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为玉》 第1页 [仙侠魔幻] 《反骨为玉》作者:枇杷花【完结】 简介: 为爱当三 温柔 外勇内怂的鬼王x 画风清奇 打破条框 主动做「废柴」的妖尊 话本子里的神仙跳九重天,殒命诛仙台,要么是为了情爱,要么是为了苍生。 而她碧岚,选择从九重天跳下的原因,令人大跌眼珠子。 天界众仙:「身为一块玉,你没听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碧岚:「和谐社会没事好好的、动不动碎什么碎。」 天界众仙抖了抖:…… 天界太子苍慈步步逼近:「我原以为你那般着紧我,是对我生了恋慕。」 碧岚:「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舐犊情深。」 苍慈抖了抖:…… 某日,鬼王厉昀抬起人畜无害的脸,笑得满室盈春。在碧岚讶异,樱口微张之际不动声色贴了上去。 厉昀:「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舐犊情深……那也只能是对我一个人。」 碧岚抖了抖:…… 你是害怕自己生来就平庸,还是更害怕从神坛之上走下,殷殷意气尽数被现实折断? 一切寻找你的人都想试探你,毁灭你,赞誉你,把你置于崇高。 我却只想走近你,了解你。 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 一颗葱花自创鸡汤,麻辣有之,鲜香有之,酸甜有之,苦涩有之,踏上三界洗脑之路。 (小的时候,我们都想长大后拯救全世界。等到真的长大了,我们发现自己并不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天命之子,连救自己,我们都很难办到。即便如此,我们也要日复一日拼命救自己于万千水火之中,再好好去爱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一路不断掉马的男女主,双初恋双。 ?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情深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碧岚,厉昀 ┃ 配角:苍慈,青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宁为瓦全,不为玉碎! 立意: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第1章 葱花 她还是死了。 银雪细洒不绝,天地沉凝一色,覆盖住所有或充满阴谋或寄託深情、终归不可考证的上古传说,无言地交织成漫天尘封的雪幕。 雪无骨没入地里,素日千紫万红的仙界也褪成了单调发苦的灰白。颜若渥丹、姿容绝丽的女子气得浑身发抖不止,一步一步自玉阶而下,华贵的裙摆急带起一路簌簌。丝丝怨气化作目如薄刀,削得跪了许久的少年身上的积雪也矮了几层。 是比九重冰霜更凛冽彻骨的寒意。 女子恨声,「慈儿,天女的九转浮生梦既已开启,你又带兵布阵,亲去检查了阵眼,理应万无一失。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还能从献祭灭魂阵里逃掉?!」 雪粒紧着金色流云滚边的大氅领口直没入少年挺直的嵴背,湿濡的雪熨帖着少年几乎没有什么体温的肌肤,后来的触感是细细的痒。不知怎么,这一点儿微末的俏皮寒气莫名让他想到了她离开前的那个笑。 也是这样,细细的痒,刺遍了他五脏六腑细密的纹理。 他记得,她对他很好,但拘谨更多,却很少那样笑过。 即使他骗她,瞒着他要娶天女的真相,执起她的手,与她许了长乐长安的永相伴之诺时,她也从来不曾笑得如此鲜亮。 天后在生气什么,他听不见了。他的五感,一时与现实割裂。 少年始终一语不发,眼神黯淡无色,如同一潭死水,看不出愧悔或者迷茫。 「天后,真的不怪太子殿下啊。 」一直跪在少年身后的忠心属下咬着牙膝行向前,心一横,指了指那个少年不敢再多看一眼的方向。 「那个疯婆子不知怎么,硬生生从天女的九转浮生梦中醒了,天女的话她好赖全然不听,不愿为了天下苍生自愿走进阵法也就算了,受了殿下一箭不够,又深捅了自己一刀,转头就从九重天上跳了下去。」 见天后没有继续迁怒,其他属下壮着胆子相继帮腔。 「她又不是我们仙界之人,这样跳下去,只有一死 ,据说比死在献祭灭魂阵里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若是我,我宁愿死在献祭灭魂阵里,好歹还能捞个体面的名儿。可她偏要这样做,若说没有得失心疯,到底又是跟谁存心拧着过不去呢?」 鳞雪密密匝匝,纷纷扬扬,仍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是怎么想的,天地之间,终究是再也听不到回答。 「天下苍生,终归是太虚无了。」少年嘴角扯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讥讽,自言自语间缓缓抬眸,眸底尽布霜寒。 …… 几百年后。 ……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诶,当一颗葱花人生就得过得……」 阳光底下无新鲜事。 诚然,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这话就行不通了。 一众或黑或白的鬼流中,一身艾绿罗裙的碧岚,就像戾气横浸的往生海上,漂浮着的一颗有烟火气的——新鲜葱花。 好在,虽然突兀,但是一颗不起眼的葱花。 毕竟,鬼界之鬼,除了传说中那位几百年没现世,平日翎翎白衣,玉指拈风,让人见之忘忧、如沐春风的鬼王。 其他的鬼或面容蛊惑人心的潋滟妖冶,或怎么凶恶狰狞怎么来的青面獠牙。 第2页 而眼下这位资质平平、修为垫底的碧岚—— 面容清丽苍白,碧色浅瞳,单边挂着一弯浅浅梨涡。 鸦色双宝髻,有几缕青丝闲闲地垂下来,不前不后、散漫地搭在颈间。 这样子搁人间勉强也算是芳华的可爱少女,但在鬼界却是连路鬼甲乙丙都排不上号、见之则忘的寡淡鬼。 按照天界有散仙的说法,碧岚是鬼界一只长相既没有品位、修为也没有前途的散鬼。 但这不妨碍散鬼碧岚胸怀大志。 据传自数百年前天界战神身陨,恒昌的仙界受了重创,继而对外封锁了所有消息。 而那位腾空而出的鬼王统一了妖鬼两界后,至今便再没有现世。 没有纷争也没有战乱,几界至少表面一片祥和,气氛诡异得就差神和鬼没有一起搞联谊—— 白天手拉着手春耕秋种、晚上肩并着肩围着火炉跳舞。 「天下和平,甚好。」 眼底闪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狡黠,清浅的梨窝深了一些。 修为强求不了,碧岚的大志决意在往生海边施展。 往生海是人投胎转世之处,偶尔也有神罚下凡历劫。 悄然空寂的海中有无数噬咬残识的灵虫,走了这遭,便再无此间记忆。即便是神,也只能有历劫归来,才会恢复所有记忆神识。 神自诩高贵,但投胎的人大抵是怕转世后再无人晓得。 结果便是,这些人行走苦具间遇到往生海边无所事事的碧岚,便把她当成树洞,扯着她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股脑地倾诉自己上一世的意难平。 什么天降的夫婿和自己的竹马私奔了…… 什么隔壁村的小花姑娘其实是敌国派来的卧底,为还当初一碗水的恩情,作为肉盾为自己挡箭而死…… 什么父母收留的却是寻仇而来,自小有目的地接近自己,终于在新婚之夜杀了全家后又被自己用嫁衣的金线勒死…… 听了太多良莠不齐的爱恨情仇、痴男怨女的话本。 碧岚发自内心觉得,和平里修为倒是其次。 无论人、神、鬼,最重要的还是加强心理建设。心理建设上去了,和平才有可能是可持续发展的和平。碧岚捋了捋,这些话本套路来来去去,左右不过「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是以,认真倾听完每一段故事的碧岚,都会福至心灵,总结规劝对方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无量寿经》里说「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二入四行论》又说「得失从缘,心无增减」。至于说梦幻泡影,空与有嘛都是法相。如果一味执着于这些,其实就是着了自己所想的法相。可这真相呢,归根到底其实没法说,因为一说就错。所以说不可说,不可说。 希望他们释怀,少一些怨执,无所往而生其心,不会在过往生海时被噬咬地过于疼痛…… 鬼界无日月。 碧岚在往生海边坐了一天又一天。 一日,连云叠障,天降暗喃。 往生海边来了一位浅金华裾的少年。 任是见多了无数妖冶魅惑的高阶女鬼的碧岚,也在心里暗暗嘆了一声惊艷。 少年身材高颀,生的一副神袛般精緻的线条轮廓。碧岚拿手悄悄比划了下,少年的眉羽锋利如名剑,鼻樑英挺如山峰,五官无处不透着冷峻稜角。 与之极不相称的却是他一脸的枯藁颓然。少年陷于无尽的黯然里,似乎早失去了生命中至重之物,经年累月的摧折下,深黯的眼底充血且浑浊,尽布森然霜寒。 饶是如此,却还是给人难以言栓的威慑感。 可,见到碧岚的一瞬,少年瞳孔骤然一缩,身体委顿僵硬,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姑娘也喜欢绿色衣服?」 杂糅着碧岚看不懂的疑惧、惊喜复又期待的复杂情绪—— 最后换来少年眼里簇起的,小心翼翼的破碎星光。 说话的同时,少年不自觉向着碧岚的方向前进了半步。 碧岚叫这片星光盯得不自在地发热、生痒。 「公子,实不相瞒。」 「我是一只穷鬼,鬼市上的黑白布料都买不起。这绿色衣服还是我瞧着顺眼,央鬼市东门老闆给我的门帘边角料做的。」 下意识后退,因为不安手反覆揉搓着艾绿笼纱罗裙的一角。 「可,你是浅色碧瞳?」 目光灼灼,不甘心似的带了几分滚烫的热切。 这热切努力攫取着她每一处表情细微的变化。像要把她整个人当头噼下拆开,好把她里里外外彻底望穿。 「鬼界眼瞳皆为异色。若是公子留心,赤橙黄绿青蓝紫,鬼姐姐鬼妹妹鬼哥哥鬼弟弟凑个彩虹色也不是不可以。」 天人之资的容貌带来的冲击感迅速退却。 自少年喑哑的声音响起来的一瞬,碧岚心里陡生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再是灵力低微,她也不至于不知深浅,感觉不到眼前这位少年是一位修为不知道臻至何种高境的贵胄神仙公子。 得~ 瞧这周身容貌气度,再结合以前听到的一些不可考的天界八卦周边。八成是哪位惹了情债跟绿色槓上了的上仙,不知什么缘由今日来了这往生海边。蓦地一相逢,瞅着她这颗绿了吧唧的葱花—— 第3页 碍了眼。 碧岚撇了撇嘴。 嗯,绿色自然是好看的。 不想惹大神。 一句话概括—— 今日诸事不宜。 可转念一想到几界和平的大计,想着传闻里那位顶头上司鬼王的倜傥风度。碧岚忖度着万事不应失了鬼的颜面。 因此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尽量不卑不亢地对答。最后还不忘礼数周全地福了一福。 少年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似乎极勉强地笑了笑。 虽然期待她能认真对待自己这一席问题,可在内心深处却不断地驳斥着那一点微小若无的可能—— 希望她是,又希望不是。 最后悲怆发现,他到底无颜面对,哪怕是和那个人相似,令心中大恸的一个影子。 她终究是他永远没能渡过的劫。 "也是,她都走了几百年了,也不似你这般活泼无拘又圆润的性子。」 「她若回来,早一剑刺了面前的我,哪还能这样平静地应答我这些愚蠢的问题。」 「她总是做足一副恭敬谦卑的模样,却从来不肯说话时与我眼神对视半分……」 不知道说了多久。 等碧岚再抬头望向他时,少年惊涛骇浪的情绪已尽数敛去,神采又只余下初时古井无波的死寂。 除了觉得少年口中的「她」似乎很可怜,换一个脾气不好的鬼,遇到这样一来既不自报家门,二来轻浮又咄咄逼人地诘问,最后还自顾自一直碎碎叨叨的神仙—— 可能早已经被气活了。 但胸怀大志极有格局的碧岚稳了下心神,嘆了口气。 在这样颓然又平静深潜的目光中毫无气馁,只是坚持说自己欲待出口的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碧岚不知公子经历为何,但还是希望公子放下执念吧。」 「原来姑娘名唤碧岚。」 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负手的姿势,低头沉吟一会儿,复又抬眼。 「碧岚姑娘这话,却是诛心。劝别人放下,姑娘又是否万般自在呢?」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 少年甩了甩袖子,怆然离去,留下了原地兀自怔怔的碧岚。 几百年间习惯了被倾诉,一直当解语花,倒是第一次被反问。 有些黯色记忆经由索引,不由自主地串在一起。碧岚心下一动,剎那间百转千回。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彼时碧岚尚是一只苟延残喘的鬼,醒来就是一副身负重伤倒在往生海边的惨凄凄的模样。 头痛脚痛腰酸背痛…… 能叫得出名儿的部位都挂了彩,血淙淙地流,内心似有道不明缘由的无边空洞和痛楚。 战神身陨,天族封锁消息,刚统一妖鬼两界的新晋鬼王也消失了。 时局动荡,万物刍狗。 没有人、没有神也没有鬼来救她, 会留意到她这样一个渺小的存在。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 疼痛难忍的碧岚翻了个身,精准无误地侧落进了往生海里——碧岚投胎了。 这一世生在一户质朴农户家的碧岚不曾细究为何自己会保留有鬼的记忆—— 约莫是往生海水质不好,噬咬记忆残识的灵虫基因退化罢。 她唯一着紧的是她异色眼睛。人间少有碧色浅瞳,但见识少却淳朴的爹娘和乡邻从来不觉有异,只是依着她天生的瞳色给她取名为:郁青。 她的童年,紫里泛着白的豌豆花与白里透着粉的杏花交替绽开,日里夜里浮动香气。裊裊炊烟缠绵着汗水横斜的目光,田里嫩生生的伙伴间嬉戏惊叫声,夹杂着鸡鸣犬吠此起彼伏。 郁青的担忧在水粼粼的人世情意里一日日褪去。 梦里洞开漏雨的天窗,一穗穗灯花氤氲着温润的浮尘。就着那点模糊的灯光,郁青熟稔地拿手轻轻描摹打着转儿。 笑了笑。 「看来,我是拿了文的剧本。」 就在她笃定这一世可以安稳无虞度过时,十四岁那年,国家战乱频发,生灵涂炭,终究还是殃及到了这个边界的小村庄。 「爹娘,我不饿,这半块馍,还是留给妹妹吧。」 「细娃,奶奶走不动了,你们先逃。」 …… 所有人开始流亡,途中与阿爹阿娘失散的郁青,最后回望了一眼远处山脚挑出的一波一波隆起的青瓦赭檐。 终是因着多日伤病缠身、体力不支,跌倒在身下冷峻黑漆的岩石。 作者有话说: 此文会隔日更,有事提前请假。《洞洞妖》《海棠有香》求收藏呀 第2章 美人 不知昏睡了多少时日。 醒来后,她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张脸。 脸的主人,是一个约莫弱冠之龄的男子,他的肌肤细緻如美瓷,唇色似品色温玉,鼻樑挺直而柔和,如粼粼光束,最终隐入重重春岚。 尤其一双桃花眼如初雪将霁,望之视而有情,只要有人见过,就会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衬着眼尾那一粒不大不小刚刚好的泪痣,反而会在看人时显得愈发温煦与动人。 话本里经常出现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匪君子,温润如玉。 第4页 「姑娘终于醒了。」 美人嘴角上扬着好看的弧度,如同挂着一弯浅浅弦月。 唔,好看的脸声音果然也很好听。 「那么,便将药钱付了吧。」 美人玉指一挑,指了指不远处冒着细细热气的小药炉。 头脑仍有晕滞感的郁青这才留意到眼下周边环境。 再简单不过的陈设。 所存者一张破床,一张碎几,一方病琴,残书数佁堆叠四处。 就连她现在卧着的竹床也嘎吱作响——随时都要散架作了古。 又在美人面上巡了几回。 郁青内心沉吟: 按走散时的时间和方位,爹娘现在应该已经寻到了安全的地方落脚。自己伤势未痊癒,拖着病体孤身闯荡寻亲也不现实。 这位美人看来是一个好人,家境清寒却愿意对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还是先还了恩情,养好病体,把地皮混熟,万无一失时再想办法寻找爹娘的音讯比较妥当。 理清思绪后,郁青定了定神。 可—— 「可我逃难出来,与阿爹阿娘走散了。身上没有带钱……」 她眼圈微微一红,垂下了头,没有底气地嗫嚅。 这时外人若是见到,便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一秒变成泄了气的糖球的景象。 不管是做鬼时候的碧岚还是人间受爹娘教育的郁青,都自来不喜欢欠人东西。 答应会还却又忘记了,欠别人的一颗枇杷果儿,也会在自己心里膈应许久。何况是这般相救的涌泉恩情。 是以,美人提及孔方,郁青尴尬和侷促之余,又带着不知所措的懊恼。 「如此,这段时间你便替我干些活儿折债。」 美人佯作眉尖微蹙,复又漾起涟涟笑意。 唔,美人果然善解人意。 「好。」郁青朗声答得干脆。 见郁青不复初时黯淡憔悴,此际目如朗星,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 倒叫他心神不可控一晃。 小心接过美人手里的粗陶药盏——药很奏效,一碗下肚,吐纳间,五脏六腑竟有种久违的洁净轻松…… 刚开始的时候,郁青揣度,依美人儿容貌气质,极可能是一位喜好优游泉林,常怀山泽鱼鸟之思的名士隐客。 几日相处下来,郁青发现,美人倒的确思山泽鱼鸟。 只不过—— 第一天,美人上山採药不辨物种,带回来一堆没有用的野草,挂了一身彩。 第二天,美人香汗岑岑,捣腾许久,用家里所剩不多的余粮为饵合着旧箩筐设计了一个捕鸟的陷阱。 倒是真的有鸟来。只不过鸟吃完所有的诱饵,饱暖思欲,留给外间翻晒的被子几粒新鲜的鸟粪后翩翩然而去。 第三天,美人一大清早又起了,玉手提着捕鱼的刺钩、围罛,看起来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但美人自是留意不到这些,哼着小曲儿甚是畅快出了门。不曾想,没有捕到半条鱼不说,失手落下了工具,踉跄去寻时又被湍急水流捲走。 第四天是个阴天,院子一角耐冷的翠苔,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尤其低黯而浓郁。 郁青低头闻了闻新洗不久的被褥——不出意料淡淡的霉味,晒得不够酥香。 郁青皱眉,暗想: 老天还真是公平,开了一扇门,就关上一扇窗。 美人的这副摄人心魄的好皮囊,约莫是老天在颜值这扇门上毫不悭吝,开得太敞亮。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堵住悠悠之口,自然把生活自理能力这扇窗给堵得要多死有多死。 照这样下去,可能自己还没来得及还恩情,美人已经就把自己穷死、熬死、折腾死。 眼见美人又要生活虎地跨出院子,病将将养了八成好,一直顾及美人恐皮薄,努力维护美人尊严,捧美人面子,腿终于能下地的郁青坐不住了。 揪着颗心沖了上去,也不顾腿上传来的阵阵隐痛,第一时间拦住了不知道又要搞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么蛾子,一条腿已经跨出门槛的美人。 「阿青姑娘不必忧心……」 像是读懂了眼前,因为隐忍憋绿而无限生机勃勃的脸上,没有说出口的无数潜台词。 美人还以浅笑。偏偏还笑得人畜无害、如沐春风。 郁青愣了神。 不得不说,这双水气氤氲的天生桃花笑眼,真的非常蛊惑人。 那样的笑,倒叫郁青怀疑,受伤出糗的从来都是她。是他看在眼里,但却一直包容着她。 美色摄人! 美色误人啊!! 郁青赶紧拢了瑕思,不免有些羞愧。 醒来后虽是美人提出自己帮忙做事抵了药钱。但没想身体这么不争气,缠绵病榻几日,到今日才能下地。这样一个内外明澈、谪仙儿般的美人却丝毫不介意她允诺的事儿,只字未提,这几日以自己所能尽心尽力照顾她。 若是只有美人自己,虽然笨拙,但也能勉强照顾他自个儿周全。如今这般困窘无措,多还是自己连累的。 「阿青姑娘不必忧心。之前我替人写信,此趟出门无他,只是去结工钱……」 像是看懂了郁青眉宇间忧色,美人出言解释,打消她未出口的顾虑。 话到这份上郁青也不便阻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依言让了道。 第5页 …… 美人走了。虽说得轻松,但前几次经验让郁青还是下意识挂牵。 纵使生存能力看起来很不靠谱,可他的话总让自己觉得安定和舒适——没来由的熟稔与信任。 这样一个放在天界、鬼界都惊才绝艷的人,这几日却在这乱世一隅与一个平平无奇的田野小女相依为命。 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呢。 支起一个小板凳,郁青滴熘着眼珠,像小狗一样守在门口。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碧色浅瞳顺时针转累了,又强撑着换个方向转回来,到后来干脆双手杵在膝盖上,拖着腮—— 只教和睡意困兽犹斗。 等到美人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情景。 薄暮蒸腾起白色的细雾,氤氲天地,也氤氲着他家破旧门槛边支起的小板凳上石绿麻裙的小姑娘。 她阖上的睫毛挂了细细的雾气,弧度稚气而可爱。平日清丽苍白的脸因着熟睡而染了几分胭色。此刻看不见她瞳色,这倒显得她和平常的姑娘更无二致。 有些莫名的画面堆叠在一起,与梦境一起扑面而来,但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是握也握不住。 这些年习惯了一个人住,也自知,自己欺人的温润外壳下本来也不擅长柔软,并没有善心到——见到昏迷受伤的人就想往家里救。 况且,知道自己行踪的人,越少越好。 却还是在採药路上,遇到昏倒在岩石边的郁青时着了道。 那时她全身脏兮兮的,看不出清丽面容。石绿麻裙空荡荡包裹着她未足的身量,虽然昏迷中但潜意识仍极没有安全感,皱巴巴地蜷缩成一团儿。 不爱管闲事的他破天荒顿足,鬼使神差地把她抱起,放在了离岩石悬崖远一些、能遮阴的树下—— 心里的不安落下了些,就在准备转身离开时。 这个一直没有动静,昏迷中的小姑娘朝悬崖的方向滚了几下。 他左眉一挑。 只得重新把这个姑娘打横抱起,又放回离悬崖更远的树下。 有了经验教训后,这次他决意观察一刻钟动静。 一刻钟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萍水相逢,人都有自己的天命。 他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前面时间都像静止画面一样安然度过。 不料一刻钟的最后时刻,小姑娘掐了点、梦游般以更大幅度地朝悬崖方向滚了几个大圈。 他右眉一挑。 小姑娘很适时地半睁开了眼睛,因为虚弱,碧色染了翳,但还是流光的碧色,瞧在他眼里,没来由得叫他心头一滞。 敛了色,嘆口气。 这心里的不安是没法落下了。 然后就迷了心窍把她带回了家。 后来小姑娘醒来,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郁青。他不提,她便也很有分寸没打听过他的名字。 她一向极有分寸。 清丽苍白、淡淡疏疏,算不上什么动人绝色。但是每每笃定或兴奋处,目如朗星,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离家去国,与亲人走散,但不改坚韧,脸上仍是平常。 知道干活能抵药钱的方法就瞬间开心明朗起来。 看着他各种吃力徒劳的举动,却怕伤他自尊,从未开口。但又担心他安危,刚能落脚下地就冲到门口拦住他,只是拦住,又窘迫地说不出任何话来…… 说不出哪里像。 可能是圆润吧。 圆润和自己一度很像,但又远比自己真诚。 低头看着她,感觉从前那个阴仄的世界也柔和了许多。 不知怎地,很想轻轻戳一戳她的梨涡——手感应该不错。 他是这样想的,便也鬼使神差真的伸出来手。 但转念又不知想起来什么,还是讪讪收回了手。只轻轻放在了她手心一颗亮晶晶的糖果。 作者有话说: 感谢能看到这文的各位小可爱。预收《洞洞妖》《海棠有香》求收藏呀。 第3章 甜食 咦! 倚在板凳上的郁青刚好醒来。 眼睛一动不动、巴巴地盯着手里亮晶晶的物什。 糖果在人间不算什么稀罕物什,鬼界却是万万不可能有的。 偏偏郁青嗜甜。 鬼界多阴戾,遍寻也只有情花鬼姐姐那儿有带一些甜汁的情花果。 天下有情人越来越少,至纯至善之心越来越少,情花果也连带跟着逐年减产。 只有鬼节的时候大家学作人间热闹模样。 以情花果不计多少,阴干去壳,捣罗为面,三分之二加糯米粉和匀,以情花果蜜水拌润,再入甑烝熟。 郁青有幸分得过一个小糰子,余味绕樑,念念不忘。 但情花果多少带着有情之魂的记忆,食之如同经历有情人的一生一世。 很多初时甜蜜,后劲酸涩悲伤。到底跟话本子里的糖果完全不同。 人间十几年都在自给自足的封闭小村庄里待着,郁青也没有机会见识真正的糖果。 如果从未出现,这本也不算什么大的遗憾,但此时此刻却经美人之手,出现在了自己掌心里,郁青还是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稀奇。 郁青眨了眨眼睛。 果然,跟传说中的样子一样漂亮。 第6页 那跟传说中的味道比呢? 郁青小心翼翼打开漂亮脆弱的糖纸,抬头看了眼美人,趁美人目光没有巡到自己面上之际,羞赧之余,快速低头轻轻尝了一下—— 甘甜覆舌。 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 到底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美人忍俊不禁,眼里柔色愈深。 …… 郁青有些怀念自己还是碧岚时那一点低微的灵力。 从前万般嫌弃自己的灵力修为,但在这人间一隅却是可以诸多用处。 若是灵力尚在,美人那么爱看书,她可以用灵力给美人搜罗很多人间难寻的孤本。 可以让山野的兔子排着队自己撞上门前的树,给美人每餐添些肉食,加些营养。 总之可以改善美人一切生活品质。 这样一个琉璃似的人儿本值得最好最珍贵的东西。 生活不易,搵食艰难。 郁青嘆气! 美人却不知道郁青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他看到的是,眼前这个爱着绿裙,碧色浅瞳,身量未足的小姑娘,把知恩图报四个字从不挂在口中,但深深放在了心上。 被她整理收拾过的屋子窗明几净;被她洗过的衣服焕然一新;她每天抢着做菜,变着法儿轮换着做。 被自己当药材拾回来的野草,她蹙着小小的眉,认真从中挑出来可以食用的野菜,细细切碎了就着肉末熬粥;和着面粉炸野菜团儿;桌上总有新鲜带着露气的野花…… 报恩这件事上,似乎她总是其乐无穷、不知疲惫的样子。 日子便这样过了小半月有余。 美人所居之处,虽也是山野,但似乎自来时,郁青便从来没听过战乱罹祸的消息。 这原也很好想通。因为这里方圆数里基本就没有人。在这里,门可罗雀的雀都要比人多。连美人代笔写信,去最近的地方也要徒步翻完一整座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同理。没人,就当然没事儿。 天天看着美人这副倾城模样,倒也相看不厌、不会枯燥无聊。只是一想到没有地方可以打听外界的消息,郁青暗暗犯了愁。 愁归愁,日子还是得过。恩还没报完,何况从那日起美人总是隔三差五给自己捎回糖果。 郁青暗嘆口气:不知不觉间欠的更多了。 一日,捉襟见肘的郁青照旧拿了衣物打算去河边浣洗。 按照郁青的预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顺便摸两条鱼回来,熬一锅撒上青翠的香菜末儿、乳花簇起数许莹白的鱼汤给美人改善伙食。 没曾想,鱼没有见到,郁青倒是在河边遇到了一人。 来人是一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皮肤黝黑,短衣劲装,一副粗砺寻常的猎户打扮。 只神色不好,看上去负伤不久。 郁青警觉之余难免好奇。 这里虽然猎物不少,但人却稀奇。生人更是极其罕见。且村里的猎户一般情况下都会两人结伴而行,很少会一个人落单。 少年瞧上去憨实中透着几分精神,精神中又流露几分憨实。 郁青在他身上巡了几回,可左看右看,也实在不像有什么坏心肠的歹人。 郁青道:「你……」 少年有些窘迫地开口「姑娘,我和同伴来这个山头寻猎物,却不料同伴歹毒,背后伤人,我醒来就发现睡在了这河边。如今行动不便,失血过多,如果姑娘不嫌弃,可否请你摘些草药帮在下敷于患处。我……我背筐里还有两尾鱼可做交换。」 原来是这般可怜人。 郁青想起来自己伤重倒在往生海边的经历,又想起自己曾被美人援手搭救,生出了几分同理心。 止血治疗伤口的药草在这里还是很好找的,病中不能下地时郁青已经把美人的书籍翻了个七七八八,里面有不少医学百科。 于是郁青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找好了药草,就地找了一块凹进去的石面,捣取绞了一斗汁。 少年伤的是后背,是以只能褪下上半身衣服。 郁青倒是没有觉得什么,毕竟还保留有碧岚的记忆。 鬼什么样子的都有,赤身的更是十有七八。 至于人,往生海边什么样的也都见过。 除了几分医者仁心,以及内心端着的碧岚几百岁鬼龄的长辈姿态,郁青并没有考虑现世这副身子还要注意男女大防这一层。且少年来路还是存疑,郁青不愿把他带回去,给美人添麻烦留下什么隐患。 是以,郁青一边内心沉吟,一边轻手不动声色加速,把药汁敷在了少年的患处。 少年却不是这么想的。 他背对着郁青,自是看不到她脸上百转千回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内心那些小九九。 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少女温柔的动作, 以及更加温柔的气息。 药水敷在伤口,初时是刺刺啦啦的疼痛。但到后面,痛意慢慢舒缓开来,瀰漫一股辛辣清香。很快,一阵舒适的凉意沁人心脾。 少年暗自庆幸。 还好背对着,才不教郁青看到自己脸上迅速上升的绯红。 「好了。你多保重。我走了。」 估摸了少年身体底子和恢复时间。 郁青不再留恋,起身作别。 「郁青姑娘,谢谢你。有机会我一定登门道谢。」 第7页 少年黝黑的眼带着几分动人明亮。 郁青自然没往心里去,只当客套。 摆摆手示意不必。 接过少年递过的两尾鱼。 想了会儿,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的几个小馕饼,和一条鱼一起悄悄放了回去…… 这茬在郁青心头结束了。 等到回家的时候,郁青眼前一亮。 桌子上面多了几只粽子。 郁青曾在书籍里读到,人间有个地方的人善做粽子,常将粽做成楼阁、船只、车儿等诸般巧样。 美人的粽子虽不算多有巧思,但也有模有样,青青翠翠、煞是可爱。 郁青瞭然。 山中不知年,原来今日已是人间的端午佳节。 美人一笑,珠玑璀璨。 「阿青姑娘今天回来晚了,粽子可要趁热吃。」 郁青捏着裙角,赧然道:「顺道救了一个人,耽误了时间。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美人轻轻蹙眉。 「我们有鱼吃了。你想喝鱼汤还是清蒸……」 郁青晓得他实为担心她,着紧美人的神色之际。 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那尾鱼的存在。 于是献宝一样赶紧踮起脚、双手高高举起拿给美人看。 美人果然因这孩子气的行为,重新舒展笑意。不问其他,只多了几分无可奈何,轻轻揉了揉郁青的头发。 郁青也笑了。 这顿饭郁青吃得很是瓷实。 粽子入栗子并香药松子,艾叶浸米裹,香甜软糯,入口刚好,实在很对这个年龄少女的胃口。 吃到最后,郁青意料之外咬到了一颗硌牙的硬物—— 一枚小而光洁的铜币。 以前倒是听说过,人间过年时,有人会在饺子里包铜钱,有幸吃到的人就讨了一个好的彩头。 至于粽子里包铜钱,倒是闻所未闻第一回 遇到。 郁青捏了捏铜钱,不解望向美人。 「我想着过年还早,便自作主张提前准备了彩头。既然是你吃到了,那这份运气理应眷属于你。」 「你的家人一定会找到的,你的所有愿望也定能实现……」 「愿你一世长乐长安。」 美人桃花眼氤氲着熟悉的笑意。 「愿你一世长乐长安。」 每个字郁青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那么生涩。郁青反覆咀嚼着这句,鼻头不自觉有些发酸。 鬼是长存于世的形体。人往往为了得到庇佑,为了升官发财,为了家人康健而去祝颂神,但人跟鬼之间却没有什么利益往来。鬼给不了人想要的东西。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人,哪怕一个疯子,会去祈福鬼。更不要说祝鬼长乐长安。再无聊的人,也不会关心鬼快不快乐平不平安。 鬼界无日月。 日子久了,很多钝化悄无声息。好像不知不觉的消磨里,也渐渐失去了获得快乐的能力。 往生海边的碧岚,一身伤痛,但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在人间时短暂生活了十几年平淡安稳的生活,沾染了一身令人安心的烟火气。种田文的本子最终也还是被战乱打破,背井离乡却与家人离散。 长安难以长乐,长乐难以长安。 两者之间,本来就是矛盾的。 庸碌能长安,也是没有变化的。但一旦习惯了,多少也会害怕迎来什么变化。 倒不是怕未知本身,而是裹挟而来的横跨山海的不确定。 却是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搭救了她。 虽然他看上去总是云淡风轻的,却总是不声不响地给予她能给予的一切温暖。 在不是新年的日子,傻里傻气粽子里塞了彩头,祝福她一世长乐长安。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地面激起的微弱清晰响动。 人和人的因缘际会似乎都是很微妙的事。 一句话、一个举动。 内心进退动辄千里。 如果说这段时间多少带着戒备与客套的礼貌疏离。今天郁青彻底放下了。 明明只是吃了几个粽子,郁青却感觉自己喝了鬼界的春风醉一样。 月色如银,花影疏窗,庭下如积水空明。 郁青支着下巴,碧绿的瞳色盈着浅浅的迷惘。 ………… 第4章 提亲 「我听过很多故事。 春冰薄,人情更薄。 听得越多,越觉得自己茫然空洞。」 「我好像把自己弄丢了,有些很重要的事情始终想不起来。」 「我也很想努力上进,但是无论怎样我的修为都进步很慢,连中流都无法跻身。」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就这么差劲。但比起庸碌,我更害怕有天自己殷殷意气被现实悉数折尽。」 「我很想念我的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安全,是否挂记着我。我知道下一世他们就不会再认识我,但我又总是抱着一丝侥幸,也不知道世事是否都有转圜。」 「但这一世我不想缘分就此终了,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们养育的恩情。」 …… 郁青一股脑地把内心杂念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原来心情不止可以付浊醪,粽子也可以浇胸中块垒。 一旁倾听着的美人时而神色微紧,时而如鲠在喉,似有无限的心疼怜惜。 第8页 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他收敛了眉宇间的春色,只是长而久地望向郁青——目光如井里,有柔和而坚定的温暖。 她说的话,修为什么的他并不是全然懂。但他还是有些心疼眼下这个填膺百感的小姑娘。 平日相处,觉得她懂事妥帖,也知她进退有据,从不让别人难堪,也不会让自己失了度。 却不知原来她心里装了那么些事,那么多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百脉俱开、落得一身洒脱自在。 反问自己,难道就不曾困惑过么。 世事如此,总归不过,尘土梦,蕉中鹿。即使至亲挚友也未曾推心置腹道出。但此际不知道何种缘由,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几度欲开口提及那个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困扰至今的梦。 梦里冷霜华重,有一个绿衣绿瞳的女子,自九重天高处跌落下坠。梦中他不顾剜心般撕裂疼痛,纵身一跃去接那女子,却是一道白光乍现。 梦境总一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他游历山水也查阅过很多书籍,梦中人是谁仍无迹可寻。 天下之大,总有巧合。 梦里的女子虽未看清面容,但仍能感受到那份姑射冰雪、高华冷艷之姿。 不似身边这个总是淡淡的小姑娘。 可当初偶遇昏迷的她,看到她碧色的浅瞳时,一向不爱管闲事的他却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狠下心置之度外。 不知道又想到了些什么,他嘆了口气,轻轻勾唇一笑。 再看向身边时,发现郁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垂下来的青丝搭在颈间,平添了几分柔婉娇俏。 他一直望着她,不自察地带了许多柔和的宠溺。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细细穿堂而过,却是迟疑而轻缓地拂在面上。 终于回过神来,他轻手揽过,把她抱回了床上。 又仔细掖好了被子。 青丝不小心划过了指尖,痒痒的。 生了几分陌生青涩的酥意。 他有些愕然,轻轻吐了一口气。 ……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郁青神清气爽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不见美人,只有桌子上一碟切好的梨瓜,一碗隐约冒着热气的白粥。 郁青这才察觉自己腹中飢饿,正待上前大快朵颐。 「咚咚」。 外院门环扣响。 以为是美人从哪儿回来了,郁青精神抖擞地上前开了门。 「郁青姑娘,真的是你太好了。」 来的不是美人。不是旁人,门外却是昨日偶遇的那个少年。 来不及做任何思考的郁青微微一愣。 少年延续着之前精神中透着憨实,憨实中又透着几分精神的画风。 只是较之昨日受伤时的落魄,今天的衣服虽仍是短衣劲装,但明显崭新整齐。头发也像用头油之类的打理过,可疑的油光可鑑。 「昨天匆匆一别,也未曾向你打听住处好登门拜谢。我今天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一住处。没想到你果然住这儿。」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双眼像小鹿的眼睛一样黑黝黝而明亮。 原来这茬还没过。 郁青看着他左右手提着的野兔,背着的一箩筐红布包着的,不知道是啥但一眼望去沉甸甸的什物。 嘆了口气:「你也太客气了。乡里乡亲的,搭个手帮忙原也不算什么。」 少年虽提过他是隔壁山头的,但按距离来算,这声乡里乡亲多少还是有些昧着良心的违和。 倒不是为了套近乎。 郁青此时顾虑不到许多,只想着怎么不伤人地拂了人家的好意拜谢。 「郁青姑娘,不是的。我今天带的一部分是谢礼,其他的是想向你……向你提亲……」 少年的脸上犹挂着可疑的红晕。 「我知道郁青姑娘和你家里人可能瞧不上我,但如果郁青姑娘同意了,我以后会努力挣钱获得你们的肯定,加倍对你好。我娘走的早,还在世时一直教育我要做一个善良踏实的人。一起长大同村伙伴想着害我,却是郁青姑娘人美又心善,救了我这个陌生人。」 「我,我内心欢喜姑娘……」 人间纯情少年都这么虎的吗??? 郁青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成亲」这个词对郁青来说尚是新鲜,郁青一时思绪万千。 鬼界并不是都是碧岚这样的孤鬼,也多有成亲的情况。 只是大家双向选择更自由一些。 孤鬼不会被歧视,成亲的鬼之间也没凡间的门第概念、繁文缛节。两只女鬼可以拜天地,两只男鬼夫夫对拜也没什么不可。更不会有大龄鬼被架着催婚嫁。 鬼界有时候效仿人过年啊赶集啊之类的热闹,喝春风醉吃情花果糰子。但从来不兴人间丁卯分明、赶鸭子上架之类不成文的鬼风鬼俗。 这样想来,鬼界也还是挺好的。 郁青靠着好鬼缘攒下来不少八卦。知晓其中更是不乏不少艺高鬼胆大的女鬼仗着自己几分姿色,勤加修炼。肖想着炼出绝世容貌好嫁给那位传说中风流倜傥的鬼王的韵事。 但八卦也就到这戛然而止,都没有什么下文。也不知道鬼王审美如何,怎样的花才能入了眼。 总之在鬼界她从来没有过成亲的想法。 第9页 如今却疏忽了人间女子基本都要与人成亲这一事实。 大概碧岚的鬼气混了郁青十几年的凡胎,也开始不着调地想入非非。 成亲的对象要哪种好呢。 自己日子有些苦,找另一半还是要找爱笑的。 凡间夫妻很难相看两不厌,那他的性子一定要温柔。 倒不用一定有钱。 但好看的皮囊总让人时时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有情饮水饱,好看真的可以当饭吃…… 思来想去,美人的轮廓在脑海内渐渐清晰。 最后竟然和「成亲」两个字划了个等号。 绮念太可怕了!!! 郁青羞愤地掐了一把自己。 「想不到原来你郁青是这样一个浅陋卑鄙的人,别人好心救你照顾你,你不感恩图报,还要觊觎别人的美色。」 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 「啊呸,无耻至极,打住打住。」 除了不想亵渎,郁青心里其实还有一些自卑。 这种自卑是,面对美人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气息不够干净—— 今天穿的衣服还是昨天的。 昨天洗的头,出门前没有再洗一遍。 总觉得哪里有一点灰,生怕走近就会把这种美好打破。 这种自卑感让郁青头回生出挫败无力,也教她认清了现实。 人和人的因缘际会是有限的。她总会离开这里,去找自己的双亲。她这样平凡一个人,可能美人救自己就跟心情好顺手路边救一只小猫,突然起善念放生一尾鱼没有多大区别—— 到那时转身就不记得了吧。 「郁青姑娘可是已经许配了人家?」 少年见郁青面上阴晴不定,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儿掐自己。 以为郁青已经谈论过婚嫁,是以现在脑内天人交战,陷入道德伦理的深渊中纠结挣扎。 「啊,不曾。」 「那……姑娘可是已有心爱之人?」少年害羞又忐忑。 「没有没有。」 郁青慌不迭地答道。生怕美人的样子再不受控地钻出来,这可是对美人大大的亵渎折辱。 「我为躲战祸与家人一起背井离乡,逃亡途中被人所救,暂居于此,我既没找到阿爹阿娘,一无父母之命,二也无成亲打算。」 郁青理了思绪,吐字如断金。她的话说得半真半假。 但她心知肚明,年少时候遇到过像美人这样惊艷的人。以后即使再言情字,也很难看得了装得下别人。所以,无成亲打算这个说法也不算胡诌得过分。 少年脸涨得通红。 「我知道你现在还接受不了我,我不想勉强你,我可以先陪你去找你的父母。我走得快、打听门道也活络……昨天受伤脑子也不济,回家后才细想到之前自己的要求有多不周过分。我们有肌肤之亲,我害了你的名节。我…我想对你负责。」 郁青迅速得出来一个结论。 人间纯情少年不仅行为虎,说话还很不着调靠谱。 "肌肤之亲。哦?" 美人"肌肤之亲"四个字出口说得极慢,一个反问的"哦"字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又长长地拖足了尾音。 微眯了眯双眼,难怪一早出门总是心神不宁,一回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黑不熘秋的障碍似乎正在对小姑娘发难—— 看来回来的正是时候。 第5章 名字 郁青抖了一抖。 不知为何,她觉得美人罕见地眉梢处蕴了一丝冷。 也不知为何,明知是越描越黑的事。但生怕美人误会、恨不得此刻长出七八个嘴巴来给美人解释。 就是不知道美人到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阿青,过来。」 美人笑意涟涟,朝着她轻轻招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冷意只是她恍然生出的错觉。 那双如初雪将霁的桃花眼弧度弯了弯,向她投以温柔的注视。 郁青愣了愣神。 一时竟留神没察觉适才美人第一次叫自己「阿青」,而不同于以往的「阿青姑娘」。 捏着裙角,依言走到了美人身边,郁青长舒了一口气。 区别于之前的无措,此刻,她的内心有不可名状的安定。 「想来公子就是郁青姑娘说的那位救她的恩人。对不起,我……我刚没说清楚,昨天我受伤,郁青姑娘为我后背上药……」 少年惶惶开了口。 「既觉不妥,当时就不该开口让她帮这个忙。既然,情急所迫下别人帮了你,你也断不该大声嚷嚷、以此作要挟。」 美人虽然温言打断,内容却如雷霆般坚定。 「确是我考虑不周,对不住郁青姑娘。」 少年颓然败下阵来。 「阿青,你怎么想的?」美人撇开少年的脸,不带任何语气。 「我救他的时候没有想太多,事急从权嘛,没有什么杂念,他当时应该也没多想。以后……」郁青眉心微动。 「我不是问这个。」美人眸光潋滟,定定地看向她,「我是想问,你真的没有成亲的打算么?」 他知晓自己问得很是突兀。但这突兀,也并不是临时起意的心血来潮。 有些隐忍按捺的情绪在心里搁置久了,就如河边青苔一般,起了潮湿发了芽。 之后,怎么也不能捻断。 第10页 …… 他刚才是问,没有成亲的打算? 郁青想了想,咬着后牙槽下定决心,郑重点了点头。 ——她总会离开这儿去找爹娘,再过好平淡的一生。一生结束了,往生海里滚一滚,下辈子谁也不记得谁。 但等她回去了,至少还是那个没有羁绊挂碍的散鬼碧岚。 可他,却不一样。 两人良久未语。 一旁的少年看着眼前一白一绿,如同泛着珍珠和翡翠般色泽的两人。 眼睛弯成了缝儿。 嘿嘿…… 原来郁青姑娘的恩人不止和郁青姑娘一样长得好看,更是个心肠极热的好人。 表面上先作势吓唬自己,指出自己有何不妥。实则担心姑娘家脸皮薄,他只是在热心帮自己打听郁青姑娘的想法罢了。 感动天,感动地,这不都是在为自己和郁青姑娘的姻缘认真铺路吗?! 起先觉得郁青姑娘的恩人笑意里似乎隐有寒光,看来却是自己多想了。 「今天是我唐突了,若是姑娘哪日改了主意,找到父母后,我再找媒人正式来说亲。」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着愈发油光可鑑的头。 浑圆如瓷的宁静被打碎了。 敛衣行礼,少年紧接着做了一个告退的揖。 「等等。谢礼留下。她年龄小,还在长身体。」 美人指了指少年手中那堆东西,眸色波澜未变。 「啊,是我疏忽了。郁青姑娘多吃点好,多吃点好。」 边说边卸下手中什物。 随着啪地一声落地不算清脆的响声,少年顾不得挠头,害羞地一熘烟跑了。 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因为过于讶异,郁青一时合不上嘴,露出了两粒莹白的小齿。 没有留意到身边美人卸下了之前的紧绷,双瞳复又潺潺春水。 …… 自那次登门就再也没见过,少年这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唯一可疑的就是门外似乎总有一个黑不熘秋的东西一闪而过。 还有家里,时不时多出的一些鱼和野味。 郁青以为,那天因为少年的出现,美人问了她成亲这些问题后,她与美人间多少会变得有些难堪尴尬。 但她明显没有吃透美人的做人原则: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旁人。 美人还是待她如平常,她和美人间的气氛也一如既往的安静和谐。 院子里的井梧簌簌落叶,不知不觉,眼下已是秋天。 郁青今日穿了一件柳绿的罗裙,衬得愈发肤光似雪。洒扫完屋子后,她呷着一桿儿狗尾草,半靠在椅子上晒着太阳。 狗尾草晃一下,太阳的重影也跟着晃一下。 狗尾草的涩意莫名泛着几丝甜。 从他的角度看,郁青的睫毛扑闪,投射出斜长的阴影。狗尾巴草在他眼前一晃一晃,变成一团小小的光,在他心里始终模糊晕开一片。看到小姑娘惬意自得的样子,心情莫名也被感染了几分甜。 「阿青,我叫沈昀。」 「嗯?」 「阿青,抱歉告诉你迟了,我的名字叫沈昀。」 美人依然带着浅笑,语气却是少见的郑重又笃定。 「醴渊国你应该听说过吧。我是醴渊国的前太子。因为陷入宫中争斗,母家蒙冤被满门问斩,那时我年纪尚幼,染了一身寒疾,又差点被人暗算丢了性命。」 他边说着话,边信步走到她的旁边。 「心腹想尽办法把我从宫中救了出来,制造我假死的消息。我担心累及他人,慢慢中断了和心腹的联繫,一个人远走他乡,寻了这处僻静地。」 …… 「再后来就遇见了你。」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和神色都淡淡的,目光飘远,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看客,描述一些自己听来的事情。 他虽说得淡,但郁青知道,箇中艰辛非亲历不可感受。知道美人的周身气度非寻常等闲人家可比,原来他出生皇家,却又有这样一段多舛的命途。 郁青自然也听说过醴渊国,她和爹娘走散前就被告知他们要去醴渊国寻求庇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找到没有。 据说醴渊国的国主年轻有为,博爱天下,醴渊国被治理得事事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却原来,盛世辉煌后也有一段见不得人落了窠臼的龌龊。 郁青为他抱不平,鄙夷地轻啧了声。 「那你想过报仇么?」 问题很俗,却还是不能免俗地想问。 「都是业障,自有来去。幼时历经深仇难免蠲愤,倒是我出来这些年,越发清楚自己的弱点。即使报了仇又如何,我并不适宜当一个好的国主。」 沈昀回答得极为坦荡诚恳。 「为什么这么说呢?」 郁青不解,她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下意识问了出来。 在她心里,沈昀霁月清风,又心慈善柔,做什么都会很好。想必按照他人生正常轨迹,一定也能做一个优秀的、比现在的君王更好的君王。 「比如,我竟然没有从一开始就完全信任你。到现在才告诉你我的名字跟身世。」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佯作玩笑的认真。沈昀眼尾泪痣氤氲了几分,显得愈发温煦动人。 这很正常啊。 郁青赧然。自己也不是所有都无保留地告知对方。毕竟往生海啊这些事说给凡人,是个人都觉得她精神有虞吧。但心底仍是感激他愿意信任自己,告诉自己这些往事。 第11页 不是没有动情过。 虽做鬼时从来没有知晓其中滋味。 可能是因为漂亮的糖果、青翠的粽子,也可能是因为那碗乳花簇起的鱼汤…… 可能因为某个露气润湿的清晨,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两个人相处时栗色薄暮的傍晚…… 一个人就这样不知不觉、又不偏不倚地入了眼后,再难移开。 郁青也不是有意欺瞒。她并不是凡胎,投胎也只是意外。人间这一世终结后,一定会回到往生海边。 ……几千年,几万年地继续做一个修为不高的散鬼。 唯一可能的变数是运气好一点,再努力一些,说不定哪天老天不开眼,她的修为能跻身中流。 沈昀就不一样了,他是凡体。这一世结束,还会有下一世,下下世。 沈昀会有很多世,但都与郁青无关。 她不该因为存了那么点私慾就擅自扰了他的命格。 且不考虑沈昀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人鬼殊途,殊途得很啊。 郁青打了个哈哈,很适时地拢了遐思。 …… 月色一日比一日清素。 沈昀出门也比往日频繁很多。 郁青挂记着阿爹阿娘的下落与醴渊国的事,碍于沈昀的特殊身份又不好拜託麻烦他,有时间就会翻几个山头去人密集一些的村落打听消息。 两个人心照不宣,各自忙碌。 一日,郁青照旧一无所获地回来。 一眼暼见院落里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生得肤色粗粝黝黑,面部线条坚毅朗硬,加之胸脯横阔,有以一敌万夫之威风。 此刻正一脸恭顺地立在沈昀旁边。 "阿青,我跟你提过,他就是当日救我的心腹之子,裴易裴将军。" 裴易刚好抬头,入眼是一纤细温糯的女子。 绿衣绿瞳,直直地看着他,但却没有任何逾越分寸,让人不适的打量意味。女子大大方方、轻轻颔首朝他打了个招呼。梨窝清浅地表达着友好善意。 没有半分书籍里所言异瞳的妖魅之气,反而一看就是打乳菸丝雨的南方来的姑娘。 既真且灵又倔。 "裴易,这位是阿青姑娘。你叫她郁青就是。" 裴易瞭然。 原来,这就是公子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位姑娘,多番为了她从他那儿差人打听她父母消息。 他近来才得知,公子这些年来靠替人写信一直关心着醴渊国的境况,只待这一处僻静地。遍寻不是无果。但总是掐断他们多地留下的特殊信号不肯相见,直至近日才主动跟他们取得了联繫。 国主这些年来身体大恙,有意遣人寻回公子,将国主之位留给他,以补上辈业障,益于国之安宁。 裴易暗暗捏了捏拳头。 这个姑娘的出现,说不定能说服公子,是一个好的转机。 …… 作者有话说: 裴易:「我会不会出现得有点早,有点突兀?」 枇杷花:「没有办法。有小天使反映不想节奏慢了、看到太多回忆,所以为了推动剧情,你就被安排出场了。」 裴易:…… 争取隔日更新,请假会提前留言说明。 预收文《洞洞妖》《海棠有香》求支持。 第6章 礼物 没有点蜡烛的室内,迅速浆黑成一片。 唯独炉火溅起星点火花,从门与窗缝隙里钻出去,细细的刺刺声,安宁得让人心里微微发颤。 「阿青,今天你见到的裴易将军,是来接我回去的。你愿意跟我一起先回醴渊国吗?」 沈昀伸出修长的手,就着炉火边立着的棍子,把郁青之前放在火堆里的橘子拨了出来。 「莫怕,纵使宫闱诡谲,但我一定会护你找到家人,保你们无虞。等你跟家人团聚了,你会愿意……咳」 沈昀掸了掸橘子上烧烬的灰白,等橘子热得不那么烫手了,再小心递到郁青手里。 感觉沈昀有很多想说的话却漏进来失去弹性的风,那些话便也跟着失语了。 「等去了醴渊,找到我的爹娘后,你还能像现在一样,偶尔陪我做做烤橘子这样无聊的事吗?」 「当然。」沈昀笑了。 「好。」郁青低头,很快把橘子分成两半,热热的橘子皮溢出清甜发酵的汁水,把她的心情,也染了几分明朗。她一边塞了一半到沈昀手里,一边轻快地答。 她抬头,咬着一橘瓣儿,同样绽开一个笑容。 烤橘子只是一个她随便寻来的託词,这事,说不定搁明天,她就忘了。 重要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已经开始无条件信任沈昀。 …… 在裴易一行的护送下,醴渊国一行远比想像中顺利。 一路徐行的马车里,郁青也慢慢按捺住心里隐隐不安,偶尔偷偷瞥向一旁的沈昀。 他眸色未变,只换了一身双茧暗纹的月色织锦宽袍,样式简洁清贵的白玉束发,如神祗泛出珍珠般的色泽。 感觉到郁青的窥视,沈昀朱唇轻抿,双眸微低,一只手状似随意搭在支起的腿上,默了一个「宁」字。 神色静宁,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 郁青点了点头,心跟着安定下来。 很快到了醴渊国境内。 第12页 传闻中的醴渊国事事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 轻手撩开马车门帘一角,郁青一路看来,果然市井一片祥和繁荣之气。 现国主对于自己的大疾,选择秘而不宣,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正确的良策,至少目前,并没影响到醴渊百姓现有的生活。 尤其在一个四处战火的年代,对比之下,醴渊就像一个话本子上才存在的桃源。 普通百姓和和乐乐也就算了。一路她,还看到了不少跟她相仿的异瞳之人,当街沽酒卖钿花,杂耍算八卦,从善如流做着各种生意。 郁青难免觉得稀奇。 在人间她是头一次看到异瞳,虽皆不是绿瞳,观肤色和五官这些异瞳之人也不像中原之人。 与她还是有很大区别。 沈昀看她一直扒着门帘,勾了勾唇:「听裴易说,我这个不算熟的弟弟治理起国家来,倒是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合格尽职。当政后,他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各地异瞳之人都纷纷来投靠醴渊,普通百姓也渐渐放下成见,贊其包容……」 醴渊地理位置临着北方边境。 两匹油亮的枣骝马拉着马车驶过新雪甫干的青石长街,早雪在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转向处稍有颠簸,马蹄急踏,发出老长的嘶鸣。 郁青本是专心听着沈昀的话,没有防备。奈何身量未足,整个人没有稳住,顺势被带向了沈昀那侧。 香软袭怀,沈昀眉心微动。 然后,他维持着惯有的波澜不惊,保持着比平时更近,但也不至于暧昧,又确定能送到对方耳中的距离,轻语道:「可我觉得,所有眼睛里,阿青的绿瞳才是最好看的。阿青的绿瞳,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边说着这话,边不动声色地轻手虚扶郁青坐正,顺势拢了拢她玉青斗篷。 如不是唇边那春水般涟涟笑意还未完全退却,倒叫郁青怀疑刚才几近耳鬓厮磨的画面只是一场幻觉,从未曾发生。 话仍萦绕在耳,郁青的面上腾起绯红。 做葱花,本该有葱花该有的觉悟。 哪个少女不多情,哪个少女鬼不爱娇。 做鬼时的散鬼碧岚,也就是郁青,曾偷偷八卦过鬼间流传的鬼花录。 鬼花录不分修为高低,选择无记名投票,按鬼界颜值高低排名编纂成册——既公平、又靠谱地很。 这让修为垫底的碧岚不死心地有了一线可以跻身下游的希望。 鬼花录排名第一的自然是那位碧岚还没有见过,传闻中白衣翎翎,柔指拈风,让人见之忘忧、如沐春风的鬼王。 修为和颜值,双料皆是第一,这一度激起了碧岚对鬼王容貌的好奇心。 不过,别人长得再好,也是别人。碧岚的好奇心维持不了多久,就被更大的问题刺激到了。 问题出在—— 碧岚很有自我认知地只翻完倒数几页,逐个看了,却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碧岚傻眼了。 她虽然长得不符合鬼界主流,但也不至于丑得惨绝鬼寰,连鬼花录的册子尾巴都挤不进去吧? 旁边姿容昳丽的情花鬼姐姐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胳膊肘捅了下碧岚,「害,我说你这小姑娘,咋这么死心眼呢。你有绿瞳,绿瞳是不可能排上名的……」 碧岚没有从挫败中回过神来,「绿瞳不可能排上名?」 情花鬼姐姐啐了一地瓜子皮儿,「你来得晚不知道,我们那位鬼王啊,平时最讨厌绿色了,这鬼花录再是民主,它也是鬼界的啊。怎么也不可能逆了那位殿下的意思……」 见碧岚一脸茫然不开窍,情花鬼姐姐嘆了一口气,附在碧岚耳边,「我听说吶,早先有个绝色的女萝鬼,她的真身本是薄藤色,不知道听了什么不靠谱的秘境传闻,倒腾了一身假的绿皮囊去勾引我们鬼王殿下,结果呢,没有风光过半盏灯的时间,就被殿下用鬼冥狱火烧秃了皮。我们鬼界鬼风开放,肖想殿下的多了去了,却鲜少有这般严厉的惩戒。甚有传闻说,殿下连绿色的葡萄瞧见了都要碍眼心悸。」 「亏得殿下现在还没现世,你这鬼修都去不了的瞳色才堪堪躲了好大一场祸事。不过这从头到脚的绿属实也是晦气,不是姐姐我打击你啊,啧啧,大抵你也没什么鬼道前途可言了。」 「小葱花,噢不,小碧岚是吧,等姐姐我以后发达了,一定多帮衬点你……」 碧岚当下听了直哆嗦。 咚…… 钟声磬韵,连响十二声。 这是皇室大事发生时才会响起的祝祷。也把郁青适时拉回了现世。 醴渊国宫殿内。 郁青所见,琉璃叠作瓦,檀木砌为梁,范金敷作柱。水晶珠帘逶迤倾斜,一玄麾金冠男子拂帘而出—— 正是醴渊国的国主沈慈,与沈昀眉眼果有三四分相似的样子,都生得容颜如画、清朗高贵。 偏偏病态孱弱之气笼罩,黑玉般的眼睛露出无底寒气,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袖包裹下的少年颀长身体空空荡荡,如琼枝一树却又偏偏苍白枯藁,使人不欲久看。 「王兄、郁青姑娘一路劳顿,叫我好盼。」 明明是温情殷切的话,不知是不是因这话的主人身染沉疴,连带着话也染了几分恹恹的翳色,毫无生气可言。 沈昀心下暗沉,回想数日前裴易交付给他的密信中沈慈所写,「一旦山陵崩,醴渊何以托,慈愿及未填沟壑而託付于兄。」 第13页 隐下内心积年旧仇怨谤、担忧等复杂情绪,沈昀还算镇定平静,只淡淡出声道「病无法解了吗?」 沈慈苦涩道:「非是我无谓忧煎涕泣,国师说我这病,稀罕也就稀罕在,它连着醴渊国运。病去则醴渊荣,病损则醴渊衰。虽有去疾之法,可有关天机天意,药引实在难寻。」 沈慈见众人沉思,似有沉重。有意别过话头,淡淡扯开一个笑,「也罢,先不说则个。七日后是王兄生辰,到时我便昭告天下,恢复王兄身份,让位于你。这位子,本来就是王兄的。若王兄在,这气运之法或许有解。」 沈昀拧眉。 沈慈看向郁青。「对了,王兄所託之事已有眉目。郁青姑娘的父母昨日已经找到了,但流离跋涉多日又思女抱恙,现安排在离醴渊殿不远的外府休养。等生辰庆贺之日便接进来与郁青姑娘一家人团聚,不知郁青姑娘……咳。」 沈慈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苍白的玉面久违腾起一些绯色,愈发显出唇间的品色。 虽是头一回见到,但可能因眉目间那几分疏疏相似的熟稔,郁青最初也觉得沉重苦涩,生出同情。 但听说沈昀生辰之际不自觉整个人就被点亮,到听到阿爹阿娘消息的那刻碧色浅瞳似一泓碧水,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整个人流露出湿润温柔的光芒。 沈昀便瞧见了肤光盛雪的少女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泓碧水太清幽太纯净,好似谁都无法怀揣秘密隐瞒这双眼睛。 凝重神色卸下,内心云翳散了七八。 …… 满空孤月,露浥清辉。 月下少女枕着心事,始终无眠。索性推开门,莲步入中庭。 今天殿内沈慈提及还有七日便是沈昀的生辰。记忆索引处,尽是沈昀对她的诸多付出照顾。似乎也没见他对什么东西抱有一点别样的兴趣—— 该准备怎样的贺礼呢。 「郁青姑娘有何事挂心?」 沈昀不放心郁青,遣了裴易去郁青居处外巡守。天阶夜色凉如水,裴易远远候了一会儿,便瞧见素青少女衣衫飘动,推门而出,风露立中宵。 等了好久也不见姑娘起身回去。想起公子的嘱託,害怕她在室外待久了染了寒气,于是硬着头皮出言打扰了这一方宁静。 「裴将军,我在想,你们公子会喜欢怎样的生辰贺礼?」郁青神色迷茫,可能是待得久了,声色沾了露气也带了颤。 「姑娘柔善、性极聪察,只要是你准备的礼物,我想公子都会喜欢的。」裴易宽慰。 心下不多巡,这自然不是客套话。 自郁青姑娘出现后,公子的生命开始有了颜色生机。 从前的公子永远令人看不透,态度闲适、淡然如水的样子,感觉由自内心的淡漠和冰冷——是普爱世人,也是不爱世人。 「对了,裴将军。这里我不熟,我想绘一张图,能否托你帮我找一家好的兵器店依样锻造出来?」郁青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 多年战场摔打,犹带肃杀之气。裴易的出现给了她一些灵感。 往生海边,其他的本事她学到多少,倒不敢搬出来说,但她的确花了不少时间,认真看了不少话本秘辛和志趣野册,知晓什么构造的匕首小巧方便携身,又能斩玉削金。 ——这样的器物,送给沈昀防身,再合适不过。 若是防身派不上用场,那便更好,这样呢,也可以拿来削土豆。 ……怎样都不至于浪费。 「好。」裴易揖手,目中流露赞嘆之色。 他虽是个粗人,但也是醴渊国顶天立地的男子——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般女子送男子礼物,多是锦帕香囊女子的物什。 所以郁青最开始问及他礼物的事时,他以为她在送锦帕还是送香囊之类的方向之间反覆纠结。 倒不是说锦帕香囊有什么不好—— 手工的锦帕香囊当然也是一份儿女情长的知心知意。公子虽生活极简,但他毕竟金玉高贵之躯,若是郁青姑娘相送锦帕香囊,一定也能用得上,会很珍视喜欢。 但醴渊宫闱旧血未干透,现今也总给人一种诡谲莫测的阴仄感。 不说未来,甚至就说明天,谁也不能断言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他们虽希望公子回来,但却更不希望公子因此再受到什么伤害。 郁青姑娘送礼物也能考虑到公子安危,属实用心—— 还很实在。 第7章 绿瞳 今日喜事太多,即将见到阿爹阿娘,又想好了送沈昀什么礼物。 了却两桩心事的郁青心情疏朗开怀。 夜风一吹,这才感觉到凉。郁青拢了拢素碧氅衣,她环顾四照,纵在宫殿高墙内,极目杳然,仍隐约可见柔蓝远岫,霎时顿觉五内芬馥萧爽。 「赏心幽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观。其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也!」郁青不自觉念出了以前在话本子上看到的句子。 「郁青姑娘旷达其意,高朗其怀。倒是我扰了持觞觅句,知己清欢。」 循声望去,着一袭雪白银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只余清冽,眼角轻佻,仿若花色,冷意翩飞。 裴易垂首恭谨,不敢置对。 郁青一时间讷讷,很快脸涨得通红。 第14页 平时难得见沈昀流露多的情绪——月夜飞醋,果是生动。 沈昀眼里的郁青一直是淡淡的,淡淡的笑意,淡淡的失落,除了那双绿瞳会泄露一些情绪,平日所有事泰半她都自己消化隐忍。与人不至亲和也谈不上疏离,除了对他,很少见她分享真实情绪与人。 适才听她对着裴易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当下生了一点无名的醋意恼意。 倒是郁青粲然一笑,教他很快回过神来。 原就是自己遣裴易来值守,这番属实自己狭隘犯过,不该如此冒失失语,伤人伤己。 「裴将军,我想与你家公子说点话。」 「裴易,我与郁青姑娘有事相谈。」 眼前一白一绿,如同泛着珍珠和翡翠般色泽的两人几乎同时应声而出。 「是。」裴易顾不得拭却一头冷汗,如遇大赦告退。 月夜相对,露湿红新。月色里极般配的两人间没有氤氲出任何旖旎思绪。 郁青敏觉,她倒是雁引愁心去,被一众喜事沖昏了头脑,后来又一心想着生辰贺礼的事,没有分出其他心思。但看到沈昀的那刻后知后觉—— 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个世道,万物刍狗。周边邻国百姓无不啼飢号寒,哀鸿遍野。而今日当街所见,醴渊国普通百姓都生活得安康和乐—— 好是好,就是不真实地有点过了头。 醴渊国外面的则个就算先不提,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醴渊宫殿的一切造设又是格格不入的铺张奢靡。 白日未曾细究,现在想来,醴渊国主沈慈一身病怯沉疴也颇有古怪。 沈昀的寒疾是里症,寒为阴邪,其性凝滞,主收引。 而沈慈五脏俱损、疾不可为,却无具体病由,更像是外力施加了什么凡人不可受的瘴气。至于后来沈慈提及那位颇有名气,堪称醴渊至宝,却还未露面的国师时,言辞间更是多有闪烁。 往生海边时,除了人间话本,她也觅过不少三界秘史。 地位尊贵的神下界历劫时,有的会出于私人原因,不方便把这事登记在天册。 于是秘而不宣,这些神选择不从落仙台,而从往生海区别于凡人投胎转世的一条秘密水径里过。这样一来,便能避人耳目,不用记载,无证可查,无据可追溯。 往生海属于妖界和鬼界的共同领域。 千百万年间,妖界和鬼界对天界这一行为不说明面贊成支持,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不能算不友好。 可是据传,天界尝到了往生海便利的甜头后不知足,打着净化的旗号一度想将往生海据为己有,开闢为天界后花园的天湖。 天界此举无疑惹恼了当时的妖尊和鬼王。传闻中一尊一王出面理论,两人与天界战神带领的百万雄师鏖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天界败下阵来,又属实理亏,从此广而告之天界诸天各路仙神——任谁都再也不许提及开闢往生海为天界后花园天湖的事。 往生海争不来,天界总不够安心,担心神从往生海下界历劫总会出点什么不可知的纰漏——说到底,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真发生什么,天界也只能吃了哑巴亏。 为了避免他们眼里妖鬼两界的邪祟觊觎相害,天界抠破了头,想出来一个自认万全的法子:自神下界历劫所化凡胎尚在幼时,摄取其生魂,固封在青丘桃枝箭所筑净仙天坛内,由药圣仙尊祝祷七七四十九天,以护其仙根纯净。 这样的方法虽然看起来周全,但实则也有极大弊端。就算是神,下界历劫,暂时也是凡体。人没有了生魂,换来的代价便是,凡体的神这一世要么六识有失,要么身染沉疴、疾不可为。 一言以蔽之,坏的不是脑子,就是身子。 但天界觉得,就算有这么大的弊端摆在面前,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下界历劫毕竟只有一世,短短几十年罢了。要是真拿下界的一世跟仙基稳固、仙根纯净做比较,那简直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郁青虽做鬼时修为不济,做人时更是没有法力傍身,但天生绿瞳偶尔还是有点天赋灵光。 今日观沈慈,苍白枯藁,弱不胜衣,瘴气笼罩下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天界才有的金色之气,似乎——有后者的可能。 沈慈他,可能是哪个神仙被封了生魂,下凡历劫来了? 郁青从前便不理解也不齿天界这样的做法——历劫就该历整套嘛。 天界自诩公允端方,却偏偏要在这些事上插手,暗戳戳搞这些阶级特权。 连啧几声,郁青心下忍不住腹诽:往好了想,天界是顾全大局,是为了仙根无虞、正义安宁,为了几界平衡不受干扰不被打破;往不好了想,这些秘辛她能看到,就也不乏有其他有心的、天界眼里的所谓邪祟能够看到。 就算,仙根破坏不了,那其他方面多少可以做点文章搞点事情。 凡体孱弱,凡思困顿,很难说不易被蛊惑。人间这一世指不定被设计利用、出什么大的乱子。 看起周全实则漏洞百出,做这样不体面的弊,天界也不怕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狭隘来说,郁青也就是闪念一想,她并不关心天界什么神历劫的事。 或者说—— 她不关心天界任何,也不想关心天界任何。或许是天生的牴触,没有来由,或许有些因果缘说,但她也并不愿去探个究竟。 第15页 往生海里莫名投胎到这一世,她也未曾多想——既来之,则安之。 她虽然底子平庸,但一贯豁达自如。 现世她的羁绊,只有阿爹阿娘,和眼下这个袍服雪白、一尘不染的人。 醴渊的事复杂程度可能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料,她不愿意他们涉险牵连其中。 …… 而此时,那双桃花眼中好像含着一潭水,潋滟波光时明时暗。此刻他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她,时间便也好像静止了一样—— 沈昀也是这般想。 他自是不能看见郁青所见的金色之气和瘴气,但今日见沈慈病况多有蹊跷。 刚才见阿青跟裴易说话,又无端生了恼怒,这并不正常。 事实上自踏入醴渊境内,便感觉自己受到了什么无形的蛊惑般,所有感官所有情绪都比平日放大了无数倍,数次无法自主按捺心神。 近来听裴易所说,醴渊国师堪称醴渊至宝。沈慈近年来极为信赖国师,事事循着国师之嘱。这位国师善扶乩迎神之术,能够获得天机。可沈昀查不到国师一点儿身世来历。 方外高人,查不到原也不是多稀罕的事。 但做的再是周全,还是遗漏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位国师,在留意郁青的行迹。 白日自殿内离开后,沈昀便独自去拜访这位传说中有通天异能的国师。来到府邸没有见到人,机缘巧合下却探到了极为隐秘的方室。方室看起来倒是普通,但一地多卷帙,多是有关异瞳记载的志怪野闻,更多却的是不计其数明显火焚烧过的残书。空气里充斥着腐朽难闻的焦味。 沈昀蹙眉,内心的不安放大。 却还是小心翻找,一叠残卷也没有漏过。终于,在一烧得不成型的鸦青卷帙隐约看到「上有骨玉、无心挚真;十方之外、绿瞳结魂」。其中「绿瞳结魄」四个字浸着水渍,周围明显被硃笔勾勒出来,晕开了一圈——这不对劲! 无数线索和回忆串联起来,饶是方室还有火烬的余温,沈昀仍惊出一身薄薄冷汗。 沈慈当政后,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各地异瞳之人都纷纷来投靠临渊,普通百姓也渐渐放下成见,贊其包容……可醴渊只有一个绿瞳,他只认识这一个有绿瞳的人——他从路边救回来的小姑娘郁青。 梦里冷霜华重,有一个绿衣绿瞳的女子,自九重天高处跌落下坠。梦中他不顾剜心般撕裂疼痛,纵身一跃去接那女子,却是一道白光乍现,梦境总一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他曾笃定承诺一定会护她安宁周全,护她们一家人团聚。她又那么相信他。 他最大的愿望,可是希望她一世长乐长安啊。 他着急担心着她,所以遣了裴易去她的住处附近巡守。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夜不能寐,所以他也跟了过来,想亲眼看到郁青才能踏实。 没想到郁青因为能跟家人团聚,心情极佳,疏朗开怀,还跟裴易聊得不错。 不忍拂了她的意兴,当下释然—— 不知道未来会遭遇什么,就算是无量地狱,他也定会替她承担下所有。 「小心国师。」沈昀刻意压了嗓,声音很轻,仿佛只有唇瓣在动。 「嗯。」郁青微微怔住,沉默了半晌后郑重点头。 作者有话说: 沈昀:「不忍拂了她的意兴。」 枇杷花:「你不是已经拂了吗?」 沈昀:「那是醴渊瘴气的问题,不是我的本意。」 枇杷花:「你美你都对。」 沈昀:「在我眼里,郁青更美。」 枇杷花:「……」 感谢每天看文的小天使,么么哒。 第8章 国师 这个时节,只待罡风一刮过,便会掀起一层又一层泛着青的白雾。 沈昀的生辰越来越近了。 郁青坐在月光透窗而来的微光里左顾右盼—— 裴易行事果然可靠,不出三日便送来了按自己图样锻造的匕首。 郁青小心翼翼抚过,眼前一亮。 匕首形制窄身小巧,纤长挺直,刀锋锐利。色泽淡青,削铁锤如切豆腐,入肉不见血迹,连叮噹之声也听不到半点。 天下好的兵器自然不缺,切玉断金的刀具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一把,削金如泥且不蚀不化不说,还能与主人结成契约,灵力充沛、忠心无二。 虽然没有了修为,但郁青最不缺的就是学问知识。 法阵秘术自古六界内无不圜布成象,迄今犹然。好学者求之,有心者得之。往生海边无所事事、爱翻闲书的郁青,既好学,又有心。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刚好,郁青知道怎样才能让匕首与主人结成契约。 人间很早就有血契的存在,因着人对血液的重视,认为只要两人血液相融,便是亲人,彼此喝了对方的血,就能拉进距离,证明关系,从而减少杀戮。这个习俗流传下来,又经过不断衍生变化,称之为血契。 除了人跟人,甚少有人知道——兵器与人也能结成契约。 一向散漫的郁青,突然就换了一张脸。 郁青凝神,庄而重之地将匕首按记忆中的流程一步一步小心结术。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薄汗不断自眉梢沿莹白的颊侧不断落下—— 第16页 整个人散发出陌生的矜贵气息。 等到一切顺利完成,已是翌日清晨。 郁青伸了个懒腰,长舒了一口气,抚摸匕首的刀鞘,少女的细緻清丽与锋刃的翡色光相映照,更显得容色照人。 又觉得还是差了点什么,东看西看,思来想去,最后在刀鞘上刻下一枚小小的糖果—— 或许多少能平衡下它极重的杀伐之气吧? 倒是比她想像的更顺利,一切比预计时间提前两天完成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来没做成过什么正事,郁青有种久违陌生的兴奋感,脸涨得通红。 她期待,一遍遍描摹沈昀收到她礼物的表情和眼里的光,即刻心雀跃不已,当下如鹿乱撞。不自觉飘飘然起来,幻化成一片轻云,在无边兴奋上空升起。 郁青本就天分充盈、心性洒落,醴渊的内忧外患先撇去一边——沈昀虽然爱笑,但很多时候旁人并不能感受到笑容蕴着任何一丝暖意。她很想看到沈昀眉眼弯弯…… 想看到他,发自内心的高兴情绪。 如果他能喜欢这份礼物,出声夸夸她,那更再好不过了。 生辰礼物还要藏几天才能送出,郁青坐立皆是兴奋。 或许,守住秘密,不能分享,这比绘制图样、完成契约的过程艰难地多—— 既然按捺不住,那就出去走走吧。 出来一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沈昀所居殿外。一列黯淡神色空洞神情的侍从围着殿。 郁青拧了拧眉。 「咳……」 咳嗽声很轻,但郁青还是及时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沈昀。 沈昀有寒疾,寒为阴邪,其性凝滞。 前几日夜里露气甚重,着一袭雪白银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只余清冽,眼角轻佻,仿若花色,冷意翩飞。 莫不是那个时候又沾染了寒气? 郁青眸光一黯,想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再好,也逃不过原是一把冰冷的兵器。 内心担心有之,苦涩有之,五味杂陈。 她想进去看看他,但这一排侍从都警觉地睨她,意味再明显不过。 ——明为保护,实则软禁。 她望着他居处的方向,目光沉炽。过了一会儿,表情反而松动下来,只是更坚定地往相反的方向跑—— 她想去找裴易问问情况,为何那夜能出门,现在沈昀反而被限制了出入自由。 也想,找他讨要些布料,再多准备一份新的礼物。 她有多少疑问就有多少忧惧。但有多少忧惧就会有更多坚定——沈昀不会有事。就算她有事,沈昀日后也能一世长乐长安。 心里揣着事,郁青一路低头跑,未曾察觉眼前有人,冷不防就撞了上去——一张照道理说应该第一次见到,但又说不上来的十分熟悉的脸。 这样的感觉非常怪异。 这个人长得天生和善又悲悯,极其稳重清俊的青年模样,如果不是眼里暗藏了几分轻易不为人察觉的俏皮跳脱。 郁青很快明白——假凤虚凰,这是一个有意女扮男装的姑娘。便也没想拆穿,见这个人也没被撞得厉害,道了生歉,堪堪拂过,惦记着找裴易一事,当下行礼准备离开。 「你……你果真是碧岚?」面前的「青年」嘶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郁青头皮一阵发麻。莫非她能一眼看穿十方六道的本相,看出来她是往生海边那个散鬼碧岚? 「从前的事你当真不记得了吗?我哥,我,还有水麒麟……」 一些已散去的疼痛蓦然又开始作乱。郁青努力搜寻,也没有想起来何时与这个人以及她口里的哥哥、水麒麟片刻结交相识过。 好像确实有一些记忆,凭空抽出了。一旦有人念到那段记忆里存在的人,掐头去尾而失去记忆的那个人就只剩茫然的痛—— 郁青委实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又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滋生—— 她不讨厌,甚至说有些喜欢眼前这个人。 就像武功全废的人依然有从前的肌肉记忆,对于眼前这个照道理第一次才见的人,她好像习惯性不可控地带了好感与亲切。 「我想找一些布料做百家长寿被,你能帮帮我吗?」没有去计较究竟,眼下找布更为重要。 裴将军说到底也是男子,还是找女儿家帮忙找布料更为妥当。 这个宫里郁青也不认识别的人,今日她撞的这个,虽然说的话让她天灵盖都发麻,但看上去她足饰珠玑,腰金佩玉,衣裘冠履,莫不贵重。且在宫里出入自由,想来至少是个能帮上忙的贵人。 是以,适才郁青斗胆开口,提出央她帮忙找料子。 「哈?你要做被子,是想给我……沈慈?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给我哥做的……噢不,我哥没要转手丢给我的装食盒的套子,针脚不济就算了,还生生比食盒大了几个尺寸……」 眼前的人如遇故人,一脸喜色掩不住,自顾自沉浸在细枝末节的回忆里滔滔不绝。 说了一会儿她也感觉到不对,眼见碧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看来是自己揭老底揭得太多了。 也对。在她的记忆里,碧岚向来脸皮薄、总是挂不住。 咳…… 心生歉疚,她赶紧找补:「你刚才说布料是吧。司衣坊今天没人当值,我带你一同前去找找,你相中什么布料相中多少,也别怕糟蹋腌臜,一齐拿回去,不够再找我,放心大胆去做便是。」 第17页 郁青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这话过于自信,甚至,说是自负也不为过。 司衣坊只为国主而设。除了醴渊国国主沈慈本人,就算是后宫的高位妃嫔,也不能轻易当着一介外人许诺,司衣坊的布料你想选什么选什么,想带走多少便带走多少—— 这位不知因何原因女扮男装的姑娘却说的如此自然轻松。 对了,她刚才好像还直呼了沈慈名讳? 郁青惊是惊,却是不疑,没来由相信她。 往生海边无日月。她自己的性子算是抱全守缺,便就一直打从心底里欣赏明快爽直之人。 对眼前这个姑娘的欣赏,便是如此。 …… 司衣坊内。 彩晕锦、雨丝锦、浮光锦、织金锦; 妆花缎、花软缎、古香缎、素软缎; 平素绢、提花绢、天香绢、浣花绢…… 饶是翻遍三界话本,自觉已经算颇有见识的郁青,也在这一片满目琳琅里挑花了眼。 她想了想沈昀平日多着白色,是以搜寻了百余片绣文多有山云鸟兽、藤蔓植物,式样清雅的布料,又团了几处上好棉花。 百家被跟百家衣一个道理,除了御寒以外,民间习俗里多向众邻亲友讨取零星碎布,缝成百家衣给小孩穿上,谓能得百家之福,少病少灾。 向众邻亲友讨取零星碎布帛这事,对此时处境的郁青来说显然并不现实,所以她想到用寻百种布料来做百家被的法子。 好在,碰到了这位女扮男装的贵人。 贵人对郁青想法的前因后果浑然不知。此刻正热心、沉浸式地淹没在一堆花红柳绿的布料里。 「诶,碧岚你看这块水红绫如何?」 「那这块金云纹呢?看起来挺贵气的。我哥他喜欢穿金色……」 嗯,都不怎么样。 郁青正想着怎么开口,让对方不要再唤自己碧岚之际。 「不知道国师大人来访,司衣坊司衣有失远迎。」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清秀女官垂手恭谨。 等等,女官叫她身边这人国师大人??? 女官口中的国师敛了刚才与她相处时的松弛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清冷的威严和孤傲。 她不露声色地拂开了头上的布条,慢慢板起了脸,一字一顿:「本官以为你们今日都不当值,是以冒昧叨扰,刚携小友来寻几匹料子。」 明明是礼数周全的话,但听不出半分叨扰之意。虽然最后找的全是没什么用处的零碎布帛,但几匹料子这个说法,着实让郁青心下汗颜,无地自容—— 尽管郁青抱着事急从权,来时给司衣坊也留了条子,过后定向沈慈说明情况的想法。 女官眸色未变,依然垂首恭谨,看神色似乎已习以为常:「好说好说。既是国师大人之友,身份尊贵,司衣坊不必登记在册。姑娘有喜欢的悉数挑去便是。」 郁青瞪大了眼睛。 什么? 眼前这位假凤虚凰让她一见如故的姑娘,居然就是沈昀让她一定要小心的国师? 第9章 哥哥 她是国师…… 她是国师…… 她是国师…… 郁青心里默念三遍也没能消化这件事,倒吸了一口凉气。抱着一团几乎要没过她头顶的布料,颤颤地离开司衣坊。步子一脚一脚似踩在云里,不听使唤。整个脑子简直更是乱成了浆糊。 「慢一些,你看你脸皮怎地还是如此薄。」国师沖她笑得招摇。口里说着慢的话,脚下却是大步流星,没有一点要等郁青的意思,几乎半拽着她走。 无论如何,这会儿头重脚轻的她怎么也捋不顺,想不通,她今天出门怎么就没看黄历。沈昀特意嘱咐,让她千万小心的国师,咋就这么好巧不巧地被她撞上了。 偏偏,她对这个假凤虚凰的国师,本该装八百个心眼子,好好打起精神来提防的危险人物,莫名还有几分连自己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不争气的好感。 偏偏,高她半个头的国师这会儿还正无比热络自如地挽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一通她完全听不懂、也委实没法真的认真听进去的话。她几次试图抽开手,无不被对方嘻嘻哈哈地捞了回去。像国师这样眼高于顶的人物,自然更是完全无视周围人黏在他们两人身上微妙复杂的炽热目光与咬着舌头遮着袖口的指指点点。 一句话,凡人的脸面,国师怎么可能懂。 郁青吃瘪地咬了咬唇,不顾手上的酸涩,执意把布料抬得更高,把脸淹没地彻底。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脸与布料夹缝间视线里的地面走,尽量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不着痕迹地轻嘆了一口气,郁青开始出神。 她其实能看出来,至少目前,国师可能是危险的,但对她,并没什么打紧的恶意。不过对方,好像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她想从对方身上套一些醴渊的秘密,可对方避而不谈,只一股脑地说些她听着陌生的前尘往事,三句话两句不离她的哥哥。更要命的是,国师不管不顾的热情在气势上又完全压制了她。 每当她想解释提醒一句,对方又会马上抛过来十句百句。 郁青张了张口,嘴边想冒出来的话又认命地吞了回去。 「也,不对劲吶。我们这样好像是不大好哈?害,刚刚我可真是糊涂了。」雷厉风行的国师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郁青的心里求爹爹告奶奶的祷告,终于,顿下了大开大合的步子。侧过脸,一脸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 第18页 郁青心里想着谢天谢地,一高兴,脚上却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尽管如此,她抬起头,勉强扯开了一个嘴角发苦抽抽的笑。 国师总算后知后觉良心发现,看到她的脸已经焉得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尴尬难堪了。 要知道,传说中醴渊国的国师,法力强大,身份成谜,喜欢独行,男女色皆不近。 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以男子打扮的国师,对她各种关照,双标至极。看起来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也不怪大家碍于国师身份,即使再小心翼翼,也要指指点点。 而对郁青来说,虽然平时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但她现在着紧,要是碰到了裴易将军,把她跟国师两个当下的形容告诉了沈昀,她该怎么办才好?现在发生的事,她怎样也解释不清,沈昀好心提点,又那么担心她,她却如此不知好歹,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关心餵了狗? 凡人的小九九,国师更不可能懂。 「对不住。碧……噢不对,你让我叫你郁青。虽然我更习惯你之前的名儿,说起来我哥他现在知道你名字了吗?他那个锯嘴葫芦的性子,不会还没发现他对你也是有感情的吧?你们到底进展得怎样了……」 国师边说这话,边眼疾手快地扶了郁青一把,从郁青手里极为顺手抄过一大摞沉甸甸布料,堆在了自己抱着大红大紫大金名贵布匹的右手上。 然后,左手更加亲热地顺势重新挽上了郁青的手臂。 国师沖郁青挤了挤眼,笑得十分狡黠,「我就说哪儿不对。怎么能让你拿那么多东西,应该换我来嘛。我哥要是知道了我这么不懂事。诶,我说了这么久,你怎么感觉对我哥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了啊……」 「阿青,原来你在这儿,我来接你回去。」 空气里一直单方面诡异的气氛被陡然打破,国师的话也将将被来人打断。 郁青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眼,此刻却是五味杂陈。 比她担心遇到裴易将军还要糟糕的事还是发生了。 眼前的人,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眼尾那粒泪痣,不似平时那般显得温煦动人,而是多了几分隐忍的神色。他即使住在乡野之时,素日出门也无不注重仪表,眼下却未束发冠,雪白银丝暗纹的长袍袍摆微微捲起。一看便是来得匆忙,短短一路已是沾了风尘。 「沈昀……公子。」 郁青忐忑不安地与他对视,嗫嚅出声。 来不及去想明明被侍卫列队「保护」好的沈昀,是怎么突破禁制,出来寻她的。但她本能不愿给沈昀添堵。毕竟是在醴渊国,沈昀身份又特殊。郁青心思转了转,加了「公子」的称谓,没有像平时一样唤他「沈昀」。 但郁青这一小小变化落在沈昀眼里,显然又是另外一种滋味。 沈昀眼光只暗了一瞬,似是怕吓到郁青,柔和地笑了笑,双瞳复又潺潺春水化开一般蛊惑人间。 「没事,这些布料是你要用的么。我送你,顺道帮你拿回去。」 沈昀边说这话,玉指一掀,边从善如流地从国师手里抱回所有白色底色的布料。 虽然口里对国师道了「谢谢」,但语气礼貌又疏离,目光一刻无不停留在郁青脸上。 郁青木讷地点了点头,忘了前因后果,一时间只是被盯得脸红。 沈昀貌似很轻松地单手捞着布匹,转而低下头,温和地对着郁青,「你寻这些布料,是要为我做些什么吗?谢谢你,阿青。」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她的心跳,快得也几乎要跳出胸腔。慌乱中,她这才发现,国师比她高半个头,沈昀却比她高出一个多。 国师身为女子,脸已经够好看了。可他的脸…… 「咳……」气场被沈昀四两拨千地莫名压制了半天,又被明晃晃无视了半天,怔怔盯了沈昀许久的国师脸终于皱成了一团儿,神情却已然恢复了清冷的威严和孤傲,「看公子这副皮囊,你该就是沈慈的哥哥,将来要继承国主那位吧。本座回来得匆忙,是还没来得及拜访你……」 「嗯。」沈昀回答地简短又温和。 国师脸上却是挂不住了,沈昀粘在郁青脸上的目光让她心里生出一股子寒意,她索性向前腾挪几步,展开臂,把郁青护犊子一样护在身后,「算了,既然你也不是虚与委蛇的人,我就不同你浪费唇舌讲场面话了。我现在问你,你明明才来,你为什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敢说,这些布是碧……郁青寻来给你的?」 沈昀不答,只是淡淡一笑。 这反应无疑更加刺痛了国师,她心一横,干脆快刀斩乱麻,「我告诉你吧,她找这些布料,分明就是要做东西送给我哥的。她跟我哥,论身份论外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不过一个脸皮薄,一个性子闷,那层窗户纸不知道捅破没有,不过应该也该快了。啧啧,就算你长得不比我哥差,但你也不过一介凡人,有今生,没来世。而我哥跟她,可以生生世世下去。你啊,就算有几分本事,也永远不可能撬了我哥的墙角……」 沈昀目光平静,理了理手中布匹,从容优雅地把其中混杂的一点儿金色料子摘出来,十分坦然地递回国师手中。 「这个应当不是阿青挑的。物归原主,我替阿青她谢过国师。」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国师一拳头打进棉花里,似是被刺激地不轻,再也无法顾及人前一直绷着的那副清贵神秘人设,脸完全垮了下来。 第19页 默了一瞬,国师似乎想到了什么更不好的事情,脸色极不自然,抬手扶上了突突直跳的额角,声音也没有了之前的底气与力气,只剩下不可置信的颓然。 「罢了罢了。你到底有多了解她,你怎么一眼能够看出,哪些料子是她选的,哪些又不是。这你总该能够回答我了吧?」 再这样僵持下去情况显然不妙,郁青选择站了出来,斟酌着开口,「沈昀公子,国师大人,有什么,我们后面再慢慢聊不是?这天看起来也快下雨了。我们再耗在此处,淋了雨,糟蹋了这些布料,不也可惜么……」 国师与沈昀难得一起抬头看天,青天白日,晴空碧洗。 快下雨了?他们可还没瞎。 但两人难得默契地没有拆穿郁青慌不择言的谎。 国师心情复杂地看着郁青,眼眶水雾瀰漫,「看来到底是你变心了。诶,也怪我哥那个榆木脑袋,看来到底无福消受美人恩……」 郁闷咽了咽口水,无语凝噎。 我就说了一句快下雨了,你们不要再吵了。你怎么就直接跨到看出来我「变心」了? 沈昀定了定神 ,目光里没有什么深潜起伏,只眉头微蹙,神情端肃,「国师大人,看得出,你对郁青没有什么歹念。虽然不知,你为何一直在找寻阿青的下落,但我希望,以后不管是醴渊,还是阿青的事,你都不要自以为是地去干涉。你希望她好,和你做的事真的是为她好,很多时候,完完全全是两件事。我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与巫蛊之说,你且不用在我面前白费唇舌。至于,王兄的病情,到底因何而起,我会继续去查。你最好期待,结果与你无关……希望你好自为之。 」 国师斗志全无,哭丧着脸,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无力感,这会儿便只记得说一些骂骂咧咧的话,嘴上讨点儿便宜,「呸,你一个凡人也敢对我说教,小心水麒麟他回来了,把你打得鼻青脸肿牙都找不到地儿。看你还怎么顶着你那张明晃晃的小白脸,勾引我前嫂子……我前嫂子跟我哥来日方长着呢。」 像是担心沈昀听得不够清楚,「前嫂子」几个字国师足足拖长了音。 前嫂子? 怎么还越说越有鼻子有眼了?? 郁青怔在原地,脑子蓦然痛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站立不住。 沈昀神色一紧,一手虚扶住郁青,「我送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大概是意识到郁青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国师倒是学乖了,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没有再咋舌扰乱。 只是在沈昀与郁青留给她一个背影时,不咸不淡地吐了一口气,「我说了这么久我哥,她却只字不提不问一句我哥是谁。你觉得,她是真心不认识我哥,还是有意避开呢?要我说啊,要真是不重要不关心的人,又哪有刻意避开的必要呢?」 闹这么一趟,郁青心里的弦一直紧绷,这会儿卸下了,额头突然烧得有些烫,一时之间,没有听清国师在背后说了什么。她只感觉到,虚扶着她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然后,沈昀玉石般好听的声音模模糊糊传到她的耳边。 「刚刚倒是忘了解国师大人一个惑。我素日只穿白色,而阿青又只喜绿色。这堆布料没有绿色,只有白色,所以我猜得到阿青是为了给我准备。大红大紫的品味,阿青跟我这样的俗人,自然也无福消受。还有,我不知道国师大人对阿青口口声声所谓十分了解的自信,底气究竟来自什么,至少我知道,阿青平日最不喜的,应该便是金色罢。」 …… 天光透尽,染遍西窗。 沈昀一边望着窗外伶仃落花,一遍玉指轻捻慢拢抚琴,只是越抚琴,心越像被一根细细的刺反覆戳中,心绪越发不宁。 裴易在一旁垂首恭谨,「公子这次,想让我查什么人?」 「我们凡人,和这落花一般,只能活一世,跟人的缘分,註定也只能留存一世吗?」沈昀自顾自地轻声说着裴易没法回答他的话,从琴座处离开 ,又从窗柩上拈起一抹残白配着惨绿的花瓣儿,陷入沉思中。 「除了之前所说国师的形迹外,我想让你帮我再查国师的哥哥。」 「哥哥?没听说过,当今国师还有一个哥哥啊?」 裴易几乎脱口而出。 不仅他没听过。连天天把国师挂在嘴边宝贝得不得了的国主沈慈,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个人。要真有哥哥,以国师飞扬跋扈的性子,还不跟他一样,早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由于过于惊骇,裴易想也不想直接就否定了,周遭气氛瞬时凝固。 「那、国师的哥哥,公子这儿可还知道其他信息?」 这样突然伤春悲秋的沈昀,简直比从前那个看起来温暖实则骨子里淡漠,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人,更让他心里莫名愁得慌。 但裴易愁归愁,沈昀的命令,他还是会认真去听,也会认真去执行。 沈昀抿着唇,将花瓣儿夹进案头书页,薄唇轻启,喉间却仍有些滞涩。 「国师的哥哥,可能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凡人。他能跟别人有今生,还有来世……」 极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至于外貌么,应该不算丑吧。」 …… 作者有话说: 我来填坑啦,从现在开始日更或者隔日更《反骨为玉》。这篇打算写20到30万字,在九月底前会完成。写完后十一月开始写《洞洞妖》。这样就保持每年写两本,不鸽的计划。谢谢大家支持,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尽情留言哦。么么啾~ 第20页 第10章 孤独 暮雾像一层纱,柔纱舞动暮风,有一下没一下的,直到缓缓带开了玲珑轩窗。郁青感觉到一丝凉意,睁眼朦胧,撑着额头醒来的时候,夕阳已是沉得杳无形迹。 郁青一心惦记抓紧时间,好早日准备好给沈昀缝制第二份礼物。国师的事一时无解,暂时便被她搁在了一旁,这会儿她只是想着要去关好窗户,不让风吹乱吹跑了今日一波几折才寻回来的布料。 她撑起身子,撩开了低垂的鲛纱帐幔。随着她的动作,绿色衫绣罗裙裙幅自紫玉屏榻倾泄于地,拂开一路清丽褶花。 虽未点灯燃蜡,但室内并不显得有一分黯淡,反而莹光通透,比夜晚多了不少盈亮,比白日却是多了一分细腻柔和。让她如处皎光之中,视物自如,不用掌灯,也能照常行动。就连她的头发丝儿,也显得比白日更润泽柔亮。 真真的奢侈啊! 像醴渊国这么好的地方,她以前怎么就完全没听说过人间还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呢?郁青心里腹诽,天界要是知道的话,少不了得多安排几位需要历劫的大神来这儿走一遭,不用在其他地儿那样受罪且不说,说不定,还能来镀层金粉儿回去,几全齐美,怎么也不丢他们天界最重视的面儿…… 醴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郁青神思间轻手轻脚关好了窗户。连一向物质欲极寡的她也忍不住感喟出了声。 那是因为,醴渊国国主沈慈给她安排这个住处时,虽然人家嘴上再三说着为了方便起见,布置不周,但实际上,也没缺了一屋子玉馨翡翠,琳琅珍器……一丈二高的珊瑚树,比臂展还要宽数尺的紫檀刻丝琉璃屏风就不说了,最夸张的,还要数置于金丝楠木嵌柜上那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清润剔透,昼亮于室。 乃上品中的上品。 就算在鬼界,郁青听说,也只有鬼王这样尊崇的身份,才用得起这种品质的夜明珠。 要这都叫不周,他们认为算得上周到的住处,莫不是只有天界的宫邸能比得了? 天界? 怎么今天会突然一而再再而三联想到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地界?郁青觉得有些头痛,嘆了一口气,转头去找布料。她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给自己添堵的性子,便强迫自己这事上不再深想。 面对满室珍宝,郁青感嘆归感嘆,连夜明珠,也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多留心留眼。 但下一眼,她眸光一亮,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黄花梨雕葡萄纹圆几上一堆布料边整齐摆放着的—— 熟悉的漂亮糖果身上。 送她糖果的是谁,她不猜也能知道。郁青心下微动,认真打开漂亮脆弱的糖纸,轻轻含了一颗在嘴里,说不出口的甜蜜又酸涩。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贪念沈昀的温柔与特别,又或许,她对他有好感,只是单纯的好感,无关温柔,无关特别。 这种古井里难得偶尔起的波,一开始,她曾自信以为,她总能捋顺抚平。就像鬼花录里排不上名号的她,曾经好一段时间盲目肖想、远远崇拜过鬼花录里排名第一至今从未见过的鬼王一样。但后来,她听情花鬼姐姐说鬼王最讨厌绿色,而她的性子,从来又不愿自讨没趣。加之日子久了,她的心,慢慢也就淡了。那点儿涟漪,慢慢也就跟着平了。 但沈昀,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例外。她越去捋,他的存在于她来说越是波澜壮阔起伏,直到她的情感再也不能隐藏。 偏偏,她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命数如何。郁青自嘲地想,一个只属于鬼界的散鬼,意外掉进往生海,还能投胎一次,概率就如同鬼王哪天心血来潮,在她这样的末鬼之流里挑一个娶了作娘子吧。 她一直没琢磨明白她为什么会投胎到醴渊,因为,这本来也就是史无前例的事。 如果她这一世活得长一些,如果有天她够勇敢坦白、而他又刚好不介意她真实的身份,她真的就能拥有一段,于无日月的鬼界来说,时间短得如同露水一般的情意了吗?这对沈昀来说,就公平了吗? 又如果,她运背短命呢? 郁青一会儿心思瞭然,一会儿神思黯淡,手里团棉花与裁布的动作,却一丝不苟,没有半分分神。棉花被她团得松松软软,一百块布料也挨个翻了身,细细摆放,准备拼接在了一处。 直到线打结了拉不动,针向下扎下去,她的手在布料底下摸来摸去,都不知道针跑哪儿了。不到半个钟头,郁青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晶亮细密的汗。 跟沈昀相处那段时间,她与沈昀互相照顾,她更是在沈昀面前时时露手,展现她碾压式的生活自理能力。但事实上,郁青会的很多,唯独,她从小只是无数次看过阿娘穿针引线,今天,不管是按碧岚的身份,还是郁青的身份,算起来做针线活儿,她都是第一次。 郁青看着手上被扎到的几个米粒大小的血窝,又看了看深一针浅一针、长一针短一针,针脚不一丑得可以的被边,眉头蹙在了一处。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脑子里蓦然闪过了一个丑得更加可以的食盒袋。 袋子上的针脚,丑得跟眼下如出一辙,这种丑,别具一格,别人还真无法复制。 白天那个女扮男装的国师说的话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你记不记得从前你给我哥做的……噢不,我哥没要转手丢给我的装食盒的套子,针脚不济就算了,还生生比食盒大了几个尺寸。」 第21页 怪了。难道,我真的有……给其他什么人做过那种东西吗? 郁青脑子发嗡,嘴角抽搐了一下,拿手压着针尾,垂下眼睑,继续端详手中的半成品。自然而然地摘出来其中混着的一根不易发现极细的金线。 金线一端竟是尖的利的,再次扎破了她的伤口。 还真是不对付的颜色。 脑子里又适时响起来沈昀白天说的「阿青平日里最讨厌金色。」 怪了。习焉不察的讨厌,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要不是他提醒……可沈昀他,怎么就说得如此顺口? 郁青心里一咯噔,脸色显得有几分不自然,有一种被所有人看透后搓扁捏圆任其宰割的怪异感觉。 ……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一边含着泪与缝被子痛苦斡旋,一边东想西想的时候,屋外昨日被她埋进地里当肥料的落花,悄悄破土而出,又重新稳稳噹噹立在了树枝上,噼里啪啦绽放,准备迎接着它们又一次熟悉而又相同的枯萎。 这是它们的宿命。 …… 「砰……」 「谁?」郁青听到叩门声,起身而迎。 这么晚了,她以为打开门,会看到被沈昀遣过来保护她的裴将军,又或者是裴将军本人。 但她看到的,却是那个在山野河边救过的少年。 本不该出现在醴渊的少年,如同初见一般,皮肤黝黑,短衣劲装,一副粗粝寻常的山野农户打扮。 少年神色不好,看上去负伤不久,「姑娘,我寻猎物途中,被同伴所害。如今行动不便,偏偏又失血过多,如果姑娘不嫌弃,可否请你摘些草药帮在下敷于患处。我背筐里还有两尾鱼可做交换……」 怎么会?和那时一模一样的说辞!少年的神情,不似有任何做伪! 郁青心里大骇,眼前的怪异让她几乎站立不住,逼得她猛掐了掐自己手心。 少年眸子黝黑闪亮,似是担心郁青不愿意帮他,拿出两尾鱼,小心而又真诚地递到郁青面前。郁青看得出,连鳞纹都跟当初没有任何区别。 郁青紧咬着唇,不可抑制地发抖,醴渊,醴渊…… 这个名字她不熟悉,但理应不是从未听过才对…… 她摁上太阳穴,思绪翻转,有什么自郁青脑内一闪而逝,郁青脸色霎时冷僵得如同一块一触即碎的薄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百家被与结了契约的匕首,终于,都准备好了。 所有人都在等的那一日,也终究来临。 本不该下雪的天,朔风紧起,天地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好像什么都可以被这雪白覆住。 阴谋,欺骗,信任,美好,亲情,权利,命运…… 一切的一切,都笼罩在这一方白色苍穹,好像不管经历什么,都能被消解成了最纯洁最无辜的白。 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钟声磬韵,连响十二声。这是郁青第二次在醴渊听到这样的声音。 玉阶之上,那个病态孱弱之气笼罩下与沈昀容貌有几分相似,年轻有为的国君,似乎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黑玉般的眼睛终是消散了一些寒气,甚至隐隐浮出了几丝喜气。 他一眼不错盯着郁青,就像胸有成竹的猎人欣赏着早已相中的猎物走进陷阱。 是呢。郁青想起来,几日前,沈慈就说过,他会在今天昭告天下,把皇位让于沈昀。 只是那时的郁青完全没有想过,贤明的国君大张旗鼓要昭告天下的事,又何止这一桩呢。 郁青袖底交错的手都在颤抖,为了掩饰,机械性地抖了抖身上的雪,繫紧了毛氅领口的水绿锻结,搓搓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呵了一口气。 毕竟是在人间,要是她今日行错了一步,说不定就会走向万劫不复的地步。 猎物没有什么可悲哀的。悲哀的是,明明提前知道自己是猎物,但今天,也是她不得不赴的陷阱。 郁青自嘲地轻吐了一口气,向着玉阶的方向刚迈了半步,突然眉头一皱,脸色苍白。 她没有法力,但这一刻,她却清晰看到了她与玉阶几十米距离间,那些覆盖在雪地下安谧精緻而又古怪狠厉的红线结出的古怪阵法图案,这个阵法上即将剧烈扭转的空气,像长着尖利獠牙的猛兽迫不及待要撕破入阵者、啖尽血肉一样蠢动不安。 她停了脚步,但面皮上已然熏了一层阵法带来的杀戮之气,她心绪复杂地抚上了脸。红线如薄刀,她的脸已经有了无数即将一併崩裂的伤口,交错纵横,刺得她一双碧色眸子也淬了血气。 只外人看来,她的脸仍与寻常无异。 再多走几步,一旦进入阵中,她怕是要成为第一个在人间被玩没了的鬼。 果然,是神仙也抵挡不了无力回天最恶毒的献祭灭魂阵呢。 「青儿,干嘛傻傻愣着立在那儿,怎么不走了啊,你快走过来,让爹娘好好瞧瞧。」 但她心心念念找了好久又不知何时出现的阿爹阿娘,却在玉阶半中央的那一头殷切招呼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唤她软糯的小名,等着她毫不设防地走向他们,被阿娘紧紧拥在怀里,被阿爹高高举过肩头。 郁青眼里,终于忍不住噙满了泪。 「阿爹阿娘,对不起,我要走了,此番是向你们告别的,我、我不会再过来。」 第22页 「傻孩子,说什么糊涂话呢?爹娘不都在这儿吗?你一个人要走哪儿去啊?」 「因为你们骗我啊。雪下埋着阵法,过来了,我马上会死。我没说错,对吧?」郁青声音陡然生寒,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孩子气似的赌气直接说了出来。 语气有着近乎诡异破碎的天真。 「这……」阿娘支支吾吾,脸上瞬间痛苦起来,眼泪瞬间顺着皱纹纵横。 这下,郁青更加确认了。 原来,她没有猜错。她最后的侥幸也被现实狠狠嘲讽了一番。她才是所有人都相信的沈慈口里的药引,他们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笃信,她是那个天定机缘的人,只要她把命舍在了那个阵眼中,她便真能真的拯救整个醴渊国的命数。 他们心里装满了醴渊苍生。却没有人在意,至少,在此间,她也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是苍生的一部分。 虽然,她是往生海边一个散鬼。在人间,死了会回到往生海边。但这个玉阶之上积雪所覆盖的阵法,却足以让她灰飞烟灭,灵肉俱灭,永远消殁。 见她迟疑,见一直一言不发的国主似乎敛了笑意,阿爹哽了一口气后,闭着眼睛,清了清嗓子,甚至连骗都不愿再骗她。 「青儿啊,阿爹阿娘也捨不得你啊。你不要怪阿爹阿娘狠心,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们所有人等了十几年,就盼着这一天。你若不入这个阵法,整个醴渊国都会跟着你陪葬。」 「只要你过来了,我们一定会尽量想办法救你。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当真救不活你,你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救命英雄,青儿小时候看话本子,不是嚷嚷着最爱那些济世救人的英雄的吗?」 「爹娘一定会为你超度,让你死后获得仙缘,有机会得道升天。青儿乖啊,你一向不都是最听话的吗?」 什么话都让阿爹阿娘说了呢。 阿爹阿娘疼爱她的种种过往像翻话本子一样一页页浮现脑海。郁青摇了摇头,觉得发笑。眼前的荒谬,让她的笑是涩的,生锈一般腥的苦的,带着哑然。 他们觉得她听话,觉得她懂事,觉得她不会因为他们的坦诚而受伤。 要是她说不,是不是显得她很不知好歹? 那股莫名的气燥胸闷又浮了上来,比之前几天更甚。 郁青一字一顿,声音愈发冷清了不少,「你们说你们等了十几年,是不是说,从我生下来的第一天,你们所有人便替我提前做好了所有打算,巨细无遗地安排好了今日种种,对不对?」 见识少却淳朴,从来不因瞳色有异而排斥她的乡邻…… 疼爱她抚养她长大的阿爹阿娘…… 屡遇战乱荒年,家无生计而逃亡的百姓…… 定法优待优恤异瞳之人的世外桃源醴渊国…… 从前,她自恃自己没有丢了往生海的记忆,她是鬼界小鬼,并不属于这里,投胎只是意外。于是,她只当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的看客,来历这次人世。却也被水粼粼的人间情谊,慢慢捂出了一点点温度。这一点点温度,足以灼热生活在往生海边,终年看不见阳光的她。 曾经,她以为她拥有了一个不算完美但真实真切的全世界。但她眼里的全世界,到头来,只是精心蛊惑她的一个梦境。所有人正以正义为缚,让她自愿献出这具凡胎的血躯。 原来都是假的。 只有被感动的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只有她,从生下来的那刻就被算计。她什么都未曾真的拥有。 这场宿命里,旁人都是她的看客。 来不及去想从前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她的脸血色尽失,像是没有一丝生气的玉被雕没了稜角。积雪压在她肩头,已看不清毛氅本来覆着的绿,但她始终站得笔直,风雪也没有把她压得矮了半分。 所有人站此刻都在她另一边。她的轮廓分明清瘦而又清晰,却也像一粒即将融化的雪点一样边缘模糊。她有一种感觉,天地之间,或许,她并不是头一遭这么孑然孤独。 「要是我说不呢?」 「对不起,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叫郁青,我从来也不属于这里。我救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任何人。」 第11章 求死 「你比我想像中的,似乎更加聪明,说来倒也不愧是那个人亲自带大的,也不亏,他在你身上费了那么多心思。」 「你说你不叫郁青,难道你真的不记得,这两个字,最早便是他给你取的了么?只是你任性不喜欢,他便随你将就着你,后面便也没有再提过……」 沈慈抬起头,看着茫茫雪天,眼里不知怎么灼伤了一般,于刺痛间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怀缅神色。 「他养了你千千万万的年月,把你放在手心一样宠着,算起来,他与你相伴最久,即使他在羽化前,唯一着紧的也是替你谋划好出路。有了这些,我不信你真能做到心无挂碍地抛向一边、独自选择潇洒苟活?」 「你还不知道吧,只要你今日走到阵内,他或许就有法子,重新回来。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心善的孩子,你一定也希望他能活过来。我们会帮你,你能救的,也不止一个醴渊国……」 「怎么,这样说,你也不肯动心么?」 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袖包裹下的少年国君身体空空荡荡,他似有愠怒与不解,却只是很有耐心地压抑住,很轻地说完这席话后,随即撤回目光,掩袖咳了几声。 第23页 更像是在软语相劝她。 她的反抗,他全然不放在眼里,只当作轻飘飘的雪粒一般,手轻轻一拭,便化作软烂无骨的入泥雪水。 他看她的眼神,甚至像慈爱的长辈看着一个向来乖巧、只偶尔忤逆的小辈一样,带了些微微失望却也无可奈何的味道,直看得郁青浑身都发毛不自在。 沾在他身上的雪粒随着咳嗽的动作,无声地抖落下来,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悽然。 他的描绘任是栩栩如生,于郁青,却只觉得一片茫然。 郁青一口气顶至胸口,定睛观瞧,发现沈慈神色陌生,瘴气之外的金气,看着比平日更浓重一些。 她明白了,今日,他比之前更不对劲。 「你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话只说一半,就要我心甘情愿为了你们去死?」郁青咬着牙,「要不然直接摊开说吧,我想知道,你口里的那个人,到底又是谁?」 她感觉记忆被抽走了一部分,她带着疑问而来,这也是她明知是鸿门宴,也不得不赴的原因之一。 郁青说话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国师不在,沈昀也不在。而昨日,她本来悄悄去找过沈昀,为了今日谋划了一番。她本来担心,今天的局,也会把沈昀牵进来。 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郁青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猜想。 计划一切的始作俑者,看来并不是那个对她态度热情身份成谜的国师,而是她眼前这个一身沉疴的年轻国主沈慈。 又或许,现在,他根本就不是沈慈。 「他?你竟然问我他是谁?看来你为了惜命,竟不惜装傻充愣到这般田地。没想到,你这块骨玉,果真如同石头一样硬,怎么捂也捂不热。他若有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不知还会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我真替他感到不值。」 似是洞察了她的意图,沈慈的表情一点一点破碎,然后,极轻蔑地一笑,「别找了。青鸾跟王兄这会儿都不会来。我没想过青鸾待在这儿,还能记起她与你从前的几分机缘。她留在这儿,本来还算一个得力的帮手,只可惜现在,未知数太多,我不敢冒险……」 「青鸾?」 「国师青鸾,她无事,你放心。」 郁青几乎咬着牙,「我只是想问你,沈昀呢?你把他怎样了?」 「沈昀他也是一个变数,有趣的是,我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的。只不过,无论如何,他本也不该出现在醴渊」,沈慈眉头微拧,很快轻笑一声,有一种掌握一切后的释然,「但你放心,醴渊和那人的渊源不浅,沈昀又是一个治国的好苗子,且在我计划之外把你引到了醴渊。于情于理,我都该感谢他。为了那人,我也会真心把醴渊交付他。」 说未毕,沈慈摇了摇头,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般,忍不住唏嘘,「看你这着紧神色,没想到,你跟他的千千万万年,竟然还比不过你跟沈昀短短相处的几个月……」 「对不住,我只是往生海边一个最不打眼的小鬼,也一贯自私惜命,你们别把我作用想得太伟大了,像我这样的小鬼,即便灵肉俱灭了,也救不回一只蚊子。今日之事,许是你们误会太深。你的故事不好听,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多说再无益。 郁青打断了沈慈的话,搓了搓手,矮身把提前准备好的包袱放在了地上。 转身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阔步准备离开—— 她还想确认沈昀的安全。 「我走了。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这段时间,除了有准备给沈昀的礼物,给阿爹阿娘和沈慈的礼物,她偷偷瞒着所有人,一样也没落下。 礼物,都在眼下这个丝绿织带的包袱里。 「想走?」沈慈双眸赤红,坚固如磐石的心绪终于动摇飘摇了几分,「强逼你入阵,效果自然是会折了不少。只不过,山不来就我,我便只好来就山了。」沈慈定神,口里继续默念阵法口诀。 几乎是剎那间,一幅令人眼前发麻的血气图案凝于上空,诡异的红缠着洁白的雪一点点向外延伸,眼前一片洋洋洒洒的嗜血纷乱,瞬间包裹住郁青的脚步。 不知道她是不是平时甜食吃多了,阵法尝到了甜头,贪婪地不断吮吸着郁青暴起泛青的经脉。 郁青脚下千钧重,看了一眼地下霹雳溅起的万点血星,瞳孔一缩,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在死之前,心里不合时宜地后悔自己睡觉不该这么不老实,当场翻身落进了往生海。 人间的她自然法力全无,但她偏偏不想死。千钧一发之际,只能用尽所有力气,以右脚为轴,诡异一折,虚晃了一下。阵法果然上当,跟着她右脚的方向移动。她闭上眼,左脚一旋,以身硬生生撞出禁锢,想在阵法未及反应前,挣脱阵法的吞噬。 她知道,此举蚍蜉无异于撼大树。但她作为蚍蜉,不愿束手就擒,还是想撼一撼,才不觉得遗憾。 做梦似的,她落入了一个清冽怀抱。 这个怀抱如此急,来人和她一道被震开数尺。 阵法嗷嗷叫了两声,似乎并不明白眼前的变故,又似是惧怕眼前来人,傻了眼,待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 她抬起头,鼻尖几乎对上了对方的鼻尖。 「沈昀……」 他的呼吸急乱,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发着抖,雪粒落在他身上,竟像能听出声儿一样,在他清瘦的骨骼上敲打出孤独声响。他的目光如渊,渗着无边寒意。怀抱始终更是不敢松了半分。 第24页 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沈昀的样子。 她内心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问他,难道他真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的,她的脸她的身体马上就要裂开了的鬼样子? 「阿青,对不起,我来迟了。别怕,我这就带你离开。」 「王兄,你莫要插手毁我大计!」玉阶之上,沈慈厉声喝止。 「如果还当我是王兄,放我们离开」,沈昀抱起郁青,不为所动,「沈慈,告诉我御医在哪儿?」 「我劝王兄别蹚浑水,今日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不可能放走她。王兄认识她才多久,难道她一个人在你心里,还比不过千千万万个醴渊子民?王兄先我一步找到她,又把她带到醴渊,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你放心,待那个人活了,自然有一万种办法救她。」 威严的声音自玉阶传来,不远不近,刚好清晰落在沈昀和郁青耳边。 郁青心里不合时宜腹诽:啧啧,这招软硬兼施滴水不漏,真是符合上位者一贯谋事手段。 「天意?」沈昀轻嗤了一声,饶是因为担心郁青身体僵硬如木,脚下却继续朝相反的方向坚定走去,「若我偏要违一违呢?眼前人都护不住,何谈千千万万子民?她的命,只能属于她自己,谁都要不走……」 「等等,你不是想知道你梦里的神女是谁吗?放下她,待这边结束,我会告诉你。」 他怎么会知道他的梦? 沈昀触摸到郁青冰凉的身体,也只是顿了一瞬,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 「执迷不悟。」沈慈的耐心被郁青跟沈昀磨得差不多了,笑意发狠,眼神也变得冷厉起来,「大罗神仙也逃不过的献祭灭魂阵,你以为,你们真能逃过?」 说完,嘴里继续念诀。 虚弱不堪的郁青看着阵法偃旗息鼓了一会儿的阵法又晃晃悠悠,重新袭来。 心一横,已经来不及解释太多。 她明白,他们的力量抗衡不了这个阵法,她不能让沈昀陪她耗在这儿,她得想办法回到往生海。 「沈昀,我送你的匕首你带来了吗?」 「带了。」 沈昀抱着郁青,只能用下巴示意,指了指胸口。 沈昀从不信怪力乱神,但郁青昨天跟他说的话,与他今天看到的一切,都大大颠覆了过往认知。他本来后背紧绷,随时做好了以身为盾,万不得已之时让阵法缠着自己,再把郁青推到安全地方的最坏打算。 但郁青一开口,他只能调整自己的紧绷,尽量柔和地去回应她,以免泄露了自己情绪与打算。 郁青摸索,色泽淡青的匕首亮出来的一瞬,她枯寂的神色终于明亮起来。 「你现在能腾一只手出来拿匕首吗?」 「能。」沈昀应声垂眸,以为她要他用匕首作防御,不疑有他,换做单手抱着郁青,另一只手紧捏住匕首柄。 琤然一声。 沈昀来不及反应,就看到郁青整个人挺身,胸口直没进纤长挺直的匕首,血气贴着她的一道心口迅速瀰漫开来,洇湿了衣裳,像一堆熊熊燃烧的艷色晚霞。 身后本来就扭扭捏捏,犹豫着要不要上的的阵法像长了眼睛一样,果然顿住了,被郁青此举吓得不行,嗷嗷怪叫俩声后,再也不受口诀指挥,消散于天地之间。 郁青是放心了,但她目光心虚地不敢与沈昀对视,趁还有意识没有完全断气前,终是不忍心沈昀太难过。 咬着牙断断续续想了一个谎,「沈昀,你别怕啊,我只有这样死了,才不会真的死。我其实是神仙,我这会儿就能回九重天了。你好好活着,如有机缘修得仙法,百年之后,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 一生要强,又怂又狠的郁青这一闭眼后,再一睁眼,果然又回到了终日不见阳光的往生海。 第12章 鬼王 回到往生海边,人间的郁青自然又成了众鬼眼里存在感最稀薄的那个散鬼碧岚。 鬼界与碧岚交好的情花鬼姐姐又来找她了,这次,她是让碧岚把自己小心修饰过的头发团成了一朵丰腴的牡丹云。 情花鬼姐姐蹲下身,对着往生海海面当成镜子,揽镜自照,发现原本稀疏的头发经碧岚手一摆弄,果然显得浓密而又丰满,衬得她一张白面庞更如满月银辉。甚是满意的她今日心情便也跟着不错,于是笑容满面,跟碧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慷慨地抬起手戳了戳碧岚的梨涡。 「小葱花啊,你怎么又在说醴渊国的事儿啊,你说了几百年,你不累,我的耳朵也都快听起茧子了。这劳什子啥的醴渊,除了你说对话本子有印象有记载过以外,我也早都帮你打听了,的确没有任何人听说过。那什么俊美郎君,该不会也是你自己做梦瞎琢磨出来的啊?」 碧岚摇了摇头,也跟着蹲了下来,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往生海。海水翠得发暗,鳞浪应风层层涌动,把硬的水一次又一次揉皱。 「姐姐刚刚来之前,我估计是遇见了一位仙界的大人物。只大人物心情不太好,说话绕来绕去,又戳人心肺的,才又让我想起来醴渊的事了。」 「这天界还真是喜欢自己打脸。」情花鬼姐姐多少有些瞭然,转过脸,笑意牵起了几分嘲弄,「自战神身殒之后,天界再是明面上封锁消息,自己的人却管不住,跑到几界瞎折腾,就差没有兴师问罪,陈兵往生海……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后来莫名其妙又折了好几位位高权重的神仙似的。小葱花啊,你今天遇到的,十有八九也是来找你套话问这事的。天界的人一向傲慢,他要是说话带点儿刺,那也再寻常不过。说起来,仙界现在自顾不暇,就算鬼王殿下还没现世,他们也断不敢真的在我们这儿兴风作浪。所以呢,这事你就不用放在心上,更不需要害怕。」 第25页 「知道了,谢谢姐姐。」 碧岚听完一席话,果然释然了不少。 情花鬼姐姐嘆了一口气,视线所及,皆是碧岚苍白的脸色与眼睛下边终年挂着的一抹淡色青晕,说不出是心疼还是恨铁不成钢更多,她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起心动念,手用力一推,碧岚整个人朝往生海一栽。 这一举动完全在碧岚预料外,她甚至来不及反应,脸便覆上了一层暗沉沉的水汽。但往生海只是浅浅地没过了她的膝盖,便把她託了起来,盈盈悬于海面。灵虫摇摇曳曳地游了过来,没有伤害之意,反而极亲近欢喜她的样子。 只生活在往生海里,人神惧怕的噬咬残识的灵虫,模样瞧上去,其实更像柳叶一般儿的普通小鱼。只不过,它通体是透明的,只心脏处是极淡的粉色,在这一汪暗翠里闪着细碎的光。 「小葱花吶」,情花鬼姐姐朝着犹有畏怯的碧岚眨了眨眼睛,「别怪姐姐刚刚没打招呼就推你啊,我知道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只不过一日心期千劫在,你才一直不敢,对不对?可推也推了,你现在自己就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事实啊,你有变成那劳什子醴渊国的大冤种村姑吗?没有吧?姐姐骗你没,我们可都是鬼啊,往生海怎么可能伤害我们?就算我们掉进去了,不也会像刚刚一样浮起来,这不屁大点儿事嘛。怎么可能真的跟人和神一样投胎转世?」 碧岚看了看自己的脚边游得着正畅快的灵虫,抬手捋了捋挂着水珠的发丝儿,恍若梦中一样点了点头。 见碧岚似有所动,又难得温顺。情花鬼心感宽慰,神情也变得柔和不少,「虽说姐姐我日后飞黄腾达了,一定会好好照拂你。但你总这样散漫不上进,一天到晚东想西想的,又经常跟这些马上要投胎的人混在一起消磨时间,也不是什么办法啊。修为这些也没法强求你了,至于别的……」情花鬼以手抵唇,清咳一声,正儿八经严肃了起来。 「要我说,我们做鬼呢,最重要的,就是要立大志向啦……」 碧岚转眸不解,「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开心吗?」 「你怎么老打岔啊」,情花鬼姐姐正是说到兴头上,啐了一口,眉飞色更舞,笑容像往生海水纹一样波动,「妹子啊,你听我一句劝,就算醴渊真有其事。那什么俊俏郎君既被你哄骗,信了你是仙人,可见他脑子也不是个灵光的。再说一个凡夫俗子,再俊俏,又能俊俏到哪个地步去。我看,你眼光应该放高一些。那句话不是说了吗,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 此刻,鳞浪变幻成一个台阶,自海上向地面连接延伸。若有所思的碧岚正拾阶而下,轻声喃喃,「眼光放高?」 「指着你开窍半天了」,情花鬼一鼓作气,「情花果做的糰子你不也尝过吗,人间不管情深还是清浅,于我们无尽的时间来说,不过都是一段露水姻缘,放在心上便是徒增烦恼。要我说,你还不如肖想下我们那位鬼王殿下……」 这会儿,往生海鳞浪也似被情花鬼惊世骇俗的话给震住,水幻形的台阶瞬时颠簸起来,鳞浪颤涌不止,差点儿没把碧岚又摔回海里。 「可姐姐不是说过鬼王殿下最讨厌绿色,那个薄藤鬼下场很惨么」,从未对人吐露过对鬼王委实存过一段心思的碧岚猛咳了一声,好不容易站稳了身,神色几番转换之下,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桃花眼,她瞬间清醒了,「我这从头到脚的绿色又属实晦气。鬼贵有自知之明,还是算了吧……」 「别这么菲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叫立大志向嘛。」情花鬼姐姐伸手扶了碧岚一把,很好地圆了回来,「别人怎么说,我们便怎么信,不也不符合我们做鬼的一贯鬼则?」 想了想,情花鬼姐姐又自顾自似的补充了一句,「讨厌,也是一种浓烈的感情,总比完全没有印象要好地多。反正你一身鬼修都去不掉的绿,註定了是祸也躲不过,还不如拼一把。反正你又没像薄藤鬼那样,捣腾个假的去骗人。」 碧岚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又哪儿哪儿都挑不出错来。 ……她头疼地感觉快要被对方的逻辑折服了。 碧岚无奈地想,她虽然对鬼王产生过一段朦胧的悸动,但言之凿凿的情花鬼姐姐和她情况差不多一样,她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们其实都没见过那位鬼王殿下真实的面貌。谁肖想他,都差不离的没有意义,都是无边际的遥远。 鬼王殿下的存在,其实更像一个符号。有了这个符号,就是他们这群小鬼最好的心理建设,足以支撑他们这群几百年来四下无人管的鬼界不卑不亢地立于任何人面前。 不去想醴渊,而是发呆走神的时候,碧岚甚至大逆不道地想过,会不会活在他们嘴里的这位修为极高的鬼王殿下跟前任鬼王一样,其实早就蹊跷地死了,灵肉俱灭,彻底消逝于天地间。 他们都不知道,他所剩的意义真的只是一个符号。 直到有一天,「符号」顶了一张精緻皎然的面具,宽袖一拂,回归鬼界。 碧岚的猜想才被打破。 彼时,刚收到消息的各路小鬼齐刷刷跪在路的两旁,流着五颜六色的眼泪、颤着五花八门的声音,整齐划一地高呼「恭喜殿下回归鬼界」。 好巧不巧,那天,情花鬼姐姐因着前几日聊八卦嗑瓜子嗑上了火,嘴边起了几个红肿大泡,心思全用在怎么遮丑上,来不及分神去通知往生海边正跟将军鬼聊做武器心得的碧岚鬼王他回来了。 第26页 将军鬼是碧岚后来在鬼界结识到的,除情花鬼姐姐以外为数不多的朋友。 他本是时期诞生的一只无名无姓小鬼,拥有着最原始的混沌力量,因着追随过一段时间少渊上神,出兵征战有功,而破例拔濯,被封了将军鬼的头衔。 这样的鬼,虽然后来老胳膊老腿的再无作为,但若论他在鬼界的资历,即使在今天看来,怎么也算得上排名前几……那叫一个德高望重。 情花鬼姐姐之前聊天时,偶然发现碧岚自有一套听起来唬住了她这个门外汉的做兵器的理论。 除了看话本子,跟即将投胎转世的人聊天做心里建设,整日臆想着怎么去救那位醴渊脑子不够灵光的俊俏郎君,在她看来,碧岚整日所思所做,再没有旁的事。 ——能对兵器感兴趣,已经算是她难得正儿八经的事了。 为了不消磨她难得的进取心,又怕她没什么判断力研究的路子走偏,情花鬼悄悄牵线了将军鬼,让他去点拨下碧岚的这套理论。事前,情花鬼用了好几个情花果贿赂,特意嘱咐了将军鬼,对碧岚—— 尽量昧着良心多多表扬,闭着眼睛不得打压。 于是,将军鬼端着营业微笑去见了碧岚,最后却被碧岚灵妙贯通的做兵器心得深深折服,聊了三天三夜后,更是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没跪着回去。 那以后,将军鬼时不时就去往生海边找碧岚,今日若是聊刀枪,明日便是聊斧剑。 于是,等鬼王见到碧岚的时候,刚好便是她跟将军鬼连比带划,将军鬼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的场面。 等碧岚发现将军鬼神色陡然变得有些奇怪时,将军鬼嘴角的肌肉跟着忍不住抽搐了几分,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是激动还是害怕。 碧岚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看去,一个戴着精緻面具谪仙一般的人物立在他们不远处。 凝着对方雪白银丝绞线的衣袍,不知怎么,碧岚呼吸一滞。 「鬼王殿下……」将军鬼总算缓过神来。 鬼王殿下? 碧岚心里同时一惊。 隔着面具,看不清鬼王的表情,但碧岚感觉到,鬼王极轻地剜了将军鬼裸着的精壮上身一眼,很快又不甚在意地移开眼去。极淡然地负手而立。 而后,轻飘飘的话,落在了将军鬼与碧岚耳边。 「我说将军鬼怎不出面迎我,原来是有更重要的事耽误了。将军鬼对我鬼界小辈,看来倒是十足的尽心。」 将军鬼苦巴巴地与碧岚迅速交换了眼神。 ——这话我可怎么接? 好在,鬼王抛下这句后,并不打算跟他们过多计较,宽袖一拂,便准备转身离开。就像他只是信步走到了这儿。 将军鬼被鬼王的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以为鬼王背过去已经听不到了,忍不住偷偷附在碧岚耳边吐槽抱怨。 「老子咋觉得鬼王刚才是在阴阳怪气,好像说老子不穿衣服是脏了他眼睛一样?!小碧岚你摸摸老子,身材也没那么差啊!嗯,小碧岚你怎么不说话,脸色还这么难看,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问题是老子从洪荒诞生就没穿过上衣,他从前又不是没见过我。呸!再说又不是老子一个人不穿上衣,他有本事别针对老子,有那个闲心怎么不都管管啊?!老子怎么说也是个长辈,不就没赶上给他去行礼吗,多大点儿事,你瞧他这既不尊老又不爱幼的样子……」 「我记得他以前也不是这个德行。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转了性,变得人里人气扭扭捏捏的?」 「人里人气」四个字经由将军鬼口中说出,立时在碧岚脑内如雷炸开。 已经离开的鬼王这时刚好停了下来,再次转身,面对着碧岚的方向,目光幽深。 他嘆了一气,像是临时起意似的。话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有波澜。 「将军鬼连这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愿与你这样小辈说,倒显得我这个鬼王不够体恤关切,的确,既不尊老,又不够爱幼。不过,听他们说,你每天待在往生海边无所事事。我们鬼界不养闲鬼,从明日起,你就去林兮阁当值吧。」 「啊?我吗?……好。」碧岚指了指自己,糊里糊涂领了差事,整个鬼如坠梦中。 她心里的确生了一些怀疑,但对着那样一张隔绝一切的冰冷精緻的面具,眼下却只有无可奈何。 至于林兮阁? 碧岚辗转难眠,一夜未睡。第二天,她不出所料挂着更加深重的黑眼圈,一路边走边问路,走了大半天,才总算到了林兮阁的牌匾下。 「等等,林兮阁不应该是鬼王殿下的住处吗?再怎么,好歹也该是鬼王殿下经常待的书房才对。这阁里,怎么一股灰尘味儿?」 守门的鬼侍撇了撇嘴。平日,也算见惯了这些没皮没脸缠着鬼王殿下的手段,对她们自以为是的臆想见惯不怪,甚至有时还忍不住生了几分同情。 「谁说林兮阁是鬼王住处跟书房了,这儿离鬼王殿下可远了去了。鬼王殿下平日从来不会来这儿。到这儿来当值的,可没什么肥水,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我劝你呢,若真有旁的心思,还是尽早收一收吧。你以后在这儿要做的,可都是费眼又费心的细緻活儿,且分不得神。」 …… 第13章 修复 鬼侍提着氤氲着一圈儿浮尘的娟灯在前引路。碧岚紧跟在其后,随他一路走过抄手走廊,绕过水晶珠帘,又转过一个把隔开为二的月洞门檀,才算进到阁里。这时,碧岚眼前景色蓦然一换。 第27页 她之所见,阁中所置满屋错落有致的紫光檀博古架,无不散发着馥郁幽香。架上雅致整齐地摆放着混沌时期上神用过的鎏金狻猊香炉、十二血莲莲座,还有据说由妖尊亲手所制赠与鬼王定情用的洒金薄纱菱扇、天青釉胆瓶、攒金丝花鸳鸯软枕…… 鬼侍一边如数家珍一般给碧岚介绍,一边很是满意她那副哈喇子都快要流出来、就差把「我没有见过世面」七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的震惊脸。 鬼侍觉得显摆得差不多了,遂把娟灯递到碧岚手中,轻咳一声,「阁里之物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情形,你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么?」 碧岚半个身子笼在幽光下,看什么都带了一层朦胧。实际上,从昨日见鬼王起她的心便恍惚地很,更别提失眠一夜、人更不清醒了。所以,她这会儿其实并没有什么想问,但对方既然开口,总不愿气氛过于尴尬。 碧岚想了想,从十二血莲莲座开始扫了一眼,巡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攒金丝花鸳鸯软枕上,目光变得有几分连她自己也没觉察到的僵硬。 碧岚试探性开口,「妖尊跟鬼王是有婚约么?鬼侍大人刚刚说妖尊给鬼王的定情信物……」 「啊呸,我刚才嘴漏真说了这个吗?」鬼侍腿一软,变了脸色,自悔不该得意忘了形,赶紧招了自己一记耳刮子,「我刚刚说的大逆不道的话,你赶快忘了。你可记住了,千万别在鬼王殿下面前提那位妖尊的事……不,不对,是妖尊两个字,都不能提。」 「要知道,我们鬼王殿下性子素日算是个柔善的,待我们也极宽容,就算有人犯错,他的惩罚手段从来也称不上狠厉。」见四下除了碧岚外再无他人,碧岚外表看上去又是个乖巧好拿捏的主儿,鬼侍这才将将放下一些心来。他附在碧岚耳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轻声提醒。 「唯独一提那位,定会触了他的霉头。」 碧岚点了点头,感激他提点的好意。 「我明白了,这些珍宝名器虽然贵重,但大多数不有缝儿就是有缺、半坏不坏的。我一定按您吩咐,尽我所能,把它们修复好。」 …… 碧岚虽然表了态,但鬼侍心里并没有多当真。 要知道,林兮阁里虽然放着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名器珍宝,但由于各种原因的坏损,现如今,只能唬几个小辈是几个小辈,没有法力作用,更经不起细看,早被鬼王遗忘在了一边。修复一事既费心又费眼睛,没几个鬼沉得下心来。就算换成他来做也是一样。 更何况,碧岚见面时一开始说的话,更让他认定了,她也跟鬼界那些肖想勾引鬼王的女鬼没什么大的差别,心里只装着情情爱爱,哪儿吃得了这份清苦。他敢打赌,在这个浪费时间寂寞无人赏的地方,碧岚根本待不住三日。 因此,几日后碧岚小心翼翼捧给他看自己焗好的几只花瓶时,他伸出手,触感一片光滑。 心里很是一惊。 「你、你怎么做到的,一点儿缝都瞧不见……」鬼侍心情复杂地盯着碧岚微微凌乱的发丝以及眼下更加深重的青晕,这才想起来她自待在阁里伏在案上修复器物,好像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休息了。 再一想,她从第一次问过鬼王,后来就当真本本分分地投入到修复中,再也没提过多余的话。不知怎么,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难归难,但只要精力一直集中,也不是什么登天的事儿。还好,有鬼侍大人你事先提醒了是且分不得神的细緻活儿,所以我才提前有了心理准备,算起来,才也没那么难熬。」碧岚不好意思地笑了,指了指身后的鸳鸯软枕,「器物修复我倒是能努努力补补拙,不过,这些需要针线的活儿,我可能就……」 鬼侍终是于心不忍,打断了她,「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鬼王殿下从来不会来这儿,你做的反正他也看不到。前面我说的话都是唬你的,你差不多看着补补就好,是那个意思就成。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实心眼?」 见碧岚一脸不解其意的发懵,鬼侍别扭地扬开脸去,「再说了,修复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自个儿有时间照镜子瞅瞅,你这一双碧瞳里全是红血丝在打架,红配绿,看着可怪丑怪瘆人的……」 「多谢鬼侍大人」,碧岚浅浅一笑,「我没想太多,既来之则安之。我既领了差事,就尽量做好才是。」 鬼侍心里都快哭了。有那么一刻,他真心希望鬼王殿下能听到他的祈盼,来林兮阁一趟,瞧瞧这个只知道埋头干活、清纯不造作不矫情的傻鬼罢。 也不知道他的发愿是不是过于诚心。有一日,他如往常一样守在门口,数着地上的蚂蚁,视线里蓦地真的出现了一抹清雅温润的白。 鬼侍不可置信抬头,「鬼……鬼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鬼王点了点头,带着一丝探究,只嘴角溢出浅若无的笑意,「她这些天都没主动问起过我吗?」 「……她?」鬼侍半天才反应过来鬼王口里的「她」是谁,嘴唇跟手都激动地抖了起来,「您说碧岚啊?没,她没找我打听过殿下任何……她老实安分地很,心里没什么花花肠子,一心扑在修复的事上。依下官所见,碧岚虽然修为不济,但心性极稳,对殿下又没有什么绮念,是鬼界不可多得的偏才,定能助殿下成一番大事……」 鬼侍想法设法为碧岚挣一个好印象,福至心灵,从袖口掏出碧岚才补好的一只碗,献宝给鬼王看。 第28页 「这才几日,你对她评价竟然高到如此?我记得,你一向可看不起女鬼。」鬼王不置可否,只瞭然轻笑,然后仰头看天,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喃。 「她对我、没有绮念么?」 今日种种反常,无不让鬼侍后背一阵发凉。 「看这碗,以她性子、应该很久没休息了吧。」鬼王淡声,「我有块玉极为贵重,得亲自交付给她修复。我且去看看她,你留在这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鬼侍后背不仅凉,还跟着麻了。 …… 碧岚揉了揉发酸的肩膀,面前的香炉指甲盖儿大小的缺口让她眉头紧锁,目光直黏在一处。 这时,一股不应该出现茶香往她鼻子里钻。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摆了摆手,想散掉这股味道,却刚好触碰到了青瓷之上肌肤温润的凉意。 不是幻觉。 「鬼侍大人?」 碧岚口中的「鬼侍大人」凝了手上那片肌肤一眼,唇角轻轻上扬,把茶盏优雅递到她手中,「碧岚姑娘辛苦了,不如、先喝些茶吧。」 碧岚不再推辞,展唇还以一笑。热气腾腾的茶水甘甜覆舌,半盏刚刚下去,疲劳也被扫去许多。 大概是碧岚的眼神过于坦荡热切,「鬼侍大人」不自在地移开眼去,环视四周,拿住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林兮阁修复一事,看来经过碧岚姑娘操持修复,已小见成效。只这洒金薄纱菱扇、天青釉胆瓶、攒金丝花鸳鸯软枕,怎么还是老样子?」 这话一出,碧岚感觉喉咙被刚刚来不及咽下的茶水哽住,忍不住呛了好几声。 「鬼侍大人」几乎出于本能,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刚准备扶上碧岚后背,替她轻拍顺顺气…… 但转念不知想到什么,手最后还是僵在了半空。半晌,他调转手势,轻轻抚上了摆放着的一块散发着幽幽萤光的玉石,「修补它们时,你可有一时半会儿会替它们觉得可惜么?」 「嗯?」碧岚眼里已经看不见玉石,若有所思地盯着「鬼侍大人」的手,正专心致志地出神。 「鬼侍大人」嘆了一口气,「它们的坏损虽有外力破坏之由,但也有它们自己不惜自己之因。像这块玉石就是,一朝碎在地上倒是痛快,全然不知亲手修复它的人会有多少心痛煎熬。」 「鬼王殿下说得是。」碧岚理了理思绪,迎向他的眼神,面容始终坦荡沉静。 「你刚刚叫我鬼王殿下?」 「鬼侍大人」愣了愣,随即瞭然,慢慢抬手拾起那块残缺的玉石,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像一阵春风拂过去似的。 他的唇瓣只翕动一下,出现在碧岚眼前的,已然又变成了那个戴着精緻冰冷面具的鬼王殿下。 「怎么看出来的?」他头微微一侧,好整以暇的,似乎在等她一个解释。 碧岚见恢复成鬼王的样子后,只对着自己一个人时的他果然连笑也悭吝到不曾予她,心里不知怎么涌起淡淡失望,想起来鬼侍大人的提醒,总算忍住了说妖尊定情之物的事。 「因为啊,鬼侍大人虽然待我也极好,但他从来不会请我喝茶。还有,最重要的是,鬼侍大人没有这么十指流玉,谪仙般的手……」 「哦,十指流玉、谪仙般的手……」鬼王殿下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刚说了几句就绕不过一个仙字。也难怪刚刚你一直分心走神,原来是、心都飘到天界去了……你便这么不愿待在鬼界么?」 第14章 试探 天界?鬼界? 「冤得很吶,殿下莫不是哪儿误会了」,碧岚几乎想也没想就坚定地摇了摇头,一手抚着心口一手竖起手指抵在脸侧,抿着唇认真发誓,「天地可鑑,我在鬼界一直待得好好的,从来也没有想过去什么天界。要我说,就算是天界极负盛名的太子,可也比不上殿下您一根手指头……噢不,是半根也比不上。」 「再说,殿下如今既回归鬼界,我的心便也跟着更安定了。对未来,也更有希望盼头……」 「殿下莫不信,我虽言轻位卑,但如果殿下愿意,我也随时可以为了殿下肝脑涂地、剖心析肝……」 她又不傻。 真当着鬼王的面吃里扒外,鬼王怕不是要被她气活了。 她以为,面对像鬼王殿下这样一时摸不清心性城府又很深的顶头上司,作为一个无甚轻重的散鬼,她只要表现得狗腿一些,再狗腿一些,只消让对方受用一二,便是以不变应万变之妙法。 更何况,前段时间往生海边遇见的那位跟绿色犯了轴的大神仙,让她对天界愈发憷得慌。 她也没说假话。 「嗯。」鬼王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只回应了一个字,顿了顿,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肝脑涂地、剖心析肝就不必了,你也别动那些心思。」 语气加重了一些。 碧岚跟着点点头,心里自动解释了一遍他之所以这样说的内心活动。 ——本应接受他保护的小鬼,动不动扬言剖心啊析肝啊,要让旁的鬼听去,岂不是会显得他这样一个以温润贤明且修为高强而称名的鬼王活生生的打了脸,很没有面子。 她的确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狗腿,刚刚一兴奋就演过了,委实失了妥当。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第29页 她总觉得虽然看不见,但面具之下的鬼王话毕不出半晌,神色似乎稍霁了许多。 是以,她探寻的目光一直扒在鬼王精緻的面具上,好像一直盯着,就总能把面具看穿一个洞似的。 鬼王轻咳一声,眼尾扫了案头缺了口子的香炉一眼,随后慢悠悠地拈出来一枚翡青骨玉,并着之前在博古架上取来的那块玉石,往碧岚眼前送了半寸。 「可还看得出两块玉的区别?」 声音似流水溅玉,不自觉温柔了许多。 阁里的光线不算亮堂。碧岚出于好奇,撑着眼皮、脸认真往前一凑,注意力便只集中在鬼王手心的两块玉石上,柔和的鼻息如风丝儿拂过,痒痒的,在鬼王莹白的指尖不断游走。 她丝毫没有察觉,若有人从远处看,这个视角下,鬼王的手仿佛正托着她的脸蛋一般,两个人说不上来的暧昧亲近。 「殿下从阁里取来的黄玉,虽说也是珍贵不可多得的佳品,但论起殿下新带来的这枚骨玉,还是要失色地多。这枚骨玉,质地柔腻细密,光洁碧洗,应是混沌时期留存至今的稀罕之物吧。它真的好美啊,这种美,贵在其不仅惊心动魄,又自有一番风骨。」 碧岚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算瞧明白了,收回眼光,刚一说话抬起头,鼻尖却几乎撞上对方胸前。「我记得传闻中,少渊上神最是喜欢骨玉了……」于是,话还没说完,便因窘迫生生哽在了嘴边。 鬼王后退半步,神色不明。 碧岚忐忑地等了等,却没有等到他怪罪她冲撞冒犯之意。 「的确是混沌之时的骨玉,你继续说,且能修好吗?」 碧岚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迎着鬼王讪讪一笑,只是她面前鬼王的脸被大半个面具遮着,只露出的小部分如瓷肌肤,在幽灯明灭中显得比玉还要细腻,让她心里又生出一丝不适时的恍然。 那个人,也是这样啊。 碧岚及时拉回心绪,不动声色地抬眸,「只是这骨玉,虽然外表瞧着无恙,但内里纹理俱乱,就像人一样五内俱焚,几乎全断了生机。它比我之前修复的器物,都要棘手许多。」说到这儿,碧岚忍不住伤感起来,纤细的睫毛挂不住泪珠,顺着清丽的脸颊无声滑落。「我看过一些本子,了解过一二补玉之法。我会尽力一试。」 她揉了揉眼睛,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失态至此,但也总算理解了一二,鬼王殿下之前问她的修复之时会不会也为它们感到难过的滋味大抵是如何了。 「它本是我挚爱之物,陪了我很长时间,却为了不值当的人自毁、差点碎得彻底……」 见碧岚落泪,鬼王眼里掠过一丝涩然,不似最初说话那般僵硬,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罢了,阁里其他东西你无需计较,这几日,你只需补好骨玉后再亲自把它给我送回。」 碧岚郑重点头,「好。」 鬼王不自在咳了一声,「做完这事,你便不用再待在林兮阁了,我先放你一段时间休沐,以后想到了,我会再给你安排别的差事。」 「嗯,全听殿下安排。」 碧岚接过骨玉,小心置于案上铺着绵软细布的钿盒中。又从鬼王手里接过黄玉,准备重新放回博古架上。 黄玉之前被置于博古架最上面一层,于鬼王的身高倒是轻而易举。碧岚够不着,轻嘆一口气,只能踮起脚去放。不料中途失了力道,碧岚脚一滑,看着整个人一歪就要偏偏摔倒,身后一双手却及时扶了过来,将她护住。 果然上当。 碧岚眸光微闪,狡黠一笑,装作受了惊吓,手脚依旧在对方怀里扑腾不停,想在慌乱中「误」摘落对方的面具。 哪知,温软纤细的手臂照空一拂,刚攀上面具冰冷的边沿,就被对方慢条斯理捉住,然后,牢牢握在手心。 她被他禁锢在怀抱里。 碧岚傻眼了。 身后的鬼王似笑非笑,「先前鬼侍还说你心思单纯为人老实,不像其他女鬼,对我没有什么复杂心思。眼下看来,到底还是你藏得太深了。」 他放开了她,重新正了正面具。 一声几近嘲讽的轻笑再次传来,激得碧岚又羞又愧,埋下脑袋垂下眉眼紧盯着地面,她恨不得盯出一个缝儿再立马钻进去。 就不能、看破不说破么? 碧岚陷在复杂神思里,以至于她没有留意,说这话的人离开的时候,脖颈也泛出了一层淡淡红晕。 …… 那以后,碧岚再也不敢去想耍小聪明试探鬼王的事,只一心认真修复骨玉。 一段时间不见她,又无鬼陪他探讨兵器心得消解寂寞的将军鬼再也坐不住了,一路风尘哼哧哼哧地跑来找她。 「小碧岚,那个鬼侍是不是欺负你了?你可别信他装模作样唬人的德行……」 将军鬼眼神凌厉地把林兮阁来来回回扫了一个遍,鬼侍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这林兮阁名字难听就算了,位置又偏又远,可把老子找得累死了。你这样的鬼才待在这种地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走,老子这就带你去找鬼王殿下,他因为我没去迎他心眼小就算了,有什么就冲着我来,拿你撒气算什么?」 「鬼侍大人一直很照顾我,从未为难。」碧岚如坠梦中一样看着素来不着上衣的将军鬼今日披着的花里胡哨的大袖衫,不合身大袖衫上面的大蝴蝶怎么看怎么别扭。 第30页 好不容易她才稳住心神,摇了摇头,「可我觉得林兮阁名字倒是不错。林兮,不正是少渊上神的字么?」 「你说什么?少渊上神字林兮?」 将军鬼眼睛睁大,满脸愕然,「怪了,我跟了他那么久,我怎么不清楚?」 碧岚眼底划过一丝诧异,他们竟然不知道? 将军鬼不客气地指了指鬼侍的脑门儿,「喂,小子,少渊上神字林兮,真有这事儿?你听说过没?」 鬼侍流下一股冷汗,「我也从未听说。」 将军鬼点了点头,大呼痛心,搓了搓手,又准备要去拉碧岚走。 「前段时间,你胡言乱语向我打听根本就没有的醴渊也便罢了。这会儿,连我都没听说过的事,你才多大一个鬼女娃,你又怎么可能认得少渊上神?我看你再待在这儿,怕是要更魔障下去。这破地方看来跟你我都八字犯沖,今日说什么,我也得带你走!」 这个阵仗吓得鬼侍浑身一哆嗦,他猛拍了下脑袋,这才想起来鬼王有过叮嘱,如果将军鬼前来叨扰碧岚…… 「大人,鬼王殿下说,如果小的碰见您,就知会您一声,他寻了一柄名剑,极为衬您。您得闲的时候,可以去他殿内自取。他随时吩咐准备好酒好茶,邀您好好一叙。」 将军鬼气得大袖衫上的大蝴蝶一抖一抖的,「呵呵,可笑,前些天眼睛还长在脑袋上呢,这会儿怎么就想起用一柄剑来收买我了。再说,我是那种为了身外之物,就置朋友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的人吗?」 鬼侍咬着牙,「据说是魔神后卿之剑。」 「真真魔神后卿的剑?」一个闪子直击天灵盖,将军鬼往后挪了一步,心跳变得剧烈,大袖衫上的大蝴蝶抖动得更凶了,「小碧岚,啊这……」 碧岚浅浅一笑,她一点都不奇怪他的反应会是这样,「将军鬼大人,你去吧。我修补完骨玉就告假了。到时候,我再去拜访你。」 …… 又过了一段时间,骨玉总算修补完了。 碧岚小心翼翼将其装好后,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算起来,她待在林兮阁已经很有一段时日了。听鬼侍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鬼王殿下亲自点了情花鬼姐姐做他殿内的扫洒侍女。这对看着温柔可亲实则喜欢清净不愿人打扰的鬼王殿下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按理说,这个差事,是个女鬼都艷羡不已,定当加倍珍惜。可情花鬼不当值的时候,总是改不了爱边嗑瓜子边聊八卦的习惯,三天里总有两天上火,嘴边总是起一串儿红肿的泡。 眼下,据说她因为长泡儿不愿见人,又向鬼王殿下告了假,回家休息去了。 情花鬼姐姐平日里鬼缘便不错,鬼侍知道碧岚与她交好,给了她一块清凉去热的紫草膏,托她转交给情花鬼姐姐。 于是,碧岚决定,在把骨玉送回到鬼王手里之前,她得先去看一趟情花鬼姐姐。 来林兮阁的路上,她一个人狼狼狈狈,一路打听。 离开林兮阁去找情花鬼姐姐的路上,却有鬼侍好心送了她大半程。 碧岚恍如隔世,起步走在路上,一会儿迎面走来一个穿宝蓝缎袍眼珠子如灯笼的獠牙鬼,一会儿又与一个穿广袖华服,随着动作,华服上坠着的一串串珍珠与他雪白刺眼的骨头一起叮里噹啷响的青面鬼错肩而过。 碧岚心里暗暗吃惊。 她记得,这些鬼从前都是不穿衣服的。 「是鬼王殿下新制定的规定。说是近日常有天界探子来鬼界,正值几界和平之期,若是赤/身裸/体叫天界之人瞧见了,总归失了礼数。」 见碧岚一脸疑惑,鬼侍及时向她解释。 …… 等碧岚见到情花鬼姐姐的时候,情花鬼姐姐初初似乎有些意外,等反应过来,她的眼角眉梢、连嘴边果然挂着的一串泡儿都带着笑意。 她按耐不住高兴,神采焕发地拿出一个装满瓜子、比脸还要大两圈的朱漆石榴盘,招手招呼着碧岚。 第15章 太子 情花鬼姐姐甫一见面便如此热情,碧岚眼眶一热、心里也很是感动。 她也不便再客气,于是,手大胆伸向朱漆石榴盘,捏紧一枚一看就颇为肥美肉厚的瓜子的圆端,瓜子尖端美滋滋地刚一抵上牙尖。 情花鬼姐姐却如临晴天霹雳一样耷拉下脸,瞳孔瞬间放大,扯着碧岚袖子赶紧一边阻拦,一边嫌弃,「错了吧。用手替我剥啊,用嘴多不干净?」 「啊?」碧岚蓦然一愣,也不知道手里的瓜子该继续嗑还是该拿下来。 「小葱花啊,我嘴角长泡剥瓜子不方便,你看啊,你能不能帮姐姐我剥好这些瓜子肉,喏,就放那副空的梅花碟里吧。」情花鬼一指,碧岚顺着视线,果然看到了弧腹直口的雪釉上栩栩如生的梅花。 我还没答应啊,怎么下一步就已经安排上了? 明白自己之前会错意的碧岚来不及尴尬扶额,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起身去拿梅花碟,「姐姐,你最近上火,鬼侍大人特意托我给你带了紫草膏。至于吃这瓜子,是不是还得再歇歇。」 「小葱花呀,你也知道,我就馋这口,平日也没什么旁的乐子。」情花鬼姐姐接过紫草膏,剜了一块胡乱抹在嘴角,膏肉凉意一激,惹得她龇牙咧嘴地怪叫着摇了摇头,「这些瓜子可不普通,它们可是产自灵力充沛水软山温的丹穴山,不仅吃了不会上火,听说对我们修为也有助益。这还是我告假的时候,鬼王特意赏我让我带回去吃的。」 第31页 「真有这么神奇?」碧岚望向那一盘饱满,瞧来瞧去也没瞧出什么明显稀奇之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颇为诚恳道:「鬼王殿下对姐姐真好。」 哪知这话一出,情花鬼立马乌云罩面,一副愁苦之色。「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等瓜子肉都一一剥好填满了梅花碟,碧岚也从情花鬼的唏嘘中大概明白了她为什么是这副反应了。 原来,自被鬼王亲点了扫洒侍女之职,一开始的情花鬼姐姐也是以为自己鸿运当了头,怀揣兴奋之思,立下雄心壮志。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她想着把扫洒之事做好,只待日子久了,跟鬼王殿下关系打得热络走得近了,也自然好提携照拂她身边像小葱花这样的楞头青。 但哪知,偌大的鬼王殿,平时整日空空的,就只有她跟鬼王两个人,很是吓鬼。 更何况,鬼王经常不在殿里,连个面都见不到。殿里一说话,便只有她自己凄悽惨惨的回声,这可把喜欢聊八卦的她憋坏了。 偏偏她还不敢怠慢。就算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就算是拄着青面鬼骨头做的拐杖,也得先把鬼王殿扫洒干净。 这些最开始其实她还算能忍受。她最怕的,其实是隔着面具也能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的鬼王偶尔出现在殿里,蔼声问她他不在鬼界的时候,鬼界有什么风土鬼情。 那一刻,她幡然悔悟自己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一个人待在殿里做洒扫,已经是大幸之事了。 要知道,私底下喜欢聊八卦,跟真跑到顶头上司面前聊八卦,这完完全全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尤其是,你的顶头上司还口口声声宽言安慰你,你们只是闲聊罢了,让你心态放松。 因此,她心口跳地十分厉害,只敢捡一些情花果减产了鬼市布料又涨价了之类无痛痒的事情说。 几个时辰过去了,鬼王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嘴角抿起一丝淡笑,时不时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说得口干舌也燥,鬼王却只是姿态优雅地支着脸侧,吐字如流水逐玉,「你刚刚说的只是风土。旁的呢?」 「将军鬼大人对自己没能上位这事一直耿耿于怀,鬼王不在的时候青面跟獠牙一直撺掇大家一起消极罢工,花魁鬼也想在鬼花录上艷压鬼王殿下,这些事都不能说,讲这些的确都太敏感了。」碧岚一边分析,一边听得微微一怔,「那姐姐还能挑什么说呢?」 情花鬼姐姐想起鬼王听似温煦实则渗寒的调子,心有余悸面有赧然,「我就只好出卖你了。」 碧岚:「……」 「别怪姐姐啊。我压力真的好大,不信你看我这头发,是不是掉更多了?」情花鬼一边小心绕着颊边伶仃晃着的头发丝儿给碧岚看,一边脸不变气不喘地继续卖惨打苦情牌,「都说不自由,毋宁死。思来想去,以前到底是我想法太天真了,鬼王殿下的殿,可不是我们这些心性寻常的鬼能待的地儿。姐姐我就算想发达,也不该走上这条不归路。我现在才明白,还是跟你们一起,过得更畅快舒坦。唉,殿下扫洒侍女这份殊荣,看来啊註定得与我无缘。」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情花鬼深吐了一口气,从善如流捉来碧岚纤细的手自放在自己手背,」小葱花,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 碧岚心里浮现出一个不好的预感。 情花鬼眼眶微微发热,心一横,按了按碧岚的手,郑重其事道:「反正你一会儿也要去给殿下送玉。见他之时,你能不能帮我委婉提一下,我想辞了这份差事。对了,你得强调,并非我心有所虑,而是委实年纪大了能力不足。」 碧岚抬眼看了情花鬼姐姐吹弹可破的皮肤一眼,咬了咬唇,「可要是殿下怪罪……」 情花鬼仰天,扔了一把瓜子肉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嘆了口气,「要是他怪罪,你就再想想办法替我托底吧……」 碧岚:「……」 …… 天界。 祥云掩拥之下,天锦霞织的纱幔于香雾迷濛间层层低垂,只一阵仙风细细柔柔拂过时,幔卷香风,隐约露出锦塌之上盈盈而卧的绝色女子一二动人轮廓。 听到熟悉响动,女子撑起酥/胸半掩的半边身子 ,青丝如云散于胸前,轻颤羽睫入艷三分。 樱唇微翘,更显娇羞。「太子殿下来了,请恕妾有恙不能相迎。」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 太子身边的仙侍与女子的侍女心领神会,掩着袖子相视而笑。 他们知道,极负盛名、素日高傲的太子殿下只有对着天女时,才会像今日这般不吝一笑。 此时,他的目光正从她蝶憩般的睫羽一一划过,流连忘返,直至落到她透着粉如三月鲜润花瓣的唇间。 「天女的身体,可是大好了?」 天女盈盈一笑,指尖柔弱无骨地撩着太子殿下嵌丝描金的袍服袖口,「这几百年来,多亏了太子殿下悉心照拂,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太子殿下难掩关切神色,虚坐锦塌,手覆在天女滑腻似酥的纤细腰肢上,扶着她再次缓缓躺下,「今日风大,天女小心着凉,还是先歇下吧。」 太子殿下眸光下移游走,似是贪婪不舍地用目光攫取着眼前绝丽之色。 「对了,前几日,我从穷奇处取回一瓣创世青莲,已着药圣仙尊亲自入药煎煮。只是青莲性寒,我定再取一味温补之物与青莲相济,更好发挥青莲药效。待七七四十九天后,天女服之,自能恢复如常、容光更甚。」 第32页 「都说创世青莲珍贵无匹,妾从前只在传闻中听过。没想到,太子殿下竟为了我做到如此。」天女似嗔似笑,似怨似喜,其诱人姝容,不可逼视。「对了,穷奇凶险非常,太子殿下可有受伤?」 「无什么大碍。」太子殿下摇头,眸子眯了起来, 「我与天女几百年前本来就该成亲。我们夫妻一体,天女不该同我这般生分才是。莫说一瓣小小的创世青莲了,天女若有所求,我必尽全力相应……」 天女泪眼婆娑,「如此,妾斗胆一提,妾的九梦浮生琴,几百年前遭妖尊所毁,琴身与琴弦皆有断裂。这把琴,就是妾的命。妾想……」 「我知道了」,太子殿下眉头微微皱起,「你的琴,我定会想办法替你补好残缺。」 天女愣了愣,不自在地揉了揉惺忪的秀眸,又害羞又甜蜜,「那就待妾与殿下成亲之时,妾亲自抚琴与殿下听。」 …… 「飞廉,一会儿你刮一阵风,替把这我身衣服吹进天火烧成灰吧。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回到自己殿内的太子殿下只扫了袖口一眼,便敛了色,瞧上去阴沉得可怖。 被叫飞廉的,正是天界太子苍慈从小到大唯一的读伴,也是天界掌管行风的风神。 习惯了对方说「眼不见心不烦」的飞廉点了点头,担忧地看向太子苍慈后背术法掩盖下涌动的暗血糜烂发软的伤口,「苍慈殿下,衣服的事倒是好办,可你这被穷奇伤到的地方怎么处理?我们真不找药圣仙尊看看吗?」 穷奇?伤? 太子苍慈摇头,只默了一瞬,便从牙缝里狠狠逼出几个字,「我竟不如他!」 「他?谁啊?」 「没有见过,我猜我碰到的那位应该便是统一妖鬼两界的新晋鬼王。」太子苍慈一张脸结了冰似的冷沉,薄唇掀起一丝冷笑,「二十四瓣创世青莲,如今只剩七瓣。他从穷奇下抢了六瓣,我只有一瓣。他受的伤,也远没我重。」 「不对啊。这三界何时不声不响出了一位比苍慈殿下你还要厉害的人物?」飞廉一而再地想要确认,声音难以置信地颤抖,待回过神来,他才反应自己的话失了分寸。 于是,飞廉有些心虚地岔开了话题,「再说,殿下从穷奇处寻创世青莲花瓣,是为了……咳……若真是鬼王,可他抢青莲是为了什么?这事他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 因着情花鬼姐姐平日对她的情分,碧岚终是心软,答应了替她试着去说说。不过,她也再三强调,这种事,最好还是由她自己亲口告诉鬼王殿下。 她只能试着先探探口风。 除此之外,她也有些事想告诉鬼王殿下。虽然不知鬼王殿下初衷如何,是一时兴起,还是拿自己激将军鬼。 但在林兮阁待的这段时间,着实让她觉得无比充实。 这份修补器物的差事,她很感激。 因为,对她来说,那些修复好的器物,不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一片云,地面上荡来荡去的一缕风,它们一件件都是真实有意义的。 不仅可以感觉,还能触摸。 这样想着,荷袋里隔了一层布料贴着她肌肤的骨玉,也似能感应她心情一样,生了一些灼热滚烫,令她更加心下动容。 她想,至少今日,她是真的很想见到他。 …… 第16章 沐浴 情花鬼姐姐给的那块儿冰蚕锦织就的殿牌,一路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碧岚按着上面浮出来的亮色路引,一一走将过去,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她便来到鬼王殿下一尘不染的琉璃殿门前。 碧岚抬起头,静静看了看剔透琉璃上方的无边天色。 虽身处鬼界,不知岁岁年年,也不见日光,但此时天幕碧蓝无云,静谧洁净,呈现出凝脂般的温润釉色,再不复之前已经燃烬的心字香灰般枯藁的灰白。 好像自鬼王殿下现身鬼界,连天色也的确变得可爱起来。 碧岚心下默默动容。 这个鬼鬼贊之温润、鬼鬼又爱又惧的鬼王,浑身上下似乎都是谜。 每个人都说鬼王殿下讨厌绿色,可他要自己修补的骨玉,不也正是翡青之色么? 正胡乱思量着,碧岚也没留意眼前出现了一个眉毛淡淡上挑,眼睛圆熘熘的稚气门童。 「姑娘来了?快请进来吧。」 碧岚撤回目光,向前平视又略略下移,明白眼前的稚童应该便是给鬼王殿下守门的小鬼。 只不过,殿下守门的小鬼跟她一样,长得既不威风也不吓人,尤其以鬼界的眼光看来,远远够不上是一个长相有品味的鬼,反而更像是人间一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还没她肩头高的半大小娃。 ——这倒教碧岚颇感到有些意外。 「大人,鬼王殿下今日还在殿里么?不知道我这会儿进去叨扰他是否方便?」 碧岚听说,像鬼王殿下这般大人物,替其守门的鬼一定是其千挑万选万里无一的心腹。心腹的地位,自然便是不消多说的特殊中的特殊。 像这样的守门小鬼,懂事机灵心思缜密自不必说,他不仅能知晓鬼王大的方位去向,如有需要,他也能掌握鬼王此时彼时正在做什么。这样一来,他才能分门别类判断来访的来闹的该不该拦。 「等等啊。」小鬼口里念诀,朝里定睛观瞧了一会儿,方扭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向碧岚。「姑娘运气好,鬼王殿下他正在殿内……咳……现在去找鬼王殿下,再方便不过。」 第33页 碧岚朝里远远瞥了一眼,除了容容空气以外什么都瞧不见,方明白守门的小鬼定是有与鬼王殿下独门通传之法。 「谢谢大人,对了,我是……」,碧岚忙点了点头,朝守门的小鬼屈身行了一礼,正要循规知礼地将情花鬼姐姐交付给自己的殿牌路引掏出来拿给他看,斟酌了一番措辞好说明自己的身份,以及此行送玉的来意。 「哎呀我都知道,你不是碧岚姑娘嘛」,一心急,眉毛直向上紧拉的小鬼脚一跺,一把把她拉进门内,抚掌一动,快到碧岚看不清动作三下五除二地描了一圈儿殿牌,「好好拿着。殿里大,怕姑娘迷路,我刚施了法,它会带你尽快找到鬼王殿下。」 「啊?」 「别啊了。别浪费时间,姑娘快去吧,这会儿虽然是方便。可再耽误一会儿,就不方便了。」 守门的小鬼稚气之声未褪,语气却是不容商量与质疑的倨傲。 「啊?」碧岚刚「啊」了一声,便反应过来,连忙吞下这个字,改答了一个「好」字。她埋下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糖饴 ,利落地放在小鬼手里。「那我去找殿下了,谢谢大人。」 「这是什么?」小鬼拿着糖饴,神情有些不自在的别扭。 碧岚一边疾步往里走,一边回头笑盈盈地解释,「我仿着人间之物做的糖块儿,做的不好,但它是甜的,大人勉强尝尝吧。」 说完,她也不敢听小鬼是何反应,扭过头来,吐了吐舌头,脚尖像不着地一样继续往里走。 要是小鬼看出来她把他当人间小孩一样,觉得他可爱,才拿糖哄他,岂不是很伤了他鬼王殿下守门小鬼凛然不可冒犯的面子? …… 碧岚按照殿牌所引,路过一池清丽裊娜的雪色菡萏,随后转过几棵千年冷劲翠柏,又绕过如瀑布一般的稠密花藤。 她心里一边纳闷着鬼王殿下的殿大归大,但怎么也不见多奢靡华贵,反而很有人间优游山林的烟火气,一边又感嘆着情花鬼姐姐做事果然周到,不似自己这般侷促,连殿下守门的小鬼都早解释安排过了。 这样神思翻飞地想着,不知觉的,殿牌引导她来到一处影影绰绰的漾漾碧水前。 只碧水上雾气瀰漫,除了几缕若有似无爽肌涤骨的香气扑鼻而来,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会不会弄错了,殿下他真在这儿吗?」碧岚摸了摸鼻子,吸了吸好闻的冷香,又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殿牌,毫不掩饰一脸疑问的神情。 这儿有什么来晚了就不方便的呢?莫不是鬼王殿下无聊到造了层雾瘴正在池边瞒着众鬼钓鱼,不能让她看见? 殿牌听到碧岚的问话,悠悠地离开她的手心,慢腾腾地浮于空中,然后,凭空长出了一双藕节般圆润的手,叉着腰,向碧岚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表示它不可能搞错。 碧岚伸出手,轻轻扯住藕节,和声细语地向它求助,「可我看不见,我的修为又不远够透过这雾瘴观物,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别的就算了,这可是鬼王殿下亲设的雾瘴。 殿牌正要爱莫能助地继续叉腰起范,准备摇头委婉拒绝。 碧水中一早听到了碧岚的声音,一直若有所思的鬼王屈指,把手中的糖饴不动声色送进唇舌,舌尖轻抵糖身,鬼王唇角轻轻一牵,清润的眼睑往上一抬。 一颗同样清润剔透的夜明珠浮于他的头顶,雾气瞬间散去。 碧岚目瞪口呆地看着碧水之中背对着她的鬼王殿下。 上半身未着一缕的鬼王殿下宽肩窄腰、线条无不清劲流畅,他精緻的轮廓此时像浸润在一块碧色流光的玉里。晶莹的水珠正从他如墨般柔亮浓稠的发丝一路沿着他的身体线条,滴答、滴答地重新溅落回碧水中。 「鬼王……鬼王殿下,我看这水是碧色,以为是养鱼的地方,我、我不知道这儿是您的汤、汤池……」那些水珠仿佛要砸进她眼睛一般,碧岚咽了咽口水,赶紧用手捂住眼睛。 「替我把衣服拿过来。」鬼王殿下偏了偏头,但没有转过脸看她,玉手一挑,指了指池边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雪白银丝暗纹长袍。 碧岚手脚都快要瘫软了,整个人木讷地走了过去,弯下腰,僵硬地抱好了长袍。 使唤人居然使唤得如此习惯,他是没有把我声音认出来,才把我当情花鬼姐姐了吗?情花鬼姐姐平日难道不仅要负责扫洒,还要近身负责鬼王殿下沐浴更衣? 碧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微微涨红了起来。 「这离泉碧水原不是我的汤池,只不过我受了伤,刚好它又适合我药浴……你既不知道,便不算冲撞。」 流水溅玉般的声音传到碧岚耳边,她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鬼王殿下不怪她?刚刚是在向她解释? 「鬼王殿下,你伤哪儿了?谁伤了你?」碧岚这会儿全然忘记了羞赧,抱着长袍疾步走到鬼王殿下正面,弯下腰蹲在边上,眼睛晶亮巴巴地望向他。 「你的伤严不严重?」 鬼王被她真挚灼热的关切眼神烫了一下,有一瞬间失了神。他移开眼去,屏声静气了半晌,才轻咳了一声,「一只小兽挠了一下痒痒而已,不算严重,伤的地方,也不好向你展示。」 「啊?好。」 「还有,我受伤的事,除了你以外,天界也有人知道了,是以,你不要再告诉旁人。」鬼王喉咙微干,话锋一转,「我拿过来的骨玉,你可修补好了么?」 第34页 循规自觉的碧岚转过了身子,听着背后鬼王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心头莫名控制不住的一记滚烫。 碧岚一边埋头去掏荷袋,一边抖着嗓子回应,「已经修补好了。」 鬼王忍不住嘴角微微扬了扬,理了理长袍,姿态闲雅地走到碧岚面前,一边接过她手里的骨玉,一边像一时兴起心血来潮般探了探她的脉,不过探着探着,他忍不住眉尖微蹙,面色一滞。 「怎么回事,她的修为本不至于连这点雾瘴都破不了。」 「难道丹穴山助益修为的零嘴儿,情花鬼是一点儿也没分给她?」 离得近了,碧岚这才发现自己初初闻到的那股沁透心脾好闻的冷香竟然也是从鬼王殿下身上散发出来的。 看着眼前精緻的面具,面具以白玉为底,琉璃为托,纹路细密,说不出的清雅高贵。 她想起来她曾问过情花鬼姐姐,鬼王殿下从前也是这样一直戴着面具吗?情花鬼姐姐摇了摇头,说应该不是,但其实她也没有见过。 她又问情花鬼姐姐,既然大多数鬼都没有见过,那鬼王殿下戴着面具出现在鬼界时,大家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来他是鬼王,完全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呢? 情花鬼姐姐想也没想地回答她,「因为全天下找不出更好看的面具了,所以面具之后一定就是鬼花录排名第一的鬼王殿下了。」 这个没有逻辑的逻辑,就在刚刚,碧岚突然完全被说服了。 碧岚理了理思绪,但仍旧掩饰不了呼吸急促姿态紧张,「殿下……怎么了?」 「哦,我探你脉象紊乱」,鬼王殿下收回了手,含着一抹极淡的浅笑,「你既在鬼界,平日不是理应习惯了,见到有很多鬼都不穿上衣么,所以刚刚你见到的种种,不必害怕。」 碧岚苦巴巴地干笑一声。 心里想的却是,这能一样么?我之前看到的你,都穿了衣服啊。鬼界但凡长相「文雅」一些的鬼,素日里,也都是要穿衣服的。 再说,从前不穿上衣的鬼近日都穿起了各类五花八门的衣服,不也让她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玉补得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 鬼王将骨玉从善如流地熨帖着心口放着,幽幽开口。 碧岚看得面红耳赤,一想到另一层来意,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 「我、能不能来给殿下做扫洒侍女?」 「嗯?」 碧岚心一横,壮着胆子继续开口,「情花鬼姐姐她身体抱恙,殿下,我能不能代替她来扫洒?」 碧岚在情花鬼姐姐言传身教之下,深谙与顶头上司的相处之道。向顶头上司汇报工作时一定不能只提出自己的困难。作为一个上道的鬼,提了自己的困难后,更重要的,是要给顶头上司提出解决困难的合理建议。 自情花鬼姐姐哀了嚎了一圈后,鬼王殿下的扫洒侍女这个差事,从香喷喷的饽饽,楞是变成了硬邦邦的石头。 谁都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思来想去,碧岚能想到的解决问题的合理建议,只有她来换了情花鬼姐姐。 正好,鬼王殿下身上跟沈昀有太多影子重合。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丝微妙的侥幸与猜测。 正好,今日鬼王殿下对她态度尚算和善,没有像第一面时因她跟将军鬼一起错过了迎接而对她不满意。他既主动提出她可以要赏赐,那这事总算差不离稳了。 「不行。」 鬼王殿下嘴角敛了笑,轻飘飘的两个字,便把她刚刚所有的美好捻算打得稀碎。 他的面具隔着经年沧海庞然,隔着往岁万山重重。自然,也隔绝了面具之后更加支离破碎的哀恸。 碧岚全然看不见。 只有他的声音,依然如流水生珠。 「你就这么喜欢给人当侍女么?」 …… 第17章 侍女 碧岚心里颤了一记。 有那么一瞬,鬼王殿下的这句话让她脑内天旋地转,差点怀疑起自己—— 难不成她还跟其他人说过,她愿意当别人的侍女? 不,不可能。 他挑的扫洒侍女本来又不是她。 她再是皮轻骨贱,若没有沈昀的缘故,只为了情花鬼姐姐,她也断不会做到像今日这般豁了出去,故意来招惹他的不痛快。 做别人的侍女?她也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碧岚摇了摇头,手不安地揉搓着袖口,迎向他不动声色的审视,神态里却没有一点儿扭捏。 「不是的,殿下,我只是想当你的扫洒侍女。」 她的执着他不为所动,语调仍是极淡,只面具之下的桃花眼底却浮现了零星笑意,「哦?」 碧岚胸口上下起伏,最想要问的话在心里滚了几个来回才小心翼翼送出了滚烫的唇,「鬼王殿下讨厌我吗?」 鬼王移开眼去,言简意赅道:「算不上。」 碧岚心中不由攀扯:算不上讨厌,那已经很好了啊。 她松了一口气,「鬼王殿下,我在林兮阁的这段时间,过得很是充实。我知道,殿下对我们都很好,连对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鬼也是用心良苦。」 闻言,鬼王殿下慢条斯理绕着衣带的玉指僵滞了片刻。 看不见面具下表情的人,定会以为他正在愠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碧岚这下心里彻底没底了,她颓然地倚下眉目,试图尽最后一把努力,「虽然我修为不济,但我手脚不懒很勤快,扫洒的事,我都会好好做的。如果有我不会的地方,我也可以向情花鬼姐姐请教……这样,也不行吗?」 第35页 鬼王殿下默了默,幽幽嘆了一口气,「不行,我已有妻子。若殿里有了扫洒侍女,我怕她会因此生了醋意。」 太过于震惊,碧岚几乎脱口而出,「妻、妻子?」 搜肠刮肚了一番,碧岚也没想出来,有听说哪位美貌无双的女鬼何时入了鬼王青眼。 鬼王声音不自觉放柔,「我的妻子,正是妖界妖尊。」 碧岚嘴角勉强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像被钉在原地一般浑身一僵。 妖、妖尊? 鬼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她在鬼王殿下面前提的那位霉头,就这样,让鬼王殿下自己说了出来? 碧岚微微红了脸,踌躇起来,「殿下……我……」 结结巴巴,字不成字,嗓子眼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鬼王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情花鬼可以做扫洒侍女,你却不行,对么?」 碧岚恍恍惚惚,不知缘何心里一阵淡淡刺痛,只木讷地点了点头。 她本来就觉得手脚虚浮,这会儿,连鬼王是怎么猜出自己心中所想的,都来不及去细想分辨。 鬼王垂下眉眼,凉悠悠地看了碧岚一眼。 「因为情花鬼不像你,她对我可没有任何肖想之意……」 碧岚嘴角抽了抽。 这话我怎么接? …… 天界。 苍慈殿下面目阴沉,手边的茶盏墨台被他一掌直掀扫落在地。 面容娟好,着绿色仙服的仙婢伏跪在地上,用发颤的双手擦拭着眼尾。等苍慈厉声让她抬起头的时候,她泪眼婆娑,杏仁般的眼睛已经肿得可怜,娇莺般的嗓子也都哭哑了。 仙婢全身颤抖地不停,「苍慈殿下,奴是天女派来照顾殿下日常的侍女。奴惶恐,奴不知道哪儿做得不对,能否请殿下点明……」 「侍女」两个字,再次点燃苍慈心火。 「侍女?」苍慈深黯的眼底怒火更炽,嘴角扯出狠笑,「几百年前妖界妖尊心怀不轨、化作我的贴身侍女,怎么害了我妹妹,又怎么在临死之前重伤了天女跟我,让我面子丢尽被天帝天后惩罚的事,是不是还消得由我来给你讲一遍?」 「奴……奴不敢……」 苍慈神色逼戾,别过眼,不耐烦地一挥,「看在天女的面子上,我只说一次,我不需要侍女,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奴……奴知道了,奴告退。」 侍女盈盈一福,满面梨花带雨地离开了。 不多时,飞廉嘆了一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苍慈殿下,天女她竟不惜找了一个跟妖尊样子有三分相似的侍女塞过来。你说,她会不会对我们的所做已经有所怀疑?」 苍慈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三分相似?你莫不是终日行风,终被风吹瞎了眼睛?」 飞廉嘴角一僵。 他万万没有料到,素日傲慢藏锋的天界太子殿下,竟从他的话里挑出最不重要的内容,真情实意地对他表示鄙薄质疑之意。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先顺着苍慈的话捋下去,「苍慈殿下,当年那一箭虽伤了妖尊不假,但箭头和阵眼,我们也都提前做了手脚。妖尊从九重天跳下去虽出乎我们意料,但我近日行风之时能感觉到,她和战神青鸾殿下并没有灵肉俱灭……」 飞廉以为说了这番宽心的话,苍慈总该会眉头舒展开来些。 哪知,苍慈面色变得愈发凝重起来。 「飞廉,我去往生海找青鸾下落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鬼,绿衣绿瞳,跟妖尊当年一样。她很像她,又全不像她。」 飞廉愣了愣,「鬼界有鬼异瞳之色,原也不稀奇吧。」 稀奇的是,苍慈竟然会说出「她很像她」这样的话。 「为什么又说不像呢?」 「她虽然灵力低微,但看起来,她被保护的很好,也没有九重天的伤痕……还有,她对我,无恨,也无爱。」 飞廉眉心微微皱起,「若说遭此重创失去记忆,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就算是妖尊,自九重天一跃而下,没死还没留下伤,怎么说得通呢?」 苍慈沉默片刻,目光微动,「这几百年来,我夜夜都会梦见她。但自那次往生海一遇后,我便再也没有梦见过……后来,就是我忙着去穷奇处取创世青莲莲瓣,遇上了鬼王……」 闻言,飞廉先是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不对啊,若殿下遇见的小鬼真是妖尊,她为什么守在鬼界却不回妖界?以妖界孟槐那个护主的性子,也不会答应吧。再说了,跟妖尊要好的先鬼王水麒麟不是早殁了么,现在新晋一统两界的这位又天天杵在鬼界……」 「飞廉,替我去我内殿、把君华仙尊留下来的朔月剑找来包起来。对了,你再去织仙那儿寻一些绿色的成裙。」苍慈略一思忖,终是冷哼一声,做了决定,「我得主动去拜访一下这位神秘鬼王。」 「什么?君华仙尊的朔月剑?!」飞廉直以为自己听错了,登时脸色大变,「它不是殿下的成年之礼吗?这般贵重之物,苍慈殿下难道真是想把它送给鬼王?!」 「听说鬼界远不似天界这般丰裕」,苍慈神情倨傲又淡漠,「剑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一把死剑,离了人,又算得上什么。」 …… 锦榻外。 天女慵懒地支起身子,屏退了众人,单单留下了哭得梨花带雨的小侍女。 第36页 「你是说,苍慈殿下他对妖尊深恶痛极心存愤恨,所以才发泄到了你身上?」 天女手执玉碗,俯下身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玉碗中冒着裊娜热气的名贵汤药。眉眼清皎,神情肃然,全然不复人前娇艷欲滴之姿。 小侍女哭哭啼啼,只一味后怕得连连伏跪称是。 天女瞭然,拂了拂衣袖,让她也退下了。 一室空寂,唯有药香瀰漫。 天女凝着这一碗据说是苍慈殿下亲自为她煎好的汤药,目光逐渐变得幽微。 「你啊你,想不到竟为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若是你生得不这般像君华仙尊,许是我今日,红鸾星也得为你动上一动。」 「可你既长成了这样,就是你的过错。你跟碧岚,都逃不了了……」 …… 碧岚离开了鬼王殿,想起来跟将军鬼早就约好的见面,轻车熟路地寻到了将军鬼的住处。 将军鬼素日便积攒了一腔对鬼王的愤恨,只掐头去尾地听了鬼王拒绝了碧岚给他当扫洒侍女的内容,忍不住宣洩一气,替碧岚也替自己抱不平。 「小碧岚莫灰心啊,他今日不要你,日后定有他后悔求着你去的时候。呸,堂堂一个鬼王殿下居然跟一个鬼女娃计较起来,真是不做人。」 碧岚一边细细尝着将军鬼招待她的红枣子,一边茫然抬起头,「将军鬼大人,鬼王殿下是鬼,本来就不必做人啊。」 将军鬼闻言脸一下白了,「呸呸呸,老子上次骂他不做人,他也这么跟老子说,他是鬼不是人,自然不必做人……」 不好的记忆一下子满满充斥着他的脑海,他越想越觉得晦气,天天跟他聊兵器的女娃怎么短短几面就被那个人带偏了。 「你们干甚有默契说一样的话?赶紧多吃点枣子,这枣子产自丹穴山,能补充灵力,说不定也能补补你脑子。你吃了,以后就不会诳语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丹穴山?跟情花鬼姐姐那儿她没尝到的瓜子一样,她现在吃的红枣,也来自丹穴山? 难怪又大又甜,皮薄肉厚,没有一点涩味。 碧岚几乎是眼含热泪地看向将军鬼。 将军鬼却显然受不了这个架势,「你回去看看,你的住处应该也放了枣子的。不够,你再来我这儿拿。」 说到此处,将军鬼别别扭扭地撇了撇嘴,「不要心疼这些增长灵力的零嘴儿。反正,整座丹穴山几乎都被他搬空到鬼界,每个小鬼那儿都有份。他多会做人情吶,哼,我们不吃白不吃。」 话及末梢,将军鬼气鼓鼓地又向碧岚手里塞了几大枚枣子。 碧岚满嘴鼓鼓囊囊,心上一时间涌上各种复杂情绪。 她福至心灵想起一事。 「对了,将军鬼大人,你有没有见过鬼王殿下他不戴面具的样子?」 …… 第18章 作画 「鬼王殿下不戴面具的样子?」将军鬼手中正盘着两枚剩的枣核,听碧岚一问,枣核悻悻地收了起来,不大痛快地清了清嗓子,「怎么没见过?他不就跟一剥了壳的鸡蛋似的,长得一点儿品味也没有,还没这两枣核霸气。难堪大任,委实难堪大任。」 碧岚笑了笑。 她已经习惯了,将军鬼不管评价鬼王殿下任一方面,最后都无一例外要跟「难堪大任」四个字联繫挂上钩。 枣核的尖端硌到了手,将军鬼攒眉咬牙,忍不住嫌恶地连切了好几声。 碧岚眼神闪烁,话锋一转,「将军鬼大人,那,你可会作画?」 「作画有什么难的?豆芽小菜一碟罢了。」将军鬼想也没想,扔了枣核,挽起绣满大芍药的袖子,「少渊上神可是夸过我,说我画画的水平,可是不输丹青妙手呢。」 碧岚一愣,眼中随即浮现出惊喜的神色。 「将军鬼大人能不能帮我画一幅画?」 「若是别人,别说一幅笔墨,就算只有一个字,老子都不想给的。但既然是你小碧岚……」只要不提鬼王殿下,将军鬼心情便是尚可,头顶便是晴天。 他搓了搓手,扭过头招招手,吩咐鬼婢去拿笔墨纸砚,又转过脸向着碧岚的方向问,「画什么?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 碧岚摇了摇头,尴尬一笑,声音很轻,「我是想让你帮我画没有戴面具的鬼王殿下。」 「什么?」将军鬼瞳孔放大,凛然一惊,袖口的大芍药一阵抖落、也像瞬间失了色一般。他侧首避开,心寒齿也冷,「你要我画他作甚?画他又不能辟邪,画他多浪费我横溢得不得了的才华。有这趟功夫,还不如带你去看看我新得的魔神后卿的剑。」 碧岚素来知道将军鬼的脾气,本不愿再多做勉强,她吐出一口气,心中攀扯着这个法子已经断了、那以后到底怎样才能知道面具下的那张脸长什么样子。 但将军鬼骂骂咧咧了一会儿,又倒了半天鬼王如何不做鬼的苦水后,眼瞅着碧岚神思不属以为她因为自己刚刚的拒绝受了多大打击。 将军鬼眉一竖,脚一跺,终于还是不忍心碧岚失望,头一扭,走到书案边,哗啦啦地铺开了纸笔画卷。 「罢了罢了,上回是鬼王殿下因我发难,才连累了你遭池鱼之殃去了林兮阁。小碧岚,这幅画,权就当我给你赔不是吧。」 话及末梢,将军鬼手腕灵活一曲,伏案抻纸,无比专注地紧盯着笔端。笔触便如同他袖口的大芍药一样缓缓盛开。将军鬼描完了曲线,又描直线,描完了直线,又沾着颜料歪歪斜斜地填充。咬着笔头,一会儿轻笔,一会儿重彩,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可谓是挥墨泼毫,一挥而就。 第37页 一开始,碧岚屏气静息,大气都不敢透上一口。待将军鬼画着画着,她的脸色变得渐渐白一阵青一阵。等他彻底画完,无比得意地展示给碧岚看,指腹与画卷摩擦出沙沙声时,碧岚的脸像被粗沙擦拭过,已经面容模糊全无颜色了。 她几乎哭笑不得,「鬼王殿下他的眼睛怎么瞧着跟墨沱儿一样?」 将军鬼不以为意,甩了甩笔上的余墨,加深了那个墨沱儿。「太久没画了,笔秃了些。」 「我虽然没有见过鬼王殿下的样子。」 碧岚呆呆看了一会儿后又收回目光,「但这幅画上,感觉只有他的佩剑画得最为漂亮传神。」 「别说,我虽然平日有一万个理由不服他,但他佩剑上的玉剑首,我见过一次,当真瞧着招人稀罕,我一直记到了现在。」将军鬼砸吧了下嘴,继续一本正经地描补,语气十足地自信,「要我说,兵器嘛本来就是主角,人才是配角。你看啊,你要我画他不戴面具的样子,我也画得有鼻子有眼的,画得多好。再说了,他长什么样本来就不打紧,小碧岚你饶了我,你就别挑茬找错了。」 说到这儿,将军鬼看了看画卷上的玉剑首,不由得恍惚了下。 思索前事之下,他总觉得,鬼王殿下的玉剑首,他从前在哪儿见过,但从鬼王不久前回到鬼界,他后来却再也没看到过—— 真真遗憾。 碧岚哭也不是,笑也不忍,接过画卷,卷了起来,用术法变作小小一卷,收进袖口里。 这幅画还真是—— 画了也等同于完全没画,要夸也只能夸它画得有鼻子也有眼睛了。 一想到摘掉鬼王面具求证之事路漫漫其修远兮,碧岚忍不住嘆了一气,起身准备向将军鬼作别,「将军鬼大人,我得走了。我一会儿还得去找情花鬼姐姐跟她带个信。鬼王殿下只同意了让她多休沐一段时间,再去殿里当值扫洒,没同意她辞掉扫洒侍女的事。看来只有她自己再去求个情。」 将军鬼一脸深沉地摇头晃脑,摆摆手与碧岚作别,「一介鬼王殿下不惜为难两个小女鬼,难堪大任,委实难堪大任。」 …… 碧岚揣着将军鬼给她捎带的一大包沉甸甸的零嘴儿,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将军鬼住处。 她本来想着既然顺路,怎么也得去往生海看一看。 几百年间,她习惯了待在往生海,往生海里的灵虫也习惯了她的存在。 每次她一去,它们透明的鱼身就会自深得发暗的绸绿里巴巴地游过来。她跟人说话的时候,它们就乖巧地把头彻底埋进往生海,只轻轻地吐着泡泡。没有人找她诉苦,只有她一个人眼眸低垂对着往生海自言自语讲起醴渊,讲起沈昀的时候,砰砰砰砰,灵虫淡粉色的心脏像是能感知她所有情绪,在它们体内跳来跳去,就像随时都要蹦出来一样。 一段时间没去,她心头委实还是有些不舍。 结果,她还没有挨着往生海的边儿,便被一道无形的水障弹到了脑门,整个人连带被逼退了数尺。 碧岚摸了摸额头,一脸莫名其妙,不过还好,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不是被撞得头脑昏沉了,她的额头感觉不到痛,身上也没有伤,反而有点凉津津的舒服感。 翘首远眺了一眼往生海,碧岚反应不过来,无奈地走前一步,抬起了手,准备再去探探这不知何时多出的水障是怎么回事。 一直目睹一切,本来都走过了的一个青面鬼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又折回来,拉住了碧岚,叮嘱她道:「你这个小鬼,修为不济,胆子还不小。鬼王殿下设了水障,我们鬼界之鬼近来都没法靠近往生海,你没看见那边立着的牌子吗?」 碧岚摁了摁额角,顺着青面鬼大哥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路边一个披拂着层层银光的方寸玉牌,上面写着「鬼界之鬼勿近往生海」。 她刚刚一路走来,一路望天,基本都在想事。确实才没留心注意。 「多谢青面鬼大哥提醒。」碧岚看着水障之上的霭霭重云,不禁感到后怕。眼前的青面鬼大哥,一看修为就不浅,可他提及水障时却一脸肃然惶恐,她刚刚虽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保不齐都是痛极而产生的幻觉。 好险好险。 若她再撞一次,仅剩的那点儿修为怕是都要尽数折在里面。 碧岚望海兴嘆,「鬼王殿下设了这水障不愿让我们靠近,莫不是这段时间想好好整改下往生海的水质么?」说完,朝青面鬼行了一礼,再次表达谢意。 本来修为就不济,走路又不知道看路,这下莫不是还被水障彻底撞成了傻鬼? 面色铁青的青面鬼听了碧岚这话,跟活鬼见了人一样,他反覆搓着自己的手,就像刚才扯过碧岚袖子的手沾上了污秽一样嫌弃。 青面鬼一脸不悦地挥手,「快走吧,以后别跟鬼说我今天救了你。」 「还有,你顶着一身绿皮本就晦气,别在殿下面前晃悠,殿下的心思以后也莫要乱猜。」 见碧岚已经识相抬脚离开,青面鬼心中不知为何又生出了一些忿忿。 他一想起她种种做作行径,忍不住冲着碧岚的背影继续吼,「他再是脾气好,也是上位者,他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鬼。你别把他想得太宽容了,小心哪天折了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碧岚止住了步子,头也没回,面上没有多的表情,但语气却很坚定。 第38页 「他不会的。鬼王殿下跟传闻里一样,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鬼。」 …… 碧岚从往生海折回,往情花鬼姐姐住处走。 她一边低头,挑挑拣拣选着将军鬼给她打包的零嘴儿,一边想着先前的事,无奈地笑了笑,心里多多少少感触。 将军鬼,情花鬼姐姐,还有刚刚那个青面鬼大哥。 好像鬼界的鬼都是这样,容易刀子嘴豆腐心。明明好几次她发现了将军鬼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鬼王殿下,明明情花鬼姐姐也从来没有真的瞧不起她,明明几乎第一次跟她搭上话的青面鬼大哥更多地只是想表达对她的关心,但大家总是说话噼了叉一样言不由衷。 那,鬼王殿下他会不会也是这样,口是心非? 碧岚正这么想着,思绪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杖击声打断。 她咬了咬牙,循声望去,发现一群兽鬼正在执行杖刑。 杖刑之下的女子,不断呻/吟告苦,她的身子裊娜有致,一张脸皮却是乱肉翻卷,被鬼域冥火烧焦了的五官分辨不清,模糊得可怕,每一层翻卷的白肉边缘带着一层鬼域冥火独有的赤红黑边。灰白沫子直堆在她嘴角,上面顺着烂肉边缘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血筋。 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碧岚倒吸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滚,她还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的鬼。 她记得,鬼域冥火,是那位令人如沐春风,见之忘忧的鬼王独门之术。 青面鬼大哥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 「他再是脾气好,也是上位者,他跟我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鬼。你别把他想得太宽容了,小心哪天折了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碧岚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心中已是一派清明。 「不。」 …… 「碧岚姑娘,你快救救我。」 就在此时,杖刑下的女子浑浊的眼里也看见了碧岚的身影。她大喝一声,扭动着身体,猛地朝前一磕,碧岚躲闪不及,小腿被她攀住,女子枯草一样杂乱发臭的长发跟着缠了上来。 第19章 八卦 「你……」 碧岚刚说了一个字,女鬼身上浓重发臭的血腥气味便湿漉漉地紧贴上了她的眼皮,又如附骨之疽一般钻粘进了她的鼻腔。 碧岚抚了抚眼皮,在眩晕中稳住身子、极力定了定神。 女鬼见碧岚既已开口,将手从碧岚小腿移到自己膝头,扑通一声赶紧又触地磕了三个响头。 「碧岚姑娘,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 等女鬼再抬起头的时候,脑门处的烂肉已经被磕得更狰狞了。 她目露十分惊恐,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也是又沙又哑。「再被他们打下去,我就、我就得灵肉俱灭了。」 「你是……薄藤鬼?」 碧岚低头看下去,发现女鬼发丝间编着无数根细若游丝的褚色葛藤,如不仔细看,这些细藤跟头发简直浑然一体。 怪不得,她最开始目光略略扫过去看她头发时,会以为是一头枯草。 碧岚记得,别人提起过,在鬼界,只有薄藤女鬼才会有此装束。 「是,我正是薄藤鬼。」薄藤鬼讶异了不到一瞬,「碧岚姑娘你鬼美心善行行好,你帮我给他们说句好话吧,你去求求情,他们兽鬼说不定就会放了我。」 碧岚原本弯了腰,伸出手去,想着先把薄藤鬼扶起来,待她经薄藤鬼这一番提醒,手中动作一收势,抬眼一看。 ——不远处与她呈对峙之姿的一整排头顶森严的兽鬼,正冷冷地看着她们。 碧岚神情瞬间漠然了许多。 「抱歉,我既不美又不善,也救不了你。」碧岚干脆地拂开对方不依不饶再次攀上来的手,「薄藤鬼,劳驾你身子移开让让路别挡道啊,我还有别的正经事要做,耽误不得。」 薄藤鬼被碧岚一拂,身子顺势委摊在一边,像一块扶不起来腐蚀已久的烂泥。 丑陋骯脏的脸配上曼妙无比的身材,瞧上去诡异极了。 薄藤鬼不可置信地咬紧了牙,浑浊的眼里隐隐有泪光流转,「你、你真能见死不救?」 「刚刚不都说了吗?这是又在说什么糊涂话呢……」碧岚缓了一口气,垂下眼,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薄藤鬼脸上,她疏离客气地笑了笑,「怎么救?譬如换我替你执行杖刑?」 碧岚视线从薄藤鬼面上移开,并不再看她,转身准备离开时,又幽幽地嘆了一气,「说不定,让路也是给自己积德,你就不用灵肉俱灭了呢?」 碧岚的话让薄藤鬼一下子如坠冰窟,她怔怔地看着碧岚,一时间忘了言语。 她完全没有想过碧岚的心肠竟如此恶毒,事情如今的发展跟他们预计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那些认识她的鬼,不都说碧岚性子纯善,素来都喜欢帮助他人吗? 薄藤鬼偷偷瞥了一眼碧岚看过去只是一片虚无的地方,焦虑的神情便自眼底浮了上来。 ——怎么办?她还没有按那位大人物的要求成功试出碧岚,碧岚就已经不愿意再搭理她了。那位大人物要是不肯给她仙药治脸,难不成她真要顶着这样一张烂脸在鬼界过一辈子? 碧岚及时捕捉对方情绪,一声不吭尽收眼底,却没有直接挑明,只若有所思。 第39页 见碧岚拂袖而去真要离开,薄藤鬼薄弱的意志再也禁不住煎上一煎,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 彻底着了慌的薄藤鬼伸手一拧,却是连碧岚的裙边都没摸到,她只能冲着碧岚的背影歇斯底里吼出了声,「碧岚姑娘,难道你真不想知道鬼王殿下为何会如此对我,让我遭受如此之罪么?」 「哦?」碧岚回过头看了薄藤鬼一眼,「既然眼下已经回归你想要的主题了,你可以慢慢说你早就准备好的话了,我也愿意去听。」 又凉凉地扫了眼一排兽鬼,指了指兽鬼的方向,「这些没必要的障眼术法,还是收了吧。」 薄藤鬼愕然,「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以她的修为加上那位大人物的加持,按理说,眼前的兽鬼理应毫无破绽,不应该让碧岚瞧出端倪才对。 正应如此,薄藤鬼一直以为碧岚很好拿捏。 碧岚摇了摇头,无奈道:「我是修为不济,很容易被你们这些修为高的鬼摆一道。可就算我眼瞎认了」,碧岚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肯定道:「我心又不盲。」 这第一呢,她在鬼界本就是一个无名散鬼。除了情花鬼姐姐跟将军鬼他们几个,没有哪个鬼打一见面就真能叫出她的名儿。 这第二呢,就算薄藤鬼真的从哪儿听说了她的名儿,又刚好受杖刑被她撞见,薄藤鬼也没可能向她求救。她在鬼界本就跟一不起眼的葱花儿似的,就算薄藤鬼被打昏了头,也不可能觉得她真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薄藤鬼受罚的事,她已经从情花鬼姐姐那儿听说了好一段时日了。鬼域冥火惩罚是狠极,但鬼王罚鬼只罚一次,从不破例。她也从来没听说过他们鬼王殿下隔着这么些时日,还会选择当街杖刑。 鬼王殿下珍惜自己的体面,以己及鬼,就算犯了错的鬼,也不会让它们真在其他鬼面前受刑难堪。 相信鬼王殿下不会这么做,这便是她质疑薄藤鬼最大的凭据。 碧岚蹲下了身,见薄藤鬼脸上新伤旧伤纠缠不清,没有一处可以剪开清创、好重新凝结的。 长长嘆息一声,碧岚轻轻挑着对方下巴,有同情也有鄙夷,「怕不是你为了在我这儿更好地演这齣苦肉计,你自己也往脸上动了不少吧?」 全然被戳中心事的薄藤鬼神情不自在起来,她从一开始自顾自怜的委屈中无端升起了对碧岚的一抹愤恨。 凭什么?她也是一身绿皮,却能在鬼王殿下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过日? 凭什么?仙界大人物为了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散鬼,居然找上自己,承诺用那样名贵的仙药来换取她的信息? 薄藤鬼几乎喘不过来气,但嘴上却是木然开口说着:「我是受贵人点拨,才不惜把伤口撕给你看,你别不信,我们都是女鬼。从来都是女鬼帮女鬼,我这样,真真也是为了你好。我是不想,你再走我的老路子。」 「我不明白,这跟鬼王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好吧,我赶时间不假,但也骗了你,我也没那么急,你可以慢慢说。」碧岚蹲下身,掏出情花鬼姐没用完、匀给她的半块紫草膏,细细地抹在薄藤鬼脑门最丑最狰狞的疤痕上,她浑不在意地向她解释,「紫草膏清火,不知道对鬼域冥火有没有用,但涂着,总归舒服些。不过,不管怎样,下次再有什么事可以找我直说,莫要再为了任何事任何人作践自己了。」 碧岚替薄藤鬼轻轻拭去脸上那道弯弯曲曲歪七扭八的泪痕,郑重其事肃了语气。 「不值当。」 「我……」薄藤鬼抚上了脸,感受到紫草膏浸着软肉的丝丝凉意。 是真的很舒服,她没有骗她。 她的脸,许久没有这样被人毫无嫌恶地正视过,除了日日刀割火灼之苦,她的确好久也没有感受过一丝一毫的舒服了。 刚刚的恨意就像被水兜头一浇、完全熄灭了的火。 来不及去分辨碧岚真真假假的话里有多少意切情真,光是碧岚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完全两极的态度,已经够让她薄藤鬼琢磨迷茫了。 而这会儿,碧岚无从知道薄藤鬼心里有多少惊天骇浪的纠结挣扎,她想的却是,既然有关于鬼王殿下的八卦,不论真假,她听了,也不算白听。 回忆旧事,薄藤鬼面上激起一阵冷汗,乱肉瑟瑟发抖,「碧岚姑娘,你之前听说的故事,是不是我觊觎鬼王殿下,故意捣腾了一身绿皮,前去勾引他,才遭了鬼域冥火之劫?」 碧岚点头。 薄藤鬼咬牙,「明明是他惦记觊觎妖尊在先,说我身段跟妖尊有几分相似,虚情假意特意传我术法,让我得了一身绿色皮囊,好瞧着更接近妖尊。」 「惦记觊觎妖尊在先?」这下,换碧岚吃惊了,「可妖尊她不是、她不本来就是鬼王殿下的妻子吗?」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果然……」薄藤鬼冷笑一声,「先鬼王也好,天界太子苍慈殿下也罢,妖尊怎么算,也轮不上他。他自欺欺人与你这样说,倒也不稀奇,一切不过都是他自己单恋成疾、痴心妄想罢了。」 碧岚骇然抬头,不寒而慄,「什么先鬼主,什么天界太子苍慈殿下,怎么这么乱?」 「妖尊的名声是不大好,光是我知道的,好桃花烂桃花都有不下七八朵了。」薄藤鬼狠咬住嘴唇,避重就轻,钓足了碧岚的胃口,「妖界与鬼界本有联姻,按道理,妖尊跟先鬼王虽未行礼,却正是众妖鬼眼中一对伉俪。」 第40页 「那后来呢?」碧岚的脸色惨澹了起来。 「后来嘛」,薄藤鬼慢慢讲着个中原委,「后来妖尊一直不肯与先鬼主成婚,还在妖界大肆寻觅容貌绝佳的男色。但据说,这些男子再是俊美,却没有一个留过了夜。再后来,她跟先鬼王因为往生海的事,去与天界讨说法,对俊美无俦的天界太子苍慈殿下据说一见倾心……」 碧岚忍不住嘶了一声,「妖尊这么肤浅近色,妖界还不乱了套啊?那些小妖们当真没意见?」 「妖界不似鬼界,自来神秘地很。听说全靠那位孟槐大人打理着。至于妖尊,她平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私任性惯了。」薄藤鬼想了想,面上也忍不住露出鄙夷神色,继续道:「妖界与天界向来不容。听说妖尊为了得到天界那位苍慈殿下的心,不惜自贱身份,偷偷化作他的侍女,每日陪他读书研磨,红袖添香。可惜啊,苍慈殿下惯是个冷情的,没有爱上妖尊不说,后来又要与天女成婚。」 见碧岚已经完全听愣,眼里的光明明灭灭,薄藤鬼心情好将了起来,又静静欣赏了一会儿碧岚的表情。 「跟天女成婚的消息彻底打碎了妖尊的幻想,她是多骄傲一人,平时她又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碎之下,妖尊一意孤行跳了九重天殉情。」 「那鬼王殿下他……」碧岚抚着心口,莫名一阵心悸难过。 「先鬼王殁后,眼下这位鬼王就窜了出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鬼王的身份能与妖尊顺理成章成婚。」薄藤鬼冷哼了一声,适才欣赏碧岚表情的心绪彻底没了,「他对我施加鬼域冥火的日子,正是妖尊在天界做太子苍慈侍女的时候。他心有滔天醋意,便只能往我身上发泄。」 碧岚的眼神迷离起来,「所以你费这番周章是想提醒我,眼下鬼王殿下虽然对我不坏,但他也不过是因为我这一身绿皮,暂时把我当做妖尊的替身。」 薄藤鬼虚弱地点了点头,「没错。」 碧岚拧着眉,继续推断,语气凉得像刚化了雪的水,「可妖尊若真是跳了九重天,应该早也灵肉俱灭了。鬼王殿下难保哪天忆起妖尊,情绪不稳之下,会像伤害你一样伤害我。」 薄藤鬼点了点头,试着宽慰她两句,「现在知道,还不算太迟。以后你尽量离鬼王殿下远点就是。」 碧岚默然片刻,方抬眼漫视四周,开口问道:「我记得你开始说你受贵人点拨,才愿意撕开自己伤口,让我认清鬼王殿下的面目,与我说这些来帮我。那、那位贵人他是谁呢?」 话及末梢,碧岚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浅金暗袍。 …… 第20章 对峙 「是你?」 这不就是上次碰到的那位跟绿色槓上了的贵胄神仙公子吗? 一见来人,碧岚虽然脸上仍挂着笑,眉头却忍不住一蹙,她身形一晃,不动声色向后退了半步。 「莫非他就是薄藤鬼你说的那位贵人?」碧岚睁大了眼睛,转过身去向薄藤鬼求证。 薄藤鬼与苍慈仓促仅对视一瞬,便点了点头,她一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一手不忘顺承苍慈心思、把碧岚往前轻推了一把。 却不再言语,与初初只面对碧岚时的状态完全判若两鬼。 「碧岚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苍慈的声音依旧喑哑。 碧岚回头看了一眼匍匐跪地,发丝如一头枯草覆在地面,脸几乎全贴在土里,导致她看不清一点儿神情的藤花鬼。 这年头连演戏碰瓷儿都还有团伙配合的么? 她无语凝噎,险些气晕。 碧岚诸般微妙的警惕与戒备,苍慈只能装作恍然未觉的样子,他凤眼一抬,向她又靠近了半步。 「碧岚姑娘,薄藤鬼做的这些,的确都是我授意的」,他许久未笑了,勉强牵动唇角的时候,只能感受到结霜般的冷僵,「碧岚姑娘应该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把你错认成了一位故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碧岚的五官,也攫取捕捉着她每一处表情。 「我没忘」,碧岚心头一顿,碧瞳却是忽闪忽闪,「公子莫不是想说,我与你故人长得有几分相似,你不忍心鬼王将我看成你那位故人替身,特意让薄藤鬼演这齣苦情戏来点醒我。而公子的故人,正是妖界妖尊吧。」 「是。」苍慈在碧岚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浑然不觉连日来的不悦气闷已经无声无息消弥了许多。 「那公子也要小心、不要着了道」,碧岚屈身盈盈一福,再抬起头的时候,一脸特意矫饰后的明媚天真,「我是我,公子的故人是故人。请公子你也不要把我看做了那位故人,万万不要存着侥幸以为,若对我有几分好,就可以弥补你对她心里的几分愧意或者别的什么……」 她的话如此直刺人心,就跟她碧色流深的瞳一样清澈见底。 「好,你说得对」,苍慈被戳中心事,并不觉得生气,微微愣住后当机立断截断了碧岚后面要说的话。 他的目光浮现出悲凉的底色,指骨掐得微泛青白。 语气不自觉加重,「不过,我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对她有愧?」 你的眼睛就差没流下苦瓜榨成汁儿、黄莲熬成汤的眼泪了 ,看出来有你对妖尊有愧这事很难吗? 碧岚摇了摇头,避而不谈这事,长吁了一口气,「不如公子先告诉我,你来鬼界是为了何事?我想,像公子这样雄心不凡的贵胄神仙,哪怕真有一两位故人佳人在心在侧,也不可能只为了这个缘故、一时兴起跑来鬼界只为乐于助鬼吧?」 第41页 这会儿他倒是真心笑出了声。 苍慈这才回过神来,碧岚的话虽是没什么正经,甚至带了几分大胆忤逆,但他却的的确确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轻松畅快的心情。 在天界,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 他们敬他畏他,都夸他天赋极高,模样肖极了混沌时期那位了不得的君华上神。 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他真正想的是什么,他想要做的是什么。 可她,明明才见第二面,就轻易洞悉了他的抱负。 「你说的不错。我来,一则为了你,二则为了代天界赴鬼王之宴,三则为了我妹妹。」 「你妹妹?」 苍慈看了碧岚一眼,神色复杂不明,「我妹妹,她叫青鸾 ,她失踪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青……青鸾?」碧岚心里一惊,脸色瞬间苍白,「你刚刚说你妹妹叫青鸾?你是神仙,难不成你妹妹她也是天界的神仙?」 「你认识我妹妹?」苍慈蓦然怔了一下,死死地盯着碧岚的反应,「莫非你知道她在哪儿?」 鬼界的小鬼知道天界战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战神/的名字,从不轻易示给外界。她却知道。 碧岚稳了稳思绪,眼睛骨碌碌转了转,几乎是咬着牙,「我,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叫青鸾的姑娘,她女扮男装,当着一国国师。」 「国师?哪儿的国师?」苍慈拔高声音,狭长的凤眸里闪现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喜。 碧岚唇齿颤抖,「醴渊……」 「醴渊?」苍慈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醴渊国,不早就成了天界忌讳,早就不存在了么?」 苍慈目露痛苦,「不可能。青鸾她怎么可能在那儿?」 「你知道醴渊?」碧岚更震惊了,「那……我……」 她本想向他打听沈昀,但一想及他是天界之人,他几次三番来鬼界,心思可疑、动机不纯,说话又半真半假。 落在嘴边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 她的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 苍慈看出了她的失落,他的眸子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过,他也知道,他现在所知不多,在鬼界与碧岚再这样继续讨论醴渊,即使他坦荡无保留、也是毫无意义。 何况,他刚刚不过念了两次醴渊的名字,便感受到了一次比一次更为为强烈的噬心之痛。 他冷笑了一声。 传闻看来都是真的。 果然,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凡是天界之人,都不能提及。 「碧岚姑娘眼下不信我,有些话不愿意说,是也不必勉强」,苍慈克制着心里惊涛骇浪的猜想与情绪,缓缓阖上了凤目,「无论如何,多谢碧岚姑娘告诉我你有此梦,不管我妹妹青鸾是否与梦有关,姑娘的梦,我日后定会好好查清。碧岚姑娘应该也被这梦困扰已久了吧?届时,若姑娘还想知道什么,也愿意说出口,我自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碧岚的心一下子因苍慈的话紧紧攥住,「真的吗?」 从醴渊回到往生海,她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也没有得到有关醴渊信息有用的只言片语。所有鬼都告诉她,不要再浪费精力了,她不是早习惯了吗——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她本也不是一个多执着的人,素日还经常在往生海边,劝人放下我执。 她也懂这个道理,像醴渊这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再费心思也不可能真的找到。 但这次,她却从未断了念想。 直到,戴着面具的鬼王重新出现在鬼界。 他跟沈昀一样,声音相似、身量相差无几,同样只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他对她态度又不像对其他鬼。 他对她,虽不至于亲密或疏离,但总里里外外透着一种古怪。 她一度很想摘下他的面具,她想看到面具之下的那张脸,肌肤是否细緻如美瓷,唇色是否如品色温玉。 眼尾是否有一粒不大不小的泪痣,反而会在看人时显得愈发温煦与动人。 她想知道,究竟他是不是他。 「嗯」,苍慈收回思绪,视线渐渐下移,一副这才留意到碧岚裙摆处的脏污的样子,「碧岚姑娘,本以为这趟能顺利寻回我妹妹,路上便带了些她换洗的衣裙。眼下看来,寻她尚要花一趟功夫,裙子她暂时也穿不了了。既然薄藤鬼因我设计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裙子,这几条,便当做我给碧岚姑娘的赔礼吧。」 话音刚落。 眼前一道金光乍现,碧岚的手里瞬间出现了几件又轻又软、清丽的绿色罗裙,并一块洒金殿牌路引。 碧岚嘴角扯了扯,刚刚软了的心重新又变得有几分尴尬僵硬。 裙子全是绿色的,真会有这样巧的巧合吗? 碧岚嘆了一声,说不清心里是同情更多、还是恼怒更多。 ——他终于还是把她当成了那位故人的替身,才会这样九曲十八弯地小心翼翼对待她吧。 可他对那位故人,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碧岚正发愁着烫手山芋接还是不接,苍慈看出了她的为难。 「天界与鬼妖两界正值和平之期,几件衣服算不得什么、碧岚姑娘不必为难担心在鬼王那处不好交代。」 碧岚茫茫然抬起头,声音带了颤,「鬼王殿下平日对我们的确大度宽容,但……」 第42页 但宽容是他们的,他又不宽容我啊。 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收受天界神仙所赠的衣裙跟天界路引殿牌,他会不会觉得我连背叛他都背叛得极为敷衍没有诚意? 苍慈继续道:「我见过鬼王面相,鬼王一看便是宽和之人。」 碧岚心里一凛,「你见过鬼王殿下他不戴面具的样子?」 「穷奇处。创世青莲边。」苍慈挑了唇,肆意的笑意带了几分自嘲,「见过。」 穷奇跟创世青莲是什么因果,碧岚已经顾不得了。 「那公子你会画画吗?你能不能帮我画出鬼王殿下的样子?」 「画画,不会。」苍慈眸子染上失望,面色冷峻了下来,忍不住剜了她一眼,「但有别的法子,可以让你见到我所见有关他的记忆。」 眼前像她又不像她的小女鬼,已经把他为数不多的耐心耗尽了。 他怎么可能糊涂到以为碧岚是她?她的眼里,明明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他又恢复了骨子里的凌人高傲。 一手揽过碧岚,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别乱动。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你就能通过我的神识,看到你想看到的我的记忆。」 碧岚想挣开,抬头却只能看到一道清晰锋利的下颌线。 她的头痛作乱。 天旋地转间,她蓦地在脑海中看到了那张面具下的脸。 温柔英气,俊美无俦。 但与沈昀没有一丝相似。 她明白了,这就是他所说的记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道凉幽幽的声音传来,把她适时拉回到现实的思绪中。 苍慈终于放开了眼睛通红却不察觉的她。 碧岚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事,几乎站不住,「鬼王殿下,他是……」 碧岚想解释,却失去了心力。 「哦,他不就是你之前说的连我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的那位天界太子嘛。」 鬼王不咸不淡地描补了一句,将将一伸手,虚扶住了她。 第21章 调/教 眼前的贵胄神仙公子,就是天界那位鼎鼎有名的太子苍慈殿下? 虽然她心里早有猜测,但经别人之口证实,碧岚心里又是一番复杂滋味。 两个人她都得罪不起,碧岚也不敢让鬼王多扶,赶紧撑起身子杵在中间,眼神变得愈发飘忽起来。 她干巴巴地苦笑了一声,「要我看,两位殿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鬼王殿下莫要说笑了,我何时……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碧岚摁了摁额角,她心里着实不理解:几界不正值难能可贵的和平之期么?众所周知,天界战神正是太子唯一的妹妹,听苍慈太子刚刚的意思,战神并没有像传说中一般身殒,她只是失踪了。要是鬼界跟天界结了仇,战神回归后,战争又捲土重来怎么办? 所以啊,就算她之前一时为了讨好他真的说过类似的话,可鬼王殿下他非要当着苍慈太子的面、在一句话上讨便宜是几个意思? 碧岚拼命向鬼王递眼色。 鬼王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目光却不在她面上多做停留。 自然也略过了碧岚快要眨得痉挛了的眼睑。 「哦?是么?」依旧是听不出情绪、只凉幽幽的声音应着她,「不过,我也记不清了,到底是那次你在林兮阁向我投怀送抱,还是你撞见我沐浴的时候说的了……」 碧岚的脸刷得一下腾起了一片红云。 「鬼王殿下……」苍慈心有不悦,咳了一声,扬眉直视。 两人目光相撞,似有金铁剑气相击。 「本想宴会之时相赠,但既然遇见了,那我便将准备的礼物提前送给鬼王殿下。早听说,鬼王殿下喜欢剑,我这把剑,正是君华上神留下来的朔月剑。」苍慈口中念诀,手中出现了一把华光四溅的剑。他得意地转了转剑柄,朝鬼王面前递了半寸,「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条件。我初来乍到鬼界,并不熟悉风土鬼情。适才跟碧岚姑娘聊得十分投契,不知这几日,鬼王殿下能否派碧岚姑娘陪我一起走走逛逛?」 「连朔月剑都愿割爱,殿下真真好手笔」,鬼王殿下玉指轻轻一掀剑身,就像一阵不知忧愁的春风拂过血污斑驳的沙场。他淡淡嘆息,「剑倒的确是好剑,只可惜,剑的主人不大入流,我也不大喜欢,殿下还是把剑收起来吧……」 不大入流?! 苍慈内心憎恶别人说他像君华上神是一回事,但天界信仰一般存在的君华上神被人肆意诋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苍慈何曾受过此等侮辱,手掌正要运诀生势,目光如薄刀一般直刺了过去。 鬼王不以为意,淡淡嗯了一句,慢条斯理牵起了碧岚的手腕,「还有,这小女鬼,素日又不大懂事、频生祸端,我近日刚好正又在亲自调/教她……」 「所以呢?殿下是何打算?」苍慈顿了顿,几乎咬牙切齿。 鬼王眼皮轻掀,声音如流水逐玉, 「所以,调/教成功之前,自然不敢让她冲撞了太子殿下……」 …… 一直伏跪在地的薄藤鬼没有想过,鬼王殿下自出现,到带着碧岚离开,完完全全都没有问过她一句。 他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 以前的事她的确做错了。要是她治好了脸上的伤,再好好认个错,他至少不会再讨厌她了吧? 第43页 她心里又恨又痛,等抬起头的时候,眼眶里蓄满了浑浊泪水。 「我没有想过,你居然是天界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我们之前说好的能治我容貌的仙药……」 自碧岚离开,神色便愈发逼戾的苍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扳起薄藤鬼的下巴,不耐烦地恶声质问,「我只让你劝她不要靠近鬼王,没有让你自己随意发挥。你跟她说的鬼王为了妖尊的种种,都是实话?!这个鬼王的底细,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薄藤鬼喉咙被制掣,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哑声挤出来几句破碎的话,「我都是一时胡诌的……我、我也不知道鬼王他……」 「最好如此」,苍慈放开了薄藤鬼,厌弃地扔给她一个指甲大小的盒子,「仙药只够你擦七日,你的脸完全治好,需得七七四十九天。我在鬼界待不了多久,你帮我继续盯着他们两个。」 说到此,苍慈狰狞地冷笑几声,「任他鬼王装神弄鬼是什么来头有什么图谋,他刚刚既然手拭了沾了药粉的朔月剑剑身,总归会露出马脚、让我找到。」 …… 碧岚是怎么被鬼王殿下一路半牵着重回了他的鬼王殿,她脚步虚浮,神情恍惚,一时完全理不清楚。 只不过,苍慈太子让她看到的没戴面具的鬼王的样子,缓缓浮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不是沈昀。 碧岚心里泛起一股酸涩,她不动神色抽回了自己的手。 鬼王手上动作一僵,转过脸,本想重新牵起她,但看到她垂下来的一小片颤抖压抑的睫羽,手终于还是落在了身侧。 「当着我的面与天界太子私相授受,你是不怕我惩治你背叛之罪么?」 见碧岚重新缩起了肩膀,整个人皱皱巴巴的一团儿,瞧着愈发可怜。 鬼王轻颳了下她的脸侧、忍不住把语气放得更柔,「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么?」 碧岚后退半步,等抬起头,眼眶已是一片水汽瀰漫。她吸了吸鼻子,「苍慈殿下说殿下你邀请了他赴宴,我想着待客之谊,怎么也不该折了鬼界的面子。至于路引殿牌跟裙子……」 至于路引殿牌跟裙子,她来不及还给苍慈,就被鬼王殿下一路连她人一起带走了。 她也觉得很委屈。 「只是为了这个?」鬼王一愣,似笑非笑地打趣着她,「这么识大体,要不,这个鬼王换你来做?」 碧岚摇了摇头。这话,就算是玩笑话,她自然也不敢接。 为了缓解尴尬,她扫了一眼四周,试着岔开话题,「怎么么没看到殿下守门的那位小鬼大人,奇怪……」 隔着面具,碧岚看不到鬼王的神色有些不自在的怪异。 「他并不是时时为我当值,你见到见不到,都很寻常。」 这个解释,甚至连牵强都算不上。 但碧岚也没有心力去反驳了。 「鬼王殿下带我重回殿内,是为了……」 「你等一下……」 这一等,碧岚等到的便是换了一副更精緻面具与一身更为高贵淡雅的月白莲纹底锦服的鬼王殿下。 鬼王微微扬起下颌,轻抿了抿唇角,「宴会之时,我这般装束,你觉得如何?」 碧岚微微一怔,呆呆看了许久后才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啊,好看地很。大气优雅,很符合待客之道。」 鬼王默然片刻,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袖口,装作不经意地淡淡问,「我来的时候,撞见他正抱着你,你是不是想给我解释,这也是你的待客之道?」 「不是,我本来想挣脱来着,但我挣不开。」碧岚窘迫地拼命摇头,「苍慈太子告诉我说,这样我能通过他的神识,看到我想看到的画面……」 「哼,他骗你的。哪有什么神识只能通过抱才能传递的说法?」袖口已经理好,鬼王眼皮轻抬,声音有些含糊,「如此与别的男子搂搂抱抱,你就不担心心仪你之人吃醋么?」 「没有人心仪我。我心仪的人,我骗了他,他应该会恨我吧……」 鬼王皱了一下眉,「哦?你骗了他什么?」 碧岚闭上了眼睛,声音已是带了哭腔,「我来不及解释,只能选择用他的匕首自戕。他身体不好,责任很重。他的人生本来已经很苦了,我怕他想不开,情急之下就骗了他我是神仙,我想,他如果去修仙,总应该活得更久一些……」 碧岚以为待她说完,他会像从前一样,淡淡地打趣一句,「你这温柔刀是挺狠的。要不,鬼王换你来做做。」 但半天,她都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空气静僵得落发可闻。 她缓缓睁开了眼。 她看见,鬼王的喉头轻轻动了一下,他的呼吸也不似平时一般平稳。 然后,他揭掉了一半面具,露出品色如温玉一般的唇。 碧岚心里一滞,来不及辨别这描摹了无数遍的熟稔。 鬼王倾过身来,清冽的香气瞬间笼罩着她。隔着面具,她也似能感觉到他蛊惑人心的眉眼。 她听到他说。 「碧岚也好,阿青也好,我现在教教你,不止拥抱,这样也能传递神识。」 鬼王殿下低下头,揽了碧岚的腰,抓着她的手把她圈在怀抱里,细碎而温柔地亲吻着她。 一遍又一遍,隐忍而又克制,又像喝了酒一般迷醉,让她禁不住心荡神移。 第44页 面具在亲吻中彻底被摘落,碧岚惊呼了一声,又无声地陷入到他认真缱而又绻的亲吻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颤慄。 那双清润的桃花眼,也逐渐变得失去了清润。 碧岚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眼尾的那粒痣,可以那般动情。 原来,他真的是他。 她的心,又涩又热,又痛苦又甜蜜。脑子一热,她脚尖一踮,一路箍着他的脖子,颤颤巍巍准备回亲过去。 气氛如此暧昧灼人,鬼王却像一瞬间清醒了一般,浑身僵硬了下来。 他依依不捨地放开了她,停下来手中动作,唇齿翕动念诀。 不到一瞬,碧岚眼前失去了清明,软软地栽倒在他肩头。 鬼王捡起面具,重新戴在了脸上。 …… 第22章 情花 等碧岚缓缓撑开眼皮, 于半梦半醒间一入眼,便看到了一副美得让她颤颤心惊的画面。 ——鬼王寒玉般白皙的手正略略横在离他鼻尖半寸处。 他今日新换了一副面具,比之之前更为精美, 但不似之前一般严实, 新面具已经露出了一半眼睛。 此刻, 他的状态相较平日也更为松弛。 他微微低了低头,眸光内敛, 垂下来一片令人目眩的鸦色睫羽, 头顶束着的莲纹白玉冠两边同样垂下来两条霜白丝质冠带,挽着的流花结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 两条冠带便飘逸如风, 优雅闲散地搭在如墨般倾泻的青丝间。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此处凌乱。只出神地一会儿把玩着自己骨节匀停的手, 一会儿又若有所思地轻嗅着指尖。 碧岚看得有些晕了,心里不禁生了恍惚。 虽然不知道面具之下的容貌是不是真如神识里所见那般。但比起那位多情又冷漠、逼戾又麻烦的天界太子苍慈殿下,鬼王殿下清贵雅润的举止气度,怎么反倒更像是出尘之玉、降世之仙? 不过, 因为苍慈殿下的神识, 她也得知了—— 鬼王殿下他并不是沈昀。 此刻他露出的一半眼睛,让她更能确定这个事实。 碧岚心里暗嘆一气,装出一副睡意惺忪的样子重新闭回了眼睛, 缩了缩脖子, 又翻了个身,不愿再受与她无关的美色一时蛊惑。 「怎么, 醒了还装睡想赖,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占了我的床么?」 流水溅玉的声音轻飘飘落到碧岚耳边。 碧岚面额发烫, 迫不得已一个鲤鱼打挺, 赶紧翻坐起来。 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鬼王殿下……」 垂下眼眸。 是一张小巧的暖玉拔步床,床上设着冰蚕软丝、香鲛罗枕…… 又抬起眼。 纱帐轻垂,朦朦胧胧,如轻拢烟霞。烟霞之上,上悬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夜明珠的光静静筛过床架上玲珑鲜润的镂空雕花,滤成一色干净莹润。 于是,碧岚的身上,也披拂了一层如玉般的光泽。 她也恢复了神智。 这张床,虽然穷工极丽精緻绝伦,但分明就只适合女鬼睡嘛,怎么可能是鬼王…… 「你眼下睡在鬼王殿内。而鬼王殿里任何物品用具,自然都归我所有。我刚刚说你占着我的床……」鬼王顿了顿,细望了一眼碧岚清丽的脸庞上淡淡窘迫绯色,不动声色地轻勾了勾唇,「虽然我知你素日对我存着心思,也很期待与我共塌。但你也莫要想歪了」,鬼王修长的手指轻叩了叩床面,「这张床不过是空出来的,自然不是我平日睡的那张……」 一个骨碌,碧岚差点从床上摔了下来。 碧岚红着的脸又结实地黑了黑,「鬼王、鬼王殿下,我、我为什么会睡在你的殿里?」 ——哪有素日存着心思?我对你的心思大概八百年前早就断了好吗? 还共床榻?! 我是修为不济,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大概率会越描越黑的事,碧岚最后决定了,干脆绕开不描。 鬼王瞧着两眼逐渐涣散的碧岚,支起脸侧,淡笑道:「你晕厥之前,好像你说了虽然是你遭了道,但你跟苍慈太子在鬼界搂搂抱抱这事,让你觉得很是羞愤……」 碧岚两眼更涣散了,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意思是我是因为羞愤才晕过去的?鬼王殿下救了我,把我捞到了床上、我睡到了现在?」 说了「羞愤」一词后,鬼王多少有些后悔话重了。他上下略略打量碧岚一番,转了话锋,「你可还记得什么事?」 碧岚有些失神地揉了揉额角,刚摇了摇头又猛地点了点头,「啊,我想起来了……」 「怎么?」鬼王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不自然起来,脖颈上泛出来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我想起来,鬼王刚告诉我,神识并不是通过拥抱才能传递,我脑子一痛就莫名晕过去了。」 碧岚眨了眨眼睛,目光从鬼王印了一枚情花的耳畔一掠而过,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要知道,在鬼界,只有鬼与真正心爱之人耳鬓厮磨、亲吻动情之时,耳畔才会短暂生出三日情花的印记。 她已经明白过来,她的修为再是不济,好端端的、怎么可能突然头痛? 结合殿内布置精巧、一应俱全的小床,再加上鬼王殿下一般不用侍女这一事实,碧岚很快捋明白了—— 一定是鬼王殿下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金屋藏娇,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第45页 而她又好巧不巧,撞破了他与金屋里那位「娇」蜜里调油颠/鸾倒/凤,才被鬼王施法抹去了泰半记忆,昏昏然睡到了现在。 来龙去脉一瞭然,碧岚心里也没那么发虚了,愣头愣脑地冲着鬼王傻笑。 真好,他没有像薄藤鬼说的那样,在妖尊一棵树上死死吊着。 想开了多好。 那个妖尊水性杨花也就算了,怎么还不知道雨露均沾做做样子安慰安慰人? 鬼王殿下哪点儿比不上旁人?哪点儿比不上那个矫情恶煞的天界太子? 一想到此处,她便气得七窍生烟,颅内气血滚烫。 很是为鬼王殿下抱屈。 她希望—— 他金屋藏的那个「娇」,一点儿也不像妖尊。即使有一星半点儿相像,也希望他们坦诚相待、彼此是真心相爱。 …… 鬼王不明就里。偏偏适才碧岚的盈盈鬼笑就像一把看不见的钩子,勾得他的心尖又痒又涩。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苍慈太子可不是你惹得起的人物,以后,记得离他越远越好。」 见碧岚已经下了床,鬼王上前两步,面不改色抬起手点了点她的额心。 「可看到了什么?」 「唔……看到了鬼王殿下的神识,穷奇好丑啊,苍慈太子打架的时候表情怎么这么狰狞可怖?」 「眼下你也该知道,苍慈太子的话都是骗你的,他孟浪轻浮之举,不过是想占你一二便宜。你虽是鬼界小鬼,也应有鬼界气节。」 鬼王见碧岚的眉头蹙得快打成死结,头却一板一眼地点着,眸子骤然一深,轻轻扬了扬嘴角,「不过,你的修为怎地如此之浅,连一个怀抱也挣不脱么?」 一语戳中伤心事。 碧岚的头一下子埋得更低了,她的心又一次沉到了谷底,「我好像怎么努力,修为都没法进步,还会退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不努力,反而修为还好一些。」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淡淡的疑问从他喉咙溢出,「不过,也别着急,日后我会帮你找到问题的癥结所在。」 碧岚点了点头。 只当是走亲民亲和路线的鬼王一时兴起的一句口头承诺,她并没有往心里当真了去。 「会挽流花结吧?」 「啊?」碧岚弱弱抬起了头,眼前的鬼王却已自然而然地将两边冠带递到她手里,还不忘贴心地弯了弯腰,将脸水波不兴地凑到碧岚近前。 刚刚不是在说修为吗?怎么转眼就扯到冠带使唤起人来了? 你这样,你金屋那位「娇」不会吃醋拈酸吗? 腹诽归腹诽,碧岚吸了口气,快速将垂下来的两条冠带系好。 鬼王看也不看,「做的不错,我一向赏罚分明。」 鬼王玉指一挑,「那边桌子上放了一碗灵汤,我现在将它赏给你。趁还温着喝了它,兴许能助你修为大进。」 碧岚心怦怦乱跳,不敢去看什么灵汤,只紧盯着那一处冠带系成的死结,心里虚极了,嗫嚅开口,「鬼王殿下,要不、你照照镜子再说吧?」 「不必。」鬼王语气温和,态度却很是坚持,「我赏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者,之前你就替我修补好了骨玉,还没领赏。不过,灵汤味道虽辛辣苦口,但绝不可浪费一滴……」见碧岚一脸迟疑,鬼王浅笑道:「我这会儿索性无事,你便在我眼皮底下喝完吧。」 良心难安的碧岚想起来情花鬼姐姐说鬼王也会赏她丹穴山的瓜子、将军鬼说每个小鬼都得了鬼王助益修为的零嘴儿的事儿,寻思着赏人食物这当是鬼王一贯作风。 再好再珍贵的灵汤,对鬼王来说估计也跟凉水一般得来全不费工夫,饮之无味又寡情。 她若推辞,反倒显得扎眼多事了。 于是,她的良心,勉强也安了安。 …… 顺着鬼王指的方向,碧岚很快找到了那碗灵药。她仰起头,尽管已经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往嘴里灌,却还是被辛辣的苦味狠狠呛伤了喉咙。 那一刻,她停下了手上动作,仰天憋泪,忍不住有些质疑人生。 ——为什么别人都是又厚又香的瓜子、又红又大的枣子,到她这儿,却是又苦又辣的药汤? 怎么越喝越觉得,每一步都是鬼王殿下的套路戏耍? 可是鬼王殿下总不至于为了戏耍她,精心周密提前布置好所有一切…… 「三瓣创世青莲熬成的灵汤,再苦,你且也得坚持一下吧……」 鬼王殿下吐字如珠,云淡风轻鼓励的声音缓缓荡至碧岚耳畔。 碧岚却是骇然一惊,激起一身簌簌。 她顾不得思考,仰面一口咽下剩余的苦汁。 碧岚睁大眼睛,把喝剩了的空碗举起,朝鬼王示意。 鬼王点了点头,淡笑道:「不必那么吃惊。三瓣创世青莲是我骗你的。」 碧岚:「……」 鬼王默了默,移开眼去,不再看她,「过段时间的宴会,孟槐他也要来。你想见他么?」 碧岚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一样点头。 鬼王道:「我会为你们安排好见面。」 碧岚反应过来了,摇了摇头。孟槐他不是薄藤鬼说的在妖界操持大小事的那位大人吗?她又不认识他,有什么好见的? 鬼王轻飘飘嘆了一口气,「孟槐他对你虽然严厉了些。但等你以后记起来一切,你想做的事,除了我,他也能真的帮你。」 第46页 碧岚听得更加云里雾里了。 「鬼王殿下,我、我想去找情花鬼姐姐了,我消失了几天,该带给她的口信还没带到…… 」 碧岚一边小心翼翼说话,一边身子往门外面的方向直缩。 「罢了。」碧岚魂不守舍的小动作,鬼王尽收眼底,「在我这儿再歇一日再走吧。」 「啊?」 「自己照照镜子。」 话音刚落,鬼王背过了身,碧岚的手里出现了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小姑娘,面容清丽苍白,碧色浅瞳,单边梨涡均与平常无异。 唯独耳畔边,赫然印着一枚情花印记。 丧胆失魄的碧岚脑内如炸雷响开,不可置信地紧捂住头几欲崩溃。 不是吧?!不是吧??!! 鬼都要被吓活了!! 天界苍慈太子只不过抱了她一下,她就为他长出了情花印记?! …… 第23章 傀儡 鬼王殿下并不知碧岚心中诸多攀扯, 却见她一脸惊愕失色,缓不过劲来。 眼底浮出一星笑意,带了几分揶揄, 他抬起手, 不经意地拨弄了下自己无瑕脂玉般的耳垂。 脸暂时还不能让她真的记住。但自己这枚一模一样的情花印, 她应当已经看见了吧? 她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唬唬她,让她暂时收住对苍慈的心思, 拖一时只怕也是好的…… 「先前你说想来当我的扫洒侍女, 我拒绝了。后来我又想了想,鬼界设宴, 左右也是差人」, 鬼王掩袖清咳了两声, 「既如此,情花鬼不当值的这段时日,你便替她补上缺吧。」 碧岚把镜子撇到一旁,还没从她为苍慈长了情花印的震惊里幡然醒悟过来, 心里虚得紧, 眼下怎么听鬼王的话,怎么都感觉歧义太深。 ……怎么都逃不过一种问责试探的刺耳感。 这情花印怕是生得出了差池,鬼王怕不是真以为她对苍慈太子情根深种, 以为她先头想当扫洒侍女, 是为了探听他的机密,好转头递给苍慈太子, 才故意拿话激她罢! 碧岚抿了抿干涩的唇, 苦巴巴地摇了摇头, 婉转述缘由表忠心, 「不了, 谢谢鬼王殿下青眼。我记得殿下之前说,你的妻子会生了醋意……」 「嗯?」鬼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默了默,又衔笑道:「我后来想了想,如果是你,我妻子应当不会吃醋。」 「我……」碧岚睫毛颤了颤,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找些由头继续委婉推脱。 「扫洒的口诀我会教你,不似你想得一扫一拾那般辛苦。」鬼王看着她小巧精緻的耳畔上嫣红得快要滴出来的情花印,不自在地默默移开了目光,幽幽地看向一处虚无,「你的情花鬼姐姐说你在找醴渊的信息,我殿内刚好有一藏书阁,书藏颇丰,扫洒之余,你倒是可以自己去翻看,有没有你想要的记载?」 「醴渊?」一直神思不属的碧岚蓦地抬起头,心尖一颤,眼眶也微微发红,「鬼王殿下、你也知道醴渊?」 「之前我也不知,也是近来才知晓了一二」,鬼王闭目凝神,声音轻飘飘的,「醴渊对天界来说是桩忌讳,你就莫要找苍慈太子打听了。别的,你或许自己可以去藏书里寻找答案。」 …… 往生海边。 一阵罡风吹过,一脸忧色的飞廉疾立于苍慈面前。 「苍慈殿下,你离开的这段时日,天界又失踪了几名神官。」 飞廉垂首递上一方漆匣。 「已经一百零四位了。」苍慈一掀漆匣,只翻看了其中名单帖子一眼,心下陡然不快,冷冷一哂,「我到鬼界探过,神官的消失,当与鬼王无关,只怕还是我们天界内部惹出的祸事。 」 「鬼王在往生海边设这道水障,看来也只是想保护鬼界小鬼,意并不在拦我们」,飞廉稍一环顾,开始嘆气,「青鸾殿下还未找到,天界神官又一再失踪折损,再这样下去,君华石上的预言……」 「君华上神留下来的石头又如何?我们是掌管天界与人界的神仙。难不成我们都不用长脑子,只凭一块石头的指示就不问因果仓促行事?」苍慈双目一道利芒,截住了他的话头,「天女那边可有一直派人盯着?失踪的这些神官迹象可与先前一样、跟她有所重合?」 「这次查出来的倒是没有,天女她自喝了创世青莲熬的灵汤后,一直在塌上休养,并未外出。不过……」,飞廉神情一肃。 苍慈横了飞廉一眼,一字一顿,「不过什么?」 飞廉面上登时变了颜色,眸子暗了暗,头埋得更低,几乎是咬着舌头提引,「不过我查到,这次失踪的神官他们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因为公事、都缺席了上次君华上神的仙忌之日……」 「又是君华上神?连天女都是君华石苦心孤诣选出来塞给我……」苍慈不悦地挑了挑眉头,冷哼一声后,面色瞬时沉凝了几分,「传闻鬼王宴会,会拿出那六瓣创世青莲,创世青莲又是君华上神当年所植。天女若是知道了,当是坐不住的……」 飞廉面色一滞,「苍慈殿下,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盯紧她,灵汤里我动了手脚,她喝的并不是创世青莲。」苍慈紧绷的脸色瞧着愈发阴沉可怖,「对了,好好查一查醴渊是怎么回事,跟那位少渊上神到底有何干系?」 「少渊、少渊上神?」飞廉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嘴角抽搐了几番,「就是混沌之期与君华上神一起诞世,后来被驱逐去十方之外的那位堕神?」 第47页 少渊上神。 这个名字,本是天界提也不能提、问也不能问语焉不详的忌讳存在。 「你没听错。」苍慈眉间的凝重之色愈发深沉了起来,心中疑惑转剧,「君华上神跟少渊上神当年是何究竟,天书阁里,你怕是也得走一遭。」 飞廉的脸翻作煞白,心知苍慈所虑之事一定非比寻常,「我知道了,苍慈殿下,我这就回天界。」 「等等。」 苍慈的目光,扫过飞廉面上时猛然凝固,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苍慈转目。 「下次来的时候,用幻形术换一张脸。」 「为什么?」飞廉不解,「鬼王的水障并没有针对我,即使换了一张脸,我的脚只要一落鬼界地境,鬼王他也应该能瞬间知应。我的身份,瞒不住的……」 「不是因为鬼王」,苍慈摇头,「是因为她。我篡改了我的神识里的记忆,她以为看到的鬼王的脸,其实是你。」 飞廉闻言一噎。 这个她是谁,不用问,他也知道。 …… 天界。 天女携了一把古琴,娇娇地向天帝天后行了一礼。浅金锦织的长裙勾勒出她玲珑浮凸的曲线,随着她折纤腰身子微动,长裙轻轻散开,绽放出一朵朵靡丽的金色花朵。 「妾身子有恙,许久未曾问天帝天后安,请天帝天后莫要怪罪。」 声若娇莺,酥麻入骨。 天帝扬了扬手,「本是一家人,天女不需拘着这些虚礼。」 天女眼波流转,又一礼称谢。 君华石选出来的仙媳,天后自然满心喜欢、越看越为满意。 只想起她此番来意,天后为难间含笑劝道:「天女既然身子还未痊癒,便耐着心在天界等着慈儿,你去鬼界之事,我与天帝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够妥当。这几百年倒是委屈了你为君华上神守着仙陵。等慈儿回来,我们定尽快为你们举行大婚之礼。」 「哦?君华上神的仙陵,很委屈么……」薄春微启,色若染樱。 没人注意,天女裙边散开的幢幢金色花影,含混间换了形色,不动声色地扭作了狠厉乍现的锋芒。 天帝见天女面色难得微沉,以为是其身体不适,抬手道:「天后说得对,为君华上神守仙陵本也是虚事。天女从即刻起,无需再去守陵,好好将养着身子就是……」 「仙忌之日,你们把一众神官遣去做旁的事……」天女娇媚的笑意瞬间变得森然阴冷,她素日柔弱无骨抚琴的手也透着凛然杀气,「现在你们又告诉妾,为君华上神守仙陵乃是虚事,不需放在心上……」 「天女,你……」天帝天后心中疑惑,轻叱一声。对视一眼,皆是惊骇。 「怎么办呢?可惜了,本来没想这么早在你们身上动手……」天女不以为意,凝神拨弹细弦,铮然诡异的杀伐之音自她指尖倾泻而出。她轻声一嘆,好像真的感到十分可惜一般,动人的妩媚已颓然不见,积怨的逼人旧恨自眸中一闪而逝,「你们只好提前去给君华上神的仙陵埋作花肥了。」 天女起身,从容不迫地一抖琴弦,引天帝天后的仙髓进了琴身。 轻描淡写地口中念诀。 不多时,面前又出现了一模一样的天帝与天后。 「妾挂念苍慈殿下,食不知味寝不能安。不知天帝天后能否应允妾身赴鬼王之宴。」 声若娇莺,酥麻入骨。 随着她折纤腰身子微动,长裙轻轻散开,重新绽放出一朵朵靡丽的金色花朵。 「去吧。」 「天女也无心担忧君华上神仙陵之事,天女不在的这段时日,我们定悉心安排天界所有神官,日日夜夜为君华上神捧心奉陵。」 …… 因着藏书阁的诱惑,碧岚稀里糊涂地还是答应了她来补情花鬼姐姐休沐之时,扫洒侍女虚悬的缺口。 等碧岚再次见到情花鬼姐姐,却见她正在弯着腰,一边扶着头上乱糟糟的牡丹云,一边大刀阔斧地在衣衫上画大蝴蝶。 花里胡哨的大蝴蝶栩栩如生,扑扇的翅膀就快要扇到她面前把她眼睛扇瞎一样。 「这是?」 情花鬼抬眼,「哦,小葱花回来啦?这啊,这是将军鬼托我给他画的。过段时间鬼王宴会,几界贵客都会到访,将军鬼说他地位尊崇,自是要拿出气度来,万万不可折了鬼界的面子。」 碧岚自动带入了将军鬼的语气,把「他」在心里换成了「老子」,默默点了点头。 「可是,将军鬼大人不是说他很会画画,不输丹青妙手吗?」 「你还小,这些你就不知道了」,情花鬼摆了摆手,「画花画鸟什么的将军鬼他不行,只是画兵器入木三分,画人得几分传神罢了。你看啊,兜来转去的,画蝴蝶这些事,他还不是得好言求着我?」 碧岚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拿出藏在袖子里的鬼王画卷,极为仔细地抻开,看着画中人眼尾那一处,眸光微深。 情花鬼没留意到她这一动作,仰起头,颇有些不安,「对了,我的事,鬼王他同意了吗?」 碧岚仍是想着眼尾,「鬼王同意让我们两个轮换着扫洒……」 「有你衬托我,我平衡多了。结果不算好,但也不错了。」情花鬼神色松动不少、心情好将起来,刚伸了一个懒腰,视线被碧岚带回来的几件绿色衣裙吸引,「诶,看这些布料织线,应该都是天界的。小葱花儿,你从何处得了这么些好的衣裙。宴会之时我们应也在其中布置,到时、你打算从它们中挑了穿去么?」 第48页 碧岚面色悻悻地看了那几件烫手山芋一般的绿裙一眼,眼皮也像被烫得灼了个洞。 她嘴角牵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算了,天界的裙子再是好看,我穿着也终归不妥。」 「我还是过两天去鬼市看看,新挑一身裙子去吧。」 …… 第24章 合作 往生海里的灵虫许久不见碧岚来了, 听到苍慈一二动静,还以为来的人是碧岚,便自浓稠的暗绿间、挤挤攘攘地扭着透明的鱼身游了过来。 喜滋滋的灵虫刚一冒出脑袋, 一见来人, 淡粉色的心脏登时便黑了黑。一则, 来人虽生得俊美无俦,但却显然不是碧岚。二则, 他观之一脸作色, 阴沉肃杀之气且比往生海瞧着更加浓厚深重。 灵虫们憋屈地鼓起了腮帮子。怎么办?黑吃黑,吃不动。惹不起, 看来…… 只能躲。 于是, 灵虫们只得悻悻地摇了摇层层鳞光的鱼尾, 荡起一朵朵墨绿色的水浪。它们吐了吐一串又一串失落的泡泡后,头又重新扎向更深的绿里。 鱼尾摇曳,直至没水不见。 苍慈凝着往生海里的倒影,眼眸一转, 唇角嘲讽地抿成一条薄线。 「既然已来了多时, 话也听了一半去,鬼王殿下,怎么、眼下你还不愿现身么?」 「有趣地紧, 今日我方知, 苍慈殿下倒是果然连假意客气都学不会」,鬼王笑得如沐春风, 手上摇了把扇子就走了出来。 两人目光没有片刻交汇。 鬼王看着往生海, 同样默了默, 眸光逐渐变得幽深, 「我邀请苍慈殿下来鬼界赴宴不假。但没想到, 苍慈殿下不打一声招呼就提前数日到界,还仗势欺缠我界女鬼。」 苍慈愣了愣,倏然抬眼,声音压得极低,「我不是欺缠戏耍她,我对她、她现在……」 「灵虫都被你吓走了。看来,苍慈殿下你在鬼界并不受待见呢。」鬼王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背身静立,并不回应苍慈对碧岚的关切,「鬼界分厘之地都归我管,苍慈殿下与风神大人敢在鬼界密谋,不就是想让我知道么?鬼界可不是天界,苍慈殿下且还得生生觉悟、摆正好自己的位置……」 「鬼界当如何?天界又当如何?」闻言,苍慈笃定地摇了摇头,直视前方目光坦然,神情无比倨傲,「襟山带河、万里长风,这三界,总归有一天会像混沌之时一般由我一统。」 「苍慈殿下好胸怀气魄。」鬼王微微扬起下颌,嘆了一声,递给了他一个无波无澜的清淡眼神,「可眼下,天界之势如剑指喉,当是你有求于人吧?苍慈殿下今日在鬼界扬声,是以为我会愿意出手与你合作么?」 「往生海的古怪,我想你比我们都要明白个中究竟。我希望鬼王殿下能帮我找回我妹妹,还有那些失踪的神官。我有预感,宴会之时,天女一定还会不请自来……」,苍慈目光沉沉,唇角是结了霜般的冷,「鬼王殿下的能耐,夺创世青莲之时,我在穷奇处已经领略过了。当然,合作有什么条件,鬼王殿下尽管提。」 「哦?」鬼王也没有想过,一向自负高蹈的苍慈如此干脆痛快就承认了他的确有求于己。 鬼王略略点头,若有所思。 「既如此」,声音轻飘飘的,却十分清晰,「你们天界永不能对鬼妖两界再起兵戈。」 苍慈想了想,「行」。 「不管天界其他人怎么看」,鬼王扇子一折,不知想到什么,他的心事也随着浮沉起伏,「苍慈殿下不可人云亦云……」 「哼,我从不如此。」 鬼王摇头,「我是说,不可对少渊上神贸然不敬。」 又是、少渊上神? 被驱逐到十方之外的堕神,明明就是天界提也不能提的最大禁忌,却偏偏、在鬼界处处是他信手拈来一般随意留下的星星点点的痕迹。 苍慈目光一凛,眉头蹙起,哑然问道:「为何?」 「没什么,总归是她的两个愿望。」鬼王并不愿松口多解释一字,只扬了扬手,「等苍慈殿下考虑清楚了,可以再来找我。」 「我还以为,你怎么也会提、不要让我靠近碧岚姑娘。」一想到碧岚,苍慈面上的狰狞之气褪去,浮现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茫然,「如果鬼王殿下适才提的要求我都答应,鬼王殿下是否能告知于我,碧岚姑娘她跟妖尊她到底有何机缘……」 「妖尊算来该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碧岚她也是我鬼界小鬼。」鬼王一甩袖子,「苍慈殿下强加干系的两人,怎么都与我息息相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存心与我过不去……」 「既然如此关心妖尊,当年……」摺扇抵住了下巴,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情绪,声音却仍是带了几分颤,「罢了,鬼王有什么想问的,与其问我,倒不如去问问妖界那位孟槐大人。」 「孟槐?」 「嗯,他不日后也会代表妖界来鬼界赴宴。」 说完,不待苍慈反应过来与孟槐几次打交道的狼狈,鬼王不疾不徐地向鬼市的方向行去。 第25章 绿衣 鬼市的市集平日里便仿作人间模样, 楼阁稠密,茶亭无数,棱罗绸缎, 摩肩接踵。 挑篮提担的商鬼们与风雅翩翩的鬼王迎面相遇, 又是激动又是兴奋。鬼市里, 很快鬼声沸腾成一片。 他们从篮担里挑出拳头大小的琥珀石,味道像桃子的橘子, 样子像葫芦的杯子……无论有多稀奇古怪, 只要是他们准备卖的,都一一热情地挑出来、争凑到鬼王手里。 第49页 半晌功夫, 鬼王所到之处便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既没有挑篮也没有提担, 只是来鬼市买东西的小鬼抓耳挠腮, 后悔了半天,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幸好还揣着一块上好的白玉玉佩。 不甘于鬼后的他解下白玉玉佩,火急火燎往鬼王手上塞。 但他却一脸沉痛伤感地发现,素日洁白脂润令他引以为傲的玉刚一触到鬼王殿下手指尖, 便被衬得微微有些发黄失色。 他的名品美玉, 相较鬼王殿下的如瓷肌肤,被比得生生地像一个拿不出手的赝品。 鬼王目光温和几乎来者不拒,把商鬼们原本准备售卖、这会儿又塞到他怀里的东西变小后收回到袍袖里。商鬼们的手上, 瞬间也多出了一串二串几串不等的鬼钱。 只有那枚白玉玉佩, 重新回到了那个小鬼身上。 整个过程里,鬼王行云流水, 他唯一一次开口, 是指了指大力鬼身上背着的一对麻石雕成的公母石碌。 「这可是民间榨糖的石碌?」 「是。鬼王殿下见多识广, 竟然连这等粗鄙之物也识得?」大力鬼颠了颠身上小山重的石碌, 抬起眼, 恍了恍神。 眼前的鬼王,戴着精緻面具,明明看不到任何神情。但他却觉得,他问他话的时候,眼里涌入天上无垠纯净星光,又化作人间融冰温柔春水……天上人间,泛着万千红尘迷离的色泽。 鬼王轻轻颔首,目光在那座小山上流连,「这对石碌,你可以卖给我么?」 刚才的客套归客套,大力鬼这会儿反应过来,他的目光有些闪烁,「鬼王殿下,别的什么都好说,可这对公母石碌是我託了关系,好不容易从人间寻来的。我女儿她,一直嚷着想吃甜食。您不是也知道吗?偏偏鬼界很少有甜的食物……」 鬼王目光始终温煦,「鬼界无日光,没有阳光,便种不出来甘蔗。没有甘蔗,即使有榨糖石碌,也制不了糖。」 鬼王说的都是再客观不过的实话,围观的一众商鬼知道糖的不知道糖的,都纷纷捣头如蒜。 大力鬼虎目含泪,「可我要是不把这石碌背回去制出糖来,我女儿怕是要拦着、不会再要我进门……」 围观的一众商鬼嘶了一声。他们几乎都知道大力鬼平日里有多溺爱他的女儿,也晓得他的女儿其实并未被他宠得有多娇纵跋扈。 他们很快明白什么拦着不让进门的话,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结果、不愿让女儿失望的话罢。 鬼王想了想,口中念诀,大力鬼手里多出来一袋亮晶晶的漂亮果子。 「这些果子产自丹穴山,每吃一枚可以助益八百年修为。果子也是甜的,我猜,你女儿当会喜欢。」 「这……」鬼王如此厚道,倒教大力鬼有些犹豫,「可这石碌就算给了鬼王殿下,鬼界也种不出甘蔗,只有石碌也是无用……」 「我会试试」,鬼王沉吟了一会儿,嘴角溢出若有若无的笑,「再说了,你的女儿真要吃糖,吃多了怕是对牙齿也不好。要我看,还是果子更有益健康……」 大力鬼被鬼王劝得一愣一愣的,再加上气势汹汹的商鬼们就差没把不识抬举几个字刻他脑门上。 骨碌碌一声,石碌哼哧哼哧地卸了下来,终是推到了鬼王面前。 等到那抹清雅的白缓步消失在鬼衣阁,大力鬼才回过神来,一脸空茫地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嘴。 想哭都哭不出来。 不对啊,大家不都知道我跟我女儿都没牙齿吗?吃糖对牙齿不好的话当时怎么他一说我就当真信了? …… 鬼衣阁内,罗绮飘香。 鬼衣阁的阁主没有骨头也没有筋络,只是无数布匹丝绸堆成的一个人形,平日里大家都称他为裁衣鬼。风一吹,裁衣鬼身上一穗儿一穗儿的流苏铃铛便叮叮作响,布料一乱、瞬间高矮胖瘦又变了一番。 他整个人都是散的。唯独他灯笼般的眼睛无比精神,尺一样画着精准刻度的手也十分灵活。可谓说是形散神不散。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细看着鬼王送来的烟绿百花裙,手轻轻抚摸,赞嘆不已。 「裙子秀雅绝俗,这制衣功力远在我之上。不知鬼王殿下从何处寻来这样一位手艺高超的绣娘,能否将她引荐到鬼衣阁做事?」 鬼王轻咳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制衣不是他的本活儿。这是他做的第一件,应当也不方便、以后也不会再做别的了。」 「可惜了,终是没有缘分见到那位绣娘」,裁衣鬼衣摆滑动,瞬间随风连矮了几层,「不过这裙子是绿色,那位绣娘托鬼王殿下放在我们这儿卖,会不会更不好卖出去?」 鬼王转眸不解,「为何?」 裁衣鬼身量更矮了几分,鼓鼓囊囊变成了一个半大的胖子,准备若见势不对随时团成球好跑路,「他们都说鬼王殿下你最讨厌绿色。不瞒鬼王殿下,绿色一度在我们这儿是禁卖的,也就这几年,我们才敢拿少量囤着的绿色布料出来贱卖……」 鬼王言简意赅,「我不曾讨厌绿色。」 裁衣鬼愣了愣,鬼王的态度与喜好自然不是他好揣度评价的,何况他自己本身也只关注衣衫裙子,爱衣成痴。比起鬼界其他八卦的鬼,他的性子算是最收敛的了。 「看来那位绣娘当是欠了碧岚什么恩情,不好明着送她裙子,非要借鬼王之手又在我们鬼衣阁打个转儿。」他只得生硬地岔开了话题,「思来想去我们鬼界,的确也只有她一个绿瞳,只喜欢穿绿色的衣裳。」 第50页 「嗯。」鬼王似乎陷在什么沉思里,不置可否。 裁衣鬼一点就通,瞭然道:「既如此,碧岚姑娘来买衣裳的时候,我定会着力给她推荐这条裙子……」 裁衣鬼拍了拍脑袋,「对了,到时候我给她打一折好了。」 「不必」,鬼王摇了摇头,「就按中间价格卖她就成。那位绣娘告诉我,碧岚姑娘她从前便不爱占人便宜。优惠一多,恐她会生疑。」 …… 第26章 摆烂 鬼王殿下给了碧岚一段时间休沐调整。 她思量着, 回自己住处去反正也是空荡荡一鬼,路上指不定还会遇到那位令她憷得慌的天界太子殿下。 左右权衡之下,一嘆气, 碧岚索性便又在情花鬼那儿整整待了几日。 日子倒也不算虚度。 情花鬼提到的扫洒工作的一些具体事由, 哪根柱子缝儿里容易藏灰、哪朵鬼花喜欢暮时浇水、哪处离泉水需几日一换, 她拿了个小本儿都一一记了下来。 闲暇之时,情花鬼又邀她为自己挽发。碧岚立在情花鬼身后, 静静凝着铜镜里的她耳畔莹白娇糯的一片。耳畔处让她难堪的情花印早已消失不见, 她发着呆、手不自觉抚上了耳垂。 即便碧岚强作镇定,表情也难免有一瞬扭曲。 「情花鬼姐姐, 你平时既然掌管情花果, 那、情花印的事, 鬼界是不是也当属你最了解?」 情花鬼小心扶着头上几根将断未断的发丝,面容很是愁苦,碧岚的问题,她倒也没往复杂了去想。 「怎么, 小葱花儿妹子, 这段时间没法去往生海边给投胎的人排忧,你就转行做起我们鬼界情感咨询辅导啦?」情花鬼顿了顿,疑惑道:「不过, 这数百年间, 鬼界好像都没有听说什么成亲的喜事了,眼下莫非真有鬼铁树开花、动情长了情花印?」 「我有一个朋友……」作为铁树本树的碧岚麻利地给情花鬼挽好了牡丹云, 手上动作再是行云流水, 说话的语气却很僵硬, 她皮笑肉不笑道:「他想托我问问你, 情花印有没有可能长岔了?」 情花鬼满意地收起碧岚专门为她做的宽齿梳, 一脸茫然不解其意,「长岔了?什么意思?」 碧岚心虚又悲愤的笑意不达眼底,「他的意思是,情花印的长出,会不会只是个误会?没有与心仪之人动情亲近的前提下,会不会也有可能长出情花印?」 「绝无可能」,情花鬼摇头,话说得比十分还要满上一分,「就没听说过情花印还能做得了假的。这东西,比金子还真。不,应该说,它比天界引以为傲能预言一切的君华石还真。」 话毕,情花鬼抬眼,「诶,小葱花儿,好好地、你咋突然哭丧着个脸?」 「一时忍不住替我那位朋友感到难过」,实际上已经哭丧着脸很久的碧岚闷闷地笑了,只是笑得比哭还拧巴,「他应该不是眼盲便是心瞎,病得不轻吧。」 这下好了,她应该无意间撞见过鬼王殿下与那位金屋里的」娇」耳鬓厮磨、亲昵温存,而鬼王殿下呢,也抓到了她明明虚之又虚但又结结实实的把柄。 ——撞见她被天界苍慈太子抱在怀里在先,随后又亲眼见证她为天界苍慈太子长出了一枚情花印。 本来问情花鬼姐姐之前,她还尚算心存一份侥幸,鬼王殿下见多识广,情花印一说兴许本就不靠谱,只是自己从前并不知晓罢了。 可情花鬼姐姐刚刚的话,彻底打破了她心底攀扯的那点儿侥幸。 眼下,碧岚即将夺眶而出的泪珠跟额上的薄汗一样摇摇欲坠。 「对了」,情花鬼将将反应了过来,「你刚才说你有一位朋友托你问我,我记得,你从来都不是无中生友说话绕来绕去的人。我喜欢你乖觉的性子,便也是因为这个。」 碧岚:「……」 「那」,情花鬼伸出两只手,掰着手指一根一根算起来,「真是你鬼界朋友的话,两只手都该数得过来吧。唔,我看看,排除我的话,那你的朋友还有将军鬼,林兮阁的那位鬼侍大人勉强也算一位吧……」 情花鬼数了三个后,神色复杂冷僵了起来,手上动作再无继续。 「其实、一只手数应该也够了。」碧岚尴尬一笑,酝酿了一番,望天长嘆一气,「不知道以后,我能不能跟给鬼王殿下守门的那位小鬼成为朋友……」 「给鬼王殿下守门的小鬼?」情花鬼眼神飘忽了起来,眼底划过诧异,「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鬼王殿里除了我去扫洒,不一直只有鬼王一个人吗?」 碧岚愣了愣。闻言,陷入沉思。 情花鬼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从你这儿诓问到底是哪位长了情花印了。眼下要紧的是,鬼王设宴之事,凡是需要我们打点处理之处,且分不得神。你仔细些,但到底经验浅,有什么不懂的,我日后定尽量帮衬着你。」 碧岚问道:「鬼王设宴?」 她之前也听鬼王说起此事,只是所知不详。 「鬼王殿下设宴邀请了天界与妖界,说起来,这还是他任鬼王之后破天荒的头一遭」,情花鬼点了点头,思忖了一番方才道来,「好像说我们鬼王殿下前不久从穷奇处得到了六瓣创世青莲。宴席上,会将青莲花瓣展示与人。」 碧岚先是一怔,随即很快释然了,摸了摸下巴,眉眼舒展一笑。 果然嘛,创世青莲如此重要。她怎么可能如此不识好歹真的相信?鬼王殿下当初说赏了她三瓣创世青莲熬的灵汤的事,就是一时兴起闹着她骗她玩儿的。 第51页 「谢谢情花鬼姐姐。」 …… 又过了一日,碧岚动身去鬼市鬼衣阁挑选新裙。 碧岚所见,鬼市如同往常般热闹,只是道路两旁多了不少眼巴巴的小鬼,挤挤攘攘成一堆,呷着茶吃着饼,翘着五颜六色的二郎腿望眼欲穿。 每远远走来一个鬼,他们都要伸长了脖子观瞧一番,再用简单几个字直抒下胸臆。 「哦。」 「不是。」 「可惜了。」 等碧岚路过的时候,众鬼几乎一致发出了一声「切」,视线完全不留恋地又缩了回来。 碧岚汗颜一笑,弯下腰,挑了个一眼望去尚算面善的鬼、试图搭搭话,「看大家在这儿的架势,难道是为了等什么人来吗?」 「姑娘,你这消息未免也太闭塞了吧」,面善鬼捋须撇嘴,丝毫不掩饰对碧岚的嫌弃,又继续摇头晃脑一脸深沉,「前几日鬼王殿下造访鬼市,很是轰动,很是轰动啊。」 「鬼王殿下来了鬼市?」碧岚嘴角抽了抽,「所以,大家都守在这儿,只是为了等鬼王殿下再来鬼市时,不会错过?」 鬼王殿下之前不是说鬼界不养闲鬼么?可轻置玉/臀,把路都要坐了个坑的众鬼不管怎么看,怎么不都闲得快要接近一尊尊发霉的雕塑了? 「鬼王来的时候,添了墨买了琴,当日没赶上来献宝售货的商鬼,心里都真真遗憾地紧」,面善鬼凑近了些,屁股一挪,拍了拍旁边紧巴巴的空地儿,神神秘秘道:「姑娘,你家里有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的宝贝?要不、我让你点儿地方,你挨着我一起在这儿等鬼王殿下?」 碧岚干巴巴一笑,「不了不了,多谢鬼大哥。我来鬼市,只是为了去挑一身裙子。」 「像你这样修为不济长相也没有品味的小鬼,怕是鬼生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鬼王殿下一面」,面善鬼定定瞅着她,面上露出了朽木不可雕也的复杂神情。 「年轻鬼,躺平摆烂可怎么行?还是当学学我们,该晓得上进。」 …… 碧岚辞了面善鬼,又来到鬼衣阁。 裁衣鬼一见来鬼是碧岚,便热情地飘了过来,身上一穗儿一穗儿的流苏铃铛叮噹乱响。 「碧岚姑娘,是来买布做裙子,还是买成裙啊?」 碧岚微微一笑,「做裙子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你这儿有新的成裙么?」 「好说好说」,裁衣鬼衣摆滑动,一会儿高一会儿矮,一会儿胖一会儿瘦,绕着碧岚飘来荡去,眨了眨眼,「姑娘莫非还是想要绿色的裙子?」 「穿惯了,便改不过来习惯了」,碧岚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鬼市绿色布料本就不多,是我每次都麻烦你了。」 「刚好前几日我得了一条新的烟绿百花裙」,裁衣鬼长手一抻一卷,像一阵软风拂过似的,碧岚的腰围脖围很快量了个遍。 「其他也就算了,啧啧,连三围都如此精准,不差一毫一厘。唉,见不到那位绣娘,真真可惜了。」 裁衣鬼说话细声细气,碧岚听得并不分明。 她问道:「可是裙子与我身量不符,还需要再改改?」 裁衣鬼转身拿了烟绿百花裙,施施然展开在碧岚面前,无不得意道:「合适得紧,依我看,倒是实在没有什么可改的地方。碧岚姑娘瞅瞅,这绿裙可还合你心意?」 碧岚小心翼翼抚了抚清丽柔顺的裙角,几乎看呆了,她不甚确定地咽了咽口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绿裙子,它要多少钱?我、我真能买得起?」 碧岚的反应,裁衣鬼尽收眼底。他想起鬼王殿下的嘱託,心领神会地摆了摆手,露出三根晃晃悠悠的手指。 「怎么这么便宜?」碧岚愕然,比出五根手指,「我还是按这个数给你吧,不然我心不安,要的总不踏实。」 裁衣鬼默不作声地讷了讷。 这世间怎么还真有傻子,有便宜白不占,买东西把价格往高了还? 这反应,怎么跟鬼王殿下当初预计的一模一样? …… 碧岚得了新裙,心情自然十分好。又回了自己住处,放好了裙子,将鬼王殿下分给她的零嘴儿份额一一打包好,才拿着之前的路牌殿引重去鬼王殿。 在鬼王殿门口,她又遇见了之前那个守门的小鬼。 小鬼见是她来,似乎并不意外,只抖了抖疏淡的眉毛,「碧岚姑娘,问你件事儿,上次你给我那块糖饴,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碧岚想了想,拧了拧眉,「怎么,糖块儿不甜吗?」 她没有见过甘蔗,鬼界也种不出来甘蔗。是以,她之前做的糖块儿,都是用情花鬼姐姐给她的情花果汁水,过滤了天然酸涩的部分,只留下了果甜的成分制成的。 也只是看起来,像一块普通正常糖饴的样子。 第27章 藏娇 守门的小鬼听了情花果汁水的事后倒是没有再追问, 嘴唇只是动了几动。 「你也不必灰心」,小鬼含含糊糊道:「鬼王殿下万事都能办到,以后他也定会让你吃上人间真正的糖块儿。」 碧岚嘴角一牵, 点了点头。 一面被他一板一眼的认真打动, 一面心里又实在觉得这样凭空生出极为突兀的一句话, 多少有些令人发笑。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好像只要他承诺了她, 鬼王就真能受他命令给她糖吃似的。 第52页 到底是个孩子气的小鬼。 碧岚忍了很久, 才忍住了伸手揉揉他圆咕隆咚的头顶的冲动。 「那就先谢谢守门鬼大人。」 碧岚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却移开了眼, 端直地避开了碧岚的视线。 守门小鬼咳了一声, 声音由里向外传得很远, 「快进去吧,鬼王殿下向我问了你好多次了、这会儿他刚好在殿里。」 「好。」 …… 这一次,殿牌路引把她引到了殿内一处竹林。 竹子苗十分鲜嫩,一节一节连在一起, 就像一条绿色的绸带。只有少数几根, 初具摸样,脱胎换骨成淡黄色或者紫红色的裹衣。 着一身绣银丝暗纹霜白长袍的鬼王处在其间,正伏下身子, 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他的墨发自然垂下又倾泻于肩, 挡去了碧岚大半视线。 碧岚抚着竹节处的圆珠,看着即便蹲下身也依然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又高不可攀的他, 讷讷开了口, 「鬼王殿下……」 「哦, 你来了」, 鬼王缓缓抬眼, 几缕额前发丝颇为轻盈地随风而拂,拂过他新换更为精緻的面具,他慢条斯理地伸出修长匀亭的两根手指,朝碧岚的方向轻勾了勾,「既然来了,就同我一道把此间的事做完吧。」 霜白长袍上织密的暗纹,若隐若现。映衬着他如瓷的肌肤光泽,同样若隐若现地流动。 「殿下要我做什么?」碧岚似受了对方优雅气度的蛊惑,腰弯得更深了些,眼前却还未瞧得分明,「鬼王殿下这是在竹下葬花?」 鬼王更为清新优雅地摇了摇头,面不改色一脸气定神闲,「我在埋肥。」 碧岚:「……」 能将「埋肥」这样的俗事如此直白不用拐弯说出口,却又如此顺理成章地让人丝毫没法怀疑其风仪清雅风流的,放眼整个鬼界,的的确确,也就只有鬼王才能轻轻松松办到了。 隔着面具,鬼王神色缓缓舒展,眸底泛着连自己也尚未觉察的笑意,他指了指身旁就近的一节青翠,「你刚刚说,这是竹子?你管它认作竹子?」 碧岚微微一顿,「虽然比起寻常竹子来,好像是长得奇怪了些,这根看起来也跟鬍鬚似的。但横看竖看,也该是竹子没错啊。 」碧岚又凑近嗅了嗅,「闻起来甜津津的,倒比寻常竹子更清甜。」 「罢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知。你认作竹子,便当它就是竹子吧」,鬼王舒眉软眼,目光从青翠处略略扫过,最后凝在了碧岚面上。 「这竹子喜阳得紧。偏偏鬼界无日月。只单单用术法修为,又维持不了它生长生存的条件。」鬼王浅然一笑,「是以,我适才才会想试试埋肥,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奏效。」 碧岚懵懵懂懂,如坠雾中一样点了点头。 怎么好好地,鬼王殿下中了邪一般耐着十万分心与她论起了养竹心得?情花鬼姐姐不是说鬼王殿下素日很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么? 碧岚这下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垂下眼睑,注意力便暂时集中在鬼王雪白无尘的皂靴旁、那堆湿润新翻的泥土上。 她沉默片刻,若有所思。 鬼王殿下心血来潮对种竹子起了莫大兴趣,又不惜耗费法术修为,她总也不至于忒没眼力劲儿地折了他的兴致吧。 「那、鬼王殿下刚刚埋的是什么肥?」碧岚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抬手撑开了眼皮,从善如流问道:「是鬼花落的花瓣?还是鬼树落的枯叶?」 碧岚带着善意的敷衍心思,鬼王一望便知。 他也不急着拆穿,只倾过身附在碧岚耳边,不着痕迹轻呵一气,「我在竹子底下埋的呢,有穷奇的牙齿,有魁拔的心脏,还有魔卿的舌头……」 「啊?」碧岚脸色登时苍白,明显被吓得不轻,抿了下唇,却仍不忘故作镇定磕磕绊绊地说些场面话,「鬼王殿下真真好、好手笔。」 鬼王殿下无可奈何地一笑,支着脸侧,敛了适才好整以暇的形容。 云淡风轻蔼声道:「刚刚我说的,自然都是骗你的。」 碧岚一噎:「……」 碧岚阴恻恻地腹诽:鬼王殿下他近来似乎在靠骗她取乐这件事上,还真的堪堪算是精力旺盛乐此不疲。 鬼王的余光把碧岚神思不属的那点儿小心思抓了个正着,他略一环顾四周,淡然开口,「情花鬼有一阵子没来扫洒了,宴会日子又近,你最近应该比较忙,想来是无时间每日在你的住处与我的殿之间往来折返……」 碧岚正要恍然开口,承诺自己定会手脚勤快每日早早出门,绝不误了扫洒一事。 鬼王凉幽幽开了口,「非常之期,当有非常安排。这段时间,晚上你便在殿里一处闲置空房歇下吧。」 碧岚脸上神色几番转换,瞧着颇为精彩:「……」 前段时间,鬼王殿下分明不是这个态度。眼下,怎么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虽然说情花印的事,两个人这次见面,都极为默契地没有再提。 可他却节外生枝安排自己住下,难道就真不怕她再撞见他金屋里藏着的那位「娇」么? 想及此,碧岚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28章 烟花 提及住处之事, 碧岚面有悻悻,鬼王却只做未察。 鬼王殿里眼下也见不着旁的人。鬼王不知是不是一时生了兴致,一路分花拂柳, 索性亲自引碧岚去了他安排下的住处。 第53页 碧岚跟在他身后, 从他背影衣料的暗纹细节一路发呆发到了他雪色皂靴的云头。她一脚浅一脚深, 随他路过一池清丽裊娜的雪色菡萏,转过几棵千年冷劲翠柏, 又绕过如瀑布一样的稠密花藤。 终于, 碧岚抬眼环顾,心里正搜肠刮肚地迟疑着这段路线为何如此熟稔。 忽闻鬼王流水溅玉般的声音, 「到了。」 碧岚想起来问题癥结了, 耳尖红得快要滴下水来, 她缓步出阴影,又指了指琉璃的门,疑惑道:「这儿是不是离殿下药浴的离泉水很近?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 「看来上次的事,给你留下的印象并不算浅。你倒也不是如像我初初想的那般, 是个没心没肺什么都不记的」, 鬼王顿了顿,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弯了弯眼、又轻描淡写地蔼声宽慰碧岚道:「不管你在期待看到什么,我不会介意。」 我到底还期待看到什么? 碧岚倒抽了口凉气, 哆哆嗦嗦地咬牙, 心里噼里啪啦乱炸成一团。 我的住处挨着你药浴的池子。你是不介意、可我介意啊?! 鬼王又轻飘飘道:「我不常来离泉水处。这段时间,你便在此安心住下吧。」 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唯唯诺诺的碧岚只得乖觉地点了点头。 鬼王眼风略一扫过, 眼前琉璃的门便缓缓打开, 带起碧岚裙摆沁绿的雾纱一阵飘摇。 碧岚眼前所见, 一室晶莹润泽, 可谓是应有尽有, 一应俱全。 可……碧岚咳了一声。 怎么不该有的,也都有啊。 好半天,她才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小玩意儿上稍稍撤回了目光。 碧岚不自觉脱口而出道:「这儿怎么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小东西?」 她认得其中几件,都是些类似人间孩童玩耍的玩具。有她在醴渊的时候,小时候见识过的竹蜻蜓、拨浪鼓、九连环……不过更多的,她也没有认得出来。 房间里准备了这些东西,比起她、看上去倒更合适那位守门的小鬼来住。 碧岚只是自顾自地问,也只当自己昏言悖语发牢骚,并没有期待鬼王殿下无聊之至、真会好脾气地理会她一二。 然而,她却听到熟悉温润的声音再次飘来,不偏不倚地刚好飘落在她耳边。 「你不识得哪个?可以挑出来,我且为你说明。」 哈? 碧岚深深看了鬼王一眼,心里直觉无比惊悚。 她只能硬着头皮就近拾起一方拳头大小的石头,在鬼王面前干巴巴地晃了晃。 鬼王看了一眼,淡笑道:「这是琥珀石,成色算不得珍贵,但它里面的虫子,名字叫蠹邕。它的历史十分久远,只不过、它的种类现如今早已经消亡了」,鬼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捕捉着碧岚细微的表情,「它也见过少渊上神。」 听到是虫子,碧岚兴致缺缺、难辨滋味,将琥珀石轻轻放回原处。 抬眼,见鬼王朝她点了点头,似有鼓励之意。 她心下被搅得莫名翻乱,但也只能继续配合。 她又指了指一个瞧上去皮色澄亮的橘子,转向鬼王发问:「鬼王殿下,这个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的橘子吧,它怎么也凑放在这堆东西里呢?」 「不如、你先尝尝它的味道。」鬼王白皙匀亭的手指慢条斯理地一划一剥,极为优雅地轻破了橘子的外皮,橘瓣像花朵一样绽开,指尖也染上一层鲜润的薄汁。 碧岚接过一瓣,送入嘴中,果香瞬间四溢。 「这个橘子,怎么吃起来像桃子?」 鬼王嘴角溢出清浅的笑,「你以前一直就想这么种了,只是在那样的地方,受各种条件限制,才一直没成功。」 碧岚简直被说糊涂了。 桃子味的橘子,的的确确让她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相见恨晚颇为欣赏之感。 可她什么时候这样想过这样试过? 碧岚还想再问,鬼王殿下却移开了眼,似乎不愿眼下她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 「住处便是如此。现在,我再带你去识藏书阁的路。」 本来心不在焉昏昏呆呆的碧岚,一听到可以查出醴渊的藏书阁,眼里瞬间亮了亮。 碧岚惆怅无限地紧随鬼王又出了门。 时间一折腾,便已是捱到了沉沉暮色。 鬼界无日月,即便是晚上的时间,也只是夜黑风高,没有月华照眼,只能靠娟灯或者夜明珠照明。 碧岚想着醴渊的事,心事重重,惆怅无限。 不知怎么,她想了醴渊的夜,醴渊似乎总是灯火阜盛。 沈昀告诉过她,每到过年的时候,醴渊的夜里,并不需要点蜡烧灯,满天都是璀璨漂亮的烟火,把醴渊的夜跟人们的心境都衬托得绚烂无比。 可她还没来得及跟沈昀一起看烟火,便陡然经历了后面的变故。 正这么想着,她目之所及视线里倏然出现了一朵灿烂光华的小火花,看上去十分漂亮。 碧岚横生好奇,忍不住定睛观瞧。 这朵小火花,伴着细细的噼里啪啦声,优雅地出现在鬼王殿下莹白的指腹,一节一节地窜高,却始终是个灿烂斑斓的圆弧。 也映照着碧岚脚下的光。 不惊讶自然是假的。 碧岚心口一滞,声音也跟着细细的颤,「殿下,莫非这就是烟花?」 第54页 「嗯,朝瞬华凋的东西,称不得什么稀奇。」鬼王顿下了步子,似乎留足了时间,慢悠悠地等身后因神游物外想事情而落了他一截的碧岚再跟上来。 「但我用鬼域冥火变的烟花,可以让它永恒。」 碧岚:「……」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思考鬼鬼闻之丧胆、神神见之落魄的鬼域冥火,居然可以变出这么漂亮的小烟花这件事? 还是—— 鬼王恰恰能读到她的心这事更值得令鬼惊悚? 真的只是巧合吗?无论怎么说,她不是心里才刚刚想到在醴渊没能看成烟花的遗憾么? 碧岚锁眉辗转,一教心里对鬼王那些模模糊糊的疑问、隐隐绰绰的猜想,一齐敷上心头。 她提步、重新跟了上去。 第29章 仙人 好在, 鬼王殿里的藏书阁,倒是没有令碧岚失望上半分。 书墨染眸,书香瀰漫。 碧岚的直觉告诉她, 鬼王殿下并没有骗她。 可她在插架万轴中, 面色几番浮动, 欢悦了只不到半晌,便陷入到新的小小的迷失中。 她踮起脚找找, 又弯下腰寻寻,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依旧一无所获。 面对浩如烟海的藏书, 她揉了揉发酸的腰背, 撑着发直的眼睑, 多少生了些无所适从。 照这样下去,究竟何年何月,她才能找到自己想要查看的有关醴渊的内容哦? 「或许,你可以试着问问我, 不要什么都试着自己一个人去揽。」 一直看着她忙来忙去、始终一言不发的鬼王抿起一丝浅笑, 他歪了歪头,一手撑起脸侧,露出隔着面具也能让人猜到的无辜神情。 在她嘆气之前, 在她开口求助他之前, 他似乎便早已识得了她的窘迫。 话及此,他决定不再逗弄她。 鬼王主动倾下身, 从善如流地附在她的耳边, 一个字缓一个字的, 亲自教会了她寻引书籍的口诀。 「啊?」 碧岚在他不知是不是刻意拖长的尾音中, 听得微微皱起了鼻尖。 鬼王温柔清浅的鼻息交缠着她娇糯的耳垂上细小的绒毛, 像风拂过河畔堤柳,又搅乱一池春水。 鬼王倒是神色未变。 碧岚抚了抚有些发痒的耳尖,在这种陡然靠近的氛围里不适时地感受到心尖突兀极了的一声清晰乱跳。 ——不行,他又不是沈昀。 碧岚往外靠了靠,捧了捧心口。 ——适才我乱心动个什么劲儿? 虽然不理解鬼王殿下教她扫洒与搜书的口诀听上去为何都有些不正经的幼稚与肉麻。 但碧岚阖上眼睛,凝心聚神,将信将疑地口齿微动,仍是照着鬼王殿下刚刚所教念出了让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的完整口诀。 「愿我康健常在……」 碧岚心虚地半睁了眼,瞥见鬼王正朝她点了点头,似有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之意。 碧岚赶紧又闭上了眼,舌头打了结一般哆嗦不受控制,「愿我与鬼王殿下岁岁年年常相见。」 果然,口诀甫一念完,一册标有「醴渊」的卷宗果然从书架凭空抽出,又滴熘熘地滑到了她的手中。 碧岚抖了抖睫羽,下意识抬起头仰脸看了鬼王一眼,又很快敛眉顺颈,收回目光,只小心翼翼打开泛黄已久的卷宗,整颗心跟着沉了进去。 过了很长时间,碧岚才从卷宗里抬眼,心中不知何故生了一些气闷。 「这卷宗上说,醴渊本是少渊上神的出生地。」 鬼王点了点头,淡淡看向她,「便是因为少渊上神的缘故,我才让你不要再找天界苍慈殿下追问这件事的原委。」 「少渊上神/的名字对天界来说,是一桩禁忌。之前我也的的确确听说过一二」,碧岚稍稍拎回一些神来,敛了笑意,「卷宗里说,醴渊本是混沌时期一个受祖神庇护的富饶之国。少渊上神他是醴渊人人皆知的天神之命。醴渊国临祸之时,所有人都希望尚没有飞升为天神的少渊上神,为了醴渊,献出自己的性命。他们还告诉少渊上神说,这将是对他的一场最大的考验,如果他不接受,他将会失去他的天神命格。」 碧岚嘆了口气:「甚至还有记载,醴渊之所以会发生祸事,就是因为少渊上神的神格太大,占了天下几乎二分之一。醴渊一己之国承受不住,才遭了福陨……」 鬼王想了想,「卷宗后面怎么说呢?」 碧岚沉声又嘆了一口气,「这册捲轴太薄了,我感觉里面记载的要并不算翔实。它说少渊上神最后拒绝了接受献祭,献出自己的性命。但他还是飞升成了混沌天神。」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碧岚浑然不信地撇了撇嘴,「捲轴里还说,少渊上神成为少渊上神后,因为对醴渊人先前的态度心怀不满,施以秘术毁了整个醴渊,让不复存在的醴渊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世外桃源,醴渊所有死去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活着。他们一次次陷入宿命的轮回里,一遍遍亲历惨痛的祸事。」 「你信么?」鬼王瞥了她一眼,无波无澜问了一句。 碧岚道:「信什么看什么、看什么信什么的话,总归会陷入主观失了偏颇。情花鬼姐姐以前告诉我说,殿下一直希望我们要有质疑精神。」 闻言,鬼王黯淡的眸子里有光亮了亮。 第55页 碧岚接着说道:「总不能因为天界憎厌少渊上神我就跟他们唱反调拔高他吧?也不能因为鬼界鬼鬼都喜欢少渊上神,我就一定要从众不能讲他的坏话」,碧岚小声嘀咕了一声,托着腮思考,「宿命、轮回……混沌时期的事哪有非黑即白如此简单的?我想想,虽然眼下还不能确定实情究竟是如何,但总也算有点方向了。」 「喜欢看话本子,看来对思考一事还是有所裨益」,鬼王微一颔首,轻笑出声,「接下来的日子,扫洒之余,你可以随意进出藏书阁。除了你要找要看的那些正经内容,阁里也有不少趣本,你若有兴趣,都可以挑着看看……」 碧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心里直觉鬼王殿下最近对她好像跟以前相比,总有些不一样了。 他对鬼一向温柔脾气好,但对她的耐心,最近似乎超出了她能理解的限度。 细究一番,这变化,似乎是从苍慈太子出现后,才有所发生的? 莫不是因为曾经爱而不得的妖尊,鬼王殿下对苍慈太子的胜负欲才这么强么? 碧岚心中有所攀扯,面上却是眼波一转,极为狗腿地道了谢,称颂了一番鬼王殿下如何宽厚待鬼,让她鬼生感动。 大抵是不习惯碧岚突如其来的场面话的热情。 鬼王殿下不置可否地僵了僵嘴角,移开眼,转过身,什么话都没留,便离开了藏书阁。 碧岚仍待在阁里,一遍又一遍念着肉麻幼稚但管用的搜书口诀。 手里的书渐渐沉了起来。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的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听到了一阵清雅动人的琴音。 在琴音裊裊中,她彻底睡着了,甚至,做起了梦。 梦里,有一个她看不真切的白衣仙人,手里拎了一条油亮亮黑不熘秋的小鱼,正蹲在暗得发翠的河边。 目光似乎在「宰了它」跟「放生它」之间纠结切换。 过了半晌,她听到白衣仙人对着小黑鱼哈哈大笑说。 「既然你碧岚姐姐说你做菜也没有啥卖相,索性我今天还是放了你回去。你呀,以后还是别再来给你碧岚姐姐添麻烦了。」 听到「做菜没有卖相」,小黑鱼本能地只想翻白眼,最后反应却是浑身觳觫地抖了抖。「添麻烦」的这句,它自动无视了,也没记。 「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看你多少有点儿灵气,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记得要报答你的碧岚姐姐。你的心吶,可不能跟你的皮一样黑。」 小黑鱼:…… 碧岚:…… 这位白衣仙人到底是谁?他似乎认得她。可他说话,气死鱼都不偿命,比十分唠叨还要多上一分。 她不记得她有见过这样的人。 碧岚在梦中,昏然熏脑,眼底却莫名一阵涩然。 碧岚觉得恍然。为什么,看到他,她会抑制不住想哭? 这时,一直看不见看不见她的白衣仙人偏了偏头,目光似乎朝她的方向看来。 碧岚心口一窒,手指不安地揉搓着裙侧。 小黑鱼鱼尾一甩,顺利滑送进了翠河,白衣仙人掸了掸身上的浮尘,他起身,懒懒散散地搓了搓手,径直越过了碧岚。 原来,他还是看不见她。 他口中自言自语。 「这破地方怎么还是种不出来甘蔗?」 白衣仙人摇了摇头,一边走路,一边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儿。 「看来我时运不济又要输钱与她了,啧啧。再过段时间,怕就是倒过来,我得为她打工做活儿了。」 原本腻在睫羽之上、悬而未落的一滴滚烫的泪珠,终究晃悠悠地自碧岚清丽苍白的脸庞无声滑落下来。 第30章 伤梦 碧岚自藏书阁醒来的时候, 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那段飘飘渺渺、流金泻银的琴音已经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屋外融融花影,随着澹澹细风一起迟入书窗, 摩挲着翻起的书页, 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细响。 未几, 碧岚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捲轴,撤回目光, 默默推门, 缓步而出。 虽然已经感嘆过不止一回。但见鬼王殿内四处都是花草佳木,碧岚拨拨叶、嗅嗅花, 心里难免存了几分亲近好感。 她远远扫了一眼几处萎叶。 虽然心底里装着那个沉甸甸的梦, 但扫洒的差事她分毫未忘。 于是, 碧岚拭净双手,取了胰子、笤帚、枝剪等扫洒用具,嘆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念出了鬼王殿下之前教她的扫洒口诀。 「遇事不决、可托厉昀。」 碧岚是没有感情地照着念了, 可她心里草草一算, 也没算出来天上地下她何时认得个叫厉昀的人物。 奇怪归奇怪,口诀一念,碧岚眼前倒真真凭空生出了七八个跟她长得差不多的头绾双髻的碧裙侍女。 碧裙侍女面上皆没有什么表情, 列队而排, 恭谨十分地从她手上一一取过胰子、笤帚、瓷瓢。 十分有眼力劲儿地只给她留下最轻松的莳花弄草枝剪的活儿。 碧岚发呆地看了看手中枝剪,又瞥了一眼最末手端着瓷瓢, 正准备朝离泉水的方向走去的碧裙侍女。 她的神色, 微微有些不自在起来。 好歹是口诀变出来, 长得跟自己差不多的碧裙少女。自己照拂不到她们反受她们照顾也就算了, 换离泉碧水的差事显然又是最繁重枯燥的, 要是一个不小心冲撞了鬼王殿下,她们纸皮儿一般薄,分明又不会说话、不会开口解释,到时候…… 第56页 碧岚思忖片刻,追上了那名端着瓷瓢的碧裙侍女,及时拉住她瘦弱的手。 碧岚面露犹疑,「要不,还是我去离泉水那边,你去修剪花枝,我们换一下吧。」 「碧岚姑娘莫急」,碧裙少女转过白皙清丽的脸侧,将手中的瓷瓢往碧岚怀里一塞,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鬼王殿下交代过,换离泉水的事只能碧岚姑娘你本人来做。我刚刚只是想去先洗净瓷瓢。」 「原来你会笑」,碧岚莫名感觉被鬼王又摆了一道,心里沉闷无比,「你还会说话?」 闻言,四周环绕的七八个碧裙侍女停下了手中的活什,冲着她轻轻点头,展颜微笑。 先头拿瓷瓢的碧裙侍女朝碧岚盈盈一福,柔声解释道:「鬼王殿下怕我们管不住嘴,吐喏无实,说话漏风,哪天会给他招来麻烦,所以才一开始就嘱咐了、不让我们与姑娘多说。」 碧岚侷促一笑,瞭然地点了点头。 碧裙侍女话里的起承转合以及话背后他真实的心思,她当然能够理解。 不就是怕她知晓他的秘密八卦吗? 可惜真真遗憾,他还不知道,她早早便盘出了他金屋藏娇的秘密。 …… 天界。 瑞霞沖霄中,一块巨大的陵牌赫然而立。 仙雾氤氲,一条看不见的地脉滋润绵延一路自陵牌而下。 「水麒麟我还没有找到,碧岚当年也被人所救。但我已经取了一百零四位仙官的神力。听闻,鬼界又有了新的动静。过段时间,我会亲自去鬼界取回您当年种下的创世青莲。」 天女恋恋不捨地抚摸着陵牌之上繁华神秘的字纹,动人艷绝的脸上露出了孱弱的笑容。 「就差一点了,君华上神,您再等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将您唤醒。」 她敛了柔情绰态,眼里瀰漫一层水雾,神情却十分漠然地将袖中汹涌神力一拧一抽,凝神注入地脉中。 「眼下忘恩负义的天界,根本对不起您当初千万年来的守护。不过,您放心,等您醒了,天界已经被我收拾得乖顺许多了。」 天女脸上血色尽褪,咳了一摊血出来。 她全然不知,陵牌地下的仙棺中昏睡已久的男子,就在刚刚,紧阖的眼睑缓缓动了一动。 …… 这几天,白日扫洒完,只待暮色一沉之时,碧岚便都歇在了藏书阁处。 那阵琴音总若有似无地传到她的耳边,她也渐渐变得多梦。 弔诡的是,尽管梦中梦醒,碧岚都会感到在心头浮浮沉沉的悲伤。但她却十分渴望,梦的片段,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梦里无一例外是那个看不见面容的白衣仙人。 梦里—— 同样面容模糊的绿裙少女新画了一幅优游山林之图,在她侧后方「欣赏」良久的白衣仙人心中有种感觉,她近来分外叛逆坐不住,要是再说实话打击她,她怕是得气得连夜打包好包袱走人,直直去投奔那位未曾见面的未婚夫去了。 都说女大不中留。 虽然说,那位未婚夫,也是他亲自为她挑选的。 白衣仙人咳了咳,用手背抵住唇,涩然道:「不错不错,堪比丹青妙手。」 反正,她又没见过真的丹青妙手画画是如何。 这么一夸,她定是会被唬住。 绿衣少女闻言,果然十分高兴,她捧了捧心口,「上神,以后我一定会在我们荒地里种出好多好多的树苗跟花草,就跟我在画里画的一样,我们每日一起游山看水,你可开心?」 白衣仙人神色别扭起来,他手指一叩、指了指两条单薄却不显得伶仃孤单的歪歪扭扭的线,「这画里的两节火柴,莫不是就是你跟你未婚夫?」 「未婚夫?怎么可能?我又没见过他。你看这个人如此风流俊雅,一看就是你啊。我画的是你跟我」,绿衣少女十分热情,抻开画卷一一解释,「你看啊这是橘子树,这是可以榨糖的甘蔗,我喜欢吃的你喜欢吃的都在里面。还有这些是不需要阳光也可以长得很好的花草佳木……」 哪里有我喜欢吃的,不都是你喜欢吃的? 白衣仙人意望一眼,抬手扶上来额头,「你的画太过于写意了,我实在没看出来你画的是花草佳木。」 眼见绿裙少女面露窘色,白衣仙人扭了扭脖子,放下手,把嫌弃藏了起来,不经编排便脱口而出描补,「不过啊,艺术就是这般,委实需要写意。我从前见过的丹青妙手,也都这样。画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你看啊,你画的比他们画的更让我看不懂,这说明,你的艺术造诣,更加炉火纯青、如臻无人之境……」 「也没那么好」,绿裙少女被哄得羞红了脸,她反应了半天,讷讷开口道:「要不明天我还是出门一趟,再买些画画用的纸笔回来吧。我重画一一幅,若我画的写实一些,你也能看得明白一点。」 「出门?」白衣仙人脸色微变,他撇了撇嘴,「最近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为什么?」 「因为……」白衣仙人话转了几个弯,落到嘴边变成了,「因为我们身无长物入不敷出,最近手头十分拮据……」 说完,又乱揉了一把她原本柔顺服帖的发顶。 又来了,每次白衣仙人阻挡她出门都是这个理由。 绿裙少女低下头,闷声闷气控诉,「谈钱真伤感情。」 第57页 白衣仙人凝着少女被他揉得蓬松微乱的发顶,目光坦然平静。 「不,谈感情,伤钱。」 第31章 又遇 碧岚是在回自己住处取了针线, 返回鬼王殿的途中,又遇见的天界苍慈殿下。 苍慈睨了一眼一晃而过的碧岚,本该浆洗的衣物似为了掩饰她的身形, 大半软软地搭在她肩头, 遮去了她一身如洗碧色。不注意辨认, 会以为是鬼界最不打眼脸儿白白身量又小的浣洗鬼,顶着衣物刚好从他面前路过罢了。 只是碧岚不知, 如此高明之举, 却恰好弄巧成拙地露出缝补之处的歪歪扭扭。 让一侧的人彻底捕捉了个分明。 苍慈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那处扭曲的浮线,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充血的瞳底渐渐浮出几丝失而再得的狠戾与狂喜。 「碧岚姑娘, 请留步。」 话尚算留了几分礼数, 但手已是不客气地先一步紧紧攫住对方手腕。 碧岚感觉手腕处一阵吃痛,肩头的衣物也随着对方突如其来的力道动作往下滑落了几分。眼看就要落在地上染了尘土,她咬了咬唇,空着的一只手赶紧去捞轻飘飘的衣物, 才又愤愤然地转过来身子。 心里无限腹诽。 又来了又来了。 她都想法设法躲着他走了, 他就不能配合她彼此给个台阶下么? 苍慈太子他这眼睛难不成是鹰隼变的么? 碧岚越想,心越沉了下去。 该不会又是哪处要了命的巧合、让他联想起那位故人,触及了他的霉头…… 他这是又要拿那些毫无新意的话, 噼头盖脸诘诘不休地试探她了? 偏偏她现在, 对他不仅有憷意,还多了很多按捺不下的恶气。 ——不止鬼王殿下告诉了她, 近来, 她通过在藏书阁里翻阅书籍也明白了, 神识不是通过拥抱才能传递的。 对比起只点了她额心来传递神识的鬼王殿下, 苍慈太子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占她便宜吃她豆腐的小人罢了。 这个小人, 只要稍稍一恍神,就会把她当做他负了的那个人的替身。 碧岚心情十分不好,连她一向顾及的鬼界颜面彼时也顾及不得,几乎脱口而出道:「痛」。 说完,她心一横,仰起脸,认命地等待对方的审判。 「痛么?」苍慈神色有些古怪,一个「痛」字让他瞬间僵硬如木。上下打量一番,他终于放开了碧岚。 他是天界太子,是众仙口里最像君华上神的希望所在。他的剑下,斩去过不少所谓对天界有害、凶狠残暴的敌人;他的手,轻巧地掀飞过无数颗赤血横流的头颅。 他们死之前,要么昂着头颅梗着脖子沖他大放厥词,要么摇尾乞怜做小伏低地求着他放过。 但从来没有人说过「痛」字。 他的唇瓣一张一合,明显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以他神情来看,碧岚以为,他似乎准备想对她说「抱歉」。 但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如何开口。 因此,空气里始终只有一片焦灼的沉默。 想起莫名长出的情花印,碧岚心里跟油煎似的。 两个人总不至于一直这样在路边耗下去,大眼对小眼地熬鹰吧? 「苍慈殿下好。」 碧岚不稀罕一声道歉,也不愿与他多生出瓜葛,只能拿捏了一个看似客气之至实则无比疏离的笑容,一副一心赶路才发现对方的样子。 「这衣服上的针线之处,都是你缝弄的么?」 对方开门见山,不拖泥带水,完全不理会碧岚的节奏。 碧岚深吸一口气,临时转意,索性决定先发制人。于是,她更加不拖泥带水,「莫非苍慈殿下想说,你的那位故人,巧合到连缝制的针脚都与我相似?」 「是」,苍慈锐目一扫,没有任何迟疑,「碧岚姑娘当真从未去过妖界、当真与妖尊没有任何关系?」 「话翻来覆去,我已经答过好多回了,苍慈殿下不愿死心,是盼着我、希望我该跟她有几分关系吗?如此,苍慈殿下心里期待的,是一二分关系,还是七八分关系?」碧岚咬了咬唇,「不如苍慈殿下直接告诉我,这样一来,下次我的言行举止也好照着苍慈殿下期待的标准配合,定能让你更加满意。」 碧岚只觉得讽刺。对苍慈居高临下的审视,渐渐失去了耐心。 「对了,还有一事忘了说。我待在鬼界孤陋寡闻久了,最近才听闻苍慈殿下即将迎娶天女,奈何我位卑言轻,还未敢忝颜高攀一声道贺。」 苍慈的脸,难堪了不到一瞬。 她故意提及天女,就是不愿他再打扰她吧。 她的话,还是如此直刺人心。 他避而不答碧岚的话,只冷笑了一声,指骨掐得同样青白,「你上次找我打听醴渊跟鬼王殿下、有求于我时,可不是现在这般剑拔弩张的模样……」 碧岚被人拿捏了短处,她只得重新嘆了一气,重新装作有几分关心的样子,「殿下,那你妹妹,也就是战神青鸾,她可有新的消息了?」 苍慈摇头,面色冷峻了下来,「不过,我派人去天书阁查了一番。我有一些醴渊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 碧岚听苍慈讲完,不知心情恍惚似何描述,「苍慈殿下说的,跟先前我在鬼王殿里查到的内容差不多。」 第58页 「鬼王殿里的藏书阁」,苍慈剜了白色的衣物一眼,只觉心中一刺,「这段时日,你都住在鬼王殿内?」 碧岚点了点头,「我眼下也是鬼王殿下的扫洒侍女,又要参与准备不日后的宴席,为了方便、所以暂时在殿里寻了一处住处。」 难怪薄藤鬼说近来打探不到她什么消息。 「又是那位鬼王殿下」,苍慈扬眉直视,强压住提及那个名字时心口的不适,话锋一转,「对了,你们那位好殿下答应帮我找回妹妹以及那些消失的神官。不过,他也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我就不说了,至于第二个条件……」 碧岚竖起耳朵,敛气屏息,直觉得鬼王提出的第二个条件很是重要。 苍慈倏然抬眼,微微扬起下巴,有疑惑有嘲讽,只声音压得极低,「他要我务必尊重那位跟醴渊有着莫大关系的堕神,你应当知道,也就是少渊上神……」 「少渊上神」,碧岚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神情逐渐变得迷惘起来。在她印象里,除了有关醴渊的那册捲轴,连藏书阁里能找到的有关少渊上神的内容,也仅仅是一笔带过无甚内容的轻描淡写。 苍慈目光一凛,「我也不知你们鬼界为何有如此之多与他有关的物什,你应该晓得一二,他对我们天界来说,可是一桩实在不能提及的禁忌……」 碧岚点了点头。 「罢了」,苍慈眉头蹙起,想了想,从来不肯松动的口终是松了松,「这桩禁忌,我且与你说道一二。只这桩禁忌,不仅关乎少渊一人,还关乎另一位混沌时期的上神……」 「是君华上神么?」碧岚抬眼问道:「我在阁里看过他的一些记载,也看过他的画像。混沌时期,好像一共也就这两位上神。」 看过他的画像? 苍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突兀问道:「既看过画像,你觉得我与他长得可有相似?」 碧岚脱口而出,「有相似啊。」 果然,连她也是这样想。 苍慈眸子染上失望,由期待的不安转为荒芜的黯淡。 碧岚皱了皱鼻尖,继续道:「你们不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么?算起来,大家不都是有相似之处?」 「你竟是这样想的」,苍慈微微一怔,望着碧岚一脸温软纯善不作伪的脸,倏然觉得心口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我再给你讲讲,少渊上神为何背叛了君华上神,最终被天界判他流放之刑,永生永世被驱逐于十方之外终日不见阳光的荒地……」 苍慈顿了顿,声音变得哑然,「这件事,几百年之前,我的那位故人,她曾也问过我。」 …… 这几日,碧岚心事浮沉,连情花鬼姐姐到殿里与她轮换扫洒,她也跟木头一桩似的,半天拎不回神来。 情花鬼姐姐见碧岚例行公事地念起扫洒口诀,一脸震撼莫名。 「还能这么打扫?我怎么不知道口诀?遇事不决、可托厉昀?厉昀是谁?」 面对情花鬼姐姐三连问,碧岚摇了摇头,绞着手指,还在想着苍慈说的话,眼神不自觉地飘远,「口诀是鬼王殿下教的,我之前也不知口诀还能用到洒扫一事上。」 「兴许是贵人多忘事忘了教我了、我这就去问问鬼王殿下。」情花鬼把将军鬼托她带给碧岚的兵器谱胡乱塞到碧岚怀里,「好好的一个鬼,怎么待了几天就跟口诀变出来的纸片儿一样、被抽了魂似的?」 碧岚正要开口,情花鬼拍了拍她的肩膀,「要是勾/引鬼王殿下难度太大,你也不是非要听我的话,勉强自个儿。总归嘛是身体更重要……你想啊,扫洒的事,殿下也没与我置气,还答应了你来与我分担。姐姐我今日不飞黄,明天也有腾达处,日后一定会照拂好你的。」 「情花鬼姐姐,你听说过少渊……」碧岚心中十分感动,刚一抬起头,却发现刚刚还体己安慰她的情花鬼已经悄然不见了踪影。 于是,她没说完的话,僵落在空气里,无处落地安放似的。 不多时,情花鬼姐姐回来了。 「果然是贵人多忘事。鬼王殿下刚刚教了我口诀,我来试试。」 人随话至。 情花鬼一脸玄机地念出口诀—— 「乐人之乐,赠人留香。」 口诀刚一念完,碧岚跟情花鬼眼前果然出现了七八个手小心翼翼扶着牡丹云,生怕多掉一根头发的「情花鬼」。 这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个性化定制的吗? 情花鬼高兴之余,不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糊涂。 「奇了怪了,我本来以为殿下看重我,我的口诀自然比起你的文雅高级多了,鬼王殿下教的时候我倒没觉得有哪处不妥,但怎么刚刚一经我念出来,感觉颇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似的?」 碧岚摇了摇头,「姐姐应该是多想了。相比起来,我的口诀才是更让鬼困惑吧。」 「算了,殿下对我的看重当不得假,就不拘泥于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了」,情花鬼姐姐洒脱地扬了扬手,经一提醒,又执起碧岚的手,十分福至心灵道:「对了,小葱花,我替你问过鬼王殿下厉昀是谁。可殿下他说我们的口诀互不相通各有渊源,不便向另一个解释。」 「鬼王殿下的意思是?」 「他后面还说了。若你想知道厉昀是谁,可以自己亲去问他。」 第59页 …… 第32章 前任 手中的差事都已完成。 碧岚把缝补好的衣物装进衣匣里, 又抱好收整好的干净衣匣,揣着重重心事,默默提步前去找鬼王殿下。 情花鬼姐姐曾经告诉过她, 鬼王殿下也不是常在殿里, 让她也不必心里负担过重、落得个浑身不自在。 碧岚起初也是信的。 而碧岚现在以为, 情花鬼姐姐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打消她的顾虑, 胡诌来哄她的话罢了。 她也不知道鬼王殿下到底忙不忙, 每天究竟又都在忙什么。但她至少知道,她待在鬼王殿里的这段时日, 似乎就没见过鬼王殿下外出过。每日还总能在游廊、深墙、池畔等处, 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蓦地偶遇个不下七八回。 起初碧岚避无可避, 多少生了一二困窘与来不及施礼的手足无措,到后来偶遇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渐渐习惯了—— 鬼王殿下喜欢到处散步消食; 鬼王殿下喜欢到处散步思考有关鬼界未来的大事; 鬼王殿下无他,只是单纯喜欢散步。 …… 鬼王殿下似乎很喜欢待在鬼王殿里, 熟了之后他也比初初见面好说话多了, 从不计较她是否循规知礼。 …… 因此,碧岚毫不疑心地推论了一番,既然一路都没有遇到鬼王殿下, 那他人一定在内殿里。 碧岚自外而入, 果然见到了鬼王殿下。彼时,他正斜靠在织软的美人靠上, 玉手持茶拨, 懒洋洋地拨弄着手中茶盏里漂浮的茶芽。隔着裊娜升腾的茶气轻雾, 从碧岚的角度一眼望过去, 他正如同一枚在起了早霜的晨日里、浸染着刚化好的春水中的无瑕暖玉。 碧岚看得有些恍惚, 「鬼王殿下,衣服我已经缝好了。」 闻言,对方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不用看看么?」碧岚心里仍存着汗颜忐忑,侷促的声音不自觉又低了下去,「我努力试过了,但我的技术、好像不大过关。」 「见识过、有预期」,鬼王嘴角轻牵,「所以,不用看了。没有把透风的领口袖口都缝起来就行。」 他答她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又如同往常一般,只说一半,并不多解释,留了一个挠得她心里痒痒的钩子。 他什么时候见过她缝制的东西? 碧岚心中狐疑,放下手中衣匣,以手掩袖轻咳了一声,「鬼王殿下,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哦,看来情花鬼都与你交代了吧」,鬼王极为专注地轻轻抿了一口茶,抬起头,不咸不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我教你的口诀里、所提到的厉昀是谁?」 碧岚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想知道,但眼下,她心里有了更多呼之欲出、更为急迫的疑问。 「鬼王殿下,可以与我讲讲你前任的事么?」 「前任?」 鬼王面色霎时翻作青白,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茶水结实地烫着了喉舌,一贯精心设计的从容优雅被精准击溃。 饶是如此,他稳了稳心神,抬了抬微红的眼睑,对着碧岚一字一顿认真道:「你是听了谁的昏言悖语?」 说话间,鬼王慢慢踱到了她身边,「我只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就是我与你说过的、妖界妖尊。」 鬼王倾身附在她耳边,湿热干净的吐息一瞬间清晰地包裹着她的耳廓,「除此之外,我并无任何□□纠葛,又谈何前任?」 他的语气并不重,一如之前一般温煦,但同时、却生了细细不宁的颤。 ……是碧岚所陌生的。 碧岚抬头,侧过脸,被他隔着面具也能感受到的委屈无辜与郑重其事狠狠震了震心神。她捏紧衣角,脸不禁涨热了起来。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适才提问里的歧义。 「鬼王殿下,抱歉啊,是我先前没有说清。」 鬼王截住了她的话头,语调已是醇和了不少,「无事。你有什么想问的、就继续问吧。」 碧岚梗了梗,心神微乱。 她还没讲清究竟,鬼王殿下这么重面子一人就这么快这么轻易地宽宥她了么? 颇有几分感动的碧岚捋了捋思绪,重新道:「我想问问,鬼王殿下前任鬼王的事。」 「你说水麒麟?」鬼王心思晦暗不明,「在藏书阁看了那么些东西,你应该有很多想问的吧。缘何先挑他出来问?」 目光绞然相撞,隔着看不见表情的面具,碧岚的心也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个洞似的。 她提先鬼王水麒麟,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值得气闷感到无趣的问题么? 鬼王难得的冷哼了一声,目光渐深。 「放心吧。虽然天上地下,所有人都认定他早已灵魄俱灭。但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真的消失……」 「他与妖尊一向交好。我猜,他们两个应该是达成了什么只有彼此两个人才知道秘密协议。等妖尊恢复了记忆灵识,水麒麟他应该也会很快现身。」 换其他人说这番话,又只是无根猜论,碧岚定然是不信的。 但说话的人是鬼王殿下,碧岚柔顺点头,心里自然有十万个不疑,甫又松了一口气。 「不过,等妖尊恢复记忆灵识?」碧岚讷讷自语,「传说里,妖尊不是都跳了九重天么?」 神仙跳下去也要断骨去魂。 没有仙根,饶是以妖尊之尊,跳下九重天,也只有灵肉俱灭的宿命。 第60页 提到九重天,鬼王神情哀恸了几分,他定定地看向碧岚。 声音沉郁,几番斟酌。 「不会的,她、她快回来了。」 第33章 卑劣 碧岚已经习惯了, 不管是鬼王殿下,还是苍慈太子,只要一提及妖尊…… 空气里便陡然瀰漫出殷殷期待与缓缓死寂纷乱交织的冷雾。 自然, 期待是他们的。 至于死寂, 全留给了剩下的旁人。 因陷入死寂而接不上话的碧岚久久呆立, 冷得浑身激起了一阵簌簌。 …… 鬼王殿下舒眉软眼,见她胡思乱想时习惯性不自觉地揪着自己一角衣襟, 嘴角溢出一丝轻笑, 心中阴霾一散而尽。 他索性不再提妖尊,而是自喉间轻逸出一嘆, 「见你平日成天一入夜早早便往藏书阁里钻, 总是不肯轻易落屋的。索性我也来考考你, 这几天看书,可是又多了什么感悟?」 碧岚抬眼,稍稍拎回了一些神,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鬼王被面具遮挡了一半的脸。 今日鬼王所戴面具, 鲜有地露出了秀眉高鼻。 刻露而出的一双眼睛, 照见了鬼世万千明明灭灭。 碧岚心神微乱。 为什么会乱呢? 她蓦地一想,对了,她不也在鬼世万千中么? 碧岚脑中天人交战一番, 方迟疑道:「我在藏书阁里看过幻形之法, 最低级的幻形,是糊了一张面皮儿贴在脸上, 可巧作他人形容。但一遇颳风下雨的变故, 这般操弄所糊的面皮儿边缘, 定会轻易浮起于原本的那张脸上。原貌也多少会因此遭了损毁……」 她以为她见少识寡, 她说的这些不入流术法的老生常谈, 鬼王定会觉得索然无趣。 但鬼王闻言,只是搁下茶盏,仍旧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重新看向她,「哦,倒是有几分意思。你接着说呢?」 碧岚愣了愣,既得了鼓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道:「而高级的幻形之术,可以不改变肌肤纹理,却能靠术法一直维持,让见到的人都以为对方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样子……」 碧岚记得,书里所说的后者,施幻形术需要大量灵力维持,灵力消耗的过程里,其人周身会散发出幽幽暗香,非世间任何香气可以比拟。 她一面对鬼王越来越窄越来越短的面具模模糊糊生了疑,一面又实在想不通若真是如此,鬼王殿下因有意掩饰真正形容而施了幻形之术,为何要费心周力多此一举的、一开始便戴上了面具。 碧岚想得纠结,鬼王淡淡扫了一眼她蹙成一团的眉宇,却是被逗得一哂,沉吟了一会儿,方正色道:「你也不必想的如此小心翼翼,我的脸、它的确施用了幻形之术。」 「啊?」 碧岚舔了舔发干的唇,想说点什么、「为什么」三个字在喉头虚虚地滚了滚,最后重新吞咽了下去。 鬼王嘴角一牵,不知今日耐烦几时消耗殆尽,继续善心点化她,只目光飘远,「我戴面具,是为了吸引我喜欢的那个人的注意。她是天底下对别人最心慈善柔,也是对自己最冷漠寡情之人。她的心里装着的太多了,但也可以说什么也没有装下。她喜欢很多人,却唯独好像、不怎么记得我了……」 碧岚听不懂其中究竟,虽然心中颇有些伤感动容,面上也只能乖顺地点了点头。 「至于变幻形容」,鬼王抬手,揉了揉眉心,「我怕她即使见到她想看到的那张脸,也觉得不过如此,如此,我实难甘心……我更担心、待她恢复了所有记忆后,认定我不过皮轻骨贱、极卑劣地仿了一副与她心里最重要之人几分相似的脸。哪怕我原本就长那样,但终于还是难以描补解释。」 他说着伤情的话,语气虽没有什么波澜、但却异常柔和。 饶是如此,碧岚还是看出了他近乎破碎的孤独。 …… 天界。 织仙细细拂过手中华贵柔软的锦缎,柔顺地垂了垂脖颈,「天女这次去鬼界赴宴,还是如之前一样,选做一身浅金为底的华裾么?」 天女娇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珠饰随之摇曳,尽显身段裊娜风情。 天女心下婉转。 浅金,是苍慈殿下平日最常的着色。 但这个独夺六瓣创世青莲灵力修为高深莫测的神秘鬼王,据说喜欢穿白色。 要是鬼王也对她生出几分心念垂涎,到时候、是不是也能受她蛊惑,心甘情愿为她所用。如此一来,他的灵力修为,岂不是便能成为助君华上神复活之路上意料之外的收穫? 天女抬腕低眉,露出一段戴着绯红珊瑚珠串的雪色玉臂。即使对着同为女仙的织仙,她绛唇浅抿,笑意同样魅艷惑人。 「这次,便劳烦织仙为我赶制一条白色散花曳地云烟裙吧。」 天女想了想,继续莺莺道:「只是小事,便不用告诉苍慈太子殿下,是我亲自定下来的颜色。可记住了?」 织仙手中动作一顿,木然点头,心中百般不解。 前不久,风神飞廉托苍慈殿下之话,让她秘密做几身绿裙子,这事本来就已经够弔诡了。 眼下,天女不选金色,反而不按常理出牌、极为反常地挑选了以前从来不看的白色。 这对天界除天后天帝外的准伉俪,还真是令她这个小仙没来由地瘆得慌,思忖着以后行为做事、定是要多加几分小心吶。 第61页 织仙悄悄嘆了一口气。 君华石既然选定了天女,理应不该出什么差错。可太子跟天女,似乎各有秘密,也不像她们表面所见这般互相倾慕互生爱意。 …… 碧岚垂着脑袋,抱着一堆用处她听得云里雾里的符,很是哽咽心塞。 就在不久前。 她不过为了转移鬼王的伤情,主动寻了新话题,讲起了隐约听到的琴声,不惜扯开了自己的伤口,又讲起了令她无比伤情的梦。 但鬼王听了半晌,心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好转。 他只是问她,「除了那位绿裙少女跟白衣仙人,你在梦里,可还有见到其他人?」 碧岚认真想了想后,更为认真地摇了摇头。 「果然。」 鬼王留下令她更加捉摸不透的两个字,心情似乎更不好了。 碧岚弄巧一成拙,鬼王心情一不好的后果便是—— 他似临时发难起意,抛给了她一堆乱七八糟的符。 让她替他去找劳什子的什么上古冰魄蚕丝。 第34章 三根 碧岚抱着一堆脆生生的符纸离开了鬼王殿, 符纸墨迹未干,一枚粘着一枚,字的边缘明显因着尚未晕散的墨汁洇开了淡淡的一圈儿。 符纸如此新鲜。 碧岚几乎可以想像, 鬼王赶她赶得有多心急。 瞧着这些瘦笔横走粘连的符箓, 碧岚越想越发愁。此去心里本就没底, 也不知道这些不甚靠谱的符到时候又会折了多少效用。 碧岚磕磕绊绊地在心里默了默词儿,再一想到根本就背不住的符语…… 彻底垂头丧气地一边走路一边盯着脚尖。 漫漫前路明显更为茫然了。 「碧岚姑娘, 你抱着一堆雷符火符, 是要去何处?」 听到有人叫她,碧岚懵懵地抬起了头。 见到来人, 碧岚面上只露出了来不及掩饰的僵硬, 「苍慈太子殿下?」 他该不会是无聊到一直守在鬼王殿外等她出现吧? 碧岚抖了抖。 这样下去, 鬼王殿下怕是很难不怀疑她与苍慈暗通款曲、她实则是天界的细作? 不过,碧岚很快打消了这个猜想。 苍慈扬眉直视,眼风锐利,「今日我有事, 来找你们鬼王殿下相商。」 「正好鬼王殿下在殿里」, 碧岚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见苍慈深邃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怀里的符上,似乎不解释、她今日便很难从他眼皮子底下熘走。 碧岚咳了一声,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鬼王殿下让我跑腿去办点事……」 「需要离开鬼界?」 「是。」 苍慈点了点头, 「不如碧岚姑娘等我。我与鬼王殿下相商只需要一炷香左右时间,正好, 一炷香后, 我也要离开鬼界回仙界去。」 「不用了, 多谢苍慈殿下好意。那个地方, 你去不得。鬼王殿下说了, 他也去不得。」碧岚扭了扭脖子,只掐头去尾语焉不详道:「我是女鬼,我去,理应是无碍的。」 「原来如此」,苍慈见她不愿多开口、猜到了她对自己的提防,他自嘲地笑了笑,也没再追问她的去处、强人所难地朝她发难。 「你去的地方,看来需要很多符箓?」苍慈锐目一扫,不到片刻,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金灿灿的天界符箓,迳自塞到碧岚怀里,「出门没有准备,随身只带了这几张,眼下我与你们鬼王殿下是合作的关系,你不必忧心推辞。」 话毕,碧岚眸子里的忧色更重了。 「风雷雨符」,苍慈继续道:「它们与鬼界的符语该是通的。如果遇到危险,风符的效果,应是其中最强的。」 碧岚心中沉吟:风雷雨符……不应该是风雷雨雪符么? 没有雪? 「嗯」,苍慈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唇边勾起一抹苦涩,「我不喜欢,所以,没有雪符。」 碧岚恍了恍神。 开始,她本是想到了醴渊那个茫茫刺骨的雪天。 不知怎么,想着想着,她的脑海中又倏然出现了一副她并无记忆经历过的画面。 也是分外坎坷的雪天。 雪紧洒不停,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空气安宁得有些折磨人。 素日便如同松雪一般的仙人终是长阖着双眼、他如新丝般光洁的肌肤几乎与雪地彻底融在了一起。 明明瞧着比平日更有生气。 但实则,再过一些时日,面白如雪的他兴许就会化成为了一捧比雪更干净的洁色。 不知多时,与他日日相伴的绿衫少女跌跌撞撞赶来,出现在了他身边,然后,久久常跪在雪地里。 她不哭不闹,只是弯下腰,默默把攒了很久的钱袋悄悄放在他怀里,发绿的青丝极为短暂地埋在了他积停雪层的胸前。然后,她便再也没折过身子。 她的身板始终挺立,一如拂然而立的一带雪松…… 也一如他平时不开口说话,偶尔面壁怔然时的正经样子。 她手指拢拈点转、利落结阵。任由浑身被湿重的雪水浇了个透。 时间过去了很久,雪地里一跪一卧的一双人影,美好地让人心碎。 可是,她迟迟没有等到他睁开眼,像往常一样露出平常浅淡的笑意。又或者,一边嘴上威胁她干活折债、一边胡乱揉松一把她的发丝。 …… 第62页 「碧岚姑娘,此去珍重。」 苍慈说完这话,便拂袖而去。 也把碧岚的思绪稍稍拎了回来。 满面惨白的碧岚摁了摁额角,朝往生海的方向走去,重新振了振精神。 沈昀、少渊上神、醴渊、藏书阁里困扰她的梦、脑海中一瞬而逝的画面…… 那些绵长的想念、那些谜题的解开,眼下、似乎都绕不过目前知之最多的鬼王。 因此,当鬼王提出由她去找上古冰魄蚕丝的要求时,除了修补从来没有正儿八经成功做成任何事的她,除了张口结舌乖顺承旨,自然是不敢遵从真实内心朝他白上一眼的。 正这么想着,碧岚已经安稳如常过了往日鬼王所设的水障。 碧岚凝着暗得发翠的往生海水,拈起一枚符箓,轻念有词。 水幕飘举,鳞浪涌动。 碧岚眼前一晕。 ……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身在何处。兜头妖异的急雨毫无预兆地砸下,遮去了她大半视线,几乎无法清晰辨物。 碧岚四下茫然,刺骨的雨水冻得她一阵哆嗦。她只得小心拢着怀里的符箓,生怕会被雨淋湿。 她探出身子,一步一步挪着步子,手先试着一直往地上摸索。 鬼王曾经告诉她,她去的地方,实则在几界之外。传说中的上古冰魄蚕丝,依附在这个神秘之地的曼珠沙华之花上生长。 至于曼珠沙华长什么样,鬼王却没有告诉她。 花嘛,再是神秘,来头再是不小,也总该长在土里,接接地气。 碧岚如是这么想。 因此,当她摸索到一节带着温度的柔软时。 「啊!」 「啊!」 她与对方往后各自一退,彼此都被吓得不轻。 不过,在碧岚开口反应之前,对方先一步吼了出来,气势汹汹,「哪个臭登徒子,不来摸该摸的地方也就算了,居然敢来摸老娘的双下巴?!」 双……双下巴? 碧岚犹豫了一瞬,拨了拨腻在苍白脸侧的湿发,拢在了耳后,「姑娘,我也是女子,对不住,刚刚冒犯了。」 照对方势头,再不解释,下一步她怕是要被直接抓破脸了。 「女子啊」,对方连啧了几声,兴致缺缺地评论一句,「那便是扰我淋雨清净的女登徒子了。」 对方慢慢支起身子,忽而朝碧岚凑了过去。 她的眼睛,瞬间如同剔透流光的宝石,同时,碧岚与她中间的雨幕停了下来。 碧岚完全顾不得看她其他五官为何,只看眼睛,便沉沦了进去、忍不住有些看呆了。 见碧岚从头到脚都挂着雨滴一直滴水的窘迫样子,她略一扫过碧岚怀里符箓,旋即露出一二嫌弃表情。 「敢在符王面前卖弄符箓,你这女娃怕不是个傻子吧?」 她如此言语,碧岚也未觉得有被冒犯。 不过,符王又是?她在藏书阁里没看到过相关书籍资料,来这儿寻冰魄蚕丝之前也没听鬼王殿下说起过。 见碧岚已经冻得青白难看,她十分无语地攥过她的手腕,探上一探。 「手上不是有雨符吗?怎么不用?」她毫不客气地剜了碧岚一眼。 碧岚不解道:「雨符还可以止雨?我还以为它只能用来布雨呢。」 「既然你什么都不会,还冒冒失失闯进来做什么?」 她更无语了,来盗冰魄蚕丝的怎么一个不如一个。 「我刚探了探你的脉息,不知为何你原本强劲的妖根与仙根都断了,眼下只有一根不属于你的鬼根在支撑着你。」 碧岚被她说得愣住,蹙了蹙眉,「什么意思?」 她语气难得慈和,「无他,就当我在夸你身残志坚。」 第35章 君子 碧岚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仍是把符箓当宝贝一样抱着,只是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碧岚心里忍不住嘀咕—— 她是鬼没错。 可对方说的仙根、妖根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碧岚此前淋了暴雨脑子被淋出了问题,这会儿, 她也能嚼摸出, 对方嘴里冒出来的「身残志坚」自然不会真是什么夸她的好词儿。 对方正欲起身, 碧岚垂下眼眸,想起来之前的提醒, 赶紧在怀里小心翻找雨符。 「这里天气变幻极大, 我是习惯了,偶尔呢甚至也觉得有几分享受。「对方一扯、钳制住了碧岚手上动作后, 又按下碧岚肩头。 她伸了一个懒腰, 朝空中凌空打了个响指。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流畅。 语气仍是难掩嫌弃, 「可这儿的雨有奇毒。要等你找出来雨符,想起来口诀,怕是你的骨头都已经早被淋成一摊软烂泥。」 话毕,碍人的暴雨骤然一停。 「雨有毒?」惊愕之余, 碧岚刚一开口, 一抹完整丽色彻底撞进她的视线中。 于是,碧岚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到了对方身上。 除了她像宝石一般剔透流光又滴熘熘直转的眼睛, 她的瓜子脸一路瘦瘦窄窄地熘到下巴处, 就只剩一枚小小的核。她的肤色不同于鬼王的如瓷细腻,也不像自己的苍白纤糯, 而是如同田间小麦一样温椒, 甚至隐隐泛着一层朗润的光泽。 她的额前以繁复精緻的金银所饰, 身着一身摄人眼目五彩斑斓的华丽羽衣, 行动之时,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灵动的劲儿。 第63页 碧岚看了又看,忍不住嗫嚅出声,「没有双下巴啊。」 「你这女娃,怎这般狗腿?能力不行,这情商么,啧,倒是不错」,对方一哂,随即恢复了审视的神情,微微偏过头问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碧岚,我是来自鬼界的一个小鬼」,碧岚一边发怔,一边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唔,名字甚土」,对方评价得很快,说话间已经站起了身,答得也很快,「叫我阿玄就是。」 「阿玄姑娘」,碧岚并不计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了,「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你之前说我身上妖根仙根尽毁,只剩一根鬼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阿玄摆了摆手,「我现在说了也无益,你记忆失了大半,知道了也是无用。不过你的体内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补药,再过一段时间,它们也许会对你的记忆恢复起几分效用。」 碧岚闻言哑然。 见她一脸不争气的落寞神情,阿玄甫又暴躁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妖根仙根都没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看我,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灵力不也一样可以修?」 碧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心翼翼道:「阿玄姑娘,你也有过妖根仙根?」 阿玄被碧岚真挚的关切眼神蓦地烫着了眼皮,她身子直往后一撇,嘴上骂骂咧咧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作甚意思?我还沦落不到你这样一个小鬼来怜悯的吧?!快收起你那瘆人的眼神。」 对方一惊一乍喜怒无常。碧岚嘴角绷直,十分配合。听话地移开眼去。 阿玄反应极快,闷声道:「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碧岚答:「鬼王让我来替他找冰魄蚕丝。」 「鬼王?鬼王是谁?外面现在是什么时日?」阿玄托腮思考,「鬼界不是受少渊上神佑荫之地,从来无主的么?」 「鬼王、我不知道他的名讳」,碧岚愣了愣,「至于少渊上神,他好像已经仙去多时了。」 「仙去?」阿玄面色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唇角牵出一丝毫不客气的嘲讽,「他这样一个行事高蹈表面不正经,不合时宜又总是费力不讨好的人,怕是死也是死得不清净,自己指不定受了多少折磨……」 碧岚不自觉掐了掐手心,正待出声反驳。 「不知道的人,总以为他自私至极只顾自个儿享乐、野心极重又从不顾全大局」,阿玄冷不丁又嘆了一气,声音变得缓而轻,「但我知道,他是一个难得的爱管闲事的好人。」 碧岚紧紧咬住嘴唇,一颗心抑制不住的莫名颤抖。 阿玄背过身,身上的羽毛随之半飘了起来,她转了话锋,「对了,叫你来的那什么劳什子的鬼王,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谁?」 碧岚如实答:「没有。」 「曼珠沙华长在哪儿?生得什么样子,他可有告诉?」 「也没有。」 「派你这么一个愣子来,符箓虽然准备得齐全,但别的什么都没告知。」阿玄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瞪了碧岚一眼,「不知道这鬼王是太在意你,还是把你看得太轻坑了你。无论如何,这事,倒是比我想像中的更为有趣。」 碧岚不卑不亢道:「我们鬼王素日体恤每一个小鬼,雨露春风,无不均沾。」 话及此,碧岚顿了顿,方继续干脆道:「总之,我若完不成任务也是我的问题,但他、不会害我。」 虽然她心里也十分不安忐忑,也不知道自己小命一条、会不会真的折在此处。 但涉及鬼界的体面,她总是要习惯性护上一护。 「小姑娘,随意相信男人又被男人洗脑,可不是什么好事」,阿玄耐心消耗地差不多了,她匆忙挥了挥手,「那就看看你的本事如何,到底是你的话硬,还是你的命更硬?」 碧岚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我要回我住处去了。得罪了我,你便只能在这儿干耗着」,阿玄稍稍环视四周,脸上露出了一个十足俏皮的诡异微笑,「莫说找到曼珠沙华跟冰魄蚕丝了。火、雨、雷、飞石……每过一个时辰,这儿会天降不同灾劫。靠着你手上那堆符箓,你可以试试,若不求着我,你自己究竟能耗到几时?」 …… 天界。 苍慈捏着一枚齐新的符箓,凤眸一深,若有所思。 未几,他抬起头,「我与鬼王都去不得,她一个小女鬼才能去得,且需要携带大量符箓的地方。飞廉,你怎么看?」 飞廉绷着唇线,声调压得极低,「苍慈殿下,我能想到的地方,跟你一样,也只有那一个……」 苍慈眉头紧蹙,「若真是那儿,对方可没有那么好对付,碧岚她的处境相当危险。」 「的确,就算靠符箓,碧岚姑娘也实没法跟那位抗衡,」飞廉想了想,不连贯地说出了心中疑惑,「不过,殿下,我不明白,既然你瞧出来鬼王受穷奇所伤伤情陡然加剧、才急于打发了碧岚姑娘走。又看出来天帝天后近日不对劲,要是再放任天女这样下去……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难道不该是打击鬼王或者对付天女么?」 「我可以不做君子,但不能不做王者。趁火打劫、实非王者之为。眼下,又正是合作之期」,苍慈果断摇头,截住飞廉话头,「至于天女那头,不知深浅。眼下只有继续紧盯、才不至于提前打草惊蛇。」 第64页 说来说去…… 飞廉艰涩道:「所以,殿下还是想先去找碧岚姑娘吧。」 苍慈负手而立,毫无忸怩干脆道:「那个地方,男子理应进不去。以我修为,若强行进去,势必也会绕不过未知的苦头。这些,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只需要行风去探探进入的风穴,看看碧岚她现在在哪儿。」 …… 碧岚眼睁睁地看着阿玄离开了,又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道横生的滚雷,从头而降,狠狠噼砸了下来。 碧岚灵巧地一转一翻,碧色的衣裙如花朵一般轻盈盈地绽开又合,合了又开。雷虽然没噼到她身上,但坚持不了多时,她便累得气喘吁吁。 又过了不久,一道道天火抛了下来,火光通天盖地,四周树木熊熊燃烧,妖异地吐着扭曲可怖的火舌信子。 碧岚一边捂着鼻子以免烧焦的臭味钻了进来,一边仍是护着怀里的符箓,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半山腰唯一一处山房上。 山房外,有一灵动女子,正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默默欣赏她的一举一动。 然后,碧岚嘆了一气,咬着牙,继续闪转腾挪。 这次她倒是没有这么好运,她躲闪不及,一捧乱窜的劫火顺势燎着了她的裙摆。 碧岚一边感应着体内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流动,一边像猫被踩着了尾巴一样嗷嗷乱叫,她拼命踩着裙摆的火苗。 盯着窸窸窣窣烧得噼里啪啦的余火,本不应分神的碧岚脑子里蓦地晃过一人,她试着张了张嘴,按照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唇齿翕合。 噼里啪啦的声音没有停止,甚至天幕中增加了无数声脆响。 但漫天劫火,只是重叠在一起,于一瞬间全变成了璀璨绽开的烟火。 紫的绿的黄的红的光…… 圆的光扁的光…… 碧岚愣了愣,不可置信地接住了一点儿划过的火星。 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的阿玄僵了僵,手胡乱将自己脸搓扁又揉圆,脸上表情简直比烟花的颜色还要丰富。 第36章 阿玄 碧岚目力所及, 瞥见阿玄姑娘抬起了头,不知道她是望着满天烟火的璀璨天色,还是遥远天幕里一轮新挂起的疏月, 看得出了神。 片刻后, 她起身离开藤椅, 理也没理碧岚,推开木门, 进了山房。 碧岚心里快速攀扯。 在这个每一时辰准时降一灾劫的极地, 若独自一个人一晚上耗在外面,不死, 也要被折腾地扒层皮。 阿玄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友, 但至少, 目前也称不上敌。 虽然不可靠,但她总得抱着希望试上一试。 碧岚咬着牙,越过潮湿的山林,攀上陡峭的山壁, 一路脚踩着簌簌作响的枯枝。 终于, 在下一个灾劫降临前,她艰难地来到了阿玄所待的山房外。 碧岚刚伸手,准备叩门, 门却自己打开了。 门风一带, 碧岚站立不稳,朝后踉跄了半步。 一双泛着朗润光泽的麦色的手适时扶了过来, 将她堪堪稳住。 「碧岚姑娘, 门上有毒, 你小心点儿、莫沾上了。」 「啊?雨有毒火有毒门也有毒」, 碧岚仰起头, 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睛,露出十分受伤的神情,「阿玄姑娘,这里怎么到处都是毒?」 听到对方叫自己「阿玄姑娘」,她明显愣了一愣,声音却比初初柔和了很多,「这里是极地,非常之地非常之毒,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碧岚点了点头,虽然心有戚戚,但也知晓对方不便多说。 「这处山房白天进不了,但好歹晚上能躲一躲。要不,碧岚姑娘就在房里先歇下?」 「阿玄」静静地看了碧岚很久,忽然就跟洞穿了她心思般说了一句。 碧岚一怔。 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碧岚悄无声息嗅了嗅,确认没有闻到任何异香。 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用幻形术假扮的阿玄。 她的样子,分明又没有半分开玩笑的作伪。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判若两人呢? …… 「阿玄」的目光,从她纠结的眉宇、皱起的鼻尖,一路向下,最后落在了她反覆翕动,却没有发出一个字的唇上。 她猜到了碧岚的疑惑与茫然,轻轻笑了一声,索性直接把她拉进屋里。 「愿意歇与不歇当另说。碧岚姑娘不如先进来坐坐,我去沏点茶。」 碧岚又被摁住肩膀,坐了下来。 「阿玄」的羽衣在碧岚视线里轻飘飘一晃,很快不见了。 不一会儿,碧岚手里不仅多了一盏冒着腾腾热气的茶,还多了几碟五彩斑斓的小食。 「阿玄」笑了笑,晶亮的眼神定定看向碧岚。 「碧岚姑娘是来这儿的人里,第一个能把劫火化作烟火的人。刚刚我都看到了,烟火很漂亮。」 「一时情急,胡乱试了试口诀。不过,我们鬼王炸的烟花,更好看,更漂亮……我学到的,只是皮毛罢了。」 被别人如此坦率地夸奖,碧岚稍稍有些不自在,好在一说起鬼王,她的心思自然又跟着活络兴奋了起来。 只她自己,却未察觉。 说话间,碧岚刚低头抿了一口茶,脸色登时变得古怪起来。她顺手从碟盘里捏起一枚花生米放进嘴里,想压压口舌间苦涩辛辣刺激至极的味道…… 第65页 刚刚红了又青的脸,这下彻底黑了下去。 碧岚掩面一咳。 「阿玄」似乎反应过来了,「抱歉,碧岚姑娘,这些东西我平时都没做过,味道是不是不合适?」 阿玄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碧岚对上「阿玄」眼里的关切,费劲地吞咽下嘴里剩下的花生皮儿。她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箓,看着上面的字变得整齐划一的工整,晕开的墨迹也不见了。 她仔仔细细抚过。 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玄姑娘,你可以带我去你的厨房看看么?」 「可以。」 「阿玄姑娘平日喜欢吃什么菜?」 「我们一族喜辣,不过,辣的东西我也不会做。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讲究了,能吃就行。」 喜辣? 碧岚眼神闪烁。 难怪茶汤里也熬了辣椒丝儿、花生肉也呛着辣椒籽儿。 …… 不到一个钟头,红亮亮的肉片上卧着嫩澄澄的豆芽,滋滋冒油的香气填补着食物之间本就不多的空隙。 碧岚撒了一把切碎了的香菜末并着葱花末儿。 「阿玄」一口接着一口,等最后一口咽进肚子,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味道,我好多年都没有尝到过了 。」 「阿玄」抬手拭了拭眼角,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哀伤,「碧岚姑娘,你能帮我多做一份,留着明日白天再吃么?」 碧岚心里隐隐感到异样,但嘴里仍是回了一声「好。」 「阿玄」似乎极易满足,听碧岚这么说,总算收敛住一脸伤色,她转了话锋,「明明白天你怎么都不肯用你的符箓,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样子……」 「阿玄」不解地看向碧岚,顿了顿,继续道:「可刚刚煮菜烧水,你怎么捨得又是用火符又是用水符?」 「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一事,符纸如同一枚镜子,它的好坏关系着写他的那个人身上的灵力深浅」,碧岚闷闷地嘆了一气,「我刚来的时候,符纸的字迹分明缭乱。以他修为,就算时间紧迫,也不该如此。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时他受了什么伤,又碍于面子,所以不得不赶我走。」 「你是怕那时使用了符箓,会损耗他的修为,所以宁愿躲得十分狼狈,也不肯用?」 碧岚想了想,点头,「是。」 「阿玄」无比疼惜地看着她,眼底瀰漫温柔,「相信男人本不是什么好事。但你,如此细心,你应该很是心悦于他吧……」 碧岚闷声不觉,本想继续点头说是。好在「是」字刚要出口,及时转了一个急弯儿拐了回来。 她后怕地抚着心口,耳根染上一层薄红,「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不能拖他后腿,毕竟他是鬼王,一举一动举足轻重皆关系着鬼界安宁。」 话及此,碧岚哑然道:「他有一位未过门的妻子,又有一位金屋里的娇。若我真对他有意思,肯定会留下来照顾他的,你说是不是?」 「阿玄」笑了,她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摇了摇头,只是说:「碧岚姑娘跟别的来这儿寻冰魄蚕丝的人,果然都不一样。」 碧岚悻悻道:「不瞒你说,我也后知后觉,认为用火符水符来烧饭,属实是有些傻。」 当然,她没有说出口,她也是想过,如此,也当她给鬼王报了个平安。 闻言,「阿玄」忍不住噗嗤一声,指了指自己,「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别的人来了这儿,都是直接用符箓对付我的……」 「对付你?」碧岚愣住了,「干嘛对付你?你不是说你是符王么?」 「正因为我擅用符,传闻中攻取我最好的方式,也是用符。」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碧岚摇了摇头,「可我来这儿也只是为了寻冰魄蚕丝。要是用符箓贸然对付你,既是无故树敌结仇,又是无端浪费资源,两头都不划算……」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阿玄」极轻地笑了 ,「你说话的语气,你做的菜的味道,都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少渊上神。」 「阿玄」托着腮,眸底渐渐泛出柔色,「虽然只有两面之缘,我与少渊上神委实也不能算作什么朋友。但他却是那时,唯一伸出手愿意帮我之人。」 碧岚心脏骤然一缩,「少渊上神他,是不是也喜欢穿白色衣袍?」 「阿玄」浅然一笑,「时隔太远,细节我记不清了。莫非你也见过他么?」 碧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近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有一位喜欢穿白衣的上神,我猜他应该便是少渊上神。」 「混沌之时,只有君华上神与少渊上神两位上神。我与少渊上神羁绊不算深,至于另一位」,「阿玄」恍然抬眼,陷在回忆里,眼里的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你听说过九羽吗?」 碧岚摇了摇头。 「我那时一族,称为九羽。居于蛮荒,近神近妖,不需仙根也无需妖根,本是天地间最自由自在的存在。」 至于混沌时期的君华上神与少渊上神,两位容貌不遑上下,性格却千差万别相去云霄。 据传最初,少渊上神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君华上神却是君子端方丰神俊逸。 少渊上神又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居殿上。 第66页 女仙们几乎都对另一位君华上神一片痴心。 她也一样。 湖山澹碧,新绒初绽。她对前来蛮荒游历,长得好看又好脾气的君华上神一见钟情。 后来,她听说,君华上神作为上神,他的使命,便是替所有人完成神愿。 蛮荒之地,民风淳朴,她所在九羽一族于情/爱上从来坦率爽利,热情奔放。 可她听说,天界是一个规矩森严的地方,跟她的九羽完全不同。 她捏着五彩斑斓的羽衣一角,又绞着手指头,纠结了好久好久。她自是不敢肖想与君华上神结为夫妻,可她又实在想见他。 她只能学了神仙的方式偷偷许愿,她想与君华上神两个人私底下再见上一面。 后来,她如愿以偿。 再后来,在君华上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下,九羽也藉此顺利归顺了整个天界。 从前蛮荒自在如风的公主,如今成了他神殿内挤挤攘攘中的仙臣的一员。 她还是没有仙根,也没有妖根。 她学着天界的礼仪,磕磕绊绊地向他每日认真跪拜。 偌大的神殿内,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位置,从后面慢慢挪到了中间。 不起眼,但也不至于被完全埋没。 有精神时,她躲在仙臣中,左耳朵听他念那些正儿八经的话,那些话又自右耳朵浑浑噩噩地出。她拿余光偷偷瞟他,心里暗暗地想,还好他于情/事上,有几分通了她们蛮荒的热情,还不像他现在这般杵在不胜寒的高处,无聊到骨头发了霉。 真的无聊时,她悄悄发着呆数着手指头,算着她要是再努力一些,她的位置哪天又会往前挪一挪。 说不定,她会离他又更近一些。 …… 第37章 深渊 明明是很美好的暗恋故事, 碧岚却总觉得有哪儿被「阿玄」刻意隐去了不提,心中难免隐隐郁结。 「那后来呢?」 碧岚不懂。 传闻中的君华上神直至羽化,也并未娶妻。 也从没听说过他与哪位仙子传过一段桃色佳话。 「阿玄」这个名字, 从前, 她也更是没听任何人说起过。 君华上神与「阿玄」见的那面, 只是因为他身负实现别人神愿的使命,还是因为他实则对「阿玄」也生了一二爱慕怜惜呢? 若如此, 「阿玄」又怎么会被流放到这变幻莫测的倒霉地儿? …… 「阿玄」起身, 并不急着回答,于铺地墨影中推开了门, 看了看天色里朦胧的晨光。 方转过头来, 尴尬一笑, 「是我疏忽了,不知不觉与碧岚姑娘已聊了近夜,再有半个时辰,这间山房就待不得了。」 碧岚微微一愣, 也起了身, 站在阿玄身侧。 她见「阿玄」表面温柔镇定,实则一张脸憋得发青,肩膀微微颤抖个不停。心知再追问下去, 恐是会戳到对方伤处。 碧岚瞭然, 哑着嗓子道:「这间山房虽然承了绵泽仙力,但也只有晚上能抵用, 白日, 我们只能待在外面, 反覆受着雨火雷刑。」 阿玄点了点头, 回身又去捧了一盏茶来。 「放心, 是用你的法子泡的。一夜未睡,你白日又要找冰魄蚕丝。喝了它,即使受着雨火雷刑,你也好打起精神醒醒神。 」 碧岚撑起眼皮道了谢,仰面饮尽了一盏茶。 不知怎么,喝了茶后,她反而更困了。她耳根发软,手心微热,眼睛半合着半合着,不多时便彻底阖过去了。 等她再次醒来,是被兜头直下的妖雨淋醒的。 她看了看面前正叉着腰,似乎盯了她许久的阿玄。 讪讪一笑,「阿玄姑娘,我们何时出的山房?」 阿玄拍了拍手指尖的浮土,语气十一分轻快,表情十二分嫌弃。 「到点儿了,不就自动就弹出来了。」 碧岚嗅了嗅空气。暴雨如注,整个山林瀰漫着枯叶潮湿腐朽的腥气。 阿玄的脸在碧岚面前缓缓放大,她手里捏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横在碧岚的脖颈前,做出一副威胁她的动作,「我警告你,就算你藏着十万个小心思,论年龄论资历算起来,我可是连你祖姑奶奶都不止了。」 碧岚余光瞥了眼横在自己脖颈的石头尖儿,哑着嗓子勉强笑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所以呢,你千万别想再算着晚上,别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地来山房找我。别以为我晚上容易耳根子发软,还会再收留你,好被你算计欺负。」 欺负?算计?这都哪儿跟哪儿? 碧岚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乖顺地嘆了一口气道:「唉,不让晚上找,那我能不能、白天的时候让我跟着你?」 她的瞳色本就是浅浅的碧色,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像蓬松毛团儿的小兽被雨淋湿了毛皮,只露出怯怯的神情,便显得更加柔软无辜。 「白天?」阿玄没料到她会这样接她的话,愣了半晌后别过脸,登时叉着腰,恶声恶气道:「没见过像你脸皮这么厚的女娃,我今日可不会像昨日那么好心……」 「我知道」,碧岚截住了对方话头,「你不会为了我像昨日一样再出手帮忙,阻止雨刑,或者挡下别的任何灾劫。」 「哼,知道就好。」阿玄转过脸来,揉了揉眼睛,碧岚一身盈盈浅碧落在她眼里,便成了一粒揉不掉还总扎着她眼的沙,「也别想从我这儿套曼珠沙华或者冰魄蚕丝的任何消息。」 第67页 「嗯,知道了,冰魄蚕丝我会自己找的。」碧岚莞尔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还是想先跟着你。」 见对方一副即将七窍生烟的样子,碧岚慌不迭地赶紧补充道:「炸烟花你还想看吧?我可以教你口诀。炸烟花不需要符箓之力,应该不会影响到你身体任何。现在是雨,过不了多久,就该是火了 。」 闻言,阿玄横在碧岚脖颈前的石头卸了力,咕噜一声滚在了地上,又在地上和着泥水滚了几滚,刚好落进一个被暴雨砸出来的坑里。 溅在她跟碧岚的裙摆上星星点点的泥水。 她不在意泥水,只是盯着那个坑,表情微微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神色终是动摇了,「若你教我炸烟花的口诀,我可以考虑让你跟着我。不过,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碧岚流露出浅浅迷茫,「知道什么?」 阿玄咬着牙,「知道若我使用符箓之力次数多了,此举会慢慢摧毁我的身体,夺走我所有记忆?」 她凝神想了一会儿,有些吃惊道:「难不成都是你们那位了不得的鬼王告诉你的?」 碧岚摇了摇头,「鬼王殿下没有告诉我这些。」她看了阿玄一眼,会意道:「你没有妖根仙根,但却灵力充沛。你困在此处,昨日受雨时一脸平静,但为我挡下雨劫时,我看到你面色隐隐不对却在极力按捺。所以我才猜到,就算你是符王,若你真的亲自施加符术使用符箓,也许也会对你身体有所影响。」 只是,到底是谁安排她守在此处,残忍地让她身受着所有天刑,却不能让她自救或者救人,徒增一身修为却无处可施展呢? 也难亏阿玄性格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若是她在这个地方待久了,指不定比她还要冒火。 阿玄目不转睛看着她,抓了抓头发,面上从警惕到转而露出后悔的表情,「所以,你其实并不知道施加符箓对我身体具体会产生什么影响产生多大影响。刚才我却和盘而出,自己全都告诉你了?」 碧岚想了想,谨慎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 阿玄摸摸心口,在碧岚瞠目结舌中将坑里的石头一脚狠狠踢飞上了天。「靠。」 天上的暴雨闪了闪,一时急反应不过来、甚至似有退缩之意。 碧岚:「……」 …… 几个时辰后,阿玄背后跟着碧岚,两人各自背了一个竹篾背篼,于雷击中灵巧地闪挪不停。 阿玄拿余光瞥了瞥碧岚,嫌弃中带了些迷惑,「我答应你跟着我,是让你帮我找能做符纸的七星草,可你怎么什么烂叶歪草都敢往背篼里放?」 烂叶歪草? 碧岚拨了拨额前碎发,冲着阿玄的方向谦虚一答:「我没见过曼珠沙华,所以想着每见到一株不同种类又不认识的花草,都先拔起来,好收集在一起。」 阿玄十分尖锐,没有一点顾虑碧岚面子的意思,狠狠切了一声,「然后全晒干了,好拿给你们鬼王晾咸菜?」 碧岚面不改色:「如果都不是曼珠沙华,它们若能做成咸菜,也不算完全无用吧。」 「像你这样不足轻重的咸菜,平日里便是这样开解自己的吗?」阿玄足尖点地,说话间又灵巧地避开一道雷。 她见碧岚跟在后面一熘烟地钻来躲去。她似慢慢掌握了门道规律,虽然滑稽狼狈,但步伐渐渐慎重,躲得远比昨日轻松多了。 眼下的效果竟是已经跟她差不多。可以想见,若假以时日,必定能够超过她。 她心里不免赞赏。 她想了想,刚才咸菜之类的话,她的确说得有些过分。她收回了嘲讽,咳了一声,倏然压低了声音:「我看你这女娃,虽然做事粘皮着骨倔头倔脑的,但适应起恶劣环境,倒是挺会随方就圆灵活又能屈能伸的。咳……总的说来,你算是顺了我的脾气。要不然,你也别找什么冰魄蚕丝曼珠沙华了,就留在这儿陪我好了。」 碧岚举起一枚七颗星星图案连成叶片的新草,冲着阿玄明媚地晃了晃毛茸茸的草茎,「七星草,我好像找到了!阿玄姑娘,你看看,这草是不是?」 阿玄越看碧岚,越觉得对方笑得欠揍,可她又拿她着实没有办法。 空气里冷不丁传来一声暴躁无比的破口大骂—— 「刚才我说的话,你是故意装作没听见的吗?」 碧岚循着声音,望向阿玄,「对不住,阿玄姑娘。我答应了鬼王殿下,要取了冰魄蚕丝回去,不会在此处久待。」 「哦,没关系」,阿玄冷笑一声,「刚才我也只是随意说说,逗着你玩罢了。」 阿玄不由分说从碧岚手里一把夺回七星草。 仓促剜了碧岚一眼,阿玄脸色奇臭,只兴致缺缺道:「若不带你去找冰魄蚕丝,你怕是要日日缠着我。算了,我带你去看看,能不能取回,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一炷香后。 阿玄煞有介事地指着地面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依附在曼珠沙华上的冰魄蚕丝就在这深渊底下,只不过这深渊下埋着无数阵法。」 碧岚蹲在深渊边,脚下的碎石很快粉碎,扬起飞尘,没入了深渊,没有溅起一点声响。 她后怕地往后退了几步,一眨不眨地看向阿玄。 「所以,你就是此处守护冰魄蚕丝的人么?」 第68页 阿玄愣了愣,「也可以这么说。」 她又望向碧岚,「不过这个深渊需要有缘之人献祭。你要想取得冰魄蚕丝,就必须献上你的性命。」 阿玄见碧岚一脸怔愣,对着这个她也不知几时出现的深渊,脸上挂着笑,胡乱编排的话越说越流畅,「前面来盗冰魄蚕丝的人,也有少数几个有机缘见到此处深渊的,但他们都不肯为天下大义献出自己的小命,最后便也只能无功而返。」 「天下大义?」碧岚抬起头,十分不解。 阿玄目光灼灼,循循善诱道:「你之前不是说,你的愿望便是几界自由和平,永不起战争兵戈么。」 碧岚如坠梦中一样点了点头。 「很简单,你的愿望,上古冰魄蚕丝便能做到」,阿玄又一次指了指深渊,声音逐渐变得讥诮,「只要你跳下去,冰魄蚕丝就能出世。介时,我定会将冰魄蚕丝亲自转于你口里常提的那位鬼王手上。几界生灵,定会对你感激不尽。你到时候,自然也会博一个体面的身后名,总好过现在这般庸碌。」 碧岚似乎受阿玄的话所蛊惑,更加如坠梦中一样向着深渊的方向走了几步。 果然,也不过如此。 阿玄心里轻轻一哂。 她足尖一旋,刚要去拉碧岚,却见碧岚摇了摇头。 「我不会跳下去。」 阿玄面上有什么神情破碎了,「不会?」 碧岚虚弱地笑了笑,「我虽然的确嚮往几界和平,但我并不认为,真有什么和平,只靠一个人无谓献祭一个莫名其妙的深渊,就可以轻松获得。」 阿玄默默听她说完,颤声问:「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一条性命罢了。」 「你这样说也没错。我当然惜命,惜命至少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吧。」碧岚点头,「还有,口口声声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便把一个人的性命轻易弃之不顾,哪怕那个人的性命是我自己。那也一样,太匪夷所思了。」 阿玄结结实实愣住,片刻后,心如斧剧刀割。她的两行眼泪如涌泉一般垂落。 「你也是这样想的?」 碧岚点头,刚应了一个「嗯」字,还来不及琢磨「也」字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瞥见深渊里爬上来一个人。 他一身浅金华袍尽是脏污,向来威慑的眸底尽布霜寒。 他与碧岚视线刚一对视,两人皆是一震。 慌乱中,他向上攀着的手一滑,整个人又滑落进深渊里。 「苍慈殿下?」 碧岚来不及跟阿玄打招呼,脚步一提,一个闪身,便跃进了深渊。 清脆的尾音消弭在深渊里,留下一声沉闷的嗡响。 徒留阿玄硬生生压回了眼泪,在风中凌乱。 搞错了没有? 以天下大义诱之,她不愿跳。 里面冒出个人,转眼她一声不吭就跳…… 这就愿意去救了? 第38章 情郎 脚下, 深不见底。 猎猎的风从碧岚耳边呼啸刮过,暴雨刺刺地击打着她青筋尽起的手。 碧岚两眼发黑,脑里昏旋翻转, 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一手竭力攀着渊壁, 一手急拉住不断往下沉的苍慈。 她的力量毕竟微弱。 坚持不了多时,咔嚓一声脆响, 苍慈拽着她袖子的那一片薄薄的碧色料子果不其然碎了。 「别管袖子了。」碧岚惊呼一声, 身子适时被带得往下一坠,她几乎是咬着牙, 疾言道:「苍慈殿下, 快, 直接抓我的手。」 飞石扬砾间,苍慈果断抓住她素白的手腕,此后,却是有些失神地看向碧岚, 她的样子, 跟几百年前那个人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眸中有光浮潜,心思晦暗不明。 她与九天玄女的对话,他自深渊内, 也听了大半。 她明明是那般软弱惜命一人。 可此刻, 她埋头曲颈,把手坚定伸向他。顾不得骨头吓得都要软了碎了, 顾不得怀着巨大的茫然恐惧, 却还是一往无前执意跳了进来救他。 她救他, 连深渊里有什么危险都还来不及知道吧? 此时, 她的声音与他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像是来自深渊最底层的风声,有一种诡异的迷乱。 他的心口,像有什么紧着,压着,填着,有什么东西,却拼命想要自禁锢里呼之欲出。 他的呼吸,倏然更乱了。 碧岚却只以为他身体情况不容乐观 ,一边无语这个时候他还含情脉脉看着自己作甚,一边深呼吸了一气,战战兢兢道:「苍慈殿下,以我灵力,在这儿也坚持不了多久。你能施用灵力送我们出去吗?」 「试过了。此处极地,我为男子,无法使用任何修为。」 「那苍慈殿下,你带符没有?」 「没。」 好吧,这么倒霉。 为了避雨,其他的符都放在她的衣服内侧,相比之下,她眼下腾不出手更不方便。碧岚瞥了眼腰上别着的唯一一枚风符,煞白的面色亮了一瞬,「苍慈殿下,你另一只手能不能屈尊够一够,我的腰上别了一枚风符。」 碧岚跳得极乱的心就快要裂成两半儿似的,她苦巴巴地想,那可是他们两个眼下,唯一的希望啊。 风符? 是挺聪明。 可…… 苍慈张了张嘴,本想告诉她此处只是一个被他强行破界砸出来的深渊罢了,掉进渊底其实也没有任何危险。 第69页 最多,也就是在渊底再待上几日。反正,里面跟外面,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在对上她眼里害怕又脆弱易坠的飘摇时,他犹豫了一瞬。 他一声不吭地高抬起手肘,很快取了风符,又像受了炮烙一般烫着,更快地从她柔软的腰肢离了手。 「符已赠你,已经认主。你且试试风符口诀。」 「我……」 那时碧岚见符箓异象,虽只能缄口不言,配合装作不知道。但实际上,她无比担心鬼王身体有所隐情,听鬼王传授符箓口诀之时,有三分注意便有七分分心。 不过此时。 碧岚对着尘烟一般狼狈朦胧的苍慈,心知事情紧急,矫饰多说无益。 鬼王殿下,保佑我还能记得口诀活着见你吧。 「我试试。」 她闭上眼睛,浑身紧张地跟拉满了的弓一样,口中翕动念诀。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落到他们身下,先前涌动不已的劲头却慢慢卸下,只变成了一张绵软无比的风网。 隔开了深渊与暴雨。 风网包裹着碧岚与苍慈,他们当机立断,足底轻轻一点,便被风网稳稳送出了渊外。 碧岚胡乱抚了抚心口。好险好险,估计只是记错了几个字,后果便是风网只是漏了几个洞,堪堪还能用。 苍慈看了一眼碧岚,一贯冷峻的嘴角浅浅一牵。又扫了一眼面前麦色肤色的女子,冷静道:「九天玄女。」 先前背对着,加之碧岚救得急,阿玄并没有看清苍慈的长相。 此刻,阿玄对着俊美无俦的脸,十分不冷静道:「你、你是君华上神的后人?」 碧岚站在两个人中间,用手捂着脑袋,瞬间感到脑子有些打结,「他不是君华上神的后人,他是天界太子殿下苍慈。可苍慈殿下他、刚刚叫你九天玄女?」 碧岚不知道阿玄姑娘,但她听说过大名鼎鼎的九天玄女一二。 传说中的九天玄女,被天界收留,修得一身媚术,却偏偏恩将仇报,媚神弒神,祸乱天界。 不过媚的是哪个神,弒的是哪个神,传说却十分含糊语焉不详。 知道苍慈与君华上神并没有什么关系后,阿玄面上的笑容僵了僵,然后,很快恢复了冷漠。 「你一个男子,怎么进得来极地的?你进来这儿,莫非也是为了找冰魄蚕丝?」 苍慈指了指碧岚,眸底睥睨神色未变,「为了找她。」 这话说得,想让人不误会,怕是都难。 碧岚心内积火炽燃,讪讪一笑,拼命给苍慈递眼色,「我刚救了苍慈殿下,怎么殿下转眼就拿我作伐子?」 苍慈殿下啊苍慈殿下,你难道就看不出这位九天玄女对君华上神态度不明,她又认定了你跟苍慈殿下长相相似,这般情势下,你怎么还是一言两语的,就把祸水往我这儿引? 阿玄瞥了一眼碧岚扭曲的表情,没有像刚才看苍慈一样冷漠,反而一副乐然于胸的样子笑出了声。 「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你是不肯认这个情郎了。」 阿玄越过碧岚肩头,指了指她身后深渊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环手于胸前,「这个不认,那现在深渊里爬上来这个呢?他看你背影看了有会儿了,你敢说,这个情郎你是也不愿相认了?」 深渊里……还有……还有人? 碧岚抖了抖,心里有预感似的,深吸一口气后僵硬地转过了身。 隔着精緻的面具,两个人视线交织在一处,噼里啪啦炸开成一团颜色丰富色泽微妙的烟花。 「鬼王殿下……」 虽然阿玄用的词是「爬」,但鬼王此刻不过优雅地撑在渊壁,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壁上的浮土。 就像在自家内殿自如悠闲地赏玩花草一般。 他的脸上不见狼狈,眼底有来自深渊的迷濛之气,正一手托着腮,唇边漾开一抹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笑的弧度。 「玄女这话就错了。我到极地来,自是因为这儿峰峦窈窕、水色灵逸,远不同于三界之景。」 …… 第39章 红线 适才鬼王极其不按常理出牌的话, 倒是很有可能把玄女与苍慈震上一震。 但碧岚显然不会。 之前相处已有一段时日,碧岚也算对鬼王有一些了解,自是习惯了自家鬼王殿下言语间看似文绉绉的任何鬼扯。 她来不及去理一向温润的他刚刚的话里有多少针尖讥诮, 又有多少冲着她而来的机锋, 自看到鬼王殿下的第一眼, 她便撇开所有心绪,全然忘却了对深渊的所有恐惧。 她只知道, 他来找她了, 她的命便绝对不会绝于此。 她开始本来有点委屈,后来心里便是压抑不住的舒爽与喜悦。 这样想着, 碧裙的裙摆一路拂尘而起, 朝着鬼王的方向, 漾成一朵轻盈温柔的碧色疾浪,揉散于漫天狰狞的灾劫间。 连灾劫,有那么一瞬,也荒谬地显得温柔起来。 她一刻不停疾步奔向渊边。 碧岚一向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虽然她也猜得到, 就算在这样按说十分不利于男子的极地处境, 强大如鬼王,他应该也不需要自己帮上什么忙。 而且一眼看上去,他也的的确确比适才的苍慈, 或者比苍慈更加狼狈不堪的她, 情况远远要好地多。 第70页 但碧岚仍是咬了咬牙,朝下坚定地伸出手去—— 她想把鬼王尽快从深渊中拉出来。 此刻, 鬼王覆了一半脸的面具裹着残阳的一道金丝, 整个人半陷在深渊斑驳芜杂的光影里, 让人瞧不分明他的脸色。 碧岚刚刚笃定的心又碎了碎。 她谨慎地转过脸去, 飞快地看了一眼身后, 又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量颤颤道:「鬼王殿下,你的伤都好了么?」 「你怎么知道我伤了?」 鬼王对着少女眼里飘摇欲坠的晶莹,面上僵硬了一瞬后,又恢复了眉眼间如常的清隽闲散。 「本来是好了。可刚刚看到自己心爱的洒扫侍女拼了命救一个外人的大义之举,心头似乎委实又生了些新的不爽利。」 鬼王声音很轻,碧岚微烫的喉头滚了滚,想说什么,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心爱的洒扫侍女? 如此明目张胆的讥讽,教她的心神一下子乱了。 她那样救苍慈,他果然还是生了气。 他的话怎么听起来,怎么都有一种铁了心要跟她翻脸算帐的意思。 「碧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要知道,鬼界自然有我,鬼界的体面不需要你去成全。更多时候,我希望你只需珍视自己的性命就是了。除了生死,别的都是小事。希望你掂量清楚,慎重而为,没有任何事,能够大过于一个人的性命。」 鬼王难得如此端肃,碧岚于匪夷所思间心神俱震,「我……」 鬼王轻描淡写补充,「不然传出去,一介鬼王需要一个散鬼捨生取义,我真的会很没有面子。」 碧岚抚了抚心口,总算松了一口气。果然这样说话,才是她熟悉的鬼王的样子嘛。 见碧岚怔愣,鬼王嘴角溢出浅若无的笑,漫不经心地伸出指节分明的手,指腹却轻轻地在碧岚的手心打了一个圈儿。 他微微仰头,鸦色睫羽半遮住眸中春水,他正一瞬不瞬地看向碧岚。 「但你跟玄女关于献祭的话,我在渊底刚刚也听到了,你说得很好。我在想,我以前,可能也对你生了些不小的误会。」 劫雨削着碧岚的脸,她微微一顿,不觉得疼,反而有种爽肌涤骨的畅然。 随即,她便见鬼王轻轻一荡,足底像生了羽翼似的,轻飘飘地稳立在了渊边。 望着他疾如闪电间轻软翻飞如莲初绽的衣袂,碧岚心中暗暗一嘆,鬼王气定神闲处变不惊的优雅风姿,分明倒是比天界那些正儿八经的神仙,瞧上去更符合神仙做派。 玄女看了看碧岚,又偏头看向鬼王,迟疑了一下,「这女娃打从进此极地,我倒还没见她有如此兴奋的劲头过。莫非你就是她口里常提的那位鬼王?」 「哦?」鬼王转过头来,舒眉软眼地向着碧岚,「你经常跟她提及我么?」 碧岚:「……」 真的很会抓重点。 …… 感觉自己被无视,阿玄反而来了劲,一念之下,她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自鬼王出现、冷峻之气从眉羽一路绵延到下巴的苍慈。 啧,久居极地,甚感无聊,千千万万年都没见过儿女情长的戏码了。 阿玄浮想联翩,忍不住添油加醋道:「喂,那什么太子殿下,你明明是先来找她的。眼下人家都在你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撬你墙角了,怎么,你就不知道为自己争取一下吗?」 苍慈果断躲开了玄女的胳膊肘,迳自避开碧岚与鬼王的方向。 他直直看向玄女,略有些哑然,态度却十分坚决道:「九天玄女,你从前所犯罪过我暂且不提。至于冰魄蚕丝,眼下应该还在你那儿吧。」 阿玄闭目摇了摇头。 感情上如此没天赋,点都点不醒。唉,长得像君华上神的,怕是都要注孤生了。 「苍慈殿下,你也是来找冰魄蚕丝的么?」碧岚愣了愣,迷茫地看向苍慈。 「不是。」苍慈蹙了蹙眉,语气里有一股憋不住的烦闷,他竭力按捺心绪,「你救了我,所以,我帮你找。」 鬼王什么话都没说,他这会儿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柄摺扇,摺扇一展,哗哗啦啦,一道无形水障轻轻松松便隔开了漫天茫茫水汽。 什……什么玩意儿? 刚才的疾雨开始还不信邪、蹭地一下兜头齐往摺扇的方向砸,蓄力把这个妖异的罩子狠狠撞碎,恨不得把这个慢条斯理手持摺扇,又不尊重它们的年轻人大卸八块。 可它们刚一恼羞成怒地触及水障,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化成了一团儿不能成型的缥缈雾气,还来不及眨眼,它们便又化成了毫无攻击力的漂亮烟云。 香云阵阵。 衬得底下那个看起来举止动作无不优雅,实则心思手段无不嚣张恶毒的年轻人,更加飘飘若仙。 阿玄侧过身子,「你是男身?灵力术法却不受这里所制?」 鬼王轻声道:「谁说我用了灵力术法?」 阿玄完全不信,「那刚刚的水障又是怎么回事?」 「无他」,鬼王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踩了踩脚底窸窣作响的软叶,「只不过这里的水,比我想像中更听话罢了。」 「哦。」 阿玄适时朝上翻了个白眼。 她也渐渐适应了,这个鬼王说话,十个字,三个谜。 以及…… 鬼王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碧岚都一副见怪不怪,面上波澜不兴,唯剩下十分崇拜十一分信任的样子。 第71页 阿玄见无戏可看,三个人皆是警惕地很,完全不上她的当,只一门心思冲着冰魄蚕丝而来,面色不免有些难看起来。 「你们来晚了,至于冰魄蚕丝嘛,都被别人拿走了。」 阿玄搓了搓手上浮土,又望向碧岚,她收起了促狭,只目光灼灼,「你相信我,我虽然吓唬你不假,但我本来也就不讨厌你。你对献祭的看法,让我甚至很是喜欢。若是冰魄蚕丝真的还在,我定是愿意分与你的。」 碧岚点了点头。她们两个交浅言深,但至少此刻,她算是相信了阿玄的话。 她又看向鬼王。 冰魄蚕丝没了,他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鬼王轻摇玉扇,淡笑道:「玄女,或许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拿不走冰魄蚕丝的。别人如果真能拿走,那拿的一定也不是真的冰魄蚕丝。」 碧岚与苍慈一听这绕来绕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时皆听不明白鬼王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 半晌,苍慈凝神一思,压低了声线,「天书记载,冰魄蚕丝乃是九羽一族至宝。传说中你们九羽一族,只会将冰魄蚕丝赠与你们心里认定的有恩之人。」 阿玄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有恩之人? 碧岚循着这个思路,突然福至心灵,「对了,阿玄姑娘。我记得你说过,那个时候,只有少渊上神帮过你。」 在碧岚看来,阿玄虽然最初认定苍慈与君华上神很有几分相似,情绪很是不稳了一阵子。 但后来再与苍慈说话时,她便十分坦然平静了。 由此可见,君华上神在她心中即便还有很重的位置,但她也应该早释然了吧。 碧岚总觉得,阿玄的有恩之人,不会是那个传说中高高在上君子端方的君华上神。 那她的有恩之人,真的就是她言语间寥寥提及的少渊上神吗? …… 对于此处极地,鬼王虽然算是初来乍到,但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更从容自在游刃有余。 他一会儿翻看着碧岚采来的一堆乱草,一会儿扶了扶一棵早前被劫火烧得焦黑的古木。 做这些的时候,他的摺扇已经收了起来,折在腰间,只扇柄露出一枚用极细软的丝线坠着的光润碧玉。 阿玄没有回答碧岚的问题,视线落在了鬼王流光的玉上。 「我看你这匕首上的玉瞧着倒是不错。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那她刚刚的问题,我的有恩之人到底是谁,你能替我答了么?」 等等……匕首? 这难道不是摺扇么? 碧岚撑开了眼皮,直以为自己是不是眼睛瞎了。 渐渐的,她屏住了呼吸。 那块玉,越看越熟悉。 不止如此,扇柄上,清晰地刻着一个她莫名也很熟悉的图案。 红线细细密密绕了图案一圈,一寸一寸,近乎相思痴缠。 …… 第40章 七星 碧岚绞了绞手指, 看向神色一派清朗的鬼王。 鬼王殿下莫非真的知晓阿玄的恩人与秘密? 碧岚正以为这一次鬼王又要打什么哑谜,接些含混断章、让人满头雾水的话。 鬼王却侧身,稍稍抬了抬眼, 直截了当道:「碧岚她刚刚说得不错。苍慈殿下说得也对, 若九羽有心相赠冰魄蚕丝, 也只会送予有恩之人。而你们的恩人,正是混沌时期的少渊上神。」 真的是少渊上神…… 碧岚皱起了眉, 心中细想半天, 可为什么鬼王刚刚用的不是「你」,而是「你们」呢? 「我是有跟碧岚这女娃提过少渊上神」, 阿玄冷嘶了一声, 心事浮沉间敛了色道:「可你怎地这么肯定?我与少渊上神相见不过潦潦两面, 有什么恩,你岂非也知晓……」 鬼王顿了顿,凝着玄女的眼睛,语气清淡道:「你们的眼睛, 在当年献祭时, 被业火所伤,失了明。是少渊上神剜下配剑上的玉剑首,化作一双新瞳嵌在了你的眼眶里, 你才得以重新得见光明。」 「你知道……」 阿玄身形不可抑制地朝后晃了晃。 开始决定了出言, 也只是对鬼王存了几分试探之心。但她并没有预料到,鬼王真的会知道这一桩连天界都不曾晓得的秘宗。 少渊上神佩剑上的玉剑首? 碧岚心下一动, 再望向那一双流光剔透如宝石般的眼睛时, 心中倏然涌上一股难言而微妙的亲切。 难怪那双眼睛越看越漂亮, 原来它是玉啊。 「你怎地知道, 我就只会有少渊上神一个恩人呢?还有, 你们找的冰魄蚕丝,我真的已经给了别人。」阿玄抚着眼角愣了愣,半晌,她掩起眸中怀缅,但仍故作淡定反驳道:「再有,我听说少渊上神早已经羽化多年……」 阿玄指了指碧岚,「这个女娃仙根妖根尽失,体内只有一根来历不明的鬼根支撑着。她能跟少渊上神有何关系?你说得虽然对,可就算我想把冰魄蚕丝给她,冰魄蚕丝也不会认主,真的跟了她走。」 「你说她妖根仙根尽失?」闻言,苍慈眸中燃起一团炽焰,他毫不掩饰地望向碧岚,深入骨髓的期翼与痛楚凌厉地包裹着他,仿佛下一瞬,他自己也要被这一团炽焰尽数吞噬。 他连呼吸也变得艰难无比,「你有过妖根。你和她……你到底是不是?」 鬼王微微抬眸,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给碧岚递话,「怕惹麻烦的话,可以在我身后躲着。」 第72页 碧岚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凤眸中不断扩散的血丝,在对方灼眼迫人的审视下下意识向后缩了半步,等躲到鬼王身后,她盯着脚尖、只能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斟酌了一番后辞道:「我也不知道为何阿玄姑娘会说我妖根仙根尽失,但我的确不是苍慈殿下想的那个人。听鬼王殿下说,宴会之时妖界的孟槐大人也会到访。苍慈殿下若不信,到时自可以找他对对我的身份,问问他我跟妖尊到底有没有干系。」 碧岚心中无语问天。 这都第几次了?一个爱恨交织至今不晓得对妖尊哪种感情更多。 一个又着实死心眼爱面子,听说明明连妖尊的面都没见过,却口口声声「未过门的妻子」非妖尊不娶。 天选白月光替身,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倒霉蛋吧。 不过,碧岚不理解,既然听说了她有过妖根这一极易跟妖尊联繫起来的信息,这次,怎么只有苍慈一个人发疯,鬼王殿下倒是很沉得住气、一副早就知道了的样子,还十分好心贴己地愿意为她挡上一挡? …… 苍慈视线所见,碧色的衣角在视线里霍然飘远,直至被一抹清润的白彻底覆盖。 于是他的视线,便也被这道白无意识直直噼开。 ——她现在,连敷衍他的说辞,几乎都与鬼王无异了么? 可就在不久前,她分明不惜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救他。 难言的醋意涌动之下,苍慈指骨掐起一阵青白。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玄女,想起来此行正事,方敛起眸,收起了万般情绪。 又对着碧岚道:「好。你的身份,你跟妖尊有何羁绊,还有妖根与仙根的事,后面我都会查明。」 「妖尊?」阿玄凝神捻算,表情显得十分玩味,「没想到,我不在三界的日子,三界倒是这般热闹。」 「九天玄女,你可是知道要认错了?」 「认错?!笑话,我有什么错?!我提三界热闹,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不知天界那帮人是否还像当年一样蠢,强逼着人无谓献祭……」 「九天玄女,休得胡言。」苍慈叱了一声,扬眉迫视,「当年若不是你恩将仇报,心藏一己之私,媚乱天界。与魔神后卿一战,天界断也不会折损那么多仙兵仙将。」 「哦,看来你们天书阁里,原是这样记载这一段历史的」,阿玄斜睨了苍慈一眼,对着这一张跟君华上神很有几分相似的脸,分不出什么情绪道:「功败垂成都繫于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身上,你们天界是不是也太看得起我了。」 阿玄幽幽一嘆,「看来啊,就算是天界堂堂太子殿下,一样也会受天书矇骗。」 「你什么意思?」 「谁都有秘密,天界也一样。可天界口含了天宪,只干纲独断。凡是自己丑的坏的,腐的烂的,不愿意面对的秘密,春秋笔法一落一抹,呵,眼睛都不带眨的,便尽数推给了旁人。」 阿玄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三人,最后,目光阴郁地落在了苍慈身上,「那你呢?看来你与那妖尊也是有一段机缘,与眼前碧岚这个小鬼也多有牵绊。你的秘密,便在她们两人身上吧。」 话及此,阿玄冷笑了一声,宝石一般的眼瞳却是冰凉至极,「可你们天界,不是一向自恃高贵,又最重视血统么?」 碧岚心底惊骇,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阿玄却是不动声色俯下身子,从先前的背篼里捏了一枚七星草,对着三人晃了晃,又沖碧岚翻作一笑,「冰魄蚕丝没有了。但我可以教你点儿别的东西,我制符的过程,你可仔细着看,我只教你一次。」 虽然这样说…… 但阿玄紧绷着的脸上眼珠子如何乱飞一气,她是如何变戏法一样笔下瘦笔连走,手里的七星草最后又变成了一枚悬浮于空的符纸的,碧岚其实并没有看清。 等她看清之时,已经来不及掩嘴讶然。 因为,七星草符纸已是渐渐变成透明之色,跟突然长了脚一样,不需任何口诀,一路径直晃到苍慈面前。 随同一道淡青色泽的光没入他的额心。 …… 第41章 显心 苍慈阖上了双目, 眼睑缓缓垂下,投出一小片隐隐青灰色的阴影。 他默然不言,只僵直站立着, 呼吸匀停, 就像睡着了一般。 碧岚绕着苍慈走了一圈, 又踮起脚尖,朝他跟前挥了挥手。 除了那块青灰色的阴影随着她的手势, 在她莹白的指尖几不可见地晕开晃了晃。 别的反应, 他一点儿也没有。 从来没见过苍慈如此形容,碧岚垂下手腕, 骇然大惊道:「这到底是什么符?苍慈殿下他……」 碧岚举止言行, 鬼王皆看得清清楚楚。 鬼王抬了抬眼睑, 缓步踱到碧岚身边,挡住了碧岚细细观量苍慈的视线,淡淡截了她的话道:「九羽一族,通媚术, 擅用符, 眼可观人根脉。」 「嗯?」 「但断不会害人。」 鬼王顿了顿,略有些暗涩地浅笑道:「放心,以玄女如今之力, 她也伤不了他。」 「我知道了……」 碧岚语有悻悻,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对着鬼王一脸神色不明,碧岚心里没来由地堵。 苍慈额心入了符, 她的确有些担心, 但明显好奇更多。被鬼王刚刚这样轻飘飘一说, 倒显得她有口难辩—— 第73页 好像她的所作所为, 便只剩下对苍慈的殷殷关切了。 「不错, 世人对我多有误解,以为我符术祸世。但实际上,我的符根本伤不了人根骨……」 好在,不语已久的阿玄很快打破了沉默。 只不过,她心里的一腔愤恨,再道出来时,已是云淡风轻的轻巧。 「至于,我刚刚用在他身上的这枚符,它的名字叫作显心符。」 碧岚稍稍拎回了神,「显心符?」 阿玄撇了撇嘴,翻看碧岚几眼,又道:「显心符虽不及冰魄蚕丝,但也可窥见一斑内心业障,可看见受符者心里所珍视所遗憾的过去。」 碧岚无意识照着念了一遍,「受符者心里所珍视所遗憾的过去?」 阿玄叉腰,思忖一番后点头,「对,我教你此符,带你体验下此符,且算作不能给你冰魄蚕丝的一点儿补偿罢。你看如何?」 鬼王瞟了阿玄一眼,眼底没有什么情愫,沉默片刻后,只对着碧岚凉幽幽道:「我看,玄女应该是想问你,苍慈殿下的过往,你想不想看看。」 「苍慈殿下的珍视与遗憾么?」 照苍慈近来对她的种种态度,想来,应该跟那位一心恋慕他,为了他心死神灭,自毁于九重天的妖尊有关吧。 迟来的深情,又有何可看? 可那位妖尊,也是鬼王殿下未过门的妻子。 碧岚纠结了半天,终无成论,又望向鬼王殿下。 她柔顺点了点头,把话题岔开,勉勉强强应对道:「原来冰魄蚕丝是这样的作用啊。」 她之前,还以为传说中的冰魄蚕丝是什么杀戮之器。这样的作用,她倒是万万没想过。至于苍慈殿下的过往…… 「这位太子殿下长得有几分像君华上神,的确令我生了些好奇。」阿玄迟疑一阵后,眼珠转了转,「我有许多年没用过显心符了,也不知此番效果如何。不如,你们都陪我一道去看看。」 闻言,鬼王冷冷敛容。 「我不去。」 语气平静,淡漠拒绝。 碧岚点了点头,附在阿玄耳边十分懂事地小声附和,「阿玄姑娘有所不知,那位妖尊殿下本是我们鬼王未过门的妻子,可她痴情于苍慈太子,多番痴缠,甚至为其殉情跳下九重天,这事几界皆知。过往种种,若鬼王见了,心里定生疥藓疮痈,定是会经历一番血淋淋的伤情……」 声音很轻,但鬼王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完整。 鬼王眼皮微掀,眉头微微一蹙,蔼声道:「嗯,我改想法了。」 阿玄:「嗯?」 碧岚:「啊?」 「我也是近来才想明白。我的未婚妻,就算一时眼瞎昏聩,情繫于天界太子。但也断不至于因着耽溺于与旁人的儿女情长,而舍了自己性命。她当时选择从九重天跳下去,应是有别的缘故。」 鬼王慢悠悠地抚了抚腰间扇柄:「我愿意去。」 碧岚:「……」 …… 香风仙云,霞光散地。 一室容貌各有所胜的薄纱仙婢,盈盈含笑,顾盼生姿。 几个时辰过去了,碧岚盯着苍慈浅金细织纤尘不染的皂靴云头,又顺着视线扫了一眼玉阶下面伏跪久了,笑都笑不出来、因此脸都僵硬了的婀娜仙婢。 碧岚不解道:「这也忒挑剔了吧,这么多仙婢,瞧着都挺好啊。他都挑不出一个侍女么?」 阿玄指了指,「就是。我看那个仙女就不错。」 碧岚问:「哪个?」 阿玄道:「在那儿,头饰苍山羽毛的那个,这位仙女眼如波澄,唇似丹果,肤色温淑,姿容艷胜。修为不错,力气也够,瞧着就很是不错。」 碧岚微微一愣,「我喜欢那位带着碧玉耳挂的姑娘。她的裙子,颜色看起来云青欲雨的,煞是好看。」 两个人讨论正酣,阿玄索性把问题抛给了鬼王。 「你呢,若你是天界太子,这一众仙女,你会挑哪个当侍女?」 鬼王神色淡淡,声音很轻,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跟他一样,这里面的,都不会选。」 「为什么?」 「头饰羽毛的那位,是云山神君的女儿,云山神君,祖上曾受过你们九羽余荫,归顺天界后并没有消停过一日。而碧玉耳挂的那位,原是钟山烛龙一氏的婢女。钟山烛龙已殁,苍慈却是不会信,一仆能安心服侍二主。」 碧岚与阿玄对视一眼,齐嘶了一声,「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不是天帝天后安插过来的眼线、或者身世不够青白的罪仙之后,就是心有轻浮故意攀近苍慈的贵女,以他性子与身份处境,定是都不会挑选的。」 碧岚听了,忍不住嘆气,「原来苍慈殿下这么可怜啊,连选侍女这事也不能简简单单地办。难道就没人是真心对他的么?」 话音刚落,一道直直的目光迳自落了过来。 越过站得更前面一些的阿玄,停留在碧岚身上。 显心符里的苍慈像是能看到她似的,他的眼底划过一丝诧异,黑玉般的眼睛蒙上一笼雾气。 碧岚扶着心口,心头一阵惶恐,下意识向后一缩。大气也不敢多透出一口。 鬼王濯玉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了碧岚肩膀,安抚式地轻拍了拍。 「不必害怕,他看不到我们。」 「没错,他看不见,不仅看不见,他也听不到我们说了些什么」,阿玄跟着附和鬼王的话,「只不过,显心符跟冰魄蚕丝到底不同。显心符里,只能是他的视角。我们看到的,也都是他的记忆。虽然真实,但不一定全面。」 第74页 果然,未几,苍慈虽然带了些莫名怀疑,但仍是从碧岚的身上撤了目光。 此时,他的视线里,从门外淡淡转出了一抹碧色人影。 秀雅轻盈的少女,尽管敛眉低目,却自有一番姑射冰雪、令人不敢亵渎的高华气质。 「你来迟到了。」 苍慈眸光一掠,若有所思。 他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尽量掩盖自己不宁的情绪。 「你就是青鸾举荐来的那位仙侍?」 「是。」 「抬起头来,我看看。」 少女仰起头,抿了抿唇。 眸中一泓清澈碧色漾漾流深,叫看着她的人无不心中一烫。 苍慈也是一样。 苍慈不自在地移开眼去,故作镇定道:「既然是青鸾所荐,今后,你便留下来吧。」 …… 阿玄看得紧揉了揉眼睛,「这就是妖尊?」 碧岚抽了下嘴角,哑然道:「应该是。」 阿玄拉住碧岚衣袖,凑近脸看了半天,「怪了。这妖尊体内,怎么也有妖根与仙根?」 碧岚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妖尊她,也有仙根?」 「是啊,她有妖根也有仙根,你又失去了这两样,你说这事巧不巧?她跟你虽然模样气质有所出入,但这一双碧眼,倒是堪堪一样。难怪他将你认作妖尊,不肯轻易放过你。」 阿玄不等碧岚回答,看向她与鬼王二人,「还有啊,你们不是说妖尊单恋太子殿下成疾么,怎么看起来,这苍慈一开始就对她颇有几分意思似的?」 闻言,碧岚一噎。 这个问题,她刚刚其实也发现了。但她不好意思问出来。没想到,被阿玄这会儿当场直接摘了出来。 「接着再看下去,就该有答案了。」 鬼王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样子,眸里的光晦暗不明。 只眼底淡淡的雾气,疏离而又飘惚。 第42章 坦白 身处显心符里, 即便过了几日,也不过流光一速间,算上去, 也只草草一盏茶的时间。 接着又看了几天, 几人看到的无非是妖尊所化的侍女, 要么整日替苍慈掌笔研磨,要么躬身洒扫庭除, 要么沉默地替其浆洗衣衫。 她行事态度, 诸般情态无不温顺谦忍,从不冲撞人。又几乎很少跟人搭话, 没有差事的时候, 她总是垂着柔顺的脖颈静静立在殿内一隅。 直到那道锐利的眼风扫了过来, 她又会微微抬起头,不卑不亢,眼神长作沉默坚定,只认真听苍慈居高临下神色冰冷地吩咐新的差事。 虽然本人没有什么存在感, 又领了苍慈侍女这一份刺人眼头的艷羡差事, 但大家不说对她有没有心存好感,平日议事闲聊之时,似乎也从不曾排挤她。 而她, 也真就一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来做侍女的样子。不说永不知疲惫, 但至少看上去…… 怎么说呢? 乐此不疲。 阿玄瞪着眼睛许久,明显早看得懵了, 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这妖尊她这样算是在追求苍慈太子?你看出来了吗?天界随便一坨泥巴, 踩着也比不过她的老实吧。我怎么看不出来她哪儿在勾/引?!嗐, 看得可真让人着急。」 碧岚小声嗫嚅道:「这样看起来, 她选择潜伏在天界当苍慈殿下的侍女,可能也不一定是为了追求什么人之类的吧。」 追求苍慈殿下…… 完整的话,碧岚始终觉得烫口,因而说不出。 阿玄没搭理碧岚的话,兀自围着又冷又正经的两人,一边转着圈,一边焦头烂额道:「可惜了,她这会儿也听不见我说的话。要我说,夫妻间就算有相敬如宾的,也没端庄客套成他俩这份地步的吧?近身侍女,近水楼台,多好的机会。可你们看,她行事偏偏如此内敛委婉,真要苍慈晓得她心思时,怕不是他跟别人的仙子仙孙都要有一堆了?」 碧岚又看了一会儿,神色不定道:「妖尊怎么想的,我也不知。她这样,看起来跟苍慈殿下关系倒不算相熟,不过,她这样做,还有些像……」 像什么呢? 碧岚脑子瞬间打了结。 「像报恩。」 处于显心符内的鬼王极少地开了口,声音似涓涓泉水,撩人心脾。 碧岚嘴角僵了僵。 对,她刚刚没想起来的这番形容,正是「报恩」二字。 不过,她猜想妖尊是为了报恩,是权把自己当作妖尊在看,以自己性格去设想对方所作所为的动机。是以,提及「报恩」,在情理之中倒是说得过去。 可鬼王他并非她这样的性格,怎么却一语砭人肌骨,直接就戳中了她未言的心思? 碧岚正胡乱想着,绕至苍慈案头、眼睛凑在苍慈新作的画上的阿玄脸却一下子翻作煞白。 「啊!他平日不是只画花鸟么,怎么今日这般奇怪,竟然想起来画君华上神?」 画幅边缘颤了颤,但苍慈自然听不见阿玄的话。 他虽然埋头作画,画中人自援笔落墨的第一时刻起,丰神俊逸无不皆备,但等画已作完墨香瀰漫开来,他自画幅里仰起头时…… 却依然一副索然寡趣的样子。 自鼻息内冷哼一气。 画得越好,他越觉得讽刺。 此时,他的余光注意到了一隅安静的碧瞳侍女,神情便微微一顿。 苍慈搁下笔,「你过来。」 第75页 「是。」 碧瞳侍女依言,莲步上前,碧色裙摆如初莲般清新绽开。 苍慈手指叩了叩画幅,又扫了一眼四周,发现殿内还有天帝天后派来的别的等他论道的仙官在,眸光便又恢复了那副冰冷如薄刃的样子。 「我与这画中上神比,如何?」 碧瞳侍女近前一观,飞快地扫了一眼后,又垂下柔顺白皙的脖颈。 「青鸾战神告诉过我,太子殿下为世间唯一真龙,真龙的风华气度与君华上神自不是一样。」 苍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眸间阴沉的戾气散尽。 她来的这些天,不管他如何威逼逗弄,她总是端着一副举止丝毫不轻浮的沉稳做派。 能两个字说完的,她绝不说三个字。 就是太溅不起波澜了,安静顺心地让他心里渐渐生了一根刺。 这根刺,又伴随而来细细的不宁与他也难以理解的晦涩失望。 传闻中的妖界妖尊,不是仗着有那位三界内第一能干的孟槐大人撑腰,因为扶不起而被称之心思无邪,只喜好耽/溺/于男/色,素日行事又极为/泼/辣/大胆的么? 为什么轮到他这儿,她反而就例了外枉担了风流之名? 青鸾推荐她来的时候,虽然对他话中多有闪烁遮掩,但他佯作不察,并未放心上去。 因为,他一早便就知道,这个碧裙侍女,其实正是妖界妖尊所化。 青鸾与她都不知道,挑选侍女的那一天,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更早之前,恁时相见,他便对她留了心。只不过那时,虽一时心生惊艷,他却并未想过,两人日后能有什么更深的缘分。 毕竟,一个天界太子,一个妖界妖尊。身份地位註定了两人于感情上不可能有所交集。 可到了如今,机会已经明白无误地递到了眼前,他便于他枯燥的神生里,极为难得地生了一回任性。 又顺水推舟了一把。 他在装聋作哑地等着她蓄意接近。 青鸾从来不是昏聩的人。 身为天界战神,她既然都愿意帮她,说明她很有把握,妖尊此行此举对天界断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举动。 而妖尊,就算她还不够爱慕他,可她既然选择让青鸾当说客,举荐了她来当自己的侍女,又周费心思地消耗大量修为、镇日皆敛了妖息。 至少,她也一定是一时兴起,贪恋起了他这副丰姿卓然,天界皆道像极了君华上神的好皮囊罢。 那时,他只想到了这样唯一一种可能。 而彼时,他对她,有好感,尚也不算深。他心中向来只重提升修为以及几界一统大业。情/爱于他,本就只是无聊消遣中的一抹糊涂慰藉。 他对她虽是真心,但这真心所付出的,也只是一阵子极短暂的动容。 自负高蹈如他,并未曾预料两人日后皆会踏入一场万劫不复的风波恶。 而此时,苍慈挑了挑眉毛,他又想起来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来了这么些天,我竟然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殿下」,碧瞳侍女微微皱了皱眉,「我只是一个被青鸾战神收留的小小散仙,至今没有名姓。太子殿下高兴叫我小绿小碧,或者小青什么的都行。」 「哦。」 苍慈若有所感地应了她一声。 但仍是没有如她所言,随口唤她小绿小碧或者小青。 「你的名字,便先欠在本座这儿。」 他想起来妖界与鬼界,似乎都不兴将自己真实名讳,随意告诉他人。非亲近信任之人不可知晓。 心中无由生了股气燥。 他目光一凛,手扬了扬,底下等着与他论道的仙官领会其意。 悻悻施礼离开。 「若我不是真龙之身,只看外在,你以为我与君华上神相比如何?」 苍慈循循善诱,玩味地睨了她一眼,「别的仙官私下都在议论,天帝天后之所以选择抱养了我,又扶持我做太子,便是因为我长得与君华上神很有几分相似,看中我许是受了他的福泽……」 他记得,她唯一愿意多说的话,便总是在各种能开口说话的机会里,她有意无意,执拗强调说他是世间唯一一条真龙。 除了她,天界已经很久没人提过,他的真身是龙一事。就好比,天界有凤凰是低阶仙婢,也自有同族凤凰身居高位。是应龙还是凤凰,这些种族本体间的不同,在天界,并不是什么惹人眼球的事。 因为,大家在意的,其实从来都是身份,是地位。 因此,有时他恍惚生了错觉,好像在她看来,想法天真不上道,跟旁的人都不一样。真龙这个身份,对她而言,远比什么天界太子,分量要重得多地多。 碧瞳侍女思忖片刻,抬头,不甚在意地答道:「若说相似,殿下与君华上神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闻言,一直静看热闹的碧岚脸色惨白,心事瞬间浮了又沉。 「惨了惨了,我在苍慈殿下面前,说过跟妖尊刚刚说的一样的话。」 这下,误会莫不是更深了。 「哦?」 鬼王蓦地一顿,待露出恍然之色后,似笑非笑凉幽幽地看着她,「你跟这位苍慈殿下,是不是私底下见过很多次了。」 碧岚回过神来,「也、没。」 第76页 「那是不是还有什么私情,至今还是瞒着我的?」 私情? 碧岚抖了抖。 鬼王平日鲜少用态度如此鲜明的词,更少问得如此直接。 碧岚瞟了瞟环手于胸,正笑意凌人等着听八卦的阿玄一眼,很快又转过了脸。 虽然有阿玄这个外人在,但她对着鬼王也不敢再昧着良心撒谎。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终究还是需要她去解释去面对。 碧岚咬着牙,磕磕巴巴道:「鬼王殿下,我对你忠心耿耿从未想过背叛。但我跟苍慈殿下之间,有些事以我浅薄眼界也实难解释。唔,也就是你上次看到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为了苍慈殿下生了一朵情花印。」 「我后来也问了情花鬼姐姐,她说情花印不可能长错。因为这件事,我真的害怕了好久好久,也自责了好久好久。但我对天发誓,我救苍慈殿下只是因为他说他正在跟我们鬼界合作。」 碧岚的脸涨热起来,几乎一字一顿道:「我对他从来没有什么私情。」 「你到底怎么会想到,你是为他生出的情花印?」鬼王愕然一阵,视线下意识划过碧岚香甜软糯的粉唇时,耳尖渐渐晕上一层快要滴下来的薄红。 「你啊,有点聪明,但委实不多。」 第43章 灵汤 等到几人再观妖尊与苍慈动作时。 另一个小仙官正恭谨跪地, 双手举过头顶,将熬煎许久的灵汤进奉给苍慈。 苍慈正在为君华上神的仙忌之日撰写忌文,因此眼皮也没掀, 摆了摆手, 让小仙官将灵汤搁在案几上。 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依旧立在殿内, 安静沉默地揩抹着仙柱。 仙官大气也不敢出地起身行礼,待放好灵汤, 别过苍慈殿下, 与远在殿门一角的妖尊擦肩而过时,他悄悄低声示意, 「仙子, 太子殿下虽天分卓然, 但他也天生身袭寒气,天帝天后提点多次,嘱咐我们将温补灵汤日日进着,可这灵汤, 若搁凉了, 将毫无效果。」 妖尊会意地点了点头,「仙官大人,我晓得了。」 却不再多语。 小仙官松了一口气。 苍慈太子作色易怒, 他自是不敢接近提醒, 但又不好在天帝天后那儿交不了差,不甘心自己一个人遭了罚黜。 将口实尽数推到苍慈殿下亲自挑选的侍女那儿, 总归也多了一个人, 能替他分担些祸水罢。 这样想着, 小仙官踏实了许多, 一闪一抹地退出了苍慈的居殿。 阿玄瞅着这妖尊日日把柱子擦得纤尘不染, 如霞照锦。 亮得几乎能映出一个人的影子来。 她不能理解地乱抚一气柱子,接着又长长嘆了一口气,「这苍慈殿下的回忆里,两人情状怎地如此稀松寻常?这些扫扫抹抹之事,到底有何可回忆的?我们都看了这么些天了,他们两个也没什么进展啊?」 「等等,你看。」 虽然知道显心符里的苍慈与妖尊听不见他们说话,碧岚还是皱了皱鼻尖,随即屏气慑息。 阿玄循着碧岚的声音望去。 妖尊凝着已经凉透了的汤色,朝前虚虚一拜。 「苍慈殿下,灵汤已经凉了。」 「嗯。」 听到是她的声音,苍慈稍稍犹疑后,抬起了头。 灵动清明的一双碧瞳与他视线绞然相撞。 苍慈微微一怔,然后收展起手中忌文,「你去布箸移案吧,我待会儿会喝。」 妖尊想了想,柔声道:「我听仙官大人说,灵汤凉了,没有效用。要不,我奉回去煎热了,再端回来?」 苍慈摇头,「天界的灵汤,都是燃犀之火熬煎的,每一截燃犀火灵性都不一样。一旦冷了,并不能重燃。你不知道,也不怪你。」 话及此,苍慈眸光灼灼,上下重新打量着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 「我此前没有想过,你倒是真能安心留下来照顾服侍人。你心思很细,又说你是散仙。你以前,莫非是有跟别的散仙一起生活过?」 这是苍慈所不解迷茫的地方。 传闻中,妖尊放浪形骸,骄纵好/淫,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 而这位主儿,眼下对他唯一示好的方式,便是勤勤恳恳,尽心地当着他的侍女。 若说一天两天,她沉得住气也就算了。 但她来殿里,日子已经过了数月有余,除了话比之前密了些,本分努力有增无减。 久而久之,连他,多少都因为摸不清她的真实想法,而感到有些许无措。 妖尊神色微微一滞,略略睁大了眼睛,「我失去过一段记忆,并不知自己过往经历为何。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有没有旁人一起依靠支撑,我也并不清楚。」 「哦?失去过记忆?」苍慈目光一转,逐渐变得更为幽深,「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是要一直留在我这儿当侍女?」 妖尊斟酌了一番说辞,试探地说道:「我虽然失去过一段记忆,但我记得,我曾经救过一个人。等有机会,我想找到那个人,我想要好好谢谢他。然后,等时机成熟了,我还有些私事,我想、我想要让他帮帮忙。」 她救过人?难道,她救的人也在天界,所以,她才潜伏在他的殿内当侍女,方便寻人? 苍慈冷冽的眸光在那一瞬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心里生起无由闷燥,「既是你救过人,便该是他受了你的恩泽,为何反而是你要去感谢他?」 第77页 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抿了下有些干涩的唇,悄悄看了一眼苍慈后,微微涨红了脸,「我从前什么都做不好,从我有记忆以来,我救人好像也没成功过。直到、直到我碰到他。」 「原来如此」,苍慈若有所悟地冷哼一声,「穷奇所护的创世青莲,乃君华上神所植,其莲瓣煎之入灵汤,可增灵力修为,可补毁损记忆。不过,穷奇乃上古神兽,凶险无比,穷奇之门,几百年才开一次。」 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迷茫地抬眸,微微颤了颤睫羽。 好端端地,她在跟他说自己记忆有失,苍慈却突然跟她提及创世青莲,是怎么回事? 创世青莲的主意,她从前不是没有打过。但她刚一开口,孟槐当时扫了眼她这副业身,便清晰无误地抛给了她一个「你省省吧」的嫌弃表情。 苍慈沉默了一瞬,不带什么情愫冰冷道:「你今日说的,我权且都相信。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这儿,不做什么逾矩出格之事。几百年后,待穷奇之门大开,我会替你去试着夺一回创世青莲花瓣。」 第44章 争吵 听闻苍慈此语, 碧岚难免心神微乱。 她暗暗忖度,看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面上形容,有那么一瞬, 虽颇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感动喜悦, 碧眼似流光溢彩般盈盈流深。 但很快, 她又恢复了素日那副冷静内敛、不卑不亢的庄持模样。 也是。 若换做是她,也只会当对方是玩笑话。就像当初鬼王骗她灵药里入了三瓣创世青莲花瓣熬煎一样—— 她并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要知道, 穷奇是上古混沌时期神兽, 若从穷奇手下夺走创世青莲,莫说是受伤折命, 只辱神这一条, 便不好叫苍慈天界太子这一身份受的。 估计妖尊当时也只当苍慈一时兴起脱口而出, 并不相信苍慈几百年星霜屡变后,他依然记得这个承诺。 碧岚又下意识抬眼看向鬼王殿下,他正垂目安静地把玩着手中摺扇,像是故意回避苍慈与妖尊间的拉扯似的。 同时也叫人看不清楚他的心绪。 碧岚面色一滞。 不久前, 他也是为了妖尊, 夺回了六瓣创世青莲花瓣,才受了伤罢? 碧岚心头刚生了点连自己也没来得及嚼磨的莫名的涩,阿玄又扯住了她的袖子, 心生狐疑道:「这事不简单吶。你看, 苍慈还主动把写给君华上神的忌文拿给妖尊看,让妖尊帮他参考着改改。我们看到的这些天, 他可是从来都一字不易, 从不肯将文章轻易示人的。他对这妖尊, 倒真是信任地要紧。」 碧岚点了点头, 「妖尊不像仙界的人一样, 不把苍慈殿下看做受了君华上神福泽的什么特别存在,也不把他们两个放一起比较,只把苍慈殿下看做独立的一个人。这一点上,妖尊足够尊重他,所以,苍慈殿下也选择了信任她,才愿意跟她分享这么多吧。」 「你分析的确实一针见血。」阿玄看碧岚半晌,「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不同,妖尊才不在乎这些。但我还目前挺喜欢这个妖尊的。」 「并不是身份不同的原因」,鬼王将手中摺扇展开轻摇,轻轻逸出一嘆,吐字如碎玉琼珠。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不管她是神,是鬼,是妖,还是人,她原本就是一个一视同仁之人,心性洒落,并不看重立场的干系。」 碧岚心中一动,随口接道:「妖尊她竟然是这样的人么?」 阿玄咳了一声,「也不是无迹可寻嘛。之前你们不是都介绍过,这妖尊在潜伏在苍慈身边当侍女前,在妖界广猎男色,凡是皮囊好点儿的,是神是鬼是妖一律不论吗?」 碧岚一想到天天把妖尊是自己未婚妻挂在嘴边的鬼王正杵在她们身后,脸上不由得露出油煎似的怏郁,她赶紧把话题岔开,「阿玄姑娘,你这个角度颇有些清奇。不过,几界好儿郎,都比不上我们鬼王的风采,你看是吧?」 碧岚的狗腿言辞行径,阿玄全看在眼里。 阿玄抱臂而视,会意一笑,等给碧岚飞了一个眼色,她接着才道:「好说好说。」 「也许吧」,阿玄顿了顿,又拖长了尾音:「是有这个可能。」 她又没见过鬼王不戴面具是什么样子,这样说,真诚而又不脱离两人认知语境,方才更显真实。 应该已经够给碧岚面子了吧。 阿玄想了想,转瞬又起了点儿捉弄心思,「你的意思是,若你是那好色妖尊,面对沈腰潘郎,也定然只会取鬼王一瓢咯。」 「我……」 狗腿归狗腿,这个话碧岚接不了,这个坑碧岚跳不下去。 鬼王这时并没有说话。 碧岚不放心地扭过头,悄悄朝后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冷冷幽幽,温温水水的,却一下子把她攫住。 他好像……在期待她的回答? 碧岚心尖猛地一颤,如鲠在喉般难受。 ——应该是她头昏耳聩,想多了吧。 可他这副神情,他这会儿到底是心情好呢?还是心情不好呢? 碧岚又腹中纠结起来。 还有啊,刚刚为了转移话锋,自己踩一万捧其一的话,会不会太过于刻意了? 他们三人间气氛正是微妙。 却不想,苍慈与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间,此时也失去了和睦。 灵汤已经被打翻了。乳花沫子散去,地上一片狼藉之色。 第78页 苍慈凤目一凛,眸子里渐渐染上失望,忍不住朝碧岚发难,「我记得,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在天界,有一个人的名字,你不能提,也不能问。 」 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容忍她瞒天过海抱着目的而来,容忍她对自己可能隐藏的一切轻浮心思。 却容忍不了,她从忌文隐晦的笔法里,看清了他的意图,明明白白指出忌文中那个人的存在。 苍慈虽然素日在仙界其他人眼里,作色易怒。 但妖尊因为几乎感觉不到他有把怒气撒到自己这儿,在这之前,一直只还以为他脾气不赖。 妖尊所化的侍女脸色有些难堪苍白,却仍然坚持说出自己心中的话道:「我来的时候,殿下确实有交代过我,不能随便提已经羽化的神仙。可君华上神不也羽化了么?苍慈殿下自己给我看写给君华上神的忌文,还要我提意见。为什么君华上神他能提,少渊上神,他就不能提呢?」 「混帐,你还敢提堕神名讳?!」 苍慈一眼瞥见外面正有仙官整肃仪容,一只脚已经跨进殿门,听到动静,眼睛正朝妖尊方向略有些好奇地望去。 苍慈强忍住头痛,噼天盖地向外怒叱了一声。 「都给本座滚。」 「哦。」 她其实也不知道少渊上神是什么人,也不明白怎么一提少渊上神,苍慈便动怒成这般。 这样看来,他今日心情许是相当不好罢。 妖尊所化的侍女眉心微皱,脚尖向后一转一缩,正要随着身后仙官退去。 苍慈凝着她的脚尖,面目阴沉地可怕。 「你,留下来。」 「我?」 妖尊所化的侍女不相信地指了指自己鼻子。 「身为我的侍女,日日住在我的殿里,操持我衣食起居一切事宜。退?你觉得,你还能退到哪儿去?」 身为妖界妖尊,胆大包天地潜伏在天界也就算了。 生怕天帝天后发现不了她注意不到她身份似的,故意这般高调高蹈,竟然敢提及少渊上神。 这次是问他。 若下次,她直接去问其他人呢? 他又该如何为她应对辩解,如何护得住她? 身为妖尊,她的灵力修为应该不错。可若仙界其他人一起合谋害她呢? 「你救了的人,你要找的人,跟他有没有干系?」 苍慈猛地咳了一声,不满地阖上了凤目。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愿意说出「少渊」的名讳。 「不是的,我要找的人,应该快找到了,那个人,他跟少渊上神他应该没有什么关系。苍慈太子殿下,我之前并不知道少渊上神,只隐隐听说堕神一二事」,妖尊所化的侍女摇了摇头,她柔顺地低下头,指着案几上几行青头小字,「我只是觉得忌文若这样写,也太主观了。虽然主题是称颂君华上神,但若只是为了衬托,对少渊上神他来说,这些没有根论的无间谩骂与讥刺并不太公平。」 「你在怜悯他?那就听好了,我只给你讲一次」,苍慈隐忍着眼底怒火沉炽,嘴角仍然扯出一抹狠笑,「他是如何背叛了君华上神,最终被天界判他流放之刑,永生永世被驱逐于十方之外镇日不见阳光的荒地……」 第45章 拉扯 等苍慈向妖尊所化侍女说完少渊上神的事, 阿玄素日荒腔走板的性子收了收,她抬手,无知觉地揩抹了一把泪。 阿玄攒眉咬牙, 断然摇头道:「不会的, 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少渊上神他虽然行事不羁,言辞不经。但他有情有义, 又极淡泊名利。他绝不会撇下仙界、衔恨君华上神, 又做出背叛君华上神的事。」 碧岚也换了副表情,神色复杂, 心中涌起一阵影影绰绰的沉闷。 她好像想明白了。 梦里见到白衣仙人的那个地方, 那漫天无尽的飞雪, 跟苍慈所说的少渊上神所流放的十方之外的荒地缓缓接了上来。 思及往事,阿玄又狠狠咬破嘴皮道:「少渊上神因为自身性子原因,很少参加议事聚会,在天界是有些不合群。又因为救我、替我说话那档子事, 让天界不少人看他更不顺眼。但是我不知道, 在我进入极地之后,后面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知道,他竟落入到这样不堪的境遇里……」 鬼王见碧岚、玄女二人双目皆有红肿之意, 幽幽嘆了口气, 语气带了些漠然道:「人之千秋过往,本就不该靠天书阁里薄薄的一册书写去承载註疏。他们本未经历那些事, 所恃的认知, 也只是沿袭了前人的狭隘与昏聩。偏偏他们还以为, 自己心如明镜。」 碧岚细细思索着他的话, 于昏沉的神志里嘴角苦涩牵动, 慢慢点了点头。 她觉得,鬼王殿下刚才这一段文绉绉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倒不是因为心里偏帮少渊上神。 不过,一个愿意把自己玉剑首随性豁达地送给自己只见过潦潦两面,还不是自己天界的人的神仙,至少,不应该像苍慈说得那般心怀通天野心罢。 换句话说,就算少渊上神真有野心,可他拥有翻转干坤覆手风雨之能也是不争的实情。事情即使败露了,他就会心甘情愿毫无违抗地被驱逐流放到十方之外么? 若他真是罪仙,天界难道不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难道不得日日监督他一举一动,怎么会至于连少渊上神羽化的原因与时日也记载得语焉不详? 第79页 碧岚的心头瑟瑟,冷如凌冽霜雪。 是啊,他们甚至不知道,少渊上神羽化在一个寂然冷清,颇为惨澹的茫茫雪天。 苍慈的说辞,本就漏洞百出。 「天界对我如此,已是令我嫌恶了千千万万年。可他们对少渊上神,竟然也是极尽春秋笔法,定然是唯自己利驱策。」 阿玄冷哼一声,脸上泪痕却是淡了,宝石一般的眼瞳重新焕发出光彩。 她倏而拉过碧岚的手,肃了面色形容,「显心符我维持不了多久,不知道我们后面还看得到些什么。你们既然都不是天界的人,等出了显心符,入夜你们可再找我谈冰魄蚕丝的事。夜里我总归脾气耐烦温顺些,定是能帮你们想想办法,不过,你们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答应你什么条件?」 」帮少渊上神查清事实,还他清白。」 碧岚迟疑了一下,「那、你的清白呢?」 「别人理不理会我的清白,又有何重要?大不了行路艰难些。」阿玄偏过脸去,浑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天界当年对我下了禁制。只要我承认自己有错,我就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荒地。没有人在意我的清白,他们恨不能把白的直接颠倒成黑的……」 碧岚艰难地点了点头,「阿玄姑娘,我晓得了。」 她又看向妖尊所化的侍女,目光顺着她一路划向地上乳花沫子散尽了的灵汤水渍。 妖尊她经此一事,会和苍慈生了隔阂么? …… 画面一转。 妖尊所化的侍女奉起一个走针别扭,里面团着一层均匀棉花、织金软缎的食盒,又将灵汤小心翼翼装进了里面。 「你做的?」 苍慈从一案公事案牍中抬起头,抚手抻额,眉心微微拢聚。 妖尊所化的侍女柔顺答道:「是。我在想,灵汤放在食盒里,应该会凉得慢一些。」 「这么丑、模子还做大了。」苍慈毫不掩饰嫌弃,目光却始终没有从食盒上离开。 食盒怎么看怎么别扭。一开始只是觉得针脚别扭,到后来,他盯着看食盒柔顺织金的布料,时间久了,也觉得盯得发毛。 她是从哪儿找到的布料,上面竟然还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小龙长着湿漉漉的眼睛,光熘熘的爪子,还怯怯地抱着一块…… 绿色的石头? 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和他真身完全不同。 他还从没见过天界有如此生活气息的丑玩意儿,只当自己心中一瞬所动只是因为好奇。 苍慈声音冷冷的,不带感情地招手,「你过来。」 妖尊所化的侍女愣了愣,但还是依言走上前去。 苍慈蹙眉,顺势握住她洁白的手腕,「手摊开。」 妖尊露出一段藕色雪臂,手心听话地向苍慈展开。 同样苍白地晃人,没有见到一点针痕。 「以后不用做这些徒劳无用的事。总是我自己不愿喝罢了。」 苍慈这才略略放下心来,暗暗舒了一口气。 却没有解释更多,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苍慈登时忍不住又沉了脸色,侧首打量着她,「天界最近有仙官莫名其妙消失了,天帝天后正在派人彻查此事。你近来不要乱跑乱闯,就在殿内好好待着。若是出了事,我也不好护住你。」 妖尊所化的侍女微微一惊。 苍慈是怀疑上她身份,又怀疑起失踪的仙官跟她有关,才出言敲打么? 这样一迟疑,心里关于问他食盒上的小龙是否觉得熟稔,以及少渊上神一事的蹊跷线索,终是恍然断了,再没机会问出口。 「去把朔月剑拿来」,苍慈将笔一投,目光一凛,「天界近来不够太平。这剑,恐是得重拭一拭剑身。」 「朔月剑?」一旁侧耳静听已久的阿玄抱臂一嘆,「连君华上神的朔月剑,天界也留给了苍慈么?」 碧岚喃喃自语,「朔月剑?」 见碧岚一脸疑惑转剧的情状,阿玄忍不住向她介绍起朔月剑的种种。 她慧眼一观妖尊正在擦拭的朔月剑,剑身隐隐光泽,如裂雷直下。 她的声音变得极轻,「朔月,其实是人间旧历每月初一的日子。这一天,实则是看不见月亮的。朔月名噪几界,只要出锋,不及见刃,便斩神杀魔于无形,这与它名字,倒是极为相称。」 鬼王不置可否。 碧岚贊道:「的确是好剑。」 将军鬼若见到了,一定也会心生痒痒赞不绝口吧。 可…… 碧岚却注意到了苍慈正阴沉神色,目视远方。 「苍慈殿下他,好像并没有这么看重喜欢朔月。」 阿玄差不多看明白了,叉腰嘆了一气,「以他性子,定是认为朔月只不过是君华留给他的施捨。既然不是他的剑,终究视作是驽钝朽物罢。」 …… 第46章 眼色 阿玄说得感慨, 碧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她与苍慈相识不过几面,但在这件事上, 看法与阿玄却是差不多的。 涉及君华上神之事, 只要旁人稍加点染, 苍慈便极容易心绪波动。 一开始,他活在君华上神滞重的光泽之下, 旁人只道表面尊重, 私底下,却常常拿他与那位混沌之神种种神迹议论比较。 渐渐的, 他被围困在君华上神光泽泽被照耀不到的缝隙里。骨节肌肤, 五脏六腑, 丝丝寸寸,寸寸丝丝,直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分辨廓清自己的身影。 第80页 他在天界看似呼风唤雨拥有的一切, 都被提前赋予了与君华上神有关的庄而又重的意义。 而他拥有的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东西, 便成了弥足珍贵的吉光片羽。 因此,当这个时候妖尊所化的侍女,呈上了一枚通体淡青的乌金匕首时, 苍慈一如既往的倨傲冷寂神情里, 不由地陡然生了些陌生犹疑。 「给我的?」 苍慈从妖尊膏玉一般触之柔滑的手心接过匕首。 匕首之刃新青涩滑,未见一点温热血色。 妖尊所化的侍女随着点头的动作肩头也微微抖了抖, 她开口解释道:「苍慈殿下, 我找来找去, 只寻到了一些乌金。匕首是我新做的, 承蒙殿下不弃收下。对了, 它已经与苍慈殿下你结了契,生了灵性……」 这样一来,苍慈使用它的时候,不会再因为需要磨合它的性子,像当初与朔月磨合一样受伤。 点到为止,妖尊所化的侍女十分懂事乖觉,并没有再提「朔月剑」的事。 「竟然还是你自己做的?」 苍慈有些手足无措地将匕首反手握于手中,凌厉地翻看打量一阵,又顺着掌风随手试了试削噼的角度。 锋芒锐而不显,弧度润而不藏,投上他握着匕首的手指,像包裹的薄茧一般,竟然覆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不像一般冷硬刚劲白惨惨的兵器,吸食对方血气之时,也将手持它之人的血气精魄,逐日贪婪啃食得干干净净。 这对天生便携了几分寒气的他来讲,简直恰到好处无可挑剔。 他知道,天界铸造匕首的仙官,怎么也做不到如此精细巧思的程度。 苍慈极力克制,仔细忖度一番后,出声反而冷静下来,不带任何感情道:「这枚匕首,我便收下了。」 妖尊抬起头,尝试着张了张口,见苍慈面上一如既往干巴巴的,并无特别表情…… 她似乎有什么想说想问,默然踌躇,纠结半晌,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碧岚看得眉头微蹙。 不由把自己代入,她心中不禁攀扯:这匕首一看就花了心思锻造的。苍慈不收也就算了。既然选择收了礼物,喜欢不喜欢,一句话的事,多表个态,该有多好啊。 像现在如此这般,妖尊心里一定是辗转反侧,虚悬着而落不了地的罢。 阿玄一脸鄙夷地握手成拳,语速飞快地吐槽,「我瞧他分明喜欢这匕首喜欢地要紧,怎么反而还端出一副别人欠了他的架势。难不成他还真在怀疑天界神仙失踪跟她有关系?心里是生了芥蒂还是怎地?」 连最基本的喜欢与感谢都不会表达,始终端居在上,居高临下,又没有一点儿人情味。要是在她们九羽,这样的男子,定是会遭到全族嘲笑,注孤生一辈子的。 阿玄心中沉闷,连骂了几声真是不上道。 「鬼王,你怎么看?」 碧岚循着阿玄的声音看去,鬼王仍是沉默缄口,并没有接阿玄抛过来的问。 她的呼吸也随之一紧一松。 自那柄匕首出现,鬼王像是听不见她们说话一样,迄今没有松口吐露一字。有好几次,碧岚回身望向他时,都见他隔着面具,眼睑垂下一片薄薄的沉思,眼底蒙着一层浅浅瀰漫的雾气,不是指腹暧昧地抚着摺扇上红线细密痴缠的纹路,便是正置身事外地将手中摺扇反覆一收一展。 明明是流畅优雅的动作,一如之前。 明明他嘴角还衔着极轻的笑。 可她为什么总是觉得,他刚刚是在……伤心难过? 如果她的感觉是真的,他又为何会突然生了伤心难过呢? 不知缘何,碧岚越想,越似感应到了什么一碰即碎的晦涩情愫,心里蓦然一跳,五脏六腑似被什么揪成一团。 碧岚捂着心口,匆匆看了一眼摺扇,她实在想缓和气氛,便霍然抬头,硬着头皮主动开口道:「鬼王殿下,你……你的扇子好漂亮。」 她支支吾吾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能更好打破尴尬氛围的说辞。 夸他的东西……至少、他应该不会讨厌吧? 就是这摺扇,她之前怎么很少见他拿出来,最近他却频频在用。 鬼王听到碧岚的声音,从沉思中抬眼,注意到她捂着心口的动作,瞬间眉心微蹙,脸上笑意全无。 「怎么了?可是心口有什么不适?」 他一开口,声音染了疾色,显得有些喑哑,不似平日那般闲散从容。 如果说,以前她还分辨不清鬼王对她的态度里,有多少演,又有多少真。 但至少现在,碧岚被鬼王来不及遮掩的关切惊悸了一跳,她刚刚还浸泡在染缸里、分明还五颜六色的心思蓦地发白。 半晌,她哆嗦着放下了自己的手,僵硬地垂在了身侧,「我……我没事。」 「可你刚刚捂着心口……」 「阿玄姑娘说显心符里,抚着心口、唔……时不时抚着心口,可以让自己神思不受迷惑左右。」 碧岚脱口而出,胡乱解释了一气,顺带不忘丢给了阿玄一个求救的眼神。 阿玄领会其意,点了点头,开始现编现造,「显心符里,静观他人回忆就好,尽量不可让自己心绪受其波动。」 碧岚悄悄看了鬼王一眼,看他将信将疑的样子,觉得有点担心害怕,又有点好笑的同时,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第81页 他倒是理她了,也跟她说了话。 只不过,她夸他的扇子,他不接话,怎么转头偏关心起了她的身体? 阿玄与碧岚对视一眼,鬼王又不是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掏出摺扇,碧岚刚刚这自乱阵脚的说法太烂,她委实觉得头疼。 「不过啊」,阿玄咳了咳,决定更正碧岚的说法,「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了。它可不是什么普通摺扇,是你修为低看不出,它跟苍慈手中那一枚一样,都是匕首。」 「匕首?」 她上次没有听错……真的是匕首。 阿玄说到此处,看了看苍慈手中匕首,又看了看鬼王手中摺扇,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逐渐古怪起来。 奇了。 阿玄张了张口,正准备说出心中猜想。 鬼王捕捉到阿玄神色,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玄一眼,及时丢过去一个让她少说话不吭声的眼色。 阿玄领会到鬼王的意图,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都是匕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是吧。做匕首的人这么多,又不是只有妖尊一个人会做,是不是?我又没说鬼王的匕首,看起来也是出自妖尊的手艺,对不对?」 碧岚听得愈发一头雾水。 鬼王不露痕迹地嘆了一口气,微掀眼皮,云淡风轻地指了指显心符里如今变换了的画面。 画面里除了妖尊所化的侍女,还有一眉眼端方、相貌极清俊的男子。 阿玄疑惑,「这个男子是?」 碧岚几乎没有想,便脱口而出,「妖尊现在偷偷去见的,应该便是先鬼王水麒麟吧。」 阿玄琢磨了一下,「既然苍慈回忆里有这副画面,意思是不是,妖尊跟先鬼王相见,他都看到了?」 第47章 质疑 阿玄说话间又向苍慈望去 , 果然见他凤眸一凛,面色似乎也不怎么好。 阿玄朝前抻长脖子,「妖尊跟先鬼王在说什么, 你们听清了没?」 碧岚也跟着竖起耳朵, 「听不真切, 好像提到了消失的仙官,还有往生海、君华石、少渊上神……?」 「我们能听到的部分, 应该便是当时的苍慈所听到的内容。」阿玄依旧抱臂, 摇了摇头,啧啧一气, 「他们两个在天界碰头, 在苍慈角度来看, 本就令人生疑,这会儿话又听不完整,只这几个词,恐是会旁生了不小的糟蹋龃龉啊。」 话音甫落, 画面又一转。 苍慈转过脸, 翻看几眼对他一脸素然恭敬的男子。 「飞廉,你所说的,妖界妖尊与鬼界鬼王, 早已结下姻缘之事, 可是真的?」 飞廉点头,「我行风问过了妖界与鬼界不少人, 这件事, 的确不是谣传。」 看着飞廉的脸, 碧岚心下全然糊涂起来, 忍不住脱口喃喃, 「这个人的脸,我之前怎么在苍慈殿下的神识里见过。」 「他是天界的风神飞廉」,鬼王轻嗤一声,一副清幽幽的神情道:「苍慈是不是骗你,引导你以为,我便长飞廉这副样子?」 「啊?鬼王殿下怎么知道的?」 她不过几句碎语,鬼王便将将揭开一切,碧岚脸上已是震惊地做不出任何多的表情了。 …… 显心符里的苍慈听不见几人谈论,只眉眼一低,眸光漫上阴翳,喉头尽力压抑着翻涌的怒气。 「水麒麟来天界做客,明明是为了上次往生海一事的收尾。可听说,青鸾她自第一次见他,便心生愉慕,最近又缠他缠得十分要紧……」 有一些事似乎渐渐叛离了他原本的初衷与设想,令他心情生了沉重,他不想去揣测她的动机,又不得不去揣测。 她与水麒麟相见的种种举止言行自然而又熟稔的情状,他尽收眼底。 他心生酸涩。 因为他明白,那不是仅靠一岁一年的时日,就能衍生培养出的和谐与默契。 而他们,也已经不是第一次私自相会了。 他后来才知道,选侍女那日,她之所以会迟到,便是先去见了水麒麟。 前事,他闭闭眼睛、也可以不论。 可即使到现在,哪怕他再三提醒,她依然罔顾他不让她随意出门、恐招惹口舌非议的话。 他心下一沉,掌握成拳,青筋越捏越紧。 从未生出过如此恍然的挫败感与失望愤怒。 一时之间,他竟然分不清是她装作/爱慕带着深深情意而蓄意接近他、还是她与水麒麟可能密谋了什么与天界仙官失踪的大事—— 两种一时抹不清嫌疑的可能之间,究竟哪一种可能,委实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苍慈剑眉紧拧,目光灼灼,「青鸾她怕是被这水麒麟一时蒙蔽。可他呢?你观看水麒麟,待青鸾又如何?」 苍慈的话里,藏着讥诮的笑意。 碧岚在一旁,心下确乎听明白了,不管水麒麟对青鸾好,还是不好,苍慈似乎都不会满意。 果然,飞廉还未答话,苍慈便从牙缝里狠厉逼出几个字。 「去把战神青鸾叫来。」 很快,青鸾被飞廉带了过来。 青鸾盯着脚下一团暗影,轻吐了一口气后,轻巧移出,慢慢显露出她略带英爽的眉宇与清俊柔情的妙目。 青鸾眼珠转了转,瞅着灵活之极。 「苍慈哥哥。」 苍慈只看了她一眼,顶到颅内的怒焰,倏地便熄灭了。 「云山神君的女儿,前几日做了一副苍山羽毛的耳饰,我让人送进了你殿里,你可有看见?」 第82页 「哦。」 青鸾在苍慈殿内来惯了,性子也不似妖尊所化的侍女,并无任何拘束。 她一会儿翻了翻他的案牍,一会儿乱尝了尝新沏的茶水,听到苍慈说这事,不由地撇了撇嘴,「我是看见了,但也退回去了。这云山神君的女儿,不是一直想来做哥哥侍女的么?天界不少人知道我喜欢羽毛。要想送我耳饰就直接送我,费劲周力地从哥哥这儿转个弯再送我,莫不是打着算盘,想我们欠他们两份人情?」 「这些细枝末节里的弯绕,你倒是懂得权衡得清楚。」 苍慈轻轻一哂。 只不过,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眼底染上了一层森然寒芒,苍慈冷哼一声,「可大节上呢?那你说说,你举荐而来的侍女是怎么回事?你跟那鬼王水麒麟之间,到底又是如何?」 听得苍慈声音凶厉起来,青鸾心口乱了乱,她深吸一气,方才犹疑道:「可是那侍女做得不好?哥哥不满意?」 「不,她是做得很好。」 苍慈眼前浮现出妖尊所化的碧瞳侍女镇日勤勤恳恳擦抹柱子、磨墨抻纸的温顺模样,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闷堵。 「可她的身份……你以为她用幻形之术敛了妖族气息,瞒过天界众仙,便也能顺利瞒过我么?」苍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扬声道:「她究竟许诺了你什么,你才肯为她这般说话?难不成,她允诺了把鬼王水麒麟让给你?」 青鸾对上他满眼沉郁之色,摇了摇头,眼睛不知不觉已是挂着一串晶莹珠泪。 仿佛眼前在天界最疼爱她的哥哥,只是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我是心悦水麒麟,但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并没有允诺我任何。水麒麟也好,她也好,感情之事,谁都不是物品,不是谁让来让去就可以行得通的。」 「怎么没有干系?」苍慈脸色差至极点,嘆了一口气,「你难道不知,妖尊与鬼王有姻缘之事?」 话问出去的一瞬,苍慈心里陡然生出一丝近乎忐忑的兴奋。 他这样问,既是为了青鸾,但也不全然是为了青鸾。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是妖尊。」青鸾不以为意道:「我还以为哥哥在担心什么呢?这事,我早就问过他们二人了。水麒麟他只把妖尊当作朋友,而妖尊心上所钟爱的,另有他人。他们的姻缘,虽然是以前的上神定下的,但也只是一说罢了,又不是会强逼着他们磕头成亲。」 苍慈心神一晃,不由问道: 「她心里所爱,是谁?」 「你啊。」青鸾说完便感到有些为难,「本来答应了她不会告诉你这事,等你想起来一切,你们自己会相认的。」 说到这儿,青鸾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近前拍了拍苍慈的肩膀,挂上惨然一笑,「苍慈哥哥不问我旁的更重要的事,反而第一时间对她喜欢的人好奇,这怕不是为了我吧……」 青鸾刚刚流的泪已经干了,她又恢复成了素日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说话间扯着苍慈袖口问:「苍慈哥哥是不是想起来什么,可是也有些喜欢她?」 苍慈拂开了青鸾的手,隐忍不言。 青鸾嘆了口气,想起来一些至关重要的关键问题,便出言替二人解释道:「她接近你,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喜欢你,她告诉过我,她想要找的人,真身是一条龙。三界之内,不只有你是龙么?还有水麒麟,我确实对他一见钟情。我知道仙鬼有别,天后天帝不会轻易同意,水麒麟也对我没有明确答应。但爱就是爱了,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一事归一事,那几个仙官的消失,与他们无关。」 苍慈还在细想妖尊种种情由,不置可否,「你就这么相信他们?」 青鸾收起了嬉皮笑脸,端肃了面上形容道:「这件事,我已着手在查了。虽然线索并不多,但我现在倒是有一个怀疑的人选。」 苍慈拧眉:「谁?」 青鸾咬紧了牙关,小声耳语道:「我怀疑的对象,正是君华石给你牵的那条姻缘线。」 「你是说天女?」苍慈不解,神色略有些惊讶,「天女,她出生清白,又是君华石所示的太子妃,尊荣华贵享之不尽,她没有理由与天界对着干,犯下这般滔天罪行……」 「谁知道呢?」青鸾不安地低声摇头,「只要是君华石指示的太子妃,哥哥你难不成就算不爱她,甚至厌恶她,全不管她做了什么,也一样心甘情愿会娶她么?」 青鸾轻喟一声,继续道:「君华石之前还要我们占了别人的往生海,否则归墟大乱,天界罹难。就算是君华上神留下来的预言石,我们就该脑子都不过,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它每一字一句么?可占别人往生海,这不是强盗行径,又是什么?还有那归墟,天界任谁都不知它到底在哪儿,君华石都已经预言了它好几次会出事了。至今不也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青鸾,你到底长大了。」苍慈声音喑哑,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抚摸着青鸾头顶,「你说的我都明白,但你是天界战神,你以后,断不可在天帝天后面前这么说。至于仙官失踪的事,疑点危险很多,你不要插手再查。」 苍慈顿了顿,承诺道:「三界会由我一统,哥哥答应你,等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比现在过得更自由快乐。」 「三界一统?」青鸾摇了摇头,嘴角急沉下去,不服气地抱怨,「我虽然是天界战神,但我早厌倦了打仗了。妖尊跟水麒麟他们也不想再发生战事,他们也十分希望几界和平。前次往生海的事,明明就是他们二人来谈的。不知道为什么,天帝天后他们非要让天界传成他们妖界鬼界联手起来,跟天界千万雄兵鏖战三天三夜,伤我们无数仙兵仙将。」 第83页 「青鸾,天界处处有耳,你不可再妄议天帝天后。」 「哦。」青鸾也意识到了这个话题过于沉重,适才自己到底说得激越了。 她俊眉一扬,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了一个甚是煞目的食盒。 针线歪歪扭扭,上面有一条可怜兮兮的滑稽小龙抱着一枚碧玉。 青鸾嘿嘿一笑,拿过食盒,捧在自己眼前,反覆端详。 「这是妖尊做给哥哥的吧?虽然针脚寒碜了些,但心意倒是实诚地紧。这礼物,送得不比那云山神君的女儿好多了?哥哥从小就喜欢偷偷描摹绿裙女子,你对她,当真就不肯承认动心么?」 青鸾半是岔开话题,半是打趣。 未几,苍慈面上腾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青鸾言之凿凿,妖尊所化的侍女也语焉不详提过几次她到天界是来寻人的。 但他属实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被妖尊救过,又被她看了真身。 他对她一早就生了好感,若没有见到她与鬼王水麒麟密会,他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开口,对她表露一二心迹。 他自欺欺人以为,好在,他对她的感情浅尝辄止,尚不算深。 但他不知,清醒的一直是青鸾,而不是他。 他对水麒麟的醋意沖昏了他的头脑麻痹了他的理智,他对妖尊的动机,彼时仍是将信将疑。 「我要娶天女之事,不可能更改。」苍慈缓缓闭上凤目,「这食盒实在丑得要死,你若喜欢看得上,便自己拿去吧。」 …… 第48章 怀抱 碧岚以为, 阿玄见此情形,定会如之前一般,环手于胸, 嘴里骂骂咧咧—— 鄙夷抱怨苍慈的各种不上道。 但她看向阿玄时, 才发现阿玄的目光一直胶着停留在青鸾身上, 从她高束的头发丝一路到羽毛所饰的靴头,半晌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阿玄岿然不动, 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有些苦涩,有些悲悯, 有些释然, 又有些难以释然。 这个笑容就像隔着薄薄的一层雾气一般, 不自觉释放出的一丝诡异的柔情与偏爱,也被雾气隐隐约约罩住了,让人愈发看不分明。 阿玄与青鸾? 一瞬功夫里,碧岚便莫名感受到了一点流动的情绪, 她又下意识看向鬼王, 鬼王的目光平静如水,似乎什么秘密都瞒不过他一样。 他朝碧岚点了点头,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 但也倒是没有一丝探究意味。 随后, 碧岚一阵轻呼,显心符里的画面又一扭转。 他们的面前, 出现了一块盈盈流光的石头。石头大约有半人高, 通体圆润丰盈, 周身仙气飘飘, 无数纤细脉络层层叠叠在一起, 瞧着甚是晃眼,也甚为恍神。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石头有一处极小的缺口。 碧岚忍不住道:「这是?」 鬼王静静立在她身旁,缓缓开口道:「这便是他们之前说的,君华上神羽化之际留下来的君华石,天界信它有预言天极未来之用。」 阿玄啐了一口,「预言天极未来,天界又在瞎扯什么淡呢?君华上神当年在世之时,不也有眼昏耳聩的时候?他留下来的一块破石头,又能有多少用处?」 不过…… 三人齐刷刷看向画面中的苍慈与妖尊。 苍慈不是不让妖尊出门么?他主动带妖尊到君华石前,是有何意? 碧岚的疑惑几乎要奔出嗓子眼了,苍慈终于迎面望向妖尊所化的侍女,目光沉炽,似乎极难受地将她上下审视了一番。 「青鸾她也不见了。你知道么?」 妖尊所化的侍女仰头,对上苍慈难得的颓唐神色,眼神也不由地微微一滞。 「苍慈太子殿下,青鸾战神的事,我都听说了。」她捋了捋思绪,正待斟酌措辞,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苍慈,「可鬼王水麒麟他……」 哼,她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在他面前提起水麒麟。 苍慈紧抿的唇角向下扯了扯,他似笑非笑地截住了妖尊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用你提醒。本座知道,青鸾失踪前最后见到的人便是那位鬼王。你也不用替他说话遮掩,我只问你几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你来天界,到底有何目的?」 「我……」妖尊所化的侍女怔怔看向苍慈,「我的确不是天界之人,但我没有欺骗过苍慈殿下您,我来天界,只是为了找到我救过的一个故人。」 苍慈目光敏锐,冷哼一声,「然后,等混得再熟些,得了他的青睐,你好开口再找他帮一个忙?你之前所说的帮忙,又是指什么?」 妖尊所化的侍女想了想,诚恳答道:「我希望他能答应我,不主动与妖界鬼界大动干戈。」 「你是想几界和平,不希望再有战争?」苍慈简直被她的话气笑了,「所以,你不惜编了一套说辞,堂堂妖尊之身纡尊降贵,甘到我殿内当一个侍女,还骗我那妹妹,你当初救的人刚好是我?」 「你知道我身份了?可难道不是么?」妖尊所化的侍女也被问得迷茫起来,「难道三界之内,还有别的龙?」 「若说龙,倒的确只有我」,苍慈见她一脸疑惑不似作伪,直直看向她时,目光倏地凝住,「堂堂妖尊,放浪轻佻之名几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宽人衣带,哄你妖界那些不入流的妖宠面首,莫非也是这套救了狐狗猫蛇之类的孟浪俗气说辞?」 第84页 「啊?我的名声已经传得这么糟了么?」,妖尊愣了愣,挠了挠头,一五一十道:「我之前是有托孟槐帮我找人。但他似乎没有弄明白我的想法,一直没有找对人,所以从中生了一些误会罢。」 她说得轻飘飘的。 她的话,苍慈并不相信,但语气总算和缓了一些,」找到龙之后呢?你是想投怀送抱与我结为伉俪?还是想借情遮掩,与那鬼王水麒麟密谋,好伤我天界仙官?」 「天界仙官失踪的事,水麒麟与我都知道了。青鸾失踪也有很多蹊跷之处,苍慈太子殿下,我一直想找机会与你说此事。」妖尊所化的侍女嘆了一口气,「至于找到你,等你记起来那些事,后面的,我也没想过那么多。」 苍慈不防她辩白得如此坦然,脸色瞬间阴郁地可怕,「你的意思是,你接近我,却不愿意与我成亲?」 妖尊所化的侍女闻言一噎,有些为难道:「我天生无心,没有对人动心动念,生过男女之间的爱慕过。我也从未想过,与任何人有婚嫁的可能。当初救你,现在寻你,或许,你可以想作是舐犊情深……」 天生无心?舐犊情深? 苍慈被刺激得不轻,却只当她此时是咬着舌根说着气话。 苍慈深渊一般的眼底染了寒芒,他上前一步,紧扼住妖尊的手腕,眼睛狠狠剜向君华石,余光却突然瞥了一眼远处刚刚出现的裊娜倩影。 苍慈心下瞭然,转了脸色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信你?本座从未出过天界,被你搭救,更是无稽之谈。君华石三日后开眼,预言会新现。若你跟那鬼王水麒麟问心无愧,介时,自会安然无恙从君华石下离开。」 她的话,全是破绽。但他心里,是不愿意完全不信她的。 他附在妖尊耳边,面色阴沉,嘴角的线条绷得冷硬无比,「你们若真发现了什么端倪,悄悄书信与我,就押在我平日用的那方砚台下。」 妖尊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着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画面扭曲颤抖不止,阿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咳出一摊血来。 「怎么了?」碧岚担心问道。 「许是此后的回忆伤他太深了,令他追恨不已,苍慈他在抗拒我们看到后面的内容。」阿玄稍一环顾,抹了一把嘴角血沫,「我支持不了多久,显心符里的这些画面,怕是快坍塌了。」 不是说苍慈不会有意识么?正看到关键处,怎么还带断的? 碧岚嘴角只抽搐了一下,脚下的大地尘土喧嚣,明显已有皲裂塌陷之势。 碧岚暗嘆一声糟糕晦气。 脚尖一旋,来不及闪避逃躲,她刚一感觉自己腰肢被人从身后轻轻揽住,她轻呼一声,便落入一个清冽完整的怀抱里。 「别怕。」 声音若流水溅珠。 碧岚只消得一听,便知道这两个字来自在显心符里默默玩了很久摺扇闹了半天别扭的鬼王殿下。 吃醋苍慈与妖尊之余,危险之际他还能分出几分心神,惦记救上她一把。 说她心里不感动,自然是假的。 只是感动之外,她的心绪起伏间,慢慢浸淫瀰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后面的画面虽然看不到,但她于心思惊骇间,也能猜出个大致—— 苍慈定是没有全然信了妖尊,或是为了引出天女的动静,从中不多不少地利用了妖尊。 妖尊她不对鬼王雨露均沾也就算了,怎么会眼瞎到为了苍慈这样城府渊囿的一个人,当初一根筋地跳下了九重天? 第49章 荒谬 碧岚于回望中所见, 幻境咔嚓一声,碎裂成无数晶莹剔透的碎片,刚一触及苍慈的额心, 便幽幽化为一阵悬浮的暗香雾气, 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三人终是无恙离开显心符里的幻境。 摇晃的火光在极地之境中的苍慈脸上明明灭灭, 雾气却洇湿了他深阖的凌厉眉眼。 碧岚微微把脸别过,深嘆了一口气。 比起看苍慈的记忆, 她果然还是更愿意, 也更自在能够出来—— 吃找曼珠沙华跟冰魄蚕丝的苦头。 碧岚想了想,歪了歪脑袋, 谨慎地围着岿然不动的苍慈绕了一圈。 有呼吸, 没反应。 跟显心符初起反应之时差不离。 ——事情固然不是她做的, 符也不是她下的,但她仍是有些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我们既然已经从显心符里出来了,苍慈殿下他,是不是也快醒了?」 鬼王十分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有鬼王在, 饶是面对漫天火舞, 她心境也变得乐观了不少,大感心安之余,连带之前坍塌时不稳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恬然匀长。 阿玄看了一眼粘稠渐暮的天色, 又看了一眼苍慈, 若有所思道:「天黑之时,他定能醒过来。你们不用担心他。」 「并无人在意则个」, 鬼王凉幽幽一笑, 似是早看穿了碧岚那一点小心思, 「还有, 即便他醒了, 也不会因为显心符的事,发难于你们。」 碧岚轻咬嘴唇,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 难道尊崇如苍慈太子殿下,不但不介意,还会喜欢别人冒犯自己的回忆,揭穿自己的伤疤? 「不是所有的原因,你知道了,都对你有好处。若论起糊涂,也自有糊涂的妙法。不过,等以后你什么都想起来了,箇中缘由,你自然也会明白。」顿了顿,鬼王又转向阿玄问道:「适才在显心符最后呈现的幻境里,玄女是不是也认出来了,在场除了妖尊跟苍慈殿下,还有一个人……」 第85页 的确还有一个人,并不坦诚地缩在一个角落里。 这么一说,碧岚也想起来了那一道姣姣倩影,她凝神捻算,「对,好像是有一个女子。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到。」 看两人一唱一和的光景,阿玄明白过来,自己无法假装不认识天女,与她撇清干系。 她怔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我看到了。天女她,也在场。」 「天女?」碧岚忍不住惊疑。 原来她就是君华石所认定的天界太子妃,被天界敬之为天女。 论年龄,天女应该算是天界嫩得出水的后生,可久缚极地,对如今天界并不熟悉的阿玄偏偏却能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碧岚这样想下去,突然福至心灵,「阿玄姑娘,你之前支支吾吾,言辞闪烁,总说你的冰魄蚕丝给了别人……」 那个别人,莫非就是天女? 「不错。她与天界的种种干系,我并不清楚。不过,她让我看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于是,作为交换,我也把冰魄蚕丝给她了。」 阿玄并不辩白,承认得也很干脆。可坦然一切后,她却并没有轻松多少,一脸心事重重又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移开目光,故作轻松,「对了,幻境里那位天界战神是叫青鸾,我应该没记错吧?你们可知她失踪后去了哪儿?」 「青鸾啊」,碧岚犹疑说道:「我投胎到醴渊过,在那儿见过一位国师,我怀疑,她极有可能就是天界的那位战神青鸾。」 「醴渊?」阿玄有些愣神,「这个地方,我怎么从未听过。」 「醴渊正是少渊上神的诞生之地,几界鲜有人知」,鬼王淡淡道:「青鸾战神至今应是无虞,只是困在了什么阵法中,尚未勘破。」 碧岚附和,「阿玄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们鬼王答应了苍慈殿下,会帮他一起找他的妹妹青鸾。」 「我随口一问罢了。好端端地、说我担心天界战神,真是荒谬晦气。」阿玄的语气并不友好,声音却低低了下去。 哗哗啦啦一声,阿玄抖抖袖子,又朝空中胡乱撒了几张符,好抵挡劫火。 阿玄又扯过碧岚的袖子,面容冷淡,不由分说朝里塞了几张符,又拖着她往山腰而去。 「天色不早了,你们要想晚上好好休息,就随我先回山屋。」 明明是关切的内容,却被她说得极尽恶声恶气。 第50章 庸碌 苍慈睫羽翕动, 露出深潭似的眸子。死寂的深潭之间,渐渐倒映出一抹惆怅无限,几近沉疴血气的残阳。 这时他, 将将也转醒了。 显心符里他们看到的一切, 他虽不能与碧岚他们一般及时反应, 但也同样自脑海里过了一遍。 玄女施用显心符时,他定非不防。只不过, 他心里隐隐期待与妖尊有颇多相似之处的碧岚, 能通过显心符中的幻境,看看他的回忆。 她若真是失忆后的妖尊, 那些他们之间莫大的珍贵与遗憾, 她若是知道了, 反应又当为何呢? 这样想着,下意识的,他便顺水推了舟。 可到底,到了最后, 他于虚空中仍是极力抗拒她看到最重要, 也最为刻骨的—— 他没有完全信任她、甚至利用她,逼得她跳了九重天血淋淋的真相。 往事如毒药腐蚀,令他心生绵密钝痛。 妖尊她, 到底是他永远度不过的劫。 苍慈额上慢慢沁出一层颓然薄汗, 于心绪翻涌间,他抬眼漫视, 一眼便瞥见了前面一抹稍显狼狈的鲜润葱绿—— 正是被阿玄半拽着往山腰行去的碧岚。 「苍慈殿下, 跟着她们走便是了。玄女她不会伤害碧岚。」 鬼王睨了一眼苍慈眼底滚滚猩红, 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后, 便不再看他, 也不愿多语一字。 他甩了甩一截清润的袍袖,反剪双手,迳自随着那一抹葱绿方向飘然而去。 鬼王皱了皱眉,心中焦灼,但也提步而去。 天色已经暗得彻底,于乌云霭霭中露出一弯薄月。山风幽荡扑面,山谷之内哗啦哗啦,适时又开始下起来兜头淋漓劫雨。 阿玄一身羽衣也披了一层浮散着潮湿的溶溶月色。 碧岚望了一眼后面,发现鬼王跟苍慈都跟了上来,这才略略放下心。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心生疑窦,「阿玄姑娘,火之后怎么是雨了,这顺序怎么乱了,我怎么记得,这跟我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阿玄在山房外站定,退至在门房外,眼皮子也没掀,只放开了碧岚的手,不以为意简单解释道:「我施用了符箓,所以这些天劫都会乱,这些都不过是天界惩罚的小伎俩罢了。」 碧岚的手腕适才被阿玄拽得微微有些发红,好不容易得了轻松。但刚一听阿玄这么说,碧岚却又反客为主,主动攀上了她的手臂。 「阿玄姑娘,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说过,若你用了符箓,会遭到极地反噬,不可逆转损害你的身体,慢慢剥夺你的回忆?」 阿玄对上碧岚眼里一望无际的清澈忧色,不自觉拧了拧眉,她向后微仰,有些不自在地尝试着挪换着脚步,想把手臂从碧岚手里抽出。 欸?怎么抽不出来? 碧岚这女娃她看着不是挺温糯纤细,她以前力气……有这么大的么? 碧岚手心微暖的余温贴着她的肌肤,这样的善意沁出了一阵令她陌生的舒适感。未几,她汗毛倒竖,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86页 「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你干甚拿这副表情对付我?噁心死了,快,快收起来。」 见碧岚没有收势之意 ,拉拉扯扯的「对峙」间鬼王与苍慈也跟着到了,阿玄眉毛直向上拉紧,嘴角轻轻抽搐了些许。 她强忍住头痛,索性认命不再抵抗,「符箓既然用都用了,有什么好打紧的。我做事,兴之所至,心之所安。尽其在我,顺其自然。从来便没有后悔二字。」 阿玄朝鬼王与苍慈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又扭头看向碧岚,攒眉间长嘆了一气。 「我之前与你逗笑,押他们谁是一回事,可我也想藉此符箓一事让你知道,这个地方原本男子就进不来,虽然眼下他们进来了,但也不只他们男子可以护你,不是么?我作为女子,虽有我的利弊权衡,但也一样有可以帮你的机缘。谁都有个落难的时候,兴许有天,你变强大了,能保护自己,说不定,到时,除了你,你还能守护更多的人。」 苍慈对碧岚有的是耐心,可九天玄女终归是天界罪人。他心中委实不愿他们牵扯过多的关系。 因此,苍慈阴沉着脸色,自玄女一开口便想出声打断,却在她直白却颇有深意的话轻飘飘落入空气中时,难得地咬牙沉默了。 一旁默视良久的鬼王舒眉软眼一笑,「玄女说得很有道理。以玄女之言,察观我过往种种言行,的确是有许多不当。我以后会多加留心注意。」 「能保护其他人?我以后有可能会变这么强么?」碧岚抬头不自信地惊问。 方才,她思忖了一会儿,她记得,显心符里,连妖尊这样身份尊崇又有能力的人都说她救人一直没有成功,至今救好了的,也只有苍慈殿下。 妖尊尚且如此。她,真的可以做到么? 碧岚迟疑嗫嚅道:「可我总觉得,我以后也还是会过得庸庸碌碌的,不会有什么改变。」 「庸碌平凡又有什么?我虽千千万万年没走出去看看,但也能猜到,天界、妖界、鬼界,大多数人镇日不都活得庸碌平凡?还是,我之前说你咸菜的话你莫非还真放心里去了?」 阿玄轻斥一声,停顿半刻,又轻笑一声道:「你身上有过三根,便已堪堪是一段奇缘,与许多人不同了。再说,废柴不也有废柴的活法?何必自我泄气,一直执着于此呢?」 碧岚反覆琢磨着玄女的话,虽还未完全体会,但眼里不禁流露出清澈谢意。 「阿玄姑娘,谢谢你。」 「谢什么,怪噁心的,别磨磨叽叽了。」阿玄看了一眼月色,心里掐算一把时间,伸手拧了一把碧岚脸颊,沉声道:「真想谢,晚上多做几份辣菜,辣椒丝儿辣椒油都搁多点,留着我明天吃。」 碧岚没有从她手下避开,嘴角只好挂着一个新鲜的清浅笑意,「好,我记下了。」 「对了,里面乱,我先进去拾掇会儿,过半刻,我叫你们了,你们再进来。」 阿玄摆了摆手,不及众人回应,便似一叶儿羽毛一般悄然滑进了门缝。 差不多过了半个钟头,碧岚一行果然听见从里唤他们进来脆生生的女声。 「阿玄」推开门,捋了捋额前贴着的发丝,神情有些慌乱,「几位快进来吧,我先去与大家泡茶。」 碧岚挽起袖子,十分自觉道:「那,我去做饭。」 鬼王道:「不必了,做饭,今日我去。」 「可……」 碧岚心中攀扯,他是高高在上的鬼王,而她是他的扫洒侍女,一介不入流散鬼罢了。他给他们做饭,自然也会捎上她的那份,这福气明显她消受不起。 「你救了我出深渊,再说,这里是极地,不用拘泥那些俗节。」 碧岚听得心虚发窘,但也没有再反驳。 好吧,如果鬼王管那叫「救。」 「再说了,你也不止救过我一次。」鬼王笑意涟涟,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后,却没有再开口多解释。等他迈着优雅的步子挡身跃过了碧岚,倏地又想起什么,他止步悠悠转过身子,神色无辜地看向冷眼许久的苍慈。 「苍慈殿下的口味我不熟悉,极地任何蔬食都十分珍贵,不可浪费。如此,可否请苍慈殿下移步庖厨,察观一番,再与我细说?」 鬼王种种做作手段如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碧岚早瞭然于心。 因此当她悄悄瞥见一脸神色由铁青转为惨绿,却不得不无奈吃瘪,与鬼王同进庖厨的苍慈时,她有几分同情又有几分不厚道…… 忍不住噗嗤轻笑出了声。 苍慈心中早有不满,听到这一声笑,更是煎熬地没有转身,对鬼王心生了十分嫌恶。 鬼王也听见了,回过头来,无波无澜看了碧岚一眼。 碧岚与鬼王对视,面上的笑瞬间僵硬了,气氛干巴地紧,碧岚决定寻点儿话硬凑上去,缓和缓和。 「今日便劳烦鬼王殿下。我喜欢吃甜食,如果有食材能做一道甜的菜,便再好不过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了下去。 许是待在极地里,许是今日的鬼王殿下愈发没有架子,平易近鬼。她心一横,胆子也跟着壮了些许。 要搁平日,即便声若蚊咛,她断也不敢犯上忤逆提这些要求。 「唔」,鬼王不以为忤,嘴角反而牵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一副心情颇佳的样子。 「我早知道了。」 第87页 什么?鬼王殿下他说他……早知道? 闻言,碧岚的嘴角更加僵硬了。 她喜欢吃甜食,他怎么也会知道? 第51章 素女 时间不过多时, 满满一桌菜出现在了碧岚面前的食案上。 色泽金黄,红油汤汁透亮的两道菜无疑是做给「阿玄」的;苍慈因着平日很少饮啖人间的菜羹,此时更无心进食, 面前只摆放了一碗一眼透到底, 极为清淡的汤食。 而碧岚面前, 芳香松脆的牛乳煎豆腐,香糯甜滑的红枣蜜豆丸子, 飘着翡翠一般葱花末儿、爽口清润的鲫鱼汤…… 鬼王不顾在场其余二人反应, 优雅从容地撑着下巴,望向碧岚的神色分外柔和起来。 「这儿的食材只够做这些, 菜合不合口味, 你不妨试试看。」 碧岚面上一热, 低头夹了一枚牛乳煎的豆腐放进嘴里,外酥里嫩,一股甜甜的奶香混合豆香,瞬间覆舌。 「好……好吃。」 苍慈本就几多碰壁, 见此情境, 心中更是划过一丝涩然。 他勉强撑起精神,对上「阿玄」,眸子转深, 「九天玄女, 显心符的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眼下, 饭也吃了, 曼珠沙华与冰魄蚕丝的事, 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 闻言, 碧岚放下了筷箸, 陷入思绪中—— 阿玄之前让她晚上再聊冰魄蚕丝的话她仍记忆犹新。 「阿玄」与碧岚对视一眼,心下瞭然,她起身行至屋里所设的一面铜镜前,神情几分寥落地对着镜中面孔,又缓缓舒了一口气道:「我想,碧岚姑娘是不是至少已经猜到了,曼珠沙华在哪儿?」 鬼王没有说话,沉静地注视着碧岚,似乎她接下来无论说什么,他都对她格外有信心。 桩桩件件、件件桩桩于细细思索间穿成了一贯完整情由。碧岚援袖轻咳了一声,扭过头看了看窗外皎皎月色,又回过身来。 「都说曼珠沙华开花不见叶,开叶不见花。但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曼珠沙华。」碧岚顿了顿,继续道:「我在想,冰魄蚕丝依附曼珠沙华生长。这里的曼珠沙华也许可能不是指花,而是指人吧。」 苍慈眸色愈浓,心底疑惑转剧,「曼珠沙华怎么会是人?」 「玄女」笑了笑,眼底浅浅泛出一层淡红,「碧岚姑娘说得不错。曼珠沙华,的确是人。」 秘密被人挑破,似乎也没有她想像中那般难受,反而,她有种心胸顿畅的感觉。 碧岚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了些许,又有些犹疑地看了看苍慈。 ——她若是说出她的猜想,天界之人以后会不会对阿玄更为不利? 苍慈体会到了碧岚那一瞬目光的深意,心中钝痛。 ——她这是,因为担心其他人,而不信任他? 苍慈眼尾微挑,露出疲惫不悦的神情,「碧岚姑娘有什么尽管说,虽说九天玄女叛出天界,但此处我只是助你夺冰魄蚕丝而来。任你们在这儿浑说任何,我也不会传出去一个字。」 碧岚这才放下心来,低低嘆了一口气。 「白天的阿玄姑娘,和夜里的阿玄姑娘,应该不是一个人吧。虽然你们长得一模一样……」碧岚定定看向温柔许多的「阿玄」姑娘,「抱歉,前一次从山房出去前,你让我饮的那盏茶,我其实并没有真的喝下去。」 「茶,你没喝?」自负善疑敏感的「阿玄」听碧岚这样说,倒是有些感到在意料之外了。 碧岚这个人,看似柔弱无能,实则天真又城府,坦荡又圆滑。是真「拙」,也是在「藏拙」。 有些像,那个人。 「你说得对,我并不是九天玄女。我其实是九幽素女。碧岚姑娘,你可以唤我阿素。」阿素目光微微一沉,接下来的话,是语气温柔似水,也是积攒了过多失望后的平静漠然:「九天玄女是我的姐姐,只不过现在,我们的魂魄寄放在同一具身体里,一体两魄,在白天夜里分别出现,姐姐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姐姐。都说冰魄蚕丝依附曼珠沙华生长,但其实,曼珠沙华并不是什么花,而是指我和我姐姐。」 「九幽素女?」碧岚不甚习惯地念了一遍。 一体双魄,本来是姐妹,却不能相见,还要永生永世困在这破地方。 碧岚心中微刺。然后,她夹了一枚牛乳豆腐,放在素女碗中,「阿素姑娘,要不要尝一块豆腐,甜丝丝的,也很好吃。」 素女愣了愣。 她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她新的身份? 素女就着碧岚夹来的牛乳豆腐,在油亮的辣椒红汤中滚了滚,才放入口中。 为了避免尴尬,素女开口点评:「是不错。」 碧岚看着素女眼中合着的笑意以及嘴边油亮的辣椒末儿,「……」 「九天玄女?九幽素女?」苍慈似是浑然不信,攥指成拳,灼灼迫视素女,「九羽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九幽素女?你莫要诓骗于她,本座怎么不记得天书里有任何有关你的记载?」 「不记得,也很正常啊。」素女放下筷箸,眼神渐渐发瓷,眨眼的瞬间,只瞳孔仍像宝石一般鲜亮。 声音轻飘飘的,似无处着落一样。 「我姐姐她现在不也一样,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第52章 眼瞳 「阿玄姑娘之所以记忆衰减, 是因为她总是忍不住出手,施用符箓,帮那些进了此处极地又来寻找冰魄蚕丝的人的缘故吧。」 第88页 这个猜想在碧岚心里搁置, 悬悬浮浮已经有一阵子了—— 九天玄女情绪极不稳定, 触及君华上神跟少渊上神的话题时, 总是陡然变成另一个人一般。 九天玄女她总是在这时,屈指抚上额心, 似乎有什么剪不清理还乱的痛苦惊悸。其他时候, 九天玄女表面看似嫌弃,实则对素未谋面的她处处关心暗处照拂。 碧岚凝着九幽素女宝石一般璀璨夺目的瞳仁, 像是天生就对她有着致命吸引一样…… 她失神地看了很久很久。 「碧岚姑娘, 看来, 你都猜到了。」九幽素女点了点头,那双晶莹的妙目划过一丝浅浅的涩然,「每一个来此地的,要么为了夺物, 要么用符箓害她。我们看似是此间主人, 其实,实际上更像是被困于此的猎物。而你们,勉强也算做猎人。按道理, 她甚至……的确不该再朝着你们笑啊。」 这天下, 从来就没有猎物朝着猎人主动示好的道理。 苍慈沉下了脸,屏眉不语。 鬼王轻轻颔首, 也未插言一字。 九幽素女声音似乎飘得很远, 「姐姐她的确啊, 本应该提起心来提防每一个来此处极地的人。」 「她帮过我。所以, 我猜, 她帮过的,可能不止我一人。」碧岚轻声嘆了一口气道:「阿玄姑娘她人很好很好,她以前也没见过我,本不欠我任何,但还是施以援手,为我挡过几次灾劫,还让我们来山房落脚歇息。虽然……她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九幽素女「嗯」了一声,她自是理解九天玄女的做法,一边细想,一边熟稔地将茶盏推到几人面前,眉头一紧后又缓缓松开,重新笑吟吟道:「我和我姐姐生在九羽,但我姐姐不像我性子那般孤僻,她原来很是喜欢人多热闹……我想,你们不用担心她,也不用心里有所负累。她既然自己做了选择,现在又能真的帮到你们,她心里理应是高兴的。我能感应到,你们和别的来这儿的人,多少还是有区别的……你们不同,尤其是你,碧岚姑娘。」 「我?」 碧岚抬起头,发现九幽素女虽然笑着对他们说话,笑得又温柔又亲切。但她无意识看向苍慈时,宝石般美丽的瞳仁却一直是冰冰凉凉的。有好几次,她目光一落在苍慈身上,便微不可察地匆匆别过了脸。 「碧岚姑娘,姐姐经历灾厄后性子是变得有些别扭,但她喜欢你的事,也是真的。我与姐姐一体双魄,我对你的喜欢,自然也不输于姐姐。不瞒碧岚姑娘,第一眼见你,我便觉得十分亲切。我还能感应到,姐姐她有所託,所以,冰魄蚕丝的秘密,我愿意告诉你。」九幽素女顿了顿,神色愈发变得郑重起来,她拨了拨乌发间插着的漂亮羽毛,一室瞬间映得如同白昼一般,「只不过,姐姐的身体熬不过多久了,我应该也在这世上活不了多少时日。在灵肉俱灭之前,我想给你们最后再讲一个故事。」 「雕虫小技。」苍慈不置可否,将面前的茶盏推得远了些,眸色深沉,「你莫非是打算当着本座的面,追究说,天界当初对你们姐妹所判不公?」 碧岚不知道不日将灵肉俱灭的话是不是真的,但见素女眼眶渐渐泛出泪光,于是,她心中渐渐生出不忍。 碧岚壮着胆子硬着头皮,援袖咳了一声,「苍慈太子,要不,我们还是听阿素姑娘自己先说下去吧?」 苍慈抬眼看了一眼碧岚,目光微动。 他从袖子里毫无徵兆地掏出一枚符箓,趋前几步,果断扔在九幽素女面前。 「这是吐真符,你自己化了喝下去。否则,你接下来准备说的话,我一概不信。」 大概是因为碧岚出声提醒的缘故,苍慈的声音比之前刻意放柔了几分,只语气仍是冷漠倨傲。 眸中凛然寒意,同样慑人。 闻言,碧岚心头窒闷,鬼王眉心微拢,两人刚要开口说话,九幽素女面上没有任何尴尬神情,一脸沉静地拈起符箓,化于茶水中,又朝茶盏伸出手去。 最后牵起的笑意七分惨澹,三分嘲弄。 「没关系,反正,天界之人也不是头一回要求我们自证了。」 …… 九幽素女饮尽了吐真符化的茶水。接下来,她说的一切,无异于裂雷道道,在碧岚耳边轰然炸开。 ——混沌之时,蛮荒九羽有两个公主。一个是擅长兵器的九天玄女,一个是擅长医药的九幽素女。 姐妹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姐姐喜动,活泼灵动而又健康;妹妹喜静,因出生之日便落下了病根,身体不好,便很少出外露面。 久而久之,外界只闻九天玄女,而不知蛮荒九羽的小公主九幽素女。 后来,君华上神周游四处,不例外的,也来到了蛮荒九羽。更不例外的,姐姐九天玄女捏着五彩斑斓的羽衣一角,对俊美无俦的君华上神一见钟情,只一面,便刻骨铭心。 君华上神匆匆来过九羽,待了几日,便离开了。 情窦初开的九天玄女学了神仙的方式,偷偷许愿,能跟君华上神两人再见上一面。后来,她终于在九羽归顺天界的前一日,在天界的仙陵中见到了「君华上神」。 偌大的仙陵中,「君华上神」放下了平日作为上神的端庄肃然,对九天玄女虽不至于动情表白,但也处处关心呵护备至。 他带她看仙陵,十分耐心地向她介绍仙陵种种,许诺她,九羽即便归顺天界,也只是为天界日后供给符箓与药草,天界定然不会剥夺她们的自由。 第89页 九天玄女脚步发虚发软,听得头脑一片发嗡。待不设防地接过又饮尽「君华上神」递来的一抔酒后,更是身形一晃,几乎站也站不住。 「君华上神」搂住九天玄女,轻轻把她压在自己怀中,一边柔声安慰,一边撩拨着她肩上衣料所缝制的,轻飘飘的柔软而又漂亮的羽毛。 接着,「君华上神」眼底浮现缱绻暧昧,又慢慢褪去了她的衣衫。 …… 九羽民风淳朴而又热烈。 这件事发生之后,君华上神再没多看过她一眼。九天玄女虽然生了不小的疑惑,但在看向君华上神时,心里又挤挤挨挨地生出那些满是甜蜜又涩然的情意。 再后来,天界与魔神后卿大战。大战之前,有仙官向君华上神献言,九羽一族之血,可祭告天界亡兵亡灵,集聚天地灵气,以化魔族煞气。若是有拥有九羽一族身份,又至为尊贵之人,自愿献/身于献祭灭魂阵里,说不定,这个仗,天界会打得更轻松容易。 自九羽归顺天界,似乎不管她怎么努力,九羽永远是被天界遗忘的角落。这是第一次,九天玄女听到天界议事时,有人主动提及她的族人,以及她的名字。 九天玄女站在一众比她高多了的仙官中,也是头一次,她不想抬头看她的心上人君华上神,而是抚着心口、感受到了害怕。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血是不是真有这样厉害的作用。但若真是像那个仙官说的那样,那个阵法,一定会更厉害吧? 她若依言跳进那个阵法,她是不是…… 会死? 可是,她不想死。 她对天界除了君华上神外,其实并没有什么多的感情。她心里虽有情爱,但不喜欢战争,也不理解天界跟魔界为何一定要打打杀杀。 生她养她的,她认定的,从来都是九羽。从小到大,九羽给了她最温暖的给养。眼下,九羽虽然归顺天界,但也只是让她的族人换了一个地方,得了一口她不喜欢的清淡粮食。九羽付出给天界的符箓与药草,比之天界给他们当时许诺后来又真的实现了的…… 无论怎么算,都远远要多得多。 可—— 阿爹阿娘已经年迈,妹妹身体又不好,天界尚不知道妹妹的存在。若君华上神真要决定如此,献祭灭魂阵的人选除了她自己,天界和她,无一例外都没有别的选择。 她咬着嘴唇,站了出来,硬生生把自己心头恐惧装作压了回去,问那位仙官,那个阵法是不是真有作用? 如果仙官回应有理有据,她也只能先自己扛下,认了这个栽。 仙官表情尴尬,回她,他也只是在古书上看过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大概,也许,可能…… 九天玄女心如刀噼,摇了摇头,她不愿为了别人话里的一点微末可能,便轻率搭上自己性命。 「怎么还有心思计较起自己死得有用没用起来?」 「就是啊,人为天界一死,就算是枉死的,不还有天书永世流芳,编一个像样体面的功劳,挣一个不错的身后名?」 仙官们没有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纷纷嘈动不安,七嘴八舌喧譁成一片。她没有听太清,只是知道大家嘴齐齐往下撇,大概是说她来自蛮荒之地,果然不服管教,不成体统,忤逆圣决什么的…… 所谓的圣决又是什么?难道是君华上神的意思么? 她拎回一些神,下意识抬起了头,却没从那个人眼里看到半分情愫。 俊美无俦的上神叩了叩手指,悠悠道出了自己起最终作用的决定。 ——献祭灭魂阵,她还是得跳。只不过,其中的章法,令最初献言的仙官一定要参透清楚仔细,不过,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不能令战事出什么纰漏。 俊美无俦的上神吩咐完这些,远远对上她惨白的脸,轻轻咳了一声,像是终于记起来上神应该拥有的慈悲一样,他允诺她,若阵法只是需要她的血液。最后,天界会不遗余力救她出阵法,定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她来不及去思忖上神温柔里有多少残忍,或者残忍里有多少温柔,后来,便昏昏然跳了献祭灭魂阵。 那个阵法,果然很厉害。业火烧伤了她的眼睛,开始的时候,她痛得眼睛一直掉泪。到后来,她眼睛和泪都被业火几乎烧成了灰烬,她便没有再流泪了,只余下麻木空洞的疼痛。九天玄女在阵法里,渐渐虚空地想起了自己的阿爹阿娘跟妹妹。 ……她以为生命最后关头,她多少会想想君华上神,可她自己也奇怪,她其实并没有。 就在她以为自己离死只有半截时,她被另一个从未见过的上神救了回来。 天界与魔界的那场战争,天界几乎惨败。按照天界的说法,她的献祭,不仅没有帮助天界召唤亡兵之灵,反而助长了魔族士气威风。 她奄奄一息,顶着两个快要烧成洞的眼瞳,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时。 先前那个献言的仙官显然比她先一步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又一次聪慧地站了出来,果断地选择指着九天玄女她已成窟窿的可怖眼睛…… 态度坚硬,语气斩钉截铁。 「怪我之前没有把你的底细查清楚了,才酿成此大错。大家听好了,九羽的九天玄女媚/乱天界,竟然在仙陵之中主动勾引/仙僚,干出龌龊腌臜的勾当。她故意隐瞒身心皆为不纯的事实,心怀叵测跳下献祭灭魂阵,令我天界亡灵大怨,是以我们此次才会惨历浩天失败……」 第90页 「大家还不明白么?今日所有的错,都是九天玄女她一人妄念之私铸成的。业火从不伤害无辜之人,可你们看她的眼睛……」 第53章 对抗 讲这些血淋淋的惨厉往事的时候, 九天幽女面上神情已是很淡,只眼里时不时闪过一丝无法遮掩忽视的刺痛。 但碧岚心口却如同刀绞一般,好半天喘不过气来。她缓缓缩起手指, 抵在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前。她不愿也不忍闭上眼睛, 仿佛一闭上眼睛, 就能看到当年那个在死气沉沉的天界 ,在那个任人摆布的天界, 表情屈辱、小心蜷缩着的九天玄女。 ——她受了业火, 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两个窟窿眼眶。吐出的字眼浑浊微弱,不过, 也没人想听想了解她会说什么。她身上的羽毛泰半被烧得半焦, 变得丑陋无比, 又被天界仙官攻讦的唾沫淹没,处处伶仃的羽毛湿漉漉地耷拉下来。 她痉挛的手拼命肘着地,濒死的哀嚎从喉头艰难地转出,她拼命朝那个仙官的方向撕扯, 但也只是撕扯着一团虚无的空气, 刚一用力,九天玄女眼前便一片昏黑,沉重的身体再次委顿下来, 变成洁净天界最不能入眼的一摊烂泥。 于是, 从前蛮荒之地五彩斑斓熠熠生辉的她,彻底成了一只浑身僵硬, 泛着将死的灰白之气的孤鸟。 「这算什么事?!先不说这当年的天魔之战, 听着蹊跷颇多。无论按哪种道理, 天界从一开始, 本就不该迫她去献祭灭魂阵啊。那个仙官不是说了么, 不止九羽,他们天界里也还有别的神族可能办到。凭什么,所选之人就该是她只能是她呢?!为了一点点不可考证的可能,为了天界一时安稳,就把她推向悬崖。就因为她本不是天界之人,又没有仙根,即便牺牲了,对天界也不足为重,天界的打算便是这样么?两军即便不得已一定要交战,明明也可以堂堂正正,又不是只能如此靠人无谓牺牲,不是么?」碧岚心口一阵雪凉,气得力竭身晃,「明明是那个扮作君华上神,折辱了九天玄女的仙官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凭什么?!天界怎么有脸什么都往九天玄女身上推?!话怎么都让天界说完了?!她不去献祭是她的错,她去献祭,战争失败了,怎么也成了她一个人的错……」 苍慈闻九幽素女所言,已是大惊。又见一向以圆滑周全为假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拒绝他任何试探与打动的碧岚,此际脸面涨得通红起来。 情急之下,她竟丝毫不顾虑他也场,咬牙攒眉,嘴唇直颤……于心绪猛烈翻腾间,骤而不留情面地痛斥天界种种。 他知道,吐真符不会有错。即便九幽素女说的这些悲恸,天书确实没有记载。 可他心里不得不对天书生了犹疑。毕竟,天书里至今记载的妖尊也是……他当初,不也的确也误会过妖尊吗。若当年天界真像她说的如此,若真如此…… 莹白的灯光薄薄地映在苍慈铁青的脸上,碧岚的话像刀子一般,狠狠地刺中了他。 他的心中备受煎熬,陷入反覆的漩涡中,难以自拔,令他很不是滋味。他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嗓子却似被哽住了,只是在眉间凝出一团更深的黑影。 「九幽素女的话还没说完,你的眼睛怎么就肿得跟生核桃一样了?你放心,据我所知,九羽虽然心有儿女情爱,但也从来生不出只知耽溺其中的窝囊之辈。」鬼王适时扶住了这会儿哭得肩膀微颤神思恍惚的碧岚,蔼声宽慰她,「九幽素女她不是说了么,业火之中,献祭灭魂阵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上神救了九天玄女。那位上神跟她们的故事,想来,该是还没有结束。」 碧岚果然止住了抽噎。 九幽素女看向鬼王,心中疑惑转剧,眉毛且凝得更深了。但她接过鬼王的话,继续说道:「鬼王说得没错。我提到的另一位上神,便是少渊上神。少渊上神他自自卸天界兵权后,很少参与天界政事,常年像一个散仙一样周游几界各处。天魔之战的事,事先,似乎也没人通知他。救了我姐姐,也不是天界的意思与安排,只不过,他回来的时候,业火的动静吸引了他,才刚好碰见了。」 「少渊上神毕竟是天界上神,就算天界有错,就算他自愿帮过阿玄姑娘,但他应该也不至于公然跟天界对抗吧。」碧岚猜测道:「他便是在那时,悄悄把配剑上的玉剑首剜了下来,送给你们作眼睛的么?」 「玉剑首是后面的机缘了,没有发生在我姐姐被业火灼了眼睛,又在天界公开受审那日。」九幽素女想了想,脸上转而露出复杂而又崭新的神色。 「不过,少渊上神不算没有跟天界公然对抗,他在当时,就帮姐姐说话了。」 少渊上神为了九天玄女对抗了天界?! 碧岚有些吃惊有些好奇,困惑问道:「他说了什么?」 九幽素女答: 「少渊上神只说了一句……天界现在成天装模作样,只知道放屁,甚至,连屁还都放不好。」 碧岚:「……」 这哪值是对抗,这简直就是忤逆叛界,戳人嵴梁骨。 这位少渊上神,之前竟是这般简单粗暴的画风么? 第54章 嫉妒 九幽素女又道:「我姐姐当时也很吃惊, 后来,少渊上神力排众议,把姐姐带回了九羽。」 说到此次, 九幽素女闭上了眼睛, 嘴唇不可抑制地发颤, 「仙陵中当初折辱姐姐的那个人,少渊上神跟姐姐后来也查到了。」 第91页 碧岚眉毛几近拧到一处, 「是谁?」 九幽素女胸口怒意微微起伏, 「便是那位最开始献言要姐姐去献祭,后来又第一个站出来揭露这件事的那位仙官。」 「竟然是他?」碧岚微微一震, 心火陡然被点燃。 觊觎九天玄女美色, 或者只是一时好奇新鲜, 化作「君华上神」的样子去靠近她,餵她有药的酒,折辱她后又假以天下大义之名,轻飘飘地把她推了出去, 生怕她成为自己洁白神生的一点墨色污渍。 气氛闷窒到了极点, 除了一副早就知道此事的样子,只是长作沉默的鬼王,连苍慈也感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苍慈咳了一声, 眉眼一低, 眉宇间按捺不住的不悦,「这件事, 你们当初难道没有找君华上神辩白?」 「姐姐不甘心, 她自是瞒着我们, 还是去找了君华上神。」九幽素女宝石一般的眼瞳像是燃烧着什么, 迸射出丝丝摇晃的火光, 「姐姐问君华上神,他的使命既然是实现所有人向神许的愿,那她的愿望,他可有知道?」 君华上神似乎一眼就看出她的来意,回了九天玄女,他知道。 九天玄女又问他,既然如此,当日赴约,主动约她在仙陵之间相见的人,顶了一副他的面容,他是不是事先早也了解? 君华上神却没有答话。 他只是告诉九天玄女,如果要让天界都相信她,她必须得先自证,可一旦自证,那些糜丽画面,首先定会巨细无遗地呈现在天界所有人面前。 九羽一族性情无拘是一回事,但暴露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却是另一回事了。从此,即使她穿着衣裳,但在天界所有人眼里,她都永远失去了那件五彩斑斓的美丽羽衣,他们只会无视她美丽得体的羽衣,看到她阴沉黯淡又闪烁不止的胴/体。胴/体之上,是永远不可能癒合的疤痕,被天界之人烙上了印—— 自我作践,不知廉耻。 即便如此,以那位仙官在天界不可撼动的地位来看,即便凿凿证据悉数摆放在了面前,天界之人,选择相信她的可能,也同样微乎其微。 毕竟,仙官出身好名声好,而九羽一族,擅长魅术,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的道理,放之天下差不多都是这么回事。 九天玄女抖了抖早已丧失昔日艷丽的羽衣,想了想,深呼吸一口气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告诉君华上神,她害怕,但她即便害怕,也定要将那个仙官的罪行公之于众。 君华上神没有料到九天玄女心智坚毅至此,他的神情,变成了陌生的茫然。晨光飘洒中,九天玄女的两个窟窿眼瞳却是像沉沉黑夜一般永寂。 他开始给九天玄女细细讲起来那个仙官的来历,从他父族的庇佑,母族的辉煌,到他凡间的信徒为他烧铸了多少神庙上了多少神香。 他是希望她懂事,抱屈,理解他的难处? 被业火灼伤后,九天玄女看人几乎看不清了,头一回从那张俊美无俦,曾经令她心动的脸上蓦然看出了一道粗糙狭窄的虚无。 过去的君华上神,或风流俊雅,或威严端方,百般姿态,莫不美好。 但独独没有,像今日这样感觉一切轰然倒塌…… 讲了一会儿,君华上神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于九天玄女来说无异于是一段残忍的空白,他顿了顿,将手缓缓伸了过去,试图触碰九天玄女的额心。 「抱歉,我没法还你清白,但我会还你眼睛。」 九天玄女本能地往后一缩。 君华上神的手,只触碰到了一片荒凉的空气。 听到此处,苍慈剑眉紧拧,从唇齿里逼出几个字,「本座以后,断不会畏手畏脚,做出这样不彰的事。」 碧岚心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气。 九幽素女微不可察地点头,继续道:「姐姐回来后,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我瞒着少渊上神,用一双眼瞳,交换了一日暴涨万倍的灵力,设计以我姐姐的名义找到了那个仙官。天界之人没有见过我,都以为我是姐姐。然后,我出手,决定杀了他。只不过,快要成功之时,少渊上神他赶来了。」 碧岚唏嘘道:「他来阻止你了吗?」 「没有。」九幽素女摇了摇头,「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那个仙官倒是以为来了救星,拼命向他求救告饶来着。不过,少渊上神只是很嫌恶地挥了挥手,他便一个字都说不出了。然后,少渊上神帮我关上了门。应该是怕外面别的仙兵发现我们的动静。」 碧岚下巴都要惊掉了:「关……关门……」 九幽素女点了点头。 那以后,少渊上神却护着九幽素女回了九羽,直至姐妹俩安然无恙后,把玉剑首剜下来送给她们作新的眼瞳。 又在君华上神那儿一力顶下来弒神的所有罪责。 君华上神自然知道少渊上神是骗他的,又问了当日之事,几个仙僚纷纷表示见过九天玄女。于是,他吩咐撰写天书的仙官仍是记录了九天玄女的恶行。但他也不好完全驳了少渊上神的面子,最后,只是叛九天玄女永困极地,任何男子不得接近。 碧岚吸了几口气,「可,既然都经历这些了,你们最后怎么还能对君华上神释然的?」 因为,时间久了,就会久到,爱不再是爱,恨也不再是恨…… 「因为啊,杀那个仙官之前,我跟姐姐都曾向君华上神许下了神愿,九羽一族,定要亲手手戮那个仙官。君华上神他事先应该也是知情的,可他也没有让人专门盯着我们。」九幽素女幽幽吐了一气,「姐姐虽不再爱慕他,但待后来困在极地后,我们慢慢也反应过来,君华上神身居高位,自有他的不易与难处。我们杀了那个仙官,此举定会给他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第92页 「阿素姑娘,我倒不觉得君华上神有你说得那么好,他的人犯了错本来就该由他惩治,他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投鼠忌器什么都不做,逃避责任怎么还成了他的仁慈了?」碧岚撇了撇嘴,黛眉微蹙,脱口而出道:「分明是这位看着言行不着调的少渊上神,有魅力,也靠谱多了。我若是女子,一定不会看上君华上神这样的人,要爱,我一定会选择爱慕像少渊上神这样的男子。」 话音刚落,碧岚感觉四道目光齐刷刷看向了她。 苍慈表情极为扭曲,一脸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鬼王扭了扭脖子,垂着眼睛看向碧岚,轻轻痒痒地笑了一声,碧岚适时听出了几分果然不过如此的委屈与嫉妒。 气氛一下凝结成冰。 第55章 认错 九幽素女意识到气氛不对, 停顿了片刻,故意转了话题,复向众人讲述了她与九天玄女因身魂俱损, 虚弱不堪难以为继, 少渊上神只能将姐妹二人的魂魄放在了同一具身体里, 又为他们讨来这间能在夜里避免灾厄的山房…… 以及难免怀念地想念起少渊上神当初一面打呵欠,一面送她们来极地时, 为她们做的那一桌子红汤鲜亮的菜。 九幽素女目光落在碧岚碧色流深的瞳孔上, 眼里如雾般的柔和重新瀰漫开来。 一提到少渊上神,她的眼里填着清浅笑意, 声音也跟着变得温软起来。「碧岚姑娘, 你说得对。姐姐原也没有见过少渊上神几次, 自过了这些年,记忆频频受损意识混沌错乱后,印象也只停留在缘悭两面里。可有关少渊上神的种种,我一直记在心里, 不愿忘记分毫。我希望, 有机会,你能告诉更多的人,少渊上神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九幽素女说话间定定凝视着碧岚, 若有所思间, 忽然抬起手,将她额边一绺碎发轻轻拨到耳后。 碧岚微微一滞。 瞬间, 她感觉一经九幽素女指腹触碰, 自己头发丝里多了几缕泛着灼热的新丝, 这点灼热的温度, 撩拨得她脖颈酥酥发痒, 过了一会儿,转而又有一些难言的冰凉舒适。 碧岚垂眸,伸手去触摸拨弄,发现是几缕雪白发亮的银丝,丝尾一路顺下,正软软地蜷在自己淡雪色的锁骨窝间。 苍慈面露惊愕,心下飞速转了转。 鬼王扶着下巴,双目微阖,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处变化——不过,他晓得,九幽素女给碧岚的当然不是头发,只不过看起来极像发丝而已,彼时,落在她发绿的黑发间,别有一种异样的艷绝。 碧岚愣了愣,略有些不自在地拈起一缕发亮的雪白,「阿素姑娘,你刚刚给我的,难不成就是冰魄蚕丝?」 九幽素女幽幽地笑了起来,「九羽的冰魄蚕丝只会赠予自己认定的恩人。不错,碧岚姑娘,我刚刚给你的,正是我们一族的冰魄蚕丝。」 苍慈心中疑窦,将信将疑。他眯起眸子,眼里有火星啪地飞溅,一开口便厉色打断了九幽素女的话,「既然是一体两魄,冰魄蚕丝理应分不出多的。九天玄女说她早把冰魄蚕丝给了天女,这又是怎么回事?」 九幽素女似乎一早就猜到苍慈会这样问,目光微微一动,言简意赅回答:「姐姐意识混沌,我早猜到,天女会设计诓骗冰魄蚕丝,所以提前动了手脚。天女拿到的,虽然也有点儿作用,但自然也不是真正的冰魄蚕丝。」 …… 三人离开极地荒境的时候,碧岚若有所感地抚了抚藏在发间的冰魄蚕丝,它们此刻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发丝,颜色外形与她原本的发丝皆无二异。 九幽素女告诉过她,只有她自己,才能辨认冰魄蚕丝,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也只有她自己,能按自己意愿取下冰魄蚕丝,任何人无法强迫。 碧岚又摸了摸袖子里九天玄女与九幽素女送给她的鼓鼓囊囊的符纸、修医方与兵器杂论,心里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虚虚又实实的感动与怅然。 「她们竟然真的愿意把冰魄蚕丝给我,可我跟少渊上神目前也没发现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她们愿意相信我呢?」 苍慈向碧岚投射而来灼灼而短促的目光,他刚要开口,鬼王适时捕捉到了。 鬼王舒眉软眼,开口开得无比及时,「许是她们都以为,你跟少渊上神,性子里有一些相似之处吧。」 碧岚怔了一怔,脑子里飞快浮现出在鬼王殿藏书阁梦到的白衣仙人种种画面,不知怎地,一层薄薄润意盈了眼眶。 她跟他,性子像么? 鬼王笑了笑,见碧岚仍是一脸怔忡,便稍稍带了些揶揄,「又不是坑蒙拐骗抢了人家的东西,你怎地这般介怀?别担心,冰魄蚕丝自己也会认主,它能隐藏成与你发丝一般无二的样子,证明它也认可了你。你离开前,九幽素女自然也看到了,她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是这样么? 碧岚总算松了一口气,她转念又想起来一事。细想个中情由滋味,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九天玄女之前说天界曾对她下过禁制。只要她曾认自己有错误,就会安然无恙地走出荒地。可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认过错……」 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想。 苍慈默不作声,只听鬼王开口道:「她也并非对天界全然无情,只不过,她不认可以己之命无谓献祭。九幽素女既已对我们开口承认,弒神之事对当时的君华上神想来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第93页 碧岚接过鬼王的话道:「说明,她完全不愿认错的,并不是弒神一事。也许,她也不只是为了自己一口心气,才扛到了现在。毕竟,还有非亲非故的少渊上神一次次站在了天界对立面,选择帮她。」 若是她,再是惜命,也一样不会为了苟活,而选择向天界认错。 「又是献祭灭魂阵?」苍慈目露十分深思,苦笑了一声,「等我妹妹跟失踪的仙官全部寻到,不管遇到多大阻力,本座也一定派人重查此案,还她清白。不管以前的天界如何,以后,天界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掩盖已经犯下的错误。」 苍慈站定,「碧岚姑娘,你放心,冰魄蚕丝的用处我不会过问,你已经得到冰魄蚕丝的事,我也定会替你保密。」 碧岚听出了辞别之意,犹豫了一下,「苍慈殿下,这是要离开?」 苍慈点了点头,「飞廉传信与我,说有一些新的线索,我先去青丘山、堂庭山看看。」 青丘,碧岚倒是听过一二。神仙历劫留下的那一缕纯净生魂,常常就被放在青丘桃枝密封的圣罐中,由药圣仙尊祝祷七七四十九天……至于堂庭山? 鬼王捕捉到了碧岚的疑惑,开口极为耐心地解释,「堂庭山,自混沌之日起,多生长水晶玉石。之前你在林兮阁看到的那一枚黄玉,便是取自堂庭山。」 碧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鬼王殿下,之前我帮你修补的那块你最喜欢的碧玉,也是堂庭山的么?」 「不是。」鬼王淡淡一笑,「堂庭山,产出来的玉,再金贵,在我眼里无非也是俗物。」 苍慈见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有来有往,皱了皱眉,若说心中不拧巴,那自然是假的。 「本座去堂庭,线索并不是为了玉。」 碧岚终于从鬼王身上移开了目光,不解道:「那是?」 苍慈拿腔沉声道:「失踪仙官的事,明面上,我们其实已经查了多时了。每次一有新线索,就会中断。去查线索的仙官也总是跟着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便离奇消失。眼下,只剩青丘跟堂庭山还没出什么岔子。鬼界宴会之前,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我想私自再去探一探。」 鬼王微微侧过头,漫不经心看了苍慈一眼,「无论太子殿下做什么,我答应与太子殿下合作之时所提的要求,还希望太子殿下能时时放在心上。」 「本座省得」,苍慈在缥缈的薄暮间睨过眉眼,目光只落了一瞬,便旋即收回,复又一眼不瞬重新看向碧岚,「碧岚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碧岚下意识先看向鬼王,见鬼王神色稍霁似乎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才向苍慈点了点头。 鬼王象徵性往后优雅地挪了三两步,勉强算是给了两人借一步的空间。 苍慈以手催动灵力,手掌之间很快多了一碗冒着细细热气灵汤的玉碗。 「碧岚姑娘,九天玄女跟九幽素女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修为的事,你不用气馁,毕竟你曾有过仙根,按照她们所教的方式,你定会日增进益。」 「谢谢苍慈殿下提点。」碧岚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指着那碗远远闻起来,味道颇为感人的灵汤,「不过,苍慈殿下你手里的这是?」 苍慈不由分说,攫过碧岚手腕,把玉碗就着推置在她身前。 「显心符里,碧岚姑娘应该也看过了。我天生寒气,这灵汤饮之,对修为大有裨益。我看着碧岚姑娘喝完再走。」 碧岚扫了一眼苍慈成线的薄唇,又蹙着眉尖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么苦又这么辛辣?不像灵汤,反而像毒药。还有,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 显心符里她闻到的苍慈日日所喝的灵汤味道,分明才不是这样。 苍了个天,她是不是哪儿又不自觉不小心得罪了苍慈? 碧岚心下犹疑,求救一般转过头,向着鬼王殿下眨了眨眼睛。 鬼王及时捕捉到碧岚递过来的眼神,嘴角牵了牵。随后,鬼王照常发挥他时不时的善解人意,这次,同样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苍慈殿下的灵汤虽然不一定比得上鬼界的灵汤,但自然也是一片美意,碧岚,你若现在实不愿意喝,我可以先替你带回鬼界,等你愿意的时候再说。」 ——看来,这是没有毒啊。 「我愿意喝,现在就愿意喝。」 碧岚放下心来,十分狗腿……就差没举手表态,端碗仰面,皱着鼻尖三两下…… 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第56章 过节 鬼界无日月, 不比仙界与人间,有似霞灿阳,也有素月清辉。但鬼界常常仿效人间过节的习俗, 又不拘那些令人难堪的缛节。热闹之时, 比起仙界与人间, 其光景气氛,往往也是有增无减。 碧岚与鬼王刚一入妖界, 满眼便撞见挥舞不止的飘红, 延伸在玉带一般的往生海两边,又随着婀娜女鬼们的绵绵笑声徐徐荡开。 定睛观瞧之下, 那绵延千里, 香气袭人的飘红竟是一众女鬼悉心点的一路红蜡。 推推搡搡间, 有个黄裙月帔的女鬼刚点的红蜡不小心歪倒了,红亮模糊的烛油淌在了地上,她的裙摆上迅速着了一串火苗子…… 烛火与她的影子重叠,妍丽貌美的黄裙女鬼痴痴地嗔怪一声, 「嚓啦」一下, 索性撕下一截裙摆刚刚烧坏了的布料,烛影瞬时又分离,她露出肤若膏玉一般的双足, 娇笑着去追打刚才推搡她的同伴去了。 第94页 碧岚张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黄裙月帔的女鬼,美得恍惚似神仙妃子。随着她在视线里渐渐消失, 一副栩栩如生着墨蕴色的神仙美人图也凭空不见了一般, 令人生了几分怅惘。 但, 人虽然已不见了。跳跃抖动的红烛苗儿仍然映在碧岚眼里, 也同样盘桓笼罩在她心上, 久久挥之不去。 不过,她好歹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刚才及时抛出一张隐符,遮挡了她跟鬼王的身形,那些女鬼,还没来得及看见鬼王。只以为远处的他们是两团虚无缥缈的空气。 碧岚自是被摇曳不已的红烛吸引了目光,可她才从极地出来,心中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隐隐约约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但又一时没想出来个所以然…… 今日,该是什么节日呢? 「刚刚为什么用隐符?」鬼王不看红烛,也不像碧岚一样看着一众女鬼离去的方向,只是支着脸侧,略有些诧异地看向碧岚。 片刻后,他似乎已在心里有了答案,目光里又含了笑,看向碧岚的眼神带了些淡淡审视的味道。 为什么? 碧岚笑得很是僵硬。 隔着这么老远,都闻得到她们口脂的艷香飘荡在空气里,要是让她们都看到自己跟鬼王一起从外面回来—— 如果她们以后知道鬼王几次救她还抱过她的事,碧岚很是适时地脑补了她被她们拆皮扒骨的样子。 碧岚一边思量,一边沉沉嘆了一口气。 其他人她不知道,黄裙月帔的这位,碧岚是听情花鬼姐姐当成她学习的典范,主动提起过无数次的,饶是她再是记性不好想饶过,可她的耳朵也都快起茧子了。 她不可能不记得。 饶是鬼王有一纸婚约,对于这些艺高鬼胆大的女鬼来说,也从不算是阻拦。毕竟,妖尊名声本就不好,又据说爱而不得苍慈,早几百年前受了苍慈将与天女成婚一事的不小刺激,跳九重天殉了情。婚约嘛,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她们都肖想着炼出绝世好容貌,好嫁给鬼王殿下。 黄裙月帔的这位,正是其中容貌与手段皆厉害地不得了的翘楚。 碧岚默然半晌,声如蚊讷,「我记得,鬼王殿下多次提过已有未婚妻妖尊一事。还有啊,鬼王殿下你本就破例收了我做洒扫侍女,我担心再被她们撞见我们一起回来,她们免不了会有一阵说辞,我位卑言轻毁了名誉倒是事小,可我担心会影响到鬼王殿下声誉。」 「分明是自己怂,怎么还都赖在为我考虑上了?我又不是不清楚,你骨子里本就不是认同身份尊卑的人。若只拿这套说辞,你可敷衍不了我什么。」鬼王无可奈何地自喉间轻逸一嘆,佯作眉心微蹙,「怎么这个时候,你倒是存心想起来该心虚了?这么一比较起来,我反而很是怀念起你跟我在极地相处的时候。至少那个时候,你不像现在这般时时刻意绷着……」 心底那点儿小盘算被无情戳破。 碧岚拧眉看了鬼王一眼,觉得头疼接不上话。 鬼王却是舒眉软眼,声音虽然谈不上多有兴致,但比之素日更为慢慢悠悠的,又有几丝令人陌生的青涩,「我牵过你的手,也抱过你,甚至还与你交颈相吻过。倘若说起我的清誉,那也的确是没有了。别人若说我对你有什么,倒也不是无由猜测,怪不得别人。但如若别人胆敢说你一个字,无论神佛,我定会照收拾不误。」 说到此,鬼王又想到了九天玄女的事,郑重了面上形容,「抱歉,碧岚,以前是我没有细想这个问题。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前这般对你,令你生了困扰,你可以告诉我,我以后……」 喉头艰涩地转了转,承诺太重,「以后再也不会这样」的话到底是没有完整说出来。 「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牵手拥抱也就算了,他们之间何时有什么听着就面红耳赤的交颈亲吻? 还有,好端端的,他这样身份的一个人,为何要跟她道歉?他又没做错什么,他们彼此也都知道,几次牵手与拥抱,明明也只是情急之下他为了救她,并没有冒犯到她任何。 碧岚越是心中攀扯,越是觉得头皮发麻。 鬼王殿下怎么去了一趟极地,回来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从前不是最擅长温柔刀绵里针的么?现在怎么换成了如此直白坦诚的路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与她开起这些并不好笑的玩笑了? 碧岚听得目瞪口呆,耳尖飞快染了一层薄红。 她心里盘算着隐符能撑用的时间已不多了,得尽快把正事交代了,再找机会赶紧开熘。免得那群女鬼冷不防什么时候折返回来,不巧又撞见了他们。 一个薄藤鬼的手段她已经见识过了,她的命还没有那么硬。 这样想着,碧岚凭着心念从发间扯下几缕发丝,落在手中时,果然瞬间变作雪白发亮的银丝。 「鬼王殿下,之前你让我找冰魄蚕丝,我答应你会尽量完成这个任务。结果你也知道,九幽素女已经将它们给我了。我也问过她,她告诉过我,冰魄蚕丝赠予我后,可以由我处置……」碧岚将手中的冰魄蚕丝向鬼王面前递了半寸,心里虽有些紧张,但目光却是清清亮亮,「我现在就把它们交给你。」 鬼王拿过冰魄蚕丝,上面还带着她一点残存的暖意。于是,他也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第95页 他有些不自在地垂眸,白皙匀停的手指拨着冰魄蚕丝,「你……一定得选在今日送我点什么东西么?」 碧岚不解,「啊?」 鬼王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碧岚自己琢磨了一下,喃喃道:「交接冰魄蚕丝的日子,难道还得有什么讲究么?」 鬼王:「嗯?」 碧岚还从未在鬼王面上读到过如此隐忍丰富的表情。 她把他眼里不确定的期待自动过滤成了棘手之类的云云。 碧岚眼皮儿跟着跳了一下,莫不是……今日日子不好,不适合将冰魄蚕丝转手? 鬼王嘴角轻轻抽了抽。 对着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傻子,刚刚自己的一段自作多情,便显得足足难堪起来。 「不是冰魄蚕丝的日子有什么问题。算了,走吧。」 鬼王有点心浮气乱,手一挥,撤掉了碧岚之前抛出去的隐符。 碧岚阻拦不及,刚刚那一群婀娜女鬼刚好折返了,飘飘而来,见迎面走来的是鬼王殿下,又是慌地行礼,又是忍不住脸上一红掩口轻笑。 碧岚皱了皱眉,「你们……」 你们这是齐齐魔怔了么? 一群女鬼间,为首的自然是那个黄裙月帔的女鬼,她捏住一个色泽淡雅的细丝香囊,举至胸襟,生动撩人地向鬼王拜上一拜。 碧岚看得神情恍惚,有些犹豫不决自己现在是该杵在原地,还是趁其他女鬼注意力都集中在鬼王身上,没有注意她时偷偷熘走。 最后,碧岚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了下来。正以为鬼王会纹丝不动时,鬼王向前一步,把细丝香囊轻巧地接了过来,朝黄裙月帔女子疏离一笑。 碧岚吓了一激灵。 其他女鬼受了鼓励,之前胆子小的,这会儿也都撑着胆子纷纷掏出来自己的手帕香囊。 鬼王照收不误,一个也没有落下。 碧岚又皱了皱眉,香味其实淡雅可闻,但她仍是感觉自己被熏得头晕。 碧岚强忍着头疼,忽然听到一阵流水溅玉的声音清晰飘到了她耳边。 「今日她们在效仿人间的七夕。只不过,按照鬼界的规矩,今日只为大家图一乐子,不可伤情伤面,凡在今日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拒绝不收的道理。若是心意不通,要退了礼,也只能过了今日,待明日再退。」 碧岚环顾了四周,又看向此刻并没有看向她的鬼王,后知后觉明白了,刚刚这是鬼王在给她传音,只有她与鬼王知情,其他人都听不到。 可想明白这点后,碧岚恍然又愣住了。 鬼王他为什么要用传音?不可能……就为了给她解释罢? 碧岚心不在焉,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虚地收回了落在鬼王身上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其中美得最为惊心动魄,着黄裙月帔的女鬼身上。 「这是花魁鬼。她赠我礼物,并不是对我有意,而是对她在鬼花录上屈居于我之下,排名第二感到不满。香囊里,不是别的,而是她给我下的战书。我在的时候,她年年如此。莫看她这副纯善楚楚的皮囊,整个鬼界,她应该是最盼着我死了的人。」 战书?黄裙女就是花魁鬼?碧岚又看了她一眼,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后,竟然没有任何不妥。 「那简直就是她痴心妄想。鬼王殿下,你是我们整个鬼界的仰仗,你一定会长乐长安。」 碧岚试着用鬼王传音的方式回他。 鬼王嘴角弯了弯。 「嗯,你也一样。长乐长安,与我长相见。」 「好,长乐长安,我们长相见。」 碧岚似受到蛊惑,心中微动,愈发昏昏然,学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第57章 七夕 好在, 花魁鬼一行只记挂着送礼的事,原先也没想着真会撞了运碰到鬼王殿下。 眼下,礼一送出去, 她们心悦受用之下, 虽然难免因为好奇, 忍不住多打量了碧岚几眼,但也只是奇怪鬼王怎么会让一个绿色皮囊, 其貌不扬修为又低的小女鬼跟在身侧。 但她们心里倒是并未对碧岚生出任何嫌恶之意。 她们不知个中情由, 只看两人眼下情状,心中不觉疑惑—— 不是说鬼王殿下向来不近女色么?可他们这关系……瞧着分明也不算生疏啊。 怎么会跟传闻中鬼王讨厌绿色一事完全不一样? 有见识一些的女鬼尚算沉得住气。 有一个呆头呆脑, 脸圆圆的小女鬼没见过鬼王殿下两次, 以为鬼王殿下脾气一如他外在表现得那般斯文亲和, 又被鬼王的气质姿态迷得脸红发晕。 她眨了眨同样圆熘熘的眼睛,忽然忍不住猜测道:「她不会就是鬼王殿下点的那个洒扫侍女吧?」 嗯? 一群女鬼里齐齐冒出一声轻嘶。 脸圆小女鬼见鬼王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也没有作色发怒的迹象,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口不择言道:「我听说, 鬼王殿下一开始想找的扫洒侍女其实就是这个姑娘,他为了招她去,特意拐了个弯, 先拿情花鬼当幌子。鬼王殿下长得这么好看, 连多看一眼我们,我们求都不求不来, 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姑娘, 放低身段到这步……」 「你都是打哪儿听到的, 可别在鬼王殿下面前乱嚼舌根。」花魁鬼侧过身去, 装作理衣襟的样子掩袖轻轻咳了几声, 咬着贝齿一般的细牙,小声提醒道:「之前姐姐们与你提到的薄藤女鬼的事,你难道忘了么?不要乱说话,小心你的话会害了这位姑娘。」 第96页 脸圆小女鬼欲言又止,嘴一撇,不甘心地闭上了。 碧岚听得眉头不由一跳—— 这个小女鬼的修为,怕是比她还浅,这点藏音传话术的小小伎俩,根本就压不住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在场的,怕是都听了个分分明明。 她抚了抚眉心,发现鬼王的视线刚好也落在了她脸上。 鬼王面上表情十分平淡,倒教碧岚因自己脸上撑不住的尴尬,又生出几分无地自容来。 鬼王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对着花魁鬼一行,笑意十分温良淳和。 「今日七夕,你们且去自己玩吧。明日记得一早在自家门外取退礼就是,别误了时辰。」 嗯? 别人送你的礼物,你都还没来得及捂热乎,转头就这样伤人心,真的好么? 碧岚嘴角一僵,干巴巴地笑了笑。 不过,花魁鬼一行似乎并不怎么放心上,毕竟,不知道是不是恍惚生的错觉,她们心里都觉得,这段时间的鬼王已经比几百年前态度更为耐心语气更为和缓,心情也莫名瞧着好多了。 哪个少女不多情,哪个少女鬼不怀春。 她们倒不是真有多深刻地喜欢鬼王,有多非他不可。 只不过,她们眼下并没有遇到自己真正的心上人,于感情一事十分懵懂,只是想着,要送七夕礼物,至少一定要送给鬼界长得最好看或者修为最高的人,来成全自己与有荣焉的一点情怀罢。 而这两个条件,显然最后都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只有鬼王殿下,能玉成这件事。 花魁鬼带着众女鬼行了一礼后,又携伴裊娜退下了。 空气中口脂的艷香闻着慢慢也淡了。 碧岚心中有点闷闷的,怎么想都不大清爽,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一边埋着头往前走,「鬼王殿下,礼物明天都要退,你今日收的,便什么都不留么?」 鬼王扶着下巴,露出一丝恍然的笑意,「不是七夕么,既是效仿人间过节,我自然也是有礼物要留的。」 「哦。」 碧岚不好再问了,低头继续踢着石子儿。 鬼王深看了碧岚一眼,装作不经意道:「你是不是好奇,我遣她们走时,为何还递了花魁鬼一个条子?你是不是想知道,那条子上面的内容?」 碧岚摇了摇头。她知道,鬼王心系妖尊,殿里可能还藏着一位与妖尊相似的红颜知己。花魁鬼虽然长得很美很美,是她在鬼界见过最美的女鬼了。但鬼王他,不会在感情上与她有所纠缠。 她方才想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但她的话,却缓慢而沉重地压了下去。 ——醴渊苍茫的雪天,以及那个雪地中拥着她,被她永远欺骗了的少年。 她送他的那一枚匕首,那一席百家被,怕是永远见不到了吧。 那他呢? …… 鬼王却难得看到碧岚这般怔怔娇痴的模样,又不知道她这会儿神游到了哪儿,见她脸色发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停下了步子,晃了晃手中的条子 ,索性不再逗弄她,决定向碧岚解释。 「我让花魁鬼她们点蜡烛小心一些,烧毁的坏布不要随意扔在往生海边,如此,会影响往生海的水质。没有选择当众提醒她,是想着好歹过节,今日便不伤了她的面子。」 他眼里心里的人,几世都在往生海边出生长大,惦念在意往生海得紧。 碧岚回过神来,愣了一愣,「鬼王殿下,前段时间你在往生海边设了水障,当真就是为了净化往生海水质?」 不远处的往生海,海水暗得发翠,鳞浪应风层层涌动,把硬的水一次又一次揉皱。 灵虫似乎听到了碧岚的动静,摇摇曳曳地甩着柳叶儿般的身体,齐齐游了过来,在一汪暗翠里闪着细碎的光。 「自然是为了保护你们。」鬼王的眸中里是一道纤细软糯的碧影,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不过,你都与人说了,是为了净化水质,倒是也及时提醒了我这事。」 碧岚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人间的七夕,其实并不像我们鬼界过得这般。」鬼王又看向无边红烛,暧昧含混地转了话题,吐息清幽而又馥郁,「人间有月,这一天不必恐夜深花睡,将红烛高照,礼,也只赠真心心悦之人,不似这般胡闹儿戏。他们敬我慕我。敬是真的,慕却不是。我的心,向来也只容慕一人。」 总觉得碧岚与他之间还是隔着几层,她似乎在哪处误会了什么,他心里的空荡便一直延续着。 于是,他决定出言试探。 碧岚又想起沈昀,眼神有些迷离,「嗯,我的心,也只容慕一人。」 鬼王神色滞了一滞,似乎担心碧岚继续说完她心里的名字,他偏过头去,旋即故作轻松地转了话题,「碧岚,你在鬼界可有对你有意的男鬼?」 这个问题,碧岚不用深想,便立即回答:「没有。」 本来,她认识的就不多。鬼界的朋友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更不要说按照鬼界的审美,破天荒冒出个对她感兴趣的男鬼了。 上次路上遇到个不认识的鬼大哥,好不容易两人搭上几句话,那个鬼大哥还是在明里暗里讥贬她脑子蠢,把鬼王殿下想得过于简单了。 鬼王轻声道:「如此,你今日是连礼物也收不到了么?」 碧岚无言以对,只得勉强对了对,「咳……应该吧……」 第97页 鬼王嘴角并没有任何上扬的弧度,但昭示着他心头愉悦。「看在你扫洒勤勉,又为我分心分忧,寻回了冰魄蚕丝……」 话音还未落完,碧岚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小葱花儿,鬼王殿下,原来你们在这儿啊,叫我一顿好找。」 一朵丰腴的牡丹云适时晃到了碧岚面前。 情花鬼伸手在碧岚面前晃了晃,又拍了拍她肩头,「大家都在欢天喜地过节,你怎地看起来苦兮兮的,没什么精神劲头儿。」情花鬼看向一路红烛飘摇,感嘆道:「从前鬼王殿下不在,她们可没有整得这般热闹过,这红烛,我倒是也有好几百年没有看见了。」 碧岚笑了笑,「是很美。情花鬼姐姐,我不在的时日,让你担心了。」 鬼王被打了岔,原是也没恼,接着情花鬼的话准备继续说下去,「碧岚前段时间为我办事,过程十分艰辛,这段时间,你便陪着她多玩玩。洒扫的事,你们且都不用做了。至于今日,毕竟是过节,没有礼物,似乎总是显得可怜了些……」 礼物? 情花鬼以为鬼王刚刚递过来的眼神全是为了提点,一拍脑门,十分上道地掏出来好几个情花果蒸的糰子,又一齐塞到碧岚手中。 「这些糰子都是甜的,我知你向来喜欢,今日我特意留着,现在把它们都送给你。既然是过节,小葱花儿怎能没有礼物收?姐姐不都说过了,会一直罩着你么?这应该也是你今日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吧,嘿嘿?」 碧岚看着出手比之外阔气了不少的情花鬼姐姐,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慢慢点了点头。 鬼王凉幽幽地深看了情花鬼一眼,虽然只是这轻飘飘的一眼,但也着实把正说得眉飞色舞的情花鬼给激着了。 她心中一紧,不免有些纳罕—— 怎么会突然觉得,鬼王殿下对她刚刚此举好像不是很满意? 压力太大,头发便容易掉。头发一掉,她再有人生追求,便也都显得聊聊无趣了。 情花鬼左手小心抚起头上的牡丹云,右手往后虚背,悄悄把扣下来的几个情花果糰子往袖子里藏了藏。 她再次确认了下鬼王的神情,轻吁短嘆一声,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小袋儿瓜子。 「喏,这第二份礼物,便是丹穴山的瓜子,我只剩了这么多,你知道的,我平日里最是宝贝不得,今朝,算我割爱了。」 碧岚恭敬接过,心里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鬼王殿下传我的扫洒口诀不是乐人之乐,赠人留香么?你们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也算琢磨出来了这口诀精妙大义中的一点儿微末,小葱花吶,我强调过多次,你是我在鬼界需要照拂的人。」情花鬼就着碧岚的手,把一小包可怜巴巴的瓜子袋儿依依不捨塞进碧岚怀里,她倏地福至心灵道:「这样一想,当初,我的确应该与你分享,不该把零嘴儿都自私地据为己食……」 碧岚恍若梦中一样点了点头。心里却很是犹疑,鬼王殿下真是这个意思? 情花鬼偷偷看了鬼王一眼,果然见他神色似乎缓和了不少,于是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鬼王理了理思绪,轻轻笑了一声,迎向碧岚的眼神,始终坦荡而平静,「情花鬼,你与碧岚同为女子,可今日毕竟是七夕,按道理,正经的礼物该是由男子所送……」 「碧岚女娃,听说你前段日子不在鬼界,是去了极地?你可见着了那擅兵器的九天玄女?」 鬼王的话又一次被打断了。 将军鬼哼哧哼哧地赶了过来,「这么好的事,可惜老子偏偏进不去,对了,说正经事儿,你可有在她那儿寻到什么兵器器谱?」 情花鬼抬头,感觉鬼王眸间一道重影,自将军鬼脸上毫不留情地碾过。 情花鬼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悻悻一笑,苍白解释道:「将军鬼大人,是跟着我来的。我感受到了小葱花儿气息,就知会了他一道来接小葱花。」 「你与鬼王殿下细说这么多作甚,别打岔我的好事……」将军鬼见情花鬼对鬼王殿下赔着小心,眼梢眉尖都是不耐烦,转念又觉得自己态度的确不够好,旋即收了收,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兵器谱,「碧岚女娃,你之前送我的那本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这一本是我手抄之本,里面有一些更改的地方,有些说得不清不楚的文字,我都重新配了图,方便你研究。这本册子,我便送给你了。」 将军鬼想着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要是不先拿出一点诚意来,碧岚定然不会把好东西拿出来搭理他。 情花鬼却是后知后觉了一些事,突然有些懊悔,今日也叫了将军鬼。 情花鬼咬着牙压着声音提醒,「将军鬼大人,今日是七夕。还是换一个时间吧,你非要挑在七夕送小葱花儿礼物吗?」 「送礼就送礼。老子还会选择挑日子吗?什么鬼七夕?老子打天下的时候可没听说过这什么节。」将军鬼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老子虽然是个男的,但好歹也都是做碧岚女娃祖宗辈儿的人了。老子还偏就要今日送礼!老子不信,鬼界还会有人心眼小眼睛瞎到以为老子对碧岚女娃居心不轨?!」 话音刚落,将军鬼感觉一道冷冽目光投来,他的汗毛直立,嵴背悚然发凉。 「老子真是见了邪了。」 越想心中越明白的情花鬼彻底没有了底气,她拖住将军鬼的手臂,将他往回直拽,「将军鬼大人,你眼里能不能不要只有兵器,其他什么都不装?」 第98页 情花鬼机警地看了鬼王一眼,颤声道:「为了小葱花好,我们还是先走吧,有点儿情况,等我还是回去后与你细说罢。」 碧岚见这样拉扯着,也不是什么办法,她拿出九天玄女送她的兵器谱,「将军鬼大人,这是九天玄女给我的,我不能送你,只能把它暂借给你。」 将军鬼得了新的兵器谱,两眼冒光,也不纠缠碧岚了,把他之前准备送碧岚的往她怀里一塞。 「借就借。老子也不会占你一个小女娃娃的便宜,老子当你是朋友,老子的礼,送出去就不收回来了,碧岚女娃,你且拿好了。」 将军鬼一路兴奋地骂骂咧咧,但总算被情花鬼半拽着拉着往回的方向而去了。 碧岚拿着烫手山芋,哭也不得,笑也不是。 「鬼王殿下,你刚刚是想跟我说什么?」 「走吧。」 瑟瑟风过,温润银白的衣料摩挲出细碎的窸窣声。 碧岚紧随鬼王其后。 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她恍惚又想起将军鬼给她的那张鬼王画像。心中生了一些朦胧而又酸涩的怅惘。 碧岚压下被风翻起的一角裙袂,有一种走在路上,不知何时是尽头的感觉。 …… 第58章 打乱 碧岚原以为鬼王会带她直接回鬼王殿内, 结果,鬼王却绕了一绕,提步行至碧岚之前修补器物的林兮阁。 鬼王迎着牌匾, 吐字轻微, 「你现在见林兮阁, 这几个字,可有令你想起什么?你心中可有感触?」 没有想起来什么啊。 碧岚呆立半晌, 仰头答道:「林兮阁, 除了林兮二字正是少渊上神的字,别的, 难道还有什么机锋么?」 可是好像……林兮阁守门的鬼侍大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上次听她这么说, 样子还挺吃惊的。 她也有些不确定了。 鬼王愣了一愣,「你一直记得这件事?」 碧岚有些疑惑鬼王怎么这么问,正点了点头。 鬼侍得了音信,战战兢兢迎出阁外, 向着鬼王殿下拱手行礼, 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问道:「鬼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林兮阁这个地方,鬼王从前几百年都不会来一次, 因此, 他平日除了守门一事严苛本分以外,别的活儿都散漫躲懒惯了。 但自从鬼王殿下回来后, 又是送人来修复阁里的东西, 又是带人几次光顾。 对了, 这个人, 盘来算去也只有一个, 眼下还正杵在他面前。 守门的鬼侍又朝碧岚稍稍抬了抬下巴,算作打了招呼。 鬼王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无事,我只是带碧岚过来走走。」 既然没有公事差遣,鬼侍心里略略放松了些,他这趟出来,手里照旧提着一盏氤氲了一圈儿浮尘的娟灯。 不敢与鬼王殿下目光对视过久,他稍加思量,把灯往前段日子一起共事过的碧岚的方向,凑前笼了笼。 这一笼,鬼侍眼前不由地亮了亮。 他之所见,碧岚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娟灯的幽光下,腰身盈盈纤细,肌肤如滑腻绸缎,尤其双瞳如碧玉,透着一种朦胧的灵动与沉静。 虽然不比鬼界那些绝色女鬼的风情,但比起初见之日,她的气质又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瞧着隐隐倒是也有了几分晃人心神的姿态。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 红气养人? 他心里不免有些激动,嘴唇跟手都颤抖起来。 看来,当初他撑胆向鬼王进言,碧岚虽然修为极低,但用心不二,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偏才,定能好好辅佐鬼王殿下的话…… 鬼王殿下当真听进了去。 碧岚在他眼里的印象便是老实本分四字—— 无人关注的情况下,她做事也十分费心细緻,只要交到手里的活,她从无半分怠慢。 很像他初来林兮阁的时候。 可惜后来,听大家说他崇敬已久的少渊上神其实早就羽化了,他心中闷钝,失去了做事的动力,日复一日,渐渐找不到最初只想当一个守门的鬼侍,好好守着林兮阁的…… 简单而又单纯的目标。 哪怕,他知道林兮阁里其实藏着少渊上神的一些旧物,但人既然不在了,对着故纸旧物,只是睹物思人,于他来说,自然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 镇日撵着消磨时间奔去,他时不时还半是提醒,半是挖苦偶尔来这儿办差的人—— 不要有任何期待,这儿做的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想,凭碧岚她这种做事一根筋的性子,她跟他,应该永远不会是一样的人。 碧岚这女娃,还真是争气。短短这些日子,就换来了鬼王殿下对她青眼有加。 这样想着,鬼侍看碧岚的眼神,不免又热切了些。 他偷偷抬头望了一眼,见鬼王不说话,只幽幽地盯着林兮阁的牌匾,神色不明。 鬼侍想起了一事,咳了一咳,决定再为碧岚这女娃推波助澜一把。 「碧岚姑娘,你上次提到林兮是少渊上神的字,我没听过,初初不信,后来去查了下,发现竟然还真是…… 」鬼侍从袖子里往抖了一抖,抻出一张写满了字,白色间灰的麻纸。 「喏,我在阁里找到了少渊上神的手迹,其中有一卷上面写着,「郁青林兮对起」。下面还刊了印。我这里恰好誊了一张,这段日子,我一直琢磨稀奇着这事呢。」 第99页 郁青? 如雷轰裂五内俱焦,碧岚的脸登时转为煞白,她茫然颤抖地接过那一张麻纸。 完完全全是那两个字,一撇一捺都没有差离。 少渊上神曾经写下自己跟她在醴渊时的名字? 明明什么都没有记起来,一想到那些梦境,她的心好像被烫了个空空的黑洞。 鬼王眉心一拢,一眼横过鬼侍。 他只是计划着,一步一步慢慢来,等碧岚慢慢记起她与少渊上神的过往。 他没料到鬼侍节外生了枝,让她在记忆自然恢复前,就提前知道了这事。 看她半合着眼睛,嘴唇闭得紧紧的样子,她受的刺激冲击,似是不轻。 可要阻拦……也是来不及了。 该来的,看来都会来的。 鬼王自嘲似的轻轻一哂。 她若想起来少渊上神,又想明白了他被时光掩埋被大雪覆盖,从未曾说出口的心事,还会愿意执着于去找一个平平无奇的沈昀么? 鬼侍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却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他见碧岚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誊写的那张麻纸,目光不晓得扒在哪几个字上,就差没扒出个洞。 「碧岚姑娘,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张麻纸,那,我送你好了。反正也是我自个儿誊着玩的。」鬼侍咧着嘴干巴地呵呵了两声,「想来,你与少渊上神还是有些缘分的。要知道,我们鬼界可是自创界之初,便处处受惠于少渊上神。」 后面那句,他是有意说给鬼王听的。 希望因着这层机缘,鬼王殿下日后,能更照拂碧岚一些。 「鬼侍大人,谢谢你。」碧岚神情已恢复成了平常,她郑重其事地把麻纸卷好,收进袖口里,不动声色抬眸,「鬼王殿下……」 「碧岚,今日是过节……」鬼王看出来碧岚平静潜伏下深沉汹涌的痛楚。 他了解她的性子,不忍她在一切未明前,一颗心全陷在这一张纸上的几个字眼里,终日折磨自己。 「鬼王殿下,今日不可伤情伤面。凡在今日送出去的礼物,都没有拒绝不收的道理,不是么?」 碧岚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徐徐展开了一个笑容,「鬼王殿下,我能不能斗胆请你相信我一次,不管怎样,我心里有数,不会做出任何违逆鬼界的事来。」 第59章 有情 鬼王与碧岚离开了林兮阁。 一路上, 鬼王慢悠悠地踱着步,好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却是欲言又止。只一想到旧事历历, 眼梢之下, 压不住一抹极浅的红色。 碧岚也渐渐平静下来。 两个人百般情绪遁消,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张麻纸的内容。 碧岚觉得有些尴尬, 掏出一枚情花鬼姐姐之前给她的情花果糰子, 问鬼王要不要吃。 「我不喜甜食。不过,情花果糰子跟真的甜食比起来, 倒不算有多甜, 」鬼王停下了步子, 摇了摇头,见碧岚一张脸憋得通红,抿起一丝浅笑,「算了, 你快收着自己尝吧。今日, 暂且将就。以后,你或许能在这儿尝到更甜的。」 更甜的?这儿?鬼界? 碧岚微微一怔,拿糖的手僵在了空气里。 对碧岚来说, 尝过最甜的最好吃的, 自然就是她还在醴渊的时候,沈昀给她的糖块儿了。 但鬼界无日月, 也不比人间烟火, 自然制不出来什么像样子真正的糖块儿。 鬼王殿下指不定连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碧岚心里不由攀扯起来, 他说的, 应该肯定不会是指糖块儿吧。 这样一来, 碧岚心存感念,但没把他的话真往心里放。 她并没有看出鬼王眸子里暗蕴的柔情,也没有打算再追问下去,垂下柔顺雪白的脖颈,懵懵懂懂地慢慢咬了一口情花果糰子。 「怎么了?」鬼王见碧岚吃了一会儿糰子后,眼聚清波,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鬼王眼底掠过一丝微诧,「情花果是有情人之情凝聚而成的果子,带着有情之魂的记忆,食之,如同经历有情人的一生一世。你尝的是……」 碧岚皱了皱鼻尖,眉眼染上了一丝惆怅,「我刚刚尝的这枚情花果糰子,它的记忆,来自一个叫尾生的人。」 鬼王轻声道:「尾生?」 「嗯,这个叫尾生的男子,跟他喜欢的女子本来约好了在桥樑相会,可他等了女子很久,他喜欢的女子都没有来。」碧岚嘆了一口气,眼角眉梢皆染上了一丝伤感,「后来涨水了,他也没离开,寸步不离,一直抱着柱子,山洪爆发,桥面被淹没,尾生他最后也抱柱而死。」 「淑女君子,私定终身。」鬼王自喉间轻逸一嘆,温言问道:「你是因天意弄人,山洪无情,而为他们的感情感到抱屈?」 「是,也不是。」碧岚心中怅惘久久未曾消散,眼眶里已盈了一层润意,「我只是觉得尾生他,不会权衡利害,不会遇事变通,实在不像一个聪明人。可在他心里,坚守信约反而是第一重要不可动摇的,甚至远远超过他的生命。这一点,对一直惜命的我来说,冲击实在很大。」 大千世界,不是人人都能做聪明人的。要都是聪明人,都只顾守着自己身家财产守着自己一隅之地,反而就没有这么些真挚的感情了。 人人都去学权衡利弊,所以,情花果才会年年减产的吧。 第100页 碧岚始终觉得意深言浅,「尾生的抱柱之举在我看来,真的十分珍贵。」 「是,但再珍贵也不要浑想着自己因耳根子软,就为什么不值当的人搭上自己的命去。毕竟我们谁也不知,尾生等的那个女子,可是真的值得?」 鬼王心中生了一股烦躁,待他反应过来,又对碧岚稍稍放缓了语气。 「抱歉,我刚刚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情绪激越了些。不过,碧岚,我倒很少听你这么认真讲话,你的话,我想了想,很多我都认同。天界那些人,如果也同你一般想,这天下,估计要少很多纷争。他们要是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一定也会十分震惊。」 鬼王定定看向碧岚,面上一脸镇定,心中情绪翻涌。 他知道,碧岚只是装作乖顺,没有再问他少渊上神的事。但她一直把袖口攥得紧紧的,袖口里,正是那张麻纸。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他与她之间,不可能永远横过少渊上神的话题避而不谈。 「这样一个不聪明、但很珍贵,值得去尊敬的人,不止一个人间的尾生。他,你从前也遇到过。」 「是……」碧岚咬了咬嘴唇,「少渊上神么?」 「嗯。」鬼王眸底闪过轻微诧色,「你已经想起来了?」 「没有,我只是猜的。」碧岚半合着眼睛,扑簌轻颤的睫毛掩盖着她眼底的失落,「我知道,我应该记起来的,可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事,慢慢来。」 鬼王轻嘲一声,神色慢慢黯淡了下来,用碧岚听不见的声音缓缓道:「毕竟,我也没有那么无私,并没有那么愿意让你这么快想起他来。」 碧岚转了转心思,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去林兮阁修复文物,在藏书阁看书听琴,去极地寻冰魄蚕丝,鬼王殿下安排她做的这些事,多少都与少渊上神相关。 只可惜她天资驽钝,除了那些飘飘渺渺的梦境,至今未想起来任何具体的事。 少渊上神他,也会与沈昀有关系么? 「鬼王殿下,谢谢你。」 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 鬼王教这一笑晃了晃心神,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去。 「既然这个吃得这么伤心,不如还是换一个糰子尝吧。」 碧岚点了点头,依言换了一枚糰子,埋头咬了一大口。 不到一瞬,碧岚眉宇皆是厌恶。 这,还不如不换呢。 「这个糰子的记忆来自一个人间的小官,他有一名容色才艺一绝的小妾,名唤窈娘。有天,窈娘被一个大官看中了,想要据为己有。小官担心她失了名节,悲痛地病倒了。伤心之余,他在细娟上写了一首诗送到了窈娘手上,诗里看似赞美坠楼的绿珠,其实不就是用绿珠的典故逼迫窈娘殉节自尽嘛。窈窕看了信后,果真把诗结于裙带,赴井而死。」 碧岚说着说着,拳头捏紧,指骨泛起清白。她义愤填膺道:「呸,这一枚糰子,算什么劳什子的有情人之果?」 鬼王见碧岚怒意攻心,脸色涨红,一副活剐了小官也不解恨的鲜活神情。 微微愣了愣。 他恍然想起几百年前的往事,心里生了不可言说的滞重沉痛。 「嗯,我以前也做过糊涂事。只不过现在,若我是那个小官,躲起来拈酸吃醋携诗相逼的事断不会再做,即使拼却性命,我也一定会先救出窈娘。」 第60章 赠琴 碧岚默默听鬼王说完, 心知他话里的愧怍伤情一定与妖尊跳九重天一事有关,也不好不敢再问。 鬼王漫不经心地从碧岚手中捏起一枚情花果糰子,左右一端详, 目光幽幽, 为因窈娘一事吞声衔恨的碧岚生出几分担心。 「这情花果做的糰子, 看来除了几分甜味,净是徒增烦恼, 用处似乎倒也不大。 」 因为觉得碍眼, 修长匀停的指节,在软糯的糰子上, 摁出了一道极浅的脉纹。白皙的手指自带柔和的珠泽, 衬得原本晶润发白的可口糰子, 瞧着微微发黄了些。 「鬼王殿下,我觉得也不全是这样吧,」碧岚虽然因窈娘的事胸内也郁闷积火,但听到鬼王质疑指摘起她心心念念馋了好久的情花果糰子, 如同梦醒。 她犹豫了一会儿后, 还是忍不住为情花果糰子正声。 「世间情/爱本就少有坦荡平川,情/爱是因,情花果是果。因的事, 也不该怪在果上吧。虽然情花果比不上灵汤那样有益, 但我也听过一句话,有之以为利, 无之以为用。不预设目的, 顺势而为, 那些看起来没有用的东西, 有时候说不定也能发挥它意想不到的用处。」 至于情花果糰子的用处么。 碧岚认真地想了想, 得出结论,至少它……初初真的很甜。 鬼王自是知道碧岚为了自己不阻她吃情花果糰子,而在这儿转动了数个心思,与他费劲东拉西扯。 他并不拆穿她的心思,只是顺着她的话说:「灵汤?这倒让我想起来苍慈太子临行之前,赠予你的那碗灵汤。说起来,你现在还在害怕苍慈么?」 碧岚没有反应过来话题怎么转到了苍慈这儿,她缓缓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一五一十老实答道:「以前憷,见过苍慈太子殿下显心符里的那些画面后,好像要好多了。」 不过鬼王殿下是怎么瞧出来她心里憷苍慈的? 第101页 鬼王点头笑道:「他给你的灵汤没毒,你无须担心。只是,一切未明前,他就把它给了你。倒是教我有些意外。」 碧岚不知道怎么接话。 听鬼王殿下的口吻,那么难喝的灵汤,难道当真很稀奇珍贵? 鬼王望着远处虚无,又道:「他既主动给了你,又不是我们讨来的便宜。也好,我们如何也不算亏了本。这事,是也不该再自缚纠结,多做深想。」 碧岚点了点头。 这件事,鬼王若不提,她恐怕早也就忘了。她猜测,苍慈对她的一二示好,一定是因为把她看成了妖尊的影子,想要弥补。可依显心符所示画面,妖尊对苍慈太子,似乎有报恩之意,有怀秘之思,唯独没让她看出来有什么一星半点儿女情长。 倏而,鬼王不知想起什么,眼底流露出一丝极淡的偏执,他压低了声音,似浑不在意,试探性地开口,「你对他,只是不憷了么?」 碧岚转眸不解,「嗯?」 说好的不再自缚纠结,多做深想呢? 鬼王垂下眼睑,忍耐不住,缓缓吐出一口气,「苍慈殿下丰神俊逸,俊美无俦,天界女仙人人慕之。他给你的那碗灵汤,可是割肉一般不可多得的宝贝。你与他明明二族,但他对你多有偏爱,一番苦心,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鬼王殿下,你的意思我明白,」碧岚微微一惊,她笑不出来了,待沉默了片刻,继续道:「我事先不知道那碗灵汤如此珍贵。不然……苍慈殿下如何我不评判,但我与他并无羁绊,他对我也只是因为妖尊生了怜惜罢,我对他,心里实生不出爱重。」 碧岚说得如此直接,鬼王倒是没有想过。 鬼王低头沉吟。 碧岚又道:「不知为何,比起我这个人,我感觉苍慈殿下更是在意我的灵力修为。可我从前到现在已经努力了很久,修为如今也只是平庸之资,堪堪能用。」 鬼王柔声安慰:「修为的事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碧岚本来想笑,却发现脸上挤不出笑的表情,「以前,我希望自己长得更好看,名字也能跻身鬼花录,所以,我能理解花魁鬼对排名一直第二,没有当过第一的执念;以前,我想自己更上进,修为更厉害一些,不要一直平庸浑噩地活着,不要那么无用,所以,我也懂将军鬼大人对厉害兵器的执着。花魁鬼怕你,但涉及鬼花录的排名,她心里就生了胆气;将军鬼大人敬你,可一提到修为与兵器,他虽远不及鬼王殿下你,但在你面前,便从来没有矮上过半分。我后来慢慢发现,人在意,又最要紧的事,可能只能有一件。为了那件事,心底的勇气可以战胜自己所有的局限与困顿。我虽然还没找到,但也隐隐约约知道,那件事,不会是我的容貌,也不会是我的修为。所以,我慢慢也想开了……」 碧岚嘆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壮着胆子问出来一直搁置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鬼王殿下之前给我喝灵汤,用意也是跟苍慈殿下一样,只是希望我的修为有所进益吗?」 清澈流深的碧色撞进了鬼王眼里,还来不及细想,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她的话牢牢攥住,顷刻间疼痛至极。 他有一种冲动—— 他想伸手,搂过她的肩膀,将她稳稳压在自己怀中,他想宽慰她,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不用害怕,告诉不用为这些填膺百感而伤神,诸般繁杂皆可丢给他一人。不论她做什么,无论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那件事是什么,那件事里有没有他…… 他都会陪她一起面对。 但他止住了冲动,过了半晌,神情重新恢复成温柔淡然,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 「有,但也不全是。是我之前误会了,以为你还一心繫着修为一事。我忘了,你本就是豁然通达的人……当然,我也并不认为,修为一定是多首要要紧的事。」 鬼王尽量语气平静而又克制道:「可我给你灵汤,更要紧在意的,是希望你慢慢恢复记忆,若没有记忆,你可受任何人裹挟。只有想起来过往种种,你才能凭着你的心意,做出钟于你自己心意的选择。说不定那时,你会找到,对你来说,最要紧的那件事。」 不然,那样会对她不公平。 碧岚心里也依稀明白了,一颗心慢慢开朗。 不论她是谁,不论她能否找到沈昀,不论她与梦中闪过的少渊上神是何关系,不论以后她要面对什么—— 至少此时此刻,鬼王殿下给了她,最平静安稳的信任与尊重。 …… 碧岚随着鬼王回到鬼王殿里。 这次她依旧没有看到守门的那位小鬼,不过,殿外开了不少橘子花。橘子花绽在枝头,是淡黄蕊的白色小花,它的味道,很是微妙。闻着有一些清雅,像木樨花。又有一些浓郁,有些像茉莉花。 鬼界刚下过雨,碧岚穿过丝雨重重,小心踏过落在地上的橘子花,翘头也沾上了几分橘子花新破花皮儿的清香。 鬼王漫不经心伸出手,为她遮蔽树上偶尔掉下来的积露。 「等鬼界设宴之日,这些橘子怕是就长好了,到时候,你可以摘来烤橘子吃。这几株,不是嫁接的,是橘子原本的味道。」 头顶清凉而又温润的触觉,那一抹短短掠过的袖口素白的纹路,那流水溅玉般的声音,皆令碧岚恍然失了神。 第102页 什么?烤……烤橘子么? 鬼王脚步顿了一下,敛了敛眸子,嘴角淡扬,「好歹你也是我的扫洒侍女。既然今日过节,我自然也有礼物要送你。」 …… 得了鬼王殿下的话,不到半个钟头,碧岚对着面前十把形制不一飘然出世的古琴,抬手抚上额心。 隐隐觉得有些头痛。 第61章 独幽 十大古琴, 一曰号钟,琴音洪亮激荡;二曰绕樑,琴身有数段铁如意锤琴之痕;三曰绿绮, 如幽绿藤蔓缠覆琴身;四曰焦尾, 琴尾一抹焦痕;五曰春雷, 细密流水如连珠;六曰九霄环佩,琴音温劲;七曰大圣遗音, 气度浑厚秀美;八曰独幽, 琴身显现五处明显断纹;九曰太古遗音,金声玉振;十曰奔雷, 琴身黑漆。 十大古琴, 碧岚从前只在书里听说过, 她没想到,这十把据说天女一把都求之不来的珍品,竟然一把不落的,都留在了鬼王这儿。 ……甚至于在今日, 一副鬼市贱卖吆喝不值几钱的东西, 颇为惨澹地任她挑选的样子。 初初,她似半截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不敢动也动不了, 只目光茫然地从琴身上轻飘飘地扫来扫去。鬼王似极有耐心, 也不催她任何,无论她一脸怔忡, 久久不知作何言语打算。 待拎回一些神来, 碧岚垂下眼睫, 细如葱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琴身, 落下一声极为短促的音韵明净。 见这幅光景, 碧岚轻嘆一气。 这些琴如此名贵,可她偏偏又不会弹琴,无论哪一把送她做礼物,很明显,她都无法消受。 「一切且有我在,你自不用先担心会不会弹琴的事。」 鬼王回味着适才的琴音,他看出了碧岚的迟疑,轻轻一抿唇角,开口问道:「既然喜欢绿色,这把绿绮,你且觉得如何?」 碧岚依言又细观了一阵,绿绮隐隐幽绿,线条流畅,琴项处内收的短弧十分温润。 的确是很美的琴,只不过她…… 只一个眼神,鬼王便看出了她眼底的心思,并不强求,只手指慢悠悠一抬,「那,这把九霄环佩琴呢,你待如何?」 「九霄环佩琴?」 「嗯,说起来,九霄环佩琴琴音温劲纯粹,与天女的九转浮生琴本是同出于同一妖匠之手。」 鬼王心中思忖着,若是碧岚选了九霄环佩琴,即便日后对上九转浮生,也是不遑多让,落不了半点下乘。 碧岚摇了摇头,微微红了脸,心里已有了主意。 「鬼王殿下,我选好了,我想要独幽。」 「独幽?」 鬼王疑惑的目光转落在了琴背龙池上清冷疏离的「独幽」二字上,眼里多了几丝难以察觉的复杂而又伤感的神色。 他停顿了片刻道:「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鬼王又看向独幽琴身上明显的几处断纹,不紧不慢地指着其上锋芒刺骨的梅花断纹,向碧岚细细解释,「这十把古琴,唯有制独幽的琴匠,最是名不见经传。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我知你素来不拘这些。可这几处断纹,非是年久风雨所侵蚀,不比其他古琴,可作漆补,可以修复。若你选择了独幽,习琴之事定是比其他古琴需多付出百倍努力。如此,你还是定然坚持要独幽么?」 碧岚点了点头,「我听说,琴养人,人亦养琴。既然别的琴都能涵养修缮,唯独独幽不能。而我一旦选了它,以后,有我陪它,有它陪我,哪日它吸收些许我的灵气,漆灰失了断纹的燥气,或许,它的音色始终比不上其他名琴,但也会慢慢恢复清亮松透。独幽独幽,天地之间,它就不会这么孤独了。」 鬼王的嘴角是极清浅的笑意,「我明白了。」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碧岚一双碧瞳上移开,各种情愫交织于他的眼底。 「也许,他当日选择了你,也跟你今日选择独幽,有着相似的原因罢。」 碧岚眸子里盈着淡淡的水色,但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 鬼王玉手轻佻,随意取过一把绿绮,手轻轻扬起落下,信手拨弄着纤细银弦。 他的眉宇柔和流转着一汪春色,眸子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迷离水汽。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萧郎不归。 幽奇的琴声初初泛音清冷,后来也慢慢变得蛊惑人心起来。 碧岚跪坐在独幽旁,学着鬼王的样子弹琴拨弦,琴声缥缈,散音松沉,如人之心绪,虽然多变,却始终别有一番旷达。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不算难听。 她渐渐也察觉到了,她的指腹一触碰琴弦,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沁凉惬意。 碧岚恍惚有一瞬失忆,奇怪,她难道以前就会弹古琴么? 第62章 替身 碧岚习了一段日子古琴, 每每自鬼王殿内轻捋罗袖,十指覆上独幽拨弄细弦,指下缓急交替, 欲发欲收。时如微雨濯柳, 时如朔风紧雪。琴音久久绕樑, 余音缥缈不绝。 如远远一望,仿若天地清沉, 锦绣世界里只余琴身前玲珑剔透的碧裙少女, 白雪縴手,绿水清心。 除了抚琴习琴外, 碧岚眼下暂时记挂的, 还剩鬼宴一事。 鬼王殿下虽吩咐了她与情花鬼好好休息, 但她与情花鬼深知鬼宴一事有多重要,自然也不敢慢怠了鬼宴的准备,白日,她们便用鬼王教她们的扫洒口诀变换出了好多个跟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侍女。 第103页 随着鬼宴日子渐近, 这些瑟瑟罗裙的侍女在殿内捧着醇和熏熏的琥珀酒, 捧着滴露玲珑的碧玉觞,置着精緻纹路的金足樽,置着苍天青碧的翡翠盘, 日日忙碌穿梭。 这段时日, 碧岚仍是被鬼王留在了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鬼王给出的理由, 自然是方便他随时指导她的琴艺。 情花鬼去看碧岚, 满腹心思在嘴里兀自打了好半天架, 皱了皱眉头, 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葱花啊, 其实姐姐觉得,你学琴到现在,已经比鬼王殿下弹得还要好了……」 鬼王殿下他,怕是再也教不了你任何有关弹琴的事了。 就这样,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打着如此正大光明的幌子,目的还能有什么旁的…… 不过就是为了把留你在身边,想见的时候,随时就能见到罢了。 情花鬼有些纠结。 她以前觉得做鬼,最重要的事就是立大志向。因此,她日日盼望着除了她以外,没什么依傍的小葱花儿能有出息。 但自七夕一事后,她细细思索鬼王行事的一切前因后果,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小葱花儿,不知何时,已经远远出息得超乎她的想像了。 鬼王殿下他,对妖尊复杂情感之下所挟的微妙态度,似乎不在她们所有人的预判之中。而跟妖尊同为绿瞳,又整日恰好喜穿绿裙的碧岚,似乎当真被鬼王当成了妖尊的替身。 鬼王殿下对小葱花儿,分明明里暗里都是偏待。 虽然这些偏待有时候拐着七道弯八道拐,不那么明显,也把她自己算进其中一环,但莫名其妙点她为扫洒侍女,还日日变相找她打听小葱花儿现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与喜好时…… 她就应该有所警觉。 不论如何,也不该至于毫无察觉,甚至在情况不明时,就推波助澜了一把啊。 情花鬼暗嘆了一口气。 怪就怪,鬼王殿下每每装得一副令人如沐春风,没什么城府的温柔无害样。 ……他的皮囊,他的气度,实在又过于惑人。 一想到小葱花儿以前问她情花印的事,她心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莫非,这么早的时候,鬼王殿下已经开始算计上了小葱花儿? 碧岚不知道情花鬼心里诸多活动,松了抚琴的手,茫然抬起头,「情花鬼姐姐,莫要说笑诓我了。我虽然学琴学得也算快,但差得远地很,哪儿能跟鬼王殿下比。」 「哪里说笑了。你的琴音,无论缓急,意境里有众生苦厄,无一己情思,分明更为旷达。鬼王殿下虽然琴技远在你之上,琴弹得好是好……」情花鬼逐渐笑得很是僵硬。 「但鬼王殿下琴音里,只有囿于一个人深重的暧昧缱绻之思,听得人肉麻心颤」,这一句,情花鬼终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她更后悔了。 因为,情花鬼她也分不清,这样的出息,对小葱花来说究竟是不是好事。 尤其是,小葱花最近看起来,比以前还要心事重重地多。但小葱花儿瞧着显然是在考虑些她不了解的旁的,鬼王殿下对她的态度这层薄薄的窗户纸,尚没有人捅破。 「小葱花儿,姐姐问你,鬼王殿下人虽好,但对我们这些小鬼素来寡恩,从无偏心。若是鬼王殿下因为把你当成了妖尊替身,对你生了几分怜惜,你会怎么想?」 离去之前,情花鬼终是忍不住咬着牙开了口。 「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感到难过?」 碧岚默了半晌,方回答道:「姐姐,这个问题,我其实有想过。」 情花鬼有些惊讶,「你……想过?你早知道了?」 碧岚点了点头,「我想,鬼王殿下他,是个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楚明白事理的人。他一定分得清我是谁,我不是谁。若他真自欺欺人,昏聩到把我当成了妖尊的替身,这只能说明他虽然表面无限风光,心里却一直过得很苦很苦。妖尊不是很是风流,连对天界苍慈都曾经怀善几分么?」 情花鬼闻言,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所以呢?」 碧岚慢慢释然,脸上浮现一个浅笑,「我跟鬼王殿下坦白过,反正他也知道我心系醴渊的沈昀。若他把我当替身,心里好受一点,我也不会因此多掉几两肉,不是么?再说,鬼王说妖尊快回来了,那时自然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分明她雨露均沾,怎么就不能肯沾一点儿在鬼王身上呢?」 情花鬼无语凝噎,被碧岚清奇的脑回路惊着了。 你对同样把你当替身的天界苍慈太子殿下,怎么全然不是这个态度? …… 转眼间,鬼宴之日已到。 香风阵阵中,软轿随着一众裊婷的仙女停在了鬼王殿面前。 绝色女子自天锦霞织的软轿中莲步而下,与起了一个大早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甜羹的碧岚正好撞见。 女子撑起酥/胸半掩的身子,艷冶长睫轻扫,见只是一个面黄灰裙,其貌不扬的小女鬼,又从鬼王殿里刚出来,绛唇微微一抿。 「这位女鬼君大人,可否容禀你们鬼王殿下,天界天女到访,想过殿与他一叙。」 这么一大早,她就敷好玉容迎蝶粉,涂好陌花海棠脂,迫不及待赶来见鬼了么? 碧岚顶着眼下一抹青晕皱了皱眉,忍不住哆嗦一阵,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味激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天女,鬼王殿下人已经不在殿内了,再说,一会儿宴席就要开始了,要是真有什么要紧事,你可以试试在宴席上找他。」 第104页 天女眉心蹙了不到一瞬,樱唇微翘,柔弱腻腻地攀上碧岚的手臂,声音又绵又软,「女鬼君大人,我还能找你打听一事么?」 天女一口一个女鬼君,表现得既如水温柔,又抬了碧岚面子。但碧岚手里的甜羹还是被她的动作连带得洒出来一些,甜羹溅了碧岚半面裙子。 碧岚不在意裙子,看了看碗里剩了不到一半的甜羹,心里直觉得有些可惜,又不动声色把手里的碗背手端在身后,好教那股她不喜欢的香气离她为鬼王准备的甜羹远一些。 「什……什么事?」 碧岚不自在地动了动,将另一手臂从天女手里抽了出来。 天女像是才发现一样,花容失色地呀了一声,妩媚风情地半跪在碧岚身前,尽显婀娜身段。 天女丢给身旁的仙女一个眼色,身旁的仙女很是配合地递给她一方干净的帕子,于是,天女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碧岚被甜羹溅脏了的裙面。 余光却还是含情凝睼地瞄着鬼王殿的方向。 「天女,这里风大,仔细您的身子。这样的小事,还是让奴婢们来做吧。」 「让奴婢来吧,天女您身份尊贵,若是苍慈殿下知道您自降身份,就为了这样一个鬼丫头,苍慈太子他定会心疼不已的。」 天女身边的随行仙女聒噪而又尽心地呵护着她们的主子,在碧岚面前深刻淋漓地演绎了一场主僕情深。 就差没把「不识抬举,你还真有脸,竟然敢让天女给你擦裙子」刻在碧岚脑门上。 碧岚却很是忍住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天女擦得差不多干净了,碧岚念了个口诀,身上藕灰色的麻裙,瞬时换做了一条颜色差不多一般不起眼、形制略有些不同的新裙。 「不用这么麻烦。天女跟各位仙女姐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一个小散鬼都会的低级净衣诀,你们怎么就都给忘得抛之脑后了呢?」 随行的仙女气得不轻,你怎么早不用呢? 天女讪讪一笑,如雪的肌肤晕出一层红玉一般的光晕。 替碧岚擦裙子脏污,虽是顺势发挥,但也是她,刻意演给鬼王殿下看的。想要勾/引鬼王殿下,就自然要在他的地盘上,给他留下一个善良大度的好印象。 就是不知道这个小女鬼,是脑子真缺根筋,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令她吃惊的不是碧岚的举动,而是眼下,她从灰头土脸的碧岚脸上看出来一二初见没有见到的灵动流转。 「口诀虽好,但有偷懒之嫌。总是要亲自做,才会显得有诚意。」天女嫣然巧笑,滑腻如酥的手重新覆上碧岚的手背,「女鬼君,听说,你们鬼王殿下前些日子招来了一位绿瞳绿衣的扫洒侍女,你可知有此事?不知这位侍女,女鬼君可否相识,能否带我引见一下?」 碧岚垂下眼睑,盯着脚尖。 心里想着还好鬼王一早就交代了她,让她今日以他所教幻形术示人。 天女此刻并瞧不出,她就是她要找的那个绿瞳绿衣的扫洒侍女。 「那位扫洒侍女,许是已经到宴席处帮忙去了。我平日只远远见过一眼,并不相熟。」碧岚捋了捋,试探性套了套话,「不知天女与那位扫洒侍女有什么机缘?如果下次碰到她,我定会向她转达此事。」 「那,便不用劳烦女君了。只是听薄藤鬼说她叫碧岚,也是绿衣绿瞳,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一时有些好奇,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二,说些贴己话罢了。」 面前的碧岚,此刻在天女心中无足轻重,因此,说话间,她对她并未设防。 薄藤鬼? 碧岚心中一琢磨,大致明白了前后究竟。 她心中一瞬转动数个心思,「那天女来找鬼王殿下是?」 怕是天女不相信,碧岚掏出殿牌路引,「我是情花鬼手下,临时被遣来帮忙的。情花鬼让我把甜羹给鬼王殿下先送去。」 碧岚咳了咳,「不过不瞒天女与各位仙女姐姐,我们鬼王殿下,素日看似好说话,实则疑心实重。天女也知道,上一位鬼王,毕竟就莫名折在了天界。若说鬼王殿下心里对你们天界完全不芥蒂,你们也不会信,就算是贵客想要单独相见鬼王殿下,也要由我们这些手下提前报了事由。」 天女点了点头,觉得碧岚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那就麻烦女君转告鬼王殿下,我寻了钟山烛龙的遗物,想要亲自呈给他。」 碧岚愣了半晌,「钟山烛龙?」 「也是我先前,去了一趟堂庭山,发现的意外收穫。」说到这儿,天女却是不肯再松口多吐露一字了,她转而打量起碧岚来。 「说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女君是鬼界何种鬼类,不知该如何称呼?」 碧岚眸光微动,看了一眼自己变出来的短了一截,处处显得侷促的藕灰裙。想起鬼王吩咐她的,今日幻形术,一切皆按照低调来。 「天女愿意怎么称呼都行。我是鬼界的……」 碧岚吸了吸鼻子。 「穷鬼……」 第63章 孟槐 天女一看便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 碧岚也不知道适才临时发挥的三言两语, 能诓骗她镇住她多久。 碧岚别了天女,更为小心地端着甜羹,掏出殿牌路引一端, 确认四周没有目光飘过来, 又黏在自己身上。 第105页 她心里担忧鬼王, 直觉让她紧步而前,她打算先天女一步找到鬼王殿下, 告诉他天女的事。 刚走了一段路, 碧岚袖口的殿牌路引发出银白色幽幽的光芒,这束光, 很快与另一束同样的光揉和在了一处。 形成了一个悬浮在半空, 不大不小的雪色光球。 碧岚有些吃惊地顿下了步子, 缓缓抬起了头。 眼前拿着鬼王给她一模一样的殿牌路引的,是一个眉眼英气的男子。 碧岚早被沈昀的相貌、鬼王的风仪、苍慈的轮廓养刁了眼睛。 面前的男子,虽有几分英挺逼人,但分明并不像同样英气俊朗的苍慈那般, 拥有着斧凿刀刻的精緻。他的五官, 说不上多惊艷出众,偏偏凑在一起,配上他那一身鲜红艷丽地快要滴出血来的衣裳, 自成一派风华。 直让看见他的人第一眼有些挪不开眼睛。 眼前的红衣男子看了看空中的雪色光球, 又审视了一眼面前其貌不扬的碧岚,若有所思, 「姑娘这会儿, 也是准备去找你们鬼王?」 碧岚默然不言, 警惕性地直盯着红衣男子手中的路引。但不知对方底细, 今日日子又十分特殊, 又怕自己多想得罪了贵客,面子上只能干巴巴地一笑。 红衣男子似是明白了她心中所虑所想,嘴角凌厉一勾,索性直接把他手里的路引大大方方举在了碧岚眼前。 「姑娘不必多虑,这块路引是你们鬼王殿下给我的。今日鬼宴,原是他邀请我而来,是他让我鬼宴之前,无论如何,与他先见上一面。」 碧岚见路引确实长得跟她的一模一样,连纹路的深浅都没有任何差别。这种东西,既然是鬼王殿下给她的,别人定然造不了假。 这才心下松动了些。 「不知这位贵客是……」 红衣男子乌木般的瞳孔动了动,十分干脆地自我介绍,「妖界孟槐。」 碧岚耳朵轰了一声,顿时目瞪口呆。 这……这就是传闻中替妖尊打理妖界,脾气不好又严厉的孟槐大人? 红衣男子削薄的唇轻抿,对比起那一身火烧的艷红,显得整张脸倒是失了些许血色。目光落在甜羹上,只唇锋依旧锐利。 「既是同路,姑娘便与我一道吧。正好,我对如今的鬼界不熟,有些问题,我想顺便请教下姑娘。」 碧岚先是怔了一下,见对方平日似骄傲惯了严肃惯了,此际为了不让她害怕,正极为努力地朝她做了一个尽量温和的笑的表情。即便如此,他的眉,还是往上直扬着。 碧岚眼底一丝灼热。 她分得清天女与孟槐待她的差别。心中好笑之余,莫名涌起一阵淡淡的感动。 这位孟槐大人,看上去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他看上去,分明脾气很好、人也很亲和啊。 直到…… 碧岚发现,她一路讲起与鬼王有关的事时,孟槐鼻子一径冷哼。谈及天女与苍慈时,孟槐五官更是狰狞,一副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样子。 碧岚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思路,毕竟一会儿两人都要见鬼王,这样一直绷着脸可不是什么好事。 都说欣赏美景,看看树看看花,多少能让心境平和下来。 一念既生,她转头介绍起了鬼界的幽静碧色,想让孟槐的注意力分散到鬼界葱葱郁郁的藤萝翠竹、青松翠柏之间。 可鬼界清幽秀丽的一草一木,似乎都与孟槐的品味极不对付。 碧岚弄巧成拙,弄拙更拙。 孟槐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着,碧岚紧张地耳朵冒了一层薄汗,隐隐听到他好像在骂什么「东施效颦」「自取其辱」。 碧岚彻底没辙了。 她甚至一瞬间有些怀疑,将军鬼大人与孟槐大人,都这么能骂,他们两人,该不会是什么亲戚罢。 这时,孟槐反而停顿了下来。他见碧岚嘆气间一手端着甜羹,一手掂量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仿佛那个钱袋子是什么烫手山芋一样。 孟槐有些奇怪,「姑娘这是,不想要这钱?」 孟槐的注意力,被绣工繁丽的钱袋吸引了过去。 碧岚哭笑不得,这才察觉自己一时焦虑下,手上无意识的动作。 「不是的,孟槐大人。只是,我刚刚与一贵人开了一个玩笑,介绍说我是穷鬼。没想到这位贵人当了真,塞给了我这一钱袋子。我推脱不掉,可留下它,眼下又觉得很苦恼。」 「给了你,便是你的。」孟槐笑意如刀尖一样锐利,「有何好苦恼的?」 「因为,」碧岚慢慢咬住唇,面色微变,「孟槐大人,实不相瞒,因为一些事,因为我自己心里说不清楚的一些情绪与感觉,我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很讨厌那位贵人。刚刚,我虽然用一点小伎俩骗了她,而她又相信了我,授了我一大笔钱财,可我并不开心。我知道,她待我也未必出于真心。可她对我说……」 孟槐眼中本尽是狂傲,可在碧岚言无不尽直接告诉他「她讨厌那位贵人」时,心里狠狠一触。 交浅言深,她全是不忌。 她便这么信任他么? 孟槐目光内敛,「你说的那位贵人,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碧岚迟疑片刻,缓缓道:「她说,即便是身为穷鬼,也不该妄自菲薄。这笔钱,不是为了救急,也不是为了救穷。她想让我知道,钱财好获取,谁一时心情好了,都可以赏我。但心气却很难一时铸就。不管是天界鬼界还是妖界,既然立于天地之下,我们就应该挣一口气出来,给天看看,也给自己看看。」 第106页 孟槐点了点头,眼里有几许赞许之意。 「都说论迹不论心。可谁又能做到完全不去看心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界鬼界与妖界,本来,就没有人是完全的白,也没有人是完全的黑。你讨厌的人不管是演戏还是有别的动机,既然她肯为你花心思讲这个道理,你会受了蛊惑,为之触动,一时生情,也是自然……」 碧岚垂下头,默默思索着孟槐的话。 「今日来赴鬼宴之人,身份混杂。」孟槐又问,「对了,你提到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碧岚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孟槐,「是天界天女……」碧岚顿了顿,见孟槐表情有些茫然,又补充了句,「就是马上要跟天界苍慈太子成亲的那位,君华石定下来的天界太子妃。」 刚一说完,碧岚突然联想到妖尊与苍慈传说里的那段关系。孟槐又怎么会不知天女? 碧岚当下便觉十分后悔。 闻言,孟槐红衣翻飞,似火烧起来一般诡艷夺目,他的脸色骤然一变,眼底怒意炽烈。 「是她?!她竟也敢来?!」 …… 碧岚与孟槐见到鬼王的时候,他正在专心抚琴。 琴案被微黄的素娟覆着,其上除了琴身,只置了一斜口玉瓶,瓶里置着几枝修长的梅枝,枝上白梅绿叶,点点成映。 鬼王手指自如拨弄琴弦,弦柱倾斜,婉转流连。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白色锦袍,随着抚琴的动作,衣料滑过时隐时现清浅的暗纹,如神祇泛出珍珠般的润泽。 目光顾盼,丰姿无双,不真实地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 莹润的夜明珠幽幽地悬于顶上,投在细细银弦与他倾墨般的发丝上的光影,碎成了极淡的星子,仿若天河流落,照见了众人心中的惊嘆。 孟槐自然没空惊嘆,他双手环于胸前,冷哼一声,开门见山道:「小儿,是你说,我来了鬼宴,你会告诉我妖尊的下落,你告诉我,妖尊她现在在哪儿?」 碧岚瞬息闪念,孟槐大人皮肤虽然是不错,但鬼王殿下肌肤如瓷,吹弹可破,瞧着是比孟槐大人年轻许多。 可,「你为什么要胡乱称我们鬼王殿下为小儿?」 孟槐觉得聒噪,看了一眼碧岚气鼓鼓的样子,嘆了一口气,又终是不忍苛责她。 鬼王的目光,在孟槐因为生气而隐忍憋绿的脸上一落,旋即眸光转回。 鬼王悠悠开口,从善如流道:「许是孟槐大人自觉年纪实在大我许多,唤我鬼王不自在罢了……」 话说的是孟槐,那一张覆了一半面具人畜无害的脸却只朝着碧岚。 孟槐被无视,忍不住审视起鬼王的穿着打扮,「你这小儿,怎地现在竟不敢真面目示人,装神弄鬼戴着面具作甚?」 碧岚好意提醒,「孟槐大人,我们鬼王本来就是鬼。」 孟槐不以为然,继续道:「我这儿,只认一个鬼王,那便是少渊上神的神兽水麒麟。」 鬼王敛了神色。 孟槐深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如何趁人之危当上了这个鬼王。但我答应过妖尊,答应过少渊上神,会与你们鬼界一同守好往生海。我是与你合作过,可这并不意味着,你把妖王亲自制给水麒麟殿下的定情之物扔在阁里落灰,我便会应了你跟妖尊的亲事?」 碧岚想起来什么,不确定道:「是洒金薄纱菱扇、天青釉胆瓶、攒金丝花鸳鸯软枕吗?」 孟槐点了点头。 碧岚替鬼王开口解释,「孟槐大人,我们在苍慈的显心符里看过,先鬼王并没有灵肉俱灭,他或许正在我们不知道的哪处藏锋伺动。至于妖尊,鬼王殿下一心繫于妖尊,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他说了妖尊会回来,就一定会有办法的。按照显心符里看到的当年之事,我们推测,等妖尊回来,先鬼王也就能找到了。妖尊当年虽然可能不知鬼王殿下情意,但我们鬼王殿下,霁月清风,光明磊落,从未做任何趁人之危之事。」 鬼王心中一直存着心结。他先前虽刺了孟槐几句,心头却也是不好受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碧岚主动选择对上孟槐,目光盈然而坚定,字字清晰而利落—— 每一个字,都向着他。 可……霁月清风?光明磊落? 鬼王自嘲似地一笑。 她还不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她便不会这么说了。 鬼王转向孟槐,眉眼润着一层化雪后的柔和。 「孟槐大人,你说的这些定情之物,应该都是你代做的吧。我以为,以妖尊的手笔,许是做不出这样的物什。」 孟槐闻言颇有些心虚。 妖尊与水麒麟当年处得跟兄弟手足一般,无论他怎么牵线,两个人看对方眼神始终都清白寡净的,的确让他头疼了很久。 「小儿休得诳语。」孟槐顿了顿,「不要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们妖尊,妖尊亲自给你做过东西一样?」 「也许吧。」 鬼王展开玉扇,眉心微微一动,却不再多加争辩,看向孤零零杵在两人之间的碧岚,转了话锋,「我这侍女也等我许久了。孟槐大人是否介意,我先与我的侍女耽误片言?」 孟槐头一扬,丢出来一个「请便」的表情。 碧岚心跳如擂鼓,把遇见天女,天女说的「钟山烛龙」那些话尽数告诉了鬼王。 第107页 碧岚以为鬼王一直无波无澜,但这次,他却皱了皱眉。 好在,很快,鬼王又恢复了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清淡样子。 「这是、给我熬的甜羹么?多谢……」 甜羹到现在,还冒着细细的热气,鬼王心中恍惚了一下,眼底浸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碧岚声音细得像游丝,「我担心鬼宴之时大家都在饮酒,鬼王殿下你会吃不饱肚子,我想着先拿甜羹垫垫,可能会好受一些。」 鬼王移开目光,不自在道: 「你的独幽,我换了新的琴弦,装在了这个可以把东西随时变小的干坤袋里。你以后,便能将干坤袋时时放在身上……」 …… 离去的时候,碧岚郑而重之向孟槐一礼,「孟槐大人,如若实在不想唤鬼王殿下这个称呼,也请能不能换一个,不要一口一个小儿,我们鬼王殿下,也是有名字的……」 孟槐的眼神略微有些飘忽,「这么说起来,几百年前,他倒是的确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只不过,不知道与你所知的,是否有出入?」 碧岚的眼睛一眨不眨,情绪一目了然。 「我们鬼王殿下,他叫厉昀。」 鬼王一阵愕然,待想明白后,眼底瀰漫光华潋滟。 第64章 偏待 装了独幽的干坤袋, 被碧岚紧贴着衣料小心放好。干坤袋细丝的柔软缎面,透着衣料,沁来丝丝凉意。 这阵微妙而又舒适的凉意, 像一汪清凉溪流, 抚平了碧岚内心一些不可名状的情愫, 填补了她心房上深深浅浅的沟壑与裂口。 怀了心事,碧岚缓步离开。 一直等碧岚走远了, 孟槐才卸了先前几分刻意装出来的剑拔弩张的神色, 整个人重新变得内敛而又端肃。 这也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端起面前一茶盏, 仰面一饮而尽, 见茶盏内再无盛装的茶水, 又将茶盏闷气撇在了桌案上。 孟槐揩抹了一下唇角不太明显的水渍,目光一沉,望着鬼王,流露出几分审思的意味。 「厉昀, 你说过, 你会帮她找回所有有关少渊上神的记忆。我也信了你的话,几百年前,我瞒着她, 刻意不让她记起少渊上神的事, 不是帮她,也不能让她变得开心, 反而是害了她。又看在几百年前, 你为她重铸鬼根, 救了她一命的份上, 我才答应你, 现在不急着澄清她的身份,强把她带回妖界。可你……」 你为何,仍放不下你的执念私心? 「你,」孟槐蹙了眉,眸底染了阴翳,语气慢慢加重了些,「你为何要告诉她你的名字?」 鬼界之主,轻易不示名讳与人。甚至坊间传言,鬼界之主可是把名字看得比命还要重要。一些人知道水麒麟,也是因为他曾是少渊上神的神兽。 只是为了恢复她记忆的话,根本没必要告诉她,你的名字。更没必要让她知晓你的偏待你的心思。 ……不是么? 鬼王厉昀手指仍是轻搭在玉扇的扇柄之上,随着他慢条斯理极为优雅地一展一折,扇柄随之流转着隐约莹润的光泽。 扇柄之下,那枚红线繫着的澄碧骨玉,晶莹剔透得像一方不属于尘世的青空。 「孟槐大人,你说得没错,我对碧岚她,实有私心。」 鬼王厉昀先是望着骨玉,微微出了神,又抬起头看向碧岚离开的方向,眸含浅笑,声如温玉,「不过,并非是我直接告诉过她我的名字,只是前段日子,我刚好教给了她一些口诀。」 鬼王偏头略一回想,忽而莞尔,「原以为她过段时间会自己找来问我,口诀中的机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自己猜到了。碧岚她,有些地方,可能跟我们预估的并不一样。虽然她现在修为平庸,不记前事。可我还是觉得,你也好,我也好,我们虽然口口声声爱她,但未真正把她放在能与我们平视的位置……也许从前,我们就已经低看了她。」 「自家妖尊什么底子,我自然比你更清楚。我可以与你合作,装作表面不和,麻痹天界一二。但姻缘一事你知道的,我先前在她面前说的也并非玩笑,」孟槐听不下去了,淡淡打断他,「原是少渊上神当日定下来的,鬼王与妖尊的亲事。少渊上神羽化之前也托人嘱咐过我,有机会的话,定要好好照顾她。水麒麟与她,昔日皆陪伴在少渊上神身侧,他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我在一日,你跟她,你们两个,註定不能有深的缘分。你的厚意,你的爱惜,她不可能回报,也回报不了。」 孟槐几乎一股脑把心中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他瞬息闪念。 她已经因为天界苍慈,狠受过一段情伤,又几乎折了性命。偏偏鬼王这样拖着日子,在她想起来少渊上神,想起来水麒麟之前,加注自己的情分……鬼王虽然眼瞧着无害纯善,令人如沐春风。但这种人往往最不可靠,怎么看,怎么都不如宽厚心仁的水麒麟,教人心里踏实。 这样一想,孟槐越说,心中越是觉得不安。 「不知孟槐大人有没有想过,少渊上神当日定下的亲事,或许并不是指她跟水麒麟两个人?」鬼王双眸微低,笑意如春水般潋滟。 「若是我要助她恢复记忆,也偏要她把我也放心上呢?」 「不可能。」孟槐嘆了一口气,一眼横过,「她本来就没有心,不然,当初她也不会忘了少渊上神。再说……」 第108页 孟槐恍惚觉得有哪儿不对,待反应过来,心中怒意顿生。他在碧岚面前,对鬼王的一番咄咄逼人虽是有意演的,但眼下,他连桌案上的茶盏看着都不顺眼,分明想甩袖挥手。 直接给砸了。 「一回事归一回事。我好歹也算她半个长辈,既然话都说到如此没有转圜的地步了,你身为君子,难道不该清楚,不应强人所难,你,当及早知难而退吗?」 这段日子,莫不是她受了委屈做你侍女,才令你生了错觉上了瘾,以为你能一直留她在身边似的? 退? 「那是旁的人,又不是我。我可从未自认过,自己是君子。」 鬼王厉昀语气清淡,并不高昂。却仿佛有一种不折不易的弥坚笃定。 她似乎是喜欢君子的。他也渐渐明白,以苍慈一般的逼人之势,只会让她生了退却。 但他再也做不到,以君子之思远远看着她,以君子之礼远远守着她。 她惜命惜得要紧,做鬼时,也常常被其他鬼嘲笑胆小。但他知道,她心里有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当初,在他安心做君子,想要把自己无耻龌龊的心思藏起来,做了决定不打扰她的时候,一不留神,她就跳下了九重天。 后来,在醴渊,他丢了记忆。茫茫雪天里,她笑得脆弱破碎而坚定张扬,为了不死在献祭灭魂阵,她毫不犹豫地挺身没入了她亲手送给他的匕首里。 鬼王缓缓阖上了眼睛。 做君子,不过一身虚的名节,即使被她讨厌,哪又能有她的命重要? 「你……」孟槐微微一怔。 还有人,能如此光明正大的无耻吗? 鬼王厉昀一身白衣,在四周苍翠绿意的深静中,愈发显得如浮冰砌玉般,寂寥得明显。 「还有一事,」他嘴角噙着一抹极浅的笑,语气带了些淡若无痕的委屈,听着软了几分,「可我听闻孟槐大人,昔日并不阻拦妖尊,甚至为了妖尊,在几界寻觅大好男色……」 孟槐咳了一声,心中浮现了一个不好的念头,「是有此事。可她身为妖尊,就算有几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少渊上神让我照顾她,我自然是万般想着顾着先让她开心。」 孟槐顿了顿,警觉起来,「厉昀你,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不知是不是孟槐的错觉,他总觉得说到男色,鬼王厉昀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些。 鬼王厉昀垂了眼睑,眉眼闪动了一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在她感情一事上,孟槐大人未必只对我一人苛刻敌意了些……」 孟槐撤开目光,眉眼皱出了稜角。 直觉鬼王外在太有欺骗性。再这样盯着他说话,怕是自己都要着了他的道。 这不废话么? 当初她说要去找天界苍慈,他心里便是十万个不同意的。但拗不过她的心思,加上又有水麒麟担保说他会陪她,他也有事要去天界。他才松动了片刻,这一松动,便几乎酿成大错。 前车之鑑在前,他心里想,别人最多想着做个男妾,她只是得了一时新鲜,一分也不能撼动水麒麟的位置。 现如今你既然已是鬼王,身份尊崇,自是不肯伏低做小的。当初你又差点舍了自己的命,为她铸了鬼根,自己记忆暂失,跌入醴渊幻境。牺牲这么多,你会甘心,会不惦记能够匹配得了位置的回报? 我若不早断了你的念想,水麒麟头上恐怕迟早一片暗翠…… 指不定发绿得有多瘆人。 「面首是面首,与成亲一事并不能相提并论。厉昀,我虽不认同你,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现在既然已经占了鬼王的位置,我劝你一句,你还是莫要自贱身份,拿自己与他们比较。」 「面首么?若她身边没有别的人,或许,这一身份,也未尝不可……」 鬼王长睫轻覆,遮住眼底清晰的失落,「我以前,的确羡慕过他们。」 听了鬼王的话,孟槐觉得跟突然着了一个兜头霹雳般,面色一瞬转为灰白。 「算了,这次我不拦着你,但你也不要想着再做什么作弊的小动作,好让她把你一时放心上。我还担心,等她记起了少渊上神,连水麒麟都不愿一看呢……」孟槐忍不住长吁短嘆,「我是不知道,你对她为何情重,可到时候,等她回忆都补了回来,既有少渊上神,恐怕就更没你什么事了。话先说在前面,你不过一腔单相思罢了,你既自愿做这些,便莫要因她无法回馈你,而过于伤心,更莫要到时候抱怨我,或者记恨她。」 这话说得十分自私。 其中的道理,比说话的语气,却更为自私。 孟槐目光有些闪烁,但他为了碧岚,也不得不选择说出口。 鬼王厉昀有一瞬凝住了眼神,「她不会。」 孟槐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她不会」,而不是「我不会」。 孟槐直觉无可救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转了话题道:「对了,她跟我说,天女也来了。你见你给她独幽,叮嘱她随时带在身上,难不成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好对付天女的九转浮生琴?」 厉昀点了点头,「独幽本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既然选择了独幽,我会让它变成最好的选择。」 「我暗中试过,即使尽全力,也打不过天女,动不了她分毫。她一身修为委实弔诡,以我今时能力,我的确,没法替妖尊报仇。」孟槐咬着牙,恨声道:「现如今,你有几成把握?你既有信心以假创世青莲招了天女来,可有想过,若她对妖尊身份起疑,我们又当怎么办?你刚才所说的,会让它变成最好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09页 「独幽的琴弦,已被我换成冰魄蚕丝。」厉昀想起七夕礼物的事,生了恬淡笑意。他的声音淡然悠远,却一下直击孟槐心神。 「什么?你竟然替她拿到了冰魄蚕丝?」 「并不是我,是她自己拿到的。」 孟槐心中一惊。 ——有冰魄蚕丝作琴弦,的确是他没有想过的。 「可……若是冰魄蚕丝也无法与九转浮生琴抗衡呢?她的记忆尚未恢复,若是九转浮生一时强让她想起所有不好的回忆,她会一辈子困在梦里,不得动弹。若再有阵法加持,她又无法醒转,我们谁都带不走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在阵法里被耗死……」 「我们总该多相信她一些罢。」鬼王目光飘远,嘆了口气后,温言道:「以我对她的了解,按她对你方才的态度,她应该对你并不是全无记忆,我猜,她已经记起来你一二了……她也应该,早看出来我们一唱一和的试探。否则,以她素日性子,断不会主动告诉你我的名字。」 眼下,她的记忆可能还不够清明。但她一直是坚强的,似水一样,柔而不可折。 无数事实证明,她虽然待人坦诚,但也不是毫无城府。 她,也远比他想像中更聪明。 再说,天塌下来,这次不是还有他么。 …… 第65章 愿意 碧岚虽是因天女的话有些担心鬼王, 但也觉得既然自己该说的已经说了,以自己本事,实又帮不上别的忙。 便又端起盛了蓼茸高笋的春盘, 迈着轻盈步伐, 操心着宴席的事去了。 路上, 她先是碰到了将军鬼。因她幻形术加身,敛了原本容貌。听碧岚唤他, 将军鬼一时倒是没认出来她。 他抖了抖袖口艷丽无比的花蝴蝶, 蝴蝶抖擞两翼,轻盈欲飞。见是一个眼生的小女鬼, 面上倒没了平日对她时的耐心, 将军鬼敷衍地点了点头后, 又撇了撇嘴。 「你,看到碧岚女娃了么?」 「我……」碧岚抬头看他,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 将军鬼从春盘里拈起一片绿中夹白的高笋片, 左右一顿观瞧一阵后塞进嘴里, 冷笑一声,「今日宴席,想来, 她定是最忙碌的。这鬼王真是小心眼, 尽指着碧岚一个小女娃围着他为他做事儿,镇日忙得团团转。弄得老子好久都见不到她……」 高笋咬得一声声脆响。不知道的, 还以为以这阵势, 他是想嚼碎笋子一样嚼碎了鬼王, 也不解恨。 碧岚心想, 不至于不至于。这段日子, 她虽说是做扫洒侍女,但活儿本来并不繁重。加上零嘴儿甜食都没短缺过,她倒是比从前胖了好几斤。 她的脸憋得一阵红,「将军鬼大人,是我,我就是碧岚。」 「你?碧岚?」将军鬼惊呼一声,又想起来什么,四下一望后赶紧掩住嘴,紧前几步盯着碧岚的脸左看右看,「可以啊,小碧岚。若你不说,你这幻形术,把我都唬过去了。」 将军鬼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碧岚,后知后觉压低声音道:「不过,好端端的,你整这幻形术作甚?」 碧岚讪讪一笑,「是鬼王殿下,他让我今日行事低调一些……」 「低调?他脑子怕是糊涂了吧。今日妖界天界都有人赴宴,我们身为主人,正是该这个时候好好给他们立立威,让他们看看我们鬼界的风采。再说了,你既是老子朋友,你打扮成这样,传出去,多丢我的脸……」 将军鬼说着,闭上眼睛,口中念诀,手指一动,鬼力震荡开来。 等他睁开眼睛。 见面前还是那个面黄灰裙的小姑娘,容貌衣着没有任何变化,怯怯地看着他。 「奇了怪了……」 发愣之余,将军鬼窜了一肚子的火。 「以老子修为,居然改不了你的幻形术。你本来姿色就不出众,可你现在的脸呢,就像是刚在烂泥里腌渍过一样。鬼王他见着你这寒酸样,就真能忍下心?」 「啊?」 「他真没能给你改改?」 前段日子,情花鬼给他分析,鬼王殿下怕是看上了碧岚,把她当成了妖尊替身这一事,已经够让他心里一阵发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自是不信。 但后来,他越想,也越觉得不对劲。好不容易接受了一半,今日看着鬼王让她捯饬的这副鬼形容,又开始为碧岚抱屈,心中生起无名火。 「给我改么?」碧岚想了想,「鬼王好像嫌我裙子虽然形制方便但料子省了些,走的时候,他把裙子给我变长了一截。」 「这还差不多。你若是想通了,还是换副样子吧。我跟你情花鬼姐姐,都喜欢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又自自在在的。他从苍慈现身后,明明整天打扮得比谁都要招摇过市。到你,他凭什么就想看到你灰不拉几的。你干甚啥都听他的话?」 将军鬼的怒意来得快,消遁得也快,他从背上抽出来一把剑,得意洋洋地向碧岚展示。 「对了。你瞧,我带了魔神后卿的剑去赴宴。今日这般大好的日子,不耍耍威风,你说,耍威风更待几时?」 剑身闪刃,一片明亮白光晃着了碧岚的眼。 「魔神后卿么?」 碧岚见过显心符,心里对魔神后卿这几个字眼,不再像初初一样无动于衷了。 九天玄女与九幽素女献祭一事,就与魔神后卿有关。而按苍慈所说,传说中少渊上神背叛君华上神,也与魔神后卿相关。 第110页 前段时间,鬼王殿下在竹子下堆肥,还说堆了后卿的舌头。 将军鬼浑不在意地拍了拍碧岚的肩膀,「那,小碧岚,你先忙着。我先去找你情花鬼姐姐去了。」 碧岚欲言又止,但还是点了点头。 与将军鬼分开后,碧岚又遇到了苍慈太子。 她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与苍慈打招呼。苍慈却先一步叫住了她。 碧岚有些悻悻然地抬起了头,「苍慈太子,我这副样子,你怎么一眼认出来我的?」 苍慈一身风尘僕僕的疲惫,目光却是灼灼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分明与之前都不一样了。热切如火,而又无比肯定。再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确定。 苍慈眼中神色骤然一痛,「对不起,是我认晚了。」 苍慈从来没与人说过抱歉,更何况,这没头没尾的一句着实让她狠狠一惊。 碧岚被他看得心中蓦地一沉,她观望四周见无旁人,才小声道:「苍慈殿下,你之前说你去青丘跟堂庭山查看,可是有查出什么线索?」 「三言两语很难说清,碧岚,如果我告诉你,你失去的灵力修为,现在都可以重新获得。你,愿意要么?」 「失去的灵力修为?」 碧岚不解其意,但这句话对她来说,诱惑无疑十分地大。她脸上的困惑,也慢慢消散了。 半晌,她下了决心似的。 「我愿意要,我的灵力修为,就真能回来,是不是?」 「我当然愿意。」 第66章 灵果 碧岚离开后, 风神飞廉出现在苍慈身边。 他一脸忧心忡忡,「苍慈殿下,创世青莲的花瓣, 你化成灵汤让她喝了也就算了。可灵果, 苍慈太子殿下, 你就这样把灵果给她了吗?」 堂庭山之行,对于失踪的仙官与青鸾一事, 依旧一无所获。 但他们, 却意外在堂庭山发现了碧岚失去的灵力所结成的果子,以及当年妖尊失去记忆的一段真相。 苍慈由此, 确认了碧岚妖尊的身份。 他们打败守山的白猿, 取下了碧岚的灵果。又赶在鬼宴之日, 成功截住了碧岚,把灵果交还与她。 「那本就是她的灵力结的果子,原不是我们天界的东西。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若不给她, 你说, 我还当如何?」 苍慈一张脸神色无比冷厉,他的眼里尽是愧悔,嘴角却扯出一抹明显讥讽。 「没想到, 归墟是靠她舍了自己大半修为, 才换来天界一时太平。否则,天界说不定早已倾覆多时。可当年, 我们不仅没有完全相信她, 甚至怀疑她动机, 设计布下法阵, 致她跳下九重天。飞廉, 你不觉得,天界这一切,连同你我所作所为,皆很可笑,也很可悲么?!」 「苍慈殿下,话是这么说没错,」风神飞廉硬着头皮提醒,「可……以我们在堂庭山所见,若灵力尽数还与碧岚姑娘,归墟它会不会因此受了影响?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是不是该再谨慎一些。毕竟,失踪的仙官还没找到,这个鬼王殿下心思又多,保不齐他并不会真心相帮我们。君华石它又多次预言……」 「我意已决。」 苍慈直接打断了飞廉的话。 「灵果我验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也只能给她。无须再提君华石,归墟如若再出了什么事,我会一力担着。」 苍慈强迫自己平静。 抬头,黯淡的目光折射出坚定,凝向一眼望不穿,厚重压抑的高寒天穹。 那是天界所在之地。 「飞廉,你应当知道,天界太子之名,究竟意味着什么。它断不可能,也不应该是,只为了听上去好听体面……」 苍慈居高冷笑一声,眼梢微红,眼底掠过一抹深邃霜寒。 「偌大一个天界,皆不作为,生死存亡寄託指望于一个女子的牺牲上,这样的错,我不会再犯。」 飞廉与苍慈从小一起长大,自是理解这位主子的性子。 情知,再劝,也只是徒劳罢了。 他心里盘算着天界如今诸多麻烦,长长嘆了一口气,「听说天女也来赴宴了。苍慈殿下,你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失踪的仙官与青鸾,尚是毫无头绪。 碧岚即使吃了灵果,也只是恢复了修为,距离创世青莲在她身体里起作用,让她恢复记忆,算来也还有一段时日。 可要是碧岚姑娘想起来一切,万一记恨起他们原来对她做的事,万一中的万一,她又跟天女走近了对付起他们,苍慈殿下到时又该如何自处呢? 苍慈却不知飞廉心中转动的诸多心思。 他凤眸一抬,沉声道:「我与鬼王有合作,他也答应了我。既然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选择信他。此次鬼宴,以创世青莲作幌子,本就是为了引天女前来。天女那边,他自是不会让她全身而退。」 「可我们之前试探过,天女如今修为远在天界所有人之上。」飞廉顺着苍慈的话问:「如此,我们真不会打草惊蛇么?」 「这个鬼王,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他虽从不透露自己具体如何谋事布局,但冰魄蚕丝一事,理应不是他一时兴起之为,他当是也有他的打算与用处。我虽恨自己修为不如他,但这,倒也的确是我欣赏他之处。」 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苍慈声线骤沉。 第111页 「总之,我们切勿擅动,以前如何,现在便是如何。宴席之上,瞬息万变。介时我们,见机行事就好。」 飞廉闻言,默默点了点头,「等天女与失踪的仙官、青鸾战神的事解决了,苍慈殿下是打算……」 苍慈错愕了一瞬,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听懂了飞廉的暗意,五脏六腑皆是一番隐隐抽痛。 半晌,他撑开了凤眸,指骨握得发白。 「我会给她更多的灵力与修为,如她一直希望的那样。」 「我会带她回天界,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我会娶她,再不相负。」 …… 碧岚捏着灵果,直觉得有些晕眩。 灵果的外在,圆圆的,遍身光亮平滑,眼瞧着有几分像人间的苹果。但比起红彤彤的苹果,灵果的皮肤如火焰一般鲜亮夺目,映得碧岚白皙的手心上一片灼热血红。 碧岚能感觉到,苍慈殿下并没有骗她。这一枚灵果的确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让她一触,便觉得分外亲切。 灵果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能量与眼前的女子身上缺失的那一块极为契合,灵果在碧岚手心渐渐跳动不止,似乎准备好了,迫不及待想要被她快些吃掉一般。 碧岚摁住了灵果的动静,抚摸着灵果漂亮夺目的红边,恍然想起了自己因为灵力修为低,怎么修炼,都只能跻身末流的那些—— 鬼界一日又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因为过于平庸而稍稍显得晦暗的时光。 她似笑非笑,觉得一切造化弄人。 原来,这些灵力,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从前汲汲以求的,在意的,期待的,只要她想,张张嘴,她便真的可以拥有。 碧岚鼻尖,又凑着灵果近前一闻。一股浓郁清甜四溢开来,灵果艷色嫣红的皮儿活活地在眼前晃荡,对她的味蕾与观感,皆是最直接不过的勾/引。 …… 第67章 青莲 白琉璃砌成的殿内, 若干云顶檀木撑起四方一眼望去,高渺无极的殿穹。 鲛纱为帘,风起帘动, 映着各个角落点缀的绮丽彩灯。光影浮掠之间, 让人心生恍惚, 只觉捲入了梦云,踏进了幻山…… 鬼宴之上。 位于高处的鬼王, 着一身极清雅的月白莲纹底锦服, 其上的莲纹随着光华流转,隐隐浮动出光泽。先是如莲朦胧初绽, 后又如莲滴露送香。 ……简洁而又不失华美。 他唇瓣含笑, 形容如画。墨发并未束起, 似水瀑一般肆意披洒倾泻。 如此重要的场合,若寻常男子散发,总显得有几分落拓疏狂,失了礼数。可他如此, 却偏偏显得姿态闲雅, 清贵至极,没有半分失了分寸,令人感到有何不适。 鬼王散漫地半靠在玉椅上, 除了摺扇上一枚澄如碧洗的骨玉, 他的周身再无别的赘饰点缀,让他看上去比之平日更加飘逸出尘。连同他手中所执玉扇, 一摆一动举手投足间, 更加难掩其风流。 今日鬼宴, 除了鬼界一些有名气的鬼, 本是也来了妖界与天界不少人物。 这其中, 俊逸神仙有之,艷容女鬼有之,绝色妖邪有之……齐聚一堂,好不惹眼。 但随着鬼王的到来,他们齐齐暗了颜色。他们从前所恃的绝色姿容,相较鬼王,瞬间显得或流俗于庸气,或精緻有余而失了自然。 鬼王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便如天上溶溶皎月一般。他的美,是汇聚了天地的精华织染。 看着温和可亲近,令人如沐春风,实则淡漠疏远,实不知他心底是哀是乐。常人无法靠近近瞻,更不敢抚触亵渎。 …… 故意姗姗来迟的天女身着一袭极薄的白色散花曳地云裙,纤腰微步,皓腕轻纱,巧致玲珑身材尽现。 她抬起头,看向如最无暇的美玉一般容色照人的鬼王,只一眼,她嫣红的舌尖抵着雪白的贝齿,脸色慢慢变得些许苍白。 头一遭,她因为容色,生出一些不甘心来。 虽然薄藤鬼早已委婉提醒过她,以鬼王容颜,并不会为她的姿容心折。若她想接近鬼王,只靠容貌,断不可能实现。但那时,她只当薄藤鬼眼浅,把她所说皆当作笑话,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鬼王殿下。」 天女心中忖度一番,拿捏了一副声如娇莺,清脆可怜,却不俗腻惹人厌的嗓子。 「天女,你也来了。」 鬼王眼中波澜皆无,只淡看了一眼她所着衣裙,微微一笑道:「可我记得,本次鬼宴,天女并不在受邀之人中罢……」 锦盘里的佳肴萦绕着清淡香气,令人不由得渐渐放松了心神。 座下有不少不知情,第一次见到天女的鬼界之鬼,蘧然沉醉在天女艷极无双的风致里。天女一开口,他们更是连魂儿都几乎快要给丢没了。 有几个胆大的,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天女,又不自觉存了几分两相比较的意思,将目光移向席间的花魁鬼。 天女心中并不坦然,这些无聊的举动,她自是看得真切。留意到这些过分关切的眼神,先是心底一嗤,转而生出恼意来。 ——凭什么?一个鬼界的花魁鬼算什么东西?就没一个人,有一瞬想着拿她与鬼王做比较么? 「天女,你来这儿,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感觉到自身后多了一件轻软暖和的斗篷,天女转眸,发现了凝然望着她的苍慈。 第112页 苍慈的脸上,如罩一层严霜。但他深邃得令人难以洞悉的凤眸里,天女笃定,至少,有着他对她掩藏不住的关心罢。 「鬼界不比天界,这里风更大,飞廉却无法敛风。你身体不好,本就不易走动,仔细不要再着了凉。」 天女来不及惊讶苍慈是何时出现的,她含着丝丝撩人心怀的暧昧笑意,也向苍慈浅浅一礼。 她的目光自殿内一径细细扫过,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做完这一切,她微微侧过身,终是忍耐不住,轻启朱唇,以苍慈才能听到的声音—— 「苍慈殿下,我想要鬼王殿下手里的创世青莲花瓣。你能帮我么?」 苍慈因她的直白愣了一瞬,他定了定神,方扶住天女臂膊,与她轻声耳语,「我来鬼界,本来是想着打探青鸾的消息。再有,就是替你先看看这创世青莲是不是真的。」 「多谢苍慈殿下。是妾,给苍慈殿下你添麻烦了。」 天女含情凝结在眸底,眼圈微微一红,瞧着十分楚楚可怜。 「苍慈殿下,你当知道的,妾并非有意背着你而来。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创世青莲,正是君华上神当年所植。 就算是假的,她也得亲自看上一眼,方才能安心。 …… 见两人情状,鬼王嘴角含了一丝浅笑,啪嗒一声,慢条斯理收好了摺扇。 「来者是客,原是我待客不周。今日见苍慈太子殿下与天女这般如胶似漆缠绵意合,实让我想起一些往事,心中又生出许多羡意。」 鬼王笑得十分诚心,「对了,听闻苍慈殿下与天女成亲在即,倒是我鬼界怠慢,未曾来得及道上一声恭贺,送上一份喜礼。」 苍慈微微一怔。 鬼王的话,表面上说得滴水不露的周全。但他听得出,实际上,他想刺他什么。以及,那些话背后,凌厉的讥讽与责备。 分明他与鬼王心知肚明,今日不过配合演戏而已。 但他却因碧岚,彻底存了不可饶恕的心结。既是对他,或许也是对他自己。 碧岚…… 苍慈如同梦醒,心中凛然一痛。 「到时候,再贺再送也不迟。」 苍慈神色黯淡了不少,为了不让天女起疑,移开眼去,强迫自己转了话题,「鬼王殿下设宴,当初相邀,说是要让我们一同赏六瓣创世青莲。眼下,人差不多已经来齐了,不知这创世青莲,如今在……」 「在我这儿……」 鬼王一边温和回应,一边手一拂,顷刻间他身上的白衣换作绿衣。 来不及回应在场之人的讶异,鬼王收了神态间的无边散漫,立如一方染了霜雪的修长青竹。 随后,六瓣青莲同馥共香,花瓣之端结着世间最清透最晶莹的露珠,皆盈盈立于距离鬼王手心一尺多高的空中。 一眼望去,如同为这鬼宴铺上了一层碧纱。 第68章 琴杀 天女自见到创世青莲的那刻起, 那双摄人心魄的杏眸划过一丝奇异的神采,微微颤动的纤密扇羽下,她的泪光, 如染上了蜜一般莹然。 柳腰款款向前折身一福。 「鬼王殿下。」 脆生生的声音飘至鬼王耳边。 然后, 他听到她说, 「我有一物,想呈与鬼王殿下。不知鬼王殿下可否移步, 方便一叙?」 席间众人一片譁然。 他们看了看天女, 又看了看鬼王,最后, 神色复杂的目光不约而同幽幽点点地落在了苍慈殿下身上。 苍慈平静地瞥了一眼天女散花云裙上一道浅金若无的滚边, 心中冷嗤一声, 瞳孔骤然一缩。 ……装作因为吃醋而怅然若失,但又不得不顾虑天女的面子。 抱臂向后折了半步。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鬼王正对上天女盈盈的目光,忽而就笑了一下, 「天女所指的, 便是钟山烛龙的遗物么?」 鬼王依然是那副眼底含笑的样子,天女却不知怎么,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凌厉。这凌厉, 几乎令她心中一颤。 但她仍不甘心地抬起妙目美眸。 纤细如雪的脖颈下, 露出一段无人能拒,柔情绰态的丰盈弧度。 「我以为, 鬼王殿下当是对钟山烛龙有几分在意的。」 「钟山烛龙么?」 鬼王神色自始至终平静至极, 吐字慢而软, 「想来, 天女该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罢。」 鬼王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创世青莲, 对天女眼中翻涌的情绪视而不见。 鬼王语气淡漠,「天女莫不是以为,随便一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遗物,便能抵得上我手中的创世青莲罢。」 天女失了色,咬着贝齿道:「鬼王殿下,创世青莲本是天界君华上神所植。而我,又是奉命守君华上神的仙陵的女仙……」 声音既娇软,又委屈可怜。 天女心底愤懑。 若不是眼下正处君华上神凝魂醒来的关键时刻,又不知鬼王修为深浅,她早就动手了。 天女心中晃过几个念头,眼底不自觉划过凛然杀气,可最后,她仍是垂下了手,再无动作。 天女的反应鬼王尽收眼底,他抿起一丝浅笑。 「天女这话,我倒是听着不明白了。我是鬼界之主,与你天界无关。你与君华上神如何,又关我何事?」 闻言,席间落座的皆有些坐立不安。 第113页 鬼界的鬼知道,他们的鬼王殿下几乎一向好说话,像今日这般刻薄不留余地的样子,实属相当反常。 天界受邀的神仙互相眨了眨眼睛,丢给彼此一个意会的眼神。瞧鬼王对天女这个态度,难道两界相安无事了几百年,很快又要打起仗了?可,天界如今失踪了这么多仙官。真打起来,怕他们的苍慈殿下,也不是眼前这位鬼王殿下的对手。还有,打仗的音讯,一点儿也没听说过啊? 妖界的妖在孟槐气势所压下,并不敢交头接耳,但也不妨碍他们心中多想。听孟槐大人一日喝醉后无意提起说过,他们的妖尊并没有真的身死神灭,有一天,她终会回来。而这位新晋的鬼王,似乎钻了先鬼王水麒麟的空子,对他们的妖尊存了不该有的肖想,很是觊觎惦记妖尊夫婿的位置。 就是不知道,他如此这般,是为介怀当年妖尊被天女抢了苍慈,殒命九重天而鸣不平,还是仅仅吃醋拈酸,连怜香惜玉都顾不得了。 可,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素来语重又护主的孟槐大人,今日怎么跟哑巴一样,什么话也没说,只顾着席间移箸添菜,浅斟低酌鬼界的春风醉。 怎么如此沉得住气? 「今日好心邀你们一道欣赏创世青莲,天女不请自来,我也未曾多言。」 鬼王浅淡的笑里,带了一丝戏嚯。 「若真如你所说,创世青莲是君华上神当年所植。为何,从穷奇处夺下莲瓣的是我,而不是你呢?天女有没有想过,传言,或许未必为真。若如此,天女所执着的一切,想来不会很可笑么?」 「我……」 天女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自己在鬼王这儿,这么早就吃了瘪。 她几欲发作,最后,却只是求助似地望向苍慈,眸底渐渐掠过一丝涩然。 「鬼王殿下。」 苍慈开了口,「天女司守仙陵一事,对君华上神所怀之情一向深厚……」 「哦?既然是苍慈殿下相求,」鬼王无措地皱眉,似乎正在思索,过了一会儿,他像真的一时想通了一样,睨过眉眼,指尖漫不经心一翻一转。 创世青莲便幽幽落在了天女手心。 「便先借天女一观罢。」 天女愕然之余,忍着颤抖,小心抚摸着碧色的莹泽。青莲在她手心徐徐绽开,半透明的莲瓣上,如玉一样细密幽丽的脉络。 「混沌初开之时,万物生灵皆无。是君华上神植了一株创世青莲,才得以吸收混沌天地间的凶煞之气。创世青莲生了二十四片花瓣,又化作二十四颗定海珠。其莲子先后落于冥河血海,黑暗之渊,三千落水,西方八德池,还有不周山。」 在座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创世青莲一些来历去处,但不防天女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他们感到意外之余,听得十分入迷,百脉无不一开。 天女悽然一笑,「二十四片莲瓣,去了十七片,待君华上神羽化后,剩下的七颗定海珠重新结成七瓣莲花样,为上古凶兽穷奇所守护。穷奇之门,几百年一现。据说,有缘之人,才能得以一见。」 压抑已久的情绪释放之时,便如洪水决堤。天女轻轻呵了一气,眼中瞬间转了狠厉神色。 「我等了这么久,这个有缘之人,也该轮到我了。」 说话间,空气划过一声疾音。天女祭出一方通身韵致,如缎面般光滑流转的古琴,素手如玉轻抚,正待婉转流连。 「这……这是九转浮生梦?」 在席,一些心性浅性子浮的来客已经按捺不住,不知是谁惊呼出了声。 虽然琴身有一处明显伤缺,但毫无疑问,众人皆知,眼前正是天女的九转浮生琴。 而那处缺口,众人也都心知肚明—— 据说是妖尊受困于九转浮生梦与献祭灭魂阵时,跳下九重天之前,出手造成的。 「鬼王殿下,妾曾听说过一句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鬼王殿下瞧着这般温柔,心底却这般冷漠无情。倒让妾真真好奇心切,不知鬼王殿下有何破绽,是否会长困于梦境之中呢?」 天女抬腕低眉,玉袖带风,曼妙笑意里,诸多心绪欲说还休,蛊惑醉人。 「不如,就让妾,为鬼王殿下弹奏一曲。」 「等一下。」 天女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是极熟悉,又让人觉得陌生矜贵的声音。 明亮清脆,如击玉磬。 众人循声一望。 这一望,许多人眼中难以掩饰地透出震惊之色。 一直缄默不言的孟槐刷地一声站了起来,筷箸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镇日板着的一张紧绷的脸,蓄满了凝重的泪水。 苍慈瞳孔猛地一沉,眼底情绪如惊涛骇浪,锥心的目光死死盯着自殿外翩然而进的女子。生怕她像风一样,一不注意,就从他手指的缝隙里再无声熘走。 只有鬼王,色淡如水,眼底仍是淡淡水光牵引的模样。望着不断走近,姑射冰雪之姿的女子,他眉心微微一动。 「你回来了。」 他展颐一笑。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只有声音,泄露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喑哑。 …… 脸圆的小女鬼扯了扯花魁鬼的袖子,「花魁鬼姐姐,这是谁啊?她也是绿衣绿瞳,怎么眼瞧着像极了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位碧岚姑娘?」 脸圆的小女鬼虽然这么怀疑,心里却很是困惑。 第114页 绿得几乎凝出水来的碧簪轻挽惊鸿,来的女子,一颦一笑间,神若秋水,身法轻盈,幽影飘渺,傲世而立。 尤其她一身烟绿百花裙,与她雪白的肌肤交融,浓纤十分合宜。这烟绿,多一分则媚腻,少一分则清寡。衬得她看起来,愈发秀丽天成,淡然绝俗。 虽然两人五官分明相似,面容秀美,但气质殊洁,却是完全不同。 「不会是碧岚姑娘。碧岚姑娘虽然本分,但她性子腼腆,镇日又唯唯诺诺,远不似眼前这位姑娘这般高华舒展,洒脱不羁。」花魁鬼也很纳闷,「我们上次见碧岚姑娘才隔了多久?这么短的时间,一个人容貌可以靠术法变化,但气质,决计是不可能改变的。」 「那她……」 「她身上的气息,该是来自鬼界。可我从未见过,鬼界有这样一位姑娘。按道理说,以这位姑娘的姿容气度,虽然比我还是落了半乘,但鬼花录里,不应没有这位姑娘的名字才对……」 几人交耳正酣。 裁衣鬼撑开了眼皮,不可置信地看着过了他手的烟绿百花裙,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地浮香流韵。 他对人的容貌向来算是半个脸盲,并不敏感。但衣裳穿在人身上,但凡从他眼中一过,以后这件衣裳再是换了一个人穿,或者仅仅多出一根线头,他都不可能不察觉。 他晃晃荡荡地摇着身子,满身铃铛作响,灯笼般的眼珠子再也无法从女子面上移开。 「我说诸位,」裁衣鬼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直觉前因后果都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有没有可能,她就是碧岚姑娘?」 「啊?」 「啊?!」 …… 天女眉心一蹙,抚琴的手顿了下来,「你,是碧岚?」 原来薄藤鬼与她说的,鬼王收了一名绿衣绿瞳的扫洒侍女,名唤碧岚,真不是欺她骗她。 妖尊碧岚,几百年后,原来换了鬼根,潜藏于此。 难怪她一直找不到。 可鬼王他,为何要一心护着她? 「正是。」 碧岚答得十分干脆。她的面色清冷,浮出一笑。 「天女的琴技,想来已经有不少人领略过了。」 「眼下,我也有琴曲一支,不知天女,愿不愿意一听。」 天女不自觉后退一步,流露出一二警觉,「怎么,难道,九霄环佩琴在你那儿?」 「不。」 碧岚摇了摇头,如前段时间练习的一般,只当寻常地端正取出了干坤袋内的古琴。放置于身前。 天女的神情有一丝破碎。 独……独幽? 第69章 入梦 看着眼前突生的变故, 飞廉掐指算来,心道不好,将前后情形一串, 情知此事牵扯非小。 思量之下, 飞廉不放心地与苍慈传音。 「苍慈殿下, 你不是说这么短的时间,她的记忆不会恢复么?碧岚姑娘为何会主动请缨奏琴, 难道, 碧岚姑娘她这是什么都记起来了?」 否则,她为何会收了鬼王交待她的幻形术, 又有信心以妖尊原本的容貌抛头露面示人。 苍慈看了天女手中的创世青莲一眼, 心中有了一个十分微妙的猜想。他沉默了一瞬, 眉头紧蹙,眸底尽是阴郁。 「我也不知。」 的确,按道理,创世青莲并不会这么快奏效。 但碧岚现在表现的, 又不像一无所知的样子。 飞廉得了苍慈这一句明显敷衍的打发话, 一脸凝思,他会意不去追问,却对另一件事微微生了疑。 「……这, 碧岚姑娘既选择如此来面对天女, 我们之前给她的灵果,至少, 她应该已经服下了吧。」 论修为, 连苍慈殿下都不一定能与天女抗衡。若什么都没有, 碧岚就敢与天女面对面以琴对峙…… 飞廉虽然不敢在苍慈面前说瞎话, 眉头不由地一紧。 ——应该不至于, 有人会行差踏错,单纯无知到这种地步吧。 碧岚放置好独幽后,便背过身去,静坐于琴身前。目光本可以触及的地方,苍慈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采。 风雨故人归。 有些自梦中闪过的画面,回到了现实。失神的瞬间里,他恍然明白了,他仍是什么都抓不住。 冥冥天地之间,他始终孑然一身。 苍慈的心口没来由地陡然有些憋闷,迟疑间继续与飞廉传音。 「嗯,她说过,她十分愿意收回她的灵力。」 一看这情形,鬼王事先应也是不知情的。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事先撺掇她如此。既然,鬼王放心不加干涉,她自己又主动要对付天女,灵果,想来已经被她服下了。 这样一想,苍慈心中略略放心一些。 …… 妖界的小妖似乎是第一批认出她的,但她却无法回应。 碧岚手覆着独幽上的断纹,经过这段日子,琴身断纹的躁气似乎没有一丝消转的迹象。 碧岚悄悄呼出一口气。 都说好物不坚牢。世事,哪有如此容易,经人一时付出努力,倾注心血,就能轻轻松松易改啊。 她想着当日在鬼王面前的「豪言壮语」,嘴角轻轻上扬一抹弧度,很快敛无形迹。 一时的心血是不行,可要是,换作一世呢…… 也不是毫无成功之事。至少,她修复好过鬼王殿下的骨玉嘛。 第115页 …… 鬼王倾身走近,欲言又止。碧岚从那张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看出来一些别的无法掩饰的神情。 碧岚偏头一想,鬼王应是至少想立在她身侧,好让她随时有个倚仗吧。 碧岚摇了摇头。 鬼王很快懂了—— 她似乎,并不希望他干涉这件事。 于是,他只是凑到她眼前,帮她重新调了调琴弦。碧岚双眸微低,趁鬼王整理完,准备抽身而去的空隙,悄悄在他手上飞快地默了一个「宁」字。 神色安宁,暗示她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 …… 钟山烛龙的后人?妖界妖尊碧岚?他们之间到底有何关系? 自碧岚出现后,苍慈似乎也对她疏忽了关切,冷淡了不少。天女从未受过此等羞辱,对突然钻出来的碧岚再也无法置若罔闻,她眉凝纠结,强忍着心头诸般猜疑。 ——反正,她也是要找她的。 ——几百年前她没有死,令君华上神甦醒之事一再耽误至今。 ——几百年后,她让她再死一次就是。 既已到重要关窍,不待对方回视,天女忽地出手如电,决计先拨弄起琴弦。 琴音清冷,让人意识逐渐昏迷。 …… 碧岚定了定神,转头看了天女一眼,素手也紧抚上琴弦。 抚琴之前,她悄悄拍了拍干坤袋里跳来蹦去的灵果,不让它在里面颠得厉害,让她抚琴分了神。 一个琴声缥缈,一个散音松沉,在座之人,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如迷。 碧岚暗自舒了一口气。 还好练了好一阵子,每日也算勤奋,跟天女的琴声相比,她的琴音,也不算落了下乘。应该没有丢鬼王殿下的脸。 开始,碧岚还有暇乱想。后来,轻拢慢捻,不知时日几何,碧岚渐渐感觉头脑一片昏然。眼前,不知何时,琼瑶飞雪飘落。 她眼皮一沉,失去了清醒神思。 等她再睁开眼睛,却是什么人都看不见了。四周一片暗黑,没有天女,没有鬼王厉昀,也没有苍慈,没有孟槐。 一阵冰凉沁过了她的身子,碧岚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她听到流水之声,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正处在水里。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顺着水流撞了她一下。 她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自己。 呃。 此情此景骇人地熟悉,碧岚终于反应过来,她已经掉入九转浮生梦的第一层里。 刚才撞她的,是一枚红得如胭脂一般的玉石。而她,也是一枚长在水里的碧色骨玉。 碧岚尝试着张了张嘴,发现能发出声音。她的心中有些惊喜,觉得情形还不算太坏。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胭脂红玉听到她问,悠悠开了口,「我们在往生海啊,你怎么每天都要问这么呆笨痴傻的问题啊。」 「一会儿少渊上神要给他的配剑选玉剑首,你虽然肯定选不上,但也要表现好一些,不要给我们丢脸啊。」 「少渊上神长得可好看了,你们一会儿,可不要挤着我看他。选不上他配剑的玉剑首,能多看他一眼,我也心满意足啦。」 「少渊上神他有多好看啊?能有君华上神那么好看吗?」 「当然啊,少渊上神比君华上神好看多啦。而且,少渊上神才不像君华上神那样,只看得起堂庭山的神玉,根本看不起我们。」 「就是就是。我们是为了净化天地间的浊气,才弄得脏兮兮的。我们洗一洗,可不比堂庭山出身清白高贵的那些神玉差嘛。」 碧岚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没有长耳朵,但她着实被吵得很疼很晕。 她这才发现,原来不止有她,有胭脂红玉。 她的四周,尽是五颜六色的玉石。 第70章 选玉 一阵风过, 往生海像一块绸绿丝缎,起了光滑的细纹。 碧岚轻轻眨了眨眼睛,将脑海中能想到的前因串了一串, 思绪方才慢慢清爽起来。 原来这个时候的往生海, 还不像她在鬼界看到的那般绿得深重, 只是飘落几丝春雨一般浅碧的颜色。 往生海里,只有五颜六色各种玉石, 还没看见有之后见过的身体透明心脏淡粉, 噬咬人残识的灵虫。 而—— 这个时候的她,也只是一块周身淡淡碧光的普通骨玉。 原来, 少渊上神当初将配剑上的玉剑首送给九天玄女作新的眼睛后, 又会在它们中间选择一枚新玉, 作新的玉剑首。 那…… 碧岚起了疑心,整理了一番玉石适才叽叽喳喳间所说的内容,又从中摘了最关键的一点出来,开口向它们确认道:「刚刚, 大家是在讨论说, 少渊上神一会儿会来这儿选新的玉剑首,对么?」 「是啊是啊。」 一块温润的白玉悠然地移动在碧岚身边,「这么重要的事, 我们都说了这么久, 你怎么,还没打起精神听明白么?」 碧岚从它的语气里读到了它们的轻蔑与对她态度的不满。 可…… 碧岚清了清嗓子, 眼一闭心一横,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 少渊上神他……」 提及少渊上神, 众玉石警觉:「嗯?」 碧岚顿了顿, 继续问道:「他一定就不可能选我呢?」 碧岚想了想,刻意避开众玉石对自己没有什么耐心的目光,还是把心中的疑惑试探性地问了出来。 第116页 瞬间,四周嗤笑连连,嗤笑声扭曲成一层新的涟漪 ,冰凉寒意瞬间重新没过了碧岚的身体,碧岚耳边轰鸣昏然阵阵。 小巧玲珑的黄玉浑不相信地失神半晌,待拎回一些神,方才咕哝了一声:「什么?选你?」 色泽华贵的墨玉笑得一仰一合,玉色几乎模糊:「哈哈哈,你今天怎么回事啊,是还没有睡醒,还是在做白日梦呢……」 虽然早已预料到大家的反应,碧岚的心情仍是因此生了一点怅然若失。 ——难不成,做鬼跟做玉石的时候,她都是这般失败的么? …… 「因为,少渊上神太耀眼,而你连心都没长出来,体凋形敝,压不了阵,没有一点作用。你说,你这么普通,他怎么可能选你呢?」 只有离她最近的胭脂红玉稍稍认真地回答了她的话。 碧岚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胭脂红玉继续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碧岚,微微一哂后,长嘆了一气。 「且不说你一无所长,比不上我们任何。你先看看你自己,再看看往生海罢……」 碧岚依言看了看自己,又抬眼漫视四周水流,语气无辜而又茫然,「我看了,都是绿色,这,能有什么问题么……」 这,问题大了去了! 「你本来就很普通,你也知道,往生海里,最多的,就是像你这样的碧色骨玉。你的身体,又跟往生海颜色几乎完完全全溶在了一起。连我们,平日不注意看,你又不出声时,都常常找不到你。」 碧岚心里有个声音想反驳—— 你们平常什么时候找过我了? 但她默了默,觉得这一点眼下其实并不重要,便先忍住了没说。 胭脂红玉望着一脸单纯的碧岚,脸苦心愁。 「少渊上神他,可能连你的存在都发现不了,又怎么可能有到挑你做玉剑首那一步呢?」 …… 碧岚闻言结实一噎,如梦初醒。 ——好像,胭脂红玉的话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可能,真的是她想多了。即使梦境里后来陪伴白衣仙人的那个少女有很大可能正是她,但也不至于巧到,少渊上神当初真选了她作玉剑首。 她周身的青绿,有一种天生的钝感。跟流光溢彩的各色玉石比起来,的确平平无奇,让人挑不出选她的理由。 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念头猜想,很快就被浇灭了。 碧岚闭目假寐,努力回想藏书阁里的梦境,想自梦境里,找寻到一些新的线索。 它们后来讨论少渊上神讨论得再热闹,她再没插话,它们的热闹,始终也与她无关。 …… 胭脂红玉却感觉有些纳闷,跟别的玉石聊少渊上神的时候,变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挨它最近的这枚碧色骨玉平日虽然既平庸,又有些傻里傻气的。可也最有眼力劲儿最有自知之明,对它们的话向来逆来顺受从不反驳。 它不是,从不抱有幻想,从不自讨没趣的么? 可今天它,行止言语大异。 它到底是怎么了?! …… 往生海静谧流淌。 朦胧的雾霭不知何时渐渐散去,一道柔软无骨的轻霞铺陈在往生海上。 于是,碧岚头顶的那一方暗沉变成了清亮的云白,她无意识抬眸,她的视野,登时变得明晰洗鍊起来。 空气里有一阵带着雨后新鲜青松的淡淡香味,绵绵密密地钻入了碧岚的身体。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蓦然对上了一张如同逝雪般美丽耀眼的脸。 白……白衣仙人? 是,无比真切的白衣仙人。 他的眼睛,轻漾着散漫而又温暖的笑意,不知道是不是她恍然的错觉,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倒映的碧色。 她心中有一瞬几近偏执认为,这一点碧色,不是往生海,而是来自于她身上。 她这一阵心悸的落寞到底是怎么了? 碧岚有些分辨不出自己心底的复杂滋味。 他唇瓣含笑,低了低下颌。抬袖间带出来的风,让碧岚确认了适才钻入她鼻息—— 淡薄清冽的香气源自。 他伸出手来,轻轻一碰往生海水,水波粼粼,如梦似幻,莹润着一层从未有过的柔光。 从碧岚的角度看,他连下颌的弧度也是清晰而无一丝锐利的柔和。他给人的感觉,如同一块温温热热,没有任何雕刻痕迹的白玉豆腐。 好像……很好说话很好接近的样子? 碧岚屏住呼吸,出神之间,正要继续深看打量。 他忽而嘆了一气。 「抱歉,打扰一下各位。我原来的玉剑首已经没了,为行方便,今日,我得从你们中间挑一枚作新的玉剑首。」 她身边的玉石本就个顶个地眼尖,这下认出来人,更是按捺不住仰慕之色,心中激荡无比,纷纷唤出了声。 「少渊上神……」 「少渊上神来啦……」 「少渊上神,我,我愿意当你的玉剑首……」 第71章 化形 大抵是为了听清这些玉石叽叽喳喳都说了些什么, 眼前的白衣仙人弯眼一笑,脸上挂着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倾身靠近了往生海半分。 这张脸, 与碧岚梦境中的那个白衣仙人渐渐重合在了一处, 隔着浅碧的水色, 他的脸比之模糊朦胧的梦境,此刻轮廓却显得清晰无遗。 第117页 有一滴莹然轻颤而落。 碧岚还记得, 它们刚刚都说她心没有长出来, 体凋形敝,搁在往生海里, 是最平庸不过的存在。 但她微微仰起了脸, 迎向他近在咫尺可能的注视时, 却恍然听到自己心腔有力的跳动。 砰…… 砰砰…… 砰砰砰…… 她张了张口,想像其他玉石一样勇敢自荐,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碧岚着急又无措了一会儿,才定了定神, 慢慢捋了捋—— 九转浮生梦, 都是来自一个人心底最深切的回忆。眼下说不出话来,说明这应该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最真实的反应。 碧岚闭口藏舌,决定顺其自然静观其变。 …… 少渊上神听了一会儿, 半阖着眼睛, 袍摆漫不经心一甩,刚才还端方无比的身姿陡然一松, 像是没骨头一样, 腿一曲, 他直接歪歪扭扭半坐在了边上。 饶是如此不经的动作, 依然被他做得十分贴切合意, 既优雅风流又自由洒脱,分明没有半分轻佻的气息。 清润的白色袍摆如一朵盈盈出水的白莲。 他手肘虚支在膝盖上,突然展眉笑了。 「抱歉,各位。」 众玉石因着少渊上神举止言行像是人间话本子里的纨绔少年,与自己想像中不可一世的天界上神高贵清冷完全不同。 微微有些发愣,脸色难免有些难堪。 但它们心知眼下毕竟是千年一次离开往生海弃暗投明的好机会,它们也不愿有头无尾,轻易便放弃了。 ——无缘无故,一个好好的上神怎么会是这副做派?一定是少渊上神为了考验我们,故意做出这般样子,看它们能不能沉住气。 它们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这样一想,便在蹙眉之后,它们决定竖起耳朵继续好好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刚刚我的话没有说全,今日虽是我挑玉剑首,但换过来说,也得是你们挑我……」 「啊?!」 众玉石一片震惊愕然。 这套说辞不止新鲜,还如雷霆一样震慑人心。 ——以它们之前所见,连一个小仙来往生海挑挑玉剑首,从来也都毫不客气,随随便便一捞,目光又轻慢又勉强嫌弃,嘴里嘟囔着往生海的货色,果然不如堂庭山。 就像是它们积了几辈子的功德,才倒贴上了做小仙的玉剑首一样。 它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被放在平等的位置对待。做别人的玉剑首,不仅要合别人的眼缘,同样也得过问它们的意见,合不合它们的心意。 少渊上神顿了顿,依然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霁月清风的坦荡做派。 「对了,不知你们知不知道,我以后都不待天界了,而是要长居十方之外茫无涯际的荒地。此去十方之外有年无月,日子或许穷极无聊,无情无绪,说不定过得比你们眼下更为清苦枯燥。这件事,我以为得提前告诉你们一声,否则容易影响你们的选择决定。」 「不过,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觉得玉剑首一事也不能我一人擅作主张,总归得两人都合缘才是。」 啊,这? 一些玉石豁然闻言,皆被吓了一大跳。待反应过来,错错落落地往后一缩,引起海水四溅,一阵又一阵动静不小的激荡。 难不成……难不成少渊上神背叛天界君华上神,被发配到十方之外的传言竟然是真的?! 这样一来,即使被少渊上神选上了玉剑首,离开往生海,跟着一名堕神又能有什么见识,这算哪门子的弃暗投明?! 这么一退,他的眼前七七八八的,比之之前,只剩了不到一成不到的玉石。 少渊上神却是一点也不恼,拍了拍袍摆,一双黑琉璃笑吟吟地看向剩下的玉石。 「少渊上神,挑我做你的玉剑首吧。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能帮你,我一定要帮你杀回天界……」 「少渊上神,你选我吧。就算是堂庭山,万年也产不出一颗我这样品种的玉石……」 「少渊上神,不如,你还是选我吧。我认识一位仙官,他曾挑了我的姐姐做玉剑首。他平日,跟君华上神关系很是不错。选了我,我定从中斡旋,让姐姐跟他说,再让他替你好好向君华上神求情……」 「少渊上神,你看看我吧。」碧岚身边的胭脂红玉开了口,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只有你觉得我们比堂庭山的神玉好。只有你看得起我们……」 这? 碧岚心里不合时宜地想—— 虽然我们不必自卑,但也不代表,我们一定要压堂庭山的神玉一头啊?大家都是玉,为什么一定要跟旁的玉相比较呢? 少渊上神很有耐心地一一听完,这才抬了抬眼皮,哈哈一笑。 「你们有很多优点。但你们心思太细,考虑会不会又过于周到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介闲散堕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杀伐之气。还有,说到求情什么的,做我的玉剑首,倒也不必如此委曲求全。」 他没有多加解释,朝胭脂红玉轻轻一瞥,「对了,你们很好,堂庭山的神玉嘛,它们也不赖。我来找你们,只是我跟鬼界与妖界相交更熟,因此也就更方便一些。」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可不要诬赖我踩一捧一。 碧岚没有说话,心里却轻轻笑了。 第118页 ——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少渊上神的目光从胭脂红玉身上淡淡移开,目光一凝,他似乎注意到了离胭脂红玉最近的碧岚。 「你呢,小骨玉。我看你一直没有说话,但却选择留了下来,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震惊也不奇怪的样子。你,也是想成为我的玉剑首么?」 「少渊上神,你……你怎么看得到她?」胭脂红玉又惊又疑,嘴角勉强带着笑意,心中感觉十分复杂。 话刚说出口,她便反应了过来,心中无比后悔。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话引起了少渊上神的注意,是她替碧岚做了嫁衣,让少渊上神留意到了碧岚。 「我只是要去十方之外,如今是一个无前途无要紧事的堕神罢了,又影响不到旁的什么。既然,我既不耳聋,又不眼瞎,我为什么会看不到她呢?」 少渊上神似乎被胭脂红玉的话逗乐了。 碧岚应声抬头,她心中想着说愿意,嘴里说出来的确是—— 「少渊上神,我也想做你的玉剑首。」 「可我不像他们一样,我帮不了你什么。我,我没有任何优点。」 碧岚渐渐声如蚊讷。 「没有优点,不正是你最大的优点了么?」 少渊上神伸出手,在碧岚脑袋上漫不经心轻轻一扣,含笑温和地看着她。 碧岚心中听得怔愣。 没有优点,就是最大的优点。 这是什么鬼逻辑? 「你们听说过一句话么?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我以前觉得自己很有用处,到后来才明白,很多事,我都是徒劳无益,改变不了任何。你既然愿意当我的玉剑首,而我,刚刚也觉得你十分合我的眼缘。」 少渊上神散漫的眼神倏地一亮,他收敛了心慵意懒的神色,掌心向上,郑重其事地伸出如积雪一般白皙,却带着锋棱的手。 「小骨玉。不如,以后你陪着我,我陪着你。」 「跟我一起走吧。」 碧岚心中一颤,眼前蘧然一昏。 …… 等碧岚再次醒来,发现入眼杂草丛生,沙砾漫天,四周皆是一片荒芜。 这里,没有阳光。 只有半朽的古树,盘结的蛛网,以及一些杂乱无章的荒叶,随风在地上翻滚不止。 碧岚感觉自己身子摇摇晃晃,她意识到,这是九转浮生梦的第二层梦境。 而之前,她答应了少渊上神。因此,此刻,她是一枚少渊上神佩剑上的玉剑首。 她心中正是感慨万千,却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飘到了她耳边。 「你醒了?」 少渊上神把剑轻举,直到拿在了自己面前,四目相撞,碧岚倏而红了眼角,侷促地咳了一声。 「少渊上神,我,我睡了很久么?」 少渊上神见她醒了,眼底泛起一抹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嗯。从到了这儿,你便一直昏睡。中间水麒麟来看过你一次,但你也一直没醒……」 碧岚正想说,少渊上神应该是有能力将她催醒的。但一转念,明白了是少渊上神知道她虽在睡觉,但身体没有大碍,所以没有打扰她休憩。 心中带了一些歉然,碧岚问道:「水麒麟它是……」 「他是我的神兽,目前还未化成人形。」 「那……既是你的神兽,它为什么不一直跟着你呢?」 「因为,它还有一颗蛋需要守护,眼下,它不方便时时跟着我。」 蛋? 碧岚一边思索,一边问起来另一件事,有些心虚又有些赧然,「少渊上神,刚刚你说,水麒麟他还没有化成人形。那我,我以后也有可能化成人形么?」 少渊上神眼色清澈剔透,笑着鼓励碧岚道:「怎么不可能呢?水麒麟虽然端方,却有些呆板。他三天也憋不住一句完整的话出来。还好啊,还有你陪着我。说不定,你能比他更快化成人形……」 碧岚脸色涨红,眼前又是一阵昏黑。 第72章 陪伴 等碧岚再次醒来, 抬头睁眼漫视,眼前出现了一面错金银兽纹螺钿镜。 有了前两次经验,她很快明白过来, 每次她眼前昏黑, 便表示前一梦境已经结束。等再一醒来, 意味着她自己已经掉入九转浮生梦新的一层梦境。 眼下,正是九转浮生第三层梦境。 可麻烦事在, 镜中的她自己—— 脸蛋很是柔嫩, 两串眉毛似细柳一般毛绒绒又弯弯的,碧色浅瞳闪着亮光, 瞧上去圆熘熘又无辜。她脸上一边的梨涡还没有长出来, 四肢却无不像一段玉做的糯乎乎的藕节。 她整个人, 瞧上去就像是几段藕节拼出来的,盛得满满的鲜嫩肥美的藕汤。 ……可谓是又白又胖,甚是晃人。 碧岚的眼里渐渐瀰漫出迷茫的神色。 她比之前的自己,怎么瞧着小了几圈?! 最要命的是, 碧岚心中一急, 努力张了张嘴,但她却发现,从她牙齿缺损的嘴里, 只能勉强发出「哦」「啊」「咦」之类模糊不清的音节。 头顶霹雳, 碧岚瞬间五内俱焦。 她从往生海里的一块碧色骨玉变成了一个比襁褓里的婴儿勉强大一点,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 她这是, 化成人形了?? 碧岚睁大眼睛, 望着镜中圆不熘秋, 说不清气质是天真有余还是愚蠢过头的自己, 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觉得开心, 还是该觉得挫败。 第119页 ——以物以兽之形,化成人虽然并不容易。但毕竟,她从前听说化人的例子,都是直接变成了翩翩潇洒的少年,或者楚楚动人的少女。 不同于醴渊投胎转世的经历,像她这样从一块骨玉过渡到最狼狈最麻烦的幼童时期的例子,属实还是头一遭。 难不成,是她的修为太低了? 本来啊,少渊上神就明给她说过,挑她作玉剑首,也是为了让她说说话,能解解闷。可眼下,她连唯一的价值都没有了。 少渊上神定会嫌弃她吧。 一想到这,小碧岚心中闷堵悲愤,又十分委屈巴巴。 小娃娃不会说话,诸般复杂情绪一径宣洩,便是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直往地上砸。 「怎么了?」 一道清冽如雨泽的声音飘在了碧岚耳边,仿若雨后青竹有淡香,犹自慢慢充盈着整个房间。 小碧岚止住泪,憋着哭得红肿的眼睛,顺着声音的方向扭身望去,隐隐约约看见了不远处,正被她的哭声吸引—— 疾步走过来的少渊上神。 少渊上神雪色侵衣,眉眼染了一层掩饰不住的担忧。 小碧岚失了失神。 她眼里的少渊上神,整个人除了一身素的月白锦袍,便是如绸缎般淡淡光泽的乌发,如黑琉璃一般直白简单的双眸。 只余黑白两色,像是一张孑然不入世水墨调的画。 小碧岚吸了吸鼻子,心里想着不要给少渊上神添麻烦,幻想着自己如何镇定如何优雅地走到少渊上神面前…… 总之,先挽回一点面子,拉回一点好感再说。 心中念头一转一翻,很快转化为具体行动时,却是她挥手蹬腿,所有四肢都用上了—— 朝着少渊上神,结结实实地「爬」了过去。 原来她眼下不仅不会说话,甚至忘了自己其实连走都还不会—— 这么无能,这么羞耻的么? 小碧岚脸瞬间垮了。 鼻子一纵,哼哧哼哧一声,眼瞅着她的眼泪鼻涕又要齐齐冒泡儿。 少渊上神却把她轻轻一拎一提,让她的身子横躺在他的前臂,空出来的手掌轻托住她的背部。 动作一气呵成,想来做了不下百次千次,才会如此熟稔。 小碧岚眨了眨眼睛,扑闪着睫毛,一时屏住了呼吸。 ……完全愣住了。 少渊上神垂下眼睑,目光一凝,同样若有所思地看着怀里的碧岚。 两人两两相视,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从一个脸几乎快黑了的小娃娃身上,只猜出来一种可能—— 「你是不是又饿了?」 又? 小碧岚很适时地捕捉到了一个「又」字,羞愤欲死地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是不是恼我,所以才不愿睁眼见我。」 少渊上神却是哈哈一笑后,又低低嘆了一声。 「怪我,我从没带过小娃,开始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我小时候喜欢吃辣食,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长大。」 随便吃点什么?是有多随便?! 小碧岚眼睛没睁,耳朵悄悄动了动。 心中虽然害怕,却不敢问,毕竟,她也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抗议。 她闻到空气中瀰漫着一种清甜温暖的味道,嘴唇下意识动了动,乳香细腻的糊便顺着轻缓送进了唇舌。 小碧岚睁开了眼睛,津津有味地咽了咽乳糊,发现少渊上神正一手抱着她,一手将乳糊吹了吹,待不那么烫了,才又往她嘴巴送。 「之前都是餵你米糊,想来既没什么营养,味又极淡。这趟出门,刚好从附近的钟山烛龙一氏那儿讨到了乳糊。够你吃到长大了。」 原来之前是米糊啊。 小碧岚总算放下了心。 可,这也不算什么随便啊?她在醴渊,不也是吃米糊长大的么? 小碧岚齿颊留香,眼泪巴巴地看着少渊上神。 少渊上神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故作爽快一笑,放下手中勺子,轻颳了一下她的鼻子,逗弄着她,「虽然我的胳膊眼下抱你都要抱得酸了,但你也不用感谢我。该感谢的,得是钟山烛龙一氏。钟山烛龙一氏听说我的玉剑首变成了一个小胖娃娃,不仅送了你吃食,还送给了你好多小玩意儿。」 小碧岚此时并没有听说过钟山烛龙一族,闻言摇了摇头。 少渊上神认真分析着她的表情,迟疑了一会儿,试探性问道:「你摇头的意思是,你不愿欠别人的人情?」 小碧岚点了点头。 「也不愿我欠别人的人情?」 不同的是,少渊上神这次不用等碧岚回应,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道:「那等你以后长大了,能做事了,便替我一起给他们做活儿折债就是。」 小碧岚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少渊上神双眼微微一眯,心里乐了。 说折债,明明一听就是骗人的话。真要还恩情,也是他一个人的事。这么小的娃儿,怎么还真放心里去了似的? …… 第三层梦境,似乎比之前捱过的时间都要长。 碧岚处于成长,不受控制地经历了长牙齿时期牙痒痒,逮着什么啃什么的坏毛病,因此把少渊上神的手臂啃了好几个深深浅浅丑得要死的牙印…… 第120页 经历了刚会说话,只能叫出叠字,某日她正要开口,出于本能,刚说了一个字,便把少渊上神猝不及防吓住了。那也是她头一回见他慌里慌张背过身,撇下她,像一熘白烟,倏地跑开不见了。 经历了随着她渐渐长大,少渊上神反而看着她常常皱着眉头,不像她最小的时候,他一脸喜滋滋的神色,从善如流地把她捞在自己怀里,半哄半逗。 ……逗哭了,就哄。哄好了,又逗她哭。 如此往复。 她渐渐明白了,少渊上神虽然时常外在表现得不太正经,说话常常东拉西扯不假修饰,完全不像一个尊神该有的无上高贵。 但他底子里,实在是一个脾气有多好,从来不以别人言行为忤的人。 因此,她也放下了自己深重的自卑,不会像从前一样觉得自己有多高攀。也不再会因对方的姿容而觉得头晕目眩,在少渊上神面前,她变得自如起来。 她也明白了,互相陪伴的意义。 …… 一日,少渊上神援笔引墨,墨既落成。少渊上神扶着下巴,十分满意地招呼碧岚过来看。 「这么久了,你还没有新的正式的名字,是我疏忽了。这里虽只有我们二人,但平日,我不唤你名字,只招手示意你过来,总归也不是长久之计。」 「啊?上神要给我挑名字么?」碧岚很快应声而答。但她心中迷茫了一瞬,忽然又想起来什么。 少渊上神微笑着叩了叩墨席,「我给你选了一个名字,你来看看,你喜不喜欢。」 碧岚近身趋前,呆呆地看着「郁青」二字。 「怎么样?」 少渊上神含着笑,一脸期待地向她解释:「郁郁层峦夹岸青,青山绿水去无声。你不是最希望我们这儿种满绿树佳果,又不被外界打扰的么?」 「我……」碧岚停顿了片刻。 可我已经知道了,郁青的源自不是「郁郁层峦夹岸青」这句诗,而是那句「郁青林兮对起」。 林兮,正是少渊上神你的字。 「郁青」和「林兮」挨在一起。你那时一定是希望,除了人,我们的名字也长久陪伴在一起罢。 可不管是名字,还是人,后来都成了她一个人颇为惨澹的雪泥鸿爪。 ……一踏殊途,便是永久错过。 碧岚心中想说,只要你此刻高兴,你想给我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句任性的话—— 「上神,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也是她当时的反应。 少渊上神微微显出一点失望错愕,眼底黯了一瞬,却偏过头去,掩藏得很好,也没有再勉强她。 「那,你有自己想好的名字么?」 「上神,我有一个喜欢的名字,意思跟郁青也差不多。」 少渊上神支着脸侧,又恢复了精神,「哦?」 「不如,上神以后叫我碧岚吧。我是一块碧色骨玉,我又喜欢在这儿种下好多好多树,希望有朝一日能覆盖成山岚。」 碧岚悄悄揉了揉膝盖,有些歉意地向少渊上神描补解释。 其实,「郁青」这个名字也不是不好。 实在是她三天两头的,逃不过总要摔上两回三回的,身上总是摔得一片片淤青。 听到相近的「郁青」二字,本能有些憷得慌罢了。 见此情景,少渊上神皱了皱眉,「你膝盖怎么了?是不是又摔了?」 碧岚心中一凛,脸上闷闷一笑,咬着牙,匆忙转身,提步就往外跑。 「我没事,上神,我这就去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蜜煎豆腐跟红枣蜜豆丸子。」 「不急,碧岚,你慢着些,不用跑。」 少渊上神心中如明镜一般,垂眸看了一眼指腹,指尖运了一团淡蓝色的灵气,灵气悠悠地朝碧岚的膝盖方向而去。 也不知道,他的话,她听到了没有。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怅惘望天。 ——碧岚这孩子,好是好,但她作为骨玉时,从没有获得过多少来自他人的爱意与善意,又被其他玉石打击了多年,性子一直有些自卑敏感,不敢说心里想说的话,不敢做心里想做的事。 这也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当他少渊的玉剑首,可不能受半分委屈。 他花了好多力气,耐着心才让她慢慢养成了现在这般少了拘束,自在了很多的模样。 只是他,如今倒有些吃了自己埋下的「苦头」,哭笑皆不忍了。 什么我最喜欢的蜜煎豆腐跟红枣蜜豆丸子,那不都是—— 你最喜欢的么? 少渊上神没有纠结多久,眼中柔色渐深,心中很快明朗释然—— 算了。 以后都由着她,还是不要提醒她了罢。 第73章 自卑 这里依旧没有阳光。 四合之内, 松腰衬着玉瘦,苍雪斜卧低枝。 即便雪晴天气,也只有隐隐绰绰的霞光透过薄云, 渐渐转收转淡。 霞光最后从积雪的低枝与镂空的窗柩静静筛过, 变成了一抹更淡更薄的暖色, 映照着少女纯净剔透却显得本有几分苍白的容颜。 ……为此,又为少女增加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明媚颜色。 碧岚合眼再一睁开, 十分熟稔地走完流程, 心知眼下已是九转浮生梦第四层幻境。 碧岚的眼皮此时覆了一层碎薄的寒意,又被霞光的淡暖融化了些。 第121页 她低眉敛目, 先是朝手心呵了一口气, 揉了揉眼睛, 又将身上松软的斗篷往里拢了拢。 心里此时十分矛盾别扭。 早听鬼王殿下说过九转浮生梦的诸般厉害,一方面深知自己不能困于梦境,一定得想办法挣脱出来。 可另一方面,她的心中却存了一些微妙涩然的不舍。 未几, 她下意识先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揉了揉自己的腿,发现手脚似乎已经长长了一节,不再似那般净给少渊上神添麻烦—— 神嫌鬼厌的稚童时期。 总算舒了一口气。 碧岚拿起话本, 又抱了一件新的软毛织锦的银白色斗篷, 推门而出。 澹澹山风拂面,却不再似初来之时那般冷冽刺骨。 十方之外的荒地, 平沙莽莽, 比之往生海等同样见不到阳光的各处, 都要显得更为惨澹荒凉。 日子悄然滑去, 今日比之昨日, 似乎没有什么明显大的不同。 但也因为少渊上神和她的到来,添了不少新景新象。 没有阳光,他们便种下了不少不需要多少阳光,也能长得很好,生命力顽强的花草树木。 虽然很多枝上,仅仅是绿芽青涩轻绽。但也是漫天雪地里,鲜嫩而又蓬勃的颜彩。 碧岚轻盈地跑了起来,鼻尖时不时嗅到一阵幽冷的梅香。 她心中有一种笃定,总有一天,少渊上神与她亲手种下的这些树木花草,它们会满山盈谷地生长。 碧岚稍稍好转的心情,是因被一个人绊倒,而戛然而止的。 她猝不及防吞了一口雪沫,在雪地里艰难翻过身,对上被雪意濡湿了的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正同时望向自己。 「上神?」 碧岚惊呼出声,双目通红,脸上的表情很是僵硬。 她抬目惊问,「你,你怎么躺在雪地里?」 「躺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么?」 泠泠雪色中,少渊上神理直气壮地反问碧岚。他微微一笑,夺人心魄。 少渊上神忽然伸手拧了拧碧岚的脸,略带嫌弃啧啧了两声道:「还是你小时候脸上肉更多,捏着更好玩……」 「我……」 碧岚心里明白,从她长大了,少渊上神已经很久不这样对她了,对方方才此举—— 明显是在避重就轻。 她的脸从少渊上神手下避开,正皱眉思忖着该如何劝他不要再这样躺着。 少渊上神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又一把拎起了半陷在雪地的碧岚。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少渊上神笑得无比无辜,拍了拍碧岚头上的碎雪,「雪地冷,摔了干嘛一直愣着,得尽快爬起来才是啊。要不,回家我再熬碗姜茶给你吧,你莫要再像上次一样着凉了。」 碧岚脸上苦大仇深:「……」 要不要这么双标啊?明明你也知道会着凉啊?你怎么净抢了我要说的话? 少渊上神顿了顿,对上碧岚一脸惶惶悽然的表情,很不解其意。 「我只不过在此处雪地躺了会儿,你怎么,也不至于堪堪露出这副我殒命在雪地的表情吧。」 就差没直说「瞧着怎么怪瘆人的」。 碧岚脸更黑了,狠咬着嘴唇脱口而出道:「上神,你答应我,你不会死,好不好。」 少渊上神:「嗯?」 碧岚带着哭腔,「你说过,你选我当玉剑首之后,你会永远陪着我,我也会永远陪着你的,对不对。」 话越说,她的语调越颤抖,说到最后,已是近乎恳求的破碎。 少渊上神想也没想,很肯定地回答道:「我当然不会死。」 碧岚放心没多久,又听少渊上神继续娓娓道来。 「其他人要是永远消失了,可以叫做死,严格一些措辞来说,若我哪天不在了嘛,只能叫羽化或仙去。」 碧岚无言以对:「……」 只是说法不同,意思不都一样?!这有什么好骄傲地插科打诨的?!还说得这么轻巧,根本一点儿都安慰不了人的好吗?! 见碧岚不知想到什么,已在埋头低低哽咽,时不时抬起头,眼圈又肿又红,锥心的目光一直扒在他脸上。 少渊上神也觉得刚刚是自己过分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轻敲了碧岚一记。 「放心,你家上神也没那么容易羽化。你天天吃我的用我的,我不得多盯着点你儿,好让你给我做活儿折债么?」 「我若是不在了,谁知道你会不会偷懒耍滑。让我羽化,我可不会轻易答应。」 碧岚勉强闷闷一笑,精神瞧着总算比之前好一些了。 少渊见雪地里散落的斗篷与话本,心中瞭然,一一捡起。 系好斗篷,又翻开了话本。 「你跑着找我出来,是为了找我,给我送斗篷么?」 碧岚鼻子里哼了哼,「是。」 少渊上神忽然就笑了,「难怪,你见我躺雪地,会生气。」 碧岚避开他目光,恼羞道:「只是担心,我,我没有……」 「没有生气?」 少渊上神截住了碧岚的话头。 「你乖得很,是我不对。」少渊上神嘴角笑意清浅,「那你带这本话本子出来……」 碧岚脸一红,心中想着这也太会岔话题了。 按当时的反应,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上神,我看这本话本子里说,有种很甜很好吃的食物。」 第122页 「哦?」 「唔,它叫糖。」 碧岚心中嘆道:碧岚啊碧岚,你可真不争气不懂事,少渊上神为什么躺在雪地你不关心,怎么几句话,你就绕到了自己吃吃喝喝不打紧的事上。 虽然是这样想,碧岚表现出来得却是—— 轻踮着脚,认真给少渊上神指出来,话本子里她用硃笔勾出来的那处。 她心里很是想哭,面上却是一脸喜色。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分裂过。 「就是这里,上神你看,就是这句话提到的糖块儿。你瞧,旁边配的图里,这个小人儿手上握着的,小小方方,又亮亮晶晶的,应该就是话本里描述的,那位小姐给他买的糖块儿吧。」 碧岚目光几乎直粘在了话本上,清晰地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上神,我想知道,我们能不能也做出糖块儿来?」 「糖块儿么?」 少渊上神轻轻眨了眨眼睛,手顺进碧岚头发,三下两下为她梳理着因摔倒雪地里而有些蓬乱的发丝。 只是不知道,为何越梳反而越乱。 少渊上神对着脸蛋无比清丽头顶着一头乱草的女娃,有些心虚地嘆了一气。 又苦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不能离开这儿太远。你没提这件事之前,我曾去过钟山烛龙那儿,之前,我其实也有问过。可他们那儿,没有糖块儿,也没有甘蔗。」 碧岚有些失望,又有些好奇道:「甘蔗是什么?」 「甘蔗也是一种植物,有了甘蔗,才能榨汁,再做成糖块儿。但我没有甘蔗苗,我们这儿,估计也种不出甘蔗。」 「对了,竹子」,少渊上神见碧岚不解其意,一脸茫然,又大略比划了下,「竹子你见过么?」 碧岚点了点头,「我没见过,但这个我知道。」 「甘蔗瞧着有些像竹子,也是一节一节的。只不过,比竹子要细一些,外皮常是淡黄或黑紫色。中间也不是空的,果肉汁多味甜。」 少渊上神一五一十解释后,对上碧岚眼里有增无减不忍相负的期待,微微一怔。 「种甘蔗难度太大了。要不,我们先试试能不能种出来桃子味道的橘子,还有橘子味道的桃子?」 「那,那是什么?」 这次,轮到少渊上神静静无语了。 「不是你前些日子提出来要种的么?怎么你自己反而给忘了?」 「啊?」 碧岚面色悻悻,只能随口打了个哈哈。 她从往生海离开,又化成人形。虽然永生永世都要待在这十方之外的地方,但她也初尝了许多种滋味,日日生出新的好奇。 有的好奇,她的确一时新鲜提起,转头便没有放在心上,又被新的好奇吸引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她忘了,少渊上神却还记得。 …… 不知不觉间,霞光已褪,天边渐渐显现出一层透金的粼光。 少渊上神又替碧岚拢了拢斗篷,做好一切后,才抬头看了眼天色,平静的面上出现了一丝极细的裂痕。 「碧岚,我们还是打道回家吧。家里一会儿有客要来。」 「有客?」 这里除了她与少渊上神,从来没有人来。 碧岚微感讶异,顺着少渊上神的目光望去,揉了揉眼睛,「我是不是看错了,天上怎么有一束……?」 一束阳光? 「你没有看错。」少渊上神悠悠嘆了一气,「我躺在这儿,原就是为了躲他,不想他看到我,我也不愿见到他。」 碧岚拧了拧眉,神情十分复杂。 ——这就是你躺在雪地的原因么? 碧岚一时不理解勘透世事的少渊上神,为何在这件事上,想法会如此执拗幼稚。 碧岚道:「可是即使躲在雪地里,他要是一心想找你,也一样找得到啊。」 少渊上神蹙眉默然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对,有的时候,其实是我作茧自缚,又自欺欺人了。」 碧岚张口,还想问,还想说点什么。 少渊上神却笑着宽慰她,「你别怕,得罪他的是我,以他身份,他不会为难你。一会儿见着他,他若是有一点敢欺负你,你来找我告状就是。他虽然身份尊崇,但你家上神,他想打,也是打不过的。」 碧岚心思沉沉,讷讷应了一声好。 …… 不知是不是她倒霉,明明对方来找少渊上神,最后,她却先一步撞上了他。 来人一袭浅金袍,姿容清雅决胜,眉眼高贵淡漠,面上无喜无怒。 上上下下深打量了一遍碧岚。 「你,便是少渊他选的玉剑首?」 碧岚霍然抬头,道了一声是。 来人居高临下道:「你虽然化作人形,但万不可存有一点得意。你的修为十分平庸,若没有少渊为你倾注灵力修为,你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化作人形。」 碧岚愣了一会儿。她从前倒完全没有想过,化形之事,除了自己的努力外,原来也有少渊上神悄悄帮忙。 碧岚深吸了一口气。越看眼前的人,越觉得面前有一堵坚实无比的厚墙,一点儿都看不穿。 她抬起头,不卑不亢道:「君华上神教训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是君华上神?」君华上神无波无澜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意外的神色,回想了一番,冷冷一哂道:「我刚刚说你修为平庸不堪,你似乎也很沉得住气。」 第123页 「回君华上神,这是因为,少渊上神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 「哦,少渊他,到底教过你什么话?」 听到碧岚提及少渊上神,君华上神眉毛挑了挑,眼眸里一直黯沉的光总算短暂亮了亮。 「这句话是:他人观花,不涉你目,他人碌碌,不涉你足。」 碧岚缓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以前也很在意别人的评价,可我已经想通了,我知道自己底子在哪儿,也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所以,现在的我,已经再不会因为旁人的指摘或者叫好,而分去我的心神了。」 君华上神双眼微眯,「有点意思。」 碧岚又道:「再说,君华上神说我修为不行也是实话,所以,我也没有理由,会有任何不满。」 君华上神蹙了蹙眉,不耐烦道:「哦?以你的资质,镇日跟在他旁边,你便不会自卑的么?」 自卑? 「自卑么,我确实,已经好久都不会自卑了。」 碧岚心中因自己的资质无限惆怅,面上却收了怯色,应答得也愈发顺畅。 「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修为不行,不代表我什么地方都不行。再说,少渊上神都没嫌弃我。君华上神无论怎么替他抱屈,也改变不了少渊上神当初选择了我的事实。」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娃。要知道,从来还没人,敢这样当面刺我。你啊,不愧是他一手带大的。现在就如此这般了得,照这样下去,你以后还……」 君华上神冷哼了一声,「到底是少渊把你养得任性刁钻了。」 君华上神一甩袍袖,「算了,不与你浪费唇舌,快带我去见你家少渊上神。」 碧岚一动不动。 思忖传言,心中不免有些警惕。 ——要知道,她刚才东拉西扯,也是故意在捱时间。 早知道少渊上神宁愿躺在雪地也要躲的人是君华上神,她也早帮着他寻一个更好的藏身处了。 碧岚的语气不自觉紧张起来。 「君华上神今日来见少渊上神是……是有何事?」 「你竟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传言中尚算温和的君华上神,在碧岚面前却净是展现焦躁易怒的一面。 「算了。」 他重新无语地翻看她几眼。 「今日是他生辰。我来接他回天界。」 …… 第74章 缘起 碧岚与少渊, 住在一处朴素简单的山房里。附而视之,门庭清寂。小小的山房,就像散落在荒坳里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房檐上, 撑起的几根竹竿架上, 爬满了四时稠密的花藤。 春天鹅黄的迎春花, 夏日胭色的牵牛花,秋天淡紫的紫藤花, 冬日赤红的凌霄花。 雪化后, 屋檐的瓦楞顺着花藤一路滴下霜露,一不留神, 就要随着掀起毡帘而入的人, 紧着钻进斗篷领口与脖颈的空隙里。 濡湿人的肌肤原本不多的暖意。 碧岚掀开毡帘, 紧张之余,冷得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战。 见到与碧岚一道出现的君华上神,少渊反而表现得没有一丝之前的苦恼,只匆匆丢给了他一个懒洋洋的笑。 便上前抓住碧岚的手, 轻轻一带, 引她去烧得正旺的火炉前烘手取暖。 于是,不自在的那个人,变成了君华上神。 君华上神无声无息地扫量四周, 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几枚钱币跟骰子, 深深皱了皱眉。 少渊将煮好的姜茶端给碧岚,气定神闲扭过身来, 看向君华上神。 眼珠极亮, 笑意明快。 「君华, 喏, 那一只炉子里温着的酒, 是给你准备的。」 君华上神看着少渊刻露在炉火里的面容,恍惚微不可闻嘆了一声,撇脸不语,又顺着少渊手指的方向望去。 炉火通红,正烧得又红又暖。 炉火之上,是一只造型有些奇异,并不如寻常一样规整的泥炉。 反而可以说,炉嘴不是炉嘴,炉提不是炉提,长得颇有些张牙舞爪的。 一看,就知道是少渊这样什么章法都不讲究的人,才能捏出来的。 若是换一个人,即使做了出来,也不会真的拿来用。 君华甚至能脑补出,如果没有前事,少渊一边手捏着泥炉,一边被站在一旁守着他做泥炉的自己冷言打击后,嘴里浑不在意哼哼着说—— 「这么好看的泥炉,本来也不是谁都懂得欣赏。还好这世间还有我哈哈哈哈」之类高蹈狗屁的话。 不过,泥炉小巧灵动,也算别有一番意趣。 红色的泥炉里,绿酒浮动泡沫,散发着诱人的醇香。 君华上神心中的不快,稍稍消散了些。 他盛了一杯酒,沉默着仰面饮尽,发现酒比想像中辣烫喉咙。 放下酒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对上的是少渊有一些期待的神情。 期待? 君华眼里黯然了一瞬,很快清醒过来。 怎么可能会有期待? 无论如何,他们两人如今之间,少渊都不该对他有这样的神情才是。 君华想要确认,又偷偷瞥了一眼,发现少渊本就招人的脸,映着炉火,如同羊脂美玉熏上了一层烟霞。 而待在少渊身边那个披着绿色斗篷,形容尚算乖巧的少女,在他眼里…… 就是一根多余的刺。 第124页 或者说,更像是一个长得张牙舞爪,他远远瞧不上,别人却敝帚自珍的破泥炉。 君华露出一副不知是债主还是欠债的表情,闷声道:「少渊,这酒,你不尝尝么?」 少渊眨眨眼睛,问得直接:「辣不辣喉?」 君华怔了怔,诚恳回道:「有一点。」 少渊脸上的期待瞬间消失了。 他眼睛弯了弯,接话接得更为诚恳,「就是不知道酒温好没,所以才让你先试试。既然如此,那我,还是等会儿再尝吧……」 原来之前的期待竟是因为酒? 君华又被摆弄了一道,却不像原先一样笑得出来,只觉得心里发涩发苦。 他敛了色,「少渊,我有事要同你谈。你这位玉剑首姑娘,可以请她回避一下么?」 「她虽是我的玉剑首,但也有名字,她的名字叫碧岚。」 少渊淡淡地指正。 「行,碧岚姑娘,我有事同你家上神相谈。」君华忍着脾气,掏出一枚亮色果子丢给碧岚,「这枚果子可助你修为,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碧岚下意识看向少渊,她心神十分不定,迫切想要寻求他的反应。 少渊乱揉了一把碧岚的发丝,笑着递给她一个皮烤得蔫蔫儿的焦香四溢的橘子,「不喜欢君华上神给你的见面礼的话,不如,就收下我这枚烤橘子。我的烤橘子没有灵力,但至少,比他的果子好吃。」 碧岚僵绷已久的脸这才松了松。 「上神,你跟君华上神先聊,我再去找点柴来。」 碧岚旋即捧着烤橘子离开,转出了门外。 …… 君华收去散去不知多远的思绪,重新扫了一眼地上的零乱。 「少渊,这些,是什么?」 「这些么,我与碧岚平日无聊之时,打赌斗钱弄着玩儿的。」少渊也给自己倒了一酒盏,脸上露出一个没有之前明亮的笑容,转了话题,「君华上神光临寒舍,我招待不周,是我怠慢。」 君华咂摸了一下他语气里的疏淡,眼里覆了一层寒霜,冷声道,「守在这十方之外,拉扯逗哄一个资质平庸得一眼见底的女娃,你真的觉得,很有意思么?」 「你凭什么说她资质平庸?」 少渊没有预料君华会对碧岚如此出言不逊。说完后,又沉默了一会儿。看向君华啪地一声,有意横在桌上的朔月剑。 「哦?原来君华你也得了新的玉剑首?这么多年,你都寻不到一块钟意的。它这样子,得是堂庭山的黄玉吧。」 少渊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无语,于是,他面无表情抱臂横于胸前。 「君华,你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自己觉得,你的玉剑首比碧岚好,刚刚这是在我面前显摆吧?」 君华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 ……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少渊眨眨眼,又撇撇嘴,干脆道:「虽说各玉入各眼,但我反正是没有瞧出,它有哪儿比碧岚好。你看它一板一眼的,瞧着跟你一样闷。」 少渊说完这话,就住了嘴,不怎么搭理君华了。少渊蔫蔫儿地打了一个哈欠,神色恹恹。 君华心里抓挠,反而更不自在起来。 君华心想,要不是为了跟他拖延时间,碧岚分明也不怎么说话…… 难道,她就算不闷么? 君华望向碧岚离开的地方,神色十分复杂。 「少渊,这位碧岚姑娘,就算不说修为的底子,她跟你也不一样。你心性简单纯粹,但我与她言语交锋过,她看似笨拙,实则明明连心都没有生出一颗来,城府却极深,心思比任何人也都要玲珑。」 君华目光闪动,「总之,她不值得你付出那么多心血与精力。就算你看不上我的玉剑首,可你明明,也可以挑一枚更好的……」 「城府?玲珑?这也不算是什么缺点吧?」少渊一直挂着笑意的脸上头一回生了愠色,他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睑,「君华,你并不了解她。」 「或许你说的也是一部分事实,但我认识的碧岚,她最可贵之处,便在于她虽拥有七窍玲珑,但她的七窍玲珑,仅仅也只是用来自保罢了。说起待人,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却都更要尽意真诚。」 君华深知少渊的执拗,但也不明白少渊对碧岚为何是如此了不得的反应。他闭上了眼睛,掩盖了眸底涌动的薄怒。 「碧岚的事我不与你多说,左右她也只不过是一枚玉剑首罢了。你若喜欢,留着便是。」 君华重新睁开了眼睛,语气冷得像是丝丝寒气渗出。 「我问你,我今日来,是为了带你回天界。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回去?」 少渊放下酒盏,神色迷茫,一向清澈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距,「我自愿到这儿来的?为什么要回去?」 「究竟是因为九天玄女,还是因为发现醴渊的事,怎么到如今,你竟还在与我置气?!」 君华目露出令人陌生的颓然,他的声音,也跟着喑哑了许多。 「少渊,你知道的,很多事,即使是我,也是有心无力。我的使命,是替所有许了神愿的人完成愿望。有些神愿,即便我不愿意,我也不得不去做……」 君华将目光错过,苦笑了一声,「唯独,我不能实现我自己任何一个愿望。比起能力,有的时候,我更觉得,这更像是一种诅咒。」 第125页 「我当然知道你的不容易,你管理着偌大一个天界,什么事都少不了你。」 少渊点了点头,转而收了漫不经心的散漫,正色道:「我并不是与你置气。但既然说到了,我便与你聊聊你提到的这几件事。」 少渊如同胸中块垒一浇,郁结倒了出去。 「可醴渊呢?他们明明只是受了魔神后卿挑拨,想摆脱灭国的祸事,从而向你虔诚发出神愿罢了。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有谁不会想惜命呢?可你,却在祸事发生之前,瞒着我,把他们所有人都杀掉,让他们的魂魄陷入循环往复的幻境里,以为自己活在世外桃源中……」 君华眼里有痛色,「我明明也是替他们实现了神愿,让他们再也不会遇到祸事,他们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他们那样对你,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替你出一口气。为何,你不怪他们,反而怪我?」 少渊不为所动,声音却变得肃然起来。 「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跟他们怎么不一样?」 君华表情出现了一丝缝隙。 少渊咬咬牙,反唇相讥,「他们是普通人,受了魔神后卿挑拨,一心想让我在化神前,死在献祭灭魂阵里,是很愚昧。但他们的愚昧,好歹也是有底线的,他们向你许的神愿里,也只不过他们是求生避祸的本能罢了。他们的神愿里,并没有提及我,也没有一定要我落得一个如何悽惨的下场,对不对?」 君华噎住了,许久,方才颤声道:「是。」 少渊放下晃晃荡荡的酒盏,长嘆一声道:「可你不一样,你是上位者,是能力比他们大得多,力量比他们强得多的天神。你我虽也有局限困顿,但也不该指着用这一句话,不去深想办法,轻松推了我们本该承载的所有责任。最后,再随随便便选择用一个幻境,敷衍一番表面太平。你说,如果连我们都做不到,他们这些手脚无力的苍生又能如何呢?」 「我说你跟他们不同,也是因为,但凡你起了一个残忍一点儿的私心念头,就算还没有过脑,只需你一时兴起动动手指,指下这个代价,远胜雷霆万钧,他们也是万万承担不起的。你知道的,这代价,并不是像我当初一样摊上愚昧的子民,他们泼泼脏水,或者茶余饭后说些难听的咒骂。这些,其实并不能真的影响我什么,不是么?」 真实的这个代价是,万里浮尸遍地,流血漂杵…… 君华脸色苍白无比,少渊的话猛烈冲击着他的五脏肺腑,他感觉周身血液直像要炸裂一般。 渐渐失神的双眼显示出内心极致的痛苦。 「所以,九天玄女这事,你也是这个原因,才与诸天神闹成那般。你对天界失望厌倦,才选择了离开。」 君华颤声道:「可是少渊,我不能看着你死在这儿。」 「我,会死在这儿?」少渊用手指着自己,也愣了愣。 君华点头,声音哽咽道:「你知道,我每隔一段时间,能开启预天之眼。通过预天眼,我看到了你的结局……」 你会在一个茫茫雪天,死在这里的雪地上。 「所以,今日我必须带你离开。」 「天界那些人篡改天书,说你归于魔神后卿,迟早有一天会背叛我。但我从来不会相信,我只信你。在天界,我与你表面争执,你知道,我也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好给他们一个交代。 」 少渊声音放得极轻,「君华,你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君华攥住少渊手腕,「既然道不同,又这么恨我,你怎么不干脆不反了,不杀了我?」 「的确想过。」少渊移开眼,抽出手,强忍住心头委实泛起过的杀意,「可,还有很多活着的人,他们需要你。你心思细腻威望又高,只有你适合那个位置。那一摊子事,还需要你振作起来。」 君华嘴哆嗦了一下,沉默了。 见到少渊从最初的震惊抽离出来,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君华眼眶一红,感到自己心顶的寒意漫过了周身。 「少渊,你已经做了决定,如何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是不是?」 「是。」 少渊抬起头,慢慢悠悠伸了一个懒腰,很快想通了,「为人之讥也不动,守其道而独行。要是我哪天真的死在这儿,也是我当初自己的选择。那个时候,你还是不要来替我收尸好了。」 少渊顿了顿,又道:「对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君华知他脾性,知道这话既是在交代自己,也算是半在赶客。 君华难言心中失落,努力扯开一个笑,沉声道:「今日你生辰,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 少渊摸着下巴,当真认真想了想。就像之前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微妙交锋,只是一场不复存在的幻觉。 「你,能不能给我找点甘蔗苗儿,再分一点儿阳光过来?」 这个时候,少渊还有空神气活现地插科打诨。君华心中痛极气极。 「甘蔗苗?没有。天界不可能有这样的俗物。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还是省了这条心,好好想着你自己,不要寻思再去找这些玩意儿,好逗弄你拉扯大的女娃。」 君华掏出一粒莲种,扔在少渊怀里。 「这是创世青莲唯一剩下来的一粒种子,你可以试着种下,说不定,能化解一二你日后劫难。」 第126页 …… 第75章 独行 捡柴的时间, 比想像中耗时更短。加之担心少渊上神,很快,碧岚便一手抱着新寻来的柴, 一手紧紧攥着她匆匆为少渊上神准备好的生辰礼物。 碧岚立在房外, 忧心忡忡地憋了半晌, 但最后,还是没有贸然选择叩门进去或者贴耳细听。她的耳边, 隐隐约约传来房内两人声调不高, 但却句句如刀,暗含深意的针锋相对。具体内容, 碧岚虽然一句也听不清楚, 却仍是感觉到了一阵令身体微僵的寒意。 密风扫过毡帘, 露出毡帘一角,木门吱呀一声半敞。 于是,她稍一抬头,她的视线, 便正对上了房内—— 一如欺霜惨雪里压不垮的苍松修竹般的少渊上神。 他一向清澈的眼睛, 亦如同蒙了一层迷朦的水雾。 有愤怒,有愧悔,有不舍, 有惘然, 还有隐约的郁郁……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少渊上神眸子里所盛满的情绪。 碧岚打了一个寒颤。 少渊上神也看到了她, 眼底水雾很快散去, 又变成了直白的纯粹澄透。他露出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笑意, 微微引颈, 笑着向她轻点了一下头。 又歪了歪脑袋, 递给她一个彼此才能会意的眼神。 然后,碧岚清晰听到少渊上神对着君华上神说了一句——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话说得疾风一般潦草,碧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少渊上神似要赶着堵了自己之前说的什么话,不让她知道一样。 虽然两人只四目短暂相对又移开,这个时候,背向她的君华上神也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微有些恼怒地扭过头横了她一眼,手一挥。 木门啪地一声,又无情关上了。 碧岚被关门的声音一震,本能向后缩了半步。她拍了拍柴上沾上的浮土屑儿,突然反应了过来。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这句弦外之意,莫不是少渊上神刚刚在向君华上神下逐客令了? 她双唇嗫嚅半晌,嗓子跟堵住了一样。 话说得这么赶,难道是因为,少渊上神看到了她,知道她已经寻好了柴,怕她立在外面久了着凉么? 果然,只过了不多时,君华上神头也不回,脸色难看地自门里甩袖走了出来。路过碧岚之时,表情比四遭还要阴冷,他凉凉地剜了她一眼。 「少渊,从此以后,我会让这里,悄悄多一条外界通向此处的路。那些想要见你,又有心的故人,不会再受阻拦。以后,就当他们替我来看你陪你罢。」 「你好自珍重。」 君华上神的话,是说给少渊上神听的,但又像是有意敲打她似的,意味深长,拖着长音。 分明是不容置喙的强硬威严,碧岚却从中听出来一些苍凉泄气之意。 碧岚佯作不知,又担心言辞失当,反而激怒了君华上神。她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脚尖,客气而又小心地与君华上神分出一些距离。 得不到回应,君华转过因争执后的疲惫而透出一股子灰白的脸,对上在风雪中沉默着脱落了一层,显得有些凹凸不平的墙皮边,歪歪扭扭贴好了的迎新年的浅红符纸。 「若是,若是你哪天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诸天神的口舌,我会帮你处理。」 他的话,明明态度极软,听起来却硬邦邦的,夹杂着一丝碧岚理解不了的不甘之意。 可,屋内少渊上神并没有出声反驳。 少渊上神以后要回天界么?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就不要她了? 碧岚于错愕不及中低下了头,因一种思绪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她紧张地攥着手心平平无奇的生辰礼物,后来,又松开了手心,指腹平顺而又小心翼翼的抚摸。她素日很少会哭,此际,她的双肩忍不住颤抖,冰凉晶莹的泪水无声委屈地落了下来。 碧岚喉头漫过几丝带着锈气的腥甜,心绪涌动之下,她两眼一黑,霎时昏迷过去,落入九转浮生梦的第五层梦里。 …… 第76章 魄术 岁聿云暮, 一元复始。 灼灼的花瓣,一片,两片, 三片, 自柔嫩的枝头落下, 俏皮而又灵巧的,无意粘上了碧岚一颤一颤的睫羽。感受到一阵细微的痒意, 碧岚揉了揉眼, 缓缓撑开了眼皮。 这一日,天朗气清, 微风初起, 连云也变得如同一层温柔浅淡的釉色。 碧岚照旧浆洗了衣裙, 晾晒一番后,穿着少渊上神为她新制的素绿罗裙,在少渊上神面前像小狗摇尾巴一样显摆,足足晃了好几圈。得到少渊上神别别扭扭忍俊不禁的肯定后, 碧岚这才心满意足地掂了掂浅色的束袋里早就装好的粒粒饱满的花种, 准备出门…… 去山峦边上的小径旁种下新的花草。 据少渊上神说,这些从底子里绽出一点儿嫣色的花种,都是钟山烛龙一族送给他们的。花种自破土而出, 生根发芽再长大之后, 能开出一种名字叫做「醉蝶花」的花朵。 碧岚没有听说过「醉蝶花」的名字,出门之前, 不由得便向少渊上神多问了几句。 彼时, 院子里的案上正酽酽地煮着春茶, 氤氲茶气间, 少渊上神懒洋洋地乱抚着一把病琴, 听见碧岚询问,垂下抚琴的手,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儿,最后于雾气间偏开身望着她,又恍惚笑了笑。 第127页 「醉蝶花,之前我的确没有见过,也跟你一样,甚至没有听说过。不过,我听钟山烛龙一族说,醉蝶花对光照要求十分随便,十分合适我们这儿的条件。只要不把它种在密闭的内室,不管是把它种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还是没有阳光、只是阴凉通风的地方,它对环境适应力极强,一样都能够长得很好。」 少渊上神清冽湿润的声音被缭绕雾气沖得淡了些,缓缓荡至碧岚的耳边,带有如茶水一般醇和的暖意。 碧岚也觉得稀罕,十分诚恳地感慨道:「有阳光可以长很好,没有阳光也可以好好长大,它好厉害啊!」 少渊上神带着温度的目光凝着少女眼里生动明媚的神色。嘴角上扬一抹弧度,情绪难耐若有所思。 碧岚的性子,显而易见,已经明快轻松了许多。 倒也不是之前不好。只不过,她最初在往生海里的时候,受同类排挤欺负,不敢说话不爱发问,有什么不畅快不开心都只憋在心里,只当自己是个透明。 眼下,除了君华来的那次—— 有别的故人来看他的时候,无论来人与他说什么,即使不懂即使好奇,碧岚也总是闭口藏舌,绝不会当着多问一个字。她总是一副持重样乖巧地缩在角落里,悄悄敛了眉头,生怕丢了他的脸似的。 那个时候,他总是哭笑不得,又觉得心口…… 分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还好,只有两人相处时,他的小姑娘要活泼大胆地多,愿意露出最真实的一面,有什么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都会选择及时问他。 彼时,少渊垂了垂眼眸,他心里想,按照君华所说,离他羽化,想来还有很长一段日子。在那之前,他应该有机会,替碧岚安排好他身死之后她想要的一切。他也有把握,把他的小姑娘养得更随心自在起来。 「能在这儿种成功这么多花草树木。碧岚,我倒觉得,你比醉蝶花还要厉害。」 少渊上神目光并未移开,带着笑,继续问道:「碧岚,既然你不打算让我跟着去,那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打算把它们悄悄种在哪儿?」 碧岚极少被少渊上神如此直白地夸奖,脑子一嗡,面上炸开一抹红云,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上神,以后等花开了,你就知道了。」 少渊上神哈哈一笑笑,「好,那我等你回来一同尝茶。免得你背地里埋怨我吃独食。」 碧岚一噎。 少渊上神总是这样,温柔起来撑不过十秒,正经不过半柱香,便又恢复成了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样子。 …… 荒地暗香悠然,悠悠沉沉的山峦多了一条只容人半侧着身躺下一般宽的逼仄小径。 那是君华上神临走之前,留下的小径。 碧岚手攥着装满种子的束袋,一路向着小径的方向走,一路断断续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 哪有人抚琴,像是故意挑拨琴弦一样,毫无章法乱弹乱拨啊?可偏偏少渊上神那样抚琴,出来的调子虽是离奇不经令人难以记住,但摸着良心客观说来,其实…… 也是悦耳好听的。 碧岚走到路的尽头,停了下来,刚要打开束带,掏出里面的种子。突然,感觉地上有一股力道,死死揪住自己簇新的素绿罗裙。 束带一抖,种子直接撒了出去。 碧岚心跳飞快,惊愕地看向地上。 那是一张死寂如飞灰的脸,配着一身绝艷的衣袍,更显得整个人形容枯藁破败。他痛苦地蜷着身子,眼珠胡乱翻动,艰难地喘着气,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攥着碧岚的衣裙,已经用尽了他最后垂死挣扎的力气。 碧岚骇然反应了过来,这个人,她是认识的。 碧岚曾经见过这个人,他没有名字,称自己为将军鬼。他是少渊上神的一位故人,也曾来这儿找过少渊上神一两次。 「你怎么了?」碧岚放下了警惕,忧心道:「你不要怕,我马上去找少渊上神过来救你。」 他的眼里,是渐渐溃散开来没有边际的绝望,「来……不……及……魄……」 这时,随着他说话,嘴边肌肉稍一蠕动用力,他的脸可怖地痉挛扭曲成一团模糊,七窍登时渗出腥红的血液。 碧岚头皮一阵发麻,心中巨震。她霎时想起来,少渊上神曾与她讲过,妖鬼神一旦被强行夺魄,灵肉俱灭之前,便会是这样的症状。而灵肉俱灭,不过就是闭眼一瞬间的事。 眼下,再找少渊上神过来,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我怎么帮你?」 「帮……我……结……结……魄……」 碧岚听得一惊,她的心狠狠搅动了一番。 结魄之术,她分明闻所未闻。但眼下不是扭捏纠结的时候,她强逼自己马上平静下来。 巨大的绞痛令将军鬼神经被刺激地短暂清晰了一些。 「只有……你……不……怪……你……」 碧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她尽量试,即使最后救不了他,他也认栽认命。 「好。」 碧岚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将自己灵气源源不断输送给他,想着有了这些灵气镇定周身血脉,至少能让他多少减少些痛苦。做这些的时候,碧岚心中陡然重重一跳,生出一个强烈的声音。那个声音,跟她原本的声音一模一样,指引着她接下来该做的事。 第128页 碧岚额上沁出豆大的汗水,她紧咬着唇,迟疑地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匕首,在手腕间轻轻一划。 将军鬼凝着她腕间的一抹极淡的血色,脸上突然止了扭曲,他的眼睛,也慢慢焕发出一点木然的神采。 真的……有用?! 碧岚只懵了一下,便不再纠结,干脆地用匕首斜向手臂,深刺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痛瞬间钻心刺骨。 碧岚眉毛直拧作一团,捂着受伤的手臂,痛得蹲了下去。 一滴血,顺着滴在了将军鬼的额心。 他闭上了眼睛,表情也不再狰狞。一个时辰后,他肌肤如新生,恢复了正常的面色。 …… 第77章 秘密 碧岚摘了一片比她两个手掌加起来还要大的宽叶, 卷了起来,又去接了些露水,送在将军鬼嘴边, 润了润他干燥的唇舌。 将军鬼耳朵一动, 再一睁眼, 极短地闷哼一声,身子撑了起来, 正对上了一张少女清丽的脸。 他抚了抚唇边一粒清甜的露珠, 微有些错愕地打量了碧岚一眼。 「刚刚,竟真是碧岚姑娘帮我补好了魄?」 碧岚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眸子晶亮。见将军鬼正踢腿揉手活动筋骨, 似有准备马上离开这儿的打算。不免又有些担心道:「将军鬼, 你不过才醒,要不,你留在这儿将就休息片刻。我去找上神他过来看你。」 见将军鬼一脸迟疑,碧岚补充道:「放心, 我跟少渊上神很快回来。」 「多谢碧岚姑娘关心。我没事, 我现在已经能走动无碍了。」将军鬼默默犯了一会儿难,嗓音略有些沙哑,既懊恼又好奇道:「不过, 碧岚姑娘, 我想知道,你平日不都跟少渊上神待在一起的么?这个时候, 你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出现在此处?」 垂死向碧岚求救, 虽是本能, 但按他原来的计划计划, 他早放出了信号, 寻到他,为他织魄的人…… 本应该是少渊上神。 却被碧岚全然打乱了计划。 连少渊上神,为他织好魄,都要耗费大量心神,失去感官知觉,休养很长一段时日。可她,一个刚刚才从骨玉化成人形不久的小女娃娃,为何竟会懂得织魄之术? 救好他后,还跟没事人一样,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的脑海,一瞬闪过无数种念头。 碧岚的目光对准了地上几个土地明显新翻过,湿漉漉的新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将军鬼解释道:「我想来这儿种点醉蝶花。」 「醉蝶花?」将军鬼目露一二惊诧,笑意十分勉强,「碧岚姑娘,你怎么会有醉蝶花的花种?」 因是少渊上神的故人,又来这儿见过少渊上神几次。碧岚心中难免存了几分好感,放下了戒备,因此也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又作任何深想。 听他问得激动,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碧岚依旧耐心说了原委,告诉将军鬼,花种是钟山烛龙一族交给少渊上神,少渊上神又给了她的之类的云云。 将军鬼忍不住多瞧了碧岚一眼,面有悻悻道:「碧岚姑娘,你把醉蝶花种在这儿,只是因为觉得此路荒窄,想添点香气颜色,好让来见少渊上神的故人,一入此地,入眼就可以看到好看的花。」 碧岚的脸色带了些青涩,「是,不过……」 碧岚飞快地看了盯着虚空出神的将军鬼一眼,想起来自他醒来,他便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旁的事情上面引,她虽不愿贸然打探别人的事,但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将军鬼,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啊?到底是谁对你出手,把你害成这样的?」 将军鬼深深吸了一口气,「是魔神后卿……」 碧岚不由地蹙眉,「魔神后卿?」 「碧岚姑娘,我们还是先去见少渊上神吧。魔神后卿的事,非同小可,我想……当面同少渊上神他聊魔神后卿一事。」 碧岚心里陡然紧张起来,但听将军鬼这样说,知道不好再多问,只能暗想心事,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一路沉闷无言地往少渊上神所在山房的方向走去。 …… 见碧岚与将军鬼一同回来,少渊上神初初只当巧合,眸光自茶盏间转回,不再是随便散漫的做派,甚是温雅地与他们各盛了一杯碾得极细极碎的热茶。 将军鬼心中激荡,没有伸手接茶,反而扑通一声跪在了少渊上神面前。 「少渊上神,从,从前都是我做错了事。承蒙少渊上神对我不弃……」 少渊上神支肘偏头,瞥了他一眼,收敛了神情。起身上前,搭了他一把胳膊,将他拉了起来,半开玩笑道:「将军鬼,怎么,这次是又看上了谁的兵器么?」 碧岚见将军鬼嘴角颤抖,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早已乱了阵脚。嘆了一声,决定替将军鬼向少渊解释。 「上神,我在小径边遇到了差点灵肉俱灭的将军鬼,我刚才替他织好了魄。想是受了刺激太深,加上他才醒来没有多久……」碧岚递给将军鬼一个眼神,示意她只是帮他开个头,接下来他该说想说的内容,她也并不清楚,委实爱莫能助。 碧岚咬着唇道:「将军鬼告诉我,是魔神后卿把他害成了这样……」 「什么?碧岚你说,是你,替他织好了魂魄?」少渊上神很难得地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是。」 碧岚有点没反应过来,她都提到了魔神后卿,少渊上神为何首先抓住关心的,反而是这一件事。 第129页 他,不信她的话吧。 也是,不要说少渊上神,连她至今都觉得昏昏沉沉,完全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无师自通结魄之术。 何况,她一直碌碌平庸,十分透明,论修为论姿容又没有什么大的存在感 ,做不出任何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唯一被认可的存在感,是作为少渊上神佩剑曾经的玉剑首。 除了将军鬼记得她叫「碧岚」,见面会唤她一声「碧岚姑娘」。来这儿见少渊上神的故人,无论被少渊上神纠正多少次,不少人也都只会记得叫她一声「玉剑首姑娘」,虽然她早已化成了人形,他们依然只当她是少渊上神附属的物什。能当少渊上神的玉剑首,而被人认识,她自然也是感恩开心。但又总是有另一种相悖的心绪,悄悄拉扯着她,让她心中十分茫然。 这样一换位思考,少渊上神不相信她,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啊。 少渊上神很快读懂了她脸上淡淡的失望,他语气清晰道:「抱歉,碧岚,刚刚我问得太冲动了,是不是让你产生了什么误解?虽然不知你在何处学会了结魄术,以前你也从未跟我提过……」 少渊上神顿了顿,继续道:「但我相信你。」 碧岚愕然抬起头,对上他眼里一目了然的清绪。他眼里的真挚,她再熟悉不过。 ——不是为了安慰她而骗她,他真的无条件信任她,拥有这个能力。 少渊看着碧岚,眼里的温和真挚渐渐转为担忧。 「我刚刚问你,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救了将军鬼的,你有没有受伤?」 将军鬼皱了皱眉。 「少渊上神,先不要管碧岚姑娘了。魔神后卿他……」将军鬼缓过来劲儿,支支吾吾开了口,一副气力不济的样子,试图把话题重新引到正轨。 「魔神后卿害得我家都不能回,这名字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都快吐了,你急什么,魔神后卿的事,我一会儿自会问你。」少渊上神收起了好脾气,截口打断了将军鬼的话,「天天别的都不管,只知道打仗杀敌干大事,眼睛都杀红了吧?这天下,哪儿分又得清那么多大事小事?别人救了你,就是顶天的大事。可你,一点都不关心你的救命恩人,她受没受伤,你一点都没感觉的么?将军鬼,你要还在这儿放屁,最好,你立马从我面前滚开消失,以后都不要再来见我……」 少渊上神虽然素来吊儿郎当没有正行,但态度一向随和容人,甚少发这么大的火气。 将军鬼一脸颓然,吓得没了声。 「上神,没事,我只是划了手臂,流了一些血。」碧岚起先也很害怕少渊上神的态度,但越说下去,心里越有一种异样掩饰不住的兴奋,脸上泛起一些红晕来,「上神,你不要怪将军鬼。我很开心,我今天发现了,原来,我也有我的价值,也想明白,我以后能做什么了。我能织魄,我能帮你好多忙,以后,我也能救好多人……」 过于亢奋,碧岚说得并不流畅,反而言辞之间颇有些跳脱。但好在,大意能令人听懂。 少渊上神瞧出来一些异常的端倪,本想开口提醒碧岚些什么,但见碧岚开口滔滔,一直沉浸在明快的喜悦里。 ……她从未有过的明媚,压得他有些燥闷喘不过气来。 倏地便心生出一些不忍来,不忍打断她的美梦。 少渊上神抬手,摁了摁眉心,语气软了下来,「碧岚,你受了伤,先进房间敷点药,休息一会儿。」 碧岚点了点头,转身掀起毡帘,回了房间。 少渊目光淡淡移向了将军鬼。 「现在,你可以跟我说魔神后卿的事了。」 …… 少渊上神听完将军鬼漏洞百出语气煽动的说辞,并不急着提出心中任何疑窦,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将军鬼。 「你说,你外出之时,不小心落入一个阵法中,遇见了魔神后卿,他告诉你,不日后,他定会上门来找我的麻烦。为了我,你拼死与他一战,他夺了你的鬼魄,好不容易,你才掉到了小迳入口,被碧岚捡到了。」 将军鬼一直只敢低着头说话,一字一顿道:「少渊上神,你现在只是一个人,魔神后卿他实力非同小可,为了安全起见,要不,你还是尽早离开这儿吧。」 「嗯,你的话,我会考虑考虑。只是,这个地方是我自己讨着要来的,要是中途反悔了,会不会很没有面子?」 少渊顺着他的话先应了一句。他想了想,状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对了,你现在,空的时候,还在画画么?」 将军鬼抬起头,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上神,我……」 「没什么,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起来,你以前不打仗的时候,画兵器画布防图都画得不错。连君华上神都出言夸过你。」 少渊上神笑了笑,「碧岚她有一点倒是跟你很像,画人跟画别的完全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这方面,她脸皮比你要厚地多,总要听我夸她一句丹青妙手才能安心吃饭睡觉。虽然,我知道,她只是怕我闷,故意闹着玩儿的……」 「碧岚姑娘的确是位好姑娘。但她能一直陪在少渊上神你的身边,也是她多的福气了。」将军鬼迷迷糊糊地应着少渊上神的话,突然想到什么,心口就像要跳出来一样,「碧岚姑娘她既然会织魄,少渊上神,你以后一定要把她时时拘在你自己身边,要是哪天你遇到了什么危险……」 第130页 「哦?你到现在,还惦记着她织魄的事么?」少渊表面云淡风轻,指尖却不动声色凝起了一团淡蓝色的灵气,掌心翻转,灵气瞬间涌入了将军鬼的额心。 「将军鬼,无论你想的是什么,从今以后,忘记你几乎自戕殒命,却装作被魔神后卿夺魄来这儿的初衷。」 「也一併忘记,是碧岚她织魄救了你。」 …… 又掀起毡帘,推开房门,见到了已经入睡得十分香甜的碧岚。他仔细掖好了她的被子,收起来散漫的神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自察地带了许多柔和的宠溺。 有些忧心她日后被人利用,有些忧心她天赋不稳,以后若是失去了织魄的能力,反而会更加难过。 起心动念之间,他的指尖渐渐凝起了一团同样淡蓝色的灵气。 「上神,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开心,我不是嫌弃自己以前什么都不会……」睡梦中的碧岚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浅浅翻了一个身,嘴里嗫嚅着断断续续的梦话,「我也要像醉蝶花一样厉害,适应不同的环境,不改变不质疑自己的初心。我会一直做一个好人……」 少渊微微有些愕然,沉默着立了一会儿,忽然就无可奈何地笑了。淡蓝色的灵力并没有没入碧岚的额心,而是在少渊上神指尖悠悠打了一个转儿,最后变成了一朵清丽的小花,落在了碧岚发间。 …… 少渊离开了山房,一脸愁苦地去拨了拨半天没发芽的创世青莲,又轻轻捏了捏好不容易讨来的甘蔗苗儿。 留下一脸莫名的将军鬼兀自拍了拍脑袋,在风中独自凌乱。 「少渊上神,我怎么会出现在你这儿的啊?」 「来都来了,喝盏茶再走吧。」少渊并没有多解释,转过身,认真向他说起来另一件事,「对了,你看也看到了,我跟碧岚两个布置这些,欠了钟山烛龙许多人情,前次我去他们那儿找东西,他们家小太子抓着我的佩剑不肯放手……」 将军鬼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少渊上神自己怎么在这儿,少渊上神怎么三言两语就扯到了旁的事上。 钟山烛龙?小太子? 他明明又不认识。 少渊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原本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是有打算过,反正我的佩剑也派不上用场了,也许能把我的佩剑送给你作新婚贺礼。但我脸皮薄,眼下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现在又有了这段机缘,我就寻思着,不如把佩剑什么时候送给他们家小太子得了……」 将军鬼一脸震惊。 什……什么?少渊上神居然考虑过把他的佩剑送给他?他虽然痴迷兵器,但唯独从未觊觎过少渊上神的佩剑。 这,这不是折了他的命吗? 「算着时间,你的未婚妻,一会儿就该要来接你回去了。佩剑这件事,属实丢脸,你得帮我好好保密,我以后,一定会想办法送你更好的礼物。」 …… 第78章 偏执 碧岚醒来后, 将军鬼恰好正准备要离开。 与他孑然一身半死在荒径被碧岚发现不同,这个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位姿容十分绝丽, 一张白面庞如满月银辉一样的女子。 不知是不是女子笑得太和气, 碧岚总觉得她看着颇有几分眼熟, 就像自己从前在哪儿见过她似的。 女子不像将军鬼一样见着少渊上神总是行大礼,而是招了招手, 与少渊上神和碧岚一一作别。 两人离开后, 少渊上神掰弄着手里新做的小玩意儿,有一搭没一搭向碧岚解释起来—— 那个女子, 正是将军鬼未过门的妻子。 碧岚回过身看少渊上神, 发现他懒懒散散地倚着树背, 额前几缕发丝随之轻盈地散了下来,遮住了一半清澈眉目,他骨节分明的手正转动地十分随意,一个精緻小玩意儿在他手中灵巧翻飞。 等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碧岚这才看清了, 是一个四面涂漆的木质小风车, 风车叶片极薄,散发着浅浅淡淡好闻的木料香气。 少渊上神将小风车塞到碧岚手里,垂着眼睛看她, 「我未化神时, 身边曾有位得力的将军。后来,我飞升成了上神, 而那个将军, 因为一些原因, 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差不多就在那时, 一个偶然的机会下, 我遇到了你现在所见的将军鬼。将军鬼他是混沌初期就孕育而生的一只孤鬼,他虽然镇日痴迷于兵器,但与我征战杀敌多年,从未叫过苦叫过累,埋怨过任何,这一点上,倒是比我态度认真多了……」 碧岚吹了吹手里的木风车,蓦然抬眼,对上了少渊上神一脸与生俱来的清朗不羁。 他的眼里也永远是最直白不过的坦荡。 她想了想,仍是决定开口道:「上神,将军鬼他,是不是打心里只把你一个人看得很重,他只愿意相信你一个人?」 「差不多吧。他能放在心上的,一个我,还有一个你刚刚也见到的,是他的未婚妻。」少渊上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奇怪,我既然跟你夸他,之前为何又要那样骂他?」 碧岚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少渊上神苦笑了一声,迟疑道:「他对我的事过于执着了。一执着,就极容易钻牛角尖,只是想也就罢了,问题出在,他还容易受人利用摆布,做一些不利己又害人的事。有一次战场上,我恰好救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几岁的小孩儿,那个小孩儿沖我笑,又埋头去掏自己的荷包,刚一伸手,他的心脏就被将军鬼捅穿。他以为,他是要害我。但荷包里,只是掉了一块糖出来……」 第131页 少渊上神闭上了眼睛,「后来,我只好带走了那个孩子一缕魂魄,交给了钟山烛龙一氏帮我养着……将军鬼他以前,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么说来,唉,我反而有些怀念初见他的时候……」 听到被捅穿了心的小孩儿的事,碧岚心里沉重,又十分不解,「上神,那,将军鬼他以前是什么样子啊?」 「虽然满口脏话胡言,但比现在快活自在地多,对人不说十分善意,至少也存了三四分罢。总之,远不似现在这般冷漠。因此啊,我有时候也会想,我那个时候,是不是帮他的方法并没有用对。所以才导致了现在的他,眼里的我,也是他按照自己的喜好与认知勾勒出来的一笔想像……」 少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他面前总是装作正襟危坐的样子,怕他发现我真实的样子,心中一经坍塌后,他会接受不了。他也一样,一遇到我,就装得进退有度十分有礼有节,但自己,却落得浑身别扭。可这样一来,他累,我也累,而且我发现,他近来越来越剑走偏锋,对我性命沾边的一切事,他现在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碧岚听完这话,回想了下,将军鬼出现的时候,少渊上神似乎的确会煞有介事地装一会儿优雅。难怪那时,她总觉得少渊上神言行举止都十分别扭,常常皮笑肉不笑的。 被点破原因后,纵是心中诸多忧思未去,她仍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本来准备说起魔神后卿,理应是十分紧张,不容一丝乐观的氛围。但碧岚狡黠的眼睛此刻带了一点小恶、又有一点轻松的笑意,消解了此刻的凝重。 她一字一顿拖着腔地补充道:「要是将军鬼知道上神你还会与我赌钱,赌输了还总是耍赖……」 少渊上神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似恼非恼,轻轻敲了碧岚一记。 少渊刻意咬着字,「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是陈述事实,没有让你抓不住要领擅自补充。再说,哪里是输,明明是我让着你……」 「是是是……」 碧岚笑了一下,很快又沉默了。她回忆起来魔神后卿的事,结合将军鬼的所作所为,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前后十分矛盾。 她心绪不宁,脸上渐渐露出严肃的表情,「上神,我有一个猜想,但我怕是自己胡思乱想,说出来,对将军鬼他不好。」 少渊上神鼓励她,「想说什么尽管说,反正他已经走了。即便你骂他,他也来不及回来揍你。再说,不还有我在么?」 碧岚鼓足勇气道:「跟骂他,也差不多了。」 少渊道:「哦?」 碧岚眼一闭心一横,开口道:「我觉得,他在骗你。伤害他,夺了他神魄的,应该不会是魔神后卿。」 少渊眯起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碧岚发出沉重的嘆息,「君华上神施加了结界。至于荒径的入口,只有上神你的故人,才会知道。若真是魔神后卿伤了他,他绝对不会暴露位置,让魔神后卿知道你的落脚地。他那样谨慎的人,被魔神后卿暗算后千里赴此地,就为了见你一面,我觉得这一点怎么也说太不通。」 「不错嘛,很聪明。」少渊上神丢掉树枝,搓搓手指,乱揉了一把碧岚头顶发丝,「你说得很对。你并没有诬陷他,我也正准备告诉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伤他的的确不会是魔神后卿……」 碧岚抬眼,懵懵地看向他眼底星星点点的笑,「上神早就知道?为什么?是跟我一样的原因么?」 少渊淡道:「不是,是因为,我来十方之外前,已经亲手解决了魔神后卿……」 「解决了魔神后卿?!」碧岚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呆呆地张开了嘴,「魔神后卿如此强大,世间,竟然真的已无魔神后卿了么?」 「碧岚,春去秋荣,花开花落的道理,你都知道。前段时间,我骗你说我不会那么容易就羽化,但你现在长大了,坚强了许多。你从前没有心,现在却长出来一颗新的心脏。所以,我想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我也有其他话其他道理,想要告诉你……」 「再强大的再脆弱的人,终有一天,都会离开这个世间的。碧岚,魔神后卿是如此,而我,也会一样……」 少渊盯着一处虚空,不敢直视碧岚的眼睛,艰难地引出这段时间他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题。 「上神,我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不希望我会像如今的将军鬼一样,失去一颗活泼泼的心,陷入偏执,感知不到外界任何珍贵与痛苦,反而做出一些害人伤己的事,是不是?」 碧岚紧紧缩起手指,尽量平静地说完这段话。晶莹的眼泪却自脸颊滑过,簌簌掉了下来,落在地面,晕开成一朵小花的模样…… 有点像她醒来时在发丝间发现的那一朵。 少渊上神听了碧岚的回答,微微一怔后,定了定神,重新展开了一个轻轻痒痒的笑,安慰着她,「嗯,也不用那么悲观嘛。毕竟,天底下还没人打得过你家上神,至少,我走的时候,不会如同魔神后卿那般……」 碧岚咬着牙道:「明明是上神你解决了魔神后卿,你却没有告诉天界任何人。听说天界那么多人还在造谣,说上神你与魔神后卿为伍,背叛了君华上神……」 碧岚脸色苍白,摇着头继续道:「上神还是在骗我。你只说春去秋荣,但秋天过去,总还会有下一个春天。你只说花开花落,但花落之后,还会有下一轮花开。但我们一旦在这世间灵肉俱灭,就几乎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对不对?」 第132页 少渊也有些感触,忍不住暗嘆了口气。 ——他的小姑娘,怎么越来越聪明,他愈发感到心力不济,一有什么事儿,怎么一点儿也瞒不住她了? 若是别的天神,身灭之时只要幸得留下一魄,好好将养,再以绵绵灵力浇灌温养,说不定能逃脱大化俱灭的命运。再过个几万年几百万年,也能重新甦醒过来。 而他,为了能顺利杀死魔神后卿,曾对自己下了上古术咒,若他有朝一日死了,便是真的永绝于世间,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可谓是后路尽断。 少渊悠悠开口道:「碧岚,天界不喜鬼界妖界,也把这十方之外的地方认为是不祥之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地方,没有阳光。可你知道,为何这些地方,会没有阳光么……」 「上神,这个我知道,」碧岚轻点了点头,「我在往生海里听别的骨玉讲过,混沌时期,天地间有很多浑浊之气。那时,是十方之外与妖界鬼界主动领了净化浊气一事,所以,渐渐失去了阳光。到了后来,便只剩天界与人间,才会有太阳……」 「可天界明明占了便宜,现在却遗忘了这一事实,理所应当地享受着阳光的同时,可谓是十分不要脸,鄙夷着妖鬼两界与十方之外的阴暗无光……」 少渊上神呸了一声,方正色道:「碧岚,但,这是天界的错,不是妖鬼两界的错。浑浊之气,总得有人来承载净化。选择一个人去杀魔神后卿,我的立场我的选择,其实也跟妖鬼两界是一样的道理。」 「我从来并不是什么纯善容人之辈,只不过,我已经想明白了而已。他们不了解,或者构陷我,那都是他们的错他们的问题罢了。我总又不能因为他们误解他们错了,就不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他们有他们的嘴,而我偏偏也有,我自己想要过的人生啊……」 既然不是自己的错,为何我要给自己找不快,独独惩罚自己呢? 碧岚收回了眼泪,像受到了莫大鼓舞般,心头一震。 「上神,难道,这就是你之前告诉我的为人之讥也不动,守其道而独行么?」 「是。」少渊想了想,眼底浮出一层浅浅的雾气,「碧岚,其实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少渊停顿下来,挤出一个令人觉得有些孤独的笑容。 「其实,你不是真正的碧岚吧?我能感觉得出来……」 「啊?上神,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嗯,或者准确一点说,你应该不是完整的碧岚。」 「不完整?」 「我猜,你现在有一部分,是与我一起在十方之外的荒地上日日种花植树的碧岚,而另一部分的你,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我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而已,也是到了最近,这种感觉才变得越来越强烈……」 少渊一边看着眼前由自己一手拉扯长大,模样清丽的小姑娘,一边说着连自己都觉得弔诡无比的话,心头却渐渐感到了一阵茫然,有一种想要忘却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而碧岚,没有开口说是,也没有摇头否认。 少渊倏地就笑了,「你别怕,无论你是不是那个完全由我拉扯长大的小姑娘,你都是碧岚,总归没有错……」 碧岚欲言又止:「上神,我……」 「只要你是碧岚,就会是我稀罕的那个小姑娘。」 少渊温柔地揉了揉碧岚的头顶,「放心别紧张,我与你今日反常说了那么多,并不是对你存着有任何不相信的试探之意。」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现在身体里那个来自远处的你,有什么想法。我也想知道,那个时候的你,遭遇了些什么,究竟过得快不快乐,有没有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有没有跟他好好生活在一起。但看你这个样子,你应该是困于什么结界里,没法开口说这些吧。」 碧岚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 少渊顿了顿,迟疑道:「说不定,眼下正是一场幻觉,身处其中的我只是你回忆里的一个假象。会不会,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碧岚呼吸一滞,与少渊上神相处的一幕幕历历在目,却又慢慢变成一幅幅模糊看不清人脸的画卷。她感觉心底有两个不同的自己在打架,但嘴边又偏偏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少渊又开玩笑道:「无论如何,就算我只是一个幻象,我也会赖着多活会儿。」 碧岚坚定道:「上神,我会织魄。如果你真有什么不测,无论多难,我一定会救好你。」 少渊怔了怔,终是不愿拆穿真相,令她因失去最后一根稻草而伤心。 他答道:「好」。 …… 碧岚眼前一昏,沉沉昏睡后,醒来掉入第六个梦境里。 …… 第六个梦境,开始得十分平和。第五梦中两个碧岚的攀扯争执扭曲了空间,导致眼下的碧岚醒来之后,几乎尽数忘记了少渊上神亲口告诉过她,他也会离开这个世间一事。 一日,一位红衣男子,自称孟槐,前来拜访少渊上神。偶然看见碧岚手中的木风车,孟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道:「孟槐日后任碧岚姑娘驱策。」 又有一日,一位模样清俊端方的青年,抱着一颗光熘熘的蛋,也来拜访少渊上神。不同其他到访者,青年不是来了就回,而是被少渊上神挽留在此,在此处住了几日。少渊上神叫他「水麒麟」,碧岚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少渊上神提过那个话不多性子木讷的神兽。眼下,他也化成了人形。 第133页 碧岚只是多盯了他的蛋一眼,水麒麟便挑了挑眉,紧张地把蛋抱着转过了身。 少渊上神笑着轻敲了水麒麟一记。 「有了媳妇,就不认我,也不认你碧岚妹妹了?」 碧岚惊讶道:「媳……媳妇儿?」 少渊上神笑着解释,「虽然媳妇儿还没从蛋里孵化出来,但青鸾配麒麟,本就天生一对。再有一事,就是丈母娘看他也十分顺眼,又亲自定他做了女婿。你别看他眼下是这个表情,其实啊,他心里欢喜得紧。」 …… 第79章 玉龙 因为水麒麟和那颗蛋的到来, 少渊与碧岚都有了新的逗弄对象,不知不觉中,欢声笑语盈满山谷。 水麒麟不多爱言, 总是被少渊与碧岚合起伙来捉弄, 也只是脸上微微涨了一层红晕。 但他也知道, 少渊上神与碧岚的玩笑都是有限度有分寸的。再怎么,他们也从来不会去碰他怀里抱着的蛋。 相处几天下来, 水麒麟跟碧岚渐渐也算熟了。他知道她实则心细地很, 并不是他第一日所担心的,是什么毛手毛脚的姑娘。来之前, 他听说少渊上神在往生海中收了一枚骨玉作玉剑首, 玉剑首还化作了人形, 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碧岚坐在干净的石阶上等少渊上神回来,她正低头剥着橘子,余光瞥见抱着蛋的水麒麟,她抬眼, 歪着头, 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石阶。 ……又取了一半的橘子肉瓣儿,递给水麒麟。 水麒麟接过橘子瓣儿,朝碧岚道了一声谢, 虽然有些木讷, 但比起之前要好多了。 水麒麟安静地看向碧岚,碧瞳绿裙的碧岚, 一脸素白, 眼眸弯弯, 发丝柔软, 就像雪后枝头隐隐萌发的薄绿, 虽温糯纤细,但却孕育着天地最难以预料掌握的无限生机。 起先,他也不信。 但这几天,他亲眼瞧见,碧岚已经几次到离此处最近的钟山烛龙一氏那儿,救活了好几个灵魄即将离世的烛龙族人。 看起来柔弱无比,刚刚化形的小姑娘,竟然天生懂得结魄之术。且在做完这些时,付出的代价只是失了血受点伤,仅仅睡一觉,便能痊癒…… 碧岚见他发愣发得久了,轻轻一笑道:「你来的时候不巧,这个橘子虽然味道不酸,但还是没有另一种做法好吃。若是冬日,少渊上神会把橘子皮烤得焦香四溢,橘子皮初初乍破,里面的橘子肉尝起来又暖又清甜。」 水麒麟点了点头,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橘子肉,「我知道,你说的叫烤橘子。」 碧岚笑道:「对啊,我都差点忘了。水麒麟你是上神的神兽,你们曾经相处万万年,你比我了解上神多多了。我怎么会以为你没有吃过上神的烤橘子?」 「上神的烤橘子?」想到往事,水麒麟绷紧的心态微微放松下来,他嘴角总算轻轻上扬了些,「碧岚姑娘,你真的觉得,上神的烤橘子,比直接吃橘子更好吃么?」 碧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啊。冬天的时候,两个人围着火炉,柴火边埋几个橘子,橘子又热气,又热闹,又还好吃。」 「可以前,只有上神自己才会吃烤橘子……」 水麒麟横看竖看,总觉得好生奇怪。明明,碧岚跟少渊上神容貌性子并不相搭。少渊上神神采飞扬,洒脱不羁。任何人靠近少渊上神,瞬间都会失了颜色。但看起来并不惹眼的碧岚却不会。 「他曾经也想让我尝烤橘子,我那时还不是人形,只吃了一口,觉得橘子肉覆了烟气,味道太怪,又呛喉咙,当场就吐了出来。」 「至于其他人,差不多好像也是这样的情况。少渊上神试了很多回,但都没人能接受这个。后来,他就习惯自己一个人吃了。我也习惯了,在一边看他难得安静下来,一个人吃……」 水麒麟摩挲着怀抱里泛着珠玉般光泽的蛋,坐在碧岚的旁边。 他硬着头皮不熟练地说着:「碧岚姑娘,谢谢你。」 这声「谢」比之之前分量明显要沉甸甸许多,碧岚有些不自在地虚回了一声,赶紧岔开了话题。 「水麒麟,青鸾要是从蛋里孵出来了,你马上就会与她成亲么?还是,要等她跟你一样,至少化成人形之后?」 「都不是。」水麒麟摇了摇头,脸憋得红极了,像发起烧来。 碧岚疑惑道:「难道,是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水麒麟这声同样的「不是」,音调陡然比之前提高了一些。 水麒麟笨嘴拙舌地继续道:「虽然她母亲将她託付给了我,但是,我并不知道她的心意。或许,她并不会喜欢我。少渊上神总说我敦厚,但我知道,我这样木讷的人,其实并不讨姑娘喜欢……」 碧岚很少见水麒麟说这么多话,她一方面想鼓励水麒麟,一方面,又觉得水麒麟的话说得是有几分道理。 碧岚也觉得苦恼起来,「若是她不喜欢你,你会如何呢……」 水麒麟脸色明明很差,但却十分认真道:「若是她不喜欢我,即便有她母亲安排的亲事,我也不能跟她成亲。她应该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 「可是青鸾跟麒麟,本来天生就是一对啊。」碧岚宽慰他道:「她要是从蛋里出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她一定会觉得你很亲切……」 「青鸾配麒麟……」水麒麟脸上开始发烫,「那,碧岚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要配怎样的人?」 第134页 碧岚一时不解其意,没有反应过来,「配什么样的人?」 「嗯,就是,你想跟什么人成亲?想跟什么人以后一直在一起?」 以后?成亲? 身为女子,难道一定没有别的选择?就不能不成亲,一直跟少渊上神生活在一起么? 于情爱一事,碧岚并未开窍,也不愿深想。水麒麟这么一问,她有些烦躁憋闷,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之前看的话本子里,有龙衔玉的画面。 既然青鸾配麒麟,那总得回答个差不多相称的,水麒麟才不会疑心她在敷衍他吧。 我是骨玉,玉,就配龙吧。 「我想好了,我以后,想嫁给一条龙。」 —— 最好,是白色的龙,最好,他的周身如雪剔透。 …… 这时,一抹白色的人影适时转了出来。 「上神,你回来了。」 碧岚听到水麒麟的话,欣喜地抬起头,少渊上神的视线却是越过水麒麟的头顶,悠悠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脸上挂着笑,但嘴角的弧度却略有些生硬。 「碧岚,你救了钟山烛龙的族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明日想要设宴,以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少渊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碧岚的头顶,「我本来还在纠结,该不该阻止你继续为人织魄,但现在好像,也瞒不住了,是不是?」 碧岚紧张道:「对不起,上神,我不是有意跟水麒麟偷偷跑到钟山烛龙去的……」 碧岚越说,头越低了下去,磕磕绊绊道:「我只是不想我们再欠他们什么恩情,不想上神你也要为他们做事折债……」 「我都知道。你做什么,即便不解释,我也会知道原因啊。只是以后,你不用什么都把我考虑在前面……」 少渊轻笑道:「长了心,会织魄,还在考虑自己的亲事,你现在也算是各处开窍了。我不该还像你刚化形一样,当你还是个孩子,处处替你拿主意。」 「我也不该,只是因为担忧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结果,就贸然阻拦你,让你收起来能让你打心里高兴的天赋。」 碧岚咬着下唇,颤声道:「上神……」 「你现在在钟山烛龙那儿,算来,可比我受欢迎多了。」少渊想了想,眼睛狡黠地眨了眨,「明日你若想起来什么,尽管开口,就算有天大的要求,他们想必也会尽力满足你。」 碧岚有些难以启齿道:「上神,我虽然平日贪财爱赌,也见识过了,钟山烛龙他们的确十分富裕优渥。可上神,我其实还是想说,我并不愿靠结魄的事,狮子开口挣他们钱。」 「碧岚姑娘,我想,你应该是想错了,少渊上神他不是这个意思。」 水麒麟出声打断了碧岚的话,他有些着急提醒碧岚道:「钟山烛龙的人不是都是龙化来的么?你刚刚还在说,你想嫁一条龙。说不定,明日你有缘能在钟山烛龙物色到佳婿……」 「我……」 嫁龙的事,本就是随口胡诌。碧岚说完,自个儿便尽数完全忘了。此际,水麒麟诚恳的话语传入她的耳畔。 碧岚担心越描越黑,又无从解释,干脆闭上了眼睛。 她尴尬地要死,一心只想仓皇逃离。 少渊上神则是凉幽幽地横了水麒麟一眼。 「我现在反而不担心碧岚,倒是颇有些担心你那丈母娘的眼力……」 水麒麟道:「我丈母娘的眼力?上神,你不是把之前的玉剑首送给了她、做她新的眼睛了么?君华上神难道还要出尔反尔,要置她于死地?」 少渊嘆气,「老实人随随便便伤人,原来比我用心还狠。」 …… 第80章 钟情 因是要赴宴, 碧岚不愿丢少渊上神的脸,也有意拾掇了自己一番。 碧岚本就生得肌肤素白,面容清丽, 略施粉黛后衬着一身新的折绿长裙, 加之梳了新的发髻, 戴了一对新的碧玉耳挂,走路的时候耳挂轻轻地晃啊晃, 瞧上去说不尽的气质清雅高华。 而少渊上神, 依旧雪衣墨发。他身上披了一件月白色暗纹长袍,远远望去, 衣摆如流云堆雪。清疏柔和的眉眼一如既往如玉般空净, 没有一点杂质。只轻轻一眨眼时, 泄露出一点漫不经心的洒脱意味来。 少渊上神倚着树抱着胳膊,上下扫量了碧岚一番,目光重新落回在她新改的发髻上,沉默了一会儿, 又轻轻一笑, 「还好你手巧,会自己梳头发。这么长时间里,我竟只会粗粗给你梳一个圆双髻, 若是你小时候, 倒还可以将就。只不过,你如今毕竟长大了, 这样看来, 惊鸿髻倒的确更适合你。」 碧岚忽然心中莫名有些难过, 脸微微一红, 声音低了下去, 「上神,双髻我其实也很喜欢的……」 见碧岚煞有介事的郑重,少渊含笑点了点头,算是接了她的话。又轻轻拍了拍碧岚的肩膀,问道:「你化成人形的时候,曾留下了一枚小的骨玉,我让你今日赴宴之时带着,你可有记得带?」 虽然不明白少渊上神用意,碧岚仍是埋首,听话地掏出荷包,翻开荷包一层浅皮,露出里面一枚碧色骨玉莹润的圆端。 「上神,我带着了。」碧岚望了望身后,疑问道:「水麒麟他今天真的走了吗?他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 「他们去妖界了。他媳妇青鸾天生灵根不稳,我多次试着输入我的灵力,但也无济于事。我让他把蛋带到妖界多待一段时间试试。」 第135页 「妖界?多待一段时间又是多久呢?以后,水麒麟他不会来看我们了么?」 这么多年,碧岚一直与少渊上神在一起生活,甚少见到旁的人。这段时日,因着君华留下的小径,碧岚才得以见到少渊上神的一些故人。这其中,水麒麟因为性子木讷,态度与热情活泼毫无关联,反而让碧岚觉得相交更直接自在些。也因为,他与碧岚差不多同一时间化成人形,水麒麟从前又是少渊上神神兽的缘故,碧岚打心里便不自觉觉得水麒麟最容易接触。 更何况,水麒麟与她熟了后,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她从水麒麟那儿,套到了不少少渊上神从前她不知道的有趣往事。 因此,当他走了,她倒是真有些捨不得起来。 「有缘自会相见的。青鸾要是真能在妖界出生,以后,也能守着妖界。妖界曾对九羽一族有恩,这也算是她母亲的一点心愿。」少渊上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略落寞的神情,安慰她说:「是我这些年忽略了,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正是需要同伴一起玩耍,让你一直只陪着我,是我自私了。」 碧岚觉得她心中想的好像不是那个意思,少渊上神似乎是生了什么误会,刚想摇头否认,少渊上神又开口道:「水麒麟的提议,我仔细想了想,现在倒觉得不错。你喜欢龙,今日赴宴,顺便可以去钟山烛龙看看,若有喜欢的合眼的,可以把你的骨玉留给人家作信物。」 碧岚没有听明白,抬起头,一脸迷茫,「上神要我把骨玉带着。就是为了给别人吗?为什么是信物?什么信物?」 少渊抿着嘴,见碧岚一副失了神的样子,感慨道:「昨日不还在思索自己亲事,我夸了你开窍么?怎么今日,反而倒退回去了?」 少渊摸了摸碧岚的脑袋,眼底荡漾着闪烁的笑意,「自然是,看看有没有你钟意的,挑了来当未婚夫。」 少渊并未束发,随着他说话,发丝飘舞起来,显得潇洒而又清逸。 碧岚抬眼,见他的眼里依然填着浅浅笑意,但不知是不是恍然的错觉,碧岚却读出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萧瑟。 碧岚撇撇嘴,急得摇了摇头。她直觉想要拒绝这个提议,嘴上却诌不出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 「上神,我昨日是与水麒麟开玩笑的。未婚夫有什么好 ?我听说,新郎跟新娘成亲后都是要住一起的。就像……青鸾现在还是一颗蛋,她跟水麒麟还没有成亲,水麒麟也是天天跟她一块形影不离。要是我真有了未婚夫,他以后若是跟我们吃一起住一起,那不是我们还得花很多钱养他。太麻烦了,对我们来说不合算……」 在碧岚彼时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对她而言,只有跟少渊上神有关的人,和与少渊上神无关的人两类。 她的未婚夫?不消琢磨,便被她划到了无关…… 可有可无,最好还得是无的那类。 碧岚对成亲一事,毫无概念。她知道的一二,也仅仅是从话本里而来。 她拧了拧眉,越想越觉得未婚夫是个麻烦,心里拔凉拔凉的,但见少渊上神渐渐肃然,有些心绪不佳的神情,碧岚反应过来,终究是觉得自己不该随意逆了他的好意。 碧岚折了个中。 「好吧,如果钟山烛龙真有龙喜欢我,又不会给我们添麻烦,吃得不多用得不多,手脚勤劳,还愿意天天帮上神做事……上神,未婚夫的事,到时候我会再考虑考虑。」 碧岚心中其实还列了一大堆苛刻的条件。但她明白,她也只是嘴上说说。为了救人,也为了验证自己的结魄之术,钟山烛龙一氏她去过几次,知晓他们对伴侣的外在要求极高。这样一想,根本不会有龙真的看上她。只有少渊上神,把她当自己种出来的瓜一样当个宝,看她怎么都顺眼。 今日,又是她跟少渊上神一起去钟山烛龙。她虽然长得不算差,相较起少渊上神来,却是黯淡无光。这么一说,钟山那些龙女为少渊上神心驰神迷倒还差不多。 总之,她招亲寻未婚夫这件事,到最后,一定会不了了之罢。 碧岚抿着嘴,又开始变得信心满满起来。 「上神,我们现在动身去钟山么?」 「再等我一下。」 少渊上神转过身,振袖而起,指尖凝起一团淡蓝色的灵力,划出一道干脆的弧线,没入了身后的大树。 树枝缭乱,大树顷刻间化为齑粉。 碧岚看呆了,「上神,这棵树是……」 「这棵树,是君华上神留在这儿,好监视我一举一动的,」少渊上神开口向碧岚解释,「之前我以为将军鬼装作被魔神后卿夺魄,设计让我离开这儿,是君华上神告诉了他什么,为了我的安危,才让他决定铤而走险。所以,我也一直将计就计,装作没有发现这棵树的机巧。」 碧岚惊疑道:「那上神如今毁了它,是因为已经确定了将军鬼所作所为跟君华上神没有干系?」 「不错。这件事,比我想像中要复杂些。」少渊极轻地嘆了一气,「魔神后卿虽然已经身死,但他有可能的确埋下了一些我们现在还未掌握的隐患。既然不是君华上神告诉的将军鬼,那将军鬼种种异常……」 少渊嘆气就像是一眨眼的事,很快,他又如常一般笑了起来,「算了,先带你去赴宴,不说这些不好消化的事……」 少渊上神与碧岚走到荒迳入口处,他掏出一块水色的路引,嘴里念念有词。 第136页 很快,碧岚头顶一声轰轰隆隆,她抬眼,发现眼前出现了一辆在云海中穿梭而来的龙纹长车,长车在她与少渊上神面前堪堪停住。 少渊与碧岚进入龙纹长车内,发现长车里更加宽敞明亮。靠着车壁的两边还站了几个捧着玉盘的侍女,玉盘里尽是藕粉桂花糕、红豆水蜜糕、金乳荷花酥一类甜食。 其中有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侍女掌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鲛珠,莲步上前,为少渊上神与碧岚殷切照亮。 「少渊上神,碧岚姑娘,我家主上命我前来带路。我家主上还说了,离宴席还有一段时间,碧岚姑娘若是饿了,可尽情享用此处糕点先垫垫肚子……」 这,这么周到? 「我?」碧岚指着自己鼻子,很是僵硬地愣了愣,「这位龙女姐姐,可否告知你家主上是谁?不知到了钟山我该如何称呼?难不成我之前救的人,跟你家主上有关系?」 「这……」鹅蛋脸侍女有些为难道:「我家主上是钟山烛龙的太子。姑娘虽未亲手救过太子,但我们太子殿下自见姑娘第一眼,便早已对姑娘情根深种。只不过姑娘这次去赴宴,我们主上可能还不太方便见你……」 闻言,捧着玉盘的几位侍女交颈接耳,窃窃低笑起来。 这下不仅碧岚觉得莫名其妙,连少渊上神显然也是一愣,深深皱了皱眉。 「你们太子殿下?我上次见他,他不还是一个被人抱在怀里,抓着我的佩剑不放的奶娃么?这位龙女姑娘,你刚刚是说,他对碧岚一见钟情情根深种?」 …… 第81章 龙后 碧岚本以为有少渊上神在侧, 自己自然不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但今日却很是反常。 尤其,这些龙女说话就像故意吊着人胃口一样,回答问题也只回答一半, 对很多有关他们太子殿下的问题, 都是掩袖一笑而过。 龙纹长车停在了钟山烛龙的入口, 车门吱呀一声从外打开,候在长车两旁的侍女退开依次行礼。 香雾缭绕间, 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 层层叠叠,晶莹剔透, 一路铺就而成一条明晃晃的路, 差点晃瞎了碧岚的眼睛。鹅蛋脸的龙女上前一步, 轻挽丝袖,弯腰扶着碧岚下了车门。 少渊上神微微俯身,垂眼静静看了一眼数不清的夜明珠,睫羽垂下一层极淡的阴翳。 「这条路, 我记得数日前我来你们钟山的时候, 好像还并没有吧?」 鹅蛋脸龙女扭过身,恭敬地回着少渊上神的话,「少渊上神, 路之前的确没有。但我们钟山龙帝近日要迎一位新夫人进门, 因新夫人极喜欢夜明珠,龙帝便特意着人加急修了这一条路。」 「新夫人?」少渊上神停下了步子, 语气温和而平淡, 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 「可我记得你们龙帝不是在娶龙后之时, 已经答应了她, 一生只钟情她一人,永不纳妾么?」 鹅蛋脸龙女愣了下,小声道:「那些都是旧事了。少渊上神可莫要再提,仔细惹龙后龙帝与新夫人不快。龙后她,也极疼爱这位新夫人。对了,上次龙后她送给少渊上神的醉蝶花花种,还是新夫人从老家带来的呢?」 「醉蝶花?」少渊眉头微皱。 碧岚眨了眨眼睛,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上神,既然钟山喜事将近。我们来得匆忙,又未准备贺礼。你看……」 碧岚有意把话岔了过去。 少渊上神拎回了神,语气平静道:「嗯,我们烦扰钟山烛龙多时。前段时间,烛龙一族小太子似乎很喜欢我的佩剑,今日,我打算把我的佩剑赠与他。」 「若是我们小太子知道了,他一定会很开心。」鹅蛋脸龙女没有听出两人对答中情绪的异常,又充满期待与感激地看向碧岚。 「前几日,我一挚友龙魂尽失,还好有碧岚姑娘出手相救,织好了她的魂魄。以后碧岚姑娘与我们太子成了亲,我就去跟太子殿下说,让我做你的侍女,我定会日日服侍好碧岚姑娘,好好报答碧岚姑娘的恩情……」 碧岚有些头痛,又领略过这些龙女认定自己是钟山太子妃的执着,知道三言两语很难把自己撇开,脸上很是尴尬地一笑,「我救人是应该的,龙女姐姐的话言重了。」 …… 席间,碧岚尝了一筷子蜜饯龙眼,又塞了一块芸豆卷,吃饱喝足,忘掉了之前淡淡的尴尬与不快,很是畅快。她没见到传说中的那位新夫人,倒是见到了传说中甚少露面的龙帝龙后。 龙帝生得气宇轩昂,目光十分深沉,他清冷的目光落在碧岚身上,点头赞许她前些日子织魄救他钟山族人一事。又赏赐了她一只玉匣,碧岚打开一看,发现玉匣里装着好几种宝物佳玩。 龙帝声音沧桑而又低醇,「阿若说昀儿心系碧岚姑娘,极力催我玉成这段婚事,我先前还只当是阿若胡闹,并未放在心上。今朝得见碧岚姑娘,清丽聪慧,质朴品端,实属昀儿良配,方知阿若并非临时起意,实则慧言慧断。就是不知,少渊上神肯不肯割爱?」 「割爱?」少渊上神的笑中带了一丝戏嚯,气定神闲道:「少渊有一事不大明白,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婚事,龙帝如何左一个阿若又一个阿若。少渊并不知阿若是谁,只知道,太子殿下的生母是钟山烛龙的龙后。还有,儿女的婚事,自然是要问儿女的意见。可我这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娃,从前我万事都由着她,她又自在惯了。倒如今,她心窍开得并未十分成熟,即便要在钟山烛龙一族觅得夫婿,她眼拙眼浅,能看中的,也不一定就是龙帝捧在手心的太子殿下。」 第137页 碧岚点了点头,顺着少渊上神的话接了下去,不卑不亢道:「龙帝,碧岚从前并未见过太子殿下,也未见过那位阿若夫人。碧岚平庸资浅,太子殿下钟情我一事当属误传误会,碧岚感谢龙帝抬爱,但请龙帝收回成命。」 龙帝正要追言,一直沉默的龙后低低咳了一声,开口说了话,「碧岚姑娘,少渊上神,昀儿心系碧岚姑娘你一事,并不是假的。我作为他的娘亲,知晓得十分清楚。只是缘分终究讲个两厢情愿,若碧岚姑娘不愿意,我们钟山烛龙也不会为难姑娘。无论如何,碧岚姑娘永远是我们钟山烛龙的恩人……」 龙后的声音软而慢,但不自觉让人觉得亲切。碧岚抬眼望去,这才瞧瞧打量了龙后一番。入眼,是一个五官并不出奇,放在一起,却美得柔和而不咄咄逼人,因此也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子。 只是恬淡静谧的温柔之下,却带了几分隐隐的悽然,如同一只即将濒死的蝶。 「龙后,你,」龙帝怪龙后擅作主张,把他的后话斩断,正要发作,却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僵在脸上,语气又软了下来,「我们的儿子跟你师哥带大的孩子若真能成亲,这不是一件极好的事么?阿若的提议并没错,再说,你也没问昀儿是怎么想的,不是么?」 「可昀儿他,他现在,应该是不愿意出来见碧岚姑娘的。」龙后眼睛微微一颤,「你知道的,他受了伤,现在化成了一条幼龙。昀儿本就面皮薄,自觉丢脸,如何,也不愿意以这副样子见人。」 「自己混不吝贪玩出去受了伤,现在不知悔改,倒还摆起架子来了?我钟山烛龙一氏向来傲世,怎么,龙身如何还委屈了他不成?」龙帝眼底生了愠气,他挥了挥手,唤人把太子径直带到席前。 不多时,碧岚眼前出现了一条蚯蚓大小的小白龙。 虽然看起来很漂亮,但他却弱不禁风别别扭扭的,龙爪一直刨着地,蔫蔫地垂着头,完全不看人。 尤其是碧岚的方向。 直到少渊把佩剑递给他,他漠漠的眸色才改了改。眼睛重新变得湿漉漉的,高昂着头凑在少渊上神面前,尾巴轻轻一卷,带走了少渊上神的佩剑。又以龙身,向少渊上神行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大礼。 碧岚忘记了钟情成亲之类的事,此时心觉有趣,对上他湿漉漉的黑眼睛。 刚要准备跟他打个招呼。 小白龙却自跟碧岚视线相对时,便冷哼了一气,优雅地从她面前行过,头也没回的,尾巴啪地一声,毫不留情地打了碧岚手心一记。 碧岚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虽然力道并不重,龙帝面色却十分难堪,「我儿顽劣,但对待女子甚少如此无礼。现在,我总算相信了碧岚姑娘的话,我儿钟情姑娘一事,当是有什么误会。阿若她,差点好心坏了事……是我钟山烛龙,待客不周。」 见少渊上神似要发作,龙帝心中没底,只能擦着额上细汗,搬来龙后,「少渊上神昔日与龙后虽只有数月师兄师妹之谊,但少渊上神待我钟山烛龙之深厚,我没齿难忘。阿若她几日后就要来钟山,我得先离开布置。就请少渊上神与龙后去偏厅叙叙旧,龙后代我尽地主之谊,带少渊上神与碧岚姑娘在钟山四处赏玩一番。」 …… 少渊上神看着龙帝离开的方向,神情淡漠,「瑶蕊,夜明珠都是你家乡之物。从前连师父跟我借你一颗,你捨不得,都要想好半天。如今,你就任着龙帝把它们拱手尽数讨好那个灵若,让她踩在其下么?」 龙后柔柔一笑,「少渊师兄,你说的都是我幼时的事了。我现在明白,物都是死的,灵若神女既然救了龙帝,我舍这些夜明珠,也不算得什么。」 「龙帝当年与你成婚,虽然许下承诺,但若不是师父出面,他连开口都不愿。现在又来什么灵若神女?我倒是从未听过,堂庭山有什么灵若神女,堂庭山又盛开什么醉蝶花。也不知这灵若神女,究竟是什么来路。」少渊嘆了一气,扭了扭脖子,「我一直以为,醉蝶花是你从哪儿找来的。若早知道花种是她给的,我才不会交给碧岚,让她种下。」 碧岚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上神,你不是混沌诞生而来,没有任何师父么,你,你怎么会是龙后的师兄?」 「碧岚姑娘,我之一系,擅长控水与控火。」龙后瑶蕊笑意温和,「少渊上神那时游历四方,来到我的家乡,遇到了我跟我师父正在控火控水。他觉得好玩,便求我师父,也教他控水控火之术。上神不耻下问,我师父他开始也吓得半死,后来,才琢磨出他是真心实意想学。」 少渊补充道:「瑶蕊他们控水控火,不比天界灵力之法。即使没有灵力修为,同样也能操控水火。」 几个人正在相谈,角落里冒出了一条白色的小龙。 小龙不复之前的趾高气昂,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怯生生地挪到碧岚面前。 头轻轻拱了拱碧岚的手。 碧岚觉得手心有些痒。 前后相隔还不到一个时辰,这条小白龙怎么还有两副面孔呢? 碧岚开口道:「太子殿下,你……」 龙后瑶蕊抚摸着小白龙头顶,小白龙乖顺地缩在了龙后身侧,不敢直视,只探出一颗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碧岚。 瑶蕊轻轻一笑,替小白龙向碧岚解释道:「抱歉,碧岚姑娘,宴席之上,有不少耳目。昀儿他只能故意如此,表现得不喜欢碧岚姑娘,这不是他的本意。」 第138页 「真……真的么?」碧岚试探性地伸出手,小白龙似得了鼓励,满脸如获至宝的喜悦,尾巴都要翘上天一样游到碧岚面前,轻抬起漂亮的下巴,放在了碧岚手心。 碧岚:「……」 小白龙又努起嘴,吹了吹碧岚的手心,歪着脑袋,似乎是在问她疼不疼。 碧岚:「…………」 「是我忘了,碧岚姑娘你不通龙语,不知道昀儿在说什么。」龙后瑶蕊点了点碧岚的额心,嘴里念念有词。不到片刻,碧岚听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飘到了她的耳边,「碧岚姑娘,我给你准备了好多甜食,你要不要去看看尝尝?」 碧岚有些不知所措,少渊上神看了龙后一眼,揉着碧岚的头顶,「碧岚,跟着太子去吧。我有话与龙后说。」 碧岚点了点头,虽然心中感觉十分古怪,但还是由着小白龙在前面带路,跟他而去了。 瑶蕊见两人走远,才掩袖咳了一声,低声问少渊上神:「少渊上神,瑶蕊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冒犯,当不当问?」 少渊坦荡道:「虽然师父不在了,但你我本是师兄妹,我与碧岚劳烦钟山烛龙甚多。瑶蕊师妹若有话,尽管直说。少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瑶蕊颤声道:「少渊上神真愿将碧岚许配婚事?」 少渊想了想,回答道:「嗯,碧岚之前透露过,她喜欢龙,以后也想要嫁一条龙。所以,我才打算带她到你们钟山多看看。」 「瑶蕊不是这个意思。瑶蕊是想问,少渊师兄与碧岚姑娘朝夕相处,往事历历,点点滴滴,皆为深刻。瑶蕊记得,少渊师兄从前还找我询问该如何给女子束发这些小事。少渊师兄对我们也是极好,连今日,也在为我打抱不平。但我知道,少渊师兄生性洒脱潇洒,从不耐烦这些极需耐心的琐碎之事。只有对碧岚一人,少渊师兄的态度是例外。」 少渊微怔,「瑶蕊,你到底想说什么?」 瑶蕊鼓足勇气开了口,「莫非,少渊师兄对碧岚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么?」 「男女之情?」 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经人猝不及防点出来,少渊心猛地一颤。 他眼里坦荡直白的光,倏地熄灭。 第82章 归墟 「瑶蕊, 如果我说,若不是你问起,我根本发现不了……」 少渊垂下眼睑, 抚着额角, 极轻地嘆了一气, 「我其实一向并不清楚,我对碧岚她是怎样的感情呢?」 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龙后瑶蕊心为之一颤。 龙后瑶蕊察言观色, 心中有些不自觉替少渊感到难过,想到自己的昀儿, 又有些尴尬冒声道:「少渊师兄, 你……」 少渊嘴角上扬, 白色云袍飘荡。 「刚刚的话,不过是我骗你的,你怎么真还信了?」 少渊凝思片刻,又恢复成了那副眼底浸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的模样, 「你也不想想, 碧岚是我一手从骨玉养成人形的,在我眼里,她就跟女儿一般。在她眼中, 我恐怕也是如兄如父的存在。我怎么可能分辨不清, 自己对她是什么感情?」 「不过,」少渊顿了顿, 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清明, 骤然沉了几分, 「瑶蕊师妹, 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龙后瑶蕊心中将信将疑, 她柔声回道:「什么事?少渊师兄有何事吩咐,瑶蕊与钟山烛龙一族定当竭力完成。」 「没有那么复杂。这件事,只需要你做到就是了。」 「只需要……我?」 「嗯。」 少渊的眼睛依旧填着清澈而又懒散的笑,他垂眼掰弄着碧岚一同带来的一件木质小风车,刚刚碧岚与小白龙离去,小风车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碧岚也没发现。少渊几不可闻地轻轻嘆了口气,将小风车捡了起来,骨节分明的手翻动起风车叶片,教瑶蕊渐渐看不清他的表情。 「瑶蕊你今日问我的问题,只当你我师兄妹间开开玩笑也就罢了,我希望这事,就当尽数揭了过去,以后你切莫再提。尤其是,你不要再去试探碧岚,问她对我是否存了什么男女之情……诸如一切有关此类的问题。」 少渊抬起了头,龙后瑶蕊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眼里坦荡又惹眼的笑意,却不知为何,感觉他的笑不如往日明媚,心里似被少渊撒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为什么?少渊师兄这是自欺欺人,潇洒孑然惯了,恐日后惹碧岚姑娘伤心,还是不敢面对答案?」龙后瑶蕊愣了愣,轻声问道:「少渊师兄,难道你真不想知道碧岚姑娘是怎么想的么?」 「都不是,」少渊摇头,「碧岚神智刚开不久,对于情/爱一事尚是十分懵懂,直到数日前,我亲耳听到了,她才确定了自己喜欢的是龙。」 少渊垂眼安静地看着龙后瑶蕊,「可瑶蕊你有句话也说得很对,我毕竟是与她朝夕相处之人,她化成人形,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我之于她意义非常,她对我心存牵挂也不假。但也正是因如此,若是有人故意引导她,让她去梳理她对我是否存有男女之情,定会让她容易失去真正的判断,徒生了烦恼,以为自己对我的那些个在意,真跟缱绻情丝画上了等号。」 少渊道:「她还小,引导的人即使没有恶念,但这样的引导对她无疑是戏弄伤害,对她,并不公平。」 龙后瑶蕊盯着少渊手里的风车叶,细想着少渊刚刚说过的话,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139页 「这是神乌扶桑做的小风车?传说中,得此神乌扶桑者,可令妖界孟槐为其做任何事。少渊师兄把如此珍贵的神木做成了小风车,送给了碧岚姑娘?」龙后瑶蕊双眸微抬,柔声感慨道:「我一直以为,我对昀儿谋之计已经足够深远。没想到,少渊师兄对碧岚姑娘种种用心爱护,远远超过了我。」 少渊歪了歪脑袋,苦笑一声道:「君华曾来找过我,他说我会羽化在十方之外,虽不知他的话可信与否,但若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雪地裹尸,天地为席,为君唤雪梅花天,锦绣世界里一阖眼,我也算落得自在。但如今我既有了她,我总得提前为她作一番打算。」 少渊在龙后瑶蕊震惊中平静道:「本来以为,她会更喜欢妖界,以后有青鸾当妖尊,与她应该也合得来,所以我为她捏好了一条妖根。但前些日子,我与她喝了酒,她说以后想去天界看看,我如今打算,再替她捏一条仙根试试。」 龙后瑶蕊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少渊师兄,你,你真的会羽化么?」 「人间世,逢与别,瑶蕊师妹,以我们的年龄与阅历,我们早该看清,不必执着于一层生死,不是么?」少渊点头,见瑶蕊泪光莹然,撤回目光转了话题,「嗯,对了。瑶蕊师妹几番语出隐秘,我还有一事想问,太子厉昀钟情碧岚一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内情?」 龙后瑶蕊止住了眼泪,欲言又止,半晌才似坚定决心一样开了口,「虽然昀儿并未明说,但知子莫若母。不知少渊师兄是否清楚,昀儿生下来时曾衔有一块骨玉。只不过,骨玉在他幼时外出之时,不小心弄丢了。师父那时见过那块骨玉,说它本是补天的一块遗玉,天生有结魄之能……」 少渊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师父曾说,它虽已无补天之用,但日后可作归墟之境的泉眼……」 「是,」瑶蕊点头,「昀儿他初见碧岚,应该便认出了,她实为那块骨玉。加之碧岚姑娘施展了结魄之术,昀儿便更加深信不疑,非她不可。若不是担心那位灵若神女来历不明,昀儿想来不会在宴席上故意演戏……」 「我明白了,龙帝他应该也是为了遮人耳目,以灵若神女为藉口,有意留我们独处谈事。」 少渊上神长睫垂下一片极淡的阴翳,「那位灵若神女怎么救的龙帝?龙帝从何时起对你态度发生转变?还有,太子厉昀他如何会受伤回到龙身?瑶蕊师妹,你能不能同我细说……」 龙后瑶蕊点了点头,「好」。 …… 小白龙身为太子,神情十分倨傲,但与碧岚说话时又总是小心翼翼,童稚未退,令碧岚心中暗暗觉得好笑。 碧岚在小白龙的地盘又尝了不少蜜豆果脯,小白龙还细心地替她将最喜欢吃的,打包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碧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了一道未怎么见过的点心上。 「嗯,上神他应该会很喜欢这道橘饼。小太子,我能不能再装一些带走?」 小白龙敛了笑,胡乱想着心事,有些闷闷不乐地转过了身,但仍是把橘饼一一装好。 碧岚不是没有眼力劲儿的,她心道:虽是钟山烛龙相邀,但她今日,的确也拿得太多了。 抢了小太子的吃食,他再盛情,也是一条护食的幼稚小龙,他会不高兴,也是自然。 碧岚心生歉意,拿过橘饼,把包袱里的其他糕点用干净的布包着,腾到了一个更干净的碟子里,只将橘饼重新装好。 「上神喜欢吃烤橘子,但从未见过他吃橘饼,之前在你们宴席上也没有见过。小太子,多谢你的盛情好意,我带这些橘饼回去就够了。」 碧岚对着一条漂亮小白龙,心里自然存不了任何芥蒂,她声音甜甜地向他解释。 话音刚落,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小白龙的脸黑了黑。 碧岚有一剎那恍神。 「小太子,我虽之前救过你们钟山烛龙的族人,但只是顺手之举,你们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实在消受不起。如果小太子有别的事愿意我帮忙,可以尽管吩咐。这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小白龙闻言凑了过来,抬起无辜而又漂亮的脑袋,十分纠结地开了口,「碧岚姑娘,我在归墟受过伤,你能帮我治好么?」 他实在受不了自己这具缩小了的龙身。 受不了碧岚看他像看一只毛绒绒的兔子一样湿漉漉的眼神。 她的眼里只有宠惜,但那断然不是,女子对男子有情应有的眼神。 碧岚愣了愣,「龙帝说小太子受伤是因为贪玩出去,小太子刚刚却说是因为归墟。难道,小太子没有告诉龙帝实话?」 小白龙脸一撇,生硬道:「我不能告诉父君归墟的事。也不能告诉母君。不然,他们定会为难你。」 碧岚没有听明白归墟与自己有何关系,但看小太子这样,似乎也不打算多做解释。 碧岚干笑一声,「抱歉,小太子,我只会织魄,治病,我并不会。」 「没事。」小白龙奶声奶气接了话,他又纠结了一番后道:「那,你能不能让我见识下你织魄的本事?」 第83章 失去 「能够救人, 碧岚定当全力以赴。但救人只是救人,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也不能算成是我们回报钟山烛龙多年来照顾的恩情。」 第140页 碧岚四下环顾, 心中生出不解来, 「可是小太子, 我没听说钟山烛龙眼下还有什么人灵魄有失,需要我结魄相救啊?」 小白龙放下刚刚塞好, 闻起来气味甜丝丝的包裹, 朝里间望了望,轻轻拉着碧岚的袖子, 有些纠结道:「其实, 我这儿有一颗蛋, 碧岚姑娘,你能帮我看看吗?」 「蛋?」 碧岚顺着小白龙的视线看去,没有任何蛋的影子,却只能看到琉璃所制的门楹投下的一角浅青淡影。 直到小白龙尾巴卷着一颗浅金色泽拳头一般大小的蛋, 从门楹内转出, 又慢慢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由地惊讶了一瞬,「水麒麟有蛋,他的那颗蛋里据说有他以后的媳妇。小太子, 你怎么也会有蛋?那, 你的蛋是……」 「它不是我的蛋。」 小白龙极快地否定后,像是心头不舒气似的, 急得又马上出言补充, 「我才不会有别的媳妇。」 小白龙闷声闷气道:「这颗蛋是天界遗弃不要, 丢在了我们钟山的。我母君路遇此蛋, 看出来它是一颗龙蛋, 想到了当初我刚刚出生,温养在蛋里还未来得及破壳的小时候,心生恻隐不忍。起心动念之下,母君就把它捡了回来,就这样,我们养了它好多年,什么方法都用尽了,但也一直不见有明显起色。」 碧岚拭净双手,手指微微弯曲了下,在龙蛋的表面轻轻一触。 蛋的周身,浅金色的光形瞬间成了一个光罩,但光罩之上,遍布丝丝缕缕的缺口。 「原来是这样。」 碧岚顿了顿,继续道:「我刚刚探了探,它的确先天灵魄有失。」 碧岚指着浅金光罩中几处明显缺口给小白龙看,「难怪这么多年,里面的龙都没有能够成功孵化出来。」 碧岚见小白龙的龙鳞护着龙蛋两侧,如同人的耳朵位置的地方,微觉有趣,抿嘴一笑,「小太子应很是在意这颗龙蛋,不想让它听到自己被遗弃的经历,怕它会难过伤心吧。小太子心真细……不过,它现在没有长出耳朵,理应听不到这些的。」 「哼,我才没有在意它。」小白龙收起龙鳞,抬了抬漂亮的眼睑,幽幽怨怨地看着碧岚,语气十分委屈,「我在意的,只有你。除了你,我以后不想娶,也不会娶别的人。」 碧岚愣了愣,默认片刻后,安抚式地摸了摸小白龙的脑袋。 来之初,她听说钟山烛龙太子钟情于她,心中也很是忐忑不安,觉得十分荒唐错愕。但自见到小太子眼下只是一条神气十足却又口直心细,一张脸粉嘟嘟嫩嗒嗒的小白龙…… 碧岚反而没有那么担心了。 「多谢小太子抬爱。」碧岚咳了两声,唇角轻轻一牵,「但是小太子现在还小,你不一定真的想清楚了,你喜欢我什么吧?不知道我猜错没有,我想,小太子你,似乎很想亲眼求证我的结魄术。可若是我并不会结魄术,或者即便我现在会,哪天也有可能完全不会结魄术了呢?小太子那个时候还会喜欢我么?」 「我……」 小白龙对上素丝碧裙,一脸淡然的碧岚,面色一滞,一时被问得有些茫然。 她的笑意里,分明有温柔,有怜悯,有无奈,也有完全不放在心上的不相信。 那种淡淡的不相信,深深地刺伤了他。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对啊。 如果她会使用结魄术,那他便能确认,她一定是自己丢了的那块骨玉。可换一种说法,若是她不会结魄术,难道,他就永远认不出来她了么? 不。 他扪心自问,即便他在意她,第一眼便生了亲切,自是因为认出来她极有可能是自己丢失的骨玉。 但他喜欢上她,想要娶她,却完全不是因为止于这个原因。 即便她以后再也不会使用结魄术,他还是一样会喜欢她。 「碧岚姑娘,」小白龙焉了吧唧地垂着头,艰涩地向她解释,「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很突兀,也不愿意相信我现在说的话。但我们以后,应该还有很长很久的时间,我的心意为何,我想,碧岚姑娘你那时自然能够明白。我希望我的心意,也不要被碧岚姑娘你轻易看轻。」 碧岚眨了眨眼睛,「小太子身份犹如青云之端的高贵。但十方之外无日无月,生活艰苦,上神他向来又洒脱不拘小节。小太子你难道愿意跟我一起,放下你尊贵的身段,砍柴种树,锄地开荒,帮上神做事么?」 碧岚所言不虚,抱着说出这些客观条件,便能劝退小白龙的念头。 小白龙想也没想,点头道:「我当然可以做到啊。」 「我自然明白,在你心中,少渊上神他有多重要。」小白龙红着脸,爪子在地上来回磨蹭,「母君与少渊上神本就关系交好,少渊上神今日把佩剑都送给我了,可见他也是喜欢我的。正因如此,比起别人,他应该也更愿意接纳我以后与你成亲吧……」 小白龙见碧岚表情似有所松动,心跳骤快,一鼓作气补充道:「你的条件我都打听清楚了。我吃的不多,家底也厚,手脚又不懒。你喜欢吃什么,少渊上神喜欢吃什么,我以后都会学着做。等我恢复人身,我的容貌虽不及少渊上神,但瞧着也有几分相似。想来,你应该不会讨厌。」 碧岚点了点头,刚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但经猛地拎回了神—— 第141页 这又不是什么买卖! 何况,就算买卖,哪有自己占了所有便宜,让别人尽数吃亏的道理。 碧岚磕磕巴巴,斟酌了半天才憋出一番话来:「小太子,抱歉,今日本就是一场误会。我最近刚知道自己会结魄术,兴奋过了头。但我确实还没想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以后想要跟怎样的人在一起。定亲的那一枚小骨玉,虽然少渊上神也让我送你。但对不起,眼下我不能留给你。」 小白龙听到此话,眼里瞬间黯淡了下来,失去了之前的光芒。 明明他们此刻靠得那么近,呼吸几乎都交织在了一起。但他瞧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疏离有多认真。 他嘆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一人才能听清。 「不懂情/爱?怕是碧岚姑娘你,试都不愿踏出试的那一步。」 「从头到尾,你只是想跟少渊上神永远生活在一起,不愿再多插一个人进来吧。」 「你不敢爱他,但你敬他。」 「即便如此,就算只有敬。可你的敬,也容不下除了你跟他之外的任何别人染指。」 碧岚听不清楚小白龙低头咕哝了些什么,但她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头痛地摁了摁额角,直觉再这样讨论下去,也出不来什么结论,小白龙跟她反而会越说越较真,到最后,惹得谁心里都不痛快自在。 碧岚嘴角扯出一个笑,重新振了振精神,决意转了话锋。 「小太子,要不,我们还是看看这枚龙蛋吧。我之前所救的人都是濒死之际失魄或者被夺魄的情况。像这样先天灵魄有失的,我还是头一遭遇到,我也不能确定,一会儿能不能成功。」 碧岚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一道极淡的白色萤光,嵌在了一道缺口里,她之前并未发现。 碧岚疑道:「这缕魂魄是怎么回事?它好像不是来自龙蛋,不像龙蛋本身有的……」 小白龙也注意到了,脑袋凑在碧岚的手边,向碧岚解释道:「嗯,碧岚姑娘你说得没错。它是少渊上神带回给我母君,让我母君帮忙温养的一缕魂魄。近日机缘巧合融在了龙蛋上,龙蛋也才有一点起色,生了这层浅金色的光罩。母君说,这是天意,它们两个,说不定因此都得了新的生机。」 「是那个被将军鬼误杀了的孩子的魂魄?」碧岚回想起来少渊上神曾与她讲的往事。 她凝思聚神,手中灵力翻动,缓缓注入龙蛋…… 眼前一昏,碧岚掉入了第七个梦境。 …… 寒冬凛雪,铅云翻涌。 疾风携裹着永逝的生命,融入飘零的黯淡中。 碧岚呆滞地看着眼前浑浊的枯水。 一刻之前,明明那里躺着一个少渊上神的故人,面孔煞白,但血肉皆有热气,尚有一线生机,他十分放心地闭眼等着她相救。 但她,却失败了。 碧岚跪在寒冰中,双目凄红,久久发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少渊上神找来,碧岚心中痛得快要麻木的那一块地方,才又重新灼烧起来。 她喉头涌上一阵血腥锈气,发疼的四肢百骸踉跄着爬向少渊上神来的方向。 她如山野小兽一般嘶吼哭喊,眼泪决堤。 「上神,我怎么不会用织魄术了?!」 「是我,是我害了他……」 天地茫茫。 初获织魄术时,找到人生意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了枯藁颓然。 她,自以为是,害死了人。 她,又成了那个一无是处,任何事都做不好的人。 第84章 赌钱 银雪细洒不绝, 天地沉凝一色,无言地交织成漫天尘封的雪幕。 偌大的天地,寂静无声。茫茫雪色中, 此时仅余一白一绿冷浸浸的两人。 碧岚左边耳垂上的碧玉耳挂, 不知失落在哪一处浑浊里。她还来不及反应, 就被轻轻拉入到一个清冽的拥抱中。 隔着一层雪色衣衫,少渊上神身上的温度, 只是比她多一点, 算不上暖。但这仅有多出来的一点儿愿意包裹她的温热…… 对她已是足够了。 这是一个极轻的拥抱,并不用力, 也很安静。 但她的周身, 因此覆上了少渊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那种味道, 让她慢慢感到一种迟滞的心宁。 碧岚心头一顿,渐渐止住了哭声。 「上神,我的结魄术失败了,我, 我没能救回你的故人。他明明那么相信我, 可我却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灵肉俱灭……」 结舌半日再开口,她的声音,依然是极为破碎的哽咽。 少渊垂眼看着碧岚耳边那一处空落, 目光又移回碧岚到碧岚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眸, 以及濡湿了一大片的前襟。 因为过于紧张伤心,又郁结到了极处, 说话的时候, 碧岚不得要领地胡乱揪着少渊上神的衣领下方的那一小块衣料。 少渊收起了平日散漫的样子, 轻轻揉了揉碧岚发丝, 他的眼尾压着一抹浅红, 不阖的长睫结满了霜珠。 ……蛊人的眉眼里,此时只藏着心疼一种情绪。 「碧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些年来,你已经救过不少人。他们其中有很多人本就是大限已至,是你逆转天数,才能让他们多活至今。他们,都很感激你。」 少渊嘆了一口气,「今日这位故人也是,他心性向来豁达洒脱,想你将他救回,并不是盼着自己能长存于世,只不过是存着念头,想与我再对饮一次,看看彼此愁肠泥酒已解,还是依然。」 第142页 「他知道,你尽力了,以他性子,便不会怪你。他灵肉俱灭之处,我一会儿会捎给他一壶春风醉,人间天上,一样风光,我与君知。酒入雪地,无骨无根,也算同饮。」 「他怪不怪我,就算我十分在意,可他毕竟已经灵肉俱灭,上神,我们也无法去向你的故人求证了。」碧岚的声音犹带着哭腔,「上神,我更在意的是,钟山烛龙太子曾说我天赋织魄之能。既然是天赋,为什么我今日还会失败呢?」 我并不期待我救过的人会感激我,我明明只是想,依靠织魄的天赋,以后能救更多人。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人生的意义与价值…… 碧岚的心像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口子,狠狠搅动一番,她将心中委屈一一说得清楚明了,「我不明白,也不甘心,既是天赋,天已经给了我,为什么天还要收走?!」 少渊目光流转,轻轻拍着碧岚的后背宽慰着她,「虽然我们心中都会做无数种美好假设。但实际上,这个所谓的天,一向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讲道理。如你一样,拥有天赋却一夕失去的例子,也不算少数。你的问题,我暂时也回答不了你……」 「即便是我,即便是君华上神,天赋对我们来说,有时候同样也很残忍。关于天赋,我也有很多不理解不甘心的地方。就像,我渴望安宁,但我的天赋却是上阵杀敌。君华所求所愿十分简单,但他的天赋同时也是他的使命,他只能完成别人的神愿,哪怕是违背自己本心,也要去做。但他的天赋,却不允许他完成自己的任何愿望。」 「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你这么难过,也并不是因为贪念天赋带给你的能力与名声。碧岚,你不要急。我过几日去钟山烛龙问问那位小太子,看看关于你织魄的天赋,他会不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碧岚抬起头,眼里不再黯淡,但也只是升起来一点无助而又脆弱,微微摇曳的光。 「上神,若是今天并不是一个意外,若是我以后再也不会使用结魄术了 ,我该怎么办?」心头杂念起起灭灭,碧岚颓然地咬着唇,眼底神情凝固,重新怔怔淌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存于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说话的时候,碧岚的声音很轻,但少渊仍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不会的,碧岚。」少渊上神心中柔软,脸上展开一个弧度温柔的笑意,「打个比方,我也不打仗了,我放弃了我的天赋,在你眼里,现在的我算是废人么?」 碧岚摇头。 少渊迎着碧岚眼底闪烁不止的点点晶莹,正了正色,开口道:「不管在怎样的境遇里,不管我们有何种天赋,不管天赋是正在得到还是已然失去。能力虽然能限制我们,让我们不能做一些特定的事,但这也不代表,我们任何事都不能做吧?」 碧岚不解道:「不能织魄救人,那,我们能做什么?」 少渊不紧不慢道:「许是活得久了,我最近发现,很多小事都是有意义的,并不是救人才算。」 碧岚经少渊言语一二点拨,虽暂时不能完全领会其意,但也同样感觉心里痛楚的沟壑像被一股温暖的水流无声填补上了。她的心,重新变得光洁而又柔软起来。 碧岚倚下眉目,用手擦了擦眼泪,「上神,你的意思是即使以后我再也不会使用洁魄术了,我一样可以找到人生的意义么?」 「自然……比如现在,你就可以陪我先回去取春风醉出来。」少渊点了点头,点到为止道:「然后,种花种树,与我赌钱,这些,不都很有意义么?」 「上神又在拿我作筏子了。种花种树也就算了……」碧岚一时忘记了今日发生的种种,她抬起头,生动无比地惊愕道:「可,赌……赌钱真的也算?」 「人间那种赌法,自然不算。」少渊上神轻轻敲了碧岚脑门一记。 「你赌输了,欠我钱。不管发生什么,你没有多的时间,便不能沉溺悲观太久。你每日需得要打起精神来想着做事折债,这种赌钱,当然得算。」 碧岚:「……」 第85章 身死 醉蝶花开了。 蓬松的花球在暮色之时悄然变换, 迎风绽放。加之浓冶的艷色,稍稍掠过花尖,如同烂漫起舞的蝴蝶, 轻轻一触, 便于浓淡不一的牧气中振翅飞走, 为荒谷增添了一抹缥缈的神秘。 一阵风过,漫天竟起簌簌的醉蝶花蕊。碧岚枯站在荒径边上, 鬓丝上落了一枚伶仃的醉蝶花。 碧岚脑子里一片空白, 骨节忍不住颤抖,她死死盯着地上。 半个时辰前, 这儿曾经躺了一个男子, 等着她来救。 可这一次, 她依然没有救回他。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个人了。自那次后,她使用结魄术,便再未成功过。 碧岚的面庞已渐渐褪去幼时的稚气,增添了几分少女清冽的脆弱。她的脸是骇人的惨白, 她感觉心上的疤又一次还未癒合, 便倏地被狠狠撕开。 碧岚颓然阖上了双目,嘴角涌出一股泛着锈气的血沫,感觉自己沉重的身体陡然变得轻飘飘的, 似要很快失去知觉。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 是说给两个人的。与此前情况不一样的是,这次, 碧岚试图织魄搭救的这个男子, 并不是孑然一身而来, 而是被他的妻子与母亲寄着厚望, 送到了十方之外。 第143页 脸上脂粉哭得东一块西一块的男子妻子紧咬着牙冠, 恨声道:「碧岚姑娘,你怕是根本没用心救他吧?」 汗水细细密密贴着碧岚如瓷的额头。她攥起来的指骨紧紧嵌进了皮肤,却仍没有感觉到一点令她清醒的疼痛。 碧岚连连摇头,「对不起。我真的尽力了。」 「尽力?呵呵。」男人的妻子心中痛极,嗤笑一声道:「他虽然不是少渊上神什么了不得的故人,也没什么高贵身份,但至少也曾受上神亲自点拨,你凭什么拜高踩低,就这么看不起他?我们这么大老远赶来,就是听说你能给他织魄。其他人你都救得了,为何你就偏偏救不了他?」 两腮有些凹陷的老妇人,枯瘦的脸上尽是痛苦。她脸上透着青灰的之色,掩着袖子咳了咳,费力蠕动干涩起皮的嘴唇,「碧岚姑娘,规矩我们都懂,可我们来得匆忙,是没有备下称你心意的东西。但你也不该,你不该因此就对我儿,我儿他……」 老妇人苍白无血的手指哆嗦不止,浑浊的眼泪顺着双颊横流,滚动的喉咙突然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惨嚎,「碧岚姑娘,你赔,赔我儿的命来。」 男子的妻子见状,也跟着一起哀嚎起来,她身体弯成弓形,痉挛的手像鹰爪一般,撕扯着碧岚的衣裳。因着无处发泄的恨意,她的眼珠子瞪得极大,几近从眼眶中凸了出来。 虽然救人失败,但碧岚刚耗了一大番心血,本就体力不支,气息奄奄。碧岚心中难过,想安慰,想解释,但因着神思恍惚,开口便是不成字句的呜咽,她的嘴角溢着无比惨澹孱弱的笑,被两人推拉间晃得失去了气力。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 毫无先兆,两道漂亮的弧线干脆利落地奔着妻子与老妇人而去。妻子与老妇人嘴里同时唉哟骂天,捂着头喊了几声痛,一看地上是两块不小的石头,她们被分散了注意力,忙不迭伸长脖子四下环顾,赶紧去看是这石头到底是谁丢过来的。 「谁啊?!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兔崽子?」 碧岚也愣了愣,诧异地望了过去。 花枝掩映间,只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一个她并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的小少年。 碧岚粗粗打量了下,若是她站起来,小少年应该差不多还不到她肩膀高。 他穿着一身布料精緻的白袍,一看待长大了,就是位身份尊贵的翩翩贵公子。因此,男子的妻子与老妇人既不敢贸然开口骂他,也不好随意搭腔。 小少年的眉毛淡淡往上挑,圆熘熘的眼睛压过一抹浓烈的愠色。 未及碧岚反应他究竟是何动机,为何要捉弄欺负两人。小少年就结结实实地朝着男子妻子与老妇人啐了一口。 「明明是你们求着她来帮你们,就因为没帮成功。你们就敢欺负她,拿脏水泼她,真不要脸。」 小少年的眼泪一串一串的,掉得比她还要多。他的话很是霸道,完全不理会剩下那两人的心情。他看向两人,头发都要气得竖起来,眸中的寒意简直成了冻得人发寒的冰窖。 而看向碧岚时,他的眼神又变成了有些可怜拘谨的温柔。 被这么一个不认识的小不点这样含情脉脉盯着,碧岚直觉得不可思议,心里有些发毛。 碧岚刚要准备问他点什么,对上他珍视的眼神,让她蓦地想起来一个人,她突然鼻子一酸。 此时,一抹白影缓缓走来。小少年瞧见动静,依依不捨地撤回了目光,别过脑袋,一熘烟地扭身跑开了。 少渊上神用素丝碧披裹住了碧岚颤抖不已的身子,替她梳理凌乱了的发丝,以及因为汗水与泪水濡成了一簇一簇的睫毛。 碧岚打算咧开嘴笑笑,宽慰少渊上神自己没事,但一不小心,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她双目泛红,笑着笑着,眸子里又重新积满了泪水。 后来,少渊上神对那两人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两人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两人悻悻然与她道了歉。 后来,少渊上神问她,以她性子,就算解释不了,也该躲,该反击才是。为何那一刻,她自我放弃,任由她们欺负。 碧岚双眸黯然,告诉少渊上神,是因为,有那么一刻,因为她们的质疑,她也产生了自我怀疑与动摇,失神地去想当初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尽力。 少渊上神忍笑着嘆了一声「傻子」,碧岚记得,他还说「要是每个人都怀疑你,你每日自证得过来么?」 碧岚初初只当这是少渊上神开解自己的圆场话,犹豫了一下,没有急着点头。 少渊上神又道:「别人的话对你的伤害其实远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会不会因为别的话,自己伤害自己。」 碧岚彼时还没完全明白这个道理,但心中松松落落了许多,觉得能透得过气来了。 再后来,又有一些人带着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找她相救。她提前告知送他们而来的亲朋,自己已经失去了织魄的能力。但他们只当碧岚是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愿意放弃这最后的希望。 碧岚又尝试着救过几个人,皆没有成功过。 有人理解,有人嘲讽,有人动手欺负她。 碧岚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无动于衷,任人泄愤。而此时,每每也会钻出来那个小少年,朝欺负她的人扔石头,直至把那些人彻底赶跑骂跑。 第144页 小少年从不与她说话,多看她一眼就要马上把脸移开。但在挨石头的人看来,两人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早有默契合起伙来要回击他们。 碧岚对这个小少年,颇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但她很快释然。她记得,她在这个年龄这般身形的时候,也是让少渊上神无比头痛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少渊上神似乎很忙,总是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再回到十方之外。 碧岚为了哄他开心,描了丹青,拿给他看。少渊敛了疲惫的形容,笑着夸她不输丹青妙手,碧岚眼前一阵晕眩,落入第八层梦境。 再一睁眼,也是分外坎坷的雪天。 雪紧洒不停,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空气安宁得有些折磨人。 素日便如同松雪一般的仙人终是长阖双眼、他如新丝般光洁的肌肤与雪地彻底融在了一起。 明明瞧着比平日更有生气。 但实则,再过一些时日,面白如雪的他兴许就会化成为了一捧比雪更干净的洁色。 不知多时,与他日日相伴的绿衫少女跌跌撞撞赶来,出现在了他身边,然后,久久常跪在雪地里。 她不哭不闹,只是弯下腰,默默把攒了很久的钱袋悄悄放在他怀里,发绿的青丝极为短暂地埋在了他积停雪层的胸前。然后,她便再也没折过身子。 她的身板始终挺立,一如拂然而立的一带雪松…… 也一如他平时不开口说话,偶尔面壁怔然时的正经样子。 她手指拢拈点转、利落结阵。任由浑身被湿重的雪水浇了个透。 时间过去了很久,雪地里一跪一卧的一双人影,美好地让人心碎。 可是,她迟迟没有等到他睁开眼,像往常一样露出平常浅淡的笑意。又或者,一边威胁她干活折债、一边乱揉一把她的发丝。 第86章 白衣 时间无声无息流逝。 碧岚顾不上因为织魄心力绞碎的疲惫, 也顾不上渐渐变得稀薄而让她难以维持正常呼吸的灵力。 一次,两次,三次, 四次…… 可不管试了多少次, 她还是没能替他织好魂魄。 雪色浸衣的仙人在她眼前, 眼睁睁的,如摄人心魄的无骨霜雪, 最终化作了一片缥缈虚无。 她的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斩断。 冰天雪地中的碧岚, 宛如世间最后一朵用莹莹泪水浇灌而成的青莲。 碧岚仰着一张雪水泡过似的浮着苍白的脸,僵直地伸出了手, 寒意很快砸进了她本就冰凉如死物的骨髓。 最后, 果然啊, 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抓住。 她双眼空寡,眼里快要滴出血来的赤红,便是此间唯一触目惊心的艷色。 积雪落了她满身,碧岚缓缓抽离了伸出的手, 只有一阵沉寂的风从她指缝里疾掠而过, 夹杂着锋利的雪矢,如同钝刀,一下一下, 在她心上狠狠搅动。 风似乎吹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到时间仿若回到了飘落几丝春雨一般浅碧的往生海边,两人初初相识的那一眼。 「小骨玉, 不如, 以后你陪着我, 我陪着你。」 「跟我一起走吧。」 少渊上神展明媚眉笑的样子, 少渊上神独自沉吟的样子, 少渊上神散漫地敲她脑袋的样子,少渊上神捉弄调侃她的样子,少渊上神用心凝视她的样子…… 那些历历在目的鲜明,那些明明应该烙印进心底的深刻,为何在她的脑海中,慢慢模糊了起来? 砰地一声,碧岚清晰听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脆弱而又急促。 碧岚先是隐忍而又小声地呜咽,到后来,她两手攥成了拳头,绝望地捶打着雪地,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不知又过了多时,她的面前,恍惚出现了一抹清润的白。她努力定了定神,抹了抹眼睛,发现—— 原来只是那个之前见过无数次的小少年。 小少年向她伸出手,他的手心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他的眼神纯净剔透,脸色却交错着青白,惊骇地盯着碧岚越来越没有生气的脸。 「你喜欢的,给你吃。你不要哭,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少年只在心底说:「以后,换我陪你好不好。」 迎着碧岚一脸死寂的目光,少年收回担忧的心神,刚要艰难张口继续道「这是少渊上神让我留给你的……」 碧岚垂敛眼眸,挣扎着拂开了他的手,还没有听清楚后半句,心中空落落的一处颤动不止 ,她眼前蘧然一黑,昏死了过去。 …… 碧岚自第九层梦境醒来。 头脑仍有滞晕感的她揉了揉眼睛,环视了下四周的陈设。 所存者两张破床,一张碎几,一方病琴,残书堆叠四处。 碧岚起身,掀起毡帘,推开房门,见屋外的有些花都要枯了,便又挪了挪脚底回到房内,重新打了水,沿着泥泞小道,迎着簇簇花草。 她以自己所能尽心浇灌照顾着这里的每一株花,每一棵草。 山谷四时有绿,四时有花香。因此,即便这里没有日光,但草木葳蕤,花叶相映,色彩斑斓,幽香阵阵,也总能令她感觉到一点慰藉的温暖。 她好像没有什么烦恼,除了—— 她住的房子不算大,但她总觉得,这个房间住她一人太孤单了,明明两个人住才合适。 第145页 可她想不起来,除了她之外,有谁住在这儿算合适。 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人烟稀少。但也不是完全不会有人来。 比如,有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白衣少年,经常出现在她眼前,他并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沉默着帮她做活。白衣少年只有碧岚的肩膀高,碧岚只当他是一个好心又好看的弟弟。 白衣少年唯一开口的一次,是他告诉碧岚,他全族被灭,只剩下了他跟一个侍女,问碧岚能不能收留他们住下。 ……原来漂亮少年这么惨。 碧岚失神地看着他白色的衣袍,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如果你没有住的地方,我可以借些钱给你,虽然不多,但应该足够你到别处自己修一座屋落脚。」 白衣少年愣了愣,嘆了句「傻子,就算不愿意留我住这儿,主动提借我钱作甚?上神他定然还是希望你小气一些。」 碧岚呆呆地看着白衣少年,眼中漾着浅浅的不解,「你说的上神是谁?」 白衣少年脸上挂着清爽却又莫名有些忧伤的笑,碧岚清晰记得他当时说了一句跟话本子里的戏文一样唬人的话。 「上神他么,他是一个我不知道……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记起来,还是更希望像如今一样就好,因为过于伤心而令你一直忘记……的人。」 「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你说的上神是谁,但我觉得我每天都很快乐,从来没有伤心过啊。」碧岚想了想,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肩膀,安慰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捂紧自己钱袋子,主动给人借钱是挺需要魄力的一件事儿。但我觉得你实在该是一个好人,若哪天撑不住了,你随时可以回头再来找我。」 白衣少年顿了顿,有点发怔,「你,为什么那么肯定,觉得我一定是好人?」 碧岚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衣袍的一角,「可能就是觉得,你每次似乎都穿白袍,白色看起来也挺顺眼的。」 白衣少年应了一句,心不在焉地别开了脸。 「碧岚,我有些事,要离开一段日子,不能陪你,你自己多保重。」 碧岚点点头,虽然迟钝,但也感觉到这次离别的深意。 「好,千山独行,今日,我不送你。以后,你也不用送我。」 「你也要打算离开这儿?」 白衣少年觉得她今日有些不对劲,抬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没有发烧……那你,怎么会突然有此打算?」 「前些日子来了些人,杵在我门前骂我,骂我忘恩负义,不知回报。还说我以前好像会救人什么的……」 碧岚垂着的头又仰了起来,「我觉得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因何事生了误会,才这样说我。但我对他们说我会救人这事,感到甚是好奇。你知道的,这儿几乎连受伤的鸟都没有。有机会,我想出去见识一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救人的本事。」 碧岚怅然若失道:「我心中,一直有个地方空落落的,直到那些人骂我,才点醒了我的心结。我好像才明白,我心底一直以来的声音,想清楚我真心想要做什么。」 大抵是无聊惯了,甚少有人耐心听她说话。她倒豆子一般说出来心中多数蠢蠢欲动的想法。 白衣少年愣了愣,迟疑道:「然后呢?」 碧岚心中有一个按捺不住的声音,她嘴上却随口诌道:「然后,按话本子里写的,要不,再去哪儿挑一个钟意的夫君吧……」 白衣少年早过了一口一个「我以后定然娶你」的年纪,又因为少渊上神的离去给碧岚带来的打击生了心事,他撇了撇嘴,「你去挑夫君之时,若我真撑不住了,恰好回头找你借钱,你又不在,那时我该怎么办?」 碧岚不明白这人反射弧为何如此之长。她思忖了一番,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讽刺自己重色轻友之嫌。 她答道:「那我答应你,无论我出门多久,间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回到这里。」 白衣少年神色总算松动了些,「这个地方本来就不是拘着你的,你愿意出去散散心也好。即使救不了人也不要灰心,我想,他也当最不希望这件事会成为你的心结。还有,你记得,东西北方向都可以去,但断不要走南边。」 碧岚不明白其中的玄机,有些疑惑。但知道白衣少年不会害他,她便点了点头。 「我记得了。」 第87章 海渊 碧岚站在分岔路口, 缓缓吐出一口气。 终于,她还是无可奈何地选择走了南边。 实在是,之前无论东边西边, 还是北边, 一旦她半只脚踏出去, 总会有一只脑袋磕破了点儿皮的兔子,或者腹部受了点轻伤昏迷过去的麻雀—— 诸如此类症状并不复杂、伤情也微乎其微的小活物从天而降, 直挺挺地躺在路中间。 ……明摆着等着她去搭救。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小活物本身就有灵力的原因, 常常,还没等她包扎好伤口, 它们几乎就手到病除止了血结了痂, 一副已经将要痊癒了的样子…… 抱着她的双腿或者贴着她的脸颊, 昂首挺胸底气很足地夸她善良聪慧,夸她救了自己性命恩情有如再造。 那个模样看起来,简直比她还要有生机。 开始,碧岚还只当是巧合, 但巧合一多, 令她心中不免生了疑窦。 半个时辰前,碧岚把一只刚救好,脑袋毛茸茸的小鸟小心翼翼托在手心。当她的耳朵边飘来叽叽喳喳似曾相识的夸张溢美时, 她终于忍不下去了…… 第146页 碧岚把脸凑了过去, 轻轻抹开沾在它嘴角,还未及嚼碎的一点儿白芝麻样的灵果粒儿。 碧岚眨了眨眼睛, 盯着手上可疑的灵果粒儿若有所思, 她试图从小鸟那儿打听点什么。 碧岚毫不拖延地开口道:「你刚刚尝的灵果, 莫不是一位看起来容貌平平的白衣少年给你的?」 「什么容貌平平?明明是一位容貌清俊无双的白衣少年, 我还从没见过这世上有这么好看的人。姑娘眼睛比我大多了, 绿瞳又生得这么好看,怎么看人就这么瞎呢?」 小鸟被岔了话,没回过神来。又很不服气,鼓着腮帮子本能替人抱屈反驳。 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后,小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话,它明显心虚起来,爪子紧绷地一抽,身上的毛瞬间炸开。 小鸟干脆撇开脸继续装死。 过了半晌,小鸟大概觉得一直这么沉默着僵持也不是办法,它于事无补地囫囵描补,「呸 ,我说错了,根本就没有白衣少年。这枚灵果本就是我自己叼来的……」 碧岚皱了皱眉,不禁怀疑起这一切或许正是白衣少年的安排,她有些哭笑不得。 「嗯,没有白衣少年,你刚刚也不是为了逃避才在装死。」 碧岚送走了小鸟后,她有些犯起了难。并不是不愿领受白衣少年的好意,但片刻后,碧岚摇了摇头…… 她宁愿接受自己并没有救人织魄的能力,也不愿再接受这样的自欺欺人。 因此,她决意改走南边。 碧岚有时恍惚感觉自己身处一场乱梦中,但所作乱梦的内容又经过了篡改,原本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了。 就比如说,这个白衣少年,她总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熟悉。碧岚因此生了疑惑。 原本的面目应该是怎样的呢? 她隐隐约约想,也许,这个白衣少年或许确实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但只是一闪而过令她无视了的白影。 不应该与自己有多的交集。 她也不该是如此活泼善谈的样子。 那她本来应该是怎样的性子呢?碧岚抬起了头微微仰着脸,看向天,天亮得没有一丝云,也没有一丝情绪。她明显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回应。 无数念头闪现,却没有一点头绪,她心里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碧岚一直向南没有目的地行去,一直行到暮色沉进海渊之处。 碧岚突然顿住了,额头冰凉,惊得双腿发软。 此处海渊是碧岚从未见过的诡厉景象。 ——黑压压的幽深海雾翻滚起伏,扭曲成无数咆哮的风暴与深渊,以一种极为可怖的压抑窒息之势自天向下连成一处,却不知陷入地底几何。 惊恐之下,碧岚试图施诀,刚噼开一缕黑雾,庞大狰狞的海渊瞬间覆盖了所有天幕,从外边只能看见肆侵的渊浪吞噬着渊浪,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呜咽。 渊浪席捲着一点隐约的惨白,很快又呼啸着隐没了过去。等到海渊再次翻渡,一阵黏腻的血气钻入了碧岚的鼻腔,碧岚认出来了—— 之前那隐约的惨白,竟是一具具森然的龙骨! 第88章 骨玉 「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多龙骨?」 碧岚心中蓦然一紧, 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些散去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纷纷乱撞,她捂着头, 双腿一软, 渐渐痛苦得蹲了下来。 浓厚的海雾中仿佛长了无数双泣着赤血, 令她甩不掉的眼睛。透过被海渊吞噬了的黑云,这些惨然的眼睛幽怨地直剜着她的脸, 想要将她捲入其中, 嚼碎她的眼珠子,一併把她啃食得血肉模糊。风里, 似乎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气氛净是死寂的沉凝。 碧岚惶恐不安地抬起头, 一撑而起,本能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脚却像失去了力气,怎么也无法挪动。这时, 一片漆黑中, 海渊飘忽着露出除了龙骨以外,十五根发着幽光的庞大天柱。古老的天柱已有不少裂痕,又经海渊侵蚀, 磨出了一块一块斑驳的皮色。天柱竟然出现在这般诡异可怖的情景下, 碧岚恍然觉得,它们颇显得有些肃穆, 又有些悲壮。 「怎么还有天柱?」 碧岚揉了揉眼睛, 确定眼前的天柱并不是自己头晕目眩中产生的幻觉。她低下头, 就地抓了一把土, 咬着牙凝神扔进海渊。果然, 泥土迅即变成了浓浓腐蚀气味的黄脓之水,但被天柱稳稳隔绝在了外边。 碧岚吃了一惊,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天柱是何人设于此处。但她这一刻懵懵懂懂想通了,这十五根天柱的作用,正是让这诡谲海渊里的水永困在此处。一旦这旋起惨雾的海渊之水注入人间天界,流向妖界鬼界,万千生灵,将变作万劫不复的枯骨。 嘶…… 轰…… 眼前景象顷刻又变,碧岚的心紧张地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令碧岚毛骨悚然的海渊瞬间凝成了一个身长万丈的水妖,水妖狂喝一声,张开血盆大口,舌根舔舐着自己无神凸起的狰狞眼球,巨大崎岖的头部猛烈地撞击着其中一处断裂最为明显的天柱,锋利的牙齿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撕成齑粉。 哐…… 哐……哐…… 大地震动起来,山崩地裂,整个世界即将面临海渊的吞噬倾覆。 第147页 「不要!」 碧岚心中巨震,眼里噙满了泪水,额头不知何时碰出来一道淋淋血口,流下来的血又和着泪水,糊满了她的眼睛。 她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手背胡乱一抹眼睛,身体直往上一耸,一跃而起立于空中,凭藉着一种本能,苍白干涩的嘴唇凝神念词,与面前可怖的海妖对峙。随着灵力的消耗,碧岚的身体濡湿成了一捧雪一般的冰凉,她清晰地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海妖听到动静,缓缓地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迟钝地转向碧岚的方向,见不过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女娃,海妖深陷无神的眼里渐渐浮出了一丝淡淡的戏嚯与轻蔑。 「有趣,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你以为,就凭这,你就能阻止得了我?」 海妖的声音是带着血气的沙哑。 「你,会说话?!」碧岚瞳孔猛地紧缩,恨声道:「你说的他,是谁?!」 「他?」 海妖随手撕碎了一具龙骨,「他,也算一个了不得的人物,竟想出来生抽出自己神骨对付我的法子。」 「神骨?」 「你看见了吧,你眼前这些碍事的天柱。就是他拿自己神骨,变成的。呵呵……」 海妖移开眼,一边点了点天柱作答,一边抬手一掌,一个巨大的渊浪像一柄磨得发黑的利刃,朝碧岚的方向飞快地直削了过去。 他冷漠地欣赏着碧岚徒劳无益的挣扎。 「只可惜啊,我早被魔神后卿养刁了胃口,要是早些年,我也许还真就不愿这样闹腾下去了。至少,这里,比天界干净。」 海妖见碧岚未被渊浪击中,身体一翻,就地荡离,他的眼睛里渐渐倒映出危险而又腐朽的血色。 「那位爱管闲事的上神抽出神骨后,估计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想来,现在也早化成了一阵云烟了。啧啧,他还不如,当初就乖乖入我腹中……」 海妖向碧岚缓缓伸出崎岖的手掌,向她招了招,冷笑了一声,「揉骨为玉,有意思地很,我这儿,正好也差一枚泉眼。你性子胆小,无归无去,也不像钟山那些自不量力的蠢龙一样,不如,你就留在这儿陪我吧。」 海妖话音未落,手指突然长长了一丈多,咔嚓一下,猝不及防扫向碧岚身侧。 「你在找死做梦!」 碧岚厉声断喝一声。 不知为何,心中被陡然点燃了怒火,盖过了原先所有的颤抖与惧怕。她虽脚下一绊后借势翻身,但也招架不住攻势,身体直向后倒飞而去,眼看就要折成一片新鲜的血气。 她嘴里却十分硬气,依然不肯低下一点儿心气。 「你只能待在这儿,要想出去害人,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天地凄凉肃杀。 碧岚如同梦醒,咬紧牙齿,重新艰难地站了起来,嵴梁骨尽量挺得板正。每动一下,身体的疼痛几乎就快将她碾断。 她的脸,泛着死一般的灰,毫无血色的唇飞快翻动,聚神口念净化之诀。 殷红的血线密布了碧岚全身,似下一刻就要崩裂,最后却只是漂涌而出,荡开成了一条条细长的线,抽出了碧岚大半灵力。 海妖不可置信眼睁睁看着这些细线渐渐涌进了天柱的断裂处,断裂正要一点点消失。 「不自量力!阻我者,死!!!」 海妖仰天暴喝一声,眼珠瞪得极大,手上运起一个数丈高的深渊,以雷霆万钧之势兜头逼向碧岚。 碧岚闭上了眼睛,眼前仍是天旋地转不定。她孱弱的身体微微发抖,周身血液尽数涌上了头顶。 她并未因此丧胆失魄,停下口中念动,但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的来临,竟是能具化成这般冰凉绝望的触觉,锈腥腐朽的味觉。 她虽然不知道海妖提到的上神是谁,但她潸然流下了眼泪,心里不合时宜地想—— 那个上神抽出自己神骨的时候,一定比她现在还要痛吧? 她的心,被什么攥住一样,收缩成皱巴巴的一团,又被架在炙火之上,烤得爆裂哔啵,翻出来透着泥与血的肉。她倏地感觉,比起自己马上要迎来的灵肉俱灭的结局,她怎么,更不能接受去想像那个她不认识的上神,当时一个人默默承受的痛苦? 碧岚心头闷极,重重吐出一口气,一身绿裙在阴风浊浪中猎猎作响。 感觉灵力一点点消尽,她虽然欣慰天柱的断裂慢慢消失,海妖也一点点变矮,脸色从惨厉难看,到变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浪团。 但也自知再也没有躲过海渊的气力。 她这么惜命一个人,今日怎么犯了浑,就要无声无息地折在了这儿?她想扯出最后一个笑,却发现再也笑不出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叮咚叮咚之音。她仰起头,惊讶于雷霆万钧的海渊已悉数不见,而是突然出现了一汪浅碧的水流,水流中有无数五颜六色的玉石。 水流注入浩大的海渊中,海渊的颜色瞬间变得透明了起来,连窒息的空气也灵动起来。水流瞬间却变成了暗沉的深绿。 「往生海?你们?」 「不要多想,只靠你一个人牺牲,也解决不了眼前的事。是你无意召唤了我们来,而我们,本就是一体。」 碧岚认出来,开口的正是从前待在她身侧,离她最近的胭脂红玉。 碧岚心中一暖,刚要继续问话,无数的玉石顷刻间却变成了通体透明,只心脏处是极淡的粉色,柳叶儿一般的小鱼。 第148页 ……鳞浪应风层层涌动,把硬的水一次又一次揉皱。柳叶儿一般的小鱼在一汪暗翠里闪烁着细碎的光。 碧岚心下一沉,指节掐得发白,一失神,正要跌入海渊中。 这时,一根天柱最后的缝隙里,霎时间生出一层烟霞一般柔软的白色披帛,从头到脚,轻轻包裹住碧岚的身体。 …… 碧岚醒来的时候,发现手上多了一枚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碧玉耳挂,颜色如雨后天青,瞧着煞是好看。 鹅毛大雪纷纷落了下来,砸落枯枝,也砸落碧树,天地显得多了几分单调发苦的萧瑟。 寒意刺骨,碧岚掸了掸身上沾满了的雪粒儿,头脑却有些发疼,她记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何又会躺在此处。 她伸了伸腿,撑住身子刚准备立起身,脚却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碧岚伸手探去,发现原来是一条冰雕玉砌的小白龙,看见她的脸凑在面前,小白龙湿漉漉的眼眸才虚弱地动了动。 碧岚从前没见过小白龙,她上下一打量,发现自己更没见过长得如此漂亮又如此狼狈的小白龙。 「你身上的伤好像很重。能让我看看么?」 碧岚缓了语气,生怕小白龙过于警惕,自己贸然吓到它而崩裂了伤口。 但小白龙似乎对她没来由地信任,苍白的龙尾轻轻一甩,整个身子蜷成了一团儿,索性软软地窝在了碧岚的怀抱里。 碧岚怔怔看着怀里呼吸微弱,但尚有一丝熨帖着她肌肤暖意的小白龙。 又看了看四周茫茫雪色,碧岚心中有些发颤。 虽然记不得之前发生过什么,但她恍恍惚惚感觉到,她不能看着人在她面前,在冰凉彻骨的雪地闭上双眼。 她一定要救好小白龙。 再回神,碧岚不假思索地剜了自己一道口子,连她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这么做。气息沉降间,碧岚揽了揽怀里的小白龙,一点一点给他输送温暖的灵力。 不知过了多时,小白龙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恢复了气力,它身上的伤口也慢慢癒合了。 碧岚脸上释然一笑,笑意如同暖阳,融化了此间还未消散冰雪。 「太好了,你真的醒了。」 小白龙眨了眨眼睛,认真看了她几眼,「碧岚,你没事了么?」 「我没事。」 碧岚心虚地把划了伤口的手敷在身后,一时竟未察觉小白龙为什么会直接唤出自己的名字。 碧岚沖小白龙温和一笑,「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荒地,虽然条件差了些,但花草开得很繁很漂亮……」 小白龙微微皱起了眉。 你的记忆,难道彻底丢失了么? 碧岚指了指不远处,「那儿有一间房,好像没有什么人住。我去给你熬点粥,你也在那儿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彻底恢复过来,再离开这儿,好么?」 说话的时候,碧岚身上一枚碧色骨玉掉了出来,砸在雪坑里,覆上了一点雪粒。 小白龙用尾巴捲起骨玉,递到碧岚面前,「给。」 碧岚却笑了笑,察觉到他之前多看了骨玉几眼,「这枚骨玉就送给你好了。小白龙,能把你救好,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我……」小白龙欲言又止,终于不忍打断她的兴头,没有告诉她实情。 他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把骨玉藏在了自己心口龙鳞之下,心怦怦地跳将起来。 碧岚这时走在前面,突然扭身回头,面露忧色,「对了,我忘了……」 小白龙悻悻道:「你后悔把骨玉给我了是不是。」 「哪有的事?你想岔了,」碧岚摸了摸小白龙的头顶,一副任其纵容的模样,「我只是想问问你,我不知道,你是龙,龙能喝粥么?」 「能……」 小白龙声音低了下去,心跳如擂鼓。 碧岚抿了抿嘴,眼睛弯了弯。 感觉自己心房里重新生出来簇新的柔软,如花朵一般挠得轻轻痒痒的,迎风绽开。 第89章 梦醒 雪虐风饕, 银霜遍地。 化雪之后的寒意,一丝丝侵入一路披霜的小草。但看似柔弱的小草,自浸泡了一冬的土壤中坚韧地破冰而出, 抖了抖翠嫩的身子。举心为灯, 同雪光一同映亮了这一处孤独宁静的矮墙浅屋。 碧岚与小白龙已在这儿生活了一段日子。 小白龙的伤也将将养好了, 只是碧岚担心化雪后更冷,习惯了做事时将小白龙捞来, 顺手拢在怀里, 顺便渡给他一些灵气。少女湿润而又淡香柔软的唇曾偶尔无意擦过他的额心,小白龙心中一凛。 ……他贪念, 却自知眼下的一切都是窃来的, 心知不敢再贪念。他想要忘, 却又一直忘不掉她身上甜丝丝的干净气息,若有似无地笼罩着他的酥痒感觉。 她的怀抱,成了他难耐的情绪,成了他甜蜜与痛苦不断交织翻滚的渊薮。 于是, 小白龙初初迟疑着别扭了会儿, 屏住呼吸,无措地想要从碧岚的怀抱里挣脱。可后来有一次,他刚想挣扎, 身子也才刚得了一点自由, 抬头却触到了一片微微温热,薄而如瓷透明的少女的肌肤。 那是碧岚的温度。 他抬了抬单薄漂亮的眼睑, 无可奈何发现, 明明上一刻碧岚还坐着缝补衣物, 现在她却已经闭目深深睡着了, 黄的绿的红的的针线撒了一地, 她的膝盖之上软软摊着一件走线歪歪扭扭的织绿棉袍,一半已经垂在了地上。 第149页 她好像在做梦,不知道梦到了什么,阖上的睫毛像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小白龙眼睑颤了颤,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还以为他就是一条有点儿灵气的普通小龙。他不让她往南边走,但她还是宿命般地走到了归墟,解救了归墟的坍塌倾覆。自归墟一战后,她忘记了的,远远不止是少渊上神。 ——她忘记了往生海,忘记了归墟发生的事情,忘记了与少渊上神相处的所有一切,自然也忘记了他…… 哪怕,她曾与他许下了婚约。 她自眼睁睁目睹少渊上神灵肉俱灭后,想来,又已经知道了那十五根天柱就是少渊上神抽出来的神骨的事实,经受不了真相如此巨大的打击,如此沉重的痛苦…… 她的记忆已经尽数除去,抹成了零。 她前前后后的人生,均已成了一张洁白的纸,无人书写。她现在看起来,虽然比那段时日要快乐许多。但这种快乐,隐隐透着游魂一般干涸麻木的空洞。她忘了,他却记得,雪地里,她拼命救他的时候,她的眼神分明透过了他,却不知道该看向何人。她那一瞬间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迷茫的无措,深深地直刺痛了他。 小白龙嘆了一口气,他已经想清楚了,眼底渐渐显露出孤注一掷的神色。 即使累得睡着了,碧岚仍维持着手臂环圈着他的姿势,他们所处空间很窄,若动静大一些,一定会将她吵醒。小白龙俯就在她的软臂中,安静地悄悄渡与她灵气,最后依依不捨地深看了她几眼,感知隔着衣料她心口微微发烫的律动。 …… 等碧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觉醒来,怀里空空落落,身边却没有了小白龙的痕迹。 她心中一惊,赶紧起身四处寻找,却是一无所获。碧岚心中生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碧岚的头上飘来一阵萦萦娇音。 「别去找那条龙了,他骗了你,根本不值得你信任。碧岚啊,眼下你能信任的人,只有我了。」 碧岚抱着织绿的棉袍退了半步,她心神激荡,「你到底是谁?小白龙他去了哪儿?」 女子声音十分蛊惑,碧岚看不到她的身形,但她的话却继续飘到了碧岚的耳畔。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知道,你现在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碧岚,那个碧岚,拥有的是你丢失了的记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你想要在雪地里以命相救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是小白龙,而是另一个人……」 碧岚愣在原地,但心中警惕不减,「天女,你到底在装神弄鬼做些什么?!」 急急开口脱口而出「天女」二字后,碧岚捂着心口,莫名一惊。天女是谁?她怎么会顺口叫出这个名字? 「什么?你刚刚竟然叫我天女?」那个声音也似被惊着了,陡然拔尖变冷,「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的两个意识竟然能重合在一起,突破九梦浮生的束缚……果然,看来到底是几百年前我的浮生九梦琴遭你所损,才致你如今重陷的八梦与九梦,竟与天界之时我所见完全不同……」 碧岚深深拧了拧眉,握紧了拳头,「你,什么意思?」 那个声音阴阳怪气地拖着长调,「没什么,我在天界看到的你第八梦与第九梦里,你因为没能救活少渊上神,过于自责而自卑封心,失去了记忆,从此不愿意与任何人说话。你与那条小白龙虽确有婚约,但你的记忆里只是寥寥一笔带过,与他并无多的交集。我一度还只当他当年与钟山烛龙一起殁了,直到前些日子去了趟堂庭山,我才对现如今的鬼王身份起了疑。也多亏了你,我现在终于能够确认,鬼王便是钟山烛龙的太子厉昀……呵呵,也就是你刚刚要找的那条小白龙……原本我还以为能拉拢他,现在看来,这事倒是不那么简单好办……」 碧岚冷然道:「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但我还要去找小白龙,没有心力与你多做纠缠。」 话音刚落,碧岚就要提步,准备跨出这间屋子。 「别急么。你我真身同为玉,你的脾气怎地如此不好?」 那个声音分明甜如蜜浸,语气却像寒冰一样渗人。 「你不是想问我来的目的么?我来,还想告诉你,即便少渊上神死了,你失去了有关他的记忆。但你被少渊上神养得很好,你胆小,惜命,可面对归墟,为了天下苍生生灵,你依然愿意在无人可证的情况下献出你所有的灵力,甚至是生命……」 几乎是剎那间,一幅令人眼前发麻的血气图案凝于上空,山房瞬间化作齑粉,诡异的红缠着洁白的雪一点点向外延伸,眼前一片洋洋洒洒的嗜血纷乱,瞬间包裹住碧岚的脚步。 碧岚看了一眼地下霹雳溅起的万点火星,瞳孔一缩,「这是什么阵法?!」 天幕之中,隐约露出绝色女子一二动人轮廓。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软慢蛊惑,令听到其音的人不自觉选择顺从。 碧岚眼睛里的光,跟着慢慢溃散开来。 「这是献祭灭魂阵。归墟的天柱,你只补了一时,可归墟,随时还有倾覆的凶险。你,是上古补天遗玉,只有你,自愿走入阵法里,以你之命祭了归墟,才能结出织魄的魂玉,真正拯救万千生灵。」 天女盈盈一笑,「少渊上神折命于归墟,就是为了天下苍生生灵。他拼着最后的力气赶回十方之外,用最后的术法维持着自己容颜,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碧岚,你一定不会让少渊上神失望的,对不对?」 第150页 「我,一定不会让少渊上神失望的。」碧岚眼眶微红,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向着阵法的方向挪了半步。 天女清艷的笑意如水波一般一圈又一圈地荡开,她眼中的沾沾自喜不再掩藏,而是自我陶醉地显现了出来。 碧岚手心悄悄紧攥着一副碧玉耳挂,这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顿下了脚步。碧岚再抬起头来,与天女目光交错的一瞬间,不及天女反应何处奇怪,她的神色迅速恢复了清明。 碧岚揉了揉额角,碧色的眼瞳定定凝着天女。 「梦里梦醒。天女,这次,怕是又要教你失望了。」 轰地一声,九转浮生梦化作纷纷扬扬的金色碎末…… 第90章 假莲 香袖殷勤, 金杯错落。 「铮」的一声,九转浮生梦琴弦尽数已断。 碧岚眼前之景,重新回到了鬼宴之上。清丽无双的绿裙少女虽未见一丝媚态, 然则一颦一笑灵动自然、清冷出尘。比起天女的妩然风姿, 她目光顾盼, 笑吟吟地看向众人,别有一番不逊姑射冰雪的上古风华。最后, 少女的目光落在了脸色煞白, 表情丝丝崩裂开来的天女身上。 碧岚收敛神情,语气淡漠道:「原来这就是九转浮生梦, 依碧岚浅见, 好像也不过如此。作为礼尚往来, 我也有独幽一曲,献与天女,不知天女是否会喜欢……」 不及天女回答,碧岚很快调节呼吸, 抬起手, 抚上琴弦,虚按了两下后,一室渐渐琴音旷远, 散音松沉。 天女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魂魄像被陡然被吸进碧岚的琴音一般,浑身艷色皆若投入火烬, 只余下嘴角悲怆冷笑的弧度。 …… 眼前, 只有一片凝重的黑。 天女的神智, 被无数种骯脏恼人的声音纠缠。她缩在一角, 痛苦地抱着头, 在一片片挥之不去的嗡嗡声里,合着眼泪吃吃大笑起来。 「君华上神,你为何要包庇纵容少渊上神与那妖女,害死我儿?!我儿纵有千般不是,那也是蛮荒妖女使用媚术,勾/引在先!若明日君华上神不把那妖女首级提来,我族从此再不效忠天界!!誓死与天界为敌!!!」 「君华上神,你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你真入了业火,打算找出来她眼睛还给她?可她的眼睛早已烧成了灰烬,你又不欠她什么。她若真心倾慕于你,怎么可能会认错人?当初让九天玄女献祭,本就是天界所有仙官的主意,她凭什么值得你的怜悯?」 「你们听说了吗?君华上神为了替少渊上神报仇,瞒着天界,把醴渊那些人悄悄生剥了魂魄,令他们陷入永生永世循环的幻境里,他们还以为自己得到了神的庇佑。君华上神怕人发现这事事情迟早败露,就给少渊上神泼了脏水,说他背叛天界,跟魔神后卿混在了一起。这才把少渊上神驱逐去了十方之外……」 「不是说君华上神无所不能,预言从未出过差池么?他这次预言归墟有变,可我们千方百计到了归墟,却发现归墟风平浪静好地很。你们说,他之前那些所谓的本事,不会也是吹嘘糊弄我们的吧?要我说,天界怎么能交给这样一个没有本事的人来管理?」 「少渊上神不过是一个勾结魔神后卿的堕神,死了,也就死了,不足为提。倒是君华上神,明知归墟有诈,为何还要执意派兵前往归墟?不是说那归墟,正是堕神少渊与魔神后卿共同作乱的地盘么?听说归墟即使坍塌,海水即使倾覆,也只会流到人间与妖鬼两界。我天界在九重天之上,海水又不会倒灌,这又关我天界何事?」 …… 「不!」 天女心脏紧缩,惨厉一叫,不受控制的泪水瞬间模糊了瞳孔,长久压抑的情绪一经爆发,如癫如狂地质问怒吼。 「你们不配被君华上神守护!整个天界都该死!!但你们,都不配给君华上神陪葬!!」 …… 琴声淡去了,那些恼人的声音也渐渐消散了,众人头顶升起来一束白茫茫的光,悽然地照在天女满眼猩红的脸上。 除了碧岚与鬼王厉昀,席间众人皆不知天女到底在琴声里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竟令刚刚还芳泽无加的绝艷女子发丝散乱,失了颜色,眸子尽是一片死寂,如同在黄连里久久泡过。 天女哭得脱了力,半倚了下来。 碧岚与鬼王会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天女,眼有微微波澜,「天女,你到底跟君华上神是何关系?你既看过我的九转浮生梦,至少应该知道,少渊上神从未背叛过君华上神……」 「可君华上神遭受非议,桩桩件件均与少渊上神脱不了干系。」 天女离座而起,咬紧了嘴唇,指尖狠狠掐向自己手心,眼神重新恢复出一点光彩,「少渊上神倒是落得潇洒自在,一走了之,躲得远远的,死,也死得远远的。我知道,他自是你眼里的英雄,可在我看来,他却是一个万死不得辞的罪人。他从前不用像君华上神一样日夜处理繁重的公事,也从未挑起过天界的重担。他倒是率性而为能够意气用事,君华上神却不能。他得罪了天界所有人,又从不给君华上神面子,一直都是君华上神不计前嫌,在为他收拾各种烂摊子。要不是他,君华上神,也不会那么快就羽化。他虽未直接背叛过君华上神,但所行之恶,并不亚于背叛二字。」 宴席之上,一片譁然。 第151页 「你……」 碧岚心中怒极狂跳,深觉此人不可理喻。 天女却是想起来什么,对着苍慈巧然一笑。笑意蛊惑醉人,之前的憔悴狼狈一丝痕迹也无。 「苍慈殿下,你应该猜到了吧。几百年前,这位碧岚姑娘要找的龙,并不是你,而是眼前这位鬼王殿下。那些失踪的仙官,都是这位碧岚姑娘精心设计所害。如今天界神力低微,妾身希望,苍慈殿下能与妾一心,与妾一同完成复活君华上神之愿。」 苍慈心中动荡,沉默一瞬,不及他回答,碧岚浮出一笑,「你想复活君华上神?既然设计我两次都失败了,不知天女,你又准备拿什么复活君华上神?」 天女闻言,小心抚摸着手中青莲,拢进袖口,以术法封印,答案尽在不言中。 一直没有开口的鬼王漫不经心笑了一声,「鬼界无日光,光线晦暗。天女不如再掌灯仔细看看,你手中的,是否真是你如数家珍的创世青莲花瓣?」 天女脸上血色尽褪,忍着颤抖口中念词 ,青莲重新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却不像最初一般,有着玉一样细密幽丽的脉络。 而是暗纹丛生,颜色瞬间由半透明变成了黑色。 天女愕然惊道,「这是假的创世青莲花瓣?!」 「真的这一株创世青莲本就是少渊上神所种,自然,我手中真的六瓣青莲花瓣早已让碧岚煎服。这也算是,物尽所用。」 碧岚虽然已经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自鬼王厉昀口中道出真相,她心绪颇为复杂,一时竟不知如何置对。 天女悽然一笑,眸中瞬间转了狠厉神色。掌心刚要催动灵力,众人眼前出现了一抹迅即如浮光掠影的男子,男子纵跃如飞,几个起落,就带走了天女,两个人眨眼便消失不见。 眼力极好的人,也只窥得了一抹蝴蝶振翅芍药绽放的袖影。 碧岚沉声道:「带走天女的,是将军鬼。」 飞廉愣道:「原来,你们早发现了他不对劲,我还以为只有我跟苍慈殿下觉得有问题。所以,刚刚你们不是不加防备,而是故意放走了他?」 鬼王厉昀道:「我早在他的酒里,下了追踪粉。」 碧岚几乎同时齐声道:「我今日遇见他之时,就在他身上贴了一道追踪符。」 这时,众人面前转出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鬼王殿下,小葱花,如果愿意相信我,你们尽管去办你们的要事。我会替你们跟踪好将军鬼,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我定会每日将消息毫无遗漏,一一传送给你们。」 碧岚心头没来由地难过起来,「情花鬼姐姐,对不起,我怀疑将军鬼大人,又算计了他,这件事没有提前告诉你任何。」 「小葱花,你的难处,我都明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情花鬼哑然一笑,「但也希望你像相信我一样相信将军鬼。有一件事我至少能够确定,那就是——在他心里,少渊上神的地位,从来都是最重要的,完全不会因为发生了任何事而撼动。」 第91章 揭面 见证眼前纷繁巨变, 席间众人互相挤眉弄眼,交颈咬耳,绘声绘色攀扯着可能的真相。 鬼宴一片譁然而喧。 鬼王厉昀挥了挥手, 一大半宾客躁了眉眼, 彼此瞧了一眼, 三三两两结伴退了出来,神情惴惴, 主动寻了因由, 与鬼王拱手作别。 孟槐上前一步,撩开袍子, 在碧岚面前跪了下来, 乌木般的瞳孔动了动, 「恭迎妖尊随我等回妖界。」 「恭迎妖尊随我等回妖界。」 嗵的一声膝盖与地面撞击之声,孟槐身后的妖众一同齐齐跪了下来。 碧岚一手将孟槐扶将了起来,眼底有些飘忽,「孟槐大人, 抱歉, 现在我还不能回去妖界。我有要事,还要先去一趟天界。」 「天界无人可信,尽是薄情自私之人。妖尊此时去天界十分不妥。」孟槐心中忐忑, 骤然扬起脸, 唇角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妖尊, 当年是我们妖众有负少渊上神所託, 没有能够照顾好你, 没有及时察觉到那天女的诡异手段, 才让那天女几乎得手……」 神情一向倨傲的人想起那一次几乎不可挽回的悲藏催心, 似要被这往事痛苦的撕磨撕掉所有的底气,配上那一身艷红地快要滴出血来的衣裳,整个人反而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沧桑与苍白。 孟槐心头郁气难舒,咬着牙道:「孟槐实不愿妖尊再踏伤心之地。天女之浮生九梦琴虽琴弦尽断,眼下她心力俱毁,对我们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其所修之术弔诡非常,指不定她不日便可以捲土重来。孟槐无用,但妖界众妖愿以身为盾,哪怕尸骨全无,妖髓为烬,此次,我们也定要护妖尊万全。」 碧岚目光一凝,睫羽微微一颤,心下已是十分动容。 「孟槐大人,你听着,大家的性命,都很珍贵。我的命,并不比你们任何人分量更重。碧岚虽然感动,但我实不愿,你们以命换我。孟槐大人,对付天女一事我心中已有计较打算,眼下,我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尽快回到妖界,帮我去完成。」 碧岚凑到孟槐耳边,语气极轻交待了一番,孟槐默然半晌后,召集妖众,随他再次向碧岚郑重其事叩拜道别…… 在场,只剩下了碧岚,鬼王厉昀,苍慈与飞廉四人。 碧岚虽然嘴角犹自挂着一抹笑意,弧度却是十分尴尬勉强。 第152页 鬼王厉昀起先还能坦然迎视,「你要去天界,我可以陪你一道去。」 「不,不必了。多谢鬼王殿下。」碧岚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半步,捂手压着心口的位置。「我跟苍慈殿下一同去,就行。」 「你现在,还在称我鬼王殿下么?」鬼王心中掩饰得极好的不安终是浮在了表面,他的脸上浮出来一丝自嘲的苦笑。 一朝踏空,以后,便只能尽是无边深渊了么? 他曾经以为她过于痛苦忘记了前事,爱上了天界太子苍慈,又对苍慈爱而不得,当年为了殉情而死,潦草跳了九重天。因此,他处心积虑让她进了林兮阁,让她修补损毁之玉,就是想要她明白,自毁是多不值当,多令真正爱着她的人焚心削骨之举。 后来,为了帮她,他通过一点点调查,所获,也慢慢接近了当年的真相。他知晓了天女的九转浮生梦,又在与碧岚更深的接触中,恍然明白了,即使她的回忆都被抽去,即使她的灵力修为已沦为平庸,但她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轻易做出自毁的选择。 他为了让她记起来少渊上神,故意重复了一件件,一桩桩……少渊上神曾对她做过的事。他踏着少渊上神曾经留下的,茫茫雪泥中的惊鸿一般的烙印,一点一点蓄意接近她。虽然名义上的确是在唤起她的记忆,让她自己能够从封心的痛苦里走出。但他心中深知,这也同样是在更改覆盖她的记忆。 ……这对她跟他来说,皆是残忍。 有朝一日,等她洞悉清楚了所有真相 ,窥见他见不得人的内心,一定会恨极了他。他与她之间,踏错行就,迟早万劫不复。 可步步为营的正心,步步引/诱的私念,在欲/渊中翻搅,早已分不清彼此孰轻孰重。 她恨他,但他不能置她安危于不顾…… 鬼王厉昀缓缓揭下了面具,露出一双如初雪将霁的桃花眼,桃花眼眼角微微下垂,衬着眼尾那一粒不大不小的泪痣,即使此刻神情是无尽的悲凉惘然,反而在看人之时也只显得温煦与动人,如粼粼光束,最终隐入重重春岚。 鬼王厉昀吐了一口气,有些迟疑道:「碧岚,若陪你去天界的,是醴渊沈昀呢?」 「沈昀,真的是你?」 碧岚恍惚了一瞬,伸手抹了抹发红的眼角,「鬼王殿下,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情花鬼姐姐曾说,你戴面具,也只是近段时间才有的事,以前数百年从未有过先例……你回到鬼界,撇下众鬼,第一时间来往生海边寻的,看似是将军鬼,其实也有我吧……你还记得么,将军鬼曾为我画了一副你不戴面具的画像。画像里的人,虽然无从辨清,但那粒痣的位置,跟沈昀你眼下的泪痣一模一样……」 厉昀心中发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醴渊沈昀又算什么呢?不管我是鬼界厉昀还是醴渊沈昀,碧岚你,都不会愿意我再跟你一起。怪我,做了那些事后,还抱着不真切的幻想,自负多想。」 厉昀一副真的想通释然了的样子,同样后退了半步,朝着碧岚恍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灵力修为还没有尽数恢复,你施用符纸,强撑了一副假象做给天女看……我在那朵假的创世青莲跟你的冰魄蚕丝上动了一些手脚,天女她近日应无力闹什么大的动静。以后,你小心天女,好好珍重。」 碧岚被这话闷堵着心口,无数复杂情绪突然绞痛起来一般,搅得她的心十分不安宁。 过了半晌,碧岚上前几步,掏出手中物什,小心放在了厉昀手中。 「鬼王殿下,厉昀殿下,沈昀公子,不管你是谁,以后,也都请你珍重。」 「这是?」厉昀低头,待看清手中之物,眼睑颤了颤,面色瞬间微变,「它,怎么会在你那儿?」 「天女说她有钟山烛龙一族遗物,我不知真假,但在独幽梦境的混乱中,我只从她身上搜到此物。」 碧岚声音细得如同一缕游丝。 …… 随着离九重天的距离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像刚上了釉彩的瓷器,浸润在阳光晴和灿然的影中。 碧岚掏出手里那块浅金路引殿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露出无懈可击的浅笑。 「苍慈殿下,没想到,你给我的这块殿牌路引,还真发挥了它的用处。」 苍慈侧过脸,愣了愣。少女的梨涡,渡了一层阳光浅淡毛茸茸的金色,碧瞳流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的笑,跟记忆中,数百年前的笑重叠在了一处。 苍慈并不愿戳破两人之间难得的宁静,他刻意撇开了孟槐直刺他心头的嘲讽,以及略去碧岚与鬼王厉昀之间复杂涌动的暧昧纠葛。 苍慈点了点头,黑眸深沉。 「碧岚,天女似乎还没有怀疑我对她的态度。我也相信你的判断,既然君华上神的仙陵在天界,她一定会想办法回到天界。」 …… 第92章 麒麟 碧岚随苍慈一同拜见了天帝天后之后, 两人折身前往君华上神仙陵之地。 仙官惧于苍慈的威严,又实在不明白已经过了几百年,他们的太子殿下怎么还会跟当初跳了九重天, 早应该灵肉俱灭的妖尊在天界一步一趋, 联袂而至。 众仙官心中惶恐, 皆不敢上前与二人照面,生怕一不留神, 便得罪触怒了这位近些年愈发变得喜怒无常的太子殿下。 第153页 若是在所不免遥遥瞥见, 他们便自行主动隐避起来。想着能躲多远,便躲得多远。 因此, 碧岚走了一段后, 瞥了一眼, 四下并无他人。碧岚慢下步子来,清丽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严肃的表情,她小声忧心道:「苍慈殿下,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 现在的天帝与天后……」 苍慈对上碧岚碧色的眼睛, 素白的脸庞,他黯淡如一潭死水的眸色恢复了一丝难得的生机。 「嗯?」 「他们两个都有问题。」 碧岚的语气很克制,但话里敏锐的机锋由苍慈尽数捕捉了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苍慈的神色也倏地沉了下去, 下颌紧绷成一线, 他直截了当干脆道:「他们应该是假的天帝天后所扮,只是一副空的皮囊, 心智由人操控。」 「苍慈殿下, 你……都知道?」 苍慈冷笑一声, 点头回道:「若是真的天帝天后, 今日不会前知晓你妖尊的身份, 后又在你提出祭谒君华上神仙陵时,事事依允,面子上无端摆出这副客气态度。其实,不日前,我已有过怀疑,也派飞廉查过一段日子,只是至今仍挖掘不出什么证据。假的天帝天后这事,应该跟那些失踪的仙官一样,与天女脱不了关系。否则,他们不会在天女九梦浮生琴损毁后,也恰好齐齐身体抱恙,称病不愿多见人。可惜本座仍不知道,真的天帝天后现在究竟在何处?」 碧岚愣了愣,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是为苍慈竟然早有防备,二是震惊于苍慈明知「天帝」「天后」疑窦丛生,看出了他们所有的破绽,却仍是沉得住气地与天女斡旋,端得一副成竹在胸的平静…… 默了一会儿,碧岚拎回了神,既然苍慈的话里提到了飞廉,她便提醒他道:「对了,苍慈殿下,飞廉大人素日行风,擅长打探风声与传递消息。不知苍慈殿下有没有按照我们之前商量的那样,让飞廉大人十日之后,寻一个由头,把我已经到了天界的事传到堂庭山与青丘那边?」 「放心,我已经让飞廉去做了。」苍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对寻的什么由头反而刻意略去,语焉不详。担心碧岚继续追问下去,苍慈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对了,碧岚姑娘,还没问你,你是怎么判断而来,是堂庭山和青丘这两个地方?」 「我也没什么别的神通,只不过,是靠情花鬼姐姐目前已经传来的消息,将军鬼跟天女去了这两个地方,所以我暂时定在了这两处,」碧岚从随身布袋里掏出那枚泛着红彤彤的色泽,瞧上去十分诱人可口的灵果,「说到堂庭山,苍慈殿下,我记得,你说这枚灵果,是我的灵力结成的,你在堂庭山寻到了这枚灵果,带了回来。你还恰好,在堂庭山看到了我当年修补归墟的情景,是么?」 「这枚灵果,你竟当真没有吃?为什么?!」苍慈深皱起了眉,心中又苦又涩,他攥着碧岚的手腕,喉咙紧张得似要哑了一般,「本座并没有骗你,这枚灵果,当真是你修补归墟失去的灵力,你身体里流转的灵力,应该对它也有所感应。你应当清楚,我所言绝对非虚。」 碧岚点了点头,抽出来手,揉了揉发疼的手腕,声音含糊,「苍慈殿下,我知道,也能感应到,这枚灵果是我灵力所结。」 碧岚稍稍抬起头,回答变得清晰了些,「并非矫情不愿,我不吃它,是有别的原因。九天玄女跟九幽素女教过我符术,用独幽对付天女之时,我心中有数。」 苍慈深深看着她,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无可奈何道:「你分明那么想要拥有灵力修为,却不愿吃它,可是因为不愿意信我?你不信我,我自省得原因,但眼下毕竟非常之时,我只是担心……你这样对付天女,太过冒险了。」 碧岚嘆了一口气,正色道:「苍慈殿下,不用我提醒你,我们如今,只是合作的关系吧。苍慈殿下口中的相信我不知道为何物,又当如何理解。但我常常提醒自己,几百年前,正因为相信苍慈殿下,我曾经差一点点,就殒命于九重天上的献祭灭魂阵里。」 「可笑鬼王说你的灵力是靠符纸强撑的时候,我并未出言反驳,心中还兀自嘲讽他不知缘由,胡乱猜测,只当这是你我二人之间的默契,」苍慈心中酸涩,喉头哽咽,微微作色,「几百年前,是我负了你。孟槐说得没错,天界尽是薄情自私之人。本座也……」 「走了……」碧岚眨了眨眼睛,如释重负轻轻笑了一声,「刚刚一开始四下的确是没有人,但苍慈殿下问我灵果之时,我远远瞥见君华石那儿好像冒出来一个脑袋,有可能是天女派来的耳目,想是来打探你我间虚实。那个人并没有留意到我也发现了她,好在,她现在已经离开了。」 有耳目? 苍慈心中稍有释然,「所以你刚刚那么说……」 碧岚收敛了神色,截了话头解释道:「灵果一事十分蹊跷,诚如苍慈殿下所说,我的确曾一心想要获得灵力有所作为,但如今,我并不敢贸然食之。若这枚灵果,真是我当初修补归墟所耗的灵力所结成的,一经服下,即便我恢复了灵力,于事便宜许多。但归墟安宁平静已久,一朝失去这些净化浊气的能力,恐迟早会生出新的变故。比起归墟的稳定,我一个人的平庸,也算不得什么。所以,我暂时把灵果留了下来,眼下实无法领受苍慈殿下的好意。」 第154页 「是本座之前想得狭隘了。」苍慈反应了过来,眉头皱得却更深了,微感讶异,「堂庭山也就算了,现在想来,它确实有诸多疑点。可你刚刚说,他们还去了青丘?不久前,我去了一趟青丘,青丘一切平静,并无任何异常。」 「不好说。平静,也许也只是假象。」碧岚点头,「我记得,曾听人提起过,天界的药圣仙尊长居青丘,会把你们神仙的一缕生魂放进桃枝所铸圣坛里,祝祷七七四十九天,以护仙魂纯净。」 「你的意思是说,失踪的那些仙官,他们的魂魄可能跟青丘药圣仙尊有关?」 苍慈仔细回想了一番,那位药圣仙尊的确平时深居简出,性子孤僻。就连天界之人,也对他知之甚少。 碧岚蹙眉道:「这个也不太好说,现在只是猜测罢了。但我能肯定,失踪的那些神仙,不会在君华上神的仙陵……」 苍慈见碧岚将灵果收了起来,心中还是有些不舒坦,他怔愣在原地,将头微微别了过去。 「为何这么说?」 「我在独幽里,听到天女曾经说过,天界之人,甚至都不配给君华上神陪葬。天女既嫌他们腌臜,哪怕她嘴上出言恫吓,心中应是也不愿他们真去扰了君华上神清净……」 这话过于直白,即使只是毫无添油加醋的转述,也颇显得有几分冒犯。但苍慈不以为忤,反而觉得碧岚的话很有几分道理,刚想点头附和,他想起一事,倏地又愣住。 「既然如此,为何你如此心急着要去君华上神的仙陵?」 「因为,仙陵之下,躺着一位故人。我该去接他了。」 …… 天女眸色幽幽,捋了捋因身体虚弱清减了一圈,显得略有些空荡的白色散花曳地云裙的细褶,神色不辨喜怒。 将军鬼递给她一个刚刚才从树上摘下的果子,她看了他一会儿,没有伸手去接。 天女当初出手之际,被将军鬼堪堪拦下,两人经过青丘,又一路逃至了堂庭山。两人因各怀心思,路上多数沉默。 天女心中无比沉闷,她与将军鬼素无怨怼,也无前缘。她想不明白,那个时候她琴弦俱断,分明人油尽灯枯,身亦如强弩之末。将军鬼选择带走她,是为了帮她毫无恶意的善心,还是为了她没有一丝机会,再能够对付碧岚他们?! 可毫无疑问,两种极端的可能,放在这样一个她从未打起过眼的人物身上,都显得十分诡异…… 但她不愿开口先问动机。 天女闭上眼睛深想,先问的那个人,也许,便失了先机。 天女又缓缓睁开了眼,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窸窣作响的草丛,淡漠地打量了一会儿,神情恹恹,轻蔑一笑,「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碧岚与鬼王就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那群废物怎么只知道派一个如此蠢笨的女鬼来跟着?」 蠢笨? 将军鬼循着天女的话望去,草丛顶端露出情花鬼一头标志性的牡丹云,察觉到将军鬼投来的目光,牡丹云悠悠晃了晃,情花鬼的眸子浸润着草丛氤氲的露气,她在齐人的草丛缝隙里,咧开嘴露出莹白的牙齿,朝将军鬼微微一笑。 将军鬼:…… 情花鬼的藏身之法的确笨拙…… 将军鬼抽离了目光,摁着额心,颇觉得有些头疼,他想到什么,梗着脖子恶声恶气道:「是老子救了你,你不要不识好歹。那个女鬼,是老子在鬼界最好的朋友,你休想动她一根手指头。不然老子就把你的身份马上捅出去……」 「我的身份?哦?你以为,凭这个还能威胁到我?晚了。」 天女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才有了一些兴致,她樱唇微翘,指尖柔弱无骨地撩着散于胸前的青丝,待抬起头之时,面上已是十分镇定。 「碧岚既用独幽对付了我,我又告诉过她我与她真身同为玉,自然,她现在也应猜得差不离了。不错,我是一枚黄玉,也曾是君华上神朔月剑的玉剑首。只不过,我出身于堂庭山,比起她,出身要高贵许多……」 「什么?你说你是君华上神的玉剑首?呵呵,你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 将军鬼不满地啐了一口,一字一顿用力道:「难道,你真不记得魔神后卿,也不记得灵若神女了?」 …… 瑞霞沖霄中,一块巨大的陵牌赫然而立。 仙雾氤氲,那条看不见的地脉为之一开。 模样清俊端方的青年终是睁开了紧阖了数百年的眼眸,目光刚与碧岚相撞,他一瞬便明白了所有的不同。 水麒麟站起了身,无视一旁一脸愕然的苍慈,面色虽木讷却柔和,想了想,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按住碧岚颤抖不已的肩膀。 「碧岚,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少渊上神的事了。」 「是。」 碧岚点了点头,不似面对苍慈之时的坚强,她渐渐泣不成声。 「水麒麟,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找到了青鸾的线索,我先送你去醴渊。但我还得留在这儿,等其他事做完了,再来找你汇合……」 碧岚以为水麒麟会先问「青鸾怎么会在醴渊」,但他实际先问出的却是「你哭了?你留在这儿要做的事,会不会很危险很辛苦?」 碧岚恍惚有一瞬,重新陷进了与少渊上神一道逗弄水麒麟的回忆里。 「不会。我现在,可比几百年前厉害多了。」 第155页 她明明在说谎,但她的笑,却亦如她碧色的眼瞳一般剔透纯净。 碧岚转了身。 「去醴渊,得过一趟往生海。苍慈殿下,我得亲送一趟兄长水麒麟去往生海,很快,我就会回来。」 …… 第93章 身份 碧岚回到往生海边, 蹲下了身子。触景一生情,碧岚眼神中慢慢生出一些新的柔软,她禁不住遐想了一会儿, 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画面。 一会儿, 是情花鬼姐姐对着往生海当镜子, 揽镜自照,一张白面庞如满月清辉。因着自己帮她梳好了牡丹云, 她的心情便也跟着不错,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自己聊天,时不时抬手戳戳自己梨涡的画面…… 一会儿, 是她与将军鬼在往生海边见到戴着精緻面具, 谪仙一般的鬼王殿下的画面…… 那日, 即使隔着面具,即使鬼王殿下嘴里也说着不甚客气,教训她与将军鬼二人的话,但他面具下露出来的浸着复杂笑意的眼睛, 像已经融化了的春雪, 有些冷冽晃眼,又十分矛盾,犹自带着潜藏的暖意。令人只看一眼, 便为之目眩, 很不容易忘记。 碧岚还记得,他那时的衣袍, 连袖口也是上好的雪白银丝绞线所缝制, 面上完全看不出来, 走势无形而轻巧。可后来, 他的衣袍一经她手, 走线歪歪曲曲,像一条条丑陋的虫子,遭毁了许多。但他也从未计较,反而穿得比先前还要自在。 往生海上有暗翠的光泽隐隐流动。 碧岚深深嘆了一口气,水麒麟则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碧岚你看,往生海里的这些灵虫,它们好像对你格外亲近。」 水麒麟的声音不如鬼王殿下声音那般流玉溅珠的好听迷人,也不像苍慈殿下声音略带喑哑的威严慑人。 只是平静而踏实,像一条干干净净不知道拐弯的溪流,涌入她生过干涸的心田之时,便生了清凉而又温润的触觉。 总能让她恍惚想起十方之外无数个平静踏实却又清润甘甜的日子,想起少渊上神总是淡弯的嘴角弧度以及袖口经年素白的纹路。 那一瞬时间凝滞回溯,周遭的一切,皆化成漫天涌动的无边柔情。 …… 水麒麟说得没错。 灵虫摇摇曳曳而来,在她近前挤挤挨挨成一团儿,甩了甩尾巴,游得十分畅快。碧岚的脸上因着覆了一层水汽,她抬手捋了捋挂着水珠儿的发丝,再看向通体透明,只心脏处是极淡粉色的灵虫时,心情同之前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碧岚忆及九转浮生梦中往生海中的玉石以身净化归墟,顷刻间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一幕幕,鼻子一酸,心中难过起来,生了绵密的涩然与钝痛。 碧岚的眼泪像珠子一般安静地往下掉,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尾红肿,「对不起,我失去了记忆,直到最近,才想起来你们。」 摇曳的灵虫闻言愣了愣,微张着嘴,但又发不出什么声音。 碧岚心绪凌乱。 她真是传说中那块力能补天的上古遗玉么? ……她不知道。 从前她汲汲以求过声名,心中最大渴望,也不过是能跻身末流,能在鬼花录上留下名字。从未敢妄想过自己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出身,更不曾想—— 补天遗玉之名,之耀目,之负重,有朝一日皆能一通砸在自己身上。 ……但这个问题,对今日的她来说,显然也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她清楚知道,当初修补归墟,若不是有它们不为人知的合力牺牲—— 以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完成。 她想,即使换作正儿八经的补天玉,若只有一块,成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碧岚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呼吸,随之变得破碎。 「水麒麟,你现在看到的这些灵虫,之所以会亲近我,其实是因为,很久很久之前,它们也是我的同类,与我一同生长在往生海里。」 「同类?怎么会?」 水麒麟也蹲了下来,打量着水里的灵虫,有些不知所以。他转眸不解道:「你的意思说,这些灵虫,以前都是玉?」 「是。」碧岚点了点头,伸手触及往生海海面,灵虫争先恐后游了过来,纷纷靠近她,蹭得她柔软瓷白的指腹微微发痒。 碧岚又解释道,「它们都是玉,大多数也都比我长得好看。平日,它们多数都看不起我,言词之间常有挤兑轻慢。因此,我虽不讨厌它们,但一度也曾冷漠以对,并不愿主动与它们消释隔阂,反而让嫌隙弥深……我以为,我与他们之间,千千万万年间只会有嫌隙,以后也生不出其他感情。但关键时刻,它们却不遗余力地帮了我……甚至,因为帮我,变作了现在这般样子。」 碧岚嘆了一口气,「我从前只觉得己身孤独无聊,但现在看来,至少我来去自由,并不算是真正的孤独。而它们,却是真正被困于往生海,哪儿都不能去。」 水麒麟听到碧岚作此语,大抵也明白了碧岚说的「关键时刻」是指修补归墟的事。 水麒麟认真想了想,以少渊上神心境,会选择如何开导碧岚。 过了半天,他才讷讷开口道,「修补归墟,也许这便是它们的抱负,它们的所愿。它们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帮你。」 碧岚似有所触,轻轻点了点头。 水麒麟垂下头,一脸歉然道:「对不起,少渊上神出事,你遇险的时候,我都不在你们身边……」 第156页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那个时候,你应该也有你的苦处吧。不然,你也不至于会弄丢你如此宝贝的青鸾蛋……」 往事不可追。 碧岚缓了语气,即使心绪涌动之下心神皆十分憔悴,却仍是尽量宽慰着他。 「对了,我向苍慈殿下打听过,他似乎并不知道青鸾的真实身份,坚定回我,青鸾是他的妹妹。我猜,君华上神羽化之后,天界神力式微。不知他们如何发现了你的青鸾蛋,又出于何种心思,最终决定把它捡了回来,对外一律声称她是天帝天后自己的孩子,还让她做了天界战神。奇怪的是,他们口风很紧,不仅防着外人,甚至竟然连苍慈殿下也一併瞒了过去……但好在,青鸾出落得明媚又聪慧,一样对你一见钟情。」 碧岚暗自定了定心,「等你在醴渊见到她,把她接了回来,那个时候,这个中诸多真相,也许便就都慢慢浮出水面了……」 水麒麟听到「一见钟情」四字,脸上瞬间起了绯红,又被碧岚盯着看得极不自在。 听到「醴渊」,水麒麟的脸色又是一变。 「好,等我接回青鸾,确认她无恙,速速就回来帮你。」 碧岚点了点头,重新对着往生海中的灵虫出神,心中无限感伤。 以前,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些灵虫长得一模一样的泛泛,除了淡粉的心脏,只有透明的身体呢? 明明仔细看,它们身上也是有胭脂红玉、白玉、墨玉不同的痕迹,并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请你们再帮帮我,将我的兄长水麒麟平安无事送到醴渊。」 「请你们这次,不要吞噬他的记忆。」 …… 将军鬼咬着手里的果子,越看面前如枯发蓬飞,一团拧在一处的薄藤…… 越觉得心堵。 「老子前脚刚去找果子,也没捱多一会儿,怎么一回来就见你在这儿作孽?她到底怎么惹着你了?!以你身体如今境况,你以为,你把她毁成这样,你自己就能没事了?!」 天女直直地看向将军鬼,本要脱口而出嘲讽他妇人之仁的矫情,却不想,自己先咳出一摊鲜血来。 「是她自己没用,如何怪我?本以为她还有几分机敏,我才给了她我的殿牌,让她去天界探听消息,可她却什么消息都没带回。就这样办事,还想让我继续给她仙药,让她的脸恢复如初,根本就是做梦!」 天女浑不在意地抬手拭去嘴边血沫,眼底涌动狠厉的气息,与之前人前的娇艷,完全判若两人。 「就算她真给我带回来什么消息,我也一样,绝对不会放过她!」 将军鬼皱了皱眉,「为什么?!难道是老子之前说你是灵若神女按照君华上神的喜好故意打造出来,算好了君华上神来的时间,又蓄意提前放置在堂庭山的一枚黄玉这事,对你刺激太大了?!你接受不了真相,所以你现在才不择手段四处发泄?!」 天女咬着牙,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并不接将军鬼的话,眼底尽是偏执而又病态的阴沉。 「她身为鬼界之鬼,先是背叛了鬼王,后来又背叛了给过她一次仙药的苍慈殿下,现在却转而来投奔我。碧岚对她并不薄,她却只为了自己一张脸皮,负尽恩义……呵呵,就算她曾为我做成功过一两件事,但于我而言,这样背信弃主的小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将军鬼对薄藤女鬼相交不深,并没有什么多的在意,也觉得天女刚刚嘴里吐出的话里,居然也不是全无道理。 将军鬼咳了一声,索性不与她争辩,转而另起了话题。 「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老子现在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我们两个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不然,当初,老子也不会从他们手下拼死把你救到这儿来。老子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想清楚没有?青丘也没有,那些神力,你究竟藏到哪儿去了?你我今非昔比,要替魔神后卿与灵若神女,对付他们那些厉害人物,失踪神仙的那些神力,我们现在必须得马上找回来,留着我们自己用。要不然,他们若是先一步找到了,便宜了他们,到时候就是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天女目光冰冷,「这些话,这些天,你啰嗦说了很多次了。」 将军鬼摸了摸鼻子,迟疑道:「老子有么?老子怎么记得这是第一次说?」 天女脸色难看,深看了将军鬼几眼,警惕探究的目光这才慢慢变得放松。 她能察觉,将军鬼不愿意看着她死,这件事是真心的。但弔诡的是,在这种真心里,她感觉不到将军鬼对她有存着任何关心的情绪。 只要她没有死的可能,他似乎,甚至都不会搭理她,多看她一眼。 她想不清楚其中究竟,决定不在这件事上多耗费心力,随时静待应变。 「放心,那个地方,没有我,他们任何人都找不到。」 天女眼底泛起狠厉寒光 ,「将军鬼,过几日,你送我回一趟天界。」 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将军鬼愣了愣,「这个时候回天界?为什么?你断胳膊断腿的,是嫌自己命长,他们没追着来找你,你就要上赶着,好让他们要了你的命?」 「苍慈殿下与碧岚成亲之礼,据说几日后在君华上神的仙陵举办。你说,苍慈殿下负了我,转娶她人,也就算了。可他们偏偏还特意挑了这么一个让我沉不住气的地方。」 第157页 天女凉凉勾唇,「我怎么可能不如他们所愿?到时,不去送上一份重的贺礼,以表心意呢?」 第94章 制糖 碧岚站在鬼王殿一尘不染的琉璃殿门前, 静静抬头看了看剔透琉璃的上方,如凝脂一般温润釉色的天色。 她内心陷入纠结的泥淖,一双腿如有千钧之重。 她不知道, 该不该叩开那道门扉, 继续走进门里。 不出所料, 碧岚这次并没有见到那个眉毛淡淡往上挑,眼睛圆熘熘, 性格微微别扭又很有趣的稚气门童。 她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大半, 自然明白了为何之前自己分明见过数次,情花鬼姐姐却对她称从未见过那个守门的小鬼。 因为—— 那个小鬼, 不过是鬼王厉昀按照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用灵力幻化出来的…… 有几分相似的空壳。 只在她出现时, 守门小鬼才会露面。而如今,她的记忆既然已解,守门小鬼的存在与试探,便都显得毫无意义了。 所以, 她以后都不会再遇到他了吧。 碧岚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微微嘆了一口气。 她心中明白,也许,厉昀不止用那个小鬼, 他也尝试用过别的方式, 一次次苦心孤诣地提醒着她—— 他也曾在她过往的生命中哭过,笑过, 真实存在过。 可她, 因为痛苦而自锁了所有记忆, 连带他的, 也一併毫无印象。 况且, 即便有印象又如何呢? 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即便有回忆,也不过是多潦草浅淡的一笔。十方之外的时候,她虽然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如何爱人,满心满眼…… 始终只装有少渊上神一人。 倒入她心底的回忆,尚来不及为除了少渊上神以外的任何别人,织出多细密复杂的纹理。 而她所有回忆里的爱憎,又随着那个茫茫雪天,被她心头化不开的冰霜…… 所经年掩埋。 …… 碧岚闭上眼睛又想。 如果,她对厉昀的记忆只到这里,也就好了。 可她后来忘记前尘,成了醴渊的郁青,偏偏对化为沈昀的鬼王产生了情愫。 又偏偏,她自九转浮生梦看见了那些森然骇人的雪白龙骨,知晓了自己不曾知晓的—— 连钟山烛龙灭族,也与归墟一事有着莫大的联繫。 她不知道,厉昀曾为她默默付出过多大的牺牲。可她没时间捋清,也无法给他任何回应,更不敢…… 让他再为自己承担任何风险。 因此,这一次,她断然拒绝了与他一道去天界。 她心中有怅然,有深愧,也有着不知如何是好的迷乱。 两人一起对付天女时,她尚可以与厉昀一来一往,表面配合默契。 但等天女被将军鬼带着离开,又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时,她心生怯意,那根紧绷着的弦「砰」地一声就断了。 她又心事重重着急先去救水麒麟的事,便刻意回避与他视线的交流,渐渐变得不敢面对。 想及此,碧岚闷闷摇头。 ——无论如何,既然来了一趟往生海,总得与他先打个招呼再离开才是。 …… 可这一趟,碧岚却扑了个空。 …… 碧岚从鬼王殿中失神离开,不知怎么,她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不自觉的,便飘到了鬼市。 鬼市已有不少商鬼认出来了她,因着她如今身份今非昔比,鬼界又有好几百年都没有生过如此令人兴奋的谈资了,她们的脸舒畅地发着热,互相悄悄攀着袖,低低咬着耳。 你一言,我一句。 商鬼甲摇头晃脑,「没想到啊,这位碧岚姑娘居然就是传说中从九重天上跳下来的妖尊。听说她跳下来居然没有死,只是身体里那两根仙根妖根一起毁了。天界那些人,怎么可能猜得到身为一个妖尊,她身体里除了妖根,居然还能同时有仙根呢?」 商鬼乙连连摇头,「嗐,死是没死。但当初,还是咱们鬼王殿下把自己的鬼根换给她,才让她稳稳续了命,保住了一些修为,隐藏了真实身份。要不然,就算是妖尊,她如今也是一个四肢无力的废人了。」 商鬼甲接着话继续道:「鬼根修习不易,更莫要说将自己鬼根生取出来,换给别人塑心。你们说,鬼王殿下消失那几百年,会不会正是因为鬼根的事遭了罪受了重伤,所以才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不愿意见我们?」 商鬼乙点头附和,「很有可能……我们鬼王殿下,倒也真是用情至深……」 商鬼丙好不容易插进了话,「妖尊与鬼王殿下本就有姻亲之说。可我听说,有人在往生海边瞧见了我们的先鬼王水麒麟跟妖尊碧岚在一起,看起来关系也不错。说到底,妖尊碧岚只有一个,可要是真有两个鬼王殿下,她应该跟他们中的哪一个成亲啊?」 商鬼甲蹙眉深想,犯起了难。「要是我,就都嫁,好好享这齐人艷福。可我们家那口子悄悄跟我说啊,我们现在这位鬼王殿下瞧着温柔脾气好好说话,心眼其实小地很呢。之前那薄藤女鬼,就是假扮作妖尊的样子勾/引他,才被他拿鬼域冥火烧秃噜了皮。不知怎么地,传来传去,反而就传成了鬼王殿下他讨厌妖尊……」 商鬼乙抓耳挠腮,心中觉得十分可惜,「你的意思难道是,不嫁现在的鬼王,要嫁就嫁水麒麟殿下?」 第158页 商鬼丙截口打断,「等一下,你们真不考虑我们现在的鬼王殿下了吗?水麒麟殿下好是好,性子会不会木了些?还有,论长相,论别的……」 商鬼甲点头补充道:「我刚那番话其实还没说完。不管我家那口子怎么说鬼王殿下,以我这个女鬼短浅的眼界看,他对妖尊碧岚是一片真心,鬼王殿下拎得清,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如果我是碧岚姑娘……嗐,就是不知这碧岚姑娘捋清了没,需不需要我们再点点……」 碧岚的耳朵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她都听不清。 踟蹰了一会儿,她试着向商鬼打听消息,看她们有没有人知道厉昀去了何处。 商鬼甲眨了眨眼睛,指了一个方向。 「我今早瞧见,鬼王殿下他去大力鬼家了。喏,就是那边……」 「大力鬼?」 碧岚觉得这个称呼颇有几分陌生。她呆愣了半晌,想不出来厉昀先前与这个「大力鬼」有何交集。 商鬼乙与商鬼甲交换了一个眼色,赶紧添油加醋道:「碧岚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大力鬼有个女儿,生得十分清丽雅致,那样子活脱脱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尤其她那颗葡萄一般的眼睛哟,美得像水晶一样,让人瞧着怪是喜欢的……」 碧岚一怔,反应过来这些明显是她们有意说给她听的。她心中有丝丝窘迫,面上却撑起一副平静,笑痕清浅着称了谢。 碧岚离开后,商鬼甲扯着商鬼乙的袖子,忧心忡忡道:「大力鬼那女儿跟碧岚姑娘分明长得一点都不像,又是个被大力鬼溺爱惯了,个子还没我腰杆高的半大女娃。我们这样诓骗她,拿这些话激她,真的好吗?碧岚姑娘刚刚那样子,好像也没听进去啊……」 商鬼丙环手于胸插言道:「也难说。我看她刚刚那笑意,好像就挺勉强的……」 …… 碧岚在一抹玉色的光影中,再次见到了鬼王厉昀。 彼时他背对着碧岚,今日穿了一身萧萧白袍。 他的嵴背线条辗转流畅,衬得光泽隐隐流动,从碧岚的视线看,像极了一块光滑的白色缎子。 而他的面前,立着一个只有他腿一般高,面容姣好的小女娃。小女娃似乎刚从他手里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葡萄一般剔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厉昀的脸,幽幽放着光。 意识到小女娃有什么悄悄话要与他说。厉昀颈微弯,耳畔落下一缕发丝生艷的墨色,扫过他如瓷白皙的脖颈。 他主动俯下身靠近了小女娃,下巴微抬,嘴角噙笑。 即使是背对着自己,看不到神情,碧岚反应了过来,他现在…… 心情应该不坏。 碧岚心生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那个,她局促不安地揉着自己碧色的衣角。 她只是来打个招呼就走。她立了这儿,待得也并不算煎熬,但她也不明白—— 自己为何会突然心生出如此崭新而又陌生的酸涩。 碧岚提步,想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碧岚。」 却是厉昀叫住了她。他面前的小女娃也倏地一熘烟跑开了。 碧岚停下了步子,心跳一下一下,像要从胸膛里直跳出来。 她垂下眼睑,磕磕绊绊道:「鬼王殿下,我把水麒麟送到了醴渊,想着该来给你打声招呼。」 「我对水麒麟没兴趣。可,我有东西给你。」 厉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微勾着唇,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碧岚的掌心,出现了一枚亮晶晶的糖果,用漂亮的糖纸覆着。 「我之前要了大力鬼榨糖的石碌,今日既然制好了糖,就赶来把石碌还他。」 「糖?你做的?」 碧岚清醒了点,望着手中晶莹,睫羽轻颤了下。 「你之前认甘蔗作竹子,我也没拆穿你,就是担心这甘蔗种不成功,让你白白期待了。」 厉昀垂着眼,难得只安静地看着碧岚。 「放心,第一颗一直给你留着。」 见碧岚看得出神又认真,一缕青丝散落在温软的脸侧,厉昀眼里的清澈笑意,倏地更深了。 「大力鬼的女儿刚刚找我问制糖的法子,我实在过意不去,才给了她一些边边角角的碎糖粉儿。」 第95章 利用 他清淡如流水的声音不远不近, 清晰飘进了她的耳畔。 手中的糖块儿,隔着糖纸熨帖着碧岚的掌心,登时生了灼热。 碧岚觉得恍然。 鬼王厉昀待她还是如之前的样子, 一如什么也还没有发生, 她什么都没有记起。 一如, 她还是往生海边那颗镇日被他漫不经心哄着打趣,不用知事的小葱花。 原来, 从那么早开始, 他就在为自己做下这些事了么? 失神静默一会儿后,碧岚小心翼翼放好糖块儿, 微烫的喉咙滚了滚, 唇瓣柔柔开合。 「谢谢你, 厉昀殿下。」 「如若你今次不来,我本打算过几日将糖块儿带去天界,亲手给你……」鸦色睫羽半遮住眸中春水,厉昀如桃花一般的眸子里犹自填着笑意, 笑的温度却不及眼底, 只余黯淡隐忍的伤恸。 厉昀缓缓抬起眼,静静看着她,轻笑一声, 「碧岚, 为了引天女来天界,你跟苍慈殿下他, 一定非要用这样的法子么?」 他的声音很轻, 语调依旧很温柔, 碧岚却下意识捂着心口, 心头倏地揪紧发酸。 第159页 她恍然感觉到一种令她心悸的落寞。 到底……什么法子? 碧岚有些不知所措。 她捋了捋。 ——她是有告诉过苍慈殿下, 想一个有把握的理由,让飞廉散播消息,引天女十日后必来天界。 但苍慈只是说飞廉已经去办这件事了,似乎没有告诉过她,究竟是什么理由。她先前恰好问起的时候,苍慈也语焉不详,一笔带过。 她又忙着对付天女以及归墟一应之事,殚精竭虑,心急如焚,便没有再想着在这一事上追问细节。 她不知情,却也不妨碍经鬼王殿下一问,她脸上显露出一丝丝的慌乱。 「厉昀殿下,我……」 厉昀以为她在为难,半阖着眉眼,敛了眼底微微失望的神色,恢复成了平日那般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一展一收地把玩着玉扇。 扇柄露出一枚用极细软的丝线坠着的光洁碧玉。 扇柄上,清晰刻着一个熟悉的图案。红线细细密密缠绕了图案一圈,一寸一寸,近乎相思痴缠。 怕她因自己先前的提问继续陷入为难尴尬,厉昀不愿勉强她。主动不着痕迹另寻了话题,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纵容迁就的笑意。 「既然你的记忆都恢复了,碧岚,你现在还能认出,这柄摺扇它是什么变来的么?」 玉扇已被厉昀递到碧岚手心,碧岚一遍遍抚着扇柄与碧玉,心头怦然。 「这玉扇,其实是我之前在醴渊送给你的那枚匕首?」 厉昀点了点头。 碧岚眼睛发酸,又道:「这枚碧色骨玉,就是我当年救你之时,送给你的那块……」 厉昀那时,还是一条因为受重伤,不能变作人形,刚刚被碧岚救醒的小白龙。 而她,也因为少渊上神的死,一应忘记了这枚骨玉的用途,忘了早在钟山烛龙做客之时,少渊上神就曾打趣让她早日将这枚骨玉…… 留给彼时正是烛龙一族太子殿下的厉昀。 厉昀又点了点头。 而那个图案,碧岚眼下也认了出来,它是一枚糖块儿的形状勾勒的轮廓,怪不得之前她打第一眼便莫名觉得熟悉。 只是她没有想过,她一时的口腹之慾,竟能成为他的执念。 厉昀轻轻一嘆,眼睑投下一小块淡色阴影。 「碧岚,我让你看这些,是想告诉你,纵使我之前有诸般私心可恶,让你如今心生闷烦,但如今是非常之机,剑指喉下。我们认识已久,我又知你一切想做之事,多一个我出力,不好么?我的修为,如今并不比苍慈差。若是一视同仁的厌恶也就算了。可你既能选择与苍慈一道……」 厉昀顿了顿,面似哀玉,声音喑哑了些。 「为何,偏偏你就不肯选择利用我呢?」 …… 碧岚忘记她是怎么回答的厉昀,最后,她几乎手脚都是轻飘飘的回到了天界。 远远,她便看到了在那儿等着她的苍慈。 苍慈环手提剑,气息凌人。 自见到碧岚的那一刻起,苍慈遍布黯淡的眼底簇起了破碎的星光,杂糅着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以为,你去了鬼界,不会那么快回来……」 「怎么会?」 碧岚摇了摇头,几个字淡淡落下,碧岚突然心中一警,脸上表情瞬间肃然了一些。 「对了,苍慈殿下,前次忘了仔细问你,飞廉传到堂庭山与青丘,故意让天女知道的假消息,到底为何?你们找的这个理由,会不会行不通?」 「鬼王他已经知道,又告诉你了?」 难言的醋意涌动之下,苍慈的指骨掐起一阵青白。 他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无人知他有多害怕,会再次失去她。 苍慈上前紧攥住碧岚手腕,吐息温热而急促,眼底却是转瞬即逝的晦暗之色。 「碧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等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 金累丝嵌掐制的华丽凤冠,流霞绯色鲛纱所织的华美婚服,碧玺坠角,珊瑚流苏…… 碧岚眼睛都快被晃瞎了,她惊疑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苍慈。笑意全然僵在了脸上。 联想起厉昀当时欲言又止的形容,碧岚表情非常难堪道:「苍慈殿下想的不会是,我与你到时候假成亲,好吸引天女来天界吧?!」 苍慈的眉眼瞬间冷了下去,「准确说来,我让飞廉传的,是我们会在君华上神仙陵举行成亲之礼。」 碧岚惊诧不已,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何要横生这样多余的枝节?苍慈殿下,你事前明明也没与我商量,我一直以为……」 苍慈遮住眼底失落,截住碧岚的话头,「碧岚,你以为我真心爱重过天女,这次又是在设计你么?你还是不愿意信我,对不对?孟槐说的话是没错,但我一回天界,第一时间就已经命人改了天书阁有关少渊上神的记载,替他正了名……你们生活过的十方之外,我也派人去匀了阳光与露水……再说,当年,我也并非全然不信你。阵眼与箭头,我与飞廉提前做了手脚,你根本不会死在天女的阵法中。我从,就不愿真的置你于死地。我想着,就算你不愿完全宽宥我,但你也许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的……」 说到这里,苍慈声音又低了一些,「虽然这次是设计天女,但我心里并没有当成是假成亲……」 第160页 两个人所想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我现在没有想那么多。这些事情,也不该是这样算的。」碧岚无奈嘆气,深深摇头,「苍慈殿下,我刚刚只是想说,我以为你们传的消息,只会是我们翻修君华上神的仙陵之类。毕竟,天女的唯一逆鳞,便是君华上神……」 苍慈面色一沉,「所以,你根本没有想过你与我之间任何事,是不是?你不愿跟鬼王一起,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而对我,你却可以心无杂念,因为你心头所想,只是合作,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又有什么不好么?」 碧岚眉心闪动了一下,稳了稳心绪。 「既然水麒麟已经平安无事,现在又去找青鸾了。仙陵也没有太大失踪神仙的消息,那我们现在的线索,只能靠锁定天女一人。天女现在堂庭山,可堂庭山的地势我们并不熟悉,并不好攻取。我们只能诱她来此……我印象中的苍慈殿下,胸怀青云之志,断不会像如今这般纠结扭捏于私情……」 「你现在说话这样子,还真像极了鬼王,净拿捏了人的痛处。只不过你,让人恨极,也爱极……」 苍慈眸底猩红颓然一笑,步步逼近,猛地抓着她的手环过他的脖子,未及碧岚反应,他扣住碧岚柔软的腰肢,扬眉迫视,让她的眼里,只能装得下他一个人。 苍慈抚摸着碧岚的脸,他的眸子变得幽暗而又深沉,闷哼一声,「我以为,你在天界之时,曾那样紧着我,是对我生过恋慕……」 碧岚脸上却是一脸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一丝情愫也无,冷冷道:「苍慈殿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往事不可追。更何况,即便追回你我所谓的往事,那里面的关切关心,无关儿女情长,也不过是你一人的误会罢了……」 犹如冬日雪水兜头浇下,苍慈愣了片刻,手上终是松了对她的桎梏。 他的心头倏地透不过气来。 碧岚定定地看着他,凝滞片刻,退后几步,与他重新隔开距离。 目光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坚定。 「我当时所作所为,苍慈殿下若非要我现在给你一个说法……唔,不知,苍慈殿下有没有听过一个词,那个词叫舐犊情深……」 …… 将军鬼恼神地看着脸色愈发苍白的天女,狠狠地咬了一口果子,愈看,他愈觉得这个女人不好猜透。 「我说,前几日你时不时还要吃点干净果子,现在老子怕我说的你不信,好心好意让你亲眼见了你的身世,劝你这个时候不要去天界斗硬。你怎么一下子心气全无,连口水都不愿意喝,镇日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在虐待你……」 天女虚弱地抬起了头,执拗地重复道:「将军鬼,几日后,你送我到天界。」 「怎么还要去天界?」将军鬼哼哧着叉腰,怒目斜瞪,几乎咬碎了牙齿,起架势又准备骂人,「老子不都告诉你了吗?我们现在最为紧要的,是要去找你藏起来的那些仙官的神力,再去一趟归墟,把那些神力丢了餵海。就算魔神后卿的佩剑现在在我手中,可那鬼王跟苍慈,他们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老子得给你说多少遍,我们得一起去替魔神后卿跟灵若神女复仇……」 天女余光瞥了一眼草丛里正低头啃着果子的情花鬼,神色有些怪异。 她并不接他的前话,开口幽幽试探,「还真是有趣。没想到,像将军鬼这般心怀大业目无一切之人,居然在鬼界,也能有真心相待的朋友……」 第96章 成亲 香雾锦屏, 红霓祥云,似给九重天铺上了一层极尽华美的绯色嫁衣。 仙女们水袖云鬓,捧着装有喜果鎏金的喜盘, 盛有仙酿琉璃的喜盏, 如雾似烟地来往穿梭。 君华上神的仙陵中, 苍慈今日着一身织金绣线祥云红色直缀喜袍,腰间繫着龙凤纹路的霞金带, 如流水的墨发仅用雕刻金龙的古玉玛瑙冠齐齐绾于发顶, 巧妙烘托出其丰神俊朗的风姿。 他嵴背挺直,默望着莲步而来的新娘, 神情雍容。苍慈的眼瞳折射出意味不明的凛凛光芒, 衬得他的脸显出一种更为陌生的矜贵。 朦胧的绛芳中, 外罩缀满整整一百零八颗南珠喜帕的新娘盈盈缓步,绯色鲛纱的喜袍逶迤曳在了地上,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起伏,盛开出一朵朵殷红娇嫩的旖旎花朵。 苍慈伸出手, 她水葱般纤细的手便娇柔地覆了上去, 露出刚刚染好鲜艷欲滴的蔻丹。 天后凝神观瞧了新娘一阵,与一旁天帝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天后捂着心口,勉强露出一抹笑意。 「慈儿, 君华上神留下来的预天石既然预言了天女才应是你的妻子, 可你如今却违背预天石的旨意,执意求娶妖尊。我与你父君又一向溺爱于你, 知道劝不动, 所以只能成全了你的心思……但你得好好记住, 这段孽缘, 总归是我们天界的过失, 是我们对不住天女,以后天女所求,我们都得尽量满足于她才是……至于你这新娘,既然嫁作你妇,前尘不论,以后她便是我天界之人……」 天帝深咳了一声,「如今天界神力日渐式微,可君华石一再预言归墟有变,为了天下苍生,成婚之后,你这新妇也应做好表率,多做出付出牺牲,以堵众仙官悠悠之口……」 新娘垂着臻首,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第161页 苍慈轻扭住她的手,安抚式地拍了拍。他的心口闷闷一颤,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毫不掩饰地讽刺道:「父君跟母后,这是还在打碧岚的主意?!难道,还有献祭灭魂阵等着碧岚去跳?!」 天后闻言脸色微变,她勉强带出一抹淡笑,打了个呵呵,「既然是大喜的日子,今日我们则先不说这个……」 天帝附和道:「献祭灭魂阵是关乎天下苍生兴亡的大事,即使是大喜之日,我儿也切不可出言诳语……」 「鬼界厉昀,前来贺苍慈殿下成亲之喜。」 流水溅玉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天帝天后与苍慈之间的僵持。 众人齐齐看向鬼王厉昀。 他一身照雪素衣,手持玉扇。如丝缎一般的发丝将挽未挽,披拂在如珍珠一般泛着隐隐光泽的白皙脖颈边。桃花般带着润意的眸子,似要把人深深吸进去一般。 鬼王厉昀本就生得好相貌,今日素到极致,天然去雕饰,反其道而行之,只露出惊人惹眼的五官,更是有着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勾魂之美。 苍慈只看了一眼,便胸生闷躁,心生煎熬,一张脸沉得像石头刻出的板滞青色。他拧着眉,冷冰冰地移开目光。 厉昀始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并没有凑近。他的视线,也始终凝着新娘一人。 他的嘴角,浮现出隐去淡淡落寞,深思熟虑后的轻松得体的笑意。 「我有一礼,想要亲手送与新娘。」 听到厉昀此语,苍慈的眉头,几乎已经拧成了死结。 新娘无以为答,只是款款而至厉昀面前,摊开了白皙的手心。 厉昀收敛起了笑意,若有所思地凝着眼前的新娘,心中略略生了狐疑。 本来早已准备好的碧玉耳挂,临时换成了一颗随便揣在身上的夜明珠,施施然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么大好的日子,连鬼界之主都请得?天界,怎么就能忘了邀请妾身前来呢?」 众人面前转出一抹新的淡影。 天女朱唇微翘,撩人心怀,冶容魅世。纵然一身纱裙还是当日离开的模样,也只是稍显得仅有一二落魄。 天女深深看了一眼仙陵,目光微微一凝 「我自然,也是有礼相送的。」 第97章 默契 天女縴手絮进袖内, 将手一抬,一枚边缘并不齐整的玉石瞬间便悬于手心,玉石迸发而出的华光暴起约一丈高, 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是君华石缺了的那块, 妾今日便将它作为贺礼, 送与苍慈殿下。望苍慈殿下切莫负了君华上神之意……」 此话一出,在场观礼的仙官怜惜天女之余, 望着玉石激荡不已的华光, 不禁纷纷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一时怔愣地不知如何言语。 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讽, 天女潋滟眼波自苍慈身上掠过, 深情有之, 怨怼有之,皆是无尽风情。 苍慈只是淡看她一眼,面沉如水。未作置对,也未接过她手上的玉石。 天女樱唇吞吐, 看了一眼苍慈身旁明丽喜帕覆盖下的新娘, 吃吃笑了一声。 玲珑身姿一旋,天女就近从一仙子手上捧着的鎏金盘里取过酒盏,仰头饮了下去。 天女脸色微醺, 缥缈迷濛地看向众人。 「妾自知苍慈殿下弃旧怜新, 心去难留。如何,连妾备下的这一份薄情, 苍慈殿下今日是也不肯领受了?」 天后迟疑一瞬, 压低声音道:「慈儿, 还不快去取了天女贺礼, 天界近日本就不宁, 得尽早着人填补君华石缺漏之处……」 见苍慈没有动静,天帝蹙眉,面露怒意:「我儿是怎么了,父君母后先前交代你的,你如今是一併忘了么?」 「不敢。」 苍慈的声音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他看了身旁新娘一眼,目光又淡淡扫向人群某个角落。他上前取走天女手上的玉石,视线却没有在天女身上作多的停留。 天帝天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厉昀则一言不发,无声无息退到了刚刚端着鎏金酒盏的仙子身侧,扶着额头作出一副伤情模样,若有所思,只余光注视着此间一举一动。 天女心情这才稍解,但一想到此处是君华上神的仙陵,眼中便恨意覆霜。 「天帝天后,苍慈殿下之心意,妾不敢强留。但妾有一事,必须于今日秉明天帝天后,以免大错铸就。」天女唇齿无法抑制地颤抖,「妖尊碧岚她,决计不能在君华上神的仙陵与苍慈殿下成亲……」 「天女所言,究竟为何?」 天帝天后十分配合。 「君华上神守护仙界已久。但这妖尊碧岚,数百年前就曾居心叵测潜入我天界,又曾与九天玄女交缘尽数习得一身魅术,是以,才能勾/引苍慈殿下,迷惑苍慈殿下心智。更重要的是……」 天女指着新娘,恨声道:「失踪的一百零四位仙官,都是她妖尊碧岚搞的鬼。妾曾通过九转浮生梦看过她的身世,妖尊碧岚实则是少渊上神佩剑上的玉剑首。当初,少渊上神勾结魔神后卿背叛仙界,背叛君华上神,致使归墟大乱。现在,她又妄想以众仙官之神力,复活少渊上神……」 「这……」天帝天后表情略显僵硬。 「我乃鬼界之人,不熟悉天界情况,不知天女所说一百零四位仙官,都有哪些,可否请天女为我一一介绍,若是知允,鬼界日后说不定也可略尽一份薄力,」一直没有出声的鬼王厉昀不紧不慢环视了四周一圈,「可……」 第162页 「以厉昀所见,今日观礼的仙官来得十分齐整,并无虚席,似乎,并无天女所说失踪一类的蹊跷弔诡之事……」 厉昀身旁的小仙女颤了颤,心头古怪极了,把头不动声色埋得更低了些。 苍慈同样目光一凛。 天女闻言却是心中骤然一沉,她凌厉的视线匆匆扫视四周,发现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仙官,今日居然齐齐都在,一个都没有落下。 怎么……可能? 「碧岚,又是你?!你又坏我好事!」 天女眸中寒光乍现,哀恨的目光胶着在新娘身上,她腰一拧,右足一旋,倏然后飘,祭出一盏只有琴身没有琴弦的浮生九梦琴。 天女一手抱琴,一手噼掌凝于己胸,一声清啸犹如破浪,一道隐隐蓝光自胸口溢出。 众人看明白了,她竟是想生抽出自己的仙根,化作浮生九梦的琴弦来对付碧岚。 疾风荡起,吹走了新娘头上覆着的喜帕,一百零八颗南珠丝线铮然而断,一颗一颗散落在了地上,滚向四面八方。 天女瞧清了新娘的面容,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 面前着一身绯色盛装的女子瓜子脸,远山眉。裊裊婷婷,容色姣好,妆容华丽,眉心以花钿描红。 ——但她,不是碧岚! 犹如晴天霹雳,天女的心瞬间一窒。天女不可置信地猛摇着头后退了几步,震惊之下,也停了手上动作。 仿若失音了一般,她陷入痴茫之中。 「你……你怎么是钟山烛龙的那个侍女?新娘为什么不是碧岚?碧岚她……又在哪儿?」 四周阒然无声。 过了半晌,苍慈目光森然,冷冷地看向天女。 「天女,失踪的仙官已被碧岚悉数找回。君华上神羽化已久,天女却陷入执念,为了复活君华上神,造下诸般罪孽。既你做得出这些,为何没有胆气公之于众,推到碧岚一人身上……」 天女心意翻动,姿容惨澹,疲惫地闭着双眼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厉昀瞧见了身旁小仙女窸窸窣窣的动静,心中瞭然。他翩然迈出几步,从容立在天女身前。 厉昀清了清嗓子,缓缓含笑道:「天女之心思筹谋,定是远虑长思,不是我等可轻易揣摩。但我今日闲来无事,刚刚正好推演领略了一番,不知天女听了之后,可否顺便指正一二其中错误?」 天女咬着牙,满脸厌倦沉郁,「既然仙官都被你们一一找到,我输了就是输了。堂堂一介鬼王,犯不着为了碧岚,做出戳人嵴梁骨做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罢……」 天女拧笑了起来,眼中汹涌着毁之一切的快意,「呵呵,你竟为她自轻到这般……我猜,你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才知道新娘并不是她吧。那你,今日最初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来参加她跟苍慈殿下的成亲之礼的呢? 眼见厉昀表情有一丝松动,天女续道:「可她,本就是个比我还执念深重的人。要不然,当年她也不会痛苦到尽数失去了少渊上神的记忆,自封了心神。她又如何会有一刻,把你真正放在心上呢?你以为,她若知道了我的法子,就真不会动心,真不会拿这些神力同样来复活少渊上神?」 「你的话虽不好听,但一席诛心之语,似乎,也挑得出来几句……有几分道理。除了,有一点我很肯定。她断然不会跟你一样,起心动念,想着用这些神力恢复少渊上神,致天下大乱。」 厉昀喉间轻逸一气,又道:「碧岚她心敬少渊上神至极,所以,即便少渊上神不在,即便她失去了少渊上神的记忆,但她做的选择,也只会跟少渊上神一样……如九转浮生梦中天女你所见一般,她后来也活成了少渊上神的样子。又或者,换一句话说,碧岚并不是活成了谁的样子,而是她跟少渊上神,本来就是一类人……」 「我之爱她慕她,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天女冷哼一声,「呵呵,像她一样如此蠢笨爱管闲事之人……」 厉昀垂下眼睫,见那个小仙子趁天女不备,偷偷拿走了她的浮生九梦琴,他的嘴角淡淡一弯。 他愈看,愈是觉得这个小仙子十分有趣,看起来十分顺眼。 「她是善良,小事上瞧着也不免有些胆小软糯。但她从不亏大节大义,她心思玲珑,即使被人利用也是心知肚明,她从来不是真的蠢笨……」 天女正要斥贬厉昀的话,苍慈声线骤然一沉,「鬼王殿下,我还杵在这儿,今日名义上至少是我与碧岚成亲,你是不是该适可而止?不要想着趁人之危,故意拿出这一套感动姑娘的说辞,表达你的爱慕。对天女,你说重点即是。」 「哦?好。」 厉昀本就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与苍慈逞口舌之快,更何况,他看出来苍慈此举虽有针对他的私心,但也是为了掩护那个小仙子的行动。 厉昀支着脸侧,似笑非笑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天女集仙官之神力,不过是为了复活君华上神。一再用浮生九梦琴与献祭灭魂阵设计她,则是因为天女相信了碧岚是上古补天遗玉,可以织魄一事。就算天女已经在九梦浮生里亲眼见到,碧岚已经失去了织魄的能力,但你为了以保君华上神复活一事万全,对碧岚,你还是想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且,你还相信,也只有让碧岚走进献祭灭魂阵,自愿献出性命,才能更好发挥织魄术的用途。」 第163页 他嘴角仍是轻轻一牵。 只这次,却尽是嘲讽之意,「至于让她枉担罪名,将这些腌臜罪孽推到她与少渊上神身上。是因为,你不愿意君华上神真的复活之后,被人怀疑,受人指摘,因为你今日所作所为蒙尘染垢。」 天女闻言,身形不可抑制地往后一晃。 空气静默了一瞬。 苍慈抬手一捻,天帝天后像被抽空了一样,变成了两具面容模糊轻飘飘的躯壳。 四面一片譁然,众仙官面面相觑。 苍慈冷着眼,恼怒盯着仙陵地底的方向。 「天女,地底这条仙脉,你到底是何时凿成的?」 天女见苍慈也向她发难,心中知大势已去,不禁变色,眼眸闪烁了几下。 「不是妾修凿的,妾是在守陵之时,无意发现了这条地下仙脉。但……」 「不是你,还能有谁?」苍慈截住了天女的话,憋了一肚子火,眉宇间皆是不耐的厌恶。 他手掌运势,忽地从身侧抽出朔月剑,剑光流转,朝着天女面前斩去。 天女凝着朔月剑熟悉的湛湛寒光,一时之间念及君华上神,满眼盈泪,竟不知躲闪。 「噌」地一声。 一道凌厉诡谲剑气横空相挡,剑风劲啸,将军鬼一手拎起泥塑木雕一般的天女,不断仰身闪避,化解攻势,直退数尺。 他的骨头关节咔咔作响,嘴里骂骂咧咧的话却是没有消停片刻。 「你这个臭婆娘,说好了来天界送个礼就走,怎么又激怒了人家,差点被人剁成了肉泥?!」 「要不是你算计老子,以情花鬼威胁,老子才不会放你出来。现在,又得是老子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见苍慈已收剑势,将军鬼提着天女落在了地上,地面激起一阵微颤。 他死死盯着苍慈与厉昀,袖子上的妖异蝴蝶振翅欲飞。 「看在过去的交情份上,两位给我们个面子。」将军鬼眉毛挑了挑,看向那个捧着鎏金酒盏的小仙子时,笑容却瞬间僵硬了下来。 「哦?过去的交情?」厉抿嘴一笑,「我是与鬼界的将军鬼有些交情。可我不记得,我与魔神后卿跟灵若神女有过什么交情?」 苍慈目光冷锐,厉声道:「将军鬼,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们作对,一定要救下天女?天女跟魔神后卿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天女因为虚弱已经昏死了过去。 将军鬼嘴角抽了抽,「你们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情花鬼递话说了什么?」 「情花鬼只是告知了我们你们的行迹,并没有说别的。」厉昀眉心微低,半带轻笑道:「我怀疑你与魔神后卿有关系,早从我把魔神后卿的佩剑给你之时,就已经有了……」 将军鬼听出来其中戏耍之意,看了看手中长剑,狠狠跺了跺脚,心中十分不满,「合着你是把老子当鱼钓呢?亏老子还觉得你难得上道当了盘好人……」 厉昀并没有接将军鬼的话,「至于碧岚她怀疑你,是……」 厉昀刻意顿了顿,没有急着说下去,吊足了胃口。 捧着鎏金酒盏的小仙子这时站了出来,嘆了一口气道:「我问过情花鬼姐姐,将军鬼大人你以前并不喜欢蝴蝶和花。在九转浮生梦里,我见到了醉蝶花,明白了你身上的衣袍画的其实并不是花跟蝴蝶,而是醉蝶花……还有,将军鬼从前根本不会在意我的穿着打扮,从来不会在这件事上与我提建议,可那次你却执意让我改容。我听说,魔神后卿与灵若神女貌甚美,也十分讲究妆容仪态,他们的家乡,盛开一种很美的花,这种花,便是醉蝶花……」 将军鬼有些窘迫,又有些讶异,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葱花,小碧岚,我没有看错,竟然真的是你。」 碧岚略有迟疑,掏出来天女之前给她的钱袋,扔到将军鬼手中。 「将军鬼大人,等天女醒了,你帮我把这钱袋给她吧。请你转告她,我很贊同她对我说的,无论身处怎样境遇,都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消磨,都要挣一口气出来,要做出立天地的大事的心志。可……」 碧岚沉声又道:「如若这样的大事是颠覆众生,涂炭生灵,只为一人,我并不认同这样的立名……少渊上神也曾给我一个钱袋,我每日与他小赌,每日靠做活,一枚一枚积攒铜币。这样的日子,虽然平庸平淡,但反而让我觉得踏实地多。」 将军鬼强忍着头疼,瞬息腾挪到碧岚身后,用剑斜指向碧岚的脖颈。 「小碧岚啊小碧岚,你不觉得,既然都猜到了老子跟魔神后卿的关系,你现在再来与老子扯少渊上神,很不够懂事么?」 厉昀与苍慈同时放声道:「放开她!」 「要我放她,可以。」将军鬼半眯起了眼,「你们几个,放我跟天女毫发无伤地出去,我就放了她……」 …… 一个时辰后。 苍慈凝着碧岚白皙脖颈上那一道殷红浅淡的血线,声音颤抖,「碧岚,你怎么这么相信将军鬼?难道,就因为情花鬼的话?」 碧岚声音喑哑,「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相信他,也不知道将军鬼的打算,但我现在,必须这么做……」 厉昀抬手轻轻一触,清冽的气息缭绕着碧岚的脖颈,很快,碧岚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 「你故意放走他,其实也是因为天女吧。」 第164页 「嗯……」碧岚闷闷点了点头。 厉昀声音极轻,「因为,这些失踪的仙官,都是你用符纸变出来的。九天玄女所教本就精巧,天女经上次重伤,现在又并无分辨能力,以为他们真的已被你悉数救了出来,回到了天界。你并不知道失踪的仙官去了哪儿,但以人的本能反应,天女她今日既见此情景,只要我们放走她,她定是要去她藏仙官之处查证一番的……」 碧岚微微一怔,「厉昀殿下,你都猜到了,难怪,你那时要抢了我本来要说的话。你也是为了帮我,不让她多注意到我 ,起了疑心么?」 苍慈皱眉,「鬼王殿下,你何时认出新娘不是碧岚的?」 「说来惭愧,若不是今日心绪不佳,我本应该,早就能看出来端倪。」 厉昀目光坦然,唇含笑意,「碧岚要取天女的浮生九梦琴,即使假成亲,自然也不能真扮作新娘,与你一起。而你们在天界能信任的人,目前也不多。刚好,我曾留下钟山烛龙唯一活下来的一名侍女,投靠了天界。而她常戴碧玉耳挂,便是我为了让她提醒你往昔之事……碧岚,你记得此人,所以也找她帮忙。她记得我所託,自然也愿意帮你……至于你扮作捧着鎏金酒盏的仙子,我猜,酒里应该是有什么东西,若天女喝下,她对仙官已被你们救回之事,会更加深信不疑……」 「你猜的,都……都对……」 碧岚几乎惊愕地张开了唇瓣,「对了……我刚刚发现我手里有一个纸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得来的,里面是青丘跟堂庭山的布防图和地形图……」 苍慈猜测道:「莫非,是情花鬼递来的消息?」 碧岚轻轻摇了摇头,凝着手中抻开的图纸,目光渐疑。 「我觉得不太像……」 「你们看,青丘药圣仙尊的居处,怎么画了一个墨沱儿?」 第98章 莽撞 离青丘往东几百里的地方, 便是堂庭山。 堂庭山远远望之,浮云所蔽山腰,晨雾飘洒四野, 隐约起伏的轮廓, 尽显磅礴深沉。进入堂庭山的窄道上, 有一白一绿一金三道人影,直向着片片青岩的内部而去。 贴地的幽深草木间, 不断有白色之物钻来跳去, 伴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桀桀怪叫,身形迅即若闪电, 直让人看不清模样。 碧岚一边心生警惕扫视草丛, 一边压低了声音, 皱眉问道:「刚刚这些草丛里的怪东西……它们到底是什么?」 苍慈只匆匆瞥了一眼,开口道:「没事,只是白猿罢了。堂庭山多白猿,但它们只是看着可怖, 实则性子柔善, 并不会伤人。」 白猿? 碧岚眨了眨眼睛,细细回忆路线图与布防图上被圈出来的字眼,小声道:「白猿、美玉、棪树……」 「不错, 」厉昀点了点头, 「我们再往里走深一段路,会遇到一条金河。除了白猿, 堂庭山的金河里, 还盛产水玉。水玉, 因其莹亮如水而得名。自混沌创世之初, 天界便有不少仙官喜欢到堂庭山挑玉作玉剑首。君华上神当初, 便是在此处,寻到了天女。至于棪树……」 流水溅玉的声音烫着少女瓷白透明的耳根,碧岚脸上的神情变得有点僵硬。 厉昀顿了顿,对上碧岚几分含嗔又几分无奈的眼神,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厉昀轻飘飘嘆了一口气,含笑解释道:「碧岚,今日与你们同行之事想来你是误会了。你不知前情细处,我与苍慈殿下早有约定,要帮他寻回那些失踪的仙官。思前想后,我之前无所用之,不成一事。委实辜负了苍慈殿下一番信任……所以今次,我并不是为了你,而是实则只为了苍慈殿下而来……」 厉昀转眸,慢慢挪到苍慈的身侧,笑意更深了些,「苍慈殿下,你说是不是?」 自从知道与他假成亲的不是碧岚,这厉昀便愈发得满面春风十足神色。 苍慈面色铁青,忍无可忍冷哼一声算作回应,并没有扭过身看向厉昀一眼。 但他也没有转口反驳,只闷闷点了点头,接着沉声道:「鬼王殿下,堂庭弔诡,少学那白猿说话,且看着路罢。」 他隐隐觉得,这次来堂庭,与上次来堂庭,有哪儿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处区别,他一时也说不清。 一经提醒,厉昀状似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草丛缝隙里疾掠而过的白影,目光却渐渐转凝。 …… 三人路径金河,观瞧了一番水玉,最后来到苍慈当初取灵果的那棵棪树树下。 这是一棵风采苍劲的擎天巨树,盘曲多姿,枝柯交错。比他们一路见过的其他棪树,都要更为丰茂沧桑。 碧岚仰头观望,见棪树一树稠密,成串的嫣红灵果沉甸甸地结满树梢。 一阵风过,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白猿忽远忽近的啸叫也传入耳畔。碧岚打了个激灵,微微拎回了神。 碧岚从怀里的干坤袋里摸出灵果,开口问道:「苍慈殿下,我的这枚灵果,你当时就是从这棵棪树上得来的么?」 「是。」苍慈抬头望了望一树华盖,沉吟片刻,手心凝结了一小缕灵气,飘到了棪树之上。 棪树瞬间变成了一面刻着太乙玄纹的光滑镜子,镜子映照之景,正是碧岚当日修补归墟之貌…… 碧岚目光呆滞,狠狠吃了一惊,「这是……崑崙镜?」 可,传说中早就消失了的崑崙镜为何会出现在堂庭山?崑崙镜,为何又要特意展出此情景? 第165页 厉昀默了默,眸子同样变得幽微起来,「我猜,是有人不甘心你当日所作牺牲无人知晓,故意把崑崙镜移至此处,想着好为你正声……」 碧岚看向厉昀,神情一滞。 苍慈薄唇紧抿,结了冰一般的眸子同样紧盯着厉昀的脸,眼神探究而复杂。 「不是我。」厉昀无奈一笑,湿润的眼睛十分醇和,他摇了摇头,「此举看似是帮碧岚,但其实一经行错,会给碧岚增添不少麻烦。我做不出来如此莽撞之事。」 苍慈将信将疑,别开脸去。 碧岚却是相信了厉昀的话,她心念电转,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灵果。 「本来我想来堂庭山看看棪树,想着到底是把灵果归还给棪树还是归墟,但现在看来,很多事情还很奇怪,蹊跷之处也并未解开。」 苍慈眸光深邃,「算时间,天女差不多还有几日也该醒了。既然堂庭山的棪树,目前还不知道端倪。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动身去跟踪天女所藏仙官之地,把那些仙官先救出来?」 说话间,一只白猿噌地一下窜了出来,电光火石之间,白猿长爪敏捷一勾,碧岚手中的灵果瞬间便被他勾到了爪子上。 白猿龇牙咧嘴,露出白晃晃的牙齿咬了碧岚一口。又撅起身子,双臂猛摆,扭过头朝着他们挤眉弄眼。 「畜生!」苍慈怒极,噼掌便要斩去。 「不要。」碧岚看了看受伤的手臂,伤口并不深。「等等,它在流泪。」 苍慈瞥了一眼它满脸浑浊,也不由自主愣了愣。 白猿颤了颤,看了三人一眼,扭着身子跑开了。 厉昀眼眸一转。 「它好像要给我们带路,我们先追上去。」 第99章 白猿 三人追了一路。 因担心打草惊蛇, 三人很有默契皆未使用术法。碧岚一路紧随其后紧追不捨,到后来,她渐渐体力不济跑不动了, 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厉昀与苍慈皆停下步子, 衣襟摆动, 扭身回过头。 一个笑意幽幽,缓缓伸出如玉般带着珠泽而无一丝赘肉的手。 一个嘴角紧抿, 带着锋棱的手已经快要攥上她单薄的手腕。 ……看那意思, 似乎都想要扶她。 碧岚脸颊一热,摇了摇头, 谢绝二人好意后又深吸了一口气, 提步准备重新追赶上去。 这时, 白猿回头古怪地看了碧岚一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浊泪,本能地扮了一个狰狞扭曲的鬼脸后,它又猝不及防抡起手臂朝前一掷, 扔下了灵果。白猿纵跃如飞, 扭身猛钻进齐人高软绵绵草丛中,「嗖」地一声,草丛瞬间压倒一片, 不再软绵, 如激荡起无数锋芒。 ……这白猿,便不知所踪彻底消失不见了。 嫣红的灵果顺势咕噜咕噜滚落到了碧岚脚边。 碧岚欲哭无泪地捡起灵果, 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又锤了锤自己发酸的腿, 方才直起了身子。 她眨了眨眼睛, 深深嘆息道:「看来, 厉昀殿下说得没错,白猿的意图,还真的不在灵果身上。」 只可惜白猿不会说话,只会桀桀怪叫。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把他们引来,伤了她手臂不说,还让她喘气半天累得实在够呛。 碧岚抬起头,漫视近在眼前浓淡不一桃色的缥缈云雾,有些迟疑道:「白猿它,莫非是想把我们引到此处?」 可她追得急,一路并未认真辨别方向,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何处…… 苍慈沉默了一瞬,眼底略有诧异一瞬即逝,他开口道:「这里是青丘与堂庭山的边界。白猿它想带我们去的地方,应当便是青丘。」 碧岚怔愣了一下,「青丘?」 「正是青丘,」厉昀轻轻附和后,朝着碧岚微微一笑,「碧岚你看,你眼前这些桃色云雾之下,其实盛开的是连绵不绝的桃花。千株含露态,何处照人红。青丘的桃花,比别处开得都要好看。」 见碧岚不自觉朝厉昀挪了几步,似被厉昀所说的话吸引,注意力全在厉昀与桃色云雾上…… 「几株桃花罢了,有何好看的?再说,天女现在又不在青丘……」苍慈有些不快,剜了厉昀一眼,一时只觉如鲠在喉,难辨滋味,「都什么时候了,鬼王殿下还有心情在这儿讲这些空言无补耍嘴皮子的小事。」 「抱歉,是我一时疏忽了。比之我,苍慈殿下理应对于青丘更为熟悉,我委实不该在苍慈殿下面前做此摇唇鼓舌……要向碧岚介绍青丘之景青丘种种,也该由苍慈殿下亲自启口才是。」 厉昀含笑看着苍慈,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天后她好像便出身于青丘吧。这样一来,苍慈殿下作为天后之子,是不是应付起青丘一径事务,也该如臂使指才对……」 厉昀嘴上说着客气的话,可苍慈觉得,他实则并无一丝一毫的客气之意。 「是,鬼王殿下说得没错,天后她是出生于青丘,可我们不都知道了,天界那个是假的。天后她……我母后她现在不也一样下落不明?」 苍慈面色微沉,只当厉昀是无端诽谤挑衅,他翻看厉昀几眼,冷冷隐忍回道:「听鬼王殿下似乎意有所指,话里带刺,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就是不知鬼王殿下是在这儿小题大做故弄玄虚,还是真有什么真知灼见?」 第100章 青丘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碧岚心知若是自己选择此时在两人之间圆场, 其效果估计无异于火上浇油。 第166页 ……她越是努力,这火,说不定便会烧得越旺。 算来天女还有几天就要醒了, 碧岚不愿耽误浪费时间, 便强忍着头疼决定暂不再理会二人, 一门心思扑在了找线索身上。 她一面抖了抖袖口,从里翻找出青丘地形图, 一面将脑海中前后零零碎碎的因果捋了捋, 尽可能串在一处。 …… 心烦意燥之下,苍慈语气不自觉加重了些。 …… 只是, 他余光瞥见碧岚不哭不闹, 不语吭声许久, 她睫羽微低,脑袋埋了下去,一直闷闷盯着手中青丘的地形图琢磨。 苍慈说着说着,又才恍然醒悟过来, 刚才自己一番作色, 恐怕多多少少是吓到她了。 苍慈心生局促不安,他的语气又刻意放缓了些,向二人一一解释, 「青丘的位置, 离天界毕竟偏远。虽然我母后出身于青丘,但天界与青丘, 平日也素少往来。而且, 据说母后自与父君成婚之后, 便极少回过青丘。既然母后都没有对青丘稍加干预, 就更不要提本座何时能有资格插手青丘的事务……不过, 本座一直有向父君与母后提议,青丘所作之事不可任之不管。」 「哦?」厉昀眼睑抬了抬,幽幽提醒道:「我自然相信,苍慈殿下刚刚所说都是真的,你也并不是有意在我们面前撇清与青丘的关系。但苍慈殿下似乎忘记了,青丘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可是与你们天界有着莫大干系。」 「莫非,鬼王殿下说的是药圣仙尊?」苍慈剑眉忽而一蹙,「不错,天界的药圣仙尊居住在青丘,这是几界皆知的事实,本座从来也没想过瞒你们。只不过,这人虽医术了得,德高望重,但他也脾气古怪,素日并不喜欢露面……本座上次已去了一趟青丘,到他住处探访过一次。药圣仙尊身上应该没有问题。要是我们再去招惹,以他老人家脾性,恐怕会觉得沖犯……」 「没有问题?苍慈殿下真就这么笃定?」 厉昀突然开口,他轻轻摇了摇头,展颜一笑。 「当初在堂庭山的时候,苍慈殿下也是极为肯定,说堂庭山的白猿性子温顺,并不会咬人。可结果呢?我倒是觉得,时异事殊,鱼龙百变,我们若真要理清其中究竟,便绝不可掉以轻心,把一切线索视若等闲。」 「是啊。」听到这话,碧岚从青丘地形图里稍稍仰起脸来,双眸凝神,指着其中疑窦处给苍慈与厉昀二人看,「苍慈殿下,至少目前看来,堂庭山的布防与地形没有任何纰漏。既然同出一人之手,所以,这青丘的图纸,我觉得我们姑且暂时可以一信。你们还记得吗?药圣仙尊所居之处,便是被画了一个着墨十分明显的墨沱儿。喏,你们看,就在这儿……」 「我也觉得厉昀殿下刚刚说得没错,」碧岚目光渐疑,心中有了一个隐隐微妙的猜想,但她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虽然不知道这个墨沱儿是何用意,画的人又想提醒我们什么,但这药圣仙尊的居处,我们是不是得去一趟,眼见为实才好放心。」 碧岚观苍慈神色有些纠结,又赶紧一鼓作气补充道:「我听说过,天界不少神仙历劫所化凡胎尚在幼时,会被天界摄取其生魄,固封在青丘桃枝箭所筑净仙天坛内,由药圣仙尊祝祷整整七七四十九天,以护其仙根纯净……」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苍慈皱眉,付之一嘆,「本座一直向父君与母后提议,不能任之不管,提议要将其废除的,便是这事。」 碧岚不知其详,脱口而出问道:「为何?」 苍慈顿了顿,沉了脸色继续道:「在天界,地位尊贵的神仙下界历劫时,有的会出于私人原因,不方便把这事登记在天册。于是千万年来秘而不宣,这些神仙选择不从落仙台,而是从往生海中区别于凡人投胎转世的另一条秘密水径里去往下界。生魂被固封,身为凡体的神仙,换来的这一世的代价,要么轻一点,便是六识有失,要么重一点,就是身染沉疴疾不可为。本座一直反对此事,正是因为此举既不磊落光明,又后患无穷……」 厉昀听闻此话,点了点头,由衷感嘆道:「都说天界神力日渐式微。但我观瞧,天界的问题并不出在能力上,而是脑子上。天界像苍慈殿下这样长有脑子的神仙委实已经不多了,天界能有苍慈殿下这样的太子,乃是天界之福。」 苍慈一听厉昀说话,便习惯性蹙眉。 厉昀的声音如流水溅玉,若是落在别人那儿,倒可能的确是清耳悦心,但在他听来,常常便是当头一棒。 偏偏,厉昀这人说话,面子上又端得是极有分寸,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箇中嬉笑怒骂与怜悯讽刺并不明显,往往都拐着好几道弯儿。 ——他心中沉思,若不是厉昀对碧岚有恩,若不是找到失踪的仙官还需要厉昀的出手帮助,他定是一刻,也不愿与这人多费唇舌。 就像刚刚,厉昀这话表面看似捧他,实则绵里藏针,满含戏嚯,把天界一通丑诋嘲讽,踩了个遍。 ……浑也不是什么中听的好话。 「苍慈殿下莫恼,我能听得出来,厉昀殿下的确没有别的意思,他刚刚真的只是在夸你。」碧岚干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的神情登时肃然了些许,「对了,苍慈殿下,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既然今日整好说到了这儿……」 第167页 见苍慈面上并无抗拒之意,微微引颈,对她所问之事一副来者必回的神情。 碧岚慢慢咬住嘴唇,问道:「我想知道,苍慈殿下你,有没有下界历劫过?」 「从未。」 「从未?」 「嗯,」苍慈摇头,「一则,天界之事悉数脱不开本座之手,本座分身乏术,并无时间去下界。二则,本座虽敬重药圣仙尊,但也一直反对天界托药圣仙尊所行之事,本座自己更不会参与其中。这三嘛,我确实也没有旁的要紧缘由,一定要去往下界。」 「醴渊的沈慈,当真跟苍慈殿下你没有一点关系么?」 碧岚疑团满腹,眼珠慢慢地转了转,声音低低了下去。 「我还以为,既然厉昀殿下在醴渊之时叫做沈昀,照此说来,醴渊的那个皇帝,又刚好叫做沈慈,他也有苍慈殿下你名讳中的一个慈字,我看得出来他身上有神仙的气息,所以初初自以为是将你们联繫在了一处……还有就是,那时他对青鸾很是信任,而青鸾对他,分明也十分亲近……」 这些事,看来错综复杂的程度远远出乎了她意料,一时半会儿并不好廓清。 她闭上眼睛,心中祷祝,但愿水麒麟能尽快平安无事地从醴渊接回青鸾。 碧岚默了默,随后,她长嘆了一口气,斟酌了一番措辞出言提醒苍慈道:「不论怎么说,虽然天女现在并不在青丘,但青丘毕竟有那么些神仙的生魂,若是天女一念之下打起了青丘的主意,我们又并未多加这几分小心防备,恐怕可能会生出一场新的无妄之灾。」 「碧岚,你提醒得对,本座先前目光囿于一隅,差点酿成大错。」 苍慈目光一凛,蘧然变色。 「我现在,就带你们去找药圣仙尊。」 …… 三人踏入青丘。 漫山遍野的桃花,如云似锦。一树树嫣粉桃色与缭绕云雾相衬交织,竟是分辨不清彼此哪里是桃色,哪里又是云雾。 「青丘这里的土壤可真好。原来长得好的桃树,开花的时候,是长这样啊。」 要是……少渊上神也能看到这么美的桃花就好了。 碧岚想到十方之外的花树与那道素白孤独的人影,心中升起一抹挥之不去的怅然。 苍慈欲言又止,瞧出来她的不对劲,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厉昀不紧不慢淡淡道:「青丘地广土沃,等这些事结束,我陪你取一些青丘的土跟桃树苗去十方之外种下。」 说到此处,厉昀顿了顿,脸侧偏向苍慈的方向,嘴角浅浅上扬,「只不过是取青丘几抔湿土,几棵桃树苗而已,苍慈殿下该不会告诉我们说,连这等小事,你也不能替你母后做主吧?」 然后,他好整以暇等待苍慈的回应。 「随便你们。」 苍慈匆匆别过脸,脸色很差。 ——明明是他简简单单就可以为碧岚做的事,怎么经厉昀一说,厉昀反而成了玉成这件事,唯一讨到她好的那个? 那他,又算什么呢? 不知是见到苍慈被难得怼得没了脾气,还是想到十方之外种下桃花,漫天桃色如梦似幻煞是好看的情景…… 碧岚倏地就笑了,心情莫名也跟着明朗了些。 三人继续向药圣仙尊的居处行去。 一路无事。 除了途径一棵桃树时,毕方鸟在桃树枝丫间所筑的巢倾翻了下来。好在,碧岚反应极快,出手如电,稳稳接住了巢中唯一一颗毕方鸟蛋。她凑到近前,轻轻抚摸着光滑的鸟蛋,匀了一些灵力给它,又把鸟蛋安然无恙送回巢中。 总觉得这一幕说不清楚的熟悉,苍慈的心像是被烫了几个洞。 他看向碧岚的目光,不自觉又变得炽热起来。 第101章 药圣 苍慈回想着碧岚抱着毕方鸟蛋的一幕, 心中虽全无头绪,但这一幕,又令他触动心事, 心生了一种感觉十分陌生的涩然甜蜜。 他心事重重, 乃至碧岚整理细节思绪, 抬起眼来,一路向他重新提出问题, 他也不能完全打起精神来, 整个人神思不属,不由地处于一片恍惚之中。 「对了, 苍慈殿下, 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碧岚摇头不解问道:「我刚刚想起来,你之前给我看的记录失踪仙官名字的册子,里面一共有一百零四位仙官。那这本册子的由来,到底是天女所撰, 还是跟天女没有关系的其他仙官造出来的?」 对上碧岚的视线, 苍慈目光有些躲闪,他极力稳了稳心神,抚住心头悸动, 表面依旧撑起一派镇定, 「是我信得过的仙官所记录,在你跟鬼王殿下之前, 只有我, 飞廉还有这个仙官看过这本册子。其他人, 并不知晓册子的存在。」 「那就奇怪了。」碧岚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思前想后, 疑道:「要说,天帝天后也失踪了,天女用灵力化了假的天帝天后,天界那时无人真的知道天帝天后出了事,册子上没有记下他们,倒也很正常。仙官本就分布极散,苍慈殿下你的人要毫无错漏盘算统计出失踪的一百零四名仙官,想来也十分不易。」 碧岚转动心思,「可为何假成亲之日,天女她也主动提到了一百零四位仙官?她并不知道这本册子的存在,也不知道我们掌握的也是一百零四这个数字,不是么?她为什么,就没有把天帝天后算进去呢?」 苍慈渐渐冷静下来,他咳了一声,眉头一皱道:「也许,天帝天后的失踪之法,与别的仙官并不一样。又或许,天女只是在试探我们……」 第168页 「试探我们?是也有这个可能,」碧岚低声重复了一遍后,她略一迟疑,开口又道:「这件事或许可以先不提,可君华上神仙陵里那条地下仙脉,我至今觉得还是很古怪……」 「你之所以觉得古怪,是不是因为你相信天女说的话,这条地下仙脉,并不是她弄出来的,她也是后知后觉……」厉昀似笑非笑看着碧岚,瞭然道:「碧岚,你不用觉得困扰,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女的一切如今都摊开了,她没有必要在这事上做文章欺骗我们。」 碧岚樱口半开,一脸愕然。但旋即想到眼前的人是厉昀,她很快释然想得通了。 「厉昀殿下与我想的确实一模一样……不过,除了这一点,我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水麒麟当日为寻找青鸾,却与我一道误打误撞,发现了君华上神仙陵中地下仙脉的蹊跷。水麒麟认定地下仙脉与青鸾的失踪联繫颇为紧密,此事深为一桩阴谋。所以,他便与我约定,他自封心脉敛尽气息缚于地下仙脉之中,以静待其变,好随时感知那个修建地下仙脉的神秘人的动静,以知晓他的意图……」 碧岚想了想,又道:「可,除了天女,我问过水麒麟,他在地下分明能感觉到还有其他人动用了这条地下仙脉。而且,天女使用地下仙脉的次数,比那个神秘人要少得多。但天女和那个人至今都不知道水麒麟就躺在地下仙脉之中,这只能说明……」 苍慈骤然回了神,他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冷冷敛容道:「碧岚,你的意思是,对于真正修建地下仙脉的人来说,他心里所期盼的时机未到?水麒麟之前感知到的动静,也并不是地下仙脉真正意义上的用途。所以,即便你失去记忆错过了与水麒麟原本约定的日子,但那个神秘人也没能发现得了地下仙脉之中的水麒麟,水麒麟因此才堪堪避过一祸?」 「是。我所猜的,差不多便是这样。」碧岚长吁短嘆,「除了失踪的仙官,天女的心思几乎都花在浮生九梦琴上,又都拿来对付我了。」 苍慈面色变得愈发凝重,「难怪,你心急如焚要先去君华上神的仙陵。」 碧岚硬着头皮苦笑了一声,她点了点头,「君华上神仙陵中的地下仙脉一事上,那个神秘人在我这儿动机未明,因此,在我这儿,他的嫌疑比天女更大一些。」 …… 等碧岚一行见到传说中的药圣仙尊时,药圣仙尊正在院子里煎熬着味道十分难闻的草药。草药浓郁滚沸,撞击炉壁咕哒作响。 「药圣仙尊。」 人就好端端地杵在眼前,但半晌却无人回应。 苍慈开口唤他,他竟也一点面子都不给。 药圣仙尊弓着身,腰背压得极低,洗得褪色的衣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挂着,像搭在一截随意捡来的枯枝上。 「药圣仙尊……」 苍慈无奈又叫了他一次。 药圣仙尊勉强背过手来,斜睨了苍慈一眼,这一眼,便像是一股浑浊冷风倒灌了进来。 虽然药圣仙尊看的是苍慈,连目光都没有一丝一毫分给碧岚,但这股扑面而来的凌冽,连带碧岚她的身子也抖了抖。 ——她算看出来了,药圣仙尊的眼里尽是嗤之以鼻的嫌弃。 可这个过程里,药圣仙尊一言不发,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很快他又转了回去,面上蒸腾了一片草药熬煎出来的雾气,雾气又挂在他下巴灰白微翘的一绺鬍鬚上,凝结成了淡褐色的水珠。 苍慈面子上挂不住,理屈情亏之下,他掩饰性地清咳了一声,撤回目光移开眼道:「来之前,本座都已经跟你们说了,药圣仙尊此人性情非常古怪。我们在他这儿,莫说能得到什么线索,他这门,今日都不一定要让我们进去。」 「镇日被天界捧到青云之端的苍慈殿下,没想到竟会在药圣仙尊这儿吃了瘪。我倒不觉得这个药圣仙尊古怪,反而自今日一见,心中觉得,他这对客欠伸的态度实在真性情,有趣得紧。难怪,除了固封生魂之事,你们天界平日都不会找他。」 说话间,厉昀慢悠悠地坐在了一块干净的石板上,他眉目温润,姿态从容地伸了一个懒腰。 「不过,苍慈殿下被拒后,面上虽有恼怒,但也算沉得住气。你之言行,也算没有辱没天界太子这一身份。」 「你……」苍慈简直要被厉昀的话给气笑了。 厉昀这语气,怎么说得好像他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太子似的? 他又不是什么太子。 …… 一路上这两人便时时吵得不可开交,碧岚心中腹诽,面上则是吁了一口气。 她见厉昀似乎坐得舒适惬心,心得意会之下,索性她也盘腿坐了下来。 碧岚揉了揉腿,安心听了一会儿煎药之声。她忽然灵光一动,豁然开朗,便抬起眼道:「苍慈殿下,要不你也坐下来休息会儿。我们要不再等一会儿吧。」 苍慈如何也不肯跟这二人一般在别人家门口举止散漫轻浮。他怎么看这二人,怎么觉得古怪,又见二人举止默契,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心中有股燥热的闷气无法派遣,始终横悬在胸口。 听到碧岚这样问,苍慈不知所以,闷声脱口而出道:「等什么?」 「等药圣仙尊把他的草药煎好啊。」见苍慈一脸疑色未解,碧岚笑着解释道:「我看药圣仙尊心无旁骛,做事专注,现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熬药的事上。可能也是我们今日来的时机不巧,打断了他熬药,他刚刚才会生气。也许,等药都熬好了,他就愿意理我们了。」 第169页 苍慈刚想皱眉出声反驳碧岚,草药如此辛辣难闻,世界上哪有人会无视功名利禄,反而在心里真把熬药这种事视作第一位,只为了这个原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药圣仙尊即使对他们不瞅不睬,断也不可能是为了这个…… 但话刚到嘴边,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了还是他的仙侍时的碧岚,每天勤恳揩抹擦净他殿内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粒尘埃的样子。 苍慈犹豫了下,终是拿她无法,松了口,「好,就等几个时辰。若是他还不愿意出来见我们。我就用别的法子,让他请我们进去。」 两个时辰之后,碧岚她们面前各自出现了一碗熬好了冒着热气的草药。 「苍慈殿下,你心高气傲,以前身体畏寒,今日瞧着心火又盛,两气相撞,身体消解不得,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喝这碗。」 「这位绿裙子的小姑娘,你之前身子亏补太重,虽然有人把你从鬼门关强行救了回来,又给你餵了不少好药。但你底子还是虚耗,你吶,你的身子只适合温补。你,就喝这碗。」 「这位白衣年轻人嘛,」药圣仙尊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来什么问题,他叉着腰,趋前半步,一副要把厉昀身上看个窟窿眼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你,身体虽然不错,但就是心眼太多。脸皮虽然厚,但实则外勇内怂……你,就喝这碗。」 药圣仙尊一一给他们指了熬好的汤药。 他深陷的眼睛里的神色显得比之前平和了许多,饶是他行动之间,身上空空荡荡的衣袍翻卷,阔大的袖口无数次灌进随风捲入的粗粝尘埃。 他的一身破败染上了暮色孤独滞重的昏黄,之于青丘桃花喧闹无比仿若燃烧起来的千里灿烂。一新一旧,一轻一重,一闹一默,那种感觉,就像他仍是一缕被大千尘世遗忘已久的孤魂。 碧岚犹处于怔愣中。 厉昀则是顺手将碧岚面前的草药端起,先凑近嗅了嗅,又拿自己药碗中的勺子浅尝了碧岚的汤药一口,才把药碗放心重新递给碧岚。 「是好药,药圣仙尊没有骗你。不过现在还有些烫,碧岚,这药你慢慢喝。」 药圣仙尊咬牙半晌,上下冷冷打量着厉昀,「年轻人,老朽刚说了你心眼多,话音都还没来得及变凉。怎么,你还是不信老朽刚刚为你们熬的东西,你居然,还敢当着老朽的面前先质疑上一番?!」 「多有冒犯,实在因这女子是我心上之人,厉昀将她性命,看得远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断不敢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危险。」 厉昀目光坦然迎视。 「这两日,因白猿无端发狂咬伤碧岚,我护她不及,心中已是十分愧疚。适才之举,请药圣仙尊见谅。」 第102章 天坛 碧岚心中愕然。 是耶非耶?一时之间, 她竟分不清厉昀的话里究竟是令她心跳急促的款款深情,还是故意为了放出白猿的消息,试探药圣仙尊, 看他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对了, 有一点, 白猿身上的味道,跟药圣仙尊院子里草药的味道极像。她从到了门口, 闻到此味, 很快便想起了这事。 这个味道,三个人中她是印象最深刻的那个。 她记得, 白猿抢了的灵果, 也一直覆着这个味儿, 怎么掸,都掸不去。 地上晒的草药更多。是以,一见厉昀坐下,她便盘腿顺势跟着坐了下来, 假装为了休息, 实则方便她能更清楚地闻到味道,再去分辨。 厉昀心存怀疑,便是因为这个么? 碧岚下意识看了笑吟吟的厉昀一眼, 发现他神情柔和平静, 似乎有把握,并不担心会打草惊蛇胡言沽祸。 药圣仙尊听到白猿咬人的事, 只愣了一瞬, 语气并没有多的变化。 「白猿这畜生, 近来是不安分, 就连老朽晒的草药, 前些日子也被他们哄抢了许多而去。」 话及此处,药圣仙尊从齿缝里挤出几句不满,「要我说,你们这些人,也不该来这青丘。尤其是你……」 药圣仙尊斜瞥了苍慈一眼,咬牙半晌,话里稍显烦躁,「苍慈殿下不日前既然已经来查看过固封生魂之处,为何今日又无端折返?老朽每日劳心药石,烦冗扰攘,居室又狭窄粗陋,可招待不了你们这样的贵客……」 言下之意,便是要杜门谢客。 苍慈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干脆直接问道:「药圣仙尊在此处,可曾遇到过天女与将军鬼?」 药圣仙尊陡然被岔开话,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天女么,老朽我倒是知道,可将军鬼又是?」 苍慈描述了一番。 药圣仙尊干瘪的眼眶里,尽是咄咄神色,「哦?我想起来,他们在我院子附近晃了一圈,那个将军鬼还曾开口找我讨药,好治天女的伤。不过老朽没给。」 苍慈目光锐利,「为什么?」 「老朽熬药的时候,他们就在老朽面前晃来晃去,差点耽误了我制药的正事。既如此,老朽为何要找药给他们?」药圣仙尊心安理得道:「再说,他们自己没耐性,又不像你们一样,能等到老朽把正事做完再开口。要真是等到那个时候,老朽心情一好,说不定就愿意把药找来给他们了。」 苍慈:「……」 …… 虽然这药圣仙尊性子古怪,但看着也不像一肚子坏水的样子。 碧岚三人又寻了由头,磨了药圣仙尊好一会儿,药圣仙尊才勉强同意让三人在这儿住一晚上。他又嘱咐三人到了第二日一早,就算天塌下来,也必须要马上离开。 第170页 入夜,苦雨忽至,夜风声烦。 碧岚背身面壁,打开帘子,正准备掌灯之时,她倏地想起什么,呵手吹灭了一灯幽幽。同时她念动真言,瞬间,一张符纸升腾而上,钻出窗沿,朝药圣仙尊的房门而去。 碧岚贴着墙,挪着脚底,小心摸出了房门。 迎面撞见厉昀和苍慈之时,碧岚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你们……」 苍慈眉毛一挑,内心挣扎,「碧岚,你白日所说醴渊沈慈之事,我细细沉思设想一番,觉得其中确有古怪。之前疏忽了这件事,我想出来找找,看此地究竟有没有存着我固封的生魂。」 碧岚点了点头,一脸凝思,又看向厉昀,「厉昀殿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新的线索?你出来是为了……」 厉昀嘴唇动了动,浮笑道:「无他,睡不着,来凑个热闹。」 碧岚:「……」 …… 苍慈对于药圣仙尊的居处,比碧岚与厉昀都要熟悉。 他带二人去了固封生魂之地的净仙天坛。 净仙天坛有佛青朱红多种颜色层叠错落,其上有八瓣圆形宝相花,暗蕴四方八位的时空位置。 碧岚总算弄清楚了,「原来传说中的净仙天坛,长得就跟普普通通的宝相罐一样。只不过,它外面还缠满了一圈桃枝。」 苍慈点点头,又嘆道:「以后,本座不会让这些东西再派上用场。到那时,它就真的如同一个再普通不过,只能盛物的宝相罐。」 他一一拿起,端看着底部浮光的字迹,又仔细放回来原来的位置。 忙完一阵,他虽然疑心不减,但结果却一无所获。苍慈在心头暂时按落此事,眼底浮现出微微失望,「已经看完了,与我上次来时,并无任何差别。这里面,也没有一只固封过我的生魂。」 「不知苍慈殿下,刚刚有没有试过龙穴的位置?」厉昀收敛起了脸上笑意,若有所思。 「龙穴?哪儿有龙穴?」 「你看。」厉昀屈指敲了敲地面,示意苍慈注意脚下的影子。 苍慈勾着头,脚从身下的影子里迟疑着移了出来,只一眼,他的心神猛然震荡。 只因为,一室净仙天坛的摆放,在明明灭灭的灯光映照下,影子呈现出一条咆哮奔腾,仿佛即将冲出层层影壁的金龙。 苍慈心中惊疑不已,他移步换影,闪转腾挪,按照厉昀建议,很快移到了龙穴之处。 轰的一声巨响,耀目的雷光划过沉沉黑空,万钧之力似要将整个青丘噼开,雷光砸落了下来,又拧在一起,如箭矢一般乱溅翻滚,直映得三人面前恍若白昼。 苍慈的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新的净仙天坛,底部浮光,正印着「苍慈」二字。 碧岚正在惊讶不已。 神气涌现,雾气腾腾,浑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 「慈儿,母后从小就教育你,暗室也不可欺心。如今你,为何沦落到做出此等宵小行径。」 「你所作所为,真是令父君母后齿冷寒心。」 雾气渐渐散去,显出其中天帝天后二神身形。 「父君?母后?」苍慈面色巨变,手几乎不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又怎么会在此地?」 …… 另一边。 天女缓缓睁开了眼睛,赫然咳出一摊新鲜的血来。她面色颓败,似乎一丝斗志也无。 「将军鬼,我想清楚了。既然复活君华上神无望,我愿意和你一道,为魔神后卿与灵若神女复仇……」 「我现在能够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既然我现在无力去取神力,你且走过来些,我便将那些仙官神力所藏之地,一一告诉你。」 第103章 宝塔 头顶雷电轰掣, 一如眼下情势变生不测。 苍慈心神巨荡之下,面对一脸怒色的天帝与天后,嘴唇发抖失控, 喉结在由白转青的脖颈上下艰涩起落。 「父君, 母后, 我们只是为了追查天女阴谋,寻找那些失踪的仙官, 才误撞开了你们设下的阵法……」 他心中难安, 脑海中充斥着乱纷纷的闪念。 ——天女痴狂,不惜一切代价, 妄想复活君华上神。失踪的仙官至今尚还没有找到, 天界如今正临倒悬之急, 形势起伏危殆。 正是需要有德行有力量的人救焚拯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天界之将倾之时。 ……偏偏此时,天界最有德行最有力量的天帝天后反而却选择施加阵法, 抽身而退, 偏安于青丘?! …… 「你刚刚是说……你们?」 天后眸光意味不明,疾扫了碧岚与厉昀一眼,眼底戾气闪过, 「这妖女本就罪孽弥天。如何你泾渭不分敌我不辨, 今日竟还敢与这妖女厮混在一起?!」 天帝周身气场愈发森冷,带着上位者不容质疑的威严, 厉声断喝道:「我儿为何要欺上罔下, 耳食于贼人之言?」 「妖女!鬼王!你们唆使太子苍慈引你们到天界如此机要之地, 所图究竟为何?还不速速招来?」 话音未落, 苍慈双膝跪落, 迳自挡在了碧岚面前,如一堵凝然不动的墙,隔开了天帝天后的视线。 「父君,母后,几百年前我做错过的事,今日,绝不可能重蹈覆辙。」 饶是苍慈尚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触及碧岚一事,他的嵴背紧绷,手指掐出青白,态度十分坚决。 第171页 「我信她。也请父君与母后,相信我一次。」 …… 玄黄浑厚二气,尽数凝结于一具玲珑塔中。宝塔一共九层,一层削尖一层,及至塔顶,坠着一簇塔铃。塔剎如瓶,塔色浑金。 天女发髻凌乱,死死盯着眼前的天地玄黄玲珑塔,潋滟的目光逐渐变得干涸。她虚弱开口道:「那些失踪仙官的神力,都被我悉数藏在了塔里。只不过,这天地玄黄玲珑塔被我用血气餵养了千万年,眼下它只能识出我一人来。其他人既寻不到此物,也无法安全经过诛仙剑阵进入此塔中……」 将军鬼讶异道:「千万年?!君华上神的天地玄黄玲珑塔早已消失许久,没想到,居然被你这婆娘一直藏着?!用血气餵养,也亏你想得出来?!那么早,你这疯婆子就计划好了要怎么害人,竟然还坚持了那么多年?!」 天女胸内积火,脸色发白,狠狠瞪了将军鬼一眼。 将军鬼反应过来,心虚地咳了一声,方又悻悻道:「瞪我作甚?老子刚刚是在夸你,害得好,害得妙,坚持得好极了!你难道就没听出来?」 将军鬼又吁了口气,「若没有你这番苦心图谋,就凭我们两个联手,想要在鬼王殿下、苍慈太子……总之,哼,在那几个不是善茬的人眼皮子底下为魔神后卿与灵若神女复仇,几乎就是钻火得冰,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 将军鬼围着天女手心的玄黄玲珑塔转了一圈又一圈,连连喟嘆道:「玄黄之气可以将仙气尽数覆盖,难怪他们怎么找那些仙官都找不到,你这婆娘还真是好算计。宝塔本是防御所用,他们怎么可能猜得到,你竟然挟持神力到了宝塔之中?」 「天界如今都是庸碌无能之辈,本就死不足惜。虽然塔内只是抽取的神力,他们的神躯并不在此处,但可惜以我如今孱弱之躯,根本无法进入塔内,将神力取出来,再像你日前说的那样,把神力祭并归墟,为魔神后卿与灵若神女复仇……」 天女忍他多时,耐心早已磨光,再也无力耗费心神,故意做出之前那般可怜柔弱之态。她垂睫再次看了玄黄玲珑宝塔一眼,目光沉郁,心中斟酌了一番措辞,不愿再与兴致颇高的将军鬼言语间捋来抹去东拉西扯。 天女面上客气,言语却直接转入正题,「玄黄宝塔是君华上神之物,自然希贵。但你身为混沌崑崙鬼,又坐拥崑崙镜之法宝一事,还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将军鬼,你也莫要谦虚……取神力一事,如今只能靠你了……」 「好说好说,」将军鬼刚一答应,想起一事,拍了拍脑袋,突然发怔道:「可你刚刚不是说,这宝塔以你血气餵养多时,如今只认你一个。老子要是进去了,那什么诛仙剑阵不认老子,还有什么怪东西攻袭老子,又该怎么办?」 「你无需考虑此事,我已经想好了对应之策。」天女一边冷然回应,一边面不改色在自己手臂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霎时间,鲜血自苍白黏湿的血肉中汩汩透出。 天女凝着雪白上涌动的血色,眼底微红,整个世界皆漫成了一片殷色。 这么多天,她总算感觉到了一点真正的温热。 鲜血流逝的感觉原来如此平静,她发自内心的轻轻笑了。 「你取了我的血,自然可以平安无事进入塔中。」 将军鬼猛地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已地看着她,「你……你还真是疯婆子!」 …… 半个时辰后。 将军鬼朝天怒喝。 「天女,你居然敢骗老子!等老子出来,第一个把你扔去餵归墟海妖!」 第104章 罪孽 塔壁金光璨然肃穆, 塔内血腥之气却是令人闻之欲呕 。 因这诡异鲜明分外触目惊心的对比,将军鬼直捂着鼻子,暗骂着天女这婆娘歹毒晦气。他的一只脚, 不自觉已踏入宝塔第一层。 随着嗒嗒几声响, 电光火石之间, 流矢无数倏倏连发,剑影漫天疾速横掠。 将军鬼暴跳如雷, 倒退两步矮身避过, 他怒喝一声拔出佩剑,持剑的手腕不停翻转, 艰难闪避躲过密如阵雨的激越剑气。 一剑挽空, 剑气嗖地一声直刺入将军鬼的肩头, 白肉瞬间翻出一个血淋淋的窟窿。退已是不能,将军鬼肘一沉,欺身而进,硬生生接了一道剑气寒光。 手臂巨震, 将军鬼又被噼退数尺。 将军鬼招架不住一再踉跄后退, 受伤的地方仿若有蛊虫啃噬,又痒又痛,磨得骨骼寸寸碎裂。 他吐气开声, 恨骂道:「搞错没有?你们不是叫诛仙剑阵吗?!看好了, 老子是鬼,可不是什么神仙!!!」 将军鬼离地蹿起, 身体用力扑出, 向地面猛一掷洒天女之血。 一声巨响响彻天地, 血色雾气震颤于地面, 剑气登时像被烧红了一样, 发出森然骇人的光彩。尝到了天女的血,它们显然更兴奋了,像长了眼睛跟手一样,千剑削出,万剑噼落,剑气猛/插将军鬼胸肺,恨不得把将军鬼立马绞杀撕裂。 将军鬼瞳孔有一丝崩溃的涣散,他青筋尽突,猛地呕出一摊污血。 「天女,你居然敢骗老子?!」 玄黄玲珑宝塔外,天女的神情瞬间变得阴冷,她蹲下身伸出手,表情又恢复了平静,她无声无息捏死了一只虫子。 她又将虫子尸体认真埋进土里,才又看了一眼宝塔,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第172页 「神力就在这塔内,妾可没骗将军鬼,就看将军鬼有没有本事取出来了……妾以血气餵养宝塔,宝塔只认我也不假,可妾刚刚忘了告诉你,如若尝到妾的新鲜血液,宝塔内的诛仙剑阵只会以为我受到危险,从而发狂攻击于你。」 又想起一事,天女眉眼低敛,啧啧两声止不住地连连摇头,「只可惜,妾如今再没有本事复活君华上神。不然这塔,也不会沦落到请你一个鬼进去,让你污了塔内如此纯净的神力仙气。」 天女流着泪,无辜而又可怜道:「放心,你只是第一个。运气好的话,碧岚他们很快就来陪你,你就没那么孤独了。」 「你找死!」 将军鬼怒火陡然上撞,他紧握佩剑,一刺一挡,不堪忍受的恨意令他几乎将牙咬碎。 而此时,剑芒四盛,裹挟劲风,带着更为凛冽的寒刃,猛烈噼向将军鬼。 说时迟那时快,将军鬼袖内一物电射而出,堪堪抵挡所有剑气。 「情花鬼?不是让你不要再跟着我们了吗?你怎么还在?!」 待看清了袖中之物实则是用术法缩小了的情花鬼,将军鬼又惊又怒,陡然一声暴喝,不出多时,竟是真的击退一众剑浪。 他双膝一软,怀抱着气息不断沉降的情花鬼,冷汗浸透全身,心生了一种极为陌生的绞痛,脑子瞬间空白。 眼见剑浪又将噼斩而来,将军鬼抱着情花鬼的手止不住的痉挛。 「这塔还有八层,我们不能硬耗在这儿。我先带你出去,你坚持一下……」 「将军鬼,我好难受……」 「你受了伤,很痛是不是……」 「不是,是那些剑气,把我头发都削掉了。我留了好多年的头发,不能……再……牡丹云……」 将军鬼:「……」 …… 一刻钟后,将军鬼噼破了塔门,抱着鲜血染透衣衫的情花鬼,走出了玄黄玲珑塔。 将军鬼将半数修为渡给了情花鬼,确认她暂时无恙后,从她手里找到一张符纸,将她再次变小后,小心翼翼放进了自己袖口里。 做完这些后,将军鬼跃步猛掐着天女脖子,眼中杀意迸发,「老子要杀了你!你为何要出尔反尔,算计老子!你差点害死了情花鬼!」 天女一双眸子阴凄凄的,晦暗无光。她艰难地开合着嘴唇,慢慢欣赏着将军鬼脸上永上来的愤恨,「是我小看了你,没想过你进去之后还能出来,你竟然,还能破了这塔门。」 将军鬼不敢置信地斥道:「老子不是让你在崑崙镜里看了自己的身世吗?你这是不信老子?想要背叛老子?!」 天女深咳了一声,「崑崙镜又做不得假,我如何不相信,你与我都是魔神后卿死后,灵若神女好不容易用他残存的一丝魂魄,一分为二的寄託?而且,那些记忆,最近我断断续续也都记起来了。我并未质疑……」 将军鬼松开了她,霍地拔出魔神后卿之剑,直抵在天女心口,「既然都知道了,你这疯婆娘……难道你不愿为魔神后卿做事,你复活君华上神之心还是不死?」 「能这么想,你还不算蠢。」 天女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憔悴的脸上露出古怪的悲悯神色,「只不过,你比我更可怜,你先是追随少渊上神的将军鬼,又因为一时相信灵若神女,被灵若神女利用试探,在你身体里放置了这半分魔神后卿的魂魄。这半分魂魄支配控制你,让你不得不替他们做事……一个人,两张皮,身不由己,真是可嘆可恨……」 天女眼神阴鸷,眸底渐渐晕出一道赤红,「区区半分魔神后卿的魂魄,就想要我背叛君华上神,为魔神后卿做事?做梦!造出我的是那灵若神女又如何?千千万万年,与我待一起朝夕相处的,一直都是君华上神。半分魂魄,又能奈我何?!」 「可这半分魂魄已融入你血肉,背叛它,你也会死。」将军鬼闻言突然心神一震,他放下了手中长剑,对上天女眼里几近极端的偏执,喉头艰难吞咽了下,「所以,你骗老子进入塔内,想老子死在塔里,也是为了君华上神?」 「自然。」天女恨声道:「我此前没有想过,因我修习九转浮生梦,抽取仙官神力一事,修为大涨,竟也酿成一桩罪孽,滋养了我身上那半分魂魄。同时,还唤醒了你身上另外一半魂魄与记忆……君华上神平生夙愿,便是亲手除去魔神后卿,没想到,却被少渊上神抢了功劳。既然你身上有那半分魂魄,我将你命了在君华上神的玄黄玲珑宝塔中,也算不负君华上神……」 「疯子,你复活不成君华上神,就要踩着老子的头颅发泄?滋养魔神后卿魂魄,口口声声被你说成是罪孽,那你犯下的其他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呢?你怎么就这般理直气壮?」 将军鬼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后嵴一凉。 他拎紧天女衣领,咬牙切齿道:「你刚刚说,我身上有魔神后卿的半分魂魄,所以你要我死。那你呢?你身上也有,难不成,你打算对你自己……」 「没有碧岚主动献祭织魄,君华上神复活几乎没有可能。」天女面上染上一层阴沉,又看了一眼玄黄玲珑塔,「他们神躯与神力分离太久,即使重新造出神躯,神力也回不去了,这样也好……」 「至于我么?」天女嘆了一口气,神色倦柔,语气平静,「我身上,既然也有令君华上神如此厌恶痛恨之魄,好像,也只能一死,并没有其他解了吧。」 第173页 「不,你不能死!」 将军鬼双目猩红,对上天女一脸淡淡莫名的惊讶,强压着怒气。 「你,至少,不能死在此处。」 …… 第105章 求证 苍慈主动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 碧岚如何破了天女妄想复活君华上神的阴谋,以及天女埋下的一朝祸患,向天帝天后尽数和盘托出。 不知他跪了多久, 从碧岚视线之所及, 苍慈眸子半阖, 声音低沉清淡。他的神情内敛端肃,褪去了几分往日/逼人锋芒。 他的嵴背线条, 虽有几分荒凉落拓之意, 却始终挺直如倔强山峰。 天帝天后神情淡漠,由雷霆震怒渐渐转为一语不发。虽然愠怒似已消遁, 但仍是看不出来对苍慈所说的话, 他们到底是信了, 还是没信。 碧岚开始还能沉住气。及至后来,见苍慈额上沁汗,膝盖都跪成淤青发肿,天帝天后始终冷眼旁看, 心无牵挂, 未有任何动作。 碧岚忍不住了,伸手将苍慈搀扶了起来。 苍慈本能愣了一下,对上碧岚碧玉一般清润的眼瞳, 恍然有一剎失了神。 碧岚又沖他淡淡一笑, 苍慈眉宇间隐隐的萧瑟倏地消失不见了。 厉昀也没有说话,看着碧岚将苍慈扶起来后, 又见她很快抽回了手, 移开了目光。 ……厉昀嘴角轻轻牵起。 碧岚抬起头来, 硬着头皮直面天帝天后。 「天帝天后如何提点苍慈太子, 本不是我该插手之事。但刚刚我实在听得糊涂, 就算我们贸然闯进阵法,破坏了你们什么计划,可苍慈殿下手中的生魂,不正是他自己的么?如何算是他窃得?如何由着被你们诬之为宵小?苍慈太子追踪天女,劳筋苦骨,一心找回失踪的众仙官。天帝天后却偏撵着小事,赏罚不信,如何使人信服?如何令他寒心?」 想了想,碧岚皱眉,继续朗声道:「再说了,既是苍慈太子的生魂,天帝天后如何此时不给一个交待,此前也从未与他商量,怎么就连他本人,对这件事也毫不知情?苍慈太子说了这么多,你们却不肯松口吐露一字,这又是什么道理?就算不相信我与厉昀殿下,但他是苍慈太子,你们有何理由这般置对?」 碧岚虽然音量不高,但字字清晰从容,有一种令人无从辩驳的通透。 苍慈知她是在为自己抱屈,她之所问,句句也是他心中所想。苍慈心思复杂,手足无措间,心蓦地软了下来。 「你这妖女,口灿莲花搬唇弄舌,尽是在挑拨慈儿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引我们离心交恶。」天后声音沉沉,转向苍慈,「慈儿,难道你真如这妖女所说一般,执意想要知晓你生魂为何固封于此的缘由?」 苍慈点了点头,脸上困惑未消。 天帝回味了碧岚刚刚一席持正不挠,他默了片刻,与天后交换了一个眼色。 「罢了,你们既然都入了此地,这些事,也瞒不了你们多久……我儿苍慈,你身为天界太子,应知你身上千钧重负,你的一丝一发,一呼一吸,不只属于你自己一人,也绝不可等同儿戏。我们之间,非同寻常父子,父君与母后心中有你,并不是存心对你绝慈忍爱……」 …… 三人辞别天帝天后,重新动身去找天女。 离开的时候,碧岚望了药圣仙尊的房间一眼。 他被自己施了符,又被厉昀和苍慈施用了法术,今夜动静如此之大,可他睡得昏沉,未曾转醒。 碧岚一面走,一面有些心虚道:「我们倒是按他嘱咐,甚至没到天亮,提前就走了。可他要是醒了,知晓我们此夜所作所为,会不会怪罪我们?」 「你一身耿骨,句句直刺天帝天后时,浑不在意。怎么现在,反而却怕得罪一个位卑人轻的药圣仙尊?」 今夜气氛异常凝重,天帝天后后来所说之事又过于惊骇。 厉昀笑了笑,故意拿话揶揄打趣碧岚,想让她心情松落一些。 「那怎么能一样呢?」碧岚摇了摇头,一五一十老实答道:「先不要说几百年前我差点被这天帝天后害死,心中芥蒂自然一时难以消解。只说对人应有的态度,也不能只按照对方身份高低来啊?药圣仙尊一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二来,他给我的药,至少真的是好药。我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 「今夜下雨,苍慈殿下与我只顾着寻找生魂一事,而你还心细记着药圣仙尊院子里晒的草药,用符纸把它们收整了回来……」厉昀桃花眼的弧度弯了弯,眸子里似有春水潺潺,消融世界万物。「论起来,也是苍慈殿下与我罪恶弥天。药圣仙尊要怪,也自然是怪我们多一些。」 厉昀定定望着天边,他们离青丘已经远了。视野笼罩之下,千里绵延,万里飘浮的桃色已经晕成了一团模糊不已的虚空,一片早霞变幻成一粒火种,随着他心中难解的谜团,在虚空中一起安静燃烧。 他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积极加入他们两人的话题,而是长长嘆了一气,心事浮沉,满舌所压百感难以吞咽。 「我父君与母后说的话,你们是不是并不相信?」 厉昀展颜一笑,端的是动人清隽,「天帝天后说了许多话,桩桩件件,件件桩桩虽然匪夷所思,但都感人颇深。就是不知苍慈殿下 具体是指其中哪一件?」 苍慈胸口憋闷。 他的脸,冷得刺目。 第174页 「他们留我生魂固封于此处,并不是因为我跟醴渊的沈慈有何关系,而是为了保护我。他们怕我有朝一日遭天女所害,一丝生机也无……」 苍慈紧抿双唇,不知怎么,神情僵硬,说不下去了。 碧岚想了想,帮苍慈回忆天帝天后琐碎内容,「而他们留在这儿,是因为早觉察出天女的动机。那时浮生九梦琴未有损毁,天界神力式微,他们几次试探,发现就算二人联合起来,神力也不敌天女……天帝天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造出一副躯壳,留在天界糊弄天女。只是不曾想,天女把躯壳当成了真的,出手毁了后,又造出了另一对「天帝天后」,留在天界糊弄你们。天帝天后说,为了守护天界众仙官唯一的生魂,以期有一日能够釜底抽薪,他们只能瞒过众人,躲在此处……」 「天帝天后真是大义,」厉昀笑意温良而醇和,淡淡评价道:「就是这主意也太费事了些。我多听一遍,都觉得脑子被绕得发疼。也不知他们如何生了急智,浑想出这样绕口费舌的说辞……」 苍慈眼神一黯,嘴角一僵,「你……」 厉昀深深嘆息,「苍慈殿下自己心底都不相信,不愿正视现实就算了。为何,还偏要从我们这儿获得认同呢?」 苍慈被说中心事。他的脸,倏地沉得更加彻底。 「还是先去找天女吧。虽然我也觉得天帝天后态度古怪,似有遮掩。」碧岚站在二人中间道:「既然天女已经醒了,至少天帝天后让我们找到失踪仙官的神力,把它们平安带回来这事,与我们想的一致,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第106章 睚眦 「哦?你们居然, 这么快就找来了。」 天女毫不避讳盯着三人,她深咳了一声,转过脸, 凝脂般的縴手缓缓指向玄黄玲珑宝塔, 嘴角扯出了一个冷冷的笑, 「不错,我是一再折在你们手中, 你们毁我图谋, 我想要做的事,是怎么也做不成了……至于你们, 你们想要的东西么, 如今就在这玄黄玲珑宝塔里面。」 天女状似觉得十分可惜, 百般怜悯地摇头嘆了一口气:「能不能拿到,妾身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就只能凭你们各施本事了。」 「玄黄玲珑宝塔?」苍慈陡然一惊,「天女, 君华上神的宝塔, 怎么也被你偷去了?」 「这宝塔,本来就是君华上神送给我的,苍慈殿下怎生赤口白舌颠倒是非? 」天女眸底浮现出一丝愠怒, 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她睨了碧岚一眼,又看向苍慈, 出言讥刺道:「苍慈太子, 你我往日情分不可追。可你如今, 是不是也尝到了失欢负情之味?」 苍慈脸色灰白, 倒愣了片刻。 天女的诛心之语就像一枚尖针, 刺得他心口骤然一窒。 天女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眸子沉如幽潭,静静欣赏玩味着苍慈的表情。 「苍慈殿下,她在拖延时间。」碧岚心中快速攀扯一番,出声提醒苍慈,「别忘了此行目的。我们得尽快进入塔内,把失踪仙官的神力带出来。」 苍慈心被搅得翻乱,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碧岚跳下九重天时的那个笑,一会儿又是碧岚扶起他,为他据理力辩的样子……他无措地蹙了蹙眉。 厉昀淡笑道:「苍慈殿下,别忘了,你镇日念叨提及的……你身上的千钧重负。」 苍慈心神一凛,陡然惊醒。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将军鬼怒喝一声,神色无比扭曲慌乱。 再相见,明知他与碧岚他们之间罅隙难填,明知他们也断不可能再相信自己,但他却无法置他们安危于不顾,冷冷作壁上观。 刚喊完,将军鬼吞了吞口水。刚才那一吼,他感觉肺都快要被自己给吼炸了。 「那劳什子塔里有个诛仙剑阵,诡贱得很。老子进去过一次,靠着老子的剑跟情花鬼抵挡,好不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出来……情花鬼她,受伤过重,虽然有一口温热气,但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事到如今,他窘迫地无法直视碧岚,只能难堪无比地别开脸去。见众人无人开口打断他说话,将军鬼摸了摸鼻子,又道: 「这疯婆娘可没安什么好心,这宝塔被她用血气餵养已久,已不是什么仙家宝物,那里面就是修罗炼狱。她让你们进去,就是知道她自己已经败了,靠着她现在修为,她也进不去。她想让你们也死在里面,多拉几个垫背的,反正君华上神回不来了,她也没想过活……」 天女不妨生出这样的变故。 她震惊不已看着将军鬼,神色逐渐变得阴戾起来。 她嘴角泛白,咬牙切齿道:「将军鬼!你不是为魔神后卿跟灵若神女做事的吗?他们都与魔神为敌,死了难道不好吗?你提醒他们,又背叛我,你到底,是什么意图?!」 「你算计老子性命!把情花鬼害成这样!」将军鬼狠狠啐了一下,又自鼻子哼笑了一声,「至于老子意图,你不是日日自以为是算计好一切了吗?这么聪明,你自己倒是猜啊,老子偏偏就不告诉你。」 眼前情势牵扯非小,碧岚与厉昀苍慈互看一眼。 「情花鬼姐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碧岚凑近将军鬼,担心地看着他的袖口。 「上次她被天女挟持后,你不让她跟着你。可情花鬼姐姐悄悄找我要了几张符,我劝过她,但她不放心你,执意要跟来。」 见碧岚待他仍如寻常,将军鬼脸唰地就变了,支支吾吾道:「我……我渡了半数修为给她,她不出十日应该……会醒。」 第175页 碧岚翻找了身上干坤袋一圈,从里掏出几枚符,一枚普通灵果,跟一枚更小但却沉甸甸的袋子,交到将军鬼手上。 「麻烦将军鬼大人,把这些东西转交给情花鬼姐姐,对她身体有好处,她醒来也会开心一些。」 其他东西都好理解,将军鬼隔着布料捏着袋子,「这里面是什么?」 碧岚道:「丹穴山的瓜子,我只攒下这么多,是情花鬼姐姐喜欢的……」 将军鬼:「……」 厉昀眼波横过,从身上找出来几枚灵药,递给了将军鬼。 将军鬼一看到厉昀给的灵药,不可置信地眼睛放光。 碧岚稍稍沉吟,又问:「如若此塔是天女的血气餵养,那我们把天女也带入塔内,或者取她一点血液进去,这样可以吗?」 「不行。」将军鬼断然摇头,「即使是她血气餵养,诛仙剑阵不会攻击她。以她现在这衰破残躯,进入塔内,也会必死无疑。她,一定不能死在这儿。」 碧岚对于将军鬼一而再再而三出手保护天女性命一事一直未解,但自情花鬼那一番话,加上后面她察觉到了堂庭与青丘的地形图布防图都是将军鬼画的,她总觉得将军鬼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真实情况,并不像天女刚刚所说的那样简单。 「好吧,我们答应你,暂时不伤及天女性命。」碧岚嘆了一口气,「那为何取血也不行?」 将军鬼听到碧岚的妥协,猛地嵴背一阵哆嗦。他撩起袖口,露出手臂绽开的血窟窿,给碧岚看。 「天女之前就是这么骗了我,让我取她的血进去。那剑阵,尝了她新鲜的血,反而更加兴奋癫狂,攻势更加猛烈。」 「原来如此,血气餵养,又不能用她新鲜的血。」碧岚恍然大悟,突然福至心灵般,「怎么安然无恙进这塔,我知道办法了!」 将军鬼微微一怔。 天女狠狠盯着碧岚。 苍慈有些担忧,又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唯独厉昀,嘴角溢出清浅一笑,似心中瞭然,全然没有任何怀疑。 他走在碧岚前面,清润的白色衣角飘起,信步翩然跃入塔内。 …… 塔壁庄严肃穆的金光之上挂着一些残破不堪的躯体,空气因为腥血而变得格外粘稠。 碧岚眼前正有些晕眩,心也毫无预兆异常沉了。 一道清雅的白覆盖了碧岚的视线,带着极淡令人沉静的香气。 ——厉昀却无声无息挡在了她前面。 碧岚抬起头,错愕了一瞬,正想出言感谢。 无数剑光自地底震出惊天之浪,倏地向碧岚三人噼斩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碧岚吸了一口气,轻盈跃起,祭出没有琴弦的浮生九梦琴,以手作拟作银弦,轻轻拨动,琴身激荡出一声声琴音,化作银色盾纹,在半空相抵剑浪。 光华射下,群响顿息。 碧岚抚着心口,重新立回了地面。 「好险好险。当初偷拿她的琴身,就是担心她会以琴再作恶。没想到,天女这浮生九梦琴,对付这里面的诛仙剑阵,阴差阳错还真派上了用场。」 厉昀笑得十分温柔,「碧岚,你做得很好。」 几人又依此法一路而上,直至入了塔内第八层。 苍慈失了魂一般凝着第九层神力聚集而成的一团巨大白光,心中颤抖至极,手不自觉紧捏成拳。 厉昀看了他一眼,缓缓挪了挪步,将碧岚手中的九梦浮生琴抽出,递到了苍慈手中。趁苍慈不解,垂眼端详琴身,未及防备…… 厉昀眼眸一转,在他身上轻轻一点,苍慈身子不可控制地离地纵跃,径直向塔中第九层的白光而去。 「厉昀殿下,你……」碧岚惊诧不已,「第九层更加凶险,你为何要让苍慈殿下一个人去……」 「碧岚,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并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也从来当不起君子二字。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你怕了么?」 碧岚虽然心中震惊面上呆滞,但听厉昀这么说,仍是下意识摇了摇头。 「几百年前,他在阵法里做了手脚不假,但布下献祭灭魂阵,让你差点死在阵中,又逼得你只能跳下九重天一事,也是真的。」饶是如此直言不讳,语带机锋,厉昀依旧笑得温柔而又蛊惑。他眼里的笑虚虚实实,「我从来都是睚眦必报之人,更何况,我与他之间是如此怨入骨髓的深仇大恨。今日,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我怎么可能轻易错过……只让他流点血受点伤,已经算很便宜他了。」 对上笑得无辜的厉昀,碧岚心里有些没辙,她纠结道:「可……苍慈殿下在上面真不会出大事吗?我们真的要留他一个人,不上去看看?他一个人能带回神力吗?」 「不用去。」 厉昀收敛了笑意,不再逗弄她,把话引向重要关窍,「苍慈殿下他,一定很想只靠自己把那些神力带回来。他也是不愿你出手帮他,担心你会为此受伤。还有,我刚刚在琴身上注入了我的修为,加上他的能力对付九层情势,他的脸不会弄得太难看……」 碧岚嗯了一声,很快相信并接受了这一套说辞,但她又想起来一事,怔怔地望着厉昀,无不担忧道:「浮生九梦琴在苍慈殿下那儿,我们怎么安然无恙下去呢?那些剑阵,会不会捲土重来?」 「闲来无事时,我研究过无数阵法。莫说诛仙剑阵,就连献祭灭魂阵,如今它也不能奈我如何。」厉昀不着痕迹一笑,说话间,他声音微澜,足尖轻轻一碾。 第176页 ……蠢蠢欲动的剑气害怕极了地抖了抖,彻底焉头耷拉地缩回了地底。 厉昀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若有若无包裹着碧岚,碧岚百端交集,又涩又怅,心下一片恍然。 所以,厉昀殿下是从自己修补归墟时,还是跳下九重天后,开始研究这些阵法的呢?他说得如此轻松轻巧,但谁又知道他在其中经历过什么? 他没有一开始就托底告诉她,既是想着为难苍慈一阵,也是跟她一样想到了浮生九梦琴一事,不愿打击她的努力吧。 或许,他还想让她跟将军鬼之间,有这样一个不得不面对,消解心中疑虑的机会…… …… 一个时辰后,苍慈脸上挂彩,身上淤伤,十分狼狈却脚步坚定地将神力带了出来。 第107章 执念 「闯老朽居院, 半夜翻得乱七八糟,不辞而别也就算了……」 药圣仙尊挑起发皱的眼皮,冷冷打量着风尘僕僕的三人, 眉毛气得直拢在一处道:「你们竟然还敢折回来?」 药圣仙尊视线又移到苍慈手中发亮的白团上, 脸色一僵, 他阴阳怪气瞪着他们,「看不出啊, 你们还有能耐当真取回来了神力。瞧你们这情形, 莫不是正打算去找天帝天后?!」 「药圣仙尊,你的事, 我都听母后说了。」苍慈点了点头, 他微微诧异药圣仙尊的态度反应, 但心急见天帝天后,并无多的追究,略略向药圣仙尊解释道:「我们的确这就准备去找父君与母后。你也当知晓,神力与仙躯不能离体太久, 即使能造出一副新的仙躯来, 迁延耽误的时间一长,这些神力找不到躯体,失踪的仙官就再也回不来了。」 药圣仙尊捧着熬好了的汤药, 愣了一下, 对苍慈后半截说的话恍若未闻。汤药晃晃荡荡,药圣仙尊有些期期艾艾道:「天后她, 说我什么了?」 「母后说, 她当年在青丘只是顺手救了你一命, 但却得你多年照拂, 你早已还清了她的恩情, 反而是她亏欠了你许多。如此危急情势下她选择躲在青丘,势必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她心中很是感激……」苍慈顿了顿,有些古怪道:「她还说,她如今是天界的天后,肩负重责,不是从前有资格万事任性无忧无虑的青丘公主。她希望,你能理解她今日所有不得已的选择……」 四周阒然无声。 过了半晌,才传来药圣仙尊哑然含混的声音。 「天后的意思,老朽知道了。」 药圣仙尊眼含浊泪,用皲裂起皮的手背匆匆抹了一把,他行动迟缓地侧了侧身。 苍慈他们也看明白了,药圣仙尊不知受了天后的话哪一点触动,这是想通了,主动让出一条道来,不再阻拦他们三人去见天帝天后。 苍慈刚要行过,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扯。 他垂下眼,发现是目光沧桑颓然的药圣仙尊。 「替我给天后带一句话,在老朽心中,天后永远是青丘无忧无虑的公主,老朽也永远是她的老奴。」 …… 天后憔悴疲惫的神色,在触及苍慈手心白团的一刻,彻底消失不见。 「天界……你们看啊,天界总算有救了!」 天后如癫如狂地笑了起来。 天帝平素深渊一般的眸子也恢复了亮彩,他笑意深沉,在苍慈肩头重重一拍,「我儿做得好!你之功劳,定可千古不磨,万世流芳……」 苍慈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忧色。但天帝天后沉浸在兴奋中,完全没有留意。 天帝天后正要接过神力凝成的白色光团,苍慈却把手缩了回去,僵在原地。 「我不想要千古与万世,这两个词对我来说,终究是太虚浮了。我要的,是现在,不止是天界,还有我身边每一个人的一呼一吸。」 苍慈摇了摇头,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等等,神力自然可以还给父君母后,但这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们……」 天帝天后神色骤变,怫然不悦。 「慈儿,说吧,你想问什么?问完了,就把神力快些交予父君母后,」天后低声叱他,只觉心烦意乱,「天界神力式微,你也知道,失踪仙官归位一事,可是一时一刻也耽误不得。」 苍慈心中微妙复杂,他的声音虽然克制,但还是抑制不住带了几分颤抖,「我想知道,我故意隐去青鸾的线索,并未告诉父君与母后。为何从上次相见,及至今日,父君母后从不生疑,竟也一句话未提未问过青鸾?」 碧岚心中微微诧异,与厉昀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以为,就算她曾经提醒,可以苍慈那时神情反应,他似乎对青鸾的身份并未有过一丝动摇怀疑。 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他的伪装。他早在暗处,不动声色对天帝天后存了试探之意。 天后面色一白,「我……我们……」 天帝相对要冷静一些,他忖度一番,淡漠回道:「青鸾失踪不是已经过了很久的事么?父君母后没有特意问到你妹妹,自然是以为你说的失踪仙官的事,也包括了她在内……」 「妹妹?」苍慈眼底发烫,「恐怕青鸾她,并不是父君母后的孩子吧?」 「慈儿,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天后身形向后一晃,她语无伦次咬着牙道:「莫非,也是这妖女告诉你的吗?」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知道,也就知道了罢。」天面不改色,只冷冷一哂,旋即不轻不重道:「天界神力式微,你那时又还小,你母后机缘巧合碰到了一枚青鸾蛋,想着她灵力深厚日后大有可为,就把她带回来天界,好吃好喝把她供着,不仅让她领了天界太子妹妹……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殊荣,还让她成为了天界的战神。」 第177页 「什么战神?那是你们装腔作势,是你们无耻自私!什么机缘巧合?说得好听,一定是你们故意偷了别人的孩子!」苍慈忿忿打断了天帝的话,他陡然醒转,天帝天后从前诸般慈爱,一幕幕一帧帧,翻作陌生模糊的模样,犹今看来分外讽刺,「什么殊荣?青鸾她知道她的身世吗?你们跟她商量过,给过她选择了吗?凭什么觉得,这一切就是她想要的?你们让她做战神,无非就是利用她的能力,想让她身当矢石沖敌压阵,牺牲在天界最前面不是吗?」 「慈儿,父君母后是天帝天后,不是世间寻常夫妻,上位者无情,皆因一举一动都要权衡利弊。你,应当要理解我们。」 天后从不见苍慈敢如此忤逆他们,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她忧心忡忡恐生变故,见硬的不成,便来软的,刻意放柔了声音嗔怪道:「青鸾虽然不是我们的女儿,但慈儿你却是我们亲生的儿子。都说母子携心,快,慈儿你听母后的话,快把神力拿过来。」 苍慈未有动作,木然地杵在原地,一副魂魄尽失的样子,眼底的光由最初失望转为彻底死寂。 「别怪他对你们没有什么寒泉之思,也做不到孝思不匮。要我说,毕竟因前果后。你们就算是对你们这唯一亲生的儿子,慈爱关心,哪怕装腔作势,会不会来得也太晚了些?」厉昀轻咳了一声,眼底浸着漫不经心的笑,嘴角却尽是讥刺。 「你们当年还不是天帝天后,你们生下金龙蛋,金龙蛋却许久没有动静,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他,你们为了省一点神力,便不准备再耗费心神修为去抚养金龙蛋。又知钟山烛龙龙后性子柔善,你们心存侥幸,索性把金龙蛋弃在了龙后必经的路上。后来,龙后心中不忍,果然将金龙蛋抱回了钟山,钟山烛龙上下倒是悉心照顾金龙蛋。但你们,却在钟山烛龙灭族之时,对钟山烛龙所遇置若罔闻,只是趁乱把在钟山烛龙日日精心呵护下已很有起色,不日将破壳而出的金龙蛋,也就是你们的儿子,轻轻松松捡了回去……」 「你,到底是谁?!」 天帝天后气噎喉堵,心神巨震。 苍慈只觉耳畔轰鸣,霹雳当头,他呆呆看着厉昀,心中思绪翻涌,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言语。 厉昀眉眼压着一抹浅红,目光流转,轻轻笑道:「钟山烛龙并未全数灭族。还留下了一位真身为鱼灵的侍女,以及曾经的钟山烛龙太子,厉昀。」 「只是,天下人都以为钟山烛龙已经灭族,认为十方之内只有苍慈殿下一条真龙,并不知,还有我的存在。」 虽然苍慈就是当初钟山烛龙那颗金龙蛋,这事碧岚早已猜到。但这是第一次见厉昀自揭伤疤,碧岚红着眼眶,脑海中一想起归墟之内那一具具森然冰冷的龙骨,曾经是她与少渊上神赴钟山烛龙之宴时,所遇到的一个个鲜活明朗神气活现的面孔。 她已经如此难过了,可那些,分明是厉昀的家人,朋友,从小到大一起生活的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他心里该有多痛。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无声流下。 …… 天帝天后脸色难看,心虚至极,恐厉昀出手报复,不再敷衍虚与委蛇,闪身夺回了苍慈手中的神力白团。 天后无所谓地笑笑,「神力已在手,我与天帝也无憾了。钟山烛龙的厉昀太子,要想讨回公道,以后,就去我们的仙陵讨吧。」 仙陵?! 苍慈猜到了天帝天后的作为,惊恐地看着眼前瞬息变化,截口断喝道:「父君母后不要!你们手上的是假的!」 但已是阻拦不及。 随着一声碰撞,地面净仙天坛齐齐崩碎掀飞,仙气四溅,无数声音断断续续溢出,半空轰鸣阵阵,尽是不停惨叫的白色神力。 天帝天后念动真言,神力破碎,一道淡蓝色的光自他们胸口溢出。 他们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慈儿,莫要骗我们了。天界如今神力式微,既然动不了妖尊碧岚,为今之计,只有集众仙官与你父君母后的神力,才有可能复活君华上神。」 「只有君华上神醒了,才有能力拯救归墟再次倾覆的劫难。我儿,你便不要怪父君母后。我们原本也计划了你,但我们对你心有亏欠,你便好好活着,替我们迎回君华上神。」 原来,天帝天后真如厉昀碧岚推测的一样,他们早就知道了天女的计划,但却有意纵容包庇天女,因为,他们想要的,跟天女也是一样—— 那就是,复活君华上神。 于是,他们不惜眼睁睁看着天女在眼皮子底下戕害仙官,抽取神力。而他们躲在青丘,也只是为了聚合众仙官事先抽取的生魂,以期有一日与天女手上的神力凝在一处,以保君华上神复活一事万无一失。 连天女,也不知此事,但她,却成为了他们精准设计利用的一环。 苍慈浑身颤慄,狠狠嘶吼,「父君母后,你们为何真要做到如此决绝的地步?君华上神故去多时,你们为何就不能信任我,信任天界所有活生生的仙官能一起解决问题,为何你们偏偏要搭上这么多条命,搭上你们自己,去复活一个虚妄缥缈的希望?」 淡蓝色的光芒与漩涡撞击在一处,终究是沉沉落了下来,再无任何动静。 「父君!母后!」 第178页 苍慈歇斯底里地喊着,但再无人回应他的呼喊。 药圣仙尊迟滞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捧起一缕淡蓝色的光。 「算了,你们也不要自责,天后她应该也早料到了这一步。我劝过她多次,但她都没改变心意。不是你们骗她,她只是想给自己的执念一个交待。如今,她也算轻松自由了。」 药圣仙尊说完这话后,便不再看他们,他轻轻跪在地上,将手心淡蓝色的光虔诚举至头顶。 「公主,这次,你就留在青丘好好看桃花吧。老奴,这就来陪你了。」 第108章 真相 昨日流转千地缠绵万里的桃色, 今朝沾染着辛辣草药气息的扑面骤风暮雨,淅淅沥沥间,被打落成一地残粉褪嫣。 雨水和着花瓣互相遮蔽, 像一面旧梦里明明灭灭的镜子, 好似能倒映出遥远的九重天之上…… 那道触不可及的泠泠天光。 不用思量今古, 俯仰昔人非。 苍慈还守在药圣仙尊的居院里,收整净仙天坛内天界仙官的生魂, 探看天帝天后残留的魂魄是否还有转圜的可能。 碧岚与厉昀出了门, 去找孟槐。 一滴雨落在了碧岚手心,碧岚心中怅惘无限, 伸手去接不住飘零的桃花花瓣。她开口问道:「厉昀殿下, 你是怎么猜到, 水麒麟在地脉遇到的那个神秘人是药圣仙尊的?」 一把伞尽数挡住了碧岚头顶的暮雨,伞柄坠着一枚红线繫着的碧色骨玉。 厉昀执举着伞,蔼声回道:「要想在天界君华上神仙陵动手脚修一条地脉,可不是什么小事, 天帝天后不可能对此事毫不知情。加上, 我看出来了他们在青丘所施阵法十分弔诡,并不像是他们口中所称保护之意那么简单……能做到此事,又不为天界众人熟知的, 算来算去, 便只有这位,天后在青丘时性子古怪又不易接近的老奴, 也就是药圣仙尊……」 碧岚点了点头, 「我之前暂时隐瞒了一条线索, 故意没说。水麒麟说过, 那个神秘人身上带着草药的味道……」 说到此处, 碧岚嘆了一口气,「药圣仙尊应当并不认同此事,但为了天后,才不得不这么做。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会恶声恶气赶我们走……而那些他口里抢了他药草的白猿,我怀疑,他们就是失踪仙官的一部分神躯。药圣仙尊惜药如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草药被白猿抢走,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草药是他故意给白猿的。但白猿知道天帝天后也在,所以非常惊恐害怕,不敢再接近青丘。只能引我们而去……」 厉昀颔首道:「所以,你来青丘前,便嘱咐孟槐他们去找那些白猿了。」 话正说到此时,两人面前疾转出一抹红影。 「妖尊,不好了,那些白猿不见了。」孟槐拳头紧捏地嘎吱响,死咬住牙,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怎么会?」碧岚心疑惊愕道:「天女跟天帝天后都不在了,现在没有人能动手,白猿怎么会不见了?」 孟槐乌木般的瞳孔一下如同凝固的死灰,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不仅白猿不见了,你们之前让我守着的白色神力光团也不见了……还有……」 孟槐垂下头去,胸口气得痛如刀绞,只觉难以呼吸。他的神色异常凝重,「妖尊之前让我把扶桑乌木换成一个假的,以防天女盗取之后修复浮生九梦琴的琴身。可我今日发现,假的扶桑乌木与真的扶桑乌木一併消失了。」 碧岚心跳加速,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她脑海中炸开,但她怎么也抓不住。 「什么人抢的,你可看清了?」 「没有看见。但我派人搜寻了一番,又遇到了飞廉,得到的线索都是往往生海的方向去了。」 「往生海?」厉昀凝思片刻,眉一凛,「难道,是他?」 「遭了,是醴渊……」碧岚陡然惊醒,「水麒麟跟青鸾还没回来,他们还在醴渊!」 …… 醴渊。 乱琼飘洒,如混沌初辟,将天地刷成一片沉寂的雪亮。 钟声磬韵,连响了十二声。 依旧是水晶珠帘逶迤倾斜,玄麾金冠男子拂帘而出。 容颜如画、清朗高贵的男子偏偏病态孱弱之气笼罩,黑玉般的眸子露出无底寒气,明黄锦缎压边的玄纹云袍包裹下的颀长身体空空荡荡,如琼枝一树却又偏偏苍白枯藁,使人不欲久看。 正是醴渊国主沈慈。 他居高临下,一瞬不瞬看向碧岚。 「郁青姑娘,你终于又来了,一路劳顿,叫我好盼。」 碧岚仰头望着他,神情戒备,开门见山。 「国主,你现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呢?」 「哦?」沈慈掩袖咳了咳,嗓音冷淡,眼底浮现出一丝探究,「郁青姑娘这话倒有点意思,不如郁青姑娘说说,我该是什么身份?」 碧岚被他的话一激,神色也没有明显改变,她看了看四周,确认厉昀没有跟她一起成功过来,已是明白一定是沈慈动的手脚。 心中微微不宁。 沈慈心事浮沉,回给碧岚一个无波无澜的眼色,「郁青姑娘,劝你一句,还是别看了,这里除了你我,并没有其他人。连接现世与诡境的神乌扶桑如今可是在我手中。我那位好王兄这次虽然没法跟着你过来,但你且放心,至少目前,他也无任何疾恙。」 沈慈双眸微抬,微觉遗憾道:「这醴渊的故事里,本来有他才是完整。可惜,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能让他毁了我的计划。」 第179页 「醴渊的故事?」碧岚蹙眉,定定望向「沈慈」,「君华上神,你什么意思?」 「你叫我君华上神?」「沈慈」欣慰地笑了,他点了点头,「少渊一把拉扯大的孩子,果然聪慧。」 「醴渊本是混沌时期一个受祖神庇护的富饶之国。混沌之初,少渊上神在醴渊的身份,本来如同沈昀一样,本也应是国主之命。少渊之前遭遇,也同他相似。但醴渊并非如同传言那般,一开始就知道少渊会飞升成上神。到了后来,醴渊继任的国主知道少渊的神缘,恐少渊飞升后会报复于他,便不遗余力让人传言造谣,说少渊的天神之命占据了醴渊的福分……」沈慈眉宇间冷意翩飞,「他们说,醴渊会因少渊而发生祸事,便要求尚没有飞升成为天神的少渊,为了醴渊,献出自己的性命。甚至假借天意,告诉少渊,这将是对他的一场最大考验,如果他不接受,他将会失去他的天神命格。」 「少渊上神」四个字像是沉寂黑夜里窜起来的烟火。 碧岚在听到「少渊上神」时心神不可控制地一晃,不知不觉,她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君华上神,少渊上神当年并没有受人言所制,献出自己性命,这事我知道了。少渊上神飞升成为上神后,你对醴渊所作所为,我也知道了。」碧岚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刚刚说有沈昀在这个故事里才完整,是因为你想把王位让给他,因为你觉得,当年在醴渊的少渊上神,也理应得到本属于他的王位。」 「不错。」 「沈慈」苍白的玉面久违腾起一些绯色,目露赞嘆,「不如,你再猜猜,我的计划,我为何会让你来。」 碧岚心中担忧之至,已没多少耐心,四下环顾,拧眉道:「君华上神,水麒麟在哪儿?青鸾在哪儿?还有那些失踪神官的仙力,如今到底又在醴渊什么地方?」 「一个小姑娘,性子别这么急嘛。」沈慈掩袖又咳了一声,「不瞒你说,你虽然叫我君华上神,但我其实只是君华上神的一丝魂魄,聚形不了多久,也远远不如从前的修为灵力。我要做的事,一个人完成不了,还需要你们来帮我。」 沈慈循循善诱道:「郁青姑娘,你也很想再见到少渊上神,对不对?」 少渊上神? 「我,很想很想再见到少渊上神。」 碧岚闭上了眼睛,有一滴莹然轻颤而落。 空气里有一阵带着雨后青松的淡淡新鲜香气,绵绵密密钻入了碧岚的身体。 她恍若还是往生海里的一枚不起眼的碧色骨玉,一抬眸,便对上了一张如同逝雪般美得耀眼的脸,她的视野,登时变明晰洗鍊起来。 少渊上神的眼睛,轻漾着散漫而又温暖的笑意,他的眼里,倒映出碧色。 少渊上神唇瓣含笑,伸出手来。 「没有优点,不正是你最大的优点了么?」 「小骨玉。不如,以后你陪着我,我陪着你。」 …… 鳞雪密密匝匝,纷纷扬扬,没有稍停的意思。 一粒无骨雪屑落在了碧岚苍白瘦削的脖颈上,碧岚终是微微清醒,自思绪中拎回了神。 「君华上神,你早就知道天女想要复活你之事,对不对?所以,你才把玄黄玲珑塔跟九梦浮生琴留给她,为的就是她帮你抽取神力?」 沈慈有一瞬黯然,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淡漠,摇了摇头,「我只是捡了她作玉剑首后,才猜到她跟魔神后卿可能有些关系,我为了安稳人心,只能假装不察,将计就计,对她知疼着热,关怀备至,以期能感化她一二…… 但我确实从未亲口告诉她,要让她为我做什么事。」 「感化?倒不如说是利用吧。」碧岚于雪中站立,怔怔看着沈慈,渐渐面露讥刺,「君华上神会不会把自己摘得也太干净了?天女因你恨极了天界仙官,也恨极了少渊上神……预天石那些动静,还有白猿,想必也是你搞出来的吧?天界天帝天后因为这些,被迷得丧失心智,癫狂到献出自己与众仙官魂魄,就为了复活你?而你呢?明知他们做的这些,你却乐见其成,因为你想的是,用这些神力……」 嘴边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碧岚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沈慈抬起头,看着茫茫雪天,眼里不知怎么灼伤了一般,于刺痛间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怀缅神色。 「为何不继续说了呢?」 「君华上神,早日放下执念吧,你复活不了少渊上神……」 碧岚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摇了摇头,丢掉了魂魄一般。 「因为,少渊上神他,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第109章 执炬 碧岚沉沉闭上眼, 她已僵得无一丝热气,一张脸是骇人的惨白。 她脸上的泪珠,比漫天雪色还要亮得更加刺眼几分。 「若是剩一缕魂魄, 也许还有转圜的可能。但少渊上神为了打败魔神后卿, 除掉天界最大的祸患。所施阵法曾以自己所有魂魄为抵……」 「竟有……这种事?」沈慈霍然抬头, 面上的神情一寸寸碎裂,他竭力控制自己颤抖不已的身体, 心中无比惶然, 「不!不!怎么可能,郁青, 你刚刚所说, 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沈慈于绝望中露出发狠的神情, 他疾步行至碧岚面前,肩峰耸动,紧箍着她的肩膀。 沈慈死死盯着碧岚,只当她刚才是为作态, 试图从她脸上发现她撒谎的破绽。 第180页 「上有骨玉, 无心挚真。十方之外,绿瞳结魂。你是为了你自己,才胆小害怕, 不愿救少渊的, 是不是?」 碧岚颓然睁开了双眼,嘴角涌出一股泛着锈气的血沫, 感觉自己沉重的身体陡然变得轻飘飘的, 似要很快失去知觉。 碧岚攥起来的指骨紧紧嵌进了皮肤, 却仍没有感到一点令她清醒的疼痛。 「对不起, 君华上神。你当初留下来的那棵树被少渊上神毁了, 你并不知道,我早已失去了结魄的能力。」 分外坎坷的雪天。 雪紧洒不停,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空气安宁地有些折磨人。 只有一枝斜出的梅,凌雪绽开,与记忆中那个人贴在了一起。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沈慈双眼空寡,向后连退了好几步,他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浑身苍白得仿佛一碰即碎。 「郁青,少渊他最怕孤独了。既然神力在这儿,青鸾在这儿,水麒麟在这儿,你在这儿,我也在这儿……」 沈慈软了语气,几乎是放低身段,苦苦哀求着她。 「献祭灭魂阵,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如果失败了,我们就一起去陪他,你说好不好。」 话音刚落,沈慈口中念动真言。 几乎是剎那间,一副令人眼前发麻的血气图案凝于上空,诡异的红缠绕着洁白的雪一点点向外延伸,眼前一片洋洋洒洒的嗜血纷乱,瞬间包裹住碧岚与沈慈两人。 这还不够。 白色光团呜呜咽咽惨嚎着,与闭着眼睛昏睡状态的水麒麟和青鸾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也被捲入在阵法中。 地下霹雳溅起万点血腥,阵法生出巨口,想要将其中的人都吞噬一般。 碧岚瞳孔一缩,「君华上神,快停下,你快醒醒!他们要是死了,外面就全乱了!我还要赶着救他们出去!」 近乎破碎的笑意在沈面上荡漾开来,瞳孔里的流火溃散成一点一点。 沈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眉间凝出黑影,在阵法压制中平静安详地迎接着自己唯一的结局—— 真正的魂魄俱灭。 碧岚摇了摇头,咬牙闪避,刚纵身跃起,猛然冲出,好不容易托住了青鸾,又见水麒麟面露痛苦之色不断下沉。 白色光团则是被阵法击中多处,长出一双手来抱着碧岚的腿,晃晃悠悠,惨哭哀嚎得更加瘆人。 汗水细细密密贴着碧岚如瓷的额头,碧岚感觉左腿滞重,几乎动弹不得。 不行! 以她一人之力,根本不能冲出阵法,救下所有人。 碧岚心中猛沉,足踩雪粒铮然有声。 她屏气凝神,颤抖着动了动唇瓣。 「遇事不决、可托厉昀。」 碧岚几乎是没有怀抱任何希望。 因此,当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漂亮白龙,行踏绛气,穿梭吞云,翻搅献祭灭魂阵,横扫起一片苍茫雪气时。 碧岚微仰着脸,对上光彩耀目的龙鳞,心先是猛地一跳。然后,百感交集心头一暖。 白龙湿漉漉的眉眼对上碧岚脚上的白团时,忽然皱出了稜角,它尾巴一卷,飞出一记漂亮的弧度,狠狠把白团丢在了献祭灭魂阵以外。 碧岚看准机会,身子一翻,再次悬垂空中,她伸臂一展,左手捞起青鸾,右手推了一把水麒麟。 白龙与她配合极为默契,俯身驮起水麒麟与青鸾,尾巴一扫捲起沈慈,轻轻含着碧岚,悠然荡离。 …… 「君华上神,我想,少渊上神若是有感知,他也一定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你对醴渊,对九天玄女,对天女,对天界所做,又与醴渊当年对少渊上神所作,有何分别呢?」 「少渊上神曾经告诉过我,越是处于上位,越是不能宽容自己的无情,越是要逆风执炬,越是不能泯灭人性……」 「少渊上神还对我说过,虽然他离开了天界,但你曾经却为了所有人留在了天界。你比他肩负更多,失去更多自由,也比他更勇敢。虽然你跟他性格不同,处事方法完全也不一样。但在他心中,一直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君华上神,放下你的妄心执念吧。山还在,水还在,去爱这个少渊上神爱的大千世界,好么?」 …… 「我只是一缕残魂,见不了大千世界了。」 沈慈释然地摇了摇头,目露出十分眷恋,清冷如水地嘆了一声。 「郁青姑娘,你能为我用独幽弹奏一曲么?」 「我想在梦里,再见他一次。我想,不管他选择如何骂我,我要亲口向他道歉……」 碧岚点了点头,泪光点点莹然,「好,也请君华上神代我向少渊上神说一句,生辰快乐。」 茫茫雪色中,天地一片寂静。唯有琴声飘逸,动如清风,似划过昔时雪泥鸿爪。 沈慈的面目,渐渐模糊成透明…… …… 碧岚刚走出醴渊,还来不及问明明沈慈下了禁制,厉昀为何会以龙身进入醴渊,身上又有没有受伤。 情花鬼跌跌撞撞地跑来,奔将上前,神色大乱。 「小葱花,不好了,你快救救将军鬼吧。」 她受的伤还没完全好,捂着崩裂的伤口,表情十分痛苦。 「将军鬼?他怎么了?可是那天女……」碧岚扶着喘/气不止的情花鬼,想了想,以天女如今之力,作乱完全没有可能。她摇了摇头,困惑问道:「他在哪儿?怎么没有照顾好姐姐?前段时间,不是答应了我,先把你治好,再跟我解释一切么?」 第181页 「他骗你的!他记起来一切,因为愧对少渊上神,将军鬼他不愿亏欠你。他找归墟换出来你的灵力修为,把灵果故意放在了堂庭山,让苍慈太子捡到还给你……」情花鬼悲恸道:「可那归墟也骗了他,归墟说要想换回你的灵力,就得用魔神后卿的一魄相换。他想着把神力从天女口中骗出来,交到你们手中。再抱着必死的念头,把自己和天女都投身于归墟。这样,世间也就再也没有魔神后卿了……」 碧岚心头一窒,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情花鬼姐姐,你刚刚是说,将军鬼跟天女,魔神后卿的一缕魂魄?」 「是。他跟天女身上,各有魔神后卿的半缕魂魄。当年,灵若神女将魂魄分别放在将军鬼与天女身上,就是为了报复少渊上神跟君华上神。她原本想放在你身上,但计划却失败了。」情花鬼哭得抽耸起来,「这也是他最近才告诉我的。灵若神女设计让他看到少渊上神死在了十方之外的未来,将军鬼为了让少渊上神离开十方之外,避开灾祸,按照灵若神女出的法子,故意戕残了身体。他以为,以他这么重的伤,少渊上神看在往日情分,会带他出去求神问药好好治伤,一时半会儿便不会回到十方之外。」 「但其实,那个灵若神女的真实意图是,利用将军鬼试探,看我有没有结魄的本事?」 「她曾经也想过利用我来复活魔神后卿?」碧岚心神巨荡,「将军鬼现在怎么样?归墟,归墟现在怎么了?」 「归墟已经快要把将军鬼跟天女吞噬完了,但它一点也不像与将军鬼之前约定的那样,以魔神后卿的魂魄换你失去的灵力修为,」情花鬼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了伤口,急急跺脚,「归墟出尔反尔,天柱已经快要支撑不住。再过一会儿,恐怕又要倾覆了。」 ……天柱。 ……少渊上神神骨所化的天柱。 无数念头在脑中乱撞,碧岚紧张地咬住了嘴唇,「情花鬼姐姐,我们现在就去归墟。」 碧岚脚步刚一迈出,心中忽然一紧,浑身变得僵硬。 厉昀,厉昀的家人,朋友,他的族人尽数丧生在归墟之中。 这一次,她不能再求他帮他。 「碧岚,我没事。」似是猜到了碧岚心中所想,厉昀轻轻拍了拍碧岚的肩膀,「别怕,我会陪你。」 「我也去。」 「加我一个。」 「妖尊殿下,也加上我们……」 先是醒转过来的水麒麟与青鸾开了口。 然后,是赶来的孟槐,飞廉,是妖众,是群鬼,是神力刚回到神躯的众仙官。 一旦归墟倾覆,旋起惨雾的海渊之水注入人间天界,流向妖界鬼界,万千生灵,将变作万劫不复的枯骨。 碧岚心中触动,热泪盈眶道:「好,大家都去。」 …… 等众人赶到归墟之时,发现苍慈正在与归墟交手相搏。 黑压压的幽深海雾翻滚起伏,扭曲成无数咆哮的风暴与深渊,以一种极为可怖的压抑窒息之势自天向下连成一处,却不知陷入地底几何。 归墟咆哮奔腾,骇人的力量席捲天地,肆虐的渊浪吞噬着渊浪,发出一声声尖利的呼啸。举目,尽是无望的死地。天柱已有断裂,神力震荡四溢。 苍慈傲然而立。脸色铁青,目光如电,皱眉暴喝一声,一剑削开连天巨浪,把风暴中的将军鬼奋力一甩,甩到了地面。 「归墟,休得胡来!没有君华上神与少渊上神,我们一样能制服你!」 而归墟此时恼怒不已,已长成万丈青色海妖,嘴里獠牙森森,嘶吼如雷霆。海妖空手一折,咔嚓一声,眨眼之间,一爪摧碎了苍慈的肩骨。 苍慈痉挛痛苦,冷哼一声,手腕一抖,不慎丢掉了朔月剑,登时滑落数丈。 海妖杀至兴头,并指拍去,苍慈心头警兆突生,霍然抽出一枚匕首,寒光震动,破空一噼,终是侥幸抵过海妖这次袭击。 一道碧色身影身如闪电,拔空而起。 「快帮苍慈殿下!」 又一道白色身影掠地而起,疾行而上,坚定护住了先头那道碧色身影。 第一次见识归墟,满眼惊惧众人被碧岚一吼,皆清醒反应了过来。 妖气,仙气,鬼气,化为滚滚利锥,迸射而出。 起先,海妖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身形暴起,嘴里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大掌一噼一削,咔嚓咔嚓,无论沾到的是妖族鬼族还是仙族,都悉数化成了一摊血水。 后来,它顿在了空中,庞大的身躯慢慢缩小,慢慢动弹不得。它眼中慢慢露出恐惧的神色,喉咙发出不可置信的痛苦呻/吟,最终,跌落在海水之中。 天柱断痕再无。 风消雪停,波浪不起,归墟变成了透明的颜色,重新恢复了平静。 …… 第110章 面首 时间过去许多日。 碧岚带了春风醉, 带了桃花种子,带了自己新学做的油亮亮的辣菜,先是回到了十方之外。 十方之外她已许久没有回来过, 因此, 见十方之外处处花荣草繁, 小屋纤尘不染,一看就是被人常年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她心中略略一惊。 不过很快,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桃花眼, 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她来的时辰比较晚,阳光不尚暖, 洒在她的身上, 薄薄金粉罩着她的脸淡淡绒毛, 仍是让她感觉到一丝微凉的热意。 第182页 这一点苍慈匀过来的阳光,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 碧岚蹲下身来,洒了春风醉, 又夹了一口辣菜, 很快被呛了一嘴。 果然,徒弟就是徒弟,她做的不如九天玄女九幽素女做得好吃。 碧岚苦皱着一张清丽的脸, 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 她口中喃喃, 神情渐渐变得恬淡。 「上神,还好有你当年种下的创世青莲。创世青莲七瓣又都落在我腹中, 我才能弥补修好归墟中你留下来的天柱。」 「对了, 上神, 九天玄女九幽素女她们也出来了, 这几道菜, 都是我跟她们学的。归墟之乱时,她们还帮了我们忙。我问过她们,既然没错,也坚持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突然自认错误走出极地呢?」 「她们告诉我说,认错是为了能走出来帮大家,但她们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至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无所谓。如果你还在就好了,你应该会跟他们性子很投缘,要是多说说话,一定能成为更好的朋友。」 「上神,九天玄女好像还没记起来青鸾是自己的女儿,但她对青鸾很有好感,一直说要去参加青鸾跟水麒麟的成亲礼,让大家不要落下她。水麒麟好不容易找到了青鸾,他不愿做鬼王,现在心甘情愿就是当着天界战神的小跟班……」 「将军鬼跟情花鬼姐姐也要成亲了。归墟一役,歪打正着吞噬了他身上残存的魔神后卿的魂魄,他现在不会受双重魂魄牵制的痛苦了。上神你说得对,将军鬼除了头脑简单哪儿都挺好的,不过他虽然闯了祸,现在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碧岚淡淡笑着,静静坐了很久很久。 …… 碧岚又回了鬼界。 情花鬼携了她的手腕,贴在她的耳边,神神秘秘道:「小葱花,我成亲那天,你一定要来帮我梳头。」 碧岚柔声应道:「好。」 情花鬼扯了扯她的袖子,「对了,你知道么?鬼花录上,现在也有你的名字了。虽然你现在是妖尊了,但大家都很想你,你要不要回来多住几天?」 碧岚微微含笑,摇了摇头,「孟槐大人日日催我回去整理妖界公务,你也知他性子严苛。鬼界我不能多待,我从前住的屋子,还要麻烦情花鬼姐姐空了帮我收拾一下。」 情花鬼心中瞭然,抿嘴一笑道:「我看你不是不能多待,你是在躲着鬼王厉昀殿下吧?」 碧岚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情花鬼嘆了一口气,「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你来了不见他,他明知道你今日会来,好像也有意躲着你……」 情花鬼想了想前几日苍慈被碧岚再次拒绝后,醉酒后跑到鬼界,对鬼王念什么酸诗「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又讽刺厉昀学少渊上神,步步为营,蓄意接近碧岚的传闻。 她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小葱花啊,姐姐问你,你觉得厉昀殿下跟少渊上神像么?你有没有把他们看成一个人过?」 「像,也不像。」碧岚认真想了想,「但我从未把他们看做一个人。」 「那就好那就好。」情花鬼心下腹诽了一通苍慈太子,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你一时很难面对自己的感情,但也不要像我跟将军鬼这样错过太久,给自己留下遗憾就是。」 碧岚点了点头。 情花鬼翻找一通,塞给碧岚一只碧玉耳挂跟一枚情花果。 碧岚不解道:「这是?」 「碧玉耳挂是厉昀殿下托我给你的。他知道今日你会来找我,他说这只耳挂对你应该很重要。你与苍慈太子假成亲那天,原本他就是想送你这个。」情花鬼吸了一口气,「至于这枚情花果嘛,是我送你的。它是醴渊沈昀的情花果。」 碧岚紧握着碧玉耳挂,又端详着情花果,心里不禁生了恍惚。 她的神色有那么一瞬不自然起来,脖颈上泛出来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等到碧岚再次抬起头,情花鬼自她耳畔生出的情花印上一掠而过。 情花鬼心中惊讶兴奋,面上为了不令碧岚起疑,只能愣头愣脑地冲着碧岚傻笑。 又过了一日,她依言去替碧岚整理从前的房间,又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兴致沖沖就去找鬼王厉昀。 …… 碧岚摁了摁额角,又颳了刮眼下的轻黑,从妖界一卷卷中公文中疲惫抬起头。 一界之主,听着威风,原来这么不好当么?厉昀那个时候,是怎么做到每天气定神闲 ,好像有大把用不完的时间,能陪着她耗一样? 孟槐见她又在出神发呆,手指叩了叩桌席。 孟槐咳了一声,面色难堪道:「妖尊殿下,今日有一要事,急需你处理。」 碧岚猛地拎回了身,身子坐得板正,咬着牙面有悻悻道:「怎么又是要事?妖界就没有不是要事的事么?」 孟槐横了她一眼,「比之前的要事 ,都要棘手。」 连孟槐都说棘手,碧岚只是听着,便觉得自己又要晕厥。 「孟槐大人,到底什么事?」 孟槐不情不愿,咬着腮帮子一字一顿道:「有、人、要、来、当、妖、尊、大、人、的、面、首。」 咚地一声。 碧岚坐的不稳,从她的位置上滑了下去。 过了半晌,碧岚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探出脑袋,她一脸尴尬道:「孟槐大人,以前你给我找面首这事,本来就是一桩误会。现在误会都已经消除了,你怎么还帮我找什么面首?」 第183页 「不是我。」孟槐冷哼了一声,迳自甩袖而去。「他自己找来的,你自己看吧。」 半个时辰后。 一个女妖捧来一床一看就是布料拼拼凑凑而来,上面尽是白色山云鸟兽、藤蔓植物的被子。 碧岚抚着歪歪扭扭的针脚,心里有一种发麻的感觉。 「这被子,不是我当初在醴渊逢的那床百补被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碧岚听到衣袍窸窣响声。她循声望去—— 一袭雪白银丝暗纹长袍的男子,直白坦荡地站在她面前,薄唇微翘,一双桃花眼带了亮色。 碧岚心中震惊,懵懵看向他,呆滞问道:「厉……厉昀殿下,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厉昀手指轻轻一挑,指了一下百补被,如初雪将霁的桃花眼弧度弯了弯。 「我来自荐枕席,自然是做妖尊殿下的面首。」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