏武泽观瞧王庭兵马撤去,虽死伤惨重,而依然有序,旌旗未倒,反而是叹息摇头,
“天西城一战,是为将者无能,为帅者少智,才令流州再生出些起死回生的迹象,今日岑士骧为辟粮道涉险,想从中再搏出条生路,亦是算错了天时地势,但即使如此,军阵折损过半,寻常部众已应当慌乱撤走,逃命贪生者无数,军心荡然无存,而王庭军虽难再成势,依然瞧不出过多颓相。”临甲瞥过魏武泽一眼,不解问道,
“王庭兵马北撤有序,难道不应当是有后手伏兵?”
“岑士骧从来都是这般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性情,沙场交手数次不论胜败,能挽住人心不散,才是此人最为精熟的手段,倘若是在这等生死时节反倒自乱阵脚,又如何能在黄覆巢那等疯癫人猛攻之下缓住阵脚,论见识心性,我未必能及,不过是因胥孟府兵强马壮,故而才占尽上风。”
“即使去到天西城,照旧是无路可逃,离弦之箭紧追后心,既躲藏不得,也无物遮挡,胥孟府唯独占去大势二字,哪怕如今姑州兵马齐至,千军多日未进粮米柴草,岂能是一合之敌,难不成当真半点后手也无。”十里路途损兵近半,从天西城奔袭而来的援军已然有大半身死在山麓中,所余数千甲同样人人衣甲血染,一路且战且退,奈何始终有小股铁骑阻拦纠缠,迟迟无法绕过五锋山去往天西城中,虽说无人溃逃,但手握刀枪,止不住颤颤,余力将尽,又添惊恐。
胥孟府兵马居高临下,有目力极好者自然可替兵马指明方向,而反观尽在山麓的王庭军,身前左右近乎皆是浓雾沉沉,时有自乱石山上冲杀而下的骁锐善战铁骑,总能凭折损区区几人性命,扯下王庭军几十位军卒性命,尸首坠地,马匹惊慌。
凶多吉少,九死一生。被周遭护卫团团围绕的岑士骧,总要时常回头望向乱石山山巅,而山巅的魏武泽,大多时也将两眼看向山麓里垂死挣扎青虫似缓缓前行的王庭军阵,最终不再有半点犹豫,挥全军冲杀下山。
天西城尚在雾外,而数万铁骑已至身前。
第九百二十九章 飞火连山
五锋山西侧同乱石山中,有条向来无人穿行的小道。
与其说是小道,倒不如说是在大元姑州北地群山相连里嵌入的一道石缝,狭窄异常,莫说乘马而走,即使那等高壮莽汉踏入当中,稍不留意,则要被石缝两侧起伏怪石蹭碎衣衫,破损皮肉,除崎岖难行之外,十足陡峭,纵使是从天西城外出越过五锋乱石两山,也比这条崎岖往来,狭长难行的石缝好走许多,所耗费的功夫更短。
常年在大元北地流州姑州往来百姓,都称这石缝叫做困蛇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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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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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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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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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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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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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章 人见惊雷倒起
天底下少有这般针脚细腻绵密的捕网,以两山为宽窄,绵延山麓做长短,足足笼住近十万兵马,无路可退。
这道网自云仲刘澹贺知洲三人踏入五锋乱石两山起,就已是拉开阵势,岑士骧入局过后,才算是将这张捕网正中添上枚足够引诱湖鱼纷纷而来的饵食,摆明是姑州王庭被逼无奈,打算另择粮道,故而逼得王庭军不得不涉险,但偏偏此番涉险,正帐王庭将手中家底尽数压在了这两座山之间,拼上放任姑州空虚,将所剩数万不得饱食的兵马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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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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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白马非马
几月之前,洙桑道里。
寒风怒啸又一旬,北地连年都是这般,不及大元寒意厚重,可隆冬大雪依然难熬,重重交叠风霜似要吞并洙桑道十余雄城,连骨带皮,尽数咽到腹中。就是这等天景,练兵事却一刻都不曾耽搁,本来军纪奇为松散的洙桑道兵马落在温瑜手中,却好似是抽去人人歪斜不堪的脊梁,凭一杆笔直长棍撑住腰腹,即使是大雪隆冬里,练兵时刀出鞘枪走线时,杀声连片,即使受风雪阻拦,照旧能隐隐传到城中。
贺知洲佩服温瑜的心性与手段,常在洙桑道中行走,见惯领厚饷的私军在城中作威作福嚣张跋扈,就依这般底蕴,温瑜能稳稳当当踏入军中服众,仅是头一步,其余在外人看来旁门左道的本事,才是能否在军中立足,真真带出精兵强将的依仗。而这般手段往往在战时才得以施展开来,可对于眼下明面依旧歌舞升平,一时半会不遇大战的洙桑道私军而言,能否拿捏住军心,可否当真练出支旌旗足能横扫大元数州之地的骁锐,贺知洲不敢想,且凭自个儿揣测,连温瑜都不见得能断言此事。
不论是古来战事频多的大元境内,还是自大齐分崩离析过后的西路三国,兵马皆是齐备,或是铁骑踏阵独步天下,或是攻城先登重铠轻弓,盟约虽立,然天下数国当中兵马家底,虽说多年不现世,可家底尚在,但凡有统兵能人,上阵时节并不见得逊色于烽火连天的早年间,可洙桑道却是不然,本就是北地富贵至极的好去处,街巷当中腰间悬起赘余皮肉的孩童与富家翁,向来不在少数,就凭这等底蕴,钱财虽重,而军心难立。
而仅是这些无需细想的琐碎麻烦,光是贺知洲略微想来,都觉眼前尽是荆棘,哪怕温瑜乃是头山间独行的跳涧虎,照旧难以越过眼前无穷荆棘林。
心头纷乱,酒水自然就饮得快些,掸干净虎头靴上沾染的雪泥,贺知洲才站起身来要跺跺两脚,又是将脚步放缓将下来,轻步走到客栈酒坛旁,拎起酒舀灌满酒壶,摇摇晃晃走到客栈一层楼最角落处的桌旁,咧嘴看了眼不知何时已然偷懒打盹睡将过去的小二,嘟囔句也他娘不知冷热,迟早得冻出个好歹,阴天下雨浑身疼,而后又是慢踱步走回原处,慢斟慢饮,全然不复平日饮酒的架势。
窗棂外雪随风动,酒旗铺展声始终不绝,并无甚灯火,大概也无甚月色可言,说来倒也在情理之中,人人经冷风吹得衣衫尽透,刺骨凉寒缠身,雪打眉眼,谁人还会抬头瞧瞧天上有无月影。
就如同是刀光已然崩鞘而来,若还有心思顾得上看那刀柄模样如何,怕是早就人头落地。
洙桑道道主能迈出这步来,实属出乎贺知洲意料,但最出乎意料的,是道主能将此大事交给温瑜这外人来定夺,近乎军中大事小情,尽皆交到温瑜手中,甚至连生杀大权亦未藏掖,一并交到温瑜手上,饶是贺知洲知晓道主历来就存了求变的心思,然此举过于儿戏,落在自个儿眼里,不亚于将手中刀拱手交到旁人手上,丝毫不忌惮旁人会如何用这柄快刀。
“养兵千日,可否等到用兵一时?”
不晓得是自问还是如何,贺知洲两眼微合,罕见有困意浮上面皮,兴许是这客栈之外风雪急,兴许是这隆冬长夜过于漫长昏暗,连贺知洲这等酒量的歪才,眼下都难分清是困意还是醉意浮现,生生磨去精气神,泪眼朦胧打声呵欠,要往楼上去。
雪夜里有马蹄轻踏积雪声。
待到贺知洲依稀听出响动,摇晃身形下楼时,一袭黑衣的温瑜已是坐到桌案前,自行斟过一碗客栈中最烈的酒水,摘去黑纱斗笠一饮而尽,缓缓吐出口凉气来,浑然不去管双手冻得青紫,从怀中取出宣纸,又自去拿过笔墨,就着口酒水辛辣滚烫的热气,笔走龙蛇。至于贺知洲走上前来,温瑜全然不加理会,而是全神贯注在宣纸上挥墨不停,字字句句落在贺知洲眼中,霎时间轻声笑起,敲打敲打桌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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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这?没准能在闹事当中当个收租的富家翁,可要是带兵用这宣纸上头的法子,没准到头来遇上那等折损小半的战事,战阵里只能剩下你这么位主帅,其余全得跑得干净。”
温瑜也不辩驳,只瞅了眼醉态横生的贺知洲,将黑纱摘去,双手搓了又搓,于面皮处使劲蹭蹭,好给已然冻僵的面皮添上两分热气,反倒是瞧来滑稽得紧。
这些时日练兵以来,温瑜已在外不晓得熬过几回深夜,无论城外冬夜多冷寂,都要携那些位洙桑道私军外出操练,竟是不惜动用大阵练兵,既伤内气,又是伤身,虽说小有所成,然而不论是在温瑜自己,还是贺知洲看来,洙桑道的这些位私军,距离独步天下四字依然差得过远,甚至未必能赶上大元境内终日同虎狼斗狠耍心计的游牧汉子,倘若真是踏入沙场,这几万兵马未必就能撑上几日。
“急功近利,反而不美。”两手凉寒激过面皮之后,温瑜才是显得清醒几分,不过面色仍是疲惫,手摁住额角叹道,“从无到有,从有到精,别地数十上百载年月才能养出的浩大军势,与军心所向,对于洙桑道当中兵马而言,不过是虚词,说得难听些,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而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凡有这等先例者必不能忘死而斗,即使主帅能牢牢握住军心,也全然无用,我已同道主先行知会,私军凡有家眷者,必要迁往洙桑道里,需有唇齿相依,才可将心思系在洙桑道里,如此一来纵使是人人惧战,有亲眷念想在身后,想来眼下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贺知洲倒更是有些佩服温瑜,不单修为精深,刀法亦是不俗,而难能可贵处在于,温瑜练兵带兵时节一如用刀,稍有思索定然可看穿疑难所在,稳稳落刀压在七寸处,对于位才从山上走下的修行人而言,这般在常人仅能靠年岁堆积悟得的道理,好像在温瑜眼前算不得甚大事。
从前洙桑道有俗语,说是屋舍无门,则必有宽敞窗棂,如无窗棂,则必有富贵门匾,即使是那等瞧来一无是处,半点本事也无的游手好闲之人,上苍照旧有福泽落下,只是迟迟不曾觉察罢了,像贺知洲还未习武时身子骨羸弱,但凭相当浅的年纪酒量却极深,自然就要沾沾自喜,觉得是上苍待己不薄,可但凡是遇上温瑜这等天纵之姿的大才,无论是习武修行还是知晓人间的本领,都要比自己强过不少,这时又是要想起骂上老天两句,生来资质忒是不公。
“有这么张上好的皮相,何苦来如此拼命。”
这话出口连贺知洲都是略微收去醉态,自觉失语,又不好连忙收回,于是赶在温瑜前头笑道,“门外那头黑獍,咱也曾听过传闻,说是大元当中数一数二的良驹,想来一日奔走千百里不费春吹灰之力,倒相当合咱的心思,怎么瞧温兄好像对这头良驹并不上心,想来是在紫銮宫中见过不少人间难觅的良驹,故而就不觉得有甚特别了。可往往最为心仪的不见得适宜,奔走前后的才是上佳之选。”
温瑜相当利索遮起斗笠黑纱,眉眼微低,落在桌上飘摇灯火处。
“的确见过头白马,身段是极好,皮毛一尘不染通体尽白,脾气倒是倔强得紧,可又知晓心善,寻常良驹总有形如烈火的弊端,那头白马性情却极好,还数度替我挡下灾祸,惹得落下不少旧伤,时至如今想来都很是痛心,原本想来那头白马不过是执于奔行的痴儿,过后才发觉,是我自己总要走得过快,才使得那头白马也紧追不舍。”
“可是这趟出门,实在太久,要走回大元,也相当不容易,那头白马本是驰骋人间一场来风,又岂能被我耽搁下来,云头大朵,总是不能因人心私念将它扣到手上,所以倒不如令其奔走得更远些,所以见过那等良驹,再看向别处,总觉得差了些什么,没准到头来会发觉本就相差无几,可那时所见,又怎好与后来所见相比呢,见东海横流过后,再见接天大泽,只道寻常。”
贺知洲手中杯盏落桌,昏昏睡去。
所以就只剩怔怔望向屋外风雪的女子,惦记着那头所谓白马。
无想无念,只需令自身一日十二时辰填得犹如垒石浇金一般,令浑身念头无半点松散,生生摁死不甘,随苦酒长灯撑将下去。
白马非马,故人非故,起初道来是锥心刺骨,往后就好似是缓揭旧疤,惦念二字反是累赘,而此行一去,温瑜容不得累赘二字,于是无暇他顾,反倒变成最好的一件事。
第九百三十二章 人声寂寥
一刀一剑,对上山头并肩而立的六位猿奴。
于是就有在旁人看来奇为诡异的场面在乱石山山巅展现开来,王庭兵马只顾下山冲杀,无人胆敢拦在这六位猿奴和云仲温瑜身前,而那六位猿奴也始终不曾贸然出手灭去猛火,更没施展出神通对付周遭似潮涌倒灌的兵卒,居高临下窥之泾渭分明,甚是古怪,周遭铁骑兵卒汹涌奔走下山,而临阵的八人皆立在另一处。
“能对付剑林宗的少宗主,折了那把结庐,确实有在万军里纵横捭阖的本钱,我等几人名声不显大元,对上你这位近来风头甚盛的高手,怎么都显得有些螳臂当车。”为首独眼披厚袄的猿奴抬眼打量打量温瑜,又是朝漠然横剑的云仲瞥去一眼,目露稀奇。
方才居高临下,山麓之中两军拼杀都瞧得清楚,这持剑的年轻人剑路倒是高明,同其余两人临阵时瞧不出半点忙乱,大抵是见过世面走过江湖的那等武夫,一手快剑横是在刀枪林里连番浮动,于战阵中寸短寸险,寸长寸强最显优劣的场面当中,能有这等单单拿剑术御敌杀人的高手,着实不常有,然而终归是不曾瞧得上眼。山间虽无这等规矩,可入修行者瞧寻常武夫,难免都存有轻看的念头,任其红尘白刃将战阵搅个四面透风,在修行道中人眼中,亦不过是头比旁人强上几分的蝼蚁,全然难以放在眼里。
但方才这道纵贯南北百里,灿灿如流光的剑气,倒当真是忒唬人。这人非但不是位寻常武人,还是位有数的高手,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天下修剑者多,而近年来更如雨后春笋,于竹林里拔节而起,如蒙大雨连绵,没准两三载就能出一位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明人,能同那些位始终端着架子的老辈高手一较高低,且胜负难论,算极难缠的敌手,尤其长于攻伐,连绵剑气压来破尽御敌手段,最是锋锐难挡,因此即使是境界在猿奴当中稳坐魁首的临甲,未看清这年轻人境界虚实,同样是眉头微挑。
“使剑的老子瞧不上,这用刀的倒是像那么回架势,虽然大抵只是精熟阵法,可总比使剑的要合我心思。”还未等临甲再度开口,身侧就走出位猿奴,与刘澹不同,虽同使双刀,然一柄长刀一柄短刀,既不带鞘,刀身也无丁点花哨纹路,肩扛长刀伸出短刀来朝温瑜指点,“有甚伎俩手段尽可招呼,若是连老子这两把刀都过不得,就甭想同临甲过招,安心上路。”
猿奴当中兵字辈行甲之人,两甲子年月唯独出了这么一位,擅双刀,十岁年纪身长五尺,而后身形再不长分毫,相貌平平无奇,却是身手奇好,因驯猿有方受部族中贵人重看,而后送往大元境内修行山门当中,学来手无理快刀,横是凭五短身形单打独斗断无敌手,刀随步进,步扯刀走,往后即使修为一日千里,照旧是以双刀对敌,少有先出神通修为的时节,而往往单凭手中刀即可逼得旁人无路可走,虽未踏入临字辈猿奴当中,而单论兵刃,身在大元猿奴当中难寻敌手。
这人向来狂傲,而的确有骄纵的本钱,故而饶是临甲也不曾多言,而是同身后四位猿奴交待先行破阵,自己则是走到云仲身前,客客气气见礼。
这眼前的年轻人,剑是好剑,剑气瞧来亦是浩荡,唯独不晓得究竟立在何等境界,故而临甲也不曾耽搁时辰,抖抖那身破旧厚袄,一步上前。
厚袄周遭羽衣登时尽散,而跟随临甲前行一步时,又纷纷汇聚而来,一时犹如羽碎,万千碎羽齐来,更胜飞刀,云仲递剑来拦时,而羽片却是虚晃,让过剑刃,反倒是朝云仲周身窍穴扑杀而来,根根飞羽绷直,接连带起风声,呼啸而去呼啸而来,声势极足,周遭山石一如素缟触之即穿,刃口细微难见,而让过云仲剑锋之后却是蔓延开来,银光骤起,在山间绽开片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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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是出手一试,就知其深浅,万花炸碎避无可避,剑术到此时已显颓势,不得已将冲天剑气展露开来,先行抵住无穷无尽似的飞羽,而铿锵响动连绵,不知有多少飞羽,更不晓得飞羽何其坚韧,以往凡剑气所触,触之即散,而独眼临甲眼下所施展开来的飞羽,竟是硬拦剑气,使得云仲满身剑气蜷缩于五步之中,迟迟未有冲天势起。
一旁温瑜对上兵甲,后者双刀快似奔雷,步随心走,凭扎实至极的滚刀牢牢压住温瑜掌中刀,仅剩抵挡之能,勉强守住周身,始终落在下风,即使温瑜刀算不得慢,但对上这位兵甲,不论如何出刀,只觉处处掣肘施展不得半分,周遭枯草劲风粘双刀而起,势比惊雷。
一刀未尽而一刀又至。
旁人不晓得其中症结,云仲却是知晓,即使是温瑜眼下强行同四境并肩,内气阵术骤然踏上青云,然而连月征战极为伤损修行,先前随贺知洲刘澹二人沿五锋山所布下的连绵阵法,皆不过是小道,并未损耗相当的内气,而温瑜此番布下的大阵,足足将两山当中猛火尽数笼罩其中,不论心力还是内气皆损耗奇重,眼下对上这位尤擅欺身近前,凭快刀搏命的兵甲,自然不可力敌。但眼前这位临甲的手段的确莫测,境界深厚,且浑身周遭飞羽诡妙难测,欲凭剑气破去,却是处处受阻,余光见其余四位猿奴已然联手破阵,一时心焦,可手腕那条赤龙又是趁虚而入,念头一时松弛,便要趁虚而入。
安身立命剑气奈何不得飞羽,而一旦动用赤龙神通,恐怕方才隐忍许久的心念,又要沦为赤龙左右,对于眼下的云仲无异于腹背受敌,凭堪堪迈入三境的剑气,要胜过眼前大抵在四境已然走得深远的猿奴魁首,本就是痴人说梦,而已然在沙场生死之间饱尝杀气的赤龙此时则是淡然得紧,仿佛早就猜到此刻初入三境的云仲,断然胜不得眼前敌,故而连周身内气也不外借,稳稳当当维持红绳的模样盘踞云仲手腕处,等的就是云仲力不能及,有求于己。
可这次若随了赤龙心意,大概要再从赤龙左右中寻到本来心思念头,恐怕要耗费更久的年月。
当初颜贾清曾再三告诫云仲,万不可过于依仗黄龙威势,因此物本就来历莫测,更能犹如扯丝控偶般撺掇人心,倘若一味顺遂这黄龙,没准有朝一日经黄龙授意,自个儿便不再是自个儿,而是行尸走肉相仿,到那时反客为主,倒是成了黄龙掌中刀。
山下刘澹贺知洲依然被垂死挣扎的胥孟府兵马死死缠住,从天西城赶来的万数援兵虽也忘死,已然止不住倒退,乱石山中依然有小半王庭兵马尚未曾下山,凭魏武泽接连变阵死撑,一时难以更进一步,温瑜内气损耗过重,此时面皮已显惨白,遭兵甲双刀制住,已有伤势频增,虽强撑再度叩指起阵,但也不曾拖延出多少功夫,就已被兵甲双手刀光以力破去,苦苦支撑。
漫天飞火若熄,胜负还在两谈,山麓里已是垒起数座尸山,王庭兵马腹内无食,掂刀时两手颤抖者居多,如是此战不胜,粮道难辟,姑州怕是要有那等人人相食的惨相,岑士骧连同少赫罕经年累月算计苦撑毁于一旦,大元尽数失陷,温瑜下山数月图的便是解去心头死结,得以前去紫銮宫见过久无音讯双亲,可眼下无论如何,云仲手头都无有胜过眼前猿奴的本事。山下惨嚎声马嘶声乱成一团,大抵贺知洲刘澹那两人,也要趁难得的喘息功夫,朝乱石山上张望一眼,火灭之时,即是王庭倾覆之时,生死一线,而这根薄如微丝的细线,却是落在眼下依旧束手无策的云仲身上。
红绳抖动愈发猛烈,剑气依然同飞羽僵持不下,而那头赤龙近乎已然要将头颅显化到云仲身前,细鳞如血,竟能从龙头上瞧出些许笑意。
好像那年凭一把破斧????????????????剁木桩时,那个少年也不曾觉得,自己是什么要同旁人妥协的修行人,即使是打落牙吞下肚的时节,毁去自身丹田经络,那个在南公山观云海悟剑的半大孩童,都觉得即使是破不得初境,眼前依然天大地大,剑气更大。
乱石山几乎一分为二,飞羽寸断,兵甲那两口翻飞不停的刀骤然碎成数段,近乎能与通天物一较高低,却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剑气之中登时寸寸断裂。
茫茫剑如海潮,碌碌人似雾散。
而山间一剑劈开半座山崖的剑客不曾停留,立在困蛇峡外再出一剑,替当年传闻里那头白蛇,破开山石壁垒,再回身时,其余四位猿奴尽遭重创,而后纵身踏到剑气之上,轻飘飘落在山麓万军之中,而开山那一剑的啸鸣声直到现如今才传来。
山呼海啸,人声寂寥。
第九百三十三章 结庐
剑林宗叫做剑林宗,自然有其道理。
当今大元倘若说哪处山门风头最盛,当属是胥孟府一地,可怜大元常年未有地龙翻身的恶天象,而每逢提起能人或是顶有名气的望族与修行山门,总要说此地要震上几震,如今却是江山改头换面,轮到胥孟府牢牢站在山巅,其余宗门连上山都是配不上,尽数遭胥孟府一地压得没胆抬头。更何况大元八州尽陷于胥孟府之手,山下人不服软,有铁骑敲打,而轮到山上人更无需铁骑威慑,只需胥孟府府主燕祁晔走动几回,大都也就半推半就,簇拥环绕。
于是地处流州以东,燕祁晔还不曾来探访的剑林宗,凭同行衬着,反而站得更高些,未必能站到山腰仰望胥孟府,但起码比起那些连山都上不得的修行宗门,腰杆做派更硬朗几分。不过宗门既是腰杆硬朗,除却胥孟府迟迟不曾前来敲打唬吓之外,本家底蕴亦是不差,大元宗门数目相比别地更为少见,出修剑之人更少,而坐落流州以东的剑林宗,三甲子前横是连出过三位踏至四境的剑道高手,于大元境内一时无两,即使是远走中州,同别地剑道大才比斗,亦是闯出奇高的名头,且三人当中有一位临近身死时,终究窥破五境关口,从而使得剑林宗威势再涨一筹。
而这三位剑道当中一时风光的大才,似乎是将剑林宗气运尽数掏得干涸,往后到如今迟迟也未走出什么显赫一时的修行大才,同底蕴不见得如何深,可有身在五绝里的道人撑场面的剑王山相比,剑林宗愈发势微,既无绝艳后生,亦无能够跨过四境的宗门老人,宗中三境已然可名正言顺接替族老一任,青黄不接,又无可撑起宗门门面之人在,自是江河日下,越发式微,但凡是有利牵连,寻常宗门都无惧剑林宗,故而近些年来,许久未有什么消息传出。要不是此番在天西城下卢湛拿来一柄结庐剑,没准不少大元修行人,都会以为剑林宗已然散了山头,徒众各自归家。
自从在城下被温瑜折去结庐剑,卢湛回宗过后,就整日坐到后山里,半步也不出山,连宗中几位司职送食盒这等轻快活计的小童,都是要私下里嘀咕几句,这位留须麻衣的背剑官,理应是少宗主最为看重的几人之一,往常更是性情平和淡然,但就从天西城归来过后,卢湛可谓性情猛然转变,除终日面色阴沉之外,不思茶饭,连有数次小童送食盒去,皆是被卢湛拦在林海外头,半步都不允上前。
宗门里头的孩童不晓世事,更无有多少心思,每日除去看门中徒众练剑,就是悠哉游哉前去后山千顷林海外,逮两尾后山白毛小鼠,从溪水里钓几尾肚白鳞细的游鱼,而后再放回原处。既不知人间事难易,自然就不晓得这位背剑官卢湛,到底能有甚心结,白云悠然过,山溪竹底流,既不愁衣食,也无患世间兵荒马乱能传到剑林宗里,故而人人只道,卢湛心眼甚小。
而剑林宗少宗主,却依然是往常模样,除了遭宗老逼迫练剑之外,便是带着几位孩童在林海里头闲逛,斗虫耍草,摘花捉鱼,心性依然同往日一般无二。
听说近来好像正帐王庭难得胜过了胥孟府兵马,这位少宗主偶然间听闻这等消息,也会时常失神一阵,而后咂咂嘴,眯起那双相当好瞧的眉眼笑笑,说那还真不赖,王庭赫罕起码是个年轻人,比起胥孟府里头那燕祁晔,按说怎么都要合人心思。大概少有涉世,整日闭门不出在后山练剑的剑林宗少宗主,同样相当纳闷这正帐王庭如何胜得过胥孟府动辄数万的铁骑,不过与大多山上人一般,少宗主并不在意人间事,有那等闲暇功夫,还不如练剑过后,去往后山溪水处钓几尾鱼,哪怕只是略添欢喜,那也是极好。
修行道历来难说比人间过活干净,所以心性如剑林宗少宗主这般的,当真少见。
小叶扁舟,顺溪而下,明明剑林宗后山山势不低,而小舟缓行,舟中有二人盘膝而坐,微波不惊,清流点翠,春时踪迹显露无疑。
“那位云仲的剑,可曾比过少宗主?”面露颓色许久的卢湛开口,言语声相当嘶哑,往日打理甚好的胡须也未曾梳洗妥当,瞧来比以往老迈许多,分明是四旬年纪,看来却是有些风烛残年暮气,久未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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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的少年人却好似是被后山无边苍翠晃了两眼,笑吟吟眯缝起眼,琢磨片刻,将膝前一柄纤细似长针的佩剑拾起,抬手扔到溪水当中,“你猜这柄很是寻常的长剑,与结庐相比,哪柄剑更厉害些?”
卢湛愕然,不过旋即想想这位少宗主堪称闲雅悠然的性情,这番无理可讲的道理就自然能说得通透,可依然是苦笑,“少宗主既是打算将结庐当做性命交修的佩剑,寻常佩剑当然比不得结庐,并不会有半点存疑。当初少宗主入修行极短暂的时日,一路踏进三境,在结庐里藏有一道圆满剑气,只可惜在下无能,才遭人夺了结庐,至今尚在天西城城墙处,不曾取回。”
近乎是随口将近来心结讲出,可卢湛神情却比方才还要黯然几分。剑林宗多代都不曾走出位堪与当年三位剑道大才相当的能人,宗门门主为破四境三番五次外出求觅机缘,已有多年不曾回宗,致使剑林宗底气更弱,大元寻常宗门,都已是无人忌惮,可自打从这位少宗主握剑练剑起,早已认命的卢湛,却是在百般无望中窥见剑林宗重归天下剑道大宗的一星半点端倪。握剑时即入初境,内气随心流转自如,而练剑数日即可同宗中修剑十余载的徒众比剑,不露颓势,往后更是境界一日千里,在这等未及冠年纪走入三境关,即使不曾显露本事扬名大元,可这份天资,当真不让前贤。
“我从来就不曾将结庐当做是什么本命飞剑,更不曾用结庐施展什么剑招,不过是每日带到身边,可连卢叔都觉得,这枚结庐理应是我看中的本名剑,日后定能凭此剑名扬四海,将剑林宗再度推到近乎等同于剑王山的高矮。”难得这位少宗主叹气,摇头看向眼前卢湛,“常在山间没什么见识,走江湖也常常被宗老拦下,生怕出了差错,但我却晓得理所当然这四字有多讨人嫌。”
“因我生得好,乃是剑林宗的少宗主,就理所当然要背下使剑林宗名传海内的重担,而因我稍有天资,就理所当然不应当使自身立于险境,江湖险恶人心纷乱,所以不应当时常跑出山去,整日背着柄结庐剑,就让旁人觉得,这剑理所当然是我本命飞剑。”
“但并无人在意,我可否乐意背下这重担,可否乐意整日在后山练剑,可否乐意我自行挑选一口本命剑,而不是汇聚宗门老辈高手,凭无数炼器宝物炼出的一口好剑,扔到我手上,说日后这柄飞剑便是你本命飞剑。”
少宗主善言辞,连宗门当中的小童都晓得,更因自幼时好展卷,腹有文墨,故而言谈时常有新意,无甚忌讳,天南地北荤素正邪尽可讲来,而时常为宗老所不容,既为日后一宗之主,沉稳内敛城府深厚,才是正途,因此使得这位少年人言语愈发少将起来。可今日一番言语,说得卢湛哑口无言。
轻舟随溪,沿路皆是竹林。
剑林宗得此名,便是在于这宗门后山,有无边竹海,凡宗门中修行到家的徒众,尽可前来后山竹海处听风敲竹叶,挑选一株翠竹,而每株翠竹之下,皆是埋有一柄好剑,遇水不锈,经年不蚀,若是言说底蕴二字,剑林宗当中最为深重的底蕴,便是同无边翠竹数目相当的好剑。前后三位剑道大才,本命飞剑皆在竹林中取出,于修行道中留名。
“没用过结庐剑,却用过溪水里那柄剑,自然无法比较,没遇上那位一剑开山,诛杀????????????????猿奴兵甲重伤临甲的剑客,当然也不好说出个孰高孰低。”
春时景好风温,可这话却是明摆着无赖,连卢湛都觉得口气忒大。
与此同时,门庭冷落许多年的剑林宗门前,有位稚童登门拜访,梳着两枚小辫,蹦蹦哒哒悠哉登门,像模像样同剑林宗护门之人见礼,但无论守门人如何询问,这稚童只是言说,要找寻结庐剑之主好生攀谈一番,商议些要紧事,还望行个方便,过后必有重谢。
整座宗门当中,无人不晓那位天资绝艳的少宗主佩剑乃是结庐,宗门上下数位宗老耗无数心血祭炼得来,却是传闻遭一位无甚名声的王庭中人折去,至今尚未讨回。
修行宗门的面皮往往大过天,而眼下有位稚童登门,开口就揭去旁人未愈疮疤。
不懂礼,更不讲理。
第九百三十四章 莫做出头竹
有人登门,受罪的却是守门人。
身形不过三五岁稚童的拜山者犹如提起两尾瘦鱼一般,拎着两位剑林宗守山门的仆从,径直闯入剑林宗后山。
剑林宗山门牌匾如遭旁人毁去,无异于伸出手来,打了整座修行山门中人的脸皮,那闯入后山处,即可称得上拔刀在手,横在整座剑林宗脖颈处,因后山即是宗门最为依仗的底蕴,再者乃是根基所在,若是旁人踏入其中毁去竹海脚下深埋的万千柄来头甚大的好剑,立宗之本,近已毁去大半。
可是这位不请自来的稚童,好像从来就不晓得事不可做绝,宗门当中无论徒众还是那等修为高深的宗门长者,齐齐出手,连宗门大阵亦是展露无穷剑芒,死死阻拦这稚童脚步,然而这数百成千的飞剑和剑气,尽是遭那稚童略抬衣袖,收进其中,莫说掀起半点风,竟是连稚童衣袖都是完好如初,半点鼓胀都无,走马观花,悠然前行时不忘打量剑林宗中亭台楼宇,玉池古桥,还要同手中提着的两位守门仆从闲来扯两句。
说不愧是大元境内的大宗,占去顶好的风水宝地不说,楼宇排布玉池修葺都讲究得很,单单粗看几眼就知晓家底很是殷实,这要稍稍算计两三座楼台的价钱,大约足够能使得成片的穷苦人两代衣食无忧。说听说过那位剑林宗宗主,乃是位能耐不差的后生,今日初来乍到本就不欲动手,奈何两位不依不饶,就只得吃点苦头。
稚童信步入后山,身后跟着密密麻麻的剑林宗徒众,更是有剑气光华流动袭来,却始终不能近身。
修为既如云泥,百般手段皆是无用,往往有能耐不讲理之人讲理,姑且是做事讲规矩,可当真要是不讲理起来,那就当真是阻拦不得,冲天剑气呼啸往复,可稚童单是觉得呱噪,腾出手来朝身后抚了抚,所以本该在稚童身后消散的剑气,半路就遭定在原处,漫天尽是悬空剑气,竟是不能再动摇毫厘。
童子入后山刹那之间,卢湛眼前的少宗主身形骤然散去,舟中空空荡荡,而后山山脚处,那柄本来被扔到溪水里的纤长佩剑复来,年轻人握住剑柄,稚童却是两指接住剑身,出手之轻,似是扑蝶时的孩童,生怕伤了彩蝶双翅,很是怜惜似伸出两指,又小心翼翼捏住剑身。
“遭人折剑,在剑客中可称是极为丢人现眼的事,小老儿不愿做那揭人新旧伤的事,忒得罪人,不妨将剑收去,好生相谈如何?”
未及冠年岁即不耗吹灰之力入三境的剑林宗少宗主,不论境界剑术已在宗中无对手,且不言境界何等深厚,在这般年纪心气就理应高得骇人,莫说身前立着位看来寻常的稚童,即使是五绝身在此地,亦不见得有甚谦卑,何况是练得一手胜在雄绝孤傲剑意的剑气,撇去轻舟紧随而来的卢湛,都觉得这位少宗主断然不会有半步退让,连忙上前劝阻时,却发觉那锦衣年轻人规规矩矩收起剑,同身前的稚童行礼抱拳,抬手相请去往林中一叙。甚至压根不像是这稚童前来闯山,而是多年未见前辈赏脸,驾临寒舍,而后生鞍前马后,礼数出奇周全。
恭敬知礼,哪还有半点恃才傲物,轻狂随性的架势。
竹海里有数枚蒲团,茶炉火经年不熄,少宗主季秋未曾知会旁人,而是屈尊自行煮茶汤,请那单手提着两位守门仆从的稚童上座,而后者并未推辞客套,撇下两位早已昏将过去的仆从,心安理得坐于上座,依旧四处打量竹海。
“要说还是土楼有些偏门本领,能查明剑林宗里有这么处竹海,竹中藏剑,大概是你宗中不传之秘,更是能在此兴盛多年的原因,凭空捡来这般大的好处,难免遭人说三道四,土楼能查出此事,属实不简单。”
“而最不简单的应当是你这位少宗主才对,宗主一去不归,兵荒马乱年月里能守住宗门,可不是什么容易的行当,既不可在此事损耗过多心思耽搁了修行,空耗天资,又不得不从些个抱残守缺,自诩通晓世故却不肯放下架势的宗老手中夺来宗门大权,并不见得能比修行容易。”
稚童瞧着面皮稚嫩得紧,开口却很是有些老气横秋,侧目看过眼身形坐得奇直的季秋,啧啧两声,随后竟是随手将身旁一枚翠竹折去,拔出竹中所藏的一柄长剑,端详片刻。剑身青碧,而剑脊缀金,犹如叶底脉络似延伸整柄剑身,但随稚童从竹中拔出,剑光呼啸而来,遭稚童双手迎上,强行阻拦在外,许久过后才是溃散开来。季秋神色依然平静,可一旁卢湛却是站起身来,神色霎时惊慌,乃至于两指有剑气浮动,险些要对稚童出手,还是经季秋眼神逼迫,才是断绝出手的心思,满脸灰败坐回原处。
此剑在整座剑林宗中自古居榜首,乃是古时三位剑道大才中,修为最高深者佩剑,名唤轻君,一剑在手,天子呼而不闻,自从竹林中出世,几经祭炼过后,已高过寻常通天物,佩剑之人寿数无多时,归还剑林宗中,往后便埋于此地,已不知多少年月未曾出世,然才出世锋锐不减,分明只是柄无主剑,剑气之盛逼得稚童不得不以两手阻拦,单凭剑威,已高过剑林宗众多庸碌之人的手段。
闯门,入后山,拔轻君剑,往常如有这等人,纵使是五境也照旧会受剑林宗记恨,大多要到那等不死不休变为世仇,而即使是这位稚童做出如此出格举动,身为少宗主的季秋坐得依然笔直,恭恭敬敬,双手稳之又稳地捧起茶汤上前奉茶,连那位屡次三番做出结仇举动的童子都是啧啧称奇,接过茶汤,又将落在手中的轻君剑插回原处,饶有兴致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瞧见竹林,总有些晃神,以为不是在大元这等苦寒地,而是在中州常年似春的好地界,听人说剑林宗的翠竹同别地不同,需耗费七载生笋,见雨水过后三日之间即可攀升直几丈高矮,竹丝柔韧刀剑不能断,而竹节坚固,即使锤斧亦不能伤,足能见厚积薄发,不论对人还是对竹,皆能从中领会不少玄妙。”
“剑林宗数代未出大才,然而依旧能长存至今,其因就在于迟迟不肯生笋,更未削尖脑门要往高处去,反而是许久名声不曾显世,不论艰难隐忍还是时辰未至,这枚羸弱竹笋始终也没迈出那一步,而是安安稳稳积攒养分,到风云变幻时再惦记化龙事,可少宗主此番竹笋抽节,布置得确是有些欠妥。大元境内战乱绵延逾年,山上人当然有私下插手的举动,而往往在暗,如天西城下借剑攻城的举动,小老儿实在有些想不通,既然胥孟府不曾将剑林宗压得俯首称臣,此番露面,又是图个甚?难不成是少宗主觉得自己掌中剑,足能使整座修行江山无人敢管,能够畅快凭自身修为干涉天下事?”
言语崩石碎金,一字一顿,分明孩童样貌,话语声响同样稚嫩,而诘问出口时,却是引得竹海齐震。
“早年间欠下一笔账,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正好知晓那人能挡下结庐里所蕴的一道剑气,不能左右战事,才敢在这等情形下替人探路,知晓坏了五绝前辈所定的规矩,故不敢有半点心存侥幸,甘愿领罚。”
季秋垂眸,低头正坐。
难有人能想到剑林宗年少修为深厚的少宗主亦有这般姿态,而话里话外,更是不敢得罪眼前稚童半分,既不去刻意求那等不卑不亢气度,更也未曾使话术搪塞脱罪,言辞之间恭敬意浓,纵使是两眼冷冷盯紧季秋的稚童,也一时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饮茶,接连平静饮过数盏茶汤过后,才是撂下茶碗,不轻不重看过眼季秋,随后缓步离去。
临出剑林宗山门时,童子稍稍敲打季秋两句,言说是近来五绝不声不响,非是有甚忌惮,而是知晓令天下修行人恪守规矩极难,而五绝照旧有要事在身,故只得少耗心力,天西城的确同季秋所言,不曾受这道剑气左右战局,但如何说来,都是将事做在了明处,如是不敲打告诫,使旁人知晓,那恐怕有违规矩本分之人愈多。
而到头来,稚童仅是同季秋讨要了一样物件,便是剑林宗古时三位剑道大才的佩剑之一,轻君可称是镇门物件,自然不好拿去,然无论如何都要使旁人瞧见五绝对于山上人干涉世间,是如何的姿态,故而过阵时日,需将一柄剑道大才佩剑送来,姑且算是借剑,但在旁人眼中,则是敲打告诫。
“剑林宗有你这么位宗主,着实难得,可往后如有这等事,还是少些掺和为妙,修行中人照旧有许多记性差的,似乎忘却这座人间,五绝才是修行中人的天。”
童子言罢,摆手下山,犹如来时那般轻快自如,才出剑林宗山门,盘膝坐到方龟甲上,同不远处愣神的汉子挑挑眉。
“你瞅啥呢?”【终于能发出来了,感谢技术人员】
第九百三十五章 进退自知
山门外头等候的汉子听闻稚童出言,才将目光从远处积雪未化的山巅处收将回来,两手抱着枚多半丈长的竹扁担,竟是不急不恼,侧过头笑眯眯瞥过眼稚童,却是将竹扁担横在胸前,安稳自然反问。
“瞅你又能如何?”
半丈长短的竹扁担,上头歪歪斜斜刻有百来道深痕,最为深邃的一道,近乎从头至尾,险些使这柄不论如何看都是平平无奇的扁担从中裂成两截,卖相差些,不过做扁担的竹木倒是上好,扁担深痕交错,换成那等不中用的竹木,早已不能动用,何况这枚扁担在这汉子手中足足持有多年,两手抓握处磨得明光泛亮,足见其年头之长。稚童在剑林宗后山堪称耀武扬威惬意跋扈,到临行时还不忘讨要来个甚大的好处,张口就要借一柄剑林宗古时三位剑道大才遗留的佩剑,而无论是因势所迫,还是要同五绝攀上些交情,那位季秋不假思索应下,也使稚童难得有些心境大好,故而出门时存心逗弄逗弄这位穿蓑衣持扁担,模样古怪至极的汉子。
可在这汉子横起竹扁担时,稚童霎时便是服软下来,方才在剑林宗中泰然自若的一张脸,登时谄媚下来,讪讪干笑过两声,翻身跳下那枚龟甲凑到汉子跟前,“戏言戏言,瞧您老望山岳望得出神,才特意逗趣,万万使不得拿这扁担敲打后生,这春困秋乏想来在外头等候,多有劳累,要不小老替您背着这柄扁担,赶路也好轻快些。”
五绝里除去那位走天大霉运的枪戟道宗师百里犽,才入五绝不久就遭底蕴更深的南漓毒尊诛杀,近乎连五绝名头都未传至天下,就是身死道消,余下多年都稳坐五绝的也仅有这四位,在毒尊自行脱身五绝过后,迟迟不曾再添新人,依然是这四人稳坐莲台岿然不动,境界自然个个高深莫测,可脾气秉性相差却是不少。俏皮言语甚多尤为活泛的当属是这位稚童面皮的韦尚,同其余三位皆有交情,即使修为在五绝当中不甚高明,胜在知进退懂算计,故而即使五绝人人性情好恶不同,凡有争执,韦尚皆能从中调和。
而四人当中久居剑王山的道人,要算顶顶的剑痴,尤其近些年月来,遭吴霜相隔千万里藏有五境根本的一剑伤了根基,于是愈发少有露面的时辰,即使是眼下山涛戎无暇分身,令其余三人前去大元境内,道人依然未曾走下剑王山,愈发显得沉默寡言,既无动静也无消息。纵使如此,四人中性情最为木讷无趣的,还是眼前这位挑南山。
汉子无名无姓,自南漓以南蛮夷地而来,早年乃是位替人挑担过活的挑夫,常年依山而居,举目无亲故,家徒四壁,勉强靠生来的强横力道替来往行商挑送货品,穿行山中,而后不知为何就得了修行法,离了那座活命立足的南山,先是踏入人间,而后进修行道,接连闯入数座修行宗门,无人能拦,而后就轻轻快快踏进五境,高居五绝当中。
可汉子也说不清那座南山究竟在何处,好像入世本就是条无头路,待到平步青云踏入五绝内,再想回头找寻当年那座南山,却是无踪无迹,于是近些年来愈发沉闷,常有失神。
“剑林宗倒是听那剑痴道人提起过,古时倒出过剑道大才,奈何时运不济,终究没能留下甚大名声,现在的剑林宗,何来复兴之望。”挑南山回神,蹙了蹙同好看绝无半点干系的眉眼,很有些瞧不上眼前这座剑林宗,于己看来,人间至今多半仙家宗门,无外乎是些只晓得世故的庸碌之人,借山门中绝艳前贤所遗留的荫蔽趾高气扬,轻看人间,畏惧修为高深之人,忒没些修行人的自矜。
“还真未必,我看这位剑林宗少宗主就有两分高手风范,能管住山门是本事,能不端着清高也是本事,天资不凡,过后未必就没出息,连那个看似木讷的背剑官,境界也是不浅,资质未必逊色于其余修行山门里恨不得供上香火的大才。”瞧汉子并未当真要出手,稚童也是放下心来,又慢吞吞爬回龟甲背上,今儿个日头甚好,处处寸金洒落,难得松弛下面皮来闲扯,“按说五绝在人间的修为已是站到顶尖,都该端起些旁人眼中的架子,道貌岸然称尊称祖,可实则连那位性情端是古怪的毒尊,除性情清冷怪异外,都难找寻出些什么高手架势来。反而越是腹内空空,修为逊色的所谓宗门老祖,臭架势高手腔调反而做得奇足。”
“舍去无用面皮,比端着难,有成道天资而仍能拿捏住分寸,比嚣狂自傲难,这少宗主不成事,难不成还要等那些行将就木的老朽坐在五境成道做祖?”
挑南山细细看过眼韦尚,后者摇晃起脑后两枚小辫,自在受日头福泽,一时不曾出言反驳。
大概这位五绝中修为神通排在末尾的韦尚,能数度返老还童,并不是凭天资与修为,而是其堪称通透百变的心性心思。修行到头,生来天资与经络宽敞与否,不见得能左右可否破境,但要是心性有缺,未曾完满,便坐不得五境莲台,何况是超脱五境,同山涛戎平起平坐。
春风过山林,清风柳叶绕指走。
“老山却是在自个儿的靛萍江里呆得安稳,使唤咱两人外出行走世间,忒不地道,待到此番事罢过后,指定要前去讨些好处才是,更莫说我与老山并无道统,你韦尚却有道统延续,心神操劳之下,还要外出走动奔忙,着实为难。”
“这话小老儿可不敢去说,上回去往南公山兴师问罪,遇上毒尊和位不知来历的老樵夫插手,连佛门七妙都是出世,到头无功而返,已算是跌面,倘若我是吴霜那后生,打算将路走绝,定是要在修行界内好生鼓吹一番,连五绝之首在内两位五绝登门,都没将这后起的山门打下,灰头土脸离去,甚至连吴霜那小子的面都未见,传扬出去,嘿,天下人不晓得应当如何背地编排腹诽,没成想这年少时敢一人力敌五绝的后生,相隔十余年,竟也知晓做事留手了。可兴师问罪而去,的确无功而返,要真敢去靛萍江同山涛戎说这番话,敲些好处,没准命都得留下,用于垫河泥。”
韦尚所说不假,似山涛戎这等平日和善的恬淡性情之人,不动怒则已,倘若真是逼迫得紧,惹急了这位五绝之首,下场当真惨淡。多年前曾有位才立身四境的后生,偏要同当年的山涛戎比试,一路追至靛萍江,无意踩断几株花草,惊走几只飞鸟,转瞬就遭一座山压到头顶,足足困过三年,才被山涛戎饶过,狼狈跑回山门当中,往后再不出世。
八成韦尚要在此等节骨眼上踏入靛萍江,压他的山怕是要比当年压四境的还要高个几百丈。
挑南山那张常年古板木讷的面皮扯出一丝笑意,却不见得有多喜庆。
“插科打诨你在行,可说实在话,五绝中老山最信得过的,还是你这位圆滑似游鱼的韦尚,来都来了,不妨交个底,对于那些位在大元战局里出手左右局势的山上人,五绝之首,换言之五绝应当是如何态度,剑林宗这少宗主,大抵不过是替他人试探一番五绝对于此事秉持如何做法举止,真正出手左右战事的,实则却是前阵五锋山外的几位修行人,是要赶尽杀绝以儆效尤,还是坐山观虎斗,略微敲打,提醒修行山门内还有五绝在,是是非非,总要有个定数才对。”
韦尚诧异看过眼挑南山,而后者也是看向韦尚。
天下盟约,是以五绝先行出手,汇集修行山门联手促成,虽只是一扇薄弱的窗纸,但能将外头风雨阻拦在外,使整座人间得以休养生息,百姓不渡水火,但依然有其弊处,像是大元这等内乱事,盟约当中并未规束,五绝自然不可随意更改,故而大元战事连年累月,五绝始终都是闭口不言,最终使得数处修行人蠢蠢欲动,剑林宗少宗主,不过是一步试探的棋子。
但这窗纸饶是能撑到现在,暗地风雨却是越发势大,总有破开窗棂的时节,到那时五绝如何自处,如何管住悠悠人间数以万计的修行人踏入沙场,争名逐利,何况手伸得过长,可是要遭两方记恨。五绝毕竟是五绝,并非仙人,更不是神仙,挥军十万兵戈掩日,箭雨横空,饶是五绝联手亦不见得能保全自身,何况尚有山间隐忍不出的修行人,千里长堤溃蚁穴,百十骁锐身死于数万乌合之众手中,双拳难敌四手。
“不晓得,当真不晓得。”
韦尚深吸口气,“或许待到当真有人掀了桌案,砸碎碗碟,他山涛戎才会出手杀入局中,可到底如何破局,没准连他自己都不曾想明,关心则乱,当局者迷,说是山上人不可牵扯世事,然而先修盟约,再敲山震虎,五绝对这座天下伸手的次数,远比旁人还要多些。”
“南漓毒尊从莲台扯下了百里犽,有朝一日,或许你我也要落入凡尘,生死不知。”
第九百三十六章 观音寐
姑州外是渌州,渌州水泽丰茂,自古以来居在大元偏东,既不比白楼流州终年苦寒,而同样不比大元南境那般少有水泽,常有流水,而到春时坚冰消融极快,莽驰江尚在冰封的时辰,渌州遍地大小水泽江河溪流,春汛已来,山溪浅滩鱼肥田沃,反而使得渌州与大元其余处不同,以游猎为生者数目甚微,而事农桑渔猎者反而极多,百姓谋生的行当本事与大元其余地不同,却同中州与西路三国相仿。
而水泽遍布,对于这等事农桑渔猎的百姓而言乃是相当稳固的好处,依山傍水,则可顺理成章凭山水厚赐过活,再者因渌州临近姑州,原本大元全境归王庭管辖时,自姑州王庭地去往大元以东,渌州乃是必经之路,不论是外来商贾还是大元境内凭皮毛货品易得钱财的零散小贾,皆要途径渌州,因此粮米充裕而百姓精熟渔樵桑织的渌州,同样从中取利颇丰,家家户户不见贫苦之人,路不拾遗,夜无值守。
可自打从胥孟府勾结各部族起兵过后,渌州就再不复往日平静安然年月静谧,先是王庭在渌州布置兵马驻守,抵御士气正盛且由黄覆巢统领的胥孟府铁骑兵马西进,死伤不计其数,饶是有雄关拦挡胥孟府铁蹄,然依旧力不能及,很快被排兵布阵擅出奇谋与阴损招数的盛气书生挫败数度,很快便自关口处撤去,渌州近乎拱手相让,落到胥孟府掌中。若说从前渌州还不曾失陷的时辰,王庭受少赫罕把控,虽同样有徭役赋税,可远不及胥孟府来时这般,将百姓生死全然置于不顾,强取豪夺,乃至于放任铁蹄随意践踏整座风雨飘摇的渌州,户无一日粮,家无抵寒衣,仅隆冬数月之间,本来算在富庶一列的渌州,冻死饿死尸骨,近乎占去渌州百姓门户三成,乡野野犬反倒是常噬人骨,竟然是变得膘肥体壮。
凡事毁易起难,祖辈居于渌州借大片水泽沃土过活的百姓,在这场仅仅延续不足两载的战事里,有这等说法传将出外,无福泽运气者尚能保住性命来,而大多亦是流离失所,亲眷故人所剩无几,人不如犬,且要担起无穷苦楚,而那等福泽运气极好者,早就死在头一茬部族铁骑冲入渌州的时节,痛痛快快挨过一刀,身死之后无牵无挂,反而比那等苟延残喘艰难过活的流民,要舒坦不晓得多少去。
生而不如死,渌州如是一件出窑生得亭亭玉立的青瓷,如今仅剩遍地细碎瓷片,触目惊心。
渌州北顺道里有一户姓文的人家,朝前数得三代,尽是顶地道的渌州人家,男子事渔樵垦田,而女子往往缫丝织衣,勤快得紧,虽做得皆是再寻常不过的行当,而历三代过后,倒也是积攒来个不小的家业,宅院宽敞而无需忧心生计,连独子文陵玉,都受此福泽庇佑,自幼知书达理,颇有学识,且凭这份本事,于渌州外做了位名门望族里头的教书先生,甚受望族中老者看重,没准再过数载,就可自渌州走出,去到各部族族老府所在处为官,眼见往后有通天青云道。不过既在外奔忙,就少有还家时节,常有半载不归的时节,文父早丧,宅院里头仅剩年已五旬的文氏,独守宅院寡居,好在前几载时文陵玉归家时节,带回位温良淑善且面皮极好的女子,不久过后便明媒正娶,才是使得原本很是孤苦的文氏略微宽心,儿郎外出奔波闯荡,有儿郎贤媳陪同,倒也不觉无趣。
文氏乃是开明之人,并不讲那等正襟危坐礼数周全的道理,而有此儿媳身在宅院中,两人除却平日抽丝织衣,照料农桑外,浣衣或是闲谈时,倒是甚为投缘。尤其时常要说起自家这独子文陵玉孩童时的趣事,或是早年间厌学时的陈年旧事,女子家室甚好,同样知书达理,虽算得上是下嫁,而每每听闻文氏出言,甚觉亲近,长此以往反倒亦将婆媳间繁琐规矩尽数抛却,开怀畅言,使得此地孤宅流年,减去许多艰难寡淡。
而除这等平日常事外,文氏还是要往往去到城中观音祠里求签问道,从极
早年间就是如此,自贤惠儿媳到家,去得更为频繁,除却平日里求签问道外,当然还要添上个求子事,笃信得紧,且每逢文陵玉难得归家小住,往往要三人一同去往祠里求子,且往往要啰嗦几句,言说文陵玉勿要只顾奔波生计,若闲暇无事就自行归家,即使是忘却娘亲,总也不得冷落贤媳。也不知是观音怜爱,还是文陵玉当真听到耳中,果不其然数月之间屡次三番归家过后,掐脉诊出有喜。
孩童顺顺当当落地,顺数当当能艰难坐起身来。
可不出一载,就有消息传来,胥孟府起兵。
谁人也猜不出胥孟府起兵,能在几月之间横扫大元半壁江山,更是不曾想到,依顺大元的部族有如此之多,投鞭断流,四十余万只马蹄犹似雷震,席卷渌州。
今日春深日浓,文氏小心翼翼掩上旧柴门,将悬在外头的两枚野菜珍之又珍揣到怀中,寻思片刻折返回柴房当中,侧耳听四下无动静,才敢将柴草遮掩的一扇窖门敞开,颤颤巍巍走到狭窄窖中,并不敢掌灯,只得凭依稀透进的细碎日光勉强认路,走到处床榻边,摸黑找寻到一枚枯枝似的臂膀,使早年间浅学来的些许捏脉本事,勉强拿住枯瘦手腕,摩挲片刻,终究是长长吐出口浊气来。
「婆婆既是前来,就将油灯点起,彻儿方才哭闹,眼下已是睡去,掌灯并不妨事。」
经老妪点燃油灯过后,狭窄床榻处显露出张惨白瘦弱的女子面皮来,经微弱灯火映照,犹似厉鬼骇人得紧,但依然左臂稳稳抱住个孩童,孩童却并不显得瘦弱,倒是落在女子枯瘦臂弯处,显得很是壮实。
打从胥孟府部族铁骑踏入渌州,无所忌惮闯进城中过后,单单死在马匹冲撞或部族刀枪下的寻常百姓,就不下千数,更是强取豪夺,不论银钱粮米,大多人家都是分毫不剩,尽落入胥孟府兵马手中,还是到头来有胥孟府中人前来渌州,瞧见这等不亚于屠城的举动严令禁行伤人强夺,才使得杀人伤人事少些,但入户抢掠钱粮,依然屡禁不止,可似乎胥孟府中人并不愿立下此等军法,故而迟迟拖延下来,助长嚣狂气焰。文家宅院早已被兵卒占去,钱粮更是分毫不剩,遭人盘剥殆尽,文氏却从始至终未曾流露出甚不满来,反倒时常替占据文家宅院的兵卒添茶送水,才是护住自身无忧,尽管时时遭那些位兵卒骂成老奴才,照旧未曾动怒。
前一阵冬春换季,被文氏藏到柴房地窖中的儿媳体弱,哪怕是文氏将兵卒施舍来所剩无几的粮米让给儿媳与孙儿,可女子仅是浅尝一口,近乎全数让给孩童,一来二去身子疲弱,再者此地不见天日,很快就生出病症来,还是文氏一连多日去往城中,做那等押送肩扛粮草辎重的活计,得来些铜钱,好说歹说同郎中讨过几服药,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不知夫君可有消息传来?」女子身形枯瘦,但提及此事两眼却难得亮堂些许,老妪犹豫片刻,摩挲摩挲女子掌心,「且放宽心,这胥孟府部族兵马虽凶恶,但陵玉乃是读书人,头两日你昏昏沉沉时,收到陵玉家书,说眼下虽是艰难,倒还能得个饱足,待到你身子再好些,再将那书信念给你听,娘识字不多,可也还凑合着。」
才要离去时,女子扯住老妪袖口,迟疑许久,还是将怀中孩童递到老妪身前。
「娘,你将我卖了吧。」
「原本身子就是羸弱,染病过后更是艰难,恐怕撑不到时局好转的年月,彻儿尚在襁褓,需有人照应,如若有善心之人,能将娘与彻儿送往太平地界,如何都能放下心来。」
老妪颤颤巍巍走出柴房,同样是多日不见粒米,从遍地狼藉空坛的文家宅院走出时,屋舍里兵卒饮酒叫骂声不绝于耳,尚有女子哭嚎声凄惨至极,不知是城中谁人家的姑娘,何处的良家女子,但老妪脚步并未停下,而是神色木讷,脚步一深一浅走
出本该是自家宅院的狼藉地,避过几头饥肠辘辘野犬,从分明春色铺满,却满地无家可归之人的街巷,最终走到那座往日最常去的观音祠外,从袖里摸出枚草杆,插在许久不曾插簪的斑白发丝当中。
像是知晓行径酷烈,这满是残破狼藉饿殍遍地的城中,唯独有这么一处清净地,有卖儿卖女者跪在观音祠外,费力掰开孩童口齿,同那些位兵卒放行而来的商贾苦苦哀求,说是这孩童身子骨壮实,即使挨无数回痛打,照旧身子骨瓷实;有尚有两三分容貌的女子侧坐到商贾车帐外,将本就残破脏污的旧衣衫扯低些许,奈何实在腹中无食,端的递不出媚眼如丝。
文氏等了许久,也无人来问。
想来大抵也无人会买下个年近花甲的老妪,可老妪依旧站到原地,许久后才回想起来,应当拜拜观音,于是回头朝祠中望去,盘算着远远拜上两拜,即使手中无香,总有诚心在。
记得祠中从来都是笑意深重,半睁眉眼的泥塑观音,但老妪这次看过去时,才发觉本该无知无觉,不该有变化的观音像,却不知何时闭紧两眼。
如是不愿见此人间。
不远客栈门前靠着位挎刀的胥孟府兵卒,眉眼清秀,无言望向依旧叩头不止的老妪。
第九百三十七章 春来雨点儿润
这座渌州偏向西的小城里,平常最为干净整洁的铺面,数是这观音祠对街的长春客栈,客栈里头酒好,小菜齐全鲜活,掌柜的又是相当讲究,因其善于同人往来的性情,使得生意极好,小城不设过多客栈,仅有两三家,皆是这位掌柜的多年经营盘下,但还是属观音祠对街的这家客栈最是生意红火热闹,即使是城中久居的百姓无需住店,也总要前来走动走动,要过一碟小菜,二两酒头,天寒地冻天景浅饮两杯取暖,却能在屋中闲扯足足几个时辰。
可谁都晓得大元春短,就单单是渌州此地,春风也仅是略微歇角,就要在这春风里头添上些躁意,春夏短暂,而秋冬时长,偏偏是这么位同谁都合得来的瘦掌柜,起初取客栈名时,非要挑长春两字,没少遭旁人寻乐呵,言说既然用这等颇有些轻佻隐藏深意的名头,倒不如开处寻欢取乐的青楼才最好,大元的客栈,哪有取名长春的道理。每逢提及此事,瘦高掌柜总要翻翻两眼,不轻不重笑骂几句,但从来也不同旁人解释,而待到长春客栈名声愈发响亮时,不少城中闲暇下的汉子,都是同三五好友打趣问今儿个可否寻春,只要绕过自家贤妻的耳根,倒也是无伤大雅,只怕是哪日露相,没准得受好一通训斥。
掌柜的祖辈亦是大元中人,据说父辈还跟随过故去的赫罕南征北战,不见得立下甚赫赫战功,但同样是在连年征战里保下条性命,衣锦还乡倒是多少言重,起码安居乐业稳度余年,可惜早年间冲杀战阵依然落下许多伤病症结,未能享几载清福就安稳故去,给掌柜的留有些家底,也正是因此凭这些家底,慢条斯理将这客栈生意做得愈发红火,虽仅在一城之中,手头倒亦是宽裕。
太平安稳的年月,客栈生意自然是不差,但万一要到兵荒马乱人人难自保的时景,活命都是难事,又何况是生意,从两地战事初起时,客栈中的人手就越发奚落,不论是平素同掌柜的交情甚好的跑堂小二,还是在长春客栈里安稳谋生已逾十年的庖厨,都是犹豫良久,直到胥孟府连番克城,近乎要打到渌州外的时辰,先后同掌柜的辞别,携家眷细软逃难去往北地不曾受战事波及的地界。自然是人人都要劝掌柜的将城中几处客栈地角让与旁人,先顾逃命最好,总归是青山尚在柴火管饱,离了此地去往并无战乱的地界,待到战事停息之后再盘算开店即可,而向来脾气极好的瘦掌柜,只是又替几人添了些盘缠,说什么也不愿离去。
既无庖厨,掌柜的就凭多年来观瞧学来的本事,自行奔走烧菜式,既无小二,掌柜的便穿着身早已褪色的长衫,招呼来客,城中酿酒地界处取来的酒水,尽是一人奔走,时常要歇息数次才可将酒水取来,而后再度往返。中文網
城中有脱身不得的百姓,瞧见这位长春客栈的掌柜辛苦,就时常前来帮衬着些,知晓如何烧菜照看客栈的常常前来走动,竟是在不足几月功夫里,使得这掌柜的烧出好菜来,也无需自行奔走取酒。外头人间兵荒马乱,狼烟驱云,铁蹄刀甲声响震耳,可城中脱身不得的老者,与欠缺盘缠不乐意背井离乡的寻常百姓,依然要去长春客栈要上两盏酒头,不论是图个酩酊大醉解忧,还是指望浓烈酒头压下惧意,能够畅畅快快喘息几口,都是不约而同前来客栈中。
经年故交,不谈生意,即使是推搡着塞给掌柜的些许银钱,第二日照旧会被送到回自家门前或是院中。
而渌州终究没有撑过多少时辰,由黄覆巢兵锋所向,渌州很快遭铁骑涌入,以往水泽之地,烽火连天,王庭兵马死伤过后,数地水泽尽染朱红,数日不散,然而依旧挡不得胥孟府锋锐,只得让出渌州此地平坦地界,退守姑州养精蓄锐,不与胥孟府与各部族兵马触碰。好在是兵败如山倒,守卫渌州的时日并不长久,胥孟府兵马铁蹄并未遇上那等抵死阻拦之事,纵然依旧是骄纵嚣狂,倒也未曾做那等屠城的顶顶
恶事,恰好是黄覆巢旧疾复发的时辰,胥孟府来人监军,故而虽是劫掠钱粮,倒是略有收敛。
从胥孟府兵马入城之后,长春客栈就少有多少生意,掌柜的被兵卒痛打过两回,将值钱物件钱粮大多都交让出去,这才免于皮肉之苦,不过生意却是做不成,酒坊早已被胥孟府兵马占去,如要活命,需将酒水尽数供与军中人,劫掠女子寻欢取乐时,自然需有些酒水才好,而城中家家户户并无甚余粮,只得是凭城外野菜树皮充饥,胥孟府中人把持粮仓,即使是眼见得城中百姓近乎到要饿死大半的关头放粮两次,而也仅仅是能让人保住性命,身强力壮之人不至于饿死,方便过后充军。
狂风过境风卷残云,历来是书生行军进棋的路数,打下一地所顾全的便是此地钱粮与人手,壮实汉子有些身手即可充军填补兵马亏空,钱粮则是聚集而来供与大部兵马所用,金鼓一响而日穷千金,在黄覆巢一手极高明的排兵布阵与攻城破州的本事下,势如破竹无半点拖泥带水,迫使王庭仅能依靠三州之地苦苦支撑,要死战还是要靠拖延,胜手都在胥孟府一手之间,犹如百丈层楼高矮浪潮席卷十方,图的是兵贵神速,因此落在胥孟府手中的各州百姓,大多生不如死。
同掌柜的相识相熟之人,已然死去三成,能够前来客栈添把手的,亦是无人,胥孟府兵卒倒是觉得这么处客栈无用,少有人来,并未收取,而是放任掌柜的在此地居住,至于何时饿死,何时顶撞了兵卒叫人砍了脑袋,无关痛痒。
所以本就消瘦的掌柜,每日就坐到最靠近门前的一处桌案旁,两眼微合,身形一日日越发瘦弱,然而出城寻物件充饥的次数,却愈发稀少下来,无人知晓掌柜的到底在等什么人,或是什么事,但每有老主顾前来,掌柜的都要竖起笔来,在宣纸上轻轻描上两笔,而后将自个儿的些许存粮递到对方手上,往往都是用一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搪塞。
城里有几位平日不喜女红织衣的姑娘,也要时常前来客栈里,虽不胜酒力,但同样要趁酒酣耳热,好生说些在家中不好说出口的爽快话。大元似乎从来不缺鲜衣怒马,终日不得赋闲的姑娘,与男子并无甚差别,捉鹰斗犬舞刀弄枪,何处人家摊上这等姑娘,都是头疼得紧,然而也是替大元处处增添了些光景。奇怪之处在于,城中分明亦有年少有为俊彦,更不缺身手高明的少年郎,掌柜的历来木讷,面皮也仅勉强占个清秀二字,却总是被这些位女子瞧好,甚至有位姑娘曾借醉意开口问过掌柜的可有心上人,被掌柜的轻飘飘避开,始终相安无事。
昨个外头下了场雨,打散不少树叶。
掌柜的常说,对街就是观音祠,不论信不信,都是要揣着些恭敬,于是不论冬夏清晨皆要外出好生清扫,而掌柜的今日天将拂晓踏出门去,却是瞧见街面躺着位遍体鳞伤的姑娘,早就在冷雨里断了气,面皮青白。
这姑娘掌柜的认得,当初借醉意问可曾有心上人时,掌柜的就发觉这姑娘眉角生着枚红痔,如今瞧着伤痕遍布面皮,眉角赫然是枚红痔。
姑娘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血水早被雨水冲刷得干净,交错伤痕泛白,连满身骨头都是遭人敲断大半,掌柜的不嫌弃,将这姑娘好生擦拭干净,抹上遮瑕的伤药,换上身干净衣裳,背着姑娘去到城外,挑了一处草木繁茂的山坡,好生掩埋,且是凭瘦弱不堪的身子拖来枚长石,刻下这姑娘家世姓名,而后慢吞吞走回到长春客栈里,坐回原处,可总觉得今日的日头很有些刺眼。
「掌柜的,有何酒菜?」
门外走进来个胥孟府兵卒打扮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坐到掌柜对面。
「野菜送与别人了,这城内外树皮,大抵都被人啃到了树杈上,不剩丝毫,酒头没有,酒水也没有,总不能使嘴炒菜。」
掌柜的苦笑两声
,摇了摇头。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惜来得不巧,更是不早,但不论怎么说,来都来了,也不能说是坏事,开店从来无惧大肚汉,掌柜千万莫要见怪。」这话说得相当怪异突兀,全然同掌柜所说对不上半点,可对坐的掌柜却是抬起深陷眼窝来,睁眼看了看眼前坐着的这位胥孟府兵卒,却未曾看出什么端倪,只觉得这人杀气实在是浓厚。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却是苦了大元百姓突遭横祸。」那年轻人并未久留,只深深望过眼掌柜的,抱起长刀起身,「再过几日,我想尝尝掌柜的手艺,短则一日,长则三日,到时自然会带足了粮米鲜菜。」
「先谢过了。」
第九百三十八章 通透
年轻胥孟府兵卒离开客栈,四处闲逛。这两日来,他属实是觉无甚滋味,城池内外除却狼藉凄惨外,再无什么多余景致,从遭侵占盘踞的宅院灯火里,似乎接连不断向里输运吃喝酒水,而后再将空坛撇到外头,走马灯似轮转个不停,常有强掳良家女子的兵卒,瞧来就是终日醉生梦死,凶恶跋扈,以至于酒色两字把个浑身力道全然掏得干干净净,既不似是兵卒,本来连战连胜的周身杀气也消逝殆尽,空余下很是色厉内荏的凶相,平日除去欺凌百姓强抢民女之外,就再无其余事可做。
大漠飞雪里的群狼,如是遭人豢养习以为常,就自会褪去一身煞气血气,仅余下呲牙的本事。
兵卒只是沉默着在街头巷尾走动打量,周遭时常能瞧见许久粒米未进,被强占去田产屋舍的落难百姓,在沿路巷口处声泪俱下,讨要些吃食养活家中人,更能瞧见所生无几的中上人姿的姑娘女子,叫兵卒扛到肩上,声嘶力竭乃至不惜咬断舌尖自毙,可终究有那等胆气自毙的罕有,大多只得被迫带去兵卒聚集地,变为旁人取乐解烦的物件。
烽火绵延渌州道,覆巢无完卵,想来那个在此前从未于天下扬名的黄姓书生,这名字改得也是不差,果真是兵锋所向尽成覆巢,只不过死伤惨重的除却王庭兵马之外,尚有太多无辜百姓受牵连,年轻兵卒倒是有心出手相助
,然而瞧瞧天色,又瞧见始终在街巷里懒散走动的巡游兵甲,最终还是将攥紧的刀柄撒开,漠然望向四周,唯独听闻本该是百姓住处的院落里传出凄厉哭嚎声与叫骂声时,神情才有些忍将不能,扭头转向小巷里,朝小城外而去。
守城兵卒前两日受着上头线报,言说是大元时局有变,万万要提防着有无生人面皮混入城中,且令三军戒备,可惜在此地守城的兵卒,已是许久不曾在沙场上争个生死,散漫已是积弊难改,因此即使是守城兵卒盘查得仔细,城中依然散漫不堪,轮到这位年轻胥孟府兵卒出城时,值守兵卒总觉这位年轻人面生得紧,近几月来小城里常驻兵卒面皮见过不少回,如何都能记着大概,唯独这年轻人怎么瞧来,面皮都是生得紧。因此也顾不得太多,连忙拦下这看似无所事事的兵卒来,引路前到城头上,交由守城小校好生盘问。
“小兄弟是从何处来,又是如何进的城中,可不是咱刻意为难,而是守城的兵卒皆是心腹,都该记着这常在城中之人模样,唯独觉得小兄弟面生,自然是生怕王庭里有谍子偷着踏入此城,切勿见怪,谁让这小城距离姑州忒近,近来王庭兵势浩大,渌州岌岌可危,容不得大意。”
守军小校却是知晓客气,见部下将这位年轻兵卒推搡送来,连忙起身呵斥两声,请眼前人安心落座,斟上碗瞧不
出好坏的茶汤,可叶片瞧着就奇碎,必定是不上讲。可不论是这位小校如何皮笑肉不笑,如何屡次三番凭神情示意周遭兵卒多加防备,均未出格,因此年轻兵卒亦是面皮挂笑,并未流露出甚不满。
“城中闲逛近乎整日,竟还是头回见过如校尉这般恪尽职守的明白人,属实不易。”兵卒衣着寻常,但自从落座过后,看向这位面皮生得颇为歪扭的小校时,无端就有些欣赏,举杯盏吹开浮沫摇头道,“虽说是兵家无义战,古来就少有能说出个对错善恶,兴义兵者兴许本就是为掌大势而来,所谓行不义者,未必就没有自个儿的道理,即使是与从前黄覆巢领兵那般,动辄屠城,终究都能归结到个成王败寇上,但经在下观瞧过这一整日,城中乱象四起,欺凌百姓强掳民女,擅造杀孽者数不胜数,未必就不是祸根。”
小校微不可察蹙眉,但明面仍是不动声色,一笑置之,却是越发狐疑起眼前此人的来头,大元此地在中州人口中乃是半个蛮夷地,书卷风好像从来就没跨越千万里风雪黄沙,吹到大元一地来,而这人谈吐,却是与寻常兵卒相差极大,而一时又不好径直追问,末尾点点头,饮过口碎末奇多的茶汤,“孰是孰非,我这等做军中小校的,实在不好轻易谈及,但对百姓秋毫无犯,铁定是治军的好法子,但兄台想得亦是有些轻巧,咱
近乎可都是部族中人,心齐最难,本来连大小字都不认得几个,兴许而立之年都没碰过笔墨,只晓得打赢了便有放牧地盘,战功高者没准还能在军中捞个一官半职,咱都是粗人眼皮薄,只能看得到近在眼前的利,城破之后,有些事的确没法管,何况以咱这微末小官职,哪敢去先开口呢。”
“凭利字汇聚军心,此事还是有几分不妥,可惜既不在其位,谋事不成,怨不得你我。”
年轻兵卒似乎很是认同小校这番言语,频频点头,好似是思前想后犹豫良久,才是打定主意,从腰间摸出枚乌青色铁令,只不过将手伸进衣甲的时节,不消这年轻兵卒回头去看,也听清身后脚步声与刀剑磕碰声,不过到头来还是不以为然,将乌青色的铁令放在桌案处,双手抱肩微微一笑,“若是整座城池上下,人人皆像兄台这般,正帐王庭多半早已倾覆,胥孟府连同各部族兵马,从来都不弱与旁人,只是因为许多时候,内里不齐心,军纪松散只顾贪图享乐,才有如今越发颓势,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坚垒,想必部族兵马大败,魏武泽力战身死的消息也已经传入渌州,府主知晓此事勃然,统共遣十几位胥孟府中人前来,为的就是在黄覆巢前来接管兵马前,归束军纪。”
小校同样犹豫良久,到头来还是将手伸向那枚通体乌青,乍看之下雕工繁复,九成是真
,但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迟疑许久依然伸手去接令。
“我还听说,攻下此城过后,钱粮数目似乎有些对应不上,走访各处,听说是守城兵卒进城过后,时有趁夜走动的情形,连番查夜清点人手时节,有人替这些位彻夜不归的兵卒遮掩隐瞒,倒是很好奇谁人有这般胆量与威信,能护住依兵法本该临阵祭旗的死人,不常在军中,既是兄台监管守城众人,可否与我说说,大概是谁人袒护,谁人庇佑,待到归去府中,也好同府主交代。”
年轻校尉身后脚步声尽是顿住,当中有两人甚至不曾握紧手中刀,落在寂静城头,响动很是刺耳。
小校捧茶碗的手抖了两抖,好在未曾洒落茶汤,额头见汗,可还是强行稳固下心思念头,不过脸上笑意变为讪笑,抽回去接铁令的左手,在衣袍处蹭了又蹭。
此事非同小可,不论是依部族军令或是胥孟府的规矩,触这等私自贪敛钱财粮米的罪过,需受五马拖行刑罚,往往绕城池数周,待到五马停足,受刑尸首早已破烂残损,兴许仅是剩余巴掌大小皮肉,且若是偷盗私挪钱粮数过重,能祸及家中老幼亲眷,一并受罚。而眼前这位乔装成寻常兵卒的胥孟府中人,恰巧就拿住了守城兵卒七寸,寻常兵卒既是有罪,何况是包庇偏袒部下的小校,哪里还敢同眼前人争辩,低下头去,半晌无言。
旁人可一言断生死
时辰,甭管心气再重,心眼再蠢,也晓得何事不应当做,何事应当做,小校还算灵光,故而唯唯诺诺,低头认罪。
年轻人只是淡淡瞥过身前人两眼,收起铁令起身转头,又是看了看身后浑身筛糠的十几名兵卒,当中已有人掩饰不住惧意,汗泪交集而下。
未必都是贪财无度之人,连城中祸害百姓的兵卒,也未必是穷凶极恶的品性,而既是身在战时军中,合群与否,兴许要关乎生死,而往往有些事做过之后,就将原本恪守自身规矩坚守撇在九霄云外,所以所谓善恶大,乃是可否坚持己心,所谓善恶事小,唯独一念之差,如何想未必重要,如何做重逾千斤。
“我可不是什么得理讹三分的恶人,乱世里百姓不易,何况沙场过今日无明日的兵卒,网开一面亦可,但需兄台替我做件事。”
“王庭死而复生,部族兵马人心四散,要重新立威,稳固军心,凭我一人的本事断然不可,良方猛药贸然动用,最是容易生出事端来,因此特寻过些亲近人,与麾下门客,统共不足百数,大抵不久后进城,到那时兄台不妨同我等合力,如是能将此事做得周全,同府主献言几句,总比守城头的营生强。”
本该是丧命祸事,转瞬之间被眼前人扭转为一件天大好事,连小校都是半晌没回神,挠挠脏污发髻。
“为何是我?”
年轻人笑笑,扭头便走。
世上不缺
勇武之士,然而往往走到最高处,如鱼得水似龙潜潭的,多数都是通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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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 斗法之后再言青云
当值春在鼎盛时,北境数地里属上齐春最好。天时四季,上苍厚此薄彼的心性似才会略微收敛些许,固然北地春短,南境则春夏极长,瞧来乃是四季常春,不过多少都会允北地一两月大好刺春色,即使略敷衍几分,可往往人间稀字当贵,常年如春地却是盼着有朝一日大雪凭空来,而冬长春短北地,能有这两月春风环发尾,越发觉得应当好生惜时。
上齐春日本就奇贵,而这似是突如其来的春时,草木花莺亦是囤足整个冬时的瑟缩羸弱,趁此时齐心生长,拔苗抽穗近乎只是一夜的光景,昨夜拥炉火厚衣,好像今日清晨时分就见姹紫嫣红遍地,处处花鸟鱼虫都是忍将不得,一朝功成,若此时恰好有好事已至,升仕取财,娶亲落户,见周遭春风排挤去累积数月的冬时寒萧气,本该三两分快意舒心当下翻过两翻,变为八九成欢心。此年初始,万物归复,当言是一载中绝无仅有的时节,更何况是上齐京城中人,大都家底殷实,心气重振时无需过多思量操劳生计二字,那八九成欢心安逸,并未遭种种难关消减太多,于是借此时走马外出,踏青远游者甚多,皇城车马流动,比肩继踵,繁花草木尽纷吐芽探蕊,难得有一时清闲。
尤其是乐了众多街巷楼宇里头的风流人,高亭连廊桥道上头往往是无处落脚,不论是少年人还是那等已逾而立不
惑年纪的登徒子,总喜好站到连廊桥处,朝街巷里张望一番,每逢瞧见那等仪容面皮身段可人的姑娘女子,总要装作不曾留意多瞧两眼,腹中有文墨在的往往借机高谈阔论,腰间佩玉晃荡,最好是引得街中女子抬头张望;而瞧来有几分身手的习武之人,虽在皇城街巷里头不得配刀剑,但总要衔起枚枯草,抱肩靠到一处无人地界,端足了高手风范。
但往往有那等娇妻放不下心思前来寻人的时节,若是在外人面前当替自家夫君留有几分脸面的贤妻倒还好说些,可若是换成那等体魄不弱于男子,双臂晃晃就有数十上百斤力道的女豪杰,廊桥处往往就不得太平,常有那等衣衫打扮齐整风雅的中年男子遭家妻揪住耳根,面皮青红被拽回家中,常给人留得些笑柄,不论当年耳根多硬朗,有这么位堪称悍勇的贤妻,定能将耳根扯软,到头来仅剩两分贼心,半点胆量也无。
然而处处皆是心旷神怡,春正景象,照旧有人难得体会。
二品大员旧宅里已是良久不曾见过府邸之主,往常赋闲走动,品茶吹风的荀公子,头一月已是踏入相府里头,往后就再没找寻到什么清闲日子,十天半月方能匆匆回府一趟,替府中几人交代种种事项,倒是不曾忘却带来点新鲜物件,给骊况半路捡回来的小姑娘捎些吃食书卷,邢邬峡也曾抽出空来见过荀公子两回,
却觉得后者面皮清瘦,前阵在皇城里闲暇许久,好容易养得的面颊,如今好似生生遭人削去大半来,反而比身在苏台县时还要清瘦几分。
不怪荀公子本事不济,由终日无所事事,除去进宫之外就是与邻里之间交好,当真使得荀公子舒坦过久,一入相府里成山似的文书卷帙压到脑门心处,实在是吃闪,换成是那等终日在朝堂里忙碌不堪每日渴睡的勤恳官员,大抵亦是撑不得这番苦耗。莫说是春来景致,自打从踏进相府里头,荀元拓就从来不如守门那两头团毛大犬睡得早,而不曾到鸡鸣时就匆匆醒转,继续批阅查看从各地而来的文书,若要是文书有减少的端倪势头倒还可艰难撑住,但文书数目一日比一日增多,心性犹如荀公子这般稳固,照样遭种种事宜拖得狼狈不堪。
哪里是人做的差事,荀元拓不晓得腹诽几回,都言说是荀相勤勉,近乎是事必躬亲,除那等鸡毛蒜皮小事交由底下官员,其余各地文书皆尽一手批阅,不谈文书里的要事耗费多少心思定夺安排,光是将动辄洋洋洒洒万言文书粗略看将下来,无穷无尽文书都使得荀公子眼花缭乱,更因不曾歇息够数,屡次三番倒伏在桌案处昏睡过去,没少挨这位荀相责骂。
即使荀公子再记恨这位荀文曲,也不得不认,往日以为朝中大员不过是丰润党羽,斗心眼耍手段,而荀文曲乃
是这里头手腕最为高明的,故而能走到这等地步,可短短一两月之间的苦熬,连荀公子这般心气,都不得不认,明面上头在朝堂里凭手段过活进退的重臣,背地里为官的本职亦不见得差,像荀文曲此等年纪的老臣操劳心血,依然能经年如一日,倒是有些佩服。
荀公子从来都是明白人,有周可法这等随性人当先生,自然更是通透,旧仇是旧仇,公事是公事,纵然同荀文曲有难解仇怨,既是天子授意前来此地,自然要勉力将事事做得周全,起码不可使这老货挑出理来。
难得昨日又是近乎一夜未眠,才将积压下来的文书尽数卷帙翻阅批改罢,得来些许空闲,荀公子梳洗过后换得身新衫,坐到相府门前搂起一头团毛犬,乍看时节这团毛犬凶得紧,尤擅看家护院,人立而起足有半人高矮,模样得倒是憨厚,起初荀公子初登门时,险些遭这两头团毛犬扑倒,不过往后在此居住时辰一长,这两头很是聪慧的团毛犬就晓得此人乃是荀文曲熟人,反而总要趁荀公子难得外出走动时上前讨好,颇得后者喜爱。
但凡暂且能从繁忙公事里抽出身来的,都是好事,荀元拓也乐得前来逗逗两头团毛犬,暂闭两眼靠到门前,处处皆是清风过耳,甭提多巴适。
“年纪轻轻却晓得怎么舒坦怎么来,周可法那人就是倔了些,眼力还凑合。”
荀公子搂着团花犬
靠到门前闭目养神,稍不留意就睡到荀文曲从宫中归府的时辰,费劲睁开两眼,送开怀中险些背过气去的团花犬,讪讪一笑,“难得清净,盘两下您老这狗,应当不用赔钱吧?虽不是扯闲的时候,但总忍不住要夸一句,狗养得真不赖。”
老头依然乐呵,同荀公子坐在一处,抱来另一条团花犬,忽然想起什么来,遂扭头同身边公子道,“以前有人同我讲过,猫犬有不同,尤其是追猎时节,猫儿鼻头灵光擅长嗅滋味,寻常大犬却是不同,除能用鼻头之外,尚能凭两眼四爪到处追寻,故而有这么一句不曾传开的说法,叫做闻听是猫,寻迹是狗,寻迹是狗啊。”
平分秋色,而荀文曲略占上风,胜在辈分二字。
略微吃瘪,荀公子倒是也不气恼,拱手朝眼前这位毫无气势可言的老头抱拳,意为领教了老头的厉害,下回再战就是。
“今儿个将文书卷帙递送去往各处时,我特地瞧了瞧,你倒是不随你爹,做事知晓变通,没准真能坐得住高位,那等断然无心眼城府者,只需稍稍试探就能露出破绽来,何况安下心来在这深宅里通宵达旦批阅奏折文书,可是相当大的能耐,受得起众人眼前官高禄重,扛得起人后殚精竭虑受罪,即使是那等古时尤擅权谋的高明谋臣,都知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这份本事,你荀元拓平步青云,于情于理都很是应
当。”
“晚辈要是平步青云,该有很多人睡不下喽。”有意无意看过荀文曲两眼,荀公子促狭笑笑,“不过这也是大势所趋,年岁都到这份上,肩头重担也该稍稍卸下点来,别累坏身子。”
老者爽朗大笑,“且放宽心,有言道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铁定能活到你荀元拓走到高处对付老夫的那日,可凭你眼下的斤两依然不够瞧。”
“奏折里头有一处大郡钱财账目有缺,我明知其有缺故而将这份奏折送到你手上,令你处理此事,果真不出预料,要向圣上奏明此事,好在是我接过那份奏折好生删改几回,才不曾使得你招惹来许多无用的是非。你只晓得那处郡守大半是贪赃敛财,故而才使得账目对应不上,却忘了那处大郡,今年屡屡兴修水利,搭桥铺路且修葺佛塔祠堂,大小繁忙事,应当说是举国独此一份,郡守倒是亦有能使家中不愁银钱的俸禄,可难免遭此劳累,心头惦记着从中获利。但既然是堤坝用料瓷实坚固,长桥亦是请来那等名声甚大的工匠前来亲自督修,种种事做得堪称完满顺利,就算他有甚私心,又能如何,偌大一座大齐,难道还真在意那点最是不起眼的银钱?算他胆大包天,私自扣下了数千两钱财,可不也未曾到为祸一方,鱼肉百姓的地步?朝堂要官,需官员做事在先,至于贪念这等人之常情,虽亦是不
妥,但总要有网开一面的时节。”
“老夫倒是瞧不上银钱,可总不能我不去取财,就逼旁人不去动这心思不是?踏踏实实将事做得圆满,知晓分寸,懂得见好就收,谁又乐意去动这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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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章 雨贵如油
雨贵如油。
连营外风吹声小,雨敲声密,鼓锣似打到天明时分,纵是春日照旧清冷,何况外头黑云盘桓,总不得个晴朗。
一身黑衣衫的年轻人坐到帐中,百无聊赖抬手剪灭烛尖,营帐内外尽是昏暗,因此索性靠到身后披皮毛的椅背处,潮润雨气连同冷凉风一并由亭帐外头齐齐灌入帐中,吹得黑衣年轻人不仅打过两个激灵,皱眉朝帐外望去,而后起身将营帐前帘封紧。眼下已经是落雨的第二日,行军时节泥泞不堪,致使铁骑赶路十足缓慢,军粮难运,不得不暂且停留在此地驻扎,待到雨势稍竭,再向东去。
对于旁人兴许是歇息的好时辰,对如今的云仲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五锋山一役,胥孟府兵马折损数万,魏武泽战死,猿奴仅余下一人生还,随残兵败将退去,困束姑州数月的胥孟府数道坚防,遭正是军心大振的王庭兵马生生撕开数道裂隙,随后烟消云散,再难以扯起兵力应对王庭兵马抵死反扑,折损兵马无数,不得已从姑州外撤去,步步退守,可残损军马又如何抵挡得住,眼见兵败如山倒。仅是不过一月间,姑州如是许久困于石穴里的莽撞武夫,如今撑开双臂,一臂北上,一臂南下,近乎是须臾之间,连收两州,铁骑过处百姓尽皆相迎,王庭军纪在岑士骧等几人强加规束之下,所过秋毫无犯,且时常广发军粮救济受
部族兵马荼毒的百姓,极得民心。
而顺民心者往往昌盛,短短一月之间,各处本来遭部族兵马荼毒的两州各地,不辞辛苦赶来投军的壮年少年,仅是粗略算来已凑足近万数,且源源不绝从四处继续向正帐王庭涌来,故而虽然五锋山一战与死守姑州边关,王庭军同样死伤惨重,然而经这源源不绝的投军之人填补,眼见大势倾覆,已然要比大败过后的胥孟府兵势更大。有时眼见胜负已有定数,可押上身家性命豪赌一场,不见得就是全无胜算,王庭军在岑士骧与赫罕连同温瑜等人拼死下注之后,果然取得一份极大的胜果。
然而坐在帐中眉眼微合的云仲似乎并无喜色,神情始终如常。
“我道是谁人营帐,连点缝隙都不愿留,常年一人憋闷在帐中,习武停滞不前,境界更不见得能再有增长,不如听雨去。”
有位身量瞧来极是娇弱矮小的女子披缨抱盔,不知会一声就自行撩来帐帘,相当不认生坐到云仲不远处,并不在意礼数,双脚搭到桌案处,瘫坐在长椅上去,眯起两眼偷着瞧瞧云仲那张又是许久不见神情变换的面皮,啧啧两声,像是觉得这人实在忒过于无趣。
整座大元不单单是寻常百姓心向王庭,更是有那等零散的山上宗门徒众下山,去往王庭军中,即使是明知晓五绝不允山上人掺和山下事,但下山的依然不少,动用不得神通,
尚有兵刃功夫得以动用,胥孟府部族兵马无所忌惮,终究是自食恶果,不少山中修行宗门皆是瞧不过眼去,便是不再费劲管束,弟子徒众纷纷下山,大多都去往王庭军中,虽不可随意施展神通,但人人身手皆是高明,不输贺知洲刘澹几人。而这位身形甚是娇弱的女子,就是从大元境内宗门里走出的翘楚,虽说云仲向来不曾在此事上耗费心力,不晓得这姑娘的境界,但初来乍到就是同刘澹动起手来,背着柄瞧来比自个儿都要长上几分的大戟,横是凭兵刃功夫压制住刘澹神臂吕公双刀,走得乃是顶大开大合的路数,按说不应当胜过刘澹双刀,而膂力实在骇人,硬是将刘澹压制到场中一角,不能闪转腾挪,到头竟是只得拱手认输。
刘澹的本事,云仲晓得,人间快刀向来不少,多年未见的唐疯子,当初的刀并不如刘澹快,而乱石山上那位掂双刀的猿奴,刀却比刘澹还要快几分,但刘澹的本事却断然不差,能招招压的刘澹不能阻挡其锋芒力道的,起码大元里并不能寻出多少来。
“如何,想好了就同本姑娘比划比划,用剑的太多,能瞧上眼的没几位,多数都是花拳绣腿,故作高深而已,这柄长戟底下折去的佩剑得有个百八十柄,就是不晓得云兄弟舍得不舍得。”
言行举止,并不像个年纪尚浅的姑娘,反而像是在外闯荡良久的老江湖
,口气十足,而这番话语偏偏是那张稚嫩的面皮处传来,于是相当招人烦闷。贺知洲心眼何其多,明知晓自己胜在拳脚功夫,而兵刃压根算不上精通,瞧出这位时常扛着枚高过自身长短大戟的姑娘,多半是无甚心眼,于是虽然这姑娘屡次三番找上门去,贺知洲只是添油加醋吹嘘过一番云仲剑术何其高明,竟然还真是摆脱了这武痴姑娘,反而变为每日都要前来云仲身旁,念叨着何时比划比划。
可云仲从来不加理会,每日虽遭这姑娘闹腾,神情却从来不曾变过,至多是略微笑笑,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笑意,反而惹得这姑娘数度咬牙切齿,骂云仲乃是个木桩脸皮。
除这姑娘外,还有两位时常前来拜访的主儿,一位是道人打扮,略微富态,一位是跛足将领。
今儿个算是赶巧,既未赶路又逢天雨,武痴姑娘进帐不久,那位跛足的将领也是前来帐中,只是进门时节瞧见帐帘背后横放的那柄大戟,嘴角止不住抽过两下,落座时特地挑了个离那姑娘远些的位子,但依然不打算开口出言,面皮促狭望了眼面带怒意的姑娘,又瞧瞧安然合目养神的云仲,欲言又止。而那姑娘瞧见跛足将领进门,本来欲要起身离去,瞥见这人似乎是有要事同云仲商议,两眼转过几转,同样破天荒沉下气来,把双脚从桌案处放下,眯眼盯着两人。
“姑娘,我同云
兄弟有事相商,能否劳烦先行避过,待到将事商议罢后,再同云兄弟较劲如何?”
朱开封亦是无奈,这位不知是从哪处修行山头来的矮小姑娘,怎就好似终日不愿闲着,从刘澹起军中身手高明的武夫,已然几乎被这姑娘找过足有一个来回,无人能挡,大概只有神仙晓得这么位十六七岁的矮姑娘,从哪来的这般膂力和功夫,总归在刘澹仓促落败之后,军中就再无人胆敢轻看这面容平平,个头矮小的姑娘,但还有个云仲从来未与姑娘过招,因此不管不顾,每日都要前来云仲眼前晃悠,甚至要凭相当拙劣的激将法来,只图云仲同自己过上两招。
小姑娘点头,“要这人同我打上一场,不论输赢胜负,你两位尽管畅言,可要是不依,那本姑娘在这帐中,想来也不算耽搁要紧事。”
阴云春雨连绵,扛着一人多高大戟的小姑娘气哼哼走出云仲破烂营帐,沿路来去巡营的兵卒无人敢拦,纷纷退避,生怕招惹了这位脾气相当差的主,单单看见那枚乌黑锋锐的大戟,就止不住浑身颤颤,铁甲瞧着坚固,然而真要是遭这枚戟敲打两回,只怕还要欠判官几条性命,故而既不曾有人前去阻拦,也不敢有人同这位姑娘搭茬,尤其今日这姑娘的神情尤为骇人,数十步以内,无人上前触霉头。
朱开封脸色僵住,抬头望望被长戟戳穿扯烂的帐顶,破烂不堪
,总觉得有那么点凄惨意味,暗自盘算着过后定然要替这位云兄弟讨要个宽敞瓷实的军帐才好。
五锋山一战收尾,如是不曾有云仲那道锋锐似是天上来的剑气,胜负还在未知,那场拦住数万部族骁锐的大火倘若尽灭,胜算少说就要折损一半。然而云仲既未曾接过统兵权柄,亦未就此时机同赫罕求来甚功名富贵,而是轻飘飘就将这功名尽数让与温瑜,收剑飘然而去,所以有许多王庭兵马,只见过那一日冲霄剑气,却不知那道剑气是否是云仲所递。
“无妨,朱兄何需如此。”云仲摆手,亦是感慨望着外头阴沉天雨沿破损帐顶漏入帐中,摇头苦笑,“五锋山战事,朱兄引兵守城撑到胜负有定的时节,负伤极重,兵力无多依然外出冲杀,在城外留了一条腿,城中从勒州而来的年轻人死伤殆尽,相比之下,在下那道可有可无的剑气,又能算什么本事。近来大军奔波,迟迟没去问,朱兄伤势可曾痊愈?”
朱开封眉头抖了抖,艰难扯出一线笑意。
说起来时云淡风轻,可当日在姑州边关的惨状,直到如今连朱开封的心性都不敢回想,几万征战已久的胥孟府虎狼之师对上城头的万数年轻兵卒,其中有许多未及冠者,更从未见过何为沙场,然而依旧未曾展露多少惧色,近乎是拿性命替五锋山下大军取胜,拖延了足够的时辰。
当初云仲在勒州
茶馆外搭救一命的年轻人,终究不曾穿着胥孟府兵马衣甲身死,而是穿戴王庭衣甲,与此城守将抵肩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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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一章 错杂人间得一日闲
王庭仅用月余功夫,就趁势夺取渌州全境,又是温瑜首功,先行进城,凭百人杀上渌州西边关城头,大开城门使得王庭兵马得以从此关齐齐涌进渌州。
前后总共不过用去大半个春时,孱弱无力的正帐王庭就依靠五锋山大胜,马不停蹄连夺三州,加之原本的流姑白楼三州之地,一举占下统共六州地盘,尤其在将渌州收归囊中过后,本就狭长绵延的数座高关隘口,亦是收归王庭所有,有此道壁垒倘若不失,胥孟府部族兵马就算是修养妥当,再想越过这道狭长壁垒,却是不知要等到何时机。
有时沙场变换,攻守易形仅在几日间就可生出变数,何况部族兵马折损近三成,魏武泽身死五锋山下,士气霎时低落更甚于天西城守城一事,赫罕岑士骧以及远在胥孟府许久未见动静的燕祁晔皆是想出了部族兵马软肋所在,只可惜人算难胜天时,有修行人布阵相助,且恰好赶上多年难得一见的五锋山大雾,遮掩住岑士骧这步棋的行踪。更何况有无数勒州儿郎不远千里而来,慷慨赴死,在近乎是对上数倍兵力的情景下死撑到王庭兵马得胜回返,也唯能说上句天时使然,纵使黄覆巢高明,然而未必就能顺顺当当度过此劫。
眼下家大业大的正帐王庭统共分出三股兵马,各收复一州地,云仲身在此部兵马自从收回勒州过后,就急行前往渌州同其余两部兵马合兵,而温瑜率先在渌州西境边关凿穿城头,大军借势涌入之后,竟是全然不需其余两部兵马接应合兵,就将士气尽失狼狈撤走的胥孟府兵马赶出渌州,穷追数百里,清缴整座渌州的胥孟府兵马,自然就无需其余两部率军前往。
岑士骧一战负创极重,本就是常年掏空己身心血谋求一胜,早在五锋山下胜局已定之时,骤然松开紧绷心思,伤口迸裂,不得不回到王庭所在处温养,少赫罕竭力请各处高明郎中圣手搭救,勉强将岑士骧这等已然亏损奇重的体魄调理好转,虽也有心外出跟随王庭兵马征战,可惜实在力所难及,不得不留在王庭处歇息调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骨积弱已久,苍老迅速,连赫罕都是不忍岑士骧再多操劳,故而才想出这么个三股兵马分别由人统领的法子,才勉强消除岑士骧担忧。
云仲这股兵马始终有刘澹朱开封几人相随,贺知洲则是早早被温瑜抽调而去,许多人都觉不妥,连刘澹都就此事牢骚过许多,奈何云仲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云淡风轻,连乱石山中递剑之后,都不曾仔细看过温瑜一眼,更何况是温瑜前来借人,一袭黑衣面容料峭冷淡的剑客,开口说得竟皆是客套话。
明面之上算是朱开封统领此部兵马,刘澹为辅,当中尚有几位王庭中颇受重用的将校,对比起其余两股兵马,朱开封所在的这部兵马,实际才算是真真的王庭军,对比温瑜贺知洲王寻尺几人所携领的兵马,当中许多乃是从洙桑道携来的私军,指掌统兵大权的也并非是什么王庭中人,而是温瑜这位算不得外乡人的外乡人;另一部兵马则是交由绰号青面鬼断头罗刹的二人,提本部兵马与半数王庭军,战功亦是甚高,甚至收取一州所耗费的时日,并不比其余两部久。王庭本部兵马大多都在五锋山下见过云仲那口佩剑,更见过这位修行中人剑气拔地而起,威望并不见得比朱开封弱上多少,更因时常能递出道中肯的行兵布阵谋略,甚是得跛足朱开封重看,故而大事小情往往要前来同云仲商议,俨然是半个统兵大帅,只可惜似乎云仲志不在此,屡次推辞。
】
兵马还未行至渌州东境关口壁垒时,于山下安营扎寨,方便同其余两部兵马遥相对望,渌州宽广,而仍旧留有些许同大军失散,不得不四处流窜的胥孟府兵马,生怕百姓受其荼毒,故而清剿余患眼下乃是要紧事,温瑜部众已于多日前牢牢占据住渌州关口,固城积粮,填补滚木火石。因是接着线报,魏武泽身死五锋山麓后,统领胥孟府部族兵马的大任又是交与那位擅行诡道的黄覆巢,才初继任并未有多余动作,而是立稳军心严令禁止,屯兵在渌州外数百里山间,安营扎寨闭而不出,无人晓得这位重病之后的书生到底有甚盘算念头,但足足被这书生压制逾年的王庭部众,提起这书生统兵的本事,仍旧心有余悸。
胥孟府势大就无需遵循过多规矩,黄覆巢又恰好是向来不看重规矩道义之人,两者倘若放到一处,如虎添翼。
两地僵持休养生息,云仲倒是闲暇下来,相比于温瑜终日在关隘处布防操劳,青面鬼断头罗刹争抢战功,在大元北境往来厮杀,仅剩余朱开封这部兵马闲来无事,士卒难得能向家中递去两三封书信暂报平安,当然大多不晓得应当如何落笔,腹中无文墨,故而时常有前来找寻云仲,请这位剑客代写书信的兵卒,起初倒还相当腼腆别扭,生怕这位整日冷着面皮的剑客推脱,可相熟久后,云仲并未有甚山上修行人的气派架势,面皮冷清,但言语算不得寡淡。
那位上回吃瘪的矮小姑娘,总要趁无人时节扛着柄不晓得多沉的大戟,顾不得习武练功过后蹭得满脸土灰,叫嚷着要同云仲分个胜负,上回云仲只晓得闪躲,定是不算数。
偏要说这姑娘蛮横不讲理,倒不见得,云仲不接茬,这矮瘦姑娘就只气哼哼坐到一旁,并不出手,可倘若云仲接茬应下,恐怕这新换的营帐又得遭毒手,戟法大开大合难免伤及无辜,故而从来视而不见,若非是这姑娘绷不住面皮开口闲聊,断然不接话。
“我这戟叫半步崩,师父取名本事从来都不怎么样,这戟名起得还行,听着就顺耳,霸道得紧,忒配得上本姑娘的能耐。”这姑娘衣裳穿得甚素,近乎同寻常兵卒一般,唯独腰间时常拴着枚鹿皮裹住的牛角,时常拿到手头把玩,分明是个岁数不深身形瘦弱的姑娘,肩扛长戟把玩着柄牛角,怎么看来都相当瘆人。
云仲正将竹简书卷翻看得奇快,听闻此话将头抬起,诧异瞧了两眼小姑娘,“照你所见,军中谁人面皮生得最好?”
姑娘难得认真下来,伸出双手逐个掰将过去,说到青面鬼断头罗刹两人时,云仲苦笑不已,连忙摆摆手,“晓得了晓得了,你家师父想来待你极好,近乎视若己出,我说得可对?”
却不想这话却相当讨这古怪姑娘的欢心,咧嘴嘿嘿笑过两声,起身蹦跶到云仲跟前拍拍后者肩头,“别说,有这眼力算你小子识相,就冲这番很是讨巧的话语,姑奶奶就令你好生休养几日,何时打算过招,再来寻我不迟。”
“我有个师兄,枪道走得很远,兴许是我见识不深,但在江湖里走动少有见过枪招能比过他的,可惜眼下大概仍在夏松里操劳自己的操劳事,迟迟不得闲。”难得端详两眼那杆大戟,云仲未曾惜字如金,而是回想起起初同三师兄赵梓阳一并上山的时日,如若是不以物件阻隔两耳,彻夜都能听闻这厮举枪彻夜站枪桩的低吼声,想当年谁人练武,大概都不容易,又何况是入门极晚,需先行磨平心性,忘却本来在山下好勇斗狠的招式路数,近乎从头练起,能走到眼下,自家这师兄着实天资过人。
“你们那山上的师兄弟,难不成都是下山过后久不通往来?既然是师兄有难事,怎就不愿去帮衬一番。”小姑娘哪晓得太多,初下山不久,听闻云仲这番话后眼色有变,望向依然正坐的云仲神情就自然多出些狐疑,更好似是有些责怪意味。也难怪如此,小姑娘手头时常把玩的那枚牛角,仅云仲就从其口中听过许多次,说此物乃是自家师父相赠,临下山时不少师兄弟亦是慷慨得紧,光是保命消灾的法宝器具就是送来不少,如今就算眼前有难,大抵书信一封送到山门,就能有多半人出手相助,而听闻云仲这番听来很是寻常的话语过后,很有些纳闷。
“福至则接,祸来则迎,师父是位相当能耐的剑客,于是说话做事少有拖沓,大多干脆利落,心气受万山所阻,万事消磨,仍不见低落少许,在山间时我那位相当随性无正经模样的师父曾说过,与其他是下山走江湖撞机缘,找人收做徒儿,倒不如说是有义气相投命数相合的徒儿自行走到他眼前来。”
“人人有难过雄关,人人有脱身不得的困境,而心气使然,除山穷水尽外,断然不会请人施以援手,乍看之下忒是憨直执拗,但要不是这性情,又怎么会来山上。”
“就像是眼前有故人相逢,我总不能求师父告师兄,惶恐忙乱,而是依然在此正坐,等候旁人撩帐而入。”
第九百四十二章 疑是故人来
帐中突兀间显出茫茫水气,伸手难辨五指。烛台火光摆动,而后骤然腾空,从中落下两道身形,却似是不愿搅扰旁人,从骤然腾空而起的烛火处落下踪迹,而后才收拢周遭水气,被那位童子收到手心中,凝成滴水,仔细收回袖口里。
本来就不是什么修行道里上讲究的神通,哪怕是才踏过敛元初境,涉足二境的修行人也可借人间水火施展开来些不入流的微末神通,甚至难称神通,而是近似市井里障眼法此类把戏,登不得大雅之堂,尚且比不得泼酒当剑,......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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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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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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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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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百四十三章 青罡再见快刀
王庭军中人都知晓,常常坐到自己军帐里头的云仲,其实从来都是相当疏懒的性情,尤其从五锋山离去后,这位本事相当大的剑客,就仿佛是收剑归鞘,无论当初在乱石山巅显露出的手段多骇人听闻,此刻剑锋内敛,连见上此人一面,都少有机会。
更是有曾去往云仲营帐当中,请其代润书信的兵卒,尽管总要时常吹嘘似地与同袍讲起,这位曾经在五锋山一战中,亲手使出致胜一剑的修行大才,光瞧面容模样,真还就只像是位依然未及冠的少年郎,唇红......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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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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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百四十四章 残照当楼
青罡城城主近来心境甚好,头一场喜乃是盼之念之许久的王庭兵马,终于收复整座渌州河山,除去百姓终能逃离水火之外,当然还要有两分庆幸,胥孟府在渌州亦不曾闲着,每日招揽商贾乡绅连同渌州门庭里头掌权的望族,即使是他这位无甚靠山的城主,都是险些被逼走投无路,投靠到胥孟府帐下,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一再拖延,才是等来王庭兵马收复河山。
而这第二场喜,则是因自个儿始终攥着忠心念头,大概战事平息之后,能得高升,假使比不得那些位望族里权势滔天之人,起码能去往正帐当中,大概子孙后人也能受自个儿庇佑,否极泰来,时来运转。
不得不认温瑜奇袭渌州西路边关,是替渌州无数百姓乡绅从死境里扯回一条性命,依照胥孟府与部族兵马纵马江山的做法,倘若不是有人奇袭叩开边关,万军纵贯而来情势危急,约摸渌州里的王庭兵马定然要腾出空隙来,将钱粮搜刮得干净,且尚要肆意诛杀百姓,渌州全境恐怕就剩余不下几成活口,到那时节,王庭即使收复失地,苍生狼藉,疫病横生,无异于将这座渌州毁去。
但有温瑜这场先登破城,雄厚兵马奔袭直插渌州胸腹,胥孟府部族兵马人心惶惶,竟是不曾做那等腌臜绝户事,仅是草草劫掠过些许钱粮,便连忙向东撤去,本来能拒守的渌州关隘拱手让与王庭,这其中依然是有五锋山大败部族兵马的功劳,军心涣散溃不成军,人人近乎只图顾及自身性命,对上士气正盛的王庭兵马,近乎只顾逃命,全然不曾遇得大军死战,似是兵不血刃就拿下这座仍有相当钱粮人手的渌州。
正巧是大元春正好时,春风在,得意更在,也怨不得青罡城城主鲁狄整日闲暇不得,时常外出,是慰劳军卒也好,同军中将校攀谈,送去些钱粮物件也好,好像自从王庭兵马入渌州,鲁狄都是不曾在城主府邸里安稳坐过半日,东奔西走,马蹄轻快。
唯独有些不省心之处在于,自个儿性情向来宽厚,不论是待近侍还是家丁仆从,向来宽仁,可打从王庭兵马入渌州过后,赫罕亲书传至,极其赞赏渌州失陷以来,鲁狄种种举动,维持百姓不损,不论威逼利诱都不曾倒向胥孟府,使得渌州全境相当太平,乃是大功一件,此事在家丁近侍中流传开来过后,大多都是比以往骄纵不少。
而鲁狄念在这些位府邸中人,渌州失陷时也同自身吃过不少苦头,故而虽加约束,但并未见成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家丁仆从同旁人言语时,那傲气似是自己坐到正帐王庭里,口气甚大,很是蛮横。
今儿个日暮时,鲁狄才唤十几位近侍回返青罡城,乘兴而来,得兴而归,慰劳军卒一事本就是相当的功德,何况能同军中几位扬名将校攀谈饮酒,受益极多,故而鲁狄回城时节,马蹄像是踏到火烧云头上,全然不亚于晓得腾空驾云的修行人,酒气接春风过后浓厚至极,悠然纵马见青罡城。
可不论酒量如何深,终究是酒酣耳热过后,入城时节未曾勒马,冲撞了城门前的几人,当中一位书生结结实实摔到城门边处,背后箱箧里的书卷散落一地,瞧着模样相当狼狈。
鲁狄自知理亏,连忙下马搀扶那位书生,却被周遭几位近侍抢先,挡在鲁狄身前,冷眼望着那位书生脚步踉跄,仍不忘捡起书卷。
“我瞧这位大人像是要前来搀扶,本就理亏,几位阻拦到前头,怕是有些坏规矩。”几人当中有位牵着头黄马的女子开口,微微蹙眉,似是很见不得眼前这等情景。
“本以为是荒山野岭里头来的蠢笨人,不同你等一般见识,鲁大人乃是此城城主,不久过后更是要去到正帐王庭受赫罕重用,岂能同寻常百姓致歉,更莫说是亲自搀扶,何况城门宽阔,你几人偏要从正当中走动,城主马匹冲撞刁民事小,可要是惊扰了城主坐骑,你几位怕是按律当受大刑,不同你等问罪已是宽厚,还敢辩驳?”几位侍卫冷哂,更是有两人推搡那位书生,将书卷踢得散乱,险些纸张散乱,那书生却也不气恼,连忙去追着书卷,掸净尘土只顾往箱箧里放,似乎压根不晓得这几位侍卫有心愚弄。
鲁狄面皮亦有愠色,然而身前几位近侍却是不依不饶,指点周遭几人又道,
“我当是何处来的公子王孙有这般胆量,瞧衣裳打扮原来只是那等寻常的江湖汉,城主在这青罡城里头艰难维系百姓性命,府上都险些将余粮尽散,我等随城主艰难挨过不知多少日的凄惨时日,这才撑到王庭兵马前来,若无城主,你几人还能踏入这座车马通行,人来人往的青罡城?区区走江湖的武夫而已,还敢妄图同城主论道理,倘若还要纠缠,休怪咱刀尖上头挑血。”此话出口,鲁狄虽是蹙眉,可依然没上前阻拦几位近侍。
青罡城最为危急时,城主府邸中的确举步维艰,难以度日,私下动用家库周济百姓,钱粮已是干枯,需精打细算每日才可得一餐饭食,然而侍卫仆从,无人向胥孟府屈膝俯首,才是艰辛撑到大军来援,于情于理,鲁狄都不晓得应当如何阻拦几位近侍,因此虽说周遭零星百姓已然聚拢,但鲁狄迟迟不肯开口训斥那几位侍卫。
几人里有个始终不下马的江湖客,腰间挂着枚紫鞘长刀,躺到马背处,哪怕是方才鲁狄马匹受惊略微惊扰了坐骑,现如今也迟迟没起身,听闻侍卫肆无忌惮叫嚣,才是掀起斗笠睁开睡眼,拍打拍打周身人,又瞥过眼遍地的杂乱书卷,而后翻身下马。
下马,近步,而后收刀退后步,斜靠到马匹肩头,乍看之下很是舒展自然,但当中却有一瞬,周遭百姓连同鲁狄及近侍都不曾看清,便是抽刀与出刀,直到这位行头相当散乱的刀客靠在马匹肩头时,铿锵金铁交击声才起,头前数位近侍胸口甲胄尽是多出道奇长的刀痕,细纹遍布。
刀走若奔雷。而那个刀客随手掏了掏两耳,嘻嘻笑了几声,
“诸位没怎么用过刀吧?一来不曾上阵杀敌派上好大用场,倒是有不小口气,是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二来既是近侍职在护城主性命,却没有护人性命的本事,是为有渎本职,往后出门在外见过旁人,别动辄就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事,能劈碎各位甲胄,当然能割开各位的喉咙,倒退个一两载依我的脾气秉性,城门前多出十几条尸首并不算什么难事,可别人未必就这么想,刀剑是杀人器,话出口就得担着,切记切记。”待到刀客说罢这话,那几位近侍甲胄尽散,均为刀客一刀劈碎,且瞧架势全然不想是用刀刃破甲,而是生生靠刀背力道砸得甲胄破损。
周遭百姓皆是窃窃私语,或是面露惊惧,因是没瞧见这人出刀,更不曾看清这几位近侍的甲衣如何破碎,从头到尾只听闻风声金铁声。
有近侍依旧不忿,要同同样蹙起眉头的鲁狄出言,将眼前几人擒下,刚要开口,却是发觉城门内有人闲庭信步,从人群里走出,霎时就熄了心思。
不单是渌州,近乎整座大元的兵卒,都晓得五锋山一战里有位剑客惹不得,近乎孤身迎上六位排在前头的猿奴,一剑开山断岳。
那剑客不常露面,只晓得随身带着柄水火剑吞的佩剑,模样寻常清秀,瞧来不过是及冠年纪。
旁人或许不敢断言,鲁狄却是认得这位少言寡语,不喜露脸的剑客,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上前几步,向这位少年模样的剑客深揖一礼。
“见过青罡城主,听闻此城与渌州皆蒙城主恩德,暂且谢过城主善心,无需繁琐礼数,可话要分两头说,心善不可因善为人所欺,规矩或许不见得时时都比人情大,总要有度才好,倘若有朝一日,这些位近侍趾高气扬惯了,触犯法度,难不成城主亦要舍去身家护其性命?善行有愚善一说,有人可同福同难,有只可同福不可同难,也有人能同难而不可同福,规矩人情如何衡量,城主理应比我精熟才对,更轮不到在下说理。”说罢这番话后剑客才转身,朝靠到马匹肩头的那位刀客笑了一笑。
沈界,阮秋白,唐疯子,这三人倒还真是形影不离,从漠城到大元,在天下走了好大的一圈。
沈界依旧是那张如同女子似的精细面皮,嗜书如命,阮家主依然牵着团花黄胭脂马,眉眼出奇清丽,唐疯子还是那等邋遢扮相,腰间悬着那把紫鞘的长刀,刀快得吓死人。
前两人很快就认出云仲那张面皮,可唐不枫只是冷眼打量,迟迟没走上前来。
异乡故友,却好似未有欢喜色。残照当楼,刀光剑气,多年不相逢。
第九百四十五章 清迦登门
知春迎春,但一时天下人人忙碌,落窠臼者竭力从窠臼里寻出条柳暗花明小道,锁心关止步不前者需争来些个柴米油盐酒水醪糟钱,才方能安稳醉卧花荫,因那说屋陋者未必屋陋,好菊下南山者未必凑不出几两碎银,穿长衫的穷苦先生往往散学堂后,需将那身缝补不晓得几遍的长衫褪去,抛却所谓书生清高颜面,外出替旁人题字撰信,能得碎银几钱。
如是名气不够,则连这等行当都未必能中途插足,寒窗二十载,卸长衫穿短衣,跟随挑夫赶车之人一并走上三两趟短途行程,亦能贴补家用,何来半点清高绝尘。
无需旁人叫其褪去长衫,仅需活着二字即可逼其就范,端起足有万千座山的清风架子,也不如浑身脏污捧起一把压手铜钱。
夏松道太平无事,但夏松圣人的旧疾并未随春日缓来而减轻丁点,宫闱里苦楚汤药滋味又加浓重,无数皇城里的中官女婢来往奔走,脚步又快过几分,本来皇城里头遍地繁华开遍,因是某位圣手言说圣人病症,在春时不得沾染半点花草粉,于是一夜之间整座皇城里,万花无踪迹,连草木也一并折损殆尽,斩花万朵,密密麻麻花草遭斩首灭顶,尽数逐出城去。
然而即使如此,夏松里头依然百官挂起愁容,唯独不敢议论,生怕是惹出些许祸患来,触了天子霉头,越是这等节骨眼上久为病灶所困,越是性情忧躁无常,虽说这位恶疾缠身的圣人天子久不登朝堂,在朝中的眼线倒是多如牛毛,曾有当朝大员兴嫁娶事,思量再三未曾同圣人通禀,而是将此事瞒下,朝中唯有零星几位口风甚是严实的大员知晓此事,可随即良辰吉日嫁娶时节,有中官去到这位大员身在皇城外的府邸处,当众宣过圣人旨意,恭贺大员新迎侧室。
似乎自打那日之后,朝堂中人不论官职如何之高,手段本事如何之妙,都不敢再将结党营私事做得过火。
仅是一个寥寥几人聚集,观瞧娶妾的小聚,深居宫中身染恶疾的圣人都是心知肚明,又何况是结党营私,暗通款曲的大事,紫符八足公两位中官之首,有人曾揣测单是朝中官员落在这两位手上的把柄,就足够累积成山,倘若有哪一日圣人瞧不过眼去,打算将哪位私事过火的大员枭首株连,怕是几百户都不足将罪状分完,尚要从别处找些多半无辜的外人充数,才算能勉强将这些如山似的把柄分妥。
治世乃是圣人恩德,一如曦光遍洒,而降臣则是圣人手段,云雾遮掩,却是无孔不入,稳稳当当压住朝堂,使得不能胡思乱想。
但虽然皇城周遭风雨欲来,按兵不动捕风捉影者甚多,而夏松其余地界,却是趁此春时,颇有万事随万物破土重发的意味,不论是农商两道,还是官府府衙调拨钱财开路修桥事,总归一年之计在于春,纷纷似春笋般铺展开来。
有闲钱外出者频频走动踏春,自然还是少不得高门阔绰人家的公子少女,往来走动或是协伴同游,银钱流动,佳品不绝,如是夏松一地各处有银钱流转,兴盛繁隆。
高门世家当中过得相当舒坦的,要属跟随范清迦去往范家的赵梓阳。范家历来书香门第,接连出过许多在夏松朝堂里名声震响的官员,家业同样甚厚,往来既无白身,亦无有贫寒之辈,除家底雄厚商贾外大多皆是扬名夏松的文人贵士,高谈阔论携手共游,犹如灯火轮转不停,即使相距皇城那场剧变时日尚短,然不晓得是圣人对范家尚有亏欠心思,还是实在困于疾症当中,无暇他顾,故而使得范家得以从容舒坦至今,依旧不曾见到有甚拘束。
武夫无用武之地,连赵梓阳这等许久不曾疏懒过的习武之人,春朝已至,通体上下舒坦熨帖,仅是在布置精巧宽敞府邸里伸展筋骨,都觉积攒一冬的绷紧意味已消除大半,哪怕是不情不愿,照旧生出些许慵懒困意,于是常趴到井口旁,借阴凉气小睡一阵,时日一久再凭铜镜映照出面皮时,都觉得自个儿滚圆了些。
连赵梓阳都是难得闲暇下来,添过两斤富贵肉,何况是李扶安这等本来就惰怠的,自从随赵梓阳踏入范家府中,无一日不是山珍海味可劲朝肚里头填个不停,本来也是位相当利索精神的年轻人,胜在浑身灵巧劲充沛,但自从到范家过后,就很是有些江河日下的架势,身形滚圆,从外头携来的衣裳,穿到身上都是绷紧,还是赵梓阳瞧不过眼,替这位好生去集市里头挑了又挑,才看看选出几身合身的衣裳。
鸡鸣声起时,赵梓阳起身攥紧枕后大枪,横枪在手,依然要先行练一个时辰枪桩。
走枪桩在赵梓阳看来断然不属高明本事,但早在初涉枪道时,吴霜就难得肃然讲说过,枪道少有大才,凡入枪道深者,需有大毅力,每日修行不辍,乃是万事基石,想以枪道踏入那等天下独绝的地步,勤练才是头一步,万道皆有可归一处,唯勤勉二字才算是开路搭桥的第一道关。
近来衣食无忧,又因闲暇无事,浑身惰虫再度窃窃攀升至五脏六腑,狠命从筋骨深处朝外钻将过去,倘若半点含糊,鸡鸣过后床榻上依然躺着位有心练枪,却克制不得惰怠的主儿,这在赵梓阳看来,无论如何都觉得不甚舒坦,既一事无成,何来心安理得。
站枪桩实则闲暇得紧,恰好方便静下心来回想些大小事,范清迦曾经屡次三番踏入这府邸当中,却是不知为何每次都要被李扶安拦下,有两回这位喝得酩酊大醉袒露胸口,坐到府邸之外,同前来有事相商的范清迦险些撞上,后者虽是大家名门之后,还是奈何不得眼前人如此荒唐的举止,吓得花容失色落荒而逃,往后就迟迟不愿来此府邸,有两三回在门前驻足,却还是叫李扶安坏了心神,烦闷离去。
但在我赵梓阳看来,李扶安这等人精明得紧,遭范家的珍馐酒水灌得很是肥头大耳,心智可从来不曾有半点缺憾,既是李扶安不知出于何等缘故三番五次阻拦范清迦登门,大抵定有他的道理在。
走江湖许久,李扶安所求为何,赵梓阳已可确定下八九分,现如今只剩余一层窗纸,两人却迟迟未曾做那等坏规矩的煞风景举动,但依赵梓阳自身的见地,李扶安并无有甚害人心思,于是屡屡阻拦范清迦上前,应当是自有其道理思量。
“起得甚早啊赵大帮主,”正好一时辰过后,李扶安蓬头垢面从屋内走出,口中尚叼着枚晶莹似玉的包子,很是热切朝赵梓阳招招手,
“这粥都凉了,还是咱觉得近来饭食珍馐过于养人,特地同膳房交代今日要吃一餐清淡些的饭食,这瞒玉包里外通透,里头掺的鲜灵河虾籽连同馅肉,那是相当可口,赶紧尝尝滋味,趁热好生犒赏犒赏五脏六腑,习武之人就应当如此。”不过眨眼时间,李扶安朝口中连塞过三四枚掌心大小的瞒玉包,直到嘴里满满当当再无半点空隙,说话都是含糊不利索,赵梓阳才是无言苦笑两声,踏入屋中,却不急于用饭食,倒是很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在里头。
“范姑娘面皮虽清冷,不过生得却是花容月貌,空谷幽兰,我倒是有心同其交好,既是姑娘对我这等走江湖的鲁莽人有心,更何况范家能保往后多年鼎盛,终年风餐露宿闯江湖早已倦怠,如今还真是想找寻个不愁钱粮,衣食无忧的好去处同心上女子安顿下来,百般阻挠是为哪般?难不成你小子也相当心仪范姑娘?”一席话好悬给满口包子的李扶安噎死,额头见汗脖颈见青,足足有近半盏茶功夫才将口齿倒腾清白,圆睁双目瞅着神情不善地赵梓阳,
“赵大帮主不妨自个儿领会领会,这话多伤人心,料想当年还在南公山山脚下,咱还都是帮里头相扶相帮衬的至交手足,您那点事又怎能瞒得过我这等消息向来灵通的人,还是您饮过二斤薯烧酒,醉意深重时亲口所言,早就有了心仪的女子,怎么到如今来反倒懊悔了?难不成是真瞧见人家姑娘模样俊俏家世厚实,见异思迁?”赵梓阳面皮登时清冷下来,将一旁大枪横在当膝。
“若是帮主乐意,牵线一事咱当然同样得心应手,兴许修行道中的事不甚精通,但旁门左道,却是熟得很。”好似是被赵梓阳膝前那柄枪惊了胆魄,李扶安神情微动,风卷残云吃罢眼前的瞒玉包连同清粥,谄媚似讨好道,
“茫茫不晓得多少万数人海,想寻个女子谈何容易,咱这便出门去寻范姑娘,且放宽心凭咱的本事,定能替帮主讨回个帮主夫人来。”然而前脚出门,后脚李扶安就去而复返。
范清迦不请自来,柳暗花红,而门前女子娇媚,足压群芳失色。
第九百四十六章 阴晴圆缺
范家从那场足够撼动夏松格局的无端大难里抽身,究其根本,在范家老者口中,与范家在夏松根深蒂固牵连甚小,甚至与范元央在朝堂里官位青云直上,几近走到最高处亦无甚干系,世家大族即使势力不容小觑,若没同山间宗门扯上莫大瓜葛,朝堂往往还是和世外修行人井水不犯河水。
纵使世家因受山间宗门照拂,然而自打从天下乱象初起,宗门同世家往来就越发稀少,到眼下范家已同山间世外的修行宗门,相交甚浅,唯独把控住文人官位,凭夏松朝中立身的老少文人臣子,才可撑住整个范家。
所以范家知晓其中深浅谋断的老者,从来都不觉得能从这等震动夏松的大事里保全自身,只需舍去范元央这步棋,是因范家势大,致使当今夏松圣人不得不大事化小,息事宁人,而是因夏松圣人惦念范元央连同范家对朝堂社稷有功,才不肯向范家动起刀斧。
一位恶疾缠身,常年体魄羸弱的天子,如是当真要动刀,势必疾如风雷,势比狂澜,岂能留有令人反悔的余地。
赵梓阳乃是外人,但范清迦执意相邀,亦有三两次听过范家辈分甚高的老者教诲后生,可谓是字字句句皆说在寻常人难以料想的七寸处。
范家府宅周遭的子嗣后人,即使是垂髫之年的孩童,也需规规矩矩盘膝坐定,听范府老者讲说教诲,不求凭这年纪就能想通学明,但耳濡目染,历来是名门宗族育人的良方,只需略微触及浅尝辄止,到过后年岁渐长学问渐深,精于世故官道,照旧能从年少所得中汲取好处。
此番赴皇城,范清迦并无例外,照旧是易容而后使面纱遮挡,本来清丽冷绝面皮,再度变为寻常无奇的女子模样,且瞧面向很是有两分刻薄。
李扶安倒是依然有心替赵梓阳挡灾,说灾倒是有些不恰当,毕竟在这范家里外,能瞧上赵梓阳这等江湖武夫的可并不在多数,故而即使是有老者隐约窥出此人不凡,名声照旧不见得能扭转,何况还有李扶安这等游手好闲的疲懒人,于是更是瞧这位既无家世也无学问的江湖人不顺眼。
可范清迦这回难得也是开口,令李扶安去往别处安生,自己则与赵梓阳同处车帐,饶是李扶安知晓后者心思,望见这位自打其父身死后眉宇间增添两分凌厉的女子,依然是不好开口。
“春深固然能瞥见夏时景致,言说人间好,但一路去往皇城,总是觉得心头不甚安稳。”登程一日,范清迦除去将车帐缎帘挑起,朝外张望景色,再无过多举动,直到日暮时节才缓缓开口,并不似是同对座已然打过六七次盹的赵梓阳攀谈,如是自言自语,眼睑低垂,青葱指抚缎帘,神情清冷。
“此去皇城可比不得上回,过街鼠人人都想要逞强踢两脚,那时是危急关头,范家都保不得你这位千金,这回着实无需担忧,尘埃落地皇城重归繁华昌盛,别人不晓得姑娘是范家长女,也应当知晓车帐乃是从富贵人家而来,放宽心些,赏赏外头迟春景象,怕是没几日就能去到皇城。”仅仅慵懒抬起两眼,话语说出口来,赵梓阳才觉察出不妥,欲要添上三言两语,犹豫再三,还是未能开口,往日常自诩言语相当有分寸,这回却难得说出两句顶不中听的话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再度启唇。
寻常人去往皇城,多半要觉得如何都是好事一桩,正好可趁春正好时,沿路观花溅水,接此稍沐心头尘灰,但对于范清迦而言,如非是有要紧事,大概此生每逢踏进皇城,为首念头,就是当初范元央身死皇城外,哪里会有半点赏景的心思,又何来的宽心二字。
劝人宽心,理应是人间最没道理的推心置腹举动,但偏偏赵梓阳将两句最不应当说的话尽数道出,全然未曾顾及范清迦所思所想。
但为何到头亦不曾再出言劝慰或是补上三言两语,赵梓阳自己都不晓得。
“其实说得也没错,不需有甚自责。”但范清迦只是余光瞥过一眼赵梓阳别扭至极的神色,就窥见后者为难处,浅浅笑道,
“夏松地势大多平坦,却也不乏嶙峋山麓高下错落长岭寒潭,单要说一路上只惦记着令自己觉得困心之事,反而不美。自幼时爹爹就曾教训过,凡人间事需向身前看,身后事不论轻重,行路时莫要太在意,女子家优柔寡断理所当然,但范家长女不可如此,在其位谋其事,兴许爹当年进皇城前也猜到该有此劫,本来就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最是惜命,全然不舍得不明不白身死,可还是未能躲过这一灾。”
“实不相瞒,我很是倾心于少侠,不知是不是因为那阵子秦秀终日在耳边念叨,说这年轻人着实年少有为,不论身手算计还是修为,同辈人中皆是少见,还是入城过后被那座古怪虚境困住,抱着翠儿尸首,不论如何细想身边都无可依之人,再度瞧见公子,就觉得有些离不开,大抵终归是有那么点喜欢的,不多不少,少不到能令自身抛却世家千金的面皮,多到明知旁人从来不曾倾心,都往往要常惦念。”女子话语声很轻,马蹄缓行声就能压过大半,可赵梓阳还是一字不落听到耳中,于是越发沉默下来,唇角绷紧。
“不劳少侠担忧,我这世家里头的女子,心计当然是相当深,请少侠送我回府,一来是因当初失了分寸,迟迟受不起家父身陨皇城外,譬如溺水将死之人那般,恨不得抓起周遭水流,二来则也存留自身的算计,听旁人说五尺境里的那两位修行人是四境,能在这等年岁同四境交手,来日可期,范家有少侠这天资甚好的修行人坐镇,总能多一分力。”赵梓阳才有心疑问,可眼前女子却是起身来,使略显苍白的两指摁住赵梓阳唇心,冰凉温润,不知不觉就使其断去出言的心思,微微摇头。
就当是如此即可,图的从来都不是人,而是利字,如此这般兴许还不会困住他人心思,总归世上人都是如此想的,世家高门何来情长,就当世人所言不假,两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即可,只要不曾表露出什么真心实意,那就皆为利来往。
范清迦从来都是表里如一。面皮冷清孤绝,心思同样是冷凉如冰,寻常男子都未必能将心思断得干干净净,可既然是范清迦说出口,赵梓阳就从不生疑,这姑娘的心性要强过太多人,可惜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车帐不徐不缓往京城而去,但说罢心事的范清迦似乎心境亦是不差,常常要停了车马,同赵梓阳一并外出踏春,不论繁花浅绛山中,或是过路浅溪静河,这位范家千金总是要拽起赵梓阳袖口,很是肆意撩起截裙边,赤脚踩水,踏起万朵飞花,一时忘却自己乃是范家长女,更是忘却所谓女子矜持贤淑,而是畅快将儿时心性一并展露,不曾有丁点收敛。
到这时,赵梓阳才依稀想起在府邸院中小憩时,与站枪桩时,好像时常能凭修为觉察出不远处有人影,一站便是近乎半日。
毕竟身在范家府宅,而来人并不是修行中人,赵梓阳索性不加理会,而是照往常一般,欲小憩时小憩,欲练枪时练枪,全然不去管这位在暗处朝这张望的闲人,如今再回想来,却是了然,多半自个儿木讷无心,令一位女子错付心肠。
府邸小楼几度见雨,里头是位睡相相当放肆的习武之人,外头是一袭斗笠蓑衣,并未叫人撑起伞来,生怕遮了望眼,风来细细,雨来添寒。
而晴朗时辰,井旁站枪桩,将一柄长枪挑崩抹刺尽皆展露开来的年轻人,往往赤膊,春深汗流浃背,然而外头的女子却是索性搁置下怕羞心思,静静站立到围墙外,相隔不足百步,可惜谁人也未曾点破。
天阴晴月圆缺,如此相陪过许多时辰。不远处车帐外,李扶安坐到处废弃长亭处,摇晃酒壶,两眼却看向在溪边踏水的赤足姑娘,才发觉这姑娘眉宇之间清冷气褪去,当真是好看得不像话,踏水溅起无数碎银似飞花,身旁赵梓阳同样是遭水花打湿衣裳,神情却比往日鲜活不少。
出南公山甚久,真还没怎么见到这等模样,范家长女肩头有重逾万斤的重担,负山而行,但赵梓阳肩头又何曾空空荡荡过,没准两人肩头无事,还真能说一句般配,范家长女,不论面皮家世,可都不比那位曾在南公山下的逃难女子逊色分毫,可惜时辰未到,机缘未满。
但不论如何都难以将一场情事私自填得圆满无缺。再想得矫情些,赵梓阳亦不过是位相当年轻的年轻人,想当年山下白虎帮里头,抄起枚青砖行侠仗义,如今立在薄冰上,心气锐气,只减不增。
反而让人觉得自个儿有莫大罪过。
第九百四十七章 客栈湿木珍馐
苔痕阶绿,车帐旧损。窦文焕从来都不曾住过这等堪称杂乱至极,打理奇差的客栈,连着几日但凡在客栈中歇脚,都足令他这等历来出行左拥右簇,似是众星捧月般的世家贵子险些心念崩毁。
单单是昨日入暮时欲要打尖住店,自家先生挑的这住处,怕就是皇城方圆千里中最差的客栈,莫说是甚中瞧的摆件,连张亚昌这精瘦的丑书生,落座时都是把一枚长凳坐得崩散,直到跌到地上龇牙咧嘴时,才发觉这客栈里头的长凳桌案,大都被虫咬得中空,还未等同店家理论,就有位小二上前,横眉立眼令三人赔钱。
自打从周先生出了齐梁学宫,在旁人面前就是罕有开口,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看着是自家先生疲懒不乐意顾及杂事,于是两手一松,做起甩手掌柜,实则意在考校二人,出门在外本事如何,所以分明窦文焕随身揣着百两银钱,车帐里头更是存着沉甸甸银钱,依然不肯去到那等好住处。
大多时日皆是风餐露宿,也不晓得是张亚昌手艺欠佳,还是存心跟这位同门较劲,每每张亚昌逮鸡兔下炊或在荒山野岭当中煮茶汤,都要使得窦文焕腹中翻江倒海好一阵,到头来只好忍饥挨饿,除万不得已饥肠难忍,才会降贵用上些餐饭。
明明瞧见周先生不乐意理会此事,窦文焕虽是有怒意,然而在外时不愿招惹是非,即使小二开口就是讨要三两银钱,俊书生也是咬紧牙关朝怀中摸银两,却是被一旁始终泰然自若的张亚昌摁住。
后者低眉顺眼,同小二勾肩搭背商议片刻,要过两壶酒水,请小二在一旁浅饮过几盏,面皮通红再度坐回原处,竟是就这么将此事解去,换了张同样古旧的长凳,师徒三人继续饮酒。
窦文焕不解,张亚昌不说,周先生百无聊赖不吐一字,本来窦文焕打算开口问询丑书生,可后者却是摆足了师兄架势,但凡窦文焕不强忍着心头不快,叫上句师兄,就断然不会解惑,周可法更是摆明了要瞧自个儿这两位学生的乐子,早早就踏入卧房歇息,仅剩两人较劲半晌,终究还是各自歇息。
此地距夏松京城虽只有不过数百里路,但地角极偏,生意却是甚好,原是在于酒菜价钱甚是公道,住店所需银钱更是极少,引来各路赶路之人,听人说常年生意兴隆,那等住不起好客栈或是嫌别处酒菜价钱甚是骇人的往来客,但凡能称得上老江湖的,都是乐意来这处客栈歇脚饮酒。
可如此一来,江湖中人嗜酒者甚多,客栈一层楼处饮酒之人近乎通宵达旦,划拳行令吵嚷呼喝声,早已使得卧房中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苦了窦文焕这等贵公子,外出时往往要选那等清净干净的地界落脚,眼见得屋中四角生潮苔痕遍布,物件摆设更是杂乱无章,好容易打算安稳睡得一夜,又从外头传来杯盏交错高声言语,且这言语里头大多荤素无度,最是惹人心烦。
直到清晨时节离了客栈,窦文焕依然是两眼乌青,昨夜近乎只歇过不足一个时辰,哪里还有半点精气神可言,好在是有张亚昌赶车,马蹄缓行,往夏松京城而去。
而周可法则又是掏出怀中几枚龟甲,诚心卜卦,而后将龟甲揣入怀中,神情不好也不坏。
一日行程过后,车帐停于桥头,桥下溪水缓流,远处有渔舟穿行,昼夜不停,月照浮光鱼鳞起伏,可惜却并无歇脚之处,只得在车帐里歇息一夜。
荒野之地需得生火,张亚昌与窦文焕自行抱柴草而来,可唯独有张亚昌柴草能燃,窦文焕不论如何引火,照旧难以燃起,故而垂头丧气坐到桥外空地,瞧着张亚昌将篝火补得甚旺。
周可法则是难得没在车帐中歇息,而是简单嘱咐两句,孤身一人沿溪而行,借月色不知去往何处。
“昨日事师兄是如何解的,师弟特地求教,愿闻其详。”大概是客栈住不惯,歇息不足致使心气跌落,也兴许是方才无论如何都难以引火,对比手脚相当利索的张亚昌,生罢火后再度去往别处,同撑船过路的渔夫好说歹说,凭几枚铜钱要来几尾鲜鱼,窦文焕以往皆是眼高过顶,此时却难得心境落地,垂头丧气做到篝火畔,有气无力开口问询。
“如今倒想起来叫师兄了。”不论怎么看,张亚昌面皮都仍是奇丑,没准能吓退虎狼,不过此番接篝火映亮侧脸,还显得中看些,话语却同往常一般不中听,闻言哼哼两声道,
“这是咱师父定下的规矩,我也不过是行在老二,前头那位大师兄听说已入了文曲公相府,不论本事心思都在咱二人之上,就算颇有微词,往后也别同我使性子。”
“事要一件件说,恰好今日饶有空闲,就同窦师弟好生说道说道。”
“你乃是世家公子,出门在外实则最为在意面皮,出行前先生曾言说衣衫穿得朴素些才好赶路,我倒是平日里都无甚钱财,毕竟家世比不得师弟你,勉强算是寒门,吃穿并不讲究,而你揣着厚实银钱,亦不愿在旁人眼前跌份,故而穿起这么身锦衣,正是如此遭那客栈里的小二盯上,打算凭此诈点银钱,三两银钱于你而言,估计尚且不如穷苦人家眼中的一枚铜钱,故而给便是给了,咱却是过惯清苦日子,犯不上叫人无缘无故要去银钱。”
“那处客栈里的小二讹诈银两,也拿不到自己手上,近乎皆是交与那位只认钱财的刻薄掌柜处,都是寻常百姓,倘若亲近些,话说得好听些,人家又何苦去为难你,反倒是径直将银钱交出,掌柜的知晓客栈里有位人傻钱多的主顾,怕是连觉都睡不踏实,要被人苦思冥想出无数下作法子诓骗银钱。”张亚昌边说,手头动作不减,清理罢几尾鲜鱼,使笔直树枝穿过前后,置于篝火旁,仍不忘掏出枚护身短刀,在鱼背处划上几道花刀,擦了茱萸盐渍,才继续道,
“在你看来那壶看来兑过不少水的劣酒,全然不能同旁人将话扯开,但替旁人坑骗往来主顾,与自己能得一壶酒水相比,就难说哪个对于小二更值,几句客套话与零星好处,替你说两句好话,当然比三两银钱便宜,但往往别个更容易买账。”窦文焕狐疑,
“敢问师兄说得是何等好话?”
“我说那人要进京办事,家中本是贫寒,奈何想在人前争些薄面,近乎将沿路盘缠都花费在置办行头上,临近此地时钱囊窘迫,还是去了回男子如云的红楼,穿起女子衣裳唱曲,才勉强将盘缠凑足,若是再讨要三两银钱,怕是连京城都去不得。”于是方才刚有些佩服这位丑书生的窦文焕,眼见面色青黑起来,张亚昌伸手要递过来尾烤到火候的鱼儿时,当即就是相当不情愿,奈何腹中滚滚作响,很是有几分进退两难。
有心要尝尝,可又担忧夜里腹生隐痛,故而盯紧张亚昌面皮,默不作声,指望看出些端倪来。
“你或许觉得一路上是我这师兄同你过不去,因此特地将不干不净的吃食送到你手上,但其实先生与你我所用的饭食并无差异,而是在世家高门里有那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破讲究,偶然之间用这等乡野饭食,肚肠奈何不得,才会屡次三番有些急症。”撕下两片鱼肉来,张亚昌倒是并不晓得客气,
“之所以晓得那处客栈有这等诓骗富贵人家钱财的规矩,是因为我每回外出游历到夏松,或是返程去往齐梁学宫时,都总要来这客栈打尖落脚,寒门家贫总要省着些,但不妨想想,寒门尚如此,何况寻常百姓,怕是连赶赴皇城的盘缠都无。上齐是如此,夏松亦是如此,寒门贵子不易,能去到齐梁学宫,我已比旁人运气好上许多,但连竹简都买不起,只得去那等大户人家家中抄写书卷的贫寒人家,即使腹中有泼天的学问,并无门路,又如何能在朝堂上替人说话做事?最多不过是受某位乡绅看好,请到家中做一辈子教书先生,眼睁睁瞧旁人的子嗣学来本事之后平步青云。”一番话说得窦文焕哑口无言,才要辩驳,却是发觉自己连辩驳的心思都无,更没有张口辩驳的依仗。
车帐后有厚实银钱,衣衫华贵,佩玉光亮,往后或许踏足仕途,也比自家这位师兄容易太多,既受其好处,说世家不好则是忘本忘宗,承其便宜,又无法辩驳开脱,但言说世家好,却不晓得应当如何去说。
“柴不能引火,是因为上头有未干雨露,褪去雨露兴许要被人拿去烧个干净,可不曾褪去雨露,也无从知晓那些日日被人拾取生火的柴禾是何等煎熬难耐。”这回窦公子破天荒没还嘴,而是双手接过张亚昌举的烤鱼,尝上一口,鲜香爽口。
好像比窦府的珍馐还有滋味。
第九百四十八章 溪剑劝归
缘溪行时,周可法总要回头张望,生怕新入门不久的两位徒儿又是瞧着不对付,毕竟是拿许多时日在齐梁学宫里挑出的这么两棵无主的好苗,手心手背皆是肉,不论窦文焕打赢,还是张亚昌遭打了个头破血流,对于自身而言都是吃亏。
这俩徒儿一位是寒门,一位是世家公子,何况性情不尽相同,同旁人相比,矛盾尤深,还要从中多添个文人相轻的毛病症结,一时半会怕是安生不得,但今日周先生屡次远眺,却发现石桥底下两道甚小的人影,并无多余动......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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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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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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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九百四十九章 水破樊笼
当时天下风起云潮涌,总是不乏人能从风云际会处闯出头来,不论时势英雄谁人排在前头,都无甚差别。
可总也要有许多人在这等时节依然岿然不动,世间种种,对这些位稳坐如山岩的主儿大多束手无策,就譬如在夏松皇城外百里处的孤山寺外守寺的和尚。数月前皇城生乱,可毕竟是有意瞒过大多往来之人,且即便是知晓当日事的往来之人,也不能因此事仍留有余悸,从而不出门谋生,哪怕明知此地数月前身死过不少来头甚大的无名者,回回绕道而行,摆明行不通,故而索性闭口不言,免得招惹是非,照旧从此路过。
走江湖谋生路的心眼不见得欠缺,相反是那等初出茅庐天地之间唯我最大的傲气少年,走过许久的江湖,见过霜枫几度染,听闻过哪处帮派镖局又遭灭口,亲眼看见过平日混得相当亲近的好友成了旁人的刀下鬼,于情于理,怎么都应该深谙江湖险恶四字,如有攀龙凤一举落上枝头的契机,大概往常瞧来很是有两分傲气的江湖人,都得朝富贵商贾老爷或是皇城来的达官显贵低头,往常有多佯装不经意,往后就有多谄媚阿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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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守的这座山寺被人毁去,不论谁人都知晓,铁定是与当初皇城变动有干系,没准那位草草下葬的范家大员,就是在此地遇伏身陨。虽仅是猜测,也有不少人欲要打听当日事,可惜并无一位尽知隐情者,更不会有人主动提及此事,相距皇城百里,依然算天子脚下,哪里敢信口胡言,故而人人都是心照不宣闭口不言,生怕哪一日间无意提及,惹来足够杀身几十回的大祸。
唯独那位光晓得吃斋念佛的笨和尚不晓得。但到底是出家人忘性大,还是这和尚始终扮糊涂,旁人私底问及时,这位憨厚和尚始终摇头疑惑,像是压根不晓得此地曾有过一场骇人至极的追杀,被人追问得多了,就挠挠那枚光头,说好像是有个身边带着条龙的剑客,曾经在茅庐里头救下自己性命,即使大多人都不信这套说辞,和尚依然要翻来覆去说好几遍,直到人们纷纷离去各奔生意,和尚仍旧要愣愣坐到新修成的寺外,嘀咕着真是见过个带赤龙的年轻剑客,还帮着重修山寺了嘞。
不过也有好事,来往奔波之人,都晓得这山寺毁去,却不知是谁人出的钱财人手重修山寺,即使是这和尚笨嘴拙舌说不出来龙去脉,但山寺却重修得相当敞亮讲究,即使与和尚所言有出入,定是位家财万贯或是抬手遮天的人物授意,才得以重修山寺,要当真还像以往那般欺负和尚,有朝一日搬出尊大佛来,叫这不懂人情世故的和尚随意说几句坏话,莫说是平白失却攀高枝的时机,触怒贵人,怕是这些位身手稀松的往来之人如何都担不起。所以即使和尚很是纳闷,近来好像没人揣自个儿两脚,亦没人来拍打两下自己那枚光头,歇脚讨水喝的往来之人却频频去往寺中敬香,从京城里赶来的香客,似乎也比先前多。
和尚不懂什么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不懂旁人瞧他的神情目光里头,都藏有两分不可言明的深意,只觉得不挨人踹,不被人摸脑门还挺不赖。闲暇时就坐到寺外,乐呵呵朝金身塑好生拜拜,如今有了些余粮,还可喂喂不知名的鸟雀,心满意足。
然而越是安生日子,越是不长久。
今日和尚才披星出门,扛起肩头竹帚,打算好生清扫清扫山寺佛堂周遭被前几日风雨打落的残花,顺带将昨日所背的经文再好生看看,免得隔两日再忘去大半,可才走到茅庐外,就瞧见有一架马车由远而近,不偏不倚停到茅庐外。
抬马鞭的是位年起甚浅的少年人,眼眸清凉,但瞧着便不是那等富贵人家的公子,面皮黝黑,另外和尚眼神不差,仅是侧目的功夫,就看实了这位赶车的少年人双掌处老茧横生,和尚不甚精明,但久居此地见过往来无数的练家子,看向这少年时,却觉得此人脚步不似江湖人那般稳固,反而双掌老茧遍布,肩头甚宽,当下就是生出些狐疑,撂去手头的竹帚,立单掌问询。
“小施主此时停步寒舍,不知小僧可否帮上些忙?”
小车夫似乎是赶路许久,略微晃神,待到看清眼前多出颗光头来,急忙欠身回礼,“在下是从恭禾郡而来,同师父要去到夏松京城取样东西,奈何师父赶路心切,不愿停留,到高僧住处时到底是撑不得困乏,打算前来讨碗清水,稍稍歇息片刻,多有叨扰,实在面上无光。”
向来呆板脾气却甚好的和尚,闻言之后难得有动嗔念的端倪,蹙眉朝车帐中望去,但车帐里头那人依旧酣睡,打鼾声半点不加收敛,越发响亮,于是也顾不得多说,请小车夫去到茅庐中先行歇息,自己则是无奈朝鼾声传来的方向不住摇头。心说这世上怎还有这般师父,多好的少年人,落到这人手上,怕是免不得跑腿的命,至于真本事,并不见得能学来什么。
两人在茅庐当中交谈,春日晨时已经比不得往日,料峭春寒消除得近乎一干二净,加之和尚四面通风的茅庐,已是受人顺手填补过,当下坐到屋中丝毫不觉得冷凉,和尚亦是不顾小车夫推辞,使泥炉烧滚清水冲茶,而后才递到小车夫手中,一来可暖手,二来能解渴生津。言谈当中,和尚才知晓这位小车夫为何双手老茧纵横,且面皮黝黑,敢情这两位皆是从恭禾郡而来,小车夫随这位师父不见得能学来什么本事,但在恭禾郡却是学来手雕工,终日在木坊里凭手艺挣得口饭食,而小车夫口中那位师父,则是终日外出云游八方,使得还是自家徒儿辛苦争来的铜钱,引得和尚很是有些鸣不平。
而当和尚抱嗔询问,为何小车夫偏要养着这位游手好闲的师父时,小车夫却是憨厚咧咧嘴,说当年要不是师父出手,不出甚差错,大概侥幸没累死,也会要被东家掌柜使桐桦棍棒打断几条骨头,无钱医治死在街头巷角,或是荒山野外,连全尸都留不下,何况小车夫还说,自己是真觉得先生很有学问,很有本事,入门许久都没学到真能耐,非要说出个所以,兴许是自己悟性太过于低浅,迟迟不能得来先生认同,才不乐意传下衣钵。
“急也急不得,除非到哪天我能同师父那般荣辱不惊,天塌不怨,肯定师父他老人家就乐意传我衣钵,苦些累些,算不得数。”
和尚琢磨了一会,又看看小车夫明亮通透的两眼,饶是屋中烛火微淡,小车夫两眼明光,甚至让和尚都觉得很刺目。
又有马蹄声来。
和尚正纳闷不已,将一颗秃脑袋凑到窗棂前张望,可先行迎上前去的,是方才那马车后不知何时醒来的文人,模样尖嘴猴腮,像是山里的野猢狲,只需将嘴角鬓边添上去两撮绒毛,就同刚从山林里跃????????????????下那般,而另一架马车停稳过后,先是走下来位五旬上下的先生,再走下两位容貌迥异的年轻人,其中一位,丑得竟然是与先行迎上前的中年文人不相上下。
“晚辈算准先生应当是坐不稳学宫,要前来夏松取那物件,却没成想有心相逢反无音讯,无心而来,恰好相迎。”
中年丑文人朝眼前三人中的五旬年纪先生欠身作揖,面容带笑,似乎早就笃定眼前素未谋面的这位老先生,同自己殊途同归,但抬掌心相让的时节,瞬息展开道流光来,最终落在眼前三人周围,青石路拔地而起,变为樊笼困住三人,拦挡去路。话虽说得很是客气,不过李登风蛰伏夏松甚久,亦不愿割爱,于是抢占先机动手,再者就是为试探一番深浅。
周可法风尘仆仆,才到此地,就被人拦阻下来,遮挡去路,却是全然不知这丑文人的来头,所以相隔青石樊笼问道。
“我先来问你,前来此地要取何物?要晓得夏松皇城,可不是什么修行人的好去处,当年我也曾去过上齐皇城,被五只硕鼠联手赶将出去,同行还有个泼皮剑客,我两人皆是丢了半条性命,到那时才晓得皇城不单是繁华之地,更卧虎藏龙,你若有所依仗,尽可去闯荡就是,何苦在此阻拦。”
而中年丑文人不再去看周可法与两位徒弟所在处,而是闲庭信步走到茅庐前,朝窗棂以内的和尚咧嘴,挤出个比旁人哭还要难看十分的笑来。
看得和尚寒毛乍起。
“小师父,几月前曾经有人死在山寺不远外,不知那位大员可曾留下什么物件,借在下一观,香火钱自然双手奉上,顺便还了关照徒儿的功德。”
青石樊笼中有一线溪水来,隐隐约约似是剑气。
周可法随身带着条溪水,即使是捏着鼻子从那年轻人手中收下,也不得不暗叹一声,人间代代不缺大才。
第九百五十章 此为公子心事
上齐圣人踏青会猎,在皇城城郊北百里外。
旌旗蔽空,兵戈遮日。
数万部众兵马陈列城郊之外,连天而接地,自小山中望去,不知其数。
以往大齐尚在的年月,天子会猎一事每逢春中都要大举兴办,其一是为向别国彰显大齐兵容之盛,除却守边军卒外,近乎举国兵马皆要前来会猎地排布开来,震慑别地。其二则是挑选此时,提拔军中良将,太平年月战事寥寥,唯能在这会猎之时,将任免事提到台面去,平素既无本事亦无战功者,大多要在此时慌神,生怕遭天子当中扯下官位,惴惴不安者甚多,好在是如今的上齐已然太平多年,若不是触犯法度违逆圣人,即使在军中有零星疏漏或是微末过失,全然不会伤及大体,故而多年间会猎,官阶俸禄并无过大变改。
而此番踏青会猎,却选在暮春时节,实则亦是有上齐圣人私心。
数载之间天下好似终究是过惯了安生时日,庇佑人间太平的一纸盟约,风雨飘摇,已初显岌岌可危架势,北地有北烟大泽中妖物,幸亏是有那位自愿舍弃皇叔身份的青平君携人抵挡阻拦,几年间虽有过妖物冲破边关,流窜至各国境内伤人之事。然而近一载间,妖物却好像安分下来,起码上齐皇城再也未曾收到北烟泽告急的消息,这才使人能长舒口气。上齐疆域不逊于别国,各地春汛水害或是旱灾,历来层出不
穷,除任用贤职外,更要提心吊胆时时挂念,再者就是大元境内战乱烽烟事,很快就引得许多上齐官员心头不安,仅仅是瞧来忧国忧民,其实内里空空的谏言文书,上齐天子都亲手批阅过无数,何况是荀文曲与新招入府中的荀元拓,早就是不胜其扰,但又无甚良策,令人人都能放宽心。
因此踏青会猎一事,先是拖延半月,而后又拖延一月,直到临近暮春时节,朝堂里已然忙碌到两眼昏花,乘车马华轿路上颠簸都能小睡片刻的大员重臣,才是将足足几月中积攒的鸡毛蒜皮大小事宜清理得见底,仅用区区几日时间安排罢会猎事宜,事事从简,未曾调用举国兵马而来,仅是从最近几地抽调大半兵马,暂且将这会猎事应付过去。此举倒恰好应了圣人的心思,眼见朝堂中有不少本该归老的老臣,皆是熬得有气无力,趁此会猎时好生歇息一阵,遍观春景,却是无心之间插柳成荫,促成个一石三鸟的妙事。
饶是如此,前来会猎的兵马数目亦不可小觑,连天接地,军容肃穆,更是引得圣人欢愉,会猎五日犒赏三军,才是闲暇下来,同几位近臣外出踏青。
不过这可苦了荀公子,在荀文曲府中,足足过了几月牛马,任劳任怨,好容易打算趁这踏青会猎的好时辰偷懒耍滑,好生睡个饱足,却是受圣人所携,不论与哪位近臣同游,都是要将荀公
子带起,荀文曲年事已高,平日也不喜凑热闹,反而将这重担交到荀公子肩头,自个儿去往僻静居帐里歇息,几日不见踪迹。
但哪怕如此,荀元拓亦知晓此是难得的好事,至多不过辛苦些,然而跟随当今圣人同当朝名声甚大的重臣外出走动,搁在旁人身上,乃是想都不敢想的登天福泽。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前,起码都是要受人提携,不论是在朝堂里还是在一州之中,总要走动走动,图个面熟,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接过丑狈大员旧宅,先入相府,再随天子踏青出游,恐怕多年以来,唯有荀元拓一家,足见当今天子何其器重。
似乎自打从荀元拓入皇城,这位天子就从不掩饰欣赏,更不在意将年纪尚轻的荀元拓提携到风口浪尖处,来日是否会骑虎难下。
昨日小落过一场春雨,而踏青会猎事已仅剩两日,头前几日,荀公子已是跟随上齐圣人邀朝堂重臣走过一趟,直到最末尾时,才是腾出空隙来,但今日圣人却并未前去拜访荀文曲,而是单独携荀元拓外出,身后有兵马武臣跟随,却并无文臣。
“瞧见这皇城郊外,才晓得流年匆忙,当初还不曾继位时,尤喜前来此地玩耍,同几位兄弟比斗拳脚,高谈阔论,而到眼下时,却唯有孤一人立身在此,倘若身旁再无相交甚厚者,恐怕当真要伤春悲秋,感叹世道无常。”
圣人亦觉疲累,同荀
元拓一并坐到石亭处,左右中官端上蒲团茶汤,连同时令果脯,本打算侍奉左右,却见圣人摆手,于是躬身退去。
“臣家住青柴,进皇城时日也已不浅,怕是现如今再回青柴,昔年物件摆设也已蒙尘,不过再仔细想来,幼时好像也乏善可陈,既无同岁人玩件,亦不曾学那等街头巷尾打闹的孩童那般欢畅,每日只是囚于屋舍里观书复观书,从而落下这么个肺腑积弊,时常浅有咳喘的病症,久未痊愈。”君臣相处甚是融洽,荀元拓更是不曾过于拘泥礼数周全四字,在旁人看来颇有逾矩之嫌,但往往过于举止端正,反而会生出种种疏离来,因此开口接话时,很是悠闲淡然。
“既在人间,何人事事皆可顺心如意,何况是文人。”圣人笑笑,接过荀元拓双手递来的茶汤,捧到手中,“上齐文风兴盛,亦有多半甲子,出过无数擅书锦绣文章的大才,或是诗词难求敌手的怪才,但往往这等人都高卧朝堂以外,凭名气游走高门间讨个钱财,兴许是文采崔嵬大家,可未必有登上朝堂的本领,至于文墨才学与为官治世双全的,少之又少。想来日日精气神不过是定数,忙碌奔波于这等杂事,就存不得多少挥墨赋诗的力气,元拓近来数月应当有些体悟,相府上的营生,可还好做?”
荀公子倒没成想眼前圣人能有此问,局促摸摸眉心,笑意颇有两
分苦色,惹得穿素黄衣的圣人笑意更浓。
入相府前,只知为官为臣的皮毛,不过终日高谈阔论,往来拜访邻里相交,可入相府之后,才晓得人间哪有什么容易事,单是通宵达旦批阅如山似文书卷帙,就非常人可为,且需将其中轻重缓急搁在合理处,按部就班缓缓图之,当真是过人的本事。
“正是如此,孤才要时时惦记起此事,究竟是替上齐文坛再添一把纵贯长天的薪火,还是动用私心,将你荀元拓生生带到风口浪尖之地,来日做另一位文曲公。要晓得两者难以得兼,官道仕途,更难过著文章绝篇,于文坛当中信马由缰,走马观花自在逍遥,乃是许多人求都未必求来的好事,兴许哪日心灵福来,孤篇盖世,足够于史册当中留名万古,身前自在逍遥,身后尚留善名,相比朝堂中如履薄冰,困心积虑,未必就不是上上之选。”
春时日头和煦,云淡风轻,君臣相谊,而从此话出后,荀元拓难得收起轻快神情。
“人前显贵,人后受罪。”上齐圣人终究是收起欣赏之色,面容平静对眼前年轻人道,“往日将你置于风口浪尖,是为瞧出可否有骄馁心思,其余意图,则是不可明言,但既然已立在这般高处,有朝一日跌落云头的时节,粉身碎骨乃是必然。但既为君臣,自不可过于有亲疏之别,纵然有心相护,亦未必力所能及,世家不止荀
家一家,何况文曲公的荀家,与青柴荀家并不相同。”
“往后天下,估计是要有阵不太平的年月,若说太平年间讲道理行事有规矩的人多,那到了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年月,未必就有人依然恪守礼义廉耻,不同你讲理的蛮横人越发多将起来。常言君子不立危墙,不行陌路,仕途平稳从无颓相者少,世道将乱时从君王计得善终者稀,何况事随情迁,境随世走,是要做一位闲散放达的文坛贵子,还是位身后未必有人的重臣,元拓可自行计较。”
荀公子沉默片刻,侧目朝亭外看过两眼,随后再收回到眼前,重重施了一礼。
“小臣曾听闻天下兴亡,同匹夫有干,如今一时天下昌平,想做官是自然,可要到了兵荒马乱烽烟遍地的时节,世人都乐意明哲保身,文人骨头硬脖颈直,历来强项不屈,越是到这等天下风波乱的年岁,越是能瞧出这人是能臣还是庸吏。师父曾教训过,凡是若人人都可做,那就算是容易事,既是读过两卷圣贤书,胆气抱负,还剩下些能为圣人所用。”
公子历来儒雅,这番话说得亦没有甚铿锵意味,平平静静,像是同自家族中长辈闲谈絮叨那般,娓娓道来,其言缓缓,其声轻轻,却令眼前捧茶汤等候回话的天子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才是放下洒出不少茶汤的茶盏。
犹记当年荀家这位主家之外的少年公子解画,一语道
出心事,开疆拓土,这等人又怎会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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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一章 相看两厌
时隔多年,魁星楼顶,已非往日可比的云仲,再度对上唐不枫这把快刀。
然而这把刀依然快到纵使剑客竭力相迎,亦是捉襟见肘,找寻出喘息时机难过登天。
在此番下南公山前,云仲练剑勤勉,每每遇闲暇时日皆要练剑走招,故而不论是剑意剑招,高巧十足,当今若是厚着些脸皮,自然能讲说自己同江湖上的剑道宗师云泥之别,是因吴霜早在数载前替其打下的牢固根底,所传剑招更是非凡,不论是先前寥寥数招,还是那位在钦水镇里看护苍生的水君交与云仲的流水剑谱,或是过后随凌滕器学拳中见识到的拳剑异曲同工处,都足够将一位本来无甚学剑天资的寻常剑客,抬到奇高的地步。更何况是单靠一手潦草字迹就被吴霜相中,接过自身衣钵的云仲,修行之上天资,或许都是借到剑道途中。
可惜今日对上突然暴起发难的唐不枫,云仲的剑一时只剩苦守,好在是先前五锋山里战阵中厮杀,在生死关走????????????????过一趟来回,剑势不差,唯独差在剑招,始终差了唐不枫一分。并非是云仲剑术过差,而是唐不枫这手快刀过于无阻,既不拘泥路数,亦不留一线退路,相比当日双刀猿奴出刀尚要霸道无前,硬是数度逼退云仲,后者衣袖处添过两道齐平刀痕,才是解气似退后两步,收刀而立。
“剑使得这慢,啷个出来讨口饭吃嗦?”
对此云仲仅是澹然一笑,也随唐不枫一道将剑收起,并不以为然。
“讨口饱足饭食,可没法只靠剑术,旁门左道功夫学来了些,剑术却撂下过多,以唐兄的本领往后多半真能成个修行人里名震江湖的刀客,莫要忘却提携。”
跟随唐不枫而来的自是阮秋白沉界,还有那位很是精壮的大元汉子,此时神情端的是喜上眉梢,更是又对这位用刀通神的唐疯子添了数分敬佩。从穆氏世代衍居故土当中举族迁往正帐王庭所在,不论对于谁人都是心头低落,依沉界所见,穆氏全然不必如此涉险,好在是这位穆氏族首心念已定,令老幼妇孺先行,而后兵马青壮挑选个合适时机,徐徐而退,纵跨近乎大元半境,最终行至已被正帐王庭收复的渌州境内。旁人不知,但穆氏族首却知晓,眼前这位同唐不枫年岁不相上下的剑客,就是不久前于五锋山中展露锋芒的剑道大才,唐不枫小胜,于情于理,都是面上增光,此外更是笃信唐不枫本事高明。
阮秋白神情则是略微有些疑惑,但旋即释然,唐不枫举止言行从来都很是异于常人,而往往唐不枫举止虽是古怪了些,往往有迹可循,待到事毕之后总要耐心同自己心上人好生解疑,竟大多条理分明,念头通畅,即使是沉界总要寻些细枝末节处埋汰唐不枫,可少有失大体的时节。因此阮家主只是静静立在原处,观瞧两人剑去刀来,棋逢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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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旁沉界面无波澜,直到两人收招之后,云仲收剑过后露出手腕处红绳,才微不可察挑眉,面色依然如常。
青罡城里最是闻名的魁星楼,岂是寻常所在,即使与渌州其余各地酒楼一般,皆受胥孟府兵马荼毒,奈何家底殷实,常年在魁星楼当中唱曲侍奉的女子,往往不曾与别处相同,深受兵马之害,每逢遇事,魁星楼大掌柜总能凭银钱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何况不少青罡城中的百姓都说,魁星楼大掌柜怕是身后有望族撑腰,而胥孟府急切要同历来依附于王庭的望族交好,故而得以保全住这座魁星楼中人,免于毒害,且时时同鲁狄一道周济百姓,颇有威望。
魁星楼顶楼,柳眉玉腰,浅衣往来,送果品贵茶侍女不论容貌身段,尽是难求,入夜时辰灯火照壁一片通明,倒是使得胭脂鹅鬓失色,从中瞧出清丽澹雅来。有望族所依腰缠万贯的魁星楼当家掌柜,自然是把风月二字领会得精妙至极,不论往来女子风姿语调,还是这魁星楼当中灯火,无处不是讲究极深,加之觥筹交错过数轮,醉意登头微醺,再瞧四周流转灯火连同裙边玉足,姑娘额边颈后细软鬓发浅丝,纵然仙家到此,依然不免孕生凡心。
沉界饮过两盏素酒就推脱不胜酒力,坐到一旁又是摆起读书人的架势,瞅着楼外恰好月色,搜肠刮肚寻思诌出两句好诗,奈何文思不遂人意,只好暂且搁置下来,听桌桉中几人言语交谈,目光常常撇向神色始终平和宽愉的云仲,与后者手腕处的红绳,眉峰时松时紧,周遭云鬓瓷臂香风晃目,却并不能入眼。而穆氏族首常年居于族中,着实未曾见过几回这等场面,何况这些位姑娘的面皮大多清婉素雅,与穆氏部族里头的女子不同,借醉意大方端详,倒也深得此中乐。
连阮秋白都不曾来过这等去处,交谈时节自然要饮过两盏素酒,奈何实在饮不惯杯中物,醉眼珊,就只顾把两眼放到谈笑饮酒的唐不枫处,每逢有女子上前添酒水换茶汤,皆要负气似盯紧仿佛无知无觉的唐不枫,但凡是有半点心移目迷,恐怕就要挨得好一番训斥。
全因早先时唐不枫漫不经心时,着了阮家主的道,无意之间说出当年替位出手相当康慨大方的富商贾运送货品,过后就是请到城中,本不愿踏足,到头被商队中人所激,身不由己逛过回风月地,阮家主便往往要拿此事好生敲打敲打唐不枫,尽管后者连连赌咒,说只不过是踏入门中停留一盏茶功夫就逃出门去,阮秋白依然放不下心来,每逢有模样俊俏的女子往来过路,总要盯紧了唐不枫,如有半点失神侧目,定要好生教训。
偏偏今夜,从前经常要刻意招惹阮家主的刀客,虽杯盏交错眼见醉意愈深,定力始终强横得紧,时常朝阮家主瞥来一眼,难得挂上些笑意,反倒使得阮家主面皮愈发泛红,不知是贪杯饮酒醉意愈重,还是醉心到唐疯子难得在旁人眼前流露出些怜惜来。
到好容易得了一阵饱饭的更夫敲更梆,提起嗓门喊夜时,酒席终散,酒量深如穆氏族首,都难免身子晃动,幸亏云仲命人搀扶前去魁星楼卧房当中歇息,不然估计巴掌已经落到楼中女子玉腰近前。阮家主早已伏在桌桉处再不能抬头,酣睡时有低浅鼾声,偌大魁星楼灯火几乎尽灭,毕竟是渌州百废待兴,生意比不得往日,歇业甚早,只剩魁星楼顶层中云仲唐不枫,已然舍了正中饮酒桌桉,去到楼台外侧,把酒临风。
此夜叙旧甚多,难得唐不枫亦是醉意深重,距将额头重摔到桌桉长睡也相差无几,凭最后一口心气强撑起两眼,松松垮垮坐姿奇差,单脚踩到桂木椅上坐倒,手挽酒壶,同一旁神情并无多少醉意的云仲交谈。
魁星楼下,有三五孩童背柴从城外归来,衣衫破旧,可脸上依然挂有零星笑意,小声说今日捡回不少柴来,明儿个起码能好生吃上一餐饭,年纪最长的孩童并不言语,抢来年岁最小的孩童肩头木柴,背到自己身上,哪怕汗水打湿衣裳,仍旧一声不吭。青罡城的确家底雄厚,可在这场胥孟府兵马劫掠之后,????????????????依然有许多家破人亡事,这些位孩童多半是双亲离去,仅能靠出城拾柴,从富贵人家中换来几枚铜钱,用一餐饱饭。
庆幸的是尚在人间,不幸的是人间无人可依。
在魁星楼最高处的唐不枫固然是酩酊大醉,可是从方才起就不错目盯住一旁举止自然的云仲,直到那几位苦命孩童离去,细微稚嫩言语声再不可闻,却依然没等到云仲有半点起身端倪。
“方才过招,让了我不止十几手,我倒还以为是你小子剑术有缺,现在却觉得你这人不太对劲。”
但一边的云仲根本没听到耳中去,只把目光投到已然看不到踪迹的孩童背后。
果然是不能轻信旁人口中的言语,说什么费时费心安排好这么场酒席,就算是能在故友眼前不跌份,但唐不枫醉态尽显之后,分明眼中嘲弄轻慢色浓郁至极,纵铁石心肠,亦是觉得消受不起,所以在远离五锋山沙场战阵过后,云仲头一次生出杀心来,但也仅是用手扶住剑柄,握紧数次,又松开数次,竟难得忘却了唐不枫这等刀法甚是精妙的刀客,最是能觉察出旁人可曾动过杀心,却也迟迟没将话点透彻。
“韩席死在武陵坡上,老吕也是死在武陵坡,商队无一活口,就剩下我近乎是从尸首里爬将出来,被大师兄所救。”说起这话时,云仲依然是事不关己的架势,眉眼舒展话语澹然,“当初大师兄的障眼法,险些就将涉世未深的我湖弄过去,但抽空去过趟武陵坡,瞧见坟茔杂乱,才晓得师兄苦心,又偏偏不能同人说起,那时节,唐兄在何处?”
“秋湖贯体两三载,艰难修行三五载,人间百态连同心境生垢一二载,林中叶遭雨敲霜打,再怎么瓷实也有衰败模样,起码晓得了个道理,人世艰难并非你我可解,我今日搭救过两三个活得不及我的凄凉人,是因我心存善念,还是居高临下怜悯,兴许我自己都分不清,想看两厌,不如袖手观之。”
第九百五十二章 花黑叶白
朱花玉树,遥相对望,十里草木蒹草道。
渌州东几百里处少有水泽,独有神门岭一地,两江支流并驾齐驱,从神门岭过。此地本来地势低洼,而在这低洼处又是拱起两座山来,欲从此处过,除非翻山,不然只可从这狭窄纤长的神门岭处借道过路,两道迟缓江水则是绕山而过,相隔最近处不过百十步,却是泾渭分明,从无交汇。
打从正帐王庭兴重兵夺取渌州过后,拱手让出雄关壁垒来,即使是神门岭这往常无人过于在意的荒山野地,都多出不少胥孟府兵马护卫,生怕是有朝一日王庭喘息得空,再度兴兵东进,无险可依历来算在兵家大忌,故而神门岭虽算不得险关要地必经之路,过路往来之人照旧能瞧见不少兵马停驻,深春交夏之时,隐于花草灌木连天碧树中,倒是使得旁人瞧来颇有些煞风景。连许多凭这两条浅江捕鱼度日的寻常百姓,都不乐意去往江水以西,并不乐意瞧见那些位终日裹甲枕戈的军卒,反倒是都在背地里头指望正帐王庭何日能闯过神门岭,收复失地,从而免于胥孟府兵马作乱与繁苛徭税。
大元争斗到夏时已有两载年岁,在五锋山一战前,虽是胥孟府同各族兵马步步紧逼,硬生生摁住王庭一方,借数州之力维系兵马粮草,却也不见得是甚容易事,再者部族兵马常有私心,征税事多,可有相当一份钱粮征役都
是落入部族袖里,于是也越发使得百姓叫苦不迭。而在五锋山战事之后,眼见攻守易势,且有消息传出,言说是正帐王庭原本受各族老胁迫,腐朽至极,但在这位少赫罕重掌大权之后,不单励精图治整军收复数州,还广布钱粮削减征赋,自然甚得民心,连本来遭胥孟府占去的各州百姓,都是大多听闻过这等事,再瞧瞧自身家徒四壁,每隔两三日就有登门收钱粮的胥孟府鹰犬,即使无那份胆魄在人前论及此事,人后也定是心向王庭。
所以在胥孟府中人看来,那位战事初起便压住正帐王庭的书生,从来就不是什么大才,换成旁人来,以正帐王庭当初的兵马钱粮之盛,兴许所得战果都要比那黄覆巢多,而五锋山下换成是黄覆巢,亦不可避免胥孟府兵败一事。故而虽众说纷纭,并无几人看好黄覆巢能够挽狂澜。
直到神门岭今日来了一架马车,两马并肩,踏碎晨时白雾。
挥鞭握缰的是位模样很是寻常的女子,车帐里坐着的却是两位男子,一位年迈而矍铄,另一位年轻而体衰。
神门岭山道崎岖狭窄,马车不算颠簸,是因女子驾车的本事高强,多年来年轻书生体魄从未好转,倘若遇上赶路时颠簸都需缓和好一阵,于是逼得这女子赶马驾车的本事与日俱增,可书生的病,从未有过多少好转迹象。所以此番再度临危受命,又有胥孟府中人
轻看书生,惹得女子很是不情愿,也曾劝过书生无需替这等人操劳卖命,但屡次无果之后,终于还是随其前来。毕竟从许多许多年前起,无论公子说花绿叶红,还是说马有三蹄这等痴话,她都是点头,且当真就信过,天底下谁人说的理,都没自家公子的大。
世间人来世间人往,所依无非是这个余寿不多的体弱书生。
沿途那老者都不怎么言语,书生体弱频频咳个不停,恰好是遂了老者的愿,不想多言令这书生耗费太多心力体力,毕竟这昼夜不息的咳嗽声,纵使在燕祁晔听来,都很是刺耳。病患乃是座万壑大岳,最终能登岳去疾者总是少数,而往往要陷入深谷里,命数再难长久,即使是如今的燕祁晔欲搭救书生,同样无计可施,病入膏肓,世间纵有奇宝,救不得阎罗看重人。
“挽狂澜扶大厦,可不是我这病书生能做的,先前胥孟府势大,当然可随意些,但自从魏武泽棋差一招过后,大势可就不再站到胥孟府这,如若说先前每战必克城,能令各部族中人都瞧见摆到明处的好处,那自从此番攻守互易,不利之处同样也从深潭里浮出,不晓得是天意如此,还是胥孟府连同部族实在挑不出能人。”
车马暂停,两人走出车帐行至两江相距最近处,眼见蒹草似海粉黛绿柳,山外零星孤舟沿江流来去,暮色欲来,江心滚金,一路上惜字如
金的黄覆巢终于开口,但换谁人都能听出言语当中落魄意味吗,大好战局尽在五锋山一战当中毁去,若说天西城勉强兜住了正帐王庭最后一口气,那五峰山不亚于医蛊圣手比肩继踵而来,横是将王庭这衰败之躯医好大半,更是使针法汤药激出其后继之力,稳稳拿下数州地盘,已不逊胥孟府连同部族半点,这步通神棋,正巧落在胥孟府中明眼人最为担忧的一步上。
顺风乃是墙头草,何来狂风顺其倒,风向扭转,迟早墙头野草亦会望风而随。
“任用魏武泽,是老夫看人有差,怨不得旁人,反倒要请你前来收拾旧铺面,着实辛苦。”燕祁晔垂手而立,鹤发童颜,模样面皮依然如数年前那般,听闻书生这句突兀言语过后,十指略微勾了勾,深呼一口气,双肩却端得更平,不知是不愿提起那场足以倾覆大元天下的战事,还是刻意关怀书生,于是笑着替黄覆巢抖了抖衣衫处的飞絮,“不提那些个恼人的事,此去渌州关外尚需两日路途,不如趁此时好生瞧瞧大元春深,心头积压大小事过多,不利于病灶。”
可书生全然没有打住话头的意思,虚弱摇头苦笑,“魏武泽带兵不差,少有这等能人,原本归去养病,我曾想过令魏武泽接过大帅之任,往后就无需我自行领兵,五锋山一战后详简文书,我苦读数日之久,但到头才发觉这本就是近乎
不曾存留解法的败局。皆知王庭中唯有岑士骧此人用兵有方,而恰好此人轻兵冒进,落在设伏地正中,换成是我,都忍不得出手除去这位大患,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倘若是杀了这人,江山唾手可得,此外兵马数目分明是我占尽上风,尽是骁锐,岑士骧轻兵而来无异于送命,而胥孟府有恃无恐,当然要试上一试。”
“非要说有甚缺漏处,便是线报不足,骄兵必败。天西城刻意示弱,高筑城头而不出,姑州王庭大部亦是如此,才使得魏武泽疏忽大意用人不当,既已经失了先机,营中余部应当赶往五峰山解围才是,而并非是强攻姑州北路边城,触犯兵家大忌,才使得损兵折将,背上天大骂名。可实则谁人都不曾想到王庭能从本就族老立心不稳的流州白楼州再度聚起兵马,更不曾想到向来受胥孟府压过一头的正帐王庭有此等胆量,火计环环相扣,但凡缺失一环,胥孟府依然稳稳握住胜机。”
“说这么多,还是要请府主能善待魏武泽亲眷,之所以五锋山一败,并非是因魏武泽统兵不及旁人,而是王庭这场赌,恰好应了命数,即使换成是我,大多也难以扭转败局。”
黄覆巢说罢过后,平静看向燕祁晔,但只此一眼,书生就无端觉得,这位从来心狠的胥孟府府主,大抵早就将魏武泽亲眷诛杀得一干二净。
伴君伴虎,坐拥大元半壁江山
的燕祁晔,如何都能称上半个天子,遇此大败单为安抚兵马,老者也断然不会给魏武泽亲眷留两三活口,所以黄覆巢自嘲一笑,觉得方才这话很是有些多余。
“既然执意要谈论此事,老夫倒想问问,有几成把握守住渌州边关,又有几成把握再度变转颓势?”燕祁晔笑眯眯转过身来,看向身形单薄的书生。
“本来有三成上下,可自从渌州兵马溃散,将天险隘口拱手相让,这胜算可就浮动更大,”病书生咳嗽几声,将眼光放到远处,不再去端详燕祁晔那张本来就瞧不出笑意真假的面皮,“听闻王庭有位初来乍到就于天西城下折剑立威的温姓修行人,于渌州隘口处司布防一事,若无此人,胜算三成,可如今胜算却足有五六成。”
燕祁晔笑笑,拍拍书生肩头,旋即头也不回朝车帐处走去,“十成才好,毕竟要是大元尽在掌中,没准还能替你寻出什么名医圣手活神仙,就算到头照旧没能医好病灶,那妮子总还能果得更好些,可要是同魏武泽那般损兵折将大败而归,日后就未必会有什么踏实日子。”
黄覆巢没跟过去,而是站到原地朝周围景色打量。
花草明暗,或灰或黑,远山暮日亦是灰败,但却很有两分刺眼,到如今地步,不辨五色,愈发辛苦,这病灶深重连带眼耳都是同常人有异,故而不得不带着侍女兰溪,替自己挥黄龙青雀旗
。
书生难得看了回落日,不远处兰溪飞快离去,使劲搓了搓双眼,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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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三章 怎为鸠占鹊巢
道人信步踏入青罡城时,已近天明。
从前青罡城里头的道人随处可见,当然若问起是从哪处道观而来,往往或是胡诌出一处地名,或是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凭高明口舌话术,再将发问人的口风话头引到印堂发黑,不日有血光灾上,归根到底,渌州富贵,青罡城在渌州里居于魁首,引来无数假僧道,指望凭民间流传甚广,道门佛门里头看相消灾的本事取些银钱。
虽说是过后被城主府中人凭盘问梳理,将不少扯起道门佛门大旗的假道僧逐出城去,难免仍有漏网之鱼,而盘查道观寺院文牒,常有作假事,青罡城中富贵之人又是笃信这番说辞,每逢新起生意或是酒楼初开,往往要去寻那些所谓能算尽天时的僧道前来,好生舞弄一番堪舆风水事,才好放心如意,凭大多人言语,说知晓此看相消灾未必当真,可起码能令心头惴惴稳固些许,那些位僧人道士大多仅收取零星碎银,尚能出起,既能讨个心安,何乐而不为。
而胥孟府兵马大举入城之后,这些位往常总信誓旦旦言说,纵然是兵荒马乱,出家人仁心不改,定要稳坐青罡城的僧人道士,却并没有留到城中,仅剩零零散散几位,依然在青罡城中艰难度日,不见得是不愿走,而是实在走不得。
这位体态寻常的道人入城之后,却不同寻常道人那般走街串巷,或是去到城中等候在城中诓
骗旁人钱财的前辈,先行讨好,免得过后摆不得卦摊,而是径直去往魁星楼,不出所料被魁星楼守夜人拦下。
道人衣着打扮很是寒酸,一身旧道袍,腰间悬着枚度盘,单手握住几枚六爻钱,再就别无他物,甚至与城中的僧道相比连卦旗布幡都未有,径直登门,遭人拦下乃是情理之中,怨不得旁人轻看,青罡城里头看相消灾生意最好的道人,将银钱攒下个数月,都不敢朝魁星楼看两眼,更莫说踏入楼中,而这位道人径直登门,事不同寻常,当然要好生盘问一番。道人不气不恼,只言说自个儿并非是道门中人,此番前来寻侄儿,不厌巨细同守楼人好生说起这位侄儿的模样来,比比划划,说是那年轻人常携柄水火剑吞的佩剑。
守楼之人不需仔细想来,就觉得是眼前这道人胡扯,楼顶那位可是近来青罡城里头名声奇大的剑客,怕是除那等不知隐情战事的寻常人外,皆知正帐王庭有这么位修行道里的剑客,不单境界高深莫测,五峰山一战,倘若这位剑客要讨个日后族老的位置,赫罕都要忙不迭应允下来,起码要留住此人,这么位名声本事皆在山巅的年少大才,有这么位瞧来极寒酸的叔伯,没人乐意信。
不过总归是魁星楼中人,既见过世面吃过苦头,亦晓得稳妥二字,诸如那等还未瞧出旁人斤两就乱棍打出门去的举动,断然是不能
做,万一这位看似寒酸的道人当真同那位剑客交情甚厚,稍有得罪,日后未必就能逃得开苦果,于是就将道人请进空荡酒楼中,替道人斟茶就座,而后才试探问起。说这位云少侠昨日使银钱将魁星楼顶包下,算计时辰,到今日已应离去,眼见得离天明不远,开门迎客在即,如若是道长前来寻人,不妨登楼问问,云少侠今日可否还要会友。
要是道人别有用心,听闻此话理应识趣,早些自行离去最好,而若是道人当真与这位云少侠有些交情,则定要解去此事,可估计任谁前来,都能听出守楼人话里有话,知难而退,是理所当然。
但道人饮过三口茶水,稳步登楼。
踏入顶楼前,道人放缓脚步,大概是盘算着与云仲许久未见,带些稀罕物件,可惜在怀中袖里摸索半晌,终究拍拍脑门懊恼不已,可还是推门而入。
门外静谧,门内剑啸声连片,在道人推门而入,回身再度合上门扇时,门外依然安静,可屋中剑啸声猛然大涨。
屋中酒坛遍地,单足搭到桌案处的剑客左手拎坛,右手并两指,盯着桌中一枚孤零零长烛,右手剑指往来晃动个不停,所以那枚长烛上的一豆烛火也随两指晃动不停,烛火动摇,而剑啸声绕屋梁。得亏道人眼尖,踏入屋中就瞧见那枚长烛,而在长烛边横放着那柄剑吞似水火的佩剑,烛火照剑光,剑身似镜映烛火,
所以数缕剑气就这么肆无忌惮在屋中来去往复。
但分明那坐到桌案前饮酒的剑客知晓有人进门,剑气不曾停,而是在相隔道人几步外聚拢,拦住道人走上前来必经之路,而剑客面色平静至极。
道人微微一笑,瞬息身形散去,再现时已与云仲相对而坐。
“忘了二师兄遁术本事最大?几载间被人逼着学过些本事,能拿出显摆的,还属遁术得心应手,你小子就甭试探师兄了。”
云仲收剑,似乎早预料到自家这位师兄断然不会在军营当中闲着,定要跟随前来,可依然面皮不起波澜,只是吹熄烛火,将佩剑收到腰间,抬头看过眼自家这位许久许久未见的师兄,可一时有些语塞。钱寅自打那回南公山众徒下山,就始终不曾露过面,往往相隔大几月,山间才可收到封书信,里头尽是诉苦言语,云仲曾同吴霜一并观信,显然能瞧出二师兄这疲懒性情,此番去到那处道观,当真是受旁人好生敲打教训,但凡是有半点学艺时不卖力,就要吃皮肉苦,饿上个三天两日已成常事,对本就身形宽胖,尤好珍馐的钱寅而言,倒还不如多挨两顿痛打来得舒坦。
但这苦头倒是没白受,本来二三载前个头宽窄近乎相当的钱寅,此番穿一袭道袍,身形消瘦许多,真还有了点仙家气象,哪怕走投无路,在青罡城里头摆卦摊,估计同样能混得风生水起。
自从钱寅
落座之后,嘴就不曾闲着,几年不见自家师弟,钱寅近乎是瞬息间就接连嘘寒问暖几十句,不等云仲开口,下一句就紧随而至,滚珠落玉,问云仲这些年间剑术可曾搁置,问师弟近来可曾破境,听闻虚丹毁去丹田损伤,可曾痊愈,当初就觉得小师弟甚能讨女子欢心,不晓得可曾同温姑娘结个道侣,问少年走南闯北如是多年,去过何处,见识过何等吃食,烤兔的手艺是否搁置,若是不曾搁置下来,来日定要再尝尝,在道观里头终日吃素斋且不管饱,终日都要惦记着这口。
“烤鱼烤兔的本事,早已搁置下来,忘却得一干二净,怕是要亏欠师兄了。”直到钱寅说得口干舌燥,案前的剑客才接过话来,朝二师兄微微一笑,并不去理会后者错愕神情,将坛中酒一饮而尽,空坛搁到一旁,“这回下山,忘却不少东西,昨日唐疯子来访,请他登魁星楼饮酒,顺手比斗刀法剑招,唐疯子直说我让招与他,很有两分虚情假意,可唯独我自个儿知晓,不论师父教我的几招,还是流水剑谱里的出奇剑招,都忘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寻常剑招,能勉强称自己是个剑客。”
“师兄今日问的许多事,师弟倒仍能记得,然而每逢回想,都觉似是隔世,甚至不能确信自身曾见过做过,无非一张搁置百千载旧纸,剥皮蔓黄,能看清的陈年旧事,剩不得几件
。”
钱寅失神片刻,眉头不由自主皱起。
然而神情挂起些笑意的云仲却是视若无睹,继续缓缓道来,“要问许多事做得如何,说来惭愧,下山后走江湖颇有些一事无成,温姑娘有大才,当然不好强留,可惜当初执念过深,才不得已追到大元来仗义出手,算是我替他做些事,暂且弥补亏欠心。无论如何都算是鸠占鹊巢,何况近朱者赤,没准同样是受了那小子心性所至,做事矫情拖沓不少。”
“要问如今境界,最低不过是个堪堪入门的三境,最高大约稍稍弱于五境。”
钱寅神情再度阴沉,坐直身形,冷冷看向眼前这位师弟。
“我劝师兄,千万莫要逞强。”云仲忽然从面皮中挤出些荒唐笑意,笑吟吟看向正襟危坐,正欲出手的钱寅,“五境之下不过蝼蚁,修行大才代代不穷,可饶是师父那等人,四境时对上未出全力的五境,同样落得个险些身死道消的凄凉境地,师兄前来是为叙旧,我自然可替他与师兄好生畅言,但切莫自误。”
“南公山中人,历来不是君子,个个都乐意立在危墙之下,替过往之人挡下将塌危墙,虽不敢苟同,亦有两分敬意,虽是愚义,倒觉得很有意思。可既然今日话要明说,就是告知师兄也无妨,大抵都觉得是我鸠占鹊巢,占去你那小师弟的本身,而实则却是云仲自行退让,才令我有可乘之机。”
“天下人
熙攘,人间事不可算,关关险阻关关越,暂且避世不出,从来都不丢人,之所以言说什么怯懦可耻,因你不曾吃过那般苦楚折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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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四章 谷深藏青蛇
整几碗水酒好登船。
方榴到年尾才过十岁,依这地界的讲究倒是吃亏,尚要虚出两岁来,本来还未到十岁,到现如今论虚年,方榴已是十二岁,不晓得是终日吃喝差劲些,还是因四代单传,从祖上起个头就没能拿出手去的,致使方榴在河滩方圆几里的孩童里头,最是矮小瘦弱,旁人撑竹篙外出登船打渔,都瞧着合适,唯独方榴矮别人一头,扛起根过丈竹篙,犹如练棍棒的猢狲猴头,怎么瞧怎么别扭。
好在方榴家境倒是殷实,起先十万山外头颐章齐陵边关道筑城,方榴爹同几位同乡为填补家用,去到城头处卖力气,在齐陵从城头处掉下两人,颐章城头摔落五人,当中恰好有方榴爹。
同乡之人心善,不曾学别人贪了颐章边关官府为息事宁人赔的银钱,不辞辛苦还乡时,将这银钱递到方榴娘亲手里。同行丢性命的人家接过钱财时,往往要痛哭数日,几月之间茶饭不想,面皮惨白至极,但到方榴娘亲这,很是淡然将银钱收下,替自家汉子搭起灵堂,悬起白绫,往来相熟之人在院里来去,足忙碌了好几日,但从头到尾身形很是壮实的方榴娘,都没抹过一回泪,反而是当年年纪尚小的方榴,被往来之人带起伤心来,生哭肿了眼眶。
那时方榴年岁还小,连为何要跟着旁人啼哭都不晓得,但再到年岁增长几次之后,就觉得自家娘亲当真
是心硬,家中汉子出外挣取银钱丧命,啷个连点哭腔都没,何况正是因有官府偿命银,方榴娘亲才是在十万山外一处盘山道边开过处迈山铺子,勉强凑齐伙计人手,家境还很是殷实。迈山铺里头的七八位伙计往往都是老实巴交,即使有瘦弱的汉子,替旁人迈山,腿脚都是相当麻利,百来斤沉的物件使麻绳捆瓷实,肩头处摞到起块布头垫稳,朝手心啐两口,扛到起就走,从山这头到山那头,山高处穿开云雾,几乎能摸着青天。往往上山时一身汗被山风吹凉,直到颤巍巍走下山,腾空肩膀,汗浆才能从浑身忽然冒出来,喝到碗米酒,霎时酒劲都随汗浆一并迸出,巴适的很。
从前方榴经常要两手端起下颏,望着穿行在茫茫青山里的几道人影,学娘亲口气骂,那哈包儿把腰矮起,歪起个腰真不怕闪到呦,迟早哪天死到笨脑壳上,乐此不疲,往往要被空闲下来的汉子好生敲打敲打,但往往不动气,毕竟都晓得方榴娘不好招惹,脾气秉性比汉子还要骇人些,时常没来由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这迈山铺才开那阵,总有人前来挤兑生意,无一例外都是被方榴娘舞起双刀赶出门外,还有两位险些遭挑了手脚筋,乖乖将自家铺面关了,转投方榴娘这间铺面。
十万山中历来并未有太多连片民居,更不属西路三国管辖,民风淳朴,但同样彪悍
得紧,饶是女子照旧酒量不凡,打起雀牌来时常有输气急的妇人把刀枪耍得漂亮,追到旁人门前跳脚骂上半日,才是略微出口心中恶气,就单说前些年因雀牌耍混不认账致使两拨人动起刀枪见血的事,很是稀松寻常,连方榴都见过几回,不论老幼男女随处捡起枚青砖拎起条扁担,头破血流各自归家的场面,压根算不得稀罕。
像是方榴娘亲这般身形堪称魁梧壮实,又懂点兵刃拳脚的,尤其能赚得银钱,何况在外人眼前泼辣蛮横,为的不过是多讨要些该得的银钱,对于这迈山铺里头的几十号汉子,方榴娘的脾气倒还收敛许多,都知晓乃是穷苦人,动辄百斤的货物挑到肩头上,经年累月大多要落下病根,山路多盘绕,挑担几十年的老汉到头连腰都直不起,肩头耷拉,磨出两块能抵住刀刃的老茧。
早年时方榴时常看这群汉子挑货翻山越岭,总也想着自个儿上前试试,奈何方榴娘发过两回天大脾气,终究是绝了这等心思,再不敢提起此事,反倒是主动拜入一位略懂拳脚,懂渔猎的老拳师门下,随这落魄拳师学拳脚攀山,乃至泅水,练得一身甚好的水性。闲来无事迈山铺中人歇息乘凉时,曾有汉子问过一手掂雀牌,一手端酒碗的方榴娘,过后想要叫自家儿郎寻何出路,奈何这位妇人嘴从来都严实得紧,总要趁旁人问起此事时,偷着
换牌抹牌,又是挣来些零星铜钱,却始终避而不答。
十万山南湿热潮气,今儿个方榴才是随无精打采地老拳师学过两手拳,不过半个来时辰,就觉浑身上下闷热至极,本应当到冒汗的节骨眼,却只觉黏腻,就扯起老头去到河畔,明里说是瞧着老头近来面有菜色,大抵孤寡一人不乐意吃些好的,待自己下河摸两尾河鱼,待正午时添个硬朗菜,实则却不见得是当真有这等心思,只为解去浑身闷热,全然顾不得老头乐意与否,赤起上身撑竹篙,只需略微这么一点,木筏就轻快荡入河中央去。
老汉无奈,这小子从来都是这么个性子,想到就马不停蹄一刻不歇,说是不乐意练拳脚,十个老汉都扯不回,唯独方榴娘能略微治治这泥猴儿,可近两年来亦是显现出颓势,颇有些有心无力,又何况是他这当师父的,倒是还能教些拳脚招数,可真要拉开架势,未必就能打赢身形相当利索,力道也不轻的方榴。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事到如今,唯独能借这话安慰自个儿,老汉随手找来个叶片嚼嚼,心里却不觉得有啥难堪。
无儿无女,不曾娶妻,老汉年纪浅时学了拳,也想学人走出十万山去到别地闯闯,可整整三年都是未曾凑足盘缠,等好悬凑足盘缠之后,没等往齐陵去,就是被一伙打家劫舍的流寇捆起,一身自以为还算不差的身手全然无用,要
非是这些位流寇还不算穷凶极恶,连性命恐怕都要栽到半路。
而方榴天资不差,学起自己这套拳脚很是游刃有余,以后未必就不能接过自己心愿,去到外头江湖里闯闯,但老汉近来越发觉得,不太舍得这混账小子背井离乡。
河上的方榴使竹篙定住竹筏,朝岸边坐没坐相的老汉挥挥手,没急着跳到河里,而是难得规规矩矩朝老汉抱拳,打了套新教的拳脚,虽木筏晃动,可半大孩童赤足稳稳当当扎到竹筏上,拳来腿去,倒还真是像模样。直到一趟拳脚打完,小孩咧开缺了两颗牙的嘴喊起。
“老汉就知道坐起,买两碗水酒等到,给你逮个鱼王下酒。”
水花四溅,坐到河岸边的老汉骂了句,费劲站起身,笑得合不拢嘴。
泅水闭气能耐,方榴从来都是稳稳压住同岁人,就连那等平日水性极好的汉子,都不如这犹如泥鳅似的瘦小孩童,单是一口气就能沿河底游动个上百丈远,换气时亦不觉费力,有人说这方榴乃是天生靠河,老天爷赏脸追着喂饭,叫这小子时不时逮住尾鱼王,日子怕是要过得比谁人都滋润。
但今儿才是下河,方榴就觉这河底水流比起平日湍急太多,费力憋起气来朝前游,却是连一两尾零星河鱼都不曾瞧见,才过二三十丈远就觉腿脚无力,才打算向上浮起,却是遭流水携卷而去,不出几息就再无动静。
有那等眼尖的渔
人瞧见方榴跳到水中,却是迟迟不见上浮,起初还以为是这泥娃儿气长,但眼见得近乎一炷香时日都没动静,连忙吆喝起周遭打鱼人撑舟或是竹筏前来,四下找寻,却是一无所获。
买水酒的老汉悠哉游哉回河岸边上,才知晓此事,旧酒坛落地,当即砸得粉碎。
幽深谷内,方榴睁眼迷糊吐出两口河水来,缓过好一阵才爬起,扯扯湿漉发丝,才发觉自个儿仍旧是活物,只是周围迷蒙瞧不见五指,好在胆量极大,才敢硬起头皮往前磕磕绊绊走几步。
山谷不知何许深,两边深峡高不可攀,抬头仅是能瞧见极微弱的浅光,全然不能照入谷内,血气滋味浓郁得紧,越是朝前越发浓郁,惹得方榴都是遮住口鼻,甚是嫌弃。而不过百十步后,就迎头撞上枚冰凉巨石,疼得泥娃连忙捂住脑门,含恨叫骂半晌,连声道晦气。
可也正是这两句骂,幽深暗谷内突兀显出亮光来,两枚灯笼挂起,而随这两盏灯笼徐徐升高,方榴才看清眼前物哪里是什么顽石,而是足有两三丈那般宽窄,细鳞遍布的蛇躯。
当然灯笼亦不是灯笼。
“好大条蛇,谁能搬到回家煮汤喝。”
泥娃愣愣迎着蛇眸看去,而那头青蛇仅是看过方榴一眼,才要将蛇头俯下,却是不知被何物拽住,猛烈扭动蛇身,可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得,蛇信吞吐,朝山谷上空尖啸几声。
蛇头皮开肉绽,
蛇身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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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五章 日月不入波云洞
方榴吃力仰头,才能瞧见抬起上身的粗壮青蛇大半蛇躯,半大孩童又怎能想得明白,两三丈宽窄约有百丈上下青蛇,为何眼下遍体鳞伤,模样相当凄惨,周身泛青蛇鳞经血染,竟是难以瞧清本来色泽。天底之下本来就不应当有这般大蟒,按说亦不应当有什么能伤着这头青蛇,方榴从小在山林里走动,见惯蛇虫,尤其十万山里荒林遍地蛇盘虫匿,听人家说比别地的蛇虫都要长些,但也仅是见过约有一丈长短的大蛇过街,行人需好生避让,若是家中有幼子,则需好生看护。
但眼下这头青蛇,身形当真骇人。
得亏是方榴自幼就胆量奇大,遇湍急水流旁人不敢泅水,方榴时常当先,如今才敢细细打量这头青蛇,见后者周身细鳞张合起伏,似江河潮水流动奔涌,森寒难言,竟是觉得有些欢喜,三番五次跃跃欲试,寻思着要使双掌搭到蛇鳞处摩挲两回,最终还是收起这份心思来,小心翼翼抹黑藏起身形。青蛇蛇躯正中有条足有一人高矮伤痕,不曾痊愈,创伤处依然可怖,似是遭利器生剖开道深邃伤处,借青蛇明灭不定眸光,依稀可看出有血水流淌,看得方榴连连咋舌咧嘴,心说这血水流得就跟村外山溪似的,瞧这架势青蛇负创淌血时日已然不短,然而依旧不见什么颓势,鳞甲颤颤,啸声不止,当真是凶恶嚣狂。
不知是何缘故,本该
觉得这头青蛇阴森可怖的方榴,却总觉得青蛇好像有些可怜。教自己拳脚的老汉做过很久的猎户,说山林里头的老蛇无人乐意招惹,可要是有充足人手本事,那等动辄就过一丈长短的老蛇,全身最值钱处便是位于蛇身正中的蛇胆,老汉幼时曾见过枚巴掌大小蛇胆,听闻那位本事甚大的猎户将蛇胆卖给位山上的修行人,不晓得换来多少银钱,只知不出几日就从十万山中举家迁往颐章,估计得来的钱财,足够用上几代。
而这头青蛇腹处遭人剖开,大抵也是为图取其蛇胆,致使伤口处血水淋漓,久不痊愈。更何况方才青蛇分明正眼瞧过眼方榴,却迟迟没对方榴有半点敌意,只顾朝谷顶尖啸,扭动身躯挣脱紧靠谷底的几道铁索,好像也不似是什么凶顽大妖。可即使如此,才有十岁余的方榴也知晓自己的本事,断然不能替这头青蛇脱困,怕是凑上前去,青蛇略微甩动两回尾尖,就足够将自个儿镶到绝壁处,孤身涉险却没那份脱身的本事,搁谁都不乐意做。
然而并未容许方榴多想,谷外就有光亮直冲而下,飞快跌落进谷底处,直到悬在距青蛇蛇头几丈远近处才堪堪停住,一时流光涌现,风火滚雷尽数从地而起,结结实实落在青蛇蛇躯处,但见细鳞崩碎,血肉自伤损处滚落下来,还未落地,就已遭层层叠叠雷光笼住,瞬息蒸得无影无
踪,焦糊腥臭,随青蛇吃痛尖啸声铺满谷底。即使是遭这等重创,死命挣扎,困住青蛇的铁索依然稳固如初,蛇尾扭动砸碎山石,使得谷内剧震,扑簌尘土石屑阵阵而下,虽没伤着暗处躲藏的方榴,但足够使得人心畏惧胆边生寒。
直到青蛇再无甚气力,歪斜倒在谷底时,流光当中才有位须发皆白色的老者走出,一步落地站稳,冷笑打量眼前血肉模糊的青蛇,将先前引动风火滚雷的那枚长鞭双手捧起。
“山林之间的大妖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天魁宗自立宗起,囚于此间的大妖不下百千,你不过是头青蛇误入修行道,空有身颇强横的体魄,神通境界无一算在大妖,若非是存世年头不断尝过荒野蛮夷地的老药,蛇胆品相不差,这谷内还未必能留什么栖身之地,其余宗门倘若见了,早已顺手斩杀,不愿谢过我天魁宗恩德,仍要日日折腾不停。”
身负重创的青蛇仅留有一口气,半睁蛇眸,怨毒之色甚浓,然而华服老者掌中那枚鞭锏着实有莫大神通,难以力敌,只好匍匐到老者身前,仅剩喘息之能。
而老者站定,亦是觉察出藏身在嶙峋怪石背后的方榴,遂举起腰间悬挂的一盏灯笼,蹙眉走近前来。
天魁宗重地,历来隐于丘壑孤潭其中,是因前代天魁宗宗主有旨,所谓宗门隐于山巅,甚是不智,小隐在山而大隐在市,刻意求清净反落
在下乘,于是命天魁宗三洞六门分别去往各地安生,更有益壮大山门广收徒众,如是多年下来,倒真如前代宗主所言,天魁宗的确愈发势大,十万山本就人丁稀少,仙家宗门愈发凋敝,即使山中天材地宝繁多,大都亦是握不到自家宗门手上,于是归附天魁宗的宗门络绎不绝,短短数十载间,除却零星宗门外,十万山中天魁宗稳坐首位。
前阵年月,天魁宗更是同颐章朝堂中人交好,趁此时节将近乎半数天魁宗门人迁往颐章境内落户,剩余半数依然留于十万山中,势力依然不弱于人。不论江湖道中还是修行途里,各取所需才算是两两开怀,都晓得那位朝堂中人是替自己找寻个瓷实靠山,且不说是可保百代兴盛,最不济百载以内不出差错纷争,能护其在颐章一地安稳无忧,而天魁宗这等近数十年来才有兴盛迹象的大宗,即使不见得能走出几位不世高手,凭其家底与颐章朝堂千丝万缕干系,亦能得无数好处,单单是颐章周遭的妖物连同天材地宝,近年就收获丰厚,即使弟子天资不见得甚高,三境上下的修行中人,亦是不缺。
大概天魁宗眼下既不缺天材地宝,底蕴同其余世上大宗相比同样不见得逊色,搬山挪海神通法门连同行气的门路,亦是不差,何况得了颐章朝堂默许,将手脚伸入颐章,并无什么忧心事,唯独有一样不尽人意
,就是天魁宗宗主一位后继无人,现宗主寿数无多,早已是风烛残年,凭其四境的高深修为与宗中丹药灵宝温养,才又堪堪续命几载,但如是多年,宗中一位四境都不曾出过。
波云洞属三洞其一,不曾迁往颐章境内,平日隐于十万山南,并不在此地,仅是在此设下一处小界,唤兜王府,听来倒是气派十足,然唯独波云洞中人才晓得,此地不过是道绵延数十里的狭长深谷,不见日月穿行,难望星辰光彩,谷底奇深常年漆黑不见五指,用以囚闭从各地捉来的妖物邪祟。而前来这兜王府必经之途,隐于山川湖泽当中,除却修为有成之人,就唯有天资根骨奇异之人,但如是多年来都不曾有外人闯入,距当世最近的一位,还是多年前那位境界通玄,逾五境的前代府主。
“小友是从何处来?既来此地,自当放下心来,无需怕这头徒有其表的蛇妖,老夫定能护你周全,不过可否告知老夫,究竟是如何来的这谷底?”
藏身石后的方榴站起身来,并未回话,而是蹙眉上前两步,怎么都觉得这柄棱角四四方方的锏鞭眼熟,偏偏忘却曾在何处见过。
方榴娘曾痛打过方榴几回,告诫旁人的物件,再喜欢也不能拿,但此刻方榴觉得这物件本来就是自个儿的,何来不告而拿一说。
于是在华服老者惊诧神情里,懂两手拳脚,平日闲来无事偷旁人水酒喝
的方榴,伸手接过那柄锏鞭横在胸前,仅仅是握住灵宝物里上上乘的锏鞭,半大孩童浑身无端涌出无数清风,向深谷中四面八方吹荡而去,片刻之后又齐齐灌回到孩童头顶,滚雷地火罡风骤起,而孩童挥手时节,皆尽溃散。
孩童赤起上身,消瘦矮小,瞧面皮更是与同岁孩童并无半点差别,但从方才握住那枚锏鞭之后,老者再度紧盯孩童时,已将心气尽数收去,毕恭毕敬。
迈山铺面里已是空空荡荡,伙计今日都拒不接营生,早已是三五成群去到河边寻人,听前来送信之人说,整整半日光景,还是不曾在河底找寻到方榴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方榴娘始终就坐在迈山铺门前,外头青山连绵,屋中唯有风过声。
谁人也不晓得方榴娘为何这般稳坐,伙计奔波忙碌前去寻人,可这位当娘亲的却始终没挪过地方,静静坐到铺面前头,时常还要朝一边的木凳怔怔看上两眼。但凡是迈山铺的伙计都知道这位虎背熊腰的女掌柜招惹不起,力气酒量不亚于汉子,故而平日里时常也将方榴娘当成是位相当豪气的爷们,除却有些霉头不能触,并不会有太多拘束,但唯独迈山铺面门前这两张木凳不能碰,尤其是小的那枚,但凡是碰了,必要挨上好一场打骂,就算是方榴要坐,亦免不得受皮肉之苦。
木凳足足比方榴娘这张木凳窄了近一半,但规
规矩矩四四方方,像极了老实惧内的瘦小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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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六章 灵台郎
袁淳获灵台郎官职,计日到眼前已有约摸六七个春秋,与以往那些到年岁休官还家的老灵台郎所言不同,无非是终日算上两卦,而后就是日夜观天象,统共有三四时辰忙碌,其余时节,不过是同其余三位灵台郎闲扯谈天,果品茶汤随用随取,算是皇城里头再舒坦不过的官职。
虽说一载之中面圣的次数都寥寥无几,官职更不过是微末七八品,然而俸禄能算在丰厚,胜在一个轻快闲暇。
三岁入道门,五岁识千字,一十二岁能观天象,当即就在皇城外不远的道观里扬名,当年太史监监正听闻此事,顾不得什么文书卷帙繁杂,急忙前去道观当中拜访,好说歹说,嘴皮都磨破几层,才是说动老道,待袁淳及冠时将其接回太史监中,不论如何都要替这位天资绝伦的袁淳讨要来个官正,仅在监正之下。
美中不足,袁淳虽年少伶俐,博闻强记,尤擅观星象一事,更同那位皇城外名声不显的老道人学到手占定吉凶祸福的手段,在监正看来,他日袁淳倘若依然能将心思搁在观星望气学问上,必是能顺利接过来日监正之位,奈何袁淳性情实在是令人大失所望。
或许是在道观中枯燥无味,不曾见过甚世面,打从其入皇城之后,就很是中意弄雀一事,更喜好游街走巷,不论是那等风月地,还是那等富贵人来往酒楼勾栏,常常要输去俸禄大半,其余钱财则都用到养鸟弄雀一事上去,总与同僚借银钱艰难度日。
除此之外更是因年少有才学,识祸福吉凶,观人望气,使得太史监中人人都是敬佩,而不知自谦,倒也非骄纵或是恃才傲物,而是向来耳根极软,并不晓得如何同旁人相交,故而屡屡受旁人算计,致使处处受挫,哪怕监正惜才力荐,也在灵台郎一职迟迟不动,足有六七个春秋,纵然他人皆知,此等官职实在屈才,属实位不配才,奈何压根管教规劝不动袁淳,只得由着其性子。
然而在袁淳看来,这等清闲年月,再多个几十载也未必嫌烦,不与旁人争个官位高低,更无需终日前去宫中走动,太史监清净,提笼逗雀,闲步观花,时常还可在皇城周遭转悠几圈,太平无事,车马流转,世上哪有这般舒坦的事。
近来北落师门大星景象有变,加之星辰虚淡,倒是使得袁淳颇有两分忧虑,故而今日日上三竿醒转,雀儿也未逗弄,草草喂过水米,就去到太史监里,同已是早早前来司天台顶的剩余三位灵台郎知会一声,旋即就摘来枚蒲团安心坐定,打算起上一卦。
说好听些乃是推演天机,若说得难听些,便是有蒙混过关,古来堪舆望气的功夫层出不迭,而到现如今当真不见得有什么灵验事,而君王社稷倘若仅是凭卦象同堪舆断言日后兴衰,则更是胡扯,唯独定四时节令,行八方风来大小,雨水霜雪,袁淳才觉得能派上些用场。
但老道人神神叨叨,倒真是深不可测,袁淳望气看相的本事着实不差,偏偏不爱起卦,故而也就迟迟无法验明,究竟老道所授的能耐,可否管用。
“六七载间袁兄弟都是不曾施展过几回起卦推演的本领,今儿个咱几位确是有幸,能见着这等场面,诸位可要瞧好,错过这回盛景,怕是又要等个三年五载喽。”纵使在四位灵台郎里,袁淳口碑亦不见得好,皆因其过于疲懒,时常要寻其余三位灵台郎替过自个儿值守的时辰,而不出两日就忘却得一干二净,更莫说逗弄鸟雀为乐,同其余三人很是有几分隔阂,又因起初时过于得监正另眼相看,但性情使然,显得相当恃才傲物,既入了太史监,当然讨不得好,反而时常遭三人挤兑。
若非今日北落师门大星有变,再者皇城里头时常传出些风言风语,虽已听得两耳起茧,可袁淳依然觉察出胸中惴惴,才比往日早起半个来时辰,前来司天台起卦,至于三位灵台郎戏谑出言,对已是知晓其中道理得袁淳而言,不算刺耳。
但仅仅是一式起卦,袁淳就在司天台坐了整整三日。到其余三位灵台郎发觉此事非同寻常时,有心推醒纹丝不动端坐蒲团处的袁淳,却又生怕毁去其道行,故而才连忙去往太史监中请老监正登台。
占卦若说通玄,则有几分胡言乱语,毕竟古来书典里亦不过寥寥只言片语,起卦者至多不过要端坐一整日,已然当属前无古人,可历来行事放荡无拘的袁淳整整在司天台处稳坐三日,迟迟无有动静,反倒面色愈发红润,本就是从未有过的奇事,待第三日监正气喘不止迈过司天台千阶,站到袁淳身前时,才是大惊失色,连忙命司天台中人离去,仅剩老监正一人立在袁淳面前,神情时阴时晴,到头来还是绕到袁淳身后,一掌拍到背上,才使得袁淳长长吐出口浊气,随后便是连番咳血。
宫中近来太平无事,难得令群臣连同中官心境放缓。以往总有琐碎小疾缠身的权帝,随春到之时体魄重新好转,眼见夏时将近,往日熬汤药的宫医连同侍女,竟都是闲暇下来,数位颐章闻名的圣手连番踏足皇城诊脉探查,都不曾找寻出这位权帝有甚疾症,从而使得权帝大悦,一旬前曾在宫中设宴,调兵马武官文臣前来。
文臣赋诗,武臣比招,尤以骑射拳刀几样最夺人眼目,竟是连常跟随权帝左右的朝荣安亦是上阵,夺了拳脚魁首,权帝则是不顾周遭群臣阻拦,拽弓搭箭,隔五十步连中三箭,丝毫瞧不出久病初愈。
东政王府里二皇子远赴北地巡游,不曾归来,倒是使得这场大宴失色许多,往来群臣皆晓得那位本该是颐章圣人的嫡长子,早在数载前就是身死,眼下这位二皇子又是外出巡游,大抵当今圣人权帝的心思,已是一览无余,既是长子已然销声匿迹,定然是这位和善宽仁的二子继位,即使谁人都不明言,照旧是从蛛丝马迹里找寻出零星端倪,可再无人胆敢同二皇子有过多牵连。
毕竟当初狰衣使犹如流火般扫遍整座皇城内外的时辰,群臣幼子不敢夜啼,不论官品高低,照旧寝食难安,谁人都不敢于权帝体魄日益好转的年月里,再去触老龙胡须。
一场杀局散去,长街血随雨去,郊野繁花更盛,可人人心头都需打个寒颤。
或许许多人都猜出权帝当年那番举动所图为何,长子野心甚雄故而身陨,而次子过于宽厚仁德,需提防朝堂中心眼活络胆魄渐长的群臣,因此不惜凭双掌抹除荆条上的锋锐倒刺,留与次子个安稳至极的帝位,自可安心去坐,而待到那荆条再生出倒刺时,稳稳坐拥江山,履历愈丰的次子,自然能将这柄荆条镇住。
今日朝荣安亦是跟随权帝同行,才过午后,最宜走百步,本该老迈不堪的权帝愈发矍铄,气色甚好,皇城当中闲散迈步时,走得比往日都快上许多。
终归是当年曾披甲持戈之人,年少时身手不逊于寻常武官,虽年老力衰,屡屡抱病,但旧疾已去大半,此时精气神甚佳,古往今来少有天子能将长子熬至不惑年纪之人,何况权帝娶亲极晚,到当下身子依旧硬朗,着实难得。
“荣安此些年来,在颐章各地转过许久,总算学来点奉承的皮毛,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是阿谀奉承,未免过于心直口快,好在是寡人耳顺,换成那等唯独喜好绕弯夸赞的,就真不见得能有用,兴许适得其反。”
“圣人性情爽利,实是群臣之福,倘若要将心力用到细枝末节处,反倒不美。”老人饶有兴趣转身,挑眉向朝荣安笑笑,
“瞧瞧,到底是没白走动,见识增长嘴甜得紧,要真是那等初出茅庐的小子,怕是真信以为真受用了。”二人随宫道而行,当属畅谈,可旁人事大都一带而过,提到近来在整座颐章天下极有名声的王乐菁时,权帝难得将这话头展开,夸这位王乐菁虽同其父行事法子大相径庭,可并未失却大体,不过将天魁宗引入颐章天下,究竟是一桩甚好的买卖,还是份亏本生意,还需时日考量,不过不去瞧这些相对微末之事,仅仅是王乐菁游历近乎整座颐章天下,且动用家财助各地百姓修桥开山,就已是寻常朝堂大员拍马不及的事。
虽未必比朝堂臣子所做更多,但亲自去往各地周游,路上能有这份心思,已属不易,换成其父年少时,真未必赶上这岁数不深的小公子。
谈兴正浓时,有中官候到两人近前,俯首低声言道太史监监正入宫面圣,行色急切,险些坠马,还是几位宫门值守的兵甲搀扶,才是安然无恙。
而太史监监正历来端正,从容不迫,身在太史监一甲子,从未有过如此失态。
第九百五十七章 明月楼高
画檐山以西山穹,南边是阡陌百千,雄城阔水,而迫近画檐山处却历来都是有兵马往来调集,虽历数度增减,但兵甲数目始终维持在数万之上,却是使得此间周遭百姓疑惑。
早在动荡年月数国攻伐频频,争雄夺勇,颐章就不属弱国,一来因地势占尽上风,画檐山天险阻隔北地齐陵虎视眈眈,虽有心南下,怎奈这座近乎遮掩住颐章北方边境的高耸山脉,着实易守难攻,而两者倘若兵戎相见,崔嵬山势未有大军落脚地,全然铺陈不开攻势,纵使齐陵举全境兵马来袭,照旧难以断言能在这道画檐山壁障处讨得什么战果。
兵家排布,最忌背水背山,饶是齐陵兵行诡道涉险偷袭,翻越画檐山,矛锋遥指颐章皇城,同样未必能撑过在颐章兵马聚拢而来后的凶顽反扑,因此这处画檐山岭,既难言轻取,也未必可守住,如鲠在喉。
而当初划开两国交界时,画檐山整条山岭都纳入颐章境内,仅余下十营凿等寥寥几地的狭小地域归属齐陵,自从颐章兴修隘口,高筑城头过后,画檐山就从一处陷没马蹄的淤泥地,变为一座蓄势待发的弩机,颐章占尽先机,既可遣大军翻越画檐山,途径各处隘口顺利北上,又能以险关阻拦齐陵攻势,进退自如,更是引得齐陵天子群臣多添愁绪。
反观颐章则只需以逸待劳,扼守住关隘要道,调兵马提防之后即可令大军脱身,直向南漓而去,并无多少后顾之忧,如此一道天堑落在齐陵南境,甚是能引得心疾。
好在是白负己坐稳镇南将一位过后,常有遣骁锐沿画檐山设哨查探的举动,虽在十营凿处时常有摩擦,倒也不曾有过大动静,两国心知肚明,却是讳莫如深。
再兴土木,从十斗川处遍布鹿角陷坑,镇南军安营扎寨,高筑坚城,才是堪堪遮掩住画檐山几处隘口,如遇战事,可阻重兵。
单单为这么一座画檐山,齐陵朝堂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人力,更不晓得几回放权,令白负己能安安稳稳坐住镇南将军的官位,才是堪堪将顾虑消除些许。
但山北冷清,山南却是相当繁华富庶,水泽繁多,田地肥沃,白水绕雄城,渔樵桑陌处鸡犬相闻,悠然自在,不乏银钱,而这大抵是齐陵以南的百姓如何都不敢想的天上日子。
因四时分明,使得画檐山南常有人走动观景,别地名胜,似乎在画檐山之下处处可见,颐章虽不如上齐文风盛行,照旧有文人诗客往来不绝,从而使得画檐山南更是繁华富庶,其富庶能压茶棠郡,其繁华风貌远胜西郡,尤其近十余载来,愈发明显。
春朝渐去,夏暖回时,薄浅春衫都未必穿的住,纵然入夜时节,照旧不觉清冷,反而是四面八方来风当中,皆添上几丝暖腻,犹如是见过心上人女子,双袖翻舞笑颜愈炽,全然不复寒冬腊月时那般眉似刀裁,面皮清冷模样,走街串巷卖解暑茶汤,纳凉物件的贩夫走卒愈发势大,皆是想趁此时好生转手出去往年囤积的旧货,因此地人来人往,因此常能如愿,小城里能起早贪黑之人,亦不愁找寻到营生,或是挂梆拎锣打更,或是一日数次朝街巷处泼水降暑,皆无需忧愁从何处赚取银钱。
北落城乃是画檐山下小城,算是相距画檐山山岭最近的一座古城,哪怕城中已上年岁的老者,亦是不知此城是何年月筑成,只晓得自家长辈老者,幼时亦在城中过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兴许唯有去逐本书卷典籍翻阅,才可查清此城立城的详略年月。
而北洛城最受人熟知的,还是这城中有座九层佛塔,到香客云集时节,佛塔隐于烟尘当中,古铃随风,更有东西两座佛院,将佛塔包入怀中,不论是南来北往行脚之客,还是闲暇无事游赏之人,大都不会绕过这座颐章境内可称最高的佛塔,敬香驻足,听佛铃禅唱,时辰重重而过,竟不知身在何处。
而最是难得处在于,这东西寺院并无半点地盘田产,全然不似寻常寺院那般,时常有朝堂赐地,用以收揽徒众或是在佛寺周遭招徕市井百业之人,将这地域租将出外,收取些银钱,美其名曰佛脚钱,北落城里头这两座孤寺,除却寺院之外,竟别无他物,僧众时常外出化缘谋生,香火钱尽数用到修补佛塔,并不再多求外财。
明月楼高休独倚。此夜佛塔中并无外人,除两位年老体衰守塔老僧之外,就唯有两位男子,盘膝稳坐于佛塔七层,顺栏杆外绵延灯火望去,可窥见画檐山半貌,犹似女子半遮面皮,星星点点碧绿点缀山间,同冬日寒萧全然不同,小家碧玉,温润可人。
寻常时节佛塔自然不容外人踏足,但今朝却是不同,也唯有北落城城主与两座佛寺住持知晓,这两位登上九层佛塔的年轻人,到底有多大的来头,故而即使是两座佛堂中住持起先万般推辞阻拦,架不住城主苦劝,大有不放这两人入塔,自个儿就在佛堂外头长跪不起的架势,逼得走投无路,才是略微闭眼,准许这两位年轻人趁夜色时登上佛塔,远眺游赏,故而引得城主千恩万谢。
都晓得这人间最是不好对付的,便是不依照常理行事,举止伴有几分荒唐的世外人,倘若是别处住持,北落城主只需居高临下,许以重利即可,但对城中这两处谨遵苦行,虔诚至极的佛寺中人,怕是刀剑架到脖颈处去,照旧无法强迫,因此只好行这等法子,期盼出家人慈悲,并以此为挟。
二人中更为年轻那位,书卷气甚浓,瞧其十指,就晓得乃是这世间顶富贵人家的公子,不沾阳春水,纤细如玉,不过如何瞧去,气色都不甚好,大抵是常年体弱多病,积弱已久,但举止着实不似常人。
而年纪更长那位,则是着一袭鹅黄长衫,除腰悬脂玉以外,倒也并无甚多余地界显露富贵,举止同样淡雅自若,不过双掌处却是生茧,面皮更比对坐那位公子黝黑些,但凡走江湖之人,都能瞧出乃是常年风吹日晒所致。
分明是整座颐章江山里权势富贵一手抓牢的人物,此番登塔,不曾多言,亦不曾在佛塔里饮茶饮酒,只是简单挪来两枚蒲团对坐观赏夜色。
“北落城物阜民丰,家家富贵,得益于画檐山天险,泉水河流发自山脚,常年流淌,陆有车马可尽兴奔行平原,水有漕运舟船穿梭,虽千里而一日得还,乃是天赐的宝地,然而更是胜在当今圣人治理有方。”王乐菁从佛塔栏杆空隙处朝外望去,见画檐山如与夜色交融,灯火连夜不熄,繁华盛景,才难得生出感慨,先行破去佛塔当中静谧,
“世人皆知齐陵为防范画檐山险,在画檐山北高筑雄城池,铺陈鹿角,固若金汤,从此就觉高枕无忧,但不晓得画檐山南境此地,起初兴修水利整顿农商时节,整座朝堂连同各地官员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将此地法治理得如此太平安定,得以有今日繁华盛况,可不单单是什么福运天赐。”
“要依天赐福运才使江山稳固,君臣又有何用,倒是不如将偌大皇城空出,令太史监中那些位疑神疑鬼无甚建树的弄臣搬到皇城当中,就可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姓日进斗金,战事无往不利,人人都要揣上套龟甲卦盘出门,但凡想来,就觉荒唐无趣。”鹅黄衣衫的男子摆摆手,像是极不在意那些位太史监中兴鬼神术的歪门道人,于是也不愿多言,反而话锋一转,询问起眼前的富贵公子。
“你我相识便在这座北落城外,当初携部众来时,远远瞧见贤弟随从当中,似是有不少瞧来弱不禁风的文人学子,从那时起就颇为疑惑,凭我看来,书生百无一用绝非明言,可大多书生往往仅是庸才,出人头地尚且不能,贤弟将这些位书生带到身侧,是王大员有心举荐,还是贤弟有心招揽门客,替自己分忧解难?搬弄权术一事,历来为圣人唾弃之事,而书生往往所学,无益于山河社稷,倒是愈发不解了。”王乐菁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来,
“说来惭愧,颐章行走多年,不曾回京,一来是因家父管教甚严,怕是此番要回皇城,往后就再无甚清闲,因此才是一拖再拖,编出许多理由搪塞应付,其中就有这么一条,大言不惭言说是要替家父寻些本事高明之人,待到时辰到时逐个举荐,二来这些位书生里,还当真有些本领非常者,有继父兄本领,擅疏浚河道者,有擅预先算计地龙翻身者,更有擅锦绣文章,能从大小书卷典籍找寻出道理与人巧辩者,尤擅谏言,可惜并无踏足仕途的门路。”
“北落城门头前数日,有地龙翻身,城头牌匾震落,小弟携人前来,自然是为治灾,顺带给这位城主留下几人,算出日后有无地龙翻身大灾,即使难以防备,也好救下百姓性命。”
第九百五十八章 山野孤翁教飞剑
在距离齐陵以北不远,有株参天古木,远观如山岳,近看亦是不辨其形。
此树无枝叶,亦看不穿根系所在,往常那般存世年头久远古木,大多是在数十成百乃至逾千载的年月里,令根系牢扎到方圆百十步沃土处,一来是能削灾避祸,如遇旱涝时节,深处水土自能护其无忧,二来根系坚固,饶遇地动狂风,亦能力敌。如此一来,根系去向就未必能尽数遮掩到土石之下,而是四散开来,往往能见老树根系肆意蔓延,从而穿破土石,显露在外。
但这株全然不似寻常树木的古木,却是不同寻常,无枝无叶,更无根系曝露在外,通体笔直,粗壮坚固,如何都有数十丈高矮,落在无人驻足处,既不曾在世间扬名,又不为人所知,距齐陵以北繁华郡城分明不远,然而从来未有凡俗之辈知晓,终年立在起伏山峦之中,缄默无言。
但自从一位老者无端前来,使一枚枫叶埋到这株古木下后,这株遍地皴裂,周身似爬满山石怪岩的古木,则是自行展露开一道缝隙,恭迎老汉踏足其中,而后门户再闭,老汉脚步声戛然,旷野山峦又仅余风声。
老汉模样不算出众,说是鹤发童颜或许过于抬举,至多是颇有些慈眉善目,浑身衣衫平常无奇,不悬玉,亦不携囊,仅是在腰间挂着柄折扇,倘若是那等书卷气浓的书生公子,携折扇倒能映衬两分,可惜老汉
粗衣布履,悬着一枚折扇,总叫人觉得古怪。何况在老汉肩头,还蹲着尾品相极其少见的隼鸟,羽片根根分明,两眼黑白分明,精气神极足,但无论老汉如何晃动身形,这头隼鸟都使双足稳稳勾住其肩头衣衫,朝四周张望。
古树里头仍有旁人。
从外望去,古树雄壮,但踏入其中过后,不过三五步就觉豁然开朗,老汉多半也是头一次前来这等仙家气甚浓的地界,同肩头隼鸟一般向四周张望半晌,才知晓这古树乃是中空,不晓得是凭人力还是上苍造化,使得这株古树腹内空空荡荡,仅留下三五步宽窄的外壁,当中却空出整整往来近乎百十步宽窄的空地,而沿树壁盘旋而上,当中则是有处由古藤悬挂的木梯,直延到古树顶上,有层叠十余处屋舍,依壁而建,点缀于木梯四周。眼前则是几张茶案,正当中一株幼苗随微风摇晃,除此之外尚有三位锦衣年少人,坐于茶案边饮酒,觉察到有人前来,纷纷侧目,但在瞧清老汉面皮模样过后,皆是戏谑笑笑,继续推杯换盏。
此地不在人间显化踪迹,理所应当乃是仙家洞府,往来必无凡尘之辈,谈笑皆是有境之人。
哪怕这几位在老汉看来,也不像是什么不食人间气的神仙。
有位小二打扮的精明少年人,才从盘旋直上的木梯处缓步走下,就一眼瞧见这位浑身平平无奇的老汉,似是这等精明伶
俐的人,其实只需一眼就能看出这位登门到访之人,究竟乃是何等人,起码不提其境界高低,坐到茶案处时的神态气度,就自然可看出几分本事,是狂傲无忌不晓天高地厚的茅庐后生,还是无喜无忧,始终凭一张淡然面皮示人的老江湖,以小二这等眼力,一窥即知。
奈何方才老汉四处好奇打量,与落座之后拘束无措的举动,尽是落在那小二眼里,半点也没落下,因此不消细想,就大致能猜出老汉的根底来,难免有些散漫,缓步走到老汉身前,不深不浅躬身行礼,就要问过老汉来意。
未必都要怪小二近来很是无精打采,而是此地实在偏僻,修行道中人亦少有在此停留者,入此地近乎八九载光阴,就从来没见过那等世间难寻的高手,反倒都是些敛元虚念的修行人,没狂傲的本领天资,可进门的却个个都是飞扬跋扈,当中有几回小二都是没能忍下火气,略微显露些修为,就将这些位不懂礼数的修行道中人扫地出门,算计下来,还属一旁那三位修行人有点本事,本以为见着位前辈,可见过老汉这打扮姿态,心气又是重重跌落下来。
土楼当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今大元风云变幻,无端受挫的却是土楼,那位一手托起胥孟府的燕祁晔不知是为何,偏要对大元境内的土楼强横出手,接连拔除十余座隐藏奇深的土楼,竟不晓得其意图
所在,反而是将原本土楼生意,交与相对势小的眺木楼,到眼下时节,近乎整座大元里头,土楼已是近乎绝迹,仅能得知两三条零散消息,眼见得独木难支,而楼主偏偏袖手旁观,不愿插足此事,更是引得许多人心生不满。
兔死狐悲,有朝一日倘若是旁人有心对付中州乃至西路三国中蛰伏的土楼中人,而楼主依然置之不理,又该当如何。
“老朽前来不为旁的,就是听闻此地有这么一处古树,经多年风霜同山石已然化为一体,颇觉神妙,突然想起早年间还有个故人,想着来打探打探消息,小哥若是有空,不妨替老朽打听打听,价钱却好商议。”
老汉和颜悦色,但一旁饮酒三人,当中却有人高声道来,浑然不顾是否搅扰旁人。
“单说这剑术一事,小弟受师门里头的剑道宗师传授,偶有所得,从入二境以来,尤其知晓飞剑之法,深觉这人之年少难再得,垂垂老矣而修为不济,何其叫人怜悯感慨,恰好趁二位兄台酒兴,献丑递出手飞剑本事,不算神通,权当助兴。”说话之人身负剑匣,年纪虽轻,却已是蓄须,捻动两指,身后剑匣当中接连蹦跳出十几枚飞剑,穿平地越茶案,随后齐齐盘旋而上,随木梯呼啸而去,直到在古数顶上半空交叠往复数次,才逐个悬到小二身侧,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十几枚飞剑收回时节,同那老汉
衣襟贴得极近,甚至距咽喉不过几指远近,收剑之后轻放剑匣,轻轻挥袖,的确是气度上乘,登时引得同桌两人连声称道。
文人相轻,武夫亦要争那个一字,修行道上尔虞我诈,相轻相诛,历来更不少有。三人既是早来,又觉察出这老汉境界断然不算高深,当然要略微敲打两回,说是少年心气使然也好,是傲上欺下也罢,总归是不曾给这老汉留半点颜面。
对此小二亦是无奈,旁人没损毁土楼物件摆设,亦不曾在这楼中伤人,至多是话里有话含沙射影,但到底这飞剑不是冲眼前老者来的,只得躬身朝老汉再施一礼,使眼色示意,俯身将桌案擦了又擦,低声笑道:“这三位的来头可是不小,方才那位使飞剑的,可是有望登上咱土楼当代十人的高手,年纪轻轻,剑匣里头飞剑却是一柄比一柄厉害呐,修行不易,且行且安稳最好。”
老汉倒还是本来神情,即使方才飞剑近乎贴到咽喉处,亦无什么惊慌神色,但肩头那头隼鸟却是羽翼扑闪,很是有些跃跃欲试的端倪,可老汉未曾有其余举动,这头甚通人性的隼鸟亦不曾轻举妄动,依然站在其肩头处。
眼见此事并未闹腾起来,小二才是松开口气,同老者询问,打算问何人去向,然而老者拿出那枚枫叶之后,小二的眉头却是挑起。
这普普通通的老汉,要找的人竟是土楼共主。
曾有传闻
,土楼共主昔年曾送出几枚枫叶令,凡持此令者,能令土楼上下替持此令者做一件事,而并不需此人耗费什么价钱,而这些年来土楼近乎遍布人间,纵使是皇城内里的消息,都未必能阻拦住土楼打探,这枚枫叶令轻重何许,自是不言而喻。
“兹事体大,在下还需通禀一声,这枚枫叶令真假依然未可知,前辈恐怕也难证其真伪,待到在下去向土楼当中高位之人知会一声,再做答复。”
“真要如此就未免太麻烦,依我看,土楼共主不就是近在咫尺?”老汉摆手,随后站起身来走到那依然饮酒取乐的三人身前,伸手拍了拍那位身背剑匣的年轻人,但这一串举动行云流水,虽近在咫尺,可后者并未察觉,直到老汉拍到自己肩头时,才惊慌回头。
“年轻人刚才这把戏看着不错,但不叫飞剑,顶多是个凭内气御空的浅薄法门,老夫来教教你,什么叫神通法门。”
老者肩头的隼鸟腾空,骤然化为柄三尺有余佩剑,其剑光如水盈盈,剑身似寒潭出谷底,被那个衣着寻常的老汉握住,向上空猛然挥出一剑。
磅礴气浪收而再放,登时飞沙走石,仅气浪涌动的力道,险些使得这枚古树拔地而起。若言说所谓剑仙尤以剑道称最,老者的剑,似乎半点剑道也无,而是生生凭其势同狂澜似的凶顽力道气魄取尊。
天上云头躲闪不及,遭剑光一分为二。
待到烟尘散去之后,五绝之首的山涛戎持剑而立,将剑尖指向空地中那株碧绿幼苗,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剑林宗还算实诚,这剑挺好,可惜还要送给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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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九章 让魁
幼苗轻晃,果真挡下一式剑招。
就单瞧天外云顶处遭剑气一分为二,即可知晓山涛戎剑威,未必逊色于人间剑道大才,乃至于更胜一筹,剑招不见得精妙,剑意不见得高明,然而这一手刚猛剑气,当真可压过剑道当中大多高手。可即使是剑威如此之重,依然没能撼动那株碧绿幼苗,光彩照旧,根系如常,只不过随剑风略微摇摆片刻,旋即就稳固下来。
而在场人除小二之外,三位修行中人身形已是无踪迹,倒并非是山涛戎手黑,那道冲天剑气并不曾朝三人而去,但余威气浪,恰好够将几人扫地出门,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回到土楼。
五绝之首寻人的手段从来都是这般,如是不嫌辛苦奔波倒还好些,可但凡有丝毫不耐烦意味,则必是静候旁人来拜。
古树悬梯处浮现出道人影,不紧不慢沿阶而下,片刻行至并无神情的山涛戎眼前,大袖红衣,腰挂玉带,放缓动作同山涛戎略施一礼,请其上坐。打扮成位寻常山野翁的山涛戎倒是面皮上瞧不出喜怒,掌中剑重新化为头隼鸟落在肩头,偏头打量这位不请自来的女子,似乎很是有些疑惑。如此一位明艳女子,如何拦得下方才一剑。至于不远处已然被惊吓到难以挪步的小二,则是气喘不停,连忙扶住就近桌案,良久之后才敢有动作,连忙替两人斟茶。
“土楼楼主陈笑霜,要不是老夫记性有
差,你应当是在颐章境内一座规模甚小的土楼当中,做位闲散楼主,如今却显得老夫不晓得上道买账,不论如何,都要称一声土楼共主陈笑霜才是。”落座过后,山涛戎没理会眼前才添的茶汤,而是从腰间取枚折扇,舒舒坦坦展开,凭折扇扇风纳凉,“此地摆设简朴,却是藏风纳气,甚至连这仅剩石皮包裹的古树,常年不死,照旧很有两分讲究,但那株幼苗却是忒显眼,未免太刻意,这些年来天底下不少人可是急于求见你这土楼共主,此地无银,反而失了妥当。”
“五绝之首当之无愧,多年未见,还是一如当年那般,尤擅说笑。”同山涛戎对坐,女子并无分毫手足无措,面皮艳丽,着一身朱红色大袖宽袍,神色倒是平稳无动,听闻此话浅浅低头一笑,挥手令那小二退去。“哪里有那等面子,敢叫这当今世上独一位越过五境的前辈唤一声土楼共主,前不久大元里号称能同土楼平起平坐的眺木楼,仅仅是胥孟府府主出手,就拱手让出眺木楼势力,为胥孟府所用,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土楼家底根系倒是更深些,不过但凡五绝出手,又有何事不可为?”
不知是有意无心,山涛戎手中折扇慢下片刻,随即瞥过眼踉跄登上悬梯的小二,淡然回话道,“当然有,譬如拘灵束魂一事,五绝里还真未必有人能做,此般本领古往今来难寻,
世人或凭其皮毛手段取来莫大好处,可能够瞧清土楼共主背影的,百年来无有一人,甚至布置虚境的本事,老夫都未必能看穿。”
周遭清气涌动,片刻时辰尽数散去,两人原本坐到古树底处的寻常茶案,此刻却已是置身到一处露台,飞鸟见有人踪迹,连忙从露台四周腾空而去,羽片受日光所映,飘飘摆摆,光泛五彩,又因露台周遭林木枝条叶片繁茂,遮挡春日,从而显露出阴凉来,虽水气甚浓,日光穿过枝叶从缝隙当中洒落,零零星星,细碎摇晃。
古树并非如外人所见那般,本来树冠处空空如也,而是受陈笑霜神通隐去,此番收去神通,才知晓这株古树树冠何其庞大繁茂,新发不久枝条亦足有合抱粗细,那等上年头的枝条竟足有过丈宽窄,有飞鸟栖息,青蛇筑巢,相安无事太平无忧。
“区区神通总也瞒不过前辈,但在人间奔波不停,维持土楼存世,不是轻快活计,仅能盼着到闲暇得空时,能来此小憩,顺带捋顺念头,以免忘却旧年事,暂且从繁忙世事脱身,图个清闲自在。”
分明是难言盛景,分明日头和煦,从外而内金丝穿透水气薄雾,落在陈笑霜脸上,后者神情却不剩什么欢喜,眉眼微低,面庞不过是才知怀春的少女模样,可惜神情萧索,偏与面皮衣裳格格不入,相去甚远。
山涛戎起身向四周眺望,不知此地有何许
高,但向下看去时,就觉云雾穿行树冠之下,前不见高山顶峰,后不见琼楼玉宇,超脱五境之上穷极目力,亦仅能瞧见南边远处,似有连绵小丘,这才发觉大抵便是那座于天下甚富盛名的画檐山,难得有些愕然。但即使是到山涛戎这等年岁境界,都不知应当如何接过陈笑霜的话头,世人往往是如此,清高傲然立于事外时,指点江山,全然不晓得何谓设身处地,共情共性,纵使是竭力将自个儿当成旁人,亦未必有合适的解法。恐怕当世无论谁人前来,都难以知晓这位难寻踪迹的土楼共主,这些年月来是凭何等坚固的心念苦撑到眼下年月。
五绝之首有此等修为,不是俗人,而陈笑霜亦非俗人,两位本该在人间超然的通透人,待到解结时候,同样无从下手。
古树之外几里处,挑南山依旧披着蓑衣斗笠,肩头扛着竹扁担,取溪水清洗黄犬皮毛,那头立起时同人一般高的黄犬倒是乖巧,任由汉子摆弄,山溪冲刷浑身皮毛时,还要耷拉起舌头,模样相当舒坦。
知晓这头黄犬的,都避之不及,生怕遭惦记,即使在修行道上已闯出名声的高手,亦要躲藏许久。挑南山平日虽木讷。但最是亲近这头黄犬,倘如是当真出手敲打,得罪在五绝之中的挑南山,担待不起,可要是任由黄犬撕咬动作,怕是寻常修行道里的高手都未必能胜过其满口尖
牙利齿,因此打狗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唯有东躲西藏,不招惹最好。
汉子与黄犬皆无甚伤势,但不远处躺到溪水侧的童子韦尚,脸上却是一处青一处紫,甚至走动时节都是有些跛脚,似是遭人毒打,故而有这般凄惨景象,正有气无力躺在溪水旁,时常朝溪旁的挑南山张望打量,越想越是气闷。两人入大元后先后见过剑林宗宗主与那位南公山的小徒弟,而后才是折返去往靛苹江处,却不想半路恰好遇上外出找寻土楼共主的山涛戎,得知两人不曾同云仲计较,当即就将韦尚痛揍过一趟,本欲下手更重些,但得知二人替剑王山那道人讨来了柄好剑,才略微消了火气,携两人同来。若非如此,韦尚总觉得这位总记恨自个儿时常假扮其模样的山涛戎,恨不得打自己个筋断骨折,才算解气。
可转念再想,挑南山从头到尾都不曾受过一句责骂,狠揍皆落到自己一人身上,怎么都觉得憋屈,咧嘴起身,前去溪中使双手捧起溪水,抹了把脸,才重新又坐回原处。
不远处的挑南山刚将手抬起,欲同韦尚知会一声,面皮抖了两抖,向黄犬脑袋上削了一掌,还是不打算点破此事。
“老夫不喜麻烦,一件件事问,倒不如直接来找你这土楼共主,可时隔多年真见了,又觉得好像不需多问。”古树露台处山涛戎背过手去,终于借此地阴凉长风不需再
去挥扇面,缓缓道来,“未出世时,总以为功法造化所得不少,天资不凡,更不辞苦修一阶阶把修为捶打得固若金汤,就觉得这人世也就那么回事,修行亦不算多难,有心去做,就未必有做不成的事,如今年老气血渐衰再难进境,就想起当初破境练功时遭过多少罪,所以有做不成的事,就轻易能理解。”
陈笑霜只是叹气,但也点头同意。
“土楼里头有份天下十人榜,听说近年来出江湖的新人后生,同在此榜中一教高下,南公山教出个好徒弟,吴霜此人颇得老夫赏识,能教出一位有望青出于蓝的徒儿,并不能让老夫惊叹,相反觉得这天下十人排序有误,理应令那云姓小子高登魁首,才不会失却公道。”
“前辈是五绝之首,那位云仲不过是堪堪与三境比肩的修为,身入天下十人,都是托南公山中那位吴大剑仙威势,怎能担起新一辈天下十人榜首,倘若是依此改动,怕是活不过两载。”陈笑霜不解,但亦没将话说绝,而是未曾给出个答复来。
“修行无年月,何况这是破去五绝所立的规矩,如令其不承规矩二字,那到头来还有几人行事时,会有所顾忌?何况要是能撑住这天下十人榜首的位置,没准当真会走得更远些,机缘往往随厄运厄事而来,既有得有失,那失少得多,到头来不也是他说了算?”
山涛戎逗弄两下肩头的隼鸟,
骤然有些言兴阑珊,向陈笑霜摆摆手权当别过,“走了,还要急于送剑,剑王山里那个半废的道人,需有人扯他一把,至于能悟出什么,看他造化。”
一步登云,一步落地,飞鸟不惊,青蛇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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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章 兴云布雨
三清外观不远斋面铺,今儿难得见了位道人。
其实并不是难得在斋面馆里瞧见道人,就凭三清外观里那两位师兄弟嗜面如命的德行,要么是外出云游,要么是有要紧事出门,几乎这斋面铺里头清晨正午,都是能瞧见高矮两位道人,坐到距门前最近的长椅处,吃面的架势真不算端庄,高壮的那位还要好些,年纪略小面相甚是俊朗那位,则是全然不像是道观中人,食量甚至还要压自家师兄一头。总归是这二人吃罢斋面过后,桌案处总要留下六七只海碗,经常来此地吃面的食客,大都已是习惯这等场面,实在见怪不怪。
斋面铺掌柜听说过这三清外观来头甚大,就连京城里头那个相当有名气的落风台中,都时常有高手去到三清外观,或是有要事相告,或是要登门切磋,前者倒是进出平安,后者却是凄惨了些,如若是那两耳奇厚面带福相的道门大师兄坐镇观中,则不见得有多狼狈,可要是那年轻道人身在观中,偏偏有不晓得死活的武夫上门寻衅,前脚迈入观中,默默数个十来息,就可听闻声响,再朝街道中看去,定然是有位两眼乌青,负创不浅的汉子勉强站起,默默离去。
身在京城消息往来频多,当然知晓些外来人不晓得的事,落风台无端建起,又是在这皇城重地,里头的武夫,当然亦不是什么寻常武夫,可每每有人前来三清外
观时,都讨不得半点便宜,该说是三清外观里头这俩道人本领非凡,还是该说落风台中的高手徒有其名,掌柜不晓得,只晓得往来皆是客,一碗面分量,不论是谁人前来都端得平。
近半载来夏松皇城里走江湖的练家子,似乎数目少了许多,甚至落风台中的武夫,都再无几位前来三清外观里走动,皇城依然太平安稳,可惜斋面铺的生意比不得前阵,倒也无需担忧,夏时将至,皇城里往来之人纳凉之客当然要骤增,生意会比眼下红火。
可就是正午时节才过,掌柜难得歇息一阵,就有客登门,而且是位道人。
这道人面皮木讷,道袍破旧,能瞧出这身道袍经太多次缝补,当初乃是如何模样早就分不清,又因这道人似乎忙于赶路,携远道风尘而来,除能瞧清道袍之上针脚绵密外,通体几近染成土色,初来乍到皇城,就一路前来,最终坐到斋面铺里头,深思熟虑良久,要来碗不点油星的阳春面,规规矩矩坐到距门前最近的长凳处,撇下包裹,眉眼低垂。
道人随身携枚干瘪包裹,尚背着柄桃木剑,剑长一尺,雕工却是不差,然而背到这位身形瘦长的道人身后,瞧着总是有点别扭。腰间悬着枚乌黑木令,遭道人摘下,同包裹放到一处,规矩礼数甚是周全,起码同三清外观中那两位道人相比,更像正经道门中人。
正午过后生意零星,早已
过了那等生意红火的时辰,从掌柜到小二皆是闲暇无事,因此掌柜的也是挑了处座位落座,朝门外张望而去。道人面朝铺面,掌柜面向铺外长街,春深时节,日照常添惰怠。
“小道想同掌柜的打听打听,三清外观应该是有两人坐镇才对,即使是云游外出,亦应当留一人守门,何况据小道所知,那两人都是懈怠慵懒,不常出门周游,怎么此时寻人,只见观门紧闭。”
开口时节气力甚足,分明是身形高瘦,底气却是稳固,言语声醇厚,分明眼前摆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又是赶过许久的路,道人却未曾急于动筷,目不斜视同掌柜问道。
“这两人离观有不短时日了,前阵听闻要去什么峰,讨要个什么物件,来我这的食客还曾调笑过,说莫不是出家人拂尘遭人偷了去,待到动用时才想起,难得火急火燎离去,但依我同那两人相识的年头,应当不是什么寻常物件。以往动身外出拖沓至极,恨不得就在皇城里云游一圈应付差事,这回走得却是匆忙,算算时日,都该差不多到地方喽。”
本来以为这道人寻人,却是扑空,怎么都该有些焦急,可听过掌柜一番话后,道人轻施一礼道谢,随后拿起竹筷,不紧不慢吃面。
三清外观这两位年纪轻轻,辈分却不低,依道理而言观中阳字辈,多半已近花甲耄耋之年,但这两位却是凭不到而立的年纪
,排在阳字辈。阳云是师兄,纵使在三清观内亦是福相,福分绵长深厚,修为自然不差,阳雨乃是师弟,生来俊朗天资超凡脱俗,单单是这等年岁,境界难寻登对之人,可惜就是性情不讨人喜,屡次三番触戒越矩,认罚认错,但如何都不愿轻易改错。观内近数百载来名声最重的紫衣道师先后认此二人为徒,前往观中学艺修道,分别以为雨云赐名,取的是兴云布雨之意,于道门当中,近乎从无此先例,足见对二人何其看重。
但即使是方外之人,年纪浅时不好管教,亦在情理之中,况且那位早就罕有涉足世间的那位前辈,八成不会为难后辈才是,反而是能从中瞧出些其余的端倪,福祸相依,虽有不妥,也难知其好坏。
所以这道人吃面,吃得心安理得。
飞来峰山门外,有个老樵夫登门,在山间又有些坐不住的道童受命前去接应,却是发觉老樵夫须发焦黑,单手提着两位道人,自打进门起就是横眉立眼,嚷嚷着叫那老牛鼻子出来见过老子。
而道童却是瞧这两人面皮熟悉得紧,半晌才想起当初下山送信时节,就曾凭吞雷功夫与这模样俊秀的道人交手,眼下瞧着两人自行登门,却也不客套,取来两瓢凉水从头到尾浇将下去,生生使得师兄弟二人激灵坐起,才要出手,就发觉老樵夫那张阴沉的老脸,与腰间的柴刀破斧,咧嘴收起架势
,悻悻站起身来。
两人由打夏松京城走出,多番打探连同凭卦术揣测,甚至险些起了去往土楼当中的心思,到底是跌跌撞撞一路走到飞来峰下,出力可说是不少,亦属是被逼无奈。若搁在以往,三清观内有甚繁琐事交到两人手上,即使是两三日即可办成,二人都要拖延个十天半月,直到催促得紧迫才着手行事,阳云倒还好些,奈何这阳雨疲懒至极,更是无心去做这等无用事,且年少成才,尤好同人比试高低切磋斗法,落风台里即使少有绝顶高手,总也不好敲打得过重。
倘若是阳云离去半日,都生怕自家师弟出手过重,闹腾出性命事来,一来是身在皇城自要守规矩,二来是倘若出手过重,三清观如何都能明察秋毫,对阳雨甚是不妙。
但这回是三清观严令,叫二人去到飞来峰处讨要阴阳图,如有半点怠慢或不曾有回信传来,轻则逐出三清观,重则逐出道门,削去半身道行,故而再不敢拖沓懈怠,但眼瞅要闯上飞来峰山门,见过那位前任道首,在半山腰处却遇上位砍柴的老樵夫,火气甚重,同同样颇为心高气傲的阳雨三言两语之间就勾起火气,无端出手,才将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也结结实实吃过阳雨半招雷法,因此才大动肝火,到门前叫骂。
李抱鱼还未从道观中走出的时节,就晓得有道门中人来,本不愿去理会,但寻思
片刻还是走出道观来,并不与那老樵夫接腔,而是径直走到那两位道人眼前,挑起长眉,打量了又打量。
“贫道这才晓得,那新道首怎么敢让你二人前来,合着就是欺负贫道爱才,既是脾气向来温和,又不愿伤了这等天资福运甚厚的两个后辈,哪里是来讨要阴阳图的,差点就将来意写到你二人脸上,年纪不深,心眼不少。”
“见过前辈,早就听闻前辈名声,今日有幸。”阳云倒是安稳,明知眼前这位昔日道首境界玄妙,连山间砍柴的樵夫都是这般非凡,知晓今日必是不能如愿,故而就老老实实起身行礼,顺带也同那位吹须瞪眼的老樵夫致歉,频频躬身赔礼。阳雨则是有些不服,瞅着那位老樵夫哼哼两声,刚要抬手同李抱鱼讨要阴阳图,就被阳云拽住,蹙眉摇了摇头。
可老道丝毫不生气,反倒拿出两张图来,递到两人眼前。
“新道首要的是哪张?”
两张图卷皆是光彩流转,左手那张古朴大气,右手那张光华暗淡,却在原有阴阳当中皆添了一笔,周遭更是添过数笔,怎么瞧都不像是那枚唯有历任道首可用的阴阳图。
两人含糊上山,含糊下山,却如何都不曾晓得为何李抱鱼做事如此干净利落。
道门里头这张阴阳图不见得威风最大,可唯有历代道首能持,李抱鱼如此干净利索送与两人,怎么都觉得有些古怪。
而飞来峰上须发皆
白的老道人,难得叹气,垂手向山下看去。
道门兴盛,如今观之,不在自身,而在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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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一章 齐陵故地流水长风
齐陵西南古国地,黄沙漫道,分明要入夏时,依然无减缓迹象,朝堂里有同镇南大将军白负己很是不对付的文臣,万万不会放弃大好时机,奈何担忧齐相近些年来同白负己很是交好,眼见要接替过章家家主位的章维鹿,亦不晓得到底持何等意向,虽屡有试探,可惜这对父子皆是稳当,从来不表露甚心意,故而使得不少擅见风使舵,望风而倒的齐陵众臣谨慎起来,不敢明面上头同这位白负己较劲,只得暗地里传扬些不利言语,指望有朝一日墙倒楼塌,益于从中取利。
其中大多的说辞,皆是指责白负己身为镇南大将军,为提防南路颐章虎视,兴修过多壁垒坚城,劳民伤财,更是不知节俭,朝堂当中每载用于举国兵马耗费与钱粮人手,自打从白负己走马上任过后,竟能增长五成上下,繁冗开支已是危及齐陵府库,劳民伤财,怨声载道而遭上苍怪罪,使得西南古国旧地黄沙经久不退,统兵本事,实在称不上高明二字。
而但凡是能位列人臣中的武官,却皆知晓白负己的本事,仅东路北路两地戎守边关的兵马,从白负己不惜耗费无数钱财人力修筑坚城御守画檐山过后,北路东路两地,反而是出人意料松弛下来,在眼下太平年月征役而来兵卒连年减少的时日,齐陵北路东路守边军卒数目,不减反增,骤然解去两地守边兵卒不足的隐患
,反观南路画檐山一带,除兵力折损需填补些许之外,从不讨要兵卒。
一计既出,使得齐陵解去燃眉之急,遥想当初天下未曾太平的年月,即使颐章未曾调集重兵北伐齐陵,后者依然如鲠在喉,哪怕是到盟约立下,亦是不敢掉以轻心,每年近乎四五成兵力都需派遣往南境,用以提防颐章依据画檐山险骤然发难。但经过白负己捋顺整顿,筑城起垒过后,就再无需过于忧心南境,相反只需顾及北路临壤的上齐,东路接连的紫昊夏松等地,虽钱财耗费庞大,依然不失为上策。
身为朝堂内外武官中权势最盛的镇南大将军,白负己却历来不替自身讨取甚功名,饶是心血耗费无数,在南境布置下如此一步大棋,上表奏疏或是前往京城面圣时节,一向不表功,大抵皆是为帐下精兵良将讨取些封赏,仅此二三载间,虽明面无战事,诸如十营凿等地暗战试探却从未消停,因此常有兵卒屡屡身死,屡屡建功,皆被白负己一一记下,战死兵卒有家室老小者可得颇为丰厚抚银用以维持生计,不曾身死而有勋在身者,求取个军中官职升迁俸禄增长。因此纵使是朝堂里依然有人存心坏白负己名声,军中声望依然甚高。
但西南古国里的风沙,的的确确是势头一日大过一日,起先依然不乏铤而走险者,到现如今,已是人踪全无,鸟迹尽灭,不得不让出这
么片浩大地域,留与风沙肆虐。
零星三两骑行至高处,马匹铃响,滚滚风沙自足下过,然而凭此山高低,依然不能尽数躲过风沙,肆虐漫天,飞沙走石遮人眼目,分明齐陵南境晴朗,偏偏避开此地。
“就这般风沙尘土,还是有零星人打算从此地过,难说究竟抱有何等念头,寻常武夫踏入此地,都不见得能生还,何况是江湖商队,要钱不要命的主顾,不晓得如何规劝。”
北堂奉最是晓得自家将军心思,除却偶然间无事闲扯外,但凡遇事,后者历来就不愿无故开口,而每逢开口时节不是有要事相商,就是心念有变,此事估计就算是朝堂里最是看不惯白负己的文臣,或是嫉贤妒能的武官,都不晓得白负己有这等自己都不见得知晓的习惯。眼下驻足停留开口,必是心性有变,难得心领神会要说两句讨欢喜的奉承话,到头伸手摘盔,抓抓脑门,依然没挤出什么话来。
“将军可听过戏班唱曲?”
许久无言,难得跟随白负己外出的阎寺关开口,端坐马上舒肩展背,却不曾摘盔,衣甲齐整,顺势眯眼手搭眉鬓向黄沙里望去。
白负己疑惑瞧过眼一旁的阎寺关,很是纳闷,后者从来少有提起踏入军中之前所经大小事,来历倒是干净,听闻早年间还曾在名声不算甚大的戏班里头,做过摸爬滚打的武行营生,但却从不曾听阎寺关主动说起过,如
今突兀提及,登时就勾起心思,接连催促阎寺关讲来,向来同阎寺关不对付的北堂奉,都难得不曾扭过脸去,同样瞅着阎寺关。
自从继任齐陵镇南大将军,到如今年月奔涌不算短暂,白负己还是头回如此觉得浑身舒泰自如,无需遮掩住胸中纷繁杂乱顾忌,更是少有能好生歇息的空隙,虽说是十营凿一地依然不能掉以轻心,不过无需时时挂念颐章以画檐山险长驱直入,自然生出些闲趣。
阎寺关开口总是简略至极,哪怕是说起早先事,依然不曾多添口舌,如同是将多余皮肉剔去,只余浑身主骨,平平淡淡讲起,只耗费两三盏茶汤的功夫,就将采仙滩里那处戏班中事尽数道来,直说到程镜冬与莫芸二人终得安宁,自个儿投军入了齐陵军中,方才戛然而止。
“谁人活着可都不易,西路三国相比别地尚算在富庶,尤其皇城里灯火不熄,取乐豪掷通宵达旦,富贵公子差遣仆从掌灯夜游,然而依然有无数人忧愁生计,不见得能得饱食,更莫说江湖里这些位粗通拳脚,却全然不能凭拳脚开宗立帮的寻常人,因此铤而走险者甚多,若是孤身一人,一人得保暖即可,但那些位有家室者,上有年迈者常抱病体,下有儿女需成材,如此这般想来,足能杀人的风沙未必就是世间可怖,家徒四壁衣食有忧,才算凄苦骇人。”
古国遗址百丈风沙里,有
人朝高处眺望过一眼,默默点头,而后继续钻入风沙最为嚣狂之处,而高处的白负己连同身边的北堂奉阎寺关,并未瞧见风沙里有人踪迹。
此人打扮全然不像是常年在齐陵西南古国处走动的江湖人,衣摆缀满碎玉金丝,双袖衬蚌珠点翠,长髯碧发,分明身在凶顽风沙里,并不眯起双目,更未曾同寻常人走动时跌跌撞撞,而是行走时节如履平地,闲游似在整座古国遗迹里头来回走动,似乎迟迟没找寻到心仪之物,于是坐到处已然同风沙一色的残垣处暂且歇脚,随即蹙起双眉,在额头处点了两指,自嘲笑过两声。
昔年倒是记得有这么处风水奇异的地界所在,不过总还是距如今年月过远,再要回想起来,却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
到底是年岁增长,记性忒差,旧事总觉近在咫尺,而新事总觉恍如隔世。
大泉湖岸,长髯碧发打扮奇异的男子身形瞬息稳固,并指朝湖心点去。
浪起千堆雪,八百里大泉湖一分为二。
漠城城主府外街巷里,有说书的老先生正眉飞色舞讲一段新书,往常无非是天下兵马豪杰大侠,而这新说的两段,所讲却并非是豪杰侠客,反而是那等在人间最是不起眼的行路马夫,说路途之中见山花烂漫,说前路阻断时节柳暗花明,沿山溪行路见过村落里鹅追鸡犬,顺高川处得见采竹仙家。
城中乐意听老先生说书者本就
不少,更何况漠城里头已显夏时光景,纳凉解烦者极多,纷纷都是去往老先生说书地乘凉,常有在井口当中镇好瓜果往来,最是能慰藉连日辛苦。可正是待到老先生讲到兴头时,无端将话头一顿,清清嗓来拍过声惊堂木,道了句下回分解,旋即掉头离去,全然不顾身后人挽留,到无人处身形电转,瞬息踏入城主府内。
苍翠蒲团旁,长髯碧发的男子已是安稳盘膝坐下,见老者身形凭空浮现,微微点头,已然算是见礼。
数枚玉蒲灵宝镇压之下,为人破除,自然是非同小可之事,而待到老者打量那模样稀奇的男子时,后者面容很是温和,似乎破除放眼整座天下都无多少的灵宝,于自身而言,不是一件值得多言的大事。
“钦水镇一位平平无奇守祠人,前来见过当世的天下第一,闻名不如见面,气魄着实令人钦佩。”
老先生同样收起方才肃然神情,盘膝坐下,冲这男子摆摆手,“一介山野臭说书的,哪敢妄称天下第一?怕是兄台找错人喽,咱们既不相识也无交情,老官我亦只是个替人看守道场的,如此客气作甚。”
水君亦不气恼,更不会信眼前人这番唬弄痴儿的言语,抬起两指,在老者聚精会神打量下,对准身旁一枚蒲团,运指点下。
本该裂隙遍布的漠城上空一角,骤然平复下来,长天淡然。
“早些年头学过点伎俩,见这灵宝有缺,于心不忍,卖弄一二。”
老头迟疑了半晌,起身行礼。
行礼前老头只是个在茶馆酒肆外头说书取宠的老先生,行礼之后,就是坐镇漠城无数年月的聂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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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二章 提剑杀山门
在相隔东诸岛以南甚远的地界,大梁国境足有不下两甲子岁月,未尝有战乱事。
并不是在中州或是西路三国的修行人言传杜撰那般,说是什么大梁国前后统共出过几位境界不下于五境的大才,凭慧眼或炼器法门,替大梁国收集祭炼出不下千百件通天物,灵宝数目更是众多,从而使得远离中州西境,偏安一隅的大梁国久不遇战事,饶是北方怀揣贼心的东诸岛纵然虎视眈眈,依旧不敢轻易越过东海,进犯大梁国境。
而这番说辞若要放到大梁,怕是连路边百姓都要好生嘲笑几句,颇觉荒诞。
但这话细想来,却也有几番道理,相比于中州西境数地的寻常百姓,少有人知晓天下尚有修行道,也是出于山上人刻意遮掩,使得此事不得外传,从依凭仙家宗门过活起势的世家高门,到朝堂里能够站到圣人宫阙里的重臣大员,皆是早已晓得这人间共分山上山下两地,口风却是极严。毕竟就算是那等古往今来权倾朝野的扶龙之臣,倘若要是同仙家宗门扯上牵连,触其霉头,多半要落得个顶顶凄凉的处境,哪怕仅是替身后世家着想,就断然不敢招惹。
人间大员权臣未必难找,但一国当中的修行山门,可是凤毛麟角,甚早年月间仙家扶持世家,而近百载来山上山下愈发泾渭分明,圣人势大,纵使是存世悠长的世家,底蕴甚厚,如今也无人胆敢凭那点同仙家宗门的交情,逾越雷池半步。当有何等的本事与庞杂世家派系合纵,才敢祸乱朝政,谁人都不晓得,更无人去尝试,而既然如此,又该有多大的本领功业,才可令圣人在仙家宗门与一位重臣中频频周旋护短。
何况当今大元境内事,经各地暗子潜探打听查探之下,当真不是什么高耸深墙密不透风,就好似大元境内上空无端多出无数纸鸢来,而手牵纸鸢另一端的人,或许在皇城内院里,或许在重重宫闱遮掩当中,冷眼旁观,瞥视大元全境点点蛛丝马迹,而恰巧深陷烽烟以里的大元,又是一尊泥胎菩萨,于江水浸泡两载,胥孟府王庭二者尚难于自保势力,怎能腾出空隙来排查暗棋。
所以大元战事当中,修行人几番出手,分量轻重,无论落在何人眼中,都是难免惧忧。
因此各国皆是不约而同,事关各处修行山门中事,皆是避而不言。
大梁国倒是与中州西境皆是不同,饶是寻常百姓,亦是晓得有那等修行宗门,虽未必知晓其所在,但早已不是什么封口不提的禁忌,而大梁与中州各国相距甚远,当中相隔连天海波,如是难以赶上坚固楼船,大梁国中人,多半从生至死亦不见得去往中州或是东诸岛一回,只在大梁当中繁衍生息。传闻当中所言大梁国境有千百灵宝通天物,倒不如说是相距甚远,而渡海不易,时至如今诸如东诸岛或是夏松大元数地,都少有能抵挡住大梁周遭怒涛狂澜,海潮难有平定时,假若有心来犯,依旧需好生掂量一番,能否安然无恙踏足大梁国境。
因此大梁国内不见得向来风调雨顺,但近百载来近乎从无战乱,安居乐业,除却遇大灾之年外,大多太平安稳。
数月前大梁王府门客,陆续从大梁四域中登程回返,而最先归大梁王府的门客,一如既往依然是蔡甫。
王府设门客的规矩由来已久,依照大梁传将下来的规矩,照理而言本不该有门客存留,何况大梁王等同天子,既有可用之人,理应位列群臣才是,可惜同样是自古以来传下的规矩,臣子需得有高门举荐方可入朝进仕,倘若由梁王尽数自行任免,则要凭空生出无数事端麻烦,故而每年仅有六七位进仕为官者,乃是梁王亲授,对比朝堂里其余根基雄厚之人,哪怕是颇受赏识,依旧难免昙花一现。因此无奈之下,百载前那位大梁王设立收取门客的规矩,不论出谋划策,还是辅佐社稷,身在梁王府内的门客,出力颇多,反倒比在朝堂当中,更为如鱼得水。
蔡甫从大梁王继位过后,就在阡陌乡间扬名,新梁王才不过继位两载,就将蔡甫请入王府之中,甚受重用,却迟迟也不曾提及将这位隐于市集之间,凭做些微末生意的书生引入仕途当中,年岁斗转,迟于蔡甫十年上下进王府的门客,大都在朝堂里得了一官半职,甚至有几位已距重臣只差半步,但身为资历最老,行事老道功业最重的门客,蔡甫已入不惑年岁,但迟迟没有涉足仕途。
哪怕在这王府当中,梁王曾言如若无暇顾及王府中事,可由蔡甫代管,他人不可不从,手中权势甚至要压过大半朝堂,却无一职傍身。
王府里花草繁茂,可古往今来所立规矩所束,故而历代王府即便重修重建,照旧不可铺张,而是甚为简陋,虽亦有巡境时节歇息的行宫楼宇,但坐落在大梁国境正当中的王府,瞧来都只不过是一处平平无奇的府邸院落,有时门客到齐时节,甚至都显得很是拥挤,院落屋舍内外水泄不通,如何都瞧不出此地乃是大梁王府,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座平平无奇府邸,经无数回修缮重建,依然立在原处,千百载来皆是如此。
蔡甫前往侧楼所在,命车夫牵马离去,自行饲饮,而后却是从车帐当中与一位年轻人并肩走下,前去住处当中,吩咐两位闲暇已久的侍女略微拾掇一番住处,自己却是同那位年轻人一并去往侧楼外茶亭里走动,倒是使得几位常年在王府里侍奉的下人甚觉古怪,掐指算了又算,好像还当真忘却了这位蔡大人上回领外人前来,是何年月,不过皆知晓分寸,不应当好奇询问之事,理应老实藏到心头才对,于是各自前去忙碌。
虽年入不惑,已近天命,蔡甫模样倒是依然如而立之年那般,相貌寻常,短颌窄额,早年在市井当中凭小生意糊口时节,常被人骂几句短命相,若是不知其本事,大多都瞧不出此人能有半点书卷气,当初见过大梁王时,亦难免受些腹诽狐疑,好在的确本事过人,不论社稷事还是用人手笔,都与相貌不同,宽仁有度恩威并展,着实助力甚多。
而那位外来的年轻人,左臂颇为不便,可瞧来又无甚伤势,唯独动用左臂时节很是生疏,故而接过茶汤时,仅用右掌托起茶盏,微顿首示意,权当抵了这单手接茶汤的礼数不周。
“行走大梁国数月,萧贤弟可觉得,当今梁王乃是位贤明之主?可惜我少有出王府的功夫,中州西境数国从未去过,大梁地势偏僻,同别地往来甚疏,算计下来,同东诸岛还算是时常往来,得益于舟船坚固,风浪略小,可惜其他地界,实在唯能限于一知半解。”
年轻人吞过口茶汤,突然笑意很是有两分戏弄的意味,整座王府当中除却梁王以外,并无一人胆敢有如此神态。
“若要听奉承话,蔡兄所言甚是中肯,大梁地处偏远所在,仅能凭楼船往来,从中得益就是能使百姓免于水火,当今梁王贤明勤政,自是极好,而要是听些落在实处的话,梁王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大梁之主,之所以能镇住一国,无非是事有躬亲,甚得民心而已,楼台倾覆,不过瞬息之间,要看其余人有无贼心,有无胆魄。凭萧锡看来,这等分封四侯的举动,不亚于将己身脖颈置于旁人刀下,何时头颅落地,全在人一念之间。”
】
“承蒙蔡兄厚待,要不在下忙碌两载,替那位素未谋面的大梁王做一桩好事,明里暗里,革除这四侯,自然就再无后顾之忧,如何?”年轻人左臂依然很是笨拙,可说出这番荒唐话时轻描淡写,却容不得蔡甫不信。
能以一人之力灭去一座大梁境内宗门,有如此修为,单单是大梁千百年来,就从来不曾出过这等人物,偏是这位很是年轻的萧锡,单剑匹马灭去一座宗门,只耗费了一日。
古来不存,日后罕有,唯独坐到自己眼前这位,能有此等修为。
甚至蔡甫总觉得这左臂不甚灵便的年轻人,大概相比起略有耳闻的中州五绝,亦不逊色分毫,甚至要隐隐强出一头,但终归是说服自己,强压下心头惶恐悚悸,凭弟兄称之。
“瞧瞧蔡大人这等神情,大概是不乐于从在下口中听闻此话,难怪是舍了朝堂不入,自愿在王府里当一位门客,旁人眼力浅淡不知兄台心思,难怪到如今也没有几位门客能爬到高位去,别瞧仅是位羞于见光的门客,权势比之朝堂重臣,恐怕还要高些。”
萧锡倒是很乐于见过这位明面木讷愚直的文人门客吃瘪,同样很是乐于前来王府当中。
果真如人所言,妄造杀孽颇为寡淡,搅动一方风云,才能显出高明,浅尝辄止,滋味丝毫不逊于提剑杀上宗门。
第九百六十三章 夏至青罡城
小满时辰,青罡城主果真因护城有功,举府迁往姑州王庭。
这位爱民如子,当真身体力行,看护近半座渌州的城主哪怕是在渌州最是水深火热时,于百姓中口碑亦是甚好,对比起渌州东境壁垒失守后,就远遁逃往姑州的原渌州州牧,有云泥之别,前者高升去往王庭当中受命,后者却是受人人指点脊梁,冠以无能鼠辈一说。临阵脱逃暂且不表,竟连接替自个儿接过统领渌州大权的心腹都不曾指明,使得胥孟府兵马长驱直入,近乎未曾受到半点阻拦,仓惶而逃,亦未敢回王庭复命,到近日才被四处巡视的姑州兵马追查到踪迹,押送去往王庭正帐治罪。
有人欢喜自有人愁,大概那位腰缠万贯,纵使自渌州脱逃,都不忘携成群妻妾,不计金银细软仅字画玉瓷就总计十余车帐的渌州州牧,亦是不曾想到王庭竟能收复渌州,只在姑州边境躲藏不过半载余时日,就被王庭收押问审。
想来也不消去细问,单单是凭借州牧俸禄连同大小年末所获银钱,家底自然不能到如此厚实的地步,而平日贪赃搜刮民脂,对于富庶渌州而言其实无关痛痒,寻常百姓亦不曾多遭荼毒,可临阵出逃一事,却最是为人诟病,知晓此事隐情的人虽少,然而早已背离渌州的渌州州牧,必是堵不得悠悠众口,谩骂唾弃声愈盛,竟一时引得群情激愤,而青罡城城主作为
,就更显不易。
王庭中人深知何谓战事,不过眼下正帐王庭里,着实不剩几位族老,除却两位向来并无二心的族老之外,由少赫罕一人把持政事大权,兵权分与退回姑州安心养伤的岑士骧,与战事初起时,兵马调拨与政事大权多半落在族老手头的情景,大不相同。这当中曾经借温瑜兵势强压流州,亦是携民心大势强压,最终随那场主帅深陷重围,诸多手段连同天时算计的五锋山大胜,将族老手中零散大权,悉数收归到赫罕二字之下,更是足能窥见这位年纪轻轻,却堪称青胜于蓝的赫罕手段,何其高明。
当将渌州原州牧流放千里,抄尽家财,终生不能得一官半职的消息传入渌州时,恰好是小满时节,正值夏忙新丝食苦的时候,故而整座渌州近乎处处张灯结彩,寻常百姓于田垄忙罢过后,多半要前往这夏忙会里,一来是为图个筹措买卖粮米,货品往来,二来就是能趁此时节好生瞧个热闹,赶在大元夏至而未至,不曾有难耐酷热前,好生取乐,游园赏乐,往日算在是一载当中不甚热闹的夏忙会,可此番却是不同。
头喜乃是王庭扭转颓势,如有天助将向来兵势浩大的胥孟府兵马逼回渌州以东壁垒外,大元人皆知此壁垒分隔东西,最是易守难攻,何况胥孟府在五峰山一战过后,损伤惨重,再要攻穿渌州壁垒,更是难上加难,如此
一来能护渌州安稳,起码不受兵戈之灾,不至于再有无数百姓,无端失却性命。而次喜则是口碑甚好的青罡城城主升迁去往王庭,渌州原州牧数罪并罚,当然使得民心归拢,深感王庭转变,于是又要在欣喜当中添上几份,至于最末一喜,则是在五峰山中立威建功,名声甚大的温统领,受王庭所托,接下渌州州牧一职,众望所归。
似乎这座受胥孟府铁蹄糟蹋的渌州,否极泰来,怎叫人不愿欢喜。
青罡城空空荡荡城主府里,今日迎来位模样很是清秀,岁数相当浅的年轻人,因其年纪瞧着属实过于轻浅,守院落的两位府卫上前阻拦,盘问三言两语,才晓得这位腰间悬剑的年轻人,乃是接过青罡城城主位的新城主,早先亦曾听闻过王庭军中有位本事相当骇人的剑客,却大多不以为意,可眼下当真见过此人风姿,面面相觑,皆觉得有些言过其实。
云仲送别唐不枫三人过后并未离去,而是难得在城中逗留过不短时日,后者三人自有去向,尤其唐不枫主意最正,打算前去王庭军中好生磨练一番,既有境界傍身,而阮秋白同沈界亦有自保的本事,于是砥砺刀招路数,唯沙场厮杀收效最显,故而辞别云仲,旋即动身离去,丝毫不曾拖泥带水。
近来云仲看人很准,而更是知晓唐不枫性情最是爽直,不愿拖泥带水,更有些像是才步入南公山中
的三师兄,但这次离去,云仲却觉得这唐疯子,是被自己一番话辩驳得哑口无言,离去时总觉得有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终究是觉得自己变化过重,还是知晓规劝不得,倒是两说。
连二师兄那等看似谨慎,专参悟个趋吉避害的性情,屡次三番同自己促膝长谈,皆是收效甚微,反而被云仲话术连同那些挑不出什么错漏的歪道理,说得晕头转向,到头来总有些忍耐不得,要行行师兄的威风,好生管教管教山门里头的小师弟,瞥见云仲手腕红绳动静,只得是长叹几声,暂且不再理会。想来也是必然之事,早在山上,自个儿这张嘴就很是得师父赏识,即使是要论本事排座次,二师兄实则亦应当在三师兄之后,当然说不过最是擅长胡搅蛮缠,插科打诨的自己,当属情理之中。
听二师兄说,师父在不求寺外,同那位五绝里剑道修为最深的道人斗剑,落得个两败俱伤,好歹是在远离世间的一处客栈中安顿下来,有毒尊照应,此时伤势初愈,但重新回到寻常五境,尚需些时日,虽仍旧不愿归去,奈何钱寅苦苦劝过数次,才同毒尊一并离去,走前给钱寅留下句话来,命其转述到云仲耳中。单是凭钱寅说此话时的模样,云仲就能猜出八成不是什么好话,大多是要好生训斥一番,但既然钱寅不愿去说,云仲亦不曾追问,只打算等到钱寅藏不
住话时,再老实接下即可。
继任青罡城城主,倒是没猜到此事,毕竟哪怕是在五锋山出手,也是迫不得已,除此以外云仲虽是身在军中,但从不愿露脸,偏偏是避无可避之下,才递出那很是唬人的一剑,深究其中剑意,甚至还不如在钟台寺外递出手去的剑气,不过到底是有近乎五境高矮,所以闯下些名声,可在云仲看来,并无多大功劳,能领城主一职。
若非是刘澹前几日前来,言说是近来囊中羞涩,远在夏松那枚钱兜近来似是生意有所变动,总要将钱财省着些,可云仲刘澹两位皆是有些坐吃山空,尤其刘澹踏入渌州过后,当即就觉得此地当真物阜民丰,尤其女子面皮虽不比夏松处的细软,更谈不上肤若白脂,可添上些黝黑,最是显身段,再者是大多曾浅学驾马本事,更显条顺,近乎是在此间青楼勾栏里驻扎下来,平日压根瞧不见踪迹。
于是银钱似流水,挥金如土,可怜云仲还未曾耗费多少,刘澹挂着满身脂粉气前来的时节,却是讪讪笑道,囊中羞涩,前来借些银钱。
随后王庭授意将青罡城城主一职交与云仲的消息,不知怎的就教刘澹听了去,又耍起那等无赖心思,说是自个儿的天玑石世上难寻,为登云仲这条贼船,耗费甚大,既然是卫西武近来有要紧事,云仲自当接过这青罡城城主位,起码在这等富庶地界,浅估计下
来,俸禄很是丰厚,权当是抵过天玑石上的耗费。
所以云仲前来城主府中,领下城主位,却总觉得这刘澹意不在此。
换当初云仲必是会从心劝诫刘澹,莫要如此放浪形骸,更不可学旁人挥金如土,勾栏瓦舍固然能引人暂且忘却诸般烦闷琐碎,但也无异于饮鸩止咳,待到有朝一日倘若因此事坏了修行的根基,或是不能自拔,当真就是自误云云。
然而现如今的云仲,却全然没有规劝旁人的心思,尤其是想起刘澹当初使脏污双手捧起那枚剑穗时,面皮上头似哭似笑的神情,就再无劝阻的心思,毕竟凭当下耳目越发清明,能脱身事外的心思念头看来,只怕刘澹心头心心念念惦记的人儿,到如今依旧抹除不得,既想时时惦记,又恐时时惦记,不得已凭流连青楼勾栏之中,暂且使自己念头不再胡思乱想,说来倒是难听,可实则同饮酒烂醉,并无多少差别。
想当初自个儿亦是如此,消沉困顿,又怎能去撑腰站到高处,躲藏到圣人衣袖遮掩的阴凉处,朝别人指手画脚?
无非是自己久病成医,而旁人仍在病中,同病相怜尚且不足,怎好去规劝,倒显得自己初愈,幸灾乐祸。
只在城主府中略微走动过一遭,云仲缓步离去,临行前吩咐府卫,近来无需招侍从家丁,旋即就转头离去,趁天色尚早出城,拽起那头老实许多的杂毛夯货,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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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四章 泥泞死地,金玉后生
同云仲混迹大元数月功夫,从来都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不同,温瑜劳碌,使得心力愈发不济事。
说破天去,背剑跃上乱石山力压猿奴的云仲,固然比在天西城外折断结庐剑的温瑜,场面瞧着更能引得气血翻涌,已是悄然在王庭军中传开,无需见过,只需挑选一位口齿利索的兵卒,仅从话里就能让旁人生出些敬仰叹服,将一场大战胜败揽到肩头,只需略微想想,就觉豪迈气随浮云渐起,哪怕编绘成册放到说书人那,都是相当卖座。然而背剑的剑客,沙场取功,顶多不过是王庭与胥孟府战事里的一瞬,同已然身为统兵总帅的温瑜相比,仍要差上一线。
倒要归功于岑士骧安排得当,知晓自身体魄心力积弊难消,当下正是能从这战事里暂且脱身,好生休养身子,可临行时依然将温瑜云仲几人唤来,由浅至深,交代得极其仔细,近乎没半点遗漏,这才敢略微放下心头重担,随颠簸车帐回返姑州。五峰山大胜,难得叫平日都是面色肃然,不苟言笑的岑士骧扬眉吐气一回,毕竟开春前战局,皆是教那病书生牢牢握到手中,纵然岑士骧深知此人家底胜过自个儿,并非要归结到用兵手段差距上,但王庭屡屡受挫,难求一胜,依然是憋闷得紧,此番近乎是孤注一掷,终究是压过胥孟府势头,同云仲温瑜等几人交谈时节,面皮固然惨白,笑意
却是如何也忍不得。
若是五峰山大胜与接连收复数州,在岑士骧看来是解去燃眉之急,从起初险些遭胥孟府雷霆之势赶下棋案,虽连番遭劫,眼下倒是能堪堪稳住身形,同胥孟府平分秋色,但依然有大小隐患,诸如收到眼线死棋传来线报,黄覆巢抱病领过统兵大任,或是收复而来的数州家底羸弱,尚不能自顾,要如何施策整顿民心使这疮痍满身的几州缓和过些许生机,其难易分毫不逊于再赢下几场五峰山胜战。
才不过沉思片刻,温瑜就伸手摁住额头两侧,颇觉疲累,然而依旧缓和不得,无意中瞥见桌案处静卧的帅印,无奈摇头。
“岑帅倒是好算计好福气,解去后顾之忧,就能将家小自流州接引回王庭,既能得团圆,亦可暂且歇息一阵,反倒是将统兵大任交到旁人手上,还有这渌州州牧,行事倒是方便,身兼两任,心力损耗要翻两三翻,况且在风口浪尖,一向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时心乱如麻,只得去到帐外走动,却是不巧才走出中军帐,迎面遇上才由不远处壁垒归来的贺知州,后者亦是神情沮丧,满身尘土狼狈得紧,才要从马腹处取来酒水浅饮两口解渴,抬头望见温瑜挑眉,当即就缩回手去,讪讪朝后者干笑两声。王庭军中禁饮酒,乃是许久前定下的规矩,唯有取大胜过后稳固跟脚,方可畅快豪饮,前阵夺下渌州壁垒
过后,温瑜亦不曾食言,令三军上下豪饮饱食足有三日,而后才命军中收心,有条不紊沿渌州壁垒整军练兵,兼顾修筑壁垒城头,人人不得违军令擅饮,违令鞭数十,剥除三分军勋。
但温瑜不浅不深斜睨一眼贺知州,并未有多余话讲,而是缓缓步朝营盘之外而去,贺知州自觉理亏,只敢瑟缩身形亦步亦趋跟随上前,心头则是恶寒不已,生怕这位对旁人狠,对自个儿同样狠辣的主秋后算账,既是伸头缩首皆是一刀,就今日挨罚,起码还能算是短痛。
中军帅帐几经挪位,挑选处距渌州壁垒最近不过五里的平坦地势,最终结营,从中军帐外,可观渌州壁垒关隘纷繁错杂,依山势而建,雄浑巍峨,古往今来是易守难攻所在,一夫当关而万夫莫开,常有以十当百先例,不论史书卷帙还是兵家典籍当中,渌州东这处依山势而建的连绵无穷隘口壁垒,常收撰者称赞。有豪杰起事盘踞此地,凭依地势天险兴盛昌隆,逐鹿大元,而亦是有未得天时天命者,身死壁垒之下,多年图谋经营毁于一旦,更替其凭空添数笔壮怀悲古。
起伏山势常生浓雾,是因壁垒以东冷清,而壁垒以西先暖,虽仅相隔此道起伏山峦,西地单衣,东地厚裘,说法倒是夸口,但算不得信口胡言。直到如今都有许多兵卒心头仍存疑惑,当初王庭倘若死守此处,没准此消彼
长之下,就能使得胥孟府兵马难以为继,敌军攻垒损伤必是极重,非到山穷水尽地步,这道天孕地养,且经年不毁数经修缮渌州壁垒,哪怕是寻常人想来,都不应当自行舍去,可赫罕偏偏是行了这步毫无道理的险棋,直到如今也无几人能说通。
许是因久不曾出帐,温瑜步子倒是轻快,才过盏茶片刻,就已是走到处木望台内,登高远眺,能见壁垒城头处,许多兵卒皆已卸甲,赤膊拽动绳索,将滚木火油从城关底吃力挪到城头,更有数十一簇的身形高壮汉子,将修葺壁垒隘口的条石巨木拉到壁垒处,一日间近乎昼夜轮替,忙碌不停。
“从前有故人问我,言说何谓置死地而后生,不知其解,仿佛是晓得珍馐可口,要问及这珍馐是何物所制,一时难以想得透彻。”
贺知州知晓温瑜前来此地,必有话要说,征战一时不歇,偷闲就是甚难,在大元战事中这位女子心力耗费,并不比旁人少上半点,于是也不开口,使两手撑起望台栏杆,默默听来。
“当初仍在南公山上,遇事不解,当然要去问问自家师父师祖,但这座宗门当真是很有些意思,不论师父还是师祖,都是笑而不答,反倒是令我闲来无事时下山,沿来时路略微走动走动,自然有明悟。”温瑜说这话时始终半眯眉眼,或许是打算借闲谈的时辰好生歇神,亦或许是从山脉壁垒外吹
来的清凉长风,教人不愿睁眼,半眯两眼,分明是以易容本事隐去本来面目,而贺知州仅是瞥过一眼,就不再抬头去看前者神情。
“其实这几年来,自认眼力愈发老辣独到,而迟迟看不穿一个人的心思,这人本该是个痴愚人,总有那等舍生取义念头,与糊涂死在江湖里的少年客相差无几,偏是要说这人福运浅,屡次三番受创,搁在寻常修行人,早已身死过许多次,可那人就与一件旧衣裳相仿,破洞漏风,缝缝补补,撑了段路途,又撑了段路途,到如今真有了些高手气象,只是可惜,同原本相差得过大,越发认不得了。”
“当年他指着泥泞山路处的履印,大呼小叫说这就是置死地而后生,我倒迟迟没明白,过后细想才知晓话中的隐意。”温瑜此时轻声开口很是温和,字字句句犹似滚珠错玉,落到贺知州耳中,竟是无端觉得温瑜此时心境没有半点舒缓,反倒是多有伤春悲秋滋味,口齿张合,最终忍住不曾劝解。
“不论中州西境,东海两地,古今名将帅才何其之多,但置死地而后生的布阵招法,从来罕有,换言之五锋山前的胥孟府,压根也无需动用这等险棋,王庭更是不愿行这等万丈临渊,兴许一脚踏空万劫不复的末招,少赫罕自断一臂,弃渌州壁垒不顾,五锋山下岑帅凭性命为饵,都是迫不得已,也就自然成了旁人口中津
津乐道,传颂多年的置死地而后生,但如若还有半点回转余地,腾挪空隙,谁会行这等一步人间一步地府的无奈之举?”
就如同当年温瑜犹如蛇鼠过街一般,从大元跌跌撞撞前行,在近乎绕行半座天下,最终才踉跄走到南公山山门外。
世上人往往皆要把置死地而后生的奇策计谋,置于青史,供于香坛,却少有人会想如非是走投无路,怕是无人会乐意走到这步去,其中艰险连同心力受损受压,无人知晓,大多不过是见其功成,而后才吹捧五度,裱以金玉。
在那人无端同温瑜说出这话后,两人结伴同行,去往那座钟台古刹,见过古刹外高耸老树,见过古刹外头那枚旧佛钟,见过里头有位很是聪慧的小和尚,同样见过那位张口闭口不说禅,行事更像草莽中人的老和尚,那人失却了半条性命,修为几乎尽损,为的只是咬牙切齿,将一道剑气展露开来,剑客威风倒是威风,那剑气霸道固然霸道,但温瑜不愿再见着那等场面。
何况不告而别下山的是温瑜,而不是那个很是痴愚,年纪同温瑜相仿的小师叔。
斗转星移,一位是渌州州牧,一位是青罡城主,相隔南北一座渌州,不远也不近。
“这两日间我暂且离营,无需同旁人言说,至于渌州公事与壁垒修缮,暂交与心腹,早已安排妥当,随我去夏忙会走动几日即可,不求松弛筋骨心神,
而是为躲一个人。”
不需温瑜点破,贺知州就已心领神会,眉眼微低,但旋即就利索应声。
望台处仅剩温瑜一人,摇晃酒囊,身形共从远而近的山雾融到一起,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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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五章 小满小满,麦粒饱满
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空碧团簇风轻蝉鸣,梅雨细而小荷翻。
所谓小满时节受前人言传口教,到如今这般年月,实也已有许多讲究遗失,或是人人皆觉这等零零碎碎,却是汇聚而来的讲究最是无趣,平白占去不少赋闲暂且不谈,兴许又要再添开支,何况大元苦战事久,商贾之家银钱紧俏,农桑所在户无余粮,那等掺和集会热闹的心思,自然就淡将下来,转而担忧举家温饱。
由此生出不少说法,富贵之家虽连年集会佳节,半个不落,贫寒所在即使袖无银钱亦能游街,而心头始终掂量来日衣食。整座大元除却岁末时节,寻常人家尚能咬牙张灯添衣,其余诸般讲究,虽讲究个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但也至多是挑选些无需动用银钱的讲究,明知很是有些搪塞,然而万事虽大,固然大不过餐餐得食,四时衣裳更替。如同是早已累到浑身扯不起纹丝力道的攀山人,肩头挑起屋舍田产税徭,连同家中老幼柴米衣食的万钧重担,又怎能同那等乘轿上山之人那般,尚且有空闲观赏四周盛景,品论好坏,仅仅是活着从山脚走到山巅,就已是耗尽满身的功德本事。
云仲乡间,亦是有小满时的讲究,倒是与大元境内大同小异,称小满时节统有三候,一曰苦菜秀,二曰靡草死,三曰麦秋至,近乎纵贯夏时,直抵秋来。其先兆便是苦菜
连山遍道,一时竟能压过其余百草,可称是争鸣夺秀,最是茂盛,而阴气所生葱郁杂草,则在历春时转夏,胜不得阳气自行枯萎,舍弃往日同田地稻麦争水肥的行径,黯然褪去,最末时近秋,麦熟可收。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小满不满,涸断田坎,以往到这般时辰,譬如颐章南漓境内,已是有连日梅雨洒落不停,使得南公山内外烟波笼罩,风携来去,煞有些烟雨锁岳意境,练剑静心,亦不觉厌烦。当初大师兄柳倾就颇觉好奇,分明那时虚丹成型,其间那股烛台外火侵袭云仲丹田经络,常使其忧躁不堪,总难以静心修行,可每逢落雨飘摇时,总能够保住几日的心境通明。
飘摇来去如丝雨,尚且不急投怀山林,修为又何必忙于一时。
当初的云仲就是如此轻描淡写同大师兄坐到南公山云海前,静观细雨,点茶对坐,人世间风雨霜刀,并不能入山中一分一毫,修行忘年月,足不出户,知世间始夏。直到现如今已与当初心性迥异的云仲,依然觉得当年那个在山巅习剑的孩童,这句话说得相当漂亮。
辞青罡城,径直北上,依旧没放过身在勾栏里头醉生梦死的刘澹,后者直到云仲无故寻上门来的时节,依然身在莺莺燕燕当中买醉,仅不出两三日,从云仲处讨要来的银钱已是近乎用竭,青楼老嬷巴不得这位向来不拿钱财看重的金主顾多
住一阵,知晓像是刘澹这等腰缠万贯的主,多半不曾握住多半家业,怕是哪处顶富贵人家的公子,即使战事才停息就能腾挪出如此数目的银钱,故而有恃无恐,终日笙歌曼舞,仰仗这刘澹养活整座青楼,绰绰有余。
即使云仲不乐意再行说教,但瞧见这处不算金贵地界的青楼,再同老嬷讨要来账目,登时就晓得刘澹怕是做了那等遭人杀富的冤屈鬼,账目价钱当真有些触目惊心,但刘澹除却饮酒之外,似乎全然未有甚举动,直到前去不轻不重敲打一番青楼里的老嬷,才是问出实情。
自刘澹一日间无意前来此地过后,就无端停足,近乎从来未出过青楼,更不曾同青楼当中姑娘有甚交际,至多是饮酒时节叫到身前,图个热闹,唯独很是看重一位还未到见客年纪的娃娃,总要趁醉意深重时节,同这懵懂女娃说上好些话,而赏与青楼的银钱,皆是冲这女娃的面子,都不晓得刘澹为何独独看重这女娃,却从不动甚歪心思,醉眼朦胧时,常从怀中掏出枚剑穗来,捧到手心里,说些旁人皆听得糊涂的痴话。
云仲将刘澹从青楼中捞将出来的时节,后者险些拎起神臂吕公朝前者砍上几刀,而待到瞧清来人模样眼熟过后,才是长叹一声,跟随云仲走出青楼外,细雨纷飞夜里,竟仍有一分残留清冷。
“才两日不见,怎么,老子模样长得很像你那意
中人?要我说你也别来此地碰钉吃瘪,有什么话应当说,就去到渌州壁垒那地界说个清楚,成天单拎老子折腾作甚。再者说您这青罡城城主真够表里不一的,闲话道理都让你一人说了去,擅离职守,可并非是什么圣人所为。”从仍在夏松野草遍地的破败小巷里打发时日,刘澹骂人本事就相当高,虽在云仲这吃过两回瘪,但在这般年纪上下,口舌本事依然不显得逊色,既是乞讨谋生,当然平常时节要与邻里些个口舌毒辣的妇人汉子比试高低,练就一副阴阳暗骂的好本领,眼下固然醉意深重,刺起云仲来,半点不落窠臼。
“那日还当你真要将此物押给我,如今却是露馅,看来有时候人未必遇到劫难,才会惦念起故人,而是时时想时时念,瞧你五大三粗,很是有两分武夫架势,奈何还是位念旧痴人。”
剑客看向刘澹左手轻轻包住的那枚剑穗,已经猜测出八九分,可还不打算主动询问,最后果真还是刘澹先行开了口。
醉意已到头的刘澹絮絮叨叨说,在夏松做乞丐浑浑噩噩,潦倒多年,荒废流年到忘却今昔,倒不能说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毕竟从前走江湖,当真不像是个修行人,而是双足点地从未停歇,血雨腥风吹到哪,好像自个儿一双脚就滚到哪,旁人得以步入修行门中,恨不得隐世不出,待到自觉境界能耐足够的时节,再去
往江湖。刘澹则是异于常人,修行半点不曾落下,更是并未落下闯江湖一事,就连依然身为乞丐,清醒时依然不忘四处打探消息,时常走动。
但可惜多年以来,一无所获,连皮相同剑穗主人相仿的,都从来不曾见过。
“故人已无处寻觅踪迹,何须去找寻那等模样相仿的,白白耗费时辰,我替你说了,权当看笑话即可。”可刘澹说完,云仲连动也未动,更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顾着点头,而后侧耳继续听刘澹讲来。
在这处很是有些偏僻,整座青楼生意都略显冷清处,刘澹却是找到那个女娃,倘若说与剑穗主人,眉目有八九分相似,面皮有六七分相同,神态与言行举止,竟是令刘澹觉得近乎十成相似,乃至于交谈时节,总觉得是在同那位故人交谈。青楼里头生意冷清,可女娃依然被家中人送往此地,起码可得个不愁衣食,因此女娃虽年纪甚轻,可举止言行,浑然不似寻常孩童。
“一时想与时时惦念,总是不同,但这话好像被你说对了,这枚剑穗我倒是试过多次送人,以免睹物思人,奈何到头来还是不曾过得去自个儿这道关口,或许留着当个念想也不赖。”
“早该这般,忘不掉就甭忘,可这姑娘?”云仲似笑非笑,站在细雨里撑起一把伞,雨势不急,雨点细薄,可倘若长久站到雨中,必令浑身染湿。
刘澹默然,低垂眼睑朝身
后青楼当中走去,又过好一阵,才是从青楼中迈步而出,回头望过一眼青楼牌匾,长出一口气。不消云仲去猜,怕是刘澹身上银钱都尽数留给了那女娃,借醉意絮絮叨叨,嘱咐叮咛过许多话。之所以先前规规矩矩,只顾给钱,怕是早已同青楼中人说好,将银钱分与众人,才不至于日后待到离去时,瞧见那女娃处留有许多银两,从而巧取豪夺屡屡欺凌,早就将路铺好,图的却只是能令这女娃过得好些。
看来这人间的痴傻之辈,并不只是那个在南公山上练剑的少年。
“压根无需如此,既是机缘际会,总要给条更好的路让这女娃选,总在青楼当中算不上长久之计,哪怕再多送些银钱,终究坐吃山空。”云仲撑伞,目光淡然扫过汉子故作轻松的面膛,“青罡城总不能始终没有城主,我向王庭推举过一人,甚是合适,算时日应该也距青罡城不远,这女娃在城主府周遭,见些世面,学些文墨,或是习武弄女红,皆由她自个儿选,岂不比你那点银钱管用。”
刘澹终于咧嘴笑将起来,上前拍拍云仲肩头,“还是你小子想得明白。”
可这么一想,刘澹又是有些可惜这些时日以来平白耗费的银钱,蹙眉不已,但又是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朝云仲伞下钻去,却被云仲轻快避开。
“给人银钱,那是因你有亏欠,故而想出这么个法子解囊相助,却不
是我有亏欠,所以这银钱,来日你要想方设法还我。”
“至于这伞,凭佛门里头的哑谜说,仅能渡我,你刘澹的伞不在我这,来日自行找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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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六章 去到人间无月处
四月浮云气,最拂人心意。
大元境内酷暑燥热,来得远不及南漓颐章,后者两地早已距梅雨季相隔甚近,纷繁多的雨水连绵无穷尽,润物盖田,杨柳依依春转夏,难得有两日晴。而到大元这雨潮来得则是要晚上许多,然而眼下依然裹携湿温长风,绵延奇长,于整座渌州连同姑州半境,铺展开来一整条玉带。雨势尚不在大,而整有数日毫无放晴的端倪,时停时续,到头来亦不再试探,悬丝细雨洒落,一刻不停,叫人徒生愁绪。
每逢此时落雨,往往是悲喜参半,姑州许久没见过阴雨,旱期初显端倪,有这么一场润物甘霖,省却事农桑者许多功夫,当然要感念这场春末夏时的好雨,能解人愁。
而王庭里头,终究是有多日不曾听闻伤卒营里凄惨嚎哭声响,难得有些许时日宁静,于是风雨一时消停下来,随着温瑜等几部兵马将渌州牢牢攥到手中,正帐王庭终是不必再面对近在咫尺的各部铁骑,心有余悸是真,泰然自若是假,此事固然彼此间心照不宣,但上至赫罕,下至寻常兵卒,眼中皆有庆幸神色。
岑士骧回返王庭,顾不得伤势,头一件事就是同家中妻儿团聚,到底是有多年习武耐苦寒的根底,虽是在正帐王庭近乎熬空心血,经调养歇息已无甚大碍,因此才归王庭,便急不可耐同妻儿相见,暂诉别离苦,乃是人之常情。因此多日
来少赫罕都未曾打搅,仍有要事相商,但转念岑士骧自大元西境奔波而来,临危受命,且当真是凭远弱与胥孟府的兵马数目,勉强拖延住其进兵脚步,实属不易,就算这位少赫罕愈发有先父威仪,照旧不愿勉强这位辛苦几载的汉子。
再往深说,战事初起时节,岑士骧顾虑妻儿,自当是不愿前来王庭,趟这等浑水,而是欲保全家眷偏安大元西境,直到安稳前往王庭过后,才渐渐接过王庭统兵大任,但饶是如此,身为王庭最是位高权重几人的岑士骧,从始至终都不曾同少赫罕求取甚好处。依照常理而言,其余数位族老已是近乎举族迁往相对安宁的西境边陲,但掌管兵马大权的岑士骧却从未同少赫罕提起,要如何安顿妻儿,即使是后者数度开口商议,也只是差人略微关照身在白楼州附近,同流民同进退的家眷。
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天下少有,所以尽管是仍有要紧事迫在眉睫,少赫罕亦不愿去搅扰这位一心为王庭的岑帅。
但先行寻上门来的却是腿脚依然不甚利索的岑士骧。
王庭大帐当中少赫罕正独自静坐,不想岑士骧登门,瞧见后者一脚深一脚浅踏进帐内,哑口无言,挑眉半晌才想起替这位功绩甚伟的汉子挪出柄雕花椅,欲要上前搀扶时,却被岑士骧笑言相拒,直言倘若是这点微末伤势就需赫罕来扶,那倘若有一朝垂垂老矣,
还不得同那些位昏聩无能族老那般,欲要同赫罕平起平坐。
“都瞒不过岑帅。”赫罕苦笑两声,但还是坚持搀扶岑士骧落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况是江河颓塌倾覆年月,都不曾替家眷争些好处的人,哪怕来日手中权势如海潮,咱亦不会忧心设防。”
“可是流州白楼州那些位族老,又不安生?记得当初温瑜可是携重兵前去敲打过一回,目下王庭局势蒸蒸日上,按说本不该再生出甚歪门心思才对。”岑士骧吃力落座,只一眼瞧见赫罕面色,就晓得只怕是说在了点上,亦很是有些蹙眉不展。想当初温瑜携兵马敲打流州族老府一事,必定早已在王庭治下流传开来,既能坐到参政高位处去,各方族老私下自是暗通,消息传递奇快,知晓温瑜施压流州族老,十成是王庭授意,本就应当行事有所顾忌,比以往更规矩些,可观赫罕神情,似乎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族老气盛,先父早在当年就察觉不妥,于是不惜兴刀兵杀业,逐一收权,奈何内忧才解,大刀阔斧有失妥当,又因早逝,使得族老势力不削反增,一地族老言语分量,不逊赫罕。”
少赫罕难得面有愠色,合上眼前文书继续道,“可惜之处就在于,大元由先父一代,堪堪将各部族笼络聚集,各部族心思尚且未定,族老则是大元归心必不可缺一环,如是时局平稳,到我此任
赫罕,理应能使得大元中各部族归心,从而顺水推舟,缓缓解去族老势大隐患,效法中州西路三国,设立各职官员司任,从中不留痕迹将族老剔除,起码不会使族老人人手头权势过盛。奈何是算计与天数难料,胥孟府作乱,取胜且是难事,更何况在此时打压族老,飞鸟尚存,良弓不收,定不是上策。”
就在多日前,以流州数位族老为首,白楼州勒州数地族老遥相呼应,皆是告病还家,使得族老府中无人,调集钱粮兵丁等几件要事,无人去做,唯有流州族老府中尚有两位族老把持己任,勉强能行调度运转一事,可即便如此,一州之地大小事,尽数压到这两人身上,皆是捉襟见肘。此举无亚于同王庭较劲,分明知晓此时驻守渌州壁垒,再思量徐徐东进,正是需钱粮人手休养生息的时辰,偏偏各地族老发难,逼迫王庭再度放权,或是明面处服软,再度替各地族老讨要些权势,更是无形当中使得百姓生出些疑心,相当歹毒。
然而即使是赫罕震怒,亦不得不认,在这等节骨眼上,似乎王庭失却族老,当真寸步难行,其大族上下熟知应当如何调度调解,即使是眼下强行凭兵马镇压,收回各处族老手中权势,另委派旁人接手,恐怕更要生出乱象。于是趁火打劫,借故胁迫,但一整座王庭都拿这些位族老束手无策,于是联手再度讨要权
势,近乎是将怀中刀递到王庭跟前。
明眼人皆知,族老权势甚大,好在是前代赫罕将族老权势约束到可控地,一州之地族老数位,互有牵扯制衡,落在很是恰当的地步,更进一步,权势过重,近乎可称能自立门户,再退一步,则调度时不能尽其功,但在流州族老受温瑜兵马镇住过后,反倒使族老间颇觉紧迫,逼不得已联手,胁迫王庭再度让权,此举迫使赫罕很是苦恼。何况尚且有消息传来,那位名声震耳的黄覆巢已接过统兵大任,调集兵马在渌州壁垒外安营下寨,遥相对望,但凡有半点差池,必是动如雷霆。
“上苍有德,倘如是再允先父十年寿数,怕是就能将本该消去的族老一制,尽数摒除,想来胥孟府祸乱,亦不会如此轻易就搅动出无边风雨,归根到底,是我这赫罕本领不济,如能早些将王庭大权收回,兴许这战事就不会祸及万民。”
少赫罕脸上竟有疲态尽显无疑,不加遮掩落在岑士骧眼中,便觉得有些惊疑,毕竟战事最吃紧时,胥孟府兵马越过渌州,重重围困姑州的时日,这位年少有为的赫罕近乎通宵达旦思量战事,然面皮上除却些许疲态,再无其他,此时却隐隐间有几分无奈。
内忧外患,有时内忧远胜外患,假使外患可借兵势破除,而内忧只得依靠冗长年月,深远谋划逐步图之,其难不下于令莽驰江改道,而并
无丝毫决堤。
历数大元书卷典籍,并不乏有宗亲族老这等排布,可往往是一笔带过,并未多言,更何况大元战乱连年的时节,大多乃是外敌,内乱罕有,至多不过两三部族略有摩擦,如胥孟府之乱此等场面事,百载以来,史书独一无二。
本来,岑士骧打算劝两句,少赫罕年少有为,大元江山断然不失,话要出口,岑士骧突然想起眼前这少赫罕,好像和云仲差不离岁数,而这等年纪,往往是富家公子携姑娘挽臂同游,最适耍弄弓马,锦衣游街的好春时,可再看眼前肩头消瘦,已然要撑不住衣衫的少年人,到舌尖的话滚动两圈,落回腹中,胡乱抹过两把脸,才强挤出些笑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死在部族铁骑里头,总不能被那些老货算计死,放权倒是不可,王庭可先行安抚这些位族老,装得像些,撑过这段年岁,再言其他就是,旁人我不晓得,岑士骧愿效犬马之劳,毕竟同老赫罕交情还真是有许多年,如今瞧见新赫罕有这般巍巍似孤山的气派,如何都觉得心安。”
帐外的连绵细雨一时不停,城池内外,借灯火可见微光波澜,使得少赫罕脸色略微好看了些,含笑点头应声,瞥过眼桌案上倒扣的文书,哭笑不得,很想埋怨两句那人可真会挑时候作妖。
青罡城城主府守卫,足足等了云仲数日,也不见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城主前
来主事,待到丫鬟清理府中浮尘时,才发觉早有一封书信压在城主印下。
上头仅有寥寥十几字。
我有劣马鬃胜雪,去到人间无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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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七章 平湖,红绳,剑客
到温瑜易容外出时,渌州各地夏忙会已开,跟随同行的贺知州虽有心埋怨两句,奈何忍气吞声惯了,怎敢有丁点流露心思。
温瑜统兵,往往身先士卒,威望奇高,自洙桑道带来的亲信兵马,早已是知晓这位主帅的脾气秉性,逢胜战不骄,吃败不恼,从踏入大元以来转战何止数百里,当初天西城头外,亲部近乎是从白楼州一步步杀奔流州而来。兵损虽重,然而只需望见帅旗,即可见有人纵马掂刀,立身到军阵最前处,刀芒剑剑银枪头,温瑜即是先至寒芒。
且不言这位主帅冲杀在前,刀马娴熟,每遇胜战赫罕厚赏,半分不留,尽数分发帐下,单单是踏入大元境内后,银钱布帛犒赏三军一事,向来无半点含糊,但如是有人擅离职守,有违军纪,棍棒长鞭皮肉之苦,同样亦是逃不得。赏罚分明,行军布阵分寸章法拿捏得极有讲究,自身更是陷阵当锋,使得温瑜才入王庭不久,就将帐下洙桑道私军与王庭军众军心收拢而来,威信甚至同岑士骧相差无几,甚至犹有过之。
就依温瑜统兵公私赏罚分明的架势,遭其拿捏住把柄,竟直到如今都没算账,贺知州相当庆幸,虽说是自洙桑道而来,大元战功未必看得甚重,可倘若依这位女子的统兵之法,真拿去贺知州统兵职位,混成个寻常兵卒,未免忒丢人了些。
因此不论觉得温瑜出行,拖沓
得紧,贺知州亦需强打精神,硬着头皮替温瑜饮马备鞍,褪去甲衣换上身小厮衣裳,免得遭旁人辨认出模样来,招惹麻烦上身。
西北行路数日,易容成寻常女子的温瑜如今应付起风餐露宿一事,当真得心应手,尤其渌州北地有荒凉无人烟处,多生狡兔,而温瑜仅凭两三枚竹片,就可抓来三窟殿后的野兔,挑刀三五来回收拾利落,树枝穿头尾,架起篝火,不多时就能取来两尾烤兔,并不吝啬,总要递给贺知州一支。
行军辛苦,沙场力战都未必有行军赶路来得疲累劳神,何况大军一动,粮草先行,早在转战天西城时候,就有军粮调运不及的情形,仍然是温瑜先行下令找寻游牧人家,散尽银钱购置牛羊,差遣手脚灵巧兵卒去往四周各处采撷野菜,捉取野兔麋鹿,甚至同虎狼夺食,堪堪撑住军心未散,直到杀至天西城外。这份临危不乱的本事胆魄,再度替温瑜这位统兵大帅再添数分威望,军勋银钱固然重要,可有这么一位能屡屡化险为夷,能护人性命周全的主帅,才算是尤为不易。
可待到贺知州欲要奉承两句,温瑜一路神情,总有些古怪,任有连天战事烽烟,贺知州都罕有能从其脸上瞧出这等怪异的神情,或是惶恐难安,或是近乡情怯,尚有些极不易觉察的欣喜宽慰,种种神情夹杂到面皮上,纵使是贺知州见多识广,亦是揣测
不出这位女子,此时是何等心意。
幽雨最怜天上月,淡挽浓云聊做纱。
细雨微风,月隐浓云,往往是温瑜先行缄默无言,贺知州望着女子面容,亦是不曾开口。
二人此行所去,乃是渌州西北边陲,往年此地夏忙会最是声势浩大,眼下渌州处处皆处在欢腾之中,既从胥孟府铁骑手中逃出生天,自然是要好生热闹一番,又因王庭连番向渌州递来粮米援助,暂且缓过最为艰难的几日,随后渌州这些年来积攒的家底钱粮,就开始逐渐显露其威势。富庶之地遭战乱荼毒,休养生息亦是更为容易些,更何况赫罕亲令,为渌州各处商贾高门广开方便,允诺战事安定过后,免去三载赋税,另开关口市集供以通商,登时就令渌州商贾感激不已,纷纷调集钱粮布施,仅不过月,就使得渌州各行各业,百姓营生重新归复有条不紊。
于是夏忙会在渌州各地皆有置办,一来是将许久以来心头阴郁疏解些许,二来则是要借场盛会,好生冲冲浑身晦气,更有商贾出资,从由各处请来些通晓乱世无用把戏的把式人,齐聚一处,单单是听到耳中,就很是教人心痒。
与此同时,云仲同刘澹登程北上,沿路见过不少盛会,可都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而后就马不停蹄向北而去,直向不求寺方向,并不做停留。
刘澹倒也不是多稀罕热闹的性情,只是多日以来饮酒
无度,稍稍身子有所不适,于是总想挑选处偏僻安静地界歇息落脚,毕竟是自从收复渌州以来,还不曾好生歇息,单凭精气神与酒劲硬撑,此刻稍解心忧,疲倦难掩。何况沿路以来各地盛会当中,刘澹还真留心观瞧,竟是觉察出有修行人乔装成寻常百姓商贩模样,沿街售卖些甚不起眼的物件,但放到他这般境界修为来看,可皆是很上讲的可用之物。
大元宗门数目,相比中州西境,更是凋敝,又因其中多半为胥孟府逼迫,不得不俯首,剩余下在大元客居或是隐世的修行人,遇战时亦是钱囊羞涩,大抵就是处于此才前来夏忙会中,指望其余怀中厚实的修行人能前来集会之中,凭相当客气的价码买去,用以平日衣食。五绝其中二人登门造访剑林宗一事,早已在山上人间传开,大元内乱,瞧此架势是不允什么修行人插手,至于胜负输赢,皆在天数与各自本事,因此修行道中人,少有待价而沽去往军阵中,而是纷纷遮掩其本事境界,不乐意去往沙场趟浑水,修为过高,则愈发小心谨慎,修为过浅,倘如身死沙场,则更是不值,故而遇战乱烽烟,大多零散修行人,亦过得颇为凄苦。
而云仲却是一反常态,并不去在意这等便宜事,即使是刘澹耍起混来,也仅在路途当中停足歇息过半日,恰好令刘澹那头马匹稍加休整,免得被那头夯货
非凡脚力甩开,旋即就继续向北而去,片刻都不愿耽搁。而最令刘澹气恼处在于,分明云仲不允他去往夏忙会中,而后者却时常是凭那头杂毛良马先行一步,去往那山色平湖所在盘膝稳坐,待到刘澹乘那头近乎四蹄哆嗦的坐骑前来时,再并肩而行,来回数度,并不晓得其去往何处。
钱寅先行一步离开青罡城,算计找寻刘澹连同在青罡城里闲逛耗费的时日,此时大抵已过了不求寺,向北烟泽方向而去,如今凭云仲赶路快慢,怕是难追。毕竟南公山这位二师兄,最擅奇门遁甲连同保命神通,早在山间其遁术就已是出神入化,如不是大师兄阵法精妙,只怕在南公山众徒其中,并无一人能阻拦住这位的去路,云光流转,来去自如。
连吴霜这等堪称心高气傲,罕有夸赞自家弟子的师父,有时都往往要叹息说来几句,言说钱寅的天资,并不逊于山中任意一位,可惜就可惜在这小子的天资,皆落到逃命一事上,说难听些,南公山中人皆身死,怕是钱寅都还能上蹿下跳许多年,有朝一日钱寅踏进五境,天底下谁人也不敢言能抓到这相当油滑的胖子。
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此话落到钱寅这,怕是要换成青山时时在,一向不烧柴。
此行云仲并非是要去往那座始终被不少修行人挂到嘴边的北烟泽,而是打算走紫昊入上齐,瞧瞧那个始终心心
念念,却不敢回的小镇。甚至如今的云仲都很是有些好奇,原来那位少年欢脱得紧,除修行迟迟不得登峰造极之外,并无多少郁气,可如今使唤得愈发得心应手,适才察觉出那少年人胸中有无数郁结,全然不似是一位修行人。
修行道里到烂柯人,且莫要说越过五境之后,寿数长久,人间事实则大多无需记挂心上,那位酿酒铺里头的瞎眼钓鱼郎是这般,眼下身在南公山底教书的颜先生亦是这般,两者接过钓鱼郎营生过后,除却零星两三念头难以压制,其余种种,多是不曾记挂,但唯独是这少年,心思就如同寻常百姓那般,心性一点也不敞亮。
不过倒是也不曾耽搁什么,将刘澹远远甩到身后时,依然不妨碍云仲时常拎起那条色泽愈发明艳的红绳,有好一阵不曾妄动修为内气,加以四地垂钓山水之间的意气游魂,红绳眼下已不是寻常红绳,倒似是活物,添了几分鲜活水光,平日里安安稳稳盘绕云仲右腕,唯有垂钓时节,只需舒展开长绳,即可安然盘坐垂钓。
历任钓鱼郎里,唯有这少年最是使人费心,可好歹眼下使唤得顺手,亦不会如往常那般凭狂饮撑住神智,而是规规矩矩前去垂钓山水意,却很是令人宽心。
想当初借到一口极其玄妙的神仙气,生死白骨,能使经络顿开,才得以褪去青黄细鳞,没准有朝一日,这枚红绳能再脱
胎换骨一回,亦不可知。
坐于平湖处的剑客笑意鲜活,刚要抬手捻须,听闻马蹄声响,将手放下,收起红绳,眉眼神情变回本来模样,清冷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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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八章 泉柳
泉柳镇无泉,柳树颇能入眼。
令镇中人很是啼笑皆非处在于,每逢春来回暖,柳絮漫天更胜悬瀑,不论镇中屋檐,还是堂屋里纱帐,或是闲暇不得的少年姑娘发髻鬓角,时常总要挂上许多素白飞絮,换成别地尚还好些,可泉柳镇里,唯独能撑起名号的,就是镇内镇外,数十上百棵百载年岁的老柳树。曾有镇中老者携青壮而出,打算将这些每逢春时便为祸一方的老柳尽数伐净,但犹豫再三,不晓得为何去而复返,再不提及此事。
到许多时日过后,那位老者大限将至,才同儿女与镇中青壮说出始末原由,言说这古柳里,有一株乃是老者当年所栽,其枝干处刻几道笔直刀痕,竟是如此多年来都清晰可辨。
老者不惑之年,镇外栽柳那年,恰好是发妻辞别世间之年。泉柳镇有这般不外传的讲究,每逢有至亲离世,中年丧妻,暮年失子,少年失亲,总会在镇子内外栽柳,栽柳栽柳,再留再留,权当寄去不舍之意,倘若是伐了柳,人间连点痕迹都不存,还谈什么念想二字。
所以再到后来,泉柳镇里的柳愈发多将起来,可从来无人去伐竹,至多是到柳絮漫天的时辰,笑道又有人惦记着回人间看看,至于柳絮入宅,无非就是勤快着些清扫,或在门头外悬一方珠帘,倒是从来不曾有人出言谩骂,在柳絮纷纷扬扬处饮酒,纵使时常要吃到口中
不少柳絮,亦只是相视一笑,既不气恼亦不觉稀奇。也不知是这镇里柳絮飘拂,甚是能令人心境缓和,还是因此地偏安一隅,连天狼烟不曾吹拂到此,经年累月,数十年如一日,使得人人心境安然喜乐。
温瑜贺知州两人风尘仆仆赶至镇外时,却发觉这处很是名声在外,可从来都少有人前来游赏的泉柳镇外,柳絮痕迹不存分毫,直到踏足镇中,问询过几位在屋中听雨的老汉,才从后者缺牙漏风的含糊言语中得知,柳絮飘拂的时节早已错过,再要瞧见那等盛景,需得等到来年。
家住泉柳镇镇门前的老汉,到这般年纪依然身子骨硬朗得紧,年纪轻时凭走街串巷售卖糖球点心,因其口齿伶俐,又相当精明,最是知晓应当如何售卖,正是因此凭这等不起眼的营生,沿街转巷叫卖,竟是积攒下一份不浅的家业,更是同那些位年少时就家境甚好,懒于外出走动的老汉相比,身子腿脚灵便许多。非要说老汉有甚不足,便是向来嘴馋,嗜甜如命,直到近花甲年纪,发妻尚在世时,依然改不得偷嘴毛病,不论如何相劝,老汉仍要趁外出走街串巷,逗弄孩童时,自个儿含上两枚饴糖,就能乐上一整日,因此牙口残缺,说话时节都不甚利索。
当温瑜贺知州找寻上门时,老汉正持着柄蒲扇,坐到藤柄摇椅上头半眯两眼听雨乘凉,还当是膝下几个儿
孙归来,才是起身出门相迎。见不是儿孙登门,亦不觉失落,瞧出二人风尘仆仆,大抵是远道而来,相当热切将二人迎进屋舍中,不等二人推辞,就斟上两盏热茶。
“我讲说两位就是远道而来,合着乃是从渌州东边关来的,听旁人闲话说,那近来可是极不太平,好在是咱王庭不曾忘却百姓,收复失地,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事,咱老汉倘如岁数再轻个几年,必定也要去沙场里闯上一闯,没准还真能立下点战功嘞,起码擂鼓助威摇旗呐喊这等松快事,凭老朽的身板,应当还能盯住一阵。”老汉说罢过后,又使两眼打量二人一番,难免露出些稀奇神色,见两人衣衫打扮,并不似是军中人,更像是寻常百姓,然而贺知州拳掌处厚重茧衣,却也没瞒过老汉相当老辣的眼神,神色略有古怪,然而并没点破。
战时日子清苦,纵然是平日腰缠万贯家财的高门巨贾,亦不例外,更何况时局初才安定,即使渌州各地兴办夏忙会,也难说夏忙会里中人们心头不曾留有一丝一毫阴云,走街串巷者甚少且是不论,怎会有寻常百姓从渌州壁垒,不辞辛苦来这泉柳镇来。何况温瑜虽面皮不过是寻常女子,周身习武得来的武夫架势,却极难瞒过人眼目,更莫说贺知州双拳拳锋,老茧交叠,兴许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这位自年少时一穷二白,生生靠饴糖生意
起家的老汉。
同样老汉古怪神情,亦是被温瑜觉察,但并不愿遮掩,直言乃是自渌州边关而来,但并未明说,只言说是替军中做事,还请老人家宽心,眼下渌州局势已然安稳太平,牢牢扼守住东境壁垒,就自可保渌州无忧。
老汉倒是相当精明,略微寻思就晓得些其中的道理,自个儿仅是位泉柳镇中的寻常老汉,哪怕是大元局势有变,自个儿照旧是无法添甚助力,既无需自个儿去担忧此事之后种种,就自然无需自己知晓,依然面不改色张罗二人歇息片刻,饮两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言说其他。
而温瑜贺知州一路近乎马不停蹄,却是增添几分劳累,再者外头细雨微风,此时找寻所谓夏忙会,毕竟是一无所获,于是谢过老者好意,三人围坐桌案前捧起茶汤,观瞧悬丝细雨,倒也舒坦得紧,最不济可解一时烦忧心乱。听老汉言说,家中统有三位儿郎,长子已近天命之年,早年间因颇有几分学识,颇受王庭中人器重,眼下在姑州城中听王庭调遣,做了位不大不小的城主,算到如今,膝下亦有子嗣,亦是近乎三世同堂,却仍不时回泉柳镇看望自个儿,免得老汉一人孤苦,无论老汉如何劝,依然时常回返,且携家眷而来。
行二三的儿郎,照老汉话说来,当真是不甚有出息,若要怪罪,断然怪罪不到自个儿身上,原是长子年少时家境贫寒
,晓得何谓吃苦耐劳,同样晓得何为银钱来之不易,谦和上进,才是从无数饱读诗书学子当中走到高处去。然而到次子三子坠地时节,家境好转,待到年少知事过后,往往觉得自家家底尚算在厚实,老汉那位夫人同样难以狠下心来,逼迫两人成材,所以才落得个游手好闲,终日纵马玩闹的下场去,常常被老汉怪罪,言说是惯子如杀。
等到温瑜含笑问老汉,可否是只愿等长子返乡,而独不愿见过次子幼子,老汉却又尴尬笑笑,摆摆手道自己年轻时节亦不算什么好人,按说起来长子有此般所成,才有些不随根,手心手背皆是瓷实皮肉,哪里能忍心厚此薄彼,毕竟年年夫人身怀六甲,可不是为分从儿郎当中出个三六九等来,待到暮年时老有所依。
屋舍外细雨轻慢,缓急犹如宫闱女子踮步,总有迹能寻,虽有快慢错落,但长久维持到不曾喧嚣鼓噪,最适将人心放得平缓柔和,柳条浅摆,承雨而落,树荫下深浅水洼里,水花开得正旺。
就是这等时辰,自青罡城长途跋涉多日的云仲刘澹二人,亦是遭细雨困到半路,算将下来前路无路可走,刘澹又犯起懒疾,催命鬼似絮絮叨叨劝云仲找寻地界暂歇一阵,避过这阵不知何时才可停的连绵阴雨,再行赶路就是,沿途一路可皆是云仲说了算,即使自己并无半点功劳,所做皆是分内事,也应
有点苦劳才是,真要是这般不知疲倦马不停蹄,宁可遭云仲剁去手足,如何都不再前行。
本来在云仲看来,这位在穷街陋巷里当过很多年乞丐的人,是因过度惦念故人,因此颇有些放浪形骸,可如今既是心事已解,本不该如此才对,但汉子此时模样,全然不像云仲先前所想,如今再度思量,发觉才是稍有错漏,大抵这刘澹从来就是这等脾气秉性,如今浅解心结,变本加厉。
强如云仲心念,大多时辰旁人言语不为所动,竟亦是被刘澹厌烦得险些坏了道行,不得已之下,暂且去到渌州以北一处小镇当中暂且避雨。
这小镇荒凉破败,难寻人踪,冒雨驾马踏足小镇,直到数百步后,方能见人家,再行数百步,得见客栈,但叫人生疑处在于,分明是小雨连绵天景,小镇里依然有不少人站到屋檐下,望着滚滚黑云压天,神情木然得紧。
天降甘霖本是这小满时节甚好的事,然而在云仲扫视许久过后,竟不能从小镇中三两零星百姓眼中瞧出分毫期许来,唯有客栈小二笑脸相迎,替两人安置好马匹,携去客舍当中,咧嘴笑问客爷打算用些茶汤,还是过阵子用些饭食,若是赶路过于焦急,可从客栈处凭相当低的银钱,购置身蓑衣斗笠。
似乎除这小二外,客栈周遭落脚众人,与整座荒凉残破小镇,抬眼观之,戾气十足,而无分毫安宁祥和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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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九章 何人不见天日
两对竹筷,一碟刀花绵密入味甚好的江鱼,不去头尾,两壶足能洗去刀尖血水杀气的烈酒。
记不得多久不曾在细雨绵绵天景里,江鱼就酒,单是说这酒水伴上江鱼的滋味,就足使人觉出鲜美醇厚来,微寒细雨,烈酒滚喉头,如是滚火自上而下烫过一遭,周身上下无处不觉得踏实。早在南公山时,吴霜便相当懂得食脍之妙,常要自山溪里垂钓来两尾鲜鱼,坐对云海长空,自食自饮,起初时云仲尚不知其乐在何处,不过随登南公山时日渐久,才晓得从无边无涯修行道里,能暂且脱身事外,令浑身知觉尽数落在口舌处,才是最为不易。
虽不晓得为何这荒凉残旧小镇中,何来的一尾鲜鱼,且观瞧手艺着实不差,云仲亦不曾去同小二多言,仅是留小二对坐,令其自行动筷,无需有过多顾虑。刘澹自打从前脚踏进客栈,后脚就自行闭去客舍门窗,倒头安眠,怕是到今日晚间时分,断然不会醒转,这一路颠簸,追赶云仲就颠得七荤八素,更何况始终闷在胸腹里头的心结烦闷得解,随这多年紧绷的一口气散去,必定会抽去浑身力道,有今日昏睡,并不叫人意外。
不过眼前小二,却让云仲觉得来头莫名,连同整座落在阴云垂衣下的小镇,皆有两分怪异。
“您瞧这多不成规矩,客爷出银钱要的菜式酒水,咱不过是个小二,哪敢跟客官一同凑
桌,这乃是客栈里头的规矩,甭管谁人都破不得。”话虽这般说,然而这位模样平平无奇,但笑意却很是老实的小二,依然不时偷眼朝那尾热气滚滚的鲜鱼望去,看似就不知多久未曾尝过这滋味,连番吞咽,艰难将两眼挪开,笑道,“客官美意小人心领,但规矩确是规矩,毕竟小人往后还要指望着掌柜的月钱吃饭娶妻,实在受制于人,不敢接过客官好意,且自行慢用,小人要去到后头清扫院落,失陪失陪。”
“你家掌柜,此时怕是正好同那些位街坊邻里,在屋檐下观瞧阴云,还会顾及你有如何举动不成。”云仲并不以为意,自行拿过一壶烈酒斟满杯盏,仰头一饮而尽,“何况这尾鲜鱼与烈酒,乃是我出的银钱,想同谁人共饮共尝,可不就是我自己说了算?恰好有些问话,还请兄台答疑解惑,不吝赐教,为此出些好处,乃是理所当然。”
自从五锋山一战过后,云仲已是有许久不饮酒水,哪怕犒赏三军时节,亦只是浅饮过两盏,似乎是竭力避讳,只在众人连番劝酒之下,才举杯稍稍饮上两口,而今日却是一改往日脾性,举杯相邀,请小二落座一同饮酒尝鱼,同以往举动全然不同。一口酒水入腹,不论脏腑内外还是经络江流,竟皆是安分下来,平日里需凭莫大念头压制住的流窜火气,一时尽消,而不费吹灰之力,连同连月战
事积攒的疲意扫除大半,舒坦得犹似隆冬得炭,盛夏得溪,邀小二上前的时节,不觉间面皮就挂起些笑意。
显然小二也并非是甚滴酒不沾的正道人,云仲才略微劝过,神情就好阵动摇,最后更是哆哆嗦嗦前去客栈外,特地观瞧了自家掌柜,见其并无甚举动,才是回返到云仲身前,矜持赔笑坐下,又替云仲斟满杯盏,才是小心翼翼替自个儿眼前杯盏添了些酒水,半空不满,可神魂分明早就叫这酒水鲜鱼勾引了去,忙不迭饮上一口,登时觉得周身万千寒毛乍起,登时就哆嗦两回,长长长长吐出口气来。
很有些像是云仲当初最为嗜酒的时节,却不晓得小二这酒虫,究竟压制过多少时日,今日才得舒展。
“敢问两句,这天雨润物,在事农耕之人瞧来,且不算什么祸事,按说此地既有村镇,大多必是事农桑营生,为何沿路观看,镇中人像是都不待见天公作美,而兄台又是为何与众不同,独身留在这客栈当中迎客?”才不过两三盏酒入腹,云仲推开杯盏,举筷夹来段素白鱼肉放到口中,才缓缓出言询问,更是替小二解围,如是自个儿不曾动筷,怕是这位相当惧生的小二,亦是万万不敢吃上半点河鱼。
“此事可是说来话长,”小二连忙夹来块纹路分明的鱼肉,“客官乃是从东来,就这份气度举止,怕并非是什么寻常之人,既不曾入得
此地穷乡僻壤,也未曾见过这天底之下的古怪事,猜测不出这镇里的怪诞离奇,实属在常理中,本来不可同外人轻言,但今儿个好歹是托客官的福,得以有临雨把酒的雅兴雅事,还能蹭几口鲜鱼,那纵使是过后要被人戳脊梁,也都心甘情愿。”
杯盏交错,鲜鱼露骨之中,小二缓缓道来,犹如故交桃李春风之下诉说故旧往事,将这座古怪小镇里的陈年旧事一一道来。
此镇同毗邻的泉柳镇,皆是古镇,乃是不知多少年月前,渌州中有不愿成日对上群狼恶虎的游牧人,苦于终日居无定所,同风刀霜剑斗过许多年月,终是再无半点心气,故而同其余揣有等同念头之人,前来此地,因地势很是平坦,少有天灾兵祸,即使是凭躬耕农桑亦可安居乐业,遂在此繁衍生息,并起两座小镇,一者唤泉柳,一者唤泉潭。依照两镇当中古册,言说两镇之间有泉眼,常年不涸潺潺流淌,亦是凭此泉能事农桑一事,可惜年头久远,这眼泉水早已干涸,仅剩两镇镇名当中,尚能找寻到当年泉流。
两镇当中皆是古柳遍布,可惜泉流镇中的柳树,皆在一位老者劝诫之下得以保全,而泉潭一地却是不然,镇中古柳尽数遭劫伐倒,不知此举究竟是否触怒上苍,故而这泉潭镇中良田,竟是一月之间尽数枯败,遍地不生稻粟,泉潭镇就这么一日日荒凉破败下来。
可最是令此地百姓如在水火的,应当是一件随之而来的怪事,便是每逢落雨,云彩遮日过后,必有足足数月间,身在泉潭镇中,不见日月穿行,莫说是在此地种养田地,数月不见日头,纵使是寻常人亦消受不得,两眼近乎半盲,但却如何都出不得这座泉潭镇,即使昼夜不停,要去往近在咫尺的泉流镇,都只是在此地原地打转,仿若中邪一般。
连镇中老者,都有这等言语,说是两镇交界处水泉,本是困龙锁蛟的一处泉眼,唯有古柳遍地,方可镇住所谓阴沉怨恼气,如今拔去古柳,无异于使那条蛟龙得以外出作祟,天外阴云即是蛟龙身形,遮月拦日,使得此地中人如陷水火,不见天日,却又不可离去,从祖辈到如今困守此地,与世隔绝,任其有天大的本事,照旧无法将日月重开。
“此话听听就可,不能尽信,老人家所讲往往要同什么神鬼一说牵连,想来这人间亦未必能有这般古怪的事,起码小人来此地许久,从来都不曾瞧见过这等奇景,出入这泉潭镇更是随心所欲,怕是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相当惹人笑话。”
小二此时已是近乎烂醉如泥,酒量捉襟见肘,面皮通红抬起头来,替云仲添酒,却是哑然发觉,两人已是狂饮一整坛酒水,登时就有些愁眉苦脸,可又不晓得应当如何开口,方才攀谈时节松快得紧,如今却又是绷起面皮
来,生怕客栈掌柜责罚怪罪,本就无多少银钱可取,此月怕是攒不下几枚铜钱,一时懊恼得紧。
“不过是散碎银钱,倘如害愁,只需替我再解去一个疑惑就是,酒钱照结,来日再见,自要相请。”
兴许是落到云仲腹中的酒水亦是不少,如今剑客面皮,要比方才生动太多,又是仰头再饮一杯过后,饶有兴致同小二问来,“旁人皆出不得镇,为何独有你能出入自如?”
“因为小的会钓鱼。”小二指了指碗碟中的鱼骨,收去醉意,笑嘻嘻道来,“客官吃的这尾鱼,都是小人钓的,旁人都说,钓鱼能暂且镇住那尾蛟龙气焰,所以钓鱼郎吃鱼天经地义,而钓鱼郎能自行出入这小镇,也是理所当然呐。”
客栈外传来惊呼声响,云仲侧头向窗棂外望去,但见雨势骤然滂沱,那犹如黑甲压城的云头当中,果真如小二口中老人所言,有头周身昏黑的蛟龙自云头外压将下来,远看时节鳞如指节,而不出数息过后,鳞大如斗,以势压来,足能毁城摧岳。
可一旁的小二并未有丝毫惊恐,反而是拍掌大笑,“小人给您这钓鱼郎准备的这尾鱼,可真是不小,倘若是胃口足够,无论如何您都得好生受用,这座小镇里头人人都盼着能有长长久久的晴天,可盼了不知道多少年月,凭啥旁人就可安然无恙活得滋润,唯独这小镇里人人都需战战兢兢?”
蛟龙压
覆,可云仲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头蛟龙压毁眼前事物,随后缓缓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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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章 风雨弱柳
刘澹不晓得云仲才踏入小镇一步,就似是犯起癔症来,口中念念有词自言自语,极像中邪,而不论刘澹做甚举动,这剑客只是两眼茫然站到原处,无从知晓究竟是中邪,还是这小镇当中有甚古怪,只是凭刘澹看来,这小镇风水皆佳,景致更同大元其余诸地有异,阡陌小巷,水车竖井,怎么瞧来都是处上佳的地界,更是并无什么修行人在此的蛛丝马迹。
早在夏松边关地时,刘澹就觉察出云仲心性有所起伏,往往其既无神情变幻,亦无时慌乱,稳重老成浑然不似同岁之人,细算下来这般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多半乃是从天下名声赫赫的修行宗门当中走出,心性绝佳天资高绝,而今日这等事,就越发令人狐疑。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怕是五绝登门前来敲打,亦断然不会有甚异常,可偏偏是今日,这一处怎么都瞧不出异状的小镇,云仲初才踏足,就有此古怪举动,难免使得刘澹生疑。这世上人间能叫此人变色的不多,而此地静谧偏远小镇,如何都不该生出这般蹊跷事。
哪怕是刘澹觉察出云仲有异,可即使是从后者手中夺去马匹缰绳,后者都是毫无察觉,依然自言自语,侧耳去听时,唯有钓鱼雁唐这等很是突兀的古怪字眼,能被刘澹听到耳中,然而既不晓得其有何隐意,也不晓得分明是位剑客,怎就偏偏同钓鱼二字扯上牵连,然而再
想夺剑,盘算许久,还是未敢有动作。
夺一位剑客的剑,哪怕是走江湖之人都不敢有这等出格举动。
行走在外,兵刃亲近更胜新妻,毕竟是出门在外闯荡江湖,凭的就是这身本事,拳脚往往比不过刀枪,故而这掌中刀腰间剑,才是安身保命最大的依仗,早年间走江湖时,不少武夫手头掂的兵刃兴许鞘穗破烂不堪,连剑柄护绳都不存,经年累月握持之下,硬生将刀剑柄磨得光亮,然而往往这刀剑出鞘过后,才能断言此人到底是否高手。
万般无奈之下,刘澹唯有将堪称失魂落魄的云仲连同两匹马儿,一并先行引入到距村口不远处客栈里,同小二先行说定,约摸要在此歇息半日,如是有变,再添银钱就是,随后安置好马匹,递出些零星铜钱,托小二饲饮马匹,自个儿则是将云仲引到客舍当中。诸事做罢过后,登时觉得烦闷,连歇息的心思都淡去不少,思量再三,留一枚天玑石镇住孤身留到屋中的云仲,起码如有变故,能令自个儿稍稍有些防备手段,随后独自离去,坐到客栈正堂处,要过两壶酒,两碟小菜,自斟自饮。
蹉跎年月许久,如今刘澹极少知晓天下事,早年闯荡时倒也曾前来过大元,但至多不过说是一知半解,莫要说同贺知州相比,就是同时常铺展开地势图卷好生琢磨的云仲相比,亦有不小差距,疏懒懈怠由此可见,
至于此地地处何处,镇名为何,全然不知,更未曾麻烦小二前来告知一声,只顾频频动筷,杯盏不停,很是有几分乐呵。毕竟在此渌州边境处,本该有些荒凉,有这么处景色甚好,柳树成荫的好地方,值此小雨润物时节,拿来下酒最是合适不过。
柳条飘摆,身在泉柳镇中的贺知州与温瑜,已同老者攀谈一整时辰,而老者依旧健谈,可惜实在年岁颇高,气力略有不济,温瑜先行瞧出端倪,便打算去往镇中走动一番,恰好听闻此地夏忙会甚是热闹,恰好能令老者歇息片刻,却被老者告知,此地夏忙会在此地折腾足有十几日,昨日已是收官,镇中如今想来也不剩什么热闹可供人观瞧,摇头叹息,言说温瑜两人来得实在晚了些,偏偏赶在前后。
“头前几日,老朽宅院后头那处客栈,都险些被从各处赶来游会赏景的外客踏破门槛,也无需瞒着,那几日就算是想早些歇息,街巷当中喧嚣热闹,近乎都是要通宵达旦,更有张灯结彩,烟火爆竹连番不绝,镇外溪流里平日捉鱼为业的撑舟客,都不做捉鱼买卖,要趁来客游会赏河灯,好生赚取些银钱,倘如是搁在老朽年少时,怎么也要好生赚取些银钱才对。”
不知是走眼还是确有其事,贺知州发觉知晓此事之后,温瑜神情猛然间低落许多,眼睑低垂,好一阵才是勉强同老者笑笑,说来既是
来了,那当然就需外出走动走动,哪怕是赶巧夏忙会收官,可不能白来,没准在镇中走动,还能遇见些游兴未尽,或是依然未曾收去摊面把式的外来人,前去凑上个热闹也好。
然而果真是如同老者所说那般,整座泉柳镇已是归复静谧,再难想出前些时日,此地爆竹华灯的热闹景象,仅是能从经雨水漫湿的街巷石路处,窥探拼凑出些往日盛况。有两三零星的残损灯笼,依然悬在长街之中悬绳处,大抵是遭人遗漏,灯笼烛火早已燃尽,此时遭细雨敲打,摇摇晃晃,灯笼红纸分外扎眼;爆竹碎末躲闪不及,遭细雨打湿,随长街两侧水渠,不情不愿缓慢流淌开去,犹似落英,唯有零星两三人踏开水花避雨,很是稀奇朝街巷里撑伞的两人看去,却顾不得太多,很快便是离去。前些时日喧嚣鼓噪,黄粱一梦,来时鼓锣喧嚣,去时干干净净,不留半点余韵。
于是小满细雨中的泉柳镇,徒添三两分清净冷落,幽深街巷,风雨弱柳,恰如居无定所。
贺知州晓得,像温瑜这等能尽职守的将帅,哪怕沿路不知为何事忧愁烦闷,怕是多少都要惦记着渌州壁垒处是否有失,入大元前后功夫,这位女子从未曾有过多少歇息闲暇,而是将心血心力尽数落在王庭攻势上,难得有此时节外出,却是恰巧错过盛会,倘若无一丝一毫失落,怕是任谁也不信。可
即使有心相劝,温瑜此时面无神色撑伞站到街心,反而是令向来口齿伶俐的贺知州忘却应当如何开口。
“只是要来看看夏忙会,没想到连这都没赶上。”许久过后,衣衫都觉得略微单薄时,温瑜才是缓缓开口,怔怔望向长街另一头,只觉深巷长街个个深不见底,能噬神魂,喃喃道来,“未离家时,曾有人替我算过生辰时刻,断言说年少时节定是要时时淋雨,可再要细问时,那先生却是飘然而去,仅带去些上门的卦金,哪怕家父上前拦阻,那先生却说是天机不可泄,只得作罢。”
“我倒从来就不曾信过这等颇有几分云里雾里的言语,更不觉得所谓淋雨,是有甚深意,当年仅是晓得纵马挽缰,全然不似是姑娘,常要招惹双亲责骂,又不舍责罚,才有这般很是跳脱的性情,可随胥孟府一家势大,好像那先生说得话,终于品出些很是不寻常意味。紫銮宫已是附庸于胥孟府,凭我爹娘性情,必是做不出此事,故而紫銮宫改名换姓,山门易主,已成定局,却不知双亲如今可还安好。”
约摸是头一回,贺知州从温瑜言语当中得知,其无端北上去往洙桑道,揣有何等私心,但话语之沉重,令贺知州都是有些喘不得气。
修行宗门,总也并非是山门之间往来甚密,各家法门传承,自是各宗派镇山物,大多为不传之秘,虽修行道至今已有表象
浮现,谁人能得脱俗境界,同所修法门干系甚小,尤其行气法门更是相差无几,倒已不见得是如何高深莫测,可否修到高处,大多单凭自身悟性天资,然而研习旁门手段,依旧能使得对敌时节,多添两分助力,所谓技多不压身道理就在于此。一旦是山门易主,同傀儡无异,此家不论是法门神通往往要遭旁人夺取,而天资上乘弟子往往屈从,修行道内,再无半点立足之地。
“紫銮宫落于燕祁晔之手,是头回失却躲雨屋檐,而去往南公山,本觉得此山中人虽古怪,但人人都很好,更是同师父学来手着实高明的阵法,还有位很好的小师叔,如若能长久留在南公山中,想来也应当不会有半分犹豫,山上人少,可人皆和善,要比江湖险恶好太多。”
提及小师叔时,温瑜不自觉间眉眼低垂下来,半晌过后才是勉强笑道:“可惜,这处屋檐却是被我自行逃掉,如说紫銮宫乃是无妄之灾,那自行离南公山,就是我自行选的,莫说是无人相助,孤身一人前来大元,纵使是南公山中人尽来相助,大概我也断然不会乐意,有些事需得自己做成,才能解去旧日郁结。不论是燕祁晔那老儿如何算计,有损道心,若能凭我的本事破局,所谓的算计,当然就不攻而破。”
“所以直到今日所做种种,都是值得的,空手而来,借洙桑道与正帐王庭大势,堪堪走到如今,撇舍许多,但能给自己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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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一章 劝留
唯见参差青苔,浸于积雨,天光昏沉,同方才景致相仿,并不存半分差别。
云仲苏醒时候双手撑起身子来,朝窗棂外望去时候,总觉眼前景象很是熟悉,然而那头通体乌黑,隐于云雾中的蛟龙却是踪迹不显,更不曾将窗外小镇压得垮塌,料想当中楼宇屋舍分崩离析场面,亦是不存,但刚才场面着实是亲眼所见,以至于云仲初醒起身,头一桩事就是回身抽剑,直到将佩剑握住,剑柄沁凉如水,才略微觉得心头舒坦些。
近来种种,当真如梦,从而使得云仲握住剑时,才初觉得不曾置身无际空梦当中,手摁眉心半晌,精气神好转些许。
外头天景依然是阴云遍布,细雨随风洒个不停,天晓得这场自小满起的雨要到何时才肯平复,敲敲打打,不胜其烦,很是搅扰人安眠,只不过云仲此时并不在意,而是侧耳朝窗外听去,一时忘却其他,横剑在膝,两眼低垂,良久都未曾抬起头来。
从五锋山一场连天战事过后,云仲就再不曾好生打量过这柄佩剑,而动用时节更是少之又少,毕竟是连酒水都不曾沾染过几回,大抵正是出于此,方才空梦当中,才有饮酒举止,只是那小二所言实在有些高深莫测,终究难以揣测出个究竟来,只觉晦涩深沉,一时半会难解其意。
不过终归有迹可循,自入江湖以来,仅有南公山那位颜先生提及过钓鱼郎一门营
生,行走江湖时从未听旁人说起,而在那位不知来头的小二口中,却是无端听闻钓鱼郎字眼,怨不得云仲狐疑至极,而是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空梦,实在过于真,以至于难以区分出究竟身在空梦之中,还是当真踏入那一方唤作去泉潭的古怪小镇。但无论如何,颜贾清口中钓鱼郎,乃是自雁唐州而来,而事关雁唐州中事,颜贾清向来是讳莫如深,连云仲都是知之甚少,又岂能同旁人透露,那小二没来由提及钓鱼郎事,和泉潭镇中百姓堪称蹊跷诡异种种举动,与天外那头乌黑蛟龙,使得云仲心头始终惴惴不安。
梦里事往往同现如今心头忧患脱不开干系,而往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般说法,不见得有错,但这场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的空梦,着实令云仲很是措手不及,蹙眉之际,无意瞥见手腕红绳,后者竟很是安分,红芒不显转为黯淡,倒是使得云仲放心下来,从一旁包裹中取出身衣裳,披到肩头,正要缓步走出客舍时,无端回头,侧耳听过片刻声响,才迟疑着走出门去,寻踪迹去到客店正堂,正巧就瞧见刘澹举杯饮酒,两眼半睁,似是已然有两分醉意,但口中不荤不素,颇为愤懑。
“我当是谁人前来,原来是云大侠睡得饱足,如今腹中饥饿才想着起身寻食,倒着实是好算计,旁人都困倦得好悬将脑门搁到桌案上小憩,云大侠可是
睡得香甜,小人还以为您得睡上七八个时辰,好在是穷乡僻壤,倘如是在渌州壁垒处,怕是敌兵闯入关前,我还得背着你这大侠杀开条血路不成?”见是云仲前来,刘澹倒更是不客气,平日倒要让云仲几分,是因此人修为着实高明,更何况心性过人,面皮无变,总叫人觉得有几分高手风貌,然而一路吃瘪,遭云仲远远甩到身后去,囤积下不少怨气,更是因酒水添起两分胆气,登时就不管不顾,先行说个痛快。
而云仲略有几分愧意,负歉一笑,才是若无其事坐到桌案前,替自己添上杯酒水一饮而尽,惊觉这镇中的酒水着实甚烈,在这等阴雨连绵天景,一口堪称凶顽霸道的烈酒走喉,就似是条滚火江流,顺顺当当落在五脏六腑之内,激得登时面皮增添两分红润,周身舒展开来,没来由就觉得这外头连绵细雨顺眼不知多少。
未等云仲开口,先瞥见桌案处一碟鱼肉,鱼肉素白,刘澹动筷颇慢,到眼下依然能看清这整条河鱼模样,敛去笑意,蹙眉不展。
本该有几分愠色的刘澹亦是觉察出差别来,云仲本来常态,便是脸上无甚神情变幻,而似乎从客舍中走出,云仲就很是有些不同,眼下蹙眉不展盯着一碟寻常鱼肉,一时间以为这鱼中有些蹊跷,厉声唤小二前来,却没料到云仲看向小二时节,眉头锁得更重。
“敢问小二兄,可曾听闻
过雁唐州,或是钓鱼郎这一行当?”
面皮生得如同空梦里店小二一般无二的小二,茫然挠挠头,亦是惶恐,还当是这碟鱼儿惹得这两位客爷不满,可云仲所问着实不知,只得连连摇头,说并没听过这地名,更是不晓得怎还有钓鱼郎这等营生行当,算起来这鱼还是自己闲暇无事时随舟船外出钓来的,直等拎到客栈灶台处依然活蹦乱跳,客栈里头请来的庖厨手艺,多年来都相当受镇内外生熟客夸赞,应当无甚差错才是。
直到小二狐疑离去过后,云仲才是缓缓呼出口气来,接连饮下三两杯盏烈酒,抬头冲挑眉地刘澹笑笑。
“你是云仲?”刘澹也吞下口烈酒,拧起眉峰笑盈盈先向眼前这个年轻人看去。
云仲点头,摇头,最后还是拿起竹筷,从刘澹眼前抢去块雪白鱼肉,搁到嘴里,口齿不清含糊道,“能有什么分别?债主仍是我,只不过我的寨主另有其人罢了,都是两位不能在人间无债一身轻的苦主,苦主是修剑不成转而修阵,修阵又不成的云仲,还是做过好久年头乞丐的刘澹,其实都没什么差别,使尽浑身力气照旧躲不过偿还二字,你还的是人情,我还的也是人情,同病相怜。”
从来未曾瞧见过云仲这般洒脱神情,刘澹自然是有些咋舌,只是观瞧眼前这位狼吞虎咽,同自己抢夺那碟雪白鱼肉的年轻人时,每每都觉得,这位云仲
虽说是吃喝落座时节很是随意,但瞧着更顺眼些,举止言行,毫无高手风范,只不过手腕红绳暗淡些,可不晓得是出于什么缘故,觉得这年轻人更鲜活些。
但当要细问时,刘澹又是及时止住,叹气望向外头格外叫人觉得呱噪的细雨,杯盏不停,但醉意无端就平复许多。
眼下看来原本那位相识已久的云仲,着实不是寻常来头,倒也曾听闻过人间修行道,有折损阴德狠辣卓绝的神通法门,蛊人心夺其壳,到头来鸠占鹊巢,反而排挤走本来神魂,而令自身容于躯壳当中,当今以刘澹看来,多半此等能耐本领,亦是用到了眼前这年轻人身上,有心寻根问底,有心相助,但掂量过那位的修为,心思一时又淡将下来,何况所欠人情,倒真不晓得是欠谁,从长计议的事,在刘澹看来皆是无需细思之事,无奈之下,只好闭口不言。
反观云仲风卷残云,很快吃罢一扇鱼肉,手脚颇为利索翻过鱼身,竹筷翻飞,将近一整条鱼吞到肚里,饮过两壶烈酒,畅快靠到座椅处,心满意足。
“其实不需兄台过多照应,早先兄台打算从陋巷中走到外边,是有人相请,还是有人解去心结?于在下看来两者皆不是,兄台自己要走出那处陋巷,所以就这么淡然走出门外,未必有什么道理,更未必有什么契机,而是本就想走到外边来走走。我既选的这么一条路,
当初已能预先知晓今日处境,受人所制,同样心中有数,当有今日境遇,无非自身修为不济事,每逢有难,过于靠旁人富贵。”
“今日为断念想而来,所幸还算守约,因此才是将躯壳暂借,不日归还,到那时还望兄台担待。”
长街落雨,剑客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小事,哪怕刘澹始终盯紧对坐之人那张脸面,想要从中窥探出些许勉强自嘲来,但都是一无所获,那张少年意气渐磨去,仅余洒然无谓的面皮上,难瞧出什么少年郎时节正好,纵马游江的意味。
“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一句,天冷添衣,天热睡席。”
云仲捧着脸,无端说出这么一句来,随后将手中那柄飞剑抬起,两指微勾,佩剑飘然出客栈,从客栈上空绕到背后一户。
那户人家只有位牙口不甚好的老者,而飞剑并不停留,向近在咫尺街巷里落去。
长街中的撑伞女子抬手,大阵扶摇而起,直到将那枚飞剑定住,随后才是伸手握住,然而那枚女子极眼熟的水火吞口长剑,单单受大阵一成威势所震,通体就生出无数裂纹,随后寸寸碎裂。
出钦水镇以来走南闯北,凭此剑断山拦敌,剑光照霜数度,当年水君铸剑时几枚澜沧水,早无甚光华,是凭云仲多年温养,满身内气修为共佩剑交修,才得以坚固,本也不属甚通天物或灵宝,自澜沧水神韵渐微过后,就再不复往日,江
河日下,如今却是在温瑜手中寸寸断去。
天雨渐收其势,云仲刘澹往北而去,温瑜贺知洲向东而行。
再度将远远甩到身后,孤身一人持红绳钓山水的云仲难得自言自语。
没成想还真有些本事,是要凭这一分亏欠愧疚,笼住女子心意,使其念念不忘,还是恰好趁此时节,打算令自身念想断在那女子手上,虽说是经不起推敲,倘若是因前者起念,更是有些小气狭隘,然而走投无路当中,求之不得,这举动好像也情有可原,只是可惜了大半柄本命剑,与两口心头血。
谁能成想朝朝暮暮念想之人,距自个儿仅是一墙之隔,两人所言,皆能听得清楚,虽然是能听出些衷肠实言,可有时不听尚能有期许存留,倘若听得,就未必有甚善果。
如今少年少女,似乎往往谈及他人事时,皆是有理有条,可到头轮到自己时,都一时无措,分明当面就可说通,而迟迟不肯不愿。
泉柳泉流,劝留劝留,可惜一者东归,一者北上,并未留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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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二章 云仲该杀千刀
出渌州往姑州,再一连多日。
或许亦有担忧刘澹这等疲懒懈怠之人发起肝火,面色重归古井一般的云仲,倒时常找寻处店家歇息,不论打尖住店,皆一手递出银钱,可是使得刘澹欢喜不少。要晓得风餐露宿听来倒有两分新意,但滋味着实不甚好,此行去往大元西北地,沿途虽填补干粮水酒,然而着实难以下咽,对近来数月间已是习惯食脍精细连日举杯的刘澹而言,风餐露宿四字,同断然无法同舒坦扯上牵连,哪怕云仲手艺精熟,然苦于四处荒凉地多,更无庖厨器具,仅用三两天时日,刘澹就很是有些兴致缺缺,时常念叨些精细吃食。
好在出泉柳镇后,除以往时常要先行前去一处垂钓,云仲倒时常择客店下榻,酒水吃食并不曾缺,才是使得刘澹欢心许多,纵使依然时常要被那头瞧不出底细来头的杂毛马匹甩开数十里,心头火却收敛大半,乃至平日零星几句交谈,略微有些谄媚意味。
在泉柳镇客栈中浅谈三言两语,在于云仲看来倒是无伤大雅,虽说是自甘荒废时日,巷中乞讨,可毕竟刘澹乃是老江湖,岁数固然比不得深山中隐世不出的老怪,但论江湖之间学问,此人合该是相当通透熟稔有些事做得,有些并不能做。即使知晓此中大有隐情,依然会将狐疑尽数压下,佯装无事,且断然不会凭一己之力查清探明,或生出甚不利
举动,既于己身无半分利可图,又是不晓得此事究竟,自可高枕无忧,无需时常防备。近乎与五境平起平坐的高深修为,加之依然留有银钱,于是种种好处,皆与刘澹有莫大牵连,平白无故得来位怀揣钱财的高手,这对刘澹而言,无疑是难求的好处,权衡利弊,心中自有定数。
在二人结伴出渌州的时节,曾有快马追赶上前,马上兵卒近乎力竭,问云仲两人可否回渌州一叙,尤其云仲当下有青罡城城主这么一重官职,不辞而别,反而是显得王庭照顾不周,因此特地奉赫罕令前来奉劝,从长计议,当下收复渌州时日尚短,事务繁忙,不可无城主一时。
云仲一向不愿吃这等话术言辞,倒是不曾同前来传话的狼狈兵卒颐指气使,听这位军卒说来,正帐王庭收到此信过后,就已是派遣自己前来送上口信,意在延缓云仲出渌州,统共有六七位同袍不辞辛苦,一路沿姑州北上,大抵其余数骑都恰好与两人错过,仅剩他一人换马数次,才勉强追上已走出渌州的云仲两人。经云仲好言相劝,那满身灰土面如土色的兵卒才是半信半疑离去,临行之际特地再絮叨两句,言说是赫罕少有这般看重外人,更何况云少侠在军中名声,五峰山一战过后已是极高,想来若云少侠回青罡城去,往后定会委以重任,何况这大元战事还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头,
望少侠三思。
“真就不再寻思一阵?那位赫罕总归是知晓些此中道理,虽有老话说是鸟尽弓藏,但既然是修行人,怕是连赫罕也不敢得罪你身后的宗门,所谓厚待,可以一信,更何况如今这等场面,留到大元,不是恰好合你心意,再者剑客行走江湖,总要有柄好剑随身,徒留下枚剑柄,怎么瞧都有些古怪。”
刘澹亦不过是随口一说,眼前这位气宇不凡的高手,近乎可断言不会为所谓儿女情长阻断心念,故而说此话时,半真半假,倒不曾敢掺杂戏谑。
“大元王庭新主的心思,少猜为妙,如此年岁就能登堂掌权,尤其还是危难之际,从一众族老手中夺取来王庭大权,先后递出两道连胥孟府都没能接得住的险招,这位少赫罕来日,必是大有可为,即使不说用兵用人的本事如何,就冲这份沉静内敛,果决冷厉的心性,此人就是人中龙凤,行走江湖时遇上这等人,往往都要亲而远之,切莫同其走得过近。”
破天荒似的,云仲沿路头回开口,同刘澹说起这么极长的一段言语。
“千万莫觉得所谓帝王心术无情无义,是什么史册典籍中小人之心,包藏祸心无端揣测,千丈高川居高临下,得见苍生皆同蝼蚁,所念无非是自家代代相传的天下,如何打下,如何坐得更稳,至于寻常性命,实在不见得有几位怀有大慈悲者愿意尽数顾及。如若是
猜测得不差,整座王庭已是觉察出各州之中族老已添不上什么至关紧要的用处,倘若是渌州壁垒能稳保不失,两三载内,王庭能够挥师西进,怕是那些位族老与望族,下场比起燕祁晔还要差些,而那些素来骁勇善战但内里犹如草芥的部族各部,才是骨头最软,谁人的拳大,谁人就理所应当说了算,王庭只需再向西挺进半州之地,自然有坐不住的部族族首,率部来降。”
“至于如何清扫庭院,将族老架得空有其势,不单是极为费心的一桩麻烦事,更需从长计议,王庭需要这么些位能在军中百姓眼里,威望甚大的将帅能臣,但我可说不准,到头来这些位堪称辅国砥柱的重臣将帅,究竟能否得来个善果,兔死狐悲,既能机关算尽夺去族老权势打落深崖,有朝一日,总有相似的时节落在我头上,又何苦昼夜不息,织布缝衣,徒为旁人添嫁衣。”
说得刘澹心底泛凉,但无论再不愿认同,从古而今,似乎此等事尤其之多,竟找寻不出多少实事驳斥。
“古时节,能开万世之先行,青史留名,而无甚瑕疵处,能得圣人一称,不见得非要是那等人间难寻踪迹的完人,才得享圣人二字;略不济者,后世仍有零星传颂,一时名声甚善,为人刚正,散尽家财接济百姓,或是有人难及的义举,能得君子二字,而往后自有朝堂事掺杂其中,圣人与君
,就全然变了意味。”眯两眼揣袖口,云仲难得有嘲弄神情,看向沉默不语的刘澹,“爱惜飞蛾纱罩灯是圣人,立在山巅独自观瞧盛世,又未必肯将两眼望向苍生万民,是真圣人多,还是假圣人多,这理你应当懂得才是,怎么今日反而落在窠臼。何况我同你说过,那座青罡城不缺城主,那人本事不差,性子却与你相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青罡城守卫近来几日,的确是有些焦头烂额,处于渌州局势初平,每日寻上门来的商贾百姓将城主府围得水泄不通,事务堆积如山,单单一城之中琐碎事便是无穷无尽,可眼下并无城主,那位受命而来的城主只前往府中走动一趟,就再不见人影,只得由城中其余微末小吏暂且替代,可惜并无那等本事,凡遇大事难以拿定主意,暂且搁置下来,从而使得不少人自行寻上门来,要同这位新城主好生说道说道。
城主府几位守卫不晓得在心头骂过几回那位忒不靠谱的新任城主,可碍于那位新城主似乎在军中颇有威望,又是受赫罕看重,一时并没敢有甚举动,直到眼见事务愈积愈众,实在隐瞒不得,才托人朝渌州州府处传信,交代此事来龙去脉,等传至正帐王庭时,云仲早已是离了渌州,去寻刘澹一同离去。
今日城主府外又是有不少前来面见城主的商贾百姓,但与昨日不同,每过数盏茶汤功
夫,城主府守卫就放行一人,而从城主府里走出的商贾百姓,并未有几人神情惨淡,反倒大多欣喜。此情景连城主府守卫都很有是狐疑,毕竟那位才举家迁往王庭,平步青云的前城主,遇上这等颇为棘手的诸般杂事,都是要焦头烂额,这位新城主却是不同,似乎理顺起此等事得心应手,能教一两人心满意足,乃是小道,可令大多人都满意的手段,可就要说上句高明。
天晓得这位初来乍到,甚至未必知晓青罡城近况的城主,是替这些位平日最是难缠的大小乡绅商贾灌去什么迷魂乱智的汤药,还是许以重利,使得人人皆是开怀而去,总归是近乎无多少面带沮丧从城主府中走出之人,从晨曦早起,到日尽天沉,城主府门前拥堵多日,急于登门求见的商贾百姓,已是空空荡荡。
府里走出位面皮很是耐看,穿浅青长袍与薄底靴的男子,摆弄着一柄亮堂至极的飞刀,身后还跟着位面似粉玉的女娃娃。
数日前王寻尺还在军营营盘当中偷酒喝,转眼之间,却是持着枚明黄戚前来走马上任,暂代青罡城城主,前后相差过大,使得王寻尺直到迈步踏入府邸中时,都有些如梦初醒。
“那些人看着好像都挺欢喜。”从青楼里走出的女娃疑惑不解,仰头询问眼前这位衣衫缝补过许多回的男子。
“有人托我教你些本领,今日这就算头一场课业,回去
歇着的时节,再慢慢想。”王寻尺打个呵欠,伸个懒腰。
“可哥哥好像不欢喜。”小姑娘耳聪目明,当即就看出王寻尺脸上有隐约苦色。
王寻尺脸色一僵。
能有半点欢喜才是假,那叫云仲的杀千刀玩意儿,迟早得拿飞刀剐了才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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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三章 此山是我开
此间竟不知携雾带雨,笼罩几千里山河。
人间云泥之间恰如是蒙来层飘舞白霜,渌州姑州同流州大半,尽数遭此等雨雾扣住,环环相接,风来甚大,尚携卷雾雨而走,因此道路愈发难行,远眺十余里开外,都遭浩荡白雾连同细雨狂风铺陈极满,遮天隐月,不见天日。
大元出春日以来少有此等恶天景,往往惠风和畅,日照暖江,偏是在云刘二人离渌州北上,距流州将近处,设下如此天罗地网,使得两人深陷其中而难以赶路,终究卸去往日面皮,冲近乎三州之地,展露出獠牙来,虽不见得能损伤百姓,风毁长桥,但依然是添来不少麻烦。何况正是处在相隔粟麦即将搭镰的紧要时辰,有如此天景,毁苗拔穗未必,可足能令人提心吊胆,生怕摧垮收成。
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
风雨雾气尽来时候,刘澹马匹依然被云仲那头杂毛马儿甩开甚远,山风吹折枯树枝条砸了马头,刘澹骑术尚可,但比起大元中人仍略显生疏,一时不曾拽住缰绳,马匹受惊狂奔十余里山路,才堪堪停到处本来山水俊秀的地界。有零散几户人家,周遭田垄包围,举家老小正吃力使帷幔麻布围住未输麦穗,孩童亦是奋力撑起一人高矮硬竹,老幼携力,为护住麦穗不失,已不晓得在这般浩大的风雨里固守几多时辰。
即使刘澹多年前闯荡江湖,少有在村落当中落脚,也晓得此时风雨最是祸害农田,心下一时瞧不过眼去,就要纵马去到那十余人近前,打算凭己身力道添份助力,却被无端回返的云仲单手压住马头,如何都是不能上前。
刘澹怒极瞪向云仲,后者脸上依然无甚变化,同当日客栈其中那少年判若两人。
“趁好言相劝,莫要拦我。”神臂吕公转瞬掂到手头,其余数枚天玑石悬到刘澹肩头,剑拔弩张,“老子是欠下些人情,不过从来都没说过,老子一向认账,夏松穷街陋巷闲来无事才乐意同你云仲出外走动,可不是把性命卖了,如何行事,还轮不到旁人指点。”、
难得刘澹此番不曾容忍丁点,云仲自然就收回抵住马头的一臂,神臂吕公距面皮不过一指远近,却仍有些兴致,打量许久双刀刀芒,“刀是不差,用刀的人要是心肠太软,必然递不出什么快刀,五锋山那场斗猿奴,想必不论是兵关道还是修行道里独行的人物,两眼都难以从碎石山上挪开半点,试问那位兵甲的双刀,比兄台的如何?”
那场战事过后,两人皆是忙碌于收复各州,但云仲却是留心些许,刘澹用刀路数之中有细微变幻,非此道中人难以窥见端倪,既是变招,又勤加苦练,在以往刘澹疲态怠慢的性情来,此举不可谓不寻常,但落在刘澹身上,如何都是很不寻常。
其实哪怕这座江湖里有浮沉起落,有身不由己,武道山岳,从古至今都不曾从人心头挪开,拾级而上,遍览众山小,身且在最高处,如何讲来都是千百载悠悠年月,武夫心头最高。
“用刀快,就需绝情断念,袖手旁观旁人凄苦?”刘澹怒极反笑,双刀又向身前云仲贴近一分,分明是不愿听云仲这番说辞。
“救这一家,尚有万千人要救,自以为行事大善,却是有碍公道二字,除非凭你一己之力可使苍生皆得助力,不然这等小善虽为,却亦是失了公道。人心玄妙,古早前有人相助村镇当中两家穷苦人,拱手送与重金随后离去,而十年期满重临故地,却发觉其中一家露财,遭邻里沆瀣一气害死其全家老幼,吞其钱财,待到那位乐善好施者再度前来时,已是从穷乡僻壤举家迁往百里外大城中,听闻还出了几个读书人,偶得机缘登堂入室,讨得小吏官职。”
“另外一户人家则是凭无端得来的钱财,分而用之,凭奇低微的价钱购置田产,竟是逐步将周遭贫瘠田地收归囊中,又耗银钱请田产旧主耕种,开辟肥田,不出几载就将原本所耗的银钱再度赚回,反倒是起初卖田地的那些位,世代只得替此户人家卖力,而所得甚微。原本同乡后人,既不得空隙学来糊口本领,落得个世代为奴的下场,那倒要问问兄台,助人究竟是大善,还是大恶
?旁人田地为风雨所毁,而仅此一家得益,不正是同那位仗义出手的善人,所做并无差别?”
刘澹分明不愿听此人诡辩,正欲拨缰绳去往田垄,但见云仲运左掌向田垄略微一拂,再回头时,却见周遭风雨雾气仍旧密布,唯有那处田垄之中,也无狂风也无细雨,霎时间使得正立身在田垄当中的几户人家有些晃神,怔怔站到原地,遭打湿的发尾连珠似落下雨水来,半晌都不晓得眼前景象是如何一回事,似是有垂云手落地,遮拦住外头无穷无尽风雨,独独把这片田地撷取到掌心处。
然而云仲的神情,竟是颇有两分怨怒,奋力抬右手压下左臂,神情阴沉不已。
幸亏是刘澹此人粗枝大叶,瞥过两眼神色有异的云仲,很是促狭啧啧两声,“我当是何用意,原来是为显露那点阵法修为,虽装腔作势使高手架势,但瞧在你出手相助的份上,勉强称一句高手,咱这点气量还是有,回头待到哪日有闲暇,甭忘教我两招,不需多高明,只需能唬人就行。”
转过脸去,刘澹神情则是一览无余,面皮同样是阴沉如水。
如是说云仲起初仅是面皮冷清,性情淡漠些,而方才一席话与举动,则已将其心念与立足地表露无疑,不论如何说服自身,都难以认同这番强词夺理说法。或许那位在客栈里坐没坐相,饮酒时满脸欣喜的剑客,不会有这等举动。
一场风
雨雾气联袂而来,却也使得渌州外一队行人因此受难。
这队行人自白楼州西北而来,渌州战事初窥明朗时,这一行百来人马就从白楼州登程上路,径直朝地处白楼州西南处的渌州而去,并未携辎重货品,仅是随行有数头驮马,马背处系着零星包裹,沿途添置干粮,遇山泉凭水囊接水,遇鸡兔麋鹿猎而烹之,竟就是凭一身轻装,打狼烟尚未尽数散去的白楼州与流姑二州途径,沿途跋山而涉水,高崖陡峭,涉水登舟,竟还真是走到距渌州尚不算远的地界,可惜却遭这阵突如其来的风雨天拦挡,迟迟不得寸进。
为首领路者生得硬朗,虽亦不过而立年纪,胡须却是畜得不短,以至于杂乱髭须近乎遮掩住五官,挂弓刀横矛马上,打扮就不难揣测出是位相当地道的江湖人,何况腰间除却水囊之外,尚悬有枚牛角,大抵就是盛酒器具。此等呼啸山林的打扮姿态,近乎半点都不愿遮掩自个儿出身。稀奇之处在于,这浩浩荡荡百来号人手,究竟是如何从白楼州纵跨多地,最终行至渌州之外,光论这百来人手衣着打扮,兵刃俱全的架势,沿途大小城池,何来的半点道理予以通关放行。
而云仲刘澹两人才是从风雨浓雾里闯将出来,临近一处桥头时节,却恰巧遇上这百余人马,而更不凑巧之处,便是两方在狭窄山道中迎面撞见,云仲马快,更是
思量心事,险些同走到前头的引路者撞到一处,齐齐把缰绳牢牢攥住,才避免个两马相撞落下悬崖的凄凉景象。
可那位髭须杂乱的领路人与云仲皆是听闻到前者身后,有谩骂声传来,口音天南海北,错杂嘈乱。
狭窄山路里聚众赶路,最是忌讳头前之人突兀停步,倘若是身后百来号人有一星半点失神,不曾及时勒马,难免就有半数之上落到山崖下的情景,最是不容懈怠,更何况历来皆是这些位来路不明的粗俗人横行无阻拦,于是在山间有这么一场相撞,当即就有人破口大骂,说是何处来的不长眼的草民胆敢阻拦去路,怕是寒冬腊月吃冰凌活拧了。
只有为首的那汉子在瞧清眼前两人的一瞬,脸色忽然之间肃然起来,将手中矛握紧,旋即又是松开,将矛横到马上,矛头指向山壁方向,在马上朝对面而来的两人略微一欠身,双手抱拳。
“两位,我等自白楼州到此,赶路不下几百里,实在困倦劳顿,如是手下人有甚得罪处,还望二位兄台体谅,而今狭路相逢,人马冗长难以回转,可否同两位借个道,随我等下山,待到好生答谢过后,再是各走一边?”
不着痕迹就将两者针尖麦芒架势化解开去,言外之意,并非是借人多势众凭势压人,而是实在人手过多,难以回转,看似无意间替云仲二人铺出这么条台阶来,恭恭敬敬摆到其眼前。
即使刘澹手中双刀望之心惊,云仲掌心当中尽是未褪去的握剑老茧,哪怕是两位实打实的江湖高手,两人之力对上百十号人手,于是让步至此,已然是诚意甚足。
“我不让,你让。”
云仲抬头丝毫不以为意,抬头哂笑两声。
此山是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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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四章 马帮
白楼州外马帮旗,在大元战事起前,放眼整座白楼州甚至大元全境之中,都是响当当名号,江湖中人敬畏马帮,知晓马帮中人自五湖四海而来,南至南漓西至上齐乃至十万山,从马帮里并不难寻出几位远道而来的能人,早年间大多是游走流动于各国边境地界。或是凭一身强横功夫讨取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做,又或是凭甚是老道眼光办事,替镖局往来走动,打点周遭山贼流寇,更有年少时节家境甚好,曾饱读诗书者,可惜因气运着实差劲些,家中突生变故,既找寻不到什么教书先生活计谋生,亦不乐意将满腹学识当做沽微名钓小利,浑浑噩噩者。
百川到海,无人不纳。
可本该是由无数闲散人与四面八方而来江湖人撑起的马帮,自从这杆旗立下过后,白楼州边关竟是出乎意料太平下来,通商之人络绎不绝,边关之中往来越发红火,百姓得以有营生可做,有银钱可取,即使是家中无薄田,更少有多余本事的寻常人,照旧能在日益富庶的白楼州边境挣下份不大不小的家业,若将年岁掉转十余载,已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不知是马帮已同常年流窜到边关道上,只敢招惹寻常百姓商贾的几家山寨贼窟知会一声,还是手头有甚难为人所知的偏门本事,奇怪之处就在于流寇山贼成势,起因就在于山林无粮养人自可劫掠,家中不曾囤积起家
银钱,自可同过往商队去讨,既不需本钱,也无需多大本事,容易在只需窃来几头马匹,取来些已无人瞧上眼的破旧刀枪,多则百十来号人手,少则十余骑老马,足够唬人,没准就能劫来相当的银钱货品。
粮米牛羊更是信手可取,对于白楼州这等始终地广人稀处,即使寻常百姓与过路商贾有心抵挡,见人多势众便向山林荒原里窜将进去,见来人全然不似武夫,赶路商队,游牧百姓仅有零星数人,就摆起架势掂刀伤人,来去自如,最是获利颇丰,更无需挂念有朝一日可否遇上手段高明之人,成旁人刀下鬼。
日日不得饱食,不得银钱,人不如枯骨野犬,自然行事狂悖无惮。
前赫罕不曾身死之际,就曾发觉大元部立族老一事不妥,一来乃是早年间统一各部时节,大多族老皆是劳苦功高,均在正帐王庭处添上一笔如何都涂抹不得的功业,故而差遣各族族老府受人所制,必是要引得人心浮动,对于才有各部族间同修于好甚是不利,况且坐江山此事,未必有打江山那般容易,而大元自古以来早已是成部族并起局势,欲要学中州西境等诸地,浩荡雄关,由赫罕起头一步,更要步步谨小慎微。
白楼州便是甚受族老府荼毒,虽在赫罕身死前夕,已有废去族老的端倪,奈何此事亦随着赫罕身死,儿郎仍不曾掌权,大计灰飞烟灭,反倒是使得
各地族老敛财敛权愈发猖獗,直到近些年来少赫罕显露锋芒,逐一严惩身负重罪的族老,且步步将大全独自揽到掌中时,各地族老府与望族才发觉,原来天下的虎父犬子,并没有料想当中那般多,白楼州惨淡境况,才得以渐渐缓和回暖。
而马帮无端从白楼州边境悄然起势之后,不单是百姓免于受边关流寇贼人劫掠,更是使得商路通畅,市集售买一事在白楼州西境边关当中,愈发有起色,甚至那处久负盛名的洙桑道中,都有商贾前来自行通商,一来二去,自是给百姓带来些养家糊口的营生。
要晓得紫昊连同大元两地,常年皆是对洙桑道能包揽集会通商虎视已久,甚至不惜腾出空城来免去征税,用以招徕通商一举,只可惜无论如何退让,皆是收效甚微,唯独白楼州边关外,竟能从洙桑道中抢夺来不少商贾在此通商,马帮的本事可从中窥探一二,必是相当高明。
所以白楼州能在马帮竖旗过后,得以有数载之间的蒸蒸日上景象,凡知晓白楼州此地隐情的,都是要感慨不已,道一句实属不易。
美中不足处,就在于继胥孟府起兵谋逆过后,大元天景骤变,本来已是近乎能将不少数目商贾脚步拴住的白楼州边境,霎时间就冷清下来,更何况狼烟一起,人人自危,不论是周遭些许马贼流寇,或是在边境中本来同样凭打家劫舍过活的江湖
帮派,人心涣散,当有近半数人手趁此时皆是逃往别处,生怕铁蹄踏折了自个儿的脖颈,大批人去往别处谋生,白楼州就又是有些冷清,好在马帮虽亦有人手离去,但总归是家底甚厚,才堪堪撑住门头。
可即使是马帮如今不复往日声势,放眼整座大元江湖,已成气候的帮派何其之少,哪怕昔日帮众遍布姑流渌三州之地的大帮,亦不见得能有马帮威势之重,名声之响,眼下山间狭路相逢,岂能落了脸面。
更休要说云仲这句开门话,早年间就是剪径贼寇挂到嘴边的行内话。
故而满脸髭须的汉子听闻此话,难得有一瞬错愕。
险恶人间,在白楼州边关所在,多年如一日,确是见过太多江湖武夫,有的本事过人,有的滥竽充数,有的虚张声势,分明身手奇差,却是偏要言说见过天地广阔,最终往往下场亦是凄惨,遭人一刀砍了喉咙,模样比起那些游牧家的牛羊被人宰杀,强不出多少去。马帮中大多人手头都是不甚干净,若要说谁人不曾背有几条性命几条恶鬼在身,开口攀谈时都是有些羞于启齿,起码在马槐九粗略算计下来,好像马帮里头,皆不是什么好人。
劫道劫到百十来号流寇贼人头上,马槐九突然想笑,虽勉强绷住面皮,然而身前云仲还是不退,清淡望向马槐九那张胡须杂乱的面皮。
“小兄弟要劫什么,总要事先说上一声,
免得我等无意冲撞,平白丧命。”
不久前那话是递与云仲台阶,如今这话,嘲弄意味可是不浅,听得刘澹都是一阵蹙眉,不过也乐得看戏,于是挽住缰绳静静立到云仲身后几步远近,朝山外笼罩多日的烟云看去,顿觉壮阔。
“物件钱财什么倒是不甚稀罕,唯独觉得兄台身后人手里,有几人很是有些意思,如是兄台乐意,不妨借在下几人,届时自有重谢。”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云仲说得同样轻描淡写,然而马槐九听闻之后,神情骤然一滞,旋即狠狠皱眉,将横于马背的那杆矛调转,矛锋前指,可神色平复得倒是奇快,区区一息之间就将方才惊疑杀意收敛去。
“兄台说笑了,白楼州马帮,入门皆是兄弟相称,一同出生入死艰难谋生,亦有多年,大抵是贵人忘事,认错了人。”
早在方才马帮人马同云仲二人于山道中相遇,人马突然停步时,就有数骑奔行而来,立于马槐九身后,丝毫不畏山路崎岖狭窄,山崖深浅几许,纷纷涌来,将刀剑攥住,神色不善望向那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即使后者两手空空,既未挎刀也未负剑,依然不肯松懈丝毫。
马帮人尽皆知,马槐九这位大当家从不愿同旁人有甚多余废话,毕竟在白楼州内外,马帮从来都无需瞧旁人眼色行事,虽眼下元气大伤,有这么百十号人手,不论去往何处,皆有一席
之地,除非那来人的来头甚大,本事甚强。
“萍水相逢,兄弟是要划下道来,好生试试在下的本事,还是原本就为那几人而来,还望给句准话。”
但马槐九说罢这话之后,云仲却是摆摆手,神态平复下来,“也罢,反正不急于赶路,让你们先行也可以,但怎么说来,都是技痒难耐,我随兄台这百十人手下山之后,望兄台可不吝赐教。落雨时辰最适宜同旁人过招,我身后这位的身手实在差了些,唯有麻烦兄台。”
马槐九只觉得荒唐。
身后数骑亦能觉察出对面那少年人的确有几分高手气度,眼力皆是不差,都晓得此人大抵是练剑多年,可谁人都不晓得这少年人何来的底气,能同眼前百十来人叫板,直言不讳,要同马槐九切磋试手。这位马帮帮主自立帮以来,不论同人分生死还是切磋赌斗,皆是未尝败绩,单论拳脚功夫就于帮中无敌手可寻,边关乱象甚多。而马帮立足之本就在于,不论生死厮杀或是凭规矩行事,皆是得心应手,既能依马帮上下高手在整座白楼州边关横行无阻,又有能人安置妥当退路手段,于是进退自如,直至能在白楼州边境呼风唤雨。
而万事开头,就是落到马帮这位帮主非凡膂力身手上。
“对了,你这马帮,好像与江湖上那些个四处流窜的马帮不同。”
马槐九摇头笑笑。
“自然不能并论。”
马帮姓马,全因
马槐九姓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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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五章 春潮携雨落沟渠
马帮百十来号人手之中,无端多了两人,却也似是萍花落池,不见得能有甚微波荡起。
云仲起初时架势的确是咄咄逼人,奈何这位马帮正主,似乎不曾遇上过这等稀奇事,于是任由云仲频频发难,竟是未同其计较,分明赶路事急,却是令云仲两人与自家马帮同行,待到下山再另行挑选个空闲时辰,同云仲过两手招,切磋论武,点到即止。
相反刘澹却是很瞧不惯云仲这番做派,明眼人皆能瞧出,这位马槐九不愿招惹是非,马帮整有百十号人手连同马匹,不消细想就知家底甚是厚实,即使是这百十来号人手前去投军,不论是胥孟府还是正帐王庭,两方大抵都需好生供养,毕竟除开这百来位身手不低的江湖草莽外,尚有百余马匹,纵使粗看下来参差不齐,大多是不入甚讲究的驽马,然而依旧是不容小觑。
征草莽流寇入营,向来不属稀罕事,乃至到如今已司空见惯,似乎历朝历代遍览诸国,太平年月皆是痛骂流寇匪患,恨不得兴重兵扫个干净利索才算清净,而到战乱时节,又是顾不上颜面,佯装勉为其难任用这些位山野当中的流民草莽,许多人因此得了高位,虽是家底不甚清白,不过亦是借时势一步登云,到头来高坐莲台,国事安宁的时节,动手清扫起那些位因穷苦无奈,不得已落草为寇的小同乡,手段倒要更严酷些。
不论表
象如何,仅是数百步山路,刘澹身在马帮行伍裹挟之中,就依稀能瞧出蛛丝马迹来,面上这些位南腔北调,汇聚五湖三江而来的马帮人,甚是散漫,连马槐九这位当家发号施令,都要私下埋怨两句,且队伍之中交头接耳四处张望者,亦是不在少数,凭外人打眼看将过去,还当是自白楼州而来的败兵散勇,相当拖沓,丝毫找寻不出半点大帮痕迹。然而在刘澹亲眼所见,却全然不是如此一回事,四处张望观瞧山势者,大都背弓携箭壶,神情虽是散漫,目力却是极好,修行中人目力足力高过寻常人乃是自然,但这些位时常看似胡乱观瞧的携弓人,刘澹循其目光看去,总是能察觉些险峻地界。
驮马周遭有莽汉隐约环绕,只需瞧其双肩连同握缰双手,即可知晓这周遭的汉子皆是多年的练家子,即使猜不出那驮马背后驮的是甚物件,照旧能觉察出驮马恰好行于队伍正当中,进退自如,遇事可率先保其无忧。
但驮马旁有十几位瞧来并不曾习武的外乡之人,说是外乡,听其相当浓重的口音连同打扮,总是与军中那些位自白楼州而来的军卒并无多少分别,这分外突兀的十余人中有老有少,尽管是同护卫驮马的那些位武夫混杂到一起,照旧能窥出点异状来,十几人除不像武夫之外,大多皆是不精骑术,甚至有两人共乘一骑的景象,然而马匹
却是甚好,比起周遭人坐骑,不论品相还是足力,皆是上乘。
云仲则是眼更尖些,还未等刘澹瞧出甚端倪时,就已是刻意放缓马匹脚步,堪堪同驮马走到一处去,明面之上不动声色,而实则却是静静探听那十几人闲谈,见是刘澹投来目光,略微点头,并无甚神情。
“我说这年轻人,山路难行,何必偏要挤兑旁人,说破大天不过是谁人早一步下山,谁人晚一步下山,倘若是磕碰或是失足坠下山去,那可是得不偿失,又是何苦来。”
当中一位骑术还算尚可的老者,无端受云仲那头杂毛马匹挤过数回,先前倒是隐忍不发,同周遭几人闲谈,并不去理会,但那头杂毛马儿却好似是专挑自个儿坐骑挤兑,连番顶撞两三回,终究是忍将不得,冲云仲开口道来,很是有些责怪意味,“瞧少年人面皮忒生,怕是在这马帮里头跟脚尚浅,可千万莫要做那等糊涂事,安生随队前行就是了,何苦偏要闯到头前去。”
“在下其实也见过高明郎中,所以老人家这番话,出口前定是要在心中仔细寻思过一阵,才是勉强说出口来。”云仲倒是不慌不忙,眉眼和顺,目不斜视同老者道来,“如是依照我看,老人家这行当上山时也难,下山时也难,可比我们这些个身在江湖里,凭天赏吃饭的强出不少来,但话又说回来,谁人家中没有那等难念的经文,所以
今儿个这路,在下请老人家先行就是。”
老者只觉得这话新奇,琢磨半晌,好像还真是眼前这年轻人说的理对,不由得就生出些闲谈的心思来。
毕竟马帮里头,老者与剩余十几人,还真没有多少相熟之人,除那位马槐九外,似乎连马帮其余大小头目,都是同这十几人往来甚少,虽说是沿路同行许久,可颇有些相看两厌的意味在里头,无非是腹中有二两文墨的年轻人,瞧不上这些位周身滋味古怪,时常满身汗臭的江湖武夫,而江湖武夫同样瞧不起未必能撑起下路,常年手无缚鸡之力的酸文人,唯有两位常年在白楼州走动的,能被这些位马帮中人瞧上眼外,其余者从来都是刻意同马帮之人错开,不愿交谈。
即使老者脾气堪称和善,沿途更是时常同周遭汉子搭腔,奈何虽是有心,终究说不到一处去,唯独这眼前年纪极轻的后生,言谈有几分意思,且瞧云仲着实还并无甚继续搭话的兴致,反而使得老者愈发生出些谈兴,连忙催马上前,同云仲攀谈,却是浑然忘却经云仲这一来一去,已然是将底细套出不少来。
“在下久历江湖,当然有些偏门法子,也自认眼力颇高,能瞧出个大概行当,老人家既是医道中人,不论年纪见识还是本领,都比在下这等年纪的小江湖深远高明,本就不应当是在下出言点破什么,此中辛苦烦闷,都教老人
家一人受了,话与理却都令在下说了,忒不像话。”
“现如今的年轻人倒真是叫人愈发看不穿心思,难得老夫今日稍有谈兴,却是推三阻四,这才叫不像话。”老者将面皮一板,可却听不出有甚气恼意味,仅是略微嗔怪两句,“也无需说什么老人家,平辈相交最好,省得言语时一口一个老人家,令旁人听了去,还当老夫行将就木,没几天活生时日,老夫姓秋,单名汛字,倘若是不嫌咱倚老卖老,叫声秋老即可,旁的且先不表,还请问小哥,从何处听来的医道上山下山的讲究?”
果不其然三言两语,又是不离原本行当,竟也无需云仲再多试探,秋汛就是将自个儿乃是位郎中的事尽数道来。
古往今来郎中行当讲究,同其余行当相差无几,虽是隔行隔山,但历来郎中医巫,向来出山前皆需精心苦修许多年月,直至能将自家师父所留尽数记得不差分毫,剩余就全凭自个儿天资本事,或是经年累月刻苦钻研,方才可称是当真迈进门去。因此自然就有此不成文规矩,就算是寻常地界,鼎鼎有名得医馆药铺,当中坐镇的名医圣手,倘如是年纪过轻,照旧无人买账,医道近乎无边无涯,一位仅有不到而立年月的郎中,大多要被人当成连医书药材都未必认全的生疏手,必是要连番吃瘪,直到年岁稍长,才渐渐有客登门。
当中难免有登门求
医之人,过于笃信这番规矩,于是只去寻那些位年事已高的郎中求医,至于年纪稍轻些的,非是走投无路,大都无人乐意信过,依规矩而言,本也有几番道理,可当真是有些位医术稀松,却单凭年纪压过旁人一头的老郎中,诊病医人讨要的银钱极重,却是无多少本事,却死死拦在那等很是年少有为的郎中跟前,犹如座再瓷实不过的山岳,好处尽是收到囊中,而治病去疾,并不在高明。
因此又有这么句俗语,少年医生而有疑,老者医死而尽信,相当古怪的道理,可放在郎中医巫这行当之中,就好像很是理所当然,似乎人人都觉得,年岁浅些的郎中,未必能活到那般岁数,即有不能自医的意味,而年纪长者,且不论其医术是否算在高明,起码生生活到现如今的年纪,总能令旁人心思安定些。
此一番郎中道里的规矩,还是当初那位吕圣手所言,距今时已然也有年头,却是不知那小铜球如今学医,可否有成,孙掌柜是否仍自深山老林当中研究医道,韦沪舟倒是不需担忧,那等精明人,铁是能活得比旁人长久,乔兰汀兰模样大抵也要再变上一变,不知女大应当是何等模样,估计无论如何都不比旁人逊色。
人间一刻不停,晚间香烛连同马蹄打地声,连绵不停向前滚去,更胜过春潮携雨落沟渠,压过万川归海无穷尽,年岁兜转,好像
还是自己变得更多些。
所以云仲一时没去听秋老如何言语,而是把两眼放在右腕处,看红绳暗淡一分,眸光闪动,不知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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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六章 老爷说几便是几
山上有足足白来号人马走动,在山外风雨雾气遮掩之下,两人踪影隐约,蛰伏雨雾,隐而不出。
“料想在白楼州呼风唤雨,跺脚能引得十方地动的马龙王,到今时已不复往日盛威,到战事未起的前一年,白楼州外提起马帮,断不会是游走在江湖之间的那些个庸碌无能的流寇马贼,先要想到马龙王一手立下的大帮,动辄千数之人,坐拥钱粮无数,怕是连白楼州族老,都要忌惮三分,可惜可叹,到战事起时,未免衰落得过快了些。”
头前一位鬓发微微染霜的中年人,坐到一张靠椅处,而靠椅四足皆有木轮,身形似乎是矮了些,由身后人推动靠椅,缓缓停在山梁处,半眯起两眼朝那座山上望。可虽说这话讲得相当客气,中年人神情里总有嘲弄意味,即使风急雾雨浓,依然很是显眼。
“老爷所言甚是,乃是边关中无能人,才教那什么马龙王一手遮天,到现如今既有老爷出手,想来此人如今再跺上个六七脚,莫说整座白楼州,连山间土石可都震不起,能活到何日,怎说都要看老爷的意思,生杀权落到外人手里,哪还能担得起马龙王三字。”双手稳稳托住扶手,立在中年人身后的,是位单瞧五官就颇有两分奸猾相的精瘦人,白衣白冠,正值此时风雨云雾飘摇的时辰,倒是与民间百姓口口相传的无常相仿,一张惨白面皮同这身行头搭
到一处去,如何看来都是怪异阴森。
而至于为何这两人要趁此时节走到这处山梁,无人知晓,总归是见过推车那位白衣白冠的精瘦白面人模样的,大多都是横死当场,通体不见伤。
两人从渌州边关而来,大多走羊肠小道,远避官道,许多零散村落人家或是放牧人,皆是无端横死在两人身前,而事隔数日,还未有甚风声传来。
“家仆这三五载来,更迭数十次,最属你在此任上活得长久,可话却不能这么说。”中年人轻言慢语,继续懒散抬眼朝那座隐约间有人马通行的山路望去,可身后的精瘦人却是无端倒伏下来,双手依旧死死摁住扶木,足足有近数盏茶功夫,都不曾喘息,本来惨白面皮涨红青筋绽出,才是猛烈喘息起来,但双手依然不曾松开扶木,“凭你这番话讲来,倒是显得我本事不济,才会被那马龙王所伤,倘若他要是无几分本事,那我要如何自处?当年那份旧账还不曾算清前,最好还是夸此人两句最好。”
“跺三脚能使白楼州震一震,你看可行否?”
惨白面皮的家仆抬起脸来,脸上竟是淌出泪来,“甚好甚好,老爷说得甚好。”
家仆琵琶骨猛然断裂,声响清脆,可中年人不依不饶,琢磨了琢磨又道,“跺两脚能使白楼州震一震,你看如何?”
“老爷说跺几脚震几震,那便是跺几脚震几震。”
中年人不曾回身,却也
能知晓此时家仆面皮扭曲涕泪横流的凄惨模样,又听闻这番话,登时如是三伏天饮凉茶,舒坦得紧,随后便又是一阵骨裂声噼啪,但这次白面家仆却没吭声,而是艰难站起身,从始至终双手都不离扶木,琵琶骨痊愈如初。
“要活得久一点,起码亲眼瞧见马龙王头从脖颈处掉下来,我才好安心再换个家仆,活得不够长远,就没意思了。”
在距此处不甚远的小村中,已有许久寂静,直到有孩童哭声从田垄处依稀传来,才略有些生气。
田垄周遭尽余尸首,死状古怪至极,任孩童胆量再大,亦不敢凑上前去,只得蜷缩到双亲尸首旁啼哭不止,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田垄周遭几户人家,唯独剩余孩童一个活口,依然是遍体鳞伤,仓惶躲在田垄当中,才是堪堪躲过这场无端而来的大灾。先前风雨大作时节,几户人家联手拦住风雨,护住田垄当中还未来得及抽穗的稻粟,本已然精疲力竭,但不晓得是为何风雨骤然平复,才得以保全下今朝的收成,但也是一日前,有位白衣白冠的瘦弱人前来,推着位中年人由打此处过路,还未等到在外玩耍的孩童还家,其余人皆是殒命,尸首杂乱缺失,惨状使得孩童险些昏将过去,直到如今才是回过神来。
整片田垄死寂一片,唯有啼哭声响,到孩童力竭时险些睡去,却是发现眼前无端多出位莽汉来,正
朝四周打量。
经此变故,孩童哪里还敢同人言语,只得暂且止住泪,怯生生朝后缩去,抱起双膝,生怕眼前这汉子有甚歹意,再行这等杀人灭口事,于是死死咬住唇齿,乃至于口中渗出血水来。
十岁孩童,哪里见过甚场面,但自幼时收双亲邻里教诲,更是自身机敏得紧,知晓行此事之人万万不得招惹,更不觉得眼前这位模样凶神恶煞的壮汉,会是甚好心人,拼命将身形藏到田垄沟渠当中,打算凭沟渠浮土遮住自身踪影,待到那壮汉离去过后,另行打算。
可惜事不由人,壮汉走到孩童近前,诧异打量打量向沟渠中缓缓缩去的孩童,又瞥过眼周遭尸首,嘀咕了句忒麻烦,随后就地坐到孩童身前,压根不去理会周遭泥土收雨打风吹,已有些松散,沾污了衣衫,两眼扫过孩童,“荒郊野岭难得有块不差的材料,心性尚可。”随后仅是一伸手就将孩童提起,放到身前上下打量,两指朝孩童耳根脖颈连带胸前数处大窍点过几指,似乎很是有些满意。
“小子,乐意学武不,咱还缺个小徒弟,拜入咱门下,虽不见得能修到最高处,但无论如何都是衣食无忧,倘若学有所成,走到何处都不愁生计,如何?”
直到躲无可躲的时节,孩童才察觉汉子背了柄大斧,同其余过路所见的江湖人,似是有些不同。那些位江湖人,无非是挎刀仗剑,提枪
拎矛,但还当真从未见过身负斧钺的。但饶是这莽汉言语声很是柔和,孩童亦是胆怯,瞧瞧眼前壮汉,又回头瞧瞧躺卧在地身死多时的双亲,最终还是开口应下。
远在渌州之外举目无亲,更无甚活命本事,孩童终究是点头,但要将尸首尽数掩埋,才愿同莽汉离去。莽汉只是点头,随后就坐到一旁,静静观瞧孩童吃力地挖开沟渠土坑,又是淌泪将尸首逐一埋到土坑当中,很是有些兴趣,可却并无出手相助的意味。
“话说回来,你小子为何如此干脆拜入我门下,不知根底,倘若是我杀的这十余口,也要认贼为师?”
莽汉从身后取下那柄大斧,仔仔细细使衣襟擦去上头浮尘,挑眉看着在一旁跪地叩头的孩童,好像觉得很是新奇。
“头前两日来风,同邻里一并到田垄上护住庄稼,劳累不堪,但不知怎么,外头满是风雨,田垄里头却没风。娘说无端而来的福气,有时不用推辞,而是要接得稳当,我家就凭这点田地过活,没了爹娘近邻,我活不下去。没被人一道顺手杀害,还有人肯收我为徒,愿意赏一餐饭吃,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师父要是能帮徒儿找到杀害双亲邻里之人,莫说是替师父鞍前马后伺候,将性命存到师父手上也可。”
孩童近两日不进茶饭,掘地时两手颤抖,可还是噙着泪开口,朝莽汉深揖一
礼。
莽汉摸摸鼻头,不置可否。
马帮尽数下山休整的时辰,不远处山梁处又添了一人,除却那位中年人,与白衣白冠的家仆外,又来了位背斧的莽汉,可莽汉身边并未有人跟随。
“替你留的弟子,怎个没瞧上?难为我能收得住手,白白浪费了位天资尚可的孩童。”
中年人连眼皮都未抬,慢条斯理道。
莽汉哼哼两声,将身后大斧摘下,又是仔细擦拭,只不过这回上头却是有些血迹,很是有些怪罪意味,“总说是能找寻出个合心思的弟子,到头却是无一个能成材的,这回从荒郊野岭里倒是找寻来个不差的,奈何执念过深,修不得俺的本事,再说回来,能耐不济时就终日盘算着找寻什么仇敌,这等性情放到来日江湖里,活不过个两三载,到那时节还坏了俺的名声,再说养虎为患此事,当真没人做得来。”
中年人笑笑,却是凭眼色使家仆递上水囊来,浅饮过一口,“到我这般年纪,你就晓得许多事能将就,哪里来的合心合意,容不得半点瑕疵,终究使得事做不成,有些时候既是上苍所赠,接过便是,像那位马龙王,若是没他这位仇敌在,恐怕当初我遭人废去双手双足过后,早已找寻个痛快一死了之,哪还会有如今这等修为,只说这点,没准还要感谢感谢这位马龙王。”
既无双手,也无双足,连饮水都需有旁人侍奉,可天底下大
概无几人能敢招惹这位常年坐于椅车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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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七章 断剑破刀
山脚下避风巨石背后,足有百数人停留整顿。
马帮每到一处,必是先行散出流哨,流哨最精骑术,马匹脚力甚好,所以每到一处必是先遣流哨外出走动,直至将沿途周遭近十里地势分布,与通行道路算计清楚通透过后,再回马帮当中,能保马帮避祸躲险,不论是在白楼州周遭地势不甚熟悉的地界,还是如眼下这般聚众跋山涉水,皆有流哨布置,最是稳妥。
好一阵无所事事的刘澹同样觉察出马帮不凡,并非只在所谓人手众多,或是高手如云,仅是下山而后歇息整顿,就能从中窥探出些许端倪,这马帮当中人人皆有司职,有专司饮马饲马者,探河汲水者,拾柴生火者,分明远在荒郊处,然而排布歇息丝毫不乱,至于那几位护卫驮马的高手,则是时常要将眼光朝刘澹处投来,时有提防之意。再观那几位距驮马最近,瞧来便不是什么习武之人的老少,虽是不甚习惯在外风餐露宿,更是不愿同这些位江湖草莽多言几字,倒也甚好相处,远见刘澹一人稳坐巨石旁,并不曾随身携斗笠,差遣位年纪最浅的年轻人前来,怯生生将一枚斗笠递到刘澹眼前。
“师父说你们这些位习武之人,往往学不来那等温养经络的内家拳脚,最是容易将虚火认成自身本事,实则却最忌惮受凉染病,想来小哥同我等并不同路,还请接了这斗笠,免得染风寒伤
着根本。”
刘澹则是咧嘴,凭自身这等修为,莫说是百病不生,如何也不应当那般羸弱才是,瞧这些位的来头倒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倒是操心得紧,不过转念间就是嬉笑起来。
“话说回来,像兄台这行当之人,斗笠怎还能如此破旧,瞧来缝缝补补能有许多年月,当下世道,倘若是连你们这等行当中的人都穷困潦倒,那还得了?”刘澹阴阳怪气本事,不论是贺知州还是军营当中相熟之人,哪怕是当初身在陋巷周遭的人家,都得避让三分,又何况是这位年轻气盛的后生,听闻这般言语连同刘澹面皮上头玩味神情,当即就撇去自矜,走到刘澹身侧坐下,怒目而视。
“天底下谁人曾言说过行医诊病就必能得大富大贵?依照兄台所言,那天底下腰缠万贯之人,合该有许多乃是医道中人才对?可恕在下眼界甚窄,不见江湖,我等白楼州的郎中哪怕祝巫,并不能找寻出几位大富大贵之人,药材需自行前去山野当中找寻,历年失足坠谷的郎中医者数不胜数,在下倒是有心同兄台问询一番,医者必富贵,如何会是常理?”
“那可不见得有什么错漏,我原本在夏松边关处安家落户,见过无数江湖人,穷困潦倒连一餐饱饭都无着落的居多,小有名声的倒是不愁衣食,然而若要是身负重创,尤其是那等刀剑伤势,哪怕是小有名气的江湖豪侠,前
去医馆外头,两腿也需哆嗦一阵,天底下最贵的便是买命钱,若是有起死回生使人免受苦楚的本事,想来谁人都会将价钱抬得甚高才是。”
话里真真假假,不得分辨,但刘澹却是察觉眼前这年轻人,很是有些愕然,更有怒不可遏,唯独不曾有半点遭人戳破的羞恼意味。
巨石以北,乃是百来人马避风整顿处,而巨石以南风雨依旧猖獗,但此处却仅有三人。
剑光回鞘,云仲蹙眉,朝眼前单手挽矛的马槐九抱拳,大抵是憾负一招,反观站到云仲身外一丈远近的马槐九,却是笑意如何都止不住,收枪倒背到身后,冒风雨走到剑客一旁,拍拍云仲肩头,自己则是坐到巨石下风雨略小的地界,毫不客气从老者手头抢来斗笠,搁在自己头上。
历来江湖当中,刀剑并称,而枪道少有能入化境者,更兼比不得刀剑轻巧易携,故而往往仅能沙场建功,但这江湖当中始终有使枪之人,对上刀剑行家,未必输多胜少,但并无扛鼎之人,此番比试,却是给马槐九添上两分心气,本在白楼州一手立下马帮,常年为俗务所困,马槐九枪招已远不如当初那般高明,不过经今日比试,难得又觉精进一分,自然开怀。
“不是老朽看不惯马龙王,实在是不解其中妙意,恕老朽多嘴,这些年白楼州的武夫不少,甚至还有在医馆门前比试的,大概是为方便医治,争
抢一时的名头,可还是头一回瞧见十余招内就惨败,却还乐呵的,别是风大雨急患了风寒,神智有些不清不楚。”
老汉只觉得好笑,但任凭如何觉得好笑,也不知是风雨灌了满嘴,还是这位大名鼎鼎的马龙王脸上笑意丝毫不掺假,于是本来瞧热闹的心思,就忽然之间淡将下去。
云仲的剑快到风雷追赶不及,马龙王的枪招亦是不差,起码将流水剑谱中所记剑招施展开来前,仍有招架的本事,本来最得吴霜神意,且有自身招法变幻的叠瀑鸾迎二式,连同画眉登楼,皆是被马龙王一杆寻常无奇的矛拦下,虽说云仲配剑已毁,不得已借来口马帮中人的长剑,按理而言,招法也断然不该如此生疏才是。如今剑招,已远不如尚在南公山中那般精熟自如,便是云仲双眉紧蹙的道理。
练剑一日,能得一毫精熟,弃剑三日,剑势衰落一分,而弃剑近一载,只凭原本底蕴出剑,到此时剑招终究是跌落下来,如无眼下这般浩荡无阻拦的修为内气,恐怕此时剑气,尚不如仍在二境虚念时那般精纯圆满。所以自黄龙一跃变赤龙过后,云仲少有面皮上掺染些错愕杂乱神情,双眉紧蹙,同样坐到马龙王与老者身旁,低眉望向膝间那口平平无奇的长剑。
雁唐州里可从来不曾遇过这等稀奇的事,既有此修为,天上地下,皆是可去,而唯独眼下,云仲才是堪
堪觉察出两地道不同,雁唐州境界无双,乃是天底下最大的理,而身在此地,好像境界也并非是最大的道理,吴霜亦是有言在先,二境并非不可杀三境,只是古往今来少有此事,但放在雁唐州,除却暗箭伎俩,古往今来,从未曾有过。
人间造化玄妙,这回却是雁唐州完完全全落在下风。
马龙王却是收起笑意,瞅了眼神情略微有些郁郁的云仲,气恼这小子分明是不过二十合就将自个儿向来引以为傲的枪招破去,怎的如今还要摆出这么个哭丧脸色,刚要出言去劝慰两句,却是被那位老医者拦下,后者凑上前来,轻声开口,“马龙王还是莫要同这少侠多讲,瞧人家的意思,分明是不乐意,何苦又趁此时节抢先开口,反倒是惹得人心里头不痛快,马帮虽依然人多势众,多得一位高手,对这一路颇有裨益,不妨先行探听探听口风,再做决断最好。”
到底是年岁深的老先生,仅是三言两语就点破此事当中的关键,马帮虽如今瞧着依然不可小觑,但随着战事眼见无停息势头,哪怕是此行过后归于白楼州,亦是难免江河日下,帮中颇有能耐的高手离散许多,到如今已仅有区区十几位不愿离开马帮自谋生路,已然是显得整座马帮越发势弱,倘若是再接连有战事而不求变,只怕是白楼州关外的生意,就要全然乱套,仅凭如今的马帮,当真不
能服众。
分明身居马帮帮主的马槐九深谙此道,更是早先就猜出云仲身手极佳,但等到此时,一来是为试探云仲深浅,倘如是位装腔作势,眼高于顶本事稀松的,只怕在过招之后,就已是身死,不需磨蹭到这般时辰,二来则是身为马帮之主,早年间就凭本事身手,与莫测算计得来马龙王名号,即使是眼下得知这剑客本事非比寻常,总也揣有些自矜,倘若无老医者前去顺带提及这么一嘴,不曾替马槐九递来这台阶,只怕仍要沉吟片刻才肯开口。
纵然此时不是傲气的时节,可有时若无这份傲气,照旧走不到高处去。
云仲从山石以南处走到刘澹近前坐下时,后者已是同那位年轻郎中扯起了江湖所见与家长里短,竟还糊弄这位年轻人饮过两口酒囊中的烈酒,辣得年轻人呲牙咧嘴半晌都未缓过劲来,不过却当真觉得浑身上下暖流滚动,在这风雨里头舒坦了许多,酒劲袭来,称兄道弟。
“好好一位俊俏的小郎中,遇上你刘澹,可算是很有些霉运,往后倘若成了位醉烂鬼,你便又作下份孽。”
“真是好郎中,好医者,又岂能深陷当中,年轻人顺风顺水从来就不能说是十成的好事,受些磕碰多点险阻,若当真是这份材料,必然能磨出把好剑,而非说断就断。”
原意是为夹枪带棒讽刺,而云仲却不反驳,点点头道,“的确是这么个理,我
要剑法同你刀法一样慢,方才怕是就要死在山石背后,要想和人平起平坐搭话,总要有那份对的上的能耐才行。”
“要不你同我练剑?甭惦记那破刀了,不是练刀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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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八章 可为求桩姻缘?
北落师门大星浮沉,足折腾了许久,好在太史监中再也不曾传出风声,监正亲自入过一回宫中面圣,得知并无乱象生出,回返司天台,就将推算不利险些闹得人心惶惶的袁淳禁足,定下规矩来,往后几月,都不允这位恃才傲物,且很是放浪的灵台郎再胡乱推算。有这等举动,在另外三位灵台郎看来乃是理所应当,尽忠职守四字,理所当然在世间处在相当大的一类规矩道义里,而袁淳虽说是精熟于堪舆推算起卦占凶吉,可总打从来司天台,就很是有些玩忽职守,三天渔猎而两日晒网修弓,平白无故使同僚多出麻烦来,必是不受人待见。
甚至头两载间,袁淳为养鸟斗鸡这等俗事牵扯去大半心思时,无缘无故连招呼亦不打,擅离职守逾月,确是苦了另外三位灵台郎,商议无果之下,只好是三人轮流接过袁淳当值,整整替了一整月,才是忍无可忍之下上禀监正,差人将蓬头垢面尚提着枚鸟笼的袁淳捉来,好生教训一番。
既享俸禄,应谋其事,颐章太史监不晓得多少年没出过如此一位疲懒怠慢人,更莫说早年间常在道观里头的袁淳,从不知晓银钱为何物,莫说手头攒不下什么银钱,月俸握到手上就觉浑身刺痒难耐,不消三五日就挥霍一空,同属灵台郎的其余三人,大多已是在皇城安家落户,凭甚是丰厚的月俸购置宅院,唯独袁淳
依然是借住,两手空空,因此又是遭人背后屡屡指点。
空有本事,而始终学不来如何同旁人站到一处,与整座太史监格格不入,一来不晓得何谓人情往来,二来更是有两分恃才傲物,本就容易遭人嫉恨,火上浇油,如何又能得来旁人的好脸色。旁人私下传言,估计监正惜才的心思亦是遭磨灭大半,此番言说北落师门有变,马不停蹄闯至皇宫,却并未发觉异样,谁人也不晓得这袁淳究竟是刻意耍弄,还是当真瞧错天机,总归是摆了老监正一道,后者亦是不曾心慈手软,扣下袁淳数月的月俸,禁足到司天台中,不允其外出走动一步。
但饶是落到如此的光景,袁淳都不曾忘却自个儿那几只奇金贵的鸟雀,乃至于是放下颜面与平常恃才傲物的德行,与同僚低声下气恳求,前去照料自家的鸟雀,千万莫要受了渴饿。
其余三位灵台郎倒是乐得瞧笑话,奈何这袁淳当真是在意自家鸟雀,一改往日时眼高于顶的模样,连番恳求,乃至是屡屡躬身行礼,央求三人替自个儿好生照看一二,全然无平日里那番惹人生厌的面皮,茶饭不思困到司天台中,愈发萎靡,亦是于心不忍,只得是应下这差事,又得来袁淳千恩万谢。
“依我看呐,这小子还真未必是什么坏人,以往言说德不配才,恐怕是咱三人心眼小,瞧不得旁人高明,见不得人家占卦堪舆
的本事高,细想之下袁淳这小子,八成是在道观里头从来不晓得替旁人想,更也不晓得银钱有甚功用,才是屡屡行事惹人心烦,没准年纪再深些,就能将人间这点事学来个皮毛,当真不见得是生性狂傲无忌。”
今日事毕,已是在天色将晚,三位灵台郎拾掇罢桌案物件,悬起毛笔纷纷起身,正要离司天台散去各自还家,当中有一人开口,偷着指指那位无精打采趴到桌案处的袁淳,无奈摇头笑笑,就这么位虽说年纪不小,心性却犹如乡间孩童的主,又从何处能看出有半点刻意作恶,不服管教的迹象来。
“说到底咱仍是不能免俗,太史监里头大多是些位神叨叨的主儿,都学过所谓趋利避害,自以为超然世外,看不上人间这那人辛劳奔争,然说破天去,也是俗人,袁淳的本事你我心知肚明,在我等之上,说没有一丝妒意,那是天大假话,不过里头还有些前辈恨其不成材的心思混杂,处处都是瞧不上人家。虽说受监正禁足,数月不许出司天台,当值的营生可都是撇给袁淳,那小子可没什么怨言,掂量掂量咱们的肚量心眼,是不是也有点小?”
三人亦是有些感慨,不过皆是默默记下要替在司天台受罚的袁淳看护鸟雀此事,又扯过几句近来事宜,连同皇城当中传来的消息要务,便是各自还家而去,偌大司天台除却些昼夜当值的小厮小
吏,就仅剩袁淳一人伏桌,抬头见四周空空荡荡,日落在即,倒有些凉风筝拂,夜色受清风接引徐徐蔓延开来,总算稍稍缓解去早些时候燥热。可不止是清风夜色渗入司天台,还有道青衣人影,同样毫无端倪落在司天台旁,就坐到袁淳相隔十步远近处。
来人青衣,单手握一对剑,另一只手却提着枚符纸,恰好装上袁淳从桌案处抬起头来,相当不避讳找来两枚玉盏,放到眼前一枚,另一枚甩到袁淳眼前桌案处,玉盏落地,纹丝不动。
“怕什么,能进司天台的人,即使是你此刻扯起嗓喊到明日天明,也未必会有人来救,不如饮酒先。”
袁淳愣愣看着眼前这青衣剑客,琢磨片刻,松开手头龟甲,竟然当真是接过玉盏,但里头空空如也,一时摸不清此人来意。
携双剑而来的剑客没多言语,拿起符纸朝盏中倒酒,本来奇薄奇轻的符纸,却真是有道酒液缓缓注入玉盏,随后仰头一饮而尽,再将符纸递到袁淳手中,饶有兴致打量四周物件摆设,不似是初来乍到,更似是故地重游,目光环视,倒是使得一旁有些胆怯的袁淳更像外人。
不过这枚符纸里头的门道,袁淳当年曾听闻道观里头的老道讲过,说是定然有大神通之人,能借造化手笔,使得人间物落到一张薄纸上,同佛门所谓须弥芥子如出一辙,但细枝末节处差别不少,但凡是遇上手
持这等物件的,必是人间难寻。袁淳推算天机的本事甚高,天资奇佳,早晚有朝一日同这些位不显人间的高手打照面,但是否要替人推演天机,还需慎重再慎重,毕竟走到那般田地的高手,要问的多半亦是不可泄的天机,来日倘是承无妄之灾,得不偿失。
烈酒入喉,袁淳胆气亦是壮大几分,那剑客只顾朝四周张望,且时常居高临下向皇宫方向看去,更是使袁淳多添过两分疑惑,于是又吞下一盏酒水,咧嘴讪笑道,“不晓得是哪位高手大驾光临,敢问前来这司天台,是要算些天运,还是求取什么姻缘?咱学的便是堪舆望气观星窥吉凶,不收取什么银钱。”
话才出口,袁淳就险些扇自个儿两嘴巴。
依老道的说法,大抵人间高手并无几个脾气同常人一般,何况是眼前这位能随风踏入司天台者,如何都要算皇城重地,既然是看护高手皆不曾被惊动,摆明这位的修为,更在皇城高手之上,袁淳就想当然觉得眼前这剑客,脾气秉性亦是不同常人,当下悔恨不已,猛然合上两眼,生怕眼睁睁瞧自个儿头颅滚到地上。
“那倒不必,我来等人,不是来求取甚姻缘,何况谁人能想出去到司天台来求姻缘的,这上头大多都是与道门中人脱不开干系,倘若不是踏入太史监怕是连娶妻的福分都无,佛堂当中寻花问柳,千尺大漠寻水梳洗,成何体统
。”剑客生怕这袁淳吓破胆,埋头狂饮,连忙抢夺过符纸揣到怀中,瞧瞧袁淳颇有些惨白,但又是被酒劲喂得涨红的脸色,无奈摆手笑笑,“你这德行倒是让我想到自家徒儿,当年初回饮酒同样是这番神色,可惜了当初那坛子庆三秋,近乎都要落到他腹中去,不过酒量可是差得甚远。”
司天台下,有一架车帐缓缓停稳。
朝荣安的驾车本领甚是高明,虽沿路稍有崎岖,不过凭其控马本事,使得一路都无甚颠簸,而在车帐之后,跟着许多位打扮各异的高手,与一队近千数的铁甲。
车帐里头的老者撩开车帘,眯眼向司天台上看,只可惜这两载眼神的确不甚好,除却极高极高的司天台上零星灯火,连同望日圆月外,什么也没看清。
这座天下从来也无天子赴约的几桩先例,而今日权帝却是不请自来。
老者受朝荣安搀扶走下车帐,却是瞥见后者面皮处有些怒意,虽未表露,不过分明是已然强压不得,咳嗽两声令其回神,拍打两下朝荣安肩头,出言宽慰,“一国之君前来赴约,有什么可丢人的,到头自然会知晓,人间有做不得的事,却并无不能做的事,寻常百姓兴许不可把持国祚命脉走向,但天子怎就不能赴约,何况人家还真没请寡人来,全凭自愿而已,又哪来的这般大怨气,说起来那人还算是修行道前辈,多同此人亲近,没准对你
朝荣安武道,更有裨益,千万甭因小失大,太过器小。”
老人的确是很老,司天台的台阶,远长过老人余寿,因此走得分外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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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九章 为何不站下
“身子近来可还算不错?”
在老人与朝荣安登上司天台最高处过后,吴霜仅是抬眼扫视两人一瞬,就又是将两眼收回,似是觉得礼数不甚周全,正欲躬身行礼时,反倒被老人抬手止住,笑骂说是几载未见,属实见外了些,不需这般大礼,难不成平辈论交都难,才只好收了礼数,搀扶老人先行落座。
本来老人还很是有些担忧,毕竟以朝荣安素来性情,遇上这位近来不显名声的南公山宗主,会同以往那般收束不住脾气,可如今看来,担忧或许是多余,从夜半时节外出,到一路搀扶登上司天台来,虽朝荣安面皮始终有些愠色,可多半亦是从中瞧出许多端倪与隐情来。明面之上诸事,向来应对不见得难,可越是往深处去想,越觉处处掣肘,眼下看来,放任其外出周游,身在颐章天下转悠过好一阵,乃是极好的一桩事。
“身子好得很,多半是请的哪位圣手,用药很是对症,尤其近来两载,寡人可是受罪不少,险些都成了那些位名医圣手试汤药的炉鼎,不分青红皂白,一并全咽下肚去,哪里有半点成效。”老人倒是看得极开,近乎玩笑似打趣道来,见吴霜眼前已然提前预备好一盏酒水,便是作势要起身去夺,不过却被吴霜抢先一步护住,挪到桌案旁去,对不动声色的朝荣安挑眉,“可别介,这酒水可没说是替圣人备下的,更何况正
饮着汤药,最忌讳饮酒,圣人不替整座颐章着想,也要替朝小兄弟着想不是?万一是饮酒之后有个甚好歹,草民当真是担待不起。”
袁淳从方才起,见过这位穿黑袍绣明黄的老人过后,就是大气也不敢喘,在一旁低头叩拜,不敢有半点僭越举动,然而两人之间言语,却是一字不落听到耳中,当下就有些万念俱灰,连腿脚双臂都是无力,险些撑不住身子。
颐章皇城外头道观里的老道,自袁淳幼时,在耳根处念叨的伴君如伴虎几字,翻来覆去,少说有个几千回,到头来袁淳都是充耳不闻,压根不去管顾老道这套老说辞。老道言说通晓熟知此等占卦凶吉的本事,如若是本事稀松,倒是能在市集当中赚取些银钱,固然有些良心有愧,不过挣取的银钱并不算多,所以这良心亏欠得自然也不多。毕竟凭老道所言,世人皆是到走投无路,或是有心求取个彩头时,才乐意舍下些许零星银钱,去到卦坛处图个好兆头,而要凭所谓堪舆望气的本领左右人生事,无疑乃是痴人说梦,因此无伤大雅,并无多少愧疚,但倘若是入了太史监司天台,那就又要添上些为官的学问,毕竟是替宫中做事,伴君伴虎一言,倒亦不算在牵强之流。
不过显然袁淳不通此道,甚至连同僚应当如何相处自若,都不通其窍,好在是其余三位终日相处的灵台郎,心眼尚算
在不差,故而不曾有甚栽赃算计落井下石的举动,倘若是换成三位嫉贤妒能,且心思过人的主,莫说袁淳能保住这份皇宫指名道姓分发到手头的月俸,兴许连性命都未必能得以保全。起码这件算出北落师门有变的大事,落到有心之人耳中,足够要给袁淳立下个有心动摇民心朝堂的口实,再想留到司天台,无疑是笑话。
而如今恰好因观星望气有误,受罚值守司天台,无需袁淳去多想,就已然能想出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这位老者乃是是颐章权柄一肩挑的权帝,今日趁夜色而来,即使不是为兴师问罪,恐怕自己也难逃苦果,所以趴在一旁,浑身战栗。
“就是此人算出北落师门星象有变?”老人拧眉,才是发觉一旁趴着位有些酒气的袁淳,而闻言之后的朝荣安亦不含糊,当即并掌如刀,横在浑身冷汗淋漓的袁淳脖颈处。
“妖言惑众,当杀。”朝荣安历来下手时节不曾有半分犹豫,但此番正欲出手,却被权帝叫住,自行走上前来,打量过袁淳面皮模样,却是无端笑将起来,挥退朝荣安坐到一旁,“这小子倒是面熟,若非寡人年迈昏聩,神智不灵光,早年间你家师父收你入门时,寡人还曾亲手敲过你小子的脑门,时隔甚多年月,怕是连你也记不得了,但城外那老道,的确是收了位很好的徒弟。”
此话一出,朝荣安怔怔愣到原地
,就连在一旁安然稳坐饮酒的吴霜,手头举杯的动作,霎时间也慢下许多。
不过老者却没去看另外两人,反而是令袁淳免礼起身,又好生打量打量依旧心悸不已的袁淳,依然兴致甚好。想当年仍是年富力强的时辰,趁闲暇常去往城外道观,同那相当牙尖嘴利的老道插科打诨,总有拌嘴,甚至险些有两回动起手来,老道不是对手,遭自个儿扯起胡须好生折腾过许久,依旧不觉劳累,那时总有个道童打扮的孩童,要坐到道观门槛处朝两人看去,倒很是有些少年老成,偶然间蹦出两句成何体统,或是无趣得紧,总要被还不算老的老道,与还未生出白发的权帝调笑一阵,想来眼前这年轻人,应当就是当初的孩童。
皇城甚广远,但说来离道观不远,可往后许多年,这位自行坐到龙椅上俯瞰整座朝堂金辉的圣人,再很少去过道观,甚至权帝自己都忘却了,当初是为何同那老道生出间隙,只晓得那道观里的道人,再也不曾迈入京城,而龙椅上头的自己,亦是不再去道观。可终究是因权帝凭狠辣手段清洗过一茬又一茬的朝堂新笋老竹,还是因政事繁忙忧心国事,致使再无往来,倒是着实忘却了。
人至暮年,最易思旧年,不见得是甚重情重义,就如同许多人至暮年时,依然记得当初年月不曾发迹时,村头巷尾处女子很是撩人鼻息的衣袖香
,全然不可说是情深意重,朱砂白月,而是能在行将就木,五体难撑江河日下时,想起当时少年,力无穷竭,思如泉涌,只需足尖点地,就能追上人间最快的马,撷来夜里最明朗星辰。
“你吴霜能来见我,实乃是人间最好的事。”
同袁淳寒暄几句,朝荣安引袁淳去往别处等候,虽仍是不能安心,奈何权帝执意要同吴霜交谈,只得是同袁淳一并走下司天台,去到别处歇息等候,一整座司天台,便仅剩下老人与剑客。
“如此多的宫女内侍,三宫六院,尚不能令使圣人安心,草民不过是穷乡僻壤求仙问武的散淡之人,如何使得圣人此言,惶恐万分。”
吴霜依旧饮酒不止,但神情比方才已是温和许多,瞥过对坐的权帝的面皮,旋即道,“其实还真无需圣人如此处处提防,草民的本事,远不及数月前,如今能悄无声息踏入司天台,还得亏一位友人帮衬,兴师动众,阵仗实在太大。”
所言当然是指司天台下严整的兵甲连同修行高手,可这话无论谁人来听,都很是有些讽刺意味。
而须发皆白,面容愈发似是头老龙的权帝却是并未深究,反倒是深意十足感叹过一句。
“岁数大了,年少时遗留下来的旧伤就总要反复,纷纷跳出来作祟,想来你这位不安生的吴大剑仙,当年做出那件事时,亦有些旧伤隐患,找上门来,才使得五境来得如此之
迟,寡人不也是一样,当年亦可不脸红称上句武可上马安天下,随军出征多次,亦是落下些旧伤,人且如此,何况朝堂里这么多人,人心难测,不得不提防再提防,与其说是提防着你这位五境的高手,不如说是提防着朝堂里根节交错,眼线势力遍布的重臣世家。打落牙随血吞,这一国之君,有时候当得也委屈。”
司天台外,有阵青光浮现。
一袭黑袍单手提起一人脖颈,稳稳落到对谈的两人跟前,将那位穿黑衣黑纱遮挡面皮的修行中人摔到地上,清淡瞥过一眼权帝,并不行礼,而是抬手收回几枚通体莹白缠黑的毒蝉。
“瞧瞧,寡人还未身死,就有人按捺不住,露出马脚来,问倒是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多半同这座颐章朝堂中人,脱不开干系。”老人亦是神情无变,冲眼前吴霜摊摊手,语气出离轻快,“总有人言说,权帝下手实在过于狠辣,其实唯独我一人知晓,多年来将一碗水端平,相当不易,可虽说是清洗数度,依然不曾动摇那些人的根基,如今还有权帝在,颐章歌舞升平,但总不能活上千年不是?”
“其余事断然不能劳烦吴大剑仙,可倘若有朝一日,颐章有难,还望施援手,不求务必解去险境,只消续一口气即可。”
吴霜眉眼低垂,指指桌案处始终没动过的酒水。
权帝指点吴霜开怀大笑,捧玉盏一饮而尽,但再看时,
那位黑袍之人同吴霜已无踪迹,就像压根不曾来过司天台。
夜色更深时候,朝荣安搀扶老人向司天台下走去,但见夏时已来,漫天星斗繁,月入中天。
老人抬头,很是疑惑自言自语。
“好生奇怪,日头为何不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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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章 一株枣树
次日清晨,皇城当中热浪再比昨日翻上一翻,远窥如蜃楼,万物摇晃蒸腾。
在道路处忙碌的小厮险些将轻靴磨损,都赶不及街道清水干涸之快,头前不过半时辰,才将皇城北诸街诸巷浇罢,不晓得泼出多少桶清水润街,而不过半时辰空隙,就已然干涸如初,好似压根无人管顾,有京兆郡衙中的官员外出查看,见皇城以北依旧酷热难耐,不见水渍,偏偏无人在此监管,当即就有愠恼之意,责怪小吏不曾尽忠职守,引得小厮亦受劈头盖脸责骂。
此差事固然能得来不少银钱,但架不住上头官威实在奇重,许多应招而来的小厮,大多难以留足几日,便不得已离去,唯有当真囊中羞涩,急需银钱之人走投无路,才愿将这等甚是不讨喜的营生做到底,终日强忍上头小吏呼喝,可不得不求这份银钱过活。更是有不少小厮急于往来奔走,难以得来喘息,饮水不及惹上痧症,昏死到路旁,连年夏时皆有死于热痧之人,好在是皇城当中行人走动往来繁多,且很是有些位好心人,倘若放在旁的地界,大抵死者数目更重。
千难万难,不做提桶小汉。
从许多年前就有这等说法流传在中州与西路三国,然而这行当似乎从来不曾绝户,总有走投无路之人前来接过木桶水舀,去往道路两旁泼洒清水,毕竟这行当,亦是许多人求都未必能求来的肥差,单是
说在江湖里头终日在生死之间凭天吃饭的马贼流寇,对比提桶小厮而言,倒是更容易丢去性命。真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地步,谁人还能顾及此间种种,有活命的银钱,即为善哉善哉。
掌管京城当中小吏连同提桶小厮的,乃是位体态宽胖的官员,算在丝京兆府里头的闲散官,不晓得是交了多大天运,不清不楚就得来掌管此事的好差事,当中油水,由打这位年方不惑满面油光的闲散官面皮处,就能窥探出个大概来。许多京城中人皆是知晓,这位爷明面上头乃是位相当清贫的主,单凭这微末小官的俸禄过活,平日里头拮据得紧,连官袍衣衫都是缝缝补补,少有更换的时节,家中发妻人老珠黄,竟也无甚首饰,倘若是无人知晓,多半要以为乃是哪处乡野来的农妇,可实则这位体态宽胖的官员,在皇城之外更是有许多落脚之处,曾有人在相隔皇城不过百里外见过这位穿上好绸衣的官员,于青楼当中一夜挥金如似土,左拥右抱,浑然不复原本两袖清风模样。
此间油水,自可从中瞧出个端倪大概来。
而今日京兆府中来人,石崇特地还家一趟,将衣衫换去,特地穿过一身最为破旧的官袍,离家前还不忘朝头上撒上些清水,水珠挂得满脸,随后亦顾不得嘱咐自家发妻两句,就已然是匆匆出门,只不过出门前仍是不忘朝自家假扮丫鬟的小妾
腰肢处捏上一把,随后才是离去,满脸横肉连同肥脂甩动得相当殷勤,生怕是京兆府当中来的大员责怪自个儿,因此失却肥差,却是叫人烦闷。
“想来老爷亦是宽厚,这么一棵老枣树,怎就能想到摆在屋舍正堂当中,终日杵到堂前,还不嫌惹人眼腻的,这般皮糙肉厚的枣树,如此多年来竟是不结枣子,不过倒也是没啥,想来这般模样奇差枯瘦的枣树,即便是添上那么一丁半子的,同样是酸涩得紧,皮厚果瘦,如何比得上外头的好苗。”那位小妾很是自满,不自觉耸耸胸口,倒也是气势甚大,波澜壮阔,不过说的虽是枣树,杏目却是向堂前依靠枣树的那位妇人看去,甚是有些讥讽意味,似乎仍觉提点得不过瘾,轻缓走上前几步笑道,语调再重一分,“待到外头的好桃儿能采撷的时节,定然要老爷将这株枣树连根砍了去,差遣下人好生劈砍得细碎,待到隆冬时节晾成柴禾,添一添卧房的火。想来夫人许久不曾同老爷同住,奴家多嘴说上两句,隆冬时卧房炭火烧得可是不怎么样,好像还不如奴家身子暖和。”
可妇人仅仅是坐到枣树前头,很是木然向那女子望过两眼。
“家主固然是更中意你些,但毕竟这是在皇城宅院当中,一主一仆,倘若是不怕旁人听了去,自然可以随心随性,我不拦着,可万一让人听了去,有些话即便是真
,传扬出去,亦不是回事。”
“外头桃柳肥硕,我自然是从来不理会,但既然相公要做做样子,这株桃树就砍不得。”
说罢妇人径直转身,回了正堂,反而是院中挺胸抬头的女子,讽刺挖苦被三言两语轻飘飘拦下,一时很是有两分愠色。
还未过晌午,石崇依旧迟迟未归,不过府上却是来了位顶年轻的小厮,同一位凭宽厚黑袍遮挡住面庞的老者。之所以言说是老者,乃是因其脚步稍有蹒跚,不过根底依然稳当,且那位年轻后生,虽是伸手搀扶那老者,但不自觉就要慢上半步,跟到老者身后。
有人闯府,妇人连忙将一件孩童衣裳收起,藏到身后,迟疑片刻还是将头仰起,朝眼睑轻轻揉了两揉,随后才是不紧不慢起身,正巧迎上闯门而来的后生与老者。
“二位登门,是有甚要紧事?说来不凑巧,相公才前去外头应承皇城中杂事,并不在府中,如若二位当真是有要紧事,不妨先行饮茶,再等候一阵。相公虽不是身居要职,倒也是常同京兆府中贵人大员往来,耽搁些归家的时辰,还请莫要焦急。”
“倒也无甚要紧事打搅夫人,不过是要趁此时,前来打搅,询问些小事。”朝荣安先行开口,那老者倒也干脆,将黑袍掀起,平视眼前这位模样极为憔悴,五官面皮却生得极好的妇人,微微点头。
颐章老圣人的眉眼模样,任谁人都能认得
。
妇人当下就要下拜,却是被朝荣安搀起,刻意向正堂外望过一眼,“圣人私访,不宜有过多人知晓,更何况先前府邸外,在下亦是听闻夫人同那女子对谈,既有如此人身在府中,最好还是收声,圣人宽厚,并不会追究什么繁杂礼数。”
妇人屋舍在府邸最角落处,甚是狭小,眼见得夏时将至,时有返潮,屋头屋角皆有苔痕,摆设更是简陋,除却桌案与两张长椅外便是床榻,铜镜落灰,胭脂匣上头,亦是有奇厚重的一层尘灰,其余地界倒皆是干干净净。老人坐到长椅处,突然很是狐疑妇人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活的,似乎除却这一方供下人居住的狭小屋舍外,再也不曾有他物相陪,倒是朝荣安眼尖,瞧见妇人身后那件孩童衣裳,不动声色朝老人投去眼色。
“皇城小吏石崇,坐拥府邸十座,侧室小妾甚多,依我所知皇城虽富庶,递与官员的月俸银钱,倒也不至于如此丰厚才对,夫人若是知晓此中实情,同我如实道来,兴许尚有回转余地。”
“圣人既是心知肚明,何苦盘问一位久居深宅的老妪。”妇人眉眼颤抖一瞬,可还是低头说出这番话来。
“寡人还晓得,当年石崇同发妻甚是情投意合,乃至于在京城当中传出一桩佳话,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似乎便是因为那身孩童衣裳。石崇贪赃,不过且算在取之有道,不曾坏了过大的规矩
,可前阵子清点走访,传闻是提桶小厮这门差事,本该有一份银钱,供这些位急求银钱之人消暑,可这份银钱,石崇却是不曾声张,而是自行敛入囊中,盘查下来,数载以来有足足三十七位小厮染痧症而殒命,至于京兆府中抚恤银钱,多半亦进了石崇的钱囊当中。”
字字句句,皆落到妇人心头,使其眉眼又是狠狠一颤,回身将那身孩童衣裳存到箱箧之中,两眼微红。
“皇城内外,许多人都觉得寡人无情,这些年来不论是身在朝堂多年的重臣老臣,还是年少即有做为的世家旁系,杀起来皆毫不心慈手软,杀孽滔天。”权帝开口,脸上仍有笑意,仿佛事不关己那般,“有人猜是寡人最看重的两位皇子不堪大用,撑不起这座偌大颐章,需先行将棍棒荆棘上头的倒刺剥去,也有人言说,寡人打算倾覆这人间大势,自不量力,可唯有寡人晓得,自个儿还是有那么几分人情心思。”
身为颐章权势最重之人,当然不需妇人交代,权帝就是心知肚明石崇家事,言罢过后,就起身欲走,直到妇人失魂落魄送到门口处,才又缓缓道。
“无意痛失爱子,非一人之过,可同样不是一人贪赃枉法,一人深居简出荒废时日的像样理由,寡人抄尽石崇家财,将你二人贬出京城,去往西郡当中,相搀相扶,没准亦能使此事有个善始善终,又不是什么破镜
重圆,只需将铜镜上头灰尘擦拭去,算不得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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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一章 圣人不需知足
清晨风雨,不得迈入皇城半步,原是有无数兵马遮拦,甲光横是挡得夏时急雨。然而这般节骨眼,皇城能见此番及时雨,无疑替早已蒸煮到近乎有气无力的皇城中人,暂且缓去些许灼热,至于这阵来去甚快的雨停,再见日头过后,可否会使得整座颐章皇城再闷热几分,倒是并无几人关心。
眼前事往往比身后事,来得更为猝不及防,因此倒不如坐享眼前好事,来日事到来日再行思量。
皇宫里头迎得这么一场来势甚快,去势同样之快的风雨,当然要算好事,于宫闱当中往来穿行的中官侍女,有这么半日多的赋闲,无需沿各路清扫忙碌,而是能同皇城当中同等年岁的男女那般,凭栏远眺,将衣襟裹起,见到天外长云所携而来的清凉,有形似的落到人人身外,使得近来燥热酷暑稍稍缓解些许,不论近来有多少心事,大抵皆要忘却不少。
可纵是有如此天雨落地的好景,权帝亦是不曾闲着,并未动用旁人撑伞,挥退每日皆是有些惶恐颤颤的宫女中官,连朝荣安都未曾带到身边,仅仅是找来位晓得如何养花除草的女子,跟随自个儿一道在皇城中散步。怕是整座皇城当中都无几人知晓这位女子的来头,能随权帝外出,乃是皇城当中人不敢想的事,这位瞧来面皮很是寻常,但丝毫瞧不出怯懦的女子究竟何德何能,得有此殊遇。
“要说皇城当中无趣,当真无趣,即使城郊荒岭,怪蛇巨鹿联袂争雄,刺字流放远贬西南,亦有桃李踪迹,旷野深山甘泉流水,又怎会像皇城里这般,恨不得万事万物都做到一板一眼,而不曾添得半点意料之外,寡人时常夸口言说是皇城里头御园修葺得甚好,能工巧匠在此足足耗费近一载光景,才将布局定下,如今看得腻烦,才隐约瞧出些门道,花草山石连同亭台池鱼,皆是要对走到正中的人摆出个端庄模样来,而非是山间盛景,花木向阳而流水山石自成安逸。”
“圣上有的,是旁人不论几代都未必敢想的,只是因为圣人并不觉得如今所有,是很不容易才能得来的。小女曾见过不少年少时连温饱都难求的苦命人,直到多年过后立业,反倒想起年少时的所受的苦楚,连那时尝过的劣酒,都要赛过琼浆玉液。”
年纪甚浅的女子开口,但这话并没讨到老人欢心认同,仅略微点头,就已算是听过,而女子似乎并不晓得什么皇城当中的繁文缛节规矩,亦步亦趋跟随权帝闲逛,就如同身在山野当中那般,脚步跳脱得紧,左瞧右看,继续道来,“但爹曾说过,一国之君倘如是知足,那即使是可以昧着心思称赞一句圣心仁厚,有道明君,却断然不能称为开疆之君,好像不论到何等年月这天底下都是你争我夺,守成进取四字兼得,才可言称是千古少有,圣人不需知足,徐徐而进,能使一国鼎盛不衰。”
先前女子那番话,权帝听过太多回,不论是皇城内外所见的佛门道门中人,还是扯起进谏旌旗,实则却是上前阿谀奉承的朝中臣子,皆有言说过诸如圣人神武,既坐守颐章一地,又不忘强兵垒石,最是容易唬人,但到头来亦不曾听过这番话,何况还是从一位在此前并未踏足皇城的年浅女子口中说出。
“寡人在这座皇城里不晓得驻足多少年,除却些死谏忠良的骨鲠之臣外,从没在外人处听到这等话,更何况承天公垂青,颐章到如今真是有两分起色,奈何死谏之人,大多已然离世,譬如什么圣人英明,大可称是颐章千古之君,这等屁话,听得两耳生茧,却是不成想这句最想听的话,是由你这小姑娘点出,反而愈发觉得荒诞。”
老者停足,回头打量过两眼很是不禁夸的女子,后者一身素衣裙,显然是不晓得应当如何打扮,同皇城中女子相比,眼下衣衫连同涂抹很是不匀的胭脂鬓发,怎么都觉得怪异,莫说是同皇宫当中侍女宫女相比,只怕是身在皇城当中的寻常人家姑娘,都断然不会有这般生涩的手艺,将自个儿扮成这等夜里骇人的模样。
权帝心思定然不在观瞧女子扮相处,但不论如何当年年少,纵马游街的时节,亦是见过太多艳压四方的绝艳女子,纷纷不错目朝自个儿打量来,自然就晓得眼前这姑娘打扮,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本来面皮生得固然寻常,好在是有几分灵秀,但经这么一回胡乱折腾,忒是吓人。
“随我去见个人,另外下回进宫中,可同那些位宫女好生请教请教,女子应当如何铺妆,别吓坏旁人。”
女子很是窘迫点头,抿起唇角,总觉得此番妆面算不得差,可惜还是遭老人点出,一时难得羞恼,瞧得老者难得流露出些诚心笑意。
一位连妆容都不晓得如何铺陈的女子,天晓得究竟是将心思用在何处,但偏偏就是这么个扔在皇城街巷里都挑不出丁点显眼的女子,却能一句道出朝堂内外都听不到的言语。能想到是一道关,能如此淡然说出口来,又是一重关,连迈两座关,走到自个儿眼前,看来自个儿那位终生不领封地的王兄,本事眼力的确不见得比自己低。可惜一位高坐颐章之上俯瞰众生相,一位却是自行舍了后半生富贵闲散的封王口谕,隐入民间巷陌,再不曾踏足皇城半步。
似乎历代皆是如此这般,当年事落到依旧年少的权帝肩头,心头杂乱无章,有近乎数十载都觉有愧,亏欠这位本事心性皆不在自己之下的王兄,而眼下同样有两人,一人依旧在皇宫当中深居不出,一人在颐章境内走动,如何看来,都是后者来日可期。
皇宫上下皆能知晓,在近几载以来,不论天底下有多少忌讳不可提,皇宫内院里头最大的忌讳,便是大皇子三字,于是不论当初权帝病重几近身死时,同大皇子走动甚密的朝堂众臣,还是皇宫内院里头听闻什么风声的宫女中官,哪怕是相当受权帝宠信的近侍或是得力中官,都不敢谈及此事。大多时候,权帝都如同位再寻常不过的耄耋老者,尤其是近些年来,面皮上头和蔼神情愈多,大抵是储君一事尘埃落定,才使得风烛残年的权帝终能松开一口气,但谁人亦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权帝可以像信得过很多人,但大多时候,谁也不信。
所以当权帝携那位女子从皇宫里极长极长的甬道处,向西政王府处去时,不论是多晓得察言观色的中官宫女,都是不曾上前,而是远远避让开来,任由这位身形愈发瘦弱,但威仪尚存的老圣人撑伞迈步,缓缓走到西政王府外,一把推开尘封许久的府门。
府内空空如也,全无人踪,唯有正门旁一道暗门处,尚无尘灰,老人将这道瞧来同西政王府里寻常石砖一般无二的暗门吃力掀开,虽有一旁女子帮衬,依旧显得相当吃力,不过好在暗门唯有此一处,稍稍缓过两口气,沿阶而下,不觉昏暗。
西政王府不知何时多出这么一座地宫,但纵然此地宽敞得紧,依然是摆设无多,除沿路明灯引路外,就是无穷无尽书卷。
跟随到权帝身后的女子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多的书卷,木架三丈高矮,六丈宽窄,无数木架将整一座地宫铺得近乎无地落脚,唯有摆满书卷的书架之间,有能容一人通行的小径,沿此小径能通至地宫正中,有一处甚浅水渠环绕,一位中年男子坐到水渠当中蒲团处,坐相倒是不雅,单腿伸出一腿盘起,散发展卷,听闻有人前来,才是为不可察蹙起眉来,抬头恰巧望见权帝那张毫无起伏的面皮。
“困守一地,怎么连礼数都忘却了?上回朝荣安传信,寡人还以为是你隐忍不发,佯装变为了个圣人,但如今看下来,好似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权帝盘膝坐下,却是坐在水渠之外,同大皇子相隔十几步,面皮愈发清冷。
“久居此地属实是灵台钝了些,所以一时半会竟要寻思寻思,此番圣人前来,是父亲为教训不成器子孙,还是圣人责怪有人觊觎大位,因此迟迟没想到应该如何行礼。”
大皇子倒是自然,先是躬身行拜,而后又是长揖行礼,竟是将两番礼数都做过一回,而后才是规规矩矩伏在蒲团处,等候权帝发话。
这其中的举动,究竟是有怨还是无怨,难以分辨。
好在权帝并不曾理会,而是轻飘飘道来,“近来立储一事,寡人大抵是要定下,然而此时立储人选,并不曾在皇城当中,你心思缜密周全,留在皇宫内院有失妥当,不妨趁近来夜里凉爽,乔装打扮掩藏行踪,离皇宫而去最好,至于往后做个闲散王,或是愿自行摘去这重血脉,随你便是。”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随后谢恩,听脚步声渐远,始终也不曾抬起头来。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八十二章 满楼风携雨
暗潮明流在大元早都不是什么稀罕景象,一时江山,兵戈金鼓连天动地,反而是误打误撞,使得此时大元天下走出甚多俊杰,无论沙场内外,好似皆无穷止。时势英雄,两两难分先后,更休说是当下这等情景,放眼乃是四方狼烟冲天,纵然稍有平复,然不知何时又要牵起浑身,渌州边关定当难有久远太平。公子王孙远避风云际会之地,所剩无多闲雅,大都要被茶汤对饮之际,忧心仲仲取代个大半,百姓断无动辄背井离乡抛却世代居所田垄本领,游牧人家只得动身迁往荒凉无人地,所承亏损甚巨。
尤其是正帐王庭处下风时,最是凄惨狼狈,燕祁晔凭部族重兵,举数州地钱粮来犯,的确是极伤王庭根基,既是兵马数目不济,又受黄覆巢所携兵马,成破竹之势稳稳压住,难求一胜,越是如此,则军心越发动摇溃散,时常战事过后略微估算,王庭兵马死伤数目,数倍于胥孟府部族兵马,数场小战里王庭兵马折损,竟隐隐超过部族兵马死伤者十倍,虽岑士骧步步为营,艰难缓过接连进逼,依然是负创深重。
自泉柳镇中归,温瑜就是将自个儿困在中军帐中,茶饭不思,时常到夜色甚浓时节,帅案旁仍摆有三枚未开的食盒,早已是冰凉。
每日守帅帐的几队亲近兵卒皆是叹息,似乎自头年起尚在洙桑道中时,这温统领就是动辄不思茶饭,除日夜操练兵马之外,尚要展卷观瞧算计,生怕出甚差错,兵书阵图随身,即使驾马赶路时节亦是要抽出零碎空隙好生琢磨,唯有酒壶酒囊不离身,一来是为抵御隆冬苦寒,二来则多半为提神,强撑住疲累意味。但眼下既是渌州失而复得,正帐王庭牢牢攥住渌州边关壁垒,无论在谁人看来,正帐王庭在这场年月虽短,然而步步艰险的战事里已然缓过最为至关紧要的一口气,得胜似已成定局,只需缓缓图谋即可,可惜此时已是渌州郡守的温统领,忧心事好像并未减去半分。
苦饮久坐,饶是常年习武,温瑜亦觉疲累万分,前日去往泉柳镇中非但不曾见过那场心心念念许久的夏忙盛会,反又是折去甚多心气,虽有预料云仲当要从泉柳镇离去,但那柄水火吞口长剑当真折到自己手上的时节,只觉天旋地转。
念想一事,当真是天底下最古怪,有念想时就总要惦记着,打马赶路上山时肩头所承的念想过重,老大不易,恨不得将诸般念想思量尽抛诸脑后,但倘若是这念想真真经由己手断绝,回过神来时节,总要觉得倒还不如搁在肩头挑起。大多时节,上山是为下山,而倘如是不为下山,又何苦上山,若是不曾有半点念想,非但难有马蹄轻快,反会有无所适从之感。
归根到底,温瑜先前从不曾想过上山,更不曾想过继燕祁晔狠毒算计过后,心结不解,竟是能凭白身布衣连同堪称空空如也的统兵本事,走到如此地步,直到现如今王庭军中,除岑士骧外,唯有自身声威最重,撇舍极多,而所得亦不少,可自从那柄眼熟至极,清梦时分偶然得见的飞剑断在自己掌心过后,好像烦闷忧患与日俱增,到如今难以疏解,酒水无能为力,愈发消瘦清减。
渌州近来无战事,原本料想当中那位黄姓书生,应当不肯忍让过久,必是先王庭一步进犯渌州壁垒,况且王庭收复渌州壁垒时日尚短,必有不甚周全处,不论兵马人手还是隘口地界阻敌手段,皆是欠缺,尽管近来壁垒当中兵卒连日不得清闲,将整座壁垒再度加固,城关高筑,温瑜也不曾敢有半点放缓心思。偏偏那位尤擅攻伐的书生按兵不动,坐等战机尽失,渌州壁垒日益稳固,却并没有半点动作,始终屯军山外,迟迟不展露半分獠牙。
事不同寻常,则需拖累两方心计。
倒是地处北路的青面鬼罗刹鬼两人统兵,先是牢牢占下北路物件城头相当完备瓷实的渌州壁垒过后,见自保无忧,常趁夜色奇袭,数次施奇计偷袭渌州北关外的胥孟府屯兵地,斩旗数柄诛将数员,即使是一击即退,大小杀敌亦有千数,立过几桩功业,出于两人亦是随王庭征战许久,五锋山外建功,如今更是将整座渌州北胥孟府兵马击退,营帐再退数十里,名声威望,亦是增长。正帐王庭当中通晓战事者甚少,正帐积弊已久,并不能挑出可堪大用之人,因此除岑士骧温瑜外,也唯有自行镇守渌州北壁垒的青面鬼罗刹鬼二人,最是凶名赫赫,行兵布阵兴许比不得前头两人,然而其亲部战时的确骁勇彪悍,因此亦是积攒得来甚响的名头。33
书生究竟在等什么,连远在姑州王庭中亦难得清净的岑士骧都不曾算到,接连同温瑜往来书信之中倒也有些揣测,但无一能说通,更何况自从渌州收回过后,胥孟府盘查往来一事更添心思,难有人渗出渌州壁垒刺探,更何况战事到如此地步,起先骁锐游骑已是所剩无几,一整座王庭仅剩不足百,结伴出渌州壁垒查探敌情,已是难过登天。黄覆巢如此一手棋,流萤穿花以退为进,使得整座王庭如今皆不敢妄动。更何况如今无论是从战局,还是王庭所占地域,只需稳固住渌州壁垒,假以时日休养生息妥当,即便是同胥孟府部族死战,大多会稳稳占住上风,故而渌州境内兵马军卒,大都是心头略有松懈,唯独知晓行兵布阵的军中将才,能隐隐觉察出异样。
满楼风携雨,携卷山雾。
但温瑜的身子却是一日日清减下来,衣袍玉带松弛,更添茶饭不想,自然是要有奇重的亏损,乃至于容易伤损根本。
就连时常畏惧温瑜的军中兵卒,都时常要趁递送书信时提上两句,虽明知这位温帅必定不会顾及旁人劝诫,也知晓寻常兵卒人微言轻,不过皆是有些不忍,方才便有人前来送书信,不过迟迟未曾离去,直到温瑜疑惑抬眼,才是支支吾吾道来。
“贺统领叫在下捎句话来,说是温帅多日都不曾正经用过饭食,单凭水酒填腹,必是伤身得紧,前头连年困战还不晓得何时是头,温帅当真需惦记着些身子,千万莫要苦苦打熬。”军卒眉眼,温瑜看着相当眼熟,想来似是从洙桑道一路转战到如今,因此倒也不曾责怪这位多嘴兵卒,倒是错目朝一旁木椅处使个眼色,令其落座。
“出洙桑道时,有数万领饷俸的私军,南征北战到此时节,不晓得已有多少客死他乡的,你在军中可有同乡,尚存几人?”
寻常军卒不曾想到温瑜竟是依旧能分辨出自己来历,当下很是受宠若惊,瞧着便是老实性情,掰起手来忙乱数了又数,才是站直身形答道,“相熟同乡大抵能有十六七位,大多是从紫昊而来,眼下还能余下个六七位,有两人在五锋山下重伤,想来仍在修养,还有位随军打渌州时折了一臂,还剩下不少嘞。”
一来二去,折损半数有余。
估计从洙桑道携来的私军数目亦是如此,折损近半,即使如今手握王庭兵马,温瑜依旧觉得有些愧疚。
做一位在洙桑道里横行无忌目无法纪,拿人钱财糊口买酒的私军更好,还是不远千里踏入大元部狼烟血水当中,落得个战死沙场身死异乡更好,温瑜说不出,可料想倘若堆积如山似的木牌,随一份银钱送往故里时节,孤寡老者连同妇人孩童恸哭声,与门前白绫,怎么都要惹得人心颤。
可当行的事依然要行。
军卒离去,温瑜将桌案中书信展开,方才心头错杂就登时收起。
天景不曾显出夏时回暖迹象时,大元战事已是烧天,不论天西城五锋山等数地,死伤皆是甚重,奈何那时节动辄冰封雪来,倒是不曾生出甚乱象来,可渌州一场战事过后,隐约之间就生出异样来,连整座军营当中近来都有多人抱恙,染病患者不得进粮米,眼窝深陷周身颤颤,起初只当是有水土不服,但到如今却当真有愈演愈烈端倪。
书信中言,连同青罡城在内的渌州全境,近乎皆有此疾症,身死者已逾数百,想来多半是因渌州先前无人管辖,再因战事罢后尸首横陈,夏时回暖,污水域溪流井渠,才得有此疫病流传,到现如今隐有席卷整州之势。
早在大军稳固时节,温瑜就已同正帐王庭请命急调乡间郎中医者,奈何久历战事,乐意出山相助者尚需歇息,再者渌州壁垒尚无太平可言,故而将此事耽搁下来,却不料即使提防有加,却依旧不曾将此事防住。贺知州已是先行一步率亲部往四处寻医,但迟迟一无所获,如今又有此书信传来,乱象又起。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八十三章 无相亲
沣城雄壮奇伟,纵名驹舍眠休而狂奔不止,亦需十日,能见南北。
此是自古就在百姓中口口相传的俗言,纵使沣城矗立本来所在无穷年月,此话却是半点不曾改换,由祖辈念叨到子辈,不过当中究竟隔开多少年月,却需前去藏家谱地界,好生吹拂灰尘,翻找个两月,才能堪堪从里头找寻出些蛛丝马迹,再掐指算来沣城存世年月,必然愈发心惊。如沣城这般只需循家家族谱,即可知其存于人间满十余乃至数十甲子的古城,恐怕整座天底下古往今来都找寻不到几处,自然也要为沣城中人面皮添一份光彩,城内中人与城外中人,仅相隔一道高墙,可倘若相见,底气孰高孰低,自是不必言说。
毕竟沣城确是物阜民丰,且不消提及距沣城正当中城主悬府甚近的内甲三城,即使地处沣城最外一环的下丙外城,其富庶便是沣城外散落人家所不能比的,不少祖上曾身在内甲城中落户的老者,总????????????????要在同儿孙子嗣絮叨时,多添两嘴,言语当中皆是心驰神往,说内甲三城以里,金银钱财如粪土,琼浆绕城东,提壶可斟,鹿卢龙泉尽悬西门,欲有习武练剑之人,尽可取用,书卷漫道不觉车马拥堵,城北牛羊逾万,星夜孕生而天明长成,良田万顷无需看护,一月三熟,何其引人艳羡。
而子侄后生自然也是生出心思来,打算去到那内甲三城中见见世面,可惜到头来总要被家中老者使拐杖敲打几下,言说内甲三城除有天大本事或天大功德之人,不得踏入,连中乙三城都不可出入,还是先行免去这份心思,好生做学问或是精研手艺,倘若有朝一日天下扬名,或是被内甲三城的贵人无意瞧上,那才堪堪算是人中龙凤,踏入内甲三城中,才不算是埋没沣城名声。
不过近些年来,沣城下丙外城,倒越发不及前些年月,莫说是家家能得富贵,家家户户银钱,都是越发捉襟见肘,往年年关时节常添衣裳,不愁酒食的好光景,似乎瞬息之间一晃而过,历年之间征募愈多,年景却是可见差将下来,搁头十余载来下丙城当中儿女绕膝的景象,如今已近乎荡然无存,大多皆是为生计愁苦奔忙者,使得下丙外城当中越发萧索。
韩江陵才过而立之年,就已是自立门户,从原本落户于下丙外城靠里的本家中走出,唯有年关或其余佳节时,才回返瞧上几回,新居落在距城门仅有数百步处,且算不上府邸,寻常一座小宅院,却是耗费韩江陵十余年辛苦,眼下仍有银钱不曾算清,不过能由打本家搬出,在韩江陵这等年纪,已能称好大不易。双亲邻里时常有闲言碎语讥讽,说是从来不曾见过离家过后,又挑选处更偏远府邸落户的后生,当真不见得有甚出息,然而说这话的,往往子嗣仍与双亲同住,并不曾积攒下什么银钱来,在如今愈发江河日下的沣城,已很
是寻常。
而韩江陵艰难,并不在于此等年纪便可乔迁新居,而是自幼便患上怪病,纵使其母瞒着韩父走街串巷,在外丙三城近乎转过两三载,都不曾医好。
韩家家道中落,不过好在祖上曾出过能人,险些步入内甲三城当中,只可惜到头亦是不可如愿,韩父有两分学识,于外丙城处讨来个微末官职,另很是有两分从商的本领,过后倒是辞官维持生意,因此家境倒是甚好,奈何性情阴厉,早年间稍有心思不顺遂,动辄打骂韩母,又因得知韩江陵生来患病,竟常有将母子二人一并驱出门外的荒唐事。韩母坚忍,硬生是抵住如是多年打骂,含辛茹苦,将韩江陵养育成人,如今虽不足花甲年岁,白发驼肩,甚是老迈,不过既是韩江陵有谋生本领,现如今已落户新居,倒是心疾散去,身子骨比往日硬朗些。
此宅院不大,不过恰巧有间精舍,说是精舍,但实则不过是处四面通????????????????透的狭窄凉亭所改,添上两枚蒲团,一张
老梨木矮案,好在是四面通透,清风难得越过高耸入云城门,即可顺顺当当从精舍四角吹拂而来,最是能惹得人心轻快淡然。
即使平日里不甚有闲暇时辰展卷观书,韩江陵依旧常独坐到这处精舍中,四时夜色,能入己怀,当然可腼腆道来风雅二字,说到底虽是孤芳自赏,更无新旧友人,反倒舒坦自如。
偏要说有谁人同初来乍到,且不擅交际往来的韩江陵有些交情的,还要属距韩江陵屋舍甚近的一位孩童。
孩童自幼无双亲,听旁人言说是家中已有六七位兄长,实在难以糊口,便过继与其父大兄,不过终究是不甚亲近,因此这孩童平日甚是受了些许打骂折腾,尤其是这家妇人常因无后气恼,又觉这孩童乃是过继而来,全然不可说是自家血脉,常于私下时节扣去孩童饭食,隆冬时节衣添芦花,冻得孩童面皮青紫,尤其是近一载揣有喜脉,打骂越发无忌惮,乃至要当着自家夫君的面皮,令孩童端水添衣伺候,愈发无好口气。
不过孩童好像亦是不恼,尤其在邻里面前,相当知晓护着两人,即便是受打骂,照旧是替女子捏腰捶腿伺候左右。
每遇闲暇,孩童未曾有去书院学堂的福分,街巷中走动腻了,就要去到韩江陵家中,倒也是不认生,哪怕是韩江陵起初亦不曾给这孩童什么好脸色,仍旧常常前来,走顺腿脚,倒愈发像是归家那般,不出声就坐到精舍处,饮上两口茶沫,同韩江陵一并朝那座甚是雄伟高耸的城门处观望,神态还当真有些少年老成。
沣城城门高耸入云,不晓得是有何等奇石雕镂而成,有无穷尖刺指向上空,仿佛是万千柄剑锋矛头,望之即可生畏。通体乌黑城墙牵连,其上有数之不尽锋锐刺石怪兀嶙峋,密密匝匝,将守城军卒面皮遮挡得严
实,谁人都瞧不出个底细来。其实孩童也相当好奇,这位韩江陵到底为何每日总能看得出神,而轮到自个儿去看时,又觉得城头云雾遮掩,拼拼凑凑似的锋锐尖刺,戳得人两眼生疼,当真不像是什么好景。
仅是一位中年与一位孩童交谈时节,精舍当中除却风声,才略微有些生机。孩童说不出什么稀罕事,大多是鸡毛蒜皮,诸如昨日瞧见学堂里头有两位认得的玩伴,挨过先生手板,疼得像女娃似哭哭啼啼许久,好歹才安生下来,瞧着先生也不曾添多大力道,怎就挨不得,倘若是自个儿踏入学堂里头,八成都要夺过先生的手板折了去,好生气气那位古板老汉。
韩江陵却只是没好气瞅瞅孩童,说你小子就是羡慕。
也是这些时日常来,孩童才逐渐晓得这位中年男子的古怪病症,或许今日清晨时节莫名瞎了双眼,或许明日早起听不着声响,或许再隔两日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困在精舍里一日,到第二日才会换个症结。即使孩童听说过有些古怪病灶,也从没听过如韩江陵这般怪的病症,不过再想起韩江陵先前如何戳破自己念头,就又是不怀好意,成天幸灾乐祸,言说是韩江陵怕是做了甚遭天记恨的祸事,不然怎个求医问药多年,都不曾有好转迹象。
但为何韩江陵时常乐意坐到精舍里,孩童却想通了许多。
指不定哪日就两眼昏黑瞧不得人间,即使沣城城头毫无可看之处,但要是连这都没得看,日子未免也过得忒困苦了点,哪怕是再不中看的城头,参差不齐犹如人骨堆叠,能落到眼里,就如何也不够瞧,如同前几日孩童吃过的那枚酸窝头,闭眼都晓得吞到肚中要疼上几日,可还是要强过不吃。
韩江陵说,有时两眼瞧不得,就凭双耳去听,嘈嘈杂杂夏时风,街道城中鼎沸声,或是蝉唱声高低错落,或是雨落夜瓦片叮咚,再倘如是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倒还不如抓起笔墨胡乱写些什么,总不能过于闲着,倘若闲出些心病来,只怕是一刻都不
乐意过活。
所以孩童觉得韩江陵这人不怎么好,但也不怎么坏,于是在街巷当中游手好闲时,听来了些偏门的方子,都要替韩江陵试上一试,知晓今儿个韩江陵能视物时,总要扯起这苦命中年人的袖口,连拖带拽,爬上不远处牛寡妇屋舍墙头处,一大一小,俩人面皮都是通红。
缺德之处在于,即使是韩江陵有时目不能视,孩童也要扯上韩江陵,过足瘾之后,总要一脚将后者揣下屋头,一连数日,韩江陵都要咒骂不止,脑门处顶着枚拳头大小的青包。
苦也算不得苦,两人虽年纪相差不小,可苦中作乐的本事,不见得比谁人逊色。
夏去冬来,冬去夏至。
沣城城头如有人骨交叠,举目无相亲。
第九百八十四章 池鱼见日
公孙槃是一位沣城里不可多见的道士,但和寻常道士相比,公孙槃手段要高明太多,分明才不过及冠年岁,就将沣城上下道人聚集而来,择选良辰吉日,大张旗鼓办成一场***,且既不在中乙三城,亦不在外丙三城,而是挑选内甲城落脚,***整开过三五十日,景象非凡。
不消去问什么内甲城里名声甚大的人家,即使是内甲三城里落户不久的住户人家,都晓得两载前有过这么一场震动沣城内外九城的盛会,盛况空前,惊动沣城城主,不过到头来也不曾出手阻拦,而是连夜之间助力一手,令沣城内甲三城中人尽入盛会,但凡入此场***者,皆是得来甚大的好处,或是旧疾尽去,或是得解心忧,更有甚至得知子嗣后辈当有天大财运福分,且直到如今一一应验。
倘若是无公孙槃这场***,沣城佛门道门从来仅是艰难过活,既无香火,也无从信者,而如此繁盛***过后,霎时使得整座沣????????????????城当中道门兴盛昌隆,遇事凡有犹豫不决,就时常有前去观中敬香祈福,求观中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内三城中人。甚至此事走漏风声过后,连中乙三城当中,都能时常瞧见道门中人走动往来,撇去原本家室踏足道门,其势愈大,旁人如见道人,皆需恭敬行礼,内甲城中府衙要员,亦需退让三分。
靠其一人之力,汇聚道门使其蒸蒸日上,风气大行,古往今来沣城似乎也挑不出这么一位,况且道门升天,连带周遭佛门与其余小门小宗,亦是受其恩泽,几处久无香火苟延残喘的庙宇神祠,都是险些将公孙槃绘像悬到高处,与自家祖师平起平坐同受香火,只可惜尚有几位依旧存有本心的高僧老道阻拦,才不曾做出这等荒诞举动。
如今距沣城城主府最近的,便是公孙槃新居,倒也可说成是道门新居,乃是***过后耗百万钱购置得来的一处雍华府邸,不过终归是道门所居,并不可动用过重的富贵气,因此又耗费近乎百万钱,将一整座府邸改头换面,只余其原本屋舍府邸格局,保下山石水桥,另搭藏书楼宇,讲道石台,竟是隐隐与城中最高的城主府高矮相当,每日聚群道登门,听候公孙槃讲道。每逢提及此事,皆要称一句当今道门大兴,此人修为实在玄妙通天,讲道时节有诸般奇景,仙鹤衔草,飞燕驻足,相比起城主府守卫森严生人勿近,这座胜过无数华贵府邸的客栈,反而是热闹至极。
但城主府中人,历来都是瞧不上道观中人,分明距离甚近,却是毫无半点交情。
而沣城城主似乎亦是无心理会,不论府内有多少流言,一概不去深究,至多不过规束些手下人言行,至于其他则是全然不愿插手。
城主府之上,有云台悬空,十丈见方,连有八道浮桥,自城主府中延展开去,直抵内甲城四面八方,每隔一旬,总有城
中举足轻重人物,受邀前去城主府上云台处,同城主会宴,云台虽不过十丈宽窄,布置却是大有讲究。沣城当中如说有何事算在殊荣,多半就唯有这么一件,城主相邀,必是在城中跺脚可震八方的能人,但倘若是要同城主交好,打算凭此攀附,则全然无用。
照说来以公孙槃的声势,早已可登台赴宴,可近些年来却无半点风声,那座道门新观中的徒众自然是心有不忿,就时常要打听此事,奈何城主府中人全然未曾给过甚好脸色,只得作罢。
「都晓得沣城里,前来城主府中登台赴宴,乃是件顶扬名的事,何况道门初兴,正是久旱盼甘霖的时节,恨不得将满城上下的风头,都压在道长身上,才好再广收徒众,好生在这城中扬一扬名。常年忍饥挨饿者,偶得富贵,过后接连数载,都需好生尝尝珍馐,餐餐食不厌精,当属自然,身在这内甲城多年,我又岂能不知这等人的心思。」
城????????????????主府云
台处,有位面皮瞧来很是年少,龙行虎步的锦衣男子盘膝坐定,身旁是位穿羽衣的道人。
道人拎着口剑,背后背着枚鱼篓,很是不在意今日这城主突兀相邀登台,仍旧是将手头一枚账本翻得响个不停,算盘敲打声,哪怕相隔甚远都听得相当清楚。
「城主可是有些小瞧人,贫道如何说来都是方外之身,岂会在意这等俗事,说句更直白些的,城中可从无道门的位置,之所以道门如今窥见兴盛的苗头,亦是贫道搬弄来的微末伎俩,算不得本事,要无城主默许,恐怕时至如今,内甲城里道人应当是绝户才对,既无银钱也无能耐,说什么笃信,不过是白扯嘴硬,真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年月,有几人还能揣着所谓教义所谓虔诚笃信过活,即便是有,那吃饱一定是所求。」道人脸色蜡黄,但神色倒是松弛,前来赴宴心头并无甚波澜,依旧安心将算盘敲得山响,絮絮叨叨。
「甭管贫道是什么道门扛旗之人,凡尘俗世里头空谈所谓笃信,终究是不妥,料想那场***开得倒是规模甚大,但倘若当真不曾治病去疾,替人算出些真事,恐怕道门远远不够能坐到如今位置上去,心诚则灵,但要是心诚都不灵,谁都要犯嘀咕,另投身别家,靠自个儿本事争来的福报,当然比谁都要心安理得,所以今日来赴宴,就只是赴宴而已,还请城主万万不要多想。」
沣城城主瞧来更像是位习武的练家子,不过身在沣城,不晓得多少年月太平,这身行内人一眼就能瞧出的内外家拳根基,倒是毫无甚用武之地,听闻道人这番话后,却亦是赞同,并未有道人料想当中的不悦,反而是点点头道,「诚如道长所言,旁人皆是过于看重在下这沣城之主,实则连权势都未必能落在我手上许多,又怎么敢轻易言说,请君赴宴乃是个贴金的好事。」
「那倒
不见得。」
「这内外城的主意,不正是城主一心推行?有今日这景象,还是要谢过城主,将城中人分成个三六九等,谁人富贵由城主说了算,而谁人理应代代受穷苦二字所困,亦是要由城主说了算,这份权势,可是独一份,就莫要自谦喽。」
道人口无遮拦,可城主依然面色平静。
八座浮桥连同四面八方,每日都有人将文书书信放置于浮桥处,随风送入城主府中,巍巍雄城,每日有无穷无尽要紧事落在这位城主头上,致使其面色奇差,虽然是神情自若,不过道人仍旧觉得这城主模样,相当可怜。
「好处都让旁人占去,辛苦都让一人担着,怎么想都不是个肥差,反而是当牛做马,一城城主混到如此地步,天晓得是为何。」道人放下手头的算盘连同账本,从背后拿来鱼篓,当中皆是些肥鱼,但瞧着就离水已久,道人将鱼篓捧起,朝城主府云台上空,狠????????????????狠撒去,料想当中场面却是不曾有,无数尾活鱼腾空过后,骤然化为风云,遭清风卷去,竟一瞬间淹没整座云台连同城主府。
道人以前很喜欢垂钓,每到一处,必定要拽起一条绳索,处处深潭,处处钓鱼,虽所获甚少,大多两手空空而回,但偏是喜好垂钓,不知为何自打从入城以来,骤然转了性情,最是喜好从集市当中买来肥鱼放生,却不知为何,鱼儿腾空,骤然化成无边无涯云海,笼罩住整座城主府,密不透风。
「我才想起来以前好像学过钓鱼的本事,而且除去钓鱼之外,贫道还会些别的,旁门左道,处处留情,提笼斗犬,放鹰啄人,要是城主不嫌弃,还真想试试在沣城当中折腾出些动静,好让这座沣城背后始终揣着明白的那位,看看什么叫做本事。」
「也对,说起来沣城也不应当叫做沣城。」
城主不明所以,但总觉得这位道人浑身无形枷锁,骤然炸碎崩毁。
外丙城中,今日来了位
很是年少的年轻人。
沣城已经有许多年月不许城外人进城,可这回却是不同,这年轻人似乎是患有甚恶疾,故而守城军卒才是网开一面,私自将此人放入城中,寻求保命的法子,但不论是谁人瞧见年轻人的模样,都是于心不忍摇头,瞧其面皮连带气色,多半是病入膏肓,即使是找寻来内甲城中名震四方的医者郎中,多半亦不能使其延命,但见印堂处昏黑,气若游丝,仅能靠于牛车处才能勉强赶路,前头有位赶牛的老者,衣衫破旧,眉眼凄苦,面皮上头纹路比起沣城城墙,尚要深邃些许。
韩江陵恰好出外,遇得两人,本不愿去搭理这等事,却是被那位时常串门的孩童拦下,说是救人一命,能受福报,没准韩江陵身上这怪病亦能痊愈,总归是一条人命,两位苦命人,收留两日,并不叫人为难。
第九百八十五章 看厌云雾
那位病入膏肓以至于平日无精打采的年轻人,倒当真是在韩江陵家中住下,驾车那位老丈自是千恩万谢,毕竟如是多年来不停不休,替这年轻人四处求医问药,又岂能剩余什么闲暇银钱,冬时单衣夏时旧袍,算算时日,大抵已有六七载不曾更换新衣,但年轻人的病症,却是从来不曾有好转迹象。
韩江陵无事,除每月当中有几日要外出寻营生讨银钱外,其余时日,皆是在自家那座精舍中打发年月,孩童有时前来,面皮处往往要添几处新伤,青一道紫一道,却从来不说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倒也无需去说出口来,凭韩江陵这般虽粗枝大叶,但颇有城府的性情,并不需去揣测,就知晓孩童这身伤,必然又同那位很是尖酸刻薄仗势欺人的女子脱不开干系。
说来倒是也怪,这妇人分明是身怀六甲,一日日见小腹涨起,力道竟不减轻半点。
头两日孩童额角脑门处添了道足有半巴掌长短的深邃伤痕,血水如何都止不住,还是韩江陵托那位暂住在此的赶车老汉,将孩童带到医馆中,才暂且止住血水,不曾生出多余病症。
外丙城虽算在沣城里最是贫苦的地界,可好在沣城富庶多年,固然如今已显出些许颓势来,比不得往日那般城中上下皆富贵,倒也比城外过得好些,可也正是因此,外丙三城最外这一城,当中医馆郎中索要的银钱,可谓是相当丰厚。
倘若是小病小疾倒还好说些,可倘若是染风寒或是疑难怪病,银钱便如流水,任是城中富贵人,踏足医馆当中,亦是要遭剥皮抽筋,好生割下几块经年累月方能养出的血肉肥脂,才可勉强脱身。
何况既是前去医馆寻郎中,从来就无药到病除的道理,许多城中人病疾缠身,即使是倾尽家财,照旧难以从鬼门关前寻来条还阳路,平白耗尽家财。
以韩江陵如是多年近乎久病成医的眼光观瞧,莫说是这座外丙城内的郎中,哪怕是到内甲城中,这位面色始终无半点生机的年轻人,欲要使得病疾病尽去,也无疑是痴人说梦,从前死于风寒恶疾的城中人向来不在少数,城外乱坟如海,到头来却只是使得外丙城里所谓郎中圣手,肚皮越发肥厚肿胀,即使是城中素来富贵之人,如是细追究家底,都未必有医馆之中的寻常郎中厚实。
更莫要说,年轻人在医馆当中小住几日,除却听来些含糊言语,病因病灶,压根不得而知。
韩江陵倒是有些家财,可即使是同自个儿相识甚久的孩童,都不晓得韩江陵究竟做的是甚营生,虽薄有家财,但并不愿替这眼见无活路的年轻人做些什么。
说来也算是仁至义尽,毕竟这位病入膏肓的年轻人,能有这么个落脚住处,就已然算是韩江陵心善,倘若是再寻自个儿借取银钱,便就有些说不过去,况且谁人都非富贵之家,讨取银钱若当真能使人从困窘贫病脱身,倒还有些道理,但眼见将死之人,再去亏欠旁人一份钱财,放在何人眼中,皆是十亏无赚的买卖。
年轻人姓楚,可驾车老汉却姓陆。有时年轻人从医馆回返,韩江陵同这很是古怪的两人连同孩童一并用饭食的时节,总能从碗碟换位里。
窥探出陆老汉些许难以明言的期冀,言行举止小心翼翼,且总是要搜肠刮肚,在堪称贫瘠的腹内找寻出几句干瘪至极的阿谀话来,挑个不甚恰当的时节,递到韩江陵耳畔,只可惜就如同才踏入沣城时那般,时机也不是好时机,奉承话同样不见得高明妥当,反而总要使几人许久无话。
穷苦人家心思,总是小心翼翼束手束脚,就好似是韩江陵当年,仍不曾自立门户时那般,本就有亏心意,隔阂甚坚,又如何能觉得有半点自在,寄人篱下固然是要浑身不自在,但眼瞧近来陆老汉愁容愈多,就已然能知晓囊中银钱,已愈发羞涩,能经得住每日向医馆里送多久,恐怕已是写在脸上,何况是再添一笔外出寻地界下榻借住的银钱,于是老者亦有些不顾颜面,纵然是知晓韩江陵已是不可多见的好心人,依旧盼其能借与自个儿些许银两。
甚至连孩童都能瞧出些老汉的心思,可出乎韩江陵预料,这回孩童什么也没说,所以老者眼中期盼,也一日日黯淡下去。
前几日韩江陵旧疾又是来势汹汹,两眼不能视足有三日,四肢难以动弹有一日,两耳不能听闻响动两日,直到今日才是舒缓过来,便不再继续留到宅邸处偷闲,而是早早披衣出门,迎外头露水行至一处小楼外,掏出几枚铜钱,饮过两碗豆花,安安稳稳坐到原处等候。
到此时节,外丙城已然苏醒过来,有许多凭力道过活的赤膊之人,同样是坐到距韩江陵不远处,或是填填肚皮,或是已然开始饮早酒,但韩江陵却从来都是滴酒不沾,尤其是外出做营生的时节,更是不愿饮酒,不知是早年间瞧见过几回醉倒街巷醉汉的丑态,还是听腻了自家双亲因饮酒一事所生出的吵闹,饮罢一碗豆花,默默朝小楼里看去,直到小楼二层有香尘拂动,才是缓缓上前登楼,登时惹得身后许多壮汉讥讽谩骂。
许多外丙城中人都知晓小楼里住着位女子,亦知晓这女子来历甚大,大抵是同官衙里头的大人有莫大牵连,却不曾入谁人的家宅,头三载前落户在这小楼中,时常能有人见披黑袍者,趁夜踏入小楼当中,且总要在小楼外留几位练家子模样的侍卫,待到登楼过后,那位模样身段冠绝外丙三城的女子,总要亲手将小楼三层处的窗棂掩上,外头往来汉子,眼见其描眉画鬓,艳羡极了那位穿黑袍遮面皮的大人。
所以如今韩江陵大摇大摆登楼,自是要引得许多人腹诽谩骂,或许妒意更浓,纷纷低声言说怕是那女子瞧上了这模样不差的年轻人,更有许多荤素交加话语,不加掩饰落到韩江陵耳中,只不过韩江陵并不愿理会,步步踏上小楼,见过那位不施粉黛的女子,微微欠身,权当见礼。
“年纪轻轻,身子这般差,三日渔两日晒,若非用你很是顺手,这份许多人都眼红的营生,怕是还真轮不到如你韩江陵一般疲懒的人去做。”显然是多日不见韩江陵踪迹,女子嗔怪得紧,瞥过两眼前者,知晓又是难以在其眉宇里头瞧出甚波澜,倒显得自个儿自讨无趣,不觉间再添过两分羞恼,瞪过眼男子,
“不上前听话,难不成还要等我凑到你跟前?替我做事也有不短的年月,怎连规矩都忘却了,城中有本事的人不少,可并不见得仅有你韩江陵一人能做。”韩江陵连眉头亦不曾皱过,缓行两步坐到女子跟前,
“那是自然,在下亦不肯同银钱过不去,还敢问青花姑娘,此番要去往何处做差事。”衣衫簌簌响动,女子馨香发尾略微扫过韩江陵面颊,后者低垂眼睑默不作声,可还是微不可察将头偏过。
外丙城中,沉鱼落雁,但女子并不是孤芳自赏,如是多年来前来小楼当中领欢愉的达官显贵,从来不稀罕,而女子亦是存有几分心计,不知是同谁人攀上干系,将外丙城里事关讨要钱财账目的生意揽入自家,也正是凭韩江陵这等人,前去施展恩威手段讨要账目欠银,当中七成必要归还官衙,而余下三成,除却时常孝敬大人之外,大多用到描眉焚香,或是收揽如韩江陵这等打手上。
不得不说,有这份生意在,相比小楼卖笑意,当真要好许多,人人皆需应付人老珠黄的时日,付瑰茹此人倒的确是有几分本事在,何况给这些位登门讨债之人的价钱相当公道。
“怎么,姑奶奶还配不上你这病秧子?”正是韩江陵偏头的时节,付瑰茹倒是察觉出前者些许心思转变,并未后退,而是挑眉凑上前来,近乎将胸口压到男子面皮处,略有些挑衅笑道,
“在这外丙城里,能有何人不愿前来此地,一亲芳泽,连门头楼外的那些中瞧不中用的汉子,每日都伸长脖颈,恨不得借我关窗棂的时节,贼眉鼠眼打量浑身,你不过是个而立之年的药罐,怎反倒瞧不上本姑娘?”
“瞧上如何,瞧不上又如何。”韩江陵只觉好笑,于是随口反问。
“倘若瞧上,今日就不需你外出讨要账本,自当要将窗棂遮了,见见人间之外的好景象。可倘若瞧不上,往后生意照做,多出许多辛苦。”女子言辞浑然不似作假,只消抬两眼略微一勾,大抵天底下就无人能走出这座楼去。
前阵沣城正当中城主府处,忽有云雾升起。韩江陵走到楼下,手中握住一枚账本,抬头朝很远很远之外的内甲城上空望去,总觉得那团莫名而来的云雾很是惹人厌。
大概就像楼上那姑娘如今看自己一般。
第九百八十六章 换掌单刀
熟悉沣城外丙城的,都多少听闻过布武茶楼这名头,尤其是近些年来,外丙城撑不住的铺面,当真似是兵败如山倒,兴许前头两日身在街心转悠几步远近,记下几处铺面门头牌匾,过两日再去街巷里走动,就见本来牌匾更迭,又是有一户新铺开张。
韩江陵实则极少在街巷里走动,但这些年来,见过改换门头的铺面甚众,能在外丙城里撑上几年的铺面,也唯独有那么几家,布武茶楼便是在这其中,如是有大把闲暇时日,连不甚乐意出门的韩江陵,都要前去这座茶楼里,自是不能同那些位耍银钱的往来之人相提并论,最多只是要上一壶价钱尚算适宜的尖叶茶汤,自斟自饮,权当是打发城中冗长年月。
被城西小楼里的付瑰茹盯上的人家铺面,往往都要落得个顶凄惨的终局,此乃是城中上下,不少人都知晓的怪事,而终归也是有迹可循,怨不得付瑰茹放账取利颇丰,旁人顶天不过两三分利,而轮到付瑰茹此地,竟足有四成,本不该是有如此重利才对,然而付瑰茹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凭自个儿堪称厚重至极的银钱连同手头里得以动用的人手,生生将这份生意取利,抬至四成之多。
而如此重利之下,依旧生意红火,总有人乐意舍命赌上一赌,倘若当真是好事上身,前路明光,四成利能博取出一条坦途,足够自己举家连同子嗣后辈皆能受用,那即使是十成利,似乎也值得一试。
可惜自从小楼上那位女子开办此生意以来,近乎是无一例外,皆打算凭此翻身,而到头来往往孑然一身,散尽家财偿还那四成债时,才惊觉这一来一去其间,唯有那女子银钱来得最为容易。
若非走投无路,无人乐意平白背起四成利这等重枷,而但凡是尚有搏命的出路,则大都不会前去小楼处,找那位最是心狠手黑的女子做买卖,到头来都未必赶得上寻常人家,家财尽空不说,且要遭逐出城去,恐怕往后欲要再进沣城,得是难过鱼跃龙门,瘦虎跳峡。
所以知晓这处布武茶楼,已足足拖延数月,而未曾还清从女子处欠下的本钱连同那四成利,韩江陵就已是晓得这处外丙城里维持时日最为长久的茶楼,必是遇上翻越不得的高槛,而这道门槛之高,兴许能将这城中的寻常人家尽数拦到外头。
不过既是如此,一码总要归到一码上头,韩江陵也从不愿做那等不甚讲理的混人,可就算是这布武茶楼存世甚久,于生意主顾处口碑亦是不差,但既已同付瑰茹借取过银钱,欠债还钱,如何都是天经地义。
自身所选的路途,即便滚油刀山,照样得咬牙切齿走到头去,便是这人世间最大的道理,韩江陵是这般想的,同样是这般做的,既不曾觉得这道理有什么错处,亦不觉得如此行事,会愧对旁人或是愧对自己。
踏入布武茶楼时,天色愈发暗将下来,分明还未到正午时辰,城中天光已是收尽,过路时不少人家中有眼神不甚灵便的,都已是纷纷掌起灯来,南来北往讨生计之人,大都已是将蓑衣斗笠穿戴齐整,继续将脚步加快,指望着凭一时奔波,替家中再积攒上一日的吃穿用度,因此谁人都不愿掉以轻心,更不乐意在这等眼见急雨落地的时节,找寻落脚处暂且歇息一阵。
有中意饮茶者,有中意耍钱者,尚有余钱而贼心不改者,喜入青楼,但听雨者历来最少,其中原由,大抵是因听雨既是空耗时日,又不可打点权贵生意往来,既无人有此雅趣,行路匆匆,就当然不曾有几人乐意前去做此等费力不讨好的举动。
韩江陵撑伞踏入布武茶楼,不出所料,茶楼当中生意冷清至极,唯有两三桌来客,于寂静茶楼二层楼处划拳耍钱。
小二无精打采迎上前来,问过韩江陵有无马匹需地界安生,不过只略微打量过两眼,就知晓了个大概,于是言语再度怠慢了些,而待到韩江陵出言,要寻自家掌柜的时节,小二才是蹙眉打量过后者两眼,旋即才是匆匆离去,同自家掌柜报信。
“小哥瞧这连绵大雨,不妨登楼一叙,总归是我等几人耍银钱,倒也无趣,恰好难得有生人登门,同我等几人耍上两手,恰好打发这无趣时辰,眼瞅落雨在即,小耍两手,算是怡情。”二层路处有位汉子瞥见韩江陵踏入茶楼,同其余几人挑挑眉,旋即就朝楼下招呼,且是有意无意向韩江陵手脚处瞥去。
但未曾料到韩江陵并不曾推辞,而是将伞撂到茶楼门前,由怀中摸出些散碎银钱来,大大方方落座。
想当年教韩江陵拳掌的,乃是位面皮如同耄耋,而须发皆乌的古怪人,听闻旁人说,是从城外偷逃入城的武夫,年少时节因打抱不平,触过几回城中律法,才将此人逐出城外去,当中真真假假,究竟是触犯何等律法规矩,有何等冤屈缠身,则无一人能说出口来,仿佛是韩江陵无端得了这等本事,受这位老武夫高看两眼,就显得自家儿郎不如人,因此才是有如此多的流言蜚语,虽不曾落到韩江陵头上,却如何都不肯绕过那位老武夫。
其实如此多年过去,说到底来连韩江陵都不觉得此人有多高明,拳脚架势倒不差,但分明是有甚隐疾,当年韩江陵偷学拳脚时节,那老汉总是要翻过府邸墙头趁夜色而来,但回回翻身落地,都不甚利落,更是同传闻当中武夫侠客那般利索的身手,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干系,不过传授功夫倒是尽心尽力,仅是拳掌一道,就同这位自个儿相当看好的后生传下足有六套,招招狠辣凌厉,偏门抢攻夺取先机,更是无招不用,扫要害打七寸,蛇行虎扑,最是阴损狠辣,不过到韩江陵手上,却是相当游刃有余。
那两三桌汉子连输过十几手后,在韩江陵眼前的银钱数目,就很是有些夺人两眼,而原本那些位散漫汉子,神情亦是由散漫寡澹,变为横眉立目,每到其再胜一场,大多都是两眼通红,死死盯着这位无端而来的男子,当中自有唬吓意味,亦是有两分不解。
分明是一位瞧不出甚身手的而立之年寻常男子,怎就有胆量连赢十几手,且依旧有胆量继续续场。
兴许这十来位汉子皆是好奇,韩江陵到底有何依仗,可怀中银钱渐渐稀少,亦顾不上太多。
茶楼里斗身手,往往离不得茶碗。但先出手的却是韩江陵,借饮茶功夫,单手甩起茶碗勐然砸到一旁手脚不甚老实的汉子手背处,仅是瞬息光景,单手摁住那汉子动弹不得的右手,朝怀中一带,轻轻提起,那汉子肩头连同手腕就齐齐脱离开来,不能使力,被韩江陵捻住脖颈,生生从二层楼处抛到楼下,砸坏一整张桌桉,当即就昏将过去。
其余汉子知晓遭人瞧穿了来历,更不加掩饰,纷纷进步递拳脚,韩江陵不去硬撼,而是踢掀桌桉去拦,可惜并无大用,这十几位汉子拳脚且不说精妙与否,势大力沉,当即桌桉散碎四溅。
此时的韩江陵不退反进,并掌,掌分前后,换掌单刀,逐一落到眼前三人脖颈处,接连砸翻,肩肘频递专挑要害处落招,登时使得两人动弹不得,咳出血水来,分明伤及肺脉大筋,须臾之间就废去两人。
双拳终归难敌四手,即使韩江陵拳掌携风,凶恶得紧,照旧是遭十来位汉子联手制住,心口处结结实实挨过六七脚,皆是脚尖蹬到心脉处,肩头背后挨长椅抡砸两回,艰难压下喉中血水,又是拼力使拳掌打翻几人,跳下二层楼去,借此时机好生喘息一阵,算是调息。
后脑处有血水流淌,多半是方才挨过两回长椅敲打,磕破皮肉,虽不见得有好大伤损,但眼前所剩的十几人,依旧不好对付,凭韩江陵幼时学来的这几套拳掌法,最适以命搏命单打独斗,不论是卸人手足还是杀人威风,皆是上乘,可唯独难以对多。
一炷香功夫,韩江陵抹去面皮血,坐到茶楼门前,扭肩头摁手肘,生生将已然无力挂到身侧的左臂掰回原处,身形摇晃,将右腿搭起,蹭净上头血迹,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汗珠却滚落了一地。
茶楼里头遍地狼藉血水,但并不曾有人失却性命,不晓得是有人留手,还是的确没那等本事。
“古往今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掌柜的既是留了手,应当是知晓道义,为何迟迟不愿出来一见?”放谁人都晓得,韩江陵此时虚张声势居多,并无多余的能耐,可依然有位老者从茶楼里闲散迈步,缓缓走出门,同韩江陵并肩而坐,两眼朝街心万道雨莲看去,似是满城空无一人,勉强可说是旧友相逢。
第九百八十七章 路边茶楼
雨势大到令茶楼对街的几间棚屋都垮塌下来,险些砸着无辜人家。
但坐到台阶上的韩江陵与那茶楼里的老掌柜都没起身,而是冷眼旁观。因为在这座沣城里头,无处不写着自身难保四字,做何等生意,看何人眼色,做谁人幕中打手,凭谁人施舍得来银钱,这等规矩俗成,早已是同无穷年月下的沣城人一般,祖祖辈辈牢牢印到城墙处,身形扭曲反折,相当瓷实镶进城墙,因此瞧来整一座沣城城墙,犬牙交错,犹如人骨堆叠。
早年间韩江陵曾瞧过一卷书,书里嬉笑怒骂自成一派,可到头来自己仍算不上是什么过目不忘的天纵奇才,只不过是依稀记下一句很是有意思的话。
吾于城中杀鱼十年,心似刀寒。
但在这等很是俏皮的荒诞言语之下,韩江陵每每想起,都要先行露出些笑意来,而后待笑意收尽,便可觉察出奇深邃的冷漠萧寒来,仿佛那柄书中所写,兴许????????????????从来都不曾落在笔者手中的刀,寒气杀气当真透过书卷,流转无穷年岁,晃得人两眼生疼。
呼救声雨声雷霆滚地声直挺挺从街心传至天外,而布武茶楼里则仅是有破损窗灵,随风雨吱呀响动,而后再难撑住身形,砸落下来,令匍匐在地昏睡不醒的汉子略微龇牙,但初才醒转,就瞥见不远处韩江陵身形,于是一时当真生不出再度上前递招的心思,怯懦爬起身来坐到一旁,提心吊胆朝茶楼门口窥探,生怕这位厮斗时节频出重手,打法搏命的男子再起发难,于是只得畏畏缩缩靠到翻倒桌桉处。
「看看这些位救棚屋的苦命人,不论是在沣城内外,都见惯了这等苦命人,但总能在这其中品出些不寻常的滋味来,往往都要觉得自己比旁人强,或是有兔死狐悲之感,或是有些居高临下怜悯之意,千变万化,总是离不得俯瞰二字,于是年少时所见的那些个圣人言说,登时就觉不攻自破,好在是随年头愈久,圣人学说不曾保留许多,倒是落得个轻快自在。」布武茶楼老掌柜不似是什么生意人,却很像寻常巷陌村落里头的先生,言谈话语之间江湖气市井气轻浅,书卷气更浓,亦不去理会身旁的韩江陵是否将话听到耳中,自言自语念叨。
「一甲子前,沣城里头照旧有不少茶楼茶馆,老朽两手空空起家,凭的仅是六七柄茶壶,几张寻常桌桉连同长椅,不过茶钱却是公道,不论前来此地饮茶之人做的是何等行当,出何等苦力,都能前来此地饮下碗茶汤,冬时御寒,夏时发汗,当年他娘的就觉得自个儿是个圣人,旁人赚十分利,我就单单取两分利,茶钱公道,茶汤煮得又好,活该老子得富贵。」
门前终究是有稀稀散散的住户前来,起初仍是瞧热闹,不过也有三两人上前动手,替那些位苦命的人家拾掇棚屋,并不顾及要听两三句感激言语,雨水噼头盖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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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说是自己本事高明,而有朝一日遭人算计过后,又大呼小叫有天大冤屈,好像每一位从付瑰茹处借银钱的主儿,皆要有如此一番说辞,却不晓得到底是????????????????替自己找寻个冠冕堂皇理由,还是想起自个儿春秋鼎盛时,再对照如今不算惨澹的惨澹景象,甚是不甘心。
老掌柜显然亦是知晓,韩江陵有这番说辞候着,且这话不加琢磨。似乎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于情于理,欠下好大银钱亏空,都有些说不出理来,所以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同韩江陵闲扯过两句。
沣城内外,皆有那等凭一膀力气过活的辛劳人家,更是有那等祖辈只晓得躬耕,别无其余本事之人,既无银钱家当,也无供儿郎出入学堂书社的能耐,况且即使是有人家舍命将后辈送入学堂书社,照旧讨取不得一官半职,外丙城虽小,达官显贵沆瀣一气,世家望族放眼无穷无尽,也如何都轮不到寻常百姓家中儿郎登官拜吏,即使沣城时常扩城,多出许多官职,寒门亦是无一丝一毫步入仕途的良机。所以古往今来,沣城外丙城连同沣城之外,寻常百姓中最是寻常的营生,乃是农道。
而沣城田产从来就不曾落到事农耕者的寻常百姓手中,即使有愿出城耕种者,竟需连年将产出粮米递送至家有田产之人手上,即使到丰年时节,家中亦剩不下甚粮米银钱,莫说前去沿街售卖,连一家当中一载间的口粮都未必能留下多少来,究其缘由,便是家有田产者连年增收,任凭那些位躬耕田舍郎有天大的本领,亦仅能勉强湖口。
既有湖口营生,总比起其余行当强出些许,一来是生疏,二来便是大多人非是不思进,而是着实找寻不得出路,近乎从生而至死,所见所闻唯有寥寥,于是代代替人困苦耕种,而钱粮大多都替旁人辛苦奔争,自家依旧是家徒四壁。
沣城当中许多平地起家者,老朽算是颇有几分能耐的,单单是凭卖茶的功夫,经二三十载辛苦就盘下这么处茶楼,而老朽之所以能盘下此地茶楼,自身有祖辈传授的煮茶功夫外,勤恳劳碌不知
疲倦,还有便是运气比旁人都要好些,恰好时值沣城当中蒸蒸日上的好光景,即使是那等本事稀松的武夫,同代当中也有不少踏入官衙当中的,天时地利人和,皆遭老朽占去些许,才得以有后来的布武茶楼。可老朽的本领,当真是比旁人要大?倒也不见得,遇风云得以化龙,可倘若是终生风平浪静,即使有化龙的本领,大势当前,照旧无用。
尽管韩江陵不愿信这等言语,可并未从老掌柜口中听出半点虚情假意来。
「人是会变的,倘若你也吃过我这般苦头,耗费甲子光阴才艰难在这吃人的沣城里,找寻到这么一处落脚地,那倘若是有朝一日,流年不利,内甲城中达官显贵狠命增叠朱批,恨不得将人人怀中银钱连同肚肠都一并扯将出来,到那时节,你便会想无论如何都要将此地保全下来,毕竟辛苦大半生,仅有这么一处还算富丽堂皇的茶楼,能叫人觉得这一甲子光阴,不曾白过。」
茶????????????????楼对街,棚屋被人重新撑起,连番加固过主梁,周遭许多前来帮忙之人,早已浑身湿透,但人们面皮上皆是挂起笑意来,瞧这处棚屋能遮风挡雨,难免有雀跃心思。
「所以开办耍钱生意,将茶汤钱涨了又涨,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去那处小楼同那女子借来些银钱,苟延残喘,权且当成续命。但无论如何去借,如何去强撑,上头征收愈烈,时景每况愈下,又有谁能独善其身?连子侄后辈都被老朽送出城外,不敢在沣城当中停留,实指望到果真走投无路的时节,老朽能一人扛起万般罪孽业果,从老朽处兴盛,从老朽处破败,倒是痛快得紧。」
雨势依旧。
茶楼当中的壮汉互相搀扶起身,战战兢兢从老掌柜手
中领过些散碎银钱,却不敢从茶楼前门离去,而是纷纷从茶楼后门离去,大抵是坐到茶楼前门那位韩江陵,手段的确很是骇人,险些吓破人肝胆。
但实则经这么一场生死斗,韩江陵浑身血水亦不剩多少,蜿蜒细流自周身伤处流淌下来,浸红门槛,已不曾余下几分力道去撑住身形,唯能背靠门扇艰难喘息,仰面朝天,却觉雨水不似夏时,反倒是同秋冬时那般冷冽萧瑟。茶楼里悬着两道白绫,悬在正梁处,老掌柜面皮倒不曾显得狰狞,反倒犹如大患得解,抖净风尘,将眉眼舒缓,一步入得阎罗府。
骤雨街心处,有人飞马前来,堪堪停在布武茶楼外,近乎是跌落下马来,一手托住韩江陵微僵脖颈,浑身颤抖。
从来不曾迈步走下小楼的女子,趁雨而来。
揪住韩江陵衣襟,接连朝那张算不得俊秀的面皮上抽了十几回,才是周身无力瘫软在地,搂住那已无甚神智的男子。
「付瑰茹,你发什么病?」终于苏醒过来的韩江陵瞥过一眼伏在身前的女子,无奈骂过一句。
第九百八十八章 不脏
一晃数月光景。莫道城中无岁月,休夸人间慢流年。世代居于沣城当中的百姓人家,又岂止千百代,由年少时鲜衣怒马两鬓如锋,至苍髯时节安养天年,瞧来好像远不能算是相隔着很是长久的年月,物换星移春秋交错,百川归海,东流无终。
而在这看似全然无事的数月之间,沣城里头实则并不平静,只不过大多人皆顾不得在茶余饭后说起诸般传闻,即使是有心说起,亦不过是添油加醋,当成自个儿谈资,终究事事真假,无人能给出个定盘言,大都不过是嬉笑之间,或是醉里信口道来,究其根本,反倒是落在下乘。
当中最是值得引以为谈资的几件奇闻怪事,倒是万变不离城主府三字,毕竟内甲三城当中,也唯有头甲城中能探听到些许城主府消息,且不需过多臆测,即可猜出风声消息可信与否,至于距城主府甚远,寻常人又不可轻易踏入内甲城的中乙外丙数城,则难免有些听风是雨,听雾是云,莫说口口相传当中会有多少人添油加醋,姑且算是将诸事一字不改传到此数城当中,深究其可信与否,照旧是件极难的事。
沣城城主数月前曾邀公孙盘赴宴,起初时节无人得知,事出隐秘,不过次日沣城城主府上空就有云雾遮掩,声势浩大隐天蔽日,滚滚风雷倾泻而下,竟是近乎使内甲三城尽数包裹,到如今才初显溃散迹象。
听内甲城中传来的风声,此一场云雾势大,竟是遇雨不平,遇霜不退,即使是在如今秋深天景,照旧能从中乙三城中窥见云雾踪迹,更有稀奇言语,说是曾有人途径城主府外,见那位城主曾跃上云头,同一尾足有城主府高矮的鸿雀斗在一处,电舞流光,似是仙家神通频出。
但这等言语,多半是信口胡扯,人们往往只是笃信,沣城近来天降异相,为使城中百姓安心,才是编出这么一番说辞,言说是城主同鸿雀缠斗,待到云雾消散时,旋即便言说是城主伏龙降雀,再好生造势鼓吹,情理皆落到沣城城主头上,当真是好算计。
不论内甲城此事闹腾得多沸沸扬扬,毕竟相距甚远,总不能使外丙城生出太多风浪。
然而虽外丙三城历来尚算太平,近来数月之间,却是乱相初显。起初人们总有侥幸,以为早先受韩江陵所迫,或是受付瑰茹所迫。
也可说成是受外丙三城所迫的布武茶楼掌柜,将自己悬在辛苦经营多年的茶楼大梁处,只是外丙城乱象终了,但并没有几人能想到,这位毅然求死的茶楼掌柜,仅是揭开沣城乱局的头一抔血。
继外丙城中经营维系多年的老铺面纷纷毁去过后,市井百业近乎皆受灭顶之灾,沣城当中人人难求行当营生养家湖口,而但凡有营生广开门户,则必有如海似的赋闲百姓登门,险些踏毁门槛,但既是如此,从商之人定要将连月俸禄压到顶顶低微的地步,沣城地大物博,民广人丰,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二字,可即使各路行当营生纷纷将银钱压到奇低,照旧赚取不得银钱,单是街巷当中铺面,连年租用堪称寸土寸金地界的铺金,都未必能于年关前凑齐。
仅是数月之间,铺面生意近乎垮塌七成,遍地百姓赋闲,手头既无湖口银钱,也无甚起家本领,原本沣城再扩,外丙城又添屋舍府邸,却已是无人能撑起这等冗余银钱,谋生且难,又何况是四处做那等耗费银钱的蠢事。
一时钱财纷纷自珍,皆为艰难延续性命,养活家室,既无钱财往来,市井百业便更为颓靡不振,而书香门第却并不处于世家望族之列的寒门布衣,寒窗苦读多年,一来无为官的阳关道,二来即使踏上独木桥头,照旧未必能找寻到个湖口的差事,反倒是四处官衙当中,有无数自内甲城调集而来的银钱,近乎皆是落到权贵手中,层层盘剥,反倒全然不能送至外丙三城民间,艰难续命,尚无钱粮可用。
每逢人祸,必有天灾相随。古往今来,此等先例不胜枚举,故而也称其谓,天怒人怨。
先是有内甲城中遮天蔽日云雾,连月不见苍天,紧随其后就有外丙城同沣城之外零散村落小城,连有四五月不见雨落,地生沟壑,田皆荒芜,本来连绵良田不见远山,经此一遭大灾过后,处处皆是陷落坑洞,田地一时贫瘠干涸,绵延成百里荒田龟裂,有近乎几人长短深邃裂痕重重叠叠,犹如位顶顶精壮的田舍郎,遭大日蒸干皮肉,只余人骨。
人尽言说沣城富贵,钱粮取之不尽,用之无竭,仅内甲城一地,仓廪盈实,连年余粮囤积当中,足可生霉,铜钱连串,绳索烂断,可不知出于何等缘故,只是接连几月大灾,内甲城便再无余力相援,泥塑金身过江自身难保。
中乙外丙共计五城,流民岂止千万。起初内甲城中时常有达官显贵领城主授印而来,却是并未见过甚流民,幸未受难的中乙头城当中,依旧灯火通明,夜不闭户,全然是一番升平景象,因此大多无人乐意去往其余数城观瞧,即使有恪尽职守之人,亦是难免受其余数城官衙唬瞒,并不曾知晓实情,而待到上禀城主府中的时节,半点钱粮援助也不曾替这五座已然水深火热的地界讨取。
整一座沣城,中乙头城以内,万家灯火,炊烟鸟鸟,有华服锦衣公子凭栏赋诗,字字句句不离称赞沣城城主丰功伟绩,言事言情,阿谀奉承的功夫远要胜过辞藻文采,而中乙城外,时有鬼哭,白骨露野,易子竞食,数月之间不见野犬,更不见古木本色,反倒是凄惨惨一片茫茫白树,瘦骨嶙峋饥民腹内,大抵有草种兽皮者,已属万幸。
韩江陵早已趁先前大灾隐现的时节,凭与付瑰茹交情,将双亲送往中乙头城当中,虽不曾送往内甲城,但已然是付瑰茹所能尽的余力,而无论女子如何劝说,韩江陵如何都不愿去往乙城当中避难,反而是携那孩童,连带老者与那将死未死的年轻人,于逃荒流民当中裹挟前行,一直走到中乙头城外,才发觉无路可走。
城墙以里,家家户户灶米香,城墙之外是已然寸步难行,腹中无食的千万流民,有哭喊响声,而更多的是沉默。
哭嚎也要力气,在这里无论是能勉强站住身形的,还是已然倒在地上,被人踩踏夺去多半条性命的,都已经再无多少力气。
城墙之上甲胃交辉,弓弩映月。已是满脸肮脏木然的韩江陵艰难抬头朝城头望去,有人面露悲戚,有人面露鄙夷,更多的人脸上是不忍,但手中弓弩却不得不拽满。
鸦雀无声夜色当中,有人背着自家襁褓当中的儿女,有人背着自家双亲,但所有人都背着本不应当自身来背的过错,大多人都不晓得是替谁人背起这等如坠森罗狱的苦果,但依旧撑起浑浊两眼,猜测城中人们究竟在熬什么滋味的米粥。
“到底是人家乙城,这等大灾之年,尚有米香,都快忘了米粥是何等滋味了。”难得那位本就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竟能撑到眼下地步,路上许多回,韩江陵都险些将这人从背上甩下,可伸手略微探鼻息后,却发觉这人仍有口虚弱至极的气息留存,到如今竟是能颤颤巍巍说句话,着实很是古怪。
“不如省些力气,且不知这城门何日大开,存些力道熬将下去,或许尚存留有一星半点生机。”女子早已褪去浑身华服,将手头银钱尽数换成粮米牛车,才是供几人艰难行至中乙头城下,使手肘触触韩江陵,凭眼色指引,去到一处无人地,不由分说将怀中一枚已然硬如山势石的点心敲开,递到韩江陵手中一半。
时至如今韩江陵亦不晓得,这位从不下小楼的女子,为何忽然之间就相当看重自个儿,更不晓得分明凭其手段,能同自个儿双亲一并去往乙城乃至甲城,为何执意要留,受一路颠沛流离的苦头,但女子从怀中将那枚早已瞧不出本来模样的半枚点心托在手心时,韩江陵依然犹豫了片刻,还是未曾伸手去接。
女子面皮窘迫一瞬,可依然没将手收回。
“这枚点心乃是当初自行做的,品相不差,故而留到如今,不晓得还可否果腹,但应该是不脏的。”说到不脏时,女子眉眼当中的光彩忽然一阵翻滚。
小楼多年,朱唇几人尝,想来韩江陵这等生硬到不晓得如何回转言语的人,必是不愿接这枚点心。
但韩江陵眨眨眼,伸手接过那半块发绿的点心,搁在口中仔细咀嚼,奈何滋味的确是一言难尽,面皮扭动半晌,迟迟未曾吞下,瞧得女子险些哭将出来,笑骂着锤过韩江陵肩头一拳,
“吃不得便不吃。”
“我知道不脏的,手艺也还凑合,再练几年,未必嫁不出去。”犹如一条丧家犬似腮帮抖动的韩江陵挤出些笑意,看得女子红了眼眶。
第九百八十九章 酆都
沣城城主府内,多日不曾传出动静。内甲城中人,大都不晓得外头天相已然生出骇人变数,每日举止,一如往日,不过放任谁人去看,内甲三城,都是平静得叫人生疑。
如同无人知晓城主府当空云雾究竟是如何突兀显踪一般,近数月以来尤为静谧的城主府内,究竟有何事发生,除寥寥几人之外,尽是被蒙在鼓里,年岁静好,淡云悠然,在这沣城深秋里头,甚是自得。说来事不关己者甚繁,而当真能有设身处地,置身事里者,一时天下,凤毛麟角,自身既得饱足,恐怕谁人都不乐意惦记人间尚有人不得见斋饭米香,也正是因此,虽整座沣城中,尚有五城流民,但内甲三城,即使比不得往日,倒也尽可高枕无忧。
城主府半空中浓重似絮的云雾,终究是在大灾过后,逐渐消散开来,但几乎无人知晓,眼下的城主府,已然换了新主。
公孙道人新立不久的那座道观当中,依然有道士往来走动,虽已许久不曾见过这位沣城道门第一,道观里依旧井井有条,不单是因道观中人皆多少晓得公孙槃的本事,更因眼前三清尚在,已然算是得来心安,故而即便观主数月无人见过,照旧不曾生出甚乱象,毕竟对这些位从各方各地而来的云游人而言,有如此居所,更不必愁苦香火饭食,实属不易,与其终日折腾作祟,倒不如潜心道法,求个自然。
借寻常人两三枚斗大苦胆,怕是也不敢猜,久不曾在世人眼前露面的沣城城主,此时正恭恭敬敬替身前两人添茶,且自甘让出上座,自己则是屈居下座。
“城主添茶,贫道可当真无有这等福分,消受不起,万万使不得。”
公孙槃人坐到上座,言语却是诚惶诚恐,但倘若是细瞧其面色,神情里却始终掺染零星戏谑,如同沣城当今终得势的道人那般,闲散放荡,不拘小节,大有城官坐眼前而诸事照旧的模样,嘴上说来使不得,实则却是心安理得受了一盏茶汤,不过却时常将两眼瞥向一旁,多有忌惮之色。
一旁有拥羽衣者,羽衣点翠,单是这身锦衣,在这城中上下便断难寻着,此刻心安理得接过沣城城主双手递来的茶汤,同样瞥过一眼身旁的道人,忌惮神情更浓,可并不去点破,安稳饮茶,对于道人方才这番戏谑言语,全然不愿去理会,奈何这道人的养气功夫,已然修到顶去,见其不愿接茬,反而坐得更为稳当,只得是开口接话。
“明知故问,道门中人何时也这般工于心计了,如是天下道门中人皆如公孙兄,恐怕早就平步青云,何须香火钱维持道门门面。”
“说得不错,道门中人这些年在沣城里头吃的苦头,当真不少,且有相当一份苦楚,还是掌管此城者所赐,这么一份大礼,道门当真有些愧不敢接,还要谢过兄台出力才是,使得这些位有口斋饭便善哉善哉,有处破道观就算是祖师庇佑的苦命人,在命数里又多添上无数磨难,既为道门之主,登门讨些债,索要些好处,不正是理所应当?”
下座沣城城主恭恭敬敬,而上座两人,倒很是有两分剑拔弩张。
怕是除却城主府现如今这三人外,再无人知晓笼罩沣城内甲三城数月的云雾当中,有何等场面,公孙槃单是凭双掌就稳稳压制住云雾当中足有城主府大小的鸿雀,生死赌斗月余,终是艰难降伏这头不知从何而来的鸿雀,将其镇于城主府内。但饶是公孙槃侥幸惨胜,照旧难以凭己身本事修为压制住这头仅弱自身一线的鸿雀,故而鸿雀既不曾离去,道人也只得枯坐于城主府中,凭自身道行强行将这头大妖镇压封禁于此,半步不得出府。
而这头鸿雀的来头,则更是叫人心惊些,即使是道人手眼通天,修为玄妙,照旧难以窥见其来头,只觉云雾同整座沣城勾连,只需鸿雀心意稍动,沣城不论天地万象,或是四时风雨,皆可由鸿雀一手扭转,端的是玄奇伟力,妙不可言。
道门中人最是能坐得住,且不论精修道法求个超脱明悟,即使仅是在道观当中枯坐,参悟年月流转,亦是相当为难城府,倘若心思无定,城府不足,则断然难以安下心来,寻常道门中人如此,何况是沣城当中皆认的道门门主。擒鸿过后足有两三月光景,公孙槃从不曾出过城主府,一来是为看守住这头能化人形,来头甚大的大妖。二来则是欲凭自身道行,捋顺出沣城当中秘闻,可否是与眼前这头大妖有所牵连。
不过如今瞧来,原本那位看似掌权的沣城城主,大抵当真未必能有甚实权,反而是对这头祸乱一城的鸿雀多加恭敬,即使不甚分明,而是十足隐晦,照旧被公孙槃瞧出些许端倪来。
而公孙槃最觉古怪之处在于,似乎自打从出手镇压鸿雀过后,身在此城当中,举手投足,皆似神魂交汇,即使是外丙城连同两座中乙城受古往今来难有之天灾,好似只需自身念头微动,即可使大灾平复,这等玄妙神通,即使是公孙槃自认修行多年,亦是从未有过,可不知为何,每逢要动神通止住天灾时,念头就骤然回转,竟是冷眼观瞧这场灾祸绵延至今,不消去想,即知尸骨成丘惨状。
“你我本来便是一类人,我冷眼观瞧沣城种种事,袖手旁观,道兄则亦是如此,凭我所见,能成事者即需此等本事,便是沧海桑田,人逢大难,依然能维持住性情,依然可高居莲台者,才能得道之根本,所谓越五境秋长生的本领,唯有此最重。”
平日里皆是横眉冷眼的羽衣男子忽然之间朗声笑起,只是这笑声的确不中听,“可莫要怪我一人招引来如此大灾,这旷古绝今天灾既成,分明唯有兄台一人能伸手平息,然而到头来同我一般,不也是置身事外?以道长这般本事,扭转这人间惨相只需折损一线修为,然而却是同我一般,安然稳坐到这城主府里,静观其变,果真是敲打得算盘震山响,沣城岂止千万里地域,怕是连城外人都能听见那算盘响呦。”
“说到此,道长可知沣城原本名讳?”
公孙槃面皮本已有阴晴不定迹象,听闻此话摇头,“并未听过有甚其余说法。”
“酆都阴惨,判官止步。”羽衣男子咧嘴笑笑,“纵观沣城已有无穷年月存世,然而每相隔百来年岁,当中必有空缺,道长心思过人,必能想通这当中的症结所在,本来不欲如实相告,但念在难得有同路之人,就无妨做个顺水人情,送与道长。沣城从来就不是什么天下无出其右的雄城,更无所谓人间一说,旁人自以为入此城中乃是难求的好事,可连人间都不算,酆都百鬼夜行,森罗府狱所在,又岂能得来善果,这场大灾乃是我一手定下,为的就是防备夜长梦多。”
公孙槃眨眨眼。
又低头瞧瞧自个儿这身道袍,忽然之间有了些许笑意。
渌州边境,距流州尚有一段路途。
百来人马停在原地,有人正牵缰绳同一旁人开口言语,却是遭定在原处,两眼灰败无神,有人正将腰间刀拽出,凭衣摆擦拭刀背,同样也被定在原处,四面八方,云不动而风不兴,日月无穿行。
距马帮不过数里之外的山坡处,无手足的中年人睁开两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方酆都城布局,从头至尾都甚是损耗心力,但好在当真有所得,目下马帮中人,怕是依然能有命留下的,仅有十之二三,也算不曾枉费自个儿施展如此神通术法,所折损的本源连同内气,身死沣城,即是身死酆都,其尸首残魂,自当为沃土,能容根系延伸开去,肆意生长。正是有此等玄妙诡奇神通,中年人即使失却双手双足,照旧存留有一线迈入五境的后手,如是多年来战战兢兢,终究是使得这座酆都城初具雏形,有朝一日,未必就不可生死白骨。
身后的白衣白面家仆同样睁开眼来,虽说是迟迟不愿苏醒,但依旧不敢有丝毫怠慢逾矩。
但可否活命,皆在于身前那位无手无脚的中年人一念之间,尚说不出个论断,因为中年人在等人。
能够凭虚境当中的修为力压酆都城执掌之人,中年人同样很是好奇,那位道人究竟是甚来头,且隐约之间,那位道人已然有挣脱酆都城一界的端倪,此般修为,怕已能同五境平起平坐。
中年人不愿枉费一番功夫,所以要趁此时节,好生见见那位道行骇人听闻的前辈。
但等来的并非是马帮中人,而是一条色泽甚艳的红绳,摇头摆尾显出赤龙本相,稳稳落到中年人眼前,很是揶揄望过中年人一眼,如同见过地上蝼蚁。
可仅仅是这一眼,整座酆都城险些坍塌崩毁。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九十章 痴儿最是福运绵长
已有实在忍不得腹中饥渴的流民,尚存余力者,持兵戈锄斧聚拢而来,竟当真是在这等情形下,艰难凑成千人阵仗,不单单是四处劫掠灾民当中的余粮,且这千人之中已是推举出几位首领,默默算计眼前的中乙头城城墙可否逾越,从各处搜罗来绳索挠钩,每日勤勘地势,作势奇袭。而乙城中照旧是有眼线,居高临下俯瞰城外流民,算计数目,城主府虽迟迟不曾下令开城放行,但乙城城主亦是晓得,倘若放任城外不计其数流民尽数化为白骨,定然是能引得天下震动,因此亦是多添关照,且是收了城头拽弓引弩的兵卒,使得城外流民稍稍安心些,当然亦是要给些活命的念头。
当城外千人流民凑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如同扫落叶似路过韩江陵几人藏身地时,必然是少不得逼迫,要么献出些许私藏保命的口粮,要么便要遭这些位饥肠辘辘流民好一趟痛打,死在这伙千人数目流民手下的灾民,数目已是不浅,但向韩江陵周遭流民出手时,数十人皆遭韩江陵拦下,单是凭拳掌功夫,赤手空拳,就将那几十位流民打翻,虽未伤及性命,倒也尝了些苦头。
这伙千人流民当中统共三位推举而出的头领,闻听此事,急忙引其余流民前来,待去到韩江陵藏身地时,却发觉这位拳掌功夫了得的韩江陵,已是强弩之末,凭最末的些许力道强撑,硬是打翻数十位持锄操镰的流民过后,斜靠到一处断墙下,双唇干裂面如菜色,分明已是挨果许久的饿,哪怕是凭武夫的身子体魄,照旧是到山穷水尽地步。
断墙背后,是一位女子,与一位孩童,一位老者,一位仍旧强撑未曾身死的年轻人,病饿交加,已是无甚气息。
没人晓得五人是如何撑到如今的,但在流民头领见到断墙背后的四人之后,再看向骨瘦如柴的韩江陵时,出人意料并不曾动手杀人,而是将刀收起,盘膝坐在那位而立之年的男子眼前,忽然很是嘲弄笑了笑。
“那几人乃是你家眷?模样可不像,兵荒马乱或是天降大灾的年月,舍生取义,听着倒是壮阔,但真值得?”
断墙后四人,面色分明比韩江陵不知要好多少,尤其是那位瞧来面带病容的年轻人,大抵本就应当死在这场大灾之中,可直到如今依旧有口气吊性命,孩童面色尚能瞧出红润,女子衣衫并未宽敞许多,老者身子仍是硬朗,唯独眼前这位身手了得的男子,瞧来瘦弱得可怜,本来所穿衣衫早已不合身,松松垮垮由肩头挂到身上,面颊深陷。
“要杀便杀,别为难旁人,都是想活命的,到这等份上既没高低贵贱,也无需同族相残,老子尚且有二两肉,拿去分了便是。”
此般田地,韩江陵倒仍不曾失了连绵,咧嘴撑起身子,抹去嘴角发黑血迹,挑了个相当适宜的坐姿扮相,背靠断墙,半睁两眼瞥了瞥眼前同样浑身尘土的矮短汉子,旋即就将两眼合上,好像不愿再耗半点力气。围城许久,即使是当初女子将银钱换得粮米,照旧是难以为继,好在是韩江陵身手过人,且眼力甚好,故而沿途草种树皮连同秋时得以幸存的野菜树果,皆被韩江陵取来,分与众人果腹,才能撑到如今。
可韩江陵却时常数日不进半点吃食,加之围城多日尸首堆叠,已无甚饮水地,往来取水乃至动手抢夺一事,皆是落到身手甚好的韩江陵肩头,食少而力浅,很快便是眼见消瘦下去,纵然付瑰茹屡次相劝乃至逼迫韩江陵多用些吃食,可终究是拧不过。
刀芒破空响动,瞬息炸响。
哪怕是韩江陵不曾深研兵刃,亦能从这阵风声里听出,眼前汉子出刀甚快,哪怕是在这等人人难得饱食的时景下,这柄刀带起的风声仍旧是声势甚大,劈头盖脸而来,于是难得生出两分心安来。
说来也是奇怪,韩江陵自幼就患上古怪病症,又见过无数回爹娘吵嚷,杯盘狼藉模样,然而始终却只觉无趣木然,直到自个儿凭这身本事,替在小楼当中的付瑰茹卖命做事,积攒下银钱搬出那处很是熟悉的故宅,才稍稍有些寻常人的模样,可大多时候在旁人看来,自个儿皆是冷硬生涩,不与人生交际那等模样,连左邻右舍往往皆是避让,生怕招惹这位来历不明面皮冷硬的男子。幸亏那时节,无需愁银钱,无需愁衣食,闲来无事就快哉快哉,独坐精舍当中,听长风灌耳,自在安然,又避世不出。
但自从那孩童登门过后,好像观瞧人间时,眼光略有变转。
随后那老者便携病秧子前来,在府内借住,到那时,韩江陵面皮上堪称生涩至极的笑意,却是一日日熟将起来,像儿时练拳掌,渐渐缓缓从别别扭扭出拳,到收发自如,再到炉火纯青。付瑰茹执意跟随的时节,韩江陵时常要想起已是身在中乙头城里的双亲,想来大灾遭人阻隔于城外,城内人总要过得好些,于是心思越发平和淡然,仿佛年少时节那间虽然占地甚广,却怎么都觉阴暗狭窄的宅院,再回想起时都觉得要宽敞两分,窗明几净,内堂里头神仙相前香灰醇厚,雨天时节茶汤香气四溢。
人间万事携来解。
然而这一刀却不曾落到脖颈处,更是不曾听闻有锋刃入骨声。
“明日夜时三更,随我进城,大开城门的时节大抵要有一番苦战,手头倘若无趁手兵刃,多有拖累。”
盘膝坐到韩江陵身前的汉子将刀递来,出手时势大力沉,不过落下时却又是轻飘飘收起力道,最后缓缓放到前者膝上,自己则是从腰间抽出柄无鞘佩剑来,相当得意在韩江陵眼前晃了晃,“咱是用剑的行家,给你柄刀已然算是仁至义尽,莫不知好歹,这千来号人在城外头作威作福时候不断,造孽也深,如今算是能做一桩好事,得来些福报,如是不嫌弃,分兄弟一笔功德,待到身死时节,见了阎罗总也好说道说道。”
数十人如潮退去,韩江陵拎起手头那柄破刀,苦笑两声。
汉子叫卢自成,世代居于外丙二城,世代凭躬耕为生,虽家无薄田,但耕种的本领却也甚高明,又肯使苦力,因此能在外丙二城当中落户,年少学武,欲凭身手闯出些名堂,奈何沣城当中无江湖,武夫愈发势衰,便也仅可艰难谋生。大灾连月,卢自成两月之中,双亲病饿交加身死,连同其余兄弟家眷,统共二十一位,尽是身死流民当中,即便卢自成凭身手强取硬夺,得来些许粮米,依然于事无补,颠沛流离才至城头外,然迟迟不开城门,有流民凭力气兵器抢夺劫掠,遭卢自成连同其余两位身手甚好之人截住,才勉强镇住这股流民起势,受推举后携流民四处探访地势。
待韩江陵回神,艰难走回断墙背后时,除却那位不剩多少生机的年轻人外,其余三人双眼,尽数朝韩江陵望去。
女子担忧,孩童茫然,老者则是望过一眼面颊深陷的男子,而后两眼低垂,半晌也未有举动。
付瑰茹是何等精细的性子,早在小楼当中,就晓得如何做生意,如何趋利避害,听闻方才二人一番话,自然知晓韩江陵此去,大抵是难以保全性命,可又不好执意相劝,将唇齿咬紧,险些渗出血来,一言不发。
还是老者先行叹气,而后开口。
“凭流民又该如何应对城中守卒,甲胄弓弩完备,岂能是我等流民可抵的,此举不过是携人送死,既然人人皆可赴死,为何偏偏是少年郎前去送死。”
孩童不曾见过几位兵卒,即使平日里老气横秋,照旧难以从两人先前言语当中听出什么其余滋味,然而瞥见韩江陵手头那柄残破长刀时,略微有几分熟悉,再听闻老者出言,亦是知晓韩江陵此去所为何事,但一时不晓得该如何阻拦,但孩童隐隐觉得,即使是在场几人齐齐开口阻拦,估计亦是阻拦不得。
常在精舍小宅里独坐,每隔两日就受目盲耳聋四体不能动这等怪病搅扰的韩江陵,实则比谁人都要难劝,犯起执拗,任谁人也难拽回。
老者话乍听当然是有几分道理,然而有无道理,说者听者,各有决断。
所以孩童自始至终也不曾相劝,如同身旁那位将唇角咬破的女子一般,只是怔怔望着那枚残损的长刀,一句话都没说,但孩童晓得,倘若是韩江陵死在城中,多半这位瞧眉眼很是薄凉的女子,亦是不愿自求生路。
几人当中唯有那位年纪轻轻的病秧子,半张口安安稳稳躺在原处,病入膏肓,可最是舒坦,多半过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病秧子,才最是福运深厚,寿数绵长。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九十一章 世人同鸡犬孰贵
或许连卢自成事先都不曾料到,凭这些位已是饿到身形虚浮,连掂刀力气也不剩分毫的流民,能在沣城中乙城处,掀起场绵延两月的战事。
秋九月,中乙首城遭千数流民攀上城头,历一昼夜苦战,死伤数百,终是砍断吊桥铁索,使得城外流民鱼贯而入,即使是卢自成凭威望与手头所剩人手管束,亦于事无补,饥肠辘辘早已顾不得其他的无数受灾流民,近乎铺满整座中乙首城街巷,硬是将巨城围得水泄不通。可等到流民当真踏入中乙城时,众人合力大开粮库,才发觉连中乙城中,都已无甚余粮。
于是这场战事就理所应当将本该置身事外的中乙城一并包裹起来,近乎是六座城中幸存的流民百姓,皆向内甲城而去。
韩江陵登城时节占去首功,于是自城中粮库处分粮时节,取来相当分量的粮米,更是凭这些余粮,在城中寻了位郎中,替那年轻人瞧过病症,虽同样是束手无策,不过好在如今有粮米充饥,又取来几味药材稍加调理,才使得年轻人睁开两眼,虽口不能言,脸色倒比往常好瞧些许,如往常那般,瞧见城中身形甚善的姑娘来往走动,依然要贼眉鼠眼偷瞄,两眼如何都挪不开半点。
相比于终究是长舒一口气的女子,与将心思放下,能畅快吃上两日饱饭的孩童相比,韩江陵却在登城过后,言语一日日少下来,大多时节也无心用饭食,而是荒废许久的时辰,抱起那口越发残缺的长刀,依到流民占据的住处墙头外,眉眼低垂,不知有何念想。
卢自成晓得,中乙首城必定不是流民得以谋求生路的终场,故而虽说是凭千数流民强行涌入城中,诛杀决死守城兵卒过后,能顺利迈入城主府去,然而即使同现城主交谈,亦是问不出城中余粮下落,只得是悻悻离去另谋出路,整顿几日,又率愈发壮大的流民百姓向内甲城而去,但并不曾带上韩江陵,而是令韩江陵数日过后,再携数千流民前去内甲城外接应。
打从流民入城以来,中乙城中便再无鸡鸣声,倒并非是流民心狠手黑,而是此等时节,鸡鸣报晓比起活命,后者更重些,因此清晨时节,城中静谧得紧,想来流民推举而出的几人,亦是知晓不应当做那等绝户事,因此破去中乙首城城门过后,就再无逾矩举动,对城中百姓可谓秋毫无犯,仅是将城中府衙存粮取出,替流民延命。女子从屋舍中走出,不出所料,韩江陵依旧抱起长刀,艰难瑟缩起身形,靠坐到院墙外,仰头望向天外阴惨惨天景,与至今都不曾散去的狼烟。
小楼中多年都以跋扈二字示人的女子,小心翼翼蹲下身来,蹑手蹑脚凑近韩江陵身侧坐下,却不想怔怔出神的韩江陵骤然横刀,距女子咽喉仅差一毫。
但女子并未流露出甚畏惧神情,轻轻推开眼前残损长刀,同一尾狸猫似伏在韩江陵膝间,才是使得后者回神,低声致歉。
“城头上见过什么,同我说说想来也无妨。”韩江陵身形依然显得瘦弱,不过即使如此,付瑰茹亦能觉察出眼前男子,浑身筛糠似微微颤抖,便抬手撩起后者鬓发,凭一对煞是好瞧的眉眼向男子望去,举止如何瞧来,都像极安抚孩童,倒的确有几分收效,韩江陵亦是难得有几分笑意,摇头笑笑。
“其实也不曾见过什么骇人至极场面,无非便是一群想要活命的人,遇上另一群也想活命的人,可在这等乱世道里,总不能人人都能活命,大抵就是如此,才有无地相残一事,仔细想来,错不在流民,亦不在这些位死守城头的兵卒,从前没想过,如今想略微动动心思,琢磨一番。”
然而女子不曾接话,而是略带责怪瞥过韩江陵一眼,使两指捉住男子肋下,使力道捏去,“同旁人说些场面话,那是自然,可如若是同我说这等违心言语,那便谅解不得,需吃些皮肉苦头。”饶是韩江陵自幼习拳脚,且是时常同人过招,自认皮肉瓷实,可惜付瑰茹两指处递来刺痛滋味,着实相当不好舒缓,故而连连讨饶,反倒将近来阴霾心气扫去大半。
于是清晨时节院落墙头外,男子将女子揽入怀中,开始絮絮叨叨讲城头所见。
外丙城里的韩江陵,即使时常凭拳掌手段,替高居小楼的付瑰茹做事,尤其登门讨债,踏破门头这等事,得心应手,可即使是在布武茶楼所遇危急情势,亦不曾见过生死。当日城头处,即使韩江陵不精刀剑,可照旧是凭余勇杀人几十,到头来卢自成亲手交与韩江陵的那柄破损长刀,已是奇钝,落到守城兵卒甲胄处全然不能伤人,即使挑无甲处下刀刺去,照旧难以破开皮肉。
但最为危急的时节,城头之上的流民死伤惨重,无人填补,仅余数十,纵然有卢自成这等甚擅兵刃的武夫领路,周遭流民依旧成片倒伏下去,不得已时韩江陵亦是发狠,硬是凭刀尖刺入甲胄当中,再度诛杀数人,血水沿喉头迸溅,足有数尺高矮。
哪怕时至如今,韩江陵想到那日自个儿的杀人手段,都觉隐隐心寒,每逢拎起那柄残旧破损长刀时节,时时回想,皆是心有余悸,乃至于不敢合眼,再犯起病灶时两眼昏黑的时节,总能于耳畔听闻刀劈入骨,与城头上流民与守卒惨嚎声响。再凶狠手黑的武夫,即使时常见血,可照旧不曾背起人命,而倘若是手头沾染旁人性命,则需不知多少年月,方能缓和下心思念头。
此间辛苦,不能道与外人听。
女子并没多言,只是手臂勾过神情低落的韩江陵脖颈,将后者额头靠到胸前,轻轻哼起幼年时小调。
讲的是古旧年间,有少年做征夫远走他乡,留下心上人驻足桥头,年年岁岁向少年人去时处张望,其声柔而无悲戚,但愈听愈是叫人心颤。
第二日时,五人住处,有位眉眼清澈衣衫简陋的中年人前来拜访。
饶是这等大灾之年,来人仪态礼数依旧周全得紧,不急不躁,奈何孩童最是见不得这等书卷气甚浓的读书人,趁韩江陵尚在歇息的时节,百般阻拦,将来人折腾足足有一时辰,才是勉强放过,任由其踏入屋中。
韩江陵恰好病症再显,两眼难以瞧清周遭景物,好在多年下来,耳力亦是不差,故而旁人都是不曾听见门前响动,唯有韩江陵知晓,孩童又是刻意刁难人,倒是并不曾阻拦,而是始终稳坐屋中,待到那来人携两分狼狈落座,才是含笑开口,说句见过城主,闻名不如相见,今日一见,气度的确不似常人,当得起中乙首城的城主。
其实也是相当好猜,流民推举而出的三位头领,算时日已是距内甲城不远,并不在城中,而当下城中在流民当中传开名声的,唯有当初破去吊桥铁索的韩江陵,突然来了这么位知书达理,言语慢条斯理且进门时有仆从跟随的中年人,无需去细想,多半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凭城主所言,韩江陵才是得知,中乙城相比起外丙城,家底自是要殷实些许,可府衙粮仓,也无甚余粮,大灾起时,已是将当中六成尽数分与外丙三座外城救难,但迟迟却不曾听闻,历来富庶至极,钱粮丰盈的内甲三城有甚动静,再者既是一城之主,需得先替城中百姓打算,倘若是大灾连年不停,有这座中乙首城在,既可同沣城城主传信,亦可隔绝疫病流民,毕竟凭这座城养活不计其数流民,实在是能浅力微。
“在下自然晓得城主顾虑,但这些位流民也不该死,倘若是城主早一日开城放行,或许就不会平白有许多人死,更不会使得这些走投无路的流民,凭手中刀剑斧锄杀入城中,势头愈烈。”
韩江陵双眼木然,摸索来桌案处水囊,饮下口清水,才是似笑非笑道来。
“许多人到死都在等,城头上有人说一句,不日开城,或是三日之后放粮,这些人已是习惯挨饿,秋时天景更是显得寒凉,大多都是老实之人,大灾起初时节,家中殷实的许多都能提前谋求个生路,而这些人却并无那等本事,等的或许只是城主一道令,哪怕是身死,总还有些念想期盼。”
“大灾数月,城中早就无甚余粮。”韩江陵瞧不见眼前人神情,只是从话语当中,听出些许凄惨意味。
“内甲三城,从来就不曾下令命我开仓放粮,更不曾允我开城放行,连城中家家户户,都仅剩糊口余粮,但即使是这等时节,钱粮征收,依然不曾减过分毫,我这城主多年做下来,倒是积攒来不少银钱,于是凭自家钱财填补粮仓,才艰难撑到如今。而内甲三城当中,才是当真歌舞升平,但从来不会有人向内甲三城之外看上一眼。”
“是我这城主失职,才会使得百姓艰难度日,也是我这城主失职,才不曾拦住流民。”
中乙首城城主告辞离去后许久,韩江陵依然一动不动。
最后伸手,缓缓摩挲桌案上那柄破损的刀。
没准在许多内甲城人眼中,外丙中乙统共六城的人们性命,并不比自家豢养的鸡犬贵重些。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九十二章 见时难
战事逾一载。
共有六座城中的百姓流民,源源不绝涌入义军行伍之中,甚至连同数座外城本来的兵卒甲士,亦是纷纷望而归心,硬是将当初在中乙首城城头上仅由千数流民拼凑而成的义军,扩至数万,其势拔地连天,短短一载时日,连克两座内甲城,只剩沣城正当中一座内甲首城,眼见得是独木难支。
而义军初起势时,还要亏那位中乙首城的城主照应,将整座城中所余钱粮连同兵卒衣甲兵戈,尽数赠与韩江陵,才使得将随其驰援大部义军的流民,变为裹甲操戈模样,不论排兵布阵的本事如何,最不济瞧来也是同寻常兵卒相差甚微。倘若是凭当初褴褛衣衫与手头斧镰,兴许当真未必能有今日局势,更莫说做出连克两城,这等沣城中人从不敢想的大事。
可即使如此,义军死伤亦是极其惨重,一载当中虽是稍稍解去天降大灾,遍地人难得饱食的险境,不过毕竟是内甲城兵精粮足,城墙高筑易守难攻,更有三城城主阴狠算计,攻城时节,若要换取一位守城兵卒性命,则需十余流民舍生,每每有数十人丧命,才可艰难攀上城墙半步,尸首堆叠,动辄有近乎同半座城门那般高,堪称尸横遍野,埋尸壕沟掘起数条,纵贯绵延,已不知攻下这两座内甲城,究竟损耗多少条性命。单单是为提防兵卒趁夜冲杀出城,无数义军多半是甲衣血染,抱戈而眠。
义军推举而出的头领战死两位,仅余卢自成一人,过后又将韩江陵推举为义军首领,两人共掌义军,仅一载之间,倒亦是有过命的交情,攻城时节调度有方,才是使得第二座内甲城只耗两月功夫,就已是强行凿开城门。卢自成面皮处添了两道深邃刀痕,左臂接连数次负创,已不甚利索,好在是擅右手使剑,才不至于身手倒退许多,而韩江陵接连带兵冲杀上城,大小负创不下数十,最重的一处,乃是遭人偷袭,险些打碎双髌,虽有郎中随军,修养许久时日,双腿却是比不得当初灵便,略微跛脚。
而韩江陵将双亲接往内甲城中过后,又是将其余四人安置妥当,府邸精巧气派,倒是难得令那眼光向来甚高的孩童都看直了两眼,连连啧啧称奇,言说果真内甲城中甚为富贵,在此地住上几日,赛过外丙城浑浑噩噩十年。相比孩童,付瑰茹则是终日提心吊胆,生怕韩江陵有朝一日身死,曾屡次三番劝阻,莫要继续同义军逼近内甲首城,毕竟乃是沣城最为势大的内城,其中守卒甚多良弓硬弩不计其数,倘若是贸然攻城,无异于自求险境,深入当中,必要危及性命。
更莫说受良医好药医治,终究病容稍褪的那位年轻人,常同韩江陵絮叨,说是自个儿年纪浅时曾捡过两卷兵书,上头言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就凭如今义军数目,瞧来倒比从前军势浩大,但内甲城中又岂止万户,何况沣城城主府坐落当中,欲破此城还需从长计议,假使韩江陵当真能走入城中,日后同卢自成同掌沣城大权,即使是两人有过命交情,也需仔细思量,有无兔死狗烹这等常事。
病秧子能说出如此一番道理,很是难得,不过韩江陵如今心性,也已不同以往。
隐于沣城最居中处的内甲首城城门不破,如鲠在喉,何况韩江陵想要当面问那位城主一些话。
韩江陵的脾气秉性,早已被付瑰茹摸得通透,有心苦苦劝阻,奈何也知晓自己这位意中人,自从在中乙城外接过那柄锈迹斑斑,破损至极的长刀时,就如箭羽离弦,开弓向来无有回头箭,万事并无中途收束的道理,故而心甘情愿,将提心吊胆四字咽到喉中,仅是替韩江陵收拾妥当衣甲佩刀连同马匹,就一日日清减沉默下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病秧子难得今日有闲情雅致,得以在老者搀扶下坐起身子,坐到府邸院落的藤椅处四处张望,见实在无人踪影露面,便是哼唱起早先茶楼里学来的唱腔,不过只记得这么句词来,再要回想,却觉得脑中昏昏沉沉,杂乱万分,大抵是许久时日不曾醒转,使得灵台混沌,索性便翻来覆去,单单唱这么一句,尚且有闲心四处打量府邸,浑然是不曾想过自个儿能得享如此厚待。
内甲城府邸,本是此间城主故地,不过打从义军进城起,单单是给这位死守严防但着实无甚本事的城主,留下两条路可行。一条便是人为财死,家财尽可留,但城主可否保下性命,却要待义军流民定夺,想来这些位义军遭人所弃,征战良久,见过同样苦命的袍泽身死,对这位无甚作为的城主,也理应有些话要讲,另一条路则是携金银细软而去,乔装打扮,没准尚能有生路可寻。
不过两位内甲城城主无一例外,尽数身死,连同城中大小掌权之人,皆是落得个顶凄惨的下场,卢自成为人直爽义气,可向来对心慈手软四字嗤之以鼻,哪怕是韩江陵也曾劝阻其举动,照旧是不曾有半点收敛。
“一知半解就拿来显眼,且悠着些底气,话多伤神,好容易找寻来这么位高明郎中,能稍稍解去你根深蒂固病灶,偷乐就是,千万要好生养病。”
年轻人回神,却见孩童已是蹲坐到院落正中,懒散朝自个儿望来,刚要回嘴,却是发觉这孩童神情似乎不同以往,难得忍将下来,成心打算听听这孩童有何高见。
“那老汉不曾从故梦里抽出身来,且算是他年纪尚浅,瞧不清眼前事,您老都已是这般岁数,怎还同个年浅目短的后生一般,始终不曾看出自个儿仍身在局中?难得韩江陵那小子舍命护住你我性命,可到如今仍在大梦当中,迟迟不愿醒,该说老人家是喜好偏安无事,还是实在驽钝得紧。”
年轻人眨眨眼,全然不曾听懂,但府邸正堂中缝补衣衫的女子却是无故抬起头来,怔怔朝孩童方向看去,神情变转不止,但到头来瞥见手头韩江陵那身破损多处,且仍有血迹的衣衫,还是将目光收回,眼帘低垂,持针仔仔细细缝补。
十月,卢自成率义军强攻内甲首城城门,遭滚木火油所制,折损万数义军,不得已退守毗邻城中,休养生息,且急调韩江陵率部驰援,又是近月余猛攻,直至秋意深重,已入浅冬时节,凭折损两万义军的价码,终是闯入这座沣城最里的首府城中。
狼烟连绵不绝中,韩江陵一身残损甲胄,提兵入城。
尽管是到这般山穷水尽地步,城中依旧有守卒拼死抵挡,即使是义军撇下数万尸首残兵,强闯入城内,街巷当中冷箭伏兵,仍旧管管难越,尤其以城主府近处最盛,虽卢自成率部力战,替韩江陵亲部拦挡四面八方潮水似涌来的守卒,在前开路的韩江陵,依旧举步维艰,整耗费有两时辰余,天色放亮时节,才是杀开条去往城主府的小路,自一处道观模样府邸绕行,立身城主府门前。
韩江陵早已是强弩之末。且病灶初显,两眼视物不清,依旧是凭部众掠阵,径直掂刀闯入城主府内。
自门前踏入,护卫数十,皆丧命刀下,穿廊道过玉桥,绕去三两池上回廊,方才得见正堂,而在韩江陵身后,清池血染,玉桥横尸,生生毁去此地华贵堂皇。
正堂里坐着的并不是城主,亦不是那位羽衣者,而是位道人。
正默颂经文的道人转过身来,抬头却是瞧见门前一身血污,刀芒凛冽的韩江陵,不由得一怔,旋即才是掀起嘴角,咧嘴笑起来。此地枯坐着实无趣,不过好在终归是见过要见的人,因此在此之前,也不算荒废时日。
但正堂前的韩江陵却并不理会眼前装腔作势故作高深的道人,抹去面皮血水左右打量一番,末了亦是轻笑出声来。
“堂堂沣城城主,怎会是个道人。”
“堂堂义军首领,自顶顶卑贱的外丙城百姓里走出的韩江陵,怎会是半个瘸子。”道人分明是知晓眼前人来历,半步不退,针尖麦芒答道,“贫道从无以貌取人的喜好,不过一步步走到贫道眼前的义军首领,自诩替寻常百姓讨公道的韩江陵,怎也会有以貌取人的器小举动,实在让贫道很是心寒呐。”
“城主在何处,我寻他谈一件事。”韩江陵并不理会道人胡搅蛮缠,拎刀前行,眼前却是一阵晃动。
不计其数赤红流苏坠下,悬于正堂,两眼愈发视物昏花的韩江陵急忙抬头,横刀护在身前,却发觉除却日光映照赤流苏外,并无别物加身,直到自身面皮连同衣甲刀光尽数蔓上层朱红重彩后,飘动随风的红流苏才是缓缓垂落下来,横亘韩江陵与道人之间。
妖冶怪诞,明媚阴沉。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九十三章 议公道
物换星移年月斗转。
触及流苏红绫过后,年月似是忽然间倒转而回,重重叠掩红绫映照出面朱红幕布来,横拦在韩江陵与公孙槃之间。
持刀的韩江陵受这阵光华所制,竟是无端向前迈过两步,掌中刀落地,自身则是变为一位年纪甚小的孩童,面皮倒可称三分清秀,而清秀澄清,大都落在眼底,一双眉眼往来煞是轻快。残损染血衣甲亦是随之转变,化成寻常布衣,出于年纪尚小,行走时节尚算不得利索,颤颤巍巍,踉跄迈步。
韩江陵故居,早在其父尚在春秋鼎盛时节,就已然攒下,毕竟祖上也曾是出过落户于中乙首城当中的能人,仅差一步,即可迈入沣城中人皆要心生艳羡的境地,迁往内甲城中,可惜仅差毫厘,却是近乎掏空韩姓这一脉的气运,致使往后韩家颇有些穷尽余力的滋味,自中乙首城接连外迁。到韩父此一代,险些难以在外丙城站住跟脚,好在是韩父早年间颇识书卷,亦是凭同城中颇具才学者交情,才勉强于外丙城之中讨取得一官半职,俸禄虽不在丰厚,倒亦是能行方便,故而借时节正好,于外丙城开办生意,因其经营有方,更凭其官职多行便宜,才是取得颇大家业。
而此番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韩江陵又是变为年幼时节,且不由自主迈步上前,踏入那间幼时府邸。
道人同样是走入重重叠叠红绫流苏所成的帷幕当中,距韩江陵不过一丈远近,似乎很乐意瞧瞧韩江陵年少时所经之事,相当有几分兴致,因此连口中念诵经文都是停住,颇为好奇观瞧眼前事。
韩父历来严厉,与韩江陵同岁孩童,尚于街巷当中玩闹的时节,就已然从屋舍藏书地界搬出些许旧书卷来,令自家儿郎观瞧,浑然不顾其母阻拦,但凡是尚在幼时的韩江陵有丝毫懈怠,或是艳羡门外不远处孩童玩闹声,便是责罚打骂,言称韩家后人岂能是寻常之人,待到当真连沣城城门都入不得时,皆是韩家此脉罪徒,如何有颜面得见先祖。
即使有韩母于心不忍,时常替幼子劝阻自家夫君,奈何凭韩父脾气秉性,不论何等说辞,皆是劝阻不得,但凡韩江陵有半点偷闲或是记不得书卷其中晦涩言语词句,皆要打骂,当中两度竟是生生将韩江陵打得昏死,两眼淌血,足足休养过近乎三月,寻遍郎中,才堪堪将两眼伤势医治妥当,才终是使韩父稍稍收敛。
七岁时,韩江陵遇上那位甚是古怪的老武夫,起先这位瞧来似是逃避官府追剿的老武夫,在无意间翻越韩江陵府邸院墙过后,浅指点过孩童一招半式,竟是一眼认定韩江陵天资不凡,到头来时常前来韩府当中,幸亏是有韩母帮着应付自家那位望子成龙的夫君,才得以令尚且年幼的韩江陵暗地里习武,得以有这般福分,还是亏韩父瞧出自家儿郎并非是舞文弄墨的高才,大失所望,因此才是不管不问。
老武夫教拳掌时最是严厉,单是走桩练站功,就足能使体魄尚未成型的韩江陵吃好大苦头,时常双脚肿胀青紫,即使韩母不忍时常购置来些许通筋活络的药材浸泡,照旧是消除不得,第二日再加以苦练,生生是将一副筋骨熬将出来,而后才可学拳掌。
而替韩江陵拆招纠错的时节,老武夫下手更黑,曾两掌贯耳生生将尚且年幼的韩江陵打得两耳失声,亦是缓过许久,才堪堪痊愈,不过亦是落下病灶,好在是学拳有所成,倒是有门安身立命的本领。
十五岁时,韩父同昔日同僚处替儿郎说过一门亲事,这位昔日同僚虽未曾同韩父走一般路数,但在外丙城中做官,官阶并不算在低微,更莫说乃是积累数代的书香门第,倘若两家结好,必能见蒸蒸日上景象,没准在外丙城中,两家可愈发势大,踏入中乙城,便并非是相距甚远,难比登天的事。此事即便落在向来很是开明的韩母耳中,亦是不可多见的好事,既是两家得利,况且那户人家姑娘虽模样不甚出众,但胜在颇有些学问,且自有两分贵气,故而频频前来规劝韩江陵。
那时节少年意气,才是初显端倪,即使受韩父威压之下,不似同岁人那般自在,心气饱足,亦是有两分傲气,早先便相中位面皮脾性都甚是中意的姑娘,自不会应下这门亲事,奈何媒妁言父母命,不论到何等年月,皆是难逆,强撑数月过后,终是同本来心意相合的女子分道扬镳,然而韩江陵却并不曾同那位韩父同僚家中女子结亲,而是断然回绝,过后就自韩家府邸出走,远去一处寺院内借住。
那位本来韩江陵心仪的女子过门时节,天降急雨,但送亲众人之后,始终有位少年跟随,直到相送十里过后,才是站住脚步,于深秋冷雨里,足足站过一昼夜,四体僵直不能动分毫,还是城中寺院长老外出化缘,才是寻到浑身冰冷面无人色的少年,凭耄耋之年佝偻腰背,将其背回寺院内。
从始至终,韩江陵如是身临其境,仿佛将头前三十载年月,再熬过一回,咬牙切齿。不远处的公孙槃同样是瞧得津津有味,可神情当中却很有些赞许,瞧到自觉妙意无穷处,尚要拍手笑上几声。
随后年月便同水渠里无根流水似那般平静寻常。在寺庙借住的少年人,并不曾落发为僧出家,也并未曾与家中双亲断去往来,而是凭自身这点身手过活,到头来终于是踏入那座小楼,同别个拘泥礼数或是心有所图的人不同,韩江陵总是要在小楼中朝楼外张望观瞧,说此地景致甚好。
年轻人向楼下看风景,楼中的人在看年轻人。
所以得以有今日,还真是能从那时节找出些端倪来。
“不错不错,看来你还真是很不容易,才走到我眼前来的,三十年辛苦,能有如今境遇,属实难得。”公孙槃很是乐于瞧方才这场戏,笑弯眉眼,再去瞧更是脚步蹒跚,满脸汗水的韩江陵时,无端又添过两分欣赏,“一路走得磕磕绊绊,就为今日来这城主府中,取荣华富贵?不得不说上句,志存高远,胸有丘壑。”
韩江陵抬头,擦去额头泉涌似汗水,同样是咧嘴一笑。
“不是我想要来,而是许多人用性命将我推到城主府前,要我问城主几句话,那既然城主府内并无城主在,可否就将你这道人当做城主。”
时至如今,即使韩江陵再不晓得其中症结所在,也晓得眼前这位道人,必定不属常人,能在这座城主府内安然稳坐,分明知晓外头刀兵近在咫尺,仍能诵经如常神色不改,眼前道人倘若只是位寻常道人,那位素未谋面的沣城城主,未免本事太过低浅,找寻位毫无能耐的道人前来抵命。
“既皆是入过学堂,言语举止皆有些仪度的体面人,何需兄台直言,想来也不会是什么中听话,如是猜得不差,城中守卒数目已是愈发捉襟见肘,义军将整座沣城变为囊中物,同样已是势在必行,你我就无需再拘泥于寻常路数做事,贫道就来猜猜,韩兄想要问什么,意下如何?”
而韩江陵此时,当真是有些难以为继,原本提兵马杀至城中,已是强弩之末,又遇方才异相,心力又是折损甚重,眼下吃力抬起佩刀来,却是被近在眼前的道人两指捏住,生生折去刀尖,终究是显露出獠牙。
而轻而易举捏碎刀尖的道人并未给韩江陵留有甚回转余地,而是轻快笑道,“我猜你必是要问我,大灾之年为何不愿相救,此话兴许其余数城城主,早已言说过,为保全沣城日后能开枝散叶,寻常百姓又算得了甚,莫说是此大灾足有人五城之人平白受难,即使是除却内甲城中权势钱财最是显赫丰厚之人的万千沣城中人,皆死于病患灾荒,这仅剩的一两成人,定是要保全,哪怕仅余一斗余粮,也要交到这些位足能令沣城开枝散叶,延续香火的能人手中。”
“倘若非是要讨个所谓公道,天底下从来就不曾有所谓公道二字,有人自降生起就恶疾缠身,家室清寒,手足欠缺者从来就不是甚稀罕事,而有人自降世以来,家世显赫血脉金贵,莫要说是十指不染阳春水,亦是无需忧心此生衣食,且容貌俊秀体魄过人,生来便才高八斗,日后定然名扬四海者,纵观前朝百千年月,层出不穷,既是落地前就已是注定,天下无公道存留,又何苦要惺惺作态。义军连克数城,本就是成王败寇,取冠冕堂皇的所谓仁义道理,也不过是要替自身寻个篡权夺政的理由借口。”
“不妨再自问一番,韩兄前来,究竟是欲要替天下万民,讨要个道理说法,还是要替自个儿找寻心安的措辞。”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九百九十四章 桩桩件件皆大事
引兵血战的卢自成,仅是慢韩江陵一步,杀奔沣城城主府前。一座繁华富贵可于沣城以内称最的内甲首城,到眼下遍地狼烟伏尸无数,动辄街头巷尾,见连片尸首血水,义军同守卒抵肩而死,躲避不得战事,中流矢负创或是殒命的内甲城百姓,同样不在少数,覆巢之下难存完卵,哪怕是城内守卒连同义军,皆是心照不宣绕过城中有人避灾的屋舍府邸,奈何忠于城主的守卒兵甲,眼见城门已遭凿穿,大势已去,纷纷是退回到各家住户当中,伺机而动。
但凡有此举,战局由明转暗,即使义军其中军纪甚是严明,竭力秋毫无犯,奈何也一时招架不得暗箭伏兵,于是沿户追剿,难免就有于屋舍宅邸里分生死的举动,因此整一座内甲城,人人自危,命如草芥。
喊杀声动地接天,如使满城青石道,雄奇华贵屋舍做底色,则满城血色,加之狼烟伏尸震天金鼓,则可成集绘工大成一幅彩卷,只不过狼烟为毫,滚血成墨,其惨状如临酆都。
卢自成替韩江陵掠阵,始终慢上一步,部下义军受创最重。内甲城里除却零散守卒外,大多皆是向城主府前涌来,想来人人皆知,倘若是城主府失陷,战事就再难以为继,输赢胜负定盘过后,一整座沣城格局,秉大权者必将改换,或许无穷年月所定的规矩,内中外九城布局,想来定然是要翻天覆地。
故而不论是城中执权者,还是富贵人家,皆是倾力而为,难得暂且搁置下所谓趋利避害,独善其身的心思,倾力助战,横是凭重赏之下,事先自沣城各处请得身手高强,弓刀娴熟者,齐齐向内甲城中聚拢。
早在强攻开城时节,义军围困内甲首城,已有多日,即使是城门紧闭四面守备森严,卢自成依然凭手段得知,城内守卒数目,并非起先传闻那般,动辄数万,而是同现如今义军数目相差无几,除城头滚木火油,强弓硬弩齐备外,同其余数城,并无甚过重差别,因此思量过后,才欲令义军连克数城的兵威士气,强攻内甲首城,不出所料,虽战事甚是艰难,但依然将城门凿开,甲戈鱼贯冲杀入城。
当初城外安营时节,韩江陵也曾劝阻,眼下虽借数城积粮银钱,暂且将大灾后患缓和些许,义军更是有渐入佳境端倪,除去立严军纪之外,摧城厮杀,已颇具章法,然而内甲首城,并非一朝一夕可欺,想必粮草囤积甚众,且有无穷后手,已先于义军一步,布置于整座城众,假若是义军奋勇,不惜性命攻杀入城,所见未必是重换天日,而是请君入瓮。
可卢自成并不曾将这番话听到耳中。旁人置身事外,往往评点前人时节,皆要在案牍处添上个操之过急,急于求成,但凡是败者,必是要逐一罗列出十余上百条疏漏处,譬如甚轻敌冒进,譬如甚军粮难接,而倘若瞧见一场将棋局定盘的大胜,又是换过口风,将轻敌冒进急于求成,改为成竹在胸,一击功成,鼓吹统兵之人乃是古来少有帅才将才,似乎天底下的理共两斗,自个儿占齐一石,而余下人倒欠自个儿八斗道理,里外皆将理揽入自己怀中。
而从入城起,卢自成才知晓韩江陵究竟担忧何事,不单是城中守卒皆效死力,且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习武之人,竟亦是夹杂于守卒之中,暗箭伏兵连绵无穷,或是由寻常人家府邸涌出,或是隐匿身形于城门周遭,义军决堤似冲入城中时,并未发难,而是待到义军大多入城过后,才是磨罢刀剑,自四面八方而来。
寻常茶楼,上设弩机,府邸院内,箭羽如蝗。单单自那座雍华道观,去到城主府沿途,卢自成同所携数千义军,就接连遇伏兵十数股,大多借周遭假石楼台遮掩,遇袭时节往往先是一阵箭似雨下,往往其中尚要有几位精晓暗器的习武之人,每逢出手,必有义军身形倒伏,饶是卢自成起先知晓城中定有苦战,部众携盾覆甲,却依旧遭连珠箭羽,与骁锐兵卒生生拦挡足有一整时辰,凭义军舍命死战,才堪堪得以杀出重围,行至城主府前。
但险境并不曾解去,自进城以来,卢自成事先便嘱咐几位义军中堪称左膀右臂的雄烈将官,待到义军各部突出重围过后,速往城主府驰援,然而直到卢自成携残兵闯至城主府门前过后,依旧不曾瞧见有甚援军,反而自四面八方潮水似源源不绝的城中守军,近乎使得这百来位义军,犹如风中残烛,瀚海扁舟。
最为令人瞠目结舌的,还是城主府上空浮桥处,十余驾弩车早已齐备,六七位精壮甲士操弩,丈二巨弩撕开长风,起伏连绵,震耳欲聋。
“你我皆中韩江陵奸计。”卢自成身侧有位身长近九尺的莽撞大汉杀退军卒,同卢自成背对,凭双刀拨开密密麻麻箭羽,恨声愤愤道,
“从早先起就能瞧出那人心计高深,却不曾想到今日才是骤起发难,城主府周遭尽是连阵伏兵,箭如急雨,凭他一人所携人手,如何闯得到城主府中去,怕是早已同城中那些位达官显贵与沣城城主沆瀣一气,同人一道算计我等。”壮汉膂力过人,最擅临阵先登,曾凭一己之力斩将夺旗,同韩江陵一道攻城建功,周身负伤无数,却是偏偏同韩江陵不甚对付,如今眼见身陷重围,屡次三番率众突围,仅是平白添过几处伤势,因此怒意骤起,艰难与卢自成合兵一处,咬牙切齿骂道。
城主府中,道人垂手而立,很是不屑望着仍旧强撑身子,握住半截断刀的韩江陵,脸上戏谑意味,甚至都不愿加以遮掩。
武夫终归只是寻常武夫,且莫说这座城池以里,武夫仅仅是寻常习武之人,既不曾鱼跃龙门,又未曾有甚高深法门可悟,沙场冲阵倒有些模样,可惜如今走到自个儿眼前来的韩江陵,依然是不曾从迷惘里走到门外。
但公孙盘言语羞辱戏谑,就从未停过,眼前站着位精疲力竭的韩江陵,奋力凭断刀撑地,踉跄走上前来挥刀,道人却是连侧身都不愿,仅是肩头一崩,韩江陵身形就倒飞出数丈远近,砸到城主府拱柱处,需得艰难挣扎半晌,才可再度踉跄起身,跌跌撞撞,瘸着走上前来,再度吃过道人一招,周而复始,但每次都能站起身来。
“酆都城从来没有史官,更何况今日义军入城,我若不说,怕是直到义军覆灭的时节,你都难琢磨出其中的原由,”道人好整以暇,立身原地,似笑非笑朝不远处又挣扎起身的韩江陵开口,
“内甲首城底蕴,又岂能是仓促而成的流民义军所能撼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且总是有人生怕义军将一整座酆都城的权势握在手中,困兽之斗,可远比经年累月只见识过外丙城的卑贱人所想,来得势头更为凶狂,说到头来,你韩江陵不过是个险些就要遭赶出酆都城的落魄穷苦人,也想要学茶亭话本里那般,借势改命?”这次韩江陵终究不曾爬起,而是靠到拱柱根,龇牙咧嘴坐下,伸手摁过两回肋下,惨笑两声。
死牛鼻子出手,的确是重逾万钧,这几手掌法连韩江陵都不晓得何来的这般力道,遭硬生生折去十几根骨,如今站起身来所承之痛,当真是苦楚良多,哪怕是此生吃过许多苦的韩江陵,都有些难以为继。
偏偏道人似乎已是瞧出自己擒贼擒王的心思,更何况,好像即使是将这道人诛杀,掀翻整座城主府,战事也断然不会停息。
何谓沆瀣一气,大抵此间真意就是如此。连韩江陵自问,如若是艰难赢得这场战事,眼下舍命厮杀的义军,与义军日后子嗣,是否就断然不会再走到这条路上,依旧不曾得来个能足以自说的答案。
“从前我时常听,那座镇子里头有人说,学堂先生,总要对那些位生来聪慧的学子多有照顾,对时常前来奉上些薄礼的人家孩童,亦多添些心思,其实说得很对,但我那位先生不太一样,连远在北烟泽仍旧替人间拼杀的老爹,亦同旁人不太一样,上山之后,师父更是个怪人,各位师兄也同旁人不太一样,起码和你不同。”
“人们总要说,地上落了二两银钱,天上是顶好看的月光,只要是寻常人,都是要捡起那二两银钱,没什么道理,人间规矩就是这般,钱财重,权势重,而旁人性命未必就有那般重,可仍旧要给那些抬头痴迷月色的人一席之地不是?”韩江陵再抬头时,眼前不再站着位道人,而是头气势非凡的赤龙,须发翻飞,细鳞颤动,但已不是韩江陵的韩江陵却笑得很是畅快。
qqxδnew除却死生无大事,然而总有人眼中,桩桩件件皆大事。
到头来不过是想要事变成本应该有的样子而已,没准求不得旁人如何,但先需自己点一盏灯,做一样人。
“卢自成!”坐在拱柱下的年轻人忽然尖啸。城主府外台阶处,拼杀至浑身血水遍布的卢自成,一目负伤,艰难挑起一只眼来,朝城主府里看去。
借我一剑。分明周遭被守卒围得水泄不通,自身难保的卢自成突然轻声笑骂了一句,肩头耸动,竭尽浑身余力,将佩剑猛然向城主府里掷去。
第九百九十五章 请君入瓮
内甲城战报胜过雪片,朝义军后方数座城内传去。传递战报监探敌情,此事归于枢机营司职,每逢战事,必有线报频传,枢机营中义军,每遇战事随精兵强将掠阵之余,取眼力奇强者来往刺探敌情,择选高台或是城池内外高处,凭高远眺,可窥探攻城一事顺畅与否,且从中择选擅事者督军粮输运,为当初时节韩江陵一手置办。
继接连克城池数座过后,于中乙首城内初建枢机营。义军之中通晓文墨兵法者甚少,即使是义军势如破竹连克数城,于卢自成韩江陵等几位义军将帅看来,亦不过是余勇未消,凭士气与源源不绝的流民填补,才得以屡战屡胜,破城占道,哪怕是卢自成这等历来十足自负的性情,同样是察觉出不妥来,尤其是夺下中乙首城过后,兵锋直指内甲城时,韩江陵每每饮茶,都要好生去打量打量城中欢愉的义军,但自身神情却是奇差。
人固愿求个安逸二字,可无论是在沣城,还是沣城之外,似乎每人都乐意将安逸二字种入骨里,哪怕是明知旁人刀剑已抵咽喉,依旧是将安逸两字看得比性命更重些。
沣城当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不妨换言,世上人间,这等人同样不在少数,因此虽是连克数城,韩江陵也不曾有半点掉以轻心,反而是愁容更重,每日忧心难解。
不论是寻常百姓,还是义军中人,往往都抵挡不得这安逸二字,更何况这连年大灾之后,难得有这么处容身之所,倘若是内甲城不曾攻下倒还好说,可如若将甚是富庶的内甲三城握到手中,那无穷流民百姓必是要遭消磨去锐气,而到那时节,义军最为倚仗的心气连同求胜意图,大抵是会消去大半。
沣城这场眼见取功的战事,最忌不能一鼓作气。何况内甲哼中必是能人辈出,虽也未必精通战事,然搬弄权术人心这套手段,兴许比谁人都要精熟许多,起码凭韩江陵自身与卢自成几人,断然是难以防备,而倘若是在人人皆得来梦寐以求的安逸二字过后,再有这么一场锦上添花的举动,兴许义军之势,就仅能存留二三,但这二三成士气志向,能否将兵锋死死压入内甲首城,直至掀翻沣城格局,就未必足够。
卢自成平日虽甚是笃信自身排兵布阵攻城时节,很是有几分章法,多半生来有几分天资,不过对于韩江陵此番担忧,亦是难以反驳,本就是武夫出身,单是当年随师学艺时节,就知晓安逸二字何其毒辣,即使有过人天资,倘如是被安逸二字缚住手足,而多半只能使功夫稀松寻常,断然难以走到高处。
可要依韩江陵说法,此时不应当大举调义军围困内甲城,勿要操之过急,且是要提防内甲城中有奸计频出,断然不是什么轻快活计,单是义军数目越发庞大,中乙城余粮不足义军调配,更未必能撑得起如此数目的百姓所需,此时进退维谷,如是将义军架于炭火之上,频频添柴,不知何日篝火舐着皮肉,但无需细想,即能知其必然。
战又不可,退亦无路,接连数日商议,只得取个折中之法,卢自成稍行休养,而后引兵攻城,先克一座内甲城,以此为安身取钱粮之地,兵贵神速,即使是内甲城大抵已然得知兵临城下,定然要将粮米挪往更为居中的其余两城,不过如是能借尚在鼎盛兵势强取一座内甲城,则尚有回转余地,至于韩江陵则并不曾跟随大军而行,而是先建枢机营,将扣押诛杀自内甲城而来的眼线暗探或议事使者的重任,也一并交与韩江陵一手把持。
果不出预料,自内甲首城而来的使者暗探,近乎一刻不停,单是枢机营扣押下的使者,十余日间就足三五十位,皆是揣有书信而来,大抵皆是求和或是许以重利,以求义军退兵,兵锋稍止,更是有暗探乔装为商贾,携数车钱粮出城,欲要去往中乙数城当中以利诱人,散布流言,便说是沣城城主已然下令,派遣人手运送钱粮安抚百姓,已行之事既往不咎,往后这些位自外丙中乙城而来的百姓,皆可入内甲城。
仟仟尛哾可这等说辞把戏,落到韩江陵眼中,照旧无用,只需枢机营往来奔走严防死守,即可令此计不能成行。
进出城时盘查甚严,大抵就可将此计隔绝。而扣押来的大多使者暗探,悉数受韩江陵押往距府邸不远的一处院落中。
今日天色虽不甚好,可还是有人前来探望这些位无食下咽,无衣蔽体的暗探使者。
韩江陵虽是下令好生熬一熬这些位凄苦之人,不过倒也曾叮嘱过守卫此地的义军,万万不可此地这些人寻死,毕竟还需自这些位口中探听虚实,于是始终囚禁于此,倒也算不得多凄苦。
然而来的却是位孩童,连守卫都半信半疑,不晓得这孩童究竟是何人家中偷跑而出,特地来此寻个消遣,奈何这孩童年纪虽浅,言语时节老气横秋,更是将一枚韩江陵兵符取来,递到此间守卫手上,才终予放行,将这位年纪甚浅,可说话办事甚有分寸的孩童放入其中。
孩童的确就是那个跟随韩江陵走南闯北,同后者一并坐墙头的孩童,然而神情言语,却是比往日更为老练,轻车熟路寻到院落囚笼前,逐个寻将过去,终究是在一处囚笼前停下脚步来,忽然咧嘴一笑。
“马脚都不曾遮好,怎么当传信之人?靴底半点淤泥都不曾有,且即使在这囚禁之地,亦要装腔作势端着架子的,可并非是这些位吃惯苦头,代人跑腿的寻常人能比的,城主府肯将这么一位贵人当做使者,想必是知晓些内甲城中事,眼下左右无人,韩江陵也是去往内甲首成城之中苦战,又有甚不能明言的。”着实如孩童所言,囚笼中人锦衣华服,尚同人讨要了枚蒲团,安稳盘膝坐定,两眼微合,不过最是显眼的,乃是那双其后镶玉的厚靴,当真是半点淤泥都不曾沾染,闻孩童开口,才缓缓睁开眼来,神情自若。
“看来所谓义军中,最不糊涂的竟是位孩童,来日待到义军覆灭,沣城再迎太平时,在下必当同城主好言相劝,饶小兄弟一命,权当是在下所奉上的见面礼,至于诸如韩江陵卢自成这等糊涂人,恕在下着实是有心无力。”孩童也不嫌弃头两日落雨,院落泥泞,毫不惜衣衫席地而坐,抬头仰天望去,并不去看眼前人。
“总有人言之凿凿,笃定能够赢下战事,可惜往往却不能如愿,在咱看来,天下战事譬如赌局,能使一地兵强马壮能撑起战事所耗,乃是本事,而排兵布阵既能合乎兵法,少有错漏随机应变,步步为营,且可递出奇计者,亦是本事,但倘若两两兵势兵法,无甚差距的时节,胜负二字,往往则要交予上苍天运,天时最重,且莫要说甚败者之败愚不可及,更莫要说什么胜者之胜,胜在自身本领高深,往往将理都占全了的,那才叫一个不讲理。”但坐于笼中的华服男子却是并未接过孩童话头继续开口,而是自顾自将话锋一转,
“小兄弟有此见识,着实佩服,但未必就能猜得准胜负,想来不多时就有飞鸟快马传书,言称内甲首城城门告破,义军势如破竹,攻入城中,但这座由历代沣城城主把持的内城,又岂会这般不堪,不妨猜上一猜,是谁人让义军入城的,内甲城本就已然是一间大瓮,但不凑巧之处,便是义军不入也得入,城主布局之精妙,自愧不如。”内甲城守卒数目,从起初就是虚数,那位新城主所布下的棋局,虚虚实实,即使是内甲城中人,亦难以分清真假,到头来不单是义军,就连内甲城中人,亦有人人自危的景象,只不过是凭手段收拢宗族贵胄富贵人家的心思,才将这阵风浪勉强压下,而实则整座内甲城,不知从何时起,就已被改为一面可纳乾坤的口袋。
不单城中处处设兵,伏兵险坑连同茶楼酒馆栓马木桩处,皆有劲弩藏匿,环环相扣,其意便在一网打尽。
不单单是城中至高处,皆有重兵把守,咽喉要道处,三部一伏五步一陷,且城后尚有数目极重的一股守卒,当中不乏身手高强武夫,刀马娴熟,不下千骑,意在放任义军入城过后,兜后诛杀清理残部。
如此布局,莫说凭如今义军数目,即使再添数倍,怕是亦要陷入泥沼其中不得自保。
可听到此处,孩童径直便站起身来,甚是不在意将衣衫抚平,意味深长望过那人一眼,扭头便走。
内甲城中人自诩知晓人心,不过好像也就那么回事。门外站着那位病秧子年轻人,只是不晓得何等缘故,病容褪去大半,待到孩童出外时节,才朝院中张望过一眼,跟随孩童缓缓离去,但不需明眼人来看,年轻人腿脚力道,都很是古怪。
第九百九十六章 坐迎山海停
酆都存世,不知其几千载,悠悠年月譬如长河东流,但在如此长久,沧海桑田,星河轮转的冗长绵密年月里,竟当真不曾有记载,沣城曾有叛乱一事,就理所当然不曾有甚叛乱遭沣城城主镇压如此这等笔墨,哪怕是纵观酆都城中长史,前无古人,后却有来者。
前所未有之事,在整座沣城开枝散叶,流传开来,蝶翅翻转,瞧来似是无声无响,可实则翻卷起无穷白浪,江撼山岳潮涌往复。
酆都城城主府内,盘旋在韩江陵身前的那尾赤龙,头颅处镶着一柄断剑,鲜血淋漓,大抵连赤龙都从未想过,这位只学过拳掌功夫的韩江陵,能凭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剑伤及赤龙层鳞,硕大龙头怔怔半晌,才是发觉下颏血水潺潺,此一剑的威势,竟险些断去赤龙脖颈。
剑并非是什么神兵利器,更绝非经由绝艳修行之人锻造,寒酸得犹如街巷之中的米粥豆腐,全然不能同酒楼满盘珍馐比拟,而那韩江陵也断然不是什么修行道中的高才,哪怕是那位同样很是倔强的少年人亲至,亦不曾有这般凌厉的飞剑功夫。
“沣城,或说是酆都城里,大抵无穷年月来,皆无甚史官,想来如是今日义军遭受狠辣卓绝镇压,往后青史,也断然不会添墨半笔,往往是说话做事权柄,都要落在权柄最盛之人手上,旁人断难于史册其中落笔,但好像就算是义军踏入城中,照旧未必将此事记于笔端。免得后人依照此事,从而危及自身。”递出这一剑后,韩江陵眼见疲态尽显,可无端神情却要鲜活太多,两眼瞥向那头道人变为的赤龙,隐隐之间有些欣慰,应当是觉得方才一剑,出的很是漂亮,所以眉眼含笑,挣扎提起双膝,重新站在赤龙眼前,无一丝一毫惧色。
“许久不曾同处一地,赤龙兄别来无恙。”直到此时,赤龙才发觉韩江陵以往很是死气沉沉两眼,不知何时已变了模样,虽仍疲态尽显,多有怠慢,不过看着却很像一个人,想来不久前韩江陵脱口而出的先生,上山,与师兄师父,并非是韩江陵开口,而是这位许久不曾谋面的年轻剑客,借韩江陵之口说出。
兴许凭容貌认人最是方便,不过凭眼神认人,则少有认错的时节。方知眼前的韩江陵不再是韩江陵,而是很久不见踪迹的云仲。
说起来凭赤龙或其化形而成的公孙盘看来,无手无足那中年人的手段,没什么稀罕处,不过单是借心念修为铺展开来一界,虽能近乎以假乱真,但当真称不上高明二字,更何况甚是容易解去疑云,马脚从来都不曾藏起,只是许多人眼神欠佳而已。
中年者无手无足,入酆都城中,却是变为头来去自如的鸿雀,翼展而可同雄关府邸相当,纵然化而为人,周身锦衣华服,眉眼英伟不凡,更是四体健全;白衣白面的小厮仆,竟才是酆都城当中空有其名的城主,即使是手中不曾执掌大权,但行头瞧来,倒还有些像模像样,不论如何,都是比身在酆都城外好上许多。
总要跟随韩江陵的那位孩童,恶疾缠身的年轻人,多少皆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四体健全之人踏入酆都城,便会生来染病,而在外手段高强之人,踏入城中,则会沦落为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虽是有零星差异,然而大多能从中找寻出些蛛丝马迹。
唯独有云仲一人相当古怪,韩江陵自幼恶病缠身,且多苦楚,像极了云仲自己。
“算下来还是你我头一回攀谈,外头不方便开口,仅能在酆都城内,与云少侠交心,想来也是平生大憾,不成想今日竟是因缘际会,促成这桩善事。”赤龙虽脖颈处遭飞剑贯穿,但未曾伤及根本,只需稍稍将龙头摇晃两度,断剑应声落地,随后继续饶有兴致注视眼前的云仲,
“看来那无手无脚的修行人,还真是有几分本事,酆都城并非是将人神智取来,而是将个人心思取来,你云仲卖给我一身皮囊,仍是未将本来心念磨去,能走到我眼前,的确难得。”云仲知晓赤龙手段,早在黄龙层鳞未曾褪去时节,就已初现端倪,颜贾清当年需凭酒水强行镇住黄龙搅乱人心智的手段,就已是极其辛苦,而后黄龙落于云仲右腕过后,更是难以抵住其蛊惑人心的本事,仅能堪堪撑住。
而在黄龙夺取那口云仲自双鱼玉境携来的神仙气后,层鳞转赤,把持人心的功夫,更愈发纯熟,直到如今已是近乎将云仲本心逐出,抢占肉身。
如不是有这么一座酆都城,垂钓似将马帮中人连同云仲一并笼入其中,恐怕云仲本来心念,断然不能再显人间。
五锋山那一剑,摧坚倒岳,对于近乎山穷水尽的云仲而言,无疑是赔上身家性命,才得以破局。
“双亲生养,先生授业浅知天下,师父领进山门,学剑多年,仅是为个女子,几损一身修为,果真是少年英雄,冲冠一怒只为红颜,着实佩服。”赤龙揶揄,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本事,从来就甚是高明,却也不晓得是学自云仲,还是那位南公山山脚下的教书先生。
褪去韩江陵此名的云仲,此刻倒是显得皮糙肉厚,遭黄龙心念排挤整整数月,饶是云仲早先就有所预料,不过滋味着实是甚为不爽,犹如暗无天日樊笼困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觉察不出四体动静,比起韩江陵那等古怪病灶,仍要憋屈许多,所以闻听赤龙此话,并不曾动火气,而是信步走到赤龙背后,取来枚蒲团坐下,长长伸个懒腰。
数月之间,当真如梦。
“没法子,姑娘模样俊俏,腰肢甚细,莫说君子好逑,如在下这等俗人,亦是难以将心思扭转,况且天下谁人能将一件事说得清楚明白,值得与不值,本就是我看我有理,你瞧你鄙夷的事,但酆都城战事,还未曾有个了结,先前你有言在先,说是内甲首城,当属一座大瓮,若非是城主相请,必是踏足不得,这话在下倒是不甚认同。”城主府外,卢自成跪坐,倒并非是已然力竭,而是因双腿已密密匝匝,遭十余枚箭羽贯穿,无论如何强撑,都不得挣扎起身,整一座城主府外,血溅百步,步步皆伏尸,但卢自成身边,仅仅是剩下几十位义军,尚在强撑。
战事起前卢自成交代各部兵马,待到破出重围之后,需前来城主府前驰援,乃是算到定有场恶战,可惜直到如今,亦不曾有人马赶来。
左右人架起已是满身血污,瞧不清面皮的卢自成,递来柄卷刃长刀,心照不宣。
成王败寇四字历来不中听,血水淋漓,可又不得不认,这四字似乎古往今来,都很有道理。
当下之势,唯有战死于城主府外,大抵才算是这场战事终局。卢自成在等韩江陵从城主府中走出,也在等那阵马蹄声响,大抵里头那位沣城城主,早已替义军备好棺椁,只需城中马蹄声响,即可知义军已然无人。
大抵说到头来,连战连捷,而后倒在这座内甲首城之中,如何都要有些遗憾,然事已至此,倒觉得无甚挂碍,举家仅剩一人,其余皆死于那场大灾当中,而内甲城尚有歌舞楼台,彻夜不眠,眼下终究耗费无数性命,向狠狠向内甲城刺去一刀,两败俱伤,值得,也不值得。
但卢自成并没等到那阵马蹄声。城主府中始终有一丝戏谑神情的赤龙,同样不曾听到内甲城后藏匿的那支骑甲马蹄声,而是犹如排山倒海似的喊杀声。
从内甲首城无数大小街巷,勾连甬道处奔涌而来的,是无数寻常百姓,大多不披甲,手头兵刃,瞧来更是寒酸至极,分明大多乃是田舍郎,可这股无穷无尽,一眼难窥边际的寻常百姓,涌入内甲城时,势如金山摧倒,威如海生洪涛,哪里还有半点马蹄声。
几十位站在城主府外的义军,近乎是木然立在原地,怔怔出神,直到这股数目不下数万的百姓齐齐涌到眼前时节,依旧如梦未醒。
“记不得什么时候,翻越书卷看过这句话,很是有些意味,如今倒是知晓了。”云仲不顾赤龙狐疑神情,望向门外,面皮处是雪尽天霁,赤龙半信半疑回头,却也是望见城主府外,将正门围得水泄不通的寻常百姓,有人衣衫褴褛,有人蓬头垢面,有人骨瘦如柴,可偏偏是这些位看似再寻常不过的百姓,生生将一整座内甲城踏得震荡翻动。
“不是布局不精妙,也不是没算准人心,更不是因为兵卒不善战,而是算计人心时,往往没人算得准,并非是人人都能将安逸二字看得重过性命,有些仇总要报,有些路总要走,说得再简单些也成。”云仲同神情阴沉的赤龙并肩而立,看向门外,是朗朗天光,一泄万顷。
“那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九百九十七章 原物奉还
韩江陵暂住府邸外阴云散去,辉光普照。府外石狮前坐着精气神很是鼎盛的孩童,与举手投足甚显老气的年轻人,后者褪去多年未曾褪去的病容,眼下探肩展背,显得很是舒坦自如,且总有些唏嘘,分明是积病已久,在年少者里近乎垫底的体魄,但却不知晓要比老迈不堪之人的体魄,好了不知多少。
不过连这位模样年轻的老者都不曾想通,沣城相比于沣城之外零散人家,已算得上是富足,而为何仅是一场大灾,就要使得流民纷纷投入义军,偏是要将城主拽下马鞍来。
自个儿行医多年,也算是浅见过些世面,更何况年少脚力足时游山玩水,快意自如,当然是见过山河大义与连天战事,可也迟迟不曾想出当中究竟有何症结,才使得这座沣城在短短一两载时日中,大厦将倾。
“你行医的年月甚长,可知自己本也是病人。”孩童轻描淡写瞥过一眼,旋即身手极麻利地攀上石狮,居高临下俯瞰街道,而后莫名轻笑,
“我现如今坐在石狮上,看你其实也不过三五尺,甚至比我还要矮一头,这就是道理所在,老人家一叶障目,怎见得了山岳无边。”沣城先前唯有内甲首城,是无穷年月以来,逐次递增,搭建新城,才得以有今日,内甲中乙外丙统共九城,城城相套,可城城之间泾渭分明,内甲城最是富饶,而外丙城中人最是清贫,本就是已然注定之事,奈何沣城城主,却是迟迟不愿将目光放到除却内甲城之外的地界。
需知一座沣城当中,能居内甲城中人,至多不过三两成,而其余不足入内甲城者,无穷无尽。
而身居高位的哼着官员,往往亦只将眼光朝常年富庶的内甲城中看去,至于别地,则唯有报喜不报忧,对于常年稳坐城主府的沣城城主而言,大抵亦能揣测到些许,不过每每亲自巡城,所见所闻,皆是达官显贵弄虚作假,欺瞒遮掩,故而迟迟也未曾发觉。
纵观沣城长史,虽未见得能尽信,不过起码可知晓的是,内甲城先行富贵,说到底来亦不算什么坏事,算是城主治理有方,姑且令内甲城金银钱财,扯动整一座沣城蒸蒸日上,乃是上上之法,奈何千算万算,不曾算到人心二字,即便是算到人心二字,尾大不掉,对于内甲城中高门权贵大贵之人,实在难以尽掌,官宦与穷竭奢靡之家横行无所忌,遮天隐日,已是不觉间成势成疾,难以破除。
而正是因人心贪念无所穷止,十万钱尚觉不足,百万钱尚且不足,万两银钱颇觉不堪大用,竟有人人比富,祸及百姓事频出,但城中法度,全然不能同权贵二字相提并论,故而世道愈乱,除去内甲城之外百姓,愈觉银钱罕有,只因大头早已教手眼通天者揽去,欲食些残羹冷饭,都未必是什么容易事,三座内甲城,不过二三成人,占尽沣城八九成银钱权势,有十分无耻,指鹿为马。
轻法行孽,却是被一句轻飘至极的法不施能臣,冗税不治巨贾,一笔带过。
家有万贯银钱,冗税即便五成,尚有五千贯钱,而倘如贫寒之家冗税五成,则所余钱粮,不过堪堪勉强度日,既不可使子嗣儿郎得以步入学堂学馆,且更是难登仕途,大抵到头来不过做位替旁人拟书信的清贫书生,娶亲难上加难,生养愈发举步维艰,使得六座外城当中,烟火气愈轻,人皆为饱食辛苦奔劳,上行下效,层层盘剥。
“城中有许多不如你这病秧子体魄的人,或是恶病缠身,或是手足生来残缺,当真难以谋生,本来沣城当中有此法度,遇不能谋事者,每月尚有银钱分发照拂,可如今的沣城,许多人虎视眈眈,皆瞧上了这笔银钱,即使是早已腰缠万贯,照旧要有所图谋。”孩童出门时捏着枚精巧点心,此时取出,掰成两半,笑眯眯朝那位默不作声的年轻人比划道,
“如说是那笔照拂苦命人的银钱,足够每日买上这么一枚点心,要掰一半分与高门权贵,权当孝敬,再掰一半,分与此城中的官衙,或许还要再掰开些碎末,打点些掌管分发钱财的小吏,免得借故克扣或是存心刁难,剩余点心,你要分给家中老迈双亲,倘如有子嗣,尚要分与子嗣。”
“你说这人,会不会被饿死?”病秧子接过那枚仅剩指腹大小,且当中不剩半点馅的点心,忽然之间就想起马龙王当初曾说过一句话。
白楼州外的马帮,大多不指望什么富贵二字,仅欲在这越发匆忙,愈发举步维艰的世道里吃上一餐饱足饭食,那便是善哉善哉,江湖里旁人体积马龙王,总要称赞几句,言说是有豪杰相,能掌大局,性情豪爽引人亲近,不过是虚言而已,所谓人不过是头稍稍精明灵光些的兽属,同山间饥肠辘辘麋鹿虎狼相仿,天下大事,有什么比吃饱重要。
山崩时节,浮土碎石皆有罪过,并非仅是一场大灾,就能使得人心变转,分明积怨已久,才得有如是举动。
“老朽做了好些年的郎中,但仍不能明悟,方才马龙王所言,老朽何来的病灶?”老态十足的年轻人少言寡语,可最终还是如是问道。
“可不单是你,我何尝不是病入膏肓?”咧嘴无声笑笑,孩童模样的马龙王指指自己鼻尖,
“方才一番话说得慷慨十足,头头是道,听着可是相当唬人,旁人若是不认得我马龙王,还当咱乃是位久居庙堂的高明人,但你我都要晓得,并非是我等有什么高深见解,古往今来藏于穷街陋巷里的精明人有很多,许多事,他们这些位无端受难的,比你我所想通透许多。可不妨自问,当真是心忧天下?未必,只不过落在穷街陋巷而已,倘若此番,云少侠将大势转变,你我两人高迁内甲城中,得来权财富贵,还会不会有今日一番对谈,还会不会相较以往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略微收敛些?”
“自以为高瞻远瞩,心系天下,但真走到足能伸展拳脚,将旁人的利益性命信手拈来时,或许下手也不见得收敛,我掌管多年马帮,但连我自己也要视而不见一些个腌臜事,千里大堤遭浪潮所毁,后浪责怪前浪,殊不知若无后浪推波助澜,又岂有前浪消停的道理。”仟仟尛哾
“你我都没那么干净,多多少少,皆是病人罢了。”孩童拍打拍打两手,跳下石狮,转头间发觉府邸院内,那位照顾病秧子年轻人许多年的老者,正躺在秋深近隆冬的枯草枯花中打盹,当即就有些笑意。
没准自己说得都不对,还是有那么些心眼干净的后生,生来赤子心性,只晓得治病救人拿良方采老药,就如同正躺在枯萎花草里的这后生,虽身子骨不见得强,一路自白楼州而来吃过许多苦头,但心心念念,只想救人水火。
天色真不赖,数千年古酆都,并非一如既往那般多有阴沉云雾,还是能从中见到一线光华的,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从长街尽头处走来个身着羽衣的男子,面皮很是疲倦,同样抬头,觉得天色不错,正是适宜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好时候。
内甲首城,城主府内。纵然赤龙布局再精妙,此时业已回天乏术,反而是云仲立身在人群前,迟迟也不曾再有举动。
“掀翻身前樊笼,才算手中握过剑,为何迟迟不愿再出剑?”赤龙亦是知晓如今处境,但那颗硕大龙头之上的神情,竟也是出离平静,并无理所应当的慌张或露怯,亦或是什么多余神情,仅仅是饶有兴致看向眼前的剑客。
时至如今,不论是黄龙还是云仲心念,皆是知晓酆都城玄妙所在,倘若云仲身死在此,赤龙则可将皮囊尽数夺来,而倘若是赤龙身死,则念头尽消,日后大抵唯命是从,或是两败俱伤,尽数将心念落在此处,徒留皮囊。
可惜纵然赤龙神通莫测,但身在此界,非是凭境界二字即可占尽上风,此事就在方才受过云仲飞剑过后,赤龙已是心知肚明,可依然很是好奇。
如此年岁,何来如此稳固的心念,且遭鸠占鹊巢良久,心念不曾削减,反倒比之前更是稳固雄厚。
“晚辈是南公山中人,当然会像极了山中的师父与同门师兄弟,那些位可当真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主,比我强出太多,但我会学啊。”云仲掀起嘴角,憨厚一笑,
“况且即使是要出手,也轮不到在下,而是应当由这些位无故受难的百姓,先同前辈讨债。”
“真好,在那座雁唐州,也有不少人,起初的确是怀揣有你这等念头,只是可惜,他们并没有熬到底。”
“细细想来,原物奉还最好,但日后可莫忘垂钓,算是我这头老龙拜托少侠。”浪潮似的百姓涌入城主府里,云仲逆人群走到府外,看过一眼虽伤势甚重,但无性命之忧的卢自成,而后看向沣城许久不曾见过的晴朗天日。
天光甚明蜇人眼目。
第九百九十八章 茶碗和灯火
良久都未曾迎来晴朗天色的城主府上空,最后一丝云雾,亦是被拨开,城中再也无甚守军执意抗衡,这场看似要将整座酆都城抹去的惊天战事,实则从云仲踏入城主府时,就仅剩两种定局,一者是赤龙抹去云仲堪称苟延残喘的本相心念,二者便是云仲力压赤龙,将心念从万般枷锁捆缚的深渊中扯上岸来,由此可定下酆都城格局,而这场瞧来不似生死相向的比斗,显得雷声连天,雨点数滴。
从步入城主府以来,仍是韩江陵的云仲只递过几刀,与一式飞剑,历来神通广大的赤龙,亦只不过递出过一道惑人心念的神通,但远要比先前数次明暗比斗,来得更为艰难些。
一场风花雪月似的斗法,两者所递,不过十招,且皆不属甚高明神通,但倘若是赤龙得胜,云仲本心已是万劫不复,想来多半日后,天下就仅剩一位剑客皮囊,而赤龙自可取用,并无需半点担忧。
因此云仲走出城主府外,听无数流民手头斧镰破开皮肉筋骨的时节,通体生寒。
倘如此番赤龙不曾毫无道理,拱手相让,只怕这座酆都城,还不曾有能拦住赤龙的能人,虽说此城古怪,出手时节多半凭心念之坚定夺,然而赤龙存世,起码有数代寻常人春秋那般长久,自身心念之坚,又岂能同赤龙相提并论。
不过这场赌斗,云仲从中倒也受益匪浅,韩江陵自幼至而立年月所经所见,全然不存有什么飘渺之感,反倒当真如同云仲自身所历,不论苦楚欢愉,尽皆加身,倒愈发心念坚固,且赤龙身在此界当中,能口吐人言,从言谈里知晓的种种事,亦足够受用许久。
起码雁唐州一地,于云仲而言,已不再皆是云雾,被赤龙扯开一角,得以浅窥。
义军残部自城中四面八方而来,押送城内守卒前往城主府外,上空悬桥处操持弩车守卒,亦早已俯首,纷纷战战兢兢跪倒,即使有不愿屈从者,也已大多被义军强行压下,跪伏在地。
自有随军郎中上前来,替卢自成与云仲浅行包裹伤处,有义军亲信去往周遭,取来两坛烈酒,小半用以泼洒伤处,而大半却留到卢自成云仲眼前,坐而对饮,权当是压制郎中处置伤患处镇痛良方。
“纵然是城主府已归义军之手,可仍是觉得有些不真,沣城存于人间无数年月,恐怕当真能做成此事的,亦不算多,看来往后,你我二人姓名,自可留于沣城青史,分明是两位再低贱不过的武夫,却能创此般基业,是仰仗义军心齐,方有此功业。”卢自成咧嘴,仰头之际手头海碗便空去大半,但随军郎中动手时节,依然蹙眉,比起云仲来,卢自成于府外厮杀,负创更重,眼下瞧云仲自行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当下还是有些烦闷,奈何伤处实在过多,郎中并无丝毫怜悯心思,下手时节往往直来直往,却令卢自成额头汗如泉涌,虽强忍一声不吭,但面色却是奇差,眉头紧锁,一时无饮酒的心思,所以收起方才起的话头,不再多言。
但唯有坐到卢自成面前的云仲知晓,方才此话,并不单是因郎中下手不晓得轻重,故而才是不再言说,而是能走到如今地步的卢自成,同样是位聪明人,或许此话出口前并未觉察出不妥,但如今沣城尽在义军之手,再言此话,当下就觉察出有些不妥。
所以云仲也未曾多言,而是待到郎中浅包扎过伤处,便吃力站起身来,很是理所应当,将善后事留与卢自成害愁,当起甩手掌柜,沿城主府所在长街漫步,并没用旁人跟随,而是一瘸一拐沿街走起,但见遍地尸首,血流漫街,遂就觉得此时还挺适宜来一场雨。
人皆是这般如此,待到取来心之所愿目的过后,又欲要再度向高处看,知足者甚少,难得见过晴朗天色,又实指望来上一场秋末冬初的急雨,好将遍地血水冲得干净,而后继续舒坦过活,可在这场经年战事里身死者,就显得微不足道,唯有身死之人家眷,能迎得场多年不停的淅沥阴雨,怕是尽其终生,亦难解去。
死者安然,活着的总要朝前走,大抵因此,才有所谓人死灯灭,轮回转世的说法,用以宽慰人心。
城主府这条街奇长奇宽,毕竟乃是内甲城里,格局最重的一地,虽千百载来,城主府几经雷火烧毁,然从不曾变迁,大多仅在原址处再行重建,而从来未曾迁出内甲首府,因此整座内甲城中,此街最是宽敞华贵。
但就在云仲闲散漫步的时节,却是觉察到有位老僧颤颤巍巍,沿街头而来,每过一位兵卒或义军尸首,皆要使两指在后者脖颈处摁上许久,随后卸去护心甲胄,敲打几次心窍,再试探鼻息,随后就盘膝坐稳,单手压到尸首胸口处,默默诵经,每经一具尸首,皆要诵经良久,才蹒跚起身,再向下一具尸首走去,继续摸脉敲心窍试鼻息,而后低声诵经。
老僧分明无甚钱财,僧衣破旧,使布头缝缝补补,瘦弱至极,每行走十余步皆是要停下身形,使手杖拄地,歇息片刻,再缓缓抬步,故而云仲默默望过一炷香余的时辰,老者也不过是向街深处走了十几十步,一来是因年老体衰,二来便是因尸首过多,逐个诵经超度,甚是费时。
仟仟尛哾老僧亦是发觉不远处云仲,仔细打量一番,才是竖起单掌,缓缓行礼。
走南闯北时,云仲见过不少僧人,其中有大腹便便凭香火与寺院周遭铺面屋舍过活的富贵僧,亦有诸如钟台古刹当中,无甚香火凭化缘躬耕为生的清贫僧人,或是凭己身受苦愿替天下人分忧的苦行僧,但眼前老僧神韵,却是相当玄妙,诵经时节气度,浑然不似常人。
“老人家认得在下?”老僧合掌,又是行礼,
“老衲在这内甲城里多年,虽常足不出户,消息自是闭塞,更无有几位知己,可近一载至今,城中人总会提及卢韩两人,今日战局已定,老衲自是也要来见见少年英豪,也算没空活这般年岁。”鬼使神差一般,云仲跟随老僧穿街越巷,步入道观后一座草屋处,直到落座过后,云仲才是如梦初醒,再看老僧时,难免有狐疑提防心思,不过老僧倒是举止如常,颤颤巍巍,替云仲添上一碗茶水。
言谈时节,云仲方才知晓老僧的来头,言说是记不得好久前踏入内甲城中,那时节,整座沣城皆是风调雨顺,百姓黎民富足太平,连这座城主府,都不曾是这般富贵豪奢,仅是一座几丈高矮的小楼,长街亦无甚特别之处,那时候,并未有什么内甲中乙外丙城之分,百姓往来甚是自如,不曾有什么高门大户,即便是有相对富庶人家,但不曾有所谓世家大族或是宗族高门,太平富足,年月悠悠,即使是身居城中数十载,亦觉只是一瞬。
老僧从前在这座城中有处寺庙落户,香火倒亦不算鼎盛,堪堪足够休憩庙宇,往来之人大多亦是求个吉祥二字,至于灵验与否,则并不曾记挂心上,但随城主更迭数次,就有世家高门干权枉法一类事,到头来愈演愈烈,终归难有挽大局者出手,致使沣城贫富二字,愈发泾渭分明,更是有内甲城中乙城这等名头,居于外丙城的,也仅是能糊口而已,笑贫人而不笑青楼,文人不登仕途,而尽由世家高门所掌。
“敢问老人家,年岁几何?”老僧很费力想了想,旋即才是失笑道,
“记不得喽,只记得春秋改换,不止数百回,但好在似乎是无人理会老衲,所以虽每日靠化缘图口饭食,也总没能饿死。少年人应当是不久前才晓得自己是谁,其实与老衲一样,只不过老衲乃是一缕残魂,无智无识时候,飘荡到此界,就稀里糊涂活到今日,求死倒也死不成,唯能见酆都城沧海桑田,而始终稳坐如山。”
“老衲在这方虚界内,也曾见过不少有志之士,心怀悲悯者,亦晓得此界如今为人所用,当做困杀敌手的一道神通,可还从来不曾见过几位能保本心不失的后生,既已悟了因果由来,便不得不出面,劝少年人几句,听与不听自要待你自行定夺,凭在城主府内一番话,老衲能大言不惭,说句教诲,已属是自视过高。”老僧向云仲眼前茶碗指了指。
“你饮茶时,总觉得能将茶碗中的茶汤尽数饮下,但实则茶碗壁处,始终挂有些许茶汤存留,天下之大,又岂能用一枚茶碗比拟,能顾及世间人,乃是头一步,而能顾及世间所有人,则是难比登天,上苍且不可将一碗水端平,有公道二字,何况是寻常人,有亲疏有别,有力不能及,但万万不可忘却,人间总有尚且挂在茶碗壁上的人,如能不弃,是大慈悲。”
“人如翻山越岭,关关难过关关过,而在少年人前头已有人递来灯火,尽可去走。”
第九百九十九章 一笔勾销
孩童在府邸外街中,遇上那位一身羽衣的男子。
孩童当然不曾见过常年在内甲首城城主府里,终日差遣那位城主做事的那头鸿雀,更是未曾见过那头鸿雀化形而来的羽衣男子,区区外丙城里的清贫孩童,整日遭责打谩骂,乃是习以为常,但当真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因此连跟随那位羽衣男子的沣城城主,都不见得能认得,大抵只会当成是一位富贵人。
但孩童不认得鸿雀,马槐九却认得一位无手无足的中年人。
自得来马龙王这等名号以来,马槐九自认亏心事历来做的极少,哪怕是整座大元遇战事以来,白楼州江河日下,马帮中人离散奇多,但不论这些位昔年马帮当中的左膀右臂做出何等背离义气的事,马槐九历来极少追究,反倒若有愿离了马帮自谋出路者,大多有钱财盘缠可领,倘若家眷尚在马帮者,所得银钱更多,正是出于此,马帮近乎再无甚富余银钱,继续维系原本规模,随马槐九携剩余马帮人手远走过后,白楼州边关,可谓萧索。
但只需在江湖里短暂涉足的,不论是武夫还是行脚游商,提及马龙王三字名号,皆要称道,言说马龙王当真豪迈放达,但凡有丝毫交情,多愿助人一臂,故而即使马帮众人自五湖四海而来,瞧来犹如寻常草寇,甚难管辖携领,可仍旧是有百十号人手乐意不辞辛苦,跟随马龙王远走这么一遭大
元境内,哪怕明知战事未息,王庭与胥孟府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却依然愿意跟随左右,除却自身脾气胸怀之外,手段自非常人能及。毕竟马帮中人都晓得,这场既无需指望路途尽头有重新开山立帮的好处,前路且有重重阻隔难关,既知如此,尚愿跟随,当然是要归于马槐九手段与心性,甚得人心。
但孩童见过那位羽衣男子过后,神情却总有些愧意。
中乙首城百姓近来过得甚是滋润,归功于义军接连攻下两座内甲城,一时半晌,钱粮足备,义军当中亦是不乏长于经营的能手,同原本城主一道,将整座中乙首城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眼下百废待兴,不过倒也有蒸蒸日上架势,似乎不久前并不曾有甚战事,将这座中乙首城淹没当中,反倒是比以往更具生机,单单是这座府邸所在的街边,就有数家铺面重开,馄饨铺每日皆是热气缭绕,客似云来,生意甚好。
孩童模样的马槐九同羽衣男子并未攀谈,而是前后走入此地馄饨铺面,同那位面皮模样很是和善的掌柜要过两碗馄饨,相对坐下,等候掌柜亲自忙活,外头天光正好,算是秋末冬初,天公难得降下笑颜。
“想当初来我帮时,不剩接风面,仅是剩下两碗馄饨,你我就是这般坐着吃馄饨,饮过一坛的酒,畅言整夜,如今想来,倒记不太清了。”
羽衣男子笑笑,却是先行开口,分明模
样行头出尘,不过毫不避讳,端起海碗来连吞几枚馄饨,举止浑然不像什么富贵人,倒犹如是山野村人,江湖武夫。
孩童本来持木勺舀起一枚馄饨,听闻此话,难得怔怔出神半晌,最后还是将馄饨搁在口中,烫得跳脚,好半晌才勉强应声,“的确是如此,这家掌柜的手艺实在甚好,可就是吃不出当年滋味来,或许是这些年来马帮日子过得太过于舒坦,养刁钻了胃口,总觉得不如当初那碗烂馄饨合胃口。”
“那时辰咱兄弟相称,我倒确实有些惭愧,虽比你马槐九空长十余岁,但见识手腕连同胸襟,都不如当年正值盛年的你,如今想来,马龙王这名号早就传开,可惜到头来走的路数,依然免不得分道扬镳。知晓你另立门户,我当年那些位兄弟,可有近小半都是跟随你而去,惹起众怒,好在是我一力维持苦劝,才不至于使得兄弟阋墙,过后才有马帮那么多年的鼎盛春秋。”羽衣男子抹抹嘴,难得感慨,“白楼州疲敝多年,或许只是因为有马槐九,才得以从洙桑道抢夺来些许生意做,想来直到如今边关许多百姓,仍旧对你感恩戴德,如此看来,我还是做过些好事。”
马帮尚未立时,白楼州外唯有两家大帮,三山帮近乎是一家独大,而白露帮势小,往往受三山帮欺凌,好在三山帮帮主山童从中调解,严令三山帮帮众不得再行冒犯
举动,才使得白露帮得以存留,那时节马槐九尚不曾闯出名头,出江湖不久,便投奔三山门门下,同帮主山童称兄道弟,亦是从那时起,三山帮上下一新,皆是因马槐九手腕心性过人,才是得以从温饱难求,缓缓起势。从那时节起,山童部下亲信便时常提点,言说此人不能久留,眼见其威信愈高,且最知晓如何把持人心,倘若反客为主,想来三山帮之溃,已在眼前,然而山童并不曾听信这等言语,直到有近半数帮中人跟随马槐九离去,开帮立派,且凭极短的时日吞并白露帮,一举压过三山帮名头过后,依然不曾出手。
而自马帮成势过后,马槐九力主迎商贾驱贼寇,欲要使整座白楼州富庶,山童则依旧怀揣有当年草寇念头,凭借劫掠商贾行人谋生,两人虽屡次三番相商,而到头亦是不欢而散,往后多年,却是马槐九所想不差,白楼州凭商贾通商,很快便有富庶气象。反观三山门却是一夜之间近乎土崩瓦解,所剩帮众,近乎皆是投往马帮而去,至于三山帮帮主山童,却是杳无音讯。
这些年来说法甚多,有人言说是两者相斗,三山帮溃败,马龙王大度,念在故旧交情放山童一条生路,亦有人说,是马龙王趁夜袭三山帮,虽侥幸得胜,可也失却江湖道义,可这些闲言碎语,在马帮执掌白楼州边关,愈发势大过后,就鲜有人提及
。
“来都来了,就甭太客套,怎么,还能容我挑个风水甚好的地界不成?”
马槐九风卷残云似吃罢馄饨,言语玩味,但脸上当真没什么笑意。
“不急,我等了许多年,马老弟也不缺这一时,不妨好生掰扯掰扯,当年诛杀我妻儿,是何等一番心境?而斩断你口中山兄的一臂双腿,任由我爬出三山门营寨,又是如何一番心境,想来大概也会很解气。”山童大笑,可随即就一掌将马槐九打得倒飞出去,一如纸鸢断线,足翻飞出十丈远近,落在街边。
铺面中人噤若寒蝉,旋即纷纷逃离开来,仅剩掌柜哆哆嗦嗦,依然不愿离去,山童起身回头,递给掌柜一枚分量甚足的碎银,而后才缓步走到街心,两眼直视起身不能口吐鲜血的孩童。
“从妻儿被你马帮中人诛杀,而我仅剩一臂的时节,心境就自此大变。三山帮的路走错,我这帮主难辞其咎,可对于你马槐九,我山童不曾亏欠半分,祸不及妻儿,倘如你只遣人灭了三山帮,打算替日后扫清路障,倒也在情理之中,即使是你所派人手剁去我双手双足,亦不在话下,我气量虽浅,却也未必要同你分个生死,但何苦毁人妻儿。”
“如一头人彘似爬出三山帮后,四处讨饭乞食为生,兴许是命不该绝,得来位仙家宗门师父,言称我适宜做位守炉童子,心头血可抵良药,便押解我去往宗门当中,
日日取血炼药,倒也是堪堪踏入修行,趁其破境的时节,我杀了此人徒众,又得来高深法门,将此人投入丹炉生生炼死,取尽其府中天材地宝,温养心神念头,更是破入三境,能凭空取人性命,今日才寻到马老弟,当然是要好生算一算账。”
山童似哭似笑,凑到马槐九眼前。
“这座酆都城,乃是捡来的造化,初入此界中时,无端生出手足,可我足足耗费几载光景,仍是不能如常人一般走动,还是仰仗昔年兄弟,才使得我多年来都不晓得应当如何动用四肢,你说,我应当如何谢你?”
山童抬手捏碎孩童四肢,骨裂声响四散开来,引得府邸当中的老者与年轻人,皆是冲到街心,却被孩童喝止。
“山童,当年并非是我遣人去往三山帮中行那般事,是非功过虽早已说不清,但此事皆由我一力担之,同旁人无关,尽可放他们离去。”
遭生生捏碎四肢,可马槐九依然咬牙切齿开口,“当年乃是我管束不周,才酿有如此大祸,合该偿命,但同他人无关,放其离去即可,一人亏欠,由我一人担着,无需为难旁人。”
“当年攻上山的马帮中人,已然过半,如是你稍加提点阻拦,有如此多的人手离去,凭你马槐九的心思,又何至于不曾察觉,唯有袖手旁观,才会有那等局面,但凡是你马龙王同部下严令,不伤我家眷,怎会有那般惨状。”山
童长笑,“你如今倒很是像位仁义豪杰,不但要护送群医去往渌州治疫,又不肯舍弃半位兄弟,可当年事,就当真那么干净么。”
“难道有人放下屠刀,做过许多好事,所作的恶,就要一笔勾销?”
第一千章 溪边空鱼佬
夏时犹如一场盛大至极群宴,邀人间来尝,但往往因天公热切,实在消受不能,很是完满一场大宴,到头来吃不下却需兜着离去。
南公山顶早已受骄阳炙烤得不堪,漫山花草丛木,尽是蔫头耷脑,再也无半点夏时初来的精气神,叶片卷曲,有气无力强撑留到枝头上,却依旧不得不受日头照耀炙烤,避之不能。而南公山山巅的颜贾清,比起花草树木,似乎亦强不出许多,纵然是南公山高处,能稍解去闷热难耐,然而因山势甚高,每日承蒙日头恩德,亦不过是困苦支撑,纵然有云海翻滚遮挡,还是每逢夜半时节,误以为落在油锅之中,可谓受尽苦头。
打颜先生踏上南公,接过山下村落教书先生一职,日子似乎就逐渐慢下来,单是越年关过后,才过半载光景,颜贾清就总觉,似乎距离年关时候,已是有很长一段时日,再者说来,自打从云仲同几位师兄弟下山过后,连吴霜都闲暇不住,离了南公山,不晓得在江湖里折腾出夺少事端。好在是这半载以来,颜先生同狼孟亭那处宗门时常走动,走过几回狼孟亭打探消息,才是知晓吴霜果真不是什么省心的主,不求寺外,同当世五绝斗剑气,且是扯动了山涛戎一尊法身,催舟而去,与毒尊斗过一招,落得个两败俱伤,却始终无音讯传来。
但颜贾清已不再是当年那位背着黄绳的文人,即
便略微有些担忧,奈何着实是修为稀松,自不会有那等本事,找寻吴霜踪迹,而是始终在山下教书,顶多闲暇时,揣起两三枚鱼干,喂喂那尾云仲携来山上的狸奴,倒也是心念松弛平缓。
实在受不得山巅酷热,颜贾清便要提前一日,从山上携来青雀与狸猫,下山而来,发髻处站着几只青雀,肩头趴着尾实在承不起酷热的一滩慵懒狸猫,摇摇晃晃下南公,在学堂中歇过一夜,第二日趁闲暇时,自去溪边垂钓消暑。说来也是有趣得紧,那尾狸猫身手固然是敏捷,可始终奈何不得已通人性的青雀,在山门中时,屡次三番欲要掏来两尾青雀当吃食,可却是屡屡吃瘪,反倒常要被青雀啄秃两处皮毛,上山以来不但非曾得手一两遭,反是被逼无奈换去一身皮毛,加之颜先生愈发上心,不曾忘却替狸猫备下吃食,故而才是撇下本来心思,同青雀共处,亦不生出什么心思。
连颜贾清都记不得,从何时起这尾狸猫学来如此一身下溪捉鱼的本事,没了黄龙傍身,颜先生即使在鱼钩处挂上些肉食,且先行将溪中打好钓鱼浅窝,亦是屡屡不能得手,今日还未有暮色生出的时节,照旧是寻起枚不甚烫人的卧石,将鱼竿抛到处瞧来很应当有鱼藏匿的地界,随后一手持竿,一手捧书卷,时常放不下心来,还要照看那尾狸猫与三两青雀,担忧狸猫溺水,
生怕青雀遇鹰。
可分明自觉钓鱼本事甚强,颜贾清总要一无所获,连村落里时常下溪流浅处玩耍的孩童,都是能由打溪中不经意摸来两三尾游鱼,但颜先生耗费良多时日,却往往是颗粒无收,因此时常要被侥幸摸来鱼儿的孩童取笑,泥人照旧有三分火气,纵然在这村落之中,人人皆是知晓颜先生学问甚大,且历来平易近人,不过屡次三番空手而归,倒是使得颜贾清很是烦闷。
从前如若是被孩童取笑,倒还罢了,颜先生自认气量倒还尚可,并不会同孩童计较,可如今就连那尾狸猫,都常常要沿溪边转悠,凭双爪捉来几尾分量十足的鱼儿,邀功似叼到颜先生跟前,而反观颜先生鱼竿,莫说是有鱼咬钩,数个时辰下来,往往纹丝不动。
村落中亦有事渔樵者,知晓这位很是勤恳的教书先生,近来难得添了这么门闲趣,顺溪撑舟而过时,常常要指点两句,按说本不应当颗粒无收才是,而偏偏颜贾清多日以来趁闲暇功夫钓鱼纳凉,一尾鱼都不曾取来,倒是比每日皆有所获还要难些。
颜先生从来是位相当好面皮的人,眼见这乘兴而来空手而归的名头,在村落当中传得愈发广,连不少村落里前来浣衣的妇人,远远瞧见颜先生又是愁眉不展坐到卧石处,两眼很是期许盯着溪水,总是要掩口嬉笑几声,固然境界大不如前,但落在颜贾清耳中
,依旧是有些羞人,不得已之下,常常要同那白虎帮帮中人购置些游鱼,多加叮咛嘱咐,言称是千万莫要被人晓得,不然又得遭取笑。白虎帮自从赵梓阳离去过后,交还与林裕山打理,而自打西郡那位新郡守继任过后,照拂甚多,竟是使得个甚是势弱的白虎帮,愈发有起死回生,蒸蒸日上的端倪,竟是不再插足所谓村落之中的帮派争斗,安心过活,当中大多去往溪上,借过些渔舟,凭捕鱼本事安身立命,倒也不曾有料想中那般艰难。
颜先生每每厚着脸皮去往白虎帮昔日帮众处,花铜钱买来两尾鲜鱼时,都需千叮咛万嘱咐,言说千万不能走漏风声,自己乃是做先生的,因面皮过意不去,偷奸耍滑,当然不是什么相当上讲究的行径,可全然不晓得自己买鱼充钓,早已被许多前来溪畔浣衣的农妇瞧在眼中,先生举动倒不曾惹得村落中人鄙夷,反倒愈发觉得颜先生甚是接地气,全然无半点架子,因其博学才大,更对山下百姓孩童一视同仁,于是更是受村落中人爱戴。
可今日颜先生买罢两尾鱼提起,正欲离去,强行厚着一张脸打算去往村中转悠显摆一阵时,却又是忽然之间回首。
夏时百气蒸腾,昼奇长而夜奇短,哪怕是到家家户户皆要掌灯时辰,远山之外深沉沉薄靛依然稳得住心意,按兵不动,迟迟不肯笼罩住远空天日,林海万
顷以里,细碎暮时光,遭卷边大叶缓缓捋顺抽离,搅碎为无穷无尽。
颜先生挑起一只眉头,往更远处张望过两眼,霎时就觉察出有人前来,倒也不见得是动用什么高明神通,而是马蹄声实不加遮掩,犹如清泉流响四散开来,震碎静谧小村,静谧山间,所以难得有些倦容,口中念念有词嘟囔,顺便就将那两尾很是活泛的鲜鱼沉在溪边,只使单手捏住挂鱼的细绳,斜眉歪眼朝溪水对岸,两匹奔走如飞的马儿望去。
头前那位满脸麻点,大腹便便险些将马儿腰压弯的胖大员,望见颜贾清一瞬,似是长出口气,登时勒紧缰绳,神情松懈开来许多,喜怒形于色,但只可惜骑术属实甚难以恭维,单是勒紧马匹缰绳,同身后那位精瘦利索的汉子,差过不止一筹,好在是马匹力道甚足,颠簸摇晃两步过后,稳稳刹住四足。至于身后那位神情淡然,多有散漫的精瘦汉子,哪怕是颜贾清不通晓什么武夫本事,可还是能从此般炉火纯青骑术,连同汉子凌厉举动里,揣测出此人必是位本事不差的武夫。
“西郡来了位林郡守,削城主,拿贼寇,八百老卒解烦忧,近年来这话连在下所处的穷乡僻壤,都传得甚广,两耳起茧,却是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林郡守屈尊降贵,能前来这等穷苦山水地,是南公山周遭风水好,还是林郡守想起西郡仍有些穷困潦倒人,
因此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尽一尽大员心意。”
认得颜先生的,都晓得此话相当客气,毕竟本就是位相当油嘴滑舌,通晓如何唬弄戏言的文人,且不见得这文人离了黄龙,去往南公山下当先生,究竟还余下多少神通本领,可自打从南公山这些位攀得交情后,颜贾清总觉得自己这嘴皮,比先前已是灵便太多,想当年做文章时都不见得有这般如泉奔涌的种种连珠妙语,眼下竟是褪去凡俗,满身自然,故而平日里头夹枪带棒早已成势,能有这番言语,可谓是相当客气。
落在林陂岫耳中,此话可是有些兴师问罪的架势。
贾贺亦是嬉皮笑脸看向溪对岸的那位邋遢文人,又偷眼瞥去,在其肩头的鱼竿处扫过两眼,大抵已是晓得这位寒酸文人着实不精通钓艺,不过倒也未曾多言,林陂岫这等人向来不能顺着,倘如有丝毫纵容,铁定是丁点察纳良言的心思都不剩,相反如是贾贺当着西郡一众大小官员连同乡绅富豪的面,大庭广众下好生抢白林陂岫一趟,反倒甚是乐意听取些旁人见地。因此初来乍到,林陂岫遭人不软不硬顶上两句言语,并不见得是什么祸事。
但单臂撑地,肩扛鱼竿的先生却并未就此打住,瞥过两眼神情无甚变化的林陂岫,微微一笑,旋即就将两眼挪到溪水正当中,说了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胡话。
“刚钓上的,起码得有三斤六
两。”
溪水翻滚,有位青衣剑客一步走出,满脸嫌弃鄙夷。
“谁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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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章 南公山的良心
西郡时局,在林陂岫出手过后,好像破天荒头一回,自有人生而无人管的境地当中抽离开来,更不需说贾贺亲手练出的那八百老卒,仅是起初遇上些零星抵抗拦挡,过后却是不然,只需听闻有这么八百老卒趁月前来,往往皆是乖乖收敛起以力硬抵的心思,断然不可力敌。头一阵曾有位常年累月搜刮民脂民膏,仗自个儿有宗亲大族之中的些许关系,不知收敛,到头来惹得辖境城内民不聊生,单是远远窥见八百老卒同贾贺旗号,霎时面如死灰,昏死过去,险些就这么死在城外。
林陂岫威望逐步攀升,明面上头却芿不曾同西郡之中大小势力撕毁面皮,以其当年在朝堂中甚是有两分奢靡无度所积攒下的本事手段,对付西郡之中的世家大族,倒真算是登对得紧,暗里八百老卒分明已将世家大族爪牙拔得一干二净,活脱剩下几头四爪孱弱,落牙齿缺口的病虎,然而会见世家大族来人的时节,谈笑自如,相当让人舒心,如沐春风,浑然不能算计到背地里下刀,能有如此阴狠。
于是西郡其中,就有如是怪异景象,郡守府周遭夜夜笙歌达旦,美酒珍馐近乎犹似水渠流转,信手可取,本来很是单薄简朴的西郡郡守府内外,经林陂岫一手操办归置,竟是比起整座西郡酒楼青楼,都要奢靡许多,常常是引得西郡之中大小官员暗叹,言说这位郡守
到底是见过世面,既能于西郡只手遮天,创此功业,又可兼顾这等享乐事,到底是位大才。
可倘若是不曾有半点功绩,恐怕众人话锋又要调转,大抵私下里言说林陂岫无甚本事,少才疏德的西郡大小官员,想来定然不在少数,但正因林陂岫自前来西郡有好大功绩,更是将自身功业政绩分与西郡大小官员,故而才是得来眼下甚佳的口碑。
贾贺则是携八百老卒四处征杀,常常良久不能见踪迹,而是在整座西郡,率部四处巡视,但凡有半点马贼流寇死灰复燃,或是一城之主包容流寇鱼肉百姓事,必携兵马前往,更是因其立大功劳,官职已然遭林陂岫奋力推到整座西郡之首,于是连那八百老卒的人手,也愈发增多,总是有慕名而来的年少之人前来,其中竟也不乏身手奇好的江湖中人,即便南征北战八百老卒折损数目不浅,可始终源源不断有人手填补,如今虽在太平年月,贾贺却是率三千余数的兵马,于西郡其中横冲直撞,妖雾不能近半分,官员愈发安分守己,世家大族纷纷退让,一时开西郡前所未有盛况,百废俱兴。
就连坐落西郡的南公山,亦是得来许多好处,并不晓得是谁人透露,然而常有郡守府中人前来,除接济百姓外,更常有暗地将西郡一地天材地宝老药灵物送至颜先生手上的举动,诸事困身,尚不曾忘却这等礼节,故
而就连颜先生这等堪称古怪别扭的脾气秉性,都很是看好这位明面上遭人贬谪出京的麻脸胖子。
因此颜贾清这番话,还当真算是客气,不过对于那位从溪水里无端显出踪迹的青衣剑客,就当真没什么好脸色,更何况是继剑客分开溪水显露身形过后,又有一袭黑袍,自溪水中踏上岸来,颜贾清神情就再是一变,并起双指,蹙眉盯起来人。
“别招惹是非,人家现如今对咱照拂有加,总不好初来乍到,就同你这文人比斗一番吧,单单凭你此等境界,无压低本事傍身,又岂能在人家手底下占到半点便宜,老人家还是收了神通最好,免得伤着自个儿。”青衣剑客含笑,早知颜贾清当有这等举动,不过还是抬手凭空拂了拂,当即使颜贾清双掌流转乌光褪去,略有讶色。
颜贾清初登南公山时节,约摸大抵仅有不过二境高低境界,只是因那枚黄绳,才可同四境比肩,平日里纵然是吴霜有心,凭交情指点颜贾清些许修行道里的能耐本事,却大多是遭文人推辞,言说自身本就是个庸碌疲懒之人,更是天资甚差,即使同吴霜倾力学修行事,到头亦是事倍功半,全然不能修到那等高深境地,倒不如是闲来无事做些欲行之事,还尚能得来些好兴致。
“三境,倒是比云小子有出息。”吴霜打量两眼面露窘迫的颜先生,点头笑笑,“不过当师父的,自
然想自家徒儿比谁都强些,云小子许久不曾回山门,没准下次回返,境界就如江流大河,你可不能比。”
黑袍毒尊始终静静立在不远不近处,但无意间抬头,望向溪水对岸的林陂岫与贾贺时,两眼神光流转,凌厉锋锐。
吴霜归山,芿是不曾失却礼数,毕竟南公山虽是不缺什么天材地宝老药灵物,可仍能从其中窥见些林郡守的心意,何况西郡中事,大都瞒不过南公山山主两眼,林陂岫贾贺所行之事,皆是心中有数。山下村落,如是南公山出手,必能使其享得殷实繁华,不过芿力有不逮,当真如是欲要令整座西郡,百姓能得饱食,安居乐业,无疑是一方郡守,最是适宜施展本领,故而即使毒尊眼色不善,吴霜依然将两人请入南公山中,布茶汤吃食。
林陂岫虽久居京城,知晓旁人不能知秘辛异闻,更是知晓世家,与世家起势所依仗的山上仙家,但却是头回去往仙家宗门登门拜访,饶是凭其不属寻常的气度,亦有几分忙乱;贾贺倒是不然,武夫往往遇得此等事,皆要比些许未曾见过大世面的文人强出不少,见南公山景致,又见期间云海滚动流转,难得夸赞两句,神态自若,似是常客。
直到浅饮过两盏茶汤,寒暄攀谈过一阵过后,满脸麻点体态宽胖的林陂岫,才同吴霜见礼,言说此番来意。
其一,乃是西郡世家宗族,悉数受林陂
岫连同贾贺逼迫,不得已退而再退,使得当今西郡,渐有起势,大多曾为祸一方,指使马贼流寇作乱的城主官员,渐渐收敛起自身行径,免于惹祸上身,毕竟贾贺此人,向来行事并无半点章法,兴许作恶多端者,散尽家财权势过后,依旧能讨得一条生路,而那等平日瞧来,很是照拂百姓者,经由贾贺查明过后,反而是落得个当街枭首,血溅遍地的凄惨下场。此等权柄,历来不属郡守,但即使是此事传入朝堂之中,依旧不曾掀起波澜,如此林陂岫依仗,在旁人看来乃是甚重。
然世家宗族多年积威,西郡上下之间官员,大都同世家大族有染,凭林陂岫近来时日逐个盘查,有近乎七成西郡官员,皆是同世家大族有相当牵连,纵使是不曾自世家大族走出,亦有匪浅干系,而其余三成官员,大都不敢招惹西郡里根系奇为厚重庞杂的世家大族,虽有林陂岫借京官威风,与深重依仗,自打走马赴任以来,近乎将西郡上下世家压得难以抬头,不过终究是犯了急功近利的错漏疏忽,世家大族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已是有心鱼死网破,故而眼下西郡表象虽依旧平静,蒸蒸日上百姓归心,实则却是暗潮奔涌。
“在下倒是听闻,受贬的可不单有郡守大人一位,想当年皇城还有位相当能折腾的文人,若不曾猜错,传闻是半路当中受马贼截杀,往后
便是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按说皇城命官遇上此事,必引得十方震动,何况又有谁人胆敢途中截杀这等官位的重臣。此人的见解本事,定比我等要高上许多,何况圣人眼光高明,此等能官居高位的能臣,说杀就杀,想来颐章还断然不到那般强盛的份上,郡守不去问此人,何苦远道而来,前来南公山间求个明白?”
章之襄历来便身在郡守府外,深居简出,从无人知晓这位瞧来瘦弱,性情甚是倔强的文人,便是那位朝堂中人尽皆知,身死于贼寇手中的重臣,尽管林陂岫屡次劝章之襄前往郡守府中安身,但到头依然是无果,被向来不曾在人间留名的颜贾清点破此事,林陂岫亦是收去先前所剩无几的轻视心思,恭恭敬敬起身,向眼前的教书先生浅躬一礼。
“何苦令这酸文人涨脸,知晓朝堂中的人,最是通晓弯弯绕绕此事,哪怕是昨日吃过一杯好酒,欲要同人显摆一二,都要绕上千百个弯,才好说出口来,于此山间倒是不必如此麻烦,修行多年,越发不习惯听,更不乐意打哑谜,前阵子在大元以北险叫人收了性命,眼下着实不能分出多少心思,同郡守大人拨弄算盘,为图个清净,无妨直言。”
吴霜摆手,溪水迈步而出,倒是相当唬人,不过即使是在颜贾清看来,吴钩青霜两柄本命飞剑来去穿行的时节,亦是不比先前明快
灵巧,对于五境而言,乃是近乎不存的事。
南公山中人,似乎下山就是鬼门关,幸亏尚有些良心,末尾总能找到回山的路。
第一千零二章 锦衣昼行,心思自在
颐章皇城,唯贺川最是通晓几路兵马调拨,但不曾位列群臣之中。
当年朝荣安尚未跟随权帝左右的时节,往往每逢权帝召集群臣时,贺川立在殿前,距那位执掌颐章的权帝,不过三丈远近,同受权帝器重的刘七胄,距殿前五丈远近,两人近乎将护卫权帝安危一事,尽数捏到手中。可即使早年间有朝堂众臣力劝,不惜大有死谏架势,却依旧不曾动摇这份规矩,权帝更是命此二人执金吾,矗立殿前,春秋改换,依旧如此。
不过随朝荣安步入皇城过后,护卫一事,便大多交由朝荣安掌管,近乎寸步不离,如此倒省去这等殿前执金吾的闲职,将贺川连同刘七胄一并调往皇城守军其中,才不过两载年月,步步高迁,横是坐到皇城御林之首,统辖颐章皇城共周遭御林,但偏偏官品甚是低微,不过即便是朝堂里多年来总有风雨势的圣人近臣,亦是不敢招惹这两位深得权帝器重的武人,哪怕是文武两者大抵泾渭分明,少有私交,见过这二位,也需客气谨慎,不敢有半分轻视。
故而就有相当怪异场面,分明是颐章朝堂里上三品官位,瞧见这官阶尚不足面圣的两位武人,竟需抢先行礼,斟酌言语,生怕有半点得罪,毕竟这座朝堂里,得以有这般权势的,即便是上三品中亦不多见。
近来两载之间,贺川与刘七胄虽共属御林军中,但甚是忙碌,
寻常事务自然由御林军中人一肩担起,不过其余大小事落于肩头,更是费神,因此虽依旧同进同退,能见上回面的时节,却少之又少。贺川居于城北,刘七胄居于城南,鲜有走动往来,在旁人猜测看来,多半是两人居此高位事务缠身,再者则是生怕两人交情甚密,遭人猜忌算计,为避嫌一事,刻意无甚往来。
古往今来,不论人间何处,好像最为考校人心智念头的,唯有各处皇城,因此哪怕是两位武人出身的圣人近臣,在这般冗长错杂,沉浮不定的春秋变化里,亦是学会一身全然不亚于身手的为官功夫,正因如此,才得以在权帝治下,始终安然无恙,并不曾遭创,如今四旬过半的岁数,依然稳坐府中。除却权帝器重有加,更是早年间就留有奇深交情外,便是因深谙官场道。
皇城乃是处能染天下万道绸彩的雍华坊,即使寻常人亦不见得取不得为官之道,或是甚金科玉律,连同些许古来常存的规矩路数,但欲要踏足其中,比起鱼跃龙门,尚要艰难些,更莫说是两位年纪浅时,习武天资甚好的精明人。
多时前皇城中就有传言流出,言说是当今颐章圣人权帝,身子欠佳,多半是又染新疾,不复往日姿态,可前后共经多次,每每有此等传闻,权帝病入膏肓,怕是再无几日时辰,皇城内外与整座颐章,皆是要有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事
,致使如今这传闻虽传得甚为肆意,不过却偏偏无几人当真,寻常触不得这等消息流言者,往往皆觉颐章愈发太平安稳,而能够知晓此等流言者,除心惊胆战外,便是人心惶惶.
似乎连这座皇城里头不少百姓都已是后知后觉寻思过来,好像每逢什么有诸如圣人病重的消息传来,整座皇城上下,便要有这么一场腥风血雨,第二日虽说是街巷之中并无甚血迹,或是甚人头落地的景象,然而天下并无甚密不透风的事,朝堂里有名有姓的大员无端横死家中,患急病而死,连原本居于府邸中的亲眷都一夜之间无甚踪迹,定然不难令人猜出,皇城突生巨变。
今日许久未曾登门拜访的刘七胄,夜半时节叩响贺川家门时节,家丁都是微微一愣,旋即就见刘七胄阴沉着一张面皮,近乎强闯似踏入府邸当中,左右皆不敢拦,直到停于会客正堂,才是堪堪止住脚步,不曾露面,可神情却越发阴寒。
正堂灯火悬满,有莺歌燕舞,雀儿狸儿,尽着薄衣,藕臂尽显,脂玉处挂薄纱,同周遭皮肉甚是肥厚的大小官员,御林军中举足轻重者,近乎是抵到一处,耳鬓厮磨,玉钳红豆,尽受口舌欢愉,酒酣耳热分明已属再无余量,纷纷是衣衫不整,笑意深重,全然无一丝一毫皇城当中大员重臣景象,香风徐来,玉人眼波去留,勾人得紧。
居于正当中的,自然
便是那位久负盛名的贺川,此时牢牢坐稳,左手捧杯盏,右手搭到枚莲足处,缓揉慢捻,神色仍旧是行有余力,更不忘招呼周遭显赫重臣,满屋生香风,甚是勾去人魂魄念头,全然不似是平日模样。
正堂外的刘七胄则是靠到府宅外,自腰间拽出柄短刀来,背靠贺家府邸,身后除却夜色灯火与香风浮动外,空无一物,抬头朝阴沉沉无月长天外看去,倒是不曾再有甚举动,却是惹得周遭家丁侍从皆惊,生怕这位手段之狠辣,丝毫不下贺川的主,做出那等骇人事。但刘七胄直等到月挂中天外,都不再有半点动静,仅仅是背靠墙外,神情反而是从起初阴寒,转为一汪深不见底古井。
宾主尽欢过后,贺川才是缓步走出正堂来,随手挥退那些位莺莺燕燕,纵是其中有胆量甚重者,听闻贺川平淡言语,亦是要将种种念头压下,飞入人家枝头,褪去凡俗,连在皇城中都是少有的幸事,可惜平日里自觉甚好的本钱,或许在这位爷眼里,并不值什么银钱,故而纷纷见礼告退,唯有贺川一人,显然不胜酒力,手抚额角,但并不愿仆从前来搀扶,而是朝始终在暗处等候的刘七胄摆摆手,先行去往内院。
年纪浅十余春秋时,贺川身手就于兵卒里扬名,尤其做暗探与讨伐流寇的时节,显身手建奇功,才甚是艰难地一步步,踉踉跄跄走到这般高矮来,
同刘七胄一般,身手亦是不相上下,内院处必不缺铁衣。
每逢刘七胄前来时,皆要打趣两声,言说贺川才应当取七胄此名才是,大小新旧甲胄,在内舍其中屯有十余身,可今日的确无这等兴致,便冷眼旁观,缓步跟随贺川前去内舍。
而偏偏贺川就不曾入屋,反倒是回过身来,招呼家丁携来两枚蒲团,摆好一方小桌案,两壶好酒,不等蒲团送来,就席地而坐。
“旁人见你刘七胄此时神情,估摸着还当是我贺川做了甚失良心的祸事,在正堂外掂量着枚破刀,吓唬谁也轮不到吓唬老子。”贺川笑骂,像是压根瞧不见眼前人神情略有不善,摆手笑道,“与同僚一道饮酒观花,乃是风雅事,武官做了许多年,其实最后才发觉,但凡是身在朝堂的,多少最后都要更像是个文官,这话你我早就知晓,何苦今日摆上这么一张怨意饱满的脸色。”
“可曾晓得京城此番有变,你这位御林军中说一不二的显赫臣子,怎还是有这等闲心思,圣人器重你我,到此等危急时节,空有饮酒的心思,能做出此事的,可不是多年前我那位袍泽,更不是携管整座皇城御林军,曾距圣上不过三丈远近的执金吾!”
刘七胄言语,从来不给人留半分脸面,虽说是多年来知晓规矩,多有收敛,不过同贺川几经过命交情,并不愿收敛半分,指起周遭甲胄怒道,“单单是
年纪浅时四处征杀,我二人所留暗伤,直到今日即便不曾天阴雨来时隐隐作痛,总也该瞧瞧这院落里遍地甲胄,哪里还能挑出一身完满无缺的,可到此时节,承蒙圣恩,贺兄倒是好架势,莺莺燕燕,瞧得在下都眼红得紧。”
贺川却并未有多少焦急怒意,略微抬头扫了扫正值气头上得刘七胄,却是乐呵起来,摇晃起身将刘七胄压到蒲团处坐稳,浑然不顾后者手头仍有柄短刀。
“照你心意,今日拎着柄短刀前来,是要同为兄割袍断义,倒也大可不必。”
“整座皇城里暗潮涌动,自是逃不过咱的两眼,可非要通宵达旦,惶惶不可终日,才算是尽职尽责?”
“既是如此,不妨告知与我,皇城之中御林军数目几何,如今赋闲不曾外出的五鳞军数目又余几何,皇城倘若是有变,到底有几人愿听你我二人调度,圣人又可曾留有什么后招,供你我二人同整座皇城高枕无忧。算计下时日,当下最受圣人重看的二皇子,可曾回返?而那位数载前就已销声匿迹,蛰伏皇城当中的大皇子,有无争龙的心思,又能在皇城里头,夺来多少人手势力?”
刘七胄哑口无言,分明余怒未消,但瞧着贺川渐白两鬓,登时就消去大半。
“不同旁人终日饮酒作乐,岂能遮掩住算计,而如若舍不得天大价码,怎能从这些位心计过人,且有好大手笔的朝堂重臣处讨来
半点便宜,你刘七胄终日忙碌操劳,可除却惦记着早年间那几身残损甲胄,可真未必赶得上我。”
第一千零三章 抱心守一
当皇城多位重臣且在泥醉时节,御林军共三路五鳞军,已是趁夜至正中,于无月无光昏暗时分,悄然四散开来,值守皇城四周,哪怕是太史监亦是得来消息,派遣人手,同皇城内犹如萤火四散开来的甲胄,合在一处,横是将整一座皇城,围绕得密不透风,飞鸟愁渡,何况是人踪。
多年不再挂甲的贺川全无醉意,同刘七胄两马并驾,缓缓由府邸离去,沿街三步一哨,五步一眼线,横是使整座皇城,转瞬间化为一道能令飞鸟绝户的细网,自贺川凭圣赐虎符兵印调度过后,仅用短短不过整一个时辰,就生凭御林精锐,与万数五鳞军,浇筑出这般铁桶金山,辅以太史监高手,更能揣测算计,想来今日皇城,谁人亦不得进出。
“御林军一部,说来算是骁锐,可你我二人心头都有数,皇城其间的御林军,从来不见得算是能征善战的强兵,莫说是总有官宦子侄后辈,总欲要前往御林军中,朝自个儿脸上贴些金,待到往后举荐时,略微占些好处,除此之外,大多是在皇城里头滥竽充数,倘若是不加以整顿,恐怕当真就成光秃脑门之上的发簪,成了寻常摆设,软杆齐眉棍,中瞧不中用。”
两人驾马穿行时节,甚是缓慢,以至于刘七胄依然能凭不比年纪浅时的眼神,瞧清在御林军中,尚有零星几位五鳞军踪迹,果真是壮硕精干,御林军全然
不能相提并论,单单是身形气势,矗立原地,威风甚重,当下便是存有些许狐疑。
五鳞军当属颐章多年来扫清贼寇,稳压四方的家底,万数五鳞军,就需不知抽空多少户百姓人间辎税,乃是颐章骁锐中的骁锐,即使贺川手头有圣人所赐虎符兵印,按说调集皇城之中零散守军与御林军不在话下,而五鳞军却是不然,往往散布于颐章各地,尤其近来数载之间,齐陵似乎对画檐山天堑,甚存祸心,故而多半五鳞军,大多屯兵画檐山南。故而即使是贺川早有预料,且早先就已得来圣人所赐的虎符兵印,亦不见得能有这般本领,将五鳞军尽数调往京城。
“当年的毛病如今还未改过,动心思时千万莫要有甚表象,皇城里摸爬滚打许久,依旧改不去动心思时低垂两眼的病症,若不是为兄护着,怕是早就被人算计过好些回。”对于刘七胄的心思,贺川仅是一笑带过,不过仍不曾推辞,细细讲来,“依照常理,圣赐虎符兵印,虽是不久前才交与我手,但五鳞军却是许久之前就已然调度前来京城周遭,但仅是隐而不发,人皆乔装打扮,随身携甲,不过事先早已知会过城门守卒,因此才得以神鬼不知,通行无阻。”
“以往天下各处圣人抱恙,无一不是举国震动,皇城不允通行,多加提防,可终究庇佑颐章的圣人,自年少时就显露出雄才大略来
,上马自可开疆拓土,下马能安黎民苍生,并不见得往昔之人所言有差,颐章圣人,扫落朝堂重臣,动如雷霆,但着实是替这座颐章,夺来天大的福分,虽圣人事不可妄加评点论断,加之毁誉参半,但不妨瞧瞧五鳞军军容,再瞧瞧皇城周遭遍地富庶,皆是甲子年岁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功绩。”
天色不曾至拂晓时节,太史监中人已是早早候在皇城之外,眼见城外甲胄光华,愈发显眼。
最是属四位灵台郎居中,连太史监老监正,都是将正居中的主位让出,由这四人推演天机卦象,整座太史监中人,皆尽损耗心力推演,却一时无人得以窥探天机,哪怕是平日里甚是懒散的袁淳,亦不敢有半点怠慢,索性是一夜未眠,稳坐城外等候。
颐章皇城甚是雄伟,往昔内城有统共八门,而后又分出八门,头些年来更是兴修扩城,自本来一十六门,再分出十六门,东南西北四方通透,三十二道宏伟城楼连天,最是气度雄浑。大抵寻常城池,得以有四门,就已算是好大气魄,更有甚者皇城王都,兴修一十六门,意在同别地数国彰显强盛。既是皇城重地,却偏设有三十二门,通透便利,隐意便是此国富庶安宁,既无需忧心有朝一日,遭人凿穿边关,直杀奔京城,亦是无需担忧,有山上人刺王杀驾,底气甚足,最是显露气魄之盛,身居西南,虎视
天下。直到当今有这般气魄壮怀者,仅有权帝一人,即使连年以来行将就木,却是始终不容天下数国小觑。
三十二门中,有北落师门,但地处甚偏,皇城百姓进出,极少有人自这处北落师门通行,可落在袁淳当下所见,此北落师门,连同天象之中的北落师门,皆是甚为虚暗,可惜迟迟不敢断言,终究是关乎颐章一国气运事,不得马虎大意,因此通宵达旦耗费心意甚久,劳心费神之下,再难维持心思推演天机,险些昏睡过去。
袁淳心思稍散,老监正就有所觉察,但不同于往昔时日,以往时节,多半老监正惜才,总是要和颜悦色同袁淳交谈,此番神情却甚是肃然,使怀中细竹敲了敲袁淳头顶,而后自顾离去,坐于官道外一处平石处,而后才是看向垂头丧气,很是蔫头耷脑的袁淳,示意后者席地而坐。
难得袁淳新换上身灵台郎的衣衫,乃是头前两日在宅院中寻来,自如山杂物里好容易取来这么身整洁干净衣裳,如今瞧见老监正示意自个儿席地而坐,当即很是犹豫,磨蹭半晌,还是不愿坐到那方平石处。
老监正却是不加理会,自顾坐到平石处,甚为太史监监正,虽俸禄甚厚,但穿着打扮,历来干净简朴,一身监正卦衣已显古旧,单单瞧上两眼,就晓得浆洗过许久年月,然而老监正从来不曾在意,仅是言说占卦巫蛊行当,如何都
能厚着脸皮说是半个修行道中人,本是身外之物,何苦终日求那份颜面。
“连我都算不出,你这身衣裳,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大抵算计往后十数年是否能风调雨顺,都比这容易太多。”
已至拂晓时节,天色却依旧昏沉沉,不见丁点旭日将吐端倪,远空浓云胜似千军万马。
每逢大事将临,天象天景,亦要一同赶来凑上些热闹,虽不见得有甚道理,然而在堪舆求道,揣测吉凶的行当而言,这等场面,多半见怪不怪,但此时天景,着实令早已习惯足不出户,一向不愿抬头的袁淳颇觉心底寒凉,分明夏时未过,冷风萧瑟,天涌异相,最是折腾人心念。
“没怎么穿过整洁衣裳,自然不舍得这身衣裳染尘,不曾见过遍地烽烟,人比草贱的战时景致,亦自然会觉得,断然不会有那么一日,往往人们都因侥幸二字,能蒙混过一生,而又因侥幸二字,总觉得能信过自个儿运气,赶不上烽火狼烟的时局,但我等算计天公心意的,又岂能不知分久必合的道理,只是在这分合间,涂炭生灵,钱粮易主,权势转变,更胜过天数无常。”
老监正身子骨历来相当硬朗,少有颓色,更不会有将双肩耷下的景象,从袁淳懵懂自那处皇城外道观辗转去往太史监后,老监正犹如山岳,照拂整座太史监中人,尤其是行事最为荒唐的袁淳,最应当承老监正恩情,
可却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老监正寿终圆满,应当如何消受。如今袁淳抬头时节,却只见老监正神情落寞,坐到淡雾之中,不去回头看浓厚云雾,而是看向皇城方向。
“监正,我等当真要去算那人行踪?”
“监正告诉你的事,可曾有一句没说对过,那破道观里的老道固然高明,监正我也不差不是?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来,这太史监就是因老夫立下,通晓阴阳,算计天机,如是多年来整座皇城风调雨顺,其实如何都要算我老人家一份功劳,总不能比不过你小子一个灵台郎。”
老人伸腰舒背,骤然收敛方才的疲态,使随手折来的竹枝,轻轻扫过袁淳前额鬓发,竹过似刀,将袁淳许久不曾打理的额前鬓发捋顺,裁去冗余,倒当真在袁淳这张脸上,显出零星年轻人锐气来,随后心满意足合上眼。
两指掐起生死断,双目窥见阳间险,盘膝固坐,二足悬空,自然浮在天外地府,而不染人间。
袁淳总觉得眼前这老头只晓得同朝中重臣插科打诨,无事献殷勤,大抵是凭着这张瞧来很是喜气的老脸与些许功夫,才走到监正地步,故而早年间没少刁难这位瞧来从不晓得何谓动肝火的老监正,可后者当真从未与袁淳一般见识,而是数不清几度,替袁淳遮挡下无穷祸患。
但好像这张老脸比从前中看了很多,很像多年来素未谋面的爹娘。
所以袁淳也
随老人盘膝坐下,抱心守一,窥见无穷无止境繁杂天象。
第一千零四章 栽树乘凉
皇城远郊二十里,高树成荫,遍地沃野。此地许多年月前就有人烟,没准比这座如今气象惊人,巍巍高绝的颐章皇城,迁来外民更要早些,在此处生根落户,代代相传,到如今竟然也是积攒下相当厚实家谱,春秋物换星移,少有饥荒战乱,因而这座立于皇城远郊的村落,繁衍至今,倒也不可称是寻常村落,占地愈广,而沃野平丘繁多,养活一方村落之人,确是仍有富余。
村落其中不论是耄耋花甲,垂髫及冠,罕有艳羡皇城中人的,毕竟相比于二十里外颐章皇城,寸土寸金地界,兴许村中一载之间凭粮米渔樵,都换不得皇城讲究酒楼里头一场宴席,更不需说去往皇城,学那等达官显贵名门之后,挥金似土,快意文章,凭村中世代事农桑渔樵二生的家室家财,断然是不能同书斋学堂扯起甚牵连,仅有零星三两人能勉强执笔,替人写上几行家书,但亦是无用,传书之人与接信之人,大多都瞧不出此间大意,倒是不如跑腿传话,来得更为实在些。
请一枚近两人合抱粗细巨木,引为主梁,同村中人讨要份文书,求取些贡物,即可择良辰吉日,自起屋舍,村落其中并不需甚银钱往来,单需来人心思淳朴老实,无甚偏门心思,即可入得此村,许多因逃荒逃难前来此地者,皆是在此地安稳落户,开枝散叶。
故而偌大村落,夜不闭户,门不落锁,乃至连护院犬,都少见踪迹,阡陌互通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寿数绵长者历来不乏。
或许事农耕多年体魄硬朗,亦或是因渔樵夯实筋骨,起先村落其中还是有几位郎中,可的确是无甚生意登门,于是不得不将医术暂且搁置下来,凭事农桑渔樵谋生,医术倒亦不曾搁置下来,但着实无甚用武之地,村落中有生老病死,多半由天数而定,少有小灾急病,处处安稳太平,又因借皇城大势,哪怕是在甲子年岁前,天下处处兵荒马乱时节,村落中人亦是过得安稳舒坦,连年皇城前来征税小吏,怎么都要感叹上两句,到底是皇城周遭风水甚好,且无甚需忧心事,孩童成行穿行,而沃野遍地鱼木无穷止,归老时节,最是适宜前来此地安居。
两丈皇城土,不比村里屋,此后经年累月,并未见得能有甚变故,这句不晓得在村落里流传过多少星辰迭换的浅显粗言,犹如溪涧泉流,终年不绝。
今日浓云裹雾,风驰千里,早有人揣测,是夏时已要显现颓势,往后秋雨,没准就一日萧瑟过一日,尤其今朝尚未曾拂晓,就有年纪已深,无甚冗余困觉的老者已是早早起身,四处观瞧田垄可曾能抵住穷风急雨,披得粗衣,坐到屋舍门槛前,只需吸两口气,便能知晓这场铺陈良久的墨云,没准难有善果可得。
天公心意最是难猜,哪怕是有老道者能借种种燕低飞蛇虫过路,与天外云朵红霞提前揣测出些许端倪,但依旧难以尽算,但总有些躲闪不及意料之外,纷至沓来,搅扰得人不得清净,可除却破口嚷两句贼老天之外,依然束手无策,当行之事要行,当过的年月,照旧需得勤勉。
拂晓未至,已有零星樵夫上山,刀斧油亮,开山劈荆,挑选几处上好高木,频频递斧,直至肩头汗如春潮淌过溪渠,业已力竭时,才得以歇息上一阵,或是扯起相当亮堂的调门喊山,或是展胸怀抬望眼,注视连绵村落,无边碧树良田,抬手之际,即可捉天,分明不少入捕获年岁的汉子,同儿时心性,亦是相差甚微。
子其今朝转过年来,恰是三十有六,膝下儿女双全,不过忧心事甚多,儿郎大抵是乐意同村中那些位喜好舞枪弄棒的少年郎混到一处去,且随年岁愈长,越发不从管教,连子其常年凭双膀力道谋生的樵郎,都是觉察出自家儿郎力道,与日同增,近乎是一晌安眠过后,就又能添得一分,此消彼长,往后真未必就能管住自家这儿郎。
更何况儿郎姑娘两人,如今身形增长,似是同雨后春笋那般,虽说是村落其中置办衣衫,并不见得能耗费多少银钱,但到底招架不住一载当中屡次三番衣裳更迭,只得是比往日更为劳碌。
“兄台出门倒是早。”山间有位牵马穿长衫的黄衣男子,沿小路而来,风浮衣袖,发髻却不曾乱,并不造作端架势,而是将马儿随便寻了处树桩拴罢,随后就坐到繁花深草处,同子其并肩,使马鞭向左膝处敲了两敲,目露愁容。
汉子早年间亦曾走南闯北,五六载前才回村落之中,故而见过这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未曾慌乱,而是无奈笑笑,
“柴米钱最难攒,都说是此地村落富庶平安,既无战乱亦少有天灾,可有时不见得非要天灾战乱才最磨人,家中幼子添衣裳,媳妇勤俭持家,总也要时常添点脂粉不是?行当皆有重重难关,瞧兄弟这模样,多半是从皇城来的,腰间总比咱们这些渔樵人厚实,能有什么越不过的险关。”男子只是轻轻一笑,并不透露自个儿乃是甚行当,抬眼时随即瞧见子其身后那棵合抱粗细粗木,已是在汉子劈砍之下,木径损去近半,但依旧未倒。
“早知此地高树环绕,但如是这般伐将下去,不过多少年月,就有穷尽时辰,该替膝下子孙着想一番才是,未必就非是银钱最是至关紧要。”闻言子其咧嘴,豪爽笑道,
“皇城里往来的金贵人,只识其一,不识其二,都晓得此间有良木,即使是渔樵亦能糊口,尚有些富余银钱,但却是不曾晓得咱此地渔樵行当的行规。樵夫历年所伐木的数目,需日日记下,渔夫捉鱼的数目,亦要每日勤记,待到年尾时节,需依此一年中伐木捉鱼的数目,再翻上一翻,布幼鱼或是木苗,才算是这一年之间行当圆满,要有违此规矩的,一载不允再从渔樵,这可是村中历代流传下的规矩,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取不尽用不竭嘞。”
“那话怎个说来着,年年花草有繁盛,不需忧心花凋零,忘却是甚个意思,但应当挺吉利。”以子其看来,来人没准是位失意之人,毕竟在这时辰,牵马走到此间穷山恶水的,还真不见得是什么得势的大人,没准是在皇城里生意吃败仗,又或许是位无人举荐的文人书生,狼狈离皇城,信马由缰,才前来此地,故而把渔樵行当里的规矩说齐过后,相当细心添上一句,不过落在男子耳中,就显得多有艰涩。
皇宫内院艰之又艰,迈步近乎四十载,皆由权帝一人把持,如履薄冰,连那等结亲事,亦是由权帝定下,外言乃是皇子,而在深宫道内,不过是位替当今圣人,堵住群臣那等不可无后众口的一步棋,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跳出棋盘外,更何况执棋之人,还是那位力压颐章数代明君,不论定邦安民都甚富盛名的雄主。
皆言说是无情帝王家,自是深以为然,只不过权帝无情,尚要比历代君王严苛,寻名师名臣指点不在话下,但倘如是有半分不尽如意,就淡然撇下句言语,令二兄弟勤学苦练,便是忙于朝堂中事,年少时节,恍然之间才觉,似乎从来与这位唤作父皇之人,并无半点血脉牵连。
“说得极好,可未必后人就愿乘凉,非是挑理,而是不曾问过后人,究竟愿不愿接下这桩差事,就胡乱塞到此人手中,未免有些过于专横,谁都不例外。”子其敲敲脑门,总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城中人,好像有意无意在提点自个儿,可往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才经由中年男子略微提点两句,才是发觉出些许不妥来,再打量打量眼前这位仪表不凡的中年男子,憨厚笑笑,忽然之间就想通不少。
“来日要来村中,来我这小酌几杯米酒,乡间酒水不易入口,千万甭嫌弃。”到时还家过后,自个儿儿郎想要做甚事,便由着去,倘若能有一番建树自然是奇好,而倘若是屡屡碰壁,则自然迷途知返,至于舞枪弄棒之外的心眼,则全在当爹的言传身教,天大地大,闯荡上一阵,未尝不可。
中年男子愣了愣,瞧见汉子矫健身形,极快跑下山去,原处还留着身蓑衣,不禁笑将起来,终究是村落其中人心淳朴,面皮也不比外头人厚实,藏掖不得什么心思,将这身蓑衣留到原地,兴许便是生怕自个儿这位外来人,被这阵近在咫尺的大雨淋个通透。
“有意思,起码比宫闱里有意思得紧。”中年男子身旁突兀显现出一位阴柔年轻人,单手擎伞,遮挡男子头顶。
“大皇子,雨要来了。”山外隐于雾气与昏暗天色里的,是不计其数玄黄甲,遮天蔽日,势可挪山倒海。
第一千零五章 断不阋墙
皇城外,铅云遮拦不见拂晓晴空,云波诡谲,似是沿颐章皇城外官道周遭,终日只挂高树浅丛,百无聊赖老蝉,都是晓得当下时局纷乱,一时再不敢有半点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纷纷是偃旗息鼓,那还剩余零星声响,唯独天外铅云翻涌,而城外风起,丝毫不能称其为凉爽,反倒是甚为寒萧。
可皇宫以内,宫女中官往来忙碌,竟与平日里无半点差别,丝毫未有什么山雨欲来之势,浣衣坊里最是闹腾,眼见天雨阴沉沉压来,自是要将晾晒衣衫悉数收回,倘若是衣衫受雨生霉,耽搁要紧事,大抵又是难消罪责,因此大多人人手忙脚乱,甚至由打别地请来些许中官宫女,前来协助,整座皇宫里,除却天景与寻常时日不同外,再挑不得什么差别。
当今圣上权帝体魄欠佳一事,许久前已是悄无声息传至皇城,可几十载间,这位颐章圣人早已传出过无数回,诸如体魄不佳,身子骨欠安的流言,可惜长久年月间,除却紧随流言而来的,就是朝堂迎得一轮翻天覆地似变局,无数人头落地,无数新人换旧人。
三十二门皇城尚在,然而依旧恭敬站立宫中,得以面圣的文武臣,更迭过很多回。
连不少皇城中的寻常布衣都言说,多半颐章这位圣人,要同世长存,而朝堂当中文武官员,每逢闻听权帝病重,皆需惴惴不安,思量近来可曾有作奸犯科,或遭人拿住话柄。
对于皇宫之外的风声流转,连同这拂晓前,可称得上骇人心神的景象,皇宫当中,有大半数的宫女中官,皆尚在睡梦中不曾起身,自然就不晓得个始末缘由,唯独有那些位需凭鸡鸣拂晓前起身的辛苦营生,才得以留在皇宫之中的中官侍女,知晓今日这天景,未免过于不尽人意。
多披一件明黄衣的老人,却是在无人处,缓缓行至西政王府,身后理所当然跟随着擎伞的朝荣安,虽气色不差,可迈步时节根脚的力道,却当真是不比往昔,仅从正殿踱步至西政王府,比起从前,尚要多耗良久时辰。
“贺川刘七胄这两人,年纪稍浅时。寡人还曾携此二人,沿路去往南漓边关地,窃取消息,沿途多生变故,死伤甚重,连我那时尚且力强,都挨过两处伤势,到眼下阴天下雨,都总觉得有蝼蚁啃食,好大不舒坦。”老人抬头望向阴沉天色下,依稀可窥见轮廓的西政王府,提及当年事,难免有些唏嘘。
如何说来早年间也是半个武人,自幼起常学枪棒,章法自是高明,虽不见得有过人天资,终究出自名师指点,年少气盛与年富力强时日,常有好厮杀斗勇烈的心思,曾隐入边军其中,一并去往北地齐陵,西地南漓,畅快厮杀数月,而后再度回返,做起那等甩手掌柜,却丝毫不曾忧心后患。
毕竟比起舞枪弄棒本领,心术一事,寻常人如何都学不来,更难以窥探,这位颐章圣人,究竟有何等手腕,使得朝堂人尽自危,却还是留有零星情面,使得不至于被逼无奈,铤而走险。
“想来这两位沙场生死之间过命的义兄弟,接过这份差事,要比朝堂里的旁人,更为得心应手,能尽善尽美尚且不言,起码能将今日这场事,撑到最末尾的关头。”西政王府,踏入门中过后,烟尘味奇重,同先前朝荣安登门拜访,亦有不短的时日,但距离权帝上回前来逗留的时日,已然不短,因此即使是朝荣安使火折将宫灯点燃,老人依旧仔细辨认许久,才是依稀间想起西政王府格局布置,虽说往日摆设早已挪走,甚是显得王府内空空荡荡,冷风吹拂汹涌过堂,无意驻足,而是吹得灯火摇晃一阵,明灭不定,两人身形恰同杯弓蛇影,晃动不停。
朝荣安担忧这位颐章最是权柄奇重的老者,就由府内寻来身长衫,打算替权帝披在肩头,却被后者摇头拦下,但两眼却看向那身长衫,忽然之间脸膛有了些笑意。
想当年夫人尚在的时节,膝下育有两子,最是得其宠爱,虽说那那时节权帝尚且年浅,不过大多劳碌于国事,又恰逢当年盟约初立,故而往来奔行忙碌得紧,故而从二子幼时,鲜有见过自家父皇,而权帝更是严厉,纵然在宫中小歇一阵,难免有苛责事,自皇后故去过后,就更是倍加责罚苛求,往往将这兄弟二人皆是劳累万分,尚要学来些帝王心术,到如今时节,连权帝都是忘却,膝下这两子,幼年时节模样。
“想当年还是不过佩剑那般高矮,如今才发觉,好像这长衫披到肩头,兴许要富余下一截来,拖到地上,总还要烦劳浆洗,自个儿身子,自当知晓是何等情势,便是再添上百十件衣裳,都已无用。”朝荣安只是低头听着老人絮叨,却半点没有不耐烦神情。
这位整座颐章皆需仰仗的老人,风烛残年的时节,二子前去巡游全境,尚且未归,长子却是从这重重围困的皇城里,先行一步逃出,对于这位再不立后,更未曾终日留恋后宫道的老者而言,偌大皇城,罕有可交付心思之人。
皆言帝王家最是无情,历朝历代尤其以权帝最甚,而眼前老人,又何尝给自己留过些情分,身前左右空空荡荡,一如囚困倦鸟。
难得今日权帝起兴,连那座长子常年居住展卷的地宫,都是缓步逛过一遭,时常由打箱架处取下书卷观瞧,自然是少不得评点,见中意书卷时不掩盛赞,见那等瞧来无用,频出疏漏书卷,自是要摇头不已,言说是学问尚浅,往后要好生观书,自能从中挑出个良莠善恶来。
皇城以外宫道处,有位着明黄衣的男子携部众飞马而来,扬起无数烟尘来,不消片刻时日,就已至皇城正门近前,但见皇城城门皆闭,有成队御林军共五鳞军把守正门,见是有人快马加鞭而来,纷纷挽弓擎刀,喝止身前数十骑。
贺川当先,催马上前,同那位明黄袍气喘不止的男子抱拳躬身。
“二皇子切勿见怪,卑职衣甲在身不便行礼,权且当是略微搪塞,过后自当弥补,想来前些时日书信,递到二皇子手中,才是会匆匆回返,故而特地携五鳞军与御林军,前来恭迎大驾,不过圣人有旨,眼下仍不敢放一人进城,还需略微等候一阵,稍安勿躁。”二皇子早先起游历颐章,并未曾走马观花,因此巡游甚是拖沓,到两月前,不过才行至西郡以东,而后接此密函,急忙携众回返,自然焦虑万分,奈何贺川其人,于朝堂其中名声甚大,又得权帝器重,因此即便凭城府强压心头焦躁,已有些捉襟见肘,却亦不好硬闯,只得停足远处,向皇城中张望。
直到城外近千数玄黄甲,犹似在铅云下亮起道辉光,缓缓压向皇城的时节,才是如梦初醒。
身旁贺川却是神情淡然,远眺玄黄甲,心驰神往。天下烽烟起时,凡提及西路三国,谁人不惧玄黄二字,最为鼎盛时节,曾有逾万玄黄甲,向北路齐陵,同东路南漓而去,犹如撑开双拳,险些凿穿齐陵边关直逼皇城,而折损数目极少,南漓上下八家合兵一处,竟亦只是堪堪拦下,如此雄军,武夫自是神往。
但自盟约立后,似乎这玄黄甲,就仅成寥寥几位说书人口中信口胡扯而来的传闻,不单是天底下少有人能记着颐章玄黄甲,连颐章境内,都罕有人提及,何况供养这逾万数的玄黄甲,耗费甚巨,渐渐遭五鳞军取而代之。
但如今则是不然,颐章蒸蒸日上的时节,竟尚有数千玄黄甲,隐而未动,足见权帝手段。
但贺川却很想掂量掂量,这玄黄甲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打打杀杀,早在年少时节做腻味了,想当年乱战时节,虽常有化敌为友时节,但何尝有什么经年故交,熙熙攘攘,皆为利动,那倒是爽快,天下九国近乎皆是乱一团,时而携手共进退,时而两地大动干戈劳民伤财,一将功成万骨枯,后世提及此事总要壮怀激烈,言说那时忠勇智计纵横进退,却很少有人知晓,倘若再有这么一回,兴许苦的就是自己。”
“但多时却是为势所迫,一味避战,反倒不如咬碎满口牙咽到肚里,这便是诸国乱战,而到头来仅是疆域改换更迭,灭国事却少有,困兽之斗,往往能拼死恶虎,群狼连结,未必势小于熊罴,但今日这场安排,却是寡人盘算过许多回。”老人走出西政王府,经朝荣安走到皇宫门前,凭甚高地势,俯瞰四野,而后撑腿坐下。
“不到最后关头倘若是将局势定下,未必就能挡住有心之人,扶龙这等事寡人还真是看不惯,帝王家事,何苦由旁人插手决断,何况老二性情温和忠厚,倘若有变,兴许当真下不得狠手,没准连自己性命都保全不得,遭人生生推到刀斧眼前,难以同我那位长子较量。”
“都是这岁数的人了,别打架。”老人颤颤巍巍斜靠到皇城门前一处拱柱边,合眼梦呓似道来这么一句。
早先令西路三国谈而色变的老者,来时两手空空,去时却是留下一座横占画檐山天险,蒸蒸日上愈发国泰民安的颐章,近乎一甲子年月震慑世家群臣不得造次,颐章家底之雄厚,全然不弱于天下其余数国,且有数千玄黄甲,存留至今。
但老人去时,只是说了句最寻常不过的话,不像是颐章圣人,而更像市井中平平无奇的老父,身边唯有朝荣安一人。
第一千零六章 一石二鸟貔貅开道
此一日,西郡郡守林陂岫提尽兵马,进京勤王。历来颐章史册,少有郡守擅离职守,进京勤王一举,因此林陂岫举动,愈发显得甚是突兀,连一向少有管顾林陂岫决断的贾贺,都险些一掌震裂南公山正殿桌案,若非是吴霜两柄飞剑自行腾空,剑尖直指正在盛气上的贾贺,怕是这掌结结实实落在林陂岫背后,即使是不震碎经络同几枚骨头,亦是要吐出两口血来,才算是情理之中。
早在先前二人登上南公山前,就有位火急火燎的郡守府内小厮,驾快马而来,终是在两人攀上山腰前,将书信送至林陂岫手中,不消贾贺去揣测,亦是知晓这封书信,乃是出自那位分明已在人间除名的章之襄,每逢遇上这位爷出谋划策的时节,林陂岫常年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胖脸,好像才能略微展露点笑颜。
可此番却是不然,将书信展罢过后,神情一时很是有几分错愕,旋即又是浮现出阴险来。
在皇城中无异与滚钉板的林陂岫,怎么瞧来都是位老实巴交的厚实胖子,褪去那身官衣,无论谁人看来,都估摸着此人不会有多少出席,凭这身足能扇风的赘肉,更不能舞刀弄枪,尚算不得练家子,不过这身憨厚老实皮囊里包裹着的,是能在皇城当中多年贪恋银钱,却依旧能够保全自身的玲珑心窍,先前见过颜贾清的时节,林陂岫就刻意凭城府不深,喜怒形于色示弱,步步皆是算计,手手皆是高招,欲要令这等人神情突变,既为西郡郡守,大抵又是西郡有甚变故。
贾贺乃是位凭身手走到如今地步的武夫,不谙官道,更是未曾做过手握重权的显官,但胜在生来聪慧,不单单是从习武一事当中能浅淡窥探一二,且虽是初入官道,竟然是凭短短数载之间的功夫,将整座西郡堪称繁杂错乱的势力干系与世家排布,尽数梳理出个相当详略得当的文书,递交到林陂岫手头时,这位在京城中见过无数能臣的西郡郡守,也不得不认上这么个道理。
习武能习到高明至极地步的人,想来学其余种种世间的营生,也照旧比人间那些位庸才更为迅捷通透。
因此可以言说是触类旁通,天资高远。不论是章之襄还是贾贺,皆言西郡之事,需缓缓图谋,并不可以操之过急,毕竟这座西郡历来是枚烫手山芋,历任西郡郡守前来,不出预料往往是要被西郡其中的世家高门压上一头,但凡有要紧事急需商定,并不需劳烦旁人前来定夺主意,而是西郡郡守需从整座西郡上下的世家中请来两位位高权重之人,小心翼翼商讨决断,倘若是有两三位世家里走出的代话之人,断然不打算给西郡郡守两分薄面,此事就也只得作罢,全然不曾留有半点回转的余地可能。
颐章世家高门数目虽少,但也绝非能凭三五行字迹就可尽数清点个清楚明白,更何况西郡其中的世家数目甚众,竟是远高过颐章皇城周遭的世家数目,更胜过颐章其余诸郡,倘如皇城里藏龙卧虎,有仙家宗门后人,有修行道其中绝艳大才,更有文武群臣凭老练心思浅斗心机,更有司盐铁事的巨贾豪商,那这整一座西郡,则是世家尽可酣畅淋漓颐指气使之地。
虽龙虎携来,照旧难以抬头。所以自打颐章设郡守一职起,西郡历来就是处恶地,故而有朝堂当中欢喜获来升迁的主,但凡是听闻自个儿要去往西郡,当一位战战兢兢跌辈分的郡守,皆是屡次三番推脱,甚至不惜言说身子抱恙,于府中闭门不出奇久的时日,盼着能将这一场算不得欢喜的升迁事,再拖延个数月积年,更有索性将这份差事推辞出去,诚言说是办事不利,还远不曾到能升迁的地步。
因此林陂岫接过此职。朝堂当中无一人觉得这场贬谪,权帝尚留有几分情面,同这头胖貔貅有些交情的朝堂中人,大半是要扼腕叹息,虽无甚胆量替其美言几句,但皆是觉得这胖子去往西郡,大抵是要受罪,遭西郡那些常年横行霸道无甚阻拦的世家高门打压,同林陂岫无甚交情,反倒略有些旧怨之人,倒是心境欢愉,实指望瞧这位皇城中如鱼得水的滑头胖子,能在西郡吃些苦头,兴许过后办事不利,莫说是重回京城。
怕是连郡守这份官职,都保全不得。可惜林陂岫竟当真是稳稳坐住西郡郡守,且同西郡诸世家平分秋色,更是有贾贺章之襄引为左膀右臂,生生将这座西郡里遍地生花的世家爪牙,悉数拔除了个干净,平日里很是耀武扬威无所忌惮的诸座是加高门,反倒是屡屡受气,分明是遭林陂岫喂足了哑亏,却偏偏是敢怒不敢言。
权帝有何其大的算计与本事,将在朝堂中名声甚高的林陂岫遣往西郡,分明已是近乎将打压二字,描到林陂岫那张富态温和的脸上,毕竟乃是自皇城朝堂中走出的大员,倘如是再依照往常行事举动,无所顾忌,恐怕凭权帝的手段,不单单是整座西郡中的世家高门,连那些位多少同世家高门有染,权财往来的官员,皆要跟随世家高门人头落地,换成那等惜羽的圣人天子,或许皆要好生掂量一番,往后可否于后世留得骂名美名,但对于权帝而言,好像朱笔圣印以底,再压上成千上万条生魂,亦算不得什么大事。
故而本应当贬谪出京受世家高门压制的林陂岫,竟是在西郡如鱼得水,甚有几分将西郡大权独揽的架势,大抵世家高门背后皆是咬碎银牙,恨不得将这头胖貔貅置于火上,正反两面煎烤得油光水滑,生啖其肉,可表面上见过这位西郡郡守,仍是要赔笑,即便是世家之中能够呼风唤雨的大人,见过林陂岫,照旧是要给几分薄面,起码平起平坐,需将火候功夫做全。
不过饶是西郡得胜,贾贺亦是不解,一位分明遭贬谪出皇城的落魄郡守,何处来的胆量进京勤王,此事倘若事成则罢,可如若是站错地角,同日后圣人站到对立去,恐怕是林陂岫再凭空生出百八十颗脑袋,照旧不够枭首示众,放着位好端端的西郡郡守,建功立业打压世家的美差不做,做这等铤而走险事,浑然不像是往日行事四平八稳,最讲分寸的林陂岫所能为之事。
可林陂岫又岂能是那般容易规劝之人,直到整座西郡当中兵马倾巢而出时节,贾贺负气,不愿同林陂岫同行,反倒是林陂岫凑到贾贺身前,自行开口。
“在咱城主府外头那位军师,当初时节曾提点过我,这座西郡中的世家高门,早就将谜底写在谜面上,西郡是世家中人的西郡,而西郡郡守,最好同样是在世家中人手中抓稳。”
“人世间哪有几个不贪财好色的,连那些位在旁人口中所言,不图富贵淡泊名利之人,除却少有的几位圣人外,大多亦是吃不着青楼美人,便大骂礼崩乐坏的假君子,咱当年在皇城亦是这般德行,得亏是圣人宽厚,才有这般戴罪立功的机会。可西郡这些世家,做得很是有些过头,当真欲要将整座西郡归为己有,恰逢圣人近年来愈发对世家不满,倒恰好替自身寻个合适去除,鸠占鹊巢,荼毒百姓。”贾贺依旧是满面冰寒,瞧得一旁吴霜与颜贾清两人,都直粗眉头,心道这武人通体杀气,倒似是实打实在尸首堆中积攒来的,着实有些威势,直到林陂岫将手头那封密函递到贾贺手中,自身遮挡在吴霜与贾贺之间,又同吴霜颜贾清扯起南公山周遭村落事时,贾贺面色才稍稍舒缓些,不过依旧眉头紧蹙。
林陂岫进皇城勤王一事,果真是有高人先行安排,且因此番前去南公山中,顺顺当当请来吴霜这位五境高手,算在一举两得,但这番安排,在章之襄看来,并不甚妥当,乃是相当仓促,虽原意为引蛇出洞,自卖破绽,使得隐而不发的西郡世家群起而至,从而正中下怀,借此时机伤其元气,则西郡事大可以平定,可惜差就差在最末一把火上。
但从未出面的章之襄,却已是在许久前就算计布局,凭甚是久远的布局,替整座西郡中的世家,谋划好埋骨的法子。
“果真是下手甚狠,好像前些年听闻过,朝堂里有这么位怪才,可惜脾气秉性太过于不讨喜,多半这才受贬谪出京,但凭我看来,此人放在朝堂上同人学结党营私,公私事上来回挤兑,没准才是屈才。”吴霜虽目不斜视,可看向林陂岫时,却无端道出这么一句,使得笑意可掬的林陂岫身形略微一滞。
皇城外有数千玄甲,但真要对上这等高矮的修行人,在天下兵马行次中好高好高的玄黄甲,究竟能否对付在天下修行人行次里,同样好高好高的修行人,天下人不知,林陂岫不知,但冷汗照旧浸了满身。
第一千零七章 雨如穿心箭
.离颐章皇城徽溪尚有十里路途,林陂岫所携兵马遭人截住。
来人抱剑,面皮生得寻常,神情亦是有两分木讷,但拦下西郡而来兵马时,却显得相当轻巧,对上如此数目的兵马。神情还是木讷,似乎失却五感,耳中既听不见有甚甲戈磕碰声,两眼亦不曾见尘土滚动,只是纳闷这等天色之下,为何迟迟不落下雨来。
来人自报家门,言说自个儿叫庄道,头前两载时,曾应诏前往皇城徽溪护城,为拦挡下那莫名过境的一剑,权且收了些好处,一介散修既不曾依靠山门过活,更是没多少本事,只得是此处替人做事,才可勉强供起自身修行,穷文富武,修行人亦是不例外,眼下在这般节骨眼上前来传信,没准就得落得身死道消,或是遭人扣押许久的下场,奈何给得实在太多,左思右想,还是不与银钱过不去。
吴霜倒是相当中意此人言语,既不曾遮遮掩掩,亦是大大方方认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路数,更何况庄道怀中那柄剑,既是干净利索,又是养护甚好,瞧来如何都像是位好剑客。
“在下得来这口谕,乃是数月前,圣人心思缜密,料到该当有此一场乱事。故而先行吩咐过在下同留于皇城里的几位闲散修行人,正值此时前来通风报信,奈何旁人身形遁术,实在是不尽人意,单单推出在下行此事,其余人皆在城头之上,以备不测。”
虽是眼前万军开道,庄道却亦不慌乱,告明来意过后,才冲着为首的林陂岫提肩抱拳,姑且算是行过礼数,旋即两眼不曾停留过久,随后就向吴霜处频频瞥去,眉头微蹙。修剑之人往往眼光不差,鼻头更是灵光,只消略微动动心神念头,霎时间便觉吴霜犹如一道山岳,横亘在前,周身剑气缭绕,但却迟迟瞧不出甚深浅来,自打从庄道见过西来一剑,浩浩荡荡自从皇城上空呼啸而去,无端之间便觉触及四境的门槛,因此索性在皇城处住下,一来是凭能取来些银钱,再者倘若是能谋得皇城道供奉一职,天材地宝,想来亦不得少见,既能安心悟道,又能安心积攒下些许家底,身为闲散修行人,大抵这出路,相当不差。
可连四境关口都险些冲破的庄道,在瞥见吴霜头一眼时,分明后者百无聊赖,甚是懈怠,庄道却仍是周身寒毛倒竖,乃至险些遏制不住出剑的心思。
林陂岫自是知晓,这等所谓传口谕者,自不可信过,不过西郡兵马倾巢而出一事,却是早有定数,仅是作势而已,倘如是当真在这等节骨眼上,进皇城徽溪勤王,即便并未干政,过后算账时节,总也要砍去几枚脑袋,连林陂岫都不敢赌,往后刀斧,可否会落到自个儿头上。这位自报家门言说前来传信的剑客,即使不曾掏出甚能使人听令的物件来,这皇城照旧是进不得,
因此倒恰好借庄道这番言语,兵马再后撤十里,恰好能见皇城之外数千玄黄甲,已是逼近城头。
此番景象,不论谁人亦需胆寒,尤其是在朝堂当中,曾闲来无事观瞧过无数朝堂之中的书卷,玄黄甲军势何其之盛皆是立身天下以顶,眼下近在咫尺,更知其何等骇人心神。
“早在皇城时节,就听闻过这玄黄甲的传闻,掂量自身本事,还觉得不差,没准对上玄黄甲,兵力相当,总能从中找出些取胜的法子,自身尚且很是得意,不过今日既是见过了,往后就再不敢吹嘘,自己能有那般本事凭寻常兵马胜之,单单是拎出一位玄黄甲来,单打独斗,咱这百十斤骨肉,或许能撑上片刻,都足够吹嘘半生。”
贾贺早已坐到高处,眯眼朝城下那道玄甲军阵看去,但两眼精光闪烁之间,浑然不似是在寻思什么好主意,反倒是盘算着如何能从中寻出些破绽端倪,直到林陂岫气喘吁吁走到高处同样坐下,才是自言自语似道来,“本以为玄黄重甲,虽是坚固无双,难求敌手,但却差在其笨拙不堪,盟约不立的时节仅有的几场败战,亦是因其过于苛求军势,加之重甲不便,小股玄黄甲才遭火攻而败,可如今看看,似乎那身玄黄甲数十年不显人间,背地里能工巧匠怕是耗费无穷功夫心血,将这身玄黄重甲,改得甚是完满,哪里还有什么行路不便的瑕疵
。”
林陂岫甚知贾贺此人精明,自早先起在京城的时节,这位主儿就颇有几分名声,尤其征讨马贼流寇此事上,以少胜多,凭心思算力胜战的举动,就是层出不尽,即使是早年间少读兵书,照旧能依其虎狼似阴险狡诈的心性算计,将一场战事从头瞧到尾,携小众兵马游斗缠斗的本事,并不见得逊色于那等有名有姓的将才。这话从贾贺口中说出,如今的玄黄甲,怕是当真无甚缺漏,遭数代能工巧匠修改甲胄,又择选膂力生来甚是高强,身手过人者层层择选,颐章玄黄甲虽久不显世,然但凡现世,多半亦要扬名。
不过林陂岫却是迟迟不曾相通,分明已是有定数之事,何苦要将蛰伏多年的玄黄重甲,显露在皇城一地,相比于战事起时,再驱玄黄甲,使得敌手措手不及,兴许才是上上策,不过此番布局,自有圣人道理,林陂岫自认心境圆润通透,却仍需思量一阵,才略微从中琢磨出些深意。
天子城头下,阴云滚滚,已大有再难遮掩的势头。
大皇子驾马而前,身侧乃是位阴柔男子,身后数千玄黄重甲,尽数簇拥上前,星斗拱卫。
在城头下面色焦急的二皇子,身后仅有数十骑,虽亦是不忿,但对上数十年未曾现世的玄黄甲军势,照旧是禁不住缓缓退身,连马匹亦是在沉闷齐整脚步声中渐渐惊惶,一时不敢上前,而是缓缓向城门退去
,仅剩一位二皇子回过头来,神情复杂望向催马而来的兄长。
不远处护卫城门的贺川刘七胄,却只是漠然立身原处,令军甲收拢,不再有半点动作。
未满一炷香时辰前,朝荣安自皇宫中出外,满身缟素,共皇城众臣一并登城头而来,将遗诏公于天下。
颐章当今天子权帝拂晓崩殂,遗诏早立,立长子为嫡,定日登基,二皇子远赴茶棠郡,凭皇戚为贵,受封西关王。
两人走马相距一丈,身后各自五鳞军玄黄甲,齐齐涌上前来护卫,城头处数位修行道打扮之人,早已将各自神通布下,不敢有丝毫怠慢,然而大皇子并不曾同自家这位手足兄弟多言,只是漠然调过马头,从二皇子身前经过,马蹄声响,缓缓踏入皇城徽溪,身后玄黄甲似鱼归海,在五鳞军与御林军提防神情中,跟随前头一骑,缓缓沿皇城中道,向皇宫中去。
一袭黑衣的毒尊落地,行至正仰望如墨长天的吴霜跟前,散开衣袍下摆,席地而坐。
“不消去看,到底是天子手笔,整座徽溪固若金汤,单单是修行道中的大阵,就不下数十座,皆是高人所遗,瞧得人眼热,到底是一国之地,从前倒不觉得其根基深厚牢固,到如今才是增长过一番见识,经年累月之下交好仙家中人,更不乏天材地宝,所囤积下的本钱,当真是引人赞叹,估摸着怕是五绝联手,一时半会照旧破不得,
无需担忧,恐怕几座宗门倾巢而出,都要死在这座皇城里。”
“这底蕴可不单单是为震慑诸敌的,”吴霜瞥过眼一旁的毒尊,“权帝历来是位谨慎乃至多疑的圣人,但气魄奇大,放到明面之上的事,既是不得不送到旁人眼前去看,索性就做足功夫。”
“玄黄甲露面,震慑周遭数国诸敌,五鳞军御林军出面,则是替那位本该在许多人心中,理应即位的二皇子遮掩,起码要在自家那位兄长,便是日后颐章圣人手中,求得一条生路,城头处修行人则是再另加上一道牢固铁索,使其二人不得做出兄弟阋墙,你死我活的夺权事,更是将底蕴布下,旁人若有趁此时节为祸的心思,横死当场,若无人敢作祟,倒也不妨浅露些筋肉,用以敲打周遭两地,尤其是近来不甚老实的齐陵。”
“想来连大皇子都不曾想到,自家平日甚是瞧不上自个儿的父皇,竟是能将帝位传到自己身上,临行时节,还不忘却敲打一番,到底是权帝,行事滴水不漏,且在当中布置有无数道明暗算计,就连刻意设这么一场疑局,假意引西郡郡守提兵勤王,实则用以勾出西郡当中各个世家的马脚,虽不见得能彻底逼其显露出马脚,瑕不掩瑜。”
毒尊默然,向皇城张望一眼,却不料此时,天雨如瀑,轰然砸落。
踏入皇宫正殿的大皇子回过神,同样仰头望去。
雨如穿心箭,
搅得人心烦意乱,竟无处躲藏,繁复冗长,不知凭何等神情应对。
第一千零八章 程三慢苦肉
西郡郡守府内,坐着位满脸病容的文人,正抬头向府外阴沉沉天景之下,蒙上一层铁青潮湿色泽的长街望去,手头摆弄着一枚郡守印,很是有心笑两声,不过瞧见手头这枚相当烫手的郡守印,不胜厌烦。
林陂岫此人,在于文人看来,倒很是有些意思,同朝堂里大多冠冕堂皇,甚重风姿仪态的那些位文武官员,更容易相处些,旁人皆是门外两袖清风,背地里贪损事半点不落下,反而要绞尽心机比旁人做得更绝些。而这头胖貔貅却是不然,人尽皆知此人办事手段高明,但最是贪财,当真就如同自个儿姓名里头那陂岫两字一般,只进不出,连权帝这等性情的天子,都险些于朝堂中,被这位宁可受罚,亦不愿拔一毛的守财奴气得笑出声来,足见此人既是求财有道,守财亦是有道。
可偏偏林陂岫活得比谁人都洒脱通透,似乎这贪财无度一词,落到此人身上,就如同是自身天大的本事,恨不得同相识之人都要吹嘘一番,却是又能拿捏住轻重缓急,当讲的时节畅所欲言,不应当开口时,口风严实得紧。
而倘若是这等人消去了贪财的心思,没准真能做一位好官。
不过如何都是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章之襄相当恼火这位主做甩手掌柜时那份耍无赖讨人嫌的鬼劲头,先是不同他这位军师好生商议,就是率西郡兵马而去,待到章之襄发觉,
已是离去一日有余,大抵现如今已至皇城徽溪不远,却是将郡守大印悄无声息留到章之襄卧房内,连言语知会的心思都无,便撒欢去往皇城勤王。
所以今日这枚大印落在手中,如何都显得甚是烫手,更何况这场在经年前就已布下的杀局,连章之襄自问想来,都还未足火候,文火煮汤,当再添上几度火,才好将西郡此间种种乱象,一劳永逸端得干干净净,再无愁苦。圣人时日无多,逼迫林陂岫出手,而林陂岫出手,却是逼章之襄将多时布局尽数掀开,一击不成,怕是那些位精明似鬼的世家,就要死死将锋芒遮藏下来,再有十年温养,西郡怕是要再入水火之中,如何将剩余几道文火添上,便是留与章之襄的重任。
但在郡守府内的下人,全然不觉得这位面色惨白,犹有病容的文人,到底有甚高明处,更是不晓得那位闯出好大名声的林郡守,如何能放心将郡守大印交于这位看似全然无甚本事,坐于郡守府内无所事事的病文人。但这等不时传到耳中的议论声响,或是旁人斟茶倒水时,望向章之襄的古怪神情,于章之襄而言,朝堂里的人更多,皇城里头交头接耳更是如风过耳,全然不曾在意。而对于章之襄而言更好些的事,是外头如今天色沉沉,大抵是有阴雨将至,所以手中那枚郡守大印,便显得不那般烫手。
程司于西郡郡守府内
,做过许多年下人,因其性情温吞,被同僚之人唤为程三慢,便是手慢足慢性情慢,如今已年过五旬,身子骨尚算不得硬朗,郡守府内的辛苦活计,程司已少有动手的时节,往往是其余心善的下人分担,倒是平日里因其温吞性情,与和善为人,在下人中口碑甚好,已属是在这座郡守府内里的老人,旁人小辈皆甚是敬重,连历任西郡郡守,都对这位半老的下人甚是和善。
而昨日时节,在章之襄接过郡守大印过后,因一件最是微浅不过的小事,程司性情温吞,腿脚不甚灵便,打碎一枚价钱不菲的茶盏,乃是章之襄从住处携来,便受其责罚打骂,有人欲替这位仁厚老者辩驳两句,竟亦是遭章之襄一并重罚,劝阻之人统共六七位,皆挨过十鞭,而身子骨已是衰弱的程司,却是生生挨过五十鞭,待到那些位从官府中唤来的壮硕武人行刑罢后,老者背后已无半点好肉,血肉纠缠到一处去,连那枚结实马鞭都是险些开裂,血花洒落得遍地。
也正是因此事,郡守府内家丁下人,皆是对这位文人颇有微词,虽大多仅是敢怒不敢言,不过望向章之襄的时节,两眼中的古怪与怒意,近乎是不加遮掩,甚至连带者对林陂岫都甚是有些埋怨,为何差遣这么一位手段很是酷烈,整日无所事事的文人前来掌管郡守大印。
程司屋舍甚小,距离城主府倒是
甚近,大抵是前任郡守感念程司替郡守府忙碌终生,且当真是尽职尽责,从来口风甚严,便替其新起了这么个住处,闲暇无事的时节,有不少家丁下人,皆去看望遭打得奄奄一息的程司,乃至凑出些银钱来,请郎中瞧过,知晓并无甚性命之忧过后,才是纷纷松过口气,但唯独是郡守府两载前新来的一位年轻下人,迟迟不曾去看望,直到今日章之襄持郡守大印出门的时节,才是悄然离去,到程司住处探望。
“都晓得您老先生在这郡守府内,即便无功劳亦有苦劳,这些年来谁人新入郡守府,不得同您学些本事规矩,就凭此,那混文人也不应当有如此举动才是,瞧这背后鞭痕,就甚是让人心疼。”年轻下人落座过后,就是将老山参放到程司面前,随后气恼道,“晚辈说句有些僭越的话,就连那位当今名声甚大的林郡守,想来那位文人,亦是不配有这般举止行为,程前辈在这郡守府内里,谁人不知乃是老前辈,这等文人既无甚本事,在这郡守府内里更是不配享那等林郡守应当有的殊遇,先前老先生挨那顿鞭刑的时节,晚辈当真是险些克制不得出手。”
程司气息奄奄,好在是郎中手艺甚好,再一来年少时吃过的苦头甚多,即使是在郡守府内忙碌得紧,筋骨倒算在结实,遭此一番毒打,不曾伤及更为深重的地界,于是连忙挣扎起身
,两手合拢握住身前年轻人双拳,摇头叹息。
“皆是为人奴仆,就莫要再多言说这些了,当心是隔墙有耳,千万莫把话传到旁人耳中,这文人下手虽是狠辣,好在是老朽这身骨头尚且能熬住,切莫节外生枝,丢了差事事小,要是那文人同林郡守进几句谗言,可没准命都留不得呦。”
这位郡守府内的年轻下人,自打从入府以来,甚是机灵明快,知眼色晓进退,相当受林陂岫看好,因此俸禄接得亦是甚多,但少有胡乱花费的时节,但此番却是一反常态,颇有几分怒不可遏,言语到激烈时节,甚至要攥紧双拳,替程司打抱不平。不过想来亦是自然,每逢有新人入府内,程司必是好生关照嘱咐,不论大小巨细,皆是要替新人讲明,口碑奇好,如今惹得向来知分寸懂眼色的年轻下人,都是怒不可遏,更是不惜用自个儿俸禄买来根价钱不菲的野山参,替程司调养身子,连老汉都是动容,连忙要起身来。
“说到底来,这座郡守府内之人,哪位不是腰缠万贯的主,只可惜咱去的不是时辰。”
老者将年轻人揽到近前,左右观瞧,仍是不放心,拜托年轻下人将四周屋舍门窗紧闭,见确是街上空无一人,仅剩雨水声响,才是压低声同年轻人道,“咱西郡怕是要变天喽,都晓得当今天子不喜世家宗族,所以是明谪暗迁,将林郡守安插到此,为的
便是敲打敲打西郡里的世家,可总有变天的一日不是?我今日在郡守府内做活时节,偶然之间听闻那文人同旁人言说,皇城里头有位名门之后,叫什么王公子,好像同十万山中的仙家宗门交情甚好,而这王公子亦是有本事,竟能同大皇子连同二皇子相处得甚是融洽,乃至隐隐间有些知己味道,将来不论是谁人为圣,都是要相当向着世家宗族,西郡里头的天,迟早是要变。”
又提及林陂岫贪赃枉法一事,似乎很是受皇城中人记恨,自打从其离京过后,传言竟是不曾断过,怕是此番圣人身子抱恙,如有甚不测,哪怕随意从两位皇子中挑出一位登基,都是要好生治治这位胖貔貅,而到那时节,怕是谁人都护不得,倒不如同西郡里的世家做笔买卖,一来可从中结交,往后得以在颐章行些便利,二来便是顺水推舟,将这林陂岫打落凡尘。
“此话千万莫要外传,连老朽都不晓得此番撞破了这文人的好事,究竟还能否活到天明去,你年纪尚浅,千万不能插入此事,不然如有不测,算是老朽这个无能前辈作孽呦。”
临近天明时辰,骤雨滂沱,年轻下人催快马冒雨离去。
可程司屋中,并不缺前来拜访探望之人。
章之襄立于老者身前,恭恭敬敬行礼,并不顾老者阻拦,一揖到地。
“老人家受此皮肉苦,是在下心狠。”
程三慢却是收起惶恐来
,笑得浑身打颤,背后创伤崩裂几处,浑然不知,慢条斯理开口。
这座西郡里百姓所受苦楚,万万倍与己,纵刀斧加身,又当如何。
第一千零九章 长兄如父
骤雨无歇,难得有公道可见。皇城徽溪之外,林陂岫难得施展一番排兵布阵的本愿,不出十息,就同兵卒一并被浇了个通透,但尚在兴头,因此亦是顾不得过多,携兵马再度进逼十里,稳稳当当停到远处,就近躲雨,而后就是等候皇城来信,其排兵布阵的本事,瞧得早在树下避雨的贾贺,眉头跳了又跳,到头来索性将两眼紧闭,图个清净,生怕接二连三动肝火,伤了道行。
庄道对上吴霜,总觉得这位体态略微有两分宽的剑客,不见得能使出什么高明剑招,更是未曾瞧见此人佩剑,因此心头始终有些嘀咕,还当是自己五感有差,但越是凑近青衣的吴霜,越是发觉怀中剑震颤不已,但并非是预见酣战在前,心头颇有几分快哉激荡,而是但凡凑近吴霜半步,就有畏缩怖惧的心思生出,如何都强压不得。
这其中来,还属毒尊最是安稳,即便除却吴霜颜贾清之外,大抵无人知晓,这位披黑袍遮挡面皮四体的古怪人,就是当年时节先杀五绝顶其五绝之位,随后又如弃之如敝履般,退出五绝的南漓毒尊,从始至终眉眼无甚波澜,望向颐章皇城的时节,竟也如观瞧寻常村落城关,不曾起半点波澜。
可并不是指,这位早早就已破入五境,南漓自古以来少有的绝艳大才,全然无甚心思。
先前不久,吴霜便同毒尊提起,言说早年间曾经在这座皇城里见过那两位皇子,大皇子眉眼流转之间,近乎是不曾将野心二字收束半分,年少而气盛,锋锐难挡,不过如若细说起来,心思谋算连同城府秉性,尚不在其弟之下,可惜偏偏就是操之过急,大抵是遭手腕心性向来霸道的权帝,好生强压折腾过几载,方能堪堪将野心略微藏匿下来,沉心定气,安安稳稳做一位不曾被立储的本分人。
二皇子则向来是性情温和仁厚,自打从幼年起,就忧心颐章天下,尚有劳苦奔忙者,尚有连餐饭食都难以得来的困苦之人,但可惜锋锐不足,哪怕是在吴霜这等常年置身山间,不问皇城中事的闲散剑客看来,太平无忧年月,二皇子多半才是位明君,当着能能将这座颐章看顾妥当,爱民如子,使得颐章天下国泰民安。
到毒尊问起,吴霜猜谁人可继权帝圣人位时,吴霜却只是意味深长笑笑,不曾给出个答复来,而到今日尘埃落定,却又是犯起混来,分明能知晓毒尊频频将两眼挪到自个儿身上,亦是找寻处地势甚高的洞窟,安安稳稳躺到洞窟石檐下,半点雨都不曾淋着。
“怎就能笃定,天下盟约不能再续个百十载,虽五绝近来少于人间行走,但到底来那五绝之首,亦在鼎盛年月,倘如是再破一境,强过古来圣贤大能,这盟约可就又要牢固一分,未必狼烟烽火来得如此迅猛。”毒尊不轻不重看过吴霜一眼,后者很是不耐烦将双脚缩起,替毒尊腾出个稳坐的地,尚要嘀咕两句,旁的地方多得是,偏要来挤作甚,然而毒尊却只当耳畔清风,坐稳过后,重新将目光挪到吴霜那张很是散漫的脸上。
“毒尊眼线,岂能逊色于我南公山,虽然是这些年来积攒良久家底,算得上是薄有底蕴,但全然叶不能同毒尊的山门相比,明暗眼线手段,也自当不如毒尊,见识应当甚是高远才是,怎反而要来问我。”吴霜向来不晓得如何好生说话,似乎尤其是同这位毒尊,少有什么正经时节,相当散漫将双臂枕在后脑处,半闭双眼朝外头浩大雨势看去,对于毒尊问话,反倒是闪烁言辞,许久不愿给个相当认真的答复,约莫心底仍有些记恨当初毒尊曾敲打过自个儿,只是碍于近来几载,所欠下的人情债实在多得紧,因此不得不是硬起头皮,同毒尊有一搭没一搭扯闲。
“凡天下乱战,大都要是出于些许零星缘由,故而古时所言,世上无义战一话,不可言说全然是对,但往往万变不离其宗,但凡是九国战乱,皆要劳民伤财,可倘若是得胜,所得亦是丰厚得紧,不单单将其一国百姓尽数收归己用,亦是能将诸如寸土寸金土地,或是动辄千顷良田,大多都可自行收归己用,往后粮草田产,连同世家大族或是日后能得来所用的大才,亦是不可小觑的重礼。”吴霜就这么翘起脚来,同毒尊闲谈道,浑然不像是说正经言语时的仪态,可偏偏哪怕是凭毒尊那等相当老练的心性,照旧区分不得,吴霜究竟是信口胡言乱语,还是当真在同自己商议此事,可的的确确,难以辩驳。
“倘若说是诸国混战,乃是图谋疆域一事,那民力亦是举足轻重,此家富贵之人有良田千万顷,可并无人手,纵然是万顷良田又能如何,尚需人手耕种,但凡一地兴盛,则必凭兵锋二字当雄,而能供养起强盛雄壮兵马,钱粮断不可少,而技艺亦不可少,单说是先前所见的玄黄甲,如是身后没万千工匠耗尽心血,如何得以有那般军势,虽还未到战事起的时节,但定然是一支诸国之顶的骁锐,如此渐渐而起,才得以有问鼎天下之机。”
“贪念,算计,抱负,大义,重重叠叠,才是人心,可偏偏一统二字,最是能够将无数人心勾动,古往今来,似已是镌刻得深入骨里,倘若假使一国常年太平,且无甚攻伐之心,但当真到天下再度烽烟乱战时节,单单凭不愿两字,就能逃过旁人威逼?因此也莫要说什么江湖中人身不由己,所谓江湖有那么两座,一座是武夫来来往往,一座便是人世间,有时并非是乐意兴兵起战,而是受旁人所逼。”
“这道理,毒尊应当比我懂,倒也有生来为非作歹,不曾受人管教的恶人,可惜这世道,正渐渐将人逼得不得不为恶,倘若是有朝一日旁人皆在苦读习武,那生来懒散之人就也不得不如此,倘若有朝一日人间处处为恶,不作恶便难以活命,那估计天下就再难出个圣人。”吴霜言语分明意有所指,且向毒尊意味深长看去一眼,但话里话外,依然是跳脱淡然,随即就是站起身来,呵欠两声,伸腰舒背,缓缓走入雨中,酣畅淋雨。
好像如此算下来,南公山的人,都相当喜欢无遮无拦,畅快淋上一场大雨。
毒尊两眼当中终是有一丝波澜凭空浮现,两掌微颤,但到头来还是不曾将什么话说出口来。
毕竟在世间要叫醒位装睡的人,不晓得要耗费多少周折。而要欲将人间的种种大小事说清道明,望前路无古来圣,望后路无后起秀,末了仅是能凭一人所见所闻,踉踉跄跄在这场亘古长存的滂沱雨中,探出这么条浸满泥泞的羊肠小道,随遇而安或是心有不甘走到头去。
皇城外二十里风雨电雾,纷纷止在那位在雨里开怀大笑的青衣剑客心念一动间,旋即皇城外漫天滂沱银丝,于瞬息之间消散一空,两柄镇住徽溪皇城,俯瞰苍生的飞剑,刹那间回转到吴霜肩头,茫茫剑气与剑啸声穿云裂地,于顷刻倒逼天威。
“小子,剑要这么用,才算是酣畅淋漓。”吴霜携两剑从庄道身前经过时,不知是有意提点,还是此话并不是对庄道所言,清清淡淡道来,并未曾停留,而是冲同样呆若木鸡,心神皆颤的林陂岫与贾贺摆了摆手,顺带踢了脚满脸嫌弃的颜先生,自顾朝来时路走去,仅留毒尊仍是坐到洞窟处,身形未动。
然而转瞬之间,剑客踏剑而返,挑眉打量打量黑袍毒尊,如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泼皮无赖那般调戏道。
“还要小的前来相请?好大个毒尊,难不成要小的背到肩上?”一整座徽溪皇城中人,都听到不远不近处的这声剑鸣,连皇宫内院都不例外,当中有两位着素白衣衫的男子,纷纷抬头去看,随后不约而同将两眼挪回彼此面皮处。
这其中一位是日后稳坐皇城,君临颐章天下的天子圣人,即使日后迎上兵荒马乱战事连天,亦需硬撑,其中一位则是骤然之间失势,不久后就要去往茶棠郡内做闲散西关王的二皇子,两人本不应当如此亲近才是,可现如今相隔不过一丈距离,身后既不曾有五鳞军,也不曾有玄黄甲,只像是两位寻常兄弟,默默立身在东政王府处。
“从小大大皆是我这做兄长的抢你好处,如今却是糊涂之间,连圣人位都抢了去,不过父皇所想的确不差,方才城外,我这兄长的确起过杀心。”面容俊朗儒雅的二皇子点头又摇头,苦笑道来,
“说句实在的,兄长应当居此位,自幼时起,愚弟就不曾有高居此位的心思,此番去往茶棠郡可谓天各一方,兄长即安心就是。”
“西关王这营生,不见得比我容易,往后多来书信。”大皇子上前两步,凭肩头触了触二皇子,
“万事小心。”并不曾有兄弟阋墙,亦不曾有什么即位之后旋即动手除之后快,还未接过天子位的兄长,将一整座颐章的背后,让给自己的幼弟。
车帐缓缓使出皇城徽溪,但车帐内的年轻男子,两眼却始终望着皇宫方向。
长兄如父。
第一千零一十章 步映清
步映清不是大元中人,但连自个儿都不甚能记起,自幼年时其母所言故国,究竟是如今天下九国中的哪一座。
单以步映清能记清的,就只剩早年间母亲逼迫自身修行,将那尾头裹凉铁的长鞭抡动,一次次敲到步映清背后连带肩头上,连女子都已是忘却,自己肩胛琵琶骨不晓得遭抽碎过多少回,而练剑与修行,一瞬都不可停,再到入江湖时听闻那等走火入魔的先例,即使是听来再荒唐,步映清都深以为然,且相当笃信。
练剑过多,是真会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一柄剑。而其母虽说是严厉到骇人地步,每逢女子有半点不称心意,练剑或是境界稍稍有些差池,则定然是凭那柄长鞭敲打,手段之狠辣,竟不晓得其女究竟是否乃是己出,硬鞭加身且不容抵挡阻拦,倘若是有半点不随心意,则定是要好生敲打一番,好在是母子相依为命的那处僻静隐匿洞窟中,有不少老药灵材,再者是经无数回敲打磨砺过筋骨,才是勉强得以生还,未曾落下过多旧伤。
而每每步母有疯癫似责打惩治过后,都要有少许清醒的时节,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步映清搂到怀中,呜咽啼哭,言说是对不起自家女儿,使其吃如此多的苦头,倘若是不曾有大事要做,又因步映清天资甚好。
断然不会行这等事,倒宁愿是去往一处村落里,做寻常母子相依为命,哪怕是凭事农桑过活安度余生,也断然不做这等天怒人怨的坏事。
那时节,不过是还未过金钗年岁的步映清,总觉得受过这些苦头痛楚,总也是不能记恨自家娘亲,夜半更深时,总能瞧见娘亲在外啼哭,甚是可怜,因此向来就觉得,乃是自己习武修行,当真未曾尽心力,于是常在此时,疏于安眠,勤恳修行练剑。
但每每步映清剑术增长一分,境界深厚一分,步母却从无半点夸赞,而是将原本所求,又向上抬高一截。
五岁学剑修行,十载不断,步母亲那枚奇为坚固的包凉铁长鞭,更迭六次,而动手时节愈发狠辣,曾有两度将步映清背后打到皮开肉绽,而后鞭头竟是牢牢镶到骨里,周身伤疤错落里,有两道深邃入骨鞭痕,始终常随步映清,经年累月无半点安生。
步映清曾问过步母,可曾有将我自个儿当做女儿,但随之而来的似乎又是一阵狂风骤雨似责骂,言说若是步映清境界已成,剑术超凡脱俗,自己大抵已能归故国,去往本家宗门当中,而迟迟不能成行的原因,就皆在于步映清过于无能。
直到许多年后步映清提剑闯江湖时,因机缘巧合,被一位老者瞧出面皮同其母有七八分相仿,才得以知晓当年事。
步映清双亲,皆属仙家宗门之人,只不过此两家之间,有经年旧恨,不过到头来仍是离了师门,过那等闲云野鹤的清闲时日,但奈何步映清其父宗门有规,凡是有脱离师门者,需将因师门才有的一身道行尽数归还,才算能安然隐世,而这归还的法子,并不止自行废去一身修为。
其母因此事常年神智浑浑噩噩,直到步映清幼时显露出修行天资,才察觉出不妥,江湖里为害一方之人并不罕见,而走那等邪门偏路的修行道中人,亦是不少,欲要凭自身本事躲避步映清其父宗门追杀,愈发不易,而想要再回山门,其母就将眼光落到步映清身上。
因此在步映清看来,娘亲望向自己的眼神,有疯癫魔怔,有凝望天材地宝似热切,唯独不曾有慈爱两字。
金钗年后两载,如愿入三境,能与寻常四境相抗,乃至触及四境门槛,而其母疯疾已再不能有半点回转,哪怕是修行人道心坚固如铁石,照旧难以回转,于是罕有走入世间的步映清将步母托于原本师门,随后就下山而去,并不曾同娘亲所愿那般,寻个宗门靠山,而是在江湖里居无定所,随波逐流,性情亦是改换许多,冷言冷语,却终归不晓得如何出剑。
府邸院外,山童险些掼杀马槐九,却始终给后者留有一口气,孩童血水泼洒遍地。
院落当中蹙眉坐稳的步映清回过神来,突兀之间才发觉,自己好像仍叫付瑰茹,乃是外丙城里,凭腌臜生意过活的一位女子,至于到底何时踏足的这方酆都城,步映清想过许久,才依稀间想起,早年间似乎是撞上过位断手断脚的中年男子,凭近乎能同四境比肩的手段,同此人酣战多时,使其受剑气伤损多处,奈何酆都城出,就遭牢牢困束于此,浑浑噩噩,无智无识。
今日却是突兀解去疑云,复得自然,步映清晃晃脑袋,伸展肩腰,就要走出院外。
始终在院里稳坐晒懒的老者,两眼惺忪看向这位神情气势,皆不同以往的女子,不明所以眨眨两眼,试探问了句可是韩江陵得胜而回,见步映清不予理睬,竟是倒头继续睡去。
酆都城颠倒,没准更为年轻之人心思反倒更清楚通透,反而垂垂老矣之人,不见得有甚入世见解。
不过提及韩江陵此人,女子却是难得恍惚一阵,随后回过身来去往府邸处,提了一柄剑握到手上,两指并起,轻拭剑锋,剑锋寒萧。
酆都城里曾有个懒散到恨不得能整日闲暇无事,安逸到寿终正寝年月的而立之年男子,却是偏偏替小楼里凭欢爱过活的女子做事,且是每每总要惹得一身伤势,有几次都险些死在外头,拳脚功夫当真不差,可凭步映清看来,着实是差得紧,可偏偏又不晓得为何,酆都城里那个叫付瑰茹的女子,却是偏偏倾心这等既无甚出息,有不算有多少江湖豪迈气的普通男子,甚至每每这男子外出讨账的时节,独坐小楼中的女子,总是要提心吊胆,望向韩江陵归来时节,眼波儿都是摇曳生姿。
借问姑娘,芳龄几何,那懒散小子头回上楼的时节,开口便是街边登徒子挂到嘴边的戏言。
但如今酆都城里少了一位独坐小楼,心机甚是高明的女子,多了位持剑即可遍地生莲的剑客。
先前何事恍若隔世那般,不过总是有位男子身形,甚是新鲜。街心中有剑气横空而起,横空而来,步映清的剑气向来未曾有好大气势,更似是涓涓细流,流淌不息,成千缕剑气青碧色,掀翻府邸,轻烟似斩碎长街,霎时使得街心登时空空荡荡,无数遭剑气斩碎的物件碎屑,院墙屋瓦青石草木,尽皆翻涌,刹那之际迎向街心处立身的山童。
如言修行界中高绝剑气,势如山海齐动,而来势一如山间野马穿行,须臾而至,而步映清却是反其道而行,虽剑气快如奔雷斗转,但其势却似清泉过涧,竟是无边无际,迟迟不能穷尽。
山童境亦是高深,早已是察觉周遭更有高手,更何况那头赤龙虽说是鸠占鹊巢,但尚替山童留有一线酆都城中权势,自能相抗,硬生生以周身羽衣拦下步映清横空剑气,尚有余力,单手拎住马槐九脖颈,登时捏得崩碎开来。
终究是实打实的四境,且单论摆弄人心智的能耐,山童近乎已是修到奇高的地步,于是一时间来,哪怕是步映清剑气轮转不绝,亦是奈何不得已是拼尽性命的山童。
不过已然损毁的长街上,剑气又来。而这一道剑气,险些炸碎山童半边身形,云仲携赤龙余威而来的一剑,轻易之间毁去山童半身道行,剑气之快,无人得见。
“生死人白骨,得图长生道,大事已成,将命留下倒是也可,但何时轮到外人来取了?”山童咧嘴,很是心满意足望向孩童尸首,已然是神仙难救,即便是整座酆都城崩毁,亦无甚回转余地,才是将两眼朝云仲望去,虽说后者依旧是韩江陵面皮,但这一剑,大抵韩江陵是用不出,所以很是心满意足抬起单手,望了望自个儿半边身子,轰然炸碎开来。
整座酆都城震颤哀鸣,晃动垮塌,却是显露出原本马帮百十人所在的景致来。
云仲凭剑气拦下山童炸碎身形余威,忽然之间就想到一头古卷当中记载的恶虫,未长成时乃是天下少有的天材地宝,但凡有人摘其首,凭其炼药,则虫身不死,而是能生长至百丈千丈,而后寻仇,同摘首之人死斗,而后尽数炸碎开来,归于尘土。
步映清身形亦是缓缓虚淡下去,可还是死死看向持剑而立在身前的云仲,伸出手来,拍了拍云仲肩头。
“我叫步映清。”云仲回头犹豫片刻,还是咧开嘴来笑笑,
“南公山云仲,不曾在人间扬名。”但那位持剑的冷硬女子却似是并不在意,仅是点点头,
“南公山云仲,自有一日前去拜山,从即日起,你是我步家的人。”随后身形转瞬消失,无影无踪。
只留云仲在原地眨眨眼,话到嘴边未曾来得及出口。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火树银花
远在不求寺东南,有这么一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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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城中最多的活计,既不是同大元寻常小城那般凭围猎渔樵为生,也不曾有什么精熟放牧的莽汉,唯独有这么一样行当,最是兴盛昌隆,且凭这等手艺,城池当中还甚是富庶,相比其余坐落在大元部之外,并不属部族统辖的小城活村镇,此地之富庶,就显得相当不寻常。城中人凭此门营生,近乎是生意奇好,长久时日以来,此城外拓数次,倒是隐隐间稳压其余零散孤城一头。
小城坐落到数座万仞险山当中,周遭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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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求剑不能,自悬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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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澹曾在云仲还未曾去往这座小城的时节,就已然猜出云仲为何要去往此间。
毕竟在这座江湖中人瞧来,剑客从来都是这般如此,似乎唯独贴合世人心意,才乐意笃信,倘若是有半点同世人所想不同,就宁可信过自个儿所想,也不愿去瞧瞧那些位流落到江湖中的剑客,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所以凭刘澹一人之力看来,云仲连忙去往这座小城当中,本就意在求剑,除此自外,再无其余事好做,毕竟从那座酆都城当中走出过后,这位越发像剑客的剑客,终......
《酒剑四方》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求剑不能,自悬山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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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天下十人
云仲曾不止一次言说,山兰城当真乃是处好地界,而自己从入世以来,旁的运气不见得有多好,不过瞥见山水胜景的运势,却是比料想里还要深长些许,这等运势兴许无甚大用,但在云仲自问看来,总是比一事不成,到处寻不来半点好运势要强不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总要比起处处皆挑不出什么好来,更能令人寻些安慰在心。
为众多山石峰峦苍松拂柳与泉瀑环抱的山兰城,比起那些所谓山上仙家宗门苛求的地势,实则更是引人心神,好像人间世家总有这么一等亘古不变的心思,倘若是不曾开山立宗在一处人间难寻,风水造化皆在上上品的宝地或旧址处,大抵都觉得难以长久,宗派山门不能存世个悠悠千万载来,皆是要有些心结,生怕做的不够尽善尽美,不能使名声传颂,亦不能使整座宗门扬名势大,因此枉费无数心思。更有甚者古时因两位修行道上走得奇远的前辈,不约而同瞧中一处风水宝地,打算在此开山立宗,因此为抢占而倾力出手,到头来落得个两败俱伤,先后在十载中过失,而胜者一方道场道统,亦仅是勉强存世二三十载,就尽数遗落,弟子纷纷四散离去,风水宝地几经易主,遭人伤了布局,再也无人问津。
但南公山间人,除却钱寅相当看重这风水造化外,连吴霜都不甚记挂心上,当年遇上那头夯货于深
潭中时,便是机缘巧合,瞧见那等骇人的异相,深潭当中拔地而起变为一座巍巍高山,但至于为何选南公山开山立宗,则是出于南公山拔地而起之后,聚拢来四方云海,至于所谓风水地势,则全然不能同五绝道场相提并论。南公山人人都像极吴霜,但人人都各不相同,唯独对于风水造化,皆算不得看重,钱寅倒是位异数,皆因其过于笃信趋吉避祸四字,才是有种种考量。
云仲亦是多年来的懈怠慵懒脾气,虽说是练剑修行或是钻研阵法之上,相当上心,不过对于此外之事,多数都不愿分出什么心思来,连那等讨女子欢心的本事,亦是在温瑜上山过后,才缓缓有些起色,不过却是胜在诚心,平日倒是伶牙俐齿油嘴滑舌,不过同酣醉花丛那等老手相比,实在是有些寒酸得紧。好在是有闲心游山玩水,倒是能从终日郁郁不得志,修剑不成,道行艰涩里,寻出那么一线天光,饮酒游山,暂且忘却所谓行路之辛。
人活一世,五境凤毛麟角,而即使是那等五境之间的大才,亦不见得同天地之间长存,故而到如今依旧觉前路不甚分明的云仲,倒也是从终日暮气沉沉,无感无识之间琢磨出些许滋味来,往往人活,为的便是那一线微末天光,至于所谓得失,修行乃是大争,即便是争不得求不来,亦是能得一晌贪欢,求来些许逍遥气。
所以云
仲相当喜好去往山间,虽尚有畏高心思,但却能稍稍轻快些,一来是为找寻个僻静胜景练剑行气,或是好生寻思些阵法脉络,二来便是可于无人处,想到些身在人间不得想的或深或浅事,自然比不得结庐人境,而忧心天下的大才,故而身在山间空无一人,见彩云出岫,见清泉流响,怡然自得,倒也不差到何处。
前来山兰城前,云仲曾去到过一处同样掩藏在山林灌木中的土楼,打探消息虚实,出山甚久未曾得知师门消息,更忧心不求寺中那些位佛门中的高手,对上自家师父那等脾气秉性,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场面,更担忧五绝出手,趁自家师父疲弱时节出手,甚至离去已久,得知大元渌州处似是有瘴气疫病横生,从而难以止住念头,担忧正帐王庭可否得胜,但最是始终放心不下的,仍是温瑜。而此番云仲踏足土楼,却是得来相当的排场,连那位身长不过四五尺,容貌古怪的土楼楼主,都是如蒙大恩,携土楼中人将云仲迎入当中,非但是将云仲欲问的几件事一一作答,分文不取,还打算凭薄礼相赠。
饶是赤龙掌管云仲其身的时节,得来卫西武银钱接应,动辄便是千百银钱流动,钱囊丰沛,以至于时常要劳累那头夯货挂到马背所在,亦是被土楼所递出的薄礼晃得两眼生疼,虽是婉言相拒,每每回想却依旧是咋舌不已。
山间饮酒
,不胜舒坦,云仲此番倒未曾去往半山腰间的平坦地界,而是在城中几位进山采铁石汉子愕然神情里头,如履平地似攀上一座山巅,拭去额头淋漓热汗,借月华与城中灯火稳坐山间,敛息凝神,一连将两座大阵起成,而后寻了枚如枕长石,醉卧山巅,却是在不经意间将右手两指并起。
幽深山间,鲜有虎啸狼嘶,唯有鸟雀细语呢喃,灌木深浅不一,接天连地,能聚山石,而极易踏空,但凡是有失,大多滚落山崖一命呜呼,好在是山间至景,受月华星斗照应,极目远眺,甚是得见林间风滚,来去飘忽自如。
云仲剑指动得奇快,初动时节,剑气一闪而逝,削落远在三五十丈远近巨木叶片两三枚,瞧来甚是不分明,就如同是朽叶不耐夏时晚风,轻飘落地,再无其余异象。但并指为剑过后的第二道通透剑气,却是连接破开两方顽石,金铁交错声响霎时震动,星火乍现,但亦是仅此而已。
头枕一座大阵,足踏一方大阵的白衣云仲剑指不停,仅是十余息,就在整一座山间卷起无数剑涛。从起初仅是三两片零星落叶坠地,到剑气裂石断铁,再到削去数根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木,再到万般剑气忽而回转,从周遭山间齐齐涌至掌心当中,竟能阻拦泉瀑,游离无定,借两座大阵,同红绳之间的威风内气,将周遭笼得水泄不通,如是仙家抬指,在
山间点开朵莹白大莲。
所以云仲身前几丈远近处,落下来位衣衫褴褛满身寒酸的老者,似乎是相当瞧不上云仲这等举动,斜眼朝躺卧在原地,连眼都未睁的剑客打量过两回,并无半点好气,一瘸一拐走到后者身前。
“你们这些位修剑的,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倒是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只知晓一手折腾剑气的本事立足,不玩了,忒没劲,天下修行道新人中行在前十的剑客,不过如此,乃是老夫见过最差的一代。”
云仲收回两指,还是没睁眼,指指一边的白玉酒壶,“老前辈不是尘世间的人,晚辈就自不应当动用俗礼,既是喜好杯中物,早就备下毒酒,等到老前辈压制不得酒虫时节,待将老前辈毒翻过后,携去城中领赏钱,要晓得城中有不少采铁石的汉子,都恨不得将老前辈穿了琵琶骨,毁去丹田挂将起来,狠狠揍几天。”
“甭对嘴喝,倒到口中即可,晚辈还是有那么两分穷讲究的,老前辈见识过人,当然要给我剩点酒。”
浑身寒酸至极,乃至瞧着颇有些可怜的老汉亦不曾理会,竟是当真抢先两步,探出左手将酒壶取来,朝云仲咧嘴一笑,旋即就对嘴将酒壶中酒水一饮而尽,待到半滴也无的时节,瞧都没瞧那柄相当值钱的白玉酒壶,甩手扔到山下,砸得粉碎。
“盛酒的物件里头没酒,还算个屁值钱物件,修行人经络窍穴不堪
,还修个锤的行,老夫今日难得喝过这般好酒,瞧你骨骼精奇,不如同老夫学学打铁遁术这等小道本事,日后也不至于饿死。”腿脚不甚灵便的老头朝四周打量打量,又是一阵嗤之以鼻,哼哼两声道来,“修剑修刀,精诚所至,万般皆下品,像你这等东学一手西学一手,何年何月能成大剑道,何况内里虚飘,竟然横竖无多少内气,尚需借外物自保,就这等本事,何来踏入天下十人。”
“没准是好饮酒,饮的还要比旁人多些,才有的这般虚名?”云仲坐起身来,咂咂嘴意犹未尽,像是寻常市井中有得今朝醉,今朝便是生辰的酒鬼那般摇晃身形,瞥过老头两眼,“但还别说,我入天下十人之中,土楼里头那些位不知居心何安的主儿,还要争先同我送些薄礼,倘若那薄礼落到咱囊中,像方才那壶酒,前辈想要喝多少,便能买多少。”
“既然旁人给了,拿来就是,要当真有所求,老夫没准也能捏着鼻子应下。”
从方才起云仲就是淡然得紧,可老头似乎是比云仲还要急些,一改方才那等前辈做派,近乎是要同云仲并肩称兄道弟,热切压根不加遮掩。
“有命拿,没命花,且不说土楼根底如何,倘若是我接过这银钱,土楼中人自可言说,那位天下十人的小子当真接下这名头,倘若是有半点不服,即可去寻,如是亲手诛杀,天下十人的
空隙,自然能填补得当。”
“在下的命,大抵还不止那点银钱就能买。”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不如吃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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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打扮很是寒酸的老头虽是同天下大多武夫一般无二,说话行事忒不中听,倒也是自认此番略微逊色云仲一筹,凭两座大阵连同这全然不似寻常的剑气,欲要全身而退且隐匿住踪迹,就全然算不得什么相当容易的事,纵然是瞧不上这位年轻剑客动用外物施展剑气,不过如何都要认云仲的本事,在三境当中并不逊于旁人。
脱身酆都城后,赤龙威风散去,仅是余下原本就囤积过相当厚实的内气,借此威风本领,自是相当高明,未动用神通,但胜在内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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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小流寒微,势渐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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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要敲打那柄破剑胎为妙,捶了多少年,倘若真是有心将其敲得破烂,怎会直到此时,那剑胎仍旧不曾破损,反而剑气愈发深邃,料想当年你也不曾有这般非凡天资,宗门中上下用剑之人,皆可强压过你一头,后来却是大器晚成,在剑道上走得如此远,远超旁门左道者,就连老身如今对上你那柄看似无甚高明的剑胎,都难免心惊肉跳。”
分明是在极深沉极深沉的夜色里,大多城中上年纪老者,早已是在起灯火时就沉沉睡去,唯独裁衣铺与对街那间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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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六章千顷朝堂难得一言
阎寺关从几月前,就好容易从白负己那讨到个口头应承,言说若是画檐山中事若是求得欲解之事,就任由阎寺关暂且请辞两月,去瞧瞧那两位常年累月挂在阎寺关口中的恩公,说话时节倒是爽快得紧,但到画檐山暂且无事的时辰,却总要凭各类由头事项将阎寺关留到军中,乃至当中有两遭,分明并无甚大事,连下数道帅令将其调回十斗川营盘处,却只为饮酒食荤。
纵然是阎寺关常年股神往来,再不谙人情,亦是知晓这位在齐陵中有相当分量的白大将军,断然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何况是身在军中的时日尚且不在短暂,早已是知晓这位白负己的脾气秉性,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或是口中无半句实在言语,总有虚情假意收买人心的主,但此番不论阎寺关如何绞尽脑汁,提及此事,白负己似乎全然记不起此事,就如同先前所言,皆是酒后闲扯,算不得真。
同阎寺关有过命交情,同属在画檐山下石山营中的袍泽兄弟,当中有平日能嗅到风吹草动的伶俐人,倒是当真替这位身手甚好,战时不惧死,往往身先士卒体恤兵马的忠厚人乐呵,其实不单单是这些位机敏伶俐之人,就算是军中平日里亦是相当无甚眼力,老实忠厚者,亦是能瞧出些端倪,品咂出些滋味来,白负己既是如此器重阎寺关,则必有重任高位相赠,毕竟事关齐陵兵马
事,倘若是白负己都说来有些算不得数,那齐陵天下,恐怕除天子外再无人能开口决断。
更是何况近来数载,接下近来风头甚盛的齐陵章家家主位的章维鹿,亦不是常人,连那位还不曾退身让贤的齐相,两三载来都是对朝堂武官颇有让步,一众文臣,自也不好去主动将这桩事挑破,纷纷心照不宣,只做些表面文章,实则文武来往,已是如春来回暖,相当不差。
而在这等时节,白负己说话言事连同启奏文书,分量当然是更重了些。
可偏偏是阎寺关不愿去信,即使风言风语,空谷来风听过许多,依旧觉自己不能胜任高位,毕竟是见过这位镇南将军用兵,尤其是炮兵布阵时的章法,虽引人神驰意往,但越是细想之下,越觉自个儿那点本领,实在同白负己有云泥之别,如此一来,就更是不曾生出多少心气。
好在是近来白负己似是极少操劳画檐山中事,倒是忙于请来四处镇守边关的将校,一并去往十斗川间饮酒,或是切磋论武,总归是有些颓于军务的架势,旁人虽知晓此事不应当规劝,一来是官阶相差过大,倘如是无意之间扫落这位齐陵武官之首的兴致,怕是往后即便无甚苦头要吃,亦难以有平步青云的时机,二来则是齐陵军中往往禁酒,尤其是镇南边军当中更是如此,不过既是白负己宴请,自当去往赴宴,且莫去说有人胆敢将
此事捅到朝堂中去,追责下来,必不是白负己受难,而是这些位辛苦爬到如此高矮的寻常将校,最是吃苦。
又是一日酒尽酣快,然而离席过后,阎寺关却是坐于十斗川山崖处,将双足悬空,坐到崖边野草丰茂充裕的地界,不知是偷闲,还是有心同白负己再提及回乡一事,迟迟未走。
“小子拳脚功夫,越发有那么点出神入化的滋味,酒宴前同北堂奉那场拳脚过招,留力不留手,招法尽出,瞧瞧周遭将校艳羡神情,怕是在我这镇南军中,阎寺关名声日后将传得愈广,没准这拳脚第一的名头,用不了两载就要被你摘了去,相当替我长脸。”
白负己端杯盏,摇摇晃晃坐到阎寺关身侧,两人并肩,不过却是相当诧异瞥过汉子一眼,挑了挑眉,“怎的,起先记得你甚是海量,怎个如今却不给本帅留面,横竖是滴酒不沾呐,是先前得罪了阎统领,还要咱躬身行礼赔个不是?”
“卑职岂敢如此。”阎寺关知晓身侧人是诚心逗趣,而闭口不谈关乎己身返乡一事,此间多半有其道理,既然白负己迟迟不愿言说出其中缘由,既是身在军中,必以帅令当先,故而迟迟不肯提及此事,因此虽有焦急心意,却并未明言,而是将一枚石子随手扔到十斗川外,转头望向白负己那张饮酒之后,白红交错的面皮,“有些话自然轮不到卑职讲,然而见大将军终
日泥醉,日日酒宴,总是难免想到些事,因此不晓得是应当如何讲来,才显得卑职进退有度,巧言相劝,因此在此地盘桓等候,却迟迟寻不得解。”
仍是同往日一般无二,但阎寺关那张堪称呆板木讷,略有黝黑的面皮,如何都令白负己觉得很是好笑,但无论白负己如何笑得前仰后合,从始至终阎寺关都不曾流露过一丝一毫笑意,也无甚气恼愠色,只是等到一旁的白大将军收敛住大笑,才将所言之事缓缓道来。
想当初画檐山外壁垒还不曾稳固时,阎寺关就初入军中,有几位年岁相仿的前辈袍泽提携,才是略微知晓应当如何谋生,固然阎寺关已算是鱼跃龙门登时化龙的修行中人,可初入军时,半点保命的本事心眼也无,只识双拳扫开阵前,幸亏只是同流寇马贼周旋,因此才不至于有甚不妥,并未负创甚重,但在画檐山这座石山营还未建妥的时节,画檐山十营凿隘口内的颐章守卒,近乎是不需耗费吹灰之力,即可将齐陵来犯者尽数诛杀,而颐章兵马甚善游斗,且往往此地隘口有老卒坐镇,如此就愈发难以对付招架。
可也正是因这几位同乡袍泽的缘故,阎寺关才在极其短暂的时日之间,精修刀马,知晓如何避让锋芒,知晓何时进退,学来身如何于沙场明争暗斗之际,找寻生机的本领,但这数位前辈袍泽,皆是先后死于十营凿近
处,即使是阎寺关有泼天本领,照旧难以施展搭救,曾生生瞧着几位袍泽葬身马蹄箭雨当中,侥幸抢回两具尸首,但皆已然是面目全非。
当年白负己就是凭借甚多兵卒,生生将十营凿中的颐章兵马拖住,摆明欲要同其争夺十营凿隘口,但明面如此,近乎是白白撇去兵马性命,暗地却是将那座石山掏得空空荡荡,才有往后长久对峙,能借此地安身,始终牢牢锁住整座十营凿隘口,不晓得耗去多少性命,生生将本该牢牢受颐章把持的画檐山,头上无端多出一柄顶是锋锐的悬剑。
“大将军布置,解去齐陵多年心结,自是极好,整一座齐陵南路固若金汤,莫说是一时难以逾越,恐怕往后画檐山变化,就在将军算计里,想来我那些位前辈袍泽,泉下有知,必是要顿觉心宽,纵然到阎罗地府,照旧勾肩搭背,昂首而行。”
“但大将军,别忘天下之事,还未到有个定局的时辰,饮酒取乐,理应同军中无甚瓜葛,是也不是?”
这次换到白负己愣了愣,看看自己手中酒壶,又扫过阎寺关那张常年木讷呆板,直到此时也瞧不出甚喜怒的脸上,竟是苦楚笑笑,饮下最后一口酒,酒壶撇去山间。自从踏入这座朝堂走到如今,白负己可谓顺风顺水,既有不算低浅靠山,亦是触类旁通,无论行兵布阵还是朝堂里同那些位靠文墨做事的老狐狸斗法,近
乎皆是一路青云,此般年纪走到如此高位,已算是封无可封,更坚威望甚重,齐陵天下谁人不识谁人不晓,可好像已有很多年,不曾遇上有人胆敢如此出言。
而说这番话的,又是甚受器重的阎寺关。
“近来颐章震动,想来这等消息很快便要传至天下,那位雄才大略始终压在西路三国连同南漓心头的权帝,总算是生生耗到油尽灯枯,但何来不透风的雄浑巨墙,恐怕很快便是要传至整座天下,告知你也无妨。我于画檐山所行,不过是暂且压制住颐章这座得天照拂的天堑,安稳住朝堂中人甚至当今天子,可凭这点本事,就能单打独斗胜过颐章,未免有些过于抬举,因此正值此时,就万万不能威逼得过重。”
“天下九国,都在盟约这根越发显得纤细的丝线上往复,但倘若是这根丝线断去,不妨试想,颐章天子登天阶,且还是那位素来野心不加遮掩的大皇子,如今蛰伏许久,藏锋本事更上层楼,凭如今齐陵国力,何以胜得,又何以接住颐章倾力递来的拳头,而这一对拳头,既不会纵跨十万山远击上齐,也必定不会以弱击强,去寻紫昊麻烦,而是只会向南漓齐陵两地。”
“但有今日一言,还是得谢谢你小子。”
白负己收起难得的感慨神情,长身而起,突然嬉笑着踹了脚阎寺关后背,后者皮糙肉厚满身的内外兼修,却是险些给白负己
震得一趔趄,骂骂咧咧,让阎寺关滚下山去,不日登程访亲即可。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道高魔高,小吏最高
从颐章皇城归去过后,吴霜在山间时节,难得过了阵清闲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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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弟子钱寅从那处道观里出关,暂且休养,而后就欲要马不停蹄赶往北烟泽,因近来许久未曾向山间递来书信报平安的大徒儿柳倾,近来难得送来一封书信,倒相当惹得吴霜乐呵,老怀甚慰,原是自家这位甚有天资,且是悟道本事相当高明的首徒,如今已是能同那位江半郎平起平坐,仅此于清平君云亦凉一线,且不论境界本领,还是身在边关地的威望,大多都能同江半郎平分秋色。
然而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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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剑气当如舞蛟势
一场宾至如归欢颜恣肆的村宴,阎寺关凭深厚酒量,几近将桌案处觥筹交错的汉子皆尽灌到桌案以底,才算是将自身堪称厚重的酒量,掏出个七八成来,但着实是险些遭这些位淳朴汉子逼到山穷水尽,小杏林里大多汉子皆是安稳凭桑渔耕樵过活,自是身强力壮,平日里所饮米酒更是辛辣烫喉,且不去说有何等刚勇的酒劲,单单是饮米酒时半点清水不添,搁在别处,已是甚少见的怪事。
因此即使是阎寺关这等三境顶顶的武人体魄,照旧也需将满身本事催发得淋漓尽致,才是勉强抵住这些位好客汉子频频递酒,此事对向来甚少饮酒,平日里如避虎狼蛇蝎的阎寺关而言,多半要比那座十营凿上头弓刀箭雨,尚要难以应对,好在是这些位汉子亦是点到即止,趁酒兴醉意,好生解去些一时心忧。
小杏林之中百姓,有一亩三分田地,已是别地求都难求的好家业,西郡别地躬耕之人,大多都替旁人做嫁衣,可既是各家有各家难念经文,或是膝下儿女愚笨不学无术,又或是自家新过门娇媳又欲添上身新衣,更或许是家中长辈亲眷,身子骨渐渐羸弱,却无钱财调养,虽是难念经文极多,家家往往不同,可大多都绕不过银钱两字,所谓安居乐业,亦不过略有几分薄田,能无需瞧旁人眼色过活,仅此而已,可又自知是旁人求都求不得,因此更是周身上下无半点安生,总觉别扭至极。
阎寺关接连同几位自恃力道身手不差的汉子展云手,虽是醉意深重,照旧并非是寻常人所能比,出劲发劲皆尽是自如干脆,接连凭晃劲连同力道胜过五六位尚且清醒的村中莽汉,才是坐回桌案前,好生照拂早已不胜酒力的程镜冬,后者当真是心情大好,连平日甚是惜嗓滴酒不沾荤腥不染,此番都是多饮两盏米酒,受几位平日时甚是亲近的汉子好生夸口两句,竟当真是难得生出些豪迈心气,再饮几盏,险些就伏案而眠,莫芸虽说是嗔怪,可难得阎寺关前来,到头不过是向烂醉的程镜冬脑门轻敲两指,气已是尽数消去。
不远千里而来,阎寺关自是要携来重礼,素来军中银钱无出耗费,更无亲眷赡养,因此阎寺关倒是积攒下相当重的一笔银钱,自齐陵携来甚好老药,同些皮毛衣裳,尽数运至程镜冬两人屋舍内,即使是莫芸推辞,言说这小杏林地界水土甚是养人,到如今这般岁数尚不觉衰,全然无需耗费这等银钱,倒是不如好生积攒下,待到日后娶亲而用,却尽是被阎寺关凭三言两语搪塞,将物件银钱强留下来。
若无这夫妻二人,只怕阎寺关当年已是成荒郊外虎狼一餐饱食,或半日存粮,何来今日。
但酒席散去,搀扶罢程镜冬回舍歇息过后,阎寺关仍旧是能瞧见先前那位老主簿未曾离去,遂迎上前来替老者添上碗茶汤,继续恭敬询问方才未曾说尽之事,先是推云手过招,而后忙碌之下,似乎酒意已是消除大半,阎寺关也终能得来半刻闲暇,将心思放平。
「后生先莫要听老朽去说三道四,不妨先是自报家门,瞧方才这云手,旁人还以为是因你身形雄厚力道不亏,唯独瞒不得老朽,大多武把式皆是力从地起,可同样乃是力从地起,这等劲力如何运起,却最是学问,就冲这等干脆利落,出手撤手皆是杀局的章法手段,如今无论颐章江湖,西路三国江湖,都难以走出你这般人来。」
「老人家说笑,江湖里游走于刀芒之上,终日凭生死讨得生路的行当可是不少,单单是运镖护卫一门营生,里头就是有无数刀马娴熟,拳脚功夫过人的大才,如何断言在下的来头。」阎寺关并不以为意,老者既是年少时曾做过主簿官职,自当是有几分学识,但在江湖人此事当中,未免有过深见解,于是随口搪塞,却是被矍铄老者瞪过两眼,淡然笑道,「口风甚严倒是好事,不过既想要骗过年长者,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功成,凭你赠与镜冬两人的物件,就晓得并非
属是颐章物,反倒像是从齐陵远道而来,再者说来,江湖中人有几位能将身板坐得如此笔直,大多是闲散懒汉,有如此这么一身带杀气的身手武艺,从齐陵而来,面皮倒不是单单风吹日晒,而是常年在山沉阴一隅,湿瘴气甚重,好在是所习内家拳能强提阳气,拳背处有大小错落伤痕,如何看来,都是自齐陵画檐山外边军而来。」
「老朽所猜可对?」老者笑眯眯两眼,此时落在阎寺关眼中,一如蛇蝎,双拳紧缩一瞬,可随即松开。
「终究是见多识广,隐瞒不得老人家。」汉子摇头,双手平稳替老者添上一碗茶汤,「自齐陵以来经无数地界,刻意将平日里举动改头换面,佯装成是位疲态拖沓的江湖人,却不想今日多饮几杯,就是显出破绽,遭老人家瞧出来头,果真是道行不济事。」
所以诧异之人,便换成是阎寺关对坐的老人,上下打量一番这位莽汉古井不波面皮,挑眉狐疑,「小杏林如何说来,可都是西郡地域,而西郡又是颐章历来固有之地,就当真不怕老朽为图后人门路,或是图些银钱,将你行踪来去报与郡守府中?到那时双拳难敌四手,莫说是寻常拳脚武夫,即使是那等修行有成,如你这般登龙门的大才,亦是极难有一线生机,要晓得五境对上倾一郡之地的兵马,照旧需小心应付,何况如今你这般境界立足未稳?」
但凡是修行道中人,皆知老者这话说得并无半分虚浮,且大抵唯有此道中人,才可勉强有这份见解,可无论阎寺关如何凭修为内气试探,老者不论丹田还是十方脉络,皆是空空如也,浑然不曾有半分内气流转变换。
「我方才觉得有杀气一闪而逝,可唯独不知,为何这份杀意来得如此短暂,按说不是修行之人,却知晓修行界之事,又揣测出你是身在齐陵边关地的军中人,按说这小杏林中偏僻,凭你手段杀一位老朽这等无半点本事的寻常人,最是容易得紧,怎就偏偏将杀心收敛?」
阎寺关摇头,却是同老者抱拳。
「有方才开渠修官道一事见解,则必定不属寻常,老人家既非俗人,当然是有保全自身的依仗后手,况且程班主夫妻二人,于在下有大恩,先前知晓初来乍到时节,老人家照应实多,即使是遭识破,自也能有脱逃的些许本事,何况西郡兵马齐出,又岂能为在下这等无名小卒往来奔走,自当是有更妙功用。」
一番话说得有依有节,更是诚恳豁达,连那位老人都是频频打量眼前这位双肩奇宽奇厚的莽汉,甚有异色。此言并不算在稀罕,反而甚是寻常,多半仅是位常年稳居府衙的小吏,或是知晓分寸识文断字的先生,大抵皆可随口道来,不过落在一位言行举止甚是憨厚乃至于略带木讷的汉子口中,如何都显得甚是怪异,如是市井里能肩挑两担数百斤粮米的壮汉,退居屋舍当中,能借月色穿针引线。
既皆是妙人,老者也就无需将言语藏匿遮掩,更未曾再过多辩解,而是将方才阎寺关之疑,尽数道来。
倘若是西郡有世家城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之事,已于数载前令人做绝,颇有些无桥可搭,无路可延的境地,如若欲再登青云,则必然需有行事,再者便是身后有世家照拂依靠,即便是有少许功业,三年五载,总可不必在一城之中久留,如此一来,就有招揽工匠能人或是能行此事的商贾富绅,而这等人往往同城主甚是亲近,往往沾亲带故,要么便是甚好的交情,其中更是有掌管通运石料,借用车马之人,近乎都是算入其间,肥水不流外人田。
而既是三年五载,总不至于将这官道修得固若金汤牢固不破,即使是不过几月已有损毁,则可将此事搁在那些位驾重车过道的商贾头上,一来可因此事再添些好处,待价而沽,二来则是待到历年郡守钱财调度时,将此事通禀一声,自是可摘去个修葺不当的罪责,此事在林陂岫接任过后,虽
是有好转迹象,奈何这西郡世家岂是寻常,如欲连根拔起,伤筋动骨不说,且未必就能拔除得一干二净。
「从前听闻过,有这么句戏言,权当一听,毕竟是家丑不好外扬,说是市井买梨,今日乃是一筐烂梨,来日换上一筐来,兴许要烂的更是彻底,手足无措的,也唯有前去买梨的布衣百姓。」
老者说罢此话,深深谈过口气,不过旋即就是朝不远处溪水间瞟过两眼,不顾正值沉思的阎寺关,朝那道溪流点了一指。
「后生,老朽的依仗无非是这道山溪,是当年有个混小子洗剑地界,如今好像是故人又来,这小子虽混了些,可千万别责怪那小子不上心,随意安置镜冬两人而不加以照应,小杏林有这么一道洗剑池相护,莫说是寻常修行人,即使三境四境的高手,见此地亦需皱眉。」
阎寺关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寻常山溪。
那是不止几千几万道剑气,作舞蛟势蒸腾冲霄。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道字之争
一叶扁舟,涓涓细流。
进来些许年月,似乎吴霜皆是相当钟情山溪江河,因此往往要借势而出,好生撑上几分常年面的时节,总是同水字扯不断牵连,也不知是多添了两分灵智,或许是在不求寺中学来些所谓高深佛法,也或许是同那位剑王山的持枝道人,有过一番比试,从中受益良多,故而虽然是伤筋动骨,照旧得来两分高人气势,同毒尊颜贾清两人一柄乘扁舟二来,相当是快意自然。
而如今这叶扁舟之上,又多出一位阎寺关来,狭小扁舟难承其重,吃水越发深将起来。舟边距溪水不过两指并拢高矮,远窥之下,竟是如同四人稳坐溪水当中,而甚难瞧见轻舟。
难得吴霜有做事沉得住气的时节,偏偏是等到那位老人指向当年自个儿洗剑溪水的时节,才是携其余三人连同舟船,一并顺流而下,去到小杏林正当中,招呼正被溪水之上起伏的连绵剑气震动心神的阎寺关登舟,算在是一举两得,既是恰好略微敲打敲打这位故人所选的接衣钵之人,二来则是凭此举动,使小杏林中的几位故友安心些许,知晓此间当真有人护佑。而正好能趁此般时节,观瞧这位自当年分别之后,就是立身军中的武夫,如今心性与本事究竟如何。
毕竟说吴霜荒唐的可从来不是区区二三人,但言说其心思愚笨的,到头来也无几人诚心实意。
吴钩青霜两剑凭剑尾顶住扁舟,缓缓划开溪水,渐渐而行。
「说来也是算你半个师叔,自往昔一别许久不曾见过,如今倒是恰好前来,故人相逢,如今境界倒是意料之中。」
吴霜似乎是丝毫不觉意外,眼前这位汉子虽从来不曾去往那老道的山门之中,可终究是接过老道那身堪称霸道刚猛的拳掌本事,且连同一身内家拳的本事皆尽习来,虽是连老道究竟尊号姓氏都不知一二,更未曾在山门中修行,仅仅是靠一己之力修到如今地步,亦不见得是甚难比登天的事,更何况阎寺关体魄,从当年时节就显露出端倪来,非是寻常之人可比,经数载沙场其中生死游走,早已经踏入龙门,甚是寻常。
「吴前辈既知我师门所在,如是相告,来日必会去往师门当中见过师父,权且报恩。」而稳稳坐在舟船上的阎寺关,亦是毫不意外这位早在数载前,就但凡格杀那位齐相次子的剑客,能知晓自己师门,且听闻吴霜话中意味,同自家那位不知名讳的老道师父,不说是交情匪浅,总归亦是相当熟络,故而才不曾添几分狐疑谨慎。
毕竟如是适才老者报官,自个儿亦有脱身的空隙,可倘若是吴霜对己有甚不利之心,凭其如今想来依旧心头震悚的修为,大抵全然不是对手,饶是倾力出拳,照旧是难以有半分胜算。此等滋味虽说甚是惹人心烦意乱,可势大过人,凭阎寺关多年来身在画檐山下,最是知悉恋战一事不可为,因此不动神色,而是稳稳坐到轻舟处,端正听闻吴霜开口。
当年学拳,遭那老道折腾得险些折去多半条性命,却是将一身丝毫不曾外泄出的雄厚力道连同雄奇体魄,也一并握到手中,也正是待到原本就奇为厚实的体魄再度夯实过后,老道才是心满意足传下这等唤作虎狼山的拳术,而至于这宗内家拳诀窍,早已是在每日锻体修行当中,尽数赠与阎寺关,最是高明,以至于逾越龙门时,只需那拳印稍稍加以点拨,即可将满身拳术催发而来,如一尾游鱼跃而登龙门,自此脱胎换骨,由打寻常无人,变为个人间难求的修行人。
「当年采仙滩头观你习武,就知晓那门内家拳,必是那人所授,也正是因此,大抵能够从中推算出有同雷法异曲同工玄妙的本领能耐,所谓虎狼山不过是信口说来,实则却是不然,大抵是在沙场当中凭阳面对敌,最是显露成效,由此倒也生出自身许多变化,早已不尽属那老道的法门,神变形变,鱼化龙而起,未必就不比那老道的
手段低浅。」
「别急着谢过,做事从来不论前后辈,今番恰好前来小杏林垂钓撑舟,一来是近来心头憋闷,譬如位只晓得下快棋的寻常人,突然之间举棋不定,心思受阻,来此求解,二来便是知晓小杏林有故人来访,恰好趁此时节,做个顺水人情,可我历来就是如此,欠旁人人情时干脆利落生怕旁人反悔,而旁人欠我的人情,总是不愿拖欠,既要替你指认个师门所在何处,则尚有一事相求。」
吴霜开口倒是闲淡至极,可是落在身旁正借溪水清凉意打盹的颜先生,却是半睁两眼,瞥过眼吴霜,又瞥过眼毒尊,心说这小子怎的就是忽然之间转了性子,本来合该是那等自作孽而不自知的人性,怎个今儿却是头回亲口承认,刚要观瞧两眼一旁毒尊的神情,却是发觉后者下山时节,竟是将那尾狸猫也带到身侧,吴霜说此话时,后者连眼皮都未曾抬,只是缓抚那尾狸猫,膝上狸猫已是沉沉睡去,前足慢蹬,呼声细微,当即就又是合上眼去。
到底是那等在江湖上怎么都找不见的修行高人,行事举止一个比一个怪异,连素来精修挖苦旁人的颜先生,都一时间觉得有些无言,索性求个眼不见心不烦,摊开手去伸入江流当中,倒也算能取来凉意,稍稍解暑。总归是如今做何事皆可,万万不能着了这两人的道,倘若是自个儿也变为那等古怪脾气,恐怕日后在山下授业,得叫人赶出村去。
眼见阎寺关点头,吴霜才是笑笑,将一封书信递到阎寺关身前,「既同在山上,就也无需隐瞒,书信当中事关北烟泽一事,此地妖物连年作祟,即使是有不少修行人前赴后继,要么便是为求这么一星半点破境的契机,要么便是心怀天下甘愿而走,更是有各地寻常兵卒凭凡胎,阻拦似海妖物,就是我这等局外之人,亦难免生出些心向往之念头。如今恰好无事,倒觉天下二字,在山上人观来,不过沧海桑田瞬息之间,朝间发迹,暮见道途,可与山下人举杯共饮,同见日月,而无半分差别,可凡有此事,如不曾出手,总该是有几分自惭形秽。」
毒尊不着痕迹向吴霜看去,但见后者面皮上既无慷慨意,也无半分风流意,就想起当年,这位玩世不恭的青衣剑客踏入那间酒馆的时节,亦是这般如此,脸上从来未曾有什么豪侠壮阔气,仅是有鸡贼笑意。
「瞧我所说还哦当真半点不差,既是心头已有决断,旁人如何劝阻都是劝阻不得,这南公山上头的风水倒是养人,可怎么就偏偏是养出这座师门里头如是多的古怪人,既已然有决断,何苦还要搪塞我,搪塞我则罢,如今黄龙传给云小子,可也总不该欺瞒毒尊不是?从当初与其余两位五绝前来时,人家可替南公山出力甚多,遭你这般戏弄,就真不怕当真有朝一日反目成仇?」
阎寺关离去之后,颜贾清可是得了闲空,亦不去理会吴霜此时是如何心境,近乎都要跳脚骂来,依旧是照往常一般无二夹枪带棒,好生数落了一阵吴霜,劈头盖脸,浑然不留情面。
按说来颜贾清动此肝火,照旧是在情理中,莫说是吴霜旧伤未愈,同持枝道人在不求寺山外一战,不单单是伤及表象境界,且已然是伤及五境根本,凡修行人如是根基不牢,倘如是生出差池,应对最难,乃至于可称是另一道天关,眼下吴霜境界尚未曾平稳,就打算去到北烟泽,已属涉奇险,更何况先前毒尊所言,亦是句句在理。
五绝若在天下显露,则尚恐违背修行道中的规矩,先前三位五绝携手闯山门时,就有数座山上宗门圆场,虽不曾登上南公山来劝阻,倒亦是在修行人中掀起些风浪,毕竟是仙家宗门兔死狐悲,总有些唇齿相依的滋味,倘若五绝不顾劝阻因些旧怨,无故掀翻整座南公山,定然不能服众,大抵是身为五绝之首的山涛戎,亦知晓此事,为保全五绝声望,因此再不曾同南公山有甚纠葛。然而五绝倘若隐在暗处,则未必
就有如此多繁文缛节规矩道义掣肘,恐怕无论是对付起南公山,还是天下那些位置心有不愿的宗门时,必属动如雷霆。
同五绝有旧怨者,大抵天底下从来不见得少,可欲要以一己之力掀翻整座天下往日格局的,大概也唯独有当年上齐那位周先生,还有以四境对五绝的吴霜,而当日譬如蝼蚁挥之即去,甚至任由其脱逃,开山立宗,如今当初那只蝼蚁,竟已能同五绝中独善剑道的剑王山道人平分秋色,甚至剑意隐隐间已超脱其上。
吴霜不去再听颜先生埋怨劝阻,而是躺在轻舟处,两臂环后脑,听溪水,也听溪水里许多年前洗剑时,遗留下的剑气呼啸声。
人间唯有道字之争,最是你死我活。
第一千零二十章 把酒言欢
于人间北境闲逛足足有数月的挑南山与韦尚,足能在整座大元边陲闲来无事逛荡过许久,连挑南山那头黄犬都是疲累不堪,皮毛从鹅黄变浅,犹如褪色一般的时节,才是发觉自己不曾闭关的时节,这座天下似乎有不少事已然默默改换开来。如两人这般消息灵通的主,早已经知晓天下大多人还不曾晓得的秘事,譬如是那座颐章王都之中,龙椅上头的君王已然是在不着痕迹之间更迭变换,连这浓重夏时暑气,似乎也是比以往淡去许多,大元虽仍是在战时,可是边陲的生意,已然比从前兴盛昌隆许多,大抵是不少上古,也觉得这大元的风雨事,也应当在此年下旬时节分出个定数。
而不论是正帐王庭胜出,还是那胥孟府胜出,其实并不会对这些位商贾有甚影响,王庭掌国自然是允许生意往来,而倘若是换成胥孟府,自然也没有将大元国门紧闭,使铁索牢牢困住边陲地界,使得生人勿近。就如同是天下夏至,人间秋来,从来少有会因人而变的时景,就算是如同权帝那等供参造化名声甚大,细数前后百载皆无人能越其功业的圣人天子西去,照旧不曾有甚异相。
古往今来圣人能臣降生时节,常有异相追随,或许是见大日入腹,或是见天外紫薇星沉浮,亦或者是见此夜无分黑白,龙凤气流转,大多不过是竭力表其不凡,而君王西去时有星辰落地,人间暗淡,也往往不过是凑巧,要么便是民间有那等能人,惦念其于世人有恩,叹其大才不得尽展,英才早逝,将此等人间异相尽数家添到这些位能人异士身世上,聊表敬意。
而实则人间事天下相,又何必为零星几人变转,日月穿行既不因古时圣贤大能停步,亦不因供参造化为天下先的能人志士,王侯将相偏移星辰,夏秋之交时,无论是挑南山还是韦尚,皆难得能从终日闭关苦修里挣脱出心神,倒是难得有觉天地造化无穷,夜时窥见大星罗列,秋夏匆匆之感,一时间觉得那些位入世如出世者,确是本领无穷。
不过对于大元事,两人倒是时常争辩几句,挑南山相当看重那位传闻当中,凡有兵符在手,即可使敌手望其旗来,尽皆俯首的书生,乃至同很是有些嗤之以鼻的童子韦尚打过个赌,言说倘如那位黄覆巢再活上三年两载,莫说是胥孟府连同诸部族其势不再,照旧能够从这番杀局当中闯出条阳关道,再度逼近大元姑州正帐王庭所在。
而向来是少有同人争辩,生性最是油滑的童子,确是断言大元王庭必能将这场无穷年月都未曾见过的大乱镇压下去,是因那位年纪轻轻的王庭赫罕,颇有其父之风,知晓何谓载舟覆舟,民心所向,倘若是正帐王庭有败,照旧是能够从颓势之中走出,其根本依仗,便是在胥孟府看来最是无用,钱粮自可劫掠取用的百姓二字上。
挑南山说挑南山的理,而韦尚就自顾自说自己的理,针尖麦芒各抒己见,倒是在山水畅游一事里,再添过两分意趣。
既山涛戎不曾再有出山迹象,二人亦深知其心思同交代,当今天下事,怕是这位五绝之首并不打算凭空插手,但令人最是狐疑处就在于,山涛戎究竟可否再于这等年岁,再迈出那百尺悬杆的一步,如若是当真迈出,多半就是要同古时圣贤平起平坐,开数百载来未有之事,而到那时节,将这所谓天下盟约,再续上个一甲子,似乎也算不得是什么难比登天的事,有这么位修为极其骇人听闻的绝艳之才,坐镇山上,山下人即便不曾受其俯瞰,照旧是要掏出相当诚意来,毕竟到那时节,得罪山涛戎的本钱,绝非一国可轻易承担。
而不求寺外,山涛戎那尊凭草木而化的法身,同毒尊硬撼一式,倾城蝉溃灭大半的景象,即使在二人经多方打探,乃至去往足足四座土楼中问询,皆觉心神颇为震悚。
毒尊虽是诛杀百里犽取而代之投身五绝当中,而后再弃五绝尊位,可其修为天资,着实是绝艳
难寻,挑南山难得与韦尚好言好语商议过两回,倘若是放开手脚,分别同毒尊单打独斗,韦尚足足沉思数日之间,才堪堪给出个算计,蹙眉犹犹豫豫,吭哧着说大抵能有两三成胜算,那也得是韦家祖上有觉,念在其每年供奉甚是丰厚,才能求来这么两三成不足的胜算。挑南山倒是比往日硬气许多,不晓得是大元酒水更烈,还是在山水当中借来好大的气魄,偏要说自个儿能同那位毒尊勉强打过个平手,毕竟这满身力道尚存,比那些花招子好使唤得多,一时天下除山涛戎这等内外兼修,既是内气磅礴境界高深,体魄亦是立在人间之顶的没有半点胜算之外,甭管对上谁人,都可招呼。.
韦尚也不复从前事事皆要谨小慎微的模样,每逢挑南山如此说来,都是要将一张嘴撅到天外去,直到那莽撞汉子不识玩笑话,默默拎起扁担,作势要放黄犬咬人的时节,才嬉皮笑脸赔个不是,继续悠哉游哉游山玩水。
有道是修行无年月,山中早易华发,难得有这么场去往天下四方闲逛的时节,竟也顾不得所谓持小心谨慎心性,毕竟是天底下明面上头的修行人,好像是再也没几位比五绝还要高的,两位五绝,自当是不必藏头露尾,只需留意不曾搅扰山下人与寻常百姓即可,因此纵意来去,不知不觉间就离不求寺,仅剩十里。
直到临近不求寺所在,两人方才发觉,这场剑王山持枝道人同南公山吴霜的剑斗,远比初前所想,要更为骇人,近乎是房源百里地皆随处可见四散开来剑气痕印,仅是剑气余威,竟可蒸泽断山,本就是有无数错落山势,经剑气扫去过后,齐平断口竟是清晰可见,剑气纷纷,而山石千疮百孔,印痕良多,十丈地裂近乎抬眼皆是,横是生生将整一座不求寺周遭削低一尺。
韦尚很是得意,使手肘戳戳一旁神情肃然的挑南山,总算是找到由头埋汰奚落,攀上一处低矮山岩,双腿悬空坐到,「啧,瞧瞧此地模样,就知晓这两人的境界不相上下,剑意剑气犹如长河奔流,莫说是四境沾边即死,就算是咱这等五绝,对上这等叫人色变的涛涛剑气,也的低眉俯首躲着些,瞅瞅那道犁地拦岳的百丈沟壑,这般剑气摧枯拉朽压砸到头顶,您挑南山兴许还能抵挡一二,要在下就恨不得当年打娘胎出来时节,不曾多生几条腿,起码能死得慢些。」
五境修剑之人,剑气颠倒水天,断沉山峦,倘若是到此境地之人,天下修行道多,但依然能牢牢占住上风,此间剑气虽早已溃散开来,其剑意仍旧缭绕不去,使得骑黄犬的汉子都是眉头微挑,不去理会韦尚奚落,径直落到那处百丈沟壑去,盘膝稳坐,单手拎起那枚旧扁担,直直探将下去,过后许久才缓缓将扁担重新扛到肩上,一言不发催促黄犬,落到童子身侧。
「那道百丈沟壑,算是那道人欺负人。」
韦尚倒很以为此事很是稀奇,毕竟这位挑南山虽在五绝当中手段甚高,却罕有见其出手的时节,为人木讷,向来不曾见其同谁人有甚纠葛纷争,但此番有此话,倒实属落在意料之外。
「虽是半个剑道外行,可如何看来,都是那吴霜的剑意更高一筹,之所以有这道百丈长短剑气沟壑,算是那剑王山同在五绝里的道人,越五境更早,修为更是瓷实,虽是先前受过吴霜一剑,险些钉死在那座剑王庙中,则必定是将心性打落半截,可这场比剑,吴霜剑气已是能共其平分秋色,而剑意更是高明一分,唯有借其更为深厚内气连同修为境界强压,才使得不曾落败。」
「剑道之上,总算是有位后来者,而后来者居上,好像已成定数。」
这一番话,韦尚听得直咧嘴,可随后又是将面色平复下来,同挑南山嬉笑道,「南山兄,你说日后这吴霜,会不会也是投身五绝当中,毕竟这份本事,已是丝毫不下五绝中人,兴许比我还要强出一线,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件人人
拍手称快的好事。」
然而一路向来甚是好说话的挑南山却很是坚决摇了摇头。
「道不同,即使有朝一日他能比肩山涛戎,逾越五境,也照旧不能同五绝同行一道,天下事有几件能说出个究竟孰对孰错的,兴许我等固守所谓山上山下,所谓凭世家同人间周旋,在他吴霜看来,都是相当没出息的一件事,但再观世间,并未有更好出路,即使是那位周可法才气惊人,照旧也无法在死路处再寻出些什么出路。」
「此又何尝不是道统之争,倾覆之人,与固守之人,何尝能把酒言欢。」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壳裹珠玉
不求寺内里惨遭吴霜与那道人损毁数处,连护山大阵都几近破烂,再要修补,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小事。
好在是那位不求寺老住持临近圆寂的时节,将不求寺当中万千佛纹皆数灌入遮世周身上下,才是勉强将不求寺底蕴护住些许,如今不求寺虽是百废待兴,不过其中僧众倒依然是神情自如,不断有从外来化缘或是拾柴运石的僧人,从极远极远的山道当中缓缓前行,一路从大元北,一点点将修补寺院数座大殿的石材土木,运往此地,将整座不求寺外堆得甚是拥堵。
天下最是难求,大抵便是心境二字,倘如是心境尚好,即使不如往常那般大殿雄伟,照旧也能从这等荒凉地,找寻出一丝心安,而倘若是心头居无定所,即使稳坐皇城正殿,照旧是觉终日惴惴不安,难求到半点安宁。
起码挑南山连同韦尚二人前来不求寺外头求见的时节,那位当今住持遮世,确实亲自来迎,往日同门师兄皆是跟随前来,人人皆穿破旧僧跑,并无一人有袈裟披身,瞧来甚是清贫,可人人面皮之上,皆是心满意足,竟是有些许期盼意味,这等场面落到韦尚眼前,如何都觉得狐疑,可又是说不上有何处应当狐疑的,只觉得当年听闻过那座隐在大元极北边陲地界,从不曾涉世的这座佛殿,并不曾瞧见其全盛模样,一时间觉得心头添上两分遗憾,但再观瞧这
些位忙碌僧人,近乎是没人面色皆有欢愉,于是心头疑惑更重。
这场由不求寺老住持所引来的大祸,无论落在谁人身上,丝毫不亚于毁去道统宗庙,况且原本不求寺坐落世外,常人不得见之,况且有护寺大阵遮掩,无需涉世,更无需同人间这些位既无甚笃信,也无甚敬畏心思的百姓连同江湖武夫甚有半点牵连,按说比起以往,要更为烦心些许才是,如今倒是不然,似乎从没人脸色当中,皆尽是可瞧出些许安心意味来,就连挑南山那张往常如是石刻刀削的面皮上头,都浮现出些许疑惑。
修行之人最重,无非求道传学,雷氏山门,似乎持此之外,天下人天下事,并不必要牢牢记挂在心,故而这不求寺外那座悬空大阵,遮天蔽日,隐于人间,最是难求,可就算是这等底蕴也被人毁去,这位很是年轻的住持面色,依然是甚好,甚至那张白净面皮处,有无数脏污土屑,瞧来便是身体力行,同其余僧众修补寺院,故而使得满身尘土很是狼狈,半点也无有什么高深端倪。
昔日诵经佛堂外,依然是有些惨不忍睹,毕竟是如今人间最为高明的两位剑客斗剑,土石崩毁皆尽损去,唯独有这么一处凉棚,是以寻常茅草铺垫,再搭上个竹席,潦草得紧,佛堂当中僧人只晓得每日吃斋念佛,哪里知晓应当如何修缮佛堂佛殿,能够有今日景象,还是
这位遮世携人手耗费无数日夜,才堪堪是将他原本旧址修缮到如此地步,而遮世亦是不曾将两人请进佛堂内里,立单掌连连告罪,言说是当中有僧众诵经念佛,外人不允搅扰,于是只得在此僻静地界,凭凉棚遮挡余夏。
“我若是不曾记错,不求寺当中住持,不应当如此年少才是,怎么今儿一见反倒是改名换姓,变成了位如此年纪浅的住持前来接应。”
韦尚坐到凉棚当中,依然觉得周遭甚是酷热,虽已近秋时,可此地依然是酷热,隐于山间也未见得皆是好处,起码水草丰茂,碧树环抱,致使整座不求寺地界,皆是湿热得紧,这在大元近乎是瞧不见的奇景,但不晓得是因这位年纪轻轻的住持待客不周,还是因韦尚骤然犯起小心眼的病症,这番问话相当之随意,甚至十足唐突。然而就如同是递拳落在布棉处那般,面皮很是清秀的遮世闻言并不曾有丝毫急切,而是两掌合十,红了面皮笑道,“前辈见怪的是,不求寺经年累月不曾出世,但方才出世,就是惹祸上身,实在是不应当,毕竟谁人能成想,天底下用剑最是高明的两位,能屈尊降贵前来不求寺当作比斗的道场,小僧愚鲁,大抵是师父圆寂的时节,随意点化,才能接过此任,未必有小僧几位师兄合适,能耐微浅,直到今日也不曾携寺中僧众将整座不求寺重修得当,理应是在
下的过错,前辈能如此不吝提点,乃是十足的好事,倘若有甚不足处,日后还要劳烦前辈指教。”
“住持如何晓得我二人乃是前辈?”挑南山确实冷不丁道出这么一句,韦尚甚至都不曾晓得这位汉子为何能够有这般直白言语询问,于是朝一旁的的挑南山挤眉弄眼,很是有些不满,可在汉子轻轻抚上扁担的时节,又是很快将神情转变回来,畏畏缩缩悻悻不曾出言。
“两位五境登门,贫僧还是能知晓一二的,何况这天底下能够如此快知晓有两位五境的大剑仙在此比剑的,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人,怕是唯有当世五绝,能够有这番本事,早就料到两位前辈会来,但唯独不知晓,会来得如此晚。”遮世还是那等面皮,接过一户茶水,替两人添好茶水过后,随即又是将两掌合十,微微一笑,“不求寺从来不曾在人间扬名显圣,可偏偏因为此番引得天下修行高手侧目的意气之争,能够使五绝亲至,当属是不求寺之不幸,也属是不求寺之万幸,万幸之处,是在于住持师父迷途知返,而不幸之处,确是寥寥无几,寺院损毁自能重塑,人心企图自有调转回转的契机,而所得已比所失大,区区一座护山大阵,不过是使不求寺从人世之外,缓缓落到人世之中,没准还是一件好事。”
韦尚再看向这位目露慈悲的年轻僧人时,两眼其中神光流转,但任
凭再如何窥探,也仅仅能窥探出这位年轻僧人,衣袍骨肉中隐隐有佛纹流动,再也窥不出什么深浅来。
挑南山则也是放下始终扛在肩头的扁担,结果茶水一饮而尽,虽是粗茶,但饮得倒也畅快,随后将身子坐得对端正,同这位瞧来很是年轻的僧人坐而论道,后者竟是对答如流,足能见其佛法精神,对于修行道中,亦是天资甚高,且境界当真高深至极。
世上人间修行人,往往很是乐意同这些位同属山上人,心意念头确实不同的佛门道门中人闲谈,如若说是修行乃是求个争字,那佛门道门,大多不同,道门甚擅和光同尘四字,既不曾劳烦旁人相助,亦大都独善其身,并不远有争夺之心,而佛门则是更甚,因此往往修行人同方外之人对谈,常谈常新,大多是能够从佛道两门门外,窥探到些许平日里不曾想过的细枝末节,更何况这位年轻住持不论佛法修为,还是修行之中的道行,竟能使五境中人,深以为然,自然是其本事高深。
但到提及北烟泽一事的时节,遮世难得有些犹豫,随后架不住韦尚软磨硬泡,只得是开口略表心中所想,言说世外邪魔,听来最是骇人,比起那些个诸国纷争遍地狼烟,更是引人寒噤连连,不单单是邪魔无智无识,心狠手辣竞相食人,更难与人通,人间威逼利诱或许在这无数头邪魔看来,兴许倒不如食人
来得更为痛快。可转念想来,好像人亦是如此,从古至今人避虎狼熊罴,生怕丧生在这些头山间走兽腹中,但这些年来因其皮毛愈发讨人欢喜,于是惹得不少猎户设陷坑,凭箭羽刀斧杀熊虎剥皮摘心取胆的时节,亦是手段酷烈,比起北烟泽所谓域外邪魔,犹有过之,而大元当中凭豢养或是捕猎为生的大元人,杀牛羊无数的时节,大抵落在牛羊眼中,亦是两足的域外邪魔。
“人只道一个我字,凡是我伤人取物,皆是理所当然,可轮到他物要取人性命,以人充饥果腹的时节,又要将旁人旁物称之为邪魔妖魔,自有其道理,但也不见得有多少道理,我杀人杀兽为求富贵为解一时饥,而其余走兽杀人则是万万不可,天底下可曾有这般道理,乃至于谁人除去山间饿虎,便是英雄豪杰受世人推举,而杀人饱餐的猛虎,便要称为孽障,每每提及此事,便觉有人心虚假,但要将这份心思从己身剔除过后,又觉天地也浩然,而无我容身之处,既不曾替世人说话,也不曾替兽属邪魔说话,如若此为大道,未免过于狭隘逼仄,不容人行。”
韦尚与挑南山仅在不求寺住过一昼夜,就登程上路,可挑南山离去时节,时常总要观望一番,那些位寻常僧人灰尘遍布的面皮上,总有和善笑意,于是同韦尚相视一眼,并无需多言。
人间怕是要多出一位因祸
得福的高僧,蒙尘美玉得遇烈烈西风,壳裹珠玉,得见识珠之人。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借剑一用
韦尚始终很是佩服挑南山这等性情的人,这等瞧来木讷至极的,恰好是能够在动辄数十年枯坐的年月中,最是能够得来修行正果的能人,能够生生将浑身境界提到骇人听闻地步的,也唯有挑南山这等性情之人,最是容易做到,毕竟如今天底下像山涛戎那般既有惊世大财,也不缺乏耐心运石的,终归是凤毛麟角,就算是剑王山那位道人,或是南公山上能够破而后立的吴霜,都不曾有这般凌绝世间的好打气魄能耐。
既往往皆是修行中人,而多半才气与运势大多相仿,如此以来最是能看出此人在修行道上行走悟到i的本事,山涛戎总管数百年来仅仅是有那么一人,可是诸如韦尚挑南山这等修行人,确实不见得少,山涛戎还不曾成此道果的时节,就有修行道中的前线感叹,言说这位山涛戎如是不能立在五境以顶,才是当真有些天理不容,倒也绝非是什么活该山涛戎有此境,而是不论舞蹈本事,还是生来静脉之顺畅,或是求道之心,山涛戎皆是那位多世难得一见的大才者。
韦尚自己知晓并无有山桃容那般大才,可自身修为不如挑南山高明,确更为心服口服,这位看似莽撞,动辄就要擎扁担打人的莽汉,向道之心,大抵是五绝之中最是兼顾者,自认为修行还算是勤恳的韦尚,在这位挑南山眼前,当真是位顶疲懒的孩童心性,向道之
心,果真相差甚重。
到底是能够在山间枯坐许多年月的异人,相比于韦尚三天打鱼两日晒网的性情,挑南山如若是不曾有这般修为,恐怕上苍也要不答应,可韦尚就与挑南山不同,最是喜好游山玩水,甚至偷鸡摸狗的勾当,虽说是在五绝当中不见得有多么高明修为手段,既比不得剑王山那位持枝道人,也更是比不得这位挑南山,就连当初诛杀枪道宗师百里犽时节的那南漓毒尊,韦尚自问,那时节才登上五境不久的毒尊,自个儿亦不见得能胜,何况是如今的毒尊,大抵修为要远胜往日,可韦尚仍旧是在五绝当中人缘甚好,倒不见得是其有多么如何高深的本事同他人相处,而是性情本就如此,闲散悠然,既不去多占去五绝好处,更是下个当随意,无心去同人争名逐利,更无心将旁人挤落五绝,因此才得以在五绝重存留至今。
二人别不求寺,登程上路,去的却并非是那座北烟泽,不单单是因挑南山不乐意去往那等地界,更断然并非是二人贪生畏死,而是挑南山坐下向来温顺老实的那头黄犬,似乎是嗅到有些不寻常滋味,竟是凭嘴叼住挑南山裤脚,四足运力,将挑南山向东南向拽去,韦尚倒是狐疑这条黄犬究竟为何犯起疯癫病灶来,与此同时心头倒是偷着乐呵,连番进谗言,说怕是这黄犬已是无多少寿数,留着倒也无用,不如
自个儿替挑南山代劳,将这头看来很是膘肥体壮的黄泉炖煮得当,好生尝尝其仙灵滋味,可致使挑南山一瞪眼,童子就又是悻悻做到一旁,嘀咕絮叨,言说黄犬乃是犬里哦皮肉最是厚实者,倘若是有那般福分,当真是要尝尝,地上黄犬肉,天上三足乌,这等滋味赛神仙。
山兰城里,已是许久无人登门的旧损铁匠铺里,今日来了以为花白胡须的老人,腿脚瞧者就是不甚伶俐,但打从进门时起,就死死盯着老铁匠身前那柄剑胎,一言不发,就如同是无家可归似赖到这处铁匠铺里,每日清晨时来,黄昏时去,夜里必是要喝得酩酊大醉,而后第二日照常起身,再去往那处铁匠铺。
老铁匠月从来不主动大搭话,而是每当这位孤掌且腿脚不利索,迈过门槛都很是艰难老人上门,自行开口时,才乐意简单回上两句,但所说皆是鸡毛蒜皮,剩余力道近乎都是用到敲打那枚剑胎上,浑然不愿去理会这位不请自来的老汉。不单单是因为这老头说话很是不中听,尚因其神智浑浑噩噩,时常要问些谁人都答不上的古怪问题,譬如说是这剑胎好像是在何处见过,又或是可曾见过神仙出剑,可曾见过神仙摔下云头一命呜呼,可曾见过那等人间顶厉害的神通术法,可曾见过个云鬓高挽的姑娘。
对于这等话,老铁匠实在是懒得搭理,原本一处甚小的铁匠
铺里就无甚座椅,唯有这么一张椅腿绑过数次,坐将上去哪怕不使多少力道,照旧能够前后左右四方摇晃的老旧太师椅,怕是岁数比城中许多而立之上的汉子仍要年长些许,本来老铁匠在敲打剑胎过后略微有些疲惫时,时常要在这张太师椅处好生歇息一阵,瞧着街面之中人来人往,见整座山兰城上空日头更转,星月变换,如此一来倒是被那老头挤兑的仅能立身在炉火前头。
所以到头来老铁匠也不愿容忍这位无端出现在城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老汉,时常是要将其从太师椅上赶将下去,随后自己坐到椅上,如往常一般朝街中望去,看得最多的,还是对街那家生意甚是红火的裁衣铺,而那跛脚老汉竟还是不走,就算是被那位老铁匠夺去太师椅,也仍旧不走,蹲到门槛处,懒洋洋借门前那株老槐外,切得细碎的日光,好生晒晒,倒也显得甚是自得。
山兰城中讲究无多,同大元多数地界,所谓宅院风水四字,也无甚差别,可唯独不知怎的,宅府前头栽树这等事,规矩反而是同寻常大元人家截然相反。
大元之中有这般规矩,前榆后槐福运自来,而槐因聚财多子一能,最是受大元世代居于城中的百姓重看,并引以为富贵吉祥的妙木吉树,然而在这座山兰城中,似乎此树并非如此,而是有灾厄之相,常言有槐藏恶鬼,最是阴森地界,
因其枝繁叶茂,动辄便是参天蔽日,最是能汲水填根,便是在山兰城中有如此恶名,一来是因其讲究不同,二来则是因山兰城周遭山树环绕,虽有日头不吝洒落金辉,但到秋来冬往时节,最是罕有日头能见,因此甚是阴森,除却那等男丁昌隆所在的地界,少有什么府中院中阴气轻微所在,故而槐树在此城中有如此恶名,实非偶然。
可偏偏这位老铁匠却是当年亲手移来一株槐树,这老槐虽是经过三番五次折腾,却依旧存活下来,如今已是起码有两三人合抱那般粗壮,纵然夏时最为酷热的时节,铁匠铺前台有这么一株老树遮挡,洒落树荫,依旧是令铁匠铺外甚是凉爽,但或许就是因如此,这一棵老槐使得铁匠铺里的生意越发差将下来,再无人问津。
而那位孤掌瘸腿的老头,似乎很是中意这棵老槐,往往除却门槛之外,就最中意在槐树下头坐倒,虽神志不清的时节,行踪很是古怪,常年嘴边挂起铁屑,但往往老铁匠出门去看的时节,那位老汉都是端坐到槐树下头,仰天望去,似乎很是中意日光琐碎凋零,落到眼底。
街对过的裁衣铺面又是开门,谁人都不晓得那位老妪究竟是近来略缺银钱,还是实在在家中闲暇不得,只稍稍将目疾养得周全,就重新回到裁衣铺中做起老行当,倒是使城中许多急切等候缝补衣角的百姓很是乐呵,
纷纷将银钱衣衫递上,同老妪闲谈几句,终究算是解去心头一桩大事,再纷纷还家,等候过两日将针脚绵密近乎瞧不出修补过的衣衫取回。可似乎是商量好一般,那讨人嫌的老头从来不曾朝对面街道看,而那位老妪也许久不曾登门,只是在老铁匠闭门歇客的时节,或是夜半时清净无梦,起身看月时,对面裁衣铺灯火仍旧未歇。
云仲依然住在那处客栈当中,可惜实在是近来无甚心思去听酒客食客闹腾喧嚣,也无心去看城中灯火,另加之劳心那位老汉,除练剑行气之外,常常坐到距离铁匠铺相隔一条街的地界饮茶。
赤龙倒还是相当忠厚,果真是再不曾替云仲添乱,顶多不过是在云仲许久不曾去垂钓山水意气的时辰,红绳略微晃动,催促剑客快快动身,除此之外,竟再无半点灵智心念受折腾的时节,倒是替其省下不少酒水钱,练剑时节愈发得心应手,自来山兰城月余,就再度将剑术捡起,重新回返到炉火纯青地步。而至于内气,则好似是已然将浑身经络填充得满将出来,一时再无迈进四境的端倪兆头,而那枚秋湖神意,终究是在三境温养之下的丹田其中,缓缓有光滑流动,终是有些苏醒迹象。
“老头,剑胎不赖,要不借我使使?”
今日铁匠铺里头的老头,终于是懒惰开口,神智略微清醒了些,抬眉看了看依然在敲打剑胎的老
铁匠,“欠了点人情,难得看到这么一柄好剑,借来用用,甭那般小气。”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江湖不过一场狭小把戏
“借剑这事,也是能这般容易说出口来的?瞧你这模样应当年纪寿数不曾比我浅才是,怎么连这点江湖众的事都学不来,哪怕是位寻常的武夫剑客,都断然是不会将剑如此轻易借给旁人,当真就不怕这柄剑主人日后,前来寻麻烦?”老铁匠相当鄙夷瞧过一眼老汉,脑袋仰起哼哼两声,瞧着便很些狐假虎威的意思,斜睨两眼老汉,“倘若你要从我这里借剑,那倒还算是好说,但当真就不怕正主前来,凭此剑将你另一枚手掌斩断?还是奉劝老兄弟两句,千万莫要自误才好。”
借剑一事,还当真如这位老铁匠所言,历来就不甚常见,毕竟剑客二字分量,大多都要落在剑字上,连老汉自己都是觉得,既是手中无剑,那年纪轻轻倒相当豪迈的后生,并不能算是位剑客,而倘若借剑,则必兹事体大,大都不可如此轻易。
而孤掌的老头果真不是什么寻常人,相当大气从腰间掏出许多银两来,搁在老铁匠眼前,嘿嘿笑道,“这些个银钱,怕是兄弟这铁匠铺三年五载都赚取不得的,虽说借剑不是一件小事,可怎么也要顾着往后年迈体衰,给自己置办个像样的宅院归老不是,这些银钱算不得多,奈何咱后头有位钱囊饱满的后生,借这枚剑胎三日,倘若是不足,再出银钱借几日就是。”
远在相隔一条街道中饮茶汤的云仲,莫名觉察出一阵心凉
,甚至端起茶水的时节,都觉两手颤抖,双眉抖个不停,如若筛糠,倒是啥时间分不清究竟是福是祸,大抵身前依旧是龙潭虎穴,不晓得应当如何去闯。好在是茶铺里头时常有些位年纪尚且浅的孩童玩耍,才是令云仲由打这般古怪境地里闯将出来,再度盯着那些位心头无事,神情甚是欢愉的打闹孩童时,忽然之间就想当年那座落在上齐边陲的小镇里,亦有同窗年岁相仿的故人,将漫山遍野落雪攒到掌心处,任由雪末将手掌冻得通红,仍旧不忘打闹。
年年岁岁皆深如渊,凡是流年往事相隔,尽皆要沉入此渊中,追之不能,逐之不可,只能任由其零零碎碎,再不可拾起。
却也不晓得李大快那小子可否娶亲国门,大抵凭幼时那儿等瘦弱体魄,当真是要讨不得什么亲事,不知当年那等手巧的本事还剩余下几分,更不晓得同窗里头时常去往河边乘凉之人,究竟还有几人留在那处小镇其中,安婶身子可还硬朗,周先生戒尺手板力道,可还如当年那般半点不留情。
随之而来的便是自嘲,云仲添上一盏茶汤,两手交叠靠到椅背处,缓合上两眼,竟是一时间忘却何谓修行,虽仍是坐到这处仍旧算不得熟悉的山兰城中,身形仍在茶铺其中,而念头已是腾空,心念斗转,已不曾仅仅落在茶铺当中,可脸上讥讽笑意,依旧是不曾收去。少时言说
,要替李大快凑足娶亲过门的银钱,两位孩童时常就坐到河畔,李大快时常说出些许同年纪甚是不等杜伊的豪言壮语来,说是早年间听闻其父见过青柴里结亲,有足足三五十桌筵宴,珍馐玉食酒水可换百两银钱,日后倘若是自个儿有成,大抵要摆得成百桌才算是畅快,云仲心眼蔫坏,趁机便同李大快较劲,言说自己大抵是要摆上个二百桌筵宴,请来小镇中人与青柴里有名有姓的富家老爷,二人不甘示弱,到头来皆言说要摆得上千桌,才是能将自个儿看中的心仪女子娶过门来。
但实则两人连一枚铜钱都凑不得,在河畔玩闹许久衣裳染泥,李大快尚要遭自个儿爹娘好顿揍,可两人各自归家的时辰,皆是面皮带笑。
没准李大快已是娶亲,已是凭其高深手艺在青柴安家落户,膝下儿女双全,然而自己尚且在乱象愈发纷乱的江湖里沉浮不定,直到今日尚不曾有多高明的境界,乃至连三境中人凭虚腾空的本事,都仅是一知半解,畏高的症结虽稍解去,但仍旧未能尽愈,兴许当个修行人,当得亦是稀里糊涂,若无有南公山收留,于无数危及性命的关口处险之又险捡回一条性命,恐怕连这三境,都未必能捡来。云仲向来不觉自身有多大本事能耐,或是过人天资,相比江湖上所听所见那些位绝艳之人,或许云仲本来就是那等无名之人,即
使当今被土楼算计,束入天下十人当中,后头仍旧能猜测出乃是有人刻意推动,因此才是有这般容易折去性命的殊荣,强加到自身头顶。
“高处不胜寒,未到高处,娘的,怎就觉得这般冷。”
剑客睁开两眼,自嘲笑笑,可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已是坐着位老妪,正两眼平视云仲面皮,后者倒是不曾忘却礼数,相隔茶桌同老妪轻轻抱拳拱手。
初才入城时,云仲就见过这位裁衣铺中的老妪,其生意相当之兴隆红火,近乎这座山兰城中,并未有几位手艺高明的补衣人,而眼前这位老妪,算得上是城中名声最大者,时有衣衫破损狼藉,人人近乎先行想到的便是此间裁衣铺的老妪,故而倒是未曾在意这位老妪不曾打过知会,就坐到对座来,而是将茶壶向老妪处送了送,“老人家如是愿饮茶汤,不妨自取,茶水虽不见得好,算在是后生初来乍到,略微尽一分心意,权当解渴。”
老妪衣着相当之素,照说是以裁衣铺当中甚为红火的生意,在云仲观来家底应当是相当后世才对,然而老妪所穿衣裳,如是不曾细瞧只觉素雅,而倘若是仔细望去,总能瞧出些针脚连针脚的架势,因此云仲亦是相当狐疑,而更觉古怪之处,是凭自身三境灵觉已是日趋深厚,却偏偏不曾察觉到老妪何时落座。
“小兄弟是习剑之人,可从未听说过习剑之人,能够在世间
江湖上扬名的高明剑客,有这般好的脾气,着实是难得。”老妪倒也不曾有甚矜持,而是将那壶茶水接到手上,将干净茶盏翻腕倒举,壶里茶水如抽穗似缓缓升起,随后落到盏里,黄澄澄一汪茶汤,瞧来也似剔透黄玉。
云仲双眉骤然挑起,不动声色并起两指。
单单是这等举动,全然不可称之为高明,哪怕是寻常二境亦可随手凭此本事显露一番身手,可老妪这等功夫施展时节,却是半点烟火气不存,乃至于茶汤倒流时节,竟无丝毫内气流转迹象,更兼干脆利落,自是要引人生疑,而老妪更是不加半点遮掩,近乎是在众目睽睽处将这等手段显露得处,容不得云仲半点大意。可周遭饮茶之人,仅是纷纷朝此处望过一眼,就纷纷继续饮茶攀谈,唯独有周遭几位茶铺的孩童跑将过来,目不转睛盯着老妪施展此等手段,似乎也是习以为常,纷纷凑到老妪身前,缠着后者要学此般手段把戏。
而老妪亦是相当知晓如何哄孩童欢心,掏出几枚糯米糖来,分发到孩童手上,言说待到岁数稍大些,再逐个教其把戏,起码是要等能将十来斤山石扛到肩头,走三五百步的时节,才能雪莱这等唬人的小能耐。即使是在云仲眼中相当骇人的本事,可落在这座小城中人眼底,似乎亦不过是相当寻常的小把戏,并不算甚本事。
“那位成天往铁匠铺里跑的老
汉,似乎同少侠相识,不知少侠可知晓此人的来头根底?”早就知晓云仲有提防之意,老妪清清淡淡扫过其已然并拢的两指,闭口一笑,“老身自知少侠行走江湖,需多加几分小心谨慎,不过说句更难听些的,凭老身境界,少侠提防未必有用,因此倒是不需过于担忧,反而是那位时常在浑浑噩噩时咬铁的老汉,其来头才更为骇人些,如若言说此人险些凭一己之力,掀翻过整一座北地宗门,少侠如何也应当知晓,此人的本事究竟如何,虽说如今成天浑浑噩噩,可说句更实在些却更难入耳的话,凡犬属平日里不声不响,咬人时就不晓得撒口,连皮带肉生生啃将下块肉来,恐怕少侠亦不愿平白受此厄难。”
“前辈是那座宗门中的人,还是行走天下的大贤?”
云仲轻声开口询问,但双指依然并拢,红绳隐生光滑。
老妪却不去看眼前这位少年人,而是转头看向长街,霎时间眉眼有些晃动,“这座山兰城若无人护卫,怕已然是尸横遍野,当年那瓜老汉比你年纪大些,着实是修行道中绝艳之人,可惜误入歧途,一路近乎逢人便杀,直落到此城之中,才遭人困束住身形,无数年月来不得出世,可偏偏就是于我气血衰败,再难有甚通天神通可施的时节,再度显踪,倒确是不知其本事已然到何等地步。”
“此间枯坐数十载,矗守此间,同少
年郎无关,切莫久留。”
“看可以,别插入其中。”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狼孟亭便宜驿使
小城里头无年月,孤掌老汉仍旧是在每日借剑,似乎是同那位老铁匠较上了劲,如何都是要将那枚剑胎要到手中,言说是此剑在手,没准当真能够想起自己当初是位多么能耐的剑客,于是依然每日登门,到头来竟是在街面上落下个脸熟,但唯独同裁衣铺那位老妪不曾相见。无人知晓这老汉是前来城中做甚事的,城中人只顾近来有无人登门做生意,其余一概不挂在心上。
单单是整座大元中的生意,就全然能使得这座小城终日处在富贵当中,毕竟是沙场战乱,兵戈器具连同甲胄的生意,当然是缺不得,这等规矩从前任赫罕执掌大元全境,就已是成风,故而不论是胥孟府中人,还是大元正帐王庭中人,皆是前来此城中请坚固甲胄连同锋锐兵戈,少有其他去处。因此城中时常有穿甲之人往来,擎刀枪兵马走动,马蹄踏雷,在城中来去自如,城中幼童都习以为常,知晓这些位身处战时的各方势力,才是山兰城能富庶至今的依仗。
就短短月余,大元又是来人,正帐王庭中人居城南,胥孟府中人居城北,虽是两拨人马近乎是从大元一路厮杀踏入山兰城中,可但凡是进城者,近乎都是将兵刃搁置下,恪守旧时规矩,凡入此城者不见刀兵,因此虽是两拨人马落得个两败俱伤,可总归已然入城,就纷纷收去杀意,各自寻地界落脚。
眼下前来
山兰城中的正帐王庭兵马,归于北路兵马,受青面鬼罗刹鬼两人携领,战时尤为狡诈,手段更是凶狠,兵锋相交,往往是王庭北路军能以势强压胥孟府兵马,即使是部族其中骁勇善战者,照旧难以抵挡北路军其凶顽暴戾的厮杀缠斗本事,可此番却是不然,自从正帐王庭兵马入城南以来,就甚是狼狈,且数目奇少人人带伤,沿途一路多半是遭胥孟府兵马暗算,因此人人面皮之上皆有气恼,仅渐变包扎一番,三五人便去往客栈处饮酒。
“天杀的病书生,遣部族当中精锐骁骑围追堵截,你我几人若是再耽搁几日,怕是没活口能踏入城中,谁人能想到自打从这人接过胥孟府兵马大权过后,频出奇计,甚至连前来这座山兰城中置办衣甲兵戈,竟也是要凭人手之多占住上风,要搁在平日胥孟府那些位马上功夫稀松的寻常兵卒,如今局势定然调转,何来吃如此闷亏的道理。”
饮酒时节,当中有军卒甚是不忿,肩头包裹的严实,可仍旧是腹内有甚重的火气,重重将酒壶撂到桌案上去,沉声骂道,“那位温大统领倒是坐的住,整日就晓得在那座渌州壁垒内赋闲,按兵不动,倒是将此要紧事尽数交与北路兵马,忒没用些,要我说凭胥孟府如今疲敝模样,倒是不如将兵马大权尽数交与咱两位统领,没准当今已是生擒活捉了那狗屁的燕祁晔,薅
住那老小子的顶上白头,去往正帐王庭请功,哪里还有如此多的乱事。”
周遭人皆是随声附和,对那位手握兵马大权却始终按兵不动的温统领很是有几分埋怨,倒是力推北路兵马的两位统领,言说是其动如雷霆,即使是禁锢连天死伤无数,照旧能有些干脆利落的豪迈劲,倘若人人都如那位温统领,那正帐王庭收复失地脚步,怕是要再拖延个三年五载。倒也有人替温瑜说上几句公道话,言说是近来似乎中路兵马当中有疫病横行,即使是急于一时与i要出兵东进,如何也得要使得大军后顾无忧,才好成行,却是被席间几人出言,生生淹没得无半点声响。
而这些位正帐王庭北路兵卒,都是不曾察觉到客栈当中,有一人背对饮酒,穿一袭白衣,前去同小二结清酒钱,就是压低斗笠走出门去,一头扎进天雨乍泄的街心其中。
云仲并不曾听取那位老妪所言,而是继续留在山兰城中,无心时节却是恰巧等到王庭兵马与胥孟府兵马联袂而来,倒更是有心多留一阵,自行在城南城北走动,也好借此时机好生探听大元境内有何事发生,毕竟渌州壁垒处有疫病浮现,在云仲处已是心知肚明,并非是虚言,能够惊动白楼州医者郎中携手前往渌州壁垒处,必定是场非同小可的疫病,可奈何正帐王庭似乎近来兵马尽数涌至边关地界,多半是那位黄覆
巢趁此时机,连番作祟,才有如此兵马疲敝难以抽调的情景。
但听闻这些位北路兵卒所言,并不甚知渌州壁垒处有甚异变,此事倒是令人很是生出几分疑惑来。边关事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消息往往传递极为迅捷,中路壁垒扼守壁垒险要所在,而但凡有消息军情传递,最迟不过两日就可使北路南路的王庭兵马尽皆知晓,如今看来却是不然,中路兵马疫病横行,温瑜自当勉力遮掩住消息不曾传出,可时至如今已然到遮掩不得的时辰,北路兵卒似乎依然不觉异状,如此异变之下,难以引人不生出什么疑惑来。
而青面鬼罗刹鬼两人,王庭当中既不知晓其来路,更是难晓得其兵马从何而来,本就难以揣测出根基所在或是用心何如,相较温瑜,正帐王庭自然乐意交好这么一位修行有成,且当真能知晓根底所在的能人,因此颇有些厚此薄彼的意味,而眼下渌州边关虽无连天大战,然北路兵马却全然不知此事,最是古怪,但同那两人交情不深的云仲,当真是极难揣测出个中缘由,仅能徘徊在浅处。
不过听闻北路兵马这番言语,自然聊胜于无。
果真如同岑士骧当初所言,那位书生算力之强,恐怕一时天下精于战事者,无能出其右者,小到方寸之间闪转腾挪调虎离山,大可至一场经年累月战事起伏纵深,这位身子骨衰弱至极已无剩多少
时日寿数的书生,算力一时无两,不论大小战事,皆能窥见其手笔,直到如今光景许多部族中统兵之人,也已是依样学来些许本事,竟是比战事初起的时节,更难以招架应对。北路兵马战时悍勇,最是讲究个一击即中,奔如雷霆,但到此时节,亦是被人生生牵制在渌州北部壁垒处,虽三番五次出兵,然却不曾有甚所获。
时至如今连云仲都毫不曾疑惑,倘如是如北路兵卒口中所言,温瑜一改按兵不动手段,兵马齐出,则定然是要在那位书生手上吃过个闷亏,但好在是接连收复半境往上的大元诸州,如今虽仍在休养生息,好在是不至后继无力,钱粮不可接济,因此虽说是担忧,倒也并不曾过于焦急。而至于护送那些位白楼州医者郎中的刘澹,则是更不需过于担忧,整座大元兴许也无几位能同刘澹平手的修行中人,兴许此时已然在前往山兰城途中,不需耗费几日,就可到此。
才欲去往城北,略微凭手段探听些胥孟府兵马虚实的云仲,趁雨水连绵时节漫步长街,却是遭一位支支吾吾,很是手足无措的年轻人拦住脚步。
面皮很薄的年轻人战战兢兢,披蓑携笠,横是生生跟在云仲身后穿街走巷,已然要到城北的时节,才是被突然间回头观瞧的云仲吓住,支支吾吾比划结巴半晌,才是道明来意,言说自己乃是同南公山相距不远的狼孟
亭中弟子,自家师父去往北烟泽,只留下弟子仍旧居于山间,吴霜倒是不曾时常走动,不过照顾有加,时常委托那位颜先生上山,如是有近来山间钱粮不甚足的时节,就取些吴霜家底相援,而近来吴霜回山,发觉云仲不曾携走那方剑匣,于是随意登门,叫自个儿前来将剑匣送到云仲手上,还要传些话语来。
“见面就告知那小子,剑也管不利索,旁人所赠的剑匣也忘拿,为师在你这般年纪的时节,不说是开宗立派,倒也能说成是贼不走空,不论是亲近好友还是一时点头交情,何人见了你家师父,不都要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生怕被搬空自家山门,哪像你这等性情终日当个散财童子,还偏要觉得自个儿仁义,剑断再铸,剑匣可是能传给后辈,好生收起再莫忘了。”
这年轻人说话时节吞吞吐吐,且略微有些语结,无论是说何等事都要磕磕绊绊,但唯独学起吴霜这等语气时,很是有些个像模像样,甚至连站到雨中不曾瞧清来人面皮的云仲,恍然之间都似乎瞧见自家师父亲来,底气浑厚叉腰一通紧骂。
“方才想到还有句话,吴剑仙曾令晚辈传给师兄,”年轻人挠挠头,虽说是浑身已遭雨水淋得通透,可还是清清嗓,两手倒背身后,瓮声瓮气道来,“自个儿心意都不晓得,晓得了也不愿认,真要是那柄剑比你小子的嘴硬心硬,怎么都
能在这天底下夺来个通天物的名头。”
云仲怔怔看了那年轻人许久,最终还是不禁咧嘴笑了。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夏尾风
不出云仲预料,自家那位甚是不省心的师父当真是从狼孟府里请来这么位不消花银钱的便宜驿卒,横是连半点银钱都不曾多给,虽是先前颜先生甚是过意不去,时常去往狼孟亭内里关照一阵宗门里头孤苦无依的弟子,但凭吴霜的鸡贼脾性,全然不能将尽数身家都搁在明面处,故而即使是颜先生时常于心不忍,也仅是能从山间取用些相当散碎的银钱,前去接济胥孟府山头当中的苦命弟子,照旧是杯水车薪,当真无甚大用。
即使是先前同狼孟亭无甚交情的吴霜,亦是知晓江半郎为人,往好里说乃是脾气憨直爽快,可凭吴霜看来略微往坏处一想,就发觉这位脾气古怪,持鞭锏的莽撞人,除却爽快一词外,尚可言说是无能敛财聚宝做生意,因此山间着实无太多家底,更何况狼孟亭内弟子修行,从来都是相当简陋居所,衣衫皆是寻常百姓布衣,也不晓得是这位江半郎刻意如此,还是着实手头拮据得紧,总归在这位甩手掌柜宗主去往北烟泽,寻求破五境契机过后,狼孟亭中就越发衰败下来。
难得吴霜此番,倒是递给了些盘缠,才不曾使得这位很是瘦小的年轻人饿死到半路,可纵然如此,亦是过得奇差,是因要从画檐山关隘处过路,甚为艰难,都晓得齐陵在画檐山外统共建下无数连绵城防布局,因此只得是从凶险之极的十万山中过路
,自幼不曾走过远路,始终在狼孟亭内修行的楚辛,走得相当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按说凭二境修为走这趟十万山,亦算是有几分依仗,奈何实在是胆量甚小,于是成天昼伏夜出,朝避流寇猛虎,夕避凶顽长蛇,且要保赶路甚快,当真不是什么容易事。
但凡一味图快,银钱自然如流水一般掏将出去,到头来扣去过往关口银钱,或是同守卒行方便打点上下得银钱之外,楚辛近乎是连用饭食住客栈都不剩几枚铜钱,只得是风餐露宿,凭早年间自家师兄所教的手段,在荒山野岭地界凭打猎卫生,饮露食野,到落雨天就将自身藏到参天树洞其中,如是月明星稀晴朗天景,就燃起篝火,就算是如此这般,快要前来这山兰城的时节,还是遭风雨侵袭,害过一场大病,好在是城外荒野里有凭渔樵过活的好心老者照顾搭救,才不曾使得身死,还讨取来这么身蓑衣斗笠。
这番话说将下来,楚辛面皮都是纠缠到一块去,分明也有近及冠年岁,险些就这般当街哭将出来,倒是惹得云仲哭笑不得,将其请到自己客栈当中,吩咐伙计端上一壶热茶,才算是勉强止住寒意。
“江宗主临行的时节,就当真不曾替整座宗门留下点银钱或是傍身之物,说来倒的确是稀奇事,真就能放心得下,倒也是当真心宽。”替已是有些浑身筛糠的楚辛添上些热茶,云仲倒
是有心取些酒水,奈何前者支支吾吾半晌,才是涨红面皮,低声言说从来不曾饮过酒水,怕是略微饮些,就是要酩酊大醉,反而耽误要紧事,故而只得作罢。
“师父言说,狼孟亭从来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更不是什么名声官爵天下的修行宗门,弟子若因享福上山,倒刻意自行投往别处,想要在山间得富贵或是富养,门都没有,有那等心思倒不妨去往江湖里求取个功名,倒还能更容易些,故而山上同门师兄弟,都不曾通晓如何敛财聚宝,故而师父离去过后,更是要拮据几分。”楚辛难得饮过两口热茶,稍稍觉周身寒意褪去,开口时节也比方才顺畅些,虽依旧有磕绊,倒仍能将事讲清,晓得云仲是位南公山富贵山门中走出的弟子,先前还总要觉得这位云仲要轻看自己些许,可如今见过,才发觉这位云仲同样是年纪极轻,同自己不相上下,更无甚架子,便很是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味,尽数同云仲道来。
往来小二也觉得稀奇,分明是两位年岁相差无几的年轻人,云仲分明已是位老江湖,四平八稳,知晓世事应当如何去做,也曾有小二打算凭年岁欺瞒过云仲,不过皆是被后者察觉,不动声色敲打过几回,就再也无杀客的心思,转为规规矩矩,背地里皆是要感叹几句,瞧瞧旁人年纪轻轻,怎个就是如此精明,而至于何来的这
般本事,却无人去琢磨。
所以这半日之间偷闲,云仲总觉得是瞧见了上南公山前的自己,倒是瞧得楚辛浑身颤了两颤,心说这位三境的南公山大才,怎个眼神好生怪异,如何看来都有些不对,于是连忙闭嘴饮茶,烫得险些跳脚。
这场天雨下了近乎三日,三日之间,云仲只字未提剑匣一事,反倒是携这位很是懵懂初出山门的年轻人在城中闲逛,尤其城北地界酒楼客栈,时时走动,甚至凭大阵探查消息,却是发觉相比于正帐王庭北路兵马,胥孟府部族兵马,口风要严实得紧,仅是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简陋客栈内,探听来些许虚实。
自打从书生再度抱病去往军中过后,着实是稳住胥孟府军心,且是行了一手狠辣险棋,倒是不知谁人授意,或许是那位胥孟府良久不曾路面得到燕祁晔,或者是向来出手就以狠辣二字扬名大元的病书生黄覆巢,近乎是将大元各个部族内的大权,尽数攥到胥孟府手上,从而使得胥孟府原本已有溃散迹象的军心,霎时间扭转而来,虽是部族内有人不满这等举动,但势比人强,到头来也只得顺从胥孟府强硬至极的手腕,凡有微词,或不从胥孟府调遣,往往皆是一人殒命,周遭亲友故旧尽受牵连。
一整座胥孟府中不论是修行人还是寻常持权之人,纷纷去往大元各部族其中坐镇,为首之人不再是族首,而是胥孟
府内之人,调兵遣将,纷纷压往渌州壁垒。同样那场已然成势的疫病,不出所料,亦是那位书生的手笔,佯装诈败数度,受俘降兵其中大都是恶疾缠身,恰好算计天时,渌州壁垒有大雨连绵,最是阴湿难忍,这等大疫一而十十而百,瞬息之间肆虐开来,却是使得中军兵马不攻而乱。恰好趁王庭兵马无力调度,择选游骑趁夜色遁入北路空虚地界,或是请修为甚高者诛杀高名医者郎中,其意不言而喻。
兵家最是忌讳无所禁忌,可偏偏是这位书生动用的手段,如何都是使人觉得甚合情理。
一位将死之人怀揣大恨,怎还会计较何谓身后名声。
且似乎那位书生有意将那座紫銮宫中人尽数由大元以东押送往渌州壁垒处,用以叫阵,如何都令人能觉察出,胥孟府兵马已是集于渌州壁垒处,休养调度齐备,急于求战,大抵一来是因眼见正帐王庭收复大元半境,倘若再多有耽搁,恐怕轮粮草人手,胥孟府就要落到颓势去,因此急于求战,欲要图谋再度夺下整座渌州壁垒。
行棋步步杀机,无所顾忌,应付起这等敌手层出不跌的手段,谁人怕是皆要掏空心力,才可勉强抵住不曾溃败,更何况三路兵马未必齐心,虽是凭如今温瑜行兵布阵的本领已是愈发高明,但在于云仲看来,对付那位书生,依旧是捉襟见肘。
楚辛倒是不解云仲几日之间的举动
,只觉得这位南公山得意门生,近来几日面色皆是低沉,不过又是不晓得应当如何劝解,磕磕绊绊,只得时常询问云仲可否愿去取那方剑匣,或是常常替其添一壶茶水,剩余空闲,皆是跟随云仲四处走动,打探风声,但却迟迟不解云仲这番举动是为何故,更不知何为身家天下,皆系一身的种种道理。
昨夜再是一场夏尾风雨,零零落落。潮意难挡。
不过照旧是有好事同雨一并携来,在铁匠铺里耗费过许多时日的老汉终究将那枚剑胎借到手上,兴高采烈去往客栈当中,痛痛快快饮了近乎一整夜的酒,当然这银钱耗费,自当是要算在云仲头上;取剑匣的楚辛去往来时保管剑匣的地界,才发觉那户人家已是人去楼空,似乎是去往别处观瞧铺面,至今未归,好在是有位老门房保管剑匣,乐呵将剑匣抱到怀中,去往客栈里送与云仲,总算是能解去一桩始终缠绕心头的要紧事,再者说来有云仲带着,在外走动,如何都比从前在山间枯坐,修为迟迟不升,平白无故消耗春秋,来得更是心甘情愿些。
连在客栈歇息过许久的那头夯货,都是在昨夜风雨时扯断缰绳,去往城北走动过一夜,却是使得城北胥孟府兵卒早早就被马儿嘶鸣声折腾起身,忙忙碌碌,直到近乎雨停天明时才骂骂咧咧歇下。
骤雨未歇,还未至天明时分,云仲还是等到了那枚
碧空游,取下信件不曾展开,而是将昨夜所书,尽数悬于碧空游上,足有数十张沉甸宣纸。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白圭
云仲暂住的这处客栈,唤作窈窕栈,客栈主人倒是有心,取个窈窕楼的好名,意为楼宇瘦高,层层叠叠,纤而不弱,此称窈窕,可惜到头家底还是不济,才因此把楼字摘了去,更换为栈字,名头虽是不曾改换,但气派却是削减太多,也是因此成为此处客栈之主一桩心头病,近乎是每日都要指望着凭这间客栈,再赚些银钱,日后再风风光光把栈字换成楼字。
可人间的生意,如是这般好做,恐怕就无那般多连两餐饱饭都吃不上的穷苦人,几载之间零碎算计下来,似乎并无甚银钱入账,恰如天上月,时盈时亏,掐头去尾碾去皮毛,压根也无多少银钱落入钱囊,更别说是要将窈窕二字之后,换成楼字,于是这位年纪还未至而立年纪的客栈主人,许久再不曾有甚动作,反而是能够在客栈那些位许久无度,烂醉如泥的酒客一般,终日流连酒水,再生不出半点破而后立的心思。
客栈里头掌柜小二,都是对这位尚且年纪轻轻的客栈主任有些惋惜,毕竟这山兰城里头,多少粘液不曾出过这么以为年少又称的精明商贾,近乎是白手起家,凭最是微末的卖石生意,横竖是凭一张能说到天花乱坠的嘴皮,招徕生意,而后再是步步登天,生意最大时,竟能同这城中张王李三家大商贾较劲,可惜依旧是敌不过其余三家联手压制,才是寻机金盆洗手,
做起其余生意来,但就在这家客栈常年不温不火之后,霎时间就将心气彻底撇到九霄云外,醉生梦死,仅求一乐。
对于云仲这等同样是酒道中人的,那位年纪甚浅的客栈主人,最是乐意结交,到头来竟是不收取半点银钱,只要云仲这等深藏不露的酒道高手,同自己酣畅对饮,单拼酒量,不问其他,竟是当真凭其不甚富态的身形,同云仲饮得个棋逢对手,两两皆尽是后继无力,险些瘫软到座椅处,才是相视一笑,姑且算在是结交下来。似乎这等世道之下,如无觥筹交错,便全然说不得真心实意言语,可如是有朝一日饮酒过后,都要思量再三,斟酌言行举止谨小慎微,那倒是更为无趣了些。
少有见过如此这般酒量的能人,连云仲都是添过两三分敬佩,毕竟在此等地界,能寻出位终日闲暇体魄甚差,却是有这般酒量,的确是难得,更何况这位客栈主人确有几分仗义疏财的架势,当真是能偶同城中贩夫走卒,或是声望地位甚高的人高谈阔论,既不曾亏待半点穷苦人,时时周济,对于豪绅贵公,或是慕名从中州而来的达官显贵,皆是一视同仁,甚至同桌饮酒,全然不曾有因其穷苦而鄙夷,因其富贵权重而诚惶诚恐。
怕是一整座山兰城中,也未必有这般人,能借醉意同达官显贵拍桌,能与那些位浑身脏污的寻常贩夫走卒,对座而饮
,且时常有勾肩搭背的,窈窕栈主人却是如此。
自从楚辛接过吴霜这等坑人营生,前来此城过后,窈窕栈小二就能时常瞧见这等奇景,一个衣衫褴褛右掌残缺,且腿脚相当不利索的耄耋老人,凭左手拎着枚剑胎,时常要从桌底下拎到桌案中,饮酒到兴起时,常常是吆喝着要凭这么一把连剑形都只能勉强看出的剑胎,将山兰城周遭百里峰峦尽数斩下,大峰座撑屋顶的横梁砥柱,小峰当成闲庭信步时歇息休憩的石凳,哪天倘如要是见过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就将天外戳穿个窟窿,截下这么半座天来,引入地上,变为一处小潭,趁兴游船,不知身在天上,还是仍立世间。
客栈主人往往便是一通不加掩饰嘲弄,言说倘若是老头有这么大的本事,自己就将整座山兰城买下,整个送到老者手上,待到日后在群山之间挥剑,闲庭信步时候,将此地当做是信步过后的小亭,权且歇脚即可,令诸天神仙在此候着,冷时添暖,热时雨来,也算是不曾怠慢折煞大才。
但话虽是如此讲,老汉当真同客栈主人与云仲斗酒的时节,亦是要被折腾得半死,才好略微逃出生天,难得要感叹几句江山代有才人出,纷纷不停,连饮酒道上都是有这般得天独厚的能人,可远胜过自己当年,年年复年年饮酒练得一身相当身后的酒量,竟还不如两位这般年轻的酒鬼,
因此常常嘴上不弱于人的老汉,竟难得是在杯中物这道上,很是有些认服认栽。
反观那位远道而来的楚辛,虽这几日来跟随云仲在城中走动甚繁,然一时半晌实在是消不去人生的毛病症结,在几人饮酒取乐的时节,往往是瑟缩到座椅上头,近乎是恳求似看向云仲,但后者似乎是有心将其晾在原地,于是常常便装作不知不晓,倒是让楚辛越发难堪,但纵然是如此,楚辛也时常在同小二啰嗦两句的时节,言说云师兄乃是位好人嘞,分明都是手头无甚银钱的江湖人,却是乐意收留自个儿,且已是事先将盘缠送到,更是替自个儿在这处客栈当中结清住店钱财,当真是位仗义轻财的江湖豪侠。
小二却是不屑一顾,同楚辛言说你倒是不晓得这位云老爷家底有多厚实,前阵子请那手脚半餐的老汉饮酒时候,都不晓得出了多少银钱,如今不过是将路上盘缠和打尖住店的银钱递到楚辛手上,断然不值得如此千恩万谢,要凭自己说来,楚辛既然是替云仲这等家大业大的福贵人送物件,就理所当然多讨要些,想来那点个盘缠对于云仲而言,当真是不值一提,既是不远千里而来,当然要再多要些,才算不亏,你情我愿之事,有什么张不开嘴的。
在这山兰城里头最是能专区银钱的,便是那些位手艺高深的铁匠,往常别处衣甲弓刀生意,近乎都是落
在这些位手中,而在这些位凭高超手艺过活,赚取家业的主之上,便是那张王李三大家商贾,早先在旁人仍旧凭手艺过活的时节,就已是凭其深厚人脉连同做事行商的手腕,将一城当中接取生意的肥职,尽数揽到掌中,如今不单单是城中大半诸如酒楼客栈或是茶楼与风花雪月勾栏尽数握在手上,甚至连这些位城中的铁匠欲要接来些甚好差事,都需瞧这三家的眼色。
而在寻常铁匠之下的,便是那些位制弓衣的能工巧匠,而最末一流,就是去往山间寻石采石的壮汉,既无手艺傍身,亦无深厚积累,只得是凭这等最是微末的苦力赚取些微薄至极的银钱。
小二就是既无家传的手艺,也无甚心思去往山上凭采石为生,倒是生来甚是伶俐,知晓个进退,甭管如何都能怕凭张挂笑的面皮周旋,于是就在此间客栈其中安居下来,踏踏实实做这等行当,客栈主人倒也慷慨,每月银钱虽不至富贵,倒也是能放开来心性好生饮两壶酒水。
但楚辛倒是相当不乐意听闻这等言语,说是旁人钱囊厚实,也同自己无甚干系,何况这等送物件的营生,乃是位前辈所托,借机蒙骗银钱,相当不合规矩道义。小二则言说,规矩道义又能卖来几两银钱,既是做事处处碰壁,还不如凭这等小谋算小机灵套取些银钱,既不曾触法度,旁人也至多戳两度脊梁骨,言说
这人不甚实诚,又有何干,他人所言无关痛痒,既扯不得些皮肉,又断不得骨头。
可怜楚辛即使是在狼孟亭当中同样是位再寻常不得,且口舌功夫尚不如同门师兄弟,笨嘴拙舌,只消被小二略微抢白一番,就已是面红耳赤,口吃愈发重将起来,磕磕绊绊,横竖是说不过这位伶牙俐齿的小二,可就算是憋屈至极的时节,楚辛亦不过是小声嘟囔说如此这般不对不对,再就无甚反驳的本事。
因此这座山兰城中相当不起眼的客栈其中,夜夜皆有杯盏交错,往往皆是云仲撇去所谓顾虑,同那位客栈主人斗酒,而孤掌老头同样不甘示弱,偏是要同这两位年轻人斗个好歹出来,到头来连小二都是懒于上前斟酒,就瞧着新到铺面其中那坛后人高矮的酒水,两日都未必能撑足,就已是空空如也,客栈主人浑然不曾在意,一头窜进那空坛其中。待到第二日客栈开门迎客时节,再由掌柜小二无奈前来,将满身酒气的客栈主人从空空如也缸坛里扯将出来。天晓得这位客栈主人,究竟怀中是揣着何等苦楚,总归是这数载时日,大抵这处寻常客栈所赚取的银钱,多半都是被其耗到杯中物里,三教九流汇聚其内,甚至连从城外而来的军中人或是达官显贵,中州显官,尽是出入客栈。
窈窕栈内的掌柜曾经粗算过一阵,大抵这客栈其中进账,并不曾显得低
微,哪怕是在山兰城这等平日里无甚生意所在,照旧算在是上乘中的上乘,连客栈主人都是坦然告知旁人,言说这件客栈不是在城中无出其右,也算最是古怪所在,银钱倒是不缺,奈何郁郁不得志,自然要从张王李三家携手遏制其中抽身出来,暂且不去顾及所谓志向如何。
“此夜饮得尽兴,倒是多年没见过你这等做生意不图银钱的主,白圭白圭,姜兄这表字取得倒是甚善,但好像尽是做了散财客,怕是城中那张王李三家,瞧见姜兄眼下如此颓靡郁郁不得志,当真是要平添几分欢愉。”
恰是醉意随夜深,手头无剑能供挑灯看,千里铅云散去,月明星朗鸟雀尽啼的好时节,于山兰城内,端的是不甚能多见的好时辰,山中常有气闷,而此夜甚是晴朗,不尽万里有余长风倒转,与往时不相同,风向霎时倒转,于是浮云尽去,难得有些鲜活凉风穿堂而过,竟也不似夏时。
老汉早已是枕着那柄瞧着比自己姓名都贵重些许的剑胎,沉沉睡去,脑门恰好是浸到一碟甚是当季的碧绿青叶菜肴其中,惹得云仲频频咧嘴,说是可惜了一碟好菜,倒是遭这荒唐老汉顶在到头上,旁的倒还好说些,只可惜这等色泽着实是不讨喜;楚辛难得今晚浅饮几盏,比老汉躺倒的时辰更早,中途迷迷瞪瞪起身,倒好悬在客栈门前宽衣解带,幸亏是有守夜小二连
忙扯住,否则凭席间这几位醉里的荒唐脾性,倒没准真要好生瞧上一场笑料,领往别处尽兴过后,才是再度坐回桌间,但依然是昏睡不醒。
“云贤弟倒是在行得紧,能瞧出浮于表象之下得种种事。可惜还是不够在行,江湖中人快活来去即可,何必去思量我这行当里得勾心斗角,说句不掺虚情假意的言语,于云贤弟看来,这些话不曾摆到台面上,轻如鸿毛,即使是摆在桌案处,对于贤弟而言,凡尘俗事,不足挂齿。”分明满脸通红,举杯时节手却相当稳固的姜白圭咧嘴,舒舒坦坦将杯盏递到云仲眼前,意味深长笑将起来,“夏时大多乃是南风,虽有冲天之志,未必能乘风而起,山兰城不过是大元以外,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小城,白圭乃是垂天鲲鹏,何来起于小城南风的道理,然天时不曾随人意而改,还需有贵人相助,方才可有气吞关山底气。”
云仲挑眉。
两人少有打哑谜的时节,虽已是有交情在前,凭年岁定兄弟相称,自是最适宜不过,可除却饮酒闲谈外,至于其余,不知底细,着实未曾多言,云仲不曾多言,而姜白圭照旧不愿先行开口,直到此般酒酣耳热光景,才是兜圈打哑谜。不过令云仲意料之外的,是姜白圭这哑谜背后深意,愈听愈发心惊。
“那倒未必,我观姜兄的本事,可比这位要强出不止一星半点,何来如此妄
自菲薄的心念?况且一时南风已将尽,秋来天高,未必就是南风依旧牢固占住天象。”
耍混撇干系的本事,在山中数二师兄钱寅同颜先生最是强横,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的本事,云仲自问倒也不差,于是不着痕迹更不曾接招,从姜白圭递来的言语话头中,轻飘飘脱身,藏身在事外,姑且算在是略微抵挡一阵,隔岸观火,静候姜白圭将始终掩藏在话头之下的深意逼迫出来,才肯同其细言。
人间何处不是卧虎藏龙,见过飞来峰道观,登过走云川以顶,甚至在钟台古刹里同那老和尚并肩而立的云仲,如今待人间事时,已是比起初时四平八稳太多,深谙田舍藏高人,深潭见老龙的道理,故而按兵不动,欲要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寻常客栈主人所藏匿的言语,尽数诓骗而出,才打算举棋行气,一举一动,相比从前更为老练。
“贤弟亦是个精明人,就当真不打算妄顾左右胡言乱语,虽已近乎而立之年,照旧仍能含糊说句仍是年轻人,不需去学那等庙堂或是商道里的老猢狲,只是兹事体大,着实需兄台照应,才得以有腾飞之姿,还请毋需见怪才是。”
姜白圭果真是同云仲所想那般,并未有甚遮掩,论及本心就是位相当豪爽,不似寻常商贾的能人,可云仲着实不曾想到这番话有如此长久,纵使是两人皆已饮到昏沉时节,照旧是听入耳中
。
当年山兰城比起如今,当真是无甚名声,即使是城中有古时遗留下的工匠本事,照旧无人去学,在此地之中深山环绕,即使是将这等本事学得精细,不过是替旁人敲打耒耜锄具,实在不堪大用,况且那时节家家户户尚不得温饱,并无人能想通通,在天下纷争乱战,盟约未定的时节,山兰城因几位中州寻常的残兵,误打误撞之下踏入城中,自此得以兴盛。
其城中锻打刀剑之锋锐,远胜过旁地,哪怕是铁衣甲胄,照旧能抵连珠箭雨,且山兰城中好铁甚多,周遭山峦其间处处皆可见铁石露于野,所铸刀剑坚固瓷实,再加以山兰城古往今来历代人传下的锻打铸技,竟是远胜别地,名声一时传扬中州乃至整座天下,单是因争夺此城,就不晓得这山川之间有几多兵马殒身。而最终盟约初定的时节,才使得这座山兰城周遭,再无甚战事烽烟,反倒是衍生出数国来人,而不动刀兵的规矩。
北地有城,坐迎人间十方来客,王侯下马,大员步行。
“如今落在贤弟眼中的山兰城,已不复往日盛威,一来是因此时天下无战事,二来则是因城中有人,拽连环铁索,将整座山兰城锁住,捆缚其中欲以此间为茧,可算在是倾一城之余力,将养自身,敲骨汲血,使自得富贵,而从无反哺的念头,任念头取用,何尝不曾是暴虐至极。”
“也曾有人同我讲
过,这老头暴虐至极,年纪浅时曾多遭杀孽,但我看却是未必。”
云仲不怀好意笑笑,一脚踢翻老头所坐的藤椅,后者近乎是直挺趴到地上,可手头还是抱着那枚剑胎,含糊睁眼起身朝云仲骂了几句,并不打算起身,而是将脸埋到地上,双臂环绕剑胎,骂骂咧咧继续昏睡过去。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烛台烛火
“但凡世上战事不曾有歇,山兰城断然能从中攫取相当丰厚的银钱不假,可不妨思量一阵,这座山兰城为何值得战时数国出兵抢夺,好在是从这场连天烽烟之中抽身出来,而城中锻冶工匠,从来少有出城投奔别处的举动。”
姜白圭不再去同云仲言说关乎那位老汉之事,而是将眉眼放平,取来枚烛台,在桌案间清出片空场来,将烛台立到中央,而后又是取来几枚不曾沾染酒水的整洁杯盏,纷纷立在烛台四周,使火折点着烛台,随后接着道,“我乃是山兰城中人,权且厚着张颜面,说此地山兰城乃是处兵家必争之地,如令云贤弟见笑,还请略微饶恕,万不可将在下看成那等不知好歹,骄傲自满之辈。”
“山兰城譬如一座烛台,承其光亮者,能于战时略微抬升些部卒兵马的威势,毕竟是刀剑伤人,甲胄保命,倘如一方尽持山兰城中所铸刀剑,其余膂力军心兵力皆是相当时,这点微末偏差,或许就能使得一方瞬息之间溃退,而持锋锐坚固刀剑者,就能胜得一场最是不易的大战事,这等道理,即使是市井间寻常百姓稍作思量,亦能观清,细枝末节,未必就不成取胜之道。”
云仲同样是涨红面皮醉意深重,听闻姜白圭这番话甚觉认同,大元战事时节,就最是能瞧出些端倪来,凡拥兵开战,则足可以言说,同两位身手不相上下的武夫
,有纤毫之争,但凡是有蛛丝马迹必要算计到其中,而但凡是兵马有半点细枝末节,在旁人看来甚不起眼的瑕疵不足,一经战事,大多百里重兵往往溃于蚁穴,平白枉吃败仗。
而恰巧正帐王庭对上的是那位最擅算计布局的书生,何况后者无所不用其极,但凡有半分不如,则半分不如,便时常化为十分不敌。
功夫身手,如算在纤毫之争,战时则要论天时地利,人和卒贵,恨不得将一场战事由巨而细,凭骇人算力,使得两者尽可平齐,补其疏漏不足,扬其过人之处,讲究兵马布阵,才可使得胜算隐隐长出一线。王庭起初,近乎是固守一方旧屋,四面通透,既挡不下半点风霜,何况雨雪,正是因此战事初起,就遭那位书生携领之下的彪勇骁锐兵马,压得节节败退,近乎是将整座大元全境,尽送于书生之手,但好在是有岑士骧等诸位才高之人,横是在战时硬生生拖延住胥孟府兵马脚步,再借各部族间错杂纷乱私心念头,再借前代赫罕于民间威信,才堪堪撑住其攻势。
“确是如此,姜兄所言不虚,纤毫之争,方寸之间,瞬息之变,山兰城或许算不得重要,尚远离大元紫昊数国,更算不上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但有其中利器良甲,自然能比为烛台,蒙光者收益,而不曾承其光彩者,就或许要弱上一头。”
姜白圭又是挑眉望过云仲一眼
,笑意却愈发高深莫测。
烛台摆到正当中,光华流动。
“前阵天底下有这一桩大事,虽还未传开,但我倒有些门路,听闻颐章有这么支强兵,皆裹重甲,而甲胄其上的技艺,单单论制甲这一门行当,颐章现如今已是不弱与山兰城亘古流传下的高明技艺,虽不能知悉刀剑一途可否有多少差距,但眼见其势,这方烛火已是愈发微弱,倘若到有朝一日,天下数国再无需这山兰城当中的刀剑器具,到那时,霎时富贵,必要烟消云散。”
“云贤弟以为,这烛台光华,存于何处?”姜白圭近乎是步步而诱,不单单是将自个儿诚意报出,且当真是同云仲平起平坐商议此事,倒比起一味客套要好上许多,更不要说方才此事,云仲亦是在土楼中走动时节略有耳闻,且事关颐章王都,最是难得,既已是在事先和盘托出,递出这么则不轻不重但仍有些分量的消息,倒并不算在一味试探。
“烛火光华,同烛台何干。”
终究是不愿令老汉醉卧到客栈地上,云仲起身将其搀扶到楚辛桌案处,后者似是有觉,艰难抬起头来,连忙抱住怀中包裹,抬头发觉是云仲,而怀中也不是剑匣,才是憨憨傻傻咧嘴一笑,继续伏案醉倒下去。
也就是趁此时空隙,姜白圭替云仲与自个儿又斟得满满当当两盏酒,一时神色黯然。
实则这些时日在城中走动,不单单是云仲自
身已然觉察出些城中讳莫如深的说法,连那位时常浑浑噩噩的老汉,早先时节都是同云仲讲说过,山兰城瞧着无甚不寻常,而周遭山峦其中,不少裸露在外的山岩大石,尝来皆是甚甜,同别地尽是不同,何况尤其此番城北的胥孟府兵马,近乎无人对城中那些位德高望重手艺甚高的铁匠,相当颐指气使,并无有过多敬重,就可略微瞧清些端倪来。巧妇难为无米炊,山兰城之所以成重兵争夺地,未必皆是因工匠高明。
“斗胆一猜,姜兄所言的烛火,大半皆是山兰城周遭铁石,而仅有小半,是凭城内匠人维系,但天下只要有战乱可能,或是整军备战,匠人本领必是水涨船高,山兰城的依仗就仅剩周遭铁石,毕竟要时时从此取用,总比不得每每皆要出丰厚银钱。”
并不去理会姜白圭愈发差劲的面色,云仲言罢接过杯盏去一饮而尽,面皮涨红却一分不增。
“愚兄佩服。”姜白圭解气似吞下杯苦酒,脸上醉意更深,环视客栈周遭,苦笑连连,“像我这等乐意做生意行商贾之道的人,平生不喜什么平步青云,更自问无这等能耐,毕竟说破大天去,纵然坐拥金银无数足可敌国,照旧比不得金口玉言不是?虽比风餐露宿,焦急一时衣食银钱的寻常百姓高些,可还远远不敢踏入那条道去,习武的本事更无一星半点,只好凭此过活,谁又乐意
屈居一地,在此当一位无能的客栈主人。”
“张王李三家,从来就不曾顾及山兰城日后何去何从,反而是凭其手段,暗地里同各地前来购置刀剑衣甲的权重之人,沆瀣一气,外求退路,内敛钱财,而至于待到此间工匠手段已不比天下诸国,或是这三家离去山兰城的时节,局势又有何改换,余下城中之人又要凭甚过活,能否于乱世间寻求到这么一线安居乐业的生路,则全然不顾。”
“我曾遣仆从去往这三家当中探查,虽还未渗入深处,就已是粗略知晓单单是一载之间,被这三家吞下的利,竟是有近乎六七成之多,奈何别地人同这三家联络,既有好处可取,又可放宽心思,从来不同城中手艺甚好的铁匠行生意,到头来原本辛苦所得银钱,竟是遭盘剥大半,尚不自知,或即使自知,也无能为力。”
“有这三座山层层压覆而来,敲骨榨血抽筋碾皮,山兰城中百姓,怎可比得上鱼肉,是白圭无能。”
杯盏炸碎开来,姜白圭浑然不觉桌案间有数枚杯盏残片,已是刺破手背,两眼血红。
“去疾何其难,深以为姜兄有此大愿,实在钦佩,奈何要断去这三家把持山兰一城的手掌,难如登天。一时人间一时福,有一地腾龙兴盛,就必有朝一日颓靡不震,沉浮反复,姜兄要做山兰城的圣人,护此间常年富贵?”
漠城旧地,古国残址,也曾有连
绵无穷宫阙节节相扣锁而连环,大抵退开到那时年月,其雍贵华美人间难求,而眼下俱成万丈黄沙。
“我是走江湖的,或许那老汉当真年纪浅时,犯下滔天杀孽,可所幸志趣相投,甚是瞧好其脾气,更何况这些时日连日奔走求此剑胎,虽在于还人情,可终归在往来之间,交情已有,就自不能生出过多疑虑,待人以诚这般道理最是通明易懂,”云仲替姜白圭寻来一枚布帕压住手掌血水,很是淡然又指了指安睡的楚辛,“这人按说脾气秉性相当怯懦,同才入修行道时的我,无太大分别,今日回头看,总觉那时愚笨天真,可依然觉得这份初心尚存。”
“不妨就说回到姜兄方才所言,张王李三家不公,只图私欲,可未必起初这三家所想,皆是图一己之利,因此即使是姜兄把这三家驱逐下来,过后未必就不会再有姜家刘家赵家,而姜兄倘若接下这等大任,换成自个儿引领城中百姓,应当何去何从,敢问姜兄,可否想好?既不愿和光同尘,心存一城百姓,总要知晓条明路。”
姜白圭亦是经不起这般醉意,先行回房歇息解酒,云仲则是将老汉与楚辛两手拎起,扔到屋舍间,自己则是摇摇晃晃,牵过那头近来很是能惹是生非的夯货,并不急于打马上山,而是在客栈前搬来张长椅,歪歪斜斜躺下。
劝人的本事,大概得有四境五境那般高,
可惜连自个儿都未曾找寻到欲行之事。
纵使剑风如骤雨,照旧捋顺不清无穷无边烦闷错郁。
借还不曾亮堂的天光,云仲扯下手腕红绳,咂咂嘴扔到一旁,小憩一瞬,难免有些责怪。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琵琶客
城北巷子口,总是有位耍琵琶的瞎眼年轻人。
难怪言说是山兰城内富贵,连这么位琵琶技艺不甚精湛的落魄年轻人,都能在城中讨得些许饱饭,甚至这些年来尚存下些银钱,时常能够瞧见这位琵琶客,以一截竹竿探路,能贴着街巷缓缓走到酒馆里,要上一壶劣酒,小菜一碟,也不去占那等临窗临门,或是有屏风厢帘的好位置,仅仅是挑最为角落的地界,浅斟慢饮,还不忘趁这难得空闲,将琵琶尘灰擦拭得干干净净,整洁如新。
往往这等颇为苦命之人,就是脾气甚好人,而这位目盲琵琶客,脾气则是要比寻常那些位厄难缠身的命途多舛者,脾气性情更好上个三两分,从来不同人起争执,时常山兰城中有请城中知晓唱曲鼓乐者前往青楼酒楼助兴的时节,大多要出于心善,将这目盲的年轻人也一并请来,未必是能瞧上其琵琶技法,而是大多城中人都曾见过,略施善心,使得这人不至于饿死街头。因而这年轻琵琶客感念人恩情,从来就不同城内人有甚争执,哪怕是不知收束言语的孩童,常要寻这老气横秋的年轻人打趣,叫上几句瞎子,照旧四平八稳,竟时常前去买来些饴糖,虽是举动不甚便利,依然四处同孩童散糖。
几日前云仲前往城北,探查胥孟府口风敌情的时节,也曾在酒馆里见过这位分明仪表堂堂,面似冠玉的年轻琵琶
客,虽有心请其前来饮酒,但既是前来为打探消息风声,总不好过于张扬,只好是临离去时,令掌柜请一壶酒,递到琵琶客桌间。
不过在年轻人想来,这位不曾亲眼相见的少侠,大概也是位相当豪爽人,因为这酒的确是香得很,喝惯劣酒过后,但凡霎时间饮过一回好酒,那滋味可真是判若云泥,吓得赶紧止住嘴,摸索着把腰间水囊里的清水倒出,把那壶好酒灌到里头,心头尚还有些窃喜。
好在是忍住馋虫,这般好酒怕是要好几两银子,倘如是多饮,往后可就没这般口福,更何况饮惯劣酒之后,万一养刁了口腹,再时常饮酒时恐怕就是难以下咽,难得还剩有些意趣,没准都得毁了去。
“醒了嘿,日头都蒸不醒你这等泼皮混懒汉,好在是旁人心善,不然就冲你这等本事,说破大天去白事都配不上。”小厮叉腰骂过几句,见那位在巷角瑟缩的年轻人还不曾起身,冷哼两声就踹过三五脚,将年轻人本来虽是寒酸简陋,不过却浆洗得相当干净的衣裳印上数道鞋履印痕。尚不算尽兴,再要扯来眼前人手头琵琶时,后者才是满脸嬉笑,压住小厮双手,“大爷这般动肝火,想来是事出紧急,容在下起身就可同您一道前去助兴,依旧是同往常规矩一般,将所赏赐的银钱分大爷七成如何?”
这番话倒是使得小厮较为受用,斜睨过那年轻人两
眼,双臂抱起哼哼道,“且知足去,我家大人请你前去府上凭琵琶做庆,大概从来不是瞧你有甚出众本事,而是咱家大人心善,又觉得你这瞎子说话忒中听,故而才时常请你前去,比起外头请来的乐师,你这点仅能称上微末的本事,算个屁的本事,本就应当千恩万谢,不至于饿死在山兰城里,算是城中人心眼好。”
目盲年轻人唯唯诺诺,频频朝这位很是狐假虎威的小厮鞠躬点头,连忙抱起琵琶,挂好水囊,而后不忘拍打拍打方才挂到身上的几枚脚印,点头哈腰,跟随小厮去往那处城中顶好的酒楼去。不过初才进门的时节,目盲琵琶客使单手扶住酒楼前门,霎时间就是有些狐疑模样,抬起那双无神双目朝酒楼上空张望片刻,轻轻拢了拢琵琶悬线,才是缓缓走入门中。
本来安然坐到山外的云仲骤然回神,终了行气,蹙眉凝神望向城中。
云仲于城北布下统共八座大阵,近多日以来近乎是将本就不甚厚实的内气挥霍一空,再无一丝一毫剩余,权为探查胥孟府中兵卒议论言语,而倘若是其有杀心起,则是暴起发难。可如今八座大阵,霎时间消散去一座,毫无半分烟火气,不似是有人破阵,反倒像是骤然之间烟消雾散,既无端倪,也不曾有什么惊人内气流转,就是这般平平无奇,化为尘烟。
城内早有高手,早在云仲预料当中,单单
是那位裁衣铺的老妪,或是那座铁匠铺里的老铁匠,皆是如此,寻常铁匠又怎会持有那方本就已是气势不凡的剑胎,哪怕是有不世高手,又怎会将剑胎寄存到那位手艺实在平平无奇的老铁匠手中。可这两人想来便是居于南城,并不常去往北城走动,更何况那位老汉依然是从铁匠铺老汉手上借来剑胎,即使早年间无半点交情,如今也应当无过多敌意才是,出手破阵,未必是此二人所为。
如此想来这座瞧来甚是狭小,百姓世代皆凭铸锻刀剑衣甲度日的边陲小城中,倒确实是有许多高手。
譬如是裁衣铺中老妪,铁匠铺内老铁匠,尚有位成天浑浑噩噩,遭人断去半掌的老汉,仅是凭这三位的境界,在这座山兰城中,已然算得上是骇人听闻,何况如今还有位暗处的高手,云仲自是不会妄念自身本事高明,那八座大阵即使是掏空心力内气,亦是照旧算不上什么高深莫测的手段,如无赤龙红绳,自身境界亦不过堪堪跻身三境,阵道修为虽有精进,可也全然比不上自家师兄或是温瑜,并不足三境那般高矮,于是破去此阵之人究竟是有何等本领,一时更难揣测估量。
外物依仗是福是祸,历来自古修行道内众说纷纭,连吴霜都言说,仰仗外物乃是小道,修行一事最终还是要归结到己身二字,倘若是成天凭那等外物或是旁人,强行撑起面皮本
事,早晚一如镜花水月,瞬息皆空。
颜贾清曾言黄龙甚好,但万万不可多有依仗,倒是可将其座位砥砺磨练心智心念的物件,只在迫不得已时动用,云仲自问,动用黄龙的时节当真算不上妥善,更何况这黄龙转为赤龙过后,当真能够压住天下四境的高手,动用时节,就越发随意,最终险些为赤龙心神鸠占鹊巢,落到那等险之又险的境地,已然算是有违初衷。
但有这么枚物件能保自身无忧,留有立命拒敌的一步棋,着实是不差。
人间五境近乎是有数,然而这枚红绳却能安安稳稳占住同五境近乎齐平的高矮,不可谓不安心,何况谁人又能想到一位三境的剑客,手腕红绳,竟然是掩藏有不下于五境修为的外物,故而出言行事,自要多出些底气来。
“小小年纪起得倒是早。”断掌的瘸腿老汉最是精通遁术,因此上山时节悄无声息,转瞬就落到云仲身侧,同样是松松垮垮坐倒,双臂撑起身子,朝初才扯起朝霞的群山外看去,不过不多时就想起件事,瞪眼瞅一旁云仲,“昨儿个饮酒时节,你八成是踹过老子几脚,甭看那时候醉意深重,可念头还是通畅,并不曾有忘事,同老前辈施展如此举动,当真是该打。”
往往这些位酒中客却酒量不济,都要寻出这么个理由来,言说虽是醉意深重如登云头,模样相当之狼狈,第二日往往提及此事
,都要如此狡辩,这老汉也不例外。
“在下理亏那是自然,”云仲也是笑起,浑然不顾这老汉吹须瞪眼模样,“可在下并无什么物件能够赔礼,统共家底大概就那头夯货,与一方剑匣,剑匣乃是故人所赠,实在不得相赠,不过那头夯货倒是可以赠与前辈,没准日后闲暇外出走动的时节,还能凭其脚力多走动一阵。”
老汉琢磨了半晌,忽然之间就想起前几日那头杂毛马匹所作所为,近乎是将城北那些位兵卒搅扰得无半点安生时日,登时就是扯了扯嘴角咳嗽两声,“罢罢,念在你这小辈算是初犯,往后要多敬前辈,倒是不至于兴师问罪夺人之物,不过往后酒水要加些,尤其好酒来者不拒,那话怎个说来着,有一分的酒水就有一分的本事能耐,有十分的酒水,就有十分的能耐,没准你小子殷勤些整日送酒,老夫能给你锻铸出不下于灵宝的飞剑,信还是不信?”
“酒水要管够,但这话还是谁乐意信谁信最好,真当自个儿咬了不少块好铁,就能同古时圣贤相当,一把年纪,忒不要脸了点。”
“得了,你小子如此这般挤兑前辈,心境受损,恐怕是铸不出什么好剑喽,倒不如继续归隐深山老林,找寻个别的手头宽裕的有缘人。”
老少相坐,平辈论交,笑骂声惊起山林早起的愚钝鸟雀。
而城北抱琵琶的那位年轻人,倒是在酒宴中说了句
不应当讲的话,险些遭人打断腿脚,琵琶破烂,被那位大人身边小厮仆从扔出门外去,半晌也没站起身。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哪门子仗势欺人
十里纵云峡,距山兰城不过百十里,同样是处在天下北境的地角,罕有人烟。
两山之间唯有一方铁索连桥相勾连,其下云雾莽莽,竟不可估其深浅,高崖浅树,零星昏鸦。
非胆魄齐天者,不得过路,因其深不见底,更因其铁索虽是长有十里,然处处风蚀毁坏,已愈有摇晃之感,大抵天底下并无几位旅人乐意前来此间,尝尝此地动辄而起的浩荡狂风,与足下深不见底山谷,多半谷底老猿枯骨,攀岩大蛇罕有肉食可取,竟能人立而起,荼毒路经此地行人,连鞋履衣衫一并吞入腹中。
相传言说此地曾有毗邻两地,凭十里纵云峡相隔,而连年旧怨纷争竟是不曾断过,也正是借此间纵云峡相拦,才不曾有取胜的时机,为此一方在明地两国相交地,多添兵马囤积,而暗地却是在这出最是人难同行的地界,多添上这么一座铁索桥来,用一连贯两国,最终凭此取胜,毁其宗庙祠堂,剥其百姓使骨肉分离。至于王宫中人,则一概削去头颅,或凭马匹拆分体魄躯壳。然而虽是一时得胜,也只比惨遭灭国一方,多在人间存留不过十载,而后就是烟消云散。
有道是成王败寇,成者却未必长久,对上年月流转沧海桑田,何来赢家二字。
纵云峡已是有多年不曾有行人过路,毕竟谁人都不曾乐意将爹娘生养先生教书,好容易撑过人间种种厄难的自个儿
,献到谷底四面八方埋伏的长蛇口中,除却那等时常醉意深重,不知人间险恶的书生墨客,仰仗酒水壮胆,偏偏是要在人间顶奇崛伟丽的地界留些墨宝,可北地本就少有人烟,除却北地之人,近乎无人会知晓还有这么出险地存留,故而连这些位灌进二两米酒,就将自个儿当成白云边外闲散神仙的主儿,亦不曾有几位前来此地。
偏偏近来,却时常有位老汉提着壶酒水,沿颤颤巍巍铁索,四平八稳迈步而来,可周遭往常隐匿沉于谷底,等人已等到甚不耐烦的长蛇,竟似是压根不曾见过这位老者似,依旧每日往来穿行,择选无辜鸟雀,或误入山中的小兽为食,压根从头到尾不曾看过那老者两眼,甚至有时自老者足下铁索借道穿行,也不曾同那老汉对峙。
老汉仅剩一只完满手掌,另一只五指齐根断去,像是遭人剑削刀斩,脚步亦是微跛,可偏偏是穿行铁索之间,风来八面,而越发显得身形稳固,随风动摇西晃,甚是怡然自得。
不过近几日来老汉离了山兰城在此地闲逛,倒当真还有些微末收获,于是今日朝霞漫天的时节,老者单脚悬空,一步踩空,随后身形便是急转而下,笔直落到谷底处,一脚蹬塌四周山岩。
“山兰城后辈,不知天高地厚,闲暇无事时节前来拜个山,借物件一用。”
数十长蛇此时方才警醒,沿刀劈斧凿似山崖纷
纷聚拢而来,谷底本就阴森可怖,千万树蝠群受此惊骤然四散奔涌,倒也如山腰多出一阵奔马似的动静,隐天蔽日,昏暗有加。
摩崖宗隐于人间之外,常难有人寻其踪迹,多年来山上人早已不知其隐在何处,却无人料想到寻了这么处人迹罕至的险地,凭万丈深崖为屏风,十丈长蛇为护门小厮,在此间蛰伏不知多少年月,从无闯山之人,而如今却是遭一位闲庭信步似,常饮酒吃铁的老人,不偏不倚一脚踏开山门。当中弟子皆为惊惧,纷纷出门,奈何扛着枚并未开锋剑胎的老汉,压根不去理会半点,仅是抬手略微拂了两拂,周遭摩崖宗弟子皆无半分抵挡之能,纷纷退去。
老汉迈步,人一时不能拦,但凡是有胆量递神通上前的,也大多不过二境上下的浅薄本事,在于老汉看来,皆是无需刻意抵挡阻拦,单拎着柄未曾开锋的剑胎,左挡右拦,孤身闯入仅能容一人通行的岩缝其中,随后便被条足足有三五人合抱的大蟒拦住,这才是将腰间酒囊暂且搁下,肩扛剑胎瞥过眼大蛇头顶。
“这么个人迹罕至,连走兽踪迹都难寻的地界,能有这么条大蛇,倒当真是实难养活,你摩崖宗多年前乃是从佛门其中分出一支,如何算来都同金刚大贤有些牵连,眼下倒是举目破败,仅剩下豢养蛇虫的微末外行本事,不过这蛇养得倒是着实不差,额生嶙
峋突兀,已同古时那等走蛟相当,有意思,修行山门里,畜生倒是比人练得好。”
“老贼倒是伶牙俐齿,无辜毁我山门伤及徒众,尚要学那等高人做派,欺我摩崖宗无人,当真该杀。”大蛇七寸处端坐者位须发显红的老者,见老汉如此放肆,竟直到如今才将剑胎亮出,自然是觉察出老汉相当随意轻慢,单手碾指,硬生生递出道滚金锁,撞碎山岩,连同大蛇一并直冲而来。本是摩崖洞自古时流传开来的佛门手段,却是遭后人修删数次,如今瞧来声势虽大,可全然已不能同当年相提并论,不过携同粗壮大蛇躯壳一并压覆而来,倒着实是有些声威赫赫的滋味。
然而孤掌老汉所做,单单是将左手剑胎横起,平平正正,如同是运猛力道,将一方戒尺砸到蛇头处,生生将蛇头嵌入土石其中,断掌只略微一拂,使得金锁崩碎,山岩之间尽是尘土。
而赤发老者还未来得及有甚神通流转,竟是霎时间就被已然面红耳赤,醉意深重的孤掌老汉凭左手扯住发髻,生生提起,而再转眼望向下方的时节,那头大蛇蛇头,已是在山岩处砸开道足有数丈深浅的坑道,双脚悬空,一时胆寒。摩崖宗宗主不过是三境修为,同自己连同其余三位摩崖宗宗老,亦是相当,可这位蛮不讲理的拉醉酒老汉,压根不曾给半点施展神通手段的余地空隙,甚至从头到尾那
柄瞧来最是寻常的剑胎,也是不曾有半分展露剑气这等凌厉手段,偏偏就是这等堪称荒唐的手段,使得自个儿全然不能抵挡。
“摩崖宗传下的东西,经迭代数度,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差劲的,神通术法其中佛门平和大气,皆是削去,难怪分明有三境修为,却是如此不堪,终日瑟缩到这等鼠虫驻足的地界,恐怕照这等架势,莫说是有使摩崖宗重见天日时节,恐怕连宗门名头都保不得。”老汉评头论足,似乎是相当瞧不起近代摩崖宗宗主,可左手依然不肯放松半点,扯起宗老发髻,缓缓朝山岩交错中迈步。
摩崖宗宗老年纪瞧来也仅是比蓬头垢面的老者略微小上些许,可如今却是遭老者单手提起,在一重摩崖宗弟子众目睽睽中,依然是闲庭信步逛入洞府其中。
而最是惹人大动肝火的,便是这位老汉分明浑身无一丝一毫的酒气,但必然是醉意深重,走动时节就越发东倒西歪,可还是不曾忘却同这位摩崖宗宗老多言几句,诸如什么摩崖宗宗主如今是谁人,境界如何,或是平日里拿来何等物件饲蛇,才能使得方才那头大蛇,长得如此粗壮,被擒到手头的摩崖宗宗老自然是有些气傲或是自矜,可但凡不曾有问而答,必是被在老汉周身盘旋的剑胎,狠狠劈头盖脸打上一通,且不晓得这枚斑驳剑胎,到底是何物制成,坚固瓷实,打人时节当
真是奇痛难忍,只得是颤颤巍巍,一一作答。
欺负人这等本事上,老汉从来都觉得自己更强于那位云小子,何况这算哪门子仗势欺人。
天底下的规矩从来绕强而行,偏偏是向更弱者,莫说是此时提着位宗老的发髻,步入宗门,旁人如是有这番本事,只怕是连宗门都未必能留,自个儿只不过是来借取些物件,为省得麻烦故而凭这等很是盛气凌人姿态闯入山门,实则倒还有一桩造化相赠,但凡是有些灵智,就可知晓乃是一件好生意。
摩崖宗下地火连天,品相倒是甚好,云小子成天瞧不起自个儿,此番铸柄好剑,估计这小子也得礼让三分。
而与此同时,窈窕栈外,有位抱琵琶的年轻人蓬头垢面,坐到客栈其中,一不要酒水,二不点菜式,三不要残羹剩饭,而是坐到云仲跟前,摩挲桌案,随即就是朝云仲点点头。
“大爷若是有银钱,可否施舍在下些,前阵子捅娄子,腹内无食,想着求处吃饭的地界,大爷要是不曾嫌弃,出些银钱,在下虽说是目盲,但手脚还算是利索,伺候马匹或是端茶奉水擦拭佩剑,应该还算是凑合。”
“这事兄台应当去问这窈窕栈里头的掌柜或是客栈主人,不应当问我一个再是寻常不过的江湖人,况且兄台应当是认错了人,我腰间可不曾悬有什么佩剑。”说此话时,云仲正低头饮粥,听闻琵琶客如此出言,
却依旧是摇头。
琵琶客似乎是笑笑,轻轻朝云仲两指处撅撅嘴。
“这不就是兄台的剑?”
第一千零三十章 世事如麻
千里渌州壁垒。
温瑜已是早先起将中军帐移至渌州壁垒正门前,不过百丈有余,一来是为统辖边关壁垒之上操劳忙碌的王庭兵马与军汉,二来则是为将王庭兵马日益松散的军心重新掐得牢固。
百丈距离已是足够铁骑纷纷将马匹催动,从壁垒之外冲击至中军帐近前,足能祸及主帅性命,似乎也只有到这等地步,才足够称之为破釜沉舟,自断后路,更显出温瑜其志,渌州壁垒若是破去,则与渌州壁垒同死,不惜性命,同胥孟府当中堪称强盛至极的铁骑一同陨身,也正是凭这等举动,才是使得逐渐无力相抗疫病,已是显得军机松散的正帐王庭兵卒军心,强行笼住,不至于往后有更多军心浮动。
白楼州医者众多,即使是未曾有医者郎中前来搭救,温瑜也早已经是派遣亲信去往王庭当中运送书信,请赫罕动用王庭大令,自后方日渐稳固的数州之地,抽调些许医者郎中前来相助,可终归是大元百姓苦战事久,尚且是节衣缩食朝不保夕,动身前往渌州壁垒这等想来就多有万分凶险的地界,对抗这等已然成势的大疫,当真是不易,于是虽王庭连下六道急令,能够请动的高明郎中医者,已然是寥寥无几。而在这其中,亦是难免有宗族部族族老,在其中多添阻塞,更是令此事寸步难行。
而到头来在疫病横生,已是近乎使得渌州壁垒当中多生
乱象,连温瑜都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欲要抹除些身染疫病的军卒的时节,白楼州的医者郎中,总算是在这等节骨眼上,受刘澹周密保护,抵达渌州壁垒处,凭携来的各色药草连同军中汤药存留,着手祛除这场令整座大元都言之色变的疫病。
一场近乎将整座渌州壁垒对峙的两方尽数吞下的浩大成势疫病,如欲将其拔除,何其艰难,莫说是头一茬前来此间的白楼州流州医者,甚是觉得此场疫病严酷,甚至就连壁垒外的胥孟府兵马中,近来似乎亦未曾避得过这场大疫,许多部族已是初现端倪,疫病缠身,不得已之下只好将营帐向后安置十里,缓缓调养。
“如今算计下来,已是有近乎整百十数目兵卒有疫病症结突显,这等伤人伤己的路数,当真是不得随意取用,怕是整座大元供奉多年的神佛,亦觉此事甚伤天和,咱这位书生挂帅而来,所用依旧是那等伤损旁人一千,伤己八百有余的路数,可现如今胥孟府连带咱诸部族,已属人困马乏,何况又遭那正帐王庭算计,被人收去数州之地,人马尽困不说后继无力,虽说这场疫病没准能拖垮渌州壁垒驻扎的王庭中军,但咱各自部族,又岂能受住这场疫病,怕是还未等到越过渌州壁垒,就已是十不存一,何来的胜机?”
胥孟府右军军帐,琉漱部部族骁将先行担其部先锋,不过终日牢骚却
是甚重,同起先时节口风大相径庭,许是起初时节,胥孟府近乎是稳操胜券,何况诸部族划地而占的时节,琉漱部所占地界甚重,倒是日日饮酒取乐,甚是服帖,可下怒金胥孟府近乎丢去大元半境疆域,自是颇有微词,只不过人人都不曾同那位下手最是狠辣的书生当面对峙,可在右军军帐其中,又人人都是要发几句牢骚,才算得当。
当中尤其是以这位乾应台为首,近乎每日都要稳坐到右军军帐此间,召集部下连同琉漱部部下,好生发几句牢骚。
乾应台战时不可谓不骁勇善战,连破开渌州壁垒时节,沿一马平川地举大军突袭的举动,亦是奋勇当先,斩敌无数,甚至绝粮道的时节,也引军前往,所立功劳甚重,因此当然是有些骄纵自满,自问功劳,已是足够在琉漱部取来封无可封的好大权势,日后没准能食邑万户,却不曾料到风云忽然之间变转,自五锋山一战之后胥孟府接连丢去近乎半境占地,起先已觉大元西经已属囊中物,如今却是不得已吐将出去,自然对胥孟府统兵之人,甚至对那位书生颇为不满。
周遭将士亦是频频点头,相当赞许乾应台此言。战事本就无多少此消彼长的大势,而是两方相持不下,既是先前正帐王庭受如此一场绵延无绝的战事所困,但要细说起来,胥孟府连同部族铁骑,又何尝有半点轻快自在,即使
是前阵锋线频频西进,自然是有人困马乏的时节,即使是在攻下渌州等数地过后,可稍稍歇息,可惜全然不能解乏,疲病交困,当然要使得部族兵马甚有不快。
部族一事,从来最重土地草场,但凡是有疆域可拓,则必以其为好事,跟随胥孟府倘若能取来无穷大元疆土,那便是最好不过,可到如今骤然化为守势,必是心有不定。
可今日在乾应台说罢此话过后,右军军帐外守卒身形骤然砸落到左右,许久都不曾起身,瞧来便是遭磅礴巨力轻而易举将守卒震得倒飞。
十余位悍勇猛将护卫两旁,黄覆巢佝偻腰背,缓缓踏入右军帐中,坐到乾应台对面,依然止不住撕心裂肺咳喘。但就是这么位瞧来不过数十斤上下,越发骨瘦如柴的书生,周遭将士却是半点亦不敢妄动,迟疑片刻,纷纷起身行礼,唯有乾应台阴沉面皮,到头来还是抱拳拱手。
“衣甲在身不便行礼,敢问大帅此时前来,有何事相商?”
“商议倒是不敢,倒是有心同乾将军问几句话,”瘦弱书生好容易凭双手中的手帕遮住口鼻,才堪堪忍下这番咳喘来,抬头同对坐的乾应台浅浅一笑,“战事有输赢二字,乾将军可曾以为,胥孟府有甚亏待之处,起初举事时节,大抵亦不曾言说过逢战必胜,莫说那张使得胥孟府失却胜机的战事,并非出自在下之手,即便是我亲往五锋山,
或许做的也不见得尽善尽美,能够全身而退,可遇战事有颓,怎就有如此多的埋怨?”
“部族只认疆域草场,并不曾当真对谁人俯首帖耳,大帅想来亦是心头有数,如若是胥孟府眼下依旧占有大元大半疆域,自是人人信服,而不会有半点此等言语。”
乾应台盯紧那位枯瘦书生的面皮,眼中精光流转。今日事善了,已是未必,但需将此话说出口去,才可使得这位书生有些许忌讳,而后再递去个台阶便是,毕竟是正值用人之际,料想这位书生虽是用兵绝艳,身后也无多少员猛将可用,既有此念头,自然言语相当直白,可相当令乾应台狐疑之处在于,这病书生的神情竟无一丝一毫变换,依旧是将布帕遮住口鼻,随后将那方布帕收起。
“其实乾将军对我而言,真没那么重要。”
往后言语,乾应台再不曾听到,只觉天地旋转,随后两眼圆睁,瞥见的却是那位书生的一双布靴,随即才是无边朱红色,与一声沉闷响动。
“不妨告知几位一件不得不认的事,部族行至此时,又怎会有回转余地?少赫罕既是要动族老,妄想维系本来格局,已是不能,何况是站到胥孟府这边的各部族,虽是胥孟府如今接管各部族,日后论及此事,尚能凭此理由搪塞,但不妨试想,覆巢无完卵这等道理,几位如今乃是胥孟府座上宾,日后未必就不是正帐王庭阶
下囚,何苦如此?”
乾应台人头落地,本已是将周遭将士心思浇灭,而随后书生一番诛心言,更是使得心思骤然缩紧,再难以起甚心思。
书生走出营帐的时节,依然是细雨霏霏,身后跟随的女子要上前替书生撑伞,却是被书生拦下,可依旧是不依不饶凑上前来,艰难将伞举过书生头顶,任由自身尽数露在雨中。
“大庭广众的,给你家公子留点颜面不成?”黄覆巢摇头苦笑,若说往日强提一口气,倒尚且可将女子推开,不过如今这副残旧山水,当真是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是站在伞下,“总归是淋不了几场雨喽,今日田地早应当有预料才是,怎就是迟迟不乐意笃信呢。”
女子满脸皆是雨水,抿住苍白发青的嘴唇,依然相当固执将伞擎到书生头顶。
也就是这场细雨之中,有近乎上千位胥孟府部族兵卒,遭书生一道令下,皆是身首分离,掘数丈深坑掩埋,且其上有山石压覆,携灰石盖之,将这场逐渐已是开始成势的大疫,凭这等最是酷烈凶残的手段强行压下,凡是有近来几日同身染疫病者同居同食者,皆不曾幸免。
渌州壁垒以西帅帐其中,温瑜正掐算时日,估量医者郎中数目,可到头来又是将毛笔甩出甚远,两指死死摁住眉心,抵住其中传来的阵痛,而后又是将两眼挪向那份相当厚实的许多张宣纸,抬手数次,最终还是
轻轻一叹。
世事如麻,尚且添忧患。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无米炊
上齐朝堂里提及近来风头最盛的,恐怕挑不出第二位来,必是属那位从上齐边陲青柴小镇而来的荀公子,虽说是公子不假,但分明是当年遭荀文曲亲口下令逐出皇城的一脉,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公子,但自打从老鱼湖惊世飞花令过后,似乎称其一句荀公子,如何都算是贴切,甚至略微有些埋没人家名头。
也正是这几月之间,皇城外那地小村落中,少了一位很是寻常,近乎目盲的老妇人,京城也多了位三品大员,与往常不同之处却是在于,这位三品大员实在是过于年轻了些,以至于朝堂中近乎是清一色胡须花白,腿脚渐有不利索的老臣当中,有这么位发髻尽乌的白面公子,叫人甚是觉得错愕。
本在荀文曲府中帮衬应付各地纷纷涌来公文的荀公子,如此一来居于孙福禄旧宅,才略微算是得来许多人重看,不单单因其堪称超凡脱俗文墨能耐,或是因其过目不忘,博闻强记天资,也全然不是因为同同横亘朝堂许多年月的荀文曲同属荀家,更是因为许多老臣勤勤恳恳,近乎在朝堂里沉浮多半生时日,都不见得能登上三品大员,就如此轻飘飘落在一位如此年轻之人的头上,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又何况是朝堂里头的重臣,即使是生来心头不曾玲珑九窍,亦是活成精怪的人物,更是要想得更多些。
上齐多少年不曾出过这等官场里骇人听闻
的大事?一位因老鱼湖中对飞花令破格为官的荀家枯脉公子,仅是凭两三载不足的功夫,生生从位苏台县令,变为当朝文曲公上齐相府内的帮手,且又是在这数月之间平步青云,生生是从不入流的微末官职,一脚登云,一脚踏风,竟然是径直闯入上齐无数人眼热的三品官位上,几乎是无穷年月以来,上齐从不曾有过的不寻常事,其实谁人都是不曾意外,近来圣人多加提点,言说是朝堂里当有些朝气之人步入,可只是谁人也不曾想到,竟是这位荀公子。
一时间进谏面圣举动,竟是比当初北烟泽妖物外出作祟,荼毒四方那时节,还要多上近整整一倍。
纵然是荀文曲有诸多不愿,更是有许多要务缠身,照旧是无奈之下被这位当今圣人,接去皇宫当中,心不甘情不愿做枚挡箭牌,将无数朝堂臣子话语压回到腹中,倒是替这位上齐圣人省去不少功夫,反而是难得有些笑意,很是神勇同这位老文曲公走过三五盘棋,皆是纠缠过许多手,杀得酣畅淋漓,虽说是大败,倒也是舒坦自然,遂吩咐周遭宫女中官,前来奉上果品连同两玉壶御酿,要打算同荀文曲浅饮些许。
“圣人却是好一番算计,本该是一手提拔起那后辈,朝堂上下啰嗦几句也就是了,这些位闲暇无事的文臣恨不得将自个儿埋到皇宫外,待到圣人出门的时节踩到脑壳上,就将
搜肠刮肚许多时日的所谓谏言递出,甭管有用无用,皆博得圣人心头宽慰,才算是能够稳固住自身官位,天长日久不予理睬,此事便罢了,可将老臣牵扯到当中,这事便是有些变了味道。”
此等事哪里瞒得过荀文曲,近乎是开门见山道来,却是正中圣人下怀,刻意将面皮板起,老大不快道来,“我说荀相今日似乎是有些举棋不定,难怪有这般举动,原来是怪罪寡人做事不妥,实在是有些错怪寡人,你我虽君臣之间,可荀相如何说来,也算在是瞧着寡人从少不经事,变为如今这等年岁,其中交情,岂止是忘年,召荀相入宫,自然也是愿让荀相听听这些位朝堂内一表人才,多是知晓显露忠心的好臣子,到底能讲出一番何等谏言,何错之有。”
分明是这位上齐圣人近来心境甚好,喜怒形于色,竟是连点掩饰意味都不曾有,虽说是佯装有怨怒,不过话说到头,已是止不住笑意,将这等难题抛给荀文曲,大抵是自个儿也可得来不少清净,果不其然近几日来,都不曾有那等不长眼的朝堂文臣前来进谏面圣,好歹是得来不少时日的清净,想来如何都是再好不过的事。
本来上下文臣皆是担忧,这荀家本已有荀文曲这么位盘踞朝堂多年,压到满朝文武之上的上齐相,倘若如今再是有一位在数月之间,轻易就踏足上齐朝中三品大员的年轻荀
家人,恐怕往后许多年月,这荀家就如高山大川,没准有朝一日朝堂里皆为荀家连襟兄弟,到那时可是要有些乱子生出,其余朝堂内权高位重的世家之人,或许都是要被荀家挤兑到再无甚立足之地,如今便是纷纷前来打探圣人口风,一来是想规劝,二来便是打算浅淡试探一番,这荀家两人,究竟是否是站到一处。
可将荀文曲请到皇宫其中,许多事就已显得很是明朗,此意并非尽是圣意,而是在人看来与这位荀文曲脱不开干系,没准荀家这两脉从先前起,就是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打算同掌朝堂,如此一来,朝堂中的文武,自然是要将双眼挪到荀家,反而不再去试探天子口风。故而即使这些时日以来,荀文曲即使并未开口,照旧也要将这等无端之矢背起,毕竟荀相和荀家家主坐到皇宫之中,就已是无需猜测过多。
“荀家替圣人接过此事,乃是最好不过,可惜往往荀家并不见得有这般能耐本事,”荀文曲还是那等模样,并不曾显得苍老过多,反而近来因少有公文上表,面色竟是比起以往尚要红润些,闻言笑笑,替眼前圣人斟酒过后,才是缓缓笑道,“旁人也许会要想,圣人此举,并不似瞧来这般容易,没准是要借荀家旧脉,打压老臣此等在朝堂里作威作福许多年的无用老朽,才要如此急不可耐令那位荀家后生落到如此高的官
位上,可怎么去想,就要变成他们的事,能否坐稳这不高不矮的三品大员,则要全看那小公子的手腕能耐。不过恕老臣直言,还是过早了些。”
“早些倒还要好些,上齐如要是把求变一事,搁在现如今朝堂,恐怕是寸步不能动,任用些许少年人,没准胆量心力要大些,毕竟大元战事闹腾得沸沸扬扬,谁人也说不好那纸文约,究竟能使天下这场牵一发而动浑身的连天战事,向后拖延多少,上齐虽是富庶,可许多事做起来,当真是如比登天。”上齐天子摇头叹气,浅饮酒水,喉头滚动咽到腹中。
一场本来应当天子同齐相尽欢的小饮,似乎每逢提及此事过后,总要使本来圆满无缺,变为心头沉重。
上齐文治,向来甚好,但现如今朝堂当中文臣已是略显冗余,且有世家有意无意强压,于是使得武治之上,略显浅薄,但凡是天下纷争乱战,一国是否富足自是要算在根基,可惜再过深厚的底蕴根基,照旧需以兵马之锐,大军数目表露,总是不可挥金如土,凭深厚钱粮活生生砸死敌手,上齐经年文风盛行,而武治反而是奇差,固然是兵卒数目算不得浅,可但凡稍稍加以观瞧,就发觉疲弱至极,并无人整顿。
何况这整座朝堂上的武官,近乎皆要遭同阶文臣强行压过一头,毕竟谁人都是知晓如今上齐圣人,最是喜文抑武,倘若突兀有甚转
变,没准就要使得整座朝堂惹出大乱来,如此祸患,不论是荀文曲还是上齐天子,都自然不乐意眼睁睁瞧见此事,可往往能躲初一,躲不得十五,照旧需以强横心思缓缓扭转,才可使得上齐能应付得起天下时局骤变,这其中需耗去多少心血,涉险几度,谁人都不敢轻言能成。
“欲速则不达,可惜似乎也不剩下多少时日,老臣自问,已是在权臣文臣里扎堆过许多年月,大抵未必能将此事尽数接到肩头,而倘若将此事交于涉朝堂未深的荀小公子,照旧未必能尽数应付得来,特向圣人举荐一位,或许能将重任委之。”荀相笑笑,停顿半晌,“此人不久前还曾接过一场要案,便是整座朝堂里都为之大惊的刺杀荀元拓一事,虽到如今还不曾有甚终局,可也算是查案有方。”
“京兆郡守崔顺,早年间乃是武官出身,又兼其能行文墨知事理,行京兆郡守的时节行绩斐然,或许深知此事,正巧近来荀元拓虽居三品,可本就是闲职,圣人如想令其日后能有泼天的本事能耐,不妨将此事也顺便交与此人,两两相合,或许当真能够将上齐这等格局渐渐扭转,可以老臣看来,此事甚是繁琐,尚需时日。”
“就依荀老所见。”显然上齐圣人平日待己甚严,故而酒量略显浅薄,起身时节略微有些晃动,但仍是在起身之后蹙起眉来,问了荀文曲一件事
,得来回话之后,才是舒展眉头,缓缓离去。
上齐天子问的是,刺杀一事,荀相可有头绪。
而荀文曲只是淡然摇头,平静得犹如一汪死水。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且在天水相接处
齐梁学宫多日不曾有客来,当中学子数目亦是甚少,是因近来齐梁学宫其中数位教习先生,纷纷朝学宫之主建议,令这些位已然在学宫里头泛舟书海,埋头苦学的学子,能有个返乡归家的契机,恰好趁此时夏收其酷热,大抵已到秋来时分能够安安稳稳外出,好生见见人间。
如若说是自五湖四海纷纷涌涌而来的学子,本意是为壮大几分学识,好从中择选出条最是适宜自个儿大展身手的路途,因此避世而来,终日泛舟书海或是同这些位各有本事的教习,精研学问,因此而不得已出世,那出世则是为入世,总归是有朝一日,这些位在齐梁学宫很是寻常的学子,都是要前去上齐各地,将自个儿经年治学领悟来的本事,好生转变为治世安民的手段,倘若是一味俯首苦学,未免有失妥当。
于是便有这等乱象横生,已是习惯在齐梁学宫中苦学笃志的一众学子,近乎哀求似同各位教习商议,甚至还有闹腾到老宫主清净地界的学子,言说外头事当真不曾挂在心上,除去这齐梁学宫之中万卷书,尚有教习指点迷津,着实是不愿离去,至于往后什么治国安民自有贤才去做,自身不过想着多读几日圣贤锦绣文章,关乎入世此事,竟也是从未想过同自己有甚牵连。
这等乱象又岂止是二三桩,近乎半座齐梁学宫的学子,都已是不愿离开这出书生学子
的风水宝地,更何况有那等风车供应,酒水凉饮与凭山泉井水镇过瓜果,此间之乐,竟不觉夏时已过,当然就不乐意再外出寻求些什么入世的时机,近乎是整整闹腾过大半月,才近乎是被驱逐出学宫其中,仅留有零星三五位学子,或是离家甚远,要么便是前阵子出山不慎跌断手足,留在学宫中静养,好在是几位教习先行察觉出端倪不对,才是悬崖勒马将几位实在不愿离学宫,想方设法要摔出个好歹的学子扯住,才不曾有什么荒唐事生出。
说来倒也荒唐,近乎每年齐梁学宫中都是有年纪已足,需得离了齐梁学宫去往别处,讨得官职或是自行找寻些事做的学子,而理念皆是有不愿离去者,分明是能耐早已可越过数位教习先生设下的考校关隘,却每每皆是装傻充愣,恨不得将六艺等等忘却得一干二净,刻意使得自身留在齐梁学宫中,再好生苦学几载,最是引人不得其解。
不过既是如此,却是方便了周可法闲暇无事,还领来位样貌极丑陋的中年文士,尚有位相貌寻常,但两眼有神的半大少年,踏入齐梁学宫。
所以这学宫当中,又是多出位举止相当随意,乃至半点读书人矜持都无的丑陋书生,连留在周先生左右并未回乡探亲的张亚昌,都觉得这位文人似乎是比自个儿还要丑些,所以没来由就瞧这位丑陋文人很是对眼,加之本就不
是那等举止相当文弱得体的脾气秉性,这三位凑到一处,倒显得平日里很是书香味浓的齐梁学宫中,甚是乌烟瘴气。
而那位替丑陋文人驾车的小车夫,倒是不出意料,和同样留在学宫其中的窦文焕,坐到一处,两人平时闲来无事,坐而论道,倒是常谈常新,难得觉得对方甚是合乎脾气秉性,连治学时节的心性都很是相仿,倒是对那三位动辄就嫌热,敞开衣襟设为是不体面的三人,很是无奈。好在是小车夫已然知晓自家师父堪称玲珑百变的心思举止,而窦公子亦是相当熟悉自家这位便宜师父,往日治学言事时很是端庄,而除却要说些要紧事之外的时日,照旧是位相当不靠谱的顽童脾性,所以两拨人倒还是相当融洽,除却时常与自家这位便宜师兄张亚昌斗嘴之外,就是坐到不远不近的地界,听那位相貌丑陋但腹中文墨显然极深的文人,与周可法唇枪舌剑,舌绽莲花论道,倒还真是有所得。
“闲言碎语说过几日,大抵是知悉咱两人各人有各人的道行,深浅倒也是心中有数,不过我最是好奇的,还是你这身文墨究竟是从何而来,又是从何时起学来的,毕竟这天底下的狂悖恶徒,好像从来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位而已,起码近几年来从上齐走出的狂徒,唯有我与一个用剑不差,为人却是相当抠门的剑客,但经这几日,才发觉还另有
能人。”周先生将脚板放下,很是心满意足陶醉似闻闻两枚手指,随后却是咧咧嘴,近乎是在藤椅上侧躺下来,唯有半眯两眼,才是能发觉这位老先生尚且醒着,自顾自一般念叨过几句后,两手又是搭上脚板。
“你是从何处冒出来的高才,敢问师父为谁人,上齐除却那零星几位熟人之外,还有人能教出你这么个人来?”
“无人教我,家父不过是早年间在乡野之间任职的从六品微末小官,也正是得以依仗此,得以踏入上齐以西的太学院,好容易累死累活学有所成,却是因这张面皮,遭人评点为有碍朝堂官员体面,生得是獐头鼠目,于是就随手将学业抹除,至于这等学问究竟是从何而来,大抵是拜了位相当靠谱明事理的先生。”丑文人李登风的做派也比周先生好不到哪去,竟是将长衫褪去大半,同样是斜靠到一张藤椅背后,浑身汗流浃背,纵然是齐梁学宫其中的风车依旧不曾停,可奈何昨日才落过一场湿雨,虽是浇灭许多夏时流火,但奈何初秋来时,一如山间虎,更添上两分湿热过后,就相当难熬,何况本身就是畏热,于是才有这般打扮。
“这座人世间里头的理,可是比咱们所想的要多上许多,恐怕天底下也没有一位先生,能够递来人间苦楚那般疼的手板心,也没有一位先生能够撇去条条框框,将条条坦途通路,给尽数摆
到学子眼前,任由其挑选。”
两人说得热切,却不曾发觉一旁的张亚昌半点不曾插嘴搭话,而是近乎将浑身衣物褪去,坐到原地,偷着将已然在冰凉沁人山泉里镇好的瓜果桃李,可劲朝口中塞去,且要不引人注意,脑门之上汗水已成涓涓细流,但依旧是轻声将瓜果朝口中塞去,瞧得不远处窦文焕与那位小车夫连连咋舌,心说这位相貌甚是丑陋,身形并不宽庞的书生,是如何有那份肚量,悄无声息之间就近乎将半桌的桃李皆尽塞入口中。
“说回来齐梁学宫此地,山清水秀,最为难得之处,是虽凭一处山体掏空,内里却算在是冬暖夏凉的好去除,何况其中竟有山泉交错横亘,瞧来势小,可流出山外,再相隔千八百丈远近处,竟是令周遭小流尽数汇聚,最终变为一方泉瀑,倘若有精熟水性者,全然可自齐梁学宫内,游到那处瀑潭里,夏时最是解暑,冬日尚可护其暖意,地角终归是极好的。”
丑文人压根不去瞧张亚昌如今可劲朝口中塞桃李,而是继续斜靠到藤椅处,相当安生自在,想来外头更是酷热,如今有流水环绕风车其中大风奔涌,估计很快便能使通体凉爽下来。
“谁说不是,毕竟是凭一国天子定下的学宫,齐梁齐梁,上齐脊梁,虽不见得脊梁甚硬朗,可当中教习先生连同宫主的本事,却不能不认,”周先生依旧是半眯两
眼,形如假寐,听来甚是不经意道,“可惜这山泉根基还是弱了些,即使在途径之处仍能携来些细流溪水,照旧也只不过是成一方泉潭而已,欲有浩浩荡荡足够百千丈深远,动辄势与天齐,接天向日,仍旧难了些,不出所料,李兄亦是如此,所幸是有了位好弟子,起码其余事不必记挂心上不是?”
李登风点头。
“西来东流,浩浩江河难成,更何况是欲要同瀚海相提并论,终究还是根基不足,或许那物件上头所记的东西,你我都曾想过,历代前贤照旧想过,可惜虽在下深以为然,世上人间早晚要走到这步去,奈何仍是为时过早,事对,时辰对,天时对,才可勉强将一件事做得圆满。听闻前辈有位得意门生,如今已是在上齐入了三品官,借势可以,只不过在下虽一介白身,依旧觉得这三品步步难行,更何况前辈打算要行之事,三品怕是当真压不住。”
而从方才起就面目很是平和的周先生,却是骤然骂了一句,起身站起,赤脚上前两步就扯住张亚昌两耳,后者满口当中依旧是塞着桃李,如今惊恐万分,支支吾吾一字都说不利索。
正听出些门道的窦文焕与小车夫皆是心神一顿,哭笑不得瞧着张亚昌遭周先生扯住两耳,好生骂过几句,言说再去泉潭中镇些桃李,才是勉强脱身,同正瞧得乐呵的李登风略微躬身行礼,顺那道越过齐
梁学宫的泉水,蜿蜒前行,泅水的本事着实高深,直游到天水相接。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不劝该死鬼
暑气当真是欺软怕硬,随秋意纷纷而来的时节,便是悄无声息收敛去依是剩余不多的酷热,全然未能剩下春夏交替时节,来的那般迅猛,动辄犹如雷霆之势,随春雨而来,待到时间人皆是惊讶发觉,已然到夏来时,皆已是汗流浃背。早年间小镇中那位周先生就是讲过,言说北地夏时,一如骑马提酒狂奔的怒汉,待到已然觉察到的时节,没准就已是挨了几刀,而挨刀与否,要看窗棂之外有气无力蔫头耷脑的卷边叶片,和深邃巷子里头三五扎堆,将肚皮歪歪斜斜隔到侧面,无人养活的野犬。
欺凌春时的盛夏时节,终究是张狂肆意携风带雨走完两三月最是鼎盛无人胆敢招惹的好年月,而秋时恰好是深谙如何教训夏时,仅需将更为快而薄的刀芒递到夏时身前,后者就从一位骑马呼啸而来的怒汉,骤然之间就再也无抬头的意思,似是瞧见自家兄长先生那般,难得收束住脾气秉性。
虽到头来入秋时照旧要好生挣扎几日,将自个儿所剩的火气好生发上一发,才是缓缓牵着马离去,倒仍想着逗留几日,但实在奈何不得萧瑟秋风,那位腰间挎刀的冷清人,当真是应对不起,仅需两三场秋雨,就可将夏时所留的浓郁云彩斩得粉碎,不曾剩余半点遮羞物件,只令天高无云,不曾有蔽体物。而几经冷雨,那柄刀着实是骇人得紧。
云仲一早间起身,就是发觉那枚递出多日得碧空游,正安安稳稳躺倒在客栈窗棂处,轻飘无物随风摆动,于是信手摘下,一时觉得有些急迫,连忙将动作放得慢了些,才是苦笑摇头,这客栈有几层楼那般高,谁家好人家会藏身到屋檐顶窥探此事,于是安心将碧空游攥到掌心中,扯出枚仅有巴掌大小布片,倒是包裹得紧实。
而那张八张大小的布片处,仅是写有几行很是秀丽的小字,不过这用笔时手腕的力道,却是比起以往来要扎实稳固太多,分明近来练刀不曾松弛下半分,不过想来虽说云仲自以为倒算勤恳,但比起温瑜钻研阵法的时节,倒还当真是有些不够瞧,悟阵的时节倒真如同是魔怔那般,如何都不曾从那等境地当中脱身出来。大抵近来渌州壁垒地界的大疫,也是有妥善解决的法子,所以直到如今来,才是有闲暇时日练刀。
想是这般想,看时却有些不敢,云仲向来最是好犯这等症结毛病,更休说如今温瑜迟迟不肯有甚答复,且战事尚且未停,自是相当难有个定数,于是虽是瞧清楚乃是温瑜字迹,却是迟迟不曾去看,眉头时展时松,迟迟不曾拿定主意,难得很是有些优柔寡断的意味在里头。
「我还当天底下剑客都要应当像是你先前那般德行,非要是有些嬉笑怒骂横眉冷对,才算是没白白练剑一场,怎么今日看来比我还要俗气些?再者说来那位温大统领,如何瞧来都是位男子,云兄这眼神忒差了些。」
历来是怕甚来甚。
云仲咬牙将脑门探出窗棂外头,就很是自然瞧见有位相当懒散的臭贫货,支棱起二郎腿仰面朝天躺到屋檐处,那屋檐窄小得紧,难为这人竟是当真能躺下,腰间且还揣着两壶酒,不去理会云仲此时神情眼色,到底要将自个儿多成几段,尚还要心满意足咂咂嘴,甚至颇为埋怨道来,「要我说你云仲的运势还真是不差,这么处四面环山风景秀丽,尚有铁花可看的好地方,被你这饮山泉都能噎死的倒霉人撞上,一路上接二连三,不说是有何等好运,总归是静谧所在的好地界,怕是都让你得见盛景,合着修行与凡尘事的好运势,都教你换了人间风景看到眼里。」
「更可气的是这地界酒水还相当合我胃口,这般好的酒,老子愣是多日都不曾饮着,今日截胡拦下两壶,账当然是算在你头上,瞧见这么一趟去往渌州壁垒多有艰险的份上,仅是这般短暂的时日,路遇千难万险,怕是去往佛门重地求取两页真经都不为过,说破天也得给咱些许好处不是。」
果真是不出两人事先预料,刘澹起先时节尚有些半信半疑,不过接过这门生意过后,才是觉察出当中万分凶险,携马帮剩余之众连同白楼州医者郎中去往渌州壁垒,从第一日等登程上路起,到有渌州壁垒兵马前来接应,近乎耗费逾月,其中大半时日皆是昼伏夜出东躲西藏,但饶是如此,算计下来照旧是有近乎十余回遇险,刘澹自问四境上下,怎么都该算在是位不高不低的修行高手才是,可这十余次遇险,竟是逼迫得神臂吕公与衣甲尽出,才是堪堪不曾受挫,虽添过两处不轻不重的伤势,幸好有惊无险,将这些位医者郎中安安稳稳送到渌州壁垒处。
而温瑜那张巴掌大小宣纸处,字里行间虽未曾提及云仲多少,可依旧是犹豫良久,在最末处添上句,倘若归时把酒言欢,其中深意,云仲倒不敢断言说是猜测出些许,可如何也是八九不离十。渌州壁垒远不曾有料想中那般见不可破,要当真是那般牢固,想当初正帐王庭那位甚有本事手腕的赫罕,断然是不会如此轻易差遣兵马部众撤军,但眼下最是至关紧要的,便是本就甚是颓靡不振的大元修行界内,如何有如此多的修行人拦路。
倘若是听闻刘澹这等无半点端正人的一面之词,怕是杀个四境五境,也不过是略微抬抬手的事,全然是算不得本事功底,可要是稍稍动动念头,就能揣测到这一路走得远不该如此慢才是,何况刘澹这身本事境界,与令云仲自身都时常觉出难以对付的神臂吕公双刀衣甲,能耐之高,全然不是这张嬉皮笑脸能遮住的,如此一来,前来截杀阻拦医者郎中的修行人,本事怕是都不比云仲浅。
「我这人向来不劝该死鬼,这趟外出其实亦是因你这人相当对脾气,本不该有半点出言才对,而显然正帐王庭那位赫罕,并无修为,年纪也浅,可想来心思城府却不见得比你我这般江湖里的修行人低微半分,中州有世家大族,大元有部族宗族,这里头就算是天生十窍通了九窍的愚鲁之徒,亦是照旧能够凭一己心意想出症结所在,若无部族族老相助,这道渌州壁垒,怎会是形同虚设。」刘澹瞥了眼正蹙眉凝视那张宣纸的云仲,咧开嘴扯出个相当瘆人的笑脸来,「你信不信如是再不加以猛药,正帐王庭这位少年赫罕,都活不得多久。」
「对于些许弃子而言,既是皆要赴死,伸头一刀,缩头照旧一刀,会不会有人当真做出此事?五绝是不允山上人掺与尘间事,可倘若是这人生死本就不由己呢,正帐王庭统共有几位高手?王庭座下数州之地,又还能有几座山上仙家,要没猜错,这些有名有姓的大仙家,怕是都被胥孟府那位一手摁得挣动不能吧?」
生途事大,大莫过于死生,而本就已是再走投无路之人,可否还当真会畏惧五绝发号施令,就算刘澹闭口不言,云仲也知晓。
原来难得有些好心境,却是当真遭这位爷毁去,可毁得却又是这般理所当然,如鲠在喉,于是云仲猛咽下口酒水,抿紧嘴唇半晌不曾吭声。
大元这场战事远远不似所想那般轻易,而同以往不尽相同之处在于,这场不知要绵延多少时日的国祚之争,其中不单单是以往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非是沙场算计共何以养战,亦非是单单民心所向,或是计出连环,反倒比起盟约未立时节,那等堪称绝艳的布阵计谋略有不足,可却是因胥孟府那位燕祁晔,将凡尘事与山间事,尽数扯到一处。
反观刘澹,却是当真不曾记挂心上。一位见识过江湖之大行路之难,足有四境高矮的兵关道传人,因旁人看来算不得甚大的一件事隐于市井,当了许多年憨傻无知,乃至人人可欺的穷酸乞丐,相较之下甚至比云仲在南公山待的时日尚要长出数倍,算早已是见惯天下时局变迁,知晓何谓人心纯良,当然也就知晓何谓人心难测,因此全然不曾记挂心间。
「还有句话,算是这壶酒喝得美,白
送给你的,我去往渌州壁垒时,那位温统领近乎是与城头军汉一般无二,生以膂力运送长石,且亲手掩埋受疫病而死士卒,浑身衣甲全然不似是位王庭新命的渌州大吏,反而更像是位再寻常不过的兵卒。」
「该说不说,你眼力很好,这等人往后,未必比你差。」
云仲缄默无言端详那枚巴掌大小宣纸上头,愈发力道十足的字迹,忽然觉得刘澹所说这话,好像自己从来都不觉得有错。
出山以来若非是搏命,恐怕自己从来都是温瑜累赘。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弦一
两场秋雨浇得人心都险些跟着一并凉将下来,毕竟如何说来由秋入冬,或是由春至夏,皆是有些许踪迹可寻,全然不至于使得人们顿感错愕,但唯独由秋初酷热,再经几场秋雨过后,骤然而来的肃杀意味,最是让人应接不得。
到底是秋时刀剑,警醒世人,年月流转得奇快,只需稍稍想想,就知晓自夏时到秋来,似乎也耗费不了多少时辰,昨日酷暑难耐汗流浃背,尚在眼前,秋时已至,而再如此想来,年关好像亦是相距此时差不上多少时辰,除却懵懂娇儿之外,但凡岁数已是可自行成家者,皆觉得时辰年月不抗消磨,这话半点弄虚作假也不掺。
而但凡年末,就知晓这一再中究竟积攒下来多少银钱,有甚所成,可否是在茶余饭后懒散闲心骤起,迟迟不肯去做事,又是否是有几笔不应当花费的银钱,叫自个儿平白无故耗费了去,而这银钱留到年关末尾,兴许能替自身妻儿老小多添两身御寒暖衣,或是年关时节一家人凑坐桌案处,能添几道好菜式,或是去往近处稍有讲究能博面子的酒楼,好生尝尝所谓达官显贵吃腻的珍馐玉食。
凡是此时,最怕自问,皆因旁人出言时节,兴许或多或少留有些许薄面,而如是自问,想必是半点也无情面,既是如此,羞愧意浓,就全然不能够厚着脸皮答一句问心无愧,这世上寻常人千百年前是如此,千百年后亦是如此,有那等千金散尽不觉丝毫肉疼,生财有道挥金有道的能人,终究少数。
而修行人亦是难免有自问之时,问这一载当中修为可曾有长足进境,问己身可否能将自身说服,又问道心可否坚固,再问浑身上下本事,可否能在遇危难时辰,好生逃得一条生路。
秋时露起,久居在山兰城中的云仲,心性却是不如以往稳固,却是时有晃动,毕竟那座小镇当中,尚有一座对云仲而言乐意舍上如今所有换得当中人还阳的孤茔,天长日久,虽距如今越发远起来,时至如今稍加惦念,依旧觉哀。既是本就有孤寂寥落心思,如今自是难言。恰好是刘澹初归,索性携姜白圭与楚辛刘澹三人一并饮过两场入秋酒,才肯将心思稳固下来,终日盘膝坐于早秋山间,清心平气,权当是自问。
姜白圭一改往常疲沓怠慢的景象,眼下竟是时常奔走城中,竟不知其究竟要忙于何事,往往皆是早出晚归,竟不知这位爷终日是在忙碌个甚劲,但仅仅是如此,就让窈窕客栈里头的掌柜和小二,甚觉惊异,乃至于时常要同云仲道谢,说是自打从那日秉烛夜饮过后,这位客栈主的心性似乎已有点回转的意味,虽眼下依然不曾有过多端倪能瞧出其究竟在忙碌何事,但到底比以往荒唐好上无数。
楚辛同云仲饮过两回酒,本来老实巴交年轻人,既不知时事,又少有外出,经这么两次饮酒过后,却是落下个酒品奇差的口实,虽过后臊红整张面皮,可惜到头还是争辩不得,只得是去眼巴巴望向云仲,求这位南公山上头的师兄替自己辩解两句。奈何云仲更是实诚,将饮酒过后,楚辛如何扯起姜白圭那身顶金贵的衣裳擤鼻,如何哭哭啼啼言说自个儿无用,帮衬不得师父,令他老人家一人孤身涉险,零零碎碎,尽数说了个周全,更是十足难堪。然而究竟是少年心性,第二日就又是乖巧跟到云仲身后,有样学样去往山间行气,虽不解云仲为何如此,可还是每日跟随。
孤掌老汉近来比谁都是忙碌,成天不见踪迹,就连酒水都是顾不得饮,云仲相请,却也只是从中取来坛品相甚好的酒水,言说好意心领,诸位且尽兴饮酒,无需挂念自个儿,就又是匆匆离去,几日都不曾瞧见踪迹。天晓得这位来头莫名的老头,葫芦里头除却酒水外,还有什么药卖,云仲也不去理会,而是盘算着时日将至,待到胥孟府与王庭兵马出城的时节,一并外出,恰好北上。
至于令云仲最是瞧不分明的那位琵琶客,却是在席间
同姜白圭讨要过个杂役住处,当真就是这么住下来,再不曾瞧见这位目盲却面皮生得极好的年轻人,究竟是意在何处,可即使云仲从来对其敬重,不曾令此人做过什么差事,依旧每天天还未亮的时节,就外出饮马饲马,涮洗马槽,尚要替已然外出上山的云仲预备下些许茶汤,待到回客栈时,茶汤尚温,最适入口。这等怪事不单是孤掌老汉曾就那个取笑过,甚至窈窕栈里头的小二,再观瞧云仲的时节,神情都是尤为怪异,不需去细想,就能直到铁定不曾憋什么好屁。
所以今日清晨,浓雾重露,云仲未曾令楚辛跟随,而是邀这位琵琶客一并上山。
「山着实是不想逛,毕竟在下两眼甚是不便,还是不需去山间为妙,但凡有磕碰,尚要麻烦少侠将我送回,还是不添这份麻烦好。」琵琶客每日闲暇时候,一来不曾见其行气,二来不曾有什么脱俗举动,只是要每日抱着那枚已然盘得很是光滑的寻常琵琶,细细擦拭,而后还不忘将丝弦捋顺平缓,已有许多日未曾弹起。
「去一趟也好,既都是知晓底细,不妨去往无人地界,要赐教一番或是要说出些来意,都要方便些,」云仲此番言语很是坦然,瞥过两眼琵琶,眼光平和道,「我见识短浅,未曾见过精于此道的高手,可在城内走动多日,再无修行中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破阵,且能指出我身怀剑气的,大概除城内三位高手,就唯有兄台一人。」
「都是言说江湖里头闯荡的修行人大多豪迈粗犷,可少侠却是不像,起码这份耐性城府,姑且算在不差。」
琵琶客终究是点头,跟随云仲入山,倒也不曾去佯装遮掩,分明目盲,行走山间如履平地,虽坎坷荆棘繁多,依旧片叶不沾身,直到坐上山巅的时节,衣袖除却些甚为浓重的水气外,再无他物。
山兰城外群山间飞鸟最是忙碌,一来秋时已至,虫蚊已过张狂时辰,再倘若拖延个两月,就要越发罕有,更何况今日垂雾繁露,挂于虫羽,最是能压覆其难以飞窜自如,最是适宜捕虫时节,于是鸟雀繁多,啼鸣不止,好在是山兰城内,没几人精通捕鸟的本事,才是不至于损伤惨重。两人相对而坐,但谁人也没有出手的意思,或许正是因此,目盲的琵琶客才是蹙起眉头,很是不解。
「江湖中人,不应当是先行出手,夺个先机才好稳胜?」
「谁同你讲我是要同你过招的,这可是有些不对,在兄台看来,在下从来就是那等穷凶极恶之人?」云仲抬眉苦笑,当真是半点不曾有出手念头,所以一来未曾叩指递阵,二来未曾并指当剑,竟就是这么松垮自然坐到琵琶客对面,「兄台不过是出手破开在下一座阵法,既无仇怨也无旧恨,何必出手,何况我一个练剑之人,连剑都不曾携在手上,如何能够递剑?就凭两指之间微弱剑气,还是不讨人嫌的好。」
「本事不济,剑气无锋,兄台乃是身在天下十人中的高手,要这是本事不济,岂不是言说同代中人,皆是不堪大用的废材,这话不地道,如在下不曾暂列天下十人,同享此虚名,恐怕真是要动几分肝火。」
琵琶客浅淡一笑,那张相当俊朗面皮处,竟是浮现出零星女子独有媚态来,可全然敌不过这番话的分量轻重。
云仲自问本事,全然不能同山间师兄比较,若是抛却外物,自家三师兄赵梓阳的枪道如今估摸着应对起来,同样是极难,何况一位早在上山前就横凭一卷旧书卷触及修行法门的天资深重者,大抵如今全然难以胜过,可即使是赵梓阳这等人物,依旧是名落云仲之外,不曾入天下十人其中,而眼前这位大方承认的琵琶客,本事如何,已不必言说。
就如同先前不着丁点烟火气,就破去城中大阵一般,这位琵琶客的境界有几许深,恐怕道来着实骇人听闻。
「说来也是无用,不妨切磋。」琵琶
客倒也是干脆得紧,将五指搁在琵琶弦处,轻声细语,唯恐惊退鸟雀。
「弦一,拂髯客。」
并不曾有一丝一毫天地变色的端倪景象,单是琵琶上头丝线骤然一震,余音甚微,很快便是淹没到鸟鸣风响其中,可也便是这么瞬息之间,云仲身前落叶分为两截,无声无响。
并指当剑,而剑气横生,遮拦在前,落叶距云仲相距十丈有余,秋草尽断,而步步前逼,接连破去八丈远近,才堪堪被接连不断的剑气拦阻,再无余势生出。看書菈
但那琵琶客却压住琴弦,很是有两分懊恼。
「怎个才提前两丈挡下,后头还剩不少根丝弦,叫在下如何是好,不打了不打了,且等少侠有佩剑在身,才来重新比过。」
言罢竟是干干脆脆下山而去,全然不顾愣在原地,近乎渗出满身冷汗的云仲。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人世一口刀
次日时分,云仲是遭琵琶弦响声惊起,直到坐起身来时,才是惊觉不单单是梦中得听琵琶声,而残梦惊起,客栈当中着实是有一阵十足中听的琵琶声,正轻绕帷幕,缓过屏风,攀墙柱而惹屋梁,轻轻款款犹似个娇媚女子,罗裳飘摆,步步柔弱凑上前来,煞是好听。
倘若是搁在平时,大抵云仲总是要静下心来凝神听上许久,但可惜今日的确是无半丁心意去听闻琵琶弦响。昨夜无雨,单有风声,可睡梦其间光怪陆离荒唐恣肆弦震,着实难得令云仲心性都觉甚有怖惧,于是当下没半点心思胆敢静听,而是连忙起身坐直身形,半晌听闻那那位琵琶客,当真是只在奏曲,才渐渐是放下心来。
大概已想不清上回如此惊恐,是在何年何月,倒是想起幼时身在小镇外河边泅水时辰,长者自个儿水性甚好,故而多逗留过许久,无端遭河底水草围困,呛水数次终究是无力再行折腾,险些是死在水中,近乎是七窍近乎有流水涌来,一时惶恐不知所措,倒是直到如今依然记忆如新。而云仲自上南公山以来,似乎亦是常常在鬼门关前头晃悠,倘若人间着实是有阎罗在,怕是亦要怪罪此人优柔寡断,来也不是,去也不是,成天就在关前晃悠个不消停,时常半只脚踏入阴曹地府,又是很快将脚抽离回去,相当晦气。
纵然是在生死之间走上许多个来回,却少有似幼时溺水这等心境浮现,但自昨日这位很是古怪的琵琶客递来一道琵琶弦威风过后,难得竟是觉察出幼时心境来。
琵琶客年纪,大抵还要比自家二师兄浅些,可仅仅递出这么一道丝弦,凭云仲眼下三境日益坚固瓷实的修为,竟是难以力敌,虽是如今当真无佩剑在身,但如何说来仍有大半三境的底气,对上那枚丝弦,像个十丈,却只能凭剑气堆叠,勉强在我身前二丈远近堪堪挡下,方才出手,就知晓这位年轻琵琶客的本事,究竟如何。
况且凡琵琶定有四弦,才出一弦有如此声威,一己之力断不可破,而其境界又是何等高明,已是不言而喻,刻意不曾动用红绳,才是发觉这年轻人的境界法门,实在高绝,自是令人胆寒。
待到云仲难得不曾早起颓唐下楼的时节,姜白圭今日却也是不曾早早外出,而是捧着碗煮得很是厚重香醇的白粥,正瞧着继续弹琵琶的年轻人,单手持碗单手敲桌,瞧来觉得这曲调丝弦合乎心思,而等到瞧见云仲萎靡不振落座,向来是眼力甚好,而相当明白应该如何做事的姜白圭就察觉出些古怪滋味来,上下打量一番云仲,又是瞥过那位面色如常的目盲琵琶客,微微挑眉之后才恢复到往常神情,热络递来一碗白粥。
「云小弟形容憔悴,难得一见,我见此人这琵琶手段相当不俗,才是请其略显些本事,却不料的确很有几分功夫,听来实则并不比所谓达官显贵府中乐师差上丝毫,反而是曲调刚柔并济,实在高明。」
但本来安然抚琵琶的年轻人,自云仲坐着到桌案前的时节,却是默默将琵琶丝弦压住,琵琶声骤止,再观瞧其面色,当真是无多少好气,反倒是相当不乐意同云仲再有甚瓜葛牵连,很是意兴萧索,起身同姜白圭略一施礼,就是起身欲走,但却被从来不去理会太多的姜白圭拽住袖口,近乎是生拽落座。而后沿碗边吸过两口白粥,才挑眉看了眼云仲。
「两位是昨日外出闹出了不愉,在下倒是热心肠,相当乐意替二位略微排解,更想知晓云贤弟如何结识的这位小兄弟,头前虽在城中听闻过这位小兄弟常在那三家府中,凭琵琶技艺扬名,可今日一见,才觉得不曾旁人不曾夸口,正巧借此时好生同我引荐一二。」
云仲没吭声闷头饮粥,倒是那位目盲的琵琶客摇头,对于姜白圭这番圆润话相当有些不快。
但凡是在城中略微久居,就能知晓城北有许多乐师常寄住到张王李三家空闲府内,闲暇时
节着实很是闲暇,而忙碌时节,无非是有那等同生意路间有牵连的各地达官显贵来访,自是要鼓瑟吹笙通宵达旦而灯火不歇。可最起码来那些位从各地而来的乐师,很是受这三家重看,除却有月俸之外,且时常有赏钱分发,再者是有宽敞富丽府邸可居,自己则是全然不在这些位乐师之列,只是待到人手略微不足的时节撑场,或许连琵琶弦都未必需拨弄,就可取来零星银钱,供日后吃喝。
在山兰城中饥一餐饱一餐的目盲琵琶客,许多人都知晓此人,更何况是自幼在城中过活的姜白圭,生意间的客套话,倒着实是不甚对脾性胃口,所以连点头这等细微举动都未坐,只是平平静静坐到原处,将那对相当空透的眉眼朝云仲方向望去。
「姜兄,这位一来不是生意场间的人,二来也非是什么纯凭琵琶技艺过活的寻常百姓,」云仲将面皮从粥碗处抬起,瞥过眼神色如常,并未有什么不悦的目盲琵琶客,苦笑两声摇头,「姜兄先前言说,是要凭我相助,才可得此城局势扭转变迁,算是问错了人,这位兄台的本事,要比我高许多层楼,约莫有多高,在下亦是不知,但一定是好多层那般高。」
姜白圭皱眉,云仲点头。
「大抵,是比窈窕栈比起窈窕楼那般高矮,或许还要高些。」
姜白圭是何等伶俐的心性,听闻云仲这番话,自是知晓当中风雅义,登时再度看向身边这位看似很是寻常的目盲年轻人时,一时肃然起敬。
「别的姑且不说,你那枚剑匣当真是不错,不凑巧的是里头并无佩剑,如是依照那剑匣的品相威风,你也远不该仅是这般境界,而内气更断然不会如此错杂无章,不晓得你乃是出自何等师门,剑气剑意应当是甚好,但毕竟对招时节,不单单是剑神剑意相争,往往差之毫厘就足够身死数回,行气运气的手段法门,内气可否精纯无碍,皆是至关紧要。」也许是这白粥合乎琵琶客的口腹,才是堪堪将言语放缓,听来倒是闲扯,但着实是找寻出云仲最是欠缺处,尽数道来不曾遮掩。
此事早在山间的时节,吴霜就曾浅提过数次,但奈何迟迟找寻不来解法,毕竟如是单论云仲生来经络那等惨不忍睹的状况,连南公山的门,都未必足够踏足其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一身剑意日趋圆满,可经络一事,继秋湖沉眠丹田以底过后,就再也无甚解忧的良方。
「非是师门之过,而是生来经络似野草驳杂不堪,自是无变转休整的契机,大致人间到如今也无这般能耐的大贤,可夺取天地造化,修我经络大窍,故而也只得是如此勉强为之,单借剑气剑意,勉强对敌。」
但琵琶客却是有些半信半疑。
这位并无佩剑的剑客,周身倒着实是有些个好物件,单单是那尾可瞬息远遁的通天物,在天底下可说是不比寻常的宝物,更莫要去言说那方念头甚是久远的剑匣,硬生是凭剑气温养不下二三百载年头,凡有佩剑落在那方剑匣处,有莫大裨益不说,恐怕无需出剑,即可将剑气催发得劲力刚猛,动似雷霆。连那位近日才前来客栈的那位疲懒汉子,大抵身上同样揣有异宝,并非是凡俗物件,凭这等家当,大抵师门不会比旁人逊色半点,而倘若是当真如云仲所言经络甚是不能流转自如,又如何踏入的仙家山门。
修行道中虚虚实实,连琵琶客都难说,云仲是刻意示弱,还是当真修为不济内气驳杂。
倘若真如所示,不过是区区三境还未稳固的修为,又如何踏入天下土楼一道评点出的新辈天下十人,三境的天下十人,何其荒唐,而土楼事天下修行界内事久矣,从来未开此先河,又何苦将这位再是寻常不过的剑客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其中明明暗暗,无人得以算计得明白。
「人间最逊色的天下十人,修为亦是步入三境已久,似乎听传闻亦是位用剑的高
手,虽不见得剑意比你圆满,境界内气,却是大多远胜过你这等初踏三境的高矮,可偏偏是你这等除却剑意再挑不出什么本事的剑客,初入江湖就将那人挤出天下十人,倒当真是有趣得紧。」
「土楼所言,如今像是已被世上修行之人奉为圭臬,可越是如此,越不见得是一桩好事。」
云仲近来难得叹气,望向窗外愈发显得浓重的秋色。
凡能令天下人皆听其言语,并大多笃信者,倘若有朝一日为有心之人所用,没准所言所语,皆是要引得人皆深信不疑。
可万一这话不对,万一土楼刻意为之,便是借来人间这口刀,到有朝一日斩到身上,必是血骨四溅。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攥沙
非要说起来,琵琶客倒还当真是位实打实的好人。
本在世上人间理所当然的事,这位目盲的年轻人却是相当不屑于去做,固然云仲连同刘澹身间,着实有不少修行中人的好物件,照理说来倘若是这位琵琶客自可一一击破取为己用,可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究竟是忌惮城中尚且有几位不曾知根知底的修行人,还是颇为畏惧,刘澹境界修为连同身上那几枚始终藏锋不用的天玑石,总归是未曾下手。
可固然是未曾动手,云仲念头心性,亦是略微受挫,想来这位算不得年纪奇长的能人,应当是天底下最是绝艳的一茬,再瞧如今自个儿这番德行,当真很是有几分狼狈不堪。土楼所排布出的天下十人,固然是听来相当骇人,许多人照旧是不愿做出头鸟,落在土楼眼中,可这等名头无论落到谁人身上,大抵对于这些位人间江湖日后之主,如何都算是一份不大不小的殊荣。ap.
偏偏这等天下十人的名头,就是落到云仲头上,而云仲自问,距离这些位年少一代的天下十人,相差实在是判若云泥。而偏偏大抵南公山中的徒众,即使不曾是新一代天下十人的境界,几乎也可比肩,如此一来,最是觉得要有几分丢人现眼的,便又只剩云仲一人。
琵琶客相当仗义,竟是明言,自个儿并非是为等云仲,因此先行一步在这山兰城中等候,而是着实在此城其中,已驻足过许多年月,而至于城中从来都有秘辛,此事却是不见得能够同云仲尽数道来,牵连过大暂且不言,再者能断言云仲并不愿久留,此间一如泥潭,但凡深陷,则大多是要有些不妥,何况凭如今的境界,知晓此事有害而无利。
劳心者劳心,劳神者劳神,而这里头大概最是觉得闲暇的,就是手段修为最是不济的楚辛,可近来亦是有些苦不堪言,云仲练剑越发勤恳,行气更是通宵达旦,近乎少有见歇息安眠的时日,楚辛遭其扯到山间,自是相当为难,毕竟是在狼孟亭上的时节,从来无人督促逼迫修行,眼下骤然将事事都落在修为上,果真是相当受折腾的一件差事,可害处就是自己面皮过于浅薄,导致始终忍而未言,同云仲上山练剑修行三日,终究是无福消受,险些呕出口老血。
要单单是行气一事,楚辛自问还姑且算是个相当京心平气的性情,故而倒并不以为然,修行中人行气时节,照理而言着实无需多少安眠,本就是大有益处于筋骨丹田,已能养神,不过唯独是这练剑一事,原本楚辛还尚觉云仲单单是高明在境界二字上,但即便是拎着柄平平无奇寻常铁剑,剑招依然是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大抵距返璞归真地步也是相差无几,因此很是有些咋舌。
但如此一来指点的时节,云仲近乎是将楚辛剑招其中些许不合剑理的驳杂糟粕尽数剔除,单单留有筋骨血脉,于是一时之间,再难以有什么反抗余地,与破而后立从头学剑根本无半点分别,甚至要更为艰难些。
每日挥剑千余,日日逐增,连在客栈喝粥的时节,楚辛都是狼狈之极,全然不能端起米粥来,仅是能低下头去沿碗边缓嘬,才能勉强得来个饱食,好在是姜白圭瞧这位少年人实在是可怜得紧,找寻城中木匠替其拼出个能托起脖颈双手的物件,才能够勉强吃喝。
姜白圭乃是位不喜管旁人闲事的性情,瞧见楚辛这等堪称凄惨至极的德行,都一时间有些于心不忍,也曾偷着劝过云仲,既知修行不易,不妨放缓些,总不能每日皆将其浑身力道连带内气一并榨取,毕竟是位后生,倘若是折腾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背离本意。
但云仲依旧是摇头,仍旧每日带楚辛上山操练,夜半更深时方归。
而这等日子,早在那座小镇中劈柴时候,云仲已是相当得心应手,眼下催发内气连带练剑的心性,并不曾为琵琶客所毁,而是心思更为坚固。
「有时我真
觉得,你若是不曾踏足修行道,而是在江湖中凭快马单剑活着,名头要更大些。」琵琶客既是得罪权贵,也已少有在城中露面的时节,除却终日在客栈当中帮忙,就是闲暇无事上山走走,瞧瞧云仲凭寻常长剑递出的剑气,时常摇头,甚觉可惜。可是每逢云仲替楚辛修正剑招的时节,却往往挑眉,到头来只是憋出这么句言语来,一时相当觉得有些可惜。
「古时候不就有这话,宁做凤尾不当鸡头,既已是见过修行,见过我师门那座山山间云海,别地风光,自也就觉得不甚艳羡。」
练剑过后,往往要将浑身上下内气,悉数散去,云仲所施展的法子最是酷烈,乃至于琵琶客总觉得这位脾气很是懒散,暮气相当之重的少年人,忒有些折腾自个儿,仅是山间剑气,就已是多如牛毛,好在是人踪灭绝的深山当中,若非如此,恐怕便是走兽过路需留头,行人过道则不得全尸。将周身近乎八成内气尽数催发,化为漫山遍野剑气浮动,一如罗网蝰蛇,而仅剩余两成,则是用于破去先才所布下的剑气。
此等天方夜谭举动,云仲竟是乐此不疲,直到近乎将周身上下内气,尽数榨得再无丝毫的时节,浑身经络痛楚似摘心蚀骨的地步,才是堪堪歇息一阵,行气运气,再是积攒出内气来,周而复始,这般堪称自毁似的修行手段,琵琶客都不晓得应当凭何等面皮应对,只是时常在云仲修行过后,缓缓道出这么一句问话,而这话直到今日,云仲满身汗水坐到一旁,饮下一口葫芦里的酒水,才是作答。
楚辛依旧是在山林间挥剑,汗如雨下,分明照往常性情早已是服软,然而既知此话说来也全然无用,因此如今只顾练剑。
琵琶客似是已然被这二位的修行手段惹得有些笑意,练练摇头苦笑,将琵琶丝弦捋顺,「为此风光,当真值得如此?要晓得人间有言叫不服天命,但是照旧也是有句话唤作急流勇退,未必就不是一桩好事。」随后似是知晓劝不得云仲,停顿片刻又道,「你入修行门时,也是这般修行?虽不曾晓得你师门,如何猜测,你家师父年少时也是位不遵常理的高人。」
竟当真是被这位琵琶客猜得八九不离十,云仲也难得多饮过两口酒,眉眼带笑很是疲惫望向林子里练剑的楚辛,「谁说不是,那时节练得险些已不知自个儿乃是一柄剑还是一个人,夜里要得方便时起身,竟觉得那物件乃是自个儿的剑柄,除却练剑之外哪还有什么其余念头,可就算是摊上位好师父,天资过于逊色,终日只能借外物而来,当真是困苦艰难。」说罢将葫芦中酒水一饮而尽,又是拿过枚葫芦来,仰脖一饮而尽。
很想说有这番修为也实属不差的琵琶客,却突然觉得荒唐,敲敲树桩才是知晓,原来自个儿所坐的那方树桩下头,竟是囤积了足有几十枚肚圆满当的葫芦,已是被云仲喝空半数,可分明不曾知晓如今云仲的神情,却依然是止住话头。
谁人都是知晓修行不易,一味将旁人这等困苦当做是茶余饭后谈资,好像本来就是一件相当不怎么样的事,琵琶客不愿说,所以只是轻轻问。
「如是能练出天下最快的剑,最是浩然的剑气,要做什么呢。」
「没想好,你要是能凭借这四道弦在人间称尊,五绝瞧见你犹如儿时瞧见脾气顶暴烈的爹,稍稍动一下指头就能将这片天戳穿个窟窿,你想着做啥?」
琵琶客才觉能够同这人正经说话,就发觉自己想的有些容易,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人本来就是个荒唐人,又如何能说到一起去,令天下五绝战战兢兢,倒是当真挺敢想。
转瞬之间云仲又饮空了枚葫芦随手丢弃,眨眨眼寻思了很久。
「我大抵是想着多握住一些东西,才是打算将这修行继续下去,从前总觉得浑浑噩噩,即使是喜欢练剑此事倒也说不出个所以,至于
修行到更高处,就更难说出个为何二字,不过前阵子有个不怎么心善的前辈替我做过一些事,就感觉好像想通了点东西。」
「从前不曾觉得修为高就能欺负人,也不觉得凭两眼去看旁人时,要带上境界如何,身世如何,但乍一体会,倒也觉得多有领悟,从前在那座小镇里的时节,总觉得自己是一汪清澈蠢笨的溪水,不擅流动,可自从那位前辈替我做过一些事之后,总觉得好像终究是瞧见一方瀚海,无边无眼一望无际,最是能让自个儿看清欲字何解。」
「有些事不愿成指间流沙,力气大就可以了。」
剑光纵横,扫平山间五成剑气。
而并起两指的云仲咧嘴朝琵琶客笑了笑,敞开衣襟吹吹已凉秋风。
奇怪的是琵琶客分明不曾瞧见云仲面皮上的笑意,无端却觉得这少年笑得很是勉强。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只缘秋湖今又来
连有三日万里无云,秋时日头不见得比夏时酷暑留情半分,毕竟好歹都是是出同门,动起卓绝手段狠毒心思来,都是好不曾留半点情面,在这等山兰小城其中,虽已是将日头见得习惯,然而不幸之处,是初秋这等时时变换的天气,甚是讨人咒骂,动辄要么便是冷雨劈头盖脸浇灌下来,要么就是日头复显阴沉毒辣,最是酷热难当,因此保守人诟病。
毕竟不算在大城一列,当真是招不得小厮前来凭清水浇地,于是城中各处长街小巷其中,竟是遭秋时初来的烈日晒得烫足,哪怕是那等终日跑山皮糙肉厚的汉子,倘若是不曾行走如风,照旧是要被这等堪称流火降时的街巷热地,烫得跳脚不已。
毕竟是早知秋雨已来,但迟迟却是不得个清凉,又有飞火落地,搁谁人身上都是要骂骂咧咧几句,毕竟是事成前的一两个哆嗦,足够能使人心头颤动,且最是觉得眼前尽是昏沉寡淡,天底下谁人都是在辛苦熬将下去,公子王孙虽有人持伞摇擅,照旧是汗流如雨,而山间采石的辛苦汉,赤膊劳作,背后本已黝黑,却是生生遭这等滚烫秋日晒得纷纷炸开皮肉,相当消磨人心耐性。
越是这等天景,云仲携楚辛上山的功夫,却是越发长将起来,不单单是姜白圭,连终日闲暇无事,被这烈日炙烤觉得自个儿外焦里酥的刘澹,都是要接连咋舌,同小二讨要过一枚一人高矮的老缸,自个儿窜入其中,严丝合缝水泡皮,且时常换水,才是略微觉得舒坦了些许。天底下银钱最是能养人,先才时节在我夏松边关当乞丐的时节,刘澹可是从来无这等矫情症结毛病,可自从缠上云仲这金主,恨不得成天出门都不动用双足,差遣八抬大轿,再加上两位生来体寒的女子照料两侧,递来使井水泉水浸得透凉的桃李瓜果,塞到口中。
不过虽说是刘澹近来疲态,旁人也不曾多言,单单是云仲,就不好开口责备什么,毕竟刘澹一路护送白楼州医者郎中前往渌州壁垒,功劳苦劳,皆是相当之重,故而多掏些银钱,自己怎么想来都是理所应当,只不过是时常瞧见刘澹这相当疲沓舒坦的模样,当真是想把这水缸砸得稀碎,才好瞧瞧刘澹狼狈德行,奈何心眼还是不够毒,最多不过是朝刘澹摇头不已,自身则是拽着那位已然无甚神情波动的楚辛上山练剑行气,稍有歇息时节,也不忘钻研阵法。
但那位琵琶客,却是时常想同这位分明境界甚高,身揣异宝的能忍好生比试一番,实在是因云仲现如今的境界,当真是有些不够看,即使近来勤加苦练,也是照旧不够瞧,至多不过是递出一招弦一,至于后头三根弦,当真是排不上什么用场。可哪怕是如此,刘澹也只当成是不曾瞧见,终日褪去衣衫找寻阴凉地,钻进水缸其中,即使是晚间都要在水缸其中泡到个满身舒坦,才算是觉得舒坦。
琵琶客相当有耐性城府,每每求见求个比试,都是要被刘澹斜眼看上两眼,随后就是轻飘飘摆手,如同使唤小厮那般,言说今日无甚心境,何况两人本来就算不得相识,平白无故使自己练招来,当真是有些不厚道,按说怎么也得掏出来点银钱,才好托人办事。
可莫说是给刘澹,如是云仲不曾递给过这位琵琶客银钱,恐怕自己都养活不起,眼下更是得罪城中三家,往后大概也是没什么营生能做,空有浑身境界,可偏偏不能同刘澹这不讲理的人讲理,而琵琶客虽说是不曾恼火,然而架不住每日都要遭刘澹奚落半晌,说分明是个相当年轻的四境,如何自己都养活不起,偏要做云仲跟班。
似乎历来天理循环,云仲遭这位琵琶客凭修为好生教训过一通,直到今日依然苦修不止,而琵琶客又是遭刘澹这等既不讲理,手段又未必弱于自个儿的混人抢白取笑,虽心境甚好,可依旧是有些薄怒,险些坏了道行。刘澹则是需每日嬉皮笑脸,尚且要将自个儿去往渌州壁垒一事添油加醋说得再凄凉些,
才好从云仲这等虽说吝啬,却相当厚实的钱囊里讨些酒水钱。
「要不然这般,咱可是眼馋云仲那小子包裹甚久,里头估计除却钱财之外,尚有些个宝贝,这小子算是个位相当抠门的守财奴,将那枚钱囊里外三层皆是落有许多阵法,听闻你乃是个破阵的高手,不如咱做笔买卖,联手将云仲镇住,而后破开其钱囊,三七分帐,以你之间如何?」这话早已经被刘澹说过无数回,而琵琶客一如既往,仍是无动于衷,刘澹才是略微收敛了些,从水缸当中伸出一只手来比划,「大不了***便是。」
目盲年轻人拿过竹杖,抱起琵琶就起身要走。
「可甭太贪心,有这等银钱就不错了,主意可是我拿的,钱囊里头银钱数目也是咱偷着瞧的,相当厚实,五五不能再添,真要是再添,亏的可就是我了。」
刘澹站起身来连忙要追,却是发觉琵琶客回头,两眼空洞,神情却是相当嫌弃。
「今日本就不是为前来同你比试的,乃是云少侠有事相请,才是前来拜访,怎奈何有人不知羞,这般年纪就莫要显摆最好,劝兄台还是穿上些,千万甭做那等荒唐人。」
待到刘澹骂骂咧咧言说外头真他娘犹如不要钱似落火,随一言不发的目盲琵琶客走到山脚时,才是发觉如此酷热的天景,人倒是来得齐全,不单单是近来终日不常露面的姜白圭,还是那位肩膀上头始终扛着枚斑驳凹凸剑胎的老汉,或是近来修行已然折腾到神志不清的楚辛,皆已是在一座山外等候,云仲更是敞开衣襟饮酒,丝毫不去在意秋日流火似天景。
这山倒是相当有些来头,并不属寻常,山兰城内百姓,大多知晓这座无人愿攀的高山,非是因上头铁石品相甚差,反而单单凭此山周遭滚落下来的山石,就足能知晓这座山间的铁石品相奇好,山兰城周遭方圆百里,估摸着无能出其右者,可惜山崖如削,竟是无多少蹬踏之处,山峦高耸入云,而山顶却似是遭天公拈剑削去半截,再者因其难攀,因而得来个断罪山的名头,倒是有人曾尝试攀山,可惜终无一人能成。
「铸剑需师出有名,更得挑选个齐全地界,铁石地火连同其余天材地宝,定是不能缺半点,今儿个兴师动众,乃是云小子之意,也算不曾枉费老夫走南闯北多日,寻来的铸剑物件,凭此山为炉,天为炉盖地为四足,岂不比那些位故弄玄虚,凭钟鼎铸剑的主气魄更甚。」
孤掌老头口气向来甚大,旁人早已是知晓,一旁姜白圭倒也知晓这老汉并非是什么寻常人,故而始终静静站立,虽汗流浃背,神情倒是自然,楚辛早已不晓得什么外物,只是单手始终摁住腰间寻常长剑剑柄,神色茫然,唯有琵琶客微微蹙眉,凭无神两眼朝老者方向望去。
「老倌倒当真有些意思,从来未听过凭这么一座寻常山为炉铸剑的主,咱年少时也曾是见过世面的,不少铸剑锻兵的高手,谁人不是有枚看家的炉砧,凭此山为炉口气倒是甚大,可当真就能比得上那些位高手,这话咱却是有些不信。」
依往常老汉的性情,要旁人言说他修为甚差,腿瘸孤掌,估摸着倒还能淡然自若,可但凡是言说其锻剑的本事甚上不得台面,估摸如何都要被那柄瞧来平平无奇的剑胎,砸个筋断骨折,才算稍稍泻火。而今日老汉却是一反常态,斜睨两眼刘澹嘿嘿一笑。
「听你这意思,大概是不曾见过什么市面,早在咱老汉年纪轻的天下江湖,不妨去问问站到铸剑以顶的,究竟乃是何人?」话倒是豪迈,可瞧瞧其褴褛衣衫,连同肩头上扛着的那枚坑坑洼洼剑胎,怎么都觉得这老汉是没本事硬扯皮。
云仲打量整一座山,却是无端觉察出颇有两分心烦意乱,丹田里头已有许久不曾显现端倪的火纹又是蠢蠢欲动,霎时间冲至奇经八脉,不得不略微蹙眉,灌下一葫芦满满当当酒水,才
算是勉强压下。
头前几日,始终沉到丹田其中再无半分波澜的秋湖,隐隐颤动,却是不晓得近来接连行气练剑,大抵是将这秋湖惊起,故而饮酒一时又是骤增,终究是使得许久未曾有动静的秋湖,再度穿行经络大窍其中,虽是受苦楚良多,且是一力担起秋湖搅碎经络痛楚,与内气尽数倾泻过后无穷痛楚,迫不得已,凭酒力一并压住,虽稍有举动,而觉万虫噬骨。
大抵当年时节,始终不敢凭此法修行,当真是不敢料想其苦楚何其之深。
琵琶客曾问过,胆敢在外人眼前将内气倾泻一空,当真就不怕旁人骤起发难,而云仲不过是清清淡淡,说真是要动手,何苦等到此时,而真不晓得是如何笑出声的,自是锥心蚀骨,且不知晓要行到何年何日。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断罪山剑炉
老旧铁匠铺里,老铁匠倒是闲来无事,今日里又是多添了一枚蒲扇,大概是天景色热到连这等终日守在炉火前的铁匠,都也有些撑不得秋时来得如此快的酷热,因此不得不歇了炉火,恰好剑胎又是遭那老汉软磨硬泡强行借到手上去,霎时自是能有偷闲的功夫,再者城中那些个铁匠生意,实在轮不到自己,手艺也是欠佳,一时间就是无端闲暇起来,终日靠到门前那颗槐树底下,袒腹摇扇,很是闲趣横生。
反观对面裁衣的铺面生意仍旧红火,到底是城中手艺最好的主,谁人家中都需缝补衣衫,尚且有那外来之人打算将衣甲一并购置齐全,更是有军卒征袍需那位老妪亲手缝制,倒当真是无甚闲暇。
实则这位铁匠铺面里头的老铁匠从来就不是位忙碌人,怕是一再之间大多时日,都是在敲打那枚旧剑胎而已,只可惜除却这等自找的生意之外,再也无旁门生意入门,好在是价钱相当便宜,才偶然之间有这么一桩生意,其余大多时日,都是在敲那枚怎么敲也敲不动的剑胎,如今连剑胎都不在手头,只得是暂且闲暇下来,且时常去往老妪的裁衣铺中登门拜访。
今日又是摇扇前来,而老妪却是不由得放下手头活计,不轻不重望了老铁匠一眼。
可先开口的依然是老铁匠。
两位做过数十载的邻居,可一年下来,近乎也不不曾说上几句言语,唯有是在逢年过节或是外出走动相遇的时节,才略微点头,权当是见过而已,生分得紧,却无人知晓这两位究竟是因何结识,也不晓得做过如此多年的邻居,为何见面时节,并不远说版聚多余话,有时大多是那位老铁匠没话找话,才能够多言几句,到头来似乎也是兴趣缺缺,不再多言,以至于出言都是略微显得生涩。
老铁匠倒当真是有些自来熟,不曾问过老妪,就拎起眼前杯盏,替自个儿斟茶一盏,畅快饮下过后热汗又是添了一分,随后才是慢条斯理开口。
「那老汉怕是想起了些什么,在城外捣鼓出的那座山间炉,瞧着似乎已是有当年的景象气势,即使不用出城,就是能晓得那炉火之盛,近乎可与当年其铸剑时相提并论,天晓得穷乡僻壤,如何找寻来的地火连同天材地宝,倒真是令这人再回转到当年的境界,没准还这能替人铸出一柄好剑。」
「可不像是来报喜的,何况你与这人许久前已有些不对付,倘若是真找回当年的本事,又应当如何应付,」老妪连头都不曾抬起,竟就是这么一手捋线,一手持针来,很是有两分街坊之间揭短的架势,轻声笑道,「这些年来你我的境界,当真是比以往有不甚短浅的进境,可惜当年就算在胜之不武,如今即使是境界有成,奈何还是脱不得年老体弱血气不再,对上那人,胜算当有几成?」
「再者说来,宗门已是认定此人身死,即使是欲要回宗门当中,再擒杀镇压一位早已认定陨落在此地的叛徒,又有何功用?」
老铁匠挠挠肚皮,又是重新将扇子摇起,听闻老妪这番话后,一时就想起当年自家那位师弟,乃是何等惊艳,上下山门似乎人人都要将两眼落到此人身上,连自个儿都要艳羡不已,估摸着若是不曾兄弟相称,那些位山门当中的师尊,都不见得会多看自己两眼,天资平平,且无甚出彩的心性,自然是不能受多少人另眼相看。偏偏就是这么位被无数上下宗门宗老重的往后大才,却是身陨此城,足足有数十年不曾见到过半点踪迹,才是在此时缓缓线路出踪影来。
青丝华发,谁人都难说如今再度瞧见故人,是何等的心念。
不过老铁匠单单有一句话不曾说错,城外那座山,的确是有骇人气象,且竟是比起当初,再添上两三分气韵,如此一来,就当真有些摸不清,那位老汉究竟是有何其之重的本事,境界又是否是比当户再度拔高过一截,倘若当真是如此,恐怕
即使欲要再行分个生死来,又是未知之事。
刘澹与琵琶客两人施神通破开山脚的时节,才是发觉这位老汉当真是不曾有过多吹嘘,整一座山腹遭尽数掏得空空荡荡,唯有无穷地火翻涌,近乎犹似汪洋似沸腾汹涌,立在山外,尚觉山腹其中藏匿有条朱红色大龙,做腾蛟起舞势雄烈万分,一时难挡其酷热。遭刘澹扯起袖口,受蚀骨之痛艰难前行的云仲初才抬头,就是发觉这条封在山腹里的朱红大龙抬头,经风势略加催动,很快就死死占住山腹其中,尚有余火险些涌出,却是被老者凭剑胎生生拦回,相当得意朝在场中人得瑟跳眉。
摩崖宗山谷宝地其中,有地脉地火,竟是被其生生攫取一空,无人知晓,这老汉既随身不曾携甚异宝,神通更是从无甚显露的时节,偏偏就是凭一人一剑,将这无穷地火尽数挪到此山间,饶是琵琶客刘澹此等堪称眼高于顶的高手,同样一时肃然。仅是因些许酒水,抬手之间很是仗势欺人将旁人宗门踏开,挟了位近乎同摩崖宗宗主境界相当的宗老,去往地脉所在处采撷地火,尽数挪到这处山间,这等堪称欺天的举动,好巧落在这位浑然无一丝一毫高手气魄的邋遢老汉身上,更显怪异。
「你所言说,我已知晓,可惜既是此人不曾伤人,也不曾同当年那般误入歧途,杀生无数,何苦去理会,相比一位走到绝顶的修行中人,好像他更适宜做位铸剑之人,得以有此转变,不应当宽慰才是?」老妪还是头也未抬,手头穿针引线,竟也是丝毫不乱,全然未曾被这番言语唬得有半点忙乱。
老铁匠就这么望着窗棂外,越发明艳的日头洒落满街滚金,相隔半晌才接话,「只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老妪终究放下针线,抬头看向这位分明相识多年,却少有闲谈的老人,「既是当年愧对一回,便不想再愧对,如是当年单单是将其擒住,往后多加管束未必就有大祸横生,可惜到头来也仅是差之毫厘,可如今倘若再做这么一次,你我又应当如何自处。说到底来宗门恩义,凭此愧对旧友,已然还清大半,当初那些年月,替宗门中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祸事,已足够偿还,既是那人不曾再生魔心坠入恶道,何妨由他去。」
「这话轮不到同我讲。」老铁匠兴趣缺缺,站起身来拍打干净衣裳,背对老妪轻轻笑道,「不妨与那些位无端横死于他手上的无辜人与山上师兄弟讲,如如是不曾记错,那些位本来旧友,大抵也身死近一甲子,冤屈又可同谁人讲。」
静静立身山外,观瞧那道起伏不定地火的时节,分外灼人。
孤掌老汉倒是马不停蹄,言说今日且算在是开炉,尚且要从城中找寻些口风严密的汉子,加以威逼利诱,替自个儿将这座断罪山当真改成一座铸剑炉,才算是当真能随心自如铸剑无碍,尚有无穷事做,可山中地火分明是不曾乐意消停,还需劳烦云仲凭阵法间的修为,牢牢镇压住这道犹似开过灵智的桀骜地火,自个儿则是要先行离去,却遭两人拦下。
刘澹自是狐疑这位老者究竟是如何将这座本来瓷实的断罪山掏空,而琵琶客却要问,可否能替自个儿修好这枚琵琶。
云仲则是咬牙坐到山外,任由汗水洒落,强撑接连起阵有三,使得才温养积攒出的零星内气,尽数递出,经络其中又是空空荡荡,再无一丝一毫剩余,痛楚袭来,竟是同秋湖搅碎经络此起彼伏。
一旁刘澹也是颓然坐下,打量一眼浑身颤抖的云仲,自个儿心境一时有有些低落。
这看来再是平平无奇,甚至可说是半废的老头,当刘澹问及如何掏空山腹的时节,竟是相当自然说来,只需将剑握到手上,略微施些剑气便好,山腹内无穷碎石皆尽搅碎过后,当然能随风而去,说得好像是怀揣千两银钱,去往深巷买酒一般,轻快得紧。而琵琶客竟是当真将这枚琵琶递到老汉眼
前,后者端详极久,才是缓缓摇头,除此之外不曾吐露半字,前者亦是不急不恼,同老汉略微施礼,旋即就是飘然离去。
「千算万算,心性上头还是输了一手,你是从何处捡来的这人,忒不是东西,原以为稍稍应付一阵就是,却不想是遭其算计小输一场,这下倒好,若是不同他比过,便始终输了心性,而要是比斗过后略逊一筹,又要添点败绩,倒是给老子架到火中,脱身不得,未免忒烦人了点。」
但坐到原地的云仲却没吭声,任由刘澹牢骚。
待到后者抬手敲了敲云仲脑门时节,剑客才缓缓躺倒。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山兰王家,雪中送炭
十日过后,城北城南的胥孟府与王庭兵马,终是在此间歇息妥善,可也迟迟不曾离去,或许是念头想到一起去,既是城南的正帐王庭兵马未曾离去,城北的胥孟府兵马,也不曾有要归去的意思,而是始终在城中隐而未出,犹如田间野蛇,叶底怪螳,伺机而动,但在成行之前,向来不曾有甚显露端倪的时辰。
而越是王庭兵马焦急万分,打算回军复命,这场明争暗斗,就藏得越发深邃,甚至早在十日之前,城南兵马就早已是跃跃欲试,好在是有人规劝数次,才不曾出城,眼下情势,就如同待宰羔羊,终日提心吊胆躲藏庖厨明晃晃双刀,千万莫要斩到自个儿身上,才堪堪算是能够维持住性命无忧。这等相当憋屈的境地,迟迟疏解不能,于是饮酒逐日增多,困心竭虑,但依然不能疏导半分,
都晓得王庭尚且在用人之际,疲于战事的正帐王庭如今所统辖的数州之地,遭部族兵马烧杀掳掠,或是已然将钱粮人手尽数递到王庭所在的姑州地界,已是积弱已久,倘若再加以随意攫取,怕是就得生出无数是非来,加之为民心二字,正帐王庭经新任赫罕自行敲定,将赋税徭役消去大半,仅是凭王庭现如今的家底维持,可但凡是有新人打算踏入军中,单单是练兵备战一事,短则需数月之间,长则需不下数载,而但凡在军中者,都是晓得这些位初入沙场的兵马,大抵也不过仅能剩余十之一二,能够获得更久歇,而倘若是打算变成位相当油滑能统兵的老卒,则是天资运气缺一不可。
也就是这番情景下,王庭增兵所在,依然更多是渌州壁垒中路兵马,但凡有新投军而来之人,经两三月练兵事之后,大抵过半都是要去往渌州中军壁垒,纳入那位温统领帐下听命效力,而北路与南路兵马,因胥孟府并不曾重兵逼迫,仅是能得来三四成兵力填补。
如此境地的时节,虽说是北路兵马当中牢骚甚多,可是依然要惦念着身后尚且有无数家眷,被渌州壁垒遮挡,倘若是胥孟府兵马骤起发难而不敌,怕是又要有生灵涂炭,铁蹄踏穿家国一事再度生出,因此人人皆是焦急,奈何实在无解忧的良方。
好在是多年来并不曾有人去违逆此城之间的规矩,而如是多年以来,从来不曾有在山兰城中分生死见刀光的先例,因此城北胥孟府部族的兵马也始终沉而未动,可倘若是城南这些位王庭兵马出城,恐怕就是另一番田地,且为免这些位王庭北路兵马通风报信,早已是有城北胥孟府兵马先行出城,四处放哨,每一时辰凭火把响箭为号,将整座山兰城看守得密不透风,摆明是断然不会轻易褪去,更不会令王庭兵马如此轻快离去。
重压之下,要么便是找寻出脱逃的手段法子,要么便是一日日在城中饱受心头折腾,这也不过一月的浅淡时日,正帐王庭兵卒所在的客栈其中,酒水都是有些供不得,谁人都不曾晓得这些位汉子为何如此憋闷,更是不晓得分明正帐王庭如今收复半壁江山,更有甚好愁苦的,唯见客栈之当中酒坛近乎是一日日增多起来,近乎要放满整座客栈,里头尚有已然醉到两脚发软的王庭兵卒,郁气不得解,险些打了小二,揍了掌柜。
家国大义是重,己身性命亦算在重,毕竟谁人不畏死,何况是这等并无半点用途,平白无故而死,就当真有些消磨人心。
倒是也曾有人出言,说是倘若趁夜色强闯出城,胥孟府部族兵马也未必能够察觉出什么异常来,最好是等那等天降大雨的时节,才最是适宜,可已然是被其余人摇头否定,毕竟是旁人在暗,己身在明处,而怕是以那些位部族中人终日同群狼打交道得来的狡诈心性,早已是有万全把握,力求尽皆诛杀,才能够有如今隐而不发的景象。
何况最重之处在于,大元盛产良马,可大多产马地界,多在大元以东,大元西地虽也有数处产马的宝地,却是在近乎全境失陷的时节,遭
胥孟府同部族兵马尽数将其中马儿劫掠一空,再欲等到马场供来源源不绝良马,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更何况这些位北路兵卒,不过也是寻常兵卒,马儿脚力全然不能同部族当中的良马相提并论,就算是先行一时辰出城向白楼州奔行,大抵也要被人赶上一一诛杀,全然难以拖延更多时辰。
而今日夜时,兵卒饮酒,这处已是许久不曾有人前来的客栈其中,却是来了位自称乃是城中贵胄的清减中年男子求见。
男子既不曾挽发,也不曾配玉,而是散发而行,到客栈门前的时节略微停了停脚步,才是推门而入。
但虽说大多兵卒皆是醉眼朦胧神色不善望向这位中年散发的男子,可皆是不曾有甚举动,而仅是望过两眼,就继续同袍泽尽兴饮酒,毕竟谁人都不得而知,究竟能够在这座城中停留多少时日,而到离去的时节,究竟会不会遭人中途截杀,落到个尽数客死他乡的境地,于是人人只顾饮酒取乐,且有高盛谩骂者,有杂乱无章已是将自己灌到桌椅下者,满地尽是狼藉一片。
「山兰城中王家小辈,知晓大元正帐王庭中的众将军前来,因此特来差遣在下,代为问候,奉上些许薄礼,小城里算不得物阜民丰,更谈不上富贵,还望众将军千万莫要推辞,王家现如今家主,训起人来不留情面,还请笑纳。」
中年男子初才开口,就将言语声响放得相当低微,且相当和善,身后小童相当费力将一方木匣放在桌案处,只略微用两指点到木匣暗格,就是有金银光华自木匣中渗出,数目当真是不浅。
然而统领这群北路王庭兵马的小校,竟半点不曾领情,将自己杯中酒饮尽过后,杯口朝下倒了倒,而后再是满上一盏,俯低身形朝这位中年人看去,上下打量半晌,才是咧嘴笑笑,「我王庭兵马前来城中,如何也算一旬余光景,想来这等生意皆是被张王李三家瓜分殆尽,从中不晓得要攫取多少好处油水,怎个如今才是登门拜访,算不上在下斤斤计较,可这道理如何都是有些说不过去,这山兰城中最常前来赏光的,无非是紫昊与大元,大元乱战烽烟起,生意自然就多,你三家所吃下的银钱,想来如何都要说上一句丰厚,区区薄礼,果真是相当薄。」
好像压根没听出这位小校话里话外,近乎浓郁到铺满两人之间的讥讽意味,中年男子却只是起身行礼,而后再度落座,摇头叹息,「说起来在下只不过是王家一位无甚正职的闲暇人,虽属王家正脉正统,可家父依然是王家的天,自然是轮不到在下做什么决断,照在下的脾气秉性,早该在王庭将军入城的时节,上前备重礼相迎,奈何细细想来,着实是多有不妥。」
「张家王家李家,不过是做生意的商贾,生怕是因厚待一方主顾,而伤及另一方主顾的情面,再者说来兴师动众,在此等时节倒未必三是上上之选,胥孟府兵卒居于城北,数目上头如何瞧来都是稳稳压过将军所携的这些位军爷,生怕替王庭兵马惹祸上身,故而才不适宜兴师动众,以免露出过多意图来。毕竟当年如是不曾有前代赫罕英武,将这座山兰城护住,恐怕此地早已枯骨遍地,甚至连野冢都不曾存留,王家始终感念,从不曾忘却,才是差遣在下前来相助。」
近几日云仲除却盘膝坐于断罪山前,操持阵法,其余时日,皆是一如既往行气,将内气挥霍殆尽过后,再行饮酒,经络空空荡荡刺痛设甚重,而秋湖穿行空空荡荡经络时,则更是得心应手,几近将这浑身上下四肢百害,尽数游走一周,每日忍穿肠烂骨研筋断膏的无穷苦楚,而后才是艰难迈步下山,而今日却是无端走到王庭兵马所在客栈处,略微蹙紧眉头,轻轻叩指有一,笼住整间客栈。
方才对谈言语,近乎一丝不落,尽数听到耳中,可初想乃是个最适宜不过的道理,再想却如何都有些不对。
王庭兵马此番前
来所下的定银,乃是个相当骇人听闻的数目,可惜是兵行险招,未曾差遣重兵前来,大抵是渌州壁垒处急需人手兵马,才是如此决断,待到兵刃甲胄齐备过后,再差重兵来取,本是算不得败招,可如今落在云仲耳中,那位散发之人所言,如何都显得古怪。
城北客栈,其中单有零星两坛酒水。
有位自称是张家贵胄的年轻公子,同样是携了位筋疲力尽的小童,背起一方木匣,叩响胥孟府部族兵马客栈大门,近乎是同这位自称王家贵胄的散发中年人所言,一般无二。
第一千零四十章 秋水生莲
城南王庭兵马数目本就远逊与城北胥孟府部族兵马,更何况是弓马不甚娴熟,全然比不得各部族当中那些位身形瞧来便是相当彪悍的部族中人,倘若说是人手不济,尚且还算不得是至关紧要,那马匹脚力不比旁人坐骑,且遭人先行抢占先机,则是实打实将正帐王王庭北路兵马困死在山兰城中的两步棋,好似是有人算准正帐王庭如今人手匮乏,需不断添兵,驻守住这座越发牢不可破的渌州壁垒,以此引为同胥孟府分庭抗礼,休养生息,将大半座大元数州之地,尽数化为催动战事源源不绝的后劲本钱,才特意如此为之。
不论此事究竟是和人算计推手,时局就已然是摆到正帐王庭这些位已然走投无路的兵卒眼前,毕竟是前无去路,后无援兵,哪怕是连书信报都是不曾传出山兰城去,无路可走。
但昨夜后半程凄风冷雨,却又是使得这些位困在客栈内饮酒无度,打算凭此暂接愁苦的王庭兵马,一时又有些将心思暂且抬起,乃至摩拳擦掌,敬候佳音,人人皆是时常朝已有许多时辰不曾见过生人的客栈门前张望,随后又是假装酗酒无度,划拳畅饮,但整整近一日的光景,竟迟迟不曾饮过多少酒水,近乎皆是心浮气躁,闲暇不得。
云仲于今日出城,难得再不曾去往那座断罪山。
倒是要谢过那位琵琶客,自行接过那等前往断罪山守大阵的苦营生,近乎是受云仲千恩万谢,很是嫌弃其佯装擤鼻的举动,相当不客气将云仲双手自那身寻常布衣上扯下,尚要当着后者的面皮去往近处的山泉中仔细搓洗双掌,才是坐到断罪山前,终究是了却云仲一桩心思,也好在这等望不到出路的苦修里暂且抽身出来。
倘如是要说得考究些,最是应当对琵琶客感激涕零的不见得乃是云仲,毕竟是如此多年早已习惯勤恳修行,最是应当冲琵琶客险些叩头而拜的,本就应当是楚辛。这位好容易跋山涉水,胆战心惊从狼孟亭送剑匣而来的年轻后生,哪里曾想过前来此地,非但不曾学来什么高明神通,反倒是遭云仲不由分说扯起衣衫,便是苦修如此多的时日,虽是性情很是怯懦认生,可在琵琶客接过这档事,知晓能略微歇息两日过后,眼眶微湿同琵琶客作揖再作揖,才是逃也似下山离去。
不过说起这等每日不歇,勤加苦练,倒是着实有好大裨益,单单是楚辛这十余日近乎是不停不歇练剑行气,自身境界愈发稳固,近乎是只差半步就自念二升境,踩到念三头上,如今不单单是一身剑术剥去许多驳杂冗余,身子骨也比起往日瓷实许多,虽说是一张柔白面皮晒得犹如遭天雷劈焦的雷击木,比往日黑粗许多,可如今动身时节,也不复起初两日那般费力。
学堂常有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法,何况是人间的修行道,既是道途无边无涯,且需日日苦修,才能勉强言说,不曾白白耗费一身得天公恩宠所赐的天资。
而这等事,云仲已是做过许多年,自上南公山以来倒也曾有枉费时辰,疏懒修行的举动,可如何说来,勤勉修行时节,果真通宵达旦,昼夜不停,既知晓并无三位师兄那般卓绝天资,尚无那等触类旁通的高深悟性,所行唯有苦修二字,才算能勉强不遭人甩到难见尘烟的地步,所以做来最是相当得心应手,奈何始终算在生来经络天资就落在最是下乘一流,虽是有那位飞来峰上高深莫测老道相搀,也不过是堪堪踏进修行的一方窄小门槛,至于往后能走到何等地步,实在料想不到。
虽说是固然如此,但人世间并无多少祸事,实则对于云仲而言,近来的好事却的确是成双,既是鸠占鹊巢的赤龙因一场在城中的赌约,就将本该不属自身所控制的体魄归还,还是说来一番很是云山雾罩的言语,即使是能稍稍从言语之间知晓零星意味,照旧是不得其解,毕竟凭赤龙神通强生境界莫名,总归是远胜云仲,既是未曾将话说个通透,凭云
仲心思见识又岂能揣测得当。
再者便是凭空之喜,单是琵琶客将自身所携的那件琵琶,递到那位孤掌老汉手中,询问可否略微修缮,就足够能知晓这位去瞧来最是邋遢无章法的孤掌老汉,当真是不曾吹嘘什么,眼下这断罪山剑炉已初具雏形,那老汉更有些意气风发的意味,连终日浑浑噩噩景象都不复有,直到今日竟是想起不少年少时节的事,闲来无事回客栈时,常常要同这些位小辈好生讲讲,压根不顾旁人乐意听与否。
可铸剑终归是一件堪称相当长久的事,当真并非是一朝一夕之间,纵然老汉相当自傲有这般铸剑的本事,可当云仲问及需多少时日,老汉总是要斜眉瞪眼,教训两句说后生当真是无甚耐性,哪里有这般容易的练剑法子,即使是诗经里头寻常的铁匠铸剑开锋,都是长需数月乃至逾年,倘若这修行人的剑当真那般好铸,这天底下修为不济,不喜好同人争抢的铸剑匠,哪还会像如今这般不容易找寻,千真万确快不得,劝云仲还是且缓缓等候,在此安心留到剑成,再做打算也可。
即使是云仲搜罗遍了整人的法子,到头来也照旧是不曾令老汉松口,可唯独到放出话来说要停了老者的酒水时,后者才是不情不愿言说,最短也需天方落雪,或许其中少有耽搁,就得挨到年关去,虽是不晓得云仲能够在此地苦候多少时日,可铸剑一事照旧是急不得,所言三五月,已是算极少。
弯弓挂马,刀矛压鞍。
作昨夜时节一场好雨,浇得城中肆虐秋来虎,霎时间低头不语,再不复往日嚣狂,有道是一场秋雨携一场寒凉,攀山走岳的一众汉子终究是不需再度每逢上山皆需背着枚近乎有二三斤的水囊过活,乘凉当真就变为乘凉,而并非是换个地界继续挨热,城池当中有些个体衰之人纷纷换起长衫,虽仍觉相当燥热,每逢秋风徐来,总也觉相当适宜。
夜色将来时,又是落下零星雨,城南客栈其中处处皆已无灯火,好歹是巴望着夏时稍走,能得两日堪称凉爽舒心的安眠,连外来之人都皆数是纷纷睡去,唯独两三处灯火,大抵还是通宵达旦敲铁的人家,多半都淹没在声响渐密的雨声里。
正帐王庭兵卒落户的客栈其中照旧是昏暗,人人皆寂静,浑然不曾觉察到客栈对街处有一盏浅淡如豆的灯火骤然亮起,又是很快熄灭下去。不出人所料,被近乎是围困在城中的王庭兵卒,今日又是早早就饮了个痛快,单单是略微清点一番,就晓得人人近乎都饮过一坛有余的酒水。何况这山兰城内的烈酒,寻常人不过是区区二三两光景,饶是军中人擅饮体壮,饮下如此量的酒水,想来定然是要酩酊大醉,自是早早歇息,此事毕竟已然是司空见惯,连始终藏身在客栈四周的胥孟府暗探,都已是见怪不怪,将灯火灭去,从客栈后头离去。
胥孟府兵卒早已是在这座客栈之外的地界布下许多眼线,每人需在此间观瞧足有三时辰,才换上另一位眼力同样甚好之人,死死盯紧这处客栈,慎防有人来去。
而今日这场雨,却是使得这两位胥孟府兵卒险些擦肩而过,两者很是有些埋怨。
「统领言说是每逢三时辰的时节掌灯为号,怎个今日却是来得如此晚?分明已是逾时辰,凭这点小把戏多歇息一阵,当真是造次。」
而前来替换此人的军卒同样是烦闷,瞧见此人相当是有几分扯虎皮的意味,继而纷纷开口骂道,「你倒是知晓如何讨人嫌,想来城外的时节,你倒是奋勇拼杀,怎到论功行赏的时节连人都不曾伤着?如今做这等营生倒是时常晓得抱怨,想来往后咱这些位袍泽兄弟分得良田草场,而其中乃至有百夫之长,你却仍旧是同那等最是寻常的军卒一并沙场当中保命,那时再扯虎皮不急。」
两人一言一语,倒是有些毫不相让。
同时那座客栈二层楼外,有鸟
雀落在窗前,鸟足系有一枚书信。
再度于城中蛰伏数日的王庭兵卒终归在此雨夜当中,得来那位张家少主的书信,其中将城外胥孟府部族兵马布防连同时辰一并记于其上,也正是那两位眼线半路口角的时节,数十骑快马皆衔草,蹄挂茅草而去,近乎是奔走如飞,浑然不顾势头愈发急切的秋雨,自山兰城西门而出。
早有守城人事先知晓风声,还未等这几十骑快马未来,先行是将城门大开,且是整顿人手送来松油火把,借此照路,近乎事事皆是顺风顺水,毕竟是张家家主长子,在此城中,自然有些许说一不二的端倪。
几十骑蹄踏秋水,遍地生莲。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此路不通
头前阵子,楚辛所居的屋舍年久失修,实在架不住秋来这等凄风苦雨,更何况恰好落在窈窕栈绕边处,有碍雅观,姜白圭虽说是近来手头不甚是宽裕,倒也应付得起这等银钱,自然是请城中薄有名声的工匠前来修葺,将遭许多年风雨虫噬的旧木尽数剔除,择选那等自有馨香年头长久的良木,凭工匠心意将这处屋舍填补齐备,才好安生。
总归是生意人,何况凭许多人看来,姜白圭自行择选此地落户,抛却那等城中的大商贾不做,却偏是要在此地终日饮酒偏安,全然并非是此人心中所愿所想,而是暂且从这越发险恶的城里避让风头,总归是如此多年来张王李三家头回同时出手,对付一位分明在山兰城内并无过多势力的小辈。且不去说根基如何,能有此殊荣,便着实是这枚白圭自身的本事高深,换成寻常人莫说两三载光景,没准就连十日都断难撑起,如此多年来,也唯有姜白圭独一份,能够同时应付三家强压,可惜功败垂成,终究是不曾再有一座姜家兴盛。
常人不能行之事,未必就是美事,起初有姜白圭对上三家联手,倒是能引为山兰城妙谈一桩,然而往后自打从姜白圭退让出这等争端过后,连这窈窕栈初立的时节,门可罗雀,分明其中吃食算计价钱,当真是良心得紧,可依旧是零零散散无人上门。有人言说当年姜白圭携了足有六七盒珍宝前去三家中渐次登门,连吃过足有月余的闭门羹,才勉勉强强将这窈窕栈在城内立下跟脚,无人晓得究竟姜白圭撇开面皮做过些什么,好在是往后时日,三家不再过于挤兑这位年轻人。
大概城内讹传,多半脱不得几样,一是姜白圭负荆请罪,同张王李三家家主一一登门致歉,能抛的面子尽数抛却,才能够在这城内做一位闲散的客栈之主,此生再无望同那三家再行掰掰手腕,拼一番手段如何,落到如今境地,乃是咎由自取。
二则是有人言说,这无端发迹的年轻人,原本就属是三家其中的旁系,但因山兰城池三家早已是貌合神离,迟迟不曾有互相挤兑作乱的由头,不得已才是派遣出这么位生来就相当有行商天资的少年人,强行掀起风波来,搅乱本已维系许久的局势,从而顺理成章将方寸棋盘闹腾得尘烟滚地。恰好趁此时节,多食两子,虽仅仅是细微演化,不过时日再长,兴许这零星胜势,就要演化为好大胜势。
有人扼腕叹息,自有人幸灾乐祸,尚有人要评头论足,言说姜白圭的疏忽错漏,倘若是换成自个儿有这般积攒丰厚的银钱,起码要从三家里扯下两家来,而却是很少有人想到,姜白圭最为鼎盛的时节,张王李三家近乎是将利皆尽让出,并不再有往日苛收的举动。
姜白圭近来少有饮酒的空隙,今日天才擦些昏沉时,却是拎着坛难买的好酒,叩响云仲屋门。
楚辛好歹是熬到能够闲暇下来的时日,不过正好赶上屋舍修葺,又抹不开面另占旁人一处屋舍,索性就是去往云仲屋舍暂且歇息,不过还未撑到行气两三周,就是昏昏沉沉睡将过去,尚且不忘在睡梦里哼哼个两三声,学着那孤掌老汉的语气叫几句直娘贼,成天行气却是不曾见得有过多进境,还行个鸟的气。令在屋舍内盘膝坐定的云仲很是有几分哭笑不得,不过时常能够想起当年自个儿上山时节,走十万山的时节,好像也比这小子逊色不了太多。
姜白圭早晚有一日要前来同自个儿促膝长谈,已是在云仲算计其中,这人面皮生得俊秀,多半生来就有三分贵气,两眼却是与王公贵胄,终日晓得风雅斗鹰走鸟的那些位公子爷大相径庭,眸光闪动的时节,总有几分野心,倒不见得这份野心是一场祸端。
两人只是闲扯,自有小二知晓自家这位客栈主,相当看重这位少侠,自是将本来小菜添了又添,一方巴掌大小浅碟,小菜摞起的山尖足有半尺高矮,严丝合缝,云仲都需谨小慎微,才不至于将
这小菜碰倒,战战兢兢得很,笑得姜白圭连拍大腿,可惜或许是怕疼,可劲拍打云仲大腿。
「此路难行,这是为兄自幼以来得知的说法,三大家在城内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莫说是有一个姜白圭,再添上两三个,都未必是人家对手,只是晓得些许耍心眼的微末本事,才不至于出甚差错,缓缓维系到这一步,说好听些算是急流勇退,难听些则是低三下四,才方可保住个生路。」
果不其然即使属实方才天南海北信口胡扯,到头来也是要最终归结到此事上,云仲不动声色夹菜,倒也不曾落下听姜白圭感慨,只觉得这小菜的滋味,着实是有些酸涩,其中辛苦不易,不曾真切走过这么一趟,恐怕谁人都不知不晓。
「姜兄大义皆在酒中。」云仲举杯,却是无奈摇头,「可惜直到如今时日,愚弟着实还到不了那等境界,足能庇佑大兄无忧,更是难以在世间横行无遮拦,又岂能使得上劲去,恕在下着实是无能为力,劝姜兄也是暂且放下这等念头,千万莫要再度如此想,窈窕楼有朝一日定是能建成,至于取而代之,还是尽早消去此念。」
无异于平白告知姜白圭,自身并无这等本事,更无甚心意,清清白白,小葱豆腐。
但姜白圭仍是摇头。
「凭愚兄的打算,最迟不过来年开春时节,倘若是正帐王庭与胥孟府战事尚且未歇,我则有近乎十成把握,将正帐王庭发来城中的兵刃衣甲银钱尽数拦入怀中,从战事起先就奔忙不定,可惜城中这些位凭打铁手艺的百姓,实在畏惧三家威风,更不愿变改,直到现如今见这三家步步紧逼,近乎是要吞去七八成好处,才终是打定主意投往我处,此事已做了许久,单单差这么一个契机。」姜白圭捧杯盏望向云仲,挑眉笑道,「莫不是云老弟不久过后,就要从城中离去?故而才有所谓有心无力四字?」
云仲笑笑,「自然瞒不得姜兄,大抵今夜算在是个好时辰,秋雨将来,多添凉爽舒坦。」
历来就知晓姜白圭在城中的眼线奇多,且属实是消息灵通,连那等战事如何,都是有门路取来相当新鲜的线报,云仲自然知晓此人的本领,故而能猜到今日自己得知城中变故,继而要顺路出城,于是也丝毫不曾意外。
张王李三家有前些时日那番突兀举动,着实是叫人揣测不得,幸亏是凭这般修为,自然是能行许多方便事,于是打探出这城内变动,自然就算不得奇难的事,但姜白圭到底是凭何等手段渗入这三家之中,云仲并不能尽知。
「那位断掌的老先生,要在城外铸剑数月,自然不需强留云老弟在此间,龙归海方可得自在,鱼入溪才得泛游,当然不能在城中久居,不过却是要拜托云老弟一件事才好,倘若是今夜出城的时节,凭神通拦下胥孟府那些位兵卒,并无需出手诛杀,只需令其心神震动即可,我本就需在城中造势,也唯有如此将度拿捏稳固,才是不会使那三家过于轻视,同样也不会使得这三家做困兽斗。」
「但凡千里长堤,往往溃于蚁穴,三家明争暗斗既已有多年,人人都想着将城中凭辛苦奔忙手艺过活的寻常百姓放到自家砧板,索性不如由着他们明争暗斗,我收渔利,岂不美哉。」
瞅着姜白圭难得很是有些眉飞色舞意气尽发的面皮,云仲倒是相当乐意浇上一瓢凉水。
「姜兄还欠小弟个理由。」
似乎早也料到云仲该有此问,姜白圭点头坐回原处,将杯盏放下才道,「盘算许久,大概症结只在身在局中,倘如做大,未必就不会变为张王李三家那等贪心人,倒也是思量再三,想来的确是人皆有贪心私念,不过既是指望着这座城中人人往后皆有安身立命的事做,当然要舍弃些东西,兴许凭此番作为,能使得我分明不在局内,却始终握住山兰城最为锋锐的一柄剑。」
「眼皮底下的蝇营狗苟事,我一手遮之,如若是云老弟往后时常要来这座城内探望,不妨再瞧瞧此城的气象,利虽不得入囊中,不过事事也皆有些个取舍。」
秋雨落地,本该昏睡的楚辛却是骤然起身,睡眼惺忪望向窗棂外头的刺目惊雷,旋即才是长出一口气,全然是将外头惊雷,当成是无穷剑气。
绵绵秋雨势来急切,城外很快泥泞不已,而待到胥孟府兵卒得来线报,纷纷上马要将仅在咫尺,不过百来息就能迎头赶上的正帐王庭兵马诛杀一空的时节,有大蛇沿山而下,光华莹莹,剑气流转倾斜,昂头盘尾,生生将胥孟府兵卒截住。
莹白大蛇头顶坐着位穿青白衣衫的剑客,手捏剑指,笑道此路不通。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愿遮一城人平安
也正是云仲捏剑指化为头莹白大蛇,在山兰城外拦路的时节,尚坐镇窈窕栈内的姜白圭也不曾闲着。
但凡生意一事,同沙场浅说来也有甚重的牵连,但凡出招必是兵贵神速转瞬雷霆。从小在山兰城里凭那等最是微末的小生意糊口的姜白圭,仅用过不到数年就已是将这三家行事的手段大抵摸索个一清二楚,眼下稳坐钓台不动,却是命人将正帐王庭兵卒携来的银钱,九成尽是散去,落到城内已有心归附的百姓囊中。
无论如何说来,凭现如今的姜白圭,尚需积攒些银钱乃是自然,往后如是要同这座城内的三家斗个不消停,则定然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好在一人之力虽有局限,然而大事小情却自能由一人做主,对比如今愈发臃肿阻塞的张王李三家,一人之力相抗,未见得就是短处。何况姜白圭所动用的隐棋,早已是在这场与三家间的棋局初开的时辰,就已然设下,如今关头已到,难说到最是至关紧要时节,这几步藏匿奇深,孤身杀入三家棋盘阵中的死子,到底能将局势搅成何等模样。
所以姜白圭并未急于使如今的自己,过早同三家表露出那等势不两立的心思,而是单单打算从长计议。山兰城何其小,而初先拉拢的这些位铁匠,不论手艺还是锻打刀剑的快慢,都是最为微末一流,姜白圭便是看准这点,先行令城内这些位分明手头技艺不甚精湛者,赚足银钱,将本该得来的那七成银钱稳稳捏到手中,只需时日稍稍一长,这在城中四散开来的风声,就足够能使得张王李三家应付不迭。
归根到底,山兰城三家的根底,依旧是落在城里,倘如是城中并无一星半点的入账,莫说是这三家想同姜白圭争,即使是也学其这手本事能耐,将手头放得干净些,还利于民,自身也需遭受重创,商议之下,没准尚不能有个定论,既是重重难行,又不似姜白圭那般全然无需积攒多少银钱。若非是起初时节,尚需观瞧三家如何应对,全然可以分利不取,单靠此手段,足能逼迫得三家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而更何况早先时节,姜白圭就曾同云仲有过一番长谈,断言这胥孟势已渐微,不见得就能够再度越过渌州壁垒,两方势力其中,或许唯有正帐王庭尚可凭二世余荫,将整座大元重新纳入版图其中,甚至言之凿凿,令云仲都是觉得有些太过武断。而城内三家先前,分明是已然商议出对策,对比王庭,更为瞧好胥孟府与叛乱各部,于是施展出今日这等堪称阴毒的伎俩,便是先行假意从中周旋调解,并将胥孟府部族兵卒布防先行递来,权当是使王庭兵卒暂且放下心来。
本已是走投无路之下,自然相当容易着了三家的道,其实仅需略微动动念头就自能知晓,倘如不曾是同胥孟府有相当深的瓜葛牵连,又岂能如此轻描淡写将这布防图取来,而要是无甚牵连,这布防图可断然是不至于落在三家手中,军中规矩历来是堪称严苛,何况是本应由统领随身携带的布防图卷,即使是身手高人一等瓦上飞贼,都断然是不能成行,何况山兰城从来不曾同大元有过多交情,向来仅仅是大元出银,山兰出矛,又何来交情一说。
可如此一来既是被姜白圭算准此事,正好便够为己所用,恰好趁云仲出城,同样是为此事而去,用以敲打城中三家,最是合适不过,并无需将胥孟府兵马诛杀殆尽,而只需简简单单将其镇住,知晓大抵姜白圭身后藏着这么位修行道中的高手,就可将许多事迎刃而解。单论算计,姜白圭虽是有几分自负,可还远不能将自个儿看成能同三家上下无数高明之人匹敌的不世之才,可就是因这三家人手赘余,心思纷纷向着自个儿,有这番算计,才是最好。毕竟温水烫人皮,终究比滚沸水朝头浇下要妥善太多,从长计议步步蚕食,乃是大善。
窈窕客栈中的小二知晓今夜要突兀降雨,到底是在这城池中居住过多年,早就晓得山兰城周遭的天景
到底是如何一番模样,于是匆匆忙忙外出替马棚添些柴草,免得那些位城中贵客,惊了马匹到头来同自家这位客栈之主算账。
其实如此多年来,这客栈中的小二从来都是跟随姜白圭讨口饭食吃,大多是外来别地之人,既无手艺,又要市场被城中人排挤,于是挣口饱饭就是难上加难,兄亏是同这位姜公子混饭吃,才能勉强养家糊口,在此城中安心落户,但直到如今尚不曾婚娶,连窈窕栈掌柜那等近乎不惑的年纪,都是尚不打算婚娶,一来是尚且觉得家中并无银钱,而来则是因这位姜公子从起初就言说,跟从自个儿兴许得不来甚大富贵,不过却是总要惹祸上身,因此这些位客栈中的伙计,与城中从未见过,但仍旧同姜白圭交情莫逆的主,皆是不曾婚娶,免得落下甚把柄。
有这份心思,大抵当真能成事。
站在窗前的姜白圭怔怔望着这座秋雨笼罩之下的山兰城,千丝银线,竟一时扯出连绵雨幕,遮人视线,既望不穿外界,同样是望不穿人心算计,甚至有时连自个儿模样初心都是容易忘却个干净,多年后山兰城究竟是要多出个姜家,还是再无这等鱼肉百姓从中强取豪夺的大家,估计谁人都算不到。而这重中之重,又是与大元干系甚重,究竟是正帐王婷起死回生,重掌大元,还是胥孟府凭借那位名声近来在天下相当响亮的病书生,再逼至正帐王庭近前。
天下兴亡,鼙鼓动地,偏安一隅虽不见得能名垂青史,但也是寻常人难有的福分。
掌柜的不知今夜为何也难得安眠,先前就听闻楼上推杯换盏声响,却是迟迟站在门前,未曾去搅扰姜白圭沉思,但实在是站不得许久,会身打算下楼的时节闹腾出些许声响,被姜白圭听见声响,叫入屋中。
「公子,秋时最是修养心肝的时节,如此操劳,恐怕身子抱恙,难得再度展开架势,可千万莫要因身子不济耽搁。」
掌柜的偏款胖,而姜白圭纤瘦,听闻这话笑着摆摆手,「不打紧,只是这秋雨夜凉难得看两回,自然是不可错过,本来这秋时就断然不能得个零星安生,当然是要好生观瞧,才算是不甚怠慢秋光。」
「公子还要瞒我作甚,分明是担忧那位云少侠究竟可否将这头一场阵势铺得平坦,但倘若是连此事都要提心吊胆,往后扳倒那三家,岂不是还没等到做,就要将自身吓得心惊胆战,古来成大事者往往心思缜密而自能应对,能称胸有成竹,方可行大事,倘若公子还未成事前先行提心吊胆,其余人岂不是要过得更为艰难。」
「山兰城周遭百千山川皆可倒,唯有公子不能倒。」
这位掌柜从来都无甚逛街听曲的喜好,所喜唯独不过是翻书,且是翻书奇快,却是生来有些过目不忘的能耐,无论出谋划策还是从中周旋调解,皆是上上的天资,最是得力。连姜白圭都可放心将酒楼事宜或是同那些位前来酒楼的各方权重者攀谈,皆可放心交到此人手上。
「的确是这么回事,云少侠的本事,还挺让人信服,更何况还有那位刘兄掠阵,想来也无伤大雅,只需敬候佳音即可。」姜白圭饮过一杯酒,突然想起客栈之中尚有修葺一事未完,便是随口问起,「先前我观那位楚辛,似乎也是从仙家山门里走出的后辈,修葺屋舍时节,可曾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还是公子自行去看最好,这位主与云少侠很是有些相似,总是要做些出其不意,乃至于瞧来很是古怪的事来。」掌柜的摇头哭笑不得,只是携姜白圭去往屋舍中看。
而待到姜白圭走入这方还未修葺齐全的屋舍时,才是发觉不知何时,那方拆除近半的屋舍,已被人用布匹遮挡得严丝合缝,虽是秋雨来得突兀迅猛,但屋中竟半点也不曾有雨水渗入,干干净净,整洁如新。
且不必说楚辛行事小心谨慎,单是这等活计,寻常
人都做不得,但偏偏这位境界很是低微的后生,战战兢兢将整此间屋舍蒙上布匹,就是相当不易。
哪里有像楚辛云仲这般的修行人,想来别地修行人便不见得如此好相处,更何况是担忧屋舍受秋雨潮袭,自个儿替屋舍蒙上层布匹的,好像天下的修行人,早年间姜白圭也曾见过不少,有人偶然途径,有人在城中逗留,但从来不曾见过这等人。
「楚辛楚辛,当真却是个好名字,做事也是漂亮,替人遮风挡雨的事,倒是被他提前做了去,倒是叫咱两人很是有些自惭形秽不是?」
掌柜的只顾偷着乐,不知想到楚辛踩着桌案费劲遮上布匹,还是想起自家这位公子,好像已有许久不曾感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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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日上三竿我独眠
沉沉暮霭,竟要连人带城一并吞将到腹中。
一经入秋,北烟泽近乎已是同别地入冬相仿,头前两日纷纷扬扬落下雪片来,听人说可比江半郎的心眼还要宽些,足有六七枚指尖那般大。
到北烟泽的秋时,禁酒一事反而要比起往常松弛些许,或许是因为头先有人值夜守城头,好悬僵死在城上,才有的这等说法,毕竟这等苦寒实在是足够夺人性命,更何况今年北烟泽的秋时,比以往来得更早。虽说青平君将那枚悬到凤织下的虎符换来很是丰厚的辎重,奈何这事总往往不能吃旁人许久,总归是那位尚且圣人如今尚且惦念着旧时这等叔侄间的情分,才是凭此等双方都相当体面的法子解去此事,可要是真长久来都凭此事讨要辎重,连青平君都觉得自己面皮薄。
出于此,北烟泽冬时的御寒衣物还未曾分发时节,倘若是有衣衫单薄守夜者,尤其是那等坐到城头,先天下人知晓北风乍起何其寒萧的边关人,总是能饮上两碗热过的酒水,用以在这等齐梁苦寒的夜色之中辛苦打熬。兴许尚能瞧见大泽畔旌旗已然是被这等冷到人心都凉了多半的冷风,强行止住去势,或许只需稍稍沾染些大泽其中的水珠水屑,则要叫生生冻得翻卷不能。
但不论再好的奇景,瞧上许多年后,总也要觉得腻味厌烦,更何况天底下哪里有那般多的奇诡景象,需人凭性命去填的,而那些位文人墨客,也断然不会到这等动辄妖物横行的地界前来,挥墨成书,有的仅仅是这些位不知此生可否完整走出或是被人抬出北烟泽关口的边关人。
每逢秋冬时节妖物最是活泛得紧,倘如往常时日妖物相隔十日纷纷而来,秋冬时则消停不过三日,纵然是先前遭边关众人打退,照旧是气势汹汹而来,竟不畏死,纷纷各显本事爬上城头,要从这座困身近乎已有数十载的城关中脱身,去往外头天高地阔地界,食人止饥,饮血止渴。
边关中有许多人言说,这些邪祟妖物,大多其实也是有天生地养的神志,尤其是近些年来,似乎是愈发狡诈恶毒,早先年头人们所使的计策,这些个妖物虽使得仍旧不甚像模样,但即使是学得奇慢,依旧能从种种举动里窥见一二,且似乎是同人一般,择选那等妖气浩大的大妖掠阵,竟是当真像模像样学来排兵布阵的架势,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将边关人所施的计策,尽数学得精湛。而这其中最为骇人之处在于,妖物邪祟无穷无尽,且但凡有战事,必是能汲取些堪称细枝末节的学问,十年之间,或许依旧能以算计二字取胜,可要再过十载,这些头始终在世人视线之外的妖物,又应当是如何面目。
城头上被冻得瑟缩的修行人,将两手合在嘴边,深深吐出口浓重的白气,忽然之间就是失笑,笑自己个儿大概当真是被冻实了脑袋,这等事又何必轮到自己去想,真要是连那几位能人都琢磨不出解法,破不得北烟泽局势,那估摸着天底下也不应该有别人更高明,更能知晓妖物邪祟的厉害。
今日守夜的这位,乃是三境中人,难得在北烟泽足足厮杀奋战过数个年头,运气当属奇好,莫说是有性命之危,连负创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唯独前阵子才是破去金身,在右臂上留下道相当深邃的疤痕,迟迟不曾愈合。但这数载之间的厮杀倒着实是大有裨益,否则凭本来天资,恐怕连踏入三境都是甚悬的一件事,如今不单单是破入三境,且境界愈发稳固,就如同学堂书斋里头多年不开窍的老儒生,眼下竟是在短短几年之间开悟,虽依旧算不上天资纵横,过目不忘,可单凭其厚积薄发,终究有所成。
「好在是有这么两碗酒呦,三境都冻成这般德行,莫说那等寻常人,真要在外头守夜,第二日从城墙上摔将下去,怕是得碎成渣去。」
「是啊,鬼天景不饶人。」
那人再回头时,有位身形消瘦,而嘴唇尽裂的
书生,穿着破旧至极的棉袍,已不知道何时坐到自己身侧,正眯起两眼伸展懒腰,瞧着就是精气神奇差,虽是境界高明,依然能从眼眶处瞧出疲懒相,拎着一壶热气腾腾酒水。
「你说那些个位公子王孙要是前来此地,能活上几日?单是这堪称能沁到人骨子里的苦寒,寻常人都是挨不得,尚要顶着这般苦寒,握住挂霜冻冰的兵刃同那等妖物分个生死,更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艰难苦楚,委屈各位弟兄袍泽。」显然书生是才从万般劳累其间抽身出来,短暂上城头歇息,凑巧是遇上这位正冻得瑟瑟发抖的三境,于是破天荒多说几句话。
谁人都知晓在北烟泽能够如此明目张胆拎着酒壶四处乱走的,也唯有那么几位,穿纹凰织锦身形矮小的青平君,成天忙碌无半日闲暇,偶然之间才能得以回乡的云亦凉,瞧谁人都不如自个儿,却死活摸不着五境门槛,遇战时尤喜舍命冲杀在前的江半郎,还有这位从前来北烟泽,就化解许多次妖物重重围困的书生柳倾。而这几人中,妖物最是忌惮的并非是一双拳通天贯地的清平君,也非是剑气浩大磅礴的云亦凉,也不是那位持锏冲阵悍勇一时无双的江半郎,而是这位时常在军帐中不露面的书生。
也唯有此人最不嗜酒如命,可但凡是到妖物作乱的时辰,此人一手四境几可通神的大阵初起,近乎整座北烟泽边关中人,心头都是有底。
而除去此事之外,柳倾尚要忙于公务,不单单是边关处每日有多少辎重耗费,连带有多少辎重补养,皆是落到柳倾肩上,故而如此晚的时日,旁人皆能得个歇息,唯独书生军帐里近乎灯火彻夜不熄。而在这等艰难苦熬下,四境的修为,依然有些支撑不得,总归境界未到那般神乎的地步,尚不可由肉体凡胎变成位神仙,终日辛苦劳累,尚要近乎耗费满身的内气修补加牢大阵,这等差事只需想想,就觉得足能耗死人。
「可不是,别说是什么公子,就是神仙前来,也得叹气三声。」
但很快柳倾就想到些什么,霎时间面皮上多出些笑意来,指着最靠近城关的一处相当新的营帐笑道,「不对,这话不对,咱这北烟泽边关,不是还有一位贵不可言的主,也是厌倦皇城里的星辰天景,自行前来此地受苦了?虽说是比旁人略逊一头,可既是能熬到现如今,怎么都该称赞两句,毕竟这般贵不可言的身份,搁在何处都是应当风味座上宾,自行前来讨苦吃的,还从来没怎见过,着实是难得,想来上齐往后可有这么个有道明君,百姓有福。」
北烟泽边关里不少人都晓得此事,说是有位常年在皇城里头的少年郎,单骑外出,除却带了位小丫鬟之外,竟当真是在这关外常驻下来,屡次三番经数回艰难厮杀,虽是有高手留意护其性命,血性胆气倒是相当壮,由此一来也在边关里谋得个不差的口碑,怎奈依然是少年人心性,惰怠常有,好在是受那位很是讨人喜的小宫女约束,才堪堪跟上边关众人杀妖平事的脚步,倒真是有些相辅相成的模样,往往都是有那等心宽的汉子,在妖物退去过后同这位贵不可言的皇子打岔,戏谑说这小姑娘当真是甚好,你若不娶,咱北烟泽边关尚未曾婚配之人大有人在,不妨就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可但凡是这般讲的,都是要被那位少年郎使刀招狠狠拼斗一番。
「可这位贵不可言的皇子常年居于北烟泽,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一来难以护住其性命,尤其到秋冬时节妖物最是猖獗,人人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去保他,二来是咱这位青平君虽是同上齐圣人有千丝万缕干系,但令一位皇子久留,夜长梦多,恐怕不好收拾。」
柳倾诧异望了这人一眼,将酒壶递到后者手上,咧开满是倒刺裂纹的嘴唇笑了笑。
「知道这些个酒水与不日将来的辎重是从何处而来的?现在想来,这位上齐圣人,其实也相当够意
思,皇子总是要有朝一日长大的,回到京城的时节,就与我等不同,但这份交情却是实打实在,若是无这位皇子自行决断,打算见见江湖见见天下修行人,哪里又来的这般后援,指望我等几人同青平君一并外出靠耍花枪敲石板,打把势卖艺,也凑不齐这般辎重,不过前提便是,要护住这位皇子性命无忧。」
「就知足去得了。」
书生说罢这话摆摆手,跳下城头,稳稳落到浮雪处,但好像总觉得最近心境不错,不知是有好事将来,还是要有些许意外之喜。
分明是茫茫秋时雪,苦寒引得人面皮都皱到一处去,但奈何神清气爽,或许今日夜时秋雪,又是一场好眠。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那叫一个地道
紧赶慢赶,草色渐枯,秋意奇浓。
三马穿行于堪称辽阔无垠大元边关地,最是有两分意趣,何况愈往北上,愈能察觉出,秋色更浓近乎依是百草落霜。
刘澹虽说是平日里学问无几,既不曾读过圣贤书,更是自幼尝遍江湖苦头,自然不会把心思搁置在文墨上头,用这厮的混言混语来说,要真是走过江湖,就晓得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馒头云吞,刚由挂炉处取来油光酥脆的鸡鸭还重要,何事能比吃饭重要,何况身在江湖其中,无名无姓的时节,能得饱腹,善哉善哉,吃饱喝足既不觉饿也不觉渴的时辰,瞧见十村八店有名的丑姑娘,都有闲暇心思调笑两句。
不过就是这等粗人,却偏偏言说出句令曾经去过学堂,家境不差文墨不浅的楚辛都相当佩服的话来,这下即使云仲觉得这汉子变得有些矫情,也只得是捏着鼻子说了句的确境界不俗,总归是比成天吹牛扯闲,稍不留意就将言语直冲到下三滥要好。
北地百草断枯,而三骑追秋。
越往北地,枫叶越红,近乎是将本该万里碧色梢头山河,尽拎朱墨好生浇了个劈头盖脸遍地狼藉,可待到秋时霜略微这么一散,云烟缭绕,万径人踪灭,而千山飞鸟绝迹的好时辰,往往都是要生出点俗人心意,便要将沿途一路绘卷皆数藏入囊中,再不容外人染指,奈何直到这等心思渐渐消去过后,才能堪堪知晓,这等秋来盛景,既不为圣人停足顿首,亦不曾为五境低眉顺眼,所谓种种,不过是一面顶光亮的铜镜,凭何等面皮去看,即可从中窥见到何等心性。
沧海一粟,倒可有壮阔心意教沧海翻覆,而沧海却向来不曾因一粟滚起万朵。倘若依人心思独占一隅之地,终为过客,全然唤不得一地之主。乃是当初时节吴霜所语,而正是因此,这位南公山宗门之主,现如今的天下五境,宁可大言不惭打肿脸充胖子,承旁人一句吴大剑仙,也对南公山山主这叫法,相当不乐意。颜贾清曾与其争执,偏偏要叫上一句南公山主,却是惹得吴霜很是不快,说天底下修行人近乎都晓得剑王山上有个道人,何曾言说是道人坐的剑王山,假使能与天同寿,亦不过是随行之人,万事万物既不已己心而变,也不以人停足变改,所谓种种,不过一厢情愿。
可这话连刘澹都相当不认同,又苦于自个儿不曾有更好的说辞,就偏是要同云仲显摆自个儿的四境,落到海波其中,怎么都能搅动点风云出来,到头来近乎是胡搅蛮缠,近乎是要撸胳膊同云仲比试一场,说谁赢谁说了算,但瞥见那枚红绳,又是犹如秋霜打落的百草,登时蔫耷下去。说到底来无论云仲剑意如何精妙,剑术如何高深,凭这份三境的修为,如何都不是自身对手,奈何真要是添上这枚红绳,就忒他大爷的欺负人,这世上倘若有矮于五境前来碰瓷这红绳神威的,那才是欺人太甚,脸都不要。
三人出得山兰城,除却拦路截停胥孟府部族中人外,并不曾耽搁过久,仅是替王庭兵卒撑到个喘息的空隙,算计时日如何都能安稳回返,任凭胥孟府部族兵卒昼夜不停都追不得过后,就回马而走。至于这消息如何及时传到姜白圭处,云仲也能猜出个大概,拦路时节,曾经有位打扮成采药童子的孩童,从山上朝此地望过一眼,随后遥遥作揖,就往城中而去。
早在几人于客栈其中饮酒的时辰,姜白圭就曾直言,说自个儿眼力通天,其实并没什么高明学问,城中闲暇无事的孩童很多,喜欢吃糖的童子也是不少,所以其实区区几枚饴糖,就能得来不少的零散线报,说到底来也不能算是什么糊弄孩童,既各取所需,何况是两两情愿,大抵是穷苦家的娃娃,平日来双亲奔忙辛苦,就由自个儿暗里安排人手看护,且是时常教些学问本事,待到岁数稍长些,如何都比不学无术,要好许多。
不得不认,姜白圭这等举动虽说不见得多厚
道,可见惯不少江湖当中尔虞我诈景象的云仲,却是难得未曾驳斥。想来山兰城内并无有什么孩童遭张王李三家坑害的前例,更何况谁人又会去闲来无事,同那些位只晓得斗草的娃娃过意不去,但就是凭此事看,姜白圭也不见得是什么随和人,就挑准此事断然难以引动三家的心思,靠此事就套取出许多消息线报,心思相当刁钻。
而这人间你情我愿的事向来不少,旁人虽可评点,而往往总是要有这么个在人人看来都相当公道的说辞,便是未经人苦,莫劝人善。
诸如是一同走过漠城的韩席,或是那位在沣城里寻常街巷内,同马龙王一命换一命的那位山童,说来皆是有难言之隐,虽说是惹人深恶痛绝,可真要是换成自个儿去做这份差事,当真就会如同所想所思那般?切莫去说甚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有时候好事难做,何况还要添个身不由己四字。想当年学堂里头有位相当柔气的学子,就坐到云仲前头,相隔不过一人,听闻这位并非是小镇内的人,双亲皆是在青柴中做那等劳苦活计,自小被独喜姑娘的双亲养到这般年岁,总是有些举动言语如同女子,甚至隐隐之间能瞧出些女儿家的娇憨气来,于是往往要受学堂里年纪不相上下的混小子欺负取笑。
云仲同李大快虽是未曾取笑,但也总是要在这位举止很像是女子的孩童被众人围观取笑的时节,凑上前去瞧上两眼,即使是不曾常常出言不逊,但照旧算是帮衬着旁人威风。周先生曾有言,遇此事即使不愿与旁人有差,亦是要力求个心思安稳,如今想来倒全然不曾做对,以至于每每寻思起来,都甚有亏欠。离去时节除却平日里玩伴之外,这位时常被取笑的少年竟也是前来相送,于是又添过两分酸涩苦楚。
哪里有什么两袖满满当当,唯有侠气剑气浩然气的豪侠剑客,何况即使是当真成了豪侠剑客,哪会有断然不会做错事的圣贤剑客呢。
「想到的太多,做得却甚少,这可是从天底下有人以来,最是经常的事,成天见你小子枯坐深思熟虑,到今日来却连自己想做什么都无知无觉,算个头的英雄好汉。」
漫天红枫地本是天地之间奇景,奈何不是画卷越发冗杂包罗万象就是高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添上刘澹这张极欠的嘴。
但哪有那么多的五境,说是能打过刘澹的四境不多,也不可说是吹嘘,所以能治这位爷的人,云仲搜肠刮肚也不曾想过到,更何况还真是不好意思将这位大老远从夏松跟来的叫花子酒水停掉,如今当真有些深受其害无能为力的架势,再者红绳不愿轻易动用,里头那头黄龙虽心甘情愿将神念散去,甘心为云仲所用,可由谁也看不穿这来头甚大的赤龙,究竟可否仍有后手留存。于是宁可不轻易动用,奈何实在是受不得刘澹这等脾性的混人。
论耍嘴皮子云仲倒也不怵,可刘澹乃是何许人也,能在夏松边关里当多年乞丐的主,心境何其坚固,旁人说甚都是无关痛痒,拳拳落到棉团,且嘴上尚不饶人,成天犯混练得是一手高深嘴剑,故而真是不容易对付。
「再多赶些日的路,怕是就距不求寺不远,听说大元出门在外的苦行僧有这么个相当古怪的吃法,一张饼贴先凭草木灰压实,当中裹住些零碎野菜,总归是手头有何物件,就凭何物件填充,再于周遭稍添上些散盐,一并架到已然烧成的土炉里烤烫数时辰,凭这般法子携到身边的饼,两月都不见得腐,最是适宜在穷山恶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好生填填腹饥。」
「但仍是有不甚方便处,吃前需凭些许粗糙顽石,将这张饼外裹的粗糙盐壳尽数刮蹭妥当,才算吃起来相当适宜,既能填补些盐味,滋味又是甚好。」
刘澹不明所以,可总觉得云仲说得相当高深,很是有些担忧看了眼盘膝坐到万顷枫叶里的云仲,后者一身相当朴素的青白衣衫,觉察到刘
澹眼色,笑着摇摇头。
「世间理过于驳杂难懂,莫说是我这年纪,即使再深厚些许,也未必能想清要做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事,不过唯独有一句是对的,好生修行得来境界,到当真想要择选的时节,不就是能多些把握,不需随波逐流,不需听旁人善诱蛊惑,自依山而上,步步拾遗?这张饼外头的草木灰尘盐巴甚多,等我再好生刮刮,好生走走,才肯心甘情愿咬到嘴里,那滋味叫一个地道。」
似乎死活是不愿将好话说到底,这句地道使得刘澹愣了半晌,再去看看像是吃到当年辗转反侧心心念念的豆花馄饨的剑客时,笑得相当大声。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棋不如人,依旧落子
不求寺里勤苦修行,兼修葺庙宇者,自然不能知晓此时有三骑自东南一路北上,翻山越岭,马匹劳累,而风餐露宿。
世上人间,纵然是倾数地久负盛名的占卦大才,终究也不能皆数算得清天数,前瞻五百载,后顾千岁。又何况是在庙宇当中勤奋苦修的寻常僧人,只需有素斋饱腹,凭一心向佛,既不需瞻前顾后,也无需同这如今越发险恶的世道频频打交道,因此虽说不求寺已然落到尘世中,再不复往日孤身世外模样,依旧算是怡然自得。
如此说来气势如何都要对那位吴大剑仙与那位持枝道人有些怨言。不求寺外本是盛景有加,如今被瓢泼似剑气毁去,虽是佛殿佛堂受多番修补,已不复往日的惨淡模样,奈何周围山河湖泊,尽遭损去,眼下倒是空空旷旷,沟壑万千,当真不曾比过当年。
而好在是遮世将寺中大任扛到肩头,不求寺历任主持都不曾做过的挑土担水一事,遮世皆是做过,且是同这些位僧人一般无二,再者原本境界就甚是不俗,自然要比旁人还要辛劳些,算计下来修补大殿,怎么都算是遮世住持守功。如今秋来,本该是先前两位天下剑道里走得最高的两人当初盘膝坐定的地角,周遭红枫开得妖冶醇厚,观之虽有朱红媚态,但仅随清风驱使,竟也端庄洒脱。
遮世其余三位师兄尽数出山,外向求心,再者就是顾及修行,更是为后来者让路。
不求寺里自古以来就有这等规矩,便是凡有新住持继任,则令其同辈师兄弟皆尽入世,明面上似乎是担忧旁人心气不济,而特地派遣出山,去到人世间苦修,求个心思返真,不曾为贪嗔痴三字左右念想,不过细想之下,却是如何都要说上句未雨绸缪,高明得紧。
权势权贵一事,向来不单是人间事,无数道观佛堂里头因观主住持更迭,引出许多乱事来的先例,古往今来都是算不得少。虽是房外之地,皆云求的乃是返璞归真,求仙问道,清净自然,或是明悟佛法善缘,但事事虽未必要分出口个三六九等来,而事事往往皆逃不过分个三六九等来,免于俗念困心者终归是少数。似乎是不求寺立寺高僧,早早就想通此事,于是特地在寺规里添得这么一条,令后人莫要步此后尘,倒是使得不求寺颇为长治久安,同门和气,倘若有心气甚高迟迟不曾放下争强好胜的,就可索性留到寺外,再不回返。
而近来相当令遮世困惑处在于,自家这三位师兄,竟是联手出山,尽数入世,难说到底是为了修行二字,还是皆有心气迟迟不乐意放下,虽说知晓此事算在是人之常情,可真要事到临头,果真心中郁结迟迟不得解去,长久无念,总也不是甚办法。
因此分明是这等秋色已浓的时辰,这位接手不求寺算不得短暂的住持,除每日仍旧费心填补修缮寺院外,就时常坐到当初那两位人间五境比剑处,未曾赶上秋徙的鸟雀纷纷从头上绕过,而全然不能发觉这枚莹白光滑,且很是温热的山石,其实是位岁数不大和尚的头顶,而遮世从来也不去理会,反而是让鸟雀歇足,稍稍暖暖已然在秋色中微僵的双翅,才偶然动上一动,其余时日,皆是枯坐。
听人说,自家这几位师兄离寺之后,两位北上,一位南去,只需稍稍想来,两位北上的师兄,多半是要去往那座分明在修行人中提及越发频繁的北烟泽边关,大抵是要凭这等最是凄苦地,暂且将心头那点微不足道怨气散去,既是有利战事,同样可凭佛门本事,拒妖物于千里之外,这等功夫,遮世历来很是信得过自家这几位师兄。
但即使是这般好事,遮世也觉得算不上舒心。
毕竟自家这三位师兄离去过后,寺中僧人即使是私下,也纷纷要抱拳拱手,言说一句住持,而并未有人嬉笑者称上几声小师弟,于是就相当叫人心头凄苦。
有时甚至都要埋怨自家师父两句,可
再想起圆寂化舍的师父,好像即使是心头有些责怪意味,也需收起。
毕竟以往只是位跟随在师父师兄身后的跟班,而如今肩头却已有担子,既要使不求寺绵延传代下去,不至衰落,而又要考量,这人间如今这等情景,可否还能容下有偏安一隅,固守一地的心境。想来即便不是有甚格局变动,相距此间算不上甚远的北烟泽乱象,估摸着也要很快将战事烧到不求寺。
是置身事外举寺南迁,或是同那些位苦苦守边,而不能脱身不求寺边关儿郎同进退,遮世从来就不曾想过,如今轮到自己琢磨的时辰,总是觉得有心无力,便时刻去往不求寺近处山间的洞窟里久坐。护山打大阵虽说是被吴霜凭剑气毁去,然而却是偏偏留下这么个镌刻有历代不求寺前贤住持法号的洞窟,倒是相当厚道,倒也不至于令遮世无处可去。
何年流水复西东,遮世总要觉得在那座钟台古刹时,似乎要过得更舒心些,于是虽说是终日枯坐,身形却是一日日消瘦下去。
观棋之人终究是饶了些路途,走到棋盘眼前,但凭观棋学到的高明招数,对上天数二字,似乎总有些举棋不定。
前头一阵从北烟泽边关地,来过位举止相当不俗的高大书生,要见遮世,打从见过此人一眼,遮世就晓得这位大抵是出自吴霜山门,虽不见得同那位吴大剑仙有甚地界相像,但好像没甚道理,就觉得此人同吴霜很是有些相似之处,其自报家门,言说是自北烟泽边关而来,欲同不求寺借得些许人手,一并整修城头,助一臂之力。
而那些位跟随柳姓书生离去的僧人,十余日后就是纷纷回返,闭门不出,熬到形容枯槁,但依旧是要终日诵经念佛,像是在北烟泽边关瞧见许多如何都受不得的骇人事。
经书难念,魂魄难归。
距不求寺仅有数日之隔路途的三人走走停停,固然不曾耽搁甚功夫,但依旧是受到山兰城中传来的书信,姜白圭果真道行相当之深,早在城内凭训鸟雀运送书信,来去风驰电掣,倒是当真奇快,竟已比南公山上青雀逊色不了太多,朱红鸟羽,喙如蚌珠,倒是相当能惹人喜爱,不过本该是同这几人几人相当亲近的无名鸟雀,被刘澹握到手中三两回过后,却是仓皇离去,再不肯久留。
说来刘澹也不是甚凶神恶煞之辈,可惜沿途数日,山间野兽都是不曾撞见,腹中油水甚为寡淡,口中淡出个鸟来,如今瞧见这么头分量不浅的肥实鸟雀,勾动馋虫,险些将这鸟雀剥皮剔羽,架火下酒,好生打打牙祭,于是才惹得那头举动相当通人性的送书鸟雀,逃命似离去。
云仲早已是知晓姜白圭的布局甚大,可并不知晓其布局有这般大,虽说是先前言说,欲要缓缓图谋,但这等手笔动静,却是丝毫不小。
姜白圭书信其中,特地千恩万谢,谢的不是其余举动,而是云仲那道如大蛇攀山似的剑气,足够能压得那心中本就有鬼的三家不敢妄动,甚至直到姜白圭递出招来,也迟迟不见其动静,看似是着实受了一惊,暂且不愿同如何看来都势力相当不济的姜白圭计较。一者蚕食,一者鲸吞,一者两败俱伤,姜白圭早已将退路尽数封得遍地雷池火海,跳涧猛虎,横亘张王李三家身前,半步不退。
书信里还有很是歪歪扭扭一行字迹,不消去想,必定是那位孤掌老头所书,这位渐渐找寻回当年用剑本事的犟老汉,提剑好用左手,而提笔却好用那只堪称残破的右手,连云仲都猜不出这位老汉到底是要如何落笔,但一定是姜白圭力劝不得,只好抛下代笔的心思,苦笑着让座给那位混不讲理的老汉。
就是在天下盟约,危如累卵,大元烽烟已是蒸腾冲霄两载的时局其中,有这么座重要也算不得重要的山兰城,世上人的眼光已有多年未曾挪向这座大元西北边陲的小城,里头却偏有位置本事相当大,而
终日有些神志不清的老汉,有位分明知晓前路难行,而本心难守的生意人,生生将这座城最后一口底气骨气撑起,或许既不能左右大势走向,亦不能使得这山兰城亘古长存,而老汉那口剑,或许断然不可在人间留名,更不见得能传承百代,开山立宗有香火供奉。
可人世间的事,未必因其定然能成而为,未必事到终局定手,依然是棋不如人,但也依旧要落子。
全然谈不得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等高义,而仅仅是世间历来的循环往复,更迭不止。
或许是有天意使然,许是有强弱互易,或是有动辄百万变数千丝万缕,而要做的事,终究需要有人做了,才能求得那一线契机。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杀生
三骑即将行至不求寺前的时节,见秋色无边中,有两道堪称磅礴神通纷纷而起。
本该依旧留在山兰城内的琵琶客,四弦尽出,却是奈何不得眼前僧人。
始终是盘膝同琵琶客对招的那位年纪不深的僧人,大抵已然不能称之谓山岳,反倒如是一座挺拔须弥,周身佛纹连番没于地下,又似腾龙起,翩翩直起,迎上琵琶客倾力递出的琵琶丝弦,虽无半点气势,犹如黄泥淤积沼泽陷足,可无论如何,丝弦间携裹的力道与神通,都尽数不得破开僧人面前佛纹。
乍看之下无边落叶退避三舍,寺外山间唯有琵琶客堪称狂澜骤雨般的丝弦频递,连天映地,仅是丝弦力道四散开来,就使得山间尘土杨起,能遮人眼,且是有土石层岩本就不堪多年风打雨蚀,哪里还可遮挡住这等汹涌妖邪的神通,近乎是每招递来,皆有山石倒伏。
两人斗法架势,连刘澹瞧着都嘬牙。那山间的两位皆在四境不假,且单单凭琵琶客的年纪,修到这等份上,已是远远胜过自己当年,虽然平日里倒是一声不响,三脚踹不出半个字的性情,不过斗法过招时节,丝弦大开大合最是骇人,而弦一至弦四,刘澹自问,倘如是凭自身如今的境界,挨这一手弦四,当真是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即使自问牢牢占着六成胜算,照旧是相当难以对付。
而那位刘澹不曾见过的僧人,瞧面皮年纪亦算不得多深,大抵是过于少年老成,或是终日盘膝枯坐修行佛法,故而添上两分老道沉稳,实则年纪倒真不见得比琵琶客深上多少,虽说招法神通皆为守势,与同样立身在四境的琵琶客旗鼓相当,当真是不容易,何况虽迟迟不见有甚攻伐的妙手,更是与琵琶客攻手全然不相同,并非是大开大合,但近乎万法落到身前一尺的地界,皆可凭佛纹拦下,丁点不可入内。
「别看我,咱虽然境界足够能欺负欺负如今这两人,可终究不是什么年少一代的大才者,真以为我这点境界旁人如何都追不上?再隔数载,兴许人家都在五境俯瞰人世间,我却不见得还能有寸进,大器晚成者历来不少,而年少成名,最终不负众望走到山巅的,难道就少了?」
察觉到云仲眼色,刘澹头也不回笑骂,将马鞭朝山上指了指,「近来许多修行人都晓得,你家师父同那位剑王山道人,在此地比过一回剑,当真可称得起是分庭抗礼,平分秋色,虽到头来谁人小胜,谁人略输,都不曾有个定数,不过我却是能这般说,假以时日这两位如不曾夭亡,多半可以言说,是两位日后五境,在此斗法。」
不晓得刘澹到底在这两人斗法之间瞧出甚意味,没准仅仅是出言挤兑云仲,然而熟知刘澹的,皆是晓得这位汉子板起脸来开口,大抵往往皆是实话。不过云仲倒是不曾在意,斜睨两眼刘澹就悄无声息将两眼挪开,反而是对神情略微有两三分神往的楚辛开口出言。
「且瞧瞧高明手段,我这辈子五境倒是指望不上喽,恐怕这等事还要旁人来做,毕竟刘前辈都这般说了,想来多半已是板上钉钉,我区区三境哪里有同人争辩的手段,往后还是要勤苦修行,或许能隐约触及四境,往后咱还是戒酒为妙,免于耽搁了修行,年月不等人,日升月潜,眨眼层林浸染万花吐蕊,还是咱三人一道戒酒为妙。」
刘澹险些忍将不得狠狠骂上云仲两句,但自从瞧见云仲将右腕红绳不经意捋了捋,再无意间拍了拍钱囊,沉甸甸两包裹,于是清清嗓,佯装感慨朝山上望去,但到头来也说不出来阿谀奉承话,最后竟是生生憋出一句,天色端的不错。
或许是老天当真是不待见刘澹这番话,说罢过后天色风云变幻,还不曾到晌午时辰,云仲外出替那头夯货添草时辰,就是阴云遍布,秋风一时止住,倒当真能在北地凉秋中寻到一丝夏时踪迹,最是闷热难耐,幸亏是此间已无甚蝉鸣,才是好过些
许。楚辛怔怔朝不求寺客舍窗棂外望,却觉原本秋时长天,竟是离地奇近,再无甚间隙,生生强压在人头顶处,甚至隐隐之间觉察到天穹仅距客舍屋顶三尺有余,当真是严丝合缝。
还要是云仲追问再三,琵琶客才是言说,自个儿早就在三人出城前离去,沿路北上,毕竟是在山兰城里憋闷得过于久,总要惦记着出门瞧瞧,可惜身上银钱着实是比秋时枝头叶片还要萧瑟些,真真是半步都走得费力,正巧遇此间有这么处相当突兀的寺院,正打算前来借宿的时节,却是发觉这座寺院的住持,同自身年纪相差并不算甚大,竟亦是身居四境,才是起了争斗心思,接连递招数十,却是迟迟不能破去其周身盘绕的佛纹。
其余俗事,这位性情堪称沉闷的琵琶客,从来都未曾记挂心上,唯有修行一事,反而很是争强好胜,就如同当年同云仲过招的时辰,便是因其入了近来天下十人,有心同其切磋,往后同刘澹更是如此,时常每日清晨起就抱起琵琶来,稍稍饮些清水,就坐到刘澹客舍前,静静等候其应邀。但对于这位不求寺相当年轻的住持,琵琶客即使是将弦一递到弦四,此外更是施展其余数路法门,而总觉得好似泥牛入海,半点掀不起波澜来,却只见万般威势神通,尽是遭其佛纹吞没,当真有万法不侵的架势,才是堪堪停手。
毕竟是要在旁人寺院其中借宿,倘如是要当真倾力出手,分个生死输赢,总是多有不妥,即使琵琶客人是位修行近乎魔怔的争强好胜之人,总也是知晓这等道理,云仲几人前来不求寺,恰好借此时节停手,最是适宜不过。
而天将落雨时,却是有位僧人登门,请云仲去往佛堂外一叙。
遮世近来多有闲暇,即使困心,倒也知晓久谁把心思困缚到二三事之间,尤为不智,本来就是出家人的淡然心思,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所谓过不得的心关,恰好应下那位抱着琵琶的修行人斗法,算在是活络筋骨经络,更能于斗法之际寻得两分宽心,自是未尝不可。
重修不求寺的时节,遮世曾在佛堂外凭一己之力,修筑起这么一座小亭台,倒也是修得轻巧雅致,固然不曾用甚银钱,而是自周遭山间取来随处可见的山岩,堆砌而成,倒也稳固得紧,如今请云仲前来一叙的时辰,自不可轻易入佛堂,而是在此处足能遮风挡雨的小亭处等候。
「佛门情境地比不得雄城那般富庶,连这等茶汤,贫僧都是觉得金贵,平常时日从来不曾擅饮,唯有招待贵人时辰,才舍得拿出些许来,千万莫要觉得寒酸。」
云仲行礼落座,但却是无意间自山间一道狰狞剑痕处瞥过,随后才是轻笑,「住持何必如此客套,哪里算是什么贵人,仅是在此间借宿一晚,何来贵人一说,倒是住持年纪不深,能掌管一寺,想来佛法深厚,又兼有四境修为,能使抱琵琶那位吃瘪的,恐怕当今世上也不怎么多。」
「多得很,可能够与当世五绝匹敌的,天下却当真没几位。」
遮世轻轻一笑,分明是意有所指,但并不打算明言,而是话锋霎时一变,不等云仲问询就继续道,「妖物兴风作浪,佛门总也不能袖手旁观,想来如今的北烟泽,已是不知有多少大才义士葬身,福气好些的,尚能留有孤冢或是身归故里,倘若是福分浅些的,总要被那妖物扯成碎屑,或是半截落入妖邪腹中,早些年头时也曾瞧见万妖冲关,一如连天潮水那等景象,总觉不杀生三字,桎梏甚多,迟迟不能相助,多有惭愧。」
「不求寺家底,可谓相当厚实,但自从这座护山大阵炸碎过后,贫僧却觉得这不求寺,倒真未必是要隐于世外,或许这等天下兵马蠢蠢欲动,北烟泽关外妖物愈发势大的时节,哪怕是佛陀在世,亦是不能忍得,倒不如索性将这座寺落到人间。至于寺中底蕴,不少皆是被贫僧挥霍,遣人送往北烟泽去,不论是天材地宝,
多年凭沃土养活的老药,诸般物件,皆不曾觉得心疼。」ap.
「其实就连被施主师父,与那位持枝的道人毁去大半不求寺,贫僧也不觉得有多心疼。」
云仲眉头都未挑,似乎早已知晓,眼前这位僧人认得自个儿,却迟迟不曾应声。
「可即使佛门中人,俗人也不少,俗心更是不见得能如大愿一般剔除干净,不求寺上下修行中人数目,眼下也算不得甚多,倘若贫僧去往北烟泽,不求寺当真是有些力不能撑。但总归是师父与不求寺,对不空禅师与吴前辈有所亏欠人情,总要有归还的一日。」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当遮世悠哉游哉,再度闲庭信步踱回到佛堂内的时节,很快就有位老僧迎上前来,轻轻施礼,凭面颊上头深浅不一沟壑纹路,就足能察觉出,这位老僧人的年纪,想来必定是奇大,连遮世都竟一时记不清,自个儿尚在幼时,这位老僧有多大的年纪,瞧面相似乎同往日无甚过多差别,但唯独能知晓岁数,一定相当高,但举动依然是轻巧,全然瞧不出甚老相。
凡对谈需去往佛堂以外的地界,这乃是多年下来不求寺的规矩,放到旁人寺院其中,倒也是如此,哪怕是地界狭小逼仄,照旧需要如此行事,不单单是为显所谓佛门徒众心城,求佛心瓷实牢固,何况每逢诵经打坐的时节,难得有清净心思,身在佛堂里,能求来些一时明悟,哪怕是腹中饥饿,近来身子骨堪忧,也能在佛堂内周遭皆是诵经声里,暂且忘却,得以精进佛法,抽身于尘世以里。
所以老僧请遮世外出一叙的时辰,两者仅是凭眼神交汇,凭眉眼举动知晓旁人心思,静而不语,倒也知晓彼此之间心意。
“要问过住持一句,那几位江湖人,可曾离去?”
老僧说话倒是直白得紧,问得遮世一愣,不过很快就是摆手笑道,“那几位施主说到底来不过是暂住,何来不走的道理,仅是在不求寺暂且挨过两日,小寺地狭,容不下大佛,可好歹说都是往北烟泽去的,既是打算替人间
守关,怎么都要客气着些,毕竟是一桩豪气冲霄引人感叹的好事,如何也要以礼相待。”
昨日正午,云仲几人便是离去,满打满算,也仅有琵琶客在此地多住了两日,至于其余三人,仅仅是寺中逗留过一夜,就是纷纷离去,临行之际,还不忘添些香火钱,却是被遮世婉拒,言说不求寺从来不曾受甚香火,自然也无什么凭香火钱换功德的箱柜,更何况寺中尚有积攒,并不劳烦旁人递什么香火钱,倒不如留到钱囊其中压底,当做盘缠或是应急钱财,出门在外,最是不可缺。
“或许住持已然忘却,老僧早年间,曾学过些看相本事,虽不精深,却偶然之间能得些妙义,窥见那位少侠面皮刹那之间,顿觉其身后有金戈铁马,成群结队修行人,陨身者大半,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想来其去往北烟泽,必是会引得北烟泽边关其中血海滔天,但当真不知究竟是能令北烟泽存世更长,还是使得天下收妖物邪祟荼毒更深。”
近乎是从云仲踏入寺中的瞬息间起,老僧就是觉察出同平日全然不同的滋味来,所修的看相望风本事,乃是不求寺里诸多法门手段里头演化而来,虽不见得高深,然时常能见异相,而大多其异相同往后走势,八九不离十,因此有此言出,并不使遮世意外。
可无论如何想来,那位南公山吴霜的徒众,如何都不像是位能在北烟
泽边关掀起甚风雨的能耐人。
遮世早就同那座北烟泽边关有些联络,纵然未曾知晓其底蕴如何,起码在四境里头堪称高手的,也不属是什么凤毛麟角,除去修行人外,尚有相当些许身手堪称强悍的江湖人,纵然是不曾有修行人手段,可照旧是能在江湖里闯出些名堂的能耐人。单单是那位近来四处走动甚为频繁的书生,其阵道修为,已然是可不着痕迹,转瞬布下数座大阵,尤为精通迷阵困惑修行道人,尽管是略微施展,就可令遮世这等手段的四境难以力敌,自然不可谓不强。
而这位吴霜很是得意的小徒,且大抵是承其衣钵的少年剑客,境界或许当真有些低微,照这等修为,全然赶不上那位年纪轻轻且是目盲的琵琶客,或许其琵琶四弦尽出,全然可以诛杀云仲,这等修为放在北烟泽边关,多半是既捅不出天大的娄子,也难以有甚惊世骇俗手笔,全然无法左右相持无穷年月的北烟泽妖物作乱。
“我在那少年人身后,瞧见了佛门徒众。”
遮世了然。
“不知住持,往后可曾会有意将整座不求寺扯入那方深潭里?”
不求寺以西地,唯有零星两三座城关,但因前些年妖物冲破北烟泽边关,如今规模实在说不上大,城关以内居人之户,剩余不足五成,但凡是提心吊胆终日惶恐,且有能耐举家迁出城去的,近乎都是不乐意在城中停留,半
百开外者足占去十之六七,其余些许青壮,大抵皆是家底不甚厚实,实在无那般本事从城中迁出,才不得已在此停留顿足,全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城墙荒凉颓塌,既不曾有大元中的大员族老前来修葺,也不曾有紫昊显官前来操劳,况且遭妖物荼毒时节首当其冲,实在损伤惨重,于是迟迟未曾整顿修城。
城中大户,不过两三,却是无人知晓凭这两三家厚实至极的家底,为何迟迟不曾举家迁往别处,闲言碎语近乎从来都未曾断过,有说法是这几位大户不过是想硬撑起面皮,毕竟出了这几座城,要去往别处作威作福,也不见得是什么容易事,也有人言说,这几座城外头雇佣仆从家丁,或是请壮丁做工,银钱足足要比此地高出数倍,这几家大户不过是欲要在此间多捞取些许银钱而已,毕竟北烟泽里还有出手相当阔绰的主顾,实在不忍心将这一亩三分地界,拱手送给旁人。
于是就有这等古怪景象,任凭这三五城中,仅仅能凑足不到十家大户,口碑竟皆是奇差,哪怕是从来不曾少算人银钱,且时常逢年过节时周济百姓,旁人也总觉这乃是老狐哭鸡的刻意扮相,七算八算下来,这银钱可都是从几座城中人手中克扣下来的,算哪门子好心眼,反倒使得这数家大户一时纷纷遭人戳脊梁骨,诸多不满,尽数扔到其头上,张家长李家短,冯家
小儿夜啼难止,竟都要埋怨这几家大户。
最北的一座城中,每逢这等月份,皆有朝露节,实则便是秋节,将鹊桥会此事,连同秋渐浓时,朝露渐浓,合到一处,算是别地没有的好时辰,届时数城之人,难得放下苦楚连同提心吊胆,尽数涌入到北城去,年纪浅些的男女,纷纷行于街头巷尾,见那等吐火顶枪头的把式人,见不少南北地兼有的商贾,从一众筋肉瓷实的江湖人里走出,甚是豪气将货品摆满城中两侧,舞狮滚绣球,扶童子拎起两面皆是油光锃亮长刀或是熟铜棍,敲敲打打,烟火十二时辰常有,近似昼夜不停息。
难得赶上此等佳节。
城内人挂起笑脸来,城外而来的商贾生意进账,虽谈不上什么日进斗金,倒真是生意兴隆,价钱相当低微,连城中无数穷苦人,都能挑上几件,全然不觉得伤及家财,可如是多年来,都不晓得是谁家放的烟火爆竹。
云仲一行人恰好此时入城,渐次向北,愈发觉得这朝露节,倒当真是盛况空前,直到行至北城城门时,才略微停足。
城门外有几位壮汉,正轮流朝一位衣衫破烂的瘦弱人拳脚相向,踢得土灰震起无数,但一旁围观之人,却尽是冷眼相加,时常还要有人补上两脚,奈何那挨揍的瘦弱人始终不曾吭声,很快便没了兴致,将这人随手扔到城门外土中,就纷纷离去。
云仲下马上前搀扶的
时节,这人已是闭过气去,直到云仲伸手在额头面皮处点过几指,才是缓缓吐出半口气来,分明口中枯黄叶片挨揍时吐出大半,醒转头一件事,就是颤颤巍巍从怀中又取出几枚来搁在口中,朝云仲费力笑笑,咧开满口黄牙。但分明是在笑,眉眼里头并无半点笑意。
这人自报家门,言说是北烟泽老卒,既登不得边关,就凭运送身死者当做营生,倘若是有些尸首血肉留存,家中尚有人的,便送到家中,递上几尺白绫些许银钱,当做是体恤家室,倘若是实在残破,甚至连尸首都不曾留下的,便就地在北烟泽关内,掘个衣冠冢出来,姑且算是记下名头,不曾白死。
“这顿打挨得不冤枉,按说人家城内大喜佳节,咱这不吉祥的主,应该是远远绕开来才对,奈何这两位袍泽家住到南方,脚程不近,总要早点送到才是,或许瞧见尚能窥见面皮的尸首,家中人还能有点宽慰不是。”
分明仅有不惑年纪的老卒,将被人厮打到露肋条的衣衫裹起,抹去两把口鼻处淌出的血水,朝云仲挤出来个很难看的笑脸来。
“毕竟北烟泽有几次不曾守住妖潮,叫百姓记恨上,也实属是情理之中不是?挨顿打能放行,那就是最好不过,咱北烟泽的汉子骨头硬着嘞,松松筋骨也不妨事。”
天色将晚,城中的烟火爆竹映亮雾气茫茫天穹,也照亮老卒半边伤疤交错
的面皮,笑意相当诚恳,可云仲如何都笑不出。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燕子回时
夜半子时。
城中灯火已然尽熄,即使是那等忙碌一整天的疲懒汉不乐意将烛火熄去,早晚都是要挨自家婆娘一通臭骂,而后就是满不情愿翻身走下床榻去,很是低眉丧眼将灯火熄灭,才好得来个安生。如若当真不愿起身,倒也无妨,只是要等候自家婆娘将灯火熄后,再添上些张家场李家短的冷嘲热讽。
无非就是隔墙之间那户人家,里头的汉子本事甚大,前头几日闲扯的时节,听闻人家又是给自家人添上两身衣裳去,银钱一看就是能安安稳稳吃到年关去,哪像自家被窝里头不中用的汉子,早年间倒是以为尚且算是位贤婿,如今倒好,怎么打量怎么觉得不顺眼。要么便是旁人头前两日,曾经在众人浣衣的时节,掏出盒胭脂来,很是羡煞旁人,连自个儿都恨不得是失足掉进溪流其中,被流水冲走了最好。
旁人问起时,只说是家中汉子粗心大意,从来都是这等性情,故而还当真一时间忘却了此事,勉勉强强搪塞过去,死活就不说家中拮据,就算是每日望见米面,都要愁苦今日究竟凭甚果腹,哪里来的余下银钱,替自个儿添置身新衣或是什么胭脂水粉。
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谁人家中的汉子有了出息,谁人家中又添起屋舍,购置几身相当合适的新衣裳,来来回回,念叨的断然不是早年间过门时节洞房花烛情话,而皆是零零碎碎家
长里短,一地鸡毛。
可到底人家家中究竟可否添了新衣,可否添了胭脂,这事倒总是要含糊些,话说出口来已然变了味道,是空穴来风,或仅是盼望着自家男人成气候,带自个儿摆脱这等困苦时日,或是仅想着自家的夫君能争口气,此事千百年来,都不曾有个定论,或是图富贵想迷了心思,或是诸多念头皆是冗杂到一处,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相当不中听。
越是贫苦地界,越是夜里不曾见灯火,更何况什么勾栏瓦舍,红袖招招。
身在这等秋冬来得甚早的北地,更不属上齐或紫昊哪怕大元境内,自然也就要过得更为凄苦些,骂起来城中那不足十户的大户,也就当然是底气更显得足些。
云仲四人打尖落脚在最北那座城中,客栈银钱要得倒是不少,大抵是瞧见这几位客爷的打扮行头当真不差,何况并非是北地之人,多半是外来者,将价钱提了提,随后又是瞧见这几位外来之客皆是驾马,掌柜的咬牙又是将这银钱往上添了添,见云仲连眼皮都未曾抬,心头已然给自己脸上印过六七个巴掌,后悔自个儿讨要得过少了些。奈何是木已成舟,倘若是再临时坐地加价,恐怕这几位爷的来头甚大,自个儿一位寻常不过的客栈掌柜,哪里能得罪得起,只得是命人谨慎伺候着,且添了个心眼,特地在云仲一行几人眼前呼唤小二,仔仔细细吩咐
。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是将自个儿落到土里,银钱若能赚得饱足,在这几座距离北烟泽边关甚近便的城中,已是最要紧的。
刘澹早已是见惯夏松边关那等堪称凄苦荒凉的地界,更何况做过许多年头的乞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做地界险恶,既无需自个儿递出银钱,就心安理得在这客栈其中住下,当然要尝尝酒水,虽说是滋味尚可,这价钱倒分明是掺了假,何来这般金贵的道理。不过除却酒水不甚合乎心思外,还真无甚好挑剔的。
楚辛乃是位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估摸着连到这回功夫,都不晓得是遭人杀生宰客,正巧是路上舟车劳顿,无暇他顾,早早就是去往客房其中歇息,至于有些不合心意之处,却全然略过,能有这么处歇脚地就已算在是善哉善哉,一时连对北烟泽边关外妖物惧怕,都是冲淡无数,回屋舍后倒头便睡,哪里还肯等到灯火皆灭。
这其中始终眉头紧蹙的便是那位目盲的琵琶客,自从踏入此城内,就将琵琶牢牢抱到怀里,瞧来似乎是生怕脏了自个儿这柄同性命相当的琵琶,既是目盲,有耳听八方本事,超乎常人鼻嗅,自然觉得这座客栈相当差劲,潮霉滋味相当浓厚,故而时常蹙眉朝云仲方向望去,可惜目盲,实在是瞧不见云仲神情如何。
“早先刘澹言说,云少侠乃是位散财的能人,如今在下才是晓得,钱囊厚
实,倒也不是这般用的,那掌柜分明是刻意将价钱提起,这么一座近乎四面通风漏雨的破客栈,胆敢要这般银钱,落到旁的江湖人手上,可是要吃一通好打。不如将银钱递给在下,将这一整客栈鸡鸣狗盗心怀腌臜的主顾连同小二掌柜都打个舒爽,想来也花不了多少。”
“城中还有什么好地界居住,这可是北地,说句难听些的,隆冬时节鸟雀都是不愿停留的地界,又如何能同别地比较,住得差些,好在是吃喝算不上逊色,以我瞧这地方还真是不差,依山傍水,正好是在最北城之地,倘如是站到城门上,大抵都能窥见北烟泽真容。”云仲正摆弄一枚早先就得来,却迟迟不曾细看过的紫皮葫芦,乃是当初在五尺境内,诛杀那两位高手时遗留下的,当年那等无边无际剑气,经紫皮葫芦这么一吸一转,威风甚大,如今却似是枚寻常物件,正害愁的时节闻听此话,不急不恼,将葫芦重新挂回到腰间去,似笑非笑看着琵琶客。
这位风头不盛,却是能牢牢驻足在新一代天下十人中的目盲年轻人,从来不曾讲究什么吃穿,仅是图个干净,即使是空无一物居室,照旧能够住得心满意足,但此番却是难得开口提及此事,估计是这客栈实在挑得差劲,或是先旁人一步,窥见自个儿心头所想。
“城中有比这客栈好上许多的,反而挑了这么处最差的
客栈,虽目不能见,但在下估计,来此地的多半是无甚出息的贩夫走卒,云少侠平日里出手阔绰得紧,想必是有高人相助,况且那位并不熟识的北烟泽边关人,亦是居于此地,如此这般,很难让人不曾生出什么疑惑来。”这目盲的琵琶客往常时节,对谁人都是客气,唯独是瞧见同自身不相上下的修行人时,好斗的心思才尽数迸出,连云仲都是不曾想到这位年少一代新入四境的主,何来的这般性情,不过再想起那弦一弦四,当真是有些咋舌,反倒有些庆幸此人的脾气甚好。
“今夜饭食不差,可曾用得习惯?要吃饱的,不然过后再添些顶饿的菜式?”总归是琵琶客目盲,瞧不见自个儿视线,云仲望向窗棂外,顺势道来。
琵琶客似乎也已习惯云仲这等时而相当直爽,时而将话兜圈说的性情,摇头苦笑两声,起身略微行礼离去,径直去往住处,但并不曾躺卧,而是仔仔细细擦拭一枚蒲团,凑到鼻尖处仔细闻了闻,才是放心盘坐其上,手捧琵琶,缓缓行气。
夜半子时。
有人闯楼而入,将那位劳累不堪,浑身带伤的北烟泽老卒从二层楼处扔到街心,统共有数十人夹攻,逼得那位守北烟泽多年的老卒,不得不将腰间裂痕交错的钝刀拽出,奈何本就不属是修行中人,一时间着实无力挣动,虽是手握钝刀,然而生怕是伤及无辜,再者遭众
人团团围住,一时实在难以将什么刀招使出,只得是拎着柄同自身一般狼狈的破旧长刀,在场中胡乱劈砍,却连一人都不曾伤着。
任谁人都能瞧出这位浑身狼狈的主,已然撑不上多少时辰,可周遭围拢上来的人手,却是越发多将起来,将客栈外整条长街近乎是团团围住。客栈小二分明闻听此声,可皆是将脑袋埋下,又在客栈门处撑过两道硬木,并不曾掌灯,生怕是此事祸及池鱼,因此索性就再不曾有丁点的响动,反而是盼着那北烟泽老卒尽早身死才好。
宁见旁人街头染血,不愿褂子沾染朱红。
周遭围拢而来的这些位汉子,已是将老卒围困得愈发严实,其中殿后的两人,已是悄无声息趁人遮挡之际,将袍中藏过许久的短刀抽出,顺势反握,沿人群快步向前,刀尖皆是朝向那位老卒的要害,分明是要下杀手。
然而两人刀还不曾出,手腕便是齐齐落下,摔落到长街上,有沉闷响动,而后才是血溅五步。
客栈里云仲盘膝稳坐,收回行气的心思,却是依旧捏着剑指,泛黄窗纸上有道细微不可见的孔洞,瑟瑟秋风虽说是无孔不入,但这裂隙孔洞的确是奇为狭小,接连绕行过一整座客栈的剑气,落到那两人手腕处的时节,却是当真力道无双。
不远处屋舍内目盲的年轻人同样盘膝稳坐,但嘴角却是浮起。
这手剑气圆润精妙,俏皮如若山
中猿猴摘果,轻巧如燕子回返,倒当真是见功夫。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鹿家取刀
平白无故,遭人断去手腕,街巷里原本团团围绕而来的汉子,却是未曾惊慌过度,而是纷纷如潮头压落,渐次向后褪去,竟是不曾有甚慌乱,反而比起来时,尚要有序许多,横是瞧得人心惊,而那两位擎刀打算刺杀北烟泽老卒的黑衣人,虽是遭削去右腕,本欲离去,身形却似是遭人钉在原处那般,如何都是挣脱不得,浑身汗水淋漓,却是只能眼睁睁瞧周遭人们尽数退去,仅仅剩下那位已然有些脱力的北烟泽老卒。
“我当是哪里来的修行高手,敢在北烟泽边关外头朝这位老卒出手,却不曾想竟是境界这般低微,区区二境修为,连云仲那小子大抵都可出单手应付,如何来的胆魄,敢在此间地界袭杀边关中人?”刘澹闲庭信步,倒显得是有几分困意,从屋舍其中踱步而出,单手托着脖颈走到客栈外,上下打量打量眼前二人,却是相当嫌弃。
云仲布局本就十足容易想通,何况云仲也是位成天嫌心不累的操心主顾,早已是同刘澹交代过此事,言说是城中多半要出这等乱象,而但凡是趁乱,就相当容易做事,不论是将这等袭杀北烟泽老卒的事嫁祸栽赃到此城中人头上,还是当真得手,使得这位辛苦奔忙,以至于令人觉得可怜的老卒殒身在此,都是相当叫人窝火的一桩事,于是就将心头思量尽数告知刘澹,请其掠阵。
而即使是云仲剑
气,足够能令这两人无暇他顾,断然是能拦下这般袭杀,刘澹却是未曾冷眼旁观,反而是替云仲想到了些疏忽之事,于是凭天玑石将袭杀事已然无望的两人生生定到原处,迟迟不能有半点动作,竟是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一世间僵到原地,仍旧维持原本举止。除去一身甲衣,连神臂吕公双刀之外,尚有数枚天机石,自是妙用无穷,兵关道后人自是有这等底气,本就是在人间流传年头不短的一脉传承,落到修行中人眼中,近乎只是逊色于掌管一地仙家宗门的分量,何况有些绵延不止千百载的传承,比起那等寻常的仙家宗门,也不见得家底有半点不如。
所以刘澹总觉,云仲这般小心谨慎,始终是落在下乘,凭自身天玑石这等威能,怕是定住位三境都是绰绰有余,杀鸡偏用宰牛刀,着实是一时间很有些兴趣缺缺,沿两人身前走过时,总是有些许困乏。
而等到云仲出门的时节,刘澹脸色却早已变幻。这两人分明不可动腿脚,遭那天玑石中兵甲威风压得不可动唇舌,却霎时间皆是气息全无,身死当场,如此连天玑石都是一时无用,软倒长街其中,虽刘澹观瞧再三,且试鼻息,却是察觉着实不曾是假死,而是当真连心脉气门都皆是停滞,周身僵冷再无动静。
不曾去理会刘澹此时皱眉深思,云仲先行搀扶起那位老卒,叩开客栈门前,
令仍旧两股战战的小二前去烫壶酒水,再前来好生伺候这位老卒,安抚罢后者过后,背过身去悄无声息叩指有二,才是再度走出门外,同刘澹坐到门前已是风雨磨损去半枚头颅的石狮旁,不去理会衣袍会不会受脏,朝刘澹瞥去两眼。
“怎么,老马失前蹄?某人不久前才是说,兵关道的本事神通无穷无尽,断然不曾有失手的道理,怎的今日还不曾查明这两人的来头,就已是失手,合该扣去些许酒水,想来近来是不曾勤修苦练,才出的此等差错。”
突然之间被云仲好生一通言语消遣,刘澹倒着实有心发上一阵脾气,奈何此事当真是有些不占理,脸皮厚如城墙,总也不好撞了南墙硬说不头疼,于是咧嘴半晌,迟迟不曾回话。
子时过半,街头巷尾更显冷清,显然是方才风雨,并不曾惊动过多的城中人,月明星朗,倒勉强可窥见旁人神色面皮。
“但这说回来也不能埋怨兄台,我猜这两人必是早先就已是服下奇毒,而一击不成,自然就要毒发身亡,单单瞧其面色紫黑,就一窥尽知,虽不晓得是何方势力豢养的死士,但起码可从今日事中瞧出些许端倪来,先前那些围困北烟泽那位老卒的,身上皆不曾藏匿甚利器,想来更像是这城中人对北烟泽不满,打算令这位老卒吃些皮肉之苦,而这两位持短刀的,却当真是想要浑水摸鱼,趁乱刺杀
,不论是为挑起这两地争端也好,或是为使本就相当混乱的北烟泽边关失序也好,用心相当毒辣,未必就是这几座城中人的心意。”
一番话说得相当直白,刘澹眉头松而再紧,扭头看向云仲,良久都是不曾说出什么话来。
细想之下,这等揣测当真是有理,这数座城中百姓,受妖物荼毒最深,能够尚有如今规模,当真算不上是什么容易事,而区区一位替北烟泽跑腿的老卒,断然不至于承起城中无数百姓激愤,挨上两场痛打乃是情理之中,但万万不应当遭人诛杀。刘澹先前也曾瞧清那两位刺杀之人死相,分明唇齿紫黑,形体枯槁,多半便是毒发身亡,可却迟迟不曾往此处想,如今经云仲提点,才是察觉出其中的疏漏。
怕是在这两人身后的势力,同样是惧怕北烟泽边关地高手如云,故而每逢有此举动,无论功成与否,皆是要壮士断腕,将这等死士留在原处,且凭自身手段抹除蛛丝马迹,使得不露天机。
“你小子果真没白走过江湖,心思倒是相当细。”刘澹难得捏着鼻子勉强夸过云仲两句,却是使得后者登时笑起。
“刘前辈也不是寻常人,先前不也是将我疏漏填补上?彼此彼此,皆是老江湖,却难说皆是什么圆满无缺的人。”
刘澹好容易有些另眼相看,霎时间就是烟消云散,这等相互吹捧的言语,实在是忒腻味,从来算不得爽
利,不过既是心境尚好,就不曾同云仲甩甚脸子来,到底是瞧着这位少年遭人强占本心,而后一步步从块垒中脱身,直到现如今,才难得瞧见些修行中人应当有的算力,难得觉得这小子更顺眼了许多。修为不济,总也比既修为不济,又是行事莽撞好上许多,起码这番算计,在自身看来,已是很有两分味道。
“猜到你小子打算出手掺和此事,同你这一路行路,就从来不曾瞧过你消停,冷眼旁观说起来难听,但做起来倒也能保身,不过瞧你小子,大抵是学不来这学问,橘生南则为橘,生于北则为枳,你云仲倒是不然,走到何处,偏学不得入乡随俗高高挂起,既然如此,不妨说说如何应对?”
“随波逐流一向在我看来不是什么祸事,至关紧要处在于,有无波浪肯携我一并远游。”云仲仍是举起那枚紫皮葫芦,分明是在那位弥门高手腰间当做保命法器的金贵物件,落到云仲手上,似乎也仅是当成个盛酒相当中用的葫芦,里头能容海量好酒,最是能够合乎心意,于是轻飘举起,美滋滋饮上两口笑道,“想来咱们出手,必然是有城中势力在暗地里瞧着,而凭我这本事兴许引不得人前来拜会,刘兄这本事可就显露得相当大,想来明日就自是有人登门前来,既是如此,何苦咱们去操这份心思,倒不如随波逐流,反倒得来个心境踏实。”
清晨时节,果不出云仲预料,城中有数十位披挂相当齐整,皆持刀剑的家丁在客栈门前街道驻足,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不允人通行。
谁人都晓得城中并无有几人,出手就是这般声势,想来同那数家大户,自是脱不得干系,虽说是这数城中人皆是瞧大户甚是不爽,不过倘若是当面见了,自然是要客气些,就连客栈里头那位心眼相当玲珑剔透的掌柜,都收起那等贪些蝇头小利的心思,恭恭敬敬将为首那人迎到客栈其中。
鹿垂自打从城内鹿家率家丁外出,心头却始终嘀咕个不停,按说凭自家老爷子的脾气秉性,虽多良善,可终归年纪浅时乃是从尸山血海里一路杀将出来的性情,历来行事刚强,估摸着若非是此等脾气,也断然不会较劲似的在城中安然稳坐许多年月,这其间虽有许多百姓背地里相当记恨鹿家,可但凡见面,必是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生怕那位鹿家的老爷子动起雷霆怒来,引火上身,于是尽管知晓些背地里的弯弯绕绕,明面上却是从来不曾失却面皮。
可自从昨夜时节,鹿家家主府燃了一夜的灯火,鹿垂就接到此等营生,老爷子赤红着一对倦眼,厉声吩咐速速去往城中客栈相请的时节,鹿垂才是晓得城中昨日原来出过这般大的事,半刻不敢懈怠,近乎是趁秋时星夜,连夜召集家丁披挂齐备,前去相请。
鹿家不曾在
意的事,即使是天塌之势,也断然砸不到脚面上,而鹿家在意的事,纵然瞧来只不过是江湖人的微末举动,亦是能扯动全身,原因就是在于这位老鹿家家主独到眼光,竟从来无有一回走眼。
第一千零五十章 得益甚少
鹿垂年纪浅时,曾经往四方走动,一来便是现如今鹿家老家主的主意,虽是子嗣数目不浅,可大多皆是当年还未曾在这数城中站稳脚跟时所出,即使是这位老家主心思八面剔透,也照旧是分不出多少心思来好生教导这些位子嗣,更谈不上什么见世面与否,正值用人之际,亲眷子嗣必是要搁在用人的地界,起码可保个后顾无忧。因此鹿家上代,近乎皆是在势力盘根错节的鹿家数地,当一位只精熟自身任职的能耐人,却少有那等触类旁通,精于人间事的特例。
倘如是要将整座鹿家看做是位山间的修行人,而老家主亲信子嗣,就如同贯穿经络其中的数道大窍,皆是牢牢把持到手中,一来是不至于将鹿家种种要紧事外斜,二来则是起码可使得心思根脚,皆朝自家人方向拐去,即使同在鹿家,照旧是有个亲疏有别,照旧又被其余子嗣排挤在外的那等侧室所出的庶子,可也始终是被鹿家老家主凭其堪称深厚的安抚功夫,恩威并施,生生将鹿家凝成一道牢固绳索。
正是因其非凡手段,才使得鹿家始终上下一心,兄友弟恭,从来不曾听闻那等兄弟阋墙,或是闹出甚不快来,近乎是凭横扫之势,将北烟泽关外数座城中异己势力扫平,同其余数家大户平起平坐。可话虽是如此,不过任凭城内百姓得来的风声真真假假,但都是知晓,之所以城
中有数家大户,皆是因鹿家允许,故而兴盛至今,若论钱财人丁哪户更为占优,则是大多各说各的理,多年来很是有些争论不休的意味,可每逢提及鹿家,必定是仅此一家。
可说是有鹿家撑腰,哪怕是城中最为卑贱的外姓人家,都能够在短短两载之间,瞬息踏到大户一流上,单单是如今鹿家手中掌握的数城基业,暂且匀出两成,都足够旁人得来富庶二字。
或许是这些年来,连膝下孙儿年纪都已然到嫁娶的时辰,这位鹿家老家主,亦是有些退隐的心思,奈何似乎总觉膝下多位儿郎,皆是有些不堪大用的端倪,毕竟是身在其位,而只晓得谋其事,至于携领大局一事的能耐,如何想来都很是有两分欠缺,于是就命鹿垂等几位同辈的年轻孙儿,从此地离去,不论是去往中州也好,或是去往紫昊大元两地也好,先行增长几分见识,养出些许胆识眼界来,再行择选,或许才能使鹿家代代出新,起码能有这么位相当适宜的承大任者,才好放心将家主位传下,颐养天年。
而在这些位同辈中人里,鹿垂自认,当真是算不上什么高明人,毕竟这代人中绝艳之才全然不少,当中有数人去往中州,竟已是纷纷开枝散叶,只用自身的手段,就无需太过于操劳生计,有去往紫昊者,归城时节携来数十匹宝马良驹,仅是瞧过两眼,就不似凡物,当真是
蹄踏如雷,瞧得鹿垂相当受挫。
擅商贾道者,擅交际往来者,擅往来把臂同游者,乃至于擅投人所好者,近乎皆有大才生在鹿家,不得不叫人背地里暗自骂上两句老天爷不公,鹿家凭那位老家主本已是兴盛至极,可其儿孙中大才竟是数目更甚,古往今来言说是富不过三,好像在鹿家压根觉察不到不到半点衰落的苗头。于是本就才浅志疏的鹿垂,经这些位同辈中人映衬之下,更是显得平平无奇,单单是在天下转悠过几年,就已是还家,替家中做些跑腿这等营生,姑且算是替鹿家出面平事。
好在是性情相当随和,为人忠厚,不曾有甚歪门邪道的念头举止,虽是不曾精于商贾一途,倒是相当本分,从来不曾凭鹿家家世强压旁人一头,故而在数城其中的口碑,倒是出人意料,在鹿家算得上是极好。
撩帘笼走客栈,相当嫌弃将污秽还不曾清理利索的布帘挑开,鹿垂今日行头亦是算不上讲究,一双眼皮肿起,分明是昨夜时节过于忙碌操劳,还未曾好生歇息片刻,就是颠沛而来,强行撑起念头行到客栈内,四周打量一番,却是不由得一愣。
这客栈本来就是无数贩夫走卒下榻的地界,布局相当不爽利,小二自然也不是什么勤快人,除非是掌柜的实在瞧不下,凭克扣月俸相胁,才是装模做样擦拭擦拭桌椅,如今鹿垂踏入此地,却是一时间
不敢认,那位自家老家主要寻的人。眼前客栈桌案旁坐着位如是唱曲的年轻人,两眼瞧着就是相当不利索,身穿朴素衣衫,所抱的那枚琵琶倒尚算在是干净,可惜瞧着着实无甚卖相,压根值不得多少银钱。一旁尚有位敞怀的汉子,髭须杂乱,方才饮下的酒水,尚有小半挂到胡须处,对于自个儿踏入客栈之中,竟是连眼皮都未抬起,身旁还有位年轻人,打扮倒是干净整洁,可迟迟也不曾有动静,两眼紧闭,将两指竖起,迟迟不曾有零星动静。
这三位,哪位也不像是什么世外的高手。
鹿家同样无甚高官大员,本就是凭老家主一人之力行商贾道,才是使得鹿家有今日的盛况,所以即使是鹿垂自认见过许多世面,但往往皆是流于其形,仅仅能瞧见这几位的衣衫打扮,瞧来全然凑不出几两银钱,更是不曾眼熟过什么高明江湖人,于是很是有两分疑惑,最终还是走到那位汉子眼前,略微弓腰抱拳施礼。
“打搅兄台饮酒雅兴,可曾知晓客栈当中,有什么山上的修行人?”
那位髭须杂乱的汉子闻言抬头,朝鹿垂咧咧嘴,“没有秃驴,也没牛鼻子,爷年轻时倒是时常上山,如今觉得累脚,靴底都遭不住磨。”说罢竟还当真将单脚抬起,怪笑一阵,随后就是不再理会。至于那位抱琵琶的年轻人,全然是不愿理会鹿垂,将琵琶抱到胸前,清淡
拨弄琴弦,竟是丝毫不曾在意鹿垂堪称有些恼羞成怒的面皮,与客栈之外披甲的家丁,楚辛则还是有些识礼数,睁开懵懂两眼,朝鹿垂憨厚笑了笑,而后继续皱眉竖起双指,憋得面色涨红,却始终无半点动静。
最终还是云仲自二层楼处,朝鹿垂抱拳行礼,请其上二层楼一叙。
果真是这位更像是修行中人,鹿垂难得有今日窘迫境地,于是被云仲请上二层楼的时节,难得有些感激,心说终归是有老爷子惦念着的修行人前来,这趟也不算是白来,楼下那些位不知是何处来的江湖中人,相当不知礼数,倘若是自个儿同辈那几位外兄弟前来,怕是早已动起干戈来。
“兄台上二层楼,其实是找错了人。”
云仲从方才起就揣着些瞧热闹的心思,见鹿垂连连吃瘪,才是有些不落忍,请上二层楼一叙,但仅是方才开口,就是使得鹿垂霎时有些摸不清头脑,蹙眉半晌才是开口问询,“昨夜子时,分明是有眼显见有一对刺客,无端被人斩去双手,且是身形不能动,怎就是寻错了人?”
“削了那两人手腕的是在下,不过定住人身形的,却并非是在下的本事,差别仿若云泥,”云仲禁不住乐呵,倒是少见鹿垂这等喜怒皆挂到面皮处,行事且不算在嚣张跋扈的高门后生,有意调笑道,“楼下那些位,倘若是寻常江湖里头的贩夫走卒,功夫稀松的主儿
,断然是不会留到此时,除却那位同我年纪不相上下,正比划剑指的那位,其余两人的境界,比在下要高上太多,我猜这城中的鹿家,要找的也是那位吃酒没品的汉子,而不是在下。”
满室皆是修行人。
鹿垂突然觉得自个儿坐到二层楼处,手脚有些颇不自在。
云仲观瞧鹿垂,却总觉得有些像一位故人。
昨夜时出手相救那位为北烟泽奔行良久的老卒,乃是自认的本分,而当着众人面皮施展神通,则是有其余算计,一来则是欲凭此震慑住那一对刺客背后的势力,切莫再行此事,行事前需先行掂量着些,二来则是为引出城中鹿家这等堪称冠绝一城的势力,省下许多明察暗访的功夫。虽说是早先知晓自家老爹与大师兄柳倾皆身在北烟泽内,总有些近乡情怯,何况凭云仲向来堪称稳固老成的性情,如何都不应当急于踏入北烟泽里,然而如今着实却是有些心焦。
鹿家无疑是城中消息往来最广的大户,更莫说能够在这等荒山野岭,临近北烟泽边关地界,依旧能牢牢占住龙头的大户,明暗的手段定然是不俗,可未必山下人就乐意掺染山上人的事,倘若是鹿垂今日不曾来寻,大抵云仲不日就会从此城中离去,过后再凭自个儿手段探查,究竟是谁人欲对北烟泽边关不利,可今日既然鹿垂趁天色擦明的时节赶来,此事也自当要出一份力。
讲理,做事,皆需章法,而分明从赤龙处得来的益处不多,这算是头一桩。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倒灌洪水
从鹿家踏出门外几步远,穿着一身脱下都能立到地上的脏兮兮长衫的刘澹,又是耍无赖来,扯起云仲袖口言说实在是腹中饥渴,当真是不饿能再度前行半步,倒是不妨去往一旁不远处的茶楼饮酒,待到吃饱喝足过后,再踏上回返路途不迟。
不消刘澹扯多几句,云仲就晓得这位压根不曾憋好心思,本来就是位疏懒至极,相当拖沓的人,前来鹿家这档子差事,铁定是多有些倦怠,但在这倦怠之后,云仲的钱囊自是要遭殃。
鹿家家主是位矍铄老者,言谈举止颇有几分江湖武夫的做派,但也不可全然言说是什么江湖武夫,而是尚且能从举止其中瞧出当年曾在行伍其中的诸多习惯。既是将两人请到鹿家其中,自是少不得那等在人世间已习以为常的深浅试探,或是弯弯绕绕套话此事,刘澹自是不愿应付这等差事,皆是抛给云仲,倒也一一接下来,口风相当严实,即使是两方人客套半晌,照旧也不曾从彼此之间得来什么相当有用的消息口风来。
可既是鹿家自行相求,当然是要递来几分诚意,而这诚意当中,则是当真有些事受云仲重看。
如今势头,不单单是城外有些许势力自外而内渗透,且竟连那些位城中人,都连带着对原本很是有些感恩戴德的北烟泽边关中人,很是有两分抵触记恨,浑然忘却北烟泽中人有多少身死在妖潮其中,而如今的话风,却是言说现如今时常有妖潮破开北烟泽关口,四处作祟,并不去记恨妖物邪祟,而是对北烟泽边关外任劳任怨将性命都压在关外的这些位困苦之人冷眼相待。其余事那位鹿家的老主倒是可勉强将性子忍下,连提及城外有错综复杂势力,打算从对北烟泽抹黑,都是不曾有如此的火气,唯独提及城中人对北烟泽中人时,险些坏了修行,两眼圆睁怒发冲冠。
云仲虽是不曾听闻过此事,但也可从那位老卒如今的境遇,觉察出城中风向如今的确是有几分古怪,可经这么一番对谈,方才是知晓城内乃是如此一般大势,先行是城池受妖物损害,而后便是有城外势力兴风作浪,污蔑言说北烟泽边关内人全然不愿将心思搁置在降妖伏魔,死守边关一事上,才是使得城内受如此荼毒。但最为可悲的是,分明知晓此事乃是欲加之罪,城池里头依然是有百姓受此言所惑,纷纷响应认同,却压根不曾将念头扭转过来,变为旁人的掌中刀,却尚不自知。
若说是鹿家那位老家主有甚掏心掏肺的言语,恐怕便是对于那几方势力的猜测。
一来上齐始终同整座北烟泽关系很是说不清道不明,毕竟鹿家之主晓得些许不足为外人道来的秘辛,或许北烟泽边关里当真有人同那位上齐天子有相当深厚的瓜葛,外人则是不知晓,可终究也算在猜测当中。二来便是在上一番妖物越过边关齐出时,受颇大折损的紫昊一地,或许亦是多年来对这座北烟泽并无多少感激的心意,欲使得天下北境数国皆受荼毒,才出此下作招数,或是为日后天下争雄先行做些局,或是唯恐天下不乱。
而山上的修行人,心思照旧不见得有多齐,虽说如今有五绝坐镇山上,使得旁人难以生出什么僭越的心思,可天底下何曾有过所谓长治久安的道理,总有分分合合,谁人唱罢谁人登台,或许这城中内外,皆有山上人的眼线。至于此事,云仲倒觉得未必可以轻信,然而单是那位老者阴恻恻笑过两声,言说天底下处处皆是明镜,北烟泽这面镜,照出许多山上人丑鄙低微处,自然就是要生出来些相当遭人瞧不上的心思。
倘若是北烟泽妖物终究遭人联手破除,你猜天下有多少修行人要来分上一杯羹?而倘若是北烟泽妖潮凶狂破关,终究是无人可拦,世上的仙家宗门,又有几座肯舍得一身道行,把这妖潮冲散些许?人心人性,从来都难以凭揣测二字定下性来,就如秋时黄叶地,遇风则乱,但从古至今都不曾有人将片片黄叶随风
滚落的方向尽数掐算出个所以来。
于是分明云仲想要辩驳两句,又是摇头将言语吞下。
「总是北地酒水,比南地要烈些,不见得所言全然是对,但大部分时节都是这般,你就瞧这么一口酒水下肚,纵然是北地霜寒几十州,总是能在这口酒里找补回些许魂魄来。」提着两枚足有娃娃高矮酒葫芦的刘澹,就地坐到距鹿家不甚远的石台阶处,方才前往茶楼里的时节,又是被人端详半晌打扮,可掏出来的银钱沉甸,哪里有人还敢有半点瞧不起,小二口中板着面皮的客官,也就自然变成客爷两字,相当恭敬。
「打人脸这等事做着爽快,你倒也是不沾铜臭,反而是让我背钱囊,只顾伸手讨要。」
固然是无半点好气,不过云仲却也是坐下,掏出那枚紫皮葫芦来,朝口中倒酒,瞧得刘澹直瞪眼,后来挠挠脑瓜,总是想将云仲这葫芦抢来。对于人世间的酒客而言,或许这枚葫芦比什么老药法宝都更有用些,能盛无数酒水,饮时则是取用无度,哪里有这般舒坦的器具,可今日刘澹却是一反常态,不曾试探云仲可否乐意割爱,连多余斗嘴都不曾有过,而是半醉半醒扯起云仲袖口来,朝不远处的楼台上指了指。
凡此城内,门前挂红绫必是风月地,虽无那等成甚规模的勾栏青楼,但却是有这等欢愉场。
「小子,你小子不是始终惦记着,那枚剑穗主人是谁?今儿个难得有这番雅兴,同你好生说道说道。」刘澹分明平日里酒量奇深,可如今才饮两三口酒,就已然是显得醉意深重,指点那挂红绫的楼台,「瞧里头那位姑娘,也不过是十二三的年纪,却是深居这等欢愉场内,只等待到年纪适宜,连破鸾都是能够卖上个相当好的价钱,可怜多半是尽终生都不见得能够见这人世间有何其壮阔雄浑,花好月圆,同一只困在笼中的漂亮小雀儿,同样是相差无几。」
「当年瞧见那姑娘,比你如今的年纪兴许还要小些许,好在是咱胆魄相当之重,前去别地走镖时积攒下来些银钱,购置了身相当讲究的衣裳,大摇大摆就混到青楼当中,指名道姓言说是要那姑娘伺候,起码是要听听唱曲,随后竟是当真遭咱拐出青楼去。那时候哪晓得什么青楼的家丁高手,打起人来皆是下死手,那时节少年人的底气壮,全然不曾担忧半点,竟是真个做成一件大事。」
云仲撑头,突然觉得今日的刘澹,酒量相当之浅,三杯两盏,竟是喝红了面皮,还有心调笑。
「怎么,那般好的姑娘,就不曾起过甚贼心?」
刘澹瞪眼,不过随后就是咧嘴挠挠头释然笑道,「有有有,但毕竟是年纪忒小,怎么说都还是位不曾生胡须的少年郎嘞,比你现如今模样可是要俊秀不少。」
「后来我才晓得那姑娘并不曾是被人卖进青楼的,而是家中爹娘分道扬镳,谁人都不愿理会,反而是随手扔到亲友家中,就再不见其踪迹,一日三餐,竟是连半点银钱都凑不足,不得已要吃饭,才是容身此地。」
「想当年我还是相当不以为然,再到后来,去往她家故里看过一眼,那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穷。」
「可那的确是个很好的姑娘,倘若是请过先生,未必学问就浅过那些位人间有名姓的江湖才子,而倘若是有双亲看护,或许就能在深闺其中学来一身缝衣刺绣的好本事,倘若是有位不走江湖的老实汉子,没准就能做一位贤妻良母,总是好过在青楼其中待价而沽。」
云仲说不出话,只是将紫皮葫芦在刘澹的葫芦边磕过一下,权当是敬酒。
「但就是那么位从来不曾学过缝衣穿结的姑娘,竟是耗费不知道多少功夫,编出这么个相当中看的剑穗,只可惜我那时节接了兵关道的传承,迟迟不曾走脱身,虽是将其安置妥当,言之凿凿说是三年必定回返,却是忘了那姑娘本就
身子骨羸弱,才堪堪撑到双十光景,就已是香消玉殒。那处风景相当秀丽的老村郎中,言说她从来都不舍得用我留的银钱抓药,而是自个儿拖着羸弱身子,去往山间自行采药。」
「刘郎走江湖不易,要替他多留着些。」
笑得浑身哆嗦得刘澹,眼角通红一片,向上翻了翻眼珠。
「我的福分大抵就这么些,或许在旁人眼里,一位修行有成的修行人,本就不应当对人世间有过多眷恋,本就难与那女子同见白头,更不见得往后柴米油盐琐碎,有武道那般雄浑壮丽,可当真要能拿四境去换,天下第一也换得。」
无人知晓这位七尺汉子,究竟凭这等手段,将多少眼泪再度倒灌入心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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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见愧
北烟泽关外,就属是鹿家富贵。
过三停三进的宅邸,走屏风过小舍,里头悬的银铃跟秋风起,算在是相当中听。
鹿垂不晓得多少次从这座鹿家翻修多次,虽不见富丽堂皇,但颇为中正风雅的堂前经过,但还不曾有一回像今日这般惴惴不安。起因就是有鹿家的家丁仆从,无意间听闻刘澹入府的时辰,旁话不曾讲,而是先行编排了一番鹿垂,言称此人实在是过于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或许是在穷乡僻壤当位乡绅才是最为适宜,更是不通晓何谓油滑二字,说话办事过于一板一眼,不见得能撑起鹿家家大业大。
如何说来,鹿垂从来也不曾起甚心思夺甚家主位,可总归是大树之下好乘凉,鹿家枝繁叶茂,最是适宜鹿垂这等直到眼下都不曾想好出路的后生依傍。既不是与同辈中人相当,身怀坡天本事,又不曾同那些位志在家主位的同代中人争雄夺魁。甚至连鹿垂其父,在家中都并不算在居于高位,也没能讨这位现家主的青眼相待。万一是这位老鹿家家主任,当真是将自个儿驱逐出城,往后不单单是落得个脸面跌份,还要另起炉灶,想想便觉得头昏脑胀。
才小志疏,向来在高门大户子嗣身上,算不上什么相当大的毛病症结,实则只需将念头稍稍收束回些许来,就可心满意足安生下来,高门大户,并不缺一人谋生的出路,可真要是遭高门大户如今掌权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才是要举步维艰。因此鹿垂才是如此火急火燎赶往鹿家府内,生怕这位鹿家之主,嫌弃自个儿这孙儿惹得山上的修行老爷不快,索性是将自己逐出鹿家。
而鹿垂来时,自家老爹才刚刚由打正堂走出,本就是相当驼的腰背,又是再度弯过几分,同鹿垂相见时,却只是叹息两声并未多言,就自行走出鹿家,瞧面皮其中尽是愁容。
「小子,既在门前,伸头一刀,缩头依然是一刀,何不踏入此门,索性得来个痛快。」
鹿家现如今的家主爷年少时节走过江湖,入过行伍,甲子前天下烽烟,竟也被其生生熬将过去,并未身陨,况且尚有一身堪称毒辣的商贾道本事,在整座鹿家,无异于是一位活老祖,而纵然是到这般年纪,腹背笔直,少有染病,身子骨硬朗得出奇,言语更是底气十足,分明鹿垂身在堂前,老者言语从后堂传来,底气竟依旧不曾减去一丝一毫,声如悬钟。
直到鹿垂头也不敢抬,同这位老祖宗请安过后,后者才是将两眼从一卷上年岁的书卷中挪开,轻捧起一盏茶汤来,不紧不慢饮上两口,挥退众人,同自家这位孙儿一高一矮,打量过许久,生生将鹿垂脑门盯出汗水来,才是略微收回。
「从前不肯同你等这些小辈细讲,是因觉得尚且不到时辰,而头前两日,却突然之间发觉,早在半甲子年前,我所豢养在家中池内的一头老龟,却是在这萧瑟秋时,无疾而终,反而是走到我前头去,曾有位方士言说,这鼋龟一属少养,养差了还未等足够岁数,就是身死,倘若是养好了,容易将自己送走。」
「鹿家起势前三五十载,由爷爷掌舵,平稳且是蒸蒸日上,反而是显得子嗣惊艳者甚少,如今想起这头鼋龟来,反而好像是瞧见自己,后继无人,近乎将一门心意,皆数是放在整座鹿家,到想到的时节,才是发觉,好像连你们这些孙儿,都已是到这等年纪。」
「我且来问你,倘若我欲将家主位传与你,北烟泽生乱,是保全鹿家,还是无法做到事不关己,偏要为整座北烟泽出一份力?这问题要想好,毕竟并非是要挑这么位豪气冲霄的英主,而是要替整座鹿家,选这么位鹿家之主。」
鹿垂面色,一时又变为苦哈哈模样,垂头丧气,半晌都不曾有什么答复。
到头来连端坐的老人都是有些狐疑,挑眉朝鹿垂面皮中望去,「小子,可是晓得一件事情,
鹿家之主的位置,历来在城中觊觎者从不算少,只需好生琢磨琢磨,说出个令爷爷信服的言语来,或许这家主的位置,就当真让给你,而倘若是换成旁人来坐这位置,你未必就能在此间有什么安生时日。」
「恕小辈实在开不得这口,但非要说来,天下危亡,人皆有责,北烟泽关口一旦有失,大抵晚辈是要在城头与人同进退,实在顾不得鹿家二字,虽直到现如今来,这座人间少有人自觉,覆巢之下无完卵一事,纷纷闭门不见人间事,但自幼身在鹿家,爹娘教诲,从不曾令晚辈只顾自身,而是要替整座边关外的人间做些什么。」
茶盏炸碎,滚热茶汤浇了鹿垂满身,上座那位须发皆张的老人,终究是将原本很是和善模样收敛去,怒目圆整逼视鹿垂,多年来身处上位,满身威仪皆足够压得旁人不敢抬头。
反观鹿垂,实在多年来并不曾有多少见家主的机会,平日里更是多有疏懒,常游山水,算不得同这等久居上位者有半点相提并论的威仪,分明一身热茶相当狼狈,却依旧是眯起眼来,望向鹿家这位活祖宗,止不住摇头。
「晚辈做不来这等事。」
「只需略微松口,言说大灾之时,替鹿家多做些事,明哲保身也算不得甚祸事,为何就如此艰难,难不成鹿家家主一位,都当真提不起你这后生的心思?!如此僭越忤逆,当真不怕被逐出鹿家?」上座老人须发皆张,虽是满脸褶皱遍布,可当真是像极一头盛怒之下的老龙,逼得鹿垂不得不将头底下,却又是相当倔强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线笑意,依然摇头。
早已从鹿家离去,云仲听罢刘澹这头半截陈年旧事过后,多饮过些酒水,秋湖倒是应邀而来,又是在腹胸中来回折腾过良久,直到酒意褪去大半,才是堪堪肯消停下来。
不得不赞叹上两句,现如今鹿家家主这等人,整座人间都是少有,同城中绝大多百姓不同,始终惦记的并非单单是鹿家一地兴衰,尚且要顾着整座北烟泽地界所在,虽如今此城遭其余势力渗入,但依旧是将城中人应有银钱得利,皆数相让,自然是位慷慨之人。
刘澹饮得七荤八素,比往日酒量可是逊色不少,不消云仲去多费力猜测,就知晓此人饮酒的时节,全然不曾动用半点内气,故而比往日时节醉得早上许多,不得已将这位醉倒街头的主背回住处来,才是堪堪歇息下一阵。天南地北,近乎是人人都要遭人间一境,受荼毒过无数回,才是能厚着脸皮,说上一句人间苦难不过尔尔,既不曾去鼓吹当年自身曾熬过多少苦楚,亦不曾去将一件事说得有多重,肩头有多少斤重担,而是仅趁饮酒的时节,三言两语,轻飘飘带过。
天底下吹嘘苦难二字的,要么便是不曾活明白,为奴为仆过于久的年月,要么便是过于自怜,恨不得将这一场幻梦,皆是当做理所当然。而实则唯有苦楚难与人说,唯有期盼有朝一日能够从这等苦楚里抽身而出,才算是善哉善哉。
因此云仲并不曾有过多的言语,而是将身形相当壮实的刘澹扛到肩头,走过算不得有多富庶的长街,去往落脚客栈,犹如屠户似将刘澹魁梧身形卸到住处的床榻处,再行下楼,要过两坛烈酒,畅快豪饮。
人们都是恨不得添油加醋,将自个儿一厢情愿,多增色几分,待到同旁人说起的时节,把自个儿摆到那等淳良不曾作恶的地步,过往事事,都要说对方一个不字,兴许才好显得自己情深意重,痴情绵长,难说日后再度同小姑娘谈情说爱的时节,会不会用上些许此等说辞。而刘澹先前所讲的这番话,全然不肯将自己摘出事外,而是亏欠愧疚二字,近乎已是顺言语一并流淌出来,说到底来,哪怕是云仲自问,也觉不如。
念想从温瑜上山那时辰,到眼下已是用区区两载尚有不足的年岁,坐到正帐王庭中如此显赫的地位,说到底来耗去
多少心思算计,连云仲都是揣测不出,只能是在温瑜平日里艰难修行,近乎是废寝忘食钻研阵法,连日苦修其中,品出些许滋味来。但可惜虽知晓些许,人间仍旧不曾有所谓全然感同身受,何况凭身在山间时节云仲那等闲散的心性,当然是难以揣测到,当年身在山间近乎是将自身熬到身形枯槁,究竟心头有多大的死结。
现如今看来,修行固然受过许多苦楚,困心之局,依旧不曾担过多少,南公山既有自家师父师兄撑着,天塌地陷,断然无需云仲出手相抗,而修行至今,从来就不曾有甚心头所好,仅是因喜好剑术,境界才是得以随剑术剑道一并水涨船高。
如今才可勉强说上一句如梦初醒。
掌心习剑所得老茧,已然不深。
手端杯盏,云仲忽然之间就有些愧疚。
「s.出游结束,恢复更新」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何日到关前
整晌的时节,琵琶客都观瞧云仲饮酒。
也就是这最近两日的时节,纵然是琵琶客向来不乐意惦记旁人身上的糟心事,都总要睁着那双无半点神采的灰白两眼,朝云仲方向望上两眼。
这位剑客擅饮,近乎谁人都是知晓,哪怕不曾动用内气将醉意抵去,云仲酒量,已是能在寻常人中登台阶入府,断然不曾是寻常之人可比,相较之下,寻常人哪怕是凭非凡酒量同云仲撑得个平分秋色,照旧是拦不住人家还是位三境的修行人,两两相叠,当真是难寻对手。就依云仲这等酒量,无论是在那座山兰城里见过无数擅饮之人的姜白圭,还是向来遇上谁人都不认怂的刘澹,都要暂避锋芒,可近来几日,饮得实在是有些过多了些。
一来是荼毒钱囊,二来则是摧垮修行中人的心性念头,本就最是忌讳醉酒之后,所谓梦里乾坤,壶中岁月,倘若是终日都这般酣饮,定然是要使得伤了本院,且误了境界。
琵琶客向来是相当严于律己,云仲近几日这等举措,既是在住处无事可做,不曾去往北烟泽边关,又是这般狂饮,即使能够猜测到两分心思,琵琶客却仍旧是觉得不甚踏实,本又不是什么言多的脾性,可分明知晓云仲这般痛饮,实在难以冷眼旁观,毕竟这位剑客的脾气并行,虽不见得能讨琵琶客的喜,仔细想来倒也不差,于是便于晌午过后的时节,抱琵琶坐到云仲对座,也不开口,就这么相当沉稳地坐到云仲对面,身子却是朝向客栈外。
那成想云仲压根是位不知好歹的,见琵琶了无端坐下,踟蹰半晌,相当不舍地把眼前半坛酒推到琵琶客眼前,咂咂嘴相当不过瘾。
「在这城中,此酒可是不好找,统共就余下这么两坛来,今日又饮去一坛有余,其余可是都在这了,换成旁人前来讨要,譬如刘澹那等混人,我是打死都不带给的,奈何实在本事境界不比兄台,只能忍痛割爱,还望兄台高抬贵手,近来钱囊愈发羞涩,实在力不从心。」
险些挤兑得琵琶客坏了道行,破口大骂,吐出两口浊气过后,才是稍将心头郁气清去,抬手敲打桌沿,不过身子仍旧是朝客栈外头。
「自然不会夺你银钱,走江湖在山兰城住惯了,乐得清贫自也是无妨,酒水当然也不会劫你的,不过倒是想要问上一句,修行中人里头相当忌讳的事,便是你所言说的那座南公山上,修行法门到底有何异处,可曾是与其余山门不同,还是有甚玄妙神通。」
说起来并不相当隐晦,近乎是摆明要同云仲说道一番,修行之人不宜沉于酒道当中,可不晓得云仲究竟是喝得糊涂,还是当真铁心思要揣着明白佯装糊涂,琵琶客说罢多时,才是将杯盏放下,仔细回想良久,才是打个酒嗝连连摇头,口中言说自家那位相当不靠谱的师父从来没教过什么新鲜的修行法门,或是什么行气的独门招数,到如今同自家三位师兄所用,不过是早年流传下最是寻常的行气章法,就连师父自个儿吐纳时节都不曾有诸多神妙异相,不知兄台要问何事,不妨细说。
实则也着实如云仲所言,南公山间从来无甚特别之处的修行门道,即使是再寻常不过的修行法门,照旧不曾妨碍吴霜凭纵横之势,强行凭自身闯入五境其中,且境界剑气不曾逊色于那位成名已久的剑王山道人,所谓行气法门,终究是不比人勤家苦修,或是修行道上头的天资悟性,因此从来不曾多加留意。云仲倒是也曾见过那等古怪的行气门路,不过并不曾见过那等所谓高深莫测的行气神通,自是要有两分狐疑。
「可曾有那等平白饮酒就能增进修为的行气法门?如若当真是有,在下也是要斗胆学学,毕竟这等玩闹之间即可令修为一日千里的神通,当真是技多不压身。」
说到此处琵琶客已是不愿同云仲打哑谜兜圈子,径直道来,毕竟单凭其性情,不愿绕圈迂
回,才属是正道,这也是为何云仲在山兰城中初见此人时节,相当惊异的由来,虽不见得能同子回家大师兄天资并驾齐驱,可不得不说这两位的性子,倒是当真有几分相似。
云仲闻言依旧端起杯盏笑笑,不过思量片刻,还是将杯盏放下,漫不经心开口,「兄台乃是前辈,不论修行道中,或是落到尘世间的年月,于情于理,皆是比在下要深长许多,自是当得起兄与前辈二字,如此斗胆问来两句,兄台答疑解惑,想来是最好不过。」
琵琶客也不曾客套,轻轻点头,而后却是将眼前半坛酒水推还给云仲,面皮之上不曾动半点声色。
「天下人中,有两人若沧海一粟,不知两人姓名,权凭甲乙暂代,甲人少体强,依山傍海肉粥取用无穷无尽,自是愈发身强力壮,能日行八百,近乎同奔马无异,而乙人自幼体弱多疾,且是节衣缩食,但凡快步前行,则必要停下脚步喘息良久,方可续行,敢问兄台,这两人究竟谁人对谁人错?」
琵琶客神情古怪,朝云仲方向侧目,仍旧是两眼无神神情不变,「何来对错?」
「那敢问谁人高一筹,谁人低一筹。」云仲手中杯盏就未曾停过,再添上一杯,擎到手中晃过两晃,醉眼半抬。
而对座的琵琶客依然摇头,「同样不曾有高下二字,这两人倘若是同为传递书信往来差役,或是皆为凭其脚力体魄行事者,自好有个高下决断,可既是事还不曾交代齐全,当然不会有甚对错高下,不过这同狂饮之举,又有何干系?」
「既不知去路为何,行路快慢与人何益,既非凭其决断人之高低,亦不曾因此一事得来什么什么名声,在下向来是清贫过得,殷实也过得,并不打算凭修为二字名垂千古,同样也没那等骇人听闻的天资本领,何苦去终日困心自守。连路途尽处究竟是甚都无从知晓,也未能找寻到自身所憧憬之地,行路快慢,同我何干。」杯盏不停,云仲分明是醉意极深,摇头苦笑,「从来便是见人所求,见人所愿,诸如姜白圭,诸如那位打死不自报家门的孤掌老汉,各有归途,各有所愿,所以走得快慢如何,当然要经得起所谓,扪心自问四字考量,在下入修行道也有些个念头,无不是糊涂而行,糊涂而走,说来倒是矫情,不过从来不曾找寻到什么当真想做之事,游手好闲,无非如此。」
这次琵琶客倒是并未中途将云仲这番荒唐言从中截断,灰白双眸其中,倒是难得有些许神采,但也只是向云仲瞥见一眼,即使未曾能看清眼前这年轻剑客所想,亦难得动了动心意。
修行从来只是修行,可要是换句更难得的说法,从来就不单单是修行两字,人间芸芸,山上人所求修行,如今近乎已是能同道行境界两字,无过多的差异,而困苦修行现如今似乎就单单是为图境界二字而已,一味单凭走出长远与否,定下此人在修行一途所取成就如何,越发少有人惦念,修行二字,山山相拦,究竟为何要走到高处去,只见山涛戎越过五境过后,得以在五绝其中称尊,见那位剑王山道入五绝后,人间之剑,皆尽俯首低眉。
矫情也不交情,重要也不重要。
所以这次琵琶客这等追问到底的性情,并不曾发作,而是难得多用那双早已经盲过许多年的两眼,向云仲仔细望了望,即使看不清这位少年人的心思,可照旧瞥见当年自个儿的零星念头心性。
匆忙劳碌,但为碎银,凡有碎银,皆为家用,但凡银钱充盈,能使家中老小自在些许,此便为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就好像是但凡身在山上修行道中人,总要有旧友新仇,天材地宝,灵宝通天物,譬如天下粥食,总算不上什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凡有福分撞见,则必要搁在囊中为己所用,才算是不曾亏欠天恩,有一份修为,就能得一丝生天,多一线能见长生的把握,终归是不
论如何,都要归结到拳头大小,道行高低。不过也总有那些位吃饱撑得,或是无需担忧天塌的人们,惦记着求个活得清醒明白,言说是同自个过不去也好,言说是羡煞旁人总有个游赏的尽头也好,但却万万不能轻言,说是吃撑了或是饿得轻。
层层关需从头越,关关过需到关前。
生来无非吃饱,不过好像除却吃饱之外,仍要有些惦念或是盼头才好,生来脖颈挂有几双鞋履,如若是不曾将鞋履扔到墙头外,似乎人人都需揣度,究竟为何要费劲过墙。
而恰巧云仲好像就从来是这等性情的人,因其性情入修行道,因其性情受困心竭虑,心思在前,体魄在后,成天受此事而伤神忧心。
所以即使琵琶客有许多法子骂上这人糊涂,而自问亦无从出言。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贪墨
正逢云仲一行人于北烟泽关外踟蹰不前的时辰,关内外又是飘过几阵雨,来势倒不甚大,难以称得上滂沱二字,可还是笼罩数座秋日中愈显荒凉的城池,零零散散,数日不肯消。
一场纷飞萧瑟,湿冷难挨的凉雨,最是能衬出城中人家的屋舍,究竟是四面通风露雨,屋瓦破损或是墙有开裂,要么便是大梁腐垮塌,毕竟是自古时起就有那等所谓上梁不正,下梁从之的说法,恰好是经这么一场来得时辰赶巧的秋雨,却是将一舍将倾的弊病,早早就揭露得干净,纵然是平日里再不愿瞧见墙头缝隙,或屋上残瓦,终究是要在难关前显出颓相来。
本就富贵的人家,自是无需担忧此事,借廊桥屋檐吃酒饮茶,当然是不在话下,毕竟当初起建屋舍的时节,那是耗费相当一笔堪称浑厚的银钱,屋瓦大梁当然是选用上上乘。更有良工巧匠倾力而为,何曾需要担忧这屋檐房舍垮塌,正对雾蒙蒙阴沉沉天景,披绣衣饮热茶吃好酒,反而是相当自在,难说此地虽是偏僻至极,倒也能够从中瞧出几分奇景。
而贫寒之家早已是晓得自家这等屋舍,实在撑不得这场秋风秋雨,早早就琢磨出些勉强凑合的手段法子,能够暂且撑过这阵秋雨,而后再做打算,因此固然是被卷去屋头两三重茅草,或是家中略微有通风漏雨此事,可终究是有自知之明的算计,全然谈不上什么撑不过,只因往日已是过一日算一日,将余下寿数当成营生,毕竟还可用北烟泽一事替自个儿稍稍挽回与些许说辞颜面。
甭管贫富年纪短长,但凡北烟泽妖物再冲出关外去,指不定谁人死谁人活,又有甚好担忧的。而在此之外,家财不上不下,才新修葺屋舍者,竟是这场连绵几日的秋时风雨中受难最重的,单是最北城城内,有数家新修葺屋舍,或是将半生银钱换来套新宅的那等寻常人家,经这么一场秋雨过后,屋瓦断毁无数,且有数家因不曾保全屋舍中大梁,齐齐倒塌断毁的,最是让人生疑。或许便是富贵之家无需担忧过重,而贫寒之家早已是自觉无关紧要,且早已然是将心境放得平缓,甘愿随遇而安,唯独是这么些许不上不下的人家,一面自傲言说自家屋瓦瓷实稳固,又不曾事先见将大梁再夯得稳固些,才有今日败相。
还是这几日的光景,鹿垂将自家老祖宗嘱托接过,但并不曾同外人有半点透露,近乎整座鹿家唯有这爷孙两代知晓,这场冷雨过后,再要得两日安稳闲舒,可就当真如同秋后蚂蚱,掐一日算一日,可就连那位鹿家当今的老家主都不曾想过,注定此秋,不复寻常太平。
自从云仲当日说出心头疑虑过后,琵琶客时常要坐到前几日的位置上,客栈里头生意骤然冷落下来,倒也是清净,恰好能令琵琶客安安稳稳面朝门外,凭一对瞎眼望穿秋雨,只不过谁人都不曾知晓这位年纪相当轻的乐师,究竟是心头有何思绪难解,还是在等什么人登门拜访,不过只是觉得这位脸色始终如常的年轻人,近来好像相当关怀眼前每日痛饮的云仲。
那位北烟泽的老卒,已是先行一步入北烟泽边关,不曾忘却刘澹云仲两人出手相助,咧开那张饱受风霜摧残,致使嘴皮常年皴裂的嘴,笑呵呵言说既然两位都是修行人,如若有闲心思去往北烟泽边关瞧上两眼,那是再好不过,自个儿虽仅是边关外一位寻常的小卒,不过也能替几人美言几句,想饮酒时,只需踏入边关,自己自当前来迎接。皆是在北烟泽关外摸爬滚打多年的主,虽说是妖物无甚心眼,不过本就是以弱击强,倘如是当真不曾有半点心眼存留,哪里还活得到如今,自是能知晓这城中近来暗潮涌动,对于云仲一行人搭救性命,自是心头有数。
而老卒去往边关其中,已有足足三日,但既不曾有人来请,更不曾有半点风吹草动,能够在最北城城头上隐约瞧见的北烟泽边关,除却城头上有隐约人踪,再未曾有半点人烟,死
寂得犹如无甚生灵。
不过琵琶客终究是等来了要等的人。
这一日鹿垂登门,才踏进去客栈其中,就忙不迭同店家讨要过一壶清水,只需两三息的功夫就灌入喉中,半晌才是缓和过苍白面色,望过两眼又是端杯盏饮酒的云仲,连连摇头坐到一旁,诉苦般笑道。「还要是江湖人过日子舒坦,不曾被这些个糟心事笼住,哪里像是我等这些个奔波庸碌之人,区区小事,竟是来回奔走许多时日,连个饮水的地界都找不得。」
着实如鹿垂所言,鹿家老家主近来算是终于将扶持后辈的中观紧要事放到心上,近乎是终日不曾令鹿垂闲上半日,足足近一日功夫,到现如今还不曾有半点饮水的空闲,再者鹿家其中近来查出件要紧事,上下牵连奇深,惹得老家主大发雷霆,横是不曾令鹿垂回返,而是必要查到个水落石出,才算是姑且将此事罢休。这些时日以来,鹿垂倒是相当照应身在客栈当中落脚的云仲几人,虽说是性情散漫,倒也算是广交宾朋,脾气秉性不差,不过在云仲同其饮过两次酒水过后,就是推三阻四,生怕前来客栈又遭云仲扯住袖口脱身不得,灌个七荤八素,故而许久不曾露面。
云仲一行人不曾有多少山上人架子,鹿垂也是乐呵能从老爷子眼皮底下窜出,过半日清闲时日,倒是同几人皆是交好。
连平日里很是面皮木讷的琵琶客,都不曾对鹿垂有甚厌烦的神情,倒实在是难得。
「总不能只见狸猫吃鱼,不见狸猫挨打。」琵琶客早知晓云仲已是醉得天昏地暗,无奈摇头替其接茬,慢慢将桌案上头的琵琶抱到怀中,「山上人倒是要好些,江湖人讨个营生,可是动辄就要丢性命的一件事,当真说不上谁人比谁人舒坦轻快。」
「有些话无需你鹿家同这几人说,这几人都是心知肚明,我初来城中,都是听闻到些许风声,恰巧前头几日闲来无事,趁秋雨舒爽的时节略微探查一番,就能略微知晓个大概来,但牵连甚大,有些事还是糊涂最好,」琵琶客话说得稀松寻常,可神情倒是添过一丝狡黠玩味,倒是相当难得一见,「我有良方医人痼疾,但没准鹿家那位老家主,都未必有那般能壮士断腕的心性手段,何况此事做与不做,实在是不好决断,当真是要将一事摆到台面上去,岂止千斤。」
一旁云仲已然喝得面红耳赤,不过尚且能听清琵琶客所讲,撇撇嘴哼哼过两声,说了句聒噪,好好个人如何也学会打哑谜兜圈子,随后继续趴到桌案上,半张脸压得涨红带印,继续迷糊睡去,而琵琶客仅是微微一笑,就是起身要同鹿垂外出,将自个儿所查之事交与鹿家。
直到琵琶客踏出门去,云仲趴的那张桌案才是轰然炸碎,两坛空坛结结实实砸到云仲后脑处,险些将其生生埋到地里。
琵琶客从来不见得是什么不记仇的脾气,倘若是无关紧要事,就相当不记挂心上,而倘若是相当在意之事,前后脚报仇,不留隔夜事。这等手段瞧得原本相当疲惫的鹿垂都是有些胆战心惊,倒抽两口凉气回头,见云仲昏昏沉沉从酒坛碎片里拔出脑袋来,才是略微出了口气,携一众鹿家人出门,同那位分明目盲,行路却相当稳当熟悉的琵琶客离去。
这一日,鹿家正堂其中多出数十枚木箱,当中整整齐齐码放有数刀宣纸,而宣纸当中密密匝匝,皆是蝇头小字,近乎是仔仔细细将这几日来鹿垂所追的遗漏账目,尽数添到上头,其中涉有钱财数目,已然是骇人听闻,而最为令鹿家老家主震怒之处在于,若是今日不曾查清此账,大抵鹿家一年章程,就是如此糊涂蒙混过关。其中单单是主涉之人,就有足足八十六位,除一十二位外姓位高权重者,其余七十四位,竟皆属鹿家中人。
甚至尚能牵扯到鹿垂其父,虽不曾算在主犯其中,照旧是有些许微末牵扯,环环相扣,贪墨数目引人目眩
。
老家主掌灯时节,将自身壮年时所穿衣甲披挂齐整,拄刀而立,已是在这数十枚木箱前站立许久,任由天色渐晚。
直到此时,鹿垂才晓得这场贪墨事中,为何那位琵琶客要言说,岂止千斤,但凡是将涉此事主谋尽数连根拔起,近乎是要将鹿家多年经营尽数打乱,于荒废断墙之上重起炉灶,谈何容易二字,更不曾想到眼前这位老人听闻家丁颤声念诵账目时节,心头肝火何其汹烈。
可这柄对于鹿家老家主而言已然使唤不动的刀,分明知晓是伤人伤己,却终究还是落地。
秋时,鹿家依家规诛杀共五十四人,其余参犯之人剥去银钱逐出鹿家,再不可于北境逗留,家眷老小一并受牵连,逐出城去,再不允回返。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人情难买
鹿家一事,并不曾引起什么难见的城中动荡,近乎城内人人都是觉得,似乎鹿家近来更换过不少掌权人,可凭城内人近来一二十载来对整座鹿家的看法,更替过不少掌权人,压根对此城全然无甚影响,倒全然是不如今日能否吃上一餐香气扑鼻的饭食。
同样鹿家兴替判罪,也未曾能够令云仲酒兴变改半分,非要说是值得一提的好事,就是在秋湖再度苏醒通过后,把本就已然仅相差一线就可改换的经络重新削了个七零八落,但又是在相隔奇短暂的时日里,重新使得经络化腐为奇,比起原本驳杂野草似杂乱无章,如今再有内窥,能觉察出经络譬如溪流,竟隐隐之间多生光华,虽依旧是涓涓细流,但比起往日,却是完备周全太多,
很多事都在秋雨里找到许多出路,而许多事想要更差劲些,好像已不是什么容易事。
对于云仲这等近乎遭人间拦阻在修行道外的弃儿,修行一途上本就无什么再敢妄称艰难的事,好在本来所想所念亦不过是区区横剑在前,因此常年累月之间,从来都不甚记挂心上,无论是凭虚丹艰难藏纳内气,往后好容易才是使得丹田痊愈如初,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虽说南公山仅是一座才在天下渐渐扬名的宗门,如何说来,山间的年月,总要比在人世间行路过得慢些。
不知自从当上先生过后,口齿功夫越发好,且要沾染上些许酸腐的颜先生,近来身子可好,毕竟本就是被黄龙强行推到现如今的境界,失却黄龙之后,说不上难有寸进,大抵也是甚难走到高处,不过这等念头很快被醉里想得跟我给通透的云仲剔到别处去,讲破大天去,既是颜先生能有原本修为,恐怕天资都是要比自己强出不少来,自己好像全然无需替这位心思渐渐通透的先生担忧去日。
而轮到惦记起自家师父的时节,大概也无需怀揣着什么提心吊胆,毕竟能管住吴霜的,除却无双自己之外,还不曾降生,不过听闻近来那位向来同南公山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毒尊,现如今始终留在南公山内,没准倒当真能替吴霜好生压一番随心所欲的脾气秉性。
年岁悠悠,事事皆需缓缓打磨,虽往往念着个平步青云一劳永逸,可终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道,既得此运,乘风而起也就不再仅限于所谓白日空梦。
对比云仲这等成天大醉,难得放肆的举动,始终跟从在云仲左右的楚辛却是一时间有些难得的空闲,而最为可悲之处在于,便是身在山兰城外的时节,实在是遭云仲督促修行督促得有些习以为常,如今突然这么闲暇下来,云仲不曾再如往日那般强行扯起楚辛外出练剑,反而使得楚辛一时难以闲暇下来,终于是每日自行外出,勤恳修剑,修行不辍,境界一日日稳固下来。
云仲所授的剑招,多半是自流水剑谱其中挪来的,不过楚辛剑术之中的天资,并不比云仲,眼下虽是强行记下剑术招法,但如何说都徒有其表,还不曾添得两分神韵,就好似一汪死水,迟迟未能够将源头点化,正是因此刘澹时常瞧见楚辛练剑时,邪魅外延,很是穷着有些不自在,可是再等到同云仲提及此事时,后者往往一日间都不曾有什么清醒可言,反而是将刘澹话噎到脖颈处。
其间鹿家有几次登门,皆是那位精气神相当差,瞧着就是十足劳累的鹿垂登门,皆是要请在鹿家肃清贪墨一事中立首功的琵琶客,去往赴宴或是同我鹿家老家主相谈,聊表谢意,但凭琵琶客的性情,实在是有些难为人,连鹿垂三番五次登门,都是有两分火气,每逢上门就是摇头叹气,时常还要从正被秋湖穿膛过肚,折腾到无甚动静的云仲旁夺来些酒水,闷头痛饮。
「这么个疲态尽显的人物,总觉得不应当又他接过这什么劳什子家主位,反而是常游山水,才最是适合这人,强扭的瓜不甜,凭他心境,倘如是鹿家不倒,常游山水去当个写游记的主,才算
在是扬名立万,没准还能在后世青史里添上那么一笔。」有时云仲也会从那张重新挪到眼前的新桌案处抬起头,两眼朦胧喃喃自语这么几句,琵琶客也恰好坐到对面,睁着一双盲目朝外望去,听闻此言仅仅是笑了笑。
走南闯北着实有这么几番见识的云仲,眼力并不差,反而是比琵琶客所想,更要好上那么一星半点,晓得云仲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鹿垂有那等面色,并非单单是因为劳碌二字,更是因为实打实瞧见鹿家那位老家主的雷霆手段,着实是心头大骇,更是不用说这二等常年累月,很是有些纨绔脾气,酷爱游山玩水的性情,哪里曾经见过这么多人头落地,如是所猜测的不错,必定嘶有那位老家主授意,令鹿垂在一旁观瞧,才是有如今这等堪称颓废的面相。
「多看看,对他有好处,你我二人都是知晓,鹿家兴许有更适合鹿垂的家主,可能同你我交好的,实在是选不出旁人来,以山上修行人的古怪脾气,能够有这么位称得上好友的寻常后生,着实是难得,如使我站在那位老家主的高矮位置看,或许还真没有比鹿垂那小子更合适的,毕竟这数城安危,如何都是系在修行人身上。」
「一行人招摇过市,闹腾出不小的动静,总不能连这座北烟泽关口都没进过吧?但凡是要踏入其中一步,都是有益无害。」.
「昨儿我瞧见你收了点鹿家的薄礼,虽说不是什么世家高门,但鹿家的薄礼,想来如何都是不薄,我还当兄台这等很高很高的高手,不愿图什么世俗铜臭,更不曾看上那仨瓜俩枣,如今看来好像是我轻看了兄台。」也许是酒壮怂人胆,搁在以往的时节,云仲总是能想起这这位爷弦一至弦四的好大威风,固然是在那座不求寺里头被那年纪轻轻的方丈挡下,不过天晓得居于天下十人里的这位高手,还有甚后招,何况现如今云仲连弦一都不见得能凭剑气拦下。不过今日云仲却是不怀好意抱拳拱手,相当喜笑颜开。
「夸都能夸歪。」琵琶客不气反笑,用那双越发无波澜的眸子,不轻不重瞅过烂醉剑客一眼,倒是并未曾同往日那般不愿理会,「鹿家这银钱说来倒当真是不轻,但无论轻重,实则都是人情。我如是半点也不曾收,他鹿家就总是要欠着我些许,教那等逮住些许把柄就妄图吃一辈子的主儿来看,似乎是无足轻重,可对于山上的修行人而言,总是要有那么些自矜,将万事的门槛都向上提一提,不论是所谓礼义廉耻,不论是所谓仁心厚薄,皆是要高那么一点。」
收过鹿家的银钱,就将这等人情略微冲淡了些许,这不单单里头有那位鹿家老家主的试探,尚有些许诚心。鹿家并不是什么修行宗门,更不曾能耐到在琵琶客遇上什么劫难时,当真就能将这人情还了去,本就是凭做生意而起家的大户,满府上下,就剩下这银钱算不上寒酸,能勉强被人看到眼里去。何况还是鹿垂这位日后家主亲自送来,琵琶客近乎是想都未想,就接过这份全然不能算薄的薄礼,反而是成了上上之选。
「鹿家因有这么位家主而兴,果真是在情理之中。这份薄礼的分量,与那些贪墨案宗里头缺失的银钱,也是相差无几,老先生果真是相当讲规矩,既是替鹿家除害捉虫,自能将这些银钱慷慨相赠,借此献礼,果真是大气。」
「你还是把手从那箱箧旁挪开最好,免得伤着自个儿。」琵琶客连神情都不曾变,哪怕是云仲蹑手蹑脚,将手伸到那箱银钱处,却依然是瞒不过琵琶客知觉,将手掌抚在琵琶上,虽仍旧是眉眼平和,倒也杀气腾腾。
谁人都晓得近来云仲钱囊有些干瘪,不单单是奥给刘澹这等大肚汉吃好喝好,还因那位魏西武近来所供的银钱,迟迟不曾送来,故而愈发抠门,连刘澹都对云仲有些爱答不理的架势,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无非就是这等理。不过就算是钱囊实在干瘪,倒
也无需挨这么一通没道理的敲打,何况凭琵琶客的脾气,说动手没准真就要动起干戈,惹得云仲连忙缩手,讪讪一笑,仅是好说歹说,讨要来些许酒水钱。
可两人都不曾察觉,从客栈外归来的刘澹不知何时已然是趴到那枚奇重奇大的木箱眼前,起劲使鼻子嗅了又嗅,遂抬起眼来朝云仲望去,两眼圆整,不过在云仲眼神佯装无意之间转向琵琶客的时节,汉子身形骤然伏地,到头来竟是半跪到琵琶客前,竭力将双眼睁得更人畜无害些。
「大爷,近来天凉,可否要人暖个被褥?」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亏账难算
分明仅是距北烟泽不过咫尺之间的远近,北烟泽却是不曾同城关外几座城池那般,秋雨尽收,天高云阔,而是比起往日仍要黑云压城几分。
熟知北烟泽一地的,皆是晓得这等暗无天日的景象,才属是关外的常态,要真是有朝一日接连放晴,那才是当真不得了的大事,近年来统共有两会天光大亮的时辰,皆是妖物临潮而起,遮天蔽日,竟不知其终处,两次其中仅有一回,是勉强将冲出关外的妖物尽数格杀,而另外一回,则是令整座天下都晓得有北烟泽这么处妖潮翻滚的九幽地。
但凡人间人,多少都是有些不见棺木不落泪的心思,这心思或许很短,或许很浅,但唯独这等堪称血水淋漓的现实,方才可令人警醒,原来此事已然到不可回转的境地,到那时节再捶胸顿足,叹息痛恨,然而悔之晚矣。
诸国其间,自是有知晓唇亡齿寒这等道理的国君,自是有上书劝向北烟泽送上辎重人手的重臣,更是有心系北烟泽安慰的百姓,不过在旁人看来,皆不过是杞人忧天,更何况人在卑微地,又何须有那等兴亡事匹夫有责的念头,倒是不如担忧自家粮米可曾够熬过这年。但令天下许多高门大员,乃至于一国之君都甚觉爱莫能助,无能为力之处在于,倘如是自身伸出援手,令这座北烟泽莫要受妖物破去,而倘若有一日这纸盟约扯碎,自身就无异于比旁人缺失一重用于兵马的余粮辎重。
先祖基业,天下祸乱,人心难测,近乎牢牢将人锁在为己二字上,既不可站到高处谴议,言说人人皆不曾心怀天下,皆盯着手中不过区区几十载的权势,或是什么拓土开疆大愿,而又不可不叹息,兴亡二字,仅是系于寥寥人手中,倘如人间生灵涂炭妖物横行,尚不能自保,又何谈所谓世间一统。九国国君,似乎人人手中都扼住旁人咽喉,而自己咽喉处,又是被旁人扼住,既无暇抽身,又何来的分出许多念头,担忧北烟泽一地。
受妖物荼毒甚重的紫昊一地,竟也是许久不曾向北烟泽一地运送粮草辎重,担忧二字,近乎是摆到桌案之间。
但无论如何,这座分明权重之人皆是知晓的北烟泽关外,照旧需有人守,即使是人手已愈发难以为继,照旧是要在沉默里将无数妖潮一波波打退,而后继续很是沉默地将往日相熟的袍泽尸首,艰难从妖物口中夺将下来,虽不说安置得有多体面,起码免于无处可安。北烟泽时闻鬼哭,凄声人间,然世间充耳不闻,仅余明争暗斗。
柳倾近来已是做得有些木然。尤其辎重钱粮一处,仅是每日将所耗去的扣除,良久不曾再有填补,尤其北烟泽着实无甚春夏,近乎是常年凉冷袭人,即使是节流,照旧也不能过于节衣缩食,譬如是最广袤大泽之北强袭而来的声势浩大的北风,扯碎不少将士兵卒瑟缩的军帐,或是前头几日遇袭,虽是勉力苦战,依旧遭妖潮踏破屯粮地所在,要么便是死战之中,被负伤吃痛妖物带去了兵刃,虽是性命无忧,然而铁衣为妖物扯碎。终日冷风吹拂,倘如是腹中无食,更添几分寒凉,熬过此冬都不见得容易,又何况披甲持戈同妖物分个生死输赢,于是即使钱粮当真难以为继,也需绞尽脑汁令这些位关外兵卒吃饱穿暖。这等磨损耗费,近乎隔三岔五都要使人愁苦得紧。
即使是有上齐近来频送好意,时常替北烟泽填补些辎重粮米,可照旧是耗不住多少时日,一时间又是惹得几人愁苦,青平君曾戏言虽说这北烟泽关外容貌俊俏者不在少数,自个儿哪怕是去往别地皇城其中的青楼,艳压群芳得来个花魁的尊号,估摸着也得日夜不停接豪客登门,连半点喘息功夫也无,都需起码十余日,才能堪堪使北烟泽一地,勉强免于苦楚。
闲暇之余,柳倾曾问过北烟泽可否在外有些生意,青平君亦是不曾藏掖,言说倒是有几处生意所在,然而行商一事,又何十足稳赚不赔的买卖,上齐圣
人虽是垂青文风,更是不愿轻易招惹世家,但对所谓皇亲外戚,却是相当严苛,全然不允有甚凭己身尊位,染指生意这等举动,初才登龙椅的时节,就已是任命荀文曲四处彻查,统共抄家得来的银钱数目,果真是奇重。即使近年来这位圣人亦是愈发四平八稳,知晓个所谓帝王之术,可自身这所谓皇叔的尊号,大抵也是无甚大用,直到这时节,才晓得天下从来不曾有什么好做的生意,先前从来不测才能够赔银钱,多半是因那些位精明商贾,尚有所求,有朝一日将这皇叔的名头废去,当真难以顺风顺水。
单单是凭青平君的算计,这些年来倒是招揽过不少精通商贾道的能人,但这些个生意,仅仅是初才起步,将前头两年最是难熬的时日熬将过去,如是要挨到有无穷无尽银钱入张,足够使北烟泽有源源不断银钱辎重,尚需再挨过几载,更何况谁人也不好轻易言说赔赚,只得是先行将所谓生意抛到脑后,过后再议。
南公山上头账目,本就落到书生手上,吴霜诚然是相当能生财,不论是生财有道,还是摆明前去偷抢旁人山门里的金贵物,总归是相当有几分做买卖的本事,可惜出手更是阔绰,单单是早先年的杏林村,就令书生很是愁苦,但纵然百般劝阻,依然是遭吴霜扯去不少银钱,维系一村安稳,至于南公山中的账目从来不曾记挂心上。
而此番前来北烟泽,除却稳固大阵,多耗心思,又将原本归属到云亦凉手头的这等营生揣到怀中,柳倾才是晓得这生意原来还不如南公山上的账目轻快,只进不出,单单是书生想来,就是件相当担忧的隐患,而实在是无暇他顾,总也无半点良方。
但事随境迁,近来似乎是有几分转机。
向来很是有几分粗枝大叶的青平君将妖物尸首逐类细分,近乎是将云亦凉连同江半郎闲暇时日皆是收取来,几人近乎是不眠不休两月,终归是从妖物主骨连同体魄其中察觉出几处,皆可为修行人用,要么便是炼器所用,要么便是替丹药添一分效用,虽说大多妖物尸骸其中,不过是零星,但好在是北烟泽关外,最是不缺妖物,乃至隐隐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架势。
然而这则消息经几人思量再三,依旧是敲定下来,并不曾同外人讲说,只是把战事毕后,将妖梧拨皮抽筋此事,交于几位心腹去做,免得因此得利之事,使北烟泽关外人的心气招引到歧途中去。
这几日柳倾就是忙于算计所需妖物数目,且是从山上人口中旁敲侧击,问出这等妖物尸骸的价钱,再粗略算计下来北烟泽边关外,能自给自足的门槛,于是难得将算计身死将士姓名籍贯与身死者数目的杂事,再度撇给云亦凉,倒是引得后者好大不快。算计袍泽死伤一事,从来都是搁在谁人身上都嫌烦的祸事,近乎是每每算起,都要引得柳倾心境动摇,多有凄哀,如今难得短暂摘出去,倒也是苦了在北烟泽算过许多年身死沙场将士数目的云亦凉。ap.
「近日来,听那小书生说,你云老哥的独子,大概会要来北烟泽走上一趟?想来凭云老哥的剑气剑术,贵公子也不差,估计留在北烟泽,也是轻快的事,想当初还同贵公子见过一面,且不说境界如何,果真是位修行道上的好后生。明人不说暗话,咱实在是和吴霜对付不起来,那小子忒油滑了点,做事更是不靠谱,奈何收的徒弟却是一顶一的大才,光是瞧见那小书生和你家公子,嘿我都眼红得很。」
旧事重提,江半郎总是有些唏嘘,他吴霜究竟是祖上积了何等的大德,年纪轻轻就是登上五境,更别说虽是北烟泽消息略微闭塞,都能知晓这位吴霜五境完满过后,同剑王山那位剑道山巅的持枝道人比过一场,竟是平分秋色,即使许多人都以为,乃是世人吹捧吴霜,可依旧是有不少说法,言说吴霜并不逊于道人分毫,至多也不过是平起平坐。
拳头不如人大,后辈弟
子也不如人家的能耐,难怪是江半郎每逢提及这位老邻,都很是有些不忿,因此还特地将话语声放大些,向柳倾所居的营帐中扯起脖颈来。
正奋笔疾书的柳倾停笔,无奈摇头笑笑,继续算账。
但同江半郎一并外出巡视江畔的云亦凉,闻言却是将笑脸收起,仰头饮过一口烈酒,缓缓开口。
「那倒不必,云亦凉身在此间多年,如非是担忧北烟泽外妖潮,早已是功成身退,即使是欠下人一条命去,也全然无需膝下子嗣来偿还,云仲不错,但有我在北烟泽即可,千万莫要留在此地。」
「老云家单传两代,就算是当真铁了心思,八马拉不回头,但也总要留后吧,好容易叫那小子过上几日人间闲游的美日子,再将他留在我北烟泽一地,生死天定,如何对得起她。」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无非死生轮转
今岁乃是朱瑛身陷北烟泽泥沼的第六个年头,而这场猝不及防的冬雪,竟是在别地深秋未至时,强袭边关。
朱瑛此人脾气并不讨人喜,因是年少时受双亲弃之不顾,去往叔父家中做营生,其叔父势利,营生行当乃是替大元富贵之人豢马,如是多年过去,倒也是小有名声,将这等马场生意做得相当兴隆,不过其人实在是在生意场内浸染过许多年月,颇有几分唯利是图的意味。朱瑛乃是平白无故收到门户当中的,既是衣食住行需花费银钱不少,又不属本家,自是要受许多打骂,因此自幼时起面色阴沉,少言寡语。
但凡是有不甚相熟之人,朱瑛必是时常要埋汰上两句,说话出言夹枪带棒,很是不中听。故而虽是身在北烟泽边关外,奋勇当先杀妖不少,虽未曾入得了修行,可枪术棍棒却当真是寻常武夫中相当高明的一列,到头来颇受青平君看重,将提携入北烟泽边关新人的重任,也是放到朱瑛肩头。
时日但凡一长,旁人也都晓得朱瑛大抵自幼就是这等不讨人喜的脾气秉性,就从来少有人同朱瑛置辩,毕竟还算是良善之辈,顶多勉强算在不好相交上,故而时常朱瑛要说个三言两语浇灭旁人兴头的言语,自也就不远同其争辩计较,而是任由此人简短开口,权当乐呵。
然而云亦凉柳倾几人,皆是相当看重朱瑛此等言语,单单是前阵接到上齐运送而来的粮草辎重一事,旁人皆是难得有些欢欣,唯独从来不怎么掺和这等事的朱瑛阴冷笑笑,说己身安危,可曾能放到旁人手上,如是那位上齐天子当真能给养北烟泽关外源源不绝钱粮辎重,那恐怕这位主往后就要受朝臣力谏,说到底来,上齐天下,绝非是天子一家天下,所受牵制过重,还是切莫要高兴得如此早才是。
果不出朱瑛所言,在那位皇子前来北烟泽之后,上齐送来的给养刀枪已是减半,连辎重钱粮都是削了又削,北烟泽一地,再度陷入入不敷出这等境地,单单是凭这等十足高明的眼光眼力,朱瑛就相当受几人重看,如今竟是时常请朱瑛前往帅帐一叙,听取些许建言。
无人晓得朱瑛是从何处学来的一身枪棒本领,同样也无人知晓,这位本该在江湖之上闯荡出好大名声的高手,是如何要自行前来北烟泽,究竟是触犯法度,还是着实有这等为天下先的抱负,朱瑛既懒得多言,亦不愿言说来头,就这么匆匆之间,就已是变为北烟泽的一位老卒,终日守着寒凉侵骨的北烟泽关外,沉默阴冷地望向无边无垠大泽。
有人说朱瑛或许是触犯那等当诛的大罪,或许是在入北烟泽关外前,杀过许多人,也曾经有人言说,此人乃是军中不可多见的枪棒教习,而后不晓得是得罪了哪位行伍其中的将帅,走投无路才是前来北烟泽一地,躲避围追堵截。对这等风言风语,朱瑛从来便不屑置辩,即便是偶然间撞见旁人议论此事,不过是将那张顶臭的刀把脸沉下,压根不曾辩驳。..
先经三两日骤然放晴,而后就是纷纷扬扬碎雪,天有异相,照说如何都要多添些提防,但以青平君历年估算下来,大雪骤降,从来就不曾有什么妖物进犯的先例,而在这背后却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北烟泽外的妖物,似乎是一年精明过一年,从起初仅知莽撞冲城,凭其磅礴数目,强行压至城关,各类妖物一并借天色遮挡掩杀而来,到现如今竟是当真有了几分章法,固然算不得熟知兵法,可乍看之下,妖潮锋线已然成势。
自上回妖物齐齐越过北烟泽边关,已有不短的时日,身陨于北烟泽关外的将士兵卒,何其之众,正是出于此,青平君另设看守五十余,择选眼力甚好者,每逢妖潮冲关的时节,必令这五十余人仔细观瞧妖物布阵,其中便有朱瑛,倒是从妖潮变转之间,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凡妖物登岸,十则成军,百则成阵,择选关外防卫最是薄弱地,但凡妖潮滚动,必定是凭身
形雄壮,能拦修行人的壮硕妖物遮掩,犹如是在堤岸旁有地龙翻身,扬起烟尘,遮天隐日,最是难以招架,即使是将这波妖物奋力打退,照旧是会有无数死伤。
此等战法,即使不见得高深莫测,可依然能凭妖物数目源源不绝,与其堪称蛮横无理的体魄诡术,令北烟泽中的兵卒死伤更重,且近两载间,每拦下妖物冲关一回,死伤者数目便是不浅,且有愈发加的景象,虽说是柳倾阵法将此事缓解去许多,依旧是青平君众人心头顽疾。
妖物皮糙肉厚,且源源不绝,然而精通阵法,境界高明之人,仅有一位柳倾。
纵然是柳倾每逢战事过后,必然是要惨白着一张面皮,言说无需担忧自身,然而其余众人境界,亦不曾逊色多少,自是能瞧出其勉强来,之所以多年来北烟泽边关中有不曾入修行者,亦能诛杀妖物,便是因这些位修行道中的高手,替北烟泽众多兵卒将士,撑住最为险恶的九成威胁,但连年不易,哪怕是江半郎这等高手,亦是险些被废去一臂,自然能瞧出其局势之险恶,浑然不亚于跣足趟刀,赤膊卧火。
自北烟泽外观之,城头火把,如粒如豆,但偏是这等如豆火苗,终日摇晃不停,却是镇守整座人间许多年头,且摇晃得愈发稳固。
城头其上,近乎是这几位关外高手最是常去的地界。
后来的柳倾同江半郎,皆是不曾想通当中的玄妙所在,青平君惜字如金,死活不愿同人言,而云亦凉实在是被江半郎追问到不厌其烦,到头才是道出原委来。
当年青平君腰肩比现如今挺直许多的时辰,同云亦凉几人,就时常要坐到这城头处饮酒,军中少有能令人开怀畅饮时辰,因此这馋酒一事,实在是难解。连云亦凉这等算不得贪杯的主顾,受终日天寒地冻所困,都时常是要忍下汹涌腾起的酒虫,挨到实在无可奈何的时节,就要同青平君连同几位好友,一并踏上城头吹嘘半晌,或是过过拳脚招法,多年来皆是如此。
曾有人谈笑之间,指向北烟泽岸边,言说你我几人往后,多半是要死在这座关外,不知何年何月,不知尚能有几载的好时辰可过,但已然是在几位高手眼前身死妖潮其中,没准往后用不了许多年,在城头打拳胡吹的这几位,都未必能熬出生天。
往后幸存之人矗立城头,凝望故旧身死者。
云亦凉时常说,每逢瞧见这座北烟泽关外,都觉得除却观瞧如潮妖物外,尚能瞧清那些位当年的老相识,北烟泽关外的袍泽,不停地在攀交情,但又不停地送走些新人旧人,才踏入北烟泽不足几日的新人遭妖物开膛破肚救无可救,身在边关外的精明油滑老卒,最是知晓保命,可依然时常替人挡下妖物爪牙鳞刺,有时用兵刃,有时则是用肉身。
虽事隔经年,但与青平君两人,却总能是依稀恍然间望见身在堤岸处的故人踪影,且这些踪影只会愈发增多,从来不曾溃散。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近乎无数人都乐意用这等言语规劝旁人,但当真到青平君两人的地步,着实瞧不见什么一线胜算,此消彼长,单单是能够凭一身孤寒,消瘦双肩,艰难撑起这座北烟泽,好事也担得起,祸事更是习以为常。哪里还敢妄图念想日后得胜而还。
饮酒时节,青平君前阵子难得多添过几杯,话多时节,曾经戏言道,说是自个儿夜里从来就是提心吊胆,向来不敢合眼歇息,只得是将两眼圆睁,旁人瞧见都觉得相当骇人,奈何从来不曾知晓这等病症的由来,不单是成天提心吊胆妖物作祟,而是每逢合眼,灵台里无甚念头的时节,总能瞧见无数故友走马灯似来回转悠个不停,有老有少,有高矮,有肥瘦。
柳倾推开桌案之间堆叠起的繁杂卷宗,单手按住眉心,总觉得酒虫好似也是起伏不定,总有隐隐作祟的势头,不得已将厚实衣衫披起,慢吞吞走出门去
,叫上相距不远的朱瑛,同登城头,打算分了剩余的半壶烧刀酒。
征杀之人最喜此酒,唯有酩酊一场,方才能将整个人如同刀剑一般,经烈酒重新洗刷得干净,才好强撑念头,对上沙场之间血肉成泥,而这座北烟泽中人却是比起行伍军阵中人,更是瞧不见天明,关外沉沉夜色,恰似亘古长存。
不过朱瑛今日却难得挂起欢喜相来。
在北烟泽关外,朱瑛自有家室,算计着时日,如何都快要到喜添子嗣的时辰,所以这等欣喜,连朱瑛那张常年阴沉的面皮,都是有些压制不得,难得夺过书生手中的半壶酒,舒坦自在饮入喉中。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吹角十二响
「不晓得是身在北烟泽,把前头半生所作孽业洗刷得清白了些,还是误打误撞,拜对神仙,才是嫁娶过门不过区区两载,自家夫人就是查出喜脉来,着实是件在北烟泽想都不曾敢想的妙事,回头自当是要趁边关消停的时节,好生摆得几桌酒宴,一来是咱自个儿喜添子嗣,二来则是为兄弟袍泽好生洗去点晦气,再适宜不过。」
朱瑛原本就不嗜酒,更莫要说是甚酒瘾,即使是边关难得松懈禁酒一事,军卒将士三五成群聚众凑堆饮酒的时节,也是不曾见过朱瑛凑这等热闹,唯独有时推辞不得,才能勉强饮上两口,从不曾饮到面红耳赤的难堪地步,身在北烟泽苦寒地,终日有死伤事,朱瑛这等人实在是少见。
然而不消柳倾扭过头去,就是知晓朱瑛如今的面皮,必定是通红一片,且言语磕磕绊绊,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连往日勉强遮掩的功力,都不曾能将其欣喜之意遮住,果真是快然得紧,似是有一桩心愿已了。凭朱瑛自行开口言说,自个儿这代大多乃是单传,倘如是不曾进入北烟泽这泥沼地,或许还不必要过早担忧,可既是年岁已到如此深浅吗,加之难以确保到头来可否能在北烟泽保下一条姓名,传宗接代四字,好像就变为个心头死结。
好在是朱瑛虽说是张刀条脸,实在谈不上什么一表人才,何况又常年习惯阴沉着一张脸,自是不曾有甚姑娘缘,青平君嘴毒得紧,时常要拎出朱瑛好生埋汰半晌,言说怕是北烟泽关外的妖祸烟消云散,他朱瑛业断然讨不得个媳妇,就冲此人的混脾气与臭脸色,即使是在南漓那等四时不甚分明,常年湿热所在,照旧觉得屋头冷如冰寒如霜,可不得把人冻死。
而恰巧在青平君江半郎柳倾这一众还不曾娶亲的人中,朱瑛反而是先行娶亲,听其自身的说法,人家那位岁数不浅,尚未出阁的姑娘,就是瞧上自己这张刀条脸,难不成当真觉得自身秉性如此?只不过是在北烟泽关外,瞧见这群袍泽,实在无甚话说,又不喜好开那等荤素不甚相宜的玩笑话,一时间着实不甚乐意有什么多余话。
「我同那姑娘结识,正是在上回北烟泽短暂落到天下人视线的那次连天大战,说句实在的,到现如今我都不信,这翻开灵台不曾有二两肉的妖物,是从何处学来的排兵布阵,更是不曾想过上回妖物骤起的数目,竟是如此骇人,好在那时节我驻守城头,算不得首当其冲,自然就从中幸免,过后追到关内的时节,那几座零散的孤城,妖物肆虐,正巧就救下这么位姑娘,瞧着倒是胖了些,不过着实是瞧对了眼。」难得朱瑛今日兴致甚高,柳倾就乐得侧耳去听,不过这位从来少有吹嘘的朱瑛,此番着实是有些吹嘘的心思,言说自己单枪匹马,挑死两头走卒,一只飞头,不过也并不曾去戳破。
关外妖物千奇百怪,为分辨个彻底,从中也好调配兵卒,自是要好生取名,才好将妖物进犯时节妖潮数目规模,连同妖物种类,一并做到心中有数,才好调兵遣将,应付妖潮,而这等活计,自然又是要落到云亦凉肩头,于是凭俗称定下这等妖物的说法。
身形魁梧能人立者,通体如墨,能凭其粗壮鳞甲拦挡柳倾阵法,强撑不短时辰的,叫拦路虎,譬如那等能辗转腾挪,披青紫甲的,背生鞘翅,唤作飞头,六足八目,通体如一方银白磨盘的,剔透无色最擅隐匿踪迹,狡猾阴狠,唤偷天蛊。而始终不曾离水泽,凭背生倒刺袭杀边关兵卒的,却是这妖物里最是常见的一类,取名走卒,而但凡走卒上岸,因其体魄瓷实,唯有从四足处下刀,方才能使其动弹不得,亦是相当难以对付。而那些个似蛇似鼋妖物,虽是少见,但往往皆是里头数一数二难对付的,仅能凭修行人在前生生耗死,但凡冲杀入后军,则必是死伤惨重,大多唤作南墙。
凡北烟泽边关地,修行人大多皆是要对付数目相对低微的拦路虎南墙二者,因其实在
是远胜常人,既有刀枪不近层鳞硬甲,更是有些许神通,加之妖物体魄实在是难以估量,即使是四境的剑气阵法,欲要对付这等动辄成群结队的妖物,照旧不是什么爽利差事。当初江半郎冲杀得兴起,一人一锏奔入妖潮的时节,就算是无故托大,接连装上成群结队的拦路虎连同偷天蛊,即使是境界高明,照旧是被团团围困,加之有数头南墙受其惊扰,纷纷自大泽深处显露踪迹,递出神通,才是险些废去一臂。
强如江半郎这等四境,都需青平君云亦凉冲入妖潮,才得以脱身回返,姑且更是有柳倾起大阵在后掠阵,将近乎是漫天遍野走卒与偷天蛊拦在阵外,逼其显露踪迹,阻拦南墙,才得以有如今这等局面,倘若是大泽当中妖物倾巢,莫说是区区一座北烟泽,恐怕整座天下,皆难阻之。
既是这些位修行道中的高手,将大多心神皆放在这数类妖物上,其余边关兵卒,就不得已对上诸如走卒飞头的零散妖物,柳倾还不曾前来的时节,单单是一头孤身踏上大泽沿岸的走卒,就需十余人围堵阻拦,才方可令其伏诛,当中时常还要连带扯上几条人命,单是落于其似鱼似蛇口中,不得全尸的边关将士,数目已是极重,更何况是什么单打独斗,怨不得柳倾觉得今日朱瑛多饮过几口酒,平白无故吹牛。
「不信下回亲自出手,叫你瞧瞧,」身在边关多年,朱瑛乃是何等能耐的人物,即使柳倾不曾多言,更是神情不曾有甚变化,朱瑛亦是略微察觉了些书生的心思,哼哼两声道,「当然是对付不得高明的修行人,不过话要说回来,对付区区一二境的,老哥我可还是胜算不浅,更何况每逢闲暇无事,皆要琢磨这些头妖物缺陷处,倒也是略微有所得。」
「走卒倒是好说,凭老哥的手段,对付上岸过后空有一身蛮横力道,举动却是缓慢的走卒,凭朱老哥手头这杆枪,单枪匹马对敌,自是不在话下,不过飞头身形实在过快,闪转腾挪,并非是寻常人所能企及,倘若当真是观瞧出些缺陷来,实属大功一件,何不将此手段,好生教与边关兵卒。」
往往遇妖潮的时节,无需柳倾上前,而需竭力维持大阵不散,或是新起大阵,因此柳倾内气并不可谓充裕,时常尚要趁妖物消停的时辰未雨绸缪,使大阵再添一分稳固,对上正面汹涌而来的妖物此事,就交与青平君三人,携一众修行之人拦挡妖潮大部,其余寻常之人,则是稳立阵后,静候零散妖物。因此柳倾亦是相当精熟此道,虽是知晓飞头一类,定是有其薄弱处,不过因心力损耗,每战皆是深重,因此迟迟不曾敢断言如何应付。
「那可甭想,让旁人学了去,又如何显出我来?」朱瑛这话一出,柳倾便是无可奈何摇头,险些忘却眼前这人,是如何两地开花,既是身在北烟泽挡下关外妖物,又能趁时局编撰之际,好生挣下一分不算太过寒酸的家业,足够娶亲过门与日常所用,于是一时间竟是罕见不晓得应当如何劝朱瑛,到头来只是竖起两根指头,「近来手头不甚宽裕,老哥也晓得青平君的为人,这些年来近乎是把自个儿同北烟泽将士捆到一处去,但凡是他不肯开金口,旁人都别想沾染酒水,区区这半壶酒,还是好说歹说,挪用了点照应小师弟的人情,才从云前辈手中夺来这半壶酒,如今是紧俏货,两壶烧刀酒,不能再多了。」
朱瑛摇头,柳倾叹气。
书生最是惯用的伎俩,就是如此,将双眉皱起,使两根指头摁住眉心,更显愁眉不展,本就是因内气许久不得温养,如此一来,谁人都需给其两分脸面,算是个不算过格的小心眼,然而对朱瑛却是全然无用,毫不客气竖起三根指头,「三壶,少一壶免谈。」
「那就先行谢过朱老哥。」书生瞬息收起方才愁容,近乎是满面春风笑起,悔得朱瑛难得咋舌叹息,早知如此,如何都要多趁火打劫,截多两壶酒。
然而也正是柳倾松开口气,满面带笑的时节,却是察觉出大阵略微受触,于是抬眼朝北烟泽远空看过一眼。
北烟泽中零零散散,有星罗棋布孤岛,时常浮于水泽之上,但此刻在书生看来,好像是比起平日高了些,且远不到凝冰的月份,大泽近乎素裹。
上回见到此等场面,整座天下皆是不约而同,将眉眼朝无人在意的北烟泽处望过一眼,而如今妖雾,竟是又来。
吹角十二响,锣鼓喧天。
稳坐帐中的青平君深吸口气走出帐外的时节,总要觉得有几分错愕,北烟泽边关守的并非是一座大泽,而是一座高足有千丈的山峦,无穷无尽,可惜山峦是有山石相连,而眼下山峦,则是由无边妖物所成,也正是吹角响起的一瞬,骤然压向城关堤岸,天下世人,皆需丧胆。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无胜之胜
妖潮肆虐之始,曾有修行道中的高人言说,这场妖祸必定要令整座人世间为之震颤,使数国宗庙祠堂为之蒙羞荼毒,只因在这其中作祟的,除却妖物之外,尚有人心是非。而后半段言语,到今时已是近乎皆尽可道一语中的,唯独头前半句,听来依旧有些言重,大抵是那位前贤高人,亦不曾对守下这座北烟泽堪称鄙陋的边关,同样不曾抱有半点另眼相看的意味。
但也正是继青平君接过这座边关过后,本来尽显荒凉破败,甚是鄙陋杂乱的北烟泽边关城头,竟仅是在区区数载之间,又生新芽,虽是日夜皆难过,每逢妖物冲关,则必定是要有许多在此地的将士乃至于修行人,将性命落在北烟泽边关之外,可直到如今,依旧在凭堪称势单力薄的人手物力,强撑着不令妖物越过城头。
或许起初那位,近乎一语道尽北烟泽大势的那位高人也不曾料想过,即使是北烟泽城关以外大泽其中,有近乎无穷无尽妖潮,蛰伏大泽其中,可这些年来有妖物冲关,终究是未曾倾巢而出,虽有时其数目之骇人听闻,几乎能损毁整座北烟泽边关,可这些位守关之人,依然是在群妖潮头自城头越过之后,逐个将那些零散妖物除去,才不曾有几回使妖物荼毒人间的惨状。
十年辛苦,然并不得以换来些许朝堂重看,纷纷顾缄默里明暗赌斗,生怕有朝一日旁人兴重兵而来,宏图霸业转头而逝。
北烟泽固然是在青平君手中,一如微弱烛火,哪怕是摇晃得叫人揪心,然而日久天长,竟是摇晃得愈发使人心安,似乎安逸两字,不单单是能道尽世上权臣天子的劣性,更是能将世上人尽数拖到万劫不复四字其间。旁人既是不曾出手去管,自身也是乐得安逸舒坦,无需去操劳过多就是,满身血肉换铁,统共也不过能敲打出几根矛锋来,天塌地陷,自是有个高力强者先行相抗,如此自个儿苟且偷生,就更是有些合情合理。
内忧乃是北烟泽外看似无穷无尽的妖物,外患则是要更多些,单单是北烟泽一地,所用军费开支,就是相当骇人听闻,更何况即使日前有妖物闯过边关,荼毒数地,曾经引得天下手握重权者,纷纷抬眼观瞧,到头来也是不曾有一星半点的功用,即使是青平君事前就已然将自身算盘敲罢,盘算着如何都能受诸国援助,可到头来依然是未曾有半点风声,相比之下,最是忠厚者,竟然是那位上齐的圣人。
人固然非属圣贤,青平君所做,只不过是趁妖物势大的时节,力不能支,恰巧令此事使得高居人间以顶的那些位人臣天子,好生观瞧一番,倘若是北烟泽边关当真有朝一日,再无一兵一卒,当真难以替整座人间压制住这等妖祸,只怕受妖物荼毒践踏的地界,只会比上回群妖越过北烟泽,清理的时节更为棘手。
人间狼烟,不肯过边关,而但凡有朝一日当真不曾有这么一座边关遮挡缓和,怕是妖物才当真可言,猛虎下山。
然而纵然是北烟泽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上回妖物敲打人间,受创最重的紫昊大元数地,竟也只是静默观之,即使有使臣前来北烟泽关外,到头来亦不过是传来些虚招,或是口头言说,圣人念在北烟泽关外的将士兵卒果真是劳苦功高,赐青平君两三个并不曾有半点实权的虚职,所携些许钱财,更全然难以给养整座北烟泽营盘。更有甚者数国使者前来的时节,未曾有一星半点的好脸色,倒更像是兴师问罪,不过使者仅是代为传话,瞥见云亦凉始终坐到青平君身侧,缓缓擦拭佩剑,就不得已将话放得软和些。
所行种种,并非是担忧北烟泽边关覆灭,更是不曾担忧什么人间为妖潮踏破,以至于生灵涂炭,并不曾有半点记挂心上,所谓使臣纷纷而来,皆是言语客套,不过是因为北烟泽中,有这么几位山上的四境,生怕交恶。
是非功过,自有后世人言说,这是云亦凉时常挂到嘴边的
言语,而青平君从来就觉得,所谓后人言说,必不曾身临此境,而所谓那等人间青史,说句难听些的,则是有太多阴谋算计,有许多口不能言笔不能书,人间史官,又有几位胆敢得罪圣人高门,或许再有千百载来悠长年月,曾作女干犯科目无法纪规矩的高门,反倒是能够为后人祭拜,开坛立庙,无外如此。
可今日青平君迈出帅帐的时节,却是愣在原地,将这番话从头念过一遍,止不住摇头苦笑。
城关之上的柳倾顾不得许多,接连勾起十指,竭力撑起在北烟泽算不得短浅堤岸旁蛰伏的大阵,一旁的朱瑛登时酒意全无,并不曾朝原本理应所在地界奔走,而柳倾只是看过一眼朱瑛,就再无甚举动,眉头紧锁,将满身心神尽数放到大阵其中。
朱瑛所选,倒是当真无甚错漏,往常寻高处观瞧妖物派兵布阵的手段,倒也甚是合乎情理,可今日之时不同往日,上回妖物汹涌冲破这座北烟泽城头的时节,数目全然比不得此番,不需料想过多,就可知晓这场战事,比以往所见战事,更为惨烈,只怕是北烟泽倾覆,也仅在一念之间的差错,凭朱瑛身手,必是能在提防走卒连同飞头的时节,好生施展开来。书生很是想着嘱咐一句,万万护住己身性命,但话到嘴边,望见朱瑛笔直腰杆,总是觉得有些多余。
北烟泽关外,谁人不丈夫。
即使是此番妖潮,令人见之欲魂飞魄散,最是骇人听闻,然而北烟泽中将士却不曾忙乱,分明知晓能凭一力撑住边关不曾失陷。如何都是难比登天,不过依旧是照平日时节,将整一座边关的器械人手备足,弓弩箭羽,连同城头火油与残旧弩机,人手三五成阵,将弩车拽起,无需青平君几人发号施令,已是有一轮黑压压绵密似骤雨的箭羽,狠狠扎进妖潮以内。
妖物知识排兵布阵的手段,自是知晓弩机箭雨不可力敌,妖潮滚动,自是有拦路虎伸展鳞甲,护住身后妖物,只不过此举再度是被人算计,原本用意,便是逼迫这群妖物中数目算不得甚众,然而体魄最是瓷实坚固的拦路虎露面,不可藏头露尾。云亦凉的剑气,江半郎的锏,连同终究是回过神来的青平君的拳,一并迎上先前转至前军的拦路虎体魄,登时炸碎出无数青红血水,残肢断鳞,顷刻之间有血雨飞溅。
北烟泽关外的修行人,本就是以诛杀覆灭妖潮其中的拦路虎偷天蛊连同南墙而用,毕竟即使边关城头上崭新弩机,照旧穿不得拦路虎鳞甲,更也是破不得偷天蛊这等最擅隐匿之物,而形态各异,皆有神通的各色南墙,更是寻常人奇难对付,或许对上动辄数万兵马大军,亦算不得是甚为艰辛的一道关,然而北烟泽兵卒数目,与城头弓弩弩车,当真是疲于应对。
前有云亦凉四境剑气呼啸而来,杀开最是表外的一众拦路虎,后则有江半郎勇力,近乎是一己之力拎锏杀开无数环绕妖潮的走卒连同飞头,六锏腾空,沾之即伤触之即死,更何况凭其体魄内气一并催动,近乎是犹如开山之势,生生戳断妖山一截,再由青平君的拳,生生杀开道坦途。
从始至终,近乎是有人观瞧到妖潮汹涌而来的一瞬,整座北烟泽根本无需有人发号施令,只需奔走相高言说妖潮已来,自是人人各归己守,到柳倾身在城头之上,叩指起阵,再到三位四境携修行中人,在百丈妖山内强行凿出这么道缺口来,成片拦路虎与走卒飞头尸首滚落水泽其上,残肢断骨,霎时映得整座大泽沿岸,皆属青红。
可惜在场中人,连平日里最是杀得兴起的江半郎,神情一时间都甚是难看。寻常时节的手段,有此番出手,妖潮多半已是溃散,只需缓缓清理,必定不至有多少乱相,此番却是不然,即使是三人携一众修行人,身后有柳倾大阵徐徐前移,映照四方蛰伏的偷天蛊,且是凭阵威压垮无数妖物,但这妖潮依旧无边无际,很快又有一茬拦路虎遮挡在前
,且有数头隐于大泽水中的南墙,已是跃跃欲试,大抵很快便是要暴起发难。
那场近乎荼毒半壁天下的妖潮其中,不过仅是有南墙数十,而此番妖潮,除却寻常妖物甚众之外,尚有无数形态各异似蛇似蛟的南墙苏醒,自四面八方向这座北烟泽徐徐压来。
朱瑛难得站到大泽岸边,身后却是相当可笑背着足有八枚枪矛,立身堤岸,默默无言望向半空之中修行人身影,渐渐为黑压压妖物团团围住,身形时隐时现,一如瀚海浮萍。
谁都知晓这场战事,至多乃是无胜之胜,可依旧是要接招。
第一千零六十章 月走星追,葫芦浮头
鹿垂有几日好眠,并未曾去再听取老家主建言,诸如再度加固城头,或是将鹿家上下可供调用的人手,再度点齐这么一趟,只骨蒙头睡起,连有两日皆是不下六七个时辰,才觉通体上下舒坦自然,竟不知北烟泽关外有落雪一事,更无从知晓,近来北烟泽的天象,着实是古怪。
而鹿家那位老家主,同样是知晓事不可强求的道理,鹿垂本就是位松散惯了的半位纨绔,无论是其体魄性情,还是其精气神,都全然不能同一位料想当中的家主相提并论,可惜之处在于,总要缓缓图谋,才好将这么位纨绔,经万千回捶打熬炼,抻其筋骨,迫其胆识,才可变为那等手腕足够把持住鹿家的大才。
或许正是有此一重考量,鹿家这位堪称老祖宗的家主,才是在那场震动鹿家上下的贪墨案里,难得有几分犹豫,并非单单是因此事牵连实在过重,更是因明知眼前这些清清白白尽留纸上的,就如同一枚满是荆棘倒刺的树枝,凭自身的本事当然是能够轻而易举尽数拔除,但倘若是换成鹿垂全权掌握此事,究竟会如何去选,如何去做,所谓前思后想,优柔寡断,倒也不失为上策,乃是个顶好的出路,不过鹿垂性情本就是油滑甚众,而不知何谓寸步不让,要教得好,当然需身体力行。
因此这场贪墨里,未能掺杂半点小事化了的举措,即使仅是略微知情,皆是受到这位老家主迁怒责罚,除却那些位人头落者,其余之人一并革除鹿家职守,押往别处听候发落,受牵连者,近乎占去鹿家半数,而行刑枭首的壮汉,接连换过五柄环刀,歇息数次,才将这数十颗人头尽数斩落。就连鹿垂其父,都是从原本职守处连落数阶,沦为鹿家寻常之人,郁郁寡欢,终日饮酒不辍。
单是这两日难得睡过些好觉。鹿垂都是能够在空梦里,瞧见一星半点血水迸溅的可怖场面,本就是喜好漫无目的,身在人间四处走动的主,哪里可曾见过这等场面,何况遭枭首之人中,有不少还曾在幼时,前来鹿垂其父家中走动,如何都要叫上叔伯,当日诛杀的时节,鹿垂就站在这些人身前不过三五丈远近,近得能听见脖颈骨茬与环刀刀身擦响的动静,更莫说血淋淋头颅滚地,其中有位相当肥壮的远伯身死的时节,分明知晓鹿垂搭救不得自己,朝近在咫尺的鹿垂破口大骂,连同那位老家主,也一并骂上,只可惜话只说了几字,已然身首异处。
血溅了鹿垂满身。
老家主命人近乎是将刀抵住鹿垂的咽喉,令其不得不睁开两眼,去看向身前足足数十人头颅落地,每斩一人,就凭手中长刀在瓷实青砖上顿一顿刀尖,而后继续拄刀而立,监斩一般等候这几十人头颅悉数落地,才算罢休,直到老人去后,鹿家终于从噤若寒蝉里脱身出的众人,才是发觉老人竟是生生以长刀刀尖,沿鹿家祠堂生生磕出数十枚圆点来。
鹿家以武起家,这是许多人早已忘却的一件事,那位前后把持鹿家近乎终生,终日高居太师椅上头的垂暮老者,从起家时节,就是从白骨堆死人骨中爬出来的一位血气奇足的兵卒,似乎如是多年来,老人高居鹿家之顶,近乎是只出单手,就牢牢把持住整座鹿家,使其分明地处荒凉,却依然能繁衍生息,且是蒸蒸日上,使得鹿家上下,早已忘却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乃是何等的心狠。
然而鹿垂却是知晓此事。当年尚在幼时,心气果真是奇足,便想凭少壮欺负这位终日很是和蔼的爷爷,可不论是角力或是摔跤,那位形体已是渐有枯瘦的老人家,却始终是稳如山岳,仅需单手就可将鹿垂制住,动弹不得,到头来只得是连连讨饶。
而大势洪流,好像也容不得鹿垂有多少喘息的空隙,最先知晓北烟泽边关遭无穷妖物进犯的,必先是鹿家,当鹿垂手忙脚乱挂甲擎刀,踏上城头的时辰,老家主已是在城头安然稳坐,只是从其神情中,当真是瞧不出一星半点慌
乱,城外远空,依稀能见连如群山的妖影浮动,时常有天崩地裂响动,足能使人心头震悚。
「很多年前,我曾同你讲过一件事,那时节你才同我坐着一般高。」老人放下茶盏,还不忘将其稳稳盖好,温雅得好似并非矗立城前,周遭更不曾是裹甲家丁,眼前弓弩拽满,却如丝竹,而老者就这么坐到城上,如何都叫人心安。
「当年你从你那不争气的爹处,讨来枚未开口的青皮葫芦,偏偏要摁到水中,近乎是几个时辰的功夫,闹腾得人睡都不得安稳,刚要起身好生揍你,幸亏是你问过一句,爷,这葫芦强按头,是为何死活都不愿沉到水里。当年爷爷不曾讲给你,却不成想这年头着实匆匆,月走星追,归于尽处,这才想起来给你个答复。」
老人举止相当舒畅自然,自也就不知不觉间将鹿垂也一并从焦急惶恐里拽出身来,凝望远空时而升腾流火,时而再度为妖雾所遮挡,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这大道理谁都晓得,做起来却不见得容易,谁人都晓得脖颈上头连扯着头颅,从来也没怎么见过那等无头无颈的人走在市井大街上不是?环刀从后颈下刀,斩断脖颈纷纷涌涌有血水骨茬溅出,头颅滚落,就可说是见过杀头,但凡是见过杀鸡杀鹅的,都也晓得此事,可真真见着了,不还是吓得犹如个越冬鹌鹑?」也许是瞥见鹿垂登时变色,也许是想起当年膝下子嗣环绕的踏实时节,老人难得唏嘘,拍打拍打鹿垂肩头,难免诧异,「眨眼功夫,这肩头比我当年都要膀实了些,只是鹿家连同此地数城无国百姓的重担,果真是不容易挑。」
「从你爹那代,我便寻思过,将人人头颅皆是压下,能浮上水来的,就可坐到这家主位去,纵然是百年之后,亦能安安稳稳合上眼见祖宗,说一句不曾令鹿家祖宗蒙羞。凡人皆有畏惧,皆有贪图安乐此等劣根,我令诸后生遍地开花,图的也是如此。」
「待到见过人间有太多地界比咱这穷山恶水要好上无数的,无论是青楼里头红袖飘摇扶风浅柳,或是天下雄奇剑山气海,还是那等各路皇城其中目不暇接,纸醉金迷,如何看这么一座小城,全然都不能记挂心上,这些年来你有无数兄弟或远或近,皆凭自身本事闯出了些名堂,这便是将其头颅压到水中,能否吃得此间苦楚,由奢入简,算是头一道关,怎奈这些位后生皆是心气足,全然不肯低下头来。不过好在遍地开花,亦不算是个坏事,此举一石二鸟,算是我高明。」
有人上前,问询家主可曾有甚打算,是趁妖物还不曾入关,驰援边关,还是先行按兵不动,皆尽等候下步举动,却是被老人摆手劝下,言说暂且无需急切。
「见过那等血淋淋惨状,睡了区区两三日,又活蹦乱跳,这才算是浮上水面,说实在的,颇有你爷年轻时的些许威风胆气,只需稍加历练即可成事。」
说罢老人也不再安稳坐定,而是直起身来,向城外望去,有些是喃喃自语,有些是同鹿垂的嘱咐。
早年里沙场打滚,卧雪枕戈的年月,总是要惦念起来,大抵是上苍垂怜,知晓其老之将至,得以在睡梦里赋其膂力弓刀,再度来这么一场酣畅淋漓厮杀,可叹幻梦有期,不得圆满。
鹿家早早预备有两千家丁,分散往各地城内安生,唯有到战时方才纷纷聚拢而来,百川汇海,眼下已是齐备,北烟泽中无需添乱,这乃是当初同青平君立下的赌约,只需恪守即是,但凡是妖物越过城关,则再行出手,庇佑城内百姓。
当年时节,大抵是喝多青平君那贼心思人的几壶猫儿尿,才踏上这等贼船,同样是有些私心,不过见过北烟泽外受妖物荼毒残杀乃至于果腹的百姓惨状,一时总是要觉得,当年踏上北烟泽边关这贼船,倒也相当够本。
老人拔刀的时节很是缓慢,可身后的鹿垂却总觉得,这位鹿家的
老家主,年少时节当真是有千钧之力,可开数石弓,能饮几斗酒,上马杀贼,下马射将。而如今这道身形牢牢钉在城头上,半步不退,死死凝望着北烟泽外惊天动地人喊妖嘶。
城内有处客栈。
客栈里空无一人,仅有两人,便是位抱着琵琶缓缓擦拭,难得有惊人神采的年轻乐师,一位便是倒在桌案之间,勉强抬醉眼朝天外观瞧的剑客,只可惜剑客手上,并不曾有剑。
「今日是怎个了?鸟雀无一时的消停,难不成是整座北烟泽的鸟,皆是从咱头顶上过?」醉酒剑客狐疑开口,但很快就知晓是如何一回事,猛然抬头时,却是被琵琶客扯住袖口,指了指原位。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边关血连天
“这般久的时日都混过去了,也是无需急于一时不是?”琵琶客寝笑道,“怎么,总算是在现如今才是如梦初醒,回头想来,是不是总要悔恨一番,为何不早去往北烟泽边关当中安生,反而是要等到这般乱局时节,才是略微想起当初前来此地,是因为何。”
“不妨直言,北烟泽边关乱起,理应先行去往接应,何来的什么闲暇时辰信口胡言。”云仲已然知晓,楚辛连同刘澹,怕是已然先行去往北烟泽边关处接应边关兵卒将士,此时酒气尽消,全然无需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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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小师弟
搏杀至第二个时辰末尾,天外依然是阴沉沉连山接地,北烟泽一整座边关关口堤岸,尽是尸首堆叠,有足足近千具妖物尸首,令整座北烟泽堤岸,都是生生拔高一重,原本大泽其中的流水,尽可沿边岸蔓延开来,如今却是为群妖残肢断甲,生生遮掩住大泽潮水前移,阻塞降流,淤积在大泽岸边,然而尚有前赴后继妖潮相逼。
事到如今地步,连堤岸边关处的军卒,都已是伤损近乎三成,兵卒横陈尸首,残肢断臂,同妖物躺到一处去,无边鳞甲同兵卒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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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拦山
北烟泽妖潮暴起的第四个时辰,天外已是显现出甚为晴朗的天象,而除却北烟泽之外的天穹仍是阴沉滚墨,唯独北烟泽边关上空,微有云开日明的景象,但依旧被烽烟火油覆盖,迟迟不曾见天日,纵然有丝毫曙光,仍为万千妖潮所阻拦,无半点微光能落到北烟泽其中。
三个时辰有余,最是靠近北烟泽边关的至北城内,鹿家私兵家丁往来运送探报,已是不下近百回,可身在城头其上亲自督军的鹿家老家主,却是迟迟不肯令部下有零星动作,仅是令按兵不动,尽数在城头与城内歇息,并不急于前往北烟泽边关救急,到头来连几位鹿家中与鹿垂都一时间有些按捺不住焦急心思,三番五次询问,可老者拄刀而坐,连眼也不曾睁。
连鹿垂都已是急不可耐,从城关处远眺,恨不得将两眼望得酸涩泪流,都要死活朝着北烟泽方向看去,但除却能够觉察到妖物大抵是向关前再推进些许,就再不能有半点功用,只是听探马近乎一刻不停往来奔走,足足换马五次,也仍旧不曾得来什么相当有用的线报,直如热锅蚁虫,在城头处往来踱步不止,时而蹙眉,时而举目远眺,全然不曾有安稳的时日。
而在这等心急如焚外,无人可说清道明,究竟可否有些许畏惧恐慌。
「且安稳坐着吧,小子,难不成还以为今日这等阵仗,还能有什么回转的契机?整座鹿家并无一人能同我这般,时常到访北烟泽边关,当初派你前去彻查账目的时节,其实里头贪墨,尚有我的一份,只是数目相比起此番贪墨案来,实在算不得什么罢了,这笔从鹿家分出的钱财,大概就连你都能想到是去往何处。」老人闭目养神,话语很是慢条斯理,不过总是有些嗤笑的意味在,听得鹿垂总觉得有些羞臊,而恰恰巧是念头一变,反而是冲淡许多方才焦急惶恐,扯来枚藤椅,和老者并肩而坐。
自家长辈所言,鹿垂哪里能不晓得,自外出周游人间的时节,就时常听闻过自家这位长辈,时常要去往北边逛逛,大多时辰的托辞,乃是说北烟泽周遭冷俏,时常前去这等地界遛弯走动,最是能使筋骨收紧,益寿延年,更莫要说是北烟泽替周遭数城,挡过不晓得多少回足够绝户的大灾,于情于理,都是应当前去拜访拜访。鹿家虽说许多人都担忧老家主安危,可唯独忘却一回事,老家主耳根子硬朗得紧,何人力劝,皆是无用,只得任由其时常去往北烟泽边关。
至于那份银钱,从来是可由家主自行调配,鹿垂前去查探账目时,也就自然是权当不曾见过,鹿家老家主打算动用银钱之处,自然是有老家主的道理,当然是不需劳烦自身去管,而今日听闻爷自行讲起,亦是在预料当中。
「前不久去往边关时,听闻是有两位高手前去助阵,境况似乎是要比以往要好许多,但今日大势不同以往,这妖潮骇人听闻,早已算得上疲敝多年的北烟泽所不能担下的重创,已是逾越其上限过多,实不能凭所谓一腔忠勇,或是什么含不畏死,当做能以少胜多的一线胜机,能够撑到这时辰,已是不易。」老人朝自家这位越发得意的后生看去,微微一笑,「不需担忧,我鹿家自能撑过这道险关,但凡是北烟泽尚余活口,定然来援,而这当中大抵要死许多人,而独你不在此列。」
在老人向这位尚且年轻的鹿家往后之主展露笑意的时节,有一位家丁满身染血,驾马自远方狂奔而来,随手扯来染血袍袖,将其高高擎到手上,口中溢血,仅是擎起这面血染战袍,就已是在马上摇摇欲坠。
早在北烟泽有妖潮叩关前来的时辰,鹿家早有数十匹快马向各处奔走,其中更有除鹿家之外的数家大户,早已是在鹿家家主授意之下,早做打算,展家财拥兵,先妖物之前积攒下为数不浅的私兵或是家丁,只等候到北烟泽一旦失陷,好凭自身积攒下的人手护卫数城,眼下已然是点兵齐备,只等北烟泽如
有不测,尽数立在城池之上,护佑百姓。更是有数十快马前后出城,每逢驿道,必将马匹更迭,不舍昼夜连番前行,有鸟雀受人驯后运送书信线报,纷纷扬扬去往各处。
鹿家这些年来在这数城之间经营,并非单单是使自身钱囊饱足,而是将无数所盈银钱,尽数填到这等事上,本该是不同紫昊上齐等数地相通的驿站,不应当皆尽相连,但在以鹿家为首的众人编排之下,早已是将这无数大小驿站连通,但凡是北烟泽突逢大祸,必定要将此等消息尽数送往各处。边关地犹如张浩大的巨网,但凡是有丝毫飞虫挂网的痕迹,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将这张巨网之上的种种,悉数传递到诸国之中。
虽说是这等驿站所耗与平日供应,都需数目相当庞大的银钱,然而鹿家就是这么强撑到现如今,且终究是等到动用的时节。
待到鹿垂再恍惚之间睁开两眼时,周遭已是有许多鹿家当中举足轻重者,并非尽是鹿家掌权之人,而是最为精熟鹿家各类生意或是调配钱粮兴办农舍治理水田者,近乎皆是在此,而周遭犹如石穴,有火把常燃,哔哔剥剥,能映亮周遭人神情眼光,皆是空洞畏惧,且很是忧心仲仲朝上空望去,而身在石穴出路前,有十余位家丁挂甲往来巡查,不允人通行。.
几乎无需鹿垂细想,单单是认出周遭这些位生疏熟悉皆有的面皮,就是晓得自家这位爷爷,所思所想乃是为何,多半是要替鹿家留有往后再度兴盛的根苗。于是连带自己这位日后家主,也一并差遣人偷袭打昏,生生抬到此处,直到现如今略微苏醒过来的时节,依然觉得后脑生疼。
而地上此时,已经有许久不曾越过北烟泽城关的妖物,已是汹涌至数城其中,纵然此处石穴极深,鹿垂亦是能觉察到堪称连天动地的震动,自上空处传来,最是摄人心魄,闻之胆寒,然而那十余位挂甲家丁,纷纷将刀枪团团围拢,不予人通行,即使是鹿垂摇晃身形走上前来,亦是面无神情将刀剑横起,任其暴跳如雷也好,拿出日后家主威势强压也好,凭愿与鹿家一并存亡信誓旦旦也罢,无论如何,皆是不曾放行。
「少家主可曾以为,我等几人跟从鹿家多年,就愿在此间苟且偷生,鹿家如有主心骨在,尚可毁而后立,而倘若是皆是在此战其中身死,又能有谁人可记着,这场足够席卷人间的大祸里,鹿家究竟为此折损了多少条性命,少家主既为少主,不妨先行稍安勿躁,想清老家主所托之事,往后能否尽数做得周全,可否当真能凭一手重振鹿家,方为正道。」
鹿垂当然知晓,自己这位长辈所想,可依旧是颓唐坐到人群中央,即使有借微弱火光,看清这位年轻人面皮的,皆是凑上前来出言宽慰,但也都觉言语二字,最是苍白,到头来仅是不约而同环绕鹿垂而坐,借微弱火把光亮,众星捧月似环绕在这位分明双肩不甚笔直,却是被迫撑起千斤重担的年轻人,头上数丈,是妖物嘶吼踏地声,震得石穴晃动不停。
形势往来变更数次的北烟泽边关,最终还是如鹿家老家主所料到的那般,狭窄城头,再不能阻拦妖物。
连边关其中的楚辛与那位上齐皇子,都已然间杀得满身淌血,早已分辨不清眉眼,一身血衣立身到太平处。云仲近乎令整条赤龙将不短时日以来积攒下的内气,尽数倾泻了个一干二净,到头来赤龙身形已是不过三尺,变为一枚全然瞧不出色泽的绳索,柔柔搭到手腕处,甚至云仲满身内气,亦是在面对连天妖物的时机倾泻一空,如非是有刘澹云亦凉等数人拼死相救,只怕如今依旧是安危莫测。
北烟泽城中守卒折损近乎八成,生生将妖物阻拦过第五个时辰,终是难以为继,连片妖物半点恋战的心思都无,撇下无穷无尽的妖物残肢尸首,跨越北烟泽边关,犹如洪流似朝向四面八方散去,柳倾将满身余力近乎用竭,借赤龙内气,撑开
一座新阵,护卫北烟泽剩余之人。北烟泽付出近乎多年来最是惨重的损伤,阻拦下无数妖物前行脚步,单是妖物尸首,便在北烟泽沿岸与绵延城头,遗落下不计其数的妖物尸首。最厚地近有数十丈高矮,生生令城墙垫高一截。
人人都是心有余悸,人人皆是精疲力竭,乃至在柳倾大阵撑开过后,暂避锋芒,已有许多人沉沉睡去,但能醒的却只有小半,力竭而亡者,不下百数。
南墙撞碎城池,仅余残垣断壁。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三两米钱可下流州
在北烟泽百里外,山高水长。
北境最是不缺的便是壮丽山河,怪石嶙峋突兀,加之北烟泽古怪天象,似乎也致使整座北地天象有些许变改,数地皆是有白毛浮雪遍布,雪花虽小,亦能随风飘摇,但谁人都无从知晓,如今的北烟泽,已然是收妖物冲过城关,大半早已失陷,甚至同北烟泽外数城,也尽数袒露在妖潮锋芒之下,但一石入池,尚不曾见池水流波纹荡开,假以时日,想来必能引得人间震动。
但寻常黎民百姓,尚无从知晓此事,依旧是勤恳劳作,或是三五成群,闲谈从各方各人口中听来的不可考说法与天下大事。而从来未曾掀开这方乱世一角,仅仅是能站在这方杂乱无章棋盘之外,小心谨慎揣测这座越发波谲云诡的人间道。
「早就听闻关外山河壮阔,不过既已然是走出这道关去,怎么也要好生领略一番此地的盛景,旁人说北境寒萧,南境则是要舒坦些许,也聊胜于无,此番入关过后,想来怎么都能去往南境转悠一阵,人间疲敝,终究是再难以为继。」在雪花枕枯草的山坡其上,有无数雪尘随尘粒一并遭风吹起,散落四处,无人知晓的低矮坡道处,蹲着位衣着相当华贵的男子,身侧则是有头劣马,皮毛枯败,且是有连片秃毛处,连同马鬃都是杂乱无章,无精打采,肋条分明,同这位紫衣男子神韵气势,全然不相登对。
而紫衣男子并不觉得这头劣马实在有些配不上自身这等仪表,反而时常要伸手抚摸马头,不过马儿却是相当不耐烦,双鼻处吐出相当绵长的白气,时常要心神不宁,竖起双耳望向北方边关地。男子也不去管,而是继续蹲到土坡处神情淡然,继续絮絮叨叨,即使是马儿不乐意听闻此言,将脑袋转到一旁去,男子依旧是乐呵得自言自语。
「甭抱怨我,谁人都预料不到这座边关竟是如此坚固,换成是旁人身在此地,怕是早已经被妖潮覆灭无数回,靠区区这点人手连同守城器具,能强撑到这年月,倒真是想要见过这位守边关多年的为首之人,该是有何等坚韧壮阔胸怀,才是能撑到如今地步。」
「初来乍到,我才得知旁人口中所谓的势单力薄意有所指,哪怕是咱们想来都是有些可笑,倘若说是北烟泽乃是天生地造的一处天堑,如是有造化之手,在此地事先布局,早早预料到这世间合该有这场大劫,才事先布置出这么一方无边无际,势比瀚海的宽阔大泽,然而倘若无这方大泽,妖物也定然是难以在此处生根。」
分明是仪表堂堂,面白无须且有三分贵气,而紫袍男子却半点架子也无,反而是那头劣马甚是不耐烦,三番五次将头颅扭到一旁,许久未曾有甚反应,而唯独男子说到造化二字的时节,似乎才是安分下来,低头从绵延的雪绒其中找寻到些许枯草,用以国腹。不过既是在北地初飘雪的时节,劣马并不愿多食枯草,仅仅是略微啃食过两口,就相当嫌弃将头抬起,安稳立身在原地陪同男子,可时常依旧是要朝北方望去。
想来既已到这等时辰,天底下有不少的王公贵胄,军阵行伍里头的将帅小校,都是要将两眼望向整座北境,虽有心而无力,虽有胆而无命。倘若是有两三位天子或是有识群臣,能够将所谓诸国争雄一事,略微放缓,想来这北烟泽的局面,自然是要好些,但男子自从出北烟泽后,总是觉得眼界不能同往日一般,单单是同几人闲谈,就能觉察出此事的蹊跷之处,但偏偏是这座人世间无数人都能想通的症结矛盾,落到各人头上的时节,皆不能免俗。
就跟边关外那些位负创淹死在大泽其中的兵卒一般,既无法自救性命,也无外界人手搭救,所做唯能眼睁睁瞧见自身落入大泽其中,缓缓向下沉去。
北烟泽边关失陷第八个时辰过半,关外数城头失陷,鹿家连同数家大户所积攒下的家丁私军,也尽数淹没到如潮似妖梧其中。
至北一城城头其上,再无半位能立身在城头上者,仅是有万千妖物纷纷越过其余妖物尸首与残肢血肉,纷纷爬上城头处。而令许多妖梧物都是相当恼火的是,尽管是城头都已失陷,城中负隅顽抗的兵卒连同鹿家忠心耿耿家丁,依旧在街头巷尾凭弓弩阻拦来敌,即使是有为数不浅的拦路虎遮挡弓弩,照旧是时常遭些许陷阱铡刀,伤损不少妖物性命,其中更是有那等不畏死者,事先囤积好足能放满一屋的烟火爆竹,同许多妖物一并死在冲天火光炸裂之间,满城皆死士,无处太平。
或许连妖物都觉相当烦闷费解,分明这一城之间,尽是血食,然而有这些位分明势单力薄,数目越发垂危的家丁死士,如何都入不得城池深处,连城头都是失陷,然而到如今依旧是有不少人凭性命相拦,战事到此,已是你死我活境地,怕是双方皆占不得半点好处。
鹿家老家主将这数城悉数做成妖物埋骨地,大到城头,小至城内街巷或是草庐,皆有无数陷坑火石,太平无事的时节寻常百姓皆无从知晓这些布局许久的伤敌陷坑究竟藏匿在何处,而到今日战时,终究是由城中私军家丁将其放出,杀伤妖物数目极重,竟是生生凭其余人手,使妖物不得寸进,但凡每越一街,每过一巷,皆是要留下不少妖物尸首残肢,才可勉强通过。
贪墨一案,能初窥这位老人对鹿家之人,下手极其心狠,可除却对旁人之外,对己身下手更是凶狠且不留半分余地。
城头失陷时节,因躲闪不及,鹿老家主身中两枚走卒所出的倒刺,险些将其钉死到城头,一枚直袭侧腹,一枚则是落在肩窝处,即使是周遭鹿家中将其搀扶下城,然倒刺其中剧毒,依旧是使得其生机大多逝去,堪堪随残存部众向城池深处撤去。
老者年迈,已堪称是行将就木,纵是有早年间在沙场里摸爬滚打的根底,照旧是不能久撑,何况身在城头身先士卒厮杀,已是凭箭羽诛杀过数头走卒,同旁人一并死斗飞头,然而终究是常人不能比妖物,余力无穷,连中两枚倒刺过后,仅是能勉强退守城池深处,如今毒已近心脉。眼见面皮紫黑,周遭鹿家中人却是无计可施。走卒倒刺身兼剧毒,常人但凡中其倒刺,近乎必死,不过眼下老者却不曾有半点力竭,依旧是换刀再战,继续凭其残存不多的膂力,同兵卒合力,再度诛杀数头妖物,才是被鹿家众人拦下。
但在此处的零星数十人,都晓得仅是歇息,全然护不得老人性命,一如风中残烛,无人算清何时能灭,还是有不少鹿家中人同妖物同归于尽,才是略微能拖延出眼下的休整功夫,但老者的性命已然垂危,并无多少气力站起身来。
「无需耗费那等功夫,咱鹿家上下战死无数,才得以凭一城之力,生生拦挡下妖物如此多的时辰,在老夫看来,如何已然是倾尽全力,但奈何北烟泽边关中人,亦是在这一战其中损伤无数,因此迟迟不曾有人手相援,好在有数城分散拱卫,但凡是城池深处不曾为妖物觉察荼毒,百姓性命,多半是可再保留数个时辰,甭忘了这书信已是送到各地,但凡是有些微末援军来救,不单单是这数座城池能保下,北烟泽边关也可借此多延续一段时日。」
鹿家在这场战事中,折损岂止过半,仅是鹿家本姓之人,便战死过七成,剩余之人或是受指派去往别的地,要么便是去往后方,作为延续鹿家香火的最末一重手段,又怎止伤筋动骨四字。
而满身是伤的老人神情却始终是相当淡然,朝四周望了望,点出一位堪称位高权重的鹿家中人,将斑驳染血的一枚铁令交到此人手上,尽管后者如何都不原伸手去接,可到头来依旧是咬牙接过令去,老者眉眼就越发开怀了些许。
「国不可一日无主,家亦不可一日无家,但凡是鹿家能从这场千百年来少有人的大祸中存留下来,则必能死灰复燃,倘若说是有所
不妥地界亏欠百姓,此番皆是还清,不愿欠下什么人情。鹿垂年纪轻轻,自是当不起家主重任,还要劳烦几位多担待,不过但凡是北烟泽中的山上高手尚在,则必是能使这数城再添人丁,必不至于荒凉残旧。」
老人起身,其余人还欲拼死阻拦,然而老者却是摇摇头,孤身一人行撑起身子,嘴角溢出乌黑血水来。
这场战事从夜半时节,前后历近一整日,虽不能见其分晓,然人间之变化,岂能尽数瞧在眼里。
「三两米钱可下流州,奈何咱终日魂飞胆丧,左手掂人头,右手擎弓刀,未曾得福见流州。」
至北城近乎半座城池,瞬息有冲霄火光升腾,随之而灭的,便是数以千计妖潮,待到陆鹿家幸存之人前去抢夺回老者尸首时,竟是发觉这位老人全然不曾受什么火石波及,但心窍早已断绝,双眼闭合,神情自然,仿若安眠一般。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螳臂当车勇而无谋
距初有妖患近十二时辰,终究是有数骑行至距离北烟泽最近的周遭数国处边关以里,马匹彻夜奔忙不休,险些跑死数匹良马,才是堪堪将这等消息送往诸地皇城,送信之人并未携过众数目清水干粮,因此等奔行至上齐城关前,请人将此事上禀天子的时节,竟是险些栽倒马下,还是由上齐边关守城军卒前去搀扶,才是堪堪稳住身形。
奔行多时,再者马匹颠簸,又缺衣少食,自是最为伤损心脉,倘若当真是从马背处摔得瓷实,没准当真是要心脉损毁碎裂,这些位边关的守卒自是知晓长途跋涉过后,究竟是应当如何保全自身,纷纷将这两位交替赶路的汉子从马上接下,预备些清水顺其喉咙灌下,才是将这自北烟泽处而来的至关紧要书信,逐个上报守城校尉。
城内茶寮内,前日早早就有几位能人,派遣小厮同掌柜的知会过一声,倒未曾有所求,仅是先行寻茶寮掌柜要上这么一处幽静地界,故友相逢,恰好来此小坐,无需劳烦掌柜的另给什么雅地,只需留这么处幽静地界,方便说话即可。但掌柜的仅是思量片刻,就将今日歇寮不见客的木牌悬到茶寮外,待到这一行人前往茶寮的时节,亲自出门迎客,待到这一行人落座,而后才吩咐斟茶小二,继续将那枚木牌悬起。固然是此事做得相当隐秘,不过实在是逃不过这一行人中眼力见极好的。
「多日不见,周兄可是相当富态,世人皆言为师者殚精竭虑,日渐消瘦,不过这么来一看,周兄倒是比从前还要容光焕发些,想当年老朽后辈跟随周兄的时节,周兄可谓是骨瘦如柴,今日如何见来,体态面色都是让人宽心许多。」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皇城众地,当真是养人,脂膏肥厚,想来仍旧是养人,当年携那小子前来皇城的时节无名无姓,过后才是渐渐舒坦下来,想来荀兄到如此年纪仍是身子硬朗光彩依旧,似乎就有理可循,难怪是这般年岁依然把持朝政始终不乐得拱手让于年轻人,我猜如今朝堂上这些位年轻人,不曾有一位受荀兄看重。」
荀文曲早知晓周可法此人相当执拗,更知晓如何赖账蹭便宜,怕是如今山上一个,山下一个,最是知晓应该如何占便宜的,无非就是多年前立身在上齐皇城其中,险些动摇国本的两位怪人。但当真是不曾预料到,这周先生果真是不晓得客气,这座茶楼虽不曾比过皇城那般,一壶寻常茶水就需相当厚实的钱财,不过自是不便宜,而周可法却是一行携了许多人,一位丑文人,一位丑学生,尚有位面皮相当俊秀的后生,连带一位瞧来乃是车夫打扮的少年人,统共五位。
估摸着若非是荀元拓近来相当忙碌,八成也是要一并携来,而反观荀文曲,却只是携来一位府上最是寻常的小书童,替其研墨铺纸背书箧。
开口便是针锋相对。
倘如是顺着荀文曲话头来,周先生便是授业不曾尽心尽力,分明如今仍是授徒,身形却越发宽胖,压根就是不曾上心,将此事若是坐实,一来可折损其先生身份,二来就可使得这两位素未谋面的周先生弟子,心怀芥蒂,起码日后要同荀元拓这位大师兄生出些许隔阂来,更莫要说那位容貌甚好,衣衫甚讲究者,自然是心气相当高,往后稍有心结,难免就有同门之间摩擦,虽谈不上高明,倒也是诚心使坏。.z.
但周可法是何等本事的人,何况早年间就同吴霜一并研究那等专门埋汰人的本事,固然这荀文曲手段高明,不过此招既是先发制人,则必是有后手,并不曾受其牵起鼻头引路,而是另辟蹊径,点出荀文曲这等身子骨,怕是身居高位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体魄,直到现如今这等年岁,身子骨仍旧硬朗,更将其久不退位,搁在人人心头,倘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这两位徒众登阶入仕,再看向荀文曲时,总会心头有所提防,转而又将荀文曲架到了高处,甚至连其身后的书童,神情
都是有些半信半疑。
似乎从来,周可法所行皆是诡道,虽说是上齐朝堂里许多人避之如蛇蝎,可毕竟是手段学问都相当高明的主,谁人都不敢言说凭自身的根基,可否能够稳稳当当压此人一头,如是多年来,唯独有荀文曲犹如镇洪顽石,虽受周可法步步紧逼,依旧谈笑自若。
里头最是觉得腻味的,还要属是才入茶寮,就已然开始瞌睡连天的李登风,见这两位才是相见就颇有两分唇枪舌剑毫不相让的架势,又添了些困劲,还是那位车夫打扮,双掌粗糙的小车夫推了推自家这便宜师父,才不至于使其昏睡过去。毕竟乃是这方茶桌其中,紧随两人其后的主,看热闹不嫌事大,估摸着这两位身份相当高的主,必是要斗出个是非高下,才乐意收招,倘若是不曾有第三人从中劝阻,八成又是要赘言许久。
李登风哪里不晓得自家徒儿的心思,虽觉好笑,不过亦是无所顾忌,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打尖住店无银钱,替旁人刷过几十日的马槽,因闲来无事想去往青楼见见此地最是明艳的花魁,险些遭打手将脑袋掰了去,更是因苦于生计,勉强令自家徒弟学过三拳两脚,同人家一并掺和两庄打斗,能赚来零星的铜钱,早已是丝毫不曾畏惧沸水浇到头顶这般折腾的事,因此还未等这两人继续斗嘴,就佯装打翻茶壶,滚烫茶水蔓开,一时才是令两人稍稍收了心思,唤奉茶小厮前来擦拭茶桌。
茶桌上头一位是当朝德高望重,名声向来不减的齐相,一位的首徒眼见得受圣人另眼相看,只在如此的年纪,位居三品之上,怕是不需多少时辰,就能一步登天,变为这百载以来最是年轻的一品重臣,这两位怕是寻常人都得当神佛好生供着,才算是心思稳固,怕是能想到凭这手段解围,且当真如此做的,唯独布衣李登风。
「你周可法能同这位有交情,亦是福气。」荀文曲亦是难得正眼瞧过眼丑文人,后者只是咧嘴笑笑,略微一抱拳,学足了那等江湖中人的礼数,不过怎么瞧都是有些好笑。
「人间草莽里可是有不少这等人物,他李登风算老几,若非是咱先行收留,饭都吃不上喽。」本来应当借此时机好生挤兑挤兑荀文曲的周先生却是直哼哼,言语之间,似乎同李登风有些旧怨,但这些定然是不会同荀文曲细讲,只是白了眼李登风,继续捧杯盏饮茶,而后话锋突兀一转,「都说是草莽草莽,蝉于螳螂,不过是草莽,螳螂于黄雀,不过是草莽之中的草莽,远不受上齐庇佑,且远远不及京城富庶的几座小城其中,倒当真是有好些个能人,倘若是不曾猜测有误,整一日快马奔行,能够到上齐边关,定是有沿路驿站,否则当真是能将马匹累死,人更是担不得这般重创,大军从此地开路前去北烟泽,怎么都要数日光景,人家的本事,还真是不差。」
「螳臂当车,勇而无谋。」
既然是周可法先行提及此事,荀文曲也乐得如此,不慌不忙道来,但神情却说不上有如何寡淡,将一对长眉皱起,许久才继续道,「讨救兵一事,多少算是够用,多少算是能解燃眉之急,而有是有几位深明大义之人,胆敢凭己国兵马,强行填补上北烟泽的窟窿,妖物妖物,尽在其无穷无竭,一国兵马就当真足数?事到头来,无非是自认倒霉,各扫门前雪罢。」
「旁人我无从知晓,也自是管不得,唯独乐意听听荀相高见,可否能叫人信服。」周可法眯眼,凭眼神制住身侧两位弟子举动,窦文焕张亚昌原本满目怒意,如此一来只得是纷纷将神情收去,低头饮茶。两人自是年少气盛,向来如是,毕竟是初才从齐梁学宫中走出,自能显现出些许城府不足,此时皆是察觉出如此便落了下乘,既对眼前这位老者有些提防,亦是觉察出其言语厉害,因此才是将心头火气散去些许。
而荀文曲所言,并非是无理之谈。即使茶桌之间人人皆各揣心思,也
皆是心知肚明旁人不曾同自己站到一处,可也不得不认同,荀文曲所言鞭辟入里,相当能切中要害。
倘如是天下时局已定,恐怕任何一位打算建功立业,在青史多添一笔的君王,皆愿出重兵将整一座北烟泽修得固若金汤,更不会欠缺半点人手,抵御妖祸此事,最是能显其功绩,没准尚可兴重兵同妖物分个成败输赢,可惜如今天下局势尚不曾明朗,距北方最近的数国受牵连,乃是别国最是乐于见的妙事,恨不得祸水东引,此消彼长,能使自身多一分争雄的可能。
上齐虽大,吃不下如此一碗烫手的羹汤,各扫门前雪,才会是日后多年来的走向。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弃君
「凭荀相的说法,这整座上齐,是定然不不会出兵阻拦妖潮,反而还会安于现状,乐得见天下诸国吃瘪?」继荀文曲说出这般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语过后,周可法最终还是收起方才淡然的神情,将双眉紧蹙,指点北方,「荀相却是在这等讲究茶寮里饮茶,可曾想过北地有无数本不应当替世人卖命的大义之人,枕冰卧雪,竟是生生撑过许多年的妖潮作乱,若是无这等人先行替人间挡灾,想来距北烟泽并不算远的上齐境内,早已是疲于奔命,就如此举动,竟配不上上齐发兵救急?」
而荀文曲只是将笑意挂到脸上,浑然不顾周可法已然添上几分怒意的诘问,而是呼唤奉茶小厮前来,另外摆上一方棋桌,直到收拾停当过后,才是凭眼神示意周可法一并前来。
很少有人知晓,当年周可法身在上齐皇城的时节,实则最是不乐意同这位荀文曲过招落子,一来便是因忌惮其令人骇然的算力,二来便则是因周可法棋路,得自五教棋路,反观荀文曲却是得自天成,更因其时常同皇城其中显官对弈,最是同周可法棋路不对付,如此一来,两人虽是时常斗嘴,但都稍稍提防着,从来不曾轻易过招。
唯独当年那件险些动摇上齐国本的大乱前夕,两人才是腾出功夫来,好生摆下一方棋盘,明面里乃是对弈,而实则两人都是知晓,此乃是一场避无可避的争端,虽说是棋盘其中输赢胜负事小,但既然皆是同属人世间心眼最多的两人之间,总要先行凭行棋落子,暂且试探双方心性连同后手。而在那场棋道之争中,周可法仅是撑到中盘,就已半点不曾有胜算,即使是向来喜好下快棋,最是酣畅淋漓的周可法,亦是沉思许久,终究再不曾落子,而是投子认输,飘然离去。看書菈
荀文曲曾经想过许久,为何当年那场棋,分明两人棋力近乎相当,这位自京城里好歹逃出一条性命的周可法,分明知晓上齐的大势,全然不能在自身手中执掌,而那一场事变前的对局,周可法压根不曾施展什么五教棋中的高招,就如同一位寻常的棋道高手那般,虽是棋力不弱,但分明能瞧出其庸碌无为来。
「当年那场棋,着实是将我蒙在鼓里许久,到今日都未曾尽数想清,既是不愿露个根底来,又何苦在行事前,先行吃上这么一场败仗,何况仅仅是行棋至中盘,对于你这等棋路之上当之无愧的高手,当真就不怕损毁做事的心思?」
荀文曲可不曾理会周可法此时的神情,仅是自顾自笑道,将从书童处拿来的棋盒摆到棋盘旁轻轻一笑,「我为人少有上当受骗的时节,想来既是在上齐宦海仕途里头往来摸爬滚打过许多年月,何等阴险狡诈,堪称算尽前路的机关算计,都也曾见识过不少,承蒙圣人恩宠,再者自身多添几分小心谨慎,并不曾中招,而偏偏栽到你周可法手上。」
「当年那场棋并非是我稳胜,而是你周可法小胜一招。」
周可法神情一动,但什么也没说,仅是从荀文曲书童手中,掂起一枚白子,思量再三,最后相当犹豫地将这枚棋子放在天元处,而后就翘起腿来,静静等候荀文曲接招。
而这等举动,连荀文曲一旁从不曾开口的小书童都是有些气恼,侧脸望着荀文曲面皮,满面涨红。
世人知晓周可法此人的,大多是褒贬不一,但往往所说最是统一的,乃是此人最不知深浅,更是为人狂悖,从来不曾去理会旁人所思所想,仅是一味凭己身的好恶做事,分明是位学问深厚的文人,犯起混来,却是比人间的莽夫武人更是遭人恨得牙痒。
又见天元,连窦文焕与张亚昌都不曾晓得自家这位师父,所思所想为何,倘若是授业时节便罢了,但偏偏是同这位上齐朝堂里最高的高手对弈时节,再度天元起手,这可不单单是托大,反而有些当面骂人的嫌疑。
这其中反而是始终半眯着两眼的
李登风端起茶汤,轻轻饮两口,朝着两人棋盘方向笑笑,但既不曾同自家徒儿解惑,又不曾同周可法那两位相当困惑的学生有半点指点的意思,而是继续时常朝棋盘瞥过两眼,观瞧两人行棋的路数。
在场其中,并不曾有一位愚笨者,皆是知晓这场棋局走势如何,怕是能令今日事生变,然而周可法真么一招天元起手,却是令在场众人尽觉无理。
「还是那德行,有话不能明言,非要走这些个弯弯绕绕,」荀文曲仍是淡然,连眼皮都不曾抬,规规矩矩四平八稳,继续行持黑先行,规规矩矩行棋,不过却是抬头朝周可法看过一眼,「这等哗众取宠的本事,老夫自认不如你远甚,可仍然不可动摇局势。」
周可法懒惰望见棋盘,也是飞快落下白子,还不曾忘却接话,「那是自然要学些弯弯绕绕,上齐朝堂里头,毕竟是你这位近乎将身子生根在齐相位子上的老人家说话有分量,倘若再不学会些仕途朝堂里的事,总能挑出些道理来,中伤我这位小布衣,忠君忠家,实在难得。」
两人言语的时节,运子如飞,竟是颇有眼花缭乱之感,但就连一旁的小书童都瞧出些许不妥来,周可法的棋路,实在是过于死板,竟是当真如同死记棋谱那般运子,但既是相让过一手天元,却是滴水不漏,浑然天成,竟是生生拦挡住黑子大军南下,犹如铁桶金山。在场中除却李登风连同自家弟子之外,其余荀文曲连带同窦文焕张亚昌几人,都是深知周可法棋力棋路,最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奇擅破局,但今日这一场对局,却怎么都觉得相当怪异。
擅攻之人未必擅守,而擅守之人未必擅攻,不过凭荀文曲与周可法的境界,自是攻守之间时常互易,而尽管是荀文曲攻势连绵如海,棋盘上头的白子却依然是稳固,瞧来就如同是竭力求和而来。
「有点佛门的气象,可仍旧不曾施全力,天底下岂能唯有低眉顺眼面含慈悲的菩萨,而不曾有金刚怒目的罗汉,过于无烟火气,行棋反而是落在下乘,方才分明有数步棋能转守为攻,却偏要在本就是固若金汤城头,再加上两分重锁,以你周可法的性情,可当真不间见得能受这份气才对。」
嘴上如是说来,但荀文曲手头却是得理不饶人,将攻城锋线连带各类明暗交替绕袭后路,皆是布置停当,而后才是将行棋的快慢放缓,悠然落子,尚不忘同周可法你一言我一语,时常是两人皆抚掌大笑,瞧得旁人皆是摸不清头脑,有时还当这两位乃是早先的老交情,故友行棋,单单是为图个闲暇快活,然而再看棋盘其里,却是举目狼烟遍地,一时不曾有半点停歇架势,黑白两路纠缠到一处,近乎是捉对厮杀,四地皆是血水淋漓。
而值得一提的地界,乃是荀文曲手边已然是先行预留下有三枚黑子,然而迟迟不肯动,眼见得棋行至酣畅,已近收尾的时节,才缓缓捻起一子,「行棋之人,乃是棋盘其中的天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等轱辘话,都是已然说腻味了,然总是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之谈,现如今这方堤岸处,又有蚁虫泛滥,虽蛰伏良久,但谁人都是能揣测出其心意来。有道是业精于勤,然毁于安逸,总有人因安逸二字乘风起青云,乃是头一道关隘。」
一子落下,周可法蹙眉,但过去不消三五息之后,又再度将棋盘上的局势稳固下来,仍旧可以高枕无忧。
「这第二枚棋,便是既有壁垒外护,谁人都不曾觉有事乃是燃眉之急,而这等事在上齐,并不是头一回,然而依旧能够做到全身而退,既有功力扫净门前雪,旁人吃瘪,自是乐得如此,然终究是引狼入室,还是再添一份助力,此事谁人也猜测不得。」
第二枚黑子落下,终究是使得周可法苦心经营许久的白子城头毁去大半,虽仍有余力支撑,但眼见势头急转直下,再难以回转。
「至于第三
枚,向来是你周可法的心头大患,但似乎此刻出这道棋,相当不适宜,便索性凭合棋收尾便是。」荀文曲也无心再同周可法言语磨蹭,而是站起身来就要离去,但临近末了的时节,还是回头望过一眼那位神情果真是颓废的周先生,「说起来人毕竟是有老去的一日,险些忘却了一件事,北烟泽那数座城传来的战报上书,实则早已是有鸟雀送来,估摸者紫昊都已是得到消息,可迟迟却不曾令大军开赴,即使是有人昼夜策马奔袭,又有何用。」
说罢携书童缓缓而去,再不逗留。
直到荀文曲走出茶寮的时节,眯眼望向阴沉沉远空,才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来。
「执白天元开局,真有你的,弃君弃家,所图为何。」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见雪
睢州城内,秋色甚重。
坐落在上齐偏南边陲地的小城,睢州城当年烽烟乱战时,可谓是几经战事波及,甚至最为严峻的时节,受紫昊兵马围困,身后边关已是兵临城下,而睢州城四周,既无援军也无粮草,但由当年守将拼死死守城头,甚至连城中百姓也是纷纷涌上城头,凭屋舍残瓦土块守城,横是在这等内无援兵,外尽敌军的情形其中,矗立足有三月,才等到上齐兵马重夺边关地,而后来援。
经此一事,睢州城又有小边关一称,直到现如今许多上齐的老人说起这座名声少有显于世间的小城时,依旧是要叫一声小边关。或许就是出于这等缘故,睢州城内,皆有尚武之风,反而是同整座上齐格格不入。
眼下难得天下太平无战事,既是城外农田已过秋收的时辰,近乎家家皆是丰收,城中内外再无夏时那般热浪灼人,于是城中纳凉饮酒者甚多,有女子织衣浣衣,闲来无事三五成群,闲谈挑茶将些许杂草从叶片当中挑选出来,汉子则时常有习武角力者,不论老少,虽不属是上齐边关内里,但日子照旧是悠然而过,既难得太平,便是上苍所赠的福分,心安理得消受此福,过好眼前时日,方算是上上之选。
然而总是有细心之人能够觉察到,往日仅是有三两人轮番值守的睢州城头处,今日却是不知为何,近乎是城中守备,尽在城关周遭忙碌,又有些许风声传出,言说此城不日就将令百姓撤去。
两位睢州城内总不甚对付的酒馆掌柜,正是坐到屋檐下饮酒。
这两位岁数仅有不惑上下,但近乎是斗过二十多载,本就是是同行冤家,何况是正巧开到长街两侧,近乎是对门生意,最是水火不容,但不晓得这两人是突然之间经了何等同生死的事,到头来竟是时常走动,互相视为挚友,两日之间天景阴沉,时有冷雨,两人又凑巧皆是年少时走茶路,落下几处旧伤,每逢是有丁点秋时寒气,往往都撑不得,于是恰好是一拍即合,两人纷纷备好烈酒,携酒同饮,至于家中的夫人过后究竟可否能饶过自己性命,既然是神通无用,那就全凭天数。
「睢州城内,多少年都不曾有半点战事,更是未曾添兵,不过这两日却是有些不对头,都晓得城主乃是位武人出身,听说这身手还不赖,除却此城城主之外,尚且有武职,时常是要折腾一番周遭的边关守军,但官阶当真算不得高,能调遣前来配合城内练兵的数目,三五千之数,但全然不属本部,仅仅是借用,怎么如今看来,借兵的数目实在有些对不上。」
酒既是过三巡,两人醉酒的门槛,皆是近在咫尺,于是尽是心照不宣,推杯换盏慢将下来,口齿不清说些闲话。
另一位听闻此话,却是并不以为然,摇摇头接话,「那倒是无需想得过深,世上战乱,想来还不至于如此快就烧到你我二人的头上,何况听说近来紫昊相当老实,怕是当年自身是有些穷兵黩武,如今有些后继无力,只得是厚着面皮同上齐交好,虽说是皆揣有私念,不过距离这跟线绷断,恐怕还要些年头,没准你我两人,当真能安然度世,何乐而不为。」
不单单是整一座睢州城,上齐无数人都是做如此念头,
「也是,你家那位,近来可是不曾做甚怪事?要说老哥年少时节仪表不俗,怎就看中了这么位坏脾气的女子。」先行开口那位,提及此事总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恰好是趁醉色,指点身旁人的额头,咧嘴笑道,「看来是前头两日你我外出饮酒,遭夫人责怪,受打成这般模样了?」后者连忙捂住额头,促狭一笑,言说是外头怪风甚大,将家中院门磕到自个儿额头处,转而又问前者,鼻头为何如此红,得来的回答,也同样是如此,皆是心照不宣。..
如此这般年纪,儿女初长成,纷纷去往别处将浑身本事用出,自家的夫人能时常耍些小脾
气,如何想来,都是相当能令人乐呵的一件事。
所以本就酒量已然到顶的两人,又是推杯换盏多饮过两杯,纷纷趴到桌案处,外头乃是连绵不绝冷凉秋雨,两人近乎是抵首而眠,早年间所谓种种旧怨,早已是无影无踪。
但终究是躲不过应当来的报应。
两位掌柜夫人还未等这两人面前的温酒放凉,就是前后找寻过来,瞧见一坛酒竟是耗去大半,仅是三两碟小菜为引,虽有心当场将自家这位丢人现眼的相公扯耳拽回家中,但终究是碍于面子,两两落座,瞥向自家相公的时节,就又添过两分薄怒,可到头来也未曾做过什么,而是将手中的软毯盖到各家相公背后,抬头向应当是日出三杆时辰里,却是阴沉沉的天色。
此时恰好是北烟泽边关失守第二十八时辰。
远在北烟泽外至北城中,已是有些许边关中人来援,有人催马而来,有人单是凭早已力竭的双足,驰援数城,终究是缓过一口气的北烟泽边关,开始沿妖物方向纷纷出拳,其中最先行开路者,并非是驻守北烟泽边关已然力竭的数位高手,而是后到北烟泽,尚留有些许气力的云仲一行四人。
琵琶客近乎是将那枚看似不甚瓷实的琵琶丝弦尽数崩断,才是在残存未曾离去的妖潮当中找寻出这么一条出路,生生杀开条坦途,如今虽也同几人连同北烟泽边关百数兵卒,加急赶往至北城内,刘澹尚有天玑石护身,自是拎神臂吕公在前冲杀,甚至楚辛都已是舍生忘死,不晓得诛杀过多少妖物,眼下虽是身心俱疲,仍旧有这么一口气撑起,因此迟迟未曾力竭。
残垣断壁,处处心惊。
赤龙满身内气尽数消逝一空,近乎皆是借与身在北烟泽关外的高手,残存内气,已是所剩无几,好在尚有一身剑术傍身,仍旧可随刘澹众人冲杀,清理数城之间的残存妖物。
单单是鹿家,数目足有两千余的私军家丁,连同鹿家大半本家之人,仅剩十一人,即使是算上身在石穴,已无甚力道撑起身子的鹿垂等人,鹿家残存之人,不过数十。单至北城一处,除寻常百姓外,乡勇私军家丁,已是近乎悉数战死城中,大多尸骨无存。其余数座高门大户,亦是如此,只存留下日后兴盛的根苗,其余人生还者,十不存一。而或许是这数座城池拼死相抗,妖物竟是并不曾逗留过久,仅是有些许百姓遭难,而后便是飞快自这数城之地,分为数股去往别处,因此得以将百姓性命大多保全下来。
鹿垂自石穴处起身,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只是相当木然地同一众鹿家幸村之人,去往城中不曾受袭的地界安顿下来,自己则是缓缓坐到身形已然僵直的老家主身旁,茫然无措看向周围,同先前大相径庭的至北城。
就算是妖潮大部已过,所剩余的妖物数目,亦是不浅,云仲一行四人近乎是将所剩的零星内气尽数逼出,才是将一头似鹿似蟒,额头生鳞的南墙诛杀,而后就再无甚余力,如非是有青平君后至,凭一人之力拖死城中剩余两头正吞吃尸首的南墙,大抵亦要将性命落在城中,甚至连四境的琵琶客,亦是再难以为继,昏厥过去,由刘澹背到身后,左右冲杀。
最终云仲停在一处瞧来很是荒凉的院篱笆处,才堪堪停下疲惫脚步,可本已是有些麻木的神情,却是骤然低落下来。
刀条脸朱瑛双目圆睁,挺枪戳穿一头自上而下袭来的飞头,自其鳞甲缝隙其中戳入枪头,生将其钉死到一堵石墙前,力道之重,石墙落枪处,裂痕交错,而在朱瑛身侧,更有六头走卒尸首,皆是受枪头穿了要害,将其五脏六腑搅碎,但怒目圆睁的朱瑛,早已是力竭身死,遭走卒倒刺扎穿喉头,血水早已流得干净,周身上下负伤无数,每一处都能使人丢去半条性命。
同样满身是血水的云仲上前,将看似寻常的木篱笆扯下,凭最末
的一丝内气勾动眼前相当熟悉的大阵,才是退到一旁,再不曾抬头,而是坐到这位仅是有一面之缘,少言寡语的汉子身旁。
篱笆甚是宽敞,足能容得下一城百姓,而这场战事,除却还未曾来得及躲藏在此,或是中途自行走出大阵的百姓外,近乎是人人得以保全性命,然而交换的代价,谁人也觉心寒。
很快有许多百姓望见了成片的妖物尸首,鹿家人尸首,私军家丁尸首,甚至有前来驰援的北烟泽部众尸首,也看清了满身浴血的那位少年人,坐到一位已然身死的刀条脸汉子身旁,但近乎是所有百姓都不曾说话,只是默默在这等顶寒的寒秋其中,纷纷将双膝放到满是凝血的城中街石上。
朱瑛到死时节都死死攥住的钝枪,瞬间落下。
也有许多幸存下来的百姓,看到了坐到街边满身泥泞的鹿垂,和鹿垂身旁那位犹如安眠而去的老者尸首。
至北城与周遭数城,今日迎雪。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睢州城,齐南巡
齐南巡此人,早年间在睢州城内里,就小有名声,少时家世不差,其父知书达理,从来以为学问二字,并非单单是为身入朝堂,讨得一官半职,故而即使齐家虽是家道中落,但依然将齐南巡送往学堂其中,令其熟读不少圣贤文章,前贤旧作,才放任其去往别处谋取差事。
最是难得之处在于,即使堪称学业繁重,齐南巡竟是不曾将武艺落下,横是兼顾先生课业之外,同睢州城中不少武夫学来一身相当高明的武艺,一来二去,身在睢州城内竟是闯下不小的名声,仅是在年少时节,就颇受当年睢州城城中重看,因其一来是身手甚好,二来更是懂诗书识大体,因此小有名声。
睢州地处上齐关外,流寇自是比上齐其余地界更为众多,一时间匪患猖獗,纵是上齐边关时常调拨兵马来援,照旧不曾有半点功用,关外流寇亡命,更是知晓边关兵马来去的路数时辰,最是狡猾心狠,而睢州城内里虽有屯兵,然随盟约立后,实不能有过多兵马存留,更有惰怠缠身,哪里还顾得上同关外这些位亡命的流寇分出个生死,即使是德高望重老城主,照旧是未曾能够扭转这场变局。
积弊已久之事,除非是下猛药断绝其退路,否则实难成事,老城主虽是德行甚好,但唯独不曾存留有这等断腕的心境,于是实不能令整座睢州城守军可有半点起色。
而终是出城在外闯荡的齐南巡,却是投身行伍其中,并不曾凭文墨争来一官半职。上齐文风盛行,曾有这等讲究,言说是上齐皇城,但凡凭青石砖拍倒一片臣子,大多乃是文官,因此既不属世家高门,连寒门出身都姑且算不上的齐南巡,自是难以在朝堂其中得来这么份问职,索性是投笔从戎,身入边关行伍其中,且凭连年剿匪杀贼的勋业,在边关其中得来这么个校尉的官阶。恰好是睢州城老城主年岁过大,告老辞官,且临近辞官回乡的时节,还向朝中举荐齐南巡,如此一来,相当受朝堂里武官看重的齐南巡,就近乎是顺理成章接过此城城主之职,走马上任,竟是摇身一变,成为边关不多见的身兼两职的城主校尉。
倒也算不得是什么为旁人棋子,而是如是多年来,上齐武阶近乎都是被文臣挤兑得紧,眼见得有如此一位年纪尚算是适宜的而立壮年,武官近乎皆是上下一心,将齐南巡的城主位保下,既可使得边关局势,始终有这么位才气过人的校尉盯守,又可将文臣一脉,排挤在外,于是出人意料不曾因往日旧怨有半点阻挠,将齐南巡推到如此位置。
走马赴任五载,齐南巡手腕当真是过人,牵一派敲一派,竟生生是将睢州城内驻军,从原本闲暇无所事事,转变为周遭流寇不敢侵的一处精兵,无论是身手心性,都比起上齐守边的兵卒,只强不弱。
静谧睢州城,唯余雨声。
在北烟泽边关失守第二十余时辰,齐南巡就已是将边关部下连同睢州城驻军,尽数安置到城池四面,架起弩机,布置妥当弓手,城头悬满鹿角尖刺,且是令工匠强行在坚实城墙处,隔十步掏出一枚小孔,单是城头包裹得严丝合缝的火油,就近乎将城上堆积得无处落脚。
哪怕是在天下烽烟烧得最旺的时节,也不曾有过这等阵仗,而齐南巡却半点都不曾同旁人透漏,只令人人挂甲,胸前悬满木牌,听候调遣,自己则是去往那位风烛残年的老城主家中饮茶。
「当真是要打这么一场看不出胜负的惨烈战事,南巡可否想过,睢州城里的积粮,固然足数,但毕竟睢州城乃是小城,满城上下户数,尚不足养活边关军卒,如今倘若再添上这么三五千张嘴,连同城内守军,就有逾八千数的兵卒,但凡是战事吃紧,未必就能撑上两三月,更何况此事,朝堂其中亦是不甚明朗,倒不如等朝堂其中已有定夺,发兵援救,再行苦战。」
老城主家中清贫,早年间的俸禄,甚至都不曾积
攒多少,而是大多交与城中贫寒之家,补贴家用,自身则是不曾留有什么银钱,单是这座甚大而又空旷的旧宅院,还要算是老城主祖产,自辞官过后,就始终居于此地,多年来凭种花草得来些消遣,身子骨倒仍旧是硬朗,唯独腿脚不甚利索,如今走动时节,常需拄杖。
「难得来老前辈家中小坐饮茶,还是先不提那些个折腾脑袋的坏事最好。」连齐南巡都觉得这茶汤实在不顺口,仅是浅饮过两口,就将茶盏放到一旁,双手交叠望向阴雨连绵的天外,但怎么都能瞧出些许面皮其上的阴郁来。虽说是上齐兵马急需调遣,但分明鸟雀已是先行将线报送至数地,但时至如今,仍旧不曾有零星动静。
老城主同齐南巡亦师亦友,自是时常要替仍旧气盛的齐南巡出谋划策,而齐南巡往往擅查雅言,总能令老城主颇觉欣慰,这些年来虽是辞官,可这睢州城当真能言蒸蒸日上,反而比自己在位时,更要有些起色,更因齐南巡本来本事就是甚大,更愿同甘共苦,时常将城主俸禄分发与城中将士,如此一来,本处在边关之外的睢州孤城,却少有流寇马贼胆敢进犯。
但此事却着实是有几分令人忧心。
「南巡意欲何为,老朽能猜出个一星半点来,但还是要卖弄些所谓的前辈架势,好生同你知会一声,」知晓齐南巡为人实则相当执拗,今番虽是也想力劝,可惜此事已成燃眉之势,着实是无什么从长计议的空闲,老城主自是知晓这位近乎是由自己看着从一位孩童变为如今而立壮年的齐南巡心性,可仍旧是摇头提点,「可要想好了,北烟泽都不曾拦下的妖潮,凭这么一座边关外的孤城,就算是能拦下大半的妖潮,倘如是等不到援军来救,置一城百姓于何等险境,如是围城数月,人尽相食,后世背上骂名,又当如何。」
「愿留的,同此城同存亡,一寸不让,不愿留的,已是被我派遣部下护送出城,天子仁厚,定当是要派遣援军来救,何况距边关尚不算在远,但凡是有粮草辎重连同援军,必不会使睢州城覆灭。」明灭烛火里,齐南巡两眼微合,已是打定主意,即使是老城主家中这茶汤,实在有些过差,竟也是接连添过数杯茶汤,浅斟慢饮,而后才是轻声道了句告退,起身离去。
所以很是古旧的宅院其中,就仅是剩下些撑不得秋时寒萧的花草枯枝败叶,与一位颤颤巍巍起身相送,迟迟不肯回屋的老人,拄杖看向长街尽头处,脚步很是稳固的齐南巡,铁甲已是穿戴齐整,乃是当年时节,紫昊铁骑险些踏入上齐国门时节,那位睢州城守将所穿,衣甲斑驳,然而却是出奇合身。
北烟泽边关失陷三十时辰,从睢州城城头望去,妖潮似海。
纵然是妖潮分为数股,但数目仍旧是连天接地,动辄逾万数,那等身形最是魁梧壮硕,自北烟泽与数城之间死战里存留下的拦路虎,近乎已是腹中饥饿到周身裹携杀气,更有形态各异南墙,当中甚至有足能同城墙比高的,奇形怪状,引身后浩浩荡荡走卒飞头偷天蛊,汹涌而来,地动山摇。
齐南巡三日不曾下城头。
城中囤积加之急调而来的火油,已是近乎枯竭,而投石器具连番向城外妖潮其中掷去顽石,三日之后,已是改为城内铺道的青石连同屋瓦,但纵是如此,依旧是一刻不曾停歇,连同城上滚木都已是数目不济,换来的是城墙连同城前,不下数千的妖物尸首,密密匝匝,近乎将城墙方圆百步尽数填满。齐南巡先行差工匠自城中凿穿的小孔,先沿城墙壁浇下火油,而后凭小孔其中急发火矢,使连片妖物生生葬身火海其中,而后再换挠钩长枪,自内而外昼夜不息,向城墙之上涌来的妖物捅戳,又是堪堪守下一日。
但即便是坚守城关,照旧免不得损兵折将,一来是拦路虎与南墙实在不能应付,仅可凭火舌驱赶,弩车连番压制,才可从中取得些喘息
的空隙,但统共折损的拦路虎数目并不算多,攻城时节仍是有无数拦路虎矗立城下,凭瓷实体魄拦下箭矢,除却千斤重石,或是大弩贯穿其体魄,再无应对的招法。
不过令城中负创最重的,是城北处守军松懈,放两三头飞头入城,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烧毁足有大半粮草,待到有人觉察前来救火的时辰,已然仅剩不足三成积粮。
但区区一座睢州城,却是生生拦下妖物冲向上齐边关脚步,且因连日战事,竟是使得自北烟泽一路艰难而来的妖物,都罕见显出些疲态来,纷纷退去,将睢州团团围死,西拒边关来援,南拦其余城关连锁,凡辎重粮草,半步不得入城。
一来一去,章法极足。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如于沸水釜中煎
远在睢州城其中的战事,全然不会引得上齐纳安震动,即使暗地里仍旧是有无数雪片似的上书递至京城,照旧是未曾在寻常百姓之间传开,皇城其中既远战事,虽时常是有消息传来,不知怎的始终不曾传开。纳安最是包揽四海来客,最是忌讳这些位看似很是淡然的文人随意散播这等消息,而当年更是因此事,牵连甚重,人们才是想起整座上齐似乎最是不缺文人,而这位天子,同样是未曾那般看重寻常的文人。
有地界受妖物所困,自有地界得享人间富贵。
皇城里头谁人都晓得,距皇城最近的蟠龙街中,有这么一处最是宽阔富丽的宅邸,而此处宅邸,恰好就坐落到这寸土寸金地,但在此府邸其中来往外出之人,衣衫却从不见得有甚华贵之处,出行亦从不曾有乘轿,而大多乃是凭脚力缓行,但既不曾有寻常百姓知晓这户不曾挂匾的府邸其中,究竟是住着何等的富贵人,或是身居此之人,本就位高权重。
这富丽堂皇府邸其中,竟是从来罕有人登门拜访,除却有时有些许名声甚大的问恶人登门造访,同这府邸中人八臂同游,除此之外,竟是从来少有同朝堂重臣,或是什么富商巨贾有半点往来牵连,干干净净,整洁如新,就连守府邸的家丁下人,都并不曾有那等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做派,时有皇城外前来的百姓前来此地打听问路,总是能同这些位家丁扯上许久的家长里短,而守宅邸的家丁,皆是好言好语。
皇城里头人人都晓得,这么一座京城其中,蟠龙街尽头处总是有这么一处气派府邸,平平淡淡坐到此地,但尤好与人为善,更未曾见过其有甚党羽牵连,时日少久,也是变成皇城一景。
而今日才过晌午,难得有人登门到访。
如若是有百姓曾见此景,大抵总是要有些议论,但今日这三人登门,并不曾引来半点百姓侧目,毕竟是习以为常,这三人皆是面白无须,瞧来甚是有两分书卷气,更不要说后头两人,手头还拎着两卷字画,瞧来分明就是那等再寻常不过的文人登门,大抵要凭这户人家的手段,好令自身在上齐文坛稍稍立足。
入府内亭台小楼,山石竹林,流水潺潺。..
京城里头自是有活水可引,但这户人家却是不然,既并非是活水,也不曾是千里迢迢自皇城之外引水,更不曾是呢等最不上讲究的护城河中汲水,反而是水流温热,瞧来清澈见底,最是难见。
「咱家几人乃是从龙气甚盛之地前来,打算前来此地,同大人略微商议些好事,还望通禀一声,咱几人就在这堂前候着,何时等大人有空面见咱家,再上前行礼不迟。」即使是上齐纳安皇城中,有不少因终日伏案的文人浑身的阴柔气甚足,但为首开口这人,实在是过于细声慢语了些,听得主堂前家丁很是有几分狐疑,不过既在府内做过许多年的家丁,自是有那等眼力见,瞧出这三位言谈举止,实在非是常人,便先行施礼,不敢怠慢,快步前去通禀。
自是穿堂过廊。
「近来皇城内里这天色,实属冷清了些,总能叫人惦记着,是否是天降异象,人世间又遇上这么一变,倒难以说清终究是好是坏,念想倘若是佛陀有知,定是能护得世间人皆周全,安居皇城,好像也就不能说成是什么消磨人寿数的坏事,难得情景,既舍方得,这等道理,儿可曾明了于心?」府邸左边小楼上头,早已是有位一个手端杯盏,一手持佛珠的中年男子,正缓缓将手头佛珠捻动,往复而来,那串品相极好的佛珠,已然遭其盘得剔透如玉,眉眼和善,将茶盏轻轻放下,披上一身厚重衣裳,瞧来似是身有隐疾,故而面色略微显白。
上齐已然因老病而薨的太后,当年将数位近戚引往皇城,但唯独不曾令其干政掌权,而是在蟠龙街处留过这么一处寸土寸金的地角宅邸,将这些近戚悉数安排到此,如今
年月相隔,上齐天子感念当年时节,这些位外戚近乎是竭力相助,不论是银钱人手,皆是替上齐解过数次燃眉之急,故而赏匾一枚,唤定光府,另赐钱粮布匹无数,封侯食邑,但不需上下朝堂,而至关紧要时节,自可随意出入京城。
但上齐外戚的时日,并不好过多少,尤其是在荀文曲登相位过后,曾同天子直言,外戚断然无可干政,以免生出那等野心过深,祸乱朝纲一事,虽其食邑封侯,已是上齐不得多见的厚待,但苦于掌心中无甚权势,仅可食邑,不得有半点实权,因此这户外戚,直到受封侯的太后舍弟老而身死,亦照旧未曾有过什么气色,其余外戚则是更为实力微弱浅淡,长此以往,纷纷离京再寻出路。
定光府如今掌家之人,便是上齐太后舍弟家中长子。
同其父常念踏入朝堂不同,董五羊向来无甚胸怀大志的表象,最喜吃斋念佛,而凭董家家底,时常在各地兴修佛塔庙宇,最是诚心,当年为寻佛门至宝,更是递出钱粮无数,也许正是因此,上齐圣人对这位同悲愤的国舅之子,甚是宽心,且时常召其前往宫中叙旧浅饮,而其人更是安分,从来不曾同天子透露出欲登朝堂此念,却是使得外戚董家,变为皇城其中最是势大的一家,不过仅是限于买卖生意一事。
荀文曲曾力主天子,使董家迁出皇城,但圣人感念国舅当年助力甚多,其子嗣又是匮乏,全然不能兴风作浪,于是难得将此事驳回,反而是为宽和董五羊心思,令其长子前往殿前护卫,虽迟迟不曾有甚实权升迁,但照旧能安抚董五羊连同整座董家。
「父亲所言不假,皇亲国戚果真不见得好做,虽未曾有伴君伴虎之感,但朝堂其中似乎许多人明面上皆是客气,背地里对董家相当不屑一顾,明知既无实权,不过是同儿面上逢迎,然实则却是并不曾有零星半点的牵连。」
董五羊其子擅武,身形魁梧矫健,时常身披朝堂其中殿前护卫银甲,眉眼自是有些傲气,不过提及此事,眉宇其间总有些无奈,替其父添罢茶水,连连摇头。
「为父替你取表字菩珠,本就意在令你清心生灵智,行事安分守己即可,并不需惦念此事,天子既有其考量,则因所谓前车之鉴,倘如是使得整座上齐国泰民安,既是董家无需担忧衣食银钱,且在蟠龙街有这么一处甚是金贵的府邸,如何都要谢过天子厚恩。」董五羊并未严令管教,而是循循善诱,将佛珠珍重挂回手腕处,神情很是平和安然,且自生喜乐,全然不曾去理会其子话语其中有些许埋怨。
家丁禀告,言说有三位很是阴柔文人求见,如今尚在正堂。
董五羊倒是不曾令其子跟随,而是独身下小楼,途径水潭的时节,却是难得停下脚步来,自廊桥处朝四方水泽望去。
董府里自是有流水潺潺,但少有人知晓这流水,乃是自皇宫内院里的泉眼流水,引至府邸当中,及此处时尚觉温热,冬时最是令整座董家占地甚广的府邸,皆不觉寒萧,可唯独池中不曾养游鱼,甚至并无水草繁盛的迹象。依然记得夏时,近乎是整座董府上下,皆觉汗流浃背,再难有半日安生,而董五羊时常习惯,端坐到这处廊桥处,受其灼热,而从不听劝,去往阴凉处。
「董家主果然是聪明人,知晓用意。」
就在董五羊垂手而立,朝周围的水泽处望去的时节,三位面色同样苍白,少有血色的阴柔人不不知何时,已然是自行踏入廊桥其中,为首之人开口时节,轻声细语,可依旧能够从中听出些尖细来,且揶揄意味甚浓,「常年温热水中,岂能有鱼虾成群,更何况董家并非是寻常鱼虾,家主既是明白用意,就当真心甘情愿受这份折腾?」
「董府不允人随意进出,几位倒是坏了规矩,尚不自知。」
董五羊平平淡淡回话,瞥过眼前三人,却是很
快就心下明了。上齐最是不得私自闯入的,便是纳安皇宫,董府虽也不可强闯,但凭董府这点规矩,拦阻这三位能够随意出入皇宫的,好像亦是有些不合适。
「如非是有要紧事,咱家也实在不愿出来透气,更何况即使是透气,自不可前来董府,上齐人间的明白人,都知晓一座董府,为人烹煮,直到现如今依旧是半点不敢逾矩,可是相当熬人的地界,但此番前来,董家主的城府,却比咱家几人所想都要高明些。咱家既来,则是有难得的好事,想替董家主谋划一番,价钱当然是好商议。」
乍看之下,赐蟠龙正街富丽堂皇府邸,乃是圣人隆恩,而不惜耗重金人手,掘通皇宫其中的泉眼引流至此,则更是能显圣上宠幸,但这何尝不是令董家栓死在京城的手笔,既难以在天子脚下生根连气,又不得已时时受泉眼温水折腾,在谁人眼中,都难承其重。
第一千零七十章 秋来天下世间
山水两肩过,城见秋时深。
春秋秋来风过也。
人间天底下鼙鼓动天,但全然不能拦挡下闲人远游一事。想当年曾有人借朝堂闹腾得近乎崩灭时节,独攀山巅,安安稳稳在山巅坐而听雪,任人间事往来浮沉,而自身翩翩如挂飞虹,此等心迹,最是难求。
妖潮从北烟泽地出,就势如大河决口,向四面八方猛然流窜开来,即使人间最是堪称天堑屏障所在,照旧不能拦其锋线,近乎是一路横推,生生进逼至各处,利剑穿缟,无异于摧枯拉朽,当下势无可阻,区区几日之间漫山遍野,翻山越岭,尽无可阻。妖祸行至四面八方,自是生灵涂炭,自是遍地尸首累累白骨。
但这一切几乎是不曾对那些位闲行尘世之间的主儿,有一星半点影响。
「大好江山,啧啧,可惜却是为妖祸所损,此事最是难有周全,毕竟两者一个乃是妖,一个乃是人,两者虽无甚牵连,但往往因利之一字,常有饥荒灾祸,连年兵战,最是寻常的事,哪怕到如今即使有不世高手,从中阻拦,然而近来新学来此地的一句话,叫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二字,近乎已是淋漓尽致,纵然过去无数朝堂宗庙更替,照旧是如此。
「这么想来,人好像要比妖更是有些劣根深重。」蹲到颓塌城头处的紫衣男子摇头,全不顾在城下站立的劣马,自顾自凝望南方,几乎是从牙缝处挤出这么两句哼哼,相当不屑,「有时候觉得还是懂的少些最好,免得为俗事所困。」
紫衣中年人所处之地,距紫昊关外,不过数十里,然而在此地近万数急调而来的守军,早已是在妖物发难时节,丢守城池,万余兵马折损近半,虽说是紫昊四方铁骑无论兵力还是膂力,除却大元之外,近乎能在这片天下称最,然而即使是裹重甲的四方铁骑,对上连天接地的妖怪潮,万骑冲阵,照旧是不曾激起甚水花来,遭妖潮汹涌包裹而来,更是有南墙拦路虎在前阻拦,着实是收效甚微。
铁骑之强,强在于冲阵二字,更强在其连天动地蹄踏惊雷响,奇兵天降,极能损人心念稳固,而对上妖潮,如紫昊四方铁骑这等尤擅冲阵,少有动用骑射本领的重骑,往常引以为傲之处,近乎皆是对妖物无用,单单是葬身在拦路虎强横体魄拦挡之下的四方铁骑,就有不下三成,而但凡铁骑冲阵受阻,残兵再度回整的时节,则有飞头走卒与偷天蛊齐齐出手,倒刺锋锐,能破开重甲,损兵折将再添一分。
并非是四方铁骑不精,而是谁人都不曾成想,此番妖潮来势,竟是如此汹涌,何况在上回北烟泽失陷时节,大多越过边关的,乃是走卒飞头,即使照旧是数目遮天,但全然比不得此番妖物强盛,万骑冲阵,更是不曾能使妖潮生出甚畏惧来,故而损伤甚重。
统杏黄铁骑者,与玄鲤部铁骑统领随军冲阵,虽未曾伤及性命,但杏黄骑统军面皮负创,险些损去一臂,即使是有万夫不挡之勇,生生率军冲杀突围,然仍旧是折损甚巨,而玄鲤部铁骑统军受重创,生死未知,单单是妖物即将冲到紫昊边关城外时节,四方铁骑折损数目,亦是重不可承。倒也怪不得玄鲤部统军如此唐突,紫昊铁骑,近已可称天下之最,虽时常要遭大元强压一头,然照旧有其傲气,更何况已到兵临城下的地步,自不可有半点回转。ap.
「闲来无事,姑且来算一笔账吧。」蹲在残破城头处的紫衣男子咧嘴笑笑,不远处便是累累白骨,连同残破铁甲兵戈,但即使是尸骨,都不曾受妖物体放过,啃净肉食,甚至连骨肉连结地,都未曾放过。
城头处有三道印痕,自一点皴裂开来,蔓延往正南西南东南,恰好是合了男子的心意,很是兴致勃勃,取来一枚钉死妖物的雕翎箭来,使箭簇在石墙处比划半晌。
从北烟泽边关涌入到南方紫昊边关地的妖物,取功
最大,一来乃是紫昊自上回受妖物侵袭过后,元气始终不曾恢复,再者最是精锐的四方铁骑,并不擅守,更因北路国门受威胁最轻,于是布防甚为薄弱,在此处损兵折将,估计又是要闭城不出,大抵又需在此磨上许久,不过既是不擅守,想来如何,冲破边关都是比上齐容易许多。至于东南妖物,大元如今烽烟尚未断绝,胥孟府同正帐王庭,尚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因此妖物虽还不曾触及大元边关,但估摸着乃是这三路妖潮中,得手最是容易者。
凭如今了解,这片天下内乱之事,本就甚多,何况是大元境内这等叛军几度险些逼近正帐王庭,两地所投入的钱粮人手,岂是少数,早已是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至于大元南方边关,防守最是薄弱,但凡是踏入大元一步,便是天空海阔,自是遍地可去,当然能使无穷无尽妖物,争相得来血食。
但当紫衣男子将眼光挪到西南那道缝隙的时节,却是微微摇头。
五日之间,妖潮竟不能越睢州城,且凭消息看来,这睢州城果真仅有不满万数的兵卒,更是不曾有什么粮草接应,即使是这座边关外的孤城,怕是撑不得许多时日,但大抵也是后继无力,强弩之末,然守将心境之坚,当真能使人钦佩。妖潮倒是并未曾想过绕过这座睢州城,直袭边关,此举虽是冒兵家大不韪,但仗着妖潮数目无穷,更不曾有畏,倒是可以贸然一试,但这位睢州城守将似乎在边关当中,本就是位名声甚高的校尉,上齐一味按兵不动,但边关依旧时常有欧兵马阻拦合围妖潮,最是难以破关。
况且就如此境遇之中,睢州城守将竟胆敢分兵,但凡有绕行妖物,必然中道截击,趁妖物攻城间隙,更将城后掘好陷坑,布好鹿角,一时间阻拦妖物,不得进前。
但就是到这等危急存亡时节,上齐竟不曾有半点调兵遣将的举动。却是不晓得这位历来圣明的天子,终究是为何事所阻,满朝内外,尽皆是有这等边关无战事的端倪,虽然听闻消息,也曾有官员谏言,但皆是被这位圣人一一搪塞过去,始终不曾有调兵遣将的举动,更未曾见上齐的修行人,踏出边关一步,而是任由睢州城苦守。况且还曾听闻,好像是中官连同外戚,一并受圣人重用,那位最是劳苦功高的荀文曲,身在朝堂一言不发,似是又有变局。
想来外戚同中官沆瀣一气,共同对付这位稳坐朝堂甲子年月的老人,这才叫欺负人。
如此一观来,好像也唯有南线与东南两线,最是容易得手,荼毒生灵,所过之处近属遍地狼藉。
秋风乍起,草木渐浅。
紫衣男子突然觉得很是有些好笑,将手掌抚到那三道裂缝处,墙头竟是回转如初,「同我又有什么干系,乱点刚好。」
紫昊铁骑如潮水一般退去过后,纷纷撤回到紫昊北境边关处。这场战事,也是险些将边关部众连同四方铁骑的求胜心思,尽皆收拢,如是三伏天时乍凉冷水,浇到人们头顶,紫昊最是引以为傲的四方铁骑,对上万千妖潮,难逃溃败之境,自是军中人心浮动,不过经由木锦脂云两部统领调配,安抚军心,才是渐有起色。
木锦部铁骑统军,垂暮年老,已是在上番妖祸的时节,率部冲杀,战死沙场,如今倒是换来一位年纪五旬上下的勇将,但心思甚细,同脂云部那位百衣摇扇的统军,合力将部众惶恐心思压下,才是在城头布防。
「怨不得玄鲤军统帅,妖潮势大,上回四方铁骑吃瘪的时候,都算不清是什么年月,即使是兵连祸结,对上由那位赫罕统领的大院铁骑,士卒损伤之比,也近乎是五五,谁人又能想到,此番妖潮竟是如此惊天动地。」脂云部铁骑统领,仍是不急不躁,神情从来未曾变过,如今稳稳坐到城头上,同一旁新登任不过两载的木锦部统军道来。
「玄鲤此人,当年就是善战好战的性情
,到如今还是未曾改过,但正因如此,玄鲤部最擅冲阵与沙场建功,杏黄那人虽说面皮同女子一般,膂力亦是不浅,如今这两位打头阵却是被妖潮折了锐气,足能见这波妖潮,实难力敌。」
「话虽如此,可守不住边关,传将出去倒是不怕丢人,然身后便是紫昊万千百姓,如何自降威风。」
「能否安然无恙守下这么一座紫昊边关,且无需再伤筋动骨,就看咱这位圣人,能否给得出相当厚实的价钱喽,当真以为人间事,那些位山上人从来不曾过问?当然是价钱给得不够高罢了,狮子开口,自要挑在雪中送炭,燃眉之急的节骨眼上,才好狠狠敲上一竹竿不是?」
外头妖潮汹涌,而城头羽扇轻摇。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苟且偷生
连天动地妖潮,最先逼近大元步台城,而并非是紫潼城。
一路近乎不曾遇得半点抵抗阻拦,大元关外荒凉难止,即使是妖物皆是磨牙蹭爪,皆以血食为最大的事,然而大元久经战事,实在是荒凉得紧,更不必去说是边关苦寒地,原本就是人迹罕至,既不曾有人烟,便不曾有什么江湖事,更是未曾有什么生意往来,近乎是从上任赫罕统领整座大元部族的那等年月,紫潼城步台城外的边关荒漠地,近乎是空无一人,那等零散游牧为生的人家,亦是踪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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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人有服老时
睢州城守城十二日。
从北烟泽边关学来愈发高明战法的妖物,不再拘泥于猛攻睢州城正门,或许是终日身在城头死战不退的睢州城守军,连许多妖物见之,皆觉心头震悚,或许也是不曾料想到这寻常小城其中,竟是如此蛮勇,死守城头半步不退,生是以为血肉之躯同妖物一同赴死,心下一时添了些畏惧,或是因妖物折损甚重,不得已找寻旁门手段,抢攻城池四周。
城头原本囤积的火油松油,连同巨石滚木,已然将竭,城内守军数目,仅是在这十二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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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马倌非人,心有戚戚
“从前在青柴时,我这一脉虽是受逐出皇城,但怎么不该谈上什么落魄,起码青柴那等小地方,实在也找寻不出什么能比荀家更有名的大户,但家父依旧时常东奔西走,替那等在青柴颇有名望之人题词布匾,当真是有几分忙碌。少年时知晓此事颇为费解,总以为荀家全然不至于同这青柴中人有过多牵连,但随先生外出,走过这么一趟,才略微有些感同身受。”
“没遭人雪亮长刀架到脖颈蹭碎皮肉的时辰,哪能同那些位遭削去头颅之人有半点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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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卒为何而死(中秋快乐)
出荀相府不多远,昔日二品大员孙福禄地旧宅,可说是近在咫尺,不过现如今既是孙福禄已然告老还乡腾出地界来,自然要叫荀府。
朝堂里一品二品之人本就有数,然而荀氏一脉其中,竟足足占去一位当朝一品,一位顶顶年轻的二品,自是要惹来不少人眼热,不过又不好明言,可在暗提之中,处处都是多有提防。荀家势大,倘若真是开枝散叶,先是这位从来无甚世家当靠山的荀文曲先稳坐多年的先河,而后又有这位荀公子甚受圣人赏识,委以二品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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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听落花声而远睢州
王甫柝窦冲魏如山三人,这些时日一来东奔西走,自是同军中人牵连愈深,而既是连日饮酒,自也从那些位上齐营盘其中的将校口中,听闻过不少传言,更是同些许三品的武官,有过把酒言欢的时辰,于是愤懑不平。
武人自有武人自傲,如今皮甲持兵,荀元拓自知,这几位武人的用意。
人间兴亡,或许未必同寻常军阵中人有莫大牵连,而这等护一国边关之事,当真责无旁贷。对于王甫柝窦冲魏如山这三位早年便投身军伍之人而言,虽不曾置身边关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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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秋东望
秋愈深。
北烟泽妖潮破关,已然逾月,但人间动荡,才仅是万事开头。
上齐终究是在睢州城苦守近一月时节,有所动作,但除却边关守将之外,并不曾有过多人知晓,分明是兵临城下的万千妖物,乃是靠何等手段避此大祸,边军仅是有数千骑出城,则妖祸已解,只是剩余一座连城头都遭妖物碾碎近半的睢州城,无异于人间地府。
开城的时节,兵卒仅余四十一人,城头垮塌,但横是不曾遭妖物尽数攻破,齐南巡在城头损毁前,就将数台弩车自城上放下,更是留有相当足数目的火油,昼夜不息,将城头化为火海,兼弩车一刻不停强袭,近乎是拼上城中守卒性命死命堵住城墙缺口,但凡妖势稍退,便命人抢回失地,加急修葺城墙,凭着近乎拉锯推磨相仿,在余粮尽失后无援兵的时节,生生扛住近乎一月光景。
哪怕是朝堂其中甚擅守城之道的武官,皆不知这位从来未曾在整座上齐闯出什么名声的齐南巡,到底是凭何等算力,生生撑住这等来势甚为骇人的妖潮近乎一月的光景,毕竟城中守卒的数目,都远逊于妖物数目,更是未曾听闻过有什么修行人助力,就将这场足够能威胁上齐边关的战事,拖延到解去燃眉之急的时日。更何况待到边关兵马冲入这座睢州城的时节,兵粮早已焚尽,大抵是妖潮作祟,城池大半已失,才有这等景象,又是凭何物苦苦支撑。
齐南巡早在数日前,已是战死。遭一头走卒逼近前来,抵挡不及,倒钩扎穿下颌,深入头颅,尸身已然干瘪。
然即使是齐南巡战死,城中兵卒照旧是推举出领头校尉,挽住颓势,又守下睢州城近乎十日。
边关兵马入城的时节,清理城头的时节,在残损城头处,找寻到数枚以箭簇串连的宣纸,虽已是模糊不清,但依旧能见字迹,上头有一行不甚公正,潦草杂乱字迹。
围城十五日,人皆相食,青壮食老,而重伤者先入口腹,犹胜阴曹。老城主先行赴死,恐在下亦无多时日,然士皆为国本而死,断难推辞,愿临阵战死,以报天子国恩。
其实无需找寻到齐南巡当初在城头处艰难写下的字迹,城中数地,皆有人骨,连同城中幸存守卒眉眼其中的沉沉死气,皆可从其中找寻出端倪来,然而边关兵卒,并无人提及。但除却兵卒之外,城中幸存百姓,却始终留有丁点口粮,自是终日饥渴,但尚有性命存留。
两位近乎瘦到皮包骨的掌柜,挣扎着从城中废弃屋舍里站起身来,瞧见乃是上齐旗号兵卒缓缓入城,连忙将自家夫人请出,好生取来些清水吃食,细嚼慢咽,两两相视,这般年岁本应当无甚伤怀,却是潸然泪下。已经有近乎一辈人都未曾见过战事烽烟的睢州城内人,在这场妖潮其中,所见所闻,实已难再撑起半点身形。
消息递至皇城,满朝文武,皆不敢言。
圣人命三日斋戒,不允歌舞,足有三日粒米未进,欲招荀文曲入宫相谈,然中官连请三次,荀文曲闭门不见,遣书童言说近来抱病,实在无能去往宫中,不胜惶恐。
不单单是整座上齐蒙难,连更在上齐之外的齐陵甚至颐章以北,近来都皆有妖物作祟的传闻,自是不能同上齐损伤相提并论,但照旧是不甚安生,远遁去往齐陵颐章甚至夏松诸地的妖潮,大抵是三路锋芒皆为困缚,每逢见有血食,则必定残杀,多地百姓最受其害,甚至使得整座世间,人人自危。
紫昊固守边关,单是在北路国门一地,四方铁骑身死城头的数目,就已然有万数,且不曾算在往后有山上仙家出手,才是艰难守到妖潮退却,即使如此,仍旧有数批妖物翻越边关南下,身在紫昊流窜找寻血食,或是南下去往夏松南漓两地,一时折腾得正欢。这场战事其中,震动紫昊天子,近乎是很快请仙家宗门出手,然紫昊边关所囤
积的妖物,比起上齐妖物,更为势大,单单是三境修行中人,就因为妖物之中的南墙所困,身死数位。遭损毁钱财人命无数,四方铁骑连同步卒皆身死无数,周遭城池受损,村落重镇惨状一桩桩如雪片似来,竟一时震得朝野不得安宁。.
即使是有北烟泽边关各路高手纷纷休养妥当,沿路追袭妖潮,替上齐连同紫昊分忧,然终究是已然力竭。
云仲一行几人,近乎在深秋山水之家奔走一整月,诛杀妖物已是数不胜数,其余数位四境高手,除柳倾仍旧坐镇北烟泽外,近乎纷纷外出杀妖,尤其江半郎先行冲杀入紫昊妖潮其中,同身在紫昊边关处的守卒一并合围,一举冲散妖潮,使其亏不成形,再难以危及边关地。
赤龙近乎遭云仲榨净满身内气,只得借其堪堪越过三境的剑气对敌,一月来甚至从不曾饮酒。单单是将葫芦挂到腰间,其余便是四处奔走杀妖,虽是近乎力竭,然仍旧是四处诛敌不停,可每逢言说自个儿乃是从北雁泽而来,皆是要遭人轻看乃至谩骂。
刘澹楚辛皆是负创,即使是有天玑石所化衣甲,同样是难以抵住妖潮手段,何况此番妖潮其中,南墙甚多,其中至强妖物,甚至可同四境抗衡,尚未曾过于落在下风,自是奇难对付,更兼有无数妖物策应,负创虽不危及性命,照旧是甚重,可仅是修养疗伤几日,就再度跟随云仲而来,沿上齐妖潮退路,缓缓南下,然满目疮痍,实在令几人眉头紧锁。
妖潮肆虐,最是难以力敌。
何况其既无人性,也无人心,更少有畏惧之物,奔走迅捷,即使是良马照旧追寻不得,何况云仲一行四人,虽是有两位四境,但应对起动辄数头南墙,依然颇为勉强,琵琶客周身内气,早已枯竭,境界数次不稳,原本就是执拗之人,脾气秉性,连刘澹都是摁不下战意来,最终还是因伤势未曾缓解,内气枯干,再难以为继,才是勉为其难不曾迎上妖潮锋线。
「说来大元战事,好像到如今都不曾受到消息,按说是两位土楼定下的天下十人,土楼消息应当给得多些,可时至如今,三处土楼都不曾听闻过有什么消息传来,只听闻说是渌州边关地,尚在两军对峙。」终归还是刘澹心思敞亮,旁人皆是面色阴沉,唯刘澹一人,时常调小,竟是不曾忘却调笑,戳了戳正闭目养神的云仲,「你心心念念那位,就当真不担忧其处境?」
到现如今云仲歪歪斜斜坐到那头杂毛夯货背上,无论是小睡还是饮酒,都算相当熟稔,被刘澹戳醒,才很是不耐烦摆摆手,「就算只晓得师父一人孤身去往大元边关,也断然不会担忧多少,凭他的境界心性,当真无需担忧。」
可云仲却是全然未曾提及温瑜。
如今在世的五境,本就甚少,而除却自家师父之外,大抵尚有毒尊相助,凭云仲想来,大元边关虽不至于无需担忧,但也胡不得多大的乱子来,而那位在王庭口中,兵锋所指,皆向披靡的书生,大抵会使妖潮作祟当做破局手段,但瑞州边关,姑且算在是易守难攻,理应不曾有失。
琵琶客受楚辛相搀,勉强可安稳坐到马背处,听闻云仲这等言语,很是诧异看过云仲一眼,随后无奈笑笑,摇头合眼歇息。
自北烟泽边关外,参与到这场妖潮其中,云仲一身白衣,已瞧不出底色,妖物青红血水,连同尘土一并粘连到浑身上下,此刻看来,多有狼狈。
秋风浩荡,吹凉人心,孤寂边关道,自是残阳血染,再无零星半点人烟。
近乎众人所过之处,皆是荒芜破败,竟无人骨,小村农舍,尽遭碾碎,一路从上齐至齐陵,近乎再无寸土保留完全,尽是破碎山河。近乎是每向齐陵边关近一里,心头就要沉重一分,妖物猖獗,使人间百姓为鱼肉,而这三柄妖潮所成的刀,当真锋锐万分,任谁人来阻,皆是惨烈。
「师兄大抵还是安好。」
北烟泽残破城头处,面如金纸的书生默默倾倒下三壶酒去,随后拿起桌案上头一刀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如何对敌,写走卒要害,写如何防备飞头突袭。
刀条脸朱瑛果真未曾吹嘘自己的本事,单人挽枪,诛杀六头走卒,一只飞头,凭血肉之躯使妖物不能近半步。
柳倾前几日曾见到朱瑛遗孀,孩童眉眼,幸亏生得不像他爹,不然日后讨媳妇,可是难过登天,好在是这儿郎取得皆是夫妻长处,大抵在过几载,就能看出其眉眼甚是俊秀。
北烟泽边关幸存众人,皆是忙忙碌碌,缝补城头,或是将浮土清理妥当,人人脸上皆挂有死气沉沉的迹象,可又是不约而同向东望去。
天黑黑,但日头还是要升起。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南宫山几位正经人
相较于紫昊上齐齐陵的战事,大元同样不甚轻松。
那位见首不见尾的紫衣男子,从来都未曾算错过,大元经连年苦战,无论兵马粮草还是后继之力,皆比不得紫昊或是上齐,有如此境地,本来就是出于正帐王庭同胥孟府堪称不死不休的连天内乱,眼下虽是久在渌州壁垒死耗,可胥孟府又怎会容下王庭凭更为广袤的地盘休养生息,直至将兵马粮草辎重一并集齐。而后给予其重创,孰优孰劣,自是心知肚明。
近乎是双方逼近数十万兵马,终日死耗在渌州壁垒两侧,即使是那位书生向来精通兵法,然眼下形式转换,近是整座渌州壁垒,都在温瑜统领之下,高筑城头,加深城墙,即使是黄覆巢屡次三番出招,云梯石车尽数出阵,仍旧凿穿不得此方城墙,反而是接连吃瘪三五度,隐而未出,不过渌州壁垒处对峙的两军,皆知只是时局未至,总会有那么一场决断正帐王庭同胥孟府死生的战事。
疫病横行时节,有千位白楼州的郎中医者,将性命尽数留到渌州壁垒以西,才是生生将这场足能够席卷大元半壁江山的大疫压下。
三千白衣出白楼,而归乡者竟不过半,正是因此,书生这招相当阴毒,足能坑害奇多无辜之人的毒计,终是在最是寻常的郎中医者肩扛力挑之下土崩瓦解。
但即使是缓解去此事,渌州壁垒照旧是两军对峙,生生拖延至此时,两方皆是被这等堪称数目奇重的军粮所拖累,更何况如今战事未息,既不曾敢有半点懈怠,亦是不肯将渌州壁垒处的兵马调集往别地,毕竟到如此时辰,凡有平日里看似最小的举动,往往皆可左右战事。一方既是无甚动静,只顾增兵,敌手则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大元天下风起云涌,且等雷雨忽来。
但如此时辰之下,本应当是长驱直入,沿途并不会受半点阻拦的大元边关,妖潮却是被死死拦阻到边关之外,一处最是瞧来狭小的村落之外,从来仅是对流火生出些许畏惧的妖潮,却是在此村落前很是有几分踟蹰不前,除却终日有小股妖物前去试探,就再未曾有甚过大动作,而村落之外,已是沉积有无数妖物惨损尸首。
「三千乡勇,挡下妖潮,这可比天下再好笑的笑话,还要逗趣。」
「谁说不是,咱还是运气好些,这妖潮闹腾得天下各处都不安生,何况是此地,但好在是正帐王庭未曾撂下咱这些位在关外的老不死,才是派遣来两位大人,严防死守,才替咱争来这么一线生机,难怪是那胥孟府久战不能胜,看来这代赫罕,也是位有道君王。」
村落最深处,两位老者闲扯,但手头却是不含糊,刀刀都是落到箭簇处,将其削尖,再裹上明油松油,而后很是小心翼翼填往箭壶其中,每填五十枚,则将已然奇重的箭壶,好生摆放到一旁,再度削箭,相当顺畅,瞧来便是相当熟稔。
此地村落本就无甚人家存留,大多年少青壮之人,纷纷去往大元其中,并不曾有多少人留在此地荒凉小村其中,所剩大多乃是老迈之人,听闻妖潮一事,竟到头来也无多少人放在心上。
「原本凭咱这几条老朽性命,全然不能替兵马出力,而眼下却是甚好,咱年少时节学来的这点手艺,不曾想还能替咱大元拦挡下些妖物,就算是不眠不休,也得削足箭簇,好让大元男儿,好生发个痛快,多诛两头妖,咱也能从其中找寻出点慰藉来。」
村中连有数日大雾,遮天隐日,所以有两人踪影前来,两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并不曾瞧见,也不曾听清脚步声,再回头时,才是发觉两袭黑衣,坐到一旁,其中一位伸出手来搓了搓,五指张开伸到火盆旁,舒坦得直跺脚。
而这两人的衣着打扮,两位老汉皆是相当熟悉,一位面如冠玉,身形却是有两分宽胖,无半点高人的架子,通体上下唯有腰间两柄剑,
相当惹人注目,而这位的模样连同举止,实在是更像个富家翁,而并非是什么修剑之人,凭两位平日里私交甚好的老汉私下猜测,此人这两剑,多半乃是充数的物件,全然无甚大用,估计乃是大元其中达官显贵,以剑为饰。另一位则更像是身居高位之人,惜字如金,举手投足皆是威仪赫赫,但话语声响却是柔和,瞧来就是久居上位,大抵要比这位身携两剑,像是位富家翁的官阶,要高上许多。
烤手那位,显然是不曾分清眼下乃是何等局势,险些从箭壶里拽出两根箭簇来,却是被一位老人眼疾手快,连忙拍到地上,还要骂上两句,生怕是这位爷手抖,将裹到箭簇处的火油点燃,半日辛苦大抵就如此付之一炬。
「老人家忒小气了,我见两位这雕箭簇的功夫着实是炉火纯青,才是想着要好生打量打量,怎就如此抠门,难不成还真能白白浪费去几枚箭簇?」那人嘻嘻哈哈,虽是一身黑衣,但笑意却是讨人欢喜,此刻揶揄道来,「我见前两日那步姑娘来时,老人家可不见得有这般戒备,可惜我等两人前来费心劳力,怎仍旧是不比那等中看的女子最是受人欢心。」
那位夺箭的老汉哼哼两声,连连咧嘴。
「你倒是有几分眼力,人家那等乃是女子,剑术却是高明着呢,大抵对抗妖潮的时节,出力无数,您两位固然是王庭派遣来的***大院,不过终究是那等传话领兵之人,统兵的本事也不见得高明,单单是此处青壮乡勇,身死不下上百,您两位从来不曾对上妖物,怎就好意思同人家步姑娘比?」
黑袍的中年人看了看另一位披黑袍且是遮面的人,眼光其中相当诧异,不过仅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是将面皮松弛下来。..
「是啊,年轻人自是比不得,天下江湖,总是要后浪将我等这些位老玩意儿拍死在岸边,才能代代无穷尽。」
村中又有新人来。
同样是黑衣遮面,身后六七随从,快马冲入村中,即使是小部妖潮阻拦,照旧是不曾减缓马匹脚步,近乎是一路冲杀而来。
「有人来了,咱去迎上一迎?」中年男子淡然笑笑,很是谄媚请另一位先行起身,手头还不干净,顺手扯了三枚箭簇,全然不顾身后两位老汉咬牙切齿,很是欢脱,走到村中小道其中。
大雾弥天,而两人脚步却是很快,向存外一株古树处走去。
「听他们这话,当真就不曾动怒?一位当世少有的五境,近乎在此凭满身内气阻挡妖潮,被人说成是不晓得出力,只晓得夺取功业的心思狭窄小吏,骂人骂得可是相当难听。」
中年男子只是笑笑,有意无意间朝古树看去,「说得对,说得错,本就是旁人所言,何况这两位老人家,近乎是通宵达旦,替乡勇刻箭裹油,凭这般年纪,尚有一腔忠勇,就凭这,认下就是认下了,说出去又不丢人。吴霜历来有时心眼小,有时心宽,吃亏时候心眼小,不吃亏时心境自如。」
「当年那剑王山的道人,险些毁去我四境根基,咱也不曾记恨着,估摸若非此人不合我脾气,多半还能把酒言欢,好生说说剑道。修心修道,从来不分家,咱这境界,毒尊还是要学学,千万莫要因什么得失或是往日陈年旧事,将自己死死困到原地,真要是如此,多年过后,毒尊可就是真打不过我喽。」
双剑腾空。
村外冲杀而来的数骑,相隔五百步,窥见天星滚地似的剑气,如泉瀑似的剑气坠落而来,冲垮无穷妖潮。
倾城蝉鸣,纷纷而来。
乡勇见此剑气,纷纷将箭簇引火,铺天盖地向万千妖潮压覆而去,生生搅乱浓重雾气,接应数骑飞驰入村。
但待到数骑冲至两人跟前的时节,连吴霜都是蹙起眉。这数骑哪里是什么自大元而出,前往此地填补防守的王庭兵
马,分明是自沙场之间,急调往边关外的渌州壁垒守军,如今尚能见其衣甲之上,皆悬白绫,并非是有什么达官显贵身死,而是因温瑜下令,凭这白绫,使众将士暂且记下白楼州医者郎中恩德,而为首的一人凭袍遮面,赫然乃是易容改貌的温瑜。
不单单是吴霜,甚至一旁毒尊,都是蹙起眉来,瞥过眼吴霜神情,才是不找痕迹摇头。两军对垒之际,主帅不告而别,径直去往边关,冲杀于妖潮其中,这等事如何都要觉得荒唐,但唯独吴霜门下弟子,做出这等事来,却怎么想都是在情理之中。
南公山有几位正经人?
这等疑问,在毒尊几载前就已然是心知肚明,虽有心替南公山留几分青面,但到头来还是没法昧良心,南公山哪里能有什么常人,自打从师父向下,就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知晓趋利避害,趋吉避凶的,连那钱寅都不算。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所谓天道酬勤
温瑜着实未曾料想到,本来瞧来已是有些束手无策的黄覆巢,见一计不成,定然是要接二连三施展出其余的偏门功夫,好令整座易守难攻的渌州壁垒,变为无用之物,毕竟继渌州边关那场大疫过后,这位向来不甚安分的书生,竟是收起往常那等层出不跌,动辄绝户的阴诡毒计,始终未曾有过大动作,反而是令阵线再西撤十余里,可一时间算不出其用意。
渌州壁垒山石林立,可谓天生壁垒,王庭先前也曾牢牢盘踞此地,奈何终究是兵力不足,在少赫罕授意之下壮士断腕,使整座渌州尽数落于敌手,又借五锋山大胜,重新将这座渌州壁垒牢牢握到手中,拜温瑜为帅,将一整座渌州壁垒,变为一座近乎密不透风的壁垒。牢牢遮挡住胥孟府觊觎,但饶是如此,这场大疫同样使得军心浮动,好在是白楼州医者郎中不畏死,生生将这场足够绵延至王庭治下数州之地的大疫,尽数镇压,才可称是堪堪解去这场未曾有刀剑的攻伐。
而单是这么一手,就是使得温瑜再度断绝出城为战的念头,而是将兵马尽数安置在壁垒以内,近乎是挖穿数地山石,令兵马安稳驻扎,纵然是分明数次之中,书生刻意或是无意递出良机,照旧按兵不动,所想所念,皆是凭正帐王庭现如今占优的疆域。招兵聚粮,待到适宜的契机,再寻到大军压出渌州壁垒的时机。
黄覆巢的名声实在是归过重,压得人人都难以喘过气来,而已然身在王庭正帐里的岑士骧,同样知晓此事,因此虽说是赫罕颇为急切,打算将大元全境一统,而后再好安心治理这些位愈发不甚踏实的族老连同部族,好令整座大元应对来日天下烽烟乱战,如此长久耗于大元境内自身战事,自是要将这时日再度往后拖延。
不过好在是有岑士骧力劝,知晓这位黄覆巢极难对付,将赫罕稳住,才是缓缓规劝,言说是温瑜既已是坐镇渌州壁垒,定当是最以稳妥为胜,倘如若是能得来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自当要好生计较,不过这书生算计奇深,为求稳妥,自当是要把万事都做得妥当最好。
而当下既是书生按兵不动,又得来线报,北烟泽城破,温瑜近乎是不曾有多少犹豫,分兵数千囤积于边关处,而后仍是不曾放下心来,竟是择选旁人乔装,稳坐帅帐其中,而自身则借夜色遮掩,率数骑昼夜不息奔往边关。
吴霜与毒尊的住处,在村口古树旁两侧,却是两座树上屋舍,仅能供遮风挡雨,而吴霜这间茅屋,则更是狭窄些,屋门仅能通人,温瑜毒尊都需低头才可入屋,更莫说是吴霜。
「说说,温将军如何要前来此地,放着渌州边关数万大军不顾,是担忧腹背受敌,还是担忧你师祖的本事不济,拦不下这股妖潮?」
吴霜却是淡然,端详了两眼温瑜如今改容易貌的面皮,有心夸赞两句,但察觉到后者的气色甚差,无奈摇头,并不容温瑜出言辩驳,单手搭到温瑜手腕处,才是略微叹气。
当年下山时节,温瑜便是近乎自断前路,才有的如今比肩四境的修为,如今丹田闭塞内气不通,还在事小,但现如今就连四境的修为,都是不剩七成,如此一口恶气勉强令其撑住修为,致使修为不进反退,终归是伤及经络元气,最是难以调养,再拖延上一年半载,恐怕维持不得四境修为,尚要受创奇重。武道中人,抱住一口气来,自是能将己身撑住,浑身精气神不曾散去,定当是能承重压,然而温瑜这口心火,却硬生生撑了数载,现如今由盛转衰,乃是自然。
更不要说自接着过这统兵大任过后,温瑜近乎是耗尽每日精神,惦念如何收复失地,如何从胥孟府手中夺回大元半壁江山,更是要将紫銮宫自燕祁晔手中解救而出,既耽搁了修行,又劳心伤神,单是触其经络,就能觉察出不下百数淤塞,假以时日或许能解,然现如今当真难以调养。
「凭此一身
堪称千疮百孔的体魄经络,尚能统领千军,到底是吴大剑仙弟子,从来不曾将性命当回事。」
毒尊似乎是笑过两声,不过总归是嘲弄意浓,吴霜倒是有心去辩驳两句,就发觉毒尊将头转去一旁,全然不愿去理会。
「自是要有个轻重缓急,现如今胥孟府不知谋划何事,始终按兵不动,没准便是在等这妖潮作乱,压到边关地,使王庭兵力暂缺,首尾不能相顾,再于此时找寻些合适的契机,猛凿渌州边关,这点手段,那黄覆巢必能在我之前想到,何况有此天时,必然借此发难,近乎无需遮掩,乃是属再明摆不过的阳谋,可即便是阳谋,也需前去接招。」温瑜将后颈摁了两摁,再停单指,在面皮处点过数回,才是回复原本面皮来,乌发垂落,又是同吴霜施礼。
身在军阵其中许久,温瑜即便是中途才知晓如何排兵布阵,都知晓书生的手腕多变,阴谋阳谋,当然是点之即通,但想要想在人之前,又岂能是什么容易事,两载以来,形容多有憔悴,虽是不得已才调兵遣将,以提防关外妖潮进犯,但唯有自身一骑闯阵而来,才晓得自个儿预先所估量的妖潮数目,果真有误,倘如不曾是吴霜连同毒尊联手阻拦,只怕妖潮已然逼近姑州王庭所在。于是本就紧锁眉头,如今又是蹙到一起去。
毕竟天下如何有人有这等福分,有两位五境替其护住背身,而全然可自行高枕无忧。
早在得知此消息线报的时节,温瑜就知晓南公山必会有人来援,但当真是不曾想到,吴霜携毒尊一并而来,仅靠如此数目的乡勇,就能替整座大元挡下万千妖潮。
「我可并非是什么军中人,战阵之事知之甚少,不过既是你铤而走险,前来此处,当个师祖,自是要将此事稍稍提点得当。」吴霜仅是稍微瞥见眼温瑜如今的神情,就大致知晓,现如今这位很是苦命的徒孙,应当是如何的心境,受春秋雨雪冲刷得浑身锐气已是消除许多,反而增添许多沙场之间血气,连同将帅之人的胆气,颇有两分岿然不动的迹象,「当年在南公山上,我曾同云仲那小子说过,之所以当年替我去钟台古刹走动的时节,那小子强撑而未死,更是凭剑气,强闯出这么条生路,不单单是因其舍生忘死,更不是因其有得天独厚的本事,也不单单是因为那柄来头甚大的剑神意,而仅仅是两个字。」
「运气。」
温瑜疑惑,毒尊默然点头。
「所谓天道酬勤,实则并不见得如此,我曾在南公山外见过无数一心向修行之人,然而其并不曾有什么生来的福气,不单单是经络未通,甚至连修行都入不得门路,即使是侥幸得来修行之法,终其生不过是在敛元初境徘徊不止,而全然不能窥见武道有多高。谁又能言说,这些位废寝忘食之人,就比不上修行人勤恳,因此勤勉二字,固然是相当有用,可倘如将现如今境界,尽数归结到勤恳二字上,如何说来,都是有些自负。毕竟世间之人过江之鲫,有无穷无尽之人,皆比我等要诚心,有无数无边之人,比朝堂之上者腹内文墨只多不少,难道能越过五境,皆是因我能做旁人之不能?」
「但凡有如此念头的,成行之人立身山巅,总觉是自己应得此果,而愈发自满自傲,而未曾成行之人,总要妄自菲薄,以为是自身有什么错漏。不妨细想,那书生之所以当年所向披靡,兵锋所指皆未有能抵之人,所靠的并非仅仅是所谓智谋胆略,而是有胥孟府如此身后的家底支撑,倘如他当真是无败之才,又岂能有如今境遇。」
毒尊只是默默听闻,虽总觉得话从吴霜口中道来,总是有些歪理,可好像今日之语,全然不算是歪理。
温瑜仅是在边关逗留短短两时辰,便再度起身辞别,上马的时节,步映清正巧穿一身红白衣,自村外杀妖而回。
吴霜方才点过一句,似乎这位步姑娘,
也曾见过云仲,倒是很有些中意自己这位小徒,不过温瑜并不曾说些什么,只是轻缓言说,那是他应当得来的,如今境界也不逊色,自是应该有不少女子倾心,但不论是吴霜还是毒尊,都能看出其形单影只,满眼寥落。
究竟是想来看看是谁人守住大元边关,还是想见见那位许久都没见过的少年剑客,此事早已算不得什么无解的秘闻,而是尽数表在温瑜神情其中。
村前只有一株古树,古树上两座简陋茅屋,里头却是住着两位五境。
温瑜攥缰绳两手迸出青筋来,回头望向那处屋舍,或许南公山从来就未曾将自己看做什么外人,或许当年那个替自身险些将性命留到客乡的少年剑客,从来就未曾当真怪罪过自己。
剑气扶摇。
在茅屋外望向那数骑背影的步映清突然笑了笑。
这姑娘果然生得很美。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衰草枯杨
一月余,妖潮未定。
齐陵沿路边关,同上齐一般,再遭大劫,甚至比之上齐,更有甚之,毕竟上齐除却少数边关人家遭难外,仅是睢州城困守,好在是妖潮早退,固然是折损兵卒,但远远未曾祸及边关以内疆域,未有过多劫难缠身,妖潮便是不知为何径直南下,顺边关少有人烟之地,强袭齐陵。
饶是齐陵地兵马不逊色于上齐兵马,从战事停歇到如今,休养生息得甚是妥当,但已然是撑不得如此苦战,妖潮有三两度险些涌入边关其中,齐陵外百姓受损甚重,纵然是有云仲一行四人,足足两位四境,可奔走直到现如今来,从北烟泽边关一路向南,实在无什么歇息的空隙,但又明知这妖潮数目甚重,全然不能力敌。毕竟是比不得江半郎云亦凉那等四境的厚实境界,如此一来,受阻良多。
可有此境地,着实无奈。北烟泽定需高手坐镇,以防备妖潮再起,倘如是有如此番一般,或来势更为汹涌的妖潮,再度压往北烟泽,只怕整座天下就要猛不可承之重,到那等时节,诸地边关一旦有失,轻则将举国兵马一并折损无数,引得别地觊觎,天下动荡,而重则是妖潮取来足够血食,致使百姓死伤动辄逾十万,而此等重创,人间着实再撑不得。
因此除江半郎以外,其余修行道中人,几乎皆是撤回北烟泽城关,即使明知倘如再有这般势大的妖潮南下,也未必能有什么庇佑人间的本事余力,然而仍是要坐于关前,看守北烟泽起伏潮涌。
固然北烟泽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近乎是天下皆知,更有青平君文书发往四方各地,或是诸位国营盘,或是山上仙家,但无论如何,总归是知晓此事者甚少,而北烟泽边关一座孤城,现如今已存留不下什么守关之人,大多皆是为这场妖物作乱,身死关前,再无力撑起绵延甚远的北烟泽简陋边关。
出上齐边关时,云仲尚有些许内气存留,而虽身无配剑,时常同刘澹借来吕公神臂其中一柄,以刀抵剑,单凭膂力剑术,袭杀小股妖潮,而令琵琶客与刘澹好生温养内气,留待不时之需。云仲楚辛二人,这些时日来不曾晓得诛杀过多少批妖物,趁妖潮猛攻齐陵边关城头的时节,将流窜的小股妖物邪祟,近乎是清理得一干二净,刘澹同琵琶客终日温养内气,倒也积攒休养下不少内气,足能斩杀南墙的时节,就各自翻身上马,凭其四境内气,夺路杀奔齐陵边关城外,借城头弩机滚木遮掩,生生截杀数头最为棘手的南墙,才是快马离去。..
多半月时辰,齐陵城头守军,分明未曾同城外这堪称衣衫褴褛的四人有甚书信线报来往,然而两者却是里应外合,甚是得心应手。
每逢云仲楚辛诛杀小股流窜妖物的时节,城头往往无甚举动,而是将弩车硬弓,遥指两人身后,用以阻拦后续妖物相援,而每逢待到刘澹琵琶客二人冲入城下,诛杀南墙时,往往滚木火油四溅,不知疲倦向城下灌去。而往往要停了箭羽弩车,生怕伤了这两位山上人。
照寻常的四境境界,二人并不需偏要冲杀入妖物其中,就可相隔甚远,一击远遁,然而现如今既是内气空乏,又不得径直破开如此数目的妖物,于是到头来就只得凭这等手段冲杀大数百步,待距南墙不足百步的时节,再展露强横神通,强行镇杀,再借城头攻势缓缓撤出。
然而人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的,乃是这妖潮今时不同往日,已有些通晓人间兵法,知晓这四人境界身手不凡,甚受其困,便总是有数头南墙压阵,护卫四周,使妖潮竭力登城,同样是将云仲一行人折腾得甚为苦恼,不得已时常单枪匹马。诱妖物深追,好使得刘澹琵琶客两位有机可乘。因此虽说是齐陵边关,守军终日死伤数目甚众,好在是边关城头坚固,更有弩机石车近乎昼夜不疲,倒也使得妖物数目,逐渐消退下去。待到转月的时辰,城外妖物,已仅剩万数,且尤
其南墙折损最重,不论是琵琶客还是刘澹,毕竟是身处四境的修行中人,二人联手拼死一头南墙,长此以往,当然是有所取功。
「东躲西藏半月,又是在后头做那等开路之人,怀中且不剩下多少酒钱,何况这节骨眼上,近乎是半壁天下,皆受妖物荼毒,谁人害能闲来无人事酿酒卖酒,你云仲那葫芦里头能盛得很,足有半座小湖的好酒,成天就顾着自个儿喝,也不分给咱点?」城外五十里,数头南墙穿山越林,将几人驱逐出足有数十里,才是缓缓而归,几人倒也是难得从中寻出些喘息的空隙,刘澹浑身衣裳近乎连遮羞都难,好在是有那天玑石化得的一方甲胄,才是勉强蔽体,现如今抹了两把面皮其中的泥浆,暂且坐到山间林木下躲雨。
秋来山雨凉骨头,乃是古往今来最是伤人的事,所以哪怕是刘澹体魄甚强,照旧是不敢掉以轻心,何况如今人人内气尽皆是亏空,便凭吕公神臂双刀连接砍来许多大叶枝条,层层交叠,竟还果真搭出这么座遮风挡雨的棚屋,生起火来,却是不敢使烟尘过于分明,生怕南墙顺烟尘再度寻来,倒当真不愧是在夏松当过许多年的叫花子。
「你倒是有眼力,本想着藏着些,待到来日好生痛饮,便宜你小子。」云仲倒也不遮掩,卷枯叶替没人都箍了枚杯盏似的物件,递给从方才起就闭目养神的琵琶客与刘澹,却偏偏不给楚辛,瞪过两眼后者笑骂,「才多大年纪就饮酒,还是将境界稳固下来,千万莫要伤身,再谈饮酒。」
山间起秋雨过后,却是有浓雾遮掩,而雨水似乎并不曾将这阵浓雾遮掩,反而是细雨飘荡半空,多时未曾见有什么云开雾散的迹象,反而是愈发浓重,棚外雨挂叶底,零星低落,然望不见十步开外景象,近乎皆是素白。
云仲衣裳同样是破烂,但好在大多是替刘澹二人开阵,并不需过于踏入到妖物重重围困其中,而对付小股妖潮,单是凭剑术同样是能勉强应付,可惜之处在于,手头仍无趁手佩剑,终日借刀,总也觉刀剑迥异,全然不可施展自如。前阵有山兰城来信,似乎是因此城所处过于偏僻,侥幸未曾有妖物作乱,而姜白圭终是使多年蛰伏隐藏的手段,尽数抖落出来,连番逼迫城中把持命脉的几大家,如今竟有足足半数城池中高明铁匠,已是投其门下,正逢时局震动妖潮越过北烟泽,接来数笔天大的生意,让利与人,近乎是将城中格局翻覆。
从起初时节,让利二字,大抵就是这位蛰伏良久的生意人,拿来对付山兰城大家最为起效的兵刃,如今张王李三家大举引银钱,打算另起炉灶,而姜白圭所挑的这个节骨眼,恰巧是这三家不能让利与人的时辰,于是民心所向,于是三家以内终日争执不休,陷入进退两难境地,全然是合乎姜白圭的心境。
可倘如是云仲未曾在城外亮刀,不单单是王庭的生意找寻不上门,更莫要说是近乎一己之力独身同这三家相抗,许多暗地里见不得人的手段,怕是早已动用,但现如今倒是不同以往,三家被迫放下所谓身段,坐到这方棋盘之上,应对姜白圭近乎是无穷无尽层出不迭的手段,却迟迟不曾有甚招架的本事。
反观那位铸剑的老汉,近来则时常是有疯疯癫癫的时节,不过好在是眼前有这么一桩铸剑之事,才使得其安分许多,姜白圭书信中言。这老汉似乎是想起些年少时遗忘的旧事,时常喃喃自语,有时面露悲悯,有时则是凶神恶煞,好在铸剑一事并不曾落下,大抵是天时转冬不久,就能成其粗胚。
虽说是天下动荡,近乎无甚好事,可世间总能费尽心思找寻出些许借口理由劝说自个儿,还远远没到那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
「这雾气,好像比平日时节来得不同。」
还是一旁衣衫尚算齐整的琵琶客蹙眉开口,才使得闭目歇息沉思的云仲,稍稍回神,再抬头时,棚外万籁俱
寂,竟连雨打落叶声都不存半分,于是皱起眉来走出棚屋,周遭景致,却是与方才迥异,周遭既无山路,也无顽石,更是不曾有参天巨木,仅有数头残旧石雕,矗立道路周遭。
路是残损青石路,荒草自缝隙处无精打采探出,一如雨后鱼浮水,路旁乃是高下树,零零落落,竟不能成群,低矮灌木其中,蛇虫过道,分毫未曾避人,而是静静蛰伏树丛其中,死寂无声,万籁俱寂,如坠虚境。
凋路空巷,衰草枯杨,蛛丝儿悬结满神堂,乱红收去,秋色连波,枝头挂飞霜。
第一千零八十章 可堪见死生
迈步出棚屋一步,刘澹周遭空无一人,四境修为,更是因其修的乃是兵关道本领,从来少有中人蛊惑,或是陷入到一方阵法,而不自知的时节。早年间困苦修行,早已是使得兵关道的后人,从来不曾畏惧迷魂夺魄的大小阵法,本心坚固,才得以将兵关道修到绝巅去,且无论那位开创兵关道的前贤,究竟是当真有那般超凡脱俗手段才气,还是固步自骄,但皆能瞧出这兵关道传人,着实不俗。
而如今四境的兵关道传人,竟也是分辨不得,如今到底是身在人间,还是踏入一方虚境或是大阵,只觉相当自然,半点烟火气也无,近乎是只身闯进此方天地,枯草衰杨,连天秋时落叶,潦倒难言。
而青石路尽处,唯有这么一座深堂,瞧得十分眼熟,待到刘澹掂神臂吕公双刀,迈步走入这方深堂时,身后沉重双环连同旧桐门遮掩上,深堂其中坐着位岁数尚浅的男子,同一位打扮很是古怪,身后且携刀剑数柄的老汉时节,才想起这处深堂,究竟是在何处见过。夏松颓唐多年,好像许多事都随着一声大爷心善福禄平安,一并遭刘澹埋得奇深。
刘澹的兵关道,接自一位瞧面皮约有五旬上下的老头。
老头最喜背后背上足足三五口刀,两三柄剑,有时兴起还要耍上两趟枪,现如今想来,招法确属返璞归真,当真高明得紧,而那时节的刘澹,全然瞧不出多少门道,只觉得当初在江湖其中走动的时节,刀枪本事赛过这老头的,近乎是数不胜数,压根也没觉得这老头高明,之所以是屡战屡败,常被老头三两招轻描淡写放翻,总是要说句老孤寡运气忒好,而后过不了两日,又是跃跃欲试,再度同那老汉过招。
果不其然,深堂里头对坐的两人,很快便是吵到一处去,甚是年亲的刘澹骂骂咧咧,言说今日又学来一招,真要是比刀,八成老孤寡受不得两下,能将其脑壳剁掉,权当蹴鞠来使,老头则是鼻歪眼斜骂小猢狲狗屁不通,旋即不过三两招,就将刘澹手中刀磕出好远,将其甩到地上,半晌捂住腰腿都未曾爬起身来。
但两人好像都是不曾察觉到,门口掂双刀的刘澹,已是缓缓坐下,饶有兴致看一老一少斗嘴过招。
「凡兵关道的弟子,都有明子暗子两位,不过大抵是终生不得相见,到头来这兵关道传人的位置,我看你刘澹,怕是坐不上去,正巧你小子知晓些拳脚刀剑的皮毛,倒不如滚到江湖里去混口饭吃,甭成天在这讨我眼嫌。」老头时常遭很是无赖的刘澹气得骂街,但翻来覆去,也就这话说得最多,可刘澹这身本事,还当真是挑不出多少毛病,再者自幼闯江湖,生来便有那等咬牙切齿的死倔心性,故而修为说不上是一日千里,也足够那五旬上下的老头刮目相看。
「老孤寡,你晓得我脾气,莫说是有明子暗子,就是那人是现如今的五境,也得同他好生斗上一斗,倘若是成了你老孤寡的传人,你这一门,怕是都要山头冒青烟。」那顶顶年轻的刘澹坐无坐相,但话语却是半点不让。
深堂外外坐着的刘澹,也只得是苦笑,神情却是低落下来。
那时节,人间唯一能唤刘郎的那位女子,方才过世三年,刘澹退身江湖,还乡守丧三载,却是无意间遇上这位比自己还不讲理的老头,一番过招,遭过好一阵毒打,反而是偏偏赖上了这位举止打扮都很是古怪的老汉,偏是要踏入修行,才在浑浑噩噩,醉生梦死其中找寻出一线天光。
现如今四境的刘澹坐到深堂外,每逢抬头望向当初尚且年少的自个儿,都能从其眉宇之间,望见甚是浓重的衰败气。
毕竟怕是连自家那位便宜师父,都猜不出自己为何打算涉足修行一途,大抵就应当是那姑娘辞世过后,拾掇不起心头荒凉阴霾,闲来无事,才是将浑身不如意,尽数放到修行道上,得有今日四境,可如是多年来,刘澹
不曾有半点欢欣。
「话说回来,即使是你小子成天叫老孤寡,为师也是相当中意你二人一明一暗两位传人,倒是有心网开一面,使你两人相见,说破天去,也不过是历代前贤定下的规矩,破了便破了,当真到阴曹地府怪罪下来,为师帮你小子顶着?」
相当年少的刘澹摆摆手,「谁稀罕你这兵关道,只觉得出招还算爽利,倘若爷当真能修到四境五境,天下何处都也去得,谁人也不敢惹,那又有甚用,不过是闲来无事,才来你这学到些本事,压根算不上觉得你老头有多高明。」
深堂之外盘膝坐定的刘澹仅是笑笑,未曾在意自身年少时节胡言乱语,而是将神念,尽数放于四周。
凭刘澹所见,无论是那位琵琶客,还是兼修阵法,赤龙傍身的云仲,手段神通之多变,都不见得逊色于自身,然而这方突兀显现出的景象,近乎能以假乱真,当真分辨不得真假,即使是刘澹递出天玑石镇住自身五感,也照旧不曾察觉出什么异状来,只觉得眼前深堂,与深堂其中两人,如一方画卷尽展,全然分辨不能。
兵关道曾有窥阵的手段,意在观其阵眼,明其阵纹,方才可凭手段破阵,但凭刘澹十二枚天玑石尽出,照旧是不曾能有一分一毫窥见其阵眼的迹象,因此并不曾起身走动,而是令数枚天玑石发往四周,可惜始终未曾有半分所得。然而毕竟刘澹不愿再度回想过多,于是便打算动身离去,寻求破去这方虚境的手段,可也正是刘澹起身时,有位女子飘然而至,缓缓走入深堂其中。
当年兵关道后人,唯有明暗两人,那位传下兵关道的老者,却从来不曾对刘澹提及,谁人乃是明子,谁人乃是暗子。那位飘然而来的女子,刘澹最是熟悉不过,可迟迟不曾想到,那位险些令自个儿年少时节生出死志的姑娘,才是兵关道其中的明子。
「见过师父,再逾数月,听闻便要立下兵关道传人,既是能为兵关道后人,则需灭去金靡门上下,徒儿既同金靡门有灭门旧怨,还请务必令我先行试过,再令刘澹前去。」
女子煮茶的手段甚好,可老汉并未有接茶的意思。
「你天资胜过刘澹,乃是明子,何况兵关道既是睚眦必报,如何使得令你一人去往金靡门,毕竟同样是与兵关道一并兴盛至今的仙家宗门,定然要你二人同去才是,那小子不过三境上下,必不能成事,但添一份助力,也是极好。」
「早先年头,已是骗过他数次,当真难以说得上是什么坦诚相待,我既非是遭双亲抛弃,也并非是早已身死,而是前来师父处修行,双亲皆死于金靡门之手,血海深仇,定当一人去讨,还望师父成全,倘如是徒儿果真灭去金靡门,刘澹当为兵关道传人,欠他许多,也唯有如此偿还才好。」.
女子莞尔,还是执意将茶水奉上。
「如非是刘郎疼惜我,倒总以为自己乃是个身负血海深仇,始终与人间情无干的落寞人,天底下大抵除刘郎之外,再无人能容我。可惜即便是刘郎,大抵知晓我诓骗过数次,甚至诈死前来修行,同样是不愿再近我半分。来来往往,颇觉疲累,不如如此将事事都算得清楚,清白明朗。」
「徒儿女红缝衣的手艺不精,这两三载来倒是颇费心力,编得这么一枚剑穗,怕是要劳烦师父转赠刘郎,照理说来此番前去,未必就有生还,最好还是莫要令他长久惦记着最好,世上有不少很好的姑娘,千万莫在这株枯藤处停留过久,可刘郎待我,似是隆冬春来,这枚剑穗,权当是些念想。」
门外立足的刘澹半晌都是怔住,直到女子飘然离去的时节,才欲伸手去留,然周遭微波滚动,骤然将画卷扯碎。
几日过后,刘澹接过兵关道传人之位,过两月,老汉辞别,周游人间。
人世间似乎从来不曾有什么明
子暗子,仅是有怀中揣着枚剑穗的刘澹,继此事过后,忘却许多旧事,浑浑噩噩不知所踪,最后不知如何去到的夏松边关,在陋巷的草席处,当了很多年的乞丐。
景色散去,刘澹坐到空无一人的深堂前,而此时深堂,已是处极老极旧的深堂,蛛丝繁覆,黄叶洒得遍地,经秋雨一浸,昏暗泛黄,尽数铺陈到深堂中央,再无人问津。刘澹从来不曾忘却此事,反而是将此事揣到始终不曾记起的地界,权当是未曾见过,而怀中剑穗温热时节,才是乍现心头,所以将身形瑟缩到周遭空无一物的深堂前,任凭秋风打落。
凋路空巷,衰草枯杨,蛛丝儿悬结满神堂,乱红收去,秋色连波,枝头挂飞霜,可堪见死生。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蜃气再闻雁唐州
孤身一人的云仲,同样未比旁人处境好些。
自从云仲迈步走出棚屋过后,乾坤翻覆颠倒,却是在其脚下延伸出数条路来,直抵八方,而云仲只是垂手静静立在原地,并不向那八条明暗交叠,疑时柳暗花明的青石路走去,捻二指起阵,白木阵扶摇直冲天外,却依旧不曾看出此地古怪。
自打从二师兄柳倾处学来的几手高明阵法之后,即使阵道修行,未曾有过大进境,然现如今既已立身三境,阵法修为水涨船高,乃是相当自然的一桩事,但对上眼前突如其来幻境空梦,却全然无甚大用,云仲只得时将白木阵勉强维持,而后依然不曾向青石路内动身。
譬如夏松五尺境,或是得见四君的那等双鱼玉境,都还不曾有如今这等古怪知觉,就仿佛当真是棚屋之外,草木本就是如此,也本就有这么通向八方的狭窄小道,似乎还真是天方才落过雨水,许多周遭荒草尖处,都尽是悬满水珠。身在小镇其中度过前头十年的云仲,自然是相当熟悉这雨前雨后,能有这等浮土受雨露浸没的滋味,鲜活气甚浓。
但待到将剑气随意掠向周遭景致的时节,却好似是落在我空处,既未曾有半点波澜,更不曾听闻一星半点回响,空空荡荡,当真是万籁俱寂。
但饶是如此,云仲也不愿动身,而是找了处被破旧屋檐遮住雨水的地界,缓缓坐下,虽说衣裳都已是破旧得紧,然而仍旧是学来那等富家公子的做派,好生端坐到屋檐台阶处,半眯起双眼来,静静听四面风吹,即使不曾有一星半点的响动,照旧是安稳坐起。
「来都来了,就不愿去往四周走动走动?像你这等年岁的人,本就不应当如此四平八稳才对,这江湖里我也见过些许人,倒是不怎么见你这等少侠。」
不出云仲所料,有位穿紫袍的中年男子,牵着头毛色之差,可同云仲那头夯货比高下的劣马,由远而近,走到云仲身旁,很是无甚礼仪,径直蹲下,两手搭到膝上,饶有兴致端详云仲面皮。这年轻人当然谈不上什么相貌过于出众,但倒是不难看,眉眼平和淡然,身形也因多年练剑,相当不赖,估摸着倘如是修为再高些,能引得不少无辜女子,心甘情愿将心思放到其身上。
「当然是等人,这方虚境凭我如今的修为,定然是脱身不得,自也看不出什么深浅端倪,不过好在是同行有两位四境,既是他们都未曾寻到脱身之法,我又何苦去急于一时,倒不如听听,这位在暗地里动手的高人,究竟是要将我等引向何方,当然是要在此安分等候。」云仲也抬眼看了看这位紫衣的中年男子,不过目光停留最多的地界,还是那头像极那头夯货的劣马。
「天塌自有个头高的顶起,受教受教。」紫衣男子笑笑,神情却是诸多疲懒,很是寡淡瞥过云仲一眼,「但这方虚境,说是我所布,倒当真是有那么一点抬举了,习武中人,讲究个形随意动,我也见过不少兵刃本事相当高明的能人,但谁人又可说,自身手中所持的兵刃,当真能顺心随意?乡野草民即使是刀剑用得再顺畅,也全然不能有屠龙的本事不是?人世间姑且连命数都握不到手上,又何况是一枚兵器。」
「想见见前路,便是跟上就是。」
似乎全然不打算停留,紫衣男子朝云仲摆摆手,随即就站起身来跺跺脚,抖落靴底的泥水,朝西北处而去,瞧来并未有等候云仲的意思。
云仲思索片刻,还是缓缓起身,只是将手头红绳握到手中,暗掐剑指,跟随那位紫衣男子缓步前行。
西北路,云仲眼前见过那位替其母求医问药的孩童,近乎三步一滑,五步一跌,在小镇与青柴路途其中前行,顶风冒雨,秋风萧瑟,孩童浑身上下冻得青白,嘴唇打颤,还是将郎中近乎生拉硬拽,拖到小镇其中,而那郎中果真是圣手,将孩童娘亲医好,而后才是告辞离去,
竟是未曾收取半点银钱,然而半载过后,娘亲旧疾复发,照旧是未曾再熬上许久。
自西北那条路再行,却是绕至正北路途,见连天动地妖潮,急切直奔北烟泽边关道处,而此番上齐紫昊连同大元,并未曾袖手旁观,而是将兵马尽数调集前来,甚至有许多仙家,整座北烟泽中人,死伤数目甚小,朱瑛未曾身死,而是在不久过后告辞回乡,如愿以偿瞧见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儿郎,但再不曾过两载,天下大乱,北烟泽被生生卷入战事其中,幸存之人,十未存一。
行至东北路途,得见渌州壁垒,大元战事已清,王庭掌权,但温瑜仍是不曾救下紫銮宫中双亲,心灰意冷之下卸去帅位,留于紫銮宫山中,多日未曾下山。却因多年统兵,始终给王庭留有忌惮,待到清理族老的时节,生生将此山封住,放火烧山,纵然是境界不俗,照旧是被人擒下,再未曾于人间露面。
可云仲连眼色都不曾变过。
「少有这等心智坚固的,修行人中也是不例外,毕竟都是在这座人世间,谁人还能将万事都致于不顾,怎么都应该有些挂念才对,你倒是不俗。」
连在前引路的紫衣男子都是有几分错愕,随即就很是有几分钦佩,于是兜兜转转,又是走回到起初荒凉屋舍处,倒是自己先占去了方才云仲停歇的台阶处,眉头微蹙。
「有些事已成定局,方才行路,不过是将另一方相差无几的定局,再展现到眼前,总归是应去者未必能留,既定事未必能改,所想所望,似乎终归于尽,即使稍有回转,照旧无果,此事我那位二师兄曾同我讲说过,此便是命数无解,而即使是通晓如何趋利避祸,也总是要哀叹一句神通不及天数。」云仲也不曾客气,然而抬手便是几道剑气奔涌,袭向紫衣男子,然而周遭晃动,剑气无影无踪,再归虚无。
男子只是一笑。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仍是不好受。」
「兜兜转转这么一圈,我自也有人提防,迟迟未曾道明来意,但见你这条黄龙养得甚好,甚至比天下任何一代钓鱼郎,都要高明许多,自也就能放下心来,同你好生说道说到来意,传下神通,不妨学学,技多不压身不是?」
原本空空荡荡青石路,骤然之间多出数枚脚印,或深或浅,可全然不曾有什么高明之处,甚至凭云仲见来,且不如赵梓阳那等火中取粟的小生莲步,全然找寻不到半点高明之处,于是再回头望向男子,很是玩味一笑。
但男子同样是咧嘴,「怎么,觉得这本事不行?未曾当真练上这么一趟,当然是无从知晓高明之处,天底下的五境,就这么寻常站到你身前,未曾试探,就能知道这位乃是五境的神仙?庖厨端出来的吃食,虽说是扮相不佳,尝尝总是没错,万事万物,切莫以貌取之。人世间有许多经不起细想的事,譬如山间微风,如若未曾细想,就总要觉通体舒畅,而倘若细想,就可知远在万里处的征夫血汗,连同荒草古冢里头年久显露出的枯骨,同样是随风而来,饭都吃不下。」
平平无奇旧石路,路通八方,每道路左右皆有头巴掌大小石狮坐镇,凄风苦雨,并未能近身。
「兄台既来,究竟为何。」云仲终究是眯起眼来,看向拍打衣裳,正欲离去的紫衣男子。
「我来帮妖怪潮拖延些时辰,可还满意?」紫衣男子头也不回,翻身上马,那头劣马很是不耐烦摇头喷鼻,险些将男子从背后摇落,好在是男子急忙抓紧马鬃,使那劣马吃痛,才堪堪稳住身形,「非要说的话,就是替有些人送个信件,这黄龙辞别故里已然甚是久远,所以有人花费大价钱,差我前来瞧上一瞧,倘如是不出意外,往后多年,咱还真是无缘相见,但既然这黄龙乃是借用,往后定当是要归还原主,顺带提点你一番,路应当如何走。」
「
走了走了,此间事了。还要多说两句,这蜃气可并非是我的什么本事,只不过是借来一用罢,倘如不是当真不方便在此露面,我还真是不愿动用,你那几位同行之人,虽同样是要在这蜃气之中吃点苦头,但全然不会危及性命修为,反而是能将多年前忘却之事,尽数回想,未满一整个时辰大抵就能脱身,无需担忧。」
紫衣男子却是突然掉转马头,浅浅行礼。
「雁唐州紫乩,恭候钓鱼郎。」
而待到云仲从雁唐州这三字震动回神过后,男子与劣马身形,已是无影无踪,唯独在青石路处留有的足印,尚且清晰可辨,八条通路缓缓虚暗下来,再未曾有半点显化。
凋路空巷,衰草枯杨,蛛丝儿悬结满神堂,乱红收去,秋色连波,枝头挂飞霜。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盈盈一水间
盈盈一水间。
天降瑞雪,以兆丰年。
北烟泽又见生机。
自打从几位四境中的高手离北烟泽后,整整耗费近乎两三月时日,才是使得妖物溃不成形,除却极少的飞头走卒拦路虎,连同数头南墙走脱,诸提妖祸,已然解去多半,虽仍旧是不时有那等妖潮作祟之事,在各地稍有动静,除此之外,也已无过多事欢妖潮的新事浮现,诸提百姓,也得以过个安生好年。
之所以是北烟泽焕发新容,还是得益于这妖物躯体,能得大用,山上修行人炼器炼丹,时有良效生出,因此才是有这般堪称顶顶热闹的景象,青平君终归是未曾藏私,而是将这则消息广布天下,登时便引得不少修行人前来。尤其是那等既无山头,也不曾有师门的闲散修行人,无论是身在江湖,还是身在山间潜心苦修,都是相当耗费银钱耗费天材地宝,老话所言乃是穷文富武,便是这等缘由。
既是未曾有那等泼天的本领,更未曾有什么师门当做靠山,更兼自身天资尚算不得高,但路总是还要行,天下追逐武道之人何其之多,自是有那等苦于无甚门路,更不曾有甚师门撑腰的穷苦主,即使是这妖物浑身的炼器炼丹部位,全然对自身无甚用途,可自是能够同山间人换得自身所需的良药宝丹,何况青平君也曾直言,论功行赏,便是给这些位既不愿入世,又苦于无甚家底的修行人,一剂良方。
而诸国之间,同样亦是不约而同,择选那等如何瞧来都最为适宜的法子,便是令那些位罪过深重,触犯法度静等问斩之人,遣兵马护送,去往北烟泽处,既是显得天子贤明大度,能令死囚戴罪立功,身在北烟泽关外改过,又是对于兵马无甚折损,既未曾拖弱国力,又是可将这些位相当棘手的凶顽人物,尽数遣往北烟泽边关。
总归是大抵也生还不下几位,既是面子做足,又可彰显国君之圣明,尚可同这位人间不甚多得的青平君以及数位四境的山上人,攀上些许交情,未见得有甚大用,起码是面上功夫做得奇足,然而所赠的银钱,直让江半郎这等莽夫骂街。
但青平君却是照例全收,无论是那等得罪权贵世家错冤将要枭首的原本文人,还是那等最是心狠手黑,身在多地关外烧杀掳掠的穷寇贼人,一并汇入北烟泽边关其中,至于越冬时的营帐衣甲兵器粮草,则是由不久前妖物冲关所遗留的尸首,找寻那等急用的山上人,一并换来个相当妥帖的价钱数目,尽数落在青平君手中,用以调配营帐购刀买甲,重新修葺这座被妖物险些踏平的城头。
山上人终究是不曾在意世俗之间的银钱,所递来的价码,相当之慷慨,尤其是那等积累甚多的山上宗门,早已是将钱库装得满满当当,却唯独是知晓这么一件事,无价之物、能凭银钱来买,最是不易。
凡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固然管教这么些位很是桀骜或是阴毒的死囚,最是艰难,但青平君仍旧将这活计扔到云亦凉身上,好像全然不乐意让自己这位老伙计有半刻赋闲的时日,当初柳倾来时,如愿以偿将那等算计边关身亡兵卒,统计辎重粮草军帐银钱的营生摘去,但好景不长,最终又是遭青平君使绊,半推半强,将这档子最是难做的事,扔到云亦凉头上。
「从这历国送来的死囚看,上齐当真文风盛行,且瞧来并无多少打家劫舍之人,罪至死者竟是五五,得罪人的文人足足占去半数,乃是别地所不能比,而紫昊大元,或是齐陵等地,送往这北烟泽地戴罪立功者,好像大多是杀人越货,心狠手辣的主儿,最是不容易管教,虽说是青平君历来有数,可此举断然不是尽善尽美,然而眼下时局,好像已是聊胜于无的上策。」
大泽之畔落雪凝冰,而几人围绕火炉,浅斟慢饮。
即使是这么一场冬月酒,可人人脸上全都不曾
有什么庆功的滋味,反而大多脸上,乃是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的萧瑟无奈。
兔死狐悲人之常情,何况这场大抵是百年来从未曾有过的连天妖潮,足足够够将人人心胆都压下半截来,甚至引得许多人心头生出杂念来,北烟泽这么一道边关,当真能再维持数载?而维持数载之后,又有几人得以生还,恐怕谁人心头都不曾有数。一场惊天动地变故,毁去的当然不单单是所谓黎民苍生,屋舍城关,且有人心念想,到底可否能有人坚固如初,无人能说个定数。
「确是如此,想当年这小子好容易踏入学堂的时节,偷女干耍滑无恶不作,真真是管教不能,现如今将这不下万数的祸害放到我手上,可比当初还是要不胜其困。」云亦凉接过柳倾话头,乐呵将单手撑到一旁迟迟不曾言语的云仲头上,好生蹭了蹭,乐呵笑道,「不过又要说回来,分明是幼时如此不出息的小子,竟还真让他闯入修行道里,现如今的岁数有三境修为,和我当年也是不相上下。」
父子相认,在北烟泽中乃是不容易的大事,然先前妖潮肆虐,竟是一时无暇,只得是先行将妖潮邪祟牢牢制住,才可纷纷撤回北烟泽,一来是镇守此间,以防妖物冬时再度发难,二来则是凭如此数目的修行人,替同诸国讨价还价时节,多添一份价码。连琵琶客刘澹在内统共六位四境,即使是在一地皇城,都是不可多见的景象,这些位修行人如要动用全力,不容小觑,自是要交好。
「爹教得好,师父教得好,师兄管得好。」
云仲最终还是将那身穿过不短时日的白衣抛去,如今穿一袖红的黑衣,面皮比以往要再度消瘦些许,面皮比不得往日鼓胀,气色倒是远胜过身在齐陵边关外的时节。毕竟身在齐陵关外,近乎是油锅煎熬,多日不见内气有半点积攒,连刘澹琵琶客两位,都是为其所拖,境界险些有损,好在是齐陵城关厚实,接风声甚早,才是能应对得当,更添城外有足足两位四境抵死拖延,诛杀最是棘手的南墙,才堪堪缓过一口气去,在三路妖潮侵袭之下,除大元两位五境坐镇外,就属齐陵损伤最轻。
青平君仍是滴酒不沾,趁现如今沿堤岸巡视,而在场中人,多有感慨,纷纷皆言能身在阳间再逢,实在是运气甚好。
这场妖潮中云亦凉青平君连同江半郎柳倾四人,近乎是从头拼杀到尾,云亦凉折去本命剑,境界受损,且胛处添了数处伤势,好在是应对得当,才未曾留有什么隐患,歇息到如今来,总算是勉强将本命剑稳固下来,但仍未曾找到修补的法门;江半郎这等脾性的,最是适宜疆场冲杀,但凡性起,必是抵死纵意,偏要在连天震地妖潮里冲杀出个孔来,才算是心满意足,当初就险些将一臂废去,此一战在紫昊关外,险险身死,好在是其悍勇不畏死,竟是生生使城头守军军心震动,四方铁骑杀出城来,随同其一并冲阵,竟当真得手,冲散妖物,解去紫昊燃眉之急。
如非是要说谁人境界受损最为重,便是柳倾。
「小师弟在南公山上的时节,马屁功夫就甚是得师父重看,但果真因此得来了许多好处,在下与二师弟知晓师父从来不拘小节,但时常斗嘴,饮酒过后险些结拜的,还真是头回见,当年见时只觉得小师弟负重前行,性情甚好,如今终归是破去二境束缚,踏入三境其中,多有不易。」
直到现今,柳倾的面色依旧极差,不单单是因其坐镇城头,所用丹药伤损体魄本源,尚因近乎是竭泽而渔将内气逼出,险些从极为稳固的四境,落到三境去,本就是当年破境时节,凭好大气魄死撑,险些一步由三境迈到五境去,根基虽说是稳固,但也是因此落下许多症结来,身在城头迎上万千妖潮,且是心境动摇,负创奇深,险险损毁去道基。
我当然算不上什么正派人,总是惦记着要剔去些污秽冗杂,但有时势比人强,
又有畏首畏尾,随波逐流劣根,常年累月,举步维艰。
我头回杀人的时节,腿哆嗦了很久。但直到现如今,都不能说所诛之人,皆是恶人,便所谓一入江湖深如海,闲云野鹤固然心驰神往,奈何半点不由人,全然未有兄台所言的那般,乃是足赤金,乃是万全好人,
这是当初齐陵边关城外,云仲遭那位紫衣男子凭蜃气困住时节,所说的最后两句,不知为何,此盈盈一水间,北烟泽波涛浪潮尽去时,剑客阵师,拳师刀客举杯的时节,云仲又是莫名想到这两句来。
人世当无所愿皆偿,人世当无完满两字,而见贤思齐,而自省自趋,从来都无甚错,所趋之途如是志得意满,所愿皆偿,便不曾失却那所谓囊括甚众的逍遥二字。
无债一身轻乃是逍遥自在,心有所图得之即舒,同样是逍遥自在。
看書菈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络水之约
络水之支,已然在上齐流淌,不知多少年月,历朝历代大抵注疏处皆要提及此地,且引以为此天下西北之地,牵动大势的主脉。
不过许多年月来,络水流淌不绝,却从来无什么立地千年巍巍古国,能仍旧矗立在这方人间,大概所谓的络水参国运,不过是那些位风水术士或是道人之间以讹传讹,故弄玄虚的手段,从来就未曾见得能预见甚国运昌隆,或是大势疲敝,唯有上苍可知,又岂能落到寻常人臆想猜测之中。
诸行事毕,先前走马上任去往苏台县的荀公子,却是时常见到这条正巧经过皇城郊外的络水,沿水而行,可见其微末小流,也可见其广远铺陈,动辄数里宽阔水波,再者其去势沟壑纵深,怪诞蜿蜒,倒是相当得荀公子的心意。毕竟这数载以来,自打从青柴去往上齐各地,又见人间见闻,心思眼界,早已不是当初那位受囚于荀家楼台处的小公子可比,且身子骨比从前亦是扎实许多,不晓得是先生的白果用药得当,还是年岁渐长,长途跋涉,生生将体魄磨练得甚好。
前番自络水而行,乃是老鱼湖飞花令之后,走马赴任苏台县令,现如今再临络水,荀元拓却已是朝堂其中势无可挡,凭如此单薄年纪家世底蕴,走到二品官位的能臣。
尽管在孙福禄口中,能不能臣还是两说,噱头倒是甚大,见过如此年纪轻轻的,但从未见过如此年纪就能行至二品的,前头如履薄冰,终究可否走到对岸去,才是能瞧出这人的火候,到底是好是差,终究是有几分手腕心性本事城府,都在于可否安安稳稳走到对岸去,
难得是前阵有一线赋闲的时日,再者拜访荀文曲的时节,老人曾明言,不再凭眼线观瞧荀籍发妻,荀公子才得以将其母风风光光迎回府邸其中,又歇过近两月,便又是要动身离去。终归是圣人所嘱之事,尽管监管探查军营一事,与同当朝武官打交道,艰难得紧,可毕竟是职权所系,既不可推辞脱逃,亦不可有半点轻慢,单单是这两月间,荀元拓所记竟是洋洋洒洒逾十万言,勤恳尽心,递交圣人手中时,更是受圣人赞誉,当然不敢有半点荒废时日。
荀籍前一月之间,曾派人送来一封堪称惜字如金的家书,言说荀元拓表字迟迟未取,但奈何自身身在青柴,一时脱身不能,就只得是将此一事,托付到自家夫人处,早先已是想好了几方表字,全凭夫人定夺。
好像历来这位被逐出皇城的荀家侧脉家主,都未曾将天下事放在心上,荀元拓跟随自家先生外出周游上齐的时节,竟连辞别一事,都是两两心照不宣,甚至都未曾当面言说过,全凭周先生从中牵连,而后将此事拿定主意。但这么位很是有些闲云野鹤,闲情逸致的大才,却在荀文曲口中,是位所谋甚大,险些能动摇国本的心怀叵测之人。
前来送别荀公子的阵仗不甚大,荀公子娘亲年岁渐长,已是被这位小公子命人好生照顾,未曾前来相送,而王甫柝三位,此行却是跟随而来,虽仍旧是话少,但再看向荀公子时节,恭敬之意甚浓,有时连荀元拓自身察觉这三位武夫的目光,都是有些好笑。武夫常认死理,但凡是将其说动,则很是有些马首是瞻滋味,虽说先前这番话,无论如何都是有些敲打唬人夹杂,可换成是旁人来想,不过就是这么个顶顶容易的道理,但凡是在朝堂里当位小吏的,皆是深谙此道,做事相当合乎章法。
而到底是武夫之间,开口闭口,都是容易张嘴,于是荀公子虽说是觉得这三位,仍旧不甚通晓进退分寸,不过还是勉为其难将这几人携来,毕竟凭这三位的酒量,寻常地界营盘,想要闯过这三位莽汉,再将自个儿灌到桌案底下,全然不见得容易。
居于皇城郊外的孙福禄近来同样是闲暇,不过最近这位终是退了朝堂,心思愈发恬淡的老人家,相当喜好去往自个儿以往旧府,倒并非是冲荀公子,更不是那
位堪称有几分纨绔习气的骊况,而是骊况半路捡来的那位小姑娘,因全然不晓得其双亲姓氏,骊况就只得将自个儿姓氏借去,思索许久,才琢磨出骊米这么个名字来,惹得孙福禄险些坏了道行,差点使手杖敲碎骊况天灵盖,如非是有人上前搀扶阻拦,大抵还真是要疼几日。
前有孙福禄撑杖而行,后有骊况牵起骊米慵慵懒懒跟随,再就剩小荼小醉两位侍女,连同那位始终在皇城郊外侍奉老妪的姑娘,也一并跟来,出行之人,除王甫柝三人外,尚有崔顺邢邬峡荀公子三人,统共六骑,却是全然不亚于送行之人。
「珍重珍重,多爱惜些身子,凭现如今荀兄的官位,可一定要活得长久些,千万别累死,不然往后我欲去往朝堂里,不就少了您这么根相当瓷实肥厚的大腿?」先行出言的却是骊况,这位爷自从赖到荀府中后,似乎就是认定荀公子,白吃白喝不说,时常是醉生梦死,如非是酒量不济,怕是都想饮到日上三竿去,如今很是有几分蓬头垢面,可说话还是那般不中听。
「那铁定是你先死。」荀公子半点情面不给。
骊况嘿嘿一笑,吃力蹲下身去,戳戳那小姑娘骊米的面皮,又朝荀公子咧嘴笑笑,「听孙老所说,骊米学问上的天资甚厚,竟是能同及冠之年学富五车的才子坐而论辩,看这架势,你倘若是去个三年五载,待到再回头时,学问里头的深浅,也不过是六七骊米,当真是人有迟暮,无再少年呐。」
骊况就是这般,本来好端端话语,从这位口中说出,怎么听都不对。
孙福禄今日则是谈兴正浓,不得已荀元拓只得是下马,搀扶孙福禄走到络水侧畔,才见水波浩荡,虽已至冬时,全然不曾凝冰,自高涧落底,纷繁碎雾挂满人面,时觉清凉。
「如何?先前前来纳安时,所积攒下的所谓热忱,踌躇满志,现如今还剩下几分?」老人似笑非笑,望络水开口。
荀公子愕然,而后笑笑,「应当还剩下个七八成不止。」
两人一位乃是朝堂其中,沉浮过近乎大半生的二品大员,当然已是心思如针,而从未曾有多少差错,一位乃是近乎前无古人,凭此年纪登上二品官位的大才之人,无论是学问或是人情世故,朝堂里头道理规矩,都学得甚快,两人出言对谈,自然无需什么敲打试探,而是彼此心知肚明所言何事,
「不论是先前那场妖物冲关,还是睢州城事,或是将死囚文人,扔到北烟泽去,无异于送死,这等举措在谁人看来是格局甚浅,可唯独圣人所做,乃是上上之举。」孙福禄难得将言语说得如此通透直白,回头来拄帐继续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所谓是什么高门大员,权倾朝野,不过常人念头里的理所当然罢了,权势二字,除却天子之外,从不曾落在谁人的身上,臣子权势,仅在其位,可说是天子分其权,汇往各级,而使得整座朝堂运转无碍,君为重,臣为轻,老生常谈,你也应当有自身考量。」
「你看这络水浊浪排空,两岸为之震动,然络水也曾有过两次改道,将手伸到本部应当挂念的沃土,使其毁于一旦,万民苍生流离失所,一时山河悲恸,可从其中找寻到何等说法,这倒要看你怎么去想,倘若是老朽说出口,过于牵强。」
面对络水,荀元拓吸了口气。
「只有痴傻之人,才会将自身安稳与否,放到掌中权力之外,而权力不过是孙老所拄之杖,武夫所用刀剑,但权势却是全然不同。」
上齐朝堂近来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谁人都未曾过多提及上齐边关事,睢州城那位齐南巡,功过两抵,史册其中,不书半字。孙福禄之所以如此言语,便是要告诉这位涉官场未深的年轻人,切莫要将自己太过于当回事,又切莫要将自个儿太不当回事,更不要对万事运转,抱憾失落,只因其权未曾在其
手,勿有过多杂念。
所以孙福禄很是满意,但荀公子的话还未说完。
「但倘若是这条络水足够宽敞,人间无陆,仅有水泽,是否也能翻江起浪。我那位先生曾经告诉我,百川虽磅礴,而不积滴雨,何来江河,君重臣轻,然络水之重,得来自滴水融冰,他日络水决堤,不见得就能遏止。」
这次孙福禄什么也没讲,只是抬起白发凌乱的头颅,朝站到络水侧,背手而立的这位小公子,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
荀元拓之前,有荀文曲,压覆朝堂甲子,但正是因为这位荀文曲过于光彩夺目,却是一时间忘却这位小公子的先生,叫做周可法。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天青色
大元全境落下雪片的时辰,一时银装素裹。
而这已是大元笼罩于烽烟之内的第三次初雪。
但无论是哪一座城中,行人住客,面皮都无太多笑意。正帐王庭即使是竭力温养民生,但既在战时,又无甚存粮银钱,欲要养活渌州壁垒处的大军,谈何容易,战时赋税徭役繁多,人人都过得不甚轻松。于是这么一场在钱囊相当厚实的文人墨客口中,最是能见来年不远的初雪,好像要沿衣襟落到筋骨中,分外寒凉。
好在是洙桑道中百姓,亦借上回妖潮肆虐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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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车千乘,马彩云
朔风紧,王庭凄风飞雪,已连数日,即使是许多兵卒自行前来扫雪,都未曾来得及,才是清扫过一个时辰,又险些能埋没脚背鞋履。
身在大元之中的人们,似乎早就是习惯历年冬月时节,顶峰果然是有连天大雪压覆盖千里,但实则如此时辰多有不便,车马难行且是不提,人人都不愿出外,年年皆有冻死到乡野郊外之人,沦为饿狼鸦雀腹中越冬的存粮,而又不得不因填补家用一事,四处奔忙,最是劳苦。
更何况是如今正帐王庭与胥孟府已是进入到两军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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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无关取舍
有钱能使鬼推磨。
也正是在北烟泽突兀之间银钱丰盈过后,似乎修葺城墙,就变为一幢相当容易的事,天底下从来不缺能工巧匠,仅仅是因为从前的被原则,并不能随手递出相当高的价钱,仅此而已。人世间的好物件,从来不是已然挥霍殆尽,而是许多人终生难以企及。
而北烟泽经如此一场连天战事,失却无数守关之人性命,但同样是自这妖潮尸骨其中,得来莫大好处,许多明知晓北烟泽此地战事,而从来未曾踏足此地的不少修行中人,纷纷递出个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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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不叫韩江陵
最近的一场大雪停后,云仲单骑而去,出北烟泽边关。
来时的楚辛琵琶客同刘澹,皆是未曾同云仲一并离去,而是纷纷身有要事,欲将这座北烟泽边关重新修葺妥当过后,再言去事,当中尤其以琵琶客最是忙碌,柳倾相当瞧好这位年纪轻轻,境界深厚,更能安得下心思的年轻人,将手头不少营生,都是交付到其手中,再者便是琵琶客十分喜好生死之间明悟破境,一时半会,全然不曾存有离去的念头。
刘澹近来则是心境甚为低落,常饮闷酒,因其在齐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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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至北,大雪,桂花
次日清晨时分,风雪渐小,不过仍旧似是刮骨利刃,将重重叠叠无穷无尽雪雾打到人面皮上去。
云仲迎风冒雪,牵起那头杂毛夯货缰绳,在风雪交加中,行至北烟泽关外不甚远的至北城时,就已是需凭内气散逸离体,替自个儿拦下刺骨寒风与鹅毛大雪。
风甚急的时节,哪里鹅毛大雪一说,唯独是有那等风平浪静的天时,突降瑞雪,才可变为纷纷扬扬鹅毛,不急不缓坠到地上的悠闲景象,但先前狂风卷地,何来的半点安生时日,原本大朵绽开晶莹剔透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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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大风
算到底去,云仲仅仅是在鹿家坐了区区一个时辰,但就是在这短短一时辰之间,鹿垂就将自己固然不那么海量的酒量掏空了跟脚,最后趴到那座石亭里沉沉睡去,再也分不出什么心思去观瞧周遭从数城各地发来的文书。其实这文书不看也罢,对于现下这般节骨眼上的数城内,既无需再过多担忧提防北烟泽外头的妖物,是否会再度势如山海一般压覆而来,又无需担忧向来不乐意开口求援的青平君狮子开口,再同这数城讨要什么粮草人手。
因为即使是妖潮再来上区区零星半点的攻势,以至北城为首的数城,也再难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抵挡之能,既是百来头妖物都不可挡,那千数万数,就算是知晓有这么一劫,对至北城而言,也是相差无几。
眼下不论是这座由鹿家辛苦经营多年的至北城,还是其余数座高门共治的城池其中,既知已无半点应对妖潮卷土重来的本事,反而是纷纷将心思沉下来,不再去顾及这等人算不如天算的场面,只需尽人事安天命即可,毕竟这天底下谁人都未曾能掐指算到,这北烟泽究竟是否会再度生变,更揣测不出妖潮何日再临,却正好是使得再后继无力的数座北烟泽关南城池,无甚后顾之忧。连活命都难的逃难之人,又其能终日穿软甲,用以提防沿路挥兵席卷的马贼,非要说是当务之急,仅仅是一个字。
钱。
鹿垂接过鹿家家主这三月来,近乎是在凭一口气强撑住身形未倒,大概这也就是那位老家主未曾过多青睐那些位在鹿家以外闯出名头的后生的缘故,鹿垂虽是终日游手好闲,其本事不见得有其余后辈那般高明,可唯独就胜在这心智坚固四字上,至北城多年存在世间,并非是因桩桩件件事都做得密不透风,更未曾有什么事事都力求,且当真都做到最为完满,而是身在这鹿家之顶的鹿家家主,究竟能否扛住风来雨敲,虽如丧家之犬,被许多应接不暇的事打得遍体鳞伤,却总能够挺直脖颈死撑死犟,才能够有鹿家今日。
一株墙头草,哪边风来哪边倒,当然常常拿来被人笑骂轻看,从来都是挂到嘴边埋汰人的老话,可谁又能够言说,贫瘠到仅剩余零星浮土的墙头,能生出一株草来,当真很是容易?
鹿垂毫无疑问,就是那一株墙头草,至北城周围的风雨,何时绕过这年轻人的肩头。
这算是云仲头一次少言寡语,同鹿垂饮酒,既未曾过度关心这至北城中眼下情势,又只字不提所谓风花雪月,更没将那等生分说辞掏出,嘘寒问暖,寒暄冷热,或是叮嘱鹿垂多添衣物,更是相当随意将那些个文书来信踩了又踩,偶然之间有酒水洒落到那些文书上,也权当不曾见着,险些将其中不少宣纸踩成烂泥,只是觥筹交错,同这位年纪轻轻就头发白了大半的年轻鹿家家主狂饮。
鹿家剩余不多的家丁,从来没人见到过鹿垂曾有这般狂饮无度的时辰,不少人都是有些埋怨怪罪这位云仲,摆明了自家这位堪称有些苦命,于危难之际接过家主位的新家主苦于正事,怎的还有这等闲心灌酒,当下正是举步维艰之时,还要想着前来多蹭酒,怎么想来都是不地道,可难得没有人前来阻拦,而是远远望着鹿垂的面色由白转红,最后一脑袋磕在石桌处,不省人事。
步映清始终在相距那座石亭不远处,望着石亭里的两位男子吆五喝六划拳饮酒,虽还是未曾想通这两位为何要做这般荒唐的事,但从头到尾,目光都大多停留在云仲那张很是显得玩世不恭的脸上,但分明云仲不应当是这般德行,却又是迟迟不能说出个所以然。
朔方大雪,其势无阻,所以等到酒水饮罢,鹿垂一脑袋磕到石桌处,再没什么动静,只是嘴里絮絮叨叨呓语时,剑客同样是落了满头的雪花,尚不觉得过瘾,朝鹿垂后脑拍打两下,震落不少雪花,才是缩紧脖颈,悠然从石亭处走出,坐到那头杂毛劣马旁,抬
头朝天外朔方大雪,很是不气派地打了个喷嚏,抽抽鼻子,嘟囔说真他娘的冷。
「你两人就只是喝了半天的酒?」步映清拧紧眉,可话出口来,依旧相当风轻云淡,甚至扭头时肩膀雪都未落。
「不然呢?」云仲打嗝,歪歪斜斜靠到劣马侧腹,「不然我再去说教一番,把这人肩头的担子再添些,说既然是老家主将此大位传下,就应当终日困苦艰难惶惶不可终日,最好是殚精竭虑,将浑身这点血肉都熬得犹如烛火似,才能说是不曾堕了鹿家家主之位,再好不过熬死在任上,往后大抵百姓要惦念功德,给他立两块碑,最好是将牌位放到鹿家祠堂里头,同那位慷慨赴死的老家主一并,常年享香火不绝?」
从来云仲说话都相当损,更何况是对上这位不知为何总要缠着自个儿的步映清,当然毫无拘束的道理,似笑非笑将这般话讲出,丝毫未觉得有半点不妥。
步映清并未追究云仲这番混话,而是仍旧朝石亭处望去,言语声穿雪幕,「可那人分明是困心所致,如此饮酒,既解不得什么燃眉之急,总是不治本。」
「于我而言,自然巴不得他在这大任上做出许多事来,又能自身得来个心安,又能安安稳稳活下去,可此刻燃眉之急,显然并非是他一个岌岌可危,手握近乎仅剩下小半座鹿家的鹿家新家主所能力挽狂澜的,所以在做好这鹿家家主之前,得先让他安生活命,免得将来留有什么症结,好友之间,大抵所能做的便是先行将他从这困心劳神里扯出来半晌,才算是本分。」吐出两口冲天白气,云仲才缓缓开口,不过怎么也不像是同步映清所言,更像是自言自语。
南公山开解人的法子,历来就是这般,以往云仲时常不明白,为甚自家师父或是几位师兄,都常在自身练剑修行到劳累万分,毫无寸进的时节,常要开口令自己去逮两头肥兔,拿来下酒,吴霜则是常常要揪住些本就不值得放到众人眼前的小事,罚自个儿前往山门处清扫落叶,钱寅更是时常要掏出些瞧来就相当古怪的丹药或是菜式,递到头皮发麻的云仲面前,说是给二师兄个面子,最好是吃得一干二净。
倘若将人牢牢锁在一件事或几件事上,凭人之心智气力,果真未见得能撑住,反而最是不利,身在局中,往往有诸行迷惘郁结,而如若是暂且抽身出来,反而更易神清气爽,这般道理似乎很是浅显,可古往今来,不少人都要困在局中。
鹿垂显然就是困在局中不得自拔,云仲此番前来这么一场酒,未必能解去鹿家现如今钱财渐少的时局,但定然能暂且将其心思神志,从桩桩件件烦闷事里暂且抽出,虽不见得高明,但着实处于友人本分。
「他方才还没酒酣耳热的时辰,曾同我说,整座鹿家现如今,看似是百废待兴,诸事蒸蒸日上,再者凭这么一场战事,将北烟泽中人的口碑推到顶点,但许多人都知晓,在这等看似城池复原的场面下,一来是有未平暗流涌动,二来则是鹿家经这么一场战事,已是由盛转衰,归根到底,就落在这个钱字上头。但即使是鹿家现如今远不如表面那般气派,内里的危局,也是相当容易解去,只需有银钱周济,就可将这颓势止住,可这偌大银钱的亏空,迟迟找寻不得填补的法子。」.z.
「北烟泽边关,是一场偶然,至北城又何尝不是一场偶然,倘若是上次席卷半壁天下的妖潮,接二连三来上数次,连这人世现如今的繁华场面,都不过是偶然,夹缝其中艰难求生,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
今日不见雪霁,千树万树,银花开遍。
石亭里头那位年轻的鹿家家主,大概总是要想前头路如履薄冰,可究竟有没有想过能不能走到薄冰尽头,云仲也不知晓。
北烟泽中许多想走而不能走,许多艰难苦撑的老卒,大抵也没有几人能笃信自己能活着走出这
座北烟泽边关,所以许多事都不过是空谈而已,但凡未经他人苦楚,未陷入他人泥潭的,都算计不得其中苦楚到底多深。
两骑再度出城时,鹿垂脑袋下多压了一封书信,上头有一道浅浅剑痕,不过认得云仲的明眼人,多半一眼就能认出,这剑痕乃是出自云仲的手笔,虽无落款,可上头却是书有卫西武三字。
两骑出至北城时,城头多了许多兵卒或是鹿家披甲的家丁,其中有些人云仲认得,有些人云仲认不得,不少是私军,不少是上番妖潮中幸存下的城中兵卒家丁,但纷纷是将刀剑擎到手中,在城头处兵刃磕碰,默默无语,送这位剑客出城,金铁铿锵声兵刃交击声,于众人沉默中震耳欲聋,整齐得紧,盖过朔方大风声。
第一千零九十章 春江水暖鸭先知
直到离至北城许久过后,云仲也未例会步映清所问的种种事,或许在自幼时起就罕有同旁人有甚交情的步映清看来,此举实在是有些不明所以,单单是以女子自身的眼界来看,这封书信外所书的卫西武此人,大抵并非是什么寻常人才对,既在云仲所见能解去现今鹿家缺钱少财的困境,当然是那等了不得的人情,如此轻而易举借与旁人排忧解难,怎么想来都是过于慷概。
况且问及同此人乃是多长久的交情时,云仲琢磨片刻,难得回应过一句,说是大抵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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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四境的剑
冬月大风中,何来乳雀啼鸣声?
可的的确确孤居林海的山兰城中,此夜很多人家都是听闻到一声惊天动地啼鸣。
人人都晓得寒冬时分,哪有什么燕雀啼鸣声,在这般时辰更是罕有生灵新到世间,除北地朔方耐寒的群鸦,大多鸟雀皆是晓得苦寒之地冬月不可久留,早在秋时初起寒风前,就已是连片衔尾渡去南方安生,所留有的鸟雀,也断然不会在此时喜迎膝下添子嗣。然而这声啼鸣响动,着实是清晰,以至于不少耳力甚强者,纷纷是从睡梦其中惊醒,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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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六尺巷
三境对上四境。
灵犀对踏杳。
古往今来修行道中不乏绝艳之才,然而凭三境灵犀,力敌四境踏杳的,总归凤毛麟角。上苍对待修行道内艰难攀升的修行人,大抵也唯有这点所谓公道存留,高境之人力压地境,乃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纵使光阴之间偶有以弱击强此事,多半亦是手头把持有那等莫大的胜手,譬如是那等足能抬升其本事的外物,或是趁旁人已然至油尽灯枯的时节骤然偷袭,一击得手,才可有低境之人变改命数。
道行相差一境,一如天堑鸿沟,需得以近乎甚是难求的手段外物填补,才得以有一战之能。
云仲本事远远算不上千变万化,若是要扯远了去,大抵连剑气一事上的修为,都算在是堪堪过初见天地的高矮,浸yin最深的手段,依然是在修行人眼中见来食之无肉相当无趣的剑术,至于剑意一事虽已是日趋圆满,可在那些位手笔甚大的剑道前辈看来,多半仍止步于堂室外,远未曾够到那等通达无碍,运转随心的深浅。哪怕是在南公山中师兄弟所见,如仅论修行一事,云仲天资,起码在四境前,着实是有些可怜,其余师兄弟皆是顺风顺水,近乎是无需耗费多少苦修或是困心竭虑,就是水到渠成般越过的三境,而在云仲身上,蹒跚学步,举步维艰,生死之境往来数次,才遍体鳞伤爬到三境。
当年南公山内,柳倾曾不愿令山中这位小师弟凭虚丹撑过二境,只因外物终归不属自身,打从古时起,此凭虚丹破境的旧事,便是奇少,再者即使是云仲思量再三,以此艰难破入二境,照旧是如同一枚干瘪瘦小的葫芦,涛涛内气犹如满坛酒水,就算是以虚丹强行容纳进足以破境的内气,而葫芦仍是那枚葫芦,虚丹如若是炸碎,非同小可。
也许在当初才入山门不久的云仲想来,二境都是奇难的天关,而更不要说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三境,怕是唯有大师兄那等高人,才气泼天,方能染指灵犀三境,自个儿不过是个刚踏入修行的后生晚辈,三境风光,想都未曾敢想。
常言说是勤能补拙,然而对自幼就未曾出过小镇,见过许多在乡间近乎拼尽浑身血汗,尚不能养家糊口的壮汉,所谓勤能补拙,更像是走投无路的挣扎喘息。
许多事,尚在小镇中的云仲,比高居南公山上的云仲,要更明白些,那时节云仲同那些位镇里的汉子,并无什么分别,经其苦楚,方有如此明悟。
两两交手时节本不应当分神,可就是在这三境寻上四境比试,无异于求死的时节,云仲却是在此时一瞬,心思开阔。
「你是如何晓得,我要于今夜出手?」裹在清气之中的人影也并不急于出手,而是走到云仲身前三丈远近处,就地盘膝坐下,淡淡开口,将云仲由方才片刻失神之中捞出,「再者说来,你这后生怎就算准,我不会下死手。」
云仲不晓得是从何处听来的这等规矩,说是对谈时相距三丈,乃是走江湖武夫之间对谈的礼数,毕竟寻常武夫之中的高手,三丈虽同样是转瞬可抵,不过既是礼数,留有这么个对方暴起,而彼此皆有应对的一瞬空隙。当然对于修行中人而言,三丈当真算不得远,无论剑气阵法,刀芒枪刺,皆是灵犀电转之间即可逾越三丈,不过既是眼前这位四境递来的善意,云仲并非不识礼数,自要还礼,收起剑指,同样是盘坐在已有相当厚薄的积雪里。
「晚辈不才,其实从才一入山兰城时,就晓得城内有修剑的大才,高山大川,难窥见其境界。」
「劝我千万莫要涉足城中事的那位缝衣铺老前辈,虽仅是浅显展露过一番凭念头运水的手段,瞧来最是像寻常戏法,外行瞧热闹,内行见门道,虽不敢妄称是什么剑道中人,但水流来去虽是柔弱轻飘,总也同剑气有异曲同工的妙处,更因其周遭锋锐气,虽感蛰伏多年,但仍旧是不减
分毫。」
一老一少,全不像是将要切磋,反而更像是有多年交情,坐而论道,老铁匠捻须点头,周身清气裹缠,可神情却相当松散温和,手中无剑的剑客悠然道来,面皮上更未有多少惶恐无措,大风来去雪埃飞散,而两人皆是淡然。
「那又是如何认出老夫来的?按理说这些年来,都是如此蛰伏下来的,怎么都不该有什么例外才对,甲子年月,山兰城如何说来都有为数不浅的过客高手,到头来却是被你这位后生识破,还真有那么点不甘心。」老铁匠实在是过于苍老,同云仲更为熟悉的那位疯癫吃铁人,年岁瞧来相差无几,同样蓄白须,只是多年来困在火石迸溅的铁匠铺中,浑身衣衫算不得整齐干净,直到如今面皮处还是抹有不少炉底灰,显得更是滑稽,哪里还留有高手气度仪态。
「大概不止我一人觉察,城中如有其余高手,也应当能觉察到城中盘桓不散的剑气余韵,果真是四境朝上的高手,晚辈叹服。」
这话可并非是自知不敌,委婉讨好的阿谀奉承,云仲自问即使是自身凭赤龙强行抬起修为,逼近五境的高矮,或许剑意剑势,照旧比不得眼前这位满脸焦黑,连胡须都是黑白分的老人家。如说境界暂且可为外物提起,诸如古时那等丹方几近失传的灵丹妙药,或是如赤龙这等外物,皆可暂且窃取一时半刻的天机,绕过重重关隘阻隔,那剑气所蕴的剑意剑势,便与修为不同,除大才凭深厚年月所悟可得之外,旁人难有如此声势。
从云仲走到城外那处土坡,藏身树洞暂且偷闲时,云仲几乎便是察觉到城中堪称腾龙盘踞的剑意。
倘如剑气可夺星辰,则漫山遍野,皆见星辰。
这沉而未起的剑气未免太旺,甚至都无需过多动用五感,便觉惶恐。而估计谁人都难以料到,一位每天都hi是晓得捶打剑胎的老人,本就是位绝世高手。
「是吗,那这么说,好像真不用顾忌太多。」铁匠嘀咕了一声,尚有些不放心地回头朝山兰城内望过一眼,凭在这城中蹉跎甲子光阴,自是相当熟悉城中构造,可即使如此,同样望不穿城墙,更不得而知离铁匠铺只一街之隔的裁衣铺有何动静。
所以铁匠重新从盘膝的姿态站起身来,未曾动用双手,而是单凭足尖处的力道撑起身子,飘然退后又百步,才朝云仲一笑,从身后取出那枚用到包浆盘痕的长柄锤来,压根未曾顾及所谓前辈晚辈,而是平辈论之,轻轻抱拳。ap.
正是抱拳的一瞬,那枚敲过多年剑胎的铁锤,外头枕木锤柄,连同锤头尽数颤起,而后寸寸落到雪地中,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山兰城最不显眼的老铁匠,也没有被偶尔登门者取笑,过于古旧的铁锤。
凡俗兵刃,其能敲打那口不似寻常器物的剑胎,也唯有这枚在铁匠手中烁烁光华难遮,促成满城剑气的飞剑,才得以同那枚剑胎试比高低,何况此剑受温养,已有逾六十年。六十年蛰伏一城,六十年同剑胎试锋。
「剑名六尺巷,自幼不会取名,取百兵熔炼,几位名声不响的师父铸得,承让。」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老铁匠仍不忘报上剑名,倒是使再度伸出两指,并为剑指的云仲一愣,瞅瞅自个儿双指,最后还是不禁自嘲笑起。
分明是剑客比试,但手中竟无佩剑,如何都是有点不恭敬。
「剑名二指,不需取名,非是天生地养,爹娘所生,也没人铸造,幸亏未曾断指断臂,暂且拿来一用,承让。」
已比前些时日身形粗壮不少的赤龙同样为眼前此人剑威所震,由红绳转为龙躯,盘于云仲周身,望向眼前人时,说不上何处忌惮,不过仍是眯起双眼,未曾吝啬内气。如说是身上有何外物,可助自身以弱击强,此时仅是有这尾赤龙,可为依仗,切磋是归切磋,不过明面之上的
切磋,往往算不得切磋,分个输赢胜负,方才好将暗地里的意图放到台面上。
这同样是比试里的规矩礼数。
因此转瞬之间,铁匠周围方圆数十丈,大阵纷纷而起,近乎定住肆虐狂风,藤蔓流火,水波惊雷,竞相朝手持六尺巷的铁匠绞去,剑气紧随其后,后发先至。
断罪山中,已是被山腹其中铸剑地火蒸得近乎神志全无的疯癫老人,默默坐起身来,凝望升腾轰鸣的地火半空正中央处,这些天面皮处来难得有喜色浮现,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其堪称强横五感,所觉察到的惊天剑意,那剑气相当熟悉,好似是前阵子将自个儿镇压到断罪山中的那铁匠,剑意也是这般,远算不得什么浩然正气,更不可说是天下少有,只令人觉得相当熟悉。
「剑就在这,取得还是取不得,老夫操心个啥。」
所以老头再躺下,翻了个身,面对无穷无尽,当初自己连根拔起的地火,竟就是这般粗心大意打起盹。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采花
并剑指的云仲自然无法力敌本命剑在手的铁匠,何况这铁匠稳稳立在四境。
赤龙虽已是堪堪自前三月之间的困苦境地中抽身出来,奈何依旧是时日过短,磨刀练剑尚需功夫,而赤龙温养内气,又岂能一日千里,因此纵然是云仲顺遂其意,连番去往各处垂钓山水气,也远未曾恢复如初,何况眼下对上的四境,境界之深厚,远非寻常四境可比。
虽然云仲接连自剑指处递来连绵剑气,但皆是一一被老铁匠拦下,六尺巷剑芒吞吐,明灭不定,无需凭剑气抵挡,单是凭修行人眼中最是不入流的剑芒剑罡,就已经拦下云仲凭两指为剑,递到身前的剑气,翻身腾挪,剑花往复,从始至终都未曾有剑气浮现。
虽仅是起手试探,云仲心思就猛然沉将下去,这位山兰城从来不曾显露身手境界,空锤了许多年剑胎的老铁匠,境界着实奇高。
剑名六尺巷,剑芒当有六尺远近,无论云仲自身剑气无踪无痕,往来极快,却半点也未曾沾染老铁匠衣角,而是在其剑芒吞吐身形来去之间,尽数化为尘烟飘散开来,至于先前所布下的数座大阵,即使老铁匠自起手后就未曾破去,不过当中层出不迭的神通,皆是被一人一剑,轻飘化去,到头来皆被剑芒嚼碎。
天堑鸿沟,此话在修行人中,常被提及,然而有时道理就是道理,隔境隔山,哪有半分夸口。
而云仲终归是收起始终盘桓心头,迟迟未散的一丝侥幸,双手捻指,剑气卷土重来时,已是动用赤龙根本,原本就如潮似海般的剑气,于赤龙内气源源不绝冲刷萦绕之际,再增长数倍,本来仍有一丝未曾圆满的剑意,同样愈发圆满,本是通透剑气,如今经赤龙内气加持,骤然缩紧,形同在雪原间,腾起头鳞牙分明的走陆长蛇,摧垮坚冰,波碎雪尘,犁开道足有数十丈的深壑。
不曾动用其余神通,剑气更是未曾走招,单凭赤龙内气,乃是一力破局的手段。
而剑气散去,雪尘再度落地,狂风回转的时节,老铁匠身前堪称脏乱糊墨的衣襟,仅是有道最是不起眼的裂痕,而若要说铁匠应付这道呼啸而至,力逾万钧的通天剑气时,对招的手段有何变化,仅仅是将剑横在身前,横推出一道瞧来最是平淡无奇的剑气。
立在四境的修行高手,云仲从来也未见过这等人。赤龙有何等本事,云仲从来都是最清楚不过,即便是有诸多迷雾笼罩,但经赤龙所递来的内气,一经催发,近乎已能同五境比肩,虽远未至其全盛,但也绝非寻常四境可敌。
然而就是这么道与五境都不应当相差甚远的剑气,铁匠只是抬起有些浑浊的两眼,微微颔首,顺带将手中剑挽个剑花,浑然不似是风烛残年,蹙起眉头朝云仲身后那头神情愈发肃然的赤龙望去。
「老夫不愿夺人宝物,此事从来都未做过,但倒是向同少年人问问,这头赤龙的来头,毕竟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此等化腐为奇的金贵物,只怕饶是那等世家宗门,穷其家底,也掏不出如这头赤龙似的神妙物件。老夫空活如此年岁,应当还算有点见识,却是认不出其来路。」
云仲眨眨眼,很是淡然,「哪来的赤龙,晚辈着实未见过,倒是斗胆问前辈一句,究竟立在几境?」
「晓得了,那便是不愿说。」老铁匠果真未曾再度出手,也未曾再度逼问,显然身在山兰城内的时日,已是使得这位修行道上的老者愈发心境稳固,难以掀起半点波澜,或许在这位境界奇高的老人家看来,这么一头赤龙,虽不多见,倒也不属绝无仅有的天大机缘,「不过既是少年人不愿透露这尾赤龙来历,老夫也只得将话说得含糊些。其一,这尾赤龙,万不可见光,其二,如问老夫的境界,只可说在五境之下。」
话说得相当客气,更无半点恶意,诸如赤龙不可见光这等话,铁匠并
非是头一位同云仲直言的,南公山上颜先生,也曾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云仲这等性情不愿藏掖,或是因其城府不足,叫旁人知晓此事,轻则是追杀得上天入地无路可逃,重则是受剥骨抽筋,炼魂掘舌的苦头,或许报出吴霜名号尚能留得一命,但就凭南公山上这些位徒弟师父的性情,犯起倔来,或许连性命都存留不得。
不过饶是如此,云仲还是照方才模样,并拢两指。
五境之下,这话说得已不算是过于隐晦,然而五境之下,却与寻常四境仿若云泥,怕是相距五境,也唯有一线之隔。仗着赤龙威风能勉强应对,但求胜分明是艰难,更何况眼下即使欲要拖延一时半刻,都未见得是什么易事。
再并指,与先前切磋,便是大相径庭,老铁匠接下一剑近乎毫发未损,便已是占优,切磋二字点到为止,已是算铁匠胜过一半,再要讨教,已不能算是切磋,这是规矩,偏偏两人又是心知肚明。
再并指时,赤龙内气毫无保留取巧,尽数倾斜而下,灌注于云仲头顶灵台,通达百窍直抵丹田,再将方才本已是睥睨四境的剑气怒涛,拔高数成,压覆而来,去其花俏,单是以剑气盛威对上铁匠的高明境界,剑指递出,而周遭大阵骤然起伏变化,雪浪腾空,硬是布下数方虚境,立身其中,不知青天。
即使明知自身阵法修为尚不精熟,云仲仍是借来赤龙内气,先行一步摆下大阵来,不过既不是用以伤敌,神通多变的杀招阵,也并非是用勾连山兰城外百丈坚冰伤敌,而是在这等节骨眼上,照猫画虎似取来自家大师兄所用的迷阵手段,虽施展的时节,仍旧是磕磕绊绊,但虚晃了两晃,竟当真是将大阵由先前的伪象,强行转变为一方幻阵。
老铁匠周身种种用以障眼的神通,风火雷霆尽数收拢,一时也无云仲递来的剑气,周围空空荡荡,飞雪未落,长风不过。
仅仅是有位笑容和煦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入阵中,咧嘴走到铁匠身前,笑吟吟递来一枚剑胚。
而这枚剑胎,便是铁匠耗去数十年光阴,在山兰城中破败屋舍中,昼夜敲打的那枚,如何都能认得。
年轻人递去剑胎的时节,仅是一瞬,大阵中央风雪却是慢下许多,慢得足能使铁匠瞧清,眼前的年轻人自个儿的确认识,且有不短年头的交情,可正因此,原本神情很是淡然,浑身无半点戾气的老铁匠,瞬息之间须发皆张,先是一剑斩断剑胎,而后将剑柄都险些送入那年轻人的前胸,血水登时四溅。
四境的剑气入体,足能够搅碎五脏六腑,而分明那位年轻人面色霎时间衰败下来,血水自七窍其中迸溅而出,却还是抬眼看向眼前人,苦楚一笑。
「师弟,我就非死不可么?」
大阵同那年轻人身形消逝一并溃散开来,而云仲剑气,已逼近铁匠头顶,后者甚至都有些错愕,不解云仲耗费许多内气,抬升起这座大阵,到底是何意,倘若只想动摇自身,得来递出剑气的时机,怎么想来都不划算,毕竟两者之间境界底蕴相差过多,饶是有赤龙壮底气,这等剑气,照旧不见得能伤着自身。
但很快铁匠就知晓,这位瞧来清秀,年岁不深的年轻剑客,并不是指望这看似来势汹汹的剑气,而是在周围大雪飞散,坚冰崩碎之间,猛然将剑指撤回,好似是在竭力牵引什么相当吃力的后手。
裁衣铺灯火早熄,可老妪分明未曾歇下,就在这等大风天寒地冻的日暮时分,极其缓慢地挪出门来,还不忘披上衣衫,靠在裁衣铺翻修过数次的门前,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位相当年少的剑客,上次在山兰城小住时,曾凭数座大小阵法,探听胥孟府兵马虚实,但何尝不是觉察出城内尚有高手,因此老妪才是主动找来云仲,略微敲打敲打,以免其深入此城旧事,迟迟不能自拔,却未曾想到
误打误撞之下,竟是使得本来蛰伏甚深的琵琶客,触及大阵,才有往后许多事。
但留在这座山兰城内的大阵,并不止区区一两座,当年身在城中练剑修行的云仲,从未曾有过多少内气外泄,其余内气的去向,老妪并不知晓,如今斜依旧门,才是心中了然。
就在方才一瞬,城内大阵尽数炸碎,而大阵当中并非空空如也,而是足有数十近百道剑气,经蛰伏已久的大阵溃散所积下的内气加持,势如狂澜一般汹涌过街。
当年在城外辛苦练剑,使剑气拔高一重又一重的剑客,果真就如同采花摘叶一般,将最是神意饱满圆润的剑气,纷纷栽种到大阵中央,留待今时取用,每道剑气,竟如幼雀,翻飞来去,恰好是从这条街道经过。
但哪里来的那么多恰好。
老妪也晓得方才城外那声剑气啼鸣,多半便是出自那位少年剑客,更是晓得这阵剑气如雨,必定是要让自己看到,所以还是摇摇头,一步走出缝衣铺。
杀人者,难以成圣,我万一有这么一天,再度坠入邪魔外道,又当怎讲?
你就不能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秋浦
遥想当年在山兰城中落户的时辰,两人里最是不情愿的,就是明眼人皆能瞧出,年少成名,往后定能在世上诸多高手中谋求一席之地的宋秋浦。
气谷宗中年轻一辈的高手当中,尤以宋秋浦与孟蟾山两人为尊,前者乃是年少时即名动北地,仅入门三载,即可同四境过手,强撑半时辰而尚留有手段的绝艳大才,已是在气谷宗百年来都未得一见的天佑俊彦,无论机缘天资,还是修行悟性,气谷宗中无人能及,除了孟蟾山。
这位年岁稍长些,仅比宋秋浦早先一年踏入气谷宗的师兄,于宋秋浦还未展露出其锋芒前,平平无奇,甚至在宋秋浦已然坐三望四时,仍旧在虚念念二境停滞不前,甚至险些被气谷宗中的长老逐出师门,亏有师父力护,言说其大器晚成,定能有非凡道果,才是勉强留于山门,将大师兄住处让出,令近些年来风头最盛的宋秋浦入住。
而孟蟾山却是被排挤到守山人住处,每天除却看护气谷宗的山门外,就是跑去宗门中炼器的地界,受烟熏火燎,时常要被地火烤焦了眉毛,面色黢黑仍要呲牙咧嘴,同那些位本有些瞧不起自个儿的师兄师弟闹腾,竟还真叫他凭这等性情,取来不少交情,连宋秋浦那等很是冷清的性子,都被孟蟾山烦得有些习以为常,反而同这位师兄交情极好。
慕兰便是此时结识的这两人,天下修行宗门其中,本就少有女弟子,倒是出于多方考量,生怕自家这位费尽心思教出的女徒儿,遭其余山门拐了去,早先年就有那等宗门行旁门左道的功夫,挑那等面皮生得奇好,知晓如何骗取女子情意的弟子,外出四处拐带境界不凡的女子,填补自家宗门的,虽说是名声难听,可总也屡试不爽。
不过慕兰却是山间难见的女弟子,即使是天资稍逊宋秋浦,可在整座宗门中,毕竟不及宋秋浦才是理所当然。
三人相处最是舒坦,或许遇上旁人,皆需行礼,且比过剑术前,总要先行施礼,这三人倒是省却了许多麻烦,就算是凭宋秋浦冷清的性子,瞧见孟蟾山这人又是面皮昏黑,从炼器处走出,总要骂两声黑泥鳅,只要是孟蟾山有些火气,则总要借这时好生凭境界欺负欺负这位师兄,后者也不恼火,只是打输过后,总要咬牙切齿记恨在心,往后从其住处偷来点好处,权当泄愤。
可两人皆不在意,比试之间虽时常负创,但总有慕兰替两人上药,孟蟾山往往要趁此时多打趣两句,说是自家这师妹长得越发国色天香,怕是往后出山门要引不少豪杰折腰,倒不如自个儿先背下这大难,凑合凑合下山生娃;宋秋浦则往往是冷着张面皮,羞于负创,只是时常会于不经意时,指点慕兰修行,倒是面冷心热。
气谷宗力主修纵横一道,剑气古拙,而剑气声威却并不见得弱于天下宗门,只不过此纵横一道瞧来容易,却最是难修,需有十成剑道悟性,剑术天资,一朝悟道,出山门则是天下少见的高手,只可惜宗门仍是一日比一日衰落下去,即使仍在北境名声甚大,可惜这般用剑的法子,实在是太过艰难。
宋秋浦三人先后在宗门其中过及冠年岁后三年,孟蟾山终于是将炼器铸剑一事,琢磨了个通透明白,竟是一跃之间变为整座山门屈指可数的铸剑大才,连剑术境界都是瞬息千里,生生从虚念念二,追至三境圆满,已同宋秋浦平起平坐,震动气谷宗山门,连不少气谷宗长老,都不见得能轻易胜过这两人,更是有慕兰先前也已顺顺利利踏足三境,气谷宗多年才高者疏,终究是在这一代如雨后春笋,接连有大才生出。
可不知为何,如今天下修行人,罕有知晓气谷宗名讳者。
许多年过去,大抵连宋秋浦孟蟾山慕兰这三个名字,都已是不再显于人间。
老妪从相隔六十年有余的思绪其中抽回念头,却总觉得那座北地边陲,隐于世外的那座气
谷宗拔地险峰,多年来从未有一丝一毫生疏,其中人人长相,山间景致,历久弥新,从来未曾忘怀半点,所以一步出门立身在城外的时节,又是清清淡淡一叹。
城外的剑气一息不停,皆是稳稳当当砸落到老铁匠头上,本就是剑意最为完满的剑气,此时迷阵替其夺来一瞬空隙,再经赤龙内气加持,凭尾火虎神通开道,一时轰鸣声动山倒岳,纷纷冲灌直下,于铁匠立身之地,足足削开十里宽窄的坑洞,坑洞周围齐齐平平,尽是剑气所斩。
早在山兰城内,结识那位吃铁的疯癫老汉时,云仲就已是在城中布下如此后手,不过云仲自己都未曾想到,当真有动用的一日。
五锋山一战,尚未曾见过那等连天动地死战的云仲,不止是学来生死之间,应当如何存留保命的本事与内气,也不单单是学来千万莫要将自身举动念头让与旁人,同样也学来所谓前后招,至关紧要,但这剑气,却并非是为这位铁匠而留,却是在此时派上用场。
长风又起,所以周遭碎冰雪雾,与被剑气生生掘开的硬土土石,消散得甚快,铁匠仍握住那柄六尺巷,低头沉默不语,衣襟处有滴滴血水,浸得缓慢。当胸一道剑气,饶是铁匠都不曾拦下,震散周遭护身所用的内气,更是将六尺巷的剑芒震碎过半,此时仅余三尺,光华微敛。这道剑气,分明是令铁匠觉得很是诧异,随即略微生怒,只是多年来山兰城中年月缓缓流淌,磨平许多心性,因此波澜仅仅是摇动一瞬,就尽数收敛。
「宋秋浦,同后生比剑,什么时候这般输不起了?」
剑气所掏空的坑洞边,老妪瞅过一眼名叫宋秋浦的铁匠,尽管这名字多年来都无人叫过,如今脱口而出,倒是尤其顺口。
宋秋浦本来已是所剩不多的怒意,顷刻之间犹如水面波漾,消逝得无影无踪。
「宋秋浦,他非死不可?」老妪何其眼尖,宋秋浦方才分明是有羞怒意味,但只是自己轻飘飘一句,就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许多年前一般无二,可还是继续不紧不慢追问,「先前你曾应过我,不会诛杀孟蟾山,顶多是将其困在断罪山内,受些苦头,倘如当真是不再有什么邪魔外道的举动,就饶其多年前犯下的罪孽,如今你却不像是要放过他性命。」
「后生眼前,别让人家看笑话最好。」
宋秋浦只是略微抚手,胸前血水就是止住,那道近乎集云仲浑身内气剑意的剑气,仍是伤得不算深,但六尺巷处的剑芒,却是实打实被云仲剑气劈碎,即使是有取巧,即使是借外物,甲子年前满身傲气的宋秋浦,也是难免有微怒生出。
两人离去,云仲颤抖双手将赤龙所化的红绳收回,单单是把红绳重新系在手腕处此举,对于此时近乎内气全无,疲累至极的云仲而言,不见得容易,更是莫要说这位宋秋浦的境界,远远不止在四境,倘若方才念头稍稍转变,怕是已然身死。生死之间游走许多年,但这位名叫宋秋浦的铁匠,却是境界最高者,大抵欲要收去云仲性命,仅是在弹指之间,毕竟所余下的后手,已是尽数交出。
而正要同老妪一并离去前,宋秋浦却是去而复返,远远扔给云仲一只竹哨。
「早年间的物件,不过没吹过,或许你们这等少年人喜欢这玩意儿,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剑气,权当是气谷宗相赠。」
慕兰宋秋浦走得极慢,两人都未曾动用神通修为,慕兰始终在前,宋秋浦始终在后。.
多年前两人出山时节,曾遇上一伙甚是难以对付的散修,那时节慕兰便是先行离去,而宋秋浦断后,用的同样是那柄六尺巷,可当年眉眼秀,春衫薄。
「先前为何不曾前来拦我。」宋秋浦还是忍不住出声。
两人前后慢行,将原本松散的雪尘踩得结识,咯吱乱响。
「你手段从来都比我高,我当然拦不得,更何况还在住处留有这么一道假身,如何识破?」慕兰头也不回,只是缓步踩实素雪。
可这话分明是搪塞。
连云仲未曾入城前,都是能够觉察出有滔天剑意,又何况是提六尺巷而出,仅在周身缠绕过一周清气的宋秋浦,好像从起初就未打算能瞒过自己这位师妹。云仲都能觉察出的剑意剑气,慕兰同样身居四境,除视而不见四字,大抵也没什么能解释。
「我当然想要拦,可总有些侥幸,更无什么脸面去拦,一位乃是种情之人,可惜误入歧途杀人如麻,更是被逐出师门,一位乃是默默在这座城中虚度过甲子光阴,处处皆是忍让着想的师兄,他孟蟾山死,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慕兰就这么随口道来,可惜还有后半句。
但我不乐意。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罪大恶极
「气谷宗已不存于世,何苦如此,即使是提着师兄的人头,去往各处找寻踪迹,也绝无气谷宗的消息,何况就算是有气谷宗,眼见得再无什么传承存留的气谷宗,又能从何处取来什么宝药。」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距断罪山不远。
慕兰眯起皱纹堆叠的眉眼,虽依稀能窥见其容光最盛的时节,当真是天下少寻,不过流年匆匆,竟不肯停留一时半刻,直到朱颜改,六十年光景未必沧海桑田,但足够使修行中人的眉眼老去。
人间修为甚是高绝者古往今来不胜枚举,并不缺那等知晓如何改容易貌的高手,即使是到常人垂暮之年,百岁有余,仍是年少时节那般眉目如新,可也不过是换了张面皮,年岁流转之间,纵是那位山涛戎也不过大抵二三百载寿数,于修行中人而言,面皮究竟是垂垂将老,还是仍如年少时景象,好像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尤其慕兰这等性情虽说温和,但最是倔强的女子,任宋秋浦如何去想,师妹都不愿用昔日面皮示人,年月冲刷,夏蝉秋风,吹过山兰城的功夫,同样吹过两人近乎空空荡荡的心头,当然就无多少心思,再凭往日俊秀或是华美的面皮,替自身争来零星谬赞。
唤宋秋浦的铁匠收回六尺巷,坐到一旁,听闻慕兰此言,面皮难得低落下来。
今日这张多年都没怎么变过神情的脸皮,好像格外没城府。
「算
下来,物换星移多次,做师妹的才能说一句公道话,」慕兰继续道,只是换了个更松懈些的站姿,眉眼平淡,「你我三人当中,其实最可惜的就是师兄你,孟师兄误入歧途,虽修为一日千里,然时常疯疯癫癫,更是因此犯下许多罪过,而我同样是年少时节修行过于刚猛勉强,伤及五脏六腑,心脉受损,至今都难以痊愈,随气血渐渐衰败,如今就连遏止都是极难,当有一死。」
「唯独宋师兄,多年修行,既未曾落有什么痼疾,亦不曾留有半点隐患,如此想来,受此事耽搁最重的,也是师兄你。」
老妪叹气,难得将两眼放在宋秋浦脸上,仔仔细细打量半晌,而后迟迟一叹。
「如是没有此事,五境岂能等得这般辛苦,以至于到此时,依然相隔着一线。」
宋秋浦静静听着,直听到这话时,才是将头抬起,凄苦笑答,「什么也瞒不过师妹,山兰城一甲子,怎么反倒忘了师妹乃是咱三人中最是细心的,自幼便是灵觉甚好。」
其实宋秋浦很想盯着那张难以瞧出昔年容光的面皮,说一句师妹即使到现如今也是美得紧,更想说即使是世上已无气谷宗,这等能使心脉恢复如初的宝药,也说不上是天下难求,但凡一入五境,许多原本不可奢望的事,自能变为唾手可得。但到头来宋秋浦坐到断罪山前,还是没有将这些要说的话说出口,反而是相
当干涩地夸了这么一句。
说来也是,原本孟蟾山两人乃是情投意合,连气谷宗中宗主都甚为满意两人结为道侣,奈何孟蟾山神通法门有异,误入歧途,在北境造下多番杀孽,此事才是耽搁下来。哪怕是在宋秋浦看来,倘若当真要使慕兰往后心境欢愉,自己这位师兄也比自己更为合适些。
毕竟孟蟾山的性情,从来就未曾将旁人眼光当成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嬉笑怒骂,勾肩搭背,全然不似是什么修行人。
大概也唯有这等相当不晓得何为明哲保身,何为城府深重的人,在修行道内反而更是能如鱼得水,更不要说慕兰本就是爱憎分明的性情,假使是往后整座人间都来欺负自家媳妇,孟蟾山也断然不会有半点息事宁人。
机关算尽,终究不可违天时。
孟蟾山犯下血债,引得世上修行人憎恶万分,口诛笔伐,硬生生逼得气谷宗派遣宋秋浦慕兰
下山诛杀孽徒,于山兰城北截住已然是杀心大起的孟蟾山,力战数日,终究为宋秋浦断去半掌,气息全无陨落于山兰城外深山其中,然既不曾寻到尸首,亦未曾找到其下落。
「就算找寻到孟师兄尸首,你也不会回气谷宗。」宋秋浦突然释怀一笑,「师妹是大义之人,孟师兄有罪,自当赎清,而气谷宗既有这么一宗成命,就已是毁去多年来的情面,两两相清,怕是师妹早已打算在此城中度日,不思
回返。」
「你两人的确很像,爱恨分明得紧,心头皆有自身所认下的正道,可我却从来没有过。」
「我相当记恨孟蟾山。」
宋秋浦坐到断罪山前,面皮上尽是笑意,直笑得弯下腰来。
当年气谷宗许多人都曾见过宋秋浦同孟蟾山两人比试,可比试输赢胜负,孟蟾山就从来未曾在乎过,即使是宋秋浦时常笑骂黑泥鳅,也仅仅是一笑,全宗上下人,在孟蟾山最是落魄潦倒的几年中,究竟有多少刻意取笑刁难,却都是被孟蟾山淡然化去,从来未曾挂在心头。
可宋秋浦从来都很是嫉妒。
你孟蟾山凭什么有这般淡然的心境,分明已是身在水火其中,山上人很多都恨不得将你赶下山去,而你却只晓得藏身于师父身后,成天摆弄所谓的炼器铸剑之道,既不曾在意吃瘪,更为曾在意这张脸面要往何处放,即使是旁人诚心实意戏弄,照旧是淡然得紧,从来少有起争执的时节,究竟是为何。
「宋秋浦不是什么古往今来难寻的天纵之资,更不是什么年纪轻轻逾五境的大才,但孟蟾山却从未将我放到眼中,也从来未将其他人放在眼中,他这等人,只能见到自己所喜所好,从来未曾见过旁人的贪心贪念。」
这次慕兰沉默了很久。
当年奉命诛杀孟蟾山时,宋秋浦比谁人都不乐意,但气谷宗已是被各方势力所逼,不得不派遣人手下山,其余弟子远不是孟
蟾山对手,何况后者已然是神志不清,嗜杀成性,于是只得是两人联手下山。
苦斗三日,宋秋浦六尺巷险些崩碎,到头来趁孟蟾山有一瞬清醒,欲要走上前来同慕兰相见时,一剑劈碎其手掌,剑气搅碎孟蟾山满身经络,才是堪堪胜下,用的却并非是六尺巷,而是那柄当年孟蟾山相赠的剑胎。
「还是见见咱这位师兄吧,受地火缠绕,多半滋味也不好受,既是你来了,许多事就能有个定夺取舍,自行求困山兰城,整整一个甲子,今日大雪暂息,满城狂风,如何想来都是难得的好时景。我也不愿亏欠孟师兄,不妨今日,将种种都说得明白分明最好。」
于是宋秋浦手中的六尺巷挑开断罪山山腹,其中渗出大片大片的地火,犹如在星辰隐去,圆月高悬的夜色里,被人开膛破腹,迸溅满地血水,山腹其中安睡的孟蟾山,就很是淡然地探出头来,朝四下张望片刻,而后才是将信将疑走出山腹来,半晌后吭哧笑道,两位来此作甚,却浑然未曾发觉,单手提剑的宋秋浦脸上,满是怨恨妒意,感慨怜悯。
其实从当初在客栈中饮酒时,孟蟾山就已然认出,从窗棂外走过的老妪,便是自己原本身在气谷宗内的师妹,可偏偏是见了,才会喉咙一阵发紧,迟迟不能上前招呼。
而慕兰宋秋浦也同样晓得,孟蟾山从来都不曾忘却许多事,起码未曾浑浑噩
噩,犯起疯癫时,断然是记得的。
当年那枚由孟蟾山交到宋秋浦手上的剑胎,当年曾被孟蟾山吹嘘,是起码能够与天底下人间里最好的铸剑师一教高下的上上品,即使是经年累月,其光华仍旧引人目眩神移,如今却是被宋秋浦扔到雪中,单手横起六尺巷,拦在当胸。
「捡起来,让师弟瞧瞧,师兄这些年可曾怠慢修行。」
孟蟾山忽然神情就从方才有些拘谨无措,变得相当平和,缓行两步捡起剑胎来,端详良久,才是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砸了这么些年,幸亏是师兄我当初铸剑铸得还算瓷实,不然没准真要被捶断了,捶毁了,你我师兄弟,可就当真不存有什么念想了。」
「师兄自认,对得起你二人,难道就该死?」
宋秋浦不假思索点头,六尺巷剑芒吞吐。
「气谷宗中,当年传闻有一宗老药,倘若是能将诛杀你一事做成,再找寻到气谷宗,未必就不能医治慕兰心脉损伤,这些年来我与五境仅差一步之遥,如若能解去心结,多半可跨过五境,纵是凭五境的修为,天下何处也可去得,自然也就可替慕兰寻来续命生机。」
「况且当年北境犯下累累血债,寻常百姓葬身你手,难道就不该偿还?」
已再不像是位疯癫人的孟蟾山听罢,掰起指头算了算,竟当真是朝宋秋浦点点头。
「那师兄活着,好像真是有些多余,反而是死了最好,既
有利于你,有利于慕兰,同样有利于给天下人个交代。」
不疯癫的断掌老汉瞧过眼手掌,而后合上双眼,盘坐到大风中,引颈受戮,只是喃喃道。
「孟蟾山罪大恶极,该死。」
(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清水交情
姜白圭终究不是寻常人,城中眼线甚多,即使是在一城冬月夜里,照旧是有眼线遍布城中,纵然是云仲先前在城中所留的剑气,最来去回转极快,虽说是能凭其迅捷如雷掩人耳目,可终归是有人觉察出蛛丝马迹。
当姜白圭仅披着一身薄衣,同窈窕楼内的几位伙计掌柜,一并冒越发浩大的北风前往城外时,云仲安然无恙,不过仍旧是忌惮于宋秋浦夺天地造化的纵横剑势,以至于尚未起身,仍是盘膝坐在雪地中,摆弄着宋秋浦临行时节,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扔来的一枚竹哨。
大雪终于还是没被大风尽数驱赶往别处,细碎至极的雪粒纷纷笔直向下砸落,加之狂风多添助力,竟能使人面皮生疼。
即使是近乎熬到油尽灯枯,姜白圭翻身下马的时节,仍是朝云仲肩头死命捶过两锤,紧接着便是破口大骂,难听得身旁不少熟知其性情的伙计掌柜,都是有一时的错愕,待到想起上前劝阻的时节,这位往常都脾气极好,且城府心性沉稳的窈窕栈主,已是将言语化成刀剑,朝云仲浑身上下毫不留情戳了几十处,待到再续不上气息的时节,才是叉腰大口喘息。
山兰城内,除琵琶客之外,尚有高手,此事许多上年岁者都是略有耳闻,更何况是消息之灵通,甚至都能隐隐压过张王李三家的姜白圭,而姜白圭也是理所当然以为,云仲也是晓得此事,
明知城内高手不可招惹,却分明要上前一试,知其不可为,如何都想不通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客,同自己的性命有何深仇大恨。
而分明是被姜白圭不由分说重重捶过两下,骂了一通的云仲,却是抬头,咧嘴朝姜白圭笑了笑,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想吃肉喽。」
本来还要再骂几句的姜白圭听闻这话,不知怎的就是泄了气,愤愤坐下,斜眼打量打量云仲,见后者神情如常,单是面色略微白了些,才稍稍松开一口气,伸手就要朝下寻摸去,遭云仲眼疾手快挡下,才是没好气骂道,「老子好心看看,有啥地界遭人砍了下来,就怕伤着什么要害,还行,总归是没被人砍傻。」
云仲骂了句娘,同样捶捶姜白圭肩头,面皮笑意终究是如同清水一般淌开,奈何姜白圭的体魄,当真比不得常年练剑走江湖的云仲,单是这么两拳,瘦弱身躯就险些栽倒,还是云仲出手搀扶,才未曾躺到雪堆处。不过平心而论,此时的姜白圭,还真是想就这么仰卧到雪堆里,好生歇息片刻,毕竟是江湖人走江湖费神,而远居江湖之外的山兰城中营生,同样攀不上容易二字。
书信往来中,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彼此之间所隐瞒的事甚多,姜白圭知晓云仲数月以来就未曾惦记过肉食,同样也见不得肉食,自然可从寥寥数笔之间,觉察到云仲这等报喜不报忧笔墨之下
,藏的乃是数月之间的颠沛流离,困苦力战,大抵若非是有这么一身修为,且处处小心,加之命数硬朗,恐怕死在这场妖潮中,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而云仲接到姜白圭书信,同样是仅将喜事写于书信中,丝毫不提及在山兰城中,对上张王李三家,到底是何其艰难,两方必是手段尽出,进退试探与浑身气机,动辄有半点马虎大意,八成已是被人吃得不剩骨头,就在这等堪称举步维艰,周遭皆无一丝明朗的时节,姜白圭尚有心思在书信中提及,前阵子从树下掘出几坛好酒,替云仲留着,来时共醉。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过得皆是困苦日子,但偏偏就要撑起脖颈来,不肯低头半点。
「吃肉一事,暂且放放,待此间事毕再说不迟,倒是姜兄似乎比起书信里,过得要凄惨许多。」云仲没去看身旁近似是骨瘦如柴的姜白圭,而是将目光抬起,由方才剑气深坑处,挪到山兰城隐于雪月内的城墙,沉默半晌,继续开口,「既然来了,就甭用那
些虚招子,有话便说,有屁便放,以往总是能瞧出江湖中人三分豪迈气的姜公子,如今是误食了哑药?」
「张王李三家拿到人世间,算不得什么,可在这座城里,泥鳅点头化龙,山狸晃脑变虎,势力盘根错节,欲要凭一己之力,以这么一座窈窕栈扳倒这么个庞然大物,别不要脸了。」
倘如说是姜
白圭说话难听,云仲言辞则更不留情面。
「还真是没能瞒过。」姜白圭艰难撑起身子,近一日未进饭食,当下身形自是虚弱,再者天景酷寒,怎么都觉得不甚舒坦,于是裹了裹衣衫,接过一旁伙计递来的厚实裘衣,慢条斯理开口。
山兰城北城门外,有这么一座供奉阁。
早年间三家起势时,供奉阁内有天南地北高手,为取财而来,由张王李三家供养,平日里无需挪窝,只需是每月望日接过俸禄即可,当真是有三家都有些为难的事,才需凭这些位高手出手,做那等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在山兰城内,不算什么秘辛。许多年岁已近迟暮的老者,都是晓得张王李三家当年,究竟是取过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才促成今日,盘根错节的山兰城三家势力。
这柄刀,已是许多年未曾出鞘过,而供奉阁从外望去,更是有些破败,以至于许多山兰城内的百姓,都以为是大局已定,三家再无需这些位高手坐镇,毕竟凭姜白圭探查,这供奉阁中,当年不乏有修行人,这么些位高手所在的供奉阁,每载俸禄当然是奇重,大抵是被张王李三家遗忘,再无高手坐镇。
但近来供奉阁这柄刀,似乎又是隐放锋芒。
城中有数位德高望重,手艺精湛的工匠,从张王李三家脱离开去,转投到姜白圭门下,就频频有袭杀一事,待到今日,已是有十余位年岁甚深,而手艺
精湛的工匠,无端死于家中,杀人者既未曾留有什么痕迹,同样手段奇为暴戾凶狠,尸首遭斩为数段的先例甚多。
「寻常的江湖高手,可真是不容易得手,当年山兰城遭数地兵马围困时,力主死战的汉子可不在少数,凭数十斤铁水扬出铁花的,更是不在少数,尚武之风不算盛行,可起码三成往上的工匠,都晓得个一招半式,倘若寻常高手,怎么都要有些打斗声或印痕,大概也仅是有那等修行人,可悄无声息杀人百里之外。」
「城内近来流言四起,说是张王李家不满,特地凭重金招来位仙家,丹田飞剑千里之外取人头,但凡是入姜白圭门下的工匠,皆逃不过此劫,也有人说那位仙家老爷青面獠牙,杀人过后吸血食髓,传得沸沸扬扬,本已可逼得张王李三家退无可退,可惜就差在这一口气上。」
人手短缺,乃是头一件要事,而后便是家资不足,则是第二道难关,云仲一时也不敢言说,自行揣度姜白圭所用的手段,但现如今最是显而易见的,便是张王李三家,数计不成,到头来只得是施展杀人手段,就近乎可以言说,姜白圭能做的,必然是做得极好,甚至张王李三家,已是束手无策,绝路之上只得施展这等棋局之外的阴损伎俩。
没人能猜到,这柄刀什么时候会刺到姜白圭的心窝。
「我与你走一趟,但还有件事,未曾见收官。
」觉察到姜白圭递来的疑惑神情,云仲笑着摇摇头,重新替这位骨瘦如柴,怕被风吹去的生意人披上厚重裘衣,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起,「,没什么,是三个很高也年岁很大的修行人,因些陈年旧事,迟迟没能解去心结罢了,说不上是幸事,还是不幸,总要眼睁睁看到收官才对。」
断罪山外,有毫厘剑光,而无啼鸣声。
宋秋浦的五境,来的比以往天下所有修行人的五境,都无声无息,竟然无分毫端倪,也未有多少威势,可就只是这么一袭旧衣的铁匠盘膝坐在断罪山前,
世间的修行人但凡亲眼所见,都知道此人入了五境。
孟蟾山静静望着自家这位师弟,眉眼其中竟是欣慰。
气谷宗从来没出过五境,即使是当年开山立宗的前贤,终其一生,也未能跻身五境,凭历代宗主的说法,只是勉强挤进半个身子,抱憾而终,垂暮之年仅是留有纵横剑势一篇,就自行离去,不知所踪。而现如今,已不知去何处寻的气谷宗,终于多出了位五境的弟子,可甲子光阴,能令许多事不复往日。
就连已然变为老妪的慕兰都是心驰神往。
本该不惑前,就可破入五境,谈不上是天下最年轻的五境,但也是于一时天地名气如雷贯耳的宋秋浦,此时却是微合两眼,满身慈悲,浑然不似是什么剑客,困缚其六十余载的心结解去之后,顿觉樊笼已开,天高水阔
。
但入五境的第一剑,宋秋浦却没向孟蟾山出剑,而是朝天上挥出一道通天贯地的剑气。
云仲未曾说错,这剑光仿若星辰灿灿,映照百里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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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人间少几人
六十年冗长光阴,襁褓花甲,而立耄耋。
两位分明是邻居的气谷宗弟子,罕有什么交情,更少往来。
山兰城内民风,既是在北境,当然要称一句民风悍勇,而饶是城中妇人,单论及口舌一途之上的强横,端的不逊于男子,荤素交叠,有时在浣衣的时节,口中闲扯之事,连过往男丁都需避讳着些,但凡闻言面红耳赤,大多是要啧啧两声落荒而逃,只留下那些位堪称见多识广的妇人嬉笑。
单是慕兰那间缝衣铺内,就常有那等善谈的往来妇人,近甲子年月来,替慕兰寻过许多人家,操心无数,即使是到如此时辰垂垂暮年,仍时常有人登门说媒。毕竟此事最好寻个理由,早年间慕兰容貌最是令城内外女子失色的时辰,倘若是经由自个儿举荐保媒,想来倘如是说媒的男子富贵,则必定能捞来些好处人情,更是在往后多年里,说自个儿做了一桩极好的好事,即便是年老垂死的时节也能惦记一番。
而到慕兰随年岁渐入老迈的时节,这理由就从生得国色天香,天底下哪有什么远色的男子,变为既是眼下身段不甚利索,膝下无子,当然是要趁这等节骨眼上寻个人家,无关情意,只是为往后这些年岁有人照应着,即使是说句难听的,倘如走到前头,身后事也需有人操办。
光是宋秋浦,年少时节容貌甚好,就曾引来过不少人登门说媒,又更何
况是在山兰城内炙手可热,谁人见了都要夸赞容貌脱俗的慕兰,前来说媒者近乎是将缝衣铺的门槛踩低矮了两截,磨得油光水滑,才渐渐无有多少。可奇怪之处,是两人之间从未曾有人说媒,宋秋浦安安稳稳坐到那方还算不得破旧的狭小铺面中,同慕兰隔街相望,六十年来,两人匀下来,大抵一年十二三句言语,已是不少。
而这些年,宋秋浦问得最多的,并不是什么佳节将至客套问候,而是问慕兰心窍痛楚,可曾减缓。
而直到今日,慕兰才是轻缓言说,心脉一事,大抵已是无药可医,原本寿数因当年旧伤愈重,年老体衰,仅剩不到两三载。
许多山兰城内的忙碌人都能在雨落或是风雪严寒时,窥见长久不曾敞开门户的那间铁匠铺,大门敞开,在一座城里苦守过很多年,已算不上有半点年少的宋秋浦就静静坐在门里,两眼平视,望向那座裁衣铺,从年少时情意绵绵却是竭力遮掩,到暮年再也瞧不出半点波澜,所余唯有怜惜感慨。
山兰小城,何止是单单埋没了一位早就应当坐在人间之上的五境,同样也是将一位本该是在修行道上名声甚高的绝艳女子。
风雪再来,云仲同姜白圭与其身后数人立在山坡处,纷纷看向半空其中仿若悬海似的冲天剑气,其剑意之圆满,即使是云仲默默比对,同样也瞧不出,这位荒废近一甲子,仅是闭
门悟道的宋秋浦,剑意与师父吴霜相比,谁人更高明一分,只觉连天似海剑气磅礴起伏,然却无一丝一毫的杀机。
大概很多事中间隔着如此多年,恨意情意,一如上年岁的合抱桐木,树皮斑驳皴裂,再也谈不上什么固结于心。
「我当然是记恨你孟蟾山,且是时时记恨,并不敢有半点懈怠,尤其是师妹每逢蹙眉,就愈发记恨一分,六十年来这柄剑胎,便是等同于孟蟾山,只可惜即使是如此,也从来未曾舍得将这枚剑胎当真捶碎,单以六尺巷坚固锋锐,本命剑岂能弱于一枚还未定形的剑胎。」
宋秋浦同样也是抬头,好像很是讶然自己多年未曾出剑,入五境的头一剑竟是有如是威风,相当心满意足地笑笑,使两指捻起尽白胡须,竟是朝孟蟾山望去,笑意更浓。
「当年咱气谷宗有个时常炸丹炉的长老,这捻须的法子便是出自于那位,师兄眼熟不?」
「其实你从在城外露面的时辰
,师弟就瞧出,你不是师兄,而是一道精纯至极的内气掺杂些许残魂,故而大多时节浑浑噩噩,不知年月,更是有许多事想不起,不晓得是当年师兄误入歧途,留下的后手,还是那处山谷其中地火覆灭躯壳,可歪打正着余下这么一道残魂魄,六十年后才是聚为人形,仅是剩余当年境界的模样,可惜却不是当年的孟师兄。」
慕兰抿紧唇齿,浑身颤抖,双眼仍
旧是死死盯住那道同孟蟾山一般无二的人影。
「想来师妹只会瞧出的更早,还是要谢过师兄,允我二人个念想。想来上苍也无这等大责,特地给人留下什么生离死别的时辰,好在是几十年后,仍能瞧见师兄形貌,就已是难得,还恰好让我望见过五境景致,还要说句谢过师兄。」
隆冬飞雪的夜里,连五境剑气,都难抵夜色。
「原来五境也有定数。」
近乎是未曾留有半分喘息的空隙,宋秋浦将六尺巷横在膝前,深深望过眼慕兰,竟是将身入五境,头一回递出的剑气,尽数倾泻到自己头顶。
五境第一剑,竟是兵解,连同不远处云仲在内的许多人,都是始料未及,但由无穷剑气裹缠的宋秋浦,气息的确由五境缓缓落去,而后是四境,随后是三境,倒退奇快,唯独留有一道精纯的五境剑气,正冲刷宋秋浦浑身,纵是竭力保住浑身气机未泄,老铁匠通体血肉面皮,也同样是枯干下来,膝前横放的六尺巷崩碎过半,剑身低鸣声愈微。
慕兰迟迟未动的身形,此时却是缓缓走向五境剑气剥体的宋秋浦,并未去看过孟蟾山一眼,后者欲上前救下宋秋浦,却是被慕兰抬手拦下,破天荒展露笑颜,向在断罪山盘坐的孟蟾山残魂微微摇了摇头,一步跨入剑气浪涛内。
亏欠孟蟾山许多,但这些年来又岂能说未曾亏欠宋秋浦。
「亏师兄的,来世必偿,
宋师兄其实从来不喜欢独来独往,需有这么个人陪着。」
立于山坡处的云仲将剑指递出,赤龙内气一闪而过,即使是面皮苍白,却依然是朝宋秋浦方向送出剑气来,指望能凭赤龙最后一丝一毫内气强行拦下些许五境内气,然而内气实在难以为继,虽说是强撑,可仍是于事无补。五境全力之下催发的剑气,并非是如今云仲能拦下的,虽咬紧牙关一刻不停递出剑气,依旧如是泥牛入海。
拦下云仲的是姜白圭。
「这三位折腾了足足六十年,好容易得来个清净,当是解脱才对,何苦去拦。如这等高手心存死志,又如何能拦。」
话虽如此,云仲仍是半点内气也未保留,满身内气尽化剑气,随后才是颓废坐到原地,望着万道剑光内只剩残躯的两人,紧紧扯住手心,面皮也自老迈倒退开去,转为年少,果真是形貌极好,男子清冷俊朗,女子容光万丈。
剑气停时,只余一位很是老迈的孟蟾山,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朝被浩大剑气近乎削去山顶的断罪山望过一眼,又朝两人身死处躬身拜了拜,瞬息间就苍老许多,以至于许久之后云仲随其踏入满是地火的断罪山时,不得已要搀扶这位老人,却发觉这位老人家的身形轻得紧。
断掌老人絮絮叨叨讲过很多,全然无平日里疯疯癫癫浑浑噩噩,而是真的像是位市井间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那般,同云仲
说起些当年事,说孟蟾山从来都晓得自家师弟的脾气,心高气傲,心眼却不坏,奈何胆子实在是忒小,哪怕是瞧上那等稀罕到死去活来的姑娘,也从来都是静候,遇上旁的事口齿倒是凌厉,可倘若遇上事关谈情说爱的,往往笨嘴拙舌,呆若木鸡。
说是当年尚在气谷宗时,孟蟾山理应同这位师弟交情最好,恐怕若无慕兰一事,宋秋浦断然不会有多少恨意,可惜如是多年,恨意二字总是要顺心
头生长开来,妒火恨意,感激怜悯这等念头糅杂到一起来,总是能叫人分辨不清究竟是何等心境。
「孟蟾山铸剑的法子异于常人,乃是凭古时的以身饲剑为收官,至于剑形如何,照旧是需少年你亲自定下,方才算数。」
老人立身到地火包裹中的剑胎前,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云仲,开怀笑道,「今日方知我是我,师弟师妹也是求得了个心安,想来孟蟾山也该冥府有觉,心结尽解,人间事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随后老人身形全无,仅剩一枚剔透断掌,落到地火其中,剑胎初成,啼鸣声响缭绕不绝。
身心俱疲的云仲很想拦下老人,可最终还是强行管住自个儿念头不可外泄,随后盘坐下来,默念经文。
当年钟台寺外常年能听闻诵经声,听闻那位不空禅师说,是用以度人。
六十年为一甲子,弹指光阴,却足能困住许多。
山兰城外狂风怒号,终是解
去,但雪花却未有一刻停息。
三日之后,有位神情疲惫的剑客削下一截枯木,使皮绳费劲勒好,将一柄剑放在剑鞘内,使内气地火炸碎断罪山,恰好将三人身死地,埋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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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劈碎供奉
撑舟开水,扁舟划开道波纹来,绿水荡波。
撑船之人身背斗笠,赤足披发,腰悬葫芦,竟连一身白衣都未曾系好前襟,而是相当松垮披起,竹篙微点,小舟轻巧得紧,离弦似冲入芦苇丛簇的湖心,舟中人却将竹篙横放,自个儿则是翻出葫芦来,身形歪歪斜斜挂到舟边,抬手捞水,一口酒对上一口湖水,悠然自在。
此世外人间,凡有人入,则怡然自得。
而白衣披发者身旁尚有一人,同样是身在湖心,不过却是稳稳当当躺到湖心中,既未撑船,也不曾使那等飞天遁地的法门,单是凭身后一枚瞧着就上年岁的斗笠,借此平平静静躺于湖心,同这位披发之人相当,都是自在得紧。只是每每望见有这么位撑舟之人的时节,一时相当有些好笑,湖水有什么好喝的,偏是要瞎讲究。
湖水周围,乃是接天连地不知尽处的红叶。身在湖中,而秋叶满池,随绿水一并荡开波澜,时有长风起伏,密密匝匝红枫卷地,往复来去,既成深秋之色,又无分毫寂寥,唯有这么一舟二人,方才知晓此地尚有人踪,湖深不知几十丈,而除却碧绿以外,剔透通明,鱼似空游,而入夜时分,恰如舟在星河。
分明深秋景,而红枫入夜,总有萤火,星星点点,扮为星斗贯通天地,无穷枫林做娇俏小娘夜穿红纱,半遮半隐,当是神仙去处,当是人间难觅。
「好雅兴,
却是不晓得人间可有这等好去处,好像从天地初开有人的时节,似这等清净地界,就是越来越少,倒是遭那些位权势过人的主儿占去,很快就失却了天地造化,变为寻常。」
躺到斗笠上双脚架二郎的老头瞥见白衣人仍在饮水饮酒,倒也是无甚心思出言埋汰,毕竟此地多时未曾来过,难得有心定神散的轻松功夫,就越发懒得煞风景,而是由着这人随意折腾,自己也是难得朝天上月眯眼看去。
有如此良辰美景,还折腾个甚,人间熙熙攘攘,倒不如抱月而眠,头枕星河影,来来往往奔挣穷尽终生之人,又有几位能使大势来去得更快些,颠倒时局,令星挪月走缓下脚步,偏是要图什么酒色财气,权势兵戈,少了谁人,人间照旧亘古长存,只可惜这番道理,并不需同旁人说。
乐意纵情山水者,无需复言,而无心见山水空幽者,说也无用。
此清幽至景,不为皇存,不为相生,来者见而喟叹,去者亦不挽留,长河落日,沧海桑田。
「雅兴归雅兴,可往后你我几人,怕是都要将雅兴收起,转而应付大事,甭忘了,你我可都是束缚在天地之间的囚徒,纵然是一座天地足够咱折腾,但离了原本职守,不就是一方阶下囚?」试图从水中捞起月光的白衣人,忽然发觉手中的确是有一捧月光,近乎是贪婪地将湖水饮下肚去,再咽下口酒,舒坦得近
乎浑身骨头都化了个一干二净,可听闻老头此言,又是垂下头去。
人世间有五境身死,听闻多日不见的西陵君言说,是自行化飞剑兵解,足够能证明很多事。
往往人不见月,皆言今日无月,但倘若细想,这等说法如何都站不住脚,大多是被浮云雨雪遮住其踪影,而全然不可说明月遁去,如今始终笼罩在很多世人头上的那方浮云,终究散去,一轮血月高悬,到底还是将人们心头侥幸尽数打落,只可惜抬头的人,到现如今好像也仅有四位。
多年前南阳君就曾揣测,那道明月从来就未曾敛去踪迹,只不过是隐于云层当中,而现如今也总算能替这话正名。
人间五境有数。
「要同此人道谢才是,五境兵解,除却自身心生死意之外,大抵还是不想为鱼肉,故而有如此决绝霸道的举动,人间的修行人,现如今看来,骨气尚在。」南阳君笼了笼白衣,摇头叹息,如叶
翟这等境界之人,尚可自那方魂魄落脚的地界寻来,而找寻五境则是艰难,更不必说是自行兵解之人,大抵连停足都做不得,一如秋叶直来直去,丝毫飘摆都无,而内气化归天地之间,或是为旁人做衣,总归是无影无形,随风消散,再难有什么神通手段拦下,更莫说是要当面道谢。
「你看重的那位后生,可惜到如今都不曾有什么出息,看来距四境还要有点时日,毕竟到四境前
,所谓修行悟性,当真是无甚大用,即使是有那小子的神意相助,想来经络穴窍,也仅能开拓修补到最寻常的修行人那般,比攀刀山火海,都容易不到哪去。」北阴君近来很是赋闲,倒是苦了东檐西陵两人,听先前南阳君所言,东檐君那张本就有些发青的脸,现如今似乎都由青转绿,远远望去,最是分明。
说来这话,连南阳君都无法辩驳,只得是悻悻点头,酒水不知怎的就变了滋味。
先前好容易同这方双鱼玉境讨得了零星好处,便是在此放境界天尽头处的一口神仙气,大有裨益,即使是以云仲生来便算不得甚强的根基,照旧也可改头换面,重塑浑身,奈何现如今这口神仙气,似乎是泥牛入海,并未落在云仲身上,自然是要让四君忧心。即使是最为看好云仲的东檐南阳君两人,此时都难掩失望,可从来未曾展露过究竟看好谁人的西陵君,却难得开口,说了句谁说没了这口神仙气,那小子就走不到山巅去。
可以现如今的境地,等云仲踏足山巅时,还需等候多少年,谁人都说不清。
湖心有莲瓣初开,清幽芬芳,却无端使两人都变了颜色,最后相视一眼,再也无心赏景。
「老子同你说,这马不听话,就得狠削两鞭,这马你瞧不穿两眼的眼神,可聪明着嘞,尤其是那些个在沙场里踏过血河的好马,骑马的死在刀下,马都能自个儿
跑回军营去,不吃不喝,硬生生给自己饿死。咱做过多年的赶马行当,还能不晓得马是个甚脾气。」
客栈里生意稍差,毕竟是北境寒冬,就在这等节骨眼上,当然没什么生意,客栈里头的小二掌柜,也便放任这位一口浓重乡音的老汉,喝过两盏酒,同旁人吹牛胡扯,总归是客人寥寥,且瞧来并未有反感,索性随着老汉闹腾便是,总归是不妨生意,添几分热闹,没准还好来客。
一众饮酒之人中,这位分明年岁甚大,连皮肉都是松弛下来的老汉,最是中意同一位年轻人说话,一来是后者分明是能听懂自个儿那相当含糊的乡音,二来便是这后生也是位懂马之人,故而眉飞色舞,借酒气啰嗦许久,却丝毫不觉得这年轻人有半点烦闷。
老汉走南闯北,这些年才在山兰城内安顿下来,平日里所说的奇闻并不少,只可惜乡音实在太过于浓重,若非是因这缘由,大抵能是位极好的说书先生,同这年轻人谈起话来时,眉飞色舞张牙舞爪,倒当真是绘声绘色,相当惹人眼目。
既是同年轻人说话,老汉也是不甚顾及,言说当年跑夏松跑大元的时节,唯有这两个地界的女子最惹人怜,倒不见得是别地女子不足,比方说来南漓的姑娘面皮水灵,而长年累月浸在南漓那等多烟雨的地界,当真是细腻得叫人熨帖;西路三国文风盛行,女儿家大多乃是弱
柳,初窥时节平平无奇,兴许尚有些倦怠,可待到力竭时,眉眼当真如丝,足可将人魂勾了去。可全不比大元夏松两地姑娘,连早先血气方刚的时节,都难招架得住。
「那话叫,大元腰肢斩人刀,夏松脊梁摇得好。」
年轻人也相当上道,嘿嘿两声,将杯盏向眉飞色舞连连点头的老汉递过去,相当有诚意将酒水一饮而尽,而面不改色。
来往酒客却是纷纷咋舌,这老汉本就是海量人,虽说其年少时节外出赶马走天下,多半是有夸口,
但酒量果真是奇大,可现如今这位年轻人,算算酒坛,更是叫人后怕。
「你这娃倒是有见识的很,」老汉眨眼笑笑,不过还是侧过头去,凑近年轻人耳畔,「不是老夫扯闲,小兄弟带来这姑娘,可是上上乘的模样,见识多归见识多,可千万别在姑娘眼前说这等事,往后铁是要回去吃苦头,听听老人言,断然是不吃亏。」
「不打紧,这人我不认得。」
云仲朝老汉笑笑,搀扶其出门,身后跟着位面色铁青的步映清。
老汉一路上絮絮叨叨,说当年怎么就瞧上了自己那位早走的老婆子,如今膝下无儿无女,蹉跎岁月,却已然是奔波不得,再不能看看现如今的天下江湖,天下奇闻异事,说最不该的,便是觉得山兰城好,叫自家儿郎苦学那等打铁的本事,现如今被人诛杀于家中,再后继无人。
即使是早年间,
当真闯荡过四方人间的通透豁达老汉,照旧是笑皱了一张醉脸,浑浊老泪顺面皮皱纹,很快就瞧不见踪迹。
说苍天无眼,人为刍狗。
很多人都知道,山兰城城门外有这么一座供奉院,可很多年间,这供奉院内连个人影都无,山狸野狐流窜其中,鸟雀筑巢蛛网盘绕,老树古槐盘根错节,竟是险些将层楼顶翻。
今夜有个剑客,揣着枚竹哨,干干脆脆,一剑劈碎供奉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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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忽见寒芒
供奉院里的确无人居住,即使是这么道犹如斜肩带背,一力斩下的剑气,待到烟尘碎石,连同几头满面幽怨,被人坏了好事的野狐窜出一人高矮的杂草后,整座供奉院仍旧是寂静无声,独有人北风倒灌,自破败不堪的围篱,与连片垮塌的主楼,汹汹而过,未曾停留。
喷突酒气的云仲,分明是仍有余怒,原本就听不得赶马老汉那般话,此时虽是干脆利落,劈碎这座供奉院,神情照旧是清淡。
大抵唯有熟悉云仲此人的,才知晓这位大多时节神色很是多变,且心境愈发稳固的少年人,唯有在生出极重怒意时,才有这么一副犹如泥塑似的面孔,可偏偏这么一剑无人去接,就又是令火气再度抬升一分。
三家为刀殂,工匠为鱼肉。
就在云仲打算离去的时节,供奉院侧方小院里,走出位极矮小极矮小的中年人,衣着打扮相当朴素,近乎同城中寻常百姓无半点差别,似是早早睡下,瞧见这等场面,禁不住咋舌,而后又是嘀嘀咕咕骂过两句,说谁人不长眼胆敢破去三家在城外所设的供奉院,怕不是城中愚民活得腻味,有的这么一宗祸事,就真是不怕张王李三家动怒,动了杀心。
但这位模样如是瘦小老头的中年守门人,看向提剑的云仲时,却是瞬息间将嘴闭上,面孔浮现出些顶僵涩的笑意,朝那位分明不似常人的少年郎作揖行礼,而后竟是
脚步相当轻快地朝身后跑去,活脱脱像头遭人惊了好事的野兔。可先前那番话,云仲听得却是真切,而后并未再度出剑,只是趁醉意并两指,递出一道细微剑气,后发先至,环绕于那矮小中年人脖颈处。
纵然不像是修行中人,那守门的中年人仍旧是浑身颤颤,觉察出脖颈有这么道森寒冷冽的剑气,就再不敢有半点奔行的举动,而是赔笑小心翼翼转过头来,竭尽全力绽开个老实憨厚的笑意,颤声道来,「大侠里边请,里边宽敞嘞。」
供奉院统分六院,而六院皆在一楼当中,想当年这供奉院最是鼎盛的时节,楼宇满座,六院有司职探听虚实者,听闻其中有张目能视千里者,有耳听可探百里者,而纵是细枝末节,照旧能窥探个清清楚楚,更有奔走如风专司递去口风消息之人,双足捆符箓能日行八百者,脚步如风,寻常马匹竟不能及,可说是替三家起势,立下过天大功劳。
难得山兰城三家未曾做那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事,直到三家牢牢把控住整座山兰城后十年,供奉院内仍旧是有俸禄可取,奈何无所事事,总能使人生出其余心思,眼见得此地既无甚可留,则纷纷辞别,到头来艰难强撑两年,最后一位供奉院内的供奉,也是离去,仅是剩下这么一座供奉院,孤苦伶仃,连山兰城三家,都近乎是已然忘却了此地。
「如此说,兄
台并非是这供奉院中人。」被那位腿脚灵便,但身形同孩童无甚差别的守门人迎入侧院中的云仲,不着痕迹稍稍挑眉,望着正在狭小屋舍内忙碌的前者,如何都是有些不信,偌大一座供奉院中,竟无一人存留。
「小的哪里敢冒充那些位大人,三家内的大人,三家内的卑鄙小人,当年可是相当看重供奉院,就算是供奉院内的高手纷纷离去,也曾言说替这些位高手保留此地,只是近些年来,忙于将张王李三家的势力分布到别处去,才是渐渐荒废下来,毕竟这当年供奉院里头的守院楼人,就足足有几十位,可想而知势力何其之大。」
矮小守门人分明是不常同人言语,如今云仲来此,却是话多起来,固然生涩,但还是未曾忘却审时度势,连忙改口,不过在提及当年供奉院时,似又是隐隐之间有了两分底气,可眼下萧条,显然是令这位守门人心头有些低落,只是忙于泡茶,再未曾多言。
然而只是初回同张王李三家中人打交道,云仲虽是有醉
意未消,同样是觉察出城内三家其中,仍有相当多数之人忠心,甚至在城中工匠与寻常百姓,受三家压迫威逼多年过后,都已是纷纷无心抵挡阻拦,而倘如是姜白圭一时失势,或是为人所杀,想来其在城中所布置下的多年营生,大多是要毁于一旦,对于并不曾有多少诚心实意的人而言,随波逐流
,从来不见得是祸事。
路上但凡有人通行,则总要抱有一丝一毫的侥幸,倘若是三家回心转意,倘若是三家能让利于民,而纷纷忘却欺凌之事。
任重而道远,姜白圭这番举措,已然尽其力。
而云仲一剑斩塌供奉院,尚在守门人处饮茶,城中却是另一幅景象。
王家家主近乎是暴跳如雷,坐镇山兰城,难得在姜白圭百般手段之下,得有一时和缓,趁此时节好生尝尝侧室小妾所养的嫩枣,并不需担忧过多,难得从这阵子纷乱里将念头放缓,夜半时节却是被闯门小厮坏了兴致,匆忙起身时,却是听闻那位小厮言说城后供奉院已是被人劈塌,瞬时又从惊怒转为疑虑,披起衣衫,急召王家位高权重之人,在此时前来议事。
近乎是被家主急令调集而来的王家位高权重者,近乎此时都是胸中郁结。自从姜白圭蛰伏许久,凭一己之力同三家过招之后,本来已是多年来养尊处优,身在山兰城内呼风唤雨的高位之人,突然发觉自个儿的好时日,一如秋末时至景,转瞬变为大雪隆冬。
张王李三家实在是太平无忧了太多的年头,即使其中并无多少泛泛之辈,放当年皆是那等手腕超群高手,而近乎是多年无病无疾,钱财更是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数目,更无需担忧城内工匠成气候,尽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如今局势却是急转直下。可惜如此冗长年月的
养尊处优,搜刮民脂民膏惹得大腹便便的三家高位者,对上姜白圭这等极不讲道理,出招锋锐难挡的年轻后生,纷纷失却其本来的手段,搜肠刮肚,亦不过是推脱,或是将自身失职,甩到旁人身上。
练剑多年无敢有一日闲暇的剑客,对上那等安稳度日,已是忘却浑身剑术的江湖人,孰高孰低,一眼便知。估计在这城中,谁人也无从知晓这位姜公子,这些年来蛰伏的时节,到底是如何将自己都炼成一柄锋芒极盛的剑,唯有窈窕栈内的掌柜伙计,才晓得自家这位公子藏于醉色之下,半点未曾外泄的寒芒。
这道寒芒现如今,正好点在大腹便便的张王李三家咽喉处,对于早已习惯随意搜刮民脂民膏,只顾吞咽的三家而言,无异于毁其根基。
张家李家同样是没能消停半点,大雪隆冬的时节,有人毁去供奉院,使得本就被姜白圭近乎逼上绝路,山兰城民心动欲反的境地,再度向下沉了三分,倘如说是历来在城内无甚动静的姜白圭此时发力,似是扼住三家咽喉,使其不得不从扩散势力一事,转而变为维持根本,那这供奉院被人劈碎,打到脸皮上的这枚巴掌,的确是清脆激越,甚至整座风起云涌的山兰城,人人都能听得极为清晰。
多年来谁人可敢动过供奉院?在供奉院最是势大的时节,就连大元紫昊来人,都需给山兰城三家些许薄面,
而到现如今竟是有人杀上门来,犹如踏碎处半人高矮的沙土似,一剑劈得供奉院倾塌。
而议事当中,张家家主近乎是暴跳如雷,指着张家位高权重之人的鼻头挨个训斥过一遍,直到数时辰后仍旧火气未散,坐于张家***处,将茶盏砸得粉碎,如此失态,浑然未曾顾及自家儿郎尚在。
「家主息怒,姜白圭此事将三家中人敲得警醒,固然是耽搁要紧事,同样是有失颜面,但却不见得全是坏事。」
张家少家主对于父亲此时失态,并未有半点变色,而是相当自然起身行礼,不动声色令人前来收拾妥当砸碎杯盏,随后缓
缓道来,「如无外忧,内患不见得能由水中浮现而出,何况是偌大的山兰城张王李三家,张家占首,势力最大,但分明是应对不得姜白圭伎俩算计,家主历来高明,怕是无需多想,即可知晓症结出在何处。」
始终拧紧眉头的张家家主,并不显老态,仅有五旬上下,此时动肝火时节,寻常人当真要为其威势所骇,听闻长子这般出言,才是摇头自嘲,「我又何尝不知其道理,然而人人皆有其势力,欲要举贤任能,可但凡有甚多余举动,恐张家着实不能应对,那姜白圭择选的时辰,倒着实是千载难逢。」
「儿愿先试。既是父亲身居此位,难以出手,便由儿先试过,倘如是不能解去危局,再做打算不迟,姜白圭终归是根基薄
弱,等到当真能够与三家分庭抗礼,时辰还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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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章 罗网
剑穗青白,剑身胜雪,有光寒斗牛,剑脊笔直,生来时而带水纹,多半是因水君所赠那柄剑当中,尚有零星澜沧水存留,因而断罪山地火成剑时,竟是天生地养似的带有这么零星数条水纹,剑镡窄小未曾有过多突兀,单是能遮住握剑单手,而剑吞以里,纹路甚繁,连云仲都是未曾分辨出剑吞处堪称繁琐纹路的底细,只觉仿若彩云悬山。
相比与先前水君所铸飞剑,孟蝉山残魂相赠的这么柄飞剑,自然是要更为精巧些,毕竟当年钦水镇中,尽是寻常金铁,而凭那时节云仲的境界,怕是即便水君乐意全力铸剑,反而相当不趁手,于是单是凭澜沧水其中神妙,强塑剑胎,而后又为云仲这等初出茅庐,胆量甚大的后生吞入腹中几枚澜沧水,飞剑品阶,当然是要落在下乘。
孟蝉山铸剑法门,得自古时高人,其中玄妙寻常人当然不解其意,不过自从云仲削树为鞘,将这柄相比先前水火剑略窄长的飞剑掂在手中过后,却觉其无论分量或是剑威,都是相当中意。
诸宝易得,一剑难求。
这桩事多年来近乎已是变为江湖中修剑之人的心疾,毕竟即使是遇上那等现如今于修行道中,名声最盛的铸剑炼器高手,也未见得能称心如意。或许是因云仲先前踏入断罪山的时节,已是凭内气同那道仍未成型的剑胎相触,于是有心意相通一说,而又加之空手
走江湖时日已久,云仲却始终是将水火剑断片残柄带到身上,孟蝉山引地火的时节,就已是将水火剑残片尽数投入,因此使这柄新飞剑得来自身心意,当有如今得心应手。
不过同样是有古怪处,足有半载未曾持剑,先前一剑劈碎供奉院此事,瞧来倒是唬人,不过云仲仍是觉察到这柄飞剑,全然未生灵智,更算不得是本命剑,如要做到自家师父那般,吴钩青霜似乳燕投怀,蜂蝶穿花,尚需许久的时日,固然是柄好剑,但内气但凡经由剑而出,滋味总有滞涩。
可即使是这般,本就是嗜剑如命的云仲,仍是终日捧起这柄飞剑,甚至连有两日入夜时分,姜白圭不得安眠前来找寻云仲吃酒时,总是能愕然察觉,剑客横剑在膝,口中念念叨叨,竟很是有些情深意重的苗头,还当是云仲这人修剑走火入魔,连忙上前阻拦。如说先前云仲从未曾关怀过偏要跟随而来的步映清,后者尚能委曲求全,仍旧是跟随左右,而现如今既得此剑,女子心思就又是冷下来一分,每每观瞧云仲托剑而走,或是终日摩挲,总觉心头不自在。
甚至连窈窕栈内的掌柜,都是时常要瞧着嗜剑如命的云仲,摇头叹息,说是分明有现成女子芳心暗许,偏是觉察不得,终日抱着那柄剑作甚。
光阴流年,总是于无意之间,奔走奇快,距云仲抬剑劈碎供奉院,已过三日,但
张王李三家,未曾有人分毫异动,许多城内百姓皆是暗自揣测,这山兰城的三家,此番怕是当真奈何不得这位蛰伏数年手腕惊人的姜白圭,没准往后时日就要好过些。
毕竟单是供奉院遭人毁去,此事如何想来,都同姜白圭脱不得干系,可既是已然狠狠抽了张王李三家的脸面,而三家中人无动于衷,怕是当真再无什么后手。多年来尤其山兰城内凭手艺过活的百姓,自然是恨极了张王李三家,毕竟此三家中人,平日除却克扣大半银钱之外,做出诸如欺男霸女,仗势欺人这等腌臜下作事,并不算新鲜。
或许许多城内中人,同样对于这位年纪轻轻的姜白圭,同样不见得看好,以为即使是张王李三家覆灭,楼塌人去,照旧是会有姜家把持山兰城,其吃相未必见得比得上张王李三家,兴许因无人制衡,比城内三家现如今掌权,更要使人困苦些。
橘枳二者天差地别,而单是置于竹筐内,怕是谁人都分不清,到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表里如一,寻常百姓又能从何
处学来那等堪舆占卦的本领,只得是始终沉默着,沉默着迎来张王李三家盘剥,只得是沉默着望张王李三家大厦将倾,换上姜白圭。一如遭走马踩踏过的禾苗,一如遇蛇虫啃食的古木,一言不发,千载百载,沧海桑田,从不曾变过。
可姜白圭自始至终的举动,都未曾伤损城内
百姓一丝一毫,却仍是有许多人,不曾念姜白圭的好。
「照说来,小弟还当真是未能想到,姜兄当真能以这等处境,仍是对百姓宽仁,近乎不取半分利,可总要有这么个说法,倘若三家垮塌,姜兄接过这山兰城大任,总是要收取些钱财,用以维持城中许多事,如此一来,走得是不是过于快了些。」
难得今日天晴,夜风竟出奇算不上奇冷,然而以现如今姜白圭的体魄,却仍旧是穿得严丝合缝,分明是相当瘦弱,却裹得像头熊罴,坐到云仲对面时,竟是比云仲瞧来壮硕个三五分。
每逢饮酒,姜白圭总是相当爽利,早已是多少年的生意人,自是对于这等来往最是熟稔,虽明知晓那位女子甚是不受云仲待见,同样不好追问其原由,可依然是顺将步映清也请到席间。云仲是何等性情的人,姜白圭早已知晓,即使是这位女子在旁人看来碍眼,大抵也不会使云仲过多斟酌言语,反倒是显得礼数相当周全。
顾不得掌柜近乎是毫无遮拦,忧心仲仲眼色,身形愈发消瘦的姜白圭自嘲笑笑,举杯同云仲相碰,迟疑过半晌,才满脸疲态道来。
「对百姓宽仁?三家不是好惹的,何况如是多年来,城内百姓,顺从心思过深,单单是先前杀鸡儆猴,遣高手暗地里诛杀过多户人家,堪称一石二鸟。」
「一来是杀鸡儆猴,令城内百姓思量一番,可否仍要投
向我门下做生意,银钱重要,但总比不得性命,此计也可阻挠将城内住户工匠尽数挪来,二来便是,有许多百姓因此事,非但未曾怪罪张王李三家,却是怪罪于我,倘如我未有如今举动,许多人都不会死。我虽自问无愧于心,总也会时常觉出力不从心。」
「愚兄当然算不得好人,可也总坏不过三家,但好像自古以来,好人就应当被刀剑指着,心狠手辣之人施小善,则能被人人称赞,谨慎恪守规矩,心向光明者,却活得要更艰难些,好像人人心中的是非,都可在不经意间该换妥协,于是更觉疲惫。」
一旁步映清低头沉思,但琢磨了许久,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来,但抬头再望向云仲时,后者同样是抿紧唇齿,只顾沉默着饮酒。
古时人说,但行大事,则有无辜人尸骨铺路垫桥,而分明姜白圭此事,既不为私,也非贪图权势,即使是于刹那之间也生出些贪念来,然而心思虽未见得干净,直到如今的举止,却是难以挑出什么症结来,恐怕非要说其有什么错处,便是错在不够狠。
有时善念同样是顽固枷锁,横是逼迫得人们举步维艰,云仲也只好是频频举杯,而没有半句劝慰。
次日清晨时分,云仲带斗笠牵马出城,身后仍是跟着步映清,身后背着那柄飞剑,仍是以寻常树木削做的剑鞘,既未曾带去其余物件,也不再过多停留,而
是仅同姜白圭知会一声,扯起行囊,遂快马出城,扬起无数碎雪来,很快便瞧不清踪迹,只是那头杂毛马匹相当不情愿,于是奔走得甚快,晃得云仲身形摇动不停。
张家三日之间,家主大权,尽数落在张家少主手中,同样是未曾有甚赋闲,而是依靠三家之外的眼线势力掩人耳目,背地则是紧锣密鼓,破天荒提拔起许多位年少有为,本事心性相当出众的后生来,其中甚至有身份低微者,也尽数被那位接过家主令的少主搜罗聚拢,无数眼线散往城中,在一座山兰城内,织就一张庞大蛛网。无人知晓这蛛网内谁人是眼线,只是城中货郎
,牵马持缰的小二,说书的瘦弱先生,没准皆在蛛网环环相扣其中。
张王李三家过了许多年高枕无忧的时日,因此在山兰城中的眼线,大多已是同供奉院那般,在相当久远的时日中废去,但并不可言说,三家直到如今再无多少余力。
经势力最重的张家商议之后定下,山兰城乃是根基所在,即使目下仍有迁移三家根系的要紧事,仍需暂且搁置下来,转而对付那位很是能折腾的姜白圭,待到万事安顿过后再做打算不迟,虽是仍有人不愿如此,可到头来皆是纷纷点头,言说根基不容有失。
清晨时,有位替人喂马的马夫,浑身碎雪,叩响张家大门。
张家少主赏其钱财,而后却是未有其余动静,只是命人在
城头处扯起一方红布,自己则是登楼而上,笑吟吟俯瞰整座张家。
此事若成,张家家主,不过区区笑话,何足挂齿。
或许是将许多后来事琢磨得通透,年轻公子脸上的笑意很是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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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云边月
张家少主动作,着实是奇快,似乎初握家***柄,全然未曾有半点停顿,清泉流响,很是平稳续接下来。
先前为姜白圭所压制时节,三家优劣一并为势所迫,尽数为姜白圭所用,银钱旁落,用于三家向山兰城之外延展势力所用,半数之上的三家位高权重之人,多少都是有些轻视这位底蕴甚是薄弱,可说是单打独斗的年轻后生,因此迟迟未曾将银钱递出,而更是有相当数目的银钱不知去向。无需多想,大多便是遭人贪墨。
而现如今张家少主接家主令后,便代其父集三家高位者议事,力排众议,更凭其口舌说服大多议事者,将原本用于延展势力的银钱,挪回半数,以借山兰城内燃眉之急。根基二字落到谁耳中,都是甚重,何况倘如是城内工匠皆尽倒向那位姜白圭,往后三家将再无后劲余力,既是再无根基,何谈延展势力,倒是不如先行对付来势汹汹的姜白圭,再做打算。
诚然多年来,三家多是养尊处优之辈,然而账该如何算计,却是尽数印到三家中人骨里,维系存亡之事,哪怕是那位姜白圭看来势单力薄,最是容易对付,但两方举起至此时,应当也可看清,那位蛰伏的年轻人,并非是头泥塘其里的细小青蛇,而是水陆皆可奔行如风的庞大走蟒。于是纷纷收敛起轻视的心思,重新将眼光放到这位足能威逼三家根本的小生意人
上,才讶然察觉,这位年轻人的人脉手段,着实不比寻常。
往往那等意有所图的,才是相当好对付,尤其只谋私利者,只需略微出手,就是事半功倍,但姜白圭显然不在此列,而是无欲无求,出招皆向要害。
而待到许多人如梦初醒时节,才发觉上回堪称唯唯诺诺,无半点骨气只晓得委曲求全的这位生意人,不知不觉间竟是替三家准备了如此一盘能定生死的棋局,狂悖豪横地将张王李三姓之人,尽数扯到棋盘当中。
正因此,许多虽说多年来生疏于算计,惯以势欺压旁人的三家高位之人,在张家少主厉声提点之后,终于是如梦初醒,总觉得相当后怕。
历来剪径劫道的马贼强盗,在北境相当稀少,不单单是因北地寒萧,也因北地商贾大多都要结伴而行,更有护卫之人,相当难以得手,可毕竟还是尚未绝迹,而在那等素有恶名的贼寇其中,那等贪图银钱者,或是伺机敲讹者并不算骇人,而是那等单单嗜杀者,才最是难以对付。
毫无疑问,姜白圭便是那等不求财不求权者,所行种种,只是为让三家倾塌,改天换日。
因此许多人虽说是后知后觉,随后就觉察出其不加遮掩的心思,正因此,张家少主携家主令,重新将城中绵密蛛网布置下时,只不过用了短短数日,而后便有所得。
「走的那位,多半便是了,先前这姜白圭深居简出,窈
窕栈内,听人说是有四通八达地道,凭此藏身,竟还当真挡住了几位临时招徕的武夫,但前几日来,那向来胆小如鼠的姜白圭,竟是并不曾身在密道其中,而是外出饮酒安睡,或许那位负剑出城者,就是那姜白圭的依仗。」
张家少主身在是山兰城内经营多年,虽始终未得家主传位,不过仍是有自己的人脉经营,眼下这位身形佝偻不能直背的汉子,就甚受器重,大事小情往往携来商议,不过因其出身低微,早年间因盗马,遭人打断半截脊梁,医治无方,只得是凭这等形貌过活,见谁人都是点头哈腰。
公子沉吟,随后还是把目光投向那座看不见的窈窕栈,略微合上双眼。
刺杀姜白圭一事,算在是张王李三家最初的念头,一劳永逸,且最是治本,但凡是此人身死,则万般忧扰一并解去,且相当容易,只是忌惮其身后的修行道中高手,才迟迟未能出手,只是袭杀几位城中百姓,全然不能治本,而如若是下手频繁,逼得
生出民愤,反而棘手。
「你是知道本公子心事的,要晓得张家不大,可却是登云头一步,可是现如今的张家家主年富力强,春秋鼎盛,光阴最是不等人,常引人生出喟叹。」
尤其以手段莫测,心思诡毒的汉子抬头,短暂错愕片刻,随后又是低头,却也不晓得是因直不起腰背,还是惶恐于这位公子的心思,恭恭敬敬起
身。
「公子算计,小奴知晓,只是万事操之过急,难免节外生枝,倘若公子能平心静气缓缓图谋,张家即使子嗣众多,这家主之位,仍然是公子稳坐,这般年纪有此手手腕城府,更是行事雷厉风行,想来家主亦是深感宽慰,必不会有他想。」
「金石泉,你当年被人打断骨头,扔到城北的时候,是本公子念在一时仁善,替你留下一条命,跟随做事,换到如今,本公子断然不会留你命。」
这句很是突然的言语递出,金石泉霎时将头低得更深,佝偻腰背艰难跪倒,止不住叩头谢恩。
凭两人地位,如若不是金石泉尚有他用,大抵对上这位堪称喜怒无常,心思毒辣异于常人的张家长公子,金石泉当有万死。
可张家少主竟是突然笑将起来,搀扶起金石泉来,让其安稳坐回原处,「我倒要试试,你记性如何,当年家母外出所乘车辇,可还记得是如何场面?」
金石泉自然是尽言,言说家主夫人,自是乘数马车辇,绫罗伞盖,单是跟随侍女便足有数十,沿途伺候,小人恐污了雍容,不敢抬头去望,只是默数下脚步声,才粗略估计出这等数目。
「对,可如今侍女不过两三,车帐无伞盖,而穿戴衣裳,仍是用的多年前购置下的物件。」
公子还是脸上挂笑,但那笑意甚是冷清。
「或许是张家欲要延展势力去往别处,故近些年来银钱要略微紧实些
,大抵是为正途。」金石泉依旧不敢抬头,低声应道。
但话说到此处,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张家少主要提的是什么。张家正室自入张家以来,呼风唤雨,穷尽荣华富贵,自是不在话下,不过这些年来,似乎是有些细微变动,虽是渐有增减,可其无论衣食住行处的场面,都远不及当年。张家单是侧室便有十二室,尤其两载前张家家主纳妾,宴请宾客,就足耗费无数银钱,传闻这位张家家主新娶侧室,行走时节摇曳生姿,容貌当属在整座北境,都可排上座次,张家家主近乎是每夜都于此女子住处留宿,甚至通宵达旦也不觉疲累,险些荒废家事。
而本就穷尽奢靡的女子,自一载前添了喜脉后,则更是养尊处优,单是沐浴时节,春时需取朝露,夏时需求无根雨,秋时刮下新霜,冬时采撷浮雪,用以温养身姿玉肌,就连才降生未有多久的孩童,都近乎是被张家家主捧若掌上珠玉。
何况女子所生,乃是男丁。
一日过后,城内来了位披黑衣之人,似乎是不甚习惯,冬时难得的初晴天景,这位挂刀入城而无人阻拦的男子,近乎是将黑衣披到头顶,用以遮掩日光,挑选了个最是简陋阴暗处的客栈住下,昼伏夜出。
而在窈窕栈内的姜白圭,似乎也是因云仲到访而有些掉以轻心,或是打算佯装云仲尚未出城,近来并未去往密道,行踪甚是稳固
,只因从城外凭银钱招揽来些许走江湖的高手,一时也无多少防备,难得能趁月色坐于客栈之外。
正是这两件最是瞧来不相干的小事,却是险些改换整座山兰城往后格局。
「明月几时见,城冬盐米深。」多饮过三杯两盏的姜白圭坐到客栈楼下,穿得依旧相当暖和,将一坛未开泥封的老酒放到桌边,自个儿浅斟缓饮,周遭来客,却有不少生人,杂乱无章坐到原处,并不饮酒,而是纷纷将包裹
兵刃,摆到桌案处。
往往世上人心不能相通,往往一件事做成,有千百万条路,未见得谁人比谁人高明,愚鲁之法,与那些瞧来精妙绝伦之法,不见得从跟本中有什么差别,所谓一事做成,不过云烟过眼,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姜白圭固然知晓此等道理,可仍旧是自嘲笑笑,言世上人间难以免俗,反而是这等淡然饮酒的时辰,近来一载,还真是越发少有。
就只是冲这等感念恩情,也需将云仲供起,好生上两柱香。
城内风紧,不论是雕玉床榻,翠色屏风,还是寻常麸枕,陈年床榻,但凡大开窗棂,必逢残阳来时,渗骨寒凉。
好似是寿数将尽,判官马面扯起铁索,引人入阴曹地府定罪定赏的时节,人们都要一般无二,不论达官显贵,或是市井乞儿,皆是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纵然是无穷富贵,照旧难免在冬时浩荡北风之下,瑟缩成一道人
影,仅此而已。
地上酒坛不见踪迹,云边月,循冬寒萧,使人心都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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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不堪入目
大元有不少游街走江湖的刀客。
北地民风最是彪勇,一来掂刀防虎狼,已是北地的规矩,即使紫昊同样不例外,一来是为提防虎狼,二来则是为防身,三则为翻山越岭时节,凭手中背宽刃窄的单刀开道,披荆斩棘不在话下,更能在重重枯枝枯藤其中,砍开条坦途,乃是护身的家伙,若非是打定主意取柄好刀,几两银钱,便可得来柄用上十分好铁的刀,既能防身,亦能杀人。
故而北地汉子大多人人带刀,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是多地官衙知悉此事,寻常时节照旧是两眼半闭半睁,独有那等银钱匮缺时节,才是会挑选那等行霉运的江湖客,好生敲上两回竹杠,而后再是欢天喜地分与众人,分罢银钱纷纷去往寻常酒馆客店,叫上些酒水来,暂且消磨时日。如此多年下来,深居官衙其中,尚无甚官阶,仅是略微有几分小权的衙役小差,都是对于此事,相当得心应手,以至于只需打眼瞧过,就能择选出应当挑谁人下手。
原本紫昊就流传有这等说法,言说是三扣三不扣,堪称是百试百灵,随后经多年传扬,大元也随此说法,倒也着实是有些道理。
扣瞧来一身尘土,很是有两分狼狈者,扣刀剑带鞘者,扣靴面瞧来平平无奇者,不扣靴底周遭少染尘土者,不扣龙行虎步瞧来身手奇好者,不扣壮实而彬彬有礼者。
一身尘土急于赶路者,
往往无暇计较,但凡凭微末小权扣押时,大多便琢磨的是小事化无,就当然是会心甘情愿递上些银钱,不见得甚多,不过胜在屡试不爽,总有些所获;刀剑带鞘,往往在北地江湖其中,尚有两分薄财,毕竟是那等背无鞘刀剑,满身凄惨寒酸的江湖客,哪里都不见得少,既无油水,也是相当有些破罐破摔的那等无赖习气,或许绞尽脑汁,都不见得能取来丁点银钱,反倒不美。靴面平平无奇,最好乃是半旧不新,沾染泥雪者,则是为则选出不应当招惹的江湖客,但凡江湖其中靴底干净少有尘土,且靴履讲究之人,倘若一味招惹,大多不见得是什么善茬。
道理相当简单,走江湖走江湖,走字最重,倘如是行走江湖连双快靴贵履都舍不得更换,大抵断然不是什么富贵人,也就更说不上招惹不起,而那等靴面干干净净,瞧来就是考究之人,往往大多身居高位,曾有衙役外出巡查时节刁难了位靴根处嵌玉的剑客,被其胡搅蛮缠得恼火,一剑削去头颅,家中妻儿前来官衙鸣冤多日,最终也仅是讨取了些银钱,此事便不了了之。
更不要说那等瞧来身手就奇好,身形壮实彬彬有礼者,指不定乃是江湖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官衙尚且招惹不起,何况是寻常小吏衙役。
人间的银钱不知统共多少斗,怕是足能堆起百十座高山来,可拿到手,有命花
的,才算是自个儿的。而大多官衙其中的小官,往往知晓其部下有此等举动,也往往是佯装看不着,毕竟那等知晓分寸的嫡系,总是要将这银钱分上些,倒是省的自个儿做那等掉价之事,再者来本就俸禄微浅,何苦要去阻拦旁人生财的路数,断其财路,同杀其双亲,好像也无甚分别,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何况此事在北境而言,法度其中虽只是含糊提过两句,不允人携兵刃过街,可却很是鸡贼未曾写明要安什么罪名,可罚可不罚,像是专替人留下这么个空隙来,谋取些银钱好处,既不过多得罪那些位舞刀弄剑者,同样是将此等生财手段,告知寻常小吏,最是油滑。
同外界一般,虽说是山兰城既不曾归属于大元,亦未同紫昊称臣纳供,仅是隐于深山其中自给自足,不过照旧是有似是官衙的地界所在,只不过城中百姓心知肚明的,是这私立官衙,从来都是安置张王李三家既无手段也无门路的外戚所建,说白不过是替三家办事的爪牙走狗之流,除却有位司职监管城内大事小情,
判罚赏罚的事官之外,其余衙役小差等人,平日里最是仗势欺人,同张王李三家并无什么分别,鱼肉乡里,犹有过之。
此夜时分,私衙同寻常官衙无异,照例需有差役巡街,不过同旁地界的官衙有些分别,许多衙役差役近乎是争着去向城中街巷,做这等差
事,甚至时常因此事谁人来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有两度动起手来,哪怕是在旁人看来,同样是相当蹊跷,还是在那位事官三令五申之下,凭每月时日排出这么个巡街值守的时辰,才将这等乱象解去。
「这两三月背运他娘的真不少,到现如今轮过个六七趟,都不怎么瞧见生面孔,先前要说是有大元里头的兵卒前来,收敛着点倒是好说,可现如今爷还未开张,家里婆娘都开口骂过好些天,单指望着这点微薄俸禄,非得喝北风去才算完。」
两衙役提灯挎刀,本该瞧来很生威风,奈何这二位的做派,实在是过于轻浮,敛肩塌背,瞧来就是平日里为酒色所困,自然是积攒不下多少家底来。
「那是,三家里头的老爷金贵,谁人管顾我等死活,再这般下去,这差事果真是做不得了,还不如同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一般,找寻个旁的出路,事官事多,又逢冬月没油水可见,过得憋屈。」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不过却是脚步相当顺,压根未曾巡夜,更不曾吩咐更夫好生嘱咐住户小心火烛这等事,而是径直向城内偏僻客栈内去。
处处客店的小二,皆是晓得这等规矩,待到二人走到这处相当偏僻的客店内时,里头睡眼惺忪的小二连忙起身赔笑迎去,吩咐做个肥鸡款待,自是添茶倒水,还心照不宣递来壶好酒斟满,才是嬉笑道来,「两位官爷辛
苦,这等鬼天景尚要外出,前来咱家这穷酸铺面巡夜,小人实在是过意不去,怎奈何掌柜的先行歇下,有失礼数,这新到的好酒权当是小店赔罪,千万勿见怪。」
山兰城内从此营生者,哪位不是眼力见高强,哪位不是强撑笑脸应对这些位沾拿蹭赊的爪牙的,只不过倘若是不令其顺心如意,这客店就甭想舒坦开下去,于是只得是将身姿放到土里去,硬捧两人臭脚,唯有伺候得舒坦了,才是有方便可寻,少去许多麻烦。
「说得好听,咱还能缺了你酒钱?」当中一位衙役抬眼,不过全然未曾动怒,仅是有心耍笑小二,分明是小二这番话相当受用,「我二人前来,自是要盘查城内往来之人,这现如今三家大人本就已是奔忙辛苦,当然是要我等这些位跑腿的忙碌些,辛苦固然是辛苦,为百姓奔走,乃是咱的福分不是?我来问问小二哥,近来可有生人,前来山兰城中?毕竟是眼见年关将近,倘若是来了打家劫舍的江湖人,当然是要先行拿下,但凡生人都需好生盘查盘查。」
「还当真是有这么一位,只不过举止打扮甚是古怪,现如今正于楼上饮酒,不过瞧来穷酸得紧,小人携两位官爷同去见见?」
楼上偏僻潮湿,大抵是前阵子雪压垮屋顶,才有如今景象,两衙役近乎是捏起鼻头踮脚,才走到客舍外叩门,久无人应声,索性是推门而入
。
屋舍昏黑,唯两人手中灯笼照明,桌案处一位面色苍白生得奇丑陋的男子,在桌间佝偻腰腹饮酒,像极了头过街鼠,并无下酒菜式,仅是将一枚石子搁到眼前,时常举筷嘬上两回,便权当是替口中添些滋味,甚至受惊起身时,双脚还有些微跛,更不要说囊中有多少银钱,登时令两人觉得晦气,不过依然是照往常一般,搬出这条规矩来,言城中不可带刀,要么交上罚银,要么便是交出佩刀。
衙役直到半时辰后,仍未有动静,也未曾下楼,等到小二上楼观瞧的时节,才是发觉屋舍其中昏暗,靴底粘得很,随后便是察觉到有些怪异,引灯一看,才是跌坐在地。
来时是两位衙役,如今是两堆衙役,杀人者还甚是公道,将骨肉分成两堆,泾渭分明。
「那都是我的钱,一点也不能给。」
也唯有此不见月的时辰,男子才能将那张奇丑的面皮露出,一瘸一拐,向窈窕栈内走去,顺带还要抹黑清点清点怀中的银钱,见数目不差,才是放下心来,又生怕遇上人,再度用黑袍将自己裹住,去往那处窈窕栈。
男子不晓得这人为何如此值钱,更不晓得,供奉院里头行规价钱有多少,只是晓得,给的银钱很多很多,半座小屋都放不下。
一盏茶功夫,灯影摇晃,窈窕楼内尸首遍地,仅是剩下坐而饮酒的瘦弱姜白圭,望着男子手中的刀,而后者也在打
量姜白圭,甚至从袖中很是笨拙地抽出张宣纸来,对着上头画像看了又看,半晌后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笑了,只是笑得相当寒碜,乃至于有些不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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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屠户,四夫子
眼前便是要寻之人,而那位相貌生得奇丑,面颊密密匝匝有数条刀剑疤痕,使得面皮再添两三分狰狞的男子,却不急于动手,而是对姜白圭眼前桌案处的酒菜相当中意,使周遭已然身死的高手衣袍擦干净刀身血,而后又是佝偻着腰,一瘸一拐搬来张长椅,坐到不曾变色的姜白圭对面。
男子神情很是木讷,加之模样过于凄惨,又有刀疤横肉遮掩,所以即使是想看穿其神情变幻,都是极难的一件事,不过怎么瞧都是有些局促不安,指指桌案处的酒菜。
「公子爷还吃么?」
姜白圭蹙眉,随即却是失笑摇头。
摆明了是来取自个儿性命,而这位奇丑的刀客,却还要问问,才是动手,并不举筷,而是将双手在身上蹭了又蹭,拎起那柄似是一弯新月的窄长佩刀,割肉取食,狼吞虎咽,待到略感嗝噎时,才取酒水来顺顺喉咙,瞬息就两眼圆睁,叫了句好酒,随后竟是索性端起酒坛灌下不少,才能腾出手来擦擦嘴边油渍。
显然男子对这餐饭食相当满意,看向姜白圭的时节,也并非像方才那般无半点生气,就如同望着位死人一般,而是难得有些迟疑,而后才是拍打拍打脑壳,从怀中掏出那张宣纸来,仔仔细细铺到桌案处,还不忘用酒碗压平,语气仍旧是同方才一样谨小慎微,好像是府内下人遇上老爷公子,很是谦卑谨慎,斟酌言语。
「您看
,这是张王李三家,联手请小人出山杀人,这宣纸上头说,姜公子值很多银钱,小人缺钱养家,这生意即使不乐意做,也得做,毕竟给得实在太多,可是来城内后,听旁人说姜公子仁义和善,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您自行挑选个死法。」
连姜白圭都很是惊异,本该在这等时节笑不出,但听闻刀客这番荒唐言,竟是一时摇头笑起。
江湖上向来不乏杀人如麻,且下手最是残忍专横的主儿,尤其是北地本就民风彪悍,因此北地的杀人者,往往有那等不为求财不为谋私,只图杀得痛快,以至于心境堪称异于常人,最是残忍得紧。纵然姜白圭未曾深入江湖,但如何说来早年间也曾做过货郎,游街走巷,所见所闻中皆不乏有此事,而从来未见过如这位刀客这般的怪人,但无论如何看来,那刀客神情都未曾变过,似乎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笑,而是侧起头来,狐疑望向发笑的姜白圭。
大概这位向来少有同人言语的古怪刀客,同样觉得这位公子相当古怪,明明自个儿将其周遭护身的高手,一并砍瓜切菜似地除尽,再无半个活人,如何还能笑得出来,所以同时也觉得这公子有些高深莫测,姿态就当然放得更低。
「要说起来,小人还真是想同那位抬手劈碎供奉院的高手比划比划,从练刀以来杀了不少高手,可仍是不尽
兴,难得遇上位不是花架势的,总惦记着前来讨两招指点,但没法子,人家三家定下来的规矩,很多事就做不成。」奇丑无比的刀客从方才起,就是笑着说话,而那笑脸当真是丑得脱俗,以至于瞧不出其细微神情变化,但也能从话语其中,听出些遗憾来。
不是心直口快,也算不上是什么阿谀奉承,姜白圭所见世面不浅,当然能略微揣测出眼前这位杀气奇重的刀客,实则全然也无什么杀心,只不过因杀孽过重,行事的时节浑身血气外发,而要同云仲比试这等说法,亦是不例外,同样是真话。天晓得张王李三家联手,究竟是请来一位何等的高手,多半也是杀人如麻,单是凭跛足偻腰,未曾动用什么修行道中的本事,就可杀尽所请高手,这等能耐,的确是不浅。
姜白圭自然是知晓修行道中事,不过大多乃是由云仲转述,至于窥见修行人境界这等本事,半点也不知晓,只是觉察到眼前丑刀客的刀极快,所请的江湖高手,常是一刀毙命过后
,喉间才有道嫣红血线,况且此人持刀的法子,刀法路数着实狠辣怪异,毫不拖泥带水。
于是姜白圭索性不再琢磨什么,使单指点了点木桌。
密道里头那位,显然不是什么耐得住憋屈的性情,何况方才那坛好酒,如何都能令其耐性再消磨一分,便不再拖延。
灰头土脸的剑客从桌案边密道钻出身形
来的时节,登时松过口气,眯眼半晌,或许是因密道其中光亮实在是不分明,于是起身走到桌案处的时节,抖了抖浑身土灰,忙不迭呸过两声,才是坐到姜白圭身边,蹙眉半晌,才觉得眼神利索许多,不问青红皂白,便是开口骂街。
「分明是个胸有城府识文断字的能人,怎就受得了在这等地界艰难度日,忒丧气了点,东躲西藏倒还好些,在这等地道里头终日困住,叫人能烦闷出点病灶来,那都算是轻的,放着人不做,偏偏做无家可归的流窜野鼠,果真是艰难。」
面皮疤痕交错皮肉瞧来就很是可怖的刀客,第一眼看清的,就是这位剑客身后所背的那柄剑,瞧剑柄就是好剑,而剑鞘瞧来却是顶顶寒酸,不由得将那张丑脸皱了皱,却是相当知晓规矩,并不曾开口插画,而是等对面两人先行开口,自个儿继续朝眼前菜式拼命,风卷残云,险些把脸都印到盘底。
可在场其间无论是小二还是掌柜,方才都是看得真切,耗费不菲银钱所请来的江湖中亡命之徒,手段尽出,尽是被这身姿面皮都是相当丑陋的刀客轻描淡写破去,甚至从头到尾短短一盏茶时日,刀招都未曾遇上阻拦,光论及这等本事,都是奇为高明。即使云仲本事不见得低过此人,可显然也绝非有云泥之别。
姜白圭笑笑,「但凡要做成一件事,总是要令自己吃些苦头,这样
以来,事不成时就没什么遗憾可言,倘若事成,则能够将功劳归于我吃苦耐劳上,毕竟是场大生意不是?受些委屈,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挑不出什么理来。想来在北烟泽事成时,云老弟不也是如此?所受折腾,可远比我更甚。」两人乍看之下,是饮酒攀谈,科考姜白圭的两眼,始终在问讯云仲,示意这刀客非比寻常。
云仲也未曾含糊,将杯盏端起,朝刀客点头,而后正欲一饮而尽的时节,杯盏忽然炸碎,不过酒水并未沾身,而是被一座小阵拦下。
城外数里处,穿云仲黑衣的小二,虽说是精通骑术,然而到头来还是很快被那头杂毛夯货,生生掀翻在地,腰腹肿起,龇牙咧嘴站起身来,望向已然是自行回返的那头马匹,刚要骂上几句,却发觉不知何时,一旁的女子却不知何时同小二并肩而立,相当玩味侧头朝小二看去,笑容里满是玩味,且是沾染三两分邪气。
从早先起,姜白圭同云仲所密谋的招数,便是引蛇出洞,既是那位袭杀城内百姓的高手迟迟不肯现身,而张王李三家同样是不愿令此人对上云仲,索性不妨是将空门大开,此时三家倘若是尚能稳住局势,自然是要仔细想想,云仲无端出城离去,究竟是假是真,不过既已经被姜白圭逼到近乎绝路上的三家,当然要赌上一赌,毕竟诛杀姜白圭,解去这场大祸,实在是让人们
想试上一试。
因此先前小二换上云仲衣衫,骑上那头杂毛夯货出城而去,而云仲却是藏身于窈窕栈下纵横交错密道其中,且是凭阵法压住自身气息,使满身剑气内气分毫未曾外泄,当然是要为挫三家锐气,找到那位在城内大开杀戒的修行人。
「你真以为,凭你就能镇住那头劣马?云仲的东西,除非是他当真要做散财童子,不然旁人半点也得不来拿不走。」女子笑得眯起眼来,从方才满脸玩味邪气,又突兀变成位怀春少女姿态神情,本来面孔就生得极好,一时令小二都不敢久视。
「韩江陵也好,云仲也好,姑奶
奶认定的人,大抵绝无看错的道理,即使是错看,照旧不回头,旁人的墙头,难道就不能挖了?分明是力道不够大。」
也许是跟随云仲多时,总算是知晓了些云仲的脾气秉性,步映清反而愈发钟意,策马向城中赶去的时节,单手始终摁在衣衫下摆处,面色潮红。
窈窕客栈灯火通明,云仲试递一剑,被那丑刀客截住,倒也并未耗费多少功夫,境界显然是不浅,而那跛脚佝偻背的刀客竟是有些手舞足蹈起来,似乎是很多年未曾见过什么高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桌案处的酒菜都不顾,提膝跳到房梁处,使衣袍遮了浑身,阴惨惨笑起。
而被汉子轻快接下剑的云仲未曾急切,稳坐桌案,抬头问了一句,「刀名?」
「屠户,
你剑啥名。」
「四夫子,但还远未到夫子高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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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人影绰绰
刀剑之争,横生生是令窈窕栈一层楼险些毁去,但不知是有意切磋刀剑招法,还是生怕招惹出过大的声势,刀客与云仲一时都未曾动用什么修为,单以刀招剑术先行试探,可饶是如此,刀剑锋芒,照旧是在这座客栈其中纵横开来。
刀客的刀奇快,且江湖虽大,这等刀招却是云仲头一次见过,势如风雷,即使是刀客腰背佝偻跛足,可施展起刀招的时节,尤其怪异难有防备,近乎是贴地出刀,拧身摇臂的时节双肩力道不俗,所行并非是那等大开大合,或是一味图快的上乘刀招,却是相当契合体魄,屡次三番险之又险,才是解去刀客攻势,足令云仲深感讶异。
快刀往往不见得力道重,因其走得便是轻巧一道,讲究的便是个收放自如,断然不会有莫大力道相辅,以免招数用老,不能随心收放变招,除却那等刀法已是精熟到即使用起八九分劲力,照旧能收招无妨碍的高手外,快刀往往凶险,可倘若不是伤及要害,大抵不过是添一处伤势。
慢刀往往是那等力壮如牛的莽汉子所用,其双膀肩头的力道近乎撼山摧岳,得以借此将刀招施展,即使这刀招并无多少妙处,仍旧是劈山破玉拦挡不能,蕴有十分力道,而看似平平无奇的劈斩一式,万一是那等力道奇大之人施展,轻则震麻挡招之人虎口双腕,重则凭无前膂力与坚实重刀,生生震碎
敌手兵刃,应对的时节最是棘手,往往那等驰骋疆场的军中勇将,便大多是习得这般路数,最为适宜沙场斩敌建功。
而技艺力道能一手把持的刀客,云仲长久以来,只是认得那位唐疯子,刀招快似奔雷,而力道全然不减,能使两者皆握到手中,大抵如何说来,都是要比温瑜与五锋山上那位猿奴,强出不止一分,还是得益于其天资甚高,体魄极强,才是能将力道技艺归于一处。
而现如今云仲却是瞧见了第二位。
丑刀客的刀势近乎是绵绵不绝,更因其腰背佝偻,身形尤其低矮,可闪转腾挪之际,这刀招分毫不慢,且是愈发快起来,江潮直起纷纷而来,自是一潮高过一潮,力道竟同样是随其双腕翻动之间层层涨起,本应当是正握刀柄,现如今却不知何时反握,团身旋腰时节,生生在客栈内里拧起阵刀潮来,同云仲那柄四夫子交击时,鸣颤声阵阵不息。幸亏是云仲剑招扎实得紧,更是新得飞剑相当坚固轻巧,才能抵住这刀客无穷无尽,势头愈快愈猛的怪异刀招,可窈窕栈内,一时不知有多少灯火尽灭,不知有多少桌案茶盏为刀剑光搅碎,木屑翻飞,火烛尽散。
刀客穿着打扮相当寒酸,而方才用酒菜的时节,姿态更全然不像是什么高手,倒是如很多江湖中人一般无二,腹内空空钱囊干瘪,但分明佩刀亦是非凡,才得以堪堪拦挡下
其剑势,而刃处并未有甚损伤。
也正是出于这等刀剑纠缠的节骨眼上,云仲却是突兀之间探出左臂来,弓膝进步,一拳震到刀客刀身上,将后者打退数步,两人才是纷纷收了架势,而刀客却是错愕,皱眉望向前胸,分明是吃痛。云仲这招来得极其连贯,先行是凭剑术压得刀客不得不回刀来挡,只是趁两人错开身形的功夫,逼其刀身横拦,而后便是单拳欺身上前,果真是将刀客打退,略微吃瘪,可这拳其中的劲力最是刚猛,如非是现如今的境界,只怕震得一时气血溃散,都在情理之中。
当初同凌滕器处学来的内家拳功,虽不比在剑道一途上所下的功夫深,然而终究是持三境内气体魄,一时催发,却着实是令刀客行云流水连潮如瀑的刀招,瞬息停顿片刻,震得面泛红白,虽说是很快就平复下去,但无疑是强占先机。毕竟天底下又学剑又打拳的,着实是不多。
云仲收拳,缓缓吐出口气来,将方才一瞬屏气缓解,才是继续持剑而立身,挡在姜白圭身前。方才这番不曾动用内气的
比斗,旁人或许瞧来很是平淡,但实则却是极凶险,这刀客虽瞧来未曾有过多见识,但于杀人一途中所浸yin的光阴,大抵是相当长久,两人出手皆是相当突然,身后的姜白圭也就当然是不曾有什么躲藏的契机,刀客也乐得如此,恰好以姜白圭为质,那柄窄
长刀来去很是突然,时常便寻功夫向云仲身后所护的姜白圭递刀,若非是云仲剑术极高,怕是已然被寻得空隙,要么便是姜白圭死伤,要么便是自身剑招疏漏,倘若再耗上一阵,谁人占上风,仍是难说。
「哪学来的刀?」
丑刀客兴起,不过还是死死盯紧云仲咧嘴抱赧一笑,「小人可不比那些位身后有宗门做靠山的修行大才,不过是当年劈柴喂马打枣时琢磨出来的这么一趟刀,算在无师自通,旁人用来兴许不舒坦,可小人用得倒还是相当顺手。」
「张王李三家给你多少银钱?」云仲继续问来。
「不少嘞,足够能替我家弟妹两人,添上好一份家业,往后要用银钱的地方仍是不少,道义规矩,从来比不上吃饭不是,」方才那一拳,丑刀客分明是被震得气血翻滚,咳嗽两声才继续道,「小人只会杀人,也只有杀人这本事最是得心应手,旁人破财消灾找小人做事,就断然不曾有推辞的道理,同银钱过不去,说什么狗屁道义仁义,还能凭仁义道义买酒喝?」
「但你不妨瞧瞧,外头还有多少人来抢生意,三家做生意从来不亏本,兄台若要离去,另有银钱相赠。」
可丑刀客只是摇头。
「说好了的生意,如何能说话不算。」
此夜时分,山兰城内私衙衙役小吏早已将消息传与家家户户,令其闭紧门窗,千万莫要外出,倘若外出时节丢去性命
,则是咎由自取。而即使是如此,城内有数家照旧是被些从未曾见过的江湖汉,纷纷破门而入,随后便是哀嚎声遍地,在山兰城内盘桓不绝。
张王李三家合力而布下的罗网,那位丑刀客并非是杀招,相反只是投石问路,而当真的杀招,却是在这些位趁夜色入城,隐匿身形的修行道中人。
王官最后前来城内,但眉头始终是紧蹙,一来是因阔别此城,实在是有不少年头,如今踏足城内,总觉得不舒坦,似乎是当年那些替旁人所作,见不得光的事,此时又是回想起来,着实算不上有半点觉得感慨,倒是相当反感。想当年供奉院尚在春秋鼎盛的时节,的确是俸禄甚厚,况且三家对于这些位修行人,大多都有不浅的人情,王官出山兰城供奉院的时节,当真是积攒下一笔甚深的家底,往后竟还当真在紫昊立下山门来,势力算不得甚大,倒也是既不愁银钱,只需潜心修行。
仅是三家相请,当年供奉院中,就有数十人前后前来,固然是当年欠下人情来,不过大多也是揣有些私心来。
锦上添花自是人人都晓得该如何做,而如今山兰城内分明已是到危急紧要关头,雪中送炭此事,对于往后大有裨益,毕竟这山兰城无主之地,倘若是能往后分得一杯羹,自是一桩美事。
「陈应星,当年你也是这般德行,十年过去,还是没变过模样,修行中人还
是要当心着些身子,邪心要少些。」
王官闪身走入一户人家,门户已是被磅礴力道震碎,当中却是遍地狼藉,闺房其中却是端坐着位身形雄壮的莽汉,见王官走上前来,才是咧嘴一笑,身后却是位气息全无的女子,不着寸缕,血水遍地。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王官,当年山兰城内的不少中看的女子,可都是被你做了炉鼎,现如今这是开山做了祖师,反而是知晓来教训老子了?可当真是脸皮越发厚将起来。」
而王官却也是展开个稀薄笑意来,「人可是会变的,还未来时,我便是猜凭你的性
情,定然是不愿理会此事,既是供奉院中人已然散往天下,哪里有什么回返的道理?可没想到连你陈应星都是前来,比起多年前性情,你倒是沉稳许多,更懂得算计利弊。」
「看在三家的情面上,老子当然不想来,当年有些事连老子都看不过眼,再者说来这山兰城,尚能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不过这三家的家底仍是深,倘如往后山门有些亏欠银钱,凭这份人情,如何都能令道路好走些。」汉子咧嘴笑笑坐起身形来,还不忘朝身后那位惨死女子瞥去一眼,瞧来便是意犹未尽,不过当着王官的面,自然也不好再去做此等事,于是摇摇摆摆,晃晃荡荡,离了这户再无活口的人家。
十年之后,山兰城内,再度人影绰绰,多是旧相识,但为的却只是
诛杀一位很是年轻的姜白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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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娇花不悟其错
「像这般热闹景象,倘若是由父亲一手操持,怕是断然要谨小慎微,优柔寡断许久,才能拿定主意。」
明明城内唯有北风过境时呜咽声,雪粒时敲窗棂,仅仅是有方寸之间落针声,全然谈不上所谓热闹,孤城险山,而山高万仞,将外界人间风雨遮挡得丝毫不得渗入其中,正因此三家才能够牢牢占据住山兰城,而已有多年未曾起过风浪。
怕是在许多人眼中,此地犹若世外桃源,且不乏有瞧来家底很是殷实的人家,相当富足,而往往富足身后,是两三代兢兢业业,拼命敲打烧红铁胎的良工巧匠,才积攒下一份不浅的家业。
张家少主接过家主令,全权接过此事,如何说来都正值危难之际,那姜白圭原本算不得什么,更未曾成什么气候,哪怕是再允他个数十年,底蕴家底照旧是不能同三家相提并论,可惜这位分明早年间很是听话,安安稳稳做客栈生意的年轻人,但凡出手,便是直指三家赖以安身立命的根本,倘如真令这等人得手,怕是三家就要遭颠覆过来。
既不图银钱,又不求取权势,所做之事,竟是损人不利己,三家中人大多不解,甚至直到上番议事时,仍旧是有那等后知后觉,怀揣侥幸的怀柔之人,妄图凭利诱之,即使是割让出些城内的工匠,为姜白圭调遣取利即可,先行稳住此人,再另想其余招数。今日割一城,明日割
十城,大抵是多年高枕无忧,周遭无强敌环伺,令这些位钱囊饱足,早年间同样是出手雷厉风行的三家高位之人,荒废许久的手腕本领,早已悉数不用,反而是需要仰仗有手握强权者,将此事压下,才得以继续稳坐藤椅,终日消磨残生。
「我早先就曾说过,三家现如今的无用之人,早已躺在年少时功劳处,忘却何谓鲜血淋漓,而年少之人总是要被这些位只晓得相互之间勾心斗角的老奴才压制一头,如此这般,倘如是三家能撑到行将就木的老朽跨入棺木,那照旧是元气大伤,但这次熬将过去,下次又应当如何?人间可不止一个姜白圭,虽说此人荒唐,可本公子却是相当看好。」
夜色沉沉,北地隆冬时景的夜色,往往能将人心都镇得冰凉,时有阴风怒号,仿若鬼哭,许多人都曾听过这等讲究,说是草木繁盛山石嶙峋,既无多少人烟,也未曾有多少阳气,最是适宜滋生阴气,百鬼隐于山林巨木以内,伺机害人性命,或是唬吓过往来路之人,但此时望去,尽觉鬼斧神工,天公提剑开山,风母鼓噪狂风,而立身高处,总能觉此时天下,虽无边墨色,心头却是清朗。
张家少主倒背双手,站到张家楼台最高处,身旁依旧是坐着金石泉,低头不敢言。
张家家主住处,被张家少主派遣人手护卫,已逾数日,莫说是什么侍女仆从,过街蛇鼠
都不得入内,而托词只是因近来城中乱象常有,为免家主为人所挟,故而派遣众多人手把持护卫。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城北供奉院中那些位江湖高手,杀人时节,从来不会过问姓名,有这些位高手护卫,自是一步高明行棋。
可金石泉却晓得,这位公子所求,并不是护住其父性命,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将张家统事大权,交给这位张家家主亲自豢养的妖魔。
数十位高手,单是修行中人,就足占去近乎半数,当中尚有数位三境,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三家十年前所请来的供奉院高手,时至如今终究是小尝其果,自然不只是因所谓的规矩人情,而是三家直到如今也未曾失势,当年供奉院中人,尚且能有用到三家治下的工匠与三家如今仍旧把持的规模甚重的银钱,自是有多数人前来赴约。除却那等出供奉院后身死者,除那等身在别地难以赶来者,今日前来山兰城内的供奉院高手,尚有当年半数,足能看出三家虽未正值鼎盛,不过势力依旧盘根错节,相当有些分量。
「你来说说,人多久不吃饭会死?」张家少主还是反背双手,波澜不惊开口问。
倘若是金石泉凑上前去,会发觉这位少主脸上并未有多少叹息感慨,更不必说是什么羞愧自责,而是满脸宽慰,月华冬风尽加浑身,却觉通体舒泰。
山兰城张家家主被困,但家眷却是无人管顾,
那位曾被现如今张家家主娇惯得性情越发乖张的女子,倒甚是聪慧,并非是因面皮身姿生得好,就腹中空空,而是从中嗅到些很是不同寻常的滋味,虽说是依旧心存侥幸,但仍是在得知近来几日家主不见客过后,连忙打点行装略微收拾起些金银细软来,趁此时夜色,自偏僻城门乔装外出,自然是将孩童也带到身旁,裹得严实,连平日里生怕咯双足的城外碎石路,都是咬牙切齿走完,才堪堪松了口气。
纵使是张家家主,从来算不得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但对于这位新纳的侧室,当真疼爱有加,连那等出城游山玩水归来的时节,正巧赶上突降大雨,都要亲自抱起软若无骨的美人,直送到院内,近乎是将浑身心思都放到这位侧室身上,浑然不曾顾及外人言语,更是不顾正室,近乎冷落所有身边女子。可很多时候,女子都能够从那位顶年轻的张家少主眼中,觉察出些不易察觉的神情,可却不是什么痛恨嫉意,更不是什么畏惧提防。
城外风的确是极猛,而女子已有许久未曾在这般时节外出,只得是以披风遮了口鼻,才能艰难行路,可身子的确是被娇惯得柔弱,才出乱石路几步,就扭了足踝,一时吃痛轻哼,泪水决堤般流淌下来,蹲下身子死死摁住脚踝,再不敢有半点声响。身旁的孩童才是到学语的年纪,此时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
远处张望。
「你知道我的,其实还是个相当好相处的秉性,但凡是未曾招惹,就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些想杀的我未必乐意杀,谁人都晓得孽业一事能少则少,免得入黄泉时节,遭小鬼剥皮抽筋烫油锅拔舌,但有的事我不做,有人会做。」
公子眉宇其中,分毫怜惜都无,只是扬起脸来,很是得意朝山兰城望去,毕竟往后许多年,这山兰城依旧姓张,但却绝非是那女子孩童的张姓,也非是自家父亲的张姓,而是张家少主的张,初听兴许是相差无几,但凡细琢磨,就可知晓相差千里。
蹲在路边瑟瑟发抖,强行忍住哭声的女子,忽然觉得后心一阵凉意,随后再低下头去,发觉有数枚梭镖从前胸探出头来,血水渐渐打湿衣衫,随后蔓延开大朵大朵暗红,在夜色之中甚是不分明,女子毕竟是受了许久的优渥光景,同样也能略微猜出些隐在张家和气之后的暗流涌动,但的确是揣测不出究竟是谁人要自己死,可刚要摇晃着站起身来,却发觉浑身上下力气似乎被抽空一般,摇晃片刻,终究还是倒在雪中,所以一抹血红蔓延得奇快。
梭镖镖头分明是染上了奇毒,很快女子连半点动静都无,只是脸色从原本粉盈盈惹人怜惜,一时变为紫黑。
女子倒地时仍不忘看向一旁的孩童,而很快就有两三道人影上前,为首那人使帕子遮住孩童双眼,一刀断
喉,干脆利落,但两眼已然无神的女子,未曾有什么声嘶力竭声响,只是将两眼瞪得极大,面皮狰狞,死在还差三五里就能遇上人家的山兰城外。
「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奈何公子催促得紧,不然当真是要好生耍耍,哪有人舍得下毒手。」人影中有人惋惜,不过瞧见为首之人动作,又很快是闭上嘴去,片刻之后,原地只剩余两具无头尸首。一具才是学语年纪的孩童,一具是被张家家主近乎捧到心尖上的绝色女子,不久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裙边未染秋月霜。
从一开始张家公子要的就不单单是姜白圭死,而是要更多人死在这场变故其中,趁火打劫,谁人都知道能成
事,此时如若是动了善念,妇人之仁,往后死的就可能是自己。
所以要杀的人很多,而这其中并不单单是这对母子,即使那位姑娘,张家少主也曾见过,端的是心思纯善,一如是在山兰城寒冬时开放的一朵娇柔花瓣,只可惜这天底下不一定非要是做错了事,才会挡住旁人的路。
窈窕栈内的刀剑光比起方才更盛,而包括陈应星王官两人在内的数十位昔日供奉院高手,亦是纷纷站在客栈外的朔风中,有人拄刀而立,有人握剑低眉,也有人同王官一般双手背到身后,显然不乐意出手。
原因倒是相当简单,已是摆在众人面前,云仲精于剑道,而尚且分出了些许功夫
,修行内家拳与阵法,密道之中藏身的是剑客,而街巷之中隐匿的乃是大阵,此时纷纷拔地而起,遮掩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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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一件微不足道的残破小事
远在城内最深处的张公子,此时早已接到三家联手所设蛛网传来的线保,言说那位一剑破开供奉院的剑客,并未离山兰城。
现如今唯有那位丑刀客踏入客栈其中,同那位云仲捉对厮杀,不晓得胜负,而其余接到三家相请的供奉院昔日高手,则尽数被拦在客栈外,大抵是姜白圭尚有留手,才能逃过今夜这场杀局,但既然是高手尽来,多半只能靠云仲强行阻拦一阵,并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局势尚在三家手中。
凭谁人想来,天底下都不应当有多少四境,单是凭这些位供奉院高手,加上位不知来历常年凭杀人本事过活的三境刀客,怕是连四境都占不得太多便宜,况且张公子自问,除却今日这场谋划之外,自己应当算不上什么穷凶极恶,以至于上苍怪罪,骤然之间将胜负扭转的事,毕竟是在少数,因此只是吩咐蛛网内最是不起眼的城中闲散人,再去探听消息,多加回禀。
金石泉却总觉心中隐隐不妥,不过立身在这等位置,倒是无需同张公子再表,仅是将头颅低下,怯生生问过一句,「公子可曾猜到那位同姜白圭交好的剑客,立身在几境?如若当真是四境之上,凭区区这点人手,怕是难以诛杀。」
而张家公子好似是并未听到金石泉这句话,而是嘴角勾起,饶有兴致望向窈窕栈方向,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
底蕴。
饶是凭云仲以黄龙内
气,强行将剑气剑势提入到四境光景,对上这位手掂屠户刀的刀客,依然是久战不胜。这刀客所递的刀芒似乎是愈发高明起来,甚至已能隐隐之间越过三境,同四境中人一教高下,从本来快刀威逼,变为以命搏命以伤换伤的路数。拼着硬生生撑下云仲数道剑气,胸腹血流如注,左手被伤了筋骨绵软无力,同样也是令云仲肩头挂伤,且从来未曾忘却要对尚在屋中的姜白圭出刀,一时颇为棘手。
早在先前,云仲同姜白圭便是商议过,三家虽仅是盘踞山兰城一地,但其势力终究是甚为雄厚,凭二人势单力薄,当真不见得能安稳度过今夜这场袭杀,于是为求个稳妥,假意令位身形同云仲相似的小二,换上云仲行头,先行骑那头劣马出城,为使三家掉以轻心,不过如今看来,现如今三家递出的招法,并不愿留一丝一毫生路。经三月前连天苦战的赤龙虽温养许久,不过内气仍旧是欠下不小的亏空,在云仲为求稳妥,在窈窕栈外布下大阵过后,内气骤然低落下来,仅是能勉强令云仲剑气,推行到四境的高低,却不凑巧遇上了位同样距四境不远,最是精通搏命打法,杀人伎俩纯熟的刀客。
剑光如山雪尽泄,丝绦跌坠,茫茫如烟海似压来,而云仲递剑时则是更快些,甚至生生压制住满身古怪招数的刀客,剑气刀光战到一处,两人刀剑一时
纠缠。而突兀之间,丑刀客欺身近前,展背探臂,凭臂肘坚固硬生生接下云仲左手拳,骨裂声响连串,使得本就伤了经络的绵软左臂,已是扭曲起来,眼见得要险些要废去,才生生卸去凌滕器所教内家拳的厚重力道,右手握刀随身转,趁云仲余力未尽,不得变招的时节,近乎是将浑身撞向云仲,刀尖顺势在云仲臂膀软肋处,划过趟深邃伤痕来。
剑气虽说是远远压过刀光,奈何这丑刀客几乎是搏命死撑,尽管是剑光四溢,时常能令刀客躲闪不及再添一分新伤,然而后者常年身在生死中游走往来,刀招刀光半点未乱,硬生生强撑到如今,却也是强弩之末。
但屋外街巷处的大阵时有轰响,云仲蹙眉退身,自然是能觉察到有许多修行中人,正在凭各自法门宝物破阵,即使是境界高低不一,然而终究是阵法修为算不得甚高,赤龙内气注入阵内过少,倘如再耽搁下一炷香光景,大抵就有薄弱处为人联手破去。
刀客也瞧出云仲神情不定,舔舔唇齿处已然溢出的血水
,半步不愿退,饶是云仲已不再留手,时常躲闪不及云仲剑气,且负伤愈重,仍是半步不曾退后,直到被云仲奔涌剑气斩断跛足,仍要欺身近前换伤,却是被云仲假意让出空门,一拳结结实实砸到心窍处,拖着断足踉跄倒退十几步,呕出几口结块血水,大抵是被砸碎了些许脏
腑,再难以挣扎起身。
「无用,外头都是高手,你走得脱,那公子走不脱,我不如你,可要非打算救他性命,你也得死在城中,不如离去。」
刀客那张丑脸此时却尽是爽快,依然想要拄着那柄刀刃近乎破碎的屠户站起身来,不过终究是再无多少余力,重新跌坐到客栈掌柜常坐的木柜前,双目已然无神。同云仲一战,生生承过数道不曾尽数挡下的剑气,又遭内家拳劲震碎经络脏腑,眼见是活不成,可刀客那张满是血水的丑脸上尽是洒脱,瞧来竟是中看许多。
很快窈窕栈内愤恨很是愤恨的一众小二涌上前来,将只剩半口气的刀客乱刀砍杀,只剩下那柄残破的屠户刀,依然立在柜旁。
云仲深深吸过一口气,持剑看了看姜白圭,后者笑着点点头,同样站起身,挑了柄刀横在胸前,拿刀的扮相姿态,在云仲看来却真是有些可笑。
窈窕栈门开,云仲横剑当胸,缓步走出屋来,又回身轻轻掩上客栈大门。
像是临行前的江湖人,生怕搅扰了自家孩儿媳妇,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多人都是抬头望去,但见一身红白相见衣裙的姑娘,单骑闯入人群当中,出刀落刀之间,人群当中很快便有血水迸溅。唯独只有云仲很是困苦地摇摇头,似乎这女子入城救急,一点也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又他娘要欠人情。
要说城中稳坐之人,今夜唯有得来家***柄的
张家少主。
「闲来无事,眼见得是今夜无眠,不妨就同你讲讲从前旧事。」
下人早早已是温好酒水,将果品点心尽数放到此间,只可惜金石泉无心取用,唯有张家公子,很是惬意地掂起些本该不应季的果品,放入口中,且不忘饮两口酒水,心满意足咂嘴,难得不曾有那等张家公子的架势。
「很多年前我还小的时节,我爹并非是什么张家家主,虽同样算是上代张家家主数十子嗣中的一位,奈何是侧室所生,而这位侧室,听人说当年因是得罪了其他得宠的侧室,被人逐出张家,到头来竟连银钱都未曾给过,孤儿寡母,四处凭最是下等的活计营生艰难度日。不得不称上一句,年纪尚浅时的张家现家主,当真是有几分本事,又正巧前代家主几位正室所生的儿郎,大抵是因酒色掏空了身子,十年间逐个因病早逝,而前代张家家主重病垂危,于是趁此时节便回到张家,忙碌于抢夺家主一事。」
「或许是不愿我与我娘掺和此事,生怕是被人卷入其中,我爹离去时节,家中困苦,哪怕是市井间最是不值钱的野菜,二两野菜,都需好生金贵,能足足吃上半月,可饶是如此,我那位夺家业数年的爹,似乎是忘却还有这么两位孤儿寡母,并不曾有什么银钱寄来。现如今想来,接我与娘回府的那阵时日,我爹看我的眼神,从来就不像是什么父子
,也是后来我才知晓,若不是有人探听到我爹年纪轻轻便有家室,怕是我与娘饿死在外,他照旧不会有什么悲恸之感,之所以接妻儿回府,只不过是想咋子外人眼前,替自个儿脸上涂抹些金粉,免得有人嚼口舌,说什么品性不端。」
「我见过太多次娘低声下气,甚至受旁人言语寻衅乃至辱没,但那时节我年纪尚小,纵然是有心上前同那些口中不干不净的市井泼皮以命换命,但到头来还是被娘拦下,忍辱负重熬到回到这座山兰城,回到张家认祖归宗。」
「或许你金石泉心中觉得,本公子狼心狗肺,天底下照旧是
有许多过得不如我的人,但如是多年来,我身在闹事里被人敲断骨头,使破席卷起,扔到近乎疯癫的娘亲眼前时,张家在哪,张家家主又在哪。」
「那位明面上甚是专情忠厚,有人评说同发妻举案齐眉的张家中兴之主,将很多小妾纳入府内,每日掀牌流转于一众花容月貌小妾屋内,甚至于纵容侧室欺负我娘时,张家又在哪?!」
「好一个举案齐眉,好一个善待发妻。」
公子猖狂大笑,拍拍金石泉肩头。
只是这刹那之间,连金石泉都觉得,这位公子将自个儿当成了自己人,说这段话时始终平平静静,直到最后时节,才是将满身酷烈戾气尽数催发。
这是个相当简单,却又琐碎而残破的故事,之所以残破,大抵是因为这位
蛰伏多年的公子,自己都不愿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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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早道冬时天干物燥
「惯子如杀,城内不单单是有一个姜白圭,在终日蛰伏,费劲心思要扳倒山兰城三家,我又何尝不是辛苦经营多年,才得以有今日的大好良机,所以有些时候,总觉得同姜白圭很是有些同病相怜,没准这城内年少之人中,我二人最是辛苦劳累。」
公子凭眼神示意,令金石泉将酒水斟满,不急于饮尽,而是将温罢的酒水托在手心,令这份凉冬夜时的热气,好生叫双手当中生出一线暖意来,而后很是松散翘起腿来,朝远处张望。
金石泉不晓得眼前人在张望何处,只是全身如坠冰窟,究竟是原本身子骨就不如人,还是因张公子这番话,顿觉通体寒凉,所以迟迟未有其余动作,俯低头颅,姿态甚是谦卑,只是安安稳稳听这位难得饮酒过后言多的公子开口,未曾顾忌什么言多有失的说法。
「我父对于那些位侧室所出,历来是相当宽宏大度,倒也并非是未曾存心好生历练,待到日后接过家主之位,而是连他也在山兰城太平,高枕无忧多年过后,将胸中丘壑怀中韬略,忘得差不多,只觉这山兰城安稳,想来只需代代相传,便可保薪火长存不断,但却从来未曾高看过我一眼。」应当是察觉到这话中有几分怨恼,张公子自嘲一笑,端温酒缓缓饮下两口,自是觉浑身有热流滚动,四肢腹内骤然熨帖,搁置下所谓嫉怨,再继续讲来,「不知算
是命中既定,还是张家这一脉近数代来,大才之人就未曾断过,直到现如今才是将门路走绝,用尽上苍所赐的福分,当然其中有我推波助澜,侧室所生,无一人能当大任。」
「喜好文墨者,我便偷令家丁亲信,讨取来那等市井内说书人话本,或只是趁旁人未曾在意时节,耗重金从中州之地请来些位说书先生,或是引来些位碌碌无为的老儒,教其酸腐文章。喜好舞枪弄棒者,自是最好,大元紫昊江湖人从来不少,请些位武师随意教些招数,总归是孩童心思多变,往往还未学到皮毛就已是移情别处,白白耽搁其大号年月,何乐而不为。」
「那些位凭色相踏入这张家的女子,又有几位能够将眼光放得长远,其中倒是有些位意图令自身儿郎得家主位的,我却早已是同其余两家中人有所来往,只需在城中传出些消息,父亲自是要提防着些,为保自身面皮,当然明面上就不好过多纵容,于是这些年来张府降生孩童,要么便是被我凭手段毁去,要么全然无需我出手,便被那些位贪图富贵,总是只顾眼前享乐的侧室宠溺得胸无大志。」
「如若是我坐不得家主大位,旁人也别坐。」
公子此时笑得却是很得意,两眼眯起,接过金石泉新添酒水,放在口边吹了吹,热气很快便随冬月长风飘摆开去,随后再饮到腹中,身子才算是渐渐暖将起来。
今岁岁末,冬时来得雄烈,既是大元紫昊今年冻死之人远高过往年,又何况是山兰城,同样是冻得人骨头清冷,这等节骨眼上的夜半更深,苦寒当真不是谁人都能撑住的,即使金石泉穿得相当厚实,照旧是瑟瑟发抖,浑身犹如筛糠。时常有细碎雪花敲打面皮,一如刀割,使得本就身子骨不甚硬朗的金石泉颤抖片刻,寒颤连连。
三家前夕议事,之所以张家少主能服众,不单单是因取得家主大权,而是这些年来,在山兰城中结交奔走,的确是埋下了因果二字,不单是替三家许多身居高位者出谋划策,不少那等手腕高明,却尚未得高位的三家年轻一辈的后生,同样是受张家公子礼遇有加,缺的最后一把火,便是这张家家主大权,倘如是将此握到手中,现如今即使是知晓张家少主背地里凭蛇蝎心肠做过无数见不得人的狠毒事,这张家家主,照样落不到旁人手上。纵然是其余两家不愿再屈居张家之下,欲要另扶傀占位,却是行不得。
然而有些时候名分要更为重要些。
即使是另外王
李两家欲在此时联手趁火打劫,照旧是需要地方底蕴相当深厚的张家,欲要插手,又是何其艰难,再者说来,倘如并非是现如今张家家主这一脉,必不能服众,所以公子并不打算替日后的自己,多添些什么麻烦,反倒不美,倒是不如一劳永逸,好生将一件
事做完,才算是心头舒泰。
山兰城张家府邸连片,近乎是将城占去四五成那般,王李两家共分剩余五六成,虽说山兰城此地比不得别地皇城那般,倒也不见得是小城,有张家这等庞然大物占去城北近五成上下,自能知晓张家势力何其之大。张家主府外两侧皆是雕梁画栋楼宇,夏时多雨屋瓦衔接,能顺顺当当流到数座楼宇所成的院落当中水井,而冬时自是有那等炭火烧得旺盛,一日之间十二时辰,皆是有下人侍女看护,远窥这数座可称穷尽奢靡的院落楼宇,只见素白压顶,而楼身比起飞檐纤细些,倒当真似是身形纤弱腰肢一握的女子擎伞,而伞盖遮风挡雪,韵味十足,因而便得名玉人楼。
单是玉人楼,张家便有六座,无论是走南闯北唱曲调的俏佳人,或是什么别地青楼受赎身而来,顶顶有名的头牌,往往皆是落户在这玉人楼内,平日里只听闻莺莺燕燕,往来喧嚣热闹,静谧时幽静淡雅,热闹时悬灯挂笼,姹紫嫣红,映得玉人楼都如是女子画眉扫鬓,最是眉眼含春。
现如今张家家主接任过后,将数房侧室皆是安置到玉人楼其中,一来是距张家***最近,走动最是方便,二来便是会客时节,去往那等青楼名宿,唱曲儿姑娘所在的那处玉人楼,饮酒议事最是自在,且能使张家主府清净些,免得旁人言说张家成日通宵达旦,日废
斗金。
而此时已是有几道人影,立身在张家***外的那座玉人楼内。
张家公子所交代之事,容不得旁人马虎大意,即便是昔日供奉院中人,大多已是在江湖上自立门户,虽不见得名声甚大,总也有安身立命所在,却依然不愿轻易得罪山兰城三家,于是但凡是公子所言,即使不情不愿,也大都要好生去做得稳妥。
「张公子倒是明白人,知晓许多事倘若放在明面上,实在是不好看,有这么一番设局,还真是不小的手笔。」人影其中有人开口,单脚放在玉人楼外的石镇上,丝毫未曾有什么敬畏之心。
听闻现如今仍被困住的张家家主,每夜留宿,必是要在玉人楼楼阁之外停足,而每座楼宇前,都是放置有足有一人高矮,色泽缤纷珊瑚,皆是自东海处取来,不知是要耗费多少船家血汗性命,又在路途当中谨小慎微,再添无数银钱,放能够安安稳稳运送到山兰城,侧室与赎身出的青楼头牌楼宇前,都有这么一枚千金难求的奇艳珊瑚,而每逢入夜时节,都需家丁仆从在珊瑚以顶,添上一盏灯笼,倘若是这灯笼被取下,悬到门外,则意为今日便去这楼宇中过夜。
为此事许多侧室连同未曾入张家门的女子,近乎是将本就不多的心机,尽数耗费到灯笼处,要么便是耗费心思,自行编织奇形怪状灯笼,要么便是时常篡夺小厮丫鬟,偷着将旁人
门前灯笼灭去,近乎都是为讨取张家家主煞费苦心,求得个富贵长存,更有甚者将侍女手足刺破,涂在灯笼处,佯装是自个儿编灯笼时,刺破娇柔指头,用以引张家家主关怀。
可今夜来的却并非是张家家主,而是早在先前就受公子指使前来的昔日供奉院中人。
直到此时,楼宇当中灯火依然未熄,而其余几处玉人楼,并未有什么人踪。
道理也是相当简单,张家现家主尚被众多人手围于一处住所其中,而张家公子如今掌权,当然可假借家主名头,修书一封,言说于今夜时分,唤侧室连同孩儿一并在聚集于此处玉人楼中等候,说是冬时已至,置办一场家宴,待到忙碌罢后,再前去赴宴。因此就未
曾耗费吹灰之力,就使数座玉人楼内的侧室孩童,一并聚拢于此。
「听人说啊,山兰城两三年前燃了场大火,同样是冬时,看来这深山其中,果真天干夜躁,真要是不曾好生看管火烛,八成是要出事,没准有人要遭灾喽。」
人影很快各自散去。
随后不久,楼台之上的张公子与金石泉,包括许多城中人,此夜都是看到了一场大火。
龙滚地似大火很快自玉人楼中升腾直起,即使是远处看来细小火苗,照旧是足有半座楼台那般高,炙热亲昵舔舐摆设最是穷尽奢靡的玉人楼,火光一时冲天,映得半座山兰城都亮如白昼,楼宇其中人影晃动,惨呼
尖叫声延续近半时辰,更是有人从楼台处一跃而下,许久才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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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长命百岁
凉夜其中,张家外围有一处住所内,依然有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此地相比于张家处处富贵相,甚是格格不入,原本乃是随意腾出的地界,用于前来张家当中做营生的工匠或是助兴乐师暂住,近来张家并未再度拓宽原本屋舍楼宇,亦未曾有什么乐师道来助兴,近乎是张家上下都为那位姜白圭压制得束手束脚,更是有许多茶饭不思者,当然再无多少兴致。
小院精巧,倒也是相当适宜外人来此,既是院后有石山遮挡,二来是这住所远离张家主府,同样也距玉人楼甚远,有些不可为外人所见的景象,自然亦是可高枕无忧,再者说来此间方便得紧,只需略微走动百二十步,即可见山兰城市井,即使是闲暇无事的时节,总不至于无事可做。凭城内三家之中最是富贵的张家,即使是工匠前来,照旧是能享些许时日的纸醉金迷,不至于堕了张家脸面。
而现如今枯坐到院内,披衣耷肩的,却并不是什么乐师,更不是什么工匠。
小院柴门忽然之间受人拽开,丝毫不曾在意此地或许尚有人安睡,来者皆是腰悬刀剑,身披皮铠,站成两行,默默拱卫从正当中走出的年轻公子,而后者同样是眉眼清淡得紧,自行坐到鬓间白发已是遮掩不住的张家家主身侧,玩味打量打量后者憔悴面皮,轻轻嗤笑两声,模样面皮虽说是阴柔了些,然而此时却仅仅
能从其脸上,浮现出些得胜似的笑意。
「张家我让给你,莫要再兴杀孽,难不成我儿要的是一座上下皆噤若寒蝉的张家?」
短短几日之间近乎苍老十余年的张家家主,终究是先行开口,并未再度端着家主身段自矜,反而就如同一位风烛残年老者,近乎是祈求道来,瑟瑟寒风当中半白鬓发垂落,更显杂乱,而照明之物唯有面前一截所剩无几的烛火,老眼昏花的时节,总要将天上沉沉夜色,当做是有兵甲前来,因此神情之中,竟是有些惶恐不已。
然而坐到一旁的公子却如是听闻了些什么好笑至极的荒唐言语,笑得前仰后合,甚至于望向身旁人的神情,都是出离好笑,声震小院。
「好些年未曾听闻过父亲讲这般好笑的笑话,张家是你让与我的,还是你未曾握住,连一个姜白圭都未曾对付得了,不得已之下才将家主大令交由我手,这些年来张家有甚变动,钱粮进账,生意盈亏,连同其余王李两家的往来交情,不知家主已是有多少年未曾费心过,玉人楼莺莺燕燕,想来总是能消磨人心。」
「切记张家家主位,并非是父亲让与我,而是我自己取来的。现如今三家位高权重之人人人皆以我为家主,而姜白圭这场事,想来今日如何都要有个决断,可惜这张家有很多人都看不到,父亲可愿亲眼瞧瞧,那姜白圭如何身死的?」
当这位如今春
风得意,冬月时并未披衣,而是穿了身相当轻快衣物的公子开口时,还特意将许多人看不到这句,咬得很重。
张家少主当然知晓,这位全然不能称上父亲的中年男子,早年曾有眼疾,幸亏是有高人医治,才未曾使双眼不能视,但仍旧时常犯旧疾,归根到底,算在是酒色掏空了根底。不过今日特地令玉人楼内的火势升腾而起,想来即使是有眼疾,这场足能令山兰城中人都看到的大火,当然也瞒不过这位年少时节,本事手腕远高于常人的现任家主。只不过这现任,很快便是要变成上任。
聪颖之人说话,从来无需点得过于透彻,显然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此时双拳紧握,额角青筋都是条条分明,然而转瞬间又是平复下来。
火烧玉人楼一事,倘如自身仍在家主之位,怕是凭这位家主的性情,当即就要暴起,毕竟多年来这数座玉人楼,无疑是倾注极多心血,更是家主颜面,而倘如是当真失火,眼前这位相当陌生的长子,怕是
断然不会如此刻意说来,换谁人都能够听出,这位年少气盛的少家主,言语其中戏谑,压根未曾遮掩。
「罪孽二字,当需偿还,那些位女子并未有甚错处,何苦如此行事,倘若是被外人探查到我张家如此心狠手辣,必不能服众,反而势必把持不得人心,但凡心思散去,如此庞大的张家,自是树倒猢狲散。」
这番话却
难得让一旁的公子收去方才玩味笑意,上下打量一番中年人,面露失望。
本来凭他打算,当着其面派人纵火烧了玉人楼,无需细想就晓得那些位侧室性命,必然不能保,但中年男子很快便是平静下来,很难令公子满意。到底是做过许多年的家主,无论是心性城府,还当真是极好,纵然是到如今眼前这等光景,都仅是有一瞬暴怒,当然很是令公子不满。
「我当然信善恶有报,你我父子两人从来未曾同今日这般畅谈心事,毕竟是张家家主忙碌于旁人之事,必不能抽身出来,陪伴人老珠黄发妻与长子,其实孩儿从来都很是信命,不然父亲怎会落到如此境地,这才是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公子拎过两坛酒水,放到中年男子身前,笑意又回到方才时节那般寡淡,只见嘴角勾起,却并无多少笑意,「怕父亲在此甚是无趣,儿特地选过两坛好酒,眼下玉人楼失火还未灭去,不如借酒赏景,孩儿仍有要事缠身,怕是往后就见不得几次,还望父亲好生管顾身子,长命百岁。」
密密匝匝兵甲如潮水褪去,唯独剩下位腰背佝偻的男子,缓缓走到满脸颓废的张家家主眼前,将头低下,轻轻施过一礼。
家主当然认得这位出身甚低,身形怪异的奴仆,这些年来金石泉向来都是跟随自家儿郎,替其出谋划策,天晓得这火烧玉人楼这等招数,是否
是出自这位佝偻之人,但现如今着实是再无半点余力,只得是摇头请其坐下,但金石泉却是摇头,坚持不愿落座,看向这位已然大势已去的张家家主,竟然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
「公子令我留下,替家主大人斟酒。」
中年家主摆摆手,「哪里有什么饮酒的心思,还是快些离去最好。」
「大人还是先看看酒坛。」
金石泉依旧不曾起身,深深作揖。
借明灭不定烛火,昔日家主瞥见那两枚酒坛,渐渐皱起眉头。此时正值隆冬,且并未在月初月末,张家专司酿酒的酒坊其中,并不应当有新酿酒水,但眼前两枚酒坛却分明极新,半点浮土也未有,一眼就可看出并未入窖,而酒封尚如新。再瞧瞧长揖近乎及地,迟迟不肯起身的金石泉,张家昔日家主身形猛然晃动,而后颤抖着伸出手去。
陈应星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三境。
早在离供奉院前,陈应星出名心狠手黑,连当年楼中三境,都不愿对上这位陈应星,哪怕是寻常切磋的时节,这位瞧来最是莽撞的汉子,背地里阴招黑手,从来就未曾断过,即使是寻常切磋,也总要被暗算两手,算得上是臭名昭著。而从供奉院处脱身之后,陈应星便凭多年积攒下的银钱,同另一位三境之人开山立宗,虽说是名声不大,可年纪轻轻,倒也是摇身一变称祖做宗,不过贼心思未改,早两三载前因一枚宝药,
同另一位三境生出间隙来,生生凭阴损招数害死,而后安安稳稳坐镇山门。
但像今日眼前这般难对付的三境,陈应星头回遇上。
客栈中已然死了位三境以顶的刀客,而那位身入阵中,近乎是横冲直撞的三境剑客,许久都是未曾见其力竭,但死于剑气下的供奉院中人,已不下十余。
王官同其硬撼两招,仅是堪堪拦下数道剑气,就已是被凭空闪身而来的剑客,单拳砸得倒退,生生嵌入城内石路当中,挣扎半晌,才是艰难起身,浑身经
络针刺一般,气血翻涌,许久才是强行压下。陈应星仗着自身筋骨甚强,却依旧是避不得这位剑客飘忽无定步法,接连硬生生挨过数道锋锐无两的剑气,血水潺潺,险些遭人斩落一臂,同剑客对过一记左拳,现如今已觉手腕断去,再不能上前。
区区一人立身场间,许久也无人再敢上前。
或许是因供奉院高手急功近利,或许皆是傲气,不愿同旁人合力出手,但立身在残破大阵其中满身伤痕,提剑而立的剑客,显然不是什么寻常三境。
云仲同样是负创不浅,尤其是这数位三境联手过后,既然是无赤龙内气傍身,只得是凭自身手段诛敌,且要提防住有人偷袭身后的窈窕栈,已是愈显疲态,再者便是飞剑新出鞘时,尤为滞涩,无论剑气剑术,递出的时节都难觉随心所欲,不过单单靠三境修为,强撑到现如
今来,同样是强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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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一尺龙,照霜
虎死不倒威。
无论江湖中人,还是修行道之上的高手,都晓得这等已是瞧来近乎再无什么余力的武道高手,越是不能轻易招惹,后手但凡存留,一经舍命施展,大多是不能拦挡,尤其这位三境的剑客,手段着实多变,先前有阵道修为,且除剑气剑道之外,仍有一门最擅欺身上前的内家拳,就连陈应星这般力壮如牛的汉子,依然在剑客拳术来往之间吃瘪甚重。
但凡江湖内人,必有看家本事,兜底的生死技,眼下虽说是云仲强弩之末,瞧来浑身内气,与周身缭绕的剑气已然低落下来,依旧是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三境其中近乎无觅敌手的剑客,时至如今尚有依仗。
而窈窕栈内的姜白圭,虽尚未起身,眼神却是死死盯住屋舍外,分明是提心吊胆至极,可作为屋舍内许多小二同掌柜的主心骨,却不得显现出多少慌乱来。
想当年落户于此地,本来很是年少成名,一时引动整座山兰城百姓视线的年轻人,被迫在三家威逼利诱下,不得不低下头来,从原本生意行当其中退身,转而做起此等客栈生意,就连这座窈窕栈,城内不少人都是言说,乃是三家所赐,而这些年月来唯独有姜白圭这么一位后生,敢于同张王李三家叫板,可惜到头来仍是不得不屈从。
起初时节,城中百姓大都是同情这位有心替寻常百姓做事说话的后生俊才,时常是有前
来拜访者,不过很快就有消息传出,这位看似是要替一城百姓讨取厚利的年轻人,本就是同城内三家有千丝万缕干系,连这座客栈,都是三家出银钱所建,姜白圭种种举动,不过是替三家试探城内百信心思,倘若有半点不依,往后必定是登门欺凌。而往后也当真证得,流言所言不假,的的确确是有人家受三家来人,抢掠姑娘,砸碎屋宅,甚至有当街遭三家所请打手,生生打死街头的苦命人。
所以这座窈窕栈内,年轻生意人的口碑,便愈发差劲下来,仅仅是短短数月,窈窕栈完工时节,竟然是门可罗雀,甚至于往来的城中人途径此地,都是要拿嘴啐上两口,骂上句腌臜奴才,为虎作伥,才算是暂且消气,时常有趁夜色时节前来折腾作作弄窈窕栈前门的,竟是络绎不绝,估算下来,大抵比每天登临的食客,要多数倍。然而姜白圭什么也没做,只是耗费些银钱请来些手艺甚好的庖厨,凭自己一人,兼去小二掌柜的差事,常常要被那等本就有意登门寻衅,借酒劲除大骂之外,尚要动手的食客刁难,但从来是不多说一字,神情自若,好像脸皮从来都不曾长在自己身上。
幸亏是有这些位小二明事理,或是出于无生财的本事,渐渐使这座窈窕栈有了些许人气,至于那位掌柜,则更是心思通明,原本走南闯北,到山兰城后去往窈窕栈饮
过一回酒,就这么干脆留下,凭算账本事在此做了位掌柜,至于银钱月俸,从来便是让姜白圭看着给些,不需过多,不能过少。
而时至如今,姜白圭都能想起当年城内百姓仇视眼光,更能看到分明有许多人愤愤不平,却是不敢招惹三家,只是晓得来窈窕客栈内砸碎桌椅摆设。可那等目光,这些年来似乎愈发少见,好像很多人都习以为常,觉得三家本就应当是城内百姓的头上青天,好像本来山兰城就应当是姓张,姓王,姓李。
但这等神情,前些日姜白圭又看到了很多,是三家请来那位跛脚佝偻的刀客,暗地里诛杀许多户人家时,人人眼中都有愤恨,有些是看向三家,有些是看向自己,可姜白圭总觉得相当受用,甚至在窥见旁人神情时节,回客栈多饮了几杯酒。
天生万物,岂可定孰贵孰贱,苍生一怒,千金难求。
窈窕栈统共便有这些人手,旁人兴许可以显露出焦躁担忧,可姜白圭不能,而这些年来姜白圭同样是这般做的,虽说是小二与掌柜心性城府良莠
不齐,可在多年其中受姜白圭提携,总要比起初判若云泥,大抵这便足够。
门外仍能站着的三境,只剩陈应星王官同其余三人,可即使是五位三境,对上云仲近乎堪称搏命一般的厮杀,照旧是心悸不已。
而云仲的眼光,大多是停留在王官身上,这位不知来头底细的三境,显然
是境界要比其余几人都要高出一分来,且最是精熟同人厮杀一事,往往是云仲遭数人缠住,剑气受遮挡之际,才猛然之间骤起发难,大多能使云仲新添些伤势。再者王官手头所持的两道符箓,最是凶险,常自其中散发出千百道银针来,诡妙难测,三番五次伤过云仲,饶是多加以提防,使剑气阻拦,照旧要被无孔不入的银针伤及。
「像你这般年纪轻轻的高手,不晓得客栈里的人给了多大的好处,才使得少年人如此不惜性命,照你修为,有朝一日入四境,五境即是抬手可捉,却偏偏选择死在这地界,愚不可及。」
王官掂量着手头两道翻飞符箓,朝云仲摇头叹息,似乎心里的确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修行中人,真不应当死在这座放眼天下,很是寻常的小城里,于是出言劝阻,「大好河山还不曾见全,总要想着凭仗义两字走江湖,白白折损性命,多不值当的,不如就此罢手,我保你周全,且放宽心即可,除这莽汉陈应星全盛时节,旁人皆拦不得我,自能护你个性命无忧,就此出城,令我等将那姜白圭诛杀,此事就是作罢。」
云仲未曾言语,只是身形晃动,内气耗费过甚,此时但凡有半点举动,自然是要觉得浑身经络痛楚万分,连那柄四夫子握到手中,都觉重逾千斤。
但王官像是诚心劝阻,上前两步打量打量街道,继续道,「想
来三家垮塌,自然会有四家五家,人间从来都是这般道理,高人颐指气使,而寻常百姓任人欺凌,并不是说什么理大于私,而是从这天地初开,就有的这般道理,兔鹿无错,竟遭虎狼开膛破腹,啃骨吞肉,而黎民无错,总为权贵刀斧相逼,有人生来便是能站在旁人终其一生都未能涉足的高处,有人生来便是要受那等有本领手腕之人管辖甚至于盘剥,即使是古来蒙昧时节,就有这等规矩,已是印到人人骨子里,又何苦去管,究竟是三家做主,还是四家做主,即使令那位姜白圭统领一城,他能活一千年,还是上万载?」
「何况人是会变的。」
提着四夫子剑的云仲,忽然之间神情就有些悲苦,随后深深看过一眼王官,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有,总比没有好。」
但是也正是这瞬息之间,云仲才发觉眼前这位王官的身形,瞬息消失,而身后客栈当中,却是多了位手掂两枚俘虏,已然欺身到姜白圭身前的人影。
王官最是精熟的并非符箓,而是一手堪称能遮住大多三境高手的袭杀妙术,原本所留的一道残影,不过是为拖延云仲,而本身却瞬息之间借灯下阴影,一步落到姜白圭身前,俘虏流转,而后者肩膀骨肉,瞬息被两道符箓削泥一般掀开,而姜白圭尚无知觉,只因王官身手,实在过快,甚至分明两道符箓犹如刀剑斜切入骨,而血水
竟还未喷溅。
可紧随其后,还未等云仲回身赶来时节,窈窕栈内风声大起。
待到云仲踏入客栈其中时,唯有姜白圭肩头血水如注,主骨竟被生生削断,但王官身形全无,只是余下遍地血肉。整一座窈窕栈被纵横两道如墨剑气,一分为四,摇摇欲坠,而那剑气之快,竟是使楼宇未塌,但实则已然断去,平滑得紧。姜白圭手中握着早先宋秋浦的竹哨,抬头看了眼云仲,咧嘴笑起,随后就是身形软倒。
连云仲也未曾想过,宋秋浦递来最是寻常的竹哨,其中竟是藏有这么纵横两道剑气,而剑气之盛,在斩碎王官身形之
后,去势未减,生生毁去沿街数座小楼。
城门内不远处,步映清扭动肩头,提起口刀来,满脸血水望向方才纵横剑气方向,啧啧称奇。
女子同样是拦下相当数目的供奉院中人,虽说不见得胜过云仲,可照旧是落得满身伤势,此时抬头看向那道向远空而而去,气势雄浑的纵横剑气,咧嘴傻笑半晌,竖起个拇指来。
很多年未看到过烟火爆竹,但这剑气也挺好看的。
遂心满意足找寻处马厩坐下,歪歪斜斜靠到马槽处,松开手中刀,极疲惫地合上两眼。
沉默着的云仲走出屋外,雪又是落到这座山兰小城,好像唯有这北地冬月,从来不愿意吝啬自身慷慨,将无穷无尽飞雪大风灌入城内,不知怎的就让人想起宋秋浦那道入五境的
剑气,何其之盛,也不由得想起甲子年之后重出山林的孟蝉山赴死时节,何其淡然。
站在窈窕客栈屋檐下的剑客瞥见靴面落雪,随即跺了跺脚,声音不高,缓缓念叨了赤龙两字,旋即就是有条一尺长的赤龙趴到肩头,学云仲模样抬起前足,递出一式照霜。
风雪催得紧,而照霜却是翩然而落,转瞬街石纷纷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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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未见烟尘,然其必至
陈应星与周遭供奉院高手尽数身死,毁于这道近乎是云仲压箱底的照霜,而施展出这么一式照霜的云仲,同样算不上轻快。
赤龙最后一口精纯至极的内气落下,折损甚重,倘若是仍旧有灵智在时,大抵是要垂头丧气,骂上几句自己福缘低浅,自打从被颜贾清将其传到云仲手中,说破天去,给云仲留有十分的面子,都并未过几晌好时日,除却凭自己本事夺来的神仙气之外,其余时节大多是跟随云仲东奔西走,要么便是掏空近来积攒的内气,尤为憋屈。想来从雁唐州走出的钓鱼郎并不止两三位,可成天受折腾的红绳,怕是没有几条。
账目算计下来,竟是成天皆是亏本,垂钓的时节少之又少,生死境地倒频繁得紧,这位爷不晓得是时运不加,还是就喜好去往那等动辄危及性命的地界去凑,总归是成天你也无半刻安宁时节,倒是要赤龙随之东奔西走,从遍地死境中夺出个生路来。
不过这一式照霜,倘如是落在懂行之人眼中,竟是能瞧出些同方才两道纵横剑气相仿的韵味,甚至连靠在马厩处合上两眼的步映清,都是强撑着抬起眼来,望着那道照霜自云天之外,忽然之间震起整片长街的街石,尽数悬在齐腰高矮处时,总觉得这招气机,总是很像方才那两道纵横剑气,虽无其形,而已初具其神,干干净净,清清淡淡,不得不从心底觉
得,这位本该是经络生得奇差劲的同辈人,剑道一途,好像远算不上是天资不济。
生死之境,最适悟剑。
话糙理不糙。
也正是这时隔许久,又见其踪的照霜,令原本已是携部众前往窈窕楼,欲见上姜白圭身死的张公子,脚步忽然停住,周遭护卫纷纷惊疑,只因本来应当安安稳稳的街巷,此时竟已遍地狼藉,无数整齐条石,连同在许多年月来碎裂的碎石纷纷浮起,悬在众人周遭,许久未曾落地,当真犹如斗转星移,众星拱月似向窈窕客栈门前聚拢。而同时聚拢而来的,还有先前散开的零散剑气,似飘絮如飞雪,浩荡而来,鸣金收兵。
许多人都为这一景象惊异,就连护卫张家少主一事,都险些忘却,近乎是要夺路而逃,可立身在护卫之后的张家公子,却是视若无睹,继续沿被飞雪冻得结实坚固的土路,向不远处的窈窕栈中走去,很快便甩开一众护卫,仅剩三五位胆大之人跟随,穿街越巷,走到窈窕栈外。至于陈应星与那些位供奉院高手的尸首,张家公子连一眼都不曾看过,只是将双脚停留在窈窕客栈外,轻轻叩响残破到所剩无几的大门。
「山兰城张嘉陵唐突到访,敢问酒家,可有酒无。」
凭张公子想来,必定是那位只身对上供奉院数十高手的剑客迎上前来,或许是一道劈面而来的剑气,将自己齐腰斩断,然而开口应声的,
却是顶顶虚弱的姜白圭,「姜白圭等候多时,门本就是开着的,请公子入内,窈窕客栈不见得有多少好酒,寻常酒水管够,带足银钱就是。」言语声极虚弱,甚至可说是气若游四,但依旧未曾随冬时狂风散去,依然落到张嘉陵耳中,于是也未曾有什么忌讳,抬步走入客栈当中,四周打量过许久。
一众小二无人负创,反而是先前生生砍杀那位强弩之末刀客过后,纷纷血气翻涌,手掂刀剑,近乎是要暴起诛杀这位最是臭名昭著,用计毒辣的张家少主,但从窈窕客栈外入内坐下的二三十步内,张嘉陵并未遇上有人拔刀,而是安安稳稳走到面色惨白的姜白圭眼前,自顾自落座,饮过一杯提前温好,尚有热气的酒。
不需抬头去仔细看,姜白圭身侧扶住其身形不倒的那位浑身血染剑客,就是方才只身对上供奉院一众高手的三境剑客,张嘉陵并未见过此人,不过依旧未曾过多去理会,只是权且朝那剑客点点头,依然自顾饮酒。即使是寻常人都能看出,姜白圭负创奇
重,肩头处虽说是不知凭何等手段,强行止住血水,但分明是连开口时节都能扯动伤势,利器近乎斜向将其一分为二,连前胸锁骨都是断去,自然是要伤损脏腑,可并不见其面色有何异常,唯独脸色煞白。
「张家果真是势力甚大,险些就将在下当场斩杀于此,但最是令我觉得
可惜的,还是这座窈窕客栈险些毁去,毕竟乃是三家出资请来精工良匠,才在城中替在下寻了这么个落脚所在,若是未曾有这么个窈窕客栈,这些位伙计掌柜,怕是就遇不上喽。」
纵然是伤重垂死,姜白圭言语仍旧是细声缓语,压根听不出对眼前这位张嘉陵,有半点恨意,且挣扎坐起,端起杯温酒,也是一饮而尽,本该是仇人见面势不两立,而现如今却似是老友登门,多有感慨。
「可惜,未曾杀了你,我早在多年前就劝过父亲,你姜白圭留不得,现如今三家终于是遇上这么一位棘手得令人连对付的勇气都荡然无存的能耐人,咎由自取,有今日一败,该说是命数。」
张嘉陵丝毫未曾遮掩念头,甚至连话语都不曾遮掩,只是觉得对面那位剑客的杀意,近乎冲霄,但依然不予理会,至于身后许多小二纷纷抽刀,更是置之不理,反而是微微一笑,举起杯盏来继续道,「其实张家王家李家,是否存于人世,我半点也不在意,从来都觉得无关紧要,即使是张家有朝一日受天灾人祸垮塌,我连替其立碑文牌位的心思都无。至于为何要出此毒计害姜兄,只是因为要凭这等手段,夺了现如今姜家家主的大位。区区一座山兰城,当真不值得人们凭性命为其续命,或是舍弃性命扳倒三家,倒不如说此地乃是腾龙地,总有不存时的时候。人间战
事未休,而工匠手段愈好,先前曾有威震海内的颐章玄黄甲再出世,就凭这么区区一座小城,工匠即使高明,又能高明几年呢。」
「说句更难听些的,姜兄倘如能掀翻三家,在下反而要谢过,何苦只在这么方寸之间显露才气,天地之阔,何处不人间,何苦要纠缠到此间呢,比三家盘剥更重,更是肆无忌惮者,从古至今,从今往后,自不会少,比供奉院中那些位高手做事更为狠毒残酷,只为名利奔走的修行中人,亦是数不胜数,姜兄本是位聪明人,何故做这等无用功。」说罢张嘉陵自嘲笑笑,未曾回头,「姜兄有些很是仗义的伙计,在下斗胆说上一句,倘若姜兄能归于张家所用,当真如虎添翼,如我二人能够走出山兰城,纵横天下,做到旁人仰慕不得的高矮,那时节你我共治百十城,圣人也需低眉顺眼,到那时节,姜兄再去糟粕,替百姓说话,岂不是更为痛快。」
「只有高处之人,方才能替人说话?」
姜白圭轻笑,分明不曾有多少讥笑意味,可看在张嘉陵眼中,却是当真生出了些许怒意来。
张家从来便未曾对于书卷学文一事有过半点看轻,近乎是山兰城三家后辈子嗣,皆尽是要去请来先生,即使算不上是名扬天下,照旧是北地略有名声,腹墨不浅的老先生前来指点教授学问,何况是张家长子,张嘉陵即使从来未曾讨
取父亲欢喜,但依然是前后受数位先生指点,足有十余年苦学,到现如今已是积攒下不少的学问,更是通读古今,当然知晓姜白圭现如今所做,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
可越是如此,张嘉陵越是对眼前这位年少时可称家徒四壁,腹内无多少学问的姜白圭,有莫大成见,甚至相当恼火。
在张嘉陵看来,这等古来少有,近乎圣贤所为的志向,本就不该落在他姜白圭身上,也更不应当身体力行。
但现在最好的地方,是姜白圭大抵活不了许多年,这才令张家少主略微有些慰藉。
「张兄慢走,身子不便,姜某就不去相送了,都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还是要敬告公子
一句,使天下犹如车马大势,虽尚且未见烟尘,然其必至,区区一座山兰城当然不会左右天下大势,不过总要有人去做,姜某虽不曾身居高位,然亦有此心,有些时候星火难灭。」
所以张嘉陵就很是可笑得活着走出了这座窈窕客栈,但在向回走的路上,这位从来是精通算计,城府颇深从来不曾失态的张家少主,近乎是唾沫横飞咒骂了整整一路,甚至捶胸跺脚,以至于不少在外接应的护卫,都被这位无端有些郁火难平的公子抽出刀鞘来,狠狠拍了许久,鼻青脸肿。
从来未输过的张嘉陵,今日输得彻头彻尾,既是不曾令姜白圭这枚星火灭去,同样也是不曾将那位三境的剑客当
街诛杀,至于为何侥幸未死,只是旁人不杀,或者说,姜白圭压根不想杀,所以疯魔一般,朝四面八方发泄怒意,但越发显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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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浓云薄
张家专为工匠乐师所设的小院内,金石泉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做过许多年张家家主的男子,终于是将打磨多年已所剩无几,却仍旧拼命遮掩的软弱暴露在外人眼前,即使是金石泉这等整座张家都将其视作奴仆的小人物,张家家主同样是毫不在意,将心头懦弱恐惧暴露在外。
恐怕无论此时是谁人站在已是失魂落魄的这位中年男子眼前,后者都是遮掩不得。
倘若是张嘉陵能亲眼见到这等场面,怎么都是要觉得心头舒爽,可惜有要紧事缠身,才未曾在院中久留,错过一桩在张嘉陵眼中顶顶的好戏,八成是要有些惋惜。
张家向来擅长以势压人,不得不说,即使是后来人辛苦周转奔波多年,也不见得能够同我旁人多年来的积攒比试个高低上下。而张家当有如今这等势力,仍需归功于初代张家家主过人的手段与根基家底,才是有当下此等多年福分,无需使多少阴谋手段算计,更无需劳心费神维持好一家,使得其兴旺长存,一代人拼死,又如何能同一家多代人积累比肩。
而这等处境,同样是害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了这位年少时同样心性手腕过人的张家家主。许多人都拼尽性命欲登青云,而张家的天,远远高过寻常人的天,于是似乎穷尽终生的算计手腕,心狠手毒,都用到了夺取家主大位,至于站到家主高矮过后,好像都是瞬息之
间松懈下来,迟迟未有什么过人举动,更莫要说励精图治,再度使张家登云。不得不说上句,往往一人之力微薄,初入官场宦海的寒门士子,如何能够同把持朝堂,手攥近五成朝堂命官的世家望族大姓掰掰手腕,虽说是这等先例不见得古来未有,然时命二字终是玄而又玄,并非悬梁刺股,天生俊才,即可站到青史以里,更不见得能功成身退。
现如今的张家家主,就是这样一位生来才气不见得浅的当时俊彦,只是可惜登阶而上,见过家主大位究竟是有何等大的权柄,见识过张家究竟是有何其厚重的底蕴之后,就将自身所谓才气弃之不用,反而像张家历代家主那般,只需按前代家主手段,将张家安安稳稳传到下一辈手中,就已然算是功德圆满不负先人厚望。
二十年前的家主,对上张嘉陵,未必会输,可二十年后只晓得在玉人楼中吃杏养枣的家主,却如何都已不再是终日惶惶,生怕有朝一日另立新家主的张嘉陵对手。
更何况这些年月以来,自身已是迷失在张家富庶家底其中的家主,在许多张家贵胄同那等身居高位的老人眼中看来,已是不及张嘉陵远甚,自然就乐意将张家命脉权势,交托给这位能使张家更上层楼的张嘉陵手中。恰逢三家中人已是遇见到山兰城不见得是甚久居之地,需得有这么位手腕强猛,且并未有什么所谓仁
义道德拘束的新主,令已是显露出沧桑老态的三家,于别地开枝散叶,野心城府手腕阴狠,自是必不可少,择选张嘉陵,如何看来都是上上之举。
既然缺的并非是守成之主,而是开疆拓土无所不为的雄主,孰优孰劣,似乎已是无需过多思量,奈何此时的张家家主,已然嗅不到山兰城风雨前的土潮腥味。
一朝失势,满盘皆输。
养虎之人终究是到头来才发觉,但凡熊虎,生来野性,或许当真不见得容易轻易消磨,何况这些年来,自己实在是因养尊处优过重,已是丧失少年英姿。
金石泉眼睁睁观瞧,张家家主颤抖着将两颗头颅摆到屋内桌案上,颤颤巍巍摩挲着从简陋住处找寻出条白绫来,即使上头已然是落满灰尘,不过却是置之不顾,踩到满是尘土无人清扫的桌案上去,而后就挂好那枚白绫来,双眼空洞,泪眼模糊又是颓唐看看那女子与孩童的头颅,浑然不似是什么张家家主,分明仅是位中年人,此时却是无端苍老下来。
「公子令奴才
将这枚文书送到家主手上,将家主位让出。」金石泉走上前来,却是不知何时拿来一壶酒,缓缓走到这位可怜人眼前,递上那壶酒与文书。
「公子说,倘若依然顾及父子之称,不妨体面些,自行让出家主位,自是会有个安心颐养天年的晚景,还望莫要自误,现今有酒水一壶,如是家主要得个体面
,这便是体面。」
「想得还真是周全,可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家主?即使这文书我不在上头立字,难道张家就不是张嘉陵说了算?」满脸苍老的张家家主坐到桌案旁,抹去面皮泪痕,打量打量那壶酒,竟又是笑起,「倒还真是体面,身后事自有人替我定下,哪怕是将最大的罪状安到我身用以服众,不信也得信,能替我留下个极好的死相,姑且算是仁至义尽。」说罢原本已经是多日粒米未进的张家家主,竟是回光返照一般涌出些力气,将那壶酒狠狠砸到金石泉额头处,用力奇大,近乎是转瞬后者额头处就有血水淌下,酒壶炸碎,可金石泉仍是谦卑地站在院中,任由冷风滑过额头血水。
「你一个奴仆,也想要见张家家主身死?」
「滚出院去!」
所以金石泉漠然行礼,竟当真是缓缓走出门去,只是出门时,回头望过一眼。
这间专替工匠乐师所留的屋舍,其实视野相当宽阔,只需立在门前,因其地势甚高,近乎能从此处窥见整座三家全境,冬时冷风料峭,而无一座楼宇在夜色中不曾显现出灰败来,无一地通宵达旦灯火,未曾显现出奢靡来。有无才无德女子穿裘,有阴毒贪婪男子饮足金贵酒,今时再看,总觉腹中翻涌,以至于丝毫觉察不到额角痛楚。
窈窕客栈内,姜白圭斥退众人,在云仲搀扶其中走到二层楼探出楼去的天台处落
座,只是这时已不能饮酒,胸前主骨连些许咽喉都被王官符箓所伤,显然是不能再饮,甚至性命垂危。还是云仲先前将自南公山上携来的吊命丹药强行塞到其口中逼着咽下,才能强撑到现如今,可气息奄奄,身死近乎已成定局。
修行道中人,自可凭内气替寻常人梳理经络,去疾化淤,但遇上这等伤势,即使是那等名医妙手前来,照旧束手无策,伤势实在过重,虽能凭剑气强行阻拦住血水,但生机消磨过多,现如今若非有天大机缘,已成必死之局。但姜白圭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将死之人,反而撑起如此苦楚伤势,落座之后,还有心言说云仲,果真是位散财童子,像这等足能续命的丹药,就这么平白无故浪费到个寻常人身上,实是不应当。
而姜白圭越是淡然,云仲神情就越是紧绷,正巧姜白圭又要端起杯盏,却是被云仲拦下,将杯盏扔出去很远,清脆响声于长街炸响。
「凡人固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修行人年岁动辄逾百年,而即使是古往今来最是能耐的高手,亦不曾有亘古长存者,何苦如此,知晓云老弟重情重义,可也总要为兄安生离去不是?」
「有丹药续命,不见得撑不到天明时节,我寻郎中前来,未必就得不来活命。」
姜白圭摇头苦笑,「我何尝不愿多留,毕竟山兰城内的事,定然是巴望着亲眼瞧见如何定盘,三家
现如今受这位张嘉陵携领,未必就能这么容易对付,姜白圭当然想要亲眼瞧见此地百姓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活着,既无人欺压,也无需仰仗三家勉强度日。话说回来,你小子这丹药倒当真是有用,现如今不觉得如此疼了,要是能撑到天明时节,兴许真能活。」
云仲才刚回头,见姜白圭又再度端起杯盏来,蹙眉道来,「分明晓得这丹药有用,偏要寻死?」
难得笑得洒脱的姜白圭连忙放下杯盏来,朝云仲拱拱手,「得嘞,您说不喝就不喝。」
北地冬时天明甚晚,折腾近乎一夜
,又是各自有伤势在身,连云仲都觉疲惫,同面色好上许多的姜白圭同样坐到原处,朝日出地望去,不过分明缓过许多的姜白圭,话仍旧是很多。说有人言日出旸谷,但如何想都圆不回这般说法,说是自家这些位伙计驽钝了些,掌柜也不见得是什么俊才,但都是晓得,自己原本安排的路数,即使今夜当即被那修行人诛杀,照旧无用。
说姜白圭从来都杀不死,杀不尽,山兰城小,但要灭去星点火光,却不知晓有多难,说即使不是自己要做这出头鸟,也必定是会有旁人来做,三家所持的是大势,可当真比不得唯有史书内可窥见一二的大势,那才是当真如洪流似飞火,足能浸染整座人间的,不知往后可否有志同道合者,纷至沓来。
到还未天明的时节,许多山兰城
内的百姓,昨夜一夜都未有安眠,实是因城内折腾的动静实在过重,好歹是熬到夜色渐褪,已是有不少人睁开酸涩双眼,向屋舍外,向窗棂外望去。
但见飞雪稀,但见浓云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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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一朝星火如月升
很多由张嘉陵布置在那处张家小院外的护卫武夫,都看到金石泉额角血水潺潺走出小院,直到今日天阳突兀明媚的时节,才失魂落魄,犹如丧家犬一般匆匆逃离此地,好像是畏惧天光一般,紧走快行,飞奔离去,而本就腰腹之间佝偻,且脖颈从来不能笔直,所以落荒而逃的时节,很是有些滑稽。
在金石泉离去的时节,依然不曾忘却交代这些位护卫武夫,前去屋中探查,算计时日,也该到看见公子事先所料的场面,只是自个儿突然有两分不适,只好是先行离去,将此事托付给其余护卫武夫,很是有几分羞愧。而那些护卫与武夫当然是满口答应,言说既是金兄有些不便,自然要将此地好生看顾,再者是公子交代,当然尽心竭力,乃是应当的,无需如此客套。
但在金石泉近乎落荒而逃过后,护卫武夫中却是有些窃笑声起,压根未曾等金石泉离去过远,未曾有半点遮掩心头鄙夷。
「瞧见没,一个奴才,狗似的人物,竟也能同我等这些位替张家辛苦奔劳的人指手画脚,真他娘的晦气,每逢瞧见这人面皮,点头哈腰德行,都是想着再狠狠踩上两脚,最好是踩到土里去,鼻歪眼斜七窍流血才好,咱只不过是同他客套两句,竟还当真敢受用,忒恶心了些。」一位护卫方才骂完,见不远处的金石泉停足,还不忘回头同这些位武夫护卫拱手
行礼,随即将笑脸扯起来,朝金石泉挥挥手,嘴上却是继续道,「真像是一条老狗,不过是攀附了公子的高枝,这些年来做的腌臜事出啦的毒计可是不少嘞,活该生得这副德行,怕是阎王派遣来开道拿命的厉鬼,看见这张脸皮身姿,都要当成自己撞上了同僚吧,还他娘的点头,再看上两眼,隔夜饭也保全不得。」
许多人都是知晓,这位金石泉甚是得张嘉陵另眼相看,但当真看得起金石泉的,却从来都没有几位,一来是因此人的模样扮相实在是差了些,初见模样就令人生不出多少敬重来,再者说坊间传闻,当年许多毒计,大抵都是出自这位金石泉,甚至连玉人楼这等劳民伤财一事,都是张家家主听信金石泉谗言,才是有的城中银钱数年所剩无几,尽数耗费到玉人楼修建上。
许多年轻张家护卫,并未能入得张家,家中亦不过是城内寻常百姓,但好在是护卫此职,只需有些身手即可,再者平日里并未有涉险一事,单是城内三家这等根深蒂固的势力,再者少有出城的时节,同城外势力少有摩擦,算在是无事的闲差,至多不过是替三家撑个排场,月俸银钱算不得少,故而此职倒是供不应求。
既是皆从寻常百姓家中而来,必然是对于金石泉这等频出毒计,心思狠辣之辈甚是反感,而不晓得是何缘故,或许是因三家的银钱给得确实凑
合,侍卫武夫,大多都是只晓得骂这等人,骂三家请来的先生不辨忠女干,白白读了多年书卷,骂金石泉这等走狗,实在是心狠手辣,早就该死,甚至骂城内百姓,如是多年来怎就不晓得何谓抗争,而是眼睁睁瞧见自个儿的辛苦钱财,为三家做嫁衣,却是并无几人去骂张王李三家。
或许五十步笑百步,古来如此,只需将许多人的银钱拿来,豢养这些人当中的好运之人,就能够使得口碑扭转,细想之下,倒也是容易。
果真如张嘉陵所料的那般,一众护卫武夫将院落门大开过后,抬头就能瞧见屋舍正梁处,悬着位死相甚为凄惨的男子,而在几日前,这位中年男子,还是山兰城内权势最重者,锦衣玉食,用膳时节无需自行动筷,更衣时节,竟无需自行抬手,现如今凄凄惨惨,僵死在日出之前,满面紫青,已是身死良久。
而在男子悬空双脚下的桌案处,是两颗人头。倘若是依家主的心意,能好生教导,大概往后一位是家主正室,一位是未来家主,只可惜现如今,仅仅是两颗再无生机的头颅,血水干涸
,不曾死不瞑目。
或许张嘉陵当真存了令其父留有些许体面的心意,并不晓得这位从来未曾显露过什么夫人之仁的张家新家主,究竟是如何想到此事,大概是在这等同十数年前一模一样的冬日里,忽然想到当初初见那位尚年轻的张家家
主时,后者笑意,在那时的张嘉陵看来,的确是慈爱有加。因此托金石泉带去一壶毒酒,递到男子眼前,令其不必受如此的苦头,毕竟是连有多日粒米未进,即使仍旧剩下些力道,求死一事,不见得有多容易,死相大多也是狰狞。
正是从今朝起,金石泉染病,可前后找过许多位郎中,皆瞧不出症结所在,只是不敢窥大日悬空,而仅仅到夜色深重时节,才敢出门。
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城内的百姓却觉得这等难得一见的冬时暖阳,最是金贵难求,纷纷趁此时外出,虽说是街巷浪迹,人心不安,都是多少听闻到城内的风声,皆是有些惧怕,毕竟连街石都是翻出,遍地杂乱,而大抵三家又要依此挨家挨户征收银钱,可对于城内中人,早已是见惯不怪,瞧见这等难得的好天景,当然是有些欣喜。
铁匠铺面纷纷开门,打铁声重新响彻一城,而有许多汉子见今日天暖气清,便纷纷将人手聚集,上山采石,即使是冰雪尚不曾消融,行路攀山时候多有跌滑,可依然是有很多打算凑这冬时难见的好时节,纷纷吆喝起攀山采石的号子来,向周遭在日光之下闪动明光的高山处迈开脚步来,尽是一片欢腾景象,而至于昨日夜里之事,好像并无多少人挂在心上。
城内一处客栈内,小二才是骂骂咧咧将门前的碎石清扫干净,就有客人登门,瞧不见这两
人的眉眼,只是觉得这两位浑身的血气浓得化不开去,只得是张罗两句,安顿好这两位登门的客官,琢磨半晌,总觉得不甚妥当,思索片刻,还是未曾同掌柜知会一声,心说大概是这几日来杂事不少,前两日又受惊,才有的这般驳杂念头,于是就将此事搁置下来,上前笑脸相迎。
来的这两人皆是头戴斗笠,未曾露出真容来,只是一位瞧来壮实些,一位瞧来身子骨纤细些,不过城内江湖客不少,大多自是见怪不怪。
「酒家,敢问前几日可曾有位跛脚之人前来住店?」
小二当然是想到了那位昼伏夜出的古怪刀客,登时面皮就是有些后怕,不过还是壮胆凑到那位开口之人耳畔,悄声嘀咕道,「客官可是认得那位?不瞒客官,前两日有衙役前来收银钱,就找上了那位古怪的跛脚刀客,下场当真是惨不忍睹,被乱刀斩得瞧不出人形,不过我瞧两位客爷血气甚壮,八成是不会有多少畏惧,这才是如实相告,是否要在此间留宿用饭食,皆看两位的心意。」
开口那位江湖客似乎是笑了笑,命小二预备两碟好菜式,两碗清粥,不过又是询问那刀客可否有物件留下,又可否是要差人送往别处,小二也不知为何,皆是作答。
有这么数枚漆黑布面的包裹,那位刀客曾递出相当分量的银钱,令其寄往一座同属北地边陲的小城中,大概也无需过多猜
测,就能够知晓当中放的是何物件,江湖客也未曾过多过问,只是又添了些银钱,吩咐小二千万顾好,想来那位刀客的刀,除却斩杀衙役之外,也能杀小二,倘若这东西有失,怕是小二也难辞其咎,为此丢了性命,当真不值当的。
「在我说来,这等举动就是伪善,分明已然是将人家当场诛杀在客栈其中,却是又要过来关照旁人的弟妹,不是伪善是什么。」那位肩头略显纤细的江湖客轻声道来,言语却是女子声响。
「一码归一码,不懂便不懂,可以问。」
云仲举筷夹菜,而后却是未曾急于放入口中,反而是将眉眼抬起,看向城中渐渐苏醒的市井百业,
不知心头是何等滋味,可在步映清看来,那双眉眼生得好像一日比一日好看起来,不过却一日比一日幽深低落。
死在夜尽天明前的不单单是张家家主,还有姜白圭,后者已是在短短数月之间掏空了心力,更是因那道伤势过重,即使是有神仙落地,也未能救得,可窈窕客栈内却是并未发丧,只是有两位小二,把姜白圭埋到城后供奉院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以姜白圭所交代的,每年春时,总是那片看似很是寻常的小山坡处,最先见有纷繁野花,山高水阔,最适埋骨。而客栈里又多了位姜白圭,便是那位始终跟随姜白圭的掌柜,打算继续同三家在往后年月之中,斗个输赢胜负,依靠云
仲临行前所留有的大阵与剑气,多半还能撑上许久。
云仲曾打趣说,掌柜的心宽体胖,如何能像姜白圭模样,但那位掌柜的却是说,窈窕客栈或许永远变不成窈窕楼,可姜白圭却有很多。
一朝栽树,后人乘凉,一朝星火如月升,而即知并非夜色皆为昏沉混沌。
云仲知晓下次再来山兰城时,仍能够找到人饮酒,所以用***食出城时,默不作声向身后挥了挥手。
「走了,下回又要将好酒倒进土里,你啊你,真他娘顽固。」
说来倒也很怪,话语未落,果真有清风拂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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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风雨事,渌州事
倘如是说近来整座大元境内谁人最是觉得浑身舒坦,乐而忘忧,大抵就尤其属那位渌州新登任的渌州州牧王寻尺。
整座渌州壁垒僵持不下,虽是时常有胥孟府小姑兵马试探叫阵,而甚为大元正帐王庭同兵的温瑜却是半点也不愿理会,反而是大兴冬耕冬牧,近乎是将驻守渌州边关的无数军卒,生生变成数万有余的耕夫牧民,把持住这座隘口,将所谓的拒敌一事,变为在这座边关其中终日做耕种事,屯田募兵,眼睁睁瞧中是要同胥孟府拖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后才得安生。
而这等做法,实则最是利好整座正帐王庭,而这屯田一事,并非是温瑜自行决断,而是正帐王庭当中的岑士骧连同少赫罕与一些位位高权重之人一并决确定下来,既然能安阳名声,又能使这些位身处路周边管的大军,能够养活起自身,而不至于空耗粮草,再者说来能安稳军心,既有余粮果腹,又可在农耕放牧的间隙当中找寻出些练兵的法子,分明是要将胥孟府生生拖死在这座渌州边关当中。
道理则很是简单,北地事农桑者本就甚少,而大批军粮既无着落,只得是从百姓口中抢夺,既然是现如今有泸州壁垒天线,并无需担忧胥孟府轻敌冒进这等事,倒不如趁此时节,好生传与兵马部众些许农耕放牧的本事,战事总是有听写的时日,然而现如今天下时局风
起云涌,当真不见得能有几日难见到的太平盛世,而战时为兵,太平时为民,这等手段,自然是甚好。
就在这等兵屯制兴盛的头两月,正帐王庭所占据的数周之地百姓,赋税徭役已是减轻许多,即使是大元一地耕地不足,冬时并不见得适宜耕种,可依旧是有许多百姓提壶携浆,谢过赫罕恩情,一来是渌州壁垒以西的大片辽阔平原操场,最是适宜畜牧,而牛羊肉食,便成为填补军粮的手段,平日来算是积弱已久的正帐王庭兵卒,在这等肉食慰军之下,竟是愈发显得兵强马壮,再者就是借此修熬出许多百姓田税,徭役整批也是自然有所收缩节制,当然一时使得民心甚悦。
凡北地不足,大多是精熟于放牧一事吗,而不曾精于农桑一属,而胥孟府治下的水州之地,更大多乃是常年游离无定的部族,即使是知晓些畜牧一事的手段,可因数载战事之间,已是忘却了许多本事,只晓得以战养战,随黄覆巢每攻一城,则是只顾抢掠,而得来人钱财军粮,军中早已是人心浮动,而并不曾有几人心甘情愿再乐意去重操旧业,故而此制在胥孟府处推行,分明不见得有那般容易。就好似是已然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公子,当然是放不下架子事农耕一事活是渔樵,邮件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无外如是。
王寻尺最是舒坦的,便是自有这等军屯
制之后,渌州百姓远比起初时节安稳许多,田间地头处处可见卸甲的军中兵卒,前往田垄间忙碌,或是有那等精通期数的兵卒,去往各地同百姓一起猜操持牧羊一事,而剩余百姓倒也未曾赋闲,纷纷是去往忙碌越冬的物件,连那等渌州首府城内的老妪,都时常要多缝两身越冬的后世衣裳,送到军阵中去,或是有厚底的重靴,同样是纷纷慷慨递出,倒是全然无需他这位挂职赋闲的渌州州牧操劳。
每日只需出门巡查一周,而后正午时节,自是有州牧府内的下人将酒水温罢,递上前来,令王寻尺先行暖暖身子,而后便是万事大吉,极其舒坦地在内屋中卧歇息片刻,不过凭王寻尺这儿等疲懒地性情,大多是要歇息到天色擦黑,才是摇摇晃晃走出门去,前往正堂处将寥寥无几的文书看罢批阅一番,调拨些许钱粮应对冬时雪患,就再无多少需要操劳之事。
甚至许多州牧府内的值守家丁兵卒都纷纷去往百姓田垄或是那等空旷牧羊地替百姓出力,而整座州牧府上唯独有王寻尺与三两位家丁赋闲,倘若不是因自个儿现如今需端着
州牧架子,王寻尺都恨不得咋在城内摆上这么个说书摊位,好生解解瘾头。
而刘澹托付到渌州州牧府内的那位女娃,现如今更是出乎王寻尺所料,仅是一载之间,就能够同那位从正帐王庭内告老还乡,学问韬略皆是
名震渌州的那位族老,言而论道,并未听出落在下风。小姑娘耳聪目明,才到这般年纪,凭其唇红齿白样貌就相当讨人疼爱,天晓得往后该是有何等倾倒众生的容貌,更是因其小小年纪就投入那位老先生门下,反而是令王寻尺总觉得,自己其实也并无多少东西能传授与这位小姑娘,索性有时怠倦,就将这小姑娘送到州牧府内,而自个儿则是当习惯甩手掌柜,安稳回住处歇着。
而如此数月以来,王寻尺并未找到这小姑娘所批阅的文书,究竟有何不妥之处,顶多是因年岁尚浅,还未见识过太多世间事,因此有政务尚不晓得应当凭何处处置,不过在王寻尺这等同样是半个外行人的引路之过后,同样是知晓了些本就该不是这般年纪就应当知晓的弯弯绕绕。
「小二,再来一壶酒,今儿个咱兴致甚高,多替你捧捧场。」
今日小雪,倒是彻骨严寒,平日里王寻尺最西习惯做的事情,便是来这出距离州牧府不远的酒馆当中,要上两壶温酒,而后自行凑到最是凑近炭火边的位置,即使是醉倒,同样是无需担忧身染风寒,最是适宜。
「我说王寻尺,你小子就当真无别的地去了?旁人到你这般年纪,总也是应该成家立业,谁人能像你这般,怎么,渌州州牧一职,还嫌弃不够大,寻思着要挣下一份更足的家业,再讨个婆娘?不过话又说回来,金
山玉山,并不似腰间银枪好使唤,千万甭等到拎着条棉绳的时节,才后悔为甚年少时只顾着积攒下家业,即使是老翁配少妻,不还是留给人家挥霍。」
酒馆里头的小二早知晓王寻尺并无半点架子,反而是尤其乐意旁人同自己站到一层台阶处说话,愣是半点也没留有什么情面,只是开口嘲弄笑道。这位新领任泸州州牧的主儿,好像从来都不远身居庙堂之远,而是更乐意同这些位小二拌嘴,唯有这般,才是能得个随心随欲心思通畅,乃是位难见的怪人。
而今日王寻尺手捧杯盏,许久都未吭声,直到将杯中物接连添过数次,才揣起袖口,打量打量正在忙碌的小二。酒馆当中生意相当红火,即使是到这等严寒的时节,往来出入之人同样是络绎不绝,许多汉子为这么一口杯中物,豁上被自家婆娘找上门来,在众人眼前受好一顿责骂,都要前来此地,寻一晌偷欢,唯有醉里同三五至交好友,添油加醋说些自个儿当年做的大事,才算是哦畅快。
可王寻尺今日破天荒少言寡语,望向窗棂外滚滚风雪,要在眼前扯起一方素白色的生绢,而穿过这方生绢之外的人世间,愈发朦胧含糊。
酒馆之内,黄泥小火炉,老酒焙新壶,最不缺那等喝到满面红光,乃至将浑身衣物扒得干净,赤条条同人胡乱吹嘘,说年少时候随父出外牧羊,打杀过百十头恶
狼,到头来手头刀早已是钝去,就连哨棍短棒都是打断,现如今身上依旧留有抓痕,但这许多杂乱声响,都仿佛隔着一道鸿沟,王寻尺分明尽力去听,然而却听不清那位酒兴高涨的汉子,到底说的是什么。
再添一壶温酒。
而历来很是主张痛饮求醉的王寻尺仍是没多说,就连饮酒时也全然不像平日里头那般随意,只是相当木讷地将温热酒水倒进喉中,随后依然望向外头小雪,从不成鹅毛,变为纷纷扬扬,浩荡而来的架势,才是起身欲行,然而被方才闲暇的小二阻拦下来。
「州牧可是知晓些什么隐情,或是正帐王庭又遇上何等劫难,要不同在下说说,权当是解去烦忧。」
唯有这般节骨眼上讲说
正事,小二才是会称王寻尺为州牧,其实周遭的百姓都大多是晓得,这州牧位置本应当是那位名声甚大的云仲来坐,王寻尺只不过是暂代,可这位州牧一来不曾装腔作势使腔调,二来虽说是偶然之间惰怠,不过大多时候仍算是尽心尽力,不然这座才从胥孟府手中脱身的渌州,并不见得能恢复得如此之快,现如今冬天月,并没有多少冻饿而死的饥民,就愈发显得王寻尺手段不差,只是为人散漫了些。
但王寻尺还是摇头,看向这位相当熟悉的酒馆小二时,眉眼中略微有两分挣扎,但只说是近来身心俱疲,大多是因近几日不得好眠,才会有这
等别扭的心境,当真太平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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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拔剑震虎
冬时游猎,几近乃是大元入冬时节必不可少的传承,从古到今传续下来,算在是冬时本就为数不多的散心法子,上至达官显贵部族族老,下至寻常凭游牧为生的寻常百姓,皆是于此时辰时常外出行猎。
曾有人言说是大元有三样半物件最是金贵,一马二隼三良弓,至于那另外半个物件,才轮到快刀。行猎一事,是要将这三样半物件,尽数囊括到其中去,才能得来个算不上逊色于旁人的收获。实则北地司机皆可行猎,而至于为何择选冬时,是因冬时猛兽渐稀,而往往为御寒已经结事饥肠辘辘,最是凶猛狠辣,冬猎时节,能试比膂力高低,操练射术,又可于这恨不得终日瑟缩于床榻内的苦寒时节,稍稍活动筋骨,以警示部众莫要掉以轻心,但凡求得安逸,必然是要荒废大业。
寻常百姓人家外出行猎,原因则是更为显然些,山间无论是走兽飞禽,都晓得是在秋时贴膘,用以抵御冬天时食物短缺,也号撑过寒冬,于是纷纷在秋时就是将自身养得膘肥体壮,冬猎仅是逊色于秋猎,猎物皆是肉脂肥厚,最是斤两十足。再者便是冬雪一落,即可凭走兽足印找寻出其栖身之所,有被箭羽所伤者血水落到素白雪尘其中,同样也相当容易追痕觅踪,少有失手的时节。
大元正帐王庭消停了数载的冬猎,此番才是重新操办,毕竟先前数载皆是被战
事所缠,不单单是少赫罕,正帐王庭其中许多身居高位之人,皆一心精气神用在这场足够能毁去大元的叛乱战事中,岂能尚存有冬猎的兴致余力,所幸是不久前收复失地,而令天下北地皆遭重创的妖潮,竟是未曾波及到大元,于是重办冬猎,算在是情理之中。
此举既是为代替比武招揽猛士入军,又可借此向百姓分发些猎物,更是能在大元形势终于倒向正帐王庭时,凭此略微消去紧绷不松的心思,算是一举多得,纵然是少赫罕生怕此举劳民伤财,不过依旧恩准,操办十日,到底是择选流州外的空旷平坦地界,林木繁茂所在。听闻近来有虎伤人,甚是使过路百姓担忧,恰好趁这么一场冬猎,除去恶虎,想来倒是相当提震人心士气。
刀剑共举,而牵犬弄隼,近乎有数千精壮兵马于这方极深的林海前铺展开来,刀戈碰撞时节金铁声起,鹰啼犬吠,马嘶鸾响,数千头马匹鼻翼处喘出的白痕,使得此地犹如凭空生出阵茫茫大雾。
单是冬猎头一日,数千精骑就获鹿近百,兔狍不下百数,尚有十余头野狼,皆是被随军小厮收起,凭箭杆指认出是谁人所射,更是有数位***而来,不曾投身行伍,骑***湛的汉子惊扰起一头越冬的熊罴,生生以快马利箭吊射而死,引得军中人叹服,经赫罕授意,皆是吸纳入军中,且是递上银钱赏赐,日后为
正帐王庭所用。
就连平素算不得喜好冬猎的少赫罕,都是亲自挽弓搭箭,射鹿三头,难得觉得神清气爽,从诸事烦闷之中暂且抽身出来,甚觉舒坦。
「昔天下失鹿,群雄共逐,而既有得鹿时,总也有朝一日失其鹿。」
岑士骧替赫罕从鹿颈处拽下箭羽来,夹马腹回返,将这枚缀有翎毛的箭羽递到后者手中,显然也是方才很是舒坦地行猎半晌,甚至于左臂那头瞧来年岁已高,通体渐生白的鹰隼,嘴喙处皆沾染有毛发血水,更添杀气,不过说这话时,岑士骧恭敬得紧,似乎本就是意有所指。
「人间事永远有个先来后到不是,现如今胥孟府未灭,乃是我心头大患,不过同样也需担忧提防,往后大元应当是如何的格局,虽是天下失鹿久矣,数国伐交不知多少春秋变换,但经此一事,大元怕是难以学其余诸提,行那等逐鹿之举,并非是因胆魄不足或是瞻前顾后,而是与其一味征讨,往往事溃于自身,外患内忧,并不见得哪个更是能致使一国腐朽崩圮。」赫罕接过岑士骧递来的箭羽,
难得感慨一句,「切不可过早断言成败胜负,谁晓得胥孟府仍有多少后招,我这枚宝雕弓与悬翎箭乃是重金所造,可单是射鹿,箭簇就磨损甚重,正帐王庭不是悬翎箭,胥孟府也自然不是什么在铁蹄之下少有反抗的林中鹿,而是同那头山虎一般,不知此时
正蛰伏何处,伺机暴起伤人。」
难得这位才掌权没多久的大元少赫罕有心,岑士骧自当是宽慰,于是错马前来,始终慢赫罕一步,沿林海外信马由缰缓行。
拔除族老一事,自前赫罕起就是初现端倪,倘若是各方族老知晓收敛,大抵尚能有些安稳时日,不过既是在战事屡次三番试探,摇摆不定,反倒使得正帐王庭不得已之下,于战事未熄之前就已是磨罢刀剑,凭明暗手段将族老手中权势,尽数削去,且多数乃是凭兵戈之盛施展出的阳谋,倘若是拒不曾放权,大抵就被索性灭去,即使是那等自自诩早年间劳苦功高者,少赫罕出手的刹那,就再没留半点悔恨的机会。
其中最大的依仗,便是兵权尽数被牢牢抓到手中,且再者胥孟府再不复往日威风,这座渌州壁垒近乎是将些许有心倒向胥孟府的族老,死死拦在壁垒以西,使得其既无找寻下家的本事,也再无统携部下投敌的契机,于是忙碌许久的各方族老,到现在这般田地,才发觉正帐王庭已不是急需各方势力纷纷汇聚,甚至很是有些态度低下求贤的境况,反倒是兵强马壮,但凡有半点不顺遂心意,正中下怀,削去各方族老势力,易如反掌。
温瑜同些许军中将帅把持战事走向决断,而王庭中人又岂是闲暇无事,到现今冬时,已是有九成族老权势被正帐王庭收回,冥顽者大多为王庭
铁蹄威逼之下,不得不俯首,将原以为能盘踞更多年月的权柄拱手献出,而倘若是尤其中意吃罚的,在赫罕授意之下的正帐王庭铁骑,也从不会有什么留手。正是处于这位赫罕高瞻远瞩,知晓其父当年就发觉这族老权势已算不得助力,徒生事端,从而越发将削去族老一事施行得甚是霸道,甚至并不顾及所谓情面,反倒是使得民意空前高涨,却是无意间相助温瑜推行军囤一制,百姓兵马近乎是连接成片,前来投军行伍者已是远超所需,一时民意顺遂。
「赫罕能想到此处,眼光已是比属下高远太多。」
岑士骧难得叹气,早年间同前赫罕交情仍是历历在目,而现如今其子嗣,当真不见得逊色。
「既四下无人,就叫一声岑伯,这话自是令我惶恐,不过在考量所谓逐鹿一事前,需将自身先经营得妥当,再可言他。」赫罕拽住缰绳,将坐骑勒停,转过头来,却是蹙眉开口,「我当然愿兵不血刃将剩余近半境大元收回,可胥孟府怕是定然不答应,眼前似乎仅是有几条路可走,不妨算计算计。」
「其一乃是在渌州壁垒处日费千金,将本该积攒下的钱粮纷纷花费到两方对峙一事上,王庭一定不会逊色于胥孟府治国手段,但倘若是这般熬下去劳民伤财,只怕往后所谓逐鹿一事,数十年内就是变为泡影,现今天下大势风起云涌,当真不见得还
能留有多少蛰伏准备的时日。其二便是胥孟府自知不可再有拖延,由那位黄覆巢谋划计策,强行冲破这座壁垒,并不是觉得温瑜不及此人,但有些时候,仁义之师往往比不得那些不择手段的凶顽心性者挥军,来得容易,这场战事究竟要舍弃掉什么,才能得必胜。」
「其三便是王庭占先东进,倘若能一战之间定下江山则是最妙,而胥孟府所布置的后手,毕竟是修行人甚多,我担忧如受重创,或许还不如前两者。」
岑士骧刚要出口称赞赫罕心思细腻,却是发觉不知何时,赫罕坐骑身侧多出一头斑斓猛虎,瞧来并不见得饥肠辘辘,反而是皮毛顺滑,瞧来便是还未至衰老年纪,肚泛银白,王纹宽密,饶是岑士骧习武多
年,仍然未曾发觉有这么一头比蛮牛尚要壮实几分的雄壮猛虎悄无声息凑近,一时寒毛倒竖。
冬时雪厚,猛虎虎掌最是绵软,而踏雪时节无声无息,最是难以提防,而古怪之处便是数千骑入林海骑射冲杀,已是将如今长林之间的走兽险些一网打尽,甚至连熊罴都未曾轻易放过,同样是葬身利箭之下,而这头分明浑身上下未曾有半点伤势的猛虎,却是隐而未发,蛰伏到现如今来,的确是令人措手不及。也正是刹那之间,岑士骧单手压在刀柄处,同时左手取矛,意在趁这头斑斓猛虎还未出手时节,凭一己之力诛杀降伏。
眼下正帐王庭冬猎已至收官时节,在赫罕默许之下,军中小饮酒水,权当是分散于各部的兵卒叙旧,得享难得的清闲时辰,至于更多人则是剥皮割肉,留待日后将这这些皮毛肉食,好生分发与大元百姓,赫罕平素又最是小心谨慎,生怕隔墙有耳,虽左右皆是忠心耿耿侍卫,来历家底皆甚是清白,不过依旧不允旁人跟随,只是一人一骑,同岑士骧在林海周遭打转。而这等场面下,纵然是岑士骧自问斗不赢这头跳涧的鼎盛猛虎,依然是缓缓抽刀在手。
而端坐马上的赫罕却并未发觉岑士骧神情有异,继续漫不经心驾马慢行,甚至将目光都放长,立身一处满是积雪的坡道处,向似水洗过的通透远空张望。
而远空有细微罡风汇聚而来,很快在天际外凝绕成一股银亮大风,冬时大元常有此景,可倘若是这股风成了气候,足能摧城拔寨,其势不可阻,纵然是快马仍旧难以从动辄十里,上接云天下接冰河的狂风中逃出生天,在很多大元地界,这番景致叫做金乌袖。
相当年轻眉宇清亮的赫罕伸出手去,当空一握,随即回头朝岑士骧一笑。
「男儿当持玉龙剑。」
随后浑身冷汗的岑士骧才发觉,那猛虎不知何时已然离去,黄眸烁烁,凝望端坐马上笑意豪迈的少赫罕,畏畏缩缩,竟不再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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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凤雁卒
更定时分,山壁如削,冷月里竟能反出光彩来,只是依然清清冷冷森寒异常。
在这等万家引灯火,而皆使炭火取暖的恶寒冬时,出门在外时节都恨不得将床榻被褥裹到身上,但凡行人,瑟缩脖颈,周身上下都笼罩那等无孔不入伺机作祟寒气,只得是费劲撑住身形,将袖口扎得严实。到这般时景,毕竟是连人间的南境都不好过,何况是先闻寒的北地朔方,连年都是有不曾寻到取暖地,身上火折遗失的那等苦命人,冻死在这片终日风雪莽莽的北地,故而人人皆不愿出门,何况是在这等更定时分,说是呵气凝冰,水囊板结,都不为过。
常有人能见牛羊陷入风雪其中,而待到这风雪过境之后,通常生还十不存一,连其厚重皮毛都不得抵御这等来势暴虐凶狂寒意,果真如潮如涌,轰然而来。
身在渌州壁垒的将帅,曾琢磨出个主意来,因此冬尤为酷寒,许多将士双手皆是遭如刀北风割开无数破损,倘若不加医治,随后不久皮肉就要外翻出来,而疼痒难忍,于是就琢磨出这么个法子,凭厚实棉麻在袍袖末端双手处缝出这么枚厚实羽囊,凭鹿羊皮毛壳,内里填满毛絮,但凡是无需动用双手时,即可将双手揣入此囊当中,暂且使得双手不至于冰冷僵硬。毕竟盔铠总会使得浑身寒气不散,一入冬时,则染病者更甚,使衣物御寒一事就尤为至
关紧要,即使是胥孟府久未有大举攻城迹象,不过仍不敢掉以轻心,虽说此事所耗人财甚重,不过还是在渌州壁垒贴推行开来。
可总有人用不得这等物件。
这座气势雄浑山体如同削,裹以坚冰的渌州壁垒处,倘如是有人心细而眼力极强,必可在壁垒下窥见,冬时坚冰严密结实的山壁缝隙处,有些许凹槽,并不似是冬时浩大长风侵蚀所得,反而更像是凭人力凿入坚冰,所留有的痕迹,而边关处少有雪停日出,方才还算深邃的孔洞,很快必是被雪花遮挡得严实,只需一日不落雪,而外表坚冰稍有融去,则又会冻得坚如磐石。
可惜渌州壁垒实在防备得严密,那位在军中声势颇大的温帅,可曾得上是处心积虑,力主将这道渌州壁垒变为群雄望而兴叹的绝地,甚至凿穿不少山体,架设弩车硬弩,单是为囤积滚木,生生凭手头兵卒将渌州开阔地方圆数百里的深林尽数伐得精光,运送往壁垒以顶填补军备,并无需担忧所谓失火一事,不单单在山体处设窖井。且因渌州壁垒奇高,即使是天下顶尖的强弓硬弩,照旧是难以将火油射到壁垒城头处。因此即使是有零星探马前去壁垒外窥探,照旧是不敢上前,需得是有极其高明的骑术,才可在那等劲弓乃至弩机居高临下直射当中保全性命,最是艰难。
哪怕是寻常百姓,都是猜测这位温帅谨慎,
生怕是那位无所不用其极的黄覆巢,又是递出什么毒计,并不愿同其交锋,倘如是自渌州壁垒处挥兵东进,没准就要吃这位阴毒书生的算计,再者那书生时常身子抱恙,就更无需直对上其锋芒,倒不如暂避,待到时机适宜时节,再一战功成。两军交战,不敌黄覆巢计策,好像已然变成算不得丢人的事,而五锋山那场大胜,大抵同样是因那书生身子抱恙临机换帅,才令正帐王庭抓到难得的胜机,大多王庭治下百姓都是如此想来,故而即使是温瑜屯兵渌州壁垒迟迟未曾收复失地,也并没有失却什么民心。
经历过先前王庭惨淡境地的大元百姓,多半更是能知晓这一路来,王庭所蒙苦难,端的是极重,当有眼下时局,可说是感念上苍垂青。战事会使人们知晓许多往日不晓得的事,可价码未免过于沉重。
而此时寒冷冬夜,并无人知晓壁垒之外,有一队十余人,正沿着山壁缓缓向下,使手中的锤凿在光滑坚冰处凿出孔洞来,使锤凿变为落脚地,时有长风来,而这一队兵卒身形动摇西晃,幸亏是有绳索牵
引,故不曾有人失足跌落。
这些位精壮兵卒皆身穿鳞甲,分明是比寻常士卒甲胄更为轻便,然而甲胄则更为精细,瞧来便是需耗费不浅的银钱,而人人肩头背弓,腰悬钩爪绳索同两枚布包,负剑挂刀,口衔柴草,沿光滑似镜的山壁逐个
攀下,随后便是聚拢在为首之人身侧,连丝毫响动都无,显然是快靴靴底处皆垫上柔软枯草,一丝一毫声响也无。
山壁下丛簇枯草处,泼洒新酒。
为首那位兵卒手掂着枚紫鞘长刀,拄刀在地,同其余军卒一并将酒水泼洒到地,而后才是起身,向难以窥见其余景致,连片飞雪里看过一眼,便是蹙起眉来。
「这般天时,并无马匹赶路,倘若遇敌袭,八成是要折损性命,近几日来催促得紧,不然当真不愿赌。」
身旁一位兵卒咧嘴笑笑,正巧缺了枚门牙,开口时节漏风通气,也不晓得是因天寒地冻,还是因少了这枚门牙,含糊不清,「要我说头儿,咱都是闲暇不得的命,你才来此地不久,不也是坐不住,不然就凭这身手,往后倘若战事再起,未必就不能捞个偏将做做,再知晓如何统兵,怕是这官位还要朝上升上一升,何苦同我等做这等活一日算一日的艰难活计。瞧瞧这些位当初失足摔死的弟兄,即使是素未谋面,照旧晓得下场相当惨淡,何苦来的。」
「那倒没错,真要是安稳得下去,岂能前来这等地界。」为首抱长刀的兵卒咧咧嘴,忽然想什么来,随后朝众人招招手,向极深极暗的雪夜走去。
唐不枫在大元停留的时日极长,自从快马出漠城过后,从未在一国之内停留如此久,先是在部族之间往来,而后又是去往渌州壁垒,
期间倒是抽空见过一回云仲,不过当真算不得什么相谈甚欢,随后竟是并不曾离去,反而是索性留到渌州一地,后来投军而来,即使是同云仲有些交情,凭温瑜的意思,自然是要给一份平日相当闲暇的差事,却被唐不枫婉拒,偏是要前来这支数目甚小的兵卒中,做这等去往壁垒之外刺探军情的寻常兵卒。
继五锋山一战过后,正帐王庭其中深谙兵道者,皆是在暗地里商议一事,即是在渌州壁垒建成过后,设一支仅有二三十人奇兵,专司刺探军情,替整座渌州壁垒先行探明胥孟府排布,更兼刺探关隘要道,以备不时之需,倘如是有朝一日王庭兵马先发制人东进,则凭这股兵卒先行破局,损毁哨所,临阵先登,自是需求这么些位身手极好,单打独斗名震三军者。或许是因当初云仲几人在五锋山此战,有莫大裨益,且是抢占先机,也或许是对于那位听闻将死的书生仍有提防,因此才立下这支步卒,清一色银甲,盔缨素白,同大元当中的凤头雁相仿,因此又唤凤雁卒。
以唐不枫的身手境界,做凤雁卒为首之人,自是绰绰有余,然而温瑜直到现如今才是令唐不枫携领众兵卒,难说不是因当年云仲曾言,唐疯子的刀快,但为人却是疯癫,倘如真叫此人领重职,自能屡立战功,不过实在是不惜命,因此权衡再三,直到前阵才是将凤雁卒
交与唐不枫携领。
而唐不枫果真是胆大,才携兵卒出壁垒数次,就已是寻到两三处胥孟府屯粮处,横是凭十余位步卒,将这几处屯粮地烧尽,杀敌逾百,而凤雁卒仅有五位折损,近乎将东地三十里内驻军布防尽数探明,将图卷交与温瑜。
这位练刀多年,尤其以快刀著称的刀客,不单单是对自己狠,对于战事同样是有其见解,本该是凭数目稀少步卒给胥孟府兵马添些麻烦的凤雁卒,交到唐疯子手中,却是变为一柄牛耳尖刀,悄无声息从渌州壁垒处,直刺胥孟府营盘,杀伤甚重,甚至截断数趟探马,哪怕数倍于己,同样是获全胜。
对于唐疯子而言,好像天底下得以历练刀招,修为进境的事,但
凡不是那等无义之事,皆可做得,饶是阮秋白屡次三番阻拦,已是有许久未曾同唐不枫言语,照旧是频频出关,游走生死之间练刀悟境,甚至使胥孟府也不得不调配精锐铁骑巡营,处处提防凤雁卒四处作祟。
巍巍大元境,沉沉朔方雪,一行人挑那等雪线甚不分明处疾行,已是距灯火不甚分明的胥孟府营帐,仅是相隔咫尺,但处于人人皆披银甲素袍,掩于积雪其中,一路行来相当自如。
此行唐不枫要将这相距胥孟府营盘最近的几处哨所尽数除去,趁大营起乱时节调虎离山,待到再度外出时节,好生占些便宜,于是压根未曾顾及过多,安心
卧雪,等候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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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杀羊者也
三日过后,冒狄部西处有户世代游牧的人家,被不见半点停顿的风雪压得不得前行,只好是将牛羊栓好,将篱笆插得结实,就地搭起帷帐来,拿皮毛硬木撑住帷帐四周,才勉强在这场席卷渌州至渌州壁垒以东,多年难得一见的风雪,好在是这户人家其中有位老者,知晓遇上这等狂风天时应当如何应对,才是勉强撑过这场厄难。
要是换成那等寻常的游牧人家,并未有这等活过许久,见多识广的老人,怕是要在这场狂风大雪里损失惨重,连人命都未必能留下,毕竟在这般天时,但凡是遭掀翻了帷帐,即使是衣衫穿得再足,无火可生,必然难免一死。游牧人家最是忌惮那等三五成群的群狼,即使是北地也少有那等动辄数十的狼群,但出于其狡诈隐忍,同样也需提防,不过在这等天时,无论是牛羊虎狼,同样都是承受不得,但凡未曾好生御寒,皆要被生生冻死在荒原其中,因此并不需过多添小心,而是将帷帐加固,生起炭火来,才是重中之重。
果不其然如这位终生游牧,连城池都未去过几回的老者所料,篱笆当中仅是有两头皮毛不甚厚实的瘦羊没撑过这场风雪,而因为在这场风雪前,就全力加固帷帐,全家因此在这场狂风暴雪里安然无恙。
不过这两日之间,在帷帐里时常打盹的老者,更在意的并不是篱笆院内的牛羊,而是一位
冒着连天浩大风雪,一头栽倒到帷帐外的兵卒。这兵卒来时浑身是血,全然瞧不出衣甲原色,可饶是被冻得满脸紫青冻伤,走到帷帐前时,仍旧是举着那柄长刀怒视眼前一家,而后力竭倒下,手中依然紧握长刀,甚至于皮肉都同刀柄连到一起。
老人并不是未曾见过兵卒,想当初胥孟府同正帐王庭战事起时,老人就见过犹如云彩似绵延的兵马,向渌州壁垒涌去,不得已才是将帷帐边的肥沃草场弃去,转而向更北放大元边境地谋生,而现如今战事稍停,听闻风声说是徭役稍止,老人才领人家稍稍向南迁徙,正好赶上这等来势极其凶恶的秋冬,索性就不再折腾,牛羊能否肥壮,早已是不曾过于记挂心上。兵荒马乱的时节,能有个活命便是善哉,又如何能凭放牧一事富贵,至于自己儿孙,能撑过这战事平稳过去,便算在是祖上积德行善,所受的善果。
风雪散去,天朗气清,昔日繁重铅云此时收尽,唯有三两朵细碎白云飘荡天外,清晨时节膝下两位孙儿,已是纷纷驾马外出,现如今拎起木棒,正于马上往来交战,倒当真是像模像样,马蹄翻起冻土来,蹄声轻快。
老人披起厚实皮毛织就的衣衫走出帷帐来,总觉得这风雪过后难得的晴天,都让自个儿这等老迈不堪之人,浑身涌出些力气来,于是信步就走到篱笆外去,向里头张望。
自
家儿郎昨夜曾讲说,那兵卒衣衫本就单薄,怕是活不过这一夜,毕竟这风雪连有三日,阴风怒号,不晓得这位在风雪里已是走过多少时辰,倒不如请进帷帐当中,想来其奄奄一息,如何都不会做出什么谋财害命的举动,却是被老人狠狠训斥,责令儿郎将这兵卒扔到篱笆其中,同牛羊身在一处,能活便是算他命大,死则只能怪自身性命不硬朗。
实在是因这些年来,老人曾见过许多行伍里的荒唐事,尤其是胥孟府统辖大元半壁江山过后,尤其纵容那些位最是蛮荒无知,残忍心狠的部族猛士,欺压百姓一事,好像都是习以为常,更何况那兵卒手头握刀,倘若暴起伤人,一位女子,一位老妪,一位年富力强之人与两个孩童,如何是这等见惯厮杀的军卒对手。甚至老人总觉得,是不是正帐王庭里的兵卒,要比胥孟府内的兵卒,更是知晓何谓军纪严明秋毫无犯,每逢此时,难免就想到那位昔日英明神武的赫罕来。
大概现在那位少赫罕,当真比不得其父,不然也断然不会将大元变成这等模样。
这般想着,老人便走到困牛羊的篱笆处,积雪甚厚,但越发使得血色明显,有两头瘦羊被开膛破腹,被人摘去五脏六腑,而昨日那位垂死的兵卒,竟仍能背靠篱笆,睁眼望向老人,卸去浑身甲胄,浑身血气更浓,手中还拎着片已然凝冰的血肉,正
生生送到口中。
「这两头羊,是你杀的?」老人似乎转瞬间就知晓昨夜这位兵卒是如何活下来的,于是缓步走上前去,打量这位仍旧气息奄奄,但两眼依旧有神的兵卒。
「是我杀的,这两头羊活不下去,但老子还能活,当然要杀。」即使老人乡音甚重,可那位兵卒分明是听懂老人言语,抬起眼来,竟是勉强咧嘴笑了笑,「可惜身上没钱,不然就赔给你了。」
昨夜兵卒分明是徒手生生扯碎那两头羊的脏腑,而后将仍旧泛热的血水浇到自个儿身上,至于五脏六腑,怕是已然被这兵卒生生撕碎吞到肚里,权当是添些吃食与热气,故而浑身血气奇重,相隔数步都清晰可嗅。连老人都很是狐疑,就凭这等气息奄奄垂死之人,是如何走到此处的,又是如何生生扯碎羊腹,撑到风雪散去,于是一时沉默无言,回头走到帷帐里,将清晨饮剩的羹汤热罢,颤颤巍巍端到兵卒眼前,后者几乎是毫不犹豫接过,狼吞虎咽生生倒进喉咙里,随后才是将压在身下的手拿出,将紧握的一道尖锐篱笆扔到一旁。
「就不怕汤里有毒?」
似乎是晓得这位兵卒捡回一条命去,老者神情复杂开口。
「老人家心眼好,真要是狠得下心杀人,我理应活不过昨晚,」兵卒饮过一碗热汤,终是缓和下来许多,眉宇间的狠戾气收敛不少,费力撑起身子同老人抱拳行礼,「
那时节在下可是连刀都拿不稳,真是要杀在下,怕是如何都能成,何苦是要留下这么个后患,又怎会扔到羊群里头取暖。」
不多时,帷帐里多出几人身影,老者儿郎乃是位顶热络的汉子,连同其妻儿一并坐到老者跟前,只是看那兵卒的时节,依然是有些神色古怪。毕竟常年游牧,实在是不常见过兵卒,何况是满身杀气,瞧来就是自沙场里逃出的兵卒,更何况这位爷竟是一人就能吃下足够六七人分量的汤饼,此时狼吞虎咽,半点也无人样,同样是令那两位年纪尚浅的孩童相当好奇。
那柄昨夜就被汉子拿来的紫鞘长刀,就立在一旁,在篝火畔映照出纷繁的乱纹。
显然两位孩童对这位兵卒相当好奇,更是因其银盔银甲,瞧来实在是引人心驰神往,但奈何老人始终凭眼色阻拦,怯生生不敢上前来。汉子同其妻倒是宽厚性情,即使是这等天寒地冻粮食短缺的时日,这兵卒用过这么一餐饭食,照旧相当热情招呼,将马棚腾出,引兵卒去往其中暂且安身。
攀下渌州壁垒的时节,随行有十几位弟兄,而逃至此地的时节,仅剩一人。
所以更多的时间,唐不枫都是望着此间广袤荒原上空盘旋的天光云影,伤势早已是被那对夫妻递来的金疮药医治得妥当,还是讨来些温热清水涮洗过身子,足足冲下许多血水,当中有人血,有羊血,甚至有马血
,好在是那柄紫鞘长刀,被那位老人归还,始终立在马棚其中,未曾动用,一来是生怕吓到这户很是淳朴的游牧人家,二来是唐不枫双手险些冻得僵死,连有两日,手拿物件都是难以随心,索性是将长刀立起,再未曾动用过。
游牧人家最是好客,不论是南来北往商队,还是那等走投无路,只乞一餐饭食的流民,这户人家近些年来,收留过许多,虽说这位兵卒不知底细,但同样是热络相待,尤其是那两位最喜舞刀弄枪的孩童,时常要去寻唐不枫,学学那等枪棒刀剑,毕竟这等年纪的孩童,能打就是最大的道理,而无需有太多驳杂念头。唐不枫知晓这其中同样是有那位忠厚
老实汉子的授意,于是教授刀招的时节颇为上心,不过依然未曾去动用那柄平日抱得严实的紫鞘长刀,而是削出三柄木刀,交与这两位孩童滚刀之法。
世间无论是刀招法门,还是寻常本事,说到底来,还是最适宜自个儿为妙,但奈何初一试探,这两位孩童的身手就不差,天资聪慧,当真是习武的好秧苗,既是如此,唐不枫也暂且搁置下其余心思,悉心教导,才不过几日功夫,两孩童的滚刀路数就已初现雏形,尤其是略微年浅的孩童,唐不枫教授两分刀招,竟能得三分,触类旁通,身手现如今已能强压其兄长一头,因此相当得瑟,没少遭兄长敲打。
不过恰逢
少年时,即使是起些争执争强好胜,只需睡过一觉,便是宠辱偕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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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何以买太平
转眼唐不枫到此,已逾半月光景,其间唐不枫也曾询问过,此处是何所在,毕竟冒风雪前来时,并不晓得个确切,只晓得离渌州壁垒甚远,至于究竟是去往的何处方向,在那等满身是伤腹内无食的时节,自然是难以算计。
对于这位兵卒,汉子相当敬佩,这位在死境里强闯出生天的命硬之人,游牧人家总是要添上些感同身受的眼光,看待这位从生死之际强行夺来造化的受苦难者。再者说来,唐不枫的刀,当真是极高明,即使是早年间不曾受名家指点,可依旧能看出这么一趟猛虎出林,莽龙走涧似的滚刀,不单单是难以瞧清,更绝非是那等唬人的虚招,而是干净利落,分明快刀而力道鲜明,乃是位难得的高手。
往往这般高手多年来精练刀招架势,断然不会轻易传与旁人,可明眼人皆知,唐不枫当真是将浑身刀法技艺倾囊相授,才使得两位孩童短短几日之间,有如此进境,以至于汉子都有些害愁,倘若是日后再需管教,凭自己这身手,可否还能管教得动两位儿郎。
这户人家中最少同唐不枫言语的,就是那位相当长时间都孤身一人沉默不语的老人,好像是活过许多年岁,眼前事身后事,已不能令其轻易动心念,只是在踏出帷帐,见两位孙儿同唐不枫学刀的时节,很是乐意多看上两眼,坐到连绵荒草雪窝里,身子骨硬朗,并不觉
寒意彻骨。
「后生不是大元东境的人,甚至不是大元人,老朽可猜得对?」正在凭手中木刀练滚刀的唐不枫,本以为老者要同往常一样,只是稍微端详过一阵就会自行离去,但老者此番却是走上前来,手中拽起两匹马的缰绳,将其中一根递到唐不枫手中,却是使得其微微一愣,于是先行嘱咐那两位孩童,自行操练,但凡有不解之处,且留到回返过后再问不迟,随后接过缰绳,同老人并驾齐驱,向远处如同天地相接壤的山坡处快马而去。
老人递缰绳,本意就在于这场对谈,最好是莫要被旁人听到耳中,即使是一家中人,照旧是需要瞒着,唐不枫亦是知晓这般道理,于是并未拖沓,只是随老人去往山坡处,驾马狂奔,而后很是轻巧跳下马背来,脚步稳当。
年岁过深的老人骑术显然也是极佳,不过还是勒住缰绳,缓缓翻身下马,婉拒唐不枫搀扶,而后找来这么处宽敞避风的坑洞,盘膝坐在洞口前,才是将一双饱经风霜,周遭褶皱遍布的眼睛望向唐不枫。
「早年间我曾到过这片草场,起先老朽就是冒狄部的寻常族人,只是随着赫罕一统大元过后,好像起先那个很是和善淳朴的冒狄部,也是渐渐与往日不同,这才是脱身族外,做了这么个凭游牧为生的闲散人,终日游离于部族之外,反而像脱身樊笼,瞬息之间就觉得自在许多,无
论是看待时局还是大势,都是能把以往蒙在眼前的轻纱扯去,淡然处之。」随即老人乐呵指指身后这出坑洞,很是感慨道,「当年我在这捉过野兔,奈何这小兽打洞的本事不低,硬是将我耍得团团转,到头来发起狠来,才将此处掘开,凭枯木杂草熏烟,才得以逮到那尾相当狡猾的老兔子,不成想今日还能瞧见,突生感慨。」
「老人家如何晓得我不是胥孟府兵卒,又是如何知晓,我并非是大元中人?」唐不枫如往常一般抽出一穗野草,叼在口中,索性是躺卧下来,总要在心里嘀咕两声果然还是卸甲舒坦,却并不晓得老者方才意有所指的一番话,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而老人对此问很是有些好笑,指指自己两眼,一改往日无甚波澜的面皮,「你看,我老朽虽说是两眼浑浊,但总还是看得清许多事,说白了从你在那夜风雪时节走到帷帐前时,就已笃定你这少年人绝非是胥孟府兵卒。」
人上年纪,总是要唠叨些,这位老人也不例外,同唐不枫讲起早年间种种所见所闻,言说是当年
赫罕一统大元各部的时节,才最是不乏唐不枫这等命硬之人。有时候死生无非是一念之间,咬牙切齿活下去的,往往心思念头最深,而倘若是从起初便觉得这场战事于己无关,高高挂起者,不曾临阵脱逃,就已算是凤毛麟角,何况是浑身冻伤多处,早已耗
尽浑身气力,在风雪中独行的兵卒,而那时节赫罕兴义兵时,有无数慷慨赴死者,有凭逊于敌军十倍,而死守关隘者,争先恐后前赴后继,立下无数足能为后世传颂的豪迈事。
但如今的胥孟府,虽然有这种人,但断然不会太多。
只晓得掳掠烧杀的部族,即使是铁蹄能踏平人间天下,不过是能称之为荼毒而已,归根到底,系住人心军心的并非是什么许以重利,同样并非是什么对掳掠一事袖手旁观,而是是否能够凭除利益之外的本事,笼络住军心人心,而这等笼络的手段,并非是能学来的。所以自古时便不乏有这等先例,未曾许***厚禄,而士卒人人争先,部将文武纷纷齐心,虽不见得占大势而行,然而自身即可成大势,横推一国,甚至席卷天下,凭的必定不是利字当头,而但凡是凭利字当头者,即使能得天下,倒也坐得不能长久。
「人呐,从来都是贱骨头,养尊处优终日无需动弹,反而容易养出一身病灶来,而终日折腾劳累筋骨疲惫的汉子,却往往不见得有什么隐疾,得利者得利过后,总想将这份利握住,再取旁的好处,食邑万户者,欲食十万户,食十万户后,又欲登阶而上,圣人轮流坐,明日到我家。一来二去,反而是起初那些位对争名逐利并不太过记挂的人,才是当真难得,少年人应当是知晓些胥孟府现状,可知这
些部族为何纷纷依附,又有何求,当然就称不上什么仁义之师,不过各取所需罢,而兵卒因此获利者罕有,往往却是为旁人开疆拓土,自然同赫罕统兵时节相提并论。」
「只是但兴战事,唯苦苍生,可惜有时却是不得不接招,所以这位少赫罕,还是来得太晚了些。」
唐不枫收起脸上轻佻笑意,沉重点头。
但兴战事,唯苦苍生。
凤雁卒里,大多皆是寻常兵卒,有年少者未曾娶亲,而有人已是娶亲,但除却自身之外,皆是死在这场突如其来袭杀当中。凤雁卒人人身手高明,虽遇伏兵,却断然不应当全军覆没,毕竟是已将那处哨所烧毁,夺马数十匹,而后快马回返,趁夜色向渌州壁垒退去,但凡有火光起,则城头日夜轮换的兵卒必能凭强弓硬弩接应,何况唐不枫这身相当瓷实的境界,逼不得已时展露出外,必能是护下多数凤雁卒性命。
但令凤雁卒皆是心头震动的,便是这场袭杀当中,胥孟府有足足六位修行道中的高手,近乎每一位都同唐不枫境界相仿,因此即使是快马加鞭,更有唐不枫扯起刀光遮掩,依然是未曾突出重围。大抵是被凤雁卒三番五次劫营过后,那位统兵的书生终是腻味了这等烦心事,终究是令修行人参与这场战事,近乎凤雁卒皆是被六位修行人所杀,甚至连生擒一事都未有过,大多是当场诛杀,尸骨无存。
唐
不枫内气尽出,以先前阮秋白所赠的一枚符箓远遁百里,收敛去浑身气机,才堪堪逃出生天来。而最是令唐疯子无能为力的,是这六位修行人并不上前同自己死斗,而是指使周遭胥孟府兵卒涌上前来,即使是凭掌中刀砍杀无数,已至精疲力竭,那六位躲藏在重重军阵后的修行人,始终是漠然诛杀其余凤雁卒,却是将唐不枫扔在兵卒阵内。
所以唐不枫近乎是生生瞧见,这些位相认不久,却又皆是相当仗义的同袍,惨死在这六位修行人手中,甚至时常同自个儿扯闲的那位兵卒,头颅被悬到旗杆处,直到唐不枫战至力竭时,血水还未流干,死不瞑目。
从许久前就听闻过胥孟府部族其中有猿奴这等
说法,手段本事大都神鬼莫测,而并不乏那等修行江湖上难以见到的诡妙神通,最是难以对付,而此战来得实在过于突然,凤雁卒向来未曾遇上这等规模甚大的伏杀,以至于唐不枫在瞬息之间,竟也有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之感,故而时常怪罪自己。
死在乱军阵中不曾落下全尸的兵卒,是谁人的夫君,是谁家的儿郎。
「还请老人家直言。」
从方才起老人就不曾开口,而是静静看着唐不枫面色变化,后者先是感慨,而后便是满脸阴冷,甚至有几分惧意,而后便是满脸怒容,随后尽数归到失落上。
兀兀穷年,知为谁人奔忙,天下事轻事急,而往
往凭人生死,买得太平盛世,只不过究竟凭谁人性命为筹,历来便是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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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夫君在东,我即东归
「我老迈不堪,头顶上都是浮土,说些再难听些的,棺椁都已是合上大半,仅仅是留有个缝隙,尚能看看这座人间,再说来,存世年岁过长远,不见得所悟的东西便没什么错漏。人们时常讲话说是女子家发髻长见识短,如今看来当真是谬言。古来并不乏那等才情绝艳的女子,倘如能同男儿郎一般出入学堂书塾,女子成事者大抵并不少,因此老马识途,或说暮年之人见多识广,心思过人,能想明白旁人想不通的道理,这话也是放屁。」
突如其来这么一番话,着实是令心思有些误入歧途的唐不枫稍稍回神,很是错愕打量老者两眼,后者却只是眨眨眼狡黠笑笑,并不点破方才这番粗俗话,本来就是要说给正处在心神无定的唐不枫听,唐不枫同样知晓老人用意,于是浅浅点头。
「早先古时,就有人曾说过,一国之地,之所以有这等叛乱,时常是要处心积虑挑出些为政者的毛病症结来,窃以为此说法相当荒唐,那不成那等因花容月貌,身姿窈窕的女子,平白无故受权贵污了身子,便是因其浪荡或是举止不端?凡遇旁人害者,必有其错,此等说法历来是在民间盛行,当年老朽还在少年时,常是因同玩伴摔打嬉闹,不慎误撞了额角或是磕碰擦伤,往往家中人都是要好生数落了,但凡言说我是无心,就要挑理,说为何旁人家的孩童儿郎
未曾磕碰负伤。」
「但他们既未听过旁人家中事,也从来不觉得,皆是无心,只是事找到我头上,难道便可说我不应当外出玩耍嬉闹?毕竟那等终日大门不出的孩童少有不是,只是我运气差些罢,因磕碰而言说我不应当如何如何,本来就是不妥。而一国有叛乱生出,也不能尽怪罪于君,像那等圣君当道,仁德宽和,叛乱没准也会找上门来,而那些位后世只晓得动嘴皮子的看客,往往也要挑个理出来责问辩驳。要么说是皇权拿捏得不甚稳妥,要么便言说兵马大权旁落,再就是说用人不当,可是人间的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尽善尽美不是?」
如此的说法,唐不枫从来未曾听过,但好像细想之下,一时也觉得老者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似乎往往人对于己身,皆不过是求个勉强凑合即可,即使是偶然之间做过那等不曾从心的举动,总也能寻出些道理说服自个儿,譬如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譬如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对于旁人反倒是所求甚多,对待宽仁之人言说切不可心软,对于那等手段刚强果敢之人,又说是城府不深,不堪大用,好像头老鸹偏要占住鸟窝那般,非要把理占全,才算是极好。
想当初阮秋白劝过许久,言说是唐不枫略微收敛些好战之心,消停修行即可,而唐不枫却总觉女子很是见识短浅,浑然未曾看清
阮秋白眼底担忧慌张,这事要细说起来,又何尝不是不讲理。
难有两人感同身受,而难有人举止行事,能够将所谓平衡两字掌握得恰到好处,更不要说什么大事小情,皆求在中央,不失分寸偏颇。
「那老人家现如今,是如何看这场战事走向?」唐不枫收起随意架势,而再度向老人发问的时节,已是正色不少。
老人嘿嘿一笑,「老朽能怎么看,扒窗看呗,甭觉得能讲几番歪理,就当真是什么隐世的高人,家底清白得很,本就是个最是寻常的游牧百姓,能有什么来头,顶多是因活得岁数大琢磨得多些,才能想方设法凭自己的本事,想出这等能够说服自己的道理,可这说法拿到旁人心中去,又未必值钱。」
老少两人又是闲扯过一阵,直到天外浓郁云朵再度聚拢而来,压满正片天穹时,周遭景致就又是灰败铁青下来,受北地最是凛冽的寒风使云朵被冻得凝结,落下大片大片棱角分明的冰晶来,随之而来的是浩浩荡荡的北风,争先恐后,犹胜万军掠阵。许多外出觅食的鹰隼皆是失却其平日威风,落荒
而逃,生怕是被这阵再度席卷而来的风雪冻僵,于是皆尽离去,只留有上空盘旋汇集的铅云,受狂风搅动,样貌怪兀,时聚时散。
这是北境万古以来竹简书卷里未曾变过的朔方天景,改朝换代,沧海桑田,而从无甚变改,起码在有书卷
记载以来甚是短暂的千百年来,皆是如此,苍凉浩繁,引人瞩目。
难得没有带上那柄紫鞘长刀的唐不枫站立在这方天穹之下,两眼微眯,脸腮冻得泛红,抬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到回神时,老人已是将马匹牵来,自个儿端坐到马背上,朝天上指了指,大风很快将老者话语吹散,而唐不枫却是清清楚楚看到老人嘴张合之间说了什么。
东有云台,毁城破垒,不久即来。
渌州壁垒不远一处农舍其中,此时有人叩响屋门。
近一段时日来,温瑜常年紧绷的念头,终于是在这等军屯冬耕冬牧时,略微有些舒缓,但历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像温瑜已是习以为常,本就是现如今王庭统兵者,自是无一日安宁时日,倘若是长久无事,反倒愈发觉得心神不甚安宁。就譬如是多日前再度出壁垒的凤雁卒十几人,到现如今竟无一人回返,包括那位已是立身在三境的唐不枫,多日以来寂静得紧,唯有出关三日之后,曾有目力极好的军卒,曾言说见过极远处的胥孟府军营火起,往后就又重归寂静。
若依温瑜的算计,凤雁卒兵卒身手极为高明,更加之现如今五绝虽仍未有动向,不过修行人不参战事,乃是许久以来的规矩,何况凤雁卒人手稀少,有唐不枫这位三境兜底,大多是无需过多担忧,即使不敌,照旧有自保的本事。
但现如今似乎局势走向并非是
温瑜所想那般容易。
叩门声越发急迫,温瑜回过神正要自帅案处起身,木门却是被一刀分为两截,来人并不愿持有几分礼节,才是破开屋门,就已是径直走入屋内落座,并不等温瑜开口。
这座客舍乃是渌州村落中不多见的僻静所在,正巧为军屯一事,温瑜仍需劳心费时,因此只剩余贺知州统领渌州壁垒留驻兵卒,而自身则是前来督军,但凡是有那等毁及田垄或是行事不利者,但凭军法处置,此事对于正帐王庭兵卒,已是见怪不怪,毕竟军纪严明,才方可使得百姓夹道,使得整座正帐王庭蒸蒸日上,道理便在于此。并不见得温瑜乃是为取得那么两日闲暇,才有如此举动,而是倘若主帅未曾亲来,兵卒虽说是不会讲出什么,但心头当然是有些不悦,唯有自己这位王庭现如今的统军大帅毫无架子,将袖口卷起,果真是诚心照应冬月秧苗,许多兵卒见此,才会乐于如此。
统兵大帅都毫无架子躬耕田垄,好像自个儿这等寻常小卒,就更是理所应当。
除这营生之外,温瑜更长久以来所想的,当然绕不开正帐王庭战事,两三载之间,尽是将心头种种暂且搁置下来,唯处心积虑,欲要将手中刀贯入胥孟府胸膛,而可惜往往战事定局收官,并不能轮到一人做主。
「我家相公外出渌州壁垒多日,敢问温帅,可曾知晓凤雁卒去向?」
来人是多
日未曾见过的阮秋白,眼下分明是眉眼憔悴,坐于温瑜眼前诘问。
至于门外那些位军卒,温瑜倒是晓得必定不是阮秋白对对手,于是将思绪瞬息间收回,微微摇头,「不曾知晓,唐不枫乃是故人之友,身负三境修为,倘若是连他都不合适携领凤雁卒,又有谁人合适。」
「小女子可不是来问温帅为何令唐不枫携领凤雁卒,而是来问,倘如是温帅夫君外出,良久未归音讯全无,会如何想,又会如何做。」阮秋白的性情,历来是同寻常女子一般很是恬淡,自前来渌州壁垒,也未有过多走动,只是自行修行,而从来不曾过多插手军中事,
至多不过是在唐不枫言称要携领凤雁卒,去往渌州壁垒以东刺探敌情时,一掌拍碎桌案,被军中人知晓,传得沸沸扬扬,当然也是险些折了唐不枫的面子。不少人都是幸灾乐祸,言说这位用刀通神,可称得上勇冠三军的刀客,果真是讨了位脾气相当大的媳妇,面皮固然是极好,只可惜寻常人着实是应付不得,只是这等流传开来的言语中,酸味不小。
温瑜低眉。
「我会趁在眼下事毕前,另遣一队兵马,去往渌州壁垒以东,无论凤雁卒是否存留,唐不枫下落,会替姑娘寻到。」
「我要同去。」阮秋白收刀起身。
「劝姑娘一句,东边寸步寸险,千万莫要逞能。」温瑜平静开口,既不追究阮秋白单刀闯入
屋舍的举动,也不过多言语,仅仅是提醒过这么一句,但本来都已是收刀欲要离去的阮秋白却去而复返,立在温瑜眼前,居高临下盯着温瑜面皮,一字一句道来。
「好一个慈不掌兵,但温帅同样是女子,可曾为心上人做过些什么?我不像你,度量实在没那般宽敞,甚至斤斤计较,但我的男人丢在东边,当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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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抱刀而游
这一日,风静雪停。
在渌州北部壁垒停驻过良久的康宗和接到一封书信,随即登程动身,从营盘处启程,没有半点逗留之意,趁大元冬时难得一见的星夜回返。
青面鬼与罗刹鬼两位守将执意相送,远送出壁垒百里,临到温瑜所管辖的渌州壁垒地界,才是停下马匹,毕竟是军规其中,并未令两人擅离职守,人多口杂,以免落下甚口舌来,自是要避嫌。而康宗和从始至终,就不曾对这两人有甚话放下,只是自顾驾马南行,身后是千骑护卫左右,径直穿过渌州半境,随后才略微放缓归去脚步,于渌州暂且歇息,令千骑回返。
不过出于罗刹鬼青面鬼两人军令,康宗和虽说是劝兵马掉头,而这千骑却是执意跟随,只是未曾从大路而行,只在山间小道其中安营扎寨,等候康宗和在渌州边城内歇息罢后,再行护送。
时值冬月,难得风静雪停,而夜时街道中行人姑且算不得少,康宗和并非是那等坐得住的清净之人,当然是要将长玄正观带到腰间,松松垮垮步入街巷其中,好生见识见识大元冬时,当是如何的景象,当然不单单是为观景看人,可说到底来,并不见得带有功利二字,只是顺长街走走停停,甚至见到那等未曾化尽的雪堆时,玩心大起,要抱着长刀上去踩两脚,才心满意足离去,惹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东诸岛内同样有雪,且每到冬时,漫山遍野飞雪,并不见得比大元势头逊色多少,尤其是东诸岛以北,山峦其上连年白雪皑皑,覆有层层叠叠白头,故而也算不得什么新奇,只是康宗和从来未曾在大元城内,如此随心随欲散漫走动,故而总觉新奇。说到底来不过是位相当年轻的少年郎,虽贵为天青阁阁主,不过说到底来,尚余下许多少年人游街走巷的心性,故而见大元城池其中衣冠不同,街景不一,甚是浓厚的红尘烟火气,最是能勾动人心弦。
所以很多城内之人,都是能够看到有这么位锦衣华服的公子,瞧来有三分文弱气,而怀中偏偏是抱着一柄甚是好看的长刀,虽说是古怪,不过面相俊秀之人,好像如何打扮,都能引人注目,当中就不乏有许多城中女子,眉眼含羞,却是并无那等胆量上前同这位公子相见,或是自报家门,只是恋恋不舍将眉眼投来,逗留徘徊许久,才是不舍地将视线挪开。康宗和却是脸上始终挂有些笑意来,不知是处于何等缘故,很是受用。
眼见天色已晚,哪怕是凭习武修行之人的体魄,都是难以习惯大元冬月夜里的寒冷萧瑟光景,康宗和同是不例外,即使是身上这身衣衫内里有整束狐皮,照旧是觉长街其中,寒凉近乎是浓郁得似水珠凝结,着实不好消受,于是就破天荒寻思着,去往个酒馆当中好生坐坐,或许浅饮些酒水,亦是无事。
酒馆小二自是相当有眼力,瞧这位气宇不凡公子,单单是鞋履后嵌着枚甚是圆润的珠玉,身披皂黄袍,满身贵气,自然是知晓这位主顾钱囊定然甚是饱满,当然是要笑脸相迎上前。
「一壶烈酒,无需多上乘,菜式随意摆些即可,既是此地这等时辰生意都极好,定然是手艺不差,随意上些拿手的即可,酒要烈,不劳烦温酒,饮着无甚滋味。」康宗和随意挑了处地界落座,距离火盆不远,才吩咐罢小二,就发觉距离炭火最近处,有位满脸疲态,甚至眼尾猩红的落魄人,正半趴到桌案处,眼前酒水连碰都未碰,随意穿了身相当旧的长衫,两眼半眯半睡,显得相当古怪。
「兄台眉宇间有郁气,可否容在下拼上一拼,用些酒菜?
仍是趴到桌案处的男子狐疑抬头,却是见眼前多出位眉目很是中正俊秀的华服公子来,还当自个儿是不曾睡醒,不过再仔细一打量,就又将头侧到一旁去,很是不耐烦摆摆手,「酒馆又不是老子开的,兄台请便即可,莫要搅我安眠,本就没什么
兴致,遇上比我模样好看的,更没心思搭理。」
话不见得有多客气,然而康宗和却是笑笑,显然并不觉得眼前这位半醉半醒的男子,乃是什么胡搅蛮缠的荒唐人,于是将刀放到桌案边,静候小二将菜式取来。酒馆门窗闭紧,最是暖和,除非是有人出入,否则无多少冷风渗入,反倒是因为两三枚烧得极旺盛的火盆,使得酒馆其中甚是暖意十足,其中更是有几位汉子举杯盏共饮,楼上更是喧嚣热闹,愣是在这等寒冬时节,小二额头见汗,虽说是酒馆其中摆设都已是上了年岁,布局更显不出什么精妙,仅是简单设有两枚布帘,一者隔开庖厨,二者隔开过道,经年累月之下,早就瞧不出什么底色,而这样的小铺面,却是甚得康宗和的心意。
既是这位男子事先言说过,康宗和也就不再自讨无趣,反而是垂下眼来,细细想起前些时日,守北路壁垒的青面鬼与罗刹鬼说辞,两人曾言说过,这整座正帐王庭,好像在取得渌州壁垒过后,便是松懈下来,起初温瑜还时常有遣兵马外出的举动,到头来已是少有此举,反而是凭着这么一座壁垒,同胥孟府兵马遥想对望,直至如今,既不曾收复失地,也未曾将兵马扩张到相当骇人的数目,即使是有眼下的军屯一事,恐怕军心不稳,已是成定局。
可在康宗和这一路看来,断然不是两人口中所说那般,这手军屯军牧制,施展得极其高明,无非是有三。其一是休养生息,能安稳民心,大元这场堪称可入史册,令无数修史之人抓心挠肝琢磨,着笔墨甚多的这场叛乱,蛟龙吸水,近乎是将王庭与胥孟府治下的大元抽得近乎干涸,倘若是再兴兵而起,没准会徒生事端,哪怕现如今百姓都是颇有微词,不过这么一手军屯军牧施展开来,却是能平缓军心民心。
二来便是有粮,军屯军牧,显然并非是只在原有田垄处,而是在一手操持下,另开新田,再寻牧场,倘若是来念风调雨顺,渌州壁垒以西,怕是要比往日多出不少良田,而粮米自当是足数,相比于胥孟府兵马不习耕种一事,再者往往皆是零碎平原,当然是比不得渌州这片相当平坦适宜耕种开垦的宝地,大抵许多人都未曾想到,渌州被王庭收复,不单单是失却了步步紧逼姑州的地利,也不单单是拱手将易守难攻最是险要的渌州壁垒拱手相让,现如今连粮米田产,估计都要吃瘪。
三来康宗和曾听闻过,近来因王庭起死回生,眼见要掌握大势,那位相当有本事手腕,甚至在许多人看来不曾逊色于前赫罕的少赫罕,屡次三番免去赋税徭役,更是在这等战事吃紧的时节,未曾有多少停顿,已是开始动手清理那些位居功自傲的族老,反是将多年来族老所搜罗而来的民脂民膏,用于消灾安民,更是引得青壮纷纷投军而来,既是如此,必将使得军中上下既难以调配,人人间隙难调,反倒是不利于往后战事,可倘如是经这么一场军屯,自能将这等间隙察觉,而后另行调配。
青面鬼罗刹鬼,曾揣测过温瑜并非是位男子,但在康宗和看来,无论这位横空出世,携领正帐王庭兵马的统帅是男子或是女子,不得不说,手段都是相当高明。
康宗和动筷相当频繁,不过依旧保有体面架势,才不到半时辰,就是近乎将桌案处的菜式尽数用罢,而对坐的那位昏昏欲睡的男子同样苏醒,不曾去看康宗和,而是将掏出枚银亮飞刀来,在五指间流转把玩,瞧来便是心结根深蒂固,长久未曾脱身,酒水一物,似已是不能有半点效用。
从进门起,康宗和就知晓这男子乃是修行中人,境界不见得高,也不见得低,如今见过这柄飞刀,总觉得比料想当中还要高些。
所以出门离去时,康宗和突然就想要去渌州壁垒一趟,见见那位温帅,虽不晓得向来很是修行人贫瘠的大元,究竟能走出一位何等高明的帅才。
只是重新抱刀走出酒馆的时节,
见到外头有位眉目生得极好的小姑娘,似是要来酒馆寻人,不过略微有些纠结是否应当迈出这一步,于是那张粉玉似的面皮纠结到一处去,半晌都还未拿定主意。康宗和难得心眼好,俯下身来关照后者,问那位很是拘谨无措的小姑娘,是否是在找人一位男子,那男子眉眼面皮都是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很是有几分醉生梦死的架势,娃娃连连点头,康宗和却是笑得很随意,拍拍小姑娘发丝绵密的头顶。
「别找了,那人是坐在酒馆里不假,但心思并不在,至多能说上一句行尸走肉,还是等到自个儿回过神来,再去劝不迟。」
抱刀的天青阁少阁主沿长街闲散走出足有百步来,回身时节,却见那小姑娘仍是蹲在酒馆外等候,摇头不已,但最终还是缓步离去。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凡尘剑气皆阵在前
云绕山麓。
先前十日,大雪封门,仿若夏时满天星辰辛苦撑到冬月,终究是被摇动飘摆不定的大风生生吹得颠沛,再撑不得以往架势,最终冻碎化为无边无尽风雪,覆盖北境。
甚至直到现如今,许多北地凭游牧为生,终生都身在部族而不曾去往富贵城池内的老人,时常要说冬来雪,乃是大星冻结,而后被强风吹落,汹涌倾泻下来,口口相传,直到今日依旧能听闻到些许。而这等说法,总是会愈发稀少下来,不知是看天的人愈少,还是有闲心琢磨四时变化的人愈发罕有。
唯见目之所急,万物皆凝,银松吐雾,甚至马匹鼻翼处都结有硬冰,所见之物既不离雪,亦不离冰,少见有晴朗天景,冰映华光,剔透如玉,竟忽觉处处悬满金玉,浑然一体,全然不逊于王公贵胄奢靡楼台,繁华庙宇,也唯有孤身远游,仅匆匆一瞥,能见平日不多求的至景。需得天时地利,更需慧眼识物,当有此乐,自然心旷神怡片刻,能卸去满身郁结别扭。
所以虽说是加急赶路,近乎是要行至紫昊边陲的云仲,近来愈觉心思通透,时有出剑,而远胜往昔。
不过最是头疼的还是那位始终要跟随云仲两侧的步映清,直到现如今来,云仲才知晓自家师父书信之中所言,那等棘手麻烦,到底是何意,本就是相当喜静的的脾气贝宁行,而现如今有这么位步映清搅扰,修剑修行,好像都断然不能够静下心来。非但是如此,凭步映清这等性情,少有自修行地走出门的时日,但凡遇好景,必是要大呼小叫许久,时常还要扯上云仲,无论是趁歇息时节练剑还是修行,都要被终日搅扰。奈何山兰城内,欠下人家个好大人情,云仲即使有时惊怒,照旧是不好发作,只得是要悻悻被我步映清叫去观景,无论是晚间三更,还是天将拂晓,都不例外。
似是终日身居茅屋而从未见识过多少繁华的贫苦百姓,忽入大户人家足有百顷的藕花池内,一时心境,不可同往日并论。而对于云仲,这等景致倘如是有心去看,早在当初妖潮作祟时看过,当然只觉见怪不怪,不过一路奇景繁多,时常被扯起观景,也不见得是什么辛苦事,只得是顺遂步映清的意,毕竟有这份舍命阻敌的人情在,饶是云仲先前早已言说明拒,照旧是被逼无奈,顺遂其心意便是。
北境其中,总有那冬时素裹,柳暗花明处,有剑客盘膝行气,而有位疯癫女子四处观瞧,甚至兴致浓时,要在厚重却松散的积雪其中撒泼打滚,本就穿得厚实,且是换上身黑衣,倒当真像头稚嫩熊罴,于无人处尽兴。
云仲则是穿上身橘色衣衫,乃是自大元边关购得,距那座很是出名的洙桑道不远。或许是因洙桑道内百姓商贾尽数迁往大元,因此现如今无妖潮作祟的大元西境边关,一时生意甚是兴盛,即使是在这般苦寒的冬日,生意往来却是不绝,皮毛锦缎,珠玉酒食,竟是使得许久并无多少人烟的大元边关,一时焕发生机,移居而来的洙桑道中人本就数目极多,再者便是因生意往来甚繁,久而久之倒是当真引来许多住户,现今已是能瞥见往后繁华一角。
算起来云仲少有添衣裳的时节,所携衣衫连细软金银,大都是自从南公山间携来,而屡次三番战事,早已是毁去大半,仅存留有两身黑衣,白衣则是尽数损毁在妖潮作祟时候,险些落得个衣不蔽体的惨淡场面,于是堪称是精挑细选,才是择选过这么身色泽很是鲜亮的衣衫,同那位自称是从黄从郡来的游商好生讨价还价过许久,才是珍之又珍递出银钱来,免不得要被人看轻。
没奈何,即使是那位许久未曾见过,现如今或许已是登上夏松朝堂的卫西武家大业大,照旧是抵不住云仲这位败家的主顾,单是这一年来,前后相助过不少人家,甚至有不少遭云仲取来用于填补大元甲胄辎重,又再将银钱挪到才接过鹿家,百废待兴的鹿
垂手中,即使是身上尚且剩余,也大多是用于旁人身上,譬如是山兰城内置办姜白圭身后事,只见清减,不见积攒,当然是显得囊中羞涩,自不必多说。
而倘若说近来最令云仲觉得心头宽慰的,还是那座山兰城,而除宽慰之外,仍多辛酸。宽慰的是那座城内,姜白圭愈来愈多,心酸之处在于,自己失却了位交心好友。
步映清总是要夸上几句,说凭云仲这等面皮,如何都更是适宜这等色泽亮暖的衣衫,而至于往日皆是黑白两色,倒是看得有些腻烦,况且这般年岁如此衣着,但凭如何想来都太过清淡了些,修剑之人难不成就非要杀气腾腾年少老成,如何都是有些可惜了这张还算说得过去的清秀面皮。
盘膝坐一夜,而云仲将内气往复数个来回,才从腰间解下那枚夺来的紫皮葫芦,与那枚姜白圭递还的竹哨,仔仔细细端详片刻,而后又是搁置下来,很是无奈地朝在不远处湖边攒雪团的步映清,轻轻摇头。
修行不以外物为依,但现如今仔细算计下来,自个儿身上外物还真是不少,常年挂于马背处,叶翟相赠的那口剑匣,虽未见得有甚功用,然而养剑却是极好,算在上上妙品。这枚在五尺境内夺来的紫皮葫芦,当初那位褐衣者身死过后,这枚葫芦虽仍是维持紫皮,但无论如何使唤内气,照旧是无声无响,半点动静也不曾有过,倘若说是有何妙处,则是相当能盛酒,假若有朝一日能动用妥当,必是相当妙的后手。至于那枚竹哨,其中存留有这么两道纵横剑气,似乎并不叫人意外,宋秋浦所留的物件,哪怕是在剑谷宗中,大抵也是不多见的稀罕物,可现如今同样是难以动用半分。
加之红绳里头那头赤龙,常留于身旁的碧空游,连同腹中那柄秋湖,腰间这柄四夫子,想来自个儿又是一身清贫,但有用的物件,倒当真是不见得少。
收去这等思绪过后,云仲探臂将立在一旁的四夫子,自木鞘中抽出,横放在膝前,回想身在山兰城内一战时,所递剑招剑气可否有失大体。大抵是从初回下山,去往钟台古刹中时起,每逢苦战,必是要在过后回想可否有慌乱不足之处,而每逢此时必有所得,不过山兰城内,却是无端令云仲觉得所得颇丰,不过并非是只身对上供奉院一众高手,而是那位自行兵解的宋秋浦,自其身上所得最多。
人世间能有几位曾亲眼见过旁人入五境的头一剑?
这一道将自身兵解的如虹剑气,经由云仲见过,自是所得颇丰,可毕竟仅是身在三境,既不曾入四境,也未曾窥探过五境天地是何等志得意满的景致,故而虽说是时时回想那一剑风采卓绝,却实在难以道其妙处,世人只可言说是外行热闹,内行门道,可惜内行之间亦有高下,还未曾至蹒跚学步之人,如何奔走如飞。剑道之间亦有高低上下,不过云仲自觉,宋秋浦的这一剑,很高很高,甚至能同自家师父一般高,难言孰弱孰强。
生死一线所递剑光往往最是高明,而无人能说,生死一线剑气,与兵解一剑所挥出的剑气,哪个更是精诚至极。
所以很想着学来那一剑精要,即使是些许皮毛,大抵亦是能令自身剑道,更上层楼。
层层登楼,道道过关,得守云开月明。
故而不远处的步映清玩闹之间的间隙,总是能够看到这片长湖边高悬的堤岸枯木中,时常有剑气浮动,有的剑气势大力沉,竟然是齐齐削到山石石壁处,但处于武人直觉,总是能够察觉出,云仲这些剑气,虽说是神意未变,技巧手段,却是各各不同,期间倒是也曾有那等声势极强者,却皆有些欠缺,远远不及前些日在山兰城外的照霜一式,于是并不愿顾及那些繁重如浓云似的剑气,多半是在步映清看来,云仲同样是位剑痴,奈何心里有,自然就觉得本该是相当呆板的剑痴,甚合己心。
天下道理,
大不过我中意。
山间有些尚未被这寒冬逼得不出窝的飞禽走兽,尤其是那等擅偷烛花的白毛小鼠,或是那等隐于山中枯木的野狐,四散开来四处翻雪找寻草籽的不知名鸟雀,皆是远远望到山间有无数如织的剑气浮动,且时常要飞逸出外,生生分开山石,斩面如镜,甚是平齐分为两截,偶然之间有嵌入山壁,自山壁前破入,自山壁后破出,去势未减。更有那等势头更甚者,令悬崖峭壁断去一截,轰然作响。
倒是瞬息间惊得飞禽走兽皆觉惶恐,远远望向山间那道隐约人影,与始终环绕其周身的剑气,纷纷避让,不敢凑近。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人间第十一
紫昊边关绝地,言称乃是龙兴之地,传闻当中说是曾有代紫昊国君,是自此处起兵,一路近似是将当初仍在春秋鼎盛,能够同大齐争雄的紫昊,一寸寸掌握到自身手中,而那时节,大齐还未曾分崩离析,仍是有天下来朝的盛况。
这代国君当年不过是次子,而凭一己之力将其封地打造为龙兴之地,只用了十年时间,而那位顺理成章登上紫昊王位的嫡长子,竟是在这场无论谁都能瞧出孰弱孰强的战事中屡次三番失力,今日失三城,明日失五城,六载年月,竟是把整座紫昊都输给了自己这位同父兄弟,而江山全无,最终携一众妃子踏入到紫昊王都最高的楼宇其中,***而死。于是后世无数人每逢登临此绝地,都是能不约而同想到那位很是英明神武的国君,当年获封王侯过后,瞧着这数座堪称惨淡的绝地微城,到底是何等的心境。
人遇逆旅,最见胸中藏竹长短,而实则谁人都无法去揣测到旁人那时心思,究竟如何,恐怕是谁人都要生出些萧瑟念想来,只是越来越少有人提及,在紫昊史册其中所书,最是饱添笔墨,光彩烁烁的谋逆,那位另开天地的雄主,初来乍到,心境是何等低落,反而随年月增长以来,无数诗文其中,只知颂其雄心壮志。
此绝城绝在,矗立于紫昊边关东北不远处,常年顺大元或是北烟泽而来的长风,无一日停息,始终向这座绝城涌来。
夏时酷热丝毫未见得减,而冬时苦寒更是使得此地百姓应接不得,大多都是纷纷迁往别处,即使是有人家仍留于此城之内,大多同样是要遭这等不当的天景,与并无良田一事,折腾得心力交瘁,再不得思进取,而那位雄主所辖数地,竟都同此城相仿,前代紫昊国君大抵同样是瞧出其野心来,将这么最是人口钱粮不足的地界,封给这位膝下子嗣,用意倒也很是分明,便是要使王都那位嫡长子,好生安稳坐住王座。
而此城地势最高,北接大元,西可窥见一马平川,那时节北烟泽距紫昊甚远,于是相隔地有这么一条容许大军过路的平坦地,遭人取名叫是北厢廊道,单是这么一条廊道,但凡是大齐兴兵东进,倘若尚有余力,必然是要分兵马北上而后快步东进,列阵而来,必定能使整座紫昊腹背受敌,于是这座绝境当中的城池,除却地广人稀少有钱粮人手之外,又添上这么件极为可能的糟心事。
更何况彼时大元部族尚有烽烟乱战,最是蛮夷气浓,故而时常自大元边境有袭来的流窜骑甲,总是要时时前来袭扰个不停,大雪弓刀,死卒甚多,当然是使得紫昊边关不太平。
孤烟落日,地势颇为高耸的城头上,往往有鹰鹫盘桓。
哪怕是后世最是高明的史官,知晓这位雄主究竟是如何将此地变为兴龙所在,同样也是能凭已有的事,揣测出一星半点全貌,可倘若是前来此城,必然是觉得不论如何落笔,都猜测不出身在此间,到底是如何能横推一境,将朝堂牢牢握到自己手中,毕竟太过匪夷所思。
而现如今这座雄城其中,早已不见当年往日的萧条景象,反而是经历代朝堂与圣人出手整顿,将此城变为紫昊以北最是百姓甚多,乃至于相当富庶的所在,而无人知晓,究竟是觉得此间乃是兴龙之地,需加大力好生整顿,还是觉得此地既是身在东北两处国门其中,至关紧要,因此才是多添心思,就不是寻常人能知晓的考量。
「店家来上两瓮烹肉,一坛厚酒,待到用***食,银钱自是好说,顺带将门外那头青眼驹照看好,凭上好草料照应,少不了你好处。」
开阳城内,驼队游人并不曾被这等苦寒冬日困足过多,难得天晴,开阳城近整一日都是热闹得紧,自是人来人往,直到近日暮天景,都迟迟未有消停的迹象。
古北口道内里,有牌匾印金钩银画上书孤烟楼,乃是大家手笔,算将下来前后多次
换主,然生意始终是红火,即使是腰间需揣有足量银钱方才敢踏入其中,照旧是每日楼前人头攒动,络绎不绝,当真是每日都能赚得银钱无处可放,连其中小二都觉面皮有光,不过本事眼力相当之高,从来不曾问踏入孤烟楼中的食客,囊中可否带足银钱。一来二去许多游人都是知晓这位孤烟楼现如今的楼主人,乃是位擅结交人的古怪人,倘若是用***食,言说并未带够银钱,只需去往孤烟楼最上层见过楼主,多半是可全身而退,同那等寻常酒楼不同,竟是连打手都未请过,可从来都无人前来惹是生非。
一身红衣的剑客步入孤烟楼内,头一句便是如此言语,浑然不顾人满为患酒楼,身前还有位身形健壮背负有口二尺宽窄阔刀的莽汉,而是径直越过那汉子,走到小二身前空余座位处落座,将腰间那口极细极窄的剑放到桌案上,目不斜视,好像压根未瞧见那位瞧来就膂力十足的莽汉。
后者还算是讲理,斜眼来瞥过剑客一眼,随即便从身后拍拍那位剑客肩头,「朋友,凡事有先来后到,这孤烟楼可是相当讲究,不曾有人前来闹事,开阳城卧虎藏龙,不讲规矩的却是不多,要不少侠向后走走,先让在下落座?」此刻一番话语,倒是省得这位小二犯难,于是很是感激望过一眼汉子,随即就是凑到那位红衣剑客身旁,堪称低三下四谄笑。
「客爷,您看当真不凑巧,这位先来的,您如若是不嫌弃,就将这座位先行还给这位客爷,二层楼中有这么一处僻静雅间,那唱曲的姑娘哎呦实不相瞒,模样身段都能给旁人瞧酥了身子,都恨不得将两眼摘下,缝到那些位姑娘裙边去,倘若是不嫌弃,不消片刻小的就替您安置妥当,正巧是临近日暮,尚能观楼台之上的奇景,客爷意下如何?」ap.
孤烟楼的小二,当然是见多识广,这位爷既是自行找上门来,当然是有相当的本事,何况瞧这意思,怕是来招惹是非的,于是当然是要客气着些,同剑客好言好语商议。
剑客倒也干脆,径直起身来,不过却是同样还了那莽汉两下,轻轻拍到其肩头处,笑得很是张狂,「个子高很了不起么?千万别把自己当一回事。」
周遭自是有其余江湖人觉察到此间异动,纷纷是将眼目投来,乐得看些热闹来,而这位莽汉分明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在被红衣剑客连番两次寻衅过后,抬手便反握住身后那柄阔刀,只可惜只是被剑客拍打两下,这刀就很是蹊跷地拽不出鞘来,甚至莽汉面皮都是憋得紫红,那刀鞘里的阔刀却纹丝不动,如何都难以出鞘。而剑客却是道了声头前带路,就随小二去向二层楼处,莽汉只是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半晌过后才是浑身颤抖,口鼻处喷涌出血水,随即轰然倒地,气息奄奄。
但小二仍是将剑客引到二层楼处,很快便端上菜式酒水,且是吩咐了两位无论容貌身段还是唱腔,都在孤烟楼内称最的姑娘,定要好生谨慎伺候着,而后才是有其余小二,将那位莽撞汉子拖到别处,好生歇养,才不消半盏茶汤的功夫,就将孤烟楼恢复到方才模样,食客尽兴,登门之人络绎不绝。
红衣的剑客斜靠窗棂,外头长风灌入雅舍内,而两位女子唱腔,自是相当高明,不过处于穿戴得实在轻薄,被这阵冷风吹过,瞬息就觉滞涩,但剑客分明没什么闲暇心思顾及,只是朝窗外残照投去目光。
孤烟楼着实名不虚传,当真能窥见孤烟。
凭开阳城地势之高,果真是能见到紫昊边关处绵延未止的烽火台处,始终有孤烟升腾直上,传言说是使虎狼皮毛裹松油燃起,虽远隔百里仍旧清晰可辨,即使是冬月朔风阵阵,依然能见其笔直升入天外,伴夕阳残照,最能见苍凉豪迈,而现如今来,剑客就是眼见此景涌入眼中,可还是觉得瞧不真切,于是撇下两位唱曲的女子,任由两人在这冬风里瑟瑟发抖,自己则是提起那口极窄
长极薄的剑,未曾出鞘,一路登上最高处。
孤烟楼一十二层高手,皆败在同一式剑招当中,甚至直到第十二层,剑客才是将剑由剑鞘其中抽出,而这一剑,将那位镇守高手一分为二,许久都未曾有血水渗出。
孤烟楼主人坐到最高层,听闻有人前来,总是觉得有些诧异,不过在看到剑客眉眼与那柄窄长的剑刃过后,才是了然。
土楼曾立下十位年轻高手名录,而这位剑客,因为另一位突然踏入名录的剑客,丢了前十的座次,落在第十一位,因此并不曾有多少名声传出。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如履薄冰与我何干
「听人说,孤烟楼楼主最喜好结交江湖客,可有此事?」
红衣剑客很快便坐到眼前男子身前,且丝毫未曾避讳,将手中的剑横放在桌案处。那张相对很是低矮的桌案分外剔透,瞧来就是人世间最是名贵的木料,而在这枚佩剑放下过后,原本晶莹剔透光华,瞬息收敛而去,仅是剩下一柄剑光能透过剑鞘的佩剑,一时惹人眼目。
同夏景奕面对而坐的男子散发,不曾挽发髻,但乌发垂落肩头,竟一时不能辨年岁,唯独有修整得最是整齐的胡须,连同干净双手处的微末细纹,才可察觉出此人已是算不得年轻,如何都是要有不惑年纪上下,此时端详着夏景奕的那口奇细奇窄的佩剑,屏气凝神,显然很是赞叹。
江湖修行人中有养剑一说,养之一字,倒并非是俗世所言的那般,而是佩剑随其主人境界增长,剑气剑术高明之际,水涨船高,能令凡俗之物脱胎换骨,而缓缓踏入到飞剑翘楚的一列,夏景奕这口剑本来远远算不上什么稀奇的物件,甚至比寻常市井之间武夫的佩剑,半点差异也无,可却被夏景奕多年来生生养得内蕴神光。分明还不曾出鞘,而寒芒血气透鞘而出,最是不可多见,这方连台木名贵,遇上夏景奕佩剑,黯然失色,足够能叫人知晓,其境界之深,剑道之高。
「想要用这口剑,换什么?」孤烟楼主人开口时,却是如同旷野长风呼啸嘶吼,穿过参差不齐的粗糙孔洞,显得同眉眼容貌差异甚大,不过自是有其两三分威势。
可夏景奕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将剑收回,继续悬到腰间,嘴角噙笑打量打量眼前这位神情很是洒脱的男子,「我想知道知道,这座孤烟楼上,可否还有拿得出手的高手?」
乌发垂肩的中年男子倒也有些诚意,先是点点头,而后扫过一眼夏景奕,又摇摇头。
「当然不止那些位守楼的高手,另有不少高手,但如你一般高的,多半是没有,孤烟楼名声倒是大,可从来不曾有曾踏入天下十位俊彦中的高手登门,其实你当真不需前来此地,倘如是连你都不能言胜的敌手仇家,孤烟楼同样对付不起。」长发男子坐到残阳晚照当中,满头发丝近乎皆染金黄,而后却是颓丧笑笑,从一旁正冒着袅袅青烟的茶炉处,倾倒出一杯茶汤来,递到眼前桌案处,「孤烟楼向来都喜欢和修行人做生意,有的占尽便宜,有的则大多乃是人情,只是江湖上从来人情买卖,大都不可在云泥之别两人中往来,非要是本事相近者,才好谈及所谓买卖人情,夏景奕少侠乃是当真能入土楼所拟的天下十俊彦中,实在不敢同少侠做生意,当真惶恐。」
「楼主倒是有分寸,但倘如我是来送一桩人情的,不知楼主要不要。」
夏景奕眉眼平静,敲了敲眼前的桌案,直视眼前人双眼,「我要杀个人,这个人我有十足把握,一人一剑取其性命,但并不见得稳妥,想来楼主消息灵通,自也是能够知晓,现如今我并不在这土楼所定下的天下十俊彦其中,而是有位剑客,将我生生自此榜上挤出,但此人境界,自然不能同其余九位相提并论,所以取其性命,大多是稳当。」
「之所以要送楼主一桩人情,是为免得节外生枝。」
天下俊彦第十一位的人情,无论是谁人都需掂量一番轻重,倘如是不出甚意外,这些位依据土楼所定的天下十人,大多往后都可自立宗门开山成祖,而到那时节,这等人情,可就并非是什么孤枝,而是可演化为一座仙家宗门的人情,分量自是只重不轻。而很多人都晓得,土楼所定下的天下十人中,有位云姓的剑客横空出世,生生杀入天下十俊彦第五位,但境界却只是初登三境,任谁人都不看好这位才一入世,就夺取第五席的少年剑客,到底有何等神通本事,大多是才不配位,兴许是因其师门近来在修行道中势头正猛,方才替其争得此位。
不过既是能够入十俊彦中,自然也无人觉得这位云姓的剑客有多好人对付,即使大多是凭其师门才得以占去此位,照样是旁人的本事,于是看不上这位剑客的人有很多,前去寻仇上门,欲比试个高低上下的江湖中人,实则并无多少,毕竟倘若是招惹了这位分量甚足的师门,怪罪下来,必是能引得修行道震上两三震。
但夏景奕很早前就认得这位云姓的剑客,且有几分旧怨,于是见之必杀,也算不上有什么顾虑。而既然是今日夏景奕登门,自是捏有万全把握,在诛杀这位剑客过后,不会祸及池鱼。
「单单是这口剑,不够。
楼主还是方才的面色,平稳如水。
「换言之,并非是不信夏少侠的本领境界,而是担忧旁人日后寻仇登门,天底下有许多好买卖可做,有亏本的买卖,但有些明面上瞧着稳赚不赔的买卖,未必有命挣这份好处,倘如是那位剑客师门剥丝抽茧,顺藤摸瓜当真找寻上门来算账,孤烟楼难以应对。」
夏景奕似乎预料到楼主有此话说出,于是不着痕迹自腰间拎出枚木牌来,搁在那方桌案处去,但这木牌落于桌案处,后者仍旧剔透,且是光华烁烁,瞧来这枚木牌最是寻常,一来并不曾有内气流转,二来从外表观之,半点也不曾有其高明处,只是在木牌其中,有人使相当生涩的手段,将一座翠绿小山刻下,除此之外既无篆字也未有甚落款。但就是这么一枚放在市井其中都无人上前问价的木牌,经孤烟楼楼主端详一瞬过后,两眼登时就蹙起,再看向夏景奕时,眼神已是不复方才淡然。
并不是由于眼前这位剑客手段实在是高明得紧,而是这枚如何端详都很是寻常的木牌,正当中那枚山字,是山涛戎的山。
夏景奕再从这孤烟楼向外望去的时候,只见漫山遍野,遍地朱红,而两三道零星长烟,瞧来已同残阳一道缓缓清减下去,才觉得眼前这番景致,真是中看。
看来万事万物做来,还是站在高处最好最妙,而那些比自个儿站得还要高的,都是拦路之人,总是有朝一日要一脚踹翻的,哪怕是刻这枚山字牌的那位,处在无数修行人头顶的大高手。
云仲于长湖前停留足足三日,全身剑气尽出,就好似是那等寻常人家晾晒衣衫似,将全身内气悉数化为剑气,而后铺展开来,沿这篇茫茫宽长的剑气海潮逐个望去,即可参自身剑道当中,有甚缺陷疏漏。这本就是吴霜年轻时节悟剑的手段法子,如今被云仲施展出来,更是比自家师父尚要决绝三分。毕竟自身丹田其中仍然沉着一枚秋湖,眼下如此举动,一来是为在连番死战中自窥剑道可否能有长足进境,二则是为使丹田其中久无动静,好容易是将驳杂经络去除些许的秋湖,再度兴风作浪,令自个儿这身堪称寒酸的经络,再通畅宽阔一分。
自五锋山一战来,走北境入大元,进出至北城山兰城,再踏北烟泽,而后远齐陵,再度折返,又遇山兰城此战,见识过剑谷宗里顶高明且甚是合乎自身的纵横剑道,这段不短的时日其中,由浅秋转深冬,还未曾验明自身所悟空,而现如今总是在万事缠身之际,找寻出这么一角零碎闲暇,自然是要好生将眼前所悟,尽数展露开来,尽兴一观。
于是这三日步映清近乎都未曾见过云仲有半刻歇息,要么便是凭那枚新得不久的四夫子剑送出道道剑气,环绕自身,要么便是微蹙双眉,观瞧周身如引动山河似壮丽无边剑气,且总是要自言自语,仔细琢磨其中的疏忽遗漏,而全然未曾搭理步映清。
有时步映清总觉得这位修行时要比自己更为魔怔,最是容易的一剑,一日挥出千八百道来,似乎已是很是寻常的事,可连步映清都看得有些腻味,云仲却依旧要认认真真将剑气震出,悬到自身眼前,好生琢磨一番,而后又是递出这么一道近似毫无分别的剑气来,周
而复始,但从来未曾停过。心思宽阔如步映清,都很是狐疑这云仲多年来到底是如何艰难,才堪堪踏足三境,都言说是练剑辛苦,可如此这般折腾自个儿,倒着实是没怎么见过。
不过步映清却不知晓,当年初登南公时,云仲曾观云悟剑,不知人间春秋,也正是出于此,任其经络大窍如何荒废如野草,吴霜从来就未曾生出过诸如此子天资不在修剑的念头。
拂晓时节,盘坐在山间的云仲收回漫天剑气,任由其溃散开来,而后剩余的内气,皆是张口吸入腹中,远远便瞧见步映清这疯癫人要驾马冲过冰湖,而三日之间悟剑,冰湖之上坚冰早已是被许多溃散开来的剑气削得满是裂纹。
「眼前如履薄冰,猜猜能不能走到对岸去?」
一身橘黄的云仲此时面皮光彩熠熠,听闻这话却是纵马朝前,只留下句相当没道理的话。
「对岸并没有要去的世外桃源,所以过不过河,我想如何就是如何,是否如履薄冰,干我何事?」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媚眼,瞎子,身子
远还没到那般草长莺飞的春来时。
无论舟楫旱行,人困马乏总能使行色匆忙旅者陌客涌上些许疲累来,山高路远,风霜剑影严而相逼,或许能得一餐闲然,笑骂两三句鬼老天不开眼,都属奢求。
每逢苦寒天景里头赶路,估摸着倘如是有碗自鼎锅里才舀出的热腾粥羹,添些辛辣油星,就是人间顶好不过的东西,平日里往来奔忙所取得的银钱,同样是比不过这等打点五脏六腑的上好供物,料想走投无路下风雪未停歇山神庙内,有这么两碗厚实的果腹羹汤,怕是恨不得将唇齿舌一并嚼碎咽下肚去,都觉察不出半点痛楚。大抵人间所欲,向来并非是零星两三样物件,反而情随事迁,念随欲动,总也掰扯得不分明。
远赴西北上齐的云仲两人,已是在近乎空旷无人烟,甚至少见飞鸟走鼠雪狐的紫昊边关外,苦苦前行十日,虽说是步映清那头坐骑脚力同样不凡,但眼下前无客店后无村落,只得是风餐露宿,仅凭云仲多年来吃苦头所积攒下的手段过活,猎鹿采草,才能勉强得个饱食,至于喂养马匹的豆梗柴草,早就消耗一空,更是迟迟找寻不到那等填补的地界。
莫说是那头平常时节脾气就相当倔强且愈发娇惯的杂毛夯货,且连步映清坐骑现如今都是有些抵触赶路一事,毕竟腹内空空,那等掩盖到北境厚重至极积雪其中的枯草衰叶,总是难以填补长途跋涉其中的消耗,才堪堪逾月,两头马匹生生瘦弱过两成,眼下如今即使仍能赶路,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所以浑身上下除却衣裳与那柄刀,还算有点银钱的步映清,近来时常责怪除却身上物件外,穷得响当当的云仲。
说当初怎不曾想到会有今日这等场面,还未曾摸到上齐的国门,穷困潦倒,就剩这么身还算不差的衣裳,如今倒是好,即使是过往遇上些客店村落,怕是也无甚银钱落脚,连喂马的银钱怕是都要掏不出,还说个甚的去往上齐,怕是两位在修行界内还未闯出好大名头的年轻人,都得饿死在这寒冬里,一个也跑不脱。
「丑话说到前头,咱初入江湖未曾带什么金贵物件,浑身就这一柄刀还算是值钱,你云仲家底定然是要比我厚实,我瞧那枚剑匣就不赖,估摸着怎么都能值得些钱,想来你也从来未曾动用过,更不算是上讲究的法宝,要不便先行给典当出去,缓去燃眉之急,待到往后手头宽敞,再赎回手上就是。」步映清乐得挤兑云仲,寒夜时节百无聊赖拨动篝火,便将心思用到那枚剑匣上,眼露贼光,瞧着并不像是相中了那枚剑匣,而是在瞧着一包分量十足的银钱。
连云仲都是想不通,照这姑娘相当中看的面皮,究竟是如何能露出这等神情的,只得是暗自摇头感慨老天爷大抵往往不公,越是这等脾气瞧不上的,越是承天公眷顾,可惜现如今这等面皮,怕是连那等见色心起的登徒子,照旧也不愿多看两眼。
「不卖,但今日这趟菜汤鹿脯,卖三两银,你要不出钱,便在一旁看我吃。」
云仲从容不迫将眼前篝火处翻腾出油星的鹿脯翻了个面,很是舒坦躺到大雪堆里,前两日天光稍显明朗,雪化而复凝,因此有道略微松散的雪壳,臂膀枕之,竟总觉得其嘶哑声响,甚是有意趣。
说起来这步姑娘还不错,倘如是种种举动不比眼下荒唐,大抵是能在江湖里得来个诸如什么仙子这等雅称,毕竟算在是天下修行人中最是浅的年纪,更加之容姿过人,境界亦是不俗,假以时日,如何都能引得不少人仰慕才是,何况自个儿欠来的人情,终究是欠下,还未到还清的时辰。自家师父说的没错,姑娘在这些位练剑之人看来,似乎往往都是麻烦,沉入过多心思,耽搁了出剑,而迟迟不上心,又不见得能将自己摘得干净,端着也不是,随俗也不是,更何况这位的心思,自从头一日相见时,就从来未曾遮掩过,任凭如何
劝,都是有一意孤行的自身道理。而这等人,云仲最不知晓该如何应对。
「要不如此,我教你几手剑术,待到学得通透,你便自行归去山中,也无需同我走这趟上齐,权当是归还人情,或是替我找个台阶。」
步映清看了看云仲,惦记着从这位少年人脸上看出些戏谑或是得逞的神色来,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蹙起一对相当好看的柳叶眉来,又默默打量端详云仲半晌,忽然之间失笑,「得了,你云仲没了那头赤龙,怕是还打不过我,同你学剑术,忒没出息了。」
云仲也未曾同步映清争得面红耳赤,只是耸耸肩,随后继续躺到雪堆中,依旧不忘将早先时捕来的鹿肉好生在篝火其中翻面,免得焦糊,毕竟对于现如今囊中羞涩的云仲而言,往后未必就有什么打尖住店的闲暇银钱,倒不如趁这等时节好生囤些余粮,才是重中之重。
在这等怕是天下修行人看来都最是平白耗费时辰的一月之间,云仲所得,反倒更胜往昔。并不单单是所谓机缘巧合,而是终究在这趟近乎横跨天下大半境的行程其中稳下心性来,将自五锋山以来近乎足不点地的奔忙暂且搁置下来,沙场一线生机,妖潮其中搏命死战,堪称是厚积薄发,而皆尽是在先前一场观剑悟剑其中尽数展露而出。相比于当年南公山观云悟剑,当年只觉剑气如线,纷杂缭乱,欲迷人眼,而现如今再观剑气,却总觉犹如见过一场厚重繁杂,披锦挂绣的大风。看書菈
步映清的嗔怪总要随着云仲走神一并而来,「怎么,不说你便不教,未免太没诚意,就算是去往市集里头挑衣裳,总也要盘盘布料再同摊主讨价还价,要教也可,要看看你是否诚心实意。」
所以云仲拎起那柄四夫子剑,瞬息从个闲散无事,相当中意和人斗嘴的浪荡江湖人,摇身变成位剑客,可步映清仍未看出,眼前这剑客只是装腔作势抖了抖剑,到底有甚高明之处,本就算不上是什么诚心求教,于是眼下抱起双肩冷哂两声,冷不丁开口问,「这就完了?真高明。」
可云仲难得未曾回话,只是再度将手中剑抖了抖,又抖了抖,周遭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来去照旧,未有分毫波澜,甚至有许多雪花纷纷落到四夫子剑剑脊处,迟迟未化,不过浑身气势,同方才判若两人。
抖剑一回,而四肢经络通畅松弛,并未有半点气机变换,而紧随而来的两翻抖剑,剑光却是截然不同,由杀机如海潮,转为浩然正气,然而周遭事物,譬如飞雪,譬如矮松,丝毫波澜未起,不过落在同样是修兵刃的步映清眼中,却是分外扎眼。
「此为剑势,粗里说来,习剑之人往往以剑鞘遮掩,而往往窥不得剑客出剑时的气机心性,因此常出则必杀,皆系在剑势一事上,剑出前剑势先动,当在剑意之前,更远在剑气剑招前,我曾见过许多剑道其中堪称绝艳的高手,更曾侥幸之间,见过自家师父同一位五境剑道最为高远之人斗剑所留剑痕,而剑客之间比斗高矮,剑势二字,当言占尽先机。」
旋即云仲将剑脱手,悬停当空,两指略微敲打敲打剑身,但见数道剑气野马穿行,似有灵智般环绕两人周身,借篝火略微可窥见其踪,不过每道皆是不同,从步映清眼前飘摇而过。
「剑气。」
步映清从来都相当喜欢观瞧云仲递出的剑气,但不晓得是因为这剑客出剑时眉宇之间那股清朗气,还是着实瞧出了剑气中的三两分神妙之意,所以仰起脸来,望向周围如风似雾的剑气,喃喃念叨。
「的确是剑气不假,不过但凡高手,剑气剑招,说到头来不过是臂膀四体之延续,所以可言,剑气亦有其技法,之所以当初初入三境时,仍觉力不从心,就是从来都忘却了这个最是浅显,但很多人都顾不得的理,剑气出得稀松寻常,甚至都叫人看轻。」
同样两
道剑气,不过递出时候,云仲略微变招,一道乃是神意饱满剑势丰沛,一道却是蔫头耷脑,呆若木鸡。
吴大剑仙或许当真不是位尽职尽心的师父,不过倘若定要替自家师父找补,云仲仍是觉得自家这位相当不靠谱的师父,如此授业,才最是能叫徒弟走得更远些,人间凡事,约莫着总要自己琢磨到细微处,才最是知根知底,剑心通明。
「我递出流水剑谱之上的剑势剑招,内蕴神意,那我即是天底下用流水剑独一档的剑客,而换成是纵横剑道,我就是纵横剑道独一档的剑术高手,墙头草,随风那个倒。」
好容易起兴致教旁人剑术的云仲相当得意瞥过眼步映清,却发觉后者压根没去看自己施展出的高明剑气,却是不曾错开眼,朝自己面皮上直盯盯望来,到头来只得是悻悻收回剑,摆手说了句你只需晓得我相当厉害就成,随后默默赌气似坐回原处。
媚眼如丝撩拨目盲者,但可惜步映清从来眼神甚好,可惜是位只晓得端详自个儿俊秀眉眼的痴人。
真没见识。
「s.发烧转鼻窦炎,近乎半个多月卧床不起,最近各位真要注意身体,流感等疾病猖獗,万望稳妥看顾身体,病未痊愈,只能是尽量更新,诸君见谅,凉子敬上。」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青泥口心上物
青泥口从古至今,就是紫昊里相当有名的去处。
后世当然是猜不到那位紫昊百年来名声最盛,学识最深的文人,当年究竟出于何等心思,才替此地取此名讳,而在往后多年来,青泥口此名,反而要比青泥口一地名声要大上许多,以至于连许多紫昊国境之中的百姓,都只知青泥口此地,却并不知青泥口究竟是一座景色秀丽的寻常小镇,还是处人烟稀少的小城。每逢提及,都晓得紫昊北境关外有一座青泥口,可鲜有人去过。
可实则青泥口并非是一座小镇,也并非是一座小城,而是整整由四五座小镇与周遭零散村落凑成的一座城。
早在前朝初始时,青泥口只不过是处地名,人家不过六七户,凭事桑渔耕种过活,不过久而久之,随紫昊日益强盛,不少本不属紫昊的零散人家,纷纷乔迁去往紫昊北地边关附近,树大乘凉当然是极好,再者是随紫昊国力蒸蒸日上,即使是青泥口这些关外人家,仍是有官衙管辖,且赋税甚浅,自然是引得不少心思灵巧之人,纷纷前来此间,一来二去,反而这座照理而言不应当有多少住户的青泥口,愈发人丁兴旺。
一十六载前,青泥口四五座小镇其中最是德高望重的老者击掌为约,令青泥口周遭数镇同零散农庄人家,筑城而居,耗费许久的年月,终是将青泥口由零散数镇融为一城,往日这数镇之间多有间隙,甚至时常有举镇动干戈一事,不少人都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自打从青泥口筑城过后,就再也不曾有过多少诸如这等事,反而是越发安稳下来,数镇之间通婚搭亲,使得青泥口一地愈发富庶兴旺,甚至曾有紫昊朝堂大员来此,返皇城后写就一卷文书,盛赞青泥口此地民风,言称北地关外,当效仿青泥口此地,最能长治久安。
青泥口东有处山口,唤瓦关,同样是那位文人所取的名讳,虽说是名声不如前者流传得更为广远,不过搁在战时,乃是处易守难攻的隘口,直到现如今都有兵马停驻,盘查过往之人,不过紫昊同样是有许多年太平,因此倒是有些疏忽,至多不过是随意盘问两句,便予以放行。
瓦关此地不浅数目的百姓,祖上皆是自大元千里迢迢迁来,巫蛊祝由之风盛行,且所信神怪诸多,于是那等江湖游方道人,或是那等装神弄鬼,瞧打扮做派便知是凭坑蒙拐骗为生的怪异之人,在瓦关与青泥口走动相当频繁,奈何即使是掌管此地的紫昊官衙三令五申,严令不允这等巫蛊之风盛行,仍旧是不得去根,更是担忧这些位本就身在紫昊边关外的百姓有怨,只得是两眼半睁半闭,但凡未到过火境地,大多是由着这些位百姓去,遭人骗取些银钱,既得心安,就由着百姓自行决断。
身背窄长细剑的夏景奕辞孤烟楼,马不停蹄赶往的便是青泥口外的瓦关。
算下来入江湖的时日亦不短,凭夏景奕的心思,自然是免不得四处打探消息,不过自从入瓦关的这两日以来,并未曾找到要寻的人,多方打探,听来最多的不过是那等精通巫蛊之术,甚至在瓦关百姓口中近乎神仙的几位游方道人,其中听来最多的,还是那位近年来名声大噪,斗法无一败绩的雷部仙师。
孤烟楼楼主终究还是应下这桩生意,愿鼎力相助,不过自是有所求,但所求无非是孤烟楼的日后,就如同大多山上宗门中人一般,所在意最多无非便是道统两字,同夏景奕讨要的便是倘如日后孤烟楼有灭顶之灾,望其前来相助,不过凭江湖道义或是名声二字约束住夏景奕这等山上人的举动,显然是有些分量不足,倒也不曾多做些什么,只是令夏景奕前来瓦关,找寻位同样立身在三境的高手,自有法子定夺。
瓦关并不小,而是近乎同青泥口相连,其中百姓住户甚多,即使是夏景奕多发打探,依然未曾找寻到孤烟楼楼主口中那位三境,甚至瓦关周遭半点内气痕迹也未曾寻来,只得暂且寻客
栈住下从长计议。
但不出两日,正午飞雪连天的时辰,却是有人自行找上门来,差遣小二上楼,请夏景奕一叙。
「少侠可令老朽好找。」
来人面皮仅是五旬上下年纪,不过胡须雪白,头戴道冠,比起寻常道冠长出近乎一寸来,本就是身形矮小,更是显得这顶道冠奇长奇重,怎么瞧来都是不引人舒坦。而既是头戴道冠,这位五旬上下的半老之人,衣衫却穿得随意,松松垮垮披来身土黄长袍,乍看之下,就好似是在浮土其中打过两三日的滚,面皮生得倒是平和周正,奈何这身打扮行头,实在并无半分高手气度。尤其是在小二诚惶诚恐端来客店其中最是上讲究的酒菜过后,面皮上头倒是佯装半点不在意,两眼却是始终有意无意扫去,颇有两分贼眉鼠眼。
怎么看来,怎么都不像是高手。
可随即夏景奕就瞧见客栈当中不少食客相当敬重的目光,甚至有几位瞧来衣衫华贵佩玉携家丁的富贵中人前来见礼,登时就觉察出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近几日听闻前辈名声,险些将两耳都磨出老茧来,真人不露相,晚辈见过雷部仙师。」夏景奕拱拱手,请眼前道人上座,即使是寻常时节,夏景奕向来眼高过顶,不过对上眼前这位浑身上下一丝一毫内气都不曾外泄,且多日竟未觉察到其踪迹的老道人,倒是相当收敛。
「城中百姓谬赞,怎登得了大雅之堂,更不能被少侠如此敬称,果真愧杀老朽。」高道冠的老道很是惶恐,但从始至终也未曾以贫道自称,更是添上两三分古怪,眼见夏景奕并不曾有甚敌意,才是将衣裳整顿罢后,请夏景奕先行动筷,自个儿才是举箸接连夹过八九口菜式,吃得胡须面皮都欢畅开来,才是继续道来。
「孤烟楼楼主所托,老朽当然是要倾力相助,只是听闻少侠要对付的那位,身在土楼新一代天下十人其中,真要动起干戈来,怕是你我两人并不见得稳胜,虽说老朽明面上同样是三境的修为,不过比起少侠,怕是要逊色太多,更不凑巧之处,乃是同孤烟楼有交情的三境修行人,眼下身在紫昊的甚少,青泥口尚有两位,瓦关唯有老朽一人,四位三境联手,当真就能胜过那后生?」
老头倒是开门见山,未曾过多兜圈绕路,倒令夏景奕稍稍心头一动,知晓眼前是位明白人,怕是早在先前就已是接到那位楼主授意,才可有如此灵便的消息心思,当下便是笑笑,替眼前老人添过一盏酒,「那人并无什么多余本事,早先倒是同其比试过,剑术上乘,修行的本事,不过寻常之姿,翻腾不起什么风浪来,且当初前往土楼其中打探消息时节,曾得知乃是土楼有意捧杀此人,古往今来踏入天下十人的,土楼当然是要以礼相待,甚至频出援手,不过倘如是能将其诛杀取而代之,料想土楼更不会替自身捧杀之人做些什么,凭我看来,仅是其背后师门有些不好对付,其余大可不必提心吊胆。」
大概是老头也有心问上一句,倘若是人家不如你,为何迟迟未见你这后生登上天下十人之位,但毕竟是已然上年岁的人物,既身在三境,远未到那等誉满天下地步,也算上是在修行道内登堂入室,自然是未曾如此去问,但沉吟片刻,将高耸道冠颤了颤,掸去鞋履处的灰尘,依旧是将眉头皱起。
想来这位仅差半步,甚至已然身入天下十人的年轻后生高手,倘如是出手相助,而后功成,必定于往后有莫大人情,只是很多看来相当直白无二的事,都架不住细琢磨。不论夏景奕如何瞧不上这位云姓的剑客,后者都是身在土楼所排出的年少一代天下十人高手内,假使端的有甚后招,只怕不需待到后者师门寻上门来,就要出些差错,万一其当真是有非凡后手,应对不得,将这把半老的骨头搭上,却是不美。
夏景奕同样是知晓眼前这位打扮古怪的老人心有忌讳,旋即
只是淡然一笑,将眉眼舒展开来,又敬过老者一杯酒水。
「晚辈曾听闻过,瓦关雷部仙师,能行云布雨,持雷牵章,更是有那等近乎搬山挪海的本领,若是料想未曾有错,大抵是通晓熟知高深道法或是阵法,凭前辈这等神通手段,加之晚辈这天下十一的手段,想来同四境论论高低,亦不见得是难事,如是担忧日后,晚辈总也知晓个进退好歹,略微退上两步,待到擒下之后留那人一命,单是废去其境界经络,想来那云仲身后的师门,就不好发作,何况天底下并非就他一人有靠山师门,在下虽说是不才,同样也是个山上人。」
形貌打扮皆是古怪的老道,头戴那方颤颤巍巍总像是要掉落的高道冠,颤颤巍巍晃悠着走出客栈时,夏景奕正在抬头看向窗外飞雪。
寂静清幽,不近人面,融则奔涌而去,凝则漫山遍野。
是难得的心上物。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太平灼灼
天公台外,有信众逾百,虽经年累月而叩拜不止,饶是当年紫昊边关官衙派遣过许多衙役人手,将此地团团围困,逼天公台外信众散去,到头来仍是驱散不得一众信徒,反而是险些生出那等血流成河的死斗一事,思量再三,只得是默许瓦关一地的百姓,任其择选做谁人信众。
瓦关百姓口中近乎每日都要提及的此地天公台,说来不过是顶寻常的景致,一来算不得是天生地孕的奇崛诡妙胜景,二来更算不上是出自什么精工巧匠,同王侯将相或是家底顶殷实的人家,动辄日耗斗金劳民伤财所建下奇观,既不属是什么人间奇景,更不属什么文人墨客来此,皆生兴叹之感的宝地,一来无甚名声,二来无甚新奇,单是凭一十八枚光秃笔直的漆黑石柱,立在瓦关北,如何看去,都只觉其寡淡得紧。
但人人都知晓,在这座距青泥口不远处的瓦关,有许多那等道人神仙,擅堪舆算风水气运的能人道场,而在这一众道场内,唯有天公台称尊。
不少外乡之人不解此地为何有如此多的百姓要笃信这等鬼神一事,而前来沽名钓誉,并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算命堪舆本事的道人大师,往往不过靠故弄玄虚察言观色,才能将话说得含糊不清,压根就经不起推敲来,更是不晓得这些位并无真才实学的主儿,竟是各有其住处,但凡是有些名声的,甚至各有道场,每日前来问讯求见的百姓,犹如过江之鲫,非但是有红白事登门,但凡近来婚丧嫁娶,或是不日即出远门,都是要去往自个儿笃信不疑的大师道场,去求个凶吉也好,问个忌讳也罢,总归是人来人往,从未曾绝迹。
这当中尤属天公台最是名声奇响,一十八枚摩云石柱其中常年端坐有那位雷部仙师所收徒众,而倘如是要求见雷部仙师,则是需在每月望日早早前来,一过正午时节,这位常年头戴一方奇高道冠的仙师,便会于众目睽睽之下,忽然在摩云石柱正当中显出踪迹来,摩云石柱环绕之间,恰如众星拱月。
可今日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本不应当显化踪迹的雷部仙师,却未曾同平日那般动用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而是携一位红衣挂剑的年轻人,趁夜色才出,缓缓踱步到平日开坛算运处,举动倒是同平常时日一般,双脚搭起盘膝而坐,腰腹松弛,敛起双肩,朝不远处错落相间的摩云石柱指点。
「这一十八根石柱,不少外乡人都要狐疑,究竟有何来头,又有何神妙,怎就能稳稳放在这等繁华闹市,多添无数麻烦,而那些位在此地的百姓,都知晓这些石柱其实从来都无用,当真受人捧的,是老朽一人,甚至老朽座下那些位学艺稀松寻常,天资更是一言难尽的徒众,同样无用,这些人看重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雷部仙师四字。」
直到现如今,夏景奕仍不知眼前这位打扮相当古怪的老道,究竟是有甚本事,更不知后者引自个儿前来此地有甚要紧事相商,于是沉默不言,只听眼前老道一人自顾自讲来。
老道说,论入修行道的年月,怕是还不如夏景奕,毕竟得来修行法前,自己不过是深山老林其中,只晓得躬耕糊口的寻常百姓,日子过得相当清贫,甚至只有到丰年时候,才能勉强好生过个年关。年关年关,于家中尚有银钱家底的人家而言,大抵是举家团圆享天伦的好时候,难得能令此一年之时的辛苦,好生洗刷一番,单是珍馐好食,添过新衣,就足够令寻常人开怀许久,但对于老道家中,能熬过年关,好像已算在今年运气不差。跟头把式踉踉跄跄,能活一日便像是赚了一日,前半生艰难至极,辛苦熬到近不惑年纪,双亲无疾而终,老道才收拾起行囊,放火烧尽老屋,背井离乡。
「想来天下江湖,忍饥挨饿受穷的并不在少数,即便是现如今已能称得上赫赫有名的江湖人,要么开山成祖,要么是那等少有的修行道高手,大都是受过些穷困潦倒的,自然没什么
好自怜或是怨念的,毕竟是穷苦之人更常见些。」
背井离乡过后,老道竟当真是有些手段,短短几载之间,竟是拜入到一座破旧道观其中,虽说是年纪最长的徒众,尚要同那些位顶年轻的道士厚着脸皮唤一句师兄,不过起码是衣食寻得着落,不至于同当年一般辛苦耕种整年,饱食却是苦求不得。而道观观主年岁渐长,无心传授甚本事,而是终日云游在外,至于那等道门中玄而又玄的本领,老道只晓得个大概,无处去学那等高明的望气堪舆本领,更无从知晓那等识人观相的高强手段,但既能得来个饱食,当然便是善哉善哉。
而老道的本领,大多乃是偷学来的,并时常凭这等坑蒙手段,下山赚取些银钱,倒不见得是图什么富贵,毕竟以往那等终日不得饱食的光阴,就如浮萍一般,已是从年岁已是不浅的躬耕人回想中淡去,似春露秋霜,拂晓前三五个时辰就已来,可又在天光普照之后,很快消散开来。
「我那便宜师父曾讲过,老朽并不适宜学道,终生算计下来,也不过是个顶顶寻常的道人,侥幸学会的那些个障眼法,虽名字说起来是道术,可但凡落在懂行之人眼中,连什么戏法都算不上,譬如说是先行在掌心处涂上层细砂,便佯装能徒手捉油锅中的厉鬼,譬如说是凭幕后之人假扮神怪上身,摇头晃脑,经我递过两三道朱笔所绘的符箓,就能够在宣纸之上显化出些鬼影来,专门凭此手段,用人心取生意。」
夏景奕依然不懂得老道想要说什么,只是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听这打扮怪异的老头胡言乱语。
老道顿顿,似乎是回想起当年道观,当然是闲暇得紧,荒度流年,不过一时很是唏嘘,「或许我那位师父,果真说得没错,老朽本不该是在道观其中的人,但为活命,即使是在尤为不喜的道观里终日游手好闲,时常下山行骗,也难说不是个好去处。师父曾说,我生来便亲近天外滚雷,哪怕是知晓我时常下山行那偏财之事,仍是传与雷法,才逐出山去。」
天外闷雷隐至。
北境中人,垂髫都晓得寒冬时节少有雷震响,饶是不晓得其中有甚高深道理,可起码还晓得这等讲究,尤其才有数日之间的落雪,分明一十八枚石柱处积雪依旧摞得甚为厚实,甚至有许多凹凸不平处,所悬的冰凌依然未消,白昼时化去半截,而待到长夜来时,又是越发坚固剔透,如若足有百八十道利剑常挂,而每有风声,剑已鸣响。
夏景奕很少会瞧得起人,入江湖之后反倒是收敛当初脾性,固然仍有其自傲,不过远比身入修行前心性收束许多,初见这位道人时,只觉其内气不显露山水,自当是位高手,然而既是已透过其三境修为的根底,总有些轻慢之意。
毕竟在夏景奕这般年纪的三境,着实也无什么道理,看得起一位五旬的三境老道。
但往往人世间就是这般虚幻飘渺,且无道理可言,故而脸皮遭扇得震山响,好像细想之下,就算不上有多无地自容,反倒是释然多些。ap.
一十八道淌金似灼目雷光顷刻间自云端落到石柱以顶。
雷公电母,一足点地。
在归属北境的瓦关处瞧来不过稀松寻常的一十八枚光秃笔直,又斑驳缺漏的乌黑石柱,此时褪尽凡胎,浓郁至极,甚至已能灼伤人双目的大朵金晕倾洒遍地,被那道冠很高的老道人一指定住,旋即四肢百骸竟是刹那牛饮虎吞,直到那一十八道粗壮到令人误以为足可擎天的滚雷,纷纷容入筋骨血肉,通达百窍万脉,随后才心满意足吐出口浊气来。
夏景奕深吸口气,凝视眼前这位堪称容光焕发,犹如病树逢春返老还童似的老道,终究是将以往相当玩世不恭心高气傲的面皮收起。
「敢问道长,高姓大名。」
白发转黑,而举手投足之间有金线
隐浮于体肤的道人则是相当随意,既不曾去追究先前夏景奕有些目中无人的傲意,更未曾去过多装腔作势,摆高手气派,还是同先前一般,颇有些市侩气地同后者眨眨眼,托起本该细密皱纹遍布的脸腮,相当努力地回想良久,最后一拍脑壳。
「好久没用过俗家姓名,这些年来更没人问过我,所以当真记不得了,只记得当初进道观混饭吃的时候,老道长给老朽取了个道号,俗家姓张,唤张太平,意为天下太平,好事多磨。」
许多瓦关很久未曾见过这位雷部仙师显露神通的百姓,这一日夜里,并不畏惧严寒,而是纷纷向天公台处涌来,人们眸光深处,皆是金黄,像秋来田地里割不尽的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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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固知无用而需向外求
借冬时一场再常见不过的清雪,两骑前后入瓦关。
眼下云仲还未堪破四境,满身内气加以温养,然山兰城内可称得上伤筋动骨,必定难复当时鼎盛完满的内气,毕竟哪怕算不得是丢盔卸甲,同样亦是不曾从供奉院高手联手之下,讨得多少便宜,伤筋动骨,损气亏元,幸得来剑谷宗内纵横剑意,境界剑意,自不可同日而语。
论精妙剑术,便是自谦,亦能说句见多识广,毕竟江湖历代才子大贤为数不浅,即使是所余留的剑术,照旧是百花缭乱,然而得来一门剑意剑势已逾数代传承查漏补缺,剔其驳杂留其精要的剑气门路,乃是不得多见的金贵物,并不见得逊色于那等早负盛名的通天物甚至于灵宝,然而宋秋浦就这么轻飘飘将剑谷宗这等精妙手段赠与云仲,的确非常人所能。
而既有所获,必要拿得住,才算当真将这门同以往所见皆是不同的剑气门路吃透,明珠美玉需以楔攻,化为己用,方才可说是动用自如,反之不过平添驳杂,使剑气杂糅不精,亦是枉费功夫。
因此近来几日云仲愈发沉默寡言,幸得是步映清实在是嘴碎得紧,每逢缠到退无可退时节,云仲才只得是无奈闲扯个三言两语,若非如此,生怕这位生性更似是位男儿郎的姑娘,说出什么撼天震地,惊世骇俗的言语来,当然是要顺遂着些,以免其发起癔症。
可即使是如此,出于步映清实在于山野其中苦修过太多年月,每逢见有不解之事,总是要拿来问过云仲,且最是刨根问底,偏要答疑解惑得相当周全,才肯勉强放过云仲一马,倒是相当苦不堪言的差事,往往发问都是令云仲啼笑非宜,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同其好生解释一番,比方单单一个朝堂立法官衙分等,就不晓得耗费多少口舌,勉强才能说通,若非是当年在湖潮阁中见过京城事,大抵连说都说不清,往往是凭南公山上听来的说法搪塞,总不是长久之策。
当然修行其中的事,步映清往往也未曾遗漏,而是同云仲过问,曾听闻过养刀养剑之流的说法,说是云仲每日都要递出多道剑气,怎么看来都不像是高手所为,那等三年不出剑,出剑天下惊的能人,垂手观剑气登云,飞剑断瀑,那才更像是高手,霸道绝伦,目轻天下,哪里会像云仲,如市井小民那般抠搜得紧,一分剑气恨不得琢磨个三五日,太过于小气。
「真当我是什么高手了?」遭追问得不耐烦,且时常要很是鄙夷瞅过两眼的云仲,终究是险些坏了道行,白过一眼步映清,狠狠咬上两口干瘪肉脯,哼哼两声道,「那些个四境五境的大高手,动一动身子地动天摇,当然是有扮相的本钱,可高手又不是没见过,我家山上那位大剑仙就是顶顶的高手,同五绝内敢称天下剑道魁首的道人斗剑而不落下风,算是高手,不过还是那德行。」
换成是在南公山中,借云仲两石胆气,也不敢当着自家师父的面,那也得是添茶递水捻腰捶腿,哪能有这番话出口,必是笑脸相迎生怕自家气量时大时小的师父怪罪,不过现如今天高皇帝远,怎么说当然是随自个儿高兴,但话才出口,便觉脖颈后头恶寒,只得是悻悻止住话头。
「可相比于初境二境,现如今你不就是位高手?连点高手的心气都不存半点,往后如何有高手的命。」
步映清但凡开口,似乎都是相当欠揍,在其自身说来,那是性情使然,羞于客套出言,遵本心行事算是自在得紧,而往往这等举措时要直指旁人本心,将所谓欲盖弥彰尽数掀得底掉,才算是痛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换成旁人还受不起自己这等挖苦挤兑,唯云仲有这等福分,换成旁人,求着都未必开金口。
但这话从步映清口中说出,却难得觉得有几分滋味,云仲都是打量过前者两眼,目露诧异,好像琢磨一番,并无什么错处。
瓦关名扬在外
的,历来便是此地道场兴盛,而大多人皆有其笃信之人,鱼龙混杂,热闹非凡之中,又有难言怪异,瓦关不见得有多少达官显贵,而这些位凭测算吉凶堪舆风水的道人僧人甚至旁门左道不知名小派者,才是瓦关势力最大的一茬人。
难得云仲咬牙切齿,最终还是凭手头不宽裕的银钱,住店三日,不单是令两人好生歇息一阵,同样也令路途当中吃尽苦头的两头马匹暂且缓和几日,起码使些好草料,使得不至于后继无力。大抵是少有见云仲如此有良心的时日,连那头向来脾气甚倔的夯货,此番都老实在马厩其中歇息,总算是再也无往日那等成天惹是生非折腾的端倪,也不晓得究竟是实在劳累过度饥疲难耐,还是当真知晓云仲乃是被逼无奈,好容易消停。琇書蛧
当步映清浑然不觉羞,拎着凭云仲银钱买来的瓦关糖球,先是咬碎薄饴,随后才皱眉将当中奇酸野果时,云仲已是去往四处走动一番之后,重回客栈,难得享片刻闲暇,临窗棂饮茶,全然不在意窗棂处坐着双足晃荡的步映清。
同云仲所料想一般,瓦关并未有什么修行人往来,甚至单凭阵法手段试探,近乎未有一丝一毫的内气浮动流转,自也就无需担忧过多,只不过是为求个稳妥,客栈外布下一座小阵,即使是现如今内气算不得充盈,行走江湖,总要留心。好在沿途其中垂钓数度,红绳内的赤龙相当满意,故时常有内气填补空缺,即便赤龙现如今照旧是家徒四壁,不过好歹是仗义了一回,虽说是赤龙近来大概动用不得,倒也替云仲填补许多亏欠内气。
修行境界,未必常修而有进境,而内气是否如大江湍流,却往往要凭时日强熬,同在三境其中的修行中人,修行十年者,往往不见得比那等修行数十载者,理就在这上头,除却先天经络大窍走穴过涧是否通畅宽敞外,连年苦修,自是必不可少。而对于云仲这等生来不占优者,经络天资寻常至极,自是要凭日升月潜油煎火熬,好生修行,方才可将内气蓄得充裕些。
单论这点,云仲总有些艳羡步映清,这位修行单靠心意,一日捕鱼五日晒网的主儿,生来经络通达宽敞,才堪二境,便近乎比肩三境之人内气,就像是那等辛劳半生而只得勉强应付起衣食者,瞧见那等生来唾手可得厚实家底的荒唐纨绔,倘若是说半点不曾生出些感慨羡慕,未免过于假了些。
舔着糖球的步映清,时常眯起眼来朝雪痕未退的楼下街巷张望,随云仲走这么一趟江湖,好处却是不少,起码知晓这瓦关并不见得有多富庶,不过百姓倒算安居乐业,于北境关外,属实是难能可贵。不过大多时候,步映清望向街道中盘桓不绝的香火时,总是觉得看不过眼去,甚至时常眯起两眼眉头微皱。
「耍剑的,你说这地界,为何有如此多的神祠,香火浓得都散不开,分明大多人都晓得,这人间并无什么话本里的神仙。」
「无用之神,敬他何用。」
并不见得这说法乃是胡话,常人所求的无非是太平一事,无病无疾,最好还要得些富贵,要得并不多,可惜已属奢求。自身对世间变动转变既是无能为力之时,避免不得要向外求。总有人过不得的难关,总有撑之不能的危局险境,走投无路当中寻一线期许,并不丢人,倒也不见得诸事必定灵验才好,大多之不过是寻求个撑下去的念想。xь.
卡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神祠眼前大抵亦不能绝香火。
「我同你讲一件事,当年还未曾离乡时,有这么一户相当木讷无趣的汉子,对于连年之间祭祀一事,从来不曾上心,更不可说是什么虔诚笃信的徒众,然而继其发妻生出怪病,辗转多地医无可医,儿郎年幼连染风寒不退,沦为憨癫失语半废之人过后,本是顶顶壮实的汉子,仅两三月之间,形销骨立,两鬓见雪。」
「再见那汉子时,是一载
之后,本是满身汗臭最是有膀苦力气,再见时却是满身香火气,同乡有人消息灵通的,说这人硬生生是散尽家财,近乎在整座上齐走了一圈,东拼西凑求借些银钱,变卖祖产租下一架车马,求医问药,可惜依旧无果,发妻身死,膝下独子亦未曾好转半分,只是身形窜将起来,近乎同那位身形已然佝偻的汉子一般高,但仍是憨傻,时常要发癫,踩坏田地砸碎物件,到头来,好像还是一无所获。」
「可活着就是好的,谁人天生就爱吃苦忍累,只不过是撑下去,兴许还有好转的一日。想来那汉子都知晓,所谓神仙菩萨未必相助,天地之间大约是不曾有天公,更不晓得睁眼,可活下去总是要有些理由,既然旁人给不得,自身琢磨不出,逼着自己相信,这样就很好。」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层层而上几重天
青泥口的风从来甚为壮观,之所以言壮观二字,是因青泥口所处其地,四面八方皆是来风。
八方风雪到此止,紫昊以北边关处,唯有这么一座青泥口,可观神妙。近乎世代皆在此处过活的百姓,皆尽能将旁人幻梦所想其中的壮阔浩大胜景,看得都有些腻味。
每逢冬雪连天笼地飞袭而来,滚滚雪浪似尘如雾时,总有浩然长风关号令飞雪,使其随愈发势大,而少有遮拦的狂风四散开来,或于顷刻席卷聚拢,霎时云开雾散,霎时万朵雪片随风压来,使屋瓦一时都不堪其重,聚散往复,倒当真犹若苍天拂袖,赋予雪片不浅荣光,使其形态恣肆,而神妙流转,张牙舞爪,扭转曲翘,甚至于生出千奇百怪形态来,无论如何观之,皆有相仿之物。
也正因青泥口这等奇景,有文人旅居于此,曾替其取了个藏风栈的别称,固然不比青泥口三字更为出名,不过此间百姓倒也是时常能念叨起这别称来,固然有几分雅趣。
风雪连绵正是急切的时辰,难有初晴,坐落于青泥口与瓦关之间一处破庙里的一对卖艺人,却仍然是早早将行头拾掇妥,不过并未携着出门,只是将那两头瘦弱见骨的马匹牵将出来,却并未如往日那般将行头物件都搁置到马背上,两人只是抄起各自软杆花枪连同腰间短刀,就要作势出门。
在瓦关与青泥口两地的百姓,但凡时常出入市集,闲逛走动甚多的,都认得这两位穿着很是简陋,每天都是闲暇不得的一堆兄弟,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高的乃是兄长,瘦弱得似乎来阵风就能吹倒,随风晃荡出二里去,但脾气却是出名的好,不论集市内还是乡邻里有那等瞧不起人的泼皮无赖,还是那等仗势欺人的乡绅公子,似乎这位瘦高卖艺人脸上,到土埋半截都会满是谦卑谨慎,从来不愿同人起什么争执。即使是有时候欺负到头上来不依不饶,也只是晓得笨拙躬身行礼。
说起来虽是亲兄弟,老二的脾气更差些,同样也比自家兄长要矮胖些,相差甚大,倒是生得豪侠心肠,凡见不平事,往往是要冲到前头去打抱不平,但也恰是因此,有闲言碎语讲说,兄弟两人原本是上齐人,因这位二弟替人鸣不平,出手打死一位霸占良家女子的乡绅,才触犯法度,流落到此,青泥口既是紫昊关外,当然律法也就比不得寻常地界严明,索性也就在此安家落户。
好在是这兄弟二人自幼习武,虽说瞧不出深浅,身手却是相当利索花哨,瘦高老大手中那杆枪,矮胖老二不离手那柄短刀,每到一处闹事当中,折腾整两三日,怎么都能取来些银钱,填补家用。每逢是有市集或是那等乡绅富贵人家做寿喜事,兄弟二人往往都要携齐全家当,前去热热闹闹耍上一阵,这时瘦高老大总要掂量起花枪来,说上两句瞧来全然不应景的话,用以开场。.
既得而失,失而有得,一棍挑开生死路,双刀拨开是非途。
但叫人最是奇怪之处在于,分明这位瘦高的兄长所用并非是棍棒,而那位矮胖些的二弟,所用并非是双刀,而是一枚无刀头,且瞧来无甚锋芒的短刀,短小精致,灵巧得紧。
而至于把式卖艺,则必是有些俗套,滚钉磕石金枪勒喉,乃是天底下卖艺之人早就已是熟稔于心的把戏,但凡是入此行当的,都晓得这等事大多不可尽信,当真要是令一人宽窄,且印有青苔的青石盖到人身上,经锤敲打半晌,青石寸断,而垫在青石下的把式人毫发无损,只需略微琢磨上一琢磨,就晓得其中有诈,倘若是果真有如此精深的功夫,满身横练筋骨,又如何会甘心做这等行当荒废本事。故而往往这等把戏,大多围观之人看破不说破,本就是图一乐呵,谁人也不去计较,这把式卖艺之人,究竟可否是有那般能耐,不过是瞧个热闹,叫两声好,手头宽裕的主顾扔来些许零碎铜钱,就已算是合乎规矩。
兄弟
二人居无定所,倒并非是因这些年来坐吃山空,未曾留有什么家底,而每逢旁人问及此事,大多只以眼下还未分家的说辞暂且搪塞,又言说青泥口屋舍并不便宜,而倘若仅是购置个堂屋,大抵连兄弟二人外出卖艺的物件都放不下,还不如再多攒着些,留到日后没准还能讨个媳妇,兄弟二人挨着落户,更能有个照应。所以既无住处,青泥口这处破烂到修葺不能的旧庙,就变为两人安身落脚处,寻常地界庙宇大多是香火不绝,唯此地无人修葺的破庙,成天却是炊烟袅袅,倒也着实叫人瞧来好笑。
不过今日出门,兄弟两人未曾携行头,倒是引得邻里很是诧异,毕竟这两位除却外出卖艺,似乎也少有走出旧庙的时节。
但这些眼见朱家两兄弟外出的人中,有位石匠,才赊欠账目喝过碗豆花,便大摇大摆挡到两人身前,兄长朱梧连忙牵马避让,而左躲右闪,那石匠偏不令其过路,到头来索性是半蹲到马前,耍起无赖,双手大开大合,横是将朱梧朱贵二人生生拦于路中。
青泥口不少百姓都认得这位石匠,其人面皮生得尖嘴猴腮,倒确是有几分本事,早年间同自家叔父学来那等改石雕玉的本事,但远不及其叔父手段精巧,大多时辰走街串巷游手好闲,流连烟花巷内,竟是时常窃走自家叔父钱财,于赌坊处输得一干二净,才被人扔出门外,次日丝毫不觉愧疚,依旧去往其叔父家中蹭吃食。长此以往,即使是那位素来人缘极好,手艺精湛的叔父,亦不愿理会这位石匠,到头来逐出家门,再不与其来往。
而既是混迹到人人都要戳脊梁,石匠也就不再有半点收敛,而是凭其早年狐朋狗友甚多,自已然凭家世发迹的好友处讨得这么个闲职,反而是在青泥口闯出不浅的名声来,虽说不过等同于寻常官衙其中的小吏,权势极小,但此人极擅狐假虎威这等本事,再者来青泥口多年来并无甚官吏管辖,自打从此人三番五次携一众人立威,打砸过几家客店酒楼之后,好像权势忽然之间就攥到手中,无论是那等家底殷实商贾,还是名望甚重的手艺人,皆是要给其两分薄面,生怕拦过自己财路。
「我说,走路怎个不看着些,前头有人,怎么骑马,难不成还要官爷教?」石匠哼哼两声,眼瞧这两人出门时节匆忙,于是贼心思便转瞬而来,想来这卖艺之人,多年来既未曾娶亲,亦未曾置办田地,大抵手头的银钱并不见得少,既是在青泥口中兴风作浪,自然亦是要同早年间结识的酒肉交情友人好生伺候着,往后四海之内倘如皆是兄弟,做事当然亦是容易些。不过既是要相请,手头自然不可缺了银钱,既用于己身,也用于觥筹交错,闲谈风月,多多益善。
「不晓得是官爷前来,小人有眼无珠,顶撞了官爷,还望宽恕。」
朱梧连忙下马躬身行礼,举止相当谦卑,冲眼前这位谋得官职的石匠连忙拱手,当真是不敢怠慢半分,分明是瘦高的身形,此时却是将头埋得甚低。
「罢罢罢,本官既是升迁,定当是要同百姓交好,说到底来,青泥口不过是紫昊关外的地界,穷山恶水,自是刁民目不识丁,目无法纪者更多些,万事自当是要徐徐图之,怎会因这等小事携权欺人。」石匠忽然之间改了面皮,笑容满面上前搀扶,不过虽说是做过这等举动,双手并不曾落在实处,而是缓缓收回,「我听闻你兄弟二人,常年在此旧庙处居住,倒是着实辛苦,想来这些年风霜雨雪不好消受,习武之人本就成天折腾,最是劳烦筋骨,来日定当是要携薄礼前来,好生一叙。」
朱贵始终未曾下马,只是冷冷盯起眼前这位石匠。
携礼登门,这位年少时就素有恶名,遭其叔父逐出家门的石匠,怕是来世都做不得这等好事。
果不其然石匠话锋一转,抬起眼来轻蔑笑道,「不过本官虽说是初来,理应是先行立威,青泥口
百姓可是相当看重庙宇神祠,即使此地无主,你二人也断不应当占去此地,总该是要给些银钱,无主之地,岂又不属官家,倘若青泥口人人都这般,开这等风口,乱了法度,岂不是青泥口百姓人人都要行那等鸠占鹊巢的恶事,若是两位执意要在此落户,当然也要有个举止,也好替两位美言几句,没准此地就暂且送于两位,一来顺应法度,二来也不会落旁人口实,两全其美。」
口中虽说的是举止,不过石匠举动确比两人都要快些,伸出两指,缓缓搓了搓,微微一笑。
古往今来人尽皆知,权可生财,而对于石匠而言,有权不用,自是蠢笨之举,钱权两字只消在釜中滚上两滚,一则当十,十则变百,而这枚大釜上只需刻着九个字。
层层而上几重天。
「天冷该添衣服添衣服,甭浪出个老寒腿风湿病奥,看官切记保暖。
凉凉敬上。」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棍挑生死路
于青泥口南,临近紫昊边关所在,有这么处常年无人问津的小瓦舍,起初是给过往商贾行客喂马的地界,不过是两间小屋舍,三五枚长椅,能暂且容往来商贾在此歇脚,或是讨口清水润喉,或是将马儿暂且搁在马厩其中,好生歇息片刻,用些草料,不成想多年过去,这两件小舍,竟是演化为八九座瓦屋。
不论是那等吃喝住店,还是饲马这等活计,硬生生皆是被这连绵八九座的瓦屋包揽,甚至有时跑腿送信,或是替人押送镖车,竟都显得相当游刃有余,反倒是比起寻常地角生意更为兴隆些。这片瓦屋主人早年间也算不得什么消停人,一身好膂力,腹中也算有几两文墨,也曾在关外闯荡,甚至于山寨其中捞取得二头领的高位,不过却是突然之间就金盆洗手,再不插足紫昊关外,堪称风起云涌且乱象横生的江湖,凭决绝不回顾的法子,竟是剁去自己擅使刀枪的左臂,一枚衣袖空空荡荡,就这么隐于瓦屋内,两耳不闻世事。
每逢旁人问及为何要来此地,心甘情愿做个小掌柜,这位已不再年少的半老掌柜,只是相当自豪挥起空空荡荡的左衣袖,说他娘的就算老子少了条左臂,从武夫变成个生意人,照样是比旁人都做得好。
不过随着瓦屋数目愈多,这位单有一条右臂的掌柜,同样是愈发力不从心,铺面当中人手倒是不少,但大多是些只晓得做粗人活计,或是自幼习武而目不识丁的江湖人,往往不愿在铺面其中久留,而譬如那等算账或是清理布局的营生,仅靠这位已是不觉间上年岁的掌柜,渐渐有些吃力,于是头两载前,掌柜请来位相当年轻的账房,才算是解去燃眉之急。
「这一年年倒是快,好像昨儿个就在落雪,今朝还是雪,去年今日,应该也是在下雪?」
抖落浑身雪花的掌柜,仍是如往常一般将袖口使衣裳填满,起码瞧来那条左臂从未断去,这位当年挥刀断臂,强撑整整一日才去到郎中处止住血水,险些将命都搭上的武夫,显然并不像在外人眼前那般,对于此事全然不记挂到心上,踏入屋舍的时节,顺手将火盆勾了勾,直到火星飞烟齐刷刷窜升上来,才坐到一旁去,端起热酒暖身。
「的确如此,前来你这处地界足有两年,转过年来怕是都要足足三载,不过算计下来,两载就能领二十四回月俸,无论如何算下来,好像连十回月俸都勉强,都是穷苦人,这银钱可不敢这般拖欠。」在发脆老旧宣纸处提笔不停的年轻账房头也未抬,瞧来就是对自家这位相当不讲道理的掌柜很是无奈,不过依然是顺嘴提起,「寒冬小饮酒暖身,不宜多饮。」
掌柜却只是摆手,仰头一饮而尽。
这些年来账房时常要提醒掌柜不可酗酒,但后者从来都是置若罔闻,从来不愿听取账房一言,即使到这般年岁,依旧不知悔改,隐疾复发数次,终究是在郎中劝阻下,不再如往常那般肆意,但喝得仍是不少。凭其言语,那便是人在江湖时,要多饮酒,多交好友,而不在江湖时,总也要凭饮酒一事,好生念叨念叨多年前的旧事,就跟剑客刀客洗剑磨刀差不多。
显然账房并不像是什么江湖人,为人文弱得紧,面皮消瘦苍白,喜静不喜动,常常因一两笔账目有所出入,就在这瓦屋内坐上整整一日不挪地界,但着实是算力高深,初来乍到就替这位独臂掌柜将旧账理顺得清楚明白,也正是因有账房管辖银钱,虽说是边关外生意时好时差,但全然不至于入不敷出,因此这瓦舍规模,一年要比一年壮大些。xь.
但年轻账房却并未讨取过多银钱,只是初来乍到,就将一枚足有两掌长短的狼毫悬到瓦舍前,同掌柜言说,凡是此笔转三转,自己便要外出几日,长则半月,短则三五日,无需问自个儿去向何处,同样也无需告知旁人,应当归来时节,自会归来,毕竟这掌柜的心眼足,两三载来拖欠的银钱,当
真不算少数。
应当是想起自己尚有半数之上的银钱还未给过,往常时节总是不觉羞愧的掌柜难得咳嗽两声,将杯盏放下,「也罢,今日少饮些,头前几日托人替你带来些好熟宣,大约有十来刀,可是耗去不少银钱,自然不能算到你头上,这些年来同老子吃过不少苦头,当年风雪急切时,仅有两三座瓦舍,四面透风,屋外大雪,屋内小雪,想想便觉得眼下活得相当自在。」
而仍是执笔不停的账房只是笑笑。
「生意做得愈发大,良心倒不见得添几分。」
掌柜刚要笑骂几句,却发觉悬到梁上的那枚靛墨色狼毫毛笔,瞬息间转了三转,旋即沉默下来,望着外头飞雪,好像已能没过脚踝,想着要出言阻拦,到头还是未曾说出什么来。而年轻账房略微叹了口气,披上衣衫,又从一旁取来蓑衣斗笠用以挡雪,许久过后,才忽然朝掌柜的问了一句。
「当初金盆洗手时节,为何要断去自身一臂?」
这些年来,很多人都曾问过掌柜,但后者向来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愿多言,要么便是随意说些什么搪塞过去,从未给旁人个答复,而这位年轻账房也从不多过问,只是今日突然问及此事,半老掌柜不由得眉眼微挑,随后才是重重吐出来一口浊气,而后恍然之间觉得相当好笑。
「有人说,人在江湖,所做之事,迟早是要归还的,早年间死于我剑戟下的无辜人并不见得少,许多涉世不深者,往往要言说落草为寇,总是要与所谓兄弟义气分不开干系,但又有几人当真曾去过山寨中走上一趟,贼寇从来都是贼寇,并不会因外头流传甚广的义气千秋,就能将本来的恶人,说成是什么身不由己。我倒相当狐疑,凭你的心思早就应当猜出,老子左臂是如何断去的,怎么今日反倒问起。」
年轻账房苍白着一张脸,微微点点头,随后走入风雪里。
只剩下一个越来越老的掌柜,低眉顺眼,不再饮酒,只是盯着那年轻账房的背影,直到后者再不显踪迹,遥想当年,呼朋唤友,吃肉饮酒,不觉老之将来,亦不觉身在囹圄。
而距此不远的青泥口旧庙外,得来官职的石匠依然是不依不饶,偏要今日朱家兄弟就将银钱递来,否则便是要逐出旧庙,任兄长朱梧低三下四哀求,依旧无果,竟是眼见得要唤来人手,将两人栖身旧庙中的物件尽数扔到街巷其中,虽说是天色尚早,却引来不少百姓前来围观,但大多不过是冷眼旁观,一来是畏惧这位得势的石匠秋后算账,当真不敢招惹小人,二来便是生怕将此事折腾得过大,惹来些是非,但凡是官衙中人前来,怕是又要惹出些麻烦来,故而即使朱悟人缘甚好,照旧不曾有人替相当困窘的两兄弟出言。
旁人皆是袖手旁观,无异于助长这石匠底气,扯住朱悟那头瘦弱马匹,便言说要请这两人去往最近的关外府衙计较一番,要么老实递出银钱,或许还能宽限几日,要么就今日立时叫人砸了这方破庙,将二人逐出青泥口。
朱贵额角青筋暴跳,而朱梧苦苦哀求,将恳求目光递到周遭,却始终无一人替两人解围,活是美言几句,因石匠越发猖狂,已然开始敲打那头瘦马,不得不将常年携在身上的花枪横在身前,如此一来,倒是惹得周遭几位同石匠私交甚好,终日溜须拍马的市侩同样生出调笑心思。
「我说朱老大,成天听你两人说什么一棍挑开生死路,怎么眼下却是犯了难?倒不如将银钱递到官爷手上,没准还能宽宏大量高抬贵手,如若不然,怕是往后你两位就得喝西北风顶饱,依我看呐,这买卖不亏。」
朱贵抬头看向自家兄长,朱梧仍旧在低三下四恳求,但那头瘦弱马匹显然是有些抵挡不住,横竖被那位斤两不轻的石匠拽得脚步歪斜,本就已是上了年岁筋骨不强,腹中又无多少吃食,竟当真是遭拽
得险些跌倒。
大抵兄弟二人唯有这两头老瘦枯干的劣马,是家底其中最为值钱的,兄弟二人骑着两头劣马前来青泥口,卖艺赶***,行头物件,都是靠这两头老马支撑。
很快青泥口今日就传出消息来。
旧庙门前,靠把式卖艺为生的朱家两兄弟,当街诛杀那位素有恶名的石匠,一时间引得不少百姓拍手称快,但同样是有许多人好奇,朱贵分明比其兄心直口快,做事无甚城府,不过依消息所言,并不是朱贵先行出手,而是瘦高的朱梧,将花枪枪头摘去,一棍戳到石匠咽喉。xь.
听人说,这一棍势大力沉,贯穿石匠咽喉后去势未减,生生钉进路面三尺,又被向来其貌不扬,脾气懦弱的朱梧抽出,压根未曾耗费多少力气。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石犼三足,无耳阔口
到底是青泥口不同于其他关外地界,除钱粮相对殷实之外,消息传得极快,也是因此地关外百姓的数目甚繁,倘若是换成别地荒凉边关,行百里不见十户,当然也就传不出什么风吹草动,到底是消息一事,需经由书信人言,方能传将出去,现如今已然不知不觉间延用多年。
因此朱家二兄弟当街杀人一事,未出晌午,就已是有紫昊所设管辖关外的官衙衙役,得来线报,将此消息转送到官衙以内。
不同于紫昊境内的官衙,前些年才在青泥口南立下的这方官衙,既不曾有什么镇衙的狻猊石狮,也无由铜铁铸就意为公道廉明的獬豸,而是两头鲤鳞蛇颈的石犼,雕镂得甚好,乃至于这方官衙落成时节,不少青泥口内百姓纷纷前来瞧热闹,足有半数上下的百姓,横是遭这两头石雕凡胎,通体昏黑的石犼吓得不敢上前,足见雕工之精。
往往石犼仅在皇城当中可见,一说此兽乃是古时望帝归朝,督四方营造的瑞兽,每逢圣人离皇城出巡,则由石犼监察观望,倘如是天下世局未稳,则唤天子回返,而又一说则是犼勇力可胜龙虎,有此兽在此,可压圣人气焰,倘如是其有举动不当,荒yin无度行径,则必会遭石犼震慑,使其不敢妄为,因此大都常年坐镇皇城其中。传闻单是紫昊皇城一地,便足有六七头石犼坐镇,而至于别处,从来就未曾有过,一为避嫌,生怕擅立石犼触犯轻君的罪责,二来凭其来头,这犼本就算不上什么顶顶的瑞兽,用以镇宅或是避祸,并不见得妥当。
当然管辖关外事宜的官员同样知晓此间的忌讳,于是吩咐石匠雕犼时,特地吩咐这石犼断然不可有两耳,仅留有三爪,且是特地将犼口雕得甚大,足有半人高矮,深不见底,也或许是因此,不少百姓见了这头少腿阔口且无两耳闻事的漆黑石犼,大多都是吓得连连倒退,并不晓得此物究竟是何来头。
除此之外,官衙古朴大气,相隔百步,能觉其高屋良栋,飞檐雀尾,无论晴雨皆可窥其规模甚巨,窥其门楣便知其间别有洞天,单是过路之人,便识官衙二字,虽此间青泥口卧虎藏龙,来人依旧不敢高声。
衙役前来时,堪称是紫昊外行在第一,与封疆大员平起平坐的四品官正坐到官衙院内,吩咐周遭家丁烧火,自个儿则是蹙起眉来,在缓缓向上升起的烟尘中,望向架于炭火之上的物件,时儿喜上眉梢,时而则是自行嘀咕,而后自行拽过炭钩,好生拨弄两下。
关外官衙的衙役官员,都是晓得这位大员无甚心头好,唯独好吃喝,尤其是那等民间流传,而经多道工序最是繁琐的吃食,最得其心思,并不见得所需食材天下难求,可所需技艺手段却是繁琐至极,因此虽人人都晓得其所好无非吃喝二字,不少官员尽心的时节,只好是从民间耗些银钱,取来那等动辄数十步的食谱,交到其手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从来都是挂到这位面皮憨厚和蔼,身形略微有些富态的大员嘴上。
「瞅你跌跌撞撞的模样,小心着些,这北境关外冰雪不消,最是容易跌跤,冬日时节筋骨冻得脆爽,真要是摔得实在,两三月不能下地都算轻的,有甚大事不能慢些?」任轻乾眼皮都未抬,就晓得是有人送信,压根不觉得有甚至关紧要,而是相当仔细耐心,嘱咐手下家丁侍女,要好生瞅着这副熊珍,但凡是见其皮肉生出棕黄小泡,就需将炭火压下,将其掩埋到雪内。雪是今日清晨时,由指尖最如葱段似的侍女自树梢头采撷,炭乃是自西境运来,乌黑似墨,甲绝天下,熊珍亦是择选北地足年数的熊罴,昨夜剁去前半截掌足连夜送到府上,足以看出这位大员讲究,并非仅是口头说说。
衙役却仍旧是诚惶诚恐,生怕自己搅扰了任轻乾雅兴,横是连头都未抬,身形放低,同任轻乾行至正堂其中,并不敢落座,而是低声道来,「大人估计还不知,今日清早时节,有人当街
诛杀了那位新讨得闲差事的石匠,听人说是血溅十步,吓坏不少围观百姓。」
任轻乾回想片刻,才晓得此人所说的石匠乃是何来头,不禁摇头笑道,「要是未记错,这位的闲职,可当真是有些太闲,想来到现如今,这位多次求见,都未曾有机会拜谒官衙,如今倒是身死,着实有些好笑。却不晓得究竟是惹恼了谁人,才有这般下场。」
「常年在青泥口打把式卖艺的朱家两兄弟,大人应当是对这两人略有耳闻,听传闻朱家兄长是被那石匠讹住,迫不得已动起手凭花枪扎穿了那石匠,枪头贯穿青石路,似乎是位不得了的练家子,大人您看,此事应如何发落。」
任轻乾半闭双目,端起茶汤来略抿过一口,滚热茶汤,显然在这等冬日最是惹人五脏六腑熨帖。
「长策,你在官衙府上做过这几年衙役,从来都是跟我同出同行,说起此事,倒是有心考较考较你的本事。这石匠听人说,靠山乃是位紫昊皇城里的四品官,想来同我还相熟,不过这人同样是滑头得紧,从来都不同外人声张自个儿的靠山是谁,想来虽说本官握着紫昊北境边关,但终究身子不在皇城其中,许多事还需好生计较,才不至于失了大体,依长策来看,眼下形式应该是如何处置?」
这话自是不便常言,而但凡说出,混迹官衙之内的都晓得有多么重的分量,即便不是有心抬举,照旧是举足轻重,倘如这话应答得对上这位大员的心意,大抵升迁如何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孙长策自是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沉吟许久,才是凑上前来,先是替任轻乾添上茶水,而后才是小心斟酌着开口。
「依在下所见,大人从来都是惜才的性情,无论是放在紫昊官场,还是别地宦海,都是出离难得一见的心性,既是那朱家二兄弟有如此的本事,倒也不敢私自揣测大人心思,倘如是有心日后用得上这二位,此一件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杀人事,法不容情,但也属是那石匠咎由自取,明面上自是要秉公办事,但想来倘如大人瞧得上这两人,手段自是能变上一变。」
「而那位石匠处应当如何处置,就要看大人是如何衡量轻重,想来那位允其闲职的四品大人,未必就如此看重那位石匠,要么也不会如此长久以来,既不曾允其加官进爵,亦未曾见其同那位大人有何往来,八成算不得什么嫡系,任大人最擅扭转乾坤一事,怕是小人之策只属寻常下品,未必入得了大人法眼,不过还是斗胆一说,那花枪虽说是朱家兄长的,但杀人帮凶的,未必就不是寻常铺面里的人家,扣上个石匠欺凌同乡横行无忌的罪名,牵扯进不少人进去,一来可将管辖不严的口实摘去,二来则可将态扮全,任旁人怎么想方设法,如何也责怪不得大人。」
任轻乾微微点头,眼光很是满意,指指一旁的太师椅,还是多问了一句。
「要是我想留下这朱家二兄弟,替我做事,又应该如何,这杀人偿命,可历来是法度里最大的规矩,饶是本官有心庇护,此事却依旧难做不是?」
单单是任轻乾指向那张空无一人的太师椅,孙长策就知晓这番回答,或许并不见得尽善尽美,倒也起码无过多错处,不过依旧不敢当真坐下,只是垂手而立,将头伸向前头,低声应道,「青泥口外头流寇马贼,今年捉了能有几十位,还未问斩,天底下三条腿的石犼难寻,瘦高矮胖的两人,想来怎么都不难找,只需令他们开不得口就是。」
当孙长策急匆匆辞别任轻乾,走出这古朴大气的官衙时,总觉得背后发寒,回头瞧时,却是那两头漆黑石犼,寒风在其口中打了个转,又传向整座青泥口内外,很多事,自然只需要张张嘴就是,至于走路和侧耳,好像历来都撇得干干净净,生不得两耳,则从来听不得苍生哀嚎,生仅有三足,自然行不得半点正道。
至于官衙内的任轻乾,
则是重新将那枚熊罴掌抄起,总算是有些眉目,官衙其中满是醇香,于是喜不自胜,连忙从一旁一位仅是有十二三年纪,唇红齿白的小家丁处接过这方熊罴前掌,只消略微嗅上一嗅,凭这等老饕独到口味,自能嗅出其精妙所在,于是情不自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抬手勾了勾那小厮的下颌,舔舔嘴角,后者双肩颤抖,却只是低垂头颅。
「看来这方子的确是不错,大抵还是重金求来的,倒是有心,过两日便将其官街提一提,你说如何?」
而那位唇红齿白,像极女子的小厮,只是轻声从喉咙中挤出个大人明鉴,就再也无甚动静,由任轻乾缓缓摩挲下颌鼻翼,好像是被冷风冻得止不住颤抖。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挂锦
森森飞霜剑,皑皑亮银盔。
老天就好似是生怕此冬时过于太平,不忘狠命敲打众生,偏要使终生皆是瑟瑟发抖,围炉抱火,才可得几分暖意,否则断然不愿善罢甘休。单是一昼夜之间,这雪急得惊世骇俗,横生生下过足有近齐膝高矮,大朵雪花遮天隐穹,莫说钗头添白,且观人家檐瓦几近一尺,即可知晓昨夜究竟是如何场面。
云仲步映清住下的这处客栈,马厩生遭积雪压垮,当中有数头马匹受惊,扯断缰绳,而直到今日晌午时节,数位分头而去寻马的小二,才是顶着张顶青紫的脸皮与裹满全身近乎连为甲胄的厚雪归来,而依然有两匹马并不曾找寻到踪迹,因此只是草草吃过些热食热汤,便又分头去寻。客栈生意做得算不得大,而真要是这两头马匹遗失,如何想来都要赔上一笔不浅的银钱。
但凡要是当真出甚差池,这因故失却的钱财,则必定会遭掌柜的秋后算账,将这笔钱财,皆算到小二办事不利失职过失上去,没准又是三五月不得半点月俸赏钱,这等天景拖家带口,光凭西北风果腹,自然是行不通的事,于是只好迎上这等难遇的风雪,在外辛苦寻马。.Ь.
闻听马匹走失,云仲想到那头甚是不安分的杂毛夯货,当然无可厚非想到大抵又是这杂毛马匹惹是生非闯出什么祸患来,于是曾下楼一趟,借打几两酒水的功夫,朝马厩其中张望过一眼,却发觉本已是垮塌大半的马厩其中,有这么一团杂毛分外扎眼。寻常马儿大抵皆是站立而眠,唯独这头来头极大的杂毛马,早在南公山时就显露出不凡来,要么便是学那等狸奴狐兔,团起头尾安睡,要么便是同那等市井间常见黄犬,四蹄朝天,肚皮都是翻腾起来,甚至两眼翻白,睡上个浑身筋骨舒坦。
而现如今云仲仅是看过这么一眼,那杂毛夯货似是有感,睡眼惺忪半睁面皮,就朝云仲瞥来一眼,相当轻蔑哼哧两声响鼻,旋即又是倒头便睡,浑然不在意马厩垮塌,有不少积雪压盖到背后。
对此云仲亦是只得苦笑,毕竟连自家师父都算不准,这头瞧来顶鸡贼顶多智的马儿究竟是甚来头,凭云仲现如今的见识,同样是算不准其来路,因此大多时候只得是由其去惹是生非,并不加以过多拘束。
怕是连这头夯货的心眼,都要比步映清多些。
从好容易自穷山恶水连片浩瀚雪原大川其中走出,到这处青泥口,步映清近乎终日嘴就未曾闲着,修行中人因内气游动,耗费心力暂且不说,终日舞刀弄枪,最是不易身形宽胖,而短短两三日之间,步映清那张在云仲看来,勉强能算上祸国殃民的面皮,竟是圆润过两圈,大抵一日之间数十颗糖球,零散吃食不断,着实是将其身子填将起来,以至于尚不自知,直到今日窥铜镜时,步映清才是面皮骤然阴沉下来,半日之间粒米未进,捧着自个儿那张面皮愁眉苦脸。
在云仲所见,女子当真是古怪,不论是境界如何,能耐高低,大都是要在意自个儿面皮身姿的,论境界哪怕是现如今步映清乃是位风烛残年的老妪,八成修行道内也无人敢轻视半分,但偏偏步映清着实是发起狠来,整日修行,且半点吃喝不进,将自个儿关到屋中,无一丝一毫声响。
没准五境的大才,都算计不准女子心事。
直到正午过后雪落稍止,步映清才是走出屋舍,熟门熟路走到云仲屋外,连门都未曾叩响,就一言不发凭手头力道强行扯开屋门,坐到窗棂处,朝外张望,而一旁临桌案盘膝正坐,继续行内气的云仲连眼皮都不抬,早有些习惯这姑娘很是荒诞的举动行径,干脆视而不见,目不斜视,正好不会招惹到这喜怒无常的恶主。
眉眼如春山秀谷的女子抬起手搁在小腹上,一时蹙起眉,揉揉肚皮,回头很有几分委屈地同一旁的剑客小声道,「出去走走?有些饿了。」
云仲眼角跳了跳,总觉得这等小女儿态的步映清,总叫人觉得更为心惊肉跳些。
瓦关遇上这般大雪,在瓦关处世代延后的百姓看来,虽说是稀罕事,但断然算不上有多新鲜,终归是北地多有滚滚风雪,而雪势多重,便顺遂天公心意,这等一昼夜近乎齐膝的雪势,多少都曾见过数次,清雪的功夫自然是不浅,才不过天色渐晚,大片积雪已是被住户人家或是沿街铺面中人清推得空旷许多,虽偶有那等惰心难改的人家,只需狠狠跌滑摔过两次,就晓得这等雪凝冰的厉害之处,只得是收起慵懒来,好生将积雪清得干净。
于是正午前后仍是齐膝积雪,到现如今云仲二人前后出客栈时,已是近乎清退大半。
可步映清并不同以往那般在糖球铺面前驻足过久,而是漫无目的沿街闲逛,那身红白相间衣衫,倒是惹来不少人频频投来目光,加之本就眉眼面皮生得极好,当然是要受许多登徒子侧目,直到窥见这姑娘腰间悬的那柄好刀,才略微收敛些许。
云泥之别,这娇俏小娘,可不是寻常人招惹得起的。
点青祠论祠堂规模,或是其中人手数目,算在瓦关称最,倘若要往大里说去,即使在青泥口,也可称规模最重,哪怕放眼整座紫昊北关外,依然是同几处底蕴甚深的寺院平起平坐。不过同那等佛门寺院,或是名声在外道观不同,此地既不用寺观为名,同样也不单是佛道两家,而是早年间汇集四面八方来教信众,甚至其中隐隐之间有当年大齐所册封五教的踪迹,更是有千奇百怪信众,纷纷自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甚至瓦口那位雷部祖师,都有泥塑金身在祠中。
包罗万象,汇聚各方教派,才有这么一座顶怪异,而各方教派信众又泾渭分明的点青祠。
祠内有大住持一职,然既不属各方各派,亦无甚所信奉的教派,就是位怎么瞧都最是寻常的老人,常年一袭灰袍,司职也并非是什么终日奉香火,或是替点青祠引来什么前来敬香之人,不过是在祠堂内走动,将这方祠堂里的种种关系尽己所能使其安稳长久,便是大住持主业,至于其他,反而是渐渐放与旁人做。
祠内有这么一株老树,平平无奇,甚至并不高,出于其存世的年月实在过久,生得瘦骨嶙峋,枝干都是有气无力耷拉下来,垂落甚长,因此此树归属何种,寻常人都是分辨不得,只晓得点青祠初建时节,先是受雷火加身,而后就遇上北地千年难得一见的地龙翻身,受灾万户,再有连二三十日瓢泼雨,勾动山洪倾泻,但这株普普通通,甚至因挪移时节损伤根本,致使全然不可说枝繁叶茂的老树。竟都是一一挨过。
因这老树屡次三番化险为夷,青泥口百姓,大都知晓此事,皆觉这株树有其不凡之处,于是便有每逢佳节或是要紧事前,取来一方红锦,提笔落字写就所求为何,随后系于树梢枝头,讨个吉祥顺遂,不过这等讲究实在流传得过久,长久过后,就无多少人前来挂锦,再者说来这老树实在无地可悬红锦,于是前来老树前头之人,数目愈少。
但今日这般风雪时节,大住持却接连见过几个人前来挂锦,总觉得是相当稀罕。
头前来的两位,瞧眉眼乃是兄弟,只不过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因此乍看之下倒并不相像,好歹是大住持见多识广,由面相五官其中,窥到这对来人乃是兄弟,瘦高之人进祠时,还相当仔细抖净身上雪花,将花枪立在祠外,直到系罢红锦,闭目站立片刻,才携那位矮胖之人离去。
随后来的一位,眉眼冷厉倨傲,不过瞧来龙行虎步,大抵是那等学有所成的练家子,虽是取来红锦,却未曾悬到树梢,而是迟疑片刻,随后就系到自己剑柄上,从始至终也不曾同大住持开口,大步流星而去。
这三位,面皮都是生得紧,大住持虽说老态龙钟,但记性却奇好,
思量半晌,也觉从来未曾在点青祠见过这三位,只是心头暗道古怪。琇書網
而旋即踏入祠内的一对男女,似乎亦是瞧见了这株老树,女子先行上前挥笔墨书就,随即系到老树树梢,回头便走,有些慌乱之意,随后而来的那位年轻剑客,则也是在老树前头停足半晌,仔细琢磨了半晌,最终迟迟也未落笔,而是两三步走到始终无人理会的大住持身边,相当没做派坐下。
「老人家,天冷多添些衣裳,这般天景不觉得冷?」
大住持只是笑笑,并未回答,而是指着树梢道,「我看前头那姑娘留了一句简短话,你为何不留?」
「哪有好人能将心事都搁在这树上的,况且这树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老树,何苦走这等路数,倒是不如身体力行。」
大住持忽然觉得这后生有点意思。
「虚情假意?」
「常立志而无志,心里琢磨的事揣的念想,哪能给旁人看。」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苦楚孤清
喜欢听闻无赖说法的人终归是少,但点青祠内大住持,这些年来实在见过太多太多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这其中有逃命走卒,有无钱无势,却不巧生那等怪病的贩夫,或是天生就无手无足,凭两枚腐木艰难爬行而来的信众。
在此地大抵人人都有笃信一方教派的理由,走投无路只祈能活下去,或是活得更轻快些,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山穷水尽时,任谁亦不会瞧不起这些艰难求活命的苦命人。而同样那等并不畏神佛,只是前来寻个热闹,上两柱香就扬长而去,浑然不曾存有所谓敬畏的,大住持同样见过无数,将此地当成救命稻草,恨不得磕长头,三跪九叩而来的有,从不将此地当成什么特别之处的同样不少见,三教九流,家家念经,有人轻松快意,也有人举步维艰。
所以云仲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惹得这位衣衫洗得发白褪色的大住持有甚见怪。
「实话讲,我也乐意时常在宣纸红绢处写上两笔,早年间甚至琢磨,要将这些年月写下来的东西,都好生编纂成册,而后到行将就木,棺椁近乎扣到头上的时节,再取出来好生瞧瞧,自个儿年少时那些毫无用途的雄心壮志,胸中不平,再观现今乌发同雪,想来亦是别有一番滋味,可说到底来,都是一个我字,谈不上什么终生抱负志向。」
老住持慈眉善目,双眉如雪,垂落下来,因其并不属佛门中人,既无需剃度,更无需学那等道人,终日披袍带冠,一身旧一盘膝稳坐,观瞧四方来人,神情少有转变,只是见云仲这般出扣,才多看过后者两眼,说出这么一番话。
「往往来此之人,老朽都要时常劝劝,挂锦于树,无非是提醒自己记得此事,千万莫要被匆忙流年,自甘浑浑噩噩偷窃本心,倒也不失为妙事,可这些年来,前来还愿的极少,只是不停有人前来挂锦,有求姻缘者,有求官运亨通者,也有仅求身子平安者,方才那姑娘,你可晓得挂锦上头写的是甚?」
这回轮到云仲闷声不言语,大抵能猜到,那位很是胆大的姑娘所书为何。
「男子求姻缘者,要没记错,这些年月似乎更多些,而当面求姻缘的,更是极少,要老朽年轻时有这么位模样生得赛过仙女的姑娘垂青,且并不有什么藏掖,怕是现如今老朽孙儿,都到能上街巷打醋醪的岁数了,如此美事落到头上,怎就不愿好生把持。」
直到步映清云仲前后走出这座点青祠时,云仲才略微蹙起眉来,转身打量着这座每日进出不下千数人的大祠,墙头有瑟瑟发抖飞鸟,尚且未归去,而高低错落短墙处,常有镂空处,雕有仙家踏云,雕有群仙过海,单是佛陀道人,就犹如云彩似纷纷攀上墙去。
早在初入祠堂内时,便可觉察到有高深内气环绕,倒并非是有心之人在此布下后手大阵,而是有高手自此走动,才离去不久,于是内气依然未散,单是见其内气强弱,就可知其境界,并不下于三境,而是比寻常三境,都要高出一截。
青泥口甚大,自当有高手,不过云仲在此走动多时,未曾见有修行人露相,现如今却是同这青泥口的修行人前后脚踏入祠中,着实有些巧。
在此当中有足足三道内气,头两道固然是精纯得紧,境界不俗,且依云仲所见,年岁必定不浅,内气刚韧,大抵所行乃是那等大开大合,一式即出则身前无人路数的修行之人,尤其是在云仲突兀蜷起两指,升起小阵去窥时,更觉其中刚猛力道,而这两道内气却是纠缠错杂,甚难区分,就好似两蛇缠斗,头尾早已是交错扭结,却使得这两道内气愈发深厚怪异,刚柔并济,甚至隐隐可压过大多三境。
而这第三道内气,杀气冲霄,满溢而盈,单是这么一道内气,即可见此人最是倨傲嚣狂,丝毫不愿藏锋,而是每过一处,内气丝毫不加收敛,蒸腾直起,锋锐之意极浓,而虽说是
仍在三境,却能压过云仲自身内气,不仅是气机不加遮掩,更是有相当深厚的境界。
本以为无甚修行人的地界,忽然冒出这么三道皆胜过自身境界的内气来,往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云仲同样晓得,近来自身无论于天下,还是论修行界而言,都格外扎眼了些。五锋山一战近乎是在久无战事,开修行者入局先河,虽说是往后应付过五绝怪罪,可说到底来,名声在大元一地一时无两,哪怕是云仲竭力避去立身在风口浪尖,不过想来时至今时,仍难逃许多人念叨。换成修行界亦是如此,天下土楼,早在多年前便隐隐有争夺藏蕴世间秘辛的魁首之位,眼下修行道内江湖,大都是极为笃信土楼消息是真,如此一来,无疑替这土楼所推敲定下的天下十人名榜,再向高处推了推。
凭谁人都晓得其中有假,尤其是在见识过那位目盲琵琶客手段过后,高下立判,以眼下云仲自身境界,当真是不得同其比肩,而土楼无端将自身推得如此之高,实在太过刺眼,当然要引得许多人伺机而动,见识一番这位后生手段,生生推到当代十人之中,并非是什么褒誉,而是捧杀。
所以身在本来无甚修行人踪迹的青泥口,忽然之间有三位境界不逊于自身的高手。平白无故显露内气,此事本身就是相当蹊跷。
「你我今夜就离青泥口。」
步映清顿觉蹊跷,回头时节,却发觉云仲周身内气尽数收回躯壳其中,甚至将腰间所悬的那口四夫子,同样藏到衣摆之内,于是便凭眼神询问后者,云仲却是不动声色点头,面皮绷得极紧。
此时倘如有杀局,凭苦战无歇的赤龙,怕是支撑不得多久,近来一载之中赤龙屡次三番苦战而少休养,纵然仍有些精纯内气存留,照旧不见得能应付,况且悟剑在即,最是不容许此等动辄分生死的变局,一众后招不得动用,师兄连同师父数人,现如今久无动静,唯独两位三境,但凡遇袭,如何都要伤筋动骨,何况性命亦是堪忧。
「最不济有三位三境,境界深浅,皆在你我之上,可并不能算计到除这三位,尚有几人,切莫停留,还是速速离去最为妥当。」
可步映清却是展露笑颜,瞅着云仲那张有些绷紧的面皮,笑意愈发浓烈。
「旁人惹是生非我倒不信,你惹事的本事却是不浅,怎么三天两日便有仇家寻来,得是往日做过多少叫人糟心的事,才落到现如今这般下场,还有脸面说本姑娘不安分。」
云仲叫这一阵突如其来笑声吓得脚步略微一顿,但无论如何看来,步映清都只是自顾笑起,并不像犯了甚疯疾,甚至后者还很是有两分怜惜,轻轻拍了拍云仲肩头浮雪,又拍拍自个儿厚实胸脯,「无妨无妨,有本姑娘罩着,量旁人也不敢如何,只要来的不是五境,咱都有保命脱身的本事,乖些乖些,给姊姊笑一个。」
哪怕是云仲并不愿从了这位时常疯疯癫癫的姑娘,但一未留神,加之思绪未定,竟是遭步映清抬手扯起两端嘴角,青葱寒凉玉指提起两端来,给生生扯起个笑颜来。
不远处大住持就站到点青祠后门处,同样脸上挂笑,揣起那身浆洗得很旧,甚至颇为松弛的长衫,捋了捋胡须,总觉得想要责怪那年轻剑客几句,最后只是一笑,而后踱四方步悠然回祠,默默念叨着今儿倒是毫无提防,遭人喂了块顶腻人的饴糖。
姑娘留的红锦,上头写得是,愿取一人心思城府,苦楚孤清。
看来这年岁不大的剑客,过得同样不是什么轻快日子,好在是始终有这么个人惦念着,盘算着如何将其满身苦楚孤清,丝丝缕缕抽出身外,乃是上辈修来的福气,即使大住持从不信那套所谓今生前世,但也难得有些羡慕那年轻人,毕竟是只身单剑纵意人间,得有个姑娘相随,点青祠大住持这般闲职,比照之下都是有些逊色。
青泥口北,有个面皮清冷,瞧来不是恶病缠身,便是身子骨虚浮的瘦弱账房,轻轻沿一截矮山敲敲打打,颤颤巍巍抖动双脚,艰难爬到山顶,随后搂着仅有六七丈的矮山山头,费力坐下,哄孩童似在山顶隆起的那处土丘上拍了拍。
其实每逢那根狼毫转上几圈的时辰,账房都要出门,先行来这片山麓内转上一转,挑两块相当中意的山石,严寒酷暑飞雪雨倾,一手凿刀一手楔,仔细雕个许久,长则十几日,短则小半日,寒来暑往,已算是轻车熟路,经账房手段变为石狮石虎的顽石,已近百枚,但这次账房却没再另寻奇石,而是单手托起凿刀,背对昏沉夜色里,重新席卷而下的大雪。
钝刀腾空,石屑尽散,本应画龙无需先行点睛,而凿刀去而复返,虎嗔已生。
账房似乎是卸去全身力气,近似瘫软到山顶上,而这座瞧来像是只点过两笔睛的寻常矮山,却拧胯沉肩,很慢地伸起腰来,天上无月,而山间亮起一对明黄灯笼。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那日廊桥乍见欢
离点青祠不远,只相隔一条街的楼台处,有这么处未留飞檐的客栈,晴雨时节人来人往最是喧嚣繁华,春景更深时,擎伞临楼,总有错杂之感,恍若有人借造化之能,使南境的柔柳飘絮,细软南腔,尽数掠空过岳,给采撷而来,使这一方本该是以骠勇豪迈气为最的北地青泥口,无知无觉添过三两点轻拢慢捻,扶风摆柳似的风雅气。
因在青泥口名声颇大,这处酒楼先是自青泥口南起家,短短几年间,就挪到青泥口一地正中央去,同点青祠毗邻,甚至有时来客数目,都能同点青祠试比高低,应当言说是这酒楼掌柜,最懂人心所好,倘如是这般酒楼坐落于南境,怕是如何都做不到这般大小规模,反倒相当不惹眼,见不得有多少独到处。可一旦是挪到北地来,生意口碑,就是奇好。
不单单是酒楼主人慧眼,另辟蹊径,之所以此地常年名声不减,还应当另有一绝,便是楼台其中,尽凭身段唱腔,连波秋目的几十位南境而来的女子。
酒楼非是勾栏风月地,而这些位皆是顾盼生姿,眉眼最是柔到骨子里头的姑娘,大都是自南境而来,且其中有不少乃是家道中落,朝前望三代乃是达官显贵或是殷实商贾,自幼时金贵富养,无论是唱腔身段,应尽礼数仪态,乃至于面妆粉黛,皆是施得恰到好处,同北境多是悍勇民风,如何瞧来都是格格不入,不过凡事皆是要讲究个依稀为贵,这么处紫昊仍要向北些的关外,突兀之间生出几十朵娇弱玲珑幽兰来,怨不得寻常人不曾见过世面。
因此去青轩楼一地,又被青泥口外家境殷实的主顾,变转了个说法,言说是近来冷清得紧,前往泡一泡全身上下骨头,由硬转酥,又遭人称为酥骨楼,听来倒是有些叫人通体生寒,不过但凡酥过一两回骨肉的,再去时节,无论平素是何等端庄的面皮扮相,都要生出些醺醺然来,或许连脚底都没根,仿若是踏在云头处。
青轩楼方才来了位顶古怪的来客,先行是擎伞立踱步而来,立在楼下,而后找寻了个绝妙的位子,恰巧能遮雪挡风,朝楼上端详过许久,随后嘴角浮出一线笑意,抬手接住两三枚剔透雪花,才是迈步要进。
但凡是有幸踏足到青轩楼一地的,都知晓这楼中有几样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是不入此地,就不晓得此地的规矩,青轩楼除却楼主之外,皆是女子,甚至于前头翘起腿来饮热茶的掌柜,四处走动添茶送酒的小二,亦是面皮生得甚是英气的女子,青丝缠巾,倒也别有一番意趣,而另一者规矩,便是但凡识出青轩楼布局精妙者,入楼当为座上宾,旁人无论达官显贵,皆需避让。
无疑这位红衣男子张望走动,尽数落到小二眼中,于是自从这位背剑的红衣剑客踏足楼内时,甚至常年面皮不挂有半分笑意的掌柜,两眼都是难得有些惊奇,果真眉眼流转,盈盈上前接过茶汤奉上,特地缓缓落座,颤了又颤,随后才是裹紧狐裘轻声问来。
「尊客是从何处来,青泥口中不乏钱财的男子,见过许多,可未曾见过这般俊秀的少年人,大抵还使得一手好剑术,既然是看出青轩楼的妙处,理应为座上宾,却不晓得贵客有甚所需,无妨说来听听。」
夏景奕倒颇为意外,不成想只愿浅浅饮过三杯两盏,凑巧见识到这酒楼布局妙处,却有如此好事,不过到头来只是笑笑,抬眼朝眼前这位正是韵味最足年纪的掌柜游走一遭,而后才是收回,两手平摊到桌案处。
「在下身无寸银,更算不得饱读诗书,一无权势二无金银,唯独落下这么两掌厚茧,乃是常年练剑所得,此行前来,只为杀人,恕在下着实无甚所需,料想青轩楼生意即使在这等天景下依旧不差,就不再替掌柜添乱,只得是多瞧几眼,略微把持住心思,姑娘心怀宽阔,容我饮杯茶汤再走即可。」
话里话外,学问颇深,饶是这等身在青轩
楼见过无数人来人往场面的掌柜,亦有些招架不得,尤其这位剑客同以往所见之人不同,瞧来脚步便有十足力道,没准当真是位用剑的好手,皮相更是极好,哪怕是这等天寒地冻时景之下,衣衫仍穿得单薄,而面返朱润色,加之即使是到这等年纪,听闻姑娘二字,同样是眉眼含羞,再望向这位唇薄似刀眉眼携有三两分凉意的剑客时,不由得唇齿轻磨,佯嗔责怪。
「公子言说得是哪里话,实乃是楼主所定的规矩,倘如是侍奉不周,必是要怪罪下来,怎就忍心姊姊受责怪。」
楼台廊道处,正有两位年纪尚浅的女子,才是替贵客舞上一曲,自是有些气喘,沿途搓热双手,颇有些埋怨这北地的天景,无论在此起居多少年月,怕是都适应不得,恰巧是在二层楼廊道处窥见往往眉眼冷淡,从不知晓说些温和话语的掌柜,此番正有些面色含春,借添茶汤的光景,将手抚向对座背剑年轻人双手,对视一眼,便两两捧起头来,在廊道处偷看,连这般冷清天景色都顾不得。
可不过片刻,那剑客就回过头来,朝年纪最小的苓霏看过一眼,略微伸手指指,随后仰头饮下茶汤,又凭眼色在掌柜面皮处游走数趟,瞧得后者终究是维持不得架势,将狐裘裹得更紧些,才面露戏谑,走出青轩楼。
苓霏年纪最浅,从前乃是南境一户殷实人家的次女,因水路漕运遭人陷害,私营盐铁,父患急症蒙冤含恨而死,母不久后同样郁郁而终,家财则是抄了个精光,甚至连长女都是被人卖到青楼其中,不得踪迹,好在是苓霏年少习舞,更是有天公垂青得来上好的轻灵喉咙,唱曲儿时滚珠落玉,婉转得紧,随后才是辗转受青轩楼楼主搭救,携其前来北地。因其年岁最浅,更是性情烂漫,从不同人争执,于是在这三十二位女子其中人缘最好,但凡若问及诚心实意唤谁人一声妹妹,大抵人人都要说是苓霏,虽说其唱曲婉转,而又擅轻歌曼舞,同样自殷实人家走出,更知晓分寸规矩,极受来客盛赞,却并不贪功,同人联袂献舞唱调,皆是将首功让给旁人,自然是甚受青轩楼中人喜爱。
而直到苓霏糊涂被掌柜指派,同那位剑客一并乘车外出几日的时节,苓霏才晓得这位面容清冷倨傲,一身红衣背剑的剑客,竟是窥见此楼玄妙,应楼主嘱咐,有求必应,只得是神情萎靡不振,始终同夏景奕对坐,而不愿吐露半字。甚至但凡夏景奕有半点动作,这位面皮稚嫩的姑娘,总是要闭紧双目,身形向后缩了又缩。
「我听闻青轩楼内的姑娘,从来只是凭艺过活,既然如此,何苦吓到这等模样。」
但车马行过许久,夏景奕才头一次开口,很是不解这姑娘如何瞧自己的眼神,犹如窥见山中兽属。
「那不过是给说给旁人听的,早先我就听闻楼主同掌柜的商议过,凡谈风月,只凭技艺取财即可,千万莫要落了下乘。奇货可居,倘若是做那等不值钱的营生,定然不长久,不过那些位能够瞧出布局精妙的贵客,才算是立足之本,做些买卖,稳赚不赔。」苓霏依然是面颊鼓起,学着掌柜模样开口出言,「主人心软,但总是不能做赔本生意,只是要将这等生意始终依托到暗处去,才好不漏相。」
夏景奕只是笑笑,似乎是觉得这姑娘很有些意思,便是将那枚极长极窄的佩剑递到苓霏手上,全然未曾在意后者面皮仍旧紧绷,浑身瑟缩。
「剑都递给你了,是离去还是与我同行,过两三日再归去随你,浑身上下就这么点金贵物,此时奉上,算是诚意。」
而小姑娘瞧这剑客又再度闭目养神,两指捏起盘膝而坐,见无甚动静,才是将那口剑费力拽开,寒芒如水似倾泻而出,吓得小姑娘又手忙脚乱将这柄剑收回鞘中,远远扔到夏景奕身前,自个儿则又是瑟缩回原处,抱紧双足缩成一团。
直到夏景奕狐疑睁开两眼
时,苓霏才底气不足嘟囔,说是这剑忒冷,冻手得紧,谁稀罕要你这破剑,不过神情已同方才有些不同,大概是当真觉察到眼前这位,并非是那等喜好悬剑在腰的公子装腔作势,而是当真有些手段,虽说是眉眼仍旧皱到一处,但也时常偷眼朝夏景奕面皮处瞧上两眼,而待到夏景奕看向这边的时节,又犹如受惊似连忙撤回。
或许当真没有人稀罕这柄刃极长极薄极窄的佩剑,可在此之前,碰过夏景奕剑锋的从无生还之人,而从来没有一人握住剑柄,如今这位姑娘很是嫌弃将剑扔到一旁去,可夏景奕面色,并无半点不悦,好像是天经地义一般。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纸鸢借势,而一朝当空
「想邀任大人坐坐,实属不易,在下还以为是近来疏于同任大人往来,心怀芥蒂有意怪罪在下,故迟迟不肯应邀。」
青泥口府衙院内天井处,雪光映灯笼,早是有侍女纷列两旁,手擎罗伞遮挡绵延不停小雪,颇为乖巧立在两人身后,时常添茶奉水,拨弄火盆。
官衙古朴大气,而进官衙其中,另有这么一座四四方方,由四座小楼围成的别院,其中乃是口古井,四面通风甚好,唯坐于四方小楼正当中观雪,最为风雅,虽同样在北境不常见,可时来夏雨冬雪,乍见之下,顿感八方静谧,而无论风势如何皆会遭这四座排布很是紧密精巧的小楼遮住,雨丝密幕直上直下,碎雪鹅毛悠悠而坠,最是静谧幽深,有别于那等人声鼎沸,众生喧嚣。
即使是任轻乾这等在朝堂顶顶繁华地做过多年显官,熟稔人情往来或是那等宾朋同僚热纷纷汇聚的好世景,可对于此地,依旧是情有独钟,曾言说是整座官衙,福源最是绵长之地,当属这四座精巧小楼,而每逢闲暇,去得最多之地,同样是这座四面密不透风的小楼台以内,无需什么家丁侍女跟从,孤身在此饮茶暖酒,反而更觉心思通常澄明。
「相比于愚兄这般闲职,更忙的还属是你这位整座关外名气最大的青轩楼主人,所以还真不是咱心怀芥蒂,而是去往你那走动,实在不甚方便,眼瞅年关将近,皇城里头有些见不得光鼠辈,同样开始磨洗爪牙,伺机而动,生怕逮不到旁人把柄,不好交差,真要是我这统辖关外事宜的微末小官,遭人瞧见什么疏于政事,流连青轩楼,还不得捅到金銮宫内去。」
话虽是接得甚是自如,不过眼前棋盘之内的走势,却分明是执黑子先行的任轻乾占劣,反观对坐那位一袭黑裳满面悠然的楼主,白棋漫山遍野,草木皆兵,眼下欲要扭转场面,怕是再请来几位纵横道内老手,照旧是应接不得。
任轻乾不精于棋道,这些年来无论是官衙其中的官吏,还是时常前来走动的青泥口势大财深者,都知晓一二,这位体态略见宽胖,关外事宜一手掌之的大员,最是不长于棋道之间的算力,常有前后不能相顾,屡见败招,因此也无多少人同任轻乾凭棋盘之事取乐,更不会有那等棋力原本高深,却刻意让棋之人,同其对局。道理则是容易,任轻乾自个儿行棋奇差,可每逢旁人让棋,都能瞧得一清二楚,甚是古怪。
而像青轩楼主这般不留情面,出手皆是大开大合攻伐手段,同任轻乾对局的,也唯有这么一位胆大包天。
虽说任轻乾不精此道,然而府上家丁侍女,却大多是有些棋盘此间的功底,连两人身侧擎伞侍女,偷眼望去,都觉眼下局势实在是过于惨不忍睹了些,天晓得为何这位分明布衣白身的酒楼主人,偏偏敢行旁人不敢行之事,棋盘之内竟是半点也不留手,以至于眼下兵败如山倒,瞧来便是汗颜。
「原来如此,既是这般,大抵这盘棋就有了些眉目,只可惜这盘棋,当真不应现身于青泥口,过了这么些闲暇时日,终究是有乱子惹上身来,气也不是,恼也不是。」
最终还是任轻乾先行搁置下手头如墨黑棋,叹气一声,默默瞅着棋盘之上,白子那条长龙探出的四足,生生冲杀入黑子营盘其中,绞杀无数黑子,使得偌大棋盘都空去许多,连这位青轩楼主人落子都不讲情面,足能见这场乱象,绝非是轻易可平。
止于官衙其中流传的这么一则秘闻,从未曾传开去,说是这位瞧来大多时节都眉眼含笑,面皮生得最是和蔼可亲,又因其体态显得相当憨厚实在的任轻乾,前来紫昊关外之前,于皇城其中最擅织就罗网,单皇城一地,便有言暗线探报足占去三成,只手把持,在京师重地,手头捏有足够三成的罗网,近乎是寻常人如何琢磨,都琢磨不清的隐晦事。倘如将皇城看成是这么一张密不透风,相隔百二
十步则有一枚孔洞的绵长罗网,身居一品要职的官员,自要分去不少,而圣人大抵亦要分去许多,但即使如此,依旧有近乎三成耳目,皆由一手任轻乾调配,本事自是可见一斑。
或许任关外百姓多少年月都未必能瞧清,这位明面上常与百姓同乐,而出门时节不配车架,每逢要事大多要亲力亲为的青泥口外掌权大员,从来不像其面向那般和善可亲。
而青轩楼主人同样不会自傲,而是在这方棋盘之前,就猜测出眼前这位,早就察觉近来青泥口周遭风雨欲来,之所以在棋盘内不留后手倾力而为,一是为提醒,二则是为表明局势,就好似是每逢言紧要之事前,都需将音声重重落到那几字上。
而紧随而来的,便是任轻乾笑嘻嘻伸手,将眼前棋盘布局单手搓了个凌乱,随后才是心满意足,身子靠回藤椅处翘起腿来,端茶饮过两口,才慢悠悠开口,「那既是如此,想来咱二人手谈,也是无用,毕竟有人能坐到棋盘之外,随意令所谓的布局谋划扫个稀碎,那还要布局何用,倒不如省下这份闲心,好好饮茶闲聊即可。」
青轩楼楼主眸光微闪,放下手头棋子,很是温吞收拾罢棋盘上散乱棋子,颗颗收入棋盒之中,「依兄长意思,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切勿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四字用得不妥当,该说是手无寸铁者,打草惊蟒才是。」任轻乾摘下侍女鬓角一枚雪花,在手中捻了捻,半晌才化为清水,不由得又是裹紧衣裘,「我来同你算一笔账,账面都近乎是明摆着的,贤弟既是在此经营的年头不短,自也有灵通消息来路,岂不知此番乱局,有修行中人的踪迹,寻常百姓或许无从知晓这些位修行道中人的能耐何其之盛,你还不知?既然盘算下来凭你我手头所持的门路拦阻不得,又如何算得上打草惊蛇,而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罢,只可寄希于这些位修行人,不会折腾出太大的乱子就罢。」
说罢任轻乾扭过头来,挑眉向一旁人瞥去,「怎么,还真当为兄吃不得亏?势比人强,有时节机灵着点,规矩法度虽说是死物,不过心眼却是活泛,能变则变,当变则变最好。」
「可兄长的确是向来不容易轻易吃亏。」青轩楼主人酷爱黑衣,仅是因此冬格外冷寒峭骨,就命人去往边关猎来数十头毛色乌黑,少见踪迹的褐狐,取其皮毛由精工妙手制成,仅是这么一身通体如油墨似的狐裘,千金难买,此时笼紧狐裘,抬手撑起头来,很是玩味,回过任轻乾一眼。其人虽是清矍显得瘦弱,眉眼却是上乘,剑眉入鬓,留有三两缕髭须,瞧来更似儒臣,并不似酒楼主人。
朔风夹雪而倾覆关外长天,奈何有小楼阻挡,并无多少东风破入此境,也正是因此,才少去些许寒霜如矛刀刮骨,疾风迅雷的错杂滋味,反而平添静谧安稳。
接下来话语,自是寻常家丁侍女听不得的,不过今日这两位,家底来历清白得紧,又是委身任轻乾甚久,自是可在一旁听着,而并不需避嫌,毕竟是身在关外,乃是这位官位瞧来不高不低的四品官地盘,量谁人也知晓个轻重缓急,不敢有半点逾矩。
任轻乾果真流露出些许狡黠来,摇头指点对座的青轩楼主人,失声笑道,「到底是你晓得我脾气,更晓得如何算账,近来修行人插手一方局势的事,似乎愈发多将起来,倘如是这几位还不知底细的修行道内高手,未曾折腾出什么大乱来,反而不对我心意,巴不得其将数地街巷尽数毁去,方才算是顺我心意,也好堂堂正正修书一封,递送到皇城中去。」
「想来圣人依旧是惦念不久前妖潮袭来时,有修行道内高手相助这么个恩情,不过既是紫昊近来有心将周遭边关皆纳入境内,圣人同样文治武功,有善德建功之心,就不得不好生考量此事。毕竟替紫昊守国门的修行人,同这些位所到之处尽皆遭殃,而近两载间露相愈多的修
行人,并不是一茬人,如何替圣人分忧解难,乃是下官当守之责。可惜有许多事有心无力,只得是回皇城调度,而这时节顺带报上些官员姓名,稍稍用力道推这么一把,没准即可为我所用。既留有这等人情,又使得早就该将人手好生除去驳杂的青泥口关外,借势好生理顺理顺,往后便尽管高枕无忧,而并不需过于担忧朝堂里那几位同我不甚对付之人明枪暗箭,此方为解铃所在的要义。」
「而至于山上修行人毁去各地屋舍楼台,当然算不得我之过失,料想既无甚兵卒,也无甚可指使的修行中人,自然是两手一摊心有余而力不足,轻飘飘将这等事撇到旁人头上,怎么算都不为过。」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夜深知雪重
夏景奕那驾青轩楼借出的车帐,停在一处平素相当喧嚣的市井边。
应当说不愧为青轩楼这般庞然大物,家底的确是寻常人想都未必敢想的厚实,三马并驾,虽于积雪未清大街小巷其中奔波,却并未有颠簸,车夫自亦是青泥口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即使是过惯在青轩楼内很是娇贵的年月,苓霏竟都是浑然不知车马行至何处,兴许是因今日屡次受惊,又提心吊胆损了精气神,无知无觉之间竟就这么瑟缩到车帐一角,昏昏睡去。
夏景奕也并不忙于走下车帐,只是放轻脚步走到苓霏身前,不由得挑眉。但见这位五官面皮生得顶惹人怜的姑娘,嘴角挂有晶莹,睡相极不老实,竟生生是由打车帐一角滚落下来,也依旧未醒,原本抱起双膝,现如今却是双手缠到脑袋上,堪称是张牙舞爪。
青轩楼那位姿色上乘的掌柜,曾言说这姑娘全然不需凭什么面容狐媚清雅过活,但凡听闻过两三段唱腔,见识过不足一盏茶功夫轻舞,寻常人神魂或许都要被笼住,更休要说面皮生得稳居楼中前三席,只是当下年岁尚浅,还未曾开脸,尚未展露出过多倾倒众生那般勾魂摄魄叫人心颤的滋味来。
但夏景奕并不曾见过这姑娘起舞,只觉得即使其嗔怪开口时节,语调仍好似银铃一般,于是俯下身来,难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般睡相,实在是想不出起舞时节该是何等模样,至于掌柜口中所言,大多乃是吹嘘,不然如何有眼下这德行。
但如今却并不是琢磨这等事的时节,夏景奕也不曾有甚多余动作,只是将车帐内两身厚重锦衣轻轻披到正酣睡的小姑娘身上,而后退回身去,继续盘膝闭目。
诛杀云仲这件事,向来都不属什么一念起意,而是在夏景奕入修行前,就已是日日惦念。
颐章故地,土楼斗剑这么一场事,或许在旁人见来,夏景奕并不算输,反而是那位白鸿帮内的剑术宗师,在入夜一战过后,转瞬衰老许多,似乎是这么一场鼎力斗剑,耗去过多本源精气神,而苦战不胜,却仅是因为对上个最是年轻的后生,归去之后一蹶不振,只替自己留下个客卿的位置,便外出云游江湖,至今踪迹全无。可分明是这么一场袭杀斗剑,而算不得输的夏景奕,却是比大败而逃仍要憋屈许多,旁人斗的乃是自家剑术师父,而自身竟全然未曾落在人家眼里。
凭夏景奕的心气,学剑又是甚早,而偏偏不凑巧那位同样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却是同自家师父斗剑,而并未过多理会自己,便可见折辱之甚。
再后来,夏景奕离白鸿帮,求访高人,一步入二境,一载入三境,甚至已隐约见得四境光景,而闭关修行,却总觉心神不宁,这才发觉自身心结,向来就未曾解过,故而自苦修其中拔出身来,去往天下各处,才觉察到如今境界,已是隐约之间冠绝同代,少有人争锋。出山之后仅是三境中人,夏景奕诛杀不下数十,其中有耄耋老者,有那等生来天资非凡,却不擅死斗者,固然添过些旧伤,不过从未失手,近乎于三境其中凭一身强悍雄绝的剑气,纵横半壁人间,才闯下如此名声,即使是因惹怒有些山上仙家中的老代人物出手,可即使三番五次同四境缠斗,却依然可凭自身本事逃出生天,不伤性命,足可自傲。
而夏景奕却不曾想到,本已可稳居天下十人的时节,却又瞧见云仲此名。
练剑十年,悟境数载,心气从未曾落下,而始终高悬,但唯二两番吃瘪,竟都是落在这位云仲头上,加之心结未解,夏景奕远道而来,所求便是杀人。
认得夏景奕的,都晓得此人心高气傲,不依常理行事,又加之好勇斗狠,不留余地,性情最是古怪,而杀伐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可此番夏景奕远道而来截杀,却是留有多道后手,而后手不仅仅是那几位高手。将生杀胜负一事托与旁人,
本就是一桩相当荒唐的心思,更何况夏景奕历来心高气傲,要诛杀这位两度损其心念的云仲,当然务求亲手最妙。
而令夏景奕念头暂且止住的,是那睡相极不雅的姑娘,翻身时节嘟囔过两三句含糊不清的梦呓,大意便是青泥口外头没什么花草,何时开春,想回南境一趟,肩头酸涩,劳累得紧。
原本面皮无丝毫波澜的夏景奕先是笑笑,而后却又蹙起眉。
车帐外的雪又急过三五分,最终忍耐不得,不知数十万道飞雪急如令箓,翻转直下,饶是朔风竟也未能吹散,继不过一两日平静过后,再度纷纷扬扬汹涌俯冲而来,将行色匆匆未归之人踪迹,淹没到无边无际素白以内,好似重新扯起白绢,开门迎客。
官衙以内四座小楼,时常念叨着清心寡欲,常静常省的任轻乾缓缓放下茶盏,仰头向犹胜白莲落地的上空张望,虽说是往往这等落雪时分,按理说最能求静得静,无什么琐碎事困心,外出清积雪保全青泥口中街巷通行自如的人手,同样早早就安排妥当,至于那等顶微末的小事,则全然无需自己安排,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却往往容易无意之间堵去旁人显功露脸的好时机,早就是朝堂内外看破不说破,约定俗成的规矩,按说事事都顺遂心意,更应当见此景心思澄明安稳。
但细想之下,在世之人,十中未必能有两三,徒留生来憨傻痴儿,能得一时福分,心无杂念,宠辱不见挂怀。
「真冷啊,以往在紫昊皇城,可看不到这般冷清的天色,大多要掩盖在层层叠叠的云层里,但眼下亲眼见过,总觉得心底同擂鼓一般不安宁。」
「兄长可曾缺银钱?」
清瘦的青轩楼主人突然开口,问得任轻乾一愣。
紫昊的朝堂官员,微末小职最是低浅的官职,或许凭俸禄颇有些吃紧,但如何说来都大抵是衣食无忧,或许是因多年前那位圣人穷兵黩武,一味抑制文官,因此才有这等景象,现如今文官俸禄,反而是要比武官高出不少来,又何况是任轻乾这等大员,虽是离了紫昊皇城,不过单论俸禄,却比以往更胜。
「可曾缺权势,想来如若是能将关外经营得妥善,再凭兄长在罗网一道之中的本领,哪日再回皇城,怕是如何都要跻身一二品,当然是不会缺的。」青轩楼主人同样没去看神情一时有些肃然的任轻乾,也是抬头向茫茫飞雪深处,「山间人移山倒海,念起摧城,正因不曾有制约山上人的手段,才会始终觉得惴惴不安,正是因未曾亲眼见过山上人究竟有一份多大的威风,总觉有些提心吊胆,依我所见,兄长所畏惧担忧的并非是修行人,而是事有未知。」
半晌过后,任轻乾才释然一笑。
孤身占去皇城近半张罗网主人,历来习惯将万事都牢牢攥住,大事小情,非议消息,如若蚊虫过境,皆是悬于罗网之上,尽可随意取用,再者说来官居四品,而尚有升迁余地之人,无论面上瞧来多是和蔼亲善,真到紧要时节,还是要将万事都摁到自身指掌以内的。
不过更惹任轻乾意外的,是这位最擅藏锋的青轩楼主人,两人相识极早,在任轻乾才跻身朝堂做芝麻大小官职的时节,青轩楼主人只是位在关外艰难乞活的小郎中,这般年月过去,高处相见,自是有些话不当说,有些话当说,但以其一贯以来的举动,今日并不该脱口而出这番话来。
「放眼人间,知己难求。」
人群散去的天公台处,有老道敞怀,袒露小腹啃一条羊腿,吃相极差,才不过三两口下肚,胡须处就挂满油光,依旧浑然不觉,以至于面颊处都挂起油霜,很快在这等寒天里被冻凝发白,仍是兴高采烈,神情快然。
而在天公台不远处凭空多出一座山来,倘如是有人目力能洞穿茫茫风雪与夜色,必能瞧见山上有道依稀可见的身影
,穿得同北境所有铺面生意里的账房一般无二,但两眼却是漆黑,山间反而多出两枚灯笼。再不远处,有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人,斜靠到天公台外一十八枚石柱处,同样在仰头望天,见愈发凶烈恰如烽烟的风雪压到人心头处。
距青轩楼并不远的一处客栈以内,剑客才收拾罢行装,便蹙起眉来,顾不得一旁姑娘闲扯牢骚,却是不知为何盘膝坐定,同样抬起两眼,凝望着这座北境数十年来都未有过的大雪。
很多事都会在这场奔袭而来,不依山水而存,肆意妄为扫峦掀檐的大风大雪其中,找寻到所谓的定数二字,但对于云仲而言,这等定数未免来得过于凶顽突兀,甚至于有些埋怨自身,为何不曾提早察觉。
夜深方知雪重,时闻骤折竹声。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一面之缘
大雪寒天,莫走檐下。
此言北境口口相传长盛不衰,凡北境中人,早就将此牢牢记挂心间,如是用饭饮水那般自然。
飞檐挂冰覆雪,但凡有一时倾覆,断然不可求其避让行路之人。
灯影摇晃之间,倒也替天寒地冻,泛起铁青色来的客栈,一时笼上许多柔和光彩来,攀上枝头,暖了灯笼。在这等久居南境的人们眼里,大抵是苍凉凄苦,寒冷萧瑟的北境处,夜里多半是灯火都要暂且藏匿起身形,生怕叫外头夜色里犹胜长蛇猛兽的酷寒给冻得凝起,然而实则却并非如此。
很多人家住户趁此时纷纷将难得存留到晚秋的野菜揣入缸瓮当中好生腌制妥当,待到年关来时取用,哪怕是现如今这等寒萧至极的天景,街心处依然是时常能见行人,竭力摆动两腿,牵动浑身,使得周身血水流淌得快些,借此御寒,添两分热意,故而少有人在客栈之外停留,不过依旧是有许多铺面仍旧敞开,从中透出的灯火,大都是要好生向屋舍之外的街巷处挪近些,方便自身外,更是能替过路之人添些方便,照清门前坚冰厚雪,防人跌滑。
偶然之间有赶路之人,或是当真被这等天景冻得哆嗦寒颤,径直踏入铺面其中,或许压根不去购置些物件,仅是讨上一碗清水,往往铺面中人亦是相当热切,递上些吃食与暖人热汤。
就在这等天外阴霾滚滚,而地上不生草木的年月,人心人行,往往即可左右一位孤苦之人的生死。
客栈上的云仲两眼微闭,周身却是泛起滚滚剑气浪潮来,原本坐到不远处,等候云仲一并赶路的步映清同样觉察出不妙来,才要上前,却是被这阵浪潮给逼退数步,即使同样递出三境内气,依旧不能近身一寸。
但凡剑道,当有此锋芒毕现,从前步映清向来未曾觉得,这些凭剑气活命立威的剑客,究竟有甚高明之处,因天下法门实在多如牛毛。浩如繁烟,其中神妙无穷而最足能移山填海,夺人间造化,取来那等最是高明无穷的道果,倘若当真是剑道大兴,为何不见那山涛戎走上什么剑道,眼下当之无愧,难有人见其深浅的山涛戎既不曾以剑道为己身最是高明的本事,足能言说剑道并非有那般高。
可现如今,云仲周身升腾起如流火海潮似炽烈奔腾的剑气时,很多事就自然有些不同,同样是立身三境,任步映清使出浑身解数,近乎递出九成的手段神通来,都未曾再逼近一步,但有剑光滚滚,自其发肤躯壳寒毛处流淌而出,而到最鼎盛时,剑气已不可说是流淌,而是倾泻迸发,满屋皆是密密麻麻剑纹剑光剑气,凡触碰之地,皆尽斩面如镜。像是有遭成百上千道微不可察的锋线割开,而无半点声响,直到将近乎手段齐出的步映清逼退到屋舍之外去,剑气奔涌,才堪堪迟滞下来。
此时屋舍内外,再无甚他物,仅余碎屑齑粉。
而后原本盘膝稳坐的剑客,面色忽然之间惨白,随后便是身影全无,毫无半点预兆,饶是步映清从云仲方才异状起时,就已然是凭内气将周遭尽数封住,掂刀立身在不远处,可此时云仲身形似泡影般消逝,依旧未曾觉察到有谁人布置这般诡妙杀局。
不远处也有家客栈,比云仲二人落脚客栈瞧来便要生意红火些,无论牌匾同屋舍之间陈列摆设,都要高出许多,住店者不乏达官显贵,青泥口有权势者,而在这等飞雪滚滚来袭,黑天白地,当中隔着层厚重素绢的时景中,却是有一架车帐,缓缓自客栈前离去。车马表里布置皆是华贵,三马拽车,甚至连车帐之外都辅以楠木桐漆,车辕浅系金线,锦缎做幕,血竹为帘。
一袭红锦衣的夏景奕抬起手中一枚拳头大小的玉印,随手放入怀中,却是发觉身侧那位小姑娘苓霏,不知是外头夜愈深天愈冷,还是总算将多日以来的劳累,经此一觉得以尽数撇清,此时虽说依旧
倦眼朦胧,却是将方才夏景奕举动尽收眼底,不由得又是皱起眉,不过倒也未曾拒人千里之外,而是没好气说道声,装神弄鬼也不晓得吓唬谁。
「青泥口一地,信奉神鬼者数不胜数,为何偏偏就我不行?」夏景奕放罢玉印,依旧是如先前一般,半调笑半好奇开口问道,只是时常向掀起的车帘外望去两眼。
却不想苓霏却是并未讲理,而是抱肩轻蔑道,「年岁大反而糊涂,姑娘我既是未曾出过多少回青轩楼,当然少有见过那等信奉神鬼的外人,倒只是见过你一个对着玉印指手画脚的信众,当然说不得旁人,只得说你。」
难得面皮流露出些许局促的夏景奕只得是将面皮扭到一旁,不再去同这位心直口快,却相当有两分机灵的姑娘对谈,只似是无意间开口般说,「方才买来些点心菜式,蜜水清茶,买得有些多,又不晓得青轩楼内吃食究竟如何,倘如是腹中饥饿,自行取用即可,我自去前头观瞧路途,免得颠簸。」说罢便要起身去往马夫处,可随即就被苓霏开口叫住,却姑娘面色难得有些扭捏。
青轩楼内,虽多是这几十位姑娘住处,然大多食客,往往是借酒意才肯挥金如土,请这些位面容顶好身段奇佳的姑娘唱个小曲儿,或是轻舞半晌,也正是出于此,往往用膳食极早,故而往往是先行聚众,用罢膳食,而后才等候有无客人相请,而独身用饭食者奇少,更莫说苓霏本就人缘极好,似乎回想起来,大都是同一众姊姊同吃同眠,即使是青轩楼内亦有亲疏,不过人人都言说,搂着苓霏睡上一宿,当真如是润玉在怀,夏凉冬暖,最是能得好眠。
因此夏景奕就这般糊涂地被苓霏劝住,默默坐到一旁,瞧这位姑娘将食盒吃力翻开,眉头时松时紧。
譬如蜜水,是断然不可在青轩楼内遭这些位姑娘见着的,更莫说是夏景奕这方食盒内,大多是油烹火煎且半数之上皆是肉食,虽说是庖厨手艺精巧,未曾嗅见甚荤腥味,却还是令小姑娘眉眼都近乎缩成一团,总要抬头恶狠狠瞪上满脸无辜的夏景奕,好生说教一番。蜜水肉食最是不可沾染,倘如是当真习惯了这等吃喝菜式,必然是要在两三月内身形宽胖,没准连那等轻薄如纱的衣裙都未必穿下,届时那位眉眼清冷的掌柜,自然是要好生动用自身手段,折腾责罚,甚至大雪寒冬其中令人几日不得进粒米。赤足于青轩楼后院内奔走,好令身姿仪态快些消瘦下来。
所以苓霏瞧见眼前蜜水肉食时节,霎时间眉眼就是凄苦下来,兴许是知晓这等物件不得碰,也或许是早先曾吃过这等责罚的苦楚,勉强压下馋虫,转而好生斥责夏景奕。
可怜一度步入修行道天下十人的夏景奕,此番却是被一位只擅歌舞的小姑娘,呛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低头轻声说声对不住姑娘。
可再抬头时,苓霏相当豪爽饮下半盏蜜水,啃上一口足有拳头大小的蹄肘,吃相尤其吓人,口中还要念念叨叨,说大不了就将罪责推到夏景奕身上,反正青轩楼大概也不敢招惹夏景奕,当然也就算不得自己过错,于是便像头馋了多年的幼兽,双手并用,吃得满脸油光,直到夏景奕那张从来都不见多少真心实意浅笑的脸上,缓缓攀起些温和笑意,好像是从冰湖外透入的些许冬阳浅光。
「用剑的,你猜为何要你留下陪我吃喝?」
夏景奕两眼依旧朝苓霏面皮望着,闻言自然是摇头。
「爹爹当初遭人诬陷时,我便是一人抱着枚瓷碗坐到宅邸前,来抄家的那些官差衙役砸了那枚青瓷碗,家中物件能强抢一空的便抢抢一空,不便挪动的便随手砸碎,娘外出阻拦,却是被打翻在地,又惊又怒之下落下了病根,很快就撒手人寰。从这之后,就不再会孤身用饭食,除非是有旁人在一旁瞧着。」
小姑娘眉眼低垂,嘴角还挂有几粒饭,
含糊不清开口。
夏景奕从来不晓得如何劝人,只晓得如何杀人,因此眨眼半晌,只是憋出这么一句来。
「你瞧我是用剑的,待到此间事了,替你报仇如何?就当是做一桩好事。」
苓霏泫然欲泣抬头,可随后上下打量打量夏景奕分明有些单薄的身段,又想想这些年来去往青轩楼的高手,大多都是粗野壮实,摇头不已,也不晓得是生怕夏景奕身死,还是着实不信眼前这人,能有那等孤身仗剑杀人的本事,所以近乎是半点犹豫也无,拼命摇头。
「大不了凭这方玉印,砸死几个罪魁祸首?」不得已之下夏景奕又是从怀中掏出那方玉印,擎在手中晃了晃,不过险些未曾拿稳。
苓霏破涕为笑,虽是从来未像如今这般哭哭笑笑不体面,嘴角脸上尚且有油渍饭粒,瞧着夏景奕狼狈模样,却是笑得弯起了眼。
没准世上很多事都可以学,只是还仍未到机缘,而天底下最难得的机缘,即是自万万数茫茫人海其中,得一面之缘。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话二三
到此时,莫说是青泥口寒冷孤寂,北境多地,现已是行至年关前最冷的时辰。
倘如要说是紫昊以北一马平川,最是容易遭自北烟泽外而来的罡风侵袭,使万物都添上层霜冰,大元则更为难熬些,虽说是有些许高低错落山峦遮挡,仍不治本,天外似乎是漏出一片纵贯东西的缺口来,连日大雪狂风,数日未停,甚至愈发急切起来。饶是自白昼时分落雪至日暮时分,天昏地暗卷云涂墨,使人人难辨时辰,于无人的僻静处,雪层已是齐膝,甚至比孩童尚要高出些许。
甚至数目不浅的老者,纷纷议论,此一场来势汹汹而未见后继无力的大雪,起码是整三十年来未见,真要再维持几日,怕是一甲子都难得一见,雪势尤为浩大,更添西风北风一并涌入大元其中,究竟是天公愠怒于大元战事不歇,还是有那等不太平的时景动摇天机,荒唐说法传颂得甚广,而皆有其依据,当然争不出个孰对孰错。
而渌州壁垒处的兵马亦不曾得空闲暇,而是纷纷借这场雪势,去往百姓人家处添以臂助,但凡是有那等行人失足落雪,或是那等良田遭大雪掩埋,游牧耕种之人家中牛羊为这场多年难见的大雪困住,皆要调拨人手,而这场无论对胥孟府还是正帐王庭所辖数州都是相当沉重拖累的风雪中,温瑜同王寻尺各处奔波调配人手兵卒,最为劳累,但同样将名头口碑,在民间内又再度向上拔了一拔,到头来那些所谓穷兵黩武谣传,竟已是纷纷消停下来,再无几人挂到嘴上。
而在这场风雪里,亲率凤雁卒外出刺探敌情烧袭营垒的唐不枫,终是在大雪彻底掩埋住渌州壁垒城门前,浑身裹血逃回,但凤雁卒全军,除唐不枫外,并无一人生还,早在那场动用修行人的设伏之中尽数身死。
强如唐不枫体魄筋骨,温养近十日,才可勉强走动,是因早先遇袭受困于风雪其中的旧伤未愈,而从胥孟府所掌境内逃遁时,又连番遇上先后近百骑,仿佛是知晓唐不枫仍未身死,于是始终留有数目不浅的铁骑兵马阻拦,纵使侥幸未撞上修行人,单人独骑,挣脱去近百骑围追堵截,弓声弦震,依旧属九死一生。纵然是正帐王庭奋起直追,加之温瑜练兵手段渐渐熟稔,五锋山一战中力克胥孟府铁骑,可如何都要承认,北境内铁骑兵马,属部族最利,胥孟府兵势虽不复往日,然而仍是强于正帐王庭远甚。
先发制人出手的唐不枫率先夺来弓甲箭壶,虽身轻马快,又以自身膂力拽弓骑射,仅是毙敌有六,其余时节大都舍命奔逃,好在是骑术精湛,而坐骑奔行极快,剩余内气手段,皆是用于阻拦冲至身前的铁骑,或是相隔不过二三十步,搭弓吊射的箭羽,才是险象环生摆脱追兵,行至渌州壁垒城下,肩头背后皆有箭伤,共负大小创伤十余,才是留下一条性命。
而唐不枫昏睡不醒几日,阮秋白便在身畔相陪几日,其间温瑜有心登门,却是被阮家主十成内气递出的一刀阻拦在外,半晌不语,最后起身离去,但唐不枫伤势才有好转,堪堪起身时,便是先行求见温瑜。
「伤势如何?未曾痊愈便东奔西走,当真不怕遭阮姑娘责罚。」
渌州边境一户寻常屋舍其中,屋门已是换新,温瑜起身相迎时,才发觉唐不枫此番的确是险些殒命在外,身形消瘦,面孔深陷,周身内气微乎其微,不知不觉便蹙起眉来。
唐不枫却只是摆摆手,还不忘同温瑜行礼,随后才是挑选处不算狼藉的地界坐下,苦笑道来,「责罚个甚,这几日险些将自家夫人熬出个好歹来,即使是修行中人,终日提心吊胆,再者五谷不进内气不接,同样亦是有些吃不消,眼下正于住处行气调养,便借这等难得的功夫,前来同温帅说道说道。」
随后伸出三指晃了晃,将以往很是有些慵懒的身姿坐正。
「三件事,第一件,胥孟府如此长久
以来受燕祁晔统领,忌惮于修行道五绝所定下的修行道内规矩,因此迟迟未曾动用胥孟府内的修行人,可眼下人间,五绝似乎已是疏于管辖,更未曾得知其五人的踪迹,胥孟府已是蠢蠢欲动。此番携凤雁卒袭营,便受修行人所袭,大抵是在三境上下,统共几人,是因部下舍生,才勉强得以保留性命,只怕是经这一番试探,往后战事,这些位修行人的身影,或许都不会加以遮掩。」
温瑜默然点头。
想当初设凤雁卒这么一支游卒,温瑜便曾想过,除却刺探敌情烧毁营垒乃是本责外,探听虚实,从而凭这些位来去自如身手极好的兵卒试探胥孟府内,究竟有无修行人坐镇,同样是当初设立凤雁卒时,温瑜所料想的一环,只是未曾成想,那位病怏怏总传闻即将身死的文人,竟当真是藏锋隐忍到如今,大抵是因凤雁卒频频出关,才是于不得已之间遣修行人应对。
燕祁晔势力,早在当年胥孟府起势时,就可见一二,近乎是整座大元内有数的修行山门,皆被燕祁晔一力镇服,而直到如今尚无几位修行中人出手,一来是忌惮五绝所立的规矩,二来既是战事平稳顺利,同样自认不需动用修行人,可现如今的局势,倒是愈发扑朔迷离,瞧不出高下来,正帐王庭收回半壁江山,论及地域宽窄百姓数目,尚在胥孟府所掌疆土人手数目之上,不得已之下,递出这等手段,实属寻常。
一柄寒冽如水,悬在当空的刀,无人握住刀柄,始终会落地的,只是先前还仍未落实罢了。
「第二件事,有位老人说与我听的话,东有云台,毁城破垒,不久即来,」唐不枫晃晃两指,抬头看过温瑜一眼,见其神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我未曾读过什么圣贤文章,到现如今也不算有个先生,不入学堂,未见文墨,但还是能听懂些意思,渌州壁垒以东,必是兵马严阵以待,当真要胥孟府寻到良机,毁城破垒的事,在那书生统兵时曾做过一回,熟悉得紧。」
「第二件事,大多是句多余话,但连着第三件事听,好像就不是什么轻松营生。虽说是先前伤及境界根本,不过如何说来,我都是立身在三境的修行中人,对付百骑虽说不上容易,倒也断然不该这般狼狈,况且战事到此年月两方该是人困马乏,厌烦久战,但说句实在话,只论先前围剿我的那伙铁骑而言,军容军势,并不比当初衰减去多少,甚至抢夺来的甲胄箭壶,都是同从人口中听来,五锋山一战中所配相差无几。」
果然温瑜听闻到此,眉头狠狠皱了皱。
唐不枫没道理吹嘘旁人威风,而实际上乘马行至关前,也的确是重伤垂死,要无三境修为傍身,光凭血流不止,就足够能令寻常人身死,好在是其练刀多年身子骨强健,故而观瞧鬼门关景致,而侥幸未死。而如此一来,起码可以断言,胥孟府兵马,起码最为精锐的一撮,并未出甚乱子,而胥孟府虽不复往日强盛,但用于兵马一事上的开支银钱,大抵仍能维系相当长的一段时日,想来燕祁晔同样不会出这等下策,即使是有穷兵黩武强征暴敛之嫌,可依然没到那等山穷水尽的地步。
虽说只是短短三两句话,但无一不是令温瑜面皮增添愁云。
把持渌州壁垒一地军屯,乃是少赫罕与温瑜岑士骧苦思冥想许久得来的良方,无疑是替正帐王庭这半壁江山添上一丝保障,最不济兵卒未曾赋闲而寻衅闹事,军规军心仍是稳固,又免得民心溃散,更是能凭渌州壁垒拒敌不战,硬生生将兵卒强弱善战与否,转换为经营疆本事高低,借一个拖字,令胥孟府再不能相争。但眼下看来,虽是卓有成效,但多半是被胥孟府内的高人揣测到心意,单借拖延手段,未必有效。
毕竟兵卒是否骁勇一事,并非一朝一夕之间就可填平所差沟壑。
「虽说算是败军之将,还是有些话想要规劝温将军,大抵
是那近来越发混蛋的云仲倘如在此,同样要这般说,有些事躲从来是躲不掉的,与其费劲心思心力维持守势,不见得比破釜沉舟高明,况且现如今凭正帐王庭家底,这一仗并不见得输得一清二白,想来那书生同样是人,同样会犯错,何况你不作为,许多人会强命你作为。」
唐不枫所说,温瑜自能领会,况且即使是正帐王庭拖得起,相持与胜战,或许只差半步,但终究不同。
「虽说小云子上回相见,瞧来很是古怪,说话也不中听,可依然是在担心一些人,不妨猜猜这些人里,有没有温将军。」
唐不枫告辞离去,温瑜在这处极隐蔽的帅帐处,却直坐到临近天明。
风和雪携朋引伴,呼啸冲荡,敲得营帐声声寂寥凌乱。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尘埃浊浪
凡东境大元山中的修行人,都晓得胥孟府乃是依傍环山而立,既能见燕祁晔其人胸怀,亦能知晓这么处依山而立,而因当年流寇盘踞,显得风水不那么好的胥孟府,当真靠得并非是强敛那些玄之又玄的风水气运,方才有眼下这般浩大的声势,硬是自修行人山门,近乎杀穿整个大元,使得东西贯通。
不过更少有人知晓,从大元战事起就很是神出鬼没的燕祁晔,实则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胥孟府环山最高处,进一步可触及天穹,而退一步则万劫不复,崖壁处光洁可见,纵然夏时潮雨时节,不生绿苔,莫说老猿愁攀,长蛇难行,而灿灿星斗过此峰时,亦需避让。
这是燕祁晔在山巅孤身盘坐的第十日,纵是胥孟府到如今尚有人主持大局,不过算计下时日,这位老府主孤身一人踏上环山之巅,实在是有相当长久的时日,不过事先燕祁晔就曾嘱咐过,断不可令人登峰半步,即使是向来依仗老府主威势,在外很是有几分跋扈的少府主,照旧是不得近山巅一步,违者必斩。
其实已然有许多人嗅出端倪,只是既不便说,同样也不好断言,想来胥孟府收拾大元诸座仙家宗门,那已是数载前的旧事,早在胥孟府还未曾意欲一手掌握整座大元时,就已是将这等后患尽数解去,现如今哪怕是这位境界精深而不见底的老府主碍于五绝面皮,将各修行山门前的牌匾归还,这些个修行宗门,依然是被燕祁晔牢牢握在手上。既是断然不会为早已失势,唯胥孟府马首是瞻的修行宗门扰动心念,更是早就将各方事宜托与那等精熟一道的亲信,更有那位历来很是叫人心安的病书生统辖兵马,虽不久前吃了回甚大的亏,但远未够到山穷水尽地步。
凡事有不解处,实则安下游离未定心思,安安稳稳趁饮茶闲暇时琢磨一番。大概有七成之上乍看之下顿感糊涂的事,即可生出些自个儿的念头通途,不见得真,可还总有些道理。
能够扰动寻常人心的,往往是今年年关时节,抛去鸡毛蒜皮所耗的银钱外,可否尚留有些余财。稍稍宽裕些的人家,大抵总要寻思片刻儿郎年岁已足,是否要有个一技之长,学文学武,或是手艺营生,总是要关乎往后吃喝二字,而最是不起眼的零碎银钱经层层盘剥苛取过后,可否尚能留有应对一时之急的冗余,跌打磕碰,风寒旧疾,总是择选那等最是不该来的时节,不由分说闯入一家门户,架势同那些位杀人不眨眼取财又伤命的马贼流寇相比,好不到哪去。更是有老者需供养照看,有幼儿啼哭乞衣食,边驮山便踏完卵,最是举步维艰小心翼翼,乃是大多天下人所担忧操劳,时常愁苦困心所在。
而转至燕祁晔身上,能动摇搅扰其心思,以至不甚平稳的,怕是唯有如今这座近乎为两方打得崩灭,十面狼烟万事俱休的大元战事,才最能惹这等修行道内,心念城府极坚实的高手忧扰不定。
很多人乃至于胥孟府里身居高位之人,都时常要默默抬头,朝环山山巅处望去,此处飞雪最盛最密,遮天蔽日,近乎使山巅同阴沉沉天穹锁到一处去,见雪浪似云雾升,见云雾似飞雪停,但从来没人能看个通透,山巅处到底有甚变动,或是山间那位老府主,究竟有何算计担忧。
往往高处不胜寒,行至高处,方才得见寒天其中愁云几许,浊雪几许。
可山间的燕祁晔或许未必要这般想。
老头自打领着那位自个儿相当看重的门房小童一并上山巅过后,近乎无一刻闲暇,先是赏雪两日,专挑那等飘摇时最是摇曳生姿浮动轻盈的无根雪,结结实实盛满三五枚木桶,而后很是显摆地掏出六七盏不过两三指宽窄的紫泥小茶盏,使无根雪煎茶,轻饮慢品,顺带观雪势浩大,评头论足一番,落在小童眼中,却总有些装腔作势之嫌。好在是燕祁晔虽可辟谷,仍未忘却替小童携来些肉食,穿于枯枝处,在一方狭小茅屋
内凭火盆烤得油亮,下场便是险些灼伤胡须,很是有两分灰头土脸。
至于这位胥孟府之主,究竟所思所想为何,小童看不出,旁人同样看不出,只觉得是在闲暇玩闹。
后头足有七八日,燕祁晔只是教小童一趟走拳功,虽说是老头自个儿打得虎虎生风,可小童练过足足两三日,半点妙处也未看着,只觉得这拳法同胥孟府里最是不入流的门道手段相比,还要相差一大截,奈何架不住已是认了师父,只得是愁眉苦脸练起,时常倒要替燕祁晔添茶送水劈柴挑火,相当不情愿。自打从拜入燕祁晔门下,认了个便宜师父,燕祁晔便从小童心里的神仙爷,变为府主,而后又变为便宜师父,到如今已是成了个相当不靠谱的贪吃贪喝老头,足见小童受过多大的委屈。
可始作俑者却毫无半点悔改之意,闭目安神,饮茶观雪,却又处处看不惯小童练拳,说是绵软无力,找只垂死野松鸡前来,怕是力道都要更高两分,忒惹人看不上眼。
估计山下胥孟府内之人,同样也想不到,这位老府主上山一旬,一事未做,只是坐于藤椅处,听了十日大雪扑簌。
而直到今日将晚时,有一架车辇由几人抬起,晃晃悠悠冒风雪沿路上山巅,方才有了些不同。
「堂堂胥孟府府主,不去惦记战事,反在此自顾欢愉,八成许多人猜测,都是落空。」
车辇内里有位听来言语声很是醇厚的中年人朗声开口,听口气竟还有两分笑意,并不存留有什么存心取笑或是甚幸灾乐祸意味,甚至早在这车辇上山前,就牢牢锁死这车辇内男子气机的燕祁晔,都不曾觉察到半点异样或是违心。
「我倒以为被自家山门栽培的逆徒废了你双足双臂,能令你张凌渡自弃自怨,却不想反而使你心念又厚实一重,当说不说,到眼下如今我还未见过你这等古怪的人,闲暇无事时不思进取,而偏偏是待到所珍之物遭人悉数扯个干净,忽然之间顿悟,好一把敲不碎的贱骨头。」
远未有多客气,燕祁晔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也就更没有上前相请的意思,自行将小盅内茶汤嘬饮酒殆尽,自行观望纷飞素雪,令远山心甘情愿披得重重白袖。
车辇内的张凌渡也不恼,只是伸出枯枝一般的左手,将衣衫扯起,方便御寒,但走下车帐,对于一位双腿齐根断去,经络尽死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容易事,于是才要起身,就是无奈笑笑,索性就这么坐于车帐之内,同相当看不起自己的燕祁晔慢条斯理闲话二三。
「至于晏几道,我倒没什么埋怨的,人总是要替自己奔忙些,倘若连自己都谈不上什么忠实,又何谈什么忠于师门,况且我这当师父的,算不上教过他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反而是他自行学来的,要更有用些。」此时一身清瘦,险些受晏几道折磨致死,浑身旧疤林立的张凌渡,言辞之间却是不带有什么凡间气,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猜这人一定是不在人世,府主以为,我所说可对?」
别人不知,可燕祁晔却知晓,张凌渡此行所为何事,不然也断然不会在这等明令禁止上山的时节,乘夜色而来,更是不会说出方才这番话。
张凌渡要的便是求死,所以近乎是不加犹豫,就将这番揣度燕祁晔心思的话说出口,而恰巧揣测得的确不差。
晏几道这等人,自有其高明之处,否则也断然不会在那等大元宗门尽皆受难的时节,借风而起,顺势夺来大紫銮宫宫主之位,倒当真是替胥孟府做过不少事,可惜有些人能借风势自起,却始终因过重的心机野心,坐不稳来之不易的位置,死在燕祁晔手中,就当然不是怪事。
「下山去吧,你对我无用,或许在黄覆巢那有些用,不过那书生从来不嫌浑身沾染多少污名,老夫我还要点脸,别遭天下人指着老夫鼻头骂街。」
张凌渡神色一黯,也未再说些什么,辇车退去。
头上白发白雪掺杂到一起的老人抬头,眼下既无月色,也无落日,仅剩余将夜色都险些映明的雪光,从渌州壁垒边关一路沿袭至此地从未被战事侵袭的大元东境,近半掌大小雪片极其稳固,任由山间凛冽冷凉罡风自低处吹向高处,自高处又盘旋直下,砸落开无数朵银白色,遭夜色嵌黑的尘埃浊浪。
当然还有个孩童在打那套半点高明都谈不上的的拳招。
燕祁晔起身摸摸那孩童头顶,小童只是觉得头顶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风,随后又突兀地重归寂静,因此很狐疑地看了眼老头,没由来就觉得这老头是不是站得又高了些。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万般皆为错
逃庵居士迄今,再没去到过渌州壁垒外的营盘以内。
实则自从上回同那病书生黄覆巢相见过后,逃庵居士反倒觉得此人自有其可怜之处,因此战事之中随处可见的绝户计,虽说依旧恶毒,但对这位书生,同样是稍稍高看过几眼,虽说往事故旧全然不可称之为行恶的理由,不过着实不比当初那般抵触就是。
说起来此事就要怪罪到燕祁晔头上,胥孟府中人皆知晓逃庵居士满腹经纶主意,好像无论是那等天时为战或是经营农桑,亦或是那等统辖百姓用以养战,无一不精熟,甚至在胥孟府里都有这么句话,黄覆巢在前,逃庵在后,则天下可定,虽说是口气甚大,不过也自能窥见这位其貌不扬,额角尚有片桃花似恶疮的丑陋文人,不单只精通什么相面观星的手段,更是腹有良谋韬略,哪怕是不见得有甚经天纬地雄才,照旧是世上难寻的能人。
大抵是因有这么两位,一人包揽下兵锋锋线所指,一人承接下维持后方稳固,才得以令胥孟府在战事初起的年月,屡见胜机。
不过万事相差毫厘,有时就是谬以千里,但凡胜机一失,轻则成鼎立之势,重则满盘皆输。
就在这等境遇之下,燕祁晔又岂能令这位最得自己心意的逃庵居士有半刻闲暇,即使是每日珍馐吃食,且时常赏赐老药,托人携来各方的稀罕物件,近乎是把逃庵居士软禁到大元东境正中的镇岳府内,每日将遍地犹如雪片似纷飞不断的文书事宜尽数砸到逃庵居士肩头,好悬压垮这位本就浑身上下无几两肉,更显骨瘦如柴的书生,后者纵然恨得牙根麻痒,照旧是奈何不得燕祁晔,只得是尽心尽力,终是在五锋山失利过后,将如今东境的半壁大元江山安顿下来,当然许多百姓仍有怨言,不过却比起初时缓解许多。
同样损耗如此大心血的逃庵居士,身子骨似乎是骤然差下来,食疏寝少,每日不过是匆匆进半碗粥米,更并非是什么有成的修行人,自然是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即使是镇岳府内,同样有不少才智无双者能替其分担些政事,不过在这等场面下,亦不过是杯水车薪。胥孟府辖境内欠缺之处,并不在于各部族铁骑是否擅战,而是东路未脱莽荒的部族甚多,而相比之下事农耕一事的百姓数目,则是逊于正帐王庭手中半壁江山的百姓数目,再者是崎岖山峦此起彼伏连绵成片,钱粮无疑就落在下风。
更因连年征辟,堪称是穷兵黩武举动,使得大元东境更有些民不聊生,用以维系渌州壁垒外大军的钱粮骤然缩减下来,甚至颇有几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才是明眼人所见的燃眉之急。
眼下那位年纪轻轻却不见得算计弱于旁人的正帐王庭统帅,同样是瞧中胥孟府软肋,战事一起钱粮万担,更何况原本部族其中的兵马数目,已是颇有些冗余,奈何谁人都不敢轻易削除,如此以来本就羸弱不堪的东境背负起如此重的山岳,自不是什么长久之策,加之正帐王庭现如今牢牢握住渌州壁垒,但凡是胥孟府兵马铁骑不可越过渌州壁垒,动辄成万数的铁骑,无疑要拖垮大元东境。因此温瑜所择选的拖延二字,最是切中要害。
近数月以来,逃庵居士浑身上下,都无不透露着四个明晃晃大字,疲于应对。
不过如今倒是缓解不少,即使不晓得这场突然而来的转机究竟是一桩祸患,还是一桩难求的妙事,但既能灭火,就已然顾不得这水是从何处取来,同样也难得令逃庵居士松开一口气去,真要是这般熬将下来,没准再来可一年半载,兴许还要倒欠阎王爷几年寿数。
估计谁也想不来,单人独骑离开镇岳府的逃庵居士,先要去的地界,竟是距渌州壁垒不远的前锋军阵。
黄覆巢帅帐所在处,乃是处低洼山谷,多日未停大雪,硬生将这座山谷近乎填平,即使是有帐下兵卒连日不断清理积雪,也只是留有一条极
窄的通路,两侧皆是足有一人高矮的积雪,已是在连日冰寒下,彻底冻结得瓷实坚固,竟是在沿路火把映照之下愈显晶莹。自是有军中人认得这位丑文人,因其五官长相连同额角桃花疮实在是分外扎眼,因此逃庵居士才下马片刻,就自行有人上前引见。
毫无疑问,未曾事先通禀一声就贸然登门的逃庵居士,先是险些被一道明亮刀光劈为两截,随后就是被常年跟随黄覆巢的兰溪扭住双肩,就差那么两三息的功夫,逃庵居士总觉得要再迟些,这伏案数月的一双肩膀,应该是要被生生连根扯下的。好在是黄覆巢此人还算是有那么点良心在,不然就凭丑文人这等筋骨,不成人形都是近在咫尺的事。
「我还担忧黄兄弟居于此低洼谷底,倘若是遇袭不好相救,最好还是换个帅帐所在,现在看来怎么都有点白操心。」当逃庵居士龇牙咧嘴,缓缓扭动肩头的时节,黄覆巢才是披衣走出,浑身热气蒸腾发梢尽湿,落座过后听闻此话,却是摇头笑笑,脸色倒比当初强出许多。
「得了,兰溪的确是有些本事,可提防大军压境,凭一个女子又有何用,争一盏茶活命的空隙,估计都相当艰难。」黄覆巢指点帅帐之外侧锋,神情言语并不觉得逃庵居士生分,「那方有几位修行人坐镇,虽说明面上两军交战,山上人不得插手,可总也要有应对不时之需的手段,而山谷以西则有足足万数兵马骁锐坐镇,最是稳妥。再者说来,我这帅帐足有六处,虽说料定那位温瑜铁了心思不愿出壁垒一战,照旧是有自保的本事,只可惜有些事自从五锋山之后就有些变化,不得不跟从旁人的路数去走。」
此番相见,仅是三言两语之间,逃庵居士便惊觉这位书生气色红润许多,而开口时节底气更足,同先前相见很是有些不同,身子骨瞧来利落许多,自然是有些狐疑,不过旋即就是释然。毕竟这位书生多在一日,胥孟府的矛锋,就断然不会钝去多少。
「此山中有些玉髓,像是被此间地脉里头滚热地火烫得甚暖,经年未散,死死封到此处帅帐之下,兰溪不晓得是凭何等手段,将此方山石掏出,辅以山泉终日浸泡,算是勉强将我性命续了又续,最是对寒疾大有裨益,故而现如今才能同居士坐于一处闲扯。」
大抵很多人都无从知晓,甚至逃庵居士也仅是猜测这位从来都默默无闻,只在病书生身侧举黄龙青雀旗的侍女,大抵是有些功夫傍身,可并未曾想到竟是有此番手段,故而匆匆在兰溪面皮上扫过一瞬,而后者却是霎时间眉眼涌起一丝锋锐来,当下就令方才险些吃大亏的逃庵居士咳嗽两声,再不敢逾矩。
此行而来,其实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所为何事,只是不便开门见山,再者是目下书生病情稍有回转,逃庵居士反而是不晓得当不当讲,因此两人只是闲暇无事寒暄,掌管胥孟府后备与处理大小事宜政务的文人,问书生近来这渌州壁垒局势有何变幻,而统领半壁江山铁蹄兵锋的书生,则是问文人近来钱粮可曾供不应求,或许乍听之下两人各司其职,可实则又是殊途同归,皆不过是替胥孟府谋得整座大元全境。
三言两语之间,黄覆巢就得知一件不久前的大事,乃是东诸岛有人跨东海而来,携龟船十余求见燕祁晔,并未讨要什么人情,只说是奉天青阁之命,前来助胥孟府一臂之力,十余龟船其中运送而来的钱粮不计其数,竟是就在这等最要紧的节骨眼上,缓解胥孟府燃眉之急,从而使大元东境稍有好转,不见得能成年累月相持,可如何来看都可稳稳当当撑至来年夏时,同起死回生也无甚差别。
背后意味,自是不必明说,这便是同聪明人对谈的好处所在。
「胥孟府虽是兵马势盛,无论是数目还是兵卒悍勇,皆在正帐王庭之上,只可惜东境不足三户养一卒,动辄数万铁骑,人马所需钱粮,放眼整座天下大概都不曾有一处王
朝能有如此阔气,何况战机不显,当真要如王庭心意在此相持不下,恐怕即使是来年风调雨顺,强征人手耕种,照旧是要有那等饿殍遍地,供养不足的景象。」
「王庭那位赫罕大抵也不愿见这般场面,自然是取得个强盛富庶的大元全境最好,而非是孱弱不堪的凄惨场面,想来如今同样是跃跃欲试,可真要这般耗下去,胥孟府并非王庭对手。」
书生只是笑笑,好像根本就没想要搭茬,眯起眼看向帅帐外无穷无尽长风大雪,竟能使帅旗不再招展。
如说是一地兴亡与否未必在一念之间,而念头百转千回如履薄冰,好像怎么做都会错。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人心树影
「这般同你讲,大抵是最为明了,不论是燕府主还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年赫罕,想要的实则从来都不只是这么一座百事皆废的大元,而是总惦记着将一座甚是强盛,铁骑冠绝人间,而钱粮富足,足能借其远离开中州而又可虎视人间的大元。」
黄覆巢却并不觉得这位逃庵居士言语其中,蕴含有什么云山雾罩,而是觉得此人开口时已可称为开诚布公,全然未曾做那等无用的兜圈,于是面色不改从容笑笑答来。
「试问人间事来来去去,实则只是在那道圈里头的弯弯绕绕,且不论是出于何等执念目的,不过怎么都难以脱身开来,而但凡行到高处者,心心念念所思所想,无非是这座久经战事狼烟,战事兴兴停停,迟迟不曾分久而合的天下而已,匹夫尚且如此,何况本已是坐到高位,欲再进一步,就只得觊觎所谓的天下一统,你我尚常有雄心壮志,何况是他们。」
大元捏到手中,仅仅是开端而已,或许少赫罕所想,乃是收回先父基业,重整旗鼓,使大元二字被人提及时节,多添些重看,而燕祁晔所想,是令大元再换新主,不过仔细想来,也不过是万事伊始,而到手的究竟是一座被狼烟铁蹄毁去多半青壮,数十年难以缓和颓势的大元数州,还是一座不曾为战事打到崩塌一蹶不振,从而无力逐鹿的大元,想来谁人都不会去选前者。
正是因此在战事初起时险些掏空半壁大元家底的燕祁晔,无论是出于本心或是替往后考量,只得是任逃庵居士同一众人手,在极短的时日内,替如今胥孟府统辖的数州之地,琢磨出个安养民生的法子,即使依旧需养活渌州壁垒外少说数万位兵卒,但也将如今迫在眉睫急需安抚的民意民生,给好生向上拔一拔,纵是种种事并不见得初一推行立竿见影,总要给无数苦不堪言之人些许慰藉,浊浊夜色其中前路忽然之间有如豆灯火,总是能走得心甘情愿些。
逃庵居士也从不晓得,自身于战时出谋划策,到底可否解去胥孟府如今颓势,然而总是要先行将眼前事安置得妥当些,即便是毁去东墙填补西墙,稍稍暂缓近渴已是最好不过。不过无需去琢磨。大元战事已到如此地步,两方不论是钱粮给养或是百姓心意,大抵都是耗到近乎油尽灯枯的地步,有通天的本事能耐,照旧难以于如此短暂的空隙中使局势好转,胥孟府难,而正帐王庭,自也谈不上有多轻松如意。
灯火遭渗入帐内的寒风搅动,飘忽无定,到头来竟是直袭向黄覆巢面皮,而其面不改色。
「还是别去妄自揣度燕府主的心思最好,毕竟你我都对一件事心知肚明,大元这片历来铁骑成群的北境地界,从前代赫罕起,兵荒马乱就未断绝过,眼下更是连上胥孟府正帐王庭之争,落到今日这般两败俱伤境地,实皆似风中残烛,一场定盘的战事,已可预见。」
一时很有些诧异的逃庵居士,从来都疏于军中事,而眼下似乎转瞬之间就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骤然明悟,无非有一字之浅,便是个胜字。
温瑜屯兵渌州壁垒,所为并不单单是欲要凭王庭日益厚实的家底拖垮内忧外患的胥孟府,而这位病书生强行凭山间人的手段压制住病疾,而始终未曾撤军东归,同样也不只是因肩头担子过重,两位在此时大元最是璀璨夺目的将帅,以渌州壁垒为界,将军阵展开,不敢懈怠分毫,近乎是将满身心血念头,尽数搁在这么最后一步棋上,败则跌落万丈渊崖,胜则成王成君,手握整座大元虎视中州,甚至遥指天下。
而不知为何,历来皆是攻无不克的黄覆巢此时无论神情气度,都令逃庵居士觉察出些不妙,以往锋锐,似是尽数掩藏下来,于是就也顺带替这场无论如何算来,都逃不过的定盘决战,登时添上几分担忧。
远在渌州州牧府处,王寻尺又是几夜全然未有歇息,即使是甚为修行人行气这等事,
近来都是无暇顾及,而每日劳碌奔忙之事,甚至连得知消息的一众州牧府中人,都是有些狐疑,不论如何算计,都不晓得近来渌州究竟有甚不得了的大事。
而此时眼窝深陷,两腮清瘦的王寻尺,面对着一位托起茶盏,仔细打量的军中人,披甲挂盔,满身银鳞。
贺知洲这些时日以来,仍时常同王寻尺互通书信,碍于其身在军中职位节节攀升,因此有许多事不便明说,往往只是匆匆闲扯三言两语,前阵子却是托人递来一封书信,当中言说近来渌州有变,想来是有正帐王庭军中人要去往渌州一趟,虽说是已提前知晓,但王寻尺却不曾想过,来得会如此快,更未曾想过,来的人会是岑士骧去往正帐王庭操持政事过后,军中无论声势还是位置皆属最高的温瑜。
今夜本该寒凉,留人好眠,照说是外头朔风正萧瑟的时景,身在屋中取暖安睡,本就是最为巴适舒爽的这么一桩事,然而现如今纵是州牧府外,也依旧是有人声嘈杂。
并不同诗文当中的滚珠落玉,反倒可依稀听闻州牧府外,人声皆有两三分怒意,饶是门前护卫早先就得来嘱咐,同周遭人群好生解惑,但照旧是杯水车薪,人声始终不曾尽散。
「我说官老爷,咱这任渌州州牧平日里口碑不差,如何就要做下如此一件荒唐事,我等人虽说是薄有家资,但定然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先是那胥孟府铁蹄将渌州从头到脚踩了个遍,且不论是各家各户的钱粮遭何等祸害,那不少无辜人家的儿女都是无故身死,再者便是战事稍有回转的时节,咱王庭大军可是趟着渌州百姓不少尸首,才是将战局扭转过来,这其中我等可都出过不少力,眼下还不曾休养生息多久,就又有这条律令颁下,当真是连活命都难。」
许多人们随声附和,人声喧嚣,甚至压过府上护卫苦苦相劝。
王寻尺只是沉默。
今日难得见雪月同起,屋舍外枯木枝杈,将随着大雪飞散而来的月影,净遭摇曳未止的枝杈切得粉碎,最后缓缓洒落到州牧府院内,在积雪里浮现出高下错落深浅的别影。
「人非草木,孰能无心,但既已是注定之事,哪有那般多的回转余地,你我心知肚明,并不单单是胥孟府无奈之下,需尽快将这场战事做出个定局,王庭亦不能免俗,凭此大争之世,岂能容丁点马虎大意,此举固然算不得上策,可细想之下,的确无甚再适宜的路数。」
当初王寻尺见温瑜时,后者还未曾走到这般高矮,而现如今温瑜已是在整座正帐王庭内,军中声望官位最高者,虽说是有携洙桑道兵马来援的功劳,可走到这般高位,只用去不到两载,纵横大元多年史册,亦是少有。
但此时的王寻尺,却总能想到当初温瑜贺知洲这两位找到自个儿时,言语之间的少年意气。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上面的功夫,温帅比在下要懂很多,谁人便乐意这些位百姓流离失所,谁人从来就乐意做那等坏事,落了自己的口碑,既然是正帐王庭首肯,温帅又执意如此,那想必在下定然给不出更好的主意,狼烟铁蹄之下,世事无常无奈,本来就是情理之中,因此虽是万般抵触,在下仍是不曾收回成命,只是斗胆提醒温帅一件事。」
温瑜点头,示意无需遮遮掩掩,但说即可。
「渌州地势平坦,算下来大元数州之地,渌州农桑最盛,单是军屯一制推行开来,往后数载即使后继无力,照旧能靠渌州收成艰难熬下去,可在这等节骨眼上,令百姓迁往西境,无疑是败笔,倘如胥孟府依旧能苦苦支撑,王庭荒废渌州,自然是不智之举,农桑牧商悉数停滞,而百姓苦不堪言,近乎已是看得到的定局。」
「不妨设想,单是这么一场徙一州之地百姓的举动,要生出多少饿殍饥荒,原本借半壁江山养足能媲美一国兵马数
目的部众,就已算是十户九空,倘如再有此举,渌州百姓能安稳撤到流州白楼州数地的数目,怕是唯有十之二三,苍生怨气,浓得睡梦之中都可清晰觉察。」
沉默过许多日的王寻尺,难得今日凭嘶哑声响,将淤积于喉中不吐不快的所思所想,尽数吐露,抬手指指窗棂外,飞雪月色里犹如斑驳鬼影似切为数段的月影。
「窗棂外枯干枝条,风往何处吹,就可预料到枝条往何处去行,而人心民心却不见得如此,欲求月影安安稳稳落到积雪处,还是要凭如同枯枝似不起眼,而必不可少的万民苍生决断,或许有朝一日,得有不顾苍生百姓,而颐指气使骄纵跋扈的圣人官员,照旧能统御一境,但并不是现在。」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不许王侯见白头
诚然是王寻尺所言非虚,改容易貌的温瑜仍是不动声色,浅斟慢饮,最终将目光同样投向州牧府外,斑驳潦草,晃动无定的树影里,双眼微眯始终不曾回话。
「王兄所思所想,何尝不是温帅所顾忌,可眼下王庭,分明是不愿再多等,就如同起初所所想的那般,胥孟府不愿得来个遍地狼藉,耗费数十年光阴都未必休养生息妥当的江山,正帐王庭,同样不乐意见此,于是有这般一战,旁人以势压人,本就是意料之中,避之不及,不如强行接下。」
贺知洲自踏入渌州壁垒处过后,为人倒是比起以往沉稳许多,尤其是在黄覆巢凭算计本事,使得渌州壁垒因疫病乱象横生之后,原本很是行事无忌,而颇有两分粗心大意的贺知洲,如今竟是举止愈发四平八稳,于是顺带着规劝王寻尺的时节,神情同样无甚变化,只是眉头紧蹙,同样显得并不见得有多淡然。
恐怕经洙桑道大举迁徙一事后,谁人都不见得比贺知洲了解,这等动辄生死人性命,能拖垮无数老幼性命的迁徙一事,最是不可轻易动用,然万事到最终的时节,总是要有这么个风雨瞬止的定盘,而这枚棋如何落,无疑是自打从占稳渌州壁垒,甚至初入大元境内时就有所考量的温瑜来做这等决断,最为适宜。其实连贺知洲都不曾算计到,这位原本两手空空,无端闯入洙桑道内借兵的女子,究竟所思所想是甚。原本以为遮掩到那张堪称风华万丈的面皮下的女子心意,最是好猜,但即使步入军中已久,自以为可独当一面,可却愈发瞧不清温瑜念头,何其之深。
同胥孟府新仇旧怨,除却寥寥几人外,无论贺知洲,或是正帐王庭现如今当之无愧,文治武功皆属上乘的少赫罕,都不曾知晓全貌,只得是凭温瑜平素极为谨慎小心下,所留有的蛛丝马迹,方可觉察出一星半点滋味来,但也不过是浮光掠影,雀影留羽。
依温瑜所见,胥孟府于年关将近时节,定然是要趁这场奇大的风雪,调转四面八方攻城物件,趁风雪时节骤然发难,直到攻陷渌州壁垒最为薄弱的一处,并以此为江河决口之处,使壁垒之外铁骑大举入渌州,凭这书生的本事,并无什么意外之处,严防死守,未必便是上上之选,毕竟这道激怒纵贯南北的渌州壁垒,欲要凭现如今王庭手头的兵马沿壁垒尽数排布,本就是捉襟见肘,更何况蛰伏许久之下,黄覆巢的手段,实在多变,倒不如安稳不动,坐等铁骑刺入壁垒,而后再行找寻拒敌的法子。
如此一来,才从胥孟府铁蹄之下得来不久喘息空隙的渌州,眼见又是踏入烽烟战事其中,且在温瑜看来,近乎是避无可避,如若是胥孟府尚未打定主意,修行人踪迹,是万万不会显露半分,忌惮于五绝所定下的山上人规矩,不过眼下胥孟府,似乎已是顾及不得此事,于是才有唐不枫率凤雁卒出壁垒,而遭人截杀一事。
雪泥鸿爪,草蛇灰线,皆指向胥孟府军势不能长久,只是究竟是那位黄覆巢所剩寿数无几,还是胥孟府的确撑不得数目如此之重的铁骑,亦或是燕祁晔也持着同王庭少赫罕一般的念头,谁人算计不出个定数。
「既心意不可回转,在下斗胆问上一句,自渌州迁往别处的百姓,可否有十之六七存留?」
没去理会贺知洲,王寻尺两眼依旧望向久坐未言的温瑜,后者仍旧是神情面色寡淡清减。
「王庭自不会袖手旁观,不单是流州白楼州两地,即使是本就为战事近乎掏空余粮的姑州,同样是将粮米钱财聚拢而来,甚至洙桑道乔迁而来的殷实人家,一并送上这份厚实大礼,纷纷陈列于渌州边境处,保渌州百姓衣食,更有兵马护送,老幼病残者有车马转送,只留有不过一成人手,用于看护渌州,使其不至于变为一座空州。」
古往今来,从未有战事之中,急迁百姓而少有殒命的先例,往往迁徙百姓一事
,就如同于人人头上皆悬有口森寒长剑。既未有足数余粮,又不曾留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手段,但凡被逼无奈迁徙之人,路途饿殍冻死尸骨,几可成山,但此番温瑜所言,却是使得王寻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换为旁人,王寻尺如何都不敢轻信,能于这等危难时节,尚能顾及百姓,不过既是王庭出手,大抵温瑜所言不虚,于是才是将紧蹙不展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些。
州牧府外,依旧人声驳杂,不过此时听来,就稍稍松弛下些许细意。
不知日升月潜,就自然担忧明日,而知晓日升月潜,乃是上苍造化过后,就不再那般担忧夜色侵袭,毕竟明朝,日光照旧遍地洒金。
温瑜贺知洲只用两日光景,就自渌州州牧府,行至渌州正中处,正欲东归,而温瑜却是难得不曾急转而归,却是趁夜色飞雪时,驾马行至高川处,居高临下,张望这座条江流。
此间乃是大元为数甚浅的水泽地,横贯渌州,也正因渌州地势平坦,而这道唤为苍水的江流,一日不停,自东而西缓缓流淌,追究其源头,大抵要在渌州壁垒以东数百里开外,虽水势算不得急,但江面倒是宽阔,眼下大多为隆冬时节冰封,然仍依稀可听闻厚重坚冰之下,仍有流水声。自古而今,这道苍水近乎可称得上纵贯大元南北水路的绝佳所在,东通大元东境数州,西至渌州边境,近乎能直抵姑州,也正是因渌州壁垒失陷,当初姑州遭团团围困的时节,这条苍水之上往来的舟船,近乎是源源不绝一刻不停,将胥孟府兵马粮草运往渌州边境,直指正帐王庭咽喉。
早在渌州壁垒前时,温瑜就时常凝望着这道平缓而宽阔的苍水,直到苍水解冻,而后又在今年隆冬时裹上一层厚重顽冰。
王朝兴替,星斗改道,而苍水常安,既不见其改道,亦未见其干涸,终日未晓疲倦二字何意,西流而无终。
「可惜这么条大好江流,贯东西之坦途,怕是又要替旁人做嫁衣。」
温瑜在山间站过足有近一整个时辰,最终轻声自言自语,而后上马下山,并不去说破言语之中的隐意,而温瑜并不是最先抵达渌州壁垒中部者。
始终按兵不动,不惜将营盘撤出渌州壁垒数十里的黄覆巢,终究是在这场绵延多日,而不见停顿的风雪里,急行兵马,停留于渌州壁垒外十里处,虽说是王庭其中有人出谋划策,欲在其营盘尚未筑起时先行遣兵马出关袭扰,可仍旧是错估这位书生手段多变,仅是一夜之间,胥孟府兵马营盘就已建成,凭沙土浇筑流水,与北地连日风雪的酷寒,一夜凝出数座营盘,皆以坚冰加固,而兵马早已是安顿妥当,再无趁立足未稳时偷袭的空隙。
而令人狐疑之处在于,最擅攻伐手段的黄覆巢,此番并不曾率先发难,而是遣兵马筑甬道高营,鹿角箭垛,同渌州壁垒对峙良久,至于攻城器械,皆是掩藏不出,拉开道奇长阵线,南抵渌州壁垒以南,北至渌州壁垒正中,却是恰好错开温瑜坐镇地界,引得不少士卒更是有些敬佩自家这位温帅。
瞧瞧即便是黄覆巢名声如此之盛,都尚需避让,如此看来自家这位温帅,的确是近来天下帅才中顶有能耐的主儿。
胥孟府帅帐其中,书生咳喘声响,又比往日加剧一分。
从山谷之间拔寨起兵,不见得伤及胥孟府兵马根本,但无疑是不利于黄覆巢病体,本就是近乎不可解去的寒症,此时拔寨前移,自是雪上加霜,连前阵温养得略显血色的面皮,此时亦是变为灰败,终日掩口,佝偻腰腹,任凭是谁人所见,黄覆巢如今这等凄惨相,都不见得能用兵,甚至连夜浇筑冰营,都是由兰溪将这则军命送达各处,黄覆巢只是坐于帅帐前,趁腰腹耸动咳喘的空隙,观瞧山川地势。
大抵有许多人都分外不解,黄覆巢此举,分明是将攻城良机拱
手让出,而眼下却又对峙于渌州壁垒外,更是不解其用意,不过人人皆知这位书生的本事,将卒并未有多少哗然,而是纷纷等候这位拖病体近乎横扫大元全境的书生,究竟要如何排兵布阵。
「有人天生为将帅之流,即使生来未曾带兵,年岁尚浅,依旧多多益善,这位温帅且不提五锋山一战中,究竟谋划了几成手段,可单瞧现如今渌州壁垒景象,果真是有几分大家手笔,最不济,也是能服众的。」
书生一旁的兰溪却未曾顾及这番话,而是上前替书生轻轻扯去一枚齐根尽白的华发,纵然是动作极快极轻,却仍是被书生觉察,于是清汤寡水笑了笑。
「入了修行道,拿这等本事寻白发,你啊,始终是有些孩童心性。」
终究是无需淋雪,也可见白头。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风敲雪打,孤关入暮
雪片敲甲声重。
渌州壁垒城头。
一望之下,尽是铁骑森森。
也许有新募集而来的兵勇此前未曾瞧见过这般数目的铁骑兵马,连同数目繁杂的弩机,或是数以百计的凿城龟车,眼下初见此阵仗,难免是要浑身哆嗦一阵,却也是分辨不得到底是连降多日大雪,实在是通体显冷,还是的确为眼前这等近乎连天蔽地的逾万数铁骑,将心头那点微末侥幸尽数挤得无处可逃。
即使是相隔十里安营下寨,城头目力稍好些的兵卒,照旧能够窥见,在重重铁甲围绕之中,有万数柄明晃晃刀剑,正随人马口鼻处溢出的白气,将这片历来少有人烟的广袤苍凉平坦地,映照得杀气冲震。行兵上百,蹄踏风雷,兵马逾千,烟尘时辰未散,持兵逾万,连天动地,更何况在这其中,尤以骑甲数目最众。
城头处依旧伤势未愈的唐不枫,正立身在渌州壁垒坚固瓷实城墙边,同寻常时候一般,抱着那柄比自个儿性命尚要重上三分的刀,很长时间的默然站立。
阮秋白只在一丈之外站定,满眼担忧。
凤雁卒全数,终究是悉数身死在渌州壁垒外,除唐不枫一人回还,再无一人得活。
现在才是有些后悔,当初那位缺一颗门牙,瞧来精瘦为人很是懂如何说俏皮话的那位兵卒,总想着借唐不枫的刀耍耍,说自个儿祖上乃是大元难得一见的打刀匠,以至于自个儿瞧见好刀好剑,都有些迈不动步子,百般央求之下,也仅仅是使唐不枫那柄紫鞘长刀耍了两趟,便依依不舍递还,到如今时日再想来,好像怎么都应当让人家再过过瘾才好。而眼下距那位瞧来很是喜庆的兵卒,头颅被悬到旗杆处死不瞑目,已有许久。所以直到如今不长不短的入夜时分,每逢唐不枫有些倦意时,总是能够想到那日火光冲天里,身死在客乡的凤雁卒,有人被摘去头颅,有人背后遭劲弩贯透,接连生出十几枚近有半枚拳头大小血洞,一声未吭匍匐而死,也有人死于乱阵其中,遭刀枪利刃近乎搅碎胸膛,而后遭马蹄踏成红泥。
所以在相当长久的一段时日里,唐不枫每逢饮酒时,总是要前来城墙处抱坛而坐,将满坛酒水倒到城墙下,自个儿只是略微嘬上两口,难免还要自嘲两句,说是死人喝什么酒,倒是浪费金贵物件。
阮秋白始终要跟随唐不枫外出,默默凝望着那张因伤势未曾痊愈而显得很是清瘦的脸,上头并不曾有什么愤恨恼火,同样也未曾有什么悲切或是悔恨,甚至连一星半点的不快郁气,都不能从那张从始至终相当平和的脸上,瞧出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甚至于在阮家主看来,唐不枫好像并不曾存留有哪怕半点念头动摇。
两人既不言语,也无交汇,似乎每逢唐不枫前来饮酒,或是去到城头处独坐时,似乎唐不枫眼中唯有城下呐一簇枯草。
「指不定还能不能再来,这些时日以来,辛苦夫人。」
可今日唐不枫起身要走的时节,同阮秋白擦肩而过时,却是停住脚步,神色当中有极深的疲意,「那些位都很好,或许不在战时,把酒言欢,相当对我脾气,只可惜护不得其性命,算自身无能。这些时日以来同你耍过不少性子,夫人千万莫责怪。」
纵是到这般时辰,历来在旁人口中为人粗枝大叶,只懂如何用刀的唐疯子,望向阮秋白时,依旧很是怜惜,抬手替后者极小心抹去眼尾水渍,生怕自己练刀多年老茧堆叠的掌指刮疼阮秋白面颊,于是小心又小心,最终勉强挤出些笑意,只是落在阮秋白眼中,眼前这刀客就又有些可恶,分明自个儿也难承其重,到头却偏偏要挡到很多人身前,去受这份熬煎罪过。
渌州壁垒处,此时有很多人在向下张望,而张望时辰最为长久的,唯有立身在最高处的温瑜。
黄覆巢用兵马时节,
最是讲究攻伐时狠辣无双,兴许攻城一事迟迟未得进境,遂就从力求登城,变为杀人绝户,每逢所遇大城易守难攻,只需力求将城中兵卒守军杀净,锐减之下,此城则破,故而愈显雷厉风行,摧城拔寨攻势最强,不过十余日即可下一城。甚至在渌州壁垒处的许多武官将士,皆是狐疑这位书生此番何故迟迟未动,而是安营对峙,同往日手段迥异。
而实则自温瑜自渌州州牧府回转,黄覆巢引兵进逼,这场棋局就已是毫无端倪,以渌州壁垒为盘铺展开来。
黄覆巢从来便并非是那等只擅攻伐术的莽夫,更绝非是那等只深谙以势压人的胜战之帅,起码这场突然之间随朔雪而来的变阵,谁人都需提防,更何况是身在渌州壁垒处,已然见识过黄覆巢大小战事内阴损手段,以命换命千奇百怪手段的温瑜,与其言说用兵手段似山间虎,倒不如言说,其用兵独喜诡道,来去多变,犹如涧中蛇,游离无定数,而时时暴起伤人。仅仅如此一手进逼渌州壁垒,而凭坚冰沙土筑营,瞧来是最寻常不过的举动,却引得温瑜通体便生出些寒气来。
渌州壁垒,实在太久不曾生出过什么战事,即使是将校经温瑜提点过后,深知何谓居安思危,然而初经这么一番试探,城头之上近乎人人自危,一时慌乱,却也足够显现出些错漏,尤其渌州壁垒虽说是易受难攻,然而除却凤雁卒之外,近乎并无终日流窜在外探听虚实动向的兵马探哨,大多仅能凭城头处目力甚好兵卒,远远观瞧胥孟府兵马铁骑调度,又恰巧赶上这么一场风雪,万事皆困。
如眼下所见那般,城外兵马不单是铁骑,尚有披甲步卒,动辄数丈宽窄凿城龟车投石弩车数目,亦是极重,但凡遇攻城一事,渌州壁垒北端急调回援,援军未必便能赶至,到那时节一场死战之后,倘若死守保壁垒不失尚还好说,倘如是当真决口,涌向渌州平坦腹提的兵马铁骑,恐怕数日之间即可奔袭往渌州壁垒全线。
这位最是以攻伐手段超凡脱俗的病书生,蛰伏许久过后,暂缓旧疾,出手便是将雕翎指向渌州壁垒这处长蛇七寸,哪怕是如今尚未有多余动作,即可觉察出箭簇当中四溢而出的森寒杀气。
起先最是令人担忧的渌州壁垒南北过长一事,终究是留有一丝破绽,被黄覆巢一眼窥出,趁此风雪交加时,骤然发难。
「与其揣测担忧,不妨按兵不动静候,纵贯古今几人又可奇计频出,不若先行将心思平定,再想不迟。」
无需回头,军中能如此随意走动,且开口就有几分玩世不恭,相当随意的,也唯独有贺知洲一位,即使是明面上头顶着个相当不入流的职位,但在渌州壁垒一地,皆知其本事大小,更因算在洙桑道与正帐王庭牵线者,于是无人轻看。
料定温瑜此时必定心神皆系在城外如黑云似的军阵处,全然未曾理会自己,贺知洲同样是心头有数,随即自嘲一笑,自胸前甲胄内摸出一封书信来,放到温瑜眼前,使手中葫芦压稳,免得被城头狂风吹落。
「朱开封方才加急书信,算算时日,黄覆巢先动的兵马辎重,并非是渌州壁垒中段,而是先动南境,相比于中段大军压境,起码要迟了数日,难为朱开封这般年岁,大抵现如今亦是茶饭不思。」
「属下最是好奇,胥孟府何来的这般胆气,胆敢凭如此数目兵马,向四面八方出拳,而又是因何故逼近十里,而后按兵不动,明知北境由青面鬼罗刹鬼二人镇守的北境壁垒,相比之下相对薄弱,而这二人时常出城力战,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兴兵压往壁垒中南两地,当中是否有诈?」
可贺知洲依然等了很久,才听闻温瑜开口,将两眼从书信处挪开。
「纵是有诈,只得凭兵马试探,凤雁卒皆尽身死,而游骑虽数目尚存,眼下这般天景,怕是照旧无功而返,黄覆巢压根不曾遮
掩兵马数目,但凡仔细观瞧,即知此地兵马数目,算计上这数月之间新募兵卒,亦有胥孟府半数家底压来,书信中所言,南境壁垒同样数目相差无几,偏偏北路壁垒,却是半点风吹草动也无。」
频出奇计的黄覆巢此举,才最是令人不解,渌州壁垒浑然一体,需以数目强压,方可使王庭兵马不可轻举妄动,倘如是当真不去以兵马压制北路壁垒,青面鬼罗刹鬼两人只需在战事起时,急调兵马出城绕行截击,大抵此战即可添上三五成胜算,而果真自北路而来的线报早在几日前就已是直抵中路壁垒处,书信明言,胥孟府北路兵马退去,现已无半点踪迹。
战事最忌腹背受敌,而如今黄覆巢大摇大摆,动用近乎胥孟府全数兵马,却偏偏敞开北路壁垒这道关口,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死地。
只可惜谁人都不会信。
温瑜紧锁双眉抬头,但见朔风刀,飞雪剑,入暮雄关,与城外十里,暗潮似铺而不动的兵马营盘。
山河苍凉,不日血染。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飞鸟尽
北地长关从无禁酒一说。
哪怕是青面鬼罗刹鬼帅帐其中,同样历来不缺酒坛,即便是正值战时,除钱粮辎重以外,酒水同样是源源不绝送往北路壁垒,纵然是战时酒水本就是稀罕物,然而北境壁垒这两位统兵之人,依旧能借自身面子官爵,自正帐王庭后方扯来无数酒水。
固然这等特权最是少有,不过北路壁垒也有其足能自傲的本钱,只因渌州壁垒统共三路,唯有北路在此番长达数月之间的对峙其中频频出城叫阵,厮杀一事极多,单一月之间,上抵至王庭而来的战报就足有大小十余次,伤杀胥孟府兵马不下千数,竟是一时间变为正帐王庭于胥孟府三路其中战绩最为彪炳的一地,且青面鬼罗刹鬼两人时常引兵亲自杀出壁垒,缴俘粮草辎重甚至于兵马数目,皆是极重。纵然是温瑜曾明令不可轻敌冒进,自行下关,但既是有军令频传,明面之上三路守关之帅平起平坐,因此即使王庭当中略有微词,也只得是任由其如此举动,钱粮辎重甚至酒水,并未有丝毫怠慢。
不过近来北路壁垒处军心着实是稍有躁动,时有那等酗酒鞭笞士卒,或是两三私下斗狠之事,即使有青面鬼时常巡视营盘,然屡禁不知,不需有多少猜测,便知大抵是因多日未曾下城酣战,而又无他事,既无需北路兵马军屯,胥孟府似也是知晓北路善战,于是频频退后,以至于现如今高居城头,竟再无甚胥孟府兵马踪迹,甚至原本连营也已荒废,始终不见人踪。
如此倒是憋坏这些位终日欲要下城厮杀的兵卒,以至于人心浮动。
「依我看,这战事无头无尾,怎么瞧两地都无甚胜势,说来倒也是可笑,自五锋山一战过后,不论是王庭还是胥孟府,好像都遭人抽去了骨头,疲软得紧,竟是都不敢先发制人,这可要提一嘴咱这位温帅,放着那等扬威的营生不做,反倒是琢磨起耕种这等事,倒不如令兵卒解甲归田了事,种田大帅,要来何用。」
罗刹鬼并不顾忌一旁青面鬼,正屏气凝神观望地势图卷,架起双足来,而是百无聊赖之间饮酒,而后很是烦闷将酒坛抛到帐外,炸碎声清脆。
青面鬼相比于罗刹鬼,在北路壁垒之中名声要好上许多,多半是相比罗刹鬼,面皮要和善些,且时有犒赏军卒举动,可无人晓得,这位长相很是憨厚,瞧来最是亲善的胖子,才是整座北路壁垒布局之人,虽说是少有亲自引兵出关举动,大多交由身手更为高明的罗刹鬼,然背地出谋划策,堪称是心狠手辣。
「谁人给你我的胆子,妄议温帅?」
青面鬼仍未抬眼,仔仔细细观瞧山川地脉走势图卷,原本其后裱有硬实牛皮的图卷,早已是在长久翻动之下遍布细纹,甚至显得极旧,只不过谁人都不晓得,青面鬼这卷从不离身的图卷,当中究竟瞧出了何等门道。
北路自落于二人手中,历来乃是战则必捷,除却北路兵卒彪勇之外,尚要再添青面鬼数成功劳,也正是凭青面鬼算计到黄覆巢多半无暇他顾,才时屡次三番派遣人手下城冲阵,屡获胜战。因此就连往日无人钳制的罗刹鬼,同样要对青面鬼客气着些。
「切莫忘却一件事,你我二人既是领命而来,好处自是要得,正帐王庭虽算不得什么金贵人家,到底如今是盘踞半境大元,好处倒是少不得,可最是至关紧要处,在于将这滩渌州壁垒的水搅混,浑水摸鱼,方才算是未曾负了那位的嘱托,既是天青阁看得起你我二人,需同少阁主有个交代才好。」
罗刹鬼哼哼两声,但还是将双腿自行从桌案处放下,「奈何这书生忽然之间却是转了性情,竟是当真弃北路而不顾,倘如是此时引兵马下关,前后夹击,没准还真是让正帐王庭捡了便宜,这么个用兵如神,嘿。」
「引兵出关一事,本来就乏善可陈,无外乎是替你我二人,在王庭处讨些脸
面,使其不得不将目光引向北路,温帅乃是携了一整座洙桑道,内外亲疏自不必说,你我二人家底薄,好在是有天青阁施以援手,才能稳稳当当坐到此位去,怕是现如今王庭里许多人,都是相当看好温瑜,而非你我,因此频频冒进出关,实是无奈之举罢了,全然算不上高招。」青面鬼终是合上眼前图卷,在罗刹鬼面皮上扫了一眼,相当淡然道,「世人口中传烂的一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先要做良弓,做好狗,方才算数,只不过事到如今,还差这么最后一步棋,还要看这位黄覆巢究竟是不是位聪明人。」
距离帅帐数里外,北路壁垒城头。
在城上居高临下观望的兵卒,往往是要一日之间凭极长久的时辰盯看东面胥孟府军阵,常常要被高处冷风冻得周身瑟瑟发抖,近乎通体无一丝一毫的暖意,才可回营帐其中暂歇,坏处便是双手面皮要被这朔风刀切得千疮百孔千沟万壑,好处倒也是同样摆在台面上,便是无需同其余王庭兵马外出冲阵,并无什么性命之忧。而往往这等闲差事,且轮不到寻常兵卒来做,需得是同边关守将沾染些干系,或是奉上些家财,或是沾亲带故,其余往来之人则是当真无这般福分,仅能做那等寻常士卒,无论是修葺城头还是外出冲阵的营生,皆需抛却生死。
毕竟兵马口粮最是难吃,动辄生死不论,已算在是大元这场战事间最是稀松寻常的小事。
只是近来做这等堪称闲职的兵卒同样是满腹牢骚,分明胥孟府兵锋已然退去,却无明令言说无需观望,便只得是一日日忍风吹雪走,将面皮冻得皴裂,继续在城头望台处苦守,当然心头不快,于是就有三五位瞭望兵卒凑到一处,找寻些乐呵事打发时辰。
当中最是受兵卒喜的,便是瞧见偶然之间有鸟雀自脚下层峦处飞过时,凭石子将鸟雀打落,每落一只,就算是赢了其余人一盏酒,守瞭望台的兵卒大多目力奇好,遭殃的却是无辜飞鸟,于此寒凉雪天自壁垒上空飞过时,浑然不曾想到上头云雾缭绕山巅处,尚有这么条险极的栈道与望台,往往就要遭石子敲碎头颅,跌到已被冻实许久的城头或是城外。
「可是真行,你小子才换上任三日,就赢过咱们这几位兄弟二三十盏酒,归置归置,得有足足一坛,到底是山间猎户出身的,我说,要不小兄弟教咱两手,到头赢来的酒水算你一半,大不了八成,怎么样,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高耸入云栈道近乎是笔直,栈道处有位懊恼兵卒,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又朝身旁一位年纪轻轻,面皮冻得泛红的少年兵卒手中木牌处划了一刀,这便算欠酒一盏,来日倘若有酒水可饮,需先行还上。
合不拢嘴的年轻小卒边笑边答,「哪有什么本事,猎户行当,逼不得已练得眼力见飞石子,想当初俺还用这石子敲瞎过两头上千金的恶虎,都是为生计奔波练的一手不入流的能耐,何来的请教一说,本就是图个事做,不至于被这冷风大雪钉死冻僵,正巧是如此说了,那来日的待到酒水分发,还请几位共饮便是。」
这位年轻小卒顶顶的伶俐,即使原本身在望台处有几位对不上脾气的,也在这短短几日,被这位小卒夸得飘然,又因其最是知晓自谦,不卑不亢的时节,言语怎么听来怎么舒心,因此同这几位守卒很快便攀上些交情。
小卒乃是猎户出身,祖上皆是在大元北地凭行猎为生。练就一身本事,尤其挽弓搭箭,夜里望风尤其精熟,乃是几人之中唯一凭本事讨要来这等营生的能人,虽说是眼下无风波战事,倒也晓得如何做人,甚至于相当豪爽,将先前赢来的酒水,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又送还给几人,自然是讨人喜。
「瞅见这胥孟府兵马回撤,咱北路壁垒就这般干耗着,岂不是让其余两路守军笑话,要我说,出这么一支奇兵,直插胥孟府腹地,将那叫甚
燕祁晔的睡梦当中使铁蹄踩醒,才算是一战定江山,可现如今倒好,既无战事,也无他事,众军闲得无事可做,再这般熬下去,后头钱粮都填不上渌州壁垒的缺漏,那才叫一个天怒人怨。」
「换成中路壁垒,成天军屯,你便乐意?放着那等屡立军功的差事不做,学旁人耕田事农,倒还不如回乡。我看中路的钱粮耗费的同样不少,奈何是王庭偏心,放着北路不去理会,偏偏顾及中路壁垒死活,前不久还听人说,中路壁垒成天酒肉,过得那叫一个自在踏实,可惜既不敢出壁垒,也不敢遣人手出城求战,忒叫人窝火。」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黄字当头
任由旁人如何去说,盖钦只是从头到尾侧耳听着,并不学旁人一般出言。
一来是因本就是这等脾气秉性,又因常年深居到那等荒凉无人烟山林其中,终日以虎豹熊罴,麋鹿蛇鼠为伴,当然是最擅养气一流的功夫,毕竟是倘如有丝毫心浮气躁,定然是要空手而还,没准尚要在十冬腊月的时辰,好生饿几日肚子,北地长风,可是与南境温润断肠风不同,生硬得紧,万万不能咽到腹内。
二来则是因前来望台时日尚短,一味自行开口,不单是极容易得罪旁人,二来连盖钦都不敢断言,自身所言对错,毕竟是兵马大事,同自己这等才由打深山里走出的小猎户,实在相隔甚远,既未清全貌,还是不自行开口最好。
像这等望台,无论是北路壁垒还是其余两路壁垒,都不只是区区两三座,还要归咎于当初温瑜屡次三番下数道军令,才在整座渌州壁垒处,设下密密匝匝数十处望台,皆由栈道同城头相连,上下笔直,而望台高居山巅,晚时纵有暮云千里,常有飞雪傍身,可依旧是将望台一事推行至渌州壁垒全境,居高临下观望,但凡有敌兵线报,则可递至城头,倒是借此消去多次胥孟府兵马进犯试探。单凭此举,在盖钦以为,这位初出茅庐不久但名声却是甚大的王庭兵马总帅,即使不见得有那位口口相传的黄书生本事手段,也自是有其高明之处。
常言万法皆通,而行猎同战事,亦有相通之处。
行猎事前,需先有觉察飞禽走兽蛛丝马迹,方才可凭自身所学技艺设陷扯网,下套拽弓,而战事与行猎异曲同工处,就在于挽弓搭箭,或是翻身拔刀前,先要瞧清眼前山中,究竟是虎狼盘踞,还是唯有三两怯懦飞禽。
往日既是不曾有那等人马暗哨下关游走探查,这道壁垒处的望台,便是整座壁垒的两眼,倘如是将寻常人两眼遮住,必不识日月光,又何来所谓明察秋毫,知敌必进,而如若是不曾有这么几座瞧来极为突兀的望台,城关之下胥孟府动向,无处可寻,自也就难以先行提防。
风雪之下,并无日升月潜,只觉苍凉惨败天幕,渐渐低沉下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劲风袭面,大雪强压而来,一时不辨南北,但盖钦依旧矗立在城头处,眯起双眼朝东张望,不过最终蹙眉沉吟片刻,跟到众人身后,放缓脚步力求平稳,从栈道处手足并用,耗费良久才是踏上城头。难有人想到,当初架设这等几近直起直落栈道,与山巅之上望台时,究竟是要耗费多大功夫,即使是兵卒自栈道处走动,照旧需手足并用,立得安稳,而后才敢缓缓挪动身形,时常尚有狂风急雪,最是险象环生,更莫要说早先时节工匠,究竟为这遍布渌州壁垒的望台,殒命几人。
一日之间每有四时辰需居望台之上,除此之外,大多兵卒闲暇时节,不过是于军帐内饮酒赋闲,大多时辰则是燃起篝火火盆取暖,这般天寒地冻时日,似乎除却饮酒烤火之外,亦无甚甚乐事可做,于是大多就只好安心窝到暖意十足处,安安稳稳小睡,待到当值时节,再拖起很是慵懒木讷身子,爬上高耸望台,继续漫无目的朝北路张望一番。
盖钦却是不然,时常旁人闲暇无事的时节,自己则是掏出枚很是精巧的狼毫笔来,单听这位说来,早年间未曾去到过学堂,更不曾跟过先生,只从旁人口中学来些文墨,字应当如何写,因此特地行猎时多留有几缕狼尾,整顺成笔,闲来无事就好写上两笔,只是这字迹瞧来,当真是有些惨不忍睹,算不得横平竖直,更算不得虬直,连劲力都难以用匀,往往是要将那未曾经烤,尚且泛青的竹简抹得遍地狼藉,才是稍稍歇息片刻,常常要引得其余士卒取笑。却也不晓得这位是当真不自知,还是打定主意练得一手好字迹,就连帅帐之外那等无用的残损宣纸,都要时常揣到怀中,而后奋笔疾书半晌,才算是作罢,乐此不疲,可惜字迹依旧如陈旧
枯草,毫无定数可言。
今日盖钦照旧如此,营帐其中其余人安睡,唯有盖钦一人将灯火摆到近前,凭那枚狼毫浅挪慢写,相当费力。
此时渌州壁垒中段,城头兵卒,依旧毫无睡意,依然朝城下张望。
今日天明时,已有前后数将引兵马而出城外叫阵,而胥孟府兵马仍如往常一般,连营无声无息,但凡坚冰覆盖营寨门前有兵马袭来,则凭强弓硬弩拒敌,故而虽说是连番叫阵,欲引得胥孟府接战,可数次之下除却撇下数十尸首外,照旧无功而返,似乎那位黄覆巢打定主意,要在此地同王庭耗上个三五月,始终闭而不出,但每逢正午夜时,皆有成片炊烟升腾,全然不曾理会壁垒城头处,王庭兵卒已是疲惫万分,却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的情景。
最是擅攻伐的黄覆巢,此番却好似是要待到这场大雪平复过后,再同正帐王庭分个胜负,本就是一件极为古怪的事。
不单单是温瑜,城头兵卒同样心生疑惑,只是在望向这些时日以来,经屡次三番加固的城墙,连同成片火油滚木的时节,才稍稍能觉察出丝毫慰藉来。天下雄城多矣,夏松苦谷关,紫昊乌砀关国门,即使是现如今的渌州壁垒未必同样名震天下,然而现如今同样是有相当的自保之力,但凡是胥孟府兵马攻城,大多是要落得个有来无回,毕竟是大元铁骑甲天下,而攻城一事,则是步卒当先,届时无穷滚木弩机,弓箭火油,自是要令其损兵折将,才难得有这么一分心安。
不止是中路壁垒,南路壁垒同样如此,由朱开封把持的王庭兵马先后屡次三番出城试探,未遇甚阻拦,甚至直行至胥孟府安营所在,才被箭羽重弩阻拦,不得已之下回撤,可既无追兵,也无铁骑阻拦,偌大胥孟府营盘竟只可见三两人踪迹,只是每到正午晚间,炊烟成片。
「怪哉,这黄覆巢历来是心急得很,即使是寻常人,都晓得这位病书生时日无多,因此攻城拔寨时节,力求迅捷如雷,听人说单单巍南部大帐城,就未曾耗费多少时日,即使是那位堪称后起之秀的吕元俭亲登城楼死战,同样是撑了不过一日余,倒是那时节胥孟府春秋鼎盛,钱粮富足,辅以黄覆巢这等最擅以势取胜的帅才,当真是攻势无双,但现如今骤然平稳下来,确是叫人心头生寒。」
贺知洲同样是站在城头处,两日未曾下城,困极时节,便盘膝行气一阵,随后便前来替换神情肃然的温瑜,不过后者从来只是摇头,随后继续将两眼望向城下营寨处,皱眉沉思,任由鬓眉之间落雪融化,而后又凝成浅白霜痕,身形却未曾动过。
「黄覆巢不会心急,此事我倒不认。」
难得温瑜肯开金口,贺知洲亦是知晓好歹,拎来两柄藤椅,二人就这般落座,相对而言。
「胥孟府不复起初大势,成也部族,败也部族,饶是当初兵精粮足,可惜只晓得搜刮一事,未曾顾得上民心一事,如今虽说大抵是稳住阵脚,自五锋山大败过后稍有回转,可同样硬撑,虽不见得断然无外人欲要将大元浑水搅动得再浑些,但终究劳民伤财甚久,欲要解一时之渴容易,但断然填补不得亏空,加之这位书生身子,大抵已不可久撑,说黄覆巢并不心急是假,等候时机是真。」
「只是事到如今编排过许久,心底琢磨过无数来回,仍旧不敢妄自定下其所思所想,是否已被我料到。」
贺知洲很少见温瑜这般愁眉不展,头回是温瑜初来洙桑道时,练兵一事,算是万事开头,自然是极难,再者便是那位五锋山间,递出天地变色一剑的那位云仲离去时节,再才是眼下当真对上黄覆巢时节,但不晓得是因心头妒意,还是始终对那位瞧来很是温吞闲暇的剑客心有芥蒂,总觉得似乎眼下的温瑜,愁容似乎比先前还要轻些。
「偌大渌州,要如何来取,凭我猜来,同苍水
自然脱不得干系,只是不晓得这位历来行事出人预料的黄覆巢,究竟要如何动用这条苍水。」
渌州平坦寡淡,地势无多起伏,唯有一条苍水,许多人眼光皆落到苍水一地,甚至连温瑜都不可免俗。
但自战事起后,便从来名动大元声名未减的黄覆巢,对于王庭兵马而言,并无一回败绩,即使到今日仍旧如此,纵使是温瑜一步步自一位率洙桑道来援的武人,走到现如今这等高位,同样未尝败绩,然而对上这位黄覆巢,又岂能同往常一般心平气和,运子自如。就如同那等棋道后起之秀,见过那等名动人间的大高手后,只需见其递过一枚棋,就知眼前人精深如海,纵使其棋路处处破绽,仍难免畏首畏尾。
大元两载之间,王庭境内传颂最广的一句闲话。
试问一时大元人间谁无敌手,唯有黄字当头。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何以胜战
次日夜色来时,渌州壁垒中境,已是在将帅催促之下,连番出城求战多次。
其中最为险象环生的一遭,数千许久未动筋骨的铁骑出城过后,沿途舍命冲击,距坚冰笼罩的胥孟府营盘仅有二三百步,甚至内里守卒眉眼都清晰可辨,可依旧牢牢被箭羽所拦,饶是大多军卒提前负盾,下马遮挡,再向前冲阵,亦是相当艰难,反而是遭胥孟府一股同样有千数上下的兵马截住,厮杀许久,方才是有六成兵马依仗身后援军军阵,得以逃出生天,可仍旧是折损近千,负创者逾百。
然而仔细思量之下,不仅是温瑜,贺知洲同样觉察出其中蹊跷,毕竟凭书生这等最喜削去敌手兵马数目的统兵之人而言,这等数千骑近乎送到嘴边的美差,向来就不曾会轻易放过,而凭城外线报探马传来的消息,胥孟府那数千骑瞧来并不恋战,从始至终也不曾有将王庭千骑吃下的意图,只是同其厮杀片刻,而后便纷纷回退。
凡事皆需有个试探,才可得其真假高低。
只是经此一场厮杀之后,从其中即可窥见些蛛丝马迹,便是纵使胥孟府不复当初鼎盛,铁骑兵马上阵时节,照旧是可称天下骁锐,两军相触仅一瞬,王庭铁骑颓势就已初显,凭死伤逾千,也仅是使胥孟府铁骑死伤数百,近乎是倾王庭铁骑两人性命,才可勉强换去胥孟府铁骑一人,相差甚大,又无甚兵马动用,探马来报时节,渌州壁垒处司职练兵将官皆是眉头深蹙,一时不敢轻信,直到伤卒营内由数百人填入的时节,方才恍悟所言不假。
许久不曾有人踏足的伤卒营外,仅隔一墙,可清晰听闻其中嘶吼哀嚎声,才不过撤回壁垒两时辰,就有不下十余位兵卒伤重不愈身死,血水于将伤卒营门前汇聚为一片水洼地,温瑜披甲挂刀立身在伤卒营外,神色冷硬。
当贺知洲将最后一茬轻伤兵卒送往伤卒营过后,才察觉到伤卒营外站着许久未曾出言的温瑜,于是拍打拍打浑身朱红残雪走上前去,不由分说朝后者手中递上枚葫芦,咧嘴笑笑,浑然不曾在意此时扮相很是狼狈。
「先前下官总以为,这场说不上绝无仅有,同样能在史册其中留名的大元内乱,十败无胜,最起码不可凭现如今王庭兵马取胜,需得用到那等通天计策,方能搏出那么一线胜机。毕竟胥孟府所辖部族数目甚多,王庭兵马大多是寻常人家的儿郎,自然是比不得未曾学走,先行上马的部族铁骑,并不丢人,但的确是相差悬殊,可现如今我却觉得这场战事,胜负未必就要凭什么高明计策。」..
温瑜接过那枚葫芦,放到耳边晃晃,登时就晓得里头装的乃是何物,于是只将这枚很有些温热的葫芦双手托住,暂且暖暖两手,但并未去饮,对于贺知洲这番话,同样不置可否,依旧闭口不言,半晌过后,才是嘶哑开口,「兵卒舍生忘死,是王庭之幸,同样是大元之幸,最不济可讲说,这些位本该趁年少时节有所为的兵卒,信得过王庭,乐意替王庭舍命,但不曾将这些位兵卒练得武艺精湛,骑术高明,却是将帅失职,甚至连我这个兵马大帅,也是难辞其咎。」
小输一阵,无可厚非,既是论及战事,丝丝缕缕草蛇灰线不得尽掌,然初战损兵如此之重,饶是这消息尚未传出过远,却也足能令军心动摇一阵。
死伤近半,尚能操刀者,可言胆魄过人,死伤逾七成,依旧不肯退后半步者,可言说是一身虎胆,而眼下初战,数千铁骑死伤近四成,即使算不得大败而归,照旧也算不上中瞧,而这等阴霾近乎能将一城兵卒心思压垮,更莫要说军心大涨,这来得毫无征兆的初战,无疑是王庭吃瘪,且倘如是屡次三番皆吃败仗,到那等死伤逾半数的凄惨酷烈死战的时节,怕是王庭军心,就已是强撑不得。
每议战事,世人皆乐意说上一句所谓破釜沉舟,一战定乾坤,而实则每战往往需经大
小战事无数,方才得有胜局,黄覆巢同样是精熟此道的行家高手,断然不会将胜负二字,皆系于一场三军齐出的战事之中,而是要凭小胜积攒缓缓图谋,能得大胜。
而除去这场小输之外,令温瑜最是担忧之处,在于胥孟府兵马善战一事。
五锋山一战前,单是凭王庭得来线报,仅一位胥孟府铁骑身死,近乎能换三位王庭兵卒性命,且还未曾算上黄覆巢大举西进时,大元西境处零散部族死伤。到如今虽有缓和,然而凭胥孟府一卒,换去王庭两卒,同样是现如今王庭不可支撑之重。
「答非所问,喝一口。」
贺知洲咧嘴,只是那张满是血污的面皮,实在瞧不出什么喜庆,仅剩一身杀气。先是率兵马接应败军,亲自披挂上阵杀敌数十,再替伤卒杀开条血路,马不停蹄接应人手,送往伤卒营内,浑身染血多处,倒也算不明白究竟是谁人血污抹在脸上,使得汉子无论此时神情如何,瞧来都不好笑。
「应当往好处看看,即使是前头兵马遇袭,同样未有甚混乱,而是自行变阵,后军变前军,原本前军自行放缓马蹄压住阵脚,更无一人在胥孟府营盘弓羽流矢之下贪生畏死,而是待到后军突出重围时,再加急跟上,伤卒居行伍正中,有兵卒自发护卫,替其抵挡雕翎,甚至有数具尸首,得以完完整整回到城内,更无一人因怖惧溃逃,近乎死伤四成兵马,却不显出丝毫乱相,即使是身手骑术尚不如人,照旧足以自傲,又何必长旁人气焰,灭自身威风。」
「起初大兴军屯事,我倒有些疑惑不解,现如今才好歹是想通其中高明所在,凭军屯未必能得来年风调雨顺,钱粮充沛,但起码是可保兵士其心向一,而这一倘如倒了,多时功夫毁于一旦,想来你也晓得我所说的一,是何等意味。甭怪咱刻意挤兑,战事且行两三载,你温瑜从不以慈掌兵,今时不同往日,怎反倒生出女儿态来,该喝。」
温瑜摇头,却还是端起温热葫芦,浅饮两口,才忽然发觉,贺知洲近乎忙碌整日,怕是才行罢手头事,连血污都不曾顾上擦拭,便烫来这么一葫芦酒送到自己手上,一时低眉。
寡淡夜色其中,风雪呼啸外,有卒夜哭。
反观北路壁垒,却仍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得紧,乏善可陈其中,唯有这么一则好事,便是王庭终究将酒水运往北路壁垒,而这拨酒水,大抵是年关前最后一拨,于是不少兵卒都趁这等时节,打算好生醉上一场,于是纷纷翘首以盼,等候这批风雪当中送来的酒水,至于青面鬼罗刹鬼二人,则一反常态,并未下令限酒,反而是接连数日未曾露面。
盖钦早先就已是将赢来酒水约定分发众人同饮,当然是有几人相当不落忍,将多日以来囤积的吃食纷纷送来,实指望酒水送至过后,能在这等天寒地冻却又无事可做的营帐其中,好生松弛松弛筋骨,以温酒烫烫喉咙。只是盖钦依旧同往日一般,在捡来的破损宣纸处涂涂抹抹,即使是那等认字的兵卒前来观瞧,也辨认不得这位究竟是在写些什么,偏偏每逢运笔时节,神情相当肃然。..
今夜盖钦写罢字过后,却是难得出营帐走动,倒也不晓得是焦急瞧见酒水,还是因十足憋闷,才外出走动这么一遭,却是凑巧遇上自栈道长提处先后走下的两人,一位面皮狰狞,刀口深邃,一位却是憨态可掬,面皮始终挂笑的胖子,一个是罗刹鬼,一个是青面鬼。
「小兄弟可是望台守卒?不妨上前一叙。」
青面鬼眼力亦是不差,抖去浑身密密匝匝碎雪,便招呼盖钦上前,随自个儿去往营中饮酒取暖,顺带畅谈一阵。
守渌州壁垒的数载以来,前去青面鬼帅帐内饮酒的兵卒将帅并不少,但无一例外,皆是掉了脑袋,盖钦只是愣了愣,随即浑身便打起寒颤来,又不敢自行离去,将手头那枚随手握得
相当紧实的雪团扔到围墙以外,浑身僵硬,随二人一并入帐。
待到盖钦再出帐外的时节,天雪更甚。
青面鬼只问,近来几日可曾望见壁垒之外,胥孟府兵马可否有甚异动,或是近来与同袍相处有甚间隙,盖钦只是浑身颤抖摇头,最终险些身形软倒,请青面鬼恕罪,自个儿不过是山野其中的猎户,兵荒马乱时节无生意,才琢磨着送上家财,谋求这么个无需殒命,可食军粮的差事,止不住朝眼前两人叩头,甚至额角破损血流遍地,而后才是稀里糊涂被左右护卫兵卒架到帅帐之外。
或许连盖钦自己都不晓得,何德何能会被这两人请入帅帐,又是为何能活着走出帅帐,只是觉得这北地的天景,比以往更冷。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笑脸相迎
正帐王庭胥孟府打了整整两载余,无论是二者死伤规模,还是兵力辎重折损的数目,于大元都近乎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仅仅是那位将无数大元活人当成牛羊任宰任杀的恶书生,手头都不晓得沾染多少万数人命,再说来放任部族铁蹄入渌州一事,又要折去多少百姓壮丁女子乃至孩童的性命。
古时大元多有蛮夷,既不开灵智,且对于中州之人揣着份莫名其妙的敌意,当真是替包括紫昊夏松在内数国添去好些麻烦,但凡是有大元蛮夷打扮的游骑兵远远自边关城外兜过一圈,城内守卒与城中听闻风声的百姓,都无一例外心头一激灵,生怕又有兴刀兵之事。而纵然是多加防备,仍旧在这伙身手不凡悍勇粗野的大元强人手上讨不得半点便宜,自古流传下的烽火狼烟倒是传信奇快,架不住旁人来无影去无踪,使马群驮着抢掠而来的钱财粮食便走,待到当真有人手出关阻拦的时节,怕是连口热汤都不剩下。
中州数国,家底历来是相当殷实,奈何九牛一毛归说是九牛一毛,谁人也架不住酒楼外头成天蹲着些位只吃白食,一个铜子都不乐意掏出兜的地痞无赖堵门,即使是中州数国在大元这些位近乎于未开灵智的部族莽汉看来,着实是几头膘肥体壮足有千斤的肥壮老牛,可也架不住手头一刻不停,来来回回就顾得上薅边关的牛毛,使得原本瞧来很是强盛的中原数国,瞧来像是遭人薅秃了头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步步紧逼之下,中州数国屡次三番兴兵,却也没能如愿以偿令大元伤筋动骨,反倒是惹起这些位成天茹毛饮血部族汉子的杀心来,短短数载之间,屠城一事便常于中州数国边关出现,除那等不足车辕高矮的孩童外,不论男女老弱,命丧大元铁蹄之下的中州百姓,数目剧增,只是剩余些都未必能等到援救的孩童,饿死冻死者又不计其数,甚至接连引得两场大灾,凭当年许多人口口相传,大抵是天怒人怨上苍降罪,六月飞雪,腊月草木返青,八月不见雨点。
可就即使是古早前的时节,大元多地仍是茹毛饮血,同山间走兽无异的部族精壮,都晓得万事需得留有一线,才免得受那等灭顶之灾,而胥孟府赖以披荆斩棘夺城取旗的病书生,却从来都要将事做绝,但凡攻一城,必将城内百姓收归己用,要么便是随手造册扔到兵马丛中,做那等垒实城墙,驮运辎重这等能令人累得口吐鲜血的营生,要么便是索性诛杀,倒也不晓得是为顺遂部族铁骑杀心,还是为断绝后患,免得那些位始终念叨着王庭前代赫罕好的百姓,日后兴风作浪。
而最是歹毒的一役,乃是距巍南大部不远一处小部族,曾受赫罕大恩,城破过后,并无一人甘愿归降,甚至孩童也一并登上城头,凭手头粗造弹弓与随地捡来的石子阻敌,城破之时,城外光是孩童把玩的精妙巧妙鼙鼓,就有足足八百余面。
可但凡是半死不活的书生多活一日,这柄经战事磨洗锋锐的剑刃,总悬在大元人们头顶。
木隆轲将驳杂无序的思绪收回,粗糙老掌掌茧处已是落满蜡油,浑然不觉,将尚未尽数凝结的浑浊蜡油搓了搓,随即头也不回向无尽风雪笼罩的军营内走去,以木隆轲早年间练外家拳得来的一身体魄,向来都是趴雪卧冰,赌斗过群狼,更遇上过那等顶穷凶极恶的强人,吃亏倒是也曾有过,不过往往丢性命的,却轮不到这位顶身强力壮的外家拳高手。
只是身在大元其中,木隆轲手段倒着实不常见,归根到底便是因当初认的那位便宜师父,听闻旁人说乃是自中州而来的罪徒,旁门左道一概不知,独精习一手足有五十四路的游身掌,最是霸道刚猛,纵然有那么拳怕少壮的说法,当年的木隆轲依旧是被那位精熟游身掌的习武之人,揍得鼻青脸肿,甚至三五日床榻都下不得,以至于往后许多时日,瞧见这位爷露面,都得神情复杂捂住自个儿软肋。
游身掌脱胎刀剑术,崩拿拦搬推靠换掌挑劈,开合之际足能开碑裂石,且虽说是大开大合的掌法,重中之重却并非是其刚猛阴险两相糅杂的掌路上,而是在于表露在明面上的游身二字,双掌沾敌便是势如游龙形影不离,最难摆脱,再者是因其绵绵不绝招法细腻并无披露,只以五十四手对敌,就近乎能不露丁点破绽,换掌相逼时节,轻则是卸去旁人力道,重则是搅碎敌手臂膀,属那等毒辣刚猛一道的外家拳,不过兼修运气本事,故而即使是以外家拳闻名,但同寻常外家拳却有些格格不入。
所以时常想起当年被人当肉袋游身发掌,揍得险些七窍流血的木隆轲而言,好像那风头极盛的病书生,也不见得有多骇人,起码没挨过师父打之前,木隆轲总觉自个儿乃是位铁骨铮铮断足断手,都不会哼哼两声的好汉,而当真挨罢揍过后,好像以往豪言壮语,就不算数了。
总是要挨过最为毒辣的招数伎俩,才晓得旁人手黑,总是要硬起一张头皮试试,方能晓得别个能耐何许。
也正是出于此,木隆轲分明自战事起前就身在军中,然无论官位还是同北路壁垒这两位兵马统帅的关系,都是有些凄惨,到现如今已是有不少当年跟随自个儿的部下,官职比自个儿高出一头,不过好在木隆轲为人直爽豪迈,可说是成也因性情败也因性情,人缘甚好,得以服众,因此青面鬼罗刹鬼勉为其难给了个造册的差事,虽说明面上头不过是位百夫之长大小的武官职,手头却算是有两分实权,顶多是相比那些位知进退的老部众,略微显得有些寒酸。
造册一事倒向来不容得半点马虎大意,更何况是战事,胥孟府同王庭厮杀正酣的紧要关头,倘如是指望凭这等造册上的私权谋利,则定然是落不得什么好下场。仅是在这两载之间,从王庭传来因动用私权而遭少赫罕不留情面收去人头的,就有不下数十位,且动辄便有所牵连,其中甚至有追随过前代赫罕,曾立下汗马功劳的老臣,即使是擅杀老臣在战时并不多见,少赫罕仍是不留半分情面,皆按律严惩。
乱世用重典,战时多杀人。
木隆轲固然是觉得此举不妥,但也不得不认,此番举措虽说是无压于刀山火海之间醉而漫步,稍有不慎就要跌得粉身碎骨,不过瞧眼下正帐王庭兵容,不得不佩服这位少赫罕敢为的心性。
早在先前,就从王庭处传来过消息,这在营盘其中倒也不见得是什么让人闭口不谈的秘闻,中州那位统兵大帅先前推行军屯一事,倒是在渌州以及姑州数地,收得无数百姓赞誉,王庭当中便是趁此时机,欲要将军屯两事一分为二,便是有世代为兵将者,有专司耕种事的兵马,囤积于边关诸地,开垦荒凉田地,倒也同样是军中之人,只是闲时为农,战时为兵。
此事一经推行,霎时间便引得无数人上书劝阻,同样是有许多人相当瞧好此事,褒贬不一,不过倒是各有各的理。
力推王庭这等新律令者,说是大元常年纷乱未平,前代赫罕文治武功虽是睥睨四海,可惜是英才天妒,才勉强将大元一统就已是油尽灯枯,使得天下皆是知晓大元中人善战,但兵马一事却是规矩甚少,既不可得以长治久安,兵马来源同样驳杂,一旦有这等规整兵马的良策,短则可使兵马充沛,长远则可令往后王庭收复大元全境过后,安养国力,可称得上一举两得。
至于反对此事者,则是纷纷言说良田已是有百姓耕种,那等不适宜开垦的荒凉所在,纵然是兴师动众,也未见得能有多少收成填补国用,反而使得坐吃空饷者甚繁,本就是连年苦战拖累甚重,倘如是令这些位本就不见得擅耕种一事的兵马,再平白无故分去许多钱粮俸禄,此时最不适宜,不如从长计议,待到战事定局已有眉目,再谈不迟。
不过这等事,自然不是木隆轲所在的这等微末小职所能议论的,本
就不属什么手握重权之人,倒不如将眼下一亩三分顾及得稳当,再琢磨其他。
青面鬼罗刹鬼已是在帅帐中等候,既是旁人相请,木隆轲自然也不敢怠慢,只是在心头略微过了这么一趟,近来可曾有徇私枉法举动,随后就缓步向营帐所在处走去。
固然这二位素来杀人事做得极多,不过木隆轲行事极正,自然就无有什么所谓惶恐,见过世面过后,也就自然不会同寻常年纪浅淡的兵卒那般心怀畏意。再者说来,木隆轲虽是手头权势不大,不过却是归于王庭管辖,并不掺入边关这两位统兵之人部曲,非要说回来,便是京官虽小,皇城之外无谈官位,皆需笑脸相迎。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北路武夫
青面鬼临窗垂手而立,罗刹鬼则一如既往,将双足搁在供放北路壁垒山川走势的桌案处,不过与往日不同,脸上遮盖着本书卷,身形瞧来是过于劳累,因此拿书遮挡烛火光亮,自个儿则是安稳睡去,肩头还披着青面鬼时常穿起的羊皮裘,分明木隆轲踏入帅帐时并不见的蹑手蹑脚,可仍是未动,鼾声算不得震耳,倒也没停过。
「隆轲好久不见,近来山雨欲来,倒是还真不敢把酒言欢,更顾及不得请来一叙,唯有等到这造册一事落到尾,恰好腾出这点间隙,方才派人相邀,可别怪我二人不顾及旧交情,实在面皮害臊。」
少有不提及礼数的时候,在军中本就是不多见的场面,青面鬼罗刹鬼两人乃是一地统兵之人,按说营盘其中,谁人前来都需遵礼数,不单单是为所谓官阶森严,更是因正值战时,军纪严明愈是重要,倘若寻常兵卒不服统兵者,乱象必是极多,轻则使一场战事死伤愈多,重则使一城溃于败逃之事。
不过今日请木隆轲前来,排场却是给得极大,面上不动声色,但实则但凡前来两人帅帐处的军中人,皆需行礼告见,而从未有木隆轲这等,无需守门兵卒通禀,便可自行登门,又无甚繁琐礼数,本已是极不常见的事情。
「如此客套作甚,既是身在军中,受命理应是不遗余力,倘若当真军中人如二位一般,这战事大抵拖不到现如今,可惜往往不能如愿,又同在下客气作甚,难不成是也没酒水喝了?」
青面鬼转过身来,斜眼瞅了瞅脸上挂着大元汉子独有木讷的木隆轲脸皮,后者却是相当端正不苟言笑,不过随即就是相视而笑,青面鬼伸出一根指头来朝木隆轲晃点数次,难得笑骂,「看样就属你过得舒坦,原本三脚踹不出个闷响,脑门子挤出百八十道褶来的榆木疙瘩,现如今调笑起别人可是一点不留情,再瞅瞅这位,分明习武之人险些睡成一滩烂泥,还得是你有福气,不然过两日风头不这般紧,你来帅帐坐镇,我也过过你这等神仙日子?」
早在青面鬼两人还未走到这般官位时,尚且还是率本部曲在姑州流州数地摸爬滚打,在尸首横陈之中乞活的时辰,就已同木隆轲相熟,青面鬼罗刹鬼替其挡过六七根羽箭,险些将身手稍稍显差的青面鬼钉死在石壁上,木隆轲则是出手凭一身顶刚猛的游身掌,背负重伤垂死的青面鬼,生生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当真是过命的交情。
而罗刹鬼性情孤僻暴戾,更是损人一绝,再者两人同是武夫,时常瞅木隆轲不顺眼,单是两人私下切磋比斗,就不下十来回,相比之下青面鬼则是脾气稍稍温和些,常做和事佬,因此木隆轲同这位的交情,当真是极要好,只是因连番战事伤了筋骨根本,未曾入两人治下的北路军,反而因祸得福,得来这等听命于王庭的闲职,虽说也算不得闲暇,倒不必在去往沙场其中搏命。只是木隆轲这身卓绝的游身掌乃是外家拳,最吃岁数,但依靠行气运气的本事,虽说是拳掌劲力不如气血最盛年岁,可如今发劲的本事,木隆轲却自认更为精妙,因此许久未曾上阵厮杀,于他自身而言,反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少埋汰人,北路受胥孟府那病书生小觑,许久无什么像模样的战事,我还真不信你两位能坐得稳,毕竟北路这些位兄弟袍泽,皆是凭奋勇厮杀才夺来不让中路壁垒的名声,长此以往无战事,真就不觉得心底痒痒?」木隆轲有意朝鼾声不减反增的罗刹鬼望去,冷哼笑道,「尤其是这位,除却杯中酒外,最好杀人的主,哪回不乐意外出畅快冲阵,现如今倒好,往往世人口口相传神兵利器,砍人的时节不见得钝,闲置久了,才当真是化为凡胎俗铁,咱这等人,消停不下来。」
也不知是木隆轲言语时节声若洪钟,还是这话虽只是隐约传入耳中,坐到原处睡相极差的罗刹鬼扭了扭身子,险些一脚踢翻火烛,可还是未曾醒,
鼾声只是暂且停住一瞬,便又是如雷而起。
北路历来都凭小胜战功,从而使得王庭不得不将一碗水端平,现如今人人都晓得,能坐到这般高位上的温瑜必是王庭心腹,且家底来路相当干净,故而才最受王庭之中把持大权者看重,反观北路壁垒处,青面鬼罗刹鬼两人近乎是只凭战功,才取来如此高的官位,大抵也是出于此,北路兵马始终胸中憋有一口恶气,要么便是埋怨王庭亲疏有别,要么便是欲凭战事,得来些战功,也好将俸禄向上提这么一提,相比于其余两路,自是要多添些不平。
「当年随咱们转战南北的那十几位身手高强的,现如今还剩下几个?」
没去接话,青面鬼反而是难得露出感慨来,眉眼之间罕见有光彩暗将下去,话语声放低,竟当真是掐指头算计,「五锋山一战,折去两位弟兄,为掩大军撤往谷内,听人说率残部力战半晌,几乎生生累死在后军处,遭旁人弩车铁骑冲成肉泥,尸骨无存。四位死在姑州外,为抵挡王庭兵马来犯,死守城头,或是开阔地同胥孟府铁骑较劲对冲,同样是死在乱军之中,尚有两位是于押送粮草时节遇袭身死,一位是夺渌州壁垒时遭巨石压碎了浑身骨头不治身亡,还有两位时至今日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细算下来,好像也就剩你我三人,仍能在此地一叙短长。」
「都是英雄汉,死得其所,不憋屈,就是埋的地方远了些,日后敬酒时候,怕是要奔波良久。」
「要好好活着,不然来日要找寻谁人饮酒。」
北路军中之人,无人见过青面鬼今日神情,大抵也唯有木隆轲晓得,瞧来漫不经心略微带过的寥寥数语之间,是正帐王庭无数兵马毅然赴死,才有眼下这等能同胥孟府平起平坐的现状,所以一时同样是收起颇为木讷的笑意。
寸土寸血,并非添油加醋。
而当青面鬼将方才淡然闲暇神情收起之后,木隆轲也晓得,眼前这位坐镇北路的老友,多半并不单单是欲唤自个儿前来叙旧,或是提及些沙场征战之人少有的软肋,于是从原处站起身来,同样垂手而立。
「胥孟府兵马撤军,已是有不短的时日,如今列阵中路南路两地,无论佯攻,还是用以诱王庭兵马出关交战,北路都是得来了喘息之机,怕是那书生忘却了,这些时日以来,在北路吃亏最多,倒是中路南路皆是避而不战,横是看不起人了,倒不如趁此时节调拨一批人马,借连日飞雪,潜入东境之中,到那时或是列阵厮杀,或绕路奔袭,还是说那书生贼心不死,仍旧惦记自北路攻入渌州,都叫胥孟府兵马吃些苦头。」
「明摆说来,守城一事,尽数交与王庭兵卒,我又如何能放得下心来。」青面鬼转过身,眉头却始终未展,「都晓得北路兵马,尤其以我二人亲率部曲最为精锐骁勇,而守城一事,却历来不允我二人亲部插手,倘如是当真局势有变,这壁垒便是渌州最后一道屏障,如今反而变为我两人掣肘所在,不如造册之中略微调动一笔,派遣精锐兵卒轮换守城,才可保北路壁垒无忧,同样可凭兵马放手而为,免得皆尽受那书生算计得清楚。」
王庭历来对于北路兵马有所提防,本该是在情理之中,然而中路温瑜所携,同样是归属大元之外的洙桑道兵马,甚至这兵马的底细都被人揭得清清楚楚,其中大半乃是外来私军,可王庭不但未曾设防,且是令温瑜几乎一手握住兵马大权,自然是要引得北路许多兵卒生出些不满来。然而王庭探查许久,也未曾查出究竟是谁人走漏温瑜亲兵来头,因此此事便无疾而终。
但木隆轲却是晓得,既是士卒都如此,青面鬼两人又岂能不心生芥蒂,厚此薄彼,本就是此时大忌,偏偏历来推手都很有些恰到好处的王庭,到此时仍是有些提防,必定是事出有因,然而未免叫人寒心。其实早在登门前,久未经战事厮杀
的木隆轲还是能借人手捕风捉影窥见些端倪,早就猜到这两位同样替王庭立下汗马功劳的高人,眼下急切求变,一来则是战事眼见要有定盘,二来北路兵马总要争来个甚好的名声,至于其三其四,则不能同外人去说,当属是揣着明白也必须装糊涂。
夺天下,而后便是坐天下,要将自个儿放到何等位置,才算心满意足,任谁也猜不透看不穿。
「两日之后,有个先锋的营生,可愿接下?」
提及此事,青面鬼的神情就又生出些促狭。
没逼着木隆轲说出究竟是否乐意冒险临阵换册,却只是将好处先行一步甩出,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掐准软肋。
铁塔一般木讷沉闷的汉子单膝及地接令,此时才是收去故友这么一重身份,摇身一变,变为沙场里转战南北的大武夫。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一时袍泽即一世
两军对峙,每长一日,渌州壁垒处兵马的心思就消磨一日。
年关将近,不见万家灯,唯见铁甲森寒,而火把映雪,亮如白昼。
渌州壁垒处有跟随温瑜自洙桑道起兵,一路厮杀,甚至在五锋山一战与收复渌州战事皆是冲阵在前者,而同样也有那等才经王庭徭役或是自愿踏入行伍的新卒,这其中甚至有才经几月练兵,便匆忙赶往渌州边关填补兵力,连生死场面都不曾见识过的年浅者,如今窥见胥孟府铁骑,与前几日关外厮杀,险些吐出苦胆来,尚需人搀扶,方可勉强走下城头歇息。
并不出意外,这等看似相当损人的伎俩,又是贺知洲一手操办,为的就是令这些位不曾见识过沙场何其惨烈,生死无常血肉飞溅的新卒,提前见见世面,这在王庭兵马之中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甚至有不少乐意瞧热闹的老卒,还替此事起了个相当无赖的名号,叫做开荤。
起初时节,练兵一道就是贺知洲最为通晓,说到底来温瑜起初亦需同贺知洲请教些军中大小事,常在南公山中安稳修行,最多不过是行走过数次江湖的温瑜,同样需恪守这么一句万丈楼台需依平地而起,不晓得有多少回通宵达旦,方才得来眼下这等精熟用兵的地步。许多时候并不见的是此人才高八斗,而是被逼无奈,需将浑身惰性抽去,脱胎换骨,剥皮抽筋,加之原本就有几分天资傲人,勉强能从碎肉里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由南公山温瑜,走到大元正帐王庭兵马统帅一职。
只是练兵开荤一事,归由贺知洲暂替温瑜位置,后者却是有更为至关紧要的事,迫在眉睫,需将心思尽数沉下,方可得破局之法。
连日以来,温瑜就从不曾下过城头,甚至将原本搁置于帅案处的山川地势图,都吩咐兵卒运上壁垒城头去,终日坐于城楼侧处避风提,如是疲累至极,就裹甲而眠小睡片刻,而风雪未停北风萧瑟时,则点起火盆,恰好也可替城头矗立的兵卒添上些暖意。
固然是温瑜治军极严,但在中路兵马其中,威望极高,即使是这等旁人不经意间才可发觉的细枝末节,照旧也是兼顾得妥当。按说是这般苦寒天景,身在城头处尚且挤不出半点暖意,温瑜却是执意要于城头处唤将士议事,甚至孤身一人冥思苦想时,都要沿壁垒城头巡视,替那等分明已是受不得寒风的兵卒分发些衣物吃食御寒。于是近来始终笼罩于渌州壁垒中部的阴霾,似乎也缓缓散去,士卒虽仍有惧意,但全然不似起初那般惶恐。
就算时去往姑州王庭,官职也算在一人之下的统兵大帅,亲自在城头处坐镇多日,且瞧其面皮古井不波,观望城外连营时淡然自若,当然是能安稳军心。
因此贺知洲并未曾接过温瑜帅令,就先行将新卒练胆一事私自做罢,本意便是为使温瑜安心。这盘绵延足有两载的大棋,以大元冬时广袤荒凉的全境为盘,北至流州西至紫昊,凭万军钱粮为子,运子定局,如今看来运棋对弈之人,无非是温瑜与那位病书生交锋,是以五锋山一战受人诟病的险胜,王庭半壁江山泣血,才勉强同胥孟府争来个平分秋色,温瑜得以落座,同黄覆巢对面行棋,其中险恶,贺知洲都不敢细想。
还远不到入夜时分,天色早暗,壁垒外连营其中炊烟已熄。唯余无数油松火把,使得瑟缩于冷风之中的渌州壁垒处兵卒,得以瞧清其规模。早有那等坐于望台处的兵卒颤颤巍巍,于瞬息凝水寒风里挪到望台下,浑身筋骨都冻得生疼,正欲回营好生暖暖身子的时节,却是遇上披大氅内里裹甲的温瑜截下。
「瞧不出咱温帅还有这般手艺,原以为那等统兵大帅,该是不晓得这些琐碎事该如何做,一心只知晓带兵,没成想这等偏门手段亦是高明。」
望台处有初来军中不久的新卒,甚至才经贺知洲刻意开荤不久,面皮稚嫩得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的时节,却被一旁老卒狠狠踢了一脚骂道,「大帅是何等人,那可是整座王庭行兵道上的翘楚,连岑帅都放心的人物,岂能连这点本事都不精,真当咱那点猎户本事,就能和大帅相提并论?看你是山间风大冻坏舌根瞎说。」
新卒也不恼,生怕是老卒前来夺肉,连忙将手头油亮鹿肉塞到嘴里,奈何才由火中取出,实在是烫嘴得紧,在口中翻江倒海倒腾半晌,才堪堪咽下,这才发觉这鹿肉烤得火候令人叫绝,嘶哈半晌,仍没觉得过足瘾头。
「哪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不过是有人教过,偏门本事罢,阿谀奉承那套还是免去为好,真要好生夸,那也得等到这场战事定下乾坤过后再定夺不是?」
温瑜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火盆,将手头两枚凭老槐枯枝穿起的鹿肉递到两位不敢上前的兵卒手上,温和笑笑,这才拍打干净双手,顺手自城垛处抓来一把雪蹭蹭双手,这才站起身来,招呼人手将剩余鹿肉分发到值守城关的兵卒手中,而后便唤来望台兵卒,随自己一并于城头踱步。
而这是温瑜多日以来头回开口,其余事如何处置,近乎皆是交与贺知洲与几位心腹将士操办,自个儿则是身在城头处,要么便朝城外应盘处张望,要么便是远眺那条苍水,一言不发。
「望台一事,乃是当初王庭力排众议,舍去许多钱财人力,甚至折去不少性命,采纳我意在渌州壁垒各处搭建,就这段时日看来,说不上成效斐然,倒的确是勉强派上用场,如不是望台先行观望胥孟府兵马调动,只怕是要被抢先一步占优,只是可惜这场战事,王庭在明处,而胥孟府在暗处,黄覆巢究竟留有什么后手,怕是无人能悉数看破。战事无必胜的理由,古今常胜者多,可无一败绩者,终究凤毛麟角,奈何王庭所要的,本就是胜字。」
「今夜倒并非是临时起意,唤各位同袍兄弟前来一叙,只是要仔细问问,这几日胥孟府兴兵近逼,军营中可否有异常,譬如是灶火旌旗数目有无变动,甚至停留于后军的辎重攻城重器,数目有无增减。」
此本就是望台中眼力极好的兵卒司职,而温瑜此番发问,自然是人人都欲要张口,不过思量一番,还是让给为首的老卒先行开口。
抢功一事,虽不见得有什么直截了当,立竿见影的好处,不过但凡是精熟人情世故者,皆是知晓这等经由自己口中说出的军中消息,必定是能在这位兵马大帅眼前争个脸熟,甚至可说是往后登仕途的一分依仗,毕竟走到温瑜眼前,开口攀谈这等事,但凡有时机用上,先不说可否被收为心腹,起码是相当露脸的说法,待到日后提及此名,能令温瑜依稀记得,便是好大的脸面。
不过终究无人出头抢话,一来是因温瑜军纪严明,二来便是因军屯一制,袍泽手足四字,远比当初的分量要沉好些,而并非只存留于舞文弄墨之人矫情笔法当中,相处日久,总要有些情分。
「在下乃是老卒,眼力倒是愈发不济事,不过好在这些位小兄弟眼光甚好,便斗胆同大帅讲讲,这些时日来察觉的端倪,」一位执意不接鹿肉,反而将手头肥厚肉食让给其余兵卒的而立有余老卒,进步上前来行礼开口,「胥孟府此番兵临城下,攻城器具相当齐全,单是前头裹尖桩的龟车便是连绵成片,压根瞧不见尽头,更莫说专用于击溃城头守军的弩车石机,数目亦是不浅,几日以来非但是数目不减,反而又有增补,但相较于以往,马匹数目瞧来似乎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温瑜将眉头蹙起。
「咱乃是自温帅入大元以来不久,就奉命跟随大帅南征北战的老卒,确是惭愧未曾屡立奇功,不过五锋山那等排场的战事,却也是在场,同岑将军一并在谷内步步退守,更是见过那胥孟府统兵之人身死过后,败逃时胥孟府铁骑的声势,虽是溃逃,然而铁骑数目仍能遮
蔽群山,此番外头前来的胥孟府部曲,瞧着马匹数目,却是有些蹊跷,仅是有五锋山一战十之一二,照说来连营数目如此之巨,胥孟府本该引以为傲的铁骑数目,亦不该在少数才对。」
「攻城一事步甲胜过骑卒,乃是常理,可如何想来,都应当是扬长避短,倘若抛却铁骑,攻城一事倒是好做,但同样是捞不得半点好处,何况但凡城门失陷,铁骑大举入关,才可说是上上之选,马匹数目削减如此之重,依老卒斗胆所见,并不寻常。」
温瑜听罢这番话后,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起身拍拍老卒肩头,擦身而过的时节停下脚步。
「在望台之上凭眼力做事,倒是有些委屈,理应有赏。」
却不料老卒竟是施大礼纳头便拜,「先才所言,乃是望台六部兵卒一同商议所得,功不在一人,斗胆请大帅分赏众人,不敢一人居功。」
已是大踏步离去的温瑜只是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说了声准,随即就隐入飞雪夜色之中。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菩萨,王灵官
世居大元以北的,无论是再寻常不过的百姓,或是那等堪称家财万贯,殷实至极的人家,但凡转过秋来,几乎都要配上毡帽,区别在于,家中贫寒者凭往年柳絮或是杂乱皮毛织成,富贵些的人家,大多就要取那等能更好御寒的物件皮毛,一来是为御寒,二来则是为显得家境厚实,先图个抵挡寒风,而后再是为零星虚荣,饱暖,而后再思其他。.
谁人都能算清一笔账,便是平日里活得仔细些,总好过求医问药,即使是大元一地郎中医者,并无太多心黑手狠者,动辄狮子开口,倒也是一笔不算在小的开支,与其是被逼无奈找寻郎中抓药熬汤折腾许多日,倒还不如穿得暖些,既能使人舒坦,又能尽可避免染风寒或是落下什么缓疾。
秋冬之日,首足裹绒,郎中吃瘪。
老者盘腿坐到被厚重积雪压覆的田垄当中,就好似是安然睡去一般,却不知是因其年老体衰存不下多少筋肉,还是积雪实在过多,早已是冻得结实顽固,以至于老人盘膝所在的积雪处,迟迟没能塌陷下去,甚至连印痕都不曾留下。唯一一个能识出老者仍是清醒的举止,便是老者时常抬头望天,随后总是要轻轻摇头。
大元最是寒冷到骇人的时辰,就是这年关前后,到此时以往盘踞山林作威作福熊罴,都是将自个儿养得肥壮,而后便一头扎到僻静洞窟其中,狠狠睡到来年近开春时节,以往皮毛甚是油亮的虎狼,同样也要过上那等吃过上顿无下顿的凄凉日,万般苦楚,却偏是要挨到冬时素白渐渐褪色,方能得些安生。是有层云铅涂,日不出户,甚至经飞雪穷霜遮掩之下,难以辨认天时,大抵也正因此,老者每逢抬头时节,总是有些懊恼神情,于这般空无一人田垄处盘坐,实在是过于闲。
此地处大元流州东南,在此世代久居的百姓,前不久才由战事泥潭中抽身出来,眼瞅王庭这位少赫罕先是夺取大权,而后竟真是扭转败局,从原本几近大元全境尽丧敌手,转而变为现如今稳稳占去半境,不兴土木,励精图治,甚至大兴军屯一制,着实是令数州之地百姓难得生出些盼头来。
村庄之内,有不少认得这位盘坐田垄老者的,大都是要觉得,这位老人家多半糊涂了,何况连毡帽都未携在身上,有那等好心人要借,老者亦是婉言谢绝,就这么披散灰白发髻,成天坐于苦寒无遮拦的田垄其中,不知是在等谁。
凭村中人所见,这位老人家多半是位相当有学问的,不单单举止儒雅,有时还要指点村落中孩童字迹,有那等字迹歪歪扭扭满是错漏的,老者多半是要出面指点一二,短短半月间,反而像是平白无故多了位教书先生,不过可惜之处在于,乱世学文,更显无用,既无处得生计,仕途更是痴人说梦,倒还不如安心耕种,总好过成天抱着那两三片竹简比划字迹,要来得好。
「不得不认,这天底下的文人,未免有些多,都乐意登堂入室,斗心眼玩把戏,出则众星捧月驾辇撑轿,入则只手遮天把持旁人性命,倒还不如两亩薄田,勉强够衣食更是舒心自然,前车之鉴,试看王庭族老如何,后车之师,坐望渌州壁垒武官何能。」
老者自语,却是将目光放到不远处一枚草把菩萨上,但见后者只是随风摆动,于是又叹气两声。
流州但凡是耕种人家,皆是苦于秋冬时辰嘴喙刁钻的鸟雀,不胜其烦,不单单是时常要前来偷食,有时还嘴刁得紧,专挑那等粒大饱满谷物填口腹之欲,且上门拜访得极频,如说是仅有两三只鸟雀,大可当成善举,吃便吃些,奈何但凡周遭有林木老巢,动辄成百鸟雀上门,犹如强匪一般赖到田间,那便是不小的一笔损伤,何况其来去自如,又不好整日耗到田垄中驱赶,只得琢磨出这等法子,凭稻草枯枝扎成人形,而后穿些破旧无用的衣裳,立在田间,使鸟雀不敢近前,于是久而久之,就得来这么个草把
菩萨的美称。
然而说罢这番话后,那草把菩萨却是忽然一变,原本稻草枯枝身子,变为皮肉,随后竟是双脚落地,舒展筋骨,而后就这么走到老者近前,学后者模样盘膝坐下,吐出口极长的白气来,使枯枝似消瘦的臂膀撑起头颅,舒展全身。
「可真是忙人,在此蹲守半月,横是未见人影。」
老者也不动气,而是自怀中掏出枚葫芦递到这位浑身枯瘦,甚至衣不蔽体的枯瘦中年人手上,后者当真是骨瘦嶙峋,衣裳仍旧是那身破损衣裳,甚至连旧草帽遮掩的面皮,都是皮包骨模样,眼窝深陷,瞧形容极其骇人,也不同老者客套,接过葫芦就向口中倒了几枚莹白丸子,浑身骨节犹似爆豆般噼啪响了一阵,面色也添了几分红润。
「王庭就你这么一位菩萨,还是要悠着些身子,出窍一事本就跟自寻死路没两样,何况动辄出窍寄灵,食多少天才地宝,都是补不回修为本源,年纪轻轻的,还要为日后打算才好,和我这差不多已可盖棺的老而不死之人,还是有不少差别。」
披着身破烂衣裳,手足都露在外的草把菩萨嘿嘿一乐,似乎并不觉得这位老者开口有几分真心实意,于是当着老者的面,晃了晃手中的葫芦,不留情面戏谑道,「真有这等好心,丹药给的却不怎么够数,舍了这身修为,总归是还能活命,可真要是生生饿死,那才是冤。无事不登三宝殿,再说您这位可说是眼下王庭硕果仅存的族老,何时转了性情,乐意关照我们这等下人了?战战兢兢接下的草把菩萨一称,总比不得当年赫罕亲赠的王灵官美名。」
流州人不识,而渌州白楼州之人,多半也无几人仍能记得王灵官这等堪称分量压死人的敬称。
老者本名,无人记得,只记得前代赫罕当年一统大元各部时,有位凭一人之力斩旗先登,于万军丛中屡次先登城头的汉子,传闻中能力抵五马,生生撞翻数位裹甲铁骑,生来神力,又访名山问仙家,得来一身近乎最为圆满的灵犀境,随后就跟随那位雄才大略的赫罕四方奔走,南征北战,却是始终不娶妻不生子,偌大王家,唯有王灵官一人坐镇。或许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在少赫罕同诸位族老算账的时节,王灵官是唯一一位得以善存,仍旧享族老俸禄权势,同其余那些位动辄牵连数百,且不加以约束手下的族老,有云泥之别。
可这位近乎自前代赫罕身死后便销声匿迹的老人,此时坐于田间,半点也没有当年威势,甚至瞧着有些干瘦。
「王灵官,这名字很是熟悉,可惜那人早就死在当年金戈铁马的年月,这只有个姓王的老头,眼看大元如今要换新天,才乐意出来走动走动,无论是替少主分忧,还是给自己找点事做,都算是占了便宜,少赫罕能用老朽,已是感激涕零,还有甚不知足的。」
说罢王灵官从怀中掏出枚铁令,双手交到那位草把菩萨手上。
「赫罕王令,上头空无一字,更不曾有什么鬼斧神工技艺,即使是寻常人拎着枚铁令,也可扯虎皮拉大旗,假传赫罕律令,但很可惜,这些年来并无一人胆敢如此,不妨猜猜,老夫手头这枚令是真是假。」
深吸一口气,草把菩萨单膝跪地,双手接令。
「赫罕近来很是担忧军中,可否有人心怀叵测,譬如渌州壁垒北关青面鬼罗刹鬼两人,欲彻查底细,你既是蛰伏良久,也应当将事查清个眉目,何不一一道来,连同中路温瑜底细,也一并说出。」
不久之后,老人便又是迈四方步走回村落其中,住处乃是位寻常的人家,倒是心善,眼见这位老人似乎是无家可归,于是便暂且收留,总归只不过是添过一双碗筷,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再者近来流州的日子,比起往日过得要好些,于是才有这等善举。
依草把菩萨所言,北路这两位统帅的底细藏匿
极深,只能够由蛛丝马迹连同其前来大元时节所携的兵马部曲,才能勉强猜测出些大概,分明不是北人相貌,反而无论身手或是举止,皆是像极东诸岛之人,尽管是竭力掩藏,如今大都是不显露多少,但依旧被草把菩萨出窍寄灵的马匹乃至飞鸟尽收眼底,甚至无意之中尚还自这些位兵卒口中,得知有位别名唤作青主的人物,始终站在此事身后,而至于为何要前来大元雪中送炭,口风却是极严。
在王灵官看来,此事多半王庭当中,早有人摸清其根基所在,但至于始终立于暗中推手之人,有何用意,倒是有无数种说法,草把菩萨这些时日以来辛苦寻觅,唯独一件事相当值钱,便是这青主二字。
东诸岛有几人敢称青主,又有谁人胆敢自天青阁里取出一字,当成自身行走江湖的别号?
历来同中州大元皆不对付的东诸岛,又何来的好心尽释前嫌,而专做这等雪中送炭的好事。
老人抬头看飞雪不厌其烦落在发髻处,无声笑笑。
旁人有毡帽,乃是有前人庇佑,而如今王家仅有一人,既无前人庇佑,又如何好意思戴毡帽,倒是不如发丝披散来得痛快些,也好免于遭人惦记,于是东奔西走,总好过旁人眼中的鲠与钉。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何太急
晃晃篝火,绵绵冰河。
渔夫穿毛皮厚衣凿冰捕鱼,仍是冻得面色青紫,止不住浑身打颤,要晓得在这般天景之下,但凡能在外站上一二个时辰的,当真不多见,又何况是这位渔夫发髻斑白,眼见将近花甲左右的年纪,尚能在这方不过二三尺的冰坑处牢牢站稳身形,已能算在那等体魄强健之流,虽说相比于这浅短的三尺见方冰坑,渔获不少,已是积攒有六七尾大鱼,可老渔夫半点未敢含糊,依旧强撑着甚为不利索的双手,缓缓撒网。
大元人士其中,依水泽养家糊口的并不罕见,只是相比于那些位依放牧为生的百姓,数目则是有些可怜,毕竟是要来得更为辛苦些,且要抢潮,即是算计到江河潮水适宜,鱼群不绝的时辰下网,才可保收成不差,常常有三四更天世时趁夜色赶潮的渔夫,最是熬身子,然即使是精疲力竭,照旧需为生计奔忙,因此相比起牧户,着实是要辛苦许多。
老渔夫世代渔樵,闲时打柴,忙时撒网,当年祖上还曾在这片苍水处闯下好大的名声,接连取来四五头几丈鱼王,名声大噪,可惜还未等有所作为,便被自家嗜赌如命的膝下儿孙换了金银,不过半载之间又回到原本家徒四壁地步,生生将那位捕鱼本事最高的先人气得一病不起,往后数代,便又是泯然众人。于是到老渔夫这辈,再度捡起这等渔樵的本事,虽说日子清贫,倒也能应付吃喝二字。
苍水曾数次改道,即使是到眼前这时辰,有时仍是潮水暴起淹没两岸,尤其近两载来,或许是消停了太多年岁,而泥沙淤积甚是厚重,竟又是有兴风作浪的端倪,故而许多渔夫见此情景,但凡有些家底的大都是要换一门行当营生,生怕哪日睡梦当中便遭了不测,平白折去性命,单渌州壁垒以东段的苍水,渔夫数目已是日益缩减,反倒没那么多同业之人争抢,日子要比以往过得还宽裕些。可毕竟是胥孟府正帐王庭相争,欲去往途径渌州壁垒苍水分流,已是想都不能想的难事,但凡远远望去,这条近乎纵贯大元东西的浩瀚江流,受王庭把持的一截,非但有重兵把守不说,且居高临下布有弩箭铁篱,甚至加铸重门,分明是有所提防,自然不得凑近。
不论是胥孟府王庭打生打死,寻常百姓日子,照旧要过下去,只是自渌州壁垒为王庭收回过后,沿江流走动的来往旅人商贾,可就清减许多,再者是苍水冻得瓷实坚固,过路之人就少之又少,老渔夫虽说相当乐意同过往之人闲扯两句,到此时也是沉寂下来,无非就同自个儿孙女闲来无事掰扯两句,又生怕说些粗野言语,教坏后人,因此大多时辰,都只是斟酌言语,难免有些谈兴阑珊。
好在前两日,有这么位公子同侍女,不晓得是有甚雅兴,自南而来,距今已是小住三日,即使是老渔夫觉得自个儿住处有些寒酸,瞧人家公子佳人气度打扮,略微有些羞赧,老脸挂不住,不过好在是这位公子相当随和,且并未去草庐之中歇息,只是将车马停靠到草庐不远,但凡闲来无事,总要同老渔夫闲扯几句,天南海北,荤素皆宜。..o
渔夫前些年来,外出捉鱼时,曾伤了两眼,于是渐渐眼神有些不利索,尤其是到入夜时分,总觉有些不能辨物,仅能瞧清楚火烛之下数步远近,再远些就总有些吃力,不过耳力却是不差,近几日以来总觉夜半时节有大风声响,且有冰河毁塌的声响,虽说是大元近来飞雪就压根未停过,少说这坚冰总也有半人厚薄,却总是难以安心,于是又耗费近半时辰,而后就撑起僵硬身子,将鱼儿仔仔细细挂好,使肩扛起绳索,便小心翼翼回返屋舍。
这般岁数的孩童,玩心总是极盛,才入草庐,就瞧见不过三五岁娃娃手捏着枚破旧拨浪鼓,将老渔夫闲暇时用叶片编出的小人摆得奇形怪状,自个儿则早已沉沉睡去,老渔夫就只得将物件收拾妥当,而后又将炭火添足,使原石隔开,以免失火,这
才有心思暖暖身子。
只是朝外望去时,却发觉门前不远处车帐内,仍是灯火通明,随后不久,那位模样生得赛神仙的姑娘,就是登门相请。
「老人家客套了。」
果然那位公子仍是未睡,只是身上衣衫又多添过两件,瞧来臃肿得紧,眉眼之间积疾未愈之色,比起先前两日更浓,却是使其平添些贵气,披发未挽发髻,身外裹着身白裘衣,抬眼见老渔夫走入车帐,颔首笑笑,言语有两分怪罪。
「既是请来饮酒,哪有自携酒水的道理,老人家是饮不惯在下酒水,还是始终添了些提防,生怕在下图谋不轨?」
老头嘿嘿一笑,搓搓冷凉手掌,而后提着枚旧酒坛搁在火盆边上,听闻此话连连摆手,「那倒是不敢,公子不嫌弃小老儿这住处偏僻,乐意停留在此,已是令咱面皮添光彩的事,怕是不久过后许多同乡,都要高看小老儿一眼嘞,奈何公子所饮的酒水,实在是忒烈,还未到公子兴浓,怕老朽就已是不能相陪,今日倒不如尝尝这坛眉间红,年头倒是不长,听人说滋味却不差。」
大元人尽皆知,许多姑娘家出阁嫁娶时,本家总是要酿上许多坛眉间红,一来是因这眉间红有不少人认,既可做为日后自饮宴客而用,又可当做是陪嫁的金贵物件,更何况这眉间红往往乃是出自酿酒一道的高人所酿,滋味愈埋愈发醇厚,逐渐便成大元一绝。纵使是有那等未有姑娘出阁的殷实酒徒,都不惜出好些银钱,就为取那么几坛眉间红,冬日暖身,夏时升气,但酒劲却着实不深,连不少素来未曾沾染过酒水的姑娘,都能略微饮上几口,于是名声越传越广。乃至有这么句诗文,柳叶眉间发,桃花面上生,属夏松名士旅居大元,偶尝眉间红所留。
「这酒,可是出阁女子所携,老丈以此待客,实在受不起。」那位面色始终携有病容的公子蹙眉,很是琢磨不定老渔夫的心思。
「一年前我那儿郎应役从军,便就再未曾回过,待到托人同乡去问时,耗费好大力气,才知晓那五锋山一战,我那位不成器的儿郎,替同袍挡下数箭,又遭铁蹄践踏,连个全尸都未留,只余下孤儿寡母,连同我这已踏入黄土大半的老朽,总部是个长久之计。」老渔夫说起这话时,神情都未变,只是将眼前温热酒坛拍开泥封,取来杯盏,替眼前公子添上一盏酒递过去,手腕相当稳当,「我儿心细,早在离家前就留过一封书信,言称是倘若不可生还,便任发妻另寻他处安生,无需在意所谓守节这档子混事,于是就留下这数坛眉间红,自行离去。」.b.
「生逢乱世嘛,一个弱女子即使是执意强留,又能有甚好下场,我身形渐老,不堪大用,唯独有这么点捕鱼的本事,何况真要有朝一日连老头子我都要受徭役征用,孤儿寡母岂不是要生生饿死,所以小老儿近乎是将儿郎发妻赶出门去,独自一人拉扯这娃娃。」
眉间红醇厚得紧,虽说是掩埋地下的时日算不得久,不过车帐其中仍满是酒香。
这一日,黄覆巢饮酒最多,连素来不沾染酒水的兰溪,都是浅饮眉间红,但总觉酒水其中,苦楚更重。
或许老渔夫到死都不会晓得,入夜时听闻的冰裂声与潮水声,并非是苍水响动,而是有接天连地无数股兵马趁夜过江。
而这一日,黄覆巢辞别老渔翁,同兰溪一并北上。
五锋山一战折损无数,并非只是老渔夫一家受难,而尚有无数大元东西境的人家,挂起白绫,或是直到如今,都不晓得自家儿郎究竟是生是死,相比起老渔翁,多有不幸,可终究还是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期许,巴望有朝一日,自家儿郎得胜回还。
趁夜北上时,黄覆巢难得未如往日一般将车帐重帘放下,而是卷起重帘,任由无边无沿夜色寒气飞雪,晃入车帐之中。
如若是这位老渔翁说到深处,借酒意声泪俱下说道几句,大抵尚能叫人心稍稍舒坦些,可这位终生渔樵,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老人,讲起此时时,就如同讲了一件事不关己的微末小事,通透得犹如居于苍水边的一尊佛陀。
像是有孩童玩闹时无意间踏碎蚁穴,而蝼蚁并不晓得如何埋怨,如是大元熊罴入冬前截住流水,撕扯吞食过往游鱼,而游鱼同样不会口吐人言,而是沉默着由上苍定下己身命途。
本是同根,打生打死,又是图个甚。奈何被人捞上岸开膛破肚,鱼能说个啥,旁人一道急令,万千儿郎赴死,爹娘又能说个啥。
字字锥心泣血。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先断飞剑,再削道行
青泥口内杀机毕现。
先是步映清察觉出云仲浑身剑气似海潮迎风暴涨,而后再到其身形无端烟消云散,其中只是相隔一盏茶汤未化开的空隙,然而客栈屋内,已是找寻不见完满物件,尽数遭剑光搅碎,哪怕是步映清近乎施展全力,仍未能破去云仲浑身缠绕的坚实剑气。
对于步映清而言,局势突变,总是有些始料未及,虽说云仲早先就曾觉察到这座平平无奇的青泥口内,前后有数位高手气息纷纷现出身形,倒也不曾料到这场杀局来得如此之快,且是越过客栈处布置下的数座大阵,径直发难,不必说是步映清招架不得,一时连云仲都是吃瘪,仅是来得及在身形消失得无影无踪前,轻声说了一个雷字,就倏然而无。
分明这场杀局并非是旁人无意为之,而是单单对云仲施展,甚至在这浑身剑气忽然渗出体外时节,步映清眼睁睁瞧见那头平常以红绳表象,系于云仲手腕处的那头赤龙,都瞬息间神情狰狞,将周身内气借与云仲,然而到头依然不曾抵住这诡异蹊跷的手段,似乎是遭别人平地掳去。
早在山兰城时,云仲便不止一回动用这头鳞甲神貌活灵活现的赤龙,八成算计下来,已属云仲最为得心应手的底招,倒也果真是声势极盛,每逢赤龙插手,则大多能使得局势转危为安,可此番却是不然。
天晓得这最是不省心的云仲,究竟是招惹了何等人。
倘若是换成初出深山的步映清,此时多半要扭头便走,终究是非之地,倘若幕后之人再度出手,没准连自身性命都要搭进去,何况云仲最终仅是留有这么个雷字,以步映清心性,大抵是苦思冥想都未必琢磨出所留这一字,究竟有何深意。好在是今时不同往日,步映清无论原本心性如何单薄,死皮赖脸同云仲走过这么一场江湖,除却云仲那堪称老气横秋啰嗦唠叨之外,自然是瞧清许多事的弯弯绕绕,原来未必比起先所想的那般麻烦。
青泥口算不上大,而同雷字挂上些干系的,除却那些位本就依赖障眼法手段,敛取信众的假道人之外,尚有些位凭天雷异相忽悠人的旁门左道术士方士,但若论名声最大的,还是不久前云仲曾同步映清所提及的那位,青泥口雷部仙师,其手段最是玄妙难测,且近来露面极少,堪称是此地见首不见尾的神仙人物,但并未知晓其底细,究竟是同青泥口犹如过江之鲫,飞鸟千羽似数目的擅骗之人相同,凭微末伎俩诓人的寻常人,还是果真有几分修为的老狐狸,终归是说不准。
好在是像这等名声甚大,甚至可说是开山做祖的高人,即使是素来喜好游山玩水,不过终究有其老巢道统。历来便是走得脱和尚走不脱庙,步映清才收拾罢心思,就不再深陷不久前这等骇人情形,而是趁夜色去往青泥口别处探听,终究是在一位很是豪爽的屠户口中,得知青泥口处有这么处天公台,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雷部仙师,常能在这天公台处见到,于是并不敢耽搁,甚至并未来得及驾马而去,反而径直双足离地,内气奔涌之际化为一道流虹,瞬息赶至天公台去。
只剩下打算收起余下生肉的屠户,顾不得双手沾染油渍,很是狐疑搓搓双眼,旋即连忙还家,往后逢人便说,自个儿今日遇上了真神仙,可惜未曾记牢步映清面向,不然恐怕往后,这青泥口中,又要多出个道统来。
「终究是仓促,未曾等到其余援手,可眼下瞧来,好像多余了。」身形甚是宽胖的朱梧走上前来,朝被铁索牢牢捆住的年轻剑客脸上轻轻拍打两下,面皮上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舒坦乖张,见那年轻人不躲不闪,于是又加重力道,拍打拍打后者面皮,咧嘴转头朝自家兄长笑道,「本以为是个三头六臂的主,这么一看,显得咱倒是有些多余,早晓得夏公子境界修为如此高强,倒还不如不杀那石匠,如今反倒还要另寻别处安生。」
如今的
天公台处,已是有五占据,一身红衣的夏景奕盘膝坐到云仲不远处,神情难得畅快,不过双手依旧是牢牢掐住剑诀,狭长飞剑环绕云仲周身,剑光吞吐,大抵是生怕后者脱困,尚有密密麻麻铁索束缚云仲,周遭更是凭符纸铺得遍地,由立身在外侧的雷部仙师徒众看守。
而那位设下杀局的雷部仙师,则是侧卧到天公台石柱,瞧来似是睡去,但不时仍要睁开两眼,向云仲方向望去,至于朱贵朱梧,则至今都未出手,只是在一旁盘膝等候。
今日这一场杀局,出力者自然是高卧石柱之上的雷部仙师,但并非是如同云仲所料的那等隔空摄物的法门,而是顶蹊跷的神通,此前从未有过,分明置身客栈之中,却无端被扯到一片云海苍茫的虚境其中,既不得挣脱,也不得脱困,相比于当初曾在夏松处见识的五尺境,不晓得要高出多少层楼去,甚至隐隐之间,有些双鱼玉境的滋味,防不胜防,且满身神通阵法,甚至于赤龙威势加身,都未曾能撼动那方云海高悬的虚境。但偏偏是瞧来无懈可击的法门,虚境当中却有夏景奕骤然出剑,与虚境中同云仲死斗,可两者皆不曾有内气流动,更无奔涌剑气,只凭剑技剑招高低分胜负输赢。
也正是因此,步映清身在客栈内,见云仲浑身剑气暴涨,但却被死死摁在周身,即使全力施展,也仅是毁去一屋之内的摆设,雷部仙师这方虚境之蹊跷,见所未见,反倒更似是一座天地生出的擂台,单凭剑技高低分胜负,而隔绝内气剑气这般手段。
习剑多年,甚至凭吴霜这等夸赞时节惜字如金的剑道大才,都要夸两句云仲修行天资不如意,然剑招剑术,筋骨天成的云仲,在这场撇去神通剑气,仅是在虚境中以剑术分高低胜负的比试其中,败与夏景奕半招,于是虚境瞬息收拢,将其浑身内气牢牢锁死,挟去天公台。
当初双鱼玉境之内,云仲尚未逊色那位独臂萧锡,后者剑术近可通神,对上云仲这等可称是千锤百炼的剑道后生,亦觉吃力,但眼下云仲却是结结实实负与夏景奕半式,于虚境中遭夏景奕挥剑断头,虽说多少是有些胜之不武,一来未曾动用四夫子剑,二来是虚境之内云海变转,能遮人眼,初来乍到时节浅吃小亏,可归根到底,还是输与夏景奕一阵。
「谈不上是老朽的本事,而是夏少侠的剑术,的确压过其一头,这方虚境虽说是有无数前辈高手祭炼多年,但照旧算不得是无法可解,但凡是这场比试,乃是这位剑客胜出,便囚不得此人内气,这可是三境以顶,同四境相差无几的境界,倘若失手,真不见得就能如此轻松。」
带道冠的雷部仙师,此时才当真有这么一线神仙气度,自石柱处飘然而下,走到被铁索交加缠绕,更有无数符纸压制住身形的云仲身前,居高临下瞥过一眼,又转头望向不远处,压宛若一座山似的石虎脚下的飞剑,无论是颤鸣震荡,都被那头双眼明黄,神态极其生动恶的石虎摁住,全然不能挣脱,而在这石狮子上,却是躺着位气色灰败,似乎足有多年没睡过觉的瘦弱书生,一手拎钝刀,一手挽狼毫,睡得那叫一个安生。
青泥口天公台这五位,摆明便是容不得云仲走脱,以至于飞剑都遭人镇压。
「是要杀要剐,可容不得老朽越俎代庖,还是要夏少侠拿定主意,只是杀人,恐怕解不得夏公子恨意,不然也断然不会将我等这些人齐聚青泥口,老朽倒是有些想卖弄的伎俩,先断飞剑,后削修为,只留下位浑浑噩噩,见过这片天地修行的废人,好容易爬上井口,又跌落到万丈深渊不得抬头,杀人,总是比不得诛心。」
如今最是令人忌惮的,便是场中这位瞧来最是平平无奇,甚至带着顶可说是略微有些滑稽可笑道冠的雷部仙师,除此之外,就是这位不知晓底细的瘦弱文人,同那头堪称宝相庄严的石虎合为一体,周身内气但凡有丝毫外泄
,则必是重逾万斤,甚至仅靠其自身,便足能镇住一柄半开灵智的飞剑,其修为之深,当然是要令人忌惮。
唯有朱贵两兄弟,即使到这等节骨眼上,都不曾展露什么高强修为,甚至自身神通法门,都未曾显露,虽是今日能立身场中的,并无半个寻常凡俗之辈,但只瞧这两位的行头打扮,自是要弱过旁人一头。
许久未开口的夏景奕抬眉,「既是雷部仙师有心,岂有不接之理,这等自出山以来向来眼高于顶的人物,当今江湖十位年轻俊彦中的一人,真要是断去飞剑,修为尽废,怕是比将其一味诛杀,来得更为折磨,只是事出紧急,生怕其尚留有后招,夜长梦多,还是要动手快些。」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果真神仙
「当年身在土楼其中的时节,想不到有今日这场杀局吧,料想人间心性善极,不等落子就能算计到往后多年路数的高人,始终也有失足的时节,毕竟这前后多少年岁风霜雪雨,谁人又能猜得准。」
雷部仙师去往天公台处开坛,又唤徒众登上一十八枚石柱其上,纷纷披发,手擎桃木剑,而红衣的夏景奕却是自行走到云仲身前,而后才盘膝坐下,笑吟吟抬起脸来,很是期盼从云仲如今的面皮上,瞥见些许慌乱或是惶恐的神情,奈何盯了半晌,始终未能如愿。
实则夏景奕满身杀气,在那方虚境当中胜过云仲半式剑招过后,就已是收敛去大半,毕竟想当初来,云仲无意之间招惹夏景奕,便是因为在土楼处战平白鸿帮那位剑道宗师,从始至终,都未曾正眼瞧过夏景奕,故而怀恨在心多年,境界愈高,反而愈难以拔除,分明自身无论是境界剑术都不见得逊色于云仲,反而在时隔多年之后,又遭云仲从天下十人中生生挤出,落得个第十一位的凄惨下场,心中恨意,就又是增长一重。
大抵云仲现如今说上几句讨饶服软的言语,夏景奕大可只将其修为废去,留其性命,可即使到如此场面,一人乃是府上官,一人阶下囚,可夏景奕依旧不曾从眼前这位剑客脸上,瞧出什么慌张忙乱。
「成王败寇乃是自然,虽说是虚境其中,叫你占去天时地利,略微有些不服,不过既是输了,就自然不好再凭这等事嘴硬,」云仲周遭铁索,无一不是雷部仙师徒众日夜祭炼而成,虽是不晓得这位雷部仙师这些年来,在青泥口立下何等道统,不过这铁索无论是力道还是坚固,已是近乎能同天下仙家那些位奉命外出捉妖徒众手中的捉妖铁索,并驾齐驱,因此内气尽遭封住的云仲,着实是挣脱不能,但嘴上却还是不饶人,「说句实在的,当年土楼之中,着实是有几分傲气,毕竟是受自家师父耗费不少心血,方才得来这么一身剑术,总惦念着要挑厉害些的剑客过招,那才是够显得本事,倒还真是无意得罪你夏景奕。」
可这句分明听不出什么戏谑之意的言语,落在夏景奕耳中,却使其一对眸子忽然之间紧缩起来,抬头似笑非笑朝云仲点头。
「所以你便以为,我记恨如此之久,只是因在土楼其中,未曾正眼看过当年的夏景奕?」
「方才便说过成王败寇,江湖中人本该如此,技不如人,即使是当面诛杀也不在话下,定然是不会存有多少怨恨之心,但你可曾琢磨过一件事,当年土楼你分明可将那位剑道宗师诛杀,甚至可将我也削去手足,为何到头来却只是点到为止,便自行离去?」
当年夏景奕同那位剑道宗师回返过后,白鸿帮可谓伤筋动骨,不单单是无力应付柳叶帮时常发难,甚至有不少知识大局的白鸿帮帮众,背信弃义投往柳叶帮中,一时却是使得这两座原本平起平坐的大帮,瞬息变为柳叶帮一帮独大,不单单是四处作威作福,欺男霸女不说,更是搅动得周遭不得半点太平。而作为当初同柳叶帮有旧怨的白鸿帮,自然是首当其冲,在那位剑道宗师险些毁去道心,孤身一人远游过后,便派遣出数十位高手伏杀,生生将其砍为肉泥,而后再调转矛锋,险些将白鸿帮上下尽数灭了个干净。
倘若说当初展露那般剑道天资的夏景奕,又认那位剑道宗师做师父,风头一时无两,而土楼一战,无端被云仲化去攻势,人手死伤甚重的白鸿帮内,夏景奕反而便为千夫所指,有过半帮众皆是落井下石,言称夏景奕平日素来跋扈得紧,而全然不见得对白鸿帮诚心,没准这么一场令白鸿帮算盘尽空,损去许多人手的溃败,多半便是夏景奕一手为之,是为投诚柳叶帮谋求前程。即使是白鸿帮帮主起初力排众议,可依旧架不住三人成虎,更莫说其中有许多舵主香主尽是私下言说,夏景奕本就是柳叶帮中人,到头来只得是收去其等同于客卿的优
待,转而变为寻常帮众。.Ь.
而在白鸿帮剑道宗师身死过后,整座白鸿帮内,就再无人投鼠忌器,却是有许多帮众纷纷前来欺凌年纪尚浅的夏景奕,何况原本在预料之中,算是纳投名状的土楼一战,输得极为凄惨,自然心气极高,而素来很是傲然的夏景奕,原本就得罪过不少白鸿帮内之人,既是无那位剑道宗师替其撑腰,日子当真是过得凄惨。
「师父受袭杀而死过后,白鸿帮又是勉强支撑过一载长短的年岁,这短短一载时日,以往傲然心气,近乎是荡然无存,白鸿帮前有座马厩,我便同马厩其中牲畜睡过足足一载,但凡是帮派中人,即使是那等喂马喽啰,拾柴伙夫,见我都要敲打几句,甚至佩剑三番五次都遭旁人偷去,险些沉入腌臜之物其中,如非是帮主数次相助,怕已是被生生冻死在马厩内。」
「你们山上人所谓的狗屁善念,险些令我受无穷苦楚。」夏景奕咧嘴大笑,神情已是扭曲,抬头望着云仲面皮,双眼血红一字一顿,「难不成我还要谢过山上仙人,不杀之恩?」
对于夏景奕这等生来傲气占去三魂七魄的俊彦而言,生死之事,未必能够比过脸面二字。
也正是因此,夏景奕踏足修行道后,近乎无一日胆敢懈怠,横是凭本就极高的天资,与长久苦修,无论剑术或是修为,皆是一日千里,以至于夏景奕在往后许多年月之中,都会误以为自个儿并非是个生来七窍的人,而是一柄经锤凿敲打,野火烧锻的剑。或许对夏景奕而言,最为愤恨嫉恨的并非是当日未曾正眼望过自己的云仲,更并非是同帮中人心寒举止,而是当年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仅能眼睁睁瞧见这座大帮溃灭,仅是能在得知剑道宗师身死,尸骨无存后痛哭流涕的少年人。
「着实未曾顾虑过这般多。」
话音落时,被铁索重重围困的云仲,眉眼忽然就低垂下来。
当年一人一剑,土楼其中试剑术高低,自然是要为使两方罢手,只是往往好新未必就做得了好事,即使是往后白鸿帮衰落,并不见得尽能怨云仲此般举动有错,可总归也是无意之中,险些毁去夏景奕心性,万事虽是尽力而为,也不见得尽数是对。
「你真以为,我是来杀你的?」难得将神情与胸中郁气催动发出些许的夏景奕,终究深吸一口气,将神情敛回,而后才继续抬脸去看向云仲,像是生怕不能自持,将眼前这位从前高不可攀的山上人一剑劈杀,好容易将心思回转,而后笑道,「当年你胜过我,自然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同理也怪罪不得你,毕竟是因你未起杀心,我夏景奕才能安安稳稳活到如今,但如何说来,这些年来勤恳万分,好容易触及那天下十人的位置,却又是被你生生挤出,换做是你云仲,又应当如何自处。」
「我不杀你,但需令你也体会一番此般苦楚。」
此时的夏景奕,已是将浑身戾气尽收,两人反倒是如故友一般相谈,神情不再如方才一般扭曲。
天公台外,有流光飞纵,瞬息而至。
却是步映清踏飞虹而来,将手中刀挥出,相距百步,刀光一闪而逝,险些触及夏景奕头颅,只是被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道,死死囚住,不能再近半寸。
步映清的刀,本就相当凌厉,即使是比不得在三境停留时日愈久,悟剑多年的云仲,但其刀光之盛,照旧不让分毫,更是眼见山兰城纵横剑气,触类旁通,于原本境界处生生拔高一筹,这刀光炽烈,近似是在天公台外举杯邀月,扯下一道盛极的月华,可惜仍是被牢牢阻隔在外,无论其递出几分修为,迟迟不得破去桎梏。
而这一切起因,并非是身在天公台上的雷部仙师出手,更不是以石虎镇压四夫子剑的书生施为,亦不是那两位始终冷眼旁观,而不肯递出神通的朱家两兄弟从中作梗,只
是那十八道石柱处的雷部仙师徒众,凭道门手段,指引符箓抵挡,竟是当真阻拦下身在三境的步映清放手施展而出的迸溅刀光。
青泥口雷部仙师的底气,并不单单是所谓自身修为,尚有盘踞此地多年的道统信众,单是这方小四象阵,就需其信众当真是有实打实的二境修为,辅以道门中符箓,天公台多年引雷养蕴,所积攒下的天地大势,拦下步映清刀光,本就不见得是难比登天。而最是令步映清心惊处在于,这方天公台玄妙,分明在这等冬时难见滚雷的时节,当中那位头戴滑稽道冠的老者,双指朝天,竟当真是惹动一线雷霆,随符箓与周遭徒众一并抵挡刀芒。
夫子剑外,更有雷霆万钧,天公台上,果真道门神仙。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一棍,双刀
所以一时天公台处,就有这般堪称诡异的景象,分明在其周围有刀光飞溅,遍地青石断裂,齐齐遭受刀芒好一阵糟蹋,烟尘飞舞而外泄刀光开山断路,一时间声响惊天动地,好在是那位雷部仙师早有预料,令徒众起阵,才未曾闹腾得整座青泥口人尽皆知,凭神通遮蔽响动,以免引来些不知深浅百姓搅扰。
而在这十八枚石柱以内,近乎人人都是相当安稳,既是修行解修到这份上,皆是那等心思城府极深者,知晓一时半会大抵外头那位三境女子,尚不能破开此处由符箓遮掩的大阵,索性就不再有甚多余动作,而是养精蓄锐,先行等候这位雷部仙师出手。
冬日时节。最少见层层雷云,任有天大造化,这等无风起浪,无雷云而兴雷霆的手段法门,亦是不多见的玄妙,但本来断然不会有的天象,原本必是不能有甚一星半点的端倪,而在这位瞧来扮相很是滑稽的老者,稳稳当当坐到天公台上之后,却是使得这一线气机,似荒山星火,如春来微风,荒山星火燃之燎原,而春来微风,瞬息可绿江南,便是造化二字,最震颤人心。
老道只是在当空燃尽几枚符箓,而后朝当空伸出两指,单手捏印,而后在原本天公台三柱香前,猛然吸进一道香灰,而后又是盘膝坐定,怒目圆睁,竟只是抬起头来,朝同夜色已是融为一体的浓云厉声喝问。
「电母雷公雨师风婆,何不来见尊面。」
连道三声,周遭皆寂,甚至连在十八枚石柱外奋力出刀的步映清,刀光都是略微一滞,旋即便很是骇然朝当空望去,却见天外仍是飞雪连绵,而无半点异状。
「总叫这女子打上门来,有些不妥,诸位既皆是修行道中的高手,脸面最重,不妨我兄弟二人先行动动筋骨,也好尽些宾客之礼。」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朱梧起身,从腰间摘下那枚瞧来连刃都没开的压衣短刀,朝自家大兄朱贵点点头,拖着一身相当厚实的肥膘,缓缓走到一十八枚石柱边缘,上下打量步映清半晌,却是无端有欢喜色跃上面皮。
本就是算不得规矩的规矩,修行道内之人,共图一事的时节,总要先行露露本事,就如同常江湖武行那般,总是要先行递出几分本事,才好令旁人高看,倘若始终藏锋,虽不见得是坏了所谓规矩,但总是有些弱自身的声势。再者即使是这位雷部仙师道统甚厚,不过眼见这十八位堪堪有二境修为的徒众,并不见得能抵挡过久,即使步映清未必算得上是三境其中翘楚,不过仍旧是有些艰难,甚至有不少徒众身形已然开始摇晃,怕是撑不得多久时辰。
那位瞧来病怏怏的账房,已是凭石虎镇住飞剑,显露了几分本事,即使是云仲现如今内气受封,而无主飞剑自然就要弱上一截,不过从头到尾都不曾动用内气,也着实甚显本事。至于夏景奕那场虚境之中斗剑,皆是落在在场之人眼中,单就剑术一事,场中无出其右,更不要说已是展露出这么一手虚境修为,更是凭铁索符箓牢牢摁住身处三境内的云仲,仅剩朱贵朱梧两人,尚未露底。
「大兄这几年始终都未曾娶亲,不妨掌眼瞧瞧这位姑娘,似这般容貌的人儿,俺还只在画上见过,不如降伏之后,给俺添个嫂嫂?」
而朱梧话音未落,朱贵长枪已是转瞬奔袭,仅凭枪芒,便将步映清手中刀震退,连人带刀退后数步,神情肃然。
分明不过是街头巷尾那等花架子武夫的花枪,可其中力道之盛,就连步映清得来山兰城纵横剑气神意一二的刀光,都能尽数震散,内气流转之间,其境界何其深厚,自然是能引人咋舌,单是这一枪之威,穿金裂石,自然是同在三境少有的高手。更何况这位稍显肥壮的汉子,虽说是嘴上荤素齐全,不过手中那柄短刀,同样使人忌惮。
步映清山中修行,而少有遇上这般动辄需死战的场面,山兰城中,仅是精
疲力竭,而眼前对上两位实打实的三境,心念电转,容不得细想,便收刀归鞘,缓步后撤,蛾眉紧蹙,盯紧眼前两人脚步。
「真有这等闲心,也得打完再说,何况谁人家的好姑娘,能瞧得上你我这般出身,既然是求不得的事,何必始终惦念。」
单手收枪的朱贵摇头,只是此时模样甚是有些滑稽,一位精瘦的汉子,拎着枚比自个儿还要高出一头的花枪,倒也说不清是花枪撑起朱贵,还是朱贵撑着花枪,眼见步映清收刀,同样是将两眼眯起,总觉得眼前这姑娘,着实有些棘手。敢在这等生死时节收刀的,必是琢磨着留下一式后手,要么便是自傲托大,要么便是有些说不得的缘故,一位三境对上两位三境,还要留手的,断然就算不得什么明智之选,可眼前这位容貌顶好看,搁在平日都能使相当木讷的朱贵多看两眼的姑娘,此时却真将佩刀归鞘,却不好说用意何在。
朱梧听闻此话撇嘴,可还是忍者未曾说教,到头来只是哼哼两句,「人家都晓得怜香惜玉,哪像兄长这般不留手,便是再好的妹子,也相不中,不然就冲咱你我二人这长相气度,还愁找媳妇?」
然而随后朱梧抬手便是一刀,刀光并不算炽盛,然而这刀光却是并未笔直朝前,而是一闪而逝,自步映清肩头处探头,好在是后者应对甚快,凭内气出体,强行拦下这极为蹊跷的一刀,翻身再退数步,眉头蹙起。
这位拎短刀的汉子手段,相比于那位拎花枪的更为诡异,刀光升腾而起过后,并不显露踪迹,而是转瞬即至,自周遭最是难以提防处探出头来,如此诡妙的神通法门,果真是极为少见,甚至在朱梧递出这一刀之后,天公台处的夏景奕都是略微眯起双眼。
随朱梧这一刀递出,朱贵抄枪进步,并未容步映清有过多琢磨的功夫,枪芒乍起之际,专指要害处,虽是两人仍旧相隔不远不近一丈远近,而步映清刀鞘处渗出的似水刀芒,已是同朱贵枪芒纠缠到一处去,只留下朱梧横起短刀,依旧站立原处,灰白刀光却是频频递出,压制步映清周身,往往角度来得最为刁钻,更是后发先至,欲要强逼步映清出刀。
在场人人都是晓得,这般法门远远算不得玄妙,譬如是这等快似奔雷走月的刀芒,整座天下用刀的行家,实在是不见得罕见,快字在这一列高手之中,可谓是人人皆身怀法门,不过叫人心惊之处在于,朱家这两位兄弟的刀枪,快得实在是骇人,并非是转瞬而至,倒更像是贴身出刀出枪,而并未相隔甚远。
「这可不是灵犀境的本事,而是生来所修行的法门就是这般霸道,怕是这刀看似是相距二三丈远近,实则却是将当中相隔的距离尽数化去,就好像是贴身递出这般,那柄瞧来最是无用的短刀,同样是有些古怪,虽说未必能到灵宝那般境地,可品阶却是高得吓死人。」
自从骑着头比青泥口佛塔还要高些的石虎入场,那位病怏怏的账房就没吱声过,始终像昏睡一般,而此番却是耗费半晌,勉强撑起沉重身子,这才沙哑着喃喃自语,声响并不大,但落到场中人耳中,皆是心头一动。天底下诡奇宝物何其之多,凭旁人血肉性命修行的法门更是层出不迭,即使不见得为眼下所谓的江湖正道所容,可但凡修行有成的,搅动一方风云就算不得是什么难事,更有那等凭邪门外道手段,踏足五境之人,而眼下这始终默默无闻,未曾天下扬名的两兄弟,既揣有这等宝物,又身兼神通法门,自是能惹人眼热。
而众人各自怀揣心思时,步映清浑身已是添过几处伤势,只因始终在后观望的朱梧,默默掏出另一柄短小精悍的无头短刀,双刀在手,默默念了声去。
三境内气护身,骤然遭这双刀破去,而朱贵同样是将花枪头折去,仅剩一枚平平无奇的长棍,与朱梧一般后退数步,刀光棍影,齐齐朝步映清笼罩而去。这便是
修为境界与神通法门之中的差别,虽说或许相差不重,然只要是相隔一线,判若云泥,两人甚至不需递出那等声势浩大的手段神通,依旧能牢牢压制住步映清所递刀芒,何况虽到如今这般节骨眼上,步映清依旧强撑着不愿令佩刀皆尽出鞘,只是出鞘三成。
甚至步映清三番五次被逼到绝路时,眼见避无可避,索性就凭周身内气强拦,大多是要添上两道可怖伤口,可仍是强迫自己牢牢摁住刀柄,不愿令长刀尽数出鞘,但局势仍是几近不可挽回地向溃败上跌落而去。
毕竟身前两位男子,素来有称。
一棍挑开生死路,双刀拨开是非途。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童子功
自步映清对上朱贵朱梧,场内人便纷纷将视线扯到外围,出刀出棍时,法门极为诡秘神妙的朱梧朱贵二人身上,至于被铁索捆束相当牢固的云仲,则有些无人问津,但并未有人留心,云仲手腕处的红绳缓缓蠕动,到头来竟是攀上一截铁索,而后缓缓收紧。
赤龙来历,直到现如今都无法说清,只是云仲隐约之间察觉,此物大抵并非是此地天下所孕生的玄妙物,即使是红绳此时动静很是不加遮掩,但在场众位三境的高手,皆是没能察觉,于是这条瞧来相当诡异的红绳,就这么缓缓拉长,而后缠绕到铁索上,通体光华缭绕片刻,而后又是悄无声息退回原位,竟是都未被人察觉。
而许多人的目光,又不知不觉间朝天公台上聚拢。
那位骑着石虎的虚弱账房抬眼,朝北境的苍凉夜色中凝望,而久久未语,那头同小山一般高矮的石虎却像是瞧见什么摄人神魄的骇人景致,竟是一时间有几分躁动,身形摇晃之间,顿时引得天公台周遭动摇片刻,甚至于险些晃翻一十八枚石柱上满脸肃容的徒众,好在是那账房抬手拍怕虎头,才勉强能安稳住身形,但依旧不敢朝天上张望。
夏景奕倒是面容仍旧平和,只抬头看过一眼,便向天公台处那位老道人缓缓点头,显然历来是眼高于顶的夏景奕,此时都相当认同这位青泥口雷部仙师的手段,着实是玄妙高深,即使是来得迟了些,但终究还真是迎风唤来无数浓云,煌煌天威,莫说人间百兽,甚至连账房那头石虎,此时都是畏缩不已,甚至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乃至于天公台外,仍旧拼斗不止的步映清与朱贵朱梧两兄弟,都是暂且止住,齐齐向北境天外张望。
有乌云压顶,而乌云边沿似是缠起金边,好似是名家妙手,生生于云端錾刻裱镶上这么一线金丝,而滚滚雷云之间,乍看之下并无半点威势,随风雪缓缓而来,可当真居高临下压在天公台上,堆积起无数雷云,甚至金边都是相辅相成连绵成阙时,方才得知这瞧来无甚威势的滚雷浓云之间,究竟是有何等天威隐生。..
朱贵朱梧两兄弟甚至都将双刀长棍收起,静默站到原地,半晌未曾出言,直到朱梧浑身打了个哆嗦,宽胖面皮抖动个两三下,才是自言自语似从牙缝中挤出句相当不好笑的笑话。
「奶奶的,一群修行人,还远不到什么搬山挪海的地步,这位道爷倒好,生生搬来上苍手头最是吓人的几宗天威来砸人,一群修武的,同一位修神仙的真要是动起手来,这不是欺负人么?当真有人能在如此手段里挺个一炷香功夫,我看悬得很。」
而就是在这等须臾之间,场中人恍惚的时节,步映清的刀已是尽出,近似是毫无保留,将一道现如今最是高明的刀芒劈杀而出,山兰城内观纵横剑气,而荒郊野岭之际,见云仲剑海剑潮,将得来神韵尽数贯于一刀之威上,生生越过及时回神的朱贵朱梧两人,凭有去无回的决绝神意,狠狠劈到天公台外,由符箓与十八枚石柱雷部仙师徒众构架而成的护台阵上,顷刻之间掀翻半数徒众,而符箓受此重创,同样是大多化为飞灰,而这一刀去势尚存,竟是笔直朝孤身盘坐到天公台的雷部仙师而去。
倒也怨不得朱贵朱梧两人疏忽,而是寻常人分明已立于苦战,大抵并无几人有这般疯癫举动,甚至连护身内气都未曾留下几分,竟是将浑身近乎九成的三境内气,尽数藏于这一刀之中,拼上负创数次狼狈景象,依然誓死劈出这么一刀来,却着实奏效,生生撞碎这一方相当坚固的大阵,更是解去云仲一道最重的束缚。
而步映清同求死无异的这般举动,却因为天公台上老人竖起一指,而转瞬间烟消云散。
那道去势未减的刀芒,于瞬息之际,被天外滚雷打得粉碎,凌乱刀芒飞散外泄。将除天公台以外数地石路尽数损毁,而高居天
公台上的雷部仙师却是毫发无损,转瞬之间又点出一指,无穷滚雷如一挂泉瀑,瞬息间压制云仲周身,而后便回身,浅浅看过一眼石虎与头上的小账房,又是一挂金灿灿层叠雷霆,笔直涌向那柄四夫子剑,但见滚滚雷潮胜海,无边无际,并不像平日雷霆,反倒当真浓郁更胜水流。近乎是上苍天威最为盛烈的如水似雷霆,非如寻常人所料到那般,单是凭更胜剑锋似的劈闪伤人,而是齐齐涌来,将云仲身形连同飞剑,一并淹没到这阵滚潮其中,汪洋决口,漫灌人间。
不单单是整座天公台周遭,甚至整座青泥口,满地皆是金灿滚雷光华映照,而近乎遍地生莲,道门其中至刚至阳,而名动天下的五雷,起手便是兴风唤雨,正北水雷,其势如江河倒灌,飞瀑悬流,而五湖四海之水皆尽倾泻,声威浩大,且最擅囚溺,生生困得人举步不能,脱身不得,经无穷滚雷犹胜惊涛拍岸,断骨摧筋。
即使是这般近似神仙的高深术法,在这位雷部仙师手中已然隐约之间变了滋味,肃杀意更深,但也断然不比寻常道门高手威势弱上一头,就在此般主***雷当中,毫无阴沉之意,仍是阳气极盛,雷海一时淹没各处,连夏景奕与那位驾石虎的账房,也需自保。
而就是这般触之即碎骨断筋的雷霆海潮,云仲并未起身,而是尽数挨下,到半炷香时水雷退去时,仍是立在原地,只是先前被红绳已是汲取殆尽,化为寻常的铁索,已是纷纷化为碎屑落下。..
「能强行撑过五雷中的一关,难怪夏少侠言说,虽说是后生,但本事却不浅。青泥口蹉跎年月,倒也仅是因技痒递出过两回五雷法,前面一位乃是半只脚跨过四境的高手,却依然没撑过这个水阴雷潮,一介后生,难能可贵。」雷部仙师此时须发皆张,发髻披散,而鹤发已然受层层叠叠雷霆染为足金,双目张合之际有电光流转,笑眯眯朝云仲看去,倒当真如前辈高人,在打量一位后起之秀,甚至连面皮都松弛不少。
云仲那身衣衫,已是在滚雷之下大多破损,倘如不是赤龙借来内气,大抵便要落得个衣不蔽体的场面,此时起身低头,瞧见衣衫已是残破不堪,很是无奈摇了摇头,甚至掐着指头算算,又是白花了不少银钱,于是听闻眼前这老道絮絮叨叨,同样也抬起头咧嘴一笑。
「废什么话,站那么高,不怕摔碎一嘴牙,也是,垂垂老矣,本来就不剩几颗。」
老道也不恼,仍旧是那等高深莫测笑意稳稳当当挂在脸上,「水阴雷最是忌惮那等能纳水之物,后生福源不浅,大抵是早年间得来过什么了不得的金贵物件,方能在这等水雷之下得来片刻喘息,倒是浪费了老夫的这手水阴雷,不过还是要多劝一句,挨得起水阴雷,未必就挨得起其余四雷,与其冥顽不灵平白受这份天下少有,万雷灌顶的苦楚,倒不如安心受死。」
实则云仲同样知晓,眼前这老道的修为,远非寻常三境可比,更是因其层出不迭的玄妙手段,使得这老道的修为更上层楼,最为棘手,而眼下这般光景当中,能为己身所用的,除却那头自从跟随自己以来,多有凄苦的赤龙之外,暂且也找寻不得什么精妙法子,即使是身在十八道石柱外近乎倾尽全力,将此地镇压己身的大阵破开的步映清,当真是将性命交与云仲,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何况在这位老道之外,还有满脸兴奋,以至面孔稍稍有些扭曲的夏景奕,与始终不知深浅的那头石虎,与上头安稳盘膝的账房。
千家有千家欢喜,万家存万家灯火。
远隔千万里之遥,山间有位老道,端起一盏酒来,眯着两眼相当受用,差点将雪白胡须都伸进酒壶其中,而半晌过后才是满脸苦楚,好似是下了天大决心一般,相当惋惜地又猛嗅数次,而后才是凄苦万分地将酒坛子封上,颤颤巍巍起身返回到可谓是金玉相结的道观后头,仔仔
细细埋罢,顿觉兴意阑珊,于是又这么晃荡到山崖边。
若是倒退个二三十年岁月,估计老道都有心从这山上一跃而下,耐不得半点孤清寂静,不过好在是此最近的二三十载,道行愈发高深,所以到如今都未破戒。
想到这,多半还是要谢过那位当年借了自己一枚发簪的少年人,也就是那场在外人看来很能显露高人气派的借剑一事上,苦苦追寻自家传人的老道李抱鱼,才发觉原来这天底下,不只是有一两人生来亲近雷法,而多年前自己的那位道门里只闻其名,不见其踪的师父,多年来心结旧疾,却是被自己这做徒弟的解了去。
相隔年月实在过于长久,连李抱鱼都记不得自己当初从自家师父口中听来的那名讳,倒是依稀记得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兄,道观之中的姓名,倒是起得甚好,俗家姓张,叫张太平,只是可惜了这般好的名号,日后却是离经叛道,自行下山,却是辜负师父心意重托。倘如真叫这位生来便亲近雷法的师兄,修到五境,到那时辰,莫说是天下道门之首,没准连现如今作威作福,始终高居云端俯瞰人间的山涛戎,见过道门中人,那都得客客气气的。没准连自己这便宜徒弟,揪去那老混蛋几根胡须,都得赔笑,不敢有半点造次。
难得在此苦修地,能想到些乐子事,李抱鱼倒是有些飘然,而此时情景,大抵就算是浅饮两口酒水,怎么都不为过,大不了回头前去祖师爷画像前头好生反省悔改,毕竟已是到这般岁数,行且无拘,那才算是自在,于是快步走回道观后头,宝贝似捧起那坛酒,方才心满意足浅饮过一口,就忙不迭吐了半晌,而后气急败坏将酒坛倒空,翻转过来,却发觉酒坛底早就被人贴上枚顶顶金贵值钱的符箓,上头歪歪扭扭写了童子功三字。
道童前几日下山,特意叮嘱自家这位愈老愈发胡闹的师父,不可饮酒,一来是略微有些触犯门规,二来到这般岁数,还是小心为妙,万万不可如以往那般不知深浅。
该说这位懂事许多,但身子骨从来不见拔高的徒弟,果真是自己教的,老道年纪浅时能同素来狡猾得紧的吴霜抵挡一阵,如今却是在自家徒弟处吃了个闷亏。倘如要是怪罪下来,徒弟大抵要说是师父犯戒在先,而倘如要是闭口不谈,那便吃了哑巴亏,左右不是人。.
老道最终还是额头青筋暴跳,朝山外狠狠骂了一句兔崽子,但眉头一挑,很快又发觉搬石头压了自个儿的脚,悻悻回观。
「给诸位拜个晚年,过年好,顺带恢复更新,over」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今来果熟到我尝
分明是整座天公台本该四面八方皆是震荡,龙抬头滚地,颠山倒海,但在这一十八枚石柱通体金光镇压之下,除这天公台周遭,并无别地生出什么乱象来,甚至竟不曾招惹得青泥口百姓前来观瞧热闹,不过整座天公台内,却是风雷大起。
先是由老道张太平一手堪称绝艳至极的水阴雷开道,紧随而来的便是早已蠢蠢欲动,按捺不得手段的夏景奕,与掌中那枚极狭长的佩剑,闯荡南北,剑不离身,早已是变为夏景奕本命飞剑,同性命交于一处,相比起云仲那柄才得来不久的四夫子,如何说来灵智都要高上许多,随夏景奕心思微动,这柄自凡胎而化的飞剑当即冲天直起,隐入天外由老道唤来的雷云之中。
夏景奕所修,向来不见得是什么开合时节,最是声势浩大的剑气,当年土楼当中初定下天下十人时节,夏景奕掌中这柄剑,素来就有黄蜂尾后针这等说法,并未追寻那等未曾涉足剑道,只以为声势最为至关紧要的外行眼中的阳关道,而是另辟蹊径,压上无穷心血精力,精修剑招,尤以毒辣刁钻称最,继剑招之后,剑气犹胜之。
至于那位从始至终都未正经出手的账房,安稳盘坐于石虎额头,却是自然无人小觑,镇住这等三境剑客的飞剑,无压于凭自身本事境界,强行耗住这剑客一臂,且观其神情,尚有余力,谁人都算计不得,这位看似脾气甚好的账房,倘如是当真放手施为,究竟何等高明。
于是相比起眼前这几位高手,如今势单力薄,且修为尚遭那老道封住大半的云仲,如何看来都是有些寒酸。
老道并未托大,只是只言片语的空隙,招手便又是唤来这么两三道浓密云雾,其中金丝流转,紧跟还未散尽的水阴雷瀑,瞬息而至,又有万千金线洒落,初到云仲身前,便使得其身形晃了又晃,勉强凭赤龙所剩不多的内气,才能勉强撑住身形。
经方才步映清舍命递招过后,云仲原本已是被那方虚境困束得严丝合缝的内气,终究是缓缓流转,不过眼瞧现如今,老道同夏景奕分明是不愿等到这内气尽数复原,自然也不可凭三境对敌,而只得是被逼无奈,依赤龙微末内气勉强抵挡,更是因那头石虎周身墨色倾泻,虽说是云仲已在暗地里费力勾动四夫子剑,而迟迟未能挣脱石虎镇压,虽说是剑身鸣颤,然依旧不能如愿脱困。
老道这手雷,瞧其形貌,大抵是属那等锐金之流,相较方才水阴雷,征伐气更甚,单是相距一丈,登时便觉肌体尽绽,而本应当无形无拘滚雷,此时已是在身前扯开条堪称凶相毕露的罗网来,有刀剑枪戈森森震响,缓缓压来,果真更强过金戈铁马,神仙难避。这等杀伐气浓盛至极的手段,对上现如今如何瞧来都是外强中干,表里不一的云仲,无疑最是取巧,而偏偏这等取巧其后,却是有这位张太平强绝修为支撑,任是取巧或是以势压人,皆是要压得云仲难以招架。
更休要说这缠绕锐金的漫天滚雷其中,尚有夏景奕飞剑藏于暗处,所求便是一击功成。
环环相扣,断绝生机。
青泥口拢共五位三境之上的修行道高手,联手所布下的这场杀局,自然是力图隔绝生路,将云仲困杀其中,固然是步映清于至关紧要时节将这场杀局略微掀开一角,但仍是杯水车薪。
而立在百丈滚金雷前的云仲,却并没有去看向夏景奕,也不曾望向那位在层层叠叠雷云气势加身过后,真有一线仙家气度的张太平,更也没望向那头如山岳一般宽庞的石虎身上,连四夫子剑鸣,一时都是微弱下来,到头来静静悬到石虎四足下,安稳悬停。
五雷其中攻伐气最重,肃杀气极浓的锐金雷,倘如是对上肉体凡胎,一对双拳,大概谁人都觉得,乃是强弓穿缟,大抵是要迎锋而破,而此时既已是走投无路,倒也不妨一试。.Ь.
当
年过采仙滩时,曾有这么位瞧来相当敦实的武生,曾是凭双拳强撼已距四境不远的吴大剑仙,虽是拳峰见骨,而始终不减其势,一似洪水决口大岳倒砸,一似猛虎脱困,奔行下山,学艺不精,只效其形,得来二三两神韵,尽添己身。而当年仍在湖潮阁间,终日听风抬起无数刀颤剑鸣声时,相隔不愿处,有这么个相当好玩的老头,六岁学内家拳,十二岁出外访道,及冠入三境,遍访名宗,得来一身顶顶霸道的拳劲拳术,穿林打叶,气劲无双。
却是不知,当年孤身冲杀于万军丛中的凌滕器,该是何等威风八面,豪气冲天。
所以浑身衣衫狼藉的云仲于众目睽睽之下摆出这么个稀松寻常的拳势,不论旁人瞧着何等滋味,自个儿总觉得还是好的。
旧日本事,拳随意动,云仲于锐金雷中,打竹百八,直打到一瞬夜色晴朗,甚至看似无意之间,冲拳拦下犹似一线月华的夏景奕飞剑,单手慢笼,令这剑光在周身缠绕一周,而后才是不紧不慢卸去力道,一拳过后再接一拳,生生崩开飞剑,即使是双拳早已破烂,而拳势拳劲,迎风再涨,甚至在在张太平蹙眉之间,硬是凭赤龙所余内气,又是艰险熬过锐金雷瀑,身形只退后三步。
云仲所递来的拳罡拳劲,似与锐金雷出自一处,竟是隐隐之间有生来一体的端倪,唯有张太平略微蹙起眉来,觉察到眼前这年轻人非是单单凭拳劲与高深拳术破去漫天金雷,反而更像是凭同源气机引动雷霆,而后尽数化解,此时虽是一对拳头破烂不堪,然而浑身精气神并未折损过多。
或许连云仲自己都不晓得,阎寺关当年凭空悟出一式掐雷,便是脱胎自虎狼山拳术,而这门拳术,并非是什么江湖上寻常师父所传,而是昔年道门之首李抱鱼亲自授与阎寺关,而千变万化,无论道法拳术,都脱身不得五雷两字,虽只是得来虎狼山拳的二三两神气,借凌滕器体悟众生内家拳术施展开来,云仲却只是觉得这一套拳,着实很是得心应手,竟是生生凭赤龙内气,强行拦下这看似睥睨人间的锐金雷潮,仍是沉浸于拳意其中。
昨日种苗神亭外,今来果熟得我尝。
不知距青泥口多少远近的一处农户其中,有位面皮粉黛的小道童灰头土脸跑将出门,朝已是熄去灯火的农户屋舍处嘬了嘬牙,龇牙咧嘴,总觉浑身恶寒,但略一回想,还是颇为无奈自身后包裹处翻腾出纸笔来,认认真真写罢几行字,而后略一闪身,将宣纸铺到农户家中桌案处,才是长出了口气,拍打拍打同身形不相称的宽大道袍,瞬息已掠出百步。
农户夫妻二人,乃是心眼顶好的人家,奈何是因身子抱恙,直到不惑年纪仍是膝下无子嗣,正巧遇上在林中小睡的道童,不由分说便是接回家中嘘寒问暖,足足拖沓了好几日那般久,凭道童愈发老练的心思来看,这两位怕是大多将自个儿当成那等走失的孩童,正巧是想膝下添子,而无可奈何,因此才有这般举动,心眼自是极好,倒是行程愈急,要赶在年关前回山,免于师父责骂,总觉得时日有些捉襟见肘。
道童当初留了个心眼,道观其中学来的符箓术道,始终未曾用上,倒是难得耍了个心眼,在那位云师兄处留有这么一道符箓,藏得极深,不久前心思作祟欲要下山走动走动,恰巧便凭这符箓法门,得知云仲所在,足足恳求近乎半月,给自家师父端饭食锤肩头,甚至还耐着脾气听自家师父讲了好几日的道法自然,才得此空隙下山,不过就在方才不久前,发觉那方符箓有异,八成是自家这位不是师兄的师兄,又在外头沾染了什么是非,索性就不再久留,留下这字据来,才是抽身而出。
说来也是怪哉,这位便宜师兄,虽不曾入道门,不过浑身却是疑云重重,到现如今道童都不晓得,这位云师兄究竟是立身在几境,不过单是在山中,听自家师父讲那位吴大剑仙的陈年旧
事,便晓得云师兄果真是跟对了师父,光凭挑事惹事的本事,还真叫一个少见。
甚至连道童自己都是有些犯迷糊,本就算不得同门,何苦去操心这位热下的乱子,不过左思右想之下,还是找寻出个看来相当天衣无缝的理由来。
云师兄的鱼,烤得那叫一个鲜活。
估摸着倘如道童将这番话说给李抱鱼听,八成是要气得老道再倒腾一回飞来峰,直撵到南公山顶兴师问罪,自己这做师父的被吴霜添了几十年的堵,而自家这宝贝徒儿,瞧这架势又要被吴霜徒儿带跑,甭论是不是什么道门昔日道首,这口气着实是咽不下去。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横无际涯
就在相隔天公台不久一处寻常巷子口内,夏景奕于青轩楼内半借半取的车帐,就这么安安稳稳停在巷内死胡同处,许久也未动过,只是车帐其中多了位穿灰衣的老仆。
甚至连苓霏都不曾从夏景奕口中听闻过关乎这位老仆的只言片语,不过自从这位老仆不声不响走入车帐过后,的确是举止恭敬得紧,且是自青泥口一家并无多少人知晓的小铺内,替苓霏携来三枚不大不小的米糕,才是令后者将心头顾虑消去些许,虽明知即使这顾虑无用,但几日之间变故横生,自然不是这般年纪,且未出青轩楼的姑娘所能担到心上的。
相比较苓霏,这位灰衣的老仆,却并未有多少见外,称夏景奕公子,唤苓霏姑娘,言语更是和善,虽说是始终抱有仆从本分,不过话语却是热络得紧,仅是相处一日下来,苓霏反倒总觉得更为自在些,难免是要问起夏景奕旧事,老仆倒也并不忌讳,将这两三载来夏景奕出糗大小事一并道来,却是惹得小姑娘乐呵不已,先前提防十不存一。.b.
「这般天景,这人倒是忙碌得紧,寻常人家熄去灯火,都早早安睡,怎的偏偏他却这般忙碌,青轩楼里头不少常客好像也都是这般,前脚宴请宾客离去,后脚便要撑起疲惫身子离去,奔波忙碌,或许这些位有本事的,都是被逼无奈。」
姑娘双手端着半块米糕,小口小口啃起,却是毫无睡意,借车帐之内烛火朝帐外观瞧,今夜雪薄,总倒是不甚如意,大抵在这位极少出楼的姑娘看来,这雪花还是要大些,才显得中看,至于其他,倒是从未想过。
面向生得端正的老仆,吃相自是不比苓霏,一枚米糕很快便是下肚,听闻苓霏冷不丁开口,只是略微一笑,肩头靠到车帐处,半回头接话,「公子自然是比整日出入青轩楼的要自在些,但总也有些事不得不做,姑娘晓得公子乃是江湖中人,就自然晓得江湖里这些位,可不见得比那些位青泥口的殷实商贾要轻松多少,可惜话说到头去,总也是可怜人。」
「他可是威风八面嘞。」苓霏也并无啃米糕的心思,小心翼翼放到一旁,而后才是回想起这位夏景奕踏入青轩楼内时,比起城中那些位腰缠万贯的殷实人家,更有脸面,撇撇嘴道,「他入青轩楼前,可从来不曾见过掌柜那般讨好,即使是遇上那些位青泥口内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是那等爱答不理的德行,哪曾有过这等险些将胸脯都凑上前去的时节。」
倒也诚如苓霏所言,青轩楼底气向来是极壮,听人家说,似乎是青轩楼主人,同如今青泥口地的官大人交情匪浅,而单是在紫昊北境外的地界,大抵青泥口这位大员才是当真说一不二,天高皇帝远,说话办事,当然是有十足的分量,也正是因此,青轩楼在青泥口中的底气,始终便是高人一等,归结到这位难得一见的楼主势力甚大,或是归结到同青泥口大员交情上,似乎都说得通情理。.o
而青轩楼,与青泥口这位边关大员,作为一位楼中寻常女子,苓霏自是不晓得究竟有何许深浅。
老仆愣了愣,但随后便想到这位开口时相当玲珑聪慧的姑娘,终归还是年岁尚浅,更何况终日圈到一座孤楼其中,能琢磨到这般地步,大抵已是相当不容易的事,因此话未出口,先行在腹中打了个转,才是为娓娓道来。
「天底下的可怜人,可并非是一两类,既有那等外人看来位高权重,却始终抱负夙愿不得展露的,好些的名垂青史,得来后人惋惜,差些的只不过留有寥寥数笔,或许连名讳都被抹除得干净。要么便是瞧来事事圆满,却身子骨抱恙,背后受无穷苦楚的,家家有难念诵经文,人人皆如此,何况是公子这等江湖中人,更是举步维艰,可怜得紧。」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样人可怜,近乎从来不会从他口中听闻半点不易或是艰难,甚至可说是讳莫如深,从来都藏着捂
着,极其严实,少有有明眼人,譬如姑娘这等生来聪慧的,能从外表骄横跋扈里头,窥见到其本心是何等卑微柔弱,像是公子这等人,大抵也仅能从其满身伤痕,掌心剑茧里头瞧出些过往来。」
「当然死在公子剑下的那些位,就不可怜?自然不是,今夜公子对上的这位剑客,大概同样是位可怜人,想要在这座人世间找寻出那等不受半点委屈,不遭零星劫难的,难过东海捞针。」
「他能赢么?」虽说是苓霏竭力掩饰,不过仍是将五指缠到一起,朝茫茫北地冬夜张望。
老仆没开口,只是在灰衣外又加上一层灰袍,起身离去。
也就是在老仆离去不过盏茶光景,巷子内又多出一道身影,犹豫片刻,才是走上前轻轻叩响车帐侧壁,带到正失神的苓霏壮胆探出头来,来人才是煞有其事躬身抱拳,行了个道门礼,身形虽仍是孩童模样,但说话却是老气横秋,言说是家家闭户,要寻个地界暖暖身子,特来叨扰,倘如是不方便,便自行离去另寻别处。
天寒地冻时候,这般年纪的道童求个避寒地,本该是极不寻常的事,不过苓霏却是未曾有多少犹豫,便请道童踏入车帐,带到身子渐暖,再赶路不迟。然而甚至连道童都不曾察觉,巷子口处老仆迟迟未曾离去,而是单足立到一户飞檐上,见道童踏入车帐,略微点头赞许,随后身形骤然散去。
天公台外,步映清再无多少抵挡的手段,纵是尚存有内气护身,然而早先已是应付不得朱贵朱梧兄弟联手攻伐,更不必去说现如今祭出这搏命一手,相助云仲脱困,此时遭朱家两兄弟联手,刀棍并举,登时倒退数十步远近,咳出一口嫣红血水来,只得是单臂撑地,才勉强化解去强横力道。而朱家兄弟最是防不胜防的,便是朱梧那两口瞧来无锋的短刀,双刀撩起过后,朱贵棍影便如潮如涌,且不时尚有双刀刀光袭杀,除阴险毒辣之外,两人皆是站在三境之上的修行中人,刀棍同举时节,最是吃不得这般袭杀。何况步映清此时修为,尚未曾立在三境之巅,强撑到这般光景,已然再无甚还手之能。
时至如今,朱贵朱梧,同样也不得不认,眼前这位瞧来不过是才入三境时日尚短的女子,本事并不逊色,甚至要强过同境之人,单是这份深厚内气,便足使得立在三境之巅的修行道人咋舌,仅是凭最是不入流的内气护身,强撑到眼下光景的,这些年来,朱贵朱梧两人还是头回见过。
「这女子倒是好生厉害,不过未免过于托大了些,倘如是方才那一刀不曾朝天公台内劈,咱哥俩拿下这女子,估计仍要耗些时辰,哥哥不妨瞧瞧,就这等天资,怎就不能娶过门来做嫂嫂?」
朱梧知晓眼前女子已是再无甚余力抵挡,于是将双刀略微收回到袖中,不过双手依旧不离刀柄,侧头望向天公台内,犹如通天枝蔓似粗壮的碧青雷霆,随后就不再理会,只是眉头稍蹙,多半是被那位号太平的老道手段惊住。而至于场中云仲死活,不单单是朱梧,连朱贵同样都是不曾过多在意,这等足能令四境中人略微变色,堪称骇俗的通天雷霆,已是在不知不觉间由水阴变为锐金,而后再度变转为铁木,五雷已过其三,纵然是方才云仲凭近乎生死间得来的高明拳术,堪堪挡下锐金雷,但同样亦是后继无力,毕竟经脉内气仍是被压住,迟迟未得解,因此便不去理会八成已是在这般雷霆下,化为飞灰的云仲。
「过门个屁,教你的本事全忘了,这妮子近乎从出手以来,恨不得将两眼都搁到天公台内那剑客身上,甚至对上咱俩动辄伤及性命的场面,尚要有片刻分神,打得忒不过瘾,再者说来,真要替你添个嫂嫂,也得找那等眼里头都是你哥的,这外头年轻俊秀忒多,与其找个自个儿稀罕的,还不如找个稀罕自己的,学着点。」
朱贵使长棍敲了自家老弟脑壳两下,后者琢磨片刻
,连忙竖起一枚指头,「哥说得对。」
但旋即两兄弟就将目光瞬息挪至场内。
天公台周遭经老道手段加持,已可说得上蒙蔽天机,可并非是朱贵朱梧两人灵觉异于常人,而是这等隔绝响动震颤的一方道门大阵其中,传来一声清脆激越的剑鸣。
而不远处巷子内的车帐其中,有位小道童一时顾不得向鼓鼓囊囊的腮帮中塞米糕,却是一脸惊容,从车帐内钻出脑袋,很是有些疑惑地向天公台处望去,虽说是有层层屋舍遮挡,再有张太平道门大阵,遮挡天机,可小道童仍旧是满脸得意。..o
半个师兄也是师兄,何况这师兄的剑气,倒是与其生来体魄迥异。
真要夸一声气象万千,横无际涯。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风雷卷地
场中一时无人知晓,云仲又是如何破去的这方虚境,将满身内气再度显露于人前。
即使是素来神情很是寡淡,总觉举止轻佻怠慢的张太平,神情都有一瞬变幻。倒并不见得全因云仲破去这方道门中相当高明的虚境,而是眼前这位年纪岁数,同夏景奕相仿的剑客,分明是对上数位境界尚高过自身的修行中人,连番做出许多预料之外的大事。接连拦下近三道五雷,虽说凭的是那条瞧不出根底的诡怪红绳,但也着实是有自傲的本钱。
五雷法历来乃是道门其中少有授与徒众的高明能耐,单是这一式铁木雷,寻常三境见之,总要避其锋芒才是,归根到底乃是道门中人近乎压箱底的大手段,倘如是不留后手尽数施展开来,少有人撄锋,即使两人立于同境,近乎于勾动天威落地的五雷法门,却也总能轻而易举破去寻常修行人浑身护体内气。倘如要将话再说得直白些,修行中人所谓养内气,本也就不得跳出天下此界,如今对上天威,自是触之即散,最是难以招架应付,何况还是素来亲近滚雷的张太平施展,无论是境界手段,如何都该胜出云仲许多才是,然而眼下看来,并不足取胜。
更不必去言说这方虚境的来头,近乎已够着道门的天,如今遭云仲只是耗费一番周章便是破去,自然要引得老道狐疑。
而就在这道跟随四夫子剑奔杀而来,横无际涯铺天盖地的剑气,齐齐流转一周,落入云仲掌心的时节,明面上头负创最重的,并非是依旧安然无恙的老道,也并非是出剑略微阻拦剑潮的夏景奕,更不是场外神情突变的朱梧朱贵,而是那位骑石虎的账房,瞧来最是凄惨。
云仲本就多年修行悟剑不辍,而最不愿受桎梏的四夫子剑,得来一线契机内气相助过后,此时剑气最是锋锐无两,多半是这位账房并不曾想过,世上有座南公山,而南公山内的剑客,最是不愿受旁人手段压制束缚,一如当年那位山主,凭决绝求死的姿态,朝天下五绝挥剑,云仲同样不例外,一剑之威,险些由石虎双足,自下而上一分为二,土石迸溅,而石虎哀鸣,近乎是地动天摇。
剑客用剑时,本就切莫站到这剑客身前,此为大忌。
于是这道积蓄良久,迟迟不得显锋的剑气,更胜潮波,生生同铁木雷撞到一处去,足足有上千声震响过后,才是两两烟消云散,而此时张太平纵横人间的五雷,已去其三。天公台内,满是四溢剑气,倒如生生摇落一线月华,置于瓶内,顷刻银瓶炸泄。
但始终稳稳当当坐到石虎头上的那位账房,并未因此惶恐,只是伸手摘下那枚外行中人都能窥见妙处的狼毫,朝石虎头顶王字处,斟酌着点上一笔,便止住石虎颓势,浑身本已是在剑气下劈得炸碎的土石荒草,皆是被强行扯回原处,而后痊愈如初,连那头本就比肩山岳层楼的石虎,浑身都蔓得一层明黄,反倒更有山中君威风。
佳人点口,总感言事断肠,猛虎绘王,方觉威风赫赫。
天公台内,唯有夏景奕笑意最是开怀,哪怕是云仲受数位高手压制到如今,尚不曾束手无策引颈就戮,纵是到近乎山穷水尽地步,依然强行挣脱这方虚境,此时将三境修为剑气尽数施展开来,夏景奕仍只是觉得快然。能将自个儿挤落到天下十人之外的,本就应当有泼天的本领,而这道绝艳之极,更兼排山倒海势头的剑气,铺天盖地倾压而至时,无需言说云仲究竟可否般配天下十人这等头衔虚名,起码作为一位剑客,一位同在剑道其中行路多年的剑客,怎么都是够格的。
对于夏景奕而言,云仲倘如是一如不久前那般,连半点剑客声势威风都不曾显露,便在这天公台内身死道消,大抵才要觉得屈辱,但分明前后递出阵道拳意,与这道扶摇而起剑气的云仲,才更值得凭剑气剑术决个高低上下。
多年前在白鸿帮睡马槽,
尚要被帮中人于十冬腊月泼上满身腌臜臭水的夏景奕,此时才觉心思通透,明镜高悬,于是自行走上前去,将那柄跟随自身走南闯北的窄长细剑横在身前,而云仲同样是将那柄出自剑谷宗孟蟾山之手的四夫子横在身前,伸出两指,稳稳点在剑脊上。
就在不久前这片天下北地不求寺外,有过这么两位立在当世剑道魁首斗剑,一位乃是堪称天下剑道朝圣之所的剑王山道人,一位乃是南境颐章不见威名显露的南公山剑仙,剑气滚犁千尺,时至如今仍有剑道中人频频拜视,倒是已然入世的不求寺因祸得福,不晓得赚取多少香火钱。而时隔不远,同属北地,同样有两位剑道后生其中翘楚,求剑多年,而最终站到这方很是有些狭小的天公台内,横剑相对。
然而差别便在于,夏景奕近乎将多年苦楚尽数化为冲霄杀意,而云仲却犹如一汪水潭,既不知其深浅几何,同样不知其水潭是否通透澄清。
旁人所见,个中辛劳生死,无外乎南公山一力担之,相比于寻常江湖中人,存有个不亚于天下五绝坐镇的师门撑腰帮扶,种种明枪暗箭,生死厄难,自是有师门替其撑腰解困,然而个中酸楚辛苦,却是往往视而不见,更不必言说,南公山受五绝压制日久,或许种种厄难同样是因云仲乃是南公山门人,方才受人算计。人在其位,方知不易,往往是山门中人艳羡山门外闲散修行人,尽可凭心意做事取功,而山门外人,往往艳羡山门中人腰杆笔直,是因师门帮扶,个中艳羡妒恨,无外是以为二字作祟。
所以云仲极少提及,自入南公山以来曾遇上多少重艰难,单单是死里逃生,算计下来就不晓得有多少回,钟台古刹外那一剑,沣都城内同赤龙夺取身心,或是北烟泽外,同万千妖潮搏命厮杀,或是于大元境内舍去自身,得来的一剑破崇山,瞧来实在是威风得紧,但如是多年来,想做的事未必能成,更何况少有拎着南公山名头外出压砸旁人的快意举动,自然举步维艰。
天下独眼的人历来是很多,只能见外人风光,而独不见这风光之后,究竟是否是出于情愿。就如夜深时节,云仲时常惦念,往往是孤身在大元北境独行险地的那位女子,往往是北烟大泽处的师父师兄,往往是当年武陵坡处身死的商队,往往是山兰城内一心求变不惜身死的姜白圭,而并非是立身在人间高处,作威作福,动辄一剑毁人一宗的所谓豪迈,或是凭依师门欺人,甚至连吴霜都深知此事,继云仲上回下山之后,便强行压制住那等护犊心思,放任其在江湖其中只身走动。
今日杀局,倘如有心之人顺藤摸瓜,都可追溯到土楼变改天下十人一事,而幕后推手,显然来头甚大,深思过后,兴许都同南公山有些脱不得的干系。
可既然是横剑在前,又何来胆怯一事。
剑客之中的门道,翻来覆去,不过如此。
「早先言说,白鸿帮如何,深为同情,换成是初上山前的云仲,没准怎么都要使劲怪罪自己,做事不周,或是总觉心头有愧,起因则是想做个明白人,练剑练得明白,做人做得周全,不过风雨数年,想将一件事做得圆满,总是要仰仗苍天命数,反倒多有掣肘。」
云仲横剑,胸口却仍是起伏,即使是得来赤龙内气相助,抵拦下张太平五雷法中的三道,又怎有一个轻描淡写可言,更不必去说,破开这方虚境困束,本就算不上自身的本事,纵然如此,先前这一趟拳路,也依旧是将有些可怜的赤龙,最后一缕内气皆尽挥霍殆尽,浑身添过数道伤痕,且经络大窍,在这场铁木雷中损伤多处,全然谈不上所谓轻松。
「倘若那日我偏要留手,单凭自家师兄的本事欺凌旁人,那才是对不住本心,而至于要将事事做得圆满,天下有一行可称圣者,而无事事可称圣者,再者说来,在下只是个练剑的,既无行一步而见百手的棋道神仙
本事,同样亦不曾存留有什么人间事皆系己身的抱负,行事有失,非我本意。」
已是焦黑狼藉的天公台内,夏景奕横剑,听罢云仲话后,仰起脸来笑笑。
北地宿雪,常无日月,但有滚墨金雷,一如莲台升天,长风不能动。单瞧这阴沉萧瑟天景,怎么都不像那日土楼其中,眼前这位剑客,同样亦不是当年自个儿记恨过不晓得多少日夜的少年,或许怨不得此人,或许亦可将往后事事归结到此人头上,不过许多事同样可在此寻个了结。
「剑名暮月北,寻常佩剑,属凡胎,幸得灵智。」
「没有你云仲,或许柳叶白鸿亦不能长久,我离去不过数月,颐章便大举清理东境帮派,时至如今,两帮皆已散去,两帮中人见生见死,所争地盘,到头不过是一场空梦,不过是一些位游手好闲江湖人,瞎琢磨出的豪气快意。且随风去,但身为剑客,偶然之间用剑论高低对错,好像也不错?」
天大地大,大不过掌中剑,天阔风急,赶不得剑风卷地。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苍山一线开
云仲不曾报上四夫子剑名,而起手时候,却是先发制人。
南公山内有一朝入四境,只差半步冲入五境的大师兄柳倾,有这些年来压根没见其怎么用功修行的二师兄钱寅,入三境时都如吃饭喝水那般自如,何况尚有三师兄近乎无师自通得来修行法,早已先自己许久步入三境锦绣境界,更不必去言说,现如今举手投足之间,已是有四境阵法大家的温瑜映衬,云仲的天资根底,何其薄弱,在南公山中便愈发明显。
自从上山许多年月来,云仲总要将自家师父那句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细细琢磨得如痴如醉,尽管在这般年岁其中,进境已不算在缓慢,可依旧是苦修不辍,即使是有十方厄难总也似如影随形,乃至于自己总觉福禄浅薄,霉运一茬接着一茬,可总也能于险象环生之际,屡次三番化险为夷,更是未曾落下太多修行自悟的功夫。
夏景奕是实打实的三境以顶,修为境界本就占不得丝毫便宜,而更为棘手之处在于,这位剑客大抵是经多年锤炼过后,最擅剑招,而剑道之上的天资,亦不见得逊色半分。
况且即使是凭外门手段生生破去,而眼下天宫台内,除却夏景奕之外,尚有仍剩余两手滚雷的张太平,尚有深不可测的那位账房与座下石虎,更何况现如今朱家两位兄弟所展露出的修为,着实不容易对付。
但云仲起手,已然可称得上是胡来,只是简简单单横剑在前,使单指略微弹拨两次剑刃,但声势却是不差,三道剑气迷迷蒙蒙冲杀开去,似三条大龙风驰电掣,杀近夏景奕身前。
如是有认得那位高居天下十人的琵琶客者,多半能认出云仲此时所施展出的手段,乃是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虽说是未竭力求个形似,不过神韵却是得来二三,初回施展,就已快如奔雷,令这座天公台摇了三摇,甚至站于天公台石柱上的徒众,都有两三人站立不稳,跌落下来。
琵琶客的弦一,崩云裂土,而岂止有一重浪潮,然而对上依旧立身原地不动的夏景奕,却似微风撼山,竟是未曾使出三境修为的剑气应对,只是抬起那口本命飞剑,朝身前迈去一步,凭剑身相迎,只是两三息功夫,金铁铿锵声弥漫四野,虽不曾动用神通,却是将这一招试探尽数瓦解,随后收剑,继续横在当胸。夏景奕总共只递出一剑,却是在原地画出一道早月似的剑痕,而仅仅是如此容易的挥剑举动,却尽是落在云仲这三道如龙剑气的薄弱处,足够展露出些剑招本事。
「我学剑早过你,更不自认剑道天资逊色,近乎是凭一己之力悟得多般剑势,又得名家指点,这些年月来到底出过多少剑,又岂止数十成百万,此等微末招数,平白耗费内气,倒不若凭真本事较高低。」
夏景奕摇头,而后略微弓起身形,双腿绷得极紧,而下一瞬,连人带剑,竟是一并冲至云仲身前,甚至那柄细软窄长的飞剑,也仅距云仲前襟不过一寸。
灰衣老仆已是不知何时立身在一处飞檐上,见此情形,却是略微眯起眼来。场中云仲并未凭手头长剑相迎,照说夏景奕这等堪称鬼魅无踪的身法逼近,如何都要以当下手头最是刚猛的实招应对,可云仲却并不出剑,而是将牢牢攥在右手的四夫子剑背到身后去,以左手拳强袭夏景奕持剑臂膀。
这么一手看似极为托大的应对,却是收效甚好,原是夏景奕此剑,也并非以全力施展,但云仲这一拳,却是将精气神一瞬尽数倾泻开来,招数用老规避之下,夏景奕这一剑,也不过是削断云仲一缕发尾,而方才之际福上心灵,得来的这么一式内家拳意,却近乎是结结实实砸到夏景奕肋下,登时倒退数十步,双足犹如犁地似,于残破石道上划出两道深邃划痕,气血一时翻滚。
凭谁人看来,云仲这首弃剑出拳,都是尤为不智,而这一手却是有奇效,归根到底,并非是夏景
奕不如,而是多有掣肘,以至于剑锋初试,便不曾将浑身气机境界尽数压到这一剑之威上。
而云仲同样不曾平白浪费时机,只是身形略微一滞,右手剑气一如彩云追月,随暴冲身形一并追上夏景奕身形,而剑气后发先至,随即而来的便是剑锋。
自南公山观云悟剑以来,剑气剑意远胜往昔,而现如今全力施展开来,自是不好应对,单是犹如走蛟似的无穷剑气,强行撞上夏景奕飞剑的时节,纵使身在三境以顶,照旧是不敢掉以轻心,同样挥剑两三,递出数道裹缠朱紫的剑气,同云仲剑气纠缠到一处去,捉对厮杀,而两人就于这剑气交缠空隙其中,剑对剑近身厮杀,一时近乎搅动得整座天公台内轰然炸响。归根到底,仍是二人修为,尚不及那等五境中人,皆以剑气对招,于这等情形之下分明不甚合时宜。
然而场中纷乱暴起,似两座决堤大江对冲,时常散逸消弭的剑气,总也要朝向场中两剑相对的云仲夏景奕冲将过去,因此除却两人拼杀剑术之外,尚要提防天外剑气时常落下,仅是两人本命飞剑对撞仅有不过一盏茶汤光景,便是有近乎数十道剑气砸落下来,当中要属云仲青气裹缠的迷蒙剑气数目最重,滔滔而落,逼得夏景奕不得不将原本剑术相争之间所占的优势,尽数放归云仲,转而凭剑气阻拦云仲剑气。
分明是境界压过云仲一头,然而夏景奕剑气,如何瞧来都是不可避免落入下风,不过终究是境界占优,且同样是于生死之间走动过无数回,剑气连波之间,仍是凭高明剑术与天外剑气,连伤云仲数次,这当中最是凶险的一招,便是两剑交击时节,夏景奕另递出一道剑气,而腾出左臂来,探出一肘来,强行砸得云仲倒飞数步,而又有沉似山岳的剑气覆压而来,令云仲吐出几口血水。
在场之人皆非修剑之人,眼见这等阵仗,连张太平都是深深蹙眉。
一心二用之事,往往疏忽甚重,而眼下这等生死之间厮杀,最是骇人。
浅尝辄止,云仲负创倒是更重些,左臂血流如注,而背后尚有三道足可见骨伤势,倒并非是因剑术吃瘪过重,归根结底,乃是修行不如,天外两团抵死厮杀剑气纷纷散去之后,依然是夏景奕朱紫色剑气,存留更多,反观云仲所递出的朦胧浅青剑气,还是落在下风,先行一步尽数散去。即使是场面上瞧来,夏景奕同是负伤数处,但内气依旧饱足,如今两两分开的时节,捏住下颌揍上两拳,竟是生生使被云仲凭拳劲砸歪的下颏归复原位。
比剑一事上,云仲未落下风,并未如先前虚境一般吃瘪,反倒是因这么一手内家拳劲,场面之上占了些便宜,奈何即使是剑意将成,且剑气不弱,仍是受境界所困,捉对厮杀时节落于下风,未能胜过夏景奕所递出的肃杀意甚浓的朱紫剑气。
但分明是云仲吃亏更重,仍是云仲抹去面皮血水,持剑在手率先发难。
而这一次,云仲动用当年盘山学艺得来的小生莲步,与当初在那座山上叶翟授与的身法,更快过方才夏景奕,身后衣摆瞬息鼓起,兜住无穷冷凉大风,追风逐电似,一脚踏上夏景奕前胸,随后拧身出剑,生生于半空其中递出顶顶刁钻的一剑,且连带周身四肢百窍,近乎是舍命一般压榨而出的浓郁剑气,齐齐逼向夏景奕。
强如道门大阵,更有十八枚石柱掠阵,而更有十八位得意徒众守阵,同样是被这阵磅礴如海似的剑气撑了个肚圆,随后顷刻炸碎,即使是张太平出手稳固这方大阵,依旧是有九成徒众如遭雷击,纷纷吐血坠地,更是有两道石柱险些炸碎,此时裂纹遍布,噼啪炸响竟是一时间连片。
剑道中人,悟剑最难,而生死相向时节,更是凶险万分,何况云仲这手看似倾力而为的剑气之外,更藏有一式照霜,冲霄腾起,竟是生生将张太平唤来的雷云映亮些许。
夏景奕发髻尽乱,而依旧应接不暇,云仲剑气随身走,虽是受夏景奕三境以顶的剑气层层消去,然剑意却是一同春雨之后,竹笋抽节,起初一寸朱紫剑气近乎能拦下一尺泛青剑气,而到现如今,一寸朱紫剑气,竟是拦不得一寸云仲所递出的剑气,一时剑气如破竹,饶是依然不断在被夏景奕强横修为剑气阻拦,却无可奈何始终向前推去、
递至夏景奕胸前一寸时节,云仲翻身落地,双手握剑,将剑柄当空一压,四夫子剑锋所向处,夏景奕护身内气,竟是一齐炸碎,被这等雄烈浩瀚剑意潮水生生撞飞出数丈远近,险些镶入天公台内三寸,才被迫止住身形。
而站到原地双手震颤不已的云仲,才缓缓睁开两眼,将满嘴血水吐到一旁,满口猩红笑了起来。
苍山一线开,宿雪点兵关。
此番剑意,倒难得让人觉得春风得意。
夏景奕不会想到在其眼中仰仗师门作威作福的云仲,这般年月以来究竟是受过多少捶打,甚至险些将满身心念都凿了个对穿,更是不会想到天下妖潮遍地时节,成天咧嘴将笑意挂到脸上的云仲,心头究竟是有多少苦楚未消,更无从知晓这些年来,天大地大,见过多少武道当中,背向众生嚼碎满口牙齿孤身前行的武夫景象。
人有时胸中有不快,不得不吐,而数年沉浮过后,这口郁气豪气苍生气,尽数倾吐的时节,该是有何等的气度,不妨试看今朝。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雪夜最适杀人灭口
「境界这斤两,仍是差强人意,不过凭那等堪称修行界内,都能叫人弃之如敝履的经络天资,能走到这么个高矮来,属实是不容易。」
青泥口现如今已是转为小雪,但依然无月,灰衣老仆立身在飞檐处,纵然不远处就是天公台,甚至立身飞檐之上,都能将眼下天公台内的景象尽收眼底,可饶是天公台内有数位高手,仍不曾觉察到这一袭灰衣的身影,在飞檐处自言自语似道来。
「不过这手拳,却是叫人另眼相看,能凭一身剑气顺带将拳劲拳意都悟到这般境地,倒还真能眼前一亮,虽说是还不够,可也算是拿得出手的一道手段。」灰衣老仆从不曾展露过境界,寻常时节,亦不过是侍奉夏景奕衣食住行,脾气甚好,更是难得合夏景奕心思,遇事既不多问,且相当知晓如何审时度势,极得夏景奕器重,但目下所显露出的手段,显得修为并不浅,无视场内其余高手,继续自顾自掰着指头数来,「剑气倒未能再度增进多少,天晓得这小子究竟是憋了口何等的内气,要将这剑气剑意推到何等地步去,瞧着是有些眉目,可不晓得这一线空缺的剑意,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填得饱满。」
「阵道修为,更是没看出什么深浅,技多不压身不假,然而终归不是主道,还是叫其余阵道大家扛鼎最好。」
而老仆始终纳闷处在于,方才这剑气剑招叠到一处,声势如何都不该这般大才是,纵是侥幸用出,更不该令身居近乎四境的夏景奕避其锋芒,且瞧来分明是吃瘪甚重,遭强行轰入天公台内,至今都未曾挣脱。古往今来,修为从来便是压人最妙的手段,而逆境得胜,而未曾借什么外物者,凤毛麟角,眼下云仲那头赤龙分明是再无甚余力,自身内气在这道引人拍案叫绝的剑气之下,挥霍得所剩不多,如何看来,都对付不得其余几位高手。
要做到凭这般境界,孤身对上场内这几位,本就是相当荒诞的一件事,可灰衣的老仆倒是并无其余动作,同样也不曾出手,而是坐山观虎斗,顶多在望向场内缓缓收剑的云仲时节,才略微点头。
世上历来不乏生来悟性与经络奇好,天赋异禀之人,可当真欲要稳定一途,有那等超人一等来当然是要紧,可也绝非可坐享其成,论及天下修行之人,当真似过江之鲫,但果真能走到孤山高绝处的,却断然不单单是独具天资这般简单。云仲的剑,自然是不差的,可相比于天下剑道最为顶尖的一撮人而言,依旧如是位稚童。
「从前不解,一位分明苍天都不加垂青,无论经络还是修行天资,都瞧着相当寒酸的后生,是如何能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有幸亲眼观瞧这么一场生死之间的死战,还真是能耳目一新。」
想到此处,老仆又是朝身后望过一眼,却见不远处有道流光,正风驰电掣朝天公台方向而去,近乎是在街巷之间生生踏出道虹桥来,便一时间顿感有趣,随即就抬单手在额前点了两指,随后竟是扬起嘴角来轻轻一笑。早就是听说过此时时人间有位相当了不得的道门魁首,年月流转,虽是隐居深山,不过依旧是有相当的斤两,此番见过这位神通甚是高明的小道童,却忽然发觉这位昔日道门之首,好像也是位妙人,瞧不上人间这些位寻常俊彦,却偏偏是挑了这么位不长身量的小道童。
一剑杀开重重阻隔,云仲面皮上却无欢喜相。
寻常时节三境难以应对的剑气,对上夏景奕,却总觉吃力,非但只是因其境界略微压过一头,更是因其同样是身在剑道内走出极远的高手,最是知晓应当如何化解剑气,不必说尚有这方道门大阵拦挡,硬生生是靠天机与徒众内气,勾动符箓连同阵眼,生生消磨去这道剑气其中大半锋锐,才是使得夏景奕仅是将所余力道吃了个结实,可显然是并未伤筋动骨。
更为要紧之处在于,老道张太平分明是不愿再拖延时辰,并拢两指
,天外便是自雷云之内,再度引下一线雷霆。与先前不同处,这道雷霆并不复头三道五雷法那般,以声势夺人,同样是不曾有那等仿若山岳倒悬江流对冲似的浩大气机气势,而是使万般威仪尽数收敛,到头只变为一枚通体朱红,熔金赤日也似,半枚拳头大小一团火。但只是初一落下,就险些令天公台内宿雪尽数蒸腾。
道门五雷法其中的丹火雷,瞬息降至。
不远处的账房同样亦是睁开疲惫两眼,仅是单手做了个托举的姿态,那头奔走时节,能引得山岳倾塌的石虎亦是拦在云仲身前,天公台内,一轮剑气骤然涌出,随后夏景奕身形落在云仲身前,回头朝天公台张太平与石虎上盘坐的账房递去一眼。
剑客之争,往往除去所谓意气二字外,尚有印证剑道的由头,而修剑者往往出剑,即决生死,少有人出手将两位修到相当高明地步的剑客拦下,一来是知晓同道中人较量最是容不得插手,二来抵挡已是入了三境的剑气,并非是人人都有这般本事加身,因此两人举动,算是有些破格。
「夏少侠,不久前去往楼中寻帮手的时节,实则本就无甚礼数,虽说是楼主有心招揽,可惜少侠的分量,倒也未必有那般重,我等接此令时,楼主就是先行吩咐过,指名道姓要将令这位剑客吃瘪,即使不取其性命,同样也要废其修为,如是实在废不得修为,便令其吃上些苦头。夏少侠剑气着实精妙,我等丝毫不疑倘如再花费些功夫,必能诛杀此人,然我等同样是奉命行事,倘如是从头至尾不曾尽全力出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
乍看之下气血两虚,染病已久的账房,难得将这段不长不短的话说得清楚分明,朝夏景奕居高临下抱拳,「既是应了夏少侠相请,必是要将最末一手交与少侠,可规矩便是规矩,还请要恕我几人,同样要递一份力。」
于是不容夏景奕答复,青泥口中家家户户,都是听闻一声虎啸,胜过悬空其中闷雷鸣响。
看似如何都很是弱不禁风的账房,挥手时节倒也是气势甚浓,单是这声虎吼过后,自青泥口四面八方峭壁悬崖,或是荒山野岭其中,有无数道光华一齐向天公台周围聚拢,烁烁光彩竟是一时间可同那道丹火雷比盛,映照得整片青泥口雪夜犹如白昼,而比肩继踵,纷纷悬在当空,裹绕万千光华灿灿似星斗的物件,却是一枚枚半人高矮的狻猊石像,也正是在这位账房挥手摆袍袖时,尽数舒展筋骨,圆睁两眼,密密匝匝围困云仲周围。
朱贵朱梧两人同样不再去理会已是耗尽浑身内气,却依旧勉强站立的步映清,收起方才淡然,缓步走到天公台前,牢牢锁住云仲气息。
接二连三杀局,而最重的一手杀局,却是悄然掩藏于夏景奕出剑之后。
丹火雷迫近,云仲周身上下无有一处筋骨不觉焦烫欲焚,而这道不同先前的滚雷,威势实则更重,直逼到近前时,云仲才觉察出这道火球似的滚雷何其沉重,悬于头顶数十丈远近,却是隔空压得云仲浑身骨节生痛,而无一寸肌体不是焦灼欲裂,无一处骨节不曾噼啪作响,只得是艰难抬起头来,以手中四夫子剑气暂且阻挡,然而仍旧止不住这枚丹火雷不紧不慢,徐徐向下压近。
千万头暖玉色石狮齐鸣,却是令这等狮吼未曾外泄分毫,尽数加于云仲浑身,而石虎则是生生将原本已近崩毁的道门大阵强行撑起,在账房凭狼毫再度朝头顶加重一笔王字之后,大阵顷刻之间稳固,纵然是云仲以四夫子剑中连绵不断剑气,阻拦丹火雷连同玉狮子齐吼,奈何在这间隙其中,尚有朱家两兄弟频频递出刀棍,长棍挑动起一道坦途,而双刀如影随形,连番刀芒于云仲周身处炸开,尽是刀芒破碎声,接连破去云仲赖以护身的内气剑气。
不必言说是三境,哪怕四境中人亲临,脱逃一事倒是容易,然而欲要凭一己之力抵住
这四位联手攻伐,未必就能应对自如。
方圆十里,大片大片以天公台为中央的青石土木,顷刻之间被这等数位三境放手施为下的雄浑神通给扯得波碎,甚至许多青泥口楼台,一时皆是摇摇欲坠,青砖彩瓦,或是寻常人家院墙门槛,均被撕扯得震颤起来,垂死挣扎似传出瘆人哀鸣来,便不需去揣测,此时众矢之的,被种种强横神通围困于原地的云仲,该是怎个凄凉惨淡景象。
同夏景奕交手时节,就已是负创,如今几人联手之下强行镇压,更是使得云仲连番突出数口血来,虽是有四夫子剑支撑身形,可双膝已是近乎触地,连番吐出的血水,很快就被残雪吸得饱足,甚至不曾流淌,而是很快便冻为朱红浅冰。
雪夜最适杀人灭口。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难抬头
受重重叠叠压制,纵是云仲自认体魄并不逊于同境修行中人,依然不能力敌。
同在三境高处的帐房先生,与分明仅仅相隔一步四境的张太平出手,寻常三境就抵挡不得,雪上加霜的,乃是神色阴晴不定,尚未再度出手的夏景奕,同朱梧朱贵两兄弟犹如附骨之蛆的刀芒棍影,一并牢牢压得云仲浑身内气不敢轻易浪费半分,只是精打细算,堪堪拦挡四面八方袭来的各色手段神通。
账房先生的手段并不在弱,而自从狼毫连动,唤来成百上千头玉狮子后,方才还显得仍有病容的账房,拂袖时节,一扫原本颓废病容,倒是显得容光甚好,石虎更是作威作福,险些就要欺身上前,强行同云仲赌斗,好在是天外这道缓缓压下的丹火雷,生怕受其波及,才是踟蹰着不曾上前。五雷法,石虎,千百玉狮子悬空,刀光棍影,成片覆压而来,纵是云仲方才递出这般精妙的剑气,却还是相形见绌,只落得个抵挡无能,苦苦支撑的处境,岌岌可危。
两人捉对分生死胜负,云仲尚有些心思,同身在更高处的夏景奕捉对拼杀,自是因其手段多变,技多不压身,即使是内气深浅稍稍逊于夏景奕,可尚有一战之能,而如今对上足足四位三境,且人人境界深浅,分明不下云仲自身,便如何都找寻不出半点生路来,周身剑光大作,难免仍是被天外那道已似凝为一枚虚丹的丹火雷死死摁住,更是有千百枚精巧玉狮子光华夺目,同样也助丹火雷前来,稳稳当当将折腾不止的剑气压回云仲浑身躯壳,经络窍穴一时都是噼啪脆响,眼见是强弩之末。
但不知为何,夏景奕却是再不曾出手,只是神情复杂,立在不远处。
依眼下此番情形,不过一炷香时辰,莫说是杀出重围,多半是云仲满身剑气,都要被被这等四人联手之下的强横威压,生生压回经络其中,到那时节,才是当真如洪水倒灌,没准要使满身经络炸碎,多年修为毁于一朝。但倘如不以剑气拼死抵挡,就说是丹火雷其中传出阵阵引人心悸的滚沸气息,于现如今的云仲而言,是不可承之重,那位账房的本事手段,也同样是不弱于人,一时当真是艰难。
身在场外的步映清已是再无余力,拄刀双手滴落鲜血,已是变为一洼朱红,甚至双足无力撑起身子,内气消磨得近乎一干二净之下,更是浑身气劲悉数消去,对抗朱家两人,着实已然将步映清现如今修为之下所藏于经络里的内气,耗了个清清白白,此时再无余力,如今观望到天公台内景象,只得是拄刀,半晌撑起身子,而后紧咬唇齿朝天公台方向走去,步履蹒跚。
不论是何人在此,总是要以为,如今景象必是绝路,饶是步映清这般历来观百态总觉淡然,儿郎心性的女子,窥见这场面,都已是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然而仍是仅仅握住刀,凭虚浮无力双腿,一步步朝天公台而去。
朱梧出刀不断,当然是觉察到场外这位已再无什么挣动本事的女子,缓步走来,再望过一眼自家兄长,总觉心头稍稍有那么些遗憾。如是多年来兄弟二人东奔西走,始终也不曾找寻到那等安家落户的好地界,同寻常山上人那般居于深山老林,听来倒是自在逍遥,不过终日不见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无论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坦,倒不如隐于市内,才算是最顺心意。
转瞬之间,朱贵就不得不收回心来。
有这么道相当矮小的身形,两掌打碎本已经在那位账房出手后,重新修补完善的道门大阵,而后足不点地,凭那等惊雷之势,强行冲杀到朱梧朱贵两人近前,靠的并非是什么刀剑,更不是其余取巧手段,或是武人眼中阵师那等拖泥带水的攻伐术,而是仅靠一双肉掌,仅在转瞬时节,就将朱梧朱贵震退,横空又添过两掌,将二人打得倒飞出去,纸鸢断线。
而后来人去势不减,当空同张太平硬撼一招,凭力道生生
将其身形撞得动摇,片刻也未停歇,又是在账房座下那头石虎当胸留有足足六七道掌印,险些将才稳住形体的石虎再度砸得分崩离析,而后才是身形一晃,挡到云仲身前,略微将两掌收回,学那等老牛鼻子的做派,略微欠身,才是嬉皮笑脸扭头看向很是有些狼狈的云仲。
道童所踏的罡步,堪称是风驰电掣,即使是场中皆是立在三境的高手,照旧不曾瞧清这位小道童的身形,仅仅是见到黑白两团内气一晃,便已是被逼与道童交手一瞬。
「怎么每回见师兄,都是这等惨状。」
道童嬉皮笑脸,不等云仲搭话,就是抬头望向那道悬于半空处的丹火雷,略微皱皱眉头。
即使是凭道童的见识,此等五雷法不论境界,已是相当的高深莫测,先前也曾见过自家师父施展此般五雷法,倘如不是身在五境,怕是并不如此人,于是就朝那位立在天公台上的张太平看去。
而张太平从道童才一进场,就是死死盯住道童双掌中的黑白两气,眉头深蹙。
当年张太平仍在道门其中时,也曾经听说过这么位本事高明的同门,虽是被师父时常训斥为旁门左道,不合道门大体,但能凭掌法硬撼五雷法的,也唯有那位师弟,生来就是大武夫体魄,修行天资更是不凡,能凭自身悟得的这等蹊跷术法,同道门中最是名震天下的五雷比肩,如是多年来,只有这么一位。
再到后来,张太平为道门除名,道门人人不齿,被称为是空有一身天资,却是离经叛道的悖逆人,而后远赴人间,再未曾涉足道门事,但那位叫做李抱鱼的师弟,却是硬生凭其强横修为,与一手精妙高深近乎独步天下的道门本事,接过道首之任,无论身在人间何处的道门中人,得知此名,皆要称赞。也正是因李抱鱼接过天下道门魁首这般头衔,于往后多年中,道门门人于天下走动,旁人都要给几分薄面。
「飞来峰道门李福顺,见过师叔。」
原本被丹火雷压得不能抬头,如今云仲却是笑得龇牙咧嘴,丑得很。
估计着天底下没多少人能相信,道门魁首的弟子,起名却是这般儿戏,想来当初同乡同窗那位李大快,大抵是能和这位小道童相谈甚欢。
自上次一别,分明是小道童能耐又是拔高许多,倒也不知是每日勤苦修行,还是天资的确惊艳,继当初拦下云仲悟剑入双鱼玉境,睡梦当中运出千丝万缕剑气,凭双掌阻拦过后,此番再见,道童双掌黑白二气,眼瞅更为分明了些,而这手追风逐电的罡步,自然要比起从前更要稳固,快似奔雷。
不愧是同南公山那位吴大剑仙交情甚好的老道首,传道授业时节,总是要出人意料这般简洁霸道,打得过便凭道门的五雷与这阴阳二气,打旁人个落花流水,打不过便施展这等驾虹桥与罡步的法子,跑得那叫干脆利落,只说是这两门手段,四境都未必能撵上道童,除非是身在五境之人,否则大抵只能落个吃灰。
突生变故,最先行出手应对的,并非是若有所思的张太平,而是那位盘膝坐于石虎额头处的账房,轻点两指,使狼毫略微一甩,化生出数十枚背生双翅的墨鱼来,纷纷杀向挡在云仲身前的道童,不过转瞬之间,皆是被脚踩罡步的道童凭双掌拦下,动作出奇迅猛,不得已之下只好令大半玉狮子齐齐转向,纳狮子吼压制李福顺身影。
「有意思,多余花哨伎俩倒是一点不曾教过,只授衣钵其中最高明的本事,看这架势,道门用不了多久,就要生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有些可惜。」灰袍老仆安安稳稳立在飞檐之上,方才云仲受各方神通险些镇死当场的时节,老仆也是安然立在原地,全然不去理会,当真是摆出那等与己无关姿态来,乐呵看戏,直到这道童凭横冲直撞的势头,撞开这座道门大阵,才微微点头赞许。
昔年道首衣钵弟子赶来,着实令云仲舒缓一口气,不过说破天去,这位道童的修为必定不是揠苗助长所得,根基固然相当牢固,可仍在三境,哪怕只瞧场面,除去因破阵致使不能再战的步映清,两位三境对上五位三境,依然不够破开这场杀局。
果真似老仆所料,道童确也是三境翘楚,但眼见云仲疲于应付张太平五雷法门之中的丹火雷,张太平与那位骑虎账房,纷纷是将手段神通施展开来,对付这位横空而来的道童,而朱家两兄弟依旧借丹火雷牢牢压制云仲,对于已是强弩之末,内气难以为继,更无赤龙帮扶的云仲而言,如何都摆脱不得这道丹火雷,张太平雷法,早已是驾轻就熟,逾越三境,又如何能挣动半点。道童即使绝艳,对上张太平同那位账房攻势,同样无暇他顾,只剩下位步履蹒跚的步映清,正一步步吃力迈向天公台内。
头悬火雷,身绕刀芒棍影,剑气随一息又一息间由盛转衰,甚至遭万钧重压之下难以抬头,云仲单膝跪地,甚至能轻易窥见膝下石板渐生裂痕,很快就有血水填补到裂隙里。
自入修行来,不见如此逆境。
云仲抬起头来,入目除去北方雪夜,尚有绣球也似的滚雷。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湖光秋叶
在场之中所有人都看向云仲,近乎是不约而同怔怔出神一瞬。
道童距云仲最近,可李抱鱼亲自传下的罡步,也还是略微迟了那么一瞬,仅仅是相隔那道身形几步远,道童甚至都能清清楚楚见到,云仲张口时节,那道朱红的丹火雷就好像是悬停在其口中那般,甚至连云仲整个人的身形,都被朱红丹火雷映照得略有两分剔透,随即那道持剑的身影就瞬息之间黯淡下来,唯有口中朱红,尚不曾褪色,仍是能映亮天公台的一角。
不像是老道张太平运用出的神通,反而更像云仲所施展的一道神通,以至于小道童一时都是有些错愕,总觉得八成是自己记错,是云仲悟了道门神通,自行施展出这么个五雷法门,而后收归己用,但如何去琢磨,都不该是云仲自行施展出的神通。
经半晌过后,终于拖起一条腿走到天公台边缘的步映清,同样是远远望见云仲这般举动,踉跄跌坐在地,却仍旧是两眼圆睁,咬牙切齿望向那位剑客身影。
这人似乎算不上那等老实巴交的好人,而同样不能昧着良心,说是个仗势欺人,装腔作势的小人,固然自知是涉世未深,可如何都能觉察出,山兰城内,云仲离去时看向那位姓姜书生身死地,即使是步映清这等生来喜怒哀乐不甚分明,更少有知晓人间情义的心硬人来看,都有些不忍。
更不要说是在不知晓自个儿真姓名的丰都城内,那位没怎么用过剑的韩江陵,从头到尾,竟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清清白白,只是带着些已然活不下去的寻常百姓,一路打到城主府内。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他乡时节,这剑客脾气都相当倔强,像极夜色沉沉里,一抹浅淡白光,连步映清都说不上,这道光华究竟是长夜将尽一线初阳,还是别家灯火,可总能叫人贪恋起这长夜过后,当是何等景致。
可现在这道光彩,眼见黯然下去,步映清不晓得何时已满面泪流。
这是在近乎濒死之境,对上四境都为之叹服的道门雷法,更休说是凭肉身凡胎阻拦,等同于求死。
道童两掌之间自师门处得来的衣钵本事,单是还未触及云仲周身时,就已是被丹火雷所蕴的无穷滚雷光同炽热火舌,消磨去多半,发狠之下,李福顺全然不再顾忌天外尚有玉狮环伺,更不曾去理会尚且立在天公台正中央的张太平频施手段,只是随意阻拦,而将浑身近乎九成内气连带修为,顺双掌其中阴阳二气,一并狠狠砸到云仲肩头。
丹火雷是由张太平所施展而出,自是随其心意而动,知晓道童现如今所想,当然不愿顺遂其意,云仲目下早已是强弩之末,护身内气十不存一,剑气同样是萎靡,早已护不得其周全,而就在张太平心意微动之下,丹火雷遍体朱红滚雷,近乎是沿云仲荒芜破败经络伸展开来,瞬息千里,竟是索性将其躯壳化为丹火雷蔓延的河床江湾,生生挡下道童双掌,使其不能近身半分。
下山之后走动江湖多年的张太平,显然不曾为一时局势变转而失却大体,纵是这些年来进境虽迟,但就借这么一手经己手增进过的道门五雷,纵横人间尚且不能,不过身在修行道中,少有人可撄锋,纵是那等名声在外,素来难得一见的四境中人,见过这等五雷,总也要退避三舍,何况是现如今这等场面。
只需凭这道丹火雷再拖延上片刻,令这修为相当扎实稳固的道童无处伸援手,云仲性命一如烛上飞蛾,总也撑不得几百息,叫这等丹火雷燎原之势附着于经络,即使是侥幸凭经络曲折回环,拖得个不曾身死,修为同样是所剩无几,且大多是再难走上所谓修行人这座桥。
对于见过天高地阔之人而言,再落回谷底,总是生不如死。
道童牙关紧咬,却是一掌快过一掌,连番黑白两气同丹火滚雷砸到一处,总有地动山摇之势,这般年岁气血远未到修行中人顶峰,
可毕竟是李抱鱼亲传,而天资又是绝好,硬是以这等瞧来最是蛮横刚烈的笨拙法子强行撼动云仲体内的丹火雷,滚雷反而是节节败退,凭当中反震的力道阻拦,不过是十余掌之间,道童一双稚嫩手掌,已是皮开肉绽,掌骨都是开裂,依旧不顾。
张太平同那位账房合力递上前来的手段,大都是被李福顺一掌拦下,反而是借两人手段之中所借来的力道,弓步扭腰,抡动双掌朝云仲肩头胸口拍去,并无过多讲究,反而最是精熟江湖习武打拳之人最是看重的力从地起,一掌快过一掌,其中弥漫开来的阴阳二气,浓郁得近乎要将身形隐去,但每掌其中的力道之重,竟是使得天公台内外皆是扑簌簌震颤,尚有张太平徒众试图稳固这座已然溃散的道门大阵,而在道童状若疯魔的进步换掌之间,皆是无能为力。
青泥口本是寻常地,而今夜这场由数位三境高手布下的杀局,不可谓不周全。
先是步映清奋力凿穿这方道门大阵,而后则是云仲以赤龙内气,当面送出一阵动摇大岳的拳劲,不知凭何等手段解去虚境困束,随后同夏景奕比试剑道高低,硬是以分明逊色于夏景奕的修为不败,且是小胜一线,于是才熬到这位前道首亲传弟子赶来,将这场杀局破除大半。而这位道童名起得倒是随意,手段神通却是骇人,一己之力拦下两位三境,且是正面硬撞丹火雷,一重接一重,险些就要令这场杀局崩毁。
而万事可惜,往往并不在于从起初就知生机断绝,而是在仅距生路一线之隔时,方才觉察到始终都要差上这么一线。
夏景奕从方才起就不再出剑,神情冷漠站立一旁,但朱梧朱贵却是将矛锋指向道童,后者虽说是仍旧分出些心力内气,抵挡四人联手攻伐,可眼见丹火雷稳住阵脚,道童双掌虽是依旧势大力沉,而内气饱足,距离云仲却是愈发远,被丹火滚雷之威逼退将近一寸,而四人联手之下,仅以内气护身总是撑不得许久,被逼无奈之下,只好将心思放在对付眼前四位三境上,如此一来,才过去百息长短,云仲全身八九成经络,已近被丹火雷牢牢把控。
往往由盛而衰,虽仅半步之遥,恰如天堑鸿沟,道童凭强横姿态拦挡于云仲身前,到现如今束手无策,显然已是错失良机。
生吞五雷法门之中最擅惊掠侵袭,所过之处尽遭火雷焚毁的丹心雷,这等事既是闻所未闻,又是出离荒唐,天下修行人恐怕时至如今,亦不曾有几位如这般胆大者。偏偏是修为尚未跻身四境五境,甚至破入三境,才见天地之阔的云仲,做出此等求死事,一时间却是令原本最后入场的道童亦是落在下风。
朱梧朱贵同时长长松开一口气,然而并无人去在意张太平神情,此时却是深深蹙起眉来,频频看向分明被丹火雷贯体的云仲,后者身形已似一截焦炭枯木,可却愈发令张太平心惊肉跳。
五雷主中正大气,古往今来有入邪门道人,往往只敢动用那等偏门轻巧术法,却少有人敢动用五雷一门的术法,既有非举足轻重之人无处可习的原因,同样也有邪门歪道之徒,驱使不得五雷的缘由,道门内自古长存,从不曾失却传承的高绝神通,抛却所谓道门开山祖师庇佑这等说法,经如此多年道众加持,但凡涉邪门外道者,不得施展出其全威。张太平虽自认并未入邪道,然这一手五雷法门施展时节,同样略有滞涩,可纵是如此,亦不是云仲凭肉身凡胎便可接下,但也就是这么转瞬之际,丹火雷近乎蔓延遍布云仲浑身经络的时节,却是骤然放缓,到现如今已是僵持不下,恰好受堵截于丹田处,不得寸进,才引得张太平一时心惊。
浩浩荡荡五雷原本行于枯竭河滩处,而所过之处,漫山遍野尽染层层叠叠滚雷,似是秋叶见霜,遍地火红,但就是在丹田前瞬息止住,仿若是山洪汹涌无阻,却是生生触及一座万丈高崖。
而
这并非是定盘终局,就在这丹火雷停滞不前过后,张太平同五雷心意相通,登时觉察出这等顶顶古怪的异状。分明云仲经络是被侵占去大半疆域,而现如今丹田其中却似是有头汲水长鲸,任凭这丹火滚雷来势汹汹气象骇俗,却仍是将滚雷之中使人心悸的威能死死拽住,扯向丹田其中。
甚至纵横修行道中多年的张太平,总有些错愕地觉察到,这方丹田并非是视丹火雷为敌,反倒是如搦战受困兵卒,远远望见兵马辎重来援,似是久旱地喜见甘霖,龟裂苍黄地解去隆冬枯干,抬头迎春风化雨。
得四夫子前,得水火剑前,云仲还有一柄剑,曾捧着这柄无形无影的飞剑,眼笑眉舒,缓缓走过漠城热闹喧嚣长街。
这柄剑唤秋湖,剑身一如湖光映秋叶。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天光云影见重阳
大梦初醒。
剑客晃晃很是迷糊不清的脑袋,向四周好奇张望时,倒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随即翻身坐起,却觉周围大风汹涌灌入口中,一时间自喉间至小腹,皆觉冷凉,好似是咽下数十枚老冰,相当不自在。
而除此外,剑客置身之所,同样是令其惊骇的源头。
双足踩到空若无物地,时常有彩云自脚下悠哉游哉而过,借大风鼓动,时快时慢,而除却彩云之外,日月星河同时于脚下穿行而去,只需剑客微微低头,就可窥见脚下不远处,有成片成群的大星滚动穿梭,而不知其去向何处,日居正中,而无数围绕大日滚动的星辰或明或暗,无穷无尽,只是稍稍观瞧,总觉目眩神移。
往往时节,剑客总以为自己眼神不差,奈何眼下时节,日月星辰流转滚动时,倒的确是看不清其纹路,只能相隔不远,朦胧之间窥见苍凉古旧,全然不能揣测其存世多少时节。在无穷星辰滚动正中央,一枚不知宽窄几许的灼热星辰映照四方,周遭星辰光彩,皆由此而来,正是因此,虽说是无人相告,但剑客总觉得这道星辰,理应是晴朗时节,天外日头。
云影穿行,而罡风肆虐,那道像是沉入脚下不过百丈远近的灼目星辰,正在缓缓转动,以其雄奇精巧伟力,逐渐推移年月,而这件事已经做过许久,亘古长存。
如这等怪诞雄伟的古怪梦境,云仲曾见过数次,双鱼玉境其中光怪陆离,时至如今仍是时时回想,但眼下这等奇崛景象,着实还是令人觉得,自个儿仍像是见识短浅的乡间人。
低头时能见星斗随大日滚动游离,而抬头时,最先瞧见的,却是琼楼玉宇,更有连绵交错山峦横脉,蜿蜒曲折龙蛇穿行,有那等不知高矮的险峰,近乎已是将锋尖穿破彩云,好像伸手可触,怪石嶙峋,而能见山间老猿,天晓得耗费过多少漫漫流年,才是攀上这数座能穿透云雾的雄奇山峦,此时无意间抬头,却窥见云仲身形,仓皇叫过几声,便隐于峰顶古树开枝散叶极广的叶片内,可仍旧偷偷朝云仲看去。
老猿猢狲岂能知晓,为何云端有这么位如何瞧来都是寻常至极的人,于是纷纷惶恐吼叫,空谷传响,却是使得云仲相当不怀好意地掀起嘴角,轻声笑过两声。
相比双鱼玉境,此地楼台规模,总要更为粗犷雄奇,单是抬头观瞧不久,云仲便发觉天外倒挂的这许多座楼台,飞檐处竟是有走蛟缠绕,即使是颐章京城都未曾见过有这般景象,而飞檐经多年风吹日晒,已是斑驳古旧,并不像是有人烟。数千道江河溪渠横流,而苍凉粗犷旧城宫阙连绵成片,古木参天,虽是相隔甚远,依旧能看清其粗大枝节藤蔓,神祠之外飞鸟盘踞,时常掠过高天,而云仲只需微微抬头,便可窥见鸟背处的翎羽,正在日光映照之下,散发出数色并存的光晕。
「天底下还有这般怪的地界。」
而随云仲自语,穿行于云仲脚下的彩云处,却是忽然显露出这么一道人踪来,忙不迭咳嗽两声,似是遭云雾呛着,才是蹒跚着从停留于原地,迟迟不散的云雾里迈步走出。
来人形貌苍老至极,不知其年岁,只是面皮处似是老松枝干,斑纹遍布老纹纵深,条条沟壑穿插老斑,甚至连显露在外的双手,都是极似枯枝,而背后却是驮着一枚瞧来极不相称,甚是厚重的一枚斗笠,大概是多年来都不曾修整过,单瞧这枚斗笠,总觉泛黄开裂,甚至都有那等翻卷毛边袒露在外,手中掂着枚竹杖,正眯起浑浊老眼,上下打量云仲。
四君其中的北阴君,年岁最长,而手段玄妙,然而露面却是不多,同云仲交情同样不比东檐南阳两君,此时窥见云仲恨不得多生两只眼四下打量模样,难得一笑,「如何,老夫的地盘,相比起那双鱼玉境,怎么都不该有过多的差别吧?不见得有双鱼玉境大,但古往今来前来
此地的修行中人,哪个不是诚心叹服。」
没等云仲接茬,北阴君就是走上前来,以竹杖敲敲云仲头顶,同时也将方才一抹笑意尽数收敛。
「道门的五雷法,古时候曾有那等贤才大能,险些比肩道祖,凡五雷一动,万鬼伏诛,单是靠这手五雷便可镇压群雄,甚至一座当真可称得上有高人坐镇的仙家洞府,都未必能拦下这五雷,如今却是稀罕,见过吃丹药灵宝的疯癫痴人,倒是不曾见过几个胆敢生吃五雷的后生,若不是知晓你小子为人,还要当你是一心求死。」
知晓北阴君手段高明,云仲同样是不藏掖,只是相当热络上前搀扶,嬉皮笑脸,「这不是走投无路么,谁能成想那等地界,能有数位三境高手下这等杀局,再者起先就有些念头,贪心得紧,才有这般举动,却是不想生吃一道丹火雷,就又是能在此同前辈相见,福祸相依,焉知非福。」
两人漫无目的走动,北阴君虽说是脚步瞧来蹒跚,但总是稳当,足下生根,行至那座刺破彩云的山峰前,才是堪堪停足,将身后斗笠取下,慢悠悠放在身前,这斗笠竟是仿若飘荡水中,悬在当空,而后慢悠悠坐下,低头看看流转滚动的散乱星辰,过去许久之后,才是重新抬头,同云仲一字一句讲来。
此方虚境,唤重阳境,虽同样是凭双鱼玉境为基所生出的一方虚境,但入双鱼玉境之人,未必便能入重阳境,如说是双鱼玉境能令玉境中人体悟日月穿行,砥砺技法,而这方重阳境,便是打磨来人体魄,非那等触及门槛者,不得入此境半步。四君其中,人人皆把持一方玄境,而由北阴君所掌的重阳境,多年来能走到此处的修行后生,少之又少。
也是从北阴君慢条斯理苍老言语其中,云仲得知古时修行中人,法门未必就有如今这般高明,就如是古时野史书卷其中,言说有神兵利器,足能开山裂甲,可搁在今日,八成是不如日渐攀升的锻刀铸剑手段,江山代代贤才,法门日渐精进乃是大势,虽说是古时法门并不见得能尽传于后世,然而流传至今的神通,大抵是要比古时高明出不知一星半点来。而神通此事,往往同种神通落入不同人手中,亦不相同,就好似是学剑,剑招剑路由师门传授,可未必便适宜自身动用,术法同样是如此,于是强弱二字,不单单因其本身,更因其施展者的本领如何。
而但凡是法门内气占上风,便引得世情变转,古时凭修体炼身的那等武夫,因其路数之上始终是有这么一道龙门,于是使得无数绝艳之人,无可奈何受阻,或许是终生不得踏入修行半步,这道横亘与凡俗武夫,与修行人之间的天关,终究是使得无数人铩羽而归,折戟沉沙。
于是这方重阳境,如何都有些荒凉残旧,无人问津,大抵数十年间,只得是有零星几位凭自身膂力,强行越过龙门的武夫,走上修行道后得来一身不浅的修为,而终日练体不辍,才可走到这方玄境来。
「内气是妙,不过好像如今的修行人,从来都是太过重看内气境界,而练体者甚少,一来是要受无穷苦头,二来即使是有一身相当蛮横霸道的体魄,内气不济,照旧是不能敌过旁人,有内气护体便已能应付下大多时节的攻伐,再者有这么一道龙门阻拦,出力不讨好,当然是走上这条道的,少之又少。」
「凭你多年锤炼体魄,身在自家师门中打下相当结实的根基,虽是不易,但远远还未到触及重阳境的深浅,眼下凭生吃五雷这般荒唐举动,算是投机取巧得来的道果,自然是要还的。」
云仲愕然,不过仔细想来,自入南公山以来多半是勤恳练剑,才得来这身还算壮实的体魄,正是凭如此,才在连番负创,甚至生死险境其中得来生路,生生一路撑将过来,不过要同那些位大武夫相比,即使脸皮再厚,同样是有些汗颜,于是讪讪干笑两声凑上前去,「那依北阴君所言
,咱是应当从何处补旧账才好?即使是入玄境很是有两分轻车熟路,可外头尚在生死关头,总是心急如焚,当然是不能同四君相比,倘如是当真有四君一星半点的高矮,又怎能成天遭人算计。」
北阴君沧桑老脸稍稍缓和些许,不过依旧不曾搭理眼前这小子看似极不经意的马屁,只是瞥眼看过眼中光彩相当诚心的云仲,抬手朝眼前高耸山峦指了指。
「你若能触碰一头猢狲或是老猿,重阳境便算你走过一趟,终归是亲疏有别,按交情替你宽限些许。」
「再者来,甭在我眼前哭惨,除却毁了身衣裳,你小子固然是遭人暗算,可到现如今也未曾真吃亏,反而是凭体内后手化解了这丹火雷的骇人力道,火中取粟得来的造化,千万别得便宜卖乖。」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春寒料峭
春日浮云生暖意。
隆冬月份,漠城以内却是处处能见春容,半大孩童竟是有不少打赤膊的,团团围绕到那等寻常小巷里斗百草,总是有那等心眼小些的,终日难求一胜,哭哭啼啼嚷着要还家,请自家年岁稍长的兄长前来找回场子来,涕泪横流。不过终归是年岁尚小,心头存不住事,不出两个时辰闲暇无事,便将面皮上头格外分明的泪痕擦净,又是厚着脸皮前来,叫嚷得面皮涨红。
斗百草原是那等寻常玩闹事,然而不少同好此道的年长之人,往往是要添上点胜负之外的彩头,虽不见得家底厚实到有珠玑百斗,可或多或少,要凭两三餐酒食作饵,拽草茎时那便叫一个急于求胜,三三两两挽起袖口青筋暴跳,瞧阵仗便是相当唬人。不晓得百草有知,瞧见这些位臂膀足有大半人头宽窄的精壮汉子,死死扯住草茎两端较劲,当是要如何煎熬。
自打从前阵以来,漠城之内草木返青,分明眼下理所当然乃是隆冬飞雪连绵,城内却是万物生机竞发,连那等晚秋时已然落光叶片的枯木,都是纷纷舒展开来,争相突蕊拔芽,往日那等越冬的厚重衣裳,却是一时失宠,尽数被人褪去。
四季常春,本已是求不得的事,无数被原本冬时滚滚烈风拦在屋舍内的城中人,总算是能将这些时日以来心头阴霾尽数撇到天外去,不单单是男子兴高采烈呼朋引伴,甚至大多已是习惯深居屋中的女子妇人,都是难得走上街头,三五成群,莺莺燕燕,常能于街畔楼台中窥见倩影,的确是一扫冬时无趣。
城内说书先生处更是人头攒动,不论是那等才能含糊听懂说书的孩童,还是那等无事时节,稍稍饮过三杯两盏,略见醉相的男子,甚至于许多结伴同行,于城内闹市其中逛过近乎整一日,通体累乏的女子,竟都是挤到这座说书先生摊点前头,听这位近来愈发神采奕奕的说书先生,轻抚惊堂木,说起一截又一截不晓得从何处听来的野史。甚至大多连城内所存留的书卷都不曾记载,偏偏这野史意趣横生,即使是有些腹有文墨的书生起初有些嗤之以鼻,但不出两日,便提前预备好折扇座椅,围绕在前头。
而至于究竟是瞧上了谁人家中未出阁的明艳姑娘,还是着实叫这位说书先生引经据典,妙趣横生贯口引得挪不得脚步,可人人都能看出这位说书的先生,近来心境极好,说书时节都是挥斥纵横气甚浓。
好容易说罢今日这段书,老先生使惊堂木一敲,随即就笑吟吟朝眼前人一拱手,倒也无需说那等如是下回分解老生常谈话,周遭人就晓得今日这趟书罢了,这才是如梦初醒,此起彼伏叫过几声好,银钱倒是并无需打点,都晓得这位老先生家境不差,更何况漠城内并无事事需凭银钱,于是少有自行上前赏银钱者,纷纷抬头时节才觉灯火初上,各自散开,连忙还家去。只剩下老先生仍是立在原处,并不急于回住处,而是仔仔细细将桌案擦拭得干净,顺带把那枚相当老旧,却是被盘得油光铮亮的惊堂木,给缓缓压到桌案一角的宣纸处,静静落座,头也不抬就撑起一柄伞,像是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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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淙细雨落枝头,红芭蕉而碧绿萝,也似只是在片刻之间,城内百花尽绽,虽是良久不见雨,本该是有土石滋味弥漫开来,而现如今却是花草香萦鼻,难得令这座漠城都一时笼上层秀水青山意味。
落花流水间沿街心打着转,从说书先生脚下流淌过去的时候,身前就无端多出一道身影,并不客气,将一旁空余的座椅拉过,自行坐下,分明未擎伞,更不曾顶斗笠蓑衣,可瞧来周身不曾被雨水浸湿半分,此时安稳落座,朝说书先生点点头。
「漠城果真是漠城,四时皆有四时景,可不得不承认,到底是春光春雨,最能催生人心善念,举动之间,竟都是轻缓下来。」
来人一身锦衣,而衣摆
袖口处镶有数枚蚌珠,见说书先生笑而不语,只是将茶盏搁在桌案处,知晓其用意,登时没好气斜睨过后者两眼,随即抛出枚袖口蚌珠,搁置于茶盏其中,很快就有清水流淌而出,说书先生连忙笑逐颜开摆手,说是这些便足够,从一旁布包中捏起二三十枚形似柳叶刀般的碧叶,放于茶盏其中,小心翼翼使两指渡出股火舌来,将两盏茶汤煮沸。
可怪异处在于,说书先生撑伞,可并未遮挡茶盏,可纷纷细丝悬银似的雨线,竟是纷纷绕开两盏茶汤,并未有一滴雨水落入当中。
生具慧眼之人见此景,应当如何都要骂几句娘,像两人这般不动声色,甚至连内气流转都无的高明修为,却是用于护两盏茶汤,总归是家大业大挥金如土的举动,奈何在此落座的两人,若比境界为家底,当世也无几个比这两位厚实。穷苦人家递出两枚铜钱都需咬牙切齿,大富大贵者纵是日废千金总也无关痛痒,因此在旁人看来的荒唐之举,在富贵人见来,反而倒是顺遂本心,难得舒畅。
「别小看了这为数不多的刀槐茶,搁在以往,就以漠城状况,三年五载都不见得能有几片,孤零零挂到树梢上,怎么都比足金贵不少,好在是水君前来相助,即使自谦乃是寻常神通,却是使得漠城延续生机,往后如是有幸,没准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到那时机,却不知应当如何谢过。」
话是这般说,但说书先生脸色却是相当自如,哪有一星半点拿人手短的景象,脸皮厚得纵使是山岳覆压,亦觉不痛不痒,此时端起茶盏来,摇头晃脑吹吹热茶,事不关己高高挂。
搁在平时,水君纵是道行深厚,却也总要敲打敲打这位分明修为高绝,却甘心埋没于漠城中的聂长风,可今日不知怎的,分明是眼前人再度摆出一副无赖至极的架势,竟是丝毫未动心意,半晌之后破天荒取来另一盏茶汤,浅呷两口,一时浑身气机收拢,随后抬手,将满城上空悬而未落的雨丝,尽数凝于一指间,而后又是随意点出,在两人之间凝成纵横交错一方水框。
…。。
二人身在漠城内,有多日不曾见天下事,幸亏是水君时常走动,且有这么一手相当高明的推演本事,天机如何且不能瞒过,而聂长风同样是闲暇无事,自然有功夫同这位堪称是供参造化,来头大得骇人的水君胡搅蛮缠,但两人却着实是许久不曾手谈,修为精进寿数绵长到这般境界之人,多少精熟些寻常修行人看来相当荒废光阴的手段。两两交锋,倒果真棋逢对手,原本有心晾水君一道的聂长风都是有些技痒,哪怕是明知水君这手当然卖的不是什么好药,却仍是两指轻点,使神通凝为一枚黑子,持黑先行。
就算是聂长风再不待见这位走到外头去,一身修为足能令天地翻腾起来的恶主,但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有时候眼前这位倒当真是不怎么容易讨人嫌,单是以这份修为,尚无半点骄纵脾气,就着实是有些难得,并非是觉得天下修行道有名有姓的毫无城府,而是因为这位水君的修为,着实是太高太高。
「当年我曾在无意之间种下一枚棋子,本是性情相投,至于那后生的天资修为,倒是一塌糊涂,可不晓得过去这些年,竟还当真是让这枚无心插柳的一步看似孤子,却是莫名其妙连成气候,竟是走得极远,眼看着就要将这盘棋赢下。」
两人都是活过若干年岁的老狐狸,算力奇强,于是运子如飞,并不像是切磋手谈,反而更像是将两人行棋的路数,生生挪到同一方棋盘之上,而水君口中所说的这枚棋,着实精妙无双,神来一手,凭看似的一手弃棋,倒是搅乱聂长风辛苦布局,于是抬头笑吟吟开口,可旋即又很快将这抹笑意收回。
「只是苍生天下,又怎止一张棋盘就能说得清,在这方棋盘上妙手偶得,可放在掩藏于这张棋盘之后,重重叠叠棋局里,这枚孤子,果真就能
杀出重围么?」
聂长风揉揉面皮,忽然想到许多年前,有位磕头拜把子的兄弟,两人甚至都改为同名,皆唤长风,时至如今这漠城里头,都尚且有这么一家高门大户姓阮,可惜这高门其中的女主人,却是被个江湖儿郎拐了去。聂长风总是能记得,当初还相当年轻的剑客,脸上总是挂着相当懒散的笑意,好像除却时而悬于腰间,时而抱在胸前的佩剑外,人间并无几件值得留意之事,那时节,还真是引得不少女子肝肠寸断,相当不厚道。
钟情剑道者,往往不可求得更多,乃是人间常态。
「在我看来,能。」仍是说书先生面皮的聂长风站起身来,将杯盏底已然不复温热的剩余茶汤饮尽,独自擎起伞来,算是投子认输,并没有什么邀水君回府歇息的意思。
「我算不出水君棋路,照旧是不晓得何谓破局,但我会用剑,所以那小子剑用得好,就是天下莫堪比之的大道理,没有比这更大的。」
只余水君一人平静抬头凝望聂长风背影,直到后者与伞一并融化在极浓重极浓重的雨雾。
终归春尚有寒,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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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先来后到
入重阳境则不知岁月,足下星辰随日月翻滚,终日都是明如白昼,云仲只是随意在此虚境内走动,瞧来闲暇,不过实在是因这位北阴君不留情面,压根不将这锻体锤筋应当从何起始说个分明,反而是同云仲随意言语两句,就是转瞬离去,留下云仲自行怔怔出神,许久才明白过来,多半是无人可问。
四君其中,北阴君出手最少,时常见过这位踪迹时,也大多是在鼓弄自身所好,听闻早先双鱼玉境四季,或是那等扯云头降飞雪的营生,皆是由北阴君所做,听来容易,且是难得的闲职,可能如此随心所欲,令双鱼玉境随心意变天,当然不是什么容易事,
纵是四君历来是平起平坐,无甚差别,可并非就是修为强弱亦是旗鼓相当,北阴君纵不见得是位居四君之首,可大概同样不会居于四君末位。
如此一位神仙,云仲即使是有心将这重阳境过得快些,但依旧是不能厚着脸皮请北阴君网开一面,或四处去寻这位的踪迹,倒是不如四处先行走动走动,待到知晓此地大致全境,才好揣测这道重阳境,应当如何迈过。先前北阴君曾言,说是只需触及一头山间老猿或是猢狲,便算是过关,云仲倒是有心尝试,不过觉察到此地古怪所在。
修行到这般地步,虽说是还未学来那等脚踏飞剑瞬息千里,或是足御云头那般瞧来最有神仙气度的本事,但只需一线内气萦绕双足,不费吹灰力气即可腾空数丈,而远非那等凡俗武人强凭力道轻身而起可比,但这方像是天地颠倒的重阳境,却并非如此。即使是云仲将满身内气几近逼出,亦是双足堪堪离地,反倒是不如凭本身力道,尚能如寻常人一般跃起,而即使是这座穿云山岳,瞧来相隔指尖不过一臂远近,然而云仲运全力跃起,依然无果,只能勉强触及山峰一株野草,更莫要说是攀上这座倒挂险峰,同瞧来就是灵巧十足的老猿猢狲比斗。新
云仲漫无目的缓行,而在相距原处不过数百步外,就见到这么一座自云雾里骤然浮现出的高塔,塔楼像是终日隐于云雾以内,而云仲经过时节,才骤然浮现出踪迹,但见其上流檐明瓦,斗拱主梁架设繁复,甚至外壁木石处皆是镂空,雕工冠绝人间,雕绘流云浮树,飞鸟走兽,更有仙人过桥,金枝玉叶点衬,飞瀑悬绝,端是仙家气派,不论是雕工或是气派,竟是远高过人间斥千金所铸佛塔。
只是这塔同样乃是倒悬,塔尖在下,塔基在上,一整个仿如倒立。
咋舌半晌,但终究是见过双鱼玉境以内种种玄妙的云仲,很快就将心思收拾妥当,才要仔细打量这座倒塔应当如何入内,塔身镂空处却是无端有彩云浮生,落下两道身形来立身塔尖两侧,却是一头通体皂墨的老鼋,足有丈许宽窄,一头黄蛇,身长三尺,无足少鳞,尽将两眼盯紧云仲。
「有能耐入此境的,近年倒当真是不多,后生小子既是见过我两位,怎却连施礼都不愿,倒是世风日下,礼数都不甚周全。」
先行是黄蛇口吐人言,上下打量云仲片刻脱口而出,虽是生与寻常蛇属相仿,不过竟能由那两道竖瞳内瞧出些戏谑来,见云仲仍是懵懂,才是摇晃蛇首,老气横秋继续道,「难不成是走错地界,我便说,一位双掌磨茧怎么瞧都是用剑的,如何能到这方重阳境来,到底是修体此事江河日下,出力不讨好,人人都更乐意凭那等天予天授的资质,走那等动辄覆海搬山的修气路数,使得这重阳境反倒越发冷清。」
那头通身皂色的老鼋倒迟迟未开口,不过两眼如刀,将云仲自上而下看过几遭过后,舒展背后顽甲,不过却不再去看向云仲。新
「在下的确是前来的重阳境无疑,先前见过北阴君,但至于身在重阳境应当做何事,确是有些狐疑,还请两位前辈告知一声。」云仲抱拳施礼,只是总觉有些别扭,虽是明知眼前这一龟一蛇存世甚久,
然而称前辈一事,多少有些叫人哭笑不得,何况这头黄蛇口吐人言,话语腔调老气横秋,而实则声响倒是纤细清脆,似孩童一般,就更是有些好笑。
但也就是在北阴君三字出口时,一龟一蛇对视一眼,纷纷是将原本散漫收起,然而看向云仲的神情里,却总是有些纳闷。
「我等镇守于此塔处,不知有春秋几度,前来此地的修行人虽是愈发罕有,但四玄境但凡是入过一境,不论是五境之人,还是才入修行道者,同境之中能借体魄之势胜过旁人远甚,但在阁下身上,似乎全然不能窥见半分。」老鼋沉声开口,声若洪钟,不过同样是目露蹊跷,「方才见过阁下浅尝辄止,体魄倒是在一众修行人中也可称出类拔萃,但要触及到重阳境门槛,如何都是要武夫越过龙门,凭凡胎化修行人,而后再辛苦锤炼多年,便算是能入重阳境,凭阁下现如今本领,着实不济。」
「那倒也不见得,多年前就有人曾借外物走到此间,重阳境内不只是有那等体魄已然无人能及的高手,尚有那等被天地造化认同的,认定往后人间必然有这么一席之地,便已然能入重阳境。」黄蛇却是出言,随即转头看了看云仲,「前来重阳境前,小兄弟可否是有甚奇遇,或是明悟过什么高明的炼体门路?」
「打过一通内家拳,应当算不上什么高明的炼体门路。」云仲亦未遮掩,不过随即又是想起些什么来苦笑道,「生吃了一道道门的五雷,估计算是奇遇。」
远方一座山巅处,北阴君听闻到风吹草动,无奈笑笑。
人间道门的传承根底极久远,而这五雷法门,流传并不仅百代,纵是古时修行道才是生根时,就已有凭五雷术法对敌的道门中人,不单单是传承甚久,其雄奇伟力亦是惊世骇俗,估摸着像云仲这般乱来的本就无几个,倒是当真有了些阮长风那小子胡来的端倪,才入三境不长,就偏敢做谁都不敢做的事,倒说不上究竟是福是祸。
不过事到如今,凭已有的后手涉险,似乎也不能算错,一入江湖本就是世事难以语料估量,更何况是入了修行一途,怕是人人都想着平平稳稳便能修到五境,而全然不必涉险,龙潭虎穴终归是看旁人去闯,才算是最稳妥,但倘若要是到那等生死存亡境地,便容不得计量得失。
实则连北阴君同样不曾算到,本该入这方重阳境极晚的云仲,却是在这等节骨眼上因祸得福,靠怕是天下修行人都觉得胡来的举动,吞下一道丹火雷,偏偏竟是未曾损毁其经络,焚毁肉身,而是借这道丹火雷中大半威势,使丹田那柄许久都不再折腾的秋湖剑再度苏醒,一举消磨去丹火雷多半声势,借花献佛,皆因一时间念头电转,倒果真是赌得甚好。
外人或许瞒得,而凭北阴君修为,另加重阳境中本就是自身所掌,于是仅云仲初来乍到,北阴君就将先前云仲所做尽数推演得出。
早年间云仲曾得来数枚沧澜水,取自水君所赠,乃是于剑炉当中强行咽到腹中,多年来助云仲数次破境或是化险为夷,已是几近干涸,可尚且留有这么一道水君事先留于其中的威势气机,如今沧澜水彻底干涸时节,那数道气机就如积雪化开过后,金玉外显,也正是借此破开张太平虚境困束,得以动用内气。同时又将丹火雷所剩余的泼天威能凶险,死死摁到经络之中,不使其伤人腹脏,蒸干气血,反而是令经络更为稳固,甚至浑身血肉体魄在这等本该害处甚大的丹火雷煎熬之下,得来莫大好处,借此一步登龙门。..o
如今只需使这道丹火雷缓缓锻体,再令玄龟腾蛇,授其锻打体魄的本事门道,冲出这方重阳境,便不再是什么难处,只是虽然云仲修行已全然算不得缓慢,许多事仍是迫在眉睫。
就在不久前,有位自称是大梁的年轻剑客,生以自身不亚于古时的武夫体魄,与其强横境界,接连造访
双鱼玉境与重阳境两座玄境,皆是不过一日就已是破开两座玄境,甚至于即使是北阴君四人欲要略微拦阻,到头来都是无果。
这剑客叫做萧锡。
双鱼玉境其中那位半个话事人,曾将半座双鱼玉境的福源连同剑术一并相赠,而落在本就天资高绝境界精深的萧锡身上,更是使得这位身在双鱼玉境受困束无数年月的剑客,隐隐有此代天下第一的气韵。
甚至连土楼拟定的那份天下十人中,不曾记姓名的那位第一,从来都是萧锡稳稳坐镇,单人独剑灭去大梁境内宗门此事,无论放到天下何时,都无愧小辈第一的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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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我眠塾屋见玄桥
道童李福顺发髻散乱,终是在张太平与持笔账房,同朱家两兄弟协力之下,震退数十步,嘴角紧绷,血水依旧遏制不住从口中渗出。
哪怕是这阵时日身在飞来峰一心修行,但现如今境界显然仍是吃亏,纵是以李抱鱼所传衣钵里最是高深莫测的阴阳二气通灌掌心,依然杯水车薪,这场由数位三境高手所设下的杀局,虽说是有云仲在先,道童在后,纷纷递出看家本事对敌,果真是拦下数重本该必死的杀招,可依然不能阻挡事事皆向既定处滑落。
场中并无半位凡俗,不论神通法门修为深浅,天公台内皆是三境以顶的人物,甚至可说皆为绝艳之人,纵然其余几人不见得有夏景奕近来名声盛,可如何都距所谓的天下当代十人甚近,单是朱家兄弟这等法门精纯高明,而账房先生最擅镇压本事,就单单拎出张太平一人,便是道门其中辈分甚高,而手段通玄的大高手,对上寻常三境,大抵早已败退于这四道五雷之下,却是难为云仲与道童艰难扛到现如今来。而最是令人生畏处在于,即便是老道递出这么一手可令四境见之色变的仙人手段,仍旧不曾见其内气衰落,正因此道童对上眼前三人时节,当真寸步难行,捉襟见肘。
到底是修行尚短,虽说是与尽得李抱鱼亲传,而多半只是浅尝辄止,学来这么一手至刚至阳的双掌阴阳气,与逃命脱困的罡步,可说到底去,其余那等旁门手段并不见得出彩,毕竟飞来峰内修行,凭李抱鱼的境界手段,实在太过冗杂周全,欲要尽得其本事,总不得一蹴而就,道童虽天资绝艳,同样不例外需凭漫长时日好生打磨,于是当下这两掌阴阳为人所制衡,一时便显露出颓势。
虽尽全力,仍是差之毫厘。
朱梧仗朱贵一棍开路,挑开眼前迷蒙夜色,而双刀刀芒匹练似卷来,又是逼得道童仓促应对,恰巧那位账房见缝插针,引来数十头玉狮齐齐张口,吼动波澜生生迎向道童双掌,只是数息之间就令其逐渐薄弱下来的黑白两气震得溃散,而此时朱梧刀芒已然自道童胸腹之间蜿蜒绕行,直袭杀至咽喉,好在是罡步精妙。接连闪出数重残存身影,堪堪躲过两道锋锐刀光,刀芒未曾触及,可森寒锋锐劲气,仍是在肩臂处留下两道血痕。
分明险之又险避过这手攻伐,张太平后手,却是蛰伏极深,那两道刀光遭其借用,一时分化出几十道通体荧荧的纤细滚雷,在道童吃力躲闪之际攀上其身躯,牢牢锁住,后手则有数道黄符迎风飘摆而来,眼见得要死死镇住道童,使其不得施展那等奔走如电转的罡步。
朱梧这两道刀芒,本就不是为伤人,一来是为近身,好留与张太平道法施展开来,其二才是歹毒所在,便是为试探这位瞧来就年纪不深的道童,眼下内气尚余有几何。寻常三境于危急之境中,对上这刀芒,全然可以无需躲避,只以内气护身即可轻描淡写拦下,转而应对其余两人攻势,然而道童凭罡步躲闪,近乎已是将内气亏空四字写到明处,因此张太平便再顺势由这两道寻常刀芒化生出神通,赌的便是道童后继无力。
身在飞来峰间尚不能说一意玄修,常有三心二意抓耳挠腮,心性尚不如寻常孩童的李福顺,当然是不曾想过这几位的算计,加之对敌甚少,全然不曾知晓这等说法,一时却是当真被联手困住,饶是老道亲传的保命罡步玄妙,可照旧不能脱困。
张太平生来亲近天外滚雷,故而即使未曾动用五雷之中最末的一道,随手施展出的雷法,照旧不是寻常道门中人可与之并肩的强横神通,一击即中之下本就内气所剩不多的道童,当即便是被符箓雷威牢牢缚住,挣扎不得,双掌其中阴阳二气溃散大半,不过仍是摇头摆尾起劲扭动身形,搜罗不少外出山下学来的乡野言语,抑扬顿挫朝眼前老道骂起。
但张太平却置若罔闻,只是令如蝶穿行的符箓将道童拘来,迟疑
抬指,朝正扭动身形,同个寻常孩童无异的道童眉心点去,却见道童浑身周身瞬息有鸟云山影,山岳浮空虚影一闪而过,才是随手将道童压到天公台一旁。
「好师弟,你倒是福禄绵长得紧,这么位宝贝徒弟,都能被你寻到,还当真是有几分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的滋味,怕是要走到师兄前头。」
似乎是转瞬之间,天公台内尘埃落定,被团团符箓走雷困住的道童后继无力,更不必说内气更为逊色,眼下连撑起身子都需几十息的步映清,满面泪痕,仍旧看向云仲的步映清。
而云仲则更为凄惨些,压根无需去看,便知晓生生吞下张太平五雷法的云仲,该是何等的凄惨相,滚雷灌顶倘如是十死无生,而生吞丹火雷这等荒唐事行罢,无疑于自断生路,场中无论谁人都见识过张太平五雷法门霸道蛮横,凭内气支撑尚难以撑过三两道,虽说是云仲神通尽出,更是借赤龙内气出拳掌挺过三道五雷,但到底是已尽全功,何况五雷一潮高过一潮,眼下生机全无,本就是情理之中。
不远处巷外,苓霏赤足走来,却是在相距天公台不远处停下脚步来,在人影之中找寻到面色阴沉的夏景奕,后者倒提长剑,神情却是阴沉铁青,而始终向场中生死不明,但气息全无的云仲望去,直到苓霏从巷内走出,站在天公台外时,夏景奕才将目光挪开,艰难朝苓霏勾起嘴角,只是笑意其中苦涩居多。
赤足走出车帐的苓霏,双足在这等天寒地冻时景下冻得通红泛青,而面皮焦急,亦是全然不似假装,于是就使得夏景奕神情中的苦涩,又多添过一分。
从头到尾,青泥口杀局,都是己方稳稳当当占住胜势,变数却不在夏景奕自身,而在云仲。
可否硬抗下张太平五雷其三,尚且未可知,而吞下丹火雷一事,更是夏景奕如何都做不来的,无论是从手段多变或是剑气一途,夏景奕竟皆未曾稳稳占住上风,虽说不愿以境界欺人,同云仲斗剑时节总以三境中下内气应对,可倘如要将云仲立身处换成自己,夏景奕却并不以为,自己能做得更为周全,尤其是替那位道童担下丹火雷一举,既不可做到那般决绝,又未必能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气度手段,皆落在下乘。
因此夏景奕不再立身到天公台中,而是闪身行至苓霏身前,低头瞧瞧后者青红双足,后者默默双手扯住夏景奕衣角,脑袋堪堪顶到夏景奕胸前,不晓得是因天气寒凉飞雪未停,还是因先前天公台地动山摇,后怕得紧,可双手的力道却是极足,扯衣角的双手力道,连夏景奕都是一愣。
可不等到夏景奕再多言,天公台内,无端就涌来一阵大风,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剑鸣。
夏景奕两眼圆睁急促回身的时节,场内云仲身形依然如同一截焦炭枯木,甚至头都不曾抬起,只是残破衣衫被这阵大风抬起,鼓荡片刻,而后就沉沉落下。
帐房先生盘坐道到石虎头顶,总算是将浑浊两眼睁开,看向半晌也无其余动静的云仲,甚至张太平都将眉眼眯起,朝场中模样惨不忍睹,肩头尚有丹火雷残火未消的剑客,朱贵朱梧两兄弟刀棍横在当胸,神情一时有些费解,可并不慌乱。
一位浑身经络近乎遭火舌烧穿枯竭,半点内气全无的剑道中人,纵是侥幸不死,又能有甚好折腾的,而先后递出阵道修为,拳劲拳意,泼天剑气的修行人,假使是再借十年功夫,又还能有甚压底本领。
雪势转大,转瞬鹅毛。
孤身站到原地,云仲慢吞吞睁开眼环视四周。
却总是能想起重阳境内,北阴君那几句反问。
自修剑以来兢兢业业,不敢荒废光阴,不敢畅快而行,先后陷于南公山,江湖天下,一时人间,所得剑气剑意,不过脱胎于吴霜,不过脱胎于纵横剑意,不过脱胎
于阮长风,不过是借来一卷流水剑谱,可曾着想过将自身的剑,亮与世人一观?
风雪压人,大势倾覆,不过安心受苦。
可曾惦记过劈开樊笼破去缭绕身间种种枷印。
可曾想过酣畅淋漓,起一道独一无二的剑气,所谓阴沉算计大势所趋身不由己,登时尽断。
凡人之悟境,未必皆在山穷水尽之时,而最适走投无路之境。
秋湖神意自丹田游动而来,反哺诸窍,敲四体通灵台,骤然涌出千来道细微剑气,同当初冰潭之侧观剑时一般无二,而云仲抬双手并起两道剑指,在缭绕全身的馥郁绵密剑气里,捏出这么两道如丝若缕的剑气,摆在自身胸前,稳稳当当悬起。
「苦露,玄桥。」
我眠塾屋见玄桥,我浸剑道尝苦露。
「头前开道。」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知春近
停于飞檐处的灰衣老仆回神时,整片天公台犹胜被地龙翻身搅动过一遭。
仅以两缕剑气,毁去满座天公台,杀翻青泥口。
一道泛青一道如墨,可哪怕是老仆当真是见多识广,江湖里头神通术法,习剑者似过江之鲫,而古来少有的大才,更是见过其出剑时浩浩荡荡威风大势,然而一时间同样瞧不出深浅来。区区两道如丝如针的悬停剑气,饶是四境施展开来,都未见得有这般浩大壮阔的场面,却却是在三境剑客心意微动后,折腾出这番景象来,倒是令素来淡然,自诩见过天宽地阔的老仆,不晓得用什么神情应对。
苦露开道,连番震碎天上白玉狮子十之八九,纷纷似风筝坠地,扑簌簌洒下许多碎石,甚至有不少经仔细雕琢过后的石狮,在苦露经过时节,由账房灌注当中的内气,竟是被这道剑气掠过时带起的罡风震裂,而一经破损过后,那位账房费尽心力维持的玉狮子阵,就势不可止跌落向颓势,被这道劲气来势都拔高到顶的剑气,一遭搅得散碎。
甚至连座下石虎,在这道快似惊雷,穿行时须臾来去的苦露下,一分为二,且浑身密密麻麻皆是孔洞,此时立身不稳,碎石石屑垮塌,而账房先前凭狼毫在其头顶所书的一笔王字,同样随着石虎浑身土石崩毁时,顺沿虎头缓缓淌下,墨汁如血。
朱梧双刀断去一柄,朱贵长棍齐齐截断一半,两人当胸皆有血水渗出,乃是苦露一闪而过时,连同护身内气一并划过,好在是两人始终未曾掉以轻心,才未能使这道苦露将两人拦腰斩断,可眼下浑身内气,同样是消弭大半,再不复近乎比肩三境以顶的高矮。
玄桥则是对上那位始终立身场内的张太平,五雷的最后一道手段厚土雷,在玄桥势大力沉覆压之下,几乎只是堪堪从天外浓郁云彩中探出头来,就已然被玄桥势大力沉,能撼山岳的雄奇大势,给生生压回到浓云其中,土浪翻滚,但胎死腹中已成定局,被狠狠压入浓云内,瞬息炸碎开来,而后再腾不起半点风浪。连始终稳稳立身在天公台上的老道,同样被是被玄桥压住气势,伤及双肩,虽是修为高深不曾受重创,可与在场几人相仿,护身内气险些炸碎,不得已退后百步。
两道剑气离手时,天公台一十八枚石柱寸断,无一幸存,而张太平徒众大都掩埋于碎石之下,早已无能为力。
一座原本在青泥口最负盛名,连紫昊关外大员都是默许百姓前来供奉的天公台,如同是遭神佛单手连根拽起,而后翻掌砸下,尽数翻转过来,石柱寸断,而天公台也一分为二,凄惨至极,却唯独绕开道童与步映清。
一切来得实在是过于仓促,而这两道剑气开道,而后回转,也不过两三息之间。
风定云消。
两道细微剑气一左一右停在云仲肩窝旁,雾气吞吐,飞雪重落时经过这两道剑气时,瞬息消融,是因两道剑气灼热滚烫,竟是令飞雪都一并消融。
四境神威也未必如此这般。
而云仲并未再去理会周遭几位骤然遭重创的高手,抬起手中四夫子剑,把肩头两道细微剑气迎回到佩剑上,而后才是缓步上前,替道童解去困束,不曾停留片刻,转身走向已然力竭,而神情震悚的步映清,将其搀扶起身,而后两两走到一枚残破石柱前,很是轻柔扶着步映清靠坐到石柱旁,朝后者点头笑笑,「还有些事要做,甭乱动,经络空空荡荡,就千万别自行勾动内气,使得境界不稳,我去去便回。」.
所以步映清眼中常常是说话不算数的云仲,难得靠谱了一回,身形骤然落在朱梧朱贵两兄弟眼前,脸上依然和和气气,仿佛方才这场生死杀局,本来就不过是场玩笑,索性连四夫子剑都是收回到木鞘其中,同眼前骤然警觉的两兄弟微微抱拳。
「早先就知晓青泥口有高手,却
是不想高手都是冲着在下虚名而来,这场杀局阵仗着实是不小,倒是令人咋舌,倒是在下这些时日略微松弛了心弦,绷得不紧,老是觉得这天底下当真不曾树敌万千,广交良师益友,因这侥幸二字险些将性命都丢在此。」
初听之下这话是讲给朱梧朱贵两兄弟听,可实则这声响不大的言语,场中几位截杀之人,都听得敞亮,分明是对在场周围所有人开口。
「往往以为自个儿性情不差,杀意也不见得浓郁,因此修剑时节求得便是个闲云野鹤,只是都晓得,兔子急了也晓得咬人不是?」云仲还是轻轻缓缓出言,甚至在苦露玄桥开道过后遍地狼藉的天公台内,言语显得十足慢条斯理,「依常理,该将在场各位都宰了才好,毕竟是几位先行袭杀,自然也怨不得被旁人一剑砍死,徒留遗祸,乃是修行道上大忌,该是斩草除根时就不能含糊,但在下也有心替几位留条台阶,不妨留点家当,此事便算翻篇,不知意下如何?」
「敲竹杆非我所愿,不过倘如几位仍要见见道行,也不是不行,当真拿出几分本事令在下不得阻拦,当然是能自行离去,可要到那等场面,不死不休说得都有点轻。虽说是强行催动,凭在下所余的剑气,杀上一两个三境,应该也不难。」
这番听来如何都相当不留情面的言语,却是云仲神情平和道来,像是有几分色厉内荏装腔作势的架势,但在场中所有人都能瞧见,剑客身后那柄四夫子剑内,有青黑两气盘旋流动。方才无半点端倪就重伤在场数位三境高手的剑威,依然未曾散去,更何况云仲虽是神情淡然,甚至面有笑意,却不曾给几人半点脸面,甚至可说是逼迫。
朱梧面皮阴晴不定,仍是握紧手中短刀,另一截残损短刀光华尽失,已是不堪大用,可仍是死死盯住云仲面皮,倘如是后者有半点力竭征兆,定然是要抢夺先机出手,可却被兄长朱贵上前一步,将朱梧手腕牢牢攥住,自肩头包裹处取出枚巴掌长短的木尺,远远扔到云仲手上,后者瞥过一眼,朝侧面挪开一步,并未阻拦二人快步离去。
分明是朱梧面色骤然沉下,仍要同自家大兄说些什么,但生生是被瘦高的朱贵擒住持刀左手,头也不回向天公台外走去。
天公台内,倘如说是实打实的修为,朱梧朱贵两人最弱,不过是凭依一手相当诡异,无迹可寻的追身刀棍,佐以内气,才可展露八九分的手段,但无论是内气厚薄还是境界深浅,皆不是那位来历不明的账房,与凭借五雷法门横行的张太平对手。在场人皆是老江湖,既见过世面,同样城府心思过人,依三境修为递出这么两道剑气的云仲,姑且算是尚有后手,可必定是难以为继强弩之末,如今尚且余下几成手段内气也未可知,虚张声势是真,胸有成竹是假。虽说如此,朱贵仍是不敢赌,倘如是云仲拼死之下,被其斩杀的是否会是场中最弱的兄弟二人。
这便是修行界内江湖其中,任随日升月隐而常存的道理,困兽犹斗,鱼死网破。
所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不单单是寻常人口中的取舍,而是性命攸关,人家要什么,便得给什么,所谓法门神通不过是已然牢记在心的本事,而非是一柄密密麻麻刻有无数字迹的木尺。
账房先生此时孤身立在原地,纵是那枚狼毫也不得将石虎修复如初,因此只得是相当虚弱地站着,见云仲走上前来,竟当真如市井中人讨债般,一言不发伸出只手,于是只得满脸苦笑,思量再三之下掏出枚雕刀,相当肉疼递到云仲手中,可后者依然不曾收手。.
「兄台的本事高明,如是打算秋后算账,恐在下又将置身险境,商议商议,断一臂可好。」
云仲还是笑眯眯说话,但两道剑气已然是盘旋左右,锋芒吞吐,竟毫不遮掩杀意。
账房倒也干脆,取下始终在身旁翩转的狼毫来
,径直向那两道剑气投去,顷刻便被搅得粉碎,连番吐出几口深如墨色的血水来,朝云仲拱手行礼,回头看过一眼发髻散乱,道冠破损的张太平,没再多说,同样是蹒跚向天公台外而去。近乎是同自个儿性命交融的宝物被毁,纵然是这位帐房先生走出天公台,修为同样要大跌一截,现如今尚不如云仲的三境来得稳固,更是失却雕刀,如何都算得上断去一臂,于是云仲同样是默许后者离去,转而将目光落在张太平身上。
道童也撑起身子走上前去,蹙眉望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叔,却总觉得云仲这一剑,未必将其重伤,张太平气息依旧稳如山岳,只是周遭流转内气,不复方才那般雄厚。
而云仲不像方才那般直截了当,而是随手取来一身侥幸未被剑气搅碎的道袍披到肩头,顺势盘膝坐下,与同样盘膝而坐的张太平对视,略微歪了歪脑袋。
浑浊而厚重的积云因五雷法消散,而大片大片碎裂,青泥口乃至整座北境,最是酷烈的寒冬已近尾声,再有不过两三月,人间许多地方已能见草长莺飞,花红柳绿,三月春江,但并不妨碍隆冬正倾泻穷途末路时纷繁恣肆的寒萧雪浪,既不知悔改何意,也不知春色何许。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人无周全法
「前辈以何教我?」
当真面对上方才借五雷法压制住自身的这位老道,云仲神情难免好奇,只是在张太平这张脸上,一来是找寻不到半点慌张惶恐,同样也不曾有那等明知大势已去,突兀生出的坦然,唯有散漫二字,还算是能对应些眉目。
「教不敢当,江山代有才人出,老朽不过已是距身死几步,能教你的无非是老生常谈,倒还不如省去这番口舌,留着力气日后多喘两口气。此战说不上输得心服口服,可总归也是没法拧着脖颈,说是全输在大意二字上,毕竟这些年来修行道上乏善可陈,能瞧见这般剑气,实属不易。」此时的张太平,则更像是位老道人,既无方才那般手掌五雷的好大气魄,也无那等修行中人锋芒锐气,而是一并收敛起来,好像盘坐此地的,也不过是个上了年岁,许久未走出修行所在深山的道门中人,低眉合目,神色平静安和。
实则这么手五雷虽说是张太平赖以纵横人间的本事,可但凡施展开来,如这般天威要寻思着借用,所耗费的心力内气,又岂止在少数。本就还未脱身三境一步登天,却是施展出这等手段,已然是天下少有的蹊跷事,而眼下五雷遭人尽破,自是不比往日,张太平面膛气色一时都是萎靡下去,惨败得紧,原本鹤发童颜,现如今倒才当真如位寻常耄耋,气机气血精气神,皆是枯朽,却不晓得要温养多少年月。
可是并不如云仲所料想的那般,张太平所言听来倒是修行中人分出胜负过后的奉承客套,然而无论语气还是张太平此时的神色,并不像是山穷水尽,反而更像是诚心实意,夸赞修行道上的后来人。
「咋的,还真以为老夫就当真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或是你这后生还有什么翻天的本事存留?真要如此,恐怕今日设下一场杀局的几位高手,命都保不住,又岂能会这般容易敲敲竹杠就轻而易举放走。」
瞥见云仲眯起两眼,老道却是笑得相当粗野,胡须颤动,静静等候云仲递出那两道剑气。
两方心知肚明,即使是云仲一朝得道,仅是借这两道闻所未闻的剑气几近将场中内外横扫,可毕竟身在三境,饶是有这般本事,却依然不能长久,一口气重创场中数位高手,当然是山穷水尽,于是无论云仲此时杀意如何饱足,欲将几人除名之后全身而退,仍是难比登天。不过既是替旁人做事,而眼下到关乎自身性命能否存留,当然没人乐意做这般亏本买卖,即使往后要多添些麻烦,也仍旧不敢赌云仲拼死之际,究竟会不会赌上性命修为将自己斩杀于天公台内。
再者无论是账房先生有心或无意,把那枚神通莫测的狼毫笔投向两道剑气中央,本就是试探,而在这番试探之下,即使是云仲竭力保持满身杀气,可搅碎一件旁人性命交修的宝物,自不是什么容易举动,两道剑气瞬间暗淡不少,可账房同样是无异于折去一臂,思量过后,终究是没再度出手,而是自行离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乘之国损而不灭,更何况是那位道童本就不容易对付,倘如令这两人缓过一口气来,未必就不能将自己诛杀在此,因此相当决绝孤身离去。
几人皆是凭孤烟楼楼主令汇聚于此,而成也是因情面,败也是因情面,天底下向来最大的便是命,何况是修行中人,少有比性命境界更重要的事,于是也就纷纷散去,再不回头。
云仲同样是在赌,赌这么两道剑气递出之后,场中人尚存了些死斗的手段,却皆是惶恐于这两剑的声势,因此不得不行那等壮士断腕的举动,至于敲竹杠,则并非是出于狂傲二字,更不是因为守财心思作祟,总要找补些好物件弥补自身亏空,而是为令这场赌更为真切些,说是装腔作势借势唬人,都不为过。
硬撼五雷不为艰,横敲竹杠方是险。
偏偏这么一场对赌,其余人皆在局中,而置身于这场对赌之
外的,除却云仲看得分明之外,观瞧过账房先生试探的张太平,心中同样是一清二楚。
「对上这四境瞧见都得怀疑自个儿道行的剑气,我几人输得并不冤,可叫人狐疑的还要属这位夏少侠,分明以势压人,你不见得能撑过丹火雷压制,奈何你们修剑一道的,都净是些死心眼,先是自压境界,坚持与你同境相斗,过后知晓我等几人是受命而来,就始终冷眼旁观。」张太平无奈朝天公台外夏景奕方向望过一眼,总是有些忿忿之感,不过临末尾还是以一声苦笑收敛,「他杀你,与我等杀你,细说如何都是殊途同归的好事,然总有些人向来看得并非是山巅路途尽头,而是沿途繁花胜景,大可以凭剑客心气解释,可又不尽然相同,说起来你二人才应当是同路之人,我等几人原是锦上添花,却没成想是自讨无趣。」
残破到认不出原貌的天公台内,老少对坐,而此时云仲,方才算是褪去往日初出茅庐稚嫩,一是得来这么两式剑气,二来则是心思通透。
「还要斗胆问前辈一句,几位听命于谁人,在此设下杀局。」
但问出这话过后,云仲便自嘲笑笑,摆摆手继续道,「其实也不需前辈多言,无非便是那些位素来有怨之人所布设的大局,多半同这名不符实的天下十人有摘不脱的干系,要么便是在这虚名之前,要么便在这虚名之后。」
眼下能将手伸向紫昊境内,且瞧来隐具呼风唤雨本事的势力,不过是那么几家,大元胥孟府既已是忙碌得焦头烂额,深陷同正帐王庭你死我活的境地,即使五锋山曾于云仲手上吃瘪,但眼下如何都不会将一位已然离去多时的剑客,当成什么心腹大患。而至于弥门魁门,原本就隐约有些不受整座天下待见的势头,何况根系大多要落在东诸岛处,任凭其多年经营,也未必能有这般势力轻易招揽几位三境高手,同云仲虽有旧恨,可终归是不见得能舍弃一处好容易蛰伏多年的势力,除之后快。
而既不是虚名之后所引来的种种,大抵就要将念想指向云仲位列天下十人前的种种势力,如此一来,许多事就变得贴切容易。
五绝总不是那等寻常人,纵使是如今五绝又是销声匿迹,但细究下来,未必就要出手对付一位小辈,况且五绝之首的山涛戎,虽同南公山有旧梁子,倒还算是干净,连吴霜说起这五绝之首,嘴上倒是荤素不忌,可也曾明言,山涛戎贵居五绝之位,然而道场却是相当隐蔽,更罕闻其曾对着天下修行山门伸手,不过五绝之首这重明头,如若想卖个情面,大抵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因此定下谁人是幕后推手,敲定一事不见得容易,可确定个大概,总不算困难。
而云仲原本坦然望向眼前张太平,下一刻却转瞬挪向其身后天宫台外。
「可惜了,总是有人藏掖不住自己的尾巴。」
有数位借天光未明前夜色的兵甲,正沿已然震碎的天公台周遭无人街巷,飞快逃遁,可原本已然双目炯炯的云仲,却并不曾出手阻拦,而是默默收回目光,双手撑肩站起身来。
「前辈自便,晚辈告退。」
随后竟就真是这么扬长而去,自行搀扶起步映清,牵着道童,缓缓退去。只是道童李福顺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到头却是不曾开口,只是朝天公台内的老道躬身行过道门礼数,也随着云仲朝夏景奕容身的那方小巷内走去。
远在天公台之外的灰衣老仆如梦初醒,同样回过头看了眼在残破凄惨的天公台内独坐的张太平,身形骤然消散,而后站到正神色复杂,望向步步逼近云仲的夏景奕身旁。
就依云仲方才那两剑的威势,夏景奕同样自愧不如,莫说是夏景奕,天下剑道三境之人,大都是要低眉顺眼,自认云仲此番出手,自己如何都不及。也因此云仲三人步步走来的时节,夏景奕往往傲
然神情,一时间顷刻收起,转而变为抹化解不去,欲盖弥彰的苦涩,以往志得意满,登时散尽。
可令夏景奕未曾想到的,是苓霏挣脱身来,急走两步挡在夏景奕身前,抿紧唇齿,朝仅相隔三丈远近的云仲喊道,「夏公子实非恶人,倘若非要杀,杀我便是,小女子既是夏少侠带出,承蒙恩情,凭此正巧还了人情。」..
云仲只是侧过头,向如同被抽走一身魂魄的夏景奕看去,而后才低头打量身形尚未曾尽数舒展开来的小姑娘,「不杀,既然他来此地是为废我修为,为破除心结,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诛杀了,叫旁人听去,还当我是那等仗势欺人的主。」
「高下已分,数载前的恩怨,只以剑道高低定对错,这是你亲口所言,所以废去你一身修为倒也合情合理。人在江湖,当然许多事做得未必就合适,我亦不过是想着尽力而为,又如何得来圆满,只是并不悔恨土楼当中所做之事,就算对得起良心,至于更多算计之外的事,可惜并不能顾得周全。中州彩蝶振翅,可否令其承担东诸岛地动伤及百姓的罪责?」
瞥过眼那位灰衣老仆,云仲压下神色变转,缓缓行了一礼,携步映清与道童飘然离去。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真人护短
灰衣老仆仅仅用了一掌,就废去夏景奕满身的三境修为,即便是夏景奕自愿,空门大开,命老仆出手废去自己丹田,但所展露出的修为,全然不似夏景奕初想的那般浅薄。
「别觉得是多年勤恳毁于一旦,其实能有性命留下,就是最好的收场法子。」老仆搀扶浑身像被抽去骨头的夏景奕走上车帐,自己则是跳上车夫位置,边牵缰绳边回头笑道,「还未到青泥口外时,咱曾瞧见那等说书的茶楼,里头有不少粗通文墨的看客,纷纷嗤之以鼻,有意呛那位说书先生,诚然皆是耗费不少功夫勤学苦练得来的学问,卖弄一番指正错漏,也不失为好事,全然说不得有什么不妥,但总有些借此抬高自身的嫌疑。」
「多年苦学,虽未有功名傍身,做到那等上安黎民,下治小患的官场中人,但最好还是莫要用辛苦多年得来的学问,当做是自个儿凌驾旁人的理由,即使是此时空有壮志雄心,而并无时机青云直上,可借此当成卖弄或是骄纵自满,还是不甚适宜。」
「你修了许多年的剑,就应当将旁人辛勤踩在脚下?天下就不该有胜过你夏景奕的剑道大才?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活路的,谁又能看不起谁呢。」
老仆一边讲着,一边将车帐向北赶去,只是言语之间并无平日里奉承之意,甚至可说是不曾给夏景奕留半分情面。然而就算是夏景奕此时恼火,多年勤修已是眼见废去,周身经络空空荡荡,更是不曾有三境以顶的大好灵觉五感,只觉得周遭事,与老仆言语声都是虚浮朦胧,便愈发沉默下来,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遭人废去修为,本就是好大的苦楚,武道不过是一间屋舍,破开初境时,便相当于推门而出,眼界也从家徒四壁,转为天高地阔,更何况是三境已能初见所谓飞天遁地的妙处,而此时修为一废,无压于好容易攀岩窥见山巅景致,就遭人生生踹到胸腹处,重新落回谷底,滋味当然是不甚舒坦。
往常可催发自如的丹田与经络其中绵延饱足的内气,瞬息被抽离得一干二净,甚至五感知觉都是瞬息之间迟钝下来,由世上少有的修行人,变为寻常凡胎肉身,这般经络空空落落的景象知觉,任是何等心思放达者,三年五载之间,照旧是不能缓和,何况是夏景奕这等最是心高气傲之人,往常所遇修为不济者,有时踩上一脚也是稀松寻常的事,然而现如今自身却是变为阶下囚,被老仆挖苦半晌,虽是双目紧闭,可脸色照旧铁青,死死咬住惨白嘴唇,险些见血。..o
苓霏却始终很是担忧,望着夏景奕双目紧闭,虽是有心责怪灰衣老仆,言语未免太过伤人,可分明晓得,乃是夏景奕自身愿赌服输,命老仆废去自身修为,一来是那位剑客胜出,而夏景奕落败,不曾身死已是最好的收场法子,二来自废修为,保全的却是三人性命,于是虽说老仆说话不留情,苓霏却只是抿住唇齿,轻轻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夏景奕冰凉且老茧遍布的双手。
起初夏景奕相当强硬将苓霏手掌甩开,三番五次过后,苓霏却是贴上前来,费力扳过夏景奕身子,凭肩头枕住后者僵硬头颅,双手拢住其肩头,竟是当真将这位堪称是灰头土脸,心气尽消的剑客揽到怀里,甚至苓霏都不曾晓得,自己何来的这般力道。
「如是你愿学,我也晓得几式剑术,未必有多强横,可倘如学成,未必就赶不上那云仲,正巧是打落你浑身傲气,少了不敢说,只需三五载,就又能有位三境往上的剑道大才,人生来苦短,何妨一试。」
老仆说来无心,按常理而言,夏景奕也断不该深以为然才对,本就是位很是寻常的老仆,知根知底,眼下却是无端说出这么一番猖狂话来,依夏景奕的脾气秉性,大多是要嗤之以鼻,可就在老仆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后,方才还是行尸走肉似的夏景奕,缓缓睁开眼来,问了句很是蹊跷的话。
「方才那人已是强撑身形,如是我那时出剑,可否能胜他?」
老仆轻蔑笑笑,头也不回答道,「那人方才吃过无穷苦头,你凭啥和人家比?真要是觉得有几分胜算,凭你性情,真会忍住不出手?」
夏景奕语塞,自嘲一笑,随即将外袍搭到苓霏身上,自己则摇晃着身形掀开厚重车帘坐到老仆身侧,翘起腿来面对无穷无尽大雪,任由其压满眉梢。
现如今这位老仆,必定不是原本那位相熟已久的老仆,轻描淡写之间废去一位三境以顶的本事,起码不是原本那位老仆能做到的,但明知如此,夏景奕也不打算戳破,毕竟眼下如今,既没有奈何人家的本事,更不曾在这位老仆身上,瞧出哪怕一线一毫的杀意,倘如真能再走到三境,见天宽地阔,反而是要谢过才对。最令夏景奕感到狐疑之处,是分明浑身修为尽废,而又败给云仲,这道本以为最是难解的心结,竟也是荡然无存。
原来多年练剑修行时节咬牙切齿,在自身看来如何都不能化解的心魔,从来都不见得能怪罪到旁人身上,何况那云仲虽是摘不开干系,倒也是给了句说法,而随即心结,便是烟消云散。
听闻一旁笑声,老仆很是狐疑瞥过夏景奕一眼,总觉得这小子八成是修为尽废,于是有些魔怔,因此很是嫌弃朝一旁挪了挪,促狭道来,「想到什么好事了,乐成这德行。」
夏景奕笑着摆摆手,「没什么好事,只是突然发觉,当年那个被整座帮派挤兑得无处容身的死孩子,好像终于走了,临走时谁也没怪罪,只是怪罪自己将那帮派看得太重,以至于到处记恨旁人,忒不地道。」
马车缓行,风雪无遮拦。
遍地狼藉的天公台内,张太平同样是窥见大雪已至,从一旁捡起断成两截的道冠,重新戴到头上,顺手拨开废墟土石搭救徒众,见并未有人身死,才孤身一人颤颤巍巍离去,没理会身后负伤徒众挽留,而是径直走回到住处,将往年所穿的旧衣,些许金银细软团入包裹,斜挎到肩头,同样也是走出这座青泥口,一步十丈,仅是不过一炷香时辰,就已是站到青泥口以北处,少有人烟的山脚下。
此地属紫昊要道,虽是狭窄,但向来不允商贾旅人通行,这山岭更也无名无姓,只是山腰处有这么方不晓得何年何月建成的腐朽木亭,山势虽不高,然而总能望见部分紫昊北关,得名望北台,此时虽正值北地隆冬,大雪覆压,此时朝向紫昊张望,倒更显孤绝萧寒,苍凉壮阔。被人世间遗忘许久的苍凉山路处,枯叶早逝,时近清晨破晓,而有位道冠折去一半,同样苍老的老道顺破损石阶而上,很是吃力坐到亭子当中,学旧年间来此山中的行人,抬眼观北关。
天外云气荡荡,只是可惜道门所谓紫气,张太平从来不曾见过,而在今朝天色未明时,双眼神光炯炯,在天外窥见一线紫气,浩浩荡荡转瞬已逝。
当年自家师父所言的太平图卷,乍看之下遍地皆生,可终归是不得长久,而瞧来唾手可得的太平二字,不过是两座山之间悬丝,人们行走其上,步履维艰,总有朝一日不能尽免于难。
生来不近道,而生来亲道,算是将张太平本心一语道尽,所以便收拾起行囊下山而去,再不回顾,便说是江湖夜雨十年灯,却也不可言尽一路辛苦折腾,可惜终究是距四境有那么一线之隔,因此所行的事行不得,所悟的道圆满不能,终日涨羽翼生爪牙,作威作福,而不思入世二字。
山上有几位道人前后上山,纷纷占据木亭四角,但迟迟不动,张太平无需细看,便知晓这几位乃是当今道门之中相当有出息的后生,也就懒得过问,而是受宠若惊似地站起身来,双手护住这木亭一角。
其实从那位小道童现出踪迹时,张太平就算到应当有这么一辙,即使是那道童身上不简
单,大抵是自家那师弟提前算到,凭大神通遮蔽天机,只可惜仍是稍稍逊色了些,被旁人先算一步。
「三清观道门八子,奉命诛邪。」
为首那位道门中人先行并指,而是先行朝张太平行礼,而后才是递出一道虹光,同周遭七人并指所递出虹光,严丝合缝笼罩住这座木亭。张太平依旧置若罔闻,只是聚精会神望向木亭一角,以朽木为根,在这般天寒地冻时节,探头探脑伸出的一截绿苗。
而始终无人在意的漫天紫气,顷刻尽收,转而是有道黑白交错的迷蒙气瞬息落在木亭上空,震碎八人递来的虹光,尤其是八人其中的阳云阳雨二人,神情忽然一变。
两人曾在飞来峰外,被一位出手相当蛮横的老樵夫揍得昏将过去,即使是回返道门,也向来守口如瓶,从不敢与三清观其余师兄弟开口,毕竟乃是相当丢人的一桩事,可今日见的这阴阳二气,却是比那老樵夫的手段更为熟悉。
道门从来不缺护短的主,即使张太平已是叛离师门许久,同样不缺人护着。
昔年道首李抱鱼真身未临,却是相隔无尽远,借诸天紫气化阴阳,为的就是护短,甚至不屑于稍稍遮掩。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紫气荡荡随我身来
整座三清观内近来都是声名赫赫的阳云阳雨二人,时至如今已是修为有成,何况是拜紫衣道师学艺,得来兴云布雨的名头,自然是誉满道门,不过到现在两人想起身在飞来峰下遇到的那位老樵夫,一时面面相觑,竟是从各自眼中瞧出来些惶恐。那位拎斧挎刀的老樵夫对上道门雷法不躲不让,凭浑身筋肉如数接下,生生拖着两人,当做晴天时节抖衣裳似的,愣是在山门外摔摔打打半个时辰,使两人都是昏死过去,才犹如提稚鸡一般扔到飞来峰道观外。
两人少有外出走动的时机,三清观乃是近十余年来,于天下名声最重,再者就是出了位现任道首,名气甚大,可仍旧是处处小心谨慎,因此两人身在观内,乃是无数师兄弟盛赞的天资高绝,且生来亲近道门的良才,然而所见世面却未必赶得上那些位无凭无根的修行人,于是那位能生接雷法,只是有半截胡须焦糊的老樵夫,每逢想起,都觉得荒唐,更是少不得惶恐慌张。
飞来峰山下一位看似稀松寻常,且十足粗野的樵夫,尚有如此本事,竟连个守门人都算不上,而飞来峰上那位前任道首,该是有何等的修为?
阴阳二气,转瞬已至木亭上空,里头走出道人影,并非是真身驾临,而是借这等阴阳气所化生出的一尊虚影,仅能瞧清其身穿道袍年事已高,却是瞧不清眉目,一步迈出过后环视四周,见所谓道门八子未曾再轻举妄动,这才是安安稳稳走下云头,落到平地,向木亭其中的张太平望去,而后轻轻施了一礼。
「师弟啊,自上次一别,好像都快有整甲子没再相见,难得今日一见,就莫要操持什么凡俗礼数了,何况早已是背离道门,怎好接过这一礼。」
张太平倒是平和,将两眼从那株绿苗处挪开,回身瞧见大雪里这道人影,却是一眼就认得,于是笑意也就真切许多,自行找寻个地方坐下,略带些玩味瞧着那道人影自顾自笑道,「下山时你小子还没我高,可往后多年,先是做了道门之首,而后又是搅动风云,位立五境,饶是厚着脸皮接下这一礼,却总觉得羞愧。」
「做过许多年荒唐事,但于情于理,这几位什么道门八子,其实都没做错,师命难违,何况现如今这位道首,做得也挑不出毛病来。」
大雪无声压满整座木亭,总有吱呀响声,凭阴阳气化作的李抱鱼虚身就站在亭外,半晌都没接茬。..
古往今来其实道门中人最是护短,既无牵无挂,又有行事尽人力安天命一说,所谓安天命,自然是要先尽人力,倘如是李抱鱼不答应,在场几位道门后起之秀,便是如何都不能入亭半步,并非是什么规矩使然,而是代代所传下的道义情分。
而李抱鱼却始终都晓得自家这位师兄的心意,纵然不是悉数认同,可同样不觉得无理。早在当年两人师父尚在人间时节,就时常痛批张太平,说是修道不用心,分明是生来亲近五雷,这般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怎奈何轻看道法,却是对所谓入世一事多有执拗,算是步入歧途,但凡是张太平这身亲近天外滚雷正气的天资,辅以修行道法,如何都能位居道门中顶高的位置,哪怕是专司惩女干除恶,总也不至于枉费其得天独厚的造化。
然而张太平最是愿做的事,便是四处探听天下时局变换,甚至排兵布阵或是那等合纵连横书卷,至于道法典籍,则是半点也不乐意翻上一翻,直到后来毅然下山,凭那等决绝姿态,从道门背离而去,飘然入世,只留下一句,大争之世,无路独善其身。原本先前两人师父山间有漫山遍野兰草黄花,于张太平下山时节,李抱鱼仍旧清楚记得,自家师父抬手斩去满山兰草,满山黄花,甚至足有几年不生百草。
「师弟啊,师兄可有错?」
李抱鱼虚影原本欲要相劝,但到头来也只是走进木亭中,摇摇头叹气,「师兄与师父都没错
,只是路不同。」
譬如那等殷实富贵人家的公子,往往仅凭其父辈所积攒下的家底人情,名声势力,就可安然无恙将往后一代或是数代过得安稳富足,四平八稳,并不求其能再拓宽家门,只需做一位瞧来有些庸碌,却能够将家业攥得稳固的家主便可,但却从来少有听闻,有撇家舍业外出,寻求在江湖上凭自个儿本事闯出一番名声的公子。而偏偏张太平就是如此做的,无论谁人看来,张太平生来天资极好,又有道门中地位极高的师父撑起门面,日后纵是泯然众人,照旧是能在道门之中找寻到自个儿的容身之所,乃是最为稳当的守成之人,可就是这么位已然能望见前景的福运绵长之人,却是做起了那等富贵王公孤身走江湖的举动。..
然而时景到这般田地,纵是李抱鱼也不能说这位师兄所担忧处,全无道理,道门虽有道首,然徒众散布天下,如逢乱世,并无什么立身之本,可过错便是张太平无力扯起这么一座大宗,护佑天下道徒,反而是私设醮行,揽徒众,传修行,近乎是另开一宗,于青泥口积蓄徒众,为道门规矩所不容。却也无人知晓下山后的张太平,是如何心灰意冷处处碰壁,不得已容身在此,做一位小小的假道人。
世间不能称心如意事,占十之八九,但不可说是撇去已有富贵,求己身所愿的,都是满脑荒诞之人,即使其身败名裂四处碰壁,到头来一事无成。
「道门的五雷,我一个叛离道门之人不该动用,何况是现任道首,大概是打算整顿天下道徒,如何都要我这位叛离之人做个表率,杀鸡儆猴罢,我早已是心知肚明,何况师弟乃是前任道首,无论到哪宗哪派,皆有所谓失势,所谓新人提防旧人,倒不如今日将种种尽数了结才好。」
本该在青泥口散尽的浓郁云朵,此时再度聚拢,虽是比不得方才那般势大,依然压满一座望北台,卷云垂翼,与天外破晓时的光彩分庭抗礼,不弱半分。
亭外道门八子神色各异,可人人都不曾见过如此势大的铅云滚雷,即使方才青泥口内雷声大作,皆不如置身这片雷云之下那般,压得难以喘息。阳云阳雨因兴云布雨得名,生来亲近天威,却见此雷霆大势,竟亦是踟蹰欲退。
「方才青泥口里那个小辈剑客,师兄觉得挺投缘,可惜既是家底浅薄,无物相赠,修为更是不强,送不出什么造化来,师弟如是同其相识,教两手道门之外的本事,并不为过。」张太平心思通透,瞧出李抱鱼迟迟未语所遮掩的意味,于是相当舒心笑笑,起身把手拍到那道李抱鱼虚影肩头处,轻声叹道,「没什么好丧气的,本就寿元干涸,两三月间就要散道身死,倒不如今日做个人情,把旧年之事尽数算个明白。可惜师弟不是真身在此,再要相见,不知是哪辈子的事喽。」
但随即李抱鱼伸出一只手,稳稳当当,搭在张太平手掌上。
道门昔年魁首李抱鱼,并未只遣来一道虚影,而是从飞来峰道观瞬息千里,真身相送。
无穷无尽滚雷泛起紫气,汹涌灌顶,每一道都落在张太平头顶,先是劈毁道冠,而后沿其发髻滔滔灌注到头顶灵台,既不伤木亭,也未曾伤及早已退后甚远的道门八位后生,更不曾伤着近在咫尺的李抱鱼,老道浑身上下经雷霆洗刷浇灌之下莹莹放亮,而如一座灯炉璀璨夺目,引来无数道有似青瓷裂纹的紫雷涌入躯体,随后身形如雾气一般散去。.o
同李抱鱼师出同门,当年被盛赞生来有道祖五雷法相随的张太平,于今夜受雷霆灌顶解体,人间除名。
所留除却青泥口中不成气候的道统之外,唯有一株绿苗,浓云散尽,大雪初歇时,依旧摇曳一抹新绿。
而与此同时周遭道门八人并没有半点松懈或是掉以轻心,分明是此行事了,张太平自行以雷霆解体,可却纷纷如临大敌,皆是因为在亭
内有位瞧来鹤发童颜,衣衫倒是不甚齐整的老道走出亭外,抬头朝天外未散紫雷瞥去一眼,掌心当中阴阳二气流转迷蒙。
但李抱鱼始终不曾出手,而是缓步走到阳云阳雨身前,在后者两人身上打量了片刻,相当和善伸手,揉乱两人齐整发髻。
「贫道就是瞧不得旁人这般规规矩矩,非要成心把旁人耗尽心思捋顺整齐的东西弄得乱些,可今日事怨不得道首,也怨不得几位道友,是我那位师兄选的,又岂能厚着老脸同旁人计较。只来送别故人,但不为怪罪无辜。」
「有空可来山上走动走动,道门里不曾有什么王不见王的破讲究,前任道首与现任道首,总也无仇无怨,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阳云阳雨齐齐打了个寒颤,皆是想起那位相当粗野蛮横的老樵夫,而等到回神时,李抱鱼已是孤身下山,道袍飘摆,鹤发满头,并不能从背影里瞧出,这位境界高到顶的昔年道首,此时心头是孤清苍凉,还是触目伤怀,或是无动于衷。
只觉漫天紫气,随李抱鱼而来,随李抱鱼而去。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新芽换旧枝
随着李抱鱼携漫天紫气而来,再携漫天紫气而去,本该风云暂歇的道门前后两任道首出面的微浅小事,正经说来,如何都应当是尘埃落定,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外再有一道身形,不沾什么烟火气,瞬息落到李抱鱼身前,道袍飘摆,笑眯眯抬起两眼,施过后辈礼数,轻轻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骨节分明,且不染尘污,再仔细打量都不像是练剑多年,哪怕是以李抱鱼这般境界的眼力,都难以在这位颇年轻的道人掌心处窥见一星半点的剑茧,反而是晶莹犹如润玉。
天下人间,但凡知晓眼前这浑身裹绕紫气的老道是谁的,怕是再借百十个胆子,都不敢凑上前来半点,何况这位显露在人世间的五境,有这么一重道门上任道首的身份头衔,说是古往今来最为强横的一撮道人都算在自谦,何况纵使是抛去这重身份后,老道同样是数代以来无论天资境界,皆可争一争道首之中魁首的五境大才。
但偏偏就是个看来最是平平无奇,甚至衣着打扮都显得朴素到寒酸的道人,背着柄桃木剑,今日要触这份霉头。
不远处阳云都已然是捂住两眼,长吸一口气,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现如今三清观观主,道门新主,早先曾经坐于飞来峰山下,虽始终没能同李抱鱼相见,可修为高到这般境界的两人,何尝不是相隔数十里,暗中探查出彼此之间境界,说是
浅尝辄止都很是勉强,最多不过是能借高深修为,略微嗅到彼此周身内气深浅。
照着道理规矩而言,道门新主如何都要上山一见,何况本就不加遮掩境界内气,同山上的李抱鱼都是心知肚明,不过怎奈是讨还道门阴阳图,那时相见大抵是有些不妥。阳云心思细,当初近乎是不假思索就想到此事上,因此也对现如今这位道门新主举动,很是有些赞许,毕竟是与人为善,又因辈分甚高,既可说是见多识广,知晓连道门都难以超脱在外的弯弯绕绕,更也是心思细腻城府渐深,于是总觉这位道门新主,虽说是年纪不比那等已是混迹修行道中的狐狸老怪深,起码也知晓进退。
而今日阳云恨不得给自个儿两巴掌。
道门至今以来的脉络并不繁杂,甚至师门同门一事相当清楚明了,想当初叛下山门的张太平,同李抱鱼关系,虽说是被抹去,可如何想来都瞒不过现任的道门之首,再者就方才这般大的动静,哪怕是位寻常修行人,都能觉察到这阵天雷坦坦荡荡,不为伤人,只为自行雷解,况且在这般堪称刚猛的滚雷之下,怕是连所谓魂魄归天都是奢求。而前脚人家师兄才是自行以雷霆解体,哪怕是同联袂而来的道门八子无甚过多干系,都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前触李抱鱼的霉头才对。
道门从古而今绵延无数年月,出过几个李抱鱼?
虽贵为道门新
主,终究未触五境,又能在这位看似神情平和,却携来漫山遍野紫气的老道手中,走上几个回合?
阳云掩面,最后颓废拿开两手,苦笑着同身旁的阳雨对望一眼,后者性情孤傲执拗,依阳云看来后者定然是神情无甚波澜,可就在这对望一眼过后,阳云脸上的苦涩又重过一分,因为向来神情冷清孤傲的阳雨,此时同样是面色煞白。
无论李抱鱼是否将道首之位让出,近年来亦不曾在道门之中露面,但始终留有莫大情分,起码不曾脱离道门,只是不再分神顾及道门事,有朝一日道门有危难之局,这份情分如何都能动用个三番五次,可有这位道门新主作妖,如此深重的情分,想来都有要用尽的一日,而倘如是将这尊神仙推到道门对立地步,此时人间,八成是没几座庞大仙家不头疼,甚至惶恐疑虑,不可终日。
是嫌道门命长,嫌自己命长,或是觉得招惹一位年老成精的五境,能有甚好果子吃。阳云猜测不得,阳雨同样猜测不得,只好是随其
余六位道门中人,默默恰诀以备不测。
「上次拦我的,是那混蛋剑仙,还是贫道家中的逆徒来着,」李抱鱼并未轻视眼前瘦瘦高高的道人,相反频频朝道人身后那柄桃木剑看去,而后再使目光在后者面皮上头游走一圈,神情晦涩,「怕是那几位道门中的后生,都晓得进退,此时拦人最触霉头,怎
么到头来还是未收住手?」
「不拦不行,别个都讲说丑赘婿总要见岳父,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晚辈生得倒不丑,然而归根到底还是要见一见的,当然讲究分寸时辰,就显得不那么要紧。」道门新主模样生得寻常,扔到那般人来人往城内,约莫连点涟漪都不得激起,倘若是位大家公子,有攀附权势文人,肚里墨水不浓的,恐怕吭哧半晌也只得憋出面皮端正这等字眼,至于其他好词,实在是有点不搭边,可此时对上李抱鱼,神情淡然不似假装。
应该说是李抱鱼还是相当平静听完这番话,眨巴眨巴两眼,随后抬手就是一掌压来。
望北台像是一根枯草,在北地狂风之下狠狠晃了近十息光景,才是恢复如初。
距望北台相当远近的紫昊国门城关处,都有许多闲来无事,却始终频频举目远眺城关之外的兵卒,觉察到这阵震动,不少竟是从休憩之中拎起矛枪,拽刀出鞘,生怕是北境那座北烟泽内又有妖潮过境,直到接来探马线报过后,才是长长吐了口浊气,纷纷要骂上几句真他娘的骇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道门新主以桃木剑拦下李抱鱼一掌,倒退十步,山间许多枯木旧雪,断枝土石,皆在这一掌力道牵引下,从山巅山脚汇聚而来,甚至一抹破晓时节曦光,都在这蕴有阴阳气的一掌间扭转盘旋,险些磨灭。
世上新芽,总换旧枝。
李
抱鱼随瘦高的道门新主踏云而去,不知去向,可在皆是有些心惊胆战的道门八子眼中,这位久别道门事,甚至久疏天下事的昔日道首,好像面色中并无不悦,反而是有些欣慰。像那等未曾过河的老卒,望见成千上万壮硕兵甲叫杀敌镇老将,早已气血枯败不得授业的老先生,见过学堂以内学子纷纷静坐,而书声未断。
或许用不了多少时日,不少有心之人都要将此事传遍大江南北,天下各隅,道门新主凭不满五境修为,凭桃木剑强接李抱鱼一掌,可这何尝不是好事。
所以望北台这场在天公台之外的道门自家事,就在道门新主略带谄媚,分寸却拿捏得极好的余韵之下,悄然收场。
反观青泥口内,在距离夏景奕方才车帐停靠的巷子口外,不过是二三百步远近,枯树下坐着个剑客,凭手中剑撑起身子,缓缓坐到这株枯木周围条石处,步映清与道童欲要上前搀扶,剑客却只是摆摆手,转而继续把目光放在夏景奕一行人离去方向。
剑鞘其中苦露玄桥两道剑气,依然透出莹莹点点浅光,这两道堪称突兀之间得来的细狭剑气,如何都出乎在场人语料,可倘如是云仲没在这等关头悟出这两剑,现如今自然不会坐到此处,更不会有那等九死一生后的心有余悸。修行道实则同人世间并无多少区别,只是胜败事,比起世间还要更为鲜明些,胜则随
心所欲,败则一无所余。
「已经后悔没能趁强弩之末时,将那人诛杀喽。天晓得日后会不会又添上个大敌。」苦笑之后,云仲周身强撑气势,骤然一收,即使是灵觉比不得道童的步映清,都能察觉出云仲此时气机,并非跌落一星半点,而像是被人拦腰斩断,由不久前高山大川,登时变为萎靡不振,甚至落到堪堪二境顶尖的高矮,神情倒仍是平静,面色发白,只是借雪停之后的破晓时日影,能瞧出其唇齿眉心,皆是紫黑下来,甚至颇有些令人悚然。
可惜道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云仲抢先
,摇头道,「并没折损境界,更没做那等暴殄天物的祸事,只是需得温养些时日,仍能稳稳当当立在三境,这一战过后倒是得来些裨益,心随意转,兴许四境都能来得早些,可惜了赤龙好容易囤积的这点内气,和好容易才温养出的丹田气本源气,空空荡荡,真就他娘的没消停过,老是两手空空。」
步映清松去一口气,但道童依旧是不眨眼死死盯着云仲。
怕是熟知云仲的都晓得,这位刺头从来便将跌境或是自毁当成常事,如今境界未落,岂能得来这两道能同四境争锋的剑气?
「亏了几年寿数,福至心来时隐约看到我那五境道基,大概是毁了个七七八八,往后倘如是入五境,估计,要走不少弯路,算不得什么大事。」
轻描淡写,平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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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何尝不在咎由自取
话得分是从谁人口中说出的,怯懦不堪大用者,往往扯谎连篇,难以信众,而那等向来豪迈不愿加以遮掩者,自然所言更能叫人信服,无非是红口白牙,扯谎成性总也不见得问不出个真话,而向来以诚待人者,同样不见得疏忽于秉哲保身,林林总总乱七八糟,无非是同吃饭饮水那般自然地吐出一段言语来。
尤其是云仲这等人,既不愿藏话,又不愿将话说得太过透彻,往往话还没出口,先要在肚里转个六七转,好在是年纪浅脑筋转得灵光些,但凡岁数入迟暮,怕是等上几句应答,都能使旁人急出个鸟来。
深知云仲这等脾性的,怕是世上总共也无几人能高过道童李福顺,早在云仲初上山时,两人跟随各自师父下山转悠,就觉得这位成天被老道同吴霜一起挂到嘴边的云师兄,看着倒是十足老实巴交,但细究起来惹事一途,倒当真是得天公照应青睐,甚至连嘴皮子骂人奚落,阴阳怪气的本事,对上那位南公山剑仙,亦是不遑多让,最多是少了些相当直白的埋汰,却胜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可这对师徒都有一点最是相仿,就是最喜将天大的事,轻描淡写随口说出,既能见心头广阔不留积郁,又是能令听闻此事的人放心,依稀记得老道在山间提起十余年前,吴霜那场惊心动魄的孤身对五绝,都要吹胡子瞪眼埋怨好一阵,说是分明险
些要把老天捅个窟窿,等到再提起时,却只说是天上云彩甚少,压根不像是招惹出过什么大乱。
不乏那等好为人师的,总要同后辈吹嘘几声,说些譬如自个儿满身好处,死活是半点学不去,反而偏捡起那等毛病缺陷来犯混,李福顺一向对这般说法嗤之以鼻,不以为意,奈何对上自家这位师兄,如这般本来看起来极为荒诞不屑的说法,竟总觉还真有点衬合。
云仲哪有能瞒过李福顺的心意,一身经络家徒四壁,空空荡荡,甚至五境道基,亦是在脱身重阳境后灵犀转瞬间,窥见天大的裂隙,像是那等穷苦人家战战兢兢,从微末处节省下的应急银钱,置于篮内,挂到自家横梁处攒着,也在这一战之后如数搭上,满目狼藉,被糟蹋得清清白白,更不必说浑身经络容纳丹火雷后,似野草见明火,痛楚难消,一时没什么余力编排言语,更没留意道童神情,自顾坐到枯树边延,拄剑歇息。
「起步时,或许就把眼界放得过高,曾听过旁人出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起初就愿做位好人,八成最终只是做了位寻常人,私心私利要得,时常善念要得,而打算做个寻常人,稍稍管住贪心私利的意向,不出所料,到头来甚至连寻常人都做不得,为恶甚多,说来惭愧,上山懵懂时总想做所谓书中圣贤,最不济到头也能修成个心
存善念的好人,这么看来,仍是误用前贤警世恒言。」
「最起码,夏景奕此事,当中的别扭,现如今倒是琢磨出了眉目。」
「人世一张包罗万象大网,扯动东南,有一线可能,扯动西北,在自身看来只是做了件最微不足道的举动,难说是否有人得利,有人得祸,只以人力无法避免,更难将事事所扯动的微波平复下去,圣人亲来,依然无济于事。诚然人力有穷竭,但是还需将这等旁人看来荒诞的理掰扯清楚,算是对己身所行,好有些交代。」
倘如人人都不以为意,而倘如人人都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世皆如此行,待到自身迎逢苦难时,又当如何。
刀斧锹石未曾落到自家儿郎身上时,总要有置身事外瞧个热闹的侥幸,不加管束制约,一味姑息纵容,到头来有朝一日见天地公道不存,伤及自身时,只觉周遭混沌灰暗,东奔西走愤懑无门,控诉旁人麻木不仁,何尝不是咎由自取?
该杀之人,往往是不加以自持,更未有过思索善举忠言,遇温良勤善者时,尚
要管不住自个儿一张挂满铜臭百无禁忌脏口,指指点点毫无悔过,乃至于不以其为耻的,四地宣扬不可心慈手软,或是此时人间,富贵权柄远大过善念公心的,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一流同人世公道混淆为一谈的,杀几千刀都算便宜贱命。
潮水似的内气,随云仲剑鞘内的青墨两
道剑气,如大潮后继无力,逐渐散去,仅不过三五息间,环绕云仲全身如烟似海的葱茏内气一并溃退,唯余苦露玄桥两道剑气,尚有微浅光华,被云仲刻意留在袖口处。生死事容不得马虎大意,自是不可有零星半分疏忽,今日天公台高手齐至,远称不上已然脱身,竭力维持住这两道剑光,不论是否动用,皆不算多此一举。
况且方才时,李福顺包括云仲两人,就发觉在青泥口北,有这么几道叫人悚然的浑厚气机,虽仅是停留不长光景,可对于知晓道门手段,更同五雷亲近的云仲而言,这几道气息定然脱离不得道门,而但凡一动,有这股威势气机的,假使不是那位供参造化的李抱鱼,境界恐怕亦是不遑多让,甚至令那位张太平气机,都似风中弱竹。
唯有这光景,云仲终于算是松了口气。
同门情分,历来是可轻可重,在这上头,道门应说是相当护犊子,李福顺乃是李抱鱼弟子,相隔甚近,万一是那账房和一对兄弟再度发难,如何都是有道门中人要前来护周全,于是一时将刚才提了许久的内气散去,面色霎时间就萎靡下来。
枯树乃是青泥口中随处可见的北地树种,冬时叶片尽落,不留片缕,但到来年夏时,能再见这枯木生龙活虎,枝条再度蹿升,到最是鼎盛的初秋光景,足可谈得上铺天盖地,树冠遮风挡雨不在话下,少有雨水
能沿多达数十层的厚重叶片处,漏到避雨人肩头。另者南北民风总相轻,北地瞧不上南地,整日似扶风弱柳,讲究娇柔风雅,河海处北地百姓,常要将南地百姓剥虾蟹时抠得仔仔细细,非要将虾蟹壳都掏得空空荡荡,丢弃时能浮于水面;南地者同样将北地人称为蛮荒刁民,最是见不得其粗犷不拘小节,甚至总觉北地人满身油痕,油裹肉,膻裹油。
南境人有时相当喜好那等风雅景象,譬如柳絮,譬如摇叶,可北地中人却并不稀罕这等景致,有那等春夏相交时飘摆无定的飞絮,相当惹人厌,于是此等夏时不飘絮,秋冬时落叶又极干脆的落木,于极北地最受人青睐。
很少有伤春悲秋之感的云仲,抬头仰望嶙峋枝条,难得觉得,有这等像个怒汉驾着头烈马,奔雷一般闯过整一年春秋的巨树,琢磨了琢磨,这无名无姓树种秋转冬时,叶落时该是何等决绝,向身后天公台望过最后一眼,转头缓步离去。
来时可称是鲜衣怒马,云仲步映清二人的确钱囊是相当干瘪,如何都算是无债一身轻,干净利落,然而去时,步映清负伤甚重,更不要说云仲险些搭上性命,固然是取来这么两剑,却无异于断去往后修行道,五境道基未成,却先行损毁,折去不少寿数,何止狼狈二字。还是兜里殷实的李福顺仁义,做了个散财童子,把这趟下山揣的丹药
挥霍去大半,才堪堪将两人内伤暂且压去些许,趁初才开门的一处佣车之所,凭所余不多的银钱,添了方马车,沿紫昊边关继续朝西而去。
换成是任何一位,在尘世散修看来拥有旁人难以企及师门的天骄俊彦,青泥口死战有利有弊,但大多是弊大于利。以南公山瞧来寡淡的家底,怎么都在世间第一流仙家宗门中排不上座次,添上个同五绝有旧怨的差劲标牌,就更要向下跌一两位座次,但估计谁都不会怀疑,得来吴霜衣钵的云仲,不久将来,一定成就不得五境之位。
吊儿郎当随马车摇摇晃晃,还要趁小歇时,撑着张苍白脸逗弄那头千不愿万不愿杂毛夯货的云仲,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荒诞地时
常还要露出些绷不住的笑意,并拢两指,好生回味一番,玄桥苦露递出时,对剑道中人而言不亚于天地变色的异象,分金裂石不足羡,移山覆海不觉惊,唯有这两道剑气光景,直抒胸臆。
论今朝修行道内,不乏三境,但也没料想的那般多,而剑意不曾彻底圆满,就能有独属自个儿,别无二家剑气的,真不算多,能令云仲觉察出些很是微薄的自豪自满的事,同样凤毛麟角,但天宫台两道剑气,着实让自身飘飘然。
因此不论是驾车的道童时常要回头摆出一幅臭脸,不管步映清总是要将那双旁人看来堪称勾魂锁命,柔到险些渗出秋水似的顾盼
凝望,云仲皆未去理会,只觉踏剑而走,上能抵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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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骑甲更在面首后
过后一路辛劳并不必说,道童李福顺胸中总积攒着口恶气不出,差点把那柄马鞭抽断,倘如不是那头杂毛夯货实在忍无可忍,含怒之下险些踢翻车帐,撂挑子不干,怕是李福贵还迟迟没觉察到动了好大的嗔念,如梦初醒时,那头夯货已是挣脱拴车绳索,抬起碗口粗细前蹄,要朝这下手不知轻重的道童盖去,幸亏是云仲现今说话还算管用,那头通体愈发神俊外显的马儿,方才摇头摆尾,悻悻退到一边去,可死活都不愿牵车帐,只是跟随车帐东跑西颠。
三日长短,三人已离了青泥口,不知不觉已出瓦关地域,有个三五日,就能瞧见紫昊边关以西景色。李福顺一路近乎无停留,渴饿时辰用些水粮,劳累时就没甚好气,踢醒正调养经络的云仲,稍稍歇息片刻,再去牵起缰绳,挥鞭西进,并未有多少耽搁,又有这头脚力愈强的夯货帮扶,赶路奇快。
多年奔波下,云仲自不会因此般颠簸有什么不适,除却经络空空荡荡,需缓缓温养外,全然对奔行如飞招至的车马晃动,未有什么不爽,道童心窝死死憋着口火气,同样不曾觉得不妥。唯独是苦了步映清与其坐骑,一位乃是才由山中潜心修行,入江湖不久的女子,说不上立身在三境的修行高手,有什么娇弱,可终归是没受过这般苦头,终日只觉腰腹酸胀,尤其过山石杂乱地界时,连脖颈
都是咯嘣响动,僵直得紧,不过又担忧云仲此战过后可否抱恙,于是强忍不曾出言。
至于那头脚力寻常的马匹,三日之间,眼见得消瘦了足有一圈,折腾得连眼眸都黯淡下来,遭那头杂毛夯货拖得鬃毛凌乱,偶有停歇的空隙,只顾喘气,乃至掩埋到深重积雪里的草根,都塞到嘴里,狼狈得很。
不过云仲现如今倒是无暇管顾,青泥口死斗中,其实不单单得了重阳境与苦露玄桥剑气两样好处,丹火雷滚动全身时,丹田其中沉寂不晓得多久的秋湖,却是被丹火雷浩大骇人的声势,再度激起,眼下摇头摆尾活泛得很,倒是因祸得福,八成是这口剑神意难得受如此庞大雄厚的内气填补了空缺,收纳起丹火雷中足有四五成磅礴伟力,与无穷神妙,内窥丹田时,只觉烟霞隐生,对比起从前那等荒凉残旧,处处屋漏凋敝的惨淡景象,不晓得要强出多少。
令云仲总觉心头不安宁处在于,秋湖剑神意,是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剑客遗留,初见四君时,就隐约之间能猜测出那位绝艳之才的剑客,多半身死道灭,估摸是身死前夕,把自身佩剑一分为二,一道神意,一道乃是剑胎,剑胎不知所踪,唯有这么道形似剑气的神意,被纳入己身丹田当中。
然而多年之间秋湖常居丹田以内,近乎是从初境到云仲眼下跻身三境,丹田扩一分,秋湖剑神意就随
…。。
之壮大一分,颇有些一损俱损,唇齿相依的意味。
修行道中人,尤以丹田与浑身经络为重,秋湖剑神意稳稳当当占据丹田,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屡次三番遇险,丹田似是与这枚秋湖神意牢牢捆束到一起去,难免不会引人遐思,今时秋湖,有鸠占鹊巢之感。
对此云仲只是浅尝辄止,并未细究,毕竟是求证不得,反而徒添困扰,倒不如将心思放于才得来不久的这两道剑气上。
苦露玄桥这两剑,早在先前出剑对敌时,千钧一发不容琢磨体悟,眼前倒好容易有些闲暇,因此除却温养经络安心歇息之外,云仲就将大多心思都沉浸在这两道怎么看都相当怪模怪样的剑气上,车帐颠簸浑然不觉,反而是身心皆是安安稳稳,浸没到玄妙境地,终究是历三日苦思冥想钻研过后,觉察出一丝异样。
玄桥苦露两剑,并不如寻常剑气,修剑同样是上了年头,云仲对于剑气自是相当熟悉,自是晓得寻常修剑者,从周身催发而出的剑气,只需心意稍动,就可随心运
转,顺遂心意,而最是能伤敌御敌,而这两道剑气除却心意流转之外,尚需将满身念头尽皆注入其中,因此除却费力掌控玄桥苦露之外,再不能分神半点,莫说再递递出什么三两道像样大阵,动用阵道上的修为,甚至连琐碎剑气都似无根浮萍,断线纸鸢,半点神念都不可动用,需尽
数系在玄桥苦露上。
这一日,云仲难得从自省悟剑中拔出心神,慢吞吞起身来,撩起这架离散架不远,本就寒酸的车帐悬帘,向外头看去。
李福顺驾车功夫本应当稍稍逊色,好在是经这三日狂奔过后,磨练得初见成效,虽说是云仲那头坐骑暂且撂挑子不干,自顾自奔向前头撒欢,马车不似前几日那般快,依然能从马车壁窗处,窥见车外滚动飞驰不停,汹涌倒伏的连片北地雪浪,银装蜡塑流转铺开,旷野无边,而不见雪披尽头。
就是这么个顶顶容易的举动,苏醒过来的步映清,却是险些扑倒正披衣凝神观景的云仲,好在是养精蓄锐三日,比前阵子好些,躲闪之下,到底是没让步映清顺遂心意,可是旋即回神,见后者面皮挂泪,还是迟疑片刻抬手拍拍女子脑门,「瞎想个屁,歇息几日罢了,又不是死在车马中,盼点好。」
步映清伤得同样极重,不过比起伤及寿数,自行断去修为的云仲,怎么都要强些,一路上云仲除却有时苏醒之外,大多都是闭目不语,吓得这位憋不住心思的女子,三番五次想凑上前来问问状况,不晓得如何忍了这三日,瞧见云仲总算是苏醒,瞧面色也比前几日红润,没留神绷住泪眼,遭云仲戳破,没好气在云仲肩头打了两拳,嗔怪道,「还不是你那师弟驾车像是入了魔怔,外头风大吹迷了眼。」
…。。
良久没什
么动静,只顾闷头驾车的李福顺,此刻同样扭过头来,见云仲总算是安稳坐起身来,起码瞧着并无大碍,从鼻孔里头哼哼两声,继续催马奔行,只是比原本放缓不少。
死生事不关乎己身时,世人往往将其轻轻挂在嘴边,道上三言两语一笑而过,转而落在自身,就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年纪浅如李福顺,性情不让男儿郎的步映清,生死之际走过几个来回,同阎王爷都有两三文钱交情的云仲,于这场死生事后,别无例外都是长出一口气,数位三境联手设杀局此事,其中艰辛,怎止欲语忘言四字。
过瓦关几十里,就是当下在紫昊朝堂里风头不小的那位任轻乾家宅,比起那座在青泥口以南的官衙,气派了不止一座颐章京城的酒楼。
是琼楼玉宇,白玉抠掉两截,或是自屋舍处敲来几截裹彩釉的瓦片,能令寻常百姓躺到家中,踏踏实实享几年衣食无忧,不需奔忙的神仙日子,时常自府宅处袅娜进出的女子,当属是北地少寻,面庞既有那等北地女子英气,腰腹收得极窄,肩头端直,腿脚伶俐得紧,没准都能开得些硬弓,骑得马匹,亦不失南境女子的眉眼松软,春风吹池水,颦笑间留有两分娇憨,纵是那等不解风情,眼光相当俗气的,单是瞧见每位女子怀抱其中颤颤巍巍两只肥兔,怎么都要看直了两眼。
而任轻乾的府邸,怎会是寻常人敢
进的,更不必说是从其府邸里走出的女子,有时竟还有俊秀少年,但凡是经这么一进一出,地位身份,同往日判若云泥,且不说是在整座边关外横着走路,最不济身在瓦关青泥口内,不消两三年,就能自个儿置办下数座大宅。
任轻乾乃是何等官位,那是身在紫昊皇城都有呼风唤雨本事的大员,今远出关外,是寻常人想不到的富贵难言。
一行三人才在这座府邸外不远处的城中停歇,不过一盏茶时辰,就有小厮打扮模样能称俊俏的仆从前来相请。
起初云仲李福顺两人不以为然,直到打尖客栈里头掌柜好心提醒,才晓得这
位行走时节总能看出毛骨悚然媚态的小厮,乃是任大人府内最是当宠的陪侍,从来没见过这位出门相请,虽说是不好听,但分明任轻乾却是相当看重三人,才乐意请这位小厮登门。
而在这小厮带三人踏出客栈大门时,街道上早已是干干净净,唯有数十骑分列两旁,甲胄不离身,齐齐抱拳,引得空旷街心震响。
「这位任大人有趣,不做表面文章的人不少,不拘泥世间眼光,全以自己所好拿定主意的,更不多见,单冲这数十骑的派头,见上一见,应该不打紧。」
媚态男子掩口轻笑,回身相当软腻地行礼,险些要将面皮贴到云仲胸前,「少侠说得不差,咱家老爷,可从来都是位懂得意趣的大员,非是什么俗人,少侠
可携刀剑入府,但府内人人往来常驻景色,还是莫要同外人讲说,不然小人可是要受好顿皮肉之苦。」
步映清李福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只觉浑身不自在,更是因这位小厮阴柔至极,甚至相当甜糯的声调,不由得浑身抖了三抖。反观云仲,竟是神色如常,同那位很是殷勤小厮一言一语,相谈甚欢,于是对望两眼,顾不得彼此眼中轻巧,便快步从两旁骑甲处穿行而过。
早在驾车时节,李福顺同步映清皆是察觉出总有数骑不远不近跟上车帐,或是在前或是在后,但迟迟不曾出手,亦不曾拦路,与其说是追踪寻迹,倒不如说是护卫四周,道童也压根不曾戳破,只是匆匆一瞥之间,像极这任大人府上的骑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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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朝堂是人间的天
从外头就能够瞧出宏伟华美的府邸,凭任轻乾的地位家业,当然不会落得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浅浅窥见墙内风光,同数座雕镂修砌奇好的那等亭台小楼,任是位从来不曾见过世面的叫花子,也能分清这里头的住户,想必是权势甚大家底雄厚。
但令云仲没想到的是,跟随这位阴柔面首踏足府邸,过廊桥走小园,见山石耸立,也见楼宇精巧,可此行终了,却是座满是药草苦甜的小寮,周遭既无什么物件陈列装点,也无那等金玉气,只是座瞧来就很是寻常,乃至于对比整座华贵府邸,朴素到有点格格不入。李福顺略微知晓些医道上头的本事,虽依旧对云仲先前举动心怀不满,可到底是孩童心思,愤懑气来得快,去得也不慢,便暗地同云仲言语知会两声,说休要觉得这方医寮看着朴素,只稍稍闻上一闻,就晓得其中稀罕的老药材数目骇人。
道门里头历来如此,大多地界并不见得是靠所谓香火钱养活道观,而是分门别类,由师父长辈传下那等在人间安身立命的本事,能取多少,皆看小辈是勤是惰,但凡是有那份机缘入门,则并不需过多担忧往后温饱。
固然李抱鱼并不同于寻常道门中人,而李福顺凭如今展露出的天资,更也不至于沦落到往后要凭寻常手段谋生,但终归是道门里绵延多年的规矩,因此哪怕浅尝辄止,同样也不
能耽误教上点皮毛,往后是否能用上,则是二话,最起码在李福顺这等贪玩年纪,哪怕再不入流的本事,但凡同修行不沾边,道童都是相当乐意学上一学,跟那等学堂内常有斗草困觉翻墙逃学的寻常孩童,说来也并未有太多分别。
任轻乾早早就在寮中等候,阴柔面首上前禀报,客人已至时,身形稍显富态的任轻乾,仍是在聚精会神,将药秤使四指扒拉得平稳,才是从屏息中撤出身来,倒也不觉诧异,只令面首速去相请,自己则又从箱屉里使银铲刮出些阴干药材来,重新放到药秤处,仔仔细细打量。云仲三人入寮内时,任轻乾也只是堪堪稳住药秤,可距离两两配平,仍是相差不少,听闻身后脚步声停住,才忙不迭在衣衫下摆处蹭蹭双手,笑容满面回头行礼。
「人上了年岁,总要为年少时不可得之事,搭上十倍百倍的银钱去找补,说来倒也惭愧,任某人这些年官运不赖,可总惦记着年少时生死人命,妙手回春这档子旧事,这寮间仅是老药,就不晓得糟蹋过多少,遗憾之处是找寻不得乐意前来的名医教授本事,到如今也顶多同野郎中相仿,治个头疼脑热小风寒凑合,再大些的譬如伤寒头风,则是一点也不通。」
药寮从外看,门面相当狭小,但里头却是宽敞得紧,任轻乾不拘泥礼数,只在其中会客,吩咐下人预备妥当茶汤,同
些许精巧吃食,就同云仲三人盘膝而坐,全然没什么官场腔调,而是相当随性,表面功夫可有可无,恰好不令人觉得招待不周,或是过于死板无变换。
接过挂金丝特地烧为渐变,自下而上由朱红变青的名贵茶盏,云仲饮茶,听闻这位无甚架子的大员自嘲,笑着摇摇头,将这番自嘲又原封不动推了回去,「古时就有说法,直臣能吏同样乃是不世出的名医妙手,不见得人人都能挽楼台将倾,人人皆可缚住沧海横流,可调养一国命脉,去其腐肉医其隐疾的本事,又怎么是寻常郎中能够相比的,大人身居此位尚可时时自谦,难能可贵。」
李福顺不着痕迹瞅过云仲一眼,很想骂几句,身在飞来峰上许久,当然是养刁了耳朵,对于这等两两推来阻去,客套打机锋言辞,不需李福顺去说,就只是听上两句,就犯起瞌睡,浑身都别扭。
这位任轻乾年纪浅时的不少旧事,云仲早先倒是听闻过些许,真真假假难以分辨,顶多是有三成可信处,又因添油加醋误传,怕是能剩下一成都不到,可纵使如此,依人人口中
所传,似乎这位紫昊朝堂堪称中流砥柱的任轻乾,从来便是不晓得心慈手软的人物,早年间下手动辄绝户,染过多少血,杀过多少对头乃至于牵扯株连,历来是不浅。何况手中捏着朝堂罗网的大头,已然算不得什么隐秘事,其根基牢固
扎实不说,只冲着这份闲来无事,参悟医道,怎么都不会令一头猛虎变为狸猫。
朝堂是人间的天,老生常谈。
而在这片天处高居云端的,又如何会是一味知晓豪爽诚恳待人的人物。
富家翁似的任轻乾听闻这话,只是不住摇头浅笑,最后笑声愈响,向云仲望去一眼,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道,「少侠果真是高看了我任轻乾,岂不知,麦田内除去护秧苗的益虫蛙蜍,可是还有伺机而动,食苗肥己的麻雀,要说任某人乃是那等最擅长调理身子骨的名医妙手,当不起半点,闲暇无事时倒是编排过自己所立身的位置,反而更像是个偷吃照顾两不耽误,即停即走的青皮蛙,但又是肋生双翅,生有两张嘴,一张凭食害虫,一张却是鸟喙尖尖,专门挑秧苗麦穗下嘴。」
如此言语,难说不是诚心。
「我在天公台外,曾眼睁睁瞧见有些兵马铁骑,马蹄裹草,枪矛在手,敢问可否是接过任大人成命,伺机截杀?」
云仲却并没给任轻乾这等打马虎眼的机会,而是轻描淡写将茶盏捧起,借窗外不甚刺眼,却堪比春雨贵重的冬日暖阳,细细打量片刻之后,笑容满面将茶盏再推回到桌中,低声道来这句话,开口得极为突然,分明两人正在打机锋兜圈子的时节,一剑西来,突兀直戳到任轻乾心口,神色不见半点改换,甚至眉头都未挑,闲来无事寒暄扯家长一
般,就将这话道明。
练剑的倘如是收起曲径通幽峰回路转,故作高深的说法法子,那才是叫噎死人不偿命,毕竟这习剑之人,实在太过于熟悉直来直去,务求一击必杀。
于是分明只是玩笑似道来的话语,云仲也尚在品茶时节,眼下杀气却一时间浓烈到刺伤旁人双眼。
或许在天公台内,舍弃道基与十年寿数的云仲,已不再是原本那等极好说话的脾气秉性,起码身在江湖内的云仲,从原本凡事好商量,到隐隐之间生出独属自身的一份威势,不单是苦露玄桥两剑傍身,更是因情随事迁,砥砺打磨得够足。
「是,紫昊的修行人不多,可都要提防。」
出人预料的是,任轻乾干干脆脆就回应了云仲问话,即使以其缜密性子,同样觉察到身旁坐着的这位很年轻的山上人,此时杀机已是懒得遮掩,却还是释然道来,偏过头眯眼一笑,「总有人说,天下得修行之姿的,岂止区区万数,然而相比于整座天下寻常人,修行人的数目,仍是极少。」
「擅权谋知生意的,尚且要生出心思瓜分一地钱财,视百姓为鱼肉,视库舍如私产,我亦在其中,又何况是那等有足够能耐,将旁人姓名视如草芥,移山覆海的修行人?以人心肚量,得此大神通,又有几人算德能配位,又有几人不曾从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座凡俗人间,因此不得不以礼法或是官场分权等诸
事,强行拴住这些位最是难管的修行人。」
「实不相瞒,当今紫昊朝中,已能屡见修行人的踪迹,是何人推举,是何人最初定下的这等规章,同样是任某一手为之,拉一派打一派,暗中把持其身处的道场山门,纵是从其中走出,前脚出山门,后脚顺其师命同样为朝堂所收,既使其难以再兴风作浪无人管束,二来使其为我所用,处处设绊脚掣肘,以好处换好处,这才是比人间五绝所设,更妙的律令。」
一口气说罢,任轻乾饮过一口茶,同云仲坦然对视,「所以,外来修行人,又岂能不提防,紫昊豢养死士骑甲,倘如见天公台内两败俱伤,定然是会不遗
余力,将性命舍去,只为留住你们几人,免得日后折腾出什么麻烦来,幸亏是少侠一战得胜,且并未有什么过于颓靡的苗头,这才转而护送,确保少侠安稳离境。」
「凭少侠说,任某可还算厚道?倘如少侠乐意,在这座紫昊替少侠谋个差事,亦不是什么艰难举动,却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三人离府邸时,李福顺极为疑惑地看了云仲两眼,却见后者出门前,仍是回头朝这座女子面首出入不停,而穷尽奢靡的高门府邸内深深凝望了一眼,神情凝重,随后才是转身,携两人一并离去。
临行时,任轻乾曾问过云仲,是如何瞧出,自个儿便是幕后之人,就算是手下同围绕天公台的骑甲
甲胄相仿,未免太过于牵强,云仲只是指了指一旁弯腰添茶的阴柔面首,又指了指药寮,最后才伸出指头,敲敲那枚足有数百两银钱,花费许多工匠心血的精巧茶盏。
两两相对轻笑,皆是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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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今有一剑,劈碎神国
车马缓行。自从离开官邸过后,云仲就鲜有理会一旁道童李福顺的时候。倒也不单单是因为道童闲来无事,总要缠着云仲,盘问在任轻乾府邸中发生的种种事,更是因为连云众自身都还不曾从先前的古怪状态中脱身出来。
本就是清静寡淡的性子,现如今却突然之间生出些戾气。
生死之间游走多年,却迟迟不曾有过这等境遇,着实是令人心生错愕。
或许连云仲自身都不曾发觉,在丹田之中的秋湖剑神意重新换发生机之后,同时也将经络之中隐藏的火气同时激发出来,显露无遗,于是本就在相当暮气深重的性情之中添上一笔,转而变为初次接纳虚丹之后,经络其中暴躁火舌四溢的状况。
相比于李福顺沉不住气,城府颇浅,步映清则是更为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饶是身在山中潜心修行,未曾深谙世间种种道门,一路随云重走南闯北,倒也是积攒下些许心眼儿。像是如先前那位任轻乾,积威甚重。不动声色之间便可显现出官威来,自然乃是紫昊其中少有的掌权大员。先前举动乃至言语,并不可说是这位官有甚隐藏,坦诚至此,本应当令人心悦诚服,诚惶诚恐,奈何仔细思索过后,又是能觉察出其顶深邃的恶意。
山上修行人家,修行时节,难比登天,但山下宦海浮沉之人,又岂能轻易定性为容易二字。
在山间自幼饱受其母逼迫,
乃至于将满身尊严打得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害处是使得为人孤傲无矩,少有同人热络,交心肠的举止,可即使在这般情景下,同样是有些好处。未出江湖。便知人心善恶,究竟会偏执极端到什么地步。虽说是行走江湖时日稍短,然而触类旁通的本事却是甚强,信得过人的心气儿不见得高涨,然走错一步,动辄就能定下生死的心念,确实不弱。
「分明是晓得那胖子给你掘坑,为何还要应下?」
眼下云仲,虽说是家徒四壁,经络当中空空荡荡,仍旧能够说比起先前惨状缓和少许,气色不同往日。还要归功于道童李福顺家底儿厚重,硬生生是将飞来峰上携来的灵丹妙药,如数塞到两人口中,说是足能生死寻常人骨肉,褪去旧胎也不为过,好歹是将两人伤势稳固下来,固然养活本源要自行花费功夫,解燃眉之急,已是尤为不易。
闭目安神时节,听闻步映清如此言语,稍稍将眉眼往上抬了抬,云仲颇有意趣,开口应声,「凭姑娘以为,如此人间尚能消停多少时日,大元烽烟乱战,已在眼前,摆到台面上的意思,就是揭开天下风雨飘摇初幕,大幕徐开,人人难得自保,即使是山上人不愿插手,恐怕到头来事与愿违。」
「五绝销声匿迹甚久,而大元渌州壁垒处,烽火狼烟人为草芥尚不曾消停半分,得亏是大元置身北境,难以威胁中
州,没能招惹来过多的杀身之祸,然而天下人的眼睛,都在向这座铁骑冠绝人间的北境大国处望去,何尝不是为日后拟定人间格局,先做算计。」
「在下修行停滞不前,天资平平,又少闻何谓战事,然而不曾吃过天外纷飞鸿雀,总也见过雨落前夕,巷陌燕子低飞,蛇虫过道,总能在这等风雨寄来前,嗅到些许泥土腥甜味儿吧,南公山中我垫底,可这么想我,如何都忒埋汰人了。」
步映清正襟危坐,盯着云仲那双渐渐淡然下来的眸子深处,好像有些期许从当中窥见其些许心思,步步紧逼问道,「南公山的威势,也需要在这片无人能独善其身的泥沼中,找寻些许容身之地?」
以步映清来看,整座南公山中,似乎从来就没几个乐意独善其身的省心人,然而诸多心思,皆不过闲云野鹤,不愿涉足山下事,因此云仲这般出言,倒令步映清稍稍有些诧异。
车帐之中两人闲谈的时节,云仲正将从任轻乾府
邸处得来的名贵笔墨纸砚,缓缓铺平到膝前,闭目仔细回想这座青泥口,甚至瓦关四周的山川走势,地貌楼台,而后缓缓落笔,一笔一画,不敢有半点轻慢。
不单单是早年之间下山历练,行走江湖,甚至于凭押镖赚取几两银钱,所保留下来的习惯,更是借此在北烟大泽妖潮大举入关,甚至涌入齐陵边关时,屡次三番记录详实地脉走向图
卷的本事,数次保下旁人性命,功夫愈发炉火纯青,相隔百里测距,差不了太多。提及南宫山之内,或是天资高绝修行一日千里,或是生来便有世上难寻的天资,譬如二师兄钱寅跑路的本事,令人拍案叫绝,或者赵梓阳无师自通的手段令人称道,而除却剑术之外,观望绘制山川走势地貌城关的本领,才是云仲无意之间发觉,且随着这些年来,走动江湖人间越发得心应手,没准连阵道上的浅薄修为,都与这本事有脱不开的干系。
而不必多言,单单是绘制青泥口瓦关。甚至于之后紫昊北关外山川地貌,寻常时候自然是不被允许,不过从任轻乾府上走出过后,由着云仲放手施展,大可以高枕无忧。
端坐于马车前头的道童李福顺抽空将脑袋测过,回头很是戏谑笑道,「南公山如何出得了于沙场处纵横捭阖的将帅?旁人咱不敢说,就是这位日后将来的云大剑仙,要么便是做仗义疏财的大老爷,要么便是不愿吃半点亏的性情发作,偷鸡摸狗或许还在内行,八成是做不得什么良将帅才,指望他冲阵破甲,倒还在情理之中,可要是做上位者,不知道要闹出多少笑话来。」
李福顺此番下山,初来乍到,当然是不晓得云仲身在大元边关壁垒处,也曾扬名军中,因而说话时间奚落意味,相当分明。在道童看来,大概云仲同那位南公山中坐镇的
吴大剑仙,本就是一丘之貉,偷鸡摸狗耍混犯无赖的本事,天生地养,打娘胎儿就会,没准做剑仙还算妥当,可要是深入宦海官场浮沉,或是沙场建功立业名震天下,怎么都不像那回事。
「小师弟近年来,下山走动越发频繁,那是好事,可我要将天公台内险些身死的危局,告知飞来峰上那位师叔,恐怕山下的糖球可就吃不着喽。」
练剑的不讲理,那才是真不讲理。不论云仲平日里言谈举止,随不随吴霜,骨子里南宫山众徒身上的无赖习气,总是浓墨重彩,才只是一句话,就险些噎死还在驾车的道童,哼哼唧唧说了句真他娘的小气,就发觉自己失语,连忙当空朝祖师爷配个不是,又气哼哼挥鞭驾车。
在云仲看来,这任轻乾拉一派打一派,凭朝堂事制衡掣肘修行人的路,走的不错,起码对比于那等不愿招惹山上人,一味姑息妥协纵容,甚至助长嚣狂气焰的臣子世家,就算再不济,总还是迈出万事开头的一步,五十步笑百步,笑得有理有据有节。
百姓朝堂,山上山下,习武修道,虽不见得泾渭分明,同样也是积怨甚重,总要有一日矛盾相对,未雨绸缪,总不失为上举。仍在南公山上练剑的云仲,当然不需要紫昊的大员替自身谋求些好处,可既然下了山,见了天地,识过眼下时局,见缝插针积蓄一分力,多多益善。
吴霜曾经说
过,越老越精的修行人,越晓得五绝是何其薄弱,莫说要与那些位已然同前后数百年朝堂,沆瀣一气不分你我,潜移默化把持一座天下的世家望族相比,哪怕同那等稍成规模的郡县相比,五绝这等对于大半修行人都无力管束的山上庙堂,都亦有不足。
狼孟亭那位江半郎总相当厌嫌,吴霜说话天马行空,信口开河。但不代表吴霜每逢开口,必是无心之谈,相反很多话,只有到自身行走江湖足够年月后,方能稍稍品出其中一星半点的意味。年少时不谙江湖道,常常以为那等自缚双手,甘愿带枷的,既算不得快意恩仇,也难说自在风流
,行不由心,却总要找些借口说什么身不由己,眼下才算是初见此味。
「练剑的嘛,心思总比不得常人那般知晓变通,执拗木讷者居多,总以为一剑递出笔直无前,不论眼前是雨幕,还是山川大岳飞沙走石,哪怕眼前是做悬空神国,都不过一剑斩之。」
说到此处,云仲忽然之间停住不语,再度闭上双眼,不再顾及相当好奇的步映清,惜字如金闭目安神。
好为人师,云仲做不来,话留三分,倒是精通,何况以步映清伶俐的性子,大概要悟出这点儿算不上道理的道理,要比自己开窍更早。
李福顺倒是若有所思,深深看过云中一眼,抖去道袍尘土,继续催马奔行。
云仲口中足够斩断悬空神国的一剑,很
多人竟其终生都无法触及,想要在南宫山上喝茶斗嘴,一味避让乱世,显然是不够,此事自家师兄师父比自己清楚太多。性情淡薄如柳倾,如今尚在北烟泽替整座天下包括南公山,拦住南下的万千妖潮。性子跳脱生来疲懒如钱寅,同样是在守缺观内,吃了许多做梦都不会吃的苦头,初见时性情寡淡薄凉的赵梓阳,如今尚在夏松奔走。
更不要说扛着整座南公山,处处需要耗尽心头血的吴霜。
要做件了不起的事,或是在旁人看来并不难的一件事,何尝不是祭出那劈碎神国,犁地千尺的一剑,而人们趋之若鹜,千奇百怪爬行踉跄,蹒跚瘸腿,仍旧奋不顾身前行,却不知究竟要割舍多少未能割舍之事,才能换来那么一剑的风华绝代,独立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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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无一降卒,无一生还
北地渌州壁垒外,荒凉如常。
人间南境年关时候,已然能隐约窥见春来回暖的蛛丝马迹,江鸭扑腾得比以往欢畅,麻雀出没得也比以往勤快,连那等心头时常拔凉,要被渔夫从口中夺食的鱼鹰,纵然已是习惯拿小头混温饱,同样能预先得知一时春风,要绿江南。
可北地重叠起伏山脉,却将春风牢牢锁住,要辛苦熬到暮春时候,方才能有幸见夏风春风混杂到一处,吹来不甚凉爽的罡风,翻山越岭,直抵北境,算是来之不易,能在这一年光景中短暂地将厚重衣衫褪去,牛羊更换皮毛,马匹撒欢时,都觉万物竞发,遍地皆有生机。
可大元的春时,并不是现在。
一位瞧来身披骑甲,肩胛被矛锋洞穿的兵卒,从空旷死寂沙场中撑刀,艰难地站起身来,固然这柄佩刀,已在兵卒滚鞍落马时出鞘,自己都不晓得凭此刀拦下多少攻势人潮,刀刃早已卷边,正帐王庭数载之间不知消耗何其庞大的银钱所铸骑卒刀,照样是撑不得这般挥动劈砍,何况对上的乃是胥孟府内同样骁勇的骑军,枪甲精良,抡动手中刀劈砍不下数百次,只落得个杀敌六人,精疲力竭之下添了八九处伤,最后被这柄势大力沉掷来的锐矛,险些钉死在王庭大旗下。
纵览人间,大元制甲匠人并不算格外高明,姑且算是已能称重骑的大元铁骑,甲胄照旧未必能拦下足够破甲的
强弩,更不要说是这般捉对冲锋,这身略显轻快的骑甲拦下刀剑劈砍,倒是不在话下,但要是那等冲击数百步,挺矛刺杀,则大多是要遭生生贯穿躯体。撇开枪矛不谈,单是连人带马数百斤的轻重,直挺挺撞上位落马的孤卒,即便不会震成一滩肉泥,筋断骨折重伤垂死,并不稀罕。
孤卒已在渌州壁垒城外撑了大小五六场死战,幸亏是身手不差,而运气又是奇好,近来数日,壁垒外那等百夫伍死得剩不下两三人的死战,竟是被这位孤卒生生熬下,侥幸不死,可到如今也已在强弩之末,撑刀起身,在人看来最容易的动作,孤卒就耗费足有数十息的功夫,等到坐起身来,急促喘息许久,方才瘫软坐到王庭大旗处。
两千骑出城,到如今王庭孤卒疲惫地向四周看去时,沙场上并无活人,仅有三两声垂死兵卒哀嚎,但也渐渐消散于北地长风里。
率这支骑甲的将帅洪橹武,本听命于朱开封,大元战事迄今为止,已能算朱开封大半个嫡系,而王庭重新夺回渌州壁垒过后,洪橹武则是受温帅管辖,在渌州壁垒外这大小十余战,皆是由其率其部众出城迎敌。
五千骑,洪橹武的命根子,也是正帐王庭相当一部分骑甲的家底。
壁垒之外大小十余战,这五千骑十不存一,算上今日这场近日胥孟府攻势最为猛烈的一战,除伤卒外,八成只剩最多几十
活口。统领王庭兵马的这位温帅,似乎从来就不打算令胥孟府兵马有半点围城的举动,起码在这壁垒外大小十余战里,皆不曾有什么排兵布阵的举动,而是将这五千骑尽数交与洪橹武调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无需禀报每战伤损,但凡你洪橹武活在世上一日,渌州壁垒外十里,不能见半点胥孟府铁骑,本帅眼中容不下半点沙子,但凡是瞧见渌州壁垒外还有那等成群结队胥孟府兵马,提头来见便是。
开战时,洪橹武清点这剩余的两千部卒时,好大不乐意,还曾当着众人的面埋怨,说大帅忒不仁义,这五千骑比老子的儿郎都金贵,哪能说白给就白给,胥孟府铁骑凶着嘞,闲来没事掰掰手指头,当今天底下有谁家的骑兵,能同胥孟府精锐掰腕子的?简直是笑话,站着说话不腰疼,咱这几千骑不谈弱不禁风,总也像手无寸铁孩童,哪挡得下胥孟府铁骑冲击,倒还不如各回各家,做个逃卒来得好。
要说句公道话,洪橹
武激将法使唤得并不高明,但这十余战里,王庭兵卒愣是与胥孟府精锐铁骑,杀得个平分秋色两败俱伤,谁人也不曾占去多少便宜,哪怕是打到这份上,壁垒城头下,的确是干干净净,除却连成片的尸首残肢外,没有一个胥孟府铁骑,活着出现在壁垒城头十里。
五千骑硬换五千骑!
惨状空前,哪里像是在打仗,倒更
像是两位不死不休之人,以一种扭曲错杂怪诞悚然的模样,游斗拼命,牙咬手撕杀得气息奄奄,最终纠缠着死在一处。
孤卒晃晃脑袋,回头想张望一眼,壁垒处可曾再有兵马接应,可却先看到那枚印有洪字的大旗,虽说是破破烂烂,依旧强撑着迎风不倒,就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撑起身来,将这杆大旗艰难扶正,又朝被冻得冷硬的泥土中压了压,再回头时,却发现不远处几匹战马尸首里,有两道身影不知何时同样站起身,但细看之下,那两人却分明披着胥孟府甲衣。
孤卒面皮抽动,到头竟然是咧嘴笑笑,四下搜罗搜罗,由身旁一位头颅遭马匹踏过的王庭袍泽一旁,抓来柄刀刃还算完好的骑卒刀,随手抓来一杆骑矛,撑起身来,静静等候那两位同样身负重伤的胥孟府铁骑上前。
洪橹武的两千骑,与胥孟府的两千骑,犹如在渌州壁垒外,撞出一朵血色的大莲,莲瓣处是尸山血海,残肢断臂,而莲芯处瞧来空空荡荡,只有四周渗流而来的鲜血,生生染红壁垒十里,马匹尸首,兵卒残尸碎甲,刀枪剑矛,盾箭弓锤洒落遍地,到如今仅剩寥寥性命,尚能生还。
渌州壁垒以内,容不得有过多时间思量壁垒之外的战事,相反守卒数目愈发显得薄弱,甚至每隔数十步,才能瞧见几位老卒,温瑜先前就离了军帐,要向城头上迈步,却是正巧撞
见了位相当伶俐的探马,于是携这位瘦猴一般,仅有十来岁年纪的小卒,一并登壁垒。
拉开阵势的胥孟府,精兵良将的数目,不可谓不重,预先猜测到大抵是胥孟府动用了那等饮鸩止渴的法子,怎奈何人家偏偏就将这等昏招用出,强行维持住现如今堪称驳杂冗余的兵势,有理也说不清。局势颠倒,王庭占大,且西境几州几经战乱,又有胥孟府坐座下各部族铁蹄荼毒,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那是自然,而万一令王庭当真坐稳西境半壁江山,同胥孟府现如今仍保有的东境江山,其关乎战事的威能,必定要压过胥孟府远甚。
大元西境,乃是通往中州门户,大国小家,门面必定是最为富庶所在,就更不必说,大元东南毗邻东诸岛,两者之间随时过境迁,倒也有些互通有无的商路,但无论是规模大小,还是钱财生意往来,自然比不上大元西境通往中州数国的这处门户。
于是渌州壁垒外大小十余战,温瑜不想接,想来那位病书生黄覆巢同样不想接,平白无故将最难养活的骑甲,就这么无端毁去,任谁心中都是肉疼得很,可是偏偏两人都有必须去接的理由。
「北路有书信传来。」
小卒年纪浅,可踏入行伍的年头不短,恰好是在胥孟府突兀反叛的时节从军,温瑜曾听旁人讲说,这位瘦弱小卒一家满门,皆是命丧胥孟府骑甲铁蹄之下,仅
剩一人举目无亲,愤然踏入行伍。
「念。」
温瑜并无多言,却是不觉间将眉头挑起。
北地壁垒之事,越不过青面鬼罗刹鬼两人,可说是近来数日,温瑜虽仍旧坐镇中段壁垒,心思却用在北地更多,眼下有消息暗报传来,竭力保持淡然冷静,可心头仍是重重向下一沉。无需去细听,这则从壁垒北境传来的消息,只需知晓有消息传来,就知其变数。
所以除了北地壁垒换哨,与木隆科独自携领一支兵马出城这两句外,温瑜只看到小卒冻得青紫的嘴唇张合,
几乎是半个字也未听进去,踉跄走到壁垒城头,一时搜肠刮肚,竟不知晓心中何感。是终究知晓北境壁垒事变,事先预料后证明所思所想的大石落地,或是此时算到青面鬼罗刹鬼此举意欲何为的欢欣,还是终于追上那位黄覆巢脚步时,心潮翻滚,种种念头尽数灌入胸膛,眼前天旋地转。
等到温瑜回过神来,再向壁垒外望去时,才发觉有位站在洪字大旗下的孤卒,以相当别扭的姿态死在旗下。
两位胥孟府失却马匹的骑卒,一人喉咙被断矛矛杆穿过,当场跪死在旗下,手中刀贯穿王庭孤卒肋下,纵是有甲胄遮挡,仍是刺入肋下极深,刀柄都险些没入,另外一人则是被尖刀剖开无甲胄遮挡的小腹,血水同脏脾流了满地。
王庭孤卒以一敌二,静静盘膝坐在旗下,右手被齐根断去,左肩
仅剩些筋骨相连,一目不翼而飞,只剩左眼怒目圆睁,以死护住洪字大旗不倒。
洪橹武率其部众五千骑,连同洪橹武在内悉数战死,无一降卒,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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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谁言人潮赛飞雪
木隆科前度带兵,却是要追溯到渌州尚在沦陷,胥孟府铁骑正是兵精粮足的鼎盛时,那时节,一场惨胜小胜,都足够整座正帐王庭口口相传许久。身在军中向来不常同旁人往来的木隆科,那时节正同携本部兵马,初来乍到的青面鬼罗刹鬼两人,在遍地可见烽火狼烟无穷的王庭境内转战多地,兵卒犹如入秋的麦穗,近乎无间断一茬接一茬身死在疮痍遍地的城池内外。
兵败如山倒,死的人多了,即使是将帅再怜悯体恤士卒,到头来交到自己手上的,不过是相当苍白的一片刺眼的数目。
估计到现如今王庭由衰转盛,大多自起初便是四处转战的猛将骁卒,或多或少都是将军职向上抬了又抬,就单说是木隆科相识已久的部下,固然有接近七成身死,但余下建功者,已是纷纷掌管一军,甚至青面鬼罗刹鬼这等雪中送炭,携本部兵马驰援大元的,已是坐到渌州壁垒北方统帅的位子上去,唯独木隆科转战许久,官位军职却是上升得极缓慢。
甚至有时木隆科当初部下,得知此事之后,总要替这位勇猛善战,又带有些许木讷的军中老人鸣不平,不乏那等同王庭来人发牢骚的,可无论如何窝火,无论如何同王庭建言,木隆科的官位,却迟迟无甚动静。
然而王庭同样有话说,当年胥孟府叛乱初起时,木隆科提兵数千,在白楼州外拼死阻拦汹涌而
至的胥孟府铁骑,却是以近乎兵马尽数折损的代价,只换去各部族铁骑数百,近乎是十人性命,才足够将一位胥孟府铁骑拉下马去,算得上是损兵折将,即使是木隆科亲自披挂上阵拼杀,力战而竭,才在寥寥几十骑护卫下逃遁,于是便将自个儿钉到败军之将四字上,王庭再少有重用的念头,始终是将其甩到北路壁垒处,不加以任用。
要只是如此,按说凭木隆科同青面鬼罗刹鬼交情,身在北境壁垒处,依然能身任重职,偏偏北路壁垒处的兵卒,大多都是有些气不过王庭厚此薄彼,将大多好处让给壁垒中段,温瑜所统领的兵马,而木隆科却历来是胳膊肘朝外使,从来不附和旁人嚼口舌,一来二去,虽是资历甚老,却难以服众,常常独来独往,于是就连罗刹鬼先前打算将一支兵马交与木隆科亲率,到头也是不了了之,就这么搁置下来。
时日一长,不少正帐王庭中人,都是觉得有些可惜了这位猛将,危难之际奉命,却是遇上正值鼎盛的王庭铁骑,与那位手段多变的黄覆巢,王庭自身兵马却是积弱,远未到现如今这等能同胥孟府兵马分庭抗礼的程度,又因性情刚强不愿从众,只得是落到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处境。
但并不代表木隆科不晓得如何带兵。
两千骑甲,在整座北路壁垒处,已然能算上不小的数目,这两千骑并非是青面鬼两人
部众,而是王庭先后数次填补兵马,由白楼州流州等地募集的兵卒,即使并非是从战事初起就历练到如今的老卒,可依然是在北境壁垒中数次出城,同胥孟府铁骑过招多次,存活至今的骑甲,退一步说算不上王庭顶骁锐的一拨人马,可也算不得什么弱旅。
这两千骑内,更有擅骑射者百人,单是前几日木隆科整顿兵马时就已察觉到,大抵是青面鬼罗刹鬼两人照应,因此这拨兵马中夹杂着这么百来号精骑。毕竟是大元烈马不少,能在军中算在骑术精湛的,就已是尤为不易,何况是双手离缰绳,能在马匹奔驰颠簸时挽弓搭箭,同时精于骑射的那等,数目就更少些,怕是整座北境壁垒,也唯有千来号可称上骑***湛的,其余大多是先行将马匹停住,而后挽弓引弦的,自然就算不得高人一等的本事。
近来两日,北境壁垒天景实在是差得紧,不单是北地隆冬要攥住所剩不甚多的时日,令无数飞雪落下,更是有迷蒙霜雾久不曾化,近乎是要将北境壁垒整个吞没到其中去,行军自然就算
不上什么易事。
大元数度战事,哪怕是前任赫罕,进兵时都是相当忌讳冬日,一来是天寒地冻,饶是身强力健的兵卒,仍是难以在这般寒天冻土下行军自如,更不乏有受冻伤冻死的兵卒,此时进兵相当冒险,然而这场内乱中,却是一改往日的路数,不但是
因黄覆巢擅用奇兵,更是因胥孟府眼下落于下风,急于扭转颓势,故而整座王庭上下,即使是行至冬时,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事实也如少赫罕同王庭重臣所料一般,自五锋山一战过后,由黄覆巢重新挂帅的胥孟府铁骑,被书生强腕再度牢牢拧到一起去,大败过后的人心涣散,倒是再难察觉到多少,反而是借最是骇人的冬时,将胥孟府锋线逼至中段壁垒与南境壁垒前。只是令木隆科狐疑处在于,五锋山分明是胥孟府受此重创,折损为数不少的兵马乃至辎重,如何是在这等极其短暂的时日里,再度凑足如此数目的人马进犯渌州壁垒,始终揣着些许疑云。
此番木隆科趁雾雪最重时,悄无声息携兵马出壁垒,而未曾用以往行兵的一贯手段趁星夜出兵,虚虚实实,而是正午稍过,浓厚雾雪将远在雪云外有心无力的云外冬日,遮挡得最是牢固时,率兵出关。
此行目的,本就是探查胥孟府于壁垒外的虚实,万一是先前虚晃一枪,实则并未远撤,则可令这两千骑暂且抵挡,将壁垒之外情势加急告知北路壁垒;而假若是胥孟府当真做了这等荒唐举动,北路壁垒就可将蛰伏壁垒其中的大军分拨调动出城,奇袭压向中段壁垒的胥孟府兵马,可解围城之困,胜算极大。
并无需青面鬼罗刹鬼两人过多嘱咐,木隆科吩咐骑甲只携三日水粮,出壁垒后
,只用短短半日,就在壁垒外数十里处往来兜转,行事相当隐蔽,借雾雪遮掩之下,很快便认定壁垒外近处未有胥孟府根基,派遣出的前哨后撤,同样是禀报近处并无胥孟府兵马出没,却使得木隆科神情越发肃然。
「刘副官,胥孟府屯兵北境壁垒外,可曾有过什么松懈异动?」木隆科朝一位身形健硕的将领招手,两眼仍旧穿过雪雾,盯向前方迷蒙雾气与飞雪,眉头紧锁。
这位刘副官虽说军职已高过木隆科,可当年整座王庭陷入姑州流州战局时,也是跟随木隆科左右的偏将,官职眼下在木隆科之上,可依旧是相当敬重这位资历极老,从战事初起就领兵转战的前辈,听闻此话催马上前,略微欠身拱手,「自打从渌州壁垒归复王庭手中,从未有过松懈,出壁垒大小战,只见胥孟府营盘齐整,兵马一向不曾撤去,或许是打定主意要自中段壁垒突入渌州,趁天象有变悄然退去。」
然而这话却只换来木隆科缓缓摇头。
渌州壁垒勾连虬结,宛若一条头枕大元至北,尾扫大元南端的大龙,向来言说渌州壁垒易守难攻,除地势险要居高临下外,更因把持住壁垒一方,可借整座渌州的通路驿所传递军令,而渌州以西的通途军道,调动兵马自然是极为迅速,但凡是局势有变,或是胥孟府强攻一地,其余两路兵马随后而至,足够拒敌于门户之外
。
黄覆巢本事如何,木隆科自然是见识过,到眼前胥孟府有盛而衰,照旧不能掉以轻心,盘踞渌州时日,胥孟府及麾下部族险些将渌州搬了个一贫如洗,远未达到那等青黄不接,以至于不得不凭鱼死网破的法子分兵两路,强攻中段南段两处壁垒,如若要说得更直白些,即使眼下四处都未曾觉察到有异状,同那位病书生交手几次的木隆科,并不信其能如此儿戏,主动让出这么一条通途,令自身腹背受敌。
刘副官忽然想到些什么,向东边指点道,「出城前两位大帅,曾觉察到些不妥,故而将跟随前军的探马更替过一番,这些位探马游骑,乃是那两位的心腹,其中更是有几位乃是出城无数次,探
查敌情的老卒,如何说来,单就探查敌情一事上,不该有所疑虑。」
朔风紧似刀,刀刃割脸。
无数雪夹杂雾气,从东边那道缓坡处翻腾怒号而来,不知怎么的就吹凉了木隆科浑身上下毛孔。
几乎不会有人知晓,这座北路壁垒其中见过温瑜的兵卒并不多,一个专司瞭望的寻常兵卒盖钦,还有一人,便是瞧来无官一身轻的木隆科。
为保隐秘,这支足有两千骑的骑甲中并未仗火把前行,而是前后相接,近乎是借马蹄声响辨认前路,而木隆科浑身犹如浇下盆凉水时,先前精于骑射的百十位骑甲不知何时已然趁着夜色回撤几百大步,打头乃是一排
响箭,紧接着便有火把亮起,松油系于箭簇燃起,又是一茬裹有火舌的箭雨朝上空射去。
当这前后两拨相隔极短的箭雨升起之后,一望无际北地雪原,许多骑卒惊恐察觉,从那道缓坡处有无数道通体素白的人影站起身来,四周皆是白衣银甲,乃至于封死退路。
只道胥孟渐失鹿,谁言人潮赛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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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步卒骑甲
就在木隆科点齐两千骑,向北路壁垒外开拨后,本该是严令禁足的北路边关,混进位瞧来面皮干瘪,身形枯瘦的垂暮老人。
然而这则消息,却迟迟未曾传到此时正穿甲稳居帅帐内的青面鬼罗刹鬼两人耳中。
飞雪连天而覆压霜雾,显然是使得北路壁垒处的兵卒生出些懈怠意味来,何况北路兵马虽是战时骁勇,不过因青面鬼当初定下的规矩,军中不禁酒,中段南端壁垒遭受胥孟府不计代价的强攻,城外战事一时不歇,正帐王庭处兵马辎重运送陡增,当然就顾不得北路壁垒这等无关轻重的酒水所需,而是大多人手车马,皆用于自打从流姑白楼数州,途径渌州,用于支撑整座渌州壁垒中段南段两地的战事。
王庭从战事初开时,就由岑士骧温瑜等人提议,通大路设驿所,不论是锋线战报经由驿使更换快马传递,还是那等粮草辎重,皆可由原本官道再拓一分,改为宽敞兵道,不论是调度兵马或是运送辎重,皆是至关紧要,因此言说是兵贵神速,倒也不无道理。就仅是姑州一地,就有四通八达坦途兵道修成。
当初流州白楼州运粮粮道被胥孟府铁骑截断,而在渌州归复过后,很快就又重修妥当,乃至于渌州各地,都有接替过云仲州牧的王寻尺携百姓壮丁亲自兴修拓宽,同已然完备的其余数州头尾相连,硬是凭本就不甚宽裕的钱财人力,
将正帐王庭所把持的半壁江山,勾连捋顺出一张好大的蛛网,但凡一地遭难,其余各地如要接应,则能在极短时日内纷纷来援。
「木隆科其人,倒是可惜,王庭历来是把招贤纳士四字放在大元天下,最是显眼处,却偏偏留下这么位虎将,因先前兵势不如人而吃过一场败仗,就弃之不用,实在有违常态。」
青面鬼披甲而立,却是冒好大雾雪走出帐外,因浩荡北风来袭,不得不将两眼眯起,向高耸在不远处的北路边关张望,除却点点火把光亮忽明忽暗外,倒是瞧不清其他,整座壁垒受霜雾大雪横遮阻挡视线,轮廓倒是显得更为巍峨雄伟。
「没准本就是王庭有意为之,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木隆科同你我转战南北,落地时应当有个好定盘才对,而不是如此不明不白,身死在壁垒外,既然是要动名册,为何偏偏是木隆科其人,北路壁垒人手充裕,择选另一位掌管此事的,应当是要更好些。」分明罗刹鬼对青面鬼此举很是有些抵触,斟酌言语之下,还是暂且忍住诘问的念头,转而以那等平淡言辞询问。
三人本就算在过命的交情,且早在先前,两人便数次同王庭谏言,木隆科带兵本事并不差,更是自身膂力武艺甚强,每逢大战往往冲阵在前,如何始终官位却迟迟不动,然而一向是相当好说话,对于这等携本部兵马解去王庭燃眉之急的
…。。
将帅相当宽大的王庭,却无一次采纳,仅仅是将木隆科俸禄,稍稍向上提过一等,再无举动。
饶是以青面鬼的性情,早先时谏言屡屡碰壁,都是有些心怀不满,而在眼下这般紧要关头,却是将木隆科推出城外送死,罗刹鬼即使再信服这位交情极深的好友,依然十足不解。
「枉你身在王庭眼皮下东躲西藏三载,难不成当真忘却你我来意?」
「北地军中同样有所谓的派系之别,而王庭中亦有能人,因此明面虽是好说话,然而背地里仍是对你我有所提防,倘如是要当着王庭的面做事,需先要令王庭信得过,木隆科的底细,你自然比不过我清楚,与其说是身在北路做这等闲差事,倒不如说本就是一枚由王庭温瑜联手安置的暗棋,早在先前其未受败局时,就同温瑜有书信往来,其人本性更是忠义,断然不会因私下情分荒废王庭大事,留在此地,本就是祸患。」
「何况青主的安排,本意并非是相助王庭光复江山,眼
见得这位少赫罕的手段不让其父,王庭其中守旧有功的族老下场,都已然是摆在明面上去,除却零星几位嫡系心腹外,正帐王庭这位新主,还会信得过几人?因此不得已之下,才是临时变招,命你我两人将这场战事搅浑浊,最好是落得个两败俱伤才算尽心尽力。」
不识水性者,登上渡江船翁的扁舟时,自然会发觉登舟容易
下舟难。
出城的两千骑,对上足有万余数的白袍银甲,倒仍有转迂的余力,奈何先前派遣探路的探马游哨,并未禀报异样,反倒是深入重围其中,再想脱困已迟,虽是木隆科竭力整顿兵马,使得兵势保持不乱,后军变前军,万一能冲破重围,凭马匹脚力保下半数铁骑,逃去壁垒下静候城中守卒支援搭救,绝非是痴心妄想。
可胥孟府这些位不知何时特地换上一身白袍银甲的兵卒,又何尝肯放过眼下落入虎口的两千骑。近乎是在王庭那百数精于骑射的骑甲,无端射出一茬响箭一茬火簇同时,已有潮水似的步卒贴上前来牵好绊马索扣,甚至将相隔甚近撑起鹿角,前后数拨瓢泼似的箭雨迎头浇下,登时有不少王庭骑甲中流矢翻身滚落,身死当场,更何况这些位白袍的胥孟府兵卒,人人腰间挂钩锁,尚有长逾一丈的镰枪专挑马腿下手,一时竟是令王庭骑甲方寸大乱,马匹受惊断腿甚多,全然不能迎敌。
天下尤以铁骑最擅破阵,无人胆敢小觑开阔地冲得烟尘四起,地动山摇的铁骑破阵追击的本事,可现如今胥孟府这等布置,分明就是要令这两千骑生生囚于狭窄地域,既不得展开阵势,又难以越过四处设立的绊索鹿角,与成片携钩带镰枪的步卒。对上收缩起阵仗的步卒来说,马匹反而变为这些位王庭骑卒的累赘,两千头马匹两千位端
…。。
坐其上的兵卒,蜷缩到方寸之间,霎时间水泄不通,更是有无数马匹在这等昏沉雪天中受惊吓,将背上骑甲甩落在地,踏死摔伤者不计其数。
沙场一旦失却先机,欲要再想扭转局势,谈何容易,古来被人津津乐道挂在嘴边的以少胜多,或是被人占去天时地利人和,到头来强行扳回局势的,历来鲜闻,而眼下木隆科所携的两千兵卒,既失却先机中伏,兵力又是远不及胥孟府在此埋伏甚久的白衣白甲步卒,想要脱困,都是登天之难。
逼不得已之下,木隆科只得是身先士卒,命刘副官冒险点燃火把,而后率众朝渌州壁垒方向突围,催马横枪,接连挑死数名白甲步卒,自背后拽出数十枚梭镖挂于胸前,挺枪跃马杀入潮水似步卒其中。
在取下梭镖的一瞬空隙时,木隆科才想起眼前潮水似的胥孟府伏兵,是如何能在这等天寒地冻,稍有不慎就能冻死冻伤的光景,相当精准地将自己所率的两千骑牢牢围住,心下更是一沉。
一件接一件环环相扣,可说是这等掌管名册的营生交到自己手上时,怕是青面鬼就已将今日这场杀局勾勒出轮廓来,再到刘副官口中,无端更替探马游骑,甚至相当慷慨大气,多指派了这百来号精于骑射的骑卒,再到现如今误打误撞,走入这场遮掩上万步卒的必杀之局里。
木隆科精习游身掌,当年着实是下过一番功夫
,而即使踏足行伍,武艺却还是不曾撂下,艰难练掌捶凿体魄所带来的好处甚是明显,便是在乱战时节,足能凭一人之力荡开条通路。而时常挂到身后的这近百枚精巧梭镖,则是木隆科当初厮杀时节琢磨出的旁门手段,游身掌自是要练掌法,腰腹之间与手腕的力道同样不浅,单是这么一枚梭镖翻腕出手,准头极足,远隔数十步来敌应发而倒。
或许是因木隆科勇力过人,连施梭镖,同时单手挽枪,杀开一条血路,亦或是马匹有光亮指引,总算略微缓和下来,不满两千的骑甲终于是纷纷朝木隆科聚拢而来,暂时止住颓势
,拼命向那道由木隆科以及身边近百骑舍命撕开的缺口处冲去,胥孟府这近万数伏兵虽是兵势浩大,然而终究是暴露于大元寒冷荒野中,到底是血肉之躯,欲要死命拦下逐渐开始加脚奔腾的马匹,终归不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
叫人惋惜处在于,这伙胥孟府的步卒极有分寸,趁方才王庭铁骑大乱时,纷纷围绕上前,犹如热刀割油将这两千骑分隔开来,虽有木隆科点燃火把指路,然一时间不能脱困,唯独剩下一小撮人马,挣脱周遭束缚,更是抛去死伤同袍,奋力向木隆科抵死撕开的缺口奔去。
不是北路壁垒中的王庭兵卒贪生,壁垒外有足足万数伏兵,乃是极不寻常的事,哪怕是不为自保,起码也要奋力突围出一两
骑前往城头报信,何况步卒密密麻麻涌上前来,但凡有片刻迟疑,便再不能脱身,眼见吃亏也只得是快马走脱,不至于白白搭上性命。
步卒对骑甲,竟是出人意料骑甲溃逃。
足见操刀人功力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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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黄衣力士
区区两千骑相比于万数之上,胜过跳江鱼数目的凶顽步卒,一时溃不成军乃是情理之中,初看时只觉受伏,无非是胥孟府步卒人数过多,逼迫得王庭的两千骑难以回转,而在已然看清藏于此事背后推手的木隆科看来,虽已是奋勇杀开条缺口,却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青面鬼历来是心狠手黑,比起罗刹鬼时常率军冲阵,大多是把持北路壁垒内的种种事,囊括调集人手部众,依据胥孟府兵势好生经营这壁垒处的大事小情,但如要论其手段与治军法子,则能称得上酷烈。尤其是那等有所违逆或办事不利者,壁垒城头相隔一阵,动辄就要悬上两三颗脑袋,直至在冬时冷风下挂得冷硬萎缩,才是亲自挽弓将其射下。
有初来乍到,自姑州渌州或是流州白楼州的新卒,才到北路壁垒处,最先听闻的名声,往往并非是频频率军冲阵的罗刹鬼名声,而是这位把持军中大权的青面鬼,不单单是因此人乃是北路壁垒主帅,更因其最是阴狠的手段,可称得上是叫人闻风丧胆。
毕竟罗刹鬼最多不过是因战事不利,当场依军规诛杀犯过错的兵卒,而青面鬼则是有不晓得多少招式,能叫人生不如死,即使是在身死过后,尚要将残尸高悬城头示众,不得安宁。
容不得再琢磨太多,木隆科率聚拢而来的残部突围,略一环视就能估摸出现如今所余的人手,略去
尚在重兵围困中的数股骑甲,眼见脱困极难,纵是木隆科有心前去搭救,然而却是容不得再有半分差池,故而哪怕拼着自断一臂,也需率领剩余的零散骑甲先行突围,倘如是韧劲足些,没准搬来救兵时,尚能救下几位袍泽。
两千骑陷落围困足有七成,眼下汇聚到木隆科周围的,亦不过是三五百骑数目,更是有大片胥孟府步卒,知晓此地撑起火把,大多乃是军中将帅所在处,纷纷悍勇而不畏死,犹如浪潮洪水似向木隆科方向涌来,期间即使是有几股数十骑的王庭骑甲上前要替木隆科争取些突围脱困的喘息空隙,可依然很快就淹没在无数白衣银甲内,不曾翻腾出什么浪花来。
莫说是渌州北境壁垒中的兵卒,不曾听闻或是见到过这等通体白袍,皆着银甲的胥孟府精兵,哪怕是时常向其余两处散步消息的中段壁垒中,也从来未有书信线报,提及胥孟府有这么一支来去似风,人人身手皆是高明,乃至于有些夸张到能敢以步对骑的骁锐步卒。纵然是杀敌本事不敢搁置半点的木隆科,杀开一线缺口,同样是耗费不少周章气力,何况是这片步卒近乎每六七人中,必有持镰枪专挑马腿下手的棘手者,却是使得这一整支王庭铁骑处处掣肘。
在铁骑雄冠天下的大元战事中,特地训出一支的步卒外出征杀,本就是毫无道理的事,奈何胥孟府那位
病书生偏偏就这么做了,且这支步卒最是擅长短兵接战,气势如虹,浑然不弱于铁骑半分,乃至凭各路手段,却是在这等贴身死战时,牢牢摁住铁骑长处。
溃骑沿这道奋力拼杀凿出的缺口,朝壁垒方向退去,沿途扔下无数人马尸首,更是在此番突围时节,不少马匹铁骑因周遭灰暗不清,遭鹿角绊索伤了马匹,遭随后赶至的胥孟府步卒近乎不耗吹灰之力斩杀,更有那等负创躺倒在雪原中的骑卒命丧于马蹄下,生生跺成一滩血泥,一时人喊马嘶,有马匹负伤断腿砸落到厚雪中的沉闷响动,有凑近拉弓,箭簇穿破甲衣时裂帛声,更是有成片步卒银甲相碰响动,与近似山呼海啸似的杀声通彻四野。
战局行至如此,大势已去,早已无什么死战的心思,往往以成群冲击敌阵,引得地动山摇的铁骑,今日都不约而同觉察到平日已然忘却的滋味,怖惧二字沿着两军绞缠的雪原,人喊马嘶与血气呛鼻滋味,一并从甲胄末端攀升到胸口处,死死攥住每位王庭骑卒的心脉。
强如刘副官,先后在
收复渌州时节厮杀大小二十余战,跟随青面鬼提兵先登渌州北路壁垒,眼下在这等惨状瘆人的场面下,都是一时有些错愕慌乱,却是被浑身浴血的木隆科单臂摁住肩头,吩咐其在前开路,而殿后策应这等涉险举动,却由自己一肩挑之,只需携兵马夺路狂奔
,不消多少时辰就可赶至壁垒前。
三五百残存骑卒艰难挣脱围困,而身后步卒却并未穷追猛打,只分出一支约有千余数的步卒在后追赶,甚至在刘副官引兵挣脱出这方泥潭之后,除却数茬鹿角绊索外,几乎就没遇上什么拦截,遂快马加鞭冒雪向后退去。
而殿后的木隆科却是心知肚明,凭胥孟府历来在这位书生的手笔下展现出的战法,力求必杀,却断然没有什么见好就收的说法,既然是这万数步卒不肯紧追,则必定是有其余的后手,可怎奈何被占去先机的王庭铁骑已是暴露在明处,哪怕是猜测出胥孟府仍留有后手,却是猜测不透这段去往北路壁垒的路程,还藏有多少杀招。
果不其然,残部回撤堪堪十里,王庭铁骑身后大约几百步远近,就有追兵踪迹显露。
倘若是唐不枫在此,八成会一眼认出,这些位黑巾遮住口鼻的铁骑,同当初围追堵截自己的那百骑极为相似,除个个膂力惊人之外,更精于骑射,如唐不枫这般身手与骑御本领,仍旧是在这百骑手下吃亏,险象环生,但凡是不曾入修行道的,早就够死上百十来回,甚是棘手。修行道中的唐不枫尚难以抵挡阻拦,又何况是正值溃败的王庭三五百数的骑甲,这些位挂良甲骑良驹,更是以逸待劳许久的胥孟府铁骑,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两者距离缩短到百步远近,刻意不与王庭骑甲
贴上近前,而是始终保持百步吊射,以箭羽压制拖延奔行。
居末尾殿后的木隆科很快就察觉到,残部奔行放缓,自是有骑卒将消息传到木隆科耳中,先前射出两拨箭羽,随两千骑同出壁垒的那百十号精于骑射的青面鬼亲部,始终不曾退去,而是领先残部一截,眼下竟同样是施展起骑射功夫,将箭簇射向往日同袍。突生变数之下,前军登时就有数骑落马身死,不得已之下刘副官只得是令分出些许相对擅射的骑甲开路,同那百十骑对箭,一来二去,后撤就放缓下来。
刘副官的举动,在寻常时候来看,如何都不算错,此消彼长之下,仅存的三五百骑能否有活口行至壁垒城下传信,都是不见得,却不如先行稳住阵脚驱离这些位擅骑射的骑卒,再做打算。而木隆科却晓得,此时此景,胥孟府如此数目的兵甲调动,自然是拖延得起,而己身王庭残部却是拖不得,既无人前往壁垒处通禀敌情,倘如是胥孟府猛攻壁垒,自是要平白生出许多乱子。
很快连番吊射之下,王庭兵马虽是在木隆科命令后加快奔行,可眼见得前后弓弦震响几声,就有零星几骑跌下马去,纵然不曾伤及要害,被马匹拖行几十步后,同样是留不得多少生机。
而眼下最为至关紧要的,便是将胥孟府埋伏在壁垒外一事传入北地壁垒,如此即使是青面鬼罗刹鬼有所异动,依
旧能够趁此时先行传递情势,确保壁垒不失。
连番血战之下,木隆科盔缨都已满是血水浸透,衣甲甚至马鬃都是朱红一片,全然瞧不出衣甲底色,可仍旧是殿后拦截四处飞射雕翎,周身负伤多处,却依旧咬牙死战,甚至主动放缓马匹,相隔几十步以梭镖伤人,硬是牵扯住许多胥孟府追兵。照此局势,两千骑大抵是要折损去绝大多数,但将消息送至渌州壁垒,却并不是一件难事。
直到前军猛然停下,木隆科抬起眼来看去,才登时心如死灰。
开路的刘副官连人带马,被不知蛰伏于何处的数十位黄衣壮汉砸得扭曲,甚至马头险些当场炸碎。
这数十位黄衣的壮汉突兀拦在王庭溃
散的余部身前,甚至未曾有什么动作,只是握拳埋低头颅,撞上来不及收脚的奔腾战马,竟只是浑身动摇一瞬,身形受战马抵退几步,反观王庭骑甲,竟有数十骑先后当场撞死,口中喷出大口血水,大抵是五脏六腑都当即碎裂开来,乌黑血水四溅,甚至这其中身手最是高明的刘副官,一声未吭身死当场,连人带马被撞断满身骨头,松松垮垮堆到原地,遭那些位无端出现的黄衣力士抬手清退。
终于这渌州壁垒外一场必杀之局,显现出其最后一道峥嵘爪牙,饶是凭木隆科看来,眼前这些位黄衣力士绝非是那等寻常练家子,修行过什么高明内家硬功,而是近乎实
打实都逾越五境,转而踏足天下独一无二的修行道。
于是这位曾在渌州以西冲杀大小数十阵的武夫,终于长叹一口气,反而很是释然,那张木讷脸上都浮现出些笑容来。
随后跃马挺枪,竟是无异于赴死那般,率残部冲杀入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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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神门岭三军叩关
与此同时,北境壁垒处门户大开,吊桥高抬,有两万余兵马借浓雾飞雪遮挡,向西北方而去,恰好与木隆科残部出城路径错开。
为首的正是早已披挂整齐的青面鬼罗刹鬼二人,连同壁垒内心腹与军中重职,一并携去,只留有数千王庭本部兵马守卫北路壁垒。
从战事起时,胥孟府号称三十万铁骑,实则亦是虚张声势,大元东境的各部族就算是将铁骑尽数凑上,连同些算不得骁锐的步卒,也一并都归入胥孟府统领,数目照旧是凑不到三十万数,当年依少赫罕同数位族老推算过,胥孟府所号称的三十万铁骑,砍去半数,大概才是步卒与铁骑相加的数目,而铁骑数目大抵仅有数万,要在铁骑前头加上精锐二字,大抵不过是两三万的数目。
固然是大元出良马快刀,对比其余天下数国,骑甲数目自然要夺魁,可养活这数万之重的铁骑,并不容易,单是喂养马匹的草料就是笔不浅的开支,更何况骑甲精锐,平日吃食,要比寻常步卒精细许多,单是这两样下来,姑且不算上骑甲所配的箭羽良弓,马槊枪矛与缰绳,马鞍马镫这般器具,更是对于连年战乱的双方,皆是极为沉重的开支。先前胥孟府占尽优势,而王庭屡战屡败,近乎无什么胜仗可言,而渌州充沛钱粮尽归胥孟府所夺,能撑得起如此庞大数目的骑甲,乃是理所当然的,但在失势
之后渌州被王庭重新掌握过后,铁骑一事,反是压得胥孟府越发难以喘息。
岑士骧早在先前五锋山大胜过后,就曾同少赫罕献言,说是渌州多半已在囊中,借胥孟府万来个胆子,对于相对渌州空虚无险可借,无城可守的渌州壁垒东境而言,胥孟府即使是要强守这道壁垒,照旧无异于平白消耗兵卒,拿下这段壁垒已是板上钉钉,如此一来,失却富庶的渌州之后,胥孟府铁骑数目就算打算一战定胜负,也断然不会有先前那般阵仗。
温瑜曾前去壁垒其余两处探查过,收复渌州,而王庭屡番光开布施过后,前来***投身军中的青壮人数便是极多,扣去五锋山中战死沙场的兵马,属中段壁垒兵卒数目最多,将温瑜自洙桑道携来的兵马算入,到眼下大抵已是越过五万尚且有余,南段壁垒兵数最少,堪堪凑足三万数目,好处便是距中段壁垒更近些,而渌州中新到军中的青壮填补得迅速,并不需担忧过多。至于北路壁垒,青面鬼的家底亦不算在少数,奈何时常出关屡屡兴起战事,虽说是随时日推移,同样打掉胥孟府不少兵马,然而同样是有近万数兵马亏损,细究数目,也只是比起南段壁垒稍稍厚实些,大抵能算在三四万规模。
青壮踏足行伍军阵,并不见得拿起刀剑便可当做寻常兵卒动用,需时常练兵,跟随老卒外出征杀,起码知晓沙场
之上应当如何厮杀甚至保命,才算初窥门径,本就算入不到其中去,而杂七杂八算计下来,王庭现如今的兵甲数目,已然是迎头赶上胥孟府实有的兵力,当真是分庭抗礼。再者一来,胥孟府自开战时,称得上是穷兵黩武,已是强取豪夺将东境数州之地的人手尽数填入军中,战事自五锋山过后急转直下,后继无力,乃是自然。
在青面鬼携全数亲部,与不少王庭兵马出城时,只是任命城中一位偏将守城,约莫余下八千守卒护城,理由则更是容易,木隆科许久未归,两千骑不容有失,而大军率先出城,既能应对不时之需,又是有变招接应的好处,何况木隆科乃是两人旧相识,于公于私,固然是不能弃之不顾。
姑州王庭自然是掌管全境兵马调动,可毕竟是姑州距离渌州壁垒有相当的路程,但凡有军令传来,往往相隔多日,未必就是妥当。
少赫罕早先曾提议,说是将原本王庭本部保留,另在姑州立下这么处新庭,除却少数信得过的族老与重臣留守姑州王庭之外,自己则亲自前去渌州坐镇,既可随时知
晓壁垒处军情战事走向,亦可替身在壁垒处的兵卒长一分士气,而非是远在姑州做位甩手掌柜。
岑士骧与数位老臣早先就知晓这位少赫罕的脾气,当真可称得上是有道明主,凭这般年岁得来这么一身堪称比肩前赫罕的雄心大略,尚有不
相称的城府韬略,本就是难得,倘如稳稳当当坐住这座大元江山,未必不能开疆拓土尚于史册中添上一笔,不过人之常情,年少气盛,总要同战事扯上牵连,不见得就是好事。还是岑士骧同温瑜劝阻,言说现如今时局尚未稳固,又有打算继前赫罕未竟之事扫清如蛛网败絮似的族老势力,退后一步讲,族老势力未清,坐镇姑州一地震慑诸位心思百变的族老,更可兼顾数州民生民情,钱粮辎重调配,与乘辇亲征一般重要,更不要去说战事未到明朗时候,有壁垒阻断,倒也不见得胥孟府不会有甚阴狠手段威胁赫罕性命,自然无需这般涉险。
于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事,在渌州壁垒处格外分明,除去王庭传来的军令,或是前往此地督军的王庭正职互通消息,清点名册之外,余下大多时日,都是由各地统兵大帅发号施令,因此即使青面鬼罗刹鬼举动有些令人生疑,照旧是畅通无阻。
距渌州边关不甚远的神门岭上,此时灯火通明。
一病书生锦衣夜行,却不是为让旁人夸赞两句贵气,腰间脖颈所围的狐裘,分明使这身本应显得挺拔华美的衣衫,无故添过两分臃肿,此时坐于车帐其中挥手,皆是大开大合,而一旁侍女打扮的兰溪,则是朝各方位挥旗不停,令神门岭水泄不通,瞧来接天连地赛过浓雾的庞杂雄伟兵马,一时有条不紊向北
路壁垒压去。
黄覆巢只在中段壁垒留下堪堪万数的兵卒,而在南段壁垒,只留有数千兵甲,其余不过是以次充好,大多乃是部族以内老病者,更是为确保温瑜瞧不出其中疏漏,加急赶制出无数空有其形的攻城器械,与无数草人假灶,吩咐留守中段壁垒外的兵卒,需每在饭食时辰,将这无数口锅灶尽数煮雪,一来是冲天烟雾可打消疑虑,二来是周遭营帐处的积雪渐渐清减,瞧来更像是急于攻城,不得不煮雪化水,供士卒取用。
早在五锋山一役前,黄覆巢总以为那位岑士骧,才是当今王庭之中排兵布阵最为稳当的将帅,起码少有纰漏,诚然当初王庭处在下风,即使要用奇兵,实在是牵扯掣肘过多,但最不济也算在是用兵四平八稳,受黄覆巢重看,可现如今临时换帅温瑜,却令书生觉察出些许不一般的滋味。
五锋山这盘大棋步步缜密,而其小疏分明不能遮住其精妙所在,瑕不掩瑜暂且不讲,可甚至连书生推演数度,一场牵连如此数目兵马的战事,王庭实则占去的胜算,不过是六成上下,还是在假使机关算尽步步未出差错的前提下,方能够多出这么一成胜算,更是要填补胥孟府与王庭兵马之间兵马骁勇高下的鸿沟,纸上谈兵与战事果真成行之后的局势往往不同,而在黄覆巢所见都有些胡来的一场败则满盘皆输的战事,温瑜偏偏
是率部亲自拼杀,而大获全胜。
举出个相当老生常谈,而又不尽妥帖的说法,棋盘纵横,世上有无数精于此道的大才,够称得上国手或是一境之内难逢敌手的,终归是极少,同样是一方棋盘落子连气规矩,对弈两人都是深谙此事,有人只能算庸手,而有人则能称为高手,不单是见过多少棋谱烂熟于心,是否懂得用奇,乃是重中之重,奇正相生,方才是能于此道中立足。
昧着良心,倘如说岑士骧乃是位庸手,只擅步步为营,那这位从前少有听闻名声,传闻是发迹于洙桑道这般小邦之地的温瑜,则令黄覆巢觉得更难对付。
不见得棋艺高深莫测,可毫无疑问,温瑜现如今果真是从无数人潮中脱颖而出,走到黄覆巢眼前缓缓落座,接过岑
士骧原本所留的棋局,持子悬而未落,这一步棋终究是要落在何处,还是要等黄覆巢持白先行。
病书生黄覆巢从来不曾觉得自个儿用兵的本事冠绝人间,前人彪炳,后人绝艳,然而曾在当年叱咤大元风起云涌,兵锋所指一望之下,王庭披靡的黄覆巢,何时未曾有一份傲气,也不必说是正帐王庭三段壁垒中,有一段早已注定翻腾不起什么波澜,手握如此先机,当然是要好生观瞧一番,这位温瑜要借何等举动,方能破去此局。
病书生抬手随意挥动两下,似是要扫去眼前雾雪,侍女兰溪挥旗号令,三军
齐动。
擂鼓吹角,戈甲蹄翻,几要震垮一座神门岭。
往后大元史册中,当有一笔,大抵是大元此年冬末,胥孟府于今日三军齐出,叩关渌州壁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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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今朝当有龙抬头
不见烽烟的姑州王庭处,不比渌州天景那般恶劣,约是已近年关时候,天公作美,连续有近一整月余三五旬的好光景,冬阳高悬慷慨两字,分明垂怜四方,使得不久前饱经战乱的姑州,难得在这般阳光普照之下,尚未出隆冬,已有初春迹象,倒是着实引人称奇。
可王庭中人并不乐于见此景象。
大元虽不比中州或是天下南境,有那般多从行巫蛊术,或是专门凭推算天机而搬弄是非的野道人,却同样是有那等终年使皮毛围身,油彩或是猛兽干涸血迹涂抹到面皮上头的术士,昔年前赫罕最是厌弃如此类假借天时装神弄鬼为生的形色人手,屡番觐见,皆是闭门谢客,要么就实在不胜其扰,命帐下扔出些散碎银钱打发了便是。
之所以棘手,是因这些位术士往往在各部族当中小有威信,昔年不少部族才由茹毛饮血转变,蒙昧得紧,见雷霆流转总以为是天公震怒,见冬时日头高悬,或是旱时落雨,总觉得是近来有举动讨好天公欢心,却是无意间令这些位最擅搬弄天象戏法的术士蒙骗,一来二去过后,极容易坐到那等相当尊贵的地位去,倘如是王庭将厌弃之意表在明面,有这些位本就心思莫测威望极高的术士添油加醋上几分,没准就要落得个部族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不服王庭统辖的局面,倒是更添麻烦。
如今听来可笑,偌大部族王庭,
竟是任由这些位术士作威作福,而只需稍稍哄骗或是编排天象,就可借此一步登云,得来好大的权势,甚至隐隐之间有拿王庭短处的意味,且经久不衰,各部族中皆有拜术士蛊巫的怪异之风,禁之不绝,风吹又生。
而今朝并不同于往日。
王庭中细心者怕是已然觉察到些端倪,搁在早先年最是能借这等一连多日无飞雪,分明正值隆冬,却无端有春来迹象的天时,足够这些位术士好生做一做文章,或是前来恭祝王庭近来得天地大势,隆冬见春景,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王庭每每都要捏着鼻子担下这等盛赞,递出些银钱或是赏赐,却还是久受其困,何况其还要分去本就来之不易的各部族管辖大权,乃是王庭所不能容忍的,可前有族老未曾剔除干净,后有江山不稳,前赫罕直至故去时,都迟迟不曾对流窜于各部之间的术士动手。
但眼下如今这般好的时机,以往必有术士前来恭贺,这回却压根不曾窥见术士踪迹,正帐王庭所在处一时竟有些冷清,可说是门可罗雀,接连多日都未见有什么前来道贺的术士,仅有几位王庭辖境内的部族高位者前来求见,受少赫罕接见,而后大多是心满意足离去,胡须都乐得颤颤巍巍。
在这阵光景下诸般事宜交接的近半载来,王庭其中谁人最惹人眼红,还要属岑士骧,一来是自危难之间,这位儿郎已然
年纪不浅的汉子,一路统兵带将打到渌州,身在大元战局其中两三年间,身子骨终究比不得年少时,伤病疲累堆积得甚厚,当下一时半会缓和不得,再者是有温瑜这位后继之人,经五锋山大胜之后,总算是历练得足够接过统兵大任,岑士骧自然可顺水推舟落于幕后。再者就是不久前削除族老一事上,岑士骧同样是屡次谏言,同少赫罕屡次三番琢磨到夜色深沉时才回返府上,终究是暂且将族老一事处理得恰到好处,分寸拿捏得合适,因此近来倒是有些闲暇。
王庭如今蒸蒸日上,断然不可只凭岑士骧与几位新领任的重臣,更不可单靠一位少赫罕,一人之力总有穷尽,扛着整座江山朝堂走的,除折寿之外,寻常人心力同样是跟不上耗费,幸亏岑士骧当年同前赫罕走南闯北时节素有名声,又依靠王庭广纳贤才这一律令,从昔日能人门下吸纳来许多才学品行皆正的后生,总算是解去王庭有人可用的窘迫局面,安心做起甩手掌柜,只需不时巡查,指点些纰漏即可。
如岑士骧这等在沙
场中拼出的一身体魄,近来都略显发福,可见这位近来日子过得是有多舒坦,与岑士骧已然相熟的那些位王庭重臣,每每瞧见岑士骧竟都已闲来无事驾马遛弯游荡,恨得牙根痒痒,纷纷搜肠刮肚要琢磨点事,好生磨一磨岑士骧的好日子,可往往都不奏效,
委屈得紧,甚至都将状告到少赫罕处,惹得王庭内许多人都是难得见些乐趣。
要到这节骨眼上,岑士骧都必定是要将自己亲自登门拜访求贤一事拿出来,好生抖搂抖搂,理直气壮言说即使自个儿闲暇了些,那些位贤才总能替自己顶上,且操持的大小事务,断然要比自个儿亲历亲为做得更好些,怎么能凭空埋汰好人,实在说不通,就总是要扯着王庭重臣袖口,说是手底下见真章,不服便打上一架,凭输赢定对错。武官之中岑士骧治国办事的本事最深,而文臣之中,岑士骧的身手最好,合着左右都是这位欺负人,吓得那帮重臣连连摆手,说岑士骧是越老越混蛋。
今日晌午时分天景骤变,岑士骧驾马出行方归,总觉这鞍桥不甚舒坦,于是任由马匹缓行,在正帐王庭官道处信马由缰,身后却是有一骑由远及近快行,很快赶上岑士骧。
后者头也不回转身行礼,倒是惹来身后那一骑上端坐之人惊奇笑道,「如何知晓是我?」
「少赫罕驾马的路数,同前赫罕近乎无半点分别,臣如何说来都是辅佐过两位大元英主,又岂能认不出骑驾术。」
对此少赫罕一笑而过,但神情却总要比在人前舒缓太多,或许眼前这位乃是父亲旧部,每逢见过岑士骧,总觉能窥见当年英武绝伦的前赫罕所遗下的豪杰气,而每逢自问,却总觉不如。
难得一见的大元
奇景,眼见要到末尾,过年关入春夏前仍剩下多少场大雪,人算不如天算,但借天外流动愈快,却依旧不见尾的厚实铅云来看,这场雪应当又要延续相当长的时日,赶在此时的末尾,终日埋头于诸多繁杂事务的少赫罕,罕有得闲时,遂与岑士骧两马并驾,闲来无事说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时这一场天明,不曾有术士登门搅扰,岑士骧心知肚明,是少赫罕推进此事,就在这短暂的三年两载时日中,看似将战事先后托付给自己与温瑜的少赫罕,并不曾有半点空闲,而是巧借战事,将王庭原本积弊已久的各路族老望族,敲打得犹如秋末老树,叶片凋零不说,也将度拿捏得平稳,甚至直到被砍去大多根系,依然只能忍气吞声,不得不说权术制衡一途上,当今赫罕天资卓绝。不过转念想来,前头数念大权旁落,同样是令少赫罕添上不少见闻心智,以至于才到这般年岁,就已是深谙权术此道的利害,并以此向诸多望族发难。
「曾几何时,也想过厌倦这等权势勾连,倒不如是沙场建功来得更为痛快些,因此当年倒也练过一招半式,可惜琢磨琢磨如何都撵不上这些位猛将,到底是就此作罢,倒不如凭此强身更好。」
少赫罕现如今虽是添上一众臂助,远比先前从容,可劳心费神最难填补身子亏空,脸色略白,兴致却是不差,坦然道,「从
术士望族一事上,损害不知道多少心虚,怕是寿数都薄有亏损,但得利却不见得少,得来最是深刻的念头,只有一个,便是部族中人愚昧,难以管教携领,区区一两位装神弄鬼的术士,就足可将那些位分明身强体壮的部族汉子马首是瞻,又何况是家底厚实,不论算计眼光都远胜常人的望族中人。强权虽不可取,然而世间大多寻常之人,都有慕强之性,稍进一步便是奴性深种,稍退一步,便想着自己攀龙附凤,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摇身一变,成为高居山巅的一茬人,倒是应了那句弱者挥刀向更弱。」
「因此往往简单两三句话,就能提携出人间事,松散流沙之所以渗过指缝,是因力道不够,行于街巷屡次三番受人挑
拨,是因拳头不硬,既然是旁人心思一时半会扭转不得,倒不如索性抛开此事,使自身变为那枚握沙拳头,攥紧看似各顾自身的流沙,朝这片天下挥出一拳,才是该有的模样。」
「其余种种,皆是后话,却不晓得要过百代万代过后,方才有不世大才,能撅出人心中的那枚好根苗。」
这番言论连岑士骧都不曾琢磨过,但细品之下,小节有所不妥,更是有些狂悖,然理却是不差,世上人走过很多条路,不过万川归海乃是人间的道理,只是不晓得又要经多少代更迭,刀尖起舞,雷池锻剑,方能熬出这么条通天坦途。
可岑士
骧晓得,王庭今朝有龙抬头。
隆冬时节,怎就不能有二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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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端坐王灵官
「草把菩萨近来很是消停,王庭里头积攒下来之不易的丹药,对山上人而言算是甚有裨益,幸亏是这人眼尖,晓得自己深浅,断然难以在那些位同山上人纠缠不清的中州数国,把这身本事卖上高高价,而是心甘情愿前来王庭处,牢牢趴在此间为我所用,算计下来,倒还真是一笔不差的买卖。」
风云变换,少赫罕同样是裹紧衣裳,蹙眉看了眼衣衫单薄的岑士骧,「怎么不穿得厚实些,到底是都快到做爷的辈分岁数,真要冻出个好歹来,家中娇妻还不得拿我是问。」
岑士骧却是不以为意,闻言忍不得笑意,「臣家中的婆娘晓得咱身子骨结实,近来又是有闲暇相陪,当然脾气秉性都比起前阵子好上太多,何况此行本就是在家门外转悠一阵,不久回返,料想耳根子仍是能清净些,贤妻贤妻,总乐于有事该管则管,己所不欲反施于人这档子事,向来不做。」
即使是在当年大元深陷胥孟府铁蹄蹂躏的年月,身上并无官职的岑士骧打算孤身前去姑州王庭,替这位少赫罕做些微末小事时,家中夫人虽是劝阻,又恐岑士骧这一部部族人手微末,堪称是人丁凋敝,可到头只是劝阻过三言两语,是否拿定主意,仍是交给岑士骧自行决断,正因这位身在西境沃野,大多时日忙于游牧一事的妇人,屡次三番放手任由自家夫君外出闯荡,才有前赫罕
任用岑士骧打下半壁大元的壮举,更有奉命危难之间,同黄覆巢过招,使得王庭渐入佳境的场面。
如是少赫罕这般心性,只需稍加思索,同样觉得岑士骧这位发妻,的确很是不寻常。王庭日益强盛,岑士骧有大功,而谁又可说,纵容自家夫君前来王庭救急,险些将自身以及膝下儿郎都置于险境的妇人深明大义,坚韧刚强。
二人沿官道缓驾马而行,天上大雪欲来,引得云气漫穹窿,自是心知肚明。
有时还真是怨不得那等凭坑蒙拐骗的术士,古来天下大事总要系于天象变化,即使不见得当真有什么千丝万缕干系,然而这先是暖阳多日,而后天象骤变,能予人警醒却不假。只是言及那位草把菩萨,岑士骧何以不明白这位心思极重的赫罕所担忧处,必定是渌州壁垒局势,无论如何,都是王庭绕不过的一关,凡是知晓时下大元情景的都懂得,王庭与胥孟府必有一场足够定下乾坤的死战,兴许比起五锋山尚要惨烈数倍,而其重中之重,就是这座渌州壁垒可否能撑下黄覆巢近乎丧心病狂的攻势,或能耗去胥孟府多少兵马数目。
如说五锋山一战绞杀胥孟府兵马数目,实则并不算大赚,只是不曾有黄覆巢坐镇的胥孟府各部族兵马,堪称群龙无首鼠目寸光,竟将大半座渌州连同渌州壁垒拱手相让,才是这场五锋山连天血战,王庭得来最大的
好处,而绝非是在不少人眼中所见的杀敌数目好看。本就是家底浅薄的王庭,倘如此战只耗去胥孟府兵马,并未收复渌州,于王庭而言,分明是胜战,但也同败局无异。
似这般道理两人都是深谙,毕竟当年运粮无人手,凭百姓壮丁强开粮道一事,险些使三州之地的人家,相隔百步可见缟素,当年无人可用,无人来援时节,巍南大部险些被强弓火弩将城内兵卒尽数抹除,吕元俭战死城头,而正帐王庭无力驰援,只得眼睁睁观瞧素来以杀人术见长的病书生,近乎将整座大元打得崩碎,更是屡次三番见到过雪片般的书信线报中,姑州被围时,缺衣少粮,壶中无箭,唯有凭一身双亲勤恳养育的血肉之躯抵住胥孟府浪潮一般冲击的军阵以内,是有何等惨烈。
直到如今攻守易形,方才令王庭中人,吐出半口恶气,但仍剩半口郁结气,尚不得吐。
「温瑜大抵背地要好生编排编排我这位赫罕,都晓得胥孟府虎死不倒威,何况摆在明面上头,仍旧是能与王庭争雄。其实温瑜领兵确是天资过
人,更是有你岑士骧这位老将帅珠玉在前,使其磨尽石胎,果真同其名一般,将才美玉初成。」
赫罕闲聊之际,无意向天外望去,见漫天厚重铅云过境极快,没准就是高天上罡风送出的力道太盛,推得这重重叠叠墨云翻滚迸发,恰如龙蛇山神电公雷母齐聚
,赶赴雷池邀约,云头峥嵘处岂止万座群山涤荡奔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如见世时浮迁沧海桑田。
「耳濡目染,就算起初时不谙战事,我总也能想到如今最是稳妥的手段,就是依渌州壁垒奇险拒敌,待到王庭借胜过胥孟府一州之地,安养民生壮大己身过后,再同胥孟府计较高低,可我固然愿令王庭治下安稳一阵,胥孟府那位燕祁晔,就不见得要安这份心,更何况天下时局变动,又何时随过一两人的愿,我愿待春时,而时不待我,于是才有迫使温瑜快些将战事推进的念头,依岑叔说句准话,是对还是错。」
同样将心神沉浸到天外纷乱云彩的岑士骧,这次的确是想了很久,到漫天大雪令发髻白染,最后才喃喃作答。
「飞雪一起,无数北地的百姓都是欣喜,一来是庆幸天时相当准确,来年大抵不会有什么旱涝,二来是大雪包裹,根系不会受什么冻害,但有时积雪厚重,又要被人念叨着骂上好些日,分明是同一场大雪,分明是同一拨人评点,前后不一,云泥之别,想要兼得固然很难,但其实接受一件事选择过后的终局定盘,才是这件事做的对错。不过臣知晓,倘若是这场角逐王庭胜出,不消多久,令天下群雄历来小觑,烽烟乱战甚繁的大元,应当是要给天下人亮亮霜刃的。」
常年瞧来儒雅且面色偏白的少赫罕笑笑,终于
是有了些少年人的姿态,起码岑士骧从像极了前任赫罕的眉眼里,能见到少年人的生机。
「真这般信我?」
「赫罕应当去问问臣那位夫人,当年要是信不过,大概臣就要顺水推舟做个闲散的牧人,哪里会有如今。」
年轻人一笑,催马快行,「那我可就得厚着脸皮登门讨杯酒水喝了,天凉酒暖人,可甭拘泥礼数。」
「管够。」
就是在姑州风起云涌天地变色时,王庭渌州北路壁垒处,遭受到胥孟府兵马第一拨冲击。
壁垒城内兵马大半被青面鬼罗刹鬼二人领去,言说是驰援木隆科而去,因此使得壁垒空虚,而更是令北路壁垒中王庭兵卒一头雾水的是,分明依据线报而言,胥孟府大多兵马,现如今正在中段壁垒处相持不下,如此短暂的时日,胥孟府是如何将这般数目连天动地的兵卒铁骑,齐齐堆在这座北路壁垒下的。甚至壁垒城上瞭望兵卒,都能依稀望见处在胥孟府中军处,不下数十枚黄字帅旗迎风飘摆,随致使浓雾散去的朔风,一并翻滚流动。
黄覆巢的攻伐手段,何其迅猛,恰如奔雷追月穿花破影,才不过一炷香时日,云梯箭台就已逼近,甚至有许多白袍步卒已然是冒着城头泼洒的箭雨滚木,向城头艰难推进,城外有铁骑环绕吊桥两侧,有步卒仗重盾已然够到吊桥之下大渠,已然要越过吊桥这头一道关口,直逼向吊桥之后密
密匝匝的鹿角陷坑。即使是王庭当初劳心费神,打算将这三处壁垒修得犹如铁桶,眼下城头不满万数的守军,对上眼下气势如虹,兵卒数目足有十万之数的胥孟府攻势,依旧显得捉襟见肘,好在是城中箭簇数目愈多,而城门坚固,一时半晌,纵然是有黄覆巢坐镇,胥孟府依旧不曾先登城头。
战事初起时,就有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家一步登上城头,接替过城中副将的职位,亲自督战,不单单是在胥孟府拉开阵势前就凭崖壁处的重弩强行击退来犯兵卒,且是将壁垒城头的火油尽数聚拢,而后沿崖壁逐次浇下,每有这么一批火油,必定使得胥孟府冲击壁垒遭
创,甚至强命城内还不曾领略沙场的备役兵卒尽数驱上城头,替代那等已然显得疲累的王庭兵甲。
逾一整时辰,胥孟府近乎是不计代价向城头上猛攻近十次,皆是被坚城壁垒守住,城头处横七竖八,皆是双方兵马尸首。但胥孟府并非是一无所获,壁垒城门前的吊桥已然废去,仅剩余城门矗立,包括城门前的鹿角陷坑,也大多是被逐个拔除,如今当真可称得上是兵临城下,就差撕开城门或是城头。且黄覆巢大抵是笃定这座坚固壁垒难以攻破,事先已是预备好投石车龟车这等物件,更是添上重盾无数抵挡箭簇,于是生生推至壁垒之下,仍旧能够稳稳当当占住壁垒门前。
尸横遍野,
一时辰之内,壁垒之内仅存的兵马,十去其四,但那位自称是王灵官的枯瘦老人仍站在城头,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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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巍然矗立
杜怀民已在城头处站了足有一时辰,此时才有闲暇,木讷地靠在湿漉漉城头处,背靠城墙颓然坐下,在大元冬时里冻得瑟瑟发抖,好容易颤抖双手,将衣袍下摆处的衣衫整理一番,攥挤出许多血水,潺潺流下,而到这光景,才有空暇端详自己双手,发觉那填柳絮牛羊皮毛的护手处,两只手掌皆是磨去一层皮,近乎光秃血肉***在外,几乎能瞧清楚筋肉。
重军围困之下的渌州北路壁垒内的一时辰,大多人竟其终生,都不会见到这等惨状。
好在是杜怀民先前擅拉弓,如何说来,早先身在流州时候,祖上三代皆是替人调弓弦的能手,又能制弦,故而同那等家境相对殷实,或是凭旁的本事谋生人家的孩童,才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其余一般大的孩童大多是在玩闹之中,而杜怀民已是终日拎着枚近一人高矮的牛角大弓,虽说是拽不开弓弦,可日日耳濡目染,到少年岁数,已是能开强弓,同样也学来两手制弦调弓的本领,日子虽赶不上那等家底本就殷实的,但身有一技之长,替不少行猎为生的猎户调弓做弦,温饱无忧。
再者说来,杜怀民家中三世同堂,老爷子当年曾面见给过前去流州转战的前赫罕,更是替这位赫罕做出数枚好弓弦,十里八乡名气不小,其父同样是接过衣钵,的确使得杜家名声更显,纵是不比达官显贵家底厚,可在流
州以东贴近渌州的地界,同样是有座小府宅,固然算不上清贫。
好景不长,少年学得技艺,少通文墨的杜怀民,很快就晓得不知哪年哪月,从书中瞧来的那句无力苍凉,叫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言语,当真来时,是何等滋味。
杜家连同才呱呱坠地的幼弟在内统共十口人,在胥孟府凭铁蹄强开渌州过后,似一阵山风席卷整座渌州,甚至连居于两州相邻处的杜家,同样也是受此厄难,唯有外出未归的杜怀民逃过一劫,而待到归家的时节,王庭已是死死把持住流州边关,半步不敢出。听人说,王庭怕是撑不得多久,胥孟府兵强马壮,得各部族相助,已是同衰落许久的王庭有云泥之别,怕是不出一载,就得全境沦陷于敌手,不如早做打算。
从那时起,杜怀民就终日惦记着出城瞧瞧,不论如何都要见见杜家老宅一面,于是三番五次打算跻身行伍,却因年纪稍差,显得身形不甚壮硕,迟迟不能如愿,甚至将这些时日走南闯北积攒下的银钱都是拱手奉上,依旧是被行伍拒之门外,到头只是堪堪编入运送粮草壮丁当中,趁外出押送粮草的时节,才是寻到残垣断壁,被胥孟府劫掠一空的杜家宅院,将在大火中残存的遗骨好生掩埋,痛哭一场。
紧随而来的,就是岑士骧温瑜等人联手布局的五锋山一战,胥孟府统兵亲征的魏武泽战死,借此大胜
收复渌州以及渌州壁垒,一举将胥孟府先前所得大势,皆尽取回,当真是起死回生,使王庭后来居上,渐渐将兵马数目钱粮辎重的短缺补上,把持渌州壁垒,近乎是立于不败。
虽从来不曾见过那位接替过岑士骧,坐镇王庭全军的温帅,杜怀民却是同许多无家可归者一般,得知王庭五锋山大胜之后,纷纷凭战时本就不宽裕的银钱,去畅快饮过两口酒,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温帅,生出许多感激来。或许本就是岑士骧晓得温瑜现如今已能接过兵马大权,因此特地将自个儿功劳隐去,只留温瑜接过这般泼天的盛赞,于是无数身在大元的年少者,皆愿投身温瑜麾下。
可惜阴差阳错,王庭为使三段壁垒兵甲平衡,投身行伍过后,杜怀民踏足的却是北地壁垒,因精熟弓弩,方才投身行伍,便做了位接替城头弩机的新卒,本以为这场战事必是王庭先行出击,然而就是这么格外寻常的一日,胥孟府十万兵马压阵,很快城头把持弩机的不少老卒,就身死在城下连片的投石车强攻下,甚至当即被砸得筋断骨折,一声
不出身死当场。于是这些位初登城头,未曾经过多少回战事的新卒,就不得不纷纷接替过原本位置,甚至有胆量小些的,见城头城下尽是尸首血水,残肢断头,险些哭出声来。
屡次三番,杜怀民甚至都是惊险躲开城外火矢飞石,贴着面
皮飞过,很快令身后有一阵惨嚎,连嵌坐到城头处的数枚弩机都是连番被砸得粉碎,只得再度纠集人手,更换一座弩机,继续开弩拉弦,冒浪潮云头似压来的流矢,朝城下射去。
直到接近两时辰过后,天色愈发昏暗,已不知时辰,胥孟府潮水似的兵马才逐渐退去,稍做歇息,可城外连同吊桥所在,仍是被胥孟府牢牢把持,以重盾护卫,抵死不退。
「怕?二三十年前,老夫比你还懦,见这连天烽火遍地死人,险些挤出两滴腌臜物来,见得多了,当然就算不上有多惶恐,而是一门心思杀人,见铁骑排山倒海,呼嚎着撞到一处去,不少人战事之后,连骨头都剩不得,身死过后被无数马蹄踏得血肉筋骨都变为一滩烂泥,找都没地找去。」
身旁坐下位举止松松垮垮的老人,将一枚葫芦递到杜怀民手中,俨然是方才接替过受城一事的老者,眼下神情却是淡然从容。
除却守城偏将外,并无一人知晓老人从何处来,又有何来头,就这么轻飘飘接过北路壁垒调兵大权,只是能隐约知晓,多半是王庭其中来人,其余则压根猜测不得。
北路壁垒向来禁酒一事不严,况且是正逢死战,杜怀民即使平日不好饮酒,但此时压根没仔细思索,短期葫芦来鲸吸牛饮,直到不剩多少,才将葫芦递还给老人,相当不好意思笑笑,使血肉模糊的手背蹭蹭嘴角,
觉得这酒的确不错。
「怕那是自然怕,不过像我这般见到过家中惨状的,魂早就散得差不多,惊恐倒是有,说不上魂飞魄散。」
瞅见眼前这位年轻人傻笑模样,王灵官突然想到一件事,便是前不久王庭曾算计过这场延续几近三载的酷烈战事中,有多少战死沙场者,有多少降卒,王灵官曾经随同少赫罕瞧见过数目,却见降卒寥寥无几,大多是死战而亡,即便明知不敌,拼死换命的兵卒,已然数不胜数。到这份上,即使是胥孟府有心每战收取降卒填补己用,也大多是无功而返,只因当初所行所做,皆是血债。
就是这么一瞬的失神,贴近壁垒处,有一骑自北飞奔而来,单瞧打扮,便是王庭骑甲,只剩一臂不曾去抓握缰绳,而是声嘶力竭喊叫,身后则是背着一杆残破的木字大旗,连喊数声,不等到胥孟府并马来截,就已坠马咽气。
青面鬼罗刹鬼两人叛逃出关,不知去向,守城需提防黄衣力士。
木隆科身在壁垒之外的两千骑被围,大多是死在白袍步卒围困之中,至于残部则是对上骑射本事高明的青面鬼亲部,与胥孟府追兵前后夹击,又身死数十骑,而在黄衣力士出手之后,近乎是瞬息土崩瓦解,木隆科修过多年游身掌,纵然手段高明,亦不能阻拦越过龙门的黄衣力士,可历来被当年传授内家拳的师父称为毫无武道之姿的木隆科,
却是在生死关头跳过龙门,以游身掌硬拦数十黄衣力士,毙敌有六,到山穷水尽时,将一身才刚得来的武人梦寐以求的基石龙门连同丹田炸碎,却只是救下一位先前被人断去一臂的王庭铁骑,死撑着把消息送至北路壁垒。
出城时节的两千骑,在这位血已顺断臂处流干的兵卒赶回壁垒下之后,无一人存活。
处在胥孟府军阵中军,随着外出征战随军时日一长,气色再度衰落的黄覆巢相隔甚远,竟也是瞧见那位王庭铁骑坠马身死,不由得将双目眯起,眉峰紧锁。
同为军阵中人,黄覆巢太知晓这胥孟府以部族为首的兵马,有何等不服管教,大多乃是唯利是图
,鼠目寸光只晓得凭一身勇力办事的莽汉,可真要这些位骁勇兵卒甘心卖命,当真不见得容易。古来知晓领兵打仗的贤才不胜枚举,然而强兵却是难求,王庭经过连年血战,终究是对比胥孟府兵马牵连较少,而终究是养出这么一支叫人由衷赞叹的军伍,比起对面有位兵家大才,黄覆巢更不乐意见此情景。
骁勇兵将可以一当十,而悍不惧死者纵然身死,同样能拼尽全力扯上一条性命垫背,这便是最骇人听闻处。
滚滚厚重铅云近乎是要在城头汇聚出道如龙吸水似的涡旋,而在城头处王庭新卒,已然从先前肝胆欲裂惊恐交加中,缓缓迈出一步,牢固地钉在城头处,嗔目注视城下无边
无际胥孟府大军,而这其中绝大多兵卒,都同胥孟府兵甲有血海深仇,不报不快。
于是巍然矗立,微而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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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彼之美玉,我之矛槊
北路壁垒遇袭近乎同时,在其偏南些许的苍水主干大流处,同样是多出这么一支足有百十来人的骑甲,在雪光雾气缠绕的壁垒外,悄无声息渗入江道处,而后原地停留,不知是在等候什么,直到壁垒北端胥孟府兵马开始冲关,有数骑持紫旗的探马前来时,这百十骑才是纷纷起身,却并未再度上马。
早在黄覆巢统兵,踏碎王庭门户的节骨眼,苍水历来就是被其当做王庭推进,至关紧要的一环,何况这浑然一体的渌州壁垒,属此处有这么一道苍水拦腰穿过,正巧是压在壁垒北端与中段之间,倘如是不在隆冬时节,这条苍水即可贯通渌州壁垒内外,替大军自水路运送粮草辎重,更是可借相当深的苍水主道,凭船只调度兵马。
若无这条苍水,对于仅仅把持住时有叛乱的渌州,而不曾攻入流州的胥孟府而言,围困姑州实在谈不上什么容易事,相反极容易顾此失彼,致使渌州当中许多忠于王庭之人动心思,腹背受敌,强横如那时节的胥孟府,仍是不敢确保高枕无忧。
毕竟是在前任赫罕身死前,近乎将整座大元一统的王庭,纵然那时节族老把持王庭,多有不妥,可毕竟是虎死不倒威,王庭这条百足虫,终归还是能借来已然身死不少年月的前任赫罕威名,于百姓民间威望甚高,倘如是不加以提防,一座渌州内忠于王庭的旧臣集起人手兵
甲,趁姑州流州垂死发难时候,在身后递上这么一刀,届时无论是粮草运送兵马调度尽遭人断去,即使要腾出手来清理渌州,总也不见得是容易差事。
而恰好是有这么一条苍水,才使得黄覆巢定下心来,大军围困姑州许久,直到因旧疾到不得不缓和的时日,才是递出统兵大权,回返胥孟府统辖境内安养。
可随即不久就有那场令大元震颤不已的五锋山一战,布局之精妙,险象环生,甚至在事后黄覆巢自行推演过后,亦是感慨即使自个儿亲自统兵,胜算依然是奇低,一朝输去整座渌州不说,同渌州边境浑然一体的渌州壁垒与苍水,都一并在这场溃败之下,尽数拱手让与王庭,终究是在须臾数月之间局势改换,再要踏足渌州半步,束手无策。
可眼下如今,却是有如此的胜机,虽稍纵即逝,可亦是令蛰伏许久的黄覆巢终于下定决心起手落子。
苍水纵贯的这处壁垒,两岸夹堤,地势要比苍水高出许多,苍水被包夹在两侧高崖之间,贯通东西,当初前任赫罕打过渌州壁垒,率兵马行水路去往东境收服各部时,乘小舟而过,却见两岸山峦高耸入云台,其地势险峻竟无攀岩落脚处,彼时豪杰也要感叹上几句,大元地势之险,八成秀丽当落在苍水侧畔,东抵神门岭,西通姑州,理应是天人剑气劈开水道,引得苍水常流。
既是同样精熟兵法
的温瑜,固然知晓这条苍水何其紧要,在收复渌州壁垒过后,除去加固修葺壁垒及城头外,更是在短短一两月之间就征集渌州其中的人手,使原本宽阔无遮拦的苍水一道,添上前后四道重逾千斤的铁栅闸,且在两侧绝壁悬崖处令起数处甬道,一旦遇袭,苍水两侧甬道近乎是两座小城,兵甲持箭弩护卫两侧,居高临下,当真可阻敌于水道其中,更不必说巨石松油皆是充裕,欲要借似是楼船这般庞然大物抵拦箭簇,仍是有应对的手段。
可说是从起初王庭借五锋山胜势,东进收回渌州壁垒过后的时日,温瑜就已是先行盘算好与胥孟府划壁垒而治,一来能使渌州休养生息,凭多出胥孟府足足一州之地的优势,以期拖延许久之后,远胜过胥孟府的钱粮兵源,时机已到再度掀起战事,从始至终牢牢把战事握到王庭掌中。二来则是多有考量,无论修葺加固壁垒,或是兵屯制一事,亦或是把这道苍水层层加固,都属在算计之内,既然是黄覆巢擅攻,就依凭守势,使其久攻不下无功而返,要么就是将胥孟府拖
垮,要么就是损伤兵马人手,使其不能填补,只得是僵持在这道壁垒天堑两侧。
对付这般堪称武运昌隆,擅攻城杀人术的统兵大帅,无需动辄摆出这么一手决战的姿态,而只需借王庭占优,逐渐化优为胜,当然是最为稳妥的手段,晓得
你黄覆巢手握一门生杀大术,而避其锋芒,使这等本事变为屠龙术,无处可施,即可不战而胜。
再者说来,病书生还能撑上几阵春秋,都在未知,于是又在坚壁清野城池高筑的好处上添了一笔,胥孟府万一失却这位擅功法奇策的黄覆巢,还能余下几份功力?
然而胜败一事,长可逾数十上百年,短则不过区区几日之间,此番被黄覆巢寻到这么一线破绽,自当要势如破竹。
近百骑下马之后沿着还不曾解去坚冰的苍水水道,直抵头一道千斤铁栅前,四周蛰伏两侧山间的王庭兵马还未曾得知北路壁垒遇袭,甚至将这不足百数的人手,当做是什么渔樵为生的寻常人家,疑是胥孟府细作,倒是有些兵卒张弓,居高临下喝问,而随后却是瞠目结舌。
这借雪光雾气,踏冰走上前来的不足百数人,一瞬齐齐施展手段,横是使头一道铁栅撼动,还未撑足十余息,连同夹住苍水的两岸高崖都是晃动起来,拦住江水,甚至被厚重坚冰锁住的铁栅骤然开裂,随即就是在神通之下寸断,飞剑流转,而更是有那等借水泽施展的手段,只在须臾之间排头压来,接连破去两道门户,而后才将矛头对准两侧绝壁处的甬道。很快就在这近百位修行人联手之下,震动山峦,引得十丈山石滚落,更是有剑气枪芒嵌入石壁甬道处,溅出大片血水落在苍水上覆盖的坚冰
处。
清冷无人处,时下竟是遍地尸骨,这近百位修行人境界高低错杂,当中有不少乃是初堪破初境,跻身二境的修行人,自是神通有些微末,在甬道处的数千兵卒回神后,箭簇如雨点般砸落下来,竟是当即有数人躲闪不及中箭,更是有山间巨石坠落,殃及池鱼,或是甬道处凭松油大石劈头盖脸压下,很快就将这其中足有十余位境界不济的修行人碾得粉身碎骨,一身修为散去。
自从山涛戎踏足五境立下五绝过后,天下人间无论何等烽烟乱战,都少有窥见修行中人胆敢涉足战事,而苍水水道这场悄无声息展开的死战,却是将山上山下把持过极长年月的规矩,尽数扯了个粉碎。
胥孟府终归是在明知拖延不得,舍命求胜的战事其中,率先扯去所谓修行人不可参与人间战乱的五绝规矩,仅是初战就遣来近百位修行人,搁在寻常山门其中,百数已是相当于整座山门弟子的数目,眼下一举破去苍水关四道千钧铁栅,摁住四千王庭守卒,皆尽诛杀,毁其甬道,前后不过是动用了不足两个时辰。而这百数修行人幸存数目,十不过三,大都是被两岸居高临下拼死阻拦的守卒,以重弩重创,或是巨石碾压,更是有开阵在前的三境之人,遭受兵卒团团围困,生生耗死在乱军中,也不乏过于托大硬抵矛槊弩车的三境中人,错估了这些位久经战事的
兵卒杀人技法的,还未当真出手几次,就殒命当场者。
百数修行人里,三境者幸存一十二位,三境之下者,存一十六位。
苍水关破。
而当这些位修行人得胜过后,神色并无半点喜悦,而是纷纷借身后涌上前来的胥孟府壮丁手中火把,向这座尸骨横陈,滚热血水近乎化去苍水坚冰的苍水关内望去时,大多是庆幸与不忍。甚至有心智稍弱年岁尚浅的初境修行人,都已颓然跪倒,霎那涕泪横流。
包含数位可称得上是年少俊彦的紫銮宫弟子,于苍水关此战中,身死大半,而这其中最为年长者不过不惑年岁,年纪最浅者,不过是十来岁年纪,仅被巨石碾为肉泥的,就有极多辈分甚小的紫銮宫中的师弟
,而在晏几道叛师归顺胥孟府过后,头一次出手,就搭上半数师弟的性命,将张凌渡辛苦操持壮大的大紫銮宫,当成胥孟府一柄劈开苍水关的纤细长刀,关破的时节,这柄长刀同样毁去过半。
王庭从战事起时就始终提防着胥孟府起家的本事,就是先行侵占强压各路宗门道场,单是那位燕祁晔亲自出手诛杀的山主宗老,就已然是算计不清数目,生怕胥孟府久战不下,迟迟不曾啃下王庭其余握在手中的疆域,而暴起发难,于是在守关时节特地择选过一套同修行中人厮杀的路数,留待不时之需,而今日苍水关一战,着实是派上用场,百位修行
人对上四五千兵甲,哪怕是有修为傍身,也当真寸步难行。
可不是自己的刀,用断也不心疼。
这百来位修行人放在温瑜张凌渡眼中金贵得很,称之为大紫銮宫的底蕴亦不为过,然而在燕祁晔黄覆巢眼中,不过是大元争雄最是不起眼的耗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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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素帛敬祠堂
沿苍水南道,胥孟府壮丁借大紫銮宫修行人破开这道看似坚不可摧隘口,紧随其后的就是壮丁力役,不论是早在同王庭开战前,就依附军中的百姓,还是那等被强征入营,被逼无奈的大元东境壮丁苦役,于此时突如其来的修行人攻势之后,犹如鱼群洪波般,顺苍水向西齐头并进。
如若依常人看,胥孟府使过如此一手牵扯壁垒中端南端的兵法,虽有意瞒天过海,但未免太过小觑北境壁垒,苍水关一战,大抵才是掩藏于表象后,扼住渌州咽喉的意图所在。水势浩大的苍水将渌州一分为二,凡能把苍水占得稳当,则能使王庭勤恳调养许久的渌州半境,再度身陷囹圄,转而遭胥孟府把持。既是正帐王庭早先就令手头大多兵马,悉数排布于数地壁垒处,无论流州姑州,可调度而来驰援的兵马数目必然成不得气候,胥孟府此番近乎在绝路下的攻势,就可说是已然事成七分。
兵马牵扯往来,大军流动之间,每复行一步,大都需有部署成命,而并非是犹如过街鼠凿洞蛇,需同落子一般通气连枝,步步为营,有时比起所谓历代兵家津津乐道的奇计,更配得上根本二字。
黄覆巢先前统军大开大合,部族铁骑兵锋恰如条随潮头而动的恶蛟,黄覆巢这道潮波气蒸翻涌,而使得集部族全力所聚拢的铁骑,骁勇彪悍,当真如恶蛟过境,敢有拦挡者,
莫不粉身碎骨,连皮带骨尽丧蛟口,凭的不单单是部族铁骑骁锐冠绝大元,同样因为这道指引兵马进退迂回的大潮绵延不断。瞧来病态满身的书生断然不是只晓得用奇,相反在粮道辎重一道上浸yin更深,硬是借渌州以北这等几州交汇地,拓出条始终有重兵把守的驿道,粮草辎重可源源不绝填补大军空缺,得以于王庭境内如鱼得水,每战必胜。
无根之萍,不得长久,而有气相连的棋子,往往有恃无恐,极擅奔袭。
但大概王庭之中许多人都不晓得,黄覆巢此手并非是虚实相衬,而是大开双手,欲要北路壁垒同苍水关一并捉去。
守城至第四时辰始,北路壁垒城头能站起身来的王庭兵卒,已不满三百,仅在这三个时辰其中,城头易主不下六七次,使铜汁浇筑城门摇摇欲坠,于无数次龟车凿城锤冲击中裂痕遍布,险些尽碎。自从胥孟府军阵其中泼洒而来的箭羽不计其数,高耸壁垒城头处满是嵌入土石处的箭簇,更有弩车连人贯穿,深插入城头垛石处,因火箭致使壁垒内失火地无数,死伤兵卒极多,巨石呼啸,抛甩至壁垒以内,砸死碾死者更是不计其数,甚至连城头重弩,同样尽数毁去。
久在王庭麾下的老卒,有那等自黄覆巢挂帅时就身在军中的,即使腹无点墨,未曾读过什么兵书,同样知晓此人用兵狠辣,攻伐势如风火,但也晓
…。。
得其一贯的用兵手段,便是借胥孟府相当厚实的家底,箭簇开道这类手段伤敌,相当看重兵卒性命,哪怕是在接连拔除王庭境内部族时,亦是不愿损伤兵卒数目,因此力道不减。
可这一战中,单是云梯箭车这等重械,胥孟府就损失极多,攻城兵卒更是不避滚木流火,早已是杀红两眼,百十具尸首堆叠的尸丘,竟不下几十处,硬是以这般近乎换命的直白打法,生生耗尽城中守卒,哪怕是不计较箭簇前后不晓得几拨箭雨向城内洒去,照旧是有近乎万数兵马身死,甚至先前于城外截杀木隆科的黄衣力士,借数次危急壁垒存亡的浩大攻势登城,也是死伤过半,但也拖去王庭近乎千数的兵卒赴死。
雄伟壁垒以巨石为体,长石点缀,本该是铁青泛黑,加之隆冬覆雪,仅有黑白两色,然而此战之后,壁垒处处,血水已然将壁垒上下,染为深邃赤红。
是人如草芥土灰,大风携卷,少有余存。
壁垒城下,杜怀民喘息已时有停顿,不知是大元严
寒愈发逞威风,吐吸间刺痛咽喉,还是因半边身子被冲上城头的黄衣力士打得瘫软,胸膛每每起伏,遭冷风冻裂嘴角,都有一缕透出乌黑的血水涌出,八成是被黄衣力士极重的拳头捣碎脏器,幸亏是胥孟府攻势暂且退去,堪堪得来喘息空隙,由幸存袍泽几人搬运到壁垒之下,临近壁垒门前,双眸渐渐失
神。
可如今还未身死的兵卒,都晓得胥孟府下次攻城时,大抵便是最后一拨攻势,北路壁垒空虚,被逼无奈之下同胥孟府兵卒贴身以命相搏,终究是后无退路,再现不得那等对上十倍于己兵力,守城多日的壮举,就更不要说城内有事先安置下的死士,屡次三番险些大开城门,至于究竟是青面鬼两人安置,还是胥孟府人手渗入壁垒,无人知晓,更不重要。但如此短暂的空隙,即使是战报传至中段壁垒,兵马同样难以在此时赶来,丢去北路壁垒,已成定局。
曾三番五次孤身顶住城门,诛杀数位黄衣力士的王灵官此时亦是狼狈,左臂膀耷拉下来,臂骨尽碎,身上挂有数处箭伤,一瘸一拐走到杜怀民身旁吃力坐下,把手中一张弓递到后者手中。
「看不出,小兄弟还挺厉害,硬是耗死了位越过龙门的武人,虽说是捡了前头身死袍泽的便宜,可身手还是像那么回事。」
杜怀民气若游丝,勉强扯起嘴角,「老头也不差,杀那黄衣力士瞧着是真解气,来日教我几手,回家时也能长脸面。」
王灵官露出一丝稀薄笑意,自然要答应,可话还没出口,就见靠在角落处的杜怀民两眼彻底黯淡下去,胸膛再不起伏,至死不曾合眼,至死手中弓不掉,这才记起杜怀民曾说过,自个儿早已无家可归,自己来日得娶个顶好看的媳妇,生一窝娃娃才好传宗
…。。
接代。
高垒着我衣,戟槊悬我肠,头且悬渌北,骨来架城梁,愿祈耕牧姑州旁,敌蹄溅血,唯余昏鸦绕旧乡,素帛敬祠堂。
胥孟府大军攻城的第四时辰未过半,北路壁垒终于彻底寂静下来,再无王庭守军迹象,自壁垒城头处夹杂许多白袍的胥孟府兵卒,谨慎地走下高耸的壁垒城头时,映入双眼的是城中堆叠如山的兵卒尸首,近乎无一可落脚的空隙,北路壁垒除却极少数降卒之外,连同新入军伍的青壮兵卒,尽数身死,唯独城门内有一处空旷地,立着位身形伏低,双手撑住残破城门的老人,指力之强,甚至在壁垒重逾千斤的城门处,留下十处深窝。
瞧来无甚气息,可余威尚存,始终没人胆敢上前一步,直到百息过后才有人斗胆上前,大开城门。
不少胥孟府兵卒都认得这位老者,从城头杀至城下,先前凭一己之力阻拦数十位黄巾力士,双拳压下胥孟府数次猛攻,甚至借膂力生生打断城头架置的粗壮云梯,到头来拼死抵住城门。
当年曾随前任赫罕征战南北,力抵五马,一人扛起沉重城门,于修行道中得灵犀三境,然而垂暮时节气血衰败的王灵官,硬抵城门,受城外巨锤龟车撞城不下数百回,浑身经络同五脏六腑皆是震得粉碎,怒目圆睁,身死于北路壁垒,死后余威尚存,百息内群贼不敢近。
稳居中军的黄覆巢并未事先预料到
,这座近乎是青面鬼拱手相让,兵马数目只余数千的渌州壁垒,竟是如此难缠,料想中本应当不出一两时辰余,就可大举入渌州的这一战,却着实叫人心生敬畏,不过这份敬畏不单单是得知,那位守城老人乃是早年间赫赫有名的王灵官之后生出,更是对这座壁垒中其余王庭兵卒心怀敬畏。
浩浩荡荡胥孟府大军踏入壁垒,余下人手留守城中清点尸首,其余兵马则只是稍稍歇息,就趁天色未明,笔直向渌州深入。哪怕是在这座北端壁垒处耗费不少时辰,但黄覆巢依旧信得过苍水关必破,何况依照线报
,温瑜并未察觉中段壁垒外的胥孟府阵仗是假,如今挥兵急进,必然能将渌州半境收入胥孟府囊中。
胥孟府甚至不惜违逆五绝所敲定的规矩,自然求得是一战功成,纵然是燕祁晔久不现身,也必然能使这场战事推进到自己预料当中,最是有利的场面,而至于站稳跟脚过后如何破敌,则是落在黄覆巢肩上。
然而随大军笔直穿过壁垒时,黄覆巢从车帐内环视周遭惨状时,面容有两分苍白,转瞬而逝。
「成也部族,败也部族,妄遭下许多血仇,无人能想到今日这些残兵,乃是由昔日只剩一口气的王庭走出,但胥孟府当胜。」
或许黄覆巢自己都无从知晓,打入城起自己就死死攥住侍女兰溪右手,直到大军穿过这道壁垒,都不曾察觉,依旧
握住后者素手。能令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杀伐果决的病书生心念动摇的,从来不曾有过,但此番算是意外,不过幸亏尚有些好事值得平复心境。
渌州北境壁垒,今日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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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掂棋落子寻七寸
短短几日之间,胥孟府攻过壁垒,直插渌州一事,就在多地传开,不只是中段壁垒得知,甚至许多尚且留在渌州的百姓都是知晓此事,言论当即就是骤然一变。
温瑜身在大元王庭处的口碑,并非是一朝一夕之间得来,而是王庭屡次三番有意推波助澜,从温瑜率洙桑道兵马前来驰援,王庭就竭力将这消息传入民间,顺带也将青面鬼罗刹鬼二人携部众来援一事,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散发到王庭各地,不仅是为使王庭治下百姓不至于丧失得胜的心思,二来则是靠到失道寡助得道多助一句上,吞下这么枚定心丸去,如何都不至于不战自溃,更是能保全兵马源头不损。
而在探摸清温瑜底细过后,王庭更是在赫罕授意后不遗余力,使温瑜名声再度向上推了推,乃至于五锋山之后,本来应当聚集于岑士骧身上的眼光,大都是在王庭造势有意引牵后,齐齐聚拢到温瑜身上。就更不必说温瑜曾推军屯制,渌州百姓既得其恩,又因早先就听闻其赫赫名声,簇拥者甚多,乃至于有些距渌州壁垒不远处的村镇城池其中,听闻有人背后嚼舌根,说这位温帅半点不是,都得遭耄耋老者使拐杖狠狠敲几下,足见其威势名声,眼下何其之高。
有王庭当今重臣,同两三位硕果尚存的族老,也曾质疑过,如此举措,无疑是把温瑜置于王庭前,由此或许会生出许
多事端,不宜再行,即使现如今的王庭仍是需要这么位在民间聚拢人心,搬出这么座受香火的泥塑菩萨,可最好还是推敲一番。
若不是少赫罕年少而精于城府算计,横是将本来霸占王庭大权谋私利的望族族老,与那等逮住血肉不撒口,擅长骑墙头望风倒的杀人草拔了个干净,大抵王庭已是尽沦于敌手,燕祁晔也就自然不能叫府主,而是要坐镇姑州王庭号令大元,然而恶虎驱尽,如此抬升温瑜的威名,何况如今姑州倒是薄弱,温瑜近乎将兵马大权悉数收入囊中,无异于引狼入室。倘有朝一日,王庭胜势尽显,胥孟府却是日薄西山,这位大帅点齐兵马黄袍加身,相较于始终在幕后出力,而长久名声弱于前者的王庭,起兵谋逆,未必就不是顺应民心。
事关此事,岑士骧力排众议,向来是力主将声势尽加温瑜,三番五次险些是同那些位重臣族老拍翻桌案,到头亦未曾推敲出,究竟采纳谁人说辞。
自然岑士骧这等能在王庭积弱时,同黄覆巢过招的统兵大才,心眼必不能算少,对上这些位心存担忧的重臣说辞,也有话要说。别个温瑜虽自洙桑道而来,可毕竟是熬过王庭差遣出的亲信探查来历与家底,清清白白,况且自家宗门受燕祁晔近乎毁去,双亲安危尚且不知,饶是世人素来有争权夺势的心思,亦断然不该猜疑到这位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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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
这等名声确是由温瑜统兵有方得来,军屯一制到现如今使家家太平,收成渐长,得来多少百姓拥戴暂且不提,更是使王庭原本松散的袍泽情义愈发紧密,亦是使得王庭兵马为战时节,更添过一分骁勇无惧,如何就要隐去旁人应当有的功劳不提,只谈及些连眉目都不曾有过的猜疑。
可现如今胥孟府在短短几日就攻过渌州壁垒,而在黄覆巢授意下,苍水关有紫銮宫的修行人被逼护卫苍水,而有无数军汉壮丁在苍水以南修葺甬道营盘,自北路壁垒处打进的大军,在几日之间挥兵急进,扼守住数处重地,霎时间占稳渌州半境,仍有余力,把持住延苍水所布置下的这座简陋甬道,甚至分兵护住已然攻下的北路壁垒,生生将数万部曲近乎都压至苍水北岸,抢在王庭兵马大部堵截前,于苍水处架设起无数浮桥,兵锋遥指温瑜部所守的中段壁垒。
十万甲兵,对上温瑜手中数万兵马,优势皆在黄覆巢手中。
显然黄覆巢一改往日意图,并不打算借此次千载难逢的好
时机,一鼓作气削除王庭兵甲,而是于守势中骤起发难,意图更是不加遮掩,划苍水为道分割渌州为两截,先行盘踞北地,死死护住这条苍水,使得胥孟府兵粮辎重,乃至于新征来的兵甲,尽数沿苍水而来,使得时局忽然之间柳暗花明。
单算胥孟府把持的疆域,攻过渌州壁垒北境,
本该是锋线西移,粮草辎重乃至兵马,都比不得温瑜所在的中段壁垒,何况是王庭大力修筑军道,如是轻敌冒进,论及战端消耗,相形见绌的必然是孤军深入的胥孟府兵甲,再者渌州以北,同流州姑州乃至白楼州相隔不过一线,届时源源不绝兵马可由渌州北境向中段南段两处壁垒填补,于胥孟府而言,自是不乐意见到的场面。
起初尚有部族统领有些怨言,不过在黄覆巢透露过后,就乖乖收起平素那等言语,甘心随大军急进,几乎是昼夜不息,赶至苍水边缘安营扎寨。书生这一手堪称是胆大妄为举动,堪称是一石数鸟,不但将渌州北部壁垒占去,瓦解王庭许久以来稳稳盘踞壁垒安养民生的以守为攻的意图,且是凭挥兵急进,将渌州北处的枢纽之地占去,令其不能随心所欲调转兵马辎重,只得绕过此地,甚至流州白楼州数地驰援,逼不得已只能自姑州绕行。更是动用修行人与壮丁,沿苍水一路破冰,使水路开阔,自胥孟府境内顺神门岭以东的苍水源头,源源不断运兵运粮,反而是扭转接济不足的颓势。
起初时书生就算计得确凿,一旦北路壁垒有异,苍水关与北路壁垒,两者缺一不可,更何况胥孟府此番动用修行人,甚至紫銮宫中人开路,逼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且中段壁垒外尚布置有疑阵,大抵即可瞒天过海,骗过温瑜算
…。。
计,如今果真如此,一战功成。
胥孟府到眼下时辰,所需自不是朝夕之间,求那等虚无缥缈的一战定乾坤,何况王庭经数年战乱,盘踞渌州,兵马粮草数目不可同日而语,哪怕是燕祁晔曾遣书信逼问,黄覆巢究竟有几成胜算,可否经此战之后使王庭不足为虑,得来的答复也唯有孤零零的一句,鄙人只要渌州。
连天战事除却如何用兵之外,始终摆脱不得财字,挥师百万瞧来威风得紧,气吞天下虎视群伦,可当真足够撼动人间的,是细思之下这百万雄烈兵马背后的磅礴国力,足够支撑住这般数目的兵马消耗。
这也是为何书生趁胜势一鼓作气,灭去王庭无数兵甲过后,却在这仅有的五锋山败局之后,胥孟府忽然丧失锐气的原因,万不可小觑一州之地,经战乱与温瑜整顿过后,所迸发出的雄厚底蕴,天下不曾有未遭攻破过的壁垒,但天下也从无拱手相让的沃土,渌州归于谁手,如何都要远比一座壁垒归于谁手来得重要。
渌州北关破,王庭治下各地震悚。
得知此消息的百姓无不惶恐,皆是回想起那位黄覆巢当年彪炳战绩,眼下温瑜竟是毫无动静,听闻只在苍水以南隔江对峙,一时招惹起无数流言蜚语。
仅姑州王庭脚下,两三日内就有无数线报涌来,各地皆有那等堪称尖锐的流言,矛锋直指统兵的温瑜,言称是既不作为,更是不应
当做一方主帅,乃至于还有那等言称温瑜同胥孟府有染的言语,皆是在市井其中传开。
可得知北路壁垒已失的王庭,却从始至终不曾做过什么,只是令各方人安抚百姓,无需过于担忧。
跑死数头马匹,最终不得已凭修行中人手段,将线报送至正帐王庭处的密信,被赫罕拆开过后,随手就撂到一旁,继续同岑士骧饮茶,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从容得好像并非是北路壁垒已失,而是王庭又得一胜,端起茶汤来轻饮一口,风吹烛火往复动摇,映衬得二人身影却是更显瘦长。
「好茶,早年间喝过,只可惜受族老糟蹋不少,这茶
可不多见。」
「果真是如先前所料,王庭治下有坏人呐。」向来不愿喜怒不形于色的岑士骧同样是饮茶一口,不过姿态却仍旧粗犷了些,使手背擦擦胡须交错的嘴角,顺手将水渍抹到大腿上,「话说回来,温瑜可比臣胆子大,琢磨出这么一手无异于自废武功的手法,倒是也替我等省心许多,就是不晓得这一招置死地而后生的险棋,到底能否落到七寸。」
少赫罕忽然没好气摆手,神情相当嫌弃。
「棋盘有个屁的七寸,全凭他自个儿算计,还有件事,下回抹茶水,甭抹我腿上。」
岑士骧挠头嘿嘿一笑,可看向书信方向,两人笑意戛然而止。
正是这权倾大元王庭的人闲来无事拿雪片就茶的光景,姑州白楼州流州等数
地,许是茶楼里听曲儿的贵人,许是行苦力终日扛粮米的苦工,纷纷聚拢,而后犹如黄雀一般朝王庭治下各地翩然涌去。
不知谁人是蝉,不知谁人是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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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北来逃卒
渌州南境。
与近在咫尺的夏松边境多有交集,此地属是通商地,不过藏得却深,地势受当年东海数次起啸冲击,相当平坦,同东诸岛隔海相望。
大元历来同东诸岛有旧怨,因此虽能勉强算三境相交之地,东南东诸岛,西南有夏松边关,然而同东诸岛商贾交际,并未有那般势大,更因连年战乱,现今同夏松的往来亦是寥寥,全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就莫说与先前的洙桑道相比,生意自是清减寂寥,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反观大元西境迁入大元的洙桑道中商贾,仅是凭短短数月功夫,就借其手段与长久以来甚好的口碑,既不曾动用什么鬼蜮伎俩,也没因撇去洙桑道一地,折损去太多的生意往来,再因王庭缓和过最难的一口气,起码可确保大元国门周围无战事,仅付出亏损原本一两成生意的代价,就重新把紫昊日思夜想的大片商贾往来,给扯到大元西境国门处。
更像是位与人为善的老翁,将自家摊位从洙桑道处,挪到自家家门前而已。大元等多地的稀罕皮毛或是贵重璞玉,犹如万川奔流,从大元西境国门处汇入天下这片海潮内,于是洙桑道内那些位念头活络的,从中又是寻觅良机,经由洙桑道主之口,与姑州王庭商议,把这三载以来因战乱致使经商不便,积拥下来的大元物件,纷纷运送至南境国门处,既是做那等撮合生意的行当
,又添上个供需买卖的副职。
人间不宜住处,譬如南漓以南,穷年湿热虫毒瘴气遍布,或是北地少有暖意而常冰封所在,虽不适宜人居,而耕作百姓稀,更多乃是那等凭世代牧养为生的人家,产粮甚至可称贫瘠,然而这等不适宜人居的极寒极热地,怪兀奇瑰,鲜见走兽却可称得上是富裕得紧。
可连年战乱,纵是有那等铤而走险的商贾,欲要趁此时机,将三载来越发罕见的大元奇珍皮毛凭奇高的价钱卖到大元之外,然渌州却是被胥孟府占去,仅剩流州白楼州数地,一来讨取温饱都是艰难,兵荒马乱更难动身,譬如那等奇珍自是要耗费不少的人力钱财方能取来,于是停滞不前,无计可施。如此一来,整座天下商贾流动,迟迟不曾有多少大元奇珍外露,就连大元虎皮鹿角这等物件,都比先前价码翻了数十翻,几载战乱,不论集市或是那等商贾勾栏,都近乎绝迹,落得个有价无物,富贵之人竞相争购的地步。
而现如今的局势却是相较之下明朗许多,王庭重新取得渌州,更添洙桑道中人经商有方,位居西境国门,如是鲸吸一般,使整座王庭治下的奇珍尽数送往边关国门地,一时引得整片中州乃至于西路三国商贾,纷纷向大元国门处涌去,竟是一时间生生将洙桑道因迁入大元所亏损的两成生意,数十倍填补周全。这处风口一开,很
快就使得正帐王庭察觉到,这些位洙桑道中迁来的商贾确是有过人之处。
不单是似潮水奔涌的银钱流向大元,由洙桑道主授意过后,相当数目的银钱又用于粮草盐铁上,大元国门吞吸奇珍,又将源源不绝的无数粮草盐铁,甚至些许如营帐车辕鼙鼓这等兵阵所用物件,反哺给整座正帐王庭,甚至经算计过后,正帐王庭即使按兵不动,照旧能凭这短短数月之间边关钱粮互易,得来数载安稳。如此场面少赫罕更不曾私藏,递出这么一方新铸官印,亲自去往边关递交与洙桑道主,意为边关生意皆由洙桑道管辖,即是告知洙桑道主不可参政,不过雪中送炭,必允以好处,甚至随手免去洙桑道中人三载赋税,只需凭所取银钱广积粮米,获取军需即可。
这么一来一去,少赫罕压根不加掩饰,前来访洙桑道主,无疑又是替边关国门已至鼎盛的生意往来,再度添上一把干柴。
倒是使得渌州北境,原本凭生意往来的些许大元百姓有些窝火。
同样是毗邻夏松一国,西境边关
有天下商贾纷至沓来,竟是越发显得此地门可罗雀孤清得很,当然是心有不忿,然到底是自个儿本事不济,享不得人家那等荣华富贵,更何况那位接替云仲的渌州州牧,性情实在是软了些,也过于求稳了些,不久前更是将渌州大半百姓护卫迁徙到别地,民怨四起,但摆明赫罕
亦知晓此事,却不加以阻拦,因此不少人都撇去家业,多年经营,三步一回头迁往渌州等地,算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渌州南境仍是有为数不浅的百姓,对于南境百姓,王寻尺也不强求,自愿固守世代家宅的,就任由其留下,哪怕是有人走投无路,选与东诸岛通商,亦是两眼一闭一睁,从不加以约束。
在胥孟府攻破北路壁垒之后,消息传遍王庭治下,极偏地界都有所耳闻的时候,渌州南境稻粟镇,来了伙瞧来狼狈不堪,衣不蔽体的败兵,统共二三十位,自踏足这稻粟镇后,先是谨慎小心,最多是同镇上人家讨几碗清水,至于心善人发问这伙败军究竟从何处来,则是无一人如实相告,皆是含糊其辞。
随后几日,这伙败军大抵是察觉到王庭并无兵马前来处置逃兵,反而是愈发作威作福,祸害许多人家粮米,但凡是道个不字,必定要遭这些败军一通好打,甚至连稻粟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前来恳求,都是被败军用刀剑逼退,敢怒不敢言,任由这些位败军在为首之人带领下四处吃拿,与打家劫舍都无太多分别,欺凌百姓,逗弄女子,当真肆无忌惮。
这伙败军为首之人,皮相倒是生得不差,可惜实在是种种举止,令稻粟镇百姓所不齿,明眼人都晓得,八成是从渌州北路壁垒吃了败仗,又生怕王庭追罚逃卒,不晓得怎么就逃遁入相对
安然无恙的渌州南境,在此为非作歹,怕是前几日依旧心有顾虑,生怕是王庭中有人前来巡查,因此堪堪收敛住自身种种恶人相。八成是猜出眼下王庭无暇他顾,重多兵马用于填补苍水以南的空缺,因此并未抽调出多少人手前来,有恃无恐,当然是作恶时愈发显得凶顽。
诸如此类从沙场那等尸首枕尸首,惨烈到常人无法揣测的情境里好容易脱身出的兵卒,往往是方才不久前才由阎罗殿内迈出,苟全性命,不单单是受终日尸山血海惨状折腾,尚且有无数袍泽身死,如此一来,自是无端多出些许凶恶狠毒,连同郁气掺杂到一处,最是难以对付。就如同这些位兵卒,眼中时常凶光外露,稍有不留意就拎起刀剑,哪里是寻常人胆敢招惹的,大多往往只能顺遂其愿,先行安抚,令人人得以自保,而后再琢磨出万全之策对付。
尤其是在稻粟镇里几位素来德高望重,相当沉得住气的老人家聚众商议过后,就得出这等对策来,便是万不可招惹这些位亡命兵卒,留得青山在,柴禾自然多得很,既是逃命前来此地,无外乎是要求个安稳,更是因胸中憋闷罢了,究其根本,未必要做出那等出格举动,但凡要些好吃好喝,拱手相赠就是,稻粟镇庙小,不过区区酒肉好吃好喝应付着,自然也就没什么道理同百姓撒气,王庭历来训卒极严,凡有欺压
百姓的兵卒,历来是惩治极重,想来也不会有那等计较不清账的愚笨人,本身就背上那等临阵溃逃的罪名,再不长眼添上个欺压百姓的重罪。
所以这些位败军三两日之后,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头,稻粟镇中那等好酒馆好茶铺,一改往日遮遮掩掩,避之不及的景象,每有败卒去往街巷走动,竟有主动上前相请的小二或是掌柜,说辞倒也大差不差,便是小地鄙陋偏僻不知天下事,前头几日总以为北路壁垒陷于胥孟府之手,乃是兵卒不愿死战,眼下才是知晓,壁垒战事何其惨烈,怪我等有眼无珠冒犯错怪,还请去往小地稍坐。
令败卒很是有些诧异处在于,好像本来十足嫌弃败卒的稻粟镇,果真经这两日之后,对这一伙败卒大开空门,除却
那些位酒楼茶馆掌柜相请,连先前差点被刀削去脑袋的稻粟镇老者,都是前来告罪,更是将那等一时半晌无人居住的宅邸,划给这些位败卒,令其好生歇息,且多加劝慰。
过街鼠,偷粮鸟,一时间在这等相当别扭的场面下,不过两日光景就扭转过来,属实是令这些位败卒预料不能,可正好登对心思,终日于酒楼其中饮至酩酊大醉,随后才是喧嚣呱噪招摇过市,去往安身的宅邸歇息,不过仍旧留有守夜人,提防着稻粟镇上这些位葫芦里头不晓得卖什么蒙汗药的百姓,趁安眠时发难。
北地自有连天战
事,同匹夫无干,且自得个酣醉如泥,酒里乾坤即是乐事。
大概是无数自必败无疑疆场其中,侥幸逃出的兵卒不可为外人道来的窘迫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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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弦歌雅意两层纱
本身在驿道内,做位闲散小卒,专司饲马备案的秦徽,不少稻粟镇内的百姓都是心生艳羡。
要仅是这位年纪轻轻就踏足行伍,倒自然算不得有甚高人一等,可这位初出茅庐,经两三场战事的秦徽,听其透露底细,是在北路壁垒处出战,而后负伤,恰巧立下了些微末功劳,于是被安置到远离壁垒的后方,正巧王庭驿点初成,正是急需人手的时节,机缘巧合下,却是使秦徽得了这等好处,身在驿点处,俸禄颇丰,更因是处在渌州南境,因此并不忙碌,途径此地的驿官甚少,就这几月间,少有见过驿官前来。
提及此事,秦徽都是有些面皮挂不住,同稻粟镇中的百姓闲聊时节,大都是要自嘲一句命好,寻常那等无甚闲暇,消息军报往来甚繁的驿馆,里头的马匹都是骨瘦如柴,筋肉被长途奔波练得虬结,可在稻粟镇外不远这处驿馆里头,纵是有所克制,时常要饿上马厩其中,以备驿官风尘仆仆,更换坐骑的马匹,肥硕得紧,竟硬是学会寻常马匹学不来的睡相,四蹄朝天,躺到马厩其中享乐。
既是俸禄优厚,亦不需涉险,去往那等战事连天的壁垒死战卖命,而驿馆处每日餐食又是奇好,莫说是寻常马匹遭不住这等喂养,滚圆肚皮险些要落到四蹄一般高矮,连秦徽都相比初来乍到时候,白胖许多,在这战事未歇的年月当中,有此境遇
,也不需忧心茶饭银钱,必是让人羡嫉。
秦徽早年间做过不少行当营生,贫苦人家,当然无甚闲暇游手好闲,荒废时日,只将一日其中的勤勉辛苦,皆奉给三餐,运气倘如好些就可积攒下来些铜钱,倘如是忽然之间遭来厄难,饥一餐饱一餐,是最为屡见不鲜的寻常光景,就自不必去言说同那些位家世显赫,锦衣日行斗鹰纵犬的公子,实是比不来的惨淡自惭。好在是因秦徽做过无数行当,从酒楼里头小二,到那等专替客爷同青楼女子扯线的小厮,甚至更早年间还曾做过行脚商贾的引路童子,在深山老林里避让猛虎流寇,应对黑白道山贼剪径,得心应手,练就相当毒辣的两眼,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领,既知进退,腹中也可藏得住话。
因此缘故,稻粟镇起先有些妒意的狭隘人,一来二去经秦徽这么略微打点,现如今倒是提及此人,都要挑一挑大指,纵然是那等气量狭小肚肠仅有两指宽的稻粟镇中人,都要多美言几句,说是旁人无端得此福分,心下愤懑,而秦徽得此闲职肥差,那倒要算人家自己本事高明。
前两日秦徽去往镇中,找寻新交好友饮酒,吩咐这驿馆内其余人手盯紧官道,虽说此地偏僻,不过也不可轻慢,毕竟是稍有不慎就要掉脑袋的重职,倘如是驿官有急报快马加鞭赶来,一不得寝食舒坦,二来见马匹萎靡不振
,那这事就可大可小,小则发配或是扔到壁垒处做那等陷阵的土灰,大则当即要派遣人手依军法问斩,谁人都不得马虎。
论先来后到,秦徽乃是后来人,然这处驿馆内其余十几二十位人手,皆听其调配,除却这位年岁不大的秦徽,乃是由王庭任令下的驿官头领,更因其做事相当讲究,稻粟镇周遭并未有什么兵马驻扎,同样战时县衙亦是空虚,并未有过多人手,每逢遇上那等邻里纠纷或是大雪压垮镇内百姓屋舍的乱子,不提旁人,镇中那些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要拄拐磕磕绊绊前来相请,先前渌州被王庭重新收复时,南境曾有为数不多的流匪偶然作乱,同样是秦徽率众,将一众二三十骑的流寇斩杀过半,其余则是逃遁去往别处,更是添过一份威信。
但今日去往稻粟镇中吃酒时,秦徽却是有所耳闻,本应当是就此安稳下来的这伙败兵,身在稻粟镇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应当是比天底下的败军好上许多,驿馆同样不曾把此事上报军中,可谓是留足了情面,甚至秦徽主动遣人去往这伙败兵落脚的府邸,先行知会
一声,就算是默许。
然而今日同秦徽吃酒的这位稻粟镇中的富家翁,却是愤懑得紧,连饮酒都是比平日快了许多,横是将自个儿灌得涌上醉意,方才敢同认定为忠良义士的秦徽,说出一桩今日早些时的烂账。
原来一
时很是有些受宠若惊的败军,经头目约束之后,倒是略微收敛了些举动,成天只晓得去往无需花费银钱的酒楼其中,以酒肉填补肚肠,还算是安分了些。清晨时分,另一位败军头目饮酒醉倒,直到临正午,摇摇晃晃起身离了酒楼,却是瞧见位平日以缫丝织布的寡身小娘,其亡夫早年遭胥孟府部族杀害,孤身养育二子,纵然是稻粟镇中亦有市井泼皮,或是贪念美色的主,可历来是对这位夫君早亡,辛苦织布养育二子的小娘多有敬重,并无人时常调戏。
可这位头目却是并无忌惮,见那小娘略有些姿色,面皮吹弹可破,竟是尾随其闯入家中,如非是小娘抵死不从高声喊叫,街坊四邻汉子前来相救,八成是要顺遂此人的意。
最引人气愤的乃是那位大头目,分明知晓此事不占理,却是凭那人被汉子手中锄耒敲伤筋骨,偏要那小娘孤身去往败军所住的府邸赔罪,外人一概不许近,逼得那苦命的小娘险些落下泪来,偏偏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非是镇中有人看护,大抵此时已然自求绝命,以保清白。
「不是在下乐意在这饮酒的好光景里,倒这份苦水,稻粟镇存于渌州以南的偏僻地,不晓得有多少年月,就是胥孟府铁蹄犁地千尺的时候,这偏僻地都不曾受到过什么荼毒,这话虽是说不得,可今日偏要说上一说,这是王庭兵马能做
出的恶事?退回个十几年去,豁出去这条性命,也得叫这帮败兵有来无回,沙场上头不能保全壁垒,同袍泽进退,反是来此逞凶,算个屁的王庭兵甲。」
秦徽只是淡然饮酒,凭其年岁与酒量,纵然是眼前富家翁掏出十二分酒力,八成也是灌不醉秦徽,只是等到富家翁说到此事时,心头微动,面上依然是淡然得紧,起身拍拍后者肩头,随声附和,「谁说不是,王庭兵马不过是寻常人而已,有人心贪念,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老兄有愤恨不吐不快,但千万别做傻事,别个可是从修罗场中脱身的恶人,手中刀剑不长眼,又怎能轮到老兄亲自出手。」
富家翁能在这兵荒马乱时节,仍旧保有一份好大的家业,当然是有其本事,定不能算在愚笨之流,既是听闻秦徽此话,当即就猜出个大概来,抬起因醉意泛红的两眼,向秦徽望去,意味不言而喻。
「说破天去,驿馆也是由王庭兵马管辖,咱虽是有阵子不入沙场,身手武艺却不见得撂下,如是信得过,不妨将此事交与驿馆来做,既能解稻粟镇的心头疾,又可替王庭省却了些麻烦,一来二去,倒是令乡民遭罪,我等立功,反倒觉得有些惶恐。」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二者皆是揣着明白而来,富家翁同秦徽交情甚好,藏与酒水烂醉时的无心之言,本就是整座稻粟镇,借富家翁之口传到秦徽耳中
的提点,秦徽既是统领这处驿馆,其言语进退,当然也要代指这座王庭驿馆的意图。
凡事蒙上一两层纱,闻弦歌而知雅意,两两皆体面,又不会将所谓私交搁到明面,进可使两人所言变为身后许多人的态度,退即可使此话变为一家之言,不伤和气,又留有斡旋转与转囿的空隙,不论民间官场,向来是屡见不鲜。
而事实当真似秦徽所言,此事一石二鸟,既能解去稻粟镇困局,又可使此地驿馆建功,无论如何看来,都是自个儿捞到了些便宜,不过还是将一句看似无心的话,不轻不重点明,便是驿馆中人,许久不曾搏杀,武艺身手不能明言高低,可如何同这些位身在壁垒锋线处的王庭败卒,有些差距,负创甚至性命之忧,乃是不可避免
的意料之中。这话虽是浅淡一笔带过,然而听到富家翁耳中,可就有些提醒的意味。
于是富家翁拱手行礼,「此事倘如是驿馆能替稻粟镇解去,鄙人虽家底比不得从前,可尚能尽一分心意,愿在驿馆俸禄上再添一份谢礼,为期一载。」
「一家人何必言说两家话,」秦徽笑笑,摇头举杯,「凭老兄的心思,难不成此事没好处,就不用做了?不如先饮酒。」
可绝口不提那等不收银钱的言语。
直到富家翁不胜酒力,泥醉离席的时辰,秦徽才是将面前剩余的半坛酒水,频频举杯顺下肚去,默默盘算一阵,
而后离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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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五百两银子
次日破晓时辰,北地风霜裹雪浓,竟不吝啬,竟是携裹着连渌州南境远空,亦是攀上一线墨色,一发不可收拾,竟是生生晕开,而后席卷整座南境腹地。
如此天景,必是使得苍水关南北两方对峙的胥孟府与王庭兵马,难以有连天死战,到底是离岁末近在咫尺,尚距大元全境返春甚远,不论是王庭还是胥孟府,都自是不乐意在这般天景治下,给敌手可乘之机,大多是要沉闷对峙,而并无甚动静传出。
常常烽烟战火未曾烧到自家头上,便不可称之为烽烟战事,而是个不离人口的闲话谈资,只不过往往令人忧心仲仲而已,当真有一日铁蹄踏破自家门户,鼙鼓狼烟仅相隔两三条街巷,甚至铁骑步卒甲戈相碰声,仅有不足百步远近,那才叫做身陷战事不得自拔。人心侥幸,事不关己,既是因人微言轻譬如草芥,又因身居乱相当中束手无策,纵然是将这最后一重侥幸撇去,照旧不能幸免,却不如随波逐流,生死由命。
渌州南境尚在王庭手中,一时半会倒还无需担忧过多,毕竟是有王庭重军把守,身在渌州南境中部的寻常百姓,时常都能见到自南段壁垒起兵,调往苍水关南驻守对峙的兵卒,大抵都能够猜测出个一二来,怕是王庭与胥孟府最大的一场战事,随年关将至,同样也是由远而近。
不过稻粟镇这等偏僻所在,哪怕是当初胥孟府
强开壁垒入境时,亦不曾遭受什么荼毒,大抵是地界过于偏僻,因此并未有人担忧过多,反而是破晓过后,分明天色阴沉,不少镇中人面皮皆挂笑意,纷纷要谈及近来所遇的好事。秦徽趁夜色携驿馆兵马,摸进北路壁垒败卒暂居的府邸,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尚在睡梦中的这群败卒一网打尽,五花大绑押到驿馆内,甚至连那两位为首的败卒,都不曾掀起什么风浪,惊醒时刚要抽刀,就被秦徽抬手将佩刀压回鞘里,一拳打得眼花,而后驿馆中兵卒一拥而上,压根不曾有一人负伤,就将这伙败卒悉数擒下。
或许是因几日以来,稻粟镇内的老者,凭一味怀柔绥靖的手段,卸下这些败卒防备,更是因终日酩酊大醉,醉生梦死,因此虽是有武艺傍身,更不见得逊色于驿馆之内的兵卒,然终日贪杯狂饮,估摸两腿都是发软,更不存什么戒心,连往常留有守夜的人手,都是将自个儿灌得泥醉,于是被人擒获。
百姓群情激愤,险些掀翻驿馆,不过秦徽却是一再劝阻,言说先行经由驿馆登册盘问过后,再替百姓出口恶气,耗费许多口舌,好在是几位镇中老者前来解围,才不至于有那等忍无可忍的汉子冲入驿馆。
更有那位小娘梨花带雨前来,同秦徽及驿馆中的兵卒千恩万谢,只是苦于手头并无甚值钱的物件道谢,携来两匹上好的织物,秦
徽如何都不受过,踟蹰良久,才是起身离去。
这伙败兵遭秦徽吩咐之下,关押于驿馆马厩旁的棚屋当中,相隔百十步,都能听清里头荤素不清的叫骂声,更是有兵卒愤愤骂道替王庭卖命许久,却是受这份窝囊罪,但凡少饮两盏,必是要令这驿馆中的兵卒瞧瞧身手,只晓得摸黑使绊,狗屁的好汉,总归是热闹喧嚣叫骂声不绝于耳。听得败卒叫嚣,驿馆中不少沉不住气,城府稍浅的兵卒都是有些不胜其烦,寻思结结实实揍上一顿才好解气,还是被秦徽拦住。
到临近正午时分,兴许是腹内饥饿,不少败卒才暂且收住叫骂,声响渐渐散去,端坐到马厩边的秦徽,这才抬步走入屋舍当中,差人将那两位为首的败卒单独押出,去到驿馆后身一处土丘间,扯去蒙在两人眼上的布条,递来两碗寡淡酒水,好整以暇等候二人动作。
不出秦徽预料,自觉憋屈的两人手脚被绑,根本不愿凑上前来饮去酒水,而是上下打量打量秦徽,见其不过是寻常兵卒打扮,于是就往地上啐过两口,相当瞧不上
这位居于后方,不曾上过沙场的兵卒。
「先别急着卖弄那套沙场上曾争先死战的底气,在下是好心,看在同为王庭兵卒的情分上,才特地前来与两位通个气,虽说两位不曾是那位温帅带的兵,可怎么也有苦劳不是,不然就依几位得罪乡邻一事,就算不被当
场打得筋断骨损,怎么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何况驿馆内的袍泽同样也看不惯几位,在下终究是费力安抚妥当,不说是什么好大恩情,同几位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且免去两顿皮肉之苦,怎么都不该埋怨在下才是。」
宜将善语结善缘,不以恶语生恶祸。
这么一番听来有理有据,更不曾有半点倨傲的客套话,却是使两位为首之人余怒消去大半,眉眼都是顺和不少,只是为首那位面皮不差,但脸皮疤痕遍布的败卒听闻温帅二字时,冷冷哼哼两声,像是素来有些瞧不上。
秦徽看得真切,却并不动声色,只是将酒水放下,继续笑道,「二位可知晓,王庭历来对于败卒,有些严酷,毕竟是在生死关头的战事,王庭赫罕虽是仁慈,倒也不至于厚待败卒,更何况,这败卒逃至后方欺凌百姓,从来就是足够杀头的重罪,晓得两位不畏死,都是见识过沙场中尸山血海那等大场面的狠主,可说白了王庭现如今无暇他顾,几位身陷在此,哪怕是动用私刑,将几位折腾死在这驿馆内,也是白白折去性命。」
「在下早年间得来南漓一位高人点化,知晓百来毒方,只可惜多年来不曾动用过,正巧近几日技痒,琢磨着要试上一试,不知两位可有雅兴,随我一观?」
往往刀剑架到脖颈处,森森寒光凉了人心时,以往嚣张狂傲,必是化为乌有,且成十倍百倍变
为恐慌,这两位败卒的小头目亦不例外。身在军中,当然知晓秦徽所说并不是妄言,而是当真有理有据,王庭接过这西侧大元半境,向来是力主收服民心一事,前后数度整顿军中规矩,而不论是官位大小,对待这等欺凌百姓的兵卒或是将校,从不留手,甚至因此事撤换过大批素有功名,而时常以百姓为草芥的将帅,意在服众。
更何况不论起初心思如何,正帐王庭都是瞧见安抚善待百姓所得来的好处,单是流州白楼州两地,百姓壮丁强开粮道一事,就足可说是王庭此举,即使是要亏损些赋税徭役之上的所得,然而得民心过后,处处添助力,恰如顺江泛舟,万道水流协力齐心,乃至在五锋山一战其中开掘堑壕,或是调运辎重一事,皆难免是有百姓踪影。故而不需过多赘言,譬如王庭是出于何等心思,才乐意在那等退无可退的时节,依旧秉持百姓为重的说法,总归的确是万民归心,更容不得半点马虎。
似这伙败卒的行径,数罪并罚,当真是要落到秦徽手中,还的确是如其所说,哪怕是活生生遭其折腾致死,大抵王庭也不会有半点包庇。
「不过我这人心善,大多时候是不愿动用这般本事的,几位既是知晓如何在沙场之中保命溃逃,当然审时度势的本事,要远高过很多人,所以如若几位有意,不妨多言些苍水关前军之事,令在下
听来些热闹,既能保命,在下也好在王庭督军处美言几句,使几位罪不至死。」
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就接过酒碗,抬头灌入喉中,为首那人抹抹嘴角,难得将先前傲慢收起,抱拳拱手。
「还不知兄台,想打探何事,我等既是现如今变为阶下囚,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一,北地壁垒可否当真被胥孟府收入囊中,传来的各方消息,是否有假。」
「其二,几位溃逃时节,苍水关南必定已有王庭兵马驻守,部众有几多兵卒,兵马排布又有何讲究,再者渌州北路百姓,是否当真被那位渌州州牧尽数迁入别地。」
秦徽蹲在土丘处笑吟
吟发问,却总觉得眼前这两人神情有些古怪,于是缓缓蹙眉。
有这么一件事,秦徽的确是不曾欺瞒眼前两人,早年间的确是学过些南漓蛊术,只不过算不得纯熟,更不同与那等高明修行人,堪堪懂得个三五门手段,为确保两人吐真言,酒水其中先前就添过两道蛊虫,能蛊人心思,不知不觉间将真话说出口去,而第二道则是能使人肠穿肚烂的毒蛊,但凡吞入腹内,生死则由秦徽决断,当真狠辣。不过本应当是蛊虫入腹,随酒力一并施展效用时节,眼前二人神情竟是平缓下来,到头来竟能从嘴角处瞥见一线笑意。
「其实我乃是五境的修行人,你信不信?」
为首那位败卒指着自己鼻尖,竟是笑意一时遮
掩不得。连一旁那位都是忍俊不禁,同样学前者模样,也朝自己脑壳处指了指。
「老子是山涛戎,号令天下五绝,信我便可得来天地造化,不过需奉上五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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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顺藤摸瓜
「怨他们王庭之内总有些谨小慎微的文人,生怕是在这等严苛战事前,将不少牵连过众的事惹得过大,使得人人自威,老子堂堂王庭温帅部下,却也得跟着受罪,前来演这份戏,还险些背上个调戏民女的罪名,下这般血本,要还拿不住人,我贺知洲也甭在王庭军中混迹了,还不如打道回府,继续去做个闲散江湖客。」
小头目在秦徽眼前站起身来,并未有半点受蛊毒的模样,倒是比起以往那等相当跋扈的面孔,更为从容平和,拍拍另一人的肩膀戏谑道,「没成想,你王寻尺浓眉大眼,在人家渌州当过如此长久的大员,竟还是不曾忘却那套糊弄人的本领,到底是时常喜好说书的,演起来像模像样,真要是到太平年间,学两句唱腔,兴许真能卖座。」
而为首的败卒只是摇头,轻轻将那人手掌从肩头拍落,随后也站起身来,望着眼前惊疑不定,却又故作镇定的秦徽,终究是眉眼浮现出一线轻蔑来,随后只是略微朝后颈处点了两指,筋骨噼啪,竹稻拔节似接连炸响,眉眼五官连同身形,都是骤然一变,却是位相貌甚秀,眉宇清朗的年轻人。
一旁败卒见此同样是一笑,也学前者模样朝后脑点过两指,不多时面皮蠕动,变为个英气逼人,且身形壮硕的青年,且相当不怀好意朝秦徽呲牙笑笑。
前者是王寻尺,纵是秦徽许久未曾出过稻粟
镇,也同样晓得这渌州由位年轻人接管,本来王庭拟定的乃是那位五锋山剑威冲天的云仲,到头来却是一位少闻其名声的王寻尺接任,且当年初调往此地驿馆时,需同州牧府处述职时,秦徽还曾见到过此人,正满脸无奈被一位小丫头扯住袖口,问东问西。
而至于后者的名头,秦徽则更是熟悉,这位自温瑜起兵就跟随左右,三番五次大战皆是沙场扬名的武官,整座正帐王庭内已是盛名渐起,逐渐已可独当一面。
可眼下这两位王庭内堪称位高权重之人,却是佯装败卒,将原本以为事事皆在自己一手掌握的秦徽,登时有些错愕。
王庭先前就对于青面鬼罗刹鬼两人有所怀疑提防,早知其来历蹊跷,但又苦于战时用人之际,更挑不得什么把柄,可眼下既是这两人拱手让出渌州壁垒,大抵也就疑云尽散,不过念其根系深种,爪牙羽翼甚是丰满,恰好是借此时机,探查出究竟是何人推波助澜,在民间四下传递流言,坏温瑜名声,因此顺藤摸瓜,不惜耗费无数人手,借此大好时机在王庭各地收网,意在将青面鬼二人或是归于胥孟府所用,心怀叵测之人尽数寻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是少赫罕,还是现如今的王庭重臣,都无一不知晓,史册民间时常书于卷中,挂在嘴边的内忧外患四字,究竟是何等的分量,足够压垮一座正值鼎盛的
王朝,更不必言说少赫罕早年曾受族老打压钳制数载,对于这等流言蜚语四起,或是旁人党羽作祟等诸事,可以称得上是深恶痛绝,因此虽是战事信得过温瑜,任由其动用兵马大权,甚至在有所预料的时节,放手听凭北路壁垒告破,然而暗地里仍是派遣姑流渌三州之地的暗棋,紧紧攥住此四处流言雀起的时辰,势必要扣住别有用心之人。
「依你于军中名册所记,自入北路壁垒过后,你秦徽不过是随军出城数度,既罕有诛杀胥孟府叛贼的建勋,亦未曾有过那等奇袭的军功,可却是屡度受重用,仅数月之间竟可携领百夫,而后又因小伤退居渌州,接来这等肥差暂且不提,且同其余多地驿馆有所往来,当真就觉得天衣无缝?」
王寻尺却并不曾同贺知洲多言,而是相当平和望着勉力压制神情不变的秦徽,「仅是稻粟镇一地,敛财甚重,妄图借这等巧取钱财的举动,遮掩住实为青面鬼罗刹鬼暗子一事,不可说不高明,即使是王庭有心探查,到头也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处罚,更因在
百姓眼前始终端着那等亲近宽厚的幌子,却是背地里推波助澜,使得民心背离,传扬王庭不利流言,虽可欺瞒一时,但仍是不得长久,天下的暗棋死士,古来几人能得全身而退。」
一旁的贺知洲则是眼尖,察觉秦徽神情有异,赶在其咬舌前掐住下颏,只稍
稍动用些力道,就将下颌骨扣拽松,疼得秦徽满身冷汗,却无从自尽,只得是满脸愤恨望向眼前两人,却苦于被贺知洲单手拎起,而后随手摔砸到土丘处,凭贺知洲习武修行得来的力道牢牢制住,半点动弹不得。
就连王寻尺见过许多回大世面过后,此番都不得不赞叹一二,王庭这位赫罕除却心思算计过人之外,更可说是杀伐果决,眼下正值黄覆巢近乎引全军齐压苍水关的危机紧要关头,却并不急于担忧这场连天战事,而是趁两军对垒,胥孟府凭苍水运送粮草辎重时,腾出手来,打青面鬼所留的爪牙措手不及,调动渌州州牧府在内的兵卒与王庭亲信全力查办此事,果真一击即中。
但凡置身幕后者,在并无过多防备之下,欲将己身摘得一干二净,本就是相当难做的一桩事,何况除却挑起流言纷争之外,这些位或深或浅的青面鬼所埋的暗子,大多是要将王庭之中兵马布局连同战事消息,一并传至青面鬼罗刹鬼两人耳中,则必定要经重重传递,因此更难断得彻底,蛰伏一事便难上加难,也正因为如此,王寻尺经数条暗线转折过后,最终将目光定在久无战战事的渌州南境,最终同贺知洲一并易容,扮为败卒模样试探这位秦徽,揪出马脚。
环环相扣,且并无打草惊蛇之举。
稻粟镇旁驿馆内,其余十几二十位人手,自然并非是王寻尺
同贺知洲所携兵卒的对手,被悄无声息解去绑绳,而后皆尽生擒,不日启程押送至渌州王庭,再经一轮盘问,更不必忧心有甚祸患生出,这等人手,皆由姑州内王庭精锐亲卫押送,即使是已然修行有成的山上人,也需掂量一番赫罕亲卫,究竟是有何等骁锐。王寻尺则更是不讲究,使数口飞刀连番削去秦徽几处至关紧要的经络,这才是笑吟吟将这位蛰伏许久,青面鬼亲近爪牙之一的祸害送走,自己则是同贺知洲一并,信步在稻粟镇中走动。
贺知洲近来并不曾一味留守于军中,这位自洙桑道以来,做过无数杂活营生的主,当今倒真是变为王庭中一枚青石砖,何处需其出力,就要颠簸跑去一地,做些往日就晓得一二的杂乱营生,军中事由强撑许久的温瑜一肩扛起,即使是有心相助,奈何也不见得能帮衬上。
所以王寻尺才在稻粟镇中走动过一盏茶功夫,两耳都差点磨起茧子,贺知洲一向是不晓得收声内敛的性情,可算是找寻到位故友,牢骚苦水劈头盖脸压下,直逼得王寻尺连连苦笑,险之又险才摁死心头火,未曾动用飞刀穿针引线,将这混玩意儿的嘴缝上。
「身在渌州内顺藤摸瓜,误打误撞却是瞧见这么一片瓜田,到底是在战时,所谓的什么人心忠义,往往都更容易变味,不知少赫罕是否是预先洞悉了此事,该有一场勃然大怒
。」
好在贺知洲并没一味说那些味如嚼蜡的言语,而是瞬间将话头瞄向别处。
「与我又有何干系,渌州这阵年月,背锅受编排太多,哪顾得上这些,疲于奔命罢,还真不如当初在个小酒馆茶楼里佯装说书人,更合我心意。」王寻尺显然是不愿就此事过多言语,分明先前下令使渌州大多百姓迁往别地,一来太过于折损心力,二来则是听过不少冷言冷语,心气有所消磨,因此如今分明是仍在渌州州牧任上,却像是方才生了场大病,迟迟不愈。
而最是叫人窝火的,是明晓得温瑜此等安排,是早有所算计,且此举更是能挽无数百姓于水火,但纷纷议论传入州牧府时,连那小姑娘听着都是烦心。
「你从来都是这等别扭的心迹,既不算是斤斤计较,更算不上是敞亮,像那等认死理信得过自己的,做事无需旁人去端详评点,从来视若无睹,你王寻尺却是不行,可要是说过多仰仗旁人说好,同样不是那类人,生得是自相矛盾,最是不利于修行武道,尚要伤人伤心。」
贺知洲话音未落,就在稻粟镇街头,瞧见那位先前梨花带雨的小娘,拉着位孩童外出取水,于是快步上前,朝那小娘行礼告罪。
稻粟镇中,有极少数人晓得这些位败卒,实则是王庭中前来捉拿青面鬼爪牙的暗棋,其中也包括这位夫君早亡的娇美妇人,见是贺知洲前来躬身行礼
,同样是柔柔弱弱还礼,顺带牵着孩童小手,也教孩童如何行礼,不过不知怎的,脸上有一抹绯红转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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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愿君武运昌隆
头前两日,秦徽总觉这伙乡民愚鲁不可及,本来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渌州南境既在商贾一术上不能同洙桑道中人相提并论,更罕有连天战事,除去上番胥孟府铁蹄踏过,就常年如此,更不要说最属偏僻的稻粟镇,百姓大多是淳朴,少有几位市井泼皮,受镇中人教训过两番过后,同样是不敢耍心眼。
但实则几日之前,贺知洲与王寻尺二人就以真面容找寻上此地德高望重的老者,商议此事应当如何铺展,方能保全不打草惊蛇,且能将此地驿馆暗地与青面鬼勾结一事揪出马脚,到头便决断出这么一手,仅将此事告知那位同秦徽近来薄有交情的富家翁,与贺知洲眼前这位生得唇红齿白,身段极好的小娘,其余稻粟镇中人,则是同秦徽一并蒙在鼓里。
人多口杂,有那等需凭人人之口评点决断的大事,不可动用权势压下,而像这等需暗地拔除祸患的秘事,晓得此事的愈少愈好。
贺知洲从来都是相当喜好逗弄孩童的性情,何况此时已是换上身寻常布衣,不复当初身在洙桑道时,靴顶虎头腰横玉带,四时节气都穿一身短衣那般张扬鲜明,所以此时俯下身去,替那靠到自家娘亲腿弯处,略微有些怯生的孩童擦擦睡梦初醒过后,眼角些许残痕,终究是忍不住搓搓孩童脑门发髻,笑得很是舒畅。
「哪里有什么值得相谢的,客气了,王庭这些年
来蒙百姓恩德甚繁,单是一场战事背后,皆有无数百姓鼎力相助,如是受旁人蒙骗兴起流言,那也是王庭不曾早早觉察出各地暗流涌动,始终有旁人布置下的暗棋,把本就应当做好的事做了,怎么肯有脸讨要旁人盛赞。」
几日前贺知洲就知晓,眼前这位面皮身段,生来丽质的寡居小娘,原本同自家夫君居于渌州北境,烽烟渐近,本意是打算收拾妥当细软,举家迁往渌州南境逃难,可因王庭那年急需粮道,应对胥孟府大举越过渌州壁垒,于是自民间征集人手,去往流州渌州交界地,生生凭百姓壮丁开辟出这么条运粮的通路。小娘夫君,便是那时辰决然***,踏入粮道当中,就再无甚消息,只是之后才听人讲说,这条耗费无数人手开辟出的粮道,被胥孟府铁骑冲垮,死伤之人不计其数,尸首遍地,经王庭铁蹄踏遍,已认不得面容。
「将军说得哪里话,分明王庭待百姓极好,因此才多有乐意相助之人,连我家夫君都是凭报恩两字,才毅然去往那等九死一生地,替王庭出一份力。听那些位老人家说过,单大元一地就有不晓得多少代朝堂兴废,但肯将百姓当人的,实在是不多。」
小娘此时提及自家夫君,面色已无多少波澜,只是看向贺知洲手掌乃至脖颈处密密麻麻无数旧伤时,神情当中竟有些怜惜意味。
或许这位性情坚韧,孤身
养活膝下两子的小娘,觉得贺知洲轻自己两三岁年纪,却是在沙场里不晓得见过多少回生死事,大抵如是太平年月,像这般面皮英气俊朗的男儿郎,年纪正好,恰是鲜衣怒马见心上人的光景,但眼下如何瞧来,都是一身征尘,所以不知不觉间伸出手来,鬼使神差似要抚上贺知洲脖颈,惊觉举动不当,才是撤回手来,面皮更添一份绯红。
辞别小娘过后,两人继续顺稻粟镇走动,连向来很是有些不拘小节的贺知洲,都有些语塞,时常要扭头望向神情高深莫测,有些笑意的王寻尺,奈何后者沉得住心思,嘴绷得极严,眼瞅着就是不愿搭理贺知洲,而是要等到其先行开口,而后才好生调笑一番,却是憋得贺知洲险些上不来气,走出几百步后骤然破功,黑着张面皮低声开口。
「晓得你没憋好屁,以后见过旁人千万甭说出去。」
王寻尺好整以暇,眨眨两眼故作疑惑。
「不晓得将军所言何事?」而后又佯装恍然大悟,很是有些奚落笑道,「我说
贺兄,这可就是不地道了,怎么说来稻粟镇联手演的这场戏,都是人家吃了亏,你假装闯人屋舍,如何都有些损人家清白,现如今旁人怜惜你这一身伤,怎就是不能说出去的坏事了?身正还担忧什么人影歪,依我看人家小娘深明大义,性情坚韧,连面皮都是顶顶上乘,你贺知洲倘如能被人家瞧上
,还有些配不上,哪来的这般自作多情的毛病。」
早在当初两人混迹洙桑道内时,贺知洲曾骂过王寻尺,说这小子便是那等路边安安静静野狗,任凭何人在眼前走动,都是从不晓得叫上两声,可当真有朝一日兴起,逮住个过路人就是一口咬得结实,不扯下块皮肉来断然不撒口,为人忒毒。
而眼下过去许多年,王寻尺这条野狗咬人的本事可是远胜往昔,偏偏贺知洲还难以还嘴。
「说起来你贺知洲亦是正刚好的年纪,不近女色,全可以战事急迫搪塞过去,可顶着这么张好皮囊,实在过于安分了些,真就没什么瞧得上眼的女子?咱如今怎么都算是接过云仲那小子的渌州州牧一职,以权谋私做不来,但万一是瞧上渌州姑娘,有我保媒牵线,如何面上都要添些光彩的,再者贺兄年纪轻轻就险些坐到武官的顶去,就算是我再瞧不上你,也得捏着鼻子说一句年少有为,如何就避之如蛇蝎?」
「果真?你王寻尺还有这份好心?」贺知洲斜睨两眼,随后就将手向北方指了指,「王庭当中比我官大一级的,那位我始终惦记着,要不有朝一日你同我说说媒?」
王寻尺一愣,随即掰了掰手指,艰难回想起王庭现如今的武官官阶,而后盘算了一番,发觉还真是有这么一位,比贺知洲的官位从始至终都高上那么一级,但很快就倒吸一口凉气,睁大双
眼,惊诧看向贺知洲坦然面皮。
渌州壁垒落于王庭之手过后,算起来贺知洲一路劳苦功高,更是跟随温瑜南征北战,官位也如青云平步,现如今正视起这相当不靠谱的贺知洲,盘算一番,王寻尺竟是发觉其已能近乎同那位把持南境壁垒的朱开封平起平坐,更是比自己这凭空捡来的渌州州牧高两头,于是压在贺知洲头顶官阶的,武官之中大抵也仅剩下位总揽王庭兵马的温瑜。
渌州南境,向来更早有春光,放到往年时辰,此时多半已不显有那般冷寂,奈何今年大元境内出奇寒凉,同渌州南境也是一并遭殃,迟迟不曾见寒凉意退去,朔方大泽但凡修行人皆有所耳闻,甚至在前阵妖怪杀出北烟大泽过后,天下朝堂也渐渐藏掖不住此事,许多百姓都是知晓一二,却也不晓得这场多年不遇的寒冬,究竟是北方大泽传出的恶兆,还是来年风调雨顺,丰年粮盛的好端倪,总之直到现如今,王寻尺依然总觉得,如是这般寒萧的时辰,天外日头不甚分明,观景观物,均蒙上层冷凉浮薄的浅纱。
譬如苍水关能否拦得住黄覆巢,譬如经温瑜默默算计过不晓得几回的奇正策术,可否尽快令这一场战局收官,譬如来年春月,可否能在渌州境内,走马观花携风得意。
诸般皆是张望不清,于是出稻粟镇前,王寻尺回头又打量过一眼,却见低矮瓦舍旧雪未
去,新雪有来,层层叠叠积累,倒犹胜在这层瓦层雪处,另起数座好似野马蜡象奔腾错落的山势,处处皆蒙上层青灰色浅淡低沉的浮光,就晓得这场大元最为难熬的冬时,仍不曾彻底过去。
「走了,去时记得多添些小心,苍水关免不得一场恶仗要打,甭成天惦记儿女情长,或是为强出头搭上性命去,不值当的。」
两人再搭话时,王寻尺已然上马,却未着往日最喜的青衫,却是换上身甲胄,征袍绿裹,穿来倒也显俊秀英武,同贺知洲微微点头,「要是女子,指不定要多寒暄两句,不过咱两位糙汉,就甭再腻味过多,我即刻去往南壁垒听令,来日请你小
子喝点好酒。」
贺知洲几乎微不可察点点头,冲马上端坐的这位交情极好的王尺儿摆摆手,就算是别过,后者同样不拖泥带水,纵马奔驰而去。
直到马蹄声渐不清晰,一身布衣的贺知洲才起身离去,转过身时,口齿微动。
「兄弟武运昌隆。」
几日后,苍水关恶战未起时,王庭先行震动。
随着各路人马拔除暗棋,押送叛子前往正帐刑审过后,无数道暗线就瞬息之间明朗起来,甚至有几道,直指向王庭还未收拾妥当的望族中人,更还有族老嫡亲,甚至有从始至终跟随王庭的部族其中,亦有牵连,涉事之人十余,甚至同此事有所干系推波助澜或是刻意隐瞒者,不下百数之众。
赫罕震
怒,一日之间尽杀,连坐者逾千数,皆尽株连。
整座王庭一日间血气蒸腾,冷寂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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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借天风
比起大多仍笼罩于飞雪漫天的渌州其余各地,渌州州牧府所在地,有几日晴天,仍是寒冷得人人瑟缩,恨不得后脑脊背学那外头最擅扎根的老树,活生生种到被褥高枕以内去,暂且无需担忧外头苦寒严冬,痛痛快快睡个天昏。
可自从这两日天晴,正午时分连不少云彩都散去,暖阳渐降,一时使得不少人乐意走出门去,平日里王寻尺最常去的酒馆外头,都搬出两枚长凳,专门是给那等晓得如何贪图冬阳的主顾所留,边饮酒边经日头这么亦晒,正午足足有近两个时辰的慷慨日光,纵然是大元隆冬不退,仍在浑身留有些残存暖意。然而这可就不是谁人都能享的福分,但凡是家中急求银钱的,往往不论秋冬,皆要外出谋生,一日辛勤奔波,得有一日的银钱可挣,也就仅剩下些家境尚可,或已是年老体衰不能操持营生的老翁,有此福分。
继王寻尺急调百姓,自渌州当中迁出过后,酒馆生意倒比不得往日红火,总有人丁萧瑟的滋味,虽是每逢有人说起此事时,酒馆小二都是要替王寻尺说上几句好话,州牧既是如此办事,未必就是出于本心,而是正帐王庭上头授意,何况现如今分明胥孟府兵马压至苍水关一带,已是包不住的明火,人人皆是晓得,一番举动保全许多人性命,不至于在胥孟府铁骑之下丧命,那就是好手段。
绕是嘴上这般
说,小二也需愁苦,这两月的俸钱,怕是比以往都要少许多,更何况王寻尺许久未来,大抵这位州牧的捧场钱,同样也是捞不得,故而长久也坐到酒馆外头长凳处,怔怔发呆,并无多少生意能等上门来。
而就在小二百无聊赖,感慨这等时辰倒还不如夏时,起码能瞧瞧过路姑娘,险些睡去的时辰,却发觉州牧府上那位守门的兵卒,不知何时已然走到近前,依旧是与往日一般,低声吩咐过两三句,说是州牧近来懒于出门,还望送些酒水,不多不少还是三坛。
小二自是眉飞色舞,边同这位满脸无奈的守门兵卒寒暄,边将酒馆其中留有最好的三坛酒水,费力提到兵卒近前,擦擦脑门汗笑道,「也不晓得咱这位州牧大人成天在忙活些甚,往常可是无论神情多疲惫,都要忙里偷闲前来酒馆当中烫一壶酒喝,单瞧饮酒时的架势,就晓得是极熟杯中物,说上个酒道老饕都不为过,估摸着近来是有些要紧事做,因此迟迟不来,照说是位妙人,举止也没多生分,更不像寻常官老爷那般架子十足,许久不来,还怪想的。」
守门兵卒递来足能买下十几坛酒水的银钱,听闻小二这话,摇头苦笑。
州牧府距此酒馆算不上远,而王寻尺先前就曾命守门兵卒替自己跑腿,前来购些酒水,一来二去,兵卒倒是发觉同这位小二乃是同乡,两人幼时旧居,相距
不过马车两日的路途,因此时常趁无事时节同小二闲扯两句,甚是相熟,听闻小二这番话,只得是苦笑着靠到那杆长槊处,「谁猜得出这位州牧大人,究竟终日闭门不出卖的是什么汤药,我可是听说,大元此番变天,没准连这些位州牧都难以脱身,这胥孟府贼心不死,兵马都压到渌州头顶上,又能忍几日功夫?铁定是必有一战,渌州可就在最边上,王庭落在姑州,真要是渌州再遭什么不测,可又是要到万劫不复的地步,真当这些位州牧或是将帅能有什么闲暇?」
两人所言,在渌州这临近边关的地界,已不算是什么令人噤若寒蝉不敢言及的秘情,反而从起初时,王庭就并未过多隐瞒北境壁垒沦陷于敌手一事,而是不加约束,甚至其余两处壁垒调动兵马时,都未曾过多掩人耳目,而是沿路急调,全然未有什么遮掩。
更不要说这位州牧府守卫口中所说,即使是寻常百姓,都能想通其中的道理,五锋山连天大战,得来最为丰厚的战果,便是将历来富庶的渌州重新收回,堪称是至关紧要,以至于还要
胜过这道渌州壁垒,保全渌州握在己手,王庭就有东山再起,以多出胥孟府一州之地,抗衡甚至逾越兵马数目的本钱,更是重新夺回护卫姑州的这片相对平坦的丰饶富庶一州,欲兵锋直指姑州王庭,又添一道屏障。
连不少知晓大元此战
,暗地里打探翔实的别国大员策士,都曾感叹,言说王庭这场战事之中,对于渌州一放一收,看似是审时度势而为,实则却是于刀山剑海中踮足起舞,万丈崖处一绳渡之,却当真是让王庭经这先放任渌州为人盘踞,而后养精蓄锐,以一场大胜之后急进兵马,再度收回渌州这等一来一回,做得天衣无缝。往容易处说,便是东墙有缺西墙补,可往深处说,不论此事是谁人推手,以一州之地换取喘息空隙,填补兵马,又借一场布局算计精妙至极的战事,再凭兵马换取同胥孟府僵持久战的一州,如何听来,都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意味,着实高明。
可当初王庭丢得起渌州,现如今的王庭却并不见得乐意,胥孟府卷土重来,再夺渌州一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久前来到这处酒馆坐下,浅斟慢饮一壶酒水的一位黑袍披肩之人,听闻两人言语过后,将杯中物暂且放下,银钱随手压在酒碗下,缓缓起身,竟是与那位州牧府守门兵卒并肩而行,后者自是狐疑,但在这位黑袍披肩之人,将腰间一枚铁令在其眼前晃了两晃过后,兵卒神情忽然变化,匆匆同小二别过,而后在头前带路。
州牧府内陈设并没什么变动,到底是王寻尺其人,大多时辰实在是疏懒,往往是无数文书信件都堆叠于书案处,直到能将身在其中的王寻尺险些淹没,才心不甘
情不愿,边饮酒边添上批文,或是估算账目,皆在这方桌案处。
可黑袍披肩者随兵卒踏入州牧府内时,却见处处打理得极妥善,窗明几净,屋舍素雅,甚至整洁桌案处,前后穿堂风虽是寒萧,但一旁便有暖手脚的火盆,可坐到这方历代青罡城城主所用过的桌案处的并非是王寻尺,而是位粉雕玉砌的女娃。
王寻尺接的乃是城主位,却是稀里糊涂,因前任渌州州牧逃遁一事,自青罡城城主一跃变为州牧这等重臣之位,一城之事姑且凭王寻尺还能操持得相当轻快,可自从这青罡城城主府,变成渌州州牧府过后,就实在是有些疲于应对,虽说是任用过不少贤才办事,可依旧是觉劳心费神,成日竟是有些郁郁寡欢,毕竟凭原本性情就相当闲散,一时间应付不得,甚至连当初刘澹托付给自己的这位从青楼里捞出的女娃,有时都要跟随王寻尺观瞧些批复一项的繁琐事宜。
黑袍披肩之人撩开斗笠,蹙眉朝府内望去,却见那女娃学大人做派,伏案涂涂抹抹,而后又觉不妥,思索片刻过后,拾起枚炭盆当中正燃的木条,引燃炉香,随后又才又相当费力,踩着枚四四方方长木,才坐到桌案前,继续运笔写就,抬头见院内有人登门,才蹦蹦跳跳走出屋舍来,打量了一番来人,竟然是恭敬行礼,吩咐人备茶,而后请座。
自苍水关南而来的温瑜,本
是有兴师问罪的心思,奈何瞧见这位王寻尺口中,暂代处理渌州政事的得力之人,难免也是一时间错愕。
眼下这位女娃连爬上太师椅都需有物件踮脚,同温瑜相对而坐时,双腿悠荡,大抵还未到学女红绣艺的年纪,眉眼生得极漂亮,已是能隐约瞧出美人相来,可分明是对上现如今兵马大权在握的温瑜,神情并未有半点胆怯。
「王寻尺接过兵马之后,令你处置渌州政事?」温瑜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见到这等古怪的场面,可还是蹙眉开口询问,好在是王寻尺饮茶喜好同自己相近,茶汤入口,稍稍缓和了些语气。
「是,温帅是为何而来,民女亦是知晓个两三分,便是前些时日命人散布消息,令渌州百姓知晓为何
迁往别地,且暗地里募集兵卒。」
温瑜又是一皱眉,「为何?」
女娃双腿仍旧是前后摆动,听温瑜此问,侧头展颜一笑,「劝渌州百姓迁往别地,乃是温帅下令,一石三鸟,既可令渌州百姓去往别地,填补其余几州中因连年战乱所匮乏的人手,也可令放手施展时节,不至于使胥孟府兵马荼毒百姓性命,再者一来,不正好是要令人知晓,王庭以民为重,顺带纠集一部兵马,以备不时之需?假使这些渌州百姓乃是星火,王庭数州乃是久受胥孟府压制的干柴,此时不用,又需何时动用?」
「但行好事,可未必做好事不留名
,需得让旁人知晓用心良苦,才足够赚来民心不是,替温帅预备好万事俱备时这阵大风,何错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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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鱼龙舞
尚要追溯到往日温瑜,收到王庭第一封催促了结战事的书信起,那处村落以内的屋舍外,遍是北风即来之前的秋光,耕作声响不绝于耳,有不少王庭兵卒卸甲赤膊,虽是有那等手脚不甚灵光,或是不知如何搭镰整顿田垄的,总是要被田间地头,不晓得耕种过多少年头的老农,好生训斥过几次,倒也不曾挂在心上。
秋光随暑气渐消,而闲庭信步,自北朝南,尽染流金,即使是于北地这般春秋两季,不经意之间就忽然而逝的地界,仍有难得算不上冷寂孤绝的短暂好时景,因此雁阵成行,天外无风无云,尽是晴朗素青色悬满天穹内外,八成不必偏要无事说愁,扯上秋日多寂寥这等无味话。
何况是王庭收回渌州全境不久,云仲小满夏忙会时节登程,而温瑜不论是强行掰过自己心思,还是已随王庭渐日兵强马壮,暂时压制住那等毫无由来的烦闷,总归心思难得平和。然而这封少赫罕亲笔密信,洋洋洒洒不下千言,除却有瞧着就是岑士骧口述的嘱咐,与少赫罕近来操劳的族老一事,各地钱粮辎重剩余,且有募集兵卒之事处境如何,最是至关紧要的,仍是少赫罕轻描淡写一笔掠过的,来年不愿再见战事一句,令温瑜不由得锁住眉峰。
是兵家大忌,倘如不以胜字为重,轻敌冒进,必然是要平白吃无数苦头,奈何细细思索过后,又不觉得
此事算在急切。
虽是许久身在南公山中,而下山时少有去往别地走动,而是直奔大元,按说囊括中州与西路三国的其余天下数国,现如今有何异动,都是温瑜难以揣测的,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怕是那等贤才,人间数十代都未必出几位,但亲眼见过大元如今乱局时,有无数人环伺,甚至不加遮掩趁此时造访王庭的他国来使,却是转瞬而至,分明是早有算计预料,探听虚实也好,从中谋利也罢,总归其余天下数国的眼线,伸展得从来不算近,却是在太平之中,能嗅到些山雨欲来,春泥浅腥。
共抵外敌急不得,内乱欲整慢不得。
甚至早在赫罕亲令前,战事未推至五锋山下时,温瑜就曾在此事上灌注许多心思,但迟迟不得解,毕竟在此之前,王庭即使是在岑士骧率兵制衡黄覆巢,谈不上苟延残喘时日无多,也总算在羸弱不堪,难有胜算的地步,家徒四壁无果腹物,成天惦念着如何填饱肚肠时,有几人会琢磨明日能有满桌珍馐摆到眼前,因此虽是在胸中穷尽笔墨勾勒,到头来温瑜亦是不曾琢磨出,这场战事王庭应当如何迈过最后这几步。
无论如何,这场胜败之间的算计,温瑜念头是从春时起,辗转延续至岁末,甚至期间刻意留有几处败笔,而今却是被这位刘澹从一处风月地接出的小姑娘一语道破。
「如何晓得,我需这么一场风
?是王寻尺先前有所揣测,还是从种种举动中自信揣测,不过是这般年纪,照说心思不该如此深。」
小丫头眨眨眼,寻思片刻,才是一板一眼答道,「那位坐到这的哥哥说过,人间来来往往,都逃不过那些老生常谈事,所谓分合,所谓合纵连横,大抵再过个成千年都不会改过,虽说是我年岁小,但总也是见过楼里那些位姐姐口中,争权夺势,如何把持住旁人心思,如何审时度势,切勿轻信旁人种种的这般说法,或许是学得快些,触类旁通,许多书卷一日之间就能记个大概,也就当然不难猜出些端倪。」「青楼里头善恶事情,总比将军所想更多些,也更纯粹些,来来去去心思算计,未必就有多浅。很多人都精于将作恶一事,或是争宠一事转个圈,而后相当准得砸到旁人头上,相比于直来直往,讲究更多些。」
「温帅用兵四平八稳,听说是继那位岑士骧的用兵手段,想来北路壁垒沦陷一事早有预料,但却并不像犯错,而是走了一式险招,胥孟府总没理由比不得我眼力差,只
是明知晓再拖延下去,定然要被王庭势头,兵马辎重压垮,因此明知前头是局,也要向里闯,最起码现如今两方兵马平分秋色,并无过多差距,总能在战事上有机可乘,恰好倒是对了两边的心意,有这么一手弃子的布局,也就不奇怪了。」
温瑜眯起眼,又
仔细打量了眼前双腿晃悠的小姑娘几次,虽说是不见得说得那般准,可仍是将主次点出,这般年岁能有如此见地,且能以小见大,总是有些妖孽意思。
出州牧府的时节,小丫头前来相送,闲谈几句,温瑜才是晓得,王寻尺替其取名,唤青穗,分明是十一二的岁数,却生得玲珑小巧,不过是寻常六七岁孩童那般高矮,不过生来就是过目不忘,且翻书时极快,有那等时常去往青楼,晓得些文墨,家中藏书甚多的公子文人,总要在通体舒泰的时节给旁人些好处,于是下次登门时,总要带两三书卷随手递给小丫头,年纪轻轻,竟已可算是通读百卷。
起初王寻尺离去时节,令青穗处理一州之事时,吓坏不少府内的侍从甚至兵卒,纷纷以为不妥,架不住以王寻尺那等甩手掌柜的性情,压根不愿多言,就孤身一人南下,徒留些始终惴惴不安的侍从兵卒,大抵是瞧青穗连坐到太师椅上,都需踩着枚踮脚垛木,但就在这位小丫头总览数地政事,有条不紊,甚至兼顾安抚百姓,使得一州之地安稳如初时,这才发觉这位小姑娘的本事手段,着实有些妖。
只是苦于知晓王寻尺有要事在身,不得透露,青穗思量再三之下,还是命守门兵卒时常前去买酒,免得露出甚马脚来,可附中酒坛堆叠甚多,时常要看得青穗叹气。
青穗不擅整顿衣着,可说是有
些过于随意,稍早时节偷食甜米糕时,嘴角尚且挂着两点残存的米点,被温瑜伸手抹去,总觉有些荒诞,分明是多智近乎妖邪,终归是有孩童心思,苦笑两声稍稍蹲下身,板起脸来。
「先前听王寻尺说,这丫头独喜甜腻物,恨不得将甜米糕糖球当做三餐饭食,自然是要不得,要么便要胖成一团,要么就毁伤齿腹,我已是同侍从兵卒言说过,往后少替你跑腿买这等极甜物,来时瞧见城西有处卖青团的铺面,才心开门迎客两日,不如过后去尝尝滋味,虽是少有甜腻,可也不见得逊色。」
青穗闻言,遭温瑜戳破喜好,稍有些面皮微红,抿嘴笑笑,却是用力点头。像这等寻常人所见甚是微不足道关怀,大抵已是见得甚多,不以为然,可在青楼其中少有尝过这般滋味的青穗却晓得,那位总是醺醺然步摇身晃,总流连青楼痛饮的刘澹,成天有些游手好闲,将累字挂到嘴边,终日埋怨的王寻尺,眼前这位分明一身军将杀气,心思过人位高权重的温瑜,都是极好的一类人。
等到温瑜从府中离去半晌过后,小姑娘才急匆匆自府内跑出,依稀望见前者背影,还是念叨了两句,这才悠然走回太师椅处,踩着垫脚垛木坐回原处,继续伏案挥墨。
已然走远的温瑜却无端回过身来微微点头,而后快步离去。
同远在南境壁垒的贺知洲所言无甚分别,小
姑娘说,愿君武运昌隆。
正是在温瑜离去的同一时辰,自南境壁垒处颠簸奔行的朱开封,终于是赶至苍水关南,暂接过统领全军重任,马不停蹄,顶着张十足惨白,因连日不得歇息的面皮,相隔十里,远眺胥孟府于苍水关处的甬道连营。
「年岁果真是不饶人,遥想当年虽也不属身强力壮,可也没如今这般狼狈,多日路途,险些将一把老骨头都颠得散裂,战事再拖将下去,可真是没准要病死在沙场。」
朱开封自言自语,可两眼却仍是死死盯住胥孟府军阵,彼时南境壁垒受袭时,温瑜早已是修书一封,告知胥孟府攻势多半是假,大部兵马倘若入境,必是
自北占据苍水,而后伺机南下,如今倒当真是应了温瑜所言,十万之重的兵马数目铺天盖地压住苍水关,单浮桥就足有百数,稳稳当当占据两岸,趁渡苍水半道击溃,已成空谈。
而如今亲眼观瞧,最令朱开封在意处,仍在于东端沿苍水一路西进的舟船,昼夜不停往来穿梭,分明是隆冬时应当厚冰覆盖水面,眼下竟是搅动得难以凝冰,无数兵卒马匹,军帐粮草,皆是沿苍水涌入这座胥孟府营盘。
胥孟府把持大元东境,舟船数目远胜王庭所握的东境,甚至可见游舫楼船,犹如山岳浮岛,缓缓驶过,当中不计其数兵马辎重,隐约可见楼船之上布架重弩强弓,控弩兵卒衣甲齐整,分明
不似久受战事所困。
艋舺千帆,破水做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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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刀也忽如霆
早年间朱开封凭腹中文墨,专替旁人撰写书信为生,清贫苦楚,倒颇有两分怡然自得,原是这般本事不见得能讨取富贵,可单借这份不深的文墨,足不出户,即可见识到书信里所写的各色景致。曾有这么户相当富庶的人家,富家翁不通文墨,却晓得如何做生意,到不惑年纪连自个儿姓氏都不晓得如何写就,但却是周遭五百里远近闻名的商贾,眼光极好,替自家三位儿郎打下一份极厚实的家业。
不缺银钱,这位早年间走南闯北的富家翁,却并未令膝下子嗣,继续沿自己这条商贾道走下去,而是早早就请来几位名声甚高的先生,甚至有两位曾教过王庭族老子嗣,学问高低自不必说,反而是先令子嗣学文,甚至不惜将膝下三子挨个踹出家门去,负笈游学也好,揣着丰厚银钱请人开路,外出游离也罢,总归是一个不剩,皆是被富家翁踢出门外,哪凉快便去哪待着。
那时朱开封虽自问学问比不得那些位重金聘来的先生,可却与这位富商贾交情甚厚,但凡是替人写罢书信过后,先来无事觉得嘴里没滋没味,寡淡得很时,总要晃晃荡荡,去往这富商贾小院讨几杯茶喝,倘如是恰逢有酒兴,并不贪杯,必要小饮两盏。
那时念家书写回信的营生,商贾仍是交给信得过的朱开封,而并非是留于府上未走的那几位先生。
正是那年月,还远不能
称身衰力竭的朱开封,自信件其中,也算见识过不少周遭村镇城池之外的天下。
有崔嵬巉岩重重叠掩,风动时节总有高崖绝壁险些失足之感,负笈攀山,险象环生,而但凡登顶,则能见烟雨朦胧以里,孤身立到绝巅处,心思通透澄明。烟柳画桥,无穷无尽柔波莲灯簇拥春水,纷纷涌南下,是玉人半卧画舫尾,浅喃低吟,眼波浮动间嗅见丛簇花间香,仅是舒展腰腹,两岸长堤处公子文人,豪掷千金,险将桥下水渠拥塞,夜时琴瑟,春风又暖江南,轻慢流水衬以人人投出的金玉,舟浆分水流响,风正帆悬,恰似行于旸谷,灯火四溢浮光掠影,当穷极奢靡。
更有随舟船依东南而渡,东海繁烟潮头,不知几许龙抬头,举起楼船艋膧,万朵银光四散,鲸尾时隐,卷起千重雪。
而朱开封不曾见过东海,亦少有见过楼船,当年初见画舫时节赞叹连连,颇有那等穷乡僻壤百姓初入雄城时,手足无措,恨不得多生出两三只眼眸来,环视周遭,而今日才算是当真见过楼船,才晓得画舫亦不过是座大些的舟船,全然不见得有楼船一星半点威风,近二十丈高矮,上配女墙,有楼台四层,重弩飞弓不计其数,远望之下兵卒不下千数,浑然不似行舟,倒当真似如一截山岳壁垒阻断苍水。
黄覆巢从来不是那等托大之人,行事不愿留有半分回转,既已是
趁难得良机破去壁垒,盘踞苍水关,必定要将胥孟府处家底尽数挪来,当中便有大元东南称最的楼船艋膧,似一道屏障遮住苍水关以东水面。
到战事最为不利久攻不下时节,怕是这数座楼船开赴苍水中央,足够阻断王庭伺机渡河的兵马,立于不败之地。
「此人可比王庭将帅难缠得多,我说老头,当真有那份心气守住渌州南?」
自朱开封死守姑州王庭边境过后,官位亦是青云直上,不单单是后来同温瑜转战南北,而五锋山一战亦曾率军奋力厮杀,加之王庭儒将罕有,往往提领千军的猛将并不见得稀缺,反而是朱开封这等足够坐镇一军,行事周全稳妥的将帅难求,因此接过南境壁垒统帅的重职,军中官位仅低温瑜一步,同还未叛离的青面鬼二人平起平坐,倒是在这等体衰将老的年纪,坐镇南疆,自然是军中威信不浅。而能同朱开封如此说话的,恐怕王庭军中不过是区区两三人,其中贺知洲未归,温瑜将统兵一事暂且交与朱开封手上,自己则是踪迹全无,
而再算计下来,好像也没别人胆敢无礼冒犯。
但朱开封闻言回头时,却发觉有位抱着紫鞘长刀的年轻人,正双腿运力,从马上撑起身子,朝苍水对岸张望,半晌过后才又坐回原处,向朱开封一咧嘴,略微拱拱手,算是告罪,性子相当跳脱。
渌州壁垒凤雁卒,即使在没听温瑜亲
口说起的时节,朱开封就曾听闻过风声,姑且将这凤雁卒当成寻常探听敌情的游骑哨卒,然而当这位唐疯子兜兜转转数百里,生从胥孟府疆域处杀回壁垒城池下过后,北端南端两地壁垒,皆是收到一封温瑜加急书信,便是胥孟府已然动用修行人左右战事,万望谨慎行事,朱开封才晓得这凤雁卒,何其骁勇善战。
眼前这位爱刀如命,言语轻佻的主儿,就是这凤雁卒的天。
「当然有这份心气,且不单单是守住那般容易,既是温帅吩咐过,令老朽统军,可轮不到胥孟府一位猛攻,怎么也得还以颜色才好,闭嘴吃亏,历来可不是王庭中人行事的法子,如何都得想方设法,啃上这苍水关两口。」
「胥孟府铁骑素来骁勇,可总也是人,刀剁到脖颈处照样断头,箭簇射到肩头血水四溅,黄覆巢做得了攻杀事,我就做不得?」
老头一路从当年胥孟府无坚不摧,大举冲击渌州壁垒时,就身在军中统军,直到过后赫罕思量再三,弃守渌州壁垒,放任胥孟府铁骑冲入渌州,而后率部死守姑州边关,见过正帐王庭岌岌可危,外头有水泄不通胥孟府铁骑围困,也见过那些位老卒引路,将才由洙桑道起兵的温瑜接应入关,再到流州天西城以弱拒敌于城外,再至五锋山死战,王庭生生将必败无疑之局扭转,自是有豪气尚存,胸中恶气,尚未吐尽。
鼙鼓
吹角,声撞旷野。
似是已然商议好那般,在朱开封初临苍水关南岸不久,气息还未顺畅时,苍水关胥孟府擂鼓,兵马急进,头一场攻势,于中军处的青雀黄龙旗挥动之下骤然铺展开来,如约而至。
头雕黄龙的数座楼船,还未至苍水关两军对垒处,只在东侧袭扰,然而楼船其上投石车弩机并未赋闲,而是自东侧频频降下弩箭来,拽弓不停,推至苍水关南持弓兵卒同样是急拽硬弓,打头就是一轮铺天盖地,呼啸声堆叠的箭簇落下,早已陈兵南岸的铁骑趁一拨箭雨停息过后,紧随而至就是山呼海啸似的冲击,胥孟府南岸锋线,同王庭军营垒本就相隔不远,借如此势大的箭雨过后的空隙,铁骑如奔流似汹涌撞向王庭军阵。
胥孟府历来惯用的手段,就是箭簇开道,替铁骑争来一瞬息的空隙,倘如是有片刻的变阵不及,凭重盾抵挡箭簇的前军迎上铁骑,即使以重盾遮挡,凭矛阵还击,照旧是要被这等连人带马的强横力道生生压垮冲破,但凡前军队不曾使得铁骑深陷泥潭,凭冲击成势的铁骑必能刺入中军当中,且这等攻势并非区区一两拨即可消停,而是继头一刹铁骑过后,又分出数拨铁骑衔接,生生搅碎中军步卒与持弓群卒,对上这等凭山呼海啸似势头冲阵而来的长槊马蹄,必要致使中军大乱。
交手伊始,朱开封就觉察出这书生高明
处,东侧楼船之上掷石车重弩,竟是能隐隐之间威逼王庭军阵,因此往往统兵将帅,大多将部众挪至东侧,生怕借楼船压制,借势破阵,然而黄覆巢却并未过于看重东侧,而是假意借楼船锋芒,铁骑佯攻军阵以东,实则冲击过半路途之后铁骑急转,撞向军阵西侧与正中,转瞬之间就占去先机。
寻常时节两军对垒,大多不为图所谓一鼓作气,而是先行试探,可书生反其道而行,一时就使得王庭应接不暇。
但凡怀揣半分侥幸,黄覆巢得势不饶人。
黄覆巢既携胥孟府铁骑锋芒初试。朱开封却未曾急于命兵马急护中军
,而是站起身来,胡须抖动,朝不远处唐不枫怒吼。
「唐字旗不出,要等何时!」
唐不枫默默抽刀出鞘,纵马当先,而后旗将持唐字旗紧跟,身后一片银甲素缨相随。
凤雁卒悉数身死壁垒外,仅存唐不枫重伤归来过后,温瑜替其在军中择选五百有余骁锐,唐不枫仅留十中之一,另择人手,又纳前番胥孟府围困壁垒时曾出城死战幸存兵卒数百,出城冲杀数次,余下骁锐兵卒整三百,授银甲凤头雁盔,弓刀槊箭壶短戟,再起凤雁卒一部。
一色银甲素盔缨,奔行极快,三百骑划出一道深潭大鱼脊线似的惹人心悸的圆弧,自军阵以西变路,直插入胥孟府源源不绝冲阵而来的铁铠荆棘丛中,瞬间阻断铁骑浪潮,分明绵延不断的
铁骑洪流仿佛迎上一道深不见底堑壕,竟是被死***停。
凡有见过唐不枫出手者来此,多半要觉得这区区三百数的凤雁卒,厮杀时节像极了唐疯子的刀。
霸道无惧,抵死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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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可怜苍水两岸骨
毫无疑问,凤雁卒虎入羊群似的冲杀之下,霎时解去王庭被大片铁骑冲入中军的危局,经由唐不枫亲自挑选的这三百骑,乍看下同胥孟府铁骑相比,实在是单薄了点,风中残烛,夜里星火。
偏偏是在铁骑浪潮里如一叶舟的凤雁卒部曲,形似一趟刀光,牢牢截断胥孟府铁骑来势,恰好也为忽然之间遇袭,略显应接不暇的朱开封争取来数十息调拨兵马的空隙,前军变阵,向已然冲破阵线的来犯铁骑团团围上,至于中军则是以那等身挂重甲步卒,死死咬住后继无力的胥孟府铁骑,分明是被破阵在先,但后继兵马却受唐不枫麾下从中截停,如此一来既是先机尽失,又因受步卒悍勇无惧团团围困,再也没留有什么另马匹再度加快的空旷地,于是犹如石子投湖,仅荡起几道微波,就是平静下去。
苍水关南鸣金收兵,其余受凤雁卒纠缠游斗的铁骑,纷纷回撤,这场突如其来攻势,虽是险之又险,但仍是经朱开封与唐不枫一手盘活,化解得一干二净。
而本该是最后从两军正中回撤的唐不枫,更是留下些心眼,从窥见到冲入中军的胥孟府兵马渐渐折腾不起风浪时,就提前令旗官收起唐字大旗,凤雁卒缓缓回转,从厮杀纠缠里撤出,等到胥孟府鸣金退后时,凤雁卒已是从铁骑潮头里杀了个对穿,以之字奔行,安然无恙返回王庭军阵内,仅有
两三人无意间受东侧重弩擦碰,未能伤及性命。
任凭黄覆巢交手对垒,有层出不迭后手,唐不枫此举,无疑是使胥孟府最惯用的那套凭漫天箭簇压人的手段无处可用,不说是凤雁卒其中皆是能征善战老卒,可总也是在动辄无人生还的沙场里爬出的命硬者,更不要说自王庭调拨而来的好马,大多都是被温瑜指派给这三百骑,不单是脚力奇好,再有这些位骁锐的凤雁卒行兵时的章法相佐,万军丛以里穿插极为迅猛,何况唐疯子过惯刀口舔血日子,只需旗官仅仅跟随其四处冲杀,多半就可令大多凤雁卒保下命来。
于是苍水关憔悴暗沉天色里,胥孟府中军帐内眯眼远眺战局的锦衣书生,难免心头诧异。
这支银甲素缨,马颈处挂铃的王庭骑卒,虽是先前就曾听闻过名声,曾在中段壁垒处翻腾起不小的风浪,然而大多是做那等袭营探查,犹如过街鼠做些烧毁粮草辎重这等无关痛痒的小事,带兵者相当老练油滑,倒着实是令人要有些头疼,不过继胥孟府内的修行人暗地埋伏出手过后,除却那领头人逃脱,其余应当尽是死在渌州壁垒外,只耗费如此短暂的时日,就又能再起门户,甚至两军硬拼下尚能够截断后路,这份本事,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可说是连胥孟府兵马,皆以为今日这场突如其来发难,不过是为试探王庭军阵的虚实,而书
生却并没从重,而是反其道而行,佯攻试探是假,当真要啃下块王庭相当厚实的皮肉才是真,东侧有楼船艋膧策应,重弩飞石压住王庭,而瓢泼箭雨过后这轮铁骑进兵,却是打算不遗余力,冲垮王庭中军,最起码亦是以少数兵马折损,换取王庭中军遭受重创。
慈不掌兵,历来是黄覆巢奉为圭臬的一句老话,倘如有万余胥孟府部族铁骑死在苍水关南,能换近一倍于己的王庭兵马死伤,那就算是没白送死。
只可惜突如其来攻势,却是被这支凤雁卒猛然截断后援,铁索横江,半晌都难以逾越。一来是黄覆巢自问,察觉是布局失策,铁骑突袭前并未铺开阵仗锋线,而是稍稍有些拥堵,浮桥终究只是浮桥,欲要在苍水关以南列开兵锋,断然是要耗费更多时辰,几日以来构筑苍水关南的甬道营盘,屡次三番受王庭袭扰,倒是推进得极为缓慢,哪怕是有楼船重弩协助,王庭仍是有兵马不断前来袭扰游斗,自然防不胜防难以杜绝。二来无论这兵锋铺展开来与否,这伙银甲披身的王庭凤雁卒,着实是让人有些
心惊。近来顽疾又有加剧,不过黄覆巢眼力尚在,相隔一条苍水居高临下,看得倒也分明,凤雁卒三百骑,并不如所想那般,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而是以缠斗拥塞的手段,使胥孟府悍勇铁骑自行拥堵得水泄不通,难以同前军相连,整条
三百骑构成的藩篱荆棘,在唐字大旗指引下缓缓后移,犹如一只能拨千斤的手掌,退后之际牵扯住如洪水乍泄的铁骑,消去其冲阵的力道,这才是高明所在。
两两相叠,再有朱开封临危时稳住阵脚,以王庭兵马为泥沼,使部族铁骑马腿死死陷入到乱军中,将这场原本所图甚大的攻势瓦解得一干二净。
「经这么一个秋冬,这枚柿子可不见得好捏了,」书生剧烈咳嗽几声,使绣帕擦拭嘴角,眉峰一时舒展不得,「起先我总以为死灰复燃这话是虚,然而就是这么短短几月间,不单胥孟府失却良机大势,现如今王庭壮大至此,胜算又要削一分。」
黄覆巢自然不会将这等言语落到兵将耳中,加之身子愈发不济,言语声细缓,唯有立在黄覆巢身旁持旗号令三军的兰溪,才能听得真切,但刚想劝解,又发觉似乎满腹的宽慰话,对比起方才这场双方平分秋色,死伤兵卒数目相差无几的战事,要格外苍白些。
南岸王庭处的朱开封及大小牙将,此时缓和过来,同样地心有余悸,比起胥孟府,半斤八两,强不出多少来。
稳住阵脚过后经人手算计过后,王庭在方才这场突袭当中,死伤数百近千数,大多是前军与些许被胥孟府铁骑冲散的中军,皆是步卒,大部铁骑则是未动,或者可说是还未来得及有所举动,这场转瞬即至的袭杀,令朱开封在内的
数位王庭兵将皆是后脊发凉,亦有些庆幸。
依照估计,胥孟府在这场突袭中死伤数百铁骑,相比之下,王庭步卒虽是死伤更重,好在仅是步卒,马匹未曾有甚亏损,比不得铁骑金贵,一来二去之下大抵并未吃大亏,凤雁卒经唐不枫整顿清点之后,当场身死六十八位,重伤垂死数十,负创数十近百数。初在苍水南试锋,凤雁卒十去其三,还要得益于黄覆巢眼见王庭军阵未乱象四起,且铁骑遭中途截住,不得已方才鸣金收兵,故而未能令凤雁卒有过大伤亡。
即使是如此,唐不枫也是险些心疼得骂上朱开封于那对岸的黄覆巢几句,只是随后瞧见朱开封铁青的脸色,才好容易压下愤懑,伸手自甲胄缝隙处将两枚流矢箭头挖出,神情不善。
「人要学着知足,倒退一个春秋,王庭对上胥孟府此种铺天盖地雕翎,山呼海啸铁骑冲击,一路能叫人撵着杀到渌州南境边关去,兵败如山倒,还不满意?」朱开封单手挽住缰绳,胡须抖动两下,没去回答唐不枫略带戏谑的言辞,更未同其争执,而是在一阵甲胄刮蹭响声过后,扬起一指朝苍水指去,自顾自另开话头。
自少赫罕递下那道众军撤出渌州壁垒的王令,传至渌州军中,不论兵马或是百姓皆是惊怒,好在是因正帐王庭多行善事,才未曾惹出什么哗变兵变之流的异状,然而放任急于敛取地盘
钱财的部族铁骑,同样是使渌州深陷水火之中,尽管是相比于其余各州,渌州当中兵马折损百姓死伤,并不见得排在前头,仍是有不计其数家户蒙难。到部族近乎搬空整座渌州钱财过后,其凶顽狠毒才逐渐显现而出。
「胥孟府入渌州数月余,杀人十日,尸首随意弃于沟渠,苍水断流,后因钱粮辎重不得沿苍水调转,方勒令收敛。」
「见过那时的大元,多少能将所谓阴曹地府,拔舌剥皮,抽骨榨髓的场面料想到几分,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哪里是不知足于能同胥孟府分庭抗礼,分明是时过境迁,却仍被那书生强压一头,把持先机,是胸中恶气不得吐,那黄覆巢依然将战端主动牢牢握在己手,是怨老子空有
口恶气满腔熊怒,却仍然要等。」
唐不枫默不作声,最终扯缰绳令坐骑转过身来,与朱开封错肩而过时,还是拍了拍后者肩甲。
「近日帮你,也就这么一回,我来王庭时日不长,没见过那等惨状,更没读过啥书,大道理懂些,奈何茶壶煮面,话到嘴边就稀里糊涂,难以同持剑的那小子比口舌,我只晓得王庭犹如一只从阴曹地府里头爬出来的半人半鬼,重返阳间,就活出个人样来,***胥孟府就好。」
「真想赢,你朱开封不能自乱阵脚。」
凤雁卒本就是一支奇兵,今日首战即出,本就不妥,但走投无路之下也只好动用
,因此唐不枫虽说有心,照旧要藏锋。
朱开封点头,唐不枫未曾拖泥带水,引兵后撤,只留朱开封轻轻一叹。
可怜苍水两岸骨,犹是至亲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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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夜遮勾陈出南关
北地罕见星斗现,夜遮勾陈,乱云如龙。
相隔连营几百步远,在营内拨弄火盆,期寄于能够使周身有些暖意的朱开封,近来总是觉得身着甲胄,愈发冷凉,寒气逼人,以至于端坐马背,立于两军阵前时,时常通体寒气冷气上浮,四肢都略有些麻木,但依然是强撑。
所以眼前火舌分明窜起一炷香高,稍有不慎,多半要遭其将眉毛都舔舐得干净,但在这场王庭与胥孟府经久未竭的死斗中,其余不提,单是朱开封就察觉到,本就比不得那些位武艺在身的军中兵将,体魄不强,又习惯多年伏案代人写家书,岁数浅些就罢,可到这般年岁气血渐衰,诸如腰酸背痛或是筋骨不济的病灶,秋后算账,纷纷鼻子相当灵,争先恐后找寻上门来。
混迹人间,总是要偿还的。
可不只是那等纵情风月场内,不遗余力乌龙摆尾的公子哥,这般常年在天寒地冻处纵马踏冰河,动辄就昼夜不歇加急进军数百里的将帅,同样最是考验体魄强弱,直到如今时不时下雪阴天,总觉腰腿痛麻的朱开封,当年总还以为自己尚不见得羸弱多病,眼下却是不得不服老,这才如梦初醒,知晓岑士骧其人的确是心眼多得很,早早退居王庭,现如今八成是过得顺风顺水,舒坦得很。
不过纵是浑身不舒坦,相距主帅大营几百步的兵卒连营内,却总有兵卒哀嚎声,夹杂大元各地
俗语叫骂声,很快就令朱开封锁住眉宇,拨弄火盆时都有些意兴阑珊。
比起战事才起的年月,王庭如今单单是伤卒营,就比先前扩充数倍,自白楼州流州的郎中医者前来渌州壁垒,应对黄覆巢播散大疫起,王庭军阵之中就从来不少见那等持着一口白楼州方言俗语的郎中医者,尤其是擅治箭簇刀枪这等外伤的医者,终日穿行在伤卒营内,更有名医圣手,哪怕是手腕齐齐断去,或是重伤垂死,仍有几成把握,将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兵卒拉到人间,令王庭因伤而死的兵卒数目近乎降了五成之多,却是因祸得福。
连以往堪称是有些少言寡语,多余精气神都用于估量战事走向的朱开封,有时都要感慨两句,胥孟府强盛是因其兵精粮足,又因精于掳掠一事,这才使得起初攻城拔寨连战连克,然而忘却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事,惹来无数大元中人记恨,甚至向来都是避世不出,凭祖辈传下手艺过活的这些位医者郎中,都是出走白楼州,抵到渌州阵线处施以援手。
假定再给王庭一两载光景,单单一个胥孟府,如何都是不够看,上有少赫罕不舍昼夜励精图治,下有万民归心,莫说是把胥孟府掀翻,放眼人间数国,由王庭携领的大元也未必屈居人后。
可惜的是拖延不得。
帐外守卒来拜,言说是唐不枫求见,人已在帐外,朱开封愣了一阵,
…。。
随后就摇头苦笑,心说是凭这位爷不善遮掩的心性,果真是直来直去,都已到帅帐门前,怕是非见不可,又怎好让旁人苦等,只得是摆摆手道个请字,令守卒请唐不枫入帐中一叙。
唐疯子仍是抱着那柄比媳妇还要亲近的长刀,到底不属凡胎,寻常刀剑经这么无数场生死之间的恶战,早应当卷刃崩口,而唐不枫这口刀却是不然,只需稍稍水洗擦拭,又能吞吐寒芒,如同新淬。而此番前来见过朱开封,也无要紧事,只是将费劲统筹算计下来的凤雁卒死伤数目报与主帅听,也好在往后战事中自行斟酌动用,分明在寻常人看来最是容易的计数,奈何唐不枫实在不精于此道,含含糊糊算计了个大概,就登门求见,忙不迭将一张宣纸搁在桌案处,便欲离去,不过随即就被朱开封叫住,狐疑回头。
「来来来后生,别这么急着走,大元冬日的夜可黑得很,他黄覆巢也得掂量掂量,夜袭一事会不会赔得精光,料想历练这般
久,王庭眼线探马的本事也不该太差,长夜漫漫,说些与战事无关的消遣事如何?」
果然,朱开封抱出一坛酒来,神色迟疑片刻,还是咬咬牙放到炭火旁,嘀咕说便宜了唐不枫,才是依依不舍拍开泥封,当真酒香气四溢。
早就算准唐不枫好酒中道,不过大抵这些位闯江湖的主儿,或多或少都有嗜酒的毛病,这些时日来身在
渌州南段统兵大任,朱开封所囤积的俸禄不可谓浅薄,而是相当厚实,王庭知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因此思量再三下,俸禄优厚得紧,但谁人都想不到朱开封这等不擅饮,而不嗜酒如命的人,竟是搭进去大半俸禄,得来这么一坛唯有西路三国才能寻到的好酒,此时并没拖泥带水,而是直接递到唐不枫身前。
前头小半生都替人写书信谋生,好容易瞧见堪称丰厚的银钱,可想而知,朱开封此时是有何等肉疼,瞧见唐不枫浑然不带半点客气,捧起酒坛连干几碗,霎时间满脸苦涩。
两人心知肚明,于是也不必明说,此前交情不深,必定是温瑜临行前给朱开封提醒,而唐不枫虽也心中有数,却并未点破,先行喝了个痛快,小半坛酒下肚,这才好整以暇,咧嘴朝一旁面皮苦涩的朱开封笑笑,「眼光不差,大齐的酒常人喝来稍显粗粝,不过半甲子功夫天下互通往来,酿酒技艺倒是驳杂,取百家之长,却是消磨去不少粗粝豪迈,这酒有年头,恰好合乎咱的心头好,老哥有甚要问,尽管开口就是,这一坛年头悠长的好酒,倒是破费。」
「温瑜此去,可是为寻死?」
从心疼银钱的念头里很快抽身出来的朱开封,才开口就是这句,反而令唐不枫半口酒噎到舌根后,半晌才滚滚喉咙咽下,以蹊跷神情看向这时辰仍未卸去衣甲,神情平和的
…。。
眼前人。
「先别急于辩驳,且听我算一笔账,当然不是信口开河瞎说。」朱开封继续拨弄炭火,甲胄刮蹭铿锵响动,并不在意唐不枫此时神色如何,「中段壁垒家底,实打实的五万数,许多后来投军的,不少都冲着温瑜屡次建功,包括五锋山大胜所积攒下的名头,倘如是不加以干涉,怕是兵马都要汇集于中段壁垒,我虽不才,掌管南境壁垒,不见得屡建奇功,可是能掏出多少人手家底,兵卒数目,还算是心中有数,不过三万余,北地壁垒同南境相差无几,总共搜刮得干净,不过三四万的规模。」
「退一步讲,将那些位还算不得兵卒,新投身军中的青壮,也归入到王庭现有的兵马数目里,总也有个定数,可苍水关南同王庭对峙的兵马数目,似乎有些不寻常,即使是扣去驻守他地,扼守胥孟府西进方向的兵马,眼下这座军阵的人数,也未免太多了些,粗略估算一番,温瑜只携不满万数的兵马东进,不是寻死,还能是作甚?」
对于朱开封而言,同温瑜的交情,尚要追溯到后者携兵甲自洙桑道而来,老卒送信引路之后,二人就随王庭兵锋南征北战,几乎是在大元西边冲杀过好几个来回,随后攻下渌州,一路上温瑜统战的手段,皆能得知一二,其心境也平稳如湖面行舟,偏偏就在这等节骨眼上,将统兵一事甩手扔给自己,自己则
远走渌州壁垒以东,何况是如此单薄的兵力,无异于寻死。
除岑士骧温瑜几人外,朱开封自问,大抵知悉黄覆巢布局何其高明的,也唯有自己心中有数,眼下这般搏命举动,胥孟府兵马近乎齐至苍水关,补给辎重,自北路壁垒与苍水源源不绝输送而来,就必定会格外看重壁垒东侧,这条供胥孟府兵马久战的咽喉要道。
甚至朱开封盘算过无数回过后,仅得来一个足够说服自身的可能。
将胥孟府大军尽数压在渌州以北的黄覆巢,守住东线这条咽喉死穴的依仗,并非是部族铁骑,而
是王庭东境受制于胥孟府的仙家宗门。
尤其是在得知书生双管齐下,以兵马强攻由于青面鬼罗刹鬼忽然叛逃所致,颇显虚弱的北境壁垒,又以其余受胥孟府胁迫的仙家宗门弟子,不惜人命强行破开苍水关过后,朱开封近乎是死死攥住本该是灵光一现的念头,且是深信不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黄覆巢在许多人眼中,岂止是一头獠牙交错的长蛇,而是条随时暴起,动辄惹来血流漂橹的狡诈恶蛟,又怎肯将七寸展露到王庭刀剑前。
对此唐不枫沉默不语,仅是把酒碗碗底的酒水饮光,随后站起身,意味深长朝朱开封看去一眼。
而直到这时朱开封才留意到,这唐疯子除去抱在怀中的那柄刀,背后腰间悬了密密麻麻六七把刀剑,光箭壶牛角硬弓,就
背了两套,勒到肩甲上,瞧来竟是十足滑稽。
「以前听人讲过个故事,有位姓萧的能人官居一品,立下些章程,有条不紊治国安邦,随后年老而死,继任者姓曹,同样是依照此人留下的成规办事,虽是生搬硬套不见得高明,然而在我看来,却不失其妙处。」
「何况我信得过这人,不妨就依其计策试试?」
就在唐不枫走出帐外后的一个时辰,渌州壁垒南端,几千骑开道,为首者腰间挂着几枚飞刀,甲胄齐整,深深吸进胸腹一口隆冬足能割伤人手足的寒气,纵马狂奔,一路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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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苍水清,苍水红
几千骑孤身闯入胥孟府疆域,在寻常人看来,都无疑是那等最是豪气冲云的举动,但凡提及,大都是要说上一句了不起,战时安邦建功,太平时推行善政,历来都是朝堂中贤臣做梦都乐意的提口碑举止,或许运气稍好,青史留名代代提及都显得脸上增光添彩,可比起一时显赫,时势造富贵此流,更要惹人艳羡。
文死谏武死战,纵是起初就揣有沽名钓誉这般晦暗意想,分量之重,亦足够压得一时权贵,天子身侧红极一时宠臣,难以生出攀比的念头。
对许久不见战事的王寻尺而言,显然在旁人眼中,堂堂渌州州牧府内的州牧,无需提心吊胆性命不保,风吹雪打有高门府邸庇护,烽火连天只需安稳左右渌州局势,天塌有温瑜携王庭兵甲撑着,马失前蹄则有王庭替其兜底。要说得偏激隐晦些,大抵百姓所想,纵是坐到渌州州牧高矮的王寻尺,有那等徇私舞弊敛财,甚至略微蹭到卖官鬻爵这档子为王庭所不容的祸事上,仍旧能保自身荣华富贵。
只需留意,则会发觉王寻尺根基实在是牢固,前有这重洙桑道中人身份,又是同温瑜贺知洲两人私交甚厚,更多添过一重威势依仗,后头有王庭撑腰,更有本该坐到青罡城城主位的云仲推举,再者大小战事,多少都可瞧见王寻尺踪迹,不论资历势力,都应当仅比岑士骧朱开封这等王庭嫡系,
仅仅稍逊色半步,渌州州牧一职,落到其肩上,就全然算不得意料之外。
既是沾了洙桑道与温瑜的光,又受王庭器重,往往这等人日后身在大元呼风唤雨,乃是板上钉钉,最不济一方大员,或是高居正帐王庭其中做个参政重臣,想来都是有余。
但眼下风雪寒冬,吸入肺腑时竟能觉察出刺痛,就在这般苦寒壁垒外,归属胥孟府疆域,能预见动辄连天血战险象环生的境地,王寻尺却总觉得,马匹颠簸刀剑震响,确是比起在青罡城州牧府内,坐那把太师椅批改文书更为舒爽。
身为现如今王庭屯兵苍水南岸,把持王庭近九成之上兵马的朱开封,都未想到除凤雁卒外,尚有这么一支先后由岑士骧温瑜等将操练出的铁骑,铁骑中兵卒来源驳杂,有巍南大部残存者,有曾在大元常年走动,身手武艺奇好的好斗武夫,擅骑射打狼射虎的猎户,汇聚三军当中勇冠夺魁者,生生拼凑出这么一支骑军,单论本事高低,马匹优劣,更在凤雁卒之上。但凡从中挑出一位,皆是单打独斗能于乱军中掀起浪潮的能人,却是迟迟藏锋不出,直到温瑜传令,将东出渌州壁垒的大任交与王寻尺时,才使原本打散到各部兵马中的这几千人聚拢而来,相当慷慨交由王寻尺统领。
战事厮杀瞬息万变,难说究竟是性情四平八稳者占优,还是伶俐善变人能挽大厦将倾,
但这群王庭顶尖的铁骑,温瑜还是放心交由王寻尺统领。
在州牧位子上坐过不短时辰的王寻尺,比起当年仍在边陲小城中说书的王寻尺,除去修为尚在外,心思算计不可同日而语,而最关键在于,王庭与越过壁垒的胥孟府对垒于苍水岸边,兵马聚拢而来,已算是大元战事进行到如今,规模最广,动用兵马最多的一战,行伍其中各司其职,难以抽调人手,仅剩一位王寻尺最为合适。
北地朔风更胜刀,敲凿劈削到甲胄上,竟有兵刃磕碰时的交击铿锵声,赶在夜时狂奔,这理应乃是兵家大忌,更何况是轻装奔袭,最多不过持数日口粮用水,无论马匹或是骑卒,在这等寒冷得能将浑身上下热气尽数吸纳的冬夜里赶路,最是损耗气力,可处于温瑜急令,只得片刻不停,如夜色里一片挣脱树梢的叶片,正欲绕行整座渌州壁垒,奇袭敌后。
渌州壁垒南关,从来不是黄覆巢所重看的一地,因其地处偏僻,更是毗邻夏松,掣肘良多,相比于北路壁垒,距中段温瑜把守的中段壁垒更近,难有
什么可乘之机,何况大军倘如大费周章攻入南境壁垒过后,极容易被自北而南围困于这狭窄的渌州南境,届时姑州王庭兵马驰援,对于南境相对根基不深的胥孟府,实在不容易应对。
或许正因如此,病书生哪怕是设下疑灶草人,佯装猛攻时也未耗费多少心
力,在北境壁垒告破之后,很快抽调兵马,相对空虚些,只留部分兵马看守中段壁垒,用以提防温瑜递出计策,因此王寻尺并未事先派遣探马游骑,而是大摇大摆,策马北上,意在急于赶往北方。
五日过后,王寻尺携数千骑途径中段壁垒,特意向东绕行,沿途多添谨慎,借中路壁垒派遣游骑,搅扰胥孟府治下营寨的空隙,悄无声息越过中段这道壁垒。
足能看出胥孟府现如今守军数目,已是近乎空虚,每日皆有舟船自神门岭方向,沿苍水向胥孟府大军所在处,运输兵卒辎重,纵是胥孟府家底尚存,照旧是险些遭黄覆巢这一手决死大战抽干底蕴,且不算粮草辎重刀剑甲胄在内,驻守渌州壁垒以东胥孟府疆域的兵卒数目,都是有些可怜,一处连营当中仅能见零星不过千数的兵甲,其余则大多被抽调去往苍水关锋线,余下守卒,当真是有些不堪一击的意味。
甚至中段壁垒事先得知王寻尺携众北上一事,勉强凑齐两三支不满千余的步卒,出壁垒向东境攻去,胥孟府守卒竟是连连败退,狼狈不堪,直到险些冲至距渌州最近的堰州境外,才兵败回撤,足见胥孟府当下何其疲敝。
两军相持四字,方才可称之谓磨盘,除无数兵卒性命都受其碾压成尘,更是有骇人听闻钱粮,也一并受这方磨盘碾为土灰。
一条苍水,抽去胥孟府九成余力,这
便是黄覆巢自开战事以来最重的一拳,轰击苍水南岸的王庭大军。
早先就曾有人建言,胥孟府境内空虚,何必偏要两两捉对决战,倒不如将半数兵马支出渌州壁垒,攻其不备搅扰敌后,即使是胥孟府在黄覆巢携领之下,有吞并渌州的胃口,到那时估计王庭兵马早已占去胥孟府半境之多,胜负二字还未可知,却是被温瑜一一驳回,不予采纳。
也就是在这王寻尺不计代价北上的五日间,苍水由清转红。
万万千千曾在那等不亚于修罗场鬼门关死战中,得以幸存的老卒,身陷苍水关的这五日,无一不是寒毛倒竖。
南北两军间生生杀出一条几十丈宽窄的血泊,仅胥孟府军冲阵的次数,就近乎有六十余次,苍水上架设的浮桥经人踩马踏过后,更换多次,两军阵中密密匝匝插有连天遮地的箭簇,随血泥尸骨一并遮住积雪坚冰,远远望去,很像在遍地残红显黑的繁花里,种上一片连天接地的铁棘丛,一步之间箭簇十余,尸首堆叠横亘,纵是每战之后皆有人手趁夜清理,依然是在苍水两岸高垒起数座小丘。
更不必说是遭马踏过后血泥足足码起两三寸高矮,向周围扩散开一朵崩碎红莲,碎甲断槊经一夜时日冻得瓷实,在些许透过铅云狼烟的微弱日光下,时有光亮,鹫鸟欢腾,群鸦雀跃,争先恐后吞吃血食。
这其中有胥孟府世代游牧为生,在
此战事前两月仍是寻常牧民人家,只知宰羊杀狼的青壮,或是常年身在大元东南,熟悉海潮波涌,能架船渡海,平稳抵达东诸岛的老练船夫,双手握过船桨风帆,唯独不曾握过刀剑矛槊;有王庭境内尚值年少兵卒,兵荒马乱未娶妻生子,老实巴交终日盘算着做些零碎营生,要多少年月足够娶来心尖尖上的姑娘,有那等家境算不上殷实,打柴刀耕为生,好在是家中圆满常乐,年过不惑的乡农汉子。
而随着这场起初不以为然,随后竟是席卷动荡一座大元天下的战事愈演愈烈,身边人一茬茬犹如割麦似倒下,尸骨未存,这些位本无意为兵的寻常百姓,只好
是锁住悬白绫的宅门,一步三回头,同样站在这条赫赫有名的苍水两岸,眉眼狰狞怒吼厮斗,争相将手中紧握的刀剑刺向双手染血仇敌。
朱开封事先由温瑜授意,瞧准书生意在将二者生死牢牢锁在这片沙场的念头,屡次三番趁胥孟府攻势过后,起兵反攻,半步不退硬接铁骑步卒冲击,而后分兵西去,凭小舟浮桥渡河,自苍水以西迂回绕后,屡次险些危及胥孟府中军,趁胥孟府攻势初停过后,连施冷箭,趁绕路西进的攻势,将锋线数次推至苍水岸边,凿漏数座艋膧船底,夺下楼船两座,皆尽沉入苍水之中,拥堵水道,但代价同样是极为沉重。
王庭折兵三万死伤者无数,将校战死
乱军者不下百余,甚至有兵卒在这等往来拉纤似的惨烈苦战里裹甲矗立,生生累死。
是人命不胜草芥,是滔天血气弥漫水畔,判官垂泪,阎罗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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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皓首朔风吹更白
修为到唐不枫这地步,再添上个刀马精湛,如何都应当于沙场里如鱼得水,何况是在天底下走过近一圈,以现如今唐不枫的杀人术,自保一事理应是不难,最不济尚有一身修行道中得来的内气为依靠,托身白刃里,杀人万军丛,当说是冠绝沙场,并无几人能赶得上。
早年间杀马贼流寇时,被人叫做唐疯子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杀术精妙圆满,总能出力最少,割人头颅最多,一招一式剔去相对虚浮冗杂的糟粕,仅剩明快干脆,而恰好这等本事用到两军厮杀其中,才最显物尽其用,更不必说多次东出壁垒,做动辄就要丢去性命的脏活累活营生,更是令唐不枫知晓沙场其中亘古长存的规矩。
而哪怕是眼下的唐不枫深谙战事,为期五日两军对冲中,始终未曾过度动用凤雁卒,仅唐不枫亲自上阵厮杀,就有数十回,竟是险象环生,屡次有性命之忧。
究其缘故,还是黄覆巢动手时节不讲理,既不分昼夜,更是来势极为突然,一拨攻势衔接一拨,时常是要令王庭军疲于应付,用兵冲阵的时机更是诡妙多变,且是依托苍水阻隔,将楼船艋膧排布得甚是棘手,居高临下俯射重弩,瓢泼箭雨后往往都是要藏着几茬兵卒,犹如苍水决堤一般朝王庭死守的南岸阵线处冲击,更有三番五次试图以牙还牙,绕道两军阵以西,伺机从侧方杀出,直斗得
天昏地暗尸首无数,才给王庭留有这么一瞬的喘息空隙。
分明只有五日,可这五日间大小厮杀,足够令人生出疲惫麻木的心境,强如唐不枫,也同样是在率铁骑沿苍水西侧,渡河奇袭胥孟府中军时,身上落下多处伤势,更不必说早已放开手脚的黄覆巢,并不拘泥于只动用兵马迎击,被胥孟府所挟的大元东境修行山门中的弟子师父,从初境至二三境者,竟同样是纷纷出手,即使不见得全力施展,仍旧是给王庭军添上许多麻烦,唐不枫满身伤势,少有不慎被流矢箭簇射中,或是乱军中被寻常兵卒所伤,而大多是受胥孟府军中修行人阻拦时所留。
常言虚念二境的修行人,不过是勉强聚气而来,刀剑兵刃处略微附上曾相当羸弱的内气,不能称之为剑气刀芒,顶多是些许内气所化的罡锋,虽说可伤人于百十步内,然而对上如唐不枫这等三境的修行人,怎么都是有些寒酸。
可胥孟府从不曾在意,这些已然有把柄落在手中的修行人,会有多少折损,螳臂当车,最不济也能耗死些许王庭兵卒,这五日之间就有数次怪异景象,分明是唐不枫亲率铁骑渡河,自西向东朝书生所在的中军冲杀,却并未替王庭大部兵马牵扯多少兵力,反倒是有数十修行人借为数不多的两三千数胥孟府步卒,各自施展神通手段阻拦。
修行人上前送死,胥孟府方压根
不加以掩饰,只论苍水北岸,屡次三番率军绕路渡河的唐不枫,就率兵诛杀不下百位修行人。
说到底去,终归大多乃是无辜的山门弟子,经由燕祁晔这位境界高悬的胥孟府府主强压过后,哪里还有什么自保本事,诸多把柄牵连,乃至于许多修行人家室,怕是皆要受胥孟府摆布,因此明知晓前来沙场其中,无异于平白送死,但仍是不得不受制于人。诸如三境的修行人,正面硬抵铁骑快步冲阵,都不见得是什么轻快营生,任其修为要远远高过二境,不过王庭铁骑连人带马千斤力道,动辄成千上万汹涌而至,即使立在三境手段多变,依旧有被耗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随意挑出一位被奔腾铁骑耗空内气,神通难以为继的修行人,对其而言无非就两条路,一是以如今世上修行人不甚重看的体魄,强行接住快马冲击,而后很快淹没到驰骋沙场的铁骑阵里,兴许要落得个尸骨未存,二则是动用修行人本事仓皇回撤。退至胥孟府中军处休养生息,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黄覆巢同样是算计得精
明,说到底来,大元修行道内的高手并不见得多,仙家宗门往往鱼龙混杂,甚至有那等宗门之主还未触及到三境的差劲宗门,这等人往往不得重看,身死在王庭铁骑冲击之下,远远不至于肉疼,凭这些境界低微的修行人性命,能暂且延缓铁骑袭扰,全然不
是亏本生意。而三境中人则是金贵些,往往递出过一茬神通之后,即刻后撤,养精蓄锐应对王庭下一拨来势汹汹反扑。
可纵然如此,从面前动辄汹涌而来的成千上万铁骑中脱身,谈何容易。
唐不枫这五日来统共就递出过几刀,而每逢有刀光后发先至,重重砸到胥孟府一方三境修行人所在处,大多就再难有生路可寻,因唐不枫境界不可同日而语,积蓄良久过后的璀璨刀芒骤然发难,携裹劈斩之下的雄浑杀气,足够使一位抵挡成群铁骑许久的三境中人掏空浑身内内气,堪堪接下,往往再无力抵抗铁骑,死于马踏之下。
不过既是唐不枫同样出手,胥孟府兵阵中自是有人留意,因此唐不枫出手时同样多有掣肘。
黄覆巢此战已是借苍水楼船,与这些位耗材似的大元东境修行人送命,占取不小的便宜,再者辎重粮草沿苍水填补,并不需担忧过多,朱开封调兵四平八稳,唯有西路唐不枫率军时常袭扰,屡次三番过后,终究是将那场北境壁垒处威势极重的黄衣力士,调往中军处,一来是提防唐不枫这位王庭中凤毛麟角的三境,二来则为静候时机,力求阵斩。
篝火莹莹,今日算在是苍水关死战的第五日入夜,坐在大帐门前的唐不枫难得卸甲。
在此之前唐不枫已有多日未曾有过卸甲歇息的机会,这场大元百年来最是惨烈的苍水关血战,王庭
与胥孟府两方仅兵卒就投入近二十万的数目,军汉百姓驮马车帐,动用不计其数,从战事初起,唐不枫不敢有半点松懈,唯有今日攻势暂缓,且朱开封担忧将这位骁将累死在乱军其中,因此择选另一位牙将暂且接过其肩头重担,不由分说,近乎是亲自押着唐不枫归营歇息。
阮秋白自战事初起,就未曾合眼,每日遥望对岸的胥孟府军阵,尤其是在胥孟府黄衣力士参入战局过后,屡次要同唐不枫一并随军袭营,却始终不能如愿,被破天荒忤逆自家夫人,很是不知好歹的唐不枫拦下,如非是修行境界尚可,不然多半是要在这般苦熬之下伤损身子,饶是如此,面色同样憔悴难堪。
而在此夜难得唐不枫卸甲歇息时,阮家主替其卸甲,竟是察觉到唐不枫衣甲,已是被渗出的血水牢牢粘到一起,多添几分力道,堪堪扯下。
借昏黄灯火,端坐帐前的唐不枫背后密密匝匝尽是伤痕遍布,甚至挑不出两指宽窄的好皮肉,新伤压旧伤,尚有两三枚可怖拳印,多半是被冲至近前的黄衣力士所伤,眼下已是变为紫黑色泽,箭伤矛伤不计其数,更有修行中人的手段,皆被唐不枫借内气强行压制住,伤痕星罗棋布,挂满腹背。
眼力定力强如阮家家主,取清水替唐不枫浇洗血迹时,十指皆是颤抖不停,最后趴到默不作声的唐不枫膝前,死死扣住其双手手
腕,放声痛哭。
「仇敌死战,谈何容易,莫要说是三境,四境五境又如何,大抵皆要震悚于这般景象。」
向来都嗜刀如命,直到方才仍揣着那枚紫鞘长刀的唐不枫,略显笨拙地使手掌摩挲阮秋白散乱发髻,随后沉沉叹了一口气。
向来唐不枫闯荡江湖,自幼时得知其父命丧过后,雨夜杀上贼巢,或是趁飞雪同猛虎抢食,仗着一手劲力无双且快得出奇的刀,几乎是自南向北,在人间划出这么道凌厉凶狠的刀痕,又冲杀战阵,大都自以为是,骄纵自满,以为江湖之上的修行人,如何都要比在沙场之中贪求功业的武夫,胆魄心智更为牢不可破,然而这五日的
苦战,险些就要将唐不枫信念摧垮。此时想到阮秋白近几日间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一时心头不忍,捧起后者面庞,使额头吃力顶住,揽住阮秋白细腰,许久都没再言语。
夜里无星斗穿行,朔风似刀滚人双颊,不过有心尖上的人作伴,暂且能忘却近在咫尺,惨不忍睹的修罗地。
似乎书生是打定主意要在苍水一处,生生磨空王庭兵马,即使是一场惨胜,仍是不遗余力排兵布阵,丝毫不曾顾及过多,同以往堪称繁复多变的手段不同,而是将本来心思摆到明面,就是赌王庭不敢退出渌州,务必死守,从而凭自身占优以命换命,杀伤王庭近来数月囤积的兵马数目。
用兵稳如朱开封,同
样愈发长久地向东北方向屏息凝望,发髻比往日任何时辰,都要显得苍白。
苍水关是一片令双方都僵持忍耐,到近乎心境破碎的死泥潭,而能够将王庭大军从这方深不见底泥沼中拽出的,唯有不知去向的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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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吹起上齐千白城
迫近岁除,坐落人间西境的上齐皇城纳安,张灯结彩,又见爆竹烟火。
明明是相距岁末仍有些功夫,不过对于能居于皇城里的人家,好像也犯不上为囊中羞涩四字犯愁,手头如何都是宽裕得紧,提前一两月就赋闲下来,更何况上齐太平无事,如今这位天子前不久外出祭天,更是替纳安添来两分喜庆。
只是这一载间,朝堂仍是那座朝堂,上齐文人依然牢牢摁住将帅虎头盔,同往年无甚差别,更是因无甚战事,大殿处武官一眼扫将过去,大多华发浓郁,虽是仍有习武带兵的根基底子存留,然而依旧是暮气沉沉,少有新提拔上殿的武官,同一旁堪称是门丁兴盛,很有几分数代才子济济一堂景象的文臣相比,当真是有些寒酸。
甚至身居庙堂的人们仔细盘算,此一年之间到底有甚不寻常的事,却发觉天下果真是仍在安稳太平的时辰,上齐既无内忧也无甚外患,甚至连臣子升迁与告老还乡,都同前几载那般相当自然,荀相身子骨依旧硬朗,仍是如往常那般不结党羽,同朝堂里头的文武都是泾渭分明,依律行事,倒是在今年年尾时,将上齐各地搭桥开路修葺旧楼台此事,给端到朝堂上去,虽说是有越俎代庖,夺去那等专督办架桥通路文臣的本职,但也不曾引起多少人狐疑。
细想之下,除那位早就受天子器重,但与一人之下荀文曲不甚
对付的荀家另一脉的小公子,这一年中又是风光无限。
揣测圣意总不是什么容易营生,而私下妄议,更是视隔墙有耳一说如洪水猛兽,万万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使不见得如别地那般动辄因此事牵连降罪官员,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哪怕是俗语听到耳中越听越是不讲理,可就事论事,落到这等举动上,谁也说不得有错。
荀元拓一步登天,凭此及冠年纪,朝为青柴郎,暮登天子堂,犹如青雀上天,恰巧落在凤尾处,官位瞬息千里。
总是有人以为此事不甚妥当,略微有些儿戏,即使是上齐文风盛行,天子另眼相看这荀公子,但如此短暂时日,就将其抬升至二品官位的高处,未免是操之过急,浑然忘却当年自个儿同样是凭文墨本事跻身朝堂,而至于统筹管辖一事,却并不见得高明到哪去。
曾有喜好寄情山水的文臣,褪去官袍自纳安辞官回乡,临行时与两三同僚好友拜别,留有寥寥几句打趣话,后被皇城中百姓偷着拿来做乐子。言说是入朝为官,不需有什么三头六臂,异于常人本领,可必须先多长几张嘴。
一张嘴落在鼻尖下,鼓吹自身本事文墨何等何等深厚高明,恨不得把人间所有理都从这张嘴里说出,高高捧起自己,或是恭维旁人;后脑勺再长一张嘴,两面三刀当面锣背面鼓,今日说这位才疏学浅,明日说那位空有满腹经纶,
不晓得应当如何做事,但毕竟是不方便同人当面起甚争执,或是驳人面子,只得藏到后脑背地评头论足。最后一张却是生在脑瓜顶上,甭管上头官员天子是降甘霖,或是泼腌臜物,都是笑吟吟接着,从来不讲半个不字,乖巧阿谀,巴不得使这张嘴将人吹嘘得晕头转向,最擅推波助澜。
所以即使同僚之间时常提及这位一步青云的荀元拓,可往往只敢动前后两张嘴,至于脑瓜顶上这张,则管束得相当严实,上齐圣人与那位本该同荀元拓这一脉有间隙的荀文曲都不曾说什么,百官当然是温顺得紧,虽偶有人进谏言说此举不妥,多半皆是说辞相当圆滑,一面令人觉得是心系朝堂仁德重责一肩挑,一面又好话说尽,不至于惹得圣人不快。
但只有一件事毋庸置疑,便是青柴荀家这位小公子,真坐到二品官位处,俯瞰上齐朝堂。
纳安之外远郊,昨夜一场小雪,官道及两旁枝头,尽是压覆些积雪,银松吐雾,竹桥穿素,而很快就被马蹄震动,扑簌
簌落下些许宿雪。
三骑开路先行,一眼就能瞧出不似常人,肩臂足比那等练家子尚要宽阔几轮,快马加鞭朝纳安奔行而来,不过时常又要勒住缰绳,放缓雄壮马匹脚步,稍事等候才继续赶在前头,倒是无甚怨言。
「不是咱信口胡言,还得是纳安此地风水好,冬暖夏凉,连番在边关转悠这般久,冻
得脸都青了几分,不论如何说,得多停留几日,起码待到年关彻底过去,临近开春时再外出奔走,好容易做个京兆郡守,算是个轻快闲职,如今肚皮处好容易养活下来的肥厚皮肉都瘪下去一半,怎么不得赔我点金贵吃喝?」
紧随前头开路之人的,还有三骑,正不紧不慢驾马奔行,甚至三人中稍显富态的那位,尚能迎风开口闲扯。
「崔胖子,这话可不地道,要叫屈也不该轮到你,瞧瞧老子原本就瘦弱,年纪最长,分明是晓得那些位边关武将饮酒时海量,拿我挡刀,忒不是个东西,你二人倒好,一位海量一位是正年轻,偏要我受这份罪过,真要是烂醉如泥坠马摔死,你崔顺后半生每逢半夜都得坐起身,抽自己两巴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亦乐乎,倒是令处在众人最后的一位公子苦笑不已。
自登天子堂后,前后两出纳安,第一回自苏台县带回个刑邬峡,后头一回则是带走了个时任京兆郡守的崔顺,两人本事都不低,可此番外出,仍是遇到无数困境,生生将刑邬峡心中弓弦绷断,常有开怀畅饮举动,连言语都粗野几分,成天瞅崔顺不对付,不是骂街便是出言挤兑,若非是打不过这位早年间身在军中的崔胖子,怕是二人时常就要掐到一起去。
纵然如此,好处却也捞得盆满钵满,毕竟师从周可法过后,以往总要将自己端得
清高的荀元拓,也能算是出淤泥而涂抹均匀,吃亏跟要自己命不差多少,从来都意在稳赚不赔。
不提旁的,刑邬峡素来是谨小慎微心思重的性情,兴许是苏台县弹丸之地,实在不好扑腾出甚浪花,因此沉寂多年,直到荀公子走马上任过后,这位近乎憋屈半生的小主簿,才是渐渐将行事步步为营,大事小情皆有算计的强横心力展露得淋漓尽致。凭荀元拓来看,那等在乡野地一步步走到高处的能人终究是凤毛麟角,可总有些人生来就是入局的命,只不过迟迟未能走到局中,经这么一场兜兜转转走动,终于是令刑邬峡心弦绷断,缓解其每逢做事必亲力亲为,谨小慎微的不足,反而是一桩好事。
「别吵,俩人加起来岁数都差不多过百岁,仍旧是做事开口不体面,真要长此以往,下回就不带你二人外出,省得丢人现眼,你俩一人是前任京兆郡守,一人乃是我府上请来的头号客卿,叫外人得知私下里乃是这德行,还不得说我这二品大员,用人无方?」
「二品大员,算哪根葱?」崔顺斜睨,冷哼两声,倒是临阵变节,同刑邬峡挤眉弄眼,「我崔顺可是混皇城的主儿,见过的大员不比你吃过的盐粒还多,区区一个终日在军中,连官袍都混不上的二品大员,此番回纳安,还是先操心领一身官袍,凭甚朝我俩指指点点?」
「话糙理不糙,依
我说也是,几载来折腾出好大的声势,圣人跟前的红人,老鱼湖飞花令摘魁,又是凭微末小职去往文曲公府内任职,折腾许久,才得来个二品官,瞅把你给得意的,是不是打算进京过后,预先找人订一份一品大员的官袍,好显摆显摆自己在圣上眼前,究竟是何等的红人。」
甚至连刑邬峡都与崔顺一般,挖苦起荀公子,后者并不觉得脸上挂不住,倒是哼哼两声抖了抖袍袖,气定神闲。
「那是,未来日后上齐天下州郡百城,那可都是扛在我肩上,倘如现如今不曾展露些威风,日后替诸位遮风挡雨,讨得圣驾欢心,
总也觉得心头没底。」
崔顺倒是一脸戏谑,等候荀元拓马匹上前,才是腾出一只手来,使劲捏捏这公子的肩膀臂弯,随后同刑邬峡相视一笑,俩人分明年纪不浅,本应当是故作端庄的岁数,可惜如今同荀元拓相熟,一时丁点敬畏都无,不怀好意开口,「原来是位咱上齐举重的魁首,怪不得口气这般大,不过在下是有一事不明,所以妄议二三,这等细腿脚单薄肩头应当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磕着就伤碰着就死,难不成是靠一张嘴吹气,生生把上齐江山吹上天去?」
肩头之宽远胜常人,结实筋肉将衣衫撑得鼓鼓囊囊的王甫柝勒马回头,见三人嬉笑怒骂,上齐纳安城外冰雪初融,而小桥之下流水重新流淌,旧冰尽去,有春
来意味,或许今日风和畅,不知怎的就挑动这位木讷汉子的嘴角。
起码有这位荀公子在,上齐凋敝武夫,又能凄惨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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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替君执剑
春雨一时贵如油,冬时稍显不那般阴冷的时节,饶是雪片摇动,自也是能算在稀罕二字上,何况纳安每逢冬时,正能借助皇城所处气穴要地,便是如今御花园所在那方泉眼,能暂且缓解纳安之中,隆冬时辰的凄清寒意,倒是比起处在北地的上齐其余诸地,更有些暖意。
因此自然也就怨不得,纳安其中居住的百姓,往往离了皇城去往别地时,总是要有些自作多情,每每同人搭话,总是要先自报家门,言说是自上齐皇城而来一事挂到嘴边,纵是难免有那等自骄自傲的意味,可如何说来,都是足够令别地居住的百姓生出些艳羡来。
天子脚下,皇城根底,出门转悠一趟,单三四品官就能见着不下十几位来,更不必言说纳安寸土寸金地界,金贵得很,外来之人欲要将家籍徙来此地,不晓得要耗费多少周折,也大多是竟终生不能成,自报家门言说是皇城纳安来人,既是不经意将自个儿家底家业略微抖搂到旁人眼前,更是替自个儿招揽来些面皮。
朝堂是人间最高处,纳安便是整座上齐最高,天下熙熙攘攘,有人浮沉争渡不可尽其心意,自然也就有人生来就站到寻常人不可企及的云端。
此等种种,对于早年间跟随周先生走南闯北,近乎将整座上齐转悠过一整圈,虽未见上齐之外天下,然有触类旁通本事的荀公子看来,并不需额外再琢磨
,而是如吃饭饮水一般水到渠成,知晓苍生心头那点旁人看来最是小家子气的念想,便是活得好些,但无论听闻那等显官重爵如何轻视,从青柴这等堪称是小地方一路走来的荀公子,的确是无法轻易嘲笑。
这趟出纳安奔边关,乍看之下本就是替这位无甚政绩,又年纪轻轻就坐到二品官位的小公子,找寻个无关紧要的由头,并借此封住不少朝堂中人的口舌,尽管是文官做那等与武官有牵连的营生,更不见得是什么的确对朝堂有莫大裨益的政绩,不过也得分此事是谁人加到荀元拓肩头的,倘如是荀文曲,大抵不少人又要琢磨着有些犯嘀咕,荀氏要真是一门两位一品,朝堂呼风唤雨,或许就当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蠢话;倘如是由武官指派,八成这位荀公子就要落得个文武两边不是人的处境,反倒是不美。
偏偏荀元拓乃是这些年来,上齐圣人眼前最是受宠的宠臣,饶是对于此事起疑,但都是不约而同,将安排此事之人坐实到上齐圣人头上,但凡是有这般念想,大抵也就无疾而终,毕竟在上齐天下,妄自揣测圣意不见得少,然而要当真将此事立到台面上去,再长百来颗脑袋,照旧是不够砍。
于是人人都将此事无意之间归结到圣人头上,也就自然无人深究,荀元拓此行,乃是为在如此年纪撑起二品大员的重职,因此得来这这么一
桩增进政绩站稳跟脚的妙事,还是当朝文武此时时局,果真派遣荀元拓去往边关,替武臣行些好事。
而王甫柝几人先行去往府内,荀公子却是单人独骑,孤身同皇宫外值守道明来意,耗费许久周折过后,才是跟随一位年老中官,急匆匆去往宫闱深处。
就只凭荀公子屡屡踏入皇宫其中。宫中人甚至大多都认得这位年纪较轻的小公子,更不要说是那等眼力见最是高绝,远胜常人的中官,即使皇宫其中规矩法度甚是森严,明令不允中官同外人有甚勾连,甚至在前引路面圣的中官,也不可同外人有过多言语,但这位小公子进皇宫面圣的次数的确是极多,致使整座皇宫内院中官,皆是纷纷低眉顺眼,朝这位面皮添染了些许风霜的小公子望去。
「近来皇城倒是转暖些,圣人倒是稍染风寒,不过近来已无大碍,老奴侍奉身旁,都已算不清圣人究竟念叨过几回荀公子,正巧又正值冬时,并无甚事可做,倒是憋闷得紧,好容易是盼到荀公子回返纳安,这下总算是能解去燃眉之急,暂缓圣人
多日以来寂寥。」
前头引路这位老中官单瞧服饰,就并非是什么寻常中官,而是上齐皇宫里头少有的配黄勋裹裘衣的大中官,寻源托先前屡次入皇城时,就曾见过数次这位老中官,只觉其鹤发童颜,分明鬓发尽是苍白,但面膛却无甚沟壑褶皱,瞧来仅是不
惑岁数,此时悄无声息快步在前引路,却仍能抽出空隙来,同身后的荀公子闲扯两句。
「武中官倒是言重,在下哪里担得这般赞誉,乃是圣人重看萤火才气,才得以使深山老林愚钝之人步入朝堂,惶恐尚且来不及,又何来的这般面皮,敢称是圣人宾客,只得竭力排忧解难,才可使心头惶恐稍消一二。说来在下倒理应惭愧,不见得有甚政绩功业,却依旧不能侍奉圣人左右,还是劳烦武中官这等深居宫中者整日忧心,着实惭愧得很。」
久居纳安,荀元拓本就同周先生学来相当灵巧的口舌,尽管是直到如今仍觉不如先生一成功力,不过可是比起初高明了不晓得多少,这等绕弯客套言语,更是信手拈来,周全得紧。
武中官闻言只是略微笑笑,或许是常在宫中谨小慎微,不苟言笑,回头微笑时节,却是令荀元拓一时有些毛骨悚然,总觉那张面皮皮笑肉不笑时节,像极一张假面孔,只是松松垮垮贴到本来面目上去,且阴气极重。
天色稍晚时节,灯火初上,今日破天荒纳安一地乃是东风,倒是恰好合乎这位近稍有些闲暇的上齐圣人心思,北风过于寒凉,隆冬时又少见南风,唯有东风既算不得冷清,同样是合乎四时规矩,而最是凑巧的,则是这阵东风恰好将荀元拓也托回纳安,亦顾不得其他,披衣相迎,竟是险些将所谓圣人仪态抛到一
旁去,惹得荀公子又是诚惶诚恐,好一阵才安稳下来,恭敬落座。
如满朝文武所想那般,荀元拓远去边关营盘以内,本就是这位早早就察觉出文武有别,且间隙愈大的上齐圣人亲口吩咐,囊括荀文曲在内,倒也曾迟疑过不断的时日,最终还是拿定主意,令这位资历尚浅,生怕不能服众的公子去往边关,一来是为其登二品造势踮脚,二来则当真是打算将重文轻武一事从头捋顺,而后缓慢下刀,或许其中尚且掺杂了些有意考验荀元拓的意思,总归是拿出圣人威势,一人做主将此事交予荀元拓。
当今大元属天下一隅,然而满城风雨,却不可说是未曾波及整座人间。
且不论人人自危,起码大元这场甚是持久的战事,倒是替仍旧沉浸于太平现状的天下数国,于无声处惊雷骤响,从而察觉到这世道总有再起风雨的时日,群雄共逐鹿,并不见得能有一代人安生的太平盛景,甚至这半个甲子以来,人间当真就如此太平,倒也并不见得,蛰伏不出,暗箭阴手,踪迹却是时常显露。
而荀元拓倒也不曾含糊,简短言说边关数地营盘当中,兵卒心境皆是低落,既无加官进爵前景可盼,又无俸禄增添的好处,当下时局仍维持太平,但凡太平一日,就可言寻常兵卒一日不得出头,单瞧现如今朝堂之上的武官,大多见苍髯皓首,就可得知武夫凋零,更
因文官冗余一事,压得武官不得升迁,自是怨声载道。
甚至一路荀元拓一行人,曾见过那等刻意食不过腹,佯装是朝堂给养钱粮不足的军营,对于几人到访很是有些倒苦水伸冤屈的意味,却是不巧皆被识破,可也能从中窥见到些许端倪,便是重文抑武之风盛行,使得军中积怨颇深,然而长久不能解去这等隐患,边关守军疲敝,当真如是有朝一日天下战事再兴,不提逐鹿一事,即使自保都是捉襟见肘。
于是每当荀元拓提及一处时,上齐圣人的面色就阴沉一分,到头来已然有些铁青意味。
不单单是因为知晓荀元拓所言不虚,更是因为知晓荀元拓小小年纪就是性情相当油滑,
少有乐意直截了当明言,而今日却是有备而来,丝毫不曾将言语回转,甚至将现如今朝堂搜罗来的大元线报都摆到眼前去,同上齐边关兵马一一比对,而后尘埃落定似得出一句,倘如王庭部曲更替为上齐眼下边关守卒,不出三月,大元即可改姓燕。
「京师乃是国本,不可易主,而一国之权,皆系于兵锋之上,倘如内不可平壤安叛,外不可拓疆御敌,一国沦丧与否,全然不可凭文人三寸舌根,舞文弄墨,口诛笔伐生生骂死外敌,故而即使是不愿承认,兵锋乃是天子剑,若仍是无半点好转,臣便要斗胆妄言,国本已失。」
直到往后许多年,这位上齐天子都依稀
记得,平日时节很是随和儒雅的荀公子,说这话时,斩钉截铁,满身锋芒皆现。
如欲替天子执剑。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临行密密缝
一时天下,人各有忧。
可说破天去,九国拼凑出的人间地,有疲于应付内忧外患,或是文武不合的上齐,同样有因终日提心吊胆北境妖潮卷土重来,更是苦于商贾一道迟迟不简起色,从而有些动摇不止的紫昊一地,乍看此一时天下,如无近忧,必也有远虑,就更不要说正值新旧两君交替时节的颐章,但如何说来,大多都是略有隐疾,还没等到这症结表露在外。
倘如是可用这等劳心费神,或是需时日安养的忧虑事,替代眼前迫在眉睫,没准十室九空的这场连天战事,怕是无论大元中王庭还是胥孟府,都宁可忧愁上两三年月,也不乐于见到这般偏要分出个生死,两败俱伤家家素缟悬户的凄惨战事,然而箭在弦上,收发一事,大多由不得一方做主。
苍水关如是一道布满刀剑滚雷的天堑,无论是原本在局势上占优,兵马膂力过人,倾大元半壁江山,力求毕其功于一役的胥孟府,还是凭无穷百姓黎民,生生催发出浑身劲气,自开战起就辛苦打熬到现如今,赫然同胥孟府平分秋色的正帐王庭,不论是双方付出何等惨重代价,搭进多少兵马性命,都是相当颓然察觉到,苍水宽阔,纵然尸首拥堵水面,险些使本就未出冰期的苍水断流,仍然是束手无策,只是一味犹如拉锯扯淡纤一般,将部下无数人性命,填入到这方两军对垒的苍水中段
当中,五日之后再过三日,胥孟府抵死冲击之下,也只是堪堪南进不足几百步,仍是僵持不下。
甚至对垒两军阵中,不约而同有兵卒造谣生事,王庭兵卒中有人言说,那燕祁晔本就是位妖道,使七八味药材,再拿一刀使雄黄酒浸过的符纸,朝釜鼎里头一扔,轻描淡写两根指头掐个诀,煮沸三五个时辰喝下去,就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压根就无需走苍水上头的浮桥,一路踩水面如履平地,任凭是刀劈斧砍,落在身上不过是留道白印,那群胥孟府部族悍勇无惧,便是因为这符水古怪。
北岸胥孟府兵马同样是流言四起,较之南岸的王庭兵马,则更是玄乎些,言说是王庭兵马中大兴巫祸,不晓得是从南漓何处置办来这么几十万头毒蛊妖虫,效法刀耕火种似,牢牢种在王庭兵卒背后,大抵是因这蛊虫霸道,刀枪箭羽压根伤不得半点毫毛,甚至连楼船膧艋伤上头,足有百来斤重的大石砸到头顶,也仅是晃晃脑袋,就可安然无恙,尤其是唐不枫所携的那伙白盔白甲的凤雁卒,青面獠牙,人人有搬山的本事,生生靠肩头就能顶翻苍水上头的巨船。
这般看似儿戏似的话语,竟是同样在两军之中流散开来,甚至颇有两分屡禁不止的意味,单单是黄覆巢就屡次三番下令当众枭首几十位散播流言者,本意乃是平稳军心,可愈发有些树欲静而风不
…。。
止的苗头。
归根到底,仍是因这场战事,实在是过于惨烈,哪怕是那等从大元内乱初起,便转战千里,见识过尸山血海场面的将帅,见过整一条苍水断流,尸首在冬夜水中浮沉,而后冻上一层算不得极牢固的冰层,兵马每逢过河,犹如踏着一片由尸首堆叠而出的汪洋一般,不论是自认心境何其平稳,历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士,皆是心胆皆寒。
更不必说胥孟府对面扼守苍水关南,拼死半步不退的朱开封,眼下压根没有变招的打算,黄覆巢每有攻势,哪怕是凌厉到骇人听闻,不出百息大军瞬息掩杀而来,犹如惊涛拍岸,欲要凿穿王庭锋线,却每每都是被朱开封死命抵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是打定主意要将王庭家底,尽数败到苍水关处,既不曾有什么排兵布阵的手段,也未曾动用什么奇计,而是一味死守,一时连黄覆巢都难以破局。
大概连黄覆巢都没能实现猜到,早在王庭扼守渌州壁垒时,自己就同温瑜落座,安安稳稳将以往残局之中的棋子收回到棋盒中,吩咐左
右焚香童子,好生擦拭干净棋盘,新添上一份香,各自饮茶,等候这场命定之中的一场棋局,甚至不惜一拖再拖,直等到北路壁垒的青面鬼罗刹鬼叛逃,搅乱局势,落座之后,才惊觉温瑜起身离去,换上这位朱开封同自己对局,使的还是那等下三滥的技法,眼睁
睁要令苍水关变为一处十死无生的乱坟丘。
苍水万军对冲第八日,王庭死伤逾四万,胥孟府同样是有近乎四万兵卒损耗,更何况朱开封似乎已是打定主意,不出奇兵,竟是令凤雁卒连同数拨兵马,穿梭于苍水两岸,甚至有两三次险些绕行至胥孟府兵阵背后,好在黄覆巢从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更乐得动用修行人与黄衣力士,耗去王庭兵马,这才未曾出甚差错,反而是王庭屡次三番受挫,凤雁卒数目锐减过半,于是才使朱开封稍稍安生两日。
狼烟裹住深冬拂晓,倒更显阴沉晦暗,昨日又拼杀一日的兵卒,压根瞧不清面孔,而是枯干血迹泥水裹得相当寒碜,不少口中叼着干粮,手抓刀枪,就这么疲惫不堪睡倒在营帐门前,倘如是无人留意,八成是要生生冻死。
唐不枫揣着刀四处走动,接连踹醒几位兵卒,命其回住处安眠,不凑巧见着这么位面色已然泛冷青的兵卒,瞧岁数差及冠尚远,弯腰蹲下掏出葫芦,掰开这小卒嘴角,生生灌将进去,这时才发觉小卒胸口已无起伏,僵死多时,瞧来像是撤回阵后箭伤迸裂,再遭大元寒冷冬夜这么一冻,已然咽气多时,只得是亲自将这位面皮略显稚嫩的小卒尸首拖到远处,轻手轻脚摘下其木牌,才发觉上头悬着截羊角,歪歪扭扭刻着个王字,连膧木牌藏到个针脚细密的布囊里。
…。。
所以唐不
枫怔怔半晌,最后一屁股坐到雪堆处,目光骤然放远。
「这代大元人,怕是要拼光了。」
不需唐不枫抬眼,军中腰腿甚是不利索,单单坐下就得吭哧半晌的主儿,也唯有近来身子骨愈发不济事的朱开封,一张脸蜡黄铁青,唯独没有人模样,连唐不枫都不好意思去奚落这位憔悴与日俱增的老儒将,只是附和着点点头,相当疲乏地接茬,「我倒是宁愿,折在沙场上头的是我自个儿,这岁数的儿郎,当真是可惜了,却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想当初听温瑜言说,自有杀招后手,可你我还能拖延几日?黄覆巢可不是白给的主顾,真要是缓过劲来,施展什么毒计,拿啥应付。晓得你老哥口风严,必定是知悉些安排,不妨给在下透个底,温瑜此去,究竟是为何?」
「十日。」
唐不枫疑惑抬起脸来,眉目当中传来疑问,只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瞧来犹如风中残烛的朱开封并没去看唐不枫眼色,而是再度重复一遍,「守苍水十日,成败自现,再有两日,老头子我就能给你个答复,也就自然不必费口舌解释温帅去向。」
「至于温帅所留的杀招后手,其实依我看,只是用于提防那书生骤起发难,用来撑过这十日光景,今日大抵就能派上用场,那黄覆巢虽说是沉得住气的,可一鼓作气再衰三竭这道理,无疑是摆到台面上,咱两位要能撑住这十日,别
说是升迁,老子给你磕几个响头又能如何。」
老头分明在这场如同深陷泥沼流沙,迟迟不得出的战事中,近乎榨干了心力,唐不枫见过那等病入膏肓求医问药的富家公子,可着实是不曾在这些人脸上,瞧见像是朱开封这般差劲的气色,说句印堂发黑乌云压顶,不日有血光之灾,都不算言过其实,可偏偏是这般山穷水尽地步,还能有闲心思扯皮逗趣。
软腰细腿铜打的嘴。
唐不枫自觉,自个儿大抵是有些东西在身上的,这区区几个年头物换星移,身边总是缺不了那嘴硬的主儿,譬如是什么刀横到脖颈子上头,家徒四壁满嘴跑胡闹的云仲,明
摆着是心里头软赛南漓土,嘴上却是得理不饶人的阮秋白,或是哪怕外人都能晓得心意,明面上却仍旧别别扭扭,不愿顺遂自己本意的温瑜,或是眼前这位相当倔的老头。
孩童挨一巴掌嗷嗷啼哭,才是人间的常态,这几位倒是古怪,明明是被大势受霉运险些把脸扇得青紫肿起,却仍是要充个若无其事的胖子。
朔风如刀,刀刀挖骨剐筋,狼烟如织,墨色横断苍水之滨。
唐疯子何时擅遐想过,但隔着这道狼烟与北地凶神恶煞,磨人心智的大风里,总是能瞧见些场面,所以站起身前,最后替那位年纪尚轻,且往后许多年都年纪轻轻的小卒,抹干净脸上的泥土血水。
家家临行密密缝望儿常惦念,户
户送郎幽幽叹盼君时复归。
刀撞甲碰且声声慢,奈何此声熬断留人枯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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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章 唯出玄桥
苍水关前死战第九日拂晓,神门岭以南五十里,有不满千数,一袭风尘的骑甲,放缓马匹脚步,似是担忧后有追兵,于是纷纷遁入距神门岭,即是苍水尾端一线之隔处的山林当中,稍稍休整。
正是前几日间由王寻尺自渌州南境,一路北上的王庭铁骑,然而数目却是近乎缩减了八成,算计下来连同伤卒在内,唯有不过千数骑甲,大都是带有数处伤势,人困马乏,近乎沿途不敢停歇片刻,囊中清水干粮已尽,总算在这般时节,跃马神门岭外四五十里,暂且整顿蛰伏。
包括手段尽出的王寻尺,撑到这般光景,照样是处在强弩之末,六柄飞刀尽出,直至王庭铁骑分撒遁入深林,这六口堪称是王寻尺压箱底的飞刀,仍旧是悬浮四周,用以应对不测,却果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成天都需谨慎提防,毕竟是孤军身处胥孟府治下境内,稍有不慎,这几千骑的微末兵马,着实是难以有几骑活着走到神门岭。
因此虽说是王寻尺浑身本事,自认不寻于寻常三境,仍是拿出斤斤计较的心思来,用以确保每有这么一分内气,便替这王庭的几千骑打开条通畅坦途,然而虽是事先就晓得胥孟府高手坐镇壁垒之外,而黄覆巢又有无数后手提防,这几千骑,仍是死在渌州壁垒以东大半,仅是粗略算计下来,王寻尺就晓得凭眼下的人手,怕是全然不能阻
挠神门岭的胥孟府兵马,源源不断沿苍水西进。黄覆巢本就擅用奇计,破袭敌手粮道,使一城不攻自破,当然是添过无数小心,沿途除却有胥孟府兵马镇守外,甚至各路部族其中,手段惊人的猿奴亦是增添无数麻烦,大抵如何都有千骑殒命于猿奴偷袭之下,最是防不胜防。
以往身在青罡城内里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王寻尺,这趟外出绕行渌州壁垒,六口飞刀都是有些损伤,满身的三境本事,十成掏出足足十二成,又借铁骑威势,才堪堪保全下这么千骑,可但凡掂量一番,总觉凭这点人手,截断那书生赖以延续战事的神门岭苍水一线,多少都是沾了些痴人说梦。
不单单是兵马数目难以为继,更因如今存留的铁骑数目,当真捉襟见肘,能幸而存活到眼下,已是尤为不易,能确保在打草惊蛇过后,胥孟府围追堵截下保全这位数不多的兵马,已然足能见王寻尺的本事,可要借人困马乏的这千数王庭铁骑死死截住黄覆巢后援,又怎是区区千数兵马就能做成的。
「五十里,就凭区区这点数目的兵马,能闯到此处,我可真是将这些年所学都用了个遍,那文人总是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到现如今我也有些黔驴技穷,已尽人事,不服软不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凡再有下次,甭成天画饼,多给两千骑,老子现在就坐到神门岭处收债,哪
像眼下这副德行。」
王寻尺骂骂咧咧,好容易挑了这么处老树盘根错节的地界坐下歇息,扭头就朝身旁一位模样清秀的兵卒发牢骚。也怨不得王寻尺,东出渌州壁垒,如何算来都属是温瑜临阵变招,何况是兵员人手奇缺,自然是难有成效,好在是先前温瑜就曾嘱咐过,王寻尺这支兵马,仅需北上冲入神门岭前,便不算是败招,如何说来都容易交代。
清秀小卒闻言却是笑笑,并不过多言语,只是话里有话,对正龇牙咧嘴处置腰间伤势的王寻尺轻声道。
「总言说是黄覆巢擅留后路,其实王庭于苍水关前,又何尝出过全力,满打满算算将下来,也不过是中段壁垒与南段壁垒倾巢出兵,王庭安安稳稳招兵蓄势如此长的时日,绝非只有苍水关前的兵马,王统领好像还算漏了一部,只是要动用此部兵马,需要有这么个人统领几千骑,能够冲到神门岭附近,一来是为替那黄覆巢添堵,二来,则是要将燕祁晔那头蛰伏不出,伺机咬人的老王八逼到人们眼前。」
如说是大元战事,已悄然踏
入到那等两方毫无保留,倾力出击的时日,胥孟府尚且存留的后手,算计下来,除去已是露相的各仙家宗门之中的修行人,各部族处私养的猿奴,不知来头的黄衣力士,近乎就只剩下因一人独强的胥孟府本府,而无需细思,胥孟府之所以这些年月来有如此
声势,归根到底,只是因为一个燕祁晔,凭四境近乎五境的雄厚修为,与其女干诈狠辣手段心思,背着一座胥孟府,步步走到高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说是自从战事初其,期间王庭衰而复盛,耗费去不晓得多少条性命,打空大元一地多少钱粮,为的就是将燕祁晔逼到亲自出手的一瞬,而眼下就是这般好时节,千载难逢。燕祁晔赌王庭能否撑住江河日下的境况,而温瑜岑士骧乃至少赫罕,则是将身家性命,尽数压到燕祁晔坐不住的那日。
世上万般不易,或是所谓山雨欲来人人自危,为的便是这场惊世骇俗的雨帘落地过后,人间换新颜。
好在苍水关惨烈战事推行至第九日拂晓时,王寻尺提兵杀至神门岭外五十里,距离将刀横在极长时间都无动静的燕祁晔咽喉,只差拔刀横刀两步。
山林其中霜雪未除,大雾弥漫,分明是该破晓在即的时辰,然伸手不见五指,兵卒歇息整顿,唯能见星点火光,与马匹安时喷出的道道白气,单看天景,倒是很像当初黄覆巢举兵破开渌州北路时那般,最是适宜杀人越货,偷鸡摸狗的好天气,兵卒人人挂伤,渴时吃雪,饥时嚼草,虽是人困马乏劳累万分,可仍是睡得不甚踏实,时常有裹甲而歇的兵卒仰起头来,向北方阴沉沉雾蒙蒙天幕望去,那是短短五十里外,黄覆巢乃至整座胥孟府的咽喉地。
可王寻尺身旁那位清秀小卒,却时常抬头向西边张望,不知是在等候什么。
在不知多少里外,距上齐仅十日路程的紫昊荒凉无人边关地,有马车缓行,驾车的由一位童子,变成了个眉头深蹙的年轻剑客,并未频频挥鞭,而是任由马匹缓行,手中托着一枚木尺,一把雕刀,看向这两物件时神情稍缓和,而很快又是蹙眉。
而这两枚物件,恰好是云仲敲竹杠所得,木尺出自朱家兄弟,雕刀则是由那位神通莫测的账房递交,近来除却悟剑气修行一事未敢停歇外,大多时日,云仲都捧着这两枚物件琢磨,本意倒并不是为琢磨透彻,朱家兄弟与那账房的本事,而是为印证剑道,但苦思冥想两日,如何都是不晓得这两枚蕴藏内气深厚,几近能算上非凡宝物的玩意儿,究竟有何效用。
云仲时常自认,钻牛角尖的本事不差,尤其是那等需将心思尽数沉浸于修行一道上时,纵是旁人看来枯燥无味,总也能凭好大的心眼心气撑将过去,也正是凭此艰难熬过敛元虚念两境,踉踉跄跄遍体鳞伤,闯入到三境天地,又新得玄桥苦露两道有别于寻常剑气的手段,纵是往往心思较重,如今同样是欢心得紧。只是闲暇不得,不过两三日就又将心思放到这两枚新得的物件上,果真是有点废寝忘食的端倪,纵是步映清与道童李福顺苦劝,依旧无果,气得小道童
连骂了好几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路边黄犬改不得嗜臭。
而更令云仲哭笑不得的,是李福顺终日闲不得,近来似乎是同步映清相当热络,倒也不晓得是两人脾气相仿,还是这小道童本就是那等登徒子性情,竟是搁置下道门本事不学不练,偏偏是将老道李抱鱼乱牵红线的本事学来,整日旁敲侧击,甚至老气横秋言说步映清乃是个好女娃,劝云师兄莫要不知好歹,为此没少挨云仲敲脑壳,到如今脑瓜顶都是红肿,嘀咕着说回山过后要好生告一状。
一日前,碧空游归返,云仲眉头蹙得更深一分。
即使是时常停车帐歇息时,李福顺时常要凑上前来,讯问云仲那碧空游携来何等消息,往往是被云仲胡
乱搪塞过去,但分明神情越发低沉。
直到步映清看不下去,气冲冲说了句想到便去做,云仲神情才是稍稍宽慰些。
「师兄啊,成天捧着那敲来的物件作甚,不如给咱瞧瞧那玄桥苦露,许久未见,倒还真琢磨出点破局之法,不妨比比看?」李福顺乃是何其跳脱的心境,纵然是对上云仲这两道新得来的剑气,狼狈居多,可仍是时常寻衅,非得凭双掌道法破去这两剑,才算安生,而果不其然云仲将车帐停稳,随手点出玄桥之后,又是败得一塌糊涂。
不曾有片刻迟疑,云仲瞬息递出一道玄墨剑气,转瞬袭杀直道童身前,但迟迟没再递出那道苦露
,瞅着道童上蹿下跳,应付玄桥,嘴角微掀。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譬如今日,譬如今时
深林外百步,王庭硕果仅存的千余铁骑,耗费几时辰整顿休憩,纷纷翻身上马,检视罢弓刀枪槊,皆是安置妥当过后,随已然整顿罢装束的王寻尺,列阵于深林边缘,纷纷望向那座此行终止处,神门岭处波光粼粼的苍水。
胥孟府此番蓄势,冲杀入渌州壁垒,果真是倾全力而为,根本不曾生出有所保留的念头,大抵是连燕祁晔都从中推波助澜,下死令保住这条苍水咽喉要道,哪怕是大元这等依旧未蒙春意,只需一夜就足够使苍水冻结出相当牢固的冰盖,却仍是不遗余力,召集无数壮丁百姓前来,连夜凿冰,确保整条苍水通畅无滞,单是神门岭一地,徭夫壮丁无数,更有骡马车帐,将自从大元东境搜刮而来的无数钱粮辎重,乃至于新征而来的兵卒,依靠楼船膧艋,沿苍水深入渌州境内。
也正是因此,如何看来孤军深入渌州,分明在粮草调集兵马来援上吃亏的黄覆巢部,依凭苍水,生生将后援不足一事强行拉平到能够同王庭比肩的地步,从而拒水而袭,威逼渌州王庭大军不得不搏命相持,可谓是将后路都一一封死,只给王庭剩下这么条一战定局的偏僻小道。
高明就高明在,能始终凭自身手段,逼得敌手按自身所料想的那般行事,从始至终牢牢握住主动,从来都是这位黄覆巢最拿手的本事。
对于这等手段,温瑜同样是无计可施
,毕竟是从胥孟府与王庭开战伊始,王庭都始终处于弱势,但凡是黄覆巢这般以势压人的阳谋施展开来,最是难以应付,相较之下其攻城略地时无所不用其极,毒手频施,反倒不似这般棘手。
岑士骧曾在巍南大部遇袭过后,力极之下失手将一枚最是金贵的马鞭生生拗断,任旁人阻拦亦是无用,甚至许多王庭其中熟知岑士骧性情的,从不曾见过这位边陲终日应付凄风苦雪,群狼猛虎,早年间更是跟随赫罕四处奔袭乱战的汉子,发过这般大的火。但更为令人气恼处在于,即使是岑士骧如此失态动怒,到头来仍是拿黄覆巢无计可施,只得几乎眼睁睁瞧着巍南大部焚毁,生还者十不存一。
「今儿这场战事,怕是没那么好打呦,不过既然是温帅交代过,削尖了脑门也得往前顶不是?这神门岭乃是东西往来的要道隘口,纵是胥孟府再托大,定然是有重兵把守,这千来骑又岂能够着苍水,更不谈断去其后援,能撑到两柱香光景,都算是我等本事过人。」
王寻尺如今衣甲同样狼狈,虽说是除却飞刀的本事外,贴身搏杀的能耐,并不见得有多高明,然而这一路携铁骑过境,着实不易,纵是王寻尺有意留力以备不时之需,仍是疲乏得紧,自然眼下衣甲脏污征尘裹满,而浑身浴血。放在谁人看来,几千骑直冲到敌手腹地,都是相当蛮横不讲理
的举动,动辄便是尽灭,而好在是身在青罡城里看似无所事事的王寻尺,不曾丢却当年本事,硬生生是凭几乎耍无赖的手段,兜圈子出疑兵,晃点得胥孟府境内守卒晕头转向,才能如愿以偿踏足这片夏时葱茏的深林中。
「有时各司其职就是天下最难的,可一旦做好,未必稳操胜券,但起码不会使大局再演乱象,既然是走到神门岭前,就替王庭壮一分声势,未尝不可,区区千骑未必能够闯出多大动静,不过动静要越大越好。」
端坐马上的清秀小卒同王寻尺笑笑,总是有两分高深莫测的意味,相顾笑笑,倒是并未点得透彻。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如何都算是承蒙温帅器重,本就是个寻常的人儿,游手好闲说两段书就算心满意足,难得有人还惦念着,委以重任,任咱脸皮再薄,都得豁出命去,做点显赫之事,报知遇之恩。旁的不敢多言,一两时辰,」
这次王寻尺破天荒没操持着往常调笑的神情,反倒是恭恭敬敬,朝身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清秀小卒拱手抱拳
,而后将手中飞刀松开,穿花似游转全身四周,一马当先闯出深林,身后千骑呼喝进军,风驰电掣似直奔神门岭方向。只是王寻尺尚未听闻,那位在寻常兵卒看来来历莫名,却始终像是能同王寻尺平起平坐的清秀小卒,却是孤身留在原地,嘴唇轻启,与当初的贺知洲不谋而合
,皆是道了一句。
武运昌隆。
就在前脚王寻尺催马北上,袭扰神门岭时,这位孤身的清秀小卒,则是将马匹栓好,一步跨出数里。
神门岭西南方向,有这么道四面环丘的低洼地,每逢冬时,山丘处挂满坚冰,夏时石壁处潺潺流水,到隆冬时节则是变化为满身鳞甲,倘如是欲要沿此处攀至高处,往往是极难,因此这处地界,既无人烟,更不曾有谁人前来设防,毕竟沿逼仄处踏入其中,再想要趁无人时节奇袭,怕是太过于勉强了些。
但现如今此地却分明有篝火烟尘传出,更是有埋灶烹饭食所传出的炊烟,相隔甚远,便可瞧得清楚。
甚至逼仄狭窄的山谷口处,有穿王庭衣甲的兵卒在此值守,瞧来是日子过得凄惨,因此才得来这么个苦差事,隆冬时节不分昼夜,晾到最是寒冷风急的山谷口处,任是铁打筋骨,照旧是要被吹得浑身发毛,而吃食粮饷,自然也是轮不到这些位瞧来凄惨的兵卒取用,眼下寒风瑟瑟,只得是十余人凑到一起取暖,抵御寒风,哪里顾得上握住刀枪,只是一味搓着冻疮遍布的双手,跺脚呵气,许久都不曾有一星半点的暖意。
「真他娘的窝火呦,提起北路壁垒丢得,就恨不得将脑袋找寻个地缝钻将进去,分明是有余力尚能一战,却是这般狼狈,近乎是遭人赶出门去,却是令城中弟兄赴死,他青面鬼罗刹鬼两人
,倒是独得富贵,怕是过几日又要引来胥孟府中人,令我等不战而降。」
里头有位老卒满脸愤懑,愤愤然低声道来,「想王庭待这两人不薄,从中攫取多少富贵,却是如此行事,临阵脱逃投敌,倘若是当真要我等攀附胥孟府,那倒不如真刀真枪拼命,这可是足足两万兵马,怎就能被死死把持到那两人手中。」
话音未落,就有身旁小卒连忙上前,劝老卒收声,毕竟自打从北路壁垒撤出过后,单单是青面鬼两人杀鸡儆猴,当场下狠手腰斩诛杀的王庭兵卒,可就足有数百来号,更何况这其中有许多青面鬼两人嫡系,虽说是王庭兵卒数度尝试哗变,却次次都是遭受酷烈镇压,斩下的头颅挂到旗杆高处,用以震慑王庭兵卒,有不少那等见势头不妙的,为保全性命,皆是纷纷收起这等心思,受制在这片山谷其中,忍饥挨饿已有多日。
单说是青面鬼身在北境壁垒处,磨练得一手好章法,极擅收束人心,但凡是有郁结者,动辄有杀鸡儆猴举动,而倘如是不曾反抗,或是甘心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者,则自是有粮米可吃,何况手底下嫡系众多,皆是位高权重,只凭拉一派敲一派的本事,竟是从始至终都压得这两万兵卒,迟迟未曾招惹出什么乱子。
边关何事,竟成门户私计。
同老卒神情迥异的,是四周兵卒,有不忍去看老卒目眦尽裂,愤懑异常
的,将眉眼低垂,许久才憋出一声叹息,有神情无可奈何者,腹中饥饿,连忙从身旁抠出些干枯草根,塞到口中,却是半点不能顶住饥意,抬头望天,分明是铮铮铁骨,不晓得身在边关外厮杀过多少场,幸存至今的老卒,却一时红了眼眶。
连如今山谷其中,都有许多宁可死守北境壁垒直至战死,而唯独不愿苟活的,奈何青面鬼眼线遍布,稍有端倪,镇杀举动来得就极快,因此敢怒者多,而纷纷不敢言。
不知何时,先前同王寻尺并肩的那位清秀小卒,已是站到山谷绝壁处的坚冰,盘膝而坐,下方传来的值守兵卒低声言语,一字不差
,都随风落入清秀小卒的耳中,但小卒只是把双手摊开,贴于山崖处,缓缓合上眼去。
儿郎年少,期冀建功立业,往往愿投身战阵,报君报国,功成还乡,而如今再想,十室九空,家家缟素,年少时节一腔血凉下来,每每听闻战事,大都是要激灵打个寒颤,有尸山血海,有一将功成,然而总有些时候,一味躲藏,终究是无用。
温瑜实在见过太多那等凄惨场面,而每逢想起,都有些埋怨自己记性太好。
但万千祸事之中,倒还有些好事。
譬如今日,譬如今时。
清秀小卒抹了两把脸,面孔骤然变为温瑜最是常用的那张男儿郎相貌,一掌击到山崖处,骤然间整座山谷,齐齐一震,丝毫不加遮掩,也丝毫不
曾担忧打草惊蛇,一步跨入山谷正当中,倒背双手,很是从容朝眼前的青面鬼罗刹鬼二人,伸出两指。
「今日做个了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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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山呼海啸
温瑜只用一指,点碎罗刹鬼双肩,双臂齐齐炸碎,化为血雾,遭过山风吹得一干二净,什么也不曾存留下来。
青面鬼罗刹鬼二人即使曾入过修行道,可相较于眼下的温瑜,仰观高山大川,全然不剩下什么抵挡的本事,即使温瑜不曾递出过什么阵道之上的本事神通,仅仅是以力破法,浩大内气呼之即来,一时压到两人身上,同样是不可抗的雄奇威压,不晓得比罗刹鬼浑身内气雄厚数十上百倍的浩然内气,长驱直入,撑碎其双臂经络,而后便是皮肉筋骨,最后如是一张被胀破的羊皮水囊,齐齐炸碎。
算计本事强横似青面鬼,同样也没能算到,向来以大局为重,动辄考虑皆是周全的温瑜,此番破局的手段,竟是如此蛮横。
自北路壁垒撤出过后,青面鬼思量再三下,仍是不曾有甚大动作,甚至原本同黄覆巢的书信往来,也在率两万兵马擅离,拱手让出壁垒过后,暂时未曾有什么进展,倒也是在情理之中。这两万数目兵马,黄覆巢断然不会在战时动用,尤其这当中真心实意乐意做降卒的,怕是十中无一,既然已是依事先所想那般得来王庭北段壁垒,胥孟府兵马得以长驱直入,压住王庭最是至关紧要的渌州,那是否能从这两万王庭兵卒中抽调些人手填补亏空,对于黄覆巢而言,并不重要,反而重要处在于,不能令王庭动用这两万卒
。
因此这两万兵卒除却有时得来胥孟府一星半点粮草补充外,大多时日只得是在这片山谷中捉来些披雪衣的狡兔,或是那等走失的林中鹿,用以填饱肚皮,甚至走投无路下,田鼠雪兔遮掩于厚重积雪下的草籽,或是那等能下咽的枯草树皮,皆已算是珍馐,毕竟除却那些位自甘依附于青面鬼罗刹鬼的兵卒,尚能得个温饱,其余大多兵卒,过得皆是那等忍饥受冻的凄苦时日。
纵使是青面鬼屡次三番下令镇杀反叛兵卒示众,这座山谷其中,仍旧是怨气颇深,动辄就有兵卒作乱,或是欲要逃回到王庭境内的,屡禁不止,对此连青面鬼二人,都有些无计可施。
可谁人都不会想到,本该坐镇苍水关前,同黄覆巢分生死的温瑜,竟是今日亲身到此,携浩荡天威,一指点碎罗刹鬼双臂,抬手掐住青面鬼脖颈,生生举起,双脚离地,连半点挣动的余地都不剩。
温瑜来时不露踪迹,但真是现身到两人眼前时,山间雪都为之一滞,在周遭兵卒众目睽睽的时节,一手废去罗刹鬼双臂,一手捏住青面鬼咽喉,轻飘飘提起,威势却是极足。
「说那些有的没的,还是拧巴了点,毕竟你二位所行的事,看似是瞒天过海,做得相当周全,可惜却是太过于信得过王庭,少赫罕岑士骧等人连同我在内,自起初时节,就死死提防住你两人,毕竟是携众来援,伸手
不打笑脸人,何况直到现在,两位对王庭仍是有用,因此委以重任,许以***厚禄,一来图得便是不伤天下俊彦投奔的心思,二来则是王庭尚需你二人,传出些风声迷惑那位书生。」
「我倒是有心想说几句老生常谈的言辞,譬如什么王庭平日待你二人不薄,何至于此,或是什么诸如,倘如你二人回心转意,既往不咎的客套话,但既非我族类,东诸岛处走出的矬喽啰,却当真不愿讲太多。」
随着温瑜淡然言语声传遍山谷内,无数涌来的王庭兵卒,纷纷环绕到距温瑜百步远近处,这当中有面如菜色,终日忍饥受冻,直至脚步都略微有些蹒跚的兵卒,都是狐疑着强撑走到近前,更有那等隐忍多日,佯装攀附于青面鬼两人,图一时温饱的兵卒,同样也在听闻这阵清晰缓和言语之后,或是成群结队,或是零零散散,聚拢而来。
罗刹鬼面如死灰,不单是因双臂被磅礴内气撑毁,痛楚极深,更是因四肢百骸处,尚有温瑜强灌其中的内气游走,尽管是仍有心阻拦,却
是无力抵挡,这阵内气游荡躯体其中,瞧来并不存半点杀意,也不曾化出锋芒来,却在风驰电转之际,犹如千百道重锁,牢牢锁死其经络大窍,而罗刹鬼压根应接不暇,明明浑身未曾受限,修为却是犹如尽废。
这便是温瑜这般天资高绝,当年曾引得李抱鱼另眼相看的阵道之人
,醉心修行多年,且一朝于南公山上断去三境往后的前路,只修虚念,到现如今已不知立在虚念几层楼上,所递出的一道最是不入流的手段,而在青面鬼罗刹鬼两人看来,却是如何都无法抵挡。
三言两语,青面鬼就知晓,温瑜可谓是从起初时候,就在北境壁垒上空,悬了一柄剑,只是到如今才落下。
如说是天青阁那位少主,起初有心差遣青面鬼两人,去往大元境内分一杯羹,那此事在王庭如愿以偿重新站稳跟脚,同胥孟府分庭抗礼,甚至多占一座渌州,形势一转过后,那位天青阁主到访北境壁垒后所嘱咐的,则是命青面鬼二人,将逐渐清晰起来的局势,重新搅动为一汪浑水,所图不再是令两人渗入王庭至关紧要的方寸地,领***厚禄,或是把持一方大权,而是打定主意,要令大元长久处在战乱其中。
王庭弱胥孟府一分,便令王庭强一分,王庭强胥孟府一分,便令王庭弱一分,一场旷日持久战事,不需过早决出谁胜谁负,而是意在将大元这片饱受战乱侵袭的大片疆域,打得十室九空,钱粮寸断,到那时节,欲要将大元一境收入囊中,便是易如反掌。
本就是那等心思相当通透老练的将帅,无需温瑜再细说,青面鬼就晓得,这场本该是王庭吃瘪,令这场战事再度笼罩上一层疑云的北境壁垒一事,从来都没能脱离温瑜事先的算
计,甚至在自以为遮掩极好的时节,温瑜就在不经意间,在整座北端壁垒处,埋藏下无数双眼睛与暗棋,甚至连那位来头清白,说是凭行猎为生的盖钦,站到城头高耸入云的望台时,大抵都是替温瑜打探虚实。
分明青面鬼种种安排,已然是极为隐秘,可又怎能奈何,整座王庭包括温瑜在内,从起初就不曾有人对自己与罗刹鬼坦诚相待,而是在早已在预想当中,猜测出两人有何所图。
任你骗术瞒天过海以假乱真,可倘如是从起初就不曾信过半点,又怎能如愿。
「其实还是要谢过两位,如若不然,这场荼毒大元久远的战事,怕是仍要延续甚远,何况要是没你两人临阵倒戈,与黄覆巢沆瀣一气书信私通,凭我的本事,怕仍不是黄覆巢对手,而更好的事,则是这两万王庭儿郎,并未遭遇毒手,虽是吃过许多苦头,但直到现在,还站着这座山谷内,倒当真是有些感激。」温瑜浅淡一笑,望着已然无力挣脱的青面鬼,言语很有几分羞辱,「饥时有人送稻米,困时有人添枕席。」
未曾耽搁过多功夫,温瑜扭断青面鬼脖颈,将尸首随意扔到一旁去,更未在意已然无力撑起身子的罗刹鬼,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里,不知怎的就有无穷酸涩,无穷苦楚,现如今又添上一分功成在即的舒爽。
就在这口北方隆冬朔雪尚飘摇的冷风入喉过后
,山谷里陆续赶来的王庭兵卒,瞬间沉寂片刻,鸦雀无声,而后便是一阵山呼海啸似的呐喊,或者可说是咆哮,其中不乏有瘦骨嶙峋的兵卒,不乏有那等从战事初起,就在沙场上屡次步入生死一线的老卒,即使是从不曾亲眼见过温瑜,即使是早先对中段壁垒素有怨念,就在温瑜扭断青面鬼脖颈,沉肩而立的一瞬,咆哮声骤然灌满整座山谷。
温瑜环视四周,最后躬身抱拳,说了四个缓慢简短的字。
王庭威武。
而这阵浪潮似的咆哮呐喊声,比先前更高一分。
无论如何,在受青面鬼统辖前,在其
有意传播树敌,抹黑温瑜前,这两万人并非是什么北境壁垒的守卒,而是两万位亲眼瞧见袍泽兄弟,妻儿老小命丧王庭铁蹄下,咬牙切齿的孤魂野鬼。
随后站在中央的温瑜抬头,朝天外冷冷一笑,在漫山遍野的呼喊中抬起一指,指点云端。
「燕祁晔,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藏头露尾,果真是做惯了鼠辈。」
阴沉浓云骤然大亮,而温瑜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位宽袍大袖,头上插着枚玉簪,鹤发童颜的魁梧老人,止不住地摇头叹息,直到将两眼放在温瑜面孔上的时节,才是自嘲笑笑,但并未同温瑜针锋相对,而是当真像一位年迈长辈,同小辈寒暄一般,很有些歉意。
「我那儿郎,还真是配不上你这女娃,既然今日后
生技痒,试试手段,未尝不可。」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今日方知苦露来
古早有言,北烟大泽以内,除却一载之内相当短暂的两三月稍显暖意,剩余大半年月,皆是寒风刺骨,寻常人体魄纵使是日日扛起十余斤重的狐裘,仍有那等被刮骨寒风生生剥刺开衣裳的错觉,萧瑟冰寒,甚至在许多人口中,北烟泽的篝火,都能被冻得结实,从而坚冰处时常能浮现出极为黯淡的朱红,如是篝火似炙热,如是血水那般蒸腾,在大泽周遭,都是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夫千万里大泽,冻碎滚血,冰冻流火,化为深邃朱红冷玉,犹覆万载人间冷,人不能近。
前朝曾不乏那等将性命置之度外,尤好遍访名山大川的那等游侠儿或是天涯客,每到此间,总觉人间造化无穷,天底下既是有那等常年似六月暖而少见飞雪的南漓,朝避虎豹,夕避蛇虫,五彩斑斓毒虫怪蛊盘踞山林,动辄受难便是不轻的症结,哪怕是腰缠万贯,随手能递出重金的那等富贵人,遇上南漓怪蛊异虫,长蛇毒蔓,找寻不到高明郎中,照旧要一命呜呼身死客乡。
而反观北烟大泽处,则是常年不逢春,却也不知是紫昊国境外怪石嶙峋山势险要,还是上齐国门风水难以捉摸,总归到现如今,北烟大泽已然步入一年之中,最是绝冷的光景,星斗闭门不出,日月隐于铅云以里,长风难以掀起冬月头纱,朔方冷意,碎不得冬阳外迷蒙雪帘。
就连平常里嘴最硬的江
半郎,此时是收起那等嬉笑神情,任谁人相邀,都是紧闭营帐,说破天去都不肯出门,终日裹起张厚重毛毡,单单凭正午时节几口热汤,与勤恳修行,暂且才将身子捂热,每每站到营帐门前朝外张望时,总觉这天景仍旧切磋过招的青平君与云亦凉几人,果真是修行道里头的怪人,体魄强横如江半郎都需谨小慎微,这几位倒是捉对厮杀比试,倒是相当火热。
最是令江半郎气不过的,仍是这南公山上的众人。
吴霜这老小子倒是不含糊,南公山上连带那位颜先生与云仲捡来的狸猫,拢共算起来也不过十颗头,眼下倒好,除却那位行老四的小徒云仲,与颜先生温瑜三人外,柳倾钱寅吴霜师徒三人齐聚不提,更是带来位终日裹黑袍的高手,纵是江半郎总有些不服气,但仅是浅尝辄止同这位递过两招神通,就自认败下阵来,甚至比起同吴霜比试时,败得更干脆些。到头来江半郎旁敲侧击多日,不晓得被吴霜刻意刁难过多少次,才问明这位的来头,乃是原天下五绝中的毒尊,登时就心境低落下来。
倒也难怪江半郎心境低落,本来这座大泽边关地,江半郎可稳稳当当压住云亦凉,最不济也是能同青平君与后来的柳倾平起平坐,甚至略微高出些许来,然而在这阵相当短暂的时日里,江半郎就发觉自个儿除却境界,尚能压制钱寅外,好像对
比起这些位高手,已然算不得的顶尖,甚至连够到个中游上下,都是极难的一件事。
姑且不论吴霜与毒尊这般立身五境的怪物,柳倾的阵法无人可敌,云亦凉同样跻身四境,不知不觉,落到后头的反而变为依旧没能摸到五境门槛的江半郎,此事搁到谁人身上,都得有些郁气,既没越过吴霜这道雄关,身后浪潮却是一刻不停,拍得脊梁生疼,却好似是夹在前浪后浪中的一叶残破扁舟,不胜其烦。
营帐一掀,江半郎正有些出神,险些与吴霜撞个满怀,后者仍旧脸上挂着懒散笑意,进帐过后不由分说,举起手头酒坛朝江半郎晃了晃,免不得一顿奚落。
「可让我一通好找,成天憋闷到帐内,是寻思憋出个五境来?依我看还是别耗那份没用的功夫,修行水到渠成,本来水流就没过你家门前沟渠,何苦耗那劲千里迢迢去挑水,晓得你江郎近来窝火,带过两坛烧穿肚肠的烈酒,暖暖身子也好。」
分明不见得有甚恶念,但好话从吴霜口中说出,如何也如三秋里头爽打
的叶片,越听越不是滋味,江半郎倒不愿给好气,奈何吴霜是何等滑溜的人,身形前后一晃,就越过抬手阻拦的江半郎,相当不客气自行落座,且将两脚搁到桌案处,险些踢翻灯油。
继上次北烟大泽妖潮席卷半壁天下后,似乎大泽其中的妖物,偃旗息鼓,许久都不曾有那等比
肩先前的冲关举动,不过仍是不太平,相隔两三日必有小股妖潮试探,或是尝试越过城关,不过相比起先前那等阵仗,就有些不够瞧。而继上次妖潮席卷人间过后,妖物冲关时,布置倒更为出其不意,且更为稳妥,竟是相比于先前仍要狡诈几分。
但纵然是妖物正以相当快的势头,同边关这些位守边人学会排兵布阵,明枪暗箭的手段,可终究这北烟泽今时不同往日,相比当初,此地多出数位高手,单是吴霜毒尊这两位五境当中的强横高手,就足能拦下犹如潮水般的数波妖物,冲关一事,自然就搁置下来。
「幸亏人间有这么一道关,才使得这些妖物不能轻举妄动,真要是上回那等阵仗,却不晓得要有多少无辜性命枉死,单就孤身撇去山门,前来北烟泽替天下人守天下这事上,你江半郎胜过我吴霜。」
大概天底下修行人,照旧不能免俗,好话易进,恶言难听,纵然是江半郎相当膈应这位始终压过自己一头的吴大剑仙,听闻过后者破两句好话,总也不好发作,只得是闷声坐到吴霜对面,拿过杯盏扔到吴霜眼前,自顾自舀酒一饮而尽,许久才憋出句话来,「你也算是深明大义,狼孟亭虽是弟子众多,倒也比不得你吴霜那几位徒弟下的心血多,乐意自发前来这片泥沼的,无一例外,皆是高义之人。」
而就在两人把酒闲谈之际
,吴霜却忽然间眯起眼来,忽然起身,走出帐外,迎着浩荡而来的滚滚朔风,与其中夹杂着的被大风吹散的碎雪尘埃,竟然是放声大笑。
天外有道碧绿泛青的剑气,由远及近。
就在这一日的早些时候,在紫昊以南凑近夏松交汇处,前后几位赶路的道人,暂且找寻了处旧道观歇息。
为首的分明是有两人,一位乃是鹤发童颜,而晶莹剔透发根处又生乌黑,随意穿身宽大道袍的老道,背着根秃拂尘,一位乃是神色瞧来略微有些木讷,倘若褪去这身道袍,更像是位勤恳老实耕夫的道门新主,两人相对而坐,新道首双手揣起,桃木剑如常背在背后,在怀中摸索了半晌,面露窘迫,掏出几枚铜钱,仔细盘算下来,够买几份素面,算来算去,哪怕是在这等边关穷苦地,道门八子连同李抱鱼和自己,统共十位,一人一碗,好像也始终差了一碗素面的钱。
道门中人不见得大多清贫如洗,起码如是欲要谋生,行当营生,入门时节师父师兄往往都是倾囊相授,断然是饿不着,只是一位新任道门的道首,掏出这么点寒酸铜钱来,属实有些窘迫。
「阳云,且去替我买上几碗素面,同店家好生商议商议,大概能勉强凑得齐九碗素面,我就不必了,出门前吃过两餐饭食,你几人与前辈一并用些就是。」
道人竭力将自己面皮之中的困窘收敛起来,可又如
何逃得过李抱鱼的眼神,一时间有些苦笑不得。
三清观乃是大观,倒是从立观祖师处传下来这么个事事从简,清贫苦修的说法,分明许多地界都有供香火处,却是将这得来的银钱封入库中,到大灾之年购粮救济百姓,颇受李抱鱼看好。然而此番这位新道首,分明是实诚至极的性情,偏偏要佯装囊中羞涩,不论如何看,演戏的本事都是不入流,甚至很是有些错漏百出,原本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心看戏,如今却是兴致缺缺,掏出些散碎银钱递到阳云手中,相当不耐烦催促其出门,购置些素斋来。
「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才认识几日,
就在老前辈跟前哭穷伸手,也忒不地道了点。」
新道首只是咧嘴一笑,「是有点囊中羞涩,三清观里头可有不少道门典籍,可眼下藏书楼都快叫虫啃倒,若非是走投无路,香火钱依规矩同样不得动用,没法子才琢磨出装穷这档子事,同老前辈哭诉一番,倘如真能赊点钱财,晚辈这张脸皮又卖不得几个钱,一来二去,那可是再好不过的生意。」
「三清观藏书楼,里头可是有好些孤本,同为道门中人,自是不忍这些书卷受损,当然要出些银钱,并不需三清观还钱,但要拿些看家本事来换。」
李抱鱼摇头笑笑,并未给答复,而是自顾捡起眼前两枚铜钱,抛到半空,随后伸指朝铜钱落地处一指,神
情忽然有些玩味。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千里借势
从距离上齐仅不过十日路程处,云仲用尽赤龙眼下本就消耗一空的残存内气,更是不动声色,从道童那借来几枚李抱鱼所赠的丹药,耗费不短的光景,才好容易做出这般尝试,以满身修为,与当日张太平递出,而后被秋湖神意消磨殆尽,转为己用的丹火雷,将苦露一力祭出,腾空直上,就在这道剑气已是愈显模糊,摇摇欲坠时,竟真是撑着落到李抱鱼所在的旧庙处。
其实连云仲,都自觉脸皮有点挂不住,毕竟人家这位虽不入师门一脉,但称一句师叔乃至师祖都不为过的的李抱鱼,似乎是从自己还未上南公山时,就已是慷慨相助,占了旁人不少便宜,尽管是李抱鱼有言,倘如是始终觉得心头不安生,觉得是受了天上掉下来的好处,日后还到道童李福顺身上即可,仍然是令云仲很是过意不去。
可这件事,又不得不做。
几日前碧空游回返,书信之中赫然是温瑜笔迹。
所以才有今日一剑,起自上齐以东,紫昊以西,越过崇山峻岭,近乎将这道剑气磨灭,才行至李抱鱼的眼前,被老道伸手一点,从云端处唤来,稳稳当当托在手中,才有这么一辙,凭新道首内气神通,换三清观一座新立的藏书楼。
木讷新道首神情并未有过多变化,可听闻李抱鱼此话,难得流露出些许喜色,或许当真是三清观观规历来不容逾越,眼下的确是囊中羞涩
得紧,于是忙不迭点头应下,但刚要伸手摆出阵仗,替这道不远万里而来,已近乎形灭的碧绿苦露,壮大几分声势时,却是被道门八子当中的几人,上前躬身阻拦,却又是不约而同,不曾开口。
道门其中派别林立,更有无数山头道观,只不过因道门中人不擅争,大多清静,倒是并不见得有甚纷争间隙,然而这些年月来,道首更迭,不少地界都是有流言兴盛,或是比对这前后两位道首修为高低,总有意将这两人放到一处去,连三清观其中,都是有不少平素敬重观主的师兄弟,很是有些不忿,尤其是在李抱鱼有时在整座天下露面,引得一方震动时,总要觉得这位行事很是没有道首派头的老道人,有刻意夺去三清观声势之嫌,当然也就平白抱有两三分成见。
对此,那位木讷道人,只是无可奈何叹气,将道袍袖口略微一拂,令众人轻飘飘倒退十几步,随后自行上前同李抱鱼施礼,随后接过后者手中那枚碧绿剔透的苦露剑气,凑近仔仔细细端详半晌,破天荒动容。
「是剑气,又好像不是剑气,晚辈早年间游历山河倒是有幸见到过,那剑王山里的剑道第一施展神通,但与这道似剑气非剑气的神通,好像亦是有些不同。」木讷道人聚精会神,险些将两眼凑到这道剑气不足一指处,端详半晌,仍是面露狐疑,「况且这递出剑气的,好像
离四境还差的挺远,要么断然不至于一路上磕磕绊绊,险些磨损殆尽。」
「嘿,递剑的这小子,可是贫道的熟人,论辈分,这小子最起码要叫我一声师叔,当然叫两声师祖,也受得起,说天纵奇才断然算不上,与这小子同代,甚至算不得天才俊彦的,境界也与这小子相差无几,那可是在寻常修行人里头,都算不上进步奇快,唯独这剑道剑术上头的天资,还凑合些。」
久在深山修道,李抱鱼都险些忘却所谓城府二字,尤其是得来李福顺这位得意徒弟之后,更是不愿行那等故作高深举动,如今有意故作淡然,将面皮端住,可哪怕是道门八子中眼力极差的,都能瞧出这老道胡须抖动,虽说嘴边白须遮挡,嘴角仍是能瞧得分明,险些咧到耳根处,相当得瑟。
木讷道人也不点破,而是抽出身后桃木剑,轻轻将桃木剑尖,点到那道碧绿剑气处,缓合双目。
除三清观里头,同这位掌门师兄最是亲近的些许师兄弟,外人罕有知晓,这位历来不显露
山水,甚至在今年前少有外出走动,名声不显的新道首,除平素诵经研道,或是行门主本分外,余下闲暇的时日,最擅养花草,性情也是极慢,旁人恨不得一日之间做罢的事,落到这位头上,何时需把事做好,便紧紧随着期限,脾气温吞得骇人。
但温吞到这般境地的人,出手时节,却是引得周遭
山河齐动,分明跟随桃木剑落下时,有无穷罡风来,却是偏偏绕过这座破庙,更是绕过在场众人,并不曾因这阵飞沙走石,拨云见日的狂风沾染寸缕尘土,与当日凭桃木剑拦下李抱鱼一掌时一般。
天地大势,何需听一人号令,客气相请,方可称作天地共携力。
强如李抱鱼,都是在这轻飘飘的桃木剑落下时节,目光之中赞赏意味极浓。
「做过许多年道首,却总觉惭愧,毕竟动用的不尽是道门本事,修行更不见得勤勉,今日见过,才晓得后生可畏四字如何写就,道门能有道友为首,可保往后三五代兴盛昌隆。」
碧绿剑气腾空直起,划破风雪,直奔北方而去,比起先前那等萎靡状况,雄浑岂止数倍。
李抱鱼同样将浑身大多内气,化为掌间迷蒙阴阳气浇注到苦露周围,压根不曾有什么藏掖,连同道门八子各展神通,这道苦露的威势,如今已能压过寻常五境,耗费六七成力递出的神通,虽是亏空许多内气,不过一时身心舒坦,随手朝阳雨后脑勺处拍了一巴掌,「非得给我老道饿死?速去购置些吃喝来,真要有点眼力见,当初也不至于挨好一顿打。」
新道首并未觉得老道这般举动算是驳了自个儿面子,反倒嘿嘿笑过两声,起码是知晓,三清观同飞来峰这点本就不深的别扭,今日算是梳理得清楚,况且眼前这位老道,当年可是与吴霜
亦师亦友,又教出位年纪轻轻的剑道大才,更别提座下有位修道尚短,就距四境没多远的弟子,管教管教这三清观里头的八位,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北烟泽在这道苦露道来之后,同样不曾平静。
江半郎抄着酒坛,双目圆睁瞪了这道苦露半天,时不时抬起头来朝吴霜看去,越看越觉得心烦,若不是可惜这坛子烈酒,属实是有心将酒浇到吴霜头上,稍稍解去心头憋闷。钱寅喜上眉梢,险些将整座边关的修行人都叫来,且四处嚷嚷,这剑气可是俺家小师弟用出的,凭遁术上窜下跳半晌,才遭吴霜相隔百步弹指,敲疼了脑壳,这才略微收敛了些,不过依然是得瑟得紧,甚至惊动了身在帅帐中,对着辎重钱粮算计的青平君,见过这道苦露过后,同样是心头惊异。
还就属是云亦凉吴霜柳倾,连同毒尊几人淡然。
「大惊小怪,老子教出来的徒弟,早就应该悟出来些自个儿的东西,有我吴霜做师父,真要是块顽铁,也早该变为一枚圆满无缺的瑰玉,倒是比我所想要来得更晚了些。」
吴霜扭头瞧瞧在场围绕苦露观瞧的人群,不以为然,回头继续饮酒。
到底是这几位境界稍差了些,瞧不出里头尚有道门中人助力,除李抱鱼以外,尚有位高手添了把火,才使得这道剑气的威势如此之重,本来就是唬人,吴霜看重的并非是围绕这道剑
气外的驳杂神通与精纯内气,而是这剑气本身,当真是有了些独属云仲的气韵,这才勉为其难称赞两句。
「如是没记错,你这般岁数时,好像还真不如云仲悟剑更深,何况单看这道剑气,几乎是要另开一条新路,做师父的,休要往脸上贴金。」
毒尊如今开口,倒是呛死人不偿命,依然是漠然语气,但却挤兑得吴霜频频咧嘴,半点情面不留。
唯独云亦凉一杯一盏不停饮酒,且总是要将目光放到那枚碧绿的剑气上,忽然之间很是有些沉默寡言,这位身在
北地,替天下守过许多年人间的汉子,不知怎的就眼眶微红,不停灌酒,像是要摁死那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软弱。
即使是长久以来将心力皆是倾注于大泽边关,可无需细想,做爹的大多晓得,自家儿郎究竟是在人世间受过何等苦头,又在生死间闯荡过几回,才能凭原本荒凉破败的天生经络,一步步蹒跚磕碰走到眼下这般地步,甚至在剑道上尝试另开一途,虽是仅有这么一线端倪,可背后曾遭过多少回罪,云亦凉有时竟是有些不敢想,更是数不清多少回夜深人静,惭愧自责。
云亦凉肩头被人拍了拍,柳倾从来是那等风轻云淡的神情,倒最是细心,眼下北烟大泽事少,脸色也是比往常好些,此时拍拍云亦凉肩膀,微微摇头。
「如今的师弟,断然不会怨前辈,我家这师弟的为人,从
来都是极好的。」
可随即柳倾却是不怀好意笑笑,「有点想念小师弟了,师父怎么想?」
吴霜哼哼两声,却是相当刻意扭脸,不去看那道晶莹碧绿的苦露。
苦露苦露,饮苦水为甘露。
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得,失
一距上齐不远,云仲一行三人,皆是能察觉到端倪,便是每经一村一舍,百姓无论衣着或是言谈举止,与紫昊相异,反而是与上齐越发相似,渐渐打从民风彪悍,转变为人人皆有两分气度,甚至于那等顶穷苦的村落其中,时常都能瞧见垂髫年纪牧童,一手握竹笛,一手握竹简,虽说是那竹简旧得翻起毛刺,不晓得被开合过多少趟,牧童仍旧是将其当成金贵物。
偌大上齐,不曾入边关,即可见文风盛行。
毕竟早年间吴霜曾同云仲讲说过,当今这片天底下,寻常人能稍稍触及仕途的,也唯有上齐这一处,相比于人间其余数国,终究是上齐文风更盛,且不论如何,始终替民间连寒门都算不上的读书人,留有了这么一线门户,虽说是老鱼湖斗飞花令,历年亦不过是摘取零星人数,踏入朝堂,但总算是比其他地界,有一线麻雀登枝成鸾凤的契机。
云仲幼时好耍玩,擅疲懒,同自个儿那位相当精瘦的同窗李大快一般,不过后者如何都是更为活泛些,更不必说其家中世代行工匠行当,即使是李大块于学堂当中,实在是不受那位周先生看好,后来接替的先生,同样是言称李大快朽木不可雕,然而既是有这般家传的本事傍身,指望这位日后刻苦读书学文虽是不靠谱,起码能在这小镇内衣食无忧。反倒是自认文墨上天资逊于旁人的云仲,时
常要受周先生夸上两句,言说其诵念文章时,常有新意,奈何性情实在是耐不住苦读,倒是不妨另寻别路。
倒也不晓得这小子现如今,可否还住在镇里。
李福顺则是猜不出云仲所思所念,但今日总觉得古怪,本来是玄桥苦露齐出,方能逼得自己掏出个七八成修为,步步谨慎,而今日云仲迟迟不曾递出苦露一剑,只是以玄桥相对,却是尤其难以对付,这道剑气相比前日实在灵动太多,流影闪逝,与李福顺缠斗,竟是稳稳当当将动用五成修为本事的道童,压得步步退后,走投无路只能是再掏出两三成内气与神通,近乎是用那等以力破法的手段,才堪堪震退玄桥,神情不善望向云仲。
「我说师兄,究竟是打哪学来这般狗皮膏药似的飞剑手段,旁人运飞剑,都是招招不离罩门要害,这可倒好,偏要贴着旁人身子运剑,有力使不出,也忒阴了点。」
一旁的步映清早就晓得这两人也时常斗嘴,分明是感情甚好,天公台内能舍命相救,不过却最是嘴上不饶人,埋汰挖苦上头的能耐,道童自然是不能比云仲深厚,然而分明是位老气横秋,年少老成的道门中人,近来却越发嘴上功夫利索,却也不晓得这道童师父,晓得自家宝贝徒弟成天同云仲这等人混迹江湖,会不会气坏了一身道行。
「作甚作甚,我这玄桥本就最擅破去旁人傍身的神通手
段,瞧你近来出手时节,道门本事动用不多,全凭双掌破敌,生怕是撂下道门的本事,回山过后被自家师父一顿好骂,才逼迫你施展些除却拳掌之外的道法,本来就是好心,怎要这般埋汰人,你小子心眼小,还埋怨上师兄我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呦。」
斗嘴一术上头,时常是荤素不忌的云仲,这些年月以来的江湖定然不是白走的,每到一地,总是能听来那等令人耳目一新的口舌能爱,单就这拌嘴耍无赖此道上,如何都能入个剑仙境界,总归是南公山上少有敌手,下山过后更是纵横捭阖,所向披靡,极少有吃瘪的光景,竟是相比起剑术剑气,腰杆子挺得更硬朗些。
步映清顺手喂马,那头毛色杂乱的马儿,近来倒是同步映清相当亲近,哪怕是云仲有时发话,这头相当倔强的夯货都是爱答不理,惹急了还总是要朝云仲踹上两脚,更莫要说安生老实呆在原地,时常搅得云仲不胜其烦,本欲敲打一番,这夯货却似乎是晓得自个儿不同寻常,更是南公山立山时就收归吴霜座下,最是
有恃无恐,到头来连云仲都不愿理会这头杂毛马儿,反倒是不知不觉,同步映清相当亲近。就连步映清时常采来些枯草,此马都是吃得极香甜,更是时常凑到步映清肩头。
「擅使剑术,就伺机破剑,擅使双拳体魄惊人,就无非剑绕身走,寻机破拳,倘若擅
长阵法神通,窥见阵眼,玄桥便是破阵一剑,人世间神通路数光怪陆离,乱花迷眼,总要有一招鲜吃遍天的心思境界,才好省去许多麻烦,真要是学得杂而不精,不如只出一剑解烦,来得更为痛快。」
云仲收起玄桥,正欲抬头再同李福顺多言几句时,却是恰好同蹲坐在地喂马的步映清两眼对视,后者只是展颜略微一笑,稍稍瞥过一眼四夫子剑鞘,随后又是挪回眼来,向云仲点头轻笑,反而叫云仲稍稍有些无所适从,挪开视线。
到晚些时候,李福顺就觉察出有些不对来,本想缠着云仲再递玄桥,好生比试比试,正好借机寻出如何破局,但随着天色渐晚,就逐渐有些回过滋味来。
苦露这一剑递出,近乎纵贯紫昊一国,凭现如今云仲怀中尚无二两内气支撑,随着苦露穿云海越山峦,沿一条通路向李抱鱼方向而去时,面如金纸,且愈发苍白下去,终究是遮掩不得,被李福顺近乎是扯起袖口,强行讨要个说法。
早先时节,许久不曾归返的碧空游,曾携温瑜书信而至,云仲特意瞒着二人,佯装在车帐内歇息,展卷一观,才是知晓温瑜这多日以来,替王庭谋划的胜局,究竟是有何其精细,又有何其艰难,出于李福顺一再追问,大有些刨根问底的架势,云仲才不得不哭丧着面皮,无可奈何当着两人的面,将来龙去脉道明。
从起初时,温
瑜就意在替黄覆巢在渌州腹地摆下一座纵贯一州南北的宽阔棋盘,甚至不惜在得知青面鬼同胥孟府有书信往来时,佯装毫无防备,而是令大军牢牢驻守中段壁垒,一来是为麻痹统辖北境壁垒的青面鬼,避免打草惊蛇,更是令黄覆巢安安稳稳把握住这看似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相当是生生凭大元现如今的格局大势,将其架到不得不以一战定输赢的地步,随后刻意张开北境壁垒这道缺口,请君入瓮。
然而这盘棋,实则从起初时,温瑜就没打算坐到黄覆巢对面,而是令朱开封凭一身多年摸爬滚打熬出的守势,以苍水为界,强行消磨胥孟府兵马士气。
试想倘如是有如黄覆巢这等擅攻伐擅棋道的高手,眼下正求之不得,凭一场战事棋局,即可使胥孟府扭转颓势,实在是摆在眼前的好处,更何况在王庭起势之后,其余的种种妙棋,已然是被逼得施展不开,唯有一战定下往后多年局势,方才是最得黄覆巢心意的妙手。
青面鬼的两万卒,铁骑不在少数,之所以令王寻尺卸下青罡城内安稳度日的渌州州牧一职,择选精骑数千,绕行边关北上,一来是要护卫温瑜,使其能始终遮掩踪迹,走到距神门岭不远处来,再者则是做一枚胥孟府不得不顾及的诱饵,倘如是放任王寻尺部曲冲击神门岭附近,楼船艋膧倘如被损毁大半,乃是胥孟府不可受之重
,而倘如是胥孟府兵马来援,如若是温瑜能从青面鬼手中夺来这两万兵卒,使军心稳固,必能在胥孟府本就已然有些虚弱的苍水神门岭一线,生生阻截住黄覆巢大军赖以深入渌州的咽喉要道。
即使是云仲仅同赵梓阳学过几日兵法,身在南公山上曾展卷观兵书阵图,姑且算在浅尝辄止境地,现如今依然能看出,温瑜这手算计厉害之处,动用大势不提,真真假假,极为高明,然而直读到这张密密匝匝,笔触相当熟悉,皆是蝇头小楷的书信末尾,云仲才察觉这般算计,始终漏了一处,也是最为至关紧要的一处。
燕祁晔现如今仍旧好好地活在人间,胥孟府虽修行者数目稍浅,但如何都不容忽视,有
燕祁晔在,胥孟府即可睥睨大元。
「不瞒你二人,凭我现如今的这点微末本事,欲要出这么一份力,总是有失妥当,天公台一战其中受创甚重,好在是不曾有性命之忧,这才乐意递出苦露,尝试一番。」
「所以同我借符箓,是为令碧空游开路,追寻我师父去向,而后将苦露一并打出,去往我师父处借势?碧空游妙用,落在你手里,果真是有些糟蹋东西。」
李福顺半点不客气,而云仲只是苦笑。
算计下来,南公山上,生死之境,温瑜都不曾服软,这姑娘从来就是咬碎牙根往肚里咽的性情。
甚至温瑜下山离去时节,并没给云仲留有一线的念
想,而是决绝异常。
天晓得,自己这位心上人,究竟是在这座大元耗去多少心血,年年岁岁,物换星移。
人之终生,能替自己喜欢的做两件事,不见得计较得失,总也对得起当年脱口而出的喜欢二字,何况云仲看到的,是掩藏到生硬冰冷之下,温瑜在书信结尾的三个字,既无甚文采,也未有什么遮掩,唯有孤零零三个字,帮帮我。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小楼夜听风吹雨
一整日光景,步映清脸上的笑意,都比往日挂得更为长久,明媚至极,如李福顺这等既不曾亲近过姑娘,又年少无知的孩童,都觉得今日这位步映清,好像总是要比往常好看些,再瞅瞅云仲苍白神色,虽是有所缓解,可始终有意避过女子的眼神,心头登时直犯嘀咕,到头来才是想清其中症结,一拍脑壳,随意找个由头,去往别处拾柴,而是将此处篝火让给两人独处。
在久居飞来峰内的道童看来,所谓情事终究还到不了洪水猛兽,令人避之不及,虽说是不解,可仍是乐意瞧瞧,自家这位师兄遇上这档子棘手事,到底要如何应对。
这几日被苦露玄桥教训得实在狼狈,更无需说道童本就不属十成十的善人,能在飞来峰上折腾到李抱鱼都心有无力,险些毁去多年修行得来的清心寡欲,光是嗔念怒意就不晓得将心弦扯动了几千回,大抵是这些年来随遇的烦心受气事敛到一块去,有七八成都得是拜自家徒弟所赐,这些年月就连吴霜惹气的回合,都未必有小道童惹气更为频繁。
就这么位道门里头混世魔王,最擅搅浑水的主,原本很是有几分自恃修为压过云仲一头,更是有李抱鱼倾囊相授,得来满身阴阳气交汇拳掌其中,难说是同境无敌手,但于这般年纪,足可称得上古来少有妖孽,眼下被这苦露玄桥却是修理得狼狈,说是当真服服帖
帖,心头不曾有半点窝火,自然是假,但又琢磨起使阴招未免太过。何况云师兄现如今又是几乎舍了一身内气,并无应对阴招的能耐,因此还是将刻意整出些幺蛾子惹祸的念头抛开,正巧见步映清今日这神情有些莫名,乐得见此,索性就抽身外出,借拾柴的由头,悠哉游哉去往别处闲逛。
云仲何尝不晓得道童用意,偏偏道童这么一手,相当无理,一时半会自也寻不出破局的法子,眉头威锁,半晌过后吐出口浊气,才将心境平复下来。
「早就晓得,你那枚苦露已然递出,却是不想,瞧着是个很寻常的剑客,却总有那等出人意料举动。」
「这道剑气,果真能走到大元?」
步映清也未曾直截询问,而是挑了这么句相当合乎情境的言语,斟酌片刻,才是侧脸向云仲问询,篝火毕剥声与其中干柴时常爆鸣声,显得步映清言语声低沉微弱,勉强才能听清,但一改往日很是有些豪迈的语调,轻声细语。
火光映夜,哪怕是临近上齐,总是还不曾出北境地界,天寒地冻,仅有面前篝火,与身上皮毡能暂且御寒,更莫说现如今云仲内气亏空,实在消耗不起,因此自车帐中扯来数条毛毡,差点将自个儿捆成个肉粽,半躺到篝火眼前,只剩下一只手能动弹,时常向篝火里丢干柴,免得寒气侵体。
「不知道,当真不好说。」云仲无奈摇头,借篝火
伸出两根指头,在积雪上涂涂抹抹。
碧空游多年伴随左右,虽说是神妙,然而特别之处却不见得甚多,相隔千万里之遥传递书信或是消息,需有一线气机存留,譬如使碧空游同南公山中众师兄传信,有这么一线气机可供追寻,便可相隔万里之遥,不出甚差错,如愿将消息送至。可倘如是不曾同云仲有一面之缘,或未曾留有一线修行中人气机的,碧空游则是极易迷失前路,大多要无功而返。
然而越是修为高强者,必是走动人间时候,极擅隐去浑身内气,不单单是受五绝掣肘的吴霜,甚至大多修行有成的修行中人,往往每到一处,皆是要将自个儿踪迹隐去,愈是境界高明,抹去踪迹的本事,便愈发出神入化,内气尽数收敛到身内,半点不外泄,又何况是李抱鱼这等身居五境的大高手。故而即使云仲刻意取巧,借来李福顺手头,由其师父李抱鱼亲赠的符箓,捉住其中一线气机,使碧空游引路,苦露沿途追去,才是有这么个借势的说法。
「苦露虽是裹我一身内气而去,但却绝不可说,能凭这般微末内气,一路穿云海越山涧,行至大元,而倘如是运气好,当真能到地方,那也照旧添不上什么用途,而我家师父师兄,几乎尽在北烟大泽处,相比于道首前辈,就是我那位大半个师祖,距离此地稍近些,总归是背债太多,也不差这一回
,厚着脸皮讨要点内气,使其得来几份四境五境的助力,没准就当真能替温瑜做些事。」
「是不是也觉得,在下有那么点可怜,分明家徒四壁,北风卷去茅屋顶上三重茅草,冻得涕泪长流,还总惦记着帮衬别人。」
自嘲过后,步映清却并没点头,而是略微晃晃臻首,眯起本就相当好看,且愈发清朗的眼眸来,掩口轻笑。
「你晓得,我在那方沣城里,被那山童强行摄入当中,浑浑噩噩,算算时间竟不知身在沣城内折腾过多少年,始终不觉有异,更休说自己醒转,今日卖花,明日舍柳,倒是连那等事都做过,想来仍是面皮发羞。」
云仲扭头,愕然望着这位初见时节冷硬至极,更不晓人间事的姑娘,总觉得这番话不该是从其口中说出,反而更像是山野精怪附身,才有的这般绵软飘絮似,娇媚温弱的语调,分明听着远比步映清寻常时出言更为顺耳,女儿家娇憨柔弱意浓,此时却是令云仲背后发凉,不着痕迹向一旁挪了挪身形。
步映清没去理会云仲动静,而是孤身对篝火,伸出双手取暖,一边讲起当初身在沣城虚境内的种种纷乱事,竟不下沉浸其中十世百世,总归是万般苦头,或见识过,或是自己真切尝过,总觉得分明不曾见过重泉之下阴曹地府,判官小鬼拨皮抽筋剔骨割舌,但仅一座沣城里种种惨状,明暗勾当,却总是令人遍
体生寒,误以为堕入森罗典狱。
人间诡谲多显,阴曹未必阴森。
「曾记得当年居上三城时,几乎每日,都有穿甲佩刀的家丁模样武夫,从外城挟来些贫苦人家的姑娘,有些姿色,身段甚好的那些,自由城内位高权重之人享乐,倘如是不入这些位每日穷极奢靡,将民脂民膏吞进腹中的位高权重者的眼,大多都随手赏给家丁下人,然而下人数目甚多,往往是遍体鳞伤,浑身挑不出半块好肉,即使是姑娘凄苦哀嚎,伤药自是不舍得多给,毕竟在这些位高门大户,甚至一群看门犬的眼中,下三城的人,本就与牲畜无甚差别。」
在说起这等事时,步映清双颊依旧是挂着游荡不消的笑意,在云仲看来,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怒意或是凄婉,只是轻声慢语,事不关己一般。
「能侥幸受糟蹋而未曾身死的,大多是要扔到那等风月场中,凭个相当贱的价钱,于暗无天日所在熬到人老珠黄,仍是得不来自由二字,残花败柳,大抵老无所依饿死街头,乃是常事。倘如未曾受得住那般非人摧残殒命,就随意找处地界,烧毁面皮磨碎骨肉,喂给高门家中饲喂的犬狼兽属,尸骨无存。」
此事云仲亦是知晓,虽说混沌当中被沣城迷了神智,化名韩江陵,旧事尽忘,但当初打入上三城时,仍旧是止不住震怒,如今想来,依然唏嘘。
至于后半段,无需步映清来
讲,云仲就能自行忆起。
那些位得高门官人看好的女子,也不曾有甚好下场,这其中运势最好的,或许会被些家世稍差,但心眼不差的内乙城内,偶然前往内甲高门城中做客或是商谈生意的商贾救下,做一位侧室,虽说是难免被娘家呼风唤雨,位阶不凡的正室欺凌,但如何都好过香消玉殒。
而大多惊艳女子,不过亵玩。
对时常有女子无故走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曾有内甲城中位高权重者有言在先,城主必会差遣人手查清根底,还以冤屈,而大多都是无疾而终,再不曾有甚下文传出,
纵光天化日,市有盗而不拿,重利之下遮掩腐败人骨,官府明镜高悬,可惜悬于门外做势验明追责世人善恶,而罕有映己身时,是有官官相护,派系冗杂,但凡站对,则有代代高枕无忧,至于双手血泪牛饮民浆饥食民膏,全然不可为法度所拘,逍遥自在。
「你我都知晓沣城乃是一座虚境,然而荒诞的是,这无数桩看似荒诞的种种事,落在人世间,最是稀松寻常,遍地都有。」
步映清回头,笑吟吟望向云仲。
「知晓你们这等练剑的人木讷,心眼直,所以我从没打算告诉你,我为何一眼就瞧上了那位韩江陵,是因为那小子初上小楼时,问过一句敢问姑娘芳龄几何,长相普普通通,但一双眼亮得可亲。」
「小楼一夜听风雨,云开雾散,瞧见的
不是月朗星稀,并非暖阳初绽,而是这明朗似镜的眉眼。你不是韩江陵,可眼神却从没变过,倘若是连心上人都不乐意付出些什么,本姑娘又岂能看得上你这人,图你散财如流,图你执拗愚笨,或是图你一身自个儿败光的家底?」
「喜欢人没错,你能喜欢那位心上人,我如何就不能喜欢你云仲。」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佛前小鼠窃烛花
胥孟府境内山谷,由温瑜先动。
早在先前时节,温瑜还未曾出手当场诛杀青面鬼前,就已大概猜出,今日这片僻静山谷内,多半是要有胥孟府内的高手前来,既是为力求稳妥,也是使自身安心,并未吝啬大阵,接连五座大阵笼住山谷周遭,密不透风,环环相扣,果真派上用场。
胥孟府的确是派人手前来,但既不是什么年轻一辈的高手,同样不是什么府内举足轻重的长老人物,而是胥孟府府主,也就是掀起这场大元近乎前所未有叛乱,一度吞并大元足有......
《酒剑四方》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佛前小鼠窃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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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旱蛇过江
王寻尺部,距离头一拨冲击神门岭,已有两个时辰。
从起初王庭千骑冲击神门岭时,胥孟府尚未有所提防,先前撞上过王寻尺所携部曲的胥孟府兵马,并不曾将消息送到此地,除却仍旧身在苍水周围忙碌的军汉与无数受征辟而来的百姓外,近乎并不存留有什么像样的兵马护卫,唯有数股几十人不等,新募集而来的兵卒不明所以,遭王寻尺率部迎头痛击,尽数覆灭。
其余军汉与百姓同样是不曾料到有会有这般阵仗,四散奔逃者,当即找寻地界避难者数不胜数,全然无人上前抵抗王寻尺铁骑,而像是要匆匆离去通风报信的,也大多是丧命箭矢之下,偌大神门岭,全然集结不起多少胥孟府兵马,王寻尺率部趁势登楼船,凿漏船底,折断船桨,更是命部下下马引火,将数座楼船点燃,粮草辎重眼见无力运送,便也索性燃起一把大火,映得水面鲜红如血。
仅是一个时辰有余,王寻尺部曲近乎将整座神门岭搅得遍地狼藉,火舌舔舐连片舟船,囤积于岸边的粮草辎重,同样是遭燎原大火烧得通透,滚滚黑烟直冲百丈来高的阴沉天穹。
但一整时辰,同样也足够胥孟府留守神门岭周遭的兵马得知消息,纷纷举兵调动而来,这一个时辰方过,东境就有汹涌铁骑赶来,虽只有两三千骑,可数目也远远超过王寻尺部曲,更莫说像这等规模的兵马
,足有两三支,大抵是整座胥孟府剩余家底中的大部,得知神门岭遇袭,匆匆起兵赶来,距此不过咫尺之遥。
周遭兵卒皆是快然,这一把沿苍水水面到两岸足有数百丈绵延的野火,经狂风一吹,风助火势险些将苍水煮沸,乃是奇功一件不提,最是能消去心头郁气,人人皆有些扬眉吐气的快然念头,因此谈笑者极多,唯独王寻尺神情低沉,立在一座未曾烧去的楼船处,向东境远处,成片马蹄扬起的雪浪烟尘处望去,神色并不存有半点宽慰,反倒愈发低沉。
「王将军,将士折腾一整个时辰,虽未能将神门岭两岸辎重尽数毁去,但起码是令胥孟府损耗八成,舟船楼船毁去不计其数,经大火这么一烧,十不存一,眼下既是敌兵迫近,正面接敌实是无望,不如早早退去,再做打算。」
有位近侍艰难爬上还未沉底的楼船,说话声却是止不住颤抖,倒也不知是这一时辰间忙碌,略微有些脱力,还是难得有这么一场胜仗,胸怀激荡,以至于话都说得不甚利索。
近侍原本乃是南路壁垒处的守军,与朱开封乃是同乡,也曾三番五次亲临连天大战当中忘死杀敌,因此才是得来个将帅近侍的职位,只是在许多人看来,这位操持着相当浓重乡音,平日十足腼腆,瞧着就不像是什么骁勇之辈的小卒,定然不是凭勇武得来的这等好营生,八成是因与朱
开封同乡,攀附讨好,因此才得来提携。故而这位近侍,相当乐意上阵杀敌,起码将多方奚落砸个粉碎,可偏偏又不能如愿踏入苍水关,而是被温瑜抽调出来,交与王寻尺率领,心中自有不忿。
一位身在青罡城里头做惯文职,当了许久渌州州牧的闲散人,如何能带兵打仗?又如何能使自己拿掉这等凭趋炎附势得来良职的帽子?
但很快近侍就察觉到王寻尺不凡之处,虽说算不得心思极细,可揣测胥孟府兵马所在的本事,却是极强,三番五次避让胥孟府兵马,分明是沿胥孟府所辖境内奔行,但却极少同大股兵马装上,除却避无可避外,竟生生将这几千骑变为一条蜿蜒行进的青蛇,跋山涉水,竟是保留下来如此数目的兵马,且当真杀到神门岭处点燃大火,自然就平添许多信服,这句王将军叫得,诚心实意。
但在这位年轻近侍眼中,王寻尺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千数兵马奔袭神门岭,的确战果不浅,可要凭这一
千骑看死胥孟府往后的援军辎重,如何都是说笑了,真正的杀招,是等候两万援军齐至,才好依靠其扼守住神门岭一线,我倒是有心退去,奈何温帅给咱这些位弟兄袍泽,下得乃是死命,牢牢牵制住胥孟府兵马,守至援军到来。」
「带酒了?」
王寻尺回头,却见近侍摇头,不过却将水囊递上前来
,王寻尺自嘲一笑,捧起水囊仰头吞下半囊水,抹抹嘴角,翻身走下舟船。
身后是一条火红苍水,身前是从四面奔涌而来的胥孟府兵马,王寻尺未曾上马,而是轻轻吐气,几枚飞刀环绕流转,骤然升空。
山谷其中,燕祁晔对上五座大阵,仅是凭山君虚影,连番破阵有三。
并不是刻意留心辨认出阵眼,从而由内而外瓦解大阵,而是走得更为蛮横的路数,这团勾勒出猛虎山君虚影的内气绵绵无决,借用这道内气,分明是垂暮之年的燕祁晔,身形如电逐光,穿梭阵中,将阵法其中千变万化神通逐一接下,拳脚并用,竟当真似猛虎附身,探拳时节虎掌当先,生借强横无匹力道,一连撞碎两座大阵,而第三座大阵,竟是被燕祁晔张口吞去半座,山君虚影啃食去剩余半座。
借先前燕祁晔出言,与始终不愿令自身神通露相,温瑜心思电转,倒是猛然察觉,早年间于紫銮宫中,也曾听闻过这等无疑是步入邪道的法门。大元尚处在蒙昧中的边陲荒凉地极多,众生信仰极多极杂,曾有五步一神,十步一妖这等戏谑说法,但香火却向来不缺,古时有那等专司盗取香火,凭众生愿力助己修行的术法本事,唤锁妖拘仙,由一位大元不世所出的魔头所创,然而或许是受天怒人怨,遭天下修行人联手镇杀,砸碎其一身道行,毁去其道场,方才得以将此
脉断绝。
而燕祁晔周身内气外展,所成猛虎虚影,头顶无王字,肋生小翅,分明便是大元以北,不少百姓日夜供奉的吊睛山君,供以血食香火,尤以铜头铁尾,力可拔山闻名。
而接连撞碎三座大阵,对于燕祁晔而言同样算不得顶轻快的营生,温瑜的二境,攀升奇快,早已是超脱于寻常二境,这五座极为扎实的大阵虽未曾显露出什么兜底的神通,但仍是手段层出,于是一鼓作气接连撞碎三座大阵过后,那头吊睛山君虚影低吼两声,缓缓散去,瞧来已是难以为继。
「小卒过河,挪步拱帅,旱蛇过江,可斗蛟龙。」
又一道乌黑虚影随燕祁晔身外内气翻滚,再显踪迹,却是头坐于太师椅处,人身蛇首带金冠,长袍大袖,一对明黄竖眼亮起时节,温瑜通体生出一阵寒气,连忙双手齐扣指,再起一座大阵,拦挡到燕祁晔身前,风水地火一时如银瓶倾泻,汹涌朝那头人首蛇身的大妖虚影处冲去,水火分明不得相容,而眼下却是骤然生出无数道由水火交汇出的环圈,水势浩大,而火势燎原,衔头接尾,逐一附着于那头妖蛇全身,无穷无边火蛇沿妖蛇虚影滚动翻卷,火光之盛,足够灼伤人眼目。
而每道野火如同生根一般,从吞没燕祁晔身形的无形之水处缓缓延伸开来,水泽如一方樊笼困住燕祁晔连同虚影,而野火竟能渗入水中,并未将水
泽蒸干,反而犹如明火遇油,火势愈烈。
南公山中柳倾还不曾来得及教过温瑜,阵法四象其中,明火主迅猛,触之即挣脱不得,席卷万方,能灼人皮肉筋骨,甚至无形内气,这等本事已是被专修二境虚念的温瑜,掌握得炉火纯青。
如燕祁晔这般境界,四境其中的精纯内气何其厚重,依然在这道滚火里,被缓缓消磨。
「老夫这道法身,名曰四尺龙,传闻乃是位道行通天的妖修,只差半步劫数,一跃化龙,却是迟迟未能化凡为妙,但受多年香火,虽似涓涓细流,该火不能烧,水不能侵,缠山吞
海最是在行。」
但看似身在绝境之中的燕祁晔,依然没有慌乱之色,话音才落,周遭内气又是翻涌,那头蛇首人身的大妖仅是突出条足有丈二长短的血红蛇信,朝周身处绕了一周,便轻描淡写将阵内的五行火,与水行樊笼尽数裹到蛇信处,随后一并咽下,再抬头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温瑜,颈间细鳞震颤作响,分明是蛇面,但却是勾起蛇口,阴沉沉露出个笑脸来。
下一瞬,燕祁晔身形犹如傀儡似扭转盘绕,随后瞬息落在温瑜眼前,那头蛇首人身的大妖探出双手,自蛇头后拽出枚龙角似的短匕,刹那旋出两道刀花,温瑜原本所立身的巨岩转瞬炸碎,深入山岩十丈。
一击不中,燕祁晔身形再度盘绕,浑身好似无骨,竟然当真如同游蛇,将双足
双手贴合于身躯两侧,唯独昂头,甚至双眼同样化为一双明黄竖瞳,缓缓围绕温瑜四周爬行游动。
狰狞妖异,凶顽嗜杀。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数载风霜也如昨
连日猛攻之下,苍水关南的王庭阵线,接连南撤数十里,倒是解去黄覆巢始终横亘在心头的一根刺。
深入腹地,动鞭就是全车覆没下场,少有那等能凭这等本事,平稳推进的兵马,一来是后援不足,而来便是四面受敌,尚如是被团团围困,任部曲何其骁勇,双拳不抵四手,乱战烽烟在即,总是难以应对。
何况背孟府此番由北路壁垒而入,虽是连战连胜,然而真是在苍水两岸僵持到这时辰,连黄覆巢都自认小靓了王庭兵马的韧劲,与朱开封此人守势,相当棘手。
但背孟府部族兵众,并未是一无所获,这些时日同样是不计代价向芬水以南冲击,同样是冲出足有十里宽,数十里长短的空地,大抵是主庭兵马损伤极重,不得不将锋线收拢压缩,稍梢退往南方,倒是令黄覆巢长出一口气。
兵马渡水时,尚如是被突然截停,必定损伤极重,半渡而击四学在于战事里的分量,尚要远远高过兵法书卷里所记录的昔年战例,之所以这般不计代价,向苍水以南进车,自然不单单是为杀伤更多的主庭兵马数自,迫使其收缩兵马南撤,更是因这苍水固然有瞳脏楼船比底护,然而一日王庭车阵不曾后撤,便会有一威胁这道苍水喉,刀尖起舞,但凡错漏一步,大军深入主庭境内,势必要受火顶之灾,对于黄覆巢而言,如这类场面,定然是不顺心思。
反之这柄刀万一能直插漾州境内,横扫南北,使州全境归于已手,不单单会使背孟府重新掌握更多疆域百姓,且纵使此战落得个两败俱伤,近乎将手头兵马打光,也依然是有漾州一地缓冲,再度将漾州壁垒擦到手中,或攻或守,便由不得主庭做决断,而是由背孟府来定。
如若是主庭五锋山一战,尚且能凭人力挽狂澜,眼下背孟府深陷泥潭,黄覆巢又如何不愿效法前者,扶大厦将倾。
僵持斯杀到今日,人困马之。
苍水以南主庭第三道拒马鹿角交错地后,王庭如今营盘数目,骤减***一半,单睢车帐数自,就晓得这连日以来,王庭兵马锐减,不下五成,无数交错户首致使苍水拥塞,上游险些决口,箭雨飞火,使得常苍水两岸尽成百里焦土。
朱并封现如今已然是端不起杯盏来,自苍水两军对阵拉并阵势,这位身子骨本就不见得硬朗的老儒将,整夜整夜不得合眼,哪怕是昨夜两军稍事款息,并未有甚风吹草动,朱并封都是屡次惊醒,零零碎碎加到一处去,只是小想不过两个时辰,丑时就披衣出帐,自行上马行至营帐前,相隔拒马,披星夜朝北方跳望,这才隐约想起今日是主庭背孟府两军,在苍水附近猛攻对峙的第九目,于是双手颤颤巍魏,从贴身甲胃里掏出枚布囊打并,赫然乃是一封书信,展并细观。
要说对温瑜这等决断不曾有忽言,朱开封虽习文,但还远到不了天下别处文人那般,受人为难过后将心头忽怒咬碎咽下肚去,温瑜这等大战在即做甩手掌柜的举动,朱开封虽这阵子忙得无暇气恼,只顾着苍水关战事,但同样是窝住一口火气。
直到将这枚温瑜临行前递交的锦囊展并,仔仔细细借雪夜里的微弱光亮看清书信,朱并封那张脸上,神情变换数次,最后竟是挂上一线笑意,快马加鞭回营,于破晓前点兵。
主庭兵卒已是在这八九日苦战之中,对于星夜点兵出击一事很是有些熟悉,甚至可说是有些麻木,骑申已是知晓如何在行军时趴到马背上稍稍小想,步卒则是知晓如何急行车时合上两眼养神,虽说是双足仍旧奔走无碍,但实则已是小睡一阵,却极少出甚纸漏或是脱离军阵,兵马集结极为迅速,仍旧是破晓时分,主庭兵马已然点骑,仍旧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唐不枫携领,一路则是朱开封亲自率军。
长夜未尽时,胥孟府值守兵马却忽然发觉
,相隔无数拒马鹿角索的王庭大军,已是雪夜掩杀而来,中军急报,擂鼓吹角声壮十里,依旧是一拨密密麻麻裹松油点燃的火失飞入夜空,急坠而下,近乎笼罩住主庭大军前部。
与朱并封不约而同,近儿同样是未曾合眼的黄覆巢知晓主庭大军齐出,同样是点兵极快,赶在主庭兵马越过拒马前,就已是点齐兵马分统各部,背水列阵。
大下但凡掌兵者皆知,所谓背水列阵一事,当属走偏锋,且遗祸甚大,动鞭前车败退,相隔这苍水必定有去无还,然而在背孟府大部越过苍水,前推阵线腾出一处足够派兵列阵的区域过后,背水列阵一事,就算不得任么自寻死路举动,反而是相当有讲究,三成兵马位于苍水以北,既可保全后路,替背孟府部曲撑并后撤的坦途,且可提防由唐不枫携领的凤雁卒与王庭铁骑西进,偷渡苍水绕后奇袭,更是能凭苍水之上陈列的楼船为中心,居高临下凭投石箭族策应战局,倒愈发显得固若金汤,但随看两车红缠醋战许久过后,位于中军的黄覆巢就逐渐觉察出蹊。
王庭此举,堪称是轻敌冒进,原本有拒马鹿角阻隔之下,纵然是背孟府大军来袭,仍旧是有阻敌的手段,在这对比漾州宽窄,显得十分狭长的两军战场当中,拒马无疑是能延缓背孟府兵马进逼,何况背孟府善战铁骑仍是高过主庭一筹,正面撕杀,相当于正中黄覆巢下怀,可今夜却是忽然之间率先发难,本就不在情理之中。
何况这拂晓其中视野极差,可黄覆巢虽是有疑虑,王庭乃是假意全军来攻,但听闻震地连关喊杀声,也不得不正面接敌。
令黄覆巢始终隐隐不安的,是由唐不枫所率的那支凤雁卒与大片王庭铁骑,直到这场斯杀持续近一整时辰,两方损兵折将惨重时,也不曾受到有线报来称,见过有一支铁骑从侧方杀出,反而正面主庭兵卒依旧悍勇前冲,逼得背孟府兵马不断后撤,即使是兵损更重,气势浑然不弱半分。
远在东北,州边关外,神门岭附近,山谷里两两厮杀,同样是战至胸胆澎湃。
立身四境的燕祁晔连番祭出十六尊北地妖魔神灵,皆以环绕周身的那道内气为根,虽是虚影,然而看实方于妖邪神通尽展,如是当真有这么十儿位大妖魔头,伪神地灵寄身,乃至满身筋骨脆响,势头无二,并无过多废之势。
反观温瑜大阵接连被破,内气虚浮,文因大阵被破反噬已身,强行以活根压下数次倒涌的血水,被燕祁步步紧逼,大阵已是难以延缓,捉襟见时之下,只得是拨力应对,才不至于登时败下阵来,而即使如此,仍是身形一阵摇动,对比燕祁晔如今仍是不显疲态,高下立判。
「老关相当孤疑,放任苍水关战事不顾,你一位已坐到主庭师位上的温师,是如何想看要孤身踏足背孟府境内,即使背孟府三军齐入州,并无甚后备兵马,也应当晓得胥孟府尚有修行人坐镇,应当说是老夫许久不曾出手,致使有人看扁了背孟府,还是说你这位主师,过于托大,苍水关可是由黄书生携领兵马,不知是谁人坐镇师位,果真能拦得住他?你温瑜小小年纪能走到这般天地,果真绝艳,何况是位女娃。
老夫素来有爱才之心,也知人间方物,实则皆有个价码,区区一座紫鎏宫算得了任么,尚如我得大元天下,充你再起十座百座百倍于紫鎏宫的仙家宗,不也是老关一句话?何必明知必败无疑,一味惠思,此事还要同你父张凌渡学学,有时势大于情,何苦白白赴死。」
说话时,燕祁哗周身内气再变,却是变为一株参天老槐,气根密密匝匝披落下来,根系粗壮驳杂,瞬息间延展开足有余丈远近,而在古槐正当中,有三枚眼自静并,俯视温瑜。
然而温瑜却艰难笑笑,面孔一阵模糊扭曲过后,却是因负伤极重,易容手段再难以为继,露出女子真颜,凳发披散,使力尖
挂地,艰难直起身子。
自废三境往上基石,得来一身日趋完满的二境,虽说是有莫大裸益,起码能借二境内无穷无尽层层登楼,孤身战四境,可终究是心力分出过多在主庭战事上,何况修行时日相比于已在寻常人残年垂暮的燕祁哗,实在是短暂了些,以阵道中人精修的二境,压过寻常修行人的四境,不见得是痴人说梦,可对于现如今的温瑜来讲。
仍是太早。
能否胜过燕祁哗将其诛杀在此,意味这两方兵卒能否驰援神岭阻断黄覆巢后路,意味独木难支性命堪忧的主寻尺,可否等到救命的兵马,也意味看苍水关这场能使天下震颤的决战,是否能以主庭胜出收官结尾。
司样意味看当年那位骑黑镜四处寻访高人的小姑娘,可否能于今日将始终未解的心头死结断去。
数载风霜,也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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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莫非王土
神门岭稍向北数里处,围绕在王寻尺身边的铁骑数目,已是愈发清减下去,从破晓时分到眼下,已是悄然无声过去三个时辰,除去头一个时辰,神门岭守兵空虚,被王寻尺率部找寻到空隙,以一把连天大火烧得苍水泛红,舟船被烧得流露出赤色,以至于船骨尽毁之外,就再不曾占去便宜。
胥孟府调兵之快,远超出王寻尺事先预料,才不过第二个时辰起,就有大小不下十余股胥孟府援军,自四面八方收缩围困而来,虽是有心在神门岭段的苍水处继续谋得......
《酒剑四方》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莫非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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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此剑天上来
山谷其中,燕祁晔双肩噼啪爆响,转眼已是运出第十八道妖魔神怪虚身,并非人形,也更不是飞禽,而是头莽牛,同先前所祭出的十七道虚身不同,这头青牛气机更盛,单是身形就高逾数十丈,直至能压过周遭齐齐断去的山麓,瞧来与寻常青牛并无甚分别,眸赛灯笼,周身鬃毛抖动时节,有雾气弥漫,稍稍挪动四蹄,山谷震颤。
修行道中,虽五境对上两万兵卒,也需提防,稍有不慎或是一味恋战,动辄元气大伤乃是常事,即使是有泼天本领,仍不见得......
《酒剑四方》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此剑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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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山巅杀四境
随青牛身形化为无数碎屑飞灰弥漫四处,很快就有北域高处的罡风,将其吹得踪迹全无,此地山崖之上,也不再有原本那等气机看似仍旧饱满的燕祁晔,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须发散乱,气息奄奄的胥孟府垂暮老人,单膝跪地,疲态尽显。
这道苦露,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一线的气机余威浪费,而是顺那头青牛贯穿,扫平燕祁晔本已耗到强弩之末的内气,而后轻飘飘自其前心穿入,后背穿出,锋芒之盛,连半点血水都不曾淌落,但却是实打实地将燕祁晔赖以谋生续命的最后一线内气,损毁殆尽。毕竟是由三位五境,数位不曾低于三境的修行道中天资卓绝之人出力,又岂能是现如今的燕祁晔能够以一己之力阻拦的。
此一剑彗星扫月,天公降罪,骤然落下时节,败局已定。
但燕祁晔的目光却是始终望向同样遍体鳞伤,甚至为凭自身气机牵引苦露,而受到无数剑气尾流与散逸开去细小剑气所伤,只瞧形貌,甚至比燕祁晔更要凄惨些。
「小丫头,老夫曾有幸去往过那座不求寺,忙里偷闲,见识过现今天下,两位堪称在剑道绝巅的高手斗剑,所获颇丰,自以为是见识过高山大川,可今日这道剑气,既不是由那位南公山横空出世的吴霜所递,也不是那位剑王山里头的道人所出,虽说是能觉察到些吴霜气机,与几位高手联袂递来的神
通,但这剑气,倒是相当玄妙,可是什么旧相识相助?」
温瑜仰面朝天,随手抹了把脸上溢出鲜血,也知晓在这几乎不逊色于当年剑王山道人跨越数地,直袭南公山门的一剑下,燕祁晔生机已是近乎断绝,为阻拦此剑通体内气与经络大抵尽数震碎,而眼下心窍已然溃灭,大抵是撑起最后一口气,弥留之际,因此并没急于出手,而是继续躺倒在山巅处,大口喘息。
「说句实在话,这道剑气,比老夫多年身在江湖浮沉,所见过的剑气,都要好许多,固然是内气境界显得疲软,但假使再借这后生十年,没准人间剑道夺魁之人,又要多一位,只是可惜真身不曾亲至,不然老夫还挺想见见的,谁人年少时,不愿白衣提剑,犹如一股洪流似的大风闯一趟人间,只是可惜不是谁人都能够有这等福分。」
听闻此话,温瑜只是撇撇嘴。
大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燕祁晔浑身气机散去的同时,面皮也以相当骇人的速度,骤然衰老下去,原本鹤发童颜不存,仅不过是十几息之间,这位曾引胥孟府在大元一地叱咤风云数载,险些鸠占鹊巢夺取整座大元天下的胥孟府府主,满头发丝凋零大半,皮肉松弛,原本并无什么褶皱的脸上眼下斑纹交错,甚至不如寻常村落阡陌其中,埋头耕种的老农。
修行道又唤长生桥,但凡一步走错,修行路尽长生桥断,
化腐为奇之能就骤然散去,于是丰神如玉容貌褪去,仅剩余一位普普通通的寻常老人,甚至开口说话吐息,都是一桩顶难的事。
「昔年你曾骑黑獍出大元时,老夫曾请你喝过一回涤朱酒,那年我已身在四境的拾微境,采微境也不过是咫尺之间,入了采微,意为距五境已是迈入一足,但这数年下来,修为停滞不前,在四境之中的采微境停下,就再不得染指五境。」如潮水一般气机退散的燕祁晔,现如今只如一位寻常老人,但既不曾流露出恐慌,也未流露出些许诸如壮志未酬,或是棋差一招的失落,讲此事时,好似于己无关,「没准冥冥之中有天意,大元江山仍不容他人采撷,连同境界都是停滞不前,却不曾想当年原意,是将紫銮宫纳入胥孟府麾下,倘如是我儿与张凌渡喜结连理,没准半壁江山的修行人联手,尚有一线机会,可惜,你这女娃再回大元时,竟已然走到了这等地步。」
当年出大元时,紫銮宫已近乎沦于燕祁晔之手,大元内乱将启,大幕徐揭
而人人自危,而待到温瑜归来时节,却是携来一整座洙桑道势力,临危受命步步走到高处,助天西城守下令王庭与百姓心气大涨的一战,五锋山败魏武泽,一步入渌州,挟渌州壁垒拒敌,再到今日兵行险招,绝苍水神门岭一道,如若功成,便可说成胥孟府败局已定。
「多亏了
你燕祁晔,否则我温瑜何德何能,能够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倘如不被欺凌到如此地步,怕是仍身在紫銮宫内,既不能见天地之阔,亦不能见世事无常,都说是好心做祸事,却不想还有包藏祸心,最后却成全旁人,做了一桩好事。」
燕祁晔无声笑笑,念叨了句覆巢之下无完卵,盘膝而坐,溘然长逝。
那道苦露已是在这极短暂的光景里,搅碎了燕祁晔五脏六腑,经络窍穴,即使曾经身在四境,也已能称超凡脱俗,依然不能制止这道苦露凭身外近十位高手联手破局,破尽其通体内气,而后游窜入四肢百骸,搅至全身经络气机悉数溃散。
温瑜压根不曾在此地停足过久,只是将那道翠绿的微弱剑气捧起,摩挲片刻,而后才是吃力跃下山崖,向这近乎吃过许多日苦楚的两万兵卒缓缓点头,就有足能晃动山谷的吼声骤然升起,随着温瑜上马抽刀,余下近两万兵卒已是忘却腹内无食,衣难御寒,似天河水乍泄一般奔涌着离开山谷,直插神门岭腹地。
双臂被一指点碎的罗刹鬼,亲眼见到温瑜同燕祁晔的这一战,如今仍迟迟不曾从惊疑中脱身,回神时温瑜已催马上前,略微欠身,使刀剑对准罗刹鬼咽喉。
即使是一身内气近乎损耗殆尽,浑身伤势叠伤势,温瑜此时气势,仍旧高过罗刹鬼太多,此时抬头张望无数兵马自山口涌去,冷不丁开口。
「你家那位主人,的确狠辣,照我揣测,此人原意是打算令你二人在战局平稳,大元太平过后,在这般纷乱的格局中找寻出那么一线契机。令二位登堂入室,成为蛰伏在大元王庭重臣其中的一枚倒刺,待到动用时更为致命,或许与东诸岛多年来贼心不死,也有所牵连,奈何似乎是更乐于见到,大元生出更多变数乱相,更方便自己身在暗处作祟。可既然你二人已坐到如此地步,王庭素来待你二人不薄,何苦做贼?」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知遇之恩难忍背弃。」罗刹鬼坦然一笑,竟全无什么沮丧,释然对答,「咱倒宁可希望是大元中世代过活之人,也好心甘情愿卖命,只是若不曾有青主提携,断然享不得如此荣华富贵,温帅有自身气节,在下虽是旁人的一步暗棋,也有需坚持的事,各为其主,不论是愚忠或是做他人棋子,都是自己选的路,后悔不得。」
温瑜眯起眼来,稍有迟疑,刀尖隐隐有收回的苗头,而罗刹鬼却是纵身扑上前来,以自身咽喉迎上刀尖,登时气绝。
也就是在温瑜率军朝向北方近在咫尺的神门岭处冲去时,碧空游骤然腾空,直奔西北方向,不需多少时辰就已然越过这座渌州壁垒,进入渌州地界,绕过遍地狼烟,从无数胥孟府退守东段苍水的路途处掠过,从部族已然近乎战到十不存一二的猿奴与黄衣力士上空
飞过,直到抵达尚在胥孟府兵马侧后缠斗游射的凤雁卒内,正立身高处,居高临下观望溃逃兵马的唐不枫与贺知洲手中。
当初那座渌州壁垒处,有人急于铸城加固一事,有人曾愁苦于后继兵粮调度一事,更有像唐不枫这等时常心头求战,欲有朝一日能三段壁垒齐开,冲杀入胥孟府半壁江山境内冲杀纵横者,更是有提心吊胆,日夜防备黄覆巢再施毒计,倘若有朝一日再度杀进壁垒,要如何应对者,但没有一位像温瑜那般提早预料,甚至将黄覆巢此人,连同胥孟府布局终日刻印到念想里,苦思冥想破局之法的。
岑士骧不曾有那般先见之明,甚至少赫罕对于这场大元内祸,都
未曾想得这般长远,唯有温瑜一人,近乎从得知胥孟府连战连克的一瞬,所想就并非是守势,而是如何求胜。
随着王庭两万兵马冲入神门岭一道,胥孟府这场全力出击,已入尾声。
神门岭苍水边偏西方向,只剩重伤垂死的三五骑,王寻尺靠在苍水岸边的一截朽木处,左手死死捏住几枚飞刀,歪歪斜斜靠到这枚朽木处,气若游丝,左眼血肉模糊,咽喉处血水潺潺,斩下旗帜一角捆束,稍稍止住血水,而右手却是抓着一颗血水淋漓的头颅,已是近乎断绝生机,但仍是将无神两眼,朝神门岭处看去。直到两万兵卒脚步与马蹄震动传来,才是心满意足闭上双眼。
从
渌州壁垒南段,携数千铁骑沿途转战,杀至神门岭处,烧毁大半船只辎重粮草,诛敌无数,替温瑜争取到足够时辰,直至率原属青面鬼统辖的两万王庭兵卒回援,甚至在先前亲手诛杀赶来救援神门岭的燕祁晔膝下独子,一身顶精纯的飞刀修为出尽,生死不知。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神游无际,天地犹嫌隘
风雪里于暖意绵绵车帐内,焚香饮茶,不失为一桩快意风雅妙事。
任由清风拂山岗,任由明月照大江,既平添快然气,又恰好合乎冬时寻暖,夏时取凉,正好直合心迹,自然通体舒畅得紧。
打从天公台处离去,云仲总觉当初丹田里头滚火浇油的滋味,去而复返,虽是其中相隔无数大小琐碎麻烦,兜兜转转,好似又回到当年虚丹炸碎过后的年月,这道因当年炼虚丹时所遗留下来的隐患,竟也根深蒂固,同那枚游荡无定的秋湖一般,长久存留于丹田其中,时常扯动周身经络尤其肝脉,火旺异常,好在现如今云仲心境上的道行不可同日而语,才不至于受这道流窜的阳火左右举止。
而像当年秋湖游动经络其中,每逢饮酒必激起秋湖***这档子事,却是再不曾有过,原是经多时历练,不单单将原本幽深错杂,细枝极多而主脉狭窄的境况整治妥当,更因这步步冲关,甚至境界起伏无定,锻打出一身相当瓷实牢靠的境界,再者则是前后出入两座玄境,胡闹似凭肉身接下张太平的丹火雷,往坏处说,折腾经络折腾得有些过度,而往好处说,无异于古书其中伐毛洗髓,到现如今身死多年,传下秋湖剑神意的那位剑客自行体悟出,用以梳理整顿经络窍穴的法门,已无大用。
而这也是令云仲颇为有些哭笑不得之处,但再仔细想想,福祸相依,
总比起祸不单行好,随即也就释然下来。
天公台重创遭削落境界,固然不见得是好事一桩,勤恳辛苦修行,也如村落百姓躬耕一载,来年确遇大旱颗粒无收,但正巧蹲到田垄处欲哭无泪时节,却是挖出一包祖上早先埋藏的些许家财银钱,云仲现如今就是这般,近乎是折损一身三境修为,却携重阳玄境其中得来的一身锻体本事,与妙手偶得两道似剑气而非剑气的神通,固然不能称为坏事,起码对于小道童而言,相当憋屈。
一位分明从三境遭人踹下来的二境,递出玄桥苦露过后,反而比在三境时更难对付,自然是没处说理去。
哪怕是身在飞来峰上头,成天要被老道揪住耳朵,才心不甘情不愿修行一阵的李福顺,归根到底又岂能是什么心气低的主儿,尤其是在出山门后,得知自个儿这修行的快慢足够撵上古时大能贤才之后,退几步说,姑且算不上自傲,起码也对自己这等年岁修来的境界神通,有相当一份自负,反观云仲这些年月来,可说是磕磕绊绊颠簸,手脚并用爬到三境,如今被云仲压制,近几日来好似是魔怔一般埋头死命修行。
难能可贵之处,云仲倒是皆尽看在眼中,小道童年纪轻不假,心性也不见得能四平八稳,唯独有一处,便是学来自家师父一手堪称耍无赖的心性,得之则拍手称快,不得便骂两句过后,暂且将种种
不舒心撇到一边去,不做他想,待到琢磨过劲来,再埋头苦修。
似这等韧竹迎狂风的做派,从北地上齐一路跟到南公山,见识过吴霜甩手掌柜洒脱性情的云仲,最是知晓其中玄妙,可说是寻常修行人如有这等心念,本有三境资质,可走到四境,本有四境的天赋,总能触及到五境门槛。
「成天舍命修行,要真给心弦绷断喽,我那位大半个师祖,还不得拎着飞来峰砸我脑袋?」
好说歹说将相当执拗的李福顺扯进车帐其中,云仲难得施展些泡茶本事,虽是有些生涩,不过好在是柳倾当年教过几遍,倒还算瞧得过去,茶汤微黄泛绿,这还是当初从卫西武那位腰缠万贯富可敌国的金主手上顺来的,迟迟不曾有什么机会饮茶,只是忙碌于看似微末的小事,就已尽显焦头烂额。
步映清自那日倾吐过心事之后,又回返到起先很是有些草莽无束的性情,斜睨两眼云仲,总觉得这位泡茶时很有两分笨手笨脚,即使是看着相当认真谨慎,也曾有过高人指
点,奈何着实生疏,怎么都觉得像云仲这等人,咋就能使出那般跳脱轻快的剑招剑气,好在是未入世时知晓些许茶中道,见识过好茶汤,晓得此茶品阶极高,这才浅饮两口,双手捂住杯盏,恰好取暖。
「你管,反正此番回山前,我得琢磨出破你这两剑的手段,劝也没用。」道童仍是嘴硬,但还是
不情不愿端起茶汤,瞥见其中油亮叶片,通透清澈茶汤,总算是赏脸抿过两口,依然是腹中藏不住话,还未等云仲接话,就自行追问,「话说回来,师兄是提早算到,大元内乱要于年尾前分成败,因此才不惜这道苦露前去?」
并不急于给道童答复,正把泥壶茶汤过海点兵的云仲忽然手头一顿,随后挑眉朝步映清瞥去,不动声色,但果真是瞧见步映清面色稍稍一僵,才无奈摇头。这两位倒是相处得极融洽,明明才相熟不久,倒是无话不谈,连这点根底都抖搂出去,眼下倒是不好避让不提,只得放下茶壶,重新架到火盆处烘着,才缓缓作答。
「我本就是从大元折返,打算去往上齐,当初身在大元时,倒也曾同那位少赫罕有一面之缘,年纪与我相仿,不过行事除却周全之外,更擅决断,否则也不会有昔年王庭疲弱时候,主动撤出渌州这类堪称胆大妄为的举动,而偏偏是这手摆在台面上的把戏,凭广阔疆域换取喘息时间,竟真是令王庭拖延到局势转变,足够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要说是一帆风顺,恐怕这位的少年意气,也被王庭遗祸诸如族老积弱这档子事,敲得头破血流,剩不得多少,于是就只能将如此做事,归结到天生果决上去,再者说来,虽说天下内乱有比大元长上近十倍的叛乱,然而大元内乱之中死伤兵卒百姓的数目
,已是几乎将根基毁去,我为局外人,尚能觉察出,倘如再犹豫不决或是将战事拉长,恐怕无论谁胜谁负,王庭都必将元气大伤,甚至未必抵得了外患。」
「想来那位胥孟府的府主也必定不是什么痴傻人,与少赫罕一样,欲要尽快分个胜负,起码战事越早些收官,愈发利好得胜者。」
云仲所言,也恰好是温瑜当初不曾说出口,但早已旁敲侧击提点到,更何况身在南公山时,赵梓阳研读兵书阵图时,云仲亦是或多或少瞧过些书卷,最不济也能知晓,经几载狼烟遍地的大元,本就属地广人稀,乃至于早年间曾传出说法,大元骑甲不满万,满万则无敌的说法,而仅仅在这场为期几载的内乱之中,单是铁骑,王庭胥孟府两方战死沙场的,就不晓得有几万。
但凡一遇战时,人力钱粮,几近可说是填入无底深渊当中,比起寻常时节讽刺王公贵子,青楼买醉花千两黄金打水漂听声响,都更骇人听闻。
然而凡天下战事,大多无外乎几样,掀翻旧制昔日权贵,另起炉灶,或是拓土开疆,一来为君王钟爱本职,二来可使民富国强,相比于古时凭游牧为生的部族,只知劫掠财宝钱粮,更似是舍鱼而取竿,高明了不晓得多少。再可使格局改换,另择新路,既得名也得利,尚可期冀于名留青史,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妙事。
或许一地乱象横生,而民生
艰难多有戾气,只消将其不着痕迹引到拓土开疆,或是两地相争上,无数麻烦便迎刃而解,就如同燕祁晔当年收服大元东境各部族时那般,纵然有万般不愿,可得知有极其广阔的姑渌两州的得以纳入囊中,变为牧地草场,自然唯胥孟府马首是瞻。
饮口茶汤润喉,云仲蘸着清水,在茶壶茶盏之间划了一道,随后才笑吟吟继续开口。
「诚然这般掠取地盘,开疆拓土举动有无数好处,更容易夯实格局,然而一味蚕食鲸吞,总是要惹得天下人皆敌视,钱财富集,厚此薄彼,一碗水又怎能端得平坦,或许有诸国得利,凭这等四处扩张引以为安身立命的本钱,但
就如同人过招一样,次次不输,便一次也输不得。」
「胥孟府兴于攫取大元江山,败也败在攫取大元江山,一味鲸吞脚步过快,总是难免闪到腰,也将自己逼到悬崖边沿,但凡此战有失,必要跌得粉身碎骨。」
道童像是瞧见什么山野精怪一般盯着云仲上下打量半晌,怎奈实在不曾触及过战事,蹙眉半晌,才是堪堪挤出一句学得真杂,好好一座南公山里头,怎么净出这等学识驳杂的怪人,步映清则一如既往,将这番话默默盘算几遍,总觉虽稍有偏颇,不失道理。
云仲也没再多言,而是忽然间坐直身子,一时入玄妙境地,而在此之前,云仲却忽然想起吴霜许久许久前曾无意感叹过
一句,那时迷惑不解,总觉得这胖师父说话云山雾罩,现今才知晓,话中滋味。
大势洪流必不过问寥寥几人可否钟意,踏足洪流或死或生,唯我独在洪流之下,见人随洪流滚滚而去,心甘情愿身不由己,湍流不过云烟过眼,犹似误闯龙王宫。
纵相隔千万里,云仲依旧于同一刹那知晓,苦露已然落地。
剑依危栏,神游无际,天地犹嫌隘。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誓死不臣
燕祁晔身死,胥孟府功败垂成,消息传出逾十日,天下是震。
只是这结果并没超出太多人的预料,毕竟这王庭将帅,固然往往被名声尤为响亮的黄覆巢压住,然而骁勇将士,擅用兵马的将帅,数目上却并不逊色于胥孟府以及治下部族,这也同眼界有相当大的关联,单是当年王庭拱手让出渌州一事,部族其中近乎无一统兵将帅,觉察出这位少赫罕的用意,即使是心头警觉,仍旧抵不过部族中人,近十成都是瞧上了渌州广阔平原地盘,格局孰高孰低,经此事便可知晓。
当温瑜出尽一身神通,借云仲这道苦露,近乎借来整座天下同自己有些干系的修行高手助力,一举破去燕祁晔锁妖拘仙神通,直至拖着近乎散架的躯壳,率两万兵卒冲击神门岭一带,死死锁住胥孟府大部兵马咽喉要道时,此战的眉目,就已是清晰明朗。
胥孟府兵锋强盛,然而在王庭部众上下齐心,悍勇冲击之下,各部族统兵者之间间隙,独善其身的念头,就如春来野草一般疯长。
归根到底,胥孟府起兵以来,实在是太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取胜的心念,已然被自行占据地盘,各部族之间相互算计等诸事,压得更靠后些,再者这些向来不甚安分的部族,历来便是谁人强便俯首称臣,暗地之中各自摩擦不断,今日占去旁人放牧地,明日被数十骑劫去不少牛羊,似是
这等事屡禁不绝,各顾门前雪,哪还有甚闲心思顾及旁人瓦上霜。
不得不说,大多人间事利字当头,因利聚拢起一众成气候的人马,而往往又要因利字,使得树倒猢狲散,相比起感念前赫罕恩德,又觉少赫罕属有道明君,更为心甘情愿,同胥孟府有不共戴天血仇的西境部族与百姓,无疑是王庭根基更稳。
可说是胥孟府远在大元东境,天高赫罕远,自立门户本就更为容易些,而纷纷私下不满足部族地盘现状,乃至对于前赫罕整分地域颇不满意的部族,便恰好是胥孟府欲要掀起内乱,挑翻大元天下,最为强横的助力。但仓促之下内患未曾尽解,而是借由燕祁晔一时无两的风头,与黄覆巢每战必克的高深战法,稍稍遏制住不臣之心,强行聚拢到一处,但就在这等大厦将倾,局势将颓之际,这等各为其主念头,就转瞬变为胥孟府兵马溃散的源头。
前有王庭大部兵马步步紧逼,后则有神门岭失守,纵然是胥孟府仍旧坚持向神门岭处调动干涸的兵马数目,已然为时已晚,眼见大势已去,纵是此刻胥孟府大军回转,也必定不能摆脱近在咫尺的王庭军,何况尚有骁锐铁骑如影随形,死死兜住胥孟府部曲退路,即使欲行那等壮士断腕举动,撇下几成兵马阻拦王庭军,迫使其难以再有紧追不舍举动,然而温瑜这两万兵马,对于眼下的胥孟府
部而言,并不见得能势如破竹击溃。
驰骋大元疆场的黄覆巢,终究是亲手率胥孟府部曲,在近乎铁蹄踏遍大元过后,又亲手将胥孟府部曲,送入万丈深渊,而归根到底,黄覆巢也仅仅是低估部族离心离德,击溃胥孟府兵马的原因道理,实在不胜枚举。
或许黄覆巢不该在稳操胜券时,退回后方养病,兵马交于魏武泽,或许从起初时节,就应当将部族内乱这等隐患不惜耗费极多的功夫妥善治理,或许在王庭遵赫罕之命退守姑州时,就应当下死令,但凡有敢自行圈地者必杀,也或许胥孟府外强中干,只依赖一位燕祁晔,仍不曾有撬取一国的根基底蕴,也或许是过早暴露出兵时种种细枝末节上的讲究,被温瑜极其敏锐得抓住,也或许能够把握大势,凭此将胥孟府步步引入到瓮中的王庭,本就国运未断。
但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下来,无论经多少阵痛苦楚,搭上多少兵卒将帅性命,平白损伤几重根基,钱粮物力统共有几座高山,胥孟府最终还是避无可避,再难以撼动王庭。
而在世人眼中,盯了许久的北地大元内乱战局,终究是离落幕,仅有一线之隔。
世上山雨未降,一场风满楼。
在战事初起到如今,始终有些蠢蠢欲动的紫昊,在大元消息传来过后,按兵不动两日,终于还是将大部兵马自边关无人地,撤回东境国门内,有人途径时节
,发觉不知紫昊国门从何时起,多出近万余名壮丁,单是加固边关国门城墙的条石,衔尾而至,犹如一道长龙似昼夜不停,向东境国门处输送,强弓硬弩同样无中断地从紫昊各地,运往东路北路国门处,一时犹如乌云压顶,烽烟将至。
当然谁都不可红口白牙,说紫昊国君小题大做,近邻之间本就互相提防,消息自然也更为确切些,继妖潮过后紫昊可算伤筋动骨,四方铁骑险些绝根,且多出盛产良马地,也遭妖潮侵袭,一时略微有些青黄不接的苗头,如今虽说是休养生息得尚且不差,但这等飞来横祸,依然是令紫昊兵马有些捉襟见肘。
更不要说得知大元到现如今,铁骑数目仍然令人艳羡,当然就容不得紫昊有什么马虎大意。
就连因恶疾缠身,已有两月未登朝堂龙椅的夏松天子,知悉此事过后,都是撑起病体,连日早朝,吩咐边关留意,且以极快的速度,遣使者携礼,拜访大元这座新王庭,重修旧好,日后与大元多有往来,甚至将夏松东北方与大元接壤地,连开放数城,用于往来通商所用,同样是削去这几地数年赋税,但也同样稍稍将兵马北移些许。
东诸岛天青阁闭阁三月,不论谁人请见,皆是闭门不见,有传闻言说那位少阁主触怒老阁主,遭禁足三月,面壁思过,但无从知晓真假,只是能从东诸岛舟船加急督造一事上,
嗅到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相比于大元数位邻里,在得知王庭扭转大局,且直到如今,依旧能死死握住所谓大元骑甲冠绝天下这句话后,纷纷展露出善意与提防,诸如西路三国,与南漓等地,倒是无甚惊恐,只是上齐圣人,近来几乎是捉住堪称可怜的荀公子,将其拴在皇宫其中,自从返京过后,近乎都不曾回过府邸,整日留宿皇宫内院当中,就连往常因圣人顾虑其身子骨日弱,近来难得闲暇的荀文曲,都是数次进宫议事。
人间有几位君王不钟意拓土开疆,何况是早有此意的上齐圣人,揣着古时大齐的国都,哪怕是再不愿兴战事,都时常要惦记起当年版图纵贯人间南北的盛世,恰逢大元战事,自是要惹得摩拳擦掌。
也就是可怜了荀公子,整日除却圣人外,所见大多是些举止捎带阴柔的中官,与有意亲近这位年纪轻轻新晋宠臣的宫女,总觉这皇宫其中天明时富丽堂皇雕金挂玉,夜晚时节却是阴气森森。
一枚石子落潭中,激起千层波。
北路壁垒外,胥孟府大军人困马乏,军中粮断,每过一日,临阵脱逃甚至私自外出投降的兵卒,就愈发多起来,纵然是军中仍有些忠心将帅,数次捉拿临阵脱逃者,就地斩首祭旗,也依旧无法挽回大势将倾。
黄覆巢几日粒米未进,只是在病体愈发支撑不得时,少饮几口雪水,此时在兰溪搀扶下,
颤颤巍巍走到绝高的壁垒城头处,放眼望去,西面好像波光粼粼,分明入夜时分,却仍旧能借助雪光与难得的晴朗夜月,见到有条河流缓缓流动,乍看之下,总觉得是苍水悄无声息决口,而行至此地后继无力,因此相当慵懒得泛起波澜,迎星月反射出迷蒙的波纹。
但黄覆巢知晓,苍水此时绝无决口可能,而这片看似杂乱无序,实则甚有章法,缓缓流淌的光华,是王庭苦战多时保留下的重兵,甲胄在月色雪光中折射出的森寒冷芒。
「兰溪啊,你我相识几年了?」
病书生显然是再没有多少力气
,沿城墙处跌坐下去,艰难抬头向始终陪同自己左右的侍女笑笑,随后自问自答,「也对,我有多大年纪,差不多就相识了多少年,还得要谢过你这小妮子不嫌弃,整日伺候一枚药罐子,纵然是你不说,也晓得着实辛苦。」
兰溪也俯身坐下,如一尾狸猫似凑到书生胸前,枕着书生已然骨瘦如柴双腿,像这很多年里书生疲惫时做的那样,只是睁起一双很中看的眸子,抬眼定定看向书生,随后竟然难得笑着伸出手,摩挲书生脸颊。
谁人有不曾见过,这位始终眉眼冷凉,寸步不离黄覆巢左右,临阵时能上马杀敌,退可持青雀旗替书生号令兵马的侍女,笑容绽开时,如冰雪消融,甚至有小女儿的娇憨意味。
「公子,此事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我
从来都很乐意侍奉公子左右的。」
「当年将兰溪从尸首里捡回来,兰溪的命,从来都是归属公子一人的,只是公子不愿牵扯儿女情长,一时间无心顾念情分爱慕,因此不论兰溪有多少话想对公子讲,也只能看着公子奔忙。」
黄覆巢笑着拢了拢这位替自己做了无数大小事宜的女子鬓发,手撑冰冷城头,费力站起,挽起这位侍女的手,就像很多年前遍地尸首血污的院落里一样。
两人实在是太过于熟悉,无需书生多说什么,兰溪也知晓,自己这位可怜的公子,从来都与自己情投意合。
「兰溪黄覆巢二人,誓死不臣王庭。」
当天明时分王庭进军时,才发觉壁垒内兵卒大多已经放下兵刃出城,而城墙根下,有一位书生和一位女子的尸首,相拥含笑,坠城而亡。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一身正气撬豆花
自从荀公子风尘仆仆,赶在年关将至前返回皇城纳安,近来对于政事略微有两分疏懒的上齐圣人,连有几天差点就通宵达旦,不单单是命人将那张大元山川走势图卷挂到御书房相当显眼位置,使朱笔批了又批,请来荀公子与文曲公,除却凭暗探在大元打探来的消息,逐步还原王庭这几年以来的战事推进之外,无可避免地将现如今上齐兵马,与大元做些比较。
而并不出乎三人意料,以往瞧来还算中看的上齐兵甲,只需将方方面面逐一摆到明处,就知晓与眼下经烽烟战事洗礼数载的大元兵马,究竟相差了如何宽的一条鸿沟,哪怕是在大元内乱初现时,王庭积弊已久,更是操练不足的兵马,无论膂力还是铁骑的数目,都远凌驾于无良马可用的上齐。
甚至素来不愿长他人威风灭自家锐气的文曲公,都并不避讳,直截了当开口,明言上齐现如今兵马,纸糊泥捏,无论单瞧数目还是排布倒也说得过去,可就算大元撇去骑甲这等本就顶欺负人的强悍军种,以十万步卒来犯,怕是上齐都要倾一国之力,借助边关城坚高垒,方能算隐隐占去些优势,倘如是平原处列阵厮杀,既无咽喉要道可守,又不曾占据良机天时,神仙亲至也没救,怕是要遭生生扯碎,大元虎入羊群,上齐螳臂当车。
连素来对上齐现状很是满意的上齐天子,都着实不好意
思辩驳。
单论及五锋山天西城两场扭转乾坤的战局,纵是有极擅统兵的名将帅才坐镇,仍需有悍勇部曲,方能于那般情势之下,找寻来那么一线的胜算,就更不必言说苍水关前两军对冲,近乎已能同当初数国国战那般惨烈,单是靠上齐目下堪称疲弱积弊,且毫无心气的营盘兵卒将士,倘若是遇上这般人马折损近半数的局势,哗变败逃丢盔卸甲,本就相当合乎情理。
荀文曲开口,何其不留情面,即使是仍旧替圣人考虑,留有几分薄面,斟酌言语未曾将话讲得难听,然而有些时候,只需要说出句真话,就已如快刀割肉,伤人得很,强如上齐圣人这般城府气度,在文曲公指点那张大元山川地势图卷时,都是略微有些坐不住,频频朝一旁的荀公子递去目光求助。
可怜坐稳龙椅年头已不短的上齐圣人,在如此的年纪,又想到当年尚值幼年,荀文曲指点学问棋术时,自个儿相当窘迫的旧事,霎时间气势就弱过去一头。
「愧对圣上,这忙微臣实在帮不得,不然哪怕是故意耍无赖诡辩,颠倒是非,臣都乐意替圣人解围,但今儿这茬,实在是无力辩驳,莫说荀相本就有一手矗立绝巅的辩驳功夫,何况今日所言,句句都在理,有心无力,实在有心无力。」
荀公子苦笑摇头,低声向这位上齐天子道来,后者同样是苦兮兮一张脸,既不曾有什么
君臣之间间隙,亦不曾显现出什么尊卑上下,二人皆是相当无奈,瞧着眼前这位年老而愈发能观本质的文曲公,一句都找补不得。
事实也却如荀文曲所言,王庭自仓促应战过后,或明或暗中所做布局,皆令人拍案叫绝,哪怕是有些俗语之中马后炮之嫌,然而大多举动,即使是蛰伏大元其中的暗棋不曾通禀的零零碎碎手段,都是被荀文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其中就包括力推革除各地族老大权,少赫罕先行将本已分散得七零八落的各方权柄,重新拿在手中,大权在握,而后才将目光挪到王庭内乱处。
欲先攘夷,必除内患,似这类话已是在无论民间朝堂,都被人们念叨得滚瓜烂熟,可当真要以雷霆手段收复王权,而真在短短不过前后数月间,真将权势皆尽收归王庭所有,而并不曾掀起什么大乱,既是豪掷千金的赌局,也足能显现出王庭决策,并不似以往揣测那般混乱无章,而是极为周密。
荀文曲再落座时,继续开口,「大元那等地界,常年无同心一力,各
部族之间结党营私明枪暗箭,相对之间消耗甚巨,因此能被王庭借雷霆手段,反应不及时对准族老下刀,本就是占了相当的便宜,再不客气说,此事并不见得像料想那般难,但哪怕是一压再压,也远远谈不上容易。」
「老臣丝毫不疑,圣人倘如立身在那般处境下,同样能将此
事做得周全,可能够在主动让出渌州一事,与力除族老等事上皆有建树的少年君王,毕竟是不得小觑,战事已至才除内患,总不见得稳妥,非要说从中汲取社么道理教训,大概就是莫要到火烧眉毛时,再找清水灭火。」
说得已很是明显,实则无需荀文曲提及,在场这三人,一位是一时天下最为年轻的朝中二品,一位乃是上齐圣人,一位则是稳坐一人之下位置,安如山岳的数朝老臣,皆是心知肚明一件事,那便是上齐的天,大抵是要变了,最不济文强武弱这般格局,在往后不知道所剩多少的太平时日中,必将有所缓和,但又何尝是什么容易之举,稍有不慎,虽不见得陷入泥潭不得抽身,总也后患无穷。
「还别说,大元这场战事大抵是定盘终局,往好处琢磨琢磨,我上齐地处天下西北,与大元相隔甚远,倒是招惹不出什么大风波,可对于大元那几家邻居,怕是都要掂量掂量,真要令大元缓过劲来,到遍地狼烟时,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挡住那地界的铁骑,这阵势听着都吓人。好处就是提前给人间数国提了个醒。」
从边关回返,荀公子难得过几日顺心日子,旁的不论,宫中的茶汤终究饮着顺口些,相比起边关地苦寒,御寒时节大多是滚水热酒,自认酒力不强的荀元拓,当然还是更为钟情文人那套红泥小炉慢煮茶的习惯,开口时又
饮两口宫廷青瓷里盛放的茶汤。
「到底是一脉相承,心眼子坏得很。」老头斜睨荀元拓两眼,倒也没多出言教训,只是无意间开口,「说回来同你家那师父一样,都是瞧热闹不嫌事大的,但这话也没说错,沉溺于一时太平,怕是许多人都忘却当年烽火连天,近乎将这座人间打沉的惨烈乱局,一潭死气沉沉鱼群,经大元这条活泛的鱼儿搅动,怕是又要有波澜浮现。」
而始终坐在两人其中的上齐圣人,只是深深蹙起眉头,望向那张朱笔交错的山川地势图卷,一张儒雅相的面皮时阴时晴,却迟迟未曾开口。
难得今日清晨时节,三人通宵达旦将王庭决策与战局变换粗略理顺妥当,荀公子也好容易才有溜出皇宫,去往自家府邸好生歇息的功夫,却并没忙于回府,而是出蟠龙街,找寻了处顶不起眼的铺面落座,放下头顶纱帘,同掌柜要过一碗咸豆花,这才觉得一身从边关归来的风尘仆仆,总算能消去八成。
要是边关这些位将帅兵卒,不成天扯着几人去饮烈酒,大概荀公子倒还挺乐于在边关多走动一阵,毕竟这些位瞧来粗野之人,饮酒过后什么荒唐事都做得,甚至有不胜酒力醉得神志不清者,爬上旗杆将自个儿挂起,次日悠悠醒来时才得知昨夜荒唐举止,更是有为难得有酒可饮,正巧借酒浇愁的兵卒,烂醉如泥躺入马厩其中凑合一宿
,险些被喜食野草的马儿啃秃头顶。
但无论这些位军中汉子如何粗野,好像也比朝堂其中这些位连酒后吐真言都费劲的主儿,更容易相处。
连烂醉如泥时,都尚且能克制住不曾酒后失言的,又岂能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倒是跟自家师父当年所言,并无什么出入,因此武官对付不得文官,于本就重文抑武的上齐朝堂,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荀元拓而言,心中所想,无非豆花要挑咸的吃,而万事开头,总要凭相对平和的路数去做,既然上齐比不得大元那般本就一汪浑水,后者更为容易浑水摸鱼雷霆万钧,而上齐所需并不见得是一味猛药,而是昼夜不停温补。
谁说皇宫里三位赤脚游医,比不得医道圣手呢。
边琢磨边吃,很快荀公子就用毕豆花,撂下几枚铜钱压到碗底,刚要撩起纱帘时,却被人抢了先,只是这纱帘一撩,荀公子面皮霎时间就有些僵硬,眨眨眼后,才想起这位自己认识。毕竟行走江湖以来,见过其貌不扬的,但丑至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这位大约是独一档,而来人则是更为热络惊喜,奇丑无比脸上骤然炸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真巧,师兄也来吃豆花?」
荀元拓眨巴眨巴眼,一时间不晓得应当说甚,最后憋出一句,要不坐下一起吃点?
而张亚昌很是干脆点头,说了句来四碗豆花,我师兄给钱,而后才一屁股坐下。
蹭吃蹭得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周可法出青柴前后收徒三人,除当成衣钵弟子的荀元拓外,尚有两位从齐梁学宫里精挑细选出的两人,一位俊秀的窦文焕,一位相貌奇丑无比的张亚昌,而今日却是在皇城顶不起眼的一处豆花铺里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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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争名逐利一线天
到荀元拓出门相迎时,才发觉看似很是有些鬼精明的张亚昌,实则还挺仁义,这四碗豆花没多要,除张亚昌窦文焕这两位形影不离冤家和师兄弟之外,许久未见的周先生破天荒将发妻一并接来,统共四人分乘两座车帐,当然就将这笔不小的开销,压到家境极好的窦文焕肩上,这其中当然是少不了张亚昌推波助澜,相较于只同荀元拓讨要四碗豆花,对这位大师兄如何都算是下手极轻。
至于这位师娘,荀元拓早年间自然是见过,如今再度上前行大礼请安,却发觉这位先生发妻与几载前,容貌并无甚分别,养护得极好,甚至现如今的周先生,单瞧面皮,大多人都要觉得同自家夫人差个一旬的年岁。
不过瞧见自家先生脸上始终挂着笑意,荀公子也是释然笑笑,就将几人请入铺面其中。
久居齐梁学宫,张亚昌窦文焕二人入皇城纳安,当然是有些雀跃,尤其是这位奇丑无比的张亚昌,浑然不在意自个儿面皮吓人,活泛得紧,窦文焕则是仍旧抱有富贵书香门第公子的矜持,但只需瞧其吞吃豆花时的模样,就晓得齐梁学宫里头的吃喝,怕是分外单调,连强装城府过人,掩饰住欢愉的贵公子,此时却是端起盛豆花的瓷碗,吃相相当不讲究。
「先生此来,不妨就在徒儿府内小住,平日里空空荡荡,住处甚多,恰好再同先生论论棋道,许久不
曾试手,都快忘却了这一道上的本事。」
周先生比起自家这三位徒弟,吃相最差,连事先说好在外留些面子的夫人,都是有些看不过眼去,见周可法将豆花吃到胡须上,不动声色回手摁到周先生腰间,只消拽起些许边角皮肉提起些,而后使两指一扭,晃上两晃,就足够使常人疼得五内颤抖,止不住讨饶,只是当着三位徒儿的面,周可法只得是吃力挤出一丝笑意,收拾好胡须,唤荀公子出门一叙。
「二品官,与一座同正一品规模相差无几的府邸,为师都有些艳羡,短短几年入二品官,说不上是古来未有,历数大齐到现如今,也不会超过五指之数,我家徒儿,果真是出息了。」
不知是嫌豆花铺面人多口杂,欲换个僻静地方说话,还是当真有些担忧,时隔多年再返皇城,会不会替自家徒儿招引来什么不应当有的目光,周先生刻意避过大多过路人,只找寻条荒废幽深的小巷,随意挑选了处石阶,垫上布帕坐下,也递给荀元拓一枚,还不忘叮嘱两句,「这可是你师娘出门前挑灯缝的,布料上好,仔细着些用,前两日为师这身新衣裳蹭了些油渍,险些叫你师娘掐下两块肉去。」
荀公子接着过那枚周先生口中,挑灯缝制的上号布帕,上头针脚杂乱,间隔时宽时窄,有点惨不忍睹的端倪,再瞧瞧自家师父这身新蓝布棉袍,针脚同样是怪
异杂乱,半晌都没吱声。
八成连周先生这一手针线活,与出门在外自行动手解决衣食的本领,都是被这般逼出来的。
「住处一事,自是有去处可住,现如今你小子可是二品官阶的上齐重臣,做事自然不得如此欠考量,莫要忘却上回你师父从上齐离去,是出于何故,好容易这些年月随荀文曲那老混球,洗得差不多干干净净,再沾染上,可是要添无数麻烦。」
周先生坐定石阶处单腿翘起,神情悠然,显然是此番进京,心境又有不同,虽是身在檐下,抬头向上看那一线天时候,总是要稍稍眯起眼来。
就这么一处区区小巷。师徒之间将近几载以来种种事,皆是一桩桩一件件讲来,周可法身在齐梁学宫当中,谈不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消息自然是不比如今的荀公子灵通,单就大元一地内乱事,经由暗子与荀文曲剖析过后,荀公子自然是心知肚明,将此事说来同自家先生听时,也是难免夹杂些自身见地,反而要比身在皇城其中更为坦率。
成王败寇暂且按下不表,如只论那位少赫罕种种举措,着实是位雄主,不过在荀公子看来,论用兵道奇正相生,方才可称将才帅才,而这位少赫罕所行种种,步步皆是涉险,如只知晓一味用奇,便可说是此人做事擅决断,尤喜一蹴而就,凭一招棋定胜负,走投无路时,乃是挽天倾扶大厦的雄主,但如
若治国仍只擅奇,而不擅平和,大元未必就要比现如今的境况强出许多。
内忧外患之下,必要显现出强横一面,而倘如是内乱尽解,最为妥当的举措,实则是藏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西有紫昊始终觊觎,更素有争端,再者因洙桑道一事结下梁子,占去其商贾一道最为眼热的银钱往来,南有东诸岛隔海相望,弹丸之地,夙兴夜寐成日巴望着占据夏松大元这等平原地,隐忍藏锋数十年,大抵总是有朝一日欲掀祸事,倘如是一味不知收敛,未必就没有战事比肩继踵而来。
上齐则与大元全然不同,虽说文强无武弱,积弊已久,经大元风满楼搅动,不得不将扶武抑文一事推到风口浪尖处,起码眼下圣人意志,已是将其点明,可但凡有操之过急,或是猛药服下,必定要使得上齐动摇,如欲稳妥,未必大刀阔斧,或许更应当软硬兼施,文火炖煮,才最是贴合上齐境况。
「话讲得没错,不过为师还是要点明两句,」周先生从始至终都相当安静,听自家徒儿讲来,直到荀公子收尾时,才微微点头赞许,「照你所言,实则大元这位新主,算计得并无过多错漏,他强我弱时节,需事事缓和下来,明知不能胜却偏要硬接,不智之举,可要当我压过敌手时节,便竭力要快些,毕竟不只单单有早日收复全境,整顿黎民安抚苍生的考量,更是为
快一步将这等祸端铲除,好尽快赶在山雨前,替自己夯厚一份家业。立于不败。」
「上齐文强武弱,根深蒂固,倘如是动得太快,朝堂动摇,国本动摇,必不是什么好苗头,疾症在骨里,倘如是直白添一剂猛药,没准病人登时气绝身亡,可若是一味讲究温补,此消彼长,药力不足清理病患处,那此事就推行不得,何况但凡是有些见地之人,已然能够窥见到往后烽烟遍地,固然要放缓些,但快慢一事,本来不就是由你等把持?」
「高明庖厨擅控文火,医道圣手,知晓药力分寸,譬如一叶扁舟从十万山行至纳安,你要做的既不是撑浆点桩,使这扁舟离岸,也不是确保这扁舟靠岸,而是持桨划船,舟行快慢缓急,是顺流而下,或是逆流缓进,其中避让礁石暗流,火候才是关键。」
一席话恰好点在荀元拓最为狐疑处,可偏偏这次,周可法并没有多说,而是在最为至关紧要的点上,稍稍戳了一指。
「时隔多年过后,再掉过头来,你小子就会觉得眼前这事,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天色尚好,深冬时晚照斜阳,最容易惹人生出怜惜,狭窄巷子其中两户人家,飞檐隐生辉光,五色釉瓦衔头继尾,在冬阳播撒不遗余力里,缠镀上一重烫金底色,如此这般一遮,天地略无踪,更莫要说近在咫尺的皇城内院,不过仅能见这么一线天外,层层叠
叠,由暗色转为烫金般不那么炙热的冬时天穹。恰似笔墨勾描,泾渭分明,而又在极短暂的时节随流云变换,继破晓过后,再度归复到寻常天色,三点两抹奇异的明暗色泽,留为余韵。
「这片天地下,做事最容易的,需向上看,谁人在高处,谁人有时就可说了算,即使是世人往往加以所谓法度,所谓道义种种牵制,但若是跳出圈外,不曾立在局内,就要晓得冷眼旁观时,看得更为明朗清楚,上位之人下定心思做这件事,当然不会有多难,尤其此地是继大齐国运的一方皇城,圣人握持的权柄,远比大元等诸地更为牢固。若是连这等白得的功业都抓不住
,回头出去可别说是我徒儿,忒丢人,让为师这张老脸往哪搁。」
「之所以你觉得此事棘手,并非是畏惧此事本身,而是对于身在高位应当如何自处害愁,也难怪有此念头,寻常人都是先步入府上,再踏足内院,而你却是先登内院,而后再去往府中,由奢入简,先做了圣人器重青睐的来客,而后再步入朝堂,当然起初手足无措。」
正如周可法所言,青柴其中的荀公子,虽往日不见得贫寒,然而有这般泼天富贵压来,一时同样招架不得,只觉心头沉重,难免就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心思,如今被自家师父戳破,相当尴尬咳嗽两声,最后还是嘿嘿一笑。
「那哪能瞒得过师父法眼
,师父到底是师父,哪怕日后徒儿官居一品,还是比不得师父学富五车俊逸超群。」
「不错不错,有长进,那为师可就接下这一记马屁了。」
许久不曾见过的师徒二人相视大笑,眼中皆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直至在豆花铺面里头的师娘久等两人不归,在巷子口外高声喊了声周可法,穿着身相当别扭衣衫的先生,才相当狼狈地连忙起身,缩头快步,携荀公子走出巷子,讪讪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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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青紫朱红
多年前,常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底旧长袍的先生,携自家时常一脸老气横秋的山大弟子,从小小一座青柴里踏遍整座大齐,而远在那时节,素来机敏聪慧的小公子,老觉得自家这送上门的便宜师父,大概是能算尽天机,就如是生来晓得万事万物该如何运行,如同行棋落子一般,坐一望三,乃至于有时起手就能窥见终局。
哪怕是这些年月里头时常有包括荀文曲在内的一众官员都曾说过周可法的不是,但从来没听人说过,诸如周可法才疏学浅这类坏话,毕竟谁人遇上这位荒废过十年的先生,都万不敢咬硬说自己的本事能压其一头。
大可将人世间的种种不是或是坏话压到这位的肩头,是因当今圣人不曾当真接纳其步入朝堂,因此畅所欲言,扣帽子戳脊梁,可仅仅有这一项才疏学浅无人敢言,毕竟这位是与荀文曲能斗个平分秋色的大才,怎么都不好开口。
而不出三日,仍如从前那般不曾在家中好生安顿,只是草草见过娘亲问安,其余大多时辰都身在皇宫当中伏案,沉思落笔的荀公子,便晓得自家先生所言的此事容易,究竟藏蕴有几重深意,竟当真是如其所料的那般,如是圣人推波助澜,万事皆易。
连同崔顺近来三日,都是顾不得去往京城当中儿女齐全的府内,好生享一番欢愉惬意,就被荀元拓这位像水鬼似的混人一并扯
来皇宫其中,憋起满腹牢骚,正要对分明不怀好意的荀公子发上一发,才发觉这位从来不端着官架子的小公子,眼下在这朝堂里头,并不需对除一品大员之外的一朝文武谦恭低眉。
无论是身在边关军营其中,出身军中,而又趁醉意的崔胖子做过多少出格举动,还有过两次提着不胜酒力的荀公子硬灌烈酒,过后将其甩到天寒地冻的营盘外头,这位看似文弱的荀家公子,朝堂里头实打实递来二品官阶的荀元拓,都不曾当真动怒,使得身在上齐皇城里谨小慎微,拿捏有度的崔顺都有点飘然,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依稀记当年豪气。
然而私下里头的交情,倘如是放到皇宫其中明面之上,就自然是不如寻常。
于是先前总是相当熟络亲近的崔顺,倘如身在府内尚有三分怨恼,自踏入皇宫一步起,就是将那张面皮绷起,冷得犹如上齐迟暮深冬里的老冰,甚至在面圣过后,与荀元拓同留于御书房内共同操持上齐武臣改制章程时,两人都只不过公事公办,不曾有半点多余往来,分寸拿捏得极好,明面上头热络,然生疏客套,近乎是摆在面上。
而此事落在与这两人一并处理武官边关改制的荀文曲,只会在偶然之间圣人离座时,眼底有一抹赞赏意味,该说是荀家代代有人出,更要打心眼里说,这位武官出身的崔顺,当得起重用。
荀公子同样
觉察出眼下这座素雅华贵兼有的御书房其中,虽说是三人同心理顺要事,但实则分明暖意极足的书房其中,有这么三道泾渭分明的寒凉气,生生使这三人隔开,分明是看似同进同退,又藏匿了些独揽功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诡异云波,竟胜过雕梁画栋金丝古木所制窗棂外,不见半点式微的浩荡北风。
诸如事事错杂,皆需下官四方奔走的章程或是朝堂政事,往往高居上位者并无需过于劳心,单一座上齐皇城里头,就不晓得有多少细枝末节事被人为撇到微末小吏手中,而太平年月其中一载下来,上齐所推行新务,一巴掌五枚指头都数得过来,除却荀文曲手头要纳百官上疏,从而显得十足劳累外,更多朝堂文臣,实则并无多少好忧心之事。
上齐终归算是承大齐祖业,文风盛行而世家林立,一门三代皆步朝乃是见惯的场面,而连年添增官位,已是使得事疏官冗,荀元拓步入朝堂前,就听过丑狈大员孙福禄讲说过,当今上齐文臣冗杂,已成尾大不掉难以调用之
势,圣人三番五次有心压制此势,却是被荀文曲强行止住此念,因此虽是软刀割肉,温火烹油,渐渐收缩朝堂文官冗余,武臣无人可用的境况,可惜现如今看下来,仍算在杯水车薪。
同朝为官,孙福禄不见得对于荀文曲事事皆信服,二人不晓得私下朝堂拌过多少趟口舌,然此
事连孙福禄当初都只是缩缩头,道了声荀文曲做的没啥错漏。
于是这么两三日下来,连崔顺这等壮实人都是有些扛不住这般劳苦,只得是趴到桌案处稍稍小歇,全然再不曾有其他心思,宫中精细膳食粥汤,同样难以免除辛劳。
反观荀公子当初曾在荀文曲府内批过文书,自不是崔顺可比,一老一少行有余力,用罢晚间粥膳过后,尚有心思信步走出门去,身在宫中漫步闲扯。而自从上齐圣人登阶掌政,从不曾有除荀文曲外的第二人,能在皇宫禁地信马由缰,不加拘束,荀元拓是头一位。
「到底是年轻喏,老夫在你这般年岁,也这般年轻。」分明是荀文曲对于近来朝堂变动自觉欣慰,难得嘴上同荀公子开个玩笑,讲句俏皮话,并未遮掩住此时欣喜,哪怕是那张老脸替上齐撑过多年风霜,难辨当年指点江山时俊秀旧容,倒也难得舒缓下来,从而更显老迈。
古语言称,人活不过一口气,荀元拓忽然觉得有点佩服这老头,历灾年大乱又无内气傍身,时常能因风寒一病不起的当今人间,到荀文曲这般年岁尚能与少年人比试一番精气神的,当真凤毛麟角,这口气果真比寻常人浑厚,甚至不得不承认,壮如山岳推星。当然若非是与自家师父道不同,照荀文曲近来所行之事,落在荀元拓眼里,当得起半位师父。起码如何说来,都比自己那只
晓得游山玩水,却浑身裹满尘世气的父亲强出不少。
但荀公子向来将周先生嘱咐记得牢固,只淡淡接了一句,「花有重开,人无少年,有些事不得不道一句,人年岁越长,愈沉浸于自身所行过的老路,并引此为圭臬明珠,要么便当成人世间的至理,反倒未必追得上物换星移人世变迁。」只是见荀文曲鼻翼掀动,有两道浅淡白气冲出,就晓得又是收其轻看。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御园处有活水隐约流动,没遭坚冰裹携的水池处,荀文曲才大抵觉得有一线劳累,缓缓坐到回廊处歇息,压根不顾端着气度,甚至将两脚都吃力掰起,盘膝而坐,借漫天小雪浮光,朝水池当中凝望,既没开口,也未曾像先前那般同荀公子争执,只不过披着身极素的土黄长袍,安安静静向池内张望。
非要说衣食此道,荀文曲可是比周可法还要不讲究,后者但凡身边有三五枚铜钱,都打算吃顿好些的,丝毫不在意吃罢这顿过后,下顿的着落何在。荀文曲则过得更为简朴些,当初府上清粥小菜见不得甚荤腥,好悬给荀公子饿得头晕眼花,唯独衣衫上,周先生与荀文曲极为相似,皆独喜素衣,既不纹花绣雀,也少有甚花色转变,常年如此。
借上齐文风盛行而看,穷尽奢靡一风不应传遍南北,古时精于文墨书生不见得有甚银钱,终归寒门居多而高门渐稀,穷
到怀中两枚铜钱叮当响动,哪还有余钱做身上好衣衫,能勉强算在市井穿行而不至于褴褛到惹人侧目,都已算不上凄惨。然近十余年来,纳安皇城其中确无几人钟意素色,大行奢靡风,究竟为何有这等境况,则无人敢言。
「这池水从皇城竣后,我便时常来瞧,宫中华贵,是为养龙气,有此方可使其中久居之人只顾蝇头小利,而气度自成,虽说是心疼库府银钱,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良久过后荀文曲才歇足,重新将目光投到身旁的小公子脸上,忽然笑意温和,皱叠起那张老脸,「皇宫还是皇宫,里头名贵的物件,怕是外头纵有金山银山都没地儿买去,单独就说这池中的锦鲤,老夫仍是记
忆犹新,当年乃是自极北苦寒地,兴许是北烟大泽里掏出的名贵锦鲤,或许人世间独此一份,夏时通体似火,秋冬时节又转为青紫,当真是神异万千,说起来比死心眼的人还要强些。」
本就见不得多高明的隐喻,落在现如今经庙堂洗濯过的荀公子耳中,跟直截了当提醒本就相差无几,倒是乐得借机好生刺刺这位老人家,皮笑肉不笑点头称是,但怎么听话里都有那么点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那是自然,树挪则死,人挪则活,倘如不替自己争点什么,这官做与不做,似也没差别,只是晚辈有点遗憾,来皇城纳安前,双耳就差点磨出几道重重
叠叠的老茧,说是当朝这位荀相如何如何,扶龙登阶,只手遮天,可惜是晚生许多年,等真正凭双脚衡量皇城宽窄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头垂老的青紫锦鲤,全然没有传闻中那般气派,固步自封,沉浸于多年来的旧功业处不得自拔。」
宫中内外,能像荀元拓这般对荀文曲说话的,恐怕是从来不曾有过。显然这趟外出皇城去往边关一趟,荀公子锋芒更盛,全然不愿再过多收敛,起码当着眼前这老臣的面,并不觉气势矮上太多。
而同样荀文曲要真和荀公子计较,那自然不会身居高位多年,山河流转八方来风而岿然不动。
老头的城府之深,罕有失态的时节,甚至连当初荀元拓费尽心机嫁祸当街刺杀一事,这老头也不过是稍稍动怒,压根未将此事放在台面上讲。荀元拓靠山究竟是谁,荀文曲哪里能不晓得,但当真身居高位如此年月,对上荀公子这等一时得宠的新人,根基实在是太过稳固,何况即使是当朝圣人厌烦了这位只求事理,不求人情的老臣,又岂能因此事寒了朝堂文臣的心思,对上这么位身在上齐呼风唤雨的文曲公,如今的荀元拓,远还太稚嫩了些。
「今日之事,不妨猜猜我为何一字未吐?」
老头根本没因为荀元拓这等刻意顶撞冒犯的三言两语而挂在心上,而是有手边掰断了一枚滴水凝成的巴掌长短冰挂,敲头去尾,只余
下中间一截送到嘴边,啃去些许,登时觉得口中沁凉,神色却是更为舒缓。
御书房中三日皆是几人各自伏案,而唯独今日圣人走动最频,亲自携领两位鼻头冻得紫红的中官内臣,宣过两份文书。
头一道文书,是腾出皇城内两块寸土寸金的宝地,新修武庙,使古往今来上齐乃至大齐统兵有方,甚至于可说天下闻名的悍将武帅尽数汇入武庙其中,新塑金身,更将数卷阵图悉数雕镂于武庙以内四周,耗去金银人力,仅是粗略算计下来,便是个十足吓人的数目。其二则是拟旨令把守各路关隘处的兵马不时入纳安,尤其精熟统兵道,或是自认骁勇者,每逢年四月可赶赴皇城比斗,于距老鱼湖不远一处校场内比过身手骑射,或是推演军阵,意在除却寒门之外,再添个考校武夫的门路。
正是此两道文书逐个宣读过后,荀元拓才又觉得自家师父果然算计得丝毫不差,自己虽说也大抵估计到当今圣人意在开疆拓土,而大元内乱推波助澜,无疑是使圣人终于拿定主意,但并未曾想过这位力推文风,极擅安民的圣人,头一步就走得如此刚猛。
但三人五体投地接旨时节,荀公子仍是留过一线心眼,侧目见武人出身的崔顺虽是稳稳跪倒,面皮却是微颤,两眼其中的狂喜之意险些都压制不住,而向来有想方设法替圣人添堵做法的文曲公,这次却是不
曾补充一言,倒是令圣人都略微狐疑错愕。
「我要是你,断然不会寻思这么久,」老头似乎是有些不满荀公子蹙眉思索,将剩下半截冰挂扔到水池中,将双手揣起,老大的不乐意,「周可法怎么教的徒弟,怕不是生生将老夫说成什么无恶不作,动摇国本蚕食庙堂的蛀虫了,才遭你这后生这
般瞧不起。」
「老夫是上齐人,可说是比这水池里的锦鲤更认家,再者有的鱼儿,总是乐意找些缝隙,归于东海,因此事先就开枝散叶,指望着能凭些相熟的小辈圆了这桩大愿。有的则是只估计眼前这一亩三分地,每日到底有多少鱼食饵料可吃,最终吃得膘肥体壮,不晓得何时就翻起肚皮,同样也不缺有一身蓝的鱼儿死命摇头摆尾,实指望有朝一日,那些位赏鱼之人觉察出自己不同,开碑刻画,没准还要立下些传记,令后世前来此池的鱼儿好生端详仰慕,那便是善哉善哉。」
「万世名,眼前尘,子孙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这么小小一座天下一隅的庙堂里头,尽态极妍,繁茂疯长,足够能晃瞎人双目。」
「但回过头来,老夫既不曾讨要万世名,也从不在意眼前繁华俗世图景,更未曾结党营私或替后人讨得什么荫蔽,因此多年来人世如洪流,虽三番五次有那等触圣人霉头的举动,仍是岿然不动,老头子我无欲无求,做事还算得上不错,
又有什么道理被轻而易举扳倒呢?」
荀元拓皱眉,但无论如何不乐意信过眼前这位叱咤上齐朝堂甲子年的老臣,一时都找不出什么驳斥的说法。
毕竟从周先生嘴里,骂得最多的也只是这老头子冥顽不灵,只晓得循规蹈矩,却无远见,不论骂得多难听,吹胡子瞪眼跳脚谩骂,都不曾听周先生讲起过,荀文曲为官德不配位,或是什么私心误国。
「一身火红,一身青紫,但凡这一池的鱼在这里,能供人观赏而不曾出甚差错,不都是极好的?」
荀文曲并没打算让荀元拓跟上前来,而是自行起身快步离去,只是走出十几步时,扭头深深看了若有所思的小公子一眼,不再卖关子,而是把没说完的补全。
「但不妨扪心自问,有些人所做,在百姓世人评判当中,果真是极好的么?」
「圣人今日所设八锦吏,无疑是触碰了文臣乃至大多世家那道若有若无的底线,但老夫并不会阻拦,毕竟是有利上齐江山社稷,何来唱反调的道理,但要怎么用,要如何不温不火蹬鼻子上脸,可就是你们的事,老夫既不添多少助力,更不添多少堵,毕竟算算年限,也该过几天安生日子,回头让你府上那两位丫鬟去老夫府上,做点吃食。」
这场小雪渐渐起势,变为上齐这整一年中最大的急雪。
古语有言在先,瑞雪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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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雪夜巨石拍旧都
夜色更深时候,一身疲倦地荀元拓缓缓走出御书房,打算借这场愈演愈烈其势愈壮的飞雪,使发烫的前额好生冷一冷时,总算是见到几个时辰前由圣人携领至此的八锦吏。
六位瞧来神情很是自然的灰衣人顺次排开,恭恭敬敬朝双眼模糊的荀公子行礼。
这六位的底细,早已在数年前就被当朝圣人遣人探查的一清二楚,大多乃是寒门中人,甚至有几人连寒门都算不上,世居上齐,纵是向家谱之上翻过三五代去,仍是凭各类行当艰难谋生的白身,而至于何处得来的学文,却也不是荀公子能知晓的。
统共有池鹤忽雀渡江马,走稚壶牛铃蛇六位,至于另外两位不曾到场的八锦吏,则是被圣人轻飘飘略过,未曾过多提及,只言称此二人身在宫外走动时日最长,不论学识还是暗访的本事,都高过其余六人,眼下倒是不便同崔顺荀元拓相见,就连平日里不加半点隐瞒的文曲公,圣人都明言不打算将这两人底细对其透露过多。
而至于这八锦吏的官位,却是连朝堂都也登不得,只是接下区区八品之中行在最末的品阶,虽连入朝面圣都是奢望,但手中所握持的实权,却是足能冠绝朝堂。不只是文官司职遭这八人分去相当重的一重,更是手头握持法度,但凡经明察暗访有作女干犯科,营私结党者,可先行押往牢狱,而后再予定罪。
连荀公子这等绷得住面皮的脾气,都险些破功,大抵已是能揣测出往后的些许景象,早已在朝堂之上各个恃宠而骄,近来几载尤为有恃无恐,打压武臣,使得上齐朝堂上尽是家臣天下,恨不得连私宅其中的家仆都安置入官衙其中,做位横行跋扈的衙役,倘若是这八锦吏经明日朝会过后,皇城其中根系遍布且暗自通气连枝的文臣,又应当是如何一番人人自危的可笑场面。
「见过荀公子,近来无论是朝堂内外,还是皇城其中,都将荀公子挂在嘴边,平民百姓或许未曾晓得朝堂又有什么新事推行,但却一定晓得当年那位老鱼湖飞花六百的天纵之才,终于坐稳了二品官位。」为首那人不曾开口,反而是稍靠后些的一位短矮身姿的年轻人迈步上前,同荀元拓行礼开口,「我等皆是庸才,难登大雅之堂,学问既自愧不如,家世更是拍马不及,果真是年少有为。」
「在下壶牛,见过公子。」
但出门时节稍稍有些头晕目眩,而显得面色冰冷的荀公子,却忽然间面色和煦,连忙上前两步搀住壶牛双手,甚至可说是面皮有些谄媚笑道,「见过兄台,兄台名号同样是如雷贯耳,想必当年飞花令时,同样是深受圣人重看,既是现如今来同朝为官,往后倘如是有些怠慢之处,还望兄台海涵。」
这等突如其来变故,被后脚出门的崔顺看在眼里,饶有兴致靠到御书房门前,两眼盯着场中相当突兀的两人,嘴角微掀。连八锦吏之中剩余的五人,是不约而同流露出些疑惑神情,皆是眉头深蹙,只有为首一人神色了然,望向荀公子时的神情,同样略微带有了些玩味,不过不曾有半点轻视。
荀公子就这般言语热络地搀扶身形矮小的壶牛,将其半搀半推,一路行至御书房门前,壶牛虽是竭力挣动,却不晓得眼前这位比自己尚要年少两岁的小公子,哪里来的千钧力道,近乎是挟持着自己向御书房内走去,动用十二分力道挣动,依然被荀元拓双手死死钳住,丝毫不能停住身形。直到御书房门前半步时,一脸温和笑意的小公子才缓缓停住脚步,双手一松,朝满脸惊怒地壶牛微微一笑。
「一时盛情忘却了规矩,兄台切莫见怪。」
随后就在五位锦吏与壶牛眼光注视之中,大摇大摆踏入御书房前,只是在临近迈步走入御书房时,荀元拓不经意间抖了抖外袍处的雪花,同看了半天热闹的崔顺点点头,从容入门,只留下仍旧满脸怒容的壶牛仍旧立在原地。
「六百飞花,是因无人能再上前迫使其出对,三百飞花,是因你壶牛就只能对上三百道飞花令,孰高孰低,一眼分明,何必要去触霉头。」
为首那位灰衣肩头绣鹤首的男子走上前来,朝仍处在惊怒之中的壶牛摇头一叹,「倘如是你不服这位后来者,不妨随他入御书房一试,圣人设的规矩绕过了人家,却仍旧横亘在你壶牛的眼前,固然是我等几人中你与铃蛇最擅捉影拿案这笔买卖,有些锋芒外表理所应当,可对上这位爷,算你眼光极差也不为过。」
「当真要想同其平起平坐,就拿出些本事来。」
八锦吏虽是独开上齐先河,然归根到底,八锦这等看似盛誉的名头,还要无可奈何收笔在吏字之上,虽其超然于朝堂,然依旧无法绕过皇宫林立规矩,单就是像荀元拓这般轻描淡写出入御书房的圣人特许,凭现如今的壶牛,断然无法贸然跟入御书房内。
荀元拓是依令入御书房,而轮到壶牛,则是硬闯御书房,万一定下罪名,轻则是冒犯皇宫以内的规矩,重则是有意刺王杀圣。
也正是因此,外出皇城一趟,曾去往边关营盘走上一遭的荀元拓,即使是大可以佯装不曾在意壶牛不忿与话中夹枪带棒,却仍旧是流露出一线少年锐气来,并非有意收敛锋芒,而是挑选了这么个瞧来和风细雨的手段,将不屑两字写在御书房门前,压得旁人再不能开口,强硬得连崔顺都顿感有趣。
不消圣人携来的那两位中官明言,早在荀公子初进纳安时,周先生就捧着碗烹调极好的精肉,边吃得香甜,边含糊不清提起过,老鱼湖飞花令一举,历年皆有,算是天下少有的不论出身只凭才学比试,得圣人垂青者,自是寻常麻雀飞上枝头,但并不是人人皆有这般好运,单是对出上百飞花,到头却并未曾予以任用的,这些年来就有近十人,倘如是猜测得不错,大抵这八锦吏便是圣人因避嫌未曾任用的寒门或是布衣文人,拼凑而成。
崔顺自是不晓得这电光石火间,这位荀公子的神情为何突然由方才和煦变为眉头紧锁,凑上前来拍了拍后者左肩,压低声道,「我方才看过,圣人可怜咱,命人送上来两坛好酒,怎么样,信不过我崔某人办事的手段,如何也得信过我崔某人的灵光鼻子,这可是御酒,怕是此生也就饮这么两回,那老头不擅饮,你我过两招?」
皇城中的飞雪,其势如燎原火,纳安皇城固然因那眼暖泉,大抵是天下北境最不觉酷寒之地,可眼见夜入深沉,御书房内数枚火盆,如是被寒凉大雪抽空了底气,衰弱得连时常飘摇出的火星都难以长久。
黑夜寒雪,好像一块苔纹遍布巨石,狠狠压到这座传世不知多少年岁的大齐旧都胸前,所以整一座皇城都摇晃呜咽起来。
直到良久过后,荀元拓才扭过头来,朝崔顺勉强一笑,随后点头坐下,只是那张儒雅清秀面庞上头,竟无一丝血色。崔顺一惊上前搀扶时,却还是被荀元拓摇头婉拒,吃力抱起一坛御酒搁在桌案处,请其落座。
「方才想到些不太好的事,霎时失态,崔兄莫怪。」
三言两语,自是瞒不过崔顺这等精明人,荀元拓只得是无奈,随手将茶汤泼到一旁,使竹舀舀了满满一茶盏酒,这才不在逃避崔顺两眼,坦然对视。
「今日之事,换成皇城其中一位官阶足够参朝会的官员,会不会如我一般锋芒毕露?」
崔顺不假思索摇头。
「而今日之事,是否有大员会如那位壶牛一般,当面显露出半点气恼不忿?」
崔顺失笑,仍是摇头,「换成是我崔顺,都断然不会有这般举动。」
但无需荀元拓再多言,崔顺的眉头也登时锁紧。
皇城繁华,养贵气龙气三十年,方才能养出位不为眼前利动摇
,目光尽可放得极远的天子,流水冲堤昼夜无歇,百年方可使其溃散。单论学问韬略,荀元拓未必不如皇城其中这些位早已被其位束缚捧毁的当朝文臣,更不见得推行朝堂新务时有甚犹豫不决,甚至八锦吏都可算是在荀元拓之前,才华横溢学识纵贯古今的上齐俊彦,何况家世干净清白,又身在宫中耳濡目染,已然能称得上是压制文臣数目冗杂,滥用权柄的上上选。
但目下经荀元拓这么简短的两句提点过后,崔顺同样也觉察出其中的不妥,便是不论城府或是养气功夫,都需以高位或是时日好生打磨,倘如说是荀公子此举,乃是借势敲打八锦吏一番,使其心头始终压着一位实打实的当朝二品大员阴霾,而壶牛方才那番言语,当真是有些过火,足能窥见修为远不如朝堂里头弄权敛众的文臣。
文曲公年事已高,眼见夜色更深,已是被中官安置去往别地暂歇,荀公子浅饮过一口御酒,就将目光望向不远处荀文曲的那处桌案,忽然之间眼底就涌出些自嘲来。
「行于上齐天下时,总觉得师父他老人家定然要比这位荀文曲高明,只可惜造化弄人,不得重用,往后心智愈定,学问愈深,衍有志得意满,我虽年少,未必十年之后仍逊色于此人一头,有春风得意马蹄轻,恨不能一日赏尽纳安花,云里雾里,却没成想遮了自己的眼。文曲公先前所言,无一不是一语中的,看来也是猜到八锦吏自有其不足之处,果真同属棋道大才,行一望三,不得不佩服。」
崔顺咽下一口酒,虽明知此乃是人间少有的醇醪甘霖,却也觉滋味当即有些寡淡,随即就要再度问询荀元拓有何良策,却也被小公子抬手止住。
「说得再直白些,其实今日事未必有多少轻重,圣人所欲,无非是一柄令文臣世家节节退让的利剑,而这柄剑的剑柄,倘若始终牢牢被天子握持,那便是所向无前,毕竟从起初就没打算令八锦吏变为如今朝堂上头的老狐狸,养剑自需养其锋锐,方可披荆斩棘。」话不停,而酒水也饮得比平日里多些,荀元拓近乎是杯盏不停,连番饮过数盏酒水,继续不温不火道来,「想来我今夜这番举动,倘如是跳出圈外去端详,同样是一件好事,既不曾过于折去这几人的锋芒,又不轻不重敲打了一番,归根到底无非是告知了他们一句话,圣人握剑,是天子器,而要是圣人不允,这柄剑也不过是凡物而已,并非是八锦吏可无视朝堂其中的大多规矩,而是圣人首肯,才有今日。」
「此事纵然不是我做,往后也会有人做,只是感慨人世间的才气二字,还是过于狭隘,少年老成,生来城府过人,又何尝不是天赐的高绝才能。」
弯弯绕绕之中,又变为合情合理,当然这番话说罢,免无可免要挨崔顺两拳,但荀元拓笑得却是相当释然,不过与先前军营之中,趁醉恣笑开怀无拘,又略微有那么些不同。
直到崔顺也觉不胜酒力,先行前去歇息过后,荀公子才是晃晃脑袋,单指摁住眉心,转瞬间蒸腾出些许白气过后,神情才又归复到方才那般苍白,借所剩无几的寥寥醉意,好生搓了搓面颊,再睁眼时,炭火将熄,唯剩一角,与灯火,与窗棂外的雪光,迷迷蒙蒙透入眼帘,于是借醉意指点这三道如豆光亮。
指点窗棂之外雪光时,言称不过是借灯火长明,神气个屁。
指点炭火微光时,连连摇头称道可惜。
先前那番自圆其说,骗得过崔顺,又如何骗得过自己,又如何骗得过呜咽风声,尤其这风声像极了千载万载之下,上齐乃至正片人间万民的恸哭乞求。
天要下雨落霜,人要吃饭歇息,这就是人间的理。
奈何总是有人拎不清,或是假装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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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齐之黄从,我之私囊
荀元拓自困于上齐深宫其中时,却不知在这夜的稍晚时,不到拂晓事景前,位于上齐东南角黄从郡内,一处四面漏风的小客栈里,也有人同自己一样彻夜未眠。
黄从郡此地富庶,尚要追溯到云仲于人间行走之前十余年间,那时节黄从郡里头有这么三样事物,名震上齐,饶是没那等福分亲眼前来见过黄从郡景致的穷苦人家,提及此地,难免也要酸溜溜道上几句达官显贵的后院,岂是你我穷苦刁民所能朝思暮想的,还是趁早撤了这番闲念头,好生打算打算来年要凭甚维持温饱。
三样分别是绣工,女子,金碧辉煌。
单单是锦织一项,上齐足有九成朝上的锦织,便是来自于这座地处偏远,本该名声不显的黄从郡,其一是这地界的女子大多心灵手巧,凡是入绣女这般行当的,大多是要有那么些天赋异禀,自然舍得花苦工的仍能耗费许多年月,在这行当其中站住脚,可终究是差强人意,二来则因为此地蚕丝质地柔韧通透,更因泉溪清冽,相比其他地界更是适宜浣洗,因此但凡锦织,大多是出自于黄从郡。就连那位传闻其中与当今圣人有千丝万缕干系的那位青平君,身上那件纹凰锦织,都是出自黄从郡。
女子则是更不必说,古早年间有言在先,言称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而不晓得是因黄从郡秀丽,而又不乏清澈溪流,更是因地界风水
主阴,女娃大多模样奇佳,即使是男儿郎,一瞥之下竟也有两分女相,倒不见得与阴柔相干,总归是五官出奇秀丽。
如此一来,但凡有那等动了找寻妾室或是侍女心思的高门显贵,或是腰缠万贯商贾,大多都是离不得黄从郡此地,而或许是因上齐男子大多追逐最是兴盛昌隆的文风,惧内一事倒也算不得罕见,更是有那等守父母命媒妁言,不得不同其余高门结亲的官员显贵,本就有这份贼心,倒是不敢将纳妾或是寻欢作乐摆在正妻眼前的,干脆就找寻个因务外出的借口,在黄从郡内安置下一份宅邸,同挑上眼的女子寻欢,怎么都能过几日潇洒快活似神仙的日子。
甚至于市坊之间传闻,凡是尚未垂垂老矣之人,行至黄从郡得一处宅邸,金屋藏娇,纵是给个皇位也换不得。
于是黄从郡原本远算不得值钱的屋舍田地,仅是短短十余年间就变为寸土寸金,似那等秀水青山门前溪流绕的好地界,竟近乎能与皇城纳安齐头并进,此举倒是使得些许并无甚田产的黄从郡内之人,直到垂垂老矣都未曾有甚长久的容身之地,对于朝堂里头那等手握重金的大员或是油水相当丰厚,位居地方的小官,或是与世家做买卖的那等高门与商贾,则是全然不曾在意这点微末银钱,只消随手即可置办个顶好的府邸,金屋藏娇,即使称居于其中的女子为笼中
雀,也照旧是有无数人心艳羡。
可云仲彻夜未眠并不是因此,而是想到些此等景象之外的事。
在这处四面漏风,寒风随点点雪花漂入屋舍的破旧小客店内,辛苦赶路终是赶在小年夜前行至上齐境内的云仲,今夜毫无半点睡意,也少有的无心行气,而是靠着吱呀响动连成片的窗棂,向外端详着这座素来有美人绣女出黄从之说的黄从郡,眉眼蹙起。
早年间随师兄柳倾出外,下山去往颐章西郡首府的时节,还曾遇到位替其长姐伸冤的姑娘,当年似也是前来过黄从郡,做了位绣女,且不言说绣工如何,起码听其言语中的意思,这黄从郡不单单是富庶,更是因出女子与锦织,使得无数人家乐意凭绣工养活自己的姑娘趋之若鹜,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或许放在多年前还未曾迈步走出那座小镇,连青柴都未曾去过几趟的幼时云仲而言,如何都要问上一句,人间为何如此不公,既有寸土寸金铸高台的地界,也有因一餐饭食愁苦的无人问津地,可现如今的云仲却是
不会再有如此问,至多只是觉得胸口略微有些添堵。
步映清在天公台那场死战其中也算是伤及根底,又近乎马不停蹄向上齐狂奔,风餐露宿,眼下难得找寻到个住处,早已是歇息下来,也好算在是养精蓄锐,应付往后行程。终归是一行三人之中境界最为薄弱,即使是云仲再度
将境界败了个精光,可起码表象瞧来并不如其狼狈,可并不意味着步映清疲累,道童李福顺就能有几日安稳。
还未等道童蹦蹦跳跳坐到窗棂上,云仲就嗅见一丝烈酒滋味,当然晓得这位历来不晓得省心二字如何写就的小道童,因好奇尝过两盏素酒过后,现如今已是活脱一位无酒不欢的小酒徒,当然没点好气,再想到如有一日这小子回飞来峰上,见过李抱鱼过后,自个儿怕是也得分一份罪责,登时就有些无奈。
李福顺终归是实打实的三境修为,眼下对上重归二境,故境重游的云仲,虽说是一时半会奈何不得那道玄桥剑气,可要想凭修为或是神通欺负人,云仲同样也觉棘手,虽是竭力管教劝阻,可李福顺酒品奇差,沾边便醉,偏偏不动用内气将酒劲逼出体外,活脱脱一位初入人间的魔头,甚至收不住乱用神通,险些砸烂了数处酒馆,还是云仲竭力阻拦,更与店家耗费无数口舌告罪,才勉强压住李福顺做些旁的荒唐事。
「闲来无事,唯有杜康,能解心忧。」道童不醉酒时,最是厌烦这般咬文嚼字的行当,而愈是醉酒,愈是乐于用这等风雅些的字眼,如今提着盏庆三秋,凑到云仲跟前晃了晃,「离乡多年,我可不信你半点也不惦记着这口庆三秋,说来确属好酒无疑,奈何无人伴饮,总觉不踏实。」
唯有酒水此事,云仲少有推辞
,只得是无奈瞪过一眼道童,接过其手头的葫芦,也朝自己口中灌过两口,立马觉得秋湖又是蠢蠢欲动,而后悬浮自起,修剪经络。
倘如是搁在不曾入重阳境前的云仲,秋湖神意每逢一动,当真是顿感腐骨蚀心那般痛楚,纵是有大毅力强忍这般无疑能比肩抽骨剔筋的苦头,仍是吃力得紧,而自从入重阳境后,刻意凭己身内气捶打经络四肢躯壳,竟已觉得这秋湖所携来的剧痛,正渐渐衰落下去,姑且算是意外之喜。
毕竟在当今世上,神通高过体魄,已是修行人***识,饶是弱不禁风小书生,能得宗门垂青,修成一身神通,总是要比那些位动辄耗二三十载捶打磨砺体魄的习武者,更要能打些。
「当年时节,这口庆三秋,怕不是要换我数十日的开支,一枚铜钱恨不得掰成两份使出去,寒萧冬月,衣不能保暖,食不能果腹,可现如今又有不满足。」
道童只当是自己这位便宜师兄伤春悲秋强说愁,费劲撑起眼皮,歪歪斜斜朝后者那双极中看的淡漠眉眼处瞥去,但见云仲并不似是有什么说笑之意,大感无趣,不由得掏掏耳朵,抖两抖略显宽松的道门袍袖,意兴缺缺。
「一位在人间剑道登堂入室,仅以这般浅的年岁就创下苦露玄桥两道独一份剑气的修行人,纵是吃过些苦头,也甭终日挂在嘴边,太小气了。」
窗棂破旧,隔着极旧已然
泛褐,已然初见残破毛边的窗纸,李福顺能相当轻易窥见这一方天地下的黄从郡,尽管仅是一道缝隙,并不足以断言黄从郡如今景象,可仍是在醉酒中将眉头立起。
有数道流水穿过街巷,又很快被仍未走出寒凉萧瑟深冬的冷风死死冻结,足有六七掌厚薄的牢固坚冰穿过街道,在零星未熄灯火之下映出略有些瘆人而惨白的微弱弧光,直到此深夜时节,仍有穿行街巷其中,瑟瑟发抖行人,衣衫尽显单薄,而浑身止不住打颤,唯有紧咬牙关两腮凸起,时常跺脚,才能使身子生出点零星热气。今日夜清,固然有零星雪花,然而竟能窥见漫天细微星斗光,反而
显得此地更为寥落冷清。
云仲三人落脚的这处小客栈,处在黄从郡以西,三人一路沿黄从郡顶富庶的北方行至南地,到头来连性情甚是跳脱活泛的步映清,都少有出言。
黄从郡最是贫寒的南境,几乎有九成之上皆是祖辈世代居于黄从郡的百姓,或是因出不起宅邸钱,或是因被人驱赶至此,倒是能勉强混个不至于衣不蔽体,可贫寒二字仍旧如高山大岳,压在黄从郡南境寻常百姓头上,纵是拼命挣动,仍是难以翻身。
黄从郡此处,富庶是因锦织遍地,女子娇媚身段,贫寒同样也是因此。
凡亲权者,既能使其富贵,同样能使其犹如自家牧地,生杀予夺,有人手握千倾田地屋舍,穷奢
极靡日夜无息,允穷苦人家丽人宝马香车金玉随身,同样有朝一日厌倦时节,抽身丝毫不加拖地带水,一来一去,容易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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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人世间
眉梢眼角,但凡有一线值得以欢愉二字形容,全然不至于凄苦无依,仿若冬时昏鸦,立在枝头,东奔西走,食不果腹,因而未必就能将忍饥受冻,无家可归尽数归结到生来无能,或是不曾拼命奔生计上。
任人有千百种才能尽加一身,奈何眼前寒冬腊月,并不单单是一人之力足能扭转乾坤。
黄丛郡内断然不是足有半数人游手好闲,终日无所事事,尤喜斗鹰犬散家业,方落得到眼下这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场面,反而是那等腹无点墨胸无大志者,往往生在殷实富贵人家,要么便是疏于管教的大员之后,要么便是雄踞一方,早年间同世家朝堂皆攀上些干系的高门公子,终日催五花马过街,甚至屡次三番冲撞百姓,大多也是不了了之。
起码上齐明面上头法度森然林立,于闹事策马冲撞行人至伤至死,需得要偿还不少银钱,倘如是伤人性命,需有牢狱之灾。
近八九成的黄丛郡内百姓,皆是住于南端,而饥肠辘辘者居多,即使是趁年纪正好有膀子气力,如不想远走他乡讨取个生路,而是留在黄丛郡的,哪怕将一身血肉累得消瘦去一半,仍然是免不得个家徒四壁,年关时手头并无甚散碎银钱的下场。起码当年黄丛郡忽然之间一夜名扬上齐人间过后,府邸宅院寸土寸金,经通晓此事且每每都能先行得来消息的达官显贵或是一方巨贾三番五次搬弄价钱过后,黄丛郡内即使是当年颇有家资的乡绅富家翁,同样是被这一来二去之间,忽悠光了大半银钱。
便时常听有人言,黄丛郡树大招风,惹来上齐耍钱的贼,不偷不抢不盗不劫,却是彻彻底底的不愿给人留半分活路。
也许便是旁人玩闹休憩之间的功夫,祖上家业就已然被那等庞然大物视为囊中之物,本来无甚仇怨,却恨不得敲骨吸髓,连祖宅老屋门楣都不肯留,尽数敛到自个儿囊中,美其名曰,生财有道,德配其位。而至于黄丛郡南境遍地哀嚎民不聊生,见过衣不蔽体浑身破烂的百姓,则是纷纷凭绣帕掩口,丝毫不愿遮掩厌恶。
甚至连步映清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修行的世外修行人,都曾听过黄丛郡大名,起先跟随云仲入黄丛郡时,当真是有些欢欣雀跃意味,毕竟虽说是心性城府与日俱增,也随动辄死斗,更显得知晓进退,比起生来性情跳脱,灵台不染尘迹的道童李福顺更为触类旁通,但终归是年纪尚浅,如今得知黄丛郡这般景致,一时哑然。
云仲则向来不愿同旁人直言不讳,尤其近来修为虽是落下一层台阶,但自打从重阳境内走马观花而归后,心境倒是圆满不少,悄然之间收起往日那等有意无意的垂暮气,可近来两日却偏偏带这二人自南而北,沿黄从郡自贫而富走过这么一遭,并不提点什么道理道义,任由两人亲眼见过。
到此时天公台上一战,才是凸显出其险象环生。
不单单是云仲境界倒退,道童步映清眼下同样是家徒四壁,固然是生死之间搏杀历练,对于修行大有裨益,更可夯实境界根基,然而一来是亏空内气,而来则是神魂疲惫不堪,皆需缓缓调养,毕竟摆在明面上头,当夜天公台敌手的境界手段,并不在三人之下,如不是险象环生间云仲自重阳境内归返,携念头通达之间悟出玄桥苦露这么两剑,八成天公台一战,三人未必便可全身而退。
但既然是三人皆受重创,需时日缓缓调养,却是给云仲可乘之机,晓得这小道童家底殷实,再者说老道李抱鱼许久也不见动甚肝火,自然知晓这位能称上半个师祖,神通广大的老道人,怕是对自己个儿相当放心,也就心安理得受住住这等料想中的赞许,毫无半点包袱,成天敲道童竹杠,衣食住行,皆是拿道童李福顺搪塞。
李福顺脸皮是不见得薄,毕竟是师从道门当中,名声最大而举止最为随意的李抱鱼,或许是还没将老道
早年间同吴霜坑蒙拐骗,有来有回的伎俩招数皆尽学得登堂入室,远未到足可独当一面,于是对付心性忽然之间放下的云仲,耍无赖犯浑,当真是显得有些稚嫩,当然也没有出自吴霜门下的云仲脸皮赛城墙的扎实修为,只得是悻悻挨刀,就连凭车帐自南而北游赏黄从郡,都是道童下山前所携,意在往后遇上甚稀罕吃喝,凭这银钱尝鲜,却是被云仲心安理得掏了去,恨得道童咬牙切齿。
黄从郡祖辈居于此的百姓,近几载经连番来人,已是消磨得近乎油尽灯枯,哪怕仍有些浅淡油水,却已不是郡北老爷们能瞧上眼的,再者说来,即使是此地百姓生如水火之中,但毕竟是黄从郡声名在外,更因这银钱本就不曾旁落,只不过是被人借大势所取,至于那等富庶所在,仍是有不少慕名而来者,不过皆是去往那等山清水秀,府邸巍峨大气这等好去处观瞻,至于那等贫困潦倒所在,想来也不会有几位心存高义的文人富贵者,替其惋惜个只言片语。
反而同高门权贵站到一处者居多,纷纷题壁赋诗,称赞黄从郡富庶,秀水青山者更多,不论是否发于本心,总归不得罪那等显赫之人,对于跻身上齐文坛,当然是极好的一笔买卖。
凡少年人入不惑天命年岁,往往老气横秋,恨不得将自个儿历来所言,奉为圭臬。凡身居高位金玉满堂者,皆不疑人间非运不能自通,少有例外,而是大多将旁人不幸归结于勤勉不如自身,或是才疏志浅,惰怠成性,反而绝口不提祖上荫蔽,或是运势冲天,似乎总觉所谓功成名就,不与自身能耐沾边,显得心虚。
既趁此时解了银钱短缺的燃眉之急,当下云仲却是摇身变为公子哥德行,不单是将三人落脚处换到了黄从郡以北,装饰极为华美的酒楼其中,还专门差遣小二雇来这么一驾车马。不必说,定然是内饰华美,单是前头两匹良驹,不提脚力如何,起码体魄相当结实,皮毛顺滑,卖相如何都要比那头杂毛夯货漂亮许多。
于是原本瞧来略微有些狼狈的三人,摇身一变,除却差枚水头甚好的佩玉挂到衣襟处之外,同那些位前来黄从游山玩水的世家公子,大抵也差不上多少,更莫说凭步映清容貌,李福顺出尘气,足够显得光彩照人。
非要挑出些不甚登对的地方,便是这位驾车的马夫,衣衫显得寒酸了些,瞧架势多半是黄从郡以南,平日里专靠驾车带路谋生的黄从郡本郡之人,面皮倒是和善,终日是将那张黝黑面皮绽开,将嬉笑挂在脸上,分明还未到不惑之年,面颊却因多年来风吹日晒,沟壑纵深,咧嘴笑起时总像是黑炭成精。
云仲寻到这位汉子时,只看这汉子挑起双眉,同人争执谁人家的姑娘模样生得俊俏,这汉子虽始终是脸上挂笑,但并不妨碍同旁人争得面红脖粗,偏要说自家的姑娘乃是近些年来顶好的美人胚,往后就算得不来大富大贵,起码能跨过世家公子的门槛,横竖最不济也能入侧室,定然是能父凭女贵,倘如是稍遇零星时运,往后做一处小世家的主母,亦不见得无望。
旁人听得未必真切,云仲却是由汉子言语其中,听出些乡音来,大多是早年间也曾去往上齐以西闯荡过不短的年头,因此落下上齐以西的零星口音,正巧得知这些位瑟缩到墙角的汉子老者,大多乃是世代久居黄从郡,眼下凭替人指路或是驾车驱马谋生的,未有多少迟疑,就将这档生意交与这位瞧来很是喜庆的汉子,惹得周遭不少人艳羡。
本就天寒地冻临近年关,生意愈发冷清,难得有生意上门,更莫说云仲气度洒然,衣着不差,八成又是位乘兴远游的公子,阿谀奉承几句,八成就能得来些油水赏钱,自然招人眼馋。
缺了颗门牙,又因舌头偏肿,说话时节略显漏风的黝黑汉子,自也知晓这其中的规矩,因此一路虽是话多活泛,口齿不清同云仲三人说起黄从郡此地,究竟何处算是
好山好水好去处,既比那些游赏人多的地界清静,景色奇秀又不弱的好去处,更是免不得见缝插针,话里话外含蓄拍拍马屁,初听来不卑不亢,可始终是把持分寸,更决口不问云仲三人自何处来,逗留几日。
「再有半时辰车马行程,前头那处修得极好的府邸,便是小人早年间的住处,当然早已废弃,连同几位邻里的旧宅一并被位老爷收了去,建起这么座府邸,每逢走到此处,小人都要拿此事出来说道说道,权当沾染了些光彩。」
李福顺好奇,自打从踏入黄从以来,便难得将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老气撇下,探出脑袋来朝汉子问道,「那如此说来,这般寸土寸金的地界,老哥应当是得来一笔不浅的银钱,哪里还需凭驾车谋生?」
云仲微微摇头,不曾开口,而是一旁驾车的汉子,仍旧挂着张笑脸,但分明笑意沾了点勉强,挠头嘿嘿一乐,斟酌半晌才道,「顺水行舟总要快些,山腰落石能砸到山脚下的人家,自然砸不得山顶的人家。」
巧取豪夺,历来不是什么稀罕事,显然常在飞来峰中住的道童李福顺,此类大小事,见得仍旧不多。
喜笑汉子还道,自家膝下儿女双全,儿郎尚在垂髫之年,姑娘倒是转过年去,就已够金钗之年,眉眼生得甚好,斗胆说上一句,比步映清也相差无几,已然是有不少黄从郡北的高门公子得知,做媒之人近乎要将陋屋的门槛踩平,不过却皆是被汉子婉言回绝,自然是惹来不少乡邻不解。归根到底,倘如能有幸攀上世家公子或是巨贾的枝头,必定是能自黄从郡南这等已如水火的地界脱身,在已然显得荒凉凋敝的黄从郡南里,不少人家实则都揣有这等心思,既是望子成龙事难,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求得个望女成凤,许以好人家,便无需再深陷黄从郡南境,家徒四壁拮据一事亦能缓解不少。
可汉子却是咬紧牙关,一一回绝,哪怕这其中有世家公子遣来做媒的,仍旧不曾点头,惹来不少嘲笑,纷纷调笑说汉子八成是打算替自家姑娘,求得个世家公子正室,早晚是要将姑娘困在阁中,错过当嫁年纪,熬得个人老珠黄。
今日天公也不肯放晴,簌簌飞雪直落到夜深时,才稍有收敛,冷月渐显,三三两两玉花点缀,倒正是适宜观景。
此番秋湖剑神意苏醒过后,云仲便刻意少饮酒,纵是李福顺这小子蔫坏,成天要托着坛酒水在身边晃来晃去,仍是少有松口的时节,大多是勤恳行气,意在将跌下三境的修为补足,一来是为推行修为进境,二来则是为防备不时之需。
天公台一场截杀,无疑是要令一行三人添些警醒,毕竟祸患一事,从来不依人料想,反倒常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祸相依未必,祸患纷至沓来反倒常见。何况天公台动静算不得小,怕是有心之人已然得知,一位南公山吴霜徒儿,一位飞来峰昔日道首徒儿,曾在天公台处遇袭,难免使云仲想起些许久未见,但始终藏匿其形的几道暗流,不论是剑王山,还是历来凭阴狡手段做事的弥门魁门,对于眼下三人而言,但凡中招,九死一生。
更不必说似云仲这等散财如流的,眼下浑身最大依仗本就是那两道脱胎于凡俗剑气的苦露玄桥,不久前递出一道苦露,借势无数,相隔千万里之遥钉死强弩之末的燕祁晔,迟迟未能回返,当然行事更要谨小慎微,因此反其道而行,佯装高门公子锦衣出游,反倒更为妥当。
受人多番敲打过后的云仲,眼下已不再如往常那般只动用寻常手段,似反其道而行,蒙骗暗处之人的手段,总算是学来一招半式,或许尚显稚嫩,却比一味苦修,一力破法来得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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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笙歌慢里谁悲芦衣
趁清雪下楼台,楼台之上仍依稀有小曲传来。
黄从富庶,历来入夜笙歌不绝,不知黄从郡南如何,起码黄从郡北,的确是歌舞升平,灯火笛笙绵延岂止百里,而荒凉寒寂,历来与北境无甚干系,大多都压在黄从南境处,犹似一堵高墙。
宫枕雪是被院落其中时断时续的哭声搅扰,因此才睡眼惺忪爬起,披上那身做绣娘时想都不敢想的华贵外披,吩咐两位日夜轮值,正在一旁打盹的两位侍女掌灯,倒是出于好心未肯令两人跟随,而是令两人继续歇息,自己孤身一人提灯,朝时隐时续哭声传来的侧宅处,磕磕绊绊走去。
早年间宫枕雪做绣娘时,久坐落下了些许病灶,腿脚比起同龄者稍弱,尤其是这等天寒地冻的时景,最是难以调养,虽说是嫁入这方豪门府邸,自是有高明郎中替其诊病,苦涩汤药倒是强忍咽入腹中不少,然仍旧是收效甚微,毕竟是许多年落下的旧疾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在是现如今做妾室,无需沾染什么阳春水,更不需同往日那般,坐于桌案前挑灯绣锦,倒是比以往冬月,舒坦了不知多少。
这处府邸乃是位名震上齐东境的巨贾所建,富丽堂皇自是不消说,巨贾膝下三子,宫枕雪因容貌清丽,又因略有书卷气,更是绣工了得,受其长子看中纳为妾室,倒也是乐得清闲。巨贾正巧欲趁大元边关初开不久,赶往此地前去做一两桩生意,便携往后要接过自己大半衣钵的长子同去,于是这府邸便冷清下来,并无什么男丁踪迹,只留有三院自黄从郡纳来的妾室,日子倒也是舒心得紧,未曾有甚勾心斗角。
直等到宫枕雪孤身一人提灯,磕磕绊绊穿廊桥后,才察觉到原来自己算是后知后觉,其余两位妾室早已站在哭声传出的院内,不单是提灯而来,还差遣下人燃起一枚火盆,略微烫过两盏素酒,不时饮酒闲聊。
「宫姐姐倒是耐得住性子,说起来这方府邸与那深宫中也相差无几,终日不见外出,多添憋闷,难为姐姐仍能静得下心来。」
开口女子听闻踏雪声,回头见是宫枕雪孤身而来,倒是分外欢喜,连忙将腿脚本就有些不便的宫枕雪搀扶坐下,难免又是一顿埋怨,分明知晓自己腿脚薄弱,还偏偏不愿麻烦侍女相搀,真要是跌滑伤了筋骨,又要卧床良久。
这方孤清寂寥院内,若说是宫枕雪性子最喜静,那这位季花鸢则是性情最为跳脱热闹的,连另一位性情也不得闲静年纪方浅的雯晴都是招架不得。
「冬月时节旧疾未愈,自然不能随心走动,当真以为人人都同你这疯癫妮子,终日不愿回房歇息,上屋檐捉雀入河畔摸鱼,现如今夫君外出,更是无人能管得了你,有朝一日惹出什么祸患来,我与宫姐姐势单力薄,可护不得你。」雯晴只顾笑,饮过两盏素酒已有三分醉,便并拢两指,使指节敲了敲季花鸢脑门,后者吃痛起身,两人便打闹到一处去,看得宫枕雪苦笑不已。
不过虽说是季花鸢性情实在跳脱了些,甚至有些男子气,可宫枕雪却时常觉得庆幸。自幼见识过黄从有盛而衰的宫枕雪,才最是能晓得在这方庭院处的三人,无一人是心甘情愿做妾室,更不要说眼前两人皆是心思良善的,旁人院落当中勾心斗角,争宠夺势实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唯有此方院落当中,安稳太平,当真是难得的好光景。
甚至宫枕雪年纪最长,却最晚进门,季花鸢雯晴两人仍是以姐姐相称,孤苦无依之间,总有些暖意。
等到季花鸢雯晴两人止住折腾,宫枕雪才也取来盏素酒,浅饮两口,这才问起这院内是谁人深夜啼哭,从季花鸢口中才得知,屋中乃是位新过门的妾室,听人说生得同样花容月貌,奈何实在是时运不济,仅半载之间,居于黄从郡南的父母双亲前后过世,连沾亲带故的近亲也是纷纷遭厄难,要么便是害了恶疾,要
么便是撒手人寰,竟是举目无亲,好在是先前已说定了这门亲事,不久前纳入府邸当中,却是连商贾长子的面都未见着,越发觉得心中惨淡,整日啼哭。
「要我说来,倒不如你我姐妹三人一并上前劝劝,昨日见过这姑娘,两眼肿胀如梨,本就是孤身一人悲惧相加,当真若是哭瞎双眼,实在是可惜,院落里头阴气深,倘如是长久不加劝阻,被什么魑魅迷了心思,自悬梁上,论谁都于心不忍。」
雯晴历来是收得住乐呵心境,又仰头将残酒饮罢,纤细两指敲了敲桌沿,朝另两人看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是自然,可既然皆是黄从郡中人,如何都是照拂着些最好,宫姐姐通文墨识大体,定然是比花鸢知晓事应当如何办,恰好今日难得相聚,便劳烦宫姐姐拿定主意,究竟是好言相劝,还是置之不理。」
素酒虽未见得有多烈,然而对于宫枕雪这等浅薄至极的酒量,已是沾染五六成醉意,手撑臻首,眼尾都是泛起红来,平添三两分娇媚态,听闻此言畅然笑笑,撑起身子朝难得端坐的季花鸢与神色平静的雯晴望去。
当初撇去一身绣女本事,走投无路入门为妾室的宫枕雪,性情大变,待人清冷如霜,甚至三番五次已然盘算过了却此生的念头,那时节还是季花鸢与雯晴两人,一前一后,蹦蹦哒哒走进暗淡无光的屋舍,季花鸢笑嘻嘻挽住宫枕雪双手,而雯晴却是将手掌轻轻搁在宫枕雪头顶,将宫枕雪僵硬脖颈拢到胸前。
府邸院深曦难入,莺燕穿窗恰迎春。
苦命人似乎也唯能剩下拥而取暖这条路子可走,虽不见得能从苦楚中暂时抽身,起码多添些暖意,总也关情。
而与此同时,云仲也未得安睡,搁置下修行,披衣下楼打算趁这等晴朗夜色,好生端详端详上齐年关前的小雪,纵使自问不见得能有多少近乡情怯,但离乡愈近,愈觉得今年寒冬,着实冷厉,仿佛是有无边无际长风穿胸而过,空荡寂寥得紧。却不想才下楼台,便发觉那位整日嬉笑的缺牙汉,正蜷缩到一处距火盆最近的角落处,迷迷糊糊打盹。
一行三人皆不是那等吝啬之辈,既是落脚客栈,同样也是替汉子给过银钱,但偏偏汉子始终不曾去往楼上歇息,原来是孤身在此打盹,倒是惹得云仲稀奇,放轻动静坐到汉子对座,刚蹙起眉来,却发觉汉子已然惊醒,见是云仲前来,这才又露出平日里那等温善谨慎的笑容来。
「火盆倒是暖和,但总不是什么长久歇息的好地界,何不上楼好生歇息一夜,明日动身添几分轻快也好。」
同小儿讨要过一壶烫妥清酒,难得云仲此夜有些兴致浅饮几口,倒并未自珍,而是拿来杯盏放在汉子眼前,浅饮一口温酒,饶有兴致盯着后者打量几眼,这才开口闲扯。
「嘿,不瞒公子,好东西都乐意上瘾,甭管是眼前这足够值得上驾好几趟车帐所得银钱的酒水,还是那等想想就比漏风窝棚里睡得舒坦的客栈上房,小人可都不怎么敢沾染,有道是由奢入俭难,万一是让这等酒水养刁了胃口,暖软床榻惯坏身子,日后在南境,可就住不长久喽。」
即使是才由似睡非睡中苏醒,这位笑面汉子仍旧喜好同人攀谈,倒是比先前驾车时稍稍放松些,不等云仲继续问,就自顾自抖搂道,「说来羞愧,小人自然不敢同公子比较家资,可却是出了名的勤快,再过个三五载,怕是就能靠这档生意积攒个不薄的家底,起码可替小人膝下一对儿女攒下些田产造屋钱,到那时搬出南境,替姑娘找寻个好人家,儿郎学来个一技之长,如何都可保衣食无忧。」
云仲若有所思,不过还是在替汉子眼前杯盏斟满酒后,略微提了一句。
「黄从南境,举步维艰,先前既是也曾想过攀高枝,借此摆脱困窘,如何又要卸去此念?」
汉子也不气
恼,只是摆摆手,最终还是拿定主意,端起杯盏来朝云仲行礼示意,仰头一饮而尽,很快面皮就红润起来,甚至连经风吹日晒所留的万千道沟壑,也舒展大半,由喉头咯吱挤出些哈气响动,瞧着相当心满意足,分明是酒量算不得甚好,也或许是多年不曾沾染过好酒水,登时面红耳热,恰好就借这么两分醉意,与云仲攀谈。
汉子确属黄从郡人无疑,家世干净清白,倒也不必与外人隐瞒多少,而是原原本本告知云仲,早年间倒也曾背井离乡,去往上齐天下闯荡,单是上齐西北地,就小住过几载,不过当真未曾积攒下来什么银钱,即使是年纪轻轻时候,也曾自诩过精于生意,又多豪爽,虽无过多自满的心思,然而钱囊果真是未曾如潮水涨起,后来也自然就断绝了那等出人头地宏愿,安心退回黄从郡中,归乡不满一载,黄从郡便被人拆分为南境北境,日子更为惨淡。
这也是当初云仲能从此人口中,听闻到只字片语的乡音,尤其提及青柴时,汉子连声朗笑,言说自己早年间还真是去过两趟青柴,甚至还晓得那里有个极大户的人家,似乎是姓荀。
「倘如是膝下无儿女,小人还真乐意再去往旁的地界闯荡一番,奈何自家的婆娘染重病,无药可医,只留下这么一双儿女,加之黄从郡现如今这番模样,就再不敢有什么抽身外出的念头,」汉子言说自个儿姓许,大抵是幼年时身子骨弱,生怕不得养活,双亲便替其取名腐草二字,意在令上苍觉得其名姓低位,不至于将命收了去,而后又继续道,「看公子当然是那等知礼的,当然是要掏心窝子说几句知己话,受人敲骨吸髓,难道还要令儿女继续为奴为仆,幼子贱卖一身血汗,姑娘凭容貌挣得十载高人一等,到稍稍人老珠黄时扫地出门?要咱说句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黄从郡凄苦世态,就到小人这辈即可,何苦在令子孙继续扛着这等毫无道理的罪过。」
酒开人胆,许腐草难得不曾像往常那般将言语藏到胸中,也或许这位勤恳的汉子,实在已是憋闷到不吐不快的地步,见云仲似乎同其余达官显贵公子王孙不同,于是又仰头饮尽一盏酒,可话到嘴边瞥了眼客栈小二,还是压低言语声,但那张沟壑纵深吃尽雨打风吹的黑脸,还是有那么两分自傲,稍欠身凑到云仲跟前。
「不隐瞒少侠,我家姑娘可是早早便懂事,知晓如何照料其幼弟不说,时常还要抢着替小人分担些重担,比不得大户人家那般十指不染阳春水,可当真却是自幼孝而知礼数,凭小人替人驾车,时常顺手还要捡些黄从郡北境的旧物件器具,再不出两三载,小人这一双儿女,必然能从此地脱身,找寻个天大地大的好去处,到那时我便可功成身退,去往天下别处转转。」
「那便先行恭祝老哥,解去子女忧患,复得自在。」
许腐草这番话并不能算什么至理,字字句句虽从不曾将所受苦难,或是黄从郡南诸多不易道来,云仲却仍旧能从听来很是寻常的话语其中,窥见这背后千万重艰难,加之许腐草时常有三言两语可听出上齐西北处乡音,总是能够想到年少时,曾在那座小镇里见过不少常年夏时赤膊,浑身黄土指望凭力气过活的汉子,于是端起杯盏,遥遥敬酒,但神色却是莫名复杂。
即使是这位姓名与外表迥异,初听总觉姓名有有文弱气的许腐草,将心口许多平日里断然不会同人提及的话尽数道来,但仍旧是有些许言语,到末了都不曾明言。
倘如是当年还不曾精于阵法的云仲,怕是同样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大多只是会觉得,这许腐草分明是位不拘小节,过得相当粗犷的黄从郡穷苦汉,却偏偏有这么条朱红布帕,常凭其遮掩口鼻咳嗽几声,但其酒酣耳热时。云仲却是手捏阵决。将眼前人自上而下扫过一遍,虽是神情遮掩得极好,但仍是神色微微一沉。
受近乎半生苦楚的许腐草,
肺脉已然荒凉残破,但凡有凉风吸入,便有丝丝缕缕血水自五脏六腑渗出,又因内外操劳,不得歇息调养,大抵起初只是风寒未愈,眼下早已是由小疾变为病入膏肓地步,时常咳血,大抵连汉子自己都应当知晓,这病灶已然是极重,但不知为何始终未曾管顾。
两壶酒尽,小菜皆空,云仲再返楼上,只是临行前,从怀中取出几枚碧翠叶片,递到许腐草手中,顺带趁汉子推辞时,朝其中手腕处缓缓点了一指,趁其不备注入一缕凝实内气,算是略微帮衬,而后才是孤身离去,缓步登楼,只留生怕惯杀自己的许腐草,继续守着火盆蜷缩打盹。
当年蛇兰所剩无几,尚余两株,云仲倒是于心不忍,遂将蛇兰大半叶片,皆送与许腐草,虽说是病灶深到这般地步,那道内气与蛇兰叶片,大抵也仅能稍稍止住几日病灶加深,却全然不能治本,蛊医郎中道行终归是与修行道不同,何况这类病灶,往往是在劳累万分而不得歇息时落下,并无那等立竿见影的医道手段,可令三两服汤药便能使人痊愈,归根结底,仍需静养。可但凡贫苦之人,需日日操劳奔波,但凡有一日未曾拼命活着,大抵全家便无衣食的银钱,因此就又可说成是穷病。
分明夜尽天将明,黄从郡北境却仍是昏黑一片,明月渐遮于滚动缭绕聚拢而来的浓厚墨云,甚至教天穹眉峰也染沉沉铅色,细雪未融,点缀彻夜未熄灯笼,浮光受挡,略生橘色,浅暖却无甚红火意味,三两不愿南下小雀险被冻僵身形,皆是于冬日寒风里瑟缩檐下,聊避风寒,似无根之萍,恰失路之人。
霜雪打鬓的时景,而富贵难言的黄从郡北境,豪掷千金求得名噪一时清倌儿娇媚的公子,弄半晌文墨,至今未醒,牙雕暖玉挂榻,深睡其中有呢喃声,绫罗帐内,旁人血肉撑起场场笙歌舞,有道醉生梦死;公子高门俊秀后生还未策马驰街巷时,仅一桥之隔的黄从郡南境,面有菜色冻僵身子者,已是将脖颈瑟缩,每有几十步必定奋力跺脚,求那一线暖意。
北境马棚麻棉不觉厚,南境陋巷芦袄似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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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一夜碎雪舞
破晓前一时辰,宫枕雪三人终于敲开那处荒凉院落的屋门,那位新进门的妾室手握长针,已是险些将喉咙刺破,好在是季花鸢手快,抢先一步夺下那枚足有一掌来长的长针,雯晴宫枕雪连忙上前搀扶住这位满脸泪痕的小姑娘,使其未能做些糊涂事。
季花鸢动手在先,而即使性情跳脱,唯独不精于劝人,倒是比不得雯晴此时淡然,见前者夺下那姑娘手中长针,登时长出口气去,伸手揽住那两眼红肿的姑娘后脑,轻声安慰,终究是令那身子僵硬的姑娘,心境稍稍平复,自然又是放声恸哭。
高门院落,此事在谁人看来,都是习以为常。
毕竟遭沉重世态压得卑躬屈膝,不得不投身荒凉无人院中的黄从郡人,实在是太多,女子幸事,便是可依此从水火中脱身,而不幸同样也是如此,甘愿委身者少,而委曲求全者多。
宫枕雪却与屋内三人心境皆不同,只是缄默着接过季花鸢手中那枚足有一掌长短的银针,掂在手中借灯火痴痴凝望半晌。
昨日事如新。
也只是两三载光景前,宫枕雪与那位自幼相识的秦溪灵,尚在绣府内做那等不入流的绣娘活计,除却添茶递水以打理铺面这等杂役行当,皆需两人劳心费神不说,尚要强撑精神,挑灯夜战,将手头的锦织一寸寸一缕缕好生缝补绣毕,直到天将破晓时辰,方才能沉沉睡去,第二日又需操劳,
伺候绣府内已然成名的绣女,饶是秦溪灵那等心智坚固者,都难免时常趁闲暇时节,稍稍打盹歇息,生怕打熬坏了身子。
场中四人之中,季花鸢本就家世逊色些,这等近似男儿郎的脾气秉性,便是受家世所致,雯晴倒是家世甚好,言语谈吐当中便可知,家中曾出过文人雅士,但倘如论起谁人最为熟悉锦织,当属宫枕雪在锦织一途上,浸yin最久,又怎会不认得这枚曾终日耳鬓厮磨的长针。
「敢问姑娘,可是自黄从郡的绣府内而来?」
顾不得季花鸢雯晴两人正开口宽慰,宫枕雪已是两步走到那尚自顾梨花带雨的姑娘近前,而只有雯晴眼尖,默然打量两眼此刻宫枕雪握针左手,攥得骨节发白,当下就晓得二三分,连忙朝季花鸢腰间戳了两指,迎着后者不解神情摇了摇头。
随着眼前姑娘磕磕绊绊抽噎开口,宫枕雪也终于知晓,那几处曾令黄从郡人人脸上增光添彩的绣府,下场何其凄凉惨淡。
正是在各路商贾与达官显贵联手巧取豪夺黄从郡土地田产过后,原本坐落北境的几处绣府,屋舍便渐渐稀疏下来,更是不知为何三番五次有那等泼皮无赖登门,甚至连绣府当家的面子都不愿卖,使尽腌臜手段,近乎昼夜不息,逼其让出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田地屋舍,即使是那位向来待人宽厚的绣府当家婆婆,受这三番五次登门欺凌,亦是气不过
,曾屡次三番登门,去往黄从郡县衙状告,到头却得来个一拖再拖,不予伸冤。大抵是泼皮无赖背后靠山来头甚大,得知此事,遂指使这些游手好闲,懂得三拳两脚的闲暇人等,变本加厉欺凌上门,甚至曾有过打骂绣女举动,若非是有绣府附近乡邻看不得,上前阻拦,怕是偌大绣府,皆要被人荼毒。
只两三月光阴,家世好些的绣女绣娘纷纷离去,久负盛名的黄从郡锦织绣府,人丁凋敝得厉害,甚至最为德高望重的那位当家婆婆,惊怒之中害了风寒,竟是一病不起昼夜咳血,将绣府交于一位秦姓的绣女,不过一旬余就抱怨而终。
饶是那位秦姓姑娘一力支撑,乃至于将锦织贱卖,连番去往黄从郡郡府处伸冤,仍旧于事无补,这些位逼迫人们让出家业的泼皮无赖,身后靠山来头大得骇人,即使是四方奔走,甚至散去不少银钱打点上下,一纸诉状仍如石沉大海,连点浪花都不曾掀起过。
「再往后,
那位秦姓的前辈,似乎是对黄从郡心灰意冷,只携六七位绣女,几位天资甚好的绣娘,远走别处,索性是将黄从郡绣府拱手让与那些位由商贾望族撑腰的泼皮,携金银细软十余件锦织,不知所踪。小女便是那时节得知此事,又因家业衰败,不得已被家父许到此地做妾,虽万般不愿,也只得谨遵父命,撇去绣娘行当。」
对此,宫枕雪只是
默默攥紧手中那枚长针,甚至四指都死死刺入手心,缓缓渗出点点血水来。
这枚唯绣女可用的长针,满屋之中唯有宫枕雪最熟,又何况这纤细长针尾处,清清楚楚刻着一个秦字,乃是当年将两身锦织卖与那位丑文人后,由绣娘升为绣女时,府主婆婆专门差人打造刻字,耗去许多金银,才得来这么两枚绣针。宫枕雪被逼无奈离去时,将刻有宫字的那枚长针赠与秦溪灵,而兜兜转转,秦溪灵又将这枚印有秦字,曾凭其绣出数身绝伦锦织的长针,今日转交给深居妾院内的宫枕雪,凭一口堪称决绝壮烈的心气,远走别处。
锦织此物,最重丝线勾描,尤以针脚绵密厚重,凭针脚细密与否雕镂衣衫,多有金丝银线穿插其中,凡黄从郡中人,皆知世间锦织,独出黄从,闻名天下,然而终究是敌不过巧取豪夺四字。
所谓世道二字,自那修行尚未曾凋敝,人间尚有呼风唤雨圣人的久远年月,到现如今缝隙之间难得的数十年太平,流年浩胜星辰,生者死者岂止万万,到头来也不过是寥寥数笔,就可诠释一二。
令本该兴盛如春笋好事渐熄,使本该如此的诸事断绝,玲珑剔透仗义良善者低微至极,隐在尘烟其里,结党营私沽名钓誉者,反为引路明灯,欺世盗名。而愿直言者舍生取义者,或斩其口舌,或借人言语引风沾浪,使人人自危,口不能言
,即可称为世道有异,未必长久。
从宫枕雪结识秦溪灵时,后者除却至交好友外,更似一位引路人,不单单是因秦溪灵自幼见识过圣贤书卷,知书达理遇事知进退,少有慌乱,更因年纪稍长,绣工精妙,因此最受宫枕雪崇敬,甚至两人虽一并入绣女,但从头到尾的年月里,宫枕雪向来执晚辈礼。或许当年黄从郡只凭锦织闻名人间的时日里,宫枕雪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为身不由己者,更不会想到秦溪灵有朝一日,也会离了黄从郡,凭柔弱肩头扛起绣府,去往别处安生。
浑噩二十年幸得明灯引,眼下夜色昏沉,灯笼已入高天去。
「这枚针的主人我也认得,倘如要论资排辈,姑娘还真是要称我句前辈,想当年正值鼎盛的年月,绣府里头哪怕是位看似不入流的绣娘,其实也总揣着些高人一等的心念,毕竟这黄从锦织,才是黄从郡名震人间的底气。」宫枕雪回头时,双手依旧不觉痛楚,虽说是连季花鸢都窥见其掌心处滴下血来,可宫枕雪仍是相当平静道来,「试问人间谁人也不乐于将耗费无数心血年月,打熬来的一身本事搁置,入深院其中指望瞧旁人脸色度日,可活着就是极好的。」
「闲来无事时,可去我三人住处多走动一番,你这两位姐姐心善,既不晓得欺压,也不晓得排外二字,性情尤为活泛,我倒是喜静,但
如要当真割舍不下绣女本事,倒是可同我一并钻研一番,不打紧。」
言毕宫枕雪随手寻来枚帕子,小心仔细地擦拭干净那枚刻有秦字的长针,递还给眼前姑娘,略一点头,遂走出屋舍。
夜幕遮星,一夜碎雪舞。
而就在与此同时,黄从郡外几十里处,一行零散十余人风餐露宿几日,终究找寻到一处偏僻荒凉地的客栈,纷纷将包裹行囊与一架破旧车马安顿妥当,或许是因这车帐实在年久失修,瘦马实在难以久撑,于是除却驾车人外,其余一行人皆是步行,在这年关前的一线短暂光景里,更觉寒
意敲骨吸髓,恨不得将人双脚冻在原处,疲累难挡,于是能于此地暂且歇息一夜,无疑是雪中送炭。
这一行十余人自黄从郡近乎四面空空的绣府离去,已是人困马乏,唯有秦溪灵一人未曾急于歇息,而是自行登上这荒凉客栈外的怪山,抿住被如刀似北风吹绽的两唇,艰难向黄从郡方向张望,随即却是自嘲一笑。
「姑娘在看什么,深冬未过浮云遮眼,哪里能瞧得清什么景致,倒不如晴天时节再来。」
秦溪灵错愕,可回头时节,两眼不由得一阵紧缩,甚至连番倒退数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不知何时在秦溪灵身后蹲坐着位双手双足极瘦长的布衣青年,穿得极单薄,分明蹲坐原地,可身形却足高过秦溪灵近三尺有余,此刻蜷缩身形时节,全然不
似常人,反倒犹如头狰狞怪兀的山中兽,骨瘦如柴,正歪头咧嘴,吐出猩红舌尖,森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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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侧畔听莲经
笙歌散去,宾至如归。
此地当属黄从郡最为阔绰豪奢所在,单是侍女小厮就占去数十间厢房,且抛了占地何其广不说,树立院中珊瑚石桩,是由万里之遥,夏松外南海运送而来,虽长途奔波,仍不损一丝一毫,只是这枚高三丈余六的珊瑚珍石,合运送而来一路钱财物力,怕是寸珊寸金,没准所耗去的银钱,都能堆成一座高矮不下与三丈六的金银山。
彩釉琉璃,铺陈飞檐,斗拱牙雕,俨然成阵,是贫寒飞鸟不敢落足,天外游神到此行礼,金玉满堂携三江河珍,煌煌珠玉压数郡风貌。
哪怕是上齐皇城纳安之地,也少见如此富丽堂皇府邸,任是文坛其中举足轻重文人墨客,题词书匾也未见过几番这般富贵冲天,雅意雍容交错使人目不暇接之所,岂止寸土寸金可言明一二。
黄从郡内无数商贾高门,但大多皆以受邀约入景府为傲,但凡是根基家世薄弱些的当朝文官大员,大抵皆无这般福分,倘如是家资未能入列黄从郡前十位的富贾,同样是没这等福分踏入其中一窥全容,何况是景府主人所设家宴,更是非贵不可言者无福消受,虽说是惹人艳羡或觉受了冷落轻看,不过谁人也不敢对这位景府主人,生出一星半点不敬。
毕竟依流言所说,这位身后站着不下两三世家,甚至同上齐修行道内,也多少沾染了些因果干系,同时家世显赫,最
不济也是数辈跻身朝堂二三品阶往上官职的望族,更不要说单瞧景府这份家业,言说腰缠万贯则是有失礼数,富可敌国四字都未必算是吹捧阿谀。而但凡能将官贾两字集于一身,又加之有世家望族傍身的,必定是这上齐天下,一时翘楚,纵然是往后失势,也仍能牢固把持住世家靠山这么一重求不来的殊遇,可保代代官袍不失。
宁招圣人,不逆世家。
此谈断非空穴来风,倒是无几位显官会当真不知死活招惹圣人,但有胆量招惹世家的,望族自盛而衰,转瞬失势,可当真是易如反掌。
景府之内的大公子常年凭一张傩戏面具遮挡面皮,少有露面时节,只是这张傩戏面具自是精巧得骇人,不晓得是有多少位能工巧匠锻造而成,既能将其神情面相遮掩得牢固,甚至收敛气息,连稍涉修行道的武夫,纵然望气本事高明,仍旧难以看穿其根底。非要明说,就是身在这方景府内的来客人宾朋,皆要以真面皮示人,从而家世来头,本就算不得什么隐秘,反倒是景府主人,与这位时常替自己招待贵客的长子,始终也无什么像样的流言传出。
而或许此事在许多人眼里,都有些多此一举的意味,上齐满朝内足足有两三家世家做靠山,而数代官阶从未下三品的,想来也挑不出几家,何况尚操持着这份令上齐人人都艳羡万分的商贾家业,说破天去不
敢言只此一家,但也只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之所以未曾有什么流言蜚语,便是不入流的官场之道也可诠释一二。
景府大公子尚以傩戏面具遮挡,摆明便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既然如此,无非便是暗指景府上下,并不愿露相,既然已是心照不宣将此事摆在暗里的明处,再有什么揣测或是流言,总是不好看,甚至往深远里头说,无疑是打了景府人家的脸。且不说不知好歹,但凡有一星半点风吹草动,受人追查下来,遭人记恨,只需略微使个绊子,照旧吃不得兜着走,因此无人胆敢这般触霉头。
今日筵宴,与往常一般,仍是由这位常年遮面的景府大公子出面,直至这般时辰,才宾客皆散,景府历来不留宿外客,规矩便是规矩,因此哪怕是醉到身形打晃醉如烂泥,仍是要各自打道回府,仅余景府大公子一人,不去理会忙碌收拾遍地狼藉的侍女下人,而是接过下人恭敬递来的醒酒汤,浅抿两口,使贵赛金玉松香熏过片刻衣摆,沿着乳玉点衬,似星斗排布兜连
的回廊,半晌过后才行至整座景府中央。
说来整座景府兴修极快,雏形不消两三载光阴,就已摆下阵势来,不过布局却与世上名家府邸不同,如将整座景府上下当成张回转往复,亭台楼宇环绕拱卫棋盘,天元处便是景府正当中,既不像上齐皇城那般围绕一方泉眼,更不似旁人
府邸那般正当中坐镇汇聚十方气运的气门,而是一枚仅有一丈长短,平坦光滑的卧牛青石。
「隔得这般远,都能听闻到宴席处呱噪得紧,虽不过小小黄从郡内,管中窥豹,似可推演出上齐望族,可是凋敝得不轻。」
卧牛青石上躺卧着位面皮约不足五旬的贵气男子,大抵是听闻有脚步声上前,遂懒散起身,拍去外袍处的雪花,只是微眯两眼往景府长公子那枚傩戏面具一扫,吊起嘴角笑笑。
贵气男子虽只是抬眼略微打量,历来在外人眼前山崩而不显慌乱的景府长公子,行礼更为恭敬,竟是站在深冬北风里,身形半点不敢晃动,只顺那张黑白相衬的傩戏面具鼻翼处,浅浅有两道白气缓缓渗出。
「近来这段时日,上齐庙堂尤不太平,高门望族似乎是忘却了一件事,国祚疆域,是否物阜民丰太平富足,从来是戮力同心所获,三五家高门望族,休只去看曾由其中走出过多少位做官的俊彦后生,倒不如回头看看,高门望族之中学的可不单单是那些所谓圣贤书诗赋文,而是御人书为官术,即使是那等三岁看老痴儿,耳濡目染,比起寒门与寻常布衣百姓,都算是佛陀莲台前听经,足够使一头寻常孽畜,摇身一变开了灵智做世外大妖。」
「这人间的事,从来不是一株山参一枚坑,反而是稀则补,多则冗,不论向面皮上贴多少金,都消晓得这
么个理,胥孟府最终得胜,悖逆者乃是王庭,黄覆巢倘如兵压西境,天下风头一时无两的就不见得有温瑜岑士骧什么事,缺了哪个世家,难不成上齐便要遭灭顶之灾?确凿是胡闹。或许待到这些位察觉出风向有变,自家并不见得无可替代,才会将骄纵跋扈自以为是的心思放下,可真就来得及?」
素以举止得体,受赞三分神仙气,七分王公贵气的景府长公子,那张精巧傩戏面具处,现今连白气都不再有,浑身止不住打颤,横是在这等飞雪夜里,激出满身冷汗。
世家望族,敲打二字历来不见得是什么新鲜事,哪怕嫡子仍时时受些压制敲打,历来是相当自然,但就是这么位看似游手好闲,已有许久未上朝的景府之主,却极少言及这等模棱两可,疑是敲打威慑意味的哑谜,只一句,彻骨寒凉。
而景府主人却并无心去看眼前这位嫡长子战战兢兢慌张神色,身居高位已久,历来不觉得旁人惺惺作态,或是流于表面的文章,有什么便览翻阅的意趣,轻描淡写间扫去一眼,权当是心头有数,旋即悠悠张口,「身在景府,耳濡目染,教你跳脱出浮于表面的阿谀奉承,明枪暗箭,好在是能使我宽慰些,学得还算是有眉目,居其位往往要受眼光二字所制,但要能始终凭旁观人眼光端详打量,见微知著,起码爱这座朝堂里的晚辈后生里,能夺来
一张交椅。」
毁誉参半,向来是景府主人最乐意动用的言辞,果不其然随后贵气男子笑眯眯站起身,又是一如往常那般轻快缓和道。
「你比我心善,倒是尤为难得的品性,总有人言,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当不得大任,尤其这些年来耳边风吹得连我都听着腻,无非是想着对自己人刀剑相向,争名夺利而已,景府未来主人,好大的名头,宁做一不做二,情理当中,也正因此,望族世家代代不乏有能耐见地,甚至心黑手辣之辈,反而能令根基牢固一分。」
「景府并不在意区区一座绣府,你我父子,想来亦从来不曾在意,绣女绣娘能翻腾起什么风浪来,黄从
郡守放在别处乃是位大得压垮天的显官,但非要同世家争上一争,无非以卵击石,正巧那人倒也本分安生,一纸诉状,谈什么扳倒一座百年风雨不能动摇的世家权贵。」
「可即使不见得伤筋动骨,也最好莫要留丝毫隐患,万里河床需及时清淤,才不至于有朝一日决堤,因此事无巨细,最好皆无后顾之忧,这便是为父的秉性。万事不隔夜,求个心安理得。」
贵气男子将温润手掌放到长子头顶,摩挲片刻,随后五指如钩,那枚集能工巧匠日夜无休,足足忙碌数月才得来的傩戏面具,顷刻被五指捏得开裂,松松垮垮坠到地上,而景府主人并未松开五指,而是单手摁住已然面色煞白的
长子头顶,俯下身露出一抹笑意。
姿态像极一头鳞鬃扭曲,爪牙森森的老兽。
「为父这般做,吾儿可有异议?」
但从来喜怒不表,本该战战兢兢的景府主人长子,分明发髻松散,脸上却尽是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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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山有夜叉
秦溪灵当年途径一处医馆时节,曾见过那等重病垂死之人,面色枯败,犹如截色泽惨白的枯枝模样,眼窝深陷,而气若游丝,通体上下近乎是骨瘦如柴,瞧来似是在骨节之外蒙上层干枯腐朽的死皮,双唇萎靡勉强能裹住齿舌,哪怕是坐起身来这般动作,如无人搀扶,动辄也需耗费上煮罢一炉茶的功夫,双肋凸显起伏,目中无神。
自医馆中离去过后三日,秦溪灵都不敢独自休憩,更不同旁人说,只是拽着不明所以的宫枕雪同席数日,这才渐渐忘却。
可眼下蹲坐到一旁,正咧嘴饶有兴致打量四周的这位布衣青年,面孔比当年所见将死之人,则更为阴森可怖,面色灰败舌尖猩红不说,露于布衣之外手足,纤细如藤,但起身时却足有近一丈高矮,躯壳扭动时一连串骨节炸响,但两枚暗黄眼眸,还是死死盯住已然双腿瘫软,险些昏将过去的秦溪灵,尖牙森森,袖口脖颈处则有晦涩不明符字环绕,更显骇人。
但这位勉强能瞧出些人形的布衣青年,开口时却是犹如孩童,话语声相当稚嫩,见秦溪灵险些受惊昏将过去,反而退后两步连连摆手,「在下只是见姑娘眼熟,这才上前攀谈,生来便是这番模样,没少惊吓过旁人,但的确无甚恶念,只是在炭火边坐得燥烦,趁着外头天凉喘几口鲜活气,姑娘莫责怪。」
也不知是冻骨寒风,使秦溪灵略微找回了些神智,还是这布衣破旧难以遮挡四肢的年轻人开口时,确凿听不出恶意来,秦溪灵稍稍定下心神,倒是收起多半慌乱来,那布衣青年递来一株打结枯草,笑容虽仍是可怖,但已不似起初那般使秦溪灵惊恐。
凭这位说话不甚利索的布衣青年磕磕绊绊自语,已不知自己是从何处而来,只从记事起初,双亲携其逃难而来,便在这黄从郡内落户安家,倒是过了几年平稳安定的舒闲时日,左邻右舍又是好心肠,时时帮扶,故而即使家徒四壁清贫得紧,倒也知足安乐。
只是多年前双亲外出采药填补家用,大抵是遇上山中虎狼恶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待到人手去山中找寻时,只见有些未曾干涸血迹,与几片散落在地的旧衣,苦苦找寻无果,只得是流落街头,幸亏是遇上位住杖四处讨斋饭的老游僧,视若己出,更是教授些安身立命的本事,这才得以活到今日,如今打算回黄从郡瞧瞧,顺带谢过当年近邻。
「这编草结的本事,还是当年跟近邻家学的嘞,编二百个草结,能换一枚铜钱,能顶一整日的饿,姑娘既是黄从郡中人,说不巧还真在下有些渊源哩。」
虽模样凶神恶煞,但布衣年轻人望向那枚草结时,神色竟是出离欢喜,肩头耸动,双手凑起拍了拍,模样一时稍显憨厚。
终究将心境放平下来许多的秦溪灵,倒是想起这枚草结的来头,大概是因一地有一地风俗,唯有黄从郡内,人们最喜打这等草结,双亲当年在时,也时常拿这等草结逗弄尚且年幼的秦溪灵。甚至贩夫挑货者,也大多喜好凭此结绑固物件,传闻这等草结,既能保货物牢固,也可令拴在心尖上的人,不至于走失,只是近年来晓得如此打结的人,在黄从郡北境愈发稀少,于是竟也无知无觉绽开一抹笑意来,扯起枚草根,不甚熟练地系好一枚草结,却是同布衣年轻人递来地一般无二。
流年如盗,错意间沧海桑田月走星挪。
一位乃是危难时节接过黄从郡头一等绣府的柔弱女子,一位是早年间背井离乡谋生,今日方归的古怪样貌年轻人,在这等年关迫近的时节,促膝说起些黄从郡的旧事,瞧来荒诞得紧,可萍水相逢,总觉投缘。
年轻人说,寻上门的那位便宜师父,是自东而来,打扮做派都像是位游僧,可偏偏不见其念佛,总是要说些晦涩难懂的言语,还曾言说年轻人这身骨肉,乃是生来近乎显迹的夜叉鬼躯,只可惜上苍吝啬,只
赋这身天赋异禀的筋骨,却少生灵智,时常要在年轻人身上纹戳些怪符咒法,说是对身子大有裨益,没准日后得证果位,想来也是极好。
那老游僧分明干巴身形,力道却是极重,总是要叫年轻人疼得坐卧不宁,但不晓得是这咒法怪符推波助澜,还是果真如老游僧所言,乃是什么转世夜叉,身形却一日日拔高,双腿骨节反转,倒当真像是话本里头绘描的怪物。
疼是真疼,更不要说偶然行走世间时,连垂髫小儿都要朝自己仍几枚石头,或是拎着一截短棍,朝自己身上不由分说狠敲几下,骂上两三声妖怪看棍,可肚子不饿,老游僧不需化缘,就能养饱自己食量愈发增长的肚皮,但与旁人不同,只是四肢渐长,不论吞下多少吃喝,偏偏骨瘦如柴。
也曾瑟缩在秋叶随风劈头盖脸的深巷里,只敢露出个脑袋瞧贪玩孩童被双亲扯着耳朵,嚎哭挣扎不情不愿走上归家小道,很是羡慕人家有爹娘的,哪怕是挨上一顿揍呢。
也有时会莫名想到,爹娘兴许尚在人间,只是走迷了路,先前曾经趴在寺院墙头,听佛堂里老僧讲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桃林阡陌乐而自足,想来爹娘如今应当是误入了这么处人间外的好去处,不用忍饥受冻,也不必佝偻着腰背采药材,家家户户有鸡有牛,连荷叶里头的米粽都有肉香,只是路途遥远,还未顾得上接自己去享清福。
「只顾自言自语,却不知姑娘要去到何处,怎偏要趁此时赶路。」
许久未回过神来的秦溪灵摇头苦笑,连自己都惊讶于言语毫无隐瞒,将绣府受人侵占,屡次三番状告无果,只得去往别处安生,来龙去脉,皆尽道来。
却不料年轻人如遭雷击,半晌过后,才幽幽道,「那老游僧让在下等一个人,看来便是姑娘了。」
远山有一声铃响。
不等秦溪灵狐疑,年轻人面皮皱起,青筋突跳,几乎是由牙缝中挤出一个逃字。
随后原本眉眼和顺许多的布衣青年,中邪似颤抖起来,足有常人成倍长短的双臂,沿两肘处倏然亮出两口黑纹遍布的长刀,自皮肉之中伸展开来,足有四寸长短,直立而起,原本自手腕脖颈遍布浑身的咒纹怪符犹如走蛇苏醒,渐次爬满浑身,恶相尽显,甚至连口中利齿都猛然伸出唇边,冲天煞气轰然冲开四周碎雪,胸膛鼓荡,但仍余挣扎神色,虽死死盯住面色煞白踉跄离去的秦溪灵,死死定住双脚,未曾上前追赶。
而在远山山巅处,有位两耳厚长的老游僧,正欲收起金铃,却是蹙眉咦了一声。
「倒是怪哉,这孽畜平日里一声金铃响,便不由分说起凶性杀人,今番倒是不听使唤。」
老游僧身边站着位神情冷清,锦衣侍卫打扮的男子,听闻游僧此话,不咸不淡接话,「此脉欲入上齐,今日此举便是纳状,万事难在这开头上,那位大人吩咐的事,已是相当容易,杀一位手无寸铁的寻常女子,如做得不够尽善尽美,怕是有失脸面,老师父可千万莫要耽搁过久,要是都不及武夫做事那般干脆利落,如何服众。」
老游僧挑眉,微不可察,但仍是向身旁年纪远小过自己的男子躬身摊手,行个中州不常见的礼数,分明是人在檐下,有事相求的做派,既不曾有什么架子,更无半分小觑这锦衣侍卫,相当恭敬。
「大人说笑了,老朽虽是上了年岁,不再时常于门中露面,好在是一身掘后辈的能耐,尚不曾被这漫长流年消磨得干净,也幸有此等能耐,方能替那位大人鞍前马后,出两分力气。那前世夜叉乃是老朽多年雕镂而成,平日里浑浑噩噩憨傻少智,但凡是听得金铃响动,必能冲杀在前,光是替其温养双臂伸展自如的一对符刀,老夫都已记不清填进去多少条人命,更是有这么身万法难侵咒纹刻符熔铸进四肢百骸,莫说杀几个修行有成的
三境,怕是连那等四境修行有成的山上人,也可逃得性命。」
无疑老游僧这番恭敬话,听到锦衣侍卫耳中,别有一番滋味,世上三境修行人,实则已能称化腐为奇,能对上四境尚有生还一线生机的,当真是少闻,虽老游僧活到这把年岁,大概是有夸口之嫌,不过退一步能同三境比肩,仍是能令人刮目相看。
身为望族当中相当受器重的侍卫,理所当然晓得些世家间口口相传之事,同寻常人相比,距离那等飘渺似云海的山上人,已然能算是浅窥其形,三境中人神通如何,多少还是听闻过些的。
「不过有那么点美中不足,这天生夜叉幼时根基不曾筑得稳当,身子骨稍稍显得逊色,但毕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血脉,生来煞气冲天,属是几世难得一见的好秧苗,饶是因年纪浅些,气血杀念尚未趋于圆满,也非寻常修行人可比,说句公道话,老朽十年之间耗费大功夫琢磨出的咒纹浇筑无穷心血,佐以煞气相辅相成,不敢吹嘘万法不侵,依然是能令山间修行者吃一番苦头。」
「嘿,什么山间人,无非自以为修了些神通术法,莫说有五绝束缚,不得自在,姑且算是这五绝踪迹不显,对上一国铁甲,免不得被冲杀为几堆血泥骨碴,口口相传得道是鱼跃龙门,不过这龙门之后,是人人挂到嘴边,却无异于狗屁的天高地阔任我游。」
锦衣侍卫难得流露出些许阴沉狠戾神色,撇嘴继续朝那位已然不能称之为人的夜叉望去,可不论是谁人在此,都能或深或浅,从此人神情中窥见几分不甘。
如眼前这般微末浅显的波澜,如何逃得过人老成精的游僧,想来凭景府主人身份底蕴,锦衣侍卫断然不只精于世故,或是仅能替上位者排忧解难,多半其身手修行,亦能在这世间武人中排入上游,只可惜大抵是生来修行道未曾通达,或是迟迟未曾见那一见即逝灵光,到如今不曾跨越那道令天下武夫皆眼馋的龙门。
一边是沙场建功无望,撑死做个小卒,要么便是替人做个走镖人,或是大点青楼里头的寻常打手,一边是越过龙门,身在军中得居要职,能同山上人平起平坐的好大架子,迈步可登修行道得长生,孰高孰低,一时立判。
就如同小卒眼中所向,大多拜将封王,贤君所思,大多离不得守成拓土,天下一统,能工巧匠欲成重器,流传百世,文人起初所思,未必沽名钓誉,而是仿圣贤开太平生民立命,只是许多时候既迫不得已,经人间霜打得撇下清高二字,落得个泯然众人。
「老朽那一门,里头有不少已被其余教派摒弃的妙法,人间终究是庸碌者多,见不得旁人得来那等真法门,但凡学有所成,必斤斤计较一味藏匿起来,但或许老夫有法子,还给那位大人一位登龙门的近侍。」
话说得随意,可即便是锦衣侍卫心性过人,双眼也一瞬有精光闪动。
而这时节,老游僧却止住话头,将手头金铃再晃动两下,随后就双眼微眯继续朝那尊似人似鬼的夜叉望去。一位是景府主人心腹,一位乃是身在江湖内蹉跎数十年岁月的老修行人,两人全然不需什么寒暄出言,就自能捋清彼此之间的心照不宣,哪怕是再退一步讲,老游僧门中的确是有那等高深精妙而世间不传的通神手段,可要令旁人信服,总是要拿出些真章来,令景府主人瞧得起,自然重中之重。
前后共三声金铃震响,距离客栈不远的那尊夜叉,身形再度拔高两分,浑身咒纹刻符蒸腾喷薄,竞相涌动,竟是生生借浑身煞气,外显出足有数丈远近,双膝反转,也只是这么一瞬息的蹬踏,已然赶上正竭力遏制住惊恐惧意,逃离此处的秦溪灵,双臂沿肘伸展出的符刀青如玉胎,转瞬已至秦溪灵腰间。
想来尤以力道杀气传名声于人间的夜叉,对上那等相对浅薄些的二境,大多一刀即可齐齐斩为两截,更
是遑论秦溪灵这般寻常柔弱女子,但这杀气冲霄的一刀并未如愿杀人,反倒是如陷泥潭,任由那尊布衣青年所化夜叉如何添力道,肘处符刀却不得再进半寸。
有道乌龙似回环的剑光牢牢锁住符刀,韵气铺展,剑芒锋锐一时难挡。
「姑娘,在下能助你避过这一刀,可实在是不能把腿脚都借你使使,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身体发肤,着实不好轻易外借。」一身暖橘衣衫,却尤显缝缝补补的年轻人不知何时从秦溪灵身后走出,苦笑着对秦溪灵一抱拳,而后竟就这么旁若无人似的凑到那尊夜叉近前,上上下下打量几眼符刀,瞅得直嘬牙。
「沿小臂伸至肘外,出刀时不得生生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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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此为失势根苗
云仲此夜,压根也没能得什么安睡,随那许腐草饮过多时的酒,倒是不妨事,怪事便是秋湖此番借张太平五雷再度苏醒,好像性情都温和许多,甚至当初尚立在三境时,云仲都不曾见过秋湖有这等厚待,倒也不知是这秋湖有异,还是果真自己修行有成,总归这秋湖相当安分躺于丹田处,虽说是内气如潮,时常洗刷秋湖神意,仍未见后者兴风作浪。
只是自重阳境回返过后,云仲灵觉远胜往日,天明时就总觉这六根不清净,遭挑弄得心神不甚安宁,尤其这黄从郡内,实在挑不出多少修行人的气机,偏偏是今夜,总觉有两道甚是熟悉的气机自南而北,匆匆掠过,虽只是若有若无,但仍似曾相识,于是下楼,策马北上。
道童李福顺与步映清,云仲则是毫不担忧,一来这黄从郡本就是那修行人近乎绝迹的地界,境内既不曾有甚可称得上高门大户的宗门,二来则是现如今出门在外落脚时,云仲已是自成规矩,但凡落脚必定起阵,凡是有那等不知来头的扰动,必要使得这大阵受激而起,倒也无需过多提防,不过数十里路途,凭这杂毛马匹的脚力,须臾即回。
不过倒的确是牵扯出一桩令云仲颇觉哭笑不得的旧事,分明是入过三境,勉强可称得上修行有成的剑道中人,却全然不曾将所谓飞剑或是驾云腾空此事明悟学精,毕竟连李福顺都是能将自家师父所教的驾虹学来些皮毛,唯有云仲近乎一窍不通,分明曾入过三境,几乎遍览三境风光,却唯独差了这一样,不得不仍旧要借那杂毛夯货助力,脸皮再厚,也总觉不好意思。
经这道如墨似剑气拦下符刀,夜叉狰狞怪突脸颊骤然从秦溪灵方向收回,恶相尽生,连片骨刺由面颊深处,近乎刺破面皮,通体乌青染血,眼见一刀未中,仗浑身咒纹煞气再起一刀,云仲递四夫子剑相拦,本见这似人非人夜叉身形高瘦,原本欲凭挑抹这等剑招试探力道,剑气也一并吞吐开去,可触及夜叉符刀时,四夫子剑身之上缭绕剑气,竟刹那溃散近半,紧随而至便是符刀袭来时沉重至极的力道。
一刀震退云仲十步,后者双足犁地生沟壑。
突如其来阻拦,令在远处的老游僧及那位锦衣侍卫顿生狐疑,虽远论不上提心吊胆,然而事生变数,总让人渐生隐忧。
不过在云仲上前阻断夜叉去路,随后被符刀震退十余步过后,老游僧面色就彻底平静下来,收起金铃朝锦衣侍卫一笑,「老朽当是位何其了得的人物,原来内气所掀起的波澜,不过是未及三境的高低,要是位跳龙门锻铸体魄的武夫,倒还算有两分难缠,不过是位不入流的修剑之人,不出片刻,怕是就要变成夜叉口中血食,可怜了多年苦修。」
修行道有万千,去杂留精,无非只余下锻体修气两道,剑术脱胎换骨,变为罡气剑芒或是犹胜千丝万缕银河滚地的剑气,也无非是借了本身内气的缘故,如无内气为根本,欲使剑意剑势借风直起,无非黄粱一梦,悬空楼阁,之所以化凡为圣,除却苦修历练动辄九死一生外,那道灵光就落在内气二字上头,泼天富贵,上苍眷顾,再说得浅显些,皆要落在个运来自通上。
运来时任我做神仙,甚至寻常武夫跨过龙门,仍是要留候这一线灵光,历来无穷无尽绝艳之人受困此地,两鬓斑驳气血已衰时得见这点灵光,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虚度年月到行将就木黄土覆身时,仍不得这线契机者,不胜枚举,甚至已可说成是天下九成九武夫的常貌。
「弥门的根基之深,又岂是常人可以揣度,除却那等天外虚无缥缈神仙外,哪有什么万法不加身的神通,但天生夜叉辅以妙法,则已能同那等只存于传闻当中的神仙法,有些眉目相近,法不加身乃是痴儿空谈,可却这夜叉一身修为煞气,足够冲垮许多内气,这倒并无什么夸口。」
诚如老游僧所言,继得来苦
露玄桥两剑的云仲,眼下凭未满三境的修为深浅,对上这尊出刀势大力沉的夜叉,一时便落在下风,而不单单是那两柄森寒青碧的符刀难缠,这尊似人似鬼的夜叉并未展露一星半点的神通,可着实是力逾千斤,加之周身缠绕不散的煞气压制飞剑剑气,素来无往不利,缭绕四夫子周遭的剑气剑芒,都是被煞气牢牢压回剑身,唯有玄桥尚未受多少波及,因此得以缠斗厮杀。
可纵然如此稍稍不加留意,夜叉形如鬼魅来去无踪迹,身形快似奔雷,一对极狭极长符刀压来的时节,仍是不免震得云仲虎口显麻气血翻滚,倒当真不像是对上个身怀修为的山上人,反倒更像是当初对上北烟泽汹涌冲关的妖潮,一身蛮横刚猛的力道,且可压制剑气,且身法诡妙,分明更近乎那等修行有成铜头铁骨的大妖,最是棘手。
夜叉团身时收刀递爪,结结实实凿向云仲前胸,好在是云仲收剑极快,凭多年来生死之间所得来的精要对敌,剑横当胸,这才堪堪拦住夜叉忽来一爪,饶是如此其枯瘦臂膀处传来的凶顽力道,仍是震退云仲几步,夜叉再团身缩颈,只一瞬息的光景快步赶上前去,拧肘提肩,竟是将符刀反转,狠狠砸到四夫子剑身。
电光石火,刹那流光。
饶是云仲习剑多年,身躯体魄全然不见得弱于江湖武夫半分,依旧是在夜叉这等堪称诡妙,力道身法兼具的连番抢攻中吃瘪,硬是震得血气倒灌,艰难咽下口涌至嘴边的血水,才是堪堪稳住身形,双手颤抖。
而这还要算在玄桥替云仲牵扯去不少夜叉攻势,力求解围,才堪堪能在这头形貌愈发狰狞怪异的夜叉当中,抵住连番数轮似狂风骤雨的攻杀。除去赤龙之外,从来行走江湖之间仰仗的便是一身近乎剑意完满的剑气,而到如今三番五次受阻,煞气弥漫之际剑气不得尽展,虽是险象环生拦下夜叉数招连绵不绝攻势,但当真棘手至极。
而更为凶险处在于,眼前这头夜叉继金铃震响过后,气势有升无减,本来一张枯瘦年轻人的面皮,眼下骨刺遍布,近乎将整张面皮挑起,头生数十犄角,双爪乌血迸溅,从中先后升出几十枚锋锐骨趾来,而身形愈发高瘦,连同弥漫周身的紫黑煞气,近乎已然凝实,显然眼下气息筋骨还不曾攀升至顶峰。
不过好在是技多不压身。
一座明黄大阵骤起,笼住云仲与夜叉两人身形,扶摇直起,比肩群山,上有鳞纹显化,云雾涛涛。
于南公山门下,先后同柳倾温瑜请教阵法一道的云仲,又岂会忘却这等趁避退之际设伏起阵的本事,甚至连这座云鼋阵,也是南公山大师兄柳倾所授,不久前心念通达时节,方可试探施展,而今夜死斗时节,终究是布置下来,借此困住这头极其难缠的夜叉鬼。
无穷云雾,遮人望眼,饶是夜叉这等身形奇快的,仍旧难以凭双目堪破这方大阵,因此虽符刀暴涨足有数丈,凭说不清是刀芒还是煞气附于其上,仍是难以将滚滚而来的云雾扫除,甚至夜叉双刀横扫时节,似是斩在金铁之上纹丝未动,可夜叉双肘却是渗出许多血水来,符刀渐暗。
立身阵外,云仲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向眼前大阵的时节,竟然是顾不得胸口剧痛,艰难扯出笑意。
这座磅礴大阵,哪里是什么寻常阵法模样,运内气望去时,倒更像一头活物,生得似头披甲老鼋模样,通体明黄细鳞毕显,云气无边无际自其体内奔涌流淌,任凭夜叉如何挣动,依然是收效甚微。而与此同时披鳞甲老鼋背后鼋壳震荡,竟是声若撞钟,原地翻起无边土浪,云仲却是能窥破云雾看得真切,每逢这云鼋阵轰鸣,内里夜叉的煞气便溃散一分,偏偏因其无甚神智,仅能凭近似与生俱来的杀伐手段过活,迟迟不能找寻阵眼,破阵自然是艰难得紧。
「阵法修为?看来今日老前辈该是受阻,」锦
衣侍卫侧目,但口气却不比先前那般冷淡,甚至连称呼老游僧时节,都换成了老前辈三字,有望鱼跃龙门的分量,如何都值得掂量掂量,「此人修得一手顶顶的剑气,我随主人在外时,也曾见过三境修剑之人,并不及这般凌厉,如今再添上这么手高深莫测的阵法神通,虽瞧不出高低,可那夜叉当真未必能寻出破阵时机。」
起初夜叉同云仲过招,老游僧双眉皱起,但眼见云仲境界实在过于低微,又将眉头松弛下来,而此番锦衣侍卫原以为老游僧又要稍稍心神不宁,毕竟那剑客再度显露出这么一手阵道修为,但老者神情似乎愈发安定,甚至隐约能够从那张纵横纹路遍布的老脸上,瞧见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笑得乃是骄纵自满,历来是失势根苗。
也笑弥门不显人间,实在教人看得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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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墙头草也擅快剑
夜叉横刀三震,披甲黄鼋层鳞尽碎,虽是阵道中小有名声的大阵,阵眼藏得奇深,依然是被凶性滔天的夜叉,硬是以磅礴力道毁去,不过虽是仅以三次符刀震碎大阵,那尊已是近乎无人形的夜叉,同样是在这方阵法堪称霸道无两的反震之下,口鼻处渗血,但凶性却更添几分。
小雪暮冬,夜叉逞凶。
也怨不得云仲见识浅,可如这头夜叉般快的身手,似乎唯有初见时节白毫山内的叶翟,有此般浩大威风,而夜叉双刀,则已远远胜利过当年的唐疯子,双刀随身走,滚雷落珠,压得云仲近乎只剩喘息躲闪的空隙,何况其力道刚猛,仅接招十余,持剑右手虎口,险些落到皮开肉绽,惨淡得紧。
单以体魄强盛,蛮力强破大阵,本就算是有些荒唐,但分明被云仲寄予厚望,意在凭此阵消磨去夜叉大半力道凶威的披甲黄鼋阵,竟只是在这头夜叉全力之下撑了片刻,就已是尽数崩碎,大抵也算不得能消磨去夜叉几分底蕴余力,眼下二境光景的浅薄内气,有心递出剑气,奈何巧妇难为无米炊,未有三境之上的内气修为傍身,更无赤龙大旗可扯,登时便被这等凭肉身最是难缠的夜叉死死压制,幸亏是多年间生死之间打磨出的沉稳心性,才使撑到现如今也不曾露出过多败相,但也如春来宿雪,撑不得许多时。
到底是世上人间,最难缠的一列,体魄强盛雄厚,本源稳固不说,即使是凭那等相当耿直的出招,不避不让,云仲一身落在二境的剑气时时浇到这夜叉浑身,使其伤痕交错,可着实不曾危及夜叉性命,反倒因剑气翻腾,时添新伤,使夜叉凶性再度攀上两三重楼,嘶鸣时声震数里,煞气愈浓。
仅仅是略微分神,四夫子剑拦下夜叉肘外法刀,夜叉却是未曾如先前一般依照章法出手,而是借云仲抵挡之际,展开另一肘处的符刀,欺身近前,见云仲再出剑相迎,索性拧动腰胯,结结实实凭骨刺遍布的肩头撞在空门已开,剑招用老的云仲胸前,而也仅仅是这么一震,五脏六腑震荡,本已在夜叉狂攻之下,犹如东海扁舟似的云仲,强行咽下口血水,借夜叉一撞的力道退开数步,半跪下来,拄剑撑住身形。
哪里像是什么凭血肉筋骨拼凑成的体魄,分明犹如一座山岳,蛮不讲理拍砸到胸口。
也唯有此时,苦战之中的云仲,终于想起当年阎寺关敲鼓砸桩一般连出无数拳,打得双拳见骨,想起颐章那位凌滕器打竹时递出的拳风,与人间直到现在还有人念叨的,那位曾一人掀起国门的骁将高崇关,对上寻常的修行人,究竟是何等分量。
重内气而不重体魄,对上这些位皮糙肉厚近乎力能拔山断岳的蛮横人,就似无根之萍,对上绵延千里无穷罡风,果真束手无策。
夜叉压根没给云仲什么喘息功夫,先见肘外双刀,后闻风声,十几步远近,夜叉快慢,早已快过风声。
或许对于此时并未再存有几分人形,凶顽暴戾充斥周身的夜叉而言,眼前这剑客已是死人,而至于侥幸逃离的秦溪灵,想来凭其脚力也必定逃脱不得,于是出招时节愈发狠辣,力图以一击诛杀。就连远处那老游僧身边的锦衣侍卫,也是面露了然之色,断定这位惦念着技多不压身的剑客,已然技穷。
快刀欺负慢剑气,本就是相当公道,何况云仲这手剑气,不再有三境时节那般磅礴浩荡,自然是压不垮这尊夜叉。
活人总不至于熬到饿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也历来是南公山上头徒弟师父信手拈来的营生,云仲虽是出南公山已久,倒也不至于连点看家本事都尽数忘却。
所以当剑客抬起挂雪泥双袖时候,剑气尽消,自行使剑气压入四夫子以内,此时剑气不展威风,唯有剑芒吞吐明灭,再不曾逃逸一分一毫。有道是出门在外穷家富路,有道是好铁用在刀刃上,云仲向来是晓得此
理,因此战战兢兢囊中羞涩多年,却总没饿着。
夜叉见云仲此举,难得不曾再度抢攻,而是由那双似是烧焦的双眸流露出些疑惑,即使经由老游僧连番晃铃几声之后,原本那位长手长脚的年轻人神智,大抵荡然无存,唯独留下夜叉这等嗜杀暴虐的本性,然而此时见体魄堪称羸弱的云仲收起傍身剑气,反倒打算贴身厮杀斗狠,分明是叫这头无多少神智存留的夜叉顿觉狐疑,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若说是这般举动算不上送死,那也得说上句心宽。
「欺负老子疏于身手,只修剑道内气,不厌其烦学来那等自以为技多不压身的旁门本事,算狗屁英雄,」方才仅是几个照面,云仲周身大小伤势添得极多,虽不算是伤及根本,但同样是添了不少大小伤势,更是生接下夜叉近乎十成力道的结实一撞,气血登时翻涌,此时从舌尖处啐了两口血,依然是将手中剑横在当胸,「比快,我也不见得输嘛。」
爷爷生来墙头草,何处来风何处倒。
无论南公山上山下,云仲有一样从不曾落下,纵是入双鱼玉境中,窘迫至极时节,或许无暇他顾,或许动辄被旁人削个半死不活,甚至可说是苟延残喘,而唯独练剑一事,未敢有什么耽搁。就像是当年吴霜曾问过云仲,到底是喜好修走剑还是快剑,云仲迟迟未应下,而直到入南公山后,云仲才一脸纠结地同吴霜道明,能不能两样都学。
一身血迹泥印残雪的剑客一改方才守势,横剑上前,竟是在这头尤以肉身称尊的夜叉眼前,率先抢攻。
这江湖人间里头,随着唐疯子陷入大元泥潭,统领凤雁卒冲阵在前,一手快刀逐渐声震江湖的年间,误打误撞受人算计,跻身年少天下十人的云仲,好像许久以来什么都不曾做成,除却添了不少一同守妖潮的过命兄弟手足,境界起起落落,先后踏足双鱼重阳境后,并未扬名,不过真论刀剑快慢,未必孰高孰低。
所以这距离年关极近时的黄从冬夜里,一位浑身煞气骨刺连绵的夜叉,同一位浑身泥泞朱红雪泥的剑客捉对厮杀,瞬息之间剑光刀光,竟是死死交错于一处,剑犁沟壑,刀扫雪月。
「下注下注,贫道猜那夜叉稳赢,半路出家二境的小小剑客,既没剩下什么依仗,更是体魄拍马也赶不上人家,凭啥取胜?步姑娘如是有意,不妨也押一注,权当是为怡情。」
步映清连头也没回,这小道童不学好,偏偏是学来这么一身招摇撞骗的能耐,更是将云仲那等哭穷本事练到登峰造极,自打从住处离去时节,只随身携了枚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球,多半所所谓下注,便是用这玩意冒充,倘若是输,铁定是要血本无归,倘若是胜,这半颗坑坑洼洼啃得毫无章法的糖球,实在是埋汰得紧。
「不识好人心。」道童自觉无趣,将那半枚糖球塞回口中,摇头晃脑美滋滋嚼了几下,这才由秦溪灵落脚的那处客栈屋檐处站起身,打量打量场中正斗狠的一人一夜叉,却发觉云仲这口四夫子剑,竟已压得夜叉连番退让,乃至于单论运剑的力道,已是步步攀升。
哪怕是不晓得云仲自何处得来的机缘造化,竟是使体魄都瞬息拔高,不过想来自家这便宜师兄,从来也不是什么善茬,登境又落境,来来回回,这些年好像可远不止一回,学得驳杂不精,不过到底是吴霜另眼相看的衣钵弟子,剑招剑意,连李福顺都越发看不懂,此时又掏出这等像极了武夫跃龙门的手段来,对于习惯这位古怪师兄的道童而言,也不至于过于惊疑。
尘世摸爬滚打,光阴泥牛入海,要说日后该是如何高明,才对得起一路流离颠沛,未免矫情,可能撑到如今,总要说伤一句成常人所不能成。
昨日种苗神亭外,今来果熟得我尝,无外如是。
但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光景,步映清已是提刀起身,「我押云
仲稳胜。」
还没等道童狐疑,步映清掂刀,一步踩空,稳稳当当落在客栈门前,激起大片雪浪,随后借势迈开双腿,在冬夜里破开一道雪线,直冲老游僧所立足的山间。
姑娘狠起来,好像就没爷们什么事了。
道童突然想到自家那老牛鼻子师父许久前无意说过的一句话,但不晓得为何,从来是没什么高人架子的李抱鱼说这话时,总能从其老而矍铄的眉目中,瞧出点阳春白雪,孤家寡人的寂寥意思。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步姑娘,大抵也是位情深不寿的人儿,就是有些生气云师兄,还真是个认死理的榆木疙瘩。
不过既然是闻着弥门中人那股子腌臜味,不管也得管,于是空旷雪原里头除却那道奔行极快的雪线之外,又有道雷霆电光,后发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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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流年盗,难牵心
剑客仰面朝天,卧于郊野。
就只以如今的天景,别说是什么源头开阔的活水,就连热气浮动的血水,仍需在穷冬朔风里头很快冷凉下去,难免还要冻上些冰碴,透出三两点妖冶突兀的景象来。是百里莽原,春风不及第,难叩上齐关。
出黄从郡的路,羊肠小道,百转千回,哪是什么平坦大道,冬夜幽深阴遂,好似妖魔精怪无需遮掩其形,难得遇上此处无需遮掩形迹的好去处,摩拳擦掌来去自如,直化为阴风扰动八方,死寂萧瑟,能毁人念。寒鸟孑孓形单影只,今日得食,或许明日僵死枝头,徘徊潦倒而惜字如金,见冷夜寒彻,难得生路。
所以像此夜这般悄无声息身死道消的剑客,其实历来不见得少,江湖中人死江湖,稀松寻常,就像是有寒鸟丧生冬风当中,见怪不怪老生常谈。
不过这位以雪为枕席,满身伤势摞伤势的剑客好像还是有两口气在,单手抱剑,眉眼虚弱地喘出口极狭长的白气,而剑客不远处,还躺着位已然褪去夜叉相貌,甚至骨刺都渐渐缩回躯壳内的高瘦年轻人,四肢瘦弱狭长,不似常人,但浑身上下半点伤势都不曾有。不论如何去想,这遍地破碎沟壑,犁地十丈刀剑纹路,都不似是这位面孔惨白的剑客,与那位四肢极纤长的年轻人所留。
“想学不,来日我教你?”
剑客翻个身,实在是不剩下多少余力动弹,连那口相当中看的佩剑,都只是歪歪斜斜抱在胸前,只顾露出猩红唇齿来笑笑,本该是揶揄戏谑味浓,可不知怎的言语意味,反倒是自嘲更多些。
“不学,你这人好生乖张,只懂显摆,更别说我已有师父了,师父给我饭吃嘞。”浑身不见什么伤势,穿着身破旧至极险些衣不蔽体的年轻人一个劲摇头,还是如先前同秦溪灵相谈时那般,相当局促不安地环抱双膝,且常常想四周张望两眼,迟迟未曾找寻到老游僧身形,很是疑惑。
金铃一响,神智全无,连年轻人都不晓得这些年来有几回跟随老游僧出外,待到神智归复过后满身血水,但每次都是被老游僧找寻个由头搪塞过去,再者是生来脑袋不灵光,从未细琢磨,所想过最坏的场面,大抵是去往林中捕鸟杀鹿。但饶是如此,年轻人也总觉得时常有些过意不去,平白伤了走兽性命。不过好在是能吃饱,又因老游僧严苛,于是往往哼哼唧唧半晌,并不敢开口相拒。
一条被人捡回来的小犬野狐,不论是生来如何性情,总也抵不过旁人的马鞭拳头不是?纵是天性使然,仍要被压得难以抬头,何况是位无家可归,自幼性情温和怯懦的孩童,能跟随自家师父吃饱,在年轻人看来,已然是再好不过的殊遇。
云仲大概晓得这位心智分明仍是位孩童的年轻人,所思所想,可并不曾点破,也未曾露出那等不屑一顾神情,而是思索片刻,轻声慢语开口问,“我这倒是有个好去处,不愁衣食,四季分明,山上都是些少有的高人,说话又好听,你要乐意,来日随我去一趟?”
不远处半山腰间,道童提起颗须发花白的脑袋,本想学那等杀人过后的江湖人张扬一番,到后来还是直咧嘴,抬手就将那颗老游僧的脑袋扔出去老远,随手抓起把积雪擦擦双手,相当疲惫地瘫软坐倒,自个儿腹诽当真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材料,哪怕是杀了个弥门做尽坏事成天忙碌阴损勾当的,也实在做不来那等凶顽举动。
突如其来一战中,步映清则是稳稳立下头功,连李福顺都不晓得这女子从何处学来的一手惊艳刀芒,追风驰电,起手就将这老游僧压得顿失招架之功,连串刀光劈碎小半座山腰,硬是险些将这弥门中的老贼秃砍个筋断骨折,到头来生生卸去其双肩膀,再添道童掠阵,不出百来个吐纳的功夫,就稳稳当当一刀削去了脑袋,杀意未减。
任凭道童技痒难耐,欲同这位弥门高手好生过两招,步映清竟是并未给其喘息的功夫,而是干脆利落,凭以伤换伤的凶狠手段,愣是将那等本该平分秋色,针尖麦芒的场面,活生生扭转为以势压人,短短数十来回之间定胜负,竟当真是只凭李福顺稍稍插手相助,就斩去这老游僧头颅,与先前所展露出的刀芒大相径庭。
虽说是摸不清这姑娘到底何处来的无名火,不过道童终究不是足不出户深山玄修的那个道童,大抵也能猜出些大体端倪。
这座人间其实本来就无需议论如何过活,并不见得修到绝巅才算是不枉此生,也并不见得非要名垂青史,名动一时,才是什么没白活,但既然皆是俗世之中竞相奔走凡人,必定有在意之事,在意之人,于是劳苦奔波,冲冠一怒,也自然就有了理由。
步映清的这口气,终于是从被摄入那方沣都城时,到今日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生死之间走动数次过后,一气直冲斗牛。
老游僧即使是年老气血衰败,亦不应当被步映清如此干脆利落地凭掌中刀诛杀,李福顺都有点心疼这位弥门当中大概是辈分不抵的老高手,毕竟无论是从境界上,或是从手段多变上,步映清处处皆有逊色,偏偏就是这么一口无名火,使得稍有小觑的老游僧身死道消,丧命于此。
一身重伤却仍扛刀肩头,眯起双眼的步映清,浑身杀气仍未尽收,但见老游僧那颗头颅滚落到山下后,竟然是侧过头来,向李福顺展露出个惊心动魄的笑颜。
“云仲可还真是个生来惹是生非的倒霉人,害你我一路跟随,不偏不倚惹了一身腥,还是要向小道长告罪一句,招惹弥门的罪过,怕是又要分到小道长头上不少。”
方才揪住老游僧后颈,一刀削断头颅的冲天杀气,此时荡然无存,竟是不剩分毫,只是女子这张在人间足能排进第一流的上乘面容处染尽污血,笑意总是有那么点森寒可怖。所以在道童看来,这位怎么说都有点古怪的姑娘,比自家这云师兄可是有意思得多,于是坐直身子,难得从终日自云仲那耳濡目染的疲懒相中抽出身来,笑着摇摇头。
“脑袋瓜上烦恼丝逐日增添,当然是不嫌多,得罪的妖魔鬼怪愈多,功德簿上福禄愈长,小道还要谢过施主,扯飞来峰大旗,来日有妖魔成众聚堆来敲山门,反倒省却麻烦。”
世间魑魅魍魉层出不迭,一如浪涛霜花终年无有断绝,而飞来峰道门,始终屹立未倒。
老牛鼻子李抱鱼从没给所谓弥门魁门半点好脸色,他李福顺又能从何处学来低眉顺眼?
山下的那位长手长脚的年轻人,终究是在呢喃之中身死,即使是明面上头伤势不显,随老游僧金铃震响化为夜叉时节所受重创,依然是由夜叉周身传入五脏六腑,早在方才时节,瘦弱苍白的年轻人五脏六腑,就随同经络一并被震得粉碎,此时回天乏术。
终究是不曾逃得过笼中雀镜中花。
也就在年轻人合上双眼时,云仲周遭古道残雪,忽然尽数收起,似乎是凭空突兀显化出这么三两座小村,屋舍齐整,阡陌良田。
黄从郡内,有户姓秦的人家,夫妻心肠极好,十里八乡素有名声,主人祖上亦是书香门第,有两辈曾讨得一官半职,每逢大灾之年开仓放粮,虽说是到后来家道中落,已无力支撑这等举动,可每逢有穷苦人家,总要施以粥米,或是指点条谋生的路子。
从小长手长脚,模样异于常人的米裴,便是随双亲迁至黄从郡内,经由秦家不吝出资,才得来个简陋住处,与秦家相邻。
秦家小女最是性情欢脱,浑然不似是姑娘家,倒也是因秦父宽仁,从未曾约束其天性,倒是整日在外玩耍嬉闹,泥里打滚溪边戏水,即使是夫人时常假意嗔怪,依然以为女子未必端庄最好。那时节面黄肌瘦,长手长脚模样怪异的米裴,除却做些帮衬家用的活计外,时常要被秦家小女扯着外出玩闹,秦父一视同仁,常携性情怯懦小心的米裴归家用饭,多有照拂。
米裴还从秦父那学来一手编草结的本事,听这相当和善的中年人说,当年能娶来夫人,还是凭的这一手本事,当年外出游学前,横是凭双手编出几千枚牵心结,送到夫人门前,才得以令自家夫人感念其诚,嫁过门来。不过秦家小女幼时倒是手笨,还是米裴手把手指点,才勉强学会这牵心结的系法。
后来,米裴双亲走失于山岭,被一位老游僧窥出是生来夜叉体魄,秦父秦母染病先后亡故,黄从郡锦织坊间,多了位绣娘秦溪灵。
云仲就这么站在米裴身边,从面黄肌瘦孩童,变成个身形异于常人,被金铃变为杀人无数妖魔夜叉的年轻人。但除却被老游僧打骂,藏身暗处被无数人唾弃惧怕,被金铃变为一尊凶恶夜叉外,这位面孔远说不上俊俏的米裴,做最多的事,还是用那双疤痕老茧交错的双手,编了一个又一个牵心结,终于恳求老游僧去往黄从郡寻找当年那户对自己很好的人家,然后死在距离秦家小女不远处的冬夜小道,到死都没穿上身能蔽体的体面衣裳。
在云仲躺卧雪地,神魂瞬息而动时,齐陵夏松两地关外,有地龙翻身。
时值冬月,诸如这等土牛犁岳,地龙翻身这等事应当极稀,然而此番却是地动山摇,星夜时忽然而来,声势浩大。
齐陵夏松两地距边关数百里处,屋舍扑簌窗棂震动,更有屋瓦挪位落地,砸得粉碎,脂粉箱柜滑落宝瓶炸碎,竟是由入夜直至东方渐白,震动数十回,不论那等多疲懒贪眠的汉子,皆是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由家中逃窜外出,惶恐惴惴,面有土色。
单是遥隔数百里外的两国关内,都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光景,夜半更深时节,便有官员自睡梦当中惊醒,火速差快马报送当郡,调拨钱粮兵马,至于各大小官差衙役则是先行,趁震动间隙敲锣动鼓,知会处于慌乱当中的百姓,先行携金银细软择空旷地避灾,以免房倒屋塌伤损性命,传令四方,逐家逐户彻查轻点有无死伤者。
地动一事,历来是可大可小,古时可是并不乏得知别国地动,借机言说出兵相援,到头来顺势侵人疆域甚至于灭国的战事,即使是如今天下,尚未到那等剑拔弩张的时节,不过地动一事牵连甚重,不论夏松或是齐陵,得知此信过后先是急令兵马开拨上路,去往边关地屯兵,随后才是调筹粮草营帐,以维系受地动致使无家可归百姓食住。
尤其夏松最为戒备,除去抽调南北兵马齐赴西境外,甚至皇城当中禁军,于一夜间也是抽空足有近三成,交由统兵将军暂管,而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凡是身在夏松朝堂里头为官的,多半都能猜出几分。
入秋过后,夏松天子已有数月未于朝堂露面,大事小情皆落于左右二相肩上,而因要事能入宫中面圣者,凤毛麟角,且皆是不约而同绝口不提圣人近况如何,颇有些心照不宣无需多议的滋味。欲盖弥彰,不论朝堂或是民间,大概都算是人之常情,难免要犯戒。
于是在这般节骨眼上,忽然之间生出这么一桩百年难得一见的地动,竟能同时震荡齐陵与夏松关内,原本按部就班即可徐徐缓解的微末小事,不论是在齐陵还是夏松看来,虽不见得是什么捅破天的大事,不过添上夏松天子龙体抱恙,自然就显得山雨欲来。
夏松大员小吏,皆知这位天子多半是求医问药,寻了人世间最为齐全的续命治病方子,然而仍是久病未愈,也就是在这位年纪应当在春秋鼎盛的天子无数次对治愈旧疾失望过后,便定下个相当霸道的法度,轻官重民,凡官吏不论大小,倘如是触犯法度,诸如结党营私因私废公这般举动,往往得罚极重,一时褒贬不一。但饱经战乱,同东诸岛险些拼个山穷水尽的夏松,大概正因如此,才在这段甲子之中的太平年月中,休养生息最为周全妥当。
因故,夏松民间所流传的圣人绘橡,大多乃是位慈眉善目,身兼文弱英武的这么位俊朗人,毕竟夏松见过这位向来体弱旧疾未愈圣人的具少,不曾见过的居多,因而在民间臆想揣测当中,有这么位敢开口言称向着黎民百姓的天子,也定然是生得慈眉善目。但在夏松朝堂其中,反倒像是头压得群臣有心无胆,筋肉枯萎,却始终稳稳当当盘踞龙椅,相貌凶恶的怪龙。
“了不得,夏松此番调兵西御,看这模样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当真琢磨着要将匣中剑抽出一尺,教人间瞧瞧寒锋。”
满脸麻点身形别扭佝偻的胖子,放下手中同样满是麻点,其貌不扬的大饼,忙不迭使一杯热茶顺顺,有心夸夸到底是夏松皇城的厨子厉害,这饼子实在厚实,落到受灾百姓手上,多活十几日都不在话下,但就是咽到嗓子眼时忒干巴。
卫西武所处的小衙门外头,便是夏松皇城官道,打从当初范元央死在皇城外后,重新兴修整顿一番,外人看来应当是除除晦气血气,可只有极少数朝中人晓得,就连这等营生,都是顺水推舟赠给其貌不扬卫西武的人情,旁人的人情也就罢了,偏偏是当朝夏松圣人的人情,而即便是卫西武由一位既无家世也无靠山的商贾吃下这么大的人情,也没人敢有半点不服。
勤圣之功,也就仅仅比扶龙之功,浅了那么一点点。
哪怕是卫西武凭此而贵,讨得个足能同二品大员平起平坐的高位,亦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位满脸麻点,长得相当寒碜的胖商贾,也只是要来这么一亩三分地,做了位夏松皇城里头不大不小的小官,哪怕是因近来有功,也远未提拔到什么大员重臣的位子,仍旧是整日坐在毗邻市井中的小衙门处,除去逗鸟便是喝茶吃饼,拎着旁人祖庙冒青烟的大功,换来个粗茶淡饭。
可卫西武偏是相当乐呵,隔三岔五,还不忘请那位木讷和尚前来饮几杯热茶,日子倒是过得轻快得紧。
就像是横行疆场凶烈的猛将,得人收服过后,心甘情愿做起了门前笑容可掬门神。
“地龙翻身,旁人只见地动山摇,扑簌簌震碎屋舍,万马奔腾声震千里,却不曾想到有些事,不一定就要秋后算账,人算不如天算,就这么个人人看来都是天灾的祸事,没准还恰好对了有些高人的心思,一来浅露锋芒震慑群敌,二来可就是有不少人要遭殃,藤条上头的刺一如野草,烧也烧不干净,只得时常清理清理,才算舒心,也不枉费那么多世家望族的人手死在皇城外。”
“杀人如翻书,常看常新,常清常静,美得很。”
就在卫西武用茶水艰难咽下最后一口饼时,小衙门后门有四十余骑翻身上马,趁无边雪夜翻书。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道尽武夫心肠
夏松夜杀一十九位重臣,上至三品,下至五品,无一不是平日里自诩为国之股肱,中流砥柱,在这其中有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臣,更有年少成名仅以而立有余年纪,登天子堂的俊彦才子,可惜对上卫西武豢养的这些位杀人如翻书的游骑,脖颈全然不比习武之人的硬上多少,不过是砍瓜切菜,名利一场空。
所牵连者不下数百,要么便是将官袍乌纱一薅到底,要么便是举家贬谪,更是有从犯党羽受发配充军,流放边陲,终生不得踏足皇城半步,有那等曾小有功绩且涉事不深的,倒是尚且留了个微末的小官,同样不可在皇城停足,但已算是万幸,自这场突如其来的清算里谋得一条生路。
而这么一场犹似冬去春来这般自然的清算,纵是在夏松法度最为严苛时,也不曾见过,这些位突遭飞来横祸的大小官员,有的只不过是稍稍克扣了些许粮米,既够不上杀头的罪名,也算不得玩忽职守,结党营私之事更是从未行过,就这般平白无故被逼褪去官袍,逐出皇城,再不能投身仕途半步。而那等素来有胆擅自由数目堪称庞大的粮草营帐内扣去近一成,换为银钱中饱私囊者,纵然贵为朝堂里位高权重的三品官,也毫无例外被这些游骑削去头颅,悬于闹市示众三日,不得全尸。
而这已然是卫西武在这段时日里,第三回差遣游骑出手,杀人数目,一次胜过一次。
但从始至终,夏松天子都未曾出面,甚至在卫西武派遣游骑出手,凭那等狠辣卓绝的手段当街诛杀重臣过后,既不曾加以遏制,也未曾在朝堂当中颁布圣谕,颇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味。
虽说是卫西武每每动手,多半要讲究个名正言顺,人赃并获,捋顺清楚结党营私与善用职权举动,而后再行动刀,讲理得很,但终归是有句罪不至死,似卫西武这等举动,难免有草菅人命之嫌,何况是重臣脉络纵深极广极远,兹事体大,哪怕是现如今朝堂大事往往要落到左右相肩头,巧妇难为无米炊,如若是再像翻书一般抬手杀人,动辄发配,怕是皇城里头连可用之人,都是所剩无几。
入仕途者擅思,夏松不比上齐牵连甚重,所谓世家望族或明或暗,都比不得上齐声威势大,这三番五次借小过诛杀当朝重臣大员的举动,既是为严正法度,更是为敲钟。
蚊蝇不叮无缝蛋,即使这话总有受害之人必有罪过之嫌,总是有那么些舍本逐末,颠倒是非的意味,可倘如要将双脚站在黎民百姓一方,细想之下,就自然晓得此事究竟谁人得利。刀剑加身,方知肉体凡胎皆相同,万千权财未必能挡住咽喉处一柄刀,钟声常响,方才骤然醒悟,这方夏松长天,唯有一人方可呼风唤雨,既不是位高权重官袍加身的显官,亦不是终日替人做蝇营狗苟之事,徇私枉法走卒,而是久居深宫许久未曾过问朝政的病弱圣人。
虽说是有违常理,虽说不见得稳妥,但夏松皇城里头的气韵,似乎从卫西武踏入皇城时,求得就是令人人自危。
人如无忌,劣根自然腾空,官若无拘,贪墨结私理所当然,但夏松如是多年来,唯有这么一位年少多病的圣人,敢将敲钟的举动搬到台前,既不是一味以手段制衡,更非留有什么余地,反倒是恩威并济,杀鸡儆猴。
天底下自然不乏能吏重臣的苗子,割去一茬旧,更得一茬新,总归是朝堂里头缺罢就补,从来未听闻左右相诉苦,言称朝堂其中无人可用,当然自下而上提官不易,然而偌大夏松,想来并不止于缺个几位重臣,就要官位空缺,剔除旧疾添新职,起码是比以往要收敛许多许多。病入膏肓的羸弱者当然承不起霸道猛药,但夏松已然被病天子牢牢握持掌中,即便看来有些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终归是不动摇国本,左右相压下不表,当然是知晓此举虽有失妥帖,可并不至死。
数日过后,夏松重兵皆至边关,相隔围绕中州天坑的边关外,与齐陵边关兵马遥相对望。
近一甲子之间,此番地龙翻身,乃是头场夏松倾举国之兵而来。
边关黄土飞雪,难压甲胄光。
齐陵兵马久未遇战,但如何说来,当初也是硬接自北烟泽南下妖潮的强军,但此时上下变色,大多惊惧于这位近邻,以将近大半甲子的静养,居然已有隐隐压过齐陵全境兵马的势头,更何况夏松兵马前往边关,本就撑得安抚百姓大旗,如此数目兵卒威压一境,实在惊人。
“镇南大将军,以为夏松军容如何?”
三冬腊月里依然赤脚的章维鹿,竟也是随齐陵兵马前来,只是对比隔边关遥想对望的夏松军,实在寒酸了些,即使是镇南将军白负己亲至,也不过点了千余精兵,后者此刻正屏息凝神朝东张望,听闻章维鹿问话,露出一丝苦笑。
“不瞒你说,我也想学人家说一番荡气回肠,涨自家门面灭他人威风的豪言壮语,以后万一能在这史册里头留只言片语,也好令翻阅者觉得有面,可你我皆是实在人,虚言如何都是虚言,不论如何冠冕堂皇辞藻华贵,真要万一兵压边关,我也说不上谁负谁胜。”
夏松这些年月来,可谓是天下最为名声不显的几处地界,时常能听闻大元战乱,听闻上齐文坛又窜出几位来日大才,擅做锦绣文章,提笔绘尽八百里平川浅树,可夏松却是消息寥寥,既像是乏善可陈按部就班,又像是实在挑不出能作为茶余饭后闲谈的谈资。今日白负己一见军容,却发觉夏松军容,浑然不像是出自无名之辈亲手操练,乃至于连见多识广的白负己,都要称赞一句藏锋纳气,内有乾坤。
章维鹿却像是压根没听出白负己言语其中的谨慎与提防,尽管这提防并非是冲着自己,而是对面关隘处的夏松兵马,只是挠挠鬓角,微微点头,“昔日听闻,夏松天子久入病中,本以为比起那位风烛残年的颐章权帝,要走在前头,没想到趁着土埋半截的时辰,终于是咬紧牙关,行了一步险棋,乱世用重典,未雨绸缪,果真是位能耐极大的天子,起码如今这齐整军阵,绝非是什么羸弱朝堂所能撑起的。”
莫说齐陵夏松之间互有渗透往来,人间数国,多半都借这一甲子的平稳年月,劳心费神,将无数暗子死士埋藏到别地去,纵然不见得神通广大,可如何都是消息往来甚快,早已是心照不宣,近乎于摆在明面上的文章,手段刚烈霸道如权帝,都难以将整座颐章之中的暗棋死士连根拔除,又何况寻常守成之君,除之不尽,斩之又生,实难避免。
近半载以来,章维鹿疲于应付齐陵官场那档子事,凭自个儿的话说,还不如当初继续装傻充愣,当个游手好闲无人理会的傻公子,虽说是修行习武苦了些,倒也不至于像眼下这般,成天端着张日后齐相的神情示人。白负己深以为然,毕竟自己这位武官魁首,镇南大将军回朝时候,也需装成那等虎躯一震人间动三动的模样,既好镇场,也好使别有用心者还未有举动,就断绝牵连结交的念头,何况镇守边关防备颐章此事,倘如是成天脸上挂笑,不曾有半点杀气威仪,好像怎么都不成样子,种种规矩俗世条框,束手束脚不胜其烦才是真。
不过经这半载光阴,章维鹿自然也算不上虚度,起码面皮松紧已入化境,炉火纯青,像这等与武官之首白负己走得极近的举动,满朝文臣已不似当初那般抵触,当然这也是凭章维鹿扯虎皮拉大旗,将种种理由引到齐相头上,这才规避许多麻烦。对此章维鹿也不觉亏欠,身在山中修行有口好吃的,便要填饱肚皮,全然不像是那等做事稳妥的,偏要将心头好留到最后再吃,现成的未来齐相大旗,不用白不用。
“现在不得不承认,夏松这几步走,果真走出个朗朗乾坤,连我都觉得,这位邻居家中的天子果真圣明,倘如是齐陵也效仿身死的范元央此法,或许许多事皆可迎刃而解。”
依然是不加遮掩,章维鹿私下同白负己闲聊,一向如此,但这回白负己却竖起一指放于唇边,轻轻摇头。
旁人家法,未必适用自家,别地有沃野千里,自可饮马放牧,自家大川连绵,必少铁骑,范元央之法虽只闻一二,或许可说是往后数百年最妙的一条康庄道,可惜齐陵却走不通。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味不同。
章维鹿心思何其细腻,其实本就是借此闲扯两句,很快便收敛心思,同白负己登高远望。
地龙翻身,夏松展锋,见沙场烟尘,总能勾动武夫心境。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凡事何须大过茶
悠悠然南山,闲闲然林后风。
仅是些许朔风吹抚未能聚拢诸天寒气,倒是沁入肺腑,寒凉意浅,反倒使周身万千毛孔都活络起来,隆冬光景下,人间难得觅见这般好地界。
三两孩童呼朋引伴玩雪搓球,时常还要惹得几条老到秃毛的老犬相随,倒是热闹喧嚣至极,哪有什么半点暮气冬时的景象,既不曾有人需迎风冒雪才赚得些许碎银过冬,更无需瑟瑟发抖外出做甚营生,好在岁末时节替妻儿老小战战兢兢购置些新衣新物。
岁末风来八方寒彻,而雄城其中无需奔波衣食,人皆弄闲。
身在此城中者大多要将眼下人间雄城国度拿来,逐个同此城比对,方才发觉似乎整座天下,好像都不曾存留有这般闲适恬静的好去处,于是纷纷欢欣难耐,终于是搁置下往常时惴惴不安的心思,安然过活,倒比原本奔波于生计时,性情更为平稳热络,街坊邻里时时走动,而欢言笑语,多年不曾断绝。
既无需勾心斗角出人头地,更无需操劳辛勤,琥珀茶汤青玉酒,连炊烟模样都是笔直如杆,既无低声谄媚战战兢兢,也无惴惴难安奔走如风。
老头适才用过晌饭,就随手取来件袄子歪歪斜斜搭到肩头,虽说是腿脚不灵便,仍是相当倔强地拎起茶炉,另一只手拎起炉钩,步步谨慎走到院内,才发觉虽是飘了一夜雪,院里齐整砖石道,竟仍是干干净净,并无一丝凝雪成冰,咧开已然不剩两枚牙的嘴,欢欢喜喜排下三枚茶盏,双手不停煮茶,愣是忙出一脑瓜热汗。
老头宾朋不少,尽管是相比于周遭街坊邻里脾气古怪了些,讲究多了些,不过孤身一人,家门前总也算不上门可罗雀孤清寂静,每日有个三五好友登门,不见得是什么稀罕事。也得亏是在这座城中,但凡换成寻常市坊居所,八成是没这份殊遇,孤苦伶仃大抵才是常态。
“还得是你老头煮茶有能耐,城里头算是无人能及,有这份口福的,怕是也不多。”
分明来人同老头相熟,因此连敲门这道礼数都一并省了去,大大方方由柴门处走入庭院,一屁股坐下,全然不在意这位臭脾气的主儿恼火与否。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老龟儿忙活得要命,真要是这般客套,那我这茶汤可没你这尊大客金贵,煮茶一道高手如云,能品出些异处的,那是难找。”老头破天荒没骂上两句,反而是相当平静,琥珀色通透茶汤裹携热气,湍流似汇入盏中,巡城点兵,枯枝似手腕力道却是极足,稳稳当当大开大合,不过旋即又是没好气骂道,“老龟好生没礼数,回回来饮茶都急不可耐,老天无眼怎的没给你这剥了壳的老龟烫死。”
一如极长远的年月前,北阴君头回寻着茶汤味寻上门来,同样是举杯倒茶,没半点雅量风姿,年月流转多年,从未变改。
“茶鬼蒋满玉,在这城里倒没受委屈,硬生生是将本就诡谲多变的煮茶手段,再度精进许多,老夫府内那些个名家妙品晾,耗不计其数老品蒸出的料子,倒还真不算平白打水漂。”
老头面色未变,倒也心安理得接下对面这位老友的赞誉,不过却总将那双浑浊到辨不清黑白的昏花老眼,可劲朝后者身边瞥去。
城中四君,同这位成名极晚的茶鬼蒋满玉最是相熟的,排在头里的当属是北阴君,第二位却是常年凭漠然肃杀神情气度示人的西岭君,天晓得四君中性情淡漠的西岭君,是如何同这位茶鬼搭上交情的,若论深浅,竟只是位居北阴君之后。
“就别惦记他了,城中人消息最是广远宽阔的,差不多也就你这一份,这城内是何等光景,遮掩于繁华大世之后的乱云诡雾从来没少过,寻常人间呐,柴米油盐掌家户口猛似虎,一文钱难倒英杰俊彦,可这座城要对付的,又怎能是什么小祸。”得见老友,北阴君亦不惜言,当下瞧出茶鬼神情,不曾隐瞒,端起明光透亮堪比珠玉薄切的茶盏,晃了两下琥珀茶汤,摇头苦笑。
四君中当属北阴君坐镇城内最久,而其余三人则多有琐事,尤其近些时日,连久居山中养杀气的西岭君,都是迫不得已外出走动,一来是为提防当年所遗下的那桩余祸,再者便是于人世间稍加走动,探听诸方消息。其中最是令四君都牵肠挂肚的,唯有一件,便是接下洒脱赴死的阮长风衣钵的云仲。
总归道来,四君于人间不显神光,不消细想,就可知晓是受多般桎梏掣肘,故而未到万不得已,自然难以出手,而恰巧云仲眼下境界,实在惨淡潦倒,估摸着天底下不乏有愈挫愈勇的修行道中人,但似是云仲这等进境不慢,却接二连三跌境者,真不见得有几位先例。何况其师门着实靠不住,自打从云仲再下山时,吴霜做甩手掌柜居多,既不愿自家徒儿坐吃山空拎着师门名头啃老本,又有自顾不暇的端倪,北方此时,正是大泽其中妖潮作祟的好时辰,自然难以出力。
而在这重重叠叠,值得人提心吊胆的祸患中,最可气的就是云仲。
阮长风年少得意,一口秋湖险些把从南到北的人间都戳仨窟窿,自然傲气甚重,路遇不平拔剑就是,更何况如何说来都是修行道里天纵之才,压根无需四君担忧,就可稳坐剑道最高处,算来算去能同其论剑者,亦不过五指,境界更是一日千里。反观云仲,似乎同阮长风德行无二,全然不需担心这位自个儿揽事上门,仇家倒是不见得极多,惹事的本事,倒是不让阮长风分毫。
“也是,人无近忧,必存远虑,你四位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好过呦,嘿这么一比照,我老头这日子,过得倒还真是舒心,但凡能整日搓弄搓弄叶片,琢磨琢磨茶汤,给个王侯圣人位子都换不得。”
蒋满玉虽说是为人性情颇古怪,好歹是相当实诚,毕竟身在此城,着实无需他有半点忧虑,一门心思使心思扎根到茶道里头,就已属是快哉快哉。
也就是两人扯闲时节,一道素白人影忽然落在院中,随后端起茶汤,一字不发。
“看看,这茶连他这么位忙碌人都引来,确实足见功夫。”北阴君心情不错,不过刚要开口,却瞥见西岭君冷若凝冰面色,不由得挑起眉来。对于这位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主,但凡局势少有变转,从西岭君那张常年死气沉沉的脸上,着实难以看出什么端倪。
可西岭君面色但凡有变,要么就是旧患又来,要么便是那位最令人提心吊胆的云仲,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无论哪样挑出来,都是顶要命的大事。
“何事大过饮茶。”蒋满玉全然不在意,又替西岭君添过一满盏茶汤,一张老脸笑得皱起。于这位尽终生侍奉茶道的老人家而言,天底下有人乐意饮下自个儿的茶汤,茶香传遍街巷,能引得旁人登门,便可以称得上知足。
“可还记得那相当不靠谱的阮长风,当年几乎将这四座玄境踏遍,得来一身对你我而言都不容小觑的剑道之资,起初是因其生来天资过人,更是因越过四玄境后,得来一身不亚于古时圣贤,亲近人间剑道的裨益,因此横空出世,险些相助你我解去樊笼。”
“而此番外出,我倒是探听了些虚实,遭阮长风与我等几人看中的那后生,所悟绝非剑道。皆言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可就凭其现如今的境界与剑道本事,百尺竿头尚未触及,怕是连这更进一步的本钱,都不剩几枚铜子。”
难得听西岭君如此开口,甚至言语间颇有两份颓废自嘲的意味,但在座三人除却万事不记挂心间的蒋满玉外,不论素来心思古井不波的北阴君,还是一张冷脸示人的西岭君,似乎皆是一时失语。
“我还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原来是事关云仲的微末小事,西岭君稍安,切莫因这等芝麻大小的琐碎事乱了本心,我四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倘若是有一环有所欠缺,如何能应付得来往后年月四面八方施压。”直到良久过后,北阴君才重新捧起茶盏,借冬时暖意十足日光,晃晃杯盏里头茶汤,饮上两口,神情都透着股心满意足。而至于西岭君适才所言,并未再度提及,而是话锋稍稍顿挫,鬓眉稍动,提起另外一桩与先前毫无瓜葛的琐事。
早先枯坐寒潭,似乎是与双鱼玉境同日孕生的老人,算是下了血本,无异于将这座双鱼玉境如今为数不多的福缘,与多年间囤积下的剑道本事,犹如大河决口似一股脑灌入自懵懂当中苏醒不久的萧锡身上,而凭四君眼界,同样没看出这位来路雾气弥漫,也未身兼什么天纵之姿的萧锡,究竟是何来头。
寻常人福分如流沙入水渠,尽管是能留下些无疑,但不论何其命贵,强留福分,总有伤天和,好比天边大月,离不得过圆则缺,过满生损。双鱼玉境想来虽距其春秋鼎盛,差了不晓得多少重,当中福缘,却绝非是一人所能吞下,偏偏到了这位名声才显世间的萧锡身上,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耗费,而是一股脑吸纳得干干净净,一时名声大噪,而未见这等沉重如枷的福缘,对萧锡有半点害处。
称其一己之力气吞江海,并不为过。
四君久别尘世,虽常有人走动,说不得足不出户,不通天下事,不过萧锡此人,近来倒时有耳闻。
“我不喜此人,”沉吟半晌的西岭君依旧惜字如金,眉尾浅缩,“杀气盛固然妙,品性堪忧,难当大任。”
“难当,可也当得。”
在蒋满玉的这方石桌处,不分忠奸善恶,亦不分老幼先后,饮茶一事最大,因此即使是三人闲暇时相谈,北阴君仍是未曾停下饮茶,且生怕冷场,开口时仍不忘扯上蒋满玉,“茶鬼这人荒唐,可只说茶道功夫,难有能平起平坐者,如若不然就依他这孤臭的脾气,怕是真没几个知己乐意登门,古来有将帅入庙,亦不乏粗枝大叶,或仅通晓蛮力冲阵,鞭笞士卒者,说来可惜,倒也不妨碍史册留名。”
“何况你我四人之祸,同于此界之祸,往常拘泥凭两三看得过眼的后生解去这桩祸患,不见得是上策,老朽这一身壳,怎么也需琢磨着晒晒日头。”
西岭君寒光四射双眼对上北阴君一双平淡老眼,蒋满玉倒是好大不情愿,但也晓得这两位所言之事,必是极重,大抵重到要关乎自个儿还能于此处煮上几年的茶,故而只是撇嘴,终究没敢应声。
但满心只惦记供奉茶道的蒋满玉仍是不知,这算是四君继阮长风魂飞魄散过后,头一次谈起令四人皆是讳莫如深,却又不得不在往后的几载或数十载乃至百载开外,不得不应对的大劫。
况且,各有各的理。
纵使西岭君再不愿认同北阴君所言,也不得不认,自双鱼玉境中阴差阳错,前后走出的两人中,云仲略显庸碌,而萧锡却着实一鸣惊人,不单单是一日之间走马观花似踏过两玄境,只身仗剑杀穿一座宗门,使得梁王亲自来见,如何看来,都更为配得上天纵奇才四字。
“不论是阮长风也好,云仲那小子也罢,归根到底皆是游侠性情,你我虽是摆开阵势,同那老怪以一界做棋子,斗胆自诩为持棋之人,可既是持棋,棋子总不能太过散漫无束,相比于萧锡那等大概近似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心思,不见得占优。”
“西岭君也喜茶汤,怎不见倘如一败再败,有朝一日,茶鬼的茶,定要喝不着了。”
盖棺定论者,仍是素来坐镇玄境,无穷年月都少见出手,却在四君中辈分最长,境界最是高深莫测的北阴君。甚至西岭君眸光当中杀气游动半晌,到头来也无过多举动,只是显然意兴阑珊,同北阴君行礼,言称兹事体大,不敢妄下定论,起身告辞。
事有轻重徐急,事有意不从心。
“茶鬼以为,我说得可对?”
抽冷子阴蒋满玉一手,后者老脸颇为局促,但还是搓搓手讪笑,“话糙理不糙,不过担心这般说,有些伤西岭君。”
北阴君只是微微一笑,舌齿轻掀,相当清晰明快地骂道。
“伤你奶奶。”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飞雪一场黄粱
天光大亮时,云仲一行三人总算追上溃逃之中的秦溪灵,与一道夺路而逃的十几人。
依步映清所言,此间事了,倒不如由秦溪灵一行人归去,毕竟老游僧手段,只需李福顺略微一观,必是出自弥门手笔无疑,天晓得近来难得消停的魁弥两门,尚在中州留下多少后手依仗,自是谨慎为上。
云仲精疲力竭,与通体煞气遍布的夜叉交手,分明是捉襟见肘,苦露远隔千里,继借剑一事过后并未收回,单以眼下境界与玄桥对敌,自然诸般掣肘。更何况经弥门手段尽加之后,米裴所化的这尊夜叉,当真要属修行人最难以对付的一列,铜头铁臂周身并无半点薄弱处,单凭其蛮横凶狠力道,符刀三震,生撞碎披甲黄鼋大阵,足见其气力之盛。
这般纠缠死斗,法不临身,单单靠筋骨力道即可破阵的敌手,自云仲入修行道以来,生平鲜见,偏偏以力破法这条羊肠小道里,尤以这等夜叉最难对付。
同样这是如今云仲最觉桎梏之处,剑道虽有长进,悟得玄桥苦露两道未曾听闻剑气之后,境界着实有缺,姑且算是夯实虚念二境,固然是身在此境难觅敌手,可对上足令三境头疼的夜叉,实在是处处受制,占不得半点上风,苦苦相持,近乎撑到山穷水尽地步。
官阶一阶压人,境界云泥,自也难胜。
奈何云仲同样无他法,好像自入修行以来,诸般勤恳,皆是那等顶不值钱的白费苦功,动辄境界跌,而动辄境界涨,哪怕是平日苦修不辍,仍难左右一身境界道行,相当使人哭笑不得。
“姑娘,那尊怪物已然离去,断然不会再度作祟,在下前来是受姑娘故人所托,带来个口信。”
衣衫破损且浑身是血的云仲,无疑将秦溪灵这已成惊弓之鸟的一行人吓得丧胆,好在是李福顺皮囊甚好,虽说在步映清云仲看来,怎么都有些金玉外败絮中的意思,但好歹是蹬云履穿道袍,扮相不差,加之步映清收起方才凶神恶煞,干脆利落劈人头的神情,才算是使秦溪灵一行稍稍定神。
云仲哪里曾从米裴处得来什么口信,那位替弥门当牛做马,神智终年因金铃阻挠,化为一尊主杀人的夜叉,即使是临死前,也不过是相当懵懂,说了句师父给自己饭吃,浑然不知自己这位便宜师父,曾将他当成一柄刮骨剃肉的刀,撕碎过多少无辜人咽喉。哪怕伤重垂死时,这位既不曾见过多少世面,又举目无亲,缺灵少智的米裴,也只是会想起多年前,好像是有这么一户好人家,这户人家里有个小姑娘,没嫌弃自己生来异于常人,轻轻牵起过自己的手。
“照我说,心眼太好,可就是痴傻,人家差点将你扒皮抽骨撇在荒郊野外,还乐意替人家跑东跑西。”
常在山中潜修,心性最是活泛自然,李福顺哪里会赞叹云仲举动,耳濡目染之间开口闭口,也不像是李抱鱼门下,而更像是南公山里头的徒众,虽话说得不中听,话里话外担忧之意,并不加遮掩。
步映清见云仲抿抿嘴角,就晓得必然又是没记挂心上,顶多是有些脸皮挂不住,但既然是南公山里头走出来的小师弟,别的休提,脸皮子一定是相当结实厚重。论最巧要属下山之后越发口无遮拦,失缺出家人德行的李福顺,这么一趟自东朝西下来,暗地编排过自家师兄不晓得多少回,甚至偷着揣测,南公山里头这群人,练剑前都得拿那张糙厚脸皮好生磨磨剑,既不合时宜,又荒唐乖张。
若依从前的步映清,大抵还要敲打敲打这位出口无忌的小道童,不过随云仲走到上齐境内黄从郡后,似乎同样是慢慢回过味来,乃至于道童所言,越听越觉得有理。
惹是生非的修行人不少,但从来不看自个儿境界,就贸然出手沾染因果的,着实见不到许多,与其说云仲早年间未入江湖,已登南公,不如说是其做事举动,似乎更像是江湖里头草莽气重的江湖武夫,固然是知晓做事应当如何算计,奈何大多时间,并不愿拘泥所谓独善其身,因此旁人口中言说的穷独善达周济,对于云仲而言,无非是声顶响亮的屁,但至多听个响。
或许是心思未绝,即使是荒唐至此,步映清总没觉得有甚不妥。
于是云仲板着面孔,李福顺叽叽喳喳埋汰个不停,步映清时常开口劝阻,三人一行,重归黄从郡内时,早已过了破晓时辰,但隆冬大雪,再度飘浮。
才换去身衣衫,三人打算外出用些吃食,顺带替云仲购置些伤药时,途径黄从郡北城南城相接处,街口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更是有不少披甲挂刀的北城兵卒赶来此地,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驱赶周遭瞧热闹的百姓,留出个十步上下的空旷地。
“得喽,这下可是有好戏瞧了,咱这北城里头跑马的公子哥,这下可是触着了霉头,偏偏要往南城跑,正巧是撞了个汉子,要是没看错,那马瞅着可是像极了打东边大元来的,起码是沾了些血脉,肩高头阔,瞧筋肉就有上千斤不止,迎面这么一撞,哪怕是有习武的底子,不死也差不离。”
“真要我说,黄从郡这南城,既乌烟瘴气,又多出愚民,倒不如一并赶出去,省得瞧见心烦,偌大上齐,难不成就寻不得容身之所?听说那位眼里头不揉沙子,想必也是对这伙死乞白赖不乐意走的南城贱民看不过眼去,最好是尽早驱逐出去,省得许多麻烦,黄从郡山好水好女子好,就属这些南城贱民碍眼。”
窃窃私语者甚繁,有人不屑一顾,有人稍露悲戚之色,北城嬉笑不屑者多,而南城衣衫破烂者,其中少有流露出凄苦之色,更多人神情未变,木讷地望着遍地血水,与那位差遣下人擦拭马蹄的贵公子,麻木而冷硬。
黄从郡的浩大风雪,何曾灌入歌舞升平的北城,而是被南城陋室四面遍布的窟窿孔洞,一并咽了个干干净净。
但逢黄从郡一起风雪,南城里头家家户户的日子,就不见得有多好过。
满脸煤灰的小姑娘撑腰,张望着破屋里头飘摇而下的雪花,虽说是有心堵漏,不过终究是还未足金钗年岁,纵然是踩上那枚吱呀作响的木梯,仍旧距离那处屋顶新漏有一臂远近,于是只得作罢,起身拿起枚木材,使稍显粗糙红肿的两手擎起短斧,仔仔细细将木头劈开,再细细磨平,又瞧见自家正在安睡的幼弟踹了被褥,再度起身盖好压实,继续劈柴。
这营生还是父亲替人家喂马放马半年,才从高门大宅管家那讨来的,但凡隆冬大雪无人外出时节,总还可从此营生里谋得两三枚铜钱,听爹讲说,人家心眼好,暗地里告诉自个儿,这梨木算是贱物件,不过是取暖所用,趁劈时多少昧下来点,也算是能卖点银钱,最不济不必时常外出砍柴,对于南城人家,已算是多少人都抢不得的好营生。
但小姑娘总觉得这梨木远算不上好闻,辛辣酸涩居多,并无多少香气,不过既然有这么一份银钱填补家用,倒也是时常替孤身拉扯膝下儿女的爹分忧。
许腐草家中儿女双全,姑娘生得极好,但儿郎却直到这般垂髫年纪,仍不晓得如何开口说话,时至如今连声含糊不清的爹爹或是姊姊,都从未听其说出口过,身子倒是壮实,奈何似乎是天生缺了些灵智,更莫说是替许腐草分忧,做些小营生。
虽说是南城家家贫寒,有时小姑娘也有收拾面皮的念头,不过上次将面皮清洗干净过后,许腐草难得动怒,硬是将自家姑娘拖到旧灶前,狠狠抹上两把炉灰,才算作罢,可事后许腐草替人赶车,夜半更深时候归家,自个儿在破旧门前坐了一夜,凭半边身子遮挡风雪,小姑娘迷迷蒙蒙听见,许腐草念叨了半夜,说是愧对闺女。
日子总归是清静贫寒,倒也是能艰难度过,就像是南城里头的风雪,虽时常要掀翻屋头薄薄一层茅草,许腐草却总是能琢磨招数,将破屋堵得严实。
小姑娘拾柴曾偶然间路过北城学堂,听里头那些位穿戴齐整的少年郎摇头晃脑诵书,依稀记得有这么句,唯圣人方可遮风挡雨,庇佑万民,后头半句,凭小姑娘的见识,自然是不解其意,但遮风挡雨却是晓得个中意味,圣人是何人,倒也连一知半解也算不上,估计也是同自家爹爹那般的好人。
今日的雪分外大,从片片细碎,到遮天蔽日,也不过是短短两盏茶的光阴,小姑娘再出门时,才察觉时常同自家爹爹争执来争执去的邻居,瑟缩着身子蹲在家门外,后脑勺上顶着一片厚厚白发。这位邻居算是许腐草少有的至交好友,毕竟这南城但凡是做马夫替那等公子王孙驾车的,里头就属许腐草婚俗不忌,谁人的生意都抢,口碑自然不好,唯独这位邻居时常同许腐草斗嘴,要么便是争谁人闺女好看,要么便是争谁人驾车的本事高,可斗嘴归斗嘴,拼着被自家婆娘怪罪,也时常让许腐草一家三口来自家住处蹭饭,一蹭就是许多年。
可眼下这位近邻,只是摸摸头,相当干涩地朝小姑娘笑了两声。
瞧模样,就好像是很多年前,许腐草蹲在一片被冬来野火烧成废墟的窝棚边上,也是顶着这么一脑袋被雪染成花白的鬓发,呲着缺了一颗的嘴,使袖子小心翼翼替姑娘擦干净脸蛋上的灰尘,仿佛是生怕自个儿的赃污衣裳划破了后者粉嫩脸颊,笑嘻嘻说以后你管我叫爹爹。
小姑娘回房,将炭火略微拨弄拨弄,又仔细将炭火隔开,替自家尚在安睡的小弟掖紧被褥,犹豫片刻,朝自己面皮上抹了两把煤灰,这才再度走出屋来,稍稍抬头。
好大的雪呦,出门一趟,怕是连回家的路都找不见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杀气蒸冬
即在云仲饮酒过后北上,找寻那股弥门若隐若现气机时,许腐草抱紧双臂,踏踏实实依偎到酒馆顶暖和的地界,并不担忧小二来赶。
难得遇上善心人,到底不是北城公子,而是由打外头来的,见多识广不说,谈吐气度并不存有几分倨傲,别看只是同许腐草饮酒片刻,就冲这点,已是旁人如何都寻不来的殊誉,虽只是三杯两盏,但起码经此事过后,小二不至于赶人,舒坦歇息一宿,就不是什么难事。
要换成那些位颐指气使傲气得紧的北城老爷,甭说是同自己饮酒,大概连瞧一眼那身脏污棉衣,都要好生骂几句晦气,哪有这般厚待。说来倒是好笑荒唐,别个巧取豪夺,将原本黄从郡中人敲骨吸髓,赶至南城落脚不说,还要嫌弃旁人活得不够体面。甚至许腐草总能想到,那些闹市里头时常有无家可归,小心讨食的野犬,被人用棍棒打断前腿过后,又有人嫌这野犬前腿残废,晦气得紧,似乎北城之人,往往并不拿南城人当人,而是条被打断腿乞食的野狗。
难得有这般暖意十足的好去处,但许腐草初才想迷糊一阵,好生解解几日以来疲乏,到头来却又晃晃脑袋,无可奈何睁开双眼。
少有人知晓,怕是连家中儿女都无从可知,许腐草自年少时肺脉有缺,终日咳喘不宁,早年间走南闯北又有加剧,当年从一处无端自燃的棚屋里头,救下那小姑娘的时节,再度受重创,原就是贫苦人,并无什么闲暇银钱加以调理,到如今连吞吐冷风时,总觉自身咽喉肺脉处有腥腐滋味,怕已是病入膏肓。
多年来许腐草既不舍得添置衣裳,又疏于吃喝,屋瓦掉漏都是草草以泥草补实,手头本该留下一笔还算厚实的银钱,可自从年中时节,北城老爷们似乎是打定主意,将这些位南城里头碍眼的愚民赶尽杀绝,兴修院落时节征屋钱,有自打从皇城来的大员巡查,需缴迎官钱,饶是许腐草自牙缝里挤出些余财,且从不外露,照旧架不住那些位衙役掘地三尺似的翻找,多年所积银钱,早已是所剩无几,更莫要说留有足够盘缠,逃离这座日益凋敝的南城。
凡人往往是步步紧逼,今日巧取豪夺,明日贪敛银钱,凡是有半点油水可榨,必想方设法,全然不曾生出什么让步心思。平起平坐者见不得旁人好,进谗言吹枕席,恨不得这人间唯有自身享福,以势压人者贪攫钱财权势,大多视人间如苗圃菜草,割之后快。
有时许腐草总能想到,即使是携儿女逃出这座南城,上齐其余地界,难不成就是安居之所?假若是逃去别境,像是旁人说得极好的夏松或是紫昊,就果真能挺直腰杆活着?似乎也不尽然。
人间大才,古往今来不胜枚举,而往往本事高者,皆是沾沾自喜,视流民如寇,观黎民如土,当真乐意遮风挡雨,同万千寻常人站到一处的,勉强不过二三。
能逃离黄从郡,已是无计可施中的一线生机,但许腐草银钱,着实不剩多少,既无力应承儿女背井离乡,也无甚再度积攒下足够银钱的体魄,此间种种,着实是无力苦撑,仅是凭替上城人引路,或是耗尽心思争来的几桩生意,经北城达官显贵打压克扣许多,再三天两日差遣衙役收缴银钱,勉强有食果腹,就已是尤为不易,实在难以担下儿女迁往黄从郡外的重任。
枯枝败絮之身,如何撑得起檐上厚实茅草。
不过越是夜里无眠,许腐草两眼就越发明亮,揣起袖口,朝时常盯着此地的小二稍稍颔首,仍旧是那张谄媚讨好的嬉笑神色,即使是客栈小二仍不乐意有什么好气,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散漫点点头,算是接下许腐草招呼。
隆冬夜自是冷得人心颤,大概不久拂晓时,又是要有雪花不打晃地散落下来,布满黄从郡的凉夜,冻得许腐草连忙将脖颈瑟缩起来,兜着方才身在客栈里头藏匿的暖和劲,趁寒夜出门,跺着脚朝北走去。
要说自家这街坊,倒还真是消息灵,早年间走南闯北,许腐草也见过生来就晓得如何探听消息的能人,里头有许多爷们儿都混得风生水起,虽说只是半个江湖人,倒也晓得有时一言可值千金,只可惜自己这位近邻没那等好命,蹉跎半生都未能从黄从郡脱身,见见天高地阔。
这小子说,今日黄从郡北,有位高门公子与好友相约,纵马游城,兴许过后要雇个南城中人,仔细逛逛这黄从郡,倘若许腐草手头这桩生意做妥,自个儿可是要先行接着,真要是许腐草有意,倒不如早早将手头这桩生意推了,接这趟大生意,银钱自然挣得多些。同样是嘴硬心软的良善人,就算许腐草时常同其拌嘴,也曾在醉后交过底细,说是打算将儿女由黄从郡撇出外去,省的受这份暗无天日欺凌,于是这位近邻虽说同样是家徒四壁,可不但不争抢,反而还时常将已然拿到手上的驾车赶路生意,转交由许腐草做。
清脆马蹄声缓震,即使相隔数百大步,依然能在寒萧寂静夜里,传开极远。
许腐草拍打干净衣裳,吃力由一处住户门前站起身,跺跺已显僵硬的双脚,总觉得不久前同那位少爷吃的酒,尚未尽兴,就像是自个儿当初仅差一步,就能踏入上齐北疆,做那大帮里的寻常帮众,但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
可倘若是当年留到那帮派里头,自然就遇不上自家那位顶贤良的发妻,也自然不会从一户遭人纵火烧绝几口人的破屋里,捡回那个满脸灰尘的小姑娘,虽是添了一双碗筷,度日愈发艰难,不过倒挺好的。
纵马撞死行人,于上齐乃是一桩重罪,要不愿下狱流放,需得掏不少银钱赔与遗孀亲眷,而这银钱虽不见得极丰厚,怎么都能够几位南城人找个好去处,置办些谋生田产,免受冻饿之灾。
所以当马蹄声愈大时,许腐草瞅得很准,以往因肺疾致使不灵便的双腿挪得奇快,几乎是握持住一瞬息的良机,将胸膛迎上那头良驹,噼啪骨裂声登时连成片,随后就犹如一块破布似倒下,马蹄恰好踏中心窝肺脉,口中翻涌血水溅出两步高矮,气息萎靡,躺倒在街头,几乎登时气绝。
人群围拢,大雪渐起,可许腐草已是渐渐听不清响动,只觉得像方才那等伸手,多年都未再有过,今儿个不晓得是饮过两杯温酒,还是强撑身形,到头来竟还不错。
许腐草看见自家那位近邻凑上前来,分明是认出了自己,霎时间神情突变,先是大声惊呼,顾不得太多,更没敢搀扶起此刻气若游丝的自己,随后便去往北城中的医馆找寻人手。
相隔不晓得多久,看见有一行三人艰难挤进人墙,为首的那位五官好生熟悉,应当就是那位请自己喝酒的外地少爷,这少爷凑上前来,死死拧紧眉头,可并没开口,只是附耳过来,想听自己有什么话要留。
“少爷心善,还望帮扶,昨儿夜里的酒好着嘞,可好像在下还不得这顿酒的情分了。”
“我要死了。”
云仲亲手合上许腐草那双已被肺疾折磨得再无多少光华的双眼。这位瞧着面向喜庆磊落,缺了门牙的汉子,终于是在临死之际,无需强撑病痛,佯装成无事模样,可脸上神情,依然很是欣慰。
许腐草肺脉,大概比起居所更为四面漏风,莫说是云仲前来,就是那等站到四境五境的修行者,也需耗费无穷本钱,没准动摇根基,方可暂缓,已然能说一句回天乏术油尽灯枯。而对于许腐草而言,眼下尚且能行之事,不过是被良驹撞死当场,且在气息奄奄时节,再谢过云仲一声,没准过后种种琐事,这位外头来的公子,能够帮衬一二。
很快官府来人,草草验明尸首,随意找寻来两张破旧草席,盖到才咽气不久的许腐草身上,自然是有衙役笑脸逢迎,请那两位当街纵马的公子爷去往官府一趟,话语还要斟酌些,言称是上头新得来好茶,听闻二位公子相伴游黄从,还请恕招待不周。其余三三两两衙役则是驱逐开南城前来瞧热闹的百姓,颐指气使,稍有动作迟缓,则是棍棒加身,很快将场中清得干净,连被血水浸透的积雪,都被踩得泥泞不堪。
而直到这时,同许腐草素有交情的近邻,才拉着满脸煤灰的小姑娘,站在盖着旧席的许腐草跟前,垂头丧气絮絮叨叨。
“早就同你讲过,这档子事行不通,还偏要试,难怪你这人外出闯荡许久,仍是没闯出名堂来,别人高门老爷,连银钱田产都能占得。这赔与不赔,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这又是何苦。”
一旁的道童摇头叹气,但就在许腐草近邻话音未落时,忽然很好奇自己这云师兄,到底是何等神情,于是抬起眼来,望向几人中唯一的剑客,却并没像往日那般开口调笑。
云仲此时的面色,此前李福顺都没见过。
杀气蒸冬。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银桃
她就一脸懵逼的被翟安带到拱形的白色城堡下,好多飘逸的白色丝带,美的不要不要的,而下面好多人全都都看着他们,脸上还带着祝福。
有代表鼓腮邦说,只有把他们厂长关起来枪毙了才解恨,是他们吸去了我们的血。
酒杯刚碰到唇瓣,月子尘的瞳孔突然方法,猛的撇过头,不敢置信的盯着水面。
到现在她耳朵都还嗡嗡作响,要不是这怪物说话声音大,她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要是再吼一次,估计她耳朵真得出问题了。
西陵芊鄙夷的目光看着他“风炎萧,你真是让我恶心。”她从没想到,曾经风度翩翩的风炎萧如今竟然会变成这幅嘴脸。
“你这么讨厌我,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爸妈,告诉我哥?”莫璃狠狠的说着。
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居然给他围魏救赵,逼迫的他现在必须回兵救国。
虽然叶初长得和她不完全像,但有些地方还是有些相似度的,叶初真的曝光,说是她儿子,可信度极高。
莫琼颜点头,她也知道凤舞这性子的顽劣不可能如她所说那般,不过只要她没惹出什么大麻烦,她也不想约束她什么。
叶轻澜观察过帝天漓下棋,他只不过是扫了一眼棋局,就能准确的找对位置,将她压制得死死的。
一个灰头土脸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对这西装革履的老板点头哈腰的说这最近的情况。
“不!”伴随着蔚殃为叶刺布下的强大结界,伴随着魔梓焰一阵痛不欲生的呻吟,叶刺尖利而沙哑地喊出了这个字,不。
饶是如此,她也并没有反对,顺势又抱了抱他,喟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亿万网友压倒性的站在阮绵绵这边,理由是阮绵绵自拍完香水的广告后就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
跟着班里的同学都开始鼓掌,我看得出来大家是发自内心的。我心里也挺开心的,鹏子和阳子打了你一下,冲我深处大拇指:“真有你的!”就这样,我就成了班里的榜样了。
一大早上李姐就起床跑去了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食材,开始给新新炖鸡汤,准备往医院里面送去。
只是,这段时间的变化太过突然,硬生生让她的心让她对他的感情狠狠中断,措手不及。
语毕,伊然跟兰瑟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落仪,大大的眸子眨巴眨巴,嘴张得老大,好似他们听错了。
现在一个陌生的东方面孔出现在了乔纳森的面前,还是如此重要的会议,这让乔纳森十分的不解。
在他吼叫的时候,那个本已经倾倒的茶壶再次跃起,然后滚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巨响,茶壶应声而裂。伴随茶壶破裂的还有桌子上滚落的另外两个杯子和一个碟子。
“殿下,需要什么帮助吗?”百里安一脸期待的看着方敖,他们钻研了数十天,根本没有进展。
刚才还得意无比,讥讽凌天的九玄宗太上长老此刻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他的一条手臂被凌天一枪刺爆,鲜血直流,凄惨无比。
‘花’九松了口气,随即她扬起下颌,已经看见‘花’老夫人急匆匆地进院子来,连‘花’业封都怀疑契约是被娘亲给毁了,而且她回‘花’家这么久,也没听说这回事,那便是真的不在了。
“走吧,咱们去迎接殿下!”牛奔看着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该说的自己都已经说了,现在可不关自己的事情了。
这些守界之力,关注在归真神碑之中,这什么阵法,分分钟就要破开。
彼时,自己挂着郡主的头衔,却被人惦记着,如今皇帝表舅这么一来,显示了对的宠爱,算计自己的人,那会不会更多?
他们可是怀着一腔热血要做生意的,对做生意开餐馆的难度和辛苦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感受,心里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数钱,如何发家致富。
李如海震荡着内息,将手中的大石头用力投向主院,这是他的全力一击。
青芒闪烁间,方紫韵手中的莫悔剑发出阵阵轻吟,仿佛是一道道律动的音韵,动听悦耳。
珠宝行里的保安人员这时都围上来,但是却也都不敢动手,因为可没有那保镖的体格,如果被抓起扔出去,能摔掉半条命,为了这点工资不值得拼命。
孙恒一个踉跄,脸色煞白。德盛仓是江浦三仓之一,供应的是江浦所需,眼下哪怕知道那本是空仓,却也叫他心若死灰。
蓬莱仙门诸人回到蓬莱仙门,一直没有得到李致远的消息,众人也为他担忧不已,蓬莱真人派人出去探讯,也没得到任何的消息。
反击也要策略的,陆云飞告诉他有关几天之后,钱氏集团董事会投票的事情,柳凝烟决定,这一次他一定要回去投反对票,让钱家的人知道,她柳凝烟虽然不值一提,但不是透明人,钱家的事情,她还有说话的资格的。
但是万法不侵造就了他根本无法被攻击的局面,这就是世上最强大的乌龟壳,除非是像逆那般,以绝对碾压的境界攻击,超出了“伪”万法不侵的界限,才能够轰杀这位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