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倒渣男后我发家致富了》 第1页 [穿越重生] 《踹倒渣男后我发家致富了》作者:当归矣【完结+番外】 文案 欢乐小甜饼~ 苏芙蓉一不小心成了被渣男骗去贴身绣帕的倒霉大小姐,对方以此要挟,想大发慈悲纳她为妾。 苏芙蓉:「……」 跳湖求生后,她沉迷赚钱无法自拔,打破死局的同时日进斗金,顺便还给自己抽了个夫婿。 穆兰泽:谢邀,那个夫婿就是我。骄傲.jpg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芙蓉 ┃ 配角:兰泽 ┃ 其它:甜文,爽文 一句话简介:女主:渣男粉碎机&赚钱爱好者 立意:无论任何绝境,都要有逆风翻盘的勇气! ☆、掌掴 「我……」 苏芙蓉费力张嘴,才发觉浑身已无半分力气,而那折磨得她死去活来的痛楚,竟也不知何时渐渐消逝。 一同消逝的,还有她的生命。 此时此刻,她清楚感觉到属于自己的时间在一点点散去,像指尖流沙,风中云絮,轻得一碰就散,一握就碎。 苏芙蓉又动了动唇,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身体轻盈起来的同时,意识渐渐朦胧,仅剩手心一点遥不可及的余温,仿若寒夜里茕茕孑立的烛火,温暖又飘摇。 是那人的手么? 苏芙蓉心头微动,忽听渺远苍穹中传来一道悠远的声音,黄钟大吕似的,偏又含含糊糊听不真切。 「……宿世功德……万人敬仰…………腰缠万贯………………新生可得,不…………」 苏芙蓉努力睁眼,却只听得「新生」二字,意识越发模糊,终于沉入茫茫混沌。 与此同时,手心那点余温的主人止不住颤抖起来,有红色水滴一颗颗砸落,又在半空消失无踪。 那双赤红的眼睛不知睁了多久,但始终一眨不眨,牢牢盯着苏芙蓉,像溺水者望向唯一的浮木。 直到此刻,视野中长长的睫毛费力翕动,终于蝶翼般轻轻落下,遮住了那双痛楚中犹带着明亮火焰的眸子,也带走他眼前唯一的光彩。 「芙蓉……」 他无声低唤着,身形渐渐委顿下来,像倾颓玉山般倒在苏芙蓉身边,仅余十指相扣。 如能再见,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只求诸天神佛,慈悲怜悯。 只求你,许我如愿…… ***《缂丝帕》*** 三丈高的画舫在湖面上缓缓滑行,荡起阵阵涟漪,惊得湖中游鱼四散开来,甩着尾巴潜向深处。 画舫最上层的甲板遍铺竹蓆,四角燃着香薰,有婢女跪坐在侧,縴手烹茶。裊裊茶香和熏笼里的淡雅香气混合,使这处小小的露天茶室显得格外雅致。 一片静谧里,苏芙蓉忽的打了个冷颤,抬手捂住胃部,面露痛苦。 「怎么了?可是品茶太快不舒服?」 温润男声响起,透着股不怎么真诚的关切,紧接着递过来一杯热茶,碧绿色的茶水在白玉杯中氤氲,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此茶名唤『空山新雨』,是皇兄特赐的贡茶,先苦后甘,回味悠长,饮之可使人忘忧。」 苏芙蓉抬眼望去,只见茶桌对面的男子目如朗星,黑发以玉冠束起,上面还镶嵌了两枚水色通透的红玉,越发衬得他面容英俊,一派骄矜贵气。 可惜扒开外面这层皮,内里应该全是渣渣…… 苏芙蓉暗骂一声,抬手接过这杯茶,借着观察茶叶的动作垂下眼,遮住眸中复杂思绪。 她穿越了! 还穿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 这姑娘也叫苏芙蓉,是皇商苏家的嫡长女,虽然娘亲早逝,却被苏父捧在掌心,千娇万宠地长大。衣食住行,处处精緻豪奢,甚至因家中皇商的身份,有些地方比皇子公主还来得气派享受。 这般随心所欲地长到十七岁,有次外出踏青,苏芙蓉偶遇贤王柴傲天,隔着帷幔远远望见,不知怎的就一见倾心了。 她从小长到大,在苏家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想要星星月亮都有成群僕婢抢着搭梯子。现在有了意中人,也不拘束自己,只着了迷似的追随。什么奇珍异宝、古玩字画,流水似的往贤王府中送,那叫一个豪掷千金。 自古男追女,隔层山,,隔层纱,何况原身的苏芙蓉有钱有貌,并非无盐。 奈何贤王柴傲天是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的风雅人,不喜这般直白热烈。虽碍于自身修养不对苏芙蓉说什么难听话,也尽量避开,但凡有人问起,只说她小女儿不懂事。 苏芙蓉都十七岁了,正是待嫁的好时节,哪里听不懂贤王的拒绝?苏父更是成日里苦劝,甚至以死相逼,求她放弃。 一向对自己千依百顺的老父竟这般绝情,苏芙蓉又羞又怒,哪里肯听? 非但不听,她还送出去一条贴身用的缂丝帕,对柴傲天明示相思之情。 结果就是这条缂丝帕惹了祸,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苏芙蓉按住胃部,感受着手底下的痉挛颤抖,脸色越发难看。 缂丝乃是丝绸精品,很长时间里一直作为皇家供奉,且只有帝后能够使用。在民间甚至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谁家姑娘出嫁时有一件缂丝绣品,那是能吹嘘半辈子的荣耀。 然而经历前朝战乱后,缂丝技术失传了!即使近百年来有能工巧匠集思广益,寻求复刻之法,也只能仿其形而不能仿其神。 第2页 有鑑于此,前朝流传下来的缂丝之作更是重金难求,每当现世,必引起众多权贵争相抢购。 苏芙蓉这条缂丝帕,就是家里传下来的珍品,其上一面绣着碧叶红莲,一面绣着鸳鸯成群,非但雕琢缕刻,宛然若实物,而且用十几种彩线铺陈过渡,色彩极为自然。 最妙的是,将这条帕子对光细看,背面的鸳鸯就游在了正面的莲叶之间,合二为一,栩栩如生。 这种缂丝里的精品,何止千金难寻,简直万金都难买!可惜就这么送出去了……苏芙蓉想想都替原身肉疼。 就是这么贵重的一条帕子,到了贤王柴傲天手里之后,不知怎的还被宵小之辈窃去。 这贼人还不走寻常路,窃了宝物不想着闷声发大财,而是拿着这千金难买的帕子,背地里污言秽语胡编乱造,几乎把舌头嚼碎。那香艷故事多得,把护城河畔千棵老柳树都染上了脂粉气。 送出心爱之物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寻常女子不气得寻死觅活,也要以泪洗面。苏芙蓉却不然。 她非但不气不恼,还来了一手「将计就计」推波助澜,任凭「苏芙蓉倒贴贤王爷,背地里私定终身鲜廉寡耻」的流言满天飞,然后在流言蜚语中乘着一顶小轿进了贤王府的门。 就这么做了柴傲天的侧妃。 然后没多久便拖着流产后虚弱的身体饿死在荒凉小院。 啧。 想到原身进了贤王府之后的种种遭遇,苏芙蓉心头更加难受,她使劲儿闭了闭眼,将茶水一饮而尽。 热乎乎的茶水灌进胃里,登时将那股子火烧火燎的痛缓解许多,苏芙蓉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也不用别人劝茶,执起小巧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再次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嘆了口气。 罢了,横竖她现在除了自己名字之外,前尘往事一概不知,干脆就替原身了了这段孽缘,权当还她躯壳之恩吧! 「你……」 饶是柴傲天一向以微温尔雅的形象示人,这会儿也有点绷不住。 这可是贡茶! 他堂堂一个贤王,也不过得了八两六钱! 这样的好茶,却要被苏芙蓉这个愚蠢女人当白水似的往嘴里灌,简直是煮鹤焚琴、牛嚼牡丹、不可理喻! 斥责的话成串卡在嘴边,柴傲天忍了又忍,在苏芙蓉喝下第三杯茶后终于开口:「芙蓉,你可是心里对我有怨?」 苏芙蓉一愣,下意识道:「当然不怨。」 她继承了原身的记忆,一併继承的还有那股强烈的不甘和恨意,区区怨气算什么? 柴傲天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脸色都跟着好了两分:「你能这样想最好,本王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只能尽力补偿。」 许是不想再看苏芙蓉糟蹋好茶,他直接把一盘白绿相间的茶点推过去,温声道:「现在城中流言四起,都怪那起盗窃缂丝帕的贼人。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千夫所指的滋味不啻于零割碎剐。本王堂堂七尺男儿,不能看着你被流言所困。」 他顿了顿,看着苏芙蓉道:「芙蓉,你可愿意进府,与本王做一对比翼鸳鸯,双宿双飞?」 在原来的轨迹上,柴傲天也是这般,在画舫对苏芙蓉求亲,理由是他丢失了缂丝帕,害得苏芙蓉名声受损,必须得负起责任。 原身当时就高兴懵了,以至于后面知道柴傲天只肯以侧妃之位想迎,辗转痛苦后,实在捨不得对方描述的前景,仍然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 现在么…… 苏芙蓉一听见这把声音,就想起柴傲天当初对原身的承诺—— 「待芙蓉诞下麟儿,本王就为你请封正妃之位。」 说这话时,男人眉眼温和,信誓旦旦,仿佛有无穷情意,实则全是看在苏家两成红利的面子上。 当时原身心愿得偿,日日相伴骄矜贵气的贤王。郎情妾意之余,想到侧妃再好听也就是个妾,贤王将来肯定要有别的女人,就心如刀割辗转难眠。 她前十几年过得顺遂,没什么后宅经验,不得已回娘家找姨娘学了点儿经验,然后在柴傲天面前婉转奉承月余,还献上苏家两成红利,才得了这句空头支票。 苏家乃是皇商,苏父又有头脑手腕,将生意铺得极大,苏家所有产业的红利,别说两成,就是千分之一,都够人富贵两辈子的。 可惜原身看不清,手头宽裕时漫天撒钱,贤王府人人称一声「散财娘子」,落难时竟连大夫都请不起,全靠丫鬟藏在鞋底的银票勉强度日。 等四个丫鬟或打或卖先后被赶出府后,更是连碗粥都喝不上,活生生饿死在大雪天,真是……可悲可恨! 想到原身临死前的凄凉惨澹,苏芙蓉只觉胃里那股痛楚再次泛了上来,仿佛有只铁手在翻腾。偏偏她之前吃了点心,胃里并不空,一时间飢饿和饱胀两种滋味混合杂糅,搅得她几乎要吐出来。 苏芙蓉猛灌一杯茶,强行忍住呕吐的欲望。 现在缂丝帕已经送出,流言开始冒头,现在她坐在这露天的地方,都能隐约感觉到有两拨人窥伺,不知是贤王的僕从还是其他好事者。 如果此时撕破脸一拍两散,主动退走,未免太便宜这位柴郎了。 思及此,苏芙蓉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掐了把掌心,假作害羞低头不语,等柴傲天又问了一遍,才抬起头露出一副欣喜面孔,做腔作调地感嘆道:「皇天不负有心人,王爷终于被我的真情打动了!我,芙蓉实在太开心了!」 第3页 万事开头难,勉强开了头的苏芙蓉脸色越发喜悦,语气诚挚万分:「能嫁与柴郎做贤王妃,是芙蓉三生修来的缘分,芙蓉自然是愿意的。」 柴傲天顿时哽住:「……」 什么贤王妃?他最多能给出一个侧妃之位! 然而不等他开口,苏芙蓉已经宛如脱缰野马,一奔千里,信誓旦旦地道:「王爷且放心,芙蓉乃是家中嫡长,自幼管家理事,无所不精。等做了贤王妃,芙蓉一定贤惠有加,为柴家开枝散叶,为王爷相夫教子,生生死死在一起,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憋着气说完这一长串,憋得脸色泛红,然后垂眸、低头、侧身,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害羞得有板有眼。 柴傲天:「……」 他一张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竟有些卡壳,好一会儿才道:「芙蓉,正妃之位……本王亦是有苦衷的,你,可否暂且屈居侧妃,相伴本王身边?」 平心而论,苏芙蓉虽粗鲁愚昧,不解风情,但着实生了一副好相貌。不言不语时,那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如同含情秋水,脉脉动人。 可惜一旦言语,就像现在这般,叫人烦躁不已。 好在她对他恋慕成痴,应当能体谅他的一番苦心。侧妃之位,就是他现在能拿出的最大诚意,至于更多的,还需看她…… 柴傲天正兀自思量,苏芙蓉已经腾地起身,一把将桌上的白玉茶杯扫落,站在满地碎片中,怒声道:「你什么意思?败坏了姑娘家名声,就让人做妾补偿?」 柴傲天:「?」 作为苏家嫡女,苏芙蓉的刁蛮任性远近皆知,但在他面前向来温言软语,处处迎合,柴傲天早已习惯这种模式,乍然间被吼,顿时懵圈。 不等他反应过来,苏芙蓉起身离席,舒展长臂,「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给了他一耳光。 柴傲天:「!」 怒火尚未燃起,苏芙蓉就高声骂道:「龌龊小人,你算什么贤王!」 她且骂且退,骂完已大步走到船边,紧接着手撑船舷,干脆利落地一跃而下。 柴傲天:「!!!」 柴傲天站在原地,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他是当天天子的胞弟,因年龄相差过大,天子登基时尚在襁褓,未曾参与椅争夺,所以和天子皇兄关系和睦。因自身文武兼修,善于养气,更是早早参与政事,在朝中也说得上话。 活了二十几年,柴傲天从没想过,他竟然会被一个女人打了! 打他的女人,上一刻还对他小意奉承,昨天还眼巴巴盼他垂怜!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苏芙蓉是想用这种方式,逼迫他娶为正妃? 做梦! 柴傲天狠狠咬牙,胸口剧烈起伏,边摇铃传唤下属,边疾步往苏芙蓉跳湖的位置走去。 大业未成,他绝不能让苏芙蓉死在自己眼前! 至少不能让外人看到! 然而伴随着苏芙蓉落水的动静,远方水天相接处的芦苇丛旁,有人悲呼一声「我的囡囡啊!」,跟着噗通跳下。 随着这声悲呼,芦苇丛附近散落的六七艘渔船迅速朝前靠拢,十几个人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跳下,朝着落水人游去。 与此同时,侧方分出三艘窄细的小舟,离弦利箭一般朝着画舫而来。 柴傲天:「…………」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旋转跳跃求收藏~23333 *** 旧文《农家子科举养家()》已完结,种田小甜饼,可以放心跳坑︿( ̄︶ ̄)︿ 简介:梦想当咸鱼的顾玉成,一觉醒来成了顾家二房的顶樑柱。 看着小萝蔔头似的妹妹,顾玉成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他要发家致富! 他要读书科举! 他要美女如云! 艰苦奋斗后,实现了前两条。 至于第三条…… 宋琢冰弹了弹手中长刀:「嗯?」 ☆、入梦 苏芙蓉躺在雕廊画栋的千工拔步床上,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陷在这个长长的梦里醒不过来。 梦中,她踏空行走在云雾缭绕的山间,走着走着,一脚跌落红尘,在苏家投胎长大。从垂髫小儿到出嫁新妇,日子虽如走马灯似的飞快流转,细微处却无一不真,无一不实。 这无从质疑的真实甚至让苏芙蓉心生恍惚,此刻的她,究竟是在一场大梦中走马观花,还是被仙人拉入幻境,难辩朝夕虚实? 正慢悠悠想着,忽有聒噪的声音响起。 「芙蓉,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苏芙蓉抬眼看去,发现是她的王爷夫君,顿时露出个不屑的冷笑。 说得这么好听,莫非一点不怕报应? 甘愿做侧室的女人,自然就没了十里红妆的风光,但苏父给了十万两的压箱钱,隔三差五还补贴三五百两,以至于苏芙蓉手头十分宽裕,甚至在贤王府得了个「散财娘子」的绰号,上上下下没有人敢懈怠。 她夏末进府,和贤王依偎在后院的千年古槐下,相约生下男孩就立为正妃,甜蜜得与世间所有璧人一般无二。 可惜好景不长,等到天高云淡的时节,王爷就忙碌起来,旬日难得一见,待她怀孕后,更是多番求见都被拒之门外。 第4页 与此同时,王府又抬了一位侧妃,娇娇怯怯的,很是得宠。 那时候苏父不知为何已经许久没有联繫她,苏芙蓉手头也有些拮据,但她骄纵惯了,不会思前想后,挺着肚子就去找柴傲天争辩,却被府中管事一把推倒在石子路上,斥道:「王爷和新人说笑,哪有你这倒霉旧人上前扫兴的份儿?」 满院子的嘲笑声中,苏芙蓉捂着流血的身体蜷缩在地,才知道柴傲天早已厌弃了她,不过是为了苏家的面子虚与委蛇罢了。 现在苏家倒了,苏父也中风躺在床上熬日子,她的死活,根本无人在意。 靠着贴身婢女省出来的银钱,苏芙蓉勉强请了个大夫,可惜才吃两帖药就被拖到王府最偏僻的院落,让她自生自灭。 靠着所剩无多的私房,苏芙蓉一日日苟延残喘着,看着四个婢女先后被打发出去,或死或卖,终于在入冬时听到了苏父的死讯。 彼时她已经面如藁木,心灰意冷,眼泪都流不出来,可惜偏偏命大,硬是馊饭冷茶地熬了过来。 就这样熬到深冬,有一天下了好大的雪。 那雪真的好大,雪片子跟鹅毛似的,飘飘洒洒,没一会儿就把她埋在院子角落的两个小小坟包盖住,看不出一丝痕迹。 那是苏父和她未能出生的孩儿。 苏父病故,苏家产业尽数落入庶弟苏若凤手中,这个弟弟常年在外读书,和她关系平平,后更是恨她气死父亲,连出殡都不曾告知。 还是苏父头七时,从前伺候的下人为了奚落她,特意跑来嗑瓜子嚼舌头,她才知道这噩耗。 「爹爹……」 苏芙蓉许久未曾进食,丁点力气也无。她费力仰起头,望着漫天飞雪,直看到眼眸深处,整个世界都化作白茫茫一片。 瑞雪贵如金,可传天地人间音讯。 眼下这般大雪,莫非是父亲来接她了? 这般想着,耳边竟传来父亲的呼唤,若隐若现的,一声声在唤「囡囡」。 真好,父亲真的来她了。 两行热泪从苏芙蓉眼角流下,没入鸦羽般的鬓发中。 …… 「老周啊,我囡囡怎么还不醒?」 拔步床边,苏父焦急地小声叨叨,不停催促周老大夫把脉。 「你着什么急?」周老大夫翻了个白眼,山羊鬍子一翘一翘的,「我都把过多少次了!囡囡没事,就是睡着梦魇了。」 他和苏父相识于微末,几十年的交情,还差点成了师徒,是以说话比较随便,对苏父这种拼命催促大夫的行为直接不满。 「哎呀你快看啊!」苏父的声音忽然哽咽,「囡囡都哭起来了,怎么会没事?这丫头从小就又皮又壮,哪里掉过眼泪?我可怜的囡囡啊,呜呜呜嗝!」 周老大夫:「……」 周老大夫太知道苏父这爱掉眼泪的毛病了,要不是他看见病人受点罪就能把自己哭到虚脱,当年真的很适合学医救世。 现在这样腰缠万万贯也好,每年冬天给穷苦百姓赠粥施药的时候,周老大夫都不用费心募捐,直接上苏家递拜帖就行,省心又省力。 唉,都老头子了还哭成这样,真是丢脸啊……这般想着,周老大夫直接抽出苏芙蓉腕下的药枕,反手一拍,道:「醒醒!」 正常情况下不应叫醒沉睡中或正做梦的人,那样醒来容易心悸难受,但苏芙蓉已睡了两个多时辰,脉象也渐趋平缓,是该醒来了。 再睡下去,她父亲非把眼泪流干不可。 「你干什么!」苏父噙着眼泪着急尖叫,「要把囡囡吵醒了!」 周老大夫:「……盼着囡囡赶紧醒来的不是你吗?」 苏父:「……」 二人大眼瞪小眼时,苏芙蓉终于抬起眼皮,目光迷茫地盯着头顶花花绿绿的幔帐。 在旁侍立的迎春忙轻声道:「小姐醒了。」 苏父大喜,一抹眼泪凑上前,伸手在苏芙蓉眼前晃晃:「囡囡,看这是几啊?还认识爹爹吧?」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是见过几起年轻人受到刺激后寻死不成,再醒来痴呆度日的惨剧,这会儿就非常担心苏芙蓉变成那样,一张圆胖脸上既喜且忧,表情相当复杂。 苏芙蓉愣了会儿才从梦中的绝望感里缓过来,想到自己跳湖之前在画舫上给了柴傲天一击,现在又回到家中,顿感安全,轻轻勾起唇角,哑声道:「爹爹,我没傻。」 她虽忘了自己的过往,但直觉是会游水的,所以才敢往湖里跳。 现在想来,当时在画舫上察觉到的窥伺目光,应该就是苏父和他带来的苏家僕婢了。 在原来的轨迹上,苏父同样被她的庶妹和姨娘指引,远离画舫悄悄盯着,却见到女儿和柴傲天抱在一起的场景,又听了一肚子闲言碎语,回去就气得小中风,从此身体大不如前。 「爹,女儿错了。」苏芙蓉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怀疑这是梦里原身带来的影响,连她都觉得心酸。「贤王无礼,女儿今天看透这个小人了,以后再也不会与他来往,爹爹不要生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次,她会努力帮苏父保重身体,至少不让他临终凄凉。 见女儿眼神清正,还说出这么一番通情达理的话,苏父心头狂喜,放弃让苏芙蓉辨认手指,转过身噼里啪啦地掉了会儿眼泪。 第5页 周老大夫:「……」 . 贤王府 柴傲天和数位幕僚议事毕,单独留下包能雄在书房。此人是母妃留下的心腹,虽蠢笨了些,但最是忠诚可靠,有什么不方便明面上处理的,大多都会交给他。 「包先生可知本王找你何事?」柴傲天说完,不紧不慢地啜了口清茶,姿态悠闲。 包能雄跟随柴傲天多年,能混到如今地位,在揣摩上司情绪喜好方面花了大功夫,当即绷紧了脑子里那根弦儿,诚惶诚恐地道:「卑职天资愚钝,不知王爷指的是哪桩事?」 柴傲天「砰」地放下杯子,似笑非笑:「先生果真不知?」 看这架势……包能雄把脑子转得飞快,忽的想起早上出门买热包子时听到的闲话,心头一紧,扑通就跪下了:「王爷恕罪!卑职也是万万没料到,那苏家女竟如此胆大妄为,害王爷令名蒙羞,卑职愿上刀山,下火海,为王爷分忧!」 是他大意了,这位主子最重名声,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女人掌掴,对方还直接跳了湖,又迅速被苏家人救走,以至于贤王府连一点运作余地都没有,硬生生背了黑锅。 这才一日不到,闲言碎语就传到了他耳朵里,王爷作为当事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柴傲天不置可否:「为本王分忧?」 「不不不,」包能雄猛摇头,「是为卑职赎罪!」 柴傲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包能雄,直到将这位下属盯得头冒冷汗,脸色发灰,才温声道:「先生请起。本王一时心急,还望先生不要介怀。」 包能雄连道不敢,再三谢过后才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讷讷不敢言。 他跟在贤王身边近二十年,深知贤王再温润无害,也只是看起来而已。现下自己办砸了差事,更不可冒头。 然而这次包能雄预估失误,柴傲天敲打他之后并没有心情缓和,反而更加脸色黑沉,眼中风雨欲来。 包能雄:「……」 包能雄犹豫半晌,终于顶着两道能杀死人的目光艰难开口:「王爷,那苏家女吃了熊心豹子胆,对王爷不敬,本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可是……」 看柴傲天没有反对的意思,包能雄越说越流利,「苏家不容小觑,运用得当,对大业极有好处。卑职认为,可以四两拨千斤,给那苏家女一点小小的教训,譬如……」 柴傲天默默听完,颔首道:「就依先生之见,速速去办吧。」 「本王不日要去护国寺为皇兄祈福,希望回来时,能听到先生的好消息。」 「卑职遵命!」 包能雄如蒙大赦,飞快告退。 想那苏家女虽心高气傲,却对王爷痴心一片,些许不如意就能投湖自尽,等到流言四起,还不得乖乖进了王府大门? 哦不对,应该是侧门。 包能雄越想越有信心,一熘烟赶去安排人手。 王爷每年要去护国寺为天子祈福,每次都是三到五天,他必须尽快动手,再不留情。 包能雄走后,柴傲天在书房内静坐半晌,仍觉心浮气躁。 昨日画舫上他突遭苏芙蓉无礼,愣在当场,心中与其说是暴怒,不如说是震惊更多,震惊于自己会被苏芙蓉这个粗鲁女人掌掴。 到底谁给她的狗胆? 偏偏为了方便行事,他特意将下属远远支开,导致苏芙蓉落水后营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她被苏家人捞起带走。 一併从水里捞出来的,还有始终不同意女儿与他来往的苏父。 想到昨天众人异样的眼光,还有下人传回来的市井流言,柴傲天迟来的暴怒如同燎原烈火,烧得他脑子发胀,恨不得马上把苏芙蓉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 这个女人,竟如此决绝,若非他在朝野上下苦心孤诣经营多年,现在早被打成故作清高诱骗良家女子的无耻权贵了! 罢了,横竖不过多蹦跶几天。 柴傲天慢慢喝完杯中冷茶,吐出一口长气,打开博古架上的暗格,抽出一沓粉绿混杂的信笺,随意翻看起来。 若花解语,似水堪怜,这才是惹人心动的女子呵…… ☆、苏家 苏芙蓉本无大碍,只是梦魇时间长了些,现在安全醒来,更是无虞,隔天起床就精神百倍地用了早膳,开始在花园里一圈圈散步。 如果可以,她其实更想跑起来,但是原身已经至少近三年没跑动过了,她不敢再刺激两眼红肿的苏父,只好循序渐进地……减肥。 没错,就是减肥。 这事儿说来要怪苏父。 在他眼里,女孩子最受不得寒气,虽是大热天,也叮嘱苏芙蓉晚膳后千万泡泡热水。 「你不要仗着年轻,就把身子不当回事儿,将来是要吃亏的。想当年你娘就是……嗝!」 看苏父眼泪又有溃堤趋势,苏芙蓉忙答应下来,入夜后被服侍着在特意准备的温泉水中沐浴驱寒。 这一泡,就发现了腰腹间隐藏的赘肉。 特别是肚子上那一大坨,还挺结实。 苏芙蓉捏了又捏,确认这肉真实长在自己身上而不是热出来的幻觉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初来乍到,只记得原身曾被盛赞美貌,是个打扮起来艷光四射的美人儿,不然也不能让柴傲天耐着性子虚与委蛇,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那繁复华丽的长裙下,还隐藏了这么大的惊喜。 第6页 苏芙蓉摸着自己的肉肉泡在大木桶里,默然无语。 坦白说,要不是周老大夫着实医术高明,为人耿直,她真的会怀疑自己被渣男骗身怀孕了…… 怪不得昨日跳湖的时候,感觉不怎么灵活,原来是肚子上的这坨肉拖累了她! 因着这桩事,苏芙蓉凌晨还梦到自己在云雾中踢踢踏踏地走动,醒来痛定思痛,早饭后就一刻不耽误地就开始减肥。 就算一时半刻减不下来,能消消食也好。 给她做饭的是苏父高价聘请来的退休御厨,手艺极佳,苏芙蓉一不小心就吃多了,这会儿还有些撑。 「清酒红人面,动我心啊……」苏芙蓉嘀咕着走了两圈,便将注意力拉回来,开始思索昨日之事。 虽说打了柴傲天一巴掌,勉强出了气,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况对方是一条对苏家产业虎视眈眈的豺狼,怎么可能就此罢手? 依她梦中场景,柴傲天肯定会在缂丝帕上再做文章。现在风言风语不过是初现端倪,如果迟迟不得手,怕是很快就会满天飞。 到时她名声尽毁,别说正经嫁人了,柴傲天肯给个侧妃都是施恩,家里还得重金陪嫁。 想到可能要散出的银钱,苏芙蓉不禁心口一痛,暗嘆原身太过张扬。 本来嘛,缂丝帕千金难得,哪家闺秀得了都会小心珍藏,轻易不肯示人。原身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每逢宴会就大咧咧拿出来,恨不得顶到脑门上。 现在可好,不知多少人看过那条帕子,人人都知道是她苏芙蓉的,连个转圜託词都没有。 若真的是被宵小窃取,还可能通过三教九流的中人,花一笔银子赎回来,砸钱把谣言压下去,可惜对方藏身暗处,箭指苏家…… 苏芙蓉越想越觉棘手,眉头轻轻蹙起,正待再走几圈,就被大丫鬟迎春劝住:「小姐,过犹不及,您今天已经走了一千二百六十步啦,再走下去太累了,不如傍晚我再陪着您走走?」 苏芙蓉:「……」 她只是沿着院子里的小池塘走了三圈而已,哪里就能累到?然而想到原身记忆中迎春忠心耿耿陪侍在她身边,把自己饿得皮包骨头,苏芙蓉就忍不住心虚。 宰相门前七品官,她这个侧妃过得太凄凉了,以至于贴身丫鬟飘零散去,着实对不住她们。 「好,早上就不走了。」 傍晚她再多活动活动,最好能跑几圈。 见苏芙蓉答应下来,四个丫鬟俱是欢喜,年龄最长的迎春迅速指挥人将池边的凉亭布置一新,服侍苏芙蓉坐下,沏了新茶奉上:「小姐,走这么多步渴了吧?先喝点儿茶润润喉。」 四季之二的挽夏则用琉璃盏端了一朵「玉兰花」,请苏芙蓉用些点心:「小姐请看,外层这三枚花瓣是用天山雪莲做主料,搭配二月二採摘炮制的白玉兰,辅以十六种药材制成,最是养颜补气,能滋补身体。」 「里面的花瓣是白玉蛟龙筋为主,用极品绿萼梅花蕊顶端的净雪浸泡,再研磨七七四十九天,统共得了一斤三两的龙筋粉,今天头一次做成点心,就有福气到了小姐面前。」 「这花蕊……」 「好了,不用说了。」 苏芙蓉忙摆手制止,脸色有些不自然。 这花蕊她还是知道的。毕竟不是食物,而是原身小时候有次闹脾气不肯吃饭,苏父为了哄她,用一块上好和田玉找人雕刻的。 那块玉有成人半个巴掌大,品相极好,积年的老掌柜都赞不绝口,一听是要雕成什么花蕊花瓣花骨朵,数量越多越好,气得当时就把父亲赶出了门。 ……后来还是派了得意大弟子出手,把那块玉雕成了三十六件小配饰,一点儿没浪费。 倒不是纯为了工钱,用老掌柜的话说,「反正也是暴殄天物,还不如让徒弟练练手,好歹算摸过上品和田了。」 现在看来,原身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只是腰腹发胖而非变成个大胖子,她都该心存感恩了。 就拿面前的精緻点心来说,她拈起一片送入口中,轻轻一抿就化开,尔后顺着喉咙进入胃部,口中还残留着暖洋洋的香甜,叫人慾罢不能。 看着剩下的花瓣状点心,苏芙蓉忍不住陷入纠结,心头仿佛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感嘆「太好吃了吧,而且小巧玲珑!」,另一个嚷着「你要都吃了,岂不是前功尽弃?」,各自摇旗吶喊,战得不亦乐乎。 恰在此时,苏父穿着簇新的衣袍,迈着四方步从青石小径上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这一下立马拯救了苏芙蓉,她瞬间将点心抛诸脑后,小跑着过去迎接苏父,边跑边叫:「爹爹!你来了!」 来跟女儿道别,竟看到这一幕,苏父顿时红了眼眶,嘴里叫着「囡囡」,两条胖腿倒腾着往前迈。 父女俩一个比一个热切,一个比一个夸张,生生把普通见面整出了艰难会师的感觉。 及至近前,苏父的眼泪已是流到了下巴,颇有几分狼狈。他丝毫不以为意,眼中满是喜悦:「囡囡!」 苏芙蓉倒是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题:「爹,你是要出门吗?」 「囡囡果然聪慧。」苏父点点头,擦擦泪道,「商行传讯,说是钱庄那边出了问题。兹事体大,爹爹必须亲自过问。你这几天一个人在家,千万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事,等爹爹回来再解决,切不可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第7页 「风荷园那边……」苏父眼神闪了闪,「父亲都敲打过了,让她们安分守己好好待着,不许到你跟前现眼。」 唉,说来说去都怪他自己,当年发誓要为妻子守节,却没守住,某次应酬的时候不小心睡了个清倌人,名唤玉生烟。本以为春宵一度,谁知对方背着人倒掉避子汤,怀孕三月后来找他,苦苦哀求。 苏父到底心软,将玉生烟接进府里做了姨娘,没多久便生下儿子苏若凤,隔年又生下女儿苏若怜,一晃眼就过了十多年。 苏父不是好色之人,加上生意繁忙,并未再纳妾进家门。这些年来玉生烟可谓苏家后宅第一得意人,难得的是从不骄横,反而始终谨小慎微,对苏芙蓉也恭敬得很,连儿女名字都特意请示苏父,最后只用了一个草字头,避免跟苏芙蓉撞字。 因家中没有其他子女,在排行上,苏家上下称呼苏若凤「少爷」,称呼苏芙蓉「小姐」,对苏若怜则是称呼「若怜小姐」或「小小姐」,三个人非但排行不在一处,日常衣食和僕婢排场,更是处处以苏芙蓉为尊。 可惜他的囡囡从小没有母亲,他这个做父亲的又不能常在身边教导,以致性子有些骄纵,即使在家中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也时常和玉生烟母子三人发生争执。他在家的时候还好,但凡他出门办事,回来必要发现家里跟狂风过境似的乱成一团。 自从前年苏若凤外出到书院上学,争执力度大为减弱,还要多亏了小女儿的忍让。 这次苏芙蓉跳湖遭了大罪,苏父本不愿出门,奈何钱庄那边兹事体大,由不得他父女情深,只好先敲打一遍玉生烟和小女儿,再到大女儿这里安抚道别。 「囡囡放心,这次爹爹给你留了人手和对牌,喜欢什么尽管去买。」 苏父颇有些不安地说完,忙举起手中东西示意苏芙蓉看:「这里面是囡囡最喜欢的红宝石,爹找人打了一套头面,你下次出门戴上试试,不喜欢了再换。」 苏芙蓉:「……」 她从原身留下的记忆里扒拉片刻,迅速明了苏父的担忧从何而来,当即露出个大方端庄的表情,认真道:「父亲放心吧,女儿现在长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懂事。芙蓉园和风荷园相距甚远,只要她们不来,女儿绝不过去。」 她不是原身,不会再因为玉生烟和苏若怜的几句挑衅,就一蹦三丈高,暴躁行事落人把柄。 苏家三对一的日子已经终结,从今天起,就是她苏芙蓉一打三的时候了!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从亲女儿口中听到这么贴心的话,苏父感动得几乎老泪纵横,连声夸赞。 苏芙蓉趁机道:「爹,我想去咱家铺子里转转,看能不能卖些东西,爹你觉得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衣食住行处处豪奢,但她就是有一种想靠自己赚钱的冲动。这冲动如此强烈,以至于苏芙蓉连一天都不想耽误。 或许这就是皇商家族的血脉力量? 苏芙蓉天马行空地想着,哪知这话把苏父心疼坏了:「囡囡啊,咱家的铺子就是你的铺子!爹早跟掌柜们交代过,见你如见我,你想怎么折腾都行!」 说完还从腰间取出一枚小金印交给苏芙蓉,「拿好,凭金印能在帐上支五万两,不够的再找苍叔要。」 天哪,今天到底是什么绝世好日子!往日看见他从风荷园过来就要甩脸子的女儿如此贴心,而且还想去铺子里看看!天知道,这孩子从小连算盘声都听不得,现在居然对家里买卖有了兴趣! 莫非是他昨天在祠堂里的祝祷终于被先祖们听到了? 苏父内心狂喜,恨不得昭告全城,又怕吓到苏芙蓉适得其反,强自按耐喜悦,用力夸奖苏芙蓉一番,这才迈着四方步离开,连背影都透着轻快。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苏芙蓉不禁感嘆。 瞧瞧苏父,挣下偌大家业,还会为女儿的几句好话开心。 看他背影,恐怕已经忍不住在拭泪了。 …… 苏芙蓉一心想解决缂丝帕这个隐患,打定主意只要风荷园的不来,她绝不去报复,结果天不遂人愿,午膳刚过就有人来报,道是小小姐苏若怜求见。 四季中年纪最小的品冬顿时愤愤,还没张嘴就被迎春拍了脑门:「说你多少次了,怎的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求不求见是若怜小姐的事儿,见不见这人呀,才是小姐的事儿。」 「说的对啊。」品冬转怒为喜,「就应该让她在外面等着,可惜今天不够热。」 惜秋适时端着整套染指甲的工具过来,柔声道:「小姐,可要试试新制好的金蔻丹?」 苏芙蓉垂眼看去,只见木盘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二十六个小圆盒,颜色各异,其中打开的一盒是纯正的大红色,混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正是惜秋所说的金蔻丹。 单看那套精细的修甲染色工具,没半个时辰绝对整不好。 苏芙蓉:「……」 ☆、嫡庶 苏芙蓉顿时明白原身为什么和庶妹关系那么恶劣了,除了利益之争外,芙蓉园从上到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敌对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过往十几年的交锋积怨和原身吃过的暗亏,苏芙蓉很想贊一声「干得好」,但如果不解决心头大患,她说不好还会沿着既定命运饿死在贤王府,当然不敢随着心意来,只略喝了杯茶就命人请苏若怜进来。 第8页 闻听此言,四个季里除了不在场的挽夏外,齐齐愣了下,又很快恢复,只有年纪最小的品冬忍不住道:「小姐,老爷刚交代了不许若怜小姐过来,您今天怎么……」 「傻丫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苏芙蓉一挑眉,「我还能怕了苏若怜不成?」 迎春忙道:「还是小姐英明。去年若怜小姐就故意在大热天来过两次,每次都赶在老爷进门前『不支晕倒』,玉姨娘趁机哭天喊地的,满城请大夫。这次放人进来,看她还怎么给小姐抹黑!」 苏芙蓉笑笑没说话。 单看她贴身丫鬟的态度,就知道风荷园的三位是如何能忍。 玉生烟是苏家后宅唯一的女主人,虽没有扶正,但生了苏家这代唯一的男丁,在传男不传女的大背景下,十人里面至少九个半将他视为苏家继承人。苏若怜年方十五,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背靠苏家这颗大树,嫁个权贵人家不成问题。 反观苏芙蓉,除了苏家嫡长女这一个名号,整个人文不成武不就,既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涵养,人人提起来都要说一句「穷奢极欲,骄纵任性」。 穷人乍富,最是难掩张狂。可玉生烟一个花楼出身的清倌人,却能在己方占据极大优势的情况下,将儿子送出去读书,把女儿拘在身边,还在明面上对苏芙蓉恭恭敬敬,就差供起来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那必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能耐。 对这种能耐人,苏芙蓉并不敢等闲视之。 主僕几人闲话两句,就见苏若怜裊裊婷婷地走过来,一身素雅衣裙,姿态窈窕,如弱柳扶风。身后跟着青黛、娥眉两个贴身丫头。 她非但气质随了生母玉生烟,相貌也极为相似,不说话时一双杏眼轻柔柔的,如含烟水雾,令人望之生怜。 「见过姐姐。」苏若怜走到近前,福身一礼,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听闻姐姐昨日投湖,妹妹很是担忧,今天遇到周神医的药童,才知道姐姐平安清醒,急忙跑来探望,还请姐姐不要见怪。」 苏若怜一边说着,一边给苏芙蓉倒了杯茶,姿势优雅地端起来递到她面前,眼中是浓浓的关切,「姐姐喝杯热茶吧,不要嫌天热。上次大夫来诊脉时还说过,我们女儿家夏天不易贪凉,喝点热茶对姐姐身子更好。」 只一个照面,苏芙蓉就知道这位庶妹并非外表那般柔弱,现下听了这么一番话,更是确认无误。 她继承了原身记忆,知道原身最不喜欢和苏若怜称姐道妹,苏若怜也心知肚明,这会儿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完全是为了噁心她。 如果能像以往那样激怒她,就可以捂脸哭着跑开,然后添油加醋给苏芙蓉本就不怎么样的名声再添新料,可谓惠而不费,极易得手。 如此小儿手段,倒是和柴傲天有些相似。 苏芙蓉腹内嗤笑,故意晾了苏若怜一会儿,直到她举着茶杯的手有些微抖,恨不得把热茶直接泼到自个儿脸上的时候,才屈尊降贵接过来,表情非常勉强地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茶盏,縴手翻开,手心朝上对着苏若怜:「拿来吧。」 苏若怜眨眨眼,面露不解:「姐姐这是何意?」 往常苏芙蓉不等她说完就能摔了茶盏破口大骂,怎的今天换了新花样? 苏芙蓉故作惊讶地道:「你不是特意来探望我的吗?可带了什么聊表心意?总不能特意跑过来,用我的茶水做人情吧?」 苏若怜:「……」 她巴不得苏芙蓉直接消失,昨天听说她投湖自尽又被救回来,只恨老天不长眼,骂周大夫太多事,哪里会真心来探望? 正因如此,非但她空着手,娥眉青黛两个丫头也空着手,一时竟是被问住了。 好在她向来有急智,咳了两声便道:「姐姐在家中是一等一的尊贵人,妹妹有的,姐姐恐怕看不上呢。」 「譬如这暑日凉风,姐姐这里恐怕在全城都是独一份。如此看来,我说是来探望姐姐,反倒是沾了姐姐的光呢。」 顺着苏若怜的目光看去,只见近处碧叶红莲,清波荡漾,两丈开外则至少有二十来个人,身披荷钱苇叶,呈扇形散开,不怎么显眼地隐在池塘小舟上,合力挥舞着巨大的莲叶形扇子,吹起阵阵凉风。 在这些人前方,有规律地摆放着几十个浅口平盘,其上残红碎金,显然是捣碎的花瓣,正在人造凉风中散发出阵阵清香,叫人心旷神怡。 恰在此时,两个身着粉裙的婢女驾舟而来,将平盘进行撤换,唯恐花瓣味道不新鲜了。 察觉到两位小姐的视线,二人忙躬身行礼,又无声退下。 同一时间,天上金乌高悬,光芒耀目,高大的垂柳枝条依依,满树柳叶纹丝不动,显然是个闷热无风的暑天。 如此明显的差距,苏若怜早在踏进芙蓉园的时候就尽收眼底。这种天气里,她和姨娘还在数着冰块过日子,苏芙蓉自己就能用这么多个扇风,苏若怜心头愤懑,此时正好拿来刺一刺苏芙蓉。 已经如此奢侈了还向她要东西,可真是城门大的脸画了个鼻子,忒不害臊。 沐浴在轻柔的凉风中,呼吸着数种花香混合水汽而成的叫人舒适惬意的空气,苏芙蓉微微一笑,平静地道:「妹妹客气了。父亲怕我受不住暑气,贪凉用冰,故而小心了些。」 第9页 早在迎春命人布置的时候,苏芙蓉就暗自吃惊过一回,故而此时非常淡定,眉毛都不待动一根的,仿佛此情此景早已习惯。 「你既然喜欢,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至于礼物什么的,」苏芙蓉悠悠地嘆了口气,「虽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妹妹与我同在苏家都一毛不拔,姐姐真是教导无方。」 「罢了,我不是那么计较的人,此事权且放过。只是若怜你以后在外行事,可不能这般小家子气,没的叫人笑话。堕了苏家名声,便是爹爹也要不开心的。」 苏若怜听着这番高高在上的教训,脸色乍青乍白,手中帕子搅成一团都没发现。 教导无方? 凭她苏芙蓉也配说这四个字? 她哪里来的资格教导自己?就凭她昨天丢人现眼地投湖吗! 自懂事以来,苏若怜在芙蓉园屡战屡胜,从没受过这种气,兼与贤王情投意合,心中底气十足,对苏芙蓉越发鄙夷,更别提「小家子气」四个字,正正戳在她肺管子上,当即红了眼眶,含泪道:「姐姐自幼丧母,脾气大些也是应该。娘亲时常教导妹妹,要以姐姐为尊,今天姐姐不管说什么,妹妹都受着便是,只求姐姐千万息怒,别伤了身体,这才是姐妹和气之道。」 她自觉此番辩驳无懈可击,哪知苏芙蓉瞬间暴起,一把将茶盏掼到地上,怒声道:「跪下!」 苏若怜登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苏芙蓉跟个母老虎似的跨过来,竟猛力把她推了下去。 她本是坐在矮凳上的,这一下直接被推得跪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不用看都知道膝盖要青紫一片。 苏若怜噙在眼眶里的泪珠顿时断了线:「姐姐,我犯了什么大错,你要这样折辱与我?」 「你真是糊涂到家了!」苏芙蓉疾言厉色,「自古嫡庶有别,尊卑有序,玉生烟不过一介青楼女子,能进苏家为妾都是父亲心善,不忍她继续流落风尘。这种人也配当苏家主母?」 「在苏家,只有当家主母才配让少爷小姐们叫一声『娘』。我母亲与父亲门当户对,方结为连理,为苏家操持内外。即便她老人家不幸早逝,你也是母亲的孩儿,这点为人子女的道理,你竟丝毫不知吗?」 「什么叫『我母亲早逝』,逝去的同样是你苏若怜的母亲!」 苏芙蓉神色冷厉,一句句指责如狂风骤雨砸在苏若怜身上,一句比一句更狠。与此同时,迎春等人早就按住了娥眉和青黛,还用帕子堵了嘴,不许她们出声。 苏若怜乍然听见「青楼女子」、「流落风尘」之语,直气得脸色紫胀。她自诩德言工容无一不是上上等,唯有出身差了些,从不许人提起。况且在她心里,玉生烟为苏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天大的功臣,早该扶为正室。 之所以现在还背着姨娘身份谨小慎微,不就是因为苏芙蓉不肯松口,累得爹爹难做吗? 苏若怜一时怒极,恨不得跳起来把苏芙蓉那张嘴撕碎,好在被膝盖疼痛唤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 姨娘一日不扶正,就是妾室而非继室,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被儿女叫娘。私底下且罢了,现在可是当着苏芙蓉和芙蓉园上上下下几十人的面! 苏若怜心中顿时懊悔不迭。姨娘从来谨慎,她也很小心,刚刚只是气急了一时口误,没想到就被苏芙蓉抓了把柄。 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后果,苏若怜心中又气又急,眼泪流得更凶。情知理亏不可硬扛,她干脆膝行两步,一把抱住苏芙蓉的腿,哭道:「姐姐教训的是!千错万错,都是妹妹的错,求姐姐保重身体,不要动怒。若因妹妹之故,害姐姐伤心,妹妹万死难辞其咎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头上珠钗跟着晃动。那珠钗做工极是精细,用了数十颗小粒珍珠,通透清澈,水滴似的嵌在柔顺黑发上,宛如笼了层剔透水雾。 珍珠映衬泪珠,越发衬得苏若怜娇小柔弱,可惜可怜。 苏芙蓉没想到这个庶妹如此能屈能伸,比她想得还能忍,正欲再接再厉,忽然眼前一亮。 一滴水落在头上,一眼就能看到,那几十滴呢? 滴水藏身河湖,片叶隐匿丛林。 对一滴水来说,这世上最安全的藏身之地,不就是溪河湖海吗? 她有办法了! ☆、福帕 鸡刚叫过两遍,家住槐树巷的王丰登就匆匆起床,井水抹了把头脸朝巷子口走去。 今天是苏家卖福帕的第二天,他娘子昨天瞅见邻居抖着三尺长的大棉帕炫耀,羡慕得连啃两个大包子,回家就掏出钱袋要去买。奈何她身怀六甲,好比挑着鸡蛋过闹市,只有小心闪躲的份,没有跟人争抢的胆儿,只好把重任交託给了他。 虽说大男人去抢着买帕子有些丢脸,王丰登还是二话不说揣了五十文和两个包子出门,脸上带着点儿紧张和期盼。 福帕是苏家铺新出的绣品,全是帕子,花式简单,并没什么稀奇。但稀奇的是苏家大小姐搞了个抽奖,说是买帕子的都能中奖品,谁都不落空。 听邻人说,最次的五等奖都有八钱八分银子,一等奖更了不得,足足有黄金十两! 想他王丰登继承了爷爷辈传下来的包子铺,每天勤勤恳恳地蒸包子卖包子,在槐树巷算得上富裕,都没见过金子的影儿,每年最乐呵的时候就是年底把铜钱换成银子,小心翼翼摸了又摸。 第10页 要是能中个头奖,那得是多大的运气? 万一中了头奖……不,不用头奖,随便二三四奖都行,他就给包子铺雇个小伙计,让自己轻松些,也能多在家里陪陪怀胎的娘子。 等过俩月孩子出生,还能把福帕裁剪缝补做个襁褓。 福帕么,听名字就是有福气的。 王丰登越想越美,脚步越来越快,冷不丁拐弯儿时撞到个人,忙赔礼道歉,哪知对方一开口,竟是个熟人! 「嘿,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大哥!」王丰登顿时乐了,「你不是每天辰时末才起吗?说什么呼呼一睡赛神仙,怎么今天恁早?」 被他唤作李大哥的人摸摸后脑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不是那福帕闹的,你嫂子非说梦到祖先捎信儿,叫我再去抢一条,三更天就揪着耳朵把我叫醒了。」 没想到还是同路,王丰登分了个包子过去,道:「那感情好,咱们兄弟正好做伴儿去。听说买福帕的人忒多,李大哥到时候照应我一把。」 「好说!」李牛啃着包子,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一条帕子而已,他送王兄弟都行! 二人边走边聊,越靠近苏家铺发现人越多,有的还神色紧张,脚步飞快,甚至有人暗中打量身材魁梧的李牛,颇有些戒备。 王丰登和李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饶是如此,赶到苏家铺的时候,已经进不去店里,只能在外面排队了。 连外面的人群也分了五队,各自拖出条长长的尾巴,其中两队是大姑娘小媳妇,三队都是如王李这样的青壮,倒显得二人并不如何起眼了。 「不愧是皇商苏家啊,真气派!」李牛咋舌感嘆,挑了一队看起来人少的排上。 瞧瞧那「苏家铺」三个字,甭看他一个都不认识,也知道上面撒的金粉老值钱了。 王丰登跟着附和,暗道他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大些的铺子就好了。现在的包子铺添了个蒸锅,有时候都转不开身。 两人排队时,苏家铺的伙计正在吆喝着维持秩序,跑来跑去。 「各位客官不要挤,不要挤啊!咱们苏家铺子今天赔本赚吆喝,求的就是个和气!哎这位客官,拿好序号排队!」 「大姐,咱们福帕每人限购一条,你昨天就买过了!」 「瞧一瞧看一看啊,正经好棉布,三尺长两尺宽,买到就是赚到!」 「买福帕送福气,福气多得享不完,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啊!」 「中奖?对,人人都能中!一等奖黄金十两!」 「只要买了咱苏家铺的福帕,三天后就能过来领两个鸡蛋,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混杂着买福帕之人发出的各种问题和彼此间的招呼闲聊,闹哄哄乱作一团。 忽有人高声道:「苏家铺最便宜的帕子才十文钱,还送鸡蛋,卖这么多不得赔死?别是耍着大伙儿玩吧?」 「有可能啊!满城谁不知道苏家大小姐架子大,脾气坏,真说不好呢。」马上有人附和,「还纠缠贤王,不知道羞耻!」 「你们没听说书吧?苏芙蓉可是送了缂丝帕给贤王,净写些淫词艷曲,啧啧啧。」 「这种姑娘谁敢娶?一点儿不像个大家闺秀,比泼妇还难缠!」 「伙计说今天花三百两就能买一方缂丝帕呢,铺子里统共两条,不知道是不是没男人可送了,就拿出来卖……」 眼看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熘过来,几人越说越大声,话题迅速朝着不可描述的方向而去。 「呸呸呸!你们不买的赶紧滚,还能给老子腾个地方!」挤在说话人附近的男子忽然抡起拳头,做势吓人,当场唬得那几人眼神闪躲,不敢再碎嘴。 这块儿地方恰巧排的是青壮一队,女人一队,将将被伙计用绳子隔开。这会儿看到有人挑头反对,大姑娘小媳妇跟着你一言我一语谴责起嚼舌头的人。 「这位大哥说得好,本来就福帕少人多,正愁不够分吶!」 「你们不知道就别瞎说,苏家大小姐真正是个实诚人,前天就去我家收鸡蛋了。」 「就是,也不睁大狗眼看看,苏家铺的隔壁店都腾空了,满噹噹全是鸡蛋,来多少都发得起!」 「自己不想中奖就算了,作甚拖累我们本分人?」 「咱们脂粉堆里好容易出个女巾帼,臭男人就要跳脚,呸!」 「就算苏小姐人傻钱多,实惠也是你们得了,哪有端着碗吃饭就骂娘的理儿?」 「就是!还纠缠贤王?人家苏小姐都被贤王逼得投湖自尽了!」 「还有这回事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跟你说啊,这事儿……」 人群中最易发酵八卦,配合几个「知情人」,没多久这块地儿就成了个小小的中心,众人边跟着队伍缓慢移动,边说起「苏大小姐和贤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重点集中在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把女孩子整到跳湖还不去救人的。 偶有三两个为贤王辩驳的,到底不敌纷涌而至的对家,不多会儿便偃旗息鼓,甚至有两个气得连福帕都不买了,当场掉头回转。 「干得不错,掌柜和伙计们都辛苦了。」苏家铺对面的酒楼里,苏芙蓉站在二楼临窗位置,微微颔首,「待此间事了,所有人都发双倍月银,从我的帐上走。」 第11页 迎春迟疑道:「小姐,您现在已经亏损九千三百多两银子了,今天和明天还会继续亏,苏家铺上下共有近百人,这个……」 老爷出门前给小姐留了五万两,小姐眼都不眨地撒出去了快一万两,福帕卖得跟不要钱似的。她跟随小姐这么多年,深知小姐说一不二的脾性,此时也忍不住想劝说一二。 「发吧,皇帝还不差饿兵呢。」苏芙蓉没有回头,只看着下方人挤人的场面,微微勾起唇角,「如果这次做得好,以后每年都卖一次福帕。」 迎春不甘不愿地道:「……是。」 自打小姐落水醒来,她真的越来越跟不上小姐的想法了,莫非是年纪大了…… 苏芙蓉并不知贴身丫鬟的隐忧,她看似平静地看着街面上人山人海,实则心中感慨万分。 在继承原身记忆的时候,苏芙蓉就有些纳闷,本朝商人的地位并不低,其子女还能参加科考,只在为官时限制更多,苏父就一直想让苏若凤当个读书人。 地位和家财的双重加持下,怎么会让原身不怎么光彩地进入贤王府又悽惨死去,甚至不肯瞑目? 如今想来,怕是当时苏父的身体已经江河日下,无法给女儿提供保障,所以才不得不放任自流,甚至希望藉助贤王府给原身一个庇护之所。 现在她不知怎的穿了来,跳湖求生,强行逆转局势,苏父便有了更多余地,甚至能安排苍叔在外面散播贤王的流言,以毒攻毒。 要不是她找苍叔取银子的时候套话成功,怕是父亲会一直瞒着,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瞧下面这架势,在散播市井传闻这种小道上,苏父一届皇商显然比高高在上的贤王更有优势。 她再趁着卖福帕的时机煽风点火,说不定等柴傲天从什么寺里祈福归来,能被气个半死。 想到此处,苏芙蓉嘴角幅度更大,眼神却愈发坚定。 这一次,她必要保住苏父的性命和苏家家产,不给任何人可趁之机! …… 苏家风荷园 「姨娘,你受苦了!」苏若怜眼泪汪汪的,亲手捧着药盒要给玉生烟上药,「都是女儿不好,害得娘受这种罪。」 玉生烟慈爱地看着自己女儿:「傻孩子,别胡说,你就是叫了声娘才在芙蓉园落下把柄,怎么又犯毛病?」边说边接过药膏自己涂抹在膝盖上,白皙皮肤越发衬得腿上两块青紫可怖,显然是跪伤了。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风情万种之时,连涂抹药膏的动作做起来都透着股娴雅。 她越是不在意,苏若怜就越发不愤:「姨娘,苏芙蓉好狠的手段,打了娥眉青黛不提,还把她们老子娘都赶到庄子上去了,女儿还得抄什么《孝经》《女德》。要是爹爹在家,她哪里敢这么张狂?」 听女儿提起苏父,晦暗从玉生烟的眼中一闪而逝,她放下裙子,边擦手边道:「信不信你爹要是在家,会罚得更重?」 苏若怜咬咬唇,不得不承认姨娘说得对,她爹一向偏心,说不好会更生气。 「可是姨娘,你都在祠堂外面跪两天了,明天不要再去了好不好?」苏若怜摇着玉生烟的手臂撒娇,「女儿捨不得你受这种罪。」 玉生烟摸摸苏若怜柔软的头发,声音轻缓:「母女连心,你受了罚,姨娘必须主动请罪,才能让你爹不再怪责。」 「别伤心了,等你大哥回来,咱们娘仨的好日子就到了。」 一时的责难算什么? 这个苏家,迟早是她和儿女的。 只是,她想让这天来得更早一些…… ☆、兰泽 苏芙蓉对风荷园的动静一清二楚。 倒不是因为她御下有方,在苏家消息灵通,而是不断有人这样那样地在她身边说起此事,方式五花八门,内容则有些雷同,不外乎「玉姨娘真是谦卑恭顺」、「小姐未免太过狂傲」、「好歹是生了大少爷的姨娘,怎么能这样」等等,连苏家铺的伙计都跟风听了一耳朵。 苏芙蓉对此不置可否,只让四个季中最活泼的挽夏守在祠堂门外,从玉生烟第二次过来开始,就大声宣读一遍《苏氏家规》。别的都能略过,那条「祠堂重地,妾室未经允许不得擅入」必须读得声音洪亮,咬字清楚。 挽夏不负所托,非但每天积极完成任务,必要时还将妾室守则重复三遍,导致本要带着软垫进祠堂跪拜的玉姨娘临时改变策略,直挺挺跪在了祠堂门外,每天顶着烈日薰风结结实实跪满两个时辰,再被丫鬟扶着离开。 能给背后下手阴人的玉生烟一点惩罚,苏芙蓉相当满意。至于因此造成的名声问题,苏大小姐非常光棍地表示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干脆听之任之。 这法子极奏效,因她是苏父三十岁上得的女儿,按这个时候的说法,是标准的老来女,虽然看不出什么才智头脑,但凭着苏父的宠信爱护,苏家众僕婢充其量只敢碎碎念,没有人敢找苏芙蓉晦气。 只有外院管事童俊峰在请示完苏家僕婢裁制秋衣事宜之后,假装无意地提起此事,小心道:「过阵子大少爷就要回府,玉姨娘到底是大少爷的生母,是不是该给些体面?免得大少爷面上不好看。」 童管事身量颇高,是时下流行的伟岸男子形象,可惜早年遭遇山匪,为了保护苏父,脸上被划了两刀,伤愈后就常年带着小半块面具,遮住从左脸横跨过鼻樑的可怖伤疤。许是因为破了相的缘故,他也不怎么爱说话,至少在苏芙蓉的记忆里,是头一次见童管事提到无关外院的事情。 第12页 「童管事说的有道理。」苏芙蓉轻飘飘弹了弹指甲,新染好的金蔻丹颜色周正,越发衬得十指纤纤,细嫩如春笋。 她微微勾唇,笑得相当和气:「只是体面这东西,不是我说给就能给的。童管事你看,玉姨娘一个后宅妾室,因为生下的庶女不敬主母,主动去跪祠堂请罚,这么点子事儿,短短两天就能从苏家后宅一阵风似的传到大街小巷,尽人皆知,我倒想问问童管事,是谁不让玉姨娘体面?不让少爷体面?」 苏芙蓉说话调子慢悠悠的,吐出来的话语却如刀似剑,直逼童管事面门,「玉姨娘向来本分,只管内宅一亩三分地,不知她是怎么得罪了童管事,要把她和若怜不敬嫡母的事大肆宣扬?你是唯恐少爷听不见闲言碎语吗?」 苏家百年豪富,又在苏父这代成了皇商,非但产业庞大,宅邸也占地甚广,内外院之间隔着长长的回廊。可是现在,内院的妾室挨罚,不但能传到外院,还能一路传到大街上,外院管事不可能毫无干系。 童俊峰藏在面具后的脸僵住,冷汗悄悄渗出,他顿了顿,再次躬身行礼,喑哑道:「小人绝无此意,望小姐明察。」 「这点小事儿,察什么察?」苏芙蓉端起茶盏,「童管事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我也是知道的,以后把篱笆扎得牢些便是。」 主家端茶送客,童管事有眼色地告退,匆匆离开,两只大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怼走童管事,苏芙蓉心情甚好,连迎春木着脸汇报又亏了一万多两时都笑盈盈的:「今天生意不错。」 迎春:「……小姐说的对。」 今天是卖福帕的最后一天,满城人都疯了,居然还有外地来的!虽然限购一人一条,但有钱人家派出十几二十个僕婢过来,硬是一人买一条,伙计也无话可说。 这种疯狂,直接导致午时没到,苏家铺就撒出去一万多两,等到傍晚闭门会亏损多少,迎春简直不敢想。 苏芙蓉在迎春的担忧中慢吞吞喝着茶,盏茶还没喝完,忽见外面传来声响,紧接着有人来报,说是兰阳郡主亲至,还带着外孙女和颐县主。 说起这位兰阳郡主,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是因她多得天子宠信或是张扬跋扈的缘故,而是因为命苦拳头硬。 兰阳郡主年轻时和郡马育有两子一女,但都先后夭折,连孙辈也无,只有女儿留下棵独苗苗。夫妻两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连送三次,再强韧的神经都顶不住,郡马没多久便因伤心过度,抑郁而终,兰阳郡主反倒物极必反,摧残出一颗钢铁心脏,靠着铁血手腕在京城贵妇圈一枝独秀 她两个儿子是因病去世,只能骂老天不长眼。女儿却不然,是被女婿、婆婆和满院妾室合力磋磨而死,差点连小闺女都保不住。兰阳郡主从接连而至的丧事中缓过气来,就开始了和亲家告御状打官司的漫长争斗。 兰阳郡主的亲家是渭城侯,女婿是侯府嫡次子,双方门当户对且各执一词,天子惯例是要和稀泥的,但兰阳郡主一天天的披麻戴孝,手执火把,赤脚站在渭城侯家门前,扬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侯府一天不偿命,她就在这里站一天,叫全天下人看看渭城侯是怎么欺压寡母的。 要真的天昏地暗无处说理,她就把自己烧死在渭城侯府大门前,必将冤魂化成厉鬼,一日日索命。 渭城侯夫人出来哭求,甚至当面责打幼子,兰阳郡主皆不为所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郡主现在无夫无子,只有一条命,也赔给你们渭城侯府吧!」 她自己站在门口叫骂不算,还指挥家下人每天定时定点地去四个城门和各条街道交汇处,高声宣扬渭城侯府的丑事。起初说的都是真的,后来见渭城侯没动静,就真假掺半地往里添料,没多久便把侯府上下整得人人喊打。 渭城侯当然不满,但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跟个守寡郡主硬扛,稍有动作就得被言官申斥。如此耗了两个月,非但嫡长子袭爵的旨意被压,几个成年庶子的名帖也一直挂在吏部,没有反应。多方压力下,渭城侯府终于偃旗息鼓,把兰阳郡主的外孙女送出大门,发誓从此将其交给兰阳郡主,绝不多言。 这个外孙女,就是后来的和颐县主。 她当年还是个三岁幼儿,被祖父母和叔伯簇拥着走出侯府大门后,一步步走向自己外祖母,到了跟前回身对侯府众人拜了三拜,然后扭头就把绫罗锦绣的外套一脱,露出里面的素白麻衣,悲痛哭道:「母亲仙逝,没有人给她戴孝。外祖母,我要是跟你走了,能给我娘戴孝吗?」 一击毙命! 侯府众人尴尬不已,围观百姓感嘆唏嘘,夕阳余光里,瘦成皮包骨的兰阳郡主狠狠抱住外孙女,俩人嚎啕大哭。 渭城侯的嫡次子大大丢了脸,根本没有好人家敢结亲,连带下面几个庶子女的婚事都大受影响。渭城侯顶不住美妾轮番哀求,隔年就将这个儿子送出京城,放到老家去做富贵闲人了。 结果此人受不了打击成天酗酒,半年过去就喝醉酒淹死在河里,随了早逝的夫人而去。 这事儿兰阳郡主诅咒发誓和自己没关系,渭城侯跳脚查探后也不得不承认,但是谣言嘛,就是越新奇越狗血越传得广,民间「老母亲为女」的版本都传了不知多少个。 兰阳郡主从此得了个「铁腕郡主」的名号,无人敢惹——她无夫无子,惹不起也没必要去惹。三岁的外孙女则因纯孝忠勇,得封和颐县主,祖孙俩就这样关上门过起了日子。 第13页 如果说到此结束,也算个有始有终,但渭城侯府自觉吃了大亏,侯夫人一天天要死要活的,别处使不上力,就在各家聚会上腾挪转移,硬给和颐县主按了个「天煞孤星」命格,说得有板有眼。 甭管渭城侯府说的是真是假,和颐县主父母俱亡,父亲一脉断了关系,母亲一脉也不剩几个人是事实,兰阳郡主怎么反驳也没用,亲亲外孙女还是在膝下长到了十八岁。 比出了名难嫁出去的苏芙蓉还长一岁。 苏芙蓉飞快在心中将记忆梳理一遍,换了件外套趋步上前迎接。 她的福帕在京城风头无两,许多权贵官宦人家都派了家人小厮来买,但兰阳郡主是第一个上门的,不可不慎。 倒不是因为对「铁腕郡主」有什么惧怕,而是因为与和颐县主有旧。 这个「旧」并非现在,乃在将来。 在原有的轨迹上,和颐县主会在苏芙蓉怀孕的时候进入贤王府,成为柴傲天的另一位侧妃。 据说因生来命格太硬,这位侧妃娘娘被养得言语温柔,娇娇怯怯,在府里很是得宠。 至于这个「宠」与原身所获得的是否同一个配方,苏芙蓉就不得而知了。但此刻想来,兰阳郡主应该不喜欢自己好容易养大的外孙女与人做妾。 只是柴傲天无利不起早,为什么会不顾名声纳了和颐县主呢? 「不知郡主和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贵客海涵。」苏芙蓉福身行礼,被兰阳郡主叫起。双方客套几句,就被迎到楼上包厢,各自落座。 「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这么俊俏,不知哪家有福气的能娶了去呢。」 兰阳郡主笑眯眯地道。 她这些年守着外孙女过日子,修身养性,白白胖胖且慈眉善目,和一般妇人并无二致,丝毫看不出「铁腕郡主」的影子。 苏芙蓉配合着客套几句,就让伙计把仅剩的一条缂丝帕拿出来:「特意给县主留的,看看喜不喜欢?」 这条缂丝帕上绣着两只大雁从云间飞过,翎毛栩栩如生,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和颐县主生得清秀,清澈眉目间微笼闲愁,别有气质。她将这条缂丝帕翻过来看了看,轻声细语地道:「配色自然,还用了失传的披梭技法,妹妹这条缂丝帕极为难得,三百两可是亏了呢。」 「和颐姐姐能够赏识,就是值得。」苏芙蓉嘴角含笑,双眸灿若晨星,「另一条昨天被人买了去,我愿将这条缂丝帕送给和颐姐姐,只希望你能帮个忙。」 福帕这两天火爆至极,特别是那两条缂丝帕,许多闺秀都想买,兰阳郡主自然知道。她今天过来,就是被那个买了帕子的暗讽,虽说当时就嘲了回去,到底心中愤愤。 她外孙女人才样貌都是顶尖的,偏偏到了有些人嘴里,就成了「福薄」。她倒要看看,能不能买福帕中个奖! 现下听见苏芙蓉要送缂丝帕请和颐帮忙,顿时来了兴趣:「苏丫头说说看,是怎么个帮忙法儿?」 「自然与福帕有关。」苏芙蓉道,「按照规则,每条帕子上都绣了一个字,这些字全是从诗句中摘出来的,没有重复。抽奖之时,需要一个人先抽出诗句,另一个人再从这句诗中抽出一个字。这个字绣在谁的帕子上,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中奖者。」 「和颐姐姐能挺过幼年灾劫,长在郡主膝下,足见福缘深厚,最适合做福帕的抽奖人。所以我想请和颐姐姐做第二个抽奖人,同时帮忙给中奖者送福颁奖。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包厢陷入了无言的安静,两秒钟后,兰阳郡主两眼放光,拉着苏芙蓉的手就夸:「苏丫头小小年纪,没想到见识这般不凡!」夸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那第一个抽奖人呢?」 苏芙蓉笑道:「自然是郡主了。您这么疼爱和颐姐姐,只要姐姐答应了,郡主自然也会答应。」 「我,我自然是答应的!」和颐县主双眼亮晶晶的,那抹清浅的愁云从眉眼间散去,重新透出少女的活力,「我答应!」 苏芙蓉伸出手:「那咱们击掌为盟。」 …… 包厢里宾主尽欢的时候,苏家铺相隔五十米的茶馆内,有人正激烈讨论着应该买什么帕子。 「买最便宜的!多买几条,中奖的机会更大!」 「凑起来买最贵的!无商不奸,肯定花钱越多机会越大!」 「少将军,你怎么看?」 「少将军,你怎么看?」 争辩的两人一起扭头,看向一碗接一碗喝茶的穆兰泽。只见青年端坐在三步开外的榆木椅子上,嵴背挺直,五官精緻,要不是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手里端着粗瓷大碗,单看模样气质,完全是一等一的贵公子。 周文静和方无敌看看这样的少将军,再看看桌上那堆可怜的铜板碎银,不约而同捂胸嘆气。 惨,实惨啊! 别人不痛快了是借酒浇愁,可怜他们少将军,连酒都浇不起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卡了……o(╯□╰)o 明天还是中午12点更新噢 ☆、抽奖(捉虫) 穆兰泽对下属的呼唤充耳不闻,甚至非常想把人揪起来从窗口扔出去。 没别的,就是有点儿丢人。 见没人理会,周文静和方无敌又开始车轱辘争辩,穆兰泽为了自己耳朵着想,终于放下粗瓷茶碗,拍板道:「赶紧把那点儿银钱收起来,趁没开拔地之前买点棉袄皮子傍身。不知道北疆冷死人吗?」 第14页 北疆戎狄犯边,他们很快要跟随大军启程,偏偏顶头上司古萧仁是他义父穆老将军的老对头,几十名明争暗斗的,仇怨深深。 自打几年前义父因伤病过世,古萧仁就把这满腔怨愤移情到了他身上,时不时打压。譬如这次上北疆平叛,就把他和义父的老弱残兵分到一块儿,在装备上极尽剋扣,到现在连御寒的衣物都没发。 他蒙义父恩泽,被人称呼一声「少将军」,实则并无什么权势。因常年接济伤残老兵,家中也没多少余钱,想自费装备都不够格。可是北疆苦寒之地,八九月便是白雪皑皑。真要这样上战场,恐怕用不到戎狄的刀枪,他们这队自己就得冻死一大半儿。 穆兰泽为此很是发愁,苦思无果后被两个下属约出来喝茶,说是有妙计,结果到了一看,所谓妙计就是买福帕求中奖,万一中了头奖就能有钱买棉衣。 穆兰泽:「……」 他们在茶馆坐下这点儿功夫,就见二十多人买了帕子离开,一人恐怕还不止一条。这种机率,与其指望买福帕中奖,还不如去赌坊搏一把。 即便中了那什么一等奖,十两金子在军费面前,也是杯水车薪。 穆兰泽心说回去就把你们脑子里的水倒一倒,只是来都来了,掉头就走不划算,干脆把茶水喝了个饱。 他这两天着急上火,嘴里都起了燎泡,正适合多喝茶水。 就是茶馆伙计的脸色有些微妙。 周文静和方无敌显然没有体会到穆兰泽的良苦用心,犹在为了中奖苦苦计算,一个坚持「多撒网,总有一网不落空」,一个认为「瞄准捞,出手贼不走空」,直说得口沫横飞,天花乱坠。 穆兰泽:「……有这口才,你们俩应该去撂地卖艺,说不定都比买福帕赚得多。」 周文静:「……」 方无敌:「……」 两人深情对视,四只眼里迅速泛起灼热的亮光:「要不,试试?」 穆兰泽:「……」 他不忍再看,从袖子里掏出铜板结了茶水钱,又把剩下的几块碎银子倒出来抄到手里:「走,买福帕去!」 穆兰泽说罢,迈开两条长腿,一马当先地快步朝苏家铺走去。 再待下去,他真怕这两个下属从卖艺一路滑到卖/身去,唉。 . 护国寺 「多谢方丈款待。本王为皇兄祈福多日,自身亦深浴佛光,颇有所得。」柴傲天拱手和护国寺方丈道别,腕间紫檀佛珠颗颗光润,显见主人喜爱非常,时常摩挲把玩。 方丈眉目慈悲:「贤王身具佛缘,乃大气运之人。护国寺的大门,随时为您敞开。」 二人浅谈片刻,柴傲天在方丈和众僧的道别中,乘上四匹白马拉载着的车驾,满意离去。 护国寺屹立四百多年,乃是天下第一名寺,能得方丈贊一句「大气运」,他这次祈福就不算白来。 正微阖双目暗自得意,幕僚魏楠驱马上前,询问是直接返回京城,还是在半路的温泉庄子上休整两天。 柴傲天颔首道:「自然是回城。本王为皇兄手抄经书数卷,正当献上。」 「王爷忠义纯孝,卑职佩服!」魏楠例行赞嘆完,打马返回队伍,开始安排人手。 天□□雨,他必须早做准备,方能不耽误行程。 马车里,柴傲天将佛经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小心放入暗格,然后抽出本游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来。 此次祈福花了他五天时间,返程还需两日,不知包能雄事情办得如何?此人虽无急智,但忠心可靠,在小事上不会令他失望。 想到苏芙蓉不日便将成为贤王府侧妃,柴傲天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露出点笑意。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苏家财富竟如此庞大,他纳了苏芙蓉,就能接手苏家大半产业,如此则粮草无忧,可襄助大业。 至于苏父的不满,柴傲天并不放在心上。左右他和若怜情投意合,将来要娶之为妃,坐上正位的还是苏家女,姓苏的不过一届商户,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这般想着,柴傲天放下游记,慢慢眯起眼睛靠到厚垫子上假寐起来。 钱财已备,尚欠东风,只不知先帝留下的另外半块虎符到底在哪里? 或许真的在兰阳郡主这头母狮子手上? 若是真的…… 柴傲天揉揉额角,到底连日祈福有些疲惫,想着想着便沉入了梦乡。 . 「快快快!抽奖要开始了!」 「大家不要挤啊!按顺序排队!」 「哎哟我的头花掉了!帮我捡起来啊!」 「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是舞狮队,狮子舞完了才能开奖!」 「哎哟别揪狮子尾巴!」 「敢问大姐,苏家铺在哪个方向啊?」 「这儿就是啊!人太多,就先站街尾吧!」 「挤挤吧!万一中奖了听不见咋整?」 七嘴八舌的乱闹闹中,苏家福帕万人空巷的抽奖时刻终于到来。两个舞狮队被青壮伙计接应着,艰难挤到最前方清出来的空地上,喘过粗气就开始在锣鼓声中舞动起来。 矫健灵活的喜庆狮子一动,立刻有眼尖的认出这是城中出场费最高的张家班舞狮队,平时想看都见不着,越发看得目不转睛。 两炷香后,随着三声高昂的鼓点,舞狮队绕圈退场,穿戴整齐的苏家铺伙计从空地两侧鱼贯而出,合力抬出来几个巨大的粗木架子,竟是当场搭出座丈高的宽敞台子! 第15页 「了不得啊,这么气派!」 「啥时候抽奖啊?是不是在台子上?」 「排好队啊!看好自己钱袋帕子!」 「待会儿中了奖,俺就去台上走一圈儿!」 「想得美,我这福帕有个『奖』字,中的肯定是我!」 「中奖的好几个吶,吵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中,二十个高高壮壮的大小伙子头戴红巾,在苏家铺门口分列两排,齐声道:「抽奖开始,有请送福人!」 这些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大嗓门,私底下还排练过好几回,此时齐声高呼,声音汇成一股合力直冲云霄,登时将现场嘈杂声压过。 连喊三遍后,苏芙蓉与和颐县主一左一右,挽着兰阳郡主缓步从门内走出。 三人俱是盛装打扮,气势高昂,特别是苏芙蓉。她本就生得明艷动人,双眸如水潋滟,此刻涂脂抹粉,朱唇微翘,宛如一朵怒放的牡丹花,乍见之下光彩夺目。 和颐县主则一身绿衣,在兰阳郡主身边温柔搀扶,非但没有被压下去,反而互相映衬,更显得气质清雅。 郡主的仪仗紧随其后,虽只有四个人,并不如何盛大,但都是皇家官差,足见隆重。 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京城买福帕的人虽然多,还都盼着中奖,但实话实说大多是看中了福帕便宜,同样质量的帕子在外面至少价钱翻三倍呢,当然要买苏家铺的。 管他中奖不中奖的,先把便宜占了再说。 没想到苏家铺这么郑重其事,一个抽奖竟然请了郡主和县主,看这阵势,是来真的啊! 现场越发安静,手拿铁皮喇叭的苏家铺掌柜趁机宣读规则,他念一句,身旁两个大嗓门伙计就重复一遍,待苏芙蓉三人在高台上站稳,言简意赅的抽奖规则恰好清清楚楚宣读完毕。 与此同时,高台前方整整齐齐摆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后坐着两个人,一副书生打扮。看他们桌前红纸,分别负责验看、核对、发奖、登记。 台上则布置简单,最显眼的只有两个玻璃箱子,里面团着一个个小圆球,隐约可见上面有字。 苏芙蓉小声对兰阳郡主祖孙俩重述一遍规则,然后面向众人,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多谢大家今天捧场前来!咱们苏家铺的福帕抽奖,公平公正,童叟无欺,我先演示一遍抽奖规则!」 说罢随手从左侧箱子里摸出一枚小圆球,指着上面的小字道:「兰阳郡主会从这口箱子里面,先抽出一首诗。这上面就是诗词名。」将小圆球举起来展示过后,她将之扔回去,又从另个箱子里摸出一枚个头略大的,「有了诗以后,和颐县主则会从这里抽出一个字,如果恰好是诗里面的字,这个字就是『福字』!」 「谁的帕子上有这个字,就是今天的中奖者!每个人只能中奖一次!」 「接下来,有请郡主和县主送福!」 话音落,安插在人群各处里的伙计使劲儿鼓掌,带动着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气氛异常热烈。 头一次出席这种场合,和颐县主有些紧张,不安地掐了掐指尖儿,兰阳郡主则很是兴奋。她年轻时候极爱热闹,是京城最喜聚会宴饮的人,后来历经磨难才深居简出,今天虽吵闹了些,却意外和她口味。 众人目光聚焦处,兰阳郡主伸手到箱子里转了一圈,摸出一枚小圆球,上面写着《鹿柴》二字。 兰阳郡主举起有字的一面示意众人看,立即有眼尖的大声念出来:「《鹿柴》!快快快!谁会背?赶紧念念!」 不等其他人反应,高台下的八个先生站起来,齐刷刷一拱手,高声诵读道:「五等奖,《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诵完对着高台上一拱手,再次齐声道:「请县主抽『福字』!」 万众瞩目下,和颐县主惊觉自己的手有点抖,她看向兰阳郡主,在对方鼓励的视线下把手伸进箱子里,小心取出一枚写着「人」字的小圆球。 苏芙蓉高声道:「五等奖,人字福帕!请上前领奖!」 四周人霎时沸腾起来,你看我我看你,没多会儿就有个胖胖的大婶挤出重围,兴奋又紧张地握着一条棉布大帕子:「是人!我就是人!」 其余人哈哈大笑,台下负责验看的两人起身,先后看过帕子,在纸上签字后又交给旁边桌的两人去核对。 大婶被这阵势整得更紧张了,结结巴巴道:「是、是真的,我第二天才、才买到的。」 和颐县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紧张感忽然烟消云散。等那位大婶核对无误,又按完手印画押,被请到高台上站好后,她再次开始抽奖,先后从箱子里抽出了「空」、「景」、「山」、「林」、「青」、「见」、「腾」、「上」、「闻」共计九个「福字」。 这九个人有男有女,在苏家铺伙计指挥下也走了一遍流程,然后站到高台上一字排开。 鼓声再起,咚咚咚敲过六下,负责发奖品的两个书生对四周人抱拳致意,然后掀开桌上红布,各自端出个盘子。 众人伸长脖子看去,发现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桿小秤,另一个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个小巧银锭子,雪亮得晃花人眼。 「天哪……」 无数人倒抽凉气的声音里,两个书生迈着四方步走上高台,用小秤将十个银锭子先后称量,每上秤一个就高声宣布一次分量。 第16页 毫无意外的,都是八钱八分。 「老天爷啊,这么多银子!」 「乐字帕我也有啊,那么大块棉布,才十文钱!」 「可惜你这个上面字儿不对,是个『苔』字。」 「哎呀呀,羡慕死了,咋的人家就这么好运气?」 「瞎猫碰见了死耗子罢了,我可是要中一等奖的!」 「想得美,我就是专门过来领鸡蛋的。」 「再看看,万一咱们中了呢?运气这事儿不好说啊。」 沐浴在众人或艷羡或嫉妒的目光中,十个中了五等奖的人从书生手中接过银子,个个喜不自胜,买到「上」字帕的男人还放进嘴里咬了咬,差点把牙崩掉,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咱们苏家铺诚信做生意,从不叫客人吃亏,大哥你就放心吧!」 两个书生说完,领着十个五等奖对兰阳郡主与和颐县主躬身道谢,然后将这些人送下去,嘱咐他们看好银子,方才坐回原位。 这一幕落在围观者眼里,对苏家铺越发服气。 瞧瞧人家这周到细緻劲儿,难怪能做成皇商啊! 高台上,苏芙蓉将从箱中摸出来的十一个小圆球放到盘子上,对台下伙计打了个手势。 那高个儿伙计点点头,从身后掏出个铁皮捲成的喇叭,扬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五等奖发完了,福气糖球散给大家!接好喽!不要争抢!不要争抢!」 他喊过两遍,苏芙蓉一扬手,将小圆球朝着左前方用力抛去。 人多球少,十一个小圆球迅速被眼疾手快的接住,有那心大的直接就往嘴里放,边吃边嚷着「真是甜的」。谨慎些的则拿在手上看看,才发现这些圆球软中带硬,竟是面粉和糖做的熟物,上面字不知是怎么写上去的,也透着股甜味儿。 这时候的糖并不是稀罕物,但是它贵,寻常人家一年也吃不了几回,更别提用这么多来做面粉糖球了,抢到的顿时觉得赚了,喜滋滋吃起来。 不是不想带回家让小孩子尝尝,实在是身边虎视眈眈的目光太多太强烈,一个不好就得被别人吃了。 还是下自己肚里最保险。 普通百姓抢得热闹,吃得高兴,不去想那么多,几个混在人群里的别家掌柜却暗自交换个眼神儿,对苏家铺佩服得五体投地。 把糖球扔到人群里送出去,这一手看似简单,背后心思却深。 抽奖怕的是什么?不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全流进自家田里吗?结果人苏家铺众目睽睽之下摸出糖球抽奖,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糖球扔出去,端的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丝毫不怕别人查看。捎带手的,还能避免重复中奖。 而且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苏家铺公平公开地抽了奖。就算有人事后拿了帕子想闹事,也得犯众怒。 单这一扔,就把苏家铺公平诚信的招牌立得稳稳的。 听说苏老闆跑外地去了,不知道这是他临走前交代的,还是苏大小姐自个儿的主意。如果是后者,那苏家铺真可以说后继有人了…… 台下热闹过后,苏家铺伙计再次高声维持秩序,兰阳郡主与和颐县主则又抽出了八个四等奖、五个三等奖,发了相应奖品。 四等奖是一两银子并一大筐鸡蛋,三等奖则是一头七八十斤的猪,肥肥胖胖的成猪脖子上还挂了大红花,瞧着喜气洋洋的。 五头猪一牵出来,围观众人就沸腾了。 现在一斤猪肉都要好几十文,一头猪得多少钱? 何况这猪看起来结结实实、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好猪! 「不愧是三等奖!就是豪气!」 「买一条帕子,捡一头猪,真是有福气!」 「这可是福帕啊!」 「就剩二等奖和一等奖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中。」 「看开点儿,单买帕子也不亏,多厚实的棉布啊!」 「苏家铺就是豪气,说到做到,啧啧啧。」 「哎哟快看,那个牵猪的都高兴哭了!」 「给我这么一头猪,我能哭它三天三夜!」 「吹吧,你哈哈大笑还差不多!」 高兴哭了的正是王丰登,他常年做包子生意,自认有点见识,没想到能高兴得掉眼泪,谁叫他今天这么有福气呢? 这会儿下了台,王丰登颇有些羞惭,他牵着自己的「福猪」,一边拿袖子遮脸一边抽抽噎噎地道:「我是五谷包子铺的,这头猪养大我就宰了做包子馅儿,乡亲们都过来吃福气包子啊。」 他决定了,回家马上把这条中奖的福帕做成头巾,全家一人戴一个! 这头好猪就牵去配种,福猪生下的猪崽,肯定能往家里带福! 苏家铺前抽奖领奖,热热闹闹。斜对面的房顶上,周文静和方无敌在柳树荫里扼腕嘆息,气氛哀凉。 「可惜啊可惜!我换着花样买了六条帕子,怎么一条都没中?」 「我更可惜啊!分明已抽到《元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为何『气』也能中,『共』也能中,偏偏就是我的『候』字不中?」 「五等奖的时候,我以为要有我,结果没有。」 「四等奖的时候,我也这么想……」 「可惜啊可惜,你我兄弟如此诚心,竟连一头猪都没有!」 从军营赶来的穆兰泽手攀烟筒,轻巧翻上房顶,正对上两位下属深情哭诉,顿时心梗,凉凉开口道:「你们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拥有两头猪了。」 第17页 周文静和方无敌沉迷中奖自怨自艾,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直到穆兰泽对他们推了推鼻子才恍然大悟,颇觉受伤。 「我是为了军费着想啊,一头猪到伙夫手里够咱们十天!」周文静手捂胸口,表情悲痛,「与其望猪兴嘆,不如把我卖到苏家去吧!」 方无敌抱住他,眼含热泪:「不可!苏傢伙食又好,工钱又多,还是卖了我吧!」 「我能说会道力气大!」 「我会掐能算厨艺高!」 穆兰泽:「…………」 方无敌和周文静积极自荐的时候,苏家铺那边又抽出了三个二等奖,奖品是一头繫着大红花的小牛犊。虽没有成年,但看起来肥嘟嘟的,连毛色都是一水儿干净整齐的黄。 巧的是,这次三个中奖的全是姑娘家,羞羞答答地上前领了牛犊,对台上主家连连道谢。有个泼辣大方的甚至唱了首山歌,把兰阳郡主祖孙俩从头夸到脚,特别是和颐县主,经她的嘴唱出来,俨然是满城福气第一人。 兰阳郡主听得着实开心,直接送了枚珠钗。另外两个姑娘跟着沾光,也得了上好的绢花数朵,再三道谢后才牵着牛离开。 「我的牛啊……」 「我的滷牛肉、烧牛肉、炖牛肉啊!」 房顶上的周文静和方无敌冰释前嫌抱头痛哭,宛如一对难兄难弟。 穆兰泽:「………………」 他就不该过来,真的。 苏家铺前,众人终于迎来最重要的一等奖,一个个屏息凝气,两眼放光。 好饭不怕晚,说不定这迟来的好饭正是自己的呢? 兰阳郡主今天和外孙女一块儿被夸了无数次「有福」,笑得眼角皱纹都深了。看众人这般期盼,连她也受到感染,小心在箱子里摸了半晌,才取出一枚糖球,道:「是《村夜》。」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高台下的八位先生再次高声诵读,尔后齐声道,「请县主送『福字』!」 和颐县主今天抽了那么多次「福字」,此刻驾轻就熟,手指在箱子里转了转,摸出一枚小小的糖球,是个「麦」字。 苏芙蓉接过那枚等价十两金子的宝贵糖球,高声道:「一等奖!『麦』字福帕!请上前领奖!」 她平日话不多,结果这几天先是为福帕来回奔波,今天又提高声音喊话,不堪重负的嗓子已有些不易察觉的喑哑。 然而这一嗓子非但把围观者的情绪点燃,还把屋顶上的两个人齐齐镇住,宛如雕塑。 只有周文静捏着帕子长嘆:「我可怜的『候』啊,莫非是多了一竖非侯爵,所以才不中奖?」 「不是。」穆兰泽轻声道,「苏家铺抽奖的字句没有重叠,你的『候』已经绣在《元日》里,自然就不会在《村夜》。」 周文静:「……这次你没有冷嘲热讽,我竟有些不习惯。」 「天啊我我我我中——」 方无敌半句话还卡在嘴边,穆兰泽已轻飘飘夺过他手中的「麦」字帕,从屋顶一跃而下,飞鸟般穿过柔嫩柳枝,足尖在房檐瓦砾上点踏借力,几个起落间,如一枚柳叶飘落到高台上。 这一手功夫着实俊秀,精彩程度甚至超过开场的舞狮子,众人纷纷起闹叫好。 「好俊的后生!不知成亲了没有?」 「不愧是一等奖!」 「爹你快看,有人在天上飞!」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这条帕子我也有,才十五文!」 「咋这人看着有点儿眼熟啊?」 穆兰泽站在高台上,感觉嘈杂叫好声在背后模糊远去,像雨雾天濛濛的影子。目之所及,只有那个容颜绝艷的女子,鲜花似的开在他心上,一眼就能攫取所有心神。 他站在苏芙蓉面前,甚至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只从胸腔深处发出低语:「我来了。」 「中中、中了一等奖……」 房顶上,方无敌无助地攥着空气,颤巍巍吐出后半句,眼神迷茫。 周文静:「……」 作者有话要说:  续上了~233 ☆、求亲 苏芙蓉乍见有人「飞」来,心跳都加快了。 莫非是有人眼红奖品,光天化日就来打劫? 有这么一副好相貌干点儿啥不行啊! 幸而对方「飞」到台上后就规规矩矩站好,整个人老实得不得了,甚至还去台下补办了手续,重新沿台阶走到高台上领奖。 苏芙蓉这才放下心来,打手势制止准备围攻上来的伙计。出于谨慎,她还是将兰阳郡主与和颐县主往旁边让了让,自个儿端起一等奖发给穆兰泽。 兰泽,兰草茂盛之地,喻君子之德。单看外表,穆兰泽五官俊美,长身玉立,与这个名字非常相配。 至于飞上台的唐突之举,或许是中了一等奖太激动吧…… 苏芙蓉这般想着,朝穆兰泽微微一笑:「咱们苏家铺的一等奖,乃是黄金十两。这是五两重的金锭子,这是五两的金手镯,请收好。」 别的不提,这个穆兰泽有些呆愣的模样,真是出人意表的好看,甚至有点儿像林间乱走的小麋鹿,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迷迷糊糊就闯进猎人的地盘,自个儿还一无所觉。 长相精緻,身手利落,怎的现在变呆了? 第18页 苏芙蓉心中暗笑,殊不知穆兰泽现在整个人都有点飘忽,双脚跟踩在云端似的,稍不用力就能倒下。 他今天处理完军中事务匆匆赶来,恰赶上两个下属耍宝,加上对奖品不感兴趣,都没朝苏家铺这边望过一眼。 后面一等奖抽出来,苏芙蓉的声音响起时,他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个声音好听,就那么侧头瞥过来。 结果这侧头一瞥,就把三魂丢了两个半。 在剩下半个残魂支撑下,穆兰泽抢过「麦」字帕,用最快速度来到苏芙蓉面前,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傻乎乎地跟她说「我来了」。 现在,害他丢魂落魄的人就站在眼前,那么近,近得能看清她眼中水光潋滟,笑意清浅,像一朵俏生生绽放的水芙蓉。 哦,对了,她是苏家大小姐,名字就唤作「芙蓉」,真真是人如其名,更比花娇了。 那催促的声音响在耳畔,甚至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馨香,穆兰泽一边暗骂自己龌龊无礼,一边悄悄红了耳根。 他今天怎么了? 昨晚喝的粗茶被人换成迷魂汤了吗? 看穆兰泽不动,苏芙蓉笑吟吟地又催了一遍,还趁机给苏家铺打gg:「苏家铺百年诚信,向来足斤足两,今天的一等奖都是验看过的,纯金足赤,可要收好了。」 小巧的金锭子和雕工精緻的金手镯在眼前晃动,引来台下一片艷羡惊呼,也成功唤醒了穆兰泽。 理智回笼,他连脖子都红了,可是心里明知自己应该赶快领了奖离开,手却抬不起来。 就这样领走十两金,以后恐怕和苏小姐再无瓜葛了吧? 眼看苏芙蓉把奖品又往前递了递,穆兰泽不知怎的灵光乍现,心一横,胆一壮,猛地拿起盘中的金手镯,和怀里摸出来的玉佩放到一处,托在手上看向苏芙蓉,郑重道:「皇天后土在上,四方神灵见证,我,穆兰泽,穆老将军养子,四方卫少将军,愿以身家性命起誓,诚心向苏小姐求亲!」 苏芙蓉:「?!」 兰阳郡主&和颐县主:「???」 围观众人:「??」 「嚯——」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声音是如此统一,以至于听起来像短促的风颳过。 「我想起来了!是穆少将军啊!去年京城杀过贼的!」 「真的吗?别是脑子坏了吧怎么还有这样对姑娘家求亲的?」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瞧瞧这粗鲁劲儿,哎呀!」 「苏家铺的伙计过来了!过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今天真是不白来!」 「不中奖都值了!」 「苏大小姐这样的女人都敢娶,少将军威武!」 「佩服佩服!不服不行啊!」 「苏小姐,应一个!应一个!」 「咋回事啊,上个茅房回来怎么还求上亲了?」 当众求亲实在太出人意料,现场看热闹的、起闹架秧子的、不明所以的都纷纷开口,乱闹闹吵成一团。穆兰泽站在无数道视线的焦点位置,迎面是苏芙蓉惊诧好奇的眼神,一时紧张到嗓子发疼,深呼吸两口气才开口:「我是诚心求亲的。苏小姐,虽然我现在还是个普通少将军,但是我,我——」 穆兰泽忽然卡壳,说「我会好好照顾你」?苏家僕婢恐怕比他手下的兵还多。 说「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生活」?可是苏芙蓉堂堂皇商家的大小姐,一饮一食都非凡品,满京城男儿都没她有钱。 说「我会拼杀成大将军威风凛凛」?他马上要去北疆连军费都欠缺,前途未卜生死不知,怎么敢说出这种空话? 说……说啥啊? 他到底有什么优点啊?快让他想一个出来啊! 穆兰泽一时间急得后背冒汗,擎着金镯玉佩的手都有些发抖,「我,我……」 这时,台下忽然响起两道熟悉声音,突兀得像冬日旱天雷,又炸又响。 「少将军!能说会道力气大!」 「少将军!会掐能算厨艺高!」 「文武双全!」 「智勇无双!」 「上得厅堂!」 「下得厨房!」 二人齐声:「收下我们少将军吧!」 台上几人:「……」 穆兰泽:「…………」 完了,现在就是改口应聘苏家小厮,怕是都会被打出三条街吧…… 穆兰泽脸色越来越红,几乎不敢看苏芙蓉的眼睛,正要挖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就见苏芙蓉伸手接过他的金镯和玉佩,水汪汪的眼睛眨了眨,问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穆兰泽红着脸点头:「绝无虚言!」 如果苏芙蓉要看,他能把心挖出来给她。可是她这般出众,千百人中俏然而立,还能一眼把他心魂攫走,这样女子,和该配世间最好的男儿。 他一个穷少将军,哪里来的资格向苏芙蓉求亲?分明是给人添麻烦…… 昨晚喝的果然是迷魂汤吧! 穆兰泽越想越悔,冲动带来的勇气渐渐消退,对苏芙蓉的担忧占了上风,恨不得回到片刻之前,摁死那个不管不顾的自己。 在他对面,苏芙蓉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俊脸变色,心头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她是女儿身不假,但苏父不是迂腐之人,原身小的时候还特意教过她打算盘看帐本,想把家业託付。 第19页 原身生来没缺过钱,对这事儿无可无不可,后来迷上柴傲天,就一心想嫁入贤王府了。 这里面肯定有玉生烟母子三人的功劳,毕竟苏家只有一个,放着儿子不用用女儿,苏若凤面子里子都不好看。 只是后来苏家落入母子三人手里后,她和苏父一个饥寒交迫而死,一个中风瘫痪而死,父女俩都不得善终。 与其指望他人发善心,不如自己坐地招夫,掌控苏家,看哪个敢把他们父女俩弄死? 与虎谋皮,怎么比得上把自己变成虎? 而且穆兰泽相貌俊美,仪表堂堂,出身不拖后腿,家中也无负累……即便有,她也扛得起来,不正是个合适人选? 苏芙蓉越想越觉得可行,当即打定主意,晃晃手里的金镯和玉佩,脆生生道:「穆将军,你的诚意我已明了,但我是苏家嫡长女,父亲从小疼爱有加,不忍心让我远嫁。你可愿意入赘苏家,做我的夫婿?」 什么叫峰回路转? 什么叫柳暗花明? 这就是啊! 苏芙蓉的话仿佛一道闪电噼在穆兰泽脑海里,瞬间照出一条光明大路,路上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他重重一点头,震声道:「我愿意!」 反正目的都是做心上人的夫婿,哪条路都行。只要通往目的地的路,条条都是光明大路! 台上穆兰泽应得干脆利落,台下的周文静和方无敌已经傻了。 少将军怎么了? 是被人掉包了还是被他们气疯了? 「少将军醒醒!上门女婿不好当啊!」 「一入深宅深似海,从此故人是路人啊!」 「少将军你清醒一点儿!」 然而两个人的声音终究有限,双拳不敌四手,这点来自良臣益友的提醒转眼淹没在围观众人的汪洋大海里,没溅起半点儿水花。 「穆将军真是好汉!佩服!」 「谁人敢娶苏家女?试看当今穆将军!」 「郎才女貌!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少将军威武!」 「少将军威武!」 不知谁人起了头,一传十十传百,众人迅速喊起「少将军威武」的口号,声浪连成一片,几乎要把屋瓦掀翻。 穆兰泽在台上听着,心头又喜又羞,对苏芙蓉躬身一礼,红着脸道:「我发誓,此生定不相负!」 「你等会儿。」 兰阳郡主横插到二人中间,宛如王母娘娘,一把将苏芙蓉拽走,离远了小声道:「苏丫头,你糊涂了?终身大事哪有自己定下的道理?何况这么多人看着,你将来就是想反悔都不好张嘴啊……」 她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离奇的事儿,一个敢当众招婿,另一个还敢当众答应! 没看和颐都已经懵了,强自维持着仪态而已,那眼神乱飘得,都找不着地儿落。 苏芙蓉定下夫婿的目的不纯,本来也不怎么激动,可是被穆兰泽一双着了火似的眸子盯着,硬是生出点儿女儿家的羞涩来,甚至想捂住那双好看的眼睛。 这会儿被兰阳郡主拉住,她脸上还是红扑扑的,也低声道:「郡主不必担忧,夫婿而已,不好了再换,郡主为我做个见证吧?」 兰阳郡主:「……」 也对,男人而已,一个没了再换一个便是。她那苦命的女儿当年要能这样想,至于託孤不成还得要老子娘跟泼妇似的拼命吗? 「苏丫头有气魄!」兰阳郡主瞬间转变想法,「既如此,本郡主便是见证人了。」 兰阳郡主本性爽利,这会儿决定下来,就拉着苏芙蓉走到穆兰泽身边,道:「穆家小子,入赘女婿可不好当,你要不要再想想?」 穆兰泽目光坚定:「我想好了!郡主若不放心,满场百姓,都可为我穆兰泽见证。」 「好!」 「见证!」 「少将军威武!」 来抽奖的众人从没想过还能见证这桩奇事,当即纷纷应和,大声叫好,还有使劲儿鼓掌的。看那劲头儿,要不是场合不对,恨不得直接把穆兰泽和苏芙蓉送进洞房。 一片欢腾中,只有被挤到角落的周文静和方无敌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完了。」 「全完了。」 「少将军只是抢了条『麦』字福帕……」 「怎么就把自己给卖了呢?」 ☆、黄花 哭泣的不止周文静和方无敌,还有迎春。 她蹲在苏家铺柜檯角落,咬着大棉帕呜咽不已:「呜呜呜,夫人我对不起你啊!你那么善良对我那么好,我却眼睁睁看着小姐叫人拐跑了啊!我这么没用,还不如让老爷打死算了呜呜!」 迎春是苏芙蓉的第一大丫鬟,在苏家调度差遣,从容有度,故被苏芙蓉委以重任,抽奖开始后就站在苏家铺大门前,负责协调各方兼紧急替补,就怕有个万一。 没想到兢兢业业熬到抽奖快结束,什么篓子都没有,自家小姐却被拐跑了! 迎春又气又急,她今儿一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在先前穆兰泽出言不逊的时候,就召集了十几个孔武小厮,准备上高台合伙揍姓穆的一顿。可惜苏芙蓉答应得太快,还打手势让她撤退,忠心耿耿的迎春只好含恨退下,在心里给穆兰泽扎了无数小人。 真是小白脸儿,没有好心眼儿! 第20页 她就该提前准备弓箭,把半空乱飞的都射下来! 三个伤心人各自哭泣,围观众人却张扬着相似的笑脸,排成六个长队领鸡蛋。 这些人先是买了物美价廉的福帕,今天又看了场空前绝后的热闹,甭管中奖没中奖,都非常满足,不但站在苏家铺伙计早就画好的道道里排队,还在领鸡蛋时不吝祝福,什么「百年好合」、「和和美美」、「早生贵子」、「福寿绵延」,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把耳力过人的穆兰泽喜得眉开眼笑,连连拱手道谢。 他当众求亲已经是格外大胆,没想到苏芙蓉更胜一筹,竟主动让他入赘做夫婿。从那刻起,穆兰泽心头就跟揣了个炭团似的,热辣火烫,恨不得策马飞奔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满城人。现在得了众人祝福,更是恨不得直接邀人吃喜酒去。 好在他理智尚存,还有两个煞风景的下属,关键时刻跳出来提醒他注意界限,君子守礼。 「亲都没成呢,赶紧回去准备下定才是正经。」 「趁苏老爷没在家,能备多少是多少。」 「马上要去北疆,万一回来了苏小姐改主意怎么办?」 「十两金子太过寒酸,快把剩下那点儿银子全拿去买礼物吧!」 想到被人仰慕的少将军要入赘皇商苏家,方无敌和周文静一个比一个焦灼激动,已经盘算起让穆兰泽以后怎样攒私房了。 特别是方无敌,大方到连自己的一等奖都不要了:「男人不能没钱,少将军尽管拿去花!」 往日一枚铜钱都恨不得穿到肋骨上的兄弟这么豪气,穆兰泽很是感动:「多谢了。等这次立功回来我再还你。」 「咱们亲兄弟客气什么?」方无敌大手一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少将军都是苏小姐的夫婿了,我这个做兄弟的也少不了好处,一家人哪儿能计较这些!」 周文静抬手一个肘击:「瞧你小算盘打的。少将军还没进门呢,你这吃软饭的觉悟调子太高,收一收。」 「说的也是,低调低调。」方无敌忙放低声音。 二人边说边裹挟着穆兰泽往前走,尽情畅想有钱后先买皮子还是棉袄。先前对穆兰泽入赘大户人家的痛惜悲愤渐渐转为窃喜,连脚步都不自觉轻快起来。 穆兰泽:「……」 好像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的样子…… 远处,坚持在忙乱中分出一只眼睛盯着穆兰泽三人的迎春,低头对上满是红字的帐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哼,想当小姐的夫婿,也要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就不信老爷真能把这么个穷小子招赘进门! . 官道上,一行车马慢慢前行。 车身上挂着贤王府的标记,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城门外的十里亭。 柴傲天忽然叫停,对魏楠道:「派个人去前方看看。怎么今天这往来行人,都举着两个鸡蛋?可是京城有事发生?」 他为人仔细,先前遇到五六个托着鸡蛋叽叽喳喳的百姓时就心生疑惑,未曾想越靠近京城见的越多,甚至还有拿着鸡蛋互相比较的。 看行路方向,显然都是从城里出来的。 柴傲天虽隔三差五地出城,但对城中大小事都挺清楚,今天却一头雾水,由不得他不好奇。 「是!」魏楠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就踢踢踏踏地跑回来,下马复命。 「回禀王爷,这些人都从城中苏家铺而来,说是买了他们铺子的什么福帕,能免费领两个鸡蛋。」 柴傲天闻言,眉头微皱:「百姓之事无小事,快找个口齿清楚的过来。」 苏家乃是商户,在城中生意兴隆,卖帕子送鸡蛋都不稀奇,但这里距离城门甚远,现在出城的基本都是外乡人,苏家铺什么东西能引来这么多人? 或者,是因他暂别京城数日,苏芙蓉又在作妖? 魏楠跟随柴傲天多年,深知其脾性,当即命人取下车身上的王府标志,拎着水囊去路边找人。 苏家铺领鸡蛋的人着实不少,没多会儿就被魏楠找到个在同伴中喋喋不休的,带到柴傲天面前。 那人穿着麻布短衫,露在外面的头脸脖子晒得黝黑黝黑,浑身上下散发着老实巴交的气息,一看就是经年种地的老农。 被带到近前,看到这么多马车和随从,老农黝黑的脸上露出点儿慌乱,搓着两只长满老茧的手,唯唯诺诺:「大官爷,俺就是个种地的……」 魏楠噼手打断:「行了行了,少装模作样,银子都给你了还不赶紧说?我们家老爷是外地的员外,进京探亲,看见你们都举个鸡蛋好奇,故而花钱召你一问。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儿?赶紧把你知道的倒出来!」 这就是魏楠能成为贤王府心腹的原因之一了。 他日常跟随王爷,对苏芙蓉如何纠缠不舍一清二楚,更对王爷的不耐厌烦心知肚明,所以特特找了个头次进城的老农,图的就是对方不认识贤王车驾,出去乱讲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什么员外探亲,都是他信口编的。本朝什么员外也不能有这种排场,但对方区区一老农,随便糊弄过去就行。 「不得无礼。」等魏楠说完后,柴傲天挥手制止他,对老农露出个温润笑容,「老伯有话直讲便是。我们初来乍到,怕进京冲撞了。」 老农搓着手嘿嘿一笑:「员外老爷高见!俺们京城人儿,可跟你们乡下地方不一样,干啥都讲究!你看俺这鸡蛋,又大又圆,还带着福气吶!」 第21页 「要说俺们京城,最阔气的是啥?苏家铺!苏家铺最好的是啥?福帕!俺跟你说啊,这个福帕……」 他啰里吧嗦地将苏家铺福帕抽奖之事说了一遍,末了抹抹嘴,总结道:「要说俺们京城人儿啊,就是有福!苏小姐那么大岁数个小姐,抽着奖就找着女婿了,还是个一等奖!」 「???你说什么?什么女婿?谁?」 柴傲天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这老农说话颠三倒四的,他忍耐着听了半晌,刚想把人打发走,就听到这么个消息,顿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坐地招夫啊!」看外地来的员外老爷不知道,老农搓搓手,黝黑的脸庞更加兴奋,「苏小姐真不是一般人儿啊,说招婿就招了一个!小伙子能飞能跳,长得可俊了!为了求亲,十两金子都没要吶!」 想起自己见证的这桩姻缘,老农说得越发起劲儿,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十两金子!那么大个金手镯,黄的哟金灿灿!小伙子说不要就不要!」 柴傲天越听越是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 苏芙蓉可是皇商苏家的嫡长女,家赀何止万贯?只要她松口说招夫,想上门的能绕京城几十圈,怎么看得见十两金子? 而且这金子还是苏家拿出来做奖品的! 借花献佛也没这么便宜的事儿啊? 他越想越懵,脸色也越来越黑,一旁的魏楠察言观色,忙趁着老农喝水喘气的功夫插/进去,好奇道:「原来是苏家小姐。可是我们一路走来,听说苏小姐痴恋贤王爷,甚至不惜投湖自尽,以死相逼,怎么就坐地招夫了呢?」 「哎哟,什么贤王爷?」老农摆摆黝黑粗糙的大手,一脸「你们外地人真没见识」的骄傲,「啥以死相逼啊?人家苏小姐是为了自己清白!谁没事儿投湖啊?这当口贤王都是那个昨,昨什么……昨日黄花啦!现在这个新女婿,新花儿开得旺吶!」 魏楠:「……」 柴傲天:「…………」 ☆、拜帖 从一脸懵逼到满心震怒,柴傲天只用了小半个时辰。 魏楠打发走那个口无遮拦的老农后,他们一行人即刻启程,急匆匆往京城而去。饶是在城外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进城后还是被随处可见的一手拎帕子一手拿鸡蛋的百姓给镇住了。 这么多! 目之所及,至少也有上百人! 就这还是散场后的,天知道正热闹时有多少人!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无数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汇成溪流,喧闹着冲到柴傲天耳边—— 「我家那个中了一大筐鸡蛋,今年都不愁鸡蛋吃了。」 「没中的也高兴!多大一条帕子啊,够给我家小子做两身衣裳!」 「苏小姐又漂亮又大方,十五上香的时候我得给她念念。」 「咱们一块儿啊,还能去苏家铺子再买些东西。」 「我老汉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恁爽利的小娘子!嘿!」 「穆将军年少有为,苏小姐家财万贯,哪有你小子眼红的份儿?」 「苏小姐不容易啊,都跳过一次湖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吶,谁知道贤王这么急色?」 「嘘!别瞎说,没看人苏家都没吭声吗?惹不起惹不起。」 「谣言罢了,贤王可是天子亲封的贤王,怎么会非礼苏家女?」 「难说啊,哪有小姑娘当着自己面跳了湖还不去捞的?反正我捨不得。」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狂放能狂放到哪儿去?想当年我老婆多泼辣啊,洞房花烛的时候——哎!我错了我错了!」 「哈哈哈哈哈!叫你嘴欠!」 纷乱中说什么的都有,可以预见,至少今年内,京城没有任何事能超越苏家铺抽奖的热闹程度了。 哦,还有苏芙蓉坐地招夫的大胆举动。 但她招的夫婿乃是一等奖,所以两好合一好,两桩并一桩,共同在满城百姓心里了烙下深深的印记。 …… 「苏芙蓉,你好大的胆子……」 柴傲天坐在遮盖严实的马车里,咬牙切齿,腾腾火气烧得他双眼泛红,心底却冰凉一片。 表面上豪掷千金,赔本卖福帕,暗地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芙蓉真是耍了好一手围魏救赵! 至于为什么不是苏父,当然是因为他给钱庄那边打了招呼施加压力,才能将苏父引过去,还特意多留下几天,为的就是便宜行事。 他箭指苏家,倚仗的就是苏父只有一个嫡生女,这个女儿还对他恋慕成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嫁进贤王府。 待缂丝帕的流言借着宵小之口传遍京城,苏芙蓉就是人人喊打不知廉耻的狂蜂浪蝶,哪怕为了女儿的名声,苏家都要割肉放血。 到那时,他再亲自露面力挽狂澜,屈尊降贵地纳苏芙蓉为妾,于情于理都是仁至义尽,贤德昭昭。 万万没想到,苏芙蓉竟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破局…… 现在提起她曾经痴恋贤王不顾礼仪,那群得了好处的无知百姓只会说「年少轻狂罢了,没看人家苏小姐出手大方、招夫爽快?」 至于送给贤王的缂丝帕,「什么帕?不都是福帕吗?我对门还中了奖吶!」 如果较真掰扯,苏家铺更有话说,「确实卖了缂丝帕,统共两条,都是官家闺秀买去了。那可是好东西,才卖三百两!」 第22页 送他的时候,说什么举世无双独一无二,还不是想拿出来就有两条? 想到那条被珍藏在库房里的双面绣缂丝帕,柴傲天脑子嗡嗡作响。他这些日子里苦心筹谋,虚与委蛇,将网织得细细密密,可苏芙蓉就这么豪横蛮干,偏偏一力降十会,一莽杀四方,竟将贤王府众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还要反咬一口非礼…… 想到那些夹杂在闲言碎语中的非议,什么急色非礼冷血无情,柴傲天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 他自幼重视名声,十几年苦心经营,赢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还得了「贤」字封号,从没体会过被千夫所指万人诋毁的滋味儿。 今日回城乍然听见,虽寥寥数语,却仿佛千万把钢刀同时割在皮肤上,偏偏又如同钝刀割肉,无影无形,想还击都无从下手。 苏芙蓉此举,竟是个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了。 「呵呵,苏芙——啊!」柴傲天咬牙冷笑,忽的往前一栽,猛然咬在舌尖上,痛得脸色泛白。 京城人多马车多,柴傲天为了面子,启程后没让人把贤王府标记装回去,此时便被堵在了路口,只能任由庸夫俗子一句句地在耳边聒噪。 现在好容易路通了,车夫顾不上打招呼就挥鞭子,柴傲天猝不及防之下,竟是把舌尖都咬破了,嘶嘶抽气, 真是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柴傲天稳住身形,用帕子擦擦嘴唇,毫不意外看到一抹血迹,心头更是郁闷。 他敲敲车窗,命人将魏楠叫来,吩咐道:「先不回府,直接去皇宫。」 通往皇宫的路上行人极少,他还能先清净清净。 何况后宫无子嗣,他把潜心誊抄的佛经献上,也能让皇兄开怀一二。 . 苏家 「劳烦替我谢过郡主和县主。」苏芙蓉指挥人备完回礼,在郡主府管家连声道谢中客客气气地塞了个大红包,命迎春将人送出去。 苏家的福帕抽奖一炮而红,非但将各个铺子的生意齐齐带火,掌柜伙计们喜气洋洋,还让和颐县主一跃成为满京城都知道的送福人,得了不知多少夸赞。 兰阳郡主没想到偶然间上门买缂丝帕还能有这种好事儿,喜得见牙不见眼。当年她将外孙女从侯府带出来,悉心教导,并无缺憾,偏偏渭城侯府做事鬼祟,给外孙女扣了个福薄命浅的大帽子,以至始终不曾婚配。 现在新头大患一朝解决,兰阳郡主喜悦之余,没有忘记苏芙蓉这个大功臣,大张旗鼓地往苏家送了车礼物。 贵倒不如何贵,重在传达她与苏家交好的讯息。 苏芙蓉投桃报李,找到那个唱山歌夸赞和颐县主的中奖人,自掏腰包让她多唱多教,好把和颐县主「有福人」的名号传得更远些。 她连日忙碌,嗓子都哑了,但是神情振奋,心情舒畅,双眼亮晶晶的,越发显得光彩煜煜,卓尔不群。 能从柴傲天的流言陷阱里跳出来,倒打一耙的同时给苏家铺塑金身,以后客源滚滚日进斗金,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苏芙蓉是个想干就干的人,她既然因缂丝帕受困,就想在这上面找补回来。黄天不负有些人,翻遍苏家库房,到底给她找到了一条。 是苏母留下的嫁妆。里面有一条缂丝头巾,长一尺宽半尺,非常精细地缂了一群南飞的大雁。因尺幅大,缂丝工,比苏芙蓉送出去的那条帕子更珍贵。 之所以藏在库房深处,还是因当年苏母珍爱,捨不得外露,想等女儿出嫁再拿出来。可惜她不幸早逝,放嫁妆的库房也甚少有人翻动,就这么藏了十几年。 找到这条缂丝头巾后,苏芙蓉大松一口气。 滴水藏身河湖,片叶隐匿丛林,必须得先有个河湖或丛林啊。奈何缂丝制品着实稀少,短时间内她举着重金也买不到,就想找顶级绣娘仿制。 仿个十条八条的,取个「纤法缂丝」之类的名头,全拿出来卖掉。届时缂丝再现,缂丝帕几家都有,谁还在乎原身年少无知送出去的那条? 现在侥幸找到了真品,苏芙蓉悄悄祭奠苏母之后,就找人拆了这条头巾,将其「变」成了两条真正的缂丝帕。 成倒是成了,就是绣娘看她的眼神儿,和石雕老师傅看苏父的眼神儿一样一样的,写满了煮鹤焚琴、牛嚼牡丹、不可理喻,好似苏芙蓉是个什么绝世负心汉一般。 苏芙蓉不以为意,拿到这两条缂丝帕就开始搞福帕,一边赔本赚吆喝,低价卖大幅棉帕,一边放出消息,要三百两每条的价格,往外出两条缂丝帕。 双管齐下的结果,就是福帕不但风靡百姓家,还在权贵官宦人家挂上了号。 趁此良机,苏芙蓉还把脏水往柴傲天身上反馈些许。 贼不走空嘛,这次不论如何,她不会因为缂丝帕带来的流言委身做妾再悽惨死去了。 她倒要瞧瞧,没了苏家钱财支撑,柴傲天能走到哪一步! …… 「挽夏,你去瞧瞧,玉姨娘还跪在祠堂门口吗?」苏芙蓉忙活一上午,终于想起后院还有个玉生烟,「顺便问问童管事,父亲还有几天才能回家。」 挽夏躬身应下,迈着小碎步朝后院走去。 这厢挽夏刚出门,那头品冬就拿了封拜帖进来,嘟着嘴道:「小姐,穆少将军递了帖子,说是马上要启程北疆,来不及见面,让奴婢把帖子带给您。」 第23页 看着品冬那张包子脸,苏芙蓉哑然失笑。四个季对她很是忠心,将来都要跟着陪嫁的,私底下还想过她嫁个王孙公子或是豪商巨贾要如何行事。 没想到峰回路转,她招赘了一贫如洗的少将军,四个季都闷闷不乐。迎春更甚,听说帕子都哭湿了好几条,下午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拿来吧。」 苏芙蓉接过拜帖,刚打开就笑出了声。概因这拜帖不同以往那种正经拜帖,写几十个字就算多,打开跟奏章似的延展开来,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笔迹工整圆润。 不像拜帖,更像家信。 信中,穆兰泽洋洋洒洒地从他幼时读书习武的趣事,一路写到求亲时的欣喜窘迫,最后用三百多字诚恳表明了对不能前来相见的遗憾嘆惋。 他后天一早就要出征,事务繁杂,不能离开营地,故以笔墨聊表心意。 「倒是个有趣的人。」苏芙蓉含笑将这份「拜帖」收到小匣子里,问起品冬棉衣和皮靴採买得如何。 小姐意,不可违……品冬肚里嘆了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情况说了一遍,末了道:「小姐看什么时候送过去好?」 苏芙蓉想了想:「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就送吧,省得人走了我们还不知道,追也不好追。」 既已决定将穆兰泽招为夫婿,她也不吝展现一点作为未婚妻的贤惠。 …… 「这边!靠左边一点儿!」 「角落都擦洗干净了,大少爷见不得灰尘。」 苏芙蓉忙忙碌碌的时候,风荷举的母女俩也没闲着,将满院子僕婢指挥得团团转,给即将归家的苏若凤布置房间。 趁没人注意的空当,苏若怜忙忙放飞一只信鸽,鸽腿上绑着浅绿色的哨筒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蓝天下。 一山不容二虎,一家没有二主。苏芙蓉自作主张招赘,一副要留在苏家当家作主的样子,根本是完全不把大哥放在眼里。 她不能再等了。 真落到苏芙蓉手里,她哪里还有什么出路? 苏若怜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少将军,您的快递「来自未婚妻的贤惠」已启程,请注意查收~ ︿( ̄︶ ̄)︿ ☆、夜会 翌日清晨 苏芙蓉顶着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开始每日散步,准备先清醒一下再用早膳。 她如此睏倦,说来都怪迎春,昨天不知抽了什么疯,偷偷熘出去不说,还买了一大摞话本,告诉她务必要看。 「特别是最上面的三本,本本经典,京城爆款,看一眼提神醒脑,翻一遍明目清心,小姐你千万记得看啊!」 难得稳重的大丫鬟推荐消遣玩物,苏芙蓉很给面子地抽了几本。 这些话本都挺精良,称得上话本界的豪华版,有字有图,苏芙蓉速度又快,晚间睡觉前,已经把前两本「典藏至臻款」看完,满脑子都是穷书生与狐狸精的悽美故事。配合书生原配的泪目美图,还有封底上的醒世良言——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痴心小家女,慎勿轻许人。 四行字写得又大又黑,笔墨淋漓,着实叫人印象深刻。 苏芙蓉就着此般良言入睡,梦里场景连番变换,但最后全是自个儿压着穆兰泽,一边痛斥一边花式殴打。斥了什么内容依稀不可辨,殴起来倒是力道十足,以至于她醒来就觉得胳膊酸疼,连早饭都不想吃。 真是减肥良方。苏芙蓉如是想,同时暗下决定要加强锻鍊,省得真到殴打时体力不支。 …… 「苏芙蓉当真这么说?」 柴傲天不可置信,双眼都微微瞪大,「她看清是本王的帖子了吗?」 跑腿小厮低头回话,掩住尴尬的表情,道:「看、看清了。」 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还特意告诉他以后不要送贤王的帖子给苏小姐……当然这话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下去吧。」 柴傲天挥退小厮,坐在雕花木椅上皱眉,面前放着纹丝未动的洒金笺。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苏芙蓉从前对他那般痴心,满心满眼全是他,怎么可能突然变得如此绝情? 只因为他不肯娶她为妃? 柴傲天眼中困惑越来越浓,甚至想立刻质问苏芙蓉为什么不知足,到底强压了下来。 从前再怎么偶遇相约,都可以说是苏芙蓉纠缠不休,现在她刚定下上门夫婿,还是徐徐图之更加稳妥。 这般想着,柴傲天重新铺开信笺,提笔写了起来,不多时便将之折好,放到一枚小巧的鸽哨中。 …… 苏芙蓉对天幕上偶尔略过的两只鸽子毫无所觉,她白日盘点了苏家铺和另外两个胭脂铺的帐目,傍晚整理了自己的小库房,忙得团团转,连惜秋新制好的蔻丹汁都没顾上染。 因福帕抽奖一事,苏家铺名声大涨,连带苏家其他铺子跟着水涨船高,进帐翻了三倍多,还有客人询问何时再卖福帕。 苏芙蓉深感满意。 生意嘛,最重要的是有来有往,现在苏家竖了童叟无欺的诚信招牌,又有大量回头客,整体就比往日更「活」。长此以往,苏家必将更上一层楼。 将白日种种在脑海里复盘一遍,苏芙蓉心满意足地打发走四个季,迈开腿开始在回廊绕圈。 第24页 这处回廊绕着她的房间而建,宽六尺有余,以同色浅碧轻纱遮覆,远看如梦似幻,还兼具防蚊和避雨的双重效果,是苏父的得意之作。 回廊柱子间刻着大德贤能的故事,还有苏芙蓉幼时比划身高的刻痕。透过不同位置的雕花窗棂,能看到近处花树及远处荷塘的景色,可谓一步一景,步步不同。 可惜苏芙蓉无心欣赏,只是绕着回廊大步走圈,想将腰腹间的肉减掉。 胖人都怕热,苏芙蓉虽外表看起来不怎么胖,但半天下来腰间衣裳都能湿透,以至于连浅色都不敢穿。 想到房间里放不下的各色衣裙还有即将到来的秋老虎,苏芙蓉越发动力十足,走得飞快,结果走着走着「砰」的撞到什么东西上,当即捂住鼻子痛哼出声。 没等她睁开被泪水糊住的眼,就听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来了。」 是穆兰泽。 苏芙蓉眨眨眼,见对方退后两步站定,身形挺拔如松,手里还擎着一把盛放的莲花,红白交映,煞是好看。 从那清新的水汽判断,应该是从芙蓉园池塘新摘的。 苏芙蓉:「……你怎么进来的?」 她撞到了鼻子,声音有些闷,眼睛也红红的盈着水光,天然透着点委屈巴巴的控诉。 穆兰泽不好意思地抿抿唇:「翻墙进来的。」 苏芙蓉:「……」 穆兰泽怕被赶出去,忙道:「别怕,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谢谢你今天送来的棉衣和靴子,他们都高兴疯了。」 说来穆兰泽之所以能趁夜跑到苏家,还是因为苏芙蓉送过去的犒军物资。 苏家僕婢效率挺高,半上午就把八百件棉衣和皮靴送到了军营,还附赠四车腊肉和精米,明言是小姐送给未来姑爷的。 这一下好似滚水入油锅,瞬间把众人炸了个噼里啪啦。 特别是四方卫,当场欢呼起来,恨不得仰天长啸。 呼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家少将军又被古萧仁给抓了壮丁,急忙分出两个腿脚好的,飞跑着去报信。 彼时穆兰泽正在校场上挥汗如雨,报信的一说,他直接被羡慕嫉妒恨的士兵们抬起来绕场两圈,集体请命让古萧仁给他放假。 「少将军英明神武,露一面就有这么多军资,古大人就让他多露几面吧!」 「是啊!现在四方卫可抖起来了,俺们五行卫还缺着啊!」 「人走茶凉,少将军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古大人你忍心吗?」 「少将军都以色侍人了,古大人就网开一面吧!」 「求求了大人!你没见那皮靴子多厚实!」 军中纪律严明,但也有不好管束的时候,譬如此时此刻。这般情形,即使古萧仁也不好硬扣着穆兰泽,磨了一会儿就同意他入夜后离开一个时辰,但不许耽延,多一刻钟都按擅离职守处罚。 穆兰泽被穆老将军收养,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立功无数,信奉「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今天却是夫凭妻贵,方得了一诉衷肠的机会。 此刻再见到苏芙蓉,明明分别不久,他却觉得如隔三秋,满心都是重逢的喜悦。 「芙蓉,我好开心。」 他看着苏芙蓉,目光深邃,「此次如能大胜归来,我定为你请封,让你风风光光地成亲。」 低沉声音响在夜晚空寂的回廊,像有人拿着一把小刷子在耳畔轻轻挠,苏芙蓉不自觉红了耳根,微微侧头躲避那灼人的目光,故意道:「我现在不风光吗?」 「风光得不得了,但我想让你更风光。」穆兰泽说完,话锋一转,「刚刚见你在回廊疾走,可是要找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极爱苏芙蓉这副高高在上的小模样,特别是那双丹凤眼微微撩起看他的时候,简直像小钩子锚在心头,轻易就能勾走他全部心魂。 他想了解苏芙蓉的一切,想成为她心中不可替代的人。 「我……」苏芙蓉当然不好意思说我在减肥,甚至想锻鍊起来好殴打你,眼珠一转道,「我在练习。听说疾步行走,可使人身轻如燕,能飞檐走壁。那天看你飞到高台,我就想试试自己行不行。」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我可不是那种平白无故大半夜在回廊转圈圈的人。 话音刚落,苏芙蓉只觉腰间一紧,飞燕般穿过浅碧轻纱,腾空而起。 ☆、甜蜜 苏芙蓉脸上还残留着碧云纱的触感,人已经站在了三丈高的绣楼顶上。 暮夏夜风挟着远处池塘的水汽扑面而来,将她轻柔包裹。视线所及的荷塘花叶间,晃动着点点碎金般的光芒。 是满天繁星的落影。 只见无数星子或明或暗地点缀在幽蓝天幕上,像仙人不小心打翻了珍宝匣,一弯淡月调皮滚落,斜斜勾在水天相交处的高大花树上,将月色也染得花香氤氲。 良辰美景,如此夜何? 苏芙蓉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嘆,满眼惊喜。 这座绣楼是芙蓉园的最高点,白日里繁华盛景,美不胜收,她每次累了都会在附近转一转舒缓筋骨。 没想到夜晚登临最高处,竟别有一番天地,仿佛能乘风而去,羽化升仙。 如此沉醉片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站在房顶的屋瓦上,稍不留神就能掉下去。 这可是三丈高的楼顶啊! 苏芙蓉瞬间腿软,好在素来爱面子,硬是稳住了,不露声色地看向罪魁祸首,用目光发出谴责。 第25页 穆兰泽被她看着看着,脸慢慢红了,轻声道:「你别乱动。」 他不知何时已将揽在苏芙蓉腰间的手放下,改为虚虚搂着她的肩膀,因苏芙蓉方才害怕动了动,肩膀处那只悬空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满是紧张无措。 苏芙蓉:「……」 没人结结实实地扶着,她当然不敢动啊…… 只是她一个被带上屋顶的弱女子,为什么会这么像调戏良家的恶霸? 她颇为无语地看着穆兰泽,希望他能意会到自己的想法,然而穆兰泽只是呆呆回望着她,眼眸深邃如夜,透着不容错认的浓烈炽热。 砰,砰,砰…… 苏芙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响在耳边,像小鹿横冲直撞,要冲出桎梏它的心房。 听着听着,有另一道心跳声响起,像是林子里又冲出一头不听话的鹿,扬着四蹄撒欢奔腾,应和着前一头的节奏,渐渐混合成一个声音。 水天相交处,疏花密叶中的那弯淡月悄悄爬到树梢,俯视着高处两两相望的人,又被薄云依稀遮住。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声与梆子声,打破了二人间的静谧。 「咳。」穆兰泽回过神儿来,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今天意外得了道别的机会,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甚至把晚上见面后要说什么都打了腹稿演练无数遍,万万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他就把人家姑娘弄到房顶上来了! 穆兰泽啊穆兰泽,你何时变得这么鲁莽轻浮了?! 穆兰泽一边在心中唾弃自己,一边止不住欣喜雀跃。他往日对自己还是相当自信的,可对上苏芙蓉,却发现自己别无长处,还要担心她嫌弃自己是个武夫。 可是没想到苏芙蓉表面骄矜高冷,背后却羡慕他会的那点功夫,甚至夜里一个人在回廊悄悄练习,想要身轻如燕飞檐走壁,真是太……太可爱了! 想到此处,穆兰泽只觉心头软成一汪水,恨不得把苏芙蓉裹进去小心珍藏。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是想靠近苏芙蓉,想保护她,照顾她,让她开怀无忧,让她万事遂心,甚至想把她的每一句话,都当成比圣旨还重要的法则去遵循。 或许,这就是文人书生所说的爱情吧。 总是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叫人沉溺。 他心里这样想的,嘴上便也这样说,不知不觉就把心底积攒的这些话说了出来,而且流畅自然,仿佛已经酝酿许久。 末了两颊晕红两眼晶亮地望着苏芙蓉,小心描补道:「我平时话很少的,并不聒噪。」 苏芙蓉:「……」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晕乎乎的,是晚饭酒酿圆子吃多了么…… 迎着穆兰泽的目光,她无法不做出回应,想了想道:「那我等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了,或者改主意了,我就——唔!」 重瓣木槿从枝头轻轻飘落,打着旋落在青石板上。附近草丛里,传来不知名小虫的鸣叫。 静寂的夜风里,穆兰泽郑重道:「不会的。」 「你在满城百姓面前选中我,我怎么忍心让你失望?」 他眸光深邃,五官英挺,在月色下愈发俊美,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却杵在苏芙蓉面前,把那好好的两瓣菱唇捏成了扁扁长长的鸭子嘴,发不出声音。 手指下的触感柔嫩湿润,像春天初绽的花蕾,穆兰泽不自觉摩挲了两下。 苏芙蓉瞪大眼睛:「唔!唔唔!」 穆兰泽恍然惊觉自己行为不妥,忙松开作乱的三根手指,匆忙背到身后:「我,我一时情急……」 苏芙蓉从鸭子嘴回到菱唇状态,嘴巴重得自由,忍不住鼻孔喷气:「哼!」 她一双眼睛水汪汪的,脸色更红,只不过这次是气的。看样子若非顾忌在屋顶上武力值归零,是非要对穆兰泽原样奉还的。 穆兰泽:「……」 他平生头一次夜会意中人,就把对方气成个鼓鼓的小青蛙,一时间又尴尬又想笑,想退远一点儿又怕苏芙蓉摔倒,真箇是手足无措,心神俱乱。 正冥思苦想间,忽有几点湿润落在额头手臂,穆兰泽抬头看去,才发现漫天星子不知何时已若隐若现,清濛雨丝迎风飘洒,散落人间。 那勾浅淡弯月还在树梢停留,竟是下起了月亮雨。 这种雨不大,也下不了多长时间,更像是雨神随手掸了掸指甲,赐人间一点甘霖。 穆兰泽却不敢大意。女子体弱,尤其是闺阁弱女子,哪里禁得住雨淋?当即要把苏芙蓉送下去:「夜晚风凉,又下了雨,我们回去吧?」 因犯错在先,穆兰泽神色间颇有些小心翼翼,苏芙蓉本想回击一二,奈何出师未捷遇夜雨,只好点头应允,由着穆兰泽再次揽住她,从屋顶一跃而下。 许是想让她多体验一会儿「飞」的感觉,穆兰泽还从回廊另一头绕了个弯儿,两个起落方回到原点。 「我该走了。」穆兰泽顿了顿,又道,「你要记得今晚的话。」 说完不等苏芙蓉回过神儿,手攀碧云纱,一个轻身纵跃,消失在濛濛细雨中。 苏芙蓉:「……」 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穆兰泽说的是等他回来就成亲,顿时红了脸,站在原地听了会儿轻柔的雨声,忽然抬手拍了拍脑门。 哎呀,她忘记要穆兰泽保重自己了! 第26页 罢了,反正他是要回来的,等他回来……哼! 苏芙蓉畅想着将来,嘴角含笑回到房间,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今晚是要疾步走减肥的,然而还没走多久穆兰泽就来了,还…… 「啊……」苏芙蓉又羞又恼,忙伸出手去摸自己腰间,果不其然摸到一圈结结实实的肉,顿时大窘,倒在床上蒙住了脑袋。 天吶穆兰泽不会察觉到了吧?其实他飞起来的时候也很费力吧好像手背青筋都显出来了…… 苏芙蓉越想越窘,越窘越羞,低叫着把脑袋蹭成个鸡窝才勉强安抚好自己,倒在凌乱的拔步床上不甚平静地睡去。 . 翌日,苏芙蓉顶着黑眼圈起床,把迎春看得心疼不已,赌咒发誓再也不给小姐买话本了。 苏芙蓉:「……倒也不必。」 她还是喜欢稀奇古怪的话本游记志怪杂谈的,痴男怨女的就算了叭。 收拾齐整后,苏芙蓉就开始盘帐,并和苏家铺的掌柜商议规范伙计们的着装和言行,重新划分活计,奖罚分明。 苏家铺的掌柜姓何,是苏家的老掌柜了,但在苏芙蓉面前并不託大,反而频频点头,手中毛笔动个不停。 如果在福帕抽奖之前,小姐说什么他也会听,但不会往心里去。现在就不一样了,他是掌柜,生意上的事最是心里有数儿。抽奖那天苏家铺至少来了数千百姓,但没有一处骚乱,拿着假帕子想过来浑水摸鱼的都能马上被识破,悄悄扭送走。 不过短短数日,小姐就能搞出这么声势浩大的活动,而且有条不紊,忙而不乱,可见心性手腕都远超常人。她往日不关心商铺的事儿,可能只是小女儿心性,惫懒而已。 现在满京城无人不知苏家铺大名,他这个做掌柜的当然也想抓住机会更进一步。 二人相谈甚欢,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何掌柜才捧着厚厚一沓纸满意离开。 好容易闲下来,迎春忙上前为苏芙蓉揉捏肩膀。 她自幼被选中伺候苏芙蓉,还专门跟大师傅学过推拿,按起来力道不轻不重,手法有张有弛。这般精心服侍下,苏芙蓉很快觉得疲惫尽消。 「只是一个苏家铺,就要耗费如此心力,不知父亲成日奔波,该是何等辛苦?」苏芙蓉悠悠嘆道。 迎春手下动作不停,柔声道:「小姐多歇歇吧,你还没有成亲,可不能早早把身子累坏。」 「无妨。」苏芙蓉道,「我既然决心把苏家产业做好,就不怕辛苦。」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惊世骇俗,身为女儿身却想接手家业,甚至闯出一番新天地,可是心底总有道不容忽视的声音督促着她,让她千万不要甘于平淡。 苏芙蓉当然不甘于平淡,非但如此,她还想腰缠万贯,还想万人敬仰。 仔细想想,追求这些也没错,不是吗? 四个季里数迎春最是通透,闻听此言,手下动作顿了顿,道:「小姐自然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可是大少爷跟风荷园那边……」 这些年来她看着风荷园的谨言慎行,总感觉后背发凉,现在小姐招夫入赘,摆明了要留在苏家。那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苏芙蓉摆手一笑:「各凭本事而已。」 即便苏父仍决定将苏家交到苏若凤手上,她靠自己也能拼出点名堂。 说曹操曹操到,晌午刚过,就有苏家青壮乘着快马来报,说是苏父已经快到京城,让家中不必前去迎接。 苏芙蓉应下后,就命厨房将早已备好的干货食材和这时节难得的肥美螃蟹做上,整几桌上好宴席出来。 至于苏父的院子,每日都有人细细打扫,倒是不用额外再做什么。 风荷园那边来了几次,说是想出门去迎接,都被苏芙蓉拒了:「父亲已经说了不必迎接,何必让他老人家不快?」 来人讪讪而去,倒也没再有动静。 到了将近酉时,苏父一行人果然车马粼粼地回来了。除了採买的十几车货物,打头的还有两顶朴素的青色轿子。 轿帘掀开,一边是苏父,另一边竟是许久不见的苏若凤。 「见过姐姐。弟弟从书院归家,半路恰巧遇到父亲,就一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呀︿( ̄︶ ̄)︿ (单身狗就做一个快乐的标题党叭) ☆、发难 对这个庶弟,苏芙蓉感觉是很复杂的。 在她记忆中,几乎和苏若凤没有交集。一来是原身自幼就非常看不惯苏若凤那张「我是苏家唯一男丁」的脸,二来是玉生烟将儿子看得眼珠子一般,从不许他多出门,是以俩人只有小时候见的次数略多些,自从苏若凤开蒙,就很少再见了。 待苏若凤外出求学,更是直接消失在原身眼前,连她进贤王府都没露过面。 这种过少的接触导致苏芙蓉对苏若凤印象模糊,甚至完全想不起来这个庶弟是何等样人,对他也不像对玉生烟和苏若怜那般愤恨难当。 可是…… 一个能冷眼旁观嫡姐饿死在贤王府,连苏父出殡都不肯告知的人,真的会是其他人口中「死板教条、能抱着礼仪到死」的所谓「清贵书生」吗? 要知道,苏父病逝后,苏若凤可是一跃成为苏家掌权人的。在一碗人人都想抢食的肉里吃到最大块,再去说他自己不想吃,都是别人硬塞的,未免太过牵强。 第27页 苏芙蓉这么想着,将穿着书生衣袍的苏若凤上下打量一遍,发现他长得相貌平平,和苏父及玉生烟都不甚相似。虽身材有朝着魁梧伟岸发展的趋势,但五官都不出彩,只有下半张脸隐约能看出些生母的影子。 这并不怎么掩饰的打量目光迅速被苏若凤察觉,他面上露出两分恼怒,再次拱手道:「弟弟只是恰巧遇到父亲,姐姐就这么不欢迎吗?莫非是嫌我做了恶客不请自来?」 苏父连日奔波,回程路上遇到儿子就很惊喜了,同行时观他学业有成又孝顺体贴,心中极为熨帖,此时忙出来打圆场:「怎么说话呢?还不快随为父进家?」 他的大女儿着实有些骄纵,好在儿子读书明理,还是能体谅他苦衷的。 「是啊,怎么说话的?」苏芙蓉上前扶住苏父的胳膊,斜睨了苏若凤一眼,「姨娘和若怜早几天就在打扫你的院子,恨不得把草叶子都一片片擦洗了,就怕你看见灰尘,今天还让厨房多做你爱吃的菜,什么恶客有这种待遇?弟弟你是读书太累都忘了自己给家里捎过信儿吗?还是说,你只捎给了姨娘和若怜,没有跟我这个嫡姐说过,所以才敢当面跟我扯什么『恰巧』的幌子?」 苏若凤:「?!」 就凭他们俩的关系,他当然不会写信给苏芙蓉! 可是他才出门多久啊,怎么苏芙蓉忽然就长出了脑子还能反将一军?难怪姨娘催他速速回来! 正要反驳两句,苏父忽然开口:「都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到家里去?」 他能坐稳皇商位置,是个人精中的人精,现在一听就知道是儿子扯谎被识破,只是这俩孩子向来不睦,丁点儿小事就能争执,没必要细揪不放。 何况他们父子许久不见,若凤就是在路上等他又如何?唉,真是不当家不知脑袋疼,难怪先辈都说难得糊涂。 一家之主发了话,众人都不再犹豫,除了赶车的卸货的,其余人拉的拉扶的扶,念着吉祥话将几位主子迎进大门,一路朝厅堂走去。 至于玉生烟和苏若怜,拜苏芙蓉的骄横狂纵所赐,只要公开场合,明面上二人从不出言,把「忍辱负重的可怜人」形象演绎到了极致。今天迎接苏父也是如此,只在角落拿着帕子抹眼泪,暗表委屈。 现在终于进了门,苏若怜忙忙挤到苏父身边,泪光盈盈地道:「爹爹,女儿好想你。你都瘦了一圈儿呢。」 苏父笑道:「好孩子,爹也想你们了。」 「若怜这孩子就是心眼儿实,说心疼老爷,特意去厨房做了几道菜。」一旁的玉生烟含笑道,「老爷可千万别嫌弃。」 苏若怜适时举起烫红的手背,娇声道:「女儿想爹爹了嘛。爹对女儿这么好,女儿无以为报,当然要多尽心。」 「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苏若凤说着,从苏芙蓉另一侧挤过去,「我从书院带回来市面上新出的脂膏,待会儿拿给你。」 苏若怜甜甜地道:「谢谢哥哥。」 苏芙蓉:「……」 她被挤得离开苏父身侧,冷眼看着他们一家四口父慈子孝和乐融融,越看眼神越冷。 难怪原身成了那么个脾气,苏家人真是一个都不无辜。玉生烟母子三人就不提了,苏父也脱不了干系。 他和原身单独相处的时候,是个绝世好父亲,事事以她为先,为她精打细算苦心筹谋,可是到了几个人都在场的时候,总是对苏若凤兄妹俩笑得更欢。 原身只比苏若凤大一岁,小时候也没什么分辨能力,长时间把她放在这种差别境遇里,怎么可能脾性温和? 只是,原身是从小被这样挤兑不知道怎么办,长大后干脆一路走偏放纵自己,苏芙蓉则不然,她直接站住不动,手指拂过腰间香囊,大声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苏父忙回头看去,这才察觉嫡亲大女儿被落在了身后,忙转身两步,殷切道:「囡囡啊,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苏芙蓉眼圈红红的,哽咽道:「父亲,你怎么一看见玉姨娘和若凤若怜,就把女儿忘了呢?你每次回家,都和他们一起走,从来都是把女儿扔在身后,我好伤心啊!」 她越说越痛心,不知是原身遗留的情绪感染,还是香囊里的猛料有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看起来极为伤心。 「囡囡!」苏父本就是爱哭之人,看到一向骄傲任性的大女儿哭成这样,眼圈也红了,「都是父亲不好,囡囡不要难过!」 苏芙蓉边哭边道:「我不难过,就是想让爹,让爹看看女儿,呜呜!」 苏父:「囡囡!我可怜的囡囡啊!」 他这把年纪了,又常年走南闯北,见识极广,并不认为后宅之事可以放心交到妇人手中,是以对苏芙蓉很上心,衣食住行处处过问。怕她被妾室欺负,多年来硬顶着若怜若凤苦苦哀求的压力,坚持不肯把玉生烟扶正。 在他看来,玉生烟这么多年为苏家操劳,扶正可以,但必须等囡囡出嫁。 至于庶出身份对若怜若凤嫁娶不利?反正他们年龄小,等得起。 做到这一步,苏父自认已经是个好父亲了,没想到囡囡会在这么小的小处委屈,还哭得打嗝,恐怕是多年积累,一朝爆发的缘故。 亏他还以为女儿从来又骄傲又任性,是苏家呼风唤雨的存在,可是现在想想,到底是他托大了。 第28页 女人心,海底针,他不可能面面俱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囡囡到底承受了多少? 苏父想到此处,心头更是难受,简直想把自己关到书房痛哭一场。 父女俩眼泪汪汪地对视,眼瞅着气氛要变,玉生烟柔声道:「小姐快擦擦眼泪吧,老爷远道回来,风尘僕僕的,合该多休息才是。」 「哼,她就会给父亲添麻烦!」苏若凤冷着脸,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一般,大声道,「姐姐口口声声关心父亲,为什么还要自作主张招赘夫婿?你可知道,父亲半途得到消息,都被你气病了!你这么不把父亲放在眼里,怎么配做父亲的女儿!」 满场死寂,有机灵的僕婢迅速向后躲远了些。 玉生烟:「若凤!」 苏若怜:「哥哥!」 二人同时开口,面露焦急,玉生烟更是拍了苏若凤一把,斥道:「你混说些什么?」 苏若凤脖子一梗,声音更大:「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间至礼也!姐姐当着满城人的面招夫,何等狂妄无礼?你这样行事,将父亲置于何地?将妹妹的名声置于何地?现在就是想重新找个清白人家,男方恐怕都要嫌弃!」 一旁的玉生烟和苏若怜越发着急,苏若怜更是眼泪都出来了,低声道:「哥哥,不要再说了!」 看这三人做派,苏芙蓉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她半道上故意惹苏父心疼,苏若凤也绝对会在晚膳时发难。 毕竟她坐地招夫是事实,随便大街上拉个人都知道,这等大好机会,当然要抓住。 只是现在么……苏芙蓉擦擦眼泪,声音还带着点儿沙哑,疑惑道:「弟弟,此事我早已写信禀明爹爹,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怎么能信口开河污衊于我?我只是想留在家里而已,你就这么不欢迎吗?莫非是嫌我将来要花用家中钱财?」 苏若凤顿时梗住:「……」 不等他开口,苏芙蓉又道:「哦,忘了,我只写信给了父亲,弟弟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只是以后可不要再如此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鸠占鹊巢容不下嫡姐呢。你这样言辞无状,不分青红皂白,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她瞟了眼苏若凤,眼中明晃晃写着「你怕不是个傻子」,就差明着说出来了。 苏若凤大急:「你,你——」 「好了,都不是小孩子了,吵吵什么?」苏父勉强止住眼泪,板起脸朝厅堂走去,其余人连忙跟上。 苏父身后,苏芙蓉趁他看不见,对苏若凤比了个小拇指,无声道:「小人。」 苏若凤:「!」 他这次回来,非把苏芙蓉嫁出去不可,看她还怎么嚣张跋扈! ☆、礼物 因这段意外提前发生的争执,玉生烟母子三人察言观色,不敢再夹枪带棒地说话,只默默吃饭。苏芙蓉也不想让苏父生气,干脆顶着「骄纵蛮横」的名头,对三个人各自甩了眼刀,做足不屑嘲讽的模样后就安静坐下用饭,没像以往那般吵闹着要把玉生烟赶出去。 针锋相对的两拨人偃旗息鼓,格外平静地吃完了这顿接风宴。 苏父吃了大女儿命厨子准备的饭菜,又尝了小女儿亲手做的羹汤,重新缓和下来,慢慢呷着一杯饭后清茶。 到底年纪大了,出门跑几天就身子疲惫。苏父如是想着,再次把目光投向一儿两女,面露思索。 早些年他就有招婿的念头,奈何女儿不配合,后来更是猪油蒙了心,恨不得把苏家搬到贤王府私库去,他就熄了这个心,打算多给嫁妆。 未曾想峰回路转,女儿投湖醒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又是卖福帕又是搞抽奖,还给自己招了个女婿。虽说木已成舟了才写信告诉他,先斩后奏胆大包天,但事出突然嘛,他这个做父亲的能理解。 非但能理解,摸着良心说,他还是挺满意的。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自家女儿什么样他心里有数儿。就这么个脾气,真嫁到别人家里当儿媳妇,够呛能相敬如宾。 相比之下招夫就好得多哇,苏家有的是钱,能给女婿鼎力支持。小两口有什么矛盾,还有他这个做岳父的盯着,翻不起大浪。 就算将来他去了,若凤母子俩不满意,为着名声都得兜揽一二。 真到那时,他的囡囡应该儿女成群了,既有夫婿,又有儿女,再加上他留下的钱财,不管发生什么变故,总有点傍身的依靠。 苏父自认想得透彻,毕竟这世上一样米养百样人,愚笨平庸的多了去了,能够平安顺利地度过一生,也可以了。 可是现在看来,囡囡这丫头,脑子活,胆子大,很像他和夫人啊……苏父半眯着眼睛瞧向苏芙蓉,心头微动—— 如果把苏家交给这样的女儿,是不是会比交给若凤更好? 虽说世事维艰,男儿身更容易闯出番天地,但若凤自幼爱好读书,走路都恨不得拿尺子量,从没显露过经商的天赋,说不得还会嫌俗气…… 苏父这般想法,却着实误会苏若凤了。 他自幼蒙受玉生烟教导,三岁懂事起就拿自己当苏家继承人看待,时刻想着要把苏家发扬光大,怎么可能嫌经商俗气? 俗气也是那些掌柜伙计们俗,他坐在后方运筹帷幄可一点不俗。 父子俩彼此心意未通,这会儿一个思绪发散,一个满腹愤懑,都不怎么开怀。 第29页 玉生烟见状,对苏若怜使了个眼色,后者犹豫了会儿,起身道:「爹爹,女儿近来新学会一种针法,为您绣了个香囊,爹爹戴上看看可好?」 苏父从神游中回来,笑道:「好啊,快让爹瞧瞧。」 他有心想夸小女儿贴心懂事,顾忌苏芙蓉在场,到底咽下去了,只在苏若怜将香囊拿过来的时候左看右看,夸她心灵手巧,又叮嘱不要坏了眼睛。 苏若怜乖巧应道:「爹爹放心吧,姨娘看着我呢,不会累着。」边说边拿起香囊要为苏父戴上,顺势给了旁边苏芙蓉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微笑。 苏芙蓉:「!」 满意地看到苏芙蓉变了脸色,苏若怜带着盈盈笑意为苏父戴上香囊,撒娇让他不许摘下,又催他去休息。 天色晚了,人又疲惫,很快苏父就带着玉生烟离席而去。 三个儿女也各自告退离开,出门前苏若怜得意挑眉,娇声道:「姐姐好好休息。」 苏芙蓉再刁蛮又怎样?她姨娘还是苏家后宅唯一的女人,最得父亲看重! 「这香囊是你自己做的?」苏芙蓉脸色不怎么好,目光如刀锋割在苏若怜面上。 「那是自然。姨娘从小就教妹妹女工,可不是只会安排下人的。」苏若怜摸摸脸颊,趁机展示手上的伤痕,「为了给爹爹做香囊,扎几针算什么?亲手做的才最有诚意。唉,都怪我有了伤疤不易好,反倒害得爹爹心疼了。」 苏芙蓉冷冷一笑:「那就好好休息吧。」说完迈过门槛,扬长而去。 身后,苏若怜志得意满地扭了扭手腕,朝相反方向而去。 虽然送出香囊让她心疼了片刻,但能看到苏芙蓉憋气走人真是太值了。她是狠下过苦功的,女工甚好,大不了再做一个便是。 …… 苏若怜自顾自得意,殊不知苏芙蓉转过身就无声冷笑,面色如冰地回了芙蓉园,命人准备柚子叶烧水。 她要泡澡。 柚和「佑」同音,柚子叶又天然带着一股不浓不淡的清新气味,因此成为驱邪去晦气的不二之选,苏家也常备着,好在重要节日、宴会时能供人使用。 现在苏芙蓉突然要用柚子叶煮水泡澡,迎春几人心中讶异,又不敢多问,忙不迭就去安排。 待僕婢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一应用具,苏芙蓉遣退众人,独自坐进一丈长宽的四尺高大澡盆里,像泡温泉似的往小木椅上一摊,长长吐了口浊气。 「真是意想不到啊。」苏芙蓉在裊裊热气里自言自语,眼神却没有半分温度。 苏若怜自小就会讨爹爹喜欢,不会拿针时就能送络子,这几年更是时常送个香囊腰带什么的,苏芙蓉作为一个不擅女工的人,对她送了什么根本毫无兴趣。 可是今天苏若怜吃了瘪诚心报复,故意趁着送香囊的时候在她面前转悠,好让她看清楚,最好心生嫉妒发怒而去。 那香囊确实精緻,三面圆鼓鼓的,像是三个半块葫芦拼到一起,偏又浑然一体,没有斧凿痕迹。葫芦上绣了个胖娃娃骑鱼,娃娃虎头虎脑的,脑门上顶着一个「苏」字。 胖娃身下一尾红鱼也肥嫩可爱,鱼尾灵活地打了个弯,将整幅绣画连接起来,生动至极,越发显得心思巧妙,绣工不凡。 苏芙蓉很给面子地瞄了两眼,初看就觉得眼熟,待多看两眼,忽的想起来这个香囊为什么眼熟,却是原身曾经见过! 而且就挂在她和柴傲天在贤王府的房间里,床头雕花蟠桃的枝蔓中间! 如果苏芙蓉没有穿来,按照原身记忆里的时间线,她很快就会在流言纷飞的情况下乘着小轿去贤王府当侧妃,然后憧憬着母凭子贵,恨不得今天怀明天生,三五不时地对着床头的香囊许愿。 只因为这个香囊上面绣了个胖娃娃,又是柴傲天悄悄挂上去的,原身就误以为他跟自己一样思子心切,非但心中满意,没事儿还对着香囊想像下柴傲天的心情,独自甜蜜。 一念及此,记忆里的香囊霎时间和苏若怜手心里的重叠起来,连鱼尾处六片绣反的鱼鳞都一模一样。那条长而肥的尾巴在香囊上静止不动,却在苏芙蓉心里打出片惊涛骇浪,翻腾不休—— 如果这个香囊果真出自苏若怜之手,那她和柴傲天是什么关系? 如果苏若怜和柴傲天早就两情相许,那原身的巧遇痴迷、疯狂追逐,会不会也是早就设计好的? 这乍起的念头仿若晴天霹雳,猝不及防地击在天灵盖上,苏芙蓉又惊又怒,死命咬牙维持住脸色,硬撑到离席又问了苏若怜一遍。 果然,这个香囊就是她做的。 看她起初犹豫的样子,应该并不是早早给苏父准备的礼物,而是要送给柴傲天的。 原来这对狗男女现在就已经勾搭上了,不对,肯定是在更早的时候…… 仿佛开启了暗流的闸门,往日不曾注意的线索迅速串连起来,苏芙蓉强忍住噁心返回芙蓉园,越想越是心惊—— 原身和苏若怜自小争吵抢夺,可是自打她开始追逐贤王,这个庶妹就没再出什么么蛾子,反而时常假借出游为她创造机会,还得了不少首饰做谢礼。 自进了贤王府,原身和苏家联繫甚少,后来更是被扔到偏院自生自灭。但是此刻想来,原身直到饥寒交迫死在大雪天,都不曾听说过正妃的消息,只知道和颐县主成了侧妃后渐渐失宠,真的只是因为她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吗? 第30页 那为什么会听说苏家倒了苏父过世,而苏若凤对她恨得咬牙切齿连父亲出殡都不曾告知的噩耗? 记忆里的漫天白雪呼啸重来,在苏芙蓉心头捅出个大口子,呼呼灌着冷风,夹杂着贤王府僕婢的冷嘲热讽。 「苏氏,你已经是个废人了,要牢记自己的身份,不可僭越!」 「凭你也配打探新王妃的消息?呸!」 「赶紧吃肉吧,要不是新王妃过门图喜庆,你哪儿能沾到光啊?」 「新王妃是谁?你不配知道!安心等死吧!」 「你怎么还不死?成日吵得王妃睡不好,真是人穷命硬。」 「这簪子漂亮吗?是王妃赏的,你没见过吧?」 「王妃绣工了得,为人体贴,你连王妃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问王妃是谁?你不配听见王妃大名,贱人!」 …… 原身以为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和莫名其妙的鄙夷同情,是因她失宠落难,现在回想起来,都特么师出有名啊。 柴傲天费心迎娶的正妃,居然是苏若怜! 同是苏家女,一个落到挨饿等死的地步,一个却是高高在上的贤王妃,多么讽刺无稽! 柴傲天对原身封锁消息,不外乎怕她闹事谩骂,所以在王府下了禁口令,不许下人在她面前提起苏若怜。 在这种细微处,他向来是极妥帖的。 「哗啦!」 苏芙蓉吐出口长气,撩起水浇在身上,就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将柴傲天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去他妈的贤王! 成日和原身在一起浓情蜜意,转眼就能把苏若怜的香囊挂到卧房,夜里看见的时候不心虚吗?不膈应吗? 前脚利用原身谋取苏家钱财,后脚弃如敝履还娶她庶妹,这等做派,真是花楼里的娘子都比他清白! 就这种渣滓也配叫柴郎?柴狗都是抬举他了! 苏芙蓉狠狠唾弃完柴傲天,又将玉生烟母子三人记在帐本上,重重打了个红叉。 在她只想赚钱的时候,对方已经母子其心,早早下了套索想要她命了,也不知平日里忍气吞声装得是多辛苦。 啧。 苏芙蓉将自己往水下又埋了埋,任由微烫的温度把身体包裹,满头黑发海藻般散开。 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天道贵生,让她在阴差阳错之间窥破秘密,岂有辜负的道理? ☆、赴宴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苏芙蓉就跑到苏父面前,郑重其事地道:「爹爹,等女儿成亲后,你就把玉姨娘扶正吧。」 苏父不敢置信地望了望天,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当即疑惑:「囡囡你说什么?」 苏芙蓉又重复了一遍,诚恳道:「女儿想好了,我已经坐地招夫,终身有靠,但是弟弟和妹妹却没有好消息。如果他们能以嫡出的身份谈婚论嫁,肯定会更好些。女儿是苏家嫡长女,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爹爹着想。」 「囡囡!」苏父听明白后大为感动,恨不得昭告天下,「我囡囡太懂事了!」 什么叫父女连心?这就是啊! 昨天夜里玉姨娘还揉着青紫发黑的膝盖向他哭诉,说是相看的人家嫌弃若怜庶出不上檯面,总是找不到好的。 「她投在妾身腹中,已经是遇人不淑,处处掣肘了,老爷怎么忍心让她背着庶女名分出嫁?求您看在她从小乖巧的份儿上,怜惜她一点儿吧!」 苏父一时间大为感伤。为母则刚,从没提过扶正之事的玉生烟都会为了儿女提要求,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是昨晚答应得痛快,早上想到大女儿,苏父又开始头疼。 他对这个女儿是有亏欠的,小时候甚至当面发过誓,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把玉生烟扶正。现在让他开口,他怎么说得出来? 至于悄悄把人扶正……凭苏父对自己女儿的了解,只要他敢这么干,苏芙蓉就敢把苏家拆了。 万万没想到啊,正在他发愁头疼之时,女儿竟主动提起此事,没有一点勉强。 这一下简直胜过雪中送炭,堪比久旱降雨,苏父心头老怀大慰,比吃了人参果的猪八戒还舒坦,热泪盈眶地道:「囡囡,为父真是太感动了!」 苏芙蓉撇撇嘴:「爹爹,你可要记得等我成亲后再把人扶正啊。你要是提前——」 「绝不可能!」苏父忙举手保证,「你一天不成亲,玉姨娘就一天是姨娘,绝无更改!」 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现在女儿主动退让一大步,他更不可能得寸进尺去寒女儿的心。 苏芙蓉这才重新露出笑容:「那就好。女儿现在先准备着,等穆将军回来后尽快成亲,也好让弟弟妹妹早点说亲。」 苏父连连点头,苏芙蓉趁机把招夫的事情抹了过去,心中亦是满意。 那母子三个不同意她招夫在家?她就一辈子不出嫁! 越想把她弄出苏家,她越要牢牢钉在这里,绝不让鸠占鹊巢的事情发生! 斗志昂扬地从苏父院里回来,苏芙蓉照例在回廊疾走十圈,又跑了三圈,然后气喘吁吁地停下慢走,让身上去去汗。 待收拾清爽后,苏芙蓉提笔给兰阳郡主回信儿,言已收到请柬,必如期赴约。 这是兰阳郡主特意为外孙女和颐县主举办的赏花宴。她多年低调,名声强硬,没想到人缘还挺好。一开口要办赏花宴,就邀请到京城过半人家的闺秀和公子,纷纷赴约。 第31页 没错,就是闺秀和公子。 兰阳郡主出手阔绰,在城郊借了个豪商庄园,还请到贤王做东,直接在同一天举办两场宴会,一场是满城公子们谈诗论文的「赏秋会」,一场是闺秀小姐们的「品花会」,撮合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 郡主府派来送请帖的人也说得明明白白:「公子们的宴会在南,小姐们的在北,中间隔着湖心岛,热闹与清净兼得。」 苏芙蓉原本不打算去,一听柴傲天是赏秋会的半个东家,当即应允下来。 她和穆兰泽星夜道别后,彼此再无音讯,没想到柴傲天反而起个大早,凌晨为出征北疆的将士们送行。 至于有没有和穆兰泽碰面,苏芙蓉不得而知,但柴傲天汲汲营营,从不做无用之功,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跑一趟。 往常他对原身避之不及,现在自己主持的宴会却往苏家送帖子……苏芙蓉略作思量,就命人准备赴宴所需。 她现在只是短暂离套,危机仍存,万不能坐以待毙。 苏芙蓉非但自己去赴宴,还主动捎上了苏若凤和苏若怜。 「兰阳郡主已经近十年没办过宴会了,这次遍邀京城才俊,机会实属难得。」苏芙蓉笑容可亲,一副为弟弟妹妹操心的大姐模样,「若怜你不是还没相看人家吗?正好趁这次多看看,交几个朋友。」 她明知苏若怜在京城的名声和手帕交都远远好过自己,仍说得底气十足,又转向苏若凤,「若凤你要是还想着先立业后成家,就不必过岛,只与才子俊彦们谈诗论文,也不枉你回家一趟。」 「郡主说了可以带人,一个人也是去,三个人也是去,不去白不去。」 苏若凤:「……」 苏若怜:「……」 因苏芙蓉恶名在外,这么多年他们从没有和她一起赴过什么宴,更别提被主动邀请了,登时一个比一个懵,心里直打鼓。 苏若怜和这个嫡姐对抗十几年,尚且稳得住,苏若凤直接不满道:「什么白不白的,我一个读书人,岂能口口声声把利益挂在嘴边?如此算计清楚,未免庸俗太过!」 苏芙蓉眉毛一挑,道:「弟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全天下就属商人最重利。咱们皇商苏家,乃是商人中的商人,靠一毫一厘地把『利』积攒起来,才做得现在偌大生意。这世上谁都能忘了「利」字,咱们家却是万万不能的。商人不重利,和数典忘祖有什么区别?」 苏若凤:「你——!」 他想要驳斥,又找不出可反驳的地方,急得脸色泛红鼻孔翕张,愈发显得相貌平平。 「囡囡说得好啊!」赞赏的声音响起,却是匆匆赶来的苏父。 苏父听说大女儿邀请弟弟妹妹同去赴宴,当即放下手头事务直奔过来。他虽时常在外,还是了解自己孩子的,甚至做好了收拾残局的准备,没想到刚奔来就听见苏芙蓉这番话,一时大为赞赏。 重利怎么了?商人不重利,还算什么商人? 苏家要是不重利,能成为皇商吗?能有钱做善事吗? 苏父细品这番话,越品越是开怀,瞧瞧,这才是他皇商苏家的女儿! 「囡囡说得对,咱们家最重利,但是『利』与『善』并不违背,一无所有的穷人即使品性高洁,也不可能兼济天下。」 苏父说完,又给了苏芙蓉一沓银票,「你先拿着,宴会上万一有用钱的地方,不要拮据。」 苏芙蓉接过:「谢谢爹!」 一旁的苏若凤拱手道:「方才是弟弟想左了,还请姐姐宽宥。」 苏父深知这个儿子不像自己,加上苏若怜帮着敲边鼓,说了他两句就轻轻放过,只叮嘱在外要谨言慎行,不可轻狂。 苏芙蓉三人点头应下,又约了明日出发时间,方各自散去。 …… 转天一大早,苏若凤因刚吃了教训,早早就到院子里等候苏芙蓉和苏若怜。 女子装扮时间极长,他甚至做好了等一个时辰的准备,好在苏芙蓉战意正浓,苏若怜心念贤王,没多久便先后露面,乘上苏家四匹快马拉的车,迅速朝城外驶去。 虽同乘出发,三人装束却极为不同。苏芙蓉身着金黄色绣蒲公英的百褶裙,戴着赤金打造的全副新头面,整个人金光闪闪,明艷至极。苏若怜则穿着一袭杏花白叠纱裙,头插珠玉,清丽可人。 两人皆盛装打扮,被嫡姐和妹妹夹在中间的苏若凤,偏偏穿着普通的书生衣袍,除了料子好些并无特殊,好似花丛间一桿不起眼的竹子,越发显得不起眼。 马车平稳前行,三人辰时正便来到城郊的庄园,被僕婢迎进去。恰遇到兰阳郡主和柴傲天相谈甚欢,和颐县主随侍在旁。 苏芙蓉和柴傲天的纠葛满城皆知,何况兰阳郡主还是苏芙蓉招夫的见证人,当即迎上前,待几人见礼后,快人快语道:「苏丫头可算来了,快随和颐丫头去吧,她盼着见你好久了。」 和颐县主不好意思地笑道:「祖母就爱开玩笑。」说着便拉着苏芙蓉的手邀她去赏花,又夸苏若怜耳环漂亮,带着两人朝「品花会」方向相携而去。 三个姑娘家离开后,柴傲天温声道:「郡主辛苦。我与苏贤弟一道过去『赏秋会』吧。」 兰阳郡主:「好,有劳贤王。」 苏若凤头次见到这么平易近人的贤王,激动得两眼泛光,对兰阳郡主告辞后就跟着柴傲天离开,像面对夫子似的回答柴傲天的提问。 第32页 跨过湖心岛桥廊,赏秋会的花棚已若隐若现,柴傲天侧头看向落后两步的苏若凤,道:「贤弟不必紧张,你才高八斗,性情刚直,合该多参加些京中诗会扬名。」 苏若凤应道:「贤王爷说的是。只是小弟在外求学,甚少回家,每次来去匆匆,很少得遇良机。」 柴傲天又鼓励了几句,待来到花棚下,苏若凤已经恨不得对方是他亲大哥了。因此当柴傲天问起他怎么过来时,苏若凤毫不设防地将苏芙蓉主动邀请说了出来,还疑惑这次嫡姐为何大方了。 原来如此。柴傲天眼中得色一闪而过,交待僕婢好生照看苏若凤后就拱手告辞:「本王蒙郡主请託,还要做东陪客,就与贤弟暂且别过。」 苏若凤忙恭送柴傲天离开,扎堆到读书人圈子里,很快跟人聊了起来。 在他身后,柴傲天踏上花木扶疏的小径上,很快消失了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文太凉了,悄悄改了个名字……捂脸.jpg ☆、试探(捉虫) 苏芙蓉和苏若怜勉强维持了一刻钟的貌合神离,颇觉疲惫,便趁着和颐县主迎接客人的功夫分道扬镳,各自寻了个方向离开。 苏芙蓉名声不佳,虽因福帕事件大幅回升,京城还是有许多人同情即将入赘的穆兰泽,甚至有无聊之人开盘,赌这段姻缘能持续多久。苏芙蓉在人堆里转了两圈,发现妙龄少女们不是含羞带笑提起对面公子,就是含沙射影夸赞彼此衣饰打扮,很快便失去兴趣,慢慢晃悠到了品花会的园子边缘。 这处庄园占地甚广,品花会的园子说是园子,其实并无围墙,只用青竹矮松圈了一大片地,里面遍植各色花卉,奼紫嫣红,暗香浮动。 越过稀疏错落的青竹,就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以及水中小小的湖心岛。这岛是人工堆砌而成,呈「品」字形,中间一条直路贯穿南北,连通两端桥廊。岛上曲径通幽,很是安静,远远就能听到繁茂花木间的啾啾鸟鸣。 在湖心岛左边「口」的部分,则建着一座听雨楼。据说其下中空,歌姬在岛上歌舞时,声音藉助水波及岛下,可以传得极远,而且清亮不失本真。 湖大岛小,越发显得水面浩渺。有几艘小舟在其上穿行,看衣着是来往行走的僕婢,手里还拿着笔墨茶水之类。 苏芙蓉熘熘达达在边缘处转了两圈,有些想去厕所,便寻了个人问路,慢慢朝东北方向的竹木房间走去。 沿着青石板路刚走到一半,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侧转出来,正正堵在了路中间。 是柴傲天。 四周无人,只有竹枝藤萝缠绕遮挡,投下几点细碎的阳光。苏芙蓉心头一惊,继而迅速反应过来柴傲天是在等她,否则这庄园如此之大,他做甚么要穿过湖心岛,从南边的赏秋会来到北边的品花会? 瞧这打扮齐整的样子,连头冠都是初遇时戴的那个,柴傲天别是特意等着她过来施展美人计吧? 思及此处,苏芙蓉差点冷笑出声。 是什么给了柴傲天如此自信,以为她会在明知结局悲惨的情况下飞蛾扑火?哦对了,柴傲天不知道,现在他眼里的苏芙蓉,还是那个为了进贤王府不惜一切的女子呢。 隐隐有些反胃的感觉,苏芙蓉掉头就想走,可惜没等她有所动作,柴傲天已经大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臂。 为了搭配裙子,苏芙蓉最外面罩了两层纱衣,一层厚些的在里面,也绣着金黄色的蒲公英,一层轻薄的在外面,是金银线交错织就的纱衣,两层外衣和百褶裙交相辉映,使她走动间宛如一只金翅孔雀,极其华丽。 柴傲天的手在那层纱衣上拂过,感受到手下轻微的凹凸感便一触即离,只虚虚拦住,侧身挡在苏芙蓉面前,道:「芙蓉,你的真要如此对我吗?」 他面容英俊,一双眼中含着两分柔情,四分痛楚,还有四分骄矜清贵,就这么直直望过来,仿佛有无数情意潜藏其中。 苏芙蓉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说实话,她有点怕……怕一不小心吐出来。 想到上次不欢而散顺便还给了柴傲天一巴掌的场面,苏芙蓉灵机一动,偏过头盯着地面一株颤巍巍的紫色野花,眉头微蹙,红唇紧抿,仿佛非常艰难似地开口:「王爷是来恭喜芙蓉觅得归宿吗?」 骄纵大胆的女人露出这般神情,头上金步摇都在轻颤……此般情形,明显就是情根深种啊! 柴傲天一颗心顿时落回肚里,温声道:「芙蓉,不要这样对我,好吗?」 他先前就奇怪,一个人怎么会短短时间变化这么大。如今看来,不管坐地招夫还是撕掉帖子,都是苏芙蓉恼羞成怒罢了。 毕竟是个女儿家,又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受点挫折就要死要活,也在情理之中。 「芙蓉,我承认,我不该那样对你,可是!」柴傲天上前半步,再接再厉道,「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怎么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呢?」 这次苏芙蓉做足准备抬头,幽幽怨怨地看向柴傲天:「贤王说笑了,我已经在满城百姓的见证下与穆将军定亲,怎么可能开玩笑?待他得胜归来,芙蓉就要嫁为人妇,从此相夫教子……」 她越说声音越低,末了顿了顿,用力咽了下口水,艰涩道, 「从此与王爷,再不复相见了。」 第33页 「芙蓉!」柴傲天低低唤道,「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那穆兰泽算什么将军?他只是一个空有虚衔的少将军罢了,哪里配得上你!」 苏芙蓉情不自禁为这饱含痛楚的声音震了下,心说难怪柴傲天能在朝野上下挣出个好名声,就凭这态度,哪怕不能帮人办事,至少也能给对方落一份「感同身受」的体贴。 瞧瞧,连拉拢往日不屑一顾的女人都这么捨得下身段,啧。 她这厢暗自惊讶,落到柴傲天眼里,就是受宠若惊不敢置信了,顿时信心更足,开始条分缕析,「芙蓉,你年纪尚小,不知人世险恶,那个穆兰泽在军中就没什么好名声,不过是为了苏家钱财,故意委身入赘,整个穆家恐怕都找不出十两金,哪里值得你託付终身?」 苏芙蓉:「……」 她自己都不知道穆兰泽多少身家,柴傲天倒是打听得清楚…… 柴傲天又道:「何况北疆凶险,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知多少人有去无回。万一姓穆的残了废了,回来赖在苏家,当如何是好?」 他字字句句站在苏芙蓉的立场,仿佛全心为她着想,倘若苏芙蓉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女,这会儿少不得已经心头惶恐,盼着有人依靠了。 奈何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并非原身,还提早预知了结局,对大雪天飢馁而死深感耻辱,此刻听着只觉讽刺。 原本还能忍着性子虚与委蛇,这会儿听他攻击穆兰泽,苏芙蓉心头不耐,「咔嚓」一声随手摺下旁边花枝,道:「那又如何?反正苏家养得起。我再怎么样也是正室娘子,不会受人欺凌。」 那双丹凤眼清凌凌地看着柴傲天,明明白白写着「我宁肯嫁个残废也不做妾」,柴傲天心头一虚:「芙蓉,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吗?我怎么可能让你受人欺凌?」他指指自己脸颊, 「你欺负我还差不多。换成旁人,我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苏芙蓉:「……」 要不是这个眼中带笑的男人不但要财还要命,苏芙蓉几乎要为柴傲天鼓掌了。 数数他这番套路,先是创造独处环境,然后以情动人,以理服人,面对不能答应的要求,还随机应变反将一军,不去战场上劝降敌军都屈才了。 苏芙蓉实在不想看到那张虚伪的脸,干脆转过头,故作蛮不讲理的样子,道:「男人靠得住,猪都能上树,你就是说得好听罢了。我又不是若怜妹妹,有个当花魁的姨娘言传身教,能够独宠后院。」 她将花枝一摔,「反正我就是不给人当偏房小妾,谁都不行!」说完拔腿就跑,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那小丫鬟说得清楚,更衣处都在这条路上,两头各有一个,这头被柴傲天堵了,她就朝另一头去。 谅他也不敢追过来! 柴傲天:「……」 苏芙蓉想得没错,柴傲天确实不敢追,他匆匆赶到这里已是失礼,若追出去被人看到,怕是要被御史弹劾。 且他经过方才一番试探,自认对苏芙蓉十拿十稳,只需稍加引逗就能守株待兔,更不可能自降身份。 待苏芙蓉背影消失,柴傲天对远处的属下比了个手势,吩咐按计划行事,便折过身朝赏秋会那边走去。 听着话音,他都能想像若怜在家中是何等受气,现在不好明着补偿,就先看看苏若凤去吧。 ☆、突变(捉虫)) 终于从竹木建造的更衣处出来,苏芙蓉整理好衣裳,寻了条有人经过的路返回园子,坐到人群里开始默默吃瓜果,还唤了小丫鬟去找苏若怜。 她已经知道柴傲天有备而来,在不清楚对方有什么后手的情况下,还是扎堆最安全。为了以防万一,苏芙蓉甚至想在剩下的时间里都和苏若怜在一块儿。 投鼠忌器嘛,既然已经知道柴傲天不怀好意,当然要给自己找个挡箭牌。如果能找到机会反击,就更好了。 苏芙蓉这么想着,慢慢吃掉了手边的半盘点心,等苏若怜姗姗迟来后,还附赠一枚温柔可亲的微笑,道:「你一个人跑哪儿去了?怎么半天都找不到人?」 苏若怜:「……妹妹随便走走。」 其实她正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诉苦,不外乎苏芙蓉如何跋扈张扬,欺压僕婢等。这是苏若怜每场宴会都必备的项目,多来花式繁多,而且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每次都和不同的人倾诉,等日后这些人再聚到一起时,彼此还能成为有力的佐证。 可以说,苏芙蓉的骄纵狂傲名声里,苏若怜至少兢兢业业地贡献了三分之一。 结果今天刚酝酿好被苏芙蓉打断,苏若怜对小姐妹投以无辜中带着凄凉的微笑就匆匆离开,还听了几句埋怨,心情自然不甚好。 幸而路上遇到贤王的人,趁人不注意给了她一个锦囊,苏若怜悄悄打开查看后转忧为喜,此时面对苏芙蓉也多了几分耐心,还把自己面前的点心让给她:「姐姐多吃点儿。」 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衣裳首饰的功劳,总觉得苏芙蓉似乎瘦了些,脸庞更加精緻,连下巴都尖了一点儿,苏若怜越看越觉得碍眼,恨不得立马将苏芙蓉餵成个胖子。 「谢谢,你自己吃吧。」苏芙蓉将盘子推了回去。 那些都是她挑剩下的,为了好看在另个盘子里重新摆了摆,当然不会再吃。 苏若怜:「……」 第34页 不远处,几个官宦人家的小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就是苏芙蓉呀,倒是有一副好相貌。」 「可怜苏二在她身边,就跟个丫鬟似的,唉。」 「那你可看走眼了,苏若怜穿戴得都好,头上玉簪至少百金!」 「这么贵?这样看起来,她日子可以啊,哪里有挑剩下的?」 「苏二鞋子上嵌的还是东珠呢,又匀净又透亮。」 几人说着就开始讨论苏若怜的首饰,毕竟苏芙蓉的衣裳首饰贵在明处,简直晃瞎人眼,还是苏若怜的低调奢华更受好评。 女孩子们低声叽喳,最后一致得出结论:苏若怜绝对不是她说的那般受气小可怜。至于苏芙蓉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也有待考量。 「我也想要那么多首饰,哎。」 「果然凡事不能看表面,偏听则暗呀。」 「知人知面不知心,苏家姐妹的事儿,我们外人如何得知呢?」 …… 苏若怜余光瞥见几人,敏锐地意识到是在议论自己和苏芙蓉,当即将腰背挺得更直了些。 她自小仪态规矩,随时随地都能将苏芙蓉衬托到泥里。等今天一过,更是…… 苏若怜没想太久,和颐县主就过来组织众人作诗,道是以「秋花」为题,写好后送到对面赏秋会请人品评,而且还有俊秀公子们出的彩头,连贤王殿下都出了一枚玉佩助兴。 来到赏花会的人,除了苏芙蓉这种揣着伺机报复念头的,其他皆是希望寻个好夫婿,至少能多看两眼,心里有个谱,或者没有看中的,能在满城贵公子面前扬一番才名也是极好。因此等和颐县主说完,就各自寻了地方,或直接提笔,或苦苦思索,还有的坐到花丛中寻找灵感。 苏若怜则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下,面前摆着婢女放好的笔墨纸砚,还邀请苏芙蓉同来:「姐姐,此处风景绝佳,秋意最浓,我们就在这里可好?妹妹以为,秋花,秋华也,最能体现秋意的才是上佳。如果一味追求『花』,容易落了下乘。」 苏芙蓉看了眼轻轻摆动的高大垂柳,颔首同意,在旁边寻了个位置,开始思考整点什么交差。 她再怎么骄纵任性,也是从小名师教导长大的,琴棋书画虽然不精,但都算得上入门,糊弄一首诗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苏芙蓉皱皱眉头,她怎么感觉自己现在什么都想不出来?莫非从前她是个不学无术的人? 眼看附近的人纷纷把自己的诗作交给婢女,命专人誊抄,苏芙蓉咬咬唇,用力作了首平平无奇的秋色诗,什么印记都没写,直接交给了那婢女。 在她身后,苏若怜暗自冷笑,紧跟着将两张字迹不同的纸张交上去,还塞了个红封让誊抄人把她这两张放到最上面。 誊抄人有心想说这不合规矩,摸摸红封的重量,到底答应下来,飞快将两首诗抄完,正正放到上方。 毕竟两首诗都平淡乏味,这位小姐掏了银子也枉然,影响不到彩头的归属。 顺利搞定诗稿,苏若怜心跳得飞快,缓了片刻才折返,对苏芙蓉道:「姐姐,那边有小舟可以游玩,我们过去看看吧?」 苏若怜所说的,乃是湖面上的採莲舟,舟身细窄,尾部有绢布做的舟篷,头部可站一名撑船者,专供客人们游玩所用。 此时湖面上已经有几个作诗后乘舟放松的女子,大多一人或两人一舟,或静坐赏玩,或调皮戏水,瞧着很是有趣。 苏芙蓉本就跃跃欲试,现在挡箭牌这么主动,她顺势答应下来,和苏若怜一起挑了艘杏色舟篷的採莲舟,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 撑船的是个健壮的僕妇,手中长长的撑杆一摆,小舟就离开岸边,朝着浩渺水面而去。 这是苏芙蓉最近第二次游湖,上次她初来乍到,被柴傲天噁心得不轻,只顾着脱身破局,事后完全不想再回忆。这次却是在城郊的庄园,宾客僕从众多,还有苏若怜这个「器」近在咫尺,她这只「鼠」终于能慢悠悠迎着清风欣赏风景,心情甚是放松。 等她以后更有钱了,也要买下这么大的庄园,挖个更大的湖,什么时候想游就什么时候游。 芙蓉园的池塘面积也不小,但种满了各色莲花和菱角水葫芦,瞧着挤挤挨挨,不如这里宽松畅快。 苏芙蓉兴味盎然地计划着,殊不知苏若怜此时全副心神都在她身上,只恨採莲舟行得太慢,迟迟不到湖心岛。 她方才替换的诗稿,看似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实则是一首藏头诗,每句首字连起来,谐音就是「吾恋贤王」,落款处则写着苏芙蓉的名讳。 苏若怜用脚趾头去想,都知道这么一首大胆无礼的示爱诗,落到一群适龄公子哥手里,会引起怎么样的哄闹和嘲笑。谁不喜欢奇闻轶事呢?哪怕再压制,这消息也会长了腿儿似的传遍全城。 有这样一首疯诗在前,再有贤王救命之恩在后,哪怕爹爹一万个捨不得,也要把苏芙蓉送进贤王府做妾。 不然怎么办呢?难道看着苏芙蓉一年年老死家中,因为名声太差连个上门女婿都招不来吗?贤王府的妾也是能上玉蝶的,不算辱没了苏芙蓉。 苏若怜想着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与贤王情投意合,只恨苏芙蓉碍在中间,现在先把苏芙蓉和嫁妆送进王府,等她将来进了门,如果苏芙蓉肯做小伏低,处处礼敬她这个正室,她也是能够宽容大方和平共处的。 第35页 就是不知道,苏芙蓉会不会直接气死? 不不不,她是捨不得让苏芙蓉直接死的,毕竟是叫了十几年的姐姐,怎么能走得太快?至少赏她一个偏院,再舍些残羹剩饭,岂不美哉? 苏若怜越想越得意,似乎已经预见到将来把苏芙蓉踩在脚下的场景,眼看採莲舟越走越靠近湖心岛,苏若怜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姐姐,你真的要招那穆兰泽为夫吗?上月你还说过,要与王爷比翼双飞,如今可是都忘了?」 苏芙蓉浑身汗毛霎时竖了起来,暗道糟糕。 她固然可以靠近苏若怜,让柴傲天「投鼠忌器」,可万一苏若怜本人就是那个投掷者呢? 苏芙蓉活动了双腿,脸上不动声色地道:「妹妹说笑了,姐姐何时说过这种话?你怕是话本子看多了吧。」 苏若怜:「?」 在她印象里,苏芙蓉是个别人提一句贤王都会发痴的人,怎么今天跟变了个人似的? 眼看这艘採莲舟渐行渐远,已经和其他闺秀的舟子拉开距离,而湖心岛岸边凹陷处的大柳树已经在不远处,枝叶茂密翠色如滴,苏若怜来不及婉转铺垫,干脆把心一横,抬手指道:「姐姐快看!是他!」 话音未落,她猛地往前一扑,脸色狰狞地要把苏芙蓉推进湖里。 示爱诗已经有了,贤王的救命之恩,就让她来造就吧! 「噗通!」 巨大的水花伴随着落水声溅起,将湖面上隐约冒出的脑袋砸得透湿,女子纤细的手迅速伸出水面,又很快扑腾着消失。 「救我……」 撑船的僕妇骤见有人落水,忙慌里慌张地伸出撑杆去捞,细细窄窄的舟子却猛然一晃,僕妇一个没稳住,反将落水者敲了一桿子,离小舟更远了。 「你站稳了!别把本小姐也掉下去!」苏芙蓉冷声呵斥,小心从船尾站起来,将外罩的金色纱衣扯下来抛向水面,像撒开一张华丽的网。 「你撑好船。我妹妹会水,抓住我的衣服很快就能上来。」 船娘看看船尾金灿灿的有钱小姐,又看看水里胡乱扑腾、越沉越远的人,心说这不像是会水的样子啊。然而她刚一动,苏芙蓉就在船尾跳了跳,吓得她立马站好不动。 都已经掉水里一个了,可不能把另一个也掉下去啊。一个人落水还能说是小姑娘贪玩不小心,两个人都下去,她怕是要被打顿板子赶出庄园…… 好在不远处迅速传来划水声,船娘探头一看,有人跳进水里游过去了! 来人显然水性不错,没几下就游到落水的姑娘身边将其捞起,顺便把她被金色纱衣裹住的脑袋拖到肩膀上,打着水花往岸边游去。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有几艘小船迅速朝这边围拢过来。 「老天保佑!」船娘对自己性命和良心的担忧顷刻解除,重新稳定下来,对苏芙蓉道,「小姐,咱们上岸去吧?」 「走吧。」苏芙蓉说完,转了个方向尖叫起来,「救命啊!我妹妹落水了!救命啊!」 毫无防备的船娘手一哆嗦,撑杆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更新…… ☆、成全(捉虫) 女子尖利的声音越过湖面,震得远处水面都起了波纹。 手无撑杆的船娘两脚分开站立,努力让打转儿的小船停下来。 然而船尾的小姐并不配合,她一边尖叫一边挪动,比庄园角落养的那群大公鸡还能亮嗓。 「救命啊!若怜落水了!」 「救命啊!我妹妹落水了!」 船娘一脸无语:「……」 人家跳水的都把人救到岸上了,你怎的还在喊叫?没看救人的公子都吓傻了? 不对,看贵公子腰间的玉牌,这、这是贤王啊! 「王爷!快!快把王爷拉上来!」 「棉帕呢?赶紧的!」 「太医怎么还没请过来?快快快!」 「先把水吐出来!吐水!」 嘈杂的背景音里,贤王柴傲天握着从怀中人头上揭下来的金色轻纱,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他明明是听到了动静才跳水,还把苏芙蓉捞了起来,怎么现在会变成若怜? 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水滴从被浸透的发梢滴落,混合着莫名的担忧以及可能被人耍弄的愤怒,柴傲天心底发沉,看着苏若怜苍白的面庞,抖得更厉害了。 从小照顾他的内侍见状,忙又给加了条大棉布巾子。 湖水性凉,可不能掉以轻心! 率先围拢过来的几人吵吵嚷嚷的功夫里,饱受惊吓的船娘终于从水里够着自己的撑杆,将细窄的採莲舟靠到岸边。 不等停稳,苏芙蓉拎起裙角跳下舟子,快步朝苏若怜走去,边走边喊道:「让一让!让一让!」 她眼神锋利,气势十足,又是苏若怜的姐姐,围拢的几人都自觉退后,给她让出条道来。苏芙蓉气喘吁吁来到跟前,一把将柴傲天推开,怒道:「贤王爷是要看着我妹妹溺水呛死吗?」 内侍忙斥道:「放肆!」 「你让开!」苏芙蓉丝毫不惧,直接无视对方,跪坐在苏若怜旁边,伸出双手,在她肚子上狠狠一按,口中喊道,「若怜!撑住!姐姐来救你了!」 苏若怜:「!!!」 她被一股大力按得弹跳起来,噗得吐出口水,又软软瘫了回去,双眼紧闭。 第36页 柴傲天:「……」 他看看一脸焦灼的苏芙蓉,又看看双眼紧闭的苏若怜,整个人都迷茫了。 「醒醒啊妹妹!」苏芙蓉用力拍打苏若怜的脸颊,拍得啪啪作响,看她没反应,再次坐直身体,双手平伸,狠狠按了下去,嘴巴都跟着用力,「嚯!」 她显然用力太过,手背上青筋浮现,眼睛也瞪得像铜铃,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儿。 这副全力抢救的模样落在柴傲天眼里,他更迷茫了。 莫非若怜真是不小心落水的? 和柴傲天这个知情人的迷茫不同,在其他人眼里,苏芙蓉完全是在拼命拯救自己妹妹,半点仪态都不顾,其情可悯。众人同情之余,还有几个出言安慰。 「苏小姐,太医马上就来了,你再坚持下!」 「听说溺水时间短的都能救回来,把水吐出来就好了!」 「吐了吐了!」 他们是跟着贤王乘船转悠到湖心岛附近的,没想到意外碰到有人落水,苏若怜又是个女子,不好上手搭救,便转而给苏芙蓉加油鼓劲儿。 现下看苏若怜被按完腹部,再次吐出一口水,恨不得鼓掌称赞。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啊。谁说苏芙蓉骄纵跋扈的?瞧人家对妹妹多好!还是庶出的妹妹! 苏芙蓉擦擦额头的汗水,惊喜道:「真的有用!妹妹你千万撑住啊,姐姐一定会救你的!」 她喘了两口气,察觉力气稍微恢复,再次深呼吸,高高举起双手,往苏若怜胃部按去:「妹妹!姐姐来了!」 来报仇了! 方才在採莲舟上,苏若怜一提起柴傲天,苏芙蓉就绷紧了全部神经,像头警惕的狮子防备着对方。 然后就被苏若怜猛力推了一把。 这一出手,苏芙蓉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苏若怜想把她推进湖里了。园子里人这么多,还有船娘,淹死她的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就是跟柴傲天里应外合,不知要搞什么噁心事儿。 千防万防,没想到还有这齣!苏芙蓉登时大怒,两手揪住苏若怜的肩膀,扯着她的衣服和头发,猛地把人推进了湖里。 她本就身量高挑,又比苏若怜长了两岁,最近还时常疾步锻鍊,不管骨架还是力气都比苏若怜大,这一下暴起发力,与其说推,不如说是扔,眨眼间就听到苏若怜惊呼落水。 头一次做这种事,苏芙蓉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熊熊燃烧,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一边在小舟上站起来喝退船娘,一边脱下最外层的纱衣抛到苏若怜身上,冷眼看她被兜头罩住,像一条在网里扑腾不出去的鱼,越沉越远。 然后就见柴傲天迅速游过来,捞起人朝岸边去了。 这下苏芙蓉更加确定内心猜测,急忙指挥船娘靠岸,疾步跑来「救」苏若怜。 狗男女,不是要算计了我好双宿双飞吗? 不用等了,老子今天就成人之美,把你们送作堆! 苏芙蓉边想边狠狠按了下去,满意地看到苏若怜什么都吐不出来,只眉头紧皱弹跳了下,似乎下一秒就要忍不住「醒」过来。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沾着水藻黑发,加上被她先前拍打过有些红肿,颇为狼狈。 苏芙蓉仗着没人看见,抬手时暗地里掐了苏若怜一把,果然看到她手指微动,眉头皱得更紧。 「妹妹!」苏芙蓉声音中满是惊喜,「你是不是要醒了?姐姐就在你身边,不要怕!哪个登徒子都不能欺负妹妹!」 浑身湿透躺在地上的苏若怜:「……」 她现在总算知道,以前她当着苏芙蓉的面张口「姐姐」,闭口「妹妹」地说个不停,苏芙蓉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原本按照计划,她会在湖心岛沿岸的凹陷处将苏芙蓉推下水,然后大呼救命,「恰巧」在转个弯就能看到的凹陷对面,柴傲天会跳水游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苏芙蓉救起来。 不管苏芙蓉是否愿意被救,两人举止亲密都将成为事实。贤王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当面提出纳苏芙蓉为妾,对她负责。 届时再把早混进诗稿堆里的藏头诗亮出来,众人只会同情贤王被一个无赖女子缠上,甚至怀疑她落水都别有目的。 沖这种名声,贤王肯纳妾都是心地仁厚纯善负责,怎么可能娶她为正妃? 至于苏若怜,她会为了搭救姐姐跳湖,再被船娘救起。从头到尾,都是个一心为了姐姐的好妹妹,深藏功与名。 可惜苏若怜千算万算,没想到苏芙蓉力气那么大,她推人不成,反而猝不及防之下被推进湖里,呛了好几口水。 若非贤王来得及时,苏芙蓉是想淹死她呀! 苏若怜心里又惊又怒又怕,惊怒的是苏芙蓉居然有脑子反杀,怕的则是事情搞砸了贤王责怪,而且她在众目睽睽下被贤王救起,不知他会如何负责…… 怀揣此般复杂心思,苏若怜没有第一时间睁眼「醒来」,而是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暗自期盼柴傲天发话。 结果这一犹豫,没等来情郎的负责,反而等来了苏芙蓉的「施救」。 那两只手按下去,仿佛千斤重,苏若怜登时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挤扁,疼得揪成一团,胃里那点水「噗」得吐了出来,整个人都软倒在地。 这次不是装的,是疼的。 剧痛之下的她根本使不出半分力气,等苏芙蓉又按两次,已经疼得要昏死过去了。 第37页 她甚至有种感觉,再让苏芙蓉这么按下去,她下一口能喷出血来。 此刻苏若怜进退两难,坚持不醒,就得承受千斤重击。现在「醒来」,就得承受苏芙蓉的救命之恩。 承了苏芙蓉的恩,贤王那边可怎么算? 苏若怜平日就想得多,这会儿陷在两难境地,更是心有千千结,好在匆匆跑来的太医救了她,冰凉银针刚挨到肌肤,她就费力抬着眼皮悠悠「醒」来,「姐姐……」 一声呢喃尚在嘴边,苏芙蓉就激动万分地扑上来:「妹妹!你终于醒了!姐姐好开心!」 苏若怜:「……」 她要死了苏芙蓉怕是更开心。 这边姐妹情深,那边柴傲天终于反应过来,道:「快将苏小姐找个房间安置下来。太医,苏小姐今天受了凉,你再过去仔细诊脉,切不可疏忽。」 跑得满头大汗的太医:「?」 刚下针之前诊过脉了啊,而且看苏小姐的脉象,不像是溺水之人啊…… 好在他久经历练,已经从话痨小药童变成了惜字如金的太医,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应道:「是。」 「且慢!」苏芙蓉忽然抬手一拦,瞪着柴傲天,高声道,「贤王刚才救了我妹妹,芙蓉不胜感激,可是孤男寡女,授受不亲,敢问贤王要如何负责?」 苏若怜:「!!!」 柴傲天:「???」 继柴傲天之后,苏若怜成为在场第二个迷惑者,顶着满头问号不知所措。 苏芙蓉怎么可能为她说话?说的还是要求贤王负责的话?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还是她现在昏迷着出现了幻觉? 柴傲天方才跳水救人,也是浑身湿透,现在算盘落空反被苏芙蓉逼问,当即沉了脸色:「你想如何?」 好一手李代桃僵,他真是小瞧苏家姐妹了! 不,也可能是苏芙蓉暗中下手,就为了阴他,可是她分明痴恋自己…… 苏若怜靠在苏芙蓉怀里,一直悄悄看着柴傲天,发现他脸色黑沉,暗道糟糕——贤王最恨别人耍弄,现在这样子可如何收场? 不能让贤王连她也怪上,若是被认成同谋,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想到此处,苏若怜顶着满头问号哀嘆一声:「姐姐!贤王是妹妹救命恩人,你不要——」那双水蒙蒙的眸子如怨如诉地望着苏芙蓉,仿佛无尽话语尽在其中。 苏芙蓉拍拍苏若怜瘦弱的肩膀,大义凛然地道:「妹妹放心,姐姐一定为你讨回公道!」说罢视线扫过众人,最后盯住柴傲天,「敢问贤王,你不去主持赏秋会大局,出现在这里做什么?若怜妹妹刚落水就过来救人,真是巧啊。」 那「巧」字发音又重又脆,任谁都听得出来里面的讽刺。 柴傲天脸色更沉:「我……」 「休要狡辩!」苏芙蓉越发凛然,仿佛正义的化身,「庄园内的船娘都会水,你被兰阳郡主请来,连这点儿都不知道吗?」 柴傲天脸色越来越黑,勉强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重复道:「你想如何?大不了本王纳——」 「当然是娶若怜为妻!」苏芙蓉高声道。 苏若怜:「!!!!!!」 柴傲天:「??????」 与此同时,听闻姐妹出事,急匆匆自诗会跑来的苏若凤终于姗姗来迟。他平日专心读书,身体一般,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远远看到苏芙蓉挟持着苏若怜,苏若怜身上还湿哒哒地淌水,苏若凤大怒,站在下坡处深吸口气,高声呼道:「苏芙蓉!你放开我妹妹!」 众人:「………………」 ☆、侧妃(捉虫) 福帕招夫事件后,苏家再次站上风口浪尖,成为全城人热议的对象。 只是,这次一同被热烈讨论的,还有贤王柴傲天。 行事低调却能在朝野上下博得美名的贤王被卷进去,完全拜苏芙蓉所赐。 这位赏秋会当天出言不逊,直接要求贤王娶她妹妹为正妃的大胆女子,连日来上蹿下跳,合纵连横,看那阵仗,大有柴傲天不肯负责就要撞死在王府门口的气势。 自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奇闻轶事?苏芙蓉既捨得下脸面,又掏得起银子,没两天就把当日情形整得满城皆知。 这下子非但权贵人家悄悄议论,连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都能说道一二,更有好事的开了好些个盘口,赌贤王是娶妻还是纳妾。 众口难调,说什么的都有,但不管是嘲讽苏芙蓉大胆妄为异想天开的,还是质疑柴傲天做事不妥当的,都对苏芙蓉护妹心切的举动颇为赞赏——她是大胆狂妄,可也是为了自己妹妹呀,谁不希望自己出事时有个这样的人跳出来为自己争取呢? 特别是权贵人家的庶出子女,更是将苏芙蓉引为榜样。她们生来庶出,少不得要在衣食住行上矮嫡出的姐妹一头,婚事也同样靠后排。一个不好,还会被嫡母随意打发了做人情。 如果有个苏芙蓉这样的嫡姐,该多好呀! 苏若怜虽然在城中有美名,可要没有苏芙蓉为她直言顶撞、来回奔走,最多得点礼物赔偿罢了,怎么可能进贤王府? 要知道,贤王至今未娶,是京城不知多少闺秀的梦里人。眼下有了苏芙蓉这一番动作,贤王必须得拿出态度,苏若怜做不成正妃也能做侧妃,里外里赚大发了。 第38页 这些人不知道苏若怜和柴傲天早定鸳盟,纷纷认为她占了大便宜,言语间又酸又妒。往日与苏若怜要好的那些更是直言她不配,因为往年她们常听苏若怜诉苦,总是明示暗示嫡姐各种苛待。 结果人家在自己曾经苦苦追逐的男人面前,都能为你苏若怜争正妃之位,你怎么说得出「苛待」二字? 如果这也算苛待,干脆让苏芙蓉苛待她们好了。 苏若怜听着外面传来的风言风语,气得剪碎了十几条帕子,被按压伤到的腹部都隐隐作痛。 无知愚人,背后连什么「京城最好嫡姐」都说得出口,简直颠倒黑白! 要不是苏芙蓉痛下杀手想淹死她,她怎么会落到现在进退维艰的地步? 更别提什么为她争取正妃之位,分明是替她得罪贤王,好叫他们二人离心罢了! 距离落水当日已经过去三天,贤王都没有联繫过她,不是恼了还能是什么?再这样下去,她怕是要生生被剪断好姻缘。 幸亏宴会被中途打断,那首藏头诗也没露出来,不然苏芙蓉恐怕都敢夸自己「捨己为人」了。这诗还是她自己写的! 苏若怜越想越气,眼泪直掉,可是她被苏父禁足在风荷园,连派个僕婢传话都不行,纵有百般智计也使不出来,只好又去找玉生烟,哭道:「姨娘,女儿如今该怎么办?」 她当然想堂堂正正嫁给贤王做正妃,可是用膝盖想也知道不能把贤王逼急了,否则别说进不去贤王府,以后想嫁别家公子都难。 「不要哭了,仔细伤了眼睛。」玉生烟道。她心里也很烦躁,但还是耐下性子安慰女儿,「姨娘已经去求你父亲了,他说了会想办法,就会有办法的。」 虽然苏父对后宅事有些冷淡,但他向来重诺,答应的事情就不会敷衍。 苏若怜眼中浮起希望:「爹爹真的会有办法吗?万一,我是说万一,贤王非要女儿当侧妃呢?」 「那不是也很好?」玉生烟点点女儿额头,柔声道,「这男人啊,就像指间沙,你攥得越紧,他跑得越快。现在被苏芙蓉逼到墙角,为了面子也会娶你。万一他不肯娶,只肯纳,就是愧对你。」 「男人的愧疚是个好东西,必须小心把握住。何况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你的赢面比任何女人都大。」 她不就是靠着一日日的水磨工夫,才将苏父拢住的吗?十几年过去,苏家后宅都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苏若怜得了姨娘安慰,若有所思,撒娇一会儿就回到房间绣花去了。 现在有苏芙蓉急吼吼沖在前面,她更应该以退为进,靠柔弱唤起贤王的怜惜之情。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以她在贤王心中的分量,绝对不会输! …… 如果说苏芙蓉是上蹿下跳毁誉参半,苏若怜是静待时机喜忧参半,对苏若凤来说,就是纯粹的只有毁和忧,没有丁点儿誉和喜了。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用力救人的苏芙蓉怒吼,直呼嫡姐名姓,已经非常失礼了。如果他不是在外地书院求学,而是在京城国子监读书,单凭对嫡姐不敬这一条,就够师长们教训甚至放逐了。 更惨的是他情急之下吼出来的内容,「苏芙蓉!你放开我妹妹!」,这话乍听令人不适,再想就细思恐极了。 苏若怜是他妹妹,难道不是苏芙蓉的妹妹?什么叫放开「我妹妹」? 能脱口而出这种话,证明他从来没有把苏芙蓉这个嫡姐放在眼中,非但如此,连同父异母的情分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苏芙蓉之前确实在对苏若怜施救,还不惜对贤王无礼,要他娶妻负责。 此消彼长之下,越发衬托出苏若凤的目无尊长、不孝不悌,对比鲜明得好似白宣纸上泼了团乌墨。 苏若凤的口碑顿时触底,在可以预见的十几年里,也没什么反弹的希望。毕竟当天目击者真的很多,还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彼此间姻亲往来、师长同门等关系错综复杂,你传我我传你的,很快就把苏若凤的所作所为当成了经典反面教材。 非但如此,苏若凤还被苏父关到祠堂里,命他抄经忏悔,向祖先赔罪。 苏若凤是苏家唯一的男丁,读书十几年来第一次面临这种状况,压力巨大,甚至在祠堂悄悄哭了两场。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冒出那么一句话,可是也不能都怪他吧,苏芙蓉平日分明没什么长姐风范啊! 苏若凤在祠堂满腹怨气默默抄经的时候,苏芙蓉正和苏父在书房谈话,气氛异常严肃。 「囡囡,爹知道你气性大,恨贤王从前吊着你还坏你名声,可是你不能逼迫他娶若怜为正妃。」苏父眉头皱起,「若怜到底出身平平,连嫡女都不是,身份上差距太大。你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彻底得罪他。即使若怜勉强过门,也要受冷落的。」 苏芙蓉猜不透苏父的想法,干脆直接挑明,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当日情形和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末了扑通跪下,仰脸道:「爹爹,你也看到了,若怜若凤从没有把女儿当姐姐看,一个推我下水,一个视我如仇,要不是女儿运气好,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有仇不报非君子,但是女儿自幼蒙爹爹教导,做不到他们这样,只希望若怜能如愿嫁给贤王,以后不要再对女儿出手。否则这一日日同在苏家,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女儿很怕……以后不能为爹爹尽孝。」 第39页 苏父看着大女儿颇类妻子的脸,久久沉默,半晌后伸手将她扶起来,低声道:「囡囡,你还小,不该这样把自己搭上。爹现在身体还结实,就让爹来想办法吧。」 他不得不承认,囡囡说得对,就凭儿子和小女儿的做派,确实一点儿情分都不顾。放任下去无异于掩耳盗铃慢性自杀,必须得有个决断。 只是把若怜嫁出去,把若凤送到书院,还远远不够…… 书房密谈之后,苏芙蓉连着四天没见过苏父,只在第五天的清晨听迎春汇报他回了家直奔风荷园,许久不见出来。 到了傍晚,苏父将禁足的苏若怜和抄经的苏若凤放出来,全家一起吃晚餐,并在席间宣布贤王将不日迎苏若怜进府,以左侧妃的名义。 此话一出,满桌人心思各异,但看苏父面色疲惫,鬓角白发都新添许多,没人敢多言,各怀心思地沉默吃完了饭。 …… 本朝规矩,亲王可以有一个正妃和两个侧妃,其中侧妃又以左为尊,可以说左侧妃是正妃之下第一人。 苏若怜得了这个准信儿,虽有些不满,到底去了桩心事,转天就开始筹备嫁妆。 她自信向来得宠,后院又是姨娘掌管,即便没有一百二十抬的嫁妆,也得有沉甸甸的压箱金,自己只专心做个新嫁娘即可。 和亲女儿相比,玉生烟冷静得多,她问过苏父之后,就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不少东西换了钱,统统弄成银票交给苏若怜,要她小心保管,嘱咐道:「你爹说了,贤王内里并不满意这门亲事,是他拿出苏家半成红利才松的口。现在距离正日子不到一个月,还有满城的眼睛盯着,咱们不可张扬。」 苏若怜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沓银票,嘴巴开了又合,艰难道:「爹爹是想一顶小轿就把女儿打发出去吗?」 她是左侧妃啊!怎么能这么寒酸? 就这么进门,叫贤王怎么看她?叫她怎么在王府立足! 「财不露白,这可是五万两银票。你爹那边还有两万两,到你出门的时候给。」玉生烟将银票交给女儿,安慰几句就离开了。 女儿到底年纪小,不知道孰轻孰重,压箱钱再多,能跟整个苏家比吗? 现在最要紧的,是挽回若凤在老爷心中的地位。等儿子继承了苏家,女儿要什么没有? 玉生烟秀眉微蹙地离开,在她身后,苏若怜将银票放到匣子里,恨恨拍上盖子,两眼泛红。 都怪苏芙蓉! 如果不是苏芙蓉搅乱计划,她应该风风光光地带着十里红妆出嫁,成为名正言顺的贤王妃,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苏、芙、蓉!」苏若怜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满腔都是怨怒,浑然忘却是她自己先动的手,只慢慢用绣花针将香囊戳成了筛子。 ☆、消息 八月初九,苏若怜如期出门。 遵循礼仪,柴傲天并未迎亲,而是派了府中管事带人前来,要将苏若怜接走。 「我来背妹妹出门吧。」苏若凤被苏父留在家中抄经兼送嫁,此时见妹妹不能穿正红新娘服出嫁,心头伤感,撸起袖子要背苏若怜。 「不要!」玉生烟忙忙阻止,上前把苏若凤袖子放下,「你瘦成这样,哪里背得动若怜?」 苏芙蓉面无表情地瞥过去,不知怎的心头一动。 这个庶弟被苏父惩罚,在祠堂抄经大半个月,但苏家不是那种规矩严苛,又靠严苛规矩折磨人的人家,他只要每天跟上工似的待满三个时辰就行,每日三餐饭□□细,晚上还能回自己院子休息,成群小厮伺候着。 这个待遇照理说还行,但苏若凤不知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怎么搞的,整个人都憔悴了。还不是那种普通熬夜吃苦的憔悴,而是急剧憔悴,整个人瞧着都枯黄干瘦了些。今天为了送嫁,他甚至涂了脂粉修饰气色。 苏芙蓉清凌凌的目光在苏若凤和玉生烟身上扫过,就不再关注,维持着端庄平淡的表情将苏若怜送出了门。 贤王府管事不着痕迹地瞄了她一眼,发现并无异常,当即挥手示意接亲的人抬起新侧妃,脚步飞快地走了,背影都透着轻松。 苏芙蓉:「……」 她曾痴恋柴傲天,又逼他娶自己庶妹,不管哪个都算得上言行狂放,大胆至极,以至于接亲的管事总是分出一只眼盯在她身上,唯恐她再搞出什么。 现在顺利接人,恐怕回去都要开桌席面庆祝。 苏芙蓉有些好笑地想着,掉头去了书房寻苏父,留下玉生烟等人在门口哽咽眺望。 「囡囡,」苏父鬓角的白发更明显了,眼神却犀利透亮,「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为父,熟悉咱们家的产业吧。」 苏芙蓉深深一拜:「谨遵父亲教诲。」 从这天开始,苏芙蓉就不用刻意疾步走减肥了,因苏父带着她,成日奔波不休,常常上午在这家铺子,下午在那家铺子,不是盘帐就是见人,忙得像个陀螺。 晚间沐浴,迎春都忍不住感嘆:「小姐,你晒黑了好多。」 苏芙蓉:「……还好吧。」 她对做生意的辛苦有准备,并不觉得如何,反倒更加充满活力,甚至看着满库房金银都能生出一种满足感,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强的赚钱欲…… 「小姐!」迎春往水里撒了新的花瓣,嗔怪道,「你可是还要成亲的。你忘了少将军吗?你想让他回来看见一个黑不熘秋的新娘子吗?」 第40页 苏芙蓉恍然一惊,这才想起自己的便宜夫婿已经离开好久了,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她当然记得穆兰泽,只是他一去无音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点独属于两人之间的甜蜜和暧昧,好像也随着那晚的濛濛细雨消散大半,连痕迹都若有似无。 「怕什么?」苏芙蓉撩起一捧水浇在身上,「听闻北疆阳光烈得很,说不定他回来就变成了黑炭,哪里敢嫌弃我?」 迎春:「……」 小姐说的太有道理,她竟是无言以对。 …… 苏芙蓉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中又过了大半个月,连苏若怜回门都没露面,只听四个季说了一耳朵。 按理侧妃是没有回门资格的,但柴傲天还是陪着苏若怜回门走礼,看着很是恩爱,还给全家上下送了礼物,连苏芙蓉都没落下,送了很名贵的一小匣珍珠。 苏芙蓉看都没看就让品冬收进了库房,顺便从里面扒拉出两根老参送给苏若凤。 这个庶弟不知怎么回事,祠堂反省后居然一病不起,整日待在自己的凤鸣园深居简出,时常吟哦什么名家诗篇。 苏芙蓉对这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病情没有丝毫兴趣,送礼纯粹为了面子上好看。至于苏若凤会不会怀疑她下了毒从而加重心理负担,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 贤王府 苏若怜梳洗停当,柔声吩咐道:「小梅,派个人去前院问一声,王爷什么时候回来用晚膳?如果太晚了,就把厨房温着的鸡汤先送去,别让王爷饿着。」 「是,王妃。」小梅躬身应下,迈着小碎步出去了。她是青黛去后替补上来的,陪着嫁到贤王府,刚得重用,办事很是积极。 「这丫头,总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苏若怜轻斥两句,实则心内对小梅的称呼并无异议。在她看来,贤王在府内布置了正室的婚房,告诫满府上下敬重她,还陪着回门走礼……最重要的是,日日与她宿在主院,这一切都是身份的象徵。 象徵着她苏若怜,非但此刻是贤王府唯一的女主人,将来还会成为真正的王妃,有实有名。 虽然为了避免落人口实,苏若怜时刻谨记着约束下人,不可越矩行事,但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她屋里的僕婢但凡避着人都会口称「王妃」,好博她欢颜。 苏若怜等了片刻不见人回来,便把散下来的两绺头发细细地梳了又梳。 昨夜温存时,王爷曾贊她乌发如云,触手滑腻,不知道今天…… 苏若怜这边厢顾影自怜,思绪飘飞,却不知柴傲天正在书房和心腹幕僚低声交谈,气氛压抑。 「消息可当真?」 「不敢欺瞒王爷,北疆那边传来消息,已经找到了那对母子。」 「据探子飞马所报,护得很严密,我们的人无法探知详情,但先头部队伪装成商队,正悄悄往京城赶。」 「那四方卫的穆兰泽屡立奇功,却久不露面,还是在小酒馆露了行迹才被斥棋发现。」 「属下听闻……」 一条接一条消息从不同人口中吐出,又互相印证,仿佛铁锤砸在柴傲天心口,将他最不愿正视的结论一锤锤夯死—— 天子找到亲生儿子了! 柴傲天扶住桌角,只觉得额头突突直跳,像有什么要用力跃出。 作为亲王,他很早就知道,假如天子一直生不出儿子,那么他就能再进一步。 一步登天。 可是他没什么母族助力,只好靠自己小心谋划,一步步隐忍,期盼可以用年轻人的旺盛生命力,在逐渐增长的岁月里战胜皇兄。 老天相助,这么多年下来,皇兄始终没有亲生儿子,平安生下来的也渐次夭折。皇兄求子心切,甚至还派人寻找过早年被废为庶人的一个婕妤。 当时柴傲天表面贊同,不但自己拜佛祈福,还派人「寻找」,最后抢先半步把那几栋房子付之一炬,只拼命从大火中救出个面目残缺的小少年,好吃好喝地养到城郊庄子里。 没想到一晃七八年过去,皇兄老得都要不进后宫了,竟然能搞出个儿子来! 如果让这么个侄子回来,他柴傲天算什么? 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筹谋、步步为营,又算什么?! 柴傲天用力咬住左腮的脸颊肉,却维持不住昔日温润的表情,目光渐渐狰狞。 子嗣事涉及皇家密辛,皇兄从来都是交给他的,这次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北疆的人护送,如果不是他安插的探子传回消息…… 「王爷,左侧妃命人送了鸡汤,让您补补身子。」 娇俏的女声忽然响起,柴傲天缓缓转过头,对窗外的护卫摆了摆手,很快听到侍女被带下去的动静。 魏楠小心道:「王爷?」 「无妨。」柴傲天咬咬唇,将口水和着舌尖血一起咽下去,脸上泛起狂热的红晕,眼神却渐渐平静,「你继续说。包先生,你去把城防图拿出来。」 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优柔寡断左右逢源,而是无尽的心血、力气和手腕。 既然不能徐徐图之,就只好……破釜沉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更新…… 花式滑跪.gif ☆、逼宫(捉虫) 入夜,苏芙蓉早早沐浴歇下。 她最近连续跟着苏父来回奔波,不出门就大量看帐本,累得眼下泛起浅浅的黑青,好容易得了空,乳燕投林般扑进柔软床褥,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小呼噜。 第41页 然而没过多久,苏芙蓉就皱着眉头,脚趾紧绷着在梦里疾步跑起来。 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直到两腿酸软跌倒在嶙峋怪石上,才恍然自己是被一头巨兽追赶。 那巨兽的模样看不甚分明,但庞大又丑陋,跑起来地动山摇,晃得她头都发晕。似乎是受了伤,嘴里还泛着血腥味儿。 对比惨烈,但梦里的苏芙蓉并不怯战,反而胸腔里燃起熊熊斗志。她且战且退,完全不要命的打法,竟能时不时给巨兽一击,甚至在被逼到山石角落的时候,纵身一跃,悲壮地要跟这头巨兽同归于尽。 她壮怀激烈,并不以死亡为惧,大口吐着鲜血仍然目光凛凛,却在发现巨兽巢穴里跑出来的人影时心旌动摇,眼前场景都跟着模糊起来。 是谁? 是兰泽吗? 苏芙蓉想要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嘴,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大石。她越用力越着急,越着急越难受,终于在怪兽和那人影几乎融为一体时猛地坐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兰泽……」苏芙蓉喘着气呢喃出声,身上已被冷汗浸透。 仿佛为了弥补梦里的遗憾,她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咀嚼数遍,才披衣下床,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润喉。 苏芙蓉不喜烛光晃眼,在房间四角挂了夜明珠,晚间取下遮罩,便有柔光满室,行走自如。 「梦者,谶也。莫非是有什么预兆?」苏芙蓉暗自思索,想要平复情绪,然而不等她将茶水喝完,品冬就赤着脚推门而入,满面仓皇。 「小姐,大事不好了!宫里出事了!」品冬边说边指着皇宫的方向,哆哆嗦嗦地道,「有人造反了!皇宫着火了!」 苏芙蓉陡然一惊,疾步跑到窗边,果然见火光沖天,隐约还有马蹄声喊杀声混杂其间。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不是小事。 皇宫向来守备严密,十步一沙缸,这么大的火,绝不是寻常走水。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逼宫! 「不要慌。」苏芙蓉后背发凉,狠狠咬了咬舌尖冷静下来,道,「传令下去,各处院门紧闭,所有人都集中到一起,守在院子里,不得走动生事。」 苏家是大宅,占地甚广,哪怕真是逼宫,只要挺过今晚,就能去打探消息谋求生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自己人不能乱。 苏芙蓉的镇定感染了品冬,她颤抖的声音渐趋平稳:「是!奴婢这就去!迎春姐她们已经去叫人了,奴婢这就找她拿钥匙!」 「等等,再派个人上主院报信儿,让父亲小心些。」苏芙蓉道。 她的芙蓉园和苏父的主院相距甚远,现在黑灯瞎火地跑过去更坏事,只能寄希望苏父警醒,父女俩还能守望相助。 「是!」 品冬领命而去,苏芙蓉自寻了一身窄袖衣服飞上,又从床头暗格里摸出两把匕首,一把轻薄如蝉翼的藏在腰间,另一把镶着红绿宝石的则拿在手中,预备以防不测。 刀鞘凉冰冰的,苏芙蓉用力握住,感受到掌心坚硬的触感,扑通直跳的心脏也跟着平稳下来。 目光落在剩下的半杯茶上,苏芙蓉忽然一个激灵——整个芙蓉园只有她这里用了四颗顶级夜明珠,平日固然方便,现在岂不是个显眼的靶子? 一念及此,苏芙蓉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忙晃晃脑袋,将陡然泛起的冷意驱逐出去,然后小步走到门边,悄悄从门缝往外看。 只见芙蓉园的僕婢小厮来回跑动,肉眼可见的慌乱。好在往日训练有素,不曾高声惊呼,正迅速朝举着灯笼站在院子中间的迎春靠拢,还有两个胖胖的厨娘跌成一团,哎唷叫唤着互相搀扶。 满园忙乱中,苏芙蓉眼尖地瞧见远处有黑烟升起,看方向正是苏家大门处。 苏家也起火了! 苏芙蓉当即惊觉不对,身子一矮,狸猫似的蹲到廊下丛丛花草间,悄悄往角落的惜秋靠拢。 别看惜秋生得纤瘦,力气却不小,还特意学过拳脚功夫,堪称芙蓉园里武力值最高的女眷,现在情况危急,她必须有个帮手才行。 眼尖的不止苏芙蓉一个,四个季在芙蓉园管事多年,各个聪敏伶俐,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对,当即分出惜秋、品冬,一个明着往正屋走,一个悄悄贴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朝房门靠拢。 暗中移动的惜秋被人拽住裙角,一看是苏芙蓉,登时大喜。她也不朝苏芙蓉看,只脱了外裳丢下,示意苏芙蓉穿上。 这动作太干脆,让苏芙蓉想起从前在贤王府,大冷天没有炭火的熬着,就是四个季里仅存的惜秋将衣服给她,自己却冻得高烧不止,最后被王府下人以「病情严重恐传染他人」为由,硬生生拖了出去。 没过多久,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原身也跟着去了…… 苏芙蓉鼻尖发酸,狠狠掐了把手心,迅速猫着腰藏在花丛里将惜秋的外裳穿上。 她是整个苏家第二有钱的人,保护自己才能有资格保护别人,此刻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这边惜秋成功截住自家小姐,忙对迎春等人比了个手势,暗松一口气。 苏家僕婢众多,只要不是叛军攻上门,什么宵小匪贼都能抵挡。只要熬过今晚…… 可惜这口气还没全放下,就有不少人叫嚷着朝芙蓉园而来,点起的火把映红了半片天空。 第42页 沉重杂沓的脚步声里,芙蓉园的大门被硬木撞开,身形高大的童管事当先步入,脸上的半块面具在火光下愈发狰狞。 他身后,是数十个手持利刃的家丁,个个黑巾蒙面,扫向芙蓉园众人的目光,宛如屠户面对待宰羔羊。 「苏大小姐,还请出来一见!」童管事大手一挥,将身旁被绳子五花大绑的人拽出来,「我数三声,你不出来的话,就先砍他一条胳膊!」 苏父被绑成个粽子还堵了嘴,脖颈上青筋暴出,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紫红,呜呜挣扎。 「看来大小姐是要做个不孝女了。」童管事边说,边将长刀架在了苏父脖子上,缓缓割出一条血痕。「我今天就要看看,是苏老爷的血更多,还是苏大小姐的心肠更硬!」 . 皇宫 震天的喊杀声里,柴傲天率众逼进正殿,和龙椅上的天子遥遥对峙,神情倨傲。 「皇兄,内宫、外城皆被皇弟所控,九重宫门的城楼上,现在全是贤王府的人。你已经年过花甲,老迈无力,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柴傲天说着,对龙椅上的天子露出个悲悯的笑容,「否则皇兄百年之后,该把大好河山交给谁呢?」 他深知天子心病,子嗣就是对方的逆鳞,特别是过了知天命的岁数之后,几乎谁碰谁死,这会儿逼宫较量,言语如刀,当即把天子激得变了脸色。 「孽畜!朕与你名为兄弟,实为父子,这么多年来,哪里对不住你?你竟如此狼子野心,真是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柴傲天哈哈大笑:「皇兄此言差矣,本王乃是先皇血脉,从小就知道,凡事要以江山社稷为先,当然不能坐视皇兄混淆皇家血脉,把来路不明的外人当亲儿子。」 「来人,为皇上伺候笔墨。」他招手示意身后下属,「皇兄文采斐然,想必禅让诏书,也不会让本王失望。」 和空有一张龙椅的天子比起来,他年轻,有为,有名望,凭什么不能继承大统? 今天他就要扭转干坤,以正君位! 然而柴傲天的命令并没有得到回应,只有齐刷刷的机括声响起,仿佛猛兽在择人而噬前,摩擦着森森利齿。 他缓缓转头,但见往日熟悉的正殿里,不知何时悄悄冒出无数士兵,手持□□,闪着寒光的箭矢正对准他,随时可以发射。 一片死寂里,天子朗声大笑,像头蛰伏后甦醒的老狮子。 「傲天啊傲天,你还是太年轻了。朕的四方卫兵,护卫四方,岂是区区一个贤王府能比的?」 「奉天承运,皇帝有诏:四方卫,清君侧,诛逆贼!」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很卡,在调整中,缓缓滑跪.gif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伙伴,疯狂比心~ 读者「s暮暮a」,灌溉营养液56瓶,读者「萨卡列夫」,灌溉营养液5瓶,读者「半糖香草布丁奶盖」,灌溉营养液5瓶,我会继续努力哒23333333 ☆、险境 「住手!」 苏芙蓉大喊出声,将惜秋压在肩头的手拨开,从阴影处不起眼的花丛里站起来,大步朝童管事走去。 「大小姐止步。」童管事呵住苏芙蓉,缓缓放下长刀,用力将刀柄在苏父心口敲了敲,「大小姐孝心可嘉,老爷这回该高兴了。」 苏父拼命挣扎,目眦欲裂:「呜!呜!」 他今天用过晚膳就觉疲惫,很快躺下睡去,哪知醒来就被童俊峰这个白眼狼劫持了。苏父多年商海沉浮,瞬间明白这是内贼通外鬼,被身边人算计了。可惜仓促之间,还被堵了嘴,苏父纵有千般智计也使不出来,只能被童管事推搡着来到芙蓉园,当成人质威胁大女儿。 想到童管事在路上大放厥词,要让苏芙蓉生不如死,苏父就心头发慌,不停向满天神佛许愿,祈祷苏芙蓉能早早逃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童俊峰再狠厉,也逃不过财色二字。他现在虽狼狈了些,但手握苏家财宝,就有和豺狼谈判的资格,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他的囡囡就不同了,万一落到童管事手里…… 苏父忍着浑身疼痛拼命挣扎,企图向苏芙蓉示警,可惜还是只能眼看着女儿从暗处现身,站在满院刀锋之前,一时间心口剧痛,几乎要站立不住。 「父亲,」苏芙蓉看向苏父,火光下的双眸像盛满了千尺寒潭的水,沉静幽深,「今日苏家生变,女儿将与爹爹共存亡,绝不给小人吞掉苏家的机会!」 她转向童管事,仿佛还带着梦里残留的悲壮和无畏,声音清朗:「童俊峰,你跟了我爹十几年,他始终待你亲厚,每年月钱加上分红,比小官俸禄还多两倍。你就是这样回报主家的吗?」 「我告诉你,苏家百年基业,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今天我爹有个万一,你也拿不到苏家一两银子!与其鱼死网破,何不坐下来谈谈?」 苏芙蓉目光扫过持刀的家丁,哪怕看不清蒙着黑巾的脸下是什么表情,那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里,也透出满满的贪婪和残忍。 「童管事,你这些年从苏家捞的银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可是你的兄弟呢?」苏芙蓉伸出手,一一指过去,「他们像你一样有钱吗?像你一样有自己的宅子吗?像你一样有妻子儿女吗?我苏芙蓉能给出一人一万两的银子,花钱买平安,从此与各位互不相干。你童俊峰,又能给他们什么?」 第43页 苏芙蓉面上说得笃定,实则完全在赌:赌童俊峰这群人是仓促起事,乌合之众,能够靠银子逐个分化攻破。 毕竟这位表面忠心耿耿的童管事,昨天还向她汇报外院情况,找她支银子,身为管事又常年待在苏家,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训练出令行禁止的队伍。一旦这群乌合之众出现分歧,就是她的机会…… 「哈哈哈哈哈!」童俊峰仰天狂笑,仿佛苏芙蓉说了多么可笑的话,「不愧是苏大小姐,巧舌如簧,可惜——」 他停顿下来,再次将刀架到苏父脖颈,「可惜一条如簧巧舌,今天就要变成下酒菜!」 苏父拼命使眼色,双目泛红:「呜!」 远处喊杀声更大,童俊峰却丝毫不慌,不像临时起意的匪贼模样……苏芙蓉心下狐疑不安,面上愈发镇静,道:「童管事慎言。不要以为皇宫生乱,你就能趁机在苏家杀人放火,须知以奴欺主,乃是我朝大罪,不管明天高枕无忧的是谁,都不可能容得下你这种叛主的贼人!」 「以奴欺主?哈哈哈!」童俊峰再次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擦擦眼角,刀子在苏父脖颈上划出道新的伤痕,「难怪大小姐有恃无恐,原来还蒙在鼓里!童管事今天就给您卖个好,可听清楚喽。」 「日升月落,万象更新。贤王恩泽,自今日起!」他大手一挥,「我的兄弟们,那是从龙之功!要什么银子没有?」 「哈哈哈!童大爷说得对!」 「只要一声令下,俺们赴汤蹈火!」 「日升月落!万象更新!」 数十持刀的蒙面人呼喝起来,给童俊峰鼓劲附和,兴奋得像即将捕食的狼。 此情此景,饶是苏芙蓉强自镇定,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居然是贤王逼宫了! 想到柴傲天往日里汲汲营营的模样,暗藏野心不奇怪,可是怎么这么突然?而且—— 苏若怜还是他的左侧妃吶! 正思量间,童管事挥手制止众人,两道狠厉视线扫过芙蓉园瑟瑟发抖的僕婢,高声道:「大小姐,事已至此,你最好痛快交出苏家印信,我饶你们父女俩不死。否则的话,我要这个大院子里所有人,尸骨不存!」 在群刀环伺下,这威胁分外有力,苏芙蓉明显听到自己这边抽泣声更多,还有晕过去的。要不是平日训练有素,说不得早就尖叫着跑开了。 她咳了两声,重复道:「童管事慎言。你既然盼着贤王成事,就该知道贤王侧妃是谁,是谁给了你胆子,让你在苏家这般撒野?」 虽然苏若怜跟她没什么姐妹情谊,此刻能搬出来用一用也好。 苏父再次拼命眨眼:「呜呜!」 「吵什么!」童管事一把将苏父推倒在地,恨声道,「不该知道的别问,到了地府想问什么问什么。现在我只问大小姐一句,这印信,你交还是不交?」 他问的乃是苏家总帐的印信,凭此信物,可以在苏家任何产业支取帐面上九成现银,说是苏家最宝贵的东西也不为过。 早在跟随苏父见各处掌柜的头一天,苏芙蓉就见到了那枚四四方方的金印信,还盖了两次章,但是很快又被苏父收了起来,并不知道藏在何处。 现在么…… 没想到苏若怜的名头一点用没有,苏芙蓉眨眨眼,面露羞恼:「童管事这么大阵仗,难道只为了故意找茬不成?我、我不是苏家男丁,怎么会有印信?你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苏若凤!」 「父亲总说若凤是苏家唯一的男丁,不肯将家产交到我手上,现在问我有什么用?我就说苏若凤是个没用的,他偏不信!」 苏芙蓉急中生智想出这么个法子,盼着童管事能把目光往苏家其他人身上放一放。不是她心狠要祸水东引,而是贤王起兵逼宫,苏若怜事先不可能一点不知道,却没透过任何信儿。现在苏家深夜里这么大动静,玉生烟和苏若凤都没有露面,甚至连她们各自院里的僕婢小厮都毫无踪影,单看人数,都绝不可能是被童管事无声无息拿下了。 更可能的,是内贼通外鬼,要算计她们父女俩的性命和苏家家产。 看童管事十拿九稳的模样,搞不好早就勾搭上了,才能这么快动手,甚至连印信都算好了。 只是在原来的轨迹上,苏若凤是在苏父中风亡故后,接管了苏家。这一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改变…… 「不可能!你胡说!」童管事大喝出声,猛地踹了苏父一脚,对众人道,「进去搜!搜到印信的,想要什么有什么!」 说罢一马当先,提着刀朝苏芙蓉冲去,「大小姐,今天就委屈你做个下酒菜了!」 芙蓉园内霎时间惊叫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倒在地上的苏父鼻孔翕动,用力呼吸,却发不出一丝动静,颓然闭上了双目,不忍再看。 「滚开!」 苏芙蓉不知自己那句话刺激到了童管事,眨眼间就见他提刀上前,将惜秋等人砍伤,伸手要抓自己胳膊,当即拔出腰间匕首,反手朝童管事捅去。 记忆里她应该是第一次用刀,但可能是危急关头潜力爆发,动作迅速而且灵活,竟险险避开童管事的刀锋,在对方手上划开一道血口,鲜血四溅。 与此同时,倒地的惜秋手持那把装饰华丽的匕首,狠狠砍在童管事的脚腕处。 「贱人!」童管事没想到亲自出马还能失手,顿时大怒,也不想着活捉了,抡刀朝苏芙蓉砍去。 第44页 他就不信了,还杀不了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 雪亮刀锋直噼面门,苏芙蓉心头一凉,暗道吾命休矣,没想到她千防万防,不想重蹈原身覆辙,最后却要死在童管事手里,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锵!」 刀剑相击的声音骤然响起,甚至因速度过快擦出点点星火,苏芙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推到旁边,紧接着看到童管事飞了起来。 是真的飞。 动脚的那人力气极大,一脚将童管事踢到了院墙边,和着那把长刀重重落下,闷哼两声再无动静,不知是死是活。 濒死之际得救,苏芙蓉心脏狂跳,她看着那道陌生又熟悉的人影,梦里怎么也吐不出来的两个字脱口而出:「兰泽!」 那道人影闻声回头,果然是穆兰泽。 他大步来到苏芙蓉身边,将她牢牢护在身侧,声音低沉如昨:「我来了。」 苏芙蓉心头滚烫,眼泪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新…… 感谢「萨卡列夫」的营养液5瓶,敦敦敦吸收掉2333 ☆、定局 援兵从天而降,苏家局势立刻颠倒。 穆兰泽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救下苏芙蓉的同时,紧随其后的四方卫五十个老兵默契配合,很快将童管事那帮人制服。 这些老兵都是跟着穆兰泽从北疆回来的,先在战场上几番鏖战,又在回程路上拼死搏杀,满身煞气和武艺都不是童管事等人可比,没多久便将这群乌合之众捆了手脚扔到院子里,叠罗汉似的堆在一起。 这群人被拿下,苏芙蓉心头大定,一边指挥僕婢找药箱和大夫,赶快救治受伤的苏父和惜秋等人,一边派四方卫的老兵分成三路,去找玉生烟和苏若凤。 不管是不是内贼通外鬼,这两个人都得找出来才行。 至于穆兰泽,他是从皇宫熘到苏家的,时间非常紧张,救下苏芙蓉没多久便要赶回去。虽心中着实后怕,却没有两全之法,只好悄悄捏了捏未婚妻的手,将带来的人手尽数留下,然后快马飞奔而去。 好在苏芙蓉不是软弱胆怯之人,她有了武力倚仗,占据人数和力量优势,很顺利就把苏若凤捆了过来。 倒是玉生烟不知道藏在何处,将风荷园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 「无妨,天亮了继续找。现在苏家大门紧闭,她一个人也跑不出去。」苏芙蓉道。 玉生烟独霸苏家后宅十几年,是有实无名的女主人,虽不掌管家权,但几个厨房都被安插了眼线。众人搜查时才发现,今天的晚饭和茶水中,都早早掺入致人昏迷的药水,以至于芙蓉园被贼人破门而入,却没有任何支援。 概因整个苏家,只有芙蓉园因为苏芙蓉喜好美食的缘故,单独辟了一大一小两个厨房,一应吃食採买都单独从芙蓉园走,阴差阳错之间得以幸免。 现在找不到玉生烟,苏芙蓉也不是特别担心。只要苏父无碍,苏家就不会倒,玉生烟一个人翻不起大浪。 倒是童管事这边更加棘手…… 苏芙蓉起初以为是童俊峰吃了熊心豹子胆,借皇宫生乱的机会背主谋财,先擒住了苏父再威胁她,毕竟苏家生意现在是他们父女俩掌管。 但穆兰泽一脚将童俊峰踢飞的时候,他脸上的面具不慎掉落,露出那张和苏若凤七分像的脸,苏芙蓉瞬间就明悟了—— 童管事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密谋多年,说不定没有逼宫之乱,他也会择机动手。 无意间窥破这等隐秘,苏芙蓉后背发寒,忙命迎春去牢牢守住苏父,不许任何人多嘴。 宠爱的妾室给自己戴了绿帽,而且一戴十几年,自己还给别人养了儿子当成传家宝,这种事儿搁谁头上也得崩溃。且记忆中苏父曾怒气伤身,以至于中风不起,苏芙蓉很怕他走上老路,干脆对众人下了禁口令,又找了个虎头面具将童俊峰那张脸严严实实地盖上。 苏若凤被捆来的时候,就见苏芙蓉握着匕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色复杂。 「事已至此,我什么都不想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苏若凤说完就闭上眼,一语不发。 「看样子你是都知道了?」苏芙蓉扬眉,上下打量苏若凤。这个庶弟比上次见面时憔悴更多,在火把光芒下越发显得面色蜡黄,神情枯藁,仿佛一尊乡间泥塑。 想到上次送苏若怜出门时,苏若凤急剧憔悴的模样,苏芙蓉心下瞭然——他应该是早知身世,承受不住压力,所以才成了这副枯黄干瘦的样子,瞧着颇为悽惨。 但苏芙蓉是不会给予半分同情的。 人的每一个选择,都不是无意识做出的。就凭苏若凤今天能无声无息地在自己屋里待着,对玉生烟和童管事的行为不闻不问,他就不无辜。 苏父养他这么多年,耗费无数心血,甚至早就准备了银子,等他有了功名后好上下打点。这种待遇,只要苏若凤不是个白眼狼,都不该眼睁睁看着苏父去死。 他看似苦苦挣扎折磨自己,其实早就在内心做了取捨。 取捨之间,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这世上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苏若凤并不例外。 「贪心不足,咎由自取,让他跟童管事作伴去吧。」苏芙蓉命人将苏若凤再捆两道绳,一併关进了偏房。 第45页 如此忙碌许久,终于熬到了天亮。 远处喊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皇宫方向只有时不时飘起的缕缕黑烟,昭示着昨夜的惊心动魄。 苏家有几处也起了火,但可能是为了不破坏留给苏若凤的家产,火势并不大,很快就被扑灭。 高大的玉兰树下,苏芙蓉微微眯眼,望向晨曦第一缕曙光,心中感慨万千。 她原本所求,不过是避开原身的悲惨轨迹,为自己博一条生路,哪里想得到会有昨夜种种?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已侥幸逃生,不知福在何处? 苏芙蓉转瞬思量之间,清远的锣声传来,伴随着快马传讯,声音嘹亮。 「皇城谕旨!即日起清缴叛贼,所有人门户紧闭,不得随意进出!」 众多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随其后,震得地面都在颤动,显然是出动了大批人马在城中巡逻。 苏芙蓉灵机一动,命人悄悄从门缝查看,发现卫兵仪仗腰牌等皆如往常,机灵的小厮甚至认出了两个熟人,终于放下心来。 虽然昨夜穆兰泽也说过柴傲天不足为惧,但苏芙蓉还是怕万一出现反转,忍不住提心弔胆,直到此刻眼见为实,苏家院墙外甚至传来小摊贩悄悄开张的动静,才彻底安心。 她半宿未曾合眼,过得惊心动魄,此刻却精神振奋,丝毫不觉疲惫,一双水眸亮得惊人,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偌大苏家很快像被疏通的河道似的运转起来。僕婢们穿行期间,宛如一滴滴水渐次汇入。 「这边三人一组,小心检查,防止再有火情或贼人!」 「厨房不用採买,米粮够吃半月的,小姐说了,眼下多事之秋,不许出门。」 「你说玉姨娘藏到哪儿去了?咱这么多人找了半宿没找着。」 「嘘!小点声,当心小姐嫌你碎嘴子!」 「小姐不愧是大小姐,什么阵仗都经得住,俺吓得腿都软了。」 「谁不是呢?哎你看见姑爷没有?长得真是……」 苏芙蓉对苏家众人惊魂之后的碎碎念非常宽容,并不苛责,而是折身去了照料苏父的房间,在床边绣凳坐下,默默看大夫为他施针。 等最后一根银针颤巍巍扎进苏父手臂,苏芙蓉将大夫请到旁边,低声道:「有劳大夫,敢问我父亲身体如何了?」 这是苏家日常供奉的大夫,已经在苏家待了五年有余,对上下人等身体情况相当熟悉,闻言面露踌躇,道:「苏先生身体向来康健,但他撞伤了头,还要看醒来后怎样。」 昨夜可谓是苏父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夜,又被劫持又被踢打,身心俱是受创,到底能落个什么光景,大夫还不敢打包票。 苏芙蓉看着苏父紧闭的双眼和鬓角的白发,心头酸楚,沉吟片刻道:「用最好的药治,一定要让父亲平安无事。」说完不等大夫回答,匆匆跑了出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苏芙蓉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无数遍,忽的心头一动,命人准备祭品,要到祠堂祭拜下先祖。 苏父是苏家这几代最出色的商人,肯定能受到庇佑的! 结果一推门,就看到了在祠堂正中跪坐的玉生烟。 她面前的香炉上,三支长香菸气裊裊,宛转而上。 苏芙蓉心头一凛,祠堂是苏家重地,即使昨夜有人查看,也不会大肆翻检,难怪众人都没找到玉生烟。 倒是躲了个好地方。 苏芙蓉挥手示意,身旁护卫者迅速散开,将玉生烟团团围住。 「大小姐不必这么紧张。」玉生烟缓缓站起来,面向苏芙蓉,「我跟了老爷十六年了,从来没进过苏家祠堂,还是第一次给夫人上香呢。」 虽然躲了大半夜,但玉生烟并不狼狈,相反妆容整齐,身段优雅,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风情。 她声调轻缓,面容平静,缥缈的眼神中涌动着万般柔情与哀愁:「老爷说,他为我破了誓言,我又何尝不是?大小姐,你还小……」 剩下的话没来及说出口,就被绑了堵住嘴巴,以苏若凤同款姿势放倒在地。 玉生烟:「???」 苏芙蓉冷笑道:「作为一个差点被杀的无辜者,我对恶人的狡辩和理由,没有任何兴趣。」 什么你情我愿海誓山盟,还是留在自己肚里吧! 昨夜穆兰泽谆谆告诫,让她不要妇人之仁心慈手软,实在要软也得先把对方制服,苏芙蓉深以为然,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付诸行动。 唉,真是世事无常啊。 苏芙蓉感嘆完,简单祭拜了祠堂里的苏家先祖,在心中默默祝祷。 「一愿家父平安,身康体健,二愿逆贼伏诛,死灰不燃,三愿……三愿兰泽归来,岁岁长相见。」 阳光从红木窗棂照进来,为苏芙蓉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她从来不信鬼神,不拜妖仙,但这一刻,她愿以毕生福运,虔诚许愿。 祝祷三遍后,苏芙蓉起身上香,不知怎的心有所觉,扭头朝外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上,穆兰泽脚下生风逆光而来,好像背了轮太阳似的,灿烂至极。 苏芙蓉被晃得眯了下眼,然后情不自禁地朝着穆兰泽走去。 从初遇到此刻,总是穆兰泽向她走来,领奖时呆愣,求亲时忐忑,夜会告别时羞涩又大胆,救人时威风又厉害…… 第46页 苏芙蓉轻轻笑出声来,从今以后,她也会朝着穆兰泽走去。 不管将来怎样,都彼此走近,彼此温暖。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正文完结啦,接下来是有点长的番外︿( ̄︶ ̄)︿ ☆、番外1 贤王 「咔咔、咔。」 「咔。」 「咔。」 柴傲天握着斧头,一下下噼砍木柴,将从前贤王府下人都不稀罕烧的柴火棍噼成小段,扔到脚边。 从一动手就噼到脚,到一斧一根柴火,也不过用了三天时间。 他从来是个学什么都很快的皇子,何况已经噼了小半年,再怎么天潢贵胄,也成了粗陋樵夫。 柴傲天自嘲笑笑,手下动作越发缓慢。 自逼宫失败,他就被皇兄一撸到底,剥夺贤王封号,成了个幽禁到死的逆王。 树倒猢狲散,往日围着他的朝臣幕僚们纷纷消失,如今的柴傲天,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每日里还得完成噼柴三百根的任务,否则连饭都吃不上。 他堂堂贤王,就这样了此残生,活着有什么趣呢? 柴傲天想着想着,眼皮越发沉重,连斧头哐啷落地都没察觉。 …… 「王爷尝尝,这是妾娘家送来的白葡萄,极是美味。」 剥皮去籽的葡萄送到嘴边,奶白色的果肉轻轻颤动,散发出诱人的甜香。柴傲天一口咽下去,果然甘美多汁,还有股清淡的奶味,他微微颔首,贊道:「不错。」 身旁佳人温柔解语,小心为他剥着葡萄,柔声细语道:「这葡萄不易得,据说每一株都用了不下百斤牛乳灌溉,才有这般美味。我哥统共得了五斤上品,都送到王府了。」 「此物竟如此难得?」柴傲天闻言,吃得越发舒心,「舅兄真是处处妥帖。」 佳人轻轻依偎过来,声音里仿佛掺了蜜:「王爷谬赞了,能为王爷效劳,是若怜和哥哥的荣幸。」 柴傲天搂紧怀中佳人,耳鬓厮磨间,气氛迅速暧昧起来。 然而桌上杯盏不知怎的接连落地,哐当咣当的将那点迷离破坏殆尽,柴傲天面色不悦:「定是那贱妇又在生事!」 自打十天前将苏芙蓉发配偏院,贤王府就经常有杯盘碗碟莫名其妙地掉到地上,很是烦人。 倒不是贤王府缺这些东西,而是每次都让他想起苏芙蓉从前趾高气昂的样子,想到这种女人还要小心养着,他就一阵气闷。 「王爷~」苏若怜嗔道,「妾今早还去看过姐姐,您怎么又想起她了?不是说好了只陪若怜吗?」 美人软语娇声,柴傲天极为受用。想他堂堂贤王,哪里有功夫为一个弃妇担忧? 这般想着,不消片刻柴傲天就沉入温柔乡中,迷醉荡漾起来。 …… 「堂堂贤王,恩泽四方。月落日升,万象有常!」 「先皇薨逝,朝野动荡,这社稷重任,需要您来扛起啊。」 「臣等叩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万民为先,登基全礼。」 「放眼天下,能御宇者,舍王爷其谁?」 先皇遽然薨逝,无有子嗣留下,纵览整个皇室,最适合继承大宝的非贤王柴傲天莫属。他亦深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三请三辞之后,在群臣拱卫下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朕必不负众卿所託!」 柴傲天坐在正殿最高处,俯视满朝文武。十二根天子冕旒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中的狂热。 他终于等到这天了。 天知道他等得多辛苦! 这么多年来,他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一刻不敢懈怠,甚至还要为了军费和兵符与人虚与委蛇,现在,终于是他独掌权柄的时候了! 「哈哈哈哈哈!」转眼就到了深夜无人时,柴傲天放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忽然被人猛击肩头,钝痛不已。 他忙高喊「护驾」,身子却栽倒在地。 感受到掌心尖锐的疼,柴傲天刷地睁开了眼睛,心口砰砰直跳—— 在他面前三步远,苏若怜横眉竖目,声音尖利:「□□的偷什么懒?你是想我们都饿死吗!」 说完哐啷将斧头扔下,头也不回地拧身离开。 整个逆王府只有苏若怜和柴傲天两个人,静得可怕。苏若怜还有从前私藏的一点儿积蓄可以贿赂守卫,柴傲天却被盯得死死的,苏若怜并不怕他。 如果不想花完积蓄挨饿,柴傲天就得好好噼柴赎罪,否则哪里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在她身后,柴傲天盯着生锈的斧头和满地柴火棍,凉凉地笑出声来。 他没有如愿登基,反而成了阶下囚;苏若怜没有做解语花,反而成了个暴戾妇人。没有群臣朝拜,没有左拥右抱,也没有什么顶级葡萄,那万般美妙,原来是南柯一梦,黄粱未熟…… 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柴傲天拎起斧头,慢慢地一下一下噼起来,「咔咔」声断断续续响起,细听甚至还有回声。 太安静了。 整个逆王府就像一座死宅,幽禁着他和苏若怜两个人,暗处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却不会有人对他说半句话。 可笑苏若怜至今还做着娘家人把她接出去的美梦,殊不知她的余生都只能和自己一起,在这座空荡荡的府里互相折磨。 皇兄的手段,真是从不令人失望。 第47页 柴傲天兀自感嘆,鼻尖忽然一凉,抬头才发现是下雪了。 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飘下,很快在地上盖了薄薄一层,又慢慢把他费力噼开的细柴遮住。 「瑞雪贵如金……呵呵。」柴傲天低笑出声,就那么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像着了迷似的。 漫天雪花飞舞,落到他眼眸深处,整个世界渐渐化作白茫茫一片。 ☆、番外2 成亲 清晨,阳光从薄云缝隙中穿过,洒下暖融融的光。 一群大雁乘风而来,发出「嘎~嘎」的叫声。许是飞累了,它们呼扇着翅膀落在水草丰茂的河滩,迈开两条短腿四散觅食。 河滩上长满杂草,嫩叶青青,几头年轻大雁埋首草丛,吃得头也不抬。 微风佛过,丛丛茂密的野豆秧忽然抖动起来,绿色的套索闪电般伸出,迅速将吃得不亦乐乎的一只大雁套住。 大雁:「???」 可怜的大雁还没来得及鸣叫示警,就被狡猾的人类罩上嘴套,捆了翅膀和双脚,扔到一旁。 捉雁人动作奇快,且配合默契,捉了雁就退到草丛中,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大雁群甚至没发现少了一只同伴,还在悠闲进食。 半晌后 周文静用气声低低地发出赞美:「黑豆眼,高额头,雁中寿星,鸟中龙凤啊!」 方无敌不甘落后:「这头雁脖颈修长,毛色均匀,一看就是正经好雁!」 二人围着那头健硕的雄雁从头夸到脚,一会儿功夫就用光了肚里的溢美之词。倒不是马屁精属性忽然发作,而是真的是受不了穆兰泽的挑剔了。 一双下聘用的大雁,他已经活活逮了三天了! 不是嫌这只痴肥丑陋,就是嫌那只瘦弱无神,好容易逮住只肥瘦均匀的,他又嫌人家毛色不够均匀! 方无敌觉得他要是大雁,都能被活活气哭。 好在老天垂帘,现下这只雁终于得了将军青眼,被恩准进入笼子,和昨日捉到的雌雁作伴。 怕两雁互啄,掉了毛影响美貌,笼子中间还插了一张隔板。 周文静啧啧感嘆,边收拾捉雁的家当边和方无敌商量,要早日买上几对大雁苗,养在自家庭院,省得将来成亲时不趁手。 托将军的福,一朝入赘身价倍增,他们做下属的也跟着水涨船高,还得了苏家赠的两进宅子。 这可是两进的宅子啊!而且地段甚好,布置齐全,是凭俸禄积攒数年都不一定买得起的好宅院! 送出契书时,那苏小姐大方和气地道:「你们是将军的好兄弟,为他鞍前马后奔走效劳,万万不能薄待了。现下有了宅院,以后就能把俸禄攒起来,将来也好娶妻。」 周文静和方无敌霎时间感动得泪花涟涟,从前将军穷他们也穷,每天想着拆东墙补西墙,甚至还想码头扛包挣外快,从没想过还能有今日光景,恨不得马上就把穆兰泽抬进苏家,将这门亲事锤瓷实。 别以为他们不知道,自打在北疆和宫变中表现突出,穆少将军终于将头衔中的「少」字去掉,成了真正的将军,虽只有正三品,对一个年轻武将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了,连带他们也升了两阶。 可是福无双至,将军升官发财后,就有那小人一波接一波的来,不外乎「入赘乃权宜之计,大丈夫岂能雌伏人下?当迷途知返重结姻缘」之类的,说得那叫个情真意切,恨不得把少将军祖宗十八代都叫起来跟着一起劝。 将军黑脸打发了好几茬,他们做下属的也不能落后,镇日严防死守,碰见那揣着庚帖来的就呵呵冷笑,很是帮自家将军挡了不少烂桃花。 苏小姐可是说了,成亲随夫,拿他们当自家兄弟看待。有这等豪气姻亲,他们娶妻的日子还远吗? …… 穆兰泽对两个下属的小心思一无所知,只专心筹备聘礼。 待各色礼物准备齐全,还从宫里求了两头毛色发亮、性情柔顺的梅花鹿,然后一併绑了大红花添到礼单中,赶往苏家下聘。 苏芙蓉扶着苏父出门接待,笑意盈盈。 当日乱起,苏父身心俱创,到底是中风了。还好救治及时,并不严重,只是左腿不如以前灵便,走得久了便需拄拐。 苏芙蓉很是郁闷了一阵,苏父却颇为知足。他一生历经风浪,深知如果不是女儿女婿警觉,他搞不好性命不保,苏家也会落入旁人手中。能有现在的结果,已然是上苍垂帘了。 看着前来送聘礼的穆兰泽,苏父更是欣慰,连连夸赞。 瞧瞧,多好的女婿啊!哪儿哪儿都好! 新翁婿见面,一个立意讨得岳丈欢心,一个真心喜爱对方才貌,你来我往间,俱是言辞周到,互相吹捧,直听得苏芙蓉想翻白眼,干脆寻了个藉口去院子里看那对梅花鹿。 这鹿是宫里养在游苑供贵人赏猎的,并不怕人,看苏芙蓉过来,还眨巴着大大的褐色眼睛,歪起脑袋拱她手心,煞是可爱。 苏芙蓉越看越喜欢,命人将这一对美鹿牵到廊下,再拿些豆饼过来。她想亲手餵一餵。 僕婢应声而去,然而就在此时,聘礼中绑着脚的一头大雁不知怎的挣开了红绸,呼扇着翅膀伸长脖子,将隔壁安然高卧在箱子上的另一头雁猛啄两口,接着腾空而起,冲着美鹿之一俯冲而下,看似光润的扁嘴巴竟生生将柔嫩鹿角啄断一截。 第48页 被啄的雁和鹿吃痛,一个跳将起来追撵那恶霸似的大雁,一个跟着飞起,在半空中和那雁缠作一团,大有你死我活之势。 苏芙蓉:「……」 谈笑风生的翁婿二人:「…………」 穆兰泽万万没想到,他千辛万苦精挑细选的大雁竟在这等关头发威,浑然不似笼子里的老实模样,恨不得马上弯弓搭箭,将那桀桀大叫的恶雁射杀。 奈何这是送来的聘礼,见红不吉利,他只好收起百般身手,寻了个网子试图将恶雁罩住兜下来。 聘礼送大雁,可是象徵着恩爱和睦白首不渝的,岂能出这种岔子?苏家僕婢和穆兰泽带来的四方卫兵士跟着行动起来,一时间网兜飞舞,乱成一团。 然而那半空中两只大雁你啄我啄的,一看两脚兽们团团围过来,竟互相蹭了蹭长脖颈,呼扇着翅膀飞走了! 穆兰泽:「………………」 苏芙蓉接住一片掉落的雁毛,看穆兰泽脸黑如炭,噗嗤笑出声来,俏生生福了一礼道:「鸿雁高飞,成双成对,小女子恭祝穆将军宏图大展,在天比翼。」 迎着苏芙蓉笑盈盈的眸子,穆兰泽顶着脑门上的雁毛,悄悄红了耳根。 他的未婚妻,真是越发大胆了,不知道将来成了亲,会不会跟恶雁似的啄他…… …… 虽然聘礼送得双方满意,但穆兰泽始终对飞走的一对大雁耿耿于怀,怕再有波折,甚至去月老庙添了点香油钱,祈求成亲顺遂。 如此小心谨慎地筹备,直到穆家新买的雁苗褪去绒毛,苏府断掉的鹿角长出新茬,穆兰泽终于在复杂的成亲仪式后,和苏芙蓉手牵手坐在新房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俱是情意涌动。 日思夜想终成眷侣,穆兰泽心里美得冒泡,轻轻在那点红唇上啄了又啄,恨不得将苏芙蓉团吧团吧吃下去。 苏芙蓉罕见地又羞又怯,任凭施为,却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忙去推穆兰泽。 「不要管。」穆兰泽其实也听到了,但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哪捨得将千金浪费到其他地方?只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 奈何天不遂人愿,那动静越来越大,沙沙沙的响个不停,还有僕婢弄出的动静。穆兰泽终于黑着脸起身,到窗前查看。 这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只只硕大的河蟹,舞动钳脚,在院子里、门窗前爬得正欢,甚至还有几只在门口撒野。 那河蟹个头大,颜色红,显然不是京师品种,应是新册封的晋王送来的。 许是为了感谢他相救,晋王这礼送得非常重,一时间满院子都是爬动的河蟹,僕婢们提笼架灯地捉着,忙得人仰马翻。 看那阵势,甚至能捉到天亮! 穆兰泽:「……我的婚事为何这般坎坷,连螃蟹都要来搅局?」 苏芙蓉脚踩绣鞋,轻轻走过来,恰听见穆兰泽自怜自哀,忍不住轻笑出声。 穆兰泽回身挠她腋下,将这不听话的小新娘轻松抱起,边走边哑声道:「河蟹成群,多字多孙,夫人要努力才是呀。」 再多河蟹,他也要洞房花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