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风月》 第1页 《燕云风月》作者:陆韶珩【完结】 简介: 禁慾系深情军官(陆竞云)x温柔文艺演员(江怀砚/徐江眠) 燕云城里有这么句话儿:南囿秋风、卢沟晓月,不抵江怀砚眉梢眼角无边风月。 江怀砚是整个文艺界的宠儿,可他偏偏对那位不解风情、不理风月的直系军官心动。 直到自己被他吃干抹净,江怀砚才知道这位陆竞云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 「和璧隋珠被海浪携涌上岸/ 照亮我黑暗彷徨的悸夜/ 多少次我伸出手来/ 却碍于少年心事不敢触碰/ 如若你不幸忘记/ 那便由我/ 用诗来带你在岸边拾起。」 原来多年以前,他已将他放在心底珍视着了。 【含失忆、掉马梗】 【背景架空,请勿带入真实历史】 tag列表:、双向、甜宠 第1章 深秋暮雨 燕云城多暮雨,白日里常是天高气爽、碧空如洗,可一旦黄昏向晚,那曚昽秋日便突兀地被厚沓乌云遮了去,湿风裹挟着凉意,听闷雷、望闪电,大有摧城压野之势。 「嚯!这什么破天儿!」 「真奇了,到晚上就下雨,徐导,咱还拍么?」 「拍不完你他妈担责任?趁着没落雨,赶紧!——怀砚就位!秦公子准备!」 京华电影片厂内,众人正忙碌着《风影》的拍摄,影壁前站着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俊俏青年,样貌标緻得如画描摹,眉宇间带了六分温润,四分英气,身姿修长挺拔,颇引人侧目,一打眼儿看去,便知他是这电影中的重要角色了。 青年刚在摄像机前就位,那雨便像针丝一般斜侵下来,打在戗檐之上,溅出细密水珠,他眼疾手快,连忙抢回面前一台设备,用身体护好,跑回到屋檐下,倒是一点儿没有主演的架子。 一连好些天了,这雨来得真他娘的憋气!导演徐正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指挥着片场人员把设备搬回屋中,众人穿梭在秋雨中,皆是仓皇不已,只那男星秦晟如握着热茶立在檐下,仿佛置身事外,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面前秋雨。 怀砚瞧见他又摆明星架子,倒也已经习惯,只将最后一批道具搬回屋中,走到角落里坐下,脱了身上长衫,用力拧出了一滩水渍。 「傻小子,有场务呢!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设备都已归位,徐正阳一回头看怀砚被淋得精湿,又是爱、又是怜,扔给他一条干毛巾,「你可仔细着,别受风寒。」 「没事儿。」怀砚拭着脸上的雨水,「徐导,这几天军政部那边催的紧,还是赶快把厂内的设备转移到西郊新厂去罢。」 「暂时用不上的设备,我已叫人去转移了,只是此处布景都已搭好,再拆卸下来运走,又要费上许多天,月底就要给公司出样片,来不及的。」 徐正阳抽了两口烟,又觉得心中烦躁不堪,恼怒地将雪茄按进灰缸里去,「咱上头还是文艺部呢!都是直属机关,凭什么矮他们一头,电影厂搁这儿这么多年,说搬就搬,凭什么!」 众人听着他发牢骚,纷纷默然,其实原因每个人均心里雪亮,文艺部部长何正旭和军政部秘书长陈东近来因为个女子闹得关系不和,两人私下地给对方使绊子是常有的事儿。 「这些毬兵,不就仗着手上有两桿子屌枪么!」徐正阳憋不住,终于说出了大家都不敢说的话,屋内一阵低笑。 「徐导,既然下雨拍不了,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此时秦晟如带了一脸公子哥儿的骄矜自傲神气,踩着光亮的皮鞋走过来。在京华,这位就是大爷中的大爷,只管英俊潇洒,其他的一概不关心。 「这……好吧,但明日烦请秦公子按时到达片场,毕竟,咱这块地界儿马上要被军政部划去了……这进度……」秦晟如腕儿太大,同时也是片子大卖的保证,徐正阳哪敢得罪。 「知道。」 秦晟如不耐烦地扔了菸头在地,回身对僕从道:「三儿,走吧。」 他主僕两人刚举了伞踏进这连绵雨幕,院外便一片嘈杂,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门口已冲进来一群军士。霎时间,片场被官军包围得密不透风,为首之人缓步绕过影壁,一身墨绿色笔挺军服,军帽压得很低,遮住了他深邃眉眼,屋内烛火映得颌下金色领章熠熠生辉,自是气度威严。 「军……军爷?」徐正阳连忙冒雨沖了出来,把秦晟如挡在身后。 那军官不语,一旁的副官赵梓熙替他撑着伞,见他没有发话的意思,便对徐正阳笑道:「这市政司请不动徐导演,我们团长只能亲自前来了。怎么着,你们这电影,还没拍完?」 「还……还差一些镜头。长官,您看咱这电影厂也开了有十余年了,设备服装道具存都放着这儿……再给我们三天时间,一定搬走!」 周围全是上了膛的长枪,徐正阳方才那点儿牢骚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能厚着脸皮恳求。 「此事已与文艺部交涉过了。有什么情况,跟他们去反映吧。」 那军官正了正军帽,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英俊凌厉面庞,「明日,辰安军八团接管饮马胡同。」他向来懒得多费口舌,话说到这,有意转身离去。更何况,今日他其实只是路过,顺便亮刀亮枪,催着这些搞文艺的赶紧搬离罢了。 第2页 「这不是陆团长么?」 军官闻言回身,秦晟如已笑着拨开徐正阳走了上来,「上个月在外交舞会上,我们是见过的嘛!还一块儿喝过酒,您忘了?给兄弟个面子,宽限几天,如何?」 陆竞云蹙眉转向赵梓熙:「这是?」 「秦晟如,秦公子,大明星……演过《定三山》的……」赵梓熙悄声提醒。 「实在不记得了。」 陆竞云扫了秦晟如一眼,只拂了拂披风上的雨水,「走罢。」 秦晟如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被驳了面子。徐正阳还想再说什么,被悄悄走到他身后的江怀砚拉住,「徐导,罢了,我们搬走吧。」 「这……这可如何是好?」徐正阳怅然站在雨中,却惊讶地发现那位军官听到怀砚的话,又已转身回来,犀利如鹰的目光正落在身旁。 感受到那军官在打量自己,怀砚先是惶惑地低下头去,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并未做错什么,为何要对他心生胆怯?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启首看向军帽底下的面庞,与那深邃眸光交会的那一剎那,他惊觉心脏无法遏制地狂跳起来,仿佛有一波波海岸晚潮疾涌而至,沖得他周身意识都离却肉体。 经过漫长的相视,陆竞云终于移开了目光,他沉吟片刻才松了口,「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梓熙,到时候你带人接管此处。」 赵梓熙颇为讶异,他悄声道:「长官,军长那边……」 陆竞云道:「我去跟他解释。你照办便是。」话毕,他又深深看了江怀砚一眼,转身而去。 全片场的人都呆立在雨中,秦晟如讶异地拍了怀砚一把,「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怀砚从方才的沖荡中回过神来,诚实地回答。 「今天多亏了秦公子在场,这陆团长才能给面子嘛!」徐正阳知道隔着雨幕,屋内的人并没有听清他们之间的谈话,他移花接木极有一套,沖众人喊道:「还不快给秦公子道谢!」 奉承声此起彼伏响起,秦晟如冷笑着看看怀砚,不再言语,只转头走回到檐下。 此时秋雨暂歇,暮色霞光洒映院中,扫尽阴霾,一如众人云开日明的心情,徐正阳振臂一挥,兴奋道:「继续开工!」 大家也受到了鼓舞,加快进度,片场收工时,已近亥时。怀砚的戏份拍完了,也深觉,他换了身干爽旧衣,慢慢向家中走去,胡同中新设了电灯,昏黄光线散漫落在他肩头,在地面投下孤寂的影子。 拐进自家小巷的时候,他与黑暗中莽莽撞撞跑来的人碰在一块儿,那人生的五大三粗,有几分牛力气,短褂上挂着几个补丁,一看便知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呦,江少收工了?」 「二毛?这么晚了,你做甚么去?」 二毛咧嘴一笑,手上举起几张毛票,「今天生意好,赚了些钱。爷上芍药胡同转转。」 「你有这闲钱,倒不如给小兵他娘抓药。」 怀砚摇头嘆道:「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说实在的,小兵他娘那病治不好的,抓再多药也没用。」二毛望着怀砚好奇道:「哎,你们读书人,都不馋女人的么?我要生成你这模样,我他妈就在翠香楼住下,量那些个姑娘也捨不得赶我!」 怀砚脸红了,笑着摇摇头,转身拐进一个狭小的院落,这是几家人合住的四合院,锅碗瓢盆、柴火煤球乱糟糟地堆在地上,雨水未干,更显得这仄逼里泥泞不堪。 厢房中燃着幽幽烛火,令人揪心的咳嗽声频频传出,怀砚轻敲房门,小兵把他迎进来,「砚哥。」 「今日发了一些片酬,你拿去给你娘抓药吧。应该够半个来月的。」 怀砚见那老太太已半入梦乡,压低了声音。 「砚哥……」小兵推脱,「怎好老用你的钱……」 怀砚笑了笑,「在电影厂之后,顿顿管饭,我孤身一人,倒用不着什么。」 「我娘今天还说呢,砚哥儿的钱,不能再要了,人家还要攒钱娶媳妇,或者谋个体面职位……」 「我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何以为家?」怀砚笑道,「这些天我在电影厂也算可以餬口,等这部电影上了,兴许还能再赚一笔。拿着罢。」 小兵眼眶湿润起来,他紧紧攥住手中银元,「砚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都是朋友,说这些做甚……行了,早些歇息吧。」怀砚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了案上油灯,温暖黄光登时充盈了这间破屋,南面墙上有一幅顿挫险急、大斧噼皴的《华山凌日图》,屋西立着个满噹噹的书架,品类倒是繁杂,子经典籍、怪神小说应有尽有,都是怀砚从旧书摊上便宜收来的。 窗前案几上旧墨干涸,怀砚已很久都未作画,也不捨得买上等颜料。他走到圆凳旁坐下,扯出一张报纸翻着,却怎么也看不进心里去,他索性拿起手旁一块薄薄的碳片来随意在报纸上勾勒着,待停手凝神一看,自己画得竟是个军人的笔挺轮廓。 * 燕云西郊是军政部要员们的住宅,连着西山的军营和武器军火仓,除了离城里远些,平日里工作倒也方便。陆竞云在自家院前下了车,深黄的银杏叶被日昃时分的骤雨打落一地,几乎埋过他穿着军靴的脚面,有几片湿叶贴在他靴子上,陆竞云走远了些俯身将其摘去,再抬起身子时,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湿漉漉的俊俏面容来。 第3页 七团团长章鹏元的车也停在对面的院外,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身革履西装,一看便是要去会姑娘,春风得意地沖这边吹了个口哨,「陆兄,走啊?喝花酒去?」 「太晚了,不去。」 陆竞云习惯性地正正军帽,往院子里头走。 章鹏元笑道:「你脐下三寸那东西,白长那么大,也不知道给谁留着呢,再不用,就生锈了!」 周遭兵士听得此般荤话,心里暗暗憋笑,却没有人敢动一丝神情,陆竞云的硬净孤冷在整个辰安军中都是出了名的,带兵又极严厉,眼里一颗沙子容不得,谁敢惹他? 陆竞云被章鹏元调侃惯了,也不理会,迈了两步又回身道:「明日开会有警政司和督查处的人,你可别浪荡太晚。」 「放心!」章鹏元摆摆手,坐到车里去。 赵梓熙一直把陆竞云送到别墅门口,「长官,今儿个还有其他事吗?」 「你先进来。」陆竞云示意他跟上。 赵梓熙迈进屋里,又不禁暗自慨嘆暴殄天物——团长级别的房子,临海子的双层洋楼,几百平加门口小院儿,搁谁不得好好拾掇拾掇?结果自陆竞云这套房子分下来,住了几个月还跟新房一样,四面墙壁空空,茶几上一套茶具,一只绿罩电灯,半点儿多余事物没有,简朴得像军队宿舍。他也没佣人,一日三餐除了应酬全在食堂。赵梓熙又偷着望半掩着门的卧室扫了一眼,楼下这张双人床陆竞云只睡一半,军绿色的被子叠的似豆腐块儿一样。 这个没情趣的铁人,这大房子给我住多好呢。赵梓熙轻嘆口气,又觉嘴痒,从怀里掏出包三炮台来,提出一根礼节性地给团长递过去,「团长,您请。」 这完全是做样子,因为除了作战时陆竞云偶尔会抽上两根,私底下是不碰烟的,赵梓熙都预备着等他一摇头便抽回手来,结果陆竞云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一根放在口中。 「呦!长官今儿好兴致。」赵梓熙忙凑上前去给他点火,陆竞云浅浅吸了一口,菸头上的火星消暗又复明,他摘下军帽放在桌上,烟雾中的神情显出些少见的迷柔,「你去帮我查一个人。不是公事,你闲时在底下办就成。」 -------------------- 谢谢观阅~ 第2章 初露头角 寄情海附近是一片茂密的白杨林,秋意渐浓,树上叶子落了不少,藏不住林旁明洁对称的哥德式风格尖塔。午后的秋日耀眼暖煦,显得玫瑰花窗与琉璃瓦亭格外绚丽,皎白的圣像与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却依旧静谧安然。 怀砚背着琵琶,提着一包盛明堂的点心,走到教堂后方里去,院的孩子们正用杨树叶子玩着拔根儿,一见怀砚走来,开心的又笑又嚷,把「霸王」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怀砚笑着在石桌旁坐下,放下琴,把点心包裹拆开来,孩子们叫着谢谢哥哥,一人取了一块,有的爱吃黄油枣泥饼,有的爱吃莲蓉酥,都先只掰了一半儿,又把一半变成四分之一放到嘴里,本想留着到晚上或者明天,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托在掌心里的一整块儿糕点都吃了。 怀砚摸他们脑袋,「哥哥现在还没钱买那么多,只能下次再拿了。」 孩子们懂事极了,都说自己吃够了,又吵着让他弹琴,怀砚抱琴出来,问他们想听什么,有的说想听《霸王卸甲》,有的说要听《春雨》,一时争执不下,怀砚便笑着说,今日有空都可以弹。当下便调音起腕扫弦,树叶簌簌中,一股悲壮的杀气瀰漫出来。 「我的好怀砚,你居然还有心思跑这儿来弹琴!」刚弹罢营鼓这节,琴声被突兀的叫嚷声打断,怀砚和孩子们都骇了一跳,再抬眼,发现徐正阳已经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导演居然找到这里,绝对不是小事儿,难道是自己的戏份需要重拍?可电影已经上映了呀?怀砚怔了怔,连忙放琴起身问道:「徐导,怎么了?」 「你小子!」徐正阳微胖,扶着怀砚肩膀喘粗气,眉宇间却掩不住得意和狂喜,「《风影》大卖!燕云城内今日加映二十场!你懂这个概念么!」 「那自然好啊……」怀砚倒没有太过激动,第一天上映的时候他便听说了,这片子反响不错,但自己终归是个男三号,抢不过秦公子苏小姐两位主角的风头嘛,他在电影厂工作,也只为了领片酬谋生而已。 徐正阳瞧他仍懵懵懂懂惹人怜爱,实在不忍再卖关子,「哗啦」从怀里抽出报纸来,「瞧瞧,是谁上了头版!」 「啊!」怀砚低头一瞧,《燕云文艺》的头版上,自己在片中的扮相赫然在目,铅印的大标题是「巨匠梁文墨盛赞《风影》新人江怀砚」,这一下子他脑子都兴奋得眩晕起来。 「这也都不算什么!」徐正阳把报纸一团丢在身后,几个孩子好奇去捡着看,徐正阳又激动道:「梁先生还要特意宴请你,就今晚!这什么概念!快走,跟我换身行头!」 怀砚被他直接拉走,身后有几个随从替他去收琴,他第一次坐上徐导的汽车,仿佛还在做着梦,「梁先生请我,这……」 「不可思议是不是,我都难以置信!他秦晟如约梁先生都得约个四五次呢!嗐,你小子这运气,哦,不能这么说,要说也是我这眼光好,能把你给挑拣出来!」徐正阳已经彻底飘了,兴奋得满脸通红,车子在达蒙西装店前停下,他把怀砚拽下车来,自掏腰包给他置办了一身乙等戗驳领白麻西服,虽然来不及定做了,但好在怀砚身材挺拔,穿什么都好看。 第4页 「啧啧,公子这身段绝了!」西装店的招待看见他那细长腰线都连连赞嘆。 「徐导,回头我攒够了钱,把这服装费用还给您。」怀砚不习惯地看着镜中梳着三七分、衣着光鲜的自己,伸手轻轻松了松领口。 「傻小子,跟我客气个屁。」徐正阳开了支票给店员,就拉着他往外走。 「您若不要我便不穿了。」怀砚模样柔和,实际上性子挺倔,作势要解西服扣子。 「成成成!依你,这钱从下一部的片酬里扣!」徐正阳无奈,拖着他上了车。 整个德利轩都坐落在水榭之上,假山与池中草木相映成趣,山对岸设了戏台,多唱京戏,崑曲、黄梅戏、苏州评弹亦有之。抄手回廊极宽,两侧荡漾着活水,酒壶在其中传送,散客们就坐在两侧吃饭谈笑,颇有曲水流觞之韵味。怀砚跟着徐正阳向深处走去,亭阁间距离远起来,显得愈发清幽,他二人停在「沉香」门前,侍从撩开帘栊,他们依次走进,发现此处已是坐了满满一桌人了。 怀砚随徐正阳对众人点头致礼,继而瞧向那座中央的人,倒不禁眼前一亮:那人极有风度派头,也是二十几岁年纪,眉目端正,打扮却颇为老成,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灰色西装,胸前别银色钢笔,头发光熘熘地梳到后面,鼻樑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叼着的象牙菸嘴儿,还有手上那白玉指环,凸显了几分贵气。他看着怀砚走进,忙不迭站起身,伸出右手来,「江先生!鄙人梁文墨,早想瞻仰江先生风采,今日终于如愿,幸甚至哉!」 怀砚暗嘆,到底是落笔成文、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气质果然不凡,他伸手与他相握,笑道:「梁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梁先生大作,家喻户晓。怀砚也已仰慕已久。」 「江先生!来!」梁文墨颇热络地用手臂搭住怀砚肩头儿,拉他坐于自己左侧。 众人皆知,今日梁文墨作东,主宾便是这位江怀砚,都纷纷让了开来,淡笑着坐于次座。 梁文墨将其他客人逐个为怀砚介绍,甚么北平文艺部副部邹林、甚么天华影业老闆杨凯峰、甚么《新民报》主编刘淄明、《燕云文艺》记者钟策芃……皆是燕云城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怀砚起身一一见过,复落回到座位上。 那梁文墨是跟诸位颇熟悉的,又是个随性之人,因此也不拘礼,他举起手中菸斗,指着靠门口坐的徐正阳笑道:「老徐,你果然好眼光!」 徐正阳是场面人,此时脸上丝毫不写得意,只欠身谦虚笑道:「不不不,碰到怀砚,是徐某之幸!」 邹林问:「文墨,此前选角儿,你没见过这江先生?」 梁文墨笑道:「邹部,《风影》这部戏选角儿迟迟未定,那时我还在法国陪母亲呀,一时半会回不来,这戏主要表苏小姐,两个男主角戏份都少,我信任老徐眼光,便由着他选了。后来他寄了江先生小像给我,我一瞧那模样,还真是我心中的周少臣!」 众人也是连连称赞,梁文墨继续道:「前些日子电影上了,我也恰巧回国,坐在影院里连看了三场!越看江先生容貌举止,越觉得他是为这大荧幕而生的!结果今日见到江先生本人……竟发现这一方荧幕,宥了人家七八分风流气韵,到底还是我梁某见识浅陋,没见过这等萧疏轩举的人物啊!」 众人被梁文墨逗得大笑,笑过了,又觉得梁文墨并未夸大其词,江怀砚这番样貌本就极为标緻,加之身上那股子书卷气,更是个俊俏才子的模样,众人见多了轻浮浪荡的富家公子,再看江怀砚,如同艷丽颓败的玫瑰丛中一支青莲,格外清雅傲然,让人移不开眼。 怀砚面上微红,他倒不习惯人家这样直截了当地夸赞自己,只当是好意,轻声道:「梁先生谬赞了。」 梁文墨扭头看了看他清隽眉眼,愈发觉得可心儿,凝望许久终于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我已经将手头儿这本的人物加以改动,还让江先生来演,你们说,如何呀?」 惊嘆声不绝于耳,梁文墨恃才傲物,写好的小说从不修改,就连秦晟如,也得竭力去贴合人物,他们还没听说梁文墨为谁量身定做书中角色。 「嚯!得梁大作家厚爱!江先生,你可是要大红大紫了!」 邹林笑道。 怀砚也觉受宠若惊,「劳烦梁先生执笔,怀砚愧不敢当。」 梁文墨笑着叫他不必客气,一桌子人又聊起前几日那燕云城的惊天八卦来,原来那一直彼此作对的何正旭和陈东和好了,因为何正旭给陈东从苏州寻摸来个倾城绝色的女子送过去,把陈东哄得神魂颠倒,从此何陈两人又亲如一家兄弟。 「这事儿对谁最有利?还不是咱文艺部?」邹林轻松地在桌上敲着手指,「再也不用受军政部的治了,前几个月真他妈憋气,拍个片子、写个报导跟做贼一样!」 徐正阳一拍大腿,「早送这个女子过去多好嘛!我们电影厂现在不还是搬到西郊去了!」 刘淄明道:「你们厂搬了也好,听说西郊新厂地方宽敞,倒可以多设几个布景。」 梁文墨听着他们讨论,只笑不语,坐在窗下的杨凯峰便打岔道:「文墨,光聊天儿,不上菜,你小子几个意思啊?」 梁文墨故作神秘,「今日还有个贵客要过来。峰哥,你要饿了就只能先吃两块儿豌豆黄儿压压了。」 第5页 「谁啊?」众人正好奇着,便听得厅前军靴踏地的跫音,怀砚抬眼时,那人已走到了桌前,他对上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心里狠狠一震。 -------------------- 两人又见面了~ 第3章 鸭绿洮砚 「你看,说着就来了。」梁文墨起身与陆竞云握手,「哎呀,陆长官,久仰久仰。」 「梁先生,今日上将有要事在身,便由陆某来代赴梁先生贵宴。」 陆竞云开口,他声线深沉稳重,音量不高,却恰巧能让所有人听到。 「不碍不碍!只要贵军将领肯赏光,梁某便已荣幸之至了!来来来,请坐!」梁文墨笑着,引陆竞云在自己右侧落座,陆竞云矜持地微微颔首,摘了军帽放在桌上,腰背挺得笔直。 这年轻军官一身正气,似能慑虎退狮,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众人不免拘谨起来,纷纷正襟危坐。 梁文墨一一将各位向陆竞云引见,介绍到怀砚的时候,陆竞云冷峻的面庞上才有了些松动表情,他打断梁文墨的话,「我与江先生,在片场见过。」 听他提到自己,怀砚心又莫名跳得飞快,忙遏制着点头,「正是。」 徐正阳在一旁道:「到底是和陆长官有缘!梁先生,你不知道,拍《风影》的时候,还多亏了陆长官宽限了时间,我们在电影厂那几场戏才顺利拍完!」 梁文墨惊讶道:「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缘故……啧,那是再好不过了!」他继而大咧咧地道:「诸位,今日请辰安军长官过来,正是为了商量这下一部电影的事宜,也让大家彼此熟络熟络,以后这军政部和文艺部,都是一家人了嘛!我这部《白朗宁之恋》,正是要借陆长官军营的景来拍摄……」 侍从前来上菜,奶白高汤煨的小排翅、快马从南方运来的湖蟹并玉藕、炖的酥烂的鸭掌、剔透诱人的水晶肘子、极鲜嫩的竹荪菌菇汤、和了麻油的雪里蕻……样样都精緻美味,梁文墨招呼着吃菜,众人边吃边聊着《白朗宁之恋》里的情节选角,怀砚也是看过这部小说的,爱情极致浪漫,文笔华丽动人,但他此刻有些心猿意马,总忍不住用余光去看梁先生右侧的人。 上次在朦胧雨中,陆竞云戴着军帽,怀砚其实未看真切,只记得那鹰隼似的炽热目光,可现在坐在明亮灯下,他偷看了好几次,终于用这些余光的印象拼成了一个清晰完整的英俊面容来。 这时杨凯峰与陆竞云说话,陆竞云转过头去,脸上略带了些笑意。怀砚又乘机抬眼去瞧他的侧脸,此处并非赤壁战场,他却恰想起苏轼咏周公瑾的词来: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这般气度,放在银幕上,许要比我好看百倍。 怀砚喝着汤,兀自胡思乱想,还好众人知他年轻、初入文艺风月场,很多东西不省得、很多人也不认识,便也不强拉他讨论,只梁文墨似个贴心哥子,聊天谈笑之余,一直给怀砚夹菜,也并不让他喝酒。 陆竞云应酬时用得很少,只每样夹了几筷,浅浅酌了三杯花雕,就停了筷,抬头恰对上怀砚目光,又立刻闪了开去。 众人吃饱喝足,都说去园子里逛逛消食,梁文墨来了兴致,他最爱餵那池子里的锦鲤,侍女奉上一瓷碗的鱼食,他们便斗转顺着回廊、拨开半枯的藤蔓绕出去,来到园子西侧的小亭台上。鱼儿一见来人,便机巧地游过来,梁文墨捻了一小把食丢进去,金红两色锦鲤便融合沸腾起来,尾鳍翻出朵朵水花,唼喋之声不绝,众人俯在栏杆上瞧着鱼儿争食,抬眼又能见到对岸的小戏台上的花伶,真是舒适自在飘忽似神仙。 怀砚没走上前去,只默默在他们身后几步停下,他敏锐地感觉到,陆竞云也在他身后伫足,一种纯净硬朗的男子气息迅速将怀砚围绕覆盖,还有丝淡淡的菸酒气,撩得他神思悠远。 此时天早暗了,隔岸灯火漾在池波里,明明灭灭反射在眼前的青砖上,但照不及陆竞云所在的檐影处,怀砚半个身子浴着水光,半个身子沉在黑暗中,他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情绪,他希望身后的黑暗涌上来把自己吞没。 「哪里人?」陆竞云突然问道,他的声音极轻。 「我么?」怀砚讶异回首,才觉得自己这反应有些傻了,现在陆竞云周围只有他一人。可他该如何回答呢,家乡在哪里,他自己都不知晓,被救醒过来的时候,他便已在燕云城中了。 「就是燕云人……打小儿就在城里。」怀砚没办法,顺嘴撒了个谎,「陆长官,您呢?」 「辽北人。离这里还远着。」陆竞云先是垂眸调着自己腰上皮带,后又轻轻地嘆了口气,这才抬起头来与怀砚对视,仿佛是夜色中的错觉,他的目光有一丝隐蔽的迷惘与温柔。 初见时心里的潮波又翻涌起来,好似陌生,好似又很熟悉,好似想与他接触亲近,好似又被他身上的冷峻的距离感推开。怀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却闻此时戏台上正唱道:「情本无心种,却在心中生,时现又时隐,有形却无形……」 唱者无意,听者有心,情丝纭纭,如汩汩清泉渗透。 晚上散去的时候,众人都坐上自家司机或单位的车,梁文墨说要送怀砚,徐正阳也就自行坐车走了,怀砚看见陆竞云立在马路对面往这边看了看,停顿了须臾便坐进车子里,车灯打开,发动机轰鸣,车子便载着他离去,怀砚心里生出些不应有的失落,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 第6页 梁文墨听说怀砚住在城南边的旧胡同里头,便蹙紧了眉头,他拉着怀砚上车,然后说要陪他一块儿收拾东西,叫怀砚今夜便搬进他家里去。 「这不好罢?太叨扰先生了!」怀砚又一次惶恐起来,住进梁先生家里,他怎么也没想过! 「叨扰什么,我父亲在南洋行商,母亲在法兰西度假,哥哥在辽北的商务局……三层的别墅就住我和佣人林妈。」梁文墨笑道:「我巴不得有个人陪我呢。」 「可是……」怀砚还在想着託辞,其实他也是有些捨不得住在一起的二毛和小兵,二毛在码头上给人扛活,怀砚也做过,他知道这活有多辛苦,小兵拉黄包车,养活自己倒是够了,可他还有个病中的老娘呀,自己若不在这里,他们俩万一有什么事,该怎么办呢? 梁文墨见怀砚犹疑,便道:「既然要拍《白朗宁之恋》,这剧本便需要与你这主演商讨着来,我家住在城北,若天天跑来找你,实在不怎么方便嘛。」 「我是没问题的,只是捨不得一个院子里的那两个伙伴。」怀砚只好柔和地笑笑。 「我明白了,这事交给我,你不用担心。」梁文墨见他重感情,更是心生赞赏。 「先生……实不想再麻烦您。」凉爽的秋夜里,怀砚额上出了汗,实在是欠人家忒多。 「无碍,你只管演好戏。」梁文墨摆摆手,这忙他是要帮定了,待车子停到院前,胡同里的人们好多都已经睡下,也重新穿上衣服,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虽然都不太知道啥东西是电影,但都知道怀砚「成角儿」了,上了报纸,要飞黄腾达了。 二毛和小兵见怀砚换了装束,又坐汽车回来,真心替他高兴,可又知他要搬走,心里顿时空落落的,梁文墨吩咐随从给他们找地方安排工作,又留了些银元给小兵娘治病,随后便走进怀砚的屋子里去,他看怀砚还在依依不捨地挑拣着书立上的旧书,不禁笑道:「这些你都不必带着,我家有一整面书墙呢!够你看几十年,你只管拿最贵重的——」他一抬眼看到墙上的《华山凌日图》,不禁惊喜地贊道:「好张狂的笔法,气魄雄浑、沖剪纸面……怀砚,不想你还有这般才华!」 「多年前所做,我已是记不清了,也许久不提笔,想来再画便生疏了。」怀砚打开柜子,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包裹抱在怀中,取了几件衣服,又四处瞧了瞧,也没有太必要拿的东西,因而笑道:「梁先生,我们走罢。」 「等一下。」梁文墨从墙上把画摘下来,珍惜细緻地卷好,「把这个也带上吧,回头我叫人装裱起来挂在家中也是好的。哎,你手中拿的什么?」 怀砚将衣服放下,拆开那包裹来,笑道:「是台洮砚。」 「哎呦,这可是好东西!黄鲁直『磨砻顽顿印此心,佳人诗赠意坚密』就说的洮砚嘛!」梁文墨慧眼识珠,瞧见那泓密的绿色便知是「老坑石」的「鸭头绿」,再上手一摸,知道这砚用起来下发墨都是极好的,只是砚上的图案简单了些,芦岸依依,水波翻涌,有两个少年模样的背影立在那里。 梁文墨翻过背面一看,那里浅浅刻了个「江」字,他立刻会意,「祖传的宝贝呀,怪不得!想来江先生祖上也是非官即贵了!」 「倒也没有。」怀砚也不知此物来历,但这是他的东西没错,三年前他刚刚转醒之时,身上什么都没有,怀中只这一方洮砚抱得紧紧,砚下面压着那华山凌日图,因而他给自己取名「怀砚」,循了砚台后面的「江」字为姓。 梁文墨没有再问下去,只小心地把砚还到他的手中,两人联袂从房间里出来,二毛和小兵送他们到门外,依依不捨地看怀砚坐上汽车。 怀砚在后排关上车门的时候,听到围观的邻居里有人低声说:「神气什么,无非跟戏子一样,都是下九流罢了……」 怀砚听出那是朱婶的声音,其实他闲时没少带朱婶的孩子猛猛玩,给他买糖人,跟他跳房子,那次孩子发烧,朱大哥不在家,还是他冒雪背猛猛到医院去的,登时他心里一颤,涌上一阵阵寒凉。 「哼,明白了罢,底层人为什么总在底层?」梁文墨不屑地摇摇头,吩咐司机道:「开车!」 怀砚听了此言更是觉得如鲠在喉,他一时不知道,朱婶和梁先生的话,哪句更刺耳一些…… -------------------- 哎,文墨是对咱怀砚挺好的,但是由于身份和家庭背景的差距,有些观念难免不和 第4章 夜宿梁宅 梁文墨的欧式宅院奢华贵气,花园甬道旁的路灯映出辉煌的光线,玫瑰丛打理的极好,秋日无花也不显颓败,二楼正中央的露天阳台架着一排繁茂的葡萄藤,旁边的竹木鞦韆随夜风轻摇。怀砚随他迈进门去,顺着房子四角的米白色巴洛克式立柱仰头向上看,星光伴着天使身影入目,原来三楼的圆形穹顶上镶的是透明玻璃,周围淡蓝色背景的壁画上是张着翅膀的纯洁天使,愈显得夜色中的皎月格外明晰。 梁文墨脱了西服、,扯下领带,随意丢在棕色皮沙发上,指着怀砚对林妈道:「这位是江先生,这些天住在这里,你待他要像待我亲弟弟一样。一会儿拿一杯苦艾、一杯牛奶到我书房,再把三楼的空卧室收拾出来。」 林妈忙不迭应下,回身给少爷和客人准备饮料。 第7页 「怀砚,来!」梁文墨今日兴致一直很高,他拉着怀砚踩过旋转楼梯,上到二层西侧,这里原是书房、卧室两个房间,被他打通,成为了一个三面通透的大屋子。怀砚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数排沖顶拱形檀木书架,简直似一个小型图书馆,再向里走,便是吊床和非常宽敞的义大利式桌案,上面是铺天盖地的钢笔字迹手稿,墙上还钉着一些导图,想来是梁文墨新文的人物关系与情节。怀砚礼貌地在中间的书架止步,没有再向前走,他知道作家在成书之前,是很忌讳别人看到他手稿的。 「今儿个见到你,我灵感颇丰!得熬个大夜才过瘾!」梁文墨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马坝伦敦雪景,拿出一些放在菸斗里压实,再抽起烟时,馥郁的香气便瀰漫过来,「我这里什么书都有,你随便看。一会儿若困了,便泡个澡去好好睡一觉,不必管我了——」他拿过托盘里的两杯饮料,对林妈道:「给江先生在浴缸放上热水。」 林妈应下,梁文墨把热牛奶递给怀砚,自己饮了一口酒,便急着过去到案前写作了。 怀砚不敢打扰,喝净了牛奶后,便悄无声息地在书架前观赏,这里的藏书当真是品类丰富、应有尽有,怀砚爱看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科幻小说,随便一下就找到了,还是精装双语版,他抽了一本《神秘岛》出来,跟梁文墨打了声招呼,拿上自己的衣物,便上楼去了。 林妈手脚麻利,床褥都已铺好,怀砚瞧着卧室里富丽堂皇的吊灯,还有金光闪闪的床头床尾,真觉得自己像在做梦。林妈走后,他把身上的西服脱下来,小心叠挂在衣架上,走到浴室里去,水头在哗哗放着热水,淡黄色的浴球沙沙冒着泡沫,在水中窜来窜去,像有谁追逐着它一样,柠檬的清香随之散发出来。 怀砚光着身子躺到热水中去,白皙的皮肤都被染上桃花般的粉色,泡热水澡周身当真是说不上来的舒适,他想起在胡同里冰凉瓦块的冬天,那是多么难捱呢! 别说洗热水澡了,喝些水都得在寒风中排队,从井里打上水来,再放在炉上座烧,还得剩些存在缸里头,以备几天的用量。滴水成冰的天气,若想用水,要先拂掉缸面上的雪,再砸冰块下来,哆嗦着跑回屋里化冰,但屋里也暖不到哪儿去…… 怀砚低头去看自己光洁的手指,冬日里的冻疮养了几个月,已好利索了,若住梁先生这里,今年冬天定是不必受冻了,可南城胡同里还有那么多人呀,今年还会不会冻死人呢? 怀砚回想起离开胡同的那一幕,心中不禁酸涩涨痛,他努力换着思绪,忽而又想起那军官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今日为何与自己一同静默地伫立呢?怀砚想,自己对他关注,许是因为他太过丰神俊逸了,可他又为何那样瞧着自己呢……怀砚其实一直对参军心生嚮往,只是在燕云城没有门路,也凑不齐去国安军校的路费,只好作罢此念,若真能藉此机会,演好一个军人,那是再好不过了。等到开拍之时,应该也能穿上和陆长官一样颜色的军装了,他的身板瞧着比自己宽厚,因而穿军装笔挺好看,自己若穿的话,也不知道能否有那样的气质, 怀砚浮想联翩,又被热水蒸腾得心慌,耳根子逐渐由粉转红,抬头顺着窗户去望了一会月亮,待头脑放空,用浴巾擦擦手,拿起窗台上书篓里的报纸来看。 这份《燕云文艺》还是去年冬季刊,想来已经放在这里挺久,其上最重要的版面自然是留给梁文墨,上面刊载的恰巧是怀砚要演的《白朗宁之恋》的第六十二章,怀砚想到作者本人就在楼下写作,不禁觉得小说这东西带来的交流颇为奇妙,能消弭时间与空间的鸿沟,其实电影和其他艺术品的魅力可能也正在此处…… 怀砚第一次接触到电影,还是来到电影厂之后,此前他是没钱去进影院的,去厂里打工后,他跟着试映的班组蹭了一场《远行》,是由已故张城老先生的小说改编的,当他看到那人物与景致在荧幕上鲜活地展现,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素爱绘画,也爱阅读,电影竟能将这二者结合的这样好,加之配乐更为生动,不知镜箱、留声机为何物的古人,又怎能想像到呢? 怀砚读着报纸上樑文墨书写的片段,不禁生出一丝艷羡,梁先生这样的人,有财力、有才华,因而活得恣肆随意。这二者往往是双向加强关系,有财力,可以培养才华,有了才华,又可以充实财力。 他摇头慨嘆一声,翻到底版去,这一面基本都是徵婚、相亲、失物招领、寻人gg,还有读者来信,他扫了一眼,正要将报纸折起来,却发现这版的右下角有一节题为《弹琴》的小诗。 山岚深拥薄暮的炊烟/ 凉风托举着树叶旋舞/ 黄狗摇晃尾巴/ 我们相携跟它跑走/ 它纵身跳上院子中央的钢琴/ 你笑着拉我坐下/ 指尖叠合我的/ 一起触到黑白琴阶上去/ 音符点滴溅落在心湾。 作者叫西疆鹿,挺有趣生动的名字,怀砚又翻翻书篓里其他的报纸,没有找到西疆鹿的其他作品,想来他也是闲着没事,随便投的稿。 这诗没有华丽的文笔,可是怀砚却有些被打动,如果这诗文不是想像编造,那这个画面一定很美,他又读了几遍,嘴角轻漾,此刻月亮也合眸沉睡,静谧夜色无声涌没燕云城。 第8页 怀砚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林妈已在一楼餐桌上备好了早餐,有黑豆花生豆浆、黄油核桃吐司、煎鸡蛋和樱桃果酱。梁文墨的书房门紧闭着,怀砚想等他,便自己坐在沙发上看书。 林妈拿来一小碟配着鸡蛋吃的海鲜酱油,「江先生,少爷今早五点才睡下,他说你不必等他,饿了就先吃早饭。」 怀砚对林妈道了句辛苦,用过了饭,便回到沙发上看《神秘岛》,一直看到上午十点半,书已经翻完了大半,梁文墨还是没起床,怀砚出去在花园里走了走,又在后院儿的池边拿杆子钓鱼,他没经验,一条也钓不上来。再往回走,便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他有些想念住在旧城的日子了。 慢悠悠转回到别墅正门前,他发现门口多了一辆军用轿车,上面插着辰安军的军旗,怀砚停了脚步讶异地望过去,里面的人已打开车门,两条长腿迈了出来。 陆竞云今日未着军装,而穿了一件短款墨绿色夹克,皮带收得很紧,下身配着玄色收腿长裤,仍显得笔挺伟岸。怀砚看了一眼便垂眸下去,暗想,他不穿军装,原来也这样好看。 梁文墨明显是刚被侍从叫醒,还穿着丝绸睡衣,眼镜儿也没带,只眯着眼迎在门前,「陆长官是大忙人,怎有空到我梁某这里来?」 陆竞云扫了他一眼,只道:「今日不请自来,实在叨扰。」 「嗐,无碍!」梁文墨笑着请陆竞云在沙发上坐了,拔下鼻烟壶的红玛瑙盖子,狠吸了一口,「我昨儿熬夜写书,因而起得晚了些,让陆长官见笑了」。 「方才部里开会,说是奉军中央督察处的人要来检查,就在十二月底。」陆竞云神色淡淡,没有着军装时那样威严,却仍让人不敢亲近攀谈,「没记错的话,你们进营开拍,也是在这个时候吧?」 「正是。」梁文墨皱起眉头,辰安军八团的位置,徐正阳与他讨论过,做景再合适不过,那里连着西山,四季景致都极好,他便笑道:「陆长官通融通融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可不只是在文艺上头……」 这话意味深长,陆竞云不禁微微笑起来,剑眉舒展,眼角砌出好看的弧度,「督察组的人,辰安军上将也是不敢与之讨价还价的。」 梁文墨沉默片刻,问道:「他们要巡查多久。」 「在燕云城呆三个月。」 「那不行,太误事儿了。」梁文墨焦虑起来就去摸桌子上的菸斗儿抽,「陆长官,当真没旁的法子了吗?」 陆竞云想了想道:「只能叫你们的人尽早搬过来,我腾挪一个西山脚下、八团里侧的一个空场为放你们设备道具。人员就与我们同吃同住,若督查组在城内其他地方巡查,你们便可以抓紧时间拍戏,若要到军营里巡视,你们及时停了也好。上将也是这个意思。」 梁文墨听着这法子,方便是方便,其实也有一些冒险,不过既然上将应了,他也没什么话说,遂看了怀砚一眼,「甚好。那他们何时搬过去呢?」 「就今明两日罢。」陆竞云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不容置喙。 「啊?」梁文墨又依依不捨地去看怀砚,怀砚不敢发表什么言论,只把头低下。 梁文墨只得道:「早些去也好。」心里嘆了口气,嘴上笑道:「已这个点了,陆长官留下用些便饭吧,用过了饭,你就带江先生去营里,我给徐导去个电话,叫他们也抓紧准备着。」 陆竞云点头,「有劳梁先生了。」 怀砚听他们这样安排,忙起身对梁文墨道:「先生,我的琴还在徐导车上,请他一併拿到片场罢。」 梁文墨笑着点头,转身去书房里打电话,「没问题——林妈,准备上菜。」 怀砚和陆竞云将主位留给梁文墨,各在桌前坐下,陆竞云习惯性地用左手去梳理了一下头发,复抖开卷好的热毛巾擦着双手,他眉眼被透明穹顶上泄下的日光照亮,是极其耀眼的朗然潇洒,「江先生会弹什么琴?」 「琵琶。」怀砚心里愿意与他交谈,听他语气温柔,自己也放轻声音,谦虚道:「为了《风影》学的,文艺团有老师教,弹得不好,只凑合演个戏。」 「会钢琴吗?」陆竞云又问,怀砚脸就变得有些红,「不会……西洋的乐器我没接触过。」 陆竞云点点头,眉尖儿蹙起来,低头去饮红茶,怀砚暗恨自己,怎么就不会钢琴,对面的人则轻觑了他一眼,安慰似得补充道:「我也不会弹。只弹过一首曲子,还不熟练。」 怀砚抬眸去看他手指,根根修长分明、劲瘦有力,在琴阶上飞舞一定好看,又想到他腰背挺得笔直,坐在琴凳上也定是风度翩翩…… 怀砚想说陆长官是适合弹琴的,终归未开得口,这时梁文墨已打完电话回来,三个人便开始用餐,梁文墨心里虽捨不得怀砚,却不减用餐的兴致,一直在与他们聊天,怀砚与陆竞云之间,倒是没有再说话。 临走时,梁文墨把陆竞云叫住,伏在他耳畔说了些什么,陆竞云看了怀砚一眼,只点点头便走出门去。 -------------------- 本章情节做了一些修改,7.3留 第5章 玉河桃花 怀砚与文墨道了别,忐忑着往门口的车前走去,陆竞云先是拉开后排车门,停顿了片刻,又把车门关上,转到前面坐副驾驶的位子。怀砚瞧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先是像提上了高跷,而后又陡然坠到谷底,待坐到后排之时却又觉得轻松,若那人坐在自己身侧,这一路定是很侷促的。 第9页 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自车窗涌入,照在陆竞云肩头,他左臂上有一枚金色袖章,原野上的豹子矫健地跃腾,与他本人很像——干练冷峻,又带几丝野性。他从右侧车门下方拿出文件夹,抽出红头文件来看,怀砚便收回目光,瞧窗外飞掠的通红枫树与烟火旧城。 辰安军驻营自带凝重严肃的气氛,插着旗的几个炮楼极高,仿佛与秋日晴空的云团接壤互触,每个方向上都安排了哨兵与狙击手,像古建筑上的榫卯一样插钉在那里。营场上,众人分门别类的操练,简单来说,辰安军普通士兵的训练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基本体能,包括负重疾行、格斗、挂钩梯、穿铁丝等,主要锻鍊身体的力量、耐力、平衡、反应速度;二是武器使用,步兵学打枪、冲刺刀,炮兵学架台、上弹,骑兵整日在马上瞄靶,可谓各有分工。商讨防御进攻等战略战策,则由团长级别以上的军官参与,至于武器研制精进、军火採买配给,就是中央直辖之事了。 陆竞云为他们找的位置,离他自己的营帐很近。他把怀砚带到帐里,给他指了床位,又安排了个警卫员小张照顾怀砚,自己便匆忙走了。 「江先生,能见到您,我可太高兴了!」小张拿起暖壶茶缸,给怀砚沏了杯铁观音,殷勤地端过来。 怀砚笑着谢过,「你看过我的戏吗?」 「没有,」小张笑,「天天在军营,一月才能放一天假,《风影》这戏都说精彩,我们也想看,还没得空呢,只在报纸上见过您,您真人比相片好看呢!」他是个贫嘴子,不待怀砚说话,又笑着道:「江先生,我今儿得感谢您了,下午拉练负重越野,弄一次,转天跟被人揍了一顿似的,真他娘的累!我这躲过一次,他们不得怎么羡慕我呢!」 怀砚喜爱小张直率活泼,笑问:「你们拉练,团长也跟着一起吗?」 「是呀!」小张闲不住,又从抽屉里变出一袋花生来分给怀砚一些,边嚼边说,「其实团长本不用参与的,下头有好几个营长带着嘛!但我们团长……他就是个铁人……和我们一起参与,半点儿情面不留的!」他低声道:「江先生,我瞧着您性儿好,易亲近,跟您说句实话,您千万别选他做教官。」 怀砚怔道:「为什么呢?」 「之所以叫团长铁人,就因为表里都是硬的,他带着拉练能把人累死!晕了就拖下去,坚持不下来的就赶出去。」小张嘟囔着,眼神又敬又怕,「他不近女色,没结婚,也没爱好……您说,人活到这份儿上,跟机器有什么区别呢……」怀砚听他说陆竞云还未成家,心里却是一动,他站起来说,「我俩闲着没事,去看看他们拉练罢。」 小张拉着他劝,「您可别去了,郊外秋老虎可毒着呢!您这细皮嫩肉的,再给晒伤了!耽误你们拍戏进度,我可担待不起!」 「哪里这么娇气,过几日开拍了,少不得天天晒太阳!」怀砚笑着便要出去,小张只得跟在他身后,他二人刚出了军帐,便见院内又开来不少轿车,原是京华的大部队来了,怀砚便别了小张,打起精神找大家去,帮他们整理拾掇物品。 一整个下午,东西归置得差不离了,几个组的负责人并主演们匆匆在食堂吃了口大锅饭,恰好夜幕降临,大家一起围坐在空场上开会,辰安军们此时也正在远处操练,呼喊号子声断续传来,最终尽入西山,秋虫啁啁,凉风习习,倒真有不一样的意味。 《白朗宁之恋》讲的是罗曼蒂克的军旅之恋,与《风影》细腻的女性视角相较,这部的情节则主要展露男主角谢棣平的成长与蜕变,怀砚的戏份多、表演难度大、剧组的拍摄任务亦重。 梁文墨打了个电话过来参与讨论,他的新书刚刚更新五节,尚有为怀砚修改靠拢之余地,《白朗宁之恋》却早在今年春季成书,虽说情节上也可以与众人商讨、做些调整,但梁文墨思索之下还是决定先不改动太多,这也凸显了他对怀砚的极大信任。 徐正阳与京华几个选角制片人围着怀砚瞧了一个时辰,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怀砚的复杂感还不够,那眼神纯得似一汪清泉,此外心窍太过灵动,难寻小说中谢棣平战场劫后余生后无法避免的冷酷与麻木,这些是内在的东西,与怀砚自身成长环境有关,是比较难以把握的,而至于身材修炼、对军队的认知熟稔程度,打枪起马这些还都在其次。 徐正阳讨论期间,与众人交换了好几次眼神,这些老辣的目光纷纷在讲,怀砚其实并不适合这个角色,可是现在梁文墨就看中了这江怀砚,谁也不肯第一个开口说换人——梁父在南洋的生意是直接对接政府的,这里头密密麻麻丝丝络络的关系网,文艺部部长何正旭都未必能摸清。再者,只看模样的观众也是大有人在,怀砚穿着军装往镜头前一站,也能迷倒一大片了,电影狠赚一笔不成问题。 其实徐正阳属对自己要求较高的一类导演,他内心不愿在服化、选角、情节设置、等任何一方面出现短板,不过在燕云文艺界混了这么久,不妥协也混不到现在,他见众人都点头默然许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众人商议之下,给予怀砚和女主角白凤半个月的时间熟悉军营、融入角色、接受训练,徐正阳严厉要求,十五天后,谢棣平一定要活生生地出现在西山脚下! 怀砚心思通透,几个领导的神色和话语虽然仍委婉亲和,但他却明白他们眼中的犹疑。散会之后,他回到自己那方小营帐前,仰望着近在咫尺的黢黑的西山,感觉它好似在向自己狠狠压过来。 第10页 接触到京华最成功的导演、获得梁文墨的青眼有加、从配角直接变成主演、去上院校里才有的艺术修养课……这样的机遇是文艺圈众演员都艷羡的,怀砚从未想过在一旁替灯光师举照灯的自己能有够有机会立在镜头前,在这一个月就挣到此前码头上一年的薪酬……如果不能把握住老天给的这次机会,怀砚都会痛恨自己无能。 他孑然一身,对饮食穿戴没太多要求,也不追求奢华,要那些片酬自然没什么用。但怀砚清楚,也许多上一块银元,小兵他娘能多吃几天的药,朱婶他们就能多买些肉给猛猛吃,还有教堂孤儿院那些孩子,也许就能多上看几本书。 让自己变得强大,其实也是对身边人的一种保护。怀砚来的胡同这三年过得当真不易,进入电影厂后他也见识到,同样是人,生活的差距有多大。他想到梁文墨来到胡同一掷千金的派头,更是打定了好好拍戏的决心,他的成名太过轻松,心思也简单,此时他还未曾想到过,在这文艺风月场内,若不能一直保持高位,恐不能全身而退。 怀砚铺开军绿色的床褥,打开电灯,捧着剧本刻苦研读。此前以读者的视角阅读此文只觉得浪漫精彩,现在以演员的身份去带入贴合谢棣平,他的额上便冒出汗来,谢棣平是双面间谍,在军中又曾被少时好友背叛,接受过敌方的审问拷打,后来越狱,以「白朗宁」的代号潜入新的军队执行任务,由此结识女长官程义珍,两人暗生情愫…… 怀砚突然一片茫然,棣平的经历太过丰富了,而自己过往经历了什么,他却全然不知,失忆留给他的,仅仅是基本的生活本能,还有与生俱来的美好容颜,或许也夹杂了些艺术的天赋与兴趣,可是光有这些,并不足以支撑起这个角色。 我当真可以胜任么?如若演不好又该怎样呢?怀砚脑海中很乱,却听服装组组长的冯剑在外面叫他,「怀砚,睡了吗?」 「还没。」怀砚一翻身从床上坐起,走过去打开门来,「冯老师,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的军装比较特殊,需得是半旧、营长级别的,我便托陆长官给你寻了,你现在去他那里试一下,合适的话就用上,不合身我再给你找。」冯剑手里还提着一大包服装,匆忙地走去分发了。 怀砚本想也跟着他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到帐里,对着镜子用香胰洗了把脸,仔细拿毛巾擦干脸上水渍,又将长衫细微的褶皱用力撑开。自觉脸上清爽、身上整洁,这才推门出去,迈向东边那座双层小楼的时候,他的心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陆竞云的寝室在二楼最里侧,昏黄的电灯光线透出窗来,柔和照亮怀砚脚下的回廊,他竟莫名感到一丝温暖,轻敲两下房门,里面的人沉声道:「进。」 「陆长官……」怀砚开门看向他的时候,不禁呼吸一滞。 陆竞云明显是从营场上刚回来不久,被汗浸湿的迷彩背心贴在身上,显出他健硕的胸腹,腰间黑色皮带紧紧扣得一丝不苟,胯骨内侧的硬朗的肌肉线条隐埋入裤中,强烈刚劲的男子气息袭来,怀砚扫了一眼,颊面便无法遏制地烧红,一时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陆竞云却不去看他,背过身坐在床上,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套军装,「你们的人说要半旧的军装,我给你取了一套,试试吧。」 「多谢陆长官!」怀砚让自己的意念归位,小心翼翼捧起那套衣服来,又嗅到军装上有一股不很厚重,反而似晨间森林般清新爽朗的气息,怀砚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化掉,嗡嗡颤动、丝丝鸣响,初见时那种奇异的震撼感又涌袭上来。 他强忍着心里的情绪,解开自己衣扣,才发现陆竞云屋内没有屏风,他有心回去更换,后又觉得自己矫情,于是背过身面向门口,脱下长衫来。 陆竞云此时回过身去,恰见到灯下怀砚雪白的胴体,他才发现,怀砚虽然清瘦,身上肌肉却十分紧实,不是刻意雕炼而成,应该是做重活所致,那平直的双肩上还各有两条淡粉色的疤痕,好似春日里燕云城玉河两岸飞抹云外的桃花林带,白色底裤包裹着窄臀,挺翘轮廓弧度毕现,裤沿下方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 许是今日带着小兵们拉练,蒸耗了身体里太多水分,陆竞云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心里揪涩,他情不自禁地起身走过来,「你肩上……」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多问,因而住了口。 -------------------- 哦吼。。。 第6章 魔鬼拉练 「来电影厂之前,在码头上熬活弄得……」怀砚不太在意地左右看看,又见陆竞云站起身走过来,慌得忙将裤带系好,又将军服披在身上,这一下他又感受到一种沉重的气息,好像他正身处于漫天火药的战场之上,硝烟四起,血腥与刀刃铺盖眼前……原来军装上身是这样的感觉,他扣好扣子,内心激荡起来,脸上也不禁肃然。 「你还去码头扛活?」陆竞云不知他心中感慨,只蹙起眉来,伸手给他绷直肩线,抚平腰间褶皱,指尖滚烫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印在怀砚皮肤上,「你个子不矮,上身倒是合适——看你也是懂些文墨的,做不得其他生计吗?」 「此前在报社也打过工,做过实习,后来岗位被人竞争走了……我没有领导的介绍信,留不下,工资便越来越低……」怀砚轻嘆口气。 第11页 陆竞云没有再问下去,只倚在旁边的桌子上,手指撑在身体两侧,这姿势给他的凌厉添抹上一丝迷人的风雅,「今日梁文墨叫我多照拂你。他的意思我明白,不想叫你受苦。但是你们导演却叫我用部队标准来训练你,军中没有儿戏,因此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怀砚没有犹豫,他把身子站得笔直,诚恳道:「请长官用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我。」陆竞云唇角勾起,「你恐怕对我训练的方式没有概念。刚开始训练时,我带的新兵有的昏厥,有的休克,大部分人还会尿血,一大半人都扛不住,第二日便捲铺盖走人……你明白这个强度么?」 那日在饭局上,怀砚已有所耳闻,陆竞云刚过廿五岁的年纪,能成为辰安军中少数没有雄厚背景且最年轻的团长,必是个一丝不苟,极度自律的狠角色,从他这简洁如新的房间中便能看得出来。怀砚还注意到,虽然他方才坐在床铺上,此刻床面却无一丝褶皱,想是他起身便有顺手抹掉痕迹的习惯,一个人能谨慎到这份上,不得不让人觉得胆寒。 「陆长官,军人何其神圣,既然要演这个角色,我江怀砚便不敢有丝毫怠慢松懈,无论如何我都会坚持。」怀砚语气诚恳。 陆竞云点头道:「希望训练开始三天后,你也能这么坚定。」而后他起身走开,在水盆前浸着毛巾,怀砚知道这是送客之意,便礼貌地辞退了出来。 陆竞云待他走后,脱下迷彩背心,肩胛骨下方的两道狰狞疤痕便露了出来,一道是剿匪时被子弹擦伤,另一道则是一次攻城肉搏时拜大刀所赐。他小心擦拭过身体,又用香胰将毛巾打遍,搓揉起来,洗好后抻平在阳台上,本欲去转手关电灯,迟疑片刻却又走到桌前,拉开抽屉,那里面是一本《白朗宁之恋》,这是他今日特意叫赵梓熙在城里带回来的。 在军校时,陆竞云的速读与速记都不错,应该说,除却英文不好,其他的科目都是优a。他看繁杂的军事文件可以过目不忘,翻小说自是飞快,其实此时他都没有在阅读,只在快速搜寻一些男女主角共同出现的情节,梁文墨极致华丽浪漫的描写,让他直蹙眉头,当他看到小说中后半段,谢棣平与程义珍饥渴地拥吻在一起,然后在狭窄的军床上共赴云雨之时,他突然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烦躁,起身把小说狠狠塞进床头柜深处。 怀砚运气极佳,第二日的天气仿佛在一夜之间转凉,毒辣烫人的秋老虎隐匿在棉堆儿似的的灰濛云层之后,风中有几分凛冽,竟有冬日的气息了。 剧组的人也忙碌起来,道具组开始往城里和新厂去电话,摄像组已开始着手拍一些空镜,音效组跟着收声音素材,徐正阳也在与几个制片分配任务进度,讨论的过程中,他斜了一眼外面空场上训练的怀砚,暗想,这挺拔如松的模样倒真好看,光看皮囊的话,其实这傻小子的俊俏不输陆团长……希望他在这些天能从内到外有一个蜕变。 辰安军最新一批新兵也是一个月前入伍,各方面体能已经比常人强很多,因此怀砚必须要在这几日加紧训练,如能通过测试,才也可以与这批兵一同摸枪。 小张已指点了列队训练的动作要领,怀砚做的还算标准,他几乎不敢眨眼,抬步间也不敢卸力半分,时间在单一姿势的保持中总是十分漫长,他从一大清早在这里训练,到后面已全然没有时间的概念,云朵太厚,用余光也瞧不见太阳的方向…… 已近中午,怀砚站起了第三组军姿,这时他觉得前脚掌被压的酸胀,脑海中也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起来…… 今早起来,未看见陆长官,他去哪里了呢……若他在身边指点,许要好捱许多……团长有更要紧的事情忙,我又不是正规辰安军,他定是没必要来看我的…… 怀砚正兀自想着,身后突然有人用力拔他紧扣的手掌,怀砚心里一惊,忙拼尽全力压制住,手指总算没有离开裤缝,还未反应过来,膝后方又被狠踢了一脚,腿筋被坚硬的军靴底一撞,登时酸麻起来。怀砚的膝盖稍弯了一下,好在身子没有晃动,强行撑下来之后,他才发觉腿上有多么的痛,细密汗珠登时布满他军帽下半露的额头。 「腿再夹紧。」陆竞云用手掌去插怀砚的腿缝儿,逼着他再次收紧,随后站起身发布命令,叫怀砚做了一些队列动作,他的声音很冷,全无此前错觉般的温柔,「方才你抖了一下,按新兵的训练规矩,你今日便是要被淘汰的,所以,罚跨立两个钟头,下午才可以进队,明白了吗?」 「是!长官!」怀砚努力让自己听起来精神抖擞,可额前汇集起来的大颗汗珠却出卖了他。 陆竞云盯着他的面容看了片刻,「很疼么?」 「不疼,」怀砚眼神坚毅,矢口否认。 「那继续站吧。」陆竞云转头去视察粮仓储备,怀砚依旧绷着面孔,心里已疼得龇牙咧嘴、面目全非。 直到下午两点,他终于从这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解放出来,剧组的人已在旁边看了他几个时辰,忙「呼啦」一下将他包围住,擦汗的擦汗,搀扶的搀扶,怀砚受不惯别人照顾,忙说自己还好,就是饿了,想用些饭。 徐正阳已在食堂给他留了饭菜,是土豆烧牛肉和二米饭。怀砚也顾不得形象,坐下就狼吞虎咽起来,大家都围着他笑。 「你们别说,这陆长官练兵是有一套,才一个上午,咱怀砚这气质就变了!」冯剑笑道。 第12页 「放屁,差的远呢。你就是心理作用。」徐正阳白他一眼,他转眼看怀砚去盛第三碗饭,赶紧夺了下来,「我的好怀砚,再饿也不能这样吃!」 白凤的训练比怀砚结束得早,便在一旁心疼道:「听说下午他们要去练耐力,多吃些也没什么嘛。」 徐正阳还是摇头,「不成不成。整个京华的演员也没这么吃饭的!」他说着话,伸手扶住自己的腰,「哎呦呦,军营的床太硬了,我这老腰啊!」有两个场务忙上前给他贴膏药。 众人闻言都纷纷抱怨起来,说这边的饭还算美味,就是床太硬,硌得肉疼。 怀砚擦着嘴想,军营的床还好啊,睡着还算舒服。可能徐导他们睡席梦思床垫习惯了,哪像自己之前在小胡同里头住单人竹床,皮实惯了。 刚撂下筷子,这时营场内又传出集合的号子声,怀砚匆忙换了身迷彩服,便奔到西山脚下去。 陆竞云叫怀砚入队与新兵们一同练体能,因为想尽快融入角色,怀砚便不肯落后,轻装奔袭十公里跑了个中游,成绩还算可以;攀缘高地、双槓臂屈五十次也在规定时间内做完,但他与军人相比毕竟疏于训练,身子又清瘦,做单槓引体之时便开始非常吃力。 「三十八。」陆竞云走到怀砚面前来,「你已经落后了,加罚二十个。」 「是,长官!」怀砚手臂上青筋暴露,他硬撑着又做了一个,只觉自己的两条胳膊都似断掉了一般。 「今天做不完,就别回去了。」陆竞云扫了他一眼,转身去铁丝网处指教新兵们匍匐前行。 想来陆长官吃过的苦,要比我多百倍,今日要是做不下来,我还怎么演谢棣平。怀砚咬牙坚持着,他额上脸上已尽是汗泪,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太阳穴跳得猛烈,耳膜极端刺痛,他感觉自己已接近晕厥,只一双手臂还在机械地发力着,待做完第七十个,他直接脱手从单槓上摔了下来。 徐正阳和几个剧组的人下午一直在场外旁观,他此前不知道军队的训练强度有多大,今日看了整场,他都觉得心脏累得突突直跳,眼见怀砚掉在地上,他连忙叫人随自己去把他搀扶起来,「我看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已快虚脱了。」 「徐导,不行……我的匍匐还没做……」怀砚挣开众人的手臂,就往铁丝前跑去。 众人真怕他出些什么事儿,追在后面又是拦又是劝,陆竞云回首看到此等混乱场面,英眉紧蹙,深邃眸子眯得狭长,嘴角也绷成一条直线,众人被他气场震慑,不由得都停下脚步,怀砚没有犹豫,径直往铁网下钻去,徐正阳则陪笑对陆竞云道:「陆长官,怀砚他毕竟是刚开始训练,您看……」 「由我带他训练,是你徐导演准许的,现下又来求情,你当拉练是儿戏么?」陆竞云垂眸看了看秒表,「你们已耽搁了他一分二十三秒,若再不走,加罚三十个来回。」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时天色骤然暗沉,墨云伴着雷声,似坦克一般轰鸣着压境卷集而来,夜幕与冷风一同逼近,雨腥味刮进大家惊张的口中,还未睁全了双目,瓢泼倾盆的大雨已然疾至,演练的警报呜鸣起来,训练的新兵们加快了速度,练到数目后,纷纷跑回营休息。徐正阳还哪敢说话,也捂着贴着膏药的腰往帐里跑,众人也只得回到营帐里等候怀砚。 暮色尽头的紫色闪电断续闪现,恰似国外影片中可怖绝冷的世界末日,营场的地面已像煮沸的滚水,泥浆与冰雹此起彼伏地溅落在怀砚脸上、身上,他左右匍匐前行,睁开混沌的眼眸拼命搜寻,才发现天地穹宇间只剩下了他自己……一种无助的孤独漫上心头,他不自觉地去搜寻雨中那挺拔高大的身影,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这一刻怀砚突然有些脱力,他继而苦笑,他到底在做着什么不可能的幻想…… 十五……十八……二十六……怀砚最终还是没完成任务,他在铁网尽头瘫倒之后就没再动一动,滂沱雨水将他浇铸成一座匍匐着的雕像。 陆竞云此时已回到屋内审阅秘书整理的辰安军会议纪要,小张在一旁担忧地向外看,「团长,江先生……啊不,新兵营45号……晕在营场上了。」 陆竞云翻着资料的手指一顿,「把他抬回去,明早训练时,让他把剩下的回合补上。」 小张素知他过于苛刻,却没想到对一个军队之外的人也如此严厉,因而忍不住道:「团长,他毕竟不是我们的人,这强度未免太大了……再说他瞧着也瘦弱,照这个练法……」 「新兵最开始有几个壮实的?不都要这样练?」陆竞云拔下钢笔墨囊来,在深蓝色的玻璃瓶中吸墨,眼见小张还要求情,又道:「你再絮叨一会,他真要得风寒了。」 小张听了,忙不迭向营场跑去,陆竞云擦着笔头上的余墨,忍不住抬眸望了望屋外冰冷的雨幕。 「啧!大雨天儿的,你干嘛去了?我等你半天。」待陆竞云回到寝室的时候,章鹏元已大剌剌坐在他床上等着了,见到他浑身湿透,墨绿色军装被雨洇染得比天幕还要黑暗,不禁夸张地叫起来, 「拉练。」陆竞云有些心不在焉,他脱下所有的衣服来,只留下底裤,用毛巾浸了暖壶中的热水,擦着身体,「东西带来了吗?」 章鹏元无意间扫到他底裤前侧健美高傲的轮廓,作为同性,也不禁多看两眼,而后沖窗台上努努嘴。「喏,在那儿呢。」 第13页 「谢了。」陆竞云从抽屉里拿出一排三炮台,扔给章鹏元,章鹏元也不客气,直接拆开抽出一支放进嘴里,凑上来道:「听说老何老陈重归于好,塞了个剧组在你那儿?」 「有事?」陆竞云轻皱眉头。 「不愧是陆兄,够隐蔽的啊!刚才我转了一圈儿,没瞧见他们在哪儿。」章鹏元贼笑。 陆竞云把毛巾扔进水盆里,转过头来看他,「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风影》你看了吗?」章鹏元眼里泛出光来,又自问自答道:「哎,这话白问,你肯定没看。明人不说暗话,我瞧上苏小姐了,听说京华的人来了,想认识一下。」 陆竞云转身去做自己的事,「夜会酒场上的都不够你喜欢的,还巴望到电影里去。省省力吧,以你家的情况,这些女子你都哪个都娶不得。」 「你能不能说句好话。」章鹏元闻言颓丧得很,他一向是追求自由恋爱的,素来最怕家族联姻,因而心烦意乱地嘆着气,陆竞云斜了他一眼,安抚道:「行了,有机会我给你提一句。」他心里知道不出半个月,章鹏元就会有新的新欢。 又聊了些军中的事,章鹏元喜滋滋地哼着小曲儿走了,陆竞云望着他漆黑雨幕中远去,把窗帘合好,打开那装着崭新皮带的纸盒来。这是山姆皮具店的新款,他平日里没什么开销,只偶尔置办些衣物。 他将卷着的皮带展开,用手从一头开始下捋,而后敏锐地在一处停下,拔出军裤上的匕首来,在其上轻划一个小口,而后从中抽出一张细薄的白纸,他摸出抽屉里停电时用的蜡烛点燃,用烟燻了几下,纸上便隐隐约约现出字来,陆竞云阅毕,直接点火将其烧掉。 第7章 梅酒花蜜 怀砚这些年吃不饱穿不暖,身子一直没那么强壮,他第二日起来,果然鼻塞咽痛,四肢打颤,小解时还遗了血,他原是有心理准备的,又坚定要演好角色的信念,因而丝毫不减斗志,只是想起雨中在铁丝网下的孤苦,还是不禁怅惘。昨夜他被小张背着回到营帐,途中醒来,竟自作多情地以为身下那人是……待看到小张有些婴儿肥的侧脸,与陆竞云稜角分明的面容迥异,他才开始为自己下意识的期待而感到无尽羞耻。 怀砚强撑着吃罢早饭,摸到炉上晾的迷彩服业已干硬了,便又要往身上套。剧组的人已埋怨了陆竞云一晚上,再见怀砚脸色不好,纷纷劝他不要勉强,唯徐正阳在一旁没有言语,他心里其实是以电影效果为重中之重,怀砚既有这份决心,那自是再好不过,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儿就好。 初冬白日渐短,稀薄的晨阳被西山岚雾冲散搅乱,愈来愈寒的空气,大口吸进去镇得肺腑生疼,强叫人清醒了些。怀砚跑去营场之时,目光又似磁石一般,被令台上的身影吸引过去,那人同样穿着迷彩服,与众人相向负手跨立,如峙岳直柏,煞是英俊。怀砚再不敢多看,径直跑到匍匐场地去做昨日没完成的二十个来回,刚用肘撑在地上,便觉钻心的疼痛,他喘着粗气做完,撸起袖子一瞧,胳膊上已一片青紫,怀砚见陆竞云已走下令台往自己这边的队列里来,忙把袖子扯下遮住伤处。 人在对他人好奇敬慕的时候,总会生出些千回百转的念头儿,事实证明怀砚又想多了,陆竞云根本没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只目不斜视地在他身后士兵的面前停下,那是新兵营里志愿军的一位排长,他们在商量过些天去王家沟打井的事儿。 辰安军遵循中央军团和燕云政府的要求,每个季度都要前往指定的村镇,为当地百姓做些事情,或开山修路,或赠粮赠油。民众养军,军人在战乱时守护一方,在太平时便也要做些利民惠民的好事儿。对于其他团来说,这也就是去当地摆摆样子拍拍照,苦活累活直接出些大洋甩给劳力工,但陆竞云从不作秀,仍把此事当作军事任务一样严格执行,人们都说当他的兵方方面面都苦,然而每年还是有大批国安军校毕业的新军选择他做教官,因为八团也是最受器重、军士晋升最快的一团。 怀砚也能感受到新兵们对陆竞云的崇敬,在体味着军人的生活时,他发现自己的目的有些跑偏,原本是为了角色磨练心智,他却逐渐融入其中,仿佛他本来就属于军营、熟悉军营……接下来的几日,他训练更加刻苦,指标是二十个,他便做到三十个;要求是三分钟,他给自己缩短到两分半,他的训练成绩也由末流逐渐进步到中游,甚至通过了新兵的测试,可以开始摸枪了,然而陆竞云并没有对他的进步和努力而表露过什么,就连叫小张送来的红花油,也是每个受伤的新兵都分配了的。 徐正阳倒是对历练过后的怀砚表示了绝对的肯定,他着急剧组进度,一些常规的戏份已经开始叫怀砚出镜表演,怀砚单日训练,双日拍戏,晚上还要研究剧本,忙得脚不沾地,连梁文墨打来的电话都接不上,但他深夜里疲惫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会情不自禁回想这一天里看到陆竞云的几幕,他对谁说过什么话,指点自己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口吻,与对面特种兵练擒拿时是何样的迅捷利落…… 他还回想此前在德利轩陆竞云第一次问他话时与军营里迥异的温柔,去他寝室时看到的那令人脸红心跳的精壮身躯,还有他替自己绷直腰线、纠正动作时在身上烙下的滚烫温度。 第14页 怀砚开始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掰开揉碎地一遍遍品味,到最后心脏便是像浸在杨梅酒里一样酸胀,他也开始习惯在这种失落和颓然中入睡,然而醒来之后又是新一天隐秘的期待。 立冬这天恰好是单日,各团的团长都带着志愿军前往对口的帮扶地支援,陆竞云带着新兵营中的志愿军去王家沟打井,怀砚自然不编在志愿军的人员里头,但因为人手不够,他也坐在大型的敞篷军车上跟了来。 师傅已经起好了井,众人分布在沟里的各个村庄内,照着那直筒子向下深挖,挖得愈深,土便愈湿,因而愈吃力,新兵也都是有把子力气的,干得比劳工队还快,只是再往下,空间变窄,工具便不好施展,此时天气已经很凉,水眼凿开之后,流出来融到土里便成了冰碴儿,长时间踏在上面,脚都冻得发麻,空气中也是阴冷潮湿的,何其难捱,有几个新兵受不住了,看陆竞云不在,便叫人把自己拉了上去。 怀砚拿着镢子在底下挖井,身上的迷彩服步满泥浆,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之前给下井把式打过下手,知道要想凿池,就必须把上面的冻土砸掉剷除,不然天气转暖之后,这井也是使用不了的。 他把左边拓宽了一些,才发觉身旁变得十分安静,原来只剩他一个人在下面了,其余的人都在上面用滑轮吊土,怀砚的双脚已被冰水浸透,他思忖片刻,还是咬牙继续拓了下去。 「你们为什么在上面?井下都凿好了?」陆竞云巡查一圈,来到了这座井口,他一向亲力亲为,有些干着吃力的小组,他都挨个下去帮忙,因而此刻身上也都是泥水。 「回长官,我们已弄得差不多了,所以都上来了。」有人扯谎。 陆竞云眯了眯眼,「怎么不见45号。」 众人不敢说话,此时井下又传来一阵阵闷响,陆竞云不再去看他们,只拿上工具跃到了井里。 怀砚已干得精疲力竭,他听到有人下来,回眸向后方看去,外部的光线倾泻在那人身上,怀砚惊叫了声陆长官,便起身迎过去,这样一挪步,他才发现自己的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像踩在棉花之上,半点儿平衡都把握不好,一下子扑进那人怀抱里。 陆竞云一怔,随后用臂弯将他承住,低声问道:「还能走么?」 怀砚倚在陆竞云胸膛上,抬眼去看他的眉目,好似溪峡间的远黛一样清远、又似初霁时的金色云边一般精緻,此刻他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一时间他忘了应答,只把头低下。 几个新兵胆战心惊地跟着跳下来,长官都下了井,他们再不敢在上面偷懒,陆竞云直接把怀砚抱到篮子里,「带他上去,再待在下面,会被截肢的。」 怀砚被拉了上去,这时有几个报社的记者自井前经过,他们也是今日来这里拍素材做宣传的,乍看到一位灰头土脸但不失英俊的辰安军从井中出来,恰符合军队爱民的正面形象,纷纷像狼见了肉,拿起大大小小的盒子相机便拍了起来,怀砚忙扭头躲避,他想起督查组要来的事情,担心被人认自己出来,给陆长官带来麻烦。 有个记者笑道:「他倒不好意思了。」 另一个道:「看着年轻得很,应该是新兵蛋子。」 那记者又道:「不对,我怎么瞧着他眼熟。」 站在最旁边的记者一语道破,「嘿,怎么像《风影》里的周公子啊!」 「就是那个新人江怀砚啊,梁先生夸过的嘛!」 「记者先生,请不要在报上登我的照片可以吗?」怀砚见他们已认出自己,只好踉跄着从篮子里爬出来,奔到他们面前,又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这是为什么?」记者们讶异。 「军队里有要求……我不太方便……」怀砚含混地答着,却听身后响起那熟悉的磁性嗓音来,「可以登报宣传,你们去吧。」 「长官?」怀砚惊诧地回眸,督查组不是快来了么,要是知道营里有剧组进来,陆长官怕是要担责任的。 「督查组暂时不来了。」陆竞云应了一句,转身命令井下的志愿新军先都上来站好。「井先不必挖了,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 众人心里涌起些不祥的预感,纷纷肃穆而立。 「为什么报志愿军这个军种?」陆竞云的声音比井下的冰水还冷,「这个问题我在开营时问过,现在我再问一次。」 众人没底气地小声回答:「为了服务大众」、「为了抗震救灾」、「为了保国安民」……都是些书本政论上的套话。 「是为了直接晋升保障局做官罢。」陆竞云丝毫不留情面,「连挖井的苦都吃不了,还指望你们在危难时挺身么?」他指着身后的怀砚道:「他是什么身份,你们心里清楚。他轻装奔袭第一天用了19分23秒,组里第十二,第十天便只用了15分48秒,组里第六;单槓引体第一天连五十个都做不了,现在已经能做百个;他在营场上待的平均时长是十二个小时,你们八小时一到散得比谁都快!你们家中都是有背景的,陆某得罪不起躲得起!明日我便跟上将反映,你们志愿军都移到其他团去!」 众人被他臊白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顶嘴辩驳,而怀砚听着这一席话,已几乎要落下泪来,自己这些天的成绩与进步,原来他都记得这样清楚! 如何坐了车回去的,如何换了衣服洗了澡,脚上的知觉何时回缓的,怀砚一概不记得了,他只不断回忆着井下他拥住他的那一瞬,心窝里酸涩的梅子酒融进了些花蜜,怀砚把头埋进军绿色的被子里,嘴角难以遏制地上扬。 第15页 -------------------- 我们怀砚太好满足了,表扬一下就能美个半天 第8章 情场硝烟 梁文墨这些天去归鹤城参加一个文学界的国际性圆桌会议,有世界各地的畅销小说家前来参与,因而来不得军营,只是一天打三个电话问怀砚的情况,怀砚没接到过几次,剧组的人眼见怀砚瘦了一大圈儿,但为了上镜好看,仍不叫他吃太多,在梁文墨电话里便打哈哈:「怀砚很在状态,吃得好睡得香!」、「好着呢,好着呢,梁先生放心!」 梁文墨打定主意,一回来便要去看怀砚,他已坐上自归鹤到燕云城的火车,列车上本不准许吸菸,他的贵宾厢里却没这个限制,因而他这一路吞云吐雾奋笔疾书,偶尔抬眼看看窗外风景,倒是自在悠闲。 晚饭时分侍从送来牛排红酒,梁文墨见他推车上有一摞昨日的《燕云早报》,随手抽出一张翻阅,大大小小的社会新闻,他其实并不太在意,但是因怀砚的缘故,他在内页的军事板块还是留了下心,那上面恰巧是关于辰安军冬季下乡的报导,还有一些军士凿井的图片,其中一位刚自井下上来,害羞地偏着头,只留下俊俏的侧颜,梁文墨心里一动,仔细辨认之下,觉得有八九分像怀砚,再一瞧图说,正是辰安军八团! 梁文墨登时怒火中烧,自己千咛万嘱要照顾妥帖、这些天都放在心尖儿上惦念的人,竟被他们骡子似的使唤!他娘的,骡子都不下井做这种苦活! 他气得把报纸团皱扔了出去,吓得给他倒红酒的侍从连连后退,「先生……」 「明天几点钟到燕云?」梁文墨转头喝问侍从。 「明……明早六点。」侍从战战兢兢。 「苏菲!」梁文墨把门外的美女秘书叫过来,「明早一到站,就给我安排车去西山!」 第二日早上八点,梁文墨的白色轿车便开到了辰安军驻地前,他掏了文艺部的证件出来,守军便放他进入到营里。 「嗳呦!梁先生!」冯剑正在片场里头指挥人搬着布景,一抬眼瞧见梁文墨从车上下来,吓得连忙迎上去将他拦住,「先生来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没你们准许,梁某还来不得军营了?」梁文墨压着怒火,「怀砚呢?」 「江先生早上……拉练去了,您先暂坐片刻……」冯剑笑着劝他。 「我现在就要见他。」梁文墨不耐烦地挥挥菸斗,示意他直接带路。 两人来到西边营场的时候,怀砚正背着二十公斤的沙袋,刚从西山上越野下来,身上滚得像个土人儿,脸蛋儿被冻得通红,汗水混着泥渍从脸上滚下,真箇叫人心疼。然而通过这些天的训练,他标緻清秀的五官轮廓仿佛起落得更加分明,此前的温润,转化成几分嶙石般的坚毅,更叫人心旌神迷。若不是他眼神轻快明亮,与谢棣平的压抑神秘迥异,梁文墨倒真要以为他从书中走出的角色了。 梁文墨怔立半晌,魂魄已飞去七分,迎上前握住怀砚胳膊,才发觉他已硬瘦成这样,脖颈儿上还有一道伤痕,是前天穿林时被枯枝划的,梁文墨心上像被割了一刀,眼泪险些出来,他哽咽着道:「这些天未见,怎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他上手去帮怀砚卸身上沙袋,却因低估了沙袋的重量,险些被压的一个踉跄,「这么重!怀砚你怎能背这个越野!」 他再忍不住,转而冲着冯剑发怒道:「我说了叫你们好生照顾他,竟没一个人听!京华这些人就是铁石心肠,不顾江先生死活的!」他想起之前剧组的人在电话里串通一气来瞒他,更是怒不可遏,拔腿就要找徐正阳理论。 怀砚心叫大事不好,连忙拦着解释道:「梁先生,真不怪徐导,是我自己为贴近角色想要练的,我这好好的嘛!拉练也已经快结束了,这几日已开拍了……」 冯剑瞅见话缝儿也接口道:「江先生是负责认真的人,他也是为演好这戏嘛,先生消消气……」 梁文墨不依不饶,「把徐正阳还有京华的制片给我叫出来!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周围兵士越野下来,正无聊呢,看这边吵闹,都站在一旁看好戏。 冯剑见围观的兵士越聚越多,赶紧陪笑道:「徐导今天在新厂开会,暂时不在……怀砚,还不拉梁先生回去?」 怀砚拉梁文墨西装袖子,「先生,这里说话不方便,有什么事我们先回去说……」 「你们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冷硬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众人回头看去,陆竞云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营场里,此刻他面色已沉得似冬夜阴雨、雪林寒潭,周围兵士一见他来,纷纷作鸟兽散。 「这里是营地,旁边才是你们拍戏的片场。」他言简意赅,话外有音,好似有赶人之意。 梁文墨想到自己此前特意嘱託陆竞云照顾怀砚,此人竟置之不理,现在还当着众人的面教训文艺部的剧组,不禁更加恼火,「陆长官来得正好!我有话说。」 「你有话,我现在却没有时间。」陆竞云木着脸挥了挥手,后面跑过来一群狙击营兵士举着靶牌上来,要开始训练。「这些都是新兵,不想吃枪子儿的话,赶紧走开。」 怀砚还从未见到陆竞云这般严厉冷酷的神情,心想他是为他们方才扰乱营场而生气,因而又轻扯梁文墨衣袖,想叫他离开。 梁文墨又岂是吃素的角色?他一把将怀砚和冯剑推到旁边,自己留在了陆竞云身侧,「我就一句话,不耽搁你多久。」 第16页 陆竞云不说话,也没有走动,等着他开口。 梁文墨道:「还是之前说的,不要让江先生受苦,甚至受伤,你瞧他那脖颈儿上!只要你照顾好他,随便开个数,我车上有支票。」 陆竞云沉沉出了口气,左拳已攥得似石头一般。 梁文墨见他不言语,又道:「京华的人是不会管这些的,为拍好片子,他们根本就不会顾及江先生,因此我才来寻你。陆团长,梁某这要求不过分罢?」 「江怀砚是你什么人?」陆竞云扭头去跟他对视,帽沿下的双眸如隼般犀利,他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是你的附属品吗?」 梁文墨怔愣半晌,「他是我的朋友。」 「那便不必越俎代庖。」陆竞云收回目光,从腰中拔出毛瑟来擦拭着,弹夹推得咔哒直响,「如果他受不了拉练,也会自己跟我讲,不劳梁先生费心。」 两人均因为什么事情而语气不善,心中火焰烧得直冲头顶,梁文墨沉默足有移时,而后也嘲讽道:「我梁某一句话,就能让江先生火遍全城,军中都说陆团长不解风情,想来你根本不知晓文艺场上的事情……也罢,君子对牛弹琴,又有何意味?」 陆竞云对他轻蔑的挑衅置若罔闻,转头去指挥众军射击,梁文墨也走出营场来,怀砚一直在旁边等候,看他们脸色都不好,当真是坐立不安,忙上去道:「梁先生,此事与陆长官无关,他已很照顾我了……他面上虽然冷,实际人是很好的,您千万不要因我而迁怒他。」 梁文墨听着他替陆竞云辩白,心中升腾起一股醋意,他故作轻松地笑笑,「不提他了,我们也没有吵,只聊些旁的事情。」 怀砚也松了口气,正要带梁文墨到营帐去,却觉得胸腔里针扎似得发疼,方才他在山上越野时就觉得呼吸费力,这一下连眼前都发黑起来,因而捂着胸口弯下腰去。 「怀砚,你怎么了?」梁文墨紧张地扶住他,「哪里不舒服?」 怀砚刚要张口,便觉喉咙一阵腥甜,好像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涌出肺腑,自己还未反应过来,一口鲜血已喷在了面前沙土上。 「嗳呀!」梁文墨忍不住惊叫起来,一旁的冯剑更是吓得心惊胆战,脑子也眩晕起来,他原就有晕血的毛病,见到怀砚吐血,此刻更是手抖腿软。 陆竞云听到这边声音,也转过目光来,军考时他视力是一等一的好,虽然离得远,却也看到他们三人的面前地上一树红梅般惊心的血迹。 这一下他心中不禁也慌了须臾,正要转身走过去的时候,他看到梁文墨已将那穿着迷彩服的清瘦身体横抱起来,往剧组的方向跑去,冯剑喘着粗气跟在后面。 陆竞云强遏住心里的杂念,转头继续指导狙击营训练。 怀砚虽吐了血,头脑却还清醒,他余光看到营场上那人看向这头,又转回身去,一时间感觉自己全身的心力都被抽空,因而轻轻合上了眼。 「怀砚,怀砚,你千万别吓我!」他刚闭目,却又听到梁文墨唤他,梁文墨此刻声音都是发颤的,怀砚离他这么近,能嗅到他身上玫瑰发油和琥珀科隆水的典雅香气,这种味道此前只有在路过高级夜会酒场时才能嗅到,因而对他来说陌生而有距离感……怀砚只道了声梁先生我没事,两行眼泪便滑了下来。 梁文墨低头见他泪光盈睫、血染唇瓣,脸上还是剧烈运动之后留下的潮红,清眸含嗔带痴,似包含无尽幽情……暗道,这模样真要了人的命了,「病如西子胜三分」,曹霑不余欺也。 -------------------- 陆长官,你老婆被别人惦记了! 第9章 清香袭心 因怀砚突然生病,剧组便乱成了一锅粥,徐正阳一直没回来,梁文墨也没心思再沖他撒气,急急叫了自己的私人中医、西医过来给怀砚检查身体,好在都称没什么大事,只是前些日子劳累过度,身子虚弱,缺乏营养,负重越野又伤了心肺,一着急便咳了血,打吊瓶、吃补品,静养些时日便好了。 怀砚暗恨自己身子不争气,还没拍到重要情节,就先病倒了,他忧心剧组进度,因而下午感觉稍好些,便拿着剧本躺在床头研究默记。 梁文墨看他打过吊瓶后气色稍微缓和,也略略放心,又派人自城里买来大包小包的高级补品给怀砚塞在床下面,「我听说军营里都是大锅饭,味道肯定不好,你这若吃不饱,便给自己加加餐,不要委屈了自己。」 怀砚见这些海参、燕窝件件包装华美,必然价格不菲,当真是难以消受,「梁先生别再破费了,大锅饭吃着挺香,方才医生也说了,我的病不打紧。」 「再不打紧,也是吐了血的。你没听过……」梁文墨沉迷《石头记》,想起袭人关于少年吐血那段内心独白,又觉得太不吉利,因而轻咳一声隐去,再看怀砚额上冒出些虚汗,便去水盆前烫毛巾,他自幼被服侍惯了,照顾人的活计做不太利落,怀砚见他穿着一身精緻墨蓝色西装,生疏地站在黄铜架子上破旧的搪瓷盆儿前,那样不相称,感动之余又不自觉想起陆竞云来,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听梁文墨道:「对了,你那两个朋友,这几日已经开始工作了。一个在码头替舵头打理货物,一个安排到你们胡同的卫生所了,他们叫你不要担心。」 「先生……」怀砚长嘆口气……实在是越欠越多……他暗自庆幸这些天训练刻苦,也通过了测试,身子休过来之后,马上就能摸枪,也不算辜负梁先生一片心意。 第17页 梁文墨把毛巾拧干,走过来要给怀砚擦脸,怀砚有些不自在,因而把剧本放下,接过去自己擦拭,梁文墨便在他床前坐下,认真问道:「怀砚,你拍这部戏为何如此拼命?其实没必要的。」 怀砚答道:「上次入京华稀里糊涂地成名,已是上天眷顾,先生和徐导又给我这次机会,我怎能叫大家失望!再说先生之书有很多读者,我也不能叫他们灰心。」 梁文墨沉默须臾,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金丝的细边儿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来,他的眼眸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怀砚,我自然希望《白朗宁之恋》能拍好,我倾注了不少心血在这部小说里……只是……在我心里,你远比这部电影重要千百倍,明白吗?」 怀砚有些惶惑,他思忖片刻继而恍然大悟,自己是梁先生相中、保举的演员,可能也与京华制片、天华发片等公司签了合同,肯定以后也有一些电影需要参与,若在这一部戏里毁了容貌、虚了身体、受了重伤,那梁先生定是要赔本儿的。 怀砚想通后便爽快地笑起来,「梁先生我明白。我会把这部戏拍好,尽量不叫自己受伤。」 「怀砚,你不明白。」梁文墨瞧着他清澈眼眸,笑容中有些隐涩,「至少你现在还不明白。」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有人来敲帐门,梁文墨走过去一瞧,正是苏菲,「先生,今晚峰哥的局,有美国帕莱希公司的几位制片……是上次想请您做编剧的事儿……」她指指手腕上的细皮带手錶,意思是时候差不多了。 梁文墨有些为难,不禁回头望向怀砚,他自是担忧怀砚的,但与国际电影业巨头帕莱希的合作,也是相当难得的机会。 怀砚蒙他照料一天,早觉得内疚了,因而翻身走下床来笑道:「先生快去吧,您看,我已好着呢……」 他白色水衣的领扣因方才测温没有全扣,此刻便露出光滑修长的肩颈儿来,平直锁骨隐在衣物里,只显出两道优美诱人的凸痕,梁文墨嗅到他身上有股淡淡似草木的清香,真觉比那些名牌香水不知好闻多少倍,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要不是苏菲在门口等着,他当真是不想走了,再看到怀砚颈儿上伤口,皱着眉头道:「我跟徐正阳这笔帐还没算。」 怀砚又劝道:「先生,此事真怪不得徐导,他是多认真的人,您也知道……往后我自己多加注意就是。」 梁文墨回过神来,知道今日自己这一闹,京华的人已吓得惶恐不安,也不敢再怠慢怀砚,而且戏还是要拍的,所以便顺坡下驴,「好罢,这次便放过那死胖子。」 怀砚终于松了口气,送走梁文墨之后,自觉身体无恙,便又熘到片场去,众人知他吐血,谁还敢叫他拍戏,好说歹说又把他劝回到床上躺着。 徐正阳何其狡猾,早听到了风声,因而开完会之后就跑回到城里躲了一天,待梁文墨走后才敢回来,问冯剑道:「可算把这祖宗等走了,怀砚没事罢?」 「据说没什么大问题,我看就是让那陆长官给累的。」冯剑将白日里的事对徐正阳细緻讲了,「您今儿是没见梁先生的架势,在怀砚床前端茶送水,那叫个体贴入微,之前对陈小姐都没这样,然后转头看见剧组的人就眼睛冒火,仿佛跟京华不共戴天了一样,我都怕他一气之下从京华撤股!」 徐正阳吓出一身冷汗,继而又咂摸起来,「撤股有些夸张了,不过你可曾见过梁先生对谁这么上心?「 冯剑摇头道:」是没有,圈里人谁不知道他是个玩花儿的公子?」 徐正阳看看周围没人,以极低的声音说:」你觉着梁先生对怀砚有没有点儿这个意思?」他弯起自己的小指来。 冯剑看到不禁骇了一跳,「是嘛?!」 徐正阳连忙叫他噤声,「我品了,多少有点……这事儿切不能往外说。」 冯剑笑道:「我在文艺圈儿不想混了?敢乱嚼这个舌头!」他想了想又道:「今天你不在,梁先生便直接跟陆长官发作起来。我瞧陆长官今天脸色极差,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对咱们……」 徐正阳拍他两下,「行,这事我想办法。」继而他回了自己营帐一趟,又走到怀砚房里来,却发现屋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原来怀砚把白凤叫过来对戏了,大家都在一旁围观。 这是谢棣平和程义珍初见时的第一场戏,怀砚动作台词还算流畅自然,但许是因为怀砚一张俊脸太过勾魂摄魄,白凤面对他时却总是有些侷促紧张。 「凤儿!亏你还比他早出圈这么些年,人物的性格怎么没把握好?徐正阳又忘了怀砚还是个病人,忍不住上前导戏,「后来你是成了他伴侣,但你现在是他长官,得扳住、撑住,明白吗?眼里的情绪要收收,冷起来!再来一遍试试。」 白凤调整情绪,又试了几次,努力去迎上怀砚的眼眸,渐渐地找到了状态,徐正阳又看出怀砚的问题,「怀砚眼神还是太清了,要杂一些,而不是一味地硬!谢棣平虽然刚强,但现下你是才从其他军队大难不死逃出来,那种疲惫感、神秘感一定要发自内心,从眼神里输出,懂吗?」 徐正阳一丝不苟指导这场戏,直到两人均进入状态,没一点瑕疵了这才拍手示意大家过来,他知道今天的事儿,搅得人心散乱,因而组织号召道:「怀砚这些天为了电影付出多少,大家都有目共睹,他虽是个新人,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放眼整个燕云却是独一份儿的,因此咱剧组都得学怀砚这份精神,多上些心——春天一到,月桂奖便要开始评了,此前上面说用苏小姐方才杀青的《回家》参评,但按组委会要求,去年得过奖的演员,今年不得参评,今天在新厂开会,杨老闆他们商议,打算交我们这部《白朗宁之恋》。所以大家得加倍努力,争取双料奖项都落进咱们的京华手里呀!」 第18页 月桂奖乃全国文艺界之殊荣,众人闻言无不激动振奋。徐正阳取出怀表来,看了眼时间,不由得大呼起来,「导起片子就忘事儿,耽误怀砚休息了,你们都散了罢。」 众人收工散去,徐正阳亲切叫怀砚躺下,拉凳子坐到他床前,嘘寒问暖自不必提,而后他拿出自己皮包里的丝绸包裹来,放在怀砚床头,「我听说今天梁先生和陆长官闹得有些不愉快,为拍好这片子,咱必须全力以赴,不得有半点岔子,所以找个机会,你把这个给陆长官。不求他行方便,但求井水不犯河水,让咱顺利把戏拍完。」 怀砚脸色一下子涨红,那规规整整的长条形状,不拆开也知道这是什么了,他再想起今日陆竞云冷峻的面孔,和他对自己的漠然,不禁万分为难,「徐导,为何要我去呢?」 徐正阳戳他脑门儿,「你不去谁去?梁先生为了谁生气,你小子别装傻。咱剧组里的演员里就你平日里与陆长官接触最多,你去给他,相信他不会反感。」 怀砚虽然心里想见陆竞云,但他又觉得陆竞云那性子不可能收下,反而会火上浇油,今日自梁文墨来过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陆竞云,他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陆长官若不收该怎么办呢?今天我瞧他很生气,见了我,他万一……」 徐正阳哈哈大笑道:「傻小子,你还是太天真了。送到手的金子,哪有不收之理,他若生气,这金子就是给他消气的嘛!」 怀砚还在踌躇,徐正阳又劝,「行了行了,把东西收起来,赶紧休息吧,养好身子,过几天还要抓紧拍戏呢。」 -------------------- 感谢观阅~ 第10章 雪夜岑寂 陆竞云这几日去了外地陪同上将考察,梁文墨那日走后便再没有机会进来——军营又添了禁令,剧组的人进出都要提前三天报备,他虽隶属文艺部,却不划在京华之内,他内心甚至怀疑陆竞云专为卡自己而设得这一命令,却又没有依据,因而只得干着急。 小张倒是每日都出现在怀砚眼前,问他的身体状况,替他打扫房间。怀砚感激之余,却躲不过心里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时而如百蚁噬心,时而如身处冰窟,他尽力将心思都扑在演戏上,体味着谢棣平的处境,竟觉得自己变得与他有一些相似,只不过他的难处体现在艰巨的任务上,而自己的艰难只隐秘地藏在心里。 直到有天晚上,徐正阳才火急火燎地来告诉他,陆竞云回军营了,叫他把该办的事情赶紧办好,怀砚低嘆口气,拿出那丝绸包裹来藏在手臂内侧,对镜仔细照了照面容,扣上军帽,将发丝细緻地掖进帽檐里,这才走出门去。 直直耸立的枯枝映在磷灰色的天幕上,似用细狼毫随意勾勒来的一般,空中飘着绒雪,落在军用披风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之声。怀砚沐着岑寂的月色,脚下是梧桐的碎屑,他终于踱到那二层小楼前,整栋楼却是尽黑的,他欲转身离去,却又有两束黄白色的光束照了过来,雪粒子随风在光中卷旋,那人刚自外面回来,下车霈然而立,缉熙如画。 司机位上的赵梓熙看他们一眼,默默将车开走,陆竞云缓步走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脱下皮手套摸出腰间钥匙,径直上台阶去开办公室的门,「有事进来。」 即使风寒夜冷,怀砚依嗅到他经过身侧时飘来的酒气,心一下子跳得飞快,仿佛那酒是自己饮入腹的。 陆竞云原要随手打开门右侧大灯的开关,却又抽回手来,只走进去拧开自己桌案上的绿罩檯灯,光线照亮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桌案,他二人的面容却大半隐在黑暗中。 「陆长官,那日之事,实在抱歉。」怀砚站在他面前,极力稳住心绪与声音,以最诚恳的语气认错道:「我们剧组的人保证,以后断不会再影响长官练兵,也不会再扰乱营场秩序。」 陆竞云摘了军帽,在椅子上坐下,垂眸盯着桌上的一丝木纹,却没有言语,怀砚偷偷看他,那长直眼睫在灯侧折下影子,不觉已是痴了,又见他遽然启目望向自己,不由得低头闪开目光。 怀砚因为害羞,帽沿压得很低,几乎只露一条挺直秀气的鼻樑,还有薄而精巧的朱唇,上下唇瓣合拢处的缝线也曲弯成优美对称的弧度,仿佛江上落日,飞鸟展翅印下露一抹倩影。 陆竞云今日连赶两场应酬,饮得比往日多些,他耐住酒精在身体里腾踊燎烧,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我已通知了守卫,今后不叫他进来,你们的戏照拍。」 怀砚不禁暗暗叫苦,果然禁令是为这个下的,他只好把手中的丝绸包裹放在桌沿上,「谢陆长官。」 陆竞云眉棱细微地跳动了一下,迅速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拿回去。」 怀砚被他滚烫手指按着,竟捨不得挣脱,暗自回味之时,陆竞云已经收回手来,「告诉徐正阳,我不会因这个为难你们。」 怀砚再次谢过,见他单手撑额,不再看自己,便知这一场等待数天的谈话又迅速结束了,他觉得自己该辞出来,可又见陆竞云眼眸紧闭,重重出着长气,想是酒劲儿上来,必不好受,因此怀砚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学着平日里小张的样子,走到窗前给他泡了杯茶水拿过来,「陆长官,喝些茶醒醒酒吧。」 陆竞云手掌之下的眼眸微启,含混应了一句,「嗯。」 第19页 两人沉寂须臾,怀砚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走了,刚要开口告别,却听那人又抬眼问道:「你的身子……好些了么?」 怀砚先是一怔,继而眼眶鼻尖儿都酸涩起来,他轻声回答,「长官,我没事。」 陆竞云饮了口茶,淡淡道:「过犹不及,你真练出什么毛病,对谁都不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玻璃罐子来,「战友从西藏带来的,我不用这个,你拿去。」 怀砚没敢去拿,只借着灯光,看清了那罐中一条一条短树枝样的东西,他在书上见过,是冬虫夏草,益肺补身的,极为珍贵,他下意识地推辞道:「不用了长官,我身子已好利索了……」 陆竞云也不再劝,饮罢白瓷杯中的茶,拿起军帽起身,「那明日入营练枪,第三十五章、四十二章、七十六章有拿枪的戏份,倒也不多,把姿势练好也就够了。」 怀砚见他往屋外走,不禁一万个后悔,他自是不在乎那些补品的,梁先生也已送来了很多,但是这是陆竞云亲手给他的,自己怎就下意识推掉了?就算捨不得喝,拿来珍藏着也是好的,他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已有捶胸顿足之感,再听陆竞云对小说如此熟悉,又讶异道:「长官,原来您也看过《白朗宁之恋》……」 陆竞云的背影一顿,微微回过头来道:「看过。写得不怎么样。」 怀砚替梁文墨尴尬了一瞬,他出于对电影的改进目的,试探着道:「长官何出此言呢?」 陆竞云不去回答,只打开了房门,冷风卷集着白羽似的雪片奔进屋里,冰得怀砚打了个寒战,怀砚小趋几步走出去,才发现只这一会儿,雪已厚得盈尺了,瞭台上扫射的灯光照不及这里,夜空却显出一种蔚然疏朗的晴明,两人不约而同向头上望去,怀砚看了须臾便移目光下来,发现陆竞云的头上和鬓角儿都落了白,再一摸自己帽顶,也沾满了雪花。 怀砚想起之前看话本小说,说是与爱人雪天出去走走,便寓意白头偕老,再看身旁的人,专注悠远地望着天空,侧颜比东晋顾恺之的笔迹线法还要流畅迷人,脸不由得发红,想要掩了仓皇离开,脚却似被钉住一般,怎得也移不开步。 陆竞云几不可闻地低嘆一声,他早已用余光看到了怀砚沐雪的模样,这一幕与他珍藏封存的记忆太过相似,饶是他这些年将心锤鍊得比嶙石还冷硬,此刻也不自觉地动容感慨,「今夜这雪有几分辽北的意味了。」 怀砚原不晓得辽北在哪,那次听闻陆竞云是辽北人,才偷偷在夜里从地图上搜寻到了燕云东北方的这座边塞城市,他轻声应道:「辽北的雪,这样大么?」 「比这还大。」陆竞云转过头来,雪片飞舞间,他的面容上又笼上那层极淡的柔和,「若是下上一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屋门都推不开的。深的地方能埋个人进去,林子里很多树枝都被雪压断,那声音此起彼伏,很好听。」 怀砚被他的描述带入到一片极纯净安谧的晨景中,不知为何,他内心震颤起来,竟有种想哭的冲动,他默默想着,以后如有机会去辽北就好了。 陆竞云已是觉得自己方才流露得太多了,因而转身向楼梯间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回去休息吧,明日不准迟到。」 怀砚看着他挺拔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已觉今日极端餍足,把披风裹紧,揣着心中暖意,小跑回了营帐。 第二日清晨,剧组的车都停在了营帐外,今日是京华成立七周年纪念日,在街心布鲁克林酒店有午宴,徐正阳便也要带着剧组参加,怀砚作为公司新人,自是应该露露面出出风头,梁文墨多日不见他,也是想得紧了,但怀砚还是以赶进度为由推脱留到了营里。徐正阳想了想,以后这小子抛头露面的机会还多着,刚安抚好了陆竞云,还是循着人家规矩来吧,因而不再强求,怀砚便自己留在狙击营和新兵们一同学习理论。 这次的理论课对于其实有些过于深入,但众人有在军校时候的底子,对口径、膛线、滑膛、缠角、火轴这些基本的概念还算了解,怀砚没一点基础,本应跟不上的,可他看着教材上的枪械结构,总觉得熟悉,看了几眼之后随手勾勒一下,竟与课本上无异,他心里觉得惊诧,却不敢流露出来,只默默把草稿撕下来揣进兜里。 理论课结束后,怀砚在食堂吃罢午饭,转了几圈没看到陆竞云的身影,剧组的同事们也不在,只好回到屋里小憩,刚躺下,边听到有人敲门,「江先生住这里吗?」 「来了。」怀砚起身,走过去开门,外面是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厚马甲,典型电影厂职员的打扮,他拿出一张布鲁克林酒店的请帖和一张通行证来,「江先生,徐导叫我来接你,今儿杨老闆特意问你为何不在,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还是请过去一趟吧。」 这张京华的通行证上有徐正阳龙飞凤舞的签名,怀砚不疑有他,既然大老闆问起,他也不好不给面子,因而沉吟片刻,换了身西服,从桌案上拿出请假条来写好,随年轻人走出去,把假条递给了陆竞云办公室的执勤兵。 「江先生请罢。」年轻人把怀砚领到营外的车前,替他拉开车门,怀砚坐进去的时候,车内的司机和后排的乘客都沖他礼貌地笑着问好。 这完全是陌生面孔了。怀砚瞧着他们魁梧的身型,心里升起些奇怪的感觉,他想要转身下车,年轻人已在外边替他把车门关上,与此同时,司机按下了车内的安全锁。 第20页 第11章 山原银狼 车子没有熄火,年轻人坐到副驾上之后,司机便迅速调转车头往东边行去,车轮碾过昨夜的积雪,吱呀作响,怀砚身旁那带着毛线帽子的精壮乘客便笑着搭话,「江先生在军营还适应么?」 「还好。」怀砚心中戒备,面上却仍似往常柔和,「您贵姓?」 「免贵姓罗。罗虎。京华国际部的,你不认得我正常,前年我便调去了沪港,发展那边的业务,年末才回来。」那人笑指前面的年轻人,「他是陈刚,摄影组的新人,也是上个月刚入职。」 怀砚也听过京华向南发展的趋势,跟他们聊了些片场内的事情,心里稍安,此时车子已经彻底驶出辰安军营,司机提了速度,到西山门处却拐入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小路,那二人也都不说话了,怀砚突然意识到危机,可他不知该不该开口,若真是他想得那样,恐怕这一问便是祸患的开始。 汽车绕过远郊低矮的民房,开始上盘山路,怀砚依旧保持着沉默,倒是一旁的罗虎耐不住了,对前面二人道:「江先生倒真沉得住气嘛!」 陈刚将手中燃尽的烟向车外一丢,摇上窗子来,回身笑对怀砚道:「怕是被吓得不敢言语了罢。」 怀砚此刻反倒冷静下来,嘆道:「左右我此刻也跑不了,只想请问,诸位费这样的周章,为的是什么?」 「你还想当个明白鬼?不可能了。」罗虎见车子已行到山上,周遭阒无人迹,露出真实面目来,一手作势要钳住怀砚肩膀,一手从怀里迅速掏出手帕来,便要捂在他口鼻上。 怀砚一见手帕便知那上面已喷了药,他早已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此刻见罗虎动手,先是灵活一闪,躲过他的凶悍的手臂,后又并掌横切到他拿着帕子的手腕麻筋儿上,这一招正是此前在看陆竞云在带兵格斗时用到的,怀砚默默记着他的动作,原是出于那份隐秘情意,没想到今日真派上用场了。 「我操?还真有两下子!在军营没白呆嘛。」罗虎手上传来强烈的酸麻感,他咧了咧嘴,又像一头野兽一样扑了过来,死死将怀砚压在身下,后排车厢及其狭小,怀砚反抗不过,被罗虎扼住了喉咙,罗虎捡起刚才掉落在脚下的手帕掩住他口鼻,怀砚竭力屏住呼吸,可挣扎间还是觉得脑子眩晕起来。 今日看来要交代在这里了。怀砚此时感到十二分的绝望,身子由于缺氧已经开始抽搐,一些他经历过的,或是没有印象的片段居然像过电影一样迅速回闪在脑海中,有滔滔江岸上的潮涌浪进、昨夜与自己并肩看雪的陆长官,还有夏日的闷热四合院里一个少年挺拔瘦削的背影…… 「砰!!」随着一声巨响,怀砚脖子上的钳制突然松了许多,一些空气被灌入他的口中,车子像一只断翼的鸟,不受控制地折向一旁,罗虎已被惯性甩到前侧,怀砚趁此机会,狠狠掰开他的小指,挣脱了他的钳制。 「操!」罗虎刚骂了一句,司机已停了车,陈刚在一旁急躁地问,「怎么回事?爆胎了?」 「小祖宗啊,是有人开枪了!」司机无不惊恐。 「辰安军这么快就追来了?」陈刚从前排倾身过来,紧掐着怀砚手臂,「把他当人质,不信脱不了身!」 罗虎忍着小指钻心的痛,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抵上怀砚的脖颈儿,对司机道:「把车门打开!」 他们押着怀砚走下车来,一桿杆长枪已把他们包围,然而这并非是辰安军的人马,银白色的雪山下,穿着各色兽皮的汉子嬉笑得意地望着他们,唱和道: 「西沟山啊,风光好嘿!」 「雪下完啊,明晃晃嘿!」 「山泉水啊,甜滋滋嘿!」 「小狗崽喝了也能成狼虎嘿……」 罗虎等人此时眼前不禁发黑,他们这是什么运气,干这票居然遇上银狼了! 怀砚倒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了,他早听说燕云西部纵横延绵至太行的山脉中有这么一伙凶神恶煞、神出鬼没的土匪,但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遇到,他默默低下头想,这当真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穴了…… 「弟兄们,车前车后都给我搜!有好东西可别放过!」为首的少年呼喊发令,转眼看到罗虎等人还把刀子架在怀砚身上,不禁好奇地走过来,「嘿,你们挟着他干嘛?」 怀砚抬眼看去,这少年披着一身银灰色的狼裘,身材精壮魁梧,方正的脸被晒得黝黑,下颌一圈儿青青的胡茬,虽带着浓浓的匪气痞气,却生了一双及其明亮有神的眸子,似日间暖阳粲熠生辉,让人过目不忘。 「我们……」陈刚眼看着他们从后备箱里拖走了一箱子的现大洋,心疼之余还是在想办法脱身,因而沖银狼挤挤眼睛道:「大哥、好汉……你们要想挣得更多,就把他绑起来,能换不少大洋呢。」 「呦呵,他有这么精贵么?」银狼笑了,用枪口抬起怀砚的下巴仔细端详,嗤之以鼻道:「长得好看是好看,可又不是女人,有个毬用!」 「他是电影明星,电影公司会出钱保他的……」陈刚边解释边跪下磕头,「我们三个没什么用,大哥行行好,让我们先走吧。」 罗虎之前豪横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子也赶紧把刀子扔下,磕头道:「可不是么,您看我们仨这长相,也不似值钱的货嘛。」 银狼瞥了那箱子一眼,觉得今儿个收穫不算小,他心情不错,因而好奇地问,「电影是什么玩意啊?」 第21页 「让他给您解释!他拍电影的,他懂!」听到银狼语气稍有松动,那仨人便彼此使了个眼色,撒丫子往远处跑。 「好嘛,小黑遇上大黑了。」银狼轻蔑地举起枪来,对着那三人扣动了扳机,枪口上冒出几缕青烟。 怀砚心肠软,虽然陈刚他们干这种勾当令人不齿,可此刻他还是心惊不已,毕竟他们罪不致死啊。 银狼瞧见怀砚脸色一下子白了,倒觉得有趣,「他们方才想叫你死呢,你为他们不值什么?哎,给我讲讲,电影是干嘛的?」 怀砚定了定神,只好给他讲起来:「其实电影就是动起来的连环画……和其他的艺术一样,它可以是娱乐消遣,可以是纪录与生活,也可以用于宣贯教化……」 银狼边招呼着兄弟们把大洋拖上马背,边笑道:「那你是干嘛的?电影明星,就是戏台上的角儿吧?」 「跟角儿也差不离,但我不是什么名角儿,他们唬你的,我真不值什么钱。」怀砚也想找机会脱身,但此刻说的也是实话,他刚拍一部作品,就算有潜力,但现在也不算什么大拿儿,若真再让梁先生用钱保自己,他也是整日坐立难安的。 「别屁屁了,你要是不值钱,他们绑你做啥?」银狼一挥马鞭,「弟兄们,把他给我捆了!」 土匪们拿着绳子一拥而上,把怀砚捆得似粽子一般,银狼把他抱起来扔在自己马背上,众人正要离去,却听周围突兀地响起枪声。 银狼眯眼向树林外看去,发现他们已经被辰安军包围了,穿着军装的高大男子,正握枪冷冷凝视着他。 「嘿!陆大将军!」银狼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耳朵,戏嚯道:「真他妈冤家路窄!」 陆竞云罔视周遭杆杆长枪,只大步走上前来,「今日我没心思跟你周旋,把人放了。」 「陆长官!不要管我了……」眼看他一步步走来,怀砚恳求着摇头,他已紧张到极致,若陆竞云今日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银狼此时已环顾了四周情形,辰安军的包围很密,他们想要走脱恐怕很难,他看着陆竞云道:「放了他,我怎么办?」 陆竞云单手垂下枪口来,「你绑我。」 「算了吧!」银狼大笑,「你可不是一根绳子能捆住的。」他沉吟片刻,对其他的土匪道:「弟兄们,你们先撤!」 「大哥!不行啊……」 「走!」银狼大喝。 「银狼。梁家山那次过后,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陆竞云冷毅的眼神与他交汇,「今日我只是为了救他,其他的事改日再说。」 银狼略含妒意地望了怀砚一眼,「能让你这么相护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竞云不语,只用枪口指指周围,示意他的兄弟们已隐匿好了。 银狼也不再多言,将怀砚推到地上,几乎是火光电闪的一瞬,他便如一头真正山林里的野狼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谢谢观阅! 第12章 月下松影 陆竞云俯身给怀砚卸绳子,看到他被掐得乌紫的脖颈儿,眉头微微皱起来,「你这么轻信别人,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蹟。」 「长官,今天真对不住……叫您涉险了。」怀砚歉疚地站起身来,声音已哽咽了。 这时几个兵士跑过来报告,罗虎三人都搜查过了,身上没有证件,也无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陆竞云摆手叫他们把尸体带回去再查,转头看到怀砚脸色惨白,眼角粉里带红,似雪中几点红樱,楚楚动人无措可怜,心里软下去,也不忍再责怪,「徐正阳的签字是高手仿写的,你没受过特工培训,看不出倒也正常。」 怀砚其实好奇他与银狼的相识,但却不敢开口,只低头跟在他身后,冬日天短,此刻山外已有夕光普照之意,一层层橙红色的艷丽色彩泼染在厚雪上,像是精緻砌涂的艺术品,怀砚看上一眼便已沉醉,却见那人此时回眸,在辽远天际山原的映衬下,面容愈显得俊朗,他把枪递过来,「上午学了理论,来吧,实践一下。」 怀砚原是竭力回忆着上午老师和课本上的动作要领,可握住枪的那一剎那,仿佛那些东西都已经忘却。第一次穿上军装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沖涌上来,燃得他周身发烫。 他们望向远方,层叠渺然的山林里倏尔飞出几只鸟雀,怀砚拉拴抬臂,连扣两下扳机,两只鸟儿应声而落。 怀砚不禁怔住,陆竞云也是眉棱一挑,这里距离那座林子少说也有百米,目标很小,移动速度也快,狙击营的高手才有这样的水平,眼前这个新兵45号,绝不是第一次摸枪! 陆竞云回身几步,拿过赵梓熙身上背着的长枪递给怀砚,「试试这个。射击对面林子里的第三棵柏树。」 怀砚将子弹上膛,端枪的动作标准利落,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开枪,枪弹直入树干中心。 「还不错。」陆竞云不咸不淡地贊了一句,眼中却不着痕迹地多出防备和审视来。 枪口的烟已经冒尽了,怀砚的心还在砰砰直跳,他仿佛掀开了自己过去的一角,原来他之前可能是一个狙击手么,怪不得他对于枪械构造那样熟悉,对军旅生活也一直怀着浓烈的期待与留恋。 可他该如何解释,又如何追溯过去呢?三年来,怀砚像处在一座孤岛上,他已经徒劳地回忆太久,此刻偶然地捕捉到一丝蛛影,却也没有入手的方向……回军营的路上,怀砚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他只好就白天的事儿恳求陆竞云,请他不要再纠察下去了,以后自己会多留个心眼。 第22页 「一味息事宁人解决不了问题。」车子在剧组的帐篷前停下,陆竞云回绝了他,「在军营里都敢这样动手,杀青之后会发生什么?」 可是这些事太过麻烦您了。怀砚想这么说,可陆竞云已吩咐赵梓熙将车开走了,怀砚便转身往帐里走去,大家已从布鲁克林酒店回来,隐约知道今天出了些事情,却谁也不敢多问。 徐正阳抽着雪茄,一见怀砚便热络地笑起来,「呦,怀砚来了,今儿枪学得如何?」 怀砚微微怔了怔,他已明白徐正阳的意思,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原来京华的同事们,比他更想息事宁人。 签名虽然是仿的,但通行证却做不了假,今天这事儿京华内部肯定有人脱不了干系,然而徐正阳却闭口不谈,是怕惹了谁,还是怕乱了人心耽误拍摄进度,怀砚不得而知,他虽想以电影事业为重,也不想麻烦他人,但看到徐正阳如此冷漠,心里不免生出一种凉意,怀砚轻嘆一声,掩了情绪笑道:「徐导,我已练好了。」 「来来来,给大家演示一下看看。」徐正阳招呼大家来到靶场上,怀砚管勤务兵借了枪,还不等守卫打开照灯,他便开枪射中了靶心,随后又匍匐到地上,轻巧翻身之后单膝跪起,迅速击中了第二靶。 众人怔了片刻,不禁欢呼起来,方才的那种沉闷和猜疑一扫而空,徐正阳鼓着掌吩咐场务,「太棒了,明天就把射击的戏份拍了。冯剑,苏庆,你们去准备配合一下。」 大家讨论了一会散去,徐正阳把怀砚叫过去安抚长谈了一番,他说这种事儿在文艺场内也不鲜见,以后留个心便是,怕影响剧组团结,也怕叫梁先生知道,以后便不要再提了,他会派几个助理去保护怀砚。 怀砚点头应下,其实他原应该理解徐导的,可他在回到宿舍之后,却总是不自觉地对比着想起今日陆竞云只身走入土匪包围圈时的情形,还有他甚至要在银狼枪下捨身来换自己……唉,此事原本和他没关系的,怀砚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揣进了一湾温暖的湖,所有与陆竞云有关的情绪都在里面浮浮沉沉,漾出的一点点涟漪都能让他心神不宁。 转眼年关将至,剧组的戏份已拍完十之八九,只剩男女主角的亲热戏和一场情绪爆发的重头戏。一个半钟头的影片,剧组花费这样长的时间、演员耗费这样多的精力,京华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票房奖项双丰收。 一些拍摄好的胶片已被陆续整理出来,说实在的,怀砚从一开始的生疏懵懂,到现在站在镜头前的沉郁漠然,虽然容貌没有差异,但举止做派,气质风度已全然改变,这是非常难得并且叫人惊嘆的,徐正阳看着样片,拿着雪茄的手都在颤抖,怀砚确实很有天赋,仅仅三个月过去,他的表演照着《风影》便已成熟了太多,片子大卖定然不成问题,就不知道这月桂奖能斩获几项……梁文墨也拿到了一些片段,自己包了个剧院反覆欣赏,一个劲儿打电话催促徐正阳赶快完工,他已迫不及待要见到怀砚了。 然而片场这头却出现了一些状况,在谢棣平对峙出卖自己昔日好友这场高潮戏中,怀砚的状态怎么也到不了极点,说到根儿上,还是他的阅历较常人浅,自身的性格也比较内敛,以王国维《人间词话》里的语言做比,谢棣平平日里的性情是「隔」着演的,怀砚通过对角色的揣摩体会,把握得恰到好处,但对于这场戏,徐正阳认为「不隔」才有张力与爆发点,怀砚便有些难以转化。一连三天,他与对戏的演员试了几十次,还是无法突破瓶颈。 剧组里整日折腾这一条戏,人困马乏,而徐正阳就是不松口,这场戏在电影后半段相当重要,不出想要的效果,他是绝对不会喊过的。 「天又黑了,这程子光线不对。」徐正阳叫打光调试了几次,只好作罢,「怀砚,你先去休息罢,想着我说的那几条情绪,好好调整,我们明儿再试。」 怀砚心里也十分着急,他知道剧组的人都在盼着收工回家过年,已经有人开始发出怨言,而自己还没释放到那个极点,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每次到关键的地方,脑海中就空了。 一开始他认为是自己没有收到过的培训,因此前两天晚上还去补上了文艺部表演专家关于表演程式的课程,但是仿佛不起什么作用,他斟酌着想了想,可能这种章法可以保准人不出明显的错误,然而如果要升华,还是要抛却规矩和框线。 被儿时的好友背叛,现在又再次以敌人的身份相对,这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呢?怀砚背上琵琶,缓缓向营地外围的空场上走去,他照着徐正阳所说的得意、轻蔑、与恨意去体味,却怎么都组合不到一起去。 看来自己如果在演员这条路上继续行进,要提升的还有很多。怀砚凝神想了想,还是无甚思路,因而拨开琴衣,取出琵琶,坐在石牙儿上转轴,调了合适的音位,小声弹唱起来: 梨花落 杏花开 桃花谢 春已归 花谢春归你郎不归 奴是梦绕长安 千百遍 一回欢笑 一回悲 终宵哭醒在罗帏 他是因周少臣学的琵琶与评弹,此时却想起陆竞云来,在杀青之后,他恐怕再难以见到他,思及此,不禁又蔓结了情愁,待一曲唱罢,他发觉月下松林里默默立着个人影,骇得抱琴站起身来。 第23页 「已吹晚哨了。」那人从松影里缓步走出,举了举手中缠着的怀表。 「是,长官!」怀砚抱着琴行了个军礼,正想猫下身子熘走,却被陆竞云拦住,他脸上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不忙,其实还有半个钟头。」 怀砚怔了须臾,随即面红耳赤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陆竞云在跟他玩笑,他也无从知道,自己身着长衫抚琴轻吟的模样是何等风流绝美,饶是那人铁石心肠,方才也不肯移眸一瞬。 -------------------- 感情在缓步升温ing。。。其实陆长官挺暖的! 第13章 感同身受 「雪化了,这些日子很冷。」陆竞云瞧了瞧他冻得微红的脸颊,「你除了射击好一些,根本不具备一个军人的素质,自我管理能力太差。」 怀砚还在琢磨他这话的含义,陆竞云已将身上墨绿色的披风脱下,罩在怀砚肩头。 怀砚嗅到披风上那熟悉的檀香气息,心里生出强烈的依恋来,想要开口道谢,却又不忍破坏此时静谧安然的气氛。 「那三人的身份没有查到,多数是暗巷里找来的混子。原想从你们京华方面入手查一查,不过徐正阳基本不提供线索,时间久了,你人也暂且无事,警务便销了案……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今后你自己在燕云城里,要多加小心。」 「多谢陆长官……」怀砚强遏着心中沖涌的情绪,低下头的一瞬,滚烫的眼泪落在石牙儿上,被寒风雕画上一缕缕细微的冰纹。 陆竞云看了看那块湿迹,又收回目光来,「原说腊月二十五你们便收工,今日都二十七了,怎么徐正阳还没动静?」 「都怪我。」怀砚一五一十把因自己落下的进度说了,陆竞云便淡淡地道:「是剧本的问题。书里很多情绪都写得太假,太满,真正经历过的人,反而不会有这样激烈的表现。」 怀砚何等聪慧,此时已捕捉到陆竞云的话外之音,他轻声问,「陆长官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吗?」 陆竞云的眼神似冰凌般冷硬,「战场上的诡谲变化,还可以用血的教训书写成兵法,警醒后人。可是人心,你永远无法猜透。利益的驱使,往往会让与你一同长大、和你出生入死的战友,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拔刀相向。你先是惊诧、不解、愤怒,可当无数的人死在你面前,便没有心思去想这个了,心就像被水泥浇筑起来,看到什么都很麻木。」 「你会踩着他们的尸体继续战斗,军靴里全是黏糊糊的鲜血,仿佛都能把脚趾粘连在一起,空中铺天盖地飞来啄食尸体的老鹰和乌鸦,雪刚飘落在地上,就被染成红色。」陆竞云回忆着八年前的松原之战的惨状,面容依旧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眼里多了些悽然,「也是因为这场仗,我再没见过一个亲人,他应该已经死了,而从那之后,我也像是个死人了。」 怀砚突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绝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脏在一下下地抽痛,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因为是陆竞云经历过的,他仿佛更能感同身受。 设身处地的共情并不是全无缘由和俯仰可拾的,反而正是将情意深植入心的起点。怀砚那时并不知晓这个道理,他只是产生了一个很可笑的念头,即使是如此凶险到令人心惊的战场,他也恨不得能穿溯回去感受经历一番。 陆竞云哪里知道怀砚已因他而感受到这种锥心泣血之痛,他原只出于对他的表演提供帮助的目的而开口,但方才他提到旧人时,已然是心迹的表露。 关于那人的事情,八年来他未曾对外言说一字,可每每面对怀砚,他便有这种倾诉的冲动,尽管面前的人身份尚且存疑。 可能是因为他与他太过相似,可能自己还没完全变成一块冷血的机器,也可能少年时光给这一生的印记,太深太深了。 他垂眸看到怀砚眼含热泪,自己反倒先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语气也轻松了一些,「后来我又见到了这位战友,这次他的身份是战俘。我们相见的地点,是死牢。」 怀砚闻言抬起头来,一簇簇的松枝在他面上身上印出自然有致的花纹,湿润明亮的眸子嵌在其中,被月光盛满。 「你一定猜不到我们说了什么。」陆竞云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地缓和,「我陪他喝了几盅,吃了少时常吃的饭菜,聊了些小时候的故事。即使他让我死过一次,我也会在天明时沖他的头扣动扳机,但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没有他写得那样歇斯底里,并且半点政事未谈——他已做出这样的抉择,还有什么可谈呢?立场这个东西,一旦站到相对面去,就再回不来了。」 怀砚彻夜未眠,他回到帐里又把梁文墨的剧本研究了一遍,突然有些明白陆竞云为什么不看好这篇小说,他理解梁文墨想要把人物的经历安插丰富、形象塑造立体的意愿,但梁文墨还是缺少了一些共情能力,他喜欢将男女主角放在极端浪漫的场景中,他是写爱情的高手,但并不是写人性的专家。对于某些情节,他的视角是高高在上的、想当然的,导致谢棣平在这场戏中,自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演出来自然不对头。 怀砚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抛却剧本的束缚,以自己「隔」的方式去把握这场戏。他反覆回忆着陆竞云的经历,用笔将当时的场景绘画出来,画了几幅之后,他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他画的是陆竞云的身影,代入的是自己的心。怀砚对这场戏的展演有了新的构思,他走出门去,瞧见跟他对戏演员季洲的帐篷也还亮着,便悄悄过去找他。 第24页 「徐导,今天能不能增添些道具?黄酒和几碟小菜就好。」第二日来到片场,大家便发觉怀砚的情绪有变化,都悄悄说他今天入戏快,实际上是他从昨夜起就根本没出戏。 徐正阳仔细看了看他的状态,没问什么,便去叫人准备。 「院子前的腊梅丛已被砍光了。」镜头前,怀砚摘下军帽,淡淡地牵了下嘴角,而后手掌张开,一些干枯的梅瓣从他指缝中飘落出来,电影中的两个儿童演员曾在谢棣平家的腊梅丛里玩耍嬉戏,他们那天夜里还偷偷品尝了厨房里大人们存了几年的黄酒。怀砚采了一些掉落的花瓣夹在书里,这会子倒派上了用场。 季洲眼里飘过一丝诧异,而后苦笑了一声,「是吗?」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棣平,你终于懂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徐导,怀砚没按照剧本来……」摄影助理悄悄对着徐正阳打手势。 「跟紧。」徐正阳挥手示意各机位配合。 他们以轻松平稳的语气交谈,聊一些很小的事,用筷子头蘸了黄酒放在嘴里,然后会心一笑。冬日似冷淡似和煦,风却毫不留情地搅起残雪,吹开紧闭的窗户,梅瓣旋舞起来,飘掠过他们着不同颜色军装的肩徽,又悄无声息地滑去房间的角落。 「给我把枪,来个痛快。」 「好啊。」 怀砚把枪放在桌上,而后迈出了门去,门被风吹着,晃晃荡荡没有关上,季洲含笑将枪口抵在鬓角,却在按下扳机之时倏尔伸臂向前! 与此同时,怀砚也回过身来,从披风中抽出白朗宁,迅速击爆了季洲胸前的血袋,季洲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倒下,怀砚看了他一眼,又转身向前走去。 他平和又安静的面容上,滴落下两颗凝重而晶莹的泪,这是一组特写镜头,他无可挑剔的容貌上没有太多表情,却传达出不堪言说的悲怆。 怀砚走出镜头之外,俯身大口喘起气来,眼泪直直落在已化成泥泞的雪水里,周围安静得出奇,仿佛所有人都被冻结了一般,过了几个弹指的时间,欢呼叫好声如潮水般哄然而至。 第14章 年关杀青 腊月二十九,《白朗宁之恋》终于杀青了,前一天拍到亲热戏的时候,军营里一大早便停电了,徐正阳向陆竞云借来一个临时发电机也不好用,后来剧组没办法,只好燃上油灯拉起帘幕,拍借位的剪影。 美术师给床前插放了一些花草标本,蔓蔓婷婷极有情趣,倒比直接拍要含蓄勾人了。徐正阳喊「咔」的时候,怀砚抱着白凤坐起身来,两个人耳朵还都红着,大家都笑白凤,都是跟业内诸位男星搭过戏的,还这样害羞。 白凤笑着作势要拉他们,「那你们来跟怀砚试试呀!被他那双眼睛瞧着,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剧组陆续从军营里撤离,胶片业已转运到总厂去处理。每个人此时都喜气洋洋,在这鬼地方熬了几个月,谁都想回家舒坦舒坦,车子愈向城里走,愈听得鞭炮声此起彼伏,火药硫磺味溢进车窗来,原是刺鼻难闻的,此刻却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梁文墨早叫怀砚去跟他过年了,因而怀砚在南城下了车,想趁今日去看看小兵和二毛,他情绪一直不高,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大家以为他还没有出戏,其实他只是因为与军营生活告别而失落难过。 今日他们离开的时候,陆竞云去上将那里开会了,他也没能再见上他一面,怀砚嘆了口气,想想也好,看到反而更加不舍。 怀砚在集上提了不少糕点年货,踩过泞滑的冰迹,走进胡同口,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这原本是他的家啊,可上次离开时,街坊们的话却如针扎一样在心里隐隐作痛,他此时仿佛也融入不到这里了。 「嗳呦呦,打远儿看去,我当是哪家的少爷呢!」有个青年女子正在门口贴着对联儿,瞧见怀砚过来,连忙从凳子上下来,「是怀砚啊!嚯,好像长高了!」 「宋嫂……快过年了,我回来看看。」怀砚分给她一条鲜鱼,一盒子鸡蛋。宋嫂喜得一叠声地道谢,周围的街坊闻声便都探出了头来。 「这些日子你干啥去了,不说拍电影嘛,报上都没消息嘞!」 「好像比走时候精神了,更俊了!」 「砚哥儿,你这褂子剪裁得真好看,得不少银元罢?」 街坊们热情地问起来,怀砚边回答着,边把手里的东西发出去,朱婶也带着猛猛过来了,她的脸上没有此前的妒忌,只有些讨好似的讪笑。 再见到他们,怀砚还是像见了亲人一样温暖,但大家的态度却有些过分拘谨谦卑了,倒搞得怀砚有些不好意思。他把东西发出去,就转回自己住的四合院,短短几个月,这里几乎已变了个模样,破矮的房屋被重砌了一遍,以前堆在院子中央乱糟糟的柴火也都被清理到新扩的煤棚里。 「江少!」二毛洪亮的声音响起来,怀砚扭头一看,他牵着个姑娘站在屋前,两人都穿着新的棉衣。 「这是菊香。」二毛高兴地把他拉过去,怀砚看那姑娘容貌清丽,小腹微微隆起,再想起二毛那时候三天两头往翠香楼跑,怀砚便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二毛并不是自甘沉沦,他那粗犷的外表下,还藏着这份痴意。 怀砚想到这里不禁动容,浅笑着道:「码头上的活儿,干得还好?」 第25页 二毛挠着头笑,「好着呢,当工头之后,活计比以前多多了!真要谢谢江少,还有那梁……梁先生。」 「唉,主要是梁先生热心,我倒没做什么的。」怀砚一转身看到小兵和他娘也迎了出来,老太太气色照以前好得多了,心头不禁暖烘烘的,大家都知道怀砚呆不久,就说趁着他在,把年夜饭提前准备上。 燕云人冬日爱囤水灵灵的大白菜,和五花肉、白豆腐咕嘟咕嘟炖在一起,鲜香美味,小兵娘和菊香还把怀砚带过来的黄花鱼拾掇成门墩儿鱼,烩了萝蔔羊肉汤,还有之前就做好的肉皮黄豆冻儿和粘豆包,虽是家常简单的一顿,却也是他们往年都吃不到的。 「砚哥儿,一会儿吃完饭,你便走吧,我们知道你现在忙,若一会儿街坊们过来,可就走不脱了。」小兵给怀砚夹菜。 「我今夜倒没什么事,专程来看你们的,一会儿就在东屋住下,明天再去会梁先生。」怀砚笑道。 二毛道:「江少你不明白……」 他的话没说完,院门口就有人叩门环,怀砚走过去一瞧,是朱大叔、朱婶和猛猛,三口人的脸上都没喜气,看起来是有事儿。 朱大叔平日里寡言少语,不大会说话,因而朱婶开口,「怀砚,你来咱这胡同三年了吧,我现在还记着,你带他跳房子、玩沙子……唉,真算是看着猛猛长大的,」 怀砚摸摸猛猛的头道:「是啊,转眼他都这么大了。」 朱婶嗫嚅着道:「怀砚,咱后面的街上建了个小学……猛猛听着他们念书,也想去上学……要我说读书写字那都是有钱人家干的事,咱去凑哪门子热闹呢……但是他就一门心思要念书,天天扒人家窗台听,你看,手都冻坏了……」 怀砚明白朱婶的意思了,他心疼地拿起猛猛的小手瞧了瞧,「婶子,猛猛还是得上学。这样,我出学费,等开春儿你就带他去报导罢。」 「嗳呀,砚哥儿,你这……我们咋谢你呢?」朱婶感动得语无伦次,她押着猛猛给怀砚磕头,「快跪下谢你砚哥哥!」 怀砚哭笑不得,拉孩子起来,说现在时代变了不兴这个,朱婶这才作罢。 朱大叔一家走了,胡大妈又来了,说自家房子太冷了,想借些钱来修补,怀砚应下之后,和贵哥紧接着来了,他说猛猛想上学,他家小贵也想上学…… 就像小兵和二毛提醒的,怀砚一晚上没消停,之前《风影》剩余的片酬和《白朗宁之恋》刚发的一半片酬全花进去了,怀砚理了理,打算把剩下的钱给胡同里买几车蜂窝煤。 「砚哥儿,大娘知道你好心,不过,人也得为自个儿考虑。」小兵娘颤颤巍巍走到灯前坐下,拉住他的手,「你在那地方,怎能没有难处……」 「就是这个话儿。」小兵也劝,「那圈子,没个后台背景,是不好混的,你留些底儿,以后说不定有用,梁先生是好人,可我总觉着,他总也会图点什么……」 「怀砚演戏演得好,能给他赚钱嘛。」二毛拍拍菊香道:「你说的那个何什么,是不是他们文艺圈儿的?」 菊香脸红了,「是何部长。他送陈东那个苏州姑娘,我也是见过的……江先生,圈子里乱七八糟的事也不少……你要珍重才是。」 怀砚沉沉嘆了口气,他在京华这几个月,隐隐能听到一些传闻,也看到过一些人的做派,他打定主意只埋头做事,可像上次那种危险,谁保以后再不会发生呢? 「我虽喜爱影艺,入此行却纯属偶然。」怀砚打定了心思,「喜好和生计并不是一回事儿,如有机会从事别的,我可能也会离开京华。」说这话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拿枪狙击的那一剎那,不禁又升起渴望来,其实若能有机会入得军营,他真是求之不得。 「砚哥儿,旁的事情我们不懂,但无论你做什么,一定要照顾好、保护好自己。」小兵说着,眼眶已湿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来,「我现在有工资了,娘的病也好多了,所以攒了些银元……」 「你别来这个。」怀砚忙拦他,佯怒道:「这样见外,今后我都不回来了。」 小兵见他说得决绝,也知道他的倔脾气,也不敢再劝,只得把布包叠好,小心收起来。 「江少,你现在也有名气了,认识的人也多,没想着找找家人去?」二毛问。 怀砚笑道:「能找到自然好,可……我都不知道往哪里去找呢。」 大家看他笑中带着些失落,也就不再提,又聊了些闲话,怀砚还是留了些给街坊们买煤的钱,这时公鸡啼鸣起来,二毛和菊香去熬了些粥,怀砚配着萝蔔咸菜用了,洗脸漱口后,便听到外面有汽车响。 -------------------- 军营停电停得可真巧啊。。。所以怀砚的初吻算是保住了哈哈哈 第15章 夕照城墙 怀砚把礼帽戴在头上,走出来一瞧,梁文墨正从车上下来,急趋几步就把他抱住了,「怀砚!」 他发油换成了薰衣草味道,身上又换了乌木气息的香水,喷得太浓了,怀砚叫了句梁先生,便不禁连打两个喷嚏。 「嗳呦,冻着了罢?这里太阴湿了,快上车!」梁文墨拉他来到车前,怀砚依依不捨和他们四人道别,坐着车离开了胡同。 「太久没见着你了。」梁文墨握着怀砚的手,忿恨道:「都是辰安军那陆竞云设的什么鸟命令,这笔帐我早晚要跟他算!」 第26页 「没关系,好在已杀青了。」怀砚看他动气,连忙转移话题,「梁先生,过完年,片子应该能上了吧?」 「今天早晨徐正阳打电话来,预计正月十五首映,总厂的人加班熬夜着呢。」 「这么快呀?」 「为给月桂奖造势。」梁文墨笑道:「评审专家说是不为票房左右,实际上却还是要听听口碑的。怀砚,我果然没瞧错你,几个制片都说你这次表现很好。我自己也把之前的片段看了……当真比《风影》还精彩!你就等着吧,拿上月桂奖,你参演的片子,就不仅限于燕云城了。」 梁文墨很是兴奋,他聊起跟美国制片公司谈下的剧本来,这将是以一部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怀砚原也很喜欢这种题材,但听了梁文墨描述的情节,感觉仍是没有跳出西方个人英雄主义的窠臼,再一听里面华人角色也是做衬的,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我手头的稿子在年前都结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歇歇。」梁文墨看了看腕錶,吩咐司机把车开去火车站,又转头跟怀砚解释,「我哥也放假了,他今天的火车到燕云,好几年没见着了,咱一起吃个饭。」 「梁先生,既然这样,我叨扰你们团聚怕是不好。」怀砚忙道:「过几天我再去找您吧。」 「别再叫梁先生了,听着生分,就叫文墨!」梁文墨笑着对怀砚道:「你今儿在其实正好,他前些日子打电话还问起,问《风影》周少臣这角色是不是我挑的,演得不错,说来到燕云想见见你。」 「啊?」怀砚惊讶,他没想到梁文墨哥哥也已认识自己了。 「我也觉着新奇,他对艺术没什么兴趣,我以为他都不会看我小说改编的片子呢!」梁文墨把中指的象牙指环褪下来,套在怀砚指上,比着大小,「你手这么好看,该戴些饰物才是——我哥比我大十岁,早去辽北从政了……年纪差得多,距离又远,联繫反而少了,这次来许是有别的事儿要处理,你就随我跟他吃顿饭,一起过个年。」 「那也成。」怀砚把指环摘下来,「文墨,我戴不惯这个。」 「也好也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梁文墨也不再强求,又嘱託道:「我哥做官做久了,架子大,我们家规矩也多,你别在意。待吃完饭,咱就去酒店歇着。」 怀砚点头应下,他们到达火车站的时候,钟楼恰响起十一点整的欢乐颂歌声,大批旅客陆续从站台走出来,司机、梁文墨和怀砚直接从旁边的贵宾车厢出口等候,不一会便看到一对儿派头十足的男女。 男人高大潇洒,穿着一身昂贵的英仿羊毛西装,提着手杖和公文包,他与梁文墨的端正五官很像,只是没戴眼镜,眉目也更狭长些,因而少了些斯文,多了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轻蔑。身旁的女子妆容精緻,披着貂皮大衣,没挎丈夫手臂,只自己挽着个珍珠小包。 「哥哥好,嫂子好,好久不见。」梁文墨迎上前去,深鞠两躬,那庄重的姿态,活像五星级餐馆的门童。 怀砚跟着他鞠下身子,心里拼命忍笑,他头一次见梁文墨这副样子。 「有个三四年不见了,你长高了。」梁文哲拍拍他肩膀,活像对待几岁小孩,转头看到怀砚站在一旁,脸上才现出一丝笑意,继而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审视,「这是……演《风影》的那个?」 「对,这就是《风影》的男二号江怀砚先生。」梁文墨忙给他介绍。 「梁局长、梁夫人,幸会。」怀砚尽量无视他不礼貌的目光,再次点头致意。 「真是少年英才啊。」梁文哲伸出手来,怀砚忙与他相握,梁文哲的手力度很大,在怀砚欲松手撤回之时,不轻不重地搓扭了一下他的小指。 怀砚有些惊诧,可梁文哲已把公文包交给司机,而后大步向车前走去,梁夫人也沖他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我长高了……我都二十五了,还长哪门子。」梁文墨小声跟怀砚抱怨,「我哥估计都不记得我多大了,晚上一吃完饭,咱就去寄情海旁边的酒店住,别墅留给他们。」 怀砚心不在焉地点头,他还在想着方才梁文哲的动作,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可坐在车上看到梁文哲沉思时也会习惯性地揉搓着他自己的指尖儿,又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也许人家并不是故意的,再说,辽北商务局局长何等人物,犯不上去戏弄自己这么一个男演员。 他们去米其林酒店用了自助午餐,吃饭时两兄弟先聊了些家常:上个月收到母亲的明信片了,她在圣托里尼玩得很好、父亲想国内的茶叶了,寄了些过去……梁文哲心思都在政商两头,一直说着在辽北的工作,而梁文墨整日沉浸在书影里头,没什么共同语言,只哼哈应和着,怀砚倒是暗暗把梁文哲说的事情仔细听了听,发现此人脑筋转得极快,思路清晰透彻,眼光毒辣老道,工作能力极强,怪不得能坐上这个位置。怀砚看他侃侃而谈的精英模样,更为自己在车站时候的多疑而羞耻起来,可能是经历了上回的事,还心有余悸罢了。 饭后梁文哲和夫人回别墅休息,两个晚辈呆着没事,怀砚就带梁文墨买上糕点去了教堂,陪孩子们玩了一个下午,两人都十分尽兴,怀砚也觉与梁文墨的距离拉近许多。 「怀砚,有时间你倒该学学钢琴。」梁文墨指着教堂前的三角钢琴道:「我最爱听威廉·肯普夫奏的曲子。」 第27页 怀砚心尖一颤,说到钢琴,他就想起陆竞云,脑子顷刻就乱了起来:要过年了,陆长官会跟家人一起过吗?还是在军营里和小张他们包饺子呢?抑或是与军官们在宴会厅参加应酬?唉,他那日说自己的心已死了,这年节的爆竹声声,他是不是也置若罔闻了?真是这样的话,陆长官也过得不容易…… 此时他们已走出教堂来,怀砚凝视着已冻结的寄情海胡思乱想,他突然生出一种回到西山军营里寻找他的冲动,醒悟过来之后又只好生生压下了。 「perfect!」梁文墨倚在水边的汉白玉石柱上鼓掌叫好,「此般沉静容貌神态,衬得那片高耸枯林都烁然生辉。」他随即懊悔道:「方才那一幕若带着相机记录下就好了,在《影友》上给你出一栏的相片集也是好的。」 「莫再夸我了。」怀砚回过神来才知道他在看自己,笑着说道:「文墨老这样讲,我倒觉得自己像个花瓶了。」 「绝不是这意思。打嘴!」梁文墨拍拍自己嘴巴,「我就是忍不住而已。」他又拉怀砚的手,认真道:「怀砚,你不会生气了吧?不仅是相貌,你的才情性格儿在我心里也是独一份儿的。」 「我哪里就生气了。」怀砚不禁失笑,心里却一阵暖意,能遇到梁文墨这样的朋友,他也是很珍惜的,倒不是因为他的家世名声,而是他本人有一种风流才子的文艺魅力与潇洒气魄,并且也是真心待他。 眼看夕照城墙,两人便聊着天往年夜饭的馆子行去,那高端餐厅就在寄情海西岸,怀砚看那湖上的冰冻得瓷实,提议租个木冰车滑过去,梁文墨没玩过这些,起先有些不敢,后来比谁滑得都快,他们边笑边耍,都出了一层薄汗,到达酒店的时候,脸还红彤彤的。 -------------------- 这两兄弟都爱抓怀砚手手。。。 第16章 兄弟反目 苏舟·临江是家淮扬菜馆子,整个建筑雕樑画栋、古朴清雅,像是个立在水岸边的龙舟,一楼是散客餐厅,二楼为雅室,三楼为酒店。梁文哲到得很早,此刻已坐在大厅喝着黄金茶芽看杂志了,他换了身休闲款的西服,不过习惯性蹙着的眉心依旧让他看起来拒人千里。 梁文墨见他一个人,惊讶地上前道:「哥,嫂子没来吗?」 「在陈公馆打麻将呢。她一沾上麻将桌可就挪不动了。」梁文哲把杂志一撂,看了他们一眼,起身往里面走,「不管她,我们吃我们的。」 「哎呦!文墨、怀砚!今儿这么巧啊!你们也定了这家馆子?」他们三人走上楼梯的时候,看到之前一起吃饭见过的文艺部副部邹林正从雅室里头出来抽菸,「哎呦,这是梁局长吧!久仰久仰。」 梁文墨忙给自己哥哥介绍邹林,梁文哲礼貌性地笑着点点头,邹林恭敬地伸出手来,梁文哲伸手轻飘飘地与他碰了一下便把手收了回来。 「你一会儿可得过来喝一个。」邹林又笑着拍梁文墨,「你猜我今儿带的什么酒?路易十三珍藏版,亲戚从科涅克搞得。」 「嚯!邹部,大手笔啊!」梁文墨去拉雅间的门,回头笑道:「那一会儿我可得去尝尝。」 「等你。」邹林倚着栏杆挥挥手。 怀砚走到雅间内,发现菜已经都上齐了,盘子下面燃着酒精灯,因而还是热腾腾的,这是个能容下十来个人的大桌子,只摆了三个椅子,显得格外奢侈。 「还是燕云的淮扬菜讲究。」梁文哲坐下后铺开餐巾,擦净手吃了起来,「整个辽北找不到一家正宗的。」 怀砚和梁文墨分别落座,也埋头吃起菜来,梁家两兄弟的话仿佛已在午餐中说尽了,留声机唱着新年的歌谣,窗外爆竹烟花声声,倒将气氛衬托得更加安静。 怀砚抬起头去夹蟹炒年糕,恰见到对面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忙闪开目光,却听梁文墨在一旁道:「哥,我带怀砚去邹部那里应酬一下,你继续用。」 「把长辈一个人撂在这里,从小的规矩白教你了。」梁文哲突然变得很严厉,拿起纸巾擦手擦嘴,起身拿椅子上的西服,「我走了,你二位请便。」 「哥,哥!我不是这意思!」梁文墨起身拦他,自悔方才只想着带怀砚露脸,忘了哥哥的讲究苛刻,「这样,我去一趟,叫怀砚陪你说话。」 梁文哲这才缓缓坐在位子上,一转眼看到怀砚也在不知所措地站着,便缓和了语气,虚按两下左手,「你坐。」 梁文墨披上西服走了出去,雅间门被关上了,气氛更清冷了一些,怀砚见梁文哲没再动筷,也礼貌地垂着手臂。 「你吃啊,要吃好,还有这么多菜呢。」梁文哲此时却好似热情了些,指指桌上的饭菜,仿佛刚才板脸发火的并不是他。 「谢谢梁局长,我吃饱了。」怀砚欠了欠身笑道,不知为什么,他这会儿觉得手脚发软,头也有点晕,可能花雕的劲儿有些大。 「嗯……」梁文哲从怀里掏出香菸来点上,「你多大了?」 「二十四。」怀砚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只随便应答。 「哦,不像啊,看着也就是十八九的模样。」透过烟雾,梁文哲的眼神依旧在怀砚身上流连,他突然指了指怀砚脸颊,「你看你,都吃到脸上去了。」 「啊?不会吧。」怀砚的脸一下子涨红,他拿起餐巾使劲儿擦脸。 第28页 「还没擦掉。」梁文哲指指自己身后,「里头有盥洗室,你去清理一下。」 「梁局长,真不好意思。」怀砚觉得自己今日太出糗了,连忙往盥洗室跑,短短的几步,他觉得自己仿佛踩在棉堆上。 他进门之后把灯打开,站在镜子前照脸,却发现自己脸上白白净净,并没有脏东西,怀砚心里狠狠一沉,他扭头一看,梁文哲也跟着他走了进来,顺势在里面锁上了门。 这两三秒里怀砚还在发懵,他好像能感觉到这男人的可怕意图,可他却半点反应做不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也不敢相信这离谱的事情会发生在大年三十一场看似平常的聚会上。 * 梁文墨回到雅室内的时候,眼前一幕已极不堪入目,大理石案台上的物件散落一地,两人均衣衫不整,要不是此刻怀砚竭力挣脱对方打开盥洗室的门,此刻他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梁文墨的笑容僵在脸上,而后转化为难以遏制的狂怒。 「你疯了?!」梁文墨清醒过来之后大步冲过去,揪着他哥的衣领大声嘶吼。 梁文哲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弟弟,而后将他推开,狠狠地朝他脸上掴了一巴掌,「我看你才是疯了!我是你哥!」 梁文墨被打得一个踉跄,他颤抖着道:「……你禽兽不如!你不知羞耻!」 梁文哲玩味地咧了咧嘴,「是么?」他已全然镇定下来,反唇相讥道:「五十步笑百步,你的风流名声这些年我也没少入耳,怎么?不是喜欢美女么?换口味了?」 梁文墨迅速看了怀砚一眼,看不出他是否还有意识,随后他的双眼充斥上血丝来,「原来你早在打他的主意了!」 「实话告诉你,从燕云出去那几个去辽北发展的演员,都住过我的公馆,只不过没他模样好。」梁文哲抓起地上的衣服穿在身上,他这样的隐癖,在辽北也是鲜有人知,更别说与他常年不见的梁文墨了,而梁文墨知道他哥哥与嫂子的关系一般,可能平素也是各玩各的,却没想到他哥动的心思在这些男演员身上! 到底是亲兄弟,就算性格身份迥异,喜好竟也相同,梁文墨隐隐肖想却不敢越矩分毫的事情,他哥已粗暴无礼剑拔弩张地进行了前奏,思及此他已气得浑身乱颤,「你睡几个人我管不着。可他不是自愿的!你这样做与禽兽何异!」 「戏子戏子,就是供人把玩戏耍的。」梁文哲冷笑道:「我玩一个物件儿难道还要徵求它的同意么?」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梁文墨拼命遏制着想冲上去打他一顿的冲动,随后又蹲下身护住怀砚的胴体,颓然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哥……以后回燕云,你也不要来找我了。」 「好啊,老二!很好!」梁文哲盯着他们二人足有移时,「你确实可以体验一下,没有你哥子,你在燕云还能不能活得下去!」他捡起地上的梳子,将被水黏湿的黑发梳到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室。 -------------------- 盥洗室里的过程删掉了,大家意会吧!可惜陆长官不在,不然可以把老梁打个半残! 第17章 烟花默冷 「怀砚!怀砚!你怎么样?」梁文墨看到怀砚自己的衬衫已被扯破了,但底裤还完好着,暗自松了口气,脱下自己西装外套来包在他身上,碰到他皮肤的时候,只觉得惊心的热,梁文墨内心也被煽动起情欲,他努力不去看那张勾魂摄魄的迷离面容,呼吸却已粗重起来。 「文墨……你先不要碰我……」怀砚脸上身上都是那种不正常似蔷薇般的红色,鬓角还有被拳头打过的青紫,眸中漾着两泓热泪,他感觉浑身都像被蚂蚁啃噬着,尤其是那不可言说的部位,梁文墨的手在他身上轻轻触一下,都激起他全身细胞的战慄。 「对不起!都怪我!」梁文墨无措地离开他一些距离,也掉下泪来。 怀砚挣扎着站起身来,俯身在盥洗案台上,将水流开到最冷,将头伸到水龙头下猛烈沖刷,「文墨,请你把窗子打开罢。」 「怀砚!你会着凉的!」梁文墨想冲过去把他抱住,替他纾解,又生生压制住了。 「算我求你了……文墨……」怀砚已气若游丝,他的尾音绵延出一只无形的钩来,一下就勾住了梁文墨的心。 「好,好。」梁文墨只好走去把窗子大开,冬日的冷风一下子灌进来,不留情地刺在怀砚身上,他不停地打着寒战,不消片刻已面白如纸,发丝上也结了一条条冰凌。 此时正值零点,寄情海对岸的烟花齐放,橘红橙黄的光泽燃亮天际,绽放后的火花下落着熄灭,冰面似一面倾斜着缩放的银镜,将烟花的痕迹默然刻录。 对于怀砚而言,这原是一个极美好的年夜,终于有了稳定的收入,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不必再挨饿受冻,还有了一段在军营的难忘经历。 可是方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彷徨,还有从心底而生的厌恶与悲哀。 身上的异样感觉已被冷风和冰水消解退却,怀砚也镇静了下来,他关掉水龙头,披上樑文墨递过来的衣服,转过身来道:「我们走吧。」 梁文墨看他眼眸极其沉静,心里反而忐忑起来,他不知方才梁文哲的话被怀砚听去多少,听到心里又是怎么一番模样,对自己的印象会不会大打折扣…… 第29页 考虑到酒店里有替梁文哲下药的人,两人便换了地方住,这也是家高级酒店,梁文墨选了最舒适昂贵的套房,怀砚去洗了个热水澡,再出来时,梁文墨也没有睡,房间里都是烟气,此时他的菸丝都用光了,只颓然在手中摩挲着光滑的菸斗。 怀砚在沙发上坐下,梁文墨便又低声说道:「对不起。」 「文墨,跟你没关系……」怀砚苦笑了一下,他的眸子往日里像盛满星辉,此刻却黯淡得似冻结的冰潭,「戏子真就是供人玩乐的么?」 梁文墨知道方才梁文哲的话伤了怀砚自尊,他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才道:「坦白来讲,在这个圈子,所谓艺术的诞生,其实都只是价值交换,或是用金钱……或是用……身体。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则,这种事情,也算是常态了。」 「我明白了。无法遵守这样的规则,便无法在其中生存。」怀砚点点头,「可是演员若不自重,又如何去换取他人的尊重?」 梁文墨已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慌忙拉住他手臂道:「怀砚,今日之事只是意外,我哥并不是圈内人……你方才说的虽是个死结,但有我在,你便不必遵守规则,只需要以实力说话……《风影》和《白朗宁之恋》中,其实并没有……」 「可我也能窥见片缕……」怀砚轻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有你在,我不必遵守规则……这其实不又是一种隐形的规则么?置换的是梁先生你对我的欣赏,或者是我们之间的友情。」 梁文墨先是惊嘆于他清晰的逻辑,而后又不禁有些愠怒,「怀砚,我一直喜欢你的清透,但你有时候未免太过天真——在这个社会中,哪里没有这样的置换?只是在文艺圈会将其放大,如果你什么都适应不了,那就只能回到南城胡同里干苦力!」 梁文墨这话说的其实非常伤人,但怀砚却没有生气,「文墨,我读过《资本论》,我自然知道要换取薪酬靠的就是自身价值,只是我希望我的价值在于修养、在于技能、在于扎扎实实出作品的能力……而不是一些旁的东西,如果人只能靠适应这些来生存下去,那这个规则岂不是错误的么?」 「所以呢,你有什么办法去改变?社会就是这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认为不适应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欠缺。」 「也许是吧。可能我真的是个弱者。」 梁文墨见他冷静地应下,自己反而气焰低了下来,再看他脸上还挂着伤,方才又在除夕经历这样的事,也后悔自己说话冲动,「我不是这个意思……怀砚,你能得到我的欣赏、得到观众认可,本来就是一种能力,燕云城演员几千几万,能被我梁文墨相中的也不多……你万不要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怀砚笑了笑,「每个人的想法不同,这很正常。」他不想再讨论这个,又想到梁文哲走时的话,不禁蹙紧了眉,「今日过后,你们兄弟间该怎么办呢?」 「我没他这个哥。」梁文墨打定了主意,动自己认定的人,是个男人也忍不了,对方即使是他哥,他也没再怕的,至于梁文哲对自己的威胁,他也不放在眼里,以自己的文笔才气,没家里的支持也能活得很好。 「唉。」怀砚低嘆一声,转身斜躺在了沙发上,「都三点钟了,文墨,睡罢。」 「你去床上睡,我睡这里。」 怀砚执意不肯,梁文墨便去把他横抱起来,放在大床上。灯光昏黄,怀砚与他溢着心疼的目光相对,便缓缓阖上了眼,这一刻他想起了陆竞云,刚平复不久的心绪又酸热起来,陆团长是凭实力在军营立足成长的,他会与自己是一样的见解吗? 恐怕这些日子再难相见了…… 怀砚身上累了,他浑浑沌沌地想着,再醒过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梁文墨看起来彻夜未眠,此时已叫门童帮怀砚买了新的衣服,自己坐在沙发上吃早餐。 「文墨,你没睡么?」怀砚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没有。睡不着。」梁文墨指指桌上,「快洗漱吃些早饭吧。」 原本这几天梁文墨想带怀砚度假休息的,此刻也暂时没心情了,他打算回别墅去拿自己的东西,然后搬出来住在别苑,结果在酒店大堂刷卡结帐的时候,服务生说他的信用卡已被冻结了。 梁文墨登时尴尬万分,好在怀砚兜里还有些现金,两人凑了凑,勉强付了房费和早餐费。 「他凭什么冻结我的帐号?!」两人沿着寄情海岸走,梁文墨气得破口大骂,「银行都是强盗吗?我要去法院告他们!」 怀砚笑着裹紧围巾,「你哥既然这样做了,说明他根本不怕你告。文墨,这便是不合理的规则。」 「好啊你,现在还在讽刺我。」梁文墨也气笑了,「罢了,怀砚,你先回家去,我去别墅看看情形,尔后再联繫你罢。」 第18章 身份疑云 燕云城西华街尽头立着一座穆严沉静的七层高楼,此刻已被正月十三的一场大雪全然遮蔽覆盖,偶掉落些许凝结的雪块,才可见到,它原是由红砖砌成,有些年头了,由于精心的维护,岁月几乎未曾在其上留下痕迹。 这是军政部高层的办公楼,阳台和门阶上立满了绿色军装的警卫,陆竞云从停车场走过来,径直向楼梯深处走去,适时一些要员开罢会,正从楼梯上下来,陆竞云站立行礼,而后便逆着人流行去。虽然众人都穿着军装,他们却情不自禁回过头去,用目光逐着陆竞云在转弯处消失不见。 第30页 「到底是年轻有为,气度不凡,辰安军中若都是这般人物,何愁打不过苏蛮子!」 陆竞云上到顶楼,在上将的办公室前叩门,得了应答后闪身而入。 上将正喝着茶,伸手点点斜前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陆竞云矜然而坐,照例先汇报起了练兵情形,而后拿出一个信封交由上将审阅,这里是从德国人那里购来的武器清单与帐目。 「这批项目僵持半年有余,到底还是你谈下的。」 上将的语气中有些隐秘的赞许,陆竞云却将目光放得悠远,「作战我略知一二,生意上的事倒真一窍不通。只是之前在西京作战时和波尔有些交集,他卖个人情给我而已。」 上将素知他的脾性,只一笑,又道:「以你之才,放在营场上练兵倒真可惜……但不是本帅刻意埋没,你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我将你捧得太高太快,不是件好事。」 陆竞云闻言似有些动容,他点点头道:「将军,晚辈没那么大的志向,做到团长已是知足,倒不愿奢望旁的。」 上将大笑:「你有凌云之志,只不在做官上,而是在做事上……不然你为何要与军校吴专家研制武器装备呢?」 陆竞云心里一沉,脸色却没有变,他微微笑着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上将。」 「你别多心,我也是那日在会上听吴专家夸赞你,才知道有这回事,这是好事儿,靠英国人、靠德国人,怎么也不如靠自己。」 陆竞云轻嘆一声,「让将军见笑,目前还无甚成果。」 「无碍,来日方长。竞云,你来。」上将来到办公桌前,递给他一份文件,「这是上个月我们抓获的南苏军间谍,他们渗透得太厉害,尤其在市井中一些不起眼儿的地方,那些不肯吐气儿的都杀了,剩下两个被我们策反了,供出了一些同伙。」 「嗯。」陆竞云心里有些讶异,这属于情报机署的事情,上将对他讲这些,怕不是什么好事。 「根据他们的线索,咱们已经开始去抓捕一些遗漏在燕云的间谍,只是有一个人很蹊跷。」上将拿出一张很模糊的相片来,「这个叫卢江的,我怎么感觉有些像文艺部那个演员……」 陆竞云瞟了那相片一眼,被其上模糊但俊俏的容颜惊得心头狂跳,再听他单名一个江字,更是强拿镇定才语气如常,他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轻声道:「确实有些相似。」 「只是我不太明白,他如果真是间谍,为何还要去做演员这样抛头露面的职业。」上将转头问道:「他在你的军营拍戏,恐怕也不是偶然,他的行为有何异常?」 陆竞云自然想到怀砚利落的枪法,可他却道:「我亲自带过他训练,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上将眼里却露出杀意,「可万一是呢?此前因为间谍,我们付出过多惨痛的代价,你也清楚……依我看……无非是个戏子,做掉就是。」 「我与前辈的看法恰恰相反。」陆竞云指了指文件,「据李修供述,他接到在太行与卢江接头的消息是五年前,那就是说,卢江在很久以前就混迹在太行一带了,他身上应该掌握着很多南苏军的机密,甚至可能包括南苏军採购后又不知所踪的那批军火。如果贸然将他杀掉,的确得不偿失。」 「有几分道理,可他身上带来的风险和利益,孰轻孰重难以把握。」上将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他的身份。李修并没有见过他本人,因而无法确认。你既与他相识,便找机会验证一下吧,如果有问题,抓紧控制。」 陆竞云沉默一会才道:「前辈此事确实太为难人了,您知道情报署王局长的性子,把间谍看得比金子重,我不想去抢他的功劳。」 上将忍俊不禁道:「他是个演员,身份特殊,平素又难接触,王局长也是无从下手。因而此事单线行动还是好一些,竞云,你放开手脚做,不必有顾虑。」 陆竞云这才确认,他们早已暗中调查过江怀砚了,没什么收穫,这才交由自己处理……思及怀砚此时的处境,陆竞云走出办公室之时,手心里已尽是粘腻的冷汗。 自除夕那事后,梁文哲是铁了心整他弟弟,他原就是从燕云商务局出去的,有大把认识的人脉,划清房产、转移资金,把经济上能断的全部断了,又另掏了不少钱,买通一些影视公司,让他们与梁文墨撤销合作。 梁文墨此前的事业如日中天,一是因为自身的才华,二是由于他家的财力,疏通什么事情易如反掌,现在他哥在这横插一道,真如同失了一翼,信用卡不能再用,别墅也是老爷子的名字,这些年他稿酬虽多,却也花得豪横,帐户上没存下多少,幸亏城中那座旧的别苑还属于他,他便呼啦啦把书稿衣物全搬了过去。 梁家这两兄弟谁以后是继承人,众人都再清楚不过,审时度势的人已经开始慢慢疏远梁文墨,就连京华也在与梁文墨划清界限,毕竟梁文哲是谁都得罪不起的。 梁文墨起先带着几分文人的狂傲,并不在意,在别苑里写好了新的短篇小说,以其他笔名投到杂志社去,虽然被录用,却只给了最底下的版面,而且要等两期才能刊出,连主动联繫合作的美国制片公司也暂没了动静。梁文墨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写作的兴趣也折损了,终日在别苑喝着威士忌,怀砚每每过去都闻到浓重的酒气。 第31页 怀砚心里清楚,因为虽然梁文哲意图伤害自己,但血肉亲情不是那么容易磨灭的,再看到梁文墨一蹶不振的痛苦模样,也觉得内疚难过,因而他还是在劝梁文墨与他哥和好。 「我不可能低头。」梁文墨其实怀揣着对怀砚的爱慕,他不肯在这种事情上让步。 怀砚低嘆一声,这事情的起因是源于他,如果自己默然离开,可能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可以渐渐淡化。 「文墨,你有没有想过做些其他的事情?一味埋头案前,恐怕也没那么多的思路灵感。」怀砚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极力安抚着梁文墨的情绪。 「我别无所长……」梁文墨捂着额头俯身在桌案上。 「你是饱学之士,有八斗之才……」怀砚笑道:「你可愿意去教书?」 「教书?」梁文墨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住的胡同里头有几个孩子,他们都很愿意读书……你何不去给他们上上课,体味下别样的生活,说不定对写作也大有裨益。」 梁文墨有些心动了,他前两天和他哥分家吵架,这几天又沉浸在各种打击中,确实想抽离出来换换心情。 「我行么?我没教过孩子……我脾气也不好……」他迟疑着问道。 「文墨,你一定可以。」怀砚鼓励地拍拍他,「试一试嘛。」 梁文墨真的来到南城胡同给猛猛他们上课了,就在和贵哥家的正屋里。他上午下午各上两节,中午在和贵哥家吃一顿,晚上回怀砚的房里头睡觉,梁文墨初时不惯,觉得屋里太冷、饭菜太咸,孩子们太笨,后来竟也慢慢找到了乐趣,刚来胡同时那种眉宇间掩盖不了的烦躁也消失了。 怀砚却是有自己心思的,梁文墨在那边教书,他就在屋子里看报纸杂志,这几日他一直在关注军事板块,那上面的通知里说,出了正月,辰安军内便会有军校的学生来实地演习,毕业班的学生里,如果有表现突出者,可以留在军中…… 拍过电影之后,自己也算与陆长官相识了,如果能进他手底下的狙击营,不失为一条好出路,既消了这边的纷争矛盾,还圆了自己从军的愿望,更能…… 窗花把外面透过来的阳光割得破碎,怀砚的面容被这样的零散的柔光照得几近透明,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一些废旧的画稿,最上面的那张废报纸,就是他初见陆竞云的那个夜晚,回家来用碳笔勾勒的人形,而其他几张,是在陆竞云对他讲述经历之后他为琢磨表演绘下来的。怀砚翻着这些画稿,情不自禁提笔在那军帽下面勾描起了五官,刚画出一条剑眉,木门就「砰砰砰」地响了,怀砚被骇了一跳,心虚地把那些东西都收回抽屉里。 屋外站的正是西装革履的徐正阳,他迈进屋子就道:「怀砚,你该换个住处了吧?你这胡同里没电话,我想找你还得跑来南边一趟。」 「我……」怀砚原本想在北边电影厂附近租个屋子来着,但已分出去大半片酬,自己又有了其他想法,因而也没再准备。 「哎,这不是梁先生的衣服么?」徐正阳眼尖,一下看到衣架上挂着梁文墨的西装,他讶异道:「他住到这里来了?」 「有时候在别苑,有时候住我这里。他这会儿就在胡同里给孩子们上课呢。」 徐正阳闻言,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鸡蛋,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急切地道:「跟我说说,他们兄弟俩到底怎么回事?」 「闹了矛盾。」怀砚已猜到徐正阳的意思,梁家的情况正代表着京华与梁文墨是否还要继续合作,他心里暗暗叫苦,可他无法说出真实缘由。 徐正阳见他迟疑,忙道:「你放心,《白朗宁之恋》倒不会受太大影响。我看梁文哲也是从他未改编的作品开始拦截的……只不过以后……嘿,说到「白朗宁」,你小子这没良心的,演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后面连问都不问?片子后天就首映了,你都不关心?」 怀砚嘆了口气,其实这些天他都有惦记着,一些关键的镜头该怎么剪辑,哪里自己的表演还能再加强,配乐该选什么样的才好,这些念头一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充盈在脑海里,但他克制着自己,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到片场去过,因为他已有退出之意,「梁先生的状态这几日不好,因而我也没去过电影厂,徐导,这确实是我做得不对。」 徐正阳看他神情淡淡,眉宇间仿佛笼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和迷惘,与此前在片场工作努力勤恳的模样截然相反,便觉出他状态不对。 「孩子,你坐下。」 怀砚早无长辈照顾,这一句「孩子」,喊得他差点儿掉下泪来,于是忙低了头去。 「梁先生对你好,这我知道。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照现在这个状况,你若真跟他绑定在一起……以后在燕云,恐怕就只能接二流的剧目了。」 怀砚抬起头来看着他,这话虽然是全然为自己着想的角度,可听在耳里却如此冰冷!原来把握风向是这里每个人都不约而同会遵守的法则! 「徐导,我明白了。」怀砚垂下眼帘,伸手接过徐正阳递过来的首映礼邀请函,当看到陆竞云名字的那一剎那,他下定了决心。 -------------------- 下章终于又要见面啦 第19章 玉豹镇尺 《白朗宁之恋》首映礼照例在古辞大剧院举办,届时何正旭和陈东等文艺部军政部官员、各电影公司老闆都出席捧场,怀砚今日亦应徐正阳要求精心打扮了一番,为配合角色又穿上军装,身姿挺如修竹,面容美似瑳玉,站在台前经灯光一照,真箇耀目得不敢叫人逼视。 第32页 今日来的名流忒多,苏小姐和秦晟如都在,剧院里三层外三层都挤满了人,外面还绕着一大圈急切的影迷,怀砚照着京华给的台本发了言,那台下看向他的眼光也是纷乱复杂,有爱慕赞许,也有妒忌不屑,怀砚并不在意,按以前他的性格,这样多的人面前露脸发言,必是要脸红紧张的,但方才他一直想着更重要的事,反到自如坦然了,任由闪光灯照个不停。 致辞、合照等仪式走完,电影亦开始放映,怀砚与梁文墨等文艺部的同事坐在一处,梁文墨心里不服兄长对自己的钳制,因而抓住机会与台下与帕莱希公司的人交谈,怀砚独自坐着,便被恭维讨好的人围了起来,边上的秦晟如却是一直冷脸,怀砚坐了一会儿,便起身默默退到暗处,站在栏杆旁朝军政部的分区望去,未见得那人身影,不仅无奈暗嘆一声,而此时却也不愿回到座位上去,因而转头走进包厢,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他坐在橘黄色的灯下,才发现桌台对岸有个英俊笔挺的背影,那男人穿了一身灰棕色的英式西装,肩膀平直硬厚,腰线修长完美,正默默抽着烟看着电影,怀砚怔怔望了他片刻,待瞧到他被荧幕打亮的侧脸轮廓,才认出这是陆竞云,而栅外布幕上恰是自己的镜头,他一下羞涩起来,镜头切去才敢走过去问好。 「陆长官……」 听到这一声轻唤,陆竞云转过头来,他其实早看见了他,因而方才亦是心猿意马,他看见怀砚的面容,竟觉比电影里还灵动几分,心里又乱起来,因而伸手按灭了还有三分之二的香菸。 怀砚其实从未见过他抽菸,看自己一来他便熄烟,忙道:「长官,无碍的。」 陆竞云只指指对面,示意他坐下,「电影成片效果不错,但看你好像兴致不高。」 「因为这几日在城里……倒真不如在军营习惯了。」怀砚听闻此言,心中有些东西险些沖涌而出,他又鼓起勇气问道:「陆长官用过饭了吗?」 陆竞云淡淡道:「我已用过了。」 怀砚下半句话便说不出口了,原本在文艺圈里,请着吃饭喝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他因为在意,便感觉格外难言,他想着今日之目的,只好又道:「剧院楼上有间茶座,陆长官可否移步赏光?我素知长官时间宝贵,可离了军营之后,再见长官实在不易……」 他声线动听,语气又和柔,听到耳中真似清泉迸溅入了窄口壶瓶,涟漪层层泛起,瓶壁都跟着丝丝融融地微颤,陆竞云看了他片刻,心知他这样主动邀请,必有目的在,陆竞云原不打算掺进上将那日所说关于「卢江」的事情中,此时却愈发觉得棘手,然而他怀揣着自己那同样隐秘的私心,还是把桌面上的火柴盒掖进了内袋里,顺势站起身来。 两人从包厢后的露天楼梯上到茶室,嘉宾们此时都在下面聚精会神地观影,但见落地窗前的排排座位空无一人,服务生见到看到怀砚来此,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她拿了菜单过来,待他们点了茶后,又请怀砚在空帐单背面签了名字,这才如获至宝地离去。 「长官救过我的命,又给予我各种帮助,我原是已报答不尽,只是……」怀砚心里十分珍惜这种难得独处的时刻,却怕耽误他的时间,只能开门见山,「我还有一事相求……」 陆竞云点头,「你有什么事情,便直说吧。」 怀砚抬眸望向他的目光,「长官,我想……从军入营。」 陆竞云的心里狠狠一沉,从怀砚的要求看来,他几乎已经坐实了他的间谍身份…… 这样冒失、这样直白、这样不懂隐藏……他是怎么活这么久的…… 思及此,陆竞云不禁轻声笑了一下,「理由?」 「我打小就有这个愿望,只是此前在军中没有门路,也上不得军校。」怀砚恳切地道:「您此前说我射击打靶还算可以……我能否求一封军中的介绍信……如若通过新兵狙击营的考试,我一定会好好在军中为长官效力……」 怀砚没再说下去,其实请人办事帮忙,适当地给予些回报也无可厚非,可是他不知道陆竞云的喜好,只知道他不爱财,怀砚从兜里拿出一只绸包来,放在桌上,陆竞云眉尾一挑,沉吟片刻才把那绸布打开,那里面正是一只璞玉雕的豹形镇尺,手感滑腻冰凉,陆竞云见那豹子形态与自己徽章上的几乎无异,知道面前之人是花了心思的,他嘆了口气道:「自己雕的?」 「样子是我画的,想给长官雕,无奈却没这手艺。」怀砚实话实说,从陆竞云救他那次起,他便想着送他东西了,他自己其实也抽空偷着练过,手上磨了几个泡,却成不得形,只好画图交由师傅了。 「东西是好东西,可惜我要不得。」陆竞云长嘆一声,将绸包推了回去,「因为你的事情,我办不了。」 怀砚如被猛敲一记闷棍,他原本抱着些许希望,却不想陆竞云拒绝得如此果断,他方才拿起了茶杯,此刻又颤抖着放下。 陆竞云继续道:」军队之所以称之为军队,就是因为它的程序制度从不旁落。所以像介绍信这类事情,陆某从未做过,以后也不会为了谁破例。」 他向来言简意赅,表意鲜明,怀砚已知道此事全然不再有可能,他压着心里无尽的失落苦笑道:「可三年前我也正是缺少这一封信,才入不得军校……」 第33页 「辰安军中的风气是该变一变,只是我暂时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只能尽力维持八团的清明。」陆竞云心知自己说的话有些冠冕堂皇,可他却只能如此,此时服务生端了两碗元宵上来,陆竞云看着怀砚深低着头,仿佛有什么液体滴落在他面前那颗元宵上,他突然觉得心脏抽痛起来。 这正是元宵之夜,窗外写着谜语的粉藕纱灯摇摇晃晃,将光线搅得迷离尽碎,远处烟花不时绽放,怀砚再抬头时已又带上淡淡的笑容,他依旧把绸包推了回去,「长官收下吧……就当作元宵礼物……可以吗?」 陆竞云已再没有推辞的理由,他拿过那只玉豹,攥紧在掌中。 他们吃过元宵后回到了楼下,电影也正好快结束了,怀砚回到梁文墨身边痴痴地坐着,再看不进去电影,梁文墨一直问他到哪去了,他也不太应答,等到电影结束,众人到宴会厅举办酒会,怀砚此时作为主角自是躲不开了,因而只能应酬起来。 他心眼儿实,虽然并不爱喝酒,可总是抹不开面子,加上因为方才的事心里难过,喝得就有些多,渐渐地脸就热起来,但他也有了防备,碰杯之余心里还在默默想着,那红酒是从公用瓶子里倒出来的,杯子自己也检查过了,虽然梁文哲今日不在,难保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唉,我何等卑微渺小之人,怎就还活到了这个地步,要时刻防备提防着……我哪里有这样的价值呢! 怀砚生性谦逊,电影上的成功不能给予他多少自信,此刻酒后带着些情绪反而妄自菲薄起来,虽然他的自尊已不再允许自己去找陆竞云讲话,可他仍忍不住向陆竞云那边频频看去,当他意识到管不住自己的眼神时,新一轮的惆怅和无力又涌上来,他便又不得不举起酒杯去掩饰。 「怀砚今儿看来是高兴了。」徐正阳笑着对梁文墨道:「梁先生,您何时见怀砚喝过这么多酒?」 「我瞧他倒是像心里有事。」梁文墨答了一句,前去拉住怀砚,「怀砚,都敬过一圈了,你莫要再喝了。」 怀砚笑了笑道:「文墨,今天电影放了,我高兴。」 梁文墨见他眼神已有点开始散了,忙叫京华的保镖来送怀砚回旁边的酒店去。 「文墨,你不回吗?」怀砚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倾诉,虽然不可能去对梁文墨讲陆竞云,但聊聊旁的也是好的。 梁文墨为难道:「怀砚,我还想听听他们美国人对我这剧本的意见,你也知道,若不是看我这本子有些意思,帕莱希公司也可能因为我哥跟我悔约的……」 怀砚嘆了口气表示理解,他任由保镖把自己送回到旁边的西华酒店里去,迈进房门的时候,这才觉得酒劲儿上来,头一下子变得铅重,拉上窗帘就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夜幕已深,房门再次被刷开,陆竞云臂上挂着西装走了进来,他耳力是极好的,一进来便听到了黑暗中床上的轻微呼吸声。 看来是服务生把门卡给错了。陆竞云转身撤了出来,正要关门的一剎,门廊的灯光恰映在房间内的衣架上,他看到了自己那件熟悉的军装。 陆竞云站在门口停顿了几秒,而后又走进了房间,门在里面关上,走廊又恢复了漆黑与寂静。 -------------------- 好歹也是定情信物,嗐! 第20章 醰然旧梦 月光和熘进窗隙的夜风合奏出春潮般舒缓的清波,一下下吹送着半掩着的窗纱,陆竞云一步步走过去,其实由于某种原因,他不该这样接近怀砚,但好似在沙漠跋涉万里的旅者望到一眼清澈幽泉,仿佛会给予他救赎,也难免蕴藏着危机,将他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他无法克制靠近泉水的本能。 陆竞云俯首看着卧在床间的人,那枕上的面容忽明忽暗,眉上的粉已掉了大半,显出原本清淡朦胧的黛色来,眼窝像嵌着两颗饱满漂亮的橄榄,眼皮上浮着淡淡的梅红,一尾干涸的泪渍顺着他微微上挑的眼梢延至鬓角,拉长了他的眉目。 怀砚衬衫的扣子解至胸口,陆竞云又看到了他肩上的浅浅伤痕,继而想起那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少年来,虽然也是这样的白净,但养尊处优被照顾得很好,脸上身上连颗黑痣也无。 如果是他,他该如何相认与保护;如果不是,他又能否忘掉面前的人,并由着上将把他做掉…… 陆竞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即使方方面面的迹象已经表明,他与他除了面容几乎一致,性格神情有那么些相似,其余的生活轨迹与经历习惯全然不同,他已然在尽力对他刻薄疏远,可到现在他还在怀着那么一丝不该有的寄託和期待。 陆竞云低嘆一声,他决意不再去想,起身去办他应该做的事。他搜查了保镖们替怀砚挂在衣架上的军装外套,里面只有张上台演说的稿子和两把老旧的钥匙,陆竞云便又回到床边,先叫了他两声,确认他睡熟后,才去摸寻怀砚身上的口袋,这种事他在审查敌军时也做过不少,可此刻陆竞云却觉得心如擂鼓。 怀砚在昏沉的酒梦中翻了个身,白皙细窄的腰便露了出来,陆竞云看到他腰窝处有一处淡青色的痣,像是棋子落纹枰那样吻合,他有种想用手触碰上去的冲动,又强忍住了,见他身上没有带着间谍该有的器械,不禁又陷入了迷惘。 陆竞云知道自己此时必须走了,在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怀砚却似有所感,懵懂地带着醉意睁开眼来,他隐约朦胧地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尽管酒精已将视觉削弱了七分,他却知道那就是陆长官。 第34页 这一定是梦。怀砚想坐起来将他看得更真切些,怎奈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也想遵从自己的渴望去抱住他,可是即使在梦中,他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最后只低低地唤了一声「陆长官」,以为对方会决绝而置若罔闻地离去,可那高大的影子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这相对漫长的静默中,怀砚闭上了眼,再次陷入混沌,临失去意识时,他仿佛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感觉自己被他的气息覆盖,像被丢入一坛醰然有味的美酒。 陆竞云在几分钟后走出了房间,听到电梯到达的叮咚声响,他便闪入了安全通道的楼梯间,一方狭窄的玻璃窗户投射下淡淡的夜光,圆润恬静的月亮凝视着他,仿佛在替他记录着方才那场短暂的失态。陆竞云向楼下看去,街上亮着写满谜语的纱灯,他清晰地忆起,初次见到他,亦是在正月十五的夜晚。 辽北 齐丰原 大雪在十日前落下,莽远广阔的原野先是通体银白,随着每个晴日金色阳光在上面的摩挲闪耀,些许甘黄、棕褐的土壤便显露了出来,夹杂点缀在雪地上,破坏了极致的宁逸,却增添了三分随性之美。年节中燃下的爆竹碎片不时随风跳跃在视野里,待人要捕捉跟随时又飘落到山谷下,唯有路面上的车辙偶尔能把它们碾入湿泞的土中。 午后雪原的安静被吱呀作响的聒噪声打破,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费力地在路上前行,车上的挡板随着路上的颠簸死命晃动,几乎要甩掉下来,裹着棉衣的老妇人抱着一只造型独特的金把菜刀,在车上哭天抹泪,而那走在前面拉车的高瘦少年在严冬里只穿了一层秋季的褂子,脸颊、耳朵、双手已冻得发紫,脚下的鞋也已掉了底……他仿佛已经十分麻木,只埋头向前小跑,脸上没一丝表情。 「丧门星……娼妇……我当时怎么就同意汝兴娶她呢……这下倒好,没家了,呆不下去了……什么都没了……」老妇人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又念叨了一阵子,许是太累了,便歪着头沉沉睡去,少年听到她安静下来,缓缓呼出一口沉郁的寒雾。 「驾!驾!」此时身后传来马车的声音,少年便停下了脚步,他将车拉到狭窄的路旁让路,马车缓缓从他身边驶过,车上的窗帘掀起,里头坐着个中年人,仿佛不怕冷的样子,正往外看着风景,此刻他也饶有兴致地扭头看着这困苦的祖孙二人,当他瞟到车上老太太抱着的菜刀时,便连叫车夫停下。 「大娘,大娘,醒醒,我问您个事情。」中年人跳下车来绕到三轮车后方,老太太这时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惊恐地道:「你是?」 中年人笑道:「我不是坏人!我就想看看您这菜刀,可是出自金牌鲁菜大师孙淳之手?」 老太太低下头没回答,车前那面无表情的少年这时也戒备地走了过来。 中年人看他们有防备之意,忙道:「是这样,我是齐山徐家的管家,我们府上有位太太是鲁地人,她嫁到辽北来,总想着吃些家乡菜,像这样的金菜刀可不好找……我瞧着二位也像是有难处的,若是会这手艺的话,何不来我们徐府给我们太太做小灶菜呢?」 少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一言不发地又回到车前,老太太却颤抖着问,「我们正是从鲁地回来的……先生您方才说徐家?可是那……五代为官的徐家?」 「正是。」中年人得意地眯起眼睛,「您的菜若做得正宗,一个月可是三块大洋的酬劳。」 「我这就跟您过去试做,绝对正宗。」老太太听了险些没激动地昏过去,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了少年一眼,又道:「我都一把年纪,哪还有什么要求呢,只是我这孙孙……」 「徐家可是七进的大宅邸,多一个佣人有什么干系。」中年人明白她的意思,因而又扭头问少年道:「你多大了?」 少年不回答,只冷冰冰地道:「麻烦多关照我祖母,我便不去了。」 「嗳呦,有脾气!」管家笑了。老太太却气得七窍生烟,「混帐!真不知天高地厚了!徐家是你想进就进的?」她先是提手就打,后又仿佛被触及伤心事,眼泪便涌了出来,「竞云,你在我身边再待一年……到了十七岁……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了……」 少年抬起脸来,迅速看了老人一眼,这一刻管家才发现这衣着破烂的少年眉宇间有一股勃发的英气,他默默想着,可惜这孩子性情如此桀骜古怪,不然这样的相貌,引荐给二少爷做侍从也是好的。 -------------------- 接下来应该是一段少年线上的故事了。国庆快乐~ 第21章 夕阳琴曲 徐家恢弘庄重的宅邸隐匿在齐山深处,山峦与树丛将其包围笼罩起来,远望上去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孤岛。这样的宅子本应修建在市中或城郊,可它偏偏建在这般偏僻的山原间,足见主人有隐逸退世之心。 今日是正月十五,老太太一到就被领去了小厨房,少年自己呆在外厅的耳房里,因为管家还没有确切说要留人,所以暂且也没有婆子过来叫他洗漱更衣,他漠然看着人们在一殿一卷的垂花门前进进出出地忙碌,又转头望了望屋嵴翘起的朝天笏,这座宅院的墙笔直高耸,但对他来说翻出去不成问题,因为檐下有着不小面积草木花卉纹样的砖雕,他正可以藉此爬到屋外去。 自己要身往何方,陆竞云并不知晓,他只想吃一口饱饭,虽然他知道以祖母的手艺,一定可以把自己留在徐家,他也不再至于风餐露宿,可是他还是想离开她。 第35页 几年前,他娘跟鲁地的一位高官走了,从那以后,陆家便已经支离破碎,祖母把对他娘的怒火与怨恨都发泄在陆竞云身上,却又无可避免地从他身上看到自己死去儿子的模样…… 老人被这样纠结的痛苦所折磨着,对他打骂过后有时又会抱住他痛哭……因而这一路上,陆竞云已下定决心,到达辽北安顿好祖母后,他便永远离开这里,可能这对他们祖孙二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陆竞云在外面呆了一会,又回到狭小的空房间里静静等待,橘红色的夕阳已斜照下来,透过方形的窗棂落映在他放在膝前的手背上,烙下一丝暖意,他反转过手来,光束便落在他的掌心里。 一阵半含忧伤半含温暖的美妙琴声隐隐遥遥从宅子深处响起,仿佛就是为此刻温柔的夕阳所弹奏,窗外人影匆匆憧憧,房内却似遗世独立般极致安谧,陆竞云握着这缕阳光,痴坐在炕边,他感受到流畅的音符旋转倾泻在他身侧,像一个看不见的陌生怀抱,而对面的厨房里也飘出一股元宵馅料的香甜气息,他嗅了嗅,眼泪便无可遏止盈满眼眶。 冰冷和飢饿已不会让他落泪,可温暖和甜蜜却让他情难自禁,陆竞云默默拭了泪去,起身悄悄闪到屋后面的窄道去,僕人们都在厅里忙碌,暂时没有人来到这里,他轻巧几下便爬上了屋顶,越进了正厅的墙内。 钢琴声又近了一些,弹琴的人一曲奏罢,停顿了须臾,又换了首更为欢快的曲目,不知为何,这首反倒没刚才的乐声流畅自然了。陆竞云蓦然想起白乐天所云: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木应正始音。琴声能反映心境,这话倒是不错,想来弹琴之人心里亦有愁绪。 他怀着几分好奇,又纵身去上另一栋墙,刚攀到屋檐上,身下便响起一声夸张的怪叫:「嗳呦!这哪儿来的野驴子,都跑四院来了!是想偷看我们少爷么?」 陆竞云被骇了一吓,松手跳了下来,原来这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小厮,大概有二十岁的模样,正气鼓鼓地对他怒目而视,陆竞云稳稳落在那人面前,站直身体,倒比他高出了几分。 「你是刚来的?怎么这么没规矩!」那小厮先是嫌弃地打量他两眼,仰头看清他相貌时又仿佛缓和了些脸色,轻咳一声道,「那个啥……赶紧出去,不然周管家看见要骂了。」 陆竞云点点头算是道谢,走出门之后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因为他听到钢琴声已经默默地停了下来,里面的人仿佛正倾听着这里的动静,他红着脸暗忖道,听见也好,这下更不用留下了。 等他回到前院,佣人们已经开始鱼贯而入,把菜品送到内院,周管家笑容可掬地站在角落里,和祖母交代着任务规矩,想来是那太太对祖母做的饭十分满意。 「竞云,快来听着。」老太太好像好久都没这样笑过了,她把陆竞云一把拉过来,「周管家,那我孙孙也可以留下来了?」 「可以。」管家又看了陆竞云一眼,心道他这样野性,绝不能放在内院,笑着道:「我看他有那么些年轻人的朝气,不然就学着去厩里饮马吧。」 陆竞云垂下眼帘并不言语,老太太却一下子失落起来,她听出来管家的言外之意,是指自己孙子不懂礼数规矩,连在院子里打杂干活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和牲畜呆在一起,她怔怔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请求,陆竞云余光看到她此时模样,心中一涩,因而抬起头对周管家道:「我之前伺候过马,做这个再合适不过,多谢管家,您费心了。」 周管家听他此言,反倒有些错愕,他把马厩的钥匙交给他,轻笑一声道:「现在天气寒凉,你就别住马厩了,一会儿叫刘婆给你拿套衣服被褥,你和你奶奶住在后厨旁的屋子里便是,那里暖和一些。」 陆竞云和祖母再次谢过,周管家又交代了些事情,他们便回屋去收拾行囊了。 虽然是在寂静山中,大户人家的元宵夜却也热闹,但这份节日的欢欣却只属于主人,年轻侍从们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点灯笼的、放烟花的、上菜的、筹备台戏的串来走去忙个不停……陆老太太做完饭之后反而闲了下来,陆竞云也洗了澡换了身新的厚褂子,他祖孙二人坐在炕上,听着后院的乐声喧嚣,难得平静地相处了一会儿。 陆竞云已打定今夜离开的念头,所以他也难得地说了些劝慰安抚老人的话,直到老人沉沉睡去,后院的声音渐渐消却,他才轻轻从房里出来,一抬头,月轮已升至中天。 他什么行李都不带,只轻巧翻出院墙,发现远处的马厩里燃着一豆灯火,他缓缓走过去,那灯火便突兀地熄灭了。 难道今日有贼?陆竞云沉吟片刻还是迈步过去,门锁果然不见了,一排排马儿都在歇息,厩内空无一人,他三两步上去拨开厚厚的草垛,一个蜷缩着的清瘦身影便露在了月光下。 这人戴着皮帽子,穿着一身黑褂,背上挎着一只很大的包,头深深低着,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想来是贼没错了。 陆竞云迅速查点了一下马匹的数量,一匹不少,想来他是刚刚进来作案,若将他此时扭送到管家那里,自己今夜必是走不了的,但就这样离开,任由他将马儿劫走,第二日徐家必定会逐出自己的祖母,陆竞云只能暂放自己的计划,紧紧捉住了那人的肩膀。 那人被他按得疼了,祈求般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极俊俏秀隽的少年面孔,较原上的落雪还要明净,秋水般潋滟清透的眸子倒映着月色,樱红色的唇微微抖着,喘着不均匀的寒雾,仿佛是画报杂志上的人像动了起来,何等赏心悦目。 第36页 陆竞云恍若在俯瞰林峦时乍然望见一池盛着天光的海子,心跳一时难以自控,他不自觉放轻了力度,骨节分明的手却依然压在他肩上,那少年看清他面容后却仿佛轻松了一些,低声问道:「你是府上新来的马倌吗?」 「算是吧。」陆竞云想着他可能要套近乎让自己放他离开,手上便又施了些力度。 「我并非想偷马……」少年恳切地道:「我叫徐江眠……来马厩只是想骑马出去逛一逛……」 陆竞云听他姓徐,又看他神情举止确实不凡,至此已全部明白,他挑了挑眉道:「深夜出行,还带着包裹,你是想瞒着家人偷跑?」 「我……」少年被揭穿目的,他从兜里掏出一些银元,祈求道:「你就让我走吧。」 「若我是孤身一人,也不会管你们徐家的闲事,但我还有个祖母需要这份生计……」陆竞云直言。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那为了成全你的孝道,我岂不是一直走脱不了了?」 陆竞云一时不知如何答覆,少年却嘆口气先妥协了,「罢了,改日再说……我这就回去了,此事你也不会告知别人的?是么?」 陆竞云点点头,他松开手,少年便从他身侧走了出去,这样一走动,他仿佛闻到他身上有种草木的清香,他又转身去看少年脸上的笑容,捕捉到他脸上有种很薄淡的郁悒,陆竞云一下想起宅院里落日时分的钢琴声,血液仿佛凝滞了一瞬,随后一股脑沖涌到头顶上来,黧黑的夜幕中,他的耳根无端涨得通红。 第22章 喜鹊翘尾 这一晚,陆竞云睡得很不踏实,他将原因归咎于后半夜忽起的大雪,而实际上,鹅羽般的雪片层层叠叠,其微小罅隙反倒消纳了山中本就不多的噪声。天地间愈是寂然,他愈发觉得心跳的声音杂乱无章。侧躺在枕头上,太阳穴一下下跳动的声音扰得他不安;仰躺过来,他又不自觉地去望窗外晶莹飞舞的雪花,而后,徐家少爷的标緻面容、说话时轻柔恬淡的语气,还有那宅子里的悠扬琴声,走马灯似得在他脑中轮换拨转…… 直到感受到眼前光线渐次明亮,陆竞云终于有些懊恼地坐起身来,他穿好衣服,下炕去推木门,才发现雪已下得盈尺,推门都有些费力了。 祖母方才已来到厨房烧锅,许是那太太在老爷面前称赞了她的手艺,今日主人们的早餐便都由她来准备,她已把木耳、黄花菜、干香菇、冻柿子、鸡蛋等材料备好,陆竞云给她噼了些柴火,然后便拎上竹帚和担子往马厩走去。 雪霁的天空泓碧,朝阳明丽友好,松软的落雪无人踏过,先在他的脚下被踩实,发出咯吱的响声,带来一种独特的快感。陆竞云深吸两口冰冷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他原应该再预备着逃离的,此刻却被一种无端的怠惰侵扰湮没,因而暂时把离开的事情抛在脑后。 他先把还未冻结的温水倒到石槽里,和了几个蛋清搅匀,待马儿饮毕又把草料抱进槽里,自己登上梯子,将厩顶的积雪扫落下去,而后牵着它们来到雪地上,替它们刷拭梳理着马尾和毛发上的污垢和干结。他的手法熟练轻柔,马儿柔和舒适地半眯着眼睛,陆竞云确实照顾过马,不过那只是在鲁地时自家的一两匹,血统和品种也没有这么名贵。 「这就是那老太太的孙子?」陆竞云正拾掇着掉地上的毛发,忽听到这浑厚的声音,他一抬眼,管家伴着一位气度雍容的中年人已缓步踏雪而来,想来那便是徐家的老爷了。 「正是。」周管家应道,他环顾了四周笑道:「您瞧,他做事倒还爽利。」 徐老爷略一点头,瞟了陆竞云一眼,觉得这孩子英俊之余还有些眼熟,不禁停下脚步,「以前伺候过马?」 「嗯。」陆竞云只应了一声,继续忙自己的事。 徐老爷看他惜字如金,少年老成,不禁略带赞赏地一笑,他上前去牵走了那匹最精神的黑马,翻身跃上了马背,管家找了匹马随他而去,临走拍拍陆竞云的肩膀,以示鼓励,几对马蹄奔踏,随风扬起一阵阵雪雾,扑粘在陆竞云的面容上。 待他回到宅院里,打滷面都做好端到内院去了,空气中还残留着炸酱的香气,几个小厮一个劲儿地吸着鼻子,偷偷跑到厨房打听还有没有剩余的滷子,也给他们尝上一口。 陆竞云对吃食并不挑剔,他就着腌好的雪里蕻咸菜胡乱吃了一个馒头,老爷和管家便有说有笑地打马回来了,他就又去马厩安顿好了马匹,这样一天的任务便完成得差不多了,他走进厨房里,祖母正失了神地望着吃完面条剩下的空碗。 「这样的面,汝兴一次能吃两大碗。」老太太嘀咕了一句,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溢下来,随即她低低抽噎,陆竞云就站在她身边不动,因为按照以往的脾性,她必是要再狠骂他一通,以泄她对儿媳的愤恨,但是此时外面又响起了个聒噪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压抑悲伤之气氛,「哎哟,这雪是怎么扫得?这儿还卷着枯树叶子呢没看见么?还有,你们在这儿坐着干嘛呢?不知道要煮燕窝么?四奶奶等着呢!」 陆老太太还是爱面子,看那些丫鬟跑进来烧水,便把眼泪擦干刷锅去了,陆竞云迈出去一看,正是昨天怪叫的年轻小厮,那颐指气使的模样活像旧时候宫里的小太监。 小太监看见陆竞云,就变了个脸色,有点好奇,又有那么点激动,他小趋到陆竞云身边儿来嘀咕道:「哎,你换了身儿衣服,看着还……还挺俊的!啧啧,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呀!」 第37页 陆竞云嫌他聒噪,也不言语,转身就往院子外面走,小太监恼怒地跺了下脚,却又忍不住跟上,「哎,你就是个马倌,牛气什么呀。我可不轻易夸人的!」 陆竞云依旧不理,他原是对徐家半点兴趣也无,可昨夜之后他却开始打量观察周遭的一切,并对宅子深处产生了几分好奇,他有些想从小太监口中了解那徐家少爷,但强烈的自尊并不允许他主动打探东家的事情。 他罔视身后的跟屁虫,只在砖墙之下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此刻钢琴声又在墙内恰如其分地响了起来,正印证此间少年心事,陆竞云停步举目看去,一枝红梅斜探出了屋檐,落在灰色的墙面上似一幅留白过甚的画作,有只喜鹊在枝头一俯一仰地翘着长尾,而后展翅飞走,灵巧的乐韵也如叮咚泉水般飘逸流泻出来。 「你……」小太监凑到他面前,看他沖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也知趣地放低了声音,「你不会又要偷看我们少爷吧?」 「我为什么要偷看。」陆竞云连忙转身快步走开,他的耳后微微发红,还好戴着帽子,他的慌乱不为人所见。 「偷看倒也正常。」小太监得意地摸了摸下巴,「『欲寻辽北麟角文气,齐山徐府十分尽占。』北疆虽不如江淮人杰地灵,可谁不知我们二爷论相貌才华也是能胜过南人的!」 「这倒不太清楚,只是,你家少爷平日不出门么?」陆竞云想起昨夜情形,终忍不住问道。 「嘿呦,这你都没听过!不行,虽然你进不得内院,我也得找个机会让你见见什么叫人间绝色!」小太监平日里嘴上其实也没那么松,但他就是被陆竞云的英俊相貌蛊惑住了,又怀着对自家少爷一向的维护仰慕,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 原来徐家共有四位夫人,两个公子,大少爷徐风眠多年前循家族传统为官,却因公殉职,徐老爷受了打击,在十四年前二太太生了二少爷之后,便举家搬迁至山原里,平日里只叫二少爷练些琴棋书画,读些古书典籍,并不让他沾染政事,也不许他独自出门,生怕他受到什么闪失,而前些年新来的四太太年初怀了孕,过些日子也该生产了,不论是男是女,想来又是徐老爷的另一块儿心头之宝。 「我们少爷的画作,想要得手都需在城里拍卖的。」小太监讲罢了他家少爷「琴、棋、书」上的造诣,尤其要大讲特讲这画上的才华,但此时琴声突兀地停下,院子也里传来惊叫纷乱之声,外边的丫鬟们都慌张地往里跑,只一个从里跑到外边儿喘着气叫小太监,「仇立,赶紧回去帮忙,四奶奶要生了!」 昨夜刚热闹完的府里一下子又喧嚷起来,徐家原是有私人大夫的,只是离日子还早,那大夫便不在府内,管家就开着车去寻,忙来忙去一整个下午,上灯时分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亮地在宅子里响起,众人都欣喜不已,互告母子平安。 四太太生的是个姑娘,徐老爷虽然重男轻女,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却因为对她的宠爱,依旧錶示了强烈的欣喜和体贴,抱着娃娃一直呆在房间里没出来,厨房里也开始给产妇准备补品了,陆竞云看着这一下午府里的慌乱,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他难免想起自己母亲来——既受了怀胎之苦将他生到人世间,又怎么就这样无情地抛却了自己呢?既与父亲曾经也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怎么就在他离世后一个月就寻了别人呢? 情字何其易改?亲情既如此,爱情又怎么坚若磐石?她当真是好狠的心。陆竞云沉默地想着,遏制再三,悲怆之情与愤怒之火还是充斥于整个肺腑,他转回厨房舀了些水喝,却见小太监这时又跑了进来沖他招手,「哎,你随我来一下。」 陆竞云仿佛受到了一种隐秘的暗示,他随小太监转到僻静处,小太监就拿出一张窄窄的字条来塞到他手中,「你嘴巴倒是真严,上午跟你说了这么久,敢情你已见过少爷了!这是少爷给你的,切记保密!」他说罢就急急忙忙回内院了,陆竞云接过那带着墨香的字条,心脏便骤然狂跳起来,期待、难以置信、未知的忐忑席捲得他头昏脑涨,他鼓起勇气迅速展开看了一眼,只见那上面的字迹鸾翔凤翥,一如执笔之人的惊艷:中夜厩前愿见君。 鹅黄色的圆月如同笼着一层轻纱,朦胧半遮于云后,皑皑旷野上的雪粒闪着无尽动人的银光,似与渺远的星子一明一灭地呼应,陆竞云走去马厩的时候,徐江眠已等在那里了,今日他未再穿着意图逃走的黑衣,而裹着一身跟白雪相称的银鼠褂子,浅青色忍冬纹的竖立领线包着修长匀称的脖颈儿,下身收腿长裤扎进皮靴里,虽然有些肥大,却愈显得他腰长腿细,陆竞云再观其容貌,更品出无尽儒雅风致,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境又乱作一团。 「做好了苦等一夜的准备,还好你如约而至。」少年笑着开口,两靥流华,却又隐着丝独特的哀愁,因而原是明媚耀眼的相貌,也被镀上一抹清冷。 「叫我来何事?」陆竞云问。 「放心,只想请你教我骑马,夜半在山中逛逛也是好的。」徐江眠笑着指指身后,又道:「你陪我遛马,我有银元相赠。」 陆竞云听到前一句话时还暗怀了期待,又听他要给自己银元,忽觉心里不快,转身便往后走,「我并不缺银元,二少爷另请高明吧。」 「请留步。」徐江眠暗惊于此人性情之孤傲,忙上前拉住他手臂,「我是实心请教,并无旁的意思……实是不晓得你缺少什么,又怕让你白费了力气时间……方才是我唐突,先给哥哥赔礼了。」 第38页 他年纪不大,正值男孩变嗓的时期,带着些难以避免的喑哑,却仍不掩清朗动听的声线,这一声哥哥直叫进陆竞云心里,他竟不忍甩开这少爷的手,再设身处地想想倒觉得是自己敏感了,他心里其实更愿意将他当作同龄的伙伴,但他们现在还只是主僕,徐江眠以银元作为报酬并没有什么不妥。 徐江眠见他脚步停下,似有松动之意,忙趁热打铁道:「还不知哥哥尊姓台甫?」 「姓陆,表字远钊。」他毕竟是东家,陆竞云也顺坡下驴,转身向马厩的方向走去,把门锁打开,牵出了左侧第三匹的红马,「这马的性情稳定温和,你上去试试。」 「好。」待陆竞云稳固好了马具,指导了抓好铁环、攥紧缰绳的要点,徐江眠就怀着紧张忐忑,小心登上了马背,陆竞云在马下张着双臂相护,他又给他讲了些自我防护的方法,但看少年终归动作生疏,心道万一出些什么事,自己难担其责,于是提议换个长一些的马鞍,两人骑一匹马。 「有远钊哥相护,那再好不过了。」徐江眠跳下马来,两人一同绑好了马鞍,陆竞云收了收缰绳,而后扶他上去,自己轻巧跃到他身后,用左臂将他环在怀里,右臂甩鞭催马前行,马儿一纵一送走起来的时候,他忽觉自己与徐江眠之间几无缝隙,清馥的草木香气从少年身上飘过来,让他暗暗着迷,而少年看起来清瘦,臀部却圆润饱满,正一下下磨蹭着自己的那处…… 冰冷的夜色中,陆竞云的脸红得发烫,他突然觉得自己下身很胀,想小解,而每次隔着厚厚衣物触到徐少爷的臀部,他就会觉出一种从未有过又不可言说的古怪舒适感来,而且想向前靠得更紧……他强压着心里的渴望,不着痕迹地向后移开了一些距离。 -------------------- 青涩懵懂啊! 第23章 松江广寒 徐江眠岂知自己已招得身后少年人起了前所未有关于「性」的懵懂冲动,他只在他怀抱中感到一阵失神恍惚——为何这人面容神情如青山深涧般冷硬,可胸膛却这样的火热温暖,让人心里熨贴舒适,不愿离开…… 于是他上身由他环着,腿也任由他从膝处相抵,一下下踩着马镫,但是不过多时,身后的人向后微微撤了一些,冷风便窜进他们身体间的缝隙里,徐江眠不免感到一种隐秘的寒凉与失落。 油灯在雪地幌下他们的影子,马儿粗重的鼻息散出寒雾,辽北独有的靛青夜幕将远山、村落、起伏的原坡都染成如梦如幻的银蓝,陆竞云执着马鞭,向高旷处行去,徐江眠看到天际逐渐变得澄净,杂乱枝桠的影子被甩在身后,再停下时,他们便已望见广寒的松江,隔岸烟树似在缥缈游移,江水表面却结了厚冰,动静反置,当真奇绝。 徐江眠不自觉跳下马,向顶坡上疾行几步,陆竞云也翻身下来,拉着缰绳跟上,他看到晴日里阳光晒出的裂纹此时又被冻结,埋在新结冰层的下面,交错断折延向远方,倒比完全洁净无痕的冰面盎然有致,想来那冰裂纹瓷器的美感,便是由此生发……这时他那种内急的酸胀之感已尽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飕飕的凉意,陆竞云才感觉到自己的亵裤前端方才湿了一小块,这一下无尽的惶惑和羞耻感又铺天盖地席捲过来。 徐江眠停立在坡头许久不动,回过神来看向身后,才发觉那人正望着自己痴立,他不禁有些羞赧,走过来问:「怎么了?」 「没事。」陆竞云克制住自己慌乱的心境,转移话题道:「徐府离松江这样近,你也未曾来过吗?」 「来过,但我只有年节才能出府,每次出来还要陪上一大堆小厮。」徐江眠低嘆口气,「你从鲁地而来,可见过大海?」 「见过。」陆竞云这次和祖母返乡,就是从海上坐船北上的。 「松江都如此弘袤,大海又该如何奇伟?」少年又问。 陆竞云本就不善多言,虽亦是读过些书的,面对着他却更形容不来。 「或是『蜃阙半模糊』般幽茫?或是『吐纳日月星汉』般壮大?」徐江眠将目光放远,他用尽全力想像着,到最后收穫的又是极度的悲哀,「『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远钊哥,我被困在这一方宅院中,是不是像井蛙夏虫一样可悲?」 陆竞云看他攒紧眉心,有潸然落泪之貌、妄自菲薄之意,终于明白徐家少爷绝美容貌上、流畅琴声中的那种郁悒是从何而来,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怜惜,就像面对春江里逐流飘走的落花,忍不住要去掬起呵护。 「甘罗十二岁拜为秦上卿,霍去病十八岁便功冠全军。」徐江眠看他无言,又自顾自苦笑一声,「我虽没这样的抱负才智,可我知道人不该这样活着。」 「可二少爷这样的生活,是无数人都梦寐以求的。」陆竞云想出言安慰,话出了口却像在讽刺徐江眠饱汉不知饿汉飢。 「这我清楚。但中国若都是我这样泡在蜜中只享乐不做事的人,难以设想会变成什么样子。」少年吐出压抑许久的愁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你若自小在府中长大该多好,我就有朋友了。」 陆竞云那夜回到房里,把徐江眠这话反覆在脑海中重复琢磨了无数次,他想,他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成为朋友了?他再回忆徐江眠愁郁的根源,更觉难能可贵——他父亲陆汝兴之前便是鲁地一处高级酒店的老闆,达官贵人、富家少爷陆竞云亦接触过不少,没有一个孩子会像徐江眠一样生出这样的慨嘆——许是他读书多的缘故,境界抱负都是高于同龄人的,可他的心气越高,困在宅院里的日子便越难过…… 第39页 他情不自禁替他惋惜,又全无办法,只能尽可能地抽出时间来陪伴他,他们晚上的幽会因小姐的出生而少了许多阻碍。以徐江眠之聪慧,他其实早已学会了骑马,可他仍会在上马时表露出迟疑不敢的模样,为的就是那温暖的怀抱能保护在自己身后……而陆竞云每次夜行都受着痛苦的折磨,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亵裤前面就已经湿了又干透,留下一块儿羞耻的液渍。 陆竞云每次在收到小太监递过来的纸条时,都在发誓今夜要试着跟徐江眠分骑两匹马,可每次徐江眠一犹疑,他就又忍不住坐在了他的身后…… 在身后抱着少年那种古怪和舒适感并存的感觉令他兴奋又害怕,而自己身体上肿胀的变化也让他心惊胆战,陆竞云毕竟还是个孩子,由于父母不在身边,有些事情他还不太明白,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病,也曾委婉向徐江眠借过医书,不想那人比他还着急,非拉着他要问个清楚,陆竞云又怎么可能对他讲明,因而只能掩饰说自己确实没事。 一晃儿到了春季,冰雪消融,他们曾并肩望过多次的松江也已解冻,裹挟着碎冰泻到下游,林子里多了无数生机,陆竞云也因为徐江眠,暂时放弃了逃离的念头,加上祖母在府中十分忙碌,也没时间再怨艾从前的事儿,他们在徐府的生活逐渐变得规律平静起来。 但是陆竞云在马厩里却遇到了难题,他发现平日里性情温和的那匹小母马有些焦躁不安,尾根抬得高高的,还老爱蹭自己的手臂,时不时婉转嘶鸣,他隐约觉出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因而那日清晨徐老爷和管家来遛马时,陆竞云便把这个情况跟周管家汇报。 周管家走过去一瞧,便和徐老爷一起迸发出大笑来,徐老爷笑道:「到底还是年轻人,瓜得很。」 周管家笑着对陆竞云道:「这马发情了,至今也有三岁多,可以配种了。」 陆竞云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表情波动,可脸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我不会这个。」 老爷和管家笑得前仰后合,「知道你肯定不会。」 陆竞云的脸更红了,他们笑够了,老爷便道:「过两天把山下侍弄牲畜那个老陈叫上来吧,晚上厩里点上灯,白天多遛遛,这几只到年纪的就一块儿配了。」他转头又看看陆竞云,对管家道:「我瞧这孩子身子骨儿还不错,年纪也与眠儿相仿,眠儿如今大了,身边的丫鬟太多终不大好,等马配完种,把他叫进内院儿去伺候,撵几个丫鬟到外面帮衬如何?」 管家点点头,他这些日子也发觉陆竞云的那种不羁收敛了许多,干活也不惜力,因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到。」 听他们这样讲,陆竞云的心便狂跳起来,他回去托小太监告诉了徐江眠这个消息,而后就收到少年给他的一幅清雅画作,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一树清花,「内院的暴马丁香开了,你来就能嗅见。」少年的字比往日还要飘逸灵动,似暗藏无尽喜悦。 -------------------- 老爷防丫鬟勾引自己儿子,结果把最危险的小陆给放进去了嘿嘿嘿 第24章 雨缠池漪 老陈上来给马配种那天,周管家也把陆竞云叫过去让他学习,当陆竞云面红耳赤地看完了整个过程,他才大体上明白,男女之间是怎么样一回事儿……老陈他们几个扶着公马压在母马身后律动的时候,他自然而然想起了他与徐江眠同坐一鞍的情形,原来他的身体并没有什么毛病,原来马的那物也能涨大湿润……可他又陷入新的惶惑中——他有着那种羞耻反应的对象,是自己东家的少爷。 「云哥儿,你怎么还磨蹭着呢?快收拾东西进去啊。」小太监打帘儿进来看见陆竞云坐在炕沿儿上发怔,又见屋里没人,就小声调笑道:「以后你跟少爷说话儿不用我传了,想怎么说怎么说,老爷要不在,说一夜都成。」 「我决意不去了,晚点我去跟徐老爷说。」陆竞云把包裹撂回枕头旁。 「嘿,这算什么话!你这人哪都好,就是好赖不分!」小太监恼羞成怒,他得知陆竞云要搬进来也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一是替自己少爷高兴,二是替自己激动——这些日子陆竞云个头儿又窜高了一些,更显英俊雄伟,内院下人们都住一个房间,小太监想到能跟他睡一个炕上,哪能不兴奋得脸红心热。 「我还是适合在马厩做活儿,照顾人的事办不好。」陆竞云说罢就出宅子轧草料去了,他干着活儿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知道小太监会如何把此事转述给徐江眠,那人又该作何感想呢? 他特意磨蹭到天黑才回宅院,此时院子里已掌上灯了,老爷还是没回来,因为今日在辽北城中有旧友的筵席,四太太的小姐又有些泻肚,周管家带人买药去了,也暂顾不上问他,倒是祖母见他还没搬走,数落教训他一番,直说他不知好歹、不求上进。 陆竞云听得心烦,转身又出了宅子,他绕到外墙处,这几日工匠们正修补着莲花砖刻,此刻歇工梯子就倚在墙角儿,那冬日探出来的梅枝也被折断了。多少个下午,院内琴声一起,陆竞云若闲了,就在这墙下谛听,心思悠远,情结百转……今日不知他弹琴与否,弹的是何曲目…… 他一想起他,心里丝丝绒绒得痒,陆竞云心道不能再这样下去,硬逼着自己回了房,祖母要歇息,他就在厨房角落里坐下,点上一只火烛,看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他打小对这方面感兴趣,在家时就常看,跟徐江眠熟了之后,也向他借了几本来,果然军事书能叫他忘却情丝,一晃看到半夜,也就熄了烛回床睡了。 第40页 第二日清晨落了绵细的春雨,陆竞云被祖母叫起帮忙去山上挖笋,又照看了马匹,回来时就见小太监撑着油伞立在厨房门口等他,脸上都是痛骂负心郎的怒气,「陆竞云,你知道么?昨儿少爷晚上没吃饭,又一宿儿没睡……真要把身子熬坏了,看老爷不扒了你的皮!」 陆竞云怔忡片刻,迟疑着问:「这与我何干?」 「你倒真是没良心。就算不是为你,主子现在这样,你也该去瞧瞧吧?」小太监冲进他住的屋子里,指着那摞书道:「除了你,谁爱看这些东西?这些个都是在书阁最底下藏着的,少爷一本本找了出来,费了几个晚上清理干净——旧书上都是灰土霉尘,他那会儿还犯着咳疾呢!」 听闻此言,有一种又酸又热的激流涌进陆竞云心里,烧得他眼眶骤然间湿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嘆道:「我跟你去。」 这是他第一次从中间的门廊步入内院,愈向深处走愈觉别有洞天,池水、植物、筑石几乎遍布园中各个角落,将整个宅院勾连成一体,而把目光投向任何一个部分,都能够自成一画,当下摇翠凝露,雨缠池漪,竟有些江南的韵味,小太监见他目不转睛,亦笑他没见识,告诉他这花园的名字就叫「园中园」,陆竞云沉默着跟他穿过屟廊,到达四院最东边的屋子,就看到窗纸内立着的身影了。 徐江眠用紫毫在砚边舔墨,听到雕花木门「咿呀」打开,未抬头,却已用余光望见了那穿着深蓝色家丁服的少年身影,徐江眠心里怀着气,真想开口直接叫那人出去,可到底是温和的脾性,半点儿伤人的话说不出,笔下的墨迹却随着心迹开始有些发抖,他咬着嘴唇半晌,眼神亦不离开纸面,「我早看出你是不愿呆在徐府的。」 「也不是……」陆竞云下意识否认,但他在心里承认徐江眠说得不错,若不是为了自己那不可言说的秘密,他一定早就走了。 在外院耀武扬威咋咋唬唬的小太监,一到少爷房里反倒有了些眼力见,他轻轻推了陆竞云一把,自己悄悄遛了出去,掩上了门。 「那就是你不愿呆在我身边,是么?」徐江眠此时抬起头来,他脸上有丝无奈的笑意,「我能理解……毕竟昔日对你讲了这诸多闷在这宅院的苦恼,你也不想被束缚住,是不是?」 陆竞云看到他眼下有一些乌青的痕迹,显得那俊美的杏眼更大了一圈,就知他确是熬了一夜,再想起书的事,更是心里酸胀,他迈步到书案前,似哥哥般轻声教诲道:「不管我来不来内院,你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早跟你说过,我在这院中呆着是无意义的,死了活了也只有我爹在乎。」徐江眠已开始说气话,这时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我又何尝不在乎你呢。陆竞云心里嘆了一句,又见他落泪,一下手足无措起来,他绕过桌案,伸出手来给他拭泪,却发现自己又是挖笋又是轧草,手上还沾着些泥土,因而在他脸旁停下,没敢去触碰那干净洁白的面容。 此刻二人离得极近,徐江眠约比陆竞云身量低半寸,他微仰起头就能看到他深邃的眉目,窄挺的鼻樑,人中处有些细小的绒毛,喉结也凸显了出来,已是个男子汉的模样,他看得一时恍惚,期待着他滚烫手指在自己脸上落下,可那人伸出手来却停滞在空中,徐江眠不知怎地,抬腕上来反握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贴在他胸前触了触,便蹙起眉来,「衣服都湿了,下雨天为什么不撑伞?」 「没打伞的习惯,小雨不必撑,大雨撑了也无用。」陆竞云强装自矜,其实心已快跳出来,他们骑马夜游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彼此触到手指,可这样真切的握手却是头一遭,那滑腻白皙的手指绵绵地包住自己手背,这种温暖舒适让他眷恋难捨,正失神着,徐江眠却松开了他的手,自己轻轻揩掉了下颌上的泪珠儿,「唉,罢了,谁也是安排不了谁的……你愿意在外面,在外面就是……」 他垂下眼睫,楚楚动人,身上那种草木的清香因为雨日点着炉子而显得更加真切,陆竞云哪捨得再让他伤神,因而情不自禁道:「我搬进来……」 「真的?」少年满怀期待地抬起眼来,又觉自己表露得太多,忙转过身去。他脾气好,基本不对下人发火,可到了陆竞云这里,却忍不住任性,因而赌气似地坐在案前的红木椅子上,「远钊到底是托大,还总是叫人求着才能来的。」 陆竞云不禁失笑,心道他不谙实情,又觉得放任自己伴在他身侧倒也是顺了心,索性一错到底,轻咳一声转了目光,看到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不禁好奇道:「你写了一整夜么?写的是什么?」 徐江眠这才慌了神,一股脑儿将桌上的宣纸团起来丢进火盆里,然而翻开的书册却来不及合上,那是本《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陆竞云低头瞧了一眼,只望见一句:此君有意虚心待,嘆我徒劳幽思牵。 -------------------- 到底还是少爷主动!!哈哈哈哈 第25章 十指连心 陆竞云因为怀着别样心思,看见此句心里不禁一颤,可再看此诗题目为《忆扬州天宁寺竹》,又暗自责骂自己多想,恍惚之间徐江眠已将书本拿起来紧紧合上,含笑对他道:「快把东西收拾进来,我带你看画。」 陆竞云应了一句,与小太监回到前院把行李收拾好了搬进来,其实他也没什么物件儿,以前在家里的几样贵重东西都由祖母保存着,只是徐江眠叫小太监传给他的那些字条他都放在布包里不捨得丢。 第41页 于是他把布包揣进怀里,又拾了几件衣物,铺盖卷着那几本书一併抱到耳房的炕上,复回到书斋里来,迈进屋的时候就眼前一亮,那黄花梨的桌案上已被徐江眠清空,只铺了一张长卷,他换了身鸦青色的长衫,一手提笔一手挽袖,愈显得雍容标緻了,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唇角就翘起来,「远钊,你来看。」 陆竞云走近,扶着画杆一瞧,纸上只绘了左半边,多用灰蓝和钛白,起伏的山峦、旷远的穹窿、隐匿在林间的江流,此景他再熟悉不过,那正是他们骑马夜行过的江畔,而长卷的右半边还空着,已用赭石和茶色勾了轮廓,他才明白徐江眠在从左至右反映着季节的轮转,他的笔法扎实稳健却不失洒脱,那一木一石仿佛都能脱画而出,牵连出夜晚美好的回忆。 他向来嘴笨,心觉徐少爷的才子之名不虚,想夸赞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徐江眠见他看得凝神专注却已知足,自己笑道:「虽说是闲人之作,却也废了我不少功夫,东北边咱还没去过,以后去了,把夏季和秋季也填补上。完成后这画就送给你。」他本来还想说日后若分离开,见画如面,后又觉得伤感,因而默默住了口。 两人又在房中转了转,那平素看起来熟悉得有些枯燥的东西,仿佛由于陆竞云到来焕发了新的生机,徐江眠很兴奋,他给他展示他收集的花花草草,还有一些儿时稍显幼稚的画作,他亦大大方方拿给他看,但当陆竞云打开画柜旁那放着厚厚一摞字迹的柜子时,他的脸就有些泛红,扑过去匆忙关上,想推着他到别处去。 陆竞云原是极克制不愿越矩的,也不想去窥探人家隐私,可垂眸看到他眸光闪烁,脸上两晕淡淡酡红,实在可爱,又吃定他脾气好不易生气,再想到他方才主动拉自己的手,胆子也大了起来,存心想和他亲近,因此一手攥了他手腕,一手假意又去拉柜子。 徐江眠力气没他大,只笑着挣扎片刻就妥协了,「你要看就看,是一些书摘罢了。我只怕自己见识浅显,叫你笑话。」 陆竞云暗嘆他太过自谦,只微微一笑把柜子合上,「逗你而已,我本就没想看。」 「好啊你!」徐江眠气笑了,也打算假装生气来逗他,可感觉到他指腹还搭在自己腕上,那丝暖意叫他板不上脸,装也装不利索,于是去掐对方的腋下报仇,陆竞云其实极怕痒,闷哼一声就弯下了腰,徐江眠乘胜追击,又在他身上一阵乱挠,陆竞云其实原可以像方才那样使力钳制住对方,可看他笑得开心,也就忍了,任由他把自己按在地上。 「眠儿!干什么呢?」两个人正笑着喘着闹,徐老爷已回来了,他看着眼前一幕又是惊讶又是狐疑,自己儿子打懂事起就没这样笑过,怎么跟这个新到内院的孩子玩得这么好?虽然心里有些不安的预感,他却也愿意看到儿子开心,再见陆竞云站起身来整理衣装,从容挺拔,模样气质都比一般的小厮强出不知几倍,只道他愿意与他亲近倒也正常。 「爹。」徐江眠脸上的笑容敛了敛,上前做了个揖礼。 徐老爷把身后的小太监叫过来,问他少爷的饮食起居情况,小太监满口胡话,把徐江眠晚上不吃不睡的事情隐去,边撒谎边斜着眼瞪陆竞云。 陆竞云心知正是徐老爷这样囚禁般的事无巨细造成了徐江眠的忧郁的性情,心里对他怀着气,也不愿意再听,默默拔步往外走,却又被徐老爷叫住,「小陆子听着些,仇立现在年纪到了,我看他脑筋转的快,想把他放到帐房去,以后这些事就都是你的。」 小太监是聪明人,他虽然捨不得少爷,却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往哪走,因此心里的喜悦大于怅惘,他红着眼眶对陆竞云详细交代了各项事宜,就跟着周管家去帐房了。 陆竞云此前对小太监说的其实是实话,他宁愿去伺候牲口,也不愿照顾人的——马厩里虽然条件差些,心里却清净,若换个照顾的对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内院的。大户人家规矩多,少爷用的毛巾必须要叠三次再落到架上;被褥每日清理后重铺好,不得有半点褶皱;烧茶的水一定要从地窖里取冬夜梅瓣上收的雪水……筷子是象牙玉的,拭口的餐巾是上好的杭丝,跟旧时的王府也差不离了,徐江眠性子随和,向来不对下人做太多要求,只叫他们怎么方便怎么来,但大家素知徐老爷严厉,仍不敢怠慢偷懒半分。 陆竞云自小就有几分好强的性子,有些事就是不屑于做,如要做便一定潜心耐心做到最好,加上在内院可以与徐江眠朝夕相处,心里更有了干劲儿,他真就一错到底了。 这场春雨绵密下了几日,他们整日黏在一起,因而就没有在夜晚偷跑出去,徐江眠说的那棵暴马丁香有了润雨的滋养,窜得愈发繁富了,都盖住了草丛旁的石子路。天一放晴,簇簇清花沐和阳,枝头鸟雀跳跃,比当时画上还要勃然美丽,葳蕤的香气充斥园中每个角落,有几个丫鬟便跑来院子里摘花,想拿回去插到自己太太的房内。 陆竞云今日正想把这长得无法无天的丁香修建一下,他替她们掐了花,待她们欢喜离去,转身问徐江眠道:「那几个太太平日里也都闷在自己院子里么?不觉得憋闷?」 徐江眠笑道:「我再想出去不过,可她们却宁愿『画地为牢』,我母亲已去了,自不必平时拜见,而她们平素见了面都要争风吃醋,索性各不来往,我爹也乐得清净——你平时也莫去那边的院子,那几位都不是好惹的。」 第42页 陆竞云点头,「我不去就是,平日里都是直接从石桥西面的游廊转过来。」 徐江眠抬头望了望澈净的碧落,只觉那人在侧,身心便无限舒畅,他拾起地上的落花来,又摆手叫陆竞云,「远钊帮我把琴搬到这树下吧,这些天应该不会再下雨了。」 陆竞云心跳得快了起来,他来的这几天,徐江眠对他仿佛又说不完的话,两人坐在桌前聊上一会、下几盘棋,天就黑了,他不便再打扰,就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因此还未亲眼见过徐江眠弹琴,虽然那几首旋律他早已熟烂于心。 两人转到屋子后面的小琴房,檀木色的立式钢琴就放在那里,他们一人抬一头,就把它移到了院子里,陆竞云又去拿琴凳,回来时徐江眠就笑着问,「你喜欢钢琴曲吗?」 「还行……没怎么听过。」陆竞云哪里会说他第一次他弹奏时就落泪的糗事,含糊回答,欲盖弥彰。 徐江眠其实早听小太监说过陆竞云偷听的事,故意这样问,看他不承认,觉得那人可爱,怎忍拆穿,就缓缓坐在了琴凳上,不知怎地,因为陆竞云一直注视着他,徐江眠的心也跳得飞快,按键的指尖儿都微微发抖,实在慌张得不得了,他弹了一节就停下手来,害羞道:「远钊忙自己的去吧,听就是了。」 陆竞云看他耳尖微红,额上已出了淡淡一层薄汗,不禁失笑,「你随意弹,我修树去便是。」转头搬了梯子过来,爬上去剪掉乱长的树枝。 徐江眠这才摒弃杂念,专注弹起来,这首正是灵动欢愉的《春光》,恰迎合此间明媚悦然之境,陆竞云在高处树桠的缝隙中看他,仪态俊逸儒雅,似有阮籍嵇康之魏晋风骨,平日里微蹙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那种习惯性的自我菲薄之情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笃定的昂扬和自信。风起了,鸟雀从树中跃出来,上下翻飞在他周围,细小的金色花粉花蕊也被吹拂下去,铺盖在琴盖琴键上,好像弹琴的人太过耀眼,天帝也羞于直视,给他抛甩了层轻纱蒙上…… 鼻间是馥郁芬芳,耳畔是美妙清音,眼前落英缤纷,陆竞云怔怔看着,已不知身在何处,仿佛苦海靠岸,愁丝断尽,到底是韶光锁春心,抑或是琴声引慕情,此刻怎又分得清楚。 恍惚间他看到徐江眠在弹琴时抬头望了自己一眼,忙闪开目光去剪枝,慌张收回手的时候被剪过的尖锐树枝划了一道,他原打算不管,结果口子还挺深,滴滴答答落下血来,他这才从梯子上下来。 徐江眠抬眼看到他突然下了梯子,攥着手指,心里一惊,忙从凳子上起身跑过来,「远钊,怎么了?可是划破了手?」 「没事,稍破了一点。」陆竞云遮着手指不叫他看,血珠儿却从指缝一粒粒滚出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徐江眠的心揪得酸疼颤抖,他掰过他的手来,指腹上果然有一道淋着血的口子,他下意识地垂首将他的指尖含进口中,——他在科学书上看过,人的唾液可以止血。血液有了扩散之处,锈咸的味道登时溢满徐江眠的口腔,他觉得吐掉不雅,更不想表露出嫌弃——实际上他也不嫌,因而默默咽了下去。 陆竞云此刻却是已心惊肉跳,十指连心,那伤处原就在火辣辣地随着脉搏跳动,此刻被那柔软湿润的唇舌包裹着,不禁一下下跳得更加猛烈,疼痛却渐次消失了,那人低着头,只见得修长微黛的眉,墨扇长睫的前端顺着眉的边缘露出来,陆竞云怔愣吃惊地看着,已不敢去想指尖的触感,他觉得脑子嗡得眩晕耳鸣,半点反应也做不出来了。 徐江眠却已放开他的手指,两人垂眼一看,那湿漉晶莹的指尖果然已止住了血,徐江眠松了口气,再想起自己下意识方才举止,不禁觉得太轻佻唐突了,他红着脸对陆竞云道:「弄脏了你的手指,实在不好意思,快去打些清水洗洗吧。」 陆竞云想说是他手上的血腥玷污了少爷的口,可这话又没法出口,因而只匆忙道了谢,就迈到廊后井边,他那伤了的指头还湿着,被风一掠凉飕飕的…… 此刻他已走到井边,周围绿植四合,静谧无人,陆竞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指尖仍在不着痕迹地跳动,他想起方才徐江眠含他手指的模样,不禁起了一个极羞耻的念头……强烈的道德感和那种隐秘的冲动在他脑海中争斗厮打,他最终忍不住顺从内心,轻舔了自己指尖一下,落在他口中的不是血迹,而是微甜将干的津液,像是幼时吃过的麦芽糖。 -------------------- 太羞耻了,掩面。。但是口水真的是甜的!别问我怎么知道哈哈哈 第26章 曲水漾舟 仿佛风过桃林,春绿江南,这禁忌的甜意让陆竞云心尖儿发颤,他正暗自回味,却听见几个小厮在树外跑来跑去的声音,慌得胡乱沖了下手指便从廊后走出来。 小厮们看见他便说,他们在后门卸货时看到有个什么东西熘进来了,可能是黄大仙儿,这会子管家叫着找呢,别让它窜到后院儿里把太太们惊到了,问他瞧见没有。 陆竞云摇头否认,又帮忙找了一阵儿,没看到什么异常,又见时辰差不离了,就先回到前院,从厨房里端了热腾腾水灵灵的荠菜饺子给徐江眠送去,他进了院子抬眼一瞧,徐江眠还站在钢琴前面等着,手上拿着纱布碘酒。 「你跑哪儿去了。」徐江眠等了半天,有那么一丝愠意,却没有发作,他拉他进了屋子,让他把饺子先放下,「今日你受伤了,就别干旁的活儿了,把手给我。」 第43页 陆竞云任他给自己涂着碘酒,他看到徐江眠紧张的样子不禁无奈地牵起嘴角,这对他而言是再轻不过的苦痛了——在鲁地时因为他娘的事,他被那一条街上的大人冷嘲热讽、出言羞辱,而那些孩子得了势,虽然各自不是他的对手,却可以合起伙来欺负他,他额头肿过像鸡蛋那么大的包,膝盖手肘也都摔破过……相较起来今日手上的口子真不算什么了…… 徐江眠见他还嘴角带笑,又是心疼,又是气,忍不住撂下包了一半的纱布道:「也罢,你自己都不在意,我跟着操什么闲心。」说罢,板着脸坐到桌前去吃饺子了,边吃边竖起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陆竞云瞧见他仿佛真的生气了,心里才慌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只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考虑着措辞半晌才冲着他端坐的背影低声道:「二少爷,你替我着想,我自是感激的……只是方才有些事情耽搁了,你莫要气了。」 远钊,你为何不直呼我名字呢……徐江眠知他不爱言语,性情又孤傲,能说出这样服软的话已是不易,可他还在有新的期盼,那一句二少爷仿佛将两人隔了一座看不见的墙,隔得他心里发赌。 「你可以不叫我少爷么?」徐江眠踌躇许久,才转过头来说道,待看到空空的房间,他才知道陆竞云没等到回应,就已悄然离开了房间。 这个傻子!徐江眠饭也吃不下了,他拿上一本《新月》,就起身走到架子床边去,把帐子拉下来,躲在里面看杂志。 近日淮南一带犯了涝灾,据《新月》的记者报导,各县人民流离失所,政府亦行动迟缓,导致大片良田受损,房屋沖毁,记者以夸张激愤的口吻批判着南苏政府军队的不作为。 看这个写法,大约是党争政斗了。徐江眠心里给这篇稿子下了定性,他又怀着好奇,去翻起了淮南一带的地形图,又看了一些其他报纸的报导……窥不出什么真相,不禁有些懊恼。他想,以后父亲他们若再到江南去,该问问真实的情况,再请周管家买些南部的报纸来瞧瞧才是。 春日的午后最易犯困,徐江眠迷迷糊糊在帐里睡着,再醒来之时,斜日已然低垂,透过薄薄的窗纱洒映在他的被子上,窗边吊兰文竹的影子也参差地印了上去,他听见窗外有潺潺的水声,原以为是管家在叫人往池塘里加蓄水,却越听越觉得不对,那荡漾清澈的叮咚水声仿佛环绕着自己的屋室,他嗅到藻荇湿泥的香气,甚至听到锦鲤在屋周跳跃游动……徐江眠便掀开帐帘走出屋来,他一眼望见那站在屋侧的高瘦少年,正收着白色的引水管,蓝色的家丁服已湿透在身上,愈显出康健挺拔的后背轮廓,发间额上汗水晶莹,灿熠的夕阳将他笼罩,他一回身见到徐江眠,俊逸的面庞就有些发红,他微动了下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后又默默地垂了眼帘,只指了指前方。 徐江眠走到他面前,看向自己屋侧,不禁怔住,那屋壁与院墙之间之前就被陆竞云挖了一道深壕,被砖围砌好,他说是为了种些花草,放些应急的水缸所用,此时却被蓄满了水,还摸了些池塘里的鱼来,一只极小的木舟在随着微波荡漾,梨花斜倚着墙沿,扑簌簌地落了些在水里,暖风捲来些甜香,闻得他几乎沉醉,单看这一角,竟有种苏州山塘的韵味,只是水道比那里窄上一半就是了。 「远钊你……」徐江眠欣喜地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知道陆竞云为什么花心思弄这个——他之前看书的时候,无意间说过自己喜欢水,喜欢船,想去苏杭,想去义大利的威尼斯……他无心中说的话,不想他竟然记得…… 「船打得小了些,也只够你躺的,上去试试?」陆竞云知道他喜欢,就催他上船去。 「你我各坐一头,也就够了。」徐江眠轻牵起他的手,细心地避开了他手指上的伤处,「你这么搞,我爹和周管家是同意的?」 「水道就这么一段,又不影响他人,再说能哄你开心,他们都没什么意见。」陆竞云任他拉着手,沉默了一会又道:「虽然你爹禁锢你不对,可他确是爱你的。」 徐江眠不言语,只转到一侧踏上了船去,他二人虽然年纪不大,身量却都不低,坐这条小船是有些挤了,因而两双长腿就只能交叠错落着紧挨在一起,徐江眠拿起桨划了两下,将船划到屋后去,一只喜鹊从屋檐跳至院墙上,透过瓶型的黑边漏窗,能看到盎然的嫩柳芽,原有的几竿修竹陆竞云也没砍去,小船蹭过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此时世间仿佛极端静谧,仰头看这一方窄窄的蓝空,流云浮影缓慢地飘移,身下的水波一涌一涌,不时溢出沾到他们手臂和衣服上,黄色的锦鲤很快适应新的环境,怡然自得地在身旁悠游……徐江眠望了陆竞云一眼,只轻轻说了句,远钊,谢谢你,眼泪便夺眶而出。 「哭什么,原是见你生气,为哄你开心,才今日注了水。」陆竞云倾身过去给他抹了眼泪,却不想徐江眠也抬起身来,将头埋入他怀中,双臂紧紧在他腰上交叠,陆竞云愣了许久,也没敢去环抱住徐江眠的肩膀……此时他又闻到少年身上的草木清香,呼吸不自觉急促起来。 「你做我哥哥好不好?别再叫我什么二少爷……」徐江眠略带祈求地说,他的声音温柔缱绻,还有些哽咽,纵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心也要软化的。 「这不好……尊卑有别,坏了规矩礼数……叫你爹听见怎么办?」陆竞云何不愿听他叫自己哥哥,那日马厩前他那一句哥哥,不知让他回味多久……可他既是在乎他,免不了生出自惭形秽之心,哪敢就这样应承。 第44页 「你是在意这尊卑等级之人么?」徐江眠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带着泪眼望向他,「你若是这种人,我也断不会跟你做朋友的。」 陆竞云无言以对,他自是心比天高,可在这院子中所有的妥协,却是为了祖母,也为了徐江眠不受到伤害。 「我知道,你是能飞出这院墙的雄鹰,难道我就该被当作一只金丝雀,养在这笼子里么?」徐江眠依依不捨放开他的衣襟,「远钊哥,我们第一次去松江,我便与你讲了我的苦闷,虽然你一直未正面回应,可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的……我知道你顾及祖母,也不会将你陷入不孝,但如果有一天这些阻碍都没有了,我希望……」 徐江眠没再说下去,可陆竞云已然明了他的意思,他心里沖涌出一种情绪,让他再难自控,当下便又向前倾身一点揽住了徐江眠的肩膀,「我会的,你放心。」他从不轻易许下承诺,既然此时回应,那他已打定心思去为了他,拼尽全力。 「我想去上大学……不知以我这私塾的『文盲』水准能否考取。远钊哥,你是不是想从军?」 陆竞云撤身讶异地看着他,他不记得自己对他提过这个愿望。 徐江眠仍有些留恋他的温暖胸膛,只不好意思再靠,看他讶异,因道:「你爱看那些书,我就知道你的期望了……再说,你这样的相貌性情,在古代应是个周公瑾一样的人物。」 陆竞云不禁微微一笑,俊朗的眉目仿佛铺上一层暖意,「太过誉了。」 徐江眠看着他,便想起那句词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想着想着他心里又突然酸涩起来,他远钊哥的「小乔」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呢?想来定是沉鱼落雁、风雅迷人才行,这肯定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他不肯再想下去,可一些画面却克制不住地出现在他脑海里……这样温暖的怀抱,这样体贴的心思,恐怕他就再体味不得了……他再想起院子里丫鬟们对陆竞云的示好和仰慕,心里更是不知什么滋味,直到他吃罢晚饭,躺在帐子里就寝,这种半含酸的心情还在一直持续……徐江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可他想到以后的事,还是觉得愁肠百转,他仿佛已离不开他了。 徐江眠披衣起身,在炉前燃上了安神的檀香,他习惯性地看了看窗外,陆竞云住的耳房已经熄灯了,他转身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床榻,不禁觉得失落孤寂,暗自想道,他若是能过来我的房间住该多好呢……可这话又怎说得出口,他心里也暗暗诧异,此前这些年巴不得僕人不要进来,给自己一个安静无人打搅的读书空间,现在怎么与他分开一会子,就如百蚁噬心般难捱…… 徐江眠秉烛在桌前看了会书,才渐有睡意,他要起身时,才发现陆竞云晚上临走时把那件蓝外褂落在他了屋里,许是怕他睡了就没再来取,徐江眠迟疑了一阵子,鬼使神差地将他的褂子抱在怀里,走到床上,用那褂子盖在身上做被,渐渐地睡着了。 睡了没多一会,他就听到门口有动静,正要坐起身来,陆竞云就走进房来,身上没穿衣服,露着结实的胸膛嵴背,掀开帘看见他就笑了一下,「你怎么盖着我的衣服?」 徐江眠羞得跟什么一样,他慌忙辩解道:「我的被子太厚了,晚上盖着热,明天帮我换一下吧。」 陆竞云点头,却没有走,反而在床沿上坐下,拉起来他的手,徐江眠觉得自己手上有些湿,低头一看,陆竞云的伤口又有些出血,他这次没好意思再含上去,陆竞云也没说什么,只抚摸上他的大腿,然后轻轻挠搔了一下他的……徐江眠只觉痒得浑身的汗毛都树立起来,可又意外得舒服,他恍惚间仿佛记起自己偷偷看过的古戏文一些章节,什么「入港」、什么「窃玉吹箫」……回过神来一瞧陆竞云的手还抵在那里,他觉得周身都热起来,然后又想小解,挣脱了陆竞云的手去找夜壶又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身下一热,徐江眠就一下子惊醒了。 -------------------- 少爷也是长大了,哈哈哈 第27章 风媒云梯 徐江眠从床上坐起,心兀自突突直跳,樑上的竹簟摇晃着,卷着缠绵的水声和细碎的夜光溢进屋室,凉意沁人,卧榻像浮在了洲溆之上,不知是因心动,还是因风动,方才梦中的那股湿热让徐江眠面色赧然,他默默埋怨自己,怎么长这么大还会尿床呢? 待他掌灯一看,陆竞云的褂子方才恰搭在自己腿间,此刻已被洇湿了一片,他慌乱之余上手一触,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懵懂与惶惑迅速席捲了不谙世事的少年,他仿佛被包裹在一只半透明的茧蛹中,能感受到外部暖煦春风丝丝拂面,可又无法开眼看个真切。 徐江眠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被褥,心也与之同时紧缩……他只知自己在乎他,只要那人在院子里,他必是经常抬头向外望的;他也知自己心疼他,从父亲管家那零星听过陆竞云与祖母相依为命的情形和破落的家世,他便再没有提起过关于他家庭的一切,生怕他心里难过惆怅…… 可今日这梦,却生生让少年心里泛起不一样的情绪,他冷不丁想到,这可以算是喜欢吗? 只这二字,掀起情海千钧浪,徐江眠再想起今日在小舟上他们双腿交叠,双臂相拥的那种亲密温暖,和他在自己耳边沉声许诺的「你放心」,已不自觉泪水盈睫。 第45页 这偏僻的齐山宅院中,终于照进了真正的阳光……少年带着泪餍足地牵了牵嘴角,他从前是有些厌世、悲观忧郁的,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期待每一个清晨,期待有那么一天,他能与他走出这院子去,到更大的世界去看看……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行了…… 他痴坐回神,才想起自己闯了祸,这外褂指不定明天陆竞云就要穿,却被自己弄上了这脏东西……徐江眠暗觉对不起他远钊哥,也不敢再等,穿上长袍,拿着褂子就偷偷出了房屋。 阇提花几不可察地轻摇,徐江眠绕过草地,悄悄来到了井边,他打了桶水倒进盆里,把衣服泡进去,就开始用皂荚搓洗起来。 他自小娇生惯养,哪干过这种事情,手法自是生疏,那夜晚的井水又极寒凉,不多时就把他白皙的双手冰得通红,但徐江眠洗着洗着心里却生出一丝甜意,这些天一向是他服侍自己,原来为他做些事情,也这样有趣。 好歹把那块污渍处理得差不多了,徐江眠拿起来褂子嗅了嗅,只闻到皂荚的香气,还有陆竞云身上那种淡淡的少年气息,像是晨间森林般清新爽朗,这才放下心来,正又舀起水想涤第二遍,却见衣服的主人已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面前。 风为媒,云似梯,将月亮镶嵌在天幕间,漏下的月光和婉迷人,陆竞云带着些讶异看着他,鹰羽似的浓眉微微蹙起,澄亮深邃的俊眼包含不知多少柔情爱怜,徐江眠蹲在地上仰望他,竟觉他仿佛又长高许多,白色水衣包笼着的肩膀宽厚有力,袖子卷到肘部,露着线条分明的手臂,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梦里正弄过自己的…… 徐江眠的脸红得似深秋的柿子,不待他发问,忙轻声解释道:「今夜睡不着,屋里又憋闷,看你衣服落在屋里,就出来帮你洗了。」 陆竞云闻言脸也红了,他听着这蹩脚的解释,就想起以前在鲁地有一家夫妻开的包子铺,店里没什么人时,丈夫进柜檯里做帐,那漂亮媳妇儿就蹲门口儿给自家男人搓洗着衣物,男人心疼媳妇儿,总不捨得她做事,而她口中说的话,与方才徐江眠说的也差不离了。 他再想到自己受伤,就知道缘故了,再想到下午干活儿那衣服肯定沾满了汗水尘土,更觉愧疚,遂倾身将他拉起来,感觉到他手臂冰凉,就温声责道:「睡不着就看会书,出来着了风寒怎么办?」 徐江眠乖乖地没动,只随他站起了身,陆竞云蹲下身,利落地把衣服洗干净挂在桁架上,回头见徐江眠站在那轻轻呵手,有心帮他捂一捂,却又克制着忍了,似哥哥一样安排道:「快回去睡吧,听话。」 徐江眠这才依依不捨地转过身,两人一前一后自树丛里绕出来,却听林中簌簌,地上有个小小的黑影,顺着游廊窜到了旁边的院子去。 两人都是精神一振,徐江眠又是惊讶又是紧张地问,「是黄大仙儿吗?」 辽北孩子大多听过关于黄大仙儿的民间故事,对黄鼬都怀着些敬畏好奇,徐江眠自小孤独,最喜欢动物,父亲又不许他养宠物,窗前落下个蝴蝶蚂蚱都要逗玩许久,这下就要去追着看个清楚,而陆竞云想着白天他们已找了许久,这会儿这狡猾的小东西终于现身了,他既在内院,便肩担着几分责任,因而也默默随徐江眠绕过了廊去。 此时已不知是几更,整个宅院极致安静,连风吹竹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们穿过去好几个院子,在草地上蹑手蹑脚地行进,却再不见那团黑影,陆竞云示意徐江眠在他身边蹲下,两人躲在池塘边筑石之后,探出头观察等待了片刻,便听见有细微的声音了。月光下,有个黄色的小东西跑到池塘边,垂下头去舔水,想是白天里渴坏了,陆竞云和徐江眠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它,结果它身量太小,一个不稳,栽进了池塘里。 陆竞云眼疾手快,跑过去一把将它捞了起来,待他们细细一看,这哪是黄大仙儿,分明是条还没长大的小黄狗。 小黄狗浑身脏兮兮的,想来在外面流浪挺久,嗅到宅邸里有香味就跑进来,又被满院子的人吓得躲进了草丛,它呜呜叫了两声,用黑澄澄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两个少年,竟没有挣扎逃脱。 徐江眠看着它的可爱模样便已喜欢得不得了,想要伸手去抱时陆竞云还有些迟疑,他怕它咬了他,但小黄狗一进入徐江眠的怀抱,就舔了他鼻尖儿,许是他身上有那股清甜的草木香,让小狗觉得十分安心。 「远钊,我要把它留下。」徐江眠欣喜坚定地说,「我爹不同意,我就绝食抗议。」 「我支持你。」陆竞云望着他笑靥,柔和抚了抚他肩头。 两人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徐江眠一直悄声跟他商量着给狗狗起个什么名字为好,直到走到梨香亭处的时候,墙内发出了一些男女之间不堪入耳的声音,让他们不约而同噤声并止住了脚步。 那声响再听下去更是羞臊难当,陆竞云想拉徐江眠快走,可看他怔怔立在那里,就下意识地去捂他的耳朵。 徐江眠不禁失笑,只好拨开他的手,悄悄绕了院子出去,待那声音听不到了,才转头笑道:「远钊你捂我耳朵做甚?」 「这是能听的吗,你还小……」陆竞云说着,自己脸先红了。 「我只想听听是谁……梨香亭住的是四奶奶,但我爹……」徐江眠没再说下去,陆竞云却明白了,看来徐老爷今日并未宿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第46页 「不怎么办,只替他们捏一把汗,这事若被发现,可能要出人命的。」 徐江眠神色淡淡,他摸着小狗湿漉漉的毛,脸上又突然布上一层忧郁,「远钊,你说我还小……我不小了……」 陆竞云看着他的面容随着迎向皎白月色而变得清晰,轻声道:「舞象之年,正是好时候。」 「可我爹已开始给我筹备婚事了。」徐江眠长嘆一声,「他这些天频频向城里跑,我能猜到是为了什么。」 陆竞云突然像被迎头打了一记闷棍,他努力想安抚他,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即便是拉着祖母走在那无边的雪原上时,他也从未这样绝望过。 -------------------- 本章删了一些描写,还请大家意会 第28章 弱水三千 徐老爷给自己儿子相中的媳妇是辽北汇资银行行长任规家的三小姐,这姑娘较徐江眠大三岁,琴棋书画虽一窍不通,却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刚过十五岁就被放在总行里头历练,这倒和自幼困在宅院里不谙世事的徐江眠互补了。徐家淡出政界之后,却仍掌握着北疆一带山货的生意,加上丰富的祖上资产,也算是极豪富的,而任三小姐之前看过徐江眠的画作,心里先生了几分赞嘆,后面又见了他的小像,就低下头不吭声了。 两人既八字相和,父亲任规见女儿这光景也已是心下瞭然,加之他心里惦记着徐家的生意资产,便说叫两个孩子见面,先认识熟悉一下。 任小姐来徐府之时正入了暑,阳光照在院子里是干燥刺眼得热,主子僕人过路都在檐下走,楠木花门擦了几遍,房间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外的砖雕也早修补好了,厚榭瑶台,景致如画,极是雍丽华贵。 汽车开到门外之时,陆竞云正在外面帮祖母的忙,虽然他知道徐江眠心里有着牴触,但他毕竟较他成熟稳重,处事也谨慎,因而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若这次见过之后,徐江眠尚满意,他便不说什么,依旧默默陪在他身侧,若徐江眠依旧不肯接受,那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他避开这旧时婚姻的牢笼。不论哪种,他自己的那种心思,却是这辈子都不可言说的。 陆竞云从窗户处默默望了门前一眼,徐江眠正与老爷一起等在那里,原是穿惯了长衫的,为与人家相配,徐老爷特意嘱咐他换上剪裁合体的西装,虽然他肩膀还有着少年人的瘦削,可穿上西装的那种笔挺俊俏却迷人心魄,此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倒给往日平和温润的面容填了几分难得的英气,立在众人间更显耀眼夺目。 任小姐款款从车里钻出来,她穿着一身米黄色的洋装套裙,窈窕美丽,帽子前沿出搭下来一块儿轻纱,陆竞云看不太清她的眉眼,只能看出皮肤十分白皙,举止也大方得体。 他听到大人们在说笑,看到徐老爷给徐江眠使的眼色,看到徐江眠迟疑须臾还是伸出了手扶了穿着高跟凉鞋的任小姐,以免她在下车时崴脚。 英俊的绅士与美丽的少女,在众人的拥簇和瞩目中走进庭院,那日他们捡回来的小黄狗也留在了宅院中,这时已长大了不少,兴奋地围着他们跑前跑后,这幅景象美好得过于刺眼,陆竞云已在极力克制酸热的心潮,可手心还是被指甲嵌出了血印,他转头走回了厨房,却见到祖母也在默默地向外望,看到他回来后,轻轻抹了下脸颊,就过去烧火了,她拉动了两下风箱,就开始喘起粗气。 这些日子他们祖孙间过得很平静,许是因为他在内,祖母在外,接触少了,拉开了些许距离,也可能是因为祖母突然老了,她的精力已不再允许自己去打骂孙子,更生不起那放浪儿媳妇的气。以前她干活最是利落,做十个人的面也用不了半个时辰,而现在单给四奶奶做饭,都要提前开始好久准备。 陆竞云看着她衰老的模样,突然觉得心疼,他连忙蹲下身接过了她手中的拉杆,卖力地干起来,不知是被什么所触动,他今日用得力气格外大。 「竞云……我确实老了……」老太太看着自己愈长愈高的孙子,她眼中的埋怨与怒火好像已几乎看不到了,只有悲凉,「她最对不起的,其实是你……你原本也可以像徐家少爷那样的……看那一对金童玉女……多好啊。」 陆竞云的心狠狠揪起,他笑了笑道:「奶奶。我现在这样也很好。」 「你轮禀赋是不比徐家少爷差的……」老太太苦笑了一声,「可下人终归是下人……你刚来那段时间,想偷着逃跑是不是,后面怎么又不走了?」 「原来您知道。」陆竞云把火挑旺,搀着祖母站起来。 「人老了,睡觉不踏实。我那时没拦你,是想让你碰壁吃些苦头,但你后面留下,我也就没再提……其实呆在徐家,不愁衣食,我们就该知足了。」老太太倚在窗边道:「城里是什么样子,你再清楚不过,辽北和鲁地也相差无几,你没根基,到了那去不知要吃多少苦……我何尝不想叫你出人头地,可是……终归是平安难得。」说到这里她又伤感起来,想起陆汝兴的悲剧,只得深嘆口气,起身从案台上拿出一碗早就擀好的面条,下到烧沸的锅里:「今日你十七岁了,往后的路怎么走,还是要看自己……」 徐老爷并几位太太,陪着任家父女用过了丰盛的午宴,就叫徐江眠带任小姐去自己的院子里转转,意给他们单独相处的空间。 第47页 任小姐进院子看见了那架暴马丁香树下的钢琴,她请徐江眠弹一曲,徐江眠只笑笑说自己弹得不好,就不献丑了。任小姐有些扫兴,待看到屋旁那独特清凉的水渠时,又燃起了兴趣,她想试着坐在那舟上漂流。 「小心。」徐江眠看她穿着裙子不便,就扶着她踩到船上。 任小姐在船上站稳了,却依旧不放徐江眠的手腕,「不一起吗?」 「船太小了,两个人坐会翻的。」徐江眠语气温柔,只是神色礼貌疏离,他轻轻抽出手来,「我在岸上陪你说话罢。」 任小姐心里已经觉得受了怠慢,辽北城里那些公子哥儿,哪个不是巴巴儿地围着她转?可她看着徐江眠的模样又发作不起,此人到底是成长在尘烟喧嚣之外,容貌已是绝顶俊秀,气质亦是超然脱俗,任何一个姑娘看了都要暗藏几分歆悦的……任小姐见惯了油嘴滑舌的富家子弟,更觉这少年特别,于是她心里压着火气,一边在船上轻轻地拨着桨,一边抬头打量徐江眠的面容,她年纪虽小却也是在生意场混过的,察言观色最是在行,很快就品出这徐家少爷的心不在焉来。 她再忍不下去,撂下桨就迈到岸上去,目光直视他,带着怒意道:「徐少爷,我们是同龄人,说话自在随意些为好,在我看来,你心里似乎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 徐江眠微微一怔,他今日已经在极力礼貌地招待她,不想心事还是被看了个一清二楚,他轻嘆口气道:「任小姐也认为婚姻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我在辽北城里亦上的新式学堂,自然不是这样认为。」此时他们立在檐下,任小姐就取下阳帽来,露出一张清丽聪慧的面容,「所以你真以为我有这样听话?你真以为我听了父亲安排就会来你们徐府的么……」 她虽然性子直,在言及心事的时候还是婉转隐晦,徐江眠乍闻未懂,可见她脸色绯红,恍然明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向来待人温和,尤其是女孩子,即使是自己院里的丫鬟做错了事,他都不会说分毫重话,因而斟酌着词句道:「徐某与小姐相比,见识短浅粗鄙,能力更是天差地别……实在自惭形秽……」 「如果我说,我不在乎什么见识、什么能力呢?」 「……」 「是我哪里不好?」 「不是……」 「所以今日你这样的态度,要给我一个理由才是。」任小姐看他迟疑,心知是个机会,倾身就倚在他怀中,双臂环抱住他挺拔的后背。 一股高级香水的甜腻味道瀰漫在鼻下,徐江眠怎么也想不到她这样大胆,他惶然无措间看到那丛水中的竹子,不禁低嘆一声,轻轻撤身,把她从自己怀里推起来,转头目视身旁的水渠,「理由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你有喜欢的人了?!」任小姐睁圆了好看的杏眼,她知道徐江眠平素不出府,也未接触过其他的小姐,更觉不可思议,再见他眼中湿润,便知他此番情意不假,她难以置信地质问,「……你喜欢的是府上的丫鬟?」 徐江眠不置可否,「恳求小姐不要将此事告诉长辈们。」 「你……」任小姐眼眶也湿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今日就不该来此!」 徐江眠吐出心声,忽觉通透舒爽,又看眼前的女孩子伤神忿然,也觉过意不去,就有意哄她,「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小姐若不嫌弃,徐某用画赔罪如何?」 任小姐掏出手帕擦眼睛,「想是你已给她画过很多幅了,我才不稀罕。」她咬着嘴唇想了一阵,又道:「我既然要替你保守秘密,作为交换,你总要给我指指看,她是什么样子。」 「她不在府中……」徐江眠胡编乱造,他将自己与陆竞云夜游的经历改编成他在林子里无意间结识了一个猎户的女儿,两人暗生情愫……其实他倒无意欺瞒任小姐,只是他这样的心思愈真切,反愈出不了口,又怕说出实情对那人不利,只好说了谎。 两人把话说开,徐江眠仍给任小姐画了像,两家长辈看孩子们相处融洽,还在暗暗高兴,结果待任小姐一走,徐江眠便对父亲说,人家小姐没瞧上自己。 「怎么可能!」徐老爷勃然大怒,他有好几房妻妾,女人的心思能看不懂么,他们用饭的时候,任小姐对自己儿子那频频的笑意必不是装出来的,「我这就给任规去电话问个清楚!」 「爹,您还嫌不够丢人么?」徐江眠假装遗憾地摇摇头,「人家嫌弃我只读过私塾,也没考大学的打算……时代变了,总困在这家里定是会被人嘲笑看低的。」 儿子想出去的心思徐老爷何尝不懂,他冷笑一声道:「旁人怎样看待,我徐一钦是不在乎的!我只要你在这院里平安健康,再不能像风眠一样……名声地位有了,现在政府大厅里还挂着他的相片,可这有什么用!」 他说着说着,往日冷峻严肃的眼眸里竟泛起了红意,徐江眠也不禁湿了眼眶,他看着他脸上花白的鬍子,突然心疼起自己的父亲,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太过任性了……一直想着要跑出去,若自己真的走了,父亲该怎么活呢…… 这一瞬他似乎被迫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抱负与期望都甩在九霄云外,不由得心灰意冷,若陆竞云伴在他身侧,他每日都会觉得知足幸福,可那人并非池中之物,如也被困在这宅院之中照顾他,想来自己这辈子都会为他而遗憾……徐江眠轻嘆口气,此刻,他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第48页 -------------------- 跟远钊划船:我们一起吧! 小姐邀请同舟:船太小会翻的。 少爷也太双标了哈哈 第29章 芦岸依依 夏日晚间的凉意格外难得,园子里的鸣蝉无论怎么粘,却好似都还藏在树冠里。它们振翅的间歇,墙院内就变得异常安谧,陆竞云端着一碗鲜嫩爽滑的冷面,走进院子里来,自任小姐来后,陆竞云还未见过徐江眠,若不是后者晚上没有用饭,他今日可能亦不会来的。 隔着环廊假山,他能听见柔橹慢摇之声,夜风送着荷香,仿佛带着丝绵长悠远的情味,再前行几步,他就看到那少年孤单地坐在船上,指尖轻触到身侧的凉水中,绘出缕缕流纹,那条小黄狗游游已在他膝上睡得香甜。 「饭要按时吃才是。」陆竞云在岸边站定,等着他从船上下来,徐江眠抬起头,云后的薄月默默落在墙沿上的象牙红上,竟溢出些鲜雅的丹绯,抹在他的面容好似胭脂半透。 「若非如此,想必你今日就不会来了。」他轻嘆口气把游游放在船上,即使他们今日没有见面,徐江眠却能感受到陆竞云对他刻意的疏离。 「今日有匹母马生产,马厩里需要帮忙。」陆竞云几乎要被自己的心事逼疯,可他硬是忍住没有询问关于任小姐的事情,许是他心里不愿接受那个结果,而游游早就醒了,它嗅到冷面的香气,馋得欢天喜地围着他脚边转。 「好几天没出去了,去江边逛逛?」徐江眠从船上站起,含着笑问。 陆竞云点头,手指敲了敲瓷碗,「先把面吃了。」 徐江眠用罢了饭,两人就从老地方偷偷翻出了院墙,走进马厩里,马儿鼻息的热气一阵阵袭来,徐江眠也不知怎地就也出了身薄汗,再不好意思叫陆竞云跟自己挤一匹马,只各自坐在马上漫步出去。 盛夏繁花成簇,林深草茂,湿凉清芬的夜雾穿透衣物,身上就变得湿润起来,抚平了徐江眠紧张的心绪,山上的路陡峭狭窄,可他们已对这里非常熟悉,无声地牵动缰绳,马儿也准确安稳地将蹄铁落在石路上,发出橐橐的响声,远处水声滔滔,像在沖刷涤荡着人的心魄。 待斗转穿出山林,便是芦岸依依、烟塍渺渺的松江,春夏两季丰沛的雨水赋予它更宽广的水面和更激昂的动力,冬日里他们踩过的沙岸都被水没了过去,徐江眠下马立在岸上,拨开身边的芦苇丛,就看到几只鸭子垒的草窝,不禁柔和一笑。此时天上静云突然流动,原是起了南风,少年长衫一角被抛得老高,他下意识地回头去望身后的人,陆竞云对上他盈盈眼波,只觉他已融入了这夏日晚风当中。 再回过神来,少年已走至他面前,从怀中拿出幅捲轴来,轻轻展开,「远钊,生辰快乐……不对,应该说以后的每一天都平安喜乐才是。」 陆竞云不禁错愕惊喜,「你怎知我的生日?」 「反正我是知晓了,六月十八。」徐江眠得意一笑,好久之前,他就特意托仇立去外堂从陆祖母口中打探的,还好今年未错过,他把装画的竹筒递给陆竞云,「送你的。」 陆竞云低头去看那画作,竟已是全都填补好了,连秋日的飒飒红叶都已跃然纸上,一匹马,一双人,正立在春夏之交的松江边。 他虽然欣喜对方偷偷打听自己生辰,还可此画本不该这样急着完成的,他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再感受到竹筒的分量格外重,他往里一看,竹筒下居然装着一摞银元。「这是……」 「远钊今日起就到了可考大学、报军校的年纪……」徐江眠笑道,「何不去一试?陆祖母在徐宅中……我会替你关照。」 陆竞云思忖着徐江眠这话的用意,可仍不得要领,他怔怔望着他道:「此前不是说了,我们要一起走。」 徐江眠望见他神情,心里也抽疼酸涩起来,他已在报纸上见过了军校报名的要求,只重重嘆息一声,「你我一起走,恐怕祖母便不能在徐宅里呆下去……再过两年,入国安军校的年纪就要过了。思前想后,只有这个办法最妥。至于从军的介绍信,我可以仿父亲笔迹,给辽北辰安军的沈师长去一封。」他狠狠心又加上一句,「远钊哥,今日我见了任小姐,倒觉彼此合适,总归我这一二年是要结婚的,你若想离开……就放心去吧。」 恍然间惊雷一声落耳畔,方才还去留无意的流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凝结在了一起,又被闪电狠狠噼开裂缝,陆竞云在那暗夜紫光中,陷入了他自出生以来最难的境地,徐江眠踏实稳重、心地善良,既答应了关照祖母,那必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可他方才对那任家小姐满意的表示,真是让人听了心如刀绞……陆竞云此刻已全然明白,其实他这几个月何尝不想一走了之,只是他怎能放下眼前的少年,亦不愿看到他这样苦守在这大院中……可是现在他有了未来的伴侣,倒确实不再需要自己。 「你真觉得与她合适吗?」话出了口,陆竞云却觉自己在犯傻,徐江眠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任小姐也确实美貌动人,他还在怀疑什么。 「性情互补,也算相处得来。」徐江眠垂下眼帘,眸子却克制不住地湿润起来,他心底还在默默念着,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可是实在抱歉,此情此意不能言说。 「多谢你的画。」夜深天欲雨,陆竞云小心翼翼将画捲起,他将竹筒里的银元倾倒出来,放回在徐江眠的掌心,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去接受徐江眠的帮助,「这个就不必了,介绍信亦不用开,我并不是一定要去读军校。」 第49页 「远钊,我每日在宅子里,根本用不上银元,放着也是放着,你……」徐江眠话没说完,陆竞云已然决绝走开,天色愈来愈暗,豆大的雨滴急促而落,陆竞云紧紧护着胸前的竹筒,跃上马背,拨马回身,走了几步,终忍不住将外褂解下来抛到身后去,「用这个遮着头,莫着凉了。」 徐江眠嗅到他褂子上熟悉气息,眼泪终忍不住滴落下来,还好风雨如晦,面颊已全湿了,前面的人亦没有回头去看。 他们一前一后策马小跑往宅院的方向跑去,徐江眠一路低着头,拿着缰绳的手都在不自觉地颤抖,他原以为将他推走是件好事,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便早已想得透彻,可是此时真要离别,他心里却万分不舍,因为陆竞云若真去,以后相见的时刻就寥寥无几了。 徐江眠兀自胡思乱想,却听前方嘈杂纷乱,他抬眼一瞧不禁愕然,前面已全是自家的家丁,为首两匹马上,正是自己父亲与周管家,而陆竞云的马已被他们阻拦了去路。 徐江眠心头狂跳,他还未等策马前去,几个家丁已然沖了上去,将陆竞云拽落马背。 徐江眠翻身下马奔过去,疾雨之中,他望见了自己父亲涨红的暴怒面容,从他记事起,他都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的神情,他听到他在大声怒吼,「好啊,真是长大了,出息了!怪不得你这么喜欢这小子,原来他一直在夜里带你出去!!」 徐江眠立刻挡在陆竞云身前,「是我心里憋闷,硬要他陪我,与他无关!」 「无关?!那你的马何时骑得这样利落?」徐一钦气得双手发抖,狠狠盯着陆竞云道:「到底是个养不熟驯不化的狼崽子,一肚子的坏主意,枉费我一番信任!来人,给我打!!」 陆竞云因相貌英俊,总招得院里年轻丫鬟倾慕,后面主子也把他调进内院儿,家丁们嘴上不说,却早恨在心里,一得了令,架开徐江眠就挥起棍子,狠狠打在陆竞云背上、臀上、腿上,徐江眠看得双目血红,他拼了命地从家丁手中挣脱,死死护在陆竞云身上,「你凭什么打人!他不是旧时候的奴才!没签卖身契的!」 陆竞云挨了重重几棍,已然痛得钻心,雨水激起的泥泞中,他感受到他清瘦温暖的身体紧紧将自己覆盖,就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他,在这硬狠的乱棍之下,那人肯来挡上一挡,他已是万分知足。 「打人算什么?就算是把这低如草芥的小子杀了,辽北城也没人敢将我奈何!」徐一钦看儿子竟不知轻重地去护他,更是气得火冒三丈,一扬手,更有家丁把徐江眠钳制得死死的,徐江眠挣扎间,身上存的银元噼里啪啦落了满地,这一下大家都愣住了。 徐一钦须臾之间反应过来,误以为他要今夜出逃,更是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木棍子又纷纷落下来,陆竞云身下的水洼中已然晕出血迹。 徐江眠看到那抹红色,只觉自己的心上被狠狠剜了一个窟窿,自责和绝望让他近乎崩溃,混乱中他抢过一个家丁手中的木戟来,用铁刃一头对准自己的咽喉,原来此时他只能用这种最无奈可笑的方式去维护他,「爹,你把银元给他,放他和陆祖母走,不然我就这样扎下去!」 「你是不是疯了?!」徐老爷看着一向温润柔和的儿子有这样的胆气和决心,再次震惊震撼,「怨不得你今日对任小姐爱答不理,原来是被他带坏了!整日想着跑走!」 「爹,自小到大,我就困在这宅子里,你不会知晓这其中苦闷,他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明不明白……」徐江眠手中的戟已挨到自己脖颈儿,此时无论谁来抢夺铁刃,都可能将他划伤,他的眼泪随着滂沱的雨水在白净的面颊上肆意横流,「你放他走,我这辈子都不再踏出府门一步!」 听闻此话,徐一钦怒火稍定,他目视着眼前伏在地上的少年,这硬棍打人有多么难捱,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此前在辽北城做厅长时,棍刑也是审犯人的一种,饶是四五十岁的结实男人,打过十棍也是要叫喊出声的,而这男孩子竟咬牙闭目一声不吭,倒真有几分硬挺骨气…… 「老爷,罢了,把他赶出去就是。」周管家吓得浑身是汗,此时看到徐一钦脸色稍缓才敢张口,他也暗自后悔自己为讨好四太太,把这祖孙俩带到府中。 「我已饶他一命,你还要在这里犯魔怔么?」徐一钦冷冷问自己的儿子。 「你若应允此事,我必言而有信。」徐江眠用力把木戟掷到地上。 -------------------- 唉。。。开虐了 第30章 琉璃易碎 齐山彻夜通明,整个徐府都被惊扰起来,当时仇立还在库房验货,他是知道内情的,听见出了事,不禁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走去前院,发现早有家丁去盘问陆祖母了,厨房前后都挤满了人。老太太自然是一脸惊愕,她只知陆竞云有出逃的念头,却没想过他会携着徐家少爷一起,她惶惶然被人冒雨拉着到正厅里头,几位太太已有站有坐地等在屋前,老太太起先未抬头看,只默默站在一旁,可当她听到那略带鲁音的柔媚女子声气,忽然猛地抬起头——那立在檐下叼着香菸的绮丽女子她觉得十分眼熟,弯眉似蹙非蹙,嘴角却挂着丝事不关己的笑意…… 老太太只觉胸闷气短,仿佛被一只手薅住了她的心脏,她缓步走过去,女子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当她看到她右颌下那粒小小的黑痣时,浑身都抖得似筛糠,「是……是你?!季楚卿?!」 第50页 四太太惊讶地转脸过来,陆祖母已上前把她绛红色的旗袍领子抓住,「你这个贱人!原来你嫁到了徐府去享尽荣华,你可知你害得我陆家有多苦!!汝兴死了,你知道吗?!」 屋内屋外的人们先是怔住,随后另几位太太脸上就浮现出看好戏的笑容,四太太挣脱陆祖母的钳制,一迭声儿否认道:「错了错了!你认错人了,我姓刘,根本就不姓季!」 「你还敢狡辩!你这张脸,我就算化成灰都会记得!」陆祖母还要再说什么,可四太太却已用力将她推翻在雨中的石子路上,「来人啊,把这个神智不清的疯婆子赶出去!」 「你……你不得好死……」老太太自今年春日起,身体就不大好,她常年肝气郁结,心脏不知不觉也添了毛病,那受得了这样猛烈的刺激,不待仇立等小厮搀扶,她喉咙里就发出急促呼吸的哽咽之声,大喘了几口气,就伏在地上不动了。 四太太见她已不能再言语,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仇立却已是泪流满面,他扶起老太太来,一摸鼻息,竟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快把齐大夫叫来!」仇立头脑发昏,他无法想像陆竞云回来时该如何去接受此时情形,而众人也都忡怔地说不出话,正愣在雨中之时,徐一钦一行人已从外厅踏了进来。 陆竞云被两个家丁搀扶着,勉强能走,他身上深蓝色的里褂都被血染成得黢黑,他原以为方才之事已是荒唐至极,可当他看到倒在地上的祖母时,他已然不能思考,而刚松了口气的四太太,看到了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脸色再一次变得煞白。 「这是怎么回事!」徐一钦看到自己家中竟也乱成了一锅粥,叉着腰怒吼。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那两个孩子都已跑到老人身边去,这时齐大夫跑过来施救,而几位太太仍站在那里没言语。 「仇立!」徐一钦把正给老太太掐人中的小太监叫起来,「你来说!」 「还是我来说吧。」三太太突然发话,把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我看这老太太倒是不太会像说谎的,至于刘妹妹的身世来头嘛,叫她孙子来验证一下不就是了?」徐一钦已是气得脸色铁青,他一把揪起地上的陆竞云,指着四太太问,「你认识她吗?」 陆竞云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年轻美艷保养姣好的女子,随后只淡淡移开目光,「不认识。」 四太太几乎不敢去看少年,那双深邃眼眸、稜角分明的面容,与陆汝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红着眼眶轻轻笑了一下,「老爷,您听到了?妾身没有说谎。」 徐一钦没说话,四太太曾嫁过人,当他从鲁州林厅长那里看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可当时她说她的家人都已亡故……这些年他对此深信不疑,可此刻他却想起一些巧合:她爱吃陆老太太做的菜,第一次见到陆竞云也觉得眼熟,原是在她的旧物里见过一张相片,她说那是他哥哥的遗像。 徐一钦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可他却没开口说什么,他虽气她满嘴谎言,可她的美貌与万种风情却令他着迷沉沦,况且大小姐也生了下来,他不想让她像江眠一样,从小就没有娘。 老爷既然不想追究,其他人亦作鸟兽状散,齐大夫按压陆老太太胸肋数十下,总算是把人救了回来,老太太醒来,就不再开口说话了,只眼角的泪淌个不停。 徐一钦在看到陆竞云被打时还怀了一丝隐秘的赞许,可一想到他是自己太太与别的男人留下的种,就对这二人嫌恶不已,他不准许周管家再给他们支这些天来的工资,但为遵循对儿子的承诺,只把徐江眠赠给陆竞云的银元还了回去。 陆竞云本就少年老成,而在这场突兀而不堪回首的冰冷夏雨中,那些尚存的天真和孩子心性,都随着他流出的热血,永远留在了齐山上。相较于幼时在鲁地受过的欺辱,这种当面验证的感受仿佛更加难以承受,刚满十七岁的他,见遍人性不堪、世事荒唐,内心已疲惫而麻木,刚离开徐府的那几夜,他频频梦见自己母亲相视的一剎那,她复杂的目光中包含什么,他不愿去分析揣测,他只能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不认识。」 陆竞云拖着一身的伤口拉起他们来时的车子,带着祖母往元宝镇老家走,他抛却一向倔强的性情,试着对祖母道歉,祖母也已十分疲惫,她不再埋怨咒骂,嗫嚅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命……」 到了那个东北部偏远小镇的时候,陆竞云身上的棍伤竟也好的差不离了,亦没有留下疤痕,这要归功于临走时徐江眠慌乱塞给他的昂贵药膏,药抹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缓解了灼热与刺痛,他的心却揪得酸涩,那日在江边徐江眠所做所说,分明是都为成全自己……可是他恐怕再见不到他了。 那张精美的画作,起先他还在乱棍中护着,后来竹筒被打碎,画也混着血浸在了泥泞中,被拖起回府时也来不及拿,第二日陆竞云临走时曾忍着伤痛去那里寻找,而画早不知被疾风颳到哪里去了,原来越是珍惜美好的东西,越如琉璃易碎。 陆竞云拿出些银元请木瓦匠翻修了镇上的老房,又置办了些生活物品,从炕下挖出了一个暗口,将剩余的银元藏在那里,这些钱节省些,生活个两三年不成问题,但他看着祖母日渐衰弱,也想找些野参这样的补品,给她补补身子,因而安排妥当祖母的生活,他就去镇上找起了零工做。 第51页 他与自己父亲模样太过相似,加之陆汝兴南下打拼的时候,也正是这样的年纪,因而老一辈的人,一见他就知道他是陆家的人。他们都知道陆汝兴在鲁地做得发达了,可多年没有消息,现在再看到这祖孙之孤苦,猜也能猜到是出了变故,因而大家并不好问什么,只一个劲儿接济他。 元宝镇的居民多以挖参卖参为生,家境大多殷实,陆竞云自是不会接受他们的银元,只恳求他们进山时能带上自己,有个姓余的大伯是参把头,他看这男孩子平日里做事认真谨慎,也有把子力气,也同意带他,给他讲了不少山上的规矩,一晃到了秋天,他们就一起进了山。 陆竞云一开始生疏,也不熟悉山上的情况,牵着的马踩了两个「二甲」,众人都有些埋怨,但呆了十来天之后,他手上压草的索罗棍用得就十分娴熟了,请参时也不伤一根须子,还找到好几个五品叶,大家都十分惊嘆惊喜,只余把头笑了笑没说话,他是见到这孩子很多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觉,打着火把拿着鹿骨在土里挖练,熬得两眼通红。他这样要强的性格,正与自己年轻时相似,因而余把头更看中他,又交给他更多技巧。 采参回来没多久,又已到了初冬时节,陆竞云也分得了几只小参给祖母熬汤,而当他第二天来到货栈帮忙搬货时,却见那货车上清一色写着「徐」字,再看向那为首带着鼠皮帽子的年轻人,正是已做了徐府进货管家的小太监仇立。 -------------------- 感谢观阅~ 第31章 梨花如云 「以往都是去银柳镇收货的,今年因为那边儿雪忒大才改到这里,没想到能碰见你!」点完货品交了票具,天色有些沉沉地黯了,柴火炖鱼的饭庄里,灶上热腾腾的白气源源不断从窗口涌出,仇立落坐后边搓边呵着发红的手指,他在帐房呆过之后,说话也谨慎多了,「老太太身体还好吧?怕她想起府里那天的事,我就不去看望了。」 陆竞云取了帽子放在桌上,给小太监倒上茶,却给自己要了壶酒,「祖母身子的大不如前了,进补得再多,也解不开她的心结。」 「云哥儿现在都学会吃酒了?」仇立看着那酒壶讶异。 「在山上采参,夜里寒凉须靠酒来暖身,慢慢也就会吃了。」陆竞云用木勺搅了搅米白色的鱼汤,觉得差不多了,先盛出了一些鱼肉豆腐预备着给祖母带回去。 仇立抬起头来看他,觉得他的肤色比在府中稍微深了一些,可那股子眉宇间的英气却依旧勃发昂扬,逼人心魂……也难怪少爷痴心惦记,他就笑着贊道:「云哥儿,听余把头说,我挑的那些正品相,有好几个是你请出来的,果然你是到哪里都能做出个名堂的。」 陆竞云依旧淡淡垂着眼眸,举杯饮了口酒,「都是巧合而已,我还有太多东西未学会。」那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肺腑,这样灼烧的痛感仿佛能让他暂时忘却压抑心脏那处的揪涩酸涨……在山上时也同样,每当他坐在篝火前看着火苗跳动,或独自举目望向繁星,都会想起他……可是这番惦念该怎么问起呢,他心里已是一千万个冲动,嘴上却依旧闭得紧紧…… 两人围着锅吃了些鱼肉,仇立见他半个字不提徐府,也不知他心里作何想法,忍不住蹙眉嗔道:「陆竞云啊陆竞云,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你当真以为我是因大雪才转而来到元宝镇的?」 陆竞云如闻惊雷,他一下子抬起头来,怔怔把筷子放到碗边,仇立见他深邃眼眸中已瞬间染了绯色,才知道他亦心中记挂,「你因他挨了顿打,可他为你花得心思又岂止是一二句能说清的……」 「他……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不太好……不过这会子已去辽北城念高中了,可能明年就要考学。你走之后,府里出了些事情,老爷也觉得心累疲惫……」仇立神色有些复杂,「三太太上吊死了……」 宅院里的自杀无非与闱事丑闻有关。夏日陆竞云和徐江眠听到的偷情之事没多久就败露了,因发生在梨香亭中,自然是与四太太有关,加之陆竞云的那件事儿,徐一钦已对她不抱信任,更是盛怒,要将她浸了猪笼,可此时一向不问府事的徐江眠却站了出来,恳求自己父亲予他两天时间,说是此事有待调查……他召集所有丫鬟太太问话,又带着她们去梨香亭内外走了几圈,最后查验两个太太院中物品,才还原出事情的真相…… 原来四太太受宠之后,三太太怀恨在心,买通了四太太身边的丫鬟,若老爷不在梨香亭,就给她熏上加了迷药的安神香,再找一对儿男女小厮在偏房里行苟且之事,也就栽赃成了。家丁们在那丫鬟包里搜出了不少珠宝,她心惊胆战之下,就把三太太供了出来,起先三太太不认,可家丁们又在她的房内搜出了几个可怖的小纸人儿,正写着刘曼卿三字,这也就昭示了事实…… 「少爷原抱着救四奶奶一命的目的,却没想过三奶奶是个要强的,事情败露想不开就……你也知道少爷心善,总觉得三奶奶虽害人,却罪不致死……你走他本就失了朋友、淋了雨,已染了风寒,出了此事就更难过了,到秋天时风寒转至肺热,昏迷了好几天……齐大夫说若在这样下去,怕是要不好……」 仇立说到此处,见陆竞云深低着头,肩膀抽颤不停,也不禁随他落下泪来,两人各自平复了一会儿情绪,仇立才道:「那几天老爷想开了,他终于应允少爷去上辽北高中,少爷的病也慢慢转好了,只是大夫说可能会落下病根儿……少爷临走时嘱咐我,若北上采货,记得寻寻你的消息,有什么发现写信告知……我这才来了元宝镇。」仇立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徐江眠抱病彻查那事去救四太太,多半因为她是他的生身母亲…… 第52页 窗外风又疾起,将刚歇了不久的雪粒子搅得四散飞溢,冷气从缝隙中不留情地灌进来,陆竞云方拭过泪,此刻又被沖得鼻尖酸胀,他自是暗自痴迷那赤诚美好的少年,虽然从不敢奢望,也知自己不该奢望,可少年宁愿自己背负歉疚和煎熬,却将这世间至真至性的善意系数剖出给他…… 像是明媚春光抚照心田,虽然短暂,倒也能温暖一生,尝遍辛酸便可知,世间唯真情可贵,这辈子他恐怕再遇到一个这样待他的人。 几天之后,仇立采够了货,就带着车队南下,陆竞云原打算跟着车队去一趟辽北,但祖母却突然起不来床了,他只能回到家里,请了大夫看病,大夫也看不出什么,只说年纪大了,让他悉心照料着静养。 人老了身子脆弱,陆竞云总怕自己不留神就会发生什么,晚上也不在隔壁房间睡了,只彻夜在她床前守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祖母的手越来越冷,越来越无力…… 老太太捱过了最难的冬天,却在春天来临时咽了气,那天下午夕阳很暖,她精神仿佛好一些了,对陆竞云说自己想吃冰糖葫芦。陆竞云见她有了食慾,忙不迭跑出去买,这时节卖糖葫芦的已不太多了,他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一个摊子,但山楂果子的已卖完了,他只得买了一只桔子的,一只山药的,就又大汗淋漓地奔回屋里去,他看到祖母正背对着门侧躺在炕上,就道:「奶奶,山楂果子卖完了……」 他说完这话,突然发现屋里极其安静,其实平日里祖母亦是躺在床上不出声的,可此刻他却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缓缓走上前去,唤了她几声,她依旧没有反应,这时陆竞云看到老人手间有一只小小的笔头,褥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人要向前看,莫回头。对……」 也许她是想写对不起的。陆竞云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将竹籤上一颗裹满了糖汁的小山药蛋取下来,放到了祖母的口中。 辽北城 钟楼在屹立车水马龙的街心,宣告般地轻鸣了五下,十字架式的塔尖随之穿透酡色的斜阳,有了它的参照,恰能看到落日缓缓沉去。春末中央大街上的梨花如簇簇洁云,风起便滚落一地花瓣儿,被叮叮咚咚穿梭不停的电车卷进去碾碎,钢轨里就积了一层芬芳的花泥,路过的人们都不禁深吸几口清气。此前冬日蹲在树下卖冰糕的商贩们都不见了,因为让这会子的阳光晒一会子,冰糕可就脱了形了。 而辽北中学里的学生却是都少不了这东西的,辽北冰糕素有越冷越吃之名,血气方刚的学生们既然冬天都不怕寒凉,天气一暖和,更是一放学就馋得跑出来找冰糕吃。 出了校门,绕到商业城里,就能看到新式的冷柜,掀开之后,各种口味的冰糕应有尽有,加上向北走出中央大街的时间,买上一根冰糕花不了二十分钟,然而很多学生却是大半夜才回到寝室——他们是借买冰糕之名出去潇洒了,若晚归被夜巡的老师抓到,责任就全推到冰糕身上去。 校门不远处的巷子口,有个长相英俊的少年挑着一篮子山参在卖,这都是品相不太好的参子,虽然富贵人家泡酒稍微有碍观瞻,普通老百姓买回去熬水做汤却也不错,街边的价格较药铺也便宜多了。 原本这些东西年轻学生是根本不在意的,然而却因那少年出类拔萃的模样,不少女同学愿意在这儿逗留。 「哎,再给我来一斤。」一位个子高挑烫着捲发的时髦女生走到他面前。 陆竞云站起身来看了看她,认真道:「你昨日不是刚来买过么?这东西用量小,进补太多身子也吃不消的。」 「真是傻啊,送上门的生意都不要。」女孩子们都笑起来,又有一个敢说敢言的短发女生打趣道:「小货郎,这东西那几天能喝否?」 「哪几天?」陆竞云蹙了蹙眉,看她们前仰后合笑作一团,知道她们是在拿自己取笑,也就不再理会,蹲下身清理须子上的泥土。 这时候女孩子们又像飞鸟一样「呼拉」一下嬉笑着飘走了。 「那不是江眠么?」「他要去哪里呀?」 陆竞云隐约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就遽然狂跳起来,他迅速站起身来望过去,果然见到那清隽温柔的少年,身上是规矩整齐的玄色校服,手上提着一只龙井铁盒,他身后的晖光橙红,可帽沿下的面孔还苍白着,愈衬得目若点漆,眉似烟月,陆竞云想到缘由,已是心疼得快要落泪,目光却不捨得移去。 徐江眠正笑着回答女孩子们的问话,往日大家叫他出来喝酒吃饭,他都是婉拒的,而今日他应父亲要求去参加一个伯伯的宴席,就提了礼品出校,谈笑间他似有所感,抬起眼来,就见到怔怔望着他的陆竞云,顷刻间他那双灵眸就氲起了烟雨江南般的湿意。 陆竞云见他不顾众人讶异目光就直直走过来,手里握着的山参已是慌乱得掰断了,又不知怎么问好,脱口而出的竟是句亲密的「眠儿」,失言之后,他自己脸一下涨红起来。 「你还认识徐家少爷?」女孩子们都很惊讶,又转向徐江眠说,「小货郎在这里卖参好几天了,没想到与你相识。」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江眠柔和一笑,触到那人目光之时又羞涩地垂眸下来,敛去万般情思。 -------------------- 感谢观阅~ 第53页 第32章 朗姆冰糕 「远钊怎么来辽北了?」 「祖母过世了,我……无处可去。」 别了女孩子们,两人并肩从梨花树下慢慢行远,陆竞云挑着货担,身上的褂子也有些灰旧,他总觉得跟身着崭新校服的徐江眠走在一起是那样不相称,可徐江眠却替他卸下一个竹筐来提着,再想起陆祖母来眼圈儿也红了,「那远钊可有什么打算?」 「先把货卖掉,攒些本钱,看看能不能再找些活计……」陆竞云心里是渴望攒够钱再想办法去国安军校的,可他却不想依靠徐江眠的帮助,他回身去接徐江眠手里的竹筐,挂回到担子上,「这个不重,挑着走正好。」 徐江眠看他肩处的衣物都被磨薄泛白,不舍再叫他多走,因道:「远钊现在住在哪里?晚间我下了宴席就去找你。」 陆竞云赶紧道:「还是我去等你吧。宴席定在哪里?」 「百卉楼,就在中央大街西头。」徐江眠停下脚步,关切道:「记得把饭吃了,前边有家陈记面馆不错。」 陆竞云不禁一笑,「好。」 分别之后,陆竞云依言到陈记面馆吃了碗咯咯豆,滷子确实很香,可他却没尝出什么味道,一心盼着天快点暗下去。他原打算饭后直接过去百卉楼等着,后来想到徐江眠临走时说的话,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和预感来。 这几天他一来就去辽北中学附近卖参,屋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仄逼不堪,他就连忙回到租下的棚屋里,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通,把屋主留下的杂物收进门外的库房,又换了好几块抹布把灰尘擦净,虽然看着仍是老旧沉闷,自然无法与徐府相比,不过好歹是有了个家的样子…… 还是尽量不要让他来这里了,陆竞云低嘆口气,洗净了手脸才跑出门去,夜风萧萧而起,西边天上的上弦月静静隐浮在云后,随着他的脚步前行。 徐江眠在百卉楼的雅间坐着,亦是心不在焉,他好像又回到了徐府里的那些下午,等着晚上与他策马而行……宴席上除了几个长辈,剩下都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有一个警务局局长家的男孩也是从辽北中学毕业,今年已经上了辽北大学,他对自己这个学弟好像很感兴趣,一直给他讲着学校里的各种事情,还有些考学的技巧,徐江眠处事向来不越分寸,他总觉得学长有些过于热情,但也不多想,礼貌听着谢过,那男孩临走时就说要开车送他回学校。 「今天不行,我有朋友来等。」徐江眠笑笑,出了大门四处张望,一看见路灯下的陆竞云,就笑着走过去。 「就是他么?」那男孩也跟着走来,看见陆竞云的穿着之后,轻蔑地挑了挑眉,脸上的神情不太好看。 「胡学长,有机会我们再聚。」徐江眠点点头,辞别之意很明晰。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朋友,挺不可思议的。」男孩边奚落,边张开手臂去要抱徐江眠,「改日再见,小学弟。」 「请你放尊重些。」陆竞云此刻已横在了他们二人之间,将徐江眠挡在身后,那男孩对上他冷沉的目光,不禁心头火起,竟一个勾拳挥了出来,直冲陆竞云双眼,陆竞云仰身闪过,一把钳住了他那作乱的手臂,男孩想挣脱,却发现自幼受着父亲训练的他竟没有这个穷酸的小子力大。 他又出左拳,陆竞云顺势狠拉他的手腕,左手一松一拽,直将他甩到一边去,徐江眠一闪身,胡少爷的头「砰」一下撞在了路灯上。 这仿佛是太极的手法,举千钧若轻云,徐江眠看胡少爷狼狈,想笑又忙忍了,见他的那些司机保镖纷纷沖了过来,只怕事情闹大,因而连忙赔礼道歉,又在他耳边悄言几句,胡少爷自知理亏,又觉得丢了面子,骂了几句就坐上车走了。 「远钊,你还气么?要不要吃冰糕?」两人沿街漫步,徐江眠见陆竞云仍蹙着眉,有意笑着哄他,他还没见过他这样动怒。 「我怕他再寻你的麻烦。」陆竞云有些忧心,想起方才那胡少爷的轻佻样子,心里的火就腾腾冲涌。 「放心好了,他不敢怎样。」徐江眠很笃定,胡家老爷这官是怎么做上的,他心里很清楚,他方才也是用话压了压胡少爷,后者就气焰全无了,他一心想哄陆竞云开心,因而跑进店里买了个红提子朗姆酒口味的冰糕出来,摘下纸皮送到他嘴边,「远钊,你来尝尝,很好吃的。」 陆竞云咬了一小口,提子与酒香混着奶油在口中化开,滑腻甜美,这已是他许久不曾尝过的美味,再看眼前的人,霓灯映得苍白的脸颊润红起来,心里就像被稠蜜浸过了一般,似酸似甜不知该如何表露,他斟酌着措辞道:「听仇立说,你大病了一场。」 徐江眠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小声道:「仇立这傢伙,嘴忒松。」 陆竞云看他也要去咬那冰糕,忙夺了过来,「既是落了病根儿,这些东西就不要吃了。」 「我好着呢,你在这儿,我什么毛病都没。」徐江眠绕到他身侧,还是含了口冰糕到嘴里,他其实想就着陆竞云留下的齿痕咬下去,可实在太羞,只好吃了对侧。 他们聊着这些日子的经历,沿中央大街反覆走了几圈儿,钟声响九下的时候,霓虹灯便一排排地灭了,夜风颳得更疾,辽北的晚上总是有些寒凉的,陆竞云见徐江眠耳廓已被风掠得通红,便要送他回学校去。 第54页 「能不能先去你那里坐坐。」徐江眠仍意犹未尽。 「我那儿……太简陋了。」陆竞云替他摘下头上落的两瓣梨花,他何尝不愿与他多呆一会,可理智让他下意识地拒绝。 「挚友在侧,何陋之有?」徐江眠轻轻一笑,「快领路吧。」 他们拐进幽深的巷子,电灯的光线将两人身影拉得斜长,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泛着层层叠叠的暗光。再向前行没有路灯,尽是一片黑暗,陆竞云的心便跳得很快,手中冰糕已经吃完了,他已不自觉地将徐江眠咬过的地方咽入腹中,这让他赫然想起在徐府井边那手指上的甜意,然后他感觉身上很热,有什么冲动驱使着他拉住了身后之人的手,而那人一笑也就默许了,他感受到那人滑腻修长的手指,胯下就有东西撑起了起来,他用另一只手胡乱摸了一下,好在裤子宽松,没鼓起太多,而这时徐江眠跟他在说着什么,他已全然听不到了,只拼命压制着心里的慾念,待穿到有灯的大路上,他就连忙把那人的手放下。 再拐进小巷子里的时候,他租的棚屋就到了,徐江眠愕然看着这一片狭小破烂的棚屋区,眼泪就落了下来,他哽咽着道:「远钊,你别住在这里了,我明天就取些钱出来,给你在学校空间儿里找个床位。」 「给祖母办了后事之后,我其实还有些钱,只觉得没必要……」陆竞云想含混应付过去,就笑着打趣:「你方才还说『挚友在侧,何陋之有?』嘛,这会子就想走了?」 「怎么会!」徐江眠笑着抹泪,「我是心疼你罢了,我虽在徐府长大,却是不嫌苦的。」话毕,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棚屋曾租住给一个落魄书生,棚顶棚壁上都贴着他写下的诗句,陆竞云傍晚打扫时,瞧他字还算有些风骨,也就留着未撕掉,果然徐江眠对这些书幅感兴趣,绕着瞧了半天,看到一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不禁觉得与陆竞云当下情形暗合,再回过身来,陆竞云已将炉子燃起、几盏油灯点亮,此时他正将包在薄纱布里腌好的五香花生拿出来煨烤,诱人的香气散发出来,昏黄火光照亮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神情专注温柔,与此前面对胡少爷时迥异。 徐江眠再看向那狭小的火炕,一床被褥铺得整整齐齐,陆竞云的衣物叠放在一旁,他看着这些事物就感到温暖,就像陆竞云离开徐府后他默默存下他穿过的那件家丁服一样难以言说,他垂眸笑了笑,轻轻在板凳上坐下来,「远钊,我好喜欢你这里!」 -------------------- 啧啧。。。咱就是说小徐真的太温柔懂事了 第33章 静夜偷吻 这话在陆竞云耳中多少有一些无邪天真,唇角就不自觉地翘起来,他的唇瓣很薄,因此上扬也不那样明显,然而眉眼间溢出的笑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情,他摘下装着花生的白色纱包来给徐江眠丢过去,徐江眠把半干的花生取出来嚼,但觉绵软有味,面颊上都被炉火照得橘红可爱,他顺手抽出桌角上的报纸来看,果然是旧的辽北军报,也不知道陆竞云是从哪个摊子上淘来的,上边还有一些笔记和标註。 徐江眠喜欢陆竞云的字,那笔势走转和他本人一样,锋利硬挺,他还暗自模仿过那些字条上的笔迹,亦能写个八九分神韵,现在就连他自己写字,也受了些影响。 「南苏军东北军长成誉残忍成性,杀良冒功,其手下间谍营渗入北部,虐待俘虏,专以酷刑取乐……」徐江眠读着报导就蹙起眉来,「我在看过好几次这个成军长的报导了,写得真似胡人眼中的冉闵般叫人闻风丧胆了。」 「辰安南苏本是一家,党争十年,分裂到如此地步,倒令人嘆惋。」言及军事,陆竞云神色就变得很庄重,「我自己品味,辰安太注重形式上的东西,表面看起来与南苏不共戴天,言语措辞强势,政令上却怀柔,有时更有偏安消极的意味,而从长江附近几次大小战役来看,南苏应该是较为主动的一方。」 「军委书记贺子刚与成誉是旧时战友,听说他一直尽量避免与成誉正面交战,不知道这与整个辰安军中的态度是否有关,他任期满后,辰安军中可能又是另一种情形。」徐江眠虽更爱好文艺,却也关心时事,他好奇道:「远钊哥,若你有机会,会如何选择呢?」 「国安军校的学生大多是根据家乡来选择的。」陆竞云想了想,「如果抛开地域因素,我们所见只是冰山一角,不了解的情形下我也难以抉择,只能说,统一才是最终大势。」 「我认同。」徐江眠一手拿报,一手轻击膝盖,「若有趁此机会,与外国佬勾连打其他主意的,那真是其心可诛。」 「敌在内部,难免阻碍自强。」陆竞云点头。 聊了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又说起在辽北中学的生活,徐江眠一心想着考学,他说自己理化的成绩有些弱,有空就在自修室补习了,并不关注社交,可陆竞云却能感觉到,他在学校里一定是很招人喜爱的,想到这里,他就又有些失落,如果他也能与他一起上学就好了。 两人聊个没完,沏的一壶奶子都喝完了,徐江眠才想起取出怀表看,竟已将近子时,他便一下子站起身来,「糟了,学校的宿舍已经关门了。」 陆竞云也跟着他起身,「那怎么办?」 徐江眠只抿了嘴不言语,陆竞云就问:「在这里你可将就一下?」 第55页 徐江眠启眸略带嗔怪地看他一眼,拿起两人喝过鲜奶的空杯去涮洗了,陆竞云才明白他是愿意住,于是绕过炉子铺被子去了,转过身去的时候,一颗心脏毫无章法地乱跳——这里虽有两条被子,但炕却不大,若是挤在一起睡,自己指不定是要失态的。 因而他克制杂念,铺好一床被褥就开始腾挪地上的空间,徐江眠把洗好的瓷杯放在布满裂纹的桌子上,回身瞧见这一幕不禁有些失落愠怒,「远钊非要这样生分么?地上阴湿,睡一晚非受了凉不可!罢了,我走还不成……」 「地方太小了,我是怕你睡得挤……」陆竞云见他真的去开门,一时情急,大步上前就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臂,徐江眠扛不过他,被他拉着回身,可眼眸仍低垂着,羽扇似的黑睫仿佛藏着心事,看得陆竞云心尖儿一阵阵地颤慄,他放柔了声音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生气了?」 徐江眠依旧不理,陆竞云又哄了几句,就无奈道:「你到底要我怎样么?」 徐江眠这时候抬起头来,眸光湿润闪亮,原来他嘴角早已偷藏着笑靥,「远钊,你为什么都不叫我名字……下午你见我时叫我什么?」 陆竞云先是愣了一瞬,忆起来后脖子和脸自下而上迅速涨红,徐江眠瞧在眼里,笑得喘不上气,挣脱他的手臂,和衣躺在床上去,他望着那棚顶上斑驳的字迹笑着想,他怎么这样有趣呢?既是不爱讲话,脸又那么容易变红……可是他面对他人又总是拒人千里的模样……这样被捉弄后的窘样,好似只有自己才看得到。 他正笑着胡思乱想,陆竞云平复过脸色,走到在炕前就倾身下来,徐江眠翻身想躲,可此刻那劲瘦的手指已伸到自己腋下抓挠,他边笑边踢他,陆竞云却用双膝将他腿部抵住,手不留情地在他腰腹上游走,垂首在他耳畔说道:「许久不见,倒会用话编排你哥哥了。」 「还记得我这弟弟啊,我以为你是贵人多忘事……」徐江眠被他弄得喘了起来,两人挣扎间,陆竞云手指隔着衣物,不小心扫到他左乳,这一瞬痒麻的电流就顺着徐江眠的嵴背窜了下去,古怪的快感登时席捲了他整个脑海,徐江眠不禁停止了反抗,只怔怔仰望着面前的人。 他身上的校服被弄乱了,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颈上面上尽是桃色,陆竞云也停了手,眸色晦暗起来,他毕竟早就对他有着冲动和慾念,此情此景下,难免起着那样的反应,他一个翻身从炕上下去,头也不回地奔出棚屋去,「我去给你打水洗漱。」徐江眠看他脸色忽沉,有些不明所以。 待他再回来时,身上已用冷水洗过,头发也湿漉漉的,徐江眠埋怨他不在暖和的屋内洗,陆竞云却道无碍,他把水烧开后兑在铜盆里,用手试了试温度,柔声叫徐江眠下来泡脚,待看到那人一双干净嫩白的脚丫放到水中之后,他就立刻移开了目光,转身去抱柴火。 徐江眠泡着脚抬起头,陆竞云正蹲在他面前给火炕添柴,高高的眉骨挡了视线,徐江眠看不到那双深邃的眼,却已因他面目明朗轮廓暗自着迷,不禁又想拿他打趣,遂轻笑着说:「远钊,你好会照顾人。」 「在徐府时,你可从没这样说过。」陆竞云带着宠意看他一眼,他倒适应得也快,这时候已面不改色了,「洗完就快睡吧,明天你还要上课。」 徐江眠乖乖擦干脚,洗漱好钻到被子里去,他躺下时看到陆竞云未把盆里的余水倒掉,只续了些热水,就把脚放进去,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亲密感来,搅得他睡意全无。夜风此时止尽,薄薄的窗纸外不见星子,春虫安歇,夏虫未醒,只噼啪作响的柴火燃在身下,好似世界干坤就缩减成这窄窄一方旧炕。 陆竞云熄灭油灯,和衣躺在另一床被子里,他看到徐江眠仍睁着明亮清澈的眼,细细看着自己每一个动作,忍不住伸出手刮他的鼻尖儿,「还在看什么?」 「远钊哥……」徐江眠的声音黏腻腻的,他好像在酝酿着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我班女生都去你那里买参么?她们平素可不吃这样的东西。」 「……管她们是为了什么,买回去不糟践就好。」陆竞云笑了笑,并不在意。 「她们是见你俊朗,才有心搭话……」徐江眠语气有些微妙,「之前在府里,我早说春岫和海棠那几个姑娘丫头是喜欢你的,你总是不信……你走之后,她们哭了好几场呢……其实我……」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陆竞云正认真听着,带了些问询看着他,徐江眠才转口道:「远钊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陆竞云头脑有些发懵,他和他已然熟稔,却是第一次言及这个话题,他凝望着他那漂亮的面容说,「我没喜欢过女孩。」 「以后会有的。」徐江眠好似轻松地一笑,可陆竞云总觉得他脸上的郁悒突然被月色镀了上去,其实他忧伤起来极美,笼烟眉,含情目,仿佛《石头记》中的人物儿,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可陆竞云毕竟不愿见他伤情,正讶异着缘由,徐江眠却已是轻轻转了身背对着他,许久没有出声,裹着被子的肩膀缓缓沉了下去,仿佛随着这声轻嘆,他对着墙吐出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陆竞云长久地望着他,看着他的肩膀从一动不动,再到有规律地起伏,他听闻他的呼吸均匀起来,然后轻轻撑身去看他白瓷般的面容——那上面竟有道微湿的泪痕,枕头上也被洇湿了一小块,长睫舒缓地搭在下睑上,有种婴儿般的纯洁无邪,然而他的唇像是偷饮过春日里的桃花酿般醴红,又有种撩人心魄的诱色,陆竞云痴望了良久,直至手肘已撑得酸痛发麻,他才颤抖着俯下身去,用唇轻触了那一道泪痕。 第56页 -------------------- 嘿嘿嘿 第34章 从军无门 春末和初夏这段日子,徐江眠得空便会来棚屋里,陆竞云虽欣喜他来,却不敢再似上次那样与他玩闹接触,下身那样若被看见,定会吓到那纯洁天真的人,也许朋友都做不成了。可是当期末徐江眠忙于结课考试无法出校的时候,他晚上回到屋里,看着那人枕过的位置,总会想起那日他俯在他身上的情形,在那个视角下,徐江眠像是一只熠采生光的珠蚌,诱人倾情採撷,诱人食之入腹。 有了这么难以忘怀的一幕,加之天气逐渐闷热,少年人难免烧起情火,深夜就想着他疏导了事,转天起来觉得自懊,克制一段时间却又不成了,索性在强烈想念他时随了心去。 政府日前出了新的货令,划定了交物的特定街道,对时段也有限制,陆竞云不能再在辽北中学附近串巷,只得到裕荣街去,其实他背来的山参也卖得差不多了,学费路费攒了不少,待清了货就该找别的活计做了。 辽北的天气永远干爽,最绵长的春雨不会超过两天,夏日的雨更是来去迅疾,地上不规则的水洼映着湛空上的淡云,偶有飔凉的风吹过,水坑便难以捕捉地缩小了,不用几个时辰,城内便毫无湿迹。 有个年龄与陆竞云相仿的男孩子站在街对面的城墙根儿下卖熏鱼片,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壮实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脚下的凉鞋都掉了底儿。 因为他个子也比较高壮,陆竞云便注意到了他,但他向来不爱交际,没事儿时就坐在路旁看书,并没有与他讲过话,而那男孩见他看书,也好奇地探过头,好似也看出陆竞云性子冷,终归没走过去打搅。 夕阳的红光把整个街巷照得绚丽,陆竞云手上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地形和据点也被光抹亮,这一下他觉得那些神秘紧张的遥远地点都仿佛活起来,把他拉陷到炮火连天的战场中。这时候没什么询价的顾客,他就一直看到太阳落山,再站起身来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抬眼看到那男孩子还在那里,陆竞云就从书中抽出几张毛票来,走到他车前去。 「来哈几斤?」男孩很热情,一张口是股浓浓的西北腔调。 「几斤用不着,我来个两三片填填肚子。」陆竞云说。 「拿这填肚子?」男孩惊诧地看着他,「这又不兴吃!」 「这不是熏鱼片吗?」陆竞云也愣了。 「撒嘛,这是上好的金城菸叶咧!」男孩哭笑不得。 陆竞云凑到车前一嗅,果然一股烟香,他颇抱歉地道:「不好意思,我没见过这东西,只觉得与我们辽北的熏鱼片很像。」 他回身往街对面走,那男孩又把他拉住了,「俄瞧你一直在看书,你在看撒嘛?」 「贺子刚的《林东剿匪战纪实》。」 「俄找这本书好么久咧,你看完能借俄看看不?」听到辰安军的贺子刚,男孩眼里也放出光来,「黑间请你咥饭!」 这西北男娃叫高林,他一看陆竞云有这本书,就把他缠上了,俩人就近到饭馆点了砂锅牛肉和二米饭,边吃边聊起来,原来他也是个有从军梦的小伙子。 国安军校就在西京,离高林家里很近,陆竞云问他怎么跑到辽北来,高林就冷怂坏怂地骂开了,原来他有个在辽北的远方亲戚,说他在这边认识什么军官,能给他介绍到军校去,他傻乎乎地告别了爹娘过来,带上这些年家里攒的钱,还拉了一车上好的菸叶,临到辽北,那亲戚却卷了他的钱跑走了,他身无分文,只得把菸叶卖了再慢慢想办法回去。 两个人都想读军校,又都没钱、没背景,自然有的聊,高林性情直爽,陆竞云也觉得与他相处起来还算愉快,再看他穿的比自己还烂,吃完饭就先把单买了。 高林就不乐意了,「你能得很,下次俄请。哎,你住哪达?明日俄搬过去和你一块儿,能省些钱咧。」 「这不行。」陆竞云说,「我有个朋友在上辽北中学……等他考完了试,可能要来我这里。」 高林看着他的神情,促狭地笑起来,「哦?撒朋友?这女娃是不是美得很,攒劲得很。你看看你那样子!」 「他是我之前东家的儿子。」 「男娃怕撒嘛。」高林无奈,「睡一张炕不就得了,我以为你想偷着跟女子干那事呢。」 「算了,不成。」听他这么说,陆竞云脸有些发烫,「我们一块儿做活找门路自然可以,住就算了。」 「那行吧。」高林拍了拍推车上剩余的菸叶,「走咧,明儿见。」 陆竞云别了高林之后又去了辽北中学前,今天晚上学校前很热闹,看样子是学生们考完试可以出来玩耍了,他在角落里等了挺久,却没有见到徐江眠的身影,想着他可能有事,就自己默默回了棚屋,后几天他再去等的时候,就有个戴着眼镜的消瘦男孩子自称是徐江眠的室友,走过来递给他一封信。 徐江眠话说得简短,只道家里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过些天会来城里找他,没提到具体缘由。其实这无可厚非,陆竞云觉得他许是怕自己不爱听徐府的事情,因此避而不谈,可他仍希望这封信长一些,这寥寥两句,不知为何总有些疏远的意味。 高林经常来棚屋里找他,有时候提上烧鸡,有时候买些奶嚼头,这些东西对他目前的境遇来说,应该不算便宜,然而高林却很捨得与陆竞云一起分享,陆竞云从小到大并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却觉得与这个西北娃娃挺合得来。他起先是把徐江眠当做朋友,后来却又将他包进内心最深处的柔软角落,他也不知道他该算是什么,只知道如果徐江眠是个女孩子,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娶她。 第57页 转眼到了一年里头最热的时节,高林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消息,说是有个姓孙的炮兵团长府里招家丁,他撺掇着陆竞云与他一同去,「不然你到哪认识军中的人嘞,不读军校,直接去做低阶士兵,在战场上做人肉炸弹,俄才不要,俄家里再怎样也不缺那卖命的钱。」 陆竞云蹙起眉头,他有些犹豫,「但是这样一来,如有机会从军,势必要成为他的爪牙。你想过没有?」 高林反驳,「你还有别的办法?咱俩同年出生,今天再不成,可就没机会了。再说,俄们在军校三四年的时间,这里头变数还多着咧。」 「日后真倒到另一头,就等于背信弃义。」陆竞云虽然佩服他敢作为的胆识,当下却不能认同高林的观点,军队内部的这种纷争,总能叫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时陆汝兴是鲁东商会的会长,但出了事情之后,商会的那群人散得比谁都快,落井下石者亦不在少数。 「俄在俄们县城那群娃里就算是轴的,你咋比俄还轴。」高林抓摸着自己剃的短短的发顶,「按说介绍信都不应该有的,可你有啥办法,还得循人家规矩来嘛。」 陆竞云沉默了,继而他打算逼自己一把:「倒是我不懂变通了。」 二人打定主意,就收拾利落去孙府管家那里报名,因为都算得相貌堂堂,自然是过了选拔,接下来的几天就要往府里搬了,陆竞云一直惦记着徐江眠,他回棚屋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也留信说明了去处,徐江眠有这里的钥匙,若来这里就能看见。他在油灯下执笔的时候,不知何处遥遥传来筝声,正是徐江眠弹过的那首《春光》,虽与钢琴韵味不同,却扰得他心潮涌动。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来打开,那里面是一台墨绿色的洮砚,陆家尚未败落时,父亲把这品相极好的洮砚送给他,那时他刚学着研墨,陆汝兴就玩笑道:「以后你长大娶了媳妇,就叫这台砚伴着你们相濡以沫罢。」 自看过徐江眠那画之后,他也早想送他些什么,身边只有这东西还算拿得出手,加上父亲玩笑的一层含义,此砚就更寄託了他隐秘的情愫。 他在余大伯那里学挖参的时候,货栈里有个爷爷喜欢篆刻,他也抽空学了一些方法,借了工具在砚边草草刻了他们并立松江之景,又在砚后刻了一个「江」字。 以后还能相见几次,都是未知,他有一腔嘱託的话想诉说,可终归不善言辞,只在最后写了一句「珍重」。 孙团长眼神挺毒辣,在他选的这些所谓的「家丁」中,他一眼就相中了陆竞云和高林,尤其是陆竞云,这小子坚毅沉稳,不怕累,能吃苦,而且还有一些军事知识上的储备,可以说天生就是从军的材料。孙团长想在五年之内当上旅长,他必须在各方面胜过三团的邹团长,但他因为出身不算很好,全靠战功走到这个位置,跟人家正规军校出来的老邹还差得远,在国安军校的影响力也就自然弱了许多,年年他手底下进的人都不太合意,他亟需发展自己的人才群队。 在集训几次之后,孙团长就已打定主意给陆竞云和高林开介绍信,甚至如果他们文化课成绩差一些,他也会想办法给他们送进去,现在他需要的就是他们明确效忠自己的态度,并且与他签一份秘密协议。他叫过他们一同吃饭,高林好像有些上道,私底下亦有那方面的表示,可那陆竞云就是不露声色。 这要是一般人,孙团长早不客气地把他赶走了,但这小子综合素质确实不错,孙团长也算惜才,他把他单独叫过来把话说了个清楚,如果陆竞云不签协议,他是不会送他入军校的。 「介绍信不能白开,这我自然清楚。我可以用日后个人的补贴和军资连本带利地偿还,但是那些协议上的条目,恕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下来,陆竞云也对孙团长有了了解,看他生活上一些铺张的做派,他就认定他不是良主。 孙团长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不禁怒火中烧,「呵!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怎么,不想跟我老孙搭上关系?你他娘的给老子滚!」 陆竞云没犹豫,转身回屋收拾行囊了,他也憋着一股气,其实自己早就预见到这样的结局,他就不该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来到孙府。 高林见状急得直骂,「你这怂货,弯下一点儿腰,能要你的命么?」 「算了,我决意从低阶做起。介绍信这种形式,我实在接受不得。」陆竞云想起父亲心里有结,加之性格使然,他打算放弃这条捷径。 「疯逑了你,做低阶等于自暴自弃!你还不想站队划党,那你去开个最高军委的介绍信咧,没人敢再逼你!人不大,事还多得很咧!」 「林子。到了军校,你好好学,学出个名堂来,改改这军中的风气。」陆竞云把包裹背在身上,拍了拍高林的肩膀,转身出了屋门。 高林怔住了,他眼睁睁看他绕过回廊消失不见,这时候天阴沉下来,紫色的闪电噼裂浓云,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震的人心头发麻。 第35章 霖雨疏疏 陆竞云没走到棚屋的时候,暴雨便狂怒而至,瞬间将他身上的一切浇得湿透,他心里算着来到孙府的时日,前前后后数了一遍,才发觉今日已是农历六月十八了,正是自己的生辰。 又是这样一个雨天……他沉默着走在雨中,想起去年今日的辛与甜,不禁颓然地放慢脚步——今年此时,他连那仅有的甜意恐怕都没有了……他克制着不去想徐江眠,转念从军之事却亦是灰心丧气,也许人就要认清自己的位置,梦想不是谁都可以追寻的。 第58页 他终于还是走了回了棚屋区,心乱如麻地掏出钥匙,却见屋子并没有锁门,隐隐的昏黄光亮透出来,这一下他几乎无法呼吸,长吸几口气才去推门,一股熟悉的暖意就扑面而来,狭窄的木桌前,亦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徐江眠正在案前看书,这一下也被骇了一跳,他转头看过去,面前的少年已浑身湿透,就连那双深目都是湿红的,雨水顺着他的衣物流下,在地上迅速汇集了一滩水渍。 外面雨声更疾,破旧的棚顶渗出混着泥的水滴,稀稀落落划入地上接水用的盆中杯中,仿佛在协奏一首夏日独有的水帘曲,原来在这样简陋破旧的环境中,素来干爽的辽北也可以如此湿漉。 两人静默相对多时,陆竞云依旧是一动不动,良久,徐江眠才深嘆一声,上前去卸掉他身上的包裹,「再这样穿着湿衣服,要得风寒的。」 「手怎么了?」饶是陆竞云心情极差,他却看到徐江眠手上的关节处贴着几块小小的膏贴。 「没什么。」徐江眠只轻轻笑了一下,把手藏到背后去,「你怎么从孙府回来了……」 「这条路不通,我想还是……不去军校了,或者回元宝镇挖参,或者,直接参加募兵……」陆竞云避开他的目光。 「你宁愿去募兵,也不愿意来跟我说难处么?」徐江眠笑了,泪水却大颗地从眼角滚出来,油灯的光线映着他笑中带泪的面庞,让人看了也随之泫然心碎,「陆竞云,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我们好像连朋友都算不上……可是你为什么又要给我留下这样一方洮砚……这东西放在当铺里,三年的学费也有了。」 陆竞云沉默着,也许正是因为在乎,他才更加不愿接受他的帮助,他们家庭身份的差距,难免让他赧然自卑。 「今日起你可以不把我当做徐家少爷,我只是徐江眠而已。」徐江眠从桌下拿出一个信封,缓缓打开,「这封介绍信,去麻烦了沈师长,我给他画了《演义》的全本作为交换……虽然如果不是我爹,他也不会认识我,但是……这是我个人的心意,那全本画若放到出版社去影印,也能卖些钱了……」 陆竞云接过那信来,右下角中央军委的鲜红公章闯入眼帘,他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直直掉落在虎口处,耳畔嗡鸣的声音覆盖了周遭的雨声,心脏和颈脉在狂乱无序地跳动,他找不出任何词彙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只是眼泪长流。 徐江眠未曾见过他落泪,他轻轻把信抽出来收好,「你若再不用此信,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他话没说完,却已被那人紧紧拥住,他先是感受到雨水的湿凉,一个弹指的转瞬,火热胸膛的温度便已将他周身软化,那人的双臂太过用力,箍着他的腰都有些吃痛,他整个人几乎都要仰面后弯过去。许是察觉到他脚下不稳,陆竞云抱着他的力度轻了一些,左臂也撤下来,抚上了徐江眠无措垂在身侧的伤手。 他贴着膏布的伤处被包裹在那人滚烫的掌心里,他听到他低声抽噎道:「手上是画画弄的?……你这些天并没有回家,是么?」 徐江眠不置可否,他将脸贴在陆竞云颊畔,那人颈间强烈的男子气息就混杂着雨水的芬芳清气席捲而至,「我原是想给你个惊喜,可前天再回到棚屋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陆竞云撤身回来,脸颊间暧昧的摩挲让他胸膛起伏得更加猛烈,他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徐江眠的腰部缓缓移上后背,却没有放开他的意思,那结实的小臂还在用着力,像是要将他的上身继续拉向自己。 这时不知从哪溅蹦出来的雨滴,恰好落到油灯上,击出了一缕裊然的青烟,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这时徐江眠突然生出了一种预感,他好像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可他又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再回过神来,他和他的鼻尖不知什么时候抵在了一起,紊乱灼热的气息交织混杂,缓缓抚喷在对方唇前,徐江眠觉得自己鼻下的绒毛在摇摆颤动,让他头脑发木,浑身战慄,他听到陆竞云低声问,为什么要帮我? 徐江眠鼓起勇气,将手指陆竞云的指缝间穿过去,反扣在他的手背上,微启唇瓣,「远钊……你觉得呢……」 陆竞云没有回答,反而凑近了他,贴着他的额头低声问:「可以么?」 徐江眠心头狂跳,极度的紧张中,他紧紧阖上了眼,他感觉到陆竞云将落在他后背的手继续上移,扣住了他的头颈,然后垂首吻了上来。 唇瓣相触的那一剎那,两人的呼吸都骤然急促,开始是浅尝辄止地轻触与试探,而后不知谁先启了齿关,舌根的酸麻微痛就让情意变得绵长浓烈……浓烈到几近窒息才稍作分离。 屋内泄进微薄的月色,徐江眠被抱到炕上去,仰着面的他像是暗夜中的昙花,幽然安静却惊艷了时光,陆竞云把湿透的衣物丢在墙边,用手肘撑在他身侧,俯在上面时轻时重地吻着他的唇,像在吸吮着琼浆粢醍,吻着吻着他的泪就落下来,滑进了徐江眠的耳廓,「眠儿,为什么呢……」 徐江眠一阵心痛,他伸出手臂来,紧紧攀勾住他的脖颈儿,「远钊受过太多苦了,所以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你什么都能做好,自惭形秽的人应该是我。」 「眠儿,分明是你太过自谦。」陆竞云松开他被磨红的嘴唇,又在他耳唇鬓角游衍,他身上好像被火烧着一样难受,却又停不下来,他所有臆想过的、梦里朦胧出现的情形与渴望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但他靠着自己强大的克制力,没去做其他的事情。 第59页 「我以为你会喜欢女孩子……为此我时常因为这个难过,单是想想你未来结婚那日,我就觉得喘不上气。」徐江眠被他吻得目眩神迷,他早已感觉到那人身上的变化,虽然有些害怕,他却没有躲开,「远钊……你很难受么?」 「不难受……这样很好。」陆竞云知道他的意思,更抬高了些腰部,翻身躺在了旁边。 徐江眠侧身倚靠在他肩头,「去年秋天我病得太重,高烧着昏迷了三天,那时候我孤零零地在梦里跑,最后在河畔看到一架桥,桥对岸繁花似锦,春风甜暖,就要走过去的时候,你突然在身后拉我,叫我回家……然后其实我很想对岸摘花,但因为是你来叫,我还是没有走上那座桥。其实在西方人的解释里,梦境就是潜意识,那时候我醒来就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如果真走过去,我可能……」 陆竞云低嘆一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很抱歉,你生病的时候我不在。」 徐江眠和煦一笑,「今日你能回来,我已是觉得万幸。」他望着棚顶流来滚去的雨水小声道:「去年生辰叫你挨了打,今年我想补给你一个礼物。」 陆竞云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这已经足够了……」 夜风骤起,霖雨疏疏,一丛丛云海在深潭似的暗空间滚动缠绕,城市外峭拔广袤的黑山被雨露氲得溟濛悠远,雨水那样柔和,却好像能穿透感染一切。 -------------------- 这章被锁了,所以做了些删改,接下来就回到燕云的剧情了,谢谢大家 第36章 鸳鸯蝴蝶 燕云 西华酒店 时钟轻敲八下的时候,怀砚从漫长昏沉的梦境中醒来,晨阳已经透过窗帘缝隙,照亮茶几上的虎蹄腊梅,他的头像要炸掉一般疼痛,喉咙也是揪得发紧,很少喝酒的人,乍喝醉第二早自然是要难受一阵子的。 怀砚借着微光在床头在玻璃杯里倒了些水喝下去,再看向一臂之遥另一张床上的人,正是睡得不省人事的梁文墨,他好像昨晚亦喝醉了,此刻脸上还有些红。 怀砚有些发怔,他昨晚的梦混沌不堪,但只与一个人有关……黑山白水,穹窿高远,他们策马在林子中漫步聊天,陆长官就坐在自己身后……到了江畔,他下马与他并肩而立,面对面的时候,他唤了一声「陆长官」,陆竞云就走上前来将他抱住了……那坚实而温暖的怀抱太过真实,他似乎此时都能想到那令人心动的触感。 怀砚又垂眸看了床上樑文墨一眼,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抱错人了,再想想昨夜陆竞云对自己直接冷淡的拒绝,心里更是一阵颓然。 他昨晚就吃了一碗元宵,早就饿了,于是走到盥洗室里洗漱,打算下楼用些早餐,瞟了一眼镜子,自己脸色憔悴得吓人。 他原想刷完牙擦把脸就出去,可又莫名想到陆竞云也算是邀请过来的嘉宾,应该也是住在西华酒店,要是他这会子也在用早饭呢?怀砚不自觉地打开案台旁给女顾客准备的口脂,轻轻蘸了一点抹在唇上,好像脸色就一下子亮起来了,他头一次用这种东西,回过神来连忙暗骂了自己两句,抽出纸巾把口脂擦了下去。 他脱下上身衬衫熨开褶皱,尔后披上西装往电梯间走去,路过一个敞着门的房间,留声机的乐响、香菸的淡雾裊裊从房间里飘出来,秦晟如正穿着浴袍倚在门口,看见怀砚之后就从上到下地打量,怀砚虽不愿理他,但终归还是沖他点了下头,转过脸的一瞬,他就看到里面的沙发上正坐着梁文哲,也是穿着浴袍。 怀砚脑海骤然嗡嗡作响,他忍住心里的不适,快步走过了回廊,秦晟如看着他走过,冷笑一声就转回屋里头去,不满地说,「梁先生,他模样好是好,但我并不比他差。」 梁文哲夹起碟子里的方糖,在咖啡里稍搅了两下便拿出来,「今儿我就给你讲讲这上等的禁脔该是什么样子。先说外表,一是身条修长,腰需细、臀需紧,胖自然要不得,太瘦又硌身,匀称最好;二是肤净貌美,眉眼之标緻风雅不能输于女子,然而神情姿态又得有那么些英气俊逸,不能似男旦那样雌雄莫辨,太柔反倒没意思了;三是发多黑亮,说明肾气充足,榻上禁得住折腾。再说内里,乐音才艺是要通的,最好在懂些书画,不然韵味就差得太多,岂不成了庸粉俗物?小秦你演戏倒不差,这些也都符合,就缺了最后一点——虽然根骨聪慧,却要对世事懵懂,或者说,知俗世却不染尘烟,这样眼神儿才能纯得跟林子里头的梅花鹿一样,我总希望那物进个从里到外都干净的地方不是?」 他仰头将满满一杯咖啡喝干净,又道:「此外就你们演员来说,角色与本人差得多我才喜欢,你看他在《白朗宁之恋》是那么一个冷木的模样,下来却灵动温润……你也该挑挑多样的角色才是,别囿于贵公子了,看多了没劲儿。」 「先生说的是。」秦晟如听此长篇大论,嘴上虽迎合着,心里却一万个不服,他蹲下身,有些讨好地将手往梁文哲浴袍里触,「不过昨晚儿上,您可没这样贬损我……我也是头一次呀,这会子还疼着呢……」 梁文哲拿开他的手,此时他没什么兴致,「把衣服换了,办你的正事儿去,若能把他领来,我再在寄情海边上给你一套别墅。」 秦晟如摇头拒绝,「您还不如直接来硬的,他那性子我知道的,执拗得很。」 第60页 「要是来硬的,我早把他办了。」梁文哲轻蔑地笑了笑,「只不过现在又觉得有些无聊,我倒要看看他和老二怎么扑腾,攥手掌心儿慢慢折磨才好呢。」 「先生要封杀他吗?」秦晟如满怀期待,怀砚被封杀,他便少了个劲敌。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没爬到最高点,摔下来怎么会疼?」梁文哲又习惯性地转起自己的小指来,「以后我会让他跪下来求我的。」 秦晟如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从心底往外冒出凉意。 怀砚来到大厅里四处环顾,没有见到陆竞云的身影,想来他已经早早地走了,这时候就有不少昨晚参加首映礼的制片人和导演见到怀砚,热情地跟他聊起邀约的事情,怀砚先是礼貌谢过,答应他们看看剧本再做决定,不一会儿手上就接了不少片单。 怀砚心里有些疑惑,看来自己没有受到梁文墨的影响,匆匆用过早饭,他就乘电梯回到房间里去,这时梁文墨已经醒了,衬衫敞开露着胸口,正倚在床头发呆,手上握着菸斗,怀砚走过去把牛角面包和牛奶给他放到床头,离近看才发现他刚刚哭过。 「文墨……你……」怀砚刚开口问,梁文墨就伸手把他的双腿抱住了,头埋在他腹上,眼中湿气热气熏得怀砚不知所措,他只好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怎么,和帕莱希没谈妥吗?」 「他们需要好的剧本,但更需要贊助商……但现在已经没人与我合作了,我打算把老宅抵押……那天看电报说父亲在南洋病重,我怎么好再写信跟他说这些事情……」梁文墨哽咽了一阵,轻轻放开了怀砚,「这些天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我有多么优越成功,是我从前站在一架高梯上,触手可及星月……一旦摔下来,我就狗屁不是,我到底得感谢他,让我认清了这一点。」 听说梁父身体欠安,他自己又要抵押老宅,怀砚不禁愧疚难当,国外的公司制片技术先进,在这里一向霸道,梁文墨想合作的念头迫切,现在被动全是因为自己…… 怀砚这时候已转换了思路,他在床边坐下,把手中的一沓片单递给梁文墨,「文墨,从前我是因你才有与京华继续合作的机会,此后若能把这些片子都演好,想必也能有发表意见的权利了……他们的技术是效果好一些,但我相信我们也迟早会达到这样的标准,这样不平等的合作,不签也罢。」 「昨日我见那些人邀约,只道他们是客套。」梁文墨翻着单子,他清楚这都是好的制作班底,心里更是狐疑,「我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但是你却丝毫不受影响,这不合常理……我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没压制你,反倒我心里现在有些不安。」 「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还能怎么样呢?他终归是你亲哥,文墨你别再因为我与他交恶了……」怀砚早上醒来之后,反而横下心,梁文哲暗地里酝酿着什么他不清楚,但他这时候反而不想退缩了,他想,能演一部便用心去完成一部,他本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无根浮萍并不怕疾风暴雨。 梁文墨听闻此言却心里一涩,他踯躅良久才轻轻说道:「怀砚,你清楚我与他和好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是别人,我可能真的不会管这些事情……或许我现在没资格说这些,但……我是真的……很在乎你。」 怀砚愧疚道:「你也是我很在乎的朋友,我真的不想……」 「不……」梁文墨打断他的话,握住了怀砚的手,「我说的在乎,恐怕不止步于朋友……」 怀砚怔住了,他岂能不明白这言外之意,可是他不敢相信,也不知去怎么应对。 梁文墨凝视着怀砚,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可那张儒雅端正脸庞却依旧风度翩翩,他这时还未带上镜架,眼底的情意毫无遮挡地冲撞出来,燎烧着怀砚的心绪,「我不瞒你,之前我跟陈小姐她们在一起过,很多人都知道……可现在想来这只是年少轻狂,图新鲜有趣,直至遇到你,我才知道情根深种为何滋味。」 「梁先生……」怀砚依旧难以置信,他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只低下头道:「您是错爱了,我哪里有什么过人之处。」 「好,我明白了。」梁文墨笑了笑,松开他的手,「怀砚,拒绝的话,不必说得这样委婉……」 「梁先生,我没有经历过感情,我不太懂……也不清楚……」怀砚不知所措,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陆竞云来,眼底就开始发烫。 梁文墨苦笑一声,「我现在身无分文,自然不配去爱一个人,笔下鸳鸯蝴蝶成双,可现实终归是镜花水月,作品亦没人认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说着,眼泪就泂泂而出。 怀砚知道他心里痛处,想到这些天的打击和境遇,再看不下去,掏出兜里手帕给他,梁文墨没接,却又转身将他紧紧抱住,埋首在他肩上道:「自打第一次见面,我已是倾尽情思,往后的每一日也都是魂牵梦绕,那时在军营看到你吐血,心都要被疼碎了……想着就此一生呵护,水到渠成自然欣慰;若你有心之所爱,我也不会阻拦半分,可谁知世事无常,我如今竟……」 怀砚的眼泪一忍再忍还是流了出来,他哪里听过有人对他讲这样发自肺腑的话语,他心中感动,可更多的又是懵懂,他听到梁文墨在他耳边轻声问,「你讨厌我吗?」 「怎么会?」他摇摇头。 第61页 「那你喜欢我吗?」梁文墨的唇凑怀砚脖颈儿更近,他身上的菸草香和古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闻了叫人头脑发昏。 「……」怀砚没有回答,他被他抱着,又想起昨晚的梦来,他忽然觉得,如果此刻是梦里的那个人,他可能会伸出手回抱他。 「没关系,我会等你。」梁文墨在他颔下极轻地吻了一下,与怀砚这仅仅两下肢体接触,就他有了斗志,他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他跟自己在一起。 怀砚感受到那一瞬温暖的触感,像被烫了一样站起身来捂住了腮后,面颊也涨得通红,「梁先生……别这样。」 梁文墨看他有些惊恐和愠怒,连忙取过眼镜戴上,牵着被子站起身道歉,「对不起怀砚,是我……是我太冲动了。」其实他这时候已有了反应,只是下身光着,正好用被子遮住。 怀砚看到他紧张的目光,反倒于心不忍,他低下头道:「文墨,我们还只是做朋友,可以吗?」 「可以。」梁文墨点头,他温声说道:「以后你不同意,我不会再做越矩的事。」 听他这样讲,怀砚心里瞬时轻松下来,他笑着转移了话题,「帕莱希的事,还做打算吗?」 「不签了。」梁文墨撕开面包的袋子狠狠咬了一口,他扬起头来,眸子里又闪起以往智慧自信的光来,「我听你的。」 -------------------- 这就开始抢老婆了,真替陆长官担忧。。。 第37章 情印一生 陆竞云这一夜没怎么睡着,捱到天明便到楼下大厅里退掉了房间,他的车停在酒店后院的空场里,因而他径直从临近后门的茶餐厅里面穿过去。昨天人人玩到深夜,大清早的茶餐厅里只有一个人在吸着面条,罗勒叶和海鲜的味道飘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陆竞云只用余光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就觉得眼熟,他转而向左前行几步,便把他认了出来,于是缓步过去,轻敲了两下桌案。 压得很低的礼帽下是那双夏阳般明亮的眸子,银狼的惊诧和狠戾只露了一瞬,待看清陆竞云的面容,整个人便松弛下来,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抻出一张纸巾抹嘴,「真他娘的巧啊。」 陆竞云在对面落座,他打量着银狼,规矩的礼帽和黑衣掩盖了其身上的野性,但他仍认为银狼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气场,因此他才能迅速注意到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看啥玩意是电影。」银狼歪头说道:「那小子演得挺好……军队里的规矩,就是你教给他的吧?」 陆竞云没说话,银狼就拿起筷子搅起面条来,「你把我坑大发了,当初要是绑了他去山上,我们不得狠赚一笔。」 「不至于,他是刚崭露头角而已。」听他提起怀砚,陆竞云脸上表情稍有几许波动。 「你当时为什么救他?」银狼抬起头来盯着他,「在梁家山旁边的村子里,有次情景与那日相似,可你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救我。」 「我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与对手有关。我熟悉你,因此我敢铤而走险,但那次的美国佬我素未谋面,我不可能跟他谈条件。」 「你料定了我不会对你放枪?」 「我是料定自己可以在你开枪之前下了你的枪。」 银狼不禁笑了,他从靴子里缓缓摸出一把匕首来,在陆竞云眼前晃了一下,「你是有这样的能力,但我也可以伤你一条腿。」 陆竞云点头,「这个我信。」 「所以你还是待他不同。」银狼吃了几口又把筷子撂下,「这玩意比炸酱面贵上十倍,但是真他娘的难吃——哎,走啊,我请你到外面喝豆腐脑去。」 「不必了。」陆竞云抬手制止,「我是想告诉你,新一轮的剿匪行动,不日就要开始,你好自为之。」 银狼眯起眼睛,「陆大将军跟土匪通气,此事传出去你会被告上军事法庭么?」 「我是在劝你考虑改收,负隅顽抗没什么意思。」陆竞云从桌前站起转身离开,银狼在桌前沉思了须臾,而后咧嘴轻轻笑了一下。 陆竞云自己开车回了军营,他掏出怀砚昨日送给他的镇尺放在案上,默默凝视了它一会儿,其实银狼没有说错,换做是别人,他都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他再想起徐江眠来,深眸便盈满热泪,他踽踽孤行过漫长岁月,在生死间挣扎徘徊,平淡或惊险、繁闹或冷寂、春季之温江与秋季之落枫、东山之叠翠与西海之白鹭,都不能够在他脑海里激起涟漪。唯有念着旧事过活,方知自己长情痴心,尽管已流逝多年,可少华时的这段情意深印一生,他不可能不对怀砚特殊。 他拿出藏在自己衬衫内层的旧照片,与影印下来「卢江」的照片进行比对,好似五官没什么不同,只是疏朗成熟了一些,他再想到怀砚将镇尺递给他时的神情,想到昨夜他抱住他心里那种汹涌的情*,只觉无法遏制——自那人离开后,每一天都是锥心泣血之痛,寥寥几次与怀砚接触都像是偷来的,让他既珍惜回味,又不敢更进一步。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上将的秘书向他要文件,陆竞云这才转而投入到工作中,他每日都有堆积如小山的事务需要处理,一直忙活到中午,章鹏元就过来找他吃饭了,陆竞云叫他稍等片刻,那傢伙就晃荡到桌前左看右看。 「嚯!这是哪儿来的啊?」他桌上本就整洁,章鹏元一眼看到了那玉豹镇尺,好奇地拿起来把玩。 第62页 「街上买的。」陆竞云抬眸嘱咐,「小心点,不要给我摔了。」 「买的?!不可能吧,这不是我们袖章的样式吗?」章鹏元边摩挲边道:「手感不错,送我呗。」 陆竞云没说话,把它夺过来放到了抽屉里。 「哎哟嘿!」章鹏元讶异,「啧啧,到底谁给的啊?看这架势,千年铁树要开花了?」 陆竞云并不搭腔,把手头的事做完,才站起来道:「听说你住到苏婉竹那里去了?」 章鹏元嘿嘿直笑,「连你都知道了啊。」 「恭喜。这段打算流连几个月?」陆竞云走到一旁把西服脱下来换上军装。 「不要揶揄我,我要跟她结婚。」章鹏元的脸色突然庄重起来。 陆竞云看他如此也颇为惊讶,「你家里同意了?」 「不同意,但我不在乎。」章鹏元说,「家里给我介绍的是楚恭他闺女,不过我看那小妮子好像对你有兴趣。」 「楚恭可是师长,你父亲能结交成可不容易。」陆竞云在军校培训时对那楚家的大小姐有些印象,她当时总喜欢坐在他身边,散场舞会时还邀他跳过舞,不过他拒绝了。 「我当然知道啊,可她没婉儿好看,也没婉儿温柔。」章鹏元努努嘴,「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陆竞云把军帽扣在头上,往门口走,「姑娘是好姑娘,不过我没结婚的打算。」 他一向如此,章鹏元也不再开他玩笑,两人一起往食堂走,「过些天我要带七团去接手一批辽北运来的军火,怕家里找婉儿的麻烦,你替我照拂一下。」 「这没问题——辽北军火厂现在规模这样大了么?燕云的军备此前都是由冀州供给吧?」 「又扩建了,他们商务局的那个梁局长手段真的够厉害,哦,他就是燕云人,后面调去辽北的,最近不是跟他文艺圈的弟弟闹得蛮凶嘛。这样一来,冀州的生产估计要向南继续运送吧。」 「他们採用的是美方技术,规模大了,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陆竞云想了想,「等你回来,我还是跟上将申请去一趟西京,协助吴教授把无线电引信研究精进。」 「在国安的日子是我最怀念的。」章鹏元也不禁感慨,「那时候理论实操两手抓,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做实事,现在倒好,每天侦查、防备、部署,也不知道为得是什么……对面还都是自己的同学,你说这样有什么意思?」 陆竞云冷静地道:「内斗对峙叫人心累,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过程,不是谁都能看得透彻。只不过持续越久,隔阂越深,代价也就越大。相对于武力军事,达成共识反而是最难的……最无奈的是,有人就是认不清最基本的事实;也有人只为了自己权利奔忙,不会站在大的立场上思考;还有的人奴性惯了,觉得他乡月亮最圆,却不愿意开眼看看眼前百姓的境遇,问问他们最需要什么……说白了,都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而已。」 「没了境外的支撑,他们其实也蹦跶不了几天……搅和别人家的事儿,你说是不是欠揍。」说得太多章鹏元不免紧张,「这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现在军中,没几个像你这样做事的。」 陆竞云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不过你要相信,这样的局面终有一天会过去。」 章鹏元正琢磨着他这话的含义,陆竞云却又问:「你跟情报署王伟业的儿子是发小?」 「是啊,之前都是燕云三小的。现在有时候还一起喝酒……怎么了?」 「改日引荐一下?」陆竞云替他拿了餐盘递过去。 「这自然没问题。」章鹏元点头。 -------------------- 陆长官是计划通!下章见面,大家别急 第38章 日月同辉 梁文墨转了写作风格,他那精美独到的文笔和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交付到编辑社去,不看名字也知道是他,因而他开始研究起了历史武侠小说,以新笔名发了头五章过去,果然就被刊载上报了,他一下子精神大振,埋头在房子里写作,连怀砚都没有去寻——他心里是想做出些成绩来打动他的。 怀砚自是欣赏梁文墨的才华,这些日子他接了新戏,无论再忙也会抽出些时间去读梁文墨的更新章节,他发现他换了风格之后,人物塑造得更加深入,看待事情的角度也更加全面,颇有更上一层楼的感觉…… 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磋磨,他也有所成长。怀砚心想,写作是这样,表演亦如此。 怀砚这次的新戏叫《春桃》,讲的是一个乡镇女孩读书之后发生改变的成长历程,表演难度不大,制作班底亦籍籍无名,首映礼那日导演是鼓着勇气把邀约递给怀砚,没想到他竟第一个选择了自己的片子,并且愿意降片酬出演,因为他觉得这个剧本用心,而且题材也有些意义。这位导演自是感激涕零,徐正阳却一万个不满意,京华不再与梁文墨合作之后,虽然目前没有怀砚可以出演的片子,但他却认为怀砚是自己捧出来的,就该与京华签身份约,怀砚考虑到梁文墨的感受以及日后的发展,没有应允,只说日后若京华有邀约,定尽己所能,但一些「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流言还是传了出来。 春末,在西京举办的月桂奖颁奖礼终于开始举办了,由于战备武器研制等原因,仪式推迟了一段时间,正好在《春桃》杀青之后,因而怀砚又和徐正阳、白凤等人一同坐火车前往西京。 第63页 两天的路程,大家都在包下的头等舱休息,却没人再与怀砚讲话,与之前的热络迥异,怀砚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再想起那时在军营与陆竞云的寥寥几次相处,先是觉得心里酸涩苦楚,后来索性放宽心不再理会,研究起了下一部剧本,深夜床头的小灯还亮着。 徐正阳时不时地观察怀砚,看他如此用心,也觉动容,他打算如果这次怀砚能获奖,他就在合同里给他加一倍的契约金,回来的路上再好好聊聊,后来他一想,怀砚也并不是因契约金而拒绝京华,不禁又有些烦躁。 五月的西京天气便已热辣,火车开进城中,厚重雄伟的古城墙就映入眼帘,蓊郁的绿树簇拥着城垛,护城河水皓明如镜,怀砚突觉此景熟悉,但头痛起来,就再想不起其他的事,他暗暗想着,左右下一部片子不急进组,评完奖后在城里转几天也好。 此时已至下午,几人便一同来到了主办方安排好的酒店,吃罢羊肉泡馍,就开始为晚上的典礼做准备,这时候大家才跟怀砚交流起来,化妆师拿出提前备好的礼服让他坐到镜前,徐正阳也拿出流程单来对他讲起要注意的事项。 怀砚见那礼服的标价高的吓人,不禁自赧,他行李箱里装得还是最开始徐正阳带他买的那件乙等戗驳领白麻西服,他红着脸跟徐正阳道:「徐导,我穿这个就可以了。」 「只是给你穿,又不是送给你。全国性的奖项,我总不能叫你给京华丢人吧。」徐正阳冷淡地看他一眼,却对上怀砚湿漉清澈的目光,心里软了片刻,「我打听过了,你获奖的希望很大。」 怀砚由化妆师扫着薄粉,看到对面片单里有赵轶老先生的《梆子腔》,不禁吓了一跳,虽然这部电影他没有看过,但是赵老先生的《红日》、《薄情郎》都是表演艺术的范本,「徐导,我倒觉得自己不可能了。」 「赵老拿过两次月桂奖了,组委会也会考虑鼓励培养新人的事情。」徐正阳问,「表演阐述准备了么?」 怀砚从包里拿出纸来递给徐正阳,徐正阳扫了一眼,跟往届演员爱用的阐述模板迥异,有不少有价值的心得感受,遂点点头,「上台以后不要紧张,自信点。」 晚上的展映角逐到了最后,最佳男主角奖的评选就剩下了《白朗宁之恋》和《梆子腔》两部片子,有年轻评委认为《白朗宁之恋》虽然主要是展现爱情给人生的救赎力量,但怀砚的表演很有层次,他表达出了一种面对人生和逆境的坚韧,很能鼓舞人心,其容貌和气质也成就了该电影独特惊艷的美感。不过也有很多评委认为,《梆子腔》民艺的取材本身就更为厚重,并且赵轶的表演更为成熟老练,确实无可挑剔…… 评委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徐正阳紧张得手心冒汗,而怀砚完成表演阐述之后就已平静下来,他一幕不落地看完《梆子腔》,在心底认识到了自己与赵老的差距,虽然题材和表演方式完全不同,但是有些细节的处理,自己还是没有把握好,如果真是自己获奖,反而要感觉不安了…… 在观众投票环节,怀砚的得票数要比赵轶略高一些,但评委的打分上,他却被落下了几分,加上权重算下来,最终鎩羽而归。 尽管电影展映的反响不错,在仪式休息间隙全国各地的导演演员纷纷过来表示赞赏,但京华的人还是难掩失望,徐正阳皱着眉头去外头抽菸了,怀砚倒觉得没什么遗憾,他听说《梆子腔》是赵老最后一部电影,就悄悄走到赵轶座位旁,向他表示祝贺,赵轶看到是这个初露头角的漂亮年轻人,笑着站起来跟他握手,他自己虽然已是获过月桂奖次数最多的男演员,却依然十分谦和,「听他们说这是你第二部 电影,你比我那时候可强多了,我是演了好些年的秦腔,才慢慢悟到些东西,你既然有这个天赋,可不要浪费了。」 「赵老过誉了!」怀砚忙鞠躬感谢,又鼓起勇气请教他为何能将表演细节处理得那样浑然天成。 「你也知道,片场上时常有很多情绪上、道具上、环境上、搭档上的变化,因此这些细节你既要提前思考好,又要在镜头前凭着自己的感觉展现,这需要长期的功力,我的建议还是多看、多练吧,赵某天生愚钝,也只有笨办法。」 「您说的确是实言。」怀砚忙点头言谢。 赵轶看他真诚谦逊,也觉心里喜爱,「其实每个行道,都足以倾尽毕生的精力,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我们这一行,面临的诱惑和压力是最多的,能在其中保持本源,我觉得这是要比艺术成就更应当注重的事情。」 怀砚想起燕云文艺圈的种种现状,也轻轻嘆了口气,却听赵轶道:「我们永西影业有个gg正在寻男主角,也就二十分钟的长度,虽说不难,却需要学手语——因为是个聋哑学生教师的角色,公益性质嘛。你若有兴趣,待散场我给欧阳导演知会一声。」 怀砚已看出他有提点帮助之意,忙不迭应下,记下赵老的地址,再回到自己座位上时,京华的人便又都不再理他了,一是对他落榜失望,二是不喜见到他去找赵轶。 怀砚何尝不懂,他心里觉得参加这种影坛的盛会更该敞开心胸交流,一味针锋相对反而没意思,但这话又不能言说,他清楚徐正阳有多看重奖项,因而只好默默看起了最佳女主角评选的片子。 第64页 这个奖项今年的竞争并不是很激烈,有几位影坛成功的演员都息影了,荧幕上都是新面孔,徐正阳原本对白凤抱的期望不大,看着看着反而觉得有戏,果然在宣读结果的时候,大家听到了《白朗宁之恋》的名字。 白凤喜极而泣,众人兴奋之下也是连着怀砚一起拥抱住了,怀砚趁机提议结束后在西京找个高级馆子,大家庆祝,他买单——他也早就想感谢剧组的同事了,而待大家吃完饭回到酒店,已是深夜。徐正阳饭局上没少劝怀砚回京华,怀砚也再次坦诚自己的想法——他还是愿意多加尝试不同类型的作品,这样能提高快一些,再说如果京华有合适的片子,他也一定会出演。许是酒精的作用,众人纷纷表示理解,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第二日早晨起来,徐正阳打算和几个要好的导演去购置一些新的设备,怀砚惦记着与赵轶的约定,就别了京华的同事们,按照地址来了赵轶所住的老巷中,看到他家中极致简朴,却在书房里陈列了各种各样秦腔所用的服饰乐器,还有自少年时就累计的几箱笔迹心得,不禁动容。 赵轶因为是学戏曲出身,因而主要给他强调了程式化表演的意义,他已看出白朗宁那场高潮戏是怀砚不按规矩自己发挥的,「虽然你那一段处理的不错,但是从整部电影来看,你的有些表演还是不大『精准』,这样也过于冒险,在别的片场未必适用。这也就是你所问的细节的处理。其实哪有浑然天成,只有足够精确的把握。有些人认为表演是感性的,不应该收到拘束,其实不然,规律和节奏某种程度上也是基础……当然,一切以具体情节为准。比如那场戏,你在问话时的语调是不是稍显缓慢轻松,与之后决然回身击毙对方的冷然差异过大,少了一丝过渡与铺垫……」 怀砚深以为是,他把赵老所说的反覆消化理解,有些之前心头遗留的问题便有了答案,他们一直聊到中午,赵老的夫人端来两碗油泼面,吃完之后赵老带着他去见了导演,导演对怀砚自然满意,对他讲了拍摄要求之后,就叫来一个手语老师教他,因为怀砚的角色就是个西京城中给聋哑儿童授课的教师。 怀砚花了五天时间攻克手语,到最后手都酸得麻胀,他倒更觉得聋哑人的不易,因此更加用心。gg大部分取景在一个旧时的书院。当见到那些孩子时,怀砚就有些想念在燕云福利院的那些孩子,自他忙起来之后,也难得去教堂转悠了。 gg的情节简单,这几天拍的很顺利。片子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在西京的城楼上,怀砚自来了还没上过城楼,这里的旧城较燕云城楼更高耸、更厚重,视野也更广阔,春风缓抚游人面,一串串轻飘飘的灯笼像影片中的慢动作一样晃晃摆摆,城郭外静水深流,怀砚举着红色的蜻蜓风筝,带着孩子们顺着河流的方向跑过凹凸不平的地面,不时回身比着手语叫他们慢些。 此时他们已跑至城垛的转角处,这里被架设了路障,对面是一些炮台,摄影师喘着气笑道:「江先生,前面是军事管控区,咱们折返吧,我方才已拍到了,晚上我们好好去搓一顿!」 「江先生,请回吧!杀青了!」导演也在几百米开外拿着喇叭喊。 「好。」怀砚也轻松一笑,抚了抚身旁娃娃的脑袋,他把风筝收下来,抬眼望向对面,但见红日西沉,绘出古朴壮阔箭楼的剪影,连带着炮台也落满余晖,西京不似燕云西郊连亘绵山,却遥遥可见雁塔的层层入云的轮廓,有几个军人立在那里记着什么东西,怀砚更觉此景无比熟悉,不禁多看几眼,这一看就捕捉到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纵使都身着军装,可那人就是不同,入眼就能叫他心脏猛跳。 艷云铺盖天际,春燕在瓮城间打转徘徊,怀砚身后就是初升的皎月,而他面对的是欲沉的烈阳,以那人之敏感,此刻已经感受到有人看他,抬眸过去,不禁露出惊讶的目光。怀砚看着陆竞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身后城阔天高,更显的岳峙渊渟、英俊沉稳,慌得面颊一下红了。 陆竞云在拒马前站定,他在等着怀砚先开口,而怀砚最近满脑子都是手语,慌乱之下用手语问了个好。 陆竞云不禁展颜一笑,用手语回应道:你还没有回去么? 怀砚才想起他是受过各种特殊训练的,这些手语当然不在话下,他二人方才隔着路障比划,怀砚不禁联想到一些浪漫的电影场景,他想再用手语回答,却不知道gg该如何表示,只好开口说道:「临时接了一个公益gg。」 陆竞云垂眸看向他身侧,那娃娃还在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们,他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柔和,「打算什么时候走?」 「今天正好杀青,可能再在西京转个一两天……陆长官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怀砚已很久没见到他,突然在其他的城市遇见,他忍不住想多跟他说上几句…… 陆竞云掸掉袖子上的火药余灰,「来了有三个月了,我配合学校做一些项目。」 怀砚看着他身上玄色的国安军校制服想,怪不得陆长官换下了辰安军的服装,他再想说什么,却听陆竞云问道:「晚上有空么,带你尝一尝地道的西北菜。」 怀砚难掩惊讶,他到底没有想到陆竞云会主动邀约自己,一种突如其来的隐秘的喜悦瞬时溢满他整个胸腔,他回身望了一眼刚刚赶来跟摄影争论晚上去哪里请江先生吃饭的导演,转过头来说道:「……陆长官,我有空。」 第65页 -------------------- 哈哈哈,这就放了导演鸽子,小江,你可以 第39章 夜风荡曳 陆竞云这会子还有事忙,把同盛饭庄的包厢名字告知怀砚,就转头去忙了,怀砚听他说晚上还有几个军校的学弟也在局上,不禁有些失落,后又觉得能与他共餐已是知足,遂辞了导演等人就往所住的酒店里赶去。 怀砚回房对镜照影,他脸上今早扫了层淡粉,过了大半天下来反而显得更加自然服帖,而描过的眉若不上镜就显得稍重了些,怀砚拿起纸巾拭去眉黛,舔了舔嘴唇,他这些天气色还好,并不用涂口脂,唇不染而红,可他瞧着行李箱里的衣服又有些发愁——为饰演清苦的教师,他这时穿的是一件半旧的长衫,自然是要换掉的,可该穿什么好呢?上次那身西服,在燕云吃饭时陆长官已见过了。 怀砚从钱包夹层抽出钞票来,他如今比之前宽裕多了,然而过了那几年苦日子,仍不太捨得把钱用在衣物上,再说拍戏都有道具服装,自己也不必那么讲究,只是这一刻他开始有些后悔——是该备上些像样的衣服的。 低头看看怀表还有些时间,怀砚就把钱塞进兜里,匆匆忙往鼓楼街心走,西京原就是中外交融、古今相通的地界儿,服装种类亦是应有尽有。西装需要剪裁,怀砚更习惯穿长衫,因而寻了好几家才看中一件鸦青色的长袍,材质很好,融了杭丝进去,展展平平一丝褶皱都无,衽处还有松枝的修饰,甚是雅致,只素淡了些,但也和自己的性子,当然价钱也是颇高的。怀砚换在身上一照,就打算狠狠心买了,而店老闆这时候从后堂走出来看见,也觉惊艷,这就要拉着他到后面拍了照打算挂在橱窗里做展示,又说给他削价,怀砚就知道这件衣服买对了。 待赶到同盛饭庄天色已完全黑了,西京流华四溢的灯火燎缀在城墙间,怀砚下了黄包车走上台阶,长袍下摆被夜风挑得翩跹,他抬眼一瞧,陆竞云已换了身黑色的长款风衣站在饭店门口,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夹着香菸,看见他的时候怔了一怔,而后回身将还剩半截的烟在金色的灰缸里按灭了,他本就高大健美,这一回身,风衣就更能显出那修长的腰线轮廓,怀砚瞧见之后放慢了脚步,脸又热起来。 「走吧,雅间在里院。」门童把玻璃门拉开,陆竞云指了指里面叫他先进,随后自己跟了上来,怀砚才意识到是他在门口等自己,一时间,脚下的石子小径、桥边喷着香雾的造型石龛都变得不似真实,恍惚着进了包厢,坐姿挺拔的年轻人们便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有一位牢牢盯着怀砚看,然后又看向陆竞云,「师哥,这位就是江先生么?」 「江怀砚,燕云的电影演员。」陆竞云柔和地看了怀砚一眼,示意他走到里侧跟自己坐在中央,然后给他介绍了那些军校项目部的年轻人,怀砚一一记下名字,饭菜便上来了,葫芦鸡、水盆羊肉、海参蹄膀、金钱发菜……都是西京的名菜,军校的人没那么多虚礼,直接开始动筷,怀砚坐得离陆竞云太近,不免拘谨,其实他已经很饿了,还是就着近加了些素菜而已。 陆竞云倒不去看怀砚,只跟师弟们聊着无线电研究的进度,怀砚听不懂,只默默用余光去看陆竞云的侧脸,直至第二次上菜之后,才有个小伙子说道:「师哥,聊些其他的吧,您看江先生都一直没说话。」 陆竞云回眸瞧了怀砚一眼,问他们道:「聊什么?」 怀砚捕捉到他脸上隐隐的笑意,他觉得此时的陆竞云比在燕云时要松弛和缓,那种震慑与威严也要淡去很多。 「随便聊啊,哈哈——江先生混演艺圈的,身边都是漂亮女子啊!羡慕羡慕!」果然年轻人的头脑中,除却工作,就是风花雪月的事儿。 怀砚看了陆竞云一眼道:「哪有,其实我倒是嚮往在军营里的生活。」 他的语气柔和,可陆竞云怎么听都有些嗔怪的意味,于是忍俊不禁,轻咳一声低了头喝茶去,那小伙子就笑,「军营都是些糙老爷们,待时间久了那儿要憋出毛病的。」 「继舟。」陆竞云扬起眉来喝止他的荤话,魏继舟就抿嘴低了头去,小声嘀咕,「当然,师哥除外……」 大家都再忍不住,纷纷憋笑,谁都知道陆竞云不近女色,但平时他们聊这些他亦不会多管,今日想是有外人在,才不叫他们放肆,怀砚听出他们的话外之音,心里有些暗喜,又有些迷茫,这时候起先盯着怀砚看的那个叫周翼的小伙子就起身端来酒杯笑道:「来,江先生,我敬您一杯!」 怀砚起先都是喝茶的,此时倒不好意思,站起身换了酒盅,被陆竞云轻轻压了盅口一下,「以茶代酒也无碍的。」 周翼就笑着说,「少喝一点嘛,来西京一趟,好歹尝尝西凤酒的滋味儿。」 怀砚点点头说自己没事,仰头喝了下去,这一下他的耳根迅速红了起来,连带着面颊都扑上桃色,白酒自然较他们宴会场上喝的香槟烈性多了,烧得他嗓子作痛,他掩口咳嗽两声坐下,陆竞云目光随他移转落座,低声道:「还是不要喝了,你咽喉不大好么?」 「换季时容易咳嗽,但没什么大事儿。」怀砚端起茶杯清嗓。 陆竞云想起那次他在营地里跑下来吐血的事,眸色暗了暗,却没再说话。 众人吃到杯盘狼藉,月轮已至中天,陆竞云问怀砚住在哪里,想要送他回去,怀砚连忙推辞,说自己住的酒店很近,陆竞云就没有再坚持,转身跟年轻人们离去。怀砚就自己沿着城墙跟儿慢慢走着,周遭已无人迹,云月间星子寥落,夜风中灯笼荡曳,此景虽美,却难以入心,他又似上次辞掉虫草那般后悔了,面皮太薄,真是连人家送过来的好意都消受不住。 第66页 罢了罢了,自己有腿有脚,住得又不很远,麻烦他做什么呢?陆长官每日繁忙,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好些。 怀砚正胡乱安慰着自己,走到城角转弯的时候却结结实实撞上一个人的宽厚怀抱,领间皂香混着淡淡的菸丝气,味道好闻得叫他目眩神迷,那胸膛火热,温度直烙到他的心脏处,不待他回味,又迅速地撤步离开,「西京晚上小偷不少,你在这乱晃心是真大。」 怀砚笑着辩解道:「我身无长物……」 「出门连钱夹都不带么?」陆竞云自然不信。 「陆长官请看。」怀砚索性拿出空荡荡的钱包展示。 陆竞云不禁疑惑,「只带钱包不带钱么?」 怀砚只笑不语,埋头先行一步,陆竞云看着他的面容似蛎壳明瓦般透亮清澈,失神须臾才大步跟上,漆黑的深巷阒无人迹,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与徐江眠一同回棚屋的那天晚上,想起他回身牵住他手的那一瞬,虽已将近十年,却仍怦然心动…… 两人分别之时都似有些不舍,但都没有再言及下次见面的时间,陆竞云目送怀砚进了酒店,而后转身离去,原路返回到城墙下,军校的车停在那里等他,周翼正坐在司机位上。 陆竞云坐到他旁边,问道:「怎么样?」 「他变化挺大,而且也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但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卢江。」周翼笃定道:「我之所以敬酒,就是因为跟卢江在毕业典礼时喝过一次酒,他没什么量,喝一点耳朵就红了,而且平日里训练若是跑多了,也会时不时地咳嗽。」 「除了射击成绩优秀,还有关于他的什么事,你都说与我听——他到底是哪里人?」陆竞云其实在心里早有了答案,可他仍想再将他有关的事都问个清楚。 「您也知道我们上学期间都是化名,身份也要保密,但他没什么口音,肯定是北方人的。他平日里愿意帮别人忙,却不太说话,虽然住在一个宿舍,了解倒真不多,军校的宿舍二十来人,若不是他模样出众些,恐怕我都注意不到他。」 陆竞云沉吟半晌,又道:「他腰上有一块淡青色的痣,一起去澡堂、或者换衣服的时候,你注意过么?」 「这这这,我还真的没注意过!」周翼惊愕地望向陆竞云,继而一些不该肖想的离谱画面就出现在脑海里,继而爆炸性的疑问也脱口而出,「师哥,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他发现自己师哥的脸色瞬息万变精彩纷呈,而后只沉声说了句,开车。 周翼再回想他们在宴席上的样子,默默咽下了一肚子的惊诧,他好像发觉了自己师哥不得了的大秘密…… -------------------- 小周:惊恐jpg.师哥好色色。。。 第40章 断虹残影 怀砚接下来的两日与赵轶夫妇一起登了骊山,随后又在城中转遍了古蹟,其实他也是想去军校参观一下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对这样的地方存在着一些怀念或嚮往,但想了想现在的事业,怀砚还是忍住了,其实他更偏好、也更适合文艺。 过两天他该回到燕云去了,《兰陵》这部古代战争电影已经开始筹备,怀砚需要做的功课很多,他从碑林里参观出来,想着登上城墙去找一找陆竞云,临走时再回请他吃一顿饭也是好的。 依旧是夕照时分,今日的城墙因为下了雨有些冷清,城垛上的路障已经被拆除,炮楼上孤寥地立着一个哨兵,稀稀落落的几个游人边走边吃着镜糕,玫瑰的香气随着湿风四溢,陆竞云不在这里,想是这边的试验已经结束了。 怀砚不免失落,无意间回身向后望了一眼,就看到远远有两个举着报纸读的黑衣人,怀砚心里一惊,这二人原本是在他出了碑林之后在门口瞧见的,当时并没有在意,可他现在心中不免有了不安和狐疑。 眼见城墙上的游客越来越少,怀砚转身下了石阶,涌入穿过城洞的密集人流中,顺着角落绕到了巷子里,果然那两人紧追不捨……他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他先是想起梁文哲,后又否认了这个想法——梁文哲如果想要动他,在燕云是最方便不过的,这样的无知叫他心里的惶恐更甚。 怀砚想加快步伐,后又觉得自己住的酒店恐怕已然不安全了,索性装作一切如常,先进到馆子要了份打包的晚饭,又在街边买了两根毛笔酥,假意拎回酒店去吃,坐着电梯上了六楼,怀砚刷开房门,将装着证件和拍摄gg刚发下来的薪酬塞进衣服口袋,顺势留了房费和磁卡在床上,再回身扒开门缝去看楼道,确认那二人还没有跟上,锁上门迅速从步行楼梯跑到了后门出去。 他在通着后门巷子里跑出了两条街,才敢去叫黄包车,到达火车站的时候时钟已经敲响七下,去燕云的火车还有十分钟就要出发,怀砚挤进大厅去买票,却被告知仅剩一张贵宾车厢的尊享票,价钱是普通卧铺的十倍,怀砚只得花钱买了,然后顺着尊享通道匆匆往月台上跑,直到进了那舒适豪华的包厢里,火车也开始鸣笛启动,怀砚喘着气坐在窗前,残阳已尽,霓灯初上,稀薄的月色浮上来,断虹才慢慢隐去,西京鼓楼屋嵴上的角兽沉默地闪过,拖出一行行残影,此情此景又有些熟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闪现出来,在他失忆之前,想必一定是来过西京的。 第67页 怀砚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努力捉住那几个转瞬即逝片段,想要顺着它们去寻找支离破碎的回忆,继而他的头部后方就开始疼起来,几乎疼得他脑子都要炸开,怀砚依旧硬撑着去想,脖子后的颈椎也开始连带着刺痛,他低喘一声,从椅子上跌落到地毯上,眼泪也流了满脸,车厢里豪华的吊灯就在他面前闪着金光旋转,他这时又觉得有些噁心,干呕了一阵子,眼前就开始发黑,多余的事情再不能想起,但怀砚在这种生理上的极端痛苦中却敏锐捕捉到了陆竞云的身影,他好像看到了陆长官少年时的模样,高瘦的少年在漆黑沧凉的巷子里走着,然后回身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为什么总是能梦见他或者想起他呢?他此时已经无法再去思考。 「先生,请开门取一下晚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乘务员来送晚餐的门铃声把怀砚叫醒,他发现自己还狼狈地躺在地上,匆忙站起来理了理头发衣服,把门拉开,「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我一猜您就是睡着了。」乘务员看着他还有些泛红的眼睛甜美一笑,「菜品是黑椒牛柳、百合芹菜、白灼对虾还有爆炒鸭胗,主食有包子和臊子面,饮品有奶油蘑菇汤和柠檬水。我给您送进来吧?」 「麻烦了!给我一杯柠檬水就好,谢谢。」怀砚还有些难受,也没什么食慾,他只拿了一杯柠檬水回身放在桌子上,喝着水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猜想,他觉得自己曾是与军队有关系的。 穿上陆竞云所给军装时那种心里的悸动和奇异,还有他开枪时候令自己都惊讶的果断,以及他看到西京一城一景时的感慨……怀砚打了个冷战,如果自己真的和这些事情牵扯上关系,那他是属于哪一方的呢?那些跟踪他的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还有遇到银狼的那次,又是什么情况…… 也许早在拍完《风影》之后,自己就已经被盯上了,将种种事情联繫在一起,怀砚终于理清楚了一些脉络,既然已经暴露,为了自身安全,他反而不能再对外承认或探寻自己从前那个扑朔迷离的身份,他只是一个生长在燕云胡同里普普通通的电影演员。 看来他确实是一只无根浮萍,还随时有被撕裂压沉的风险。 你害怕死亡么?怀砚默默地问自己,其实他觉得自己不怕,可是当他想起陆竞云来,他又有些忧怖和牵恋,因为只有好好活着,他才还有再见到他的可能。 怀砚眼眶有些发涩,他打算背一背剧本来忘掉这些事情,看看空荡荡的房间才想起他慌乱逃离时已将做了笔记批註的剧本落在了酒店,不禁暗暗自责。他将杯中的柠檬水饮尽,走到镜前脱下了身上的长衫,西京这个时节已很热了,他下午又跑出了一身汗,既然贵宾车厢里条件还不错,索性沖个凉。 怀砚走到盥洗室中,把底裤也脱了下来,迈进木质的浴缸里去,任喷头伞状的温暖水雾把皮肤沖得粉红,他拆开瓷盆中的皂胰打出沫来涂在身上,不禁微微一怔,这种含着些檀木气息的皂香跟陆竞云身上的很像,怀砚将沾满泡沫涂遍全身,仿佛周身都沾染了那人的味道,他冲撞进他怀中那种目眩神迷的感觉就又浮涌在心头,他的脸变得绯红如醉……一方狭窄的空间仿佛隔绝了夜风的呼啸和铁轨的噪声,昏黄粘稠的光线中,青年人的一笼烟眉愈蹙愈紧,水流不间断地积在浴缸里,在水面激出漂泊不定的白色泡沫,香气暧昧得撩人心魄,最后怀砚脱力跪倒在了浴缸中,随着释放而来的就是无边的想念,这是一场难以言说的独角戏,可他在想着他的时候就已觉得餍足。 怀砚把自己沖洗干净,关掉了水龙头,走出浴缸来,用毛巾把身上的水渍擦干,刚套上底裤,便听到车厢上传来一声闷响,他一下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抽离出来,此时盥洗室的窗帘是被拉住的,窗户没有锁死,只开了个缝隙,怀砚只迟疑了一瞬,便走到窗子侧面蹲下,轻轻掀开了帘子的一角,他借着透过外层的紫色纱帘,看到正有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窗外,风衣紧贴着窗户,擦出了斑驳的血迹,他那双包踝的黑色长靴何其眼熟。 「陆长官……」怀砚原本万分惊慌,在确认是他之后却再无恐惧,因而用力把窗子向上拉开,「快进来!」 陆竞云闻言转过了身,跳进了屋内,他这时已受了伤,动作却依旧矫健,怀砚看到他肩上一片湿漉漉的鲜红,忙扑过去将窗子关上锁死。 「放心,都解决了。替我把血迹擦干净就好。」陆竞云忍着疼痛回身看他,依旧氤氲的水汽朦胧了他一向敏锐的视线,这时他这才发现怀砚身上只穿了一条底裤。 -------------------- 上午被锁删改了一些细节,谢谢大家 第41章 桑汁染唇 怀砚玉脂一样的皮肤上还浮着一些水珠,它们在这样光滑的地方上是呆不住的,联结起来就迅速流下,流到他身体的边缘然后掉落在地,肩旁花带似的粉疤已浅了很多,也许再过几个月就会消失。怀砚探着身子去擦车窗,紫纱随风绕住他的细腰,淡青色的小痣就在底裤的边缘若隐若现,陆竞云这时才发现他的臀部圆润饱满,撑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他默默想着,如果是这样一个间谍「用些手段」,他还能够把控住自己么? 怀砚擦净车窗,回身恰对上陆竞云的目光,一时间他觉得那眼神中蕴藏的意味很深,好似深潭里落入一颗灼日,熅热烫化了冷寂,怀砚慌忙转身走去马桶前丢掉染血的纸巾,顺势打开浴缸里的下水孔……方才那淡而羞耻的味道混杂着皂香,其实早嗅不到了,但怀砚还是心里发虚,他洗净手走过来轻轻扶住陆竞云,「陆长官,让我看看您的伤。」 第68页 「子弹擦伤,没什么大事。」陆竞云只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没什么痛苦的表情,额上却已冒出几颗隐秘的汗珠儿,怀砚替他脱下风衣来,看到衬衫白似雪,血迹红似梅,忽然觉得心口发堵喘不上气,他在剧组也常见血浆,可去解陆竞云胸前扣子的时候他却指尖发抖。 陆竞云个子比他高出一些,怀砚要去看肩头的伤口不大方便,因而他搬来盥洗台前的软凳叫陆竞云坐下,然后轻轻把他身上已经破了的衬衫剥离下来…… 确实只是擦伤,未伤及骨头,但是那鲜红的血肉裸露在灯下,怀砚觉得自己的心头也像被这么狠狠擦了一下,磨出最柔软脆弱的部分来,在灼痛中控制不住地颤慄。他再向下看去,陆竞云挺拔的背部轮廓像是群山绵连般起落有致,然而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却交错攀附在肌肉上,替他隐埋着无可言说的战痛以及不为人知的往事。 陆竞云等了半天也不见怀砚有动作,一回头那人已是珠泪盈睫,一双美目涨得通红,他蓦然想起在江畔那次被家丁棍打,面前的人为自己亦是流着涟涟清泪。 他心里被勾起往事,却只嘆了一声,「又不是伤在你身上……你怎么这么容易哭?」 「伤在我身上……我是不怕疼的。」怀砚抬起眼来,他眼部的形状原就生得极好,像是杏子的内核,而瞳底又清澈得像发蓝的海子,与人对视的时候总能勾住对方的心……此时海子起了雾,水波朦胧,天光浮沉。 陆竞云移开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贵宾包厢里应该有售卖的高度白酒,你去拿一瓶过来。」 怀砚依言去茶几上找,果然看到一些酒品,他开了度数最高的西凤酒拿进盥洗室,「陆长官……就用这个吗?」 「可以,有几次在前线,医疗物资短缺,都只能这么弄……你直接浇在伤口上。」 怀砚绕到陆竞云身后,却又被他制止,「站到前面来弄。」 怀砚怔了怔,然后抽出一些干净的纸巾,走到他修长双腿之间来,这个姿势有些暧昧,他的双臂恰好可以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胸膛恰好面对着他的脸,他也可以清晰看到伤口有哪里不干净。怀砚一狠心把酒浇了在他肩上,陆竞云的呼吸霎时粗重起来,他深深埋下头去,额上颈上的青筋都猛然显露,鼻中的气息拂在怀砚的腹腰上。 怀砚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在他面前呆了这么久,感受到那股炙热的气流,他脑海中像炸开了什么东西,觉得痒,同时又莫名得舒服,但他不敢多想,只集中精力把晕在肩头的血水擦净。而陆竞云再抬起头时,英挺的眉边、薄薄的唇角间都粘着汗水,怀砚柔和替他拭去,用纸巾垫在伤口上,寻了块干净毛巾包扎好伤口,就轻轻去拉他的手臂,「陆长官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吧,待后天到了燕云,再去医院处理一下。」 陆竞云站起了身,由着怀砚搀扶回房,怀砚扶着他缓缓走到床边,与他赤裸的身体贴在一起,他觉得陆长官身上好热好重,压得他走得很慢很慢,临到床边他险些一个踉跄把人家摔在床上,但好在稳住了平衡,最终还是挽着他劲瘦的腰,将他扶坐在床上。 「陆长官想吃些什么东西么?我去餐车里拿。」怀砚把被子铺开让他侧躺下,这才腾出空隙来套上自己的衣物。 「不必麻烦,那里有水果,我吃一些就好。」陆竞云看他系长衫扣子的儒雅动作,只觉亦是那样眼熟。 到底是昂贵的贵宾厢,东西如此齐全,时令的水果也很新鲜。怀砚把它们端到盥洗室里洗净,去除草莓的叶柄,将桑葚的细茎也掐掉,他吃东西其实本来很细緻,但二毛老玩笑他讲究,胡同里也没那么些条件,慢慢也就粗了起来,然而陆长官一看就是讲究人,怀砚不敢怠慢。 他端着果盘走到床前,白皙匀亭的指尖儿都染上了淡紫色,陆竞云看见后目光在那里流连了挺久,怀砚见他没有动作,就将果盘放在床头,默默退回到沙发上去。 陆竞云沉默片刻,只好自己捻起一颗桑葚放到口中,他想,若在辽北城时,他的眠儿肯定不会由着自己动手。 怀砚坐在沙发的一角儿,在行车略有颠荡的光波中,他看着陆竞云的薄唇被桑葚汁染成深色,那俊逸出尘的五官突然变得浓丽起来,似在舞台上了妆,怀砚像是台下痴心付意的剧迷,一下就看呆了。 「想吃就过来。」陆竞云以为他也想吃水果,指指自己身侧。 「没有……」怀砚胡乱摇摇头,转身去衣柜抱了一套多余的被子铺在沙发上,又将车厢里的灯光调暗,「陆长官,你早些歇息。若伤口难受,一定把我叫醒。」 陆竞云微微挑了挑眉尾,「你睡得那么远,我怎么叫?」 怀砚忙道:「我觉很轻的。」 陆竞云刚拿住草莓的手顿了一下,又把草莓丢了回去,「就睡在这,我还有话要问你。」说罢他站起身走到盥洗室洗漱,这会子也不用人扶了。 怀砚看着那张不大的床,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今日居然要跟陆长官同床共寝了?可他再想到他方才说要问话,心一下提得紧紧,待陆竞云从盥洗室出来,他也洗漱好了和衣躺在了他身侧。 火车外屏山重重,绵绵夜雨续上了黄昏的断虹,春柳丛竹的影子投在轻纱上,随着列车的行迹拉得斜长,馥郁芬芳泥香自窗缝里熘进,一室湿清,陆竞云用枕头垫着腰背,开始了他的审讯。 第69页 「你是发现有人跟踪,才匆忙赶上这趟车的?」 「嗯……」 「……你知不知道车站这种地方常年有蹲守的特务?」 「我不知道……」怀砚茫然地扭头去看他,他没有敢问起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过现在他已预感到与自己有关。 陆竞云沉默了片刻,又问:「你真的是燕云人?」 怀砚垂下眼睫去,他不知道该不该对陆竞云讲实话,他是愿意相信他的,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还是有些害怕,如果自己是陆长官对立一方的人呢?那岂不是……他不敢抬眼看他,只轻轻嗯了一声。 还未反应过来,他已被那人一个翻身压在床上,陆竞云的膝盖抵着他双腿,未受伤的手臂揪起他双手合按在头上方,怀砚觉得他那健美挺拔的身体好重好沉,几乎压得人喘不上气,尽管已受了伤,他还是能完全钳制住自己。 怀砚甚至没有去试着挣扎,他太过细心温柔了,怕挣破那人的伤口,只轻轻把脸别向一边,躲过陆竞云带有压迫感的气息,然而这时,坚硬的枪口就抵住了他的左腰,像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蛇,金属冷寒的气息直接压传到骨子里。 「你又在撒谎。」 -------------------- 这个姿势好。。。 第42章 冰落灵壁 怀砚闻言骇然,他转头过来去看陆竞云,鼻尖与他相蹭,气息喷薄交融在一起,他不及触到那冷寒的目光就败下阵来,只敛下眼睫不语,于是他觉得腰上枪口的力度愈来愈重,几乎要把他顶穿。 「你以为我不会开枪?」陆竞云的声音低沉如水,「我只给你三秒钟……」 「我不知道……陆长官,我受过伤,险些没了命。」怀砚所有的委屈和隐忍的悲伤都在这一刻沖毁了心堤,他想起梁文哲强扯他腰带时的恐惧,想起在码头上扛着重物双腿发软的无力,想起看到小兵他娘剧烈咳嗽时的揪心,他还想起在军营偷偷凝视这个人心里的患得患失……索性说了实话吧,他微如草芥,还能怎么样呢? 窗外雨声疾骤,金属车皮被雨点击得叮铛乱响,如冰落灵壁,泉涌仙涧,继而火车驶入山隧,凝天地于孤厢,连遥寂的月光也阻断了,怀砚再看不到那人神情,只觉两颗滚烫的液体落在他腮边,悄无声息地流入衽处,那把枪也缓缓撤了回去,正觉内心惊异,陆竞云已垂首与他额头相抵,挺直的鼻贴在他脸颊上,他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撑在身侧的手臂也开始发抖起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陆长官……我无意欺瞒……」怀砚感受到他的气息急促炽热,只觉承受不住,指尖不自觉抓紧了被褥。 那人沉重地低嘆一声,原钳制住他双手的手臂松懈下来,转而环住了他的肩背。 「不要再这样叫我……我字远钊……你叫一声,我听听……」 怀砚在听闻这二字的时候,不禁又是惊愕万分,他的名与字联合在一起,便如深印心底般熟悉了。 他依言轻唤,「远钊……唔……」话刚出口,唇便被急迫地封住,那柔软的触感也让悸动汜溢形骸,陆竞云的吻很强势,没什么章法,却带了极浓重的情绪,怀砚哪里知道他已为了他痛念十年、封心止欲,他只是惊讶地发觉自己曾经可能是接过吻的,这种被爱意笼罩、被情意覆盖的激情与温暖叫人灵肉分离,就算头脑失掉记忆,身体仍还替他记得…… 年轻美好的身形起伏交叠,像是夜幕里渐次绵延天穹的重山,又像是沙汀云树里卧匐的鸳鸯。怀砚已经几近窒息,可他还在不受控制地启唇迎合……眼泪辗进乌鬓,痕迹被那人用指腹抹去。 「对不起。」 陆竞云触到他的泪,立刻清醒过来,有些懊然地抬起身,他的脸色亦有泪痕。怀砚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为冒犯自己道歉,但很奇怪的是,他不觉得这是冒犯。 「陆长官……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陆竞云听到他这样问,只觉得心上又被捅了一刀,他这些年来独自苦守的那些情意如付东流水,除了天地替他铭记,再无人所知……他与他之间,看来是又要由头来过了,但这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相比,自然不算什么,他点点头道:「是认识的。」 怀砚此刻只想知道他吻他的缘由,但这话打死他都问不出口,不过当他垂眼看到那人腹下很明显的变化时,才有那么些慌张惶恐。 怀砚想起所有人对陆竞云的评价,然后一种隐秘的喜悦就随之渗透出来,他甚至有那么些幼稚的自豪——陆长官他也是人啊,亦不能免俗。尽管听过太多夸赞,怀砚却从未觉得自己的外表有多么出众,但他这时终于有些相信了,他想起方才他急促的呼吸和用力的抚摸,分明是动情动欲。 怀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试探着问道:「长官,我们是在军营认识的吗?」 他忘得还真是彻底啊,陆竞云有些无奈地道:「不是。你相信我吗?相信的话,就照我说的去做。」 怀砚望着他英俊的眉眼,其中的情事痕迹已然退却,回复了平日的冷厉沉静,与方才的迷离柔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何其迷人,怀砚连忙点头。 「你就是江怀砚,就是在燕云胡同里长大的演员。其他的事情,你不知道最好。」陆竞云抬手抚了抚肩头,他方才拄在床上,伤口有些疼,这会子才感受到,「如果真的有军方的人找上你,一口咬定不知道便是,我会想办法给你解决,不叫他们寻你的麻烦。待回到燕云,花高价雇几个保镖,再换到城中最好的公寓去住,钱的事不用担心,我这里足够。」 第70页 怀砚怔怔看着他的肩头,「所以长官今日在车上是……」 陆竞云转眼看他眼眶又湿了,当真是哭笑不得,只站起身来躺到另一侧去,「睡吧,不要想太多,拍好你的戏。至于从前的事,待时机合适,我会给你讲的……对了,还有个对你职业上的建议。」 「您说。」怀砚连忙翻起身来,洗耳恭听。 「不建议你再接爱情主题的片子,像梁文墨写的那些,你不适合。」陆竞云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 「我在这一方面演技很差吗?」怀砚心里不禁有些难过,他原是希望多方面发展的,而且爱情戏是相较社会现实题材来说更好把握的呀。 「个人意见而已,仅供参考。」陆竞云背对着他侧躺,闭上了眼,他觉得自己再跟他聊下去,难免会发生更失态出格的事,索性就此打住,阖目听雨入眠,梦里梨花满城,琴声悠扬。 第二日起来后,陆竞云没再做出狎昵之举,他又恢复了从前的克制与冷静,怀砚甚至觉得昨夜他们的激吻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然而陆竞云对他的关怀爱护却更加明晰,就像他们前几次相见时他眉目间令人心动的柔和一样。 陆竞云出于保护怀砚的目的,闭口不提从前的事,他却爱问他这几年生活的各种细节。 他问他伤在哪里,怀砚指指头部,陆竞云想拨开他的头发来看,被怀砚拉住了,「伤疤长着呢,不好看,还是别看了吧。」 陆竞云嘆了口气,窗外渐次明朗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深色的瞳孔都被映浅,他只把手放在他头上,很轻很轻地抚摸,怀砚感觉颅顶一阵酥麻,像被施了法一样动弹不得,但是又好舒服。 陆竞云又问他喜不喜欢画画,怀砚说自己喜欢,只是后面买不起颜料了,他想起自己偷着画过陆竞云,还藏在木桌的抽屉里锁上,脸不自觉地红了。 「胡同里住着习惯么?」陆竞云道:「我看到你肩上的伤疤还在。」 「还好。」怀砚给他倒上一杯柠檬水,「长官,你的背上伤疤才多呢,我这算得了什么?」 「可你之前没吃过这样的苦。」陆竞云神思飘远,他回忆着那个堂皇气派的徐府,他放在心里的那个二少爷本不应该承受这些,「不叫你入营是为你好,你倒耿耿于怀了,那天跟他们吃饭还拿话揶揄我。」 「我只当是长官嫌弃我罢了,哪里晓得这些隐情?」怀砚由此想起梁文哲来,不禁如鲠在喉。 「就因为这个,首映礼那天晚上喝那么多酒?军界不是个好呆的地方。」陆竞云抬眼见他神情不对,敏锐地问,「还是你在剧组受了什么委屈了?」 「没有,陆长官。」怀砚忙摇头,他觉得梁文哲的事情他可以自己解决,没必要什么都麻烦他。 「还这样叫我……」陆竞云看他实在叫不习惯远钊,就也不去勉强,「罢了,随你。」 既然能直呼他的字,说明他两人之间是很熟的,怀砚想,自己之前是何德何能呢? -------------------- 「不建议你再接爱情主题的片子」,陆长官你什么意思大家都懂。。。 第43章 草长莺飞 火车呜鸣进站,遥遥可见远处的燕云城高耸入云的电视塔,陆竞云从衣架上拿下风衣,怀砚服侍他穿好,「陆长官,我们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我不和你一同出去。车停下后,你先走。」陆竞云其实私心这趟车永远不要有终点才好,但此刻他们只能分别,「如果遇到什么事,直接去书墨坊旁边的山姆皮具店找宋裁缝,他会帮你。」 怀砚沉默了,他从他的避讳和谨慎中已品味出一些东西,「长官,我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不会。」陆竞云脱口而出,他可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又笃定地补充道:「你要是相信我,就这样做。」 「如果长官再因为这些事受伤,我是一定不会领情的。」怀砚把话挑明。 陆竞云微微牵了一下嘴角,他的目光清朗温柔,「不会的……你去吧。」 火车在月台缓缓停下,怀砚伴着气剎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眸,陆竞云正默默地目送着他,怀砚凝视他片刻,转身奔过去抱住了他的腰,他大胆地想着,既然陆长官已吻过他了,他只拥抱一下他,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陆竞云的肩膀很宽,但腰肢却细窄劲瘦,怀砚抱着他的时候,能感受到他身上肌肉的弹性和暖意,他原想轻轻揽抱一下就离去的,可他此刻却放不开手,硬逼着自己离开之时,陆竞云的手就覆在了他的背上,把他更紧地拥入怀抱。 「怎么了?」怀砚听到耳畔陆竞云的声音很轻很柔,与往常的沉稳冷静不同,这时他的声音仿佛浮在云端,像是一只豹子在轻轻嗅着春野中的牡丹。 「……没……没什么。」怀砚被他的气息弄得痒,他缓缓撤身离开他的怀抱,看到阳光下陆竞云的面容有些发红,喉结也在上下滚动,怀砚也红着脸打开门向外走去,有些嗔怪地想,他干嘛要问怎么了……他只是想抱他而已……难道这还需要理由吗?他吻自己的时候,也没有做解释嘛。 燕云也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柳絮杨花肆意飞舞,怀砚依照陆竞云的嘱咐,在北城临近剧组的地方租了个公寓,又雇了两个保镖,他原本是想直接住进剧组去,不过回胡同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兵娘的病情又加重了,北城的肺科医院出名,怀砚就还是租了房子,劝老太太住进医院,叫小兵搬到自己的公寓里头,这样送饭照顾都方便。 第71页 怀砚在剧组为拍摄做准备,而梁文墨时间自由,很多事情都是他去帮忙搞定的,自上次之后,怀砚也明白梁文墨为不相干的事情如此费心是因为什么……他劝了好几次,叫梁文墨不要再操心,可那人还是铁了心的帮忙。 怀砚决定找个机会跟梁文墨把话说清楚,他不能再这样无限制地接受他的帮助,快到端午节的时候,他提早从剧组往医院走,打算叫梁文墨去吃个饭。 「怀砚,老太太走了,两个小时之前……」梁文墨已等在病房门口,而里面的病床已经清空了,「我方才往剧组去电话,你不在,我就知道你过来了。」 「……」怀砚怔了怔,眼泪就滚滚而落,他哽咽着道:「上周过来,小兵还说稍有好转的啊。」 梁文墨见他落泪心里一疼,情不自禁上前给他擦掉泪珠儿,「这是肺痨……不那么好治的。我们走吧,去送老人家一程。」 怀砚恍惚地坐进车子里,他想起自己刚二毛和小兵被救起的时候,头上鲜血直流,可没人能买得起药,还是小兵娘用了个土法子给他止血疗伤。小兵家一直拮据,可是过年时炸年糕包饺子,她总要多给自己两个,「砚哥儿这么小的年纪,就孤零零自己一个人,扛活回来累了,就上大娘家吃饭罢……」 柳絮被风吹着在地上翻滚,聚成大大小小裹着土的绒球,又被来往匆忙的脚步踢散,狭窄的胡同橙灯初亮,怀砚与梁文墨走到挤满了人的院子前,低低的呜咽中恰响起婴儿的啼哭,有人欣喜地叫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 怀砚拨开人群走到院落里,他看到小兵正与老太太低语着送别,而菊香的房间内亮着灯,二毛正焦急地扒着窗子向内看去。前来弔唁的人们也那婴儿嘹亮有力的哭声吸引了去,带着泪的脸上也漾出些许欣慰的笑,一悲一喜,一来一去,均在这方寸之间。 原来希望是永存的。怀砚悲怆之余丛生出无尽感慨,转头去看梁文墨,梁文墨亦是看得痴了,他在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然后低声说了句,「生动如斯。」 「什么?」怀砚没有听清。 「没什么……」梁文墨拉住怀砚走出人群,「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下一部书,我要写江南的士子遗民,打算去江南採风收集资料,可能要离开燕云一段时间。」两人走到稍僻静的墙角处,梁文墨道:「原打算前段时间走的,不过因小兵的事,暂时搁置了……现在老人仙逝,我也该出发了。」 「文墨,这些日子真的麻烦你了……」怀砚想起梁文墨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出门实在不能叫人放心,便问,「就你一个人吗?」 梁文墨笑了笑,「你若来那便不是一个人了。」 「我确实想去江南,可是剧组实在走不开。」怀砚内疚地看他,「还没来得及感谢你的帮助……待你回来,一定请你在紫燕阁吃上一顿。」 「认识这么久,还如此见外……你好好演戏,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梁文墨凝神看他,心里觉得稍微熨帖了些,他拿出别苑的钥匙放在怀砚手里,「现在连载的这篇小说,存稿都在书桌上分好了,每周帮我按章节邮寄给杂志社吧,断更要罚稿费的。」 「这你放心,一定准时寄出。」怀砚把钥匙放在兜里,抬眸认真道:「文墨一定照顾好自己,我听说江岸两头时不时有摩擦的。」 「你担心我吗?」梁文墨走近两步,手环在他腰上,「我如果出什么事,你会不会伤心?」 「文墨,不要说这样的话。」怀砚看他眸子里有湿意,他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可他却琢磨不透。 梁文墨觉察出他想向后退,手臂更用力了些,他低声说:「怀砚,我父亲的身体现在不太好……今天我看到小兵娘这个样子,我……」他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径直把怀砚揽入怀里,埋头在他颈间,「虽然你一直没有回应我,但朋友之间大约也可以借个拥抱吧?」 -------------------- 家人们,最近太忙了,更得慢实在不好意思! 第44章 写尽风月 怀砚低嘆一声,伸手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梁文墨一直是很尊重爱护他的,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只限于朋友之间的安抚,怀砚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但这一刻他的神思却乱起来,因为他想起了陆竞云。如果不认识陆长官,自己和梁文墨之间会怎么样呢?以梁文墨之才华横溢、潇洒风流,又对自己一片热忱,怀砚想,也许他会对他心生好感……可惜他自那个秋雨夜见过陆竞云后,他的这颗心就早已悄然占尽了。 「我开车回去收拾东西,就不在这帮忙了。」梁文墨仿佛打起来一点精神,他替怀砚理了理额间的发丝,「我看你已雇了保镖,这我还放心些,别再叫我哥欺负了你。」 「你放心吧,有了防备,哪里再会被他算计。」怀砚送他上了车,刚转身想回院子里帮忙,随他来的保镖刘昊就伏在他耳边道:「江先生,刚才后巷里开来一辆车,那人好像是来找你的,他看你和梁先生在那边说话……就转身走了。」 怀砚的心忽然跳得毫无章法,他转身从小道狂奔出去,恰见那辆车刚刚驶到路口,怀砚也不多想,径直冲到车子前面。 驾驶位上的人一个急剎,然后大步迈下车来,眉心蹙成一个「川」字,目光如隼般锐利,嘴角微微下吊,周身气场冷得似冰,「你不要命了?」 第72页 「陆长官……你的伤好了吗?」怀砚急喘着气,他只去打量他的肩膀,他已有近半个月没见到陆长官,那人今日穿着一件笔挺的中山装,隔着衣物看不出什么来。 「没好。」陆竞云冷冰冰地回答,「还有旁的事么?」 怀砚看他一字一句都带着不悦,心里略能猜到些缘由,但又不敢肯定,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递过去,「陆长官,我从剧组老师那里买来的创药……说是能促进伤口癒合,不会留疤。」 陆竞云沉默了片刻,没有去接,只问道:「你随身带着这个?」 「平日不知何时能见到长官,就装在衣服里……想是遇见了就给您……」怀砚看他不接,只好有些丧气地放下手臂去,而这一瞬陆竞云自下而上托住了他的手,从他手中把还带着体温的瓷瓶抽走了,打开盖子一嗅,丝丝凉凉的气息,与多年前他偷塞给自己的上好药膏几乎是一个味道,他的心一下子软化下来,刚离开徐府的时候,多少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身上伤口灼烧难捱,就是这味道消弭了他的痛楚。 「今日听医院的朋友说了你邻居的事,原想来帮忙,却忘了江先生是个好人缘的。」陆竞云怕他真不明白,还是忍不住开口。 怀砚听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仿佛暗藏着惊涛骇浪,耳根已红得滴血,「他是今天心里难过,加上要离开燕云……所以……我没忍……」 「今日张三难过,明日李四痛哭,难不成你都要去安慰一番?」陆竞云又拿出审讯犯人的架势来,像是撞见了人赃并获的犯罪现场。 「……我的朋友也没有这么多嘛……」 「朋友?」陆竞云挑了挑眉,沉沉重复了一句,怀砚能看到他正咬着后槽牙,刚要解释又听他开口,「就算是朋友,用得着动手动脚……」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自己在车厢里拿着手枪强吻怀砚,也并没有徵得人家同意,心里便虚了下去。 怀砚也自然想到那夜情景,方才因逝者苦涩的心里就像蒙上一层糖霜,再看对面的人耳根发红,就带着丝揶揄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陆长官未免太霸道了。」话毕就转身往胡同里走。 「你……」他这副大着胆子编排调侃自己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使小性儿的徐家少爷,陆竞云内心火气被浇得一干二净,把车子停在墙角后就跟上了他的背影。 穷人家办白事没那么多讲究,也没那些钱财和精力,小兵的意思是尽快让老娘入土为安,怀砚和陆竞云帮着挑了块松树长青的好地方,送了老人最后一程,再回来时正是五月初五,菊香和二毛也给娃娃起了名字叫端午,小院子里晒着小孩的被褥、尿布,好像比之前更有了生气。 「陆长官快回去吧,这边已没什么事了。」怀砚一个劲儿劝他离开,他已连累他住了两天破屋,想来陆长官都没有休息好,加上他公务繁忙,哪能再耽误时间。 「我倒喜欢这里。」砖房狭小低矮,但不乏书墨气息,西侧的木柜里整整齐齐摞着旧书画稿,壁上绘着小景花鸟,有流池英石、萱薇鹂鹃,窗沿儿两盆兰花沐着微风,怀砚一回来就给它们浇水,长得还算葱郁,角落里那张窄窄的竹床有些年头了,承担不了两个人的重量,陆竞云却觉得怀砚躺下时那吱呀作响的声音颇有情趣,两人待在这小屋子的时候,他总是能想起在辽北那个破旧棚屋里发生的事情。 「前天来我便看到了,那边原来挂的是什么画?」陆竞云指指对面墙上暗黄色空出的痕迹。 「是一幅《华山凌日图》,可能是我之前画的……后来送朋友了。」怀砚哪敢说是梁文墨拿走了,他拉拉他衣袖,「陆长官,我们还是趁天黑前走吧……在这里住下,您还得打地铺。」 「也可以不睡地上,凡事要想办法。」陆竞云转头看他一眼,眸子里闪着窗外夕阳的晖光。 「竹床太小了,两个人根本躺不下!」怀砚忙道,他觉得陆长官和自己一块儿躺上去,怕是要把竹床压断。 陆竞云展颜一笑,「小兵那屋子有大炕,谁说要挤在你这儿。」 怀砚愣了须臾,而后面容涨得通红,他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径直赶走刚帮过忙的客人也不礼貌,索性抽出书柜里的杂志来看。 陆竞云看他有些愠色,只好轻咳一声道:「既然没有话说,我这就走了。」 怀砚一下抬起头,他心里是不舍的,但嘴上没言语,直到陆竞云拉开房门的时候,他终忍不住放下杂志站起身走过来,「陆长官……这两天谢谢你……」 「晚上我还有事情,确实要回了……」陆竞云回身看他,「再帮我把药上了,我回去自己弄不方便。」 怀砚一想到他归营后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心头一阵酸涩,替他脱了衣服,借着窗外的夕光向已经结痂的伤口上涂药,「陆长官,这药果然治伤有效,伤痂已快脱落了,下面也没什么痕迹。」 陆竞云嗯了一声,随手拿起笔筒旁的碳片在废报纸上勾画,怀砚没有在意,尽力专注在涂药上,但还是不住分心向那人其他地方看去,看他平直凸起的锁骨、劲瘦有力的腰,看他的肌肉像流川水波一样分明有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手下动作又慢又柔。 「还没好么?」陆竞云把报纸翻过来,遮住他信笔写下的字迹,怀砚忙给他包扎好,拿衣服过来帮他穿好。 第73页 「回剧组之后一切小心,有事就去我说过的地方求助。」陆竞云又深深看他一眼,推门走出了厢房,此时恰起晚风,把他盖在字上的报纸卷到地上,鸾漂凤泊的碳迹就露出来,许是前半句话太过露骨,那人羞于写下,只半句「膏销雪尽意还生」,已是叫他情悸入骨,痴然长立……原来仅需一笺,便能写尽世间风月。 -------------------- 哈哈,真双标啊 第45章 旒珠落影 燕云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节,蓊葱繁茂的树木像迭荡的绿浪,簇拥着北白塔与南山亭,旧皇城的金瓦绛壁牢牢矗在金水河之内,游人在垂柳下乘凉庇荫,望着隔岸碧叶连天的寄情海,其上零星舟楫极慢地飘摇,饶是蝉鸣不歇,此景也因暑热而显得极端安谧。 怀砚着一身朱紫色的长袍从偏殿走出去,古装服饰繁琐讲究,他每日上妆就要一个小时,这会子皇城的景致取完,他又要立刻赶回到北郊的剧组去。 金水河外的石桥上立着一群人在等他,导演林重志笑着迎过去,剧务也跑过去给他打伞,「怀砚,今儿个咱的段将军终于来了,营里的镜头可以拍了,秦公子你们合作过《风影》,配合起来一定默契——这位是商务局梁局长,《兰陵》的主要投资方之一,梁局一会儿也要去剧组视察,商务局对咱的拍摄真是非常重视呀!」 怀砚抬起头来一瞧,面前伞下正立着梁文哲和秦晟如,那段韶的角色原本由天华的演员楚令翔出演,但后面说要换人,因此相关情节一直未启动拍摄,怀砚当时就有所预感,此时终于落实,他只看着这二人点点头道:「既然梁局长重视,我们定当竭尽全力。」 梁文哲见他旒珠落影、玉绶勒腰,白皙的面容在炎日下几乎显得透明,薄薄的汗水零星浮在面上,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在薰风中幽幽过来,只觉喉头发紧,心头燥热,再看一眼秦晟如都觉得被比下去了,也不说什么话,就钻进车子里。 怀砚跟林重志上了另一台车,「我记得这部戏的投资方里是没有商务局的。」 「原本是没有的,咱后期还要去晋阳、鲁东取景,商务局恰好有文旅项目对口,这不是正好衔接上了。」林重志解释。 怀砚笑了笑,卸下自己的发冠前的旒珠,他已明白梁文哲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但他也不想因他而受什么影响,因而到了剧组之后,他照常换妆背词,只当梁文哲不在,梁文哲倒也没怎么样,只伴着秦晟如更衣去了。 「怀砚,今儿实在太热,你就别带甲了,不然肯定要中暑,去屋里拍与高纬的争执吧——你与陈栋之前对得不错,三遍以内应该能过。」林重志倒了一碗冰水喝下去,「我已叮嘱过陈栋下手轻些,但还是可能会留下印子,所以你尽量好好发挥。」 「这倒没事,效果不好可以多拍几次。」怀砚由剧务换完衣物,走到布景好的书斋里,梁文哲和秦晟如已经都在那里了,这是后主高纬与高长恭君臣矛盾积累后的第一个爆发点,高长恭献策御敌,反被高纬揪住军中莫须有的琐事盘问,他以大局为重担下罪名,仍坚定恳求皇帝纳策,高纬又气又妒反手扇了他一掌。 陈栋也是个年轻的实力派演员,容貌虽不及怀砚出众,但能将皇帝的懦弱多疑和荒淫奢靡演得淋漓尽致,而怀砚的坚毅果敢、隐忍无奈也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先演了一遍,一个清脆的耳光下去,林重志喊了停,他盯得这个摄影没什么问题,对面也比手势表示尚可,他已带着这二位演员已经反覆练过很多次,进口胶捲又很昂贵,林重志点点头打算过了。 「高长恭的情绪不到位啊……」大家刚要移设备,梁文哲就缓缓走到前面来,「老林,你们平时拍戏都这样草率么?拍一遍就了事,我倒真要怀疑你们作品的质量了。」 林重志怔了怔,随后脸上挂不住,笑着解释道:「梁局长,他们事先已练过很多次了,这次是正式拍摄……」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高长恭刚才演得不行。」梁文哲看着怀砚说。 在剧组里,这已是极叫人下不来台的评价,怀砚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迎上他的目光道:「怀砚愚钝,还请梁局长讲清是哪里不合适。」 梁文哲在案旁的胡床上翘足而坐,「自己悟吧,这东西是旁人说不来的,再试上几次,总归会找到些感觉。」 话至此处,在场所有人才都明白他是有意的,林重志冷汗直冒,他心里十分疑惑——既然梁局长不待见这个江怀砚,为何还要指定他做主角呢?而秦晟如自然知道内情,他扯了下嘴角,站在屏风旁看好戏。 怀砚知道今日自己必须撑过这一关了,他看陈栋压力很大,便轻声道:「我们照常演便是,你不用顾忌旁的。」 陈栋点点头,跽坐回到案前调整好状态,示意林重志继续。 「尾大不掉、拥兵自重,你好大的胆子!」高纬气得浑身乱抖,奔至高长恭面前甩了一巴掌,高长恭被打得歪过头去,俊美的眼中顷刻湿润,他含泪匍匐在地上,「臣不敢!」 片场中鸦雀无声,众人都紧张地看向梁文哲坐的方向,梁文哲却点上一根烟道:「继续。」 众人只得再回到原位,配合着演了三四次,梁文哲就淡笑一声,「皇帝手上没力气,是没吃饱饭么?」 陈栋愣住了,他方才这几下都已是用了力的,怀砚的左脸上已有了好几条清晰的红痕,他不禁皱紧了眉,直给林重志使眼色。 第74页 林重志也觉心里不忍,上前赔笑道:「梁局长,您看他脸上都肿了,这会子再录恐怕效果不如前边了……」 「右脸不是还好着么?」梁文哲望着怀砚低首敛眉、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的慾火都化作怒气,他是铁了心要收拾他。 「林导,继续吧。」怀砚压住所有的情绪,提衣起身,跽坐到对面去,好在镜头下避开自己红肿的左脸。 如此这番又拍了四五遍,已是有人看不下去,偷偷转出了书斋,连秦晟如也觉得有些过了,然而梁文哲就是不叫停,直到怀砚感觉右下牙根一酸,嘴角流出血来,他才按灭了菸头道:「行了,真是越拍越差,我看用第一遍算了。」 怀砚原是打定主意为了这部电影忍辱负重的,然而听到这句轻慢的话,他心里的羞与怒被彻底激发出来,他愤然起身走到梁文哲面前,用力甩了他一个耳光。 「如果确实拍得不好,我们可以一遍遍继续,可你分明在把每个人当猴耍,恕我再不能奉陪!」他话说完,扯下头上发冠掷到地上,大步走了出去。 「你好大的胆子!」梁文哲瞪圆了眼,长这么大还没有谁打过他,他捂着脸起身,而早有人想到刚才高纬的台词,忍不住低头憋笑,秦晟如也慌了,探身去看他的脸,梁文哲一把将他推开,追着怀砚跑出了书斋。 -------------------- 哈哈哈哈哈哈,大梁真是活该 第46章 颌上牡丹 怀砚早已被折腾得汗湿重衣,两个脸颊肿得馒头一样,火辣辣地烧着疼,嘴里的血腥也让他有些反胃,他一口气跑到树林里,林间的夜风灌进长袍,带来少许凉意,他知道自己与这部电影彻底无缘了,这些日子为了拍摄所做的努力如付东流,此后的演艺生涯也将会受阻,他觉得自己方才是有些冲动了,他现在并没有与梁文哲抗衡的能力,而且如果换角,给剧组造成的损失也难以估量……但想起方才梁文哲的模样,他心里还是畅快的。 梁文哲自他身后跟上来,他借着月光去看怀砚,如瀑的长发没了发冠,倾泻至臀部,碎发被汗水粘在额前,像是在山岚漫捲的晨间,美人初起卧榻,那白皙清瘦的脸颊上深深浅浅都是指印,嘴角血痕被随意抹去,留下微红的余迹,犹如一瓣牡丹开在颔上。 梁文哲忽然生不起来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惜的情绪,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从政时也是喜欢暗地里较劲的,但今日怀砚爆发情绪,又当众打了自己一掌,梁文哲反倒心里无端畅快,除了丢面子没什么其他不好。 他摸了摸自己被打得发烫的脸颊,尽量缓和着语气,之前盛气凌人的模样也没了,「方才疼不疼?」 怀砚不去看他,他觉得这梁文哲确实聪明犀利,但是脑子多少有点问题——难道这种人都像弹簧?你强他反倒弱了…… 「问你话呢!」梁文哲皱起眉头,他想捏住怀砚的下颌看他的伤势。 怀砚把脸避开,他后撤几步迎上樑文哲的目光,「梁局长,使这种羞辱人的手段真的很没意思,也不符合您的身份……您都过了而立之年,为何还这样幼稚?」 梁文哲喜欢听他的声音,像是山涧里叮咚的泉水,就算是骂人,也抑扬顿挫得好听,他回味半晌才道:「你心里知道为什么。」 「换角吧,梁局长。剧组的损失,我来承担。」怀砚转身往外面走,被梁文哲死死拉住手臂,「你干什么,我没说要换角!」 怀砚难以置信地看他,他现在觉得梁文哲脑子的毛病不是一星半点儿。 见他吃痛想要抽手,梁文哲才缓缓松开他的手臂,「你承担损失,你承担得起么!就你拍的那几部戏,能有多少积蓄!」 「……我可以接其他的戏攒钱,这种大制作的影片梁局长可以一手遮天,院线边缘的小成本片子,您可是管不过来的。」 「……活了这么大,真没见过你这种人,专向低处走。」梁文哲冷笑一声,他整了整自己的领带,把手上歪了的戒指转到正中,「罢了,你拍戏的时候,我不会再干涉……但我有个要求。」 怀砚停下脚步看他,看他能提出什么无理要求。 「你必须跟我说话,不能对我视而不见。」梁文哲说。 「我跟梁大局长之间好像没什么好说。」怀砚彻底无语。 「你不是讨厌我么?就这样骂我也行——但不要当众……」 「您真该去医院看看脑科。」怀砚气极反笑,他不想再跟他废话,大步走出树林,剧组的同事们都围在外面,看他的眼光都复杂万分,也没人敢上前来安慰他,想来他们也觉得自己要被换掉了。 怀砚径直走到休息室里,刘昊紧张地站在门口,他也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已经给他找了块冰来包在纱布里,「江先生,用这个敷敷脸吧。」 「谢谢。」怀砚拿起纱包放在腮边,他心里苦闷,身上酸软,闭眼躺在了临时休息的行军床上,这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其实他是不舍的,因为他在高长恭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他对这个角色有共鸣,这种感觉和演谢棣平是不一样的,演谢棣平是突破自我的挑战,但他演高长恭时更有一种穿透历史的交流感和震撼感,仿佛他是与他真的相识相知的,很多时候他都不需要去刻意,动作和语言就浑然天成地做出来了。 第75页 「怀砚,你好好休息,把脸上的伤养好,我们再继续。」这时林重志带着同事们进来看他了,想来他们已听过了梁文哲的授意,厨房的师傅还端了碗番茄面条过来。 「谢谢大家,我没什么事。演《白朗宁之恋》的时候,比这个辛苦。」怀砚忙笑了笑坐起身来。 「今儿个真是险,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换角,这部电影该怎么办。」林重志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歇着,「全国的演员里,我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适合高长恭这个角色……不过以后别再跟梁局长起争执了……我们得罪不起。」 「我自己受辱倒不算什么,只是连累每个人浪费着时间与精力,我是实在无法忍受的。投资方又如何,这样的风气本不该有。」 「他已经和秦公子走了,我也已经跟他讲了拍摄进程的紧张,他没言语,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发生。」林重志连忙安抚,示意大家离开,「怀砚,你休息吧,记得把饭吃了。」 怀砚站起来把大家送走,自己坐在茶几旁挑面条吃,这时他才体会到脸肿的不舒服来,热腾腾的面条放到嘴里,嚼几口都觉得肿痛难忍。他搅了搅面条,想放冷了再吃,但冷了之后面条坨在一起,吃着又是索然无味…… 怀砚脱下长袍来,去浴堂里沖了个凉,再回来时,剧组大部分的房间都熄灯了,窗外疏竹纤纤,影子错落投在墙上,郊外的蝉鸣不似城内聒噪,但水渠旁能听得蛙声,他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不免想起陆竞云来,他想他写下唐诗的前半句——唯有思君治不得。 是啊,唯有思君治不得…… 他今天如此难堪,却不肯在梁文哲面前掉一滴眼泪,可一想起陆竞云来,鼻腔就一阵酸涩。 他又有将近半月未见他了,也不知他肩上的伤怎么样了,这样的天气,练兵一定很辛苦,他九月份在军营的时候,都觉得那样难捱,更别提最闷热的盛夏时节。 怀砚缓缓闭目,他这会子也很疲惫,但他却又不忍放弃这段难得可以安静思念他的时间。 远钊,远钊……他在心底才敢唤他的字,陆长官说他是辽北人,念着远钊二字,怀砚能想到碧落琼雪、万里长风。 屋外马蹄声声阵阵,大概是马倌夜间遛马回来,正把它们驱赶入厩,怀砚听着马蹄声,头脑中的场景就变得明晰,孤江广寒,群岭沆砀,两个少年骑马蹑冰,清晨的树枝被雪压断,落雪扑簌,折松倾颓。 他其实已快朦胧入睡,但头脑还不肯歇息,又自动浮现出一些旖旎的片段……莺语绮丽,被翻红浪,他想起那人的腰,想起他吻过他起身后胯下牡器的雄伟……怀砚身上忽然有些燥热,他捂着脸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流了…… 「江先生……您睡着了吗?」这时刘昊在外面轻敲房门。 「还没。」怀砚忙起身走过去开门。 「江先生,剧组外面有人找……就是上次那个军官。」 -------------------- 哈哈哈,yy时主角出现x2 第47章 擦枪走火 怀砚像是在风疾枝枯的萧瑟深秋一眼望见草萱柳绿的暖春,他一只脚已迈出门去,又退了回来,他想起自己脸还肿得难看,怎能见人呢? 「昊哥,就说我这会正在拍戏……没要紧事的话,请他先回去吧。」 刘昊应下后转身而去,没多一会就又返了回来,「江先生,他说他晚间没事,可以等您……车就停在西偏门外面那片竹林里。」 怀砚又是难、又是暖,正发愁之际抬眼见到了墙上挂着的兰陵王面具,他也确实想见他了,相思是雨后的野草藤蔓,匍匐在他心上,铺天盖地,蔽日压境。 他戴上面具对着镜子一照,短发多少有些不合,因而拿起那顶长发罩好,抽出金玉簪子规规整整挽了个髻,又套了件缥缈翩跹的大袖衫,收拾得整洁妥当才穿过门厅往外面走,刘昊看着他极修边幅的在意,当真与平日里不同,他是个聪明人,自上次见过陆竞云,已多少品味到他们关系的不同寻常,因而只送他出门,然后就默默返回了屋里。 月映星流,竹影驳驳,陆竞云远远看着那颀长的身影自夜雾里走出来,如同仙人下界般潇洒俊逸,可偏偏戴了副狰狞的面具,他不禁弯起眉眼笑得开怀,陆竞云很少这样放松地笑,平日里顶多是微牵唇角,而此时封山訇启、冰消雪融,这幅眉目疏朗、情意外露的模样,隐隐展露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华,怀砚见了不免心旌神迷,他忐忑着走近,陆竞云就轻笑着问:「高长恭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着面具……怎么?今夜还有仗要打?」 「陆长官说笑了。」怀砚在面具后也忍不住牵唇,「导演说,叫我有空就带上面具,找找感觉。」 「入伏了,你也不嫌热么?」陆竞云上手去掀他面具,他想他想得紧,忍不住要看看。 怀砚心里一慌,拦下他的手臂就倾身靠进他怀里,脸别向一侧的不敢叫那人看见。 陆竞云最受不住他主动送抱,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但他还是觉得头脑发懵,脸也热了起来,「怎么了?」 「没怎么……」怀砚的声音在面具下显得瓮瓮的,他有些埋怨地想,为什么每次想抱他,还要提供个缘由,于是开口反问:「长官今日这么晚了,为什么来这里?」 「来了解下你在剧组的情况……这些日子一切还好?」 第76页 怀砚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开始有个灯光组的年轻师傅对我格外留心,不过最近已放松多了。长官放心,方才我出来时,四下并没有人的。」 陆竞云伸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他想,怎么他们相见像深闺女子约会情郎一般,还要偷偷摸摸的。 「长官若就为了这个,大热天的,又这么晚,别再开车跑来了……遇到危险我会想办法告知您。」怀砚算算从西郊到北边剧组这里开车要将近一个时辰,未免太折腾人。 「不止为了这个……」陆竞云的手臂突然收紧了一些,他翕合了两下嘴唇,最终说不出口,只在怀砚背后迅速划了两个字,落指的痕迹慌乱紧张,几乎与狂草无异,但谁叫怀砚自小喜爱书画,虽然失忆,字体的结构笔法却根深蒂固地烂熟于心,他知道他在写「思君」二字,这一下像是湄湄春水涨溢出心头,甜腻腻地淹得他不知所措,然后眼泪就顺着面具和脸颊贴合的边缘流下去了。 他想伸手擦泪,却又触不到面具内里,只低着头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陆竞云的手此时正垂在怀砚腰上,被他圆润的臀部托起,他就顺势捏住了他的窄腰,隔着薄薄的衣衫,他好像能找到那两枚微微下凹的腰窝,把指尖按在上面,弧度恰好合适。 怀砚腰上敏感,被他摩挲得直痒,这一挣扎反而更深地撞进他怀里,陆竞云脸色突变,他紧紧捏住他的腰,「不要乱动……走火就不好了。」 怀砚忙起身来,陆竞云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左右两个牛皮弹袋斜挎在腰间,他险些真的以为陆竞云在说自己腰上的枪,直到他看到他卡其色长裤之间的轮廓,脸就一下子红了。 「我带了消暑的冰碗给你。」陆竞云额上都是薄汗,他忍得难耐,转身向车前走去,只留后背给他,然后不着痕迹地抻了下腰带调换位置,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就面色如常了,他从车里拿出个银色的小箱子,「新技术,充好电就可以能存放冷的东西。你看看,想吃什么?」 怀砚打开冒着冷气的箱子一看,有蜂蜜酸奶、朱古力冰激凌、绿豆冰沙、燕云老棒冰和红糖冰粉,他挑了棒冰和绿豆沙,面具后的眉眼都笑得弯如新月,「北郊山下就是玉泉冰场,剧组不缺冰的,长官下次若来,不要带这么多东西。」 「我想买朗姆酒红提口味的冰糕,但燕云没有这个口味卖。」陆竞云歪着头看他,伸手去触他的脸,「你还带着这面具做什么?」 怀砚见势不好,压着面具下缘就往竹林外跑,「长官,我拿回去吃。」 陆竞云觉出不对,追上去钳住他双手,一下将他面具扯了下来。 怀砚闭上了眼,低头叫发丝遮住脸颊,但陆竞云是什么样的眼力?他一下就看到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红印,登时气血上涌,目光像要喷出火来,「怎么弄得?!」 「今天拍了场争执戏……我发挥不好,让搭档多试了几次……」怀砚不敢抬眼看他。 陆竞云拧眉,剧组拍戏的流程他不懂,但他知道怀砚认真负责的性子,拍摄之前必是要做好准备的,再说怀砚也算是燕云正火的演员了,一般人也不敢这般下手……他思忖片刻,心里已有了分寸,无奈自己现下不能出面,只把这笔帐记在心里,他牵住他的手来到车前,「上来说。」 怀砚看他虽然有几分薄怒,眸光叫人不寒而慄,但更多的是隐忍,稍微放下了心,他二人坐到车后座上,陆竞云把窗帘拉住,隔绝了外面的竹风蛙声,狭小的空间里就显得格外安静。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陆竞云虽然不喜他隐瞒,但看到那双林中小鹿般的眼睛也不忍责怪。 「我不想叫长官担心……」怀砚仍用手捂着脸,他觉得自己脸上花成这样一定很难看。 陆竞云神色缓和了些,眠儿这点真是和从前一样,夏天被蚊子咬肿了眼皮,在他面前都要捂着不让瞧……陆竞云轻轻拿下他的手来,凑近仔细瞧他的脸颊,用指腹柔和地抚摸,「你受了委屈,不跟我说……难道都要自己扛么……疼不疼?」 怀砚启眸看他,那人长眉微蹙,深目里情丝漾漾,看一眼就觉得心要化了。怀砚被他手摸得又痒又舒服,也不禁起了坏心思,他看见他的时候就感觉好多了,可嘴上却道:「长官……还是有点疼……」 陆竞云嘆了口气,他把棒冰拿起来隔着纸皮贴在他颊畔,「这个就别吃了,敷着脸可能舒服一些。」 「那不成。」怀砚哪能浪费他带来的东西,三两下把纸皮撕下来,含住了棒冰的前端,糖水化在口里,又凉又甜,他嗦了几口,唇色就被冰得嫣红晶莹了,像浴了甘霖的春樱。 陆竞云看着看着,眸光就暗沉下去,他伏在他耳边道:「这么热的天……我也渴了……」 -------------------- 今晚有仗要打? 第48章 撩人首胜 蟾光幽冥,万籁俱寂,青竹的香气溢进车里,怀砚胡乱咽掉口里的糖水,他好像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他又不敢肯定,于是转手把绿豆沙递了过去,「长官吃冰沙吧。」 陆竞云没接,他垂眸看着他手上还有一半的棒冰,「这个更解渴。」 怀砚紧紧抿着唇,眼里却迸出笑意来,「这已被我吃过了。」 陆竞云启眸与他对视,「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 第77页 也是……吻都吻过了,他大概也不会嫌自己。 怀砚虽然吃着棒冰,心底却像有一把火在越烧越烈,他缓缓咬下一截冰来,突然倾身堵住了那人的唇,用舌将冰推进他唇瓣间,他余光看到陆竞云诧异无措的神情,正暗自窃喜,头后却被手指扣住,腰也被箍得紧紧,他此时想要抽身已来不及了,陆竞云启唇……俯身将他压倒在后座上,怀砚手上残留的棒冰掉在身侧,黏腻的糖水淌了二人满身。 「唔……」 甜意落腹入心,冷气却将两双唇舌都染得嫣红,冰块在口中流来滑去,早化得无影无踪,吻却依旧在缠绵继续,怀砚在间隙里仰起头来,双眼都迷离如雾,陆竞云也急促喘息着,俯首含住了他耳下的垂珠,他压低了声音道:「你从前就是这样的……惹人起了意就跑……」 「我不知道……啊……不记得了……」怀砚颈间也怕痒,被他粗重炽热的气息弄得一个劲儿闪躲。 「你倒是忘得干净……」陆竞云低嘆一声,拨开他颈间的衣物,轻轻咬在白皙如玉的肩上,「还真是没心没肺,既是忘了,怎么还……」 怀砚觉出他有伤感之意,心里也连着一涩,只忍着肩头的痛痒道:「因为长官嵚崎不群、如琢如磨……任谁也会喜欢的……」 「并不是……」陆竞云吻住怀砚肩头被自己咬出的红痕,一路流连回唇瓣旁,「他们说我不近人情、不识风月……但我没有办法,一是天生性格使然,二是……」 二是他以为他离世,这些年已经闭心丧意,陆竞云没有再说下去,今夜风清月和,痴念的美人近在咫尺,不该说这些。 「不识风月?」怀砚轻柔一笑,伸手攀附在他背上,也缓缓落指,他在写「心悦」二字,「长官这样表达却要比直言胜出百倍……任谁也要沉沦的。」 「我哪有这样的情趣,是由你那儿学来的。你比之前稳重内敛了,在辽北时,手段还多着。」陆竞云把他发丝的尾端圈圈绕在指上,他凝神看他,只觉得身下之人是极适合长发的,另一只手抽掉那头顶的玉簪子,青丝滑落,怀砚的面容就有了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长官想是在说我愚笨了……」怀砚有些懊恼,「打我在片场第一眼见到长官,心里惊艷悸动,可您这样的气场,又怎由得人靠近?」 「十年前我们在元宵节的夜里初见,我何尝不是同样的感觉。」陆竞云眼里如深潭泛漪,他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些谈情的技巧,两人相知相识,我只在乎真心。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经历过的暖,几乎都是你给的……我没办法不去沉沦……眠儿……」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怀砚听他这么叫,头脑中如遭霹雳,破碎的片断像是摔破了的瓷片,一下下扎在心里,碾得生疼,他又忆起了些什么,没有情节与逻辑,只有对眼前之人熟悉的眷恋。 陆竞云看他神情痛苦,忙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怀砚按着鬓角低喘,身上挣扎出密布的冷汗,陆竞云深深自责,待他平复下来才道:「我不该说这些,其实我已联络了一位医学专家,但要等时局稳定一些才能过来……」 「长官……」生理上的痛苦过后,怀砚心里也突然涌上一种无措的悲怆,「如果我不是他,你还会这样待我么?」 「在燕云刚碰到你的时候,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陆竞云也侧身在后座上躺下,让怀中人靠在自己胸膛上,「但不管我心里是怎样的纠结与顾虑,行动已替我做出了抉择。刚开始接触,你和从前有很大不同,但就在那时,我已经开始相护了。」 「后面寻机会发现了一些线索,只打定主意护你周全,不再妄谈情事,然而那天在火车上终归没有忍住。」陆竞云又微微抬身含住了怀砚的耳垂,这里软软弹弹如上好的胶脂,还有股草木的香气,「恰好你没有躲开……失而复得,我很幸运。」 怀砚想起他方才对自己的评价,欣慰之余又觉得心里一股酸意,自己怎么就比不过这个眠儿了?越活越倒退可不成。 思及此,扭过头来就轻咬住了那人的唇,他起了意又扣紧贝齿不给机会,只细细描摹着那唇峰的轮廓,待他痴痴然感受回味,又顺势一路向下……留下一路湿痕,手上动作也不作歇,真真是使出浑身解数,果然这番下来那人已气喘如牛,稍作松懈,便是干坤颠倒,攻守转换,车子随着动作猛烈地颤动了一下。 裂锦声清脆悦耳,箭好像马上就要离弦,不过陆大将军还在牢牢握着弓。陆竞云眼眶已是湿润发红,像上了一副桃花眼妆,怀砚被他猛烈的压制弄得有些慌张,但这就是自己胜利的结果,不禁更是信心大增……怀砚听到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间或有极为遏制隐忍的闷哼,「嘶……好啊你,跟谁学的!嗯……」 「这般手段比眠儿何如?」怀砚也不要面子了,抬身在他耳边……果然那人身子绷得似铁一样硬,而后就彻底挫败。 「长官,这就是您说的,不在意谈情的技巧?」怀砚忍着笑,心满意足地从他身下钻出来,不等他回话,胡乱系上腰带,拿起面具就开了车门往外跑,湿凉的夜岚迅速将他清瘦的身子笼罩,伴着沙沙的竹声,月轮已至中天。 -------------------- 不删过不了了家人们,给予大家想像空间! 第78页 第49章 群马奔腾 虽然怀砚长袍上的湿渍是棒冰化掉后洇湿的痕迹,但刘昊看见他去了这么久,此时发髻拆散,嘴唇嫣红,还是心神领会地别开了目光。怀砚没注意他的神色,只把衣袍洗净搭在桁架上,待听到屋外的蛙鸣便有些后悔了,夏夜本就这样短暂,他应陪他再多些时候的,原来刚刚分离,也可以这样不舍……但他转念想想自己方才的作为,实在羞于直面对方,因此也就作罢。 此后几日,梁文哲照来剧组,他虽觉得那天丢面儿,却终归忍不住,秦晟如也照常演戏,怀砚只当他二人不存在,跟秦晟如对戏之余再无旁的交流,每当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天,他都觉得庆幸。 转眼燕云城内的戏份拍至尾声,还有几场武戏就能收尾,怀砚每日身披重甲,动作戏消耗又多,汗水能从额上流到眼睛里,夏天又吃不进什么有油水的东西,因此消瘦了不少,林重志急得每天叫人看住他吃饭,怀砚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瘦下去,一顿就逼着自己吃两斤牛肉,一大碗炸酱面,实在撑了就去遛马消食,顺带跟马儿建立感情,在辰安军营时他曾看过陆竞云在驰骋的马上持枪射击,如千百年前满挽犀弩的帅将,潇洒俊貌当真难以忘怀。 「怀砚,先来试试这场——从柏谷关取胜之后。」眼见灼阳欲斜,林重志摆手叫他,「这时候景致真好,我想叫你试试,这段没有台词,但又要体现他内心的负责情感,四个机位,你着重右前方,那边儿是特写。」 北郊曾是皇家猎场,怀砚策马自营帐中穿梭巡视,他早就剃了隽秀的柳眉而改画斜飞的剑眉,起眸张望时英气勃发,执鞭扣蹬时有大将之风,如血的夕光铺盖在辽远苍茫的群山上,一人一马,一根长槊,少年意气,勇冠三军…… 他的眸子湿漉沉静,牵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一刻的高长恭犀利锋锐,目光穿透历史的烟云,他仿佛预知到未来的结局,看着璀璨明珠化作暗淡尘埃,以他的睿智通透,其实他什么都清楚,只是这条命,从不被他自己所掌控。 他旁若无人,俯仰间,几乎已不再是表演,随组的工作人员看得都有些发怔,这个镜头已经超出了预期时长,但林重志疯狂示意摄影跟进,他觉得这将是本片极为经典的一幕长镜头。 枣红棕黑色的军马依照安排,从厩里奔腾而出,蹄声如急鼓爆豆,风起云凝,尘烟漫扬,西侧崖岭的险峻陡壁变得若隐若现,怀砚在马群中斗转随行,铠甲上的银光浮流闪溢。他御马流行至崖前,却见群马尽散,一位白衣的美貌女子已策马立在那里了,定睛一瞧正是申美淇——饰演兰陵王妃郑氏的演员,她戏份不多一直没有进组,没想到林导演安排他们以这种方式相见! 怀砚乍见到她粉面含羞,如临风芍药清丽可人,脸也不禁红了,两人相视间,儿女情愫已然感溢全场。 「好好好!」林重志抚掌喝彩,「绝!」 「英雄意气风发,美人柔情似水,这一幕在上映前印制在画报上,绝对能吸引一大批观众。」工作人员也笑,「江先生的应变能力倒是真不错,非常自然流畅。」 「但那段无台词的内心戏不是应变。他是测算好的。」一直旁观的梁文哲突然发话,缓缓从后面走出来,「我见过他自己在营前摸索演练,从拒马走到帐边,马行七步后抬首远眺,再行四步,调换戟头方向,脸向特写机位微侧。看起来流畅,实际已经过了精细的研究排布。」 林重志愣了半晌,他作为总导演,精力要分配在各个地方,确实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一直觉得怀砚的表现不用他太过费心,没想到私下他下了这样大的功夫,再回过神来,梁文哲已逆着散去的马群,向崖岸的方向走去。 此时天光已暗,怀砚与申美淇并辔往回走,晃动的马影中,他隐隐看见一个迎面而来的身影,在马群中步行其实是很危险的,他不禁蹙了蹙眉,向边侧的马儿扬鞭,驱着它们让开一点距离,可就在此时,一匹烈性的黑马因为燥热突然发起狂来,冲着那人就奔了过去。 众人均发出惊呼,梁文哲此时想要逃离已是来不及,扰动的马群受了惊,混乱奔涌间撞得他倒在地上,眼见黑马的蹄铁要踏上他胸口,却有人起身越到马上,牢牢把住了缰绳,趁前蹄扬起的间隙,梁文哲一个翻身滚进了一旁的树丛。 「梁局长!梁局长!」众人忙不迭冲过去扶他,梁文哲惊魂未定地抬头,他看到了黑马上那银色的铠甲,一种别扭的情绪便生发出来,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梁文哲跟着怀砚进到供更衣的军帐里,其实他心里是感激的,开口却是别扭无理的话,「你为什么救我?」 怀砚蹙了蹙眉,放下正要卸带钩的手臂,「好歹是条命,见死不救,我做不来。」 「你不是讨厌我么?」梁文哲不依不饶地问。 「讨厌的人我也会救,这是我跟你的区别。」怀砚摘下兜鍪,汗水滴滴答答沿着面甲流下来,「梁局长在剧组添乱有什么意义呢?平日里没事做?」 「你觉得来这里会耽误我做正事儿?」梁文哲不屑地一笑,站起身来向怀砚走去,怀砚立在那里没有动,拳头却暗暗攥紧了,全身的肌肉也绷起来,梁文哲在他面前站定,倒没做旁的动作,他只看着他鬓角被汗洇湿的几缕乌发道:「你胆子比以前大了。」 第79页 怀砚转身走到帐门口的位置坐下,撑膝感受着面前拂来的微风,「秦公子每日都在等你。」 「所以呢?」梁文哲眯起眼睛,他贪婪地盯着怀砚的面容,觉得他穿上古装尤其俊美。 「梁局长不觉得自己可悲吗?」怀砚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只知欲,而不懂情。」 「情意有什么用?老二他煞费苦心,把自己搞到如此境地,他得到你的真心了吗?」梁文哲冷笑一声,「我是学经济的,我只知道握在掌中的才最实在。」 「所以我才说梁局长可悲。」怀砚转过脸去,他去望那些在帐外来回走动的群众演员们。 梁文哲有些恼怒,但他却选择了沉默,他把礼帽落在头上,快步走出了营帐,呆在不远处的秘书见他出来,立刻提着公文包迎上,几人走到影视片场门口,果然秦晟如已等在车内了,他没有去崖边,并不知方才发生的事,他今天也有武戏,许是累了,正倚在后座上小寐。 梁文哲原想直接赶他走的,这时却只能先叫司机发车,待车子开到城里,秦晟如转醒过来,梁文哲就不客气而直接地说,「我们断了吧。」 秦晟如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就很爽快地点了点头,他跟着梁文哲的这段时间,既捞到两处房子,还跻身进《兰陵》这部电影的主演行列,加上那方面梁文哲技术很好,几乎让人慾罢不能,怎么算他都是不亏……秦晟如极为精明,他知道跟着梁文哲这种人,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因而只笑道:「梁先生,祝好。」 梁文哲侧目看他,他每一个床伴在离开时几乎都不会纠缠、亦不问缘由,他最喜欢事少痛快的人,可这时他想起怀砚说的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摆手示意司机停下,秦晟如就在电车站旁下了车。 「去军政部。」梁文哲吩咐,他把车窗打开点上烟狠吸了一口,驱散脑海里兰陵王的种种迷人风姿。 第50章 相思蔓缠 车子在前面转了个弯,拐进了西华街的停车场,梁文哲下车从繁茂的林荫夹道大步走向军政部的办公楼,早有上将的秘书带着警卫下阶来迎,「梁局长您好!今晚上将还未回燕云,由新接手军火项目的陆团长与您对接。」 梁文哲转眸看他面前站姿如松的军官,此人个头与自己相当,自是英俊挺拔,一身正气烁耀逼人,单论容貌举止,他其实该对他心生好感,但不知为何,看着他梁文哲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略一颔首,不咸不淡地应道:「陆团长真是年轻有为啊。」 「梁局长过誉,里面请。」陆竞云声音低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梁文哲也不客气,径直由秘书作引来到了上将的办公室。 「二位便在此处商谈,有什么需要随时按铃。」秘书沏好金骏眉就退出办公室,茶香在闷热空气里氲开,洞开的窗外,郁树绵延向漆黑天际。 「进口军备从专利、运输、后勤维修上来看,造成的溢价太高,因为技术上的优势,这些年军中不吝花销,却终归不是长远之计。」陆竞云将装着资料的牛皮纸袋推过去,「梁局长一手建起来的辽北军火厂,虽然拿到了所谓美方的技术专利,但依旧没有接触到核心科技。如今国内军备组的科研人员已经在各方面发力,梁局长可以了解一下,我们好达成长久的合作。」 「早听说军政部在科研上投入颇多,没想到真是卓有成效。」梁文哲垂首点上香菸,把牛皮纸袋拆开拿出文件翻阅,「技术上的数据我没有太多概念,我只想知道回报率如何?」 「预案在下面——按以往的运营方式,美方专利费超过成本的两番,再倒卖给军政部,我们可以接受的价格……这两年也差不多到瓶颈了。但是投资这批新项目,利润率平均有百分之二十三。我这么说,梁局长心里应该有桿秤吧。」 梁文哲心里一顿,鼻中缓缓喷出烟雾来,他抬眼目视面前的军官,绿罩电灯的光线下,那人凌厉的面容好似一尊硬凉的石塑,梁文哲心里觉得有丝丝寒意,背上却渗出汗来,他心知他已经掌握或估计出自己的利润,如此才能说得这样肯定,索性也不再兜圈子,「所以时间成本呢?」 陆竞云目视着他道:「就弹道飞弹研制来说……两年零十个月,普通的枪械弹药,也许几个月就能完全交手。」 「ok,这几个枪械项目我愿意与贵军合作,至于后面几个……恕我梁某尚未有这样大的胃口。」梁文哲淡淡一笑,把菸头按灭在玻璃皿里。 「这样也好。」陆竞云点头,他深知梁文哲作为商人的狡猾,但他的目的无疑是要为新技术拉来投资,这才是题中之义,他眸光闪烁了一下,却没有再劝,「那另外几个项目,看来我们要跟商务局之外的老闆合作了。」 梁文哲马上迟疑了,他已嗅到他的言外之意,如果军界未来对新型炮弹的需求增加,那他必然损失一个绝好的机会,但他转念一想:如果他是在诈自己呢? 梁文哲将新项目的方案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就笑起来,「陆团长这话未免太过霸道——这方案是军委最后敲定的?」 「是,不过毕竟只是个框架,仍有活动的空间。」陆竞云将汝瓷茶盏中的温茶一饮而尽,「商务局实力雄厚,而且也算是内部流转……梁局长富埒陶白,上将其实最希望能与您合作。」 第80页 「陆团长这话梁某担当不起——无非是在辽北、燕云挂着这个职务,办事便利些许,贵军最需要的哪里在我自家手里?」 他明是推诿自谦,实是隐晦自耀,陆竞云岂不明白,只一笑道:「梁局长手握干坤,天下谁人不知?」 他唇角轻牵,眉目舒展,梁文哲暗嘆此人俊朗迷人,却又感受到一种可怖的压力,他与他交谈的时候,仿佛总是掌握不到主动权。 「听说江岸频生摩擦,辰安军领导高瞻远瞩……也要维护燕云的稳定啊……」梁文哲说着话,用手指敲了两下桌面上的方案,然后比出小指来。 「那是自然。」陆竞云心里已如明镜,他伸出两只手指到梁文哲面前,那人也心神领会,用眼神询问是否肯定,陆竞云缓缓点头,梁文哲就风度翩翩地站起身来,把文件装回到袋子里,「那我就将方案带回去再做计较,如果没有问题,待上将回来我们就签约。」 两人握了手后联袂走出办公室,秘书站在走廊尽头,想要送梁文哲,被陆竞云制止,他独自送他穿过林荫夹道,梁文哲就低声道:「陆团长,如果两年内战事未起,你知道后果。」 「我的预判不会有错,新项目是由我老师的团队负责,不然我也不会将这种事情告知给梁局长……」陆竞云这时才吐露出些关乎私人的信息。 「喔……我懂我懂,理解。」梁文哲闻言心里轻松下来,「我也不愿意和美国人做生意嘛,自己人行事便宜多了……」 「是这个理。」陆竞云点头,但没说旁的,梁文哲心里暗骂,若在商界,话谈到这个份儿上,必然要去约着去舞厅喝个酒再深入拉近下距离,此人却丝毫没这个意思,未免姿态太高。 梁文哲想拧身上车去了,却终归有那么些好奇,忍不住问道:「陆团长可有家室?」 「还没有。」陆竞云如实回答,他的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柔和了那么一瞬,恰好被梁文哲捕捉到,梁文哲就突然想起怀砚,想起秦晟如,想起自己那名义上的夫人。 这看起来又是个痴情种……可笑。梁文哲坐上车子,路灯的光线流淌在行进的黑色车面上,陆竞云目视着他离去,转身往办公楼里走……他方才确实是想起怀砚了,这段时间太忙,他实在抽不出时间过去,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被人欺负,剧组的戏拍得怎么样了……辰安军这里他已经在打点掩护了,但若是南苏那边的人找上他,事情就变得更棘手了,但他愿意倾尽一切护他周全。 月影寥寥,浓厚的枝桠下弥散着沁凉的植物气息,带来些夏夜鲜有的宁谧。然而夜风搅乱情池,鸣蝉摇振心郭,相思蔓缠,陆竞云不免怅然,他不日就要再次前往西京,临走前估计再抽不出时间去看他了。 陆竞云从怀里取出一根香菸燃上放进口中,他吸菸不过肺,只清清浅浅地吞吐,凝神看着缭绕的烟雾散尽,门口的警卫嗅到烟香心也痒了,若是章鹏元这样的长官,他们早嬉笑着讨上一根了,但陆竞云他们不敢张口,仍立得笔直不敢动弹。陆竞云抽了半支觉得心里稍宁,按灭菸头丢在在垃圾桶里,打算回楼上办公,这时候方才去给他车子加油的小张就从停车场跑过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团长,团长,您快来一趟!」 「怎么了,高兴成这样?」陆竞云蹙眉。 「我在外面开车碰见江先生了。」小张低声道:「他送了我好几张剧院的前排票,市面儿上买也买不到的!」 第51章 情字作舟 「他在哪里?」陆竞云克制住自己的迫切,尽量保持语气沉稳,可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连带着颈脉都突突暗响,亲密的事也做过不少了,怎么自己还这样不争气…… 「在诚崖路那碰见的……江先生这会子已回剧组了。」 陆竞云的唇角就沉下去,「那你火急火燎叫我做什么?」 小张见他面容瞬间变得冰冷,吓得偷偷吐舌头,「我……我就是见了江先生高兴……他给您带了东西在车里。」 「哦。」陆竞云半是惆怅半是欣喜地走到树影下拉车门,却见那人已笑盈盈并膝坐在那里了,玄色的长衫搭配礼帽,愈显的面如羊脂,眼似烟月,陆竞云也禁不住笑了,长眉入鬓,星眸闪烁,扶着车窗长立,早忘了去教训小张,倒是后者从未见他这副柔和模样,已然怔愣。怀砚就轻轻拉住他军装的袖口,「你别怪他,是我出的主意。」 「我知道。」陆竞云对小张摆手,「你去楼上,把我桌子上的文件给赵梓熙送去。」 小张知趣儿地跑了,陆竞云转过身钻到车里把怀砚抱住了,细细看他,「脸上好利索了?今天怎么学聪明了,还知道搭顺风车过来?」 「正巧碰见小张……我后天就要跟组去晋阳了。」怀砚埋首在他领章上,「我这样来……没关系吧?」 「六点多还有人开会,人多眼杂,这会儿还好,警卫在停车场另一头。」陆竞云启首看了看窗外,忍不住垂眸吻了他的脸颊。 怀砚嗅嗅他颌边味道就蹙起眉来,「怎么又抽菸了……最近军务忙么?」 「只抽了半支。」陆竞云暗道军务好说,相思才要人命。 「不许再碰烟。」虽然菸草气混合着陆竞云身上的皂香好闻得令人神迷,但怀砚还是从他口袋里把烟包拿走了。 「我记得你之前说无碍……」陆竞云拉着他的手轻轻摩挲,「在《白朗宁》首映的时候。」 第81页 怀砚面上热起来,「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陆竞云笑道:「还没过门呢……就管的这样严,以后可怎么办?」 怀砚心知他在打趣,忍着羞涩反问,「这样不好吗?」 陆竞云先是一怔,后将他抱得更紧,「我甘之如饴。」 两人脸贴脸静默了一会儿,都不约而同想起上次在车后座上的情形,怀砚心里虚起来,他其实只想今天晚上过来瞧瞧他,此时已经知足,因而撤身轻咳一声:「长官……在这叫人看到恐怕麻烦,我就先走了,若到了晋阳有空,我写信回来。」 「你叫我什么?」陆竞云不满,手上用了力气。 「……远钊……」那人轻轻柔柔地唤,像林间清泉,陆竞云还不餍足,他今日想听他叫一声哥哥,遂伸手在他腰上轻捻一把,「不是这个。」 怀砚犯起了难,他哪里还记得那会儿是怎么称呼他的,踌躇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出口,陆竞云就搔他腰腹,怀砚笑着喘着拦他躲他,与在辽北的旧屋时一样……闹着闹着唇便吻在了一起,浓情蜜意铺天盖地将心花浇了个烂透,腻乎乎地蒙住他的心智,怀砚动情动欲,眼眶微湿,以极细微的气声呢喃, 「老公……」 像一把银箭亘穿了心头,电流自脑后窜到嵴背上,然后布遍全身,暗黑的夜里晞辉遁显,避之不及……饶是陆竞云经历过连天炮火、四面狼烟,早练出处变不惊的本事,这一刻也说不出任何话,他像站在坍败的旧城前,输得一塌糊涂,惶惶然松开那人,便又觉得此夜漫长,不该就此截断。再看他情丝脉脉,毫无戏嚯之意,自己眼睛也热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今晚着急回剧组吗?」 「明天下午赶回去就可以……不急的…」 「那你在家里等我吧,我让张祚宇先送你过去。」 「家里?」怀砚漂泊无依久了,听到家这样的词都觉得陌生。 「是我的一处房子……平时也很少回去,但有你就算是家了。」陆竞云抚了抚他的脸颊,转身开了车门出去,窗外的夜空澄净,似被濯洗过的琉璃,鹏翼般的墨云展成翱翔的弧度,断续风迹叠成层层羽翮,从地平线处延伸出来。怀砚恍惚了半晌,才羞得脸红,陆竞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有些害怕,但也不免期待……沐风触月,有了情字作舟,才算是人间极乐。 「我们团长好久没回去了。」小张送完文件又跑下来开车,「赵副官每次喝了酒都跟我们嘀咕暴殄天物,说想向团长租那所房子,其实吧,我觉得团长是无所谓的,但赵副官不敢说,房子就一直空着。」 「他许是住惯了军营……也可能是放心不下军务。」车子一直向北,怀砚向窗外看去,周围都是别墅区,夜色中的桦树曳曳静摇,欧式花纹的铁门后面,淡黄色的车灯照射出来,小张眼疾手快,忙在路边停下了,待那车开出去从对面拐走,他才缓缓启动引擎。 「又是楚小姐,师长家的千金。她住在东区,见我们团长院子里太空,闲时就来打理花园。」小张在后视镜里迅速瞥了一眼怀砚的面容,还是忍不住说道:「她对我们团长有意思……」 怀砚没有说话,眉尖儿却蹙起来,新修的眉形像两把倒插的剑,此时车子已在院门口停下,他走进去就看到了洋楼前园圃里一片片代表爱意的粉色蔷薇,跟梁文墨家门前的玫瑰园一样耀眼华丽,怀砚虽然觉得陆竞云不会喜欢这种风格,他也知晓他的情意,可他仍感觉到一种不安与压力……其实他早该想到,以陆竞云那样的魅力,军中倾慕者应不在少数。 小张见他良久不语,帽檐又压得低低,窥不见脸色,只暗自后悔,踌躇着找补道:「江先生,其实我早看出团长是在意您的。」 怀砚算算时日,在军营时陆竞云对他还是冷淡漠然的,他轻轻拨了拨手下的花瓣,「不是吧?」 「我自己瞎猜的……没跟旁人说过。」小张小声说,「集训时,他爱往您那边看;那几日您受伤,他虽然在外,打电话过来却总要问问您的情况……」 怀砚心里一暖,神情和霁下来,也不再胡思乱想,脱了帽子掌扣在胸前,笑着拿过小张递过来的钥匙,「祚宇,那时候还多亏了你的照顾,也不知如何感谢,只剧影票方便给些……」 小张忙道:「有这些就最好了!我爱看您的戏。上个月刚把《春桃》看了,实话说,虽说画面场景简单了些,倒真的感人肺腑……」 怀砚知道《春桃》反响口碑不错,但排片很少,去看的大多是自己的影迷,听小张也特意去看,心里也感动感恩,两人又聊了一会子,小张就开车回军政部了,怀砚打开门,在房子里转了转,装饰确实简单,几乎没什么居住的痕迹,楼下的床上铺着单人的被褥,他忍不住俯身嗅了嗅,只有尘土和阳光的味道,衣柜里放着陆竞云的几件旧军装和衬衫,想来也是不常穿的。 怀砚天生有生活的情趣,再想到那位楚小姐的热心,也给这间房子规划起来——大厅是空了些,但挂幅中堂或油画就简洁大气了;北边的卧室是落地窗,临着一大片草地,夏天蚊蝇难免飞进,置办张清雅明式架子床,睡觉时放下纱帘来正好,带床缦的欧式圆床也不错,不过那人可能会觉得花哨;露台上可以小种杨妃山茶、僧鞋菊、薄荷还有紫苏,再放把天台山的藤椅多舒适呢…… 第82页 怀砚再转到后院去,后院的海子临山,英石碧崖下生了一片疏密有致的野竹,丛薮岸边舣舟摇摇摆摆,怀砚心里一动,便轻轻迈步上去躺在舟中数着湛穹中的星子,凉风习习自雪芦深处漫送过来,极度的舒适和宁静中,他已渐入梦乡。 第52章 蓝莲并蒂 恍惚间,他感觉有人将衣物披罩在他身上,朦胧睁开眼,自己已飘出岸边,那人坐在小舟另一头,狭小的船膛里勉强能放下两双长腿,弥弥湖水在他们身下一波一波地送涌,像在不着痕迹地催促着什么,紧靠着木板就能感受到更加舒适的凉意。 在这样舒爽的静夜中,陆竞云的眸光也早不似车中那样惊喜外露,他半眯着眼睛,放松地抱着双臂。那黑如点漆的瞳孔何其深邃,连月光都照不进,高挺的鼻侧落下一片梯形的阴影,左半面脸和唇峰的边缘却被点亮,他面容上光影起落之美妙,就像夕照时分园林月洞外的山石。 怀砚的膝盖与他抵在一起,他裹紧了身上披着的军装,收回方才失神的目光,喃喃道:「我觉得这一幕好熟悉,好像曾经经历过一样。」 听他此言,陆竞云的鼻腔顷刻间酸涩起来,他压着心里的情绪,将手浸到沁凉的湖中,垂首看着舟侧的粼粼波光,「因为你喜欢水,后来我经过任何一处水景都会流连……这里我不常回来,但在后院舟上呆的时间,比在房间内长多了。」他说着,又抬起头来看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总会幻想你坐在舟的另一头,现在你真的在这里了……你觉得此景熟悉,我倒觉得是在做梦。」 怀砚想起他这些年的孤寒和这份深久的情意,再忍不住,眼泪像星丸脱坠,稀里糊涂滚了满脸,陆竞云就探身过去给他擦眼泪,「又哭,又哭,想来你演哭戏是最拿手的。」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情*沖涌中,又有几人能抵抗得住。怀砚心知他在揶揄,也觉这样的夜晚不该再扫兴,他想起自己还未对他真正用言语表达过心意,正搜肠刮肚地措辞,那人却轻咳一声说起方才的事儿,「你跟别人可不能这样,明白么?」 「哪样?」怀砚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装出无辜的模样,不得不说,他演技确实好,此刻他天真如孩童,仿佛真的不知道陆竞云言之所指。 陆竞云一笑,他才不信他,也不管他装傻这一套,只微微抬身,双手钳住他的脚踝,「再叫一次,我听听。」 「叫什么……」怀砚腿上用着力气抵抗,鞋子还是被那人脱了下来,陆竞云手指触到他脚心的时候,痒意就像电流过遍了全身,他没想到自己腰间怕痒,脚上更怕痒,挣扎间感受到舟尾已经翘起来,他就忙求饶道:「别……别……船要翻了……」 「翻就翻吧……我教过你游泳,双凫戏水也未尝不可。」陆竞云握着他的脚,将整个身子压过去,怀砚的长腿便像一桿修长的枪桿,架在了军官肩头,怀砚原本柔韧性就好,前些天为武戏又每日压腿操练,更软得似一弯弓弦,陆竞云看他不叫痛就压得更加用力,直到两人鼻尖儿挨在一起。 月窟遥寒,云远烟暮。芦风芬香,沙汀错布。清峭的崖岸立在眼前,海子的表面如一缎亮银的雾縠,衾与榻都有了,这是人世间最广大天然的馈赠。 「我爱你……」怀砚听见那人低低地说,加上胸前传来新的痒意,他就意乱情迷起来,他闭上眼睛感受,不禁有些后悔,怎么连表白都叫他抢了先。 怀砚轻喘着,手臂攀上他的后背,微微睁开眼看到自己白藕似的胳臂才觉得惊讶,他什么时候脱掉长衫的呢? 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被压磨着,眼前又是他第一次见就为之怦然的面容,加之旧时的模糊记忆,怀砚启首吻住他薄唇,「我也是……」 那人没有言语,手上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愈加用力,亲昵了许久,他才沉声问道:「可以吗?……」 怀砚没正面回答他,只伸手解他衬衣的扣子,陆竞云浑身燥热起来,俯身紧紧吻住他嘴唇…… 强龙入江,江水遽颤,龙身猛挺,波涛急搅。宙宇天光,雷霆万钧,风浊雨起,舟楫泥泞。远远看去,像极了蓝莲并蒂,野鸳交颈,白鹿相逐,雨燕栖巢。 「疼不疼?」陆竞云见他眉间蹙起,动作缓柔下来,他像一只初次离巢的蜂,试探着触动抚摸着在风中颤抖的花蕊。 怀砚摇摇头,其实他已感觉到撕裂分离的痛,他却不想叫他停下,眼里泛出生理性的热泪来,但这泪中包含更多的是熨帖与充实的温暖。这一刻,他们已彻底拥有彼此了。 他感觉自己被不停抛入绵柔诱人的云端,下落时有惊恐和担忧,很快又被新一轮的抚慰填满,他想起爱情电影里的如痴如狂的情侣,但他感受到灵肉分离的快感却远比他们更多,原来与有情人,做快乐事,是这样的感觉。 陆竞云撤出来的一瞬间,有滚烫的液体甩到怀砚脸上,怀砚本以为是他的汗水,抚住他臂膀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肩头在微微抖动…… 陆竞云哭了,泪珠将他向下低敛的羽睫凝结成簇,像黑曜石在雪地里向外散射的光线,他喘着气俯卧在怀砚胸口,额上的汗水晶莹闪烁,乘着支离破碎的月光,他对这一刻的渴望,已经超过了十年,「眠儿,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现在也觉得好不真实……」怀砚用腿勾住他的下臀,即使片刻前他们还在抵死缠绵,此时他已开始不愿让他离开了。「远钊,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 第83页 「待国家统一、时局稳定,我就辞去军队的职务,去军械所工作。虽然不会清闲,但毕竟稳定些,也有固定的假期。」夜风飔凉,陆竞云用衬衫裹住怀砚赤裸的身子,「我想念辽北了,但如果你喜欢燕云,我们留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只要有你就好。」怀砚将他的手拉起来,与他十指相扣,「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一支无根浮萍,飢一顿饱一顿,看到清晨的阳光都会心生庆幸,从没想过能获得这样的感情……」 「你的根深植在我心里。」陆竞云抱住他,「我就是你的家人。」 怀砚含着笑回抱他,他感觉有些冷了,劝他回去洗澡休息,他们刚刚摇桨回到岸上,刚把小舟拴好,却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传出闷响,可怖地晃动了一下。 陆竞云瞬间警觉起来,秉承着军人的职业素养,他判断是哪里发生了爆炸,陆竞云以最快的速度将衣服穿好,拉着怀砚向前院跑去,与此同时,军区别墅的警铃骤然大作。 -------------------- 小说里的元宵节,二人初见;现实中的元宵节,二人初夜~祝大家上元长安! 第53章 光而不耀 「出事了。」两人拉开落地窗旁的玻璃门跑进卧室里,陆竞云双手扶住怀砚的肩膀,目视着他道:「在这里不要动,我叫小张来接你……还是之前说的,有事就去皮具店,电话记住了吗?」 「011-341366。」看着他严峻的神色,怀砚有些紧张,「远钊,你要保重……」 「刘昊是我的人,我一直以『黑豹』为代号与之联繫,所以见了面他不知道是我。」陆竞云蹲下身将床下的柜门拉开,那里竟是一个保险箱,他熟练旋拧了几下,将装得满满当当的弹袋与防弹衣拿出来穿戴,「原不打算告诉你,但时局变动,我怕不能及时相护……他很可靠,你去晋阳有他伴随我也安心,但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告知他我的真实身份。」 「我明白。」怀砚点点头,他陡生出一种无措和担忧,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不同于电影的唯美壮丽,陆竞云所要奔赴的,是绝对残酷的战场,如果他能伴他身侧,怀砚将义无反顾,可他现在只能将心高高悬起,祈盼着彼此能平安重逢。 「这是我自己研制的微声枪,xj1314,口径5.62,射程250,整体式消音装置,不影响精度,应该很适合你用。」陆竞云全副武装完毕,将一把较为轻巧的手枪放到怀砚手里,「20发的弹容量,应变一些突发状况足够了。」 怀砚把它拿在手里端详,银色的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陆竞云的温热体温,再抬眼时陆竞云已走到门边,要离去的时候忍不住眷恋地回眸,怀砚没有犹豫就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吻在他嘴唇上。 陆竞云抚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片刻后他后撤一步,离开了怀砚的怀抱,匆匆看了他一眼,尔后大步离开,怀砚延伫屋内,默默看着他军绿色的挺拔身影融入宿墨般浓暗的夜色中,这时手枪的外壳已被镀上他自己的体温了。 章鹏元今晚正和苏小姐在别墅里一度春宵,听到声音也是迅速装备好了出来,恰与陆竞云在门口相遇。 「开你的车走。」陆竞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上去,章鹏元心大,边发动车子还边八卦,「你今儿怎么回来了啊?」 陆竞云不去理会,只道:「右转,去东北角的储粮仓。」 章鹏元方才正做到关键处,颠鸾倒凤根本没辨认出来爆炸的方向,一听是东北方自己的辖区,心提到嗓子眼,只得乖乖听他指挥,他们驱车狂奔,渐渐便能看到天空上有黑烟瀰漫,枪声也越来越近,两人下了车从后面的树林里缓步前行,不出两分钟就与几个逃窜的敌人交起了火,那些人身手很好,又穷凶极恶,扑面而来能感受到一股狠劲儿,陆竞云和章鹏元躲在树后,枪子儿就像疾雨般猛袭过来,「2点钟方向有一个,我解决,10点方向你来。」 陆竞云说罢,将身下一只树桩抛至一侧,吸引火力后转移了位置,那人刚要转右狙击,便他被一枪毙命,此时看守储粮仓的营兵也从对面赶过来,章鹏元怕留不下活口,忙道:「交出武器,降者不杀!」 他话音刚落,前面就漫起了浓浓烟雾,对方见辰安军人多势众,以这种方式脱逃了,他们武器齐全,有备而来。 「陆团长、章团长。」带兵追过来的营长沖他们行了个军礼,他看起来十分紧张,「上将刚下了指令彻查,您二位就到了!」 章鹏元不用问也知道这事得落到自己头上,他骂了句娘,抬步往粮仓里走,陆竞云迟疑了一下跟上,这次有四五个仓廒被炸毁,他观察了现场的情况,扒着那些黑衣人的尸体瞧了瞧,心里就有些明白了。 章鹏元正把领事们叫过来噼头盖脸地审讯,陆竞云走过去问,「上一批新粮是什么时候运进来的?」 「三天前。」章鹏元说,「他妈的,真奇了,这儿巡查真是从来不懈怠的,探照灯一宿宿照,再热的晚上炮楼都有三个人轮番值守。」 陆竞云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皱眉道:「我们习惯性盯着外部,但如果是运新粮的时候就出了篓子呢?」他转身问那营长,「新粮放在哪个仓廒里?」 「在27号仓廒……正是爆炸的那一片儿。」 「操了!怕是在通县码头时候就有问题。」章鹏元骂,「城内戒备森严,想动手脚并不容易,码头上才是人最杂的时候!」他反应过来,忙叫营长去拍现场的照片证据。 第84页 「你是替朝阳的毛沪飞背了个锅啊,运粮后三天才动手,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层——你不用太担心,营兵反应已经够快了。」陆竞云说着转换了思路,「这是山匪跟我们示威呢。」 「剿匪归邝巍管了之后,我不太清楚情况。」章鹏元说,「但我瞧着这些人鱼龙混杂的,不像是南苏,是南苏干还不干票大的?」 「赶紧做善后处理吧。」陆竞云看他有了思路,也就不再打扰,这事儿跟土匪搭上关系,他就更加不想插手,虽然这样的行事风格很像一个人,他此刻却觉得没有必要言说了。 剿匪行动前,他抽空写了一份比较全面的方案,倒不是邀功,也不是笃定自己会去,只是当初在陇西参与过剿匪的两个将领后来都牺牲在天山,自己又跟银狼打过交道,熟悉他们的路数,陆竞云便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做些什么。上将当时也是第一个想到他,仅在上会时候提了一句,乱七八糟的传言便甚嚣尘上。 有的说,分治之后一共打过几次仗呀,啧,小陆参与了有十之八九吧? 有的说,和南苏还没打起来了呢,这要是再派他南下,回来不升个旅长说不过去。 还有人说,前些日子他还去了趟西京,又是什么秘密任务咱不清楚…… 迫于这些酸熘熘的舆论,上将派二团团长邝巍负责剿匪,陆竞云亦不藏私,他把计划资料都叫小张往邝巍那送了一趟,但是很遗憾,从这几次的战报来看,那人并没有採用。 陆竞云对此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他依旧沉着地练他的兵,半点儿心气儿不露,好似与世无争。军中都以为他要往教官这个方向发展,其实他们也希望他这样,陆竞云心如明镜,他却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腾出时间来也好。 不过事与愿违,爆炸事件又过了几天,军委的文件就下来了,要陆竞云往西北去辅助邝巍剿匪,邝巍太过奢侈了,战术不灵光,长枪短炮废得却挺快,辰安军正酝酿着大事儿,哪能由他这么搞,因而又把这烂摊子交给陆竞云。辅助受制于人,仅靠一纸文件并不能服众,陆竞云起先不愿应下,却见他们正打到五台山,离晋阳很近,他心里一动,在文件上签了字便回军营收拾东西去了。 -------------------- 嗐,爱情面前谁都上头 第54章 飞鞚似箭 邝巍接到文件的时候又愤又恼又惊异,他是没想到陆竞云真的敢来,换位思考一下,他自己都不肯冒这个险,他心里没再怕的,如果姓陆的敢颐指气使,他肯定会让他有来无回——就说是作战牺牲,天高皇帝远,谁知道?谁敢说? 他一边继续之前狂轰滥炸的打法,一边等着陆竞云过来,然而一连数天都不见陆竞云的身影,土匪却越来越多,将他们搅得越来越深,好像他们每採取一次行动,土匪都会提前作出相应的准备。邝巍心里慌了,他又等了几天,甚至把陆竞云之前撰写的方案拿出来翻阅,却发现一开始没有从他的思路入手,现在一切的情形都对不上了。 邝巍没辙,拍电报告了陆竞云一桩,说他未能及时前来履职,延误战机。电报发出去的第二天半夜陆竞云便带着小队到了,他没解释什么,只说土匪凌晨要从西面的方山向东偷袭,这时候如果做一些排布,也许能胜上一场。 邝巍死马当活马医信了他,果然那天有些成效,他等着他继续发号施令,陆竞云却丝毫不肯越矩,「文件上写得很清楚,陆某只是辅助,以邝团长之能,灭这样的毛贼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有两件事陆某想提醒一下——土匪是打不散的,只有全歼。当年在陇西,我们就是留了祸根,加上现在从西沟山流窜到太行的狼匪,自然是越打越多,他们沆瀣一气的速度比野草长得还快;此外,邝团长手段过于直硬了,虽然我们的目的是全歼不得含糊,方式却要隐巧些,您可知有些山民是为土匪盯梢儿的?」 「这……不知好歹!」 「制令连坐也好,奖赏也好,跟这帮子人是要在其他地方动些心计的,军事上反倒再其次了,因为辰安军的装备自然较他们强出百倍。」 说到此处邝巍也已经明白,剿匪自然要猛要狠,自己一开始却用错了地方,他是细緻的人,看得出陆竞云在探报用兵上花的心思,也看出他并没有抢功的意图,当下就修订了行动方案。两个月后的深秋,形势基本稳定,陆竞云就从山中撤了出来,因为他来到太行也抱着去见怀砚的目的,这么长时间竟未得空,心里确实火烧火燎得紧,除此之外,这最后一波土匪中有谁他看风格得以辨识,那些人抱了不降的信念,将有什么样的结局他亦再清楚不过。 让小队返回燕云复命,陆竞云孤身策马在通往晋阳的古驿道上,秋野无垠,飞鞚似箭,如血的夕光从他的身后斜照下来,他能看到自己一纵一耸的影子,恍惚间他好像回到多年前在陇西剿匪的时候,那时军队的车子还没有这样便利,他们亦是策马从山里往返于城镇间,很多年过去,有很多东西仿佛变了,又仿佛没有改变。 马儿突然嘶鸣了两声,陆竞云勒住了马鞭,他的手下意识按到了腰间的枪上,随后他看到银狼也正骑马立在岔路口上,军队早已将方山一带地区封锁,但他还是可以毫发无伤地来到这几百里外的晋阳边境。 两人没有多说,便都明白彼此的立场处境,陆竞云看他孤身一人在此,缓缓收回了右手,他此刻心里更多的是欣慰,至少他们这群人,没有做无谓的抵抗。他们以最隐秘无声的方式结束了土匪的生涯。 第85页 「我记得燕云城以前还贴过我的画像,悬赏上千大洋。」到了城里,银狼无不自豪地说,「过几天邝大炮找不到我,估计也要来这张贴了。」 陆竞云没有接话,他站在晋阳的古城墙上,看着檐角挂着的灯笼,忽然想起了西京,「过了今夜,你就离开吧。」 「你如果不来,我们不至于输得这样快……但撑下去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儿。」银狼说,「我们只能在乱世活着。」 两人走到古城下的一家菜馆去,上到二楼的角落里坐下吃酒,陆竞云问他为什么不接受改收,银狼就摇头,「我不想,他们也不想,就这么简单。」 随心而活的人才能成为匪,他们的决定仿佛没什么依据,银狼喝着酒问,「投降但不接受改收是啥结果?」 陆竞云如实回答,「恐怕不能活命。」 银狼灼似骄阳的眼里渐渐泛出滚烫的泪来,「为了打美国人,我他妈有多少个弟兄尸骨无存……黄三他媳妇儿自己带着孩子,那娃现在也到了会开口叫人的年纪,见到个男子就叫爹……凡是个人,听了都要心酸的!你们会记得这些吗?不会!」 陆竞云蹙起眉,他将满满一盅酒倾到嗓口,酒精像一把火焰直接烧进肚子里,烧得他心里生疼,这也是他一直对银狼这伙子土匪心存恻隐的原因,他们虽然是匪,但心里有大义之人,不该被扼吭杀绝。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对不起。」他在替辰安军道歉,也在替不合理的现状道歉,有些东西他无法宣之于口,但他这些年已经在尽全力去改变。 「要说也是我对不起弟兄们。」银狼抬眼看面前的人,即使未着军装,却依旧高大俊逸,眉宇间带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冷静,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连长,不用言语,只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就显得那样特殊……后来他们无意间一同抗美,他才知道,他的胆识能力确实超群……银狼恍然发觉,今夜可能将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一腔难以言说的气血从肺腑中生发出来,他拼命去克制,终归是压制不住。 「其实今夜,我还有些别的话说……如果不开口,想来是没有机会了。」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与平时的散漫的流痞之气迥异,陆竞云有些讶异地抬眼,他目光触到那人眼底的湿润,心里竟也有些颤动。 「我这辈子其实没佩服过谁……你可能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银狼大口地喝酒,浓重清晰的眉目都被醺得氤氲起来,「你不知道,我想过好多次,如果接受改收,能天天跟你一块……就像几年前一样……我心里好像是有些愿意的。」 「可我还是怕……我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就像海里的鱼要到岸上来……我不能再对不起弟兄们……」银狼喝醉了,他后面说了些什么胡话,他自己也不知道,陆竞云却在认真地听,他不讨厌银狼,因为他「真」。在这个时局下,「真」的人并不多。 银狼最终也没有说出喜欢二字,但陆竞云的心里却多少有些微妙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怀砚,他发觉自己是那么地思念他…… 夜已经很深了,陆竞云走到桌子对面,把银狼搀扶起来,架着他绕过屏风,打算找个安全的住处把他安置下来。 银狼这时候已经不省人事、烂醉如泥,陆竞云只好把他背在背上,从通往后门的楼梯下去,银狼不知是因为什么哭了,嘴唇贴在他耳后胡乱说着什么,眼泪流得他颈儿上一片湿热,而当陆竞云下到一楼的时候,恰好有人从一旁的包间里转出来方便,二人正打了个照面。 怀砚今晚刚跟着剧组来到古城里,剧组在晋阳的戏份昨天拍完,再赶去鲁地取一些景,整个电影就杀青了,大家原定说吃顿好的,赶到晋阳城时却都是又累又饿,加上前些天下了几日秋雨,怀砚一直在拍外景,有些感冒,众人便随意找了家馆子吃饭。 怀砚哪里想到在这能遇到陆竞云,乍看到他面容还以为是错觉,再定神一瞧,心里就狠狠沉下去——他未看清银狼面容,只知道陆竞云背着个年轻男子,两人面容贴得如此之近…… 怀砚到底是演熟了戏,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面上神情不动,转了身就往盥洗室走,只当是没遇见对方,他听到他在身后急急地低叫「眠儿」,也不知怎么,更是克制着没有回头,他默默在盥洗室里盯着洗手台旁的炉烟看了好一会儿,待外面的人离开,才回到席上去。应酬过后,大家各自在古城的房间里住下,怀砚这时才清晰地觉察出自己的怒火来,他也为自己的愤怒和妒意感到惊讶。 第55章 鲛珠化泪 那应该只是他的战友喝醉了,他需要把他背回去,有甚么值得生气呢? 怀砚有些难以自控,他反覆地告诫自己别再去想,但那人靠在陆竞云头畔的依恋模样却像极了亲吻低呢…… 他既是来了晋阳,有时间陪旁人喝酒,却不能抽空来瞧瞧自己么? 怀砚再想起陆竞云家门前楚小姐种的花园,更觉如鲠在喉。他走到窗前将留声机打开,咿咿呀呀的唱曲流淌出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正是他在燕云看报时常听的戏文,怀砚抬眼瞧窗外的秋月,亘古不变、波澜不惊地悬在那里,滚涛似的流云浩荡瀰漫遮其光晕,不消片刻又迅速被吹散在空中。周遭四四方方的城闉孤寂萧索,墙下垂柳的叶子掉了不少,在斑驳青砖上滚着,发出哗哗的细碎响声,怀砚忽然羡慕起屋外的一切来,随一阵风,做一时月,能有什么困扰呢?只好好享受这夜色就足够了。 第86页 可是处在人世间呢?有万千情丝,就有了愁肠百转…… 他忘了自己身上还有风寒,立在风口处许久,忽觉喉咙中一片急痒,俯身一阵猛咳,舌上都有了些腥意。怀砚喝了些水,将金银花葯丸含在口中,好不容易定了心拿起来剧本看,便听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古城里的客栈还是旧时装潢,自然不设猫眼,怀砚却从映在镂花门上的挺阔身影认出了那人来,他延续之前的态度并不予理会,只走回到桌前在檠灯下看书,还没两个弹指的时间,方才被掩上的窗子就被破开了,陆竞云越了进来,顺手将作案的工具放到窗沿儿上。 「出去。」怀砚目光不离纸面,只竖起耳朵感知着那人的一举一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这话一出口,陆竞云的脚步就僵在那里,再也没向前迈近分毫。 怀砚赌着气,把脸也偏转过去,以示自己冷漠送客之意,但心里多少有些紧张忐忑,他怕他真的走了。 「眠儿为什么气?」陆竞云没有走,柔声哄他,「我确实来到晋地很久……但今天才从军中抽身出来……」 当真是避重就轻。怀砚从未因他工作上的繁忙流露出任何责怪埋怨之意,他怎能不明白他肩上的责任……他愈想愈不舒服了,撂下了剧本就往架子床里走,放下藕荷色的帘帐,把陆竞云隔绝在外边。 他忘了擎烛到床头,帐子里一片漆黑,胡乱摸到被子展开盖到身上,就有人迅速钻了进来按住他的肩膀,汾酒的香气醺得人一阵恍惚,滚烫的手指又软化了自己的四肢皮肉,怀砚挣扎不过,唇又被紧紧堵着,有力的舌缠搅进来,一时间,殢云尤雨,地覆天翻,方才心里那些个怨气妒忌,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直到薄汗蒸蒸,气喘微微之际,怀砚才清醒过来,他把他推开一些距离,捂着唇道:「我前几天染了风寒……怕过给你……」 「过给我吧,眠儿就好了……」陆竞云手上揽得更紧,腿夹紧他的双膝,腹下抵着那腰肢,感觉无意间的挣扎扭摆都似在欲拒还迎,他念了他这些日子,此刻情火燎烧,当真难以自持。 「说得是什么傻话!」感受到那人开始热切吻自己脖颈儿,怀砚就偏头闪躲,「别弄这里……上次我遮了好久……在剧组不方便。」 「是么?」陆竞云喘息着将他放开,略带自得地挑了挑眉,怀砚就坐起来将帐子掀起来一条缝隙,红烛的跳动的微光如他所期,正落在自己身上,陆竞云看到他颈儿上已落了二三瓣红梅似得吻痕,不由感慨他皮肤之敏感娇嫩,同时又有些占有似的满足暗喜。怀砚被他看得久了,反而有些羞赧,他问,「我是不是晒黑了不少?」 「你怎么样都好看。」陆竞云去解他领间线扣儿,看着那被晒出的色线笑道,「那时看来在军营把底子练下了,现在的线条也保持得很好。」 「别乱邀功,那是我在码头扛活的时候练下的底子。」怀砚扯住被子将自己与他分离开一些,「我现在才发现陆长官是个心机深沉的,我不问就当那事没发生过。」 「还记着呢?」陆竞云有些讶异,怀砚并不知道银狼与自己说了什么,怎么就会这样在意呢?想来与他自己对梁文墨的敌意相似,在他第一次在德利轩赴宴的时候,他便对这个作家没有什么好感。 「他是银狼……你应该没有认出来。」陆竞云道,「我来到晋地剿匪,目前行动已近尾声……方才算是与他的诀别吧,想来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怀砚倒没想到是他,听到这个名字,他自然想起那炽如烈阳的眼眸来,「他是匪,你是官……能这样相处,想来是还是有些交情的?」 陆竞云侧身在瓷枕上躺下,把怀砚揽在胸膛前,给他讲与银狼的相识,讲他们统一立场抗敌的事,怀砚听到他们是共过生死,彼此相救过的,虽然不再生气,心里却也泛出酸意,「那时我如果在该多好,这样你回忆起这段往事,想到的便是我了。」 「眠儿真傻,你平平安安的才好……我不捨得你做这个。」陆竞云刮他鼻尖儿。 「我想跟你一起……」怀砚靠着他心脏的位置,感受着那里坚定的跳动,「能帮上你的忙就是最好了。」 陆竞云忽然沉默了,他想起怀中人背着自己进入军校的初衷,想来也与这句话不无干系,一股酸热的情绪沖得他喉头打颤,再说不出什么话,只将他抱得更紧……怀砚这时却又想到了花园的事儿,小声撒娇埋怨,「远钊这样才貌,我真是不放心的。军中有个楚小姐,山里又有个银狼……」 「你知道楚韵?」陆竞云颇为吃惊,怀砚便把来到别墅那天看到的与他说了,陆竞云没再说什么,只笑道:「你的影迷成千上万,难道我都要吃一遍飞醋?你若不喜欢,待回去我与她说清楚便是。」 「影迷是影迷……那不一样。」怀砚向来将工作与生活分得很开,「我相信我的影迷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话说出口,他突然想起梁文哲来,心里沉了一沉,继而想到梁文墨,索性打算把梁文墨这事也说清楚。 「今晚我也要给你交代一件事情。」怀砚翻身下床,从行李箱中翻出几个信封递给陆竞云,「梁文墨在江南採风……我们通过几次书信,都在这里了,你可以瞧瞧,聊得都是风土人文、旅行见闻,或者故事创作上的思路……没有那样的言论。」 第87页 陆竞云没有去拆,他把信摞好放在案几上,「既然你我已明了心意,我若真对这个不放心,反倒显得小器了……只是……眠儿都没给我写过信……」 怀砚见他失落,眼里的光都仿佛暗淡下去,心疼内疚得跟什么一样,忙道:「若不是怕引麻烦,我是想天天与你写信的……但相思总要有个排解的法子,你瞧。」 他又从箱子里翻出一只设了密码的厚厚的速写本,打开了递给陆竞云,陆竞云翻了两页神色就和霁下来,嘴角也不自觉上扬,从军队的营场、燕西的远山,到夕下的城墙、胡同的旧屋……无一不是他二人的形貌身影,陆竞云轻嘆口气,他想起多年前被毁掉的那幅画作,眼眶不自觉地湿了,天生长情的人,总是念旧。 陆竞云接着向后翻,看到自家别墅后面的海子了,芦苇荡旁草草勾勒了一艘小舟,天上缀了几颗星子,唯美安谧。他心里不免冲动,一个倾身把怀砚压到在榻间,帘帐脱落下来整个罩在他们身上,暗紫色的光线中,胴体竟被显得白亮诱人,他咬住那人右边茱萸,怀砚就隐忍不住,往日清泉一样的嗓音有些喑哑,喘息起来,像春夜里的猫儿一样淫淫媚媚。 「这页上你想画什么?」陆竞云游衍在他胸口问。 「……不画什么,只是喜欢那片海子……长官多心了。」怀砚自不承认。 「既想不起来,就帮你好好回忆一下。」陆竞云抬起他长腿别在腰后,「把这本子送给我吧,有空调色濡墨填上去,就更好看了……嗯……」说着,手上身上动作不停,「眠儿……你今天里头……好热。」 「风寒还没好呢……头也烧得晕。」怀砚虽然身上乏累,倒也由他去了,他暗暗惊讶自己在病中竟也有这样的渴望,「本子上都是些草图,画得粗略,远钊若想上色,线条恐要重描一遍的……」 「绘你绘过的笔迹,我怎么会嫌麻烦。」那人律动起来,薄唇紧封锁死他的鼻息,香炉里氲氲吞吐着滇白珠的香气,今夜只一人饮澄酒,却二人皆醉。 -------------------- 嗐,嗐! 第56章 桑弧蓬矢 窗际微明的时候,古城里落起了秋雨,梧桐的密叶尚在沙沙作响,至于垂柳的柔枝,却已是被风雨摧得光净了。 滴答的雨声渗透进昏梦中,怀砚幽幽转醒,还带着星熹的晨光影影绰绰,藕荷色的帘帐间或摇晃,人像是卧在一颗含混的水晶里。身旁的床榻尚有余温,被子里有股酒香和麝香的气息,昭示着前夜情事的欢愉纵浪。怀砚坐起身来,从绸缎的缝隙望向架子床外,陆竞云繫着颈间的扣子,下半身只着了一条底裤,许是为方便赶路,他穿着较为松垮的玄色布衣,遮盖了身上起落有致的线条,这身打扮低调朴素地像个小镇工人。 怀砚偷偷盯着那双肌肉分明的长腿看,看他套上麻布裤子,将腰间抽绳繫紧,待那人穿好了衣物看向床榻,他又被他的英俊所迷摄了心魄,那双深如墨漆的眉眼,望一眼就叫人就难以自持。怀砚想,自己若是高长恭那样的将军,这一刻他便立刻想卸甲归田,跟眼前之人过最简单纯净的生活,晨起就能触碰到烟火人间。 「再睡会儿,才五点。」陆竞云走回到床前,坐在沿儿上,扶按着怀砚肩膀,想把他裹回到被子里, 「怎么起这么早?」怀砚任他照顾着,明知故问。 「晚了叫你同事看见就不好了。」陆竞云倒也坦然相告,「我去看看银狼酒醒了没有,然后今天就要从太行回燕云去了……」 「我还有最后几场戏在鲁东,然后也回不了燕云,要直接去豫州……又接了古装戏。」怀砚水眸潋滟,他虽知道陆竞云该走了,可一想到下次不知何时能再见面,难免满腔惆怅。 「这次是演什么角色?」陆竞云侧目看他不舍,也忍不住隔着被子抱他。 「赵佶。上部戏受了皇帝的气,这次也感受下当皇帝是什么滋味儿。」怀砚玩笑。 陆竞云沉思了片刻,「是因为绘画才接这个角色么?」 「能看到他的真迹……这个机会难得。而且这个人物复杂立体,虽然是作配,但与此前我接触的类型都不相同。之前跟前辈探讨的时候,他也曾谈起过,年轻恰要不得成名心切,积累经验、多做尝试才难能可贵。」 「眠儿,你好像永远能这样从容淡然。」陆竞云看他,眼里有挚恋也有艷羡,「性情大多与生俱来,却也不免被生活经历所塑造……这两年你受了不少苦……乍入文艺场,我以为你会有些……」 「刚开始是有些惶惑和急切,尤其是过年回到胡同里的时候……我也确实为邻居们做了些小事。但细细想来,赚快钱去给予他们帮助并不是权宜之计……或者说,也许自己有更大的能力,只是需要时间和努力去挖掘积淀。」 这番话叫陆竞云想起在齐山徐府的少年来,亦不急功近利,却也有桑弧蓬矢之志,慈悲济世之心……他不禁感到一种酸涩的欣慰——即使他们相隔多年未见,经历身份已千差万别,可那人的本心依旧是他难忘爱慕的模样。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徐江眠的倾城容貌固然叫人神迷,可叫他最终沦陷的是那少年赤诚坚强的个性……因为他自己本质上其实也是这样的人。 他失神默然,心绪奔腾,怀砚却不知晓,他抬手摸着他唇边微微的淡青痕迹,「远钊,在想什么?」 第88页 「如果你签了京华,他们想来不会叫你接这样的角色,《春桃》那部也一样。」陆竞云被他摸得心痒,甩掉纷杂思绪,张口含住他的指尖。 「你也看了《春桃》?」怀砚计算片子上映的时间,算着算着心里就一阵暖意,又感受到自己指尖被软湿的舌包裹着,头皮麻痒像过了电,嗔了一句就收回手来。 「眠儿……」陆竞云凑近他的面容,「这也是跟你学的。你十来岁的时候,就这样含过我指尖。」 怀砚闻言有些茫然,陆竞云不等他答话,就忍不住吻上去,边碾压唇瓣边呢喃,「你含过的指尖都是甜的……」 怀砚微微推开他一些,浅尝了自己的指头,「还真是,像麦芽糖。」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突然回想起一些东西,不同于以往产生回忆的痛苦,他仿佛可以沉静地接受思潮的侵袭。 怀砚脑海里自行消化了片刻,却没有讲出来,再低头瞧见那人的裆部因为方才的吻还在一***,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捻了一把,「这事儿没够么?军中肯定没人想到陆长官会……」 他自己说着,却也觉得身下有些不对,幸好有被子遮羞……怀砚不禁暗暗在心里吃惊,原来这种事情当真与吃饭喝水类似,昨夜已餍足疲惫到极致,这会子居然又想了……再想起自己闹了好些天的风寒,竟也觉得舒服了不少,喉咙不痒,鼻子也不塞了。 但是被他这样一讲,陆竞云倒觉得自责羞愧,他从床上站起来松了松腰带调整位置,红着脸道:「眠儿,你休息吧,去鲁东一路上要小心……那灯光师也还在跟组么?」 「早没再跟了,远钊放心。」怀砚道,「我仿佛已经过了被他们盯梢的时段,会不会已经排除嫌疑了。」 「前段时间情报署的人来这边出差,我特意招待了一下,也摸听了口风,他们目前已把你从a类降至c类目标,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之前还有从目标中移除后第二天逮捕的情况……加上时局不稳,我其实也担心。」陆竞云低嘆,「你在外面拍戏相对还更安全些,如果没什么必要的事,不回燕云是最稳妥的。」 怀砚对这些还是有些敏感性,他从江岸的摩擦中能猜测到一些事情,再听陆竞云此言,更觉依依离别之情难以遏制,也不管什么节不节制,从床上下来又将他抱住了,两人心里还都有不舍,忍不住又伴着晨曦在中宵放着红烛的长案上弄了一番,怀砚的双膝被硬木硌得青紫,腰窝周遭也被按出了指印,下腹又酸又胀,还没有出发前往鲁东,他已几乎在情海中力竭了。 -------------------- 这衣服是脱了穿,穿了又脱哇 第57章 针锋相对 冬天到来的时候,南部江畔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不时发生小规模的局部战争,就连千里之外的燕云内外也皆是肃杀之气。铺天盖地的雪羽间,隐隐可见萧墙的红垩,飞起的檐角映在皜白天幕中,仅留下淡墨似的轮廓,其上的嵴兽已是全然埋没了,这些可称之为世间瑰宝的奇伟古建筑,在干冷打着旋儿的西北风中岿然不动,城墙下白绿相间的塔型青柏,卫兵一样默默矗立。 陆竞云主负责的无线电项目已经突破了攻坚期,恰是大展鸿图之际,他猜测自己将会被派往前线,或是来到军械所继续做后方的研究,但军委没有对他做任何的派遣,而是将同组的一个中年军官派往了辽北……陆竞云凭藉在军中多年的经验,已是觉得有些不对头,留心观察了一段时间,也又窥不见什么线索。 他心里依旧惦念着怀砚,想从隐秘频道拍电报给刘昊询问情况,有好些次他已经拿出了性能优化后的密码机启动,再三犹豫又关掉了——他不能确保这封电报不被拦截,这个时局和状况下,他也不能因自己感情的冲动将更多的人暴露在风险中。既然剧组是在尚安稳的豫州,刘昊又没有拍急电来,皮具店也一切如常,说明情况还没有那么糟,也许上将对他有别的安排。 腊月二十八,正是周五下午,陆竞云照例去军政部开会,他身披长至小腿的军大衣,身姿像是岑崟的石山,云乌色的眉尖习惯性地微蹙,领处的玄色裘绒簇拥着他有些冷峻的面庞,在风雪中显得更加英勃了,小张跑过来替他开车,一进车子就冻得呵手,小声嘟囔着,「这车里头比外面儿还冷!」 陆竞云看他走得匆忙没戴手套,脱下自己的给他,小张千感万谢地接过戴上,熟练地启车向城里开,觑着陆竞云的神色说,「长官,今天开完会您是不是要留在城里头?」 「你要请假么?给你半天假,明天中午回营报到。」小张的母亲前段时间生病,陆竞云训练严狠,但对下属这些事情还算通融。 「我娘病好的差不多了……我是以为您晚上要留在城里,江先生电影上了……」 「哦……」陆竞云眉头微微舒展,眼神也迷柔起来,他有些欣喜也有些愧疚,这些天盯着战局,一直处在焦虑和压力中,根本没顾上去看文艺报纸。 「长官,去看吗?我请您!」小张现在跟陆竞云熟起来了,越来越会来事儿。 「不了。」陆竞云断然拒绝,他当然是要去看的,只是不想和旁人一起,看爱人的电影,需得自己默默品味才是,边看荧幕上的容貌边暗自思念。 小张看他答得坚决,只道长官有要事在身,也不多劝,二人来到军政部,小张跑去电影院了,陆竞云便径直走上楼开会,会后特意在上将办公室里留了一会儿,他想打探一些口风,因而故意言及无线电研究上的一些「细微失误」,上将便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严厉,「竞云,你不该犯这种错误。」 第89页 陆竞云便道,这些误差已经查明修正,并且他将数据和情况整理成了一份报告交至前线,不会影响下一步工作的开展。上将听罢便缓和了神色,说出现这些误差确实是在所难免的,军委叫他一个团长身兼这样的重任已是绝对的信任和认可,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该做得更好。 陆竞云三言两语、不着痕迹地表露了自己的决心与衷心,尔后便礼貌退了出来,听了上将的语气和措辞,陆竞云心里稍定,他在他手下做事七年,虽然不能猜透他全部心思,却也能揣摩到一些东西,他判断目前自己还是安全的,并没有什么失妥之处。 来开会的军官都已陆续离去,走廊里没什么人,陆竞云沉思着转到楼梯拐角处,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抬眼便见到一个高个子穿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面容十分眼熟,那人也是认出了他来,露出有些古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陆竞云先开口道:「梁先生今日来部里签合同?」 「哎呀,陆团长真是料事如神。」梁文哲轻拍两下他的肩膀,二人一同向门口走去,警卫提早将大门拉开,风搅着雪花一下子扑进来,看到触手可及的利润,梁文哲心情不错,狭长的眼角都微微弯起来,他看陆竞云都顺眼了不少,「目前江岸局势不乐观,我对这笔项目非常有信心,资金已拨过去了两成,这你知道吧?」 陆竞云也笑了一下,寒雾自他的薄唇里散出来,「自然,现在一部分器械已开始生产了,我们做事是要仰仗梁局长支持的。」 「长期合作,长期合作。」梁文哲忽然又有些厌恶起面前这个英俊的军官来,他那一身正气,总给人一种孤傲的压迫感,他低头看了下腕錶,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陆团长回城里么?」 「今天是要回的,因为有重要的事。」陆竞云走到车子前开锁,他打算自行开车去找个影院观影,看梁文哲还站在原地,不停地看着手錶,就问道:「梁局长有急事?」 「他妈的,司机加个油能加这么久……电影还有半小时开场了。」梁文哲有些恼怒,朝这边走过来,「搭陆团长的车过去,不介意吧?」 「梁局长见外了。」陆竞云听到电影二字的时候心脏就突然剧烈跳动了几下,他坐在驾驶位上发动引擎,「梁局长倒是有闲情雅致……看什么电影?」 「《兰陵》,江怀砚演的,今天首映。」梁文哲在后座上坐下,「我包了场,你要想看也可以一起,在艺美影院。」 「不用了。我没有看电影的习惯。」陆竞云回答得很平静,他的内疚更深了,连梁文哲这样的人都知道今天怀砚的电影首映,还包场去看……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古怪,却又不肯深问下去了,倒是梁文哲想起《白朗宁之恋》来,从兜里摸出香菸来点燃,「哎,江怀砚你应该认识吧?他是在辰安军营拍过戏的。」 「是,就在我们军营。」陆竞云状若无事地瞟一眼后视镜里梁文哲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陆团长看来是个不理风月的,体味不到个中『美妙』。」梁文哲向窗外看去,怀砚的电影海报正挂在gg牌上,「这部戏我投了不少钱,也去了片场瞧了很多次,他倒也争气,你瞧这大街小巷排队的人,燕云什么时候有这番景象?若不是我照顾他,那小子也不可能有今天。」 他的语气像飘在空中,有些傲慢,也有些轻佻,更像在宣布揭露什么隐秘深入的关系,陆竞云眉心蹙了起来,一种无法遏制的怒火几乎烧得他想要去摸右口袋里的枪,而后极强的克制力又让他迅速把情绪压在了心里,他把车在影院前稳稳停下,语气平淡地说,「原来梁局长还涉猎文艺。」 「美的东西谁都欣赏,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强烈建议陆团长也可以对此稍做了解,这是生命的真谛、生活的乐趣。」梁文哲微微一笑,下车走上了影院高高的台阶,陆竞云未做言语便开车离开,短短的对话中他已品味出太多东西,他又联想到怀砚那个夏夜里满是指痕的面颊,眼神便如利剑寒潭般锋利刺骨了。 -------------------- 大梁,你有点自知之明行么?还个中美妙。。。箇中美妙只有陆团长清楚。 第58章 夜光美酒 陆竞云终归没有去看《兰陵》,他觉得自己会过分代入,他阅不进情节,只能不断想起怀砚受过的委屈,虽说这是怀砚的职业,与他在军营磨练一样,可他总不忍看他受苦。那人又不在身边,此番衷肠在这样的萧清冷夜里与何人诉说呢…… 陆竞云在兴复路口转弯回了自己的别墅,在园区前与一辆白色的轿车相逢,那是楚韵的车子,陆竞云右脚在剎车上落了一下,降下了速度,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对她说些什么,对方就轻轻按了两下喇叭。 陆竞云靠路边停下了车,楚韵也从车上走下来,因从小在军中长大,严格的训练赋予她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容貌虽不及怀砚那样惊艷,却也明媚大气,算是个公认的美人,此刻她也着了一身戎装,站在陆竞云面前,二人十足地相配。 「陆竞云,我是不是怎么做都没有用……」楚韵立着红红的眼梢儿,声音有一些发颤,「把蔷薇都移植回我的园子,亏你想的出来!」 「楚参事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陆竞云侧目看向路边干秃的树木,「战事将起,内务司何其繁忙……倒不如……」 第90页 「人人都说你是个从里到外的铁人,我总不信。」楚韵自嘲地一笑,看着他没什么神情的面容说,「现在我有些相信了,你这种人真的好可恨。」 陆竞云闻言转过眸光看了她一眼,他眉睫上盈了些雪花,发顶也被染得斑白,楚韵与他深眸对视须臾心就又软化下来,她豁出师长家小姐的面子,上前一步倚在他怀里,手臂揽住他劲腰,反正这里也无旁人。 「楚参事,我患有严重的战后心理综合症,感情的事没办法考虑。」陆竞云扶住她肩膀,将她推开来。 「这话糊弄军外的人可以,你把我当傻子么?」楚韵愤恨地捶了他胸膛一下,「据我观察,你的情绪比谁都稳定。」 「你并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跟着我。」陆竞云有些无奈笑了,谁也看不出他是否在扯谎。 楚韵凝视他好一会儿,眼里露出了些女性特有的怜惜,「我父亲之前也有这个毛病,但结婚之后好了很多……你知道么,感情是能治癒心灵的。」 陆竞云没再说话,他承认她说得有理,因为他就是被徐江眠带来的暖意长久地慰抚着,可他做这样的工作,很多事情不得言说,他轻轻拨开她的手臂,回身向车侧走去,拉开车门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雪下大了,楚参事快回去吧。」 楚韵的眼泪一忍再忍还是流了出来,她甩上车门,扶着方向盘哭出了声。 陆竞云想到梁氏兄弟同样心情很差,他将车开进院子之后径直去了房后,他有些恍惚和不解,在这样的时局下,感情带来的困扰反而更多了,也许人们在极度焦虑和不安的状况下,更需要一个慰藉的出口。 房后的湖面已彻底冰封,陆竞云上手按了按,雪沫和坚冰足有三四厘米厚,侧畔弯折散落芦苇杆子斜插进水里,早看不见下面的游鱼了,小木舟嵌在湖面间,也好似要被冻裂开来,陆竞云从冰上走过去坐进小舟里,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把对面木板上的积雪抚落,那里空出了一个半弧的形状,好像怀砚刚刚坐在他对面一样。 只要闲下来就会想他,这已成为不可抗拒的定式……陆竞云忽然自私地希望他们的行动可以早些开始,顺利结束,这样他跟他就再也没有什么阻隔了。 他在船上坐了一小会儿,起身抖落掉大衣上的落雪,踩着冰回去,走进屋里反锁好门,没有开客厅的灯,洗过澡后就径直上了二楼。因为这两天一直下雪的缘故,天际和孤月都泛着亮白的银光,反照得楼上的阳台庭院一片圣洁,仿佛不似人间。 陆竞云走到卧室里将遮光窗帘拉住,屋子里竟满是醉人的纁红,原来这窗帘外侧是低调的褐色,内里却扇着曼妙的红纱,看到这样鲜艷的颜色,他心里的烦躁一扫而空。陆竞云将白色的床单扯下去,露出用金线绣着百喜图的红床单,从柜子里抱出一双红被,将带着香气的纱灯点燃,这房间他一直在偷偷布置,现在已像一个简易温暖的婚房了,他甚至找出了在西北从军时在肃州收藏的夜光杯与葡萄酒放在床下,荧翠的夜光杯薄如蝉翼,凝红的葡萄酒醇香味美,都是难得的宝贝。 陆竞云穿着浴袍坐在案桌前,把桌中央堆着的干莲子收进盒子里,然后执笔就着砚台里的清水给怀砚速写本上的画面填色,他很愿意承认,自己是人世间万千凡夫俗子之一,也会嚮往洞房花烛,嚮往鸳鸯成双,这就是他少时不切实际、不可言说的愿望,等怀砚回到燕云来,他就请他喝这一杯合卺酒,再搂着他说上一晚上的话……最后陆竞云有些疲惫地阖眼睡去,在梦里等待着他的新娘。 * 梁文墨结束他的旅途之后便径直去了开封,他已早早在当地看了《兰陵》,说他被怀砚迷得神魂颠倒并不为过,把手头的事情办完就找到了取景的片场。 怀砚恰巧刚刚演完皇帝大婚的戏份,一身绛色华服,头戴捲云冠,足履玄屣,疾步从宫殿台阶上下来接他,粲眸皓齿,笑容满溢,活脱脱少年天子的模样,梁文墨一颗心脏跳得飞快,他觉得这一幕,怀砚仿佛是要走来与自己成亲的。 「文墨!我们有半年多未见了吧!」怀砚为贴合角色在苦研画作,他有艺术天赋,一手瘦金体写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最近拍摄也很顺利,加上《兰陵》反响不错,他心里一直很有干劲儿,只是这个剧组又不再是之前的导演,演员也全是豫州人,他并不熟悉,所以偶尔也会觉得孤独,这会子见到梁文墨,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亲切之情。 梁文墨忍不住拥抱了怀砚,然后上手摸了摸他袖上繁复精美的蝠纹,惊嘆道:「我只道江南人杰地灵,没想到豫州道具服装的精良程度也远超我想像……怀砚,你穿红色真是绝美!」 怀砚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也非常喜爱这套衣服,他还管服装老师要来了衣袍的设计图学习,打算有空时自己借剧组的缝纫机做一对红色的睡袍,拿到燕云和他远钊哥一人一件。 想到这个,他又觉得对梁文墨心生愧疚,这次见面他需得找机会对他说清楚了。怀砚凝视面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忽然发觉梁文墨的衣着打扮比之前还要奢侈了,手上戴着他还没见过的一款红宝石戒指,眼镜也换了一款,镀金细边的工艺,肯定十分昂贵,神色也全然没有了刚离开燕云时候的萎靡,整个人看起来又是潇洒倜傥的了,只是肤色黑了一些,还带着些舟车劳顿的疲惫。 第91页 「这些日子文墨应该够辛苦的,你在信里说小说快完稿了,什么时候能一睹为快啊?」怀砚虽然有些惊讶他比之前更丰厚的财力,却并未多想,他带着他往组里走去,一路上和工作人员打着招呼,怀砚没有避讳什么,只大方地将梁文墨介绍给他们,在听到梁文墨的名字时,大家难免露出惊讶敬佩的目光。 -------------------- 一个布置婚房,一个制作新衣,这不巧了嘛 第59章 难不伤情 「唉,别提那篇小说了。」梁文墨有些痛心疾首,「过来的路上正碰到南苏的一支军舰跟辰安开火,码头上的人慌得跟什么一样,把我的稿子和笔记给挤丢了!」 「那太可惜了!」怀砚嘆道,「这一部小说角度新颖,内涵丰富,你又下了这么大的功夫,真没想到遇上这样的事……文墨,我现在发觉,每一份职业要想做好都有各自的不易。」 梁文墨忙笑着安慰他,「现在局势很混乱,我平安回来便是幸事,再说这趟并不白去,」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头了,文稿可以慢慢重写。」 此时到了中午,刘昊给怀砚和梁文墨打了饭送过来,怀砚请他拿上自己那份坐下一同吃,刘昊看了梁文墨一眼然后转身拿饭去了,梁文墨虽然早知道怀砚请了保镖,也见过刘昊两面,却没想到这些日子下来他们相处得如此和谐亲密,他心里就生出一些醋意,但转念一想怀砚是为了防梁文哲,又内疚起来,「怀砚,你信上说我哥没再纠缠你……是真的么?我怎么觉得这不像他的作风。」 「拍《兰陵》的时候,他来过剧组几次……不过没什么大事,有一次我还救了他呢,打那之后,他更没怎么样过,据说和秦公子也断了。」 「梁先生,也就是江先生性儿好,您哥哥可真不是什么善茬!」刘昊原想闷头吃面条,想到怀砚受的委屈,这会儿忍不住了,「拍觐见皇帝那场戏的时候,您不知道您哥哥叫他们打了多少下!江先生这两边儿的脸全打肿了!」 「他妈的,有这种事?!」梁文墨气得满脸通红,直接拍案而起,「等我回燕云,我一定叫他好看!」 怀砚看他这样相护反倒笑了,忙站起来劝他,「事情都过去了,他们商业局是这戏的投资方么……那时候也是受制于人,文墨莫要气了。」 梁文墨被他哄着劝着,才肯慢慢坐下来继续吃饭,他很笃定地说,「怀砚,以后你不会受这样的委屈了,相信我。」 「你哥从不付出真心,所以他也没得到过真情。」怀砚舀了勺鱼汤喝下去,「他其实是个很可悲的人。」 「我跟他并不熟悉,他二十出头就离开家去辽北了……工作上没得说,但性情冷淡,尤其对我嫂子,因为是包办婚姻,他们感情一直不太好,所以到现在都没生下孩子。」梁文墨神情有些复杂,「他既聪明又狭隘,我之前有一些怕他,现在是真的很讨厌他。」 怀砚想到自己对梁文哲只知欲不懂情的评判,想到梁文哲藉此嘲讽梁文墨重情却也得不到自己的心,一时间真是愁肠百结,还好下午又是满满当当的工作,暂时将他从中抽离出来,但晚上歇息的时候,剧组的偏房里又只剩下了一张铺炕。 「文墨住得惯这种地方么?」怀砚一方面有些尴尬,一方面他是真的认为养尊处优的梁文墨住硬的地方会腰疼,「昊哥,你拿上我包里的卡,带梁先生下山去找间舒适的客栈。」 「那太麻烦了!小刘,你去隔壁休息吧,之前在燕云,我们都是这样住的,这炕也大,凑合几宿不成问题。」梁文墨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摆出男主人就寝的架势,他身上的香水味又换了,这次是佛手柑的香气,闻之叫人心旷神怡。 刘昊站在那儿没走,他是「黑豹」的人,「黑豹」在后来的指令加了一条,被保护目标只能单独过夜,房间内不能有除却保镖的另一个人。 怀砚哪里知道这些细节,看梁文墨执意睡在这里,便叫刘昊回去休息。 刘昊只好满心纠结地出去,然后悄悄翻上了偏房的屋顶儿,这大冷的天儿,也真是难为他了,但他清楚自己保护的是个重要人物,更何况「黑豹」对他有救命之恩,从什么角度考虑,他也得把此事做得妥当。 山中的冬夜格外阒静,屋内的大炕烧得暖暖烘烘,炉子里煨烤着红薯,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香气。梁文墨先躺上去,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头,这炕确实比他平时睡的席梦思硬多了,但他看到怀砚穿着里衣在不远处的身侧躺下,又情不自禁地牵起嘴角。 怀砚心里有事,看他眉目柔和,情丝脉脉,反不知该如何开口,就缓缓把眼睛闭上,梁文墨看他长睫微颤,朱唇像涂了陶色的晶釉一样诱人,情不自禁翻身靠了过去,此时油灯已熄,炉子里的炭火红光暗寂,恰是表露爱意的好时机了。 怀砚感受到他过来就睁开眼睛,未想到那人已抢先抱住了自己,「怀砚,还是你这里暖和……」 「净瞎说。」怀砚把他推开笑道:「特意叫你睡中间儿的,火烧得最旺。」 「你还是不肯接受我……」梁文墨压制着下身的冲动,撑起身子来,「为什么?」 怀砚沉默良久,嘆了口气,也坐起身来,「文墨,白朗宁首映后那个早晨,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一字不差地记着。」他扭头去看梁文墨,纯白色水衣薄薄地贴在身上,梁文墨一时不知道那透白的窗纸和眼前的人谁更皎净些。 第92页 「我反覆地想,为什么我听了你的心意,感动之余亦有惶恐……是担心身份差距过大,自己不配承受;是因梁局长之事,心存芥蒂担忧;还是我对文墨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也许都不是的。」 「你才倾天下、琨玉秋霜,待我真诚友善,甚至不惜为我与兄长决裂、耽误自己的前程……」怀砚说着说着已是泪水盈睫,「我江怀砚岂是没有心肝的人,只是……也许在多年以前,我就再无法忘怀一个人了。」 梁文墨听着只觉心里一片冰寒,他眼里也迅速湿润起来,嗫嚅着低声问道:「是谁……」 「是年少时的伙伴,失散了很久……我想忘怀,可有时却觉得思念他已成了本能。」怀砚轻轻抹去脸上的泪,「这番话说出来未免残酷,可我想坦然相告……」 「你们……两厢情愿吗?」 「是的……」 「明白了。我都明白了。」梁文墨吸了吸鼻子,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全然不知如何开口,只背过身睡了下去,怀砚躺下后完全睡不着了,他想,他和梁文墨可能做不了朋友了。 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怀砚料想过这样的结果,此刻也只有默默接受。 过了须臾,天空中开始断续飘下雪花,怀砚凝神听着落雪细微的声响,心思不知飘往何处…… 梁文墨睡得悄无声息,怀砚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吸声,也许他亦没有睡着,他扭过头去看他,发现梁文墨的肩膀,好似在微微发抖。 怀砚不忍再看,收回目光时却被窗外突现的一道强光闪到了眼睛,他惊愕之余,身下的石炕也抖动起来,剧组人员睡得都是从前山上的古屋,尽管修缮过很多次,终归没有那么结实,在大地激烈的颤动下,屋中央的房梁忽然断裂,冲着梁文墨的头部就压了下来。 「小心!」 梁文墨虽然也没有睡着,却还沉浸在无尽伤情中,他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已稀里哗啦落满了瓦沫和土渣,他感到怀砚将他用力一推,而后便听到沉重的一声闷响,再回身时那房梁已砸在了大炕上,连带着在屋顶蹲守的刘昊也狼狈地掉了下来。 怀砚已算是眼疾手快,可撤回胳臂的时候还是被木上的长钉深深划伤,鲜血登时染红了被刮出口子的白色水衣,随后他们二人被刘昊拉起来跑到屋外,这时其他剧组的成员也惊魂未定地跑了出来,刘昊见怀砚手上满是血迹,正要急着去找消毒包扎的药物,却听梁文墨颤抖着声音问道:「为什么这个保镖在屋顶上?江怀砚,你就这样不信任我么?原来我在你心里和我哥并没有什么区别!」 -------------------- 完蛋了误会了……后面麻烦的事会接踵而来 第60章 梨园苓窗 「文墨,我从没有这样想过!」怀砚扶着手臂,那伤处冒着血突突直跳,仿佛因剧烈疼痛而加速的心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刘昊拿过剧组人员手里的净布,一边给怀砚止血,一边忍不住对梁文墨嚷道:「若不是江先生救你,你早被砸咽气了,现在不但不帮忙处理伤口,反而在这儿瞎搅和!你还有没有良心!」 「方才就让我死在里面算了!」梁文墨红着眼眶喝了一句,转身就打算下山去,正好跟匆匆自城里赶来的导演胡家彬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梁先生!!您没事吧?」胡家彬薅着梁文墨的肩膀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我这上城里一趟,哪想到您这会儿来!还是小裴跟我说的……」 「咳咳!」梁文墨忽然咳嗽起来,胡家彬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一抬眼瞧见怀砚受伤,忙小跑两步过去,看了一眼就倒抽起凉气,「江先生伤这么深啊!怎么弄得?」 「被铁钉划的。」刘昊很着急,「那钉子年头久了定是生了锈的,得马上去医院打泰特尼斯抗毒素才行……」 「老天……城里正打着仗呢!你们瞧见那火光没?炸弹投在山腰处了,所以咱片场的房子塌了……」胡家彬的光头被雪花粘得湿漉漉的,「这样吧,大家没事儿的都躲进防空洞去,还刚还有个道具师被砸断了脚趾,由小刘开着车一块儿送城里医院去!」 「胡导……」小裴在一旁皱着眉道:「这些天油价飞涨,那天没捨得加油您忘了?现在油箱里剩下那点儿,不够开到城里去了。」 「把几辆车的油都汇在一起,可不能闹出人命来。」胡家彬紧张地看了一眼怀砚苍白的脸,这时却又有人小声嘀咕道:「城里这样危险……我们去了会不会有事儿呢?」 空场上忽然变得十分宁静,远远可闻炮火枪弹之声,雪下得愈发大了,众人都矗立着没动,正犹疑着,不知哪里开来一辆漂亮崭新的轿车,急切地按了两声喇叭,大家抬起头来,梁文墨正坐在驾驶位上,他依旧沉着脸,没好气地说道:「我要去城里,想搭便车的快上来。」 「梁先生,我跟您道歉,您是好人!」刘昊也不客气,径直把怀砚拉上后座,大家又一起把痛得龇牙咧嘴的道具师抬到车上,刘昊在副驾驶位上坐下,梁文墨便踩下油门驶出了山间。 从片场到医院少说也有几十公里,湿滑的山路并不好走,城里也都是巷战过后的痕迹,幸运的是没遇上两方的军队,梁文墨把他们送到医院就开着车离开了,刘昊跑前跑后给怀砚和道具师办了手续,待怀砚的伤口处理妥当,他才满头大汗地在病房的椅子上坐下。 第93页 「昊哥……今天太麻烦你了……」怀砚用未伤的手给他倒了杯水,刘昊忙接下他手中的暖壶,「江先生,我是您的保镖……您今天受伤是我的失职……」 「抗毒素已经打了,伤口也缝合了,没什么大事。」怀砚敛下眼睫,默默注视着自己被裹着纱布的手臂。 「江先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刘昊歇了片刻,抬头看着怀砚说,「梁文墨八成有事儿瞒着您……」 「我知道……也许他这些天,并不是去写小说的。」怀砚面容上没有什么起伏波动,他望向病房外灰濛濛的阴沉天空,那雪已下得如扯絮般了。 梁文墨开车在开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转,因为战事的原因,家家门户紧闭,电灯发出病悷悷的惨白光线,灯下的雪片像飞蛾一般萦舞,梁文墨把车在街边停下,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 新车里一直有一股皮革的气味,梁文墨习惯性地拿出香水瓶喷了两下,却被那二者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熏的一阵反胃。 他踉跄走下车来,清新的冷气灌入腹腔,他猛吸了几口,喉咙都冻得疼起来。 「闺中女闷悠悠愁似春暮,盼佳音等佳音音信杳无,满怀的相思苦我对谁来诉,春一去空留的花落叶蔬,花落叶蔬。」 滞涩的街巷中,竟隐隐遥遥传来了细微的唱曲声,梁文墨原本是听惯了京戏的,总觉得豫戏文词不雅,妆面不精,但这一刻在凄风冷夜中,嘤嘤几句唱词却当真带来些人间的情味,又暗合自己心境。 梁文墨踩着积雪往街巷深处走,原来这条街上有不少茶馆戏园,是专供人消遣的地方,各户均是铁门紧锁,垂头还可见这层落雪下纷杂的脚印,想来众人都早早地撤离走了,只有一家茶馆半掩着门,投出油灯的微光,梁文墨走近的时候,里面唱戏的旦角儿细细地低泣起来,梁文墨不禁一笑,还真是「十齣豫戏八出哭」,他也不迟疑,轻拍了两下门环,就推门进去了。 这是个有些年头的茶馆,一破旧的长椅杂乱地排在台下,幕布绛红,让台上人的粉衣都带了绯色,那人听见叩门就停了唱腔,怔怔地看着梁文墨走进来,像是被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轻盈地缓步走过来,像踩在莲花之上,柔声道:「客官,茶馆今天下午就打烊了……」 梁文墨凝神一瞧,这是个极年轻的男旦,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身上有股淡淡的胭脂香气,没上妆面,秀眉像一弯新月,秋水般澄净的眸子黑白分明,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脸上,眼波流转间竟有些神似怀砚,虽说不如后者标緻,却也是算是清秀恬美了。 这衣着贵气的男人不搭话,只在认真注视着自己,男孩羞得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垂下眼眸来小声说,「客官……外面不太平,您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去呢?」 「外面不太平,你不是也还在这里练戏么?」梁文墨走到中间的那排长椅前落座,搓着手道:「怎么这样冷,厅里没生炉子吗?」 「炉子太小,热乎劲儿传不到台上去,索性就给灭了。」男孩走过来,挽起长长的袖口,用铁剪添了几块炭,又燃了木块丢进去,炉火渐渐就着得旺起来了。 梁文墨看他如此消瘦,细腰不堪一握,雪白的手腕旁侧还有些青迹,便知他没少受苦,因而带着些恻隐之心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 「十七,您叫我苓窗就成。」苓窗给他把茶具拿过来,梁文墨制止了他,「你们这儿有没有酒?」 苓窗讶异地启眸看了梁文墨一眼,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杜康来,梁文墨如获至宝,把它打开倒到茶杯里就痛饮起来。 「你给我唱几齣吧?这些都给你。」 梁文墨又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钞票来放到桌上,苓窗吓得连连摆手,直说用不了这些,班子们不在,自己也没扮上,演不透彻的。 「无非是桃花粉面,杏眼樱唇,不画也有了。方才我听了,你嗓子好,清唱照有韵味。」梁文墨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苓窗就请他点戏,他说自己也没听过多少豫戏,随意唱。 「九尽春回杏花开,那鸿雁儿飞去紫燕儿来,蝴蝶儿双飞过墙外……」 苓窗觑着他神色,回到台上唱起了《桃花庵》,他边唱边想,像这样风度的富家公子,还能有什么忧愁烦恼呢? 第61章 错抱鸳鸟 一曲终了,梁文墨酒已饮下大半瓶,怔怔望着台上不置一词,苓窗看了他一眼,悄悄然退下了幕后去,片刻后上来时已是换了套俊俏的武生装扮,海水蓝的纹理愈衬得面色白净,而披上云肩却显得身量宽厚了些,丝穗晃坠间,一手皎白马鞭甩得纯熟,也换了清澈高昂的唱腔,「少年挽弓兵气盛,飞鞚似箭戟刃冷。西风裂帛东山白,不肆不刿纵远征。」 梁文墨听了头一句就觉得异常熟悉,酒精的作用下,脑海一时混沌没有立刻想起来,再听下去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迅速燃烧沸腾,待他话音落下就便循着那调子吟哦道:「闳旸长烟拥塞城,万疆四海畏风稜。徂岁何以忘衷情?唯怕腰间别空瓮。」 听他能不假思索地和唱,苓窗不禁怔在台上,「您……」 「我便是……墨松。」梁文墨头脑已有些混沌,但关于写作的事情他还隐约记得,《武生》这部小说是他十三四岁时的处女作,那时他还并未成名,随便起了个笔名,投在了一个不太出名的出版社,不想还真被人读过记住,更没想到这唱戏的少年甚至为这篇文章里的唱词编了旋律,还用此来劝慰自己。 第94页 「先生……您真的是墨松?」苓窗此时才回过神来,提着衣摆疾步下台,梁文墨看着他翩跹模样,失神了一瞬,然后就带着些得意吹嘘道:「这本书十五万字,六十二章,我再清楚不过……告诉你,我用了十天就完稿了……」 他说得放浪离谱,苓窗却深信不疑,他看着这个醉酒的男人,怔怔地想,怪不得此人即使面露无尽愁绪,周身却有种让自己着迷的文雅气质,他再想到书中的情节,杏眸中就噙满了眼泪,那文中的主人翁与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他幼时是个孤儿,五年前被卖到戏院里来学艺,好不容易有了营生,却又不肯屈从一些色胚的淫威,因而常被老闆打骂……其间苦楚自不必说,也许正是被那一本小书温暖着,他才熬到今天。 「先生。」苓窗拭了拭眼泪,鼓起勇气缓缓走到梁文墨眼前来,「谢谢您能写出这篇文章。」 梁文墨岂知他的心思,此时已仰头把酒全饮下去,迷迷糊糊俯在桌案上,茶碗都推掉了两个,「你谢我什么……」 「唉……先生,您喝醉了!」苓窗将他扶起来,轻声说,「先生有什么烦心事,都不该这样糟蹋身体的……」 「为情所困,你年纪轻,不懂得……」梁文墨说着醉话,眼镜从鼻樑上滑落,苓窗眼疾手快给他取下来收好,梁文墨向前一倾身子,就栽到了他怀里。 苓窗低头看着这作家紧锁的长眉和被酒沾湿的脸庞,才发现他长得也十分端正清俊,他回想着他刚才说的「为情所困」,心里不知道涌上了些什么情绪,眼眶却更有些酸热了。 「怀砚……」梁文墨紧紧抱着面前的人不撒手,苓窗猜想这便是他心上人的名字,轻嘆一声,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搀扶起来,踉跄着走向里屋。 戏班的宿舍里有几张小床,苓窗把梁文墨弄到自己的床上去,自己打算去旁边师兄的床上凑合一宿,结果在扶那人躺下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就被梁文墨压到了身下去。 苓窗才十七岁,身量还没长开,加上本就清瘦,哪里推得动一个带着酒劲儿的成年男人,漆黑的夜色里,他只能感受到这个作家衣服上的香气和酒气,他感到他的脸和身子像是着了火一样滚烫,随后一双饥渴索取情爱的唇瓣便吻了上来。 「唔……」苓窗唇上一软,心知大事不好,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因为那人尝到了甜头哪里还会放他离开,舌也卷进唇齿,苓窗被他疯狂竭力地吻着,脑子像炸开了什么东西,四肢都发起麻来,软软地使不上力气……再加上那一套搓磨抚摸,更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不可控的东西拉着,虽然没主动回应,却慌张无措地胡思乱想——原来……吻是这样的感觉吗,为什么和他会这样舒服…… 梁文墨胡乱冲撞一通,倒也没循到门路,自己也许是有些累了,低喃了一声怀砚的名字,就趴在苓窗身上,呼吸渐渐均匀。苓窗粗喘几声,伸手触到了他面颊上的湿迹,翻起身来扶他躺好,坐起来想,这个名字怎么这样耳熟呢? 再一转眼,他瞧见了那人裤间支起来的帐篷,不禁羞得满面赤红,胡乱给他盖上被子,就跑到离这里最远的一张床上躺下。 苓窗未经情事,尽管方才不至于失身,却也叫他心如擂鼓,平复许久一颗稚嫩的心脏兀自通通乱跳,索性起身坐在窗前点起油灯,拿出那本被翻旧的小说,愈看愈觉得有味,当看到那句唱词的时候,忍不住回眸去看床上已经睡熟的人,再想起梁文墨说的「为情所困」,心里怅怅地不知是怎么回事,面前的书反而也再看不下去,只在案前等着天明。 梁文墨酒醒的时候,窗纸已彻底泛白了,隐隐还能听见炮声愈来愈近,屋内却安静如初,米粥的香气灌进鼻腔,梁文墨揉着鬓角坐起身来,就看到那少年在将熬好的稀粥盛在木碗中,脸色苍白憔悴,仿佛没休息好。 「墨先生……您醒了?请喝些粥吧。」见他走过来,苓窗有些紧张,慌忙把粥摆在桌上,梁文墨这才想起前夜里的些许片段,额上立刻渗出汗来,那春梦过于真实,他真不知是与周公一游,还是抱错了鸳鸟,情场上经历万千的人,这时反倒局促不安,轻咳一声坐下舀粥,又瞥到自己写的那本小书。 「此书已出版十多年了……当时胡写乱写,什么技巧都不懂得,难为你还看下去。」梁文墨颇为感慨,他放下手中的勺子,捧起那书来随意翻了两下,就看到某些书页上几许斑驳,仿佛是泪渍,这一下他的心仿佛被狠戳了一下,下意识抬眼,正与那人秋水般纯净的眸子相碰,怜惜爱护之情一下子沖涌到心头,当真让他不知所措,正失神着,苓窗却敛下眼睫轻声道:「文章要打动人,也许有时并不需要太多技巧。」 「这话是在理的,无心插柳柳成荫。」梁文墨低下头喝粥,他又想起怀砚了,心里并不似昨夜惆怅,却平添几抹乱杂,肚中有食觉得舒服了些,也觉得该离开了,苓窗夜里早将他的衣物钱包收拾好了,捧着过来,梁文墨一摸钱包还是鼓的,心里有些不悦,很强硬地把钞票都抽出来放在桌上,「这会子不太平,你留着这些有用……昨夜能误打误撞来到这里听一曲戏,我很满足。」 苓窗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只缓步跟在梁文墨身后,目送他离开,他想问他为什么不再写文章了,但嗫嚅了几下没有开口,梁文墨心知这一走几乎就是永别,一直忍着没有回首,走到铁门处却终忍不住去看苓窗,雪霁后明朗的暾光,照亮那少年的眉眼,他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幅油画。 第95页 梁文墨开着车离开这条老巷,觉得自己听怀砚表白心迹时的心痛、不敢置信、气恼都仿佛发生在半个世纪之前那样久远,此刻行车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也不似真实……直到他身侧的一栋楼房被炸毁,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那孩子明显是没有去处,才会留在那戏院里,如若…… 梁文墨不敢再想下去,他急转方向,掉头往老巷的方向飞驰。 -------------------- uu们,这一对我先磕为敬~ 第62章 冻河似练 今年由于战事的缘故,燕云城南的冬夜较往日萧索多了,但城北却依旧繁华,电影整夜整夜的放着,粉妆舞袖的戏子小童嗤嗤笑着站在灯笼下接客,要员军官们带着酒气走进去,厚重的木门一关,隔了笑音,只余银蟾孤清,冻河似练。 陆竞云今日有场不得不去的应酬,虽说未饮几杯,却也被熏得一身酒气,再加上中途梁文哲也过来议事,弄得他心里极不舒服,找了个由头就撤了出来。 小张在门外等了挺久,一见他出门,胡乱把烤红薯塞进嘴里去,陆竞云看他一眼道:「方才叫你进来吃碗羊肉汤也不肯,晚上没吃饱吧?」 「我就爱这口儿,里头人那么多,不想瞎跟着凑热闹了。」小张含糊不清地说着,坐到车里发动车子。 两人行至剧院前的时候都看到了怀砚的大幅古装海报,电影刚刚开场,四下无人,陆竞云顿了一下叫他停车,而后缓缓走到前面去,小张只道他是想他了,却见他掏出衣中的手帕来,轻轻拭着海报上怀砚的左脸颊,小张仔细一瞧,原是前段时间屋顶的积雪化了,流了几道雪水在怀砚脸上,像是满脸的泪渍,小张瞧着陆竞云笔挺的背影,不知怎地,心里也感动一阵酸热,不忍再看,只俯在方向盘上想,团长这番柔情,叫江先生看到不知道要开心成什么样。 陆竞云将海报拭干净后坐回到车里,递给小张一个电影院门口买的涂了蜂蜜芥末酱的热狗,小张一下子就眉开眼笑起来,「谢谢团长!」 陆竞云没理他,只扭头看着那张海报,年前豫地形势不好,他没忍住给刘昊发了电报,得知怀砚没什么事才放心下来,他默默想着,他的眠儿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直到在别墅门口看到一辆军车,陆竞云才从满腹的相思中抽离出来,瞥清楚那辆车牌照的级别,小张也有点发慌,迅速收回了去拿热狗的手。 「这里没你的事了。」陆竞云从后座上下来,把军帽帽檐压低,然后来到那辆车前,他借着黄色的车灯看去,楚恭正坐在驾驶位上,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首长好。」陆竞云行了个军礼,顺手拉开车门,楚恭一直没有发话,直到陆竞云打开房门,点亮电灯,他才问道:「今晚是军械所的应酬?」 「是。」陆竞云请他坐在沙发上,拿出许久不用的茶具来,放在水洗里,楚恭先是环顾了一下这装潢极为简单的客厅,就制止了他,手指在身旁点了点,「不必了,我晚上十点之后便不饮水——你不常回来?」 「是的首长。」陆竞云把瓷杯放下,正襟在旁侧的沙发上坐下。 「我是为韵儿而来。」楚恭开门见山,「她喜欢你,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但我大概知道你的态度,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她的功课,但效果甚微,所以为了我的女儿,我不得不换个思路。」 他话至此处,陆竞云这段时间所有的不安和预感几乎同一时间沖涌而出,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波动,「我并不爱她,您心里应该清楚。」 「不爱她,与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并不冲突。」楚恭盯着他说,「我相信你能给她幸福。」 陆竞云已彻底明白他这话的深层含义,他不露声色地道,「我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 「很好陆团长,那就让鲜血来掩盖你身上的秘密,」楚恭冷然一笑,「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你要保的是成誉的人吧。」他将身子后仰到沙发靠背上,「我也许不能得知他身上的秘密,但叫他无声地消失,倒是非常容易的。」 陆竞云没有抬眼,依旧垂眸盯着面前的茶壶,倒是楚恭见那只捏着瓷杯的指节已经泛白,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怒火,楚恭就十分满意地说,「楚某没有强迫别人的习惯,你自己做出选择。」 陆竞云起身走到阳台前,把窗子旋开,北风一下子涌进屋内,他看到了湖上那艘小舟,深眸湿红得像夙夜未眠,他听到楚恭在自己身后缓和了语气,「我并不属于任何一派,此事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竞云,此刻你可以分出利害罢?」 陆竞云此刻已全然明了整个事情,楚恭能做出来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此刻他已身入绝境,别无选择。 * 战事一起,剧组的拍摄反倒更加紧了,胡家彬上边的老闆有些子门路,暂能保障片场的安全,于是大家又工作起来,都想将这片子快些搞定——依此间形势,如果再拖下去,片子能不能杀青都成问题,怀砚处理完伤口就又回到了剧组,穿着宽大的古装,胳膊的伤虽然看不出来,但稍微一动都是钻心的疼,他面上从不表露,举手投足仍是自然风流,每每喊咔后挽起袖子来,血都染透了纱布,大家这才看到他额上细密的汗珠儿。 伤口结了痂的时候,怀砚的戏份也杀青了,此时已是腊月,山外又不那么太平,大家都留他在剧组过年,怀砚已许久未和陆竞云联络,心里想念得紧,因此匆匆地想跟刘昊回燕云去,临行前胡家彬和道具老师捧了两件绛红色的婚袍出来,怀砚微微怔了片刻,然后眼泪就盈满双眸,「胡导,这怎么使得!」 第96页 「怎么使不得?」胡家彬直接把红袍塞到他手上,「以你现下之名,能愿意为这部片子作配,这岂是两件衣物能换来的?」 怀砚轻展衣袍,映入眼帘的恰是一抹逸丽云纹,他就幻想出陆竞云穿上此衣的模样,一旦动了这个心思便再也不想拒绝,只硬叫胡导给自己减了片酬才肯上车,车子从山上下去径直开往火车站,怀砚坐上回燕云的火车,把那装着衣物的包裹枕在头下,他听着火车的轰鸣声,想起自己从西京出发的那一次,他含着泪吻自己……再想下去愈觉情*不可遏制,同时他又忧心当下的战事,虽然当下在南部的军队很少有燕云直属,但不代表未来陆竞云不会南下…… 怀砚睡不着了,他抽出车厢里的《燕云早报》来看,翻到军事板块想搜寻些与陆竞云的消息,终是一无所获,合上报纸之时却在尾页瞥见了一则订婚启事: 陆竞云、楚韵订婚启事 兹承 唐舟成上将介绍情投意合 结褵在迩 谨于正月十六在苏舟临江订婚 特此敬告亲友。 怀砚只觉得头部被人重噼了一下,随后他苦笑着想,一定是念他念的魔怔了,做这样不靠谱的梦,于是就用手掐自己的胳膊去,正好撕到伤处,疼得他背上出了一层细汗,脑海也清楚了许多,又拿起那张报纸反反覆覆逐字逐句念了一遍,这一下他像被苦水漫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 呜呜呜 第63章 翻蝶飞凫 燕云的雪几乎没断过,晴霁不了两三日又下起来,火车到站已是下午,怀砚从月台上出来,就望见栅栏外拥挤的人潮,他几乎两夜未眠,身心疲到极致,看到牌子上自己的名字才意识到那是些来接自己的影迷。 刘昊其实早知晓了陆竞云那边的情形,却被严令不得泄露,他守着怀砚两夜,见他也并不长吁短嘆,只是望着窗外发怔,岂不心疼担忧,却又全无办法,这会他悄声指了指旁侧的贵宾通道,「先生既是累了,我们就走这边吧。」 「稍候一下吧,这样冷的天,难为他们在这里。」怀砚从包里拿出墨镜戴上,遮住乌青的眼睑,待大部分乘客离去,出口不再拥堵才露面,影迷们大部分是要签名的,还有不少人带了价格不菲的礼物,怀砚给他们签了名字,只拿走了几封信,这时他觉得心里稍微充实了一些,但当他坐上车子经过寄情海的时候,无边的茫然又迅速席捲了他。 「先生,我们……是回胡同还是回公寓?」刘昊在后视镜里看怀砚,墨镜下他那弧度漂亮的唇角下沉着。 「我想先打个电话……在前面停一下吧。」车子停稳后,怀砚掏出几个硬币,走进枯柳树下的电话亭,他先给山姆皮具店去了电话,无人接听,随后又打给陆竞云的别墅,依旧是无人,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往小张的警卫室拨打了电话,小张知道是他后,声音就有些慌乱,「江先生您稍等,我现在去给旅长报告。」 旅长……怀砚站在电话亭里,觉得好似一盆冰水自头顶泼下来,他握着话筒的手都在发抖,他猜不出陆竞云会对自己说什么,对面的电话再次被人拿起的时候,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江先生,旅长这会子还有些事……他请您在他的别墅里等他,今晚军政部有聚餐,您放心过去即可。」 「好……谢谢。」仅仅是一个电话,怀砚此刻却犹疑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去见他,婚事临近,又升了军衔,好似一切都昭然若揭,他已没什么可问的,怀砚叫刘昊开车去了公寓,他将房间打扫了一番,打算不再与那人联络,可当他看见他拿回来的那两件红袍,又生起强烈想要见他的念头。 也许不管怎样,都该见面把话说清楚,怀砚反覆说服着自己,夜幕已然深沉,他没有叫刘昊,自己提着包裹叫车来到了别墅园区,他看到陆竞云的房子里,客厅里暖暖的黄灯已然点亮了,院子铁门也开着,怀砚一步步向屋里走去,他恍惚想起自己第一天来到军营的时候,去陆竞云的休息室取军装,那里的灯光也是这样和暖……可此间境遇,好似梦中。 怀砚扣了两下房门,门就自己弹开了,他看见屋内的装潢已是崭新豪华,和之前的简朴迥异。陆竞云正坐在沙发上抽菸,看到怀砚进来,下意识摁灭了菸头,怀砚看到他面前的菸灰缸里已经有数枚冒着余烟的柄头,陆竞云下颌上有些发青的胡茬,这张面孔依旧英俊,怀砚却觉得极其陌生,他走过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把包裹放在一旁的沙发上。 「今天回来的吗?」陆竞云笑了一下,拿出一只瓷杯给怀砚倒上热水,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像在没话找话,「燕云今年雪大,天冷。」 「恭喜陆旅长双喜临门,房子也拾掇得这样漂亮,不愧是要结婚的人。」怀砚也笑了,他好像带着一层面具,边撕扯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边满不在乎得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看来你都知道了。」陆竞云隐去笑容,他脸上忽然冷得没一丝表情,像一座铜铸的雕塑,「怀砚,很抱歉,我必须走这条路。」 不熟的时候他几乎不称呼自己,亲密起来后是缠绵悱恻的「眠儿」,怀砚实在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这样叫过自己,他亦笑着回敬,「竞云,我很理解,你有鸿鹄之志,用婚姻来作为交换,再划算不过了。」 「是啊。况且楚韵她也没什么不好,性子虽直率了些,却不惹人厌。」陆竞云垂下眼睫喝水,怀砚却被他这一句燃起了无法遏制的醋意和愤恨,他再也演不下去,颤抖着问,「请问陆旅长,那......我们从前的事情,也都是假的吗?」 第97页 「不是。」陆竞云否认,他今日已压制情绪到极致,可当怀砚提起旧事,他也有些难以自持了,他沉默许久才道:「曾经是认识的,但……你不会该天真到以为,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吧?」 「我从没这样奢求。」怀砚湿了眼眶,他轻声说,「我的爱慕不值一提,可那几次护我的人是你……」 「我有自己的目的。你过来。」陆竞云站起身走上楼梯,怀砚跟着他来到二层,他看见卧室里是满眼绛红,与自己拿来的红色衣袍颜色完全一致,原来自己从千里之外赶来,是为别人呈送嫁衣……他怔怔走进卧房,看着那未燃的烛台、床畔的莲子、丝绸的喜被,仿佛已能看到男女在其上极尽缠绵,翻蝶飞凫,光想一想,眼泪便坠珠儿般滚滚而落。 「你想知道是为什么?」怀砚忽觉脚下一空,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被丢到面前的大床上,陆竞云拿起枕头紧压住他的眼睛,又迅速利落地把怀砚身上的衬衫扯下,解开腰上的皮带反绑住他的双手,抬身没有任何怜惜地进入,「为了这个,明白了吗?」 完全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禁闷哼出声,而后怀砚就咬着嘴唇没有再呻吟一下,他被枕头压着,看不到陆竞云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机械不留情面的动作,他的头已经被顶撞在栏杆上,干涩撕裂的痛楚让他觉得此事如凌迟一般难受,他好像变成了一只肉皿,反覆承受着牡器狠戾的沖捣,他听到陆竞云俯下身说,「我和梁文哲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怀砚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结束,陆竞云拿开他眼前的枕头时,贴着脸的那一面已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怀砚在他解开手腕的一瞬间就迅速拿起周围散落的衣物穿好,任缓缓流出的液体弄得他底裤里一片黏腻,他踉跄着跑下楼离开别墅……陆竞云却没有动,赤裸着身子在床上躺了很久,满头的汗水将另一只枕头洇得精湿,平复许久他把床上所有的用品撤下放进洗衣机内,回身看到沙发上怀砚拿来的包裹,当他打开包裹看到两件绛红色的婚袍时,再忍不住,用那锦缎掩面痛哭出声。 -------------------- 针对这两章的刀子,我先罚跪,但不会虐太久的哈大家放心! 第64章 寒风砭骨 屋外混沌幽暗如同南溟,浓云层层铺盖,像凌驾夜空的崔嵬,又像张牙舞爪的密网,西风疾啸,发出鬼哭狼嚎的怪声,怀砚跑出门去,风雪立刻打透凌乱的衣物,像在骨头砭刻着什么,底裤湿冷发硬,每走一步下身都是撕裂钻心的痛,怀砚瑟缩着穿过别墅区外密集的栾树林,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徒步往城中走,他不断对自己说,不要再流泪了,可脸颊上的冰凌还是越结越多,到最后眼睫都凝上一簇簇的白霜,每眨一下眼都十分费力。 我没有家了,怀砚想,大不了就像从前一样,现在也不愁养活自己……可是尝过情爱甘露的人,哪有那样容易抽离,他甚至怀疑,以前陆竞云是不是就这样对待过自己,所以才闭口不谈旧事…… 怀砚苦笑了一下,即使是这般处境,他发觉自己对陆竞云的爱意亦丝毫不减,其实他在燕云与他相处的日子不多,可情思仿佛早已深种,他愈发清楚地明白,他很久以前就喜欢过他…… 「江先生,江先生!快上车来!」身后忽然被黄光照得明亮,小张开车赶了上来,怀砚置若罔闻,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不可能再坐上那人的车,从下午他叫小张传话的时候,怀砚便知道自己已被轻贱了。 「江先生,上车来吧,离城里还有好几公里呢!天这么冷,您……」 「祚宇,真的谢谢你。」怀砚停下脚步回身,「可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关系了,你快回去吧。」 小张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陆竞云对怀砚的柔情真心他看在眼里,可与楚韵结合的决定也是事实,也许是事业与爱情难以两全,他感到嘆惋,却又不能多说什么,而怀砚也已如此决绝,他只能怔怔看着怀砚离开,沉重地在寒风中长吁一声。 怀砚走回到公寓里已是凌晨,双膝都软得酸痛,他拧开玄关的灯,便嗅到客厅里一股子烟味儿,心知不对转身要拉门,衣柜后早有个人迈步出来将门狠狠关上了,怀砚正撞到他怀里,也看清了那人的脸,奇异的是他心里并不怎么害怕慌乱,只迅速后退了几步,手指下意识触到了风衣口袋里的手枪,而一想到这枪是陆竞云给他的,指尖又从口袋上移开。 「到底是我低估你俩了,江怀砚,你早知道梁文墨有燕西铁矿的股权吧?」梁文哲一步步向他走过来,咬牙切齿道:「给我来这一手扮猪吃老虎,你知道下场是什么?」 「梁局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们的家事我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怀砚转身坐在沙发上,抬起眼眸看他,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又干又肿,移动目光都有些费力。 「别他妈给我装了!」梁文哲将一沓影视公司的资料甩在怀砚身上,「你刚从豫州拍完《千山万鹤》回来,投资方是森淼,你自己看看森淼新任的董事长是谁!我说你怎么会接那样远的戏——还有,现在前段时间老二跑哪去了,你现在还跟我装傻么?」 怀砚任他乱吼乱叫,也没有去捡那些四散掉落的纸张,今日梁文哲能进得自己的公寓,就代表刘昊已经不辞而别了,他本就是应陆竞云的要求保护自己,既然自己已被那人抛弃,自然再没有了什么价值……怀砚再想起梁文墨的事,虽在意料之中,可心里终归难过,原来他那段时间的痛苦与落魄,终是为博取自己怜惜而编排的一齣好戏。他轻嘆了一声,原本红肿的眼睛又酸胀起来,他瞧见茶几上有梁文哲放下的烟盒,便拿起一根放到口中。 第98页 梁文哲原本怀了一肚子的暴怒,可看见面前的人消瘦憔悴,眼周已红得似花汁晕染,神情举止也不对头,竟把方才的事都忘到九霄云外了,迟疑着问,「……今儿个是怎么了?」 怀砚并不答话,烟吸得一口较一口急,而后剧烈咳嗽起来,梁文哲心里就有些慌,在他身侧坐下,抢过他手上香菸就按灭了,「第一次抽吧?爆珠都不懂得捏……」再垂首看到他裤腿已全然湿透,不禁惊道:「这样的天气,大半夜你跑到哪里去了?!」 「梁局长,几个月前,我说你可悲,只知欲而不懂情……」怀砚缓慢地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现在我才知道,世人大多如此,原来可笑之人是我自己。」 梁文哲先是怔了片刻,而后眯起眼睛来审视他,「你在为了谁伤情?」 怀砚垂下眼眸没有言语,而后自嘲地笑了笑,「一个跟你差不多的人。」 梁文哲心脏遽然狂跳,后又反应过来怀砚是在嘲讽,他也并未生气,只斟酌着词句道:「不论你是否接受,我想就第一次对你的冒犯道歉……我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是后来每当我面对你,我都有一种照镜子般的不安……我现在对你的欲望有增无减,但我已经可以克制住了,至于秦晟如,我们也已很久不联繫了。」 「只要不伤害他人,每人自有每人的活法,以自己的标准去规训他人没有意义,至于出格的事应交由法律……虽然您这类人,不受什么约束。」怀砚咳嗽了几下,「我现在只想拍好每一部戏,若碍了梁局长的眼,我离开燕云便是。」 梁文哲苦笑道:「我压了老二都没有压你!与其说是在等时机,倒不如说是不忍心,但我不知道老二还留了后手。」他再看怀砚一眼,见他两靥上有着病态得唯美的红晕,不禁骇然,「哎呦,你是不是发热了,脸颊这样红!」 他起身到厨房接了一杯自来水端过来,怀砚忍着发冷的不适说道:「这水是生的,不能这样喝……我这里不似您的豪宅,未装直饮器。」 「水壶在哪儿,我去烧一下。」梁文哲自幼也是娇生惯养,什么都是僕人端到眼前,厨房都没进去过几次,他想给怀砚做些红糖姜水,叮咣折腾许久也不得要领,于是急匆匆出了门,再上来时怀砚看见他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刘昊,不禁惊得站起身来,「昊哥,我以为你走了……」 「他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下楼撞见我的人,拼命要回去护你。」梁文哲此刻早忘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只剜了刘昊一眼道:「你会煮红糖姜水么,赶紧过来。」 -------------------- 「我没有家了」,嗐,陆长官把怀砚伤得透透的 第65章 月夜清蔼 梁文墨带着苓窗回到燕云旧宅的时候正是除夕之夜,今年因战事阻塞了交通,南阳烟花厂的货物运不出来,燕云城内都有些冷清,前几日下不完的雪也渐渐停歇了,夜空中呈现出久违的晴霁。甫一进门,两人都是飢肠辘辘,这会子买菜也买不到了,梁文墨就给东来顺打电话,叫他们把暖锅送到家里来,放下电话回身不见苓窗,走到门前却见他在院子里扫雪铲冰。 梁文墨想起自己进门时靴子踩到冰块儿险些滑了个趔趄,当下心里一阵暖热,倚在门框上轻声叫他,「扫雪着什么急呢,快进来歇一会儿。」 苓窗小跑着过来了,细白的脸蛋儿被冻得粉扑扑的,额上也出了汗,樱唇一张一合,呼出几许寒雾,他进到屋里也不敢在红木椅子上落座,只拘谨地站在门边,梁文墨就替他脱了外褂,笑道:「我这老宅里没有佣人,你就帮我做些杂务,拿这儿当自己家吧,若想练京戏,我给你请老师。」 「谢谢先生!」苓窗望着他点点头,脸上更红了,随后跑去厨房拾抹布擦桌子,梁文墨说完这话后神情却有些凝涩,他想起怀砚第一次来他别墅时的情形,当时自己那一腔热情和爱慕现在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他走到客厅的挂画前,那幅《华山凌日图》被他从别墅拿到这里,如获至宝般地珍藏……究竟是爱画还是爱人,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但这一刻他有些想把这幅画取下来,伸出手去又终归不舍。 「墨先生,此画俊逸张狂,气势如虹,堪比名家之作。」苓窗端着餐具出来,还以为这是出自梁文墨之手,忍不住开口称赞。 「是啊……他的才情容貌,放眼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梁文墨摇摇头,回身在餐桌前坐下,苓窗这一路已知晓他念着的是那位电影演员江怀砚,此刻知道自己夸错了人,心里酸酸涩涩的,他暗自觉得以墨先生之气派风度,任谁也会喜欢的,也不知道这江先生会心许何人…… 月色明亮蔼然,橘灯映得房间里和暖静谧,煨好的铜锅咕嘟嘟冒着热气,羊肉和当归的香气四溢出来,梁文墨在外许久,早想念这口儿了,吃得热汗淋漓,苓窗因心里有事,用得很少,梁文墨就亲自给他夹肉,「你这样瘦,还不多吃一些,要是没胃口,喝些我这罐子里的梅酒,保你食慾大增。」 「墨先生,我没喝过酒……」苓窗摇摇头,不敢尝试,埋头去吃碗里的菜,认识也有将近半月了,他还是这样羞怯,梁文墨看着他长睫轻颤的模样,忽然觉得心里熨贴,像有股热泉涌了出来,泡得周身麻酥酥的,情不自禁开口问道:「苓窗,你会一辈子跟着我吗?就像现在这样……」 第99页 苓窗愣了一愣,抬头瞥见作家镜片后的眸子还是清亮的,并无醉意,才知他是认真的,不禁也热了眼眶,「只要先生不弃……我便跟着先生,先生爱听京戏,我一定好好学。」 梁文墨嘆了口气,「这一路我思忖良久,也不知我将你带离豫州是否妥当……你少不更事,看不透我的。」 「先生是至情至性之人。」苓窗小声申辩,他觉得梁文墨哪里都好。 梁文墨却道:「我是一个为博取怜惜而欺骗心爱之人、为利慾而费尽心机的混蛋……与其说我是作家,倒不如说我是商人。」 苓窗盯着碗底的青釉不语,以他的聪慧和这段时间对梁文墨的了解,早猜出他不是一般的作家了,然而他心里却没有动摇过,这一刻也同样,倒是梁文墨看他沉默,吓唬他道:「要是你哪天成角儿了,指不定我也把你卖个好价钱。」 苓窗不禁笑了,唇角泛起浅浅的梨涡,他迎上樑文墨的目光,眸子如雪湖般纯净,「悉听尊便。」 * 怀砚自那天之后就搬回了胡同的旧屋,他觉得这里才是能给予他归属感的地方,前些天不知道哪里传出他住在这里的消息,惹来不少影迷成群结队地来胡同打探,但怀砚怕扰了邻居的生活,一面都没有露过,大家死活见不到人,也怀疑这消息是误传,慢慢都回去过年了。 梁文哲当然一万个不同意,却也无可奈何——他现在已渐渐地不愿逼迫怀砚了。 小兵秋天里结识了一位姑娘,在外面租了房屋,不常回来,于是院子里就剩下二毛一家,二毛说是厅里新出了什么政策,给这一片儿的补贴和福利都好多了,加上樑文墨之前帮找的活计,生活上负担不重,菊香奶水足了,端午也长得快,现在已经会在炕上爬了,怀砚闲了便抱着他玩,暂时忘却一切烦恼,只是晚上一回到屋子里,和陆竞云相处的点滴就浮现在心头。 今日除夕,按燕云习俗,家里该除旧迎新,丢掉一些不必要的废品,怀砚扔了些破旧的衣物,无意间翻到了抽屉中的旧报纸,一张张都是炭笔画的男子轮廓,再看到他写的那句「膏销雪尽意还生」,索性把一摞纸都丢进炭盆里,看着火苗将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吞噬,忽然想到黛玉焚诗的场景来,有些想笑,又觉得悲凉…… 怀砚轻嘆一声,系好马褂上的盘扣,把围巾搭在后颈上,一手扶着礼帽,一手拎着点心的包裹,推门就见菊香院子里在炖着骨头汤,见他出来就笑道:「砚哥儿这会还出去呀?化雪正是冷的时候!」 怀砚也笑,「许久不去教堂了,趁过节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吃饺子。」 二毛抱着柴火从库房出来,蹲身往灶里放,「江少早点回来,菊香包两种馅儿呢,牛肉萝蔔和鲅鱼韭黄儿。」 「做好了先吃,不用等我。」怀砚应了一句,慢慢转出胡同来,街上已经没有黄包车了,他就沿着寄情海绕了一圈走到教堂去,隔着冰封的湖面,可以看到杨树林的树叶落尽,枯枝掩映着教堂的塔尖,单薄的影子烙印到月亮里去。 怀砚迈上石桥,想着那几个孩子:燕燕到了上学的年纪,她那样乖巧聪明,一定会背不少诗句了;狗儿还小,整日调皮捣蛋,嬷嬷估计没少收拾他;亮子吵着要弹琴,也不知管事让不让他碰教堂里那架钢琴…… 他一路想着,已走到教堂跟前,隔着花纹繁复的木门,和煦明媚的乐声传了出来,怀砚这才发现教堂里是亮着灯的,原是有人在弹奏那架钢琴,怀砚听着那旋律只觉异常熟悉,他甚至知晓下一节的音符,手指的动作几乎都能完全跟上,这下他周身再也动弹不得了,那音韵融化了除夕的冰寒,召唤来柔美的春光,夕阳在山野中肆意斜映,广澈的河流日夜奔腾,空气中尽是草木的清香,怀砚好像置身于一处的奢华幽静的宅院,那种无法忘怀的熟悉之感,让他泪水盈睫,神思震荡……待一曲完毕,他才回过神来把眼泪擦干,心里尽是讶异:这是哪首曲子,怎么自己会这样熟悉? 他没有多想,便去推面前的木门,当看清红毯尽头那个坐在钢琴凳上的挺拔身影时,下意识地往外退去,怎料围在钢琴边上的小孩子们都眼尖得很,听到有人进来,一下就把他认了出来。 「江哥哥!江哥哥!」小孩子像轻盈的鸟雀一样奔了过来把怀砚团团围住,又是跳又是叫,高兴的不得了,燕燕笑着笑着就哭了,「哥哥,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我们只能在画报上看你!」 「哥哥在外面拍戏,实在太忙了,对不起。」怀砚眼睛也酸了,蹲下身把她抱起来安抚,一抬眼便见到那人也从琴凳上站了起来,虽没走过来,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今日他未着军装,上身的羊绒立领夹克却愈显得笔挺英俊,怀砚只当他不存在,哄好燕燕又把点心包裹拿过来,「之前你们老吃不够,这次哥哥买了好多,够你们吃到年后的。」 「云哥哥也给我们带了辽北的肉干和红肠!」狗儿从兜里摸出一片红肠塞到怀砚口中,怀砚原本心里抗拒,可入口后那熟悉的香气又让他惊诧不已。 -------------------- 小陆也成功把眠儿弹哭一次 第66章 玉石凝白 陆竞云此前听怀砚说喜欢来这里,方知道寄情海边儿上有这样一方纯净之地,他原本都不在城内多留的人,却在怀砚外出拍戏的时候替他来到教堂孤儿院。 第100页 一开始孩子们瞧他周身气场,都不敢靠近,陆竞云忙于公务,也是和小张放下东西简单看看就走,来了两三次便有小朋友怯生生地过来说谢谢,小张趁机一手一个揽在怀里挠他们痒痒,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地笑起来。后来他们知道陆竞云是军官,男孩子纷纷崇拜得不得了,女孩子们却说更想念温柔清隽的江哥哥,看到画报都会偷偷珍藏。 陆竞云今夜并未想到会遇见怀砚,只纯粹为纾解心结来此,那一首《春光》他已在上军校时练得纯熟,这也几乎是他会的唯一一首钢琴曲,每次弹起他都会想起少年时独坐夕阳下的孤独暖意,在梯子上隔着树桠偷看那人的悸动…… 他有太多心事不能言说,只能以音韵抒发……方才在看到怀砚那一剎那,他双眸已经湿红,却又尽力平复了心绪,也克制着没有走过去,等到怀砚和孩子们聊了几句再次转身的时候,他终归没忍住踩着红毯走到这边来,燕燕也跑过来拉他,「云哥哥,你不是和江哥哥很熟吗,劝劝他,我们一起在这里吃饺子吧。」 怀砚把礼帽压得低低的,陆竞云看不见他的眼眸,只能看到他那弧度好看的唇角已不似飞鸟展翅的倩影,反而微微下吊,颌线绷得紧紧,他心里疼得像刀搅,却知自己不应多劝,因而轻轻摸了摸燕燕的头,「你江哥哥也许今晚有事。」 燕燕懂事地点点头,嘴却瘪起来,一忍再忍还是哭了,怀砚这下也心疼坏了,扶正帽子蹲下身给她擦泪,恰好陆竞云的手指也替小姑娘揩着眼泪,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又快速闪开,只这一瞬,怀砚就觉得有股电流从指尖流窜过来。 他赶紧站起身,哄好燕燕后狠了狠心没留下来,随后从教堂走出去,沿着肃穆的红墙缓缓而行,也许他应该走快些,可他心里是不愿离开这里的,因而在冰封的湖边驻足,岸边丛生的枯枝参差不齐地随风颤动,冰面上有深深浅浅的辙痕,还有钓鱼人凿出来的圆洞,怀砚忽然想起和梁文墨玩冰车的时候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到燕云,也许自己该去电话问一问的,即使两个人关系已经很僵硬,他们却真实地成为过朋友。 而他再回想起刚才那首曲子,想起陆竞云起身看向门口的眼神,他仿佛还能在其中捕捉到一些迷离的情意,原本是极其浪漫的情形,如今却成了除夕影照伤心处。 月亮渐渐隐于云后,仿佛没有了它的皎光,气温都低下来,冬夜中的白玉石栏杆凝白似雪,触之似冰,怀砚用手掌抚了一会儿,掌心就已寒得麻木,他从兜里抽出一根薄荷味的万宝路,火柴划亮他无可挑剔的面庞,又缓缓熄灭,怀砚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香菸,盯着湖面轻轻嘆气,口中烟气伴着寒雾浮散出来。 「你疯了……」他刚吸了两口,手上的香菸便被狠狠夺去,靴子迅速把菸蒂踩住,火星迸发一地,陆竞云眼中有着愠怒,「肺上有病根,你自己不知道吗?」 怀砚没说话,转过身向湖岸对侧走去,背着那人掏出来烟盒,那人却眼尖得很,快走几步把烟盒抢过来顺手就抛出去,他臂力好,烟盒被甩得远到湖心,成了一个小黑点。 「你做什么?」怀砚生气了,这才望向陆竞云眼眸,「除夕之夜陆长官就算不与家人团聚,也没有必要在这儿操心我的事情吧?」 陆竞云微张了一下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眼神里的茫然和无措让怀砚心里颤动,他几乎没有见到过他这副样子,成年后的陆竞云永远是胸有成竹、冷峻严肃的,此刻他却有些像一个懵懂的少年,怀砚觉得他这个神情非常眼熟,加上刚才红肠的味道,他脑海里破碎的片段和场景又胡乱堆砌起来,弄得他一时失神。 正拼命回忆着,却听陆竞云没头没脑地回答他刚才的话,「我已和他们吃过饭了,这会儿没事就过来了……你跟谁染上的这个习惯,算我求你,别这样可以吗?」 怀砚回过神来,听到「他们」二字,浑身寒凉起来,无论回忆多么朦胧美好,现实却依旧是这样残酷,他笑了笑道:「跟梁文哲啊,他烟不离手,我现在倒也觉得这东西不错,能叫人变得清醒。」 陆竞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虽然怀砚没有多说,他却在听到梁文哲名字的时候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他二人都是聪明人,他何尝不能品味出怀砚话里的意思,可他仍不敢信,「你跟他现在走得很近?」 怀砚不置可否,他现在表演经验已经算是丰富,他知道什么场景该说怎么样的台词,什么时候该欲言又止,尤其是对于陆竞云这样敏感尖锐的人,他不需要多说什么。果然,此刻他沉默不语,陆竞云便已涨红了脸色,「说话!」 「我有什么可说?陆长官,既然你已做出选择,我们之间的事就没有意义了。」怀砚胳膊被他捏得生疼,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知道他此时动气,索性把话挑明,「梁文哲手上像《兰陵》这样的资源很多,我为什么不能……」 「你委身于他?!」陆竞云已几近暴怒,额上的青筋都显露出来,墨眉紧紧蹙着,鹰隼一样的目光凌厉得叫人胆寒,「你我之间,千万错事都系在我身上,可你也不该如此自甘堕落!」 「什么叫自甘堕落?」怀砚反唇相讥,「你为了军衔,可以出卖婚姻,我亦想为了事业做出一些牺牲……」他话到此处,已清晰感受到陆竞云手上的力度轻了下来,心里一软,不愿伤他再多,就转了话风。 第101页 「我想当影帝,但这样的目标并不是出于对你的报复。如今戏苑影院票价飞涨,萤屏上太多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作者也大多是金玉堆儿里长大的人,很多东西着眼不到,难免偏颇。我胡同的邻居们至今未进过一次影院,即使我给了票他们都会推说不去,觉得自己看不懂会浪费……文艺不应该集中于塔尖,也不应该只是消遣,可如果要改变现状就只有这样的办法,你明白吗?」 陆竞云终于放开了怀砚的手臂,他已全然相信怀砚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样的观念正是徐江眠从少时即有的,而陆竞云自己在事业上的选择和努力,也与自幼的经历不无关系,原来他们都通过这样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殊途同归。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放弃一份爱情,获得两人周全,陆竞云想,至少自己不再用因怀砚的身份担惊受怕,不用担心他的心上人会被拉到隐秘的地方受刑或做掉,他拼命一遍遍地这样安抚着自己,心里却仍是锥心刺骨之痛,他面向着他后撤了几步,怀砚知道他有离开之意,便也回身而去,低颈扶礼帽的时候,陆竞云无意间看到他后颈上露出一块隐隐约约的红痕,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他坐在湖边一整夜,直到正月初一的第一缕阳光从地平面照映出来,才发动车子离去。 -------------------- 眠儿反击了!够小陆煎熬的,我想说那块吻痕是陆长官自己弄得,那天太激烈一顿乱啃他自己都不记得了。ps: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请勿学习陆竞云乱丢垃圾! 第67章 南畿兵变(纯剧情) 年间梁文哲约了怀砚几次,想给他好的资源,要付出的代价自不必说,怀砚知道正如自己对陆竞云所说的那样,这是自己成功最顺利的方式,可他到底是一身傲骨,从没想要走这条路,梁文哲见他始终冷淡,亦觉心灰意冷,他此时在忙着与梁文墨打官司,加上南边战事吃紧,军械厂事务亦重,也分不出精力来追求,索性挪出心思对付他弟弟。 正月里怀砚也去拜访了徐正阳,徐正阳此时已离开京华在文艺部影视处就副职了,走上了仕途。京华如今换了老闆,和原来的合作方断了,加上经营战略的转换,在战争爆发前就开始吃快钱,挑的片子质量有些下降,徐正阳也觉得待不下去,托人帮忙进了文艺部,玩笑道,「当时得亏没听我的,你留在京华路还就真走窄了。」 怀砚摇头慨嘆,「我倒没预见如今京华的光景,当时只是想着多学习、增长本事罢了,京华到如此地步我也觉得心里难过。」 「你小子运气其实是不错,就你接的这几部戏来说,水准都很高,角色也都各异,虽然古装居多,却不影响你的戏路——你拿的这茶很好。」徐正阳把茶盏放回到桌子上,「接下来肯定要在燕云长待了吧?现在各地都不太平,梁先生关系也都在这儿,我看留在燕云就够你吃一辈子的。」 怀砚当时没做明确的回答,却在正月初十那天离开了燕云,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收拾好行李,坐上了去西京的火车,小兵和二毛送他到车站去,天气晴蔚,阳光煦然,雪都化净了,这日也没什么风,燕云已不复腊月时的严寒,火车穿城而过,他看见旧时的红垩萧墙、王府苑囿,夹道的深松气静息清,窗隙里溢进来湿凉的味道。怀砚想,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回燕云了,自己还是太懦夫了,何不等个几日再走呢,看寄情海岸张灯结彩,看他良缘结成、半城轰动。 他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光想想就痛彻心扉的事,何必要逼着自己经历……他从包裹中拿出那鸭绿色的洮砚摩挲了一会儿,最近一段时间他头脑中常浮现出些碎片,较之前清晰得多,只是没有情节,也串不到一起去,怀砚看着砚上那高个子的背影,他心里已清楚这是谁了,自己受伤醒来之后,身无长物,只宝贝似的护着它……不管此前经历过什么,他知道自己其实早就喜欢这个人,不过现在的自己亦有新的打算和目标了。 正月十五的夜晚,燕云城里虽不似往年炫紫流丹,却也举办了灯展,好歹有了些上元节的氛围,然而细细看灯的人却大呼上当,原来这些灯都是前些年撤下后留在库房里的,这也是特殊时节没办法的事,旧灯也比无灯强,因而仍是人满为患。结果九、十点左右全城就响起呜鸣的警报声,一辆辆军车却在刺白的探照灯下从南城驶出,人们吓得纷纷跑回家中,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是出了大事。几天之后方有消息报出,原是三百里之外的顺德军营发生了事变,一支潜伏了多年的新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一次亮相南畿。 此事如同往烈油上泼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整个北方的局势,华北一带的新军迅速汇集聚集,逐渐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陆竞云在南畿接续忙了几个通宵,实际他并没有拿到成誉的批准,很多地方都採用了比较强硬的手段。他在军校毕业的前一年,贺子刚因病去世,辰安军中分裂派迅速占了上风,在一次国际性的军事论坛中,他代表国安军校上台做了发言,论坛结束后便有人找上了他,原来南苏军的最高级别军长成誉就在台下。 成誉很直接地表达了对他的欣赏,也大方袒露了南方政府意图统一的愿望,他很清楚这个年轻人的底细,这是个做间谍的极佳人选。 陆竞云没有立刻表态,因为从地域上来说,他对辰安军更加有认同感,直到他深入了解南苏军之后,他才意识到南苏军的执行力或许可以促成辰安军的蜕变,彻底破掉横亘在人心中那层隔膜。 第102页 后来陆竞云在成誉的办公桌上看到过他与贺子刚的一张旧照,还有满柜子贺子刚作战的纪实档案,他似乎体会到一些什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共情的心痛。 「陆竞云,你是不是疯了?!谁给你的胆子兵变?!」出了正月,山中仍是素裹冷峭,山道中跑来一匹快马,来人跳下马,掖好鞭子,取出证件扔给守营的兵士,怒气沖沖地往营帐闯,来人正是潜伏山姆皮具店的「裁缝」宋子戚,他见到陆竞云便毫不留情地痛骂,「你不想活了?!」 「『黑鹰』殉职之后,我是北部新军的代理司令。」陆竞云快速审阅完厚厚一沓电报,递给档案员示意他下发,瞥了一眼帐篷前的宋子戚,抬步往外面走,「老宋,上次你暴露之后,我就知道这一仗也许不远了。」 「如果行动失败,成长官一定会枪毙你,如果行动勉强成功,你也有一半被处死的可能……尾大不掉、拥兵自重,这是大忌!」大冷的天,宋裁缝额上密密的都是汗水,「我以为你从不干没把握的事!」 「那是不到万不得已。」一队装有炮弹的军车驶来,陆竞云叫拒马前的士兵去检查,即使是大战前夕,此刻他脸上也没有显现出什么表情的波动,宋子戚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此人就算即将赴死,也会是如此冷静,或许他在很多年前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你到底有几成把握?」毕竟是一同潜伏燕云多年的同事,如今势成骑虎,宋子戚忍不住道:「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八成。辽北的军械厂要盯紧。当时上将指定梁文哲为合作伙伴,因为他与美国人走得很近,我其实有些担心,却亦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东西按期弄了出来,就怕落入他人之手……我已拍电报给成长官说明情况,如果他不应允,宋兄要替我想想办法。」 「老美要是插手事情就更复杂了。」裁缝心里刚有些明朗,转念又觉得不对,「可那梁文哲不是没有斡旋余地,你走这步险棋绝对还有其他的原因!」 陆竞云的眉心微蹙了一下,没有再开口,他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山稜,恍惚间又看到少年在辽北策马时的风景,宋子戚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悠远痴惘的神情,似有所感,刚要开口问,帐篷里电报员便飞奔着跑过来激动道:「司令!晋地大捷!新军正跨越太行山往京畿来!」 「好啊!」宋子戚心神振奋,拿过纸单连读了三遍,「陆啊,真有你的!这么说老大默许这次行动了!」 这时北面的炮火声也传了过来,群山颤动,声音缓慢沉重地回响波荡,树林里的积雪震落了不少,陆竞云把军帽扣在头上大步向防守线走去,这时候他不应该分心的,此时刘昊已暗随怀砚离开了燕云,所以他可以毫无牵挂地开展行动,可他还是后悔不已——他失而复得过一次,这次他却又把那人弄丢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可他当知道怀砚去的是西京时,仿佛感受到一种预感,也许只是错觉,却叫他心火复燃。 -------------------- 陆竞云终于铤而走险逃婚了 第68章 栾叶簌簌 燕云 暮春 三个多月过去,局势已渐次明朗,除却燕云以北仍有分裂派在顽抗,淮河以南、太行以西均已归一,其实辽北一带的长官态度暧昧,胶着的根基就在燕云,陆竞云想办法做了些争取,却发现自家上将已被软禁起来,而楚恭也被他的举动触怒,倒向了另一头,双方僵持不下,成誉暂没有追究他的贸然行动,派人参与了几次谈判,效果却不太显着。 今年几乎没有倒春寒,雪化尽了,树梢就翻出绿意,再过了段时间,「柳树狗儿」掉得遍地都是,毛绒绒地堆在路边,夜里走路踩到常让人以为碰到了什么小动物。 梁文墨从回到燕云就因为和他哥的官司搞得焦头烂额,每天回到房子里都是深夜,但无论多晚苓窗都会等他,看他眼睛熬红,梁文墨觉得心疼,叫他困了先睡,苓窗却不以为意,总会煮一壶喷香的鲜奶来,梁文墨素来晚上是喝冰酒的,却不忍拂他的心意,喝下热牛奶倒也睡得深沉。 他在南洋跟自己父亲争取的时候,自觉受了欺负,恨不得把他哥哥拥有的一切都抢过来才好,可最近却有些泄气了,每天掰扯这些事情,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写作,在公司办公室的时候他就想着回家听苓窗唱戏,吃他做的菜,也不知是为什么,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挂念苓窗这时候在家里在干嘛,对怀砚反而渐渐想得少了。 这日金乌刚刚西沉,梁文墨就开车从矿区回家去,把车子停在院外,悄悄地进了大门,果然听见那人吐字饱满的戏腔。战时不好寻老师,苓窗就自己摸索,他有底子有天赋,加上勤奋,现在已唱得很有模样了,梁文墨侧身躲在雕花木门的间隙里,偷偷去看苓窗,这时他已扮上了戏妆,正唱着《百花亭》:「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干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苓窗知道梁文墨不会回来这样早,自己一人也全无顾虑,不多时便渐入佳境,他几乎陶醉在戏中了,完全没注意到藏在门边的身影。 梁文墨在门口望得入迷,先是嘆他演的传神,可后面愈瞧出他脸上的媚态了,苓窗为演好学好杨贵妃的模样,今日是喝了酒的,眼丝流转间都迷离起来,此时天色尽暗,院子里泛着潆潆蓝色的夜光,梁文墨周身站在黑暗中,竟起了些异样的心思,咿呀婉转的曲调勾得他下身发紧,抬眼又见少年腰线有致和臀部圆润,居然觉得春情如炽不可控制,他费了好大力气强压下去,而后才推门而入。 第103页 「先生,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早?」苓窗见他回来,忙停了手上动作,脸上红了一红,定定神上前接过梁文墨手中的公文包,替他脱下风衣,梁文墨由他服侍着,顿觉一天的烦躁疲累烟消云散,又嗅见他身上弥散出似有若无的酒香,这一瞬更是心猿意马,「今天不想忙了,只想回家来……你喝酒了?」 苓窗嘴唇被酒液染得亮晶晶的,他抿了抿唇,低下头小声道:「我偷饮了先生的梅酒,请先生责罚。」 「是为了练戏嘛?我怎么会责罚你,早说了叫你拿这里当成家。」梁文墨爽快一笑,大喇喇在沙发上坐下,「有些饿了,家里有吃的吗?」 「我没给先生准备。」苓窗心里着急,当着梁文墨的面脱下戏服来换上便衣,「我现在出去买些。」 「这会子哪还有了,你平时晚上难道都不吃嘛?」梁文墨瞥了一眼他上身的胴体,又赶紧移开目光,旋即笑道:「别麻烦了,按你吃的拿过来一份。」 苓窗就去厨房里端来了榆树钱儿菜团,说这是自己去树林里摘来做的,梁文墨担心他的安全,嘱咐他尽量不要出门,他自己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皱着眉头尝了一个,居然清甜有味,连吃了一蒸笼。 苓窗见他喜欢,眸子里都泛出光来,那眸光闪烁了片刻又消沉下去,他从柜子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梁文墨,「先生,今天有你的信寄过来。」 梁文墨看清信封上的名字也有些发怔,原来这竟是怀砚从西京给他寄来的信,怀砚在信里针对豫地的不愉快给他道了歉,祝他依旧操翰成章、新书大卖,又简单叙述了自己的近况,他说因为战事暂时无戏可拍,自己将跟着赵老在西京发展,了解电影创作幕后的工作……总之不会再回燕云了。 苓窗瞧着梁文墨看着信频频拭泪,心里如同刀搅,再抬眼时梁文墨已站起身来凝视客厅里那幅《华山凌日图》,而后上手把它取了下来。 「明明都是我的问题,他手上还为我受了伤,为何要跟我道歉呢?」梁文墨最后抚摸了一下那纸面,嘆道:「有他这样的朋友我已是三生有幸,何必去妄心执念旁的……苓窗,替我把它收到库房吧。」 苓窗应声点头,小心抬起画来,把它罩上一层净布,拿到了后院的库房去,这时他心里有些不可忽视的喜悦生发出来,又不敢表露,从库房出来后就开始侍弄花草、清扫院落,边忙活边忍不住哼起戏曲儿来,他觉得今夜的月亮都照往常明亮。 待他做完活回到屋里,梁文墨已给怀砚写了一沓回信,往信封里装好就交给苓窗,叫他明天寄出,自己转进卧室洗澡去了,苓窗把信收好,给他燃上百里香,紫檀和荔枝的清馥香气就散发出来。 梁文墨洗好了澡就嗅到一室甜芬,被褥已铺得整整齐齐,床头的蜡灯幽幽燃着,桔色的光亮温暖静谧,那少年的身影在门口晃动了一下,随即楼梯吱呀呀地响起来,可能他看到自己出来,便也准备去就寝。 梁文墨禁不住叫道:「窗儿,你过来一下。」他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而后就越传越近了,随后少年清秀的脸庞从门口探出来,「先生有什么吩咐?」 「楼下睡冷不冷?」梁文墨指指床边,「今夜你睡这里如何,陪我说说话。」 「我……」苓窗一下子愣住了,梁文墨瞧见他面容涨得通红,只觉得可爱至极,又不知他究竟愿不愿意,这时才后悔起自己的唐突来,忙道:「你若觉得不方便就罢了。」 苓窗先是低头不语,而后竟默默抹起了眼泪,梁文墨一下子慌了,从床上起来抚住他的肩膀,「窗儿怎么了?我……我只是今日想跟你聊聊天,没有旁的意思,这样吧,你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先生……」苓窗泪光盈盈,「先生是觉得和江先生没有希望了吗?」 梁文墨似乎能明白这少年的言外之意,但又不能确定,他沉吟许久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才道:「我和他也许做朋友更合适些。」 「所以,若不是这封信,我是没有与先生秉烛夜谈的机会的……」苓窗擦净眼泪笑了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失言,他一个受过先生恩惠才得以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的人,又怎么和那位名声极盛的电影明星相比,可此时梁文墨已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一荡就情不自禁把他揽进怀里,「窗儿,你觉得你是他的替代品吗……并不是的,其实是因为你,我才……」 苓窗听闻此话,像被电击了一般呆住,而后周身都颤抖起来,他因为头一次喝酒,整个晚上脑子都有些眩晕,此刻更是感觉如同梦中,梁文墨感受到他在发抖,怀抱就越收越紧,唇俯在他耳边道:「窗儿,一辈子跟着我好不好……咱们两个过日子就足够了。」 「先生……梁先生……」苓窗伏在他肩上轻轻地喘着气,不知怎么答应,这时梁文墨方才明白,他早已知晓自己身份,见他并不拒绝,那种早就产生过的慾念又生发出来,他顺着他滚烫的耳根一直吻到脖颈儿,吻到锁骨,苓窗的喘息声便更重了,梁文墨再忍不住,抱着他一个回身就紧紧压到了床上去,屋外起了夜风,栾叶簌簌,琼云淰淰,正是世人皆歆慕嚮往的春景。 -------------------- 今夜让我们一起恭喜小梁! 第69章 玉霓亘卧 第104页 西京的夏日一向来得很早,许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汉们在校场上散发挥洒了太多热量,国安军校内纵使树木成荫,却已然叫人感受到溽暑的闷热。周翼绕过操场,上至办公楼顶楼,轻轻敲了敲走廊左侧办公室的门,得到许可后推门而入,里面坐的正是特工专业导师曹郡丰,此刻他面前放着学员卢江的全部档案,他皱着眉头对周翼道:「这个卢江四年前不是已经牺牲了么?档案上写的是遗骸都被一併运回埋葬了。」 「黑鹰计划最后的几位成员是因美国军火局的炸弹而亡,那样的巨大破坏力,一定都面目全非了,所以统计的伤亡情况可能有误……」周翼说,「去年我在饭局上见过他一次,基本可以确定,只不过他失忆了,不记得学校里的事情。」 「卢江这孩子我是记得的,模样俊俏,近距离格斗虽然一般,枪法却是一流,也能吃得苦……当时他们一队牺牲,我着实难受了一阵子,对新军也有些埋怨……」曹郡丰迟疑着道:「不过失忆这一点……倒也难说。」 「他去做了伤情鑑定,头部确有过重伤……一定是不记得了,才会有胆子做电影演员,我猜他是想起来了什么,或者有什么新的目的,才会找到这里。」周翼看了看老师,说出自己的揣测。 「军校每年新生五六千,他这么年轻,从事的又是地下工作,这张脸除了我们专业,没有几个人认得的。」曹郡丰十分谨慎,「如果他是被策反后来套消息的,就坏了我们的事儿了。小周,不要理会,冷处理吧。」 周翼点了点头,他其实还是想帮上卢江一把的,他也曾经想去寻求陆竞云的意见,但此刻自己这师哥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掺和到兵变的事情里。 这时曹郡丰右手边的电话响了,周翼便礼貌地向屋外退去,曹郡丰听了两句后却伸手按了按示意他留下,挂了电话后道:「是段长官,西北新军请我们协助调查卢江的身份,这一二天就会下文……如此看来,是有什么事情系在这小子身上啊。」 新军西北军部 如今,太行山处仍战况胶着,因有天然屏障的阻隘很难攻克,虽然成誉默许了陆竞云在北方的行动,南方此时却因大雨犯起了洪灾,武器装备、军械火药无法北上,陆竞云还要腾挪出心思在虎视眈眈辽北的美国人身上,原本想速战速决的行动,此刻有些朝着拉锯战的方向发展,对新军并不是好事。 「他娘的,买烟能买两个时辰,真有你的。」山中的西北军部已通明几个通宵,长官段骁焦躁地给了属下一记爆栗,迫不及待地抽了两口后又趴在办公桌上,指着自己的脸对那身着戎装的年轻人道:「江啊,我你都不认识了,你可真行啊!你记不记得,在骊山那次伏击你暴露了,还是老子冒死救得你!」 怀砚看他一眼,这事提起来有那么一点印象,却又记不真切,他握拳用力砸了砸脑袋,又低下头去翻阅档案,自从他知道陆竞云如今处境,心里比谁都着急,汗水把他秀气的眉毛都洇成了深黛色,制服也已经全然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后背上。 「爆炸,爆炸,想起来没!我的小祖宗!」段骁拍着桌子喊,「黑鹰把转运的那批军火交代给你和钱赫军,美国人应该跟你们接触过几次,想空手套白狼,然后……然后你们就意外被炸死了,几年了,那批东西到现在都没找到!再说,你怎么会跑燕云去呢?」 「长官……让我再想想……」怀砚已熬了几个通宵,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后脑勺的剧痛几乎让他无法承受,他如今已掌握了很多旧事,可却不够穿起成一条完整的逻辑,无法顺藤摸瓜想起那项最关键的信息。 「医生,医生!」段骁急得又去叫那名有加拿大血统的混血儿军医,「蒙特,你快点再想想办法!」 「段长官,他的脑部有血块,神经也受损了,该做的治疗我都安排了,剩下的要交给时间。」 「妈的!」段骁骂了一句,又要点起烟来,却听帐外一阵纷乱脚步声,再抬眼时士兵已将军帐掀开,一个高俊笔挺的军官走了进来,「老段,我来瞧瞧你这边。」 「司令!」段骁忙丢下菸蒂正容行了个军礼,怀砚闻声也转过头来,他看到陆竞云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依旧是身姿峭拔,英气勃勃,那双鹰隼似的眸子却同样熬得是满眼血丝,由于脸庞消瘦,眸光仿佛显得更深邃了,唇边微青的胡茬让他偶尔展露的少年气息尽然褪却,此刻他身上已完全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气质。 怀砚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真正与他穿着同样颜色的军装了,他不知已说服自己放下几千万次,可只消看他一眼,那颗心脏就不争气地怦怦跳个不停。 「卢江这儿没什么进展,快急死我了。」段骁指了指怀砚道。 「我知道,交给我吧。」陆竞云沉静地说,语气中不带什么感情,看着他冷漠的神情,怀砚忽然有点害怕,他前些天做过几次电击,箇中难熬自不必说,而且这种疗法是有风险的,他怕自己被电成一个傻子。 这时候炊事房喊着开饭,怀砚就连忙回身继续坐在桌前研究那些档案,陆竞云的到来给他加了莫大的压力,同时也让他一直分心,他需得集中十二分精力才能投入到记忆的拼凑中。 「先别想了,出去走走吧。」陆竞云在他身后开口。 第105页 怀砚吃了一吓,回身才知道那人方才就没有离开,他敛下眼睫回到桌前,「陆司令不着急,我可是要急疯了,没心思……」 「你敢违抗命令?」陆竞云好像被他的话激得有些恼怒,沉着声音道:「我现在是你的上司。」 怀砚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种仗势欺人的话来,心里的火气上来,将钢笔往桌子上一摔,先他一步离开营帐,快步朝着远处大片的茶园走去。群山如郭,山岚似练,这里虽然不能直接望到夕阳,晚霞的余韵却被暑风挟带到头顶,琉光粲熠,玉霓亘卧,远处有一处角亭,飞檐高高翘起,据说旧时的皇帝与贵妃在这里相偕俯瞰过风景。 「梁文哲捨得你来这里?」陆竞云张口就是风凉话。怀砚正沿着土垄赌气似地快步行走,听闻此言停下脚步,回身道:「司令没必要打听这个吧?」 陆竞云也停下脚步,跟他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他蹙着眉心,眉型像一双倒插的利剑,「所以为什么来西京?」 怀砚不说话,只低头抚弄着茶树的润泽的叶片,他有一肚子的情绪要宣洩,可又拼命忍了,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听到那人发出一声极为无奈的轻嘆,而后转身离去。 怀砚这才抬眼去看陆竞云的背影,他看到他边走边摘下了军帽,汗水将他的头发洇得精湿,那一头乌发中竟有一两丝银光,像针一样刺进怀砚的心里,怀砚再看他身上的军服已然有些宽大、袖口处的手臂好似也细了一圈,虽然嵴背仍挺得笔直,步伐却已能看出来疲累到极致,心中狠痛酸涩,忙上前两步将他叫住:「长官……」 陆竞云立在原地,没有回头,只低声道:「还有什么事?」 怀砚并不知道陆竞云具体兵变的时间,他抱着一丝隐秘的希望问,「长官的妻子呢?」 陆竞云一下子转过身来,军帽的帽沿将他的鬓角压出两道红痕,向后拢去的头发又完整露出那张稜角的面容,反倒显得更加英俊了,他眸中似乎有些讶异,沉默了良久才道:「正月十五那天,我已经造反了,哪里来的妻子?」 天光一下子暗下来,满眼的碧意隐于夜色,蛙声虫鸣却在此时渐次响起,怀砚心里忽然充斥起一种雀跃的欢欣,他觉得此刻不似真实,他仿佛能触碰到真正的答案,却又不敢相信,他轻轻地问,「为什么在正月十五?」 陆竞云凝视着怀砚,「你真的不明白吗?」 怀砚被他目光灼得心尖震颤,他垂头下去,「我怕是错觉和误解……」 下一秒他被他上前几步揽入怀中,那人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箍得怀砚肋骨生疼,怀砚嗅到他身上熟悉檀香菸香,泪水夺目而出,刚要再开口说什么,陆竞云便捧起他面颊不顾一切地吻上去,这个吻粗鲁、没有章法,甚至用上了牙齿,比他们最后那一次悲伤的性*还要疯狂,怀砚疼得泪水涟涟,却并没有推开他,任他咂吮着自己的舌,啃咬着嘴唇和下颌。 陆竞云倾身压着他不断后弯后仰,最后二人一同扑倒在了茶树旁,怀砚嗅到泥土的芬芳,微微睁开迷离的眼眸,就看到了陆竞云头顶上蔚蓝晴夜中初升的星辰,两人都粗喘着气,陆竞云下身已***,卡在他腿间,却并未拆解自己的皮带,他像是在迟疑着什么,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最后却忍不住问道:「和他做过几次?」 怀砚撑身坐起来一些,「你很在意吗?」 「我很在意。我在意得要疯了……」陆竞云咬着牙道,「你不知道我除夕那一夜是怎么过的。我想开车去他的公馆杀人。」 怀砚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他嘆道:「既然在意,为什么还这样对我?」 「因为我做不到放下,就算我死了也做不到。」陆竞云把他抱在怀里,祈求似地低喃,「你还没对他动情,是不是?是不是?跟我说实话……我不怪你。」 「你当真是笨死了!」怀砚带着泪笑出来,再也不忍心骗他,「我和梁文哲之间能有什么呢!」 陆竞云愣了片刻,而后像开了笼的老虎一样吻着怀砚的嘴唇、面颊、脖颈儿、耳垂,弄得怀砚又疼又痒,「远钊,能不能先把鬍子颳了,我嘴唇肿了……」 -------------------- 欧吼,真棒 第70章 夜卧松根 陆竞云这才停了动作,垂眸仔细一瞧,怀砚唇周下颌整个儿都被磨红了,他自失地一笑,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掸掉他军装上的浮土,「是我不好,没克制住。」 怀砚也替他抹掉膝上的土痕,在他腰处肩处摸探了两下,含酸嘆道:「远钊果真瘦了。」 陆竞云不想叫他太过担心,自身受的那些煎熬和压力并不言起,两人慢慢沿着田垄向营地走,快到的时候松开了彼此牵着的手。陆竞云去找段骁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怀砚继续回到桌前研究他的档案,他边整理边自责——那日他为什么要拿梁文哲来欺骗他呢,如果不是因为那次动气,陆竞云也不至于闹出这样大的事,以至于全军跟着他骑虎难下,这事儿的根结在自己这里,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解开才是。他沉下心思陷入回忆,顺着段骁提供的思路一步步推导,却始终觉得不甚确定,于是他把可能的地点全部列了出来,如果最后实在没有办法,那便只能一个个排除。 怀砚还没吃晚饭,工作到半夜已是飢肠辘辘,听到他们还在帐篷里争论,就先跑去炊事房寻摸吃的,过了饭点,厨师已经歇去了,怀砚自己吃了个馒头,喝了些绿豆水,却洗净了一些青菜备着,听到段骁他们走了出来,他便下了些面条在锅里,还打了两个鸡蛋,煮熟后捧着出来想给陆竞云送去,恰好碰到他帐外值守的小张。 第106页 「江……江先生!嗐,不对,是江……」小张不清楚怀砚军衔,这会子还犯难了,怀砚就一笑道:「还叫怀砚就是了。」 小张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替他掀起帐帘,怀砚走进去把面条放在桌上,正见到陆竞云已脱了衣服,只穿着迷彩背心,这时节很热,他浑身都汗津津的,灯火一照像是被泼了层桐油,愈显得肌肉线条有致明晰了,此时他正用刀片刮着胡茬,剩了些浓密的泡沫在左脸颊上。 「这么晚了,怎么还来我这里?」看到怀砚,陆竞云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开来,三两下把泡沫刮下去,在搪瓷盆里洗净手,走过来就把怀砚抱住了,怀砚被他体温灼得心里滚烫,险些冲着那湿漉漉的光洁脸颊吻下去,却知不是时机,因而微微将他推开,指了指桌上的面条,「远钊,快吃些东西。」 「是老婆做的吗?」陆竞云脱口而出,疲惫的眸子里焕出神采,在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脖子和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怀砚也羞得不知道看哪里好,脸上发了烧一般熅热,他本来要来跟他问问从前的事情,此时却只想夺路而逃。 陆竞云见他想跑,忙上前拉住,「眠儿吃了吗?」 「我吃过了……你快吃。」怀砚停了脚步推他,陆竞云就夹了一大箸,「好香啊,眠儿,我头一次知道素鸡蛋面也能这么有味。」 「我偷了厨师长的牛油。」怀砚小声说,「营里物资紧缺,这曾师傅做饭也节省得很,但我是给司令下面吃,想来他就算知道也不敢说什么。」 陆竞云牵起唇角来,他瞧着他的时候,心里何其熨帖,顿觉所有的压力都云消雾散,用过饭后他又把军装套在身上,「眠儿是想问我事情吧,稍候一下,我去沖个凉,身上都是汗。」 「我也还没洗呢。」怀砚笑着走出营帐:「茶园后面有处山泉,大家都去那里沖凉,井水只用来喝。」 陆竞云缓步跟在他身后,待周围无人时才说,「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汗是香的。」 「怎么会!」怀砚摇头嗔他乱讲,陆竞云就认真道:「像是森林里草木的味道,可能你自己察觉不到,我却能嗅个真切。」 怀砚默默红了脸没再说话,其实他很喜欢陆竞云身上的味道,即使是大汗淋漓时亦不难闻,反而叫他心底燃起那种最自然的冲动。 绕过他们傍晚所在的茶园,就能听闻比成连之音更加美妙的泠泠水声,月似璇琨,磥砢层叠,雉鸠轻鸣,风止树静,泻出的清泉激起缭烟一样的水雾,他们脱掉衣物放在岸边,踩着光洁的卵石走到泉水中去,舒适的沁凉之意遍布全身,两人起初彼此相隔了一段距离,怀砚有意地背过身去,陆竞云也尽力不去看他,但当他无意间瞥见怀砚腰间的青痣时,禁不住哑着嗓子叫了一句,「眠儿。」 怀砚转过身看他,那双清眸里已是饱含情意,他迟疑了片刻上前两步吻住了陆竞云的唇,像传过来一泵激烈的电流,这一下陆竞云浑身都绷紧至微微战慄,他捧着怀砚的脸,碾压着加深这个吻,两人喘息着纠缠片刻,都躺倒在了水里去,谁都知道此时形势有多紧迫,可这件事仿佛如若不做,天就会塌下来一样。 「我那次弄疼你了,是不是?」泉水清凉,身子却越洗越烫,甫一没入,陆竞云便爽得头皮发麻,他低喘一声咬住怀砚耳垂儿,「你走之后,我看到身上有些血丝。」 「那是我此生最难过的一天。」背后的卵石太滑,怀砚抓紧他的肩膀,他现在想起来仍是泪水盈睫,「你说你只是为了这个才……」 陆竞云咬着牙没说话,动作却激得身下的水花一波比一波汹涌,他红着眼睛道:「对不起,对不起……眠儿……当时我没有别的办法……你走后我看到那两件婚袍,我才知道什么叫断肠之痛。」 怀砚看他落泪亦是心如刀绞,只更紧地抱住他,用尽全力去迎合。他不敢肆意发出声音,怕扰了这山间宁静,可他听到那人动情动欲地低喘闷哼,也就随了本能去……平静下来之后他们躺在裸露的松根之上,月亮已绕到头后方瞧不见了,只有一两颗锆石一样的明星与他们对视,怀砚拨弄陆竞云的头发,把那根银丝找出来拔掉,陆竞云给他讲着往事,其实关于徐江眠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记得很清,却只捡着幸福欢快的事情说了,隐去了那些分离的悲痛。 「之后呢?」听他从齐山徐府说起,怀砚忽然觉得头脑中清晰了很多,原来故乡可以给人最悠远的牵念,他听到在那个雨夜他们两人在旧屋里接了吻,不禁笑得眉眼弯弯,「你从那年便参军了吗?」 「是啊。」陆竞云神色突然严峻起来,「你那时想去义大利学文艺,我也支持,可正要出发的时候家里出了事。」他把怀砚抱得更紧了一些,「你父亲因为反对外资入股齐齐哈尔煤矿,被昔日政府的同僚参入监狱,听到这个消息我请了假从军营赶回辽北,和你一块儿变卖了家产找关系托人,最终也没能将他救出来,家也散了……别哭,眠儿,我在这呢……」 「然后我瞒着你,也入了国安军校?」怀砚遏制住眼泪,却觉得自己心里燃起了一股可怖的怒火。 「是的,辽北没过多久就爆发了松原之战,打得一塌糊涂,家乡是待不下去的,我驻守在那里,一直劝你离开,你对我说决意去义大利,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半个月后传来消息说那艘船发生了海难……从那之后我的天也塌了。」 第107页 怀砚沉重地嘆了口气,他开始明白陆竞云为什么对以前的事情缄默不言,原来除了与他的相识相知,其他的事情都让人难以承受,就像他此刻想要去为父亲报仇的冲动。 「妹妹还好吗?」怀砚问,这是他和陆竞云世上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人,从陆竞云的描述中,他知道他不认那个母亲。 「被辽北城姓林的一户殷实的人家收养了,我去看过几次,今年该入学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样最好。」怀砚抬眼望向夜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受黑鹰的直接领导,没想到远钊你也是。」 「你知道黑鹰是谁吗?」陆竞云攥着他的手,「是贺子刚司令的副手。贺司令与成长官目标一致,却因为内部阻碍,只能转至地下……你既是在燕云崇岭间醒来,目的只会有两个,一是为逃生自保,二是为传递消息。」 「啊……」怀砚心里豁然雪亮,有很多信息闯入他的脑海,许是因为他此刻知道了从前的事,一切就变得有迹可循了,他回忆着那几个关键地点,起身赤脚踏着草地蹙眉沉思,再蹲下身时,陆竞云触到他出了一身的密汗,「远钊,我有些印象了……我要马上回燕云去!」 -------------------- 就要叫老婆就要叫老婆! 第71章 华山凌日 燕云断续落了一夜清雨,翠竹生的高挑,随风在梁宅二楼的轩窗上描绘着婆娑错落的湿迹,梁文墨早起解手回到屋里,但见床头莲花香炉早已寂寂,只空气中还瀰漫着些许甜香,雀头紫的杭丝缎被间,那人皦白的胴体看得叫人眼热,匀细修长的腿裸露在被子外面,足尖自然地微微翘起,这双美足昨夜激烈时被握在自己手中,脚趾都战慄着蜷缩起来,何其勾人心魄…… 梁文墨光想一想就觉得下身又滚烫了,他斜身躺回到床上去,头却去挤着枕苓窗那侧的枕头,伸臂把少年连被子带人搂在怀里,苓窗感受到粗重的热气从耳畔拂过来,就朦胧睁了睁眼,梁文墨看美人初醒模样懵懂可爱,咬住他耳垂道:「早安,my dear……」 苓窗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想起今天还有大事,撑起身子要去洗漱收拾东西,却被梁文墨一把捞回来,「宝贝急什么,才六点钟。」 「先生,我想再去瞧瞧有没有落下的东西,此去几千里,山水迢迢,忘带了东西可不好办。」苓窗柔声说。 「叫我什么?」梁文墨禁不住笑了,上手捏了他面颊一下,胯部也顶上来,「昨晚你去了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叫得……」 苓窗羞得满面赤红,被他揉搓爱抚着自己也起了意,索性尽由梁文墨摆弄,一直折腾到香汗淋漓,二人才动身去洗了澡,苓窗快速收拾完下楼给梁文墨磨了咖啡,煎了面包,昨天整理好的行李箱子都已放在门前了,有他自己唱戏的行头,更多的是梁文墨的纸稿衣物。他心里终归忐忑难捱,回身见梁文墨穿着卡其色衬衫与西裤精神抖擞地下来,迟疑着问,「先生,您当真决定好了?」 「傻窗儿。」梁文墨笑着走过来,「这些日子我确实争够了,公司和股权都转让给他了,我也不想在燕云瞅着他堵心……琼岛上四季常暖,不起战事,去年才建了剧院,你去指不定能算个顶尖儿翘楚。」 苓窗听出来他的话外之音,知道梁文墨多半是因为自己而捨弃了梁家的产业,他虽然早已打定主意跟随他一生,却从没想过自己在那人心中亦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苓窗立在门口没有言语,眸子却变得湿漉漉的。此时云罅渐开,朝暾明粲,夜雨的湿意只留在了地上的砖缝间,满室都是朗晴光景,梁文墨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人只有两只手,此世一手执笔,一手牵着你就足够了。」 * 怀砚乘临时战机降落在坝上原野,而后搭货运火车才到了燕云,混进城内之时已是深夜,陆竞云身上牵繫的事情非常多,无法和他一同行动,而怀砚这次回去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他千咛万嘱地送他上机,怀砚跟他紧紧拥抱,在直升机打桨飞起的时候,他依旧盯着地面上那挺拔的身影,这一刻怀砚发觉自己心里没有胆怯和遗憾,他和他在向着共同的目标努力,原来人在笃定奔向未知的时候,是极度勇敢的。 凌晨三点,靖宁街上的梁家老宅十分安静,刘昊和小张紧紧跟在怀砚身后,陆竞云特意指派他们参与行动,这次他们三个就是战友了。 两天前梁文墨和苓窗用过了早饭,就前往机场去了,他临走前给怀砚去了信,但那信还在路上,怀砚并未收到,他一路还在想着怎么与梁文墨解释目前的状况,直到他看到梁宅的铁门锁头打开着,就示意刘昊和小张噤声,他们探身从缝隙中望去,客厅里亮着灯,有几个黑影在帘子后闪过,看轮廓便知道那些人是持着轻机枪的。 三人神色均是一凛,随后他们绕行到侧方翻过了围墙,藏身到库房的屋檐下,距离近了就能听到细微的交谈之声,二楼的卧室窗户打开着,怀砚听到他们说,「没有,再找找。」 尔后楼上又传来翻箱倒柜的窸窣声音,三人对视一眼,基本已能确定他们也是为那东西而来,小张小声道:「燕云已没有我们的人,新军已全部撤离到南畿了,但辰安军也不会做这样暗地里的事情,要想找什么都是正大光明地来。」 「文墨好像并不在家……还是他被……」想到这个,怀砚已身上惊出一身细汗,「我去房子另一头看一看。」小张悄无声息地俯身转移位置,怀砚小声嘱咐,「在看到东西前不要暴露。」 第108页 小张点点头消失在拐角处,怀砚观察了一下院子的情况,打算顺着户外的楼梯上至顶楼,他最擅长的是狙击,埋伏在高处再适合不过,刘昊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比了个保重的手势,自己打算留在原地接应,结果这时客厅里的黑衣人持枪已经走了出来,怀砚和刘昊情急之下就闪进了库房里去。 梁宅的库房足有一间教室那样大,前几排的铁架子上满满当当的都是书,后面才愈空了,有些被淘汰了的自鸣钟、花瓶、香炉随意摆在上面,落满了尘灰,他们径直跑到最后被红绒布罩着的旧衣柜间,怀砚屏息听着敌人低语着翻找,而后越走越近,他在红绒布掀动的那一瞬间扣动了霰弹枪的扳机,与此同时迅速卧倒,破碎的绒布掉落下来,像玫瑰的花瓣一样笼罩在他身上。 怀砚抬眼看去,此刻本就昏暗的库房中铺满了烟尘,头顶处子弹呼啸不断,打得木架摇摇欲坠,一剂烟雾弹迎面而来,怀砚没有犹豫,迎头又开了两枪,库房里靠近门口的两个人也应声而倒,此时外面的宅院中才开始枪声不断,刘昊的子弹刚射出去,最远处那人已经匍匐于地了,子弹嵌在铁书架当中,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我的天哪,江先生真是一把好手!」刘昊虽早知道他枪法好,此刻还是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张副官那里怕是麻烦!」 「我们先去接应!」怀砚屏住呼吸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方才情急倒地时压着的正是一幅被白布包裹着的画作,他三两下摘下白布,被梁文墨精美装裱起来的《华山凌日图》正完好无损地卧在这里,怀砚迅速摔裂玻璃面板,收好画在怀中,刚要与刘昊奔出库房,却听得外面小张的一声惨叫,刘昊蹲身顺着窗子向外望,院子里空空如也。 「把武器放下,走出来,不然我杀了他!」他们听到敌人的声音在后上方传来。 「不要管我!」小张也在大喊着,「别怕,东西在你们那里,他们不敢炸掉库房……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怀砚看到有一根红色的东西从屋顶上丢了下来,他眼神好,看清了那是什么,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他们在顶楼上,我们看不到他们!一旦探出头来就会被爆脑袋!」刘昊犹疑了片刻,旋即视死如归地道:「江先生,我掩护你离开吧,任务完成最重要!」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怀砚被烟燻得泪流满面,刚要开口又看到窗外有烟弹呼啸而来,抬手一枪崩开,那烟弹竟冒出蓝绿色的气雾,一股难闻的气味瀰漫四散。 「是毒气弹!不能再犹豫了!」刘昊把他拉向另一侧窗户,「这里离围墙只有五米,我替你吸引火力,然后……」 「昊哥,昊哥,我知道了!」怀砚奔回到那千疮百孔的旧衣柜前,他从衣柜的底层捡出了一块破碎的镜子,「替我吸引他们的注意,明白吗!」 「我懂了!」刘昊开始大声与敌人谈判,怀砚拿着那片镜子,俯身在浓烈的烟雾中观察着上方敌人的情况,他忽然发现这枚烟雾弹已成为了自己无形中的掩护——敌人的视线同样被模糊了,在他走到库房左侧第三扇窗户时,他看到了小张鲜血淋漓的手掌,再轻微转换一下角度,他看到了那个挟持小张的人,二人头间距离不过一寸,这个方位来说,背上的qbu88都全无用处。 怀砚匍匐在地上,用那镜片测算着枪口的角度,他的汗水已几乎洇湿了全身,但耳膜处传来的心跳却依旧平稳有力,他仿佛听不到外界的其他声音,去感知守护自己和队友生命的只有这双眼睛……怀砚发现目标越来越焦躁,移动的步伐也逐渐加大,而在目标听到刘昊说同意和谈之后,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怀砚没有再犹豫,直接扣动扳机,与此同时刘昊双手持枪从另一侧破窗而出,打死了另外两个敌人。 怀砚起身向库房的前门飞奔,因为他看到一枚小型手榴弹从屋顶漏了下来,在他奔出门的那一剎那,炸弹在库房与宅院之间爆炸,橙红的火光映亮了夏夜的天空,也照亮了院子里被苓窗侍弄得极漂亮的花草,梁宅砖砌的库房被炸坍了一半,却替怀砚挡住了炽热的火焰,怀砚被气浪冲出去很远,径直被狠狠甩到院墙之上,他呼喊着自己的同伴,却全然听不到声音,随后他感受到耳朵里钻心的刺痛,一股粘稠的血液从他的左耳蜗里缓缓流出。 -------------------- 快完结了家人们~感谢大家观阅 第72章 怜香惜玉 「昊哥,祚宇!」顾不上左耳的刺痛,怀砚踉跄着向宅子走去,他看到刘昊已从地上爬起来,小张蹲在屋顶上攥着自己流血的右手,「江先生,我没事!」 怀砚和刘昊把小张扶了下来,小张面部的肌肉都疼得在抽搐,嘴角却依然上扬着,带着些无畏的笑意,怀砚知道他从此再也拿不了枪了,心里一阵酸涩,强忍了道:「燕云情况复杂,我们先将消息传递出去。」 「我也是这样想,他们既已找到这里,说明整个城内都不安全了。我们这会子走,指不定路上被劫。」刘昊点头认同。 于是三人进到梁文墨的宅子里面,小张在门口放风,刘昊把秘密无线电台拿出来支好,怀砚点燃油灯,将那《华山凌日图》展开在火上一熏,留白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就渐次浮现出来,那二人看得都是一惊,也不及询问,怀砚将那些藏着军火的地理坐标逐一念出,刘昊用新设的特定密码直接拍给了新军司令总部。 第109页 「……东经111度38分10秒,北纬36度52分08秒。完毕。」 「全部发出去了。」刘昊把耳机摘掉,见怀砚已把那张画点燃,顺手把母本丢给了怀砚,然后沖电报机开了数枪,这时小张急促地低声叫道:「来了一支军队,足有二三十人!我们被包围了!」 刘昊和怀砚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地上那已快燃尽的画作和母本,心里稍安,可也正是这缕火光和方才的枪声,暴露了他们的所在,屋外的人开始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交枪不杀,放下武器走出来!」 怀砚看着那火光渐渐黯淡下去,所有的紧张与忐忑也随之尽然消失,他笑着对自己的同伴道:「被俘还是自尽,咱们需得选一个了。」 小张说,「这群人什么来头咱还不清楚,好歹死也死个明白。」 刘昊点头认同,三人举着双手走出梁宅,怀砚看清了为首之人的面容,就觉十分眼熟,再思忖片刻就想到了他的身份,而从那人惊讶的眼神中,他知道他也认出了自己,怀砚和同伴们被蒙头带上了车,再摘下头套的时候他已被带到了一家基督教医院里,金发碧眼的医生替他取出了炸进耳朵里的碎片。 「你耳膜,伤得很深,这只耳朵,可能会失聪。」医生操着不熟练的中文,却熟练地替他处理着伤口,「但我会尽力的。」 怀砚这时候才发觉他说话的声音传到自己左耳里,像水波混着电流,极其含混不清,他艰难地开口,「我的同伴在这里吗?」 医生摇摇头,把沾染着血的酒精棉球丢进医疗废物箱,「今早只送来你这一个伤者。」 怀砚没有再说话,他望向窗外,院子里碧意滔天,护士们粘着柳树上的蝉,人工池塘里飘着几片散漫的荷叶,一只青蛙趴在上面鼓腮,他一直待到了中午,那人才过来接他,「梁局长要见你。」 怀砚坐上车子来到那豪华气派的官邸,这是他头一次来梁文哲的家,不想却是在这般境地,他在石座喷泉前下了车,被梁文哲那位保镖引进二楼的阳台,他看到那人戴着墨镜躺在阳伞下抽着烟,眼眸都被怒气沖涌得发烫,他想开口骂他,却又觉得全无必要,因而紧紧闭上了嘴。 梁文哲直到那只雪茄燃尽后才坐起身转过头来,他的眉心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紧紧咬着牙道,「江怀砚,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能耐。」 「我也不知道你能卑劣到出卖国家这个程度。」怀砚忍不住笑道,「这次我是真挡了你的路了。」 「你为什么总在跟我做对!」梁文哲十分恼怒,「我说东你从来是向西,一向不知好赖!」 「因为我们是两种人,梁局长,我早得出过这个结论了。」怀砚也提高了音量,他穿着一身黑衣,正午的阳光之下,肤色白得近乎透明,琥珀似的瞳孔也漾着浅浅的晶光,由于耳部的疼痛,他额间全是细密的汗水,「你有能力、有头脑,却没有底线。死心吧,从我这里套不出什么的。」 「我知道套不出来什么。因为你是个软硬不吃的傢伙,我之前怜香惜玉,你却从不领情。」梁文哲冷笑了一声,起身走了过来,倾身看了一眼他被纱布包着的耳朵,「我想*你,明白吗?这次我有你的把柄了……你瞧瞧楼下是谁?」 怀砚垂头看到门前的喷泉池旁多了两个戴着头套的同伴,只要梁文哲一声令下,保镖们就可以将他们直接击毙丢进池子里,怀砚的肩膀微微战慄起来,而梁文哲从阳台走进卧室里去,开始拉落地窗前的帘子,「还愣着干嘛?进来吧。」 「美国人那边你会怎么交代?」怀砚冷静下来,跟着他走到屋内。 「他又不是我亲爹。取不了燕云,辽北他也不想要了么?」梁文哲轻蔑地笑了一下,斜倚在床沿上,「听说间谍这方面都是很好的,想来你也不例外。」 夏日的午后异常安静,暑热蒸腾着整个房间,风扇在柜子上方转着脑袋,金色的纱帘随之来来回回地飘动,怀砚没有再说话,他走到梁文哲面前,抽出了他的皮带,用手触到了他的……那人呼吸立刻急促起来,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压在身下,怀砚微微抬眼,又迅速垂眸,他已看到书架上有一把摆设所用的藏刀,找准时机他也许可以取到那把刀。 梁文哲居高临下地端详着怀砚敛着眼睫的模样,他向来是有些多疑的,此时也讶异他的顺从,随后他看到两行清泪从怀砚的眼角缓缓流下来,心里软下来,替他擦了泪沉声问道:「你哭什么?我就这么叫你厌恶么?」 「方才你说到辽北……我想家了。」怀砚说,其实他更多的是想到了陆竞云,「很多年没回去了,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我在辽北做事,以后可以带你回去。」梁文哲本在解他衣扣,此时却忽然停顿下来,神情也变得严肃,「你是辽北人?你不是住在南城……」 趁他思索分心,怀砚在他腹部狠踹一脚,猛地挣开他钳制拔出书架上的藏刀架在他动脉处,梁文哲疼出了一身汗,马上按了床头的警卫铃,登时外面一阵骚乱,保镖将卧室围了个水泄不通,怀砚知道这样极其冒险,却是全无办法,「让我们走。」 「好、好。」梁文哲举着双手,怀砚听到身后脚步,手上用了力气,那刀虽然有些钝,伤人还是易如反掌,一缕鲜血从梁文哲脖颈儿上流下来,他回头威慑道:「你们还再走近么?」 第110页 「先把枪都放下!」梁文哲喝了一句,他看着怀砚问:「此时他们要杀你其实也易如反掌,但我只想听你说句实话……你本名叫什么?」 「……徐江眠。」怀砚犹豫了一下,直言相告,而后他在梁文哲脸上看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惊愕、慌乱、难以置信、惋惜……梁文哲的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衬衫,最终他闭目嘆了口气,颓然说道:「你走吧。」 -------------------- 大梁多年以前就对不起过眠儿。。 第73章 风月无边 华山上空,军用直升机嗡鸣着飞过来在落雁峰停稳,怀砚、刘昊、小张早已装备齐整,一身深绿戎装精神飒爽,齐刷刷走下来沖陆竞云等人士行了个军礼,大家鼓起掌来,欢迎以身涉险的同伴。陆竞云径直上前把怀砚抱住了,他用了很大的力,似乎要把怀砚融入骨血,众兵士笑着起了哄,鼓掌的声音也更大了,怀砚脸热得跟什么一样,陆竞云却红了眼眶,段骁先喊了一句「洞房花烛」,大家就都叫嚷起来。 「好了!仗还没打完呢!」陆竞云转过身去教训自己的兵,却始终牵着那细白的手指不放,「刚才都分配了任务,抓紧行动,明日出发!」 「是!司令!」年轻人们正了神色,接连从栈道小跑下到营地,怀砚和陆竞云没有动,他们并肩看着脚下匼匝着山巅的清云,凉风扑面,夕光暖颈,瞑色尽染苍石翠树,原来华山之高险,几乎真的可以凌日。陆竞云把怀砚的手放到自己面上,怀砚感到手指上一阵湿意,他顺势给他拭泪,倾身抱住他的劲腰,笑着安抚道:「远钊,你当高兴才是。」 陆竞云没有说话,只伸手轻轻抚摸他裹着纱布的左耳,许久才道:「若秉承私心,我是万万不会放你过去的……眠儿,对不起,对不起……」 「远钊不必道歉,你我都是军人,何况这件事系在我身上,我怎能不去?」怀砚牵着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住,声音也变得含混起来,「这一趟确实凶险,我却几乎不觉得恐惧……因为我会想像你在我身边。」 「眠儿消失三年有余,再现身便立了大功。」陆竞云攥紧他的手,「各地藏下的军火已源源不断地运出了,老顽固们抵抗不了多久。日月新天将至,眠儿之后有什么打算?」 「还想回文艺界去,你知道,我爱好这个。」怀砚笑道:「除夕那夜,有的话我可并没有骗你。对了,梁文哲他……在辽北商务局任上,想必也是愿意引外资入股的?」 「你都知道了?」陆竞云凝视着他,「此事就是他出的主意,时任发展处处长柴午——也就是你父亲的同学负责具体执行,虽然立竿见影拉动了辽北军械厂和矿区的生产,却也带来了不可忽视的隐患……加上这次阻挠我们行动的罪行,战后,他们这一干人都会被军事法庭审判的。」 怀砚流了眼泪,他隐约记得父亲的面容,很严厉,却也很慈爱,他想起广寒松江,想起榛莽原野,他曾经当作桎梏想要逃离的齐山宅院,其实是乱世之中难寻的庇护之所,但也是这十年间突如其来风雨的打磨,使他成为了一个有价值的人,回首过去,尽是痛彻心扉的悲伤,可展望未来,他还有很多期待。 「我已引咎辞职。处罚令也许这几天就会下来。原本打算战后去军械所做研究,现在倒真成为一个闲人了。」陆竞云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山下走,「眠儿,我做你保镖好不好?我把齐山的宅院重新买下来,你拍戏的间隙,我们就回去住。」 「北部新军的前司令给我做保镖吗?」怀砚笑道:「那我非要得个国际影帝才够格……远钊,我虽然想念辽北,常住却难免伤情,待料理完父亲的事情、看过了妹妹,我们还是在燕云选座屋子,再养一只小狗。我喜欢燕云,南囿秋风、卢沟晓月,怎么样都看不腻。」 「南囿秋风、卢沟晓月……不抵江怀砚眼角眉梢风月无边。」陆竞云轻轻念着,怀砚被他说得面上一热,放了他的手自己率先跑下石阶去,他看到两只仙鹤从远处的奇松下展翅腾空,飞到了云霄中去,似要与碧落一争高低。 * 战事平息的第二年春天,一切都逐步回归平稳,怀砚正式退役,接续拍了两部优秀的电影;小张因为手上的伤也离开了一线,转而做了军队后勤的部长,大伙儿都说他过去之后伙食好了不少;刘昊依旧在负责一些秘密行动,怀砚已几乎见不到他了;梁文哲和柴午等人因为多次通敌被判了刑,梁文墨只得带着苓窗从琼岛赶回来,承接起梁家赔偿没收后剩下的产业…… 只有对于陆竞云的处理决定迟迟没有下来,他除去一身军务,倒真成了个闲人,知道在剧组怀砚吃不好,索性研究起烹饪来,专为怀砚开小灶。怀砚看他嘴上不说,眉宇间却总有遗憾,心里也酸涩难过,毕竟他贸然行动是为了自己,因而更是千方百计讨他开心,两人蜜里调油,连梁文墨都直呼甘拜下风。 「远钊,我穿这件怎么样?」今年的月桂奖在燕云评选,《兰陵》入了围,怀砚照例要去参加典礼,他翻出之前在西京买的鸦青色长衫,对镜照了照,扭头去问陆竞云,却见那人已打好了领带,一身黑色笔挺西装,左驳领角别了颗金色雄鹰的徽章,不禁笑道:「远钊今日穿得这样正式么?你嫌西装束缚,随意些就是嘛。」 第111页 「今日陪眠儿出席重要场合,怎能马虎。」陆竞云将手錶戴在腕间,凝神看眼前的人,「好看,原觉得这件颜色素淡,可你穿上就叫人移不开眼。」 怀砚一笑,牵着那人的手慢慢走出门去,阳光晴好,寄情海水波瀜漾,岸边的嫩柳摇曳生姿,剧院前已挤满了人,见到他二人相携而来,发出阵阵惊呼,镁粉黑烟燃得此起彼伏,陆竞云松开他的手,替他去挡拥过来的记者。 「这位先生,您是江先生的什么人呢?」怀砚听到有人在问,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却听陆竞云道:「我是他新雇的保镖。」 「哦……」记者们有些失望,又有些狐疑,蹭到前面来问怀砚,「江先生,您对这次评奖有没有信心?」 怀砚只摇摇头,方才和煦温柔的眉目,此刻已罩上了拒人千里的清冷,他迅速走到宴会厅去,坐在位置上抿了口茶,但觉心里郁郁,这时梁文墨带着苓窗过来跟他打招呼,怀砚脸上才显出些笑意,待他二人回到了自己座上,他就赌着气对坐在自己身旁的陆竞云说,「内场可没有保镖的位置。你瞧——」 陆竞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保镖们果然都齐刷刷地站在后排,他知道他为何而气,此刻倒也不辨,只默默离席而去。 怀砚也不回眸,只专心在典礼上,他看到赵老作为最佳男主角的颁奖嘉宾出现在舞台上,并频频与自己对视,不禁有些激动与忐忑。 「朋友们,下面由我来宣布本届月桂奖最佳男主角的获得者。」赵老说道,「是非常年轻的一位演员……想来你们都已经猜到了。」 台下开始有影迷呼喊起怀砚的名字,赵老笑着点头,「金墉免胄战,破阵何神速。乐府有遗声,当歌凯旋曲……恭喜电影《兰陵》中高长恭的扮演者——江怀砚!」 「谢谢大家……」怀砚走上台去,深深对观众和评委鞠躬,他未准备稿子,只随心言去: 「朋友们,怀砚得此殊荣,当真是能力不足,运气有余……大家莫笑,这绝非自谦——这两年战事频繁,文艺界有许多作品或半路夭折,或草草完工,实属无奈之举,而《兰陵》恰在战前杀青,侥天之幸……」 「我自幼喜爱书画,前些年误打误撞演了第一部 电影,从此真正与文艺相牵,我发自内心喜爱这一行当,也愿意为之穷尽毕生之力。因为文艺缅怀着历史,刻录着当下,憧憬着异日,当你能为之感受到平静、嘆惋、惊喜、愤怒、苦痛等情绪时,文艺便不是虚无的,它能敦促你沉思和警醒,给予你鼓励、信念、理想与勇气。」 「我想,无论是什么样的艺术形式,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中延续,他们真骨凌霜、高风跨俗,而时间将会赋予真正的艺术品厚礼。我们能看到如今的荧幕上已不止有王侯将相、纸醉金迷,还有尘世烟火,芸芸众生,平凡和真实就是最伟大的力量。」 「感谢林重志导演和赵老前辈,感谢所有为《兰陵》付出努力的伙伴和影迷朋友……此外,我还想藉此机会感谢一个人,是他的热忱赤诚坚定了我的信念,也是他的无言守护替我挡去了风雨……我时常追问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获得这样的感情,也时常怀疑自己身处梦中,可这些事情确实发生了,我想我会一辈子感恩与知足,无论未来会怎么样。」 怀砚说到此处,向台下望陆竞云的身影,却终归找寻不到,他心里一阵失望,眼见数千观众还在鸦雀无声地等待,只好深鞠一躬准备离场,「总而言之,谢谢大家。」 观众们迟疑了一会,而后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响起来,赵老上前将奖盃递给怀砚,怀砚接过奖盃,却被奖盃正上方的星角晃了眼睛,他定睛一看,一只极漂亮的钻石戒指正挂在奖盃上,这时舞台上的灯光骤然熄灭,只两束清光照耀下来,一束落在怀砚衽间的松枝上,一束照在舞台后方的钢琴上,陆竞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钢琴前,腰背挺直,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琴键上,他在弹那首熟悉的《春光》,怀砚听着那音律悠扬,仿佛回到多年前齐山的春日,园中园内花草幂历,曲水绕房。 一曲作罢,那束光随着陆竞云的脚步慢慢移近,最终两束光芒重合在一起。 怀砚怔怔看着面前的人,高大俊逸,风发意气,如新娶的小乔的公瑾,端的是好相貌,再看那深眸中情丝悱恻,臂弯中玫瑰盛放……怀砚心里一热,先红了眼眶。 陆竞云牵唇一笑,单膝跪在舞台上,台下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和掌声,记者们的照相机都被按废了好几台,陆竞云清清嗓子开口小声问怀砚:「还气不气?」 「气什么……我没生气。」怀砚才不承认,眉眼已弯成盈盈新月。 陆竞云就拿下那枚戒指来,缓缓推到他指根处,「那就由不得你了,我的眠儿老婆。」 那年暴马丁香树下,韶光锁春心,琴声引慕情,少年心动,一念就是一生。 -------------------- 远钊和眠儿的故事至此就完结了,他们两个经历过很多困苦、落寞和悲痛,但好在有彼此相伴,可以好好走完这一生。会有番外,写完就放上来。这一年因为工作太忙,抽不出来时间稳定更新,第一次写感情流也有很多方面没有把握好,非常非常感谢读者朋友们的宽宥和包容,也非常非常感谢秦老师的鼓励和支持。新文开始准备啦,希望大家还能继续光顾,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