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无穷碧》 第1页 [古装迷情] 《深院无穷碧》作者:泽殷zern【完结】 我苦等瞿晃三年,却等来了一封休书。 口信递到的时候,我还在给他卧病在床的老母擦身,三月正值倒春寒,我却累得汗流浃背,手抖得几乎接不住侍从递来的薄薄绢书。 夫主在哪里? 郎君已至前厅。 我嘆口气,将手里湿漉漉的毛巾放下,捋一捋两鬓乱发。 好,我同你去。 第一章 瞿氏乃上京望族,胡羯南下,大批北方士族逃难至滁州,一路被流匪劫了一轮又一轮,早已榨不出一丁点水分。 若说主家财力丰厚,落户滁州还能勉强保住体面,那么几个旁支就不免凋零的凋零,破落的破落。 若不是这个原因,身为旁支嫡子的瞿晃也不会娶我。 为迎合时下审美,男子大多剃面傅粉,腰身约素,以取行走时大袖飘飘的清逸之感,瞿晃天生秀出,姿容昳美,出口则锦绣华章,坐卧则丝竹不离。 在上京时,便有云山鹤之美称。 如此美名一秀鹤,却坠入贱户女子之手,只比庶人好不了多少 ,心有不甘也寻常。 至今都记得,当时他立于破败的宅院中央,便如珠玉在瓦砾之间。 如今三年过去了,更大的变化也不过是那件半旧大袖不见了,换成一挂雍容华贵的白鹤雪氅。 人还是那个人,清癯俊秀。 神还是那个神,雅致出尘。 看来,这三年他于北方钻营,可谓大有所获。 第二章 此刻,我手持休书,穿过曲折石廊,水影花梢,前方便是我那从未亲近过的夫主。 对方站在石阶上,一双眼往我满是裂口冻疮的手面上一扫,神色不虞。 我的意思,你可知了? 我知,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不明? 你我虽未圆房,但也算正经夫妻,夫主休我,可有理由? 瞿晃不耐烦道:休便是休,要什么理由? 我双手一曲,恭恭敬敬将一双生满了冻疮的手摊在他眼下:夫主,你瞿府穷得买不起丫鬟僕妇,还要主母亲自下堂料理家务,我来了三年,未有一日清闲。 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懒惰休我。 …… 其二,郎君久久未归,婆母思念成疾,卧病已有三载,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照顾饭食。因此,夫主绝不可以不顺高堂休我。 其三,郎君成婚当日即远赴邺北,此去经年,我仍是在室之身,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淫妒、无子休我。 许是听我提到了婆母,瞿晃面色略有和缓。 这之后,他眼波微澜,仿佛在看一件毫无温度的死物:江愁予,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我低垂着头:我知自己门第太低,不堪与郎君相配,也无颜盘桓瞿家。 可我未对不起你瞿家一日,你发了这休书,我便成了弃妇,往后再嫁恐有龃龉。 哦,原是怕影响再嫁。 瞿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出神。 夏日颇长,天光暧昧,中庭到了晌午时分,只剩下让人错觉耳鸣的簌簌风声穿廊而过,眼见对方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 六爻,拿纸笔来。 话,是对身后的长随说的。 长随取来一套文墨,瞿晃当着我面即兴挥洒,不一会,一份墨迹淋漓的陈情便跃然纸上。 之后,他朝我招手:你来,在此处按下指戳。 我不知这是何物,怎可随便按戳? 瞿晃冷笑一声:笑话,我会诳你? 我迎头反驳:当年你母亲聘我时,也没说你日后会休我。 对方一怔,终是忍了口气。 那长随见他沉默不语,便举起那张文绢,朗声念道:瞿氏子晃,于观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门第错落,有恩无爱,终成怨偶,今请相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念罢,此人笑道: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离书。 我点点头。 按下指戳后,我又朝他行了个女礼:还请瞿郎君宽恕则个,我去屋里将嫁妆收拾出来,以备再嫁。 再嫁……你! 瞿晃闭了闭眼,看那神色,似嫌恶我浅薄,又不好拉下脸与我计较。 ……速去,速走! 第三章 在瞿晃冷淡的眼光里,我带上自己陪嫁的两名长工,屋前屋后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鸟西啼,薄暮透窗,统共收拾出了四个红皮大箱子,陆陆续续抬到了门口。 走之前,还不忘朝他躬身行礼。 郎君,多谢照拂。 对方轻轻点头。 两名长工忿忿然:女郎!左右已经和离,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这两人作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饼店子里忙活,入夜还要回瞿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样,落得个被人扫地出门的下场。 见他们个个怒形于色,恨不能冲上前理论,我心中愧疚:苦了你们了。 闻言,两人连连抱拳: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内应当。 可女郎身为主母,这日日辛苦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他瞿晃发达了便休妻下堂,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2页 另一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女郎,我们不如一纸诉状递到本家,端看瞿家主怎么说! 我摆摆手,一言不发,只抬头望向院中那颗高大的酸枣树。 昨日在梦里,我并未接下休书,而是风风火火一路闹到瞿氏主家,将瞿晃无由弃妇的丑事搅得满城皆知。 再然后,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这颗树上。 第四章 傍晚,我带着长工和嫁妆箱子回到位于滁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巷口张望,见他面容沟壑,霜雪满头,枯朽的身子在风中不住打着寒颤,我不由得满心羞惭:阿耶,女儿不孝,给您丢脸了。 对此,我阿耶唯有长长一声太息。 两名长工帮我将箱子抬进出嫁前的闺房,房中一应布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镜,微染尘埃。 我揽镜自照,却惊见脖子上一圈深深红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这到底是我自己无意中挠的,还是梦中吊在那树下…… 来不及多想,我到柜中翻出一个羊皮围脖将将挡住伤处,便换了一身短衣去店里做活。 距巷口不远的一丬菽饼店子,便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生计,此刻门口堆满了热气腾腾的滚烫菽豆,而我阿耶正弯腰在盆前翻搅,嵴背躬曲,单薄如一把残弓。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鼻尖酸涩,忙蹲到他身旁帮忙。 不知何时,云中落下酥雨,前方鸣声清越,缓缓行来一辆银顶垂纬马车。 这车装饰豪奢,精美异常,前后随扈众多,迤逦足有百米。 香风数里,丝竹靡靡。 路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庶人,我忙累了,便驻足门口休息,那车里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 请问女郎,瞿家往哪里走? 瞿氏主家居于城东,旁支居于城西。 多谢。 那人道了谢,便施施然回去车列。 天有微雨,越发凄寒。 我呆呆地注目那远去的车列良久,直到冷雨打湿了衣襟,一连打了数个喷嚏,才急忙往回走。 身后,几名庶人低声议论,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那便是文昭县主车驾?公主出行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是贵妃侄女,好大派头…… 嘘!这也敢说,你们不要命了! 第五章 入夜,我见老父连连打盹,便让他回家,他却摇头:怪只怪你嫁妆微薄,才叫瞿家看你不起,我这店子多开一会,就多点钱帛…… 我不听他唠叨,强行让阿二送他回家,只带着一个伙计阿大继续看店。 夜渐渐深了。 我去灶上煮了一锅水引,正端在桌边吃着,便见对面长街踽踽行来一瘦长人影。 这人很奇怪,兜头包着一张脏兮兮的布巾,拖着条腿,高高低低地站着,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碗里晃动的面汤看。 我和阿耶开着这样的店子,穷困潦倒的人见得不少,见他盯着面汤不说话,便去灶上盛了稠稠的一大碗,端到对方鼻子底下:拿去。 只有一碗,吃完便走吧。 那人一双幽凉的眸子不作声地盯着我,直盯得我嵴背发寒。 不过,他到底是接下了。 连声谢也未说,便端着碗窸窸窣窣地吃起来。 我喝完面汤,正要招呼阿大关店,就见门口又来了人。 还是不久前在街上见过的。 此人一身缁衣,站在廊下仿佛融入了黑暗,他直直地打量我许久,忽地嘴唇翕动,声音尖细。 如此佳人,委实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见他行为怪异,阿大朝我使了个颜色,便主动上前招呼:客人,是否要买菽饼? 见他挡在中间,那人忽然抽出一把短匕,当胸便是一刺! 只听一声惨叫,阿大应声而仆! 事发突然,我惊骇大叫:你,你是何人?! 送你走的人。 对方说着,自袖中掏出一卷白绫:只怪你命不好,谁叫你活着,惹得小君不快呢。 见他手执绫布越走越近,我脖子上的伤口再一次剧痛起来,只能捂着脖颈后退:别,别过来…… 我徒劳将手头的汤勺、陶碗、筷子丢过去,却只换来对方漫不经心的嘲弄:放心,奴婢会给你留个全尸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 白光一闪,几乎在同时,面前人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蔓延的红线。 一刀枭首! 因为去势太急,那头颅甚至直接抛到了灶锅里! 目睹全程的我,早已吓得跌坐在地! 此际,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头脸俱裹着破布的怪人收起阔刀,一对深幽眼睛隐在黑暗中,如某种冷血兽类冰冷的双瞳。 一饭之恩,我已还了。 第六章 深夜寂寂,长刀滴血。 那人正收刀入鞘,忽然便闷哼一声,身形踉跄。 我颤声问:义、义士,你如何了? 他见我欲上前,厉喝一声:别过来! 我不敢触他霉头,只远远缩在灶下,只是他身形摇摆,步履踽踽,还没走上几步,便一头栽倒在泥水里! 义士?! 我强忍恐惧,上前拨开了那张骯脏的面巾,将手伸到对方鼻下试探,却发现走息如游丝,显然奄奄一息,行将濒死。 第3页 不远处,阿大早已是凉透了。 万万没想到,不到一盏香的时间,我便要收上几个人的尸,一时有些恍惚。 再看灶上,一颗头颅尚在热汤里沉浮,我渐渐反应过来,咬牙将那颗头捞出,灶中血水泼入草丛,这之后又将两具沉重的尸体拖到店子深处,用稻草掩盖。 做完这一切后,我定了定心神,吹熄灯火,将大门帘幕放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七章 回到家中,阿二正在檐下编筐,见我肩扛一人气喘吁吁地进了门,他连忙放下手里活计,上前帮忙:女郎,这是何人? 我也不知! 说话间,此人已被安置在庭前的空地上,借着四周灯火,恍惚能看出是个年轻男人。 阿二从井边挑了桶水,我取来剪刀,剪开对方身上那破蔽的缠布,除下他腿上血渍斑驳的布料,看清那伤口的同时,却被恶臭熏到连连干哕。 阿二见状,连忙将那块烂布盖了回去。 女郎,这是哪来的人?伤得这么重,定然是活不了了! 我一无所知,只能摇头。 这之后,我们给地上的人做了简单擦洗。 这一擦,便如泥浆俱下,现出下面金身,大片苍白肌肤渐渐披露,只见那骨相流丽,眉是眉,眼是眼,眉长鲜翠,睫浓似羽,在睑下投下一道淡淡阴影。 瞿晃已经少有的昳美,单论容貌,此人还在其上! 我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第八章 翌日醒来,天光早已大亮。 我见大门轩敞,心下顿时一紧:我阿耶呢? 阿二正站在井轱辘旁提水,闻言回道:主人已去了店里。 我急忙出门,穿过牛尾巷,老远便见我阿耶当垆卖饼,鼻尖冻得通红,见我来了,忙端了水引给我吃。 我一看那灶里翻滚着的雪白水引,喉头顿时一阵涌动,只摆了摆手便蹩进店里。 幸而我阿耶老眼昏花,没发现稻草深处的尸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盯着那稻草稀疏处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我忽然便想起了昨日那香风数里的车驾。 再回忆起那队离去的方向,赫然便是城西瞿家…… 思前想后,一颗心猛然坠入谷底。 女儿! 女儿! 听老父在外连唤数声,我猛地惊醒,连忙返身出去,却见门口停着一高大马车,御者面白微胖,正是六爻。 对方见了我,立时满面堆笑:夫人。 我不为所动:哪里有夫人? 我老父在一旁,看我们说话打机锋,愁得连连抚掌。 对方见我冷淡,反倒愈加客气:夫人莫怪,郎主知你生计艰难,特遣我送些钱物来。 说罢,他转身到车上,搬来一个小筐。 那小筐用红布盖着,掀开来看,却是满满一筐铸钱! 观他神情作为,不似作伪,我疑惑了——昨夜那小君要杀我,翌日瞿晃却来给我送钱,难不成,他对此事并不知情?! 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一片麻木:贵府上,早已迎来新的主母了吧? 女郎怎知…… 见我神色讥诮,六爻情知失言,讪笑道:郎主虽已有了新妻,但并未将您全抛脑后…… 闻言,我冷笑道:是么? 见那少年恭谨应是,我摇摇头:此事不难,你帮我带个东西回去,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晓。 任凭夫人吩咐。 见人始终客气,我将他带到角落,一脚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只在瞬间,一颗肿胀发白的头颅应声滚出! 对方盯着头颅,瞪大眼睛,口中呵呵连声,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从身后按住他肩膀,许是撕破了脸皮,心中竟有种奇异的平静。 这颗头,我要你一同带去瞿家。 第九章 六爻离开以后,我去街上买了口薄棺。 阿二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嫡亲兄弟,止不住眼泪长流:女郎,这事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我麻木道:自然不会算了,毕竟你和我,还有阿耶都还活着。 阿二闻言,神色惊惶:若不然,我们逃吧? 我摇摇头:逃又能逃去哪里?阿耶年纪大了,近些日子说话、走路皆不灵便,如今四处都在打仗,出城是不实际的。 事实上,因六爻暧昧的态度,我心中仍企盼着瞿晃施救,期盼他温柔的一丝可能。 此刻,也唯有等他表态。 这一等,便等到了落日西垂,一缕夕阳坠落,在半开的窗棂外浮沉无定,中庭无一丝风声,清寂如死。 我在风里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即将落山,远处铎铎驶来一辆熟悉的马车,便如绝处逢生,心生喜悦。 下一刻,车驾上御者掀了面巾,却依然是六爻。 见我面露失望,六爻劝道::郎主来不了,自然有他的苦衷。 是么。 沉默许久,我低声问道:那头颅,他看到了? 那宦人是县主近臣,想必瞿晃是识得的。 六爻点头:看到了,不过郎主说了,小君向来大度,又怎会做出此事?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以后绝不会了。 ……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便是新夫人文昭县主,顿时心如死灰。 见我神情惨澹,六爻连忙补充:不过郎主还说了,他刚在瞿氏本家请了宅子,可赠予您居住,也会时不时地去看望您…… 第4页 我懂了,瞿晃这是要我在本家避祸,县主投鼠忌器,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 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我心下讽刺,忍不住嘲道:他这是要将我养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颠倒人伦,由妻变妾,是么? 对我隐含泪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嘆气:夫人勿怪。 须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第十章 事实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帮助下,我带着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进了瞿晃的外宅。 此后数个长夜,我心中屈辱不胜,几乎日日睁眼,以泪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里死了人,吓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惊惶,渐至卧病在床,昏睡不醒。 状态越来越差的,还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丢掉他的血衣,从中掉出一个碧绿玉珏,上书一个垂字。 那玉温润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贵物。 此人必有来头。 我去翻看过他腿上伤口,不仅深可见骨,且四周都已溃烂,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却依然吊着一口气。 只是那伤口再烂下去,这腿就要保不住了。 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寻了些蜂糖放在阳光下,任蝇虫叮了数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层白花花的蛆卵。 怕对方醒来挣扎,我用绳索将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后取来一根筷子,将那蜜糖中的虫卵一粒粒挑到溃烂之处。 正挑得满头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颤。 我抬头,只见昏暗天光里,两只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这么快醒来,我脑中一瞬空白。 只见对方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手上之物,声如厉枭,嘶哑至极。 这是何物? 我沉默许久,忍不住小声道。 ……是蛆。 第十一章 对方闻言,双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释一二,却在下一刻对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间兴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说罢,我不顾对方可怖的脸色,用棉布层层裹住那条肿胀的伤腿,唇角勾起,一脸无谓: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将我一刀枭首? …… 牙床罗帐中,此人面容如雪,乌发碧眼,脸畔沾了点点鲜红血渍,越发衬得肤色透白,瞳色殊异。 近距离观摩如此美色,颇有些惊心动魄。 我渐渐不敢看他,只含糊道: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着你,可别叫我等太久。 说不得没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县主手里了! 这么想着,我愈发心灰意冷。 眼见天色渐黑,我提着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头斫着树皮,只见不远处吹吹打打,乐声嘹亮,却是行来了一列蜿蜒奇长的迎亲队伍,走了许久都没走完。 再看那两旁头戴红花,身穿红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数十人之多! 听说今日城西发嫁的女郎足有百人,连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树下,挤挤挨挨站满了看热闹的庶人,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便也压低了声音絮絮议论。 圣人年已古稀,怎会忽然又要选秀女入宫?莫非是那西贵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么会!那可是我大邺第一美人! 不过我听人说,圣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颠簸,情况早不妙了……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旁边的妇人一掌拍在头上,灰熘熘地闭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听了一耳朵,见天色渐渐黑沉,便匆匆归宅。 今日收穫颇丰,我将斫下的柳树皮细细洗净,放到锅里熬煮,直到一大锅水熬成浅浅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里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将那碗灰绿色汤水原样端了出来,脸色青白,唇皮哆嗦:女郎,我,我能不送吗? 怎么? 他说敢过去就杀了我…… …… 第十二章 数日后,深夜。 大门再次被笃笃拍响,隔着门缝,隐约能看一张严肃面孔,却是瞿晃的长随六爻。 这么晚了,有何事? 对方压低声音:夫人,你快逃吧! 什么? 圣人在各地选秀女入宫,郎主刚去邺北,县主便在名册上写了您,我只好趁夜来报信! 我闻言惊呆:可我是嫁过了人的! 六爻连连摇头那些宦人可不管这些!最多明日,他们定会来的! 我明白了,文昭县主又出杀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独占丈夫,不能叫我死,却有一万种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间,一颗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后是苍凉,苍凉之后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这怨恨迸溅出一点火星,渐渐自颓败中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六爻,你跟着瞿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点点头: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后,终是下了门闩,将人迎进来说话。 我有法子脱身,还需你帮忙! 第十三章 送走六爻后,我去厨房做了碗肉羹,热腾腾地端进了房里。 第5页 甫一进屋,两道碧乌目光将我盯住,我假装没看见,站在榻前柔声道:饿了吗? 对方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唇线紧抿,当着他面,我自己勺了两口吃了,这才端到他面前:放心,没有毒的。 这人凝目我半晌,终于张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汤匙轻轻搅动汤水,顿时芬芳扑鼻,肉香四溢。 还想吃吗? …… 想吃,就把这个按了。 见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张写满了墨字的文书:怕他看不清楚,还将那张纸凑到近前:放心吧,不是什么卖身契。 不过婚契而已。 对方眼皮怠合,轻蔑一笑:你休想。 我不置可否,只将肉羹放在榻边,之后便坐到妆奁旁细细梳妆。 花钿, 螺黛,描红,口脂,每一步都一丝不苟、无比细緻地进行。 严妆既罢,揽镜自照,镜中人长眉连娟,双目朦胧,一头乌发如云鸦堆肩,说不出的清媚妩艷。 当年瞿晃瞧不上我,差点当庭撕毁庚契,却在看了我一眼后改了主意,将我迎进了门。 可见,一张好皮囊确然有用。 身后,那男子凝眉看我。 我不说话,而是轻解衣衫,一件件地,慢条斯理地换上绢纱般的亵衣,绣着鸳鸯的红色罗裙,华美光艷的百子披帛…… 时隔三年,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 见我一身鲜艷,对方似有所悟,哑声嘲弄:夫人,若只求春宵一度,又何必捆着我? 因为颇有姿色,我未出阁时,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热求取。 可此人淡淡睨我,眼中并无欲色。 我尽心打扮却毫无收穫,大感挫败:不行,不能放了你。 我现在需要一个男人,是以不嫌你一身重伤,你也莫嫌我门第低下。 呵,倒是不挑。 对方躺在榻上,面容清贵苍白,如琢如磨,透着一股堪比皇权富贵人士的慵懒,又有种桀骜不驯的意味。 若我伤重不治,明日就死了呢? 放心,我不做弃妇,也不做寡妇。 我轻抚对方伤腿,轻声道:这腿若继续烂下去,我便锯了它,宁叫你做瘸子,也不会让你死了。 你…… 忽地,门口传来砰砰拍打声,却是阿二在焦急喊门:女郎!门外来了不少宦人,说要接你进宫! 你先拖着! 说罢,我扯了头上金冠,脱了外衫便爬去榻上,抓住对方食指一咬,一个血淋淋的指印便摁在了婚书上! 你!大胆! 对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怒目而向,眉眼间晕着一股红意,俊得不像人了。 下一刻,我已经抚到他鬓发上,指尖扯住小冠,轻轻一拽,长长的乌发披泄。 劳烦了,借你身子一用。 第十四章 之前慌慌张张为这人擦身,倒没注意他脱衣时的模样,原来腰瘦腿长,肌肉坚硬,趴上去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正犹豫着如何下手,只见对方挑眉一笑,只闻裂帛数声,令人齿寒。 下次再绑人,夫人记得绑牢些! 我大骇之下,已被反客为主! 窗外人影晃动,下一刻,房门便被人从外面踹开! 见榻上男女纠缠得难捨难分,几名宫装打扮的人面面相觑,连忙退出门外,张口便骂。 怎么回事?这女子已许了人,却为何登记在册? 小人也不知…… 滚蛋!红丹炼的是处子血,出了差池,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此时,男人动作停下,似在仔细聆听,我迅速推开他,下床披衣,又狠掐自己几把,逼出涟涟泪水。 你们是什么人,怎的夜闯我家? 许是我色厉内荏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当先那几名宦人打量我两眼,不约而同嘴角轻扬。 瞧这一身玉肤,杏脸搓酥,如此勾人的小妇人,不进宫伴驾真是可惜了。 我连忙跪下磕头:小女子与夫主结契已久,不过蒲柳之身,又怎敢进宫污圣人的眼? 见那宦人沉吟,另一人冷道:你的婚契呢? 若无婚契,是真是假……拉去宫门一验便知。 我连忙折回房里取文书,却见榻上人坐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只当没看到。 这之后,几人将墨纸拿在手上,映着宫灯细细甄别。 丁垂? 我跪在地上,眉眼低垂:是,我夫主从北方逃难而来,名唤丁垂。 丁,不是滁州本地姓氏,一时半会定然追查不到。 为了佐证,我从腰间解下那枚玉珏,递到那为首的宦官手上,对方摩挲玉珏,双眉紧蹙,似欲言又止。 我见他犹豫,连连磕头:大人如不弃,小女子愿自赎自身,只求与夫主长相厮守! 幸而,瞿晃送来的那筐铸钱还在床底。 我将钱抱到门外,众人见了颇有意动,目光闪烁,议论纷纷:不知谁录的册,许是讹误也不一定。 左右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是也,是也! 几名宦人合计半晌,再回头看我时,眼光已然和善许多。 既是讹误,那我等便删了女郎名姓,只当从没来过。 闻言我心头一松,几乎喜极而泣。 只见众人抱着钱筐即将离开,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小声问道:大人,我的玉珏…… 第6页 嗯?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只能细声补救:那,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礼。 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掏出玉珏注目良久,却没有还给我的意思:这东西,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旁人闻言嘲道:此处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大人物? 说的也是。 那人点点头,依旧将玉收回怀里,临行前还回过身,朝我投来富含深意的一瞥。 小娘子福大命大。 第十五章 回到房中,我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香汗淋漓,满面泪水,唇上胭脂都已被吃尽,心下顿时蔓延开无尽的羞辱。 身后传来一阵哑音:将我用完就丢,是否有些过于绝情了? 你待如何? …… 我坐在铜镜前,用清水将残妆渐渐洗净,自嘲一笑:呵,他欺我,你也欺我! 『他』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回过身,用一双桃子般红肿的双目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只需安安分分待在这个院子里,做我江愁予的男人。 你瘸了,我养你吃喝,你死了,我为你收尸! 对方嗤了一声:若我不愿呢? 无需你愿,左右那条腿已经烂到根了,你尽管走,我不拦你。 …… 眼见对方面无表情地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我的心毫无波动。 毕竟这般将我视作尘芥的人,他不是第一个。 第十六章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我知道,这平静也是暂时的。 也许我该离开滁州,带着阿耶躲去其他地方,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逃到哪里去? 数日后,我带着斧头,依旧去河边斫树皮。 晨光耗了泰半,迎面忽然走来一男子。 此人身材魁伟,头裹面巾,只露出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气质与某人颇为类似。 这位女郎,可曾于附近见过一位身材高大,腰配弯刀的男子? ……未曾见过。 我一口回绝了,继续斫我的树皮,没过多久,河边又来了一人,同样的打扮,同样的说辞。 我冷冷回道:刚才已有人问过了,没有! 然而那人走出几步,却又回头,从袖中掏出一枚令人眼熟的玉佩:女郎可有见过持有此物的人? 此物便是在这附近发现,是我主人贴身之物。 我一言不发,拎着锄头便往家赶,那两人对视一眼,远远跟在了我身后。 也罢。 我背起柳树筐,嘆了口气:你们跟我来吧。 回到瞿宅,两名男子进了那间屋子,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我替他们掩上门,便去厨房做活。 阿二今晨刚捞了一网籽鱼,活鲜活跳地养在大缸里,我捞了些起来,洗净肚肠,裹上面糠丢去锅里炸。 刚炸好一盆,便见前方阴影一闪,却是那跟我回家的男子,双手藏于后背,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吓我一跳! 我拍拍心口,将那盆小鱼端给他:拿去给你主人吃吧,你们也一起吃。 …… 见对方直愣愣地盯着那盆鱼,我捏起一条凑到他鼻下:你闻闻,鲜不鲜? ……鲜。 犹豫片刻之后,此人默默端走了鱼。 面色颇为奇怪。 我没有多想,又炸了一盆鱼送给卧病在床的阿耶,却不知院子的另一头,有人正对着那盆酥炸小鱼大发雷霆。 杀砚,那女子已解决了? ……没。 所以,我叫你杀人,你给我端盆鱼? 不、不是,是那女郎刚炸了一锅小鱼干,叫我端来给您吃的。 …… 另一人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不您先吃鱼? 是啊,炸小鱼趁热吃,眉毛都鲜掉了!! 闭嘴! 顿时,房中一片死寂。 一人战战兢兢地问:郎主,那、那女郎还杀吗?? 许久,方听那粗哑声音冷道。 ……那就过几天再杀。 第十七章 翌日。 两名男子带回一个老叟,看穿着打扮,似乎是位扁鹊。 我端着碗熬好的柳树汁站在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一人眼疾手快地过来,噼手夺走我手中的碗,嗅了气味,面色一变。 你日日给郎主喝的,就是这种东西? 是。我面无表情:树皮煮水,每日一碗,他来了多久,便喝了多久。 你! 男子手按剑上,正要发难,便听里面传来一老叟声音:门外何人? 见我默然不语,这男子将我一搡,狠狠搡进屋子里! 屋内,那人乌发垂地,躺于榻上,灯火耀得我眼前晃动,瞧见他一双碧眼,心下顿时一颤。 老叟一层层揭开那腿上绢布,口里啧啧称奇:蛆虫清创,以化腐肉,此法古已有之。老朽一向以为传言骇人听闻,不意今日竟见到了! 说着,他将那伤处不停扭动的胖大蛆虫挑了,一一丢进身旁铜盆,那捧盆男子低头看着,面如土色。 见我默默站在墙角,对方瞧我一眼,神情和蔼:这位女郎,可知医者是哪位大城扁鹊? 我低着头,忍不住面上发烧:不是旁人,正是小女子。 老叟闻言,眉头一挑:你这小女郎胆子倒大,不是你的功劳也敢冒领? 第7页 不过误打误撞罢了,谈不上功劳。 话音未落,一屋子的人都闹笑起来。 只除了那榻上的人。 我低着头,辛苦避让着对方犀利的凝视,却见那老叟上前端走了树皮水,蘸了点在嘴里,神情惊异:这是…… 无甚寻常,不过是柳树皮熬的水。 我话音未落,两名侍从顿时七情上脸:你这毒妇! 竟敢这般对待郎主! 还待再说,却被他的主人喝止。 杀砚,住口! 那名叫杀砚的男子闻言闭嘴,只用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我,那老叟见状,连忙伸手调停:哎,此法对症,女郎并无坏心。 又转头瞧我:可你不过一小小女郎,是从何处知晓用蛆虫清创化痈,又用柳树皮祛风止痒的呢? 我见他态度和蔼,便也据实以告:我外祖曾是良医,小时候见过几次。 原来如此。 老叟听得连连点头,转头便向那榻上的人叉手行礼:这位郎君,你这条腿之所以没齐膝烂掉,全拜这女郎悉心照料,伤处已经开始癒合,只需静养月余便可。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良久,一道嘶哑声音打破了沉静:杀墨,送扁鹊回去。 是。 名叫杀墨的男子闻言,便从怀中掏出一粒金珠,递到老叟面前:此为诊金,请。 那老叟见他如此大方,颇有些受宠若惊:老朽虽然来了一趟,可伤都是女郎治的,委实不敢居功! 说罢,又对着榻上人扬声道:这位郎君,若非这女郎及时为你清创,你即便断腿保命,亦可能死于血亏高热,她之所为,恩同再造,难以用金珠衡量啊! 此去良久,余音绕樑。 满室寂静中,那双碧眼轻轻眨了眨:杀砚,将那柳树汁端过来。 杀砚闻言,连忙将那碗药汁凑到他唇边。 对方当着我面,一饮而尽。 似有示好之意。 我不为所动,转身就走,没出门便被人喊住。 你既是为了我好,为何不趁早说清? 我说了,你就会信? …… 我离去后,榻上人颇有些下不来台,一张破陶碗狠狠丢出去,撞在门边碎成了齑粉。 第十八章 翌日。 我正在锅边搅着水引,忽然走来一人,往面前扑通便是一跪。 这人唤作杀砚,昨日方破口大骂我毒妇,今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我面前,一个彪然大汉,委屈得双拳捏紧:我不该辱骂女郎,故而诚心来向女郎赔罪。 我拂去面前水雾,平平道:这恐怕,是你那主人的授意吧? 他抬头看我,似乎微有惊异:是……啊不是,这的确发自我本心。 算了吧。我摇摇头:你也不必谢我,我救你主人,只是不想做寡妇罢了。 你们既然找来了,那便早点走吧,我这小院养不起许多人。 那大汉见我舀着水引,连忙起身帮忙,我将一碗素汤端给他:拿去,这碗是给你主人的,不要拿错了。 是……是…… 他两边眺了一眼,专看那堆得冒尖的汤碗,但最终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端着碗离去了。 傍晚,一片透明暮霭遮住了月光,月色朦胧,将初夏的夜空衬得愈发高远。 我和阿二两人坐在庭下,拌着椿酱喝水引,刚喝两口,便见那常闭的厢门忽然敞开。 杀墨杀砚一边一个,搀着人出来了。 只见中间人换了一身绉纱长衣,但仍能看出肩宽腿长,个子高挑,几乎胜我一头,两边鬈发垂在脸颊,竟独有一份刚柔并济的美感。 眼看这人在桌边坐下,我和阿二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选择低头喝汤。 长风鸣廊,月移影动。 除了风声,院中一时只剩下喝面的窸窣声。 面前,一张修长手掌端起水引,微倾于唇边,碗不大,很快就喝得见底。 汤没了,便如水落石出,渐渐露出了碗底的…… 荷包蛋。 阿二眼尖,一眼望到那白生生的蛋,顿时委屈了:女郎 ,家中仅剩两枚鸡子,你怎的自己不吃,却留给他吃? 听了这话,那人白灿灿的鸡蛋端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见对方垂下眼皮,掩着一双碧眸,我连忙道:锅里不还有一个蛋吗?你吃完了便端去给阿耶,休要多话! 唉! 见阿二负气而走,我潦草喝完面汤,便开始收拾碗筷,那人仔细睇着我神色,低声道:你做事总是这样? 怎么? 若要对人好,自然要说得明明白白,否则被人曲解,岂不委屈? 我听了,将抹布一丢:不过微末贱人之语,有谁愿听? 身居高位之人,即便轻声细语,也会被人奉若纶音,而卑贱如泥之人,即便于道中大声号哭,结果又能有什么改变? 对方听我这么说,微嘆口气。 沉默良久,他又问道: 不过,你一个庶人女郎,如何惹到了皇室中人? 他这一问,实实在在踩了我的痛处。 我夷然一笑,笑容嘲讽:告诉你,你会帮我杀了她吗? 对方正要回话,阿二匆匆走来,神色惊惶:女郎,主人不知为何,怎么叫都叫不醒! 怎么会!? 我连忙撇下一干人等,随他匆匆离去。 第8页 身后,杀砚杀墨两人俯下身,却是压低了嗓音吐槽:郎主,这小娘子好烈性! 是啊,瞧着柔弱,委实呛人! 闻言,那人眼波微澜,只是淡淡一哂。 第十九章 我阿耶自从在菽饼店子受了惊吓,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现在甚至连汤水都喝不进了。 在某人授意下,杀墨杀砚延来了昨日那名良医,经他数次用艾灸气海、百会两穴,人是醒了,却嘴歪眼邪,口流涎水。 见我神色忧愁,老叟叉手行礼:令尊年龄已大,有此风痹之症本是寻常,女郎且放宽心。 此症,无法可治么? 除非能去上京……老叟说着,连忙改口:或是圣人所御的洛京、世家所踞的陈郡,往这两处寻宫廷御医、杏林圣手,或有一线希望。 因胡羯南下,滁州往他城的方向遍布流匪,且随时都有被兵戎袭击的可能,如今城内早已戒严,只许进,不许出。 这希望听起来,竟是单薄而渺茫。 送走老叟后,我拿起阿耶手臂,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 难以置信这张曾经宽大温暖,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手掌,如今居然如此干瘪冰冷,仿佛一用力便会捏碎。 屋内一盏孤灯,烛影飘摇。 屋外却是狂风渐起,入夏第一场暴雨,即将席捲而来了。 第二十章 几日后,天气晴好。 我推开轩窗,却见一个修长身影摈弃左右,独自在院中缓行。 似是感觉到我的凝视,对方一顿。 我忙将窗牗合上。 再次坐到镜前细看,只觉脖颈酸痛,那梦中留下的勒痕颜色稍轻,但仍有一圈红痕触目惊心,如一道蜈蚣蜿蜒于肌肤上。 忽地,身后门开了,带起一阵冷风。 面前的菱花镜倒映一身霜雪般的白衣,和披泄肩上的墨发,对方唇色极淡,肤色冷白,碧眼清湛,如一汪凝着秋水的平湖。 看起来不光不凶煞,甚至有些温柔。 上京已陷于胡羯之手,圣人已携宫妃子女逃往洛京,你若往南,一路上凶险万分。 我合上妆奁,听他语气柔和,便轻声回道:可我阿耶病得厉害,自然是要去大城延医的。 话音未落,一股酸楚已冲上鼻腔。 对方窥见了我眼里闪动的水波,微微愣住,紧接着长眉一蹙,低声道:你流泪了。 不用你管。 呵,前几日我还是你男人。 见我哑口无言,他蓦然笑道: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倒真是个好性子呢。 我移开眼,却仍能感觉那双眼在打量我。 之前他狠狠看我,并不会带来这种遍体发烧的羞耻感,如今的目光却似乎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看得我浑身发毛,后背出了层冷汗。 此刻虽不说话,却感觉空气十分胶着。 你…… 他刚出声,我便忍不住站了起来。 怎么? 没,没什么。 我默默坐回去,只听对方娓娓道:杀砚杀墨已打探了,要杀你的人是文昭县主,此女同时又是西贵妃最宠爱的侄女。 西贵妃颇得圣人爱宠,不过陛下日薄西山,红丸都吃上了,恐怕时日无多。 你且等等,静待时机。 听他的口风,竟要替我杀人? 我一时震惊,胸臆翻滚,两道热泪便扑簌而下:你,你真愿意帮我? 对方轻笑一声:杀个人而已,这有何难。 不过,你到底是因何惹到了她? 我?我…… 我坐于原地,神情茫然。 我曾为了瞿家那一点贤妇的名声,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瞿晃的病母三年,却落得个一无所有,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即便什么也没做,厄运还是一个个接踵而至。 思前想后,唯有惨然一笑:也许我活着便叫她不快吧,人各有命,谁知道呢? 你的好命,还没有开始呢。 闻他这么说,我感激抬眼,却猛然撞进对方深邃乌碧的双目,其中坐着一个女子小小的倒影,那样地纤脆而柔弱。 先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什么话? 我正发呆,却不意身后的人越走越近,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上,霎时间,面前模糊的铜镜中,两人脸儿相併,就如鸳鸯交颈。 我瘸了,你养我吃喝,我死了,你为我收尸。 他说着,口唇微倾到我耳边,吹气如兰似麝。 不会是全然骗我的吧? 第二十一章 我一惊之下,跳起来转身就跑。 这一跑就跑到了院落尽头,此处蔷薇纷乱,满架繁花,我索性往棚下一坐,思绪紊乱。 之前事出紧急,我抓着他硬摁了婚书,如今他愿意,我却不愿意了。 再回想他出手慷慨,随扈伴身,说不得门第比瞿晃还高,我即便一时高攀了,往后也是被休下堂的命…… 这么想着,我心下愈发后怕。 眼前再次浮现那张艷丽面孔,却是冷傲睥睨,仿佛我只要反悔,下一瞬就会如摘花一般,轻轻摘掉我脑袋。 我摸着脖颈,仿佛真听到了那一道折断的咔嚓声。 当下正魂不守舍,面前忽然行来两人。 定睛一看,却是杀墨和杀砚。 他们一人肩挑双担,另一人手提高箱,当着我面,杀砚将那红皮箱子置于臂上,轻轻掀开。 第9页 却是满满一箱金珠! 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睁不开眼,杀砚已退至一边,杀墨放下担子,揭开红布,两边是叠得整齐的一摞绫罗绸缎,用累累金丝绣着花鸟鱼雀,卷草蝠纹。 我颇感茫然:此为何意? 此乃聘也。 …… 郎主说了,因出门在外,身上财帛有限,女郎若觉寒微,待回到陈郡再尽力满足。 说罢,两人叉手行礼。 如此,女郎可仔细思量。 第二十二章 两人走后,我对着面前闪闪发光的聘礼好一阵出神。 当初瞿晃聘我,所费不过喜饼一担,金耳珰两只,银镯三对,唯有的几身新衫,还是我自掏了体己去店里做的。 之后三年,便是粗衣陋衫,深居简出,整日与他的病母为伴。 未料有一日,我这下堂妻还能如此得人青眼。 闲坐片刻,日移云动,厚重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在空隙间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天渐渐暗下来了。 不知何时,身前多了一个人影。 对方是独自前来,衣袂缓缓拂开,打着一盏低垂的绛纱灯,灯火照耀之下,眼前一晃,瞧见他一双碧眼。 许是坐在风里久了,我浑身寒凉:我只是一末等士族女郎,如何配得上你重金相聘? 我在家中也不过庶子而已,与你正相配。 他往后走几步,轻轻一推,我身下的花架便渐渐摇曳起来。 金子就算了,衣裳都是去成衣巷子现买的,你若不喜欢那款式颜色,自己拿去退了换了,都随你。 我…… 怎么不高兴?莫非是礼聘太少? 当着面前铺了满箱的金珠,我不好发违心之言,他见我默然摇头,凑近了柔声道:还是我相貌鄙陋? 说着,他微低了头看我,一缕鬈发垂在额上,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又像西域深海中的鲛人,有一对清透如洗的眼眸。 这摄人心魄的艷色扑面而来,任我如何张口,也说不出一个丑字,只能讷讷:不……不是,是你太凶了。 …… 你杀人如砍瓜切菜,我不喜欢。 花架渐渐停了,对方一扬手,又晃悠悠地荡了起来。 身在乱世,我为挣功名,不得已刀口舔血,可都是战场上见真章,从未伤过老弱无辜。 顿了顿,又道:你若怕刀,我以后不再拿到你面前来,好不好? 见他声音宛然低沉,有些嘶哑,我轻咳一声:还有,你声音也不好听。 只是被人下了毒,烧伤了喉咙,过阵子就好了。 不得不说,对方这放下身段,温柔入骨的样子,实在令人迷惑,也令人心软。 鸡蛋里的骨头都被挑完了,我无法可想,目光渐渐凝在了面前那箱金珠上。 你先前说,家在陈郡? 是。 那我嫁去陈郡,你能让我带上阿耶吗? …… 我不要你金珠,也不要你绸缎,只要你将我带去陈郡,允我照料阿耶。 我低着头,细声哽咽:我便作你的妻。 第二十三章 初夏夜长,蛩鸣轻细,散落草尖的萤火虫渐渐绝了踪影,等了许久,方听到那低低哑音响起:你可知此事艰难? 我移开脸,不敢看他眼睛。 如今胡羯步步进犯,境内流寇众多,陈郡虽距滁州不远,短途已成天堑,我将你带走已是不易,更莫说你阿耶了。 说着,他缓缓摇头:此事,你是要我用命去博。 我轻轻点头:既如此,你拿上金珠绸缎,就自行离去吧。 对方松了手,花架随即寂寞地停了下来。 你不与我同行? 我无动于衷:为人子女,怎可抛下父母不管? 对方垂目沉吟,踟蹰良久:你救我一命,可留下金珠。 不,你曾救过我,这也算恩怨相抵了。 说罢,我跳下花架,从怀中拿出薄薄一张红纸递过去:这婚契,名字本就是乱写一通,也未交予官府报备,到底怎么处置,丢了或是撕毁,都随你。 这之后,我行了个女礼,默然离去。 我走以后,两人从不远处的树荫中走近,神色忐忑:郎主,事不谐矣? 那人手执红纸,面容柔和:此事对别人不易,对我又有何难处? 只是不知,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像对她阿耶那般,对我不离不弃…… 身畔,两人揣测着他神情,肃容以待, 不过须臾,这向来残暴的主人已恢复了冷淡神情:也罢,你二人自去陈郡传我口令,调一支亲兵来。 郎主?若调亲兵,您身边…… 有何疑问? 没、没有。 杀墨杀砚不敢驳嘴,自领命去了。 这之后,对着纸上那密密麻麻的红字,他眉头挑起,唇角的笑容渐渐加深。 艷极,也诡极。 江愁予,他日你若敢负我…… 第二十四章 这之后数日,我见一群人开始打点行装,便也深居简出,不再走去对方面前。 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笛声透窗而入,左右睡不着,我索性开了窗,再听那乐声便清晰了许多,就在厢房外。 穿过影壁,几处碍眼的倒挂藤萝横于眼前,信手将它拨开,便见眼前浅浅荷塘畔,立一袭翩然轻薄的白袍,撒着星点的木兰暗纹,如水流一泻至地,显得人分外单薄清瘦。 第10页 粗粗一看,甚至有些病怏怏的。 我正要离开,见那形容悽美,不知为何就顿住了脚步。 你伤了腿,要多休息才好得快。 对方将置于唇边的手放下,不是什么笛,只是薄薄一片树叶:腿上又酸又痒,我睡不着。 哦。 我应了一声便要走,却听身后人扬声道: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他话音未落,我转了身:来,看看你伤处。 你这狠心的…… 不等我听清,对方轻咳了咳,顺势坐到了旁边一块大石上:看吧。 我顺势揭开他裤腿,借着月光潦草看了看。 长新肉了,难免会痒。 事实上,看腿只是次要。 以此为藉口,我们又一次坐在了一起,对方转脸睇我,一张面孔俊丽殊绝,直叫星光也失色了。 除了将你阿耶带去陈郡,你还想要旁的什么? 旁的都不用。 顿了片刻,一张轻飘飘的红纸被递到了我面前。 我外祖去的早,因此我识字不多,如今上面的丁字已被修改,改成了两个陌生的字。 我名慕容垂,你需记得。 我嚅嚅细声:慕容……垂。 慕容垂此人,严峻时不苟言笑,颇为可怕,可待他放柔了眉眼,又是另一种风情,另一种动人,他轻声喟嘆:待将你送去陈郡,我将独自往洛京,此去不知多少凶险…… 若我死了,你清明别上错坟。 我听他这么说,连忙抓住他衣角,心神惶惶:不,你别死,别叫我做寡妇! 他闻言失笑:可战场之上,刀光无眼,谁又说得准? 生逢乱世,谁不是朝不保夕?可你若连生死都撇开我,那还叫什么夫妻? 见我扬声反问,声音甚至有些尖利,慕容垂深深望了我许久,方轻轻动唇:那么,你要如何参与我的生死呢? 我一时语塞。 对上那清澈而热烈的碧眼,我颇有些垂头丧气:总之,我愿为你妻,却不愿为一个在深宅中等待的妇人。 结发为夫妻,黄泉共为友。唯愿你记得,一切事都要与我商量,若有为难处,定要告诉我知晓,哪怕去战场拼杀…… 慕容垂听到这里便笑了,皓齿隐约,眸驻星光:瞧这小身板,志向挺大。 又伸手一拂我鬓发:我答应了,必不会叫你做寡妇,只管放心。 我有些沮丧。 瞧他的神色,似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心上。 第二十五章 日子倏忽而过。 忽然有一天,门口行来一队甲士。 这队列形容整饬,车马喑哑,甚至没有惊动四邻,青天白日的,忽然便出现在了巷道里。 甲士们迅速涌入小院,很快便将前后三进院子搬空了。 慕容垂朝我示意:该出发了。 我对滁州并无留恋,阿二却不愿离开,我干脆将菽饼店子交予他经营,带着昏睡中的阿耶上了马车。 当然了,也带上了我那四抬红皮箱子的嫁妆。 车马铎铎,很快出了城门,马车外便是御着骏马的慕容垂,我微掀了帘子,忍不住透过缝隙偷偷地打量他。 不知何时,他面上已覆了张可怕的兽脸面具,只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下巴,气度沉渊,使人心折。 他所挈的这支队伍速度快,耐力强,甚至日夜不休,直至第三日到达一处驿站,甲士们方下马修整。 我将阿耶安顿好,便见慕容垂站在门外,兽脸面具闪着冷光。 你既愿意嫁我,还要将我关在门外? 我想到他一把撕碎我亵裤的凶残,忽感身下阵阵风凉,忍不住后退,这一退,直接把自己退进了房里。 见我神色惶恐,他唇角轻勾:放心,今夜我只睡你榻下。 入夜以后,对方没有食言,果然在踏板上和衣而眠。 你怕我? ……没。 我忐忑良久,方细细道:我只是更喜欢温柔的郎君。 不一会,床沿外摸索来一只宽大的大手,轻轻勾住我手指。 莫怕,郎君的温柔只给你一人。 我闻言,鼻尖一酸。 无需郎君多么爱怜,只需将愁予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如此便可以了。 好。 闻言,我大着胆子抓紧了那温热的手指,小声道:那个,我家里穷,只能陪嫁三床棉被。 有此足矣。 深夜里,我们絮絮地说了许多,在那嘶哑却轻柔的声音里,我渐渐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醒来,床畔空空的。 我手中却被塞了一物,触手温凉。 我拿着玉珏出了房间,前后找不到人,再问随行的甲士,对方满嘴称我夫人,口吻十分客气。 郎主已往洛京。 闻言,我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地失落。 车马喑哑,疾行铎铎。 甲士们再次开拔,一路经过数个荒村,时见路有饿殍,枯骨零落,深夜睡在车里,亦能听到不远处刀兵呼啸。 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只见几名骑士远远地奔袭而去,数名甲士将马车团团包裹得密不透风,车列照常向前行驶。 见我盯得目不转睛,车旁伴驾的一名甲士解释道:惊吓到夫人了,不过几个流寇,射杀了就地掩埋罢了。 第11页 我连忙点头,放下车帘,再不敢掀开。 又行半日,车队再次停下修整,埋锅造饭,我下车透气,却见一名甲士端着一盆不知什么东西,正要倾倒路边,我瞧着新奇,忍不住上前观摩:此乃何物? 天气渐热,煮熟的豆粟放不住,已生黏了。 我心下可惜,忍不住道:若用硷水清洗,尚可食用。 那甲士听了,大感惊异:夫人怎知? 我闻言,面上有些发烧:我家中就是做菽饼的。 另外,你们若长途跋涉,可将豆粟用硷水浸泡,煮熟了晾成干粮,可保数月不腐。 那甲士听了,连连拱手,谢我告知。 短暂的休憩后,车辆再次开拔。 我刚上车,便听身后鸣哨连连,一名鬼面甲士御马殿后,冷叱数声:来者何人! 接着,我听到了一道永难忘怀的怒喝。 光禄大夫瞿晃! 第二十七章 天地苍凉,苍穹深远。 云中不知何时开始落雨,一道人影自远处疾驰而至,身形在雨幕中渐渐清晰。 见数名甲士长枪狙空,严阵以待,我连忙下车阻拦:列位勇士,此人的确是我旧识,还请手下留情! 听了我喊话,甲士们鸣金收戈,任那御者匆匆行至面前。 即便在最困窘的时候,他也是体面的,高傲的,从未像今日这般,衣冠尽湿,形容狼狈:江愁予,你要去哪里? 我…… 我戴着面巾,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长随打了油伞过来,却被瞿晃一手制止,就这么昂首站在大雨里,嘴里说着话,雨水沿着嘴角一路往下淌:你可知我回到滁州,第一件事便是去瞿宅探你! 为何要探我?你已有了新妻了。 对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声线在雨声中破碎:不,在我心中,你仍是我元妻!你再等几日,我必重新迎你! …… 我闻言,顿觉荒唐:休便是休,怎能出尔反尔? 雨势愈发瓢泼,那线条优美的嘴唇在雨幕中不停地张翕:我休你,也是为了护你! 她监视我的一切,从庙堂到内宅。如今圣人已殁,贵妃失势,县主已被我软禁,她再也不能逼迫我了! 见我沉默,眼前这人一步步向我走近,口吻悲凉:我知你温和良孝,是不可多得的贤妇。 三年前,我去上京士族中奔走,全是为了生计,如今我已是光禄大夫,年俸百石,往后余生,你不必再住陋屋破宅,也不用亲自侍奉婆母…… 若我不愿再做那个『贤妇』呢? 什么? 我不愿再做你身后那个沉默的妻子了,瞿郎君。 我垂着目,低着眉,躲避着对方殷切的目光:你什么都想要,高官厚禄,温顺良妻,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瞿晃闻言,不可置信地停驻脚步:江愁予,你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若不是心中有你,放不下你,我又怎会给你送钱送宅? 见他咄咄逼人,我连忙躲入车中:瞿郎君,请慎言。 愁予…… 莫唤我闺名了,我已嫁予他人。 …… 片刻后,窗外传来一道不可置信的质问:不过区区数月,你已琵琶别抱?! 江愁予!你下车!下车见我一面! 在对方陡然严厉的质问里,我匆匆吩咐甲士开拔。 车轮铎铎,溅起漫天泥浆,驶远了再回头看,那惨白的人影仍紧跟车后,呼声破碎。 江愁予,你回头! 伴驾的甲士频频回头,面露疑惑:夫人,那位瞿郎君…… 我摇摇头:他不过是难以面对妻子的强横,不得已怀念我的温厚罢了。 速速前行,他不会跟多久的。 ……是。 又行半日,雨声渐消,前方渐有人烟,已是抵达了陈郡境外,众甲士纷纷下马,改换形容,将原先的甲盔更成布衣,旌旗藏于箱底。 这原本黑沉沉的车列摇身一变,忽然成了一支商队。 回首再看,那人影早已不见。 第二十八章 车轮铎铎,马车一路驶入城中深巷,只见巷尾一座高门,门口两对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廊前挂的红笼被夜风吹的摇晃,一只狸花大猫喵呜一声擦腿而过。 我下了车,便见四人迎在路中,其中两个还是我熟识的,杀墨和杀砚。 另两名文士状的中年人立于左右,为我安置了阿耶,行止十分礼遇,我感激涕零:你们两个,必然就是杀笔、杀纸了吧? 二人闻言,面容颇为惊异:夫人怎知? 我默了一会,笑道:好名字,自然过耳不忘。 另一头,杀墨和杀砚两人道:夫人稍待,扁鹊已请到府上,晚些便来看诊。 闻言,我心下感动,躬身长揖不起:多谢你们了。 几人见状,连连拱手:不敢当,我们不过是照郎主的吩咐行事罢了。 这宅院古旧,除了给我收拾出的一处干净厢房,到处都是一层浮灰,我在满是回声的长廊逛了一圈,心下怅然若失。 两名女御轻声安慰:老郎主与郎主大兄早带着僕人去了洛京,留在陈郡的只剩一些老人,是以宅子失了人气。 是呀,待郎主回归,定会与夫人相聚的! 见她们言之凿凿,我唯有点头。 第12页 就这样,我带着阿耶,悄悄落户在了这个深巷。 数日后,在几名良医施针下,我阿耶渐渐清醒,甚至能自己扶着拐杖在院里慢慢走动。 见他身体日安,我心下松快许多。 实际上,除了宅院里人烟稀少,日子有些寂寞之外,这里的生活要比滁州好上很多。 无聊之余,甚至有心情招猫逗狗。 小咪? 闻我呼唤,那大猫受惊似的直往前蹿。 猫似主人,这狸花猫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有一副湛绿的眼,我忍不住追上去:喵呜,你是他养的小宠吗? 那猫沿着长廊往前跑,扫把似的长尾直直竖在空中,我一路分花拂柳,不知何时已到了另一处院落。 此处两扇低矮厢房,门户紧闭,透过虚掩的门缝,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猫不见了。 门缝里的人影走近了,却是一个披头散发,形容清瘦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手持木梳,正对着墙壁一下、一下地篦发。 我正欲上前,却忽然被人从后按住了肩膀,吓得差点大叫! 回身一看,却是之前见过的女御,对方面带疑惑:夫人,你怎的在此? 我勉强笑道:误入而已,马上走了。 出了院子,那女御拿出一把青铜大锁,立时将院门锁住,见我神色疑虑,对方笑道:这里是琚夫人住所,她喜静,您平时还是不要过来了。 回想那女子清瘦年轻的形容,我讶道:琚夫人,她是…… 女御回道:夫人勿忧,不过是郎主的房中人罢了。 我闻言,默然不语。 第二十九章 翌日,我正在廊下为阿耶缝补,便见杀墨杀砚两人相携而来。 这两日,为何没见到杀笔杀纸两位文士? 两人踟蹰一会,方客气地回复我:他二人是幕僚,郎主既往洛京,他们自然紧随其后。 嗯。 我应了声,便继续缝手下的针线,心思却已越飘越远。 正午,阿耶吃着茶饭 ,忽然叫着要喝酒。 我带了两名女御上街,刚打了壶酒,便见当垆的两个大娘笑眯眯地下了店帘,店内随即走出一人,此人头戴方巾,两鬓染霜,却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 只见这老者豪饮一碗酒,将陶碗丢还给主人,十分爽朗率性,堂下坐着的酒客轰然叫好。 这是作何? 我问那两名女御,她们却面有揶揄,掩口胡卢:夫人竟没听过传奇? 陈郡每个酒馆都有这种说书人,只是些不得志的士子臧否人物罢了。 正说着,那老者已然鬍子一抖,惊木一拍,直接入了正题。 话说圣人殁后,那西贵妃不甘垂帘,竟悍然夺嫡,若非王司徒与鬼眼将军一文一武,里应外合,辅佐少帝登基,我大邺必然再掀战火! 他这一开口扬顿挫,堂下喝彩连连,很快便丢了满满一台的铸钱。 我从未听过传奇与评书,正来了兴趣,那两名女御见状,也只得提着酒壶在原地等我。 再说那鬼眼将军头角峥嵘,紫衣金带,真真是一位杀人无数,也一生富贵的大丈夫,自及冠来一战成名,入京请封,脱帽露顶王公前,众臣跪拜,从此统塞上城九十,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官拜车骑将军! 只是他出身神秘,老朽我也是多方打探,才捕了些风言风语啊! 说罢,这老者嘆了口气,眉头紧凝,显然是要吊人胃口,堂下顿时嘘声四起。 叟!再多讲讲『鬼眼将军』吧! 是也!据说将军天生神力,一双鬼眼,乃是胡姬之后…… 好罢,好罢!只是此事离奇,需从他出生当日说起! 那老者又豪饮一碗,声音变得低柔沉下:再说那鬼眼将军,其母只是一低贱胡姬,一场酒宴之后,为家主孕了麟儿,因他双瞳异色,曾被其父兄丢到山后狼窝。 幸而三天之后,家中祖母心生不忍,命甲士前往捡拾,怪乎狼母不食之,反跪乳之…… 老者讲着讲着,故事的走向变得诡奇了起来,堂下众人却不管,仍旧听得有滋有味。 我有心听他再讲些洛京风云,却不意对方颠来倒去的,讲的尽是些狼母狼子的故事,不禁有些失望。 两名女御见状,三催四请,终于将我拉走了。 然而,刚到长街上,尽头忽然驶来一辆高大马车,左右车辕各站一名高大甲士。 我见那车来势汹汹,连忙避让路牙,不意那甲士忽然勒停了马匹,一手指我:就是她! 我一惊,已被那人挟住肩膀,飞快捉进车里,两名女御在车后徒劳追赶,惊叫声渐渐杳然。 再看车内,对方手握书简,一袭云白,眼波微澜。 江愁予,你不见我,我自有法子见你。 第三十章 见那熟悉的面孔上洋溢着自得,我瞬间心火直冒:瞿晃!你怎如此无赖!? 你我虽为夫妻,三年时间却形同虚设。 面前的人将书简搁至一边,一展袖子,神情是罕见的温和:看来,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不知我行事手段,我不知你性情坚忍,竟能借他人之势逃出滁州。 我紧贴车壁,口吻防备:这都是托你的福。 闻言,瞿晃眼中的阴翳一闪而过,须臾间又恢复成八风不动:放心,你一日是我妻,便一世是我妻。 第13页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对方眼神些许兴味:你跟我回去了,自然知晓意义。说着,他忽然伸手,撩起了我一边额发:可惜,愁予如此颜色,我竟叫你守了三年的空闺…… 我被人近了身,吓得连声大喊:你若敢动手,我丈夫定会杀你! 瞿晃唇角微扬:我现今是光禄大夫,谁敢杀我? 旁人的确不敢。 我回忆着那评书人的说辞,磕磕绊绊道:可、可我嫁的人位高权重,紫衣金带,是一位杀人无数,也一生富贵的大将军! 呵,大将军? 瞿晃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我别无无法,唯有咬定了不松口:他年少英俊,自及冠来一战成名,王公敬畏,众臣跪拜,是大邺最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对方闻言,嘲弄一笑:你口中之人,朝中倒的确有一位,他行事凶煞,杀人如麻,民间辄呼为碧眼鬼,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我连忙点头:没错,我嫁的人,就是这位誉满中原的鬼将军! 是么? 瞿晃闻言,笑容变得更深:此人如今在洛京,正与家中嫡兄斗得你死我活,恐怕不久后便是一具死尸了。 他死了,你无处可去,依然要回到我身边的。 我只管信口胡诌,哪管洛京里死的是谁,他见我神色如常,悠然笑道:所以,你在说谎。 我没说谎! 有何凭证? 笑话。 天下的凭证那么多, 他难道样样识得? 想到这里,我一咬牙,伸手去腰间解下那枚碧绿的玉珏,缓缓递到对方面前。 对方先前还目露轻视,只粗粗扫了那块玉一眼,神色登时变了。 下去。 什么? 我说下去! 听他连声怒喝,我吓了一跳。 行驶中的马车渐渐停下,不待完全停稳,我便急忙跳下车,落地时甚至崴了脚。 再回首看,那车舆已如风驰电掣,扬尘而去。 第三十一章 入夜。 我一瘸一拐地蹩回老宅,却见杀墨与杀砚二人于大门口匆匆套车,有些莫名:夜已深了,你们不休息? 杀墨见是我,神情一惊:我们去找郎主…… 话音未落,便被杀砚兜头拍了一巴掌。 我疾走上前:他如何了? 杀砚见我步步紧逼,讪笑道:郎主在洛京,刚被圣人擢拔,我等盘桓陈郡日久,合该早往他身边去。 哦,这是好事啊。 我说着,便一提腿,稳稳坐到车前:既如此,也将我带去吧。 杀墨见状,连连摇头:夫人不可!郎主在洛京群狼环伺,自身难保,何谈分出精力照拂夫人?! 杀砚见杀墨和盘托出,嘆了口气:之前郎主会逃到滁州,正是被嫡兄刺杀重伤,如今他被圣人赐了战勛职田,老家主却让他禅与兄弟,否则便是不孝不悌,正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洛京、嫡兄、你死我活…… 听他们这么说,我终于明白,瞿晃为何一看那玉珏就变了脸色。 我思忖半晌,缓缓道:可万一他赢了呢? 他若赢了,那便是家中独大,从此再无牵累,是不是? 两人沉默。 所以你们留在此地,是受了慕容垂的命令,他在洛京官拜骧将军,身旁的人定然一同加官进爵,而你们身在陈郡,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杀墨闻言,勃然变色:夫人怎可如此说我们? 杀砚见他情绪激动,连忙按住了安抚:你怎的没有一点城府? 又朝我冷道:夫人不必激将,若您执意跟来,回头郎君问责起来,我等是要褪层皮的! 我淡笑一声:此言差矣,你们带着我,尚可将责任推在我身上,可若是撇下了我,而我在陈郡出了差池…… 话音落下,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第三十二章 所幸,陈郡距洛京不远。 崤函帝宅,河洛王国,说的便是这天下王都的皇城。 这里街道通敞,纵横交错,城门贯直,足容九车并行,两侧布置官署寺庙,坊墙内深宅大院、豪奴成行,牡丹丛开,香风数里。 暮色已垂,御街上仍然行人如织,摩肩擦踵。 我掀开车帘,眨也不眨地观望着长街景色,杀砚在前面低声道:夫人,前方就是司徒府、并太庙太社,过了此处,前面便是郎主的府邸了。 嗯。 能在此处有宅,可见慕容在洛京已成着姓。 车轮笃笃,渐渐将一众府院抛在后面,然而不过一炷香时间,驾车的两人忽然勒停了马匹, 怎么了? 我下了马车,却见对方目视前方,面色大变。 不远处高门轩敞,上陈白花,一行女御披麻缟素,手捧执绋鱼贯而出,身后数名挽柩,只听輓歌阵阵,哀哭遍耳。 我懵了:这,这是谁的奠礼? 杀砚杀墨互看一眼,默然不语,他们似乎同时保有一个秘密,是我所不知情的。 你们不说也无妨,我自己看。 我说完,不顾两人在身后狂呼,便疾步沖入了那高门里。 穿过影壁后,一路上几名女御被我惊吓,纷纷避让后退,内门走出两个熟悉的文士,却是杀笔杀纸两人,两人见我直直走入厅堂,面色一变。 第14页 夫人怎来了? 我愣愣地看向廊檐上方,只见两道长长的白色奠带垂落两旁,厅内摆着一张半人高的漆黑棺椁。 耳畔人声嘈杂,声音忽然大似惊雷,忽然又细若蚊蝇,每一个人都在说话,表情却模糊不清。 我默默望向那黑棺中,那人双手置于胸前,不冠不束,眼底绀青,嘴唇如枯萎的花瓣般苍白。 再摸向那宽阔的胸膛,确然冰冷彻骨,毫无起伏。 无论何时,总是死去的人最解脱。 数月以来,我不是不眠不休地赶路,便是照料昏聩的阿耶,如今这人将一切置之脑后,从此大梦不醒,却留我在世上苦苦煎熬。 此刻,再看向棺中的人,忽然便觉得有些羡慕。 甚至想与他一同去了。 只是这棺椁似一道小银汉,隔开了彼此,终究有些碍事。 众人眼睁睁看着我爬进了棺材,俱是惊骇瞠目,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而我爬到棺底,枕在那毫无回应的人肩上,渐渐在浓郁的困意中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便能忘怀一切苦痛。 不知过去了多久。 睡意昏沉,昏昧之间,枕畔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盯着我熟睡的面孔,双唇轻动,一字一字,清晰得如清泉滴落岩上,铿锵穿石。 你的心意,我已知了。 一个冰冷的吻,轻轻地落在我唇上。 令人不寒而慄。 第三十三章 我渐渐醒转,面前是浓郁缭绕的清烟。 起身四看,壁上刻有百千座佛,面前一面深龛,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灵牌。 不远处的矮榻上,一人懒懒倚着青竹熏笼,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身侧一樽细长香炉,两只大袖清芬异常。 烟雾中,他面容俊美,眼尾修长,有君子的模样。 我茫然:我这是死了么? 对方见我醒来,放下了手中书简,反朝我伸展双臂,一双眼看着我,蕴着无限怜爱与期盼。 来。 他伸手一带,我便身不由己地被他牵繫。 穿过灵堂,是一道清寂无人的垂花门,里面一处花草掩映的厢房,十分玲珑可爱。 进门一台鸡翅木小桌,摆着几道精緻小菜,慕容垂斟了酒,我接过来,一口饮尽,忍不住啧啧称奇:地下的交杯酒,喝起来也甜得很。 是么。 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并不像在滁州时那么沙哑难听了,反而优美而清润,透着一股涌泉般的沁凉感,令人浑身酥麻。 然而,不等我仔细分辨这之间的区别,对方已然趋近了身子:给我也尝尝。 交换中的酒水果然又醺又美,像一盏醇酒泼散了春风。 如此两三杯下去,我已醉得抬不起头,甚至看面前的人也有了几分重影。 身前人将我往怀里一拥,往前几步便是铺天盖地的红绸,绣花被面上铺着满满的红枣花生,一颗漆黑东西滚到我手边,却是颗圆滚滚的大桂圆。 掀扬的帐幔中,慕容垂卸了头冠,长长漆发顿时披泄而下,眉毛往上挑,又乌又浓,眼角湿红,一双碧眼却清澈见底。 我伸手摸上那双眼,忍不住感慨道:这怎能是鬼眼呢? 怎么? ……分明是含情眼。 话音未落,对方俯身而下,大手抚上我的脸,眼梢红软,声线却有着动人的低沉。 从今往后,你要唤我夫主了。 死后的世界如此惑人,竟如坠入深湖一般,叫我沉溺其中,再难醒来…… 第三十四章 已是夏日了,贴着睡热得很。 我睁了眼,却发现自己贴在一张胸膛上。 对方手里拿着我小衣,正在擦我脖子里的汗,乌发披垂,眸翠眉长,神情是完全放松后的闲适。 醒这么早。 看到他,我这才彻底悟了! 所以,你没死? 对方眉一扬,很有几分傲岸怎么,你很希望我死? 面前便是那朝思暮想的面孔,然而我看也不看,低头便狠狠咬在了对方白皙的手背上! 慕容垂哼也不哼,一手揽着我,直等我咬得满嘴湿润了松口,方用那受伤的手摸我的脸。 鲜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落到我眼皮上,脸颊上,他用指腹轻轻抹去,神态微微痴迷:我没相错人,你心中有我,哪怕死了你也要我,是不是? 我不为所动,口吻怨毒:我恨你。 你若干脆死了多好,可你根本就是骗我…… 对方闻言,有些急切地轻咬我耳朵,口里含混道:我哪有骗你,分明是你来得太早,差点坏我筹谋! 我将人一推,披衣下床,慕容垂连忙追上来,捡起地上一只红绣鞋:瞧你,鞋子都走丢了。 我怔了怔,对方已半跪在跟前,一手托起了我只着刬袜的足,白皙修长的指,骨节分明。 我冷冷道:在民间,都是妇人伺候夫主穿鞋,你是誉满天下的大将军,怎能如此伏低做小? 你是我妻,我乐意。 见我不吭声,他垂着眼睫,掩着一双清凌凌的碧眼,语气甚有些低声下气:放心,我绝不叫你做寡妇。 我是不得已才吃了河豚毒制的龟息丸,若不是诈死,我怎么骗得过狼子野心的嫡兄? 听了这话,我面上忽然便湿了。 第15页 他见我落泪,莫名荒燥,两手将我扣紧压在怀里,俯身亲到了脸上,一一捲走脸上的泪珠,直白而粗暴:你莫哭了。 我听人说,若妻子频频哭泣,那定是做丈夫的无用,一见你流泪,我就心烦得很。 不是你无用,难道是我无用? 慕容垂嘆道:好,好,是我无用,是我错了。 错在哪里? 我们是夫妻,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仙境火海都与你同去。 听他认了错,我这才卸下心防,顿时泪如涌泉,哭得对方手足无措,只能左左右右绕着转圈:你莫哭了,要不给你金,你去买几身新衣穿? 不要。 我去给你买点心吃? 不要! 要不,带你去见我家人? ……好。 第三十五章 待我哭够了,慕容垂牵着我一路穿过长廊。 此际圆月悬于树梢头,似乎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而清凉,云销雨霁之后,枝头露出清凌凌的如峨眉月的轮廓。 我跟着慕容垂来到前厅,只见里面人头济济,水泄不通。 再看厅堂中央,那棺椁依旧摆着,甚至两旁围了十数个年轻妇人,披麻戴孝,恸声震天,倒比他假死那日还要热闹。 只是他又没死,她们到底在哭谁? 棺前站着一名老叟,雪鬓霜鬟,身量高大,同样老泪纵横,慕容垂带着我走上前,笑容微妙:父亲死了唯一的嫡子,这可如何是好? 那老叟神情麻木,嘴唇翕动:他亦是你大兄。 慕容垂闻言,笑容不变:兄长敢去陛下面前冒领功劳,理应有今日之殃,再说他是死于胡羯之手,也算以身殉国,父亲该骄傲才是。 见那老叟闭目长吁,满面浊泪,我悄悄拉他衣角。 哦,差点忘了。 慕容垂挽着我,神情怜爱:父亲,这是我妻愁予,她出身滁州江家,家中是做菽饼的,与我这寒门庶子正相配。 他一字一句,并无夸大或自贬,那老叟听了,却气得面皮紫涨:我们慕容氏几代寒微,可你已是龙骧将军,怎能不娶四姓女? 我紧张地看嚮慕容垂,却见他面上淡笑,口吻却令人汗毛直立:父亲,今日高兴,你休说我不爱听的话。 老人连连摇头,鬍子直抖:罢罢罢!你如今翅膀硬了,我已管不了你了! 说罢便怒气沖沖,拂袖而去。 慕容垂不以为杵,两手微微一压,霎时间,厅内静可闻针。 他拉着我的手,轻声细语,却隐含威慑。 以后,她便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 第三十六章 就这样,我以妻子的身份留了下来。 身为龙骧将军,慕容垂交游不算广阔,但也十分忙碌,经常半夜方归。 我曾经怀疑他与同侪在酒馆妓寮应酬,可他换下的衣物上并没有脂粉香味,倒经常发现血渍。 奇怪的是,夜里趁了烛火看,也没在他身上找到伤口。 这日我用了膳,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他归来,便百无聊赖在院里熘达,见几名女御摘下白花輓联,在原处贴上红字,忍不住上前阻拦。 长兄昨日还停灵,怎可今日便贴红囍? 女御们一脸茫然:是郎主让我们这么做的。 他竟如此行事?! 我以手加额,头痛不已:将輓联依旧挂回去,至于囍字,贴在厢房即可,不必大动旗鼓。 几人面面相觑,显然左右为难。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人声:郎主说过,一应事宜以夫人指派为准。 我闻声看去,见杀墨、杀砚两人风尘僕僕进了门,不禁讶异:你们将军呢? 二人面含忧色,苦笑连连:这几日弹劾郎主的摺子如雪花一般,还被瞿大夫以军备伙废为由,直接谏议到圣人面前…… 圣人大发雷霆,恐怕不能善了。 我听到了那三个字,敏觉道:瞿大夫? 是也,正是光禄大夫瞿晃! 听我一问,杀墨大吐苦水:因他连连谏议,郎主请制的八千铁甲直接换成了藤甲,近几日的奏报均被王司徒打回了…… 闻言,我缄默不语。 夜深了,两名幕僚告辞离去,又等了许久,方听到大门口传来铎铎马蹄声,不一会,就见慕容垂披件墨色鹤氅,踏着夜色走进院中。 见门上依旧挂着輓联,他面容一沉:让你们撤了灵堂,换成红绸喜字,怎的毫无动静? 我赶在他发火前,连忙上前陈情:是我让他们撤下的。 话音落下,落针可闻。慕容垂转开眼睛,轻咳一声:你们做的很好。 他积威可怕,我见女御们深深低着头,便轻声道:你认为我自作主张? 对方淡笑一声:哪有。 我摸不准他想法,只好娓娓道:我这并非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 所谓母贤然后子孝,兄友然后弟恭,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闻言,对方一双清凌凌的碧眼眨也不眨地看我,看得我后嵴发麻:可你刚升任龙骧将军,多少人眼红得紧,此时逞一时意气,反而落人口实,叫自己处境更艰难。 一口气说罢,我不敢看他。 不意对方盯着我,忽然便启唇而笑,唇角轻扬,一手执起我手背,贴在自己面上摩挲:为何你说话每个字都好听? 第16页 以后要多说话,我喜欢听。 我:…… 第三十七章 这一日,慕容垂总算早早归家。 他今日装扮殊异,发鬓漆黑,长发结成数个小辫垂在耳后,更衬得眉眼邪美,颇有一分凌厉:今日我向王司徒递了拜帖,你与我同去吧? 我见他装扮隆重,神情肃穆,不禁讶异:为何要带上我? 对方微微一哂:我面目可憎,又笨嘴拙舌,不如你口才敏捷,为之奈何? ……好。 待我梳洗装扮完毕,两人便一同坐上马车,前往司徒府。 刚到大门外,便闻钟磬隐隐,迢迢暗递,隔着一重树影,只闻弹琴鼓瑟,声声入耳。 转入一条长廊,水塘边筑起了美轮美奂的舞榭歌台,依山傍水,清晨起了裊裊薄雾,将亭台楼阁浸在朦胧的雾间。 门房一进入通报,那丝竹声便停止了。 我们走入院里,便见一位年轻郎君踞坐于席,两人同样是缁衣大袖,气质却绝不类似。 如果说慕容垂皎若灿月,华彩如虹,王玙就是林间清风,自有那么股不拘泥于形、超然物外的旷世之感。 只是对方肃容霜雪,脸色难看,似并不待见我们。 慕容垂一扬袖,淡淡道:这位便是当朝司徒大人,夫人可呼王郎君。 我恭恭敬敬行了个女礼,王司徒只点点头,便向着慕容垂说话:你可知我每日接到的,皆是弹你的摺子? 嫡兄刚殁,你竟有心情娶妻作乐,非要我下个贬斥令给你么? 正说着话,女御端着茶点近前,其中正有一碗清澄的豆汁,慕容垂伸手一指: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司徒可知下一句? 即便我认不得多少字,也知下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王玙笑一声,神色却不辨喜怒:何必打机锋? 在大邺,向来是王与马共天下,王家人参政议事,在朝廷内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我生怕慕容垂又冒犯他,连忙躬身行礼:大司徒,小女子有话说。 王玙听了,瞥我一眼,隐含轻视。 我不以为杵,轻声道:孝悌礼义,本应如此,然而郎主府上亲缘淡薄,兄弟间互相仇视,早已互为仇雠。 王玙淡淡道:照你这么说,他做的很对? 闻言,我连忙摇头:绝非如此。 为父不父,为兄不兄,无怪乎我家郎主心下不顺,只是他再不顺,也不该使司徒在朝中难做。 听我说话,慕容垂一言不发。 司徒既私下贬斥,必然已是留了情面,也因此郎主虽娶我,却并未挂红纳采,正是为了不留话柄。 王玙听到这里,才轻嘆口气。 也罢,你这女子说的还算中听。 又转头向着慕容垂:若不是你今日来了,那些摺子我就递去圣人面前了,省得废我许多功夫。 谁知慕容垂听了,反而打蛇上棍:那我请制的八千铁甲…… …… 王玙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要的蹄铁我制了,铁盾也制了,若非我给你请的宅子,你娶妻还得赁屋住呢! 慕容垂闻言一笑,流露几分邪气:我寒门出身,怎比你家大业大? 你自己去兵部斡旋! 他们讨价还价,我听得一头乱麻,刚拿了一碗豆汁在手里喝,便见两名女御上前行礼。 郎主,光禄大夫瞿晃求见。 第三十八章 我闻言,紧张得立即站起身来。 见席上两人目露疑惑,又连忙解释:我一闺阁妇人,不好见外男。 王玙闻言,轻轻点头,两旁女御便立即搬来一花鸟屏风,让我回避其后,不过片刻,便有两道脚步渐渐走近。 紧接着,屏风外响起瞿晃那清晰冷静的声线:某不知龙骧将军也在,唐突了。 慕容垂理都不理。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王玙适时笑道:哦,县主也来了。 问王司徒安。 听到随后那一道陌生的,轻柔的女声,我顿感脖子上辣痛起来。 顿了一会,瞿晃冷冷道:正好今日将军也在,当着司徒的面,不如知会瞿某一声,何以一连斩我三名监工? 呵,尸位素餐,杀都脏了我的刀! 将军慎言! 慕容垂冷笑一声,隐隐威慑:瞿大夫,出生入死是我,坐而论道是你,合适否? 将军,莫非我大邺缺你一人? 呵呵,是不缺我。不如下个月就由瞿大夫北上吧,有这副口舌,定能挡胡羯十万大军! 你! 见他们争吵起来,王玙及时从中调停:胡羯连下北部十城,慕容将军心急也是常事,再说圣人要你督造,你便居首责,怎可坐视不管? 瞿晃急道:可那都是废贵妃安插的人手,我亦只能徐徐图之! 他话音未落,慕容垂冷不丁道:瞿大夫莫忘了,当初你能到内阁掌事,也是贵妃引荐的你呢。 呵。 一声轻笑,已然表明了王玙的态度。 司徒怎可怀疑我立场? 我能想像,此刻另外两人的表情,定是冰冷而漠然。 其后氛围凝滞,只听铮然清音,屏风外倏忽一声惨叫。 我一惊,面前的花鸟屏风忽然翻倒,只见瞿晃手执宝剑,紧紧挟制着面前娇小的女子,一道雪亮刀光横颈而过,顿时血喷如瀑! 第17页 只在瞬间,女御们的惊叫响彻了庭院。 再看他手中的县主喉管被割,却还强留着一口气:瞿郎,你,你怎可如此……对我…… 话音未落,瞿晃已松了手。 那娇小的身子立仆于地,正倒在我脚下,四肢尤在抽搐。 我愣在原地,再看那执剑的人只是眉眼微沉,清俊的面上掠过一抹恍惚。 江愁予,你怎会在此? 第三十九章 见他走近一步,我连连后退。 瞿大夫慎言,你该唤我慕容夫人。 …… 见瞿晃阴翳的目光在我面上游移不定,慕容垂冷冷瞥来:原来是你啊。 转脸又朝我点头:幸而你改嫁了我,瞧这县主,今日之下场竟不如狗彘……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也唯有我听得懂。 他话音未落,便被瞿晃打断:贵妃被废,如今她已不是县主了。 当初,她以瞿家人性命胁迫我屈服,又多次追杀我元妻,害我们夫妇离心,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再看另一边,王玙竟抚掌微笑,显然极为满意。 善,瞿郎之心吾明矣。 对方这一刀,彻底划清了与过去的界限。 此刻,我对着地上那死不瞑目的女子,竟生出一份兔死狐悲之感。 正出着神,便见瞿晃转向我,口吻低沉:愁予,如今害你的人已不在,你还不愿回到我身边么? 这一问,顿时使席上另外两人变了脸色。 嗯?这是何意? 这是王玙。 瞿大夫慎言! 这是慕容垂。 见王前者神色疑惑,对方一指我,口气斩钉截铁: 王司徒,这便是我元妻。 当初她衣不解带,亲自侍奉我病母三年,从无怨言,不论德容言工,皆在这个狠毒的女子之上,若不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我怎会与她合离? 我默默听他陈情,心下忽生荒诞之感。 慕容垂见我缄默,眉头轻挑,口吻倨傲:某不算公卿贵族,也无亿万家财傍身,但即便面前斧钺汤镬,娶下的妻子又岂能相让? 瞿晃张了张嘴,正要争辩,却被王玙一句话压了下去。 你三人私事,不必在我处分说。 又朝对方不耐烦道:你还有何事? 瞿晃动了动唇,终是隐忍一头。 无了。 之后,王玙又转向慕容垂:你呢?你还有何事? 我,我多了。 慕容垂面无表情:军械,兵马,粮草,我此次往邺北,路途漫漫,一路辎重都需你解决。 谁知,王玙闻言立即甩袖:去去去! 舆马军械我为你解决,其他的,你找别人打秋风去! 如此足矣。 慕容垂点点头,看一眼瞿晃,再看一眼我,忽然躬身行礼:垂无以为报,唯酬一刀。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抽出腰间宝刀,耳畔顿时响起呼啸的龙吟之声。 但见院中绿荫如盖,天空一碧如洗,碧眼青年持刀如游龙,雪色刀光在树影之间飞烁,叫人一时竟分不清刀更劲,还是舞更美。 一舞既罢,慕容垂持刀立于院中,不喘不汗,行息如常。 王玙轻拍手掌,显然心情愉悦。 再看庭中另一人,却面如土色,牙关颤抖,不过须臾,头顶的玉冠忽然碎裂掉落,迸溅了一地齑粉! 第四十章 此际,星夜里起了一缕微风,将暑气捲入庭院之间,盈盈滴翠的柳树底下,慕容垂远远看我,眉间坠着一丝温柔。 我明白,这是要离开,也是要我做一个抉择的意思。 等我一下。 离去前,我解下肩上的披风,盖住了那女子悽惨的死相。 事实上,文昭县主身量娇小,面容清秀,单看外表,不过是平日里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那种小娘子罢了。 这之后,我过去牵起了他的手:咱们走罢。 马车上,我们相对而坐,慕容垂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张丝帕,轻拭着宝刀刀柄,神态甚为轻松。 我一阵后怕:刚才在王司徒处,我以为你要杀他。 对方闻言轻哂:我若当面杀你旧人,与瞿晃那货色又有何分别? 顿了顿,话风又一转:不过,你若和他走了,今日的瞿大夫便是一具死尸了。 我瞧他轻描淡写,只能讪讪一笑。 慕容垂搁置宝刀,一扬袖将我揽在臂里:你要与我一同回陈郡么? 为何要回? 入秋之后,我需北上。你不愿在洛京招人眼球,那我们便回陈郡,披红挂彩,三书六礼,总归要有个章程。 我嫁过瞿晃,虽明媒正娶却遭下堂,因此对这种过场仪式并无期盼。 但瞧他满眼热烈,也莫名心中欢喜。 第四十一章 初秋,洛京下了三日的雨。 雨水丰沛的时节,我们回到了陈郡,两月不见,我阿耶形貌神色都精神许多,甚至嚷嚷着在陈郡也开个菽饼铺子。 我掏出嫁妆里最后一点体己,给他赁了个小店面,又找了两个长工帮衬,总算将菽饼铺子勉勉强强开起来了。 或许知道这是龙骧将军家里的铺子,店里的买卖很不错,也是通过这个店子,我结识了陈郡不少世家夫人。 闲暇时,她们总会问我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第18页 江娘子,龙骧将军是不是生得碧眼虬须,膀大腰圆? ……他不蓄鬚,也不胖壮。 每当我这么回答,她们就会睁圆了眼睛,嘴巴里不断发出吸气声:怎么会? 也有人旁敲侧击,想要往我身边塞小女郎,多是些家中的旁支、庶女,说将军身边孤独,要送些人来为我分忧。 对此,慕容垂总是断然拒绝,若直接送人过来,甚至会被他上门驳诉,反而闹得大家都没脸。 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再提此事。 这一日,我路过那废弃的园子,忽然便想起了那面壁梳头的女子。 去问慕容垂,他忽然沉下脸,反而叫我更好奇:夫主,她是你房中的人,总丢在那废园里也不合适。 孰料他闻言大笑:我房中的人?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可,可都说那是你的妾侍…… 是么? 说着,慕容垂碧眼中促狭闪烁:既然如此,愁予身为主母,妾侍的去留,你自可定夺。 啊,我?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唤人开锁,亲自将那园子里的女人带到面前来。 只见那女子蓬头垢面,眼神涣散,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慕容垂使人松开她,她便猛扑到他脚下不停磕头,直磕得满地都是斑斑血迹。 我心生不忍,便想让女御将人扶起来。 不意她忽然仰头嘶叫,嘴巴张开,里面却是一团焦黑的舌头! 我吓得大叫一声,差点离席而走! 慕容垂紧盯着我,神情淡然:你不会认为,是我将她害成这样的吧? ……我,我不知。 是么? …… 见我浑身颤抖着不说话,慕容垂将腰间宝刀解下,轻轻递到我手里:刀给你,你可随时杀我,我绝不还手。 我自然不会去接那把刀。 慕容垂等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你这般怕我,又怎会真心爱我? 说罢,便一扬袖子,起身离开。 他走了,一旁的杀墨这才上前:夫人,您实在伤了郎主的心了,这女子的确是老郎主送来伺候的,可她却听了旁人的挑唆,向郎主的饭食中下哑药…… 哑药? 是啊,后来东窗事发,她自己将剩下的毒药吞下,这才被郎主软禁在此。 我这才明白,他之前的声音为何会粗哑难听,心中顿时懊悔难当。 第四十二章 可惜,慕容垂并未给我陈情的机会。 当夜,他再次离府,只留下一封手书,说他拿了王家的辎重兵马,需应王司徒北上之约。 只是他走得这样急,这样紧迫,不知是躲我还是恨我。 此际天光尚未大亮,我妆了个男髻,又从自家铺子里拿了十几个菽饼,便沿着长街上湿漉漉的辙痕往城外追赶。 慕容垂所乘的车舆八马宽驾,是唯有世家才能御的马车,也因此很好分辨,我从府里拉了匹马,这一赶,便赶到了天黑, 出了城,前方渐渐出现一支蜿蜒的车队,形容整饬,喑哑沉默。 看行人打扮,似乎是商队。 忽然,车队中跑出一辆快马,御者向我挥舞红旗,我正要上前问路,却见那人从袖中掏出一物对着我,似在瞄准。 我一惊之下,连忙勒马后退,却不意摔落在泥土里,衣冠凌乱,狼狈无比。 那御者拍马靠近,待看清我相貌,大惊失色。 夫人,您怎会在此? 此人正是护送我去陈郡的甲士之一,且被我指导过如何保存菽饼的,我顿时尴尬极了。 对方倒也没再问,而是将我恭恭敬敬地迎到了队里。 此际天已黑透,车列驻扎在一处荒村,众人卸了外面布衣,下面却是寒光闪闪的铁甲。 我见他们一部分埋锅造饭,一部分原地烧窑,不禁莫名:这是作何? 那护送我的甲士解释:这是在炕干粮。 干粮? 是也,我等并非先锋,而是伙头军,将军还在后面招兵呢。 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万万没想到我选的这匹马太快,居然赶在了真正的大军之前。 现在再想那辙痕,恐怕也是慕容氏的惑敌之策。 见我悒悒不乐,那甲士劝慰道:夫人且安心,最多半日,将军必至此处。 ……也好。 那甲士拱了拱手,便自去忙了。 其他士兵也是分头忙碌,很快便炊烟四起,我往脸上抹了黑灰,凑过去看,却见他们将一团团豆糜压得菲薄,忍不住小声道: 这样一来,薄饼定然在长途跋涉中碎为齑粉。 旁边的人耳尖,闻言冷笑一声:那你说怎么做? 我做了十几年菽饼,自然不服气:你可加些淀粉,做成寸厚圆饼,中间留孔,以炭火烤炙。 为何要留孔? 中间留孔,以草绳串之,士兵可负数十里。 那为首的人听了,忽然不笑了,又指着脚边一大盆湿漉漉的东西问我:这是做完牛肉干之后剩的下水,你说该如何利用? 我眼一瞟,便认出那是满满一盆牛膀胱,小声道:若有肉干、麻饼,可将牛膀胱晒干为皮包,将所有食物塞入其中,每个士兵带一个、或几个皮包即可远征。 众人闻言,啧啧称奇。 那甲士沉默着,忽然一拍我后背:你这小子,诡计甚多! 第19页 就在他又要来拍第二下的时候,身后的甲士连忙上前阻拦:督军不可! 说罢,便在对方迷惑的眼神里,急急将我拉走了。 第四十三章 这之后,甲士给我找了个孤帐休息,叮嘱我不可再随意乱走。 若不然,哪怕大邺如何民风开放,一个妇人混入军营这件事,光民间的唾沫星子,也足叫我死上百回次了。 听他说得在理,我也只能等在帐篷里。 这一等,便等得困意上涌。 翌日,我还在模模糊糊睡着,忽然前方帐帘一掀,两名甲士忽然闯入,一左一右将我架了出去。 我正惶惶不已,倏忽间已被拖到一间大帐里,昨日那督工就站在中间,指着我道:司徒大人,就是他! 我这才看清,前方帅位上,一站一坐,两个都是我熟悉的面孔。 王玙走过来,罕见地神情和蔼,使人如沐春风:如此智计,居然是一个小兵想出来的? 你既有贡献,我将你提为百夫长,可好? 我不敢说话,因为此时那帅座上的人,也正紧紧地盯着我。 对方头戴冠盔,衣海龙宝甲,肩上覆一只赤金饕餮,英姿勃发,面容冰冷,待看清楚我后,脸色更是变了。 我刚张嘴,便见他下了座位,疾步走来,伸手在我脸颊上狠狠一擦,登时便露出了下面的肌肤来! 王玙在一旁瞧得热闹,唇边淡笑:这么一说,不能提百夫长了,倒可以提个乡君。 慕容垂哼一声,似在按捺怒火,忽然转头朝众人斥道。 都出去! 第四十四章 须臾之间,偌大的帅帐走得干干净净。 我不敢抬头,却见那双紫金靴绕着我走了几圈,声音清润,却带着寒意:民闯军营,合该当场处死。 ……谁叫你不告而别。 你反倒怪起我来? 我自知理亏,只能闷不吭声。 顿了一会,那靴的主人停在了我身后,冰凉铠甲紧贴着我肌肤,带来一阵寒意:可你解我一大难题,论功又该行赏,你说,我到底该赏你,还是罚你? 都随你。 慕容垂似乎被我将住了,一阵咬牙后,狠狠道:我瞧你可恨的紧! 我刚要反驳,不意被轻咬耳朵:但也可爱的紧! 既然可恨了,又怎会可爱? 身后,慕容垂长嘆一声:正是又爱又恨,颠倒沉沦! 你说你孤身一人来找我,若是碰到了流匪,不慎死在了路上,我岂不是成了鳏夫? 我鼻子一酸:可我宁愿流血,也不要再流泪了! 对方闻言,目中好像有什么在闪动,只是他终究忍了下来,放软了声音哄道:可战场上生死无眼,我怎么带着你? 我没要你带着我。 那…… 我来这只是想问你,你此去,何时回来? 我深吸口气,强笑道:一年两年三年,我都等得,只是不要叫我等一辈子。 忽地,我腰肢上横了只大手,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用力带在了怀里,用满是青髭的下巴用力摩挲:无论何时,只要你等我,我都会回来。 听他娓娓述来,我忽然喉头哽咽,几乎句不成句:那,万一你死了呢? 你放心,生有人,死有尸。 听到这里,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泪水! 说到底,无人知晓这是否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孤身追到这里,也不过想再看他一眼罢了! 许久。 慕容垂默默擦干我面上水渍,轻声道:莫哭了。 终有一日,我会还你一个河清海晏的大邺,天堑终成坦途。 见我用一双泪眼望着他, 他忽然手抚鬓发,指尖扯住玉冠,轻轻一拽,长长的乌发泄了下来,接着横刀一削,将一缕长发递到我手上。 从此以后,魂梦相牵,你便是我的归处。 第四十五章 无论我多么不舍,慕容垂的大军仍然开拔了。 而我则被他委託给王玙,被带回了家乡滁州。 知道我做了十几年的菽饼,王司徒令我牵头,王家人从旁协助,在城中分家制作草绳锅盔,再将一批批军用干粮运往北方。 我答应了。 这样一来,即便慕容垂在北我在南,也能帮上他的忙。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日日稀里糊涂地被推着走,忙得昏头涨脑,也渐渐在等待中淡忘了惶惑与痛苦。 期间,慕容垂常有来信,虽然笔墨不多,却都写着一笔安字。 这时我才知,他之所以被称作鬼将军,便是因为善于夜袭。 要出奇兵,便不能留痕迹,甲士往往要埋伏在嵩草战壕,数日不饮不食,长此以往便手脚浮肿,极易生病。 得知此事,我又陈情上去,王玙听闻,又叫了两个官盐使来调度。 于是,我以家中的菽饼铺子作掩护,大量制起了一种盐豆窠子,以三升豉掺以五升盐捣碎如泥,再压作成饼晒干,要食用时剥一块,即可代替盐巴。 于是,滁州成了供应军粮的主要产地,要每日产出定量的锅盔、麻饼、糜饼,皱饭,和盐酱送往前线。 因人手不够,我找来了不少妇人帮助,其中一位女郎生得尤其貌美脱俗,听她介绍自己,竟是南家县令之女。 万万想不到,滁州里外内乱不休,甚至连县令之女也无路可走,沦落到当垆帮佣。 第20页 幸而我有官令在身,这才能够安稳度日。 第四十六章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初夏。 雨水丰沛的时节,好容易让乌云盖顶的滁州有了一日喘息之机,梅子黄时,又是满城飞絮。 不知何时,邺北的战事已进入尾声。 这些日子,因相邻大城内乱,滁州城涌入了不少外地人,其中便有一些评书。 只不过和陈郡不太一样,他们不讲鬼将军,却总讲些神神鬼鬼,并些司马朝廷的风流艷事,我虽不爱听,但偶尔累了,也会去听上一耳朵。 这一日,正讲到西贵妃被废,又被谢家扶持为太后的逸事,我听得颇有滋味,忽然便被阿二找了过来。 女郎,门口来了两名黄门,您快家去吧! 我听了,就要起身。 刚往外走,便见一意想不到的人伫立面前,峨冠博带,身后还有两名宦官打扮的男子。 那人默默看我,另两名宦人则手执纨素,面容带笑:这位,便是龙骧将军之妻,江氏愁予吧? 我连忙行礼:是。 圣人听闻奏报,多有感念,江娘子身为女子,却于军事多有鼎故革新,慕容将军此次大捷,问要何赏赐,却只为夫人求取封荫…… 话未说完,便被身旁人打断:闲话休叙,且颁了圣旨! 是、是! 一名宦人连忙打开了文书,抑扬顿挫地念道:奉天敕命,江氏愁予,龙骧将军慕容垂之妻,秉性端淑,克娴于礼,圣皇躬闻之甚悦,兹授淑慧乡君,食邑千户…… 宦人念完,那人便将文书潦草丢到我怀里:夫荣则妻贵,果不其然。 这是在笑我攀高枝了。 我无意与他争辩,接了旨意便坐回去,继续听我的评书,孰料两名宦人离开了,瞿晃仍站在原地,神色恍然。 当初,若我去北能将你带在身边,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我断然拒绝:若我当日不愿被休,反而将事情闹大,恐怕被一刀封喉的人就是我了。 自县主被杀后,我再没做过被人吊死的梦,颈上的伤痕也早已看不出了。 可午夜梦回,想到那梦里将我吊死在树下的人,却仍会不寒而慄。 见对方默然不语,我冷道:我曾以为夫是妻的天,却未有一天想过,天塌了该怎么办,后来天真的塌了,我才明白没有谁该做谁的天。 瞿晃嘲弄一笑:我做不了你的天,难道慕容垂就可以? 无需他做我的天,只需他将我当人看。 此事说来简单。 说来简单的事,往往做起来难。 对方若有所思,许久后怅然吁嘆:事实上,我虽荣膺高位,但心情却无一日舒畅开怀,回想这三年最喜悦的时光,竟是与你成婚那一日。 江愁予,我说我悔了,你信么? 瞿郎君,你悔的也不是失去我,而是没能骗过我。 这时,评书已换了个桥段,总算讲到我爱听的鬼将军了。 我端了茶水,便专心地听起来,正听到邺北大捷,回头看,身后已空无一人。 再听台上,那老者正讲到精彩处。 却说那鬼将军夜袭百里,用兵如神,一战大捷,再战再捷,此番归来,圣人亲披紫衣,成就一方兵权在手的漠北大王…… 孰料,他说到这便一脸高深,显然在吊人胃口。 台下顿时嘘声四起, 我嘴里嚼着干果子,也忍不住加入了嘘声大军的一员。 这时,长街外传来哒哒马蹄声。 往外看,一人骑在马上,穿着赤金柔软的鹤氅,腰悬羽箭雕弓,足登紫靴,手抛一枚金珠。 只远远一抛,那金珠便被抛到了老者手中。 请先生继续讲。 这人下马递了话,便径直坐在我身边。 见他浓长睫羽,掩着一双碧眼,老者清了清喉咙,顿时喝彩四起,台上台下顿时又热闹起来。 一代人的传奇故事,就此娓娓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