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民国俏厨娘》 第1章 上一辈子 “您这座园子,开价开得实在太便宜了。阮,阮……” 沈谦望着立在他对面的女子,斟酌了一下该怎么称呼:对方只说姓“阮”,若是称呼“阮夫人”,她这不过二十许人的模样,一声“夫人”,立即就将人给唤老了;可若是称呼“阮小姐”,她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在脑后盘起,梳着时下已婚女子常梳的圆髻。 “……阮老板!” 沈谦总算寻到了个折中的称呼。对面的阮姓女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沈谦的心思,嘴角微抬,苍白的面颊上稍许有了些血色,冲沈谦点了点头: “阿俏洗耳恭听您的高见。” ——原来她叫阿俏。 阿俏就这样俏生生地立在这古意盎然的园子里。初冬天气,她外头裹着一件薄呢长大衣,里头的衣饰却是青布裁成的袄衣袄裙,原是水乡少女常穿的。 沈谦定了定神,转过身,望着面前的园子。 这座园子名叫宁园,建在浔镇一侧,背靠十亩荷塘,园中设山理水,湖光景致之间点缀着亭台楼阁,设计得非常精巧。 只是园子长年疏于打理,园中早已杂草丛生,亭台楼宇也尽显颓态,不再光鲜。 饶是如此,沈谦还是觉得对方的要价太低了。 “这座园子建得极具匠心,想必当初建园时下了大本钱。阮老板既然想卖,为何不干脆请人将园子稍许修葺一二。如此一来,阮老板即便是要上两倍的价钱,依我看,也丝毫不为过。” 阿俏低头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时世不易,纵是沈先生觉得这园子要价颇低,可是,连同沈先生在内,也不过是寥寥几人问津而已。而我……” 她说到这里,言语斟酌了片刻,似是终觉得沈谦还算可信,于是将自己的情形坦诚托出:“……我急需用钱。” 沈谦默然不语。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眼前这娇怯怯的年轻女子。 正在这时,宁园敞开的门外有人大声招呼:“阮三小姐,三小姐,您的电报,从省城来的。” 阿俏冲沈谦略略点头致歉,自己转身去了门外。 沈谦望着阿俏在远处打开电报匆匆扫了一眼,心想:三小姐?莫不是她娘家姓阮,家人便依旧沿用旧时称呼? 少时阿俏脚步声急促,转回沈谦这边。她的面色更加苍白,沈谦见到她互握的双手在微微发颤,显然省城的电报,送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沈先生考虑得怎么样?”阿俏的语声却依然平静,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沈谦,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中蕴着希冀,却又有几分担心,似乎生怕沈谦开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这位沈谦沈先生盛名在外,是个眼光老道的古董商人,古玩字画只要落在他眼里,沽出来的价钱便八~九不离十,古宅名园,也概不例外。 “八千大洋,现钱!”沈谦开了口。 阿俏听着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双目微润,低下头去,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双掌合十,喃喃地道:“谢谢,谢谢……” 这是上天护佑,到底还是留了一线生机给她,给阮家。 沈谦见她发自内心地感激,心中竟也由衷地舒畅:“你开价只报了五千,因此我身边只带了六千现洋,余下的两千,我会命人在两天后送到浔镇。可好?” 阿俏抬起头,见沈谦正凝神定定地望着她。她难免脸上一红,再度低头,低声道:“先生高义,一切但凭先生安排。” 一时两人签了白契,完成了这一桩生意。沈谦觉得坐在对面的阿俏轻松了很多,似乎心上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不知为何,沈谦只想多打听一些这阿俏的根底,开口随意地问:“请问阮小姐,这座园子从何得名,为什么叫‘宁园’呢?” 两人素昧平生,然而这桩生意一谈成,阿俏与沈谦的距离似乎便一下拉近了不少,当即微笑回答:“外祖姓宁,这是外祖父赠与家母的园子,家母委托我将其售出。” 这下沈谦更加好奇了,“阮小姐外祖家姓宁,娘家姓阮,夫家却姓什么呢?” 阿俏听到这儿,愕然了片刻,随即眼露顽皮:“夫家?我哪里来的夫家?” 这下子轮到沈谦吃惊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望着阿俏脑后梳着的圆髻。 阿俏循着他的眼光,立即明白了他的疑问。“沈先生,您听说过‘梳起’这种风俗么?” 沈谦一下子明白了,皱起眉头问:“你这……难道是‘自梳’?” 他曾听闻南边有风俗,婚龄女子自行梳起发辫,盘成髻子,是矢志不嫁之意。 阿俏摇了摇头,随即带着点儿自嘲,苦笑着说:“不是‘自梳’,可也差不多了。” 她长叹一口气:“既已盘发,永不外嫁,生是阮家人,死是阮家鬼。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救阮家。” 搭上全部身家,也赔上了余生,只是为了救阮家?沈谦不由想,这个阿俏,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 沈谦在商界耳聪目明,消息灵通。他细想“阮家”二字,又见阿俏早先接到来此省城的电报,他立即明白阿俏来自哪个阮家。而阮家如今所陷入的绝境,沈谦也清楚得很。 “阮家如今……”沈谦只说了半句话,竟再也劝不下去,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委婉开口相劝:“阮小姐,如此牺牲……值得么?” 阿俏原本与他并肩而行,此刻听到沈谦如此说,竟尔转过身来,盯着沈谦。沈谦年纪不算大,却已纵横商界数年,在商的女子也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阿俏这样的神情,那一对盈盈的眼波里尽是凄楚,偏又透着倔强,毫无声息地就在人心里烙下个印子,叫人一时见了,便永难忘却。 半晌,阿俏移开眼神,幽幽叹出这样一句,“可是……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去做。” “沈先生是局外人,或许觉得阮家没有再救的可能。然而阮家自己却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无法放手的理由……” 说到这里,阿俏声音微哽,沈谦几乎以为她就此说不下去了。可是下一刻,阿俏却转过脸,唇边绽放出些许笑容,望着沈谦: “如今,因为沈先生的仁义,阿俏却有这个机会,能够尽全力一搏,无论成败,都不会让自己后悔……” 冬日里淡淡的阳光映在阿俏脸上,将她面上瓷白的肌肤映得宛若半透明的美玉。她这一笑,唇边便隐隐约约现出浅浅的梨涡,一对弯弯的美目中满满的都是希望。 沈谦一下子被这样真诚的笑容打动了,略想了想,开口便问:“阮小姐是不是急着赶回省城去?我本想立即赶回去,可是见了这浔镇的水乡风光,便想在此小住一两天。不如将在下的车子和司机,都一并借给阮小姐吧。” 从浔镇去省城,原本坐船要两天一夜。如今镇子另一头修了公路,坐汽车去只需要大半天。阿俏若是坐车,今夜就能赶到省城。 “在下随身携带的现洋,阮小姐请就此带去。余款沈某会电报通知省城的商号,明日即兑。可好?” 阿俏有点儿犹豫,觉得这样太麻烦沈谦,且两人并不相熟。然而那份电报还沉甸甸地在她衣兜里。终于阿俏还是点了头:“大恩不言谢,先生想来也知道我阮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待来日我若能重整家业,必定会在省城设宴款待,好生报答先生。” 她向沈谦弯腰鞠了一躬,随即告辞。 沈谦命自己的秘书前去送阿俏一程,自己则立在刚刚易主的宁园跟前出神。 阮家?! 他实在是没想到,阮家那一家子的重担,竟会全落在这样年纪的一个女孩子身上。她看起来是那样单弱,骨子里却顽强得很,并且带着一种不撞南墙绝不回头的傻气。 少时秘书回转,带回一个消息。 “小爷叔,上海那边有急信送来,不巧是先到了省城才转来此处的,请您过目。” 沈谦接过信,眉头渐渐锁起。他一看留款,突然省过来:“不好!你刚才送阮小姐送到车上了么?” 秘书迟疑地回答:“没……找到了阿连,叫阿连陪她去车子那里。” 阿连是沈家的司机。 沈谦一下子将手中的信一揉,什么也没说,径自往镇子另一头疾奔。 阿俏走在浔镇的青石板路上。镇上的一花一叶,一屋一石,对她来说,都十分熟悉——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一晃十年过去,这镇子似乎不曾改变。甚至这镇上还有人能认得出她,向她招呼:“咦,这不是宁家的阿俏么?” 这乡音乡情,令阿俏心中平添一阵温暖。曾经她渴望走出小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如今她却越发留恋这里——这片给她温暖慰藉的故土。 “阮小姐,请上车!”司机阿连替她打开了车门。 阿俏谢过,弯腰上了沈谦的车,转头望着故乡。冬日的暖阳里,浔镇显得格外宁逸。 阿俏眼前一亮,随即又面露疑惑—— 远处青石板路的另一头,沈谦正飞快地冲她奔来,拼命摇动着手臂向她呼喊着什么。阿俏却听不清他的呼声。 阿连已经坐上驾驶座,伸手去发动汽车。 阿俏依旧偏着头,凝眸望着沈谦,心中似乎微微一动。 下一刻,沈谦冲她疾奔而来的画面便永远在她脑中定格——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汽车一时被掀起数尺高,热浪迅速席卷,数丈之内,顷刻之间,尽余焦土。 阿俏想,这个男人,头一次见面,就给她带来了莫大的希望,而她随即因此人而死,一喜一悲……人生,倒也公平。只是她,到底可怜,倒在了重获希望的那一刻。 第2章 春韭炒蚬子 “阿俏——” “阿俏你在吗?” 漆得乌黑的门板“豁拉”一声被拉开,阿俏俏生生地站在门内,问:“有信哥,怎么了?” 宁有信一见阿俏,立即喜上眉梢,一面谄笑一面说:“九叔公刚来,要与爷爷喝两盅,叫你炒个下酒的小菜。不拘什么。” 阿俏听见,一转身就进了院子,往灶间过去。 宁有信跟着她一起进门,笑着问:“阿俏,有啥可以叫我帮你的?” 阿俏听见,没回头,只说:“我要炒蚬子,你替我取点儿黄酒来。” 宁有信听见,“唉”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久拿了一个白瓷盏儿,里面盛着不少琥珀色的液体,香气扑鼻。 阿俏在灶间里已经将灶火烧旺、蚬子洗净,正蹲在地上择韭菜。灶间里灯火摇曳,阿俏脸上的阴影也一晃一晃的。她的侧脸极美,宁有信便瞧得呆了,待到阿俏将菜择完,才想起手里的东西,将那个白瓷盏放在案旁,看阿俏动手。 阿俏起了油锅,爆香了葱姜,下蚬子,旺火快炒。这早春的蚬子最嫩,多炒片刻都会变老变硬。 阿俏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随手将那白瓷盅中的液体往锅中一倒,馥郁的酒香顿时在小小的灶间里四溢开来。阿俏一怔,可也管不了那么多,马上撒了春韭进去,断生后立即出锅,盛在青花瓷盘里,让宁有信托着往外走。 宁有信闻见那味儿哪里还忍得住,早已自己先偷尝了一个蚬子,笑着对阿俏说:“这是要鲜掉眉毛哟!” 韭菜的微辛激发了蚬子的鲜甜,而上等的花雕则压住了蚬子的些许水腥气。这早春里最寻常的水产,却最能给人感觉到春天的气息。 “阿俏,你真是能干!”宁有信砸吧砸吧嘴回味着,末了又夸了阿俏一句。 这时候刚巧宁有信的娘进来,一眼瞥见案上那白瓷盏儿,一张脸就朝下挂了挂,问:“有信,娘刚斟了一盅陈年花雕呢?哪儿去了?” 阿俏马上就明白了,剜了宁有信一眼。宁有信尴尬地笑笑,讨饶地叫了一声:“娘!九叔公那里……还等着这盘蚬子呢!” “成天就晓得往阿俏身边凑,有点出息没?”宁有信的娘嗔了他一句,眼一瞪让他赶紧去送菜。宁有信吐了吐舌头,捧着那盘春韭蚬子,一溜烟出去了。 阿俏则留在灶间里,面对她的舅母。 “宁阿俏——” 火爆脾气的舅母冲她瞪起了眼。 阿俏有时还会恍惚,不晓得为什么还会有人唤她“宁阿俏”这个名字。可实际上,在十五岁之前,镇上的人都这么唤她,她是“宁家的小丫头阿俏”,毕竟浔镇上原本就没哪家姓阮的。 阿俏定了定神,顿时记起自己重生了,已经回了十五岁之前。她镇定地开口,叫了一声:“妈!” 上辈子就是这样,舅舅宁沛和舅母张英一起养了她十五年。十五岁上,阿俏的亲娘宁淑从省城回来,告诉阿俏其实她姓阮。 “阿俏,”舅母毫不客气地伸手戳戳阿俏的额角,“告诉你多少次了,女儿家不好大手大脚的。炝蚬子肉用那烧菜专门的料酒不就好了?” 阿俏从不在乎这点酒,只要做出来的菜好吃,她用了就用了。这时听见舅母问,阿俏随意回答:“老爷子说过的,没有什么做菜专门的酒。平时喝什么酒,就用什么酒烧菜!” 宁老爷子是镇上有名的老饕,不少人家的后厨都得过老爷子的指点。所以她搬了外祖父宁老爷子出来,舅母被她拿话将住,一时竟反驳不得。 “可那是上好的花雕……” 舅母还是可惜她那整整一盅的好酒,“这才半大的闺女,过日子就这么抛费,啧啧,瞧这镇上以后谁家还敢娶你?” 外头宁有信冒了个脑袋:“旁人不要阿俏正好,我娶她!” 宁有信是舅父母的独子,阿俏的表哥,两人只差了一岁。只是两人一直兄妹相称地长大,连阿俏也不晓得宁有信这话只是顺嘴说说,还是真的对她动了心思。 舅母一听就冒火:“哟,你这臭小子!难怪前两天要你去邻镇看看翠珍去,推三推四就是不肯去……” 舅母张英原本想亲上做亲,给宁有信聘自己的侄女儿张翠珍做儿媳妇,肥水不流外人田,听见宁有信这么说,岂有不跳脚的,转身就去抽鸡毛掸子。 宁有信却滑溜得很,一扭头就让开了老娘的鸡毛掸子,不服气地说:“阿俏怎么了?爷爷刚才还在夸她。那道炒蚬子让九叔公尝过,那么挑嘴的老头儿,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爷爷还说了,用十年陈的花雕做菜,这事儿也就咱家阿俏能干得出来。” 阿俏听了这话便忍不住想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爷子一张嘴。 舅母一愣,鸡毛掸子又落了下来,“感情这般糟践好酒,反倒值得夸奖?气死老娘了,你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阿俏一转身,乌黑油亮的一条发辫在脑后一甩。她自管自从灶间出来,坐在自家门槛上歇会儿,稍微透口气。 浔镇的早春格外湿冷,到了晚间,雾气很重。门外青石板路一侧刚安上不久的洋油路灯笼着一圈昏黄的光,路另一侧那乌沉沉的,就是穿镇而过的胭脂河。 舅母这是还在灶间里发作宁有信,“你可别想打阿俏的主意,那孩子是爹娘都不要,这才撂给咱家,你瞅着她哪点儿好?以后再说这种浑话,看老娘不揍死你……” 阿俏听着,扁了扁嘴。 在外祖家的生活其实很舒服很安逸,一家人待阿俏都很好,舅母虽然十分嘴碎,可是阿俏却不在意。 她不由得想,若是上一辈子,母亲宁淑从未回来接她,而是任由她在浔镇上自生自灭会怎样——这世外桃源一般的镇子上,民风淳朴,甚少纷争,也许她这一辈子终能够活得轻轻松松,不必独自承受那许多苦楚。 可那样,她便不会再成为那个“阿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舅母似乎打骂得累了,灶间那边终于安静下来,反倒是远处宁老爷子与九叔公的说笑声清晰起来。 忽然,阿俏从门槛上站了起来,眼中带着惊讶,望着青石板路的另一头。 远处一团浓雾中,传来有节奏的“哒哒”声,听起来像是高跟女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这镇上的女子,大多如舅母和阿俏一样,脚上穿着自己做的棉布鞋,穿皮鞋的就极少,更不用说高跟的,踏在石板路上如此清脆有声的。 那声音越来越近。不知为何,阿俏有些紧张,一双手紧紧地在身前互握住,双眼则一眨不眨地望着迷雾中渐渐显现的那个身影。 来人是一名身材高挑窈窕的女子,一头时髦的黑发微卷,自然垂在脑后。她似乎非常熟悉这小镇,径直朝宁家的大门口走过来。见到门口立着的阿俏,来人的脚下就顿了顿。 “你是阿俏?”来人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看清了阿俏的脸。 阿俏点点头,眼眶已经酸了起来。 来人的脸始终缩在阴影之中,阿俏看不清她的样子。可是这个身形,这个声音,她都再熟悉不过。 “阿俏,果然我一见你就能认出来……我是你的亲娘啊!” 来人又往前踏了一步,路灯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将那张保养得当的秀美容颜照亮。 阿俏看清了那副与自己极相似的眉眼,一时往后退了半步,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比上辈子,这一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眼前的人,就是她的生母宁淑,是那个会将她从浔镇带走,带她去看外面世界的那个人。 第3章 菜薹炖河蚌 阿俏独自一个在灶间里,手上举着木棒,冲着案板上一块肥厚的河蚌肉重重地捶下去。 “砰——” 自从生母宁淑出现,她心头就一直乱乱的,闷闷的。 ——十五年将她抛在娘家不闻不问,然后突然出现,提出要将她带回阮家,要她认祖归宗? 尽管同样的事儿她上辈子曾经历过一回,可是阿俏心里却到底还是怨的。 母亲宁淑初识父亲阮茂学的时候,阮茂学是个膝下拖着个女儿的鳏夫。宁家人无一看好阮茂学,然而母亲却铁了心要嫁。阮家也是,脸盘有井口那么大,提出宁淑只有为阮家生下儿子,才准进阮家的门。舅父宁沛为此曾当场和父亲阮茂学翻脸。 岂料宁淑却真的放下身段,没名没分地跟着阮茂学,甚至生下长女之后,将阿俏寄放在娘家,自己则一直住在省城。直到生下阿俏的亲弟弟阮浩宇,宁淑才得以正式向阮家长辈敬茶,以继室的身份入主阮家。 算起来,自己的弟弟都已经九岁了,母亲竟然到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在浔镇上还有一个女儿—— 想到这里,阿俏眯了眯双眼,举起手中的木棒,对准了河蚌上肉质最为肥厚的斧足用力捶了下去,“砰砰砰”……直到她浑身都觉出些汗意,阿俏这才甩开手中的木棒:河蚌的肉这样捶过,炖起来会格外酥烂,而她心里的郁闷,也多少消解了一些。 “啧啧,”母亲宁淑的声音在灶间外头响起,“阿俏看起来真是能干。” “什么叫看起来能干?”舅舅宁沛替阿俏打抱不平,“这镇上所有的姑娘家,阿俏若说是厨艺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阿俏,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俏侧过身,对舅舅说:“家里没什么旁的菜了,就做个菜薹河蚌。我去片两片火腿下来。” 说着她麻利地爬上梯子,将梁上挂着的一块金华火腿取了下来,片出了几片薄薄的火腿。宁淑留神看她的手法,见她手劲均匀,片出来的火腿大小厚薄完全一致,胭脂色的火腿,衬着雪白的蚌肉、翠绿的菜薹,十分好看。 阿俏便将蚌肉、火腿和菜薹都放在砂锅里上火炖,转脸对母亲与舅舅说:“你们先聊,一会儿河蚌炖好了我送到堂屋来。” 少时河蚌炖好了,阿俏自己尝了一口,觉得这河蚌的鲜味被火腿一吊,已经尽数被吊了出来,融在汤头里。温润的味道,热乎乎的汤水,刚好可以祛一祛人们心头的寒气。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滚烫的砂锅,慢慢往堂屋过去。 大约是见到宁淑回来,外人都已告辞了。宁家如今就宁老爷子、舅舅宁沛、舅母张英陪着宁淑坐在堂屋里。表兄宁有信搬了个小板凳正坐在堂屋门口,见到阿俏就跳了起来。 阿俏小心地将砂锅放在桌上,淡淡地对宁淑说:“……娘,外头寒气重,你喝口热汤,再和……舅舅舅母谈事儿。” 她以前管宁沛叫“阿爸”,管张英叫“妈”,如今可得一一改过口来。 只这一声,宁沛的脸色已经黯然。阿俏一瞥眼,舅母张英看上去已经要哭出来了。 阿俏转身离开,听见外祖父宁老爷子在堂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宁有信则跟着阿俏到了堂屋口,终于没说什么,一跺脚就转了回去,继续听父母和大姑说话。 阿俏自回厨下去收拾,不久就听见堂上争执起来,急脾气的舅母终于还是忍不住高声说:“大妹,不是我说,你当初把阿俏放在我们这儿,我们不说什么;你生下侄儿进阮家门那年,若是就把阿俏领走,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可是如今阿俏养到十五岁,出落成这么个能干懂事的大闺女,你这会儿站出来了,说要将闺女讨回去……” 下一刻舅母就哭出了声儿,“……你当我们夫妻是什么啊?” 阿俏双眼也忍不住热了起来。 宁淑在堂屋里又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向舅舅舅母解释省城的情形,说她将阿俏带到省城,能够给她更好的生活。舅舅有些不忿,与宁淑争了几句。最终还是宁老爷子发了话,将阿俏叫了去,要阿俏自己做决定。 晚间,阿俏卧在自己房里,睁着眼直直地望着雕花木床的床顶。 早先母亲宁淑那种志在必得的态度有点儿激怒了她,可是现在想想,母亲的想法也能叫人理解:宁淑如今已经在阮家完全站稳了脚跟,又是在省城那样的地方,哪怕是要给阿俏寻个归宿,也比在浔镇这样的小地方要便宜许多。 而且宁淑反复向阿俏提起“见市面”这三个字。阿俏承认,上辈子她之所以跟着母亲去了省城,这三个字功不可没——她的确曾想走出这世代所居的小镇,见一见更大的天空;可她也从来没想过,外面的人心,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更复杂,更险恶。 这时候卧房门上轻轻敲了两声,舅母张英拉开门,一闪身进来,低声问:“阿俏,睡着了吗?” 阿俏赶紧支起身子,叫了一声“舅母”。 舅母过来,在阿俏榻旁坐下,悄声问:“阿俏,你可想清楚了?” 阿俏摇摇头—— 她心底早有决定了,只是却不愿当着舅母的面说出来。 “好阿俏,舅母其实……不是想拦着你们母女团圆。”舅母低着头,坐在离阿俏较远的地方,轻声说,“只是舅母总想着阿俏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这么远的远门……” 说到这儿,舅母的说话声儿又开始打颤。 “又想着你一下子成了旁人家的女儿,家里亲戚怎么待你,下人们又怎么看你,会不会因为你是小镇上长大的,就觉得你没见过市面,欺负你……” 阿俏听得出了神。 这些话,上一世舅母大约也说过。只是那时她并未在意,直到今日,她一字一句听在心里,才觉出眼前这位舅母全心全意,每个字都是在为她考虑。 上辈子她到了阮家,的确是被人当成了乡下来的土包子,当了好一阵有名无实的“三小姐”,吃了不少苦头。 “还有,听说阮家的生意是做‘官府菜’,我早先见你娘只尝了一口你做的那道菜薹河蚌,眼里就放光。原本她还犹犹豫豫的,结果尝过了菜立刻就开口要带你走。我就只怕你娘巴巴地上门来把你讨回去,是不是一多半只是为了你的手艺……” 阿俏默然,她这位舅母心思细密敏感,竟然全说中了。宁淑愿意带阿俏回阮家认祖归宗,确实是看中了她的厨艺天赋,认为她是有希望继承阮家家业的人。 “……可这世上当娘的人,谁愿意让自己家的闺女一天到晚都在灶火油烟里头忙着?若是家里穷没法子倒也罢了,可明明你爹那里是大户人家……” “阿俏啊,”张英忍不住呜咽,“舅母平日里时常数落你,可真不是讨厌你。你若留下来,舅母只会将你当亲闺女养着。若是你也喜欢有信,你俩成亲也没啥不好,反正他只是你姑表哥哥……” 阿俏听到这里,再也耐不住,扑上去用双臂搂住舅母,低声叫了一句:“妈!” 舅母也抱住了阿俏,眼泪扑簌而下,尽落在阿俏肩上。 舅母本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阿俏前世并不觉得,只晓得她嘴碎,讲话又直又难听。可是倒头来,阮家遭逢大难,宁老爷子当即拍板,将宁园交与阿俏卖掉救急。舅舅舅母原本也有份继承这座园子,然而却一字未提,全力帮阿俏奔走。 重活一回,到底教她学会了看人心。 第二天,阿俏起了个大早,将自己随身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装在一只皮箱里,提上箱子来到宁家堂屋里。 宁老爷子已经起来了,正在逗窗上挂着的笼里,那只他养了好久的画眉。 阿俏将皮箱放在身旁,然后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向外祖父拜了三拜。 她心意已决:留在浔镇,她固然能无风无浪地度过平静一生,可待老去之时,却难保不会后悔。 “想好啦!”宁老爷子没回头,“丫头,别把这当回事儿。镇子太小,埋没你。” 这时候宁淑也已经收拾好了出来,见到阿俏,当真是又惊又喜,随即上来挽住了阿俏的胳膊,笑着说:“乖阿俏,娘以前亏欠你,以后让娘一点点都补偿起来,好不?” 阿俏却不露痕迹地将手臂从母亲手中抽了出来,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去省城看看,见见那些素未谋面的……亲戚。” 宁淑听见阿俏语气冷淡,惊讶得睁圆了眼。 阿俏就自己去提起了箱子,回头朝宁淑看了一眼,突然嫣然一笑,两道秀眉挑了挑,问:“娘,您怎么不走……难不成您还想在老家多住两天?” 宁淑终于省起:阿俏似乎并不像是她想象中那个可以轻易摆布的小丫头。她一时怔在当地,不知该答什么好。 旁边宁老爷子就打开了窗上的鸟笼,笑道:“走吧走吧!今日阿俏头回出远门,老头子为讨个吉利,放个生。” 那笼中的画眉,陡然得了自由,不愿错过机会,就此双翅一振,直上青天而去。 第4章 糯米桔红糕 浔镇的历史据说可以上溯千年,镇子偏安一隅,千百年来,百姓们的生活始终宁静安逸,一成不变。这时的浔镇,胭脂河穿镇而过,人们傍水而居,公路还没有修起,乌篷船还是唯一的出行工具。 宁淑与阿俏来到镇子一头的码头,将各自的行李装上乌篷船。艄公竹竿轻轻一点,船身便离开了河岸。 宁淑向岸上相送的兄嫂挥手致意之后,便自行去船舱里坐着。 阿俏却立在船尾,望着熟悉的小镇离她越来越远。 “阿俏,阿俏——” 就在这时,岸边响起呼叫声,宁有信沿着岸上的青石板路,追着乌篷船奔了过来:“阿俏!” 阿俏微微震动,望着岸上冲着自己疾奔过来的少年人,“有信哥——” “阿俏,你听我说!”宁有信一面疾奔,一面冲她大声喊,“等我出息了,就去省城找你!阿俏,你等着我……” 青石板路渐渐地拐了一个弯儿,乌篷船离开路边,驶向更大的水面。宁有信奔到路的尽头,奋力朝乌篷船的方向大喊:“阿俏,你等着我——” 阿俏望着宁有信的身影越来越小,心里有些震动:她一直将宁有信当亲哥哥对待,而宁有信心底却未必只是将她当妹妹。 可是这幅景象却唤醒了她埋藏在心底的记忆——曾经也有个男人同样奋力向她奔来,只是她却不曾听清他在高呼些什么……她依旧能记起他柔和的目光,体贴的言语,记得他的慷慨和他给的希望……却也同样记得他曾令她陷入无边的黑暗。 阿俏情不自禁地向当初沈谦奔来的那个方向望过去。浔镇的清晨,一丝冷雾兀自若有若无地在胭脂河畔缭绕。阿俏心想:这一辈子,如果一切顺利,她的人生,应该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交集了。 “阿俏,”宁淑在船舱里开口问,“在想什么呢?” 阿俏回头笑了笑,没有言语。宁淑盯着阿俏,自言自语地说:“到了省城,得赶紧给你裁两身新衣……或者干脆让清瑶先匀两身出来。” 宁淑口中的“清瑶”,是阿俏的异母姐姐,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瑶。阿俏想起阮清瑶,忍不住唇角轻抬,笑得有点儿讽刺。 “阿俏,到了省城,你就是阮家的三小姐了。回头先把名字改过来,在上海的大堂姐叫清珊,你姐姐叫清瑶,你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阿俏”说来就只是一个乳名,阮家这一辈的小姐们按清字排行,所以母亲宁淑在琢磨着给阿俏改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名字。 “早晓得要我改名,当初干嘛给我起名叫阿俏?”阿俏冷笑着回了一句,自管自在船尾坐下,欣赏沿岸的风景。 上一世,她认祖归宗的时候,是以“阮清俏”的名字上的族谱,她极不喜欢这个名字,总觉听起来失于轻佻。所以她平日里依旧自称“阿俏”——被改了名字,似乎那灵魂就也被改动了,不是本来的面目。 宁淑听了一愣,觉得这个闺女的脾气并不大好,一张脸就往下沉了沉。可是一想她将阿俏带回去的目的,宁淑终于还是在脸上堆了笑容,柔声问:“阿俏,你可知省城咱们家里的情形?” 阿俏点点头:“听舅舅舅母说过。” 她怎么可能不晓得阮家的情形,那可是在饮馔一界大名鼎鼎的阮家啊! 阮家的事业自前朝末年兴起,她的曾祖父阮元煦曾在前朝中过“探花”,被点了翰林,之后又曾在川、浙、粤等地做官。阮元煦本人酷爱珍馐佳肴,长于融合各地烹饪精髓,独创时新菜式,加之他又喜好客酬友,所以他阮家的家宴便被称为“探花菜”或是“翰林菜”。 传到祖父阮正源这一辈上,阮正源正式将阮家菜式做成了私家会馆的席面,开始对外营业,定名为“阮家菜”。 虽然阮正源将阮家的名气与家业双双推向了顶峰,阮家下一辈却都对继承“阮家菜”没有多少兴趣: 阿俏的伯父阮茂才早年去海外求学,归国以后就一直留在上海,听说一直在一家银行里工作。阮家长女阮清珊与长子阮浩天都住在上海,难得回省城看一看。 而阿俏的父亲则在省府做一个文员。随着祖父阮正源年纪渐长,如今阮家的一大爿生意,实际上是由母亲宁淑在帮着操持。 阮家的生意有些特殊,若是抛开了“阮氏”这个姓氏,阮家菜便失去了当初“探花菜”或是“翰林菜”的渊源。所以祖父阮正源一直希望由阮家自己的子孙能继承最为重要的家业。从宁淑当初的“不生儿子不能进门”,到如今阮家又转变态度,要寄养在外的阿俏认祖归宗,都与这一点有关。 “阿俏,回头到了省城,你可要替娘和弟弟争口气,莫要教旁人看轻了你。”宁淑看看女儿,有点暗自担心。 “娘放心吧,”阿俏有些无所谓,“再说了,我是阮家的女儿,省城那里……不也都是自家人的么?” 宁淑立时语塞:自家人?省城的“自家人”可不比浔镇这等小地方的自家人。可这话她又没法儿对女儿明说,只得转移话题。 “阿俏,你带的那一大篮子用油纸包着的,是什么?” 阿俏听问,就转过头来冲母亲甜甜一笑:“娘还记得咱们浔镇的特产桔红糕么?这次我带了不少,回头到省城给亲戚们送些,叫他们也尝尝。” 说着,阿俏就从随身带着的一只竹篾篮子里取出出油纸封好的一小袋,递到宁淑手中:“娘今天早上走得急,怕是早上也没吃什么吧!来,尝尝阿俏自己做的桔红糕,先垫垫。” 宁淑听闻,几乎失笑。 她想,省城可不比浔镇这样的小地方,在阮家大院里,哪怕是仆人也未必看得上这点儿土产,阿俏竟然珍而重之当见面礼带着,感情还是脱不去这小镇子上的习气,眼皮子有点儿浅。 可是宁淑确实有点饿,就从阿俏手中接过了油纸袋,取了一枚出来,送入口中。她尝过之后,又往油纸袋里望望:“阿俏,这个真的是你自己做的?” “啊!”阿俏毫不在意地点点头。 纸袋里的桔红糕呈现浅浅的红色,一粒一粒小巧玲珑,入口时满是桔子的清香,细嚼处糯米本身的清甜才慢慢突显出来,糯却不粘,甜而不腻,味道极佳。一时竟令宁淑仿佛置身浔镇,忆起了小时候守在糕点铺子门口焦急地等待糕点出炉的时刻。 宁淑忍不住便回头望望阿俏:女儿的手艺精湛,从这小小的桔红糕里可窥一斑。她却见阿俏全无自得之色,只是一个人静静望着乌篷船外的水面。 宁淑突然就有些愧疚。 虽然她依旧觉得这桔红糕太寻常太普通,上不得什么大台面,然而她却有些后悔:阿俏如此天赋,若是自己早几年将她带去省城,而不是等到现在…… 可是她却不知道阿俏此刻正望着胭脂河的水面,心头在冷笑:阮家坐拥有这样好的资源与传承,竟也让阮家的后辈们将家业一一败去。 如今她阿俏就要再次踏足省城,回到这个不能算是“家”的家里——阮家人,也该是时候好好清醒清醒了。 而这一袋子桔红糕,正是她用来投石问路的那一袋石子。 第5章 干煎荠菜馄饨 阿俏随着宁淑来到位于省城的阮家大院,已是第二天晚间。华灯初上,阿俏再一次立在阮家大院跟前,望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大宅,心中思绪起伏。 阮家的大宅子是前朝留下的宅院,在祖父阮正源手上又扩建翻新过一次,力求尽善尽美。如今的大宅布局规整,一雕一琢俱典雅精美,虽然不是新派的花园洋房,却显得底蕴深厚,非常符合阮家的身份。 阮家的仆人见到宁淑回来,赶紧迎出来,提了行李等物,将宁淑与阿俏迎进了门。其中一名年纪较长的仆妇一直指挥着几名仆从,将两人的东西一直送到西进头里。 这名年长的仆妇见到宁淑母女二人在西进先安顿下来,便笑嘻嘻地黏在宁淑身旁,似乎在等着她的指示。 这时候阿俏就笑着说:“这位婶子,我从老家带了些我亲手做的桔红糕,味道还算不错。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婶子替我将东西分给大家伙儿尝尝,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那名仆妇望着阿俏手中提着的一只竹篾篮子里盛着一个个包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忍不住就笑了:“哎哟,这位是三小姐——是吧?” 她特意将“三小姐”这称呼的声音拖长,阿俏听了,忍不住一挑眉,冲她脸上看去。 “啧啧啧,这桔红糕真是我们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我代大家伙儿先谢过了。三小姐先将东西放在这里,回头我让大家伙儿来取了尝尝。” ——甚至连篮子都不肯上前接一接。 宁淑无奈地看着这名仆妇,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堆出笑,温言道:“常婶儿,我从浔镇带了两幅上好的绸布,在我行李里,一会儿拆出来你上我这儿取。这是三小姐阿俏,她初来乍到的,还要靠常婶儿多照应。” 这姓常的仆妇听说还有两幅上等绸,脸上立即堆出笑来,拉着阿俏的手,上下打量了,笑着说:“果然是三小姐!哎呀,二太太,三小姐是主家小姐,照顾她是我们分内的事儿,二太太难道还为这个担心不成?” 阿俏就这么冷眼看着常婶儿变脸,短短片刻,来回变了两三回。 这常婶儿在阮家算是老人儿,上辈子阿俏初到阮家,没少受这起好吃懒做的仆妇们明里揶揄、暗里克扣。加上宁淑是继室,有些事不得不容让三分,也越发惯得这些仆妇无法无天,对主家并无多少尊敬之心,反而整日惦记着捞油水。 “阿俏,赶了两天的路,你也累了。先去歇歇,家里人……你明天再见吧!” 阿俏朝堂屋一角摆着的座钟看了一眼——才七点! 阿俏转脸望望母亲,见宁淑脸上多少有些愧色:阿俏到家,阮家上下,没有一人出面相迎,她就像是一名仆从一样,无声无息地被带到这个宅院里。 “你姐姐时常十点以后才回家,你弟弟最近要考试了,忙着温书……”宁淑见到阿俏的神色,忍不住开口向她解释。 “祖父年纪大,我猜他是习惯早睡吧?父亲公务繁忙,晚上又时不时地要应酬,是不是?”阿俏冲母亲天真无邪地一笑,“明日见就明日见,母亲也劳累了,您也早些歇着。这里阿俏自己慢慢收拾就行……” 宁淑见到阿俏的笑容,心想,这孩子到底是个性子宽和懂事的,她心里稍稍感到些安慰。 岂料阿俏接着说:“反正大老远地来了一趟,我总要将亲戚们都见着了再回去的。” 宁淑的脸色一下子就好看起来:啊?这孩子还真当是走亲戚那! 钟敲十一点的时候,阿俏正将清洗干净的长发一点点梳开、晾干。她从自己住着的阁楼上探头望出去,只见阮家大院门前停着一部车子,有男男女女的声音在远处喧哗着告别。 阿俏就知道自己的姐姐阮清瑶回来了。阮清瑶大她三岁,今年已经十八岁,是省城里一个“黎明沙龙”的成员,所以时常玩到很晚才回家。宁淑是她继母,有时不大好管,家里其余人则不怎么管她,由着她胡闹。 阿俏不理会阮清瑶,自管自晾干头发就去睡了。 而她早先留在堂屋的那只竹篮,和竹篮里盛着的桔红糕,依旧留在堂屋里。 阮家二小姐阮清瑶回来,只随意瞥了一眼,心想:什么东西?又是哪里来了远房亲戚要打抽风么?她也没放在心上,自管自回去了。 待到夜深人静,阮家上下人等俱已歇下的时候,反倒是有个身影出现在堂屋里,望着月影下的那只竹篮,不免有些好奇,一伸手,拈了一只油纸包出来,掂了掂,从里面取了一枚小巧的桔红糕出来,放入口中嚼嚼,随即点点头,将这油纸包整个儿揣进了怀里,转身从堂屋里离开。 第二天阿俏起了个大早,将周身上下收拾齐整,就赶到厨房去。 厨房里灶火已经生了起来,生火的小厮见到阿俏一愣,这才认出这是昨儿刚到的“三小姐”。他随意指点,“那边是老太爷早起要喝的豆浆,这壶里是二老爷的咖啡,就这两件,您可千万别动啊!” 说着,这小厮就打着呵欠走了,将阿俏一个人留在厨房里。 阮家人似乎没有吃早点的习惯,阮老爷子养生,晨起会喝一碗豆浆或是牛乳。阿俏的母亲宁淑与姐姐阮清瑶在家都是过了十点才会起的,多半折腾到十二点才梳洗好穿好衣服下楼,直接吃午饭。父亲阮茂学和弟弟阮浩宇要上班上学,大多看有什么就随便吃些,但是阮茂学一杯咖啡却是少不了的,这是他从留洋归来的大伯阮茂才那里学来的习惯。 阿俏望着阮家大宅的厨房,虽然她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在这一刻她却突然想要笑出声来: ——这可是她的战场啊,她回来了。 这间厨房,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堂屋还要大些。虽然这只是阮家私厨,却足以与酒楼的后厨相媲美,甚至分成了切配、红案、白案等几个区域,各种厨具应有尽有。阿俏过去拉开柜门,只见各色食材、辅料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阿俏取了一片磨刀石来,擦擦擦地将刀磨亮,心里想,这一大早的,吃点儿什么好呢? 她去检视了装着新鲜菜蔬的箱笼,今日新鲜的蔬菜大约还未采买来,柜底除了一小把荠菜、几颗冬笋之外,没什么旁的了。 阿俏想了想,去削了小小的一片五花肉,细细地跺成肉馅儿,然后将荠菜焯熟剁碎,与肉馅和做一处。她又和了一小把面,擀成面皮,将调过味道的馅儿填进面皮包成元宝形的馄饨。 阿俏本想将这五六只荠菜肉馅儿的大馄饨煮来吃的,想了想,还是临时改了主意,去寻了一只平底锅出来,将包好的馄饨摆在锅里干煎,看看底面煎至金黄,阿俏便淋了一碗水进去,扣上锅盖,让这馄饨闷熟。 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馄饨卖相与口感俱佳,而且油煎之后,厨房里会弥漫着浓郁的香气。果然,阿俏揭开盖子的那一刻,荠菜肉馅儿的香味儿一下子就冲了出来。阿俏看看水烧得渐干,就将锅从灶上挪开,随手撒一点芝麻与小葱,将她做的这道干煎荠菜大馄饨给盛在碟里。 阿俏挟了一只,然后咬了一口,烫,烫舌头了!可是虽然烫,这干煎的馄饨又香又脆又鲜,滋味爽快到再烫也教人不忍心停住口。 正在这时,厨房门外转进来一个人,伸手抬抬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问:“你是谁?厨房里新来的?” 阿俏一瞥眼,只见进来的人一身西装,正伸手去从咖啡壶里倒咖啡。这不是她的亲爹阮茂学么? 阿俏当即脆生生地回答:“不是啊!我是这家里的三小姐,我从老家出来,到省城里来看看的啊!” 阮茂学立即想起昨夜宁淑向他提过这茬儿。 “阿俏?”阮茂学心里这么想着,扭头去看他这久未谋面的亲女。 眼前这出落得亭亭玉立,手脚麻利,在灶上快活地忙碌着的大姑娘,就是十五年前,他亲手抱过的那个小小女婴? 阮茂学一颗心顿时柔软起来,开口正准备招呼阿俏:我是你爹—— 岂料阿俏扭过头望着他,开口就问:“你也是在这阮家做事的么?” 阮茂学:…… 他心中陡然生出愧疚,十五年了,他的亲生女儿,竟然根本认不得他这个爹。 “阿俏……” 岂料阿俏语气轻快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怨着说:“这阮家也真奇怪,这么大的厨房,竟然都不准备早餐,要人自己动手。” 她冲阮茂学一笑:“你是不是也要用炉灶做早餐啊?我已经用完了,你用吧!” 说着她就将身后刚刚收拾清爽的灶台让了出来,然后自己捧着那碟新鲜出炉的干煎荠菜大馄饨,施施然地斜倚在厨房的窗台旁边,准备开始享用。 第6章 假的三小姐 阮茂学给自己取了个杯子,倒了点儿咖啡。然而他心不在焉,手就有点儿抖,将咖啡洒出来一点。 岂料阿俏见到他倒咖啡的样子,就拍拍脑袋,说:“哎呀!还好有你提醒,不然还真缺点儿什么!” 她去食材柜子里翻翻,取了一个罐子,打开闻闻,朝罐中瞧了瞧,当即赞叹:“是极品猴魁,好极了。” 阮茂学立即刮目相看:没想到自己这个闺女竟这么能耐,只闻一闻,看看茶叶的样子,就能辨出茶叶的种类与品相。只是他却不清楚,阮家的极品猴魁一直放在那个绘着双猴献寿的瓷罐里,阿俏上辈子在厨房里混迹多时,所以她一早就知道罢了。 于是阿俏便去烧水的炉子上,试了试她早先顿上那只银铫子。“差不多了。”阿俏看看水已经起了鱼眼泡,就将银铫子提了下来,给自己沏了一杯猴魁,饮了一口,这才舒心地闭上了眼。 “你喜欢……这茶叶?”阮茂学愣了愣,开口问阿俏,心想:若是她喜欢,便全给了她也没什么,只是这过去的十五年,如何能补偿,他心里没有半点主意…… 阿俏品了一口,闭上眼,点了点头。 “城里人就是会享受,”阿俏品过那茶,睁开眼冲阮茂学嫣然一笑,“都说省城里天天早上喝早茶,这滋味,果然舒坦。” 阮茂学立即接口:“你是这阮家的三小姐,你以后想喝早茶,天天都可以!” 阿俏听了这话,却睁大了双眼,望着阮茂学,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半是玩笑地说:“我?我怕自己是个假的三小姐呢!” 阮茂学心里一惊:假的三小姐? 跟着阿俏冷笑:“细想想,哪有这样的人家,你好端端地长到十五岁,然后旁人告诉你,你爹娘其实是你舅父母,你其实还另有个娘,另有个爹?” 这话说得戳心,阮茂学望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女正微皱着眉,唇边挂着愤世嫉俗的笑,忿忿不平地说话。他一时实在不知道该劝什么才好。 “如果不是我娘拿了出生证明给我看,我自己都不会信!”阿俏冷眼瞥见阮茂学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又往他心头上戳一记。 阮茂学与宁淑两人,当年都是在教会学校念的书。阿俏生下来的时候曾经受洗。她的出生证明也是受洗证明,上头清清楚楚地记着父母双方的名字与籍贯。 “说实话,我原也没想着到省城来能干啥,我其实就是过来见见我爹长什么样的,然后想请他摸摸自己的心口问问自己,当年他到底是咋想的。” 阿俏心里门清,她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父亲阮茂学;可是阮茂学却不知道,他只道阿俏是头一回到省城来,还根本不认得自己。 可是细想来阿俏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没说错。这偌大的阮家,根本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将阿俏当了自家人。就连阮茂学自己,昨夜听说阿俏到了,也只是随意点点头,继续在灯下忙他那些公事而已。 阿俏说这话的时候,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里悄然涌上泪意,可是她却忍住了没落泪,只低头挟了荠菜馄饨送入口中。待两个馄饨下肚,阿俏肚内饱了些,情绪也渐渐恢复了正常,她喝一口茶,再度闭上眼品味一番,这才向着阮茂学大手一挥,说:“算了,其实这也真的不关你的事啦!这位大叔,谢谢你听我发牢骚啊。” 阮茂学心里难过至极:他就只是个大叔? ——可这一切,都只能怪他自己。 说实在的,如果阮茂学不是亲眼瞧见伶俐能干的阿俏,他很难从心底激发出对女儿的怜爱;如果他不曾听到阿俏在“全不知情”的条件下这样吐露心声,他亦难如眼前这般,从心底生出愧疚来。 这时候一名十岁上下的男孩走进厨房,看见阮茂学,开口打了个招呼:“爹!” 这男孩是阿俏嫡亲的弟弟,阮浩宇。阿俏见了他,眼中自然而然地便浮现出温柔。 然而阮浩宇却抽了抽鼻子,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煎馄饨香味儿:“爹,是什么怎么香?” 这份对味道的灵敏感觉,似乎是阮家人代代相传的。 “你是新来的佣人吗?”阮浩宇老实不客气地转向阿俏,“看起来手艺不错,一样地给本少爷来上一份吧!” 阿俏偷眼瞄向阮茂学,只见自己这个爹此刻正捂着心口,一副被戳狠了的样子。她忍不住心里暗暗夸自己这个弟弟,补刀补得十分到位。可她自己却挂下了脸,捂着手中碟子里还剩下的一只干煎馄饨,大声抱怨:“我就是个来走亲戚的,在旁人家做客竟然也要自己动手做早饭,这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想把我当佣人使唤?” 她上辈子就是这么窝囊憋屈地进的阮家,这辈子不想重蹈覆辙,她就必须痛快地骂出声,好教旁人不致错会了意,让她进阮家还要她感恩戴德。 “做客”“佣人”这几个字再次戳痛了阮茂学。 “浩宇,”阮茂学痛苦地说,“这是你姐姐,你的亲姐姐!” 阮浩宇惊讶地张大了嘴,阿俏也只能配合地做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是……” “我就是你爹——”阮茂学沉痛地说,他就是那个当年不知道在想啥的爹,那个任由亲女寄人篱下、独自长大的爹。在亲眼见到阿俏之前,他丝毫不察觉自己对亲女有多少亏欠,可受了阿俏这当面一通抱怨,如今他却已经准备好了承受阿俏的责难,并且也已经下定了决心想要补偿。 “我不信!” 阿俏撂下碟子碗,扭身就要走:“可你要是我爹,你怎么会压根儿不认得我?” 阮茂学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这个爹意志从来都不怎么坚定,可却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 阮茂学实在是委屈,心想认不出来人的,明明是阿俏。可阿俏偏偏是那个最有理由责怪他的人,到了这时,阮茂学只能语无伦次地对阿俏说:“阿俏,是爹对不住你,爹对不住你……” “是阮家对不住你!”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正立在厨房门口,双目慈和,望着阿俏。 阮茂学与阮浩宇赶紧迎上去,一个称“爹”一个称“爷爷”。 阿俏自然也认得这位老人家,阮家的老爷子,掌舵人,她的亲祖父,阮正源。 “阿俏,以前是阮家对不住你!” 老爷子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慢慢走近厨房,眼中就只有阿俏一个。 “阿俏,爷爷向你保证,从此以后,这阮家,绝对再没有一个人会将你当外人看。你是我阮正源嫡亲的孙女,这家里的人,是你的亲生父母和手足兄弟姐妹。” 阿俏抬头望着阮家老爷子,眼波盈盈。她听了老爷子的话,轻咬着下唇,似乎在考虑。 阮正源满眼欣喜,盼着她下一刻开口,称呼一句“爷爷”,唤一声“爹”。 岂料下一刻,阿俏狡黠地一笑扭头,再次说:“我不信!” “你们都是在哄我呢,不过是觉得我做的馄饨很香,想哄我再做一份。我可没那么傻,我又不是你们阮家的佣人。” 第7章 二姐阮清瑶 “阿俏,你稍坐一会儿,你姐姐这就下来了。” 宁淑略有些不安,拉着阿俏坐在西进头一间的花厅里,眼瞅着这个亲生女儿在没心没肺地喝着茶,忍不住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早起之后就听说了厨房发生的事,不由得为女儿感到惋惜。 “阿俏啊,说起来,今儿早上是多好的机会,你明明可以在老爷子跟前露一手的……要知道,老爷子的口味非常挑剔,你做的吃食……那香味儿竟然能将他引到厨房里去。这可是省城里多少厨子盼都盼不来的机会……” 阿俏盯着眼前自己这位娘,心里好笑。 能轻易尝到的厨艺,就算不得什么绝艺——别问她是怎么明白这些道理的,可这一辈子再进阮家,她却早已打定了主意:别人对她越是好奇,她就越要留一手。 “可是娘啊,我本来没打算自己动手。到了厨房才发现根本就没人张罗早饭。我这才随手胡乱做了点儿填肚子。您想,材料又不齐,事先又没准备,就算我想孝敬爷爷一点儿吃食,也不能这么没诚意吧!” 宁淑听阿俏这么解释,觉得也有道理。再一想这阮家的儿女无一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主儿,唯独她的阿俏一进阮家的门就受此冷遇,心里过意不去,便垂着头说:“是娘想得不周到,叫你受委屈了。” 阿俏却无所谓地笑笑,说:“没事儿,娘。我嘴也很挑的,没准这里的厨子做得不合我口味呢?索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算是人在屋檐下,反正有这手艺在,我也用不着低头啊!” 宁淑听到这话,抬起头盯着阿俏,不无难过。女儿越是表现得豁达,她心底便越觉欠疚。 只是她没机会表达了,花厅一侧的楼梯上,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瑶已经沿着楼梯下来,见到宁淑,友好地招呼了一声:“妈!”然后她便放缓了脚步,凝神打量正站起身的阿俏。 阿俏也一样在打量她。 天气还有些冷,阮清瑶在家里就只穿着驼色的半袖羊绒衫,套着一条窄窄的黑色半身裙,那一头大波浪卷发还未彻底吹干,因此略显凌乱,只用一条粉蓝色的缎面发带随意扎着。阿俏知道,阮家有专门给阮清瑶吹头发、配衣服的女佣。而她与母亲过来的时间有些早,阮清瑶还未完全收拾好,就先下来看阿俏。 而阿俏的形容样貌,也全如阮清瑶所料,是个“土包子”的模样——一头黑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垂在脑后,一身纯青色棉布滚边袄衫袄裤,脚上却穿着一双半新的豆沙红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宁淑匀了给她的。 “这是阿俏?”阮清瑶还未开口,笑容已经挂了一脸,“我是你二姐清瑶!” 她对这家里的大小诸事都知道得很清楚。更何况阿俏在厨房里“认亲”的这一桩“奇闻”,只上午这两三个小时的功夫,在阮家仆佣之间就早已传遍了。 “二姐。”阿俏的唇角微微向上挑,不冷也不热地与阮清瑶交换了称呼。 上辈子,她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原本不该有任何冲突的基础。阮清瑶是个追求生活舒适与精致的大小姐,对阮家的生意完全没有兴趣,而有阿俏这么个“傻里傻气”的妹妹将苦差事一气儿全担了,则正中她的下怀。 如果阿俏从不曾看透阮清瑶的真正用心,她恐怕会认为阮清瑶与自己,两姐妹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地过这一辈子。 可阿俏到底还是想明白、看透了。 尽管上一辈子阮清瑶结局凄凉,未必便比阿俏好上多少,可这也并不意味着她的所作所为就应该被原谅。 如今重活一回,她们的交锋尚未开始。阿俏望着对面正上下打量自己的阮清瑶,微笑着想,这一回,可不会再有人受你摆布,被你控制了。 “妈,阿俏这是刚到省城吧!”阮清瑶望着阿俏这一身装束,撅了撅嘴,“您怎么也不替她置办两身像样的衣裳?” “正是要麻烦你!”宁淑含笑望着继女,“清瑶的眼光最好,先替阿俏选两身当季的衣裳吧!回头等百货公司一上新,我就带你们姐俩一起去。” 阮清瑶听了,一双眼立即笑得弯了起来。她伸出手,一把挽住了阿俏的胳膊:“来,阿俏,真是人如其名,生得这么俊俏,让姐姐好生意意聊恪! 阿俏顺从地随着阮清瑶上楼,来到姐姐所住的绣楼上。她对阮清瑶表现得如此“自来熟”,心里没有半分惊讶。 阮清瑶就是这样的人,她聪敏、精明,擅长与人打交道。只要她想,与她来往的人就能觉得如沐春风。 然而阮清瑶却是个在情感上极为吝啬,不愿付出的人,除非能给她本人的生活带来额外的好处,她永远都会是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冷峻面目,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俏,你身材这样好,为什么不穿旗袍?” 阮清瑶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大衣柜。 阮家姐妹,住的都是阮家大院西进的绣楼。阮清瑶这一间却是特地改建过,房间里绕着墙打了一圈柜子,全是用来盛放四季衣裳的。饶是如此,阮清瑶的衣衫却还是摆不下,几乎要满满地溢出来。 阮清瑶瞅瞅阿俏,立刻从柜子里取了好几件旗袍出来,都是鹅黄、湖绿这样鲜亮的颜色,上面或是竹纹、或是梅纹、或是小碎花,看上去很是活泼。 阿俏摇摇头,笑着说:“旗袍穿着紧……” 阮清瑶一扁嘴,眼神里不小心就漏出一点鄙夷。她刚想开口相劝,解释“紧”才是这旗袍的正确穿法,岂料阿俏接下去就说,“……不方便在厨房做事。” 这样啊!——阮清瑶想了想,相劝的话就没往下说。 她翻箱倒柜,总算寻了几件适合阿俏的窄袖过膝竹布印花长衫出来,还捎带了一件缎面的薄棉比甲,问阿俏:“怎么样,喜欢么?” 阿俏在旁边嘻嘻笑着不答话,等到阮清瑶追问得紧了,她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太花了——” 阮清瑶这才注意到,阿俏的衣衫从头到脚,都是纯色的。 “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穿得鲜艳些难道不好?”阮清瑶故意虎起脸,盯着阿俏。她有心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却听阿俏小声解释:“在老家的时候总是在灶间里忙,厨房那样的地方,最怕杂乱,所以我也总是忙着收拾,见着乱糟糟的地方就想收拾,久而久之,太花的衣裳就不怎么入得了眼了。” 阮清瑶听到这里,立即释怀,笑道:“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阮清瑶又回身在衣柜里翻找,阿俏在她身后笑笑:阮清瑶到底是阮清瑶,自己只要一提厨房,这位大姐就立即变得百依百顺,一个字都不再多说,巴不得阿俏能揽下阮家所有的厨事。 上辈子阿俏刚到省城的时候,阮清瑶也曾这样热情地帮她张罗。阿俏为此还颇为感激,到后来她才渐渐明白,阮清瑶不过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塑造一个她想要的“阿俏”而已。 “过两天我带你去省城最好的欣欣发廊,你这头发也得好生做一做。” 阮清瑶总算翻出了几件“适合”阿俏的衣衫,递到阿俏手里,伸手就去扯阿俏脑后那条朴实无华的发辫。 “我们阮家的三小姐,好歹看起来得像个城里人。” 阮清瑶说到这里,忍不住转过身,面对她卧室里的穿衣镜,撩了撩她那头乌云也似的秀发。 第8章 味觉的秘密 阿俏从阮清瑶那里出来,却有一件意外的收获——她发现早先那一篮子桔红糕,在阮家变得极为抢手,一袋难求。 阿俏回到自己住的小楼,一问女佣,这才知道,原来这桔红糕得了阮老爷子的夸赞,说这桔红糕里用了上等陈皮,加之味道清甜,天冷的时候含一枚在口里,有清咽润喉的功效。 有这功效?阿俏心想:她自己怎么不知道?只不过这桔红糕里确实是用了上好的新会陈皮,老爷子识货,一吃就吃出来了。 她刚到阮家的时候,阮家掌事的女佣常婶儿接都不愿接那一篮子桔红糕,如今却已经在逢人便夸,赞阿俏心灵手巧,还说“咱们省城什么没有,可就没见过这样精致可口的糕点”。 阿俏听说她变脸变得如此痛快,心里暗自冷笑。 她回到自己住的阁楼,打算小憩片刻。刚在床榻上歪了片刻,就听见楼下两个小丫头在唧唧喳喳地说话。 “小玉姐,三小姐带来的桔红糕,你……能不能分我一枚,尝一尝?”声音怯怯的。 阿俏陡然记了起来,说话的人是个在阮家厨房里打杂的小丫头,叫小凡。而她口中的小玉姐,则是常婶儿的女儿常小玉。 “唉,你总是这么馋,三小姐这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喏!”常小玉从常婶儿那里得了不少桔红糕,当即分了一枚给小凡。 阿俏闭上眼自管自休息,却听小凡“唔唔”了两声,赞叹道:“真香啊……呀,还有玫瑰花儿的香味。” 阿俏马上睁开了眼。 这桔红糕的常见做法是用红曲点染,令桔红糕呈现一种淡淡的粉红色。可是阿俏的做法却是用一点玫瑰汁子,用量极少,就能令桔红糕看起来明丽柔润,同时这糕里还会带一点点玫瑰的香气。只不过这香气极淡,而且为上等陈皮的桔香盖住,寻常人根本辨不出来。 没想到,小凡这样一个粗使的打杂丫头,竟然能尝出桔红糕中如此细微的味道。 底下小玉就笑:“我娘说了,三小姐运气真好,她从乡下上来,啥像样的见面礼都没带,就带了点儿吃食糕点,天晓得是不是她做的,却能得老太爷的青眼……” 阿俏抬起唇角,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这投石问路,不也一样试出了阮家各人的态度么? 常婶儿是在阮家帮佣的老人儿,她的女儿小玉也沾染了不少常婶儿的习气。上辈子小玉做了阿俏的贴身侍女,阿俏隔三差五会发现自己贵重的物事被挪了地儿,后来才发现是小玉“借”了去了。更要命的是,有小玉在,阿俏的一举一动总是被人盯着,阮家关于她的各种闲话更是满天飞,家里的佣人立即都知道了阿俏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都不懂。阿俏愣是费了几年的功夫才从这种刻板印象中走出来。 如今小玉和小凡的窃窃私语点醒了阿俏:在这阮家里,她需要一个帮手,而不是一个吃里扒外的贴身丫头。 晚饭之前阮清瑶又将阿俏找了去。 “你看我戴哪一条项链好些?”阮清瑶在镜子跟前试着她的新衣,在一条水晶项链与一条镶着玫瑰金亮片的珍珠颈饰之间犹豫摇摆。 “水晶的好!”阿俏知道这个二姐最喜欢闪闪亮的金属亮片,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自己的看法。 阮清瑶一挑眉,转脸盯着阿俏,想看她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 “这水晶只是透明的,但是衬在你的外套上是一个颜色,衬在你的连衣裙上又是一个颜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戴了两条项链呢!”阿俏淡淡地解释。 阮清瑶身上穿着一件浅樱色的印花旗袍,外面则打算罩一件铁锈红色的驼绒外套。那条水晶链颇长,戴在外套的外面,也别有一种风韵。 阮清瑶眼珠一转,就知阿俏说的没错,立时就挑中了那条水晶链,戴在外套上试了试,很是满意,就抱着阿俏转了一圈,在她面颊上亲了一记,笑着说:“阿俏,你眼光真不错。” 她说着就拎起包,转身离开,咚咚咚地下楼:“我要迟到了,阿俏替我收拾一下呗。” 阿俏知道二姐赶着去“黎明沙龙”。她可不打算动阮清瑶的东西,免得麻烦上身。只是她在离开之前,却注意到阮清瑶的梳妆台上,放着两只小小的油纸包。巧了,正是她从浔镇带来的桔红糕。 两包都拆开了,然而一包已经见底,另一包却还满满的,似乎被阮清瑶嫌弃了。 阿俏带着疑惑,取了那一包被剩下不少的,拈出一枚,放到口中嚼了嚼。她立刻就明白这包为啥被剩下这么多了:最近省城天气潮湿,而这一包大约事先被打开过,或是敞着口放了一阵,所以里面的糕有些受潮,口感没那么好,而且甜味有点儿湿重,自然及不上另一包。 阿俏想到这里,突然省起:不对啊! 阮清瑶是阮茂学的长女,却从来没有被家中长辈要求继承阮家的生意。阿俏上辈子听大人们解释过,说这位二姐的味觉没有其余阮家人那么灵敏,甚至不如宁淑。也就是说,阮清瑶分辨不出好些细微的味道。因此阮家从未将她列入继承生意的人选,而是任由她从女校毕业后就恣意玩乐挥霍,享受人生。 然而这妆台上的两包桔红糕,却明确地告诉阿俏另一个可能。 ——味觉不够灵敏什么的,都是阮清瑶装出来的。 这个二姐,恐怕原本只是好逸恶劳,却非要拖着阿俏,要塑造她、控制她、吸她的血,逼她去完成自己不愿去完成的事? 阿俏静静地看着阮清瑶的妆台,片刻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一转眼三天即过。宁淑很是为阿俏烦恼。 她这个女儿断然拒绝了常婶儿的好意,没有点常小玉做自己的贴身丫头,而是点了一个常年在阮家打杂的小丫头,叫做小凡的,命她贴身服侍。 宁淑就叹气,阿俏刚到省城,什么都不懂,如今身边又点了个更加什么都不懂的丫头。这一对主仆,将来也不知道会在家里出多少洋相,添多少乱子。 此外,令宁淑更加郁闷的是,阿俏近来每天早晨起来都会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饭——只给自己做。 阿俏做早点的花样不少,今儿熬汤头煮面,明儿点豆花,隔天还用一直没什么人用的烤炉烤了半打萝卜丝酥饼……可是她永远都只做一人份的,在厨房留下满屋子的香气,然后自己吃个腹饱肚圆,收拾干净走人。 唯一例外的是那萝卜丝酥饼,阿俏觉得只做自己吃的分量实在是有点对不起那烤炉,终于稍许多做了点儿,分了三个给弟弟阮浩宇。 阮浩宇接过刚出炉、酥得掉渣儿的萝卜丝酥饼,咬了一口就直嚷烫,却一面捏着耳垂一面忙不迭地咽了下去。另外两只他直接包了带走。据说那天在阮浩宇的学校里,这酥饼的香气引来了一群同窗,可怜这群孩子愣是硬生生吞着口水看着阮浩宇将酥饼一口一口全吃光,渣都不剩。 宁淑正郁闷着,常婶儿拿着一张单子过来问她:“二太太,这是三小姐给厨房的采买单子,说她明天下厨做早饭,要用这些材料。” 常婶儿有点儿不忿:这小丫头,给自己做早饭还要人专门去采买。 却见宁淑看完单子,眼前一亮,点头激动地说:“买,买……她要的材料全都备齐,一件也不许缺!” 第9章 好吃再见 凌晨三点,阿俏已经收拾穿戴整齐,下楼来到阮家厨房。 夜正深沉,阮家大院里寂寂无声。阿俏先去将灶下的火烧旺,然后去检点她需要用的食材。 因是饮馔人家,阮家采买的执行力非常好,阿俏开出的单子上所有的食材都已经买得了,甚至她要的海参也已经泡发得差不多了。 阿俏看了一圈,先去将黄鱼剔骨,将鱼头和鱼骨煎过即加水熬高汤。灶上熬着汤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的白案上揉面、发面。她总共打算做五六件点心,有用发面的,也有用死面的,甚至即便都是发面,手法也有不同。阿俏少不得耐下心,一件件都做起来。 时针指向五点的时候,阿俏给自己倒了杯茶,打算歇一会儿。这一席早点,所有备料都备齐了。可是待会儿开席之前,她还有一阵大忙。 这时候小凡打着呵欠寻了过来。这个丫头已经开始习惯阿俏的作息,只是没想到今儿阿俏竟会起这样早。 阿俏饮毕茶,交代小凡几句,再次开始忙碌。 她取了一块厚厚的豆腐干在手上掂了掂,将其放在案板上。这块是著名的“干丝干”,是专门用来做干丝菜用的。阿俏取了厨刀在手里,刀身蘸水,然后吸一口气,横过刀身,开始片干丝。 她打算做一道“烫干丝”,而这道点心那千丝万缕的细小干丝,就是从这一整块豆干中现切出来的,极考校厨师用刀的功夫。切干丝的第一步,就是“横片”,据说最厉害的厨师能片三十五刀三十六片。而阿俏重生之后多年没有做过这个,最终片了三十二片出来。虽然她此时的刀功还未登峰造极,可考虑到此时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这份手艺已经足以教世人咋舌了。 她直起背,伸衣袖去擦了擦额上细小的汗珠。 身后小凡就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太爷!” 阿俏一惊,转过身,发现阮家老爷子阮正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厨房。老爷子不带任何表情,已经将阿俏所有的准备看了一圈。 阿俏叫了一声“爷爷”,就站在案板旁等着阮老爷子发话。岂料阮正源面无表情,倒是伸出手掐指算了算,便自行转身,从厨房门口出去,留阿俏与小凡两个,在厨房里面面相觑。 “别管旁人怎样,”阿俏咬咬牙,转身继续将案上的干丝纵切切完,然后去忙其他的。 待到厨房里水汽氤氲,阿俏做的几道蒸点已经完全蒸熟,可以出锅的时候,小凡从外头跑了进来。 “三小姐——” 小凡欲言又止。 阿俏却马不停蹄地在忙,指挥小凡:“去看看炉子上的水是什么泡,蟹眼泡还是鱼眼泡。” 小凡哪懂这个,但是她悟性好些,奔去炉子旁看了看,又想了想蟹眼与鱼眼的大小,当即大声答道:“鱼眼泡!” “好了,去将外头席面上放着的那几杯茶都沏了。”阿俏指挥,小凡立即出去,少时转了回来,问阿俏:“老爷他们都到了,二太太问小姐,是不是可以开席了。” 阿俏这才吃了一惊:人都到了? 感情刚才阮老爷子掐指一算,算的不是别的,而是在算她这一桌早点席面到底什么时候能做成。而老爷子离开厨房,竟然是掐着点儿把家里所有的人都聚到了厨房外头的花厅里。 阿俏忍不住也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望了望:阮家人,当真聚了个齐全。 此时不过六点来钟,需要上班上学的人还不着急出门。阮老爷子正襟危坐在主座上,旁边是阮茂学与宁淑这一对,对面阮清瑶青着一对眼圈,忍不住要打呵欠,阮浩宇坐在她下首。 “替我把这几样小菜先送上去。告诉二太太说,这就来。” 阮家既然真的当这是个正经的早茶席面,那她就规规矩矩地按席面来做。 小凡点点头,这丫头杂活儿做惯了,当下拈了个托盘,就将镇江肴肉、醋花生、凉拌海蜇、马兰头香干这几样搭口的小凉菜递了上去。 接下来阿俏将已经烫过的干丝扣在盘中,将开洋与葱一起熬的葱油与调味料一道煮过,淋在干丝上,也吩咐小凡送了上去。 她自己则将炉上顿着的蒸笼全取了下来,连笼屉一起,托到了花厅正中的圆桌上。 “这笼是,五丁包子——” “这笼是,野鸭菜包——” 她每放一笼,就报一个点心名。余人如何她并不特别在意,她特别想知道阮家最懂吃最会吃的人,阮老爷子的反应。阮老爷子在她刚刚报出“五丁包子”四个字的时候,一双眼就弯了弯,似乎有点儿笑模样,却没说什么。 她总共做了五样蒸点,分别是五丁包子、野鸭菜包、荠菜素包、松子烧麦与千层油糕。其中五丁包子最是费工费料,其中用了参丁、鸡丁、肉丁、笋丁、虾丁,馅料鲜香脆嫩,而且因为加了海参的缘故,极为滋补。 阮老爷子却没有半个字的评价。 阿俏并不气馁,她晓得老爷子耐心极好,评价席面也总是等到所有的菜式上齐,才会开口。 “阿俏,来,坐下一起吃吧!”宁淑多少知道些阿俏的能耐,不像她身边的阮茂学,望着这一桌点心,早已惊得呆了。 “各位先尝尝这各色点心,还有一道煨面,马上就送来。”阿俏没有接母亲的话——这一席早茶席面,一定要再加上最后一道画龙点睛的面,才能完整。 阮老爷子却追着问了一句:“什么面?” 阿俏镇定地答道:“黄鱼煨面。” 阮老爷子脸上的笑模样就更明显。 阿俏便从花厅里退了出去,回到灶台跟前。 灶上一口大锅里,水已经煮滚。阿俏将事先准备好的净面放下锅,烫熟之后捞起,放入她已经熬了许久的黄鱼汤里煨上。 阿俏另支了一口油锅,将早先剖下的带皮黄鱼肉煎过,那新鲜海味的香气就不可抑止地溢出来。阿俏一瞥眼,见小凡已经一脸的陶醉。 待黄鱼肉煎至表皮金黄,阿俏将鱼肉也一同浸入高汤里煨着,煎过鱼肉的油锅则被她用来煸炒雪菜与笋片。诸般香气混杂,还没等出锅,花厅里等着的人都已经急了,一起扭过头,望着厨房门口。 阿俏独自一人,稳稳地托着一个大托盘,将五只面碗托了出来。 她先亲自奉了一碗黄鱼煨面给阮老爷子,接着是阮茂学与宁淑。剩下两份,阿俏一碗先递给了阮浩宇,最后一碗才送到了阮清瑶手中。 阮清瑶见阿俏独力做了这么一大桌席面,早已惊得醒了。待一道道点心尝过,阮清瑶心底各种念头闪过,待这黄鱼煨面推到面前,她抬头看着阿俏,却见阿俏也正看着她。 两人眼光一撞。 阮清瑶立即低下头去,笑道:“阿俏有这份手艺,简直叫我做梦也想到不。这黄鱼面一定美味至极。” 她身旁的阮浩宇早已吃得连头都不抬。 阮清瑶便也低头,挟了一筷子面,随即又喝了一口汤。 她马上抬起了头,见到阿俏依旧紧紧地盯着她。 阮清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头赞道:“果然是好味道,面筋道,汤头非常鲜。爸爸,咱们家已经多久没有尝到这样鲜美的黄鱼煨面了?” 阿俏见阮清瑶称赞,唇边的笑意更加明显,立即接口:“姐姐喜欢就好!”可是她眼中的寒意却一丝未减——给阮清瑶的这碗黄鱼煨面里,她刚才“手一抖”,比旁人碗中多加了那么一点点盐。所以阮清瑶的这碗面,固然鲜香,可是味道却并不平衡,偏咸了些。 阮清瑶很明显是尝了出来,可她却死撑着不肯说,若是说了,这阮家二小姐味觉不够敏锐的谎言,怕就是圆不下去了。 阿俏终于将眼神敛了回去。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小凡见众人杯中的茶水将尽,赶紧又提了银铫子出来,给老爷子他们将茶水续上。 这一席早茶席面,菜色精美,用料考究,比之外间那些专营早茶的茶社也丝毫不逊色。可这却全是阿俏一人为之。 宁淑与阮茂学互视一眼——他们六点起床就已经觉得是早起,可是阿俏三点即起,给他们张罗了这么一大桌,夫妻两人满心的赞叹不已。 阮家老爷子阮正源始终正襟危坐,将眼前的各色点心全部尝过一遍之后,这才抬手饮了一口茶。 花厅里极静,所有人都在等老爷子发话,等这经年的老饕、阮家的掌家人,对阿俏的手艺做出最终评价。 “阿俏,”老爷子似乎等口中最后一丝余味散去,这才缓缓地开了口,“你不愧是——阮家人!” 宁淑眼中立时全是喜意。 阮老爷子还从来没给阮家自家人这么高的评价。 如此一来,阿俏已经确定被阮老爷子认可,可以光光彩彩地进阮家,昭告天下她三小姐的身份。宁淑想,阮家生意,阿俏虽然还不能马上接手打理,但是这看起来也是迟早的事儿。 岂料阿俏听了这话,眼一抬,望着阮老爷子,一张俏脸上梨涡浅现:“爷爷喜欢就好。” 接下来,她一扭头望着母亲宁淑:“娘,家里人我都见过啦,这早茶席面,算是我难得来一回,孝敬家里长辈的。那我明天就回浔镇啦——” 第10章 擦肩 阮清瑶满心里都是疑惑,望着走在自己跟前,比自己略矮半分的异母妹妹。 其实阿俏与阮清瑶身材相仿,身高也差不多,只是阿俏穿不惯那种细跟的高跟皮鞋,如今脚上蹬着的,也是宁淑给她的一双半新的豆沙色粗跟皮鞋而已。 “阿俏……” 阮清瑶在她身后招呼,颇想问个清楚。她实在是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傻气的人,费了那么老大的功夫做出了上好的早茶席面,又得了阮老爷子那样的盛赞……可这阿俏到底在想什么,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要回老家?她到底图什么呢? 阿俏转过头,望着阮清瑶:“怎么了,二姐?” 阮清瑶望着她那对清澈的眸子,陡然记起早先两人隔着一碗黄鱼煨面对视的情形。 阮清瑶早已心虚了,仿佛自己有什么秘密教阿俏窥破了一样。可是细想来,阿俏可什么都没说。 “没……没什么,”阮清瑶镇定心神,“我就是在想,你认不认得去欣欣发廊的路呀?” 两人一起出门,是因为阮清瑶答应了要带阿俏去“欣欣”。 此前虽然宁淑百般相劝,然而阿俏也没松口答应留在阮家,只不过她总算是没有立即去订回浔镇的船票。宁淑稍稍松了口气,就求了阮清瑶带阿俏去做头发,顺便在省城里逛逛。 阿俏当即笑着应下:“多谢二姐出门带着我啊!其实二姐不带我也没啥,娘大致说过在那里。” 宁淑和阮清瑶都是欣欣发廊的常客,上辈子阿俏虽不怎么常去,但大致方位还是知道的。 今天正好宁淑用了家里的车子,阮清瑶与阿俏去欣欣,就只能走着去。好在阮家大院离省城闹市不远,欣欣发廊走路就能到。 两人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阿俏有时候见到路旁橱窗里有新奇的东西,会自行停下来看一阵。阮清瑶有些无聊,见阿俏这样,她暗自叹息:看起来土包子就土包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明明留在省城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偏生却一门心思只想着回乡下去。 正在这时,阮清瑶身后有汽车鸣笛,“滴滴”两声。 阮清瑶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只见身后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慢慢驶来,车里男男女女探出脑袋,有人招呼:“瑶瑶,这是要去哪里?” 又有人说:“来啊,今天有个艺专的美术老师过来,要给我们讲西方美术史,你一起来听?” 阮清瑶私心里觉得西方美术史也挺无聊,可总比陪阿俏去做头发要好些。于是她转身去找在一个橱窗跟前流连的阿俏:“二姐有些事儿要走开一阵,欣欣就在前面,你自己去,只管告诉她们你想做什么样的头发就行,如果说不清楚,就看画册,指给她们看。你行么?” 阿俏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二姐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 “我能行!”临了阿俏冲阮清瑶一笑,眨眨眼。阮清瑶略感放心,当即上了车。那辆黑色的轿车再次“滴滴”两声,载着一车年轻爽朗的笑声,扬长而去。 路旁的咖啡厅里,沈谦见到对面的黑色轿车离开,便收回了眼光,提起面前的骨瓷杯,饮了一口咖啡。 “士安,你真行!”坐在他对面的老同学兼旧友邵雪松喜孜孜地将一件有年头的瓷器包了起来。“我问了不少人,也就只有你对成化年间的官窑有这么深的了解。这下子我们老板肯定能放心了。沈督军的公子亲自鉴定过的瓷器,那还能有假的不成?” 他有些忘形,话说得太响,咖啡厅里的人听见“沈督军的公子”几个字,忍不住都冲邵雪松这边看过来。 沈谦用餐巾掩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邵雪松赶紧遮掩,将语声放低:“行啦,士安,知道你不喜欢用你父兄的名头在外头招摇。算我说错了话,今天晚上在老广东请你吃饭。” 沈谦低头,提起银匙轻轻地在骨瓷杯里搅了搅。 “我的习惯……你该知道的。”沈谦淡笑,笑得谦和温煦,显得人如其名。 邵雪松吐了吐舌头:“我的天呐,你别告诉我,你还和在学校时一样,从来不跟同学一起下馆子。” 沈谦摇摇头:“馆子是偶尔能下一下的,但是老广东不行。” 邵雪松惊讶地睁大了眼:“难道你还是……” 沈谦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忌口不吃的东西太多,除非必要的应酬,沈谦一般只吃家中世仆做的饭食。 邵雪松苦笑:“看来我今天请你到咖啡馆来,还真是来对地方了。” 他见到沈谦正偏过头,透过咖啡馆的玻璃,望着街上的情形,邵雪松的视线不免也顺着转了过去:“省城里这样旧式打扮的小姑娘已经不多见了。现在城里要么是规矩而无趣的女学生,要么是时髦且热辣的女青年。对了,士安,大家毕业都这好几年了,也从来没见过你结交女朋友……” 说到这里,邵雪松见到沈谦专注地望着街对面的身影,顿时住了嘴,心想:难道自己这个朋友,竟然喜欢的是这一款? 沈谦丝毫没注意到朋友怪异的眼神。他一心留意着窗外的身影。 那确实是个旧式打扮的小姑娘,穿着一水儿青色的袄衣与袄裙,却令她挺得笔直直的脊背与那修长窈窕的体形一览无遗。一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垂在她脑后,直到腰际。 那个姑娘正悄立在街边,面对一扇玻璃橱窗,橱窗里面被深色的幕布遮住,因此玻璃上映着的是她的倒影。小姑娘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到脑后,将自己的长辫提起来,徒手盘在脑后,似乎是想试试看自己盘发或是剪短发之后的样子。 在这一刻,沈谦似乎觉得心口那里被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他扭过头来,温言问邵雪松:“老邵,你刚才说什么?” 他与邵雪松随意闲聊两句,再偏过头望向窗外的时候,街对面那个小姑娘已经不见了。 第11章 剪发 沈谦,字士安,明面儿上的身份是省城里的一间古玩商行的古董商人,最擅长品鉴文玩字画。 也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其实是督军沈厚的幼子。如今他父兄俱有武职在身,沈家只有沈谦一人毕业之后便开始经商,而且行事低调谦和,当真人如其名,是一名谦谦君子。 只是省城这里无人得知,他还有另一重极为隐秘的身份——海上帮~会中人都敬称他一声,“小爷叔”。 这天沈谦被老同学邵雪松邀出来,在咖啡馆小坐。沈谦有时会忍不住偏头望向窗外,全然不计较老同学偶尔打趣——早先那名留着长辫的旧式少女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在这闹市街头,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阿俏其实就在与沈谦一墙之隔的“欣欣”。为她做头发的女师傅冲着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直瞪眼,实在是想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舍得将养了这么久的好头发剪去的。 没过多少工夫,阿俏就已经从一个梳着长辫的旧式少女,变成了“规矩而无趣”的女学生样貌。她打量镜中的自己,只见原本的长发已经剪至齐耳。她的头发本来既黑且厚,一旦吹干,就显得十分蓬松,垂在脸颊两侧,将她一张雪白的瓜子俏脸衬得越发娇小。 “师傅,我向您打听一件东西。”阿俏起身,向给她做头发的女师傅轻声询问。 不久她从“欣欣”出来,立在街边张望片刻,不见阮清瑶的人影。阿俏便自己转身,沿着来时路回阮家去。 此刻她脚步轻快,仿佛彻底甩脱了一个包袱:上辈子她曾被人逼着盘发,只有盘发立誓终身不嫁,才能作为阮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代表阮家出面奔走——如今,再没有人能逼着她盘发了。 至于阮家…… 阿俏承认自己很虚伪:虽然她明着说要回乡,可是内心里她比上辈子的自己更想得到阮家——既然上辈子阮家是祸起萧墙,自家毁了自家,那这一回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把阮家抢下来? 否则,叫她怎么对得起让她重活一回的老天爷呢? 阿俏这么想着,只管低头向前走,径直路过“欣欣”旁边的咖啡厅,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沈谦与邵雪松。 沈谦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想再看一眼那名旧式少女的模样,他甚至连那姑娘的正脸都没有见到过。但是他一见了她,就觉那对纤瘦的肩膀与笔挺的脊梁对照鲜明,再加上她自行盘起长发的姿态,沈谦觉得这该是个深藏着故事的女孩子。 只是他坐了很久,再也没见到哪个长发少女从咖啡厅旁边经过。 阿俏回到阮家大院的时候,阮清瑶还未到家。 门房好不容易才认出了这位“三小姐”,懒懒地放人进门。而阮老爷子与宁淑都在东进准备晚上的生意。阿俏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在西进住的阁楼。 她的贴身丫头小凡见到了自家小姐这副清清爽爽的新模样,抿着嘴直笑,只说:“回头二老爷二太太见了小姐,肯定认不出您来。” 阿俏也笑,从随身背着的斜挎包里取出了一个东西,递给小凡:“来,帮我戴上。” 小凡仔细看了看,才赞叹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东西!”她替阿俏戴在头上,左右看看,笑着说:“三小姐,您等等。” 说着她奔下楼,又咚咚咚地跑上楼来,手中拿着一枚表面镶着红绒的发夹。“三小姐,小凡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阿俏抬头,望着面带忐忑的小凡,心底有些感动。到阮家这么久,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这个。 她珍而重之地点头:“小凡,这个发夹真好看。谢谢你!” 小凡原也没想到阿俏这样郑重地谢她,仿佛两人并非主仆,而是朋友。她手足无措地拿着那只发夹,不知该答什么才好,就听阿俏笑着说:“还傻站着干啥,送给我就帮我戴上啊!” 小凡这才反应过来,高高兴兴地替阿俏将发夹戴上。 待宁淑见到剪短了头发的阿俏,立在原地,足足呆了两分钟,待确认眼前的是自己的女儿阿俏无疑,她突然往前迈了一步,大声说:“阿俏,谁让你把头发剪掉的?是清瑶么?” 阿俏笑嘻嘻地摇摇头,“没有谁,是我自己一时兴起,想看看剪短发会是个什么感觉……娘,你怎么了?” 宁淑是真的动了气,她大步走上前,来到阿俏面前,又盯着阿俏看了片刻,恨铁不成钢地说:“阿俏,你怎么能这么任性?你好生生的长头发,怎么能剪,这一头散发,梳不成辫子,又怎么能下厨?” 宁淑一时气急,只想着一点:阿俏将头发剪得这样短,若是下厨,头发容易落到菜式中去——若是阮家待客的菜式里有根头发……那对阮家的声望来说,会是一场完美的灾难。 阿俏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见她终于说出了口,唇边的笑容就一点点隐去。接着她抬起脸,盯着宁淑的双眼:“原来……娘想方设法把我接到省城,不是想让我在省城上上学,读点儿书什么的。娘心心念念的,就只是让我下厨啊!” 宁淑听了心里一震,当时就没能接上话。 阿俏突然将宁淑的手一拉,让她的指尖触到自己发上。宁淑身体轻轻一抖,她的指尖分明触到了一只尼龙发网。她再踏上半步仔细去看,只见一只细密的黑色发网将阿俏一头俏丽的短发尽数罩住,她两鬓的小碎发也被发网上的尼龙松紧带尽行扣在其中。除此之外,阿俏还戴着一只红色的小发夹,一并将这发网扣得紧紧的。 原来阿俏在剪发之前,早就将这些琐屑小事都想过了。可是宁淑呢?宁淑还丝毫没有为阿俏考虑过她的未来。她只想着阿俏聪明又吃得了苦,是学厨的好材料,却压根儿就没想过阿俏到了省城,或许该让她像清珊、清瑶那样,去上两年学,再考虑其他。 宁淑一下子愧疚得无以复加,颤声唤:“阿俏?” 阿俏耷拉着脑袋,慢慢转过身去。 “娘,我明白了——” 她只留给母亲一个凄婉欲绝的背影,宁淑心头顿时如刀剜一样,她有种预感,觉得这个女儿再也不会因为自己而留下来了。 第12章 你的名字 阿俏对宁淑这个母亲太了解了。 她深知母亲待她没有坏心,只是却太软弱了。这么多年来,阮家说什么就是什么,阮家人要什么宁淑都会照办,而宁淑早已习惯了这种状态,对阮家种种苛刻要求千依百顺。因此她或许是个尽职尽责的阮家二太太,却也一样是个委屈求全的妻子,以及完全忽视女儿的母亲。 阿俏却铁了心要将宁淑给扳回来,让她成为一个正常的母亲,一个肯为自己与儿女着想的女人。 一语戳破宁淑的心思,阿俏转身就走。 若是宁淑还不能醒悟,她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阮家。 “阿俏……” 宁淑的呼声已经带了哭腔。 “是娘对不住你,是娘的错,娘从来没有为你考虑过……娘,原本不配……” 宁淑眼中泪水涔涔而下,阿俏这时转身看了她一眼,也已经是红了眼圈。她咬了咬下唇,却努力忍住了泪水,回头说:“我收拾收拾,娘叫个人去给我买回浔镇的船票吧!” “阿俏……” “娘——” 阿俏打断了宁淑的话,“如果我的手艺,我的天赋,竟然妨碍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人爱我,那我宁可没在这个世上出生过。” 说着她头也不回,径直向西进她住的小楼过去。 宁淑在她背后爆发出一声恸哭,并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阿俏——” 阿俏陡然停下了脚步。唤她的人,不再是母亲宁淑,而是阮家的老爷子,阮正源。 阮正源此刻正立在西进头一间院子里,背着手,望着墙角种着的一株桃花。如今春回大地,天气渐暖,这朵桃花便也活活泼泼地开得正好。 “阿俏,怎么住了几天,又想浔镇了?”阮正源并不回头看阿俏,只是语气温和地问。 阿俏“嗯”了一声,说:“想家了。” 阮正源听她说“想家”二字,嘴角略抬了抬,只抛下一句话,“你随我来。” 阿俏没有犹豫,她知道自己需要给阮家一个台阶下。于是她随着祖父,绕过阮家西进与中进的重重房舍,转到东进阮正源的书房里。 阮正源书房里挂着一幅中堂,是她的曾祖父阮元煦留下的一幅手书:“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上辈子阿俏曾随祖父阮正源来过这里,知道这是《中庸》里的话。那时阿俏进阮家未久,被阮家上下欺压得够呛,学厨又学得辛苦万分,一度当真生出过回乡投奔舅舅舅母的念头。她提出要走,也是祖父阮正源出面挽留,带她来了这间书房,将阮家的传承向她娓娓道来:阮家辛苦三代,所求也不过“知味”二字而已。 阿俏两世一生,对这“知味”二字,极为痴迷。她的天赋与所爱,尽在饮馔之道上。上辈子她得了祖父指点迷津,阿俏才打消了回乡的念头。 如今阿俏料定祖父会如此这般给她再上一课,可没想到,阮正源却去书桌后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竹管笔,递给阿俏,柔声道:“你看!” 阿俏接过这枝笔,见这枝笔笔尖柔软而洁净,显然是从来不曾当真用来书写的。她再仔细看笔身,见那湘妃竹的笔管上细细地镌着一行小字。 阿俏将那行小字读了一遍,吃惊地抬起头,望着祖父:“这是,这是我……” “是你满月时的胎发做的,阿俏。”阮正源目光慈和,望着阿俏,柔声将这话说出来。 阿俏万万没有想到阮家竟然还留着这样的东西,忍不住双眼发热,又底下头,细细地将她的胎发笔看了又看。 “还有这些,我想,你或许也想看一看。”阮正源又从那红木匣子里取了一个扁扁的报纸包出来,递给阿俏。 阿俏见那纸色已经发黄,知道已经有年头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忍不住“哎呀”了一声。那纸包里包着的,都是些旧相片。最上面一张相片里,母亲宁淑面带浅笑,坐在椅上,父亲阮茂学则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轻轻地搁在宁淑的肩头。 阿俏将这张轻轻翻过去,将底下压着的第二张相片举至眼前。她的手忍不住轻轻地在抖,因为那相片底下写着一行小字:“阮茂学宁淑女公子满月留念。” 相片里,宁淑依旧坐在椅上,怀中抱着个小小粉色襁褓,正在向着镜头微笑,而阮茂学则低下了头,望着身前的妻女,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着温柔。 一点泪水免不了悄悄地爬上阿俏的面颊。这种“根”的归属,“家”的感觉,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她都曾彷徨着寻了好久,没想到竟在这不经意之间找到了。 “阿俏,祖父知道你想要什么……”阿俏的真情流露,阮正源全看在眼中。“这里才是你的家,有你的父母亲人,也有注定要你去继承的东西。” “祖父知道,过去十几年,阮家亏欠你颇多。好在来日方长,阮家亏欠你的,理应由阮家上下一起来好生弥补。” 阿俏纵使心如铁石,也无力抵抗这种诱|惑。过去这些年,她并非缺爱,却永远缺少一种归属感,比如当旁人唤她“宁阿俏”的时候,她会立即记起自己其实姓“阮”。 而这阮家大院里,只有祖父阮正源一个最明白阿俏。上一世阿俏需要有人为她指点人生的方向;而这一世,阿俏不再需要这样的指点,却无比渴望她的身生父母能认可她,她理应归属的这个阮家能肯定她,教她不致在这世上继续茫然四顾,无比孤单。 “爷爷——” 阿俏低呼一声。 阮正源听见,连忙柔声开口应下,眼神温煦,望着立在面前垂首拧着衣角的阿俏。 “要我留在阮家也成,可是我想爷爷能答应我一件事……” 三日之后,阮家开了宗祠,阮茂学膝下第二女认祖归宗,记入族谱。 三代之前,阮家族谱上还没有女孩儿的名字,然而阮家却出了一位特别能耐的姑奶奶,不止守节不嫁,独掌阮家的大权,还倒逼阮家族长改了规矩,自她以下,阮家的女孩儿才有录入族谱的机会。 开宗祠的时候,阿俏由阮家族长引着向祖宗牌位磕头,她听见族长在她身边朗声念道:“阮氏高祖崇德公以下第十五代,阮茂学第二女,阮……阮……” 他本该念着阿俏的名字,往下说“正式录入宗谱、阮氏女拜见列祖列宗”的,可是念到这里却卡了壳儿。 “这……这姑娘就叫这个名儿么?”族长指着纸上递来的“阮阿俏”三个字,双手一摊,“这样没法儿往族谱上写啊!” 族长瞥瞥手边在族谱,大家的名姓都整整齐齐的,按着辈分往下排列。阮家这一辈的女孩儿沿用“清”字,阮清珊、阮清瑶……到了阿俏这里,难道真的要将“阿俏”这个小名儿写在族谱上。 这么想着,阮家的族长就抬起头望着阮正源。还未等阮正源开口,一直站在阮茂学身后的宁淑已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叫了一声“阿俏”。 阿俏兀自伏在地上,听见宁淑唤她,就自己爬了起来,脸上挂着笑容,朝父母那里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径直朝祠堂正门走去。 她向祖父与父母解释过不止一次,她已经在世上以这“阿俏”的名义活了十五年,就绝不再改名,而这不改名也是她回阮家的条件与底线。母亲宁淑一味想着要她向阮家让步,她就干脆不再多话——直接走人就好了! 宁淑见到她这样,惊得脸色都白了。她在阮家十余年,腰板竟然还没有阿俏的一半儿硬。 阿俏这样一起身,满祠堂的人都惊呆了。直到她已经走到了祠堂门口,阮正源老爷子的声音才在阿俏身后响起:“写吧!阮阿俏——” 此刻的阿俏,兀自背对着祠堂中的众人,但是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嘴角情不自禁地就往上抬了抬:刚才那一瞬间,她就是在赌,赌阮家需要她多过她需要阮家;她也是在搏,搏这一回离经叛道之后,阮家再也无法用刻板的规矩来约束她、强求她。 阮阿俏缓缓地转过身来,这时阮家族长已经扁了扁嘴,无所谓地提笔在族谱上工整写下三个字。 阿俏便来到祖父阮正源跟前,冲他深深地一躬躬了下去。 稍后阮家的子子孙孙一起在宗祠内的祖宗牌位跟前行礼。二姐阮清瑶与阿俏都是小辈,并肩排在众人之后,跟着前面的人一起向牌位鞠躬。 阮清瑶一撇嘴,斜过眼看了看阿俏。 “恭喜你,得偿所愿啊!”阮清瑶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一面打量阿俏的短发,一面语带嘲讽。 阿俏也微微侧过脸,盯着阮清瑶,冷淡地笑着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也恭喜二姐啊!” 第13章 阮府佛跳墙 听见阮清瑶那句满是嘲讽的“恭贺”,阿俏眼一眯,老实不客气地回敬回去。 阮清瑶精明敏锐,早先她只是根本没把阿俏放在眼里,而现在略一回想,阿俏此前动的一番心思,阮清瑶便全看透了,所以才会恭喜她“得偿所愿”。 阿俏则知道自己这一番“做作”瞒不过阮清瑶,只不过她顺利进入阮家,对阮清瑶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阮清瑶才会选择在人前不发一声,只在阿俏耳边讥刺一句。 阿俏则干脆暗示阮清瑶:她一样知道对方的秘密,若是阮清瑶折腾,对她自己也没好处。 阮清瑶听见,白了阿俏一眼,终于转回目光,不再理她。 而阿俏立在阮清瑶身边,记起上辈子的事,心里有点发酸:在这阮家大院里,阮清瑶与她各取所需,原本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如果阮清瑶不曾刻意插手她的婚事的话…… 上辈子阮清瑶牵线,给阿俏介绍了一个未婚夫。阮家在因阮清瑶的大力推介,就在阿俏并不知情、从未见过对方的情况下就做主给两人订了婚,可没过多久,对方便寻了个借口干脆利落地退了婚……阿俏也因为这一挫折,对婚姻之事倍感绝望,后来便毫不犹豫地“梳起”,发誓终生不嫁。 虽然后来阮清瑶被人所骗,死得凄凉可怜,可是一码归一码,这辈子阿俏重回阮家,她不打算给阮清瑶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 从阮家宗祠出来,阮老爷子将阮茂学与宁淑叫去了书房商议了好些时候。宁淑从书房出来,径直去寻阿俏。 “来,阿俏,我带你去见识见识阮家做席宴客的地方。”宁淑喜孜孜地说。 阿俏明白,她认祖归宗,正式进了阮家。阮家这才算是接纳了她,允许她参与“阮家菜”的经营。 宁淑带着阿俏,绕过阮府大宅,来到宅子北面的一条街,再从街北大门中进来,进门便是一座巨大的楠木厅,厅前悬着匾额,写着“与归堂”三个大字。“与归堂”南面则傍假山、临池水,堂外花木遍植,景致清幽,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阿俏对这里非常熟悉,知道这就是阮家宴客的地方。 阮家菜号称“翰林菜”,除了是因为创始人本人被点了前朝翰林以外,也因为阮家菜式原本发端于“孔府菜”。此后阮家菜又吸纳了江南一带“随园菜”和广东粤菜的精髓,将南北之风都融于后厨,再加上阮元煦、阮正源两代家主各自将文人习气带入菜式,更令“阮家菜”独树一帜,自成一派。 到了阮正源的时候,阮家开门宴客,一开始的时候每天只做一席,而且每席必定要留给阮正源一个位置,放一副碗筷,以显示这不算是阮家在“做生意”,而是在飨客雅聚。 待到阮正源年纪渐长,宁淑开始主理阮家的后厨,阮家开始稍稍扩大了经营规模,从每天一席做到了每天三席。“与归堂”的正厅与左右两翼各自布置成了雅间,各间席面互不打扰,但是规矩依旧不变,每一席都留有阮正源的一个位置。老爷子也每晚会出来与众宾寒暄,略坐一坐,之后便离席。 宁淑带阿俏在与归堂里转了一圈,便带她穿过一道窄窄的风雨廊,推开门,就是上回阿俏为阮家人制作早茶席面的大厨房。 还未进厨房,一股子浓香扑鼻而来,阿俏便知道阮家已经在开始准备晚上的席面了。 “高师傅,今天晚上的‘大菜’是什么呀?”宁淑热情地向在灶上忙碌着的大厨打招呼。 被被宁淑称作“高师傅”的人阿俏也见过,知道他叫高升荣,是阮家礼聘的大厨。阮家操办席面,基本上是阮正源指点,宁淑盯着,高师傅亲自动手。 这高师傅为人木讷,话不多,手艺却很好。然而上辈子阿俏进了阮家不久,这高师傅就辞了工离开了。那时阿俏的厨艺还不足以支撑阮家的席面,阮家仓促之间无人能接替高师傅,再加上竞争对手崛起,曾一度令阮家的生意大伤元气。 “阮府佛跳墙!”高升荣见到宁淑母女进来,随意地瞥了阿俏一眼,言简意赅地回答。 佛跳墙本就是一道名菜,乃是将鲍鱼、海参、鱼唇、裙边、鹿筋等十几种名贵食材各自烹制之后,汇聚一坛,浸入绍酒与高汤,文火煨制数个时辰,才得一坛“佛跳墙”。因其开坛时浓香四溢,有“佛闻弃禅跳墙来”之说,才得名“佛跳墙”的。 而这“阮府佛跳墙”与别处菜馆的成品更加鲜香浓郁,秘诀就在高汤上。 阿俏立在厨房正中,一眼扫过,就见到灶上顿着好几口大锅,知道高师傅已经熬好了晚上用菜的高汤。她与母亲进厨房之前闻到的香气,正是从这高汤锅里源源不断涌出来的。 阮家菜里,光高汤就分成若干种:就如那鸡鸭高汤,能分别吊出头汤、二汤,头汤配以鸡蓉再吊,又能吊出色如清茶一般的“清汤”若干。“佛跳墙”那上好的原料用这样的高汤煨制,自然更加鲜香浓郁。除了鸡鸭高汤,阮家另有专门吊制火腿汁、干贝汁,以及素高汤的手艺。 宁淑见阿俏出神地打量厨房里的陈设,脸上露出些微笑,轻轻拍着阿俏的脊背,笑着说:“阿俏,你爷爷已经发话了,让你先别忙灶上的活计,先去读书。以后阿俏把书念出来,再给娘搭把手,一起将家里的生意打理好,可好?” 阿俏还未回答,那位高师傅不由便飞快地回过头,扫了阿俏一眼。 阿俏略觉得有点儿奇怪,不过想着高师傅听说主家来了新人,感到好奇,原本也是常事,便没在意。 到了晚间,宁淑舀了一小碗阮府佛跳墙,装在一个小小的瓷盅里带给阿俏。阿俏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过这样香味浓郁的食物了,她只就着一碗洁白晶莹的米饭,吃了个津津有味。 宁淑眼神温柔,坐在一旁望着吃得香甜的阿俏,小声问:“阿俏,家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要送你去念书,你有没有想过,想学些什么?” 阿俏想了想,开口说:“娘啊,在浔镇的时候我跟外公学过不少书,该认识的字都认识,上回我进爷爷的书房,见那里头好多书我也都读过……” 其实这是她托上辈子的福:上一世她刚到阮家的时候,阮家虽然急需人手,可是祖父阮正源还是坚持让她念完了不少国学典籍之后再开始学厨,那一本《随园食单》她几乎背得滚瓜烂熟。所以说“阮家菜”原本是书卷气满满的文人菜、“翰林菜”,原也不无道理。 “……所以,我想拜托娘看看哪家学堂肯收我这样的学生,直接去学学些算术与算账之类的课程。” 上辈子阿俏就是个算术渣,一看账目就头疼。她在阮家好些年,一心忙着提升厨艺,却从来没过问过阮家的财务,待到阮家家底都被人掏空了还不自知。这辈子,她自然不肯再重蹈覆辙了。 听阿俏这样说,宁淑反而有些失望。 “你外祖父都告诉我了,说你自幼聪慧,年纪不大就识了几千个字,你有信哥哥懂的都未必有你多。我原本与你爹商量,想送你去女校读书,看看能不能直接从高中开始读起。” “像二姐那样,读到高中毕业,然后在家天天玩儿么?”阿俏笑嘻嘻地回绝了父母的好意,“娘,阿俏还是想学点儿能学以致用的东西。” 宁淑听到“学以致用”四个字,有点儿心动,觉得女儿毕竟还是懂事,晓得替父母着想。可她还是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道:“这省城里的世家千金,极少有到学堂去学算术记账的,大多都是去女校,也有请了师傅到家里自学的。” 阿俏几乎失笑:“娘啊,咱们千万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一点儿,可别提什么世家千金了,您就把咱家想成是个开饭铺的,这样想,是不是就觉得没什么了?” 宁淑一想,可不是么? 再想想阮家的规矩,虽然阮老爷子每天都要到各桌席面上去坐一坐,寒暄两句,以示这不算是营业,不过是自家宴客。然而仔细想来,这难道不就是欲盖弥彰? 宁淑听阿俏将自家说成是个“开饭铺的”,说得既直白又俏皮,实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母女两个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喧闹,好像是两个小丫头因为什么事争执起来。 “是常小玉,还有……”阿俏仔细听听,补充说,“还有小凡。” 她脸色有点儿沉,听外头的动静,该是常小玉不经允许,就拿了小凡的一双棉布绣鞋。 若是换了别的,她可能不会直接过问,可是小凡那双鞋,是她为了答谢那只红绒的发夹,送给小凡的。 第14章 炖金银蹄 “小凡,常小玉总是这样直接拿旁人的东西么?”阿俏开口问她的贴身女佣余小凡。 此前阿俏出面,帮小凡从常小玉那里将那一双棉布绣鞋给讨了回来。常小玉见阿俏义正词严地开口,心里虽然不情愿,但倒也不敢违拗阿俏的意思,一面犯嘀咕,一面将东西还给了小凡,末了还对旁人说小凡眼皮子浅,绣鞋那样的东西也跟个宝似的收着,她们娘儿俩在阮家大院里拿过的,样样都比这金贵。 阿俏听说这话,就去询问小凡。小凡想了想,说:“大约小玉觉得这也是我从三小姐这儿拿的,所以她拿我的也没什么。” 阿俏听了,眉头更加紧皱了起来。她想不到阮家仆佣,竟然是这个风气,不经旁人允许,这不叫“拿”,这叫偷啊! “其实常婶儿还经常从厨房拿些值钱的食材出来,带到城里的南货店换钱。这阮家大院里,就属这母女俩过得最滋润了。”小凡一向对这对母女看不过眼,撅着嘴说了一句。 阿俏的眉头就此皱了起来。 “阮家菜”名噪一时,很大程度是因为阮家推出的菜式都是用最上等的食材精工细作而成。而阮家做一席席面,成本极其高昂,就比如那四头的上等吉品鲍,可能阮茂学当文员一个月的工资也未必能换得来一小篓。上辈子阮家因为要维持这样“豪气”的席面,一度连帮佣都请不起。 阿俏倒没想到,这种难以为继的局面,竟然也是因为家里有着这样吃里扒外的“蛀虫”。有了常婶儿常小玉这样的做样子,阮府其他仆佣自然也有样学样,而阮家生意入不敷出,就将是眼前的事儿。 然而阿俏心里也清楚为什么宁淑对常家母女如此宽容,几乎宽容到了“放纵”的地步。这常婶儿原本是阮清瑶的亲娘嫁给阮茂学的时候,带来阮家的陪房。而宁淑只是继室,若是动了常婶,不止阮清瑶面子上不好看,若是常家闹到阮清瑶外祖家去,连阮茂学脸上也挂不住。 所以宁淑选择了息事宁人,甚至平时还会刻意讨好,送些布匹尺头之类。可没想到常婶儿一家气焰如此嚣张,暗中竟然打起了阮家名贵食材的主意。 阿俏坐在桌前,琢磨了半晌,然后去找宁淑。 “阿俏,你想要独力做一道菜,请阖家的仆佣一起尝一尝?”宁淑睁大了眼,吃惊地问,“真的……有这个必要么?” 太有必要了!——阿俏心里想。 治家不严,才是败家的根本。眼下看来常婶儿从阮家夺去的,不过是蝇头小利,可若是等到将来内忧外患的时候,再想起要治理家风,就已经来不及了。 宁淑却没想到那么多。她只觉得女儿初来乍到,大约也是想给家中的仆佣们留个好印象罢了。她为了让女儿能在这阮家里树立一点自信,立即就答应下来,并且按照阿俏说的那个时间,将阮府上下的仆佣们一起召集到了厨房里。 这时候还没到准备晚间席面的时辰,高师傅还没有来,厨房是阿俏一个人的。她比家里的仆佣们都早到了一阵,已经将“金银蹄”两件主料猪蹄与火踵准备得差不多了。火踵就是火腿蹄,炖制之后颜色金黄,便是“金蹄”,而新鲜猪蹄色如白玉,就是“银蹄”了。 仆佣们听说“新来”的三小姐要给大家一起做一道菜尝尝,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过来,心想这十几岁的小姑娘能做出什么样的大菜来。 阿俏已经将火踵在炉火上燎过,四面燎焦之后,火腿独有的腊香立即在整个厨房里弥漫开来。至于那些新鲜猪蹄,阿俏也早已洗刷干净,一个个整齐地放在竹箩上晾着。 这时候阮府的仆佣们已经都到齐了。宁淑有心让阿俏大展厨艺,干脆退出了厨房,独自一个留在风雨廊里,悄悄从门缝里往内窥视。 阿俏见众人到齐,自己立在厚重的案板跟前,手中提着一柄厚背厨刀,眼光在厨房里环视一圈。阮府的仆佣们不知阿俏为何捡了这个时候叫他们来,都默不作声。 只听阿俏开口:“我初来乍到,到了这个家里,觉得好些规矩都特别新鲜,与我素习所知的不大一样,看起来我还需要各位多多关照……” 众仆佣开始明白:原来这三小姐是因为新来的缘故,所以要给众人一个见面礼。 “……所以我今天特地为大家一起做一道本地出名的大菜,炖金银蹄,请大家都尝一尝。”阿俏眉毛一挑,见到常婶儿与她的女儿常小玉都挤在最前头,当着阿俏,这母女二人脸上就都挂着谄笑。 “小玉,劳烦你,去取一只猪手给我!”阿俏客客气气地说。 常小玉眼珠一转,见到竹箩里摆着的猪蹄,一个个洗剥得干干净净,白里透红,也不嫌腌臜了,伸手取了一只,笑嘻嘻地递到阿俏面前。 哪知阿俏突然左手扭住了小玉的手腕,右手中的厚背大刀一抬,手起刀落,只听“嚓”的一声—— “啊!”厨房里发出一声尖叫,却不是常小玉,而是常婶儿,她见到阿俏挥刀,冲着常小玉白白嫩嫩的小手就剁了下去,吓得心胆俱裂,高声尖叫。 宁淑立在厨房外面,看见了也吓了一大跳,刚想推门进屋,却听见阮老爷子在她背后低声说:“再等等!” 宁淑一定神的功夫,厨房里也已经发生了变化。 常小玉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晃晃,立在阿俏的面前,显然也是受了一番惊吓,吓得不轻。 阿俏却挑挑唇角,笑着说:“来,小玉,将这剖过的猪手拿给大家看看,这用来煮金银蹄的新鲜猪手就要这样,蹄尖儿要剖成两半,但是猪手还要连在一起。” 常小玉像是做梦一样,看着自己的手,和手里的猪蹄。只见那猪蹄尖端已经被切开,但是她手握住的部位却还连着。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阿俏这一刀,稳准狠,刀身就在常小玉手指跟前半寸左右的地方劈下,却将那猪蹄完美地劈开一条裂缝。 “去啊,小玉,将这猪手拿给大家看看。”阿俏温柔地出声。 常小玉却觉得阿俏的话根本不能违抗,她战战兢兢地举起手中的猪蹄,然后转身,在阮府上下仆佣跟前转了一圈。众人见她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不免心生怜悯,但终于也明白阿俏的用意了——这位三小姐,可不是要给大家什么见面礼,这明明是要给个下马威啊! “小玉,请你去将其余的猪手也一起给我拿过来。”阿俏的话说得既温柔又得体,竟然还用了一个“请”字。 然而小玉已经再也不敢嬉皮笑脸了,她这回只敢将整个竹箩取了,双手捧着送到阿俏面前,颤声说:“三……三小姐,请用。” 阿俏莞尔一笑,自行伸手,取了一只猪蹄,持了厚背厨刀在手里,口中却说:“我虽然是个在小镇子上长大的女孩儿,可也懂得礼义廉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可惜啊……” “可惜这家里有些人,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手!” 她的眼光在厨房里众仆佣脸上一一扫过,那眼神不怒自威,阮家不少仆佣心里有鬼,见到阿俏眼光扫过来,赶紧低下头。 “你们说说看,这管不住的手,该当怎样?”阿俏冷笑,转过脸望着案板上的猪蹄。 众仆佣的心里立刻就有了答案——只见阿俏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厨刀,毫不犹豫,“啪”的一声就剁了下去。她这一刀又是干净利落,直接将案上的猪蹄从中切开。这次众人将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见到阿俏衣袖之外露出的一截小臂,骨肉停匀,线条优美,可没想到这样优美的一双手,执起厨刀来,照样有力道有准头,这样地出神入化——这,这位三小姐,只是个十几岁的大姑娘啊! 留在风雨廊中偷瞧的宁淑到这时候终于舒了一口气。在她身后立着的阮老爷子阮正源这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宁淑见他背着双手,悠哉悠哉地就回“与归堂”去了,一路走,竟还一路哼着小调,显然心情非常好。 “不过么,”阿俏在厨房里已然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我说过,我是初来乍到,这府里以前的种种,不该我过问的,我决计不会过问。这点大家可以放心,而我今天,也是来用这些真材实料,给大家好好地做一道‘炖金银蹄’尝尝的。” 她言语这样一缓和,大厨房里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有些人主动向阿俏剖白:“三小姐请放心,您担心的事儿,胡乱拿主家东西的事儿,我们肯定是不干的。” 那常婶儿脸上则一阵白一阵红的,她吃了阿俏的下马威,到如今兀自心有余悸,可是想想阮家的诸般好处,又总觉得心有不甘。 阿俏的眼光就落在了常婶儿脸上,她冷笑一声,补了一句,说:“若是实在管不住么,这手……咳咳,这猪手……”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厨刀,一口气连剁数刀,案板上横卧着的一只猪蹄立时被她大卸八块,每一块都切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与其它的分毫没有粘连。 第15章 五福酱园 “香,实在是太香了!” 余小凡抱着一盅阿俏炖好的金银蹄,完全不肯撒手,一直闻着那香味儿不住地感叹。 “那可不?”阿俏笑笑。 这道炖金银蹄腊鲜合一,两味融合,再加上阿俏放了冬笋同炖,出锅之前又撒了一把豆苗进去,荤香里混着时蔬的清新味道,是一道做得极为得体的时令炖菜。 “小凡,你只嚷着香,怎么也不动口尝尝?”阿俏觉得奇怪。 小凡赶紧向阿俏解释:“三小姐做的好菜,我……有些舍不得,想着带给爹娘尝一尝。” 阿俏惊奇地抬眼望着小凡,只晓得小凡一个人在阮家打杂,却不晓得她爹娘也在省城。 “傻姑娘,那锅里不是还有着不少?我去给你舀些出来留着。”阿俏笑着说,“你先取个草捂子,将汤盅捂了,趁热先给你爹娘送去。” “这太好了!”小凡一蹦三尺高,说着连忙按照阿俏吩咐的去寻草捂子去。 阿俏望着小凡的身影,倒是也记了起来:小凡家里的事,她还从来没问过,也不晓得这小凡的家人是做哪个行当的。 待到小凡回来,阿俏一问,这才晓得,余家人其实也是为阮家做事的,只不过不是在阮家大院,而是在“五福酱园”。 阿俏知道这五福酱园,酱园主营酱油,兼营各色花式酱、腌渍酱菜,腐乳咸鸭蛋什么的也都带着做一些。这“五福酱园”本来是阮家的产业,是曾祖父阮元煦嫌外头酱园酿出来的酱油不够好,便干脆自己开了一家出来。 据阿俏所知,因为这“五福酱园”做的本就是薄利多销的生意,阮家嫌这生意不够赚钱,就干脆寻了个机会将其卖掉,收拢了一笔资金。 如今阿俏听了小凡所说,余家夫妻两个还在“五福酱园”里做事,那便意味着:这时候,这酱园,阮家……还未卖? 果然接下来小凡就愁眉苦脸地说:“我爹娘说了,二太太寻他们去说过一次,说这‘五福酱园’,要卖呢!” 阿俏心想:果不其然! 小凡一开口,全是疑惑:“三小姐,明明我爹娘在‘五福酱园’是用心做事的,酱园的生意也还算不错,可为何二太太说要卖呢?” 阿俏想,这大概是阮家将生意的重心移到了“阮家菜”上,从一席变成了三席,虽然收益增加,可是成本也大增。所以阮家就考虑着将酱园卖掉,拢些现钱供阮家大院这里使用。 “三小姐,能不能劳烦您跟二太太解释一声,酱园……能不能别卖?”小凡怯生生地请求,“酱园卖了,小凡要回到爹娘那里去,是不是就要和小姐分开了?” 阿俏凝神一想,若是余家夫妇两个是和酱园签的契约,的确可能如此。如今她很看好小凡,希望这个淳朴的丫头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自然不希望小凡离开阮家。可阮家若是连酱园都卖了,更加不可能重新将余家夫妇雇回来,那么,难道要她放弃小凡? “你先别着急!”阿俏说这话,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买卖商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改天我去学堂的时候,先去酱园看看,然后想想该怎么劝劝我娘。” 阿俏的娘宁淑是个做事爽利的人,说要给阿俏寻一间女校,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她当即带了阿俏去学校见过了女校长,双方的印象都很不错。 女校的校长姓肖。肖校长测试了阿俏的文字与国学水平之后,又与宁淑谈过,也觉得阿俏以后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算术和学习记账算账上头就好。于是宁淑就与学校那边约定了,阿俏每天上午去学校半天,只上算术相关的课程。这样阿俏放学回家,就有整个下午的时间,要么能在阮正源的书房里多读会儿书,要么能在阮家自己的大厨房里跟高师傅学点儿阮家菜式的做法。 阿俏觉得那位肖姓校长看起来很严苛,但是在她上学的这件事上却从她的实际情况出发,为她切身考虑、灵活安排。因此阿俏对这位校长印象很好。 每天只上半天学的安排也让她很高兴,这样便意味着她每天都有机会出门,而且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去五福酱园看看。 宁淑带阿俏去过学校之后,又带她去百货公司添置衣物。宁淑想要给阿俏置办两身旗袍,阿俏却不愿意,依旧选了那些适合女学生装束的袄衫袄裙。宁淑实在过意不去,硬逼着阿俏去试了一件象牙白滚海棠红边的纯色旗袍。阿俏试了觉得正合适,再加上这旗袍是纯色的,她终于还是接受了母亲的好意,将这件旗袍收了下来。 如此,阿俏就开始了每天去学校上学的生涯。 这天她修完了上午的功课,将新得的书本都小心装在挎包里,向老师与新同窗们道一声别,出校门往与阮家大院相对的方向转去,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就到了“五福酱园”的门口。 “这位大娘,我想买瓶虾籽酱油,能试试味儿么?”阿俏笑着向在酱园前面店面里的大婶儿打招呼。 “这个自然!”这位婶子,自然就是小凡的娘,余婶儿了。她听见阿俏要虾籽酱油,立即去盛了一个小碟,从酱缸里舀了浅浅的一勺酱油出来,递给阿俏。 阿俏瞅了瞅颜色,见有一点点的虾籽浮在的表面,就晓得这酱油是用新鲜虾籽做成的。她凑上去闻了闻,一股鲜香便扑鼻而至,再用指尖点点,送入口中一尝,只觉咸度适中,而舌根处则隐隐地觉出一股子甜味。 “确实是好酱油!”阿俏赞了一句,“大娘,我打二两,多少钱?” “姑娘打三两吧,三两一个角子,二两还真找不开。”余婶儿搓着手说。 阿俏心想,这么便宜,这物价,简直和浔镇的差不多了,看来这酱园正是走的薄利多销路线。“大娘,我还是打二两,想再买点儿其他的酱菜,一共给你一角,行么?” “行,行!”余婶儿忙不迭地取了印着“五福”字样的粗瓷小缸子出来,说:“姑娘要哪几种,我来给你装。” 阿俏就随意点了几种,余婶儿将每个小瓷缸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一个扣一个扣好,最上面一层加个盖儿,然后用绳扎住,绑个提手,递给阿俏。 “姑娘,瓷缸瓷瓶这回先送你,下回来我们这儿,记得带上这些个,大娘给你洗干净了装新的。” 阿俏听了这话,心里舒畅,觉得这余婶儿看似憨憨的,其实很会做生意,招徕的都是回头客。她付了钱之后,故意不走,装作好奇,在酱园里东看西看一阵。在她逗留的这段时间里,果然又来了两拨客人,看起来都是熟客,余婶儿热情招呼。虽然也不过是做了一角两角的生意,可是这样看下来,一天的流水也不少,扣去成本,这间酱园赚不了太多,但是绝对可以维持。 这样一处产业,阮家为什么一定要卖呢? 带着这个疑问,阿俏回了阮家。待到晚间宁淑忙完了阮家的生意,阿俏就缠上了她,“娘啊,学校里刚刚教了算账与看账,让我们自己找些实例对照着看看,家里这么多生意,娘借我一本账簿看看吧!” 宁淑不疑有他,就带着阿俏去了账房,点上灯,将阮家名下生意的账册都取了出来。 阿俏一眼瞥见了写着“五福酱园”的账册,伸手就取了过来。“娘,这个能借我看几天吗?” 宁淑点点头,“行,不过只能几天,等过了月底,就要寻买家了。回头账册还得给娘,知道吗?” 阿俏装作好奇,问:“娘啊,家里有个酱园不是挺好,为啥一定要卖呢?” 宁淑听见女儿开口询问,想了想答道:“眼下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这酱园的生意与席面的生意有点儿格格不入,还要费神打点,能找到合适的买主就干脆卖了,也少耗费些心思。” 说话之间,她望着账房外面的某个方向,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俏心里明白,宁淑望着的方向不是别处,而是阮清瑶住的小楼。她也不点破,抱着账册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晚间阿俏洗漱过,就抱着学校发的课本与酱园的账册坐在床上,凑在小台灯下琢磨酱园的收支情况。 她还没法儿完全看懂这些账册,好多地方只能对着课本生啃。但是有一点她能够肯定,酱园现在收支平衡,是个十分稳定的小本买卖。 而阮家之所以想要在这个时候将酱园抛售,也是觉得酱园经营很稳定,现在是抛售的最好时机。 阿俏趴在榻上,双臂撑着下巴发呆。 突然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盯着眼前的账册,突然想到:既然阮家要卖,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把这酱园买下来? 第16章 阿俏并不认同阮家要卖掉“五福酱园”的做法。 她认为酱园的生意与阮家现在的生意可以互相补充。阮家现在做的宴客席面,菜式雍容华贵,是供那等一掷千金的豪客,或是家缠万贯的富商享用的。 而酱园则不同,酱园的出产虽然平平无奇,却是平头百姓们每天都会吃到用到的东西。世道无常,万一以后阮家菜的席面没法儿再摆了,酱园却能成为阮家的后路。 眼看着如今“五福酱园”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积累了口碑和回头客,阮家却着急要将酱园出手…… 想到这里,阿俏光着脚从床榻上下来,从床底下拖出她从浔镇带来的皮箱。皮箱的夹层里有一个信封,那信封里装着一张支票,在省城的银行里“见票即兑”的。 这是阿俏的舅舅宁沛在阿俏离开浔镇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东西,是舅舅舅母的一点心意,也是给她用来救急的钱。 然而她望着支票上写着的“壹佰圆”,不由叹了一口气。舅舅舅母心意拳拳,一百元现洋,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小数目了。然而在生意场上,这一点钱,几乎如杯水车薪,没有什么用。 即便如此,阿俏还是在第二天去银行将这一百元现洋兑了出来。阮家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得在到月底的这几天之内想个办法,要么劝说阮家保留酱园,要么就赚足盘下“五福酱园”的钱。 她拜托小凡去向余家夫妇打听了一下市面上的行情,得知要盘下这样一个自酿出产的酱园,大约需要三千现洋。她也大概探了探宁淑的口风,晓得阮家的心理价位也差不多是这个价。 这天阿俏下了课,自己拎着个小挎包回家,一路走一路只管想着心事,装着书本的小挎包被她拎在手上,一摇一摇地在空中晃荡。 突然,阿俏停下了脚步,立在一座宏大的拱门跟前出了神。 她认得这里——这座宏大的拱门内,就是省城唯一一座跑马场。跑马场标准跑道外面则建有阶梯状的看台,看台旁边有出售竞猜马|彩的小亭子。拱门旁则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穿着英武的骑士正在纵马疾驰。海报上方挂着横幅,横幅上有一行大字:“全国总商会预祝本省年度赛马会圆满成功”。 等一下——阿俏突然记起了上辈子她唯一看过的一场赛马。那时正值她刚到省城不久,诸事不顺,心情苦闷之际,也是路过这跑马场,见门口无人值守,就溜进去看了一场赛马。 她对那场赛马的结果印象非常深,记得是一匹叫做“飞花”的赛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赢了最后的决赛。她甚至还记得第二天的报纸上曾有头条文章大书特书,盛赞了这一场胜利。具体是怎么胜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大约记得这匹赛马在预赛和半决赛中都保存了实力,每次都只是惊险晋级,到了决赛的时候这“飞花”却突然发力,一举夺魁。 阿俏记起这件事,就赶紧去读那海报下方印着的小字。果然,她在参赛的名单上找到了“飞花”的名字,只是不像别的赛马都注明了主人的姓氏与籍贯,“飞花”的名字后面只写了两个小字——“本省”。 看到这里,阿俏唇边不由露出了些许笑容。她转身就走,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春风一起,城中道路上桐絮纷飞,如同花瓣片片飞舞。阿俏一面走一面想: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春城无处不“飞花”。 很快就到了赛马会的正日子。本省的赛马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跑马场跟前人山人海。 沈家的司机将车开到跑马场门口,沈谦从车中下来,从胸前的口袋内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抬头,在跑马场那座高大的拱门下四顾寻人。 “士安,”远远的有人冲他招呼,“这里!” 沈谦也笑着打了声招呼:“傅五爷来得好早!”说着大步流星往来人那里赶了过去。 傅五爷与沈谦相熟,上上下下将沈谦打量了一番,当即伸手拍了拍沈谦的肩,笑着说:“以前总见你穿着长袍马褂的样子,没想到这样西装革履地也一样丰神如玉,沈督军有子如此,一定骄傲得不得了吧!” 沈谦微笑着谦虚:“五爷您还是这么喜欢说客气话!” 傅五爷登时哈哈大笑,拍着沈谦的肩膀说:“走!五爷初到贵宝地,送你一份见面礼吧!”说着径直往出售马彩的地方走去。 沈谦双眉微皱,紧跟在傅五爷身后,知道这傅五爷精擅相马,他来得早,该是已经将参加决赛的马都相过一遍了。 出售马|彩的亭子外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标注着各参赛马匹的马|彩赔率。夺冠“热门”的赔率都差不多,二赔一到三赔一不等,而压线进入决赛的“飞花”无人看好,夺冠的赔率如今已经飙到了四十赔一。 傅五爷看了看这块牌子,忍不住哈哈笑道:“看起来世人与傅某,英雄所见略同。” 他便掏了支票本出来,将他相中的两匹名马各自押了一千银元,同时笑道:“五爷相中的是这两匹,无论哪一匹夺冠,这彩~金,五爷都赠与你做见面礼。” 沈谦唇边稍许挂上了几分玩味的笑,柔声说:“五爷,您第一次到本省,该是士安给您接风洗尘才对。” 说着他就缓步上前,准备在那排名最后、赔率最高的“飞花”身上下注。 “在下以为,这‘飞花’大器晚成,或许是最能顶住压力,一举夺魁的。”沈谦一面取出票本,一面向傅五爷解释,“若是这匹马最终能够夺冠,所有的彩~金,在下都双手奉上,赠与五爷。上海之事,还要求五爷多多从中斡旋!” 傅五爷盯着沈谦,心想这孩子看着相貌堂堂,内里莫不是个傻的? “士安啊,”五爷拍了拍沈谦的肩,“五爷擅长相马,适才已经相过所有的赛马。那一匹,没有冠军相。五爷是不想你白白抛费。” 沈谦似乎料中了傅五爷会这样说,忍不住笑道:“五爷可千万莫要以貌取人,只要能及时振作,焉知它不能后来居上?” 傅五爷听了这话,心头轻轻一震,知道沈谦是在以马喻人,以这场赛马比拟这时局。他略一思索,就点点头,说:“好!若是真的如你所言,最后由你赢了这一场豪赌,五爷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要的东西,五爷担保,一定如你所愿,从上海给你送过来。” 这话正中沈谦下怀,当下就在票簿上签了字,递给售卖马彩的人,淡淡地说:“押两千,‘飞花’!” 卖马彩的人听到这么大的数目尽数押在了最不被看好的赛马身上,吃了一惊,小声说:“怎么又来一个,今天真是邪门儿了!” 沈谦听见这话,不动神色,只在一旁安静地等待,过了片刻,随口一问:“还有旁人押注‘飞花’么?” 那人马上答道:“有,就刚才,还是个年轻姑娘。下注没有您这么大,只有一百元。” 沈谦神色不变,也不继续追问,只淡淡地说:“没什么,请替本人下注吧!” 这一场赛马会的决赛乃是万米竞赛。“飞花”在最后五圈的时候才开始异军突起,旁人几乎还未注意到它的时候,这匹骏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到了第三名。 四圈、三圈……眼看那“飞花”渐渐地赶了上去,跑马场中欢声雷动,四方尽是彩声与助威呐喊声。 傅五爷在贵宾席上,早已忍不住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只觉得血管中的热血正在沸腾。须知若是这“飞花”当真夺冠,沈谦适才下了两千银元,按照赔率四十来算,他将净得八万——果然是接风洗尘的好礼,连数字都这样的吉利。 他一偏头,却见沈谦施施然地坐在椅背上,正偏过头低声向沈家的仆人吩咐些什么。一切,似乎尽在沈谦算中,一切都由他掌握。 “好你个士安!”傅五爷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器晚成”,什么“没有冠军相”,这怕都是沈谦故意示弱,保留实力的结果——而那匹“飞花”,则根本就是沈家的赛马。 “五爷,”沈谦却起身,在傅五爷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五爷是忠义之士,自然知道那件东西对国人有多重要。八万银元的彩~金,在下是心甘情愿,拱手奉上,惟盼五爷在上海滩斡旋之际,能助五爷一臂之力。” 傅五爷听沈谦说得真诚,忍不住说:“难怪青红两帮,都敬你一声‘小爷叔’,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偏又仗义疏财,连我傅五也不免对你刮目相看。既然如此,士安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半年之后,一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沈谦听见傅五给了承诺,知道此人言出必践,这件事情至此便大有希望了。他心头终究是喜悦,面上流露出由衷的微笑。 这时沈家的仆人已经转了回来,凑到沈谦耳边,小声地说:“查到了,确实是个年轻姑娘,您……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 第17章 苍蝇馆子 直到“飞花”撞线的那一瞬之前,阿俏都没有任何把握。 这匹赛马一直到了比赛的后半程才开始发力,奋起直追,倒数第二圈的时候才赶上了第二名,又与第一名死死咬住,你追我赶了整整一圈,才领先了半个马身,率先冲了线。 阿俏躲在跑马场跟前的普通观赛区里,听见旁人或惊讶于结果,或惋惜地大叫,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胸口砰砰直跳的一颗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直到此刻,她才能完全肯定,脑海中那些关于上辈子的记忆都是准确的,她这并不是在做梦。 旁人看来,可能一百现洋并不多,可这对阿俏而言,却是押上了全部身家的一场豪赌。 阿俏低着头,紧紧握住了早先购买马彩的凭证,转身就出去兑彩~金。因为“飞花”的赔率太高,她只用了一百现洋,就能得到四千块的彩~金;当然这一次她的风险也极大,万一“飞花”中途出个什么意外,或者最后冲线时慢了一点点,舅舅舅母赠给她救急的全部身家,就会变成她口袋里的一张废纸。 想到这里,阿俏还挺后怕的——这一世她仿佛特别好“赌”,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押上全部,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好在老天没让她失望,这一次,又让她赌对了。 因为彩~金数额巨大,阿俏在马彩亭子那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得出售马彩的人员将所有的钱当着她的面点清,然后包在一个信封里,交到她手里。 阿俏吸了一口气,转身看看,见无人留意她,就赶紧将信封装在了自己的小挎包里,然后像没事人一样随着走出跑马场的人潮一起往外走。 今日为了避免那女学生的模样过分惹人注目,阿俏特意没有穿她常穿的袄衫袄裙,而是将母亲给她置办的那件象牙白海棠红边的旗袍穿了出来,一头短发只用一只红绒发夹夹着,衬着她这一身,显得又清爽,又俏皮。 然而阿俏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正遥遥地将她的背影指给身旁的人。 沈谦得沈家家仆的指点,远远地看了一眼阿俏的背影。 他看人的眼光很毒,加之能过目不忘,见到阿俏那纤细的身影与挺得笔直的脊背,脑海中闪现的,便是在街边立在橱窗跟前那个梳着长发的小姑娘。 “城里要么是规矩而无趣的女学生,要么是时髦且热辣的女青年……” 沈谦冷不丁想起了老同学邵雪松的话——果然这省城就是个花花世界,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令一名旧式少女变成眼前这样子,偏偏看上去既规矩又时髦,是女学生与女青年的结合体…… 可是,这样的少女,怎么竟能猜得到“飞花”会夺冠? 他身后傅五爷已经去兑了彩~金,一人兑八万现洋,是件极为惊人的事。前来观赛的人一下子就全围了上来,立刻就有人认出了傅五爷。 “原来是上海的傅五爷!” “都说傅五爷善于相马,果然目光如炬,这满场只有您一个猜中了今天的胜负啊!” “是啊,五爷怎么也不稍许提点我等一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恭维傅五爷。傅五爷笑着向周围拱手,却偷眼往沈谦那里看去。只见沈谦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一言不发,将这般荣耀拱手都让与傅五爷一人。傅五爷心底自然又赞一句沈谦,觉得这名年轻人识得大体,又不贪图分毫名利。 沈谦见阿俏快步离开,身影即将要在人海中消失,当即唤过心腹,低声吩咐:“去查一下她是什么人,盯一阵,看她这笔钱打算用来做什么?” 四两拨千斤,一百现洋,转眼就变成四千块捏在手里——这点钱入不了沈谦的眼,然而他心底倒是对这个“有故事”的小丫头生出了一点兴趣。 阿俏的动作很快,沈谦的人也不差。 很快沈谦就已经收到了回报,知道阮家刚到省城不久的三小姐,用在赛马会上赢取的彩~金,托保人出面,匿名买下了自己家的一处产业。 “有意思!” 听完下属的回报,沈谦立在古董行楼上自己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楼下的人来人往,忍不住笑起来: 寄居在外十几年的小女儿,有朝一日回到省城,自家清理产业,她便偷偷买下买,给家里贡献真金白银……沈谦对这等大户人家的后宅倾轧没有丝毫兴趣,然而却觉得这点小伎俩既傻气又可爱—— 只是这一切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能猜中“飞花”夺冠。沈谦转过身,望着挂在他办公桌跟前的一幅字:“春城无处不飞花”。 “或许,这也就是个巧合,‘飞花’这个名字,令她很喜欢吧!”沈谦只能对自己这么解释。 阿俏却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在托人顺利买下“五福酱园”之后,她才让小凡带着自己去见余家夫妇。 余家夫妇听说阿俏才是他们的新主家,难免惊奇;可待听说了阿俏愿意给他们夫妇签长契,酱园若是生意好还会有分红,自然由惊转喜。小凡又在爹娘面前添酱加醋地说了阿俏不少好话,余家夫妇当即点了头,表示会好好打理这酱园,又教小凡在阮家好好跟着阿俏,多学点儿手艺。 “余叔余婶儿都是认真做事的人,酱园有两位坐镇,我是再放心不过的。”阿俏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一个小信封,递给余家夫妇。“酱园最要紧的材料是黄豆和盐。这里是一点小钱,我怕市面上盐的价格会有起伏,余叔余婶儿看准机会,不妨多进一点儿材料,只要妥善储存,盐倒是不怕摆的。” 余家夫妇接过了信封,见里面是两百现洋,足够酱园买上一季的材料了。两口子不免又有些吃惊,实在不晓得这位三小姐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 阿俏却笑:“若是两位还有余力,那些酱菜啦、咸鸭蛋啦,不妨多做些。上次我买了不少回去,这些早间用来配粥再好不过。” 余婶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记起阿俏是曾经来酱园铺子里买过酱油和酱菜的。尝过酱园的东西,这才决定买下了酱园,阿俏对酱园的赏识不言而喻。余家夫妇心中自然又另有的一番感激,动力满满,打算为这位年轻的新“东家”将这生意好好做下去。 隔天阿俏照旧去学堂上课,旁人午间休息的时候她已经拎着挎包出了校门。她心情甚好,认准了一个方向径直往前走,因此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缓缓地跟在她身后。 沈谦倒也没想到会在路上偶遇阿俏。只见她今天又换回了“规矩而无趣”的女学生装束,偏生走起路来一蹦一跃,乌黑的短发在风中飞扬,肩上背着的挎包也跟着摇摇晃晃,令跟在她身后的人也能感受到她那一份好心情。 沈谦见她如此,唇角忍不住地便往上抬。 “小爷叔,还跟下去么?”开车的司机见阿俏突然一转,就转到一条狭窄的小巷中,忍不住开口问沈谦。 沈谦见那巷子狭窄,车子万难进去,就开口对那司机说:“你去看看她去了什么地方,我在车上想点儿事儿。” 司机领命,将车子泊在路边,自己下车。沈谦留在车中,微闭上眼,右手指节轻轻在车座旁叩着。 “小爷叔,那小姑娘,她去了……去了……”少时司机回转,向沈谦开口的时候,竟有些犹豫。 沈谦睁开眼,眼中一片宁静,望着司机。 “她去了一间苍蝇馆子。”那司机熟悉沈谦的脾性,忍不住挠了挠后脑。 沈谦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样啊……” 司机口中的“苍蝇馆子”是指那等地方狭小、内里简陋,但是颇具特色的饭铺菜馆。沈谦从来不会轻视这些小地方,他也知道“大隐隐于市”,有不少民间的厨艺高手就藏在这样的小馆子里。可是他本人在饮食上忌讳太多,连不少堂皇的大菜馆也过门而不入的,自然不会去苍蝇馆子这样的地方。 “走吧,去市府。”沈谦笑容微敛,重又闭上了眼。 司机望着沈谦,忽然觉得有点儿可惜。 他知道沈家这位二少从来就没有对哪个女孩子上心过,偶然生了点儿兴趣,却因为双方的“口味”天差地远,竟然就此掰了,实在是……可惜。 可这司机却哪里知道沈谦心中所想。沈谦知道阿俏是阮家的闺女——世代饮馔之家,专攻那豪门富贵菜的阮家,这家的三小姐,竟然对“苍蝇馆子”这样的地方感兴趣,这脑后的“反骨”,露得已经很明显了。 有意思,有意思啊—— 沈谦想着,唇边再度微微抬起,施施然往轿车椅背上一靠。 第18章 火爆腰肝面 熟悉的香味混着煮面大锅的水汽扑面而来,阿俏不由得精神一振,开口就说:“老板,来一碗腰肝面,加半份腰花!” “好嘞!”灶台旁边的老板探出头招呼了一声。 这面馆很小,甚至连招牌都没有。店面和煮面炒浇头的灶台连在一起,灶台外面总共只有寥寥几个吃面的座位。 阿俏捡了一个空位坐下,扭头去看老板烹饪。 身为阮家人,阿俏见惯了精工细作、小火慢煨的“官府菜”,却总觉得自己在急火快炒的火候掌握上稍欠了一两分。而这间小面馆里做的火爆腰肝,火候则恰到好处,爆炒出来的腰花与猪肝鲜嫩无比,简直少一分嫌生,多一分则过老。阿俏特别喜欢这间面馆的腰花,加上她这两天心情格外好,干脆到这里点上一份面,犒劳自己。 转眼间这面馆老板已经将面条煮至火候,捞出来搁在盛有鲜汤的面碗内。阿俏知道他下一步就要爆炒腰肝了,忍不住翘首张望,一面馋着即将出锅的腰肝面,一面又盼着能取点儿经。 “哈——” 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嘲笑,阿俏一别脸,见到面馆的另一头坐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俊眉飞扬,唇角挑起,眼里全是笑意。 恰在这时,只听“嗤啦”一声,老板那头事先切好的肝片已经下了锅。 阿俏白了那人一眼,继续去看老板的动作,只见那面馆老板全神贯注地盯着锅内的肝片,左手执锅,右手持勺,不断翻炒,片刻后肝片已经到了火候,老板立即将炒锅从旺火上离开,加酱汁调味之后,便尽数倒在阿俏那碗面里。 接下来是腰花——阿俏见老板取了另一个锅放在火上热着;正在这时,她身旁那名年轻人突然开口,说:“老板,我也要加一份腰花!” “好嘞!” 老板一声答应,下锅的腰花就又多放了一份。 阿俏忍不住转脸,瞥了那年轻人一眼,只见他依旧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的面孔,忍不住心生反感,多打量他一眼,只见这人的穿着非常考究,身上是一件白衬衫,袖口用袖钉扣着,黑色合身的裤子,脚上蹬着一双皮靴。他座位旁边随随便便则搭着一件簇新的卡其色夹克,一看质地,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只见那人一脸惫懒,阿俏不管他,依旧别过头去看那面馆老板爆炒腰花。老板依旧是旺火快炒,一见火候将到,立即将整个锅从火上移开,同时伸勺舀了酱汁调味。铁锅的那点余温,就够腰花吸汁入味。 一转眼,老板将阿俏的腰肝面端到她面前,而阿俏身后那名年轻人早先已经点了一份面,老板便将他后加的这一份“浇头”盛在磁碟里搁在他桌上。 阿俏不理他,伸手去筷笼里取了一双筷子,背转了身子,低头吃面。 岂料那年轻人将这热腾腾的浇头倒在面里,挟筷一尝,顿时大赞:“小丫头一看就是个会吃的,会点!这腰花炒得又脆又嫩,又没有半点腥膻味。我怎么早没尝过?” 他见阿俏还是不理他,干脆连整只面碗都搬来了阿俏身旁的桌上,凑头过来问:“听起来你像是个熟客,可是这面馆我来过好几回,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嗯?” 阿俏不答,抱着面碗又转了个身。 那人却继续死皮赖脸地凑了过来,笑着说:“说说看看,你叫什么名字?嗯?” 阿俏原本的好胃口都几乎叫这人给败没了,她转过脸,冲那年轻人怒目而视,威胁着托起面碗,作势要朝桌面上掼下去。如果她真的掼了碗,碗中的面汤飞溅,这人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立刻就要遭殃。 可谁想到那人见到阿俏这副架势,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减,眼里反而有些玩味的神色,“原来你这么的凶啊!” 阿俏气结,手里的碗就掼了下去。只不过她手上的劲道非常有分寸,碗丝毫无损,碗里的汤汁也只是溅出了少许。 那年轻人却动作比谁都快,座下的板凳一翘,早就将飞溅的汤汁让开。他自己则抱着碗,退到早先的位置上。只留阿俏一个,忿忿地将手帕从兜里掏出来,把面馆的桌面擦擦干净。 她实在觉得倒胃口,随意动了两筷,就再也无法吃下,索性起身去付了账,转身走人。 那名年轻人望着她纤瘦的背影,唇角玩味的笑意始终未褪去,而是扭头看向面馆老板:“你知道她是谁么?” 老板轻咳了一声说:“这么多客人,我哪记得住?” 年轻人脸上的笑意稍敛去些,却听见老板接着说:“可是这么赏识这火爆腰花的年轻姑娘,我还是头一次见。” 那名年轻人唇角的笑容便再次漾开。 过了一小会儿,他冲着门外打招呼:“这里,这里!” 只听鞋跟轻叩,这间朴素的小面馆里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个时髦女郎。她心有余悸地望着外头。 年轻人伸箸,又挟了一片腰花丢入口中,信口招呼:“瑶瑶,怎么,刚才出去的那个小姑娘你认识?”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阮清瑶。她听见这问话,一跺脚就说:“可不是么?要是叫她瞧见我到这种小馆子来,我这面子往哪里搁才好!” 这话极不入耳,面馆的老板和店里的食客都忍不住抬起头,还有人瞪了阮清瑶一眼。 阮清瑶却完全不在意,掏出手帕,将那年轻男子身旁的凳子仔仔细细都擦过了,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板着脸嗔道:“都是你……周牧云,说好了见个面商量给逸云庆生的事儿,怎么竟然约到这种地方来。” 那名叫周牧云的年轻人,丝毫不在乎阮清瑶的抱怨,反而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阮清瑶与这周牧云一直很熟,就也不再相瞒,叹了口气说:“就是那个我家突然多出来的妹妹。” 周牧云一听,忍不住就眉花眼笑起来:“我说怎么那么有趣,原来是你妹妹……” 他话还未说完,头上就挨了阮清瑶一个爆栗,只好低下头,又凑到自己的面碗跟前,讪笑着说:“我知道这里的面条肯定入不了你的眼,所以就没给你点……不过话说,你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妹妹呢?” 阮清瑶坐在周牧云身旁,听见他这样问,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我家这事儿……真有点儿一言难尽。” 她坐在这面馆里,一时想起常婶儿凑到她身边说的种种,什么阿俏挟威恐吓她们这些佣人啦,什么继母送阿俏去学管账算账,要将家里的财政统统管起来啦……阮清瑶想到这些,就感到烦心至极——为什么这个妹妹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将家传的厨艺练好,以后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操持生意赚钱呢? 这约了她在小面馆里碰面的周牧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兼同学周逸云的亲哥哥,现在在省城的飞行学校里学习,一毕业就会成为一名凤毛麟角的飞行员。阮清瑶周逸云两个,与周牧云岁数所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所以阮清瑶总是将周牧云当自己人,言语不忌,有啥说啥。 这时阮清瑶转了转眼珠,凑到正在认真吃面的周牧云耳边,小声问:“你说,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人家小姑娘从家事学业上先分分心,然后过一阵子又能收心,专心只做好她分内的事儿呢?” 周牧云吃面吃得正香,嘴上汁水淋漓地就答话道:“这简单,谈场恋爱,就什么都结了啊……” 阮清瑶一听,觉得也是,再想想,眼光就落在了周牧云脸上,眼波一转,笑生双靥,娇声唤道:“老周!” 不大的一间面馆,连店老板在内,食客们都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周牧云则一抹嘴,取了杯子喝茶,“不干!就知道你这丫头成天不动好心思,感情是要我使出一招美男计呢?” “不不不,”阮清瑶眉花眼笑,对周牧云说,“不止是谈恋爱,你干脆直接跟她把婚给订了吧!虽然她年纪还小,可是只订婚不结婚却是可以的。她骨子里是个守旧的女孩子,订了婚,可不什么都会听你的?你叫她干啥,她就干啥!” 她越想越得意,纤指点在自己浅粉色的面颊上,又补了一句:“回头你再把婚给退了……” “噗——” 周牧云顿时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这……你当我是什么呀?” 阮清瑶立刻柳眉倒竖,怒道:“是你自己说的,时代不同了,男女双方应该都有选择的自由,绝不能任由一纸婚约就将两人的终身都绑在一起……” 周牧云又擦了擦嘴,露出一分玩世不恭的浅笑:“你说的也有道理……” 阮清瑶登时一喜。 只听周牧云认真地补了一句,“如果她能做一两件能打动我的吃食,我就考虑真的追一追试试看!” 第19章 寇家珍飨 阿俏很快就将苍蝇馆子里发生的事儿给忘了。 她整天三点一线,在阮家、学校、酱园之间来来去去。阮家因有高师傅在,并不着急让阿俏上灶,只嘱她有空的时候就去灶上帮帮忙。阿俏自然照办。而她在学校的学业也颇为顺利,老师说在术算上头不能算是有天赋的,但贵在刻苦。如此下去,她就算难有什么成就,可是记个账看个账本儿,打理几处商铺食肆,总是能胜任的。 只不过阿俏每天只上半天的课,到了午休的时候就离开学校,所以同班同学中她认识的并不算多,更别提结交朋友了。 这天她照旧上午到校,上完了该上的课程,就将书本文具都收拾了装在挎包里,随即向老师与同窗告别,步履轻快,走出女校。 天气渐暖,省城里道路两旁种植的法国梧桐也绿了起来,树荫浓密,遮天蔽日。阿俏一出门立即右拐,她赶着去酱园看一眼余家夫妇出的新品。 “滴滴——” 有一辆车在阿俏身后毫不客气地鸣了笛,阿俏一偏头,正见到上回她在巷子里的苍蝇馆子里遇上的那个年轻男子,此刻正驾着一辆敞篷的轿车,驱车缓缓在人行道旁跟着她。 天气和暖,这年轻人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领口略敞着,能教人隐隐约约地看见他晒成古铜色的健硕胸肌,如今他见了阿俏,就将戴着的一副墨镜推至脑门上,英俊的面孔上随即露出笑容。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则搭在他身旁空位的椅背上。 阿俏见了这人,心里登时生出一阵厌烦——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地呢? “喂——” 周牧云眼见着阿俏只回头看了一眼,扭过头去不理睬他,赶紧一踩油门,敞篷轿车又往前挪了几米。 “小姑娘,我要去那家面馆,正好遇见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正好可以开车载你!” 周牧云丝毫不晓得自己这份诚心诚意看在阿俏眼里,正是那等登徒浪子的所作所为。他只晓得自己说完这话之后,就见到阿俏头一低,闷不做声地加快了脚步,径直往前走。 “小姑娘,我没有恶意,就是想着大家臭味相投,载你一段,没别的……” 阿俏转过脸,白了周牧云一眼,心想谁跟你臭味相投! 可是周牧云和他的这辆车子却和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就甩不脱,阿俏快,周牧云也快,反正阿俏走路的速度怎么也比不过周牧云的车子。 阿俏陡然转身,瞪大了一对俏眼望着周牧云——既然甩不脱,她就打算说清楚:她既不打算去那间苍蝇馆子,也决计不会随随便便上旁人的车。 殊不知她这副面孔微红、浅嗔薄怒的模样,落在周牧云的眼里,却别有一番韵意,周牧云见她转过身来,眼里的笑意就更加明显了。 “阮阿俏!” 正在这时,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女声在阿俏耳边响了起来。 “说好了中午一起去市图书馆借书去的,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先出来了?”这声音很严厉,还未等阿俏搭腔,就马上接了下去,“现在的风气都成什么样了,你这点儿年纪的小姑娘家怎么能随便和陌生男人搭话?” 说话的是一名穿着女校校服的年轻姑娘,看年纪比阿俏要大上一两岁,既高且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根长长的发辫垂在脑后。 阿俏见过这个和她同班的姑娘,可令她惭愧的是,这姑娘知道她叫“阿俏”,她却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这姑娘因为身高的缘故,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而且因为她长得有点儿……严肃,班上的同窗们大多有点儿怕她,不怎么跟她搭话。 周牧云无所谓地一抬唇角,笑着说:“敢情这位……是贵校的训导主任啊!” 阿俏心里登时有点儿想笑:周牧云说得太对了,这上来帮她解围的姑娘,总是这样一副旧式打扮,穿着朴素,每天永远板着面孔,好像外号就叫做“训导主任”,至少阿俏曾听旁人这样叫她。 可人家是来帮她解围的啊,阿俏心想,这敌友可得分清楚了。她忍了笑,也一把挽住“训导主任”的胳膊,扭过头笑道:“我这不是在慢慢溜达着等你么?既然来了咱们就赶紧走吧!” 从女校到市府旁边的图书馆有一条近路,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刚好容两个人并肩而行。阿俏她们走到巷口,迅速一拐,两人脚下都很快,走了二三十米才回头张望,只见周牧云的车子正横在巷口,周牧云独自一个坐在驾驶座上,郁闷地按了两声喇叭,不见阿俏回转,终于无奈地走了。 “谢谢你啊!”阿俏诚心诚意地道谢。 “训导主任”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说:“知道不是你的过错,可是被这样的人纠缠上,你自己也要找找原因!” 阿俏听了一怔:这话乍一听还真像是训导主任在训话。听着像是对方觉得自己哪里不检点,在教训自己,可是她仔细一想:不过偶尔在面馆里遇上过一回的人,今儿竟然就在自己的学校门口撞见了,可以说是巧合,但也太巧了一点。 阿俏这副凝神沉思的样子教对方看在眼里,“训导主任”竟忍不住“嗤”地一笑,说:“我随便说说而已,你还真当我是训导主任啊!”说着她向阿俏伸出手:“阮阿俏,我是你同班同学,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寇珍。” “寇珍?” 阿俏听见这个名字,不免睁大了眼,盯着对方。 ——这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上辈子,经过阿俏的一番努力,曾经令“阮家菜”一度有了起色,恢复了以往在业界的地位。与此同时,省城另一家私人宴席也开始名声大噪。 阮家号称“翰林菜”,而另一家则姓寇,因为寇家祖上是做票号生意的,后来又开了银行,因此得了个绰号叫“银行菜”,这名字虽然听着有些铜臭味道,可是菜品却着实精致,味道绝佳,可谓富贵天成,寇氏的“银行菜”与“阮家菜”一时瑜亮。 更有意思的是,那时阮家与寇家执掌后厨的,是两家的女儿,阮家是阿俏,寇家就是寇珍。因为寇珍的关系,寇家的私宴并没有取名叫“寇家菜”、“寇府宴”之类,而是取了个“寇家珍飨”的名字。 时人凑趣,将两人并称,有时称作“阮俏寇珍”,有时称作“寇珍阮俏”,意在两家的女儿也该一较高下的意思。 只不过这该是以后的事儿了。如今阮家盛名尚在,而寇家则是新起之秀,还没有机会与阮家比肩。 所以一旦寇珍自报家门,阿俏就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指着寇珍问:“你,你是不是……寇家,银行界的寇家……” 寇珍一笑,“而你是翰林阮家。” 阿俏一笑,心想原来对方早就知道自己的底细了,于是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和对方的相握。“真想不到,竟然有这个缘分,咱们两个竟然能同班。” 寇珍却抬了抬唇角,说:“我才该吃惊呢,我不过是寇家的养女,而且才进寇家不久。你竟然一听我的名字,就能猜到我的家世出身……你们阮家,真的不简单。” 阿俏暗自惭愧,若不是她活了两辈子,她怎么可能知道寇珍这个人? 只不过,若不是寇珍说起,她还真不知道寇珍只是寇家的养女。 感情寇家……也和阮家一样,自家没有合适的人来执掌后厨了,就从外头收养了一个回来。 想到这里,阿俏见寇珍低下头去,流露出一点点难过的样子,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和你一样,我虽然是阮家人,可进这个家门没多久……” 寇珍听了吃了一惊,想了想就又点头,说:“是了,难怪你中途插班进来。”她又说,“这可巧了,你插班进来的时候,我也才进校两个月而已……” 这两个小姑娘年纪相若,经历相似,一打开了话匣子,就仿佛有无数的话题可以交流,两人谈谈说说,就如久别重逢的朋友。 相处一阵之后,阿俏渐渐觉得这寇珍其实是个淳朴未凿的人,只不过她个性比较执拗,喜欢较真,因此来到省城之后,始终保持着她那种“旧式”的态度,显得为人老派,甚至有点儿古板。 但寇珍有一件好处——她对烹饪饮馔极为痴迷,也就是这个原因,寇珍才被远房亲戚寇家认做养女,带她来省城,悉心栽培。而寇珍个性虽然有点古板而强硬,但是却乐意与她人交流,分享心得。很快阿俏就与寇珍成了很好的朋友。 只是阿俏自己可能也没意识到,她如此赏识寇珍,或许是因为她隐隐约约能在寇珍身上看到上辈子自己的影子。 有寇珍这位“训导主任”做朋友,阿俏出门倒是不怕再遇见缠人的讨厌鬼了。 第20章 挖角 “寇珍,走,鼓楼那里新开了一家西点店,可以喝咖啡,也能喝茶的。咱们去尝尝?” 寇珍听见阿俏相邀,笑着摇摇头。她对西点从来都不感兴趣,阿俏以前邀过两回,寇珍去了一次之后,就打死也不肯去这样西式点心店了,“总觉得奶油味儿太重了,我吃不消那个。” 阿俏却知道寇珍一心钻研最正统最纯粹的中式点心与菜式,所以对这些风靡省城的“舶来品”并不感冒。 而阿俏的想法却不一样,她希望能兼容并包,毕竟“阮家菜”就是在一些经典菜式的基础上,不断吸收,才形成了今日只此一家、独具一格的局面。因此阿俏在尝试新鲜的食材与菜式的时候,总是会去想一想,这些食物为什么美味,美味的特性能不能为她所用。 “好吧!那我自己一个人去了,下回抽个空咱们早晨上学之前一起去喝个早茶。”阿俏收拾好了随身的东西,背上小挎包,与寇珍告别之后,独自出了女校的校门。 她步行半个钟头,到了鼓楼,找到了那家西点店,见等座的人不少,就干脆叫人把她要的几件点心都打了包,准备带回家去享用。除了她自己以外,她给阮家上下都带了一些,也给阮清瑶带了一份——阮清瑶若是不做试图伤害她的事,她还是会将阮清瑶当姐姐的。 阿俏从店员手中接过包好的点心,转身准备推门出店,却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阮家的大灶主厨高升荣。只见这高师傅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长袍,从阿俏所在的店面外头经过。 阿俏算算时间,觉得应该是阮家那里还未开始准备晚间的席面,所以高师傅抽空出来逛逛街。 她一出店面,往高升荣走过去的方向望望,正见到高升荣左右看看,然后一低头,径直往一家叫做“小蓬莱”的酒楼里过去。那酒楼门口有人候着,见高师傅过去,只问了一句,就忙不迭地将他迎了进去。 这下子阿俏心里起了疑,她索性等了一会儿,然后装作找人的样子,去了那小蓬莱门口,开口向迎宾道歉:“真对不住啊,我姑妈今日订了席面做寿,可是我记不得是哪一间酒楼了。请问这里有姓高的订的席面吗?” 两名迎宾相视笑笑,其中一个就说:“可巧了,刚才一个就是姓高的。只不过不是他订的席面,是杜老板在小蓬莱请客谈事。” 另一个接口:“小姑娘,不是这家,你到前头醉仙居去问问去。” 阿俏赶紧谢过两人,闷头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想,这件事太可疑了。 高升荣在阮家原本是二厨,后来得阮老爷子指点,提到了现在大厨的位置上。然而他却在上工之前从阮家溜出来见什么“杜老板”,而且还始终遮遮掩掩的,总像是想要瞒着人的样子…… 阿俏突然就想了起来:上辈子高升荣在她到了省城不久之后辞了工,那时阿俏的厨艺还不足以支撑阮家的席面,阮家一下子无人能接任大厨。而就在那时,城里有个杜姓的老板有模有样地仿着阮家的席面做起“翰林菜”,菜式与阮家如出一辙。 上辈子阿俏没有多想,可是如今一一回想起来,种种蛛丝马迹,都说明这位高升荣师傅不是什么辞工回乡,而是被人挖角挖走了。那杜老板就靠着高师傅从阮家学来的手艺,与仿制的阮家菜式,公然向阮家叫板,弄得阮家捉襟见肘,元气大伤。 只没想到,这辈子,高升荣被人挖角这件事儿,竟然叫阿俏无意中给撞见了。 此刻的阿俏,觉得心中微乱,当即沿着闹市的街道,一面闷头思索,一面往阮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她心想,人家姓杜的已经搭上了高师傅,那说不得,就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任由高师傅离开,要么想办法把人留下来。 想到这里,阿俏深吸了一口气,空着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挎包的包带,表情坚毅——她早已今非昔比,与上辈子初到省城的那个阿俏不一样了,就算是这时高师傅被人挖走,由她来执掌阮家的厨房,也未必便会输与什么杜家——虽然十五岁少女执掌“翰林菜”,这听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 只不过…… 阿俏的脚步却又渐渐沉重起来。 且不论旁人信服不信服她这样一位“主厨”,她若取代了高师傅,成为阮家主厨,这就意味着她要放弃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重生之后,她曾经无数次回想过那个场景;而她心间最迫切的一个愿望,就是能重拾那个机会,弥补昔日的遗憾。 上辈子,在阿俏十六岁的时候,“云林菜”的唯一传人静观师太公开收徒。“云林菜”得名自元末名士倪瓒所著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菜式飘逸而清远,与“东坡菜”、“随园菜”齐名,都是文人士大夫气十足的名家菜。 那时阿俏通过了层层筛选,一直到了最后一层比试,才遗憾地没有被静观师太选中,没能成为“云林菜”的传人。那次失利,除了令阿俏终身遗憾之外,更有一桩当时她想都没想到的恶果,这件恶果直接令阿俏的父母阮茂学与宁淑反目,好端端的一个家四分五裂……阮家最终一败涂地,这件事就是前因,是□□。 记起这些,阿俏的一对秀眉便又皱了起来。若是高师傅离开,她就此当上阮家的主厨,一来难以服众,二来她恐怕就没有机会和时间,参加静观师太的考试,跟随她学习,成为她的传人了。 如此一想,阿俏确实觉得她初来乍到,要马上执掌阮家的话她还未完全准备好。既然这样,阮家眼下唯一的出路……难道是想办法留下高师傅? 阿俏满腹的心事,翻来覆去地想着,没有看路,经过一间商铺新布置的橱窗跟前,她竟没有注意到她前面站着一个人,险些一头就撞了上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阿俏才抬眼,一惊之下,赶紧收住了脚步,睁大了眼望着来人。 沈谦就这样立在她跟前,目光温煦如春日里的艳阳,眼神似乎在询问:你可还好么? “唔……对、对不住……” 阿俏一度十分慌乱——她自然能认出沈谦,这个人,这对眉眼,哪怕烧成了灰她都能认得,她甚至还暗自发过誓这辈子一定要躲他躲得远远的…… 可眼下竟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在街上就这样遇见了,猝不及防。 “这位姑娘,”沈谦一面说,一面摘下了头上戴着的礼帽,微微躬身向阿俏致意,“敝店新上的家用瓷器餐具全套,姑娘看看,还看得过眼么?” 阿俏这才省过来:这一世,他还不认得她,不知道他曾经给了她绝处逢生的希望……也不知道她曾因他而死。 阿俏稳了稳心神,扭头看向沈谦面前的玻璃橱窗。沈谦在省城经营的是古董文玩生意,唯独这一面橱窗里摆的不过是吃饭用的青瓷碗碟,再日常不过的物件儿。然而阿俏偏过头去的那一刹那,却清清楚楚地见到了她和沈谦两个人的影子映在橱窗的玻璃上。 死亡的那一刻她也同时迎来了新生,如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穷途末路上绝望奔走的阮家三小姐,也没有人能再逼着她自梳盘发了——只要她冷静、胆大、心细、敢拼……她就一定能得到她想要的人生。 想到这里,阿俏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一抬头望着沈谦,微笑着说:“这位先生,贵店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先生或可考虑调暗橱窗里的背景灯光,只让最漂亮的那几件货品显得亮一些,如此一来,路人的眼光就会随灯光的引导,落在那几件货品上。” 她阮家的“与归堂”就是这样设计灯光的——堂中并不甚明亮,却有吊灯自上垂下,将呈现在来宾面前的菜式照亮。所有的焦点自然都在菜式上。 沈谦一听,忍不住唇角抬起,诚心诚意地开口致谢:“多谢姑娘指点!” 阿俏连忙摇手说“不敢当”,也对沈谦稍稍弯了弯腰,行了一礼,扬起脸说:“先生您先忙,我这就走了——” 说着,阿俏头一低,从沈谦身边绕过,脚步轻快,迅速地朝阮家那个方向走去,却不晓得沈谦正在她身后,背着手,眯起眼,打量着她的背影,望着她女学生的装束和在风中飞扬的短发。 “原本只熟悉背影的,没想到今天竟然打了个照面。”沈谦望着她匆匆离去,记起她那张娇俏的小脸,粉樱色的面颊,明亮的一对眼……沈谦不知为何心情越发地好。 他能感觉出两人打照面的那一刹那,她原本心存纠结,甚至还吓了一跳;可似乎见到自己之后,这少女就又重拾了信心与勇气,说出来的话有条有理,一对俏眼中熠熠的也都是光彩。 “如此一来,有意思的,就好像更加有意思了。”沈谦转过头,打量着自家店铺的橱窗。 只不过他有种错觉:这个阮家的小姑娘,似乎是认得自己的。 第21章 反挖角 阿俏回到阮家大院,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与其白白让高师傅被人挖角,便宜别家,不如想办法将这位师傅留下来。 这么想着,她拎着手中的糕点,径直走入大院中进,想过去大厨房找母亲宁淑说话。没曾想,她却在中间头一间的阮家正厅里撞见了父亲阮茂学。 阮茂学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正坐在正厅里看报纸,见到阿俏,放下手中的报纸,温和地打了一声招呼:“阿俏,放学了?” 阿俏应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她赶紧将手中的西点取了出来,放在檀木桌上,朗声说:“鼓楼新开了一间西点店,我见到那里正在酬宾,就带了一点回来,给爹娘姐弟都尝尝。” 阮茂学见她这样,点了点头,夸赞了一句:“阿俏很好,心里总是惦着家里人。” 这时候阿俏的弟弟阮浩宇穿着一身小码的西装,背着个小书包,从东进出来,见到阮茂学,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见到阿俏,这小子倒是没什么拘束,嘎嘣脆地唤了一句:“三姐!” “爹和弟弟,这是要出门?”阿俏忍不住问。 阮茂学见到阮浩宇出来,就立起身,点头说:“今天下午育才学校对外公开招生,我带浩宇去试一试。”说着,他转过脸,瞪了阮浩宇一眼,寒声说:“爹说给你听的,都记住了么?” 阮浩宇特别怕父亲阮茂学,听见这话,竟然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小声说:“记住了……” 说话间这父子两人就准备出门。阿俏见状,赶紧叫住了弟弟:“浩宇,来,姐替你收拾一下衣领。” 她快步上前,略弯腰,伸手将阮浩宇的衣领整理了一下,趁这个机会,凑到弟弟耳边,小声说:“别听爹的……” 阮浩宇小小年纪,一向循规蹈矩,阮府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在他耳边说过这样的话。阿俏说完,浩宇的眼光立即就惊奇地转了过来。 只听阿俏说:“轻松一点,别想那么多,你就是你,老师总要看清楚了你是什么样的学生,才能决定学校是不是适合你。别担心,你一向很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阮浩宇还从来没从这个三姐口中听到过这些,不禁一怔,终于抬起头,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 阿俏将弟弟轻轻一推,目送他跟在父亲身后,父子两个一起,出了阮家的大门。 她望着这副情景,一颗心突然抽痛起来——明明是眼前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得那般丑陋?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阮茂学后来娶了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姨太太,将家中闹成一片血雨腥风,并因此与母亲宁淑决裂;而弟弟阮浩宇少不更事,不识人间险恶,被人诱骗,欠下了巨额赌债,要阮家倾家荡产来赎他的性命…… 阿俏后来回想,才觉得阮浩宇始终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就像是一株暖房里长大的花苗,因此太过单纯,才那么容易受骗上当。此外,在这个家里,阮茂学太严格不易亲近,而宁淑对浩宇则太过溺爱,阮浩宇很难被教养成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如果这一回阮浩宇能进育才学校,那倒是一个契机,听说育才学校的教学质量很高,能对学生因材施教,而且高年级的学生会被硬性要求住校。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个弟弟能够摆脱家里的百般呵护,早早独立成长吧。 阮家父子离开,阿俏就抽身去大厨房找母亲宁淑。 这时候高升荣还没有回来,宁淑正在检查各色食材存货,对了一遍账,很满意地点头:“倒是都对上了,近来府里的人都规矩得很。” 她见到阿俏,就笑着说:“阿俏,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自从阿俏上回在那么多人面前剁了一回金银蹄,阮家下人一下子老实了很多,再也没人敢打珍贵食材的主意了。 阿俏却装作好奇,开口问宁淑:“娘,咱们阮家的席面,从一席改成了三席,有没有给高师傅加工钱啊?” 宁淑奇怪女儿为什么会问这个:“当然有啊,给高师傅加了五成的工钱呢!” 阿俏不禁失笑:“娘啊,席面一下多了三倍,为啥只给高师傅加五成工钱呢?” 宁淑反问回去:“席面是多了三倍不假,可是高师傅的活儿并没有那么多,该做的菜,还是一锅里做,该熬的汤也是一锅熬。高师傅每天上工的时间还是这么些……” 阿俏没想到宁淑竟然是这么个算法,她有点儿着急:“娘,不能这么算,您应该这样想,咱们席面多了两桌,每天的流水也多两倍,扣除材料成本,净利也是多两倍,可是你却只给人家多五成的工钱,人高师傅说不定觉得咱家在榨他的工钱。就算人家每天上工的时间还是那么些,可是人家从头到尾没有一刻在停呀,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了……” 宁淑没想到女儿竟然会这么帮着高升荣说话,一扭头,正巧见到高升荣阴着一张脸进来,她赶紧一拉阿俏,说:“咱们到后头说话去。” 阿俏偷瞥了一眼高升荣的脸色,一面跟着宁淑出去,一面还小声说:“有钱大家一起赚,有财一起发,这才是做生意的道理啊!” 宁淑拉着阿俏,来到了室外,小声说:“阿俏,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家里如今钱很紧,再要给高升荣加工钱,真的有点儿难。” 阿俏当下板着脸说:“娘,不加也得加,再这么下去,高师傅若是心里不乐意了,去投别家,您看您还能再从市面上寻到个高师傅这样的人么?” 宁淑听了这话,登时一凛,盯着女儿的面孔,压低了声音说:“阿俏,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听说了什么了么?” 阿俏却别过脸,顿了片刻,问宁淑:“娘,咱们阮家这些菜式,有办法保护起来,不让别家照做么?” 宁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能。” 她理了理思路,一项一项往下说:“头一件,阮家的菜式,原本也是融合了外头的菜式才创出来的,我们若是指责别家学我们的,也一样有别家会指责我们学别家的。” “第二件,大家打开大门做生意,虽说是私宴,可也不能拒绝客人过来。若是客人尝了我们家的菜式,依葫芦画瓢地照做……我们也说不了什么啊!” 阿俏点点头,望着宁淑:“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好生留住厨下的那些紧要人儿,免得教阮家席面的一些不传之秘给泄露出去,不是么?” “是,”宁淑还未接口,已经有人抢先答下了阿俏的话,“也不是。” 阮老爷子阮正源这时候背着双手,缓步来到了宁淑与阿俏两人面前,“阿俏,你需记住,这些菜式,只有在阮家,才能被叫做‘阮家菜’、‘翰林菜’,一旦离开了阮家的传承,就会什么都不是。” 阿俏听了,好奇地抬起眼,询问地望着老爷子。 只见阮正源伸出双手,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高升荣此刻正在厨房里忙着,见到阮老爷子出现,赶紧停下手里的活计,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升荣啊,”阮正源开口,“最近可将你忙坏了吧!” 高升荣对阮老爷子充满了崇敬,当即摇头否认:“哪里,哪里——” 阮正源笑笑:“近来阮家增加了席面,你一直劳心劳力,这些阮家上上下下都一直看在眼里。只是有一件,老二媳妇怕是一直没跟你说,你的工钱,早先保守说给你涨五成,那是怕席面订不出去,才暂时那么说的;如今天天满座,我就给你个准话,你的工钱较以前翻倍,年底轧了账之后的总收益里你还会有分红。升荣,这样你还满意么?” 高升荣一听,喜出望外,赶紧躬身向阮正源与宁淑两人道谢。 阮正源却还没说完,当下带着阿俏与宁淑两个走进厨房,翻看了一下今天的菜单,点点头,将阿俏叫到身边:“你看今天这一道‘见龙卸甲’——” 阿俏对阮家菜式非常熟悉,知道这道“见龙卸甲”是用浓汁烩的辽参与裙边。 只听阮正源极为骄傲地说:“若是在其他菜馆,哪怕是一模一样的菜式,也只能叫辽参烩裙边,叫不得‘见龙卸甲’。阿俏,你想想,这省城里,用金丝楠木建的雅舍可还有第二座?御笔亲书的牌匾可还有第二件?缺了这些,客人们上哪儿去体会这菜品的精髓与魂魄呢?” 一番话说下来,站在大厨房一角的高升荣面如土色。 阿俏暗自猜想,原本高升荣可能是被那什么杜老板忽悠了,以为请了过去就能立马支撑起另一个“阮家菜”出来,可是一听阮正源这么解说,才明白过来这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上辈子那个“杜家菜”也是这样,与阮家斗了个两败俱伤,但是终于还是少了传承与底蕴,所以先于阮家一步倒掉了。 阿俏听阮正源这么说,当即伸出手鼓掌,大声赞道:“爷爷,你说的真是太好了,咱家为什么不寻个报社记者来,将您这一番话稍稍润色,登在报纸上呢?” 第22章 周家庆生会 阿俏提起报纸上的文章,本意只是想让阮家的菜式在报纸上有个记载,将来万一有人仿制,总有点白纸黑字的东西可以做个见证。 然而阮正源却觉得是个好主意,让“阮家菜”的种种渊源见报,这比在报纸上买一幅正版的广告,更要有面儿。 于是乎阿俏这样一提议,阮正源就拍了板,等阮茂学回来,就吩咐他动用各种关系,找报社的记者来阮家“试菜”。阮茂学在机关做文员,认得的人不少,果然寻到了感兴趣的记者,专程过来阮家,将阮家的经典菜式都试了试。不尽如此,这名记者还带了相机,将阮家宴客的楠木厅、阮家忙碌的大厨房都拍了一遍,最后还拍了一张阮正源与高升荣的合影。 转天这张合影就上了报。阮正源直接命阮家的仆人上街买了一百份回家,送给高升荣几份,其余的则装在玻璃相框内,留待以后有重要的贵宾来时可以拿出来送人。 高升荣这辈子哪里得到过这种待遇,竟然还能上报。 可他也没想到,这样一来,阮家其实就好像是在他身上盖了个章——他这“阮家主厨”的身份,其实已经没法儿轻易甩脱了。 只不过这时候的高大厨,早已经飘飘然起来:他得东家许诺,工资涨了不少,又和东家一起上了报纸,在乡里乡亲面前,那时莫大的荣耀。高升荣就觉得这辈子他很满足了,若是他转到杜家,“杜家菜”决计没法儿给他这样的荣光。所以高升荣就再也没有转投杜家的意思,据阿俏冷眼观察,这位高师傅应该是将杜家婉拒了。 “阮家菜”见报之后不久,育才学校的录取通知也寄到了阮家。果然那天阮浩宇在考核老师面前发挥得很自如,因此通过了面试,等过了暑假,就会转到育才学校去上学。 消息一出,阮家上下都为小少爷感到高兴。 只有阮清瑶一个,对家中发生的这许多事漠不关心,依旧每天呼朋唤友。渐渐地天暖日长,阮清瑶便更加昼伏夜出。这天她最好的朋友周逸云找上门来的时候,阮清瑶还没起床,就推说不舒服,命人将好友直接迎到自己的香闺里说悄悄话。 “懒鬼!”周逸云难道还不晓得阮清瑶的德性,“我跟你说,我生日那天,咱们可是要玩儿一天,从早玩到晚的,你可别再跟今儿一样,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赖在榻上不起来。” 阮清瑶身上穿着一件绉纱的睡裙,坐在周逸云身旁梳她那头波浪似的好头发,“必须的,”她听周逸云这么说,当即笑了起来,“十八岁生日么,等过了这天,咱们周大小姐就要嫁人了!可不得趁这功夫好好闹一闹……” 周逸云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张脸登时就挂了下来,“瑶瑶,你这张嘴长得哟……”她恨不得伸手去扭阮清瑶那张嘴。 周家是大户人家,人口多,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七大姑八大姨都十分嘴碎,天天张罗着给周逸云说亲,巴不得她一满十八岁就把她给嫁出去。 可又一想,周逸云才觉过来:“不对啊,瑶瑶你已经过了十八岁了啊,怎地也没见你准备嫁人?” 阮清瑶好笑地用梳子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我的大小姐唉,我怎么能和你比?这家里,爹不疼娘不爱的,谁还记得有我这么一号人物?” 其实阮清瑶口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得意的。她和周逸云都是“黎明沙龙”的成员,沙龙里新派人士比较多,大多认为女孩子不该早早地嫁人生子,应该为这个世界发挥更大的价值。甚至有些人认为有追求的女孩子应该守独身一辈子,除非能遇上那个叫人一见心动的真爱。 阮家的情形和周家不同,阮清瑶的父亲阮茂学因为亡妻的关系,心里总是对清瑶存了一份愧疚,因而对清瑶百依百顺,什么都由着她。而继母宁淑想要维持一个良好的继母形象,事事也都尽着清瑶。 阮清瑶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家里,只要她想,她就能一直舒舒服服地这样过下去——与其出嫁之后侍奉公婆,伏小做低,看丈夫脸色,她还不如做个“新派”的老姑娘,外头得个“潇洒”的名声,内里的舒服却只有自己一个知道。 周逸云却一脸同情地望着阮清瑶:“瑶瑶,你真可怜……” 阮清瑶用眉宇之间的一丝哀婉做回应,心里却“可怜”这个词嗤之以鼻——她可怜?她享受得很呢! “……听说你继母将你那个养在外头的妹妹带回来了。”周逸云很八卦,尤其是对好朋友的家事,她知道的并不少。 阮清瑶想起阿俏,脸色有点儿冷,唇角却挤出笑:“你说我那个阿俏妹妹啊,唉,她其实人挺实诚的,是个好姑娘,可就是……” 周逸云有点儿紧张:“可是怎样?” 阮清瑶当即叹了口气,说:“可就是太有主意了,不大听话。你想,她一个乡下来的女孩子,眼界终究有限,刚来这省城花花世界,我想提点她少走点儿弯路,可是她总显得自己满肚子主意的样子,总是不听我的话。” 说着,阮清瑶别过脸,去看她闺房窗外的景致。阮清瑶住的小楼外面种着一株高大的女贞。阿俏从浔镇过来的时候,那女贞才刚刚抽芽,如今已经枝叶茂盛。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阿俏竟然还没有如她的意,变成那个她想要的“阿俏”,那个听话的阿俏…… 阮清瑶早就明白了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对家族无用,对世人也无用——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想牺牲自己的享受,强迫自己去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她只想一辈子这么享受下去,依附着阮家,享受下去…… 阿俏的出现曾经一度令阮清瑶很高兴,她认为阿俏这样没见过市面的乡下姑娘,一定能受她的蛊惑,为她所指引,从而成为她阮清瑶想要的样子。有这样的阿俏在,就会有阮家的兴旺,也就会有她阮清瑶想要的“舒服”。 可是自从阿俏趁她不在,就自作主张剪了那一头秀发以后,阮清瑶开始渐渐觉得,这个姑娘没有她想得那么好控制。 “这样啊!”周逸云自动代入了大户人家的各种狗血八卦:初来乍到的继妹打算鸠占鹊巢,处处与自幼失怙的长姐不对付…… “你该让她受点儿挫折,叫她晓得咱们省城这样的地方,不是她一个‘土包子’该来的地方啊!”周逸云自行想象之后,心里顿时满是对阮清瑶的同情,以及对阮阿俏的厌恶,当下赶紧出谋划策,“要不这样,我生日那天,你干脆将你妹妹带去。我们总能找到个机会,教教她该怎么做人。” 阮清瑶盯着周逸云,没说话。 周逸云太熟悉这个朋友了,登时一拳垂在阮清瑶的肩上,笑着说:“知道了,是你妹妹,你心里还在回护她。得,回头好人都让你来做,恶人我们来当,那天之后,保准你妹妹对你绝不敢说二话,天天跟在你身后缠着你叫你姐,烦死你……” 阮清瑶一下子就满意了,笑着看周逸云下楼。 她还在装着“病”,没有送出来,只是斜倚在小楼上,目送周逸云出去。她心底不免生出一份厌恶——对她自己的。她实在是烦透了这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的自己,她有时也羡慕阿俏,羡慕这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竟然能有这许多的能量,有自己喜欢做的事…… 阮清瑶就回去了她柔软的床榻上,二话不说又躺了回去:她没有喜欢做的事,也没有喜欢的人,她知道她是聪明的通透的,在这个世上这样死气沉沉地活着,终是浪费了自己这个聪明的脑袋,可谁叫她就是这样一个贪图“舒服”的人呢? 阮清瑶半躺在榻上,常婶儿从楼梯那里露了半个头,悄悄地问:“听说二小姐不大舒服,现在可好些了?” 阮清瑶听见随生母一起陪嫁过来的常婶儿慰问,心里也有点儿暖。 “常婶儿啊……”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我没什么事儿,不过稍微歇一会儿。” 常婶儿见阮清瑶无事,当即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板,来到阮清瑶身旁,小声说:“二小姐没事儿就好。上次我和您说的事儿,二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 阮清瑶还没等她说完,就已经抬起胳膊掩住了额头,哀叹一声:“常婶儿,我头疼得很,你去将我妆台上的药片拿过来。” 常婶儿无奈,只得照办,看着她服了药片又睡了下去,这才离开。 阮清瑶听见人下了楼,自己在榻上睁开了眼,望着床顶冷笑了一声。 上回常婶儿来劝阮清瑶,是要清瑶将攒了这许多年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交给清瑶生母娘家拿去“做生意”,又张罗着想要通过常家给清瑶说亲。 “你们真以为我傻啊!”阮清瑶望着床顶上精雕细刻的繁复纹样,几乎要笑出声。 在这个阮家大院里,她立志要摆布别人得生存,自然绝不会被人摆布了去。 第23章 大章三合一 阮清瑶答应了周逸云,要带上阿俏,姐妹俩一起出席在“黎明沙龙”举办的庆生会。 第二天她就将亲自将阿俏请来自己屋里,好言邀请。 “是我最好朋友的十八岁生日,她喜欢热闹,听说你来了省城,特地要我邀你一起同去。”阮清瑶笑笑。“你也知道,我们那个‘黎明沙龙’里都是热情的人,大家听说了你之后,都蛮想见见你的。” 阿俏抬起眼,瞅了瞅阮清瑶,见她脸上的神情全是一派真诚。 可是上辈子阮清瑶却从来没有这么好心过,她总是将阿俏从自己的朋友身边藏得紧紧的,生怕旁人知道她有个这么“跌份儿”的妹妹。 阿俏想了想,随随便便地问:“二姐,你会不会嫌弃我土,觉得我和你一起出去会给你丢人?” 阮清瑶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改变,反而睁大了眼睛,问:“这怎么会?” 她转过身,打开了衣柜的柜门,取出了两件式样完全相同的旗袍,举在手里,说:“我将去庆生会要穿的衣裳都准备好了。你看” 阿俏一瞧,见是两件冰绿色的旗袍,料子都是上好的,看起来冰润清凉,特别适合夏天穿着。只不过这两件,一件上面绣满了兰花纹样,另一件则是纯色的,完全没有多余的修饰。 阿俏眼神一动,心下了然,知道自己只说过一遍,阮清瑶已经牢牢记住了自己在衣着上的喜好。她今天借这衣裳相邀,倒确实显出几分诚意在里面。 她的神情变化,阮清瑶完全看在眼中,知道阿俏心意已经动了。阮清瑶立即抛出另一个诱饵: “这次‘黎明沙龙’办庆生会,另外请了省城里的新秀厨娘过来料理晚餐和点心,听说是以‘西式冷餐会’的形式,就是将餐食放在一旁,客人们可以自由走动,想吃什么,就自己选用什么。很新鲜是不是?” 阿俏冲阮清瑶一笑,点点头。 “所以这又不是那种一本正经,要坐下来祝酒吃饭的场合。阿俏,你跟姐姐一道去见识见识吧!” 阿俏承认她有点儿心动了省城里的新秀厨娘,如果不是寇珍,算起来,应该就只有……那个人了。 阮清瑶看得出她心动,就伸手轻轻推了推她,说:“阿俏,二姐可还从没见过你穿旗袍的样子,去试试吧!”说着将那件纯色的旗袍递到了阿俏手里。 阿俏去换了那件旗袍出来,一抬头,很明显地看出阮清瑶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半分嫉妒。她赶紧去穿衣镜前看了一眼果然,阮清瑶的眼光不错,这件旗袍裁剪得十分得体,浅浅的盖袖刚好令阿俏瘦削的双肩显得圆润些,而冰绿色柔滑的面料反射着若有若无的光线,很衬阿俏的肤色。 “这……真是给我的吗?”阿俏看着镜中的自己,“这身旗袍这么好?” 阮清瑶心里叹气:这还真不算什么顶顶好的。 可是她面上笑容依旧不变:“你和姐姐还分什么彼此?这本就是按你的喜好和身材专门为你准备的,如今又试了合身,为啥不就穿了去?” 阿俏想了想,目光转向阮清瑶:“多谢二姐。二姐,那我想想法子,为你朋友的庆生会助助兴,怎么样?” 她还未等阮清瑶回答,就低下头去想了想,说:“在老家镇上,我们去旁人家祝生日都是带着寿桃儿去的,要不这样,我给你朋友准备俩寿桃儿?” 阮清瑶听了,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啥,寿桃? 她赶紧定了定神,记起早先周逸云与她商量好的,带着这个“土包子”去“黎明沙龙”,就是要让阿俏好好学学该怎么做人,以后好乖乖“听话”;然而“土包子”就是土包子,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这可什么都没说,全是阿俏自己送上门来的! 阮清瑶已经能想象到,沙龙的那群男男女女们,见了寿桃会“惊喜”成什么样儿,只凭这一件,就足以让阿俏成为整个省城年轻人口中的笑柄,“沙龙”那帮人牙尖嘴利起来可不是盖的阮清瑶心里得意: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达到目的了。至于周逸云那边么,阮清瑶已经事先打过了招呼,无论阿俏有什么冒犯到周家的举动,周逸云都不能着恼,只会添酱加醋,帮着一起踩一踩。 “只两个寿桃?沙龙不少人呢!”阮清瑶故作为难地说。 阿俏听了,连连点头,说:“人多也不怕的,我多做几个带去,大家一起尝尝。” 于是阮清瑶迟迟疑疑地说了好,颇有点儿想劝又不忍阻了阿俏兴头的意思。 只是她藏在眼底的一点得意,到底还是没有逃过阿俏的眼神。 这姐妹两个,一个是满肚子的心机一身的戏,另一个则抱着上辈子的遗憾重头来过,彼此都存着满满的戒心,又都在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流露了半点痕迹。 很快周逸云的十八岁生日就到了。正日子那天,阮清瑶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赶去“黎明沙龙”帮忙。 阿俏则留在阮家,占用了大厨房,捣鼓了一上午,当真做了一大盒的寿桃,小心翼翼地分装在卡纸叠成的纸盒里,再统一装进一个厚竹篾编成的大箱子。 宁淑见她带着这样大的箱子,有些心疼,见阮家平时接送客人的车子暂时没人在用,赶紧叫了司机来。阿俏则抱着箱子,小心翼翼地上了车,一路将那箱子托着,赶到了“黎明沙龙”的所在。 “黎明沙龙”的活动地点在市府附近的一间私家庭院里,院里有一座小洋楼,外面有个不小的院子,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打网球。 这个“沙龙”算不上什么组织,只是一个时常聚在一处附庸风雅的小团体而已。自从前任“沙龙”的会长徐四小姐风风光光地嫁到了上海去之后,徐家就借出了这样一个闲置的庭院,供现有的“沙龙”成员使用。 阿俏拎着大大的箱子下了车,朝庭院里望望,立即有门童迎了上来,挂着笑容打招呼:“这是阮三小姐吧,阮家二小姐已经吩咐了,说您前后脚就到。来,您将箱子给我吧,二小姐她们都在楼里。” 阿俏浅浅笑了笑,说:“这箱子不太重,但是里面装的东西比较娇贵,请务必小心轻放。” “知道了!”门童笑着应下,接过阿俏手里的箱子,将她往小洋楼里引。 阿俏手上一下子空了,登时轻松不少,当即抬起头打量这座徐家花园。 她仰起头打量那座洋楼的时候,阮清瑶和周逸云两个人都藏在小洋楼二楼窗内,透过薄薄的纱质窗帘往下窥视。见到阿俏当真带了一只竹编箱子过来,周逸云与阮清瑶两个人立即缩到窗下,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 “你说的时候我还不肯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这么一大箱” 周逸云几乎背靠在墙上,伸手揉着腰,仿佛笑岔了气。 阮清瑶一伸手比了比,说:“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要不这样,我给你朋友准备俩寿桃儿?”她将阿俏的语气神态学得惟妙惟肖。 周逸云立即将脑袋伏在阮清瑶腰间,几乎笑都笑不动了。 阮清瑶又抬起头,偷偷往外张望了一眼,缩回来凑到周逸云身边,小声地说:“你可得帮着我一点儿,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拆这寿桃才行啊!” 周逸云点点头,拍着胸口说:“包在我身上!今天我哥去西饼店订了生日蛋糕。我去跟厨房打声招呼,等会儿生日蛋糕推上来的时候,这些寿桃也一起送上来。好教这小姑娘见识见识,省城的花花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她看了看阮清瑶,嘻嘻一笑:“想想他们那帮毒舌的家伙……估计经过今天这一回,你这个妹妹恐怕一年之内都不想再出门见人了。” 阮清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脸上却摆着一副为阿俏好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也是给她个教训,希望她以后多听听我这个姐姐的劝,都是为她好啊!” 周逸云伸手拍拍朋友的肩膀,开口安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那么一天,你那个妹妹会明白你的。” 不知怎地,周逸云这明明是安慰的话,教阮清瑶听在耳中,却觉得有些刺耳。 周逸云没有在意阮清瑶的神情,继续探出头去,看了阿俏一眼,叹了口气说:“说起来,你们姐妹今儿穿了这一样色调的衣裳,还真有几分相像!我和我哥都很喜欢这颜色。” 阮清瑶无聊地挑了挑眉,只听周逸云往下说:“只不过我喜欢带纹样的,他喜欢纯色的。” “寇珍,真的是你!” 阿俏向院子里的女佣打听了去厨房的路径,一个人摸到厨房里,见灶上有个高而瘦的身影在忙碌着,她赶紧打招呼。 “阿俏!”寇珍转过脸,见到穿戴得齐齐整整的阿俏,忍不住抿嘴笑道:“阮小姐,没想到,你今儿是这里的座上宾。” 朋友义气一场,阿俏听了这话赶紧上前,伸手要去取围裙:“寇小姐,要帮什么忙?” 寇珍见状吓了一跳,赶紧将阿俏往外推,一面笑着说:“别介,你穿得这样齐整好看,别回头出了汗、花了妆。你就陪我说说话就好啦!” 阿俏想了想,记起自己今儿没有戴发网,此刻正散着一头俏丽的短发。她也怕给寇珍帮了倒忙,于是倚在厨房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寇珍说话。 “听说今天是什么冷餐会,难道做的都是冷的?”阿俏很好奇。 寇珍摇摇头,说:“冷菜比寻常的席面要多,但是也要有几样热菜。我盘算了几道热菜,可是怕呈上去慢慢就凉了。” 阿俏听寇珍报了那几道热菜的菜名儿,想了想,说:“你有砂锅煲么?干脆盛在砂锅煲里一起端上去,这样既能保温,回头凉了要再热起来也方便。” 寇珍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抬头望着她写在墙上的菜单,迟疑着又问:“那炒菜该怎么办呢?” 阿俏歪头想了想,又给支了个招儿:“寇珍,你炒菜的时候尽量让香气溢出来,热炒干脆一道一道地上,每一道的分量都别太多,这样大家闻着香味儿,又惦记着是寇家名厨做的美味,一上来就一抢而空,就不用担心菜凉掉了。” 寇珍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有些道理:“你说的也是,我该将汤菜与炖菜先全都做好,等开席的时候再炒那几道小炒……等等,阿俏你怎么这么油嘴滑舌的呢?” 她口中所指是阿俏刚才所说“寇家名厨做的美味”,寇珍虽然嘴上斥着阿俏,心里却觉得很是受用,觉得阿俏这张嘴真是甜。 “阿俏,帮我个忙!”寇珍开口相求,“去替我看看餐厅里是个什么情形,看看桌椅是怎么摆的,冷菜热菜分别都放在哪里,餐具什么都备齐了没有。” 阿俏“唉”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离开厨房,往楼上走。她早先听佣人们说过一嘴,说聚餐的餐厅在二楼,因此就没有再问路。到了二楼,阿俏见一扇屋门半掩着,就在门板上轻轻地叩了叩,见里面没人答应,就推门进去。 她却立即知道进错了地方这里应该是一间画室,里面画架画具画板画布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不少作品。其中,挂在墙面正中的一幅巨幅油画吸引了阿俏的注意。 她忍不住上前两步,仰头望着这幅“神作”。只见这画作色彩鲜艳,全由大块大块的色块组成。阿俏忍不住偏过头看看,又转而偏向另一边,实在是看不懂这画作上的“形象”到底是什么。 “你喜欢这幅画?” 有个清朗的女声在她背后响起。阿俏一回头,见一名三十余岁、保养得当的女子正立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她。 “喜欢!”阿俏说了实话,“颜色好鲜艳,就像是要跳进眼里来。” 那名女子闻言就走了进来,脚上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轻轻敲击,发出“的的”声。 “你看得懂这画上画的是什么?”女子走到阿俏的面前,盯着她的双眼,似乎想辨明阿俏的话是真心,还只是随口恭维。 “看不懂,”阿俏摇摇头,老老实实地说:“这画上都是大团大团的色块,令我想到八大山人的画,上面的鸟虫也都是大团大团的墨块,但总是有个具体的形象,不像这幅……” 听阿俏这么说,那女子不由感到好奇,笑问道:“你见过八大山人的画儿?” 阿俏随口答道:“是啊,外祖父家里藏了好几卷,小时候见惯了的。” 八大山人的画?还好几卷?那女子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不由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待那惊异过去,才又问:“可你看不懂,却还说喜欢这画?” 阿俏点点头,坦诚地回答:“是啊,虽然看不懂,可是能感觉到这画里有种情绪,看着画的时候就会被这种情绪感染似的。” 那女子闻言点头:“小姑娘悟性挺不错!你以后要不要考虑学学西洋画?” 阿俏摇了摇头,笑笑说:“其实我更欣赏中国的水墨画。” 对方偏头看了她一眼,故意笑谑:“可是看你刚才挺喜欢这一幅的呀?” 阿俏就也笑着回答:“君子和而不同我更欣赏中国画,可也并不妨碍我喜欢眼前的这一幅啊。” 阿俏的答话令她对面的这名女子更加惊讶,干脆伸出手,握了握阿俏的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黄静枫,勉强算是这间庭院的主人,旁人都称呼我徐三太太。” 阿俏这才知道眼前这位三十余岁的妇人,竟然就是黄静枫省城著名的女画家。听说此人精通中国画,却对西洋现代画派别有见地,时常有“惊世骇俗”的作品问世,引起争议无数。 只听黄静枫轻叹一声:“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浮躁得很,崇尚新派的生活方式,就将传统贬得一钱不值;而老派的却固执坚守老派,不肯接受任何新的事物,到底还是忘了‘君子和不同’的胸襟与气度。”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阿俏冲她一笑,答道:“我叫阿俏,是跟我姐姐阮清瑶一起过来的。” 黄静枫认得阮清瑶,点点头说:“你姐姐是寿星姑娘最要好的姐妹,今天自然是要来的。” 她问过阿俏,得知阿俏在寻找用餐的餐室。黄静枫乐意帮忙,当下就引着阿俏往餐室里过去。阿俏当即谢过黄静枫,详细记下了餐室里的情形,赶紧匆匆赶到楼下去向寇珍通报去了。 寇珍准备的“冷餐会”很受欢迎用新派的形式所呈现的,内里到底还是大家所熟悉的中餐底子。 宽阔的餐厅里,事先准备好的菜式摆在沿墙边的桌面上,任人取用。新鲜出炉的佳肴被端上来的那一刻,香味四溢,引人驻足。就如阿俏所预言的那样,寇珍做的热炒只要一端上来,立刻就能被抢光。 餐厅天花板上垂下两枝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灯光之下,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在室内自有自动,自行取用食物,丰俭由人。年轻人们自由选择谈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谈说说,气氛很是轻松愉快。 阮清瑶是这“黎明沙龙”之中相貌和性情最出挑的女郎之一。眼见她如穿花蝴蝶一样在餐室中穿梭来去,偶尔驻足寒暄之际,笑语如珠。而阿俏不认得什么人,却镇定得很,独自一个在餐室中流连,仔细将寇珍做的菜式样样尝过,一面尝,一面细细地思索。 “小丫头,”突然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凑到了阿俏跟前,“人生何处不相逢,你我这不是又遇见了么?” 说话的正是周牧云。 阿俏一见,认得是那个曾经在学校门口堵过她一回的“登徒子”,登时怒容上脸,“你” “生日蛋糕来啦!” 就在此刻,餐室里的灯突然暗了下来。门口亮起烛光,有人推着一辆小车,将周逸云的生日蛋糕推了进来。餐室里的人们心领神会,开始唱起生日歌。 少时小车推到周逸云面前,周逸云合上双掌,许了一个愿,然后低下头,将蛋糕上的蜡烛尽数吹熄。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餐室的灯重新亮了起来。人们看清了周逸云面前的那个生日蛋糕,只见洁白的奶油蛋糕上,写着几个珊瑚红的大字:“阿丑生日快乐!” “哈哈!”满室哄堂大笑出声。 “原来逸云的小名叫做阿丑!” 阿俏正站在门口,也不禁莞尔。周牧云则立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抱着双臂,望着妹妹周逸云,眼神顽皮。 周逸云见到蛋糕上的字,一怔,立即气鼓鼓地抬起头去寻找周牧云,不客气地开口:“老周” 周牧云在“黎明沙龙”的外号就叫“老周”,以至于沙龙上下将他的本名都给忘得差不多了。 阿俏听见周逸云这么叫他,双肩轻轻一颤,带着狐疑的眼光,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名陌生的男子。 周牧云嘴一咧,哈哈一笑,说:“阿丑,祝你生日快乐啊!” 这是当哥哥的直接称呼妹妹那个登不上台面的小名儿了。一时餐室里的青年男女们一起哄笑起来除了周逸云,周逸云这会儿气得面红耳赤,跺着脚,心里将自己这个爱拆台的哥哥翻来覆去骂了一百遍。 正生气着,周逸云陡然见到了立在周牧云身边的阿俏,一口气无处发泄,当时发作到阿俏头上,开口说:“对了,我记得除了这生日蛋糕以外,我还‘意外’地收到了一件贺礼,也是糕点,大家猜猜是什么?” 餐室里的青年男女们一起凑趣,猜了七八样,将省城西饼店常见的糕点挨个报了一遍,周逸云都摇了头。 最后有人抱着绝无可能的心,开口问:“……不会是寿桃儿吧!” 这周逸云因为被亲哥哥在众人面前拆台,抖了小名儿“阿丑”出来,一时恼羞成怒,瞥见阿俏,才拿阿俏作伐。 “对,”她双手一拍,笑着说:“就是寿桃!拿出来吧” 这里的佣人早先由周逸云打了招呼,将阿俏带来的那只竹篾箱子也用另一只推车推了上来,众人只见那箱子里一只一只盒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登时有人笑:“真的啊?寿桃儿……不该是推个蒸笼上来么?” 传统寿桃,都是发面蒸制,其实就是做成桃子形状,发了面的馒头,用色素染成桃子的颜色,寿筵或是庆生时添点儿喜气用的。如今的年轻人之中,早已不兴这一套了。 所以众人听见,一时都哄笑起来。 周逸云虎着脸,凶巴巴地说:“我为啥要骗你们?”说着,她就伸手拿了一只小盒子,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捧了出来,“这不是?” “哈,还真是?” “寿星公您八十寿诞……不,十八岁寿诞大吉大利,寿比南山啊!” “嘻嘻……” 周逸云却不罢休,笑笑说:“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我数过了,这里的寿桃咱们在座的这些人,刚好每人一个,谁都逃不掉!” 众人都等着周逸云切生日蛋糕呢!谁耐烦在那之前先吃个又大又撑的蒸馒头? “话说回来,谁出的这馊主意,给咱们寿星姑娘送寿桃的?”终于有人问到了点子上。 没人接茬儿,餐室里立刻静了下来。 这时候阿俏往前站了一步,朗声说:“是我这些寿桃儿,都是我做的。” “小姑娘,你是谁啊?怎么在‘黎明沙龙’里从来都没过你?”有人冲阿俏发问。 这时候徐三太太黄静枫出面给阿俏打圆场:“诸位,这位是阮家的三小姐,瑶瑶的妹妹……”她看阿俏年纪轻轻,并不像是擅长烹饪的模样,就模棱两可地说:“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阿俏摇摇头,说:“没有误会,这些寿桃都是我做的。我们镇上的风俗,给人贺寿,都是要送寿桃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旁人一听见“我们镇上”那几个字,就已经哄堂大笑,男男女女相顾笑出了眼泪: “你们镇上?小姑娘,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真是的,瑶瑶怎么把这种人带来我们这样的地方,乡下来的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也罢了,怎么连这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 黄静枫对阿俏印象很好,听了周遭这些议论,再见到阿俏泰然自若,似乎这些无聊议论根本入不了她的耳。她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觉得这省城里的“新~青年”们,容人的气量与阿俏这乡下姑娘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但她此刻没办法,只能开口对阿俏解释:“阮三小姐,省城这边,倒是没有这样的风俗……” 阿俏就“哦”了一声,反问:“是吗?我姐姐倒是没对我说过。” 她的眼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地找阮清瑶。 到了这时候,阮清瑶不出面也不行了。她赶紧从周逸云身后钻了出来,望着阿俏委屈地说:“我是暗示你多少回了,你总也不听。阿俏,你想想,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能拦得下你,我怎么能让你在人前这么丢面子?” “黎明沙龙”的年轻人更加熟悉阮清瑶的性子,都晓得这位阮二小姐又精明又狡猾,这人前跌份儿的事儿是万万不肯干的,当下就都相信了阮清瑶的话。更有人是记起了传言,想起阿俏是阮家一直寄养在外的女儿,最近才认回来的…… 阿俏想了想说:“你们不妨试一下这个寿桃,是我花了很多心思做的,送到这里来,只希望能搏寿星姑娘一笑,也请大家尝个新鲜……” 她还未说完,周逸云已经冷笑出声:“新鲜?阮三小姐今天这番话才真的叫新鲜!我们这一个个在省城里长大的,还有哪个没尝过你这款冷馒头么?” 她一出声,周围尽是附和。“瑶瑶,怎么不好好管管你妹妹?任她在大家伙儿面前胡言乱语?” “你们可以试着尝一尝呀!”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俏眼,平静地望着餐室里的众人,“若是真的不好吃、不新鲜,你们再评价也不迟嘛……” 她这样诚恳而坦然的态度逐渐打动了众人,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不生气,反而教人觉得周逸云有些理亏人家看上去只是个小姑娘,花了不少功夫,一下做了那么多的寿桃带来给周逸云庆生,总是一派好心。周逸云非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让阿俏出糗,有点儿不厚道。 可问题是,周逸云带头这么一闹,无人敢愿试一试这“寿桃”:谁又会故意去与寿星姑娘的小矫情对着干呢?一时餐室里的气氛就有些僵。 “阿丑!” 这时候,立在阿俏背后的周牧云懒洋洋地开了口。 再一次被自己哥哥点了小名儿的周逸云立刻涨得满脸通红。 “阿丑,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么!人家也是好心,我怎么没听见你谢人家一句?” 周牧云抱着双臂,斜眼睨着立在身边的阿俏。阿俏却连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 周逸云见自己大哥说话向着外人,早已气成一只河豚,鼓鼓地说不出一个字。只见周牧云快步过来,周逸云手中一轻,捧着的那只“寿桃”就已经到了周牧云手里。 周牧云看了看盒子里装着的“寿桃”,笑了一声,说:“我看这还挺像是真桃子的么,看起来就应该很好吃!” 说毕周牧云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下去,“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有人惊讶地发现了他上嘴唇出现的一圈白色奶油渍:这帅小伙儿仿佛秒变白胡子老公公。 “……好吃!”周牧云吃得不带停的,两三口下去,手里的寿桃就只剩下小半个。“谁说这是冷馒头的?” 阿俏依旧一言不发,也不为自己解释,只是看到周牧云吃得香甜,她的双眼也跟着亮了起来。 好奇心重的青年男女们一时都围了上来,盯着周牧云手里啃了一半的“寿桃”,只见这“寿桃”确实不是用传统方法做的,而是用松软的蛋糕做底,外面裹了一层鲜奶油,寿桃那一晕桃红色是在白色奶油上点染了一层画出来的,而桃子的绿叶也是奶油,只不过是用裱花的工艺,裱在寿桃表面的。 “竟然是奶油蛋糕啊!”众人扭过头去看周逸云那只裱花奶油蛋糕,再看看周牧云手里的“寿桃”,竟觉得,后者的工艺比前者其实更要难上不少。 “唔,唔……”周牧云一面大嚼,一面还摇头,“不止是奶油蛋糕!” “不止?”旁人听了便更好奇了,好几只手就伸向那只竹篾箱子,不告自取。 “每人一个,不许多拿啊!”周牧云立马帮着招呼起来。有人接过了一枚“寿桃”,挺秀气地尝了一口上面的奶油,登时惊艳:“好香,桃子的香气!” 旁人立刻也有辨出来的:“是桃肉,蛋糕里裹着渍过的桃肉!” 新鲜!太新鲜了!他们满室的年轻人,看向阿俏的眼光已经全变了:“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做的?” 阿俏微微一笑,说:“谢谢你们夸奖啊!” 这时众人才想起他们适才对阿俏的“夸奖”,不由得都讪讪地不好意思。 “这个‘寿桃’看着老派,但是做起来是用了时兴的奶油蛋糕的手法,用两层蛋糕打底,这两层蛋糕之间的夹层里是奶油和甜酒渍过的桃粒儿,外面是用的鲜奶油。打发奶油的时候我加了一些新鲜桃汁儿进去,所以有桃子香味……” “我之前确实没有想到各地风俗可能不同,”阿俏诚恳地说,“确实该向大家说声抱歉。但是这些是我试过很多时新的西点铺之后,按照流行的口味试着做的,希望大家能喜欢。” “你倒也是早说啊!”有人尝到这样的“寿桃”,被这混着桃味儿的奶油香感动不已。 “不用抱歉不用抱歉,”也有人为此前的恶言恶语而感到不安,“是我们对不住你。阮三小姐,你的手艺很不错!不过看起来,你的脾气更加不错!” 阿俏听说,忍不住就笑了起来。众人眼见这小姑娘笑生双靥,一张巴掌小脸甜美非常,对她更是多添几分好感。 室中最不爽的自然是周逸云,她好好的庆生会竟教这小丫头抢了风头可是她却没想到,若不是她挑事儿,专门拎了这“寿桃”出来想让阿俏成为笑柄,阿俏也没有那么容易惹这么多人注意。 周逸云心里这样一怄,打死也不想尝一尝那“寿桃”了,眼光就转向那写了“阿丑”字样的裱花蛋糕。 这时候周牧云递了把蛋糕刀给妹妹,笑着说:“快切吧,快切了分给大家!” 周逸云心里稍稍转回来些,就听哥哥周牧云接着往下说:“这个蛋糕没有寿桃好吃,你快切,切好了我们拿你这个蛋糕相互抹奶油玩儿!” 周逸云:……?! 这口气她可咽不下。 第24章 大章二合一 周逸云险些被自家哥哥一句玩笑话气得哭出来,马上被旁边的阮清瑶劝住。 惹出麻烦的周牧云挠挠头,总算是没再坚持用周逸云的生日蛋糕去打“奶油大战”,而是好言好语地劝妹妹先将蛋糕给切了,分给大家。 大家的反馈普遍与周牧云的一致:“没有‘寿桃’好吃!”周逸云就有点儿后悔,她刚才意气用事,没有尝阿俏做的寿桃,现在早就被抢没了,周逸云就是想吃,也吃不到了。 因此周逸云切蛋糕的时候,特意将那块写有“阿丑”两个字的蛋糕留了下来,留给自己,一来避免出丑,二来聊以慰藉。 “阿丑,对不住啊!”周牧云看看妹妹,“去蛋糕房订蛋糕的时候,他们说你那名字写起来笔划太多,怕糊在一起看不清楚。所以就写了这两个字” 周逸云一阵气苦。 周牧云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阮清瑶,开口问:“瑶瑶,你个妹妹,叫什么来的……阿俏!对,阿俏……” 周逸云听了阿俏的名字,两相对比,鼻子更是险些气歪过去。阮清瑶赶紧搀住朋友,眼神加言语各种安慰,一时就错过了周牧云对她说的话。 熟悉“黎明沙龙”的人都知道,“黎明沙龙”,顾名思义,就是玩到黎明的沙龙。一众青年男女在冷餐会上用过晚餐,大多叫了茶和咖啡来提神晚餐的结束,意味着沙龙美好的夜晚刚刚开始。 阿俏两世一生,从来没有参加过沙龙的活动。 可是这也无妨刚才周逸云这样一闹,整个沙龙的人如今都知道有这么个“镇上来的”阮小姐了。黄静枫干脆就充当了阿俏的介绍人,给阿俏一一介绍“沙龙”里的活动。 阿俏早先去过的画室此时已经被打开,黄静枫挽着阿俏的胳膊走进画室。这里是喜欢美术的年轻人的天地,喜欢西洋美术的一群人正围坐在一张大理石桌跟前谈天说地,桌上的画册摊开着。 隔壁则是音乐室,原本紧闭的音乐室这时门窗全部打开,这样不仅在小楼里的各个房间里能听见音乐室里的钢琴声,洋楼外的园子里也能将那悠扬的旋律听得一清二楚。 “阿俏,你是想在这里听他们说说西洋美术,还是想到隔壁去试一试各种乐器?” 阿俏摇了摇头,说:“乐器我真是不行的……” 她本想推辞说她对西洋美术也是一窍不通,岂料黄静枫却一拉她的胳膊,径直带着阿俏去了那张大理石桌前。 “我给你们介绍一位眼睛很毒的小姑娘,她能看得懂那幅《春日偶得》。”黄静枫指指早先阿俏看过的那幅西洋现代派油画。 “真的假的?”大理石桌跟前坐着的一名年轻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望着阿俏,“那幅画,一般人总是觉得像这个,像那个的,其实啥也不像啊!” 黄静枫笑着点头,说:“就是这个道理。”于是她将与阿俏早先的一番交谈,当着众人的面又重复了一遍,还格外强调了阿俏所说那番“君子和而不同”的话。 大理石桌跟前的男男女女们竟都听住了。 这些表面上格外推崇西洋画的男男女女,其实无一不是出身良好,受过“国学”熏陶,背着《论语》长大的。他们骨子里浸润的,都是国人的传统文化。听了黄静枫转述,这些人无不心领神会,又为阿俏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一份冲淡的胸怀而感到惊异。 “真的……是个不简单的小姑娘!”经历过一场“寿桃”风波的年轻人们,现在回想起来,更觉阿俏适才的表现顺理成章。 “阮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侧脸特别好看?” 一名身穿玫红色旗袍的妙龄女子望望阿俏,突然插了一句嘴。 这下子连黄静枫也注意到了,她偏过头,还伸手替阿俏理了理她那一头蓬松的短发,连连点头说:“是啊,阿俏,你的侧脸,轮廓鲜明,曲线优美,真的是非常好看。” 这下子大理石桌前头的男男女女们都激动起来了,“老周,老周”七八个人一起大声呼喊。 “老周……在此!”周牧云这时候已经站到了画架背后,手中拿着一枝素描笔,正伸出手去试阿俏侧脸五官的比例。 “快,快……” 众人凑趣,一起拥着阿俏来到周牧云画架跟前,将她摁坐在椅子上。 “咱们这里画人像的,就属老周,画得又快又好。阮小姐你可千万别着急,老周保准能给你画一幅绝美的肖像,这个机会,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什么旁人求也求不来,分明是阮小姐这样的模特,老周他求也求不来,才是正理!” 阿俏直到现在,都还不晓得周牧云这人叫什么名字,只听“黎明沙龙”的人一直“老周”“老周”地叫着。她身不由己,茫然被这些初次见面的热情人儿按坐在椅上,有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在出主意:“下巴稍微抬高一点!”“脸再稍微侧一点点!”“别侧了别测了,刚才那样最是好看!” 周牧云却一语不发,紧紧抿着唇,双眼盯着面前的画布,素描笔飞快地在画布上画着,他偶尔抬起眼,看一眼阿俏的侧脸,渐渐地,就觉得这张面孔,这样的形容,就印到了自己心里去。 周逸云由阮清瑶陪着,去洗了一把脸,重新上过妆,这才觉得舒服了很多。 “逸云,都是我不好,我没来由地非要你帮着‘指点’我那个妹妹,害得你心里不爽快,都是我的错儿。”阮清瑶敏锐地觉察到周逸云特别听不得“阿俏”这个名字,就刻意回避了。 周逸云果然没被惹毛,反而转过脸望着朋友:“瑶瑶,我是不是挺没用的,本想捉弄你妹妹,结果反而被人笑。” 阮清瑶轻轻拍着周逸云的胳膊,温言道:“你在瞎说什么呢?你也是出于一番好意,是我那个妹妹,自己不识好人心罢了。” 说着阮清瑶伸出手臂将周逸云抱了抱,说:“以后这个姑娘在省城狠狠地碰个壁,碰得头破血流一鼻子灰的时候,才会记得你我今天其实是为她着想……” 听见这话,周逸云醒了醒鼻子,顿时也觉得自己今天这一番做作全然是出于好意,只是对方狗咬吕洞宾而已,心下立刻就释然了,冲阮清瑶一笑,说:“走,我们去找我那个作死的哥哥去。” 她与阮清瑶一面走,一面谈笑,沿着小洋楼里长长的走廊往画室那里走去。周牧云擅长画人像,这时候想必正与往常一样,在画室里厮混着。 周逸云一面走一面说:“今天的事情,有一半要怪我哥。不过话说回来,我提醒过你,我哥挺喜欢你们姐妹俩衣裳底色的,只不过他更喜欢纯色的,穿那样颜色的女孩子,更容易惹他注意罢了。” 阮清瑶已经先一步走到画室门口,探头朝里张了张,冷笑一声:“逸云,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这时候的周牧云,已经换了油画笔,左手中则托着调色盘,口中叼着一只笔帽。他画人像的方法很特别,旁人可能十天半月才能精工细作地画出一幅肖像画的,他只要一两个小时就能出一幅前提是要遇上“对的”模特。 而阿俏则已经老老实实地在椅上坐了很久。黄静枫问过她一次要不要休息,阿俏都只说无妨的。 周牧云心里也奇怪,早先在苍蝇馆子与学校门口遇见这个女孩子,总觉得她是个“小辣椒”般的火爆性子,却不知道她竟也能这样静下心来。早先刚坐下来的时候,她似乎还有些不适,偶尔会动一动,换一个姿势,可是到了后来,她竟似乎坐在椅上出了神,视线悠远,望着前方,一张小嘴微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张小脸上竟流露出几分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怅惘,这令她多了一分要命的吸引力。 周牧云拢了拢心神,再次全神贯注,画室里的喧嚣嘈杂渐渐地隐至幕后,而远处清浅的钢琴声却清晰起来。周牧云手中飞舞着油画笔,笔触越来越急,越来越狂野,旁人不明白,只道他这是在一气呵成,周牧云却知道他这是在带着情绪作画。此刻,他只想将他见到她时所体会到的情绪,通过画笔与油墨,全部记录在画布上。 这一瞬间的感触,也许人生只会有一次,所以他只想尽全力将这一刻记下来即便,这幅画他以后不会刻意拥有。 “好了!”周牧云终于画完最后一笔,长长舒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样靠坐在身后的靠背椅上。 众人呼啦啦一起涌上来围观,“呀”、“哦”、“咦”……各种感叹词都有,反应不一。 只阿俏一个,还坐在远处模特的椅子上,侧过脸来,一双明净的眼睛疑惑地望着瘫在椅上的“老周”。 见了周牧云的“大作”,沙龙里的青年男女们有的赞叹,有的疑惑,不明白周牧云为什么会用这样的手法来描绘眼前这个相貌精致的小姑娘。 只见深蓝的背景之上,一个身穿冰绿色衣裳的女孩子孤单地坐着,面色苍白,发与瞳却是漆黑的,对比十分鲜明。周牧云画这幅画的时候笔触十分简单而粗放,似乎是匆匆画就,甚至画中人物的身材比例与阿俏真实的样貌有些区别可周牧云偏偏有这种本事,叫人一看,就晓得这是阿俏。 阿俏起身,朝周牧云这边走过来。 周牧云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路,与此同时,人人都为周牧云捏了一把汗,也不晓得阿俏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一幅画。 果然,阿俏的目光一落在画布上,她便怔住了,眼神紧紧盯在画中人面上身上。 周牧云在她身边,不知为何,竟也觉得手心出汗。他的画一向被沙龙中的友人推崇,可此刻他不知为何,感到十分紧张她会喜欢这样一幅画么?她能明白这执笔的人,心中那片刻的触动吗? 下一刻,只见阿俏唇角一动,两只小小的酒窝出现,眼里带着笑意转向周牧云:“画得真好……我很喜欢!” 爱起哄的年轻人们登时欢呼起来。黄静枫则故意板着脸问阿俏:“他画得这么粗,你怎么还说好?” 阿俏转过脸冲黄静枫一笑,答道:“若是我想要张精细的小像,直接去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就好啦。而这幅……”她指着周牧云面前的油画,说,“却是他刚才看到的我,在他眼里的样子。” 周牧云双手一拍,说:“这说得太对了!我这又不是写生,不是画素描,我这画里,带着我自己的情绪。” “哟”、“咦”,沙龙里周牧云的朋友们登时嘻嘻哈哈地开始“嘘”了起来。只不过阿俏是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女孩子,这帮年轻人多少还是给她留了些面子,没敢说什么过分的话,只能拿腔拿调地去嘲笑周牧云。 “老……老周?这幅画,能送给我吗?”阿俏偏过头,直视周牧云的双眼。 周牧云心里闪过一丝舍不得,这是他近年来有感而发,画得最为出色的一幅人像画。可是阿俏是个年轻姑娘,他也知道她不是个开放的人,估计很难接受自己的肖像被别个男人收着。 “好,难得你喜欢这幅,来我署个名字,你记得待会儿等油彩全干了才能包起来哈!”周牧云大方地应下,周围的朋友又是一阵起哄。 于是周牧云取了笔,在画布的一角署了个名字,略等待油彩稍干一些,就将放在画架上的画取了下来,递给阿俏,说:“这就送给你了!” 阿俏接了画,道了一声谢,将这幅她的侧面肖像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越看越是喜欢。她的目光这才转向画布一角,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周牧云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 那个名字…… 他的名字…… 周牧云一对俊眉深深地锁了起来,连黄静枫都觉出了阿俏的不对劲。 曾经一度,阿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瞬间又褪得干干净净,原本嫣红的唇瓣,此刻也惨白如纸。可在这一段时间里,她的视线自始至终没有从周牧云那个署名上移开过。 “你叫……周牧云?”阿俏陡然抬头,目光如刀,望着周牧云。 沙龙里有些人不曾注意到阿俏的异样,在一旁起哄。有人高声道:“老周,原来你叫周牧云,这名字连我们都给忘了……” 旁人的话,阿俏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反而往前踏上了一步,逼近周牧云,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低声问了一句:“你是个……飞行员?” 周牧云眼下尚且不是飞行员,他只是飞行学校的高材生,但是还没有拿到执照,还不能独自驾驶飞机上天。只不过所有人都坚信周牧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技术精湛的飞行员,因为他就是那么一个生性潇洒,喜爱在空际翱翔的人。 “是,我是”周牧云望着眼前的人,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里难以言述的伤痛,一颗心竟也忍不住地跟着揪了起来。 对面的阿俏登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脸,一对明亮的大眼睛里似乎泪花闪现但这也可能是周牧云的错觉。当她再度正视周牧云的时候,她的面容早已恢复平静,只是眼神很冷,内中多出一份决绝。 她嘴角略勾了勾,将手中自己的肖像往黄静枫手里一塞,低声道:“徐三太太,这幅画我转赠给你。” 黄静枫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开口询问:“什么?”阿俏已经一低头,转身就从人丛之中钻了出去。 周牧云在原地愣了片刻,一跺脚,就循着阿俏的背影追了出去,“阿俏!”他走得太急,刚刚出了画室,就迎面撞上了两名女郎,其中一名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步,跌坐下来,“哎哟”一声。 周牧云心急如焚,见他撞倒了阮清瑶,赶紧招呼身旁的妹妹,说:“阿丑你照顾一下瑶瑶。” 周逸云登时冲哥哥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男人都这样,见到‘俏’的,哪里还顾得上‘丑’的?” 阮清瑶坐在地上,重新将高跟鞋套在脚上,听了周逸云这句话,不免心中一动:看起来,周牧云好像真的打算谈一场恋爱,可是阿俏好像二话不说就拒绝了他,这是……什么情况? 阿俏快步走出“黎明沙龙”的小洋楼。在画室的时候她眼中曾有泪,可是现在她心如铁石,一点软弱都不剩了。 周牧云,是上辈子那个与她订婚,之后又以“身为飞行员”的理由断然退婚的人,说是因为他职业的缘故,怕耽误了她的终身。 这个理由十分牵强,难道他与她订婚的时候,就不是飞行员了不成? 这对阿俏是不小的打击上辈子她是个非常传统的姑娘,虽然阮家在她全不知情的情形下擅自做主,为她订下终身,可她多少对写在庚帖上那个名字有些期待:人都说飞行员遴选时有标准,若非体健貌端,不可能入选,那周牧云听着名字,就觉得该是个高大英俊的有为青年吧。 后来一纸退婚书送来,阿俏心里的幻想就全裂了,那个年纪最美好的梦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她唯一还拥有的,就是她背后的阮家。 阿俏脚步匆匆,走在“黎明沙龙”的花园里,她耳边响起当年阮家祠堂里阮氏族长的话:“反正你是个被人退婚的女子,以后再也难觅良人,不如就应承了族里的条件,‘自梳’之后一辈子留在阮家,这样你也好名正言顺地出面,以阮家人的身份挽救阮家的生意。” 这个社会对女子更严苛,男子订亲退亲并无多少妨碍,对那个被退亲的女孩子来说,却是彻头彻尾的打击,足以毁人一生。 她想,当年那一口气,她是真的,咽不下。 若不是那一场订婚又退婚的风波,她不会决绝到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背上了整个阮家的担子,负重前行。 这样想着,这“黎明沙龙”里欢乐的饮宴,那小楼上叮叮咚咚地传出来的钢琴声,那样的一幅画……这一切都显得那样地讽刺,命运在狂笑,笑她阮阿俏…… “这位小姐,您是要回去么?”门童见到阿俏快步走到花园门口,忍不住挠头,“眼下送各位的司机还没来。” 阿俏深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门童在说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去叫一辆黄包车……” 她话还未说完,身后周牧云已经追了出来,“阿俏,阿俏……” 可能上辈子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阿俏心想。 “……不行,我不甘心,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为什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周牧云奔近,根本不在乎门童诧异的眼光,“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一直对我充满了敌意。今天承蒙你赏脸,竟肯做我的模特,一坐坐两个小时。我以为……就算是有什么误会,也应该都消除了。再说,你……看了那幅画,你难道还不明白,不明白我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阿俏脚下不停,依旧在往外走。但是听到这里,她突然一转身,正正地面对周牧云:“对不起,周先生,我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看不惯你这样一类人而已!” 周牧云听见,一股子气就涌了上来,他在阿俏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站定了,抱起双臂,挑起一对剑眉,冷笑着说:“感情好,这还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行,你说说看,我们这一类人,究竟是哪里惹到你阮小姐了?” 阿俏绷着一张小脸,望着周牧云,盯着他半晌,突然开口:“你这样的人,最讨厌‘责任’两个字!” 周牧云脸顿时一僵,好像这话语锐利,戳中了心。 只听阿俏续道:“你也从来都不考虑旁人的感受,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就像刚才,你明知你妹妹不喜欢旁人知道她的小名,你却偏偏要挑明了,把旁人逗乐,让她难堪,你心里才高兴……” 周牧云眉心紧紧地皱成一个结,更加抱紧了双臂,脸上阴云密布,冷笑一声,问:“可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自认从认识你以来,就算偶尔会违你的意,却从来没有动过伤害你的心。” 阿俏听到这里笑了:“是啊,你从来起过没有伤害我的心,所以我也不过是,绝不给你这机会,让你起这样的心思罢了。” 面上笑着,她心里却涌起一阵悲凉:难道要她自揭疮疤,将上辈子受过的伤害再重述一遍,告诉他会有那么一天,他极其草率地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订亲,然后再残忍地将这亲事推掉吗? 周牧云听她说完,仰起头大笑,双手朝天一摊,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阮小姐啊阮小姐,我必须承认,你确实是个聪明人,你看人看得很准。我就是这么一个最讨厌责任,最喜捉弄人,以把自己的亲妹妹逗哭为己任……” 说到这里,周牧云收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严肃地望着面前的阿俏,寒声问:“可是你……你看着我!”他突然一声大喝,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望着面前的阿俏。远处偷听的门童听见,也忍不住一个激灵,缩了回去。 阿俏却不惧,坦然正视面前的青年男子。 “你……好像,真的在恨我。”周牧云眼里似有星芒在闪烁。 “周先生言重了,谈不上。”阿俏淡淡地回应。 “难道我真的曾经做过什么……伤害到你的事,你不愿说?”周牧云突然记起上次在苍蝇馆子里,阮清瑶叫他先订婚、再甩人的事。 阿俏听见这话,双唇紧紧地抿着,一个字都不想说他不是她,不是被世俗眼光禁锢在婚姻牢笼中的可怜女子,他怎会明白她曾为上辈子的那件旧事痛彻心扉,险些对人生绝望。然而这一切,此时提起,又有何益? 没有的事,”终于阿俏倔强地一扭脖子,转身就要走。她是要让周牧云知难而退、这辈子都离她远远的,而不是以一个弱者的姿态,来向这个男人摇尾乞怜的。 “你别走……说清楚,”周牧云一个箭步上来,伸手就握住阿俏的手腕。 可是阿俏怎么可能让他握住? 她有厨艺在身,手上的力道很足,只一挣,就从周牧云手中挣了出来,挥动着右拳寒声道:“周先生,难道真要我与你翻脸,用拳头跟你说话吗?” 周牧云看着她戒备的姿势,和握得紧紧的那一只粉拳,忍不住有点儿想笑:以他的身手,就算是十个阿俏,也没法用拳头来招呼她。 就在此刻,刹车声陡然在静夜里响起,一部黑色的轿车在阿俏身后停了下来,鸣笛一声,车内传出男子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这位小姐,请上车!跟我走吧!” 阿俏看向驾驶座上的人,登时吃了一惊开车的人竟然是沈谦。 第25章 刹车声响起,身后有车驶到,径直停在阿俏身边。阿俏往车子那边一回头,见到车内点亮了灯,驾驶座上的人向她这边探了探身,将靠着路边一侧的车门推开。待阿俏看清驾驶座上的人,她登时吃了一惊,怔在当地开车的人竟是沈谦。 周牧云登时警觉起来,他隔着阿俏,一时没看清楚车里的人是谁,当即大声问阿俏:“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若是不认得,哪怕只是认得,你都别上他的车,你孤身一个女孩子……” 阿俏望着车里的沈谦,只见他轻轻地摘下了戴着的礼帽,贴在胸口,冲阿俏微微点头致意依旧是那个礼数周全的沈老板。 阿俏别过头又去看周牧云。周牧云这时候脸上出现紧张,似乎真的在为阿俏的安危担忧,“你……别走!”周牧云突然颤抖着开口,他用这样的语气去求一个女孩子,这对天之骄子周家大少来说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 他再度往阿俏那里踏了一步,伸手试图去握她的手,却生怕又造了次,手臂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再没敢往前送。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想干涉你的自由。我只是想……关心你,毕竟这世事不易,人心难测。”周牧云的视线从阿俏肩头越过去,望向车里的人。偏生沈谦这时候将礼帽戴回,他的面孔立刻遮掩在帽檐的阴影下。 阿俏暗中重复了一句“世事不易,人心难测”,瞥了周牧云一眼,心底忽然有一丛报复的火焰就此燃了起来。此刻的她,仿佛遍体横生着尖刺,周牧云越是想要示好,她周身的刺就会越尖利。于是她的唇畔流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稍稍向前倚了倚,望着周牧云的双眼,轻轻地说: “你……管我?!” 你凭什么管我? 阿俏说完,突然一转身,旗袍裙角在夜风中稍稍扬起,她径直快步走向沈谦的车子,只留给周牧云一个冰绿色清浅的背影。 周牧云立在原地,惊得哑口无言,眼看着阿俏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带上车门。随即那轿车启动,阿俏当着他的面,坐在车中扬长而去。 周牧云此人原本是个不羁而放诞的性子,若是对面的人换了个别个,即便对方这样毫不留情地践踏了他的好意,他十九会自嘲地仰天大笑三声,然后潇洒地转身走人。可是今日,今日他眼看着阿俏毫不犹豫地转身上了旁人的车,他竟然站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头像是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着,连气都喘不过来他这是怎么了? 他不是她,不懂她那些小女孩儿的心思可是她又怎知此刻他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的,那些又究竟是什么?难道这世间之事当真如此,人的一切失落都来源于最简单的两个字在乎? 周牧云独自一人,在大门外呆立着,迟迟不肯转身。而他那些“损友”们,在小楼趴在窗口看热闹看了半天,见再无结果,便纷纷散去。阮清瑶一个人立在高大的长窗下,觉得有些闷热,便打开手中的苏绣扇子,无聊地挥动几下。 沈谦能接上阿俏,只是一桩巧合,误打误撞。沈家的司机偶然有事,他便自己开车回去,经过“黎明沙龙”院子外面,刚好看到阿俏与周牧云纠缠的情形。 他见到阿俏像只小老虎似的昂着头,攥着一只拳头跟人叫板,立即就踩下了刹车,随即打开了车门。 争执的双方沈谦都认识,但是他却选择了将阿俏直接接走。这位沈老板是个务实的人,只选择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式。沈谦原来也想过,阿俏与他素昧平生,这寂静夏夜之中,孤男寡女,她未必就愿意上自己的车。可没想到这小丫头竟尔真的甩开纠缠她的周牧云,踏进了他的车子,坐在他旁边。 “谢谢先生为我解围!”阿俏的声音细如蚊蚋。沈谦发动车子的时候,听见小丫头在自己身边悄声道谢。 他装作专心致志地开车,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偷瞧一眼阿俏。只见她腰板笔挺,规规矩矩地坐在汽车座椅上,却扭过头,去看车窗外那深沉的夜色与一晃而过的街灯。 车行不远,沈谦已经开到一处闹市的十字路口,将车子泊在路边,然后打开了车内的灯,转过脸问阿俏:“这位小姐,现在天色已晚,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若是小姐不放心我送你归家,可以在这里下车。这里很容易找到黄包车。” 阿俏听他这样说,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也转过脸来,直视沈谦的双眼。她的确能够此时下车,但这岂不是应证了沈谦口中“不放心”三个字,表明她对沈谦其实是信不过的? 沈谦便想:还是头一次如此近地与她对视,只不知道她是否会就此告辞;如果她真的下车去叫黄包车载她回家,自己又该怎么做? 岂料阿俏浅浅地一笑,开口说:“若是我现在下车,先生会不会还要跟在黄包车后面,送我归家?” 沈谦听见这话,心头忍不住一动就在阿俏说出这话之前,他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打算的。只听阿俏续道:“请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并非那等不知自爱,不够检点的女子,只是……既然我上了先生的车,就是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的人品,知道先生高义,信得过先生绝不是那种,会乘人之危的人……” 想起上辈子她与沈谦短短的那一段交集,望着眼下坐在她身边的这个谦和男子,阿俏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上辈子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她感激沈谦带给她的每一分希望,甚至此刻在沈谦面前,她努力不去回想因他而死的那件事…… 路灯的光透过道旁法桐茂密的枝叶洒落下来,斑驳的树影映在车内,一时车内竟安静极了,风吹树叶,夜半蝉鸣……都教人听得清清楚楚。 沈谦听得出她言语里的诚恳,他沉默了片刻,当下随手发动了车子,别过脸装作去看后视镜,好借此机会不让阿俏见到自己唇角蕴起的笑:有什么比亲耳听见这么个聪明通透的小姑娘发自内心的赞许,更令人觉得舒畅的? “你家的地址是……” “盐阜路。”阿俏没有说门牌号,沈谦却也明白,盐阜路是一条不宽的道路,两旁全是高墙。沈谦这部车子车身很宽,不大方便开进去。 沈谦辨了辨方向,在晚间空旷无人的车道上掉了个头,往盐阜路开去。他偶尔会偷偷看一看阿俏,见她已经不再欣赏车外的景象了,只是一个人凝神静悄悄地端坐着,不知她想起了什么,渐渐地,连沈谦都能觉得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哀伤从这姑娘眉宇之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好多事,不是阿俏努力不去回想,就能够将之遗忘的。这辈子她可以故意去踩周牧云,刻意践踏他的好意……然而这并没有让她自己心里觉得好过。 沈谦在她身旁驾着车,偶尔会担心地看阿俏一眼。曾有那么一刻,沈谦已经想要停下车,将手放在这小姑娘瘦削的肩上,告诉她一切会好的,告诉她其实不用一切全都由她自己扛。 然而瞥见阿俏那依旧挺得笔直笔直的腰板,倔强扬起的脖颈,和紧紧抿着的嘴唇,沈谦终于还是息了这个念头。他知她一定不是轻易听得进劝的人,她的感伤,也只有她自己能走出来。 “盐阜路到了。”沈谦踩下刹车,才将阿俏从沉思中惊醒。她茫然地转过头来,正对上沈谦一对温和的眼眸,眼神里似有安慰,不止是礼貌而客套的道别。 “谢谢先生!”阿俏下了车,冲沈谦躬身致意,说:“我家就在巷内不远,先生不必下车相送。” 沈谦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向她致意,随即摇上了车窗。 阿俏转身往阮家大院门前走去,街巷里响起她鞋跟敲击地面的嗒嗒声。走了数步,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索性靠在巷子一旁的粉墙上,将头埋在一双藕臂之间。此刻她拼命抑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飞快地就爬满了脸。 人说造化弄人,大抵便是如此。她始终都活在那张名叫“命运”的大网里,甩不掉也挣不脱……阿俏索性便不再挣扎,任泪水爬满了脸:她知道自己只需要这么片刻的宣泄,将内心曾经的柔弱感伤全部都宣泄出来。在这之后,她就能再强大起来,心如铁石;无论命运给她带来什么,她也不过是孑然一身,手握一柄厨刀,冷然以对。 也不知哭了多久,阿俏终于收了泪,伸手取了帕子将脸上的泪痕全部擦去。 她偶然一转头,只见巷口那里,竟然还有车灯在一闪一闪的。车内那个人影,姿势与她告辞时完全一样,只坐在车内,远远地望着她。 阿俏突然省过来:那就是沈谦啊!沈谦目送着她、守护着她,她若还没有安全归家,他就会一直守在那里,绝不会离去;可见到她扶墙独自感伤,沈谦却恪守了距离,并未下车过问,免得她尴尬……这位沈先生,果然是一位君子。 暖意再度涌上心头,阿俏仿佛又感受到了他给的希望。于是她直起身,向沈谦那个方向奋力挥了挥手臂,微微鞠了一躬,随即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向自家大门走去。 第26章 阿俏独自一人,夤夜回到阮家。阮家的门房与佣人都习惯了阮清瑶的作息,而今天阿俏又是与阮清瑶一起出去的,她大晚上的回来,旁人也没怎么多想。 阿俏直接回房,换下阮清瑶送她的这一身旗袍,梳洗之后就睡下了,竟是一夜好眠,往事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而她确实是死了;昨夜那一场宣泄,令她决意丢掉前世的包袱,轻装往前。 她习惯了早起,楼下小凡“咚咚咚”地跑来跑去的时候,阿俏就已经醒了。她睡得虽晚,可是精神很足,当下起来给自己张罗早点。 大厨房的食材柜子里空空荡荡的,今天采买的材料都还没送来。阿俏想了想,就去抓了一把干挂面,在滚水里煮了,另起一锅烧了些清水,淋些自己酱园出产的虾籽酱油,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汤头,待面条捞出来往汤头里一浸,点上香油,上面再撒一小把葱花,一碗阳春面就成了。 阿俏还没来得及尝一口自己下的面条,阮清瑶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有什么吃的?”她看也不看门里的人,随口就问,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胃袋,另一手抚着自己的额角。阿俏猜她是有些宿醉,一面在头疼,一面在肚饿。 阮清瑶的形貌也很是狼狈,只见她冰绿色的旗袍上斑斑点点,都是些深红的葡萄酒渍,原本那一头大波浪的卷发,此刻在脑后蓬松着,乱糟糟的,而她眼下深青色的阴影仿佛在昭告天下,她们“黎明沙龙”又度过了一个秉烛夜游的不眠之夜。 “喏,这个本来是我做给自己的!”阿俏淡淡地说,“可我还没工夫吃。给你吧!” 阮清瑶瞥了一眼阿俏,随手将乱蓬蓬的头发往脑后束了束,抓起筷子就从碗里捞面条往嘴里塞,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阿俏知道清瑶一定是饿得狠了,再加上宿醉,胃里空空的难受。当下她也不管这个二姐,自管自重新烧水,打算依样画葫芦照样来一碗。 “阿俏阿俏,”只听阮清瑶在她身后大声呼叫,“这碗挺好,这碗不咸……” 阿俏几乎失笑,心想这位阮二姐酒后吐真言,竟然讲了真心话,难得她还记得那碗黄鱼煨面的事。 “阿俏阿俏,”阮清瑶继续呼叫,“昨晚的事……” 阿俏没回头,心头冷笑:这个阮清瑶,现在竟然还有脸跟她提昨晚的事,昨晚的“寿桃”的事,正好可以和她一起好好说道说道。 此外,她心里还有个疑惑:上辈子她与周牧云订亲,是阮清瑶暗中牵的线搭的桥,而这一回周牧云问她“我可曾伤害过你”的时候,曾有片刻的心虚,被她瞧出来了。因此阿俏也很有兴趣,想要知道,这辈子,周牧云突然对她感兴趣,是不是也有阮清瑶的推波助澜在背后。 岂料阮清瑶说了半句,就再无声息了。阿俏一回头,才发现她已经伏在桌子旁睡着了。 “来个人,”阿俏吩咐阮家大院里的女佣,“二小姐睡着了,扶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去。” 她则笃笃定定地将自己那一碗面煮好,心想:昨晚那件事,她总能找到机会问个明白的。 午后阮清瑶就吩咐常小玉过来请阿俏过去,说是阮清瑶已经起来梳妆了,请三小姐过去说话。 阿俏来到阮清瑶住的小楼上,见到这个二姐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她那一头如瀑的秀发,空气里满是玫瑰洗发露的味道。 “阿俏,坐!”阮清瑶从镜中看向阿俏,笑着向她打个招呼。 “昨天你一露脸,沙龙的人都觉得你不错,你怎么就这么早跑掉了呢?”阮清瑶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带着一点小责备,听上去很像是个为妹妹着想的长姐。“现在大家都强烈要求你加入沙龙,尤其徐三太太。” 阿俏镇定自若,冲镜中的阮清瑶一笑,说:“往后我挺忙的,要学厨……” 她只说了“学厨”两个字,阮清瑶就乖巧地闭上了嘴,再也不提要阿俏加入沙龙的事儿了。阿俏早已发现她这个理由对阮清瑶万试万灵,简直是必杀技。 “你呀,昨天走得太早,你不知道,老周他……”说到这儿,阮清瑶故意顿住了,留神着阿俏的神色变化,却见阿俏神色不变,仿佛清瑶口中这个“老周”,就是街上随随便便抓来的老赵老钱老孙老李一样。 “……周牧云他,跟人拼了不少酒,谁也拦不住。”说到最后,阮清瑶也觉出几分怅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姐,你叫我来,就是要跟我说沙龙的事吧!行,我知道了,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啊!”阿俏笑着就起身,阮清瑶口中的“周牧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是烂醉如泥,也不关她事。 阮清瑶冷眼看着,便也觉得该是周牧云落花有意,而阿俏只是流水无情。可是她就是想不明白,周牧云是何等样的人,阿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怎么就能抵挡他的魅力的? “这样啊,阿俏你还要忙啊……”阮清瑶讪讪的,再找不出什么借口,干脆说,“那你先去忙吧!我回头等你闲下来再找你说话,咱们姐妹两个好好说道说道。” “这天底下有忙不完的活计,”阿俏听阮清瑶这么说,反而转身又坐了下来,直视镜中阮清瑶的双眼,“姐姐若是有什么想要与我说的,不妨借现在的机会,开诚布公,咱们姐妹俩说个透!” 阮清瑶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杀个回马枪,一时有点儿慌乱,眼神躲闪。 阿俏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托住了腮,扬起头望着阮清俏,一副小女孩儿天真的模样,眼波流动,一面想一面说:“二姐想要跟我说什么呢?不如我来猜猜,比如说……寿桃儿?” 阮清瑶吓了一跳,手肘一推,自己常用的一柄桐木梳子就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这个……是这么回事儿,你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没想起来这里没这个规矩……对了,阿俏,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用西式的法子做的寿桃呢?” 阿俏冲着阮清瑶甜甜地一笑,反问回去:“要是告诉姐姐,难道姐姐就会帮我说话了吗?” “咳咳!”阮清瑶装作被呛到了大咳两声,掩饰她这话根本没法接口。 所幸这时候来了救兵,“三小姐,原来您在二小姐这儿那!二太太说有急事找您。”奔上楼来的,不是别个,是阿俏的贴身丫鬟小凡。 “什么急事?”阿俏坐在椅上,扬起脸问。 “高师傅平常都是准点到咱家的,可是今儿个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影,二太太有些着急,想请您过去看看,灶上该备的东西要先备起来。” 阿俏一听这话,心想这事儿倒也奇了。 阮清瑶则在一旁闲闲地说:“哎呀,高师傅可能就是有点儿事儿晚到了,妈有些太小心了……” 她还未说完,阿俏已经“啪”的一声站了起来,说:“不好了,出事儿了!” 小凡与阮清瑶都茫然相顾,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见阿俏扭过脸,冲着阮清瑶说了一句:“二姐,你若想要安安稳稳地做你的阮家二小姐,这两天可千万别再生什么事端。” 说毕她转身就沿楼梯冲了下去。 小凡吃惊不已,与阮清瑶对视一眼,便也急急忙忙地跟着阿俏冲了下去。留阮清瑶一个在楼上。 阮清瑶胸口一起一伏,气得不轻,她觉得阿俏就根本没将她这个二姐放在眼里。所以,什么“别生事端”这种话都是废话,一切……要看她的心情。 阿俏匆匆奔到大厨房里,见到宁淑不安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娘,有没有人知道高师傅家里地址的,赶紧顺他平常过来的道路,去找一找。这么久不来,恐怕出事了!” 阮家上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高师傅曾经差点儿被挖角的事,而最后高师傅没被挖成,万一杜家恼羞成怒,对高师傅下手,那跟着倒霉的就是阮家。 宁淑一听这话,也有点儿慌神,赶紧叫了好几个佣人一起去沿着路去找高师傅。 没过多久,有人来报信,说高师傅被一群小混混围殴,人被打伤了。 “重不重,还能操持晚上的席面么?”宁淑担忧地问。 “娘,别管那么多,叫人直接送高师傅去医院,一定嘱咐医生保他的一双手!”阿俏急了,都已经是这样的局面,总得先将人保住了,再管晚上的席面才是。 宁淑听了,吓了一大跳,才意识到这事儿可能有多么严重。 这时候父亲阮茂学脚步匆匆进来,拿了一份今天的晚报进来,往桌上一扔,说:“岂有此理,宁淑,阿俏,你们来看看……岂有此理……” 阿俏凑过头去,只见报上赫然一行大字:“真”翰林菜! 第27章 杜家大约是花重金在晚报上“买”了文章,大肆宣扬杜家做的席面才是“真”翰林菜。 这杜家祖上与阮家一样,也曾在前朝中举,出了数位进士,更有一位曾在翰林院编修的位置上当官数十载。而杜家则声称根据保存了多年的几份食单完全复制了前朝杜氏鼎盛时期的“翰林席”。 报上文章还刊出了几帧照片,阿俏凑过去看了看,见大多拍的是各种菜式,只是印在报纸上显得黑乎乎的,不大好看。 阿俏觉得杜家这不过是哗众取宠,然而宁淑仔细将报上的文章读完,她气得将报纸往桌面上一摔,斥道:“真是一帮不知道礼义廉耻的家伙!” 原来杜家除了刊文以求正名,证明自家才是真的“翰林菜”以外,还指名道姓地向阮家叫板,说阮家欺世盗名这许多年,该是大家亮一亮真家伙,公开比试一场了。而且还说,阮家若是不敢应战,就是拱手将这“翰林菜”的名号送给杜家。 “阿俏,娘可算想清楚为什么你要派人去找高师傅了。”宁淑伸手轻拍脑门,说:“谁想得到他们竟会使这样下作的手段!” 杜家出手确实是狠,一面向高师傅下了黑手,一面登报向阮家挑战,叫阮家不得不应。阿俏是早已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叫人赶紧将高师傅送去医院,并且教一定要保他的双手对厨子来说,若是毁了一双手,怕不仅是丢了饭碗,这一生就都毁没了。 “这……这怎么办才好?”宁淑脸色有些苍白,抬头望望丈夫阮茂学。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过头来望着阿俏,又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忧虑。 “杜家?”这时候阮老爷子拄着一只手杖来到了中进花厅里,“跳梁小丑耳,不足为惧。” 阮茂学夫妇两个,听见老爷子发了话,都舒了一口气。阮茂学赶紧上前来搀扶父亲。 阮正源却摇摇手,说:“老二,你先赶去医院,看一看高师傅的情形,请医院全力救助,这是我们作为主家的仁义。” 阮茂学点头应了,当下就去取了些现洋,准备出门。 阮正源又问,“老二媳妇,今天晚上的席面,有着落了没有?” 宁淑摇摇头,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老爷子,晚上的席面,儿媳想,可能是不要紧的……因为,因为是文仲鸣一人包下了整个‘与归堂’,说是只有他一个人过来……” 阿俏一想:文仲鸣?这名字好熟。她仔细一想,才记起这好像是本省的经济署长的名字。这人在任时对阮家照顾有加,后来离任去了上海,阮家无人照拂,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阮家头上来,阮家疲于应对,渐显颓态。 如果她记得没错,上辈子父母吵架的时候,她也听见过这个名字这个文仲鸣,好像是母亲宁淑的学长,一直仰慕母亲,即便母亲嫁了父亲,还是恋恋不舍,加之他离婚独身,有段时间曾常常光顾“阮家菜”,也因此对阮家格外优待。 果然,宁淑提起文仲鸣的时候,眉头微皱,脸上有些愁容。而父亲阮茂学听见了这个名字,一张脸登时也黑了下来,冷笑一声说:“果然……果然你那位文师兄对你好得很,如此重金包下来的席面,怎么,想在我阮家的地盘上与你对坐小酌吗?你这是将我阮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宁淑一阵慌乱,赶紧解释:“开始只是他一人订下了席面,不止付了定金,所有的费用一气儿全付了。后来……后来经济署才来人打的招呼,说是就他一人过来,不必太过抛费。” 阮家还真从来没有客人预订了席面,主家再出言拒绝的先例。 阮茂学气结,“他这么体贴,还想着替你省钱?” 老爷子阮正源见儿子正在气头上,赶紧挥挥手,说:“茂学,生意上的事情不用你管。宁淑从来都是管着后厨,席面上她绝不会出面,由我去招呼。今天还是这样!” 阮茂学听见老爷子发了话,这才气咻咻地转身,瞪了宁淑一眼,说:“随你的便!”说毕转身就要走。 哪知他身后的阿俏却炸毛了:“爹,你把话说清楚!我娘辛辛苦苦地操持家里的生意,怎么就还辱没了你阮家的脸面了?” 阮茂学膝下两女一子,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他。说实在的,阿俏怒气冲冲的这一嗓子,着实将阮茂学给吼懵了。 而阿俏心里则满是愤懑上辈子阮茂学娶了个和阿俏年纪差不多的姨太太,宁淑不忿,与阮茂学争执的时候,每每就拿宁淑这位“文师兄”说事。他这样男人可以喜新厌旧,一房一房地娶,而宁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因为有人示好的缘故,就这样招阮茂学不待见。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俏眼见着阮茂学先被自己吼懵了,随后便渐渐气红了脸。 “阿俏”阮茂学还未开口,宁淑已经先斥了一声。 阿俏连看都不看自己娘,冷然开口,对阮茂学说:“爹,我在这里叫你一声爹,仅仅是因为血缘的关系,而不是因为你十五年来养过我半分。我只告诉你,这十五年来,我是宁家养大的,浙西宁氏,是什么样的人家你应该有所耳闻。” 说着她就伸手指着身边的母亲,对阮茂学说:“以我娘这样的出身,没名没分地跟你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劳家务……你想想,你何德何能,有什么本事,竟能留我娘在阮家,天天这样辛苦劳作……养着你,养着这一大家子的人?” 阿俏这番话说出来,宁淑早已珠泪莹然,伸手去拉阿俏,小声说:“别说了!” 阮茂学本质上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听阿俏这么一说,心中顿时也生出几分愧疚,觉得自己刚才确实也有些无理取闹。可要他当着妻女众人放下身段道歉,他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时候宁淑走上前去,伸手给阮茂学理了理衣领,柔声说:“快去医院吧!高师傅那里怕是不能耽搁!家里的事,老爷子说的是正理,我只管着后厨,一步都不会多迈。你又担心个啥?” 阮茂学得宁淑给了这样一个大大的台阶下,一下子舒坦了。他扭过头,望着阿俏:“阿俏,爹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以后在家里别这么说话了,叫人知道了嫌弃你没家教。” 阿俏见阮茂学先软了下来,也就不再爆炸,而是点点头,说:“爹,你放心吧,家里灶上,有我呢!” 这下子阮茂学放心了,匆匆赶往医院去。 阮家余下的人则商量起晚间的菜式。 “来的人只有文署长一人,依我看,就不要跟以往一样,做那么多菜了。况且文署长本人也说了最好不要太抛费。”宁淑主张节约,另外也是担心女儿:眼下高师傅情形不妙,听起来凶多吉少,今晚的席面势必需要阿俏顶上,若是做得太多,手忙脚乱,阿俏的压力太大了。 阮老爷子却不开口,只管瞧着阿俏。 阿俏紧抿着嘴,想了想,说:“恐怕不大好。娘,您想,文署长一个人付了三席席面的钱,咱们总该让他觉得物有所值才行吧!” 宁淑一想也是:她知道得很清楚,文仲鸣借了订席面的机会,怕是想过来寻她说说话,一诉衷肠。但是她又是绝对不能出面的,如此一来,若是席面简单了,文仲鸣岂不是更加会对“阮家菜”失望? 说着,阿俏抬眼望着阮正源:“爷爷,我想跟您商量商量,高师傅不在,眼下又耽误了好些时候,好多需要长时间慢炖的菜式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所以我想跟您商量商量,今天为这位文署长临时换些新鲜菜式,您看好不好?” 阮正源坐在桌旁,听见阿俏这样说,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正好阮家也有一阵子没有推过新菜了。” 阿俏一听,知道祖父认可了自己的意见,可能要推一些重火候、快炒快熟的新菜出现在阮家的席面上。她心里一激动,顿时又微有些紧张。 阿俏与老爷子一道,议定了阮家席面的新菜式,阿俏就叫上小凡给她打下手,再加上阮家几个在厨下帮忙的帮佣,几个人一起忙碌起来。 宁淑已经去将菜单重新写过,过来大厨房看阿俏,只见桌上放着一道凉菜“老醋蛰头”,忍不住就抽筷子尝了一口。 “阿俏啊,这个蜇头怎么这么酸?”宁淑被酸得鼻子眼睛眉毛全皱了在一起,那山西老陈醋的味道,又霸道,又厚重,叫人一试难忘。 阿俏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笑着说:“娘啊,那个是专门给爹准备的” 老陈醋蜇头专治各种没来由地瞎吃醋。 宁淑失笑,觉得这个女儿虽然孩子气,一团心思总是在向着自己,当下就由着她。哪知阿俏心里尚在琢磨:她觉得总这么着也不是办法,那位文署长,得想个不露痕迹的方法将人婉拒了,可又万万不可得罪,得让他以后能继续站在阮家这一边。 第28章 阮家的晚间席面开始之前,阮茂学从医院赶了回来,带回了高师傅的消息。 高师傅此前遭到一群小混混围殴,那群人上来就叫嚣着要废了高师傅的双臂。多亏阮家去找的人及时赶到,也万幸那些小混混想要零碎给高师傅多些折磨,当阮家人找到高师傅的时候,这位成年的厨子左臂被打断,但是他死死护住右臂,所以只是扭脱了臼。 阮茂学按照阮家商量好的,预付了诊金,请医生对高师傅多加照顾。高师傅感动莫名之际,心里生出一丝丝的愧意。 “杜家还真是狠毒,”宁淑听了丈夫转述,忍不住恨恨地说:“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哪里还配称什么‘翰林’传人?真是笑话。” 阮茂学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是杜家找准了机会,一面下黑手,一面向咱们挑战,这可怎么办才好?” 宁淑却说:“今天我一直在看阿俏那孩子做菜,以前只是觉得她厨艺不错,而这一次却觉得她在厨房里安排调度得当,也很会用人,是个做主厨的料子。” 阮茂学叹息一声:“只可惜啊,阿俏这点年纪……远水救不得近火。” 宁淑却说:“老爷子说了,等今天的席面一过,就知道阿俏能不能应下杜家的挑战了。” 这时候阮家“与归堂”那里已经叫了开席,阮家专责传菜的仆人已经托着各色冷菜冷碟,从厨房中鱼贯出去。 阮茂学看得瞠目结舌:“怎么这么多冷菜?竟还有这个……能行么?”他指指一碟切开的咸鸭蛋。 宁淑轻轻掩口,笑着说:“那可不是外头都能买着的咸蛋,那是阿俏自己亲手腌的,明早我给你煮两枚配粥,你就知道这鸭蛋的妙处了。” 她怕丈夫担忧,连忙又补了一句,说;“这些都跟老爷子交待过了。今天老爷子会全程在前头陪着客人说话,他老人家那张嘴,定能说圆的。” 文仲鸣此刻已经坐在与归堂中。 天气和暖,天色还未全暗,楠木堂高高的长窗已经全部打开,方便文仲鸣更好地欣赏园中的景致。窗边笼着一炉芸香,香烟袅袅散去,既能驱虫,又为这园中更增几分静谧。 坐在窗前的文仲鸣登时觉得心里宁静极了。 阮正源正坐在他身旁,陪他饮茶。阮家的果茶,味道清淡悠远,却又带一点点世俗的果香。据这老爷子说,餐前不能饮浓茶,这点,不过提味而已,让味蕾一洗而新,准备迎接各色妙味。 少时传菜的佣人鱼贯而入,一只只珍贵的汝窑白瓷小碟里盛着阮家奉上的冷菜冷碟。 “这么多?”文仲鸣事先没看菜单,心想不是向阮家打过招呼,说是不要太抛费么? “不多,”阮老爷子微笑道:“八冷碟而已,每样准备得都很少,但若没有这八样,便不成席。” 文仲鸣一眼望去,果然见碟中都是浅浅的一些儿,刚好供他每样都浅尝辄止,试一试味儿。 “这八冷碟,都是什么来历,还请老爷子不吝赐教。”文仲鸣没见到宁淑,心里有些痒痒的,只拖着时间,希望宁淑能够出来,让他见一面。 阮正源微笑着开口:“文署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阮家在饮馔之上的雕虫小技在您面前其实不值得一提。只不过这已经入夏了,有不少时令菜品,刚好想请署长品鉴品鉴,尝个新鲜。” 文仲鸣望了望,顿时笑道:“果然是时令佳品。” 他见到其中一碟正是一只切开的咸鸭蛋,双黄的,红色的蛋心亮汪汪的格外诱人。入夏时节,省城这一带家家户户都会自己腌些鸭蛋,这算不上什么珍馐佳肴,倒是挺接地气。 文仲鸣就伸筷挟了一点鸭蛋黄,入口细细地尝了,觉得这蛋黄倒不像家中常吃到的鸭蛋那样偏咸,入口咸淡适中,刚刚好,可那蛋黄奇就奇在入口柔润,口感精妙,只有在舌尖上品片刻之后,才缓缓地带出丰腴的香味,越尝,那香味就越来越厚,直到他饮一口茶下去,那香味犹在舌尖萦绕,挥之不去。 这腌双黄鸭蛋是最为普通的做法,但是阮家呈上的,却是将这极常见的材料,用最简单的手法,做到极致这令文仲鸣不得不服,阮家,就是阮家。 “不错!”文仲鸣扫了一眼余下的数碟,指向其中一件,向阮老爷子请教:“敢问这一件是……?” 阮正源微笑,自己先去取了旁边一直在温着的黄酒,先给文仲鸣斟了一盅,又给自己倒了些,这才应道:“这是醉六月黄。” 这“六月黄”,是还未完全长成的大闸蟹,但是壳薄肉嫩黄多,以好酒醉之,最是鲜美。文仲鸣听说过“六月黄”,却没吃过这种吃法,当下学着老爷子的样子,试了半只六月黄,只觉酒香馥郁,膏黄鲜美,肉质软嫩,带着浅浅的甜味。 “是好蟹!”文仲鸣赞了一句,“今天我在这里,果然是长了见识了。” 阮正源见他吃得满意,微笑着点头,应道:“署长喜欢就好其实我们阮家,也从不敢标榜自己是什么饮馔世家,不过就是将家常吃的东西拿出来宴客而已。” 这话明着是自谦,其实把阮家夸到飞起自家家常吃的东西,却外间酒肆饭铺里的成菜要精致百倍,这不是自夸是什么? 文仲鸣不在意这些,他试了一圈冷菜,样样觉得好,却只盼着一会儿热菜大碟上来的时候,能见到宁淑,多年未见了,正好与她叙叙旧。 只可惜宁淑始终未出现,热菜倒先上来了。 天色渐暗,与归堂内的灯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传菜的佣人们再次鱼贯而入,先由一人将八冷碟全部撤去,接下来,论阮家的传统,该同时上八热菜并一汤一饭,在这之后的一轮才是点心。 文仲鸣见席上只上了七道热菜,有些惊讶,扭脸问阮老爷子:“请问,我这是该再等上一会儿么?” 阮老爷子却已经先执了箸,连连说:“不妨事,不妨事!那个丫头啊,早先就说了一定要亲自给您奉上这最后一道菜的,唉,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固执啊!” 文仲鸣一听,“那个丫头”、“现在的年轻人”,他立即想到了宁淑。一时满桌的山珍海味他挟在口中,差点儿都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偏生阮正源还一本正经地向他介绍:“这是蟹黄扣辽参,就是署长刚才尝过的六月黄,现剥的蟹黄与辽参同烹做出来的。”“这是干贝汁浸米苋,取干贝汁是阮家的一绝,而米苋正是时下最鲜嫩的时蔬,署长不妨试试。” 文仲鸣一一试过,他对那道茶汤珍菌捞饭印象最为深刻:说是茶汤,其实是珍菌与鸡高汤一起熬制成鲜亮的茶汤颜色,舀一勺米饭,配一勺汤,登时菌香满口,叫人停不下手中的匙羹。 可是这位文署长依旧忍不住抬头看看,心心念念地盼着那最后一道。果然,与归堂一侧的门缓缓打开,当真有个女子身影出现在门口。文仲鸣此刻心头满是关于宁淑的回忆,一眼望过去,见那人影青春窈窕,盈盈而立,恍然间忆起早年求学时的生涯,文仲鸣忍不住就扶着桌面站了起来。 却听银铃也似的一声轻笑,然后是一个少女声音开口招呼:“文叔叔!” 文叔叔?! 文仲鸣看清了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少女,果然该管自己叫“叔叔”,他心中一阵怅惘,就又坐了下去。 那少女正是阿俏,她双手捧着一只汝窑的白瓷浅盘进来,亲自将这最后一道菜布在文仲鸣面前,然后又是行了一礼,打招呼说:“文叔叔好!” 阮正源为她介绍:“这是宁淑的长女,眼看就要十六岁了。” 文仲鸣有片刻间的失神,一晃这么多年,连宁淑的女儿,都已经长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却总是执着那一份少年人的心事……徒惹人笑。 阿俏立在文仲鸣身边,微笑着说:“文叔叔不妨尝尝,这是我做的,也是家常小炒,题目就叫做‘宁氏小炒肉’。” 文仲鸣奇道:“宁氏小炒肉?” 他只道宁淑进了阮家门之后,就一直在帮这阮家打理生意,但他却没想到,这阮家的席面上,竟会出现一道以宁淑娘家姓氏命名的菜肴。 阿俏脆生生地点头应道:“是呀,这是按我外公家祖传秘方做的,我娘嫁过来之后,就将宁氏这一道菜也融入了阮家菜。” 文仲鸣听见阿俏这么说,忍不住凑上前,只见这道菜与其余阮家菜式都有不同。阮家菜的烹制方式以烧、炖、煨、、蒸等为主,急火快炒并不见长。而这道菜却是炒制而成,盘中薄薄的肉片之间点缀着青红辣椒,颜色也格外鲜亮诱人。 文仲鸣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道小炒肉的香味已经钻入鼻端,霸道得躲都躲不掉。席间有这么一道菜,顿时像是燃了一把火,将整个席面都点亮了。 宁淑此刻正陪着阮茂学父子两个在自家花厅里用晚饭。阮浩宇吃完,见父母也已经放下了碗筷,这才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向父母告辞退席:“我吃饱了,谢谢爹娘!” 阮茂学满意地点点头,打发小儿子回去温书。夫妻两个则坐在一处说话。 宁淑白了他一眼,说:“我至始至终都留在这里,外面都由老爷子和阿俏招呼……你,满意了吧!” 阮茂学点点头,说:“阿俏是个好孩子。”他这话刚说完,就想起早先阿俏抢白他的话,脸上忍不住一僵。 宁淑则已经回过头去,说:“阿俏说了,说人家是经济署的署长,总不好轻易得罪,但是最好也能教署长知道咱们家是家和万事兴的人家。文师兄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阿俏说她出面,对方能明白的。” 阮茂学听妻子这么一说,心中颇感歉疚,伸手臂揽住了妻子的腰,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早先是我太心急了,不该胡乱说话的!” 宁淑虎着脸,瞪了丈夫一眼,说:“你知道就好!你想想,这些事儿你竟然还要女儿出面替你去张罗。” 阮茂学赶紧将手臂又箍紧了些,讨饶似的说:“回头你告诉阿俏,那一碟子老醋蜇头我乖乖地全给吃了,酸得连牙都倒了,一晚上只能吃豆腐……” 宁淑想起那碟蜇头,实在是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与归堂里,文仲鸣挟了一筷子“宁氏小炒肉”,送入口中。尝过之后大为赞好,问阿俏:“阮小姐,这道菜有什么秘方儿,怎么竟这样好吃?这肉片有灼过的焦香与镬气,但是肉质却非常非常软嫩。我也算是走南闯北,吃过类似的菜品无数,从未试过有如此鲜嫩的小炒肉,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阿俏嘻嘻一笑,说:“您的口味很雅致,也精细,不妨再试着尝一尝?” 文仲鸣听了阿俏的话,便又试了一筷,闭上眼品味,只嚼到最后,才品出了一点点淡淡的酸味。 “是米醋!” 文仲鸣一睁眼,惊叹着说。这道小炒肉里加了一点点米醋,而这米醋正是让肉质软嫩鲜美,又绝无腥味的“秘方”。 阿俏笑着点头,末了还多添一句,说:“您舌头可真灵,今天我们家这醋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少。” 文仲鸣在官场里打拼了多年,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再加上宁淑自始至终不曾出面,他就知道今天这一人包席之事,恐怕给阮家造成困扰了。 望着眼前的少女,文仲鸣仿佛见到了当年的宁淑;可再一想,他与宁淑,各自有家,宁淑的女儿都已经是这般年纪,自己又岂能为学生时代的一道旧梦轻易干扰她的平静生活?再者,阮家能将“宁氏”这样一道菜式纳入了阮家“翰林菜”的席面上,显见得对宁淑也很不错,非常认可她在阮家的地位……这样想来,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是有些无聊了。 文仲鸣沉吟了片刻,只听阿俏问:“文先生,点心有三鲜烧麦、牛肉锅贴、鸡丝春卷和绿豆糕,您是不是每样都来点儿?” 文仲鸣此时已经将将饱了,听阿俏这样问,就说:“一只三鲜烧麦,一对牛肉锅贴,就尽够了。” 阿俏应了一句,就退下去准备。阮老爷子这时候刚刚好八分饱,命人沏了冻顶乌龙,少饮了些,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文仲鸣说话。 少时点心送上来的时候,却依旧是传菜的佣人鱼贯而入,送上来的,除了文仲鸣点的那两样之外,还有好几个用纸袋包好的盒子。 “这是……” 文仲鸣见一下上了这么多,难免吃惊他只点了两样三件呀! 阿俏却笑,说:“今天文叔叔包下了我家全部的席面,您却只来了一个人。阮家总不能叫您吃亏,想了想去,只能用这种方式,聊表心意。天色已晚,您家里人或许已经用过饭了,这些正好可以当做夜宵,是我作为小辈的一点心意,请文叔叔笑纳。” 她见文仲鸣一脸诧异,不等对方开口,就接下去说:“万一这里的点心凉了,烧麦和锅贴只要热一热就能吃,春卷凉了不好,所以这一袋里都是已经包好的生坯,只要在八成热的油锅里炸至金黄,就可以吃了。绿豆糕冷食最好,如能冰镇,更是清凉去暑的好东西。” 文仲鸣开口称谢:“谢谢你,阮小姐” 他原本有妻有子,文家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后来他与妻子离婚,文家少了女主人,他整日忙于公务,很少顾及家人,与家里多少有些疏远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起过,外面遇上的美食,也该给家里的长辈与孩子们多带些尝尝。 是了,宁淑自有温馨家庭,而他……他也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需要他能留一点关心,多一番照顾啊! 文仲鸣看向阿俏,面露感激。 阿俏却一笑:“文叔叔,举手之劳。对了,所有这些点心加热的方法和里头的配料,我都写好了放在袋子里了。” “你真是个细心的孩子!”文仲鸣没口子赞道,“以后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来找文叔叔。叔叔能帮的,一定会鼎力相帮。” 听文仲鸣这么说,阿俏的眼神就往祖父那里溜过去。 阮正源老爷子神色不变,唇边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却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阿俏立刻懂了对方的意思,立即住口不再多说,只冲文仲鸣笑了笑,点头说:“一定!” 第29章 阮家送走了文仲鸣,阮老爷子与阿俏回到花厅里。 宁淑阮茂学夫妇早已候了多时,尤其宁淑,她焦急地等待着阮老爷子的结果。 阮正源在圆桌旁坐下,抬头望着宁淑:“老二媳妇,我已经允了阿俏,那道‘宁氏小炒肉’,从此会正式列入我阮家的菜单里。这样也好,我阮家菜式里,也多些新鲜热辣的‘时味’。” 宁淑一怔,没想到让阮老爷子先点头的竟是这个,顿了顿赶紧道谢:“老爷子能提点阿俏,赏识阿俏的手艺,儿媳很是感激。” 阮正源却摇摇头:“你该谢的,不是我,是你女儿。还有你的父母兄长,是他们教出来的好孩子。” 阿俏这时候立在祖父身后,听见老爷子这么说,登时冲父母一笑。而阮茂学夫妇两个脸上就都有点儿挂不住,彼此对望一眼。 “茂学,”阮正源咳了几声开口,“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联系一下晚报上写杜家那篇文章的记者,就说,我们阮家,愿意接受杜家的挑战。” 这句话出口,阮茂学惊讶不已,宁淑则又惊又喜,喜色一旦浮上眉梢,转眼又为女儿担忧起来。 只有阿俏一个非常平静。她一早料到阮正源会做这样的决定今晚她做出的一整套席面,菜式比寻常时候的“阮家菜”要简单些,可是阿俏却知道,她的功底在那里,老爷子铁定一一都吃出来了。 阿俏想,自己其实故意藏拙,还留了好几手没露,只不晓得老爷子是不是连她藏拙这事儿都看出来了。 “老爷子,若是要比试,能否拖上两三个月,这样阿俏也好多准备准备。”宁淑开口与阮正源商量。 “不,阿俏的手艺,足够代表阮家,出面和杜家一较高下了。”阮正源很肯定地说,“将比试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这十五天内,双方各自准备材料。” 像阮杜两家这样的“翰林菜”之争,顶级食材非常非常重要,十五天的时间,也不过刚刚好够用而已。 “爹,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都一一答应么?”阮茂学对阿俏的能耐将信将疑,实在有点儿不放心,心想,只能在比试条件上做文章了。 听见儿子这样问,阮正源气定神闲地闭上了眼,凝神静坐,仿佛在回忆“阮家菜”创始以来的种种波折。 突然,这位阮家最紧要的人物睁开了眼,眼中精光毕现,嘱咐阮茂学:“比试的方法、地点、甚至评审,一切都可以由杜家定,但是一定评审时一定要‘盲品’。” 盲品,是指两家各自备菜,呈上时却并不透露哪一件菜肴是杜家做的,哪一件是阮家做的。“盲品”算是食界比较公正的评判方式之一,也证明阮正源对阿俏的厨艺有绝对的信心。 阮茂学在报界的人脉很广,第二天,晚报上已经刊登了阮家应战的消息,而具体比试的细节则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陆陆续续地敲定。只不过阮茂学得了祖父嘱咐,没有向外界任何人透露,说他阮家应战的人是那个还未满十六岁的三小姐。 阿俏一面要应战,一面要帮着打点这几天阮家晚上的席面,忙得脚打后脑勺。多亏这时学校开始放暑假了,阿俏不用再惦记着上课的事儿,能够全身心地投入阮家的大厨房。 高师傅高升荣的伤经过医院的治疗,左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右臂虽然已经接上了脱臼,但还不能使力,但是住院倒是不必再住了,医生吩咐,可以回家休养。 高升荣满脸含羞带愧地过来阮家,带着伤向老爷子磕头,谢过阮家不计前嫌,出手救助。阮老爷子没说什么,只挥挥手,叫高升荣去阮家大厨房看看阿俏,指点指点。 高升荣当然无异议,只是他听说阮家将由三小姐出面迎战杜家,心里有些不以为意,认为阮家胜算恐怕不大。他听说这两天因为他受伤的关系,阮家可是连菜单都换了。 然而一进阮家的大厨房,他却见到周围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平日里略显凌乱的大厨房,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二厨和几个帮佣各司其职,紧张而有序地在厨房里忙碌着。阿俏则弯着腰,伏在灶台旁边的一张桌上研究菜单。 “高师傅,”阿俏见到高升荣,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您可好些了?” 见到高升荣,厨房的人大多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围上来问长问短。高升荣心里顿时备感温暖。 “高师傅,明显就是那杜家做局,一面向我们阮家挑战,一面又私下找人伤了您。”二厨见高师傅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右臂也无力地垂在身体一旁,忿忿不平地开了口。 高升荣心底却有点后怕:杜家这样的主家,是他差一点点就想转投的人家;若是当真转去了那家,万一有个什么做的不当的,忤了杜家的意,那自己岂不是要连命都没了? 这时候阿俏开了口,说:“高师傅,我正想找您。” 她瞥了一眼高升荣绑着的石膏,随口问道:“您对杜家应该很了解吧!” 高升荣吃惊地抬起头,双眼疑惑不定地盯着阿俏,暗自猜想阿俏这小姑娘到底知道些什么。 阿俏早料到高升荣会有这样的反应,她了然地笑笑,开口说:“我的意思是……您认得的人多,比不得我们这些整天呆在在高门大户里的。您会不会有什么渠道知道杜家是怎么个情形?” 高升荣真的很想伸手擦擦额头上的汗,只可惜他两只手都不方便。他定了定神,晓得现在自己的命运已经和阮家绑在一起了,若是这回阮家输了比试,他也捞不着好。于是高升荣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形向阿俏和盘托出。 “杜家祖上是翰林是真,但说那席面是“翰林菜”却是未必。杜家自家的家厨没有那么厉害,所以试图从外面聘酒楼里做大菜的厨子到杜家做席面。”高升荣暗暗地做了一个铺垫,“还曾经试用过我的几个师兄弟,所以我知道这事儿。” “后来杜家嫌酒楼出身的厨子做出来的菜有‘大锅气’,不够精细,所以就出重金去挖富贵人家的私厨,目的是想借这些私厨本身的技能,去还原杜家祖上传下来那几套食单上的菜式。” 阿俏冷不丁问:“那高师傅,您看过杜家的食单吗?” 高师傅顺口答道:“看过……”他猛地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弥补,“这怎么可能?不过我那几个在酒楼里的师兄弟有人见过的,转述出来,这不是什么秘密。” 阿俏登时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高师傅,不妨说来听听?” 高师傅心想,怎么只要这小丫头一开口,三句话不到,自己就会落进她的圈套里?可是这时候他早已绑在阮家这座船上,只得将自己记忆中杜家的“食单”一一向阿俏讲述了一遍。 阿俏两道秀眉一轩,说:“什么杜家食单?这个就是节选版的《随园食单》么!”这杜家,剽窃了袁才子的食单,往自家脸上贴金,还真是欺这省城餐饮界无人,将老传统都忘光了。 高升荣提醒阿俏,不可小觑这杜家的食单,“三小姐,不管这食单有什么渊源,可是学厨的人都知道,按着那上头些的,做出来的菜式真的……差不到哪儿去。”他本想说:不比阮家菜式差。 阿俏知道高升荣说的是实情,当即冷笑一声,说:“所以,到最后这比试就是比拼厨子的技艺了对么?” 她转脸又问高升荣:“高师傅可知道杜家可能会聘哪家私厨?”杜家一定是已经聘到哪家技艺高超的私厨了,不然不会这么大胆地公然登报,向阮家挑战。 谁知这个高升荣却不知道了,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给阿俏讲了几个可能的名字,心想:说多了其实也无用,你这样年纪的三小姐,就算会炒两道小菜,真实的技艺又有多少。他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就垂头丧气起来。 阿俏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就知道这位高师傅动的是什么心思。她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开口对高升荣说:“高师傅,我想求您一件事!” “近来您的双手不方便亲自操持,可是我还是想请您出面,指点指点我这个丫头,还有这里的帮厨们。”阿俏说着,指指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余小凡。“此外,我还想请您在进货的时候帮着把把关,老爷子发了话,这次阮家出血本,一切都用最顶级的食材!” 高升荣的经验,是眼下阮家这个团队所急需的。 于是阿俏走到高升荣面前,望着对方的双眼,极为诚恳地说: “旁人挑战的是阮家,而阮家,是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出面应战。高师傅,我们需要您!” 第30章 高升荣应下阿俏所求,允诺指点小凡和各位帮厨。阮家安排他在大院里暂住下来,有年轻帮佣负责照顾他的起居。 不久高师傅就发现小凡味觉敏锐,人又细心,适合试菜与装盘装饰。而其余几位他用惯了的帮厨,或许为天资所限,能力没有那么出众,可是却无一不动力满满,都在摩拳擦掌,要替他们的高师傅报这断臂之仇。 渐渐地高师傅开始对阿俏用人的法子刮目相看,可是他对阿俏的厨技究竟如何,还是摸不清底细,至于阮家在半月之后应战时要做的菜,更是全无半点头绪。 阮家应战七八天之后,上好的干货食材已经送到了阮家。阮家本就擅长干货发制,精于高汤老火烹饪海八珍,上等的火腿、干贝、海参、鲍鱼、鱼唇、明虾、燕菜之类自然必不可少。在此之外,阿俏又额外订了诸如天目山的扁尖、太湖的银鱼、湖北的花菇、甘肃的木耳之类不少干货,甚至比阮家平时用的还要好。 而新鲜的材料,阮家也向平时惯常采买的商户以重金下聘,定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数量,务求稳妥。阮家是这些商户的大主顾,阮家的生意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因此商户们也是满口应下,个个都盼着阮家能在这次比试之中得胜,以后生意兴隆,用料翻上几番才好。 眼看材料已经都有了眉目,阿俏便去寻了阮老爷子定比试那天的菜单。她在阮老爷子的书房里逗留许久,出来的时候一张纸上记得密密麻麻的。 阿俏带着这张纸,在大厨房里转了一圈,想了又想。旁人都不敢打扰她,却又无不好奇,想知道比试那天阮家究竟会奉上什么样的菜肴。阿俏却独自一人伏在桌上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什么,直起身匆匆要走,却没忘了将那张纸带上这下子大家伙儿都猜到了,如今阮家最重要的秘密,就写在三小姐的那张纸上呢! 阿俏离开之后,大厨房外响起高跟鞋走路的声响阮清瑶这辈子进过厨房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可是她却屈尊到这厨房里来了。 大厨房里的帮厨们都在忙,小凡长了个心眼儿,故意高声招呼一声:“二小姐您来了?”她双手在围裙上擦擦,跑上前拦住了阮清瑶的去路:“请问二小姐有什么需要的?” 阮清瑶柳眉登时倒竖,寒声道:“走开,你这样的贱婢还没资格招呼我这阮家的二小姐。” 小凡登时一嘟嘴,无奈地让开道路,却摆出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跟在阮清瑶身后,怎么甩都甩不脱。 阮清瑶气结,心想:乡下来的丫头犯嫌,连这丫头的丫头也讨厌!她索性不管跟在身后的尾巴,一个人趾高气扬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一眼瞥见墙上挂着的水牌,上面是阮家今日晚间席面的菜单。阮清瑶就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指问:“这个……是咱们家比试那天要做的菜式么?” 小凡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地回答:“回二小姐的话,这个不是,这个是今儿晚上咱家要做的菜。” 饶是如此,阮清瑶依旧狠狠地看了水牌两眼。她生就过目不忘的能耐,看过一遍就决计不会忘记。 “哦,”阮清瑶应道,“知道了,你们大家都加把劲儿吧!我虽然很少过问厨房的事儿,可也知道这回你们要是赢了比试,阮家对大家一定有重酬。” 厨房里的人一起应下了,纷纷谢过这位从来不进厨房的二小姐。 阮清瑶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再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就回到了自己住的小楼。常婶儿正在楼上等她,见到阮清瑶上楼来,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 阮清瑶摇摇头:“那丫头将菜单藏得很紧,没什么发现。再说了,离比赛还有几天,她也可能到最后一天才决定会做什么啊!这么早着急,有什么用?” 常婶儿却摇头:“不会的,阮家这次要事先准备最好的材料,所以菜单一定会早早就定下来。而且那小丫头头一回上灶,肯定一一都要向高师傅或是阮老爷子问清楚了才会动手。她肯定已经定下菜单了。” “她藏得紧,我有什么办法?”阮清瑶是软硬不吃的人,当即冲常婶儿翻了个大白眼儿。 常婶儿一怔,立时明白她造次了,赶紧软下身段,小声讨好阮清瑶,说:“二小姐,你看看我,我这不是……这不是因为我那个小子的亲事要黄,太着急了么?” 此前常婶儿来求阮清瑶,托阮清瑶帮着打听阮家这次比试的菜式。起因是常婶儿给自家儿子说了一门亲事,眼看这快要成亲了,喜帖都散出去了,可女方那里突然坐地起价,多要一千现洋做聘金。正巧有人找上门儿,出了明晃晃的现洋愿买阮家比试“翰林菜”时候的菜单,所以常婶儿才想到了阮清瑶头上。 “二小姐,您替我想想,眼下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我总不能将小玉给卖了吧!”常婶儿装起可怜,“可小玉的身契也还在阮家,我就是想卖,也卖不了啊!” 阮清瑶则施施然坐下,伸出手,端详指上涂得鲜亮的指甲,淡淡地说:“那就叫你儿子别成亲了。世上的好女孩儿多的是,你到乡下什么镇上去,一买能买一串儿,全跟着你上城里来……” 常婶儿脸色都变了,“二小姐啊,我老常家真丢不起这个人,喜帖都散出去了,回头人说我这个做娘的死扣这点儿钱,不肯为儿子着想……” 她随即压低了声音,凑上来对阮清瑶说:“对方说了,拿到菜单,立即付三千现洋。我只要一千现洋给儿子娶媳妇儿,剩下两千,自然都是您的。” 阮清瑶听着有点儿心动,她不再看手指甲了,而是将手指伸入她那一头浓密的秀发之中,灵巧地圈成一个个的发卷儿。 “我知道了”她懒懒地说一声,随即打个呵欠,仿佛困倦了。 常婶儿是看着阮清瑶长大的,对这位大小姐的各种习惯动作了如指掌。见到阮清瑶如此,常婶儿就知这位二小姐已经为钱心动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轻声说:“二小姐今儿个劳累了,您先歇着吧。总之我就拜托您,听着您的好消息……就是” 阮清瑶待常婶儿出门,当即伸出手臂,支着下巴,坐在妆台前发起呆:两千现洋,听起来真是不少。 阿俏从阮正源那里出来,回到厨房,小凡赶紧向她报告了二小姐造访大厨房的事情。 阿俏眉头一皱,心想,这位二姐,好不容易消停了两天,怎么又耐不住寂寞,出来蹦跶了呢? 至于阮清瑶要找的菜单,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白纸黑字写下来的版本,那张纸她只是零零碎碎地写写画画而已,已经成形的菜单只在她脑子里,阮清瑶自然找不到。想到这里,阿俏没有在意,晃了晃脑袋,就不再想这事儿了。 到了这时候,阮家与杜家磋商已毕,两家商定了将会在比试的正日子那天在城中最高档的酒楼“醉仙居”比试。醉仙居届时会停业一个中午,让出大厨房供两家使用。比试的评审则由阮家推荐五人,杜家推荐五人,本省商会推荐五人,评判的方式为盲品,分冷菜、热菜、汤羹、点心、甜品五个大类,由评审们各自评分,总评分最高者胜。 阮家推荐的五名评审,由阮老爷子亲自敲定,然后由阮茂学与宁淑夫妇双双亲自登门拜见,陈述情由,郑重相邀。而杜家邀请了什么人做评审,商会又会推荐什么样的人,阮家就一概不得知,而且完全没有去过问。 爱打听的小凡在家里打听了一圈,偷偷过来告诉阿俏阮家都请了什么人做评审。阿俏听说没有文仲鸣在内,想起那天阮老爷子给她使的眼色,就大概猜到了爷爷的心思:文仲鸣段位很高,阮正源大概觉得还不必着急出这一张牌。 至于菜单,因为是盲品的缘故,双方约定了在比试结束之后才会以“唱菜名”的方式各自公布。 然而在正日子到来之前的几天里,省城之中关注这场“翰林之争”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档口开了赌局,赌阮杜两家的输赢,更有人竞猜阮家与杜家各自呈上的菜式,热热闹闹,不可尽述。 这天晚上阮清瑶就将常婶儿叫了去,递给她一张小小的纸条,低声说:“只是一半菜单,余下的另一半……你懂的。” 常婶儿大喜:“二小姐,那现洋,明儿我就叫人给您送来!” “别!”阮清瑶板着一张脸,转手又丢出一张纸,“按这个户头直接存到银行里,我见到存单,就会给另外半份菜单。” 第31章 “沈老板!”本省商会会长曾华池拱着双手,走进沈谦的办公室,满脸堆笑,说:“又来找你帮忙了啊!” 沈谦对这位人前和气生财、背地里两面三刀的曾会长一向敬而远之,不知他为何又找上门来。“曾老板有事,给士安打个电话吩咐一声就行了,何必亲自上门?”他一面拱手,一面将曾华池迎至上座,又命人奉茶。 “士安啊,不用麻烦!”曾华池笑着摇手,“我还有事情要忙,只想问你一件事。” 他伸手比划,说:“我想要订一批上等瓷器,要得非常急。你可有门路?” 沈谦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家广开商路做生意的,经营上等瓷器的商户那么多,曾老板有什么特殊的要求,能找到士安这里?” 曾华池立刻哈哈大笑,伸手拍着沈谦的肩膀,说:“我早就看明白了,商会里就属你这年轻人最有前途,一点就透!”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凑近沈谦耳畔,低声说:“要两副完整席面的瓷器,每副一百零八件,完全一样的釉色,对了,釉色要雅致,而且……要一副阴的、一副阳的。” 曾华池所说的“阴”与“阳”是指瓷器在以某种手法烧制的时候,包在瓷器外面的土坯支撑瓷胎的点,脱胎后有些是突出,有些则是凹陷,业内以此区分“阴阳”。这样两套瓷器,看似完全一样,但是行家伸手去摸瓷器底部,还是能辨出区别。 “您这个要求,可还挺难为人的。”沈谦笑笑,“市面上用这种古法烧瓷的窑已经不多了,您倒好,一上来就要两套全的,釉色还要雅。” 他看着曾华池,对方是个老狐狸,伸手又拍了拍沈谦的肩,说:“否则我又怎么会劳动我们沈老板呢?您的能耐,商会同仁都是知道的,我也寻思着是时候提一提你的位置了。况且上回我来找你帮忙,你二话不说,就回绝的干干净净,这回是不是该让我这个会长稍微挽回点脸面啊?” 上回曾华池出面,请求沈谦作为评判出席“真假翰林菜”的比试,被沈谦以忌口太多为由而婉拒了。所以这回曾华池提起这茬儿,教沈谦情面难却。 “上次的事么,会长,您也知道我这个人,这品评菜肴之事,我是真的去不了。不过,会长您请放心吧!”沈谦晓得这背后必有名堂,当即应承下来,“三天之内,必定送到您府上。” 曾华池见他答应,也知道他言出必诺,一下子心情舒畅,笑着拍了拍沈谦的肩,说:“就知省城里大名鼎鼎的沈士安一定会有办法!”说毕又与沈谦寒暄两句,应承以后一定提携沈谦进入商会上层,随即告辞,匆匆去了。 沈谦目送曾华池肥硕的身躯离去,转过身,想了想,叫了秘书过来,“去查一下,曾华池在阮杜两家比拼‘翰林菜’这件事上,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秘书领命去了。沈谦自己则留在办公室里,推开窗,望着楼下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姓阮的小姑娘。 “既然上了先生的车,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的人品……”那时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双膝上,规规矩矩地坐着,却别过脸来望着自己,无比诚挚地说着这些话。 沈谦忍不住就想要抬嘴角这么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样轻易相信陌生人的小姑娘……若是知道她的阮家眼下正在被人整被人坑,想必会很失望很难过的吧。 “要不就,干脆借此机会将杜家在人前的假面具给揭了?”沈谦想。 阮家大厨房里如今正忙得欢实,二厨和帮厨们在高师傅的指点下,已经开始发制各种干货。这些工作阿俏放心地都交给高升荣带着底下人去做高升荣在杜家那头吃了大苦头,自然不甘心看阮家就这么输给杜家,在各项技术上自然是倾囊以授,毫不藏私。 而高升荣也惊异于阿俏的厨技,他有时能在阿俏身边一站就看半个时辰,直到旁人劝,他才肯坐下来谢谢。 “三小姐,您这手艺……究竟是怎么学的?” 阿俏手下炒勺正飞舞着翻动锅内的菜肴,听见高升荣这样问,忍不住叹气:“高师傅啊,您今天就已经问了三遍啦!我这手艺,在乡下学的,虽然上不了大台面,但是勉强用一用也还是可以的。” “不不不,”高升荣觉得自己确实没有看花眼,他甚至知道有些手法是阮家独有的,他在阮家之外,从未见过还有旁人用这些手法,“三小姐,不止这么简单。” “我有爷爷提点教导啊!”阿俏嘟着嘴说。她每天要在阮正源里的书房里待上一两个时辰,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读书,但是旁人不知道,总以为阮家的支柱老爷子在给三小姐开小灶,这临阵磨枪,它不快也光啊! 高升荣却多少知道些阮正源的底细,知道这位老人家是光说不练的主儿,他固然能给厨子做出的菜肴加以点评,提出各种改进的建议,可是自己从来不会上手。所以阿俏这手上的功夫,到底又是从何而来呢? 想来想去想不通,高升荣便只能当阿俏是天纵奇才了。他稍稍活动了右手,又去检视帮厨们正在发制的干货去了。 这时候小凡匆匆地奔过来,附在阿俏耳边说了一番话。阿俏抬头,眉头已经皱紧,寒声问:“小玉真的这样说?” 小凡点点头。在阿俏面前,她从来不说谎。 阿俏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沉下心,先将手下的活计做完了。然后解了围裙,交给小凡,说:“我去看看二小姐,去去就来,你一切都听高师傅的。” 高升荣听见这话心里很感激,晓得他虽然早已不能承担大厨的活计,阮家却依然给了他大厨的脸面。 阿俏冷着一张脸,往阮清瑶的房间里过去。清瑶的房门只是掩着,房里依旧无人。阿俏知道这位姐姐,看似大大咧咧,其实重要的财物都妥帖地藏着,银钱都在银行里存着,所以她也不怕丢什么东西。 阿俏进屋,索性在清瑶的妆台前坐下来,四下里看看。她想要等清瑶回来,虽然明知这位二小姐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不会归家。 忽然她瞥见了清瑶妆台下有个竹篓,竹篓里有些写过的字纸,字纸上隐隐约约写着菜名。阿俏对菜名儿天生敏感,当下就伸手去取了字纸,在手心里摊平了,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写的不是别的,却是阮家最近几天来做晚间席面的菜单。 可这菜单上有几道菜却被清瑶划去,旁边又添几个字,有些是“汤”字划去,换成了“羹”,也有些是干脆换了个云里雾里,叫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的名儿。 阿俏望着这字条,想了片刻,顿时咬紧了下唇,气愤地伸出粉拳,在清瑶的妆台上奋力一捶,捶得桌上的瓶瓶罐罐砰砰乱跳。 阮清瑶十点多就回了家。今天周牧云不知发了什么颠,竟然在“黎明沙龙”拉了个场子找人玩起了搏击。阮清瑶觉得此人定是受刺激了,干脆早早地别过“沙龙”的朋友们。她脚步轻快,走进阮家的院门,依稀见到自己绣楼上有灯光,心中便想:奇怪,难道自己是早先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灯了么? 她快步上楼,将楼梯踩得“登登”直响,来到自己的房间里,随意将小挎包往床上一扔,就要去洗漱。 阮清瑶刚刚迈步,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望着她绣楼的小露台。 灯光有些暗,阮清瑶只见有个人影在那里,她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半步,颤声问道:“谁?” 只听“嚓”的一声,露台上的人擦亮了手里拈着的一枚火柴,火柴那温暖的橙色光照亮了那人的脸,那人轻轻地开口:“姐,你回来啦!” 露台上的人正是阿俏,只见她弯下腰去,用手里的火柴去点露台门口支起的一盘蚊香。“姐,我看你早先出门的时候既没有关灯,又没有关门窗,屋里蚊虫肯定很多,就过来替你点个蚊香,你不要误会啊。” 阿俏的语调平平的,没有一点儿起伏,阮清瑶听得心里直发毛,吸了口气,还是决定好言好语地把这尊神请出去再说。 “阿俏,我们是亲姐妹,我怎么会误会你呢?” 阿俏放下手中的蚊香,直起身,转向阮清瑶,轻飘飘地向她丢出一张字纸,淡淡地说:“那么,姐,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好教我不会误会你的么?” 阮清瑶见到那张纸,登时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教阿俏窥破了。 她随意笑笑,上前拾起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纸篓,然后说:“阿俏啊,你这人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一点啊,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才是最聪明的。” 第32章 阿俏听阮清瑶说她自以为是,脸上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清瑶根本就不是在说她。她这份沉静,与坐在椅上洋洋自得的阮清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姐妹两人,一个懒洋洋地瘫坐在自己的扶手椅里,另一个则立在露台旁边,紧紧地抱着双臂,两人似乎在无声地对峙着。 “好了,我说实话吧!”阮清瑶先放弃了对峙,她有点儿受不了阿俏那不冷不热的眼神,实在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心眼儿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有人在高价收购阮家的菜单,我见这事对阮家有百利而无一害,就拿了一份菜单给他们去……” 阿俏听见阮清瑶这样说话,一下子从露台旁边大步走到阮清瑶跟前,伸手一拽阮清瑶的衣领,她手上力气很足,一伸手就将阮清瑶从椅上拽了起来。 “阮家是你生身之家,阮家若是这次败了,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过着你大小姐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没有阮家,你这个阮二小姐,就什么都不是!” 阿俏突然很愤怒,凭什么凭什么阮清瑶吃阮家的拿阮家的,还吃里扒外做这样的事? “你自觉一生下来,阮家就欠了你,我们大家就都欠了你,所以你生而为人,就是为了压榨阮家,吸阮家人的血,供你玩乐,游戏人生。不仅如此,你还想摆布你周围的人,让所有的人都围着你转,供你差遣……你都得到了啊!你还缺什么呢?你为什么还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害阮家呢?” 阿俏气得要命:就算阮清瑶损人不利已,可这事儿,带给她的也并不是什么好处啊! “手劲儿不错,阿俏!”阮清瑶站稳了身体,轻轻地将衣领从阿俏手里扯出来,“难怪你怎么适合干厨活,我呀,我这双手,我就做不来!” 说着,阮清瑶慵懒地将一双纤纤柔荑递到阿俏面前,染得鲜红的指甲在阿俏眼前晃着。 “说老实话,我还挺惊讶的,你这乡下来的小姑娘,竟然看人看得还挺准!恣意玩乐,游戏人生,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阮清瑶望着阿俏,好笑地问:“可是我说阿俏啊,你看人看得这么准,怎么就偏偏将你姐姐想得那么蠢呢?损人而不利己的事儿,我是不会做的。” 阿俏听着微怔,双目紧紧地盯着阮清瑶,只听她慢条斯理地说:“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自乱阵脚,做影响阮家这场比试的事儿呢?所以这次我可是像模像样地拟了一张‘阮家’的菜单递了出去,这张菜单,谁信谁傻!” 阿俏听她这样胡言乱语,气得一张小脸有点儿发青。 “可是阿俏你知道这章菜单能让我净赚多少?两千现洋呢!”阮清瑶的手指在她房中点点,“两千现洋,你想想可以买多少时新的衣服、皮鞋,可以在这城里舒舒服服地过多久?阿俏,我既满足了自己,又替你迷惑了阮家的对手,你还不快谢谢我?” 阿俏忍无可忍,再次伸出手,这次她提住了阮清瑶的衣领,直接将人扔了回座椅离去,开口骂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阮清瑶被阿俏扔得有点儿懵,只听阿俏忿忿地说:“杜家是什么人,杜家是差点儿要了高师傅一双手的人!” 阮清瑶顿时记起高升荣被人痛殴,险些失了一双手和下半辈子的生计。到了这时,她才心头一沉,脸色开始发青。 “你怎么能肯定……怎么能肯定是杜家呢?”阮清瑶颤声问。 阿俏几乎要跳脚:“两千现洋,你自己也说了,可以买多少时新的衣服、皮鞋……除了杜家,谁敢肯下这样大的本钱,向你买一张纸呢?” 阮清瑶被阿俏当头棒喝,猛地醒悟过来,常婶儿那儿还会分一千现洋,而她一直猜常婶儿手脚不干净,这桩交易的总价恐怕在四千到五千上下。这么多的钱,干什么不好,要来买她一张假的菜单? 到了比试的正日子那天,对方自然发现自己给的是假菜单。若是杜家赢了阮家倒也罢了,若是杜家当场输了,当场可能不会说什么,但是私下里却一定会追究这张菜单的来历,回头一定会追究到自己头上,那么,自己,岂不是会…… 阮清瑶越想越觉得可怕,觉得全身的血液就此凉了下来。 “阿俏” 她转脸看向那个自己一向看不起的妹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阿俏冷笑一声,抱着双臂又退了回去,望着阮清瑶,冷笑着说:“聪明人儿,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来求我这个乡下姑娘来了呢?” 阮清瑶一听这句话,心中略生出一点希望;她宁愿相信阿俏早已将局面看透,若是全无相助之意,就根本不会这个时候寻到她的房间来。她再也顾不上什么脸面和身段了,赶紧站起来,伸出双手要去拉阿俏的手臂,口中颤声唤道:“好阿俏” 这一声唤出来,阿俏心里难过,别过脸去,努力不让自己的神情教阮清瑶瞧见。 上辈子,阮清瑶是自己吞了大烟~膏,惨死在阿俏面前的,临死之前也是这样颤抖着唤了一声妹妹,“好阿俏”。纵使阿俏真能心如铁石,又或者恨阮清瑶入骨,听见阮清瑶这一声,也难免动容。 “你给出去的那张菜单,到底是什么模样,你能一字不差,写来给我看么?”阿俏寒声问,尽量避免自己的声音透露太多自己的情绪。 这在阮清瑶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她却再也不敢自夸什么是聪明人的话了,只匆匆取了纸笔,将早先通过常婶儿给出去的菜单复写一份,递给阿俏。 阿俏拿在手里,看到这张菜单的时候,讥诮地笑了一声,说:“似是而非,有的改了有的没改姐,你自夸的不错,你真是个聪明人!” 阮清瑶哪里还敢计较阿俏的嘲讽,赶紧问:“阿俏,有办法么?该怎么弥补,你有法子么?” 阿俏皱着眉头,将纸上的菜式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点头道:“应该有办法。” 阮清瑶大喜,问:“你要怎么办?” 阿俏回答:“当然是就拿你这个当菜单,照猫画虎做一套席面!” 阮清瑶登时懵了:这菜单她已经给出去了啊!如此一来,她岂不是真的成了阮家的罪人,将阮家最重要的机密给泄露了出去,这……这一来阮家的斗宴,还怎么能赢? 阿俏却拿着这张菜单,转身就往楼下走。阮清瑶只觉得心里还有无数的疑问,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楼梯旁边,正见到阿俏一抬头,冷冷地问了一句:“对了,姐,这事儿不像是‘黎明沙龙’的人能做出来的,你说实话,究竟是谁给你牵的线搭的桥?” 阮清瑶愣了愣,答道:“是常婶儿……” 她心里有些摇摆,心想这样一来,阿俏不会趁此机会拿常婶儿作伐吧!常婶儿是她生母从娘家带来的佣人,十八年来一直伴着她长大的,若是常婶儿犯事,她却必定是舍不得的。 只见阿俏眉头一皱,说:“果然是她!” 阮清瑶想要开口求情,却听阿俏惨然一笑,说:“这下可好,咱家的底细早已教人摸清楚了,迟早还要生事端。” 阮清瑶见阿俏独自一人站在阶梯上,心头突然生出一点点歉疚毕竟阿俏才是那个,为了阮家出头去扛一切事的女儿啊! 岂料下一秒阿俏却又带着教训的口吻开了腔:“姐,你要是缺钱也别想着用这种歪门邪道去赚钱,你要是真的豪气肯赌,就拿上你两千大洋,去刚开的盘口那里下注全押在咱家赢上。” 她说着回过头来,冲阮清瑶冷冷一笑:“这回我一定会赢的!” 阮清瑶实在没有想通,阿俏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竟然夸口说她一定会赢。 可是鬼使神差的,阮清瑶真的就去银行里将那两千大洋取了出来,押在阮家头上。可能那天夜里,阿俏站在她房间的阶梯上,那份强大的自信到底是感染了阮清瑶。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风云突变,突然有消息放出来,这次阮家主持比试的主厨,根本不是那个在阮家做了多年的主厨,而是阮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郎,听说只有十几岁。 消息一出,开盘下注的档口那里已经闹翻了天,多少此前押注押在阮家身上的人改了主意,转押杜家,以求减少损失。 阮清瑶有天在路上被不认识的人扔了臭鸡蛋,被骂了说阮家“欺世盗名”、“根本不敢应战,用个小姑娘充数”云云。阮清瑶又委屈,又肉疼她那两千大洋,心中也就知道这就是她信任的那位常婶儿做的好事了。 第33章 阮清瑶并不是个傻子,自从阿俏主厨的消息泄露出去,她就知道自己信错人了。阮家内部的消息,也只有阮家里的人才会漏出风去再者,她走在街上,若非有人刻意指点,又怎么会有人认得出她是阮家的二小姐呢? 为了此事,阮清瑶吓破了胆,除非有车子接送,她可是一步都不敢出门了,整日闷在家里,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扭转眼前的局面的。 岂料事情在两天之内就有了转机。转机是本省经济署的署长文仲鸣在准备接受报社记者采访之前,闲聊的时候说了一番话。他说他见过阮家那位年轻小姐本人,认为她的厨艺无可挑剔,所烹饪菜肴之精,不在任何人之下,更加上兰心蕙性、温柔细致,因此他并不认为这次“翰林菜”之争阮家会落下风。 报社记者写完了访稿,将这番对话向主编一提,主编却觉得,文署长对阮杜两家即将到来的比试,可要比干巴巴地空谈本省经济形势要有意思多了,于是立即命报社记者重新写稿,征求了经济署的意见之后,刊登在了报纸的头版上。 这份报纸一刊出来,风向立变。开了盘面的档口那里,阮家获胜的赔率总算开始慢慢下降。 又有人打听了杜家主厨的背景,听说了杜家主厨是来自邻省的一位名厨,但是擅长的是酒楼大菜,而非阮家那样,一向操持私厨宴席。偏巧双方比拼的是“翰林菜”,是金贵无比的菜式,拼的不仅仅是味道,更是豪阔,是底蕴。这样相形下来,押杜家赢的人也开始渐渐生出犹豫。 此消彼长,阮杜两家的胜负似乎成了五五之数,而两家的名气也就此同时达到顶峰,无论是哪家,只要获胜,就立即会成为这一次比试的最大赢家。 阿俏却还在琢磨她的菜单。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觉得让阮清瑶自作自受好了叫这个骄纵的二小姐吃吃苦头,也许她将来能够消停点。 可是转念一想,阿俏却觉得,送出去的这份“假菜单”没准可以加以利用,以示阮家就算在吃亏不利的条件下,也照样能靠实力赢得比赛。 于是她一面端详阮清瑶写给她的那份“假”菜单,一面托腮出神这个阮清瑶,真的不是个蠢人,至少小聪明花头精很多,从她这张假菜单上就可见一斑。 阮清瑶借以参考的,正是阮家如今每天席面的菜单。这位二小姐,将菜单上这里改一个字,那里删一行,然后替换一道名称很含糊的菜名儿,冷菜热菜是堆在一起写的,与主食点心混在一处,因此这菜单看起来似是而非,但是懂行的人却知道,这是有上等席面做底子,绝对不是随意编出来的。 想到这里,阿俏忍不住笑:“富贵有余”,明显是道鱼菜,可是谁又知道这到底用的是什么鱼,又是怎么烹制的;还有一件,“三味菜”,这个更是绝,鬼才知道这是哪三味,又是什么菜。 她这样一想,就全想通了:阮清瑶那份菜单与她原本打算做的菜之间,本来就有很多重合,而阮清瑶改得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也给她留了腾挪的空间,让她能来个乾坤大挪移,就用这副菜单,整治出一席叫人看了耳目一新的席面出来。 很快,比试的正日子就要到了,“翰林菜”这饮食界响当当的名号,究竟能够花落谁家,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醉仙居是这次比试的承办方,这间酒楼很地道地在头一天打烊之后,就将大厨房收拾出来,供阮杜两家入驻。 阮杜两家所有的厨师与帮佣都忙了起来他们要连夜将所有需要用的食材、调味料,甚至主厨管用的烹饪器皿,全部搬到醉仙居去。因为是第二天中午的席面,好些老火烹饪的菜肴要连夜就开始准备。 阮阿俏带着一批阮家帮佣先到,先占用了厨房的一半,在大灶上架起巨大的铜锅与蒸笼,开始吊制各式高汤。其他食材等则由宁淑与阮茂学夫妇两人双双押阵,一起用阮家的车子送到醉仙居来。 醉仙居有很大的厨房,因为主厨多的缘故,灶眼也多,地方也敞亮。阮杜两家各占一边,中间用屏风隔上,以防各家一起烹饪的时候,泄露了彼此的独家秘方儿。 阿俏他们忙碌起来之后没多久,隔壁一间大厨房也有了人声。阿俏就知道杜家人也已经到了。 两家人很有默契,都是轻声细语地说话,支使起帮佣来也是小心翼翼的,各色食材都用“这个”“那个”指代,生怕说漏了嘴,让别家听见什么。 阿俏知道这种“谨慎”的必要性就拿阮家来说,阮家令各色菜肴鲜美无比的秘诀在于火腿汁与干贝汁都是用“蒸”的方法来单独吊制的,别家则多是混在汤羹中一道烹煮。 待到将最基础的工作先忙完,阮茂学夫妇也赶到了,他们一进门,便见到阿俏忙得满头是汗,身上的薄棉袄衣背后也湿了一小片。 宁淑心疼地抽出折扇,为阿俏打扇。阮茂学也忍不住开口,说:“阿俏,你明天还有要忙的,不如先去休息室换身衣服,然后睡一会儿?” 醉仙居准备的很周到,给阮杜两家分别留了两间小小的休息室。 阿俏摇摇头,说:“休息室太闷,只能换换衣衫什么的,没法儿过夜,反正这里需要人值夜,不如我就留在这里吧!” 宁淑见这个女儿为了阮家这么拼,心疼极了,说:“要不你先回家歇会儿,娘在这里替你值夜,反正娘可以明天早晨补眠。” 阮茂学想了想却说:“我刚才见到在醉仙居楼下支了不少躺椅,应该也是主家提供给我们休息的。阿俏不如在那里歇会儿,这里……我和你娘轮流值夜就是!” 阮茂学本来想说宁淑一个人值夜就够了,可是他瞥眼见到阿俏,突然就想起当初阿俏吼他的事儿,心里有点儿发怵,赶紧改口。他改了口之后,便觉得自己还挺有担当的,毕竟这阮家的事他也有分担,没有一气儿都撂给妻女,更没有一味让妻女……养他。 阿俏也知道养足精神比较重要,当即点了点头,说:“谢谢爹娘,那我先去换衣裳,然后下楼去休息一会儿,这厨房里有任何事,爹娘记得赶紧叫我。” 阿俏随即去换了一件干净清爽的袄衣,来到楼下,果然见到醉仙居门外,一字排开了好几十张竹制的躺椅,人可以半卧在椅上休息。天气炎热,休息室待不住,所以不管是杜家还是阮家的帮厨帮佣,这时候都下楼来,没有急活儿的,就先在这里小睡片刻,等待天明。 阿俏拣了一张空椅子坐下,缓缓向后靠,却没有睡意。她抬起眼,望着天明天,她真的能赢么? 阿俏又有种感觉,她好像是将全部身家都当做了赌注,押上了赌局。须知明天她要全力去搏的,不是她个人的名气,而是阮家,经营了三代的阮家,兢兢业业地传承着上代饮馔之术的阮家,究竟还能不能在这个省城立足,能不能将这“翰林菜”的招牌保留下去,发扬光大。 “请问” 突然,一个娇柔的女生在阿俏耳边响起。 阿俏一个激灵,就从竹躺椅上撑了起来,睁圆了眼望着眼前的年轻女郎。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对面的女郎被阿俏的反应吓到了,略往后退了半步,伸出纤纤右手,轻轻地掩在唇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神望着阿俏,似乎觉出自己造次了,因而对阿俏表示抱歉。 “你想要问什么?”阿俏见到这个人,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可是却无法让语气更婉转了,她粗声粗气地问了这一句,然后紧紧地盯着对方,双臂互相抱着,做出一副防备的姿态。 那女郎见阿俏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掩口轻轻一笑,眼波流转,柔声道:“请问你是阮家的三小姐吗?” 阿俏别过头去,冷淡地道:“是,我是阮家的三小姐。” 那女郎随即接口:“我原没想到,阮家的三小姐竟然这样年轻!又能这样尽心尽力地操持阮家的家业,事事亲力亲为。”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有时叫人听不清,因此不得不凝神去听才能听清,听清之后,往往又叫人感叹,什么人会生就这样一副好嗓子,说什么什么动听。而她说话的态度又似乎很诚恳,发自内心,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自满,轻飘飘得能上天。 可惜阿俏一早就知道眼前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儿。 果然,那女郎向阿俏伸出手,说:“你好,我叫姜曼容,也是个厨娘。” 第34章 姜曼容呵…… 阿俏伸出手,与对方互握一下,在心里暗暗地说:“姜姨娘,我们又见面了!” 她望着眼前的姜曼容,见对方穿着一件竹棉布窄袖长衫,身上的衣裳欲盖弥彰地掩饰着曼妙的身材线条,长长的黑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身前,引导着视线的焦点。此刻,姜曼容的面庞在昏黄的街灯下显得格外美,这种美却与阿俏的年轻俏丽不同,尽管这两人年纪相仿,可姜曼容的美却是蚀骨的柔媚,一眼看去,竟没有半分棱角。 阿俏这才注意到,刚才姜曼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时候,远远的,整整一排的帮厨们都支起身子望着姜曼容的背影。 到底是姜曼容啊! 阿俏这样想着,眼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敌意。姜曼容见了,不禁微微有些吃惊:她想要讨好的人,就算是对手,也很少有不吃她这一套的。 “我是杜家的厨娘,所以明天该是咱们两人比试!” 若是换了一个人听见她说这话,恐怕会难以相信。然而阿俏仿佛觉得是天经地义一样,随意地点了点头,抬眼望着她,眼里星芒毕现,点头说:“好,那就明天见真章!” 旁人不知姜曼容的底细,阿俏却是知道的。这姜曼容也是出身厨艺世家,与阿俏不同的是,姜家世代出名厨,但是却都是在外面的酒家食肆里供职。据说这姜曼容自幼丧母,是当酒楼主厨的父亲亲手抚养成人的,她自从会走路开始,就在灶台边看着父亲烹饪。 上一辈子姜曼容曾被云林菜的传人静观师太收做关门弟子,因而名声大噪,后来也这厨艺的关系,搭上了父亲阮茂学,竟尔成了阮家的姨太太,阿俏的庶母,逼得宁淑与阮茂学夫妻反目,后来阮家妻离子散,一败涂地,多半都是拜这位姜姨娘所赐。 阿俏记得清清楚楚,上辈子她在浔镇曾经接到一封电报,就是阮家人告诉她,姜姨娘将家里仅剩的三千多圆现洋救命钱全部卷走,要阿俏筹到钱之后立即回省城原本救弟弟阮浩宇的钱只缺五千,姜曼容卷款出逃之后,立刻又多缺出三千。所以说,姜曼容那时是毫不容情地将整个阮家推向了黑暗的深渊,若非沈谦仗义,她那时是看不到半点希望的…… 阿俏紧紧抿了抿嘴,她知道上辈子的事多想无益,如今她重活一回,便绝无可能让这姜曼容再次得逞。 姜曼容听阿俏答得果决,大约觉阿俏将她做了对手,所以才生出了敌意。她也不以为意,点了点头,轻轻地说:“能与三小姐对阵,是曼容的荣幸。” 她说完这话,就一转身,腰肢轻摆,款款地走开了。帮厨们又都如痴如醉地看着姜曼容弱柳扶风般地走到杜家那一头去。 说实话,阿俏上辈子也会时时自悔,她当年为什么就会一时心软,输给了姜曼容。若是姜曼容没有在静观大师那里得到一番锤炼,后来也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她爹阮茂学。 一想到这里,阿俏“啊”的一声轻呼,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不顾旁人惊异的眼光,砰砰砰地就冲上醉仙居二楼,推开厨房的门。 还好厨房里还是宁淑与阮茂学两个在守着。宁淑正揭开了铜锅,舀上一勺汤水观察高汤的成色。而阮茂学对这厨房的事儿一窍不通,插不上手帮忙,只好站在妻子身旁,帮着宁淑打扇子。 阿俏舒出一口气,这才觉得背心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她稳了稳心神,没有打扰父母二人,而是缓缓下楼,回到刚才休息的地方。她经过姜曼容身旁的时候,只见她正半蹲在一名中年男子身边,手中端着一个汤碗,柔声说:“阿爸,来,起来喝药了。” 阿俏留神看姜曼容身边的男子,只见他形容瘦弱,疲弱无力,与寻常主厨有很大差别。阿俏忍不住就暗自琢磨:按说杜家聘的主厨应该是姜父,绝不可能只聘姜曼容来主持席面虽然杜家暗中害高师傅不能下场,但若只聘姜曼容这样一个姑娘家,来对阵经营多年的阮家,也实在太过托大。 可看姜父的样子,并不大像是能出面主持做整个席面的人选。阿俏想,难道是得了急病? 她下意识地向姜曼容那里看过去,正巧对方也抬起眼来看这阿俏,两人视线对上,一撞,阿俏随即无所谓地向姜曼容点点头,姜曼容则立即笑了,仿佛发自内心地在感激阿俏的慰问。 不巧的是,阿俏却早就看透了姜曼容这人,知道她所有的野心与狠毒此刻尚且都掩在娇弱而无害的外表之下。 与姜曼容打过了招呼,阿俏回到自己的躺椅那里。她完全睡不着,但也还是强迫自己躺下闭目养神,静待体力恢复。小凡那个丫头这时候也来到阿俏身边,手里拿了一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阿俏打着扇子,驱赶蚊虫,头一点一点地,往往就要睡着了,却猛地惊醒,手中使劲儿扇一会儿。 “小凡,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有要忙的事儿。”阿俏劝这小丫头去睡。 “不啦,小凡以前在府里打杂的时候守夜,也是这么着半睡半醒地守,”说到这儿,小凡忍不住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第二天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倒是三小姐睡不好的第二天精神会不好。” 小凡接着说:“明天的比试是阮家的大事,大家都盼着三小姐能赢,暗中想给三小姐加把劲儿,可又不知怎么才能帮到三小姐。小凡但凡能让三小姐休息得好些,少睡这一时半刻的,又有什么?” 阿俏依旧醒着,盯着小凡的双眼,问:“你是说……大家都盼着咱们能赢?” 小凡一连串地点头,说:“那可不,我从阮家出来的时候,连门房的老吴都特地招呼了我,说一定要照顾好三小姐。” 听见小凡这么说,阿俏心里忍不住觉出些温暖:如今的阮家,人心齐,泰山也能移,不像上辈子到了最后,阮家是树倒猢狲散,人心早失,像一盘散沙般再难聚拢……看来,她还是该从阮家现在这样兴盛的时候早日着手,防微杜渐才好。 渐渐地,夜已深沉,醉仙居附近一向喧嚣的街道开始安静下来。原本炎热的天气也转清凉,和风阵阵,吹得人十分舒爽。 可这时候醉仙居下面的人已经纷纷起身。阿俏这时也起来,将周身收拾一遍,见各处都是妥当的,当即上了二楼,去接阮茂学和父母的班。 “现在三点钟,爹娘都先回家,多少睡一会儿吧!”阿俏开口,“九点评审到,要预先检查所有盛器,烦你们二位和爷爷他老人家一起,在九点之前到这里就行。” 宁淑还是有点儿担心,望着阿俏:“阿俏,你一个人在这里,行不行?要不让爹自己回去,娘在这里陪你?” 阿俏笑望着宁淑,摇了摇头,“娘啊,我可不是一个人,我们阮家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您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宁淑抬头,果然见阮家几位帮厨都在,早先手臂受了重伤的高师傅也将左臂吊在脖子上赶来了。阮家的帮厨给他扶了一张椅子,让他坐在厨房一角。高师傅见到宁淑母女两个眼光扫过来,脸上一红,连忙要起身,被阿俏用眼神制止了。 “大家放宽心,都按平时在家做席面的手法来,该怎么做就还怎么做。”阿俏朗声抚慰阮家众人。宁淑与阮茂学又各自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就携手离去了。 阿俏刚才故意在宁淑面前,说她“不是一个人”,而“阮家有这么多人在此”,就是为了激起大家团结一心,同仇敌忾的劲儿。 少时,屏风另一面也是个柔媚和婉的女声响起,所说的与阿俏早先说的差不多,什么今日是为了“杜家”之类。阿俏听了心想:这姜曼容,学得倒快。 上辈子姜曼容就是这样,她阅历原本有限,可是却格外擅长从别人身上学到“有用”的东西,而且立即就能学以致用。 只可惜,这一回,杜家那边的效果,没有阮家这里的效果好,回应的声音稀稀拉拉的,阿俏还有些纳闷,后来才恍然:她姜曼容算是杜家的什么人?能代表杜家家主讲这些? 然而时间紧张,大厨房内的人再也无暇分心了,阮家无人再去管杜家那里的情形,料想杜家那边也是一样。 就在这与时间赛跑的忙忙碌碌之中,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不多时已大亮。待到阿俏忙完一阵,想稍稍喘口气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八点半。宁淑已经赶到大厨房里,找到阿俏对她说:“老爷子与你爹都已经上去了。” 醉仙居的三楼是一座将整层都打通的巨大厅堂,今天比试的各种仪式,包括一开始的检查器皿,到后来上菜、品尝、评分,揭晓结果,都会在三楼举行。 “九点钟由公证人检查器皿,检查完毕,就会将咱们要用的一套一百零八件的盛器送下来。”宁淑向阿俏解释规程。 第35章 很快钟敲九点,过后没多久,三楼那里就完成了盛器的检验,表示两套瓷器已经检查过,证实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阿俏瞥了一眼,见是以官窑古法烧制而成的白釉瓷器,釉色并不算太鲜亮,却显得古朴庄重,尤其适合搭配颜色浓烈的食物。阿俏在心里就喝了一声彩太棒了! 离开始走菜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开始最后烹制热菜与火候菜的时候,阿俏一瞅钟面,抿了抿下唇,扎上围裙,就准备上灶。 恰恰在这个时候,有一群穿着醉仙居服饰的伙计抬着满满一箱的瓷器走了过来,随意对阮家一名帮厨说:“刚才弄错了,这才是阮家要用的盛器,早先的那些我们要再抬走!” 那名帮厨不知就里,又拦不住这一大群的伙计,眼睁睁地看着伙计们将早先那一大盘瓷器都抬了出去,无助地叫了一声:“三小姐!” 阿俏手下正忙着,直到扣上锅盖,将铁锅从灶上挪下来,才有功夫搭理那个帮厨。她一听帮厨这样说,立刻皱起了眉头:这不对啊! 既然阮杜两家的盛器经过检验,被证实是完全一样的,那么要错就一起错,没什么“阮家要用的盛器”、“杜家要用的盛器”之类的说法。如今人二话不说,将早先检验过的盛器拿走了,留下一批来历不明的,她这到底是用,还是不用啊! 阿俏纳闷不已,走过去检视后送过来的那一套碗碟,见釉色质地与刚才那一套一模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也不知道诀窍到底在哪里。 可是她却知道,盛器的事情非同小可这次评判的方法是“盲品”,万一有人在盛器上动手脚,阮家正吃着闷亏,可能自己都还不知道。 “是什么人送来的?刚才那一批瓷器又送去了哪里?”阿俏赶紧小声追问。 阮家的帮厨迷茫地一指外面,阿俏连忙追出去,见正是醉仙居二楼靠着街面的明廊。她放眼望去,哪里还有什么醉仙居伙计的影子。 “三小姐,好像……好像是往那里去了。”帮厨指着醉仙居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 阿俏确实见到几个匆匆离开的背影,刚要叫人,再定睛一看,在人丛中她竟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谦此刻,正立在醉仙居楼下街道的对面,也抬头望着阿俏的方向。见到阿俏一对盈盈眼波转了过来,沈谦随手摘下了头上的礼帽,轻轻地扣在胸前,缓缓向阿俏鞠了一躬。 周围仿佛一下子安静了。阿俏樱口微张,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在大街上险些撞上沈谦,沈谦请她品评自家店铺橱窗的事儿。 所以,那些瓷器…… 阿俏立时明白了,心里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安稳。她伸出手,向沈谦挥了挥,眼中蕴着感激。 沈谦见她如此,复又戴上礼帽,轻轻一扣帽檐,随后转身离去。 整个过程很短,不过片刻功夫,甚至阮家的帮佣匆匆从后赶到,顺着阿俏的眼光往街道上看去,只见大街上车辆行人依旧川流不息,与平时没有半点两样。 “三小姐,可还用那套瓷器吗?”帮厨小心地请示阿俏。 “用!”阿俏毫不犹豫地答复,瞬时间脚步轻快,嘴角上扬,整个人似乎都从巨大的压力与长时间的劳作之中恢复过来,显得精神奕奕。 这种感觉真好:有人替她清除了后顾之忧,为她保驾护航,让她不用为那些阴谋阳谋所困扰……只需要全力以赴就好。 “三小姐,楼上来问,十五分钟之后开始走菜,可以吗?” 阿俏正聚精会神地为她的菜肴做最后的加工,听见这一句,她毫不犹豫地应下,内心的渴望在蠢蠢欲动:终于到一决高下的时刻了。 十一点整,醉仙居开始为参加比试的两家走菜。 因为是“盲品”,走菜的规矩有点儿特别。比试共分五类,一共有三次上菜的机会。每次上菜,由阮家和杜家的帮厨将菜式送到醉仙居主人那里,由他们随机决定顺序,进行登记编号之后,由醉仙居的伙计送到三楼,交给专门负责上菜的人上菜。 这次两家做的席面,数量是一模一样的八冷碟八热菜一汤一主食两点心两甜品,一共是二十四道,两家合计是四十八道,用天干地支排序编起号来,还有富余。 上菜的时候,醉仙居会给每一道菜编一个号,比如“冷碟甲子”、“热菜庚申”之类。醉仙居主家那里由账房先生出面,记录下每一道菜对应的真正菜名。最后唱菜名也由醉仙居主家出面完成。 醉仙居楼上是一桌十六人的大席面阮家的规矩,阮家的席面,阮家必定会有人一人坐席,所以阮老爷子此刻也毫不客气地作为上宾坐在席上。 席间十六人,每人身后都立着一名醉仙居的伙计,这些伙计负责为评审们和阮老爷子布菜,同时也会负责将评审为每道菜的评分一一记录下来。他们手中全都是统一格式的打分板,模板上只有干支序号,没有菜名。 整个流程公正而严谨,理论上说,直到所有人将菜肴评完,没有哪位评审能够知道席上这些菜各自是哪一家做的。 然而此事却有例外。 这醉仙居负责上菜的人,是在这间酒楼从跑堂做起的一位老伙计,入行很多年,熟知业内的各种规矩,一直兢兢业业地做事,深受醉仙居老板的器重。他有一项本事,就是无论上多少菜,都能将圆桌上的各色碗碟摆得整齐好看,所以今天席上要上的菜很多,这上菜的活计就交给了此人。 他从二楼递上来的托盘上取下一盘菜肴,双手捧着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将瓷碟摆在桌面上。 坐在正中的商会会长曾华池便好似满怀期待似的,筷头激动地点了两下。坐在他身旁由上回推介的评审,和稍远些地方杜家的评审们,纷纷感了兴趣,摩拳擦掌地抽出筷子,准备待布菜后品尝。 众评审品尝之后,按规矩不能言语交流,都只能相互交换几个兴奋的眼色。 只有阮老爷子阮正源本人,挟了一筷,送入口中,闭上眼怡然自得地品着,不在乎旁人如何,倒确实是一副享着人间至福的老仙翁模样。 下一盘菜肴,上面签的标签是“冷碟乙丑”,上菜的伙计双手恭敬地一托,然后伸出右手,将瓷碟搁在桌面上。 曾华池的筷头再度欢快地点了两下,评审们再度被撩拨起了兴奋的神经,纷纷支起身子,以满含期待的眼光望着呈上来的这一碟菜肴…… 如此循环往复,到了第八碟“辛未”的时候,上菜的照例伸出了右手,这时候曾华池已经有点笑不出来了,但还是照例将筷头点点,心里起疑:不是说顺序是随机的么?怎么会这么巧,一气儿上八碟,全是杜家的菜肴? 到第九碟,上菜的伙计揉揉右肩,从托盘里接过菜肴,掂了掂,随手就将左臂伸了出去。 曾华池精神一振,那筷头就像凝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只见那伙计突然悟过来不对,赶紧换了右手,将第九碟放在席面上。 曾华池怔住了,那筷头实在是不知该点好,还是不点好不是说好了,阴的用左手,阳的用右手吗? 可是商会与杜家的评审都抬头望着曾华池,曾华池无奈之下,只得将筷头再度点了点。这下众评审都懵圈了,望着曾华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阮老爷子,此刻正与阮家出面相请的几名评审一起,品尝冷碟,吃得欢实。 曾华池无奈至极,也尴尬至极,但是也没办法了,只能像那位上菜的伙计一样,硬撑到底,每道冷碟上来的时候,他的筷头都点了两下,末了给同伴们送了抱歉的眼神,那意思是,你们看着评吧! 眼看第一轮冷碟上菜完毕,各位评审评分已毕,将评分都交与了醉仙居主人。这时候按规矩众人才可以起身走动,也可以说说话。 曾华池起身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人一起招呼他:“曾会长!” 可问起来,却又没人能直接问。 于是曾华池带着抱歉的笑意向周围拱了拱手,说:“各位,对不住,我要失陪一下。” 曾华池就这么匆匆走了,商会与杜家余下的九名评审面面相觑。而阮老爷子阮正源却不挪窝儿,微闭着双目养神,看上去似乎依旧在品味刚才诸味缤纷的冷菜。 少时的曾华池又匆匆回来,面上带着喜色,振奋地冲席间的其余评审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各位久候!” 刚才冷碟那些,就算了,毕竟后面的热菜并点心等才是大头曾华池捏着袖子里的一份“小抄”,心里很有底气。 第36章 醉仙居三楼的大厅里,热菜开始一件件地送了上来,意味着阮杜两家的“翰林菜”之争,开始进入白热化。 此前冷碟的比拼,两家呈上的冷碟大多是是精致细巧,略微有些保守,力求无过。再加上曾华池本人实在也没能给出什么明确的暗示,众评审大多按照自己的口味做了评判。 “我说,下一轮咱们稍稍改改规矩吧!”曾华池作为本省商会的会长,坐在首座上开了腔,“此前确有规定,我们这些做评审的,在品尝的时候不能交流。可是依我看,这大大消减了诸位品尝席面的兴致。毕竟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试,更是一席上佳的席面。” 众评审也有同感,一起点头。 “不如我们改改规矩,大家品菜的时候,也都交流交流。不过这交流最好只限定于与菜式相关的轶事闲情,避免直接品评桌上菜品的得失,免得影响了旁人的评判。诸位看,这样可好?” 余下十四人一起应了“这样正好”,只阮老爷子一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拈须微笑,遥遥坐在他对面的曾华池看了,心里却略有点儿发毛。 第一道热菜上来之时,一揭盖,一阵浓香就猝不及防地溢了出来。席上的评审竟忍不住齐齐地呼了一声“好”。而阮家老爷子则微笑着冲座上诸人点了点头这道菜是阮家的招牌,令人一试难忘,即便是“盲品”这样的场合,也是瞒不住人的。 曾华池略略低头,在袖子里的小抄上找到了“阮府佛跳墙”的字样,更加确定了“小抄”是真的,当即便故作大方,冲着侍者送到面前的一小盅佛跳墙赞道:“这个就是号称‘佛闻弃禅跳墙来’的‘佛跳墙’了吧!这道菜式盛名在外,在下正是要好好品鉴品鉴才是。”说罢,他看似欣喜,手中的筷头便点了两下。 坐在他周围的诸位心领神会,也纷纷赞好,一起低头品尝这道阮家的名菜。 须知这曾华池早就与商会评审和杜家请的评审商量好,他将筷头点点,便是提醒众人,这菜肴可尽力往高里评价。而曾华池故意推崇这道“阮府佛跳墙”,一来这道佛跳墙浓香醇厚,评价若是低了,显得太假,说不过去;而来也是留点余地,万一之后有人质疑比赛的公正,他也有话可以辩解:大家都看见了,阮家的佛跳墙上菜的时候,我不也这么着大力褒赞的么? 品过佛跳墙,曾华池大手一挥:“别一道道地上了,将热菜一起上来吧!热菜本就重火候温度,凉了不好。再说,”他说着露出笑容,“我们这些人尝了第一道,对这其他的菜式更加期待,实在是等不及了。” 曾华池一说完,众人便笑。在旁候着的醉仙居主人听见,就向传菜的伙计打了招呼,登时好几人一起上来,帮着上菜,十六个热菜外加两汤两主食,这时候一股脑儿全送上来了,将席面摆得满满当当的。 阮家与杜家不约而同,在这热菜上毫无保留,各显神通,席面上可谓炮龙蒸凤,可见两家都是卯足了劲儿要一较短长。 而曾华池需要的正是这个局面,他袖子里的“小抄”正是阮家的菜单,只可惜有点儿乱,冷菜热菜不分,点心甜品全堆在一起,有些难辨,因此他需要等所有热菜上来,观察观察,再判断该替哪几个菜式叫好,送出“暗示”。 可等到所有热菜都一起上来,曾华池才知道他这任务有多艰巨。 “富贵有余……” 曾华池心想,这明显是一道鱼菜。他一眼望去,见席上有两道鱼菜,一道是用砂锅炖的鱼头,另一道是清蒸白鱼他怎么晓得这“富贵有余”,究竟是鱼头还是白鱼? 想到这里,曾华池已经暗中埋怨起杜家,怎么也不递个杜家的菜单过来,这样就一目了然了,只有阮家的有个什么卵用?现在他一切只能靠猜! 曾华池先去试了试那清蒸白鱼。鱼是上好的太湖白鱼,肉质细腻,入口即化,除了鱼肉的幼嫩之外,口感较寻常白鱼更加丰润。曾华池一看,见那白鱼鱼身上被横刀片出浅浅的纹路,里面填入了极薄的金华火腿片,蒸鱼时火腿汁融入鱼肉,出锅之后再往上浇一层浓汁鲜汤,白鱼蒸出来就是这个味儿。 曾华池再望望那鱼头,心里觉得这道清蒸白鱼的手法和做派,都挺像是阮家做的。于是他还没尝那鱼头,就先大赞了一番鱼头,色相如何如何美,这么大的鱼头如何难得等等,接着筷头便点点,同伴们心领神会。 可待曾华池尝到那鱼头的时候,心中的震惊不下于他舌尖味蕾的触动。他只道这鱼头不是整鱼,算不得是什么名贵菜,可是待尝到口中,才知道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鱼头,竟能做得如此鲜美鱼皮糯粘腻滑,鱼肉肥嫩,汤汁香浓,关键是偌大的一个鱼头,竟见不到半点鱼骨,想来那厨师十分精细,鱼头炖至骨肉分离之时,就已经将鱼骨拆得干干净净,一枚不剩。这一枚鱼头吃起来,比起那白鱼,可要方便得多了。 尝过鱼头,曾华池心里就有点儿发虚,见周围诸人试过也纷纷赞好,曾华池就更加吃不准了。 下一个,“三味菜”,听着就叫人没有半点头绪。 曾华池放眼望去,席间只有一道“三色虾仁”与这“三味菜”沾边儿。曾华池想了想,若是这“三色虾仁”是阮家的,本着同席主食材不重复的原则,那旁边一道“干烤明虾”,就该是杜家的。 曾华池故计重施,大赞了一番“干烤明虾”,筷头点点。 坐在他对面的阮老爷子抬起头,看了曾华池一眼。老爷子身旁的一名阮家请来的评审忍不住就问:“听说阮家的家厨擅长‘干烤’这种手法?” 阮老爷子就点了点头。 曾华池差点儿就地石化这么有把握的菜,他也猜错了? “原先那位家厨格外擅长干烤,只可惜前些日子伤了手,所以今天没能主持这道席面。” 曾华池这才放了心:他早就听杜家千保证万保证,说是已经使诡计“做掉”了阮家的家厨,因此阮家今天呈上的菜品决计比拼不过杜家的。所以最保险的方法,还是去选那味道更好,手艺更盛一筹的菜式才是。 想到这里,曾华池又偷瞥一眼袖中的小抄:炖辽参、浓汁吉品鲍、红煨鹿筋、蟹柳扒鱼唇、一品豆腐……曾华池可再也不敢造次了,老老实实地一对一对菜式去品尝: 席上有两道海参菜,他就两道海参菜一起尝,选了一道更加香滑入味的金汤炖辽参出来,筷头点点;席上有两道鲍鱼,他选了那道口感更加劲道,入味更加浓厚的,做了暗示;席上各有一道煨鹿筋和一道炖牛蹄筋,这题简单,他果断选了那牛蹄筋,尽管那鹿筋味道也是上佳的;至于豆腐……曾华池实在是没有这个心去猜了,他干脆随便选了一道,心想,阮杜两家争胜,总要有点儿运气的成分吧! 一时热菜与汤羹品鉴完毕,众人再得休息的机会。曾华池又一次抱着拳与人说“抱歉”,借口内急,又溜走了。 他在醉仙居一个隐秘的包间里寻到杜家的家主杜晟峰,“老杜,你好歹将你家的菜单给我一份。光有阮家的,这么紧的辰光,我怎么一一对得上?” 杜晟峰“哦”了一声,就吩咐人下楼去讨。 “你别告诉我,你杜家的菜单,自己都还没去准备?”曾华池额头上汗滴滴的。 “都交给厨子去准备了啊!”杜晟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托了茶盅去饮,“我要了这菜单来又有何用?” “老杜,感情这事儿你这么不上心啊!”曾华池几乎无语了。 “用钱能摆平的事,我一概都放心大胆的交给旁人去做!”杜晟峰皮笑肉不笑地说,“厨子做菜比不过别家,我自然找他们的麻烦。再说,这评审的事儿,我不都交给你曾会长了么,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曾华池更加郁闷,心道万一他今天阴沟里翻船,让阮家赢了,此前杜家给他的那么多“孝敬”,还有送到商会里的那些“入会费”,岂不是要给杜家全退回去? 想到这里曾华池忍不住继续磨牙:沈谦啊沈谦,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又上道又靠谱,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令那些瓷器先不管用了那些阴阳瓷,他可是在早先验瓷器的时候亲自验过的呀! 还没等曾华池想清楚瓷器的事儿,杜家的人已经回来,又递了一张“小抄”给曾华池,上面写着的简明扼要,就是杜家做的点心和甜品。 “我去全力一试,结果如何,现在也还不大好说!”曾华池向杜晟峰抱抱拳。 “没事儿,老曾,”杜晟峰撂下茶盅,说:“按照你说的,你没把握的这些,都直接荐了味道好的,这本没错!”这位杜家的家主双眼微微就眯了起来,右手去捏左手的骨节,“若是没赢,我头一个去追究的,会是厨子。” 曾华池看着杜晟峰这副样子,突然觉得,杜家本不该去争这“翰林菜”的名号,去争个“江湖菜”恐怕倒还名至实归。 第37章 等曾华池匆匆回到席上,众人已经等他很久,还有人关心他的身体:“曾会长……没事吧?”仿佛觉得他内急次数又多去得又久,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曾华池老脸一红,赶紧说:“无妨无妨,我这可等不及要见识两家的点心与甜品了。” 最后这一轮上的菜品数量不多,但是论精致要比刚才的热菜更要了得。曾华池因有“小抄”在手,已经有了完全的把握,知道哪些是阮家做的,哪些是杜家做的了。 曾华池眼见一盅上品血燕送到自己面前,旁边还附了三个小小的白瓷瓷罐。曾华池打开一看,见里面分别是三种不同颜色的浓汁。旁边就有侍者上来,小声向他解释:“这里面分别是香芒汁、杏仁汁与枣汁,您可以任选搭配,选一味、任意两味、或是所有三味都好,将浓汁倒入燕菜,即可品尝。” 曾华池见这方法出奇,很感兴趣,便选了杏仁汁与枣汁一起调入炖盅里炖好的血燕里,品尝过后,果然觉得妙味纷至。他一心动,随手就又加了香芒汁进去,立时盅里果香馥郁,又是一种别样滋味。 曾华池刚想夸这道甜品,色香味俱美,用料又工,火候功夫无可挑剔,味道也是别出心裁,令人叫绝。可是再一转念,他知道得很清楚:这道甜品根本不在杜家所列的菜单上,可以肯定是阮家呈上的甜品,这道……这道三种味道的炖血燕。 到这时,曾华池方才恍然大悟,早先他看到的阮家菜单上,有一道叫做“三味菜”的,那根本不是什么三色虾仁,而是眼前的这一道,中间省了个字,原名该叫做“三味燕菜”才对啊! 曾华池觉得自己后背汗淋淋的,心想这杜家费尽心机搞来的阮家菜单,竟然给了自己巨大的误导。到了这时候,他就算带着商会和杜家的评审,将票全部投给杜家,恐怕也绝难保证杜家在此役中能赢。 恰在此刻,他身旁有一名评审笑嘻嘻地问:“曾会长,您品尝的这一份炖血燕,究竟如何啊?” 曾华池一惊而醒,抬眼见席间众人都在品尝这一份“三味炖血燕”,纷纷赞好称绝,他纵是再有心将这道甜品贬得一钱不值,也拉不下这个脸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他曾华池还是要脸的。 当下这位老奸巨猾的商会会长就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他心里很清楚:点心与甜品不是外间酒楼厨子的强项,反倒是大户人家私宅里的女眷做起来要拿手得多。这一项,看席面上的情形,杜家必输无疑。他曾华池唯一能做的,就是勉强让两家战成平手。 一时众人品鉴完毕,将评分结果交给了醉仙居计票的人。醉仙居很快推出了一块巨大的黑板,有公开唱票的人将评分结果一一记到黑板上。待所有评分都记上加和之后,醉仙居主人宣布开始“唱菜名”。 “主人且慢,老朽有个不情之请,不晓得当讲不当讲。”这时候在席间没怎么开过口的阮正源阮老爷子缓缓起身,转向醉仙居的主人。 “各位于各项菜式的评价与意见,是对下厨做菜的人最好的鼓励与鞭策。老朽以为,不妨将双方的主厨与两家的主事一起请到当场,醉仙居主家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来唱这菜名儿可好?” 楼上诸人相互看看,觉得这最终的结果当着大家的面儿现场揭晓,也没有什么不好。当下醉仙居的主人就安排了去请阮茂学夫妇与杜晟峰,另外楼下大厨房那里也已经递了信,请双方的主厨一起上来。 少时阮茂学夫妇与杜晟峰先到了,在厅门口打了个照面。杜晟峰是个四十来岁,满脸精干的中年男子,打量了一下阮茂学戴着的金丝边眼镜,就冷笑了一声。宁淑一挽丈夫的手,夫妇两人不理会对方,先一步进厅,站到了阮老爷子身后。 而杜晟峰则老实不客气地往醉仙居主人身边的空位上一坐,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眼光往席间诸评审那里一扫,满脸志在必得的模样。 接下来就是两家的主厨。 片刻功夫之后,一名身量高挑窈窕,穿着一身青竹色棉布长衫的大姑娘就出现在大厅门外。她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身前,人还未进门,眼波流转处,她那一对灵动的眸子似乎已经与厅里每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呀,听说阮家是家中的三小姐主厨,那位岂不就是?”评审中立即就有人称赞出声。厅中的人见那名少女娇美婉约,一下子先入为主,想到了阿俏身上去。 “怎么可能?”宁淑听到这话就恼了。她不知为何,见了那姑娘就觉得对方太过柔媚妖娆,心下极其不喜,当即出言打断,“那哪里是我们阮家的三小姐,不过是……” 阮茂学在旁扯扯宁淑的袖子,打断了妻子的话,又朝杜晟峰那里努了努嘴,示意好歹给杜家留一点面子。 宁淑听见,尊重丈夫的意见,立即闭口不言。 只见厅门口处那位大姑娘却从门外扶了一名四五十岁年纪的中年男人进来,两人一起来到杜晟峰面前,屈膝行礼说:“见过杜老爷!” 杜晟峰一眼瞥去,寒声问道:“姜师傅,刚才宣的是主厨,怎么是你们父女一起上来了?” 大厅里的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小姑娘,还真的不是阮三小姐。 被他唤作姜师傅的厨子姜裕祚,感激开口解释:“回杜老爷的话,不才的身体有些不适,今天厨下的好多活计都是小女做的。听见上头传唤,怕万一有什么问题,带小女出面,也好一一答复……” 他还没说完,他的女儿姜曼容将身前的辫子往肩后一甩,大胆地直起腰,眼神直勾勾的望着杜晟峰:“杜老爷,我父亲身体不适,已经有一阵子了,其实杜家上上下下这将近一个月的家宴席面,都是我亲手做的……” 她这话说得娇柔婉转,可是没想到杜晟峰却完全不吃这一套,听见这话,眼里精光乍现,突然一伸手就把姜裕祚的衣领一拎,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怒道:“当初你们进我杜家们的时候怎么就没人提过这茬儿?” 杜晟峰一怒,就咧开了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盯着姜裕祚,说:“我当初怎么说的?我要个有至少三十年下厨经验的厨子,而不是这么娇滴滴的大姑娘!” 姜曼容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就抱住了杜晟峰的胳膊,急急忙忙地开口:“杜老爷你听我说……” 到这里,她似乎下了决心,一口气将话都说了出来:“我爹得的是软骨病,手脚的劲力会一点点地消失,以后怕是再难主厨……我自小就跟在爹的身边在灶下学厨,算起来也有个十年的经验了再说了,我爹的厨艺和经验也早已传给了我,今儿在厨房里,有我爹的经验和头脑,也有我的力气和厨功,您放心……您杜家的席面绝对不会输与任何一个人!” 听她说到这里,厅里的人大多倒吸一口凉气:这真是好一出万万没想到啊!杜家请了个厨子来挑战阮家,到头来竟然发现这厨子是有软骨病的。 也有人对这位姜姑娘挺同情的,觉得她小小年纪就替父下厨,一个人撑起这样的一桌席面也是不容易。 唯独阮老爷子点了点头,叹了一句:“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旁边就有捧哏的凑上去问:“阮老爷子,难道您已经猜到,这杜家的厨子是一对父女?” 阮正源正捧着一小杯冻顶乌龙慢品,将茶汁全咽下去了才缓缓开口:“是呀!今儿这席面上,有一半的菜式,能品得出‘媚气’,应该是出自这位姑娘之手。” 杜晟峰那里却还未松开姜师傅,姜曼容一急,使劲儿去掰杜晟峰的胳膊,高声叫:“老爷,回头要是我们输了这一局,您再罚我们的欺瞒之罪也不迟啊!”和那位一向长在深闺的阮家小姐比厨艺,她姜曼容还是保佑很大信心的。 醉仙居主人就轻声咳嗽了一声开劝杜晟峰那头:“我说杜老板那,您这也太心急啦,等菜名儿唱过,结果出来,您的家厨若是没能够拔得头筹,您再和他们计较这事儿也不迟!还是先让他们把结果计出来吧!对了,不该是还有一位么?阮家的主厨到了没有?” 这时候大厅门口有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应道,“已经到了!” 众人的眼光就一起转向了大厅门口。 其实阿俏已经到了很久了。她甚至与姜氏父女两人打了个照面。 可是就在踏进厅门的那一刻,阿俏慢了一步,低头让姜氏父女先行入内。她将姜曼容那温婉动人的脖颈,纤细的腰身,轻移莲步时那动人的体态一一都看得清楚,自然也不会遗漏了一点姜曼容眼里些微挑衅的眼神。 到底是姜曼容啊! 阿俏心想,论这楚楚可怜的风致,她两世一生,都及不上这个姜曼容。到了此刻,她甚至都有点儿庆幸,评判的评分该是早就打好了,否则若是见了厨娘本人再打分,岂不是会一边倒地都让杜家赢了去?在妖娆柔媚、风情万种这件事情上,阿俏全无半点自信,她知她是决计比不过的。 听见醉仙居主人招呼,阿俏吸了一口气,缓步走进了大厅,进门之后,先向厅中席上众人与醉仙居主人那里浅浅地鞠了一躬,开口道:“见过各位叔叔伯伯!” 在完成了甜品之后,她就已经去了休息室换过衣衫。这时候她已经换回了她最常穿着的青色袄衣袄裙,齐耳的短发正用黑色的发网包着,外面扎着一方青色的帕子。她脚上蹬着一双方头寻常式样的黑色皮鞋,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青春少女没什么差别。 可是厅里的人将她这副样貌与姜曼容一比,差别立现:姜曼容胜在娇媚可人,而阿俏却赢在落落大方、礼数周全。阿俏的视线扫过厅中所有的人,她唇边带着微笑,一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她往厅堂内这样一站,开口第一声招呼,厅中的人们立感清新雅致,这盛夏的午时,堂间似乎就吹过一阵凉爽的风。 众评审就立即觉得:阮家这个小姑娘,绝非外头聘来的厨子可以比拟,而是一位家中精擅厨艺的亲眷,又或是喜欢捣鼓吃食的小女儿,正带着满心的期冀,希望大家能赞她一声“好”。 宁淑看着女儿,满眼都是骄傲,一瞥眼见到丈夫偷偷在往姜曼容那里看,毫不客气地就一个肘槌打了过去。阮茂学一吓,赶紧将眼神转了回来。 醉仙居主人见到众人到齐,便开始吩咐唱菜名。每唱一道菜名儿,醉仙居主人还会在旁插嘴,给点儿描述与提示,帮助与座众人能回忆起那道菜式。 很快,凉菜那里就点算出了结果阮家与杜家在这一项上斗了个势均力敌,阮家以很小的分差险胜。 姜曼容脸上立刻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往阿俏那里望望,见阿俏只是静静立在一旁,眼中波澜不兴。姜曼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心想:还未见分晓呢在所有比试的菜式之中,热菜所占的比重最大,冷碟也就是和点心甜品一个水平,所以姜曼容还未太过担心。 很快,热菜的菜名也一道道报了上来。 曾华池在一旁留神细听,想知道他那会儿连猜带蒙的那几道热菜,究竟都哪家做的。 “热菜类,第乙未号,富贵有余” 醉仙居的伙计用平时揽客用的悠长声调报出了这个名称;曾华池一凛。他听见醉仙居主人给众人形容,“做的是拆烩鱼头,鱼肉鲜嫩香浓,各位一定非常有印象。” 曾华池脑海里就“嗡”的一声,心知自己猜错了。果然听醉仙楼的伙计报了一声:“阮家” 几个怪异的眼神立即向曾华池看过来,曾华池也只能尴尬地笑笑,附和醉仙居主人的形容:“确实美味!确实美味!” 此刻他只想提醒杜晟峰,比试若是没赢,可不是他的锅,这绝对是那一对厨子父女的锅才对! 很快热菜的菜名唱完,“阮府佛跳墙”、“富贵有余”、“干烤明虾”、“金汤炖辽参”这几道菜几乎是一边倒的好评,其余菜式则各自有褒贬,但总体看来,阮家在热菜这一局上,几乎已经是大获全胜了。 而曾华池也擦了擦头上的汗,阮家八道热菜里,他猜中了四道,猜错四道,总算是功过参半、功过相抵,杜家那里的好处费,应该不必还了。 评分累加,阮家立即将杜家甩开了老远。姜裕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原本晦暗的面容此刻更加黯淡了几分。可是姜曼容似乎觉得还没到最后认输的时候,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计分的黑板,紧张地期待最后点心与甜品的评分。 “甜品类,第壬子号,三味燕菜阮家!” 姜曼容听见这个菜名儿,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三味燕菜,这个名字,听起来更像是热菜而不是甜品。她没想到阮家竟将燕菜做成了甜品,竟然还是三味的。 不过,可惜这姜曼容没有机会观赏到早先的席面,因此她也无从得知,这“三味燕菜”,不仅仅是燕菜,更是顶级血燕,烹出来盛在白瓷瓷盅里,色泽金红,再加上三味浓汁,可一可二可三,或纯味,或组合,搭配成妙味纷呈,令人叫绝。因此这道在阮清瑶给出去的菜单上的“三味菜”,竟尔一举夺得了整个席间最高的评分。这道的评分一计算出来,等同于宣告:阮家赢了,杜家没有希望了。 姜曼容紧紧地咬着下唇,血色一点点从她面上褪尽。她早先是向杜晟峰保证过,一定能赢下这场比试的她突然转过脸,盯着阿俏,心里不明白:这阮家的三小姐,好说也算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自幼娇生惯养地长大的,怎么可能……比她还会做菜? 旁人都没有注意到姜曼容的异状,只有阿俏一个,注意力全在姜曼容身上。见到对方的眼光扫过来,阿俏故意别过脸去不看她。只待了一会儿,阿俏再回头,就见到这位姜曼容姜姑娘,已经红了眼圈,腰肢轻颤,一派楚楚可怜的形容。阿俏便知道,姜曼容已经将待会儿设法脱身时候的情绪给酝酿好了。 一名书记和一名公证员上前检查了评分的计算与结果,紧接着醉仙居主人大声宣布了结果。不出意料地,阮家获了胜。 阮老爷子阮正源请来的五名评审自然上前向老爷子恭贺,而曾华池脸上虽然挂不住,可也要显示出一碗水端平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起立,带着商会众人过来向阮家道贺。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只见杜晟峰一脚就将他原本坐着的那张檀木椅给踹飞了。 “你们这一对父女给我说清楚,今天的席面,到底是谁给做的?”杜晟峰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句,“是你,还是你?” 看他这架势,今天杜家输了这场比试,杜晟峰的怒气就要尽数泄愤泄在这对父女身上。 这时候姜裕祚站了出来,伸出双臂,拦住了杜晟峰,姜曼容躲在他身后。“杜老板,今天的菜式,都是我做的!” 杜晟峰冷眼一瞥花容失色的姜曼容,寒声问:“那刚才她说的……” 姜裕祚抢着答道:“她小孩子家,爱逞强,随口说说,也是有的。” “随口说说?”杜晟峰愈发怒不可遏,“我杜家夺这‘翰林菜’的名号,这么重要的事,她一个丫头片子在这里随口说说?” 阮家人在旁听得直摇头:这杜晟峰眼见着比试输掉,索性就承认他就是来巧取豪夺的,脸面什么的,也全都不要了。 杜晟峰一怒之下,推开姜裕祚的手臂就去抓姜曼容的头发。姜曼容则惊叫一声,往后躲。 只听“咚”的一声,姜裕祚被杜晟峰这么一推,整个人当即倒在了楼板上,爬都爬不起来。这下子众人更加愿意相信姜裕祚有软骨病这一事实了。他好歹是个壮年汉子,被人这样推了一下就倒,可见完全没有半点劲力在身。 姜裕祚背后的姜曼容转身就逃,先是到了醉仙居主人身旁,跪下磕头道:“老板,请您行行好,救救我吧!你若是能收留我,今生今世,我都给您做牛做马!” 醉仙居主人沉吟了一下,一使眼色,先叫人上前,围住了杜晟峰,几个伙计和茶博士一起七嘴八舌地劝止。 姜曼容眼神立喜,可是醉仙居的主人看了看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姜裕祚,眼神有点儿犹豫。 “阮老爷子,”姜曼容突然起身,转过来冲到了阮家人的身前,二话没说就“扑通”一声跪下,开口乞求,“此间您最是德高望重,又是今日品尝了一番席上菜式的人,求您给我们父女说一句公道话,我们技不如人,自然该认输,可是我们父女所做的……就真的那么差,是那等不入流的么?” 阮老爷子望着眼前跪着的年轻姑娘,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很明显,姜曼容这是希望他能看在她今天做出了这一整套席面的份儿上,要么由阮家收留她,要么说服醉仙居收留她这是短短这片刻功夫里,姜曼容能给自己找的,最好的出路。 姜曼容的眼泪立即下来了,将额头叩在地面上,轻轻地道:“老爷子,曼容只求您发一句话!” 阿俏想,这姜曼容的哭声也很婉转,哭起来很动听,叫人觉得她即使不抬头,也一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果然阮茂学就开了口:“爹,这姑娘也怪可怜的。”他本想说,帮人家说两句好话也没什么,可是他刚开了口,就见到阿俏眼神如刀,冲自己甩了过来。阮茂学一吓,就想起了上回阿俏在家吼自己那回事儿,赶紧闭上了嘴,免得女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人。 阮正源就叹了一口气,说:“姑娘,我并没有资格,点评你什么。相反,我该感谢你,花了这许多功夫,做出了这一席二十四道菜式。” 听见阮老爷子开口,这大厅里就渐渐安静下来。 只听阮正源缓缓地说:“承蒙各界推崇,赠我阮家一个‘翰林菜’的名号,老朽有几句话,赠与姑娘,或许点拨你一二。” 姜曼容一怔,她不想要点拨啊! “姜姑娘的技巧,已经无可挑剔。令老朽相信,令尊在生病之前,绝对是一位了不得的名厨!”阮正源眼光看向那位倒在地板上,缓缓挣扎着坐起来的姜裕祚。 “然而姑娘的菜式里,却多少有些媚俗逢迎之态。”这就是早先阮老爷子说的“媚气”,“不是不好,是姑娘在你这环境里所必须的。” “而我家是私厨,整治佳肴美馔,以飨家人宾客,无须逢迎。相反,品尝之人须心生感激,而这份感激,才是不断推动我家私厨不断进取,精益求精的动力。” 姜曼容圆睁着一对杏眼,终于明白阮老爷子这是明确地在拒绝了,老天!这拒绝,也拒绝得这样婉转,对方还说了,这是“点拨”。 可姜曼容还想再一试,便声泪俱下地转向了阮茂学夫妇,道:“各位看在我父病重,我孤苦无依的份儿上,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们父女寻一条活路?” 这时候,阿俏从阮正源背后转了出来,朗声道:“姜姑娘,你愿意听我说一句话么?” 她可不管姜曼容愿不愿意听她说话,她只求姜曼容今生今世,始终都离阮家远远的。 “你早先如果没有逞强,要你父亲接下杜家的聘用,参与这场比试,结果会怎样?” 姜曼容往后一缩,抬眼疑惑地问:“阮……阮小姐,你想说什么?” “你若此刻陪伴令尊,安心养病,令尊的病未必便没有起色。”阿俏眼中带着点怜悯,望着瘫倒在地板上的姜裕祚这位父亲即便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也还是在勉力维护自己的女儿。 “今天这件事,在我看来,是姜姑娘你的错。你们早先父女两人联手欺瞒杜家,若我是杜家人,我也觉得糟心,这是其一;其二,早些时候,你完全可以不用主动昭告天下,说你父亲得了软骨病这样不适合做厨师的病。” 姜曼容听到这儿,脸已经刷地白了,可依旧勉强维持,声问:“阮小姐,我……我不懂!” “你当然懂!你早就想好了,你盘算好了要借这机会扬你自己的名,反正对手是与你年纪相当的我,你就算是战胜了,旁人也不会质疑你什么。” “可是你想到过么,”阿俏突然凑上去,双眼望着姜曼容,寒声说:“你却就此永远断送你爹的名厨生涯,即便他的病以后能好转,他也再没可能返回他忙碌了三十多年的灶台……” 阿俏这时候逼近了姜曼容,盯着她,小声说:“这样一个,爱着你,护着你的爹……你真冷血!” 第38章 阿俏的话刚说完,姜曼容的眼神立即就冷了。 此前阿俏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点出,姜曼容所谓“替父下厨”,这一番做作原是存了私心,踩着姜裕祚往上走,以求她自己有个好前程。 “如果你能甘于平淡生活,凭你们父女的手艺,开一爿小店铺,大富大贵固然难得,衣食无忧却是容易得很。”阿俏望着姜曼容,稍稍抬高声音,“要看你,肯不肯了!” 姜曼容的眼神冷了片刻,那泪水马上就盈满了眼眶,低声啜泣道:“阮小姐,您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懂我们贫苦人家的难处……说实在的,我不是不想照顾父亲,守着一小爿生意过日子,可是眼下,可是眼下……” 她红着眼回头去看杜晟峰,只见杜晟峰毫不留情,上去朝躺在地板上的姜裕祚又踹了一脚,刚伸脚出去,马上被醉仙居的伙计们一起拦住了。 姜曼容的身子明显一颤,可是她到底没有起身去照顾她的父亲,而是依旧跪在阮家人的跟前。 “来人,拿我的片子,将这对骗子父女扭了去送官!”杜晟峰正在气头上,被人拦住,心头窝了一腔子的火。 姜曼容的脸色立即变得刷白,转身又要冲阮正源叩头,“阮老爷子,求求您,若没和阮家的这场比试,我们父女也不至于如此啊!” “你住口!”阿俏对姜曼容这胡乱攀扯,祸水东引的说法十分不忿。 可这时候杜晟峰的注意力竟也被姜曼容转到了阮家这里,“阮家,哼哼……阮老爷子,你我两家的这一场‘翰林菜’之争,似乎还没完那!” 阮正源颏下蓄着的胡须轻轻抖了抖,但还是平静地开口:“杜老板,这比试的结果,可都清清楚楚地写在那上边!”他伸手指指计分的那块黑板。 “此外,这里在座的每一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书记员记录下来。记者会把整个过程都写成报道,明天早上就见报了。”醉仙楼主人也出来帮阮家说话,小声提醒杜晟峰,“杜老板,您刚才自己说的,要夺阮家‘翰林菜’的名头,可惜没成功。” 杜晟峰闻言冷笑了一声,说:“您前半句话说得很对,我就是来夺阮家‘翰林菜’名头的,后半句话,哼哼,你看我成功没成功!” 说着他一挥手,登时几十名壮汉从大厅外头鱼贯而入,竟是将厅中所有人,包括阮家人和评审,都给团团围住了。 醉仙居主人惊得白了脸,高声问:“杜老板,道有道义,行有行规,您这样做,只怕业内人人不齿。” 杜晟峰笑笑,说:“凌老板,您这话说得不对,在这世上,我只信一个字:钱!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今天我只要阮家的家主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一句话,说:‘你杜家菜才是真的翰林菜’!明天这句话,就会出现在所有报纸的头条,业内能说我什么?笑我什么?” 他说着转过脸,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曾华池:“本省商会的会长大人,您说是不是?” 曾华池被这杜晟峰的胆大妄为吓坏了,他晓得自己一开口,这商会会长的形象立时雪崩,崩得他一点儿面子都不剩;但他若不开口,这杜晟峰将早先串通作弊,在评审上做手脚的事情都抖落出来,那他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搁? 两难之际,曾华池勉强开口,说:“杜老板,杜老板,您先冷静,要不这样,大家先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一番,商量一番,好不好?依我之见,这‘翰林菜’,也没有必要只能是一家么!” 这曾华池开始他最拿手的和稀泥、打太极,杜晟峰却不吃他这一套,冷笑一声道:“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杜家祖上出过六位进士,一位资深的翰林院编修,比起阮家如何?阮家统共不过出过一个探花,有什么资格跟我杜家抢这个名号。” 他这是强词夺理,听得旁人直摇头,不大相信这祖上出了数位进士的书香之家,传到杜晟峰这一代竟然是这么个不讲理的蛮横模样。这哪里还有什么“翰林气度”,这分明是“土匪气质”啊! 说着杜晟峰径直走上前,来到阮正源面前:“老爷子,我敬你年高德勋,不想让那些粗人来得罪你,怎么样,发一句话很简单,您要依了我的意思,您一大家子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家去,以后阮家开门照做生意我不管,但若是不依,今天您恐怕就出不去这醉仙居!” 阮正源望着杜晟峰,淡淡地笑了笑,摇头道:“杜老板,您真是年轻,年轻气盛,这份年轻,让老朽好生羡慕啊!” 杜晟峰一怔。 阮正源平静续道:“您今日若是硬生生夺去了‘翰林菜’的名头,回头家宴又做不出这‘翰林菜’的气度,又该怎样?” 杜晟峰一想,这是个问题,一瞥眼,犹豫地往姜曼容那里看去。 姜曼容登时高声道:“杜老爷,我可以的,您千万别把我和我爹送巡捕房。我的手艺真的不差的……” 杜晟峰一转脸,盯着立在阮正源身旁的阿俏,说:“那就把这个小姑娘给我带到杜家去,阮家的厨娘,杜家的翰林身份,天作之合,哈哈哈” 他这么仰天一笑,阿俏竟也忍不住抬起唇角,心想:您还真是个心大的! 她若是到了杜家,一定能把杜家搅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让杜家的生意招牌烂上个十八辈子…… 然而杜晟峰刚说了这句话,宁淑就已经一步踏到阿俏身前,伸双臂护住了女儿。 此刻醉仙楼上正是僵持之局,阮家明明赢了比试,却被人逼着“让贤”,而杜晟峰一味耍蛮使横,旁人却也奈何不得他。 “将这醉仙楼团团围起来,一个也不许走脱!”正在此时,楼下有个雄壮的声音一声断喝。 醉仙楼主人凌老板先跳起来,冲到门口,就探身往下看,诧异道:“巡捕房的人来得这样快?” 姜曼容闻言吓得魂不附体,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在醉仙楼楼板上响起,也不晓得有多少身穿兵服的士兵就冲了上来,鱼贯涌入大厅,见到杜家一个个面相凶悍的打手,立即有人举起木仓杆,齐声喝道:“不许动!” 杜家打手虽然凶悍,可惜输在全是赤手空拳,面对黑洞洞的木仓口,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出现在大厅门口,缓步进来,当着众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板着脸,语气冷淡地开口:“打扰各位了,我是常驻本省的少尉沈谨,受命统筹本省的军需。这次过来,是特地过来请一位杜晟峰杜老板,前往军部去谈一谈杜家提供伪劣军需一事的。” 故意提供伪劣军需,这个罪名,一旦查实,足够让杜晟峰进号子里待上好几年的。 杜晟峰一下子变了脸色,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想要躲到阮老爷子身后去似的,适才的嚣张气焰,早已抛到爪哇岛去了。 “另外,”沈谨望着大厅里几十名杜家的壮汉打手,“刚刚巡捕房接到报案,说是醉仙居这里有人寻衅滋事,扰乱治安。我等有责任在身,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要为本省的治安做些贡献!” 他话音刚落,沈谨手下的士兵已经动手,放下木仓,或一对一,或两三个围攻一人,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已经将杜家的打手一起收拾了。醉仙居楼上其他人让在一旁,心中无不暗暗称快! 转眼间,楼上士兵已经陆续押着杜家打手下楼。姜曼容此时也慢慢地“醒”了过来,一眼瞥见沈谨少年英武,赶紧曲了双腿,双臂缓缓地撑起身子,低下颈项,力争将最优美的曲线全显露出来。 只可惜沈谨无暇看她,此刻曾华池突然醒悟,双手抱拳走了上来:“沈大少,您……您莫非就是士安的兄长?” 士安是沈谦的字,曾华池故意这么说,以显示他与沈谦的亲密。早先曾华池还暗暗盘算着要去质问沈谦那瓷器的事儿,可是待到沈谦的兄长出现,提醒了他,沈谦身份平常,可是沈家却不简单,若是得罪了沈督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谨只是微微点头向曾华池示意,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曾会长您好,舍弟就是沈谦!” 曾华池的脸色有点儿好看,从瓷器的事,联想到沈谨带着人冲上醉仙楼解围,难道这背后,都是沈谦在暗中安排?他不由得疑惑地转脸看了看阮家人,心想,没听说这沈家和阮家人有什么关联啊! 沈谦却继续说:“曾会长,杜家提供的这一批军需,如果我记得没错,曾经由本省的商会做过保!” 曾华池的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们商会……确实做了保,若有什么不妥,商会会尽力弥补,尽力弥补……”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了。当初杜家为本省的军队提供军需,请商会作保,给了曾华池一大笔谢仪。曾华池只晓得杜家豪阔,以为自己攀上了一家富豪大贾,谁曾想杜家的利润都是卖假货赚来的。 “现在暂且不必商会出面,”沈谨硬梆梆地开口,“以后有需要曾会长的地方,我会来相请的。”自这位沈大少踏入醉仙楼的大厅,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还未露出过一丝笑容。 “杜晟峰呢?”沈谨偏头,见到自己手下的士兵将杜晟峰双臂驾着,押了出来。“带走!”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有两名士兵便一左一右,挟着杜晟峰往厅外走。 “沈军爷请稍候!” 发话的人,是阮家的家主阮正源。他出人意料地出声,阻住了沈谨带走杜晟峰,一时醉仙居满厅都是惊异的眼光,冲老爷子这里望过来。 “在下阮正源,”阮老爷子向沈谨自报家门,“并非要阻碍阁下的公务,只是想,送一句话给杜老板。” 沈谨面相虽冷,可却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见到阮老爷子如此,当即偏过身子,让开半步,“老爷子请说!” 阮正源转过脸,望着杜晟峰。 此刻杜晟峰被两名士兵扭着胳膊,脸涨得通红,心中愤怒,眼中便似喷着火。 阮正源却冲他微微一笑,柔声说:“杜老板,在下有一句话相送。杜老板眼下的心境,在下也有过,年轻气盛,锐不可当,只盼着眼前看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光景……” 听着阮正源这番话,杜晟峰眼里的火就此黯淡下来,转而带上了些许伤感。 “然而,我到了老来才渐渐明白,私房菜这回事,说到底是为了自娱,就如我家做阮家菜一样,一切都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让自己过得舒服。杜老板,你不妨想想,饮食这回事,你是否在其中真正舒畅心怀了?若是连自己都满足不了,更何提娱宾?” 此刻还留在醉仙楼上的记者和书记觉得这话听起来不错,很适合做报道的结语,当即在旁边奋笔疾书,刷刷地记着。 “老朽这些话,杜老板可能此时还不觉着,可是老朽相信,终有一日,杜老板会明白此中的真味。”阮正源说得其意拳拳,杜晟峰心生触动,似乎有万千的言语,却又说不出来。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回应,沈谨便一声令下,兵士们当即将杜晟峰扭走。 “军爷”一直伏在沈谨脚边不远处的姜曼容忽然抢了上来,想要去抓沈谨的衣袖。“我父被杜晟峰打伤,此刻生命垂危,求军爷为我做主啊!” 沈谨听见,一抽袖子,姜曼容就扑了个空。 “你父既生命垂危?此刻你却为何又不守着在他身畔?”沈谨望着瘫在远处的姜裕祚,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姜曼容一下子就卡了壳儿。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呀! “曾会长,这里善后的事交给你。”沈谨身在军部,姜家父女的事属民事,他不便过问,“若是这对父女需要杜家赔偿,就由你出面与杜家交涉。” 沈谨说的,曾华池不敢不听,诺诺应下。沈谨便带着杜晟峰离开了。 姜曼容慢慢地往父亲那里走去,给阮家众人留下个凄婉的身影。 阮茂学见了就叹道:“这小姑娘还挺可怜的,我见她手艺也不差,要不,爹……”他转脸去找阮老爷子,却突然见到阿俏一对喷着怒火的眸子。 “你敢”阿俏心底勉强压住这个声音,面儿上她却去抱住了宁淑的胳膊,小声说:“娘,我看这个姑娘的心思太深了,女儿就算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也比不上她的。回头她想要另谋高就,一定没有问题的。咱家还是别挡了旁人的路,别养虎成患” 最后“养虎成患”这四个字,是阿俏咬紧了牙关,压低了声音说出来的。宁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抬起头,望着丈夫:“人家沈少尉也说了,交给曾会长善后,一定能给这对父女寻到办法出路的,咱家还是别添乱了。” 阮茂学看了看父亲,见老爷子点点头,也是这个意思。他本是无所谓的,当下作罢。 慢慢走着的姜曼容见阮家这头绝了指望,这才快步走向姜裕祚。 阿俏盯着姜曼容的背影看了很久,才将眼光移开。她独自走到大厅外面的明廊上,俯身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沈谨的人押着杜晟峰,早已走了个没影儿。楼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陌生人,全无一个她熟识的身影。 阿俏却定定地望着早先沈谦曾出现的那个地方,独自站了好久他在她背后这么默默地……到底还做了什么? 其实早先沈谨一上楼自报家门的时候,阿俏就猜到他是沈谦的家人,两人相貌肖似,虽然这兄弟俩气质迥异,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温煦体贴,但是阿俏还是能觉察出这两人身上的共同点。所以她清楚得很,瓷器的事是一件,后来沈谦赶到制止杜晟峰又是一件今天在醉仙居,若没有沈谦的帮忙,阮家绝难全身而退。 她想,就算是她打定主意一辈子要离他远远的,她至少也应该提点一下沈谦,要堤防有人背地里害他。 上辈子的事她早已想清楚:一定是有人刻意要害沈谦,在他的车子上做了手脚,没想到沈谦却临时将车子借给阿俏赶路回省城,所以阿俏才成了替死鬼。对方真正的目标,是沈谦而不是她阿俏。 算算时间,离上辈子她回浔镇的日子还早。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办法提点沈谦当心他的车子,然后再抽身而退,躲得远远的,保她自己这条小命要紧。 这时候宁淑上来,轻轻揽住了阿俏的胳膊:“乖女儿,在想什么呢?” 阿俏摇摇头,说:“没事,娘,我这就下去和他们一起收拾!” 宁淑笑道:“傻丫头,今儿你是咱们阮家的功臣,家里人哪里还舍得让你再动手劳累。看,家里的车子来接你了,你先陪着老爷子他们一起回去吧!” 阿俏心里舒畅,立刻笑着回身,亲热地揽着母亲的胳膊,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撒娇:“不嘛,我要跟娘一道回家。” 因为宁淑今天毫不犹豫的出面回护,阿俏心头对生母那块坚冰,不知不觉之间,稍稍融化了些。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阮家与杜家这一场“翰林菜”之争的比试就见了报。因这段比试情节曲折,其中一方惨败之后不服输,妄图暴力施压,最终因为犯了其他的不法之事被军~方带走,这件事很快就成了大街小巷的谈资。 整个文章里,商会和醉仙居被大夸特夸,什么力求公正啦,主持正义啦,显然曾华池为了他商会的名声,又去报社花了钱了,为免尴尬,还捎带上了醉仙居。 只不过,最后的赢家还是阮家。 经此一役,阮家成功地捍卫了自家的名声。报纸记者对阮家那几道大获全胜的名菜大书特书,写得简直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令阮家专门用于订餐的一部电话从早到晚都在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阮老爷子却宣布了他的决定:阮家上下,在这场大胜之后,休整三天,不营业,所有人放假。 就在阮家在餐饮界的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阮老爷子非但没有宣布扩大经营规模,反而给大家放了假。 厨下听了这个消息,顿时一片欢腾。小凡兴奋地摇着阿俏的胳膊,求自家小姐带她去城里好生转一转,看一场电影。原本一直心中有愧的高师傅高升荣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位高师傅心里到底有些怔忡阮家眼下有了这样一位厉害的三小姐,而他……待他的双手复原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水平,阮家,还肯继续聘他么? 倒是阮茂学宁淑夫妇对此有些不解。阮茂学带着妻女一起去阮正源的书房,开口询问:“爹,眼下正是阮家生意最好的时候,咱们歇业一天,损失已经挺大的了。为什么不趁热打铁,多做点生意呢?” 阮正源冲阮茂学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茂学,论起做生意,你还真是赶不上你闺女。” 他说着望着站在一旁的阿俏,说:“阿俏,你说说看,这世上,最美味的,究竟是什么?” 阿俏望着老爷子,微眯起眼一笑,答道:“这个简单,这世上,最美味的吃食,就是那还没能吃到嘴里的吃食啊!” 阮茂学吃惊地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宁淑在一旁微笑着望着女儿,伸手替她去捋一捋额角垂下的一缕秀发。 第39章 阿俏随着父母从祖父的书房里出来,被常小玉拦住,说是二小姐阮清瑶有请。 阿俏看看挂钟,发现这才早上十点多。阮清瑶肯这个点就起身,还真是不多见。 “阿俏,”阮清瑶见到阿俏的时候,正在对着镜子梳她那一头好头发。昨儿个阮家人一回来,阮清瑶听了确实的消息,说是阮家赢了,立即就去“欣欣”做了头发。做头发是她心情最好的时候才去做的事儿。 “恭喜你啊,替我们阮家挣下来了这么大的脸面!”阮清瑶从镜子里望着阿俏。 阿俏盯着阮清瑶看了半晌,忽然一笑,也说:“恭喜二姐!昨天……你也赢了不少钱吧!” 阮清瑶一怔,手里的梳子就停了下来。 这死丫头,鬼精鬼精的,什么都瞒不过她阮清瑶气咻咻地心想。 “我找你来,可不是来商量我赢的钱该怎么用的。”阮清瑶转过身,双眼盯着阿俏,“这件事我到底欠了你一个人情,你说说看,想要我怎么还你。” 她向阮家的帮厨打听过了,知道阿俏确实是按照她七改八改弄出来的一副“假菜单”做的席面。阮清瑶曾经百般安慰自己,说阿俏无论用什么菜单都会赢的,可她自己也不好否认,毕竟阿俏为她绝了一个后患。 阿俏见阮清瑶稍稍放低了身段,来向自己道谢,轻笑一声,说:“二姐不用还我的人情。倒是你自己说过的,回头赢了比试,厨房的人个个都会有好处。既然二姐一下子赢了这么多,够买多少时新的衣服、皮鞋,那给帮厨们包红包的事,就交给二姐吧!” 阮清瑶心里大恨,心想这小丫头真不是吃素的,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要让她的荷包出这么多血。可再想想,阮清瑶悟过来这些钱反正都是飞来横财,若是她一人独占,说出去也不好听,不如按阿俏的说法,让大家都尝点儿甜头,回头还能得个慷慨的名声。 “好吧!”阮清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阿俏望着她:“姐,没事了吧?” 阮清瑶还对要散出去这么多个红包有点儿肉疼,低下头,摇摇脑袋,“没事了,阿俏!” “姐,你确定,真的没事儿了?” 阿俏又笑着问了一句。 阮清瑶这才吃惊地抬起头:这还能有什么事儿? 却见阿俏一对清澈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她,脸上挂着笑意,眼里却有点儿嘲弄。阮清瑶这才省过来:“你是说常小玉母女的事儿吧!” 阿俏点点头,笑道:“我真的好佩服二姐,这么沉得住气,若是换做我,哼,哼哼……” 阮清瑶闻言也不着急,只淡淡地说:“阿俏你给我点儿时间,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常婶儿是阮清瑶的生母从娘家带来的人,至今仍扮演着阮清瑶与外祖家之间的纽带。所以阿俏不愿意动常婶儿和她的女儿常小玉,动了常家母女,回头阮清瑶的外祖认为宁淑这继母欺负外孙女的人,反而教宁淑难做。 可是常婶儿这样吃里扒外,总不能由着她一直这样下去。所以阿俏一定要逼着阮清瑶出手,毕竟那位可是一点儿都没将阮家的利益放在心上的蛀虫。 “要等多久?”阿俏也学乖了,但凡有人跟她耍花腔,拿话拖她,她就会逼对方给个时限。 “就……就这一两天,”阮清瑶也是被阿俏逼得没法儿了,“回头我叫上你。” 阮家二小姐一下子出手大方,给阮家这次前往醉仙楼帮厨的所有仆佣都发了大红包,以示奖励。这在阮家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儿。 阮茂学夫妇都觉得这个长女很懂事,宁淑还特地过来阮清瑶这里多慰问了两句,看看阮清瑶这里有什么需要的,顺便夸她一句“长大了”。 阮清瑶面上堆满了笑容,心里暗暗嘀咕:还不是被你女儿给逼的? 不过继母前来示好,嘘寒问暖,然而她母亲从娘家带来的人却吃里扒外,阮清瑶这样两相比较,心里也颇为郁闷她又不是个傻子,难道就凭这剩不多半点的亲情,还要再这么忍常婶儿忍下去? 然而常婶儿却很没有眼力劲儿地找上门来,拉着阮清瑶的手,心疼地问:“二小姐啊,厨房那起子人关您什么事儿,阮家赢了就赢了,为啥您要自掏腰包打赏呐,那是阮家的事儿,您出这个头干啥?” 阮清瑶看看手上涂得鲜亮的指甲,状似随意地问:“笑话,难道我不姓阮么?” 常婶儿一跺脚:“那也没有必要拿您的私房钱去贴补阮家啊!将来您总是要嫁人的……” 阮清瑶一听见“嫁人”这两个字就不耐烦,提高了声音说:“那依你的意思,我的钱也根本不是我的,而是该给我未来的夫家留着喽?” 常婶儿一向了解阮清瑶,一听她抬高音量,就知她已经生气了。常婶儿赶紧打住,“当然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二小姐高兴,赏一赏也是应该的,可这只赏厨房的人,也太……要不连我们小玉也一块儿讨个赏?” 阮清瑶转过脸去,端详一阵常婶儿,在她脸上只看到了贪婪与愚昧。阮清瑶叹了口气,说:“你去帮我个忙,帮我把三小姐请来。” 常婶儿不知就里,不晓得这阮家姐妹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可也不敢违拗,赶紧去将阿俏寻了来。 阿俏来到阮清瑶的房间,默不作声地捡了露台上的一张椅子坐了,刻意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示意她什么都不过问,只是坐着旁听。阮清瑶这才开了口,望着常婶儿,柔声说:“婶子您坐!” 常婶儿心头纳闷,只好斜签着身子在阮清瑶对面的一张板凳上坐下了。 “您儿子的婚事办得怎么样了?”阮清瑶转过脸,望着镜中自己的面孔。 常婶儿一惊,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略有些慌乱之后,她才嗯嗯了两声,回答:“回二小姐的话,一切都好,挺顺利的。这回多亏了二小姐,托了二小姐的福,我家小子才娶上了媳妇。” “我派人去你老家问过了。”阮清瑶望着镜中的美人儿,似乎还是对一对眉梢不大满意,随手抽出了眉笔。 常婶儿却似耳朵里“嗡”的一声:去她老家问过了?这、这…… “你放心!”阮清瑶笑着从镜子里望着常婶儿,伸出眉笔去点染自己的眉头,“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去打听打听。” 常婶儿这回可是大惊失色,她在阮清瑶面前撒了那么多的谎,万万没有想到哪一天阮清瑶会亲自去查这些事儿。 “你不是缺一千大洋给儿子娶媳妇儿么?”阮清瑶笑着说,“你是不是被人给骗了?我昨儿才知道的消息,在你老家那地界儿,一千大洋,正好可以给你儿子娶一打媳妇儿。” 常婶儿站起身,不知拉着衣角,颤声道:“二小姐,我……你听我说,我这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够了!”阮清瑶猝不及防地发了难,手中的眉笔被“啪”的一声敲在她妆台的桌面上,折成两截。 “这么多年,我都是听着你的苦衷过来的。”阮清瑶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常婶儿说,“我念着我娘那点儿情面,忍了又忍,指望着你这一回糊涂之后,下一回能改过!可是我有半点指望么?” 她发作着常婶儿,却忍不住去看阿俏。 只见阿俏正坐在露台边上,眼望着窗外,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想要干涉的意思。 “所以啊,这一回,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叫人给你儿子娶了一房媳妇儿。”阮清瑶收了怒容,望着被凤仙花染成玫红色的指甲。 常婶儿一惊,突然有点儿明白了,惊讶地说:“二小姐,您这是要……” 阮清瑶听着就笑了,说:“我不想做什么,我就是想着,您儿媳妇儿都娶了,总该回家享享清福,让儿子媳妇儿好好孝顺您,还总这么在省城待着,多劳碌啊!” 听着阮清瑶这话,阿俏虽然背对着身子,可也忍不住险些笑出来。 这招儿也太损了以常婶儿这爱财如命的性子,娶房媳妇儿要看嫁妆的,嫁妆少了她绝不会满意,可阮清瑶十九是给常家塞了个破落户媳妇儿,保管能让常婶儿气到吐血。阮清瑶的外祖家本是常家的主家,要做到这点很容易。 凭阮清瑶的狭促性子,常婶儿耍了她,她十九也好狠狠地整一回儿常婶儿。所以那位儿媳妇的人物性情,就一定很有意思了。 果然,只听阮清瑶笑道:“对了,听说你那儿媳妇是小家碧玉出身,格外善于‘理财’。她嫁过来之前,娘家人就听说了婆婆和小姑子在省城做事,至少攒了两三千现洋的私房钱……” 常婶儿一听,眼都直了。 她人在阮家,但是历年来攒的这些私房钱都送往老家去了,连这次从杜家那里赚来的,也不例外。一听说儿子娶了个铁公鸡,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完了完了她想,儿子耳根软,家里的钱肯定都教那儿媳妇儿给霸了去了。 “所以今您就收拾收拾,早点儿回乡享福去吧!”阮清瑶轻快地开口,看着常婶儿那副样子,险些没笑出声。 “二小姐,”常婶儿这时候哭了,“万万没想到啊!” “当年小姐临终时候的样子还在眼前,”常婶儿勉力将眼泪从眼里挤出来,“一转眼,您就嫌弃你常婶儿了,想着要撵你常婶儿了……” 常婶儿在阮清瑶面前的杀手锏,就是提及阮清瑶的生母。可是大约常婶儿这样在阮清瑶跟前哭的次数太多了,此刻阮清瑶没有半点心理压力,轻松地说:“不啊,我从来没说过要撵你啊,我这是为你好,让常婶儿你回家享享清福,这么一把年纪了,不回去好生伺候儿媳妇……不不不,说反了,不让儿子媳妇好好伺候您,说得过去吗?” 常婶儿一听阮清瑶的口吻,就知道没希望了。阮清瑶用这种语气开着玩笑,往往就意味着事情再无半点转圜余地。她僵了僵,偷眼看了一眼露台旁边的阿俏,心想这个三小姐也不晓得给阮清瑶施了什么咒,竟能让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二小姐这样行事。 “二小姐,我求求你,看在您生身之母的份儿上,您恼我,讨厌我,撵我,我都认了,可是您……您好歹留下小玉。”常婶儿的眼泪终于滚落面颊这已经是她的最后一招了。 “你……”阮清瑶看起来像是被常婶儿当真流出来的眼泪给打动了,言语终于犹豫起来。常婶儿一看有门儿,连忙哭求,好说歹说,终于令阮清瑶有些心动。 “说实话,我本来是想让你们母女一起回乡的。”阮清瑶板着脸说,“最近的好多事,你实在是令我太失望了。” 听到这里,阿俏有些诧异地回头,看了阮清瑶一眼。她已经听出了阮清瑶选择撵走常婶儿,但是要留下常小玉。 果然只听阮清瑶开口:“可是念在你服侍我母亲多年,小玉也跟了我多年的份儿上,我可以允许小玉留下。” 常婶儿听了,思来想去,觉得这恐怕是最好的结果,于是只能默默地应下了,告辞去寻小玉,告诉她这个消息。 阿俏见常婶儿离开,就站起身,转过脸来,望着阮清瑶。 阮清瑶冲她翻了个大白眼儿,无奈地说:“你满意了么?” 被这个妹妹牵着鼻子走,而且还要当着妹妹的面,处置生母的私人,让她感到极其没有面子。 阿俏却疑惑地开了口:“我不大明白!” 她不明白阮清瑶为什么要留下常小玉。在她看来,常家这对母女,简直是一丘之貉,难分高下。 她不明说,阮清瑶也晓得她的疑问是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小玉是我跟常婶儿讨价还价的一个筹码,如果不留下小玉,常婶儿未必这样容易就肯乖乖回乡;再者……她回乡了也未必一定就会老实待着,我手里好歹还要捏一个,将来才能制得住她们。” 阮清瑶郁闷死了:她也有今天!谁能想得到她阮清瑶,竟然有一天要处处听阿俏的,做阿俏要她做的事,而且……还要一一解释。 周牧云,你丫真没用!阮清瑶发自内心地抱怨了一声。 第40章 阿俏隐隐约约觉得阮清瑶留下小玉,这做法有点儿不妥。可阮清瑶已经做出了处置,也向她解释了,阿俏就决定不再过问。 她猜想这常婶儿该是知道阮清瑶不少隐秘,因此阮清瑶即便将她撵出阮家,依然不放心,所以要通过常小玉来控制常家一家人。 将常家这边的事情了结,阿俏又特地去打听了杜家的处理结果:听说杜晟峰提供伪劣军需的罪名属实,虽然还未过堂,但是坐上几年大牢的处罚总还是需要的。杜家如今正在抛售祖产,以求为杜晟峰打点脱罪,杜家祖上出过数位翰林之事,也因为出了杜晟峰这个不肖子孙,而成为过眼云烟了。 阿俏还留神打听了一下姜家父女的事情。杜家忙着打点杜晟峰的事儿,哪里还顾得上追究这对父女。 然而姜曼容却自毁长城,包括醉仙居在内,省城几处知名的酒楼,都因为姜裕祚的病,不肯收容姜家父女毕竟谁肯养个病人?而姜曼容自己是个年轻姑娘,酒楼考虑到她的资历,也不肯要她。 最后曾华池借商会的名义,出了一小笔钱,打发姜家父女去了外省,听说已经连夜走了。 阿俏听着消息确实,心底暗暗舒了一口气。 隔天阮府来了一位稀客,徐家三太太黄静枫。 宁淑作为阮家的主母出去迎接,心里十分诧异,阮家可还从来没有与横跨政商两界的徐家怎么打过交道。 黄静枫见了宁淑,两人互相客套一阵之后,黄静枫才说明了来意,竟然是来见阿俏的。 “三小姐,那天你是怎么了?一声招呼没打就走了!”黄静枫的实际年龄比阿俏年长了有二十岁,可是保养得当,再加上心态活泼,娇嗔起来更是像个年轻人。 “徐三太太,真是对不住,”阿俏诚心诚意地道歉,“我该向你好生赔罪才是。” “得啦,还赔什么罪,你让我平白得了那么棒的一幅画,我谢你还来不及呢!”黄静枫心中得意。那天阿俏临走之前,将周牧云画的一幅阿俏的肖像塞到了黄静枫手里,她得之如宝,爱不释手。 “不过啊,这次我来,还真是上门来求你。大家伙儿都听说了。”黄静枫冲阿俏眨眨眼。 原来“黎明沙龙”的人见了报,终于知道那天送他们“寿桃”品尝的人,竟是阮家菜的传人。报上关于“翰林菜之争”的报道大家都一一拜读了,纷纷惋惜,说“黎明沙龙”有眼不识泰山,那天竟然轻易就放走了一位这样有天赋的名厨。 阿俏听着黄静枫说起,不由得微红了脸,说:“我哪里算是什么名厨?” 黄静枫瞪起眼,说:“你还不算名厨,你一人就整治了那么厉害的席面!” 还未等阿俏开口解释这不是她一人之功,黄静枫就开口相求:“这下可好,沙龙的人一致推我出面,要我郑重请你出面赏脸,让大家伙儿能尝尝你的手艺。” 阿俏一听,颇有些犹豫,黄静枫赶紧说:“我打听过了,阮家的厨子绝不外借,你是阮家的小姐,我们更加不可能劳动你上我们那儿操持厨房里的事儿。你看这样好不好,今天晚上,我会在我家里举办一场聚会,邀请了沙龙里的人出席。我想邀你也出席我们的聚会,顺便在席上给大家一手,随意做一两个菜,也好教大家见识见识名厨的手艺,顺道儿解解馋。” 阿俏还未答应,黄静枫已经拉住她的手臂,急急忙忙地说:“拜托了,我的好阿俏,我可是和旁人赌了东道的,你若是不去,我可要输得惨了。” 阿俏听黄静枫说到这里,她本就与黄静枫投契,此刻更是多少被黄静枫的诚意所打动:阮家做私宴,但是却从不允许家厨到别处去料理席面,像寇珍那样到旁人家里,用别人的厨房做席面,这在阮家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黄静枫有心,事先打听过这一切,所以才借口自家请客,邀阿俏去“作客”,偶尔露一手,炒一两个菜,算是帮朋友一个小忙。这在阿俏看来,无伤大雅。 可是她还是有个疑虑:“徐三太太,我有句话必须要与你讲。那天在‘黎明沙龙’,我与周牧云起了些争执,而周家大小姐似乎也对我有些不满。我不知道您今天在府上请客,那两位会不会……” 黄静枫知她会担心这个,毕竟那天周牧云失魂落魄的情形大家都见在眼里,短短半个多月之后再见,双方恐怕难免尴尬。 “你放心吧,我今儿特地没请周牧云,哄他说有个他小时候的仇人在场,叫他别来。周家大小姐那里你放心,她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那天只是为了一点小事,对你生了误会。而且今天不是在沙龙,是在我徐家,一切有我呢!” 阿俏听黄静枫说得入情入理,也觉得不好推辞,当即就问:“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我的大厨姑娘,哪里还敢要你准备什么?”黄静枫听见阿俏应下,已经是喜形于色,拉着阿俏的手说,“一切都由我徐家准备,三点钟我派车子来接你。回头你去我家厨房看看,有什么合意的材料,尽管拿了用,我家厨子到时候全听你的。” 一时说定,黄静枫就匆匆去了。她作为聚会的主人,要准备的事儿还很多。 阿俏想了想,去将她用惯了的一柄厨刀用磨刀石去磨了磨,用棉布小心翼翼地包好,又去厨下找了几件不大常见的调味料,用瓶瓶罐罐装了,盛在一个小包里,随身带着。 三点钟一到,阿俏先去去问了阮清瑶一声。阮清瑶刚刚午睡起来,至少得收拾一个小时才能出门,她让阿俏先去,阿俏就只得自己上了徐家的车子。 徐家的大宅在省城的旧城墙外,沿着公路上山,车行二十分钟,道旁树木参天,掩映在其中的,就是那徐公馆了。 阿俏下了车子,黄静枫已经候在门口迎接,见她到底还是带了家伙事儿过来,颇有些抱歉地说:“阿俏,实在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很喜欢下厨的。”阿俏冲黄静枫一笑,“要不,我先随徐三太太去厨房看一看。” 黄静枫一努嘴,说:“以后叫‘静枫’,不许再三太太,三太太的了。我是真把你当朋友才好意思请你来帮忙,你要再这么客气,我可就真不敢劳动你了!” 阿俏一笑,干脆地改了口。黄静枫就带着她去了公馆里的厨房。 徐公馆的厨房规格和“黎明沙龙”的差不多,很是宽敞。徐家的厨师与帮佣此刻正在厨房里收拾新鲜材料。 黄静枫陪着阿俏进来,指着家里的食材,说:“我们家用的都是家常材料,和你阮家用的那些山珍海味真的不能比,阿俏你就看看哪些合用的,随意用就是了。” 阿俏一面走,一面看,正巧见到两个厨子正在杀鱼那是一条二十多斤重的鲢鱼,力气很大,一出水就噼里啪啦地拼命甩尾,将水直接溅在黄静枫脸上,令她惊叫一声。 徐家的两个厨师大约也没处理过这么大的活鱼,两人一起,一人按头,一人按鱼身,可是那鱼身上滑溜溜的,按都按不住。正手足无措的时候,阿俏突然从两人身后举起一只擀面杖,重重地敲在鱼头上,那鲢鱼立即被敲得晕了过去。 两个厨师还没回过神,阿俏已经开了口:“下回记得,捞鱼出水之前,往水缸里倒点儿白酒让鱼先醉过去,杀鱼容易,鱼也少些痛苦。” 她自小在水乡长大,这么大的鱼处理起来,不过是小菜一碟。 那两个厨子喏喏地应了,赶紧上去处理。 主人黄静枫则惊魂甫定,看看阿俏,说:“真是对不住,跟他们今天来人多,说买条大点儿的鱼,结果就买了这么大的鱼。”黄静枫有点儿哭笑不得,她家厨房都没有那么大的锅能盛下这条鱼。“这该做什么才好?” 阿俏在一旁看了,立时有了主意,笑着说:“静枫姐姐放心吧!今天我就用这条鱼,做一个‘鲢鱼五吃’。” “五吃?”黄静枫有点儿不敢相信,她听人说过鱼的做法有“两吃”“三吃”,可眼前这小姑娘竟然说“五吃”,而且是这么巨大的一条胖头花鲢。 “其中一吃是我在醉仙居比试的时候做过的,”阿俏笑着向黄静枫解释,“其余四吃么……您就瞧好了吧!” 黄静枫点点头,她是主人,不好意思让阿俏一个人忙碌,只留在阿俏身旁看着。只见阿俏指挥两名厨子将鲢鱼洗剥干净,然后自己来到案板跟前,取出了她从自家带来的厨刀,左手在鱼头后的骨节处按了按,找准部位,然后高举厨刀。 只听“砰”的一声,整个鱼头立即卸了下来。 阿俏又掰开鱼头,又是“砰”的一声,那鱼头立即被她剖成了两半。 徐家两个都是经验丰富的厨子,见状也难免咋舌这小姑娘,手臂上的力气怎么就恁大的? 第41章 阿俏取了那条约摸二十来斤的胖头花鲢,准备做“鲢鱼五吃”。 她先将剖成两半鱼头去腮洗净,然后捡了一口大锅,加了清水、黄酒与姜,把鱼头放进去慢慢先炖着。 接下来就是处理鱼身。阿俏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将鱼连皮带肉斩件,而是先仔仔细细的将鱼皮剔了下来,加了上等黄酒,搁在一旁浸着。接下来则是鱼骨,阿俏横刀将花鲢的整条鱼骨剖了下来,竟也没扔,剁成几段,也略撒了点儿黄酒撂在一旁。 徐家两个厨子终于忍不住了,问:“小姑娘,你这又是鱼皮,又是鱼骨的,是要做什么呀?” 阿俏闻言莞尔一笑,答道:“要不怎么能‘鲢鱼五吃’呢?这鱼皮和鱼骨,一会儿就都是美味的。” 她忙碌一阵,见黄静枫还在一旁候着。阿俏赶紧就去推她:“静枫姐,你是主人,要忙的事儿还很多,赶紧去忙吧,不用管我!” 黄静枫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先走了。 阿俏却将灶台和案板让出来,给徐家的厨子忙其他的菜。她自己则在厨房里随意转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位同行聊天。 没想到,这两位同行都是知道阮家的,一听说阿俏是阮家的闺女,主家的朋友,顿时肃然起敬,连声说:“怪不得,怪不得,姑娘您竟然有这么好的刀功,下刀又狠又准。” 阿俏没好意思接口,装作随便看看,却突然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副猪下水。 “你们打算用这个做什么菜?”阿俏好奇地问。她只道猪下水在贫苦人家多见些,没想到徐家家大业大,厨房里照样挂着一副猪下水。 “哎呀真不好意思,”徐家一名厨子仿佛被人戳破了秘密似的,赶紧将这副猪下水拿开,说:“阮小姐做惯了鲍鱼海参,一定不怎么习惯这个的味道吧!” 阿俏却全然不以为意,动了动鼻翼,说:“我瞧你这个洗得很干净,完全没有异味啊!”这徐家的厨子估计做猪杂的经验很足,肠肚之类,都洗的干干净净,不带半点腥臊气。 徐家的厨子这才缓过来一点,依旧带着些不好意思,向阿俏解释说:“我们徐家老爷子祖上是闯过关东,那时候是真穷,一年到头连个酸菜白肉都吃不上,没办法就只能吃下水,后来就算是富贵了,也还爱那个口感和味道。我们也是到了徐家,慢慢跟着上一任的师傅将这做猪杂的技巧学来的。” 阿俏就盯着这副下水点点头,说:“若是往上追溯,谁家不是辛辛苦苦白手起家的?依我说,肠肚肝腰,各有各自的做法,也各有各的好吃。要真将这猪杂做好吃了,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徐家的厨子一听,登时觉得阮家这小姑娘格外会说话,简直说到人心里去,让人觉得浑身都暖暖呼呼的。 一时天色渐晚,阿俏那锅鱼头已经炖到火候,骨肉分离。阿俏就拿大笊篱将鱼头捞了出来,开始去骨。 徐家厨子见阿俏小心翼翼地去骨,将所有取下来的骨头一根根都盛在一只白瓷盘里,忍不住问:“阮小姐,难不成你这鱼头骨都是有数的?” 阿俏点点头说:“是呀,一定要确保所有骨头都去掉,所以去完骨就干脆把所有的鱼骨清点一遍,否则万一遗漏了一枚骨头留在菜里,岂不糟糕?” 她说完,真的一五一十地清点起盘子里的鱼骨,见清点无误,这才满意地笑了,将鱼骨去了,鱼头肉盛在一旁。 徐家厨子听了咋舌,心道就算是材料寻常,这阮家人,做的却到底还是阮家菜! 接下来阿俏起了油锅,将葱姜佐料炒香,然后加入笋片、火腿等辅料,和鱼头肉一起,灌入事先熬好的鸡汤一起炖煮。除了这些常见辅料之外,阿俏还洒了一把自家带出来的新鲜虾子进去。这干虾子常见,新鲜虾子却难得,也难保存。阿俏见能派上用场,就赶紧都用上了这道菜,正是她在醉仙居与杜家比试的时候做过的,“富贵有余”,真正的名字叫做拆烩鲢鱼头。 她算算时间,觉得黄静枫那里快要开席了,就将早先腌上的鱼片取了出来,沥干之后裹上一层薄薄的生粉,入锅油炸至酥脆,然后出锅,沥干油,盛在一个个小碗里,正是餐前客人们谈天说地时候的一道小食。 除了酥炸鱼皮和拆烩鲢鱼头这两吃,阿俏早先还将鲢鱼的鱼骨炸了熬制鱼汤,回头可以下鱼汤面。而剩下的鱼肉,她也早已片成满满当当的一大盆鱼片,她打算一会儿做两个热菜,一个是名菜“糟溜鱼片”,另一个则是参考了江湖菜的做法,鱼片里加了豆瓣酱和辣椒,索性叫做“豆瓣鱼”。 一时她忙完了这四道菜,将鱼汤熬好,交代徐家的厨子一会儿下汤面。黄静枫早就候在门口,见阿俏走出厨房,她急急忙忙地说:“哎呀我的好姑娘,外面的人尝了那道鱼头,已经都爆了,现在都吵着要见见你。” 阿俏看了看周身,黄静枫赶紧来拉她,说:“快,上我那儿去换衣裳去。我妹妹和你身量差不多,我那儿有合你身的衣裳。” 阿俏晓得自己这么出去,身上定然会有油盐气,也是失礼,当下就随着黄静枫去了她的卧室。阿俏盯着黄静枫卧室里堆着的满满的画作发呆,而黄静枫则翻箱倒柜地在找衣服。 “这件,还有这件,你喜欢哪一件?”黄静枫拿了两件旗袍,大小长短都适合阿俏,只不过一件是冰绿色的,另一件是象牙白色镶湖蓝边的。 阿俏就指了指后者。 黄静枫在心里叹了口气,满脸堆笑,将衣裳递给了阿俏,推她去更衣室换衣服。待到阿俏换过衣裳出来,黄静枫对镜帮她把头发都理顺,同时无奈地开口:“阿俏,跟你说件事儿,有个人……虽然我没请,可还是死皮赖脸地就上门来了” 来的人自然是周牧云。 “他这个人一向心高气傲,上回好不容易给你画了一幅画,结果你没要,顺手塞了给我,他心里肯定是气的。”黄静枫慢慢地向阿俏解释,“所以今天他说话听着就阴阳怪气,我很怕他会给你没脸,说什么不中听的,让你心里过不去……” 阿俏听了心想:好么,是来抬杠的! “我不怕!”阿俏随随便便地回答:越是来抬杠,她就越是要抬回去,相反若周牧云真像上回那样板着脸一再追问,她才会生怕自己应付不过去。 “阿俏,真是对不住,我也没想到的……毕竟人家到了门口,又都是认识的,我也没办法……”徐家总也不能将人就这么拦在门外。 阿俏点点头,冲黄静枫笑了笑,又重复一遍:“我不怕的!静枫姐姐,他说他的,我又不会破了半块皮,怕他作甚?” 黄静枫勉强笑笑,心里暗自打算,回头得想个办法将这两人分得远远的,别又在席间闹起来,惹得大家尴尬。 黄静枫与阿俏两人走进徐家大厅的时候,就听见周逸云大声说:“我哥哥自己不肯说,其实是飞行学校要封闭式集训一段时间,他后天就走了,以后有段时间见不到大家,所以在百忙之中抽空来跟大家话个别……” 人群中传来周牧云豪放的大笑声,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妹妹,阿丑,你怎么这么说你哥,你哥哪有这么贵重?” 黄静枫担心地转脸看看阿俏,阿俏则点点头,示意明白黄静枫的苦衷。周牧云是来辞行的,总不能因为她的缘故,不让周家兄妹进来。 黄静枫吸了一口气,拉着阿俏走进大厅:“诸位,我幸不辱命,将阮家的大厨姑娘给你们请来了。”说着,黄静枫将阿俏一拉,坐在下首自己的主人位旁边。原本她想让阿俏与阮清瑶坐一处的,但是阮清瑶就坐在周逸云周牧云兄妹两个旁边。 “阮家小妹妹,刚才大家伙儿已经将那‘四吃’都试过了,赞不绝口。都在等那第五吃,第五吃什么时候上呀?”一名说话爽利的姑娘率先快人快语地问,黄静枫就在阿俏耳边向她介绍,那是李家的四姑娘伊宁,是省城第一师范的高材生。 阿俏就笑着回答:“李姐姐稍安勿躁,那第五吃,是鱼汤面。等大家享用了徐家这桌精美的宴席,这就该上了。” 她答得很得体,在座“黎明沙龙”的成员不由得对她印象又好了几分。黄静枫则在桌面下轻轻拍拍她的手,以示感谢。 “这个……很辣唉!”说话的是周逸云,她尝过一筷子“豆瓣鱼”,就连连喝水,表示不满。 “逸云不喜欢这‘豆瓣鱼’正好,赶紧都给我们留下来。我们就喜欢这辣的,辣得多够味儿!” “是啊,逸云不能吃辣去吃那道糟溜的就好啦,那道也很不错,鱼片滑爽,酒糟香味儿特别正。” 周逸云刚冒了个头,想说两句指摘菜式的话,就被旁人七嘴八舌地给打断了。 阿俏无所谓,她看得出来,周逸云不是故意挑衅,而是真的太不能吃辣了。反而是坐在周逸云身旁的她那位兄长,此时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冲阿俏冷笑。 “小姑娘,又见面了!”周牧云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第42章 周牧云一开腔,徐家的大厅里就出人意料地安静了下来。 上回在“黎明沙龙”,好多人都见证了周牧云为阿俏画了一幅得意之作,大家还一起多少开了一下这两人的玩笑,可是后来周牧云却不知为何得罪了阿俏,惹她夺门而出,两人不欢而散。 周牧云是飞行学校的高材生,是笔下极有灵性的鬼才画手,也一向是“沙龙”里最骄傲的周大少。旁人听见周牧云开口,心里都是一个念头:今儿这位周大少,仿佛有点儿来者不善的意思啊! 周牧云早先尝过了阿俏做的“脆炸鱼皮”和“拆烩鲢鱼头”,他一直不曾评价过什么,不像席上旁人,忙不迭地称好。这时候周牧云望着阿俏,微眯起双眼,仿佛回忆起什么,开口问:“这位阮家小姐,我头一回见你,是不是在一家街边的小面馆里?” 阿俏不明白他提起这茬儿是什么用意,没有说话,只是双眉轻轻拢起。 “对了,我记得你那回点了什么来着?腰花面还是腰肝面来着?”周牧云眯着眼睛望着阿俏,唇边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我那时就想,哟,这小姑娘,口味跟我老周一样,还真不算高贵啊!” 阿俏听见这话,双眼也眯了起来,她有点儿猜到周牧云会怎样挑衅了。 “怎么今天你反而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这许多人呢做些什么‘一鱼三吃’、‘一鱼五吃’……‘一鱼好几十吃’,我就想了,咦,这小姑娘怎么也不给我们大家做点儿她真正爱吃的?” “来吧,阮家三小姐,拿出你惯常的手段,给我们来点儿真正火爆的,爆炒猪肝、酱爆腰花、煲猪肺……来吧,还有什么,猪下水里你还会做什么?” “老周,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黄静枫听见周牧云这样毫不客气地贬低阿俏,忍不住站起身,大声地指责。 “老周,你喝醉了,叫你不要灌那么多黄汤你偏要喝!”坐在周牧云身旁不远处的阮清瑶忍不住也开口了。不管怎么样,眼下阿俏的身份是她的妹妹,周牧云落阿俏的面子,她不能不出面维护一下。 “这位周少爷,不知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阿俏这时候细声细气地开了口。 席间好多目光立刻聚集在阿俏身上。 “有句好话说得好,吃什么补什么,我看着道‘拆烩鲢鱼头’的砂锅里,还有不少鱼脑子在里头,周少爷要不要多用一点?” 阿俏一句话出口,厅里静了片刻,陡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些人笑得前仰后合,将酒盅碰翻、令鲜汤洒去的也大有人在。 “你这姑娘,”黄静枫拍了一记阿俏的肩膀,“这张嘴也真是狭促得紧。老周在我们这儿耀武扬威这么多年,恐怕也没吃过这样的亏。” 阿俏这话,令阮清瑶也忍不住掩口而笑,就只有周逸云一个板着脸僵在一旁,不大高兴。 周牧云自己听了,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他本是个放浪形骸的人,今天在席间遇见了阿俏,他也未必是刻意挑衅,想要叫阿俏在人前出丑,只是这一到了阿俏面前,周牧云这刻薄话就忍不住想要冲口而出,不吐不快。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阿俏压低了声音反将他一军,“你……管我”,那简简单单一句,就好像是阿俏一拳打在他脸上,一脚踩在他心上一样,毕竟他从没对什么人这么在乎过……而如今,他只有不断出言挑衅,在言语上逗逗她,似乎才能让自己心里的郁闷消减那么一点儿。 “我说小姑娘,你真是太有趣了!” 周牧云突然起身,来到阿俏身旁,抄起旁边一张板凳,就在阿俏身边坐下,就像是那天两人在“苍蝇馆子”里一样。 他双手撑着板凳沿,往后一坐,板凳立即翘起,这周牧云便死乞白赖般地凑到阿俏耳边,一脸轻佻样儿,笑道:“说老实话,还是你这一鱼几吃做得太循规蹈矩了,实在太像是那大菜馆里的老师傅做出来的,没意思。我的建议怎么样?来吧,亮几手你的真功夫,来点儿够味儿的,刚好给我们大家下下酒,嗯?” 阿俏盯着周牧云,简直气结,心想这厮果然死性不改,上回就这么死缠烂打,好不容易将他气回去了,这回又来,欺她年轻,没有料理过猪杂,要她好看是吧? 他既然挑事儿,那她干脆,要露一手绝的! “那好!”阿俏说着就要起身。 黄静枫连忙拉住她:“阿俏,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是我家请来的客人,哪能让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厨?” 阿俏则微笑着冲黄静枫摇摇头,说:“没事儿的,我顺便去看看那鱼汤面做得怎么样了。” 她瞥了周牧云一眼,说:“让我来告诉你吧,都是入口的食材,没有贵贱之分,菜式也没有必要分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只要滋味足,就是好菜。我刚才见到厨房真的有材料,你既然这么想吃猪杂,我就勉为其难地给你做一份。” 周牧云见她如此态度,眼里一亮,心里一喜。 “可是我做出来,你要是嫌太‘够味儿’了,不敢吃,怎么办?”阿俏板着脸看着周牧云。 “你想做什么?”周牧云坏笑着问,“腰?肝?肚?肺?……还有哪样是我老周不敢吃的?” 阿俏挑挑嘴角:“我这就去做盘肥肠,你敢吃吗?” 周牧云听说,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瞧你这话说的,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敢去动那肥肠?好,就这么说定了,你敢做,我就敢吃!” 阿俏盯着他:“一言为定!你等着吧!” 说毕她就走了! “老周,你胆子这么大!”有人在席间惊呼一声,“你竟然真撺掇了那小姑娘去做肥肠儿?” “她平时做惯了山珍海味,我请她去做一款肥肠调剂调剂,又有什么不可以?”周牧云满不在乎地说。 “你就不怕她整你?”席上的人一起惊呼,“做一份臭的出来,熏死你,你还应承了敢吃?” 周牧云的妹妹周逸云听见这话,已经快要哭了,摇摇哥哥的手臂说:“哥,她一定是在哄你呢,她做的肥肠肯定是臭的,回头你也跟着发臭,我可不要你这个哥……” 也有人劝周牧云,“老周别胡闹,你刚才那几句确实损人家损得太狠。人家阮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家里成天山珍海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你偏偏说人家喜欢吃腰花猪肝……你看你真把人激去给你整治肥肠去了,回头看做出来会不会把你给熏死!” 周牧云却全然不惧,说:“她要是从来没料理过下水,头一回就做肥肠,那是她自己找死,要熏第一个熏的也是她,我怕什么?” 周逸云这才明白过来,越想越觉得自家哥哥实在是太聪明了,不禁崇拜地转头看了看哥哥。 黄静枫是过来人,这时候瞧出些端倪来:“别,老周,说实在的,在这‘黎明沙龙’里,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跟谁抬过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们一帮好友向来没大没小地起哄惯了,听见黄静枫这么说,就一起跟着起哄:“为什么!为什么!”有节奏地喊了起来。 周牧云仿佛陡然被人窥破了心思,笑嘻嘻地弃了那张板凳,坐了回去,说:“因为我跟她……臭味相投么!” 自以为逼出了实话的“沙龙”群众们欢呼出声,有人立即逼问:“老周,你打算怎么做?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 周牧云故作扭捏地一扭腰,强装羞涩,说:“没什么打算,先尝尝她做的肥肠够不够味儿再说!” “别卖关子啦老周,你到底打算怎么着?”有人高声问道。 周牧云扭捏了两下,自己也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场了,“当然是,跟她讲明白啦!” “哈哈”满堂欢笑声中,阮清瑶又惊又喜。她早就撺掇着周牧云动动阿俏的心思,最好能利用周牧云来摆布阿俏,免得这个妹妹以后在阮家越来越不消停。现在看起来这周牧云当真打算进攻了。 只有周逸云一个觉得非常不对劲。她这个做妹妹的,与周牧云年纪接近,兄妹两个非常了解。因此周逸云才会本能地觉得不大对她晓得黄静枫说得对,周牧云今年二十岁,此前也有几个姑娘与他朦朦胧胧地表示过好感,可是周牧云自己却全不上心。 然而这次,周牧云是上心了,可是以周逸云的眼光来看,周牧云绝不像是真的意动,相反,他该是被人冒犯了一回之后,犯了傲气的毛病,在这边心痒痒地想要同样拒绝回去,叫对方吃个瘪出个丑,两边这才叫扯平这人犯起浑来,就是能这么浑,然而出发点也就是这么孩子气。 因为上回生日会的关系,周逸云对阿俏印象很是不好,眼见着哥哥要折腾,周逸云就随他去,她只缩在旁边看热闹。 不一会儿,徐家的厨子和佣人将鱼汤面送了上来。只见那鱼汤颜色如玉,面条浸在其中,将纯鲜的汤汁吸得饱饱的,汤头上撒着翠绿的几点葱花,盛在徐家那套“富贵满堂”的彩绘瓷碗里,格外好看。 黄静枫却顾不上鱼汤面,赶紧问那两位厨子,阿俏在厨下料理下水料理得如何。其中一位厨子就直接说:“三太太,您放心吧!那小姑娘比我们都还更会料理肥肠。别提了,我们在旁边看着都快傻了。” 厨子的情报,教席间诸位听去,更是齐齐地“哦”了一声,然后围着周牧云开始起哄。 第43章 阿俏做的这一款肥肠,乃是鲁菜的一款传统名菜,名叫“九转肥肠”。这道菜,名为“九转”,工序繁复,工艺复杂,普普通通的肥肠,几经煮、炸、烧,从锅中几进几出,反复入味,最后出锅时那肥肠色泽鲜亮,滋味则与众不同。 这道菜,因为材料的关系,阿俏在烹制过程中用了各种猛料、葱姜蒜自不必说,什么砂仁、豆蔻、小茴香、肉桂什么的也一起都加了进去。做出来的成菜滋味很足,非常符合周牧云那“够味儿”的要求。 阿俏自己尝了尝,自己也觉得满意,只不过她自己又下了一遍厨房,没法子就又要麻烦黄静枫带她去换衣裳。那盘“九转肥肠”自然就由徐家的厨子呈到了饭厅里去。 “来了来了!”大厅里的人见到菜来人没来,一个个都有点儿失望。 “老周你惨了!”有人拍着周牧云的肩膀表达同情,“人家一定是胡乱做了一盘肥肠出来,想要臭死你,你看,她自己都不出面。” 周牧云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胸板说:“别瞎说!我可是当着这么多人应承下的,她既然敢做,我就敢吃!” 旁人正要赞周牧云守信,岂料他接着说:“可要是不好吃,我可没说吃了不吐!”若是阿俏真的做得不好,他自然要狠狠嘲她一番。 “黎明沙龙”的人听了,登时一阵狂笑,一起起哄,要这周牧云赶紧尝一尝。 周牧云四顾一眼,见黄静枫陪着阿俏已经走到了饭厅门口。阿俏不想太过麻烦黄静枫,到底还是换上了那件冰绿色的旗袍,周牧云远远地见了,心底悄悄地一动。 他随即低下头去,挟了一块肥肠,送入口中,大声咀嚼,同时“嗯”了一声。 “怎么样?”围观群众们比周牧云激动得多了,他们可还都等着那出当众“说明白”的好戏呢! 周牧云:“咦?” 围观众人跟着他一惊一乍:“怎么?不好吃?” 周牧云却没说话,伸筷又挟了一块肥肠,这次干脆闭上眼,静静地品了起来。 “嗯!”周牧云一面品一面点头。 “别介,老周,你倒是说话啊!”周牧云不评价,其他人就不敢轻易尝试这道“九转肥肠”,可是无论旁人怎么催,这周牧云就是死卖关子,死活都不开口,筷头倒是没停过,一筷接一筷地往口里送。 终于有旁人忍不住了,抢了筷子伸到盘中,也挟了一块,丢入口中。 大家望着那位第二个吃螃蟹的“勇士”,紧张地问:“怎么样?” “嗯!”那人只顾着嚼,过了一会儿“咦”了一声,和周牧云一个样儿。 “不带这样卖关子的,你们这俩狭促鬼!”围观的人们愤怒了,拳头就冲那两人挥舞着。那人赶紧解释:“真不好意思啊诸位,不是不好吃,是真的好吃,就是这味道多变,刚入口是一个味儿,嚼一会儿好似是另一个味儿,感觉特别香,根本就不想开口解释……” 他还未说完,众人都感好奇,于是纷纷伸筷子,挟了肥肠丢进口里,于是一起“嗯”,隔了一阵,又纷纷“咦”了出声。 这道“九转肥肠”因为用料足,而且做法非常入味的关系,确实酸甜咸辣俱全,随便嚼嚼,似乎就能觉出另外一个味儿。 众人好奇,可是周逸云与阮清瑶两个都坐在席上没有动。周逸云看看朋友,阮清瑶淡淡地笑笑,说:“我们家从来不吃这些个,我也不知道那丫头是从哪儿学来做这些的。” 周逸云就别过脸去,说:“我也不吃这些,怪腥的……” 话还没说完,周牧云已经丢了一截肥肠到她补碟里,含混不清地说:“好吃,尝尝!”周逸云面露嫌弃至极的神情,别过脸去,连看都不敢看这道名菜。 这时候黄静枫陪着阿俏走了进来,黄静枫先问了一句:“怎么样?” 马上有人把黄静枫拉到一旁去,让阿俏露出脸来。 “诸位觉得怎样?”阿俏朗声问。 “我们说了不算,要老周评价了才算!”席间有人高声道,接着马上有人给周牧云递手巾递茶,还有人非常默契地给满上了一小盅白酒,送到周牧云手里。 “去吧,兄弟” 周牧云这时候收起了平时那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一本正经地用手巾抹了抹嘴,然后一扬脖,将手边那一盅酒全倒在喉咙里。 周围的朋友们又是一阵起哄,周牧云便越过众人,冲阿俏走过来。 “加油吧,老周!” 周牧云听见这般加油呐喊,还故意回头,冲朋友们抱了抱拳,然后迈着庄重的步子,来到阿俏跟前。 “阮三小姐,你刚才做的……那份肥肠,真是太棒了,太合我的口味了。我周牧云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肥肠。” 他这话说得非常真诚,只是旁边听着的人觉得有些怪异:周牧云的话说得太一本正经,甚至像是在学校里演话剧一样。 周逸云很是紧张,她不喜欢阿俏,可拦不住哥哥喜欢,她不愿听见周牧云真的“将话说明白”,可是她又没有办法。周逸云偷偷瞥瞥身边的阮清瑶,只见阮清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周牧云那里,脸上的表情十分兴奋。周逸云偷偷地碰碰阮清瑶的胳膊,小声问:“清瑶,你不会真的想把你妹妹许给我哥哥吧!” 阮清瑶随口就答:“不是,只是订个婚!” 周逸云顿时气结,心想这阮家主意打得真不错,眼看周牧云要去封闭训练,先订个婚,把两家亲事敲定,好教她那个哥哥反悔也反悔不了。 “反正老周不是能受婚约约束的人,你且看下去!”阮清瑶一眼就看穿了朋友的心思。 这时候周牧云已经来到阿俏跟前,他刚才喝酒喝得很急,这时候身子一晃,然后单膝跪了下去。 阿俏一惊,顿时往后退了一步。李家那位四小姐李伊宁在阿俏身后一推,轻声在她耳边说:“妹妹,别怕,先听他说。” 只见周牧云在阿俏面前单膝跪地,仰起脸,盯着阿俏的双眼,继续用他那股子舞台腔往下说:“鉴于阮小姐,你做的菜肴是如此地契合我的口味,而你的小脸如此美丽,头脑如此聪颖,心灵如此纯洁……” “我,周牧云,请求你……”周牧云盯着阿俏的双眼,越说越是出神,甚至他舌尖有些滞涩,连他早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都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而他对面的阿俏,似乎猜到了他会说什么,瞬间脸色变得苍白,长长的睫毛微颤着,内心似乎很是害怕。 旁观的人见了都心想,年轻女孩儿么,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怕都是这种反应。 “郑重地请求你……”周牧云接着往下说。 无数人替他捏了一把汗,指望着他赶紧那句最重要的话说出来。“快说,快说啊,老周!” 周牧云突然飞快地说:“……请求你去我的飞行学校食堂任职做厨娘吧!” 说毕,他就像是完全喝醉了酒一样,仰面摔在地上,索性张开了双臂,像个“大”字似的在地面上躺着。 饭厅里安静了一会儿,众人都觉得周牧云这句话太突兀了,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可待大家伙儿明白过来,这从头到尾就是周牧云开的一个玩笑,整个厅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 “老周,你……你怎么能这样?”有人将眼泪都笑出来了,“刚刚看你那样子还以为你是真的,真的……” “哈哈,老周,真有你的,演得那么像,把我们这么多人全骗过去了……”众人拍手大笑,围上去望着躺倒在地上的周牧云。 也有反应过来之后,气得红了脸的,比如黄静枫,“周牧云,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觉得你做的有点儿过分么?” 黄静枫转过脸去,担心地望着阿俏。 她知道阿俏不过半年前才到的省城,平素又总是一副规规矩矩的女学生模样,黄静枫十分担忧:阿俏若是个受旧式教育长大的女孩子,只怕她会受不了这个。 阿俏面上却一直没有什么表情,黄静枫赶紧过去扶住她的双肩,转头望着躺在地上的周牧云,想要喝令他起身向阿俏道歉。 哪知此刻阿俏却很平静地开了口,说:“不行的,阮家的厨娘从来不外借,很抱歉,我去不了你的飞行学校的。” “黎明沙龙”的人万万没想到阿俏竟然答了这个,而且回答起来的腔调也与周牧云早先的一模一样,用的是一本正经的官腔。这两人看上去,一个像是暖味表白,另一个则是委婉拒绝,偏偏口中说出来的,则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儿。 阿俏的话音刚落,“黎明沙龙”的损友们立即又躁了,笑声、喝彩声比刚才的还要响。“阿俏,真有你的!” “妙啊,只有这种法子才能治得住老周,阮小姐你太棒啦!” 黄静枫在阿俏身旁,见她神色如常,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徐家的佣人过来,朝黄静枫耳语几句。黄静枫闻言一喜,冲兀自躺在地上的周牧云大声说:“老周,沈家哥儿俩来了,你的老对头到此,你还不赶紧起来?” 第44章 周牧云依旧躺在地上,一颗心无止境地往下沉下去。 此刻周围的人兀自在起哄,说周牧云和阿俏两人刚才那一出,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表现都是绝佳,尤其是阿俏,竟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反应过来,而且能轻描淡写地反击回去,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玩笑。 周牧云心中却没有半点愉悦,也没有任何恶作剧捉弄人之后的快感。 他刚才单膝跪在阿俏面前,一本正经地说“郑重请求”四个字的时候,他能感觉得到,阿俏确实是慌乱的,甚至是害怕的。周牧云自然而然地将这种表现理解为少女的娇羞,他认为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这样情致缠绵地求恳,就算不能令对方心动,至少也能在阿俏心里激起涟漪然后他立即扯了件不相干的事儿,想亲眼看着她满脸的娇羞化成错愕,一颗刚被他捧起来的心“啪”地一下摔到地上……周牧云这么反复折腾,就是想要回敬她上回那一句,“要你管”。 可等他说完这些话,借着酒劲儿躺倒在地上的时候,却看得一清二楚:阿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她眼里有种释然一闪而过,那慌乱与害怕马上就消失了,立刻恢复了镇定。 周牧云曾设想过阿俏各种可能的反应,他料想她会吃惊,会跺脚,会气得面颊通红,甚至会哭着推开人群跑出去……他想想也觉得自己很过分,可是他就是没想到,阿俏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周牧云在旁人的哄笑声中,举起右手,招呼一句,“酒,谁来给我一盅酒?” 他本想捉弄阿俏,可是却被阿俏的释然和冷静给狠狠伤到了阿俏根本不在乎他,甚至巴不得他能不再纠缠,离自己远远的。可他这样死缠烂打,费尽心机,甚至故意要激怒她惹毛她,让她没脸看她哭泣……或许都是因为他那份上不自知的在乎。 周牧云自成年以后,就没有体会过这样失落的滋味了。 座中失落的人,可不止周牧云一个,阮清瑶在一旁看着周牧云单膝向阿俏跪倒下去的时候,觉得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在这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她……难道看着周牧云去向自己的妹妹诉情表白,而且……这还是她自己一力促成的? 待到周牧云说出“飞行学校食堂”的话,不知怎地,阮清瑶伸手拍了拍胸口,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我就知道,哥哥绝对不会真心喜欢那个小丫头,她不就是会做两个菜么?哪里还有其他优点?”周逸云在阮清瑶耳边说,阮清瑶却怔住了:她不是盼着周牧云去追求戏耍阿俏么,可为什么周牧云当真要去示好的时候,她竟然会这么紧张? “什么事这么好笑?”徐家饭厅门外响起个柔和的声音,“在外面听着,觉得你们快要将房顶给掀翻了。” 阿俏听见这个声音,眼里立时多了点笑意,转过脸去望着正厅门外。只见两名年轻人由徐家佣人引着走了进来,一人身穿制服,神色冷肃,另外一个却只穿着式样简单的衬衫与西裤,面带温煦的笑容。刚才开口说话的,显然是后者。 “士钊、士安,”这么一来,厅中的气氛就更热烈了,“真是稀客。好久没见你们哥儿俩啦!” 见到沈家兄弟,坐在阮清瑶身旁的周逸云更加兴奋,也跟着一起招呼:“士安哥哥,难得你今儿有空。” 走进大厅的,正是本省督军沈厚的两位公子,沈谨与沈谦,沈谨字士钊,身上有军职,因此一天到晚穿着制服示人;而沈谦毕业后选择了从商。这兄弟两人一直都是“黎明沙龙”的成员,可是因为种种关系,两人近来参加沙龙活动的机会很少。上回周逸云的生日派对,这兄弟俩就都没有功夫露面。 “老周怎么躺倒在地上了?是喝多了么?”沈谦进厅,眼里含着笑谑,先调侃了一句。 周牧云收拾心情,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桌沿一坐,没理会沈谦。刚才沈家兄弟进来,阿俏眼里的笑意他也一样瞧得清楚,此时更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伸手就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一扬脖灌了下去。 沈谦沈谨兄弟两个,环顾厅中,都见到了阿俏。沈谦当即微笑道:“沙龙的新面孔,这位小姐你好,这是我的兄长,沈谨,我叫沈谦,你可以称呼我的表字士安。很高兴见到你。” 沈谨见到阿俏,却是惜字如金,总共说了三个字:“见过的!”反正该说的,他二弟都帮他说了。 阿俏则由黄静枫帮着介绍,说了她的姓名身份。阿俏赶紧过去先向沈谨道谢:“谢过沈少尉当日在醉仙居替我家解围、主持公道。” 沈谨连忙回复:“职责在身,阮小姐不必客气。”他依旧说话很少,神情却很是客气,胳膊肘顺手将弟弟沈谦往阿俏身前推了推。 阿俏与沈谦头一回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面对面,阿俏定了定神,开口道:“谢谢沈老板……” “哟,阮小姐,你也知道士安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人,无商不奸,他就是个奸商啊,专门打大家钱包的主意!”立即就有人起哄。阿俏不由有些茫然,黄静枫笑着过来挽了她的胳膊,说:“你别理他们,他们嫉妒士安生意做得好,总是动不动就取笑他。” 阿俏扭脸望望沈谦,却见他脸上温煦的微笑一直都在,无论沙龙的损友开他什么玩笑,沈谦似乎全不在意。 “还站着做什么?快快,士钊、士安,都进来坐。”黄静枫是主家,赶紧招呼这两位老友,“两位吃过饭了没?” “吃饭”这两个字,一下提醒了在场的损友们。 “对了,我可是想起来一回事儿!咱们今天不是有阮家小姐在么?你们猜猜看,阮家小姐能不能做出,合士安口味的吃食。” 听到这里,阿俏不由有些疑惑,睁着一对明净的双眼望望众人。 “哈哈,想起来了,士安吃东西百样禁忌,你数出来一百样,他总有那么一样能忌口,阮小姐,你今儿遇上难题了。” 黄静枫一时没想起这茬儿,经人提醒,想了起来:“哎呀,士安,我该向你沈家的厨子问一句的才是。” 沈谦温和地笑笑,摇了摇头,说:“三太太不必麻烦,厨下有什么,随意给我哥准备点儿就行。我是没关系的。” 稍远处餐桌那里周牧云登时笑了起来,说:“我说士安啊,你看这里,有阮家的妙手厨娘烹饪的绝世美味,你要不要来试一下?” 旁边周逸云恼怒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哥,你怎么能这样逗人家?你明知士安哥哥绝对不吃这些的。” 沈谦听着好奇,忍不住别过脸看向阿俏,轻声问:“是什么?” “是肥肠!”周牧云懒洋洋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阿俏看得清楚,听见周牧云说“肥肠”的时候,沈谦脸上就僵了一僵,看起来是真的忌口。 “沈先生有什么忌口的,说来与阿俏听听,阿俏去厨下看看,能不能给先生做点儿什么。”阿俏突然对沈谦有点儿歉疚,她上辈子就答应过要请沈谦吃席的,却从来都不知道对方有什么喜好与忌口。 “哈哈!”厅里一时又是笑声不断,似乎阿俏的话引起了新鲜话题,“士安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他统共有哪些忌口的。” 立时就有人开始给阿俏细数: “五荤不用,有腥膻气的不吃,任何带肥的肉不吃……”这是归类法; “猪脸羊脸不吃,猪杂牛杂不吃,羊肉不吃,有土腥味儿的鱼不吃,海产不吃……”这是枚举法。 “士安老弟不次的实在太多啦,你可能冷不丁就用到了一两样他不次的辅料佐料,蓝后他就整个一盘都不次……”这是带着口音的有力总结。 沈谦听着这些损友们的吐槽,依旧笑嘻嘻地望着阿俏,一点儿都不着恼,甚至眼里还带着点儿歉意。 阿俏低头想了想,突然抬头看着沈谦,轻声问:“敢问先生可是信佛或是奉道?” 沈谦摇摇头,“各路神佛与我均无缘。” “那可否告诉阿俏,先生是为何有这么多……这么多忌口的呢?” 沈谦望着她的眼睛,想了想答道:“我也不知道。小时候还好,后来突然就成了这样,家父还责打过几回,无奈就是改不过来。” 听见沈谦这样回答,远处周牧云哈哈大笑起来,高声道:“他不知道,哈哈,他竟然说不知道……士安,你还真是给我留面子。” 周牧云笑着,沈谨就大踏步走了过去,一把拎起了周牧云的后领:“姓周的,你好意思说。若不是你这臭小子恶作剧,士安会这样?” 第45章 说起周牧云和沈家兄弟俩的恩怨,要追溯到他们年纪很小的时候。只因周沈两家上一辈一直相厚,周沈两家的子弟们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 偏生周牧云小时候做了一件缺德事儿,下雨天后抓了不少活的蚯蚓,藏在了沈谦的饭菜里,结果沈谦愣是饿了自己三天没吃饭,此后就落下了挑食的毛病,诸般忌口,越忌越厉害。沈家想尽了法子,也没能将沈谦掰过来,只能随他去。而沈谨性子刚硬,为弟弟出气,二话不说就去把周牧云揍了一顿,揍得他趴在床上一个月不能下床当然随后沈谨也被沈厚饱揍了一顿,半个月没有下地。 听了黄静枫的解释,阿俏才恍然大悟。原来黄静枫早先对她说的,说请了周牧云小时候的老对头过来,竟是真的。这老对头就该是沈谨,而两人结梁子的起因,竟是沈谦百样忌口的原因阿俏想想也是无语,觉得周牧云这爱开玩笑、爱恶搞的性子,小时候就可见一斑,更可气这人,到现在都还只像是个大男孩,丝毫还未长大。 沈谨的表情言语确如他的表字“士钊”那样,刚毅肃穆,喜怒不形于色。只见他拎着周牧云的后颈,板着脸说:“你敢再笑士安一句,试试看!” 周逸云在旁边见了吓得大叫:“别,千万别,士钊哥哥。我哥他没有恶意的,就是爱开玩笑……” 阮清瑶觉得脑后都是汗,连忙去拉朋友:“逸云你也消停点儿吧,士钊这也是开玩笑,吓唬老周的!他们相处起来,就是这种方式。” 周逸云抬眼看去,果然见周牧云笑嘻嘻地,抽了一双筷子递给身后的沈谨,说:“尝尝吧!名家做的名菜,不尝就可惜了。” 沈谨听说,果然就接了筷子,松开周牧云,自己坐在席边,伸箸挟了一段肥肠,尝了便点头,说:“确实不错!” 他本想招呼弟弟沈谦,可是想了想,终于还是算了。 周牧云在旁边笑笑,随手给这位从小斗到大的老友斟了一杯酒,说:“你想想看,多亏你弟弟忌口,否则这道菜我们还要分一份儿给他……” 沈谨吃得兴起,于是也点点头。 沈谦在远处看得哭笑不得,转过头来望着阿俏。只见阿俏一对明净的眼睛还是望着自己,沈谦不由得往她身边凑了凑,低声问:“怎么了?” “沈先生,若是阿俏下厨,略做些小食,先生是否愿意一试?”阿俏在沈谦身边低声问。 沈谦微笑着回答:“这样是不是太过麻烦阮小姐了……” 阿俏哪里肯袖手,心想这算什么麻烦? 可是沈谦的话还未说完,黄静枫已经嚷嚷起来,“阿俏你可千万别再忙了,今儿你都下了两回厨房,你这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可是看在眼里,阿俏每下一回厨房,就会满身油盐气地出来,要将周身的衣裳都换过,才好出来见人。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旁人在她这个年纪,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时候,她却总是这样为旁人操持,忙忙碌碌的。 阿俏却以为黄静枫担心她没衣裳可换,连忙摇摇头说:“静枫姐姐,我没事的,一会儿我戴个大围裙就成,再说天已经挺晚,我给沈先生做点小食,就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 黄静枫见阿俏一味为旁人着想,心里十分怜惜,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去拦她才好。 偏生这时候几人的对话教沙龙的人听了去,登时损友们又开始起哄:“让阿俏试一试么!”“我们倒要瞧瞧看,士安这挑食的毛病有没有的治!” 有人预言:“肯定行啊,阿俏能将肥肠做出这样千回百转的滋味,要唤起士安的胃口,那可不还是小菜一碟?” 也有人表示反对:“话不能这么说,士安的问题,不是在于他嘴里没味儿,而是因为他太惧怕各种强烈的味道了,所以他才忌这个忌那个的,依我看士安忌口忌了这么多年,阮小姐也未必能治得了他。” 阿俏想了想,就冲黄静枫点点头,说:“静枫姐姐,那我去啦!” 黄静枫很无奈,只得点了头,叫徐家厨子陪着阿俏,第三度到厨房里去。 徐家的饭厅里,“黎明沙龙”的人有一阵子没见到沈家哥儿俩了,就有人开口问起:“士安,听说你前一阵子去上海待了好几个月。” 沈谦点了点头,“是呀,为了我‘知古斋’的生意去的。”沈谦所开的那爿古董文玩铺子,就叫做“知古斋”。 “喂,士安,那你在上海的时候,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难不成你也把家里的厨子带去了不成?”顿时有人好奇了。 “混着呗!”沈谦苦笑一声,说:“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吃静安寺旁边的素斋,后来觉得那里的素斋也不怎么好,吃素的人却总是想着把素菜做出荤菜的味道来,那还叫什么吃素?” “是这个道理!”立即就有人赞同,“寺院里的素斋其实也都是给我们这些俗人吃的,素鸡素鸭素肉,还做得格外逼真,可仔细想想,这不就是抱着吃荤的心来的么,可还能叫吃斋么?” “是这个理儿!”沈谦点点头,“后来我试过一两家面包房的面包和三文治,觉得倒还行,后来就天天靠那个度日。这不,办完了手头上的事儿,就着急火燎地赶紧地回来了吗!” “也不晓得那个小姑娘会给你做什么。士安,刚才老周非常不给她面子,你猜怎么地……她也丝毫没给老周面子。”立即有那喜爱八卦的,将早先周牧云挑衅的事儿原原本本都说给沈谦知道。 沈谦听了双眉一挑,就往周牧云那个方向看去。他原本不明白阿俏为何会在旁人家帮忙的时候,竟做了一道肥肠这么重口的菜,可没想到竟然是周牧云所激。他立即想起那天夜里,他将这小姑娘从“黎明沙龙”接走的时候,她正在冲周牧云挥拳头。 原来这个姑娘,竟有这样一口心气儿,能与周牧云这样的莽人叫板沈谦想到这里,忍不住地轻抬唇角。 那边周牧云却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没听见这边的动静。倒是他妹妹周逸云时不时将眼光往沈谦这边投过来,遇上沈谦的目光,十八岁的周大小姐俏脸微红,眨了眨眼,给沈谦递个眼神算是打招呼。 沈谦自如地收回目光,听见耳边有人议论,说:“那位阮小姐已经去了好久了,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能不能行啊?”“不会趁去厨房的机会,脚底抹油溜了吧!” 沈谦一笑,不与这些光会嘴头上损人的家伙们分说。他心中却知道,这姑娘,应该能带给自己一些惊喜,因为早先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他诸般忌口的时候,沈谦就一直暗中注意阿俏的神情。旁人在絮絮叨叨地数落沈谦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唯独阿俏那一对眸子,却越来越是明亮。 沈谦自己清楚得很,他的诸般忌口对厨子的影响有多大。例如他不食五荤,那葱、蒜、韭菜之类有香辛味的佐料就一概不食,偏生这种香辛料大多用于去腥提鲜,离了这些,厨师无法处理带有腥膻味儿的食材。 若是寻常厨子,听说有他这么刁钻古怪的忌口,十九会感到无比气馁,要么就是一筹莫展;偏生阿俏的眼神竟就此亮了起来,这给沈谦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知道有种人,是天生渴望遇到挑战的他,大概也能算是阿俏所渴望的“挑战”之一吧! 正想着,沈谦身旁有人轻轻地“嘘”了一声,说:“快别说这种话了,她来了。” 沈谦抬头,见真的是阿俏来了。这回不是徐家的佣人上菜,而是阿俏亲自端着一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上来。 只见阿俏手中的托盘里,盛着一只茶壶,一只用盖碟罩着的浅盘,和一碗热腾腾,散发着热气的米饭。 “这是什么?”就连沈谦见惯了各种场面,见到这个,也微微感到诧异。 “这是虾仁茶汤泡饭!”阿俏狡黠一笑,将手里的托盘放下。 “黎明沙龙”的人听说,也好奇地围了上来,见了托盘里的东西,大多啧啧称奇。 这时阿俏一伸手,揭了盖碟。众人登时“噫”的一声,只见一只天青色的浅盘里盛着的是一份清炒虾仁,白生生的虾仁上点缀着翠绿色的几片茶叶。 “哦!”众人大多明白了过来。阿俏这应该是做了一份滑炒虾仁,并以绿茶入菜,以解腥膻油腻。而那茶壶里,应该也是沏好的新茶,供泡饭之用的。 “这个看起来挺简单的,不就是茶泡饭么”有那莽撞的就开了口。 立刻就有人想,也对,这天底下忌口的人很多,可谁会忌喝茶呢? 阿俏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她的目光里自带权威,似乎在这餐桌上,只有她才说了算。说来也怪,阿俏一瞥之下,竟令那人立即讪讪地闭口不言。 “沈先生,”阿俏亲自取了一对银箸,递给沈谦。她也很想知道沈谦对她所准备的这道小食感觉如何,虾仁倒也罢了,关键在于那道她瞒天过海呈上的这一份“茶泡饭”。 第46章 阿俏为沈谦奉上了一份用名茶“雀舌”炒制的滑炒河虾仁,一壶盛在茶壶里的“茶汤”,以及一碗米饭。看起来中规中矩。 那河虾仁是新鲜现剥的,水腥气少,再加上用上等黄酒去腥,急火快炒,再加入绿茶与少量茶汤,炒出来的虾仁自带茶叶的清香,是一道雅致爽口的小菜。 阿俏见沈谦的目光投向虾仁,稍有些抱歉地说:“本来用‘龙井’最好,可是没有龙井,就用‘雀舌’将就了一下。先生可有兴趣试一试?” 沈谦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光转向那茶壶。 阿俏赶紧又说:“茶壶里是‘茶汤’,先生一会儿请试一试用茶汤烫饭。” “小姑娘啊,你这是投机取巧么,你给士安做吃食,结果端上来的都是茶食,谁忌口也不会忌茶叶么!” 阿俏却对旁人说什么完全充耳不闻,满怀希冀地望着沈谦,想看他尝了这些“小食”之后,是何反应。 岂料沈谦伸手,先托起了那碗米饭。 只听旁边沈谨补充了一句:“我这个挑嘴的弟弟,到个陌生的地方吃东西,一上来都是先试米饭的。有些时候他连米饭都忌。” 旁人听了一起咋舌:天底下竟然有这么挑嘴的人? 阿俏却神色不变,凝眸望着沈谦的每一个动作。见他尝了一口,尽数在口里细嚼,这才缓缓咽下,开口笑道:“阮小姐这是单独为士安做了一钵米饭吧!” 阿俏点点头,笑道:“是呀!我觉得先生不喜菜式里有杂味,用米饭应该也是如此。所以我将井水用木炭滤过三遍,用来淘米煮的饭。” “黎明沙龙”的人听说这一碗饭竟然也有许多讲究,大多惊异地睁圆了眼,对阿俏的厨艺更加充满了期待,不晓得这个小姑娘今天还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 沈谦点头冲阿俏笑笑,谢过她的用心与细致,接着又尝了一口虾仁,也赞了好,“细嚼之下,有鲜甜味,很美。”沈谦冲阿俏点头笑道。 接着他听从阿俏的解说,从那只茶壶里倒了些茶汤出来,直接倒在盛着米饭的碗里,令那洁白晶莹的米粒全都浸润在金黄清澈的茶汤里,用筷头拨匀了,接着换了瓷勺,舀一勺“茶”泡饭,就要往口里送。 突然他手里一顿,觉出有些不对,抬眼往阿俏那里看了一眼。只见阿俏一对明眸专注地望着他,那眼神,又是自信,又有些紧张。沈谦马上明白了,晓得她奉上这简简单单三件食物里,最精华的菜式,其实是那看起来最普通的茶汤。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沈谦将汤匙送进口里,入口的时候他还是怔了怔,随即闭上眼细品。 “好吃吗?”有人问。 “拜托,茶汤淘饭,跟开水泡饭差不多吧!”立即有人接口,“平时咱们吃泡饭都要配个酱瓜什么的,用这么清淡的虾仁来配,恐怕没味儿!” 伴着这样的评价,沙龙的损友们眼见着沈谦那只顿在半空中的汤匙,又往碗里去,舀了第二勺。 “真有那么好吃?”立即有人追问。 沈谦见文,嘴角忍不住抬了抬,面上的笑容却似微微羞赧,颇不好意思地说:“尝了一口,发觉自己突然饿得很,所以就……” “哇,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这万年的挑食鬼士安,你是不是第一次吃不认识的厨娘做的食物?” 有人立即逼问。 周逸云在后头颇不服气地插嘴:“士安哥哥就是饿了,饿了,自然觉得什么东西都好吃的。” 沈谨反嘲回去,冷笑道:“你忘了他饿自己三天那事儿了?” 这时候沈谦已经舀了第三匙,听见那边争论,也只待自己将口中的食物细细品鉴了之后咽下,才开口说:“我这个人大约是有些怪,往往尝到了非常合口味的食物,才会觉得自己饿。” 这一下他主动挑明了这“茶泡饭”的美味,一直立在他身旁的阿俏立时笑得明媚,小小一对酒窝在面颊上若隐若现。沈谦扭头看得怔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问:“阮小姐,你这道‘茶泡饭’,真正的本名是什么?” 到了这时,“黎明沙龙”的人们才明白过来,阿俏做的这份“茶泡饭”,其实根本就不是茶泡饭。 阿俏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该叫个什么名儿,我家的菜单上一般写作金汤捞饭,但若是叫金汤捞饭,就不能是这样纯净的‘茶汤’,总要另加些名贵的材料在里面,所以这个么,可能只能叫做浸饭吧!” 这下子大家伙儿急了,“阿俏姑娘,阮小姐……你做的这个‘小食’,我们也要尝一尝!” “是啊是啊,你不能为了治疗沈谦一个的挑食症,就将我们全忘了!”大家纷纷强烈要求,连主人黄静枫也压之不住。 阿俏抿着嘴笑道:“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幸亏我还多做了些,稍等一下,我去厨下取了来哈!” 说着阿俏就又往厨房过去,这回出来的时候,她身前套了一件宽大的围裙,手中则托着一只大瓷盆,瓷盆里则盛着早先沈谦从茶壶里斟出来的那种,一模一样的“茶汤”。 徐家的厨子捧着碗碟和一钵米饭跟着她出来,将米饭盛在一小碗一小碗中,递给在场众人。阿俏一面看他们分发,一面提醒,“晚间不要吃得太多了,会积食。”她转头看看醉得东倒西歪的周牧云,又补了一句,“饮过酒的不妨多用点,宿醉起来不会太难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好立在沈谦身旁,徐家的厨子一动,阿俏让了让,偏着身子往沈谦这边贴过来。沈谦与她靠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她围裙上有些油渍,抬头能看到她额角湿漉漉的,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油烟气。沈谦生性好洁,可在这一刻,沈谦却觉得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真实,似乎在她身边,便能感知那永世昌盛的人间烟火。 “呀,这真不是茶汤!是什么汤?太鲜了!”已经有人等不及,从徐家厨子那里取过一碗米饭,就径直去从那瓷盆里舀了金色的茶汤在碗里。 “是鸡汤!鲜鸡汤!”随即有人辨了出来。 “不可能吧!鸡汤怎么可能做成茶汤的样子,没有半点油花浮在上面,你家熬的鸡汤能撇得这么清吗?” 于是大家就都望着阿俏,等她解说。 “这就是鸡汤!”阿俏点点头,“这汤原本是徐家的师傅们熬的。后来我又加了剁好的鸡蓉进鸡汤里,不断搅拌,不断撇油,这样熬一个小时,所有鸡蓉就都会被汤底吸收,而汤也会变成茶色清汤……” 在场的人听说这一道“茶汤”,竟然要费这样多的功夫,这才明白阿俏刚才为什么去了那样久。 沈谦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在阿俏身边小声说:“阮小姐,真是麻烦你了!” 阿俏转头冲他一笑,摇着头说:“真没事,这是我应该的,算来我还欠你……”她本来想说一桌席面,想了想还是改口,说:“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 沈谦知道阿俏已经将那些白瓷餐具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便也冲她笑笑,点点头。 “沈先生尝过这浸饭,觉得如何?”阿俏望着沈谦的双眼。 沈谦顿觉阿俏的眼神有点儿狡黠,不过他手中盛着浸饭的瓷碗已经见了底,就算是阿俏在浸饭里又做了什么手脚,也来不及了。他便实话实说:“我觉得那浸饭汤汁非常鲜美,而米饭又粒粒分明,饭粒很有嚼劲,两者相得益彰。” 阿俏又问:“先生是不是从来不食海味,发制的海味,如参鲍之类,也都不用的?” 沈谦点点头,“确实如此。” “这浸饭的高汤里用了干贝汁和明虾汁,都是干货发制之后上锅清蒸取汁,加在这鸡汁茶汤里,先生是不是觉得这鸡汤吃到后来,还有一点点回甘?” 沈谦真的惊讶了,他确实不食海味,尤其不喜干海货,因为发制以后总有些海腥味儿。可是没想到在刚才那一碗的浸饭里,他完全没有尝出半点海腥味儿,反而觉得这汤汁与寻常鸡汤不同,更加清甜。 只听阿俏柔声解释:“我听说先生幼时并没有那么多忌口,是后来才开始忌口的。我便想先生恐怕是心里先存了个念头,只要一听到那些不喜欢的材料,就自然生出抗拒之意。所以我才骗先生说这个是‘茶泡饭’,盼望先生能抛去成见,试一试。” 说着她冲沈谦莞尔:“经过这一回,阿俏盼着先生能大着胆子尝试一些没有尝试过的材料,只要烹饪的人用心,先生不喜欢的那些杂味,其实都是能想办法去除的。” 沈谦望着她,心底不由一动:只要烹饪的人用心……这个小姑娘,这一回,可见是真的用心了。 第47章 夜已深沉,开始陆陆续续有人告辞,黄静枫身为主人,忙不迭地安排车辆,送“黎明沙龙”的各人归家。 周牧云喝得醉醺醺的,摇摇晃晃地站在徐家门前向沙龙的朋友们一一挥手告别,毕竟后天他就要参加飞行学校的封闭式训练,要远离旧友一阵子了。周逸云与阮清瑶两个,一左一右,一起扶住了周牧云,才没让这位老兄身子一晃,从台阶上摔下来。 阿俏一个人立在阮清瑶背后,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这光景,阮清瑶十九要陪好朋友一道,先将周牧云送回周家去,然后再回家。那她……难道也跟去周家?她可不想。 黄静枫也有点儿犯了难,送走这许多人之后,她家仅剩一部小车,除去司机,要再载三个女孩子,外加一名醉汉,实在有点儿吃不消。黄静枫正在犹豫,阿俏就开口,说:“静枫姐姐,你不必为难,不如我在这里再等一会儿吧!也许早先几部车很快就回转了呢?” 黄静枫正在犹豫,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可又觉得今天一天劳累了阿俏,到这时候竟还要让她委屈。 正在这时,沈谦来到阿俏身后,低声问:“阮小姐,可否让在下送你一程?” 阿俏微吃一惊,转过脸来望着沈谦,见他半张脸藏在灯影之中,唯有那一对眸子在静夜里熠熠生辉。 “我大哥已经先回军部去了,”沈谦笑着向阿俏与黄静枫解释,“我那部车子,反正也要开回去,倒不如送阮小姐一程。” “有士安相送,那再好不过了。你一向是个君子,你办事,我放心!”黄静枫一听,顿时觉得十分妥当。她又怕阿俏不放心,转脸望着阿俏,说:“阿俏,有我为他作保,他一定将你安安稳稳地送回家里去。” 沈谦笑道:“三太太,我这可是存了私心,一路送她,既可以向阮小姐表达感谢,又能向她讨教治挑食毛病的法子。” 阿俏低下头想了想,终于点了头,睨了沈谦一眼,小声说:“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谢沈先生。” 沈谦当即偏过身,略略躬腰,让阿俏先走。 这时候周逸云一眼瞥见沈谦要走,在后急忙出声招呼:“士安哥哥……” 恰在此刻,周牧云的身子一晃,往妹妹身上靠过去。阮清瑶赶紧拉着他的胳膊,周逸云从另一边撑着。黄静枫也看不过眼,连忙指挥徐家的仆人一起帮忙,待徐家那部小车开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周牧云扛上了车子。 周逸云再抬头,想与沈谦告一声别的时候,已经见到沈谦与阿俏两人并肩,沿着徐家门口树荫掩映的道路,慢慢往远处走去。 夏秋之交,夜色宁静,沈谦与阿俏两人并肩在步道上走着,路灯的光透过法桐茂盛的枝叶撒落下来,落在地面上,唯见树影斑驳,耳畔则是阿俏的粗跟小皮鞋踏在地上,脚步声清脆,而沈谦将双手随意地揣在裤兜里,信步走着。 两人都不说话,却又都觉得不用说什么。 “我的车子就停在这里,阮小姐稍等。”沈谦说着快步向前,先去开了车门上车,随即又伸手推开了驾驶座邻座的车门,随口说:“阮小姐,请坐到这里吧!” 阿俏本来想说,她可以坐后座的。可是听见沈谦已经将话说出来了,终究没好意思拒绝,于是转到车子的另一边,迟疑了一下,踏进了沈谦的车子。 说也奇怪,上次在“黎明沙龙”门口,她曾毫不犹豫地就上了的沈谦的车,可今天她却有些磨磨蹭蹭,一张俏脸微微发热,即使上了车,也有些不敢看身边的人。 沈谦突然“嗤”地轻笑了一声,说:“有老周在,和没有老周在,就是不一样啊!” 阿俏听说,更加不好意思,脖子有些僵硬,一双手似乎也没处可放,局促不安地互握着,放在膝盖上。 “你别动啊!”沈谦突然说,随即就朝她伸出手。 阿俏当真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沈谦一只修长的右手在她耳边短发上轻轻一摘,拈了一小片黄叶下来,递到她手里。“大概是被风吹落,刚好挂在你头发上。” 阿俏两指轻轻拈着这片黄叶的叶柄一捻,叶片瞬间就转了十七八个圈儿。她听见沈谦在旁又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更是低了头,不敢说话。 沈谦便去发动了车子,只是他手中的钥匙转动的那一刻,阿俏突然脸色一变,一双白净的手上青筋陡然暴了暴,赶紧低下头去。 她还是忘不了上辈子的事。 阿俏的神情,沈谦一一全看在眼中,却只是不说。他缓缓将车倒出来,将车开上正道,驶离徐家。 直到驶近省城的城门,沈谦都只是一言不发。阿俏自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偶尔疑惑地转过头,看沈谦一两眼。 突然只听一声刹车响,阿俏惊起,只见沈谦将车停在了一处路边。随即他转了身,打开了车内的灯,自己转身,紧紧盯着阿俏的双眼,开口唤道:“阮小姐” 阿俏转过脸来,不知沈谦的用意何在。只是此刻她看向沈谦的双眼,却觉眼前这个男人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他身上那股子温润如玉的君子气息已经不见了,他眼里的笑意也早没了踪影此刻,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早已有了棱角,透出钢铁般的硬气,不不不……不止这些,他眼里仿佛凭空筑就起了一道墙,他心里在想什么,眼神里在诉说什么,她已经完全看不明白了。 阿俏一惊,腰板依旧笔挺,将身体坐得直直的。 只听沈谦低声开口问她:“你认得我?” 阿俏心头更惊,以为自己说话或是表情哪里不妥,竟尔漏了馅。 “我……我自然认得先生。”阿俏答得有点儿慌张,心里觉得更加不妙。 果然,沈谦微微偏过头,凝视着她的面孔,柔声问:“在今天之前呢?你认得我,知道我是生意人嗯?” 阿俏早先在徐家大厅里,不知不觉就唤了一声“沈老板”,还惹来沙龙的人群嘲沈谦,说他是个奸商。 阿俏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挑了挑嘴角,说:“先生恐怕不记得了,阿俏与先生,曾经在街上遇见过一回。” 她指的是上回偶遇,她就在他的店外,走路不当心,险些就撞在他身上。那时沈谦还与阿俏对答了两句。阿俏平静地续道:“后来又一次路过‘知古斋’,阿俏就忍不住进去看了看,还向店里的伙计请教了东家的姓名。若不是那次见过先生店里的名贵白瓷,阿俏也不会想到这次比试时先生曾经暗中相助。” 她说的全是真的,她确实曾经进“知古斋”去问过主人的名姓。她不想冒险在沈谦面前说谎。 她知道对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人不可能会让人用那样极端的方法来杀他。 她也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门路,并且早已洞见杜家那些见不得人的打算,所以才能出现在醉仙居的楼下,神通广大地伸手帮了她。 在沈谦锐利的目光逼视之下,阿俏几乎想要闭上眼身边的这个男人,她无法不感激,可又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 沈谦也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店里的伙计向他形容过,有这么个形容样貌的年轻姑娘,进店看了看,问了主人的名姓。可是这无法解释上回“飞花”获胜的那件事,也无法解释他见到她的时候,她眼中那种神秘的熟悉感。 她好像是,一直认得自己的。 沈谦身份特殊,自然也时常有人处心积虑,用尽各种方法接近他。他清清楚楚地明白阿俏不是他所怀疑的那种人,可是他近来所图之事非常重要,关系到千万人的福祉,所以他不得不万分谨慎。 所以今日沈谦索性将问题挑明,直截了当地将话问出口。 她也给了他答案。 可是这答案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读明白她眼里的害怕与防备,想知道那一切令她心酸神伤的过往。 可他也知道自己将这话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挑明了一点:他不相信她他可以暗中帮她解围,明里护她回家……可是他却不愿意相信她。 阿俏一对明净的眸子看着沈谦,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此时车窗大开着,夏夜的凉风偶尔从窗外灌入,扬起阿俏一头俏丽的短发,发脚凌乱,洒在她面颊两边,有些凄美。 突然阿俏开了口:“沈先生莫不是以为阿俏是那等找了各种借口,刻意接近先生的女子?” 她终于自嘲地笑了:“若先生真的要这么认为,那也很简单,以后阿俏不再见先生,先生自然也不必担心了。” 沈谦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自以为藏得妥帖的防备,一下子就被那小丫头全看透了。 第48章 沈谦不露痕迹地转过身,关了车内的灯,重新启动车子,淡淡地开口:“盐阜路,对吧?” 阿俏没有答话,沈谦能猜到她的心情,能想象着她正拼命挺直了脊背,扬起脖颈,甚至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一分一毫的沮丧流露出来。 “既然上了先生的车,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的人品,知道先生高义,信得过先生绝不是那种,会乘人之危的人……”阿俏这番话言犹在耳,沈谦却明白,早先他那番追问,终是伤及了那个女孩子的自尊。她给了他足够的信任,他却没有用对等的信任来回报她。 晚间车行很快,不久沈谦就将车子停在盐阜路的路口。 阿俏依旧端正坐着,略略偏过头,郑重向沈谦道谢:“今晚有劳先生送我!” 这时沈谦点亮车灯,微笑着向她点头,没说话,仿佛依旧是那个永远温煦和蔼的沈先生。 阿俏紧紧抿着嘴,却硬生生扯了扯嘴角,送出一个微笑来,对沈谦说:“既然先生对阿俏心存疑问,那以后不如……不如就不要再见了。阿俏不会出现在先生面前,也不会再与先生有任何瓜葛。”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说:“祝先生以后鹏程万里,大业得成!” 沈谦听了这话,突然伸手就想去捞她。只没想到阿俏动作太快,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接着就是清脆的鞋跟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顺着盐阜路窄窄的街道迅速远去。 沈谦捞了个空,心里有些懊恼,微笑却依旧挂在嘴角。他在她坐过的位置上拈起小小一片黄叶,就也学着她的样子,两指轻轻一捻,那片黄叶就在他指尖轻轻地转动。 可这时,沈谦的笑容得更加欢畅。 因为他听见清脆的“嗒嗒”一声声,阿俏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在他的车窗外停下。只听阿俏向车内的他大声说:“沈先生,请你……请你以后一定要堤防,要堤防你的身边人,要堤防有人在你的车子上做手脚,车子要时时检查,尤其是你用司机的时候,也要提醒司机检查车子,还有……” 沈谦转过脸来,望着阿俏,“嗤”的一声轻笑:“阿俏,你不怕说得越多,我越不信么?” 阿俏一跺脚,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到底还是缩了回去。她原本想要提醒他,最好永远都不要去浔镇那个地方的,可又怕真的像沈谦所说的那样,越是多说,对方越是不信。心里算算时日反正还早,阿俏就想,以后再提醒他也不迟,到时候无论是发电报,还是送匿名信,总归会有不用她自己出面的办法。 于是阿俏果断地说:“那好,沈先生,再见了!” 想想又不对,她马上又改口,“再也不见了!”说完阿俏转身就跑,径直往阮家大院的院门那里跑过去。 她径直跑到自家门口,才又转身回来,往巷口一张。 沈谦的车子依旧停在巷口,只是这一次与上回不同,沈谦已经下车,此刻正立在车门外,双手插在裤兜里,斜斜地倚在车上,远远地望着阿俏。他见到阿俏回头,便伸出一只手,似乎兴高采烈地冲阿俏挥了挥。 不知为何,阿俏忽然觉得双眼有些酸,可到底觉得以后再也不见此人才是最好。此前她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这条路上前行,往后不过依旧是孑然一身,没有差别。 倒是沈谦那里,她多少尽到了些义务,提醒了他一句。若他真是她所想的那种,身上背负着秘密的人,有这一句在,想必沈谦不会掉以轻心。 想到这里,阿俏释然许多,终于掉过脸,伸手去敲阮家的大门。 沈谦则一直等阮家的仆人出来,将阿俏接进门去,才回到自己的车上。方向盘旁边,还夹着那一小片黄叶。 “江湖不见,小丫头,你说不见,就不见了么?”沈谦指尖挟着那片黄叶,心情舒畅,忍不住笑出了声。经过今天的事,他确知她身上是有些古怪的,恐怕知道些旁人不晓得的事,可那又如何?他沈谦沈士安,觉得在这个人间,她最真实可信。 徐家三太太黄静枫操持的那次聚会,是“黎明沙龙”少有的,到的人最齐的一次。此后人们就各奔东西。比如周牧云,从宿醉中恢复过来之后,就忙着收拾行装,按时去飞行学校报到,准备去参加封闭式训练。 送走周牧云之后,阮清瑶听说周逸云身体不大好,就捡了时间,带上几件时兴的点心,到周公馆去探视朋友。 她见到周逸云的时候,不免吃了一惊。只见周逸云穿着睡袍窝在自己的床榻上,可是眼睛鼻子全哭得通红通红的。周逸云一见到阮清瑶进来,就冲阮清瑶扑了过来,抱着阮清瑶的腰哭道:“瑶瑶,你说说看,我怎么办才好?” 阮清瑶心里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叹了一口气,也伸臂抱住周逸云,说:“你别想这么多,也许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都看走眼了呢?” 阮清瑶口中所指,就是那天晚上他们从徐家出来,司机认错了方向,竟将车又开回停车的地方又兜了一圈。因此阮清瑶、周逸云,还有那位醉得不行的周牧云,都见到了沈谦与阿俏并排坐在车里,沈谦伸手到阿俏耳边,似是撩了撩阿俏的短发。两人神情亲昵,举止也是一样亲密。 “瑶瑶,若没有那天晚上的事,我也不会想明白,我其实真的……真的很喜欢士安哥哥啊!”周逸云扑在阮清瑶怀里痛哭起来,“可如果我从来没想明白,我也不会如现在这样难过……明明是我先认得士安哥哥的。” 阮清瑶看着朋友哭成那副狼狈样子,连声安慰:“你想,我那个三妹认识士安才多久,你认识他有多久。士安那个人你也知道,他待人总是一派春风和煦,就算是新认识的朋友,也是一样。可他心里是会念着你们一起长大的情分的。” 周逸云却哭得语无伦次:“瑶瑶……瑶瑶你不知道,当我看见,我看见那一幕的时候真跟扎了心似的,问题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从来不知道我对士安……我动了心!你能明白这种感觉不?自己从来不知道,可一旦看见他对别的女人示好,就……” 阮清瑶的脸立即阴沉下来。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天晚上周牧云开玩笑,假装要向阿俏示爱,当他真的单膝跪在阿俏面前的时候,她的心,也像是被人陡然抽了一鞭子似的。这可真要了命了,难道她喜欢周牧云?那个半大毛头小伙子?想到这里,阮清瑶的嘴角就忍不住要抽她阮清瑶,这辈子根本就没打算靠哪个男人过一辈子的,怎么会贸贸然喜欢上那么个人? 只不过她如今必须面对失败,她原想让周牧云去勾搭阿俏。以周牧云那个不定的性子,要他的心永远只拴在阿俏身上,那是不可能的将来阿俏情场失意,自然就乖乖回阮家操持自家的生意。 可如今,这情形看起来不大对,阿俏绝不像是情场失意,反倒是周牧云一再买醉,周逸云也因为阿俏的关系扶床大哭,而她自己…… 阮清瑶赶紧摇摇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不行,绝对不行,她得想个办法,将眼前的局面扳过来才成。 于是阮清瑶斟酌言语,对周逸云说:“逸云,你既然想清楚了,自己有这份心,你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争取呢?” 周逸云听见,突然从被子上支起身,睁着一对又红又肿的泪眼望着阮清瑶,“瑶瑶……” “你想,你已经成年了,你家里也一直在给你物色对象,士安不就是一个很完美的对象么?年纪合适,事业也有小成。你不妨稍稍露个口风,你家里亲戚这么多,周家与沈家又是世交,总会有人替你将消息递到沈家去的。” 说到这里,阮清瑶叹了一口气,说:“逸云,你想想,你家的家世,与我家的家世差了多少?我那个妹妹才将将十六,还未成年。沈家若是考虑未来儿媳的人选,一定会先考虑你,而不是我妹妹。最近你再找个机会,接近接近士安,把话跟他敞开来说清楚。人都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士安是个明白人……可你若什么都不做,只在这里哭,就只能错过机会。” 听到这里,周逸云顿时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可又犹豫起来:“这段时间,这段时间……你那个妹妹,若是总缠着士安哥哥,那可怎么好?” 阮清瑶轻笑一声,说:“不会的!” 周逸云一板脸,问:“你怎知道?” 阮清瑶很有自信地答道:“这两天我家里人正在商议,怕是要将她送到外地去拜师学艺,有一位叫什么什么的大师,开了山门收徒,要收一位关门弟子呢!” 第49章 周逸云听了阮清瑶说的,忍不住惊讶地问:“你妹妹的厨艺都已经这么好了,怎么还要出去学艺啊?” 阮清瑶微蹙了眉头,摇摇头,回答道:“我也不明白,家里人跟你想的差不多,是我那个妹妹自己要去。” 周逸云阮清瑶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阿俏的生母宁淑也一样不明白。 “阿俏,你若是去随静观大师学手艺,家里的生意该怎么办?”宁淑忧心忡忡地问。 “娘,家里的生意一定无碍的,高师傅的右手已经养好了,左手也拆了石膏了,大夫说他恢复得很好。昨天我刚见过他上红案,没问题的。再说,高师傅也是时候再带一两个好的二厨出来了。” 宁淑还是有些犹豫,阿俏又补了一句:“娘,再说我们这回赢了杜家,各家报纸都报道过一遍,家里的这三桌席面,一直摆到明年都没有问题,有高师傅和大家在,不愁生意做不下去。再说了,如果以后一直由我主厨,高师傅就没有用武之地了,你将他留在家里是屈才,可若让他离了咱家,那岂不是又便宜了别家?” 宁淑记起上回高升荣险些被人挖角的事,忍不住也有些后怕,点点头,说:“可是阿俏,我听人说过,静观大师那里条件艰苦,在她那里学艺要和她一起清修……阿俏,你在乡下独自住了这么多年,娘已经是委屈了你,还要你去惠山的尼庵里吃苦受累,你教娘,怎么能过意得去?” 阿俏听到这里,却两眼放光,说:“娘,可是静观大师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啊!” “云林菜”得名自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作者是元四家之一的倪瓒。那本小册子里记述了五十多种惠山一带烹饪风格的美味佳肴,都有烹饪方法。传至后人,在原书所记的菜式上一一改良,再加上融合发展,终于自成一派。 因为这“云林菜”的创始人倪瓒本人参禅学道的关系,云林菜由惠山的禅宗一派流传下来,历经数百年,到如今,在惠山禅寺后西林馆中修行的静观师太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此前她转托人放出风声,说她年事已高,因此要寻一名聪明颖悟的关门弟子,必须是有上佳厨艺基础的,由这名弟子能将这个菜系传承下去,不致失传。 因为静观本人是出家修行的女尼,因此她找徒弟的首要条件,就是想找个能吃苦的女孩子。 阿俏想到这里,连忙劝宁淑:“娘啊,您想想看,我们阮家原本的菜式就是从孔府菜、随园菜传下来的,如果再能融合一派‘云林菜’,这‘翰林菜’、‘名士菜’的名号难道还能跑吗?” 宁淑想想也是,但是依旧犹豫:“可是……” 阿俏赶紧上去,抱住她的胳膊,说:“娘啊,您想想,我这还只是去试一试,参加一回考核,到底能不能考上还完全不知道呢!您现在就这么担心我,万一我没考上,您岂不是白担心了?” 宁淑一听,也觉得自己担心得有点儿多有点儿早,忍不住一笑,说:“谁叫我家阿俏又聪明又能吃苦,你若不去倒也罢了,可你若去,静观大师的徒弟啊,准保就跑不了。” 阿俏也笑,故意嗔道:“娘,瞧您说的,回头叫外人听见了,还不笑话咱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口处却是冷硬的:云林菜的这出考核,她一定要去。 上辈子考核的时候她因为怜悯,一时不察,不小心输给了姜曼容。而这辈子经过上回杜家的事,姜曼容父女两个已经离开了本省可阿俏就是不放心,如果不去亲眼看一看,她恐怕会惦记着上辈子的事儿而寝食难安的。 阿俏心里这么想,因此表现得十分固执:“娘啊,您这就帮我去跟爷爷说一声吗,您一定要帮我说说话,高师傅主厨没问题的,可是女儿这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阿俏这样坚持,她自己总以为是因为姜曼容的关系,毕竟上辈子姜曼容成为静观的弟子,才有机会杀回省城,进入阮家,最后成了她阮家的姜姨娘。 可是内心里她也有种渴望,毕竟上辈子错失机会,无比遗憾:毕竟这“云林菜”乃是元四家之首的倪瓒所创,因此“云林菜”传人的美学修养非常高菜式之“美”,其实也是阿俏在锤炼厨艺的道路上渴求却不可得的东西。 她上辈子见过静观师太,一见便心折,之后却硬生生被旁人得了机会,无缘拜师,心里自然憋了口气。如今有机会重来一次,她是再也不肯错过的了。 宁淑果然出面,替阿俏去寻了阮家家主阮正源商量。没过多久,宁淑就唤了阿俏,说是老爷子要见她。 “爷爷!”阿俏进了阮正源的书房,向祖父行礼问好。 “阿俏,你母亲将你的心思都告诉我了,”阮正源端正坐他的书桌跟前,却不看着阿俏,只管打量书房里挂着的那一幅中堂,上面写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阿俏有这份心思与远见,做祖父的,自然欣慰,”阮正源缓缓将目光转了过来,“只是祖父却想知道,你此去惠山禅寺,若是真的能成为静观的弟子,成为‘云林菜’的唯一传人,以后,‘云林菜’与‘阮家’,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你将如何处理?” 阿俏听见阮正源这样问,不禁有些惊讶。 上辈子她是被阮家送去惠山的,去惠山之前她还糊里糊涂,不知道“云林菜”是何物。所以这辈子她很有把握,觉得阮家一定会同意她的所请,让她去惠山学艺,至不济也会送她去参加考核。 可是没想到,在这书房里,阮老爷子竟然问起了这个。 阿俏怔了怔,赶紧回答:“我‘阮家菜’一向兼容并包,自然是令‘云林菜’与阮家菜相互融合,彼此促进。” 阮正源似乎对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点了点头说:“如此甚好。可是,”他话锋接着一转,“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将来有机会能独当一面,举起‘云林菜’的招牌,那时候你已经不再需要阮家……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又会如何?” 阿俏心头陡然一惊:她没想到,爷爷担心的竟然是这个,所以上辈子和今生的区别……就在与上辈子这时候她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镇女孩儿,而这辈子,她已经有不错的厨艺傍身,以至于阮正源开始担心连她也会脱离阮家吗? 阿俏咬了咬下唇,低头沉思片刻,果断地抬起头,对阮正源说:“爷爷,阿俏是觉得,无论阿俏在惠山能学到什么,阿俏都会是个阮家人。阿俏的厨艺,源自阮家,这个底子不可改变。阿俏没办法让自己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她坦然地抬起眼,望着阮老爷子。 阿俏知道很多事其实没法解释,比如她好像天生就会阮家独有的一些烹饪手法,知道一些阮家席面上的不传之秘。她知道阮正源虽然不说,可是心里早就门清,否则这位老爷子不会同意让她代阮家出面,去迎接杜家的挑战。 她想了想,又诚挚地开口:“阿俏自知有阮家菜式的这个底子在这里,即便是学了‘云林菜’,也定然是在阮家厨艺的基础上去学习,以‘阮家菜’去包容‘云林菜’,不可能是反过来。” “我想静观大师要求前去应试的人必须有上佳的厨艺基础,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的。”阿俏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云林菜’所求的是‘传承’,无论是单独一脉传承下去,还是集名家之大成,发扬光大,都是传承。” 她想说,至于“云林菜”将来到底如何传下去,总要等她真正成了静观的弟子,才有机会再说。可是面对着祖父,阿俏这话已经到了口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阿俏这番话,似乎终于打动了阮老爷子。阮正源这时站起身,背对着阿俏,柔声说:“阿俏,阮家里有好些事恐怕你还不完全明白,但是爷爷相信终于有一天,你会明白爷爷的真意,爷爷所做的事,不仅仅是为了阮家好,也是为了你好,为了成就你……”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多宝格前,从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纸,递给阿俏:“看看这个!” 阿俏在学校里学算账理财已经有一段时间,对家中财政多少知道些,阮正源递给她的文书她尽看得懂,细细读完之后阿俏这才明白,原来阮正源已经将“阮家菜”的干股划成了几份,他老人家占了三成,阮茂学占了三成,宁淑占了三成,阮清瑶占了一成。 “你二姐已经成年,所以家里划了一成干股给她。”阮正源柔声向阿俏解释,“你和浩宇都未成年,因此你们的一成干股分别由你们的父母代持着。你娘替你管着一成,浩宇那一成由你爹管着。” “待你学成‘云林菜’,回归阮家之际,爷爷会将手里的三成干股,全部转给最有资格继承阮家的人。” 第50章 阿俏听阮老爷子说起阮家人分别持有阮家干股的事,并不怎么吃惊。 这事儿前世也有过,她还记得阮清瑶之所以能得到阮家的一成干股,是因为阮家想要维持与阮清瑶外祖家的关系。阮清瑶得了这一成干股的时候曾经签过文书,声明她出嫁的时候,会将这成股份交回阮家,而阮家会酌情交付给阮清瑶一部分财产,作为阮家给自家姑奶奶的嫁妆。 只是上辈子阮正源从来没有说过,要将自己的干股交给“最有资格继承阮家的人”,这样的话。阿俏想,看起来祖父还是对自己前去惠山学艺的事,多少存了些顾虑,所以才以手中的三成干股作为筹码,希望阿俏学成之后能回归阮家。 然而阿俏却知道,即便没有这三成干股,她也一定会回阮家的“云林菜”需要传承,难道阮家的“翰林菜”就不需要传承了?她阮阿俏有这等机会,重头再来一回,自然不可能眼看着阮家再次走上那等穷途末路。 “爷爷,您想得太多了,孙女儿还不知道能不能被静观大师相中呢!”阿俏小声应答,低下头去伸手搓着衣角,一副没有半点把握的样子。 阮正源终于拈着须呵呵地笑出声,点头道:“有这份谦和在,是挺不错的。阿俏,爷爷祝你此行顺利,无论成与不成,都有阮家在背后撑着你。” 眼看着“云林菜”选拔传人的考核还有一段时日,阿俏在家里收拾了行囊,并且将大厨房所有的活计都与高升荣交接了一番。 高升荣对老天十分感激,他见到阿俏的手艺,本以为自己在阮家待不长了,没想到却突然出了“云林菜”这一档子事儿,让他能在阮家多待几天。若是阿俏当真被静观选中,高升荣少不得还能在阮家再多待个两年。因此这位高师傅为了自己的未来着想,天天暗自祈祷,希望老天保佑,静观大师慧眼识人,选定阿俏一个,千万不要选旁人。 眼见着一天天凉下来,阿俏还未出发去惠山,她的弟弟阮浩宇已经先开学了。这小子一开学就要去住校了,家里人大多为他担心,独这阮浩宇一个,对学校里的生活格外憧憬,异常雀跃。 阮浩宇在去学校之前,专门找到阿俏,递了一枝据说是最新式的自来水笔给阿俏,说:“三姐姐,这个是我攒了一个暑假的零花钱买的,送给姐!” 阿俏突然收到了这样一份礼物,不免有些吃惊。只听阮浩宇在她耳边说:“三姐姐,真的要多谢你提点,我才能有机会上育才学校。听说姐姐也要去上学,要考试,我盼着姐姐也一切顺利。” 阿俏听了,忍不住莞尔,心里甜丝丝的,晓得这孩子懂事,晓得投桃报李。她的弟弟阮浩宇本性不坏,只是一直在家里娇生惯养,从未经过风雨,陡然遇事就容易受骗。 当下阿俏就把她所知的一些学校里听说的注意事项一一讲给这个弟弟知道。阮浩宇都应下,临了竟也反过来嘱咐阿俏:“三姐姐上回说过的,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的。三姐姐就是三姐姐,回头一定要记得别紧张,才能让老师选中啊!” 阿俏“扑哧”一笑,连忙庄容点头应下,郑重说:“谢谢浩宇,姐姐记住了。” 刚巧阿俏出门之前,阮家在上海的那一房的堂姐阮清珊正巧惦记起阮清瑶了,特地从上海派了人过来要接阮清瑶去上海玩两天。于是宁淑就和上海来的人一起商定了,阮清瑶和阿俏一起出发,先送阿俏去惠山,然后再送阮清瑶去上海。 出发这天,阮清瑶自然是七八个随身的箱子,铺在阮家门口,阮家仆佣前呼后拥的,极有派头;阿俏却只有两个箱子,除了自己随身的衣物以外,她还另外带了个竹箱子,将她用惯了的厨具,尤其那一口厚背厨刀,带在身边。 这天正好周逸云来相送,与阮清瑶两个一直窃窃私语了很久,还不时往阿俏那里瞟一眼。 阿俏不在乎,只是没来由地觉得周逸云显得格外懊丧。 她不知道,周逸云是过来向阮清瑶抱怨的:阮清瑶上回劝她,让周家人想想办法,探探沈家的口风,撮合沈谦和周逸云两个。可没想到,那天徐公馆大家一聚之后,沈谦没在省城逗留几天,就去了上海。而沈家人则回复得很干脆,士安很有主见,他的事,只有他自己能够做主。 所以周逸云这次过来,是千叮咛万嘱咐,要阮清瑶到了上海,万一有机会见到沈谦,一定要帮她说两句好话。 阮清瑶点头应下,心下却有点儿不以为然,她想:上海这么大,哪能说遇上就遇上呢? 周逸云则带着点儿敌意望着阿俏,口里低声说:“总之我不管,瑶瑶,你这次一定要帮我。” 阿俏不知周逸云的用意,不过她反正也不在乎。她若真的明白了周逸云的心思,阿俏十九也会置之一笑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不再见沈谦的,旁人觉得沈谦如何,一概与她无涉。 话不投机半句多,临别之时,周逸云没和阿俏说半个字,倒是和阮清瑶难分难舍,小姐妹俩差点儿没哭出来。周围的人劝了半天,阮家这对姐妹才得以动身。 省城离惠山不算远,因为这一耽搁,阮清瑶和阿俏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到惠山。 静观师太所居的西林馆在惠山西南侧,距离太湖鼋头渚不远。一到这里,阮清瑶就命人相陪,去太湖游山玩水,买了不少惠山泥人儿回来,打算送给在上海的堂姐阮清珊。 这时阿俏已经寻到了“云林菜”传人考核的地方,递了报名表,给西林馆的人看过了证件,也看好了地方,打算和其余一起前来应试的小厨娘们住在一处。 阮清瑶在阿俏的住处看了一圈,自然嫌弃这里的条件简陋。上海来人已经打点好了供阮清瑶入住的旅馆。阮清瑶刚想要邀阿俏同住,可是眼一转又生了旁的念头:“我说阿俏啊,你既然已经找到地方住下了,我就不劳动你了。” 阿俏笑笑,她知道阮清瑶嫌弃这地方清苦。 “总之你……姐姐是觉得你一定能成的!”阮清瑶没听见阿俏的回答,顿觉有些心虚,眼见着阿俏将自己送到这里来吃苦,她这个做姐姐的反倒没有这样的魄力与决心…… 转念一想,阮清瑶不禁失笑: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接触阿俏太久,被这个一根筋的妹妹感化了不成?她可是一个打算一辈子追求舒适惬意的人啊! 想到这里,阮清瑶的眼神便更加热切:“阿俏,加把劲儿,阮家以后就靠你了!姐姐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随即姐妹两人分别,阿俏就一个人留了下来。 静观师太是“云林菜”的唯一传人,而西林馆也是惠山里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禅院,与惠山寺、惠山禅院等明寺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静观在当地却极有人望,一来她在此清修多年,精研佛法,再者当地士绅也都希望这“云林菜”这最后的一脉能够妥善传承下去,昔年倪瓒遗风能够得以保留。所以听说这次静观想要公开招收选拔弟子以继承“云林菜”的技艺,反倒是当地士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从附近数省闻讯赶来的不少年轻女孩子,就住在当地一所大宅院里。并且由主人花了重金,打造了公开“考核”的考场。 阿俏已经不是头一次来这里,晓得这里的规矩是两人同住。阮清瑶走了之后,她不免感到有些孤单,四下里看看,见已经有不少同来参加考核的女孩子已经找到了搭伴的,三三两两地领了铺盖,往宿舍那里过去。 “阿俏!”突然有个声音又惊又喜地招呼一声。 阿俏扭过头,欢然出声:“寇珍姐,你也来啦!” 寇珍也拎着行李过来,一边走一边点头:“如此盛事,怎能不来。听说这次,静观大师还会在大家面前演示厨艺,我就算考不上做她的弟子,前来看一看,也能进益不少!” 阿俏赶紧点头,寇珍这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去。上辈子也是这么着,她虽然没能被选中,成为静观大师的弟子,可是通过观察大师的手法、做派、风度……她都有很多收获,甚至这些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她对饮馔之道的理解这也是这次她一定要说服家里人赶来的原因之一。 “这可好,我还在想到底和什么人拼房间才好,既然你来了,没的说了,就是咱俩!”寇珍与阿俏友情甚笃,这时候二话不说,就上来挽着阿俏的胳膊。 阿俏连忙说:“等一下!” 她看着寇珍错愕的眼神,赶紧解释:“寇珍姐,稍等我一下,我得看看有个认识的老对手有没有来!”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这好多人住在一处的大宅院里左看看,右看看,转了一圈,确确实实没有找到姜曼容的身影。 第51章 “姜曼容,就是上次你家和杜家比试厨艺的时候,杜家聘的那个厨娘吗?”寇珍听阿俏解释了她寻人的理由,也觉得很好奇,“听说她已经离开省城了。” 阿俏兀自在东张西望,想看姜曼容到底有没有来。 她渐渐察觉这一世有好多事情与上辈子相比,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比如上辈子寇珍没来惠山,来的是姜曼容;而这辈子寇珍却到了这里,还跟阿俏住同一间寝室,而姜曼容却始终没有踪影。 阿俏心想,若是她和寇珍能进入最后的对决,两人真刀真枪地比试厨艺,无论最后是谁成为静观的弟子,她都会感到高兴而且料想寇珍也会这样想。 可若是换了姜曼容……阿俏始终没见到她那娇媚的身影,稍稍放下了心。 晚间大家一起在饭堂里吃饭,寇珍望着面前的一碟尖椒炒五花肉,很有些吃惊,说:“我以为到这里一定要吃素的。”毕竟静观是出家人,所以寇珍才会这么想。 阿俏笑笑,接口说:“可这里毕竟是俗家的大宅院,再说了,‘云林菜’那本书里写的,大都也是荤菜啊。静观大师又没有只说找出家人做弟子,所以我猜啊,考核的时候,也一定会有关于荤菜的考试。” 她这么一说,旁边的年轻姑娘们纷纷议论起来,有的不愿相信:“真的么?我过来之前,可还专门向素菜馆的大师傅多学了几手,难不成白学了?”也有人热切地凑过来,问阿俏:“这位姑娘,你看过‘云林菜’这本书?你居然认得字?” 阿俏就与寇珍相互看了一眼。阿俏赶紧谦逊:“我家里有这本书,不厚的,薄薄一小本,我小时候听大人讲过,所以大概知道些内容。” 众人听了,这才作罢,不再围在寇阮两人身边,纷纷散去。 阿俏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不仅又想起姜曼容来。在这个时代,“男女都一样”的口号已经打了出来,可是女孩子读书认字受教育的机会还是不多,大多数女孩子就如她身边的这些小厨娘一样,没什么机会读书,稍许能认得几个字,就算是不错的了。 她所认识的姜曼容也是这样的一个厨娘,可是姜曼容却异常聪明,虽然没机会上学,可是跟在姜裕祚身边时就已经认了不少字,后来跟着静观大师,学识与气度都更上一层楼。所以说起来这姜曼容也并非寻常的庸俗女子,纯靠一己的姿色取悦男人以求温饱其实姜曼容也是靠她的厨艺与努力,才一步一步地拼搏上来的。 因此,阿俏对这姜曼容没有丝毫的蔑视,甚至有点佩服姜曼容的聪明与毅力,但是她却痛恨姜曼容靠着损害别人的家庭,践踏别人的幸福,来满足自己所想要的富贵与贪欲。 寇珍见这时候阿俏的神色十分凝重,连忙问:“阿俏,你没事吧!” 阿俏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没事,我……我挺紧张的!” 寇珍听着就叹气:“我也紧张啊!还指望你能开导开导我。也不知道明天到底要考什么。” 然而阿俏却真是知道明天大概会考什么的,她微笑着说:“寇珍姐姐,静观大师收徒,一定会从厨师的基本功开始考核。所以咱们只要小心应对,前几轮,应该都是能过的。” 果然被阿俏说中,第二天大家起身,在宅院里集中。静观大师本人没有出现,据说是上惠山后山去挖鞭笋去了。 阿俏听说了觉得有点儿好笑:毕竟秋天这个时候,春笋早就长成了翠竹,冬笋这一茬儿还没接上,如果不想用扁尖玉兰片代替鲜笋,那就只有鞭笋了。 想到这里,阿俏不禁又想起上辈子曾听静观大师说起食材都有“四时之序”,“正当时”这三个字最是难得。如今静观大师是在身体力行,亲自体现这一点的重要性了。 静观大师本人没有出现,考核却照常开始。西林馆的几名女尼和山下士绅家的女眷们组成了考察团。第一场考核是最初步的筛选,每一名前来报名参加考核的厨娘依次走进一间厨房,将厨房收拾成“能用”的状态。若是通过考核,小姑娘们就将直接进入下一场考核,可若没通过,就直接从另外一个门出去,回寝居收拾东西回家了。 寇珍见到不断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难免紧张。 阿俏跟在寇珍身后,见寇珍这样,忍不住提醒:“寇珍姐,你别紧张,回头进去了你就想想平时你上灶之前做什么准备工作,一件件都做全了不就成了?” 寇珍一想,点头说:“也是!”她转头看看,“阿俏,多谢你提点我。” 说着寇珍就被叫到下一个,她紧张地将双手在围裙上蹭蹭,走了进去。 阿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寇珍出来,反而被叫到了名字。她知道寇珍一定是通过第一关了,心里很为朋友感到高兴。于是她也快步上前,往那间厨房过去。 这时候她依稀听见外面有人大声说话,说些什么“迟到”之类的话。可她也顾不上这些了,见到有人冲她招手,就赶紧走了进去。 那真是一间厨房,不过普通人家灶间的大小,里面不过灶台案板锅具等物而已。 阿俏看了看案板上横着刀,灶台旁边搭着抹布,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赶紧上前,提起那柄菜刀,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强烈的葱臭味儿扑鼻而至。阿俏想:难怪有人不食葱蒜韭之类的“五荤”,这味儿确实大了点儿。切过葱之后的刀,是决计不能切笋、瓜果这一类气味清淡或是芬芳的材料的,一刀下去,能将好材料全部毁去。当下阿俏赶紧提了刀,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将厨刀仔仔细细洗过,直到闻到没有半点儿异味儿了,阿俏才将菜刀提起,先挂了起来,让它自然风干。 接下来,她在这厨房里转了转,又将那案板仔仔细细洗干净了,表面刮了又刮。没过多久又发现一条带着异味的旧抹布。阿俏想也没想,直接将这抹布丢掉了,从墙上挂着的一小卷新鲜棉布里扯下来一截当抹布,码好了放在灶台上。 最后,她又将自己的手仔细洗过,袖子高高卷起,发网戴好,用发夹仔细夹住,见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就请幕布后面的人出来检查。 来人是一名西林馆的女尼,看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她将阿俏的成果仔仔细细地看过一圈,又检查了阿俏的双手,便点了头指着另一边的门笑道:“很好,去吧!” 阿俏知道她通过了第一关,就按照指示往第二间房间过去。 第二间屋子里,考校的是搭配。阿俏进去的时候,有两名大户人家的厨娘刚刚将各种食材全部摆回原来的位置。 “来,小姑娘,你来将这些材料归置归置,哪些是可以配荤菜的,哪些是可以配素菜的,还有那些是可荤可素的。” 阿俏看了看眼前的东西,见到□□样,都是素菜。阿俏只略略思考了一下,就将蘑菇、鞭笋、冬瓜三样,放在了“可荤可素”的位置,小葱、茴香、新蒜三样,放在了“可荤不可素”的位置,而芹菜、百合与刀豆三样,放在了“可素不可荤”的区域里。 她抬眼去看那两位厨娘,见两人脸上都有些笑模样。有一人提醒:“小姑娘,还有两样!” 阿俏一张,果然见这些用来考校味道搭配的素菜之外,还有两个钵子。阿俏伸手揭开一看,见一钵是鸭油,凑头闻去的时候仿佛满满的都是脂膏的香气,而另一钵则平平淡淡的,是普通菜籽油。 “这个就简单了,”阿俏笑了起来,“炒荤菜用素油,炒素菜椅用荤油,但若是忌油腻或是不喜欢荤油的味道,用素油炒素菜也可。” 所以她将那一钵鸭油放到了“可素不可荤”的区域里,将菜籽油放到了“可荤可素”的区域里。 两位厨娘相视一笑,其中一人点点头,说:“小姑娘,恭喜你,去下一轮考核吧!” 另外一个则对阿俏说:“祝你挑到自己喜欢的材料哦!” 阿俏“哦”了一声,谢过两人,继续往下一道门走过去。推开门,只见门的另一头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寇珍正冲她用力挥手:“阿俏,你也通过啦!” 这间大厅里聚了好几个姑娘,大家正在热切地说话,想来是通过了刚才那两道考核试题的厨娘们。 “阿俏,去抽一个号儿,待会儿你按这个号儿去领你下午要做的食材。”寇珍指点她。 阿俏点点头,她知道有这么一轮考核:随机抽取一样食材,把它做成美味。 上辈子她抽到了得心应手的材料,这辈子,幸运之神是不是还会眷顾她呢? 第52章 阿俏顺利通过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事儿的头两项考核,与寇珍一起,进入了第三项,也就是随机抽取一件食材,然后把它做成美味佳肴呈上。 上辈子阿俏就抽到了个她非常拿手的材料:牛腩。牛腩处理简单,味道也很容易出彩。可她也知道有人抽到了非常非常困难的材料的比如鹿筋。所以阿俏这次不敢大意,去负责考核的执事那里小心地抽了一枚竹签,上面写着干支序号。 “走,阿俏,我们去看看一会儿做菜的地方去。”寇珍挽上阿俏就走。她们两人穿过花厅,从另一端出来,经过一道穿堂,走进另一个院落。院落一侧是个真正的“大”厨房,规模约是阮家厨房的两倍,内中有十几个灶眼,一旁的桌案上各种配料食材与佐料一应俱全。 “小姑娘,既然来了,就把你们的食材领了吧!”守着门的执事见到寇珍和阿俏,笑嘻嘻地指向一堆写有干支序号的竹篓。 “这一场,没有时间限制,你爱在这儿待多久就待多久,要是今儿没做完,明天再做也行。咱们这儿的人那,有的是耐心。”那执事向她们两人解说规矩。这时候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过来,挤在阿俏身后一起听着。 “如果你们要做得快,那也成。菜一出锅,就可以往考核那边去送,”这名执事指指另外一头的小屋子,“那里一直到晚上十点之前,都会有人等着你们,随时品尝考核。” 寇珍扭头望望阿俏,轻轻吐了吐舌头,意思是:好正规,好严格! “不过,只要拿到了食材,就可别再交头接耳,互相说话了。若有违反,有可能会被逐出这里,就没有继续参加考核的资格了哦!” 接着那名执事就说:“准备好了的,就将你们抽到的竹签拿来吧!” 寇珍与阿俏相互看了看,都点了点头,说:“准备好了!”然后将手里的竹签递给了执事。 很快答案揭晓,阿俏抽到的材料是,新鲜的章鱼;而寇珍抽到的则是泡发过的辽参。 这两人相互看看,虽然不敢说话,但是她们两人心里都有点儿惋惜,觉得两人的食材若是能够换一换就好了:寇珍自幼长在海边,她料理起鲜活的海产更加拿手,而阿俏出自阮家,最擅长的是“高汤老火烹制海八珍”。如果两人的食材能够对调一下,想必两人通过的机会能更大些。 不过这也难不倒阿俏。 阿俏先取了那只章鱼,见那章鱼非常新鲜,肉质呈干净的半透明色,于是她就把这章鱼洗剥干净以后剖成厚片。烹制新鲜的章鱼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飞快地白灼灼熟,淋上调味的酱汁,这新鲜材料本身的味道就已经足够美味了。只是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得非常注意火候,可谓稍不留神就老了。 阿俏处理过章鱼,就先去灶上生了火,她打算先熬上一点葱油,葱能很好地祛除海腥味,与新鲜的海产特别相配。这葱油里她打算稍许加些酱油和糖,以此提鲜调味,只这几味佐料,就已经为如此新鲜的章鱼画龙点睛。 葱油熬好,阿俏就开始烧水。她用来白灼的水不止是清水,里面还加了葱姜与草果。待会儿只要水烧至蟹眼程度,她便要将章鱼下锅白灼,这次她力求火候精准,灼出来的章鱼鲜、嫩、滑、爽,最后用事先准备好的葱油一淋,就可以上桌了。 阿俏知道,在“云林菜”菜式中有那么一道,叫做“香螺先生”的,就是将用海螺去壳后用旋刀法批成条状薄片,用鸡汤汆一下而成,意在突出海螺肉的鲜甜,与她如今烹制章鱼的手法如出一辙。她希望能用这样一道有着“云林遗风”的菜式,来打动负责考核的人。 在阿俏的章鱼片下锅之前,寇珍尚且弯着腰,在灶台跟前清洗泡发好的辽参。辽参沙多,处理起来第一要务就是仔仔细细地将所有的泥沙全部去除。寇珍直起腰,转脸见到阿俏正紧张地准备灼章鱼片,就递给她一个笑容,意在鼓励她。 阿俏接到寇珍的鼓励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章鱼片拨下了锅。 食单菜谱中总说,这“白灼”的时间,乃是“片刻”,可是真实践起来,这“片刻”简直千差万别,一切全靠厨师的判断和经验,看那章鱼片什么时候将将变色,将变未变之际,将其捞出,盛入盘中,就已色变,那火候才算是刚刚好。 因此阿俏全神贯注,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锅里正灼着的章鱼片上,突然她耳边响起一声娇柔的轻呼,接着一个柔软的身体撞到了阿俏身上,这身体虽然软,可是撞过来的劲道却不小。阿俏只来得及听见的身边的寇珍惊呼了一声,她就身不由己地摔倒下去。 一双手臂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腿,阿俏摔下去之后,竟然连爬都爬不起来。 “你干什么!”旁边寇珍一声大喝。阿俏这才觉得腿上失了束缚。她根本顾不上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撑着身体回到灶台跟前,用最快的速度将锅里的章鱼捞了出来,可饶是如此,还是晚了章鱼片已经全部变色,颜色一概变成白生生的,失却了早先半透明时候的那种肌理。 阿俏心知不妙,她已经判断出这章鱼片已经老了,火候已经过了。可是她还是抱了万一的侥幸之心,伸手就拿了一片章鱼片送进嘴里太可惜了,这章鱼肉已经失去了弹性和嚼劲,却也没有保留半分鲜嫩,嚼在嘴里,就像一块煮过头了的皮筋,新鲜食材所有的优势,已经都失去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故意撞倒阿俏的!”旁边寇珍毫不客气地开口指责,她的声音引来了所有的目光,也将这间“考场”里的执事给引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那执事开口询问。 寇珍率先指责:“我刚才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姑娘,是故意撞倒了阿俏的,还扣着她的腿不让她起来。” 随即一个无辜的声音娇柔地响了起来:“不,不是这样,我……我真的是无意的。我也不知怎么了,脚下一滑,就,就……” 这声音娇柔婉转,如黄莺出谷,幽涧鸣泉,再加上那女郎柔柔弱弱地伏在地上,一对辫子垂在修长的颈项两侧,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鬓边还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旁观的人见了大多便生出好感,暗暗赞道:好一个可怜见的美人儿啊! 立即就有人帮着美人儿说话,“对啊,你看她脚下,确实是有片烂菜叶啊!显然是无意的,不能怪这位姑娘。” 那执事过来一问,听那女郎将前因后果略说了说,便回过头来望着阿俏,说:“这位姑娘是赶了好几百里地,今天早上才赶到惠山的,刚刚通过了前头的考核。她过来得急了,可能没看清脚下,所以撞了你。小姑娘,你如果没什么大碍,我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 阿俏听了这话,转过脸盯着那个美人儿,盯了半天,直到对方心里有点儿发毛了,这才幽幽地道:“姜姑娘,你好啊!” 这个撞了她,还扣住她的腿不让她起身,硬生生害她误了火候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姜曼容。 如今阿俏这个受害者,都已经站起来了,姜曼容却依旧半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寇珍一听阿俏说眼前这人姓姜,她立即反应过来,指着姜曼容说:“难怪你要故意撞阿俏,原来你是刻意要害阿俏做不成她的菜式。如今阿俏的章鱼火候已经误了,你打算怎么赔她?” 寇珍这么一指责,姜曼容立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抬头望着阿俏,抽泣着说:“对不起,阮姑娘,不……阮三小姐,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的材料不成了,要不……要不,你把我的材料拿去吧!” 在旁听着的不少人立即说:“哎呀,这怎么行?” “是啊,这个姑娘,连夜赶了这么多的路,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的,难道就因为摔了人家一下,就要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看人家的样子,恐怕也是因为家里人出了事,才会迟到,这样匆匆忙忙地赶来的吧!不该让她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把材料让给旁人吧!” “是啊,我看这章鱼片还好端端的,怎么说就不成了呢?” 大家一时也顾不上这大厅里不许随意交头接耳的规矩,纷纷议论起来。 阿俏面无表情,她索性也蹲下身,来到姜曼容跟前,双眼眼神平平地望着对方。 看到阿俏不哭不闹不懊恼不沮丧,眼神如刀般冷冷地盯着自己,姜曼容反而有些慌乱,瑟缩回眼神,带着哭腔说:“三……三小姐,是我对不起你。” 阿俏嘴角往上抬,双眼继续望着姜曼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既然你已经出现……那我就不用始终再悬心了! 第53章 姜曼容撞了阿俏,害阿俏正在白灼的新鲜章鱼过了火候,可这姜曼容却勉强撑着身体伏在地上,不住地轻轻颤抖。 阿俏立着,静静地看着姜曼容,心里忍不住想,世上竟有姜曼容这样的女人,竟能让所有的人男人女人,都觉得她好,觉得她比谁都要可怜。 俗语说,女要俏,一身孝。如今这姜曼容就是穿着一身素服孝衣,鬓边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蕴着饱饱的泪,猝不及防地就沿着玉色的面颊滚落下来,叫人忍不住便心疼,想要伸手帮她拭去泪痕。 “三……三小姐,是……是我错了,你要打我骂我,我都受着,可是请你念在我这么大老远地赶过来的份儿上,千万别将我赶出去。”姜曼容呜呜咽咽地将话说出口,旁人听着,都起了点儿疑心。 “三小姐?这位,难道还是哪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成?”到此应试的年轻姑娘们大多都是厨娘,好些人都有在大户人家帮佣的经历,听见姜曼容这样乞求,顿时站到了阿俏的对立面: “哟,感情这一位,是什么三小姐,金窝银窝里长大的,却过来与我们抢静观大师收徒的机会。” “是啊,我说这位什么小姐的,你到底会不会处理这样的新鲜材料,不会是自己弄坏了,然后怪别人吧!” 阿俏并不开口,她晓得这时候一旦出口反驳,就会掉进姜曼容的圈套,容易越描越黑。 寇珍是个眼里掺不得沙子的人,这时候她听不下去,大声嚷嚷:“姜姑娘,你不就是上次公开和阿俏比试,输给了阿俏么?这样背后阴别人,下黑手,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这位姐姐,你如果非要说我……说我是故意要害三小姐,我也没办法,”姜曼容面颊上泪又下来了,“可是我真的,真的没有啊!” 适才姜曼容推阿俏的时候,就只有寇珍一人看见,余人都在埋头准备自己的菜式,没有注意到姜曼容的动作。看在姜曼容眼泪的份上,当即有人出来为姜曼容说话,“人家已经说了她不是故意的了……” 姜曼容委委屈屈地说:“阮小姐如果实在要怪我,那我……我将我抽到的材料给三小姐换过来就是!” 当时就有旁人愤怒了:“凭什么?凭什么你撞了她一下就要跟她换材料?她自己操作不当,误了火候,凭什么要你来承担后果?”好些前来考核的小姑娘们都为姜曼容抱不平。 只阿俏一个,从头到尾没有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盯着姜曼容的双眼,见她眼光躲闪,便知就里。她这时候轻轻开口,道:“我们还是尊重一下此间的执事,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问问考场的规矩好了。” 姜曼容见阿俏竟然没有答应这样好的条件,忍不住眉头就一蹙,疑惑的眼神扫过来,被阿俏捕了个正着,立即又吓了回去。 此间的执事已经到了人群外面,正在大声说:“快回各自的位置,这里不得交头接耳,回头你们都取消资格,算谁的?”可惜没人听他的。直到阿俏开口,众人才讪讪地散开些,给执事让开一条路。 执事进来,将前因后果一问,当即皱起眉头,说:“按照规则,各位领到的材料,只此一份,是绝对不允许跟别人调换的。如果调换了,两个人都输。” 他拉拉杂杂地解释了一番,说每个人抽到的主料都已经记录在案,送到了主考官那里去。回头主考官只要一看呈上的菜式,只要货不对板,立即就会判给个零分送你走人。 “可是阿俏平白无故被人糟践了材料,这又怎么说?”寇珍在一旁,看到阿俏袖子上隐隐约约有血迹渗出来,突然拉起阿俏的手臂,说,“你们看,阿俏的材料被人使坏,弄成了‘死鱼肉’,她自己也摔破了胳膊。这又该怎么算?” 寇珍口中所说的“死鱼肉”,乃是厨界术语,意思是将新鲜的水产材料烹制过头,使之不鲜。这话说出来,学厨的人就全都懂了。 阿俏手臂上的衣袖垂落,旁人果然见到阿俏手臂上擦破了一大片。旁人见了,这才咋舌:眼见着阿俏手臂上破了这么一大片皮,她竟然一声不吭,没有半点抱怨,此前自始至终,都是姜曼容在叫苦。 这下子旁人心里稍微转过来一些,“哦哦”了几声,不再给姜曼容帮腔了。 执事却也是难办,挠了挠头,说:“小姑娘,这没办法,规矩如此。即便是我,我也只能执行这里的规矩啊!再说了,小姑娘,你领到的材料,难道没有稍许留下一些做备用的?” 阿俏往她案板上看了一眼,她的确是留下了一些材料,只不过都是边角料,不是特别好的部位。 “小姑娘,我劝你还是用剩下的材料将就将就,如果你实在是怕没法儿通过考核,我可以将这里发生的事向考官解释一下。”那名执事挺好心,挠了挠头,开口替阿俏安心。 阿俏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她很认真地对那执事说:“我并不是怕没法儿通过考核,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材料,这么新鲜的鱼,浪费了……多可惜啊!” 说着她环视大厨房一圈,指着旁边桌案上放着的新鲜食材,说:“这些辅料,是不是可以随便用?” 执事点了点头,不无担心地说:“不过,小姑娘,你可千万记着别喧宾夺主才是。” 阿俏听说,脸上登时露出些笑模样,对那执事点了点头,称谢道:“多谢执事!谢谢您的提点。” 她又转过脸来,对围着她灶台的旁人说:“各位姐姐妹妹,这里的事干扰到大家了,真是对不住。” 旁人见她谦和而有礼,确实有些大家风范,不由得心中暗自后悔,觉得此前说阿俏的话太过刻薄了些。 “这里的考核自有规矩,我是来应试的,就该接受这里的规矩,无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请各位姐姐妹妹也遵守一下大厨房里的纪律,免得执事先生为难。” 阿俏这一开腔,说的几句话,竟然没有一句是有关姜曼容的。姜曼容兀自楚楚可怜地半坐在地上,望着地面,胸口却渐渐开始一起一伏她可没想到,阿俏这个死对头,竟然能这样藐视她。 说话间,众人都想起自己手头还有活计要忙,纷纷散去。用于考核的大厨房里又渐渐安静下来。各处重又响起“咚咚咚”切配的声音,大家已经各归各位,开始忙碌。 考场的执事匆匆冲阿俏点了点头,然后疾步出去,大约是向主考报告此间的一点小风波去了。 姜曼容兀自半坐在地上,只见到阿俏穿着棉布鞋的一双脚在自己面前稍许立了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姜曼容气得不轻:她原本算准了阿俏材料已坏,肯定会答应和自己换材料,那她姜曼容就可以凭借一道起死回生的章鱼菜大放异彩;无奈考场规矩不允许,这倒也罢了,可是阿俏……阿俏竟然一个字都没对她说过,自始至终都拿她当空气。 姜曼容外表柔弱,内里则心高气傲,阿俏对她这般理也不理,实在是比狠狠踩了她,还要令她难受。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姜曼容也只能缓缓地爬起身。她自己这样一摔,安然无恙,只有身上洁白的素服沾了些尘土。她故意装作一瘸一瘸的样子,缓步往自己的灶台挪过去。只可惜大家都已经开始全神贯注地忙碌,无人在意她这一番做作。 姜曼容来到自己的灶台上,抬眼往阿俏那个方向看去。只见阿俏正扯了一条干净的棉布,自己咬着布头,另一只手将手臂上的伤处严密地包起来。 姜曼容望着自己砧板上放着的牛腩,心里也觉得自己运气好极了牛腩入菜,实在是太容易做,而且太容易出彩了。 她这么想着,阿俏那边已经包好了伤口,自行走到放着配料辅料的地方去选材料。只见阿俏一伸手,就取了两只洗剥干净的新鲜三黄鸡,然后又伸手去抓了一大把江瑶柱。 姜曼容的脸色就有点儿发黑,她看了阿俏的行动,就知道刚才那一出小小的诡计,压根儿没有影响到阿俏她知道怎么处理煮过了头了的章鱼肉,阿俏也同样知道。 姜曼容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天下有才智的人,哪怕如周瑜那样聪明倜傥的,也会有诸葛亮那样的宿敌。这个哪里都能遇上,又始终处处压她一头的阮三小姐,应该就是她的一生之敌了。 阿俏抱了一大箩辅料回到自己的灶台跟前。她的行动颇引人瞩目,旁人大多回过头去看她。寇珍也在一旁,担心地望着阿俏。 阿俏冲寇珍笑笑,示意没事的,随后她提起自己用惯了的那柄厨刀,三下两下,已经将两只事先已经洗剥好的三黄鸡剁成大块。随即阿俏就开始煲水熬汤,旁人都在案上开始忙碌的时候,阿俏已经在旁边找了一只凳子,坐下来休息了。 这时候寇珍总算将辽参一点点地洗去泥沙,然后开始煮肉汤,准备用肉汤来滚辽参。她看见阿俏如此轻松,忍不住给阿俏送了个鬼脸。 阿俏也回赠她一个鬼脸,随即又好整以暇,施施然地等着她熬的高汤到火候。 待到高汤熬得差不多了,阿俏这才一跃而起,将早先过了火候,又硬又没有弹性的章鱼肉放进高汤,让章鱼在浓厚的高汤里慢慢地煨着,然后她竟然又坐了回去。 这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将菜式做完,趁着菜式新鲜出锅,火候和味道都在最好的时候,赶紧将菜式捧起,送到主考官那里去。连姜曼容也捧着一钵红彤彤、香喷喷的红焖牛腩出去了。 大厨房里只剩下阿俏和寇珍等寥寥数人。 寇珍用肉汤将辽参滚了三滚,然后再用文火慢慢地煨着。她本是个急性子,可是到了这时候,也知道辽参根本急不来,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煨,才能让其入味。 阿俏见到寇珍这样耐得下性子,忍不住伸手朝朋友竖一竖拇指。寇珍冲她无奈地笑了笑,却见阿俏突然站了起来,打开用来煨章鱼的大锅,用筷子戳了戳里面的章鱼肉。 终于起“死”回生了!阿俏心想,脸上忍不住浮现出笑容。 章鱼肉就是这样神奇的食材,用滚水飞快地白灼,固然能令鱼肉滑嫩鲜美,然而用上等高汤长时间地煨煮,却能让已经变硬的鱼肉重新恢复弹性。虽然不似汆烫过的鱼肉那样滑弹,但是煨过的鱼肉吸收了高汤精华,会变得无比酥软而柔滑,叫人一口下去唇齿皆是浓郁的香气,这却又是白灼章鱼片无可比拟的。 到了这时,阿俏终于不再懒洋洋地等在一旁了。她从椅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开始准备上菜。她取了一个巨大的汤盘,先烫了两棵翠绿的上海青放在汤盘中,然后将煨好的章鱼片摆在汤盘中,随即浇上金色浓厚的高汤。 可这还没完,阿俏转身又去取了一只与汤盘同色同等质地的小盅,擦干净之后径直放在了汤盘里。 她随即回过身,加大火力,让锅里还剩下的高汤沸腾起来。 阿俏的材料篓里,还有些边角料。只见她运刀如飞,将这些材料全部片成小片,然后送入高汤里汆烫这时候没有人再干扰,阿俏对火候的控制完全精准无误。 片刻后汆烫过的章鱼片全部出锅,被阿俏盛在那只小盅里。阿俏再往小盅里浇上重新熬热的葱油,只听动人的滋滋声响起。 成了!阿俏手中捧着一盘“章鱼两吃”。 若不是因为姜曼容这一闹,她还想不起来要做这样一道菜。 第54章 阿俏手中托着她已经做成了的“章鱼两吃”,回头给寇珍送去了个鼓励的眼神。寇珍则苦笑一下,她的辽参还未煨入味,恐怕真的要熬到晚上十点。 阿俏则捧着手中的大汤盘往主考官所在的屋子走过去,到得门前,自然有人给她掀了帘子,阿俏一看,见是那位执事。 她低头谢过,随即进屋,将手中的大汤盘放在桌面上,抬起头,冲座中的几名“主考官”点头行礼。 “乙未号,”一名胖胖的、富绅模样的人对照手中的册子,点了点头,说:“材料对上啦!” 另外一名中年瘦子则伸出筷头,在空中点了点,好奇地问:“这叫什么?” 阿俏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叫‘章鱼两吃’。”她将章鱼的两种做法解释了一遍,说话时她的态度里不带半点花俏,只见诚恳,自然很容易得人好感。 “是不错,遇到了突发的困难,却能自己想出办法冷静应对。小姑娘,你的事儿执事都跟我们说啦,刚才执事还替你担心来着。”那名富绅笑着开口。 阿俏赶紧又回头冲那名执事点头相谢,心里明白,刚才她不哭不闹不为难旁人,这执事的确是领她的情了。 “张老板这是题外的话,”刚才说话的那名中年瘦子板着一张脸,筷头几乎快要戳到盘子里了,“到最后我们的评价还是要看味道。到目前为止,还是早先那道牛腩味道最妙,若是味道不行,管你‘两吃’、‘三吃’、‘五吃’……都是通不过的。” 阿俏听见,只乖巧地点点头,没说话。她的态度不卑不亢,让那中年瘦子也觉得颇为满意,当下筷头就伸出去…… “李善人且稍等片刻,我想来看一眼这菜肴的色相。” 没有半点征兆,帘外突然响起一声低沉的女声。听见这话,屋里坐着的几名考官竟然全都站了起来。 阿俏也侧过身,她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静观大师回来了。 进来的人果然是静观师太。她只穿着寻常僧尼的短袍子和裤子,腿上扎着绑腿,脚上蹬着僧鞋。今天静观师太没有戴帽子,露着青色的头皮,和头上的九个戒疤。 静观进来,见到众人,先自躬身行礼,口中道:“善哉,善哉!” 早先已经起身的考官们也冲着静观还礼下去,那姓李的中年瘦子赶紧道:“大师请便。” 静观就快步上前,往阿俏呈上来的那只大大的汤盘里瞅了一眼。 阿俏这盘菜整体颇具美感,她做的“章鱼两吃”并不是像上次的“鲢鱼五吃”那样分开呈上的,而是在大汤盘里套小瓷盅,瓷盅里的灼章鱼片是一个颜色,上面撒了一点点翠绿的葱花做装饰,大汤盘里则又是另一个颜色,金汤里浸着玉色的章鱼片。 此外,阿俏在大汤盘里放上了两朵碧绿碧绿的上海青,点缀在盘中,令整个菜色颜色鲜亮,颇有“亮眼”的作用,而且与小瓷盅里星星点点的葱绿色相映成趣。 可饶是如此,阿俏心里还是大叫后悔:早知道她这道菜有机会能入静观的眼,她应该在装饰上更多用心一些。 静观见了她的菜,笑容淡淡,合什躬身道:“女施主,有劳你了。” 阿俏赶紧也回礼,静观什么也没说,就转身出去了。 “小姑娘,恭喜你!”这屋里的张老板和李善人等人相视而笑,那执事也连连点头。“静观大师什么都没说,这就是挺满意的啦!” 话不多说,屋里的考官尝过阿俏这一份“章鱼两吃”,都是赞不绝口,大方地给了通过。张老板也点头说:“到目前为止,味道最好的,除了先前那一盘红焖牛腩之外,就要属这道了。不过要论起菜的品相,这道要高出一筹。” 李善人,就是那个姓李的瘦子,却还是牛腩的忠实拥趸,推了推身边的富绅,说:“话说回来,我们可只管评味道。至于‘云林菜’需要什么样的品相,自然要靠静观大师她老人家来判断。” 大家听说到这里,都点头称是。阿俏见没她的事了,便向众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谢,转身出门。 而寇珍真如阿俏所预料的那样,晚间十点之后才回到了寝室。正巧阿俏打了热水过来,就全让给寇珍先用了。 “通过了!”寇珍一面洗脸,一面疲惫地说,“我听说,连你我在内,总共通过了八个人。” 阿俏点了点头,说:“明天就是静观大师亲自考核了。” 寇珍听了,将毛巾丢回到脸盆里,叹了一口气说:“唉,也不晓得大师会考校什么。” 阿俏有点出神,她其实心里也没底上辈子的事,到了这一世,有好多细节都发生了变化,比如她这次就没抽到牛腩,牛腩这件人见人爱的食材,竟被姜曼容给抽去了。 那么,静观大师的考题,会不会也发生变化呢? 她不由凝神想了起来:上辈子也是这样,大概有七八个女孩子一起通过了前头几轮考核。第二天便是由静观师太直接考验,那时的考题是冷淘素面。 上辈子,阿俏就是在这一环输给姜曼容的。她错就错在,借了一部分材料给姜曼容。 那时候姜曼容也是这样楚楚可怜,戴着孝来到惠山,她的娇弱与眼泪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后来姜曼容声称自己丢了材料,哭得肝肠寸断,最后她们所有人都从自己手上的材料里匀了一小部分出来,借给了姜曼容。 可最后取胜的,却是姜曼容。 阿俏她们还亲自去尝了姜曼容做的冷淘面的味道,觉得那汤汁鲜美,冷面精到,味道无可挑剔。 可直到阿俏离开惠山,才有一名同样被淘汰的小厨娘告诉大家,她看见姜曼容并没有丢材料,而是自己私藏起来最后那道冷淘面汤汁的美味,与姜曼容用了比旁人更多更好的材料,有很大的关系。 阿俏想,她上辈子确实是错了,是输了,她错是错在敞开了怀去捂那冻僵了的蛇,然而她的输……现在阿俏回想,她当年输了就是输了,不该去给自己找任何借口上辈子她那时候确实还不大会做冷淘面,倒是静观师太的指点曾让她受益匪浅。 那么,这一辈子,如果静观师太还是让大家做冷淘面的话…… 阿俏想到这里,寇珍已经洗漱完毕,拎着水壶要去打水,阿俏连忙把她按住:“你累了一天,还不好好歇着?” 寇珍却关切地问:“阿俏,你手臂上的伤口好些了么?” 阿俏点点头,说:“没事儿,后来我已经将伤口洗干净了,过两天就自己结痂了。” 寇珍郁闷地说:“那个姜姑娘,看起来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果明天她再出什么幺蛾子,我肯定一口就把她呛回去,看她还能来打你材料的主意不!” 阿俏听了寇珍的话,精神不由得一振,她想:是啊!今天姜曼容这样一闹,其实就给了阿俏一个最好的借口,如果明天姜曼容还要借食材,阿俏就可以借今天发生的龃龉毫不犹豫拒绝她。 想到这里,阿俏心里就有了底。 第二天一清早,通过头天考核的八名年轻姑娘都起了个大早,一起从山下的大宅院出发,往后山半山腰的西林馆赶过去。 秋天的清晨,在山上赶路的时候已经能觉出一阵浅薄的寒意,然而阿俏她们几个都赶路赶得面色通红,心头都是激动不已前面就是西林馆,她们离成为静观大师的弟子,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是,静观早先的通告上说的明白,她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成为静观的弟子,“云林菜”的传人。据说是静观说她自己年纪已长,教的徒弟多了,太耗费心血精力;但也有传说,说“云林菜”自有传承规矩,菜式教四里八乡的人学去没事儿,但是真正的“传人”,只能有一个。 西林馆,虽然名曰“馆”,其实是一间尼庵,静观师太在此清修。 阿俏她们赶到的时候,不过一大清早,可是西林馆的山门已经大开了。一行人走进山门,只见一名身穿普通僧尼袍服的老尼正在洒扫庭院。 大家都在犹豫的时候,阿俏先出了声:“见过静观大师!”她本就认得静观,更何况,昨天又见过了一面,更加不可能认错。 果然静观转过身来,点头冲八个姑娘笑了笑。 姜曼容这时一个箭步抢上前,要从静观手中夺过扫帚,帮静观洒扫。“静观大师,怎么能烦劳您做这个,还是让我们来吧!” 旁人也生出过想要帮这位大师一把的念头,可是大家反应都没有那么快。 只见静观闻言一笑,顺势就将扫帚递到了姜曼容手中,微笑着对她说:“那感情好,你先扫着。我先带她们进去,讲讲今儿个要做的冷淘面怎么做。” 第55章 姜曼容确实是讨好卖乖使心机,可是她一听静观师太说要带旁人先进去解说,登时就傻眼了。寇珍一扭头,看见姜曼容这副样子,险些笑出声来。 阿俏却知道静观师太为人淳朴而简单。姜曼容上来要帮她洒扫,她绝不会拒绝,但过一会儿却会把所有该说的全部再给姜曼容重新讲一遍。 只是这些姜曼容却不知道。她心中热切,见静观师太带着大家往后面的禅堂过去,连忙低头装着扫地,竟也挥动着扫帚跟了上去。 静观师太一面走,一面冲几个女孩子点头笑道:“昨天大家做得都很好,今天你们这么早来,我也很感激。明天恰好是十五,西林馆会来些熟识的香客进香,所以我想请大家一起动手,帮忙做一点冷淘素面。” 她言语里完全不提选拔弟子,也不提做这“冷淘素面”是一项考核。可是包括阿俏在内,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都聚精会神地听静观师太说话。 “你们当中不一定是谁都会做这道面食,所以我先给大家讲一讲所有的步骤,材料就在禅院后面,大家自己去取就行。” 除了阿俏之外,旁人都是惊讶不已,原本都以为是来考核本事的,却没想到静观师太竟然应承了要将前后的做法都讲给大家听。 这下子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注意聆听。只有姜曼容一个落在外围,勉力去听静观师太说话,可还是有些话语听不清楚。 静观师太要大家做的这一道冷淘面,做法并不复杂,但是跟材料的处理是否得当有很大关系。这道冷淘面,就是将蘑菇蓬和笋熬汁,待汁熬妥当之后制成冷汤,然后浸入事先做好的冷面,味道鲜美,而且全无半点燥意,是一道非常适合礼佛之人的妥当斋食。 静观师太当下就将制作的手法详详细细给这几个女孩子讲了一遍,然后打开了仓房的门,让大家自己领材料。 这时候静观一回头,见姜曼容手里提着扫帚,一直跟在大家身后,当即微笑着说:“原来你一直在后面听着。我本来打算一会儿去找你,从头给你讲一遍的,既然你已经都听见了,我就不再耽误你的辰光了。” 姜曼容此前跟在大家身后,确实是将大概手法都听见了,可中间略有遗漏,多少有些没听清的地方,这时候听静观这么说,心里又是一怄,眉头一皱,背着静观的时候,多少有些愠色流露出来。 阿俏听得出静观师太待人处事,没有半点机心,全凭自然,你要怎样,我便怎样。师太这份平直的心意,竟也能被姜曼容这样的人曲解,她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静观师太打开了仓房,阿俏随着其他几个女孩子一起,探头往里一看,只见仓房里都是新鲜的山货和事先晒干的干菜,墙角堆着一大堆鞭笋。阿俏便知昨天静观师太出门采笋的成果,应该就都在这里了。 旁人不知,阿俏却知道静观师太看上去不过五十许人的模样,可实际上已逾花甲之年。这位师太这样的年纪,还亲自上山,采了这么多的鞭笋回来,阿俏顿时心生敬佩这位大师事事躬行,已经为大家做了很好的表率。 “每人都去自取一篓材料吧!不用拿太多。我们西林馆是个小地方,明天没有多少人来,大家也不需做太多,只要尽到你们的心意,做出你们觉得最好吃的冷淘面,就可以了。” 静观师太发话,大家一起应下,每个人都捡了一个竹篓,去装需要的材料。 做这冷淘面,荞麦面是必须的,阿俏先去取了几团荞麦面,只不过她取的分量比旁人取的都要少些。寇珍与姜曼容都瞅着阿俏,阿俏却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再去取鞭笋、山里采来的棕蘑菇,这两样也是静观师太口述冷淘面做法里的必备材料。 其他佐料,就只有盐、酱油之类的了。 阿俏的竹篓几乎用蘑菇和鞭笋都装满了,她在仓房里左看看右看看,出声问:“静观大师,这仓房里所有的材料,都可以用吗?” 静观点头,给了肯定的答复。 阿俏当即面露喜色,从仓房的窗台上取了一小捆黑黢黢的笋脯,笑逐颜开地放在小竹篓的最上面。 旁人甚至认不出那是笋脯,心中大多在想,既然静观师太没说要用这样的材料,她们就还是别乱发挥了,回头惹师太不快。 寇珍大约也是如此想,她性情一向端严,做菜也会严格按照最经典的食谱来,是那种说一绝对不会是二的人。见到阿俏取了一件“食谱”之外的材料,忍不住就冲阿俏扁了扁嘴。 倒是姜曼容也毫不客气地上去,学着阿俏,也捡了一叠笋脯,装在自己的篓子里。 阿俏却也不以为意。 少时大家都选好了材料,随着静观大师出了仓门,静观将仓房一锁,当即说:“去吧,你们自己去准备,要是有空闲的功夫,去玩玩惠山和太湖的景致也是可以。不用太着急,明天中午才是香客们过来的时候,你们在正午之前,带上你们的冷面,送到山门这里就行。” 几个小姑娘听见,都是愕然,忍不住相互看看。昨天她们参加了一天的考核,都是严格得不得了,而今天到了静观师太这里,却只要求做一道听上去非常简单的冷淘素面,给了非常非常充裕的时间,而且不再管她们,随她们自己去折腾去。这两下里风格差得太远,小厨娘们一下子有点儿接受不来。 这时候寇珍突然开了口,说:“静观大师,我想问一句,是不是咱们每个人就都用自己取来的这点材料,不能再添了?” 静观很是平静,看向寇珍,然后点了点头。 寇珍见了静观的答复,就立即对其余几个女孩子说:“那么,保管好自己的食材也是大家自己的责任。”说着,她扭头看向阿俏,大声地说:“阿俏,这回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好你自己的材料,烹饪的时候也要堤防旁人打你的主意哦!” 寇珍是个最不喜欢鬼蜮手段的人,她明着是教训阿俏,暗里则是在讽刺姜曼容。 旁人都是见识过昨天的事儿的,听见寇珍这么说,免不了都暗中发笑。只有姜曼容一个,气得脸色有点儿发白。 阿俏听见,就赶紧点点头,说:“我记住了,寇珍姐姐。”说着,她也转头去告诉别人,“大家伙儿也请一定要保存好自己的食材哦。这些笋子和蘑菇,看起来平平无奇,可都是上天之赐,不宜浪费。没办法保存好食材的厨师,恐怕也不是个合格的厨师。” 她说这话,就是故意要绝姜曼容向旁人借材料的路。上辈子大家见姜曼容可怜,生了同情心,将自己的材料借给她,反倒让她获胜,现在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怄。所以阿俏才故意这样提醒大家伙儿,也是提醒一句姜曼容:如果她再找借口,说什么食材掉了,回头可是容易招忌的。 一时几个小姑娘一起拜别了静观大师,纷纷往山下走。山下宅院里的大厨房会交给她们全权使用。 走在山道上,寇珍与阿俏两个并肩,当先而行,而姜曼容则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落在后面。 寇珍回想了一下早上的事儿,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凑在阿俏耳边小声说:“我猜那姜姑娘恐怕都没听清静观大师说了什么。” 阿俏悄悄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也低声回复:“寇珍姐,你就别替旁人操心了,人家总能想到办法的。” 寇珍一回头,果然见到姜曼容在和其他几个女孩子说话,说话时那副神情楚楚可怜,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立即就有人安慰她:“没事的,我们都听清了,回头到山下大厨房里,我们给你从头到尾讲一遍。” 上一辈子,阿俏也觉得姜曼容身世可怜至极,一个女孩子,经历了丧父之痛以后,还能千里迢迢地赶到惠山来,努力争取,希望成为静观的弟子。这样的经历听起来确实令人同情,而且还颇值得钦佩。 可是这时阿俏仔细想想,却觉得不对。 她两个月前才见过姜曼容,那时她父亲姜裕祚的软骨病虽然很严重,可是却是慢性病,只是影响他平时的劳作,不能再干重的厨活。当时阿俏并不觉得姜裕祚的病会突然大发作的样子,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姜曼容就戴孝了呢? 寇珍本能地觉得姜曼容太做作了些,扁了扁嘴,脸色有点儿不虞,阿俏赶紧对她说:“训导主任,别总因为旁人的关系,扰了你自己的好心情。反正时间还多,不如咱们好好在惠山玩一玩,等到下午了再去准备也不迟,好不好?” 第56章 寇珍一算,觉得时间确实绰绰有余,当下就和阿俏回到寝室,将材料往寝室里一放,房门一锁,两个人一道出去玩去了。 姜曼容则在大厨房里,听其余四个女孩子将静观师太所说的又重复了一遍。姜曼容将这些和她自己所听到的对照无误,觉得应该是真的,旁人没想坑她。 只是姜曼容最想知道的,是阿俏会怎么做这份冷淘素面。偏生阿俏拉着寇珍拍拍屁股就出门去玩儿,一直到了午后,都没见到寇珍和阿俏的人影。 姜曼容只能自己去琢磨从西林馆仓房里取出的那一捆黑黢黢的东西虽然她照猫画虎地跟着阿俏拿了一把,其实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她解开扎着这卷东西的绳子,对光看看,凑到鼻子底下闻闻,又小心翼翼地撕了一点,放到口中尝尝,只觉得有种仿佛被烟熏过的笋香,慢慢地在口中蔓延开来。 “是笋脯!”姜曼容恍然大悟,继续撕了一点儿这东西,丢到口里,慢慢地嚼着,一面望着大厨房门外沉思,心里在想,靠这其貌不扬的笋脯能够怎样令静观师太所教的这一道冷淘面更加出彩。 正巧旁人看见了她的动作,亲热地问:“曼容,你吃的这是什么呀?也是从西林馆取回来的吗?” 姜曼容连忙答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我们那边腌来擦锅用的,擦过的锅特别亮,而且不沾锅。这东西也能吃,但是味道太粗,没人吃它。我刚才看到了,就顺手拿下来擦锅,突然就想试试这里的会不会味道好一点儿,可尝过却也觉得就是那样。” 旁人听她这么说,当即不再追问。姜曼容舒了一口气,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把握。 只不过,阿俏和寇珍两个这种“散漫”的态度,在姜曼容看来,却显得更加神秘,不可小觑。她越是看不到阿俏怎么做冷淘面,就越是好奇,越是挖心掏肺地想知道。 到了下午,阿俏和寇珍两个回来了。两人各自拎了一只木桶,据说里面盛的是天下第二泉惠山泉的水,是两人去游玩时顺带淘回来的宝贝。 旁人虽然也羡慕,可是她们的材料都已经下锅,去煮那蘑菇和笋子去了,再想学着阿俏和寇珍用好水,也来不及了,只能作罢。 阿俏和寇珍就开始准备熬制做冷淘面的汤。 按照静观师太所说的,做这道冷淘面素高汤的工序是:头一天煮蘑菇蓬,然后反复煮反复过滤,取到干净而清澈的蘑菇汁之后就收工;第二天早上起来煮笋,将煮笋的汤和蘑菇汁混在一处,一起再过滤一遍,放凉,就可以用来淘冷面吃了。 准备开工的阿俏和寇珍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寇珍立即说:“哼,你按你自己的法子做,我可不会让你干扰我。” 阿俏知道寇珍是个讲求“正统”,不喜欢随意变通的人。不过想想她的做法也有道理,既然静观师太说了让大家怎么做,那么随意改变做法,就有点儿冒险。以寇珍的性格,至少得自己亲手做过一回,寇珍才会考虑在此基础上做任何变动或是改良。 阿俏不一样,她好“赌”。 上辈子,这道冷淘素面她后来做过很多很多次,原本的和改良的方法都做过,甚至她自己都觉得做出来的冷淘面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这却终究没法再弥补心中的遗憾了。 所以这一回她决定要用自己的法子,将这冷淘面做出最精纯妙绝的味道,绝不输给任何一人,甚至静观师太自己。 阿俏这样想着,就拎着她的材料篓子,出去将从西林馆领来的蘑菇一只只去洗净了。她洗蘑菇的时候姜曼容一直在她身旁走来走去,似乎想看她的手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阿俏马上虎起脸,将材料篓子挪到另一边,冲姜曼容投去充满敌意的眼神。 姜曼容则立即一副“你误会我了”的样子,可终究是有点儿畏惧阿俏那小老虎似的模样,纤腰一扭,转身又离开了。 阿俏暗自心想,昨儿的事闹开,毕竟有一件好处,至少她与姜曼容,不必再客客气气地虚以为蛇、单做那表面功夫了。 她处理冷淘素面的方法,乍一看与旁人没有什么两样:将洗净的蘑菇丢进她和寇珍一起打来的惠泉水里,然后用小火慢慢地熬,熬成浓厚的蘑菇汁。 可令人傻眼的是,阿俏将蘑菇汁煮好,就放在一旁让它自然冷却,再也不煮了。她自己就拿了本书,坐在灶台旁边看了起来,也不处理蘑菇汁,却也不离开。姜曼容对阿俏的做法极为好奇,一直在她身旁转来转去,想看阿俏到底要怎么做。可阿俏埋首书本,读得津津有味,似乎早将灶台上凉着的蘑菇汁给忘了。 到了晚上六点,宅院的执事请大家去吃饭,阿俏这才站起身,抚了抚腰板,然后去将蘑菇汁从锅里倒到了另一个大钵子里,随即跟众人一起去吃饭。 等到吃饭回来,阿俏在灶台旁点了灯,继续看书,看到大概十点,执事来锁门,阿俏就又将钵子里的蘑菇汁全倒回了锅里,然后看着执事“啪嗒”一声,将大门锁上,她自己则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去睡觉。 这一切姜曼容都看在眼里,见旁人都将蘑菇汁反复煮反复过滤,可阿俏只煮了一回,然后就再也不煮了。姜曼容心里暗暗纳罕,但她转念又一想,蘑菇汁是越煮越鲜,阿俏只煮一回,岂不是作死?姜曼容将信将疑,却也无法,只能自己先回去休息。 到了第二天清晨六点,执事过来给大厨房开门,阿俏和寇珍就已经守在了厨房门口。这时候距离她们将冷淘素面送到西林馆还有六个小时。 阿俏一进厨房,先去检查她的蘑菇汁,确认没人动过之后,就将蘑菇汁从锅里倒到另外一只钵子里,用腾出来的锅子煮荞麦面,煮过荞麦面之后立即煮笋取汤,最后她又支起一只蒸笼,将昨天从西林馆取来的一捆笋脯放进去蒸了半个小时,然后取出来,将笋脯整理形状,一片一片,切成整整齐齐、寸许长的小长方形。 不到十点,阿俏就已经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坐在旁边休息。这时候寇珍也忙完了,探头过来看了看,说:“阿俏,你的汤还没做完呢!” 阿俏却笑,说:“不急不急!” 她一直等到十一点,突然站起身,将钵子里的蘑菇汁倒进一只大瓷缸子里,然后再将早晨刚刚煮好晾凉的笋汁倒进了瓷缸,两者无声无息地融合在一处。 “走吧,寇珍!”这时候的阿俏已经将冷淘素面全部准备好,一手提起瓷缸的把手,左手则拎着个竹编的食盒,就打算出门。 “阿俏,你怎么就这么点儿东西?”寇珍自己背上背着一个竹篓,手里还提着两个大瓷壶,都是装得满满当当的。旁人也与寇珍类似,将准备好的冷淘面装在各式容器里,吃力地准备上山。 阿俏却笑道:“东西贵精不贵多么!昨儿个静观大师不也说了,香客不算太多,大家不用做很多,做多了浪费。” 于是众人一道上山,阿俏见寇珍吃力,就将寇珍背上的竹篓背了过来,寇珍只提着那两只瓷壶,尚自累得气喘吁吁的。 “看起来,今天还真是吃冷淘面的好机会。”阿俏见寇珍脸上绷得紧紧的,面露着紧张的神色,就用开玩笑的语气开解。 这天,确实是个吃冷面的好天气,天气晴朗,暖阳融融。几个小姑娘爬到半山腰处的西林馆,都是额头出汗,想喝点凉茶凉水,稍许清凉一下。 可是她们却顾不上。 不少香客已经到了西林馆,来人大多是与静观师太相熟的女眷,或在庵中烧香礼佛,或在与静观师太闲话佛法。 阿俏她们则被知客的女尼迎到后院去,在那里,八张长桌分两排,一字排开,每张桌上都搁着十来个干净的空瓷碗,摞在一处。阿俏她们立即明白,这里是她们的考场了。 阿俏与寇珍各自捡了一张长桌,先将背上背的,手中提的,都放下来。然后阿俏就将十几个碗一字排开,先将事先准备好的冷面分入碗中,然后再往瓷碗里倒入她熬好的蘑菇笋汁。 只因为阿俏准备得少,她每碗都只装了五六分满。倒在碗中的蘑菇笋汁呈现出一种深棕色,几乎有些发黑,而瓷碗留出的白边则直接加深了这种观感。浅黄颜色的荞麦面条在这深黑色的汤汁中忽隐忽现,看上去颇为神秘。 阿俏取了一柄竹筷,小心翼翼地将她事先蒸好的笋脯分到每个瓷碗里,薄薄的笋脯被她摆成一个浅浅的扇形,浮在冷面的表面,为这平凡无奇的素面增添少许意趣。 寇珍将她那边的碗也都一一盛满,还剩下好多材料。她转过身来一看,当即惊道:“阿俏,你这汤汁怎么这么黑?不过摆上这笋脯还挺好看的。” 阿俏快意地向她皱皱鼻子,笑着说:“就是要黑,越黑越有味!” 旁人见了阿俏碗里的汤色,也忍不住直皱眉谁熬素高汤能熬成这样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那边姜曼容也完成了她的冷淘素面。她尝过笋脯,知道这笋脯有一种特殊的鲜味,而且能够调节冷面的咸淡滋味,所以她也和阿俏一样,选择将蒸过的笋脯搁在了面碗里。只是她熬出来的素汤颜色也是浅棕色,看上去没有阿俏做的颜色那样深沉。 这时候刚到了正午,静观师太带着十几名香客女眷往后院这边过来,对在场诸人说:“这里是几个孩子虔心准备的冷淘素面,今天天气有点儿热,请大家不要拘束,随意用一些吧!” 天气热,适合吃冷淘面,可也意味着人们的胃口也不会太佳。前来的女眷各处走走,转了转看了看,见阿俏碗里的面盛得不算多,便顺手取了,这样她们还有肚子能尝上一碗旁人做的。 “这孩子做的素面,面汤的颜色这么深,可没想到味道却这样好!” “哟,这上面铺着的,不是素火腿么?” 笋脯又有别称叫做“素火腿”,意在其鲜味和口感都有点儿像火腿,但又纯出自然,并非刻意仿造而成。 阿俏听见香客们这样评价,心里忍不住得意,一偏头,往姜曼容那里看去。只见姜曼容正轻声细语地招呼众香客,亲自奉上碗筷,一时间她面前的冷淘面也不过剩了两三碗。 其余那些推销不出冷淘面的小厨娘们自然难免发急。这时候静观发话了:“大家切莫着急,我自会将这些冷淘面一一尝过。” 阿俏知道,香客们的口味偏好千差万别,而最终要挑选一名弟子的人却终究是静观。 只见静观取了一只小碗,一只铜勺,一双筷子,开始走到每一桌跟前,从各人面前的瓷碗里舀一勺汤,挟一筷子面品尝。品尝之前,静观会将手中的碗筷放在桌上,然后双手合什,向小姑娘们行一礼,意在谢过各人准备这道冷淘面的诚意,她这才直起身动筷品尝。 眼看着静观往这边过来,阿俏心里也不免紧张。她眼见着静观尝过寇珍的冷淘面,面露微笑与赞许,郑重向寇珍躬身致意。寇珍见了,又惊又喜,连忙合什还礼。阿俏便知,寇珍定是将静观所述的方法完全掌握,完美复刻了这样一份冷淘素面,因此得了静观的赞许。 可是她呢,她却是在原有方子的基础上,改动了不少地方,虽然她的素面能得了香客的好评,可是她到底没有把握,不晓得静观能不能接受她用改良法子做出来的冷淘素面。 阿俏做冷淘面的方法,一半来自于上辈子静观的指点,一半则来自她阮家熬制素高汤的方法,两者加以结合,予以改进,阿俏自认为比两家原本的方法都要更胜一筹,可是她却没把握,静观能否认可这种“不按规矩来”的做法。 一时静观来到阿俏面前,垂首看了一眼阿俏面前碗中浓黑的汤汁,已经惊讶地说:“这样颜色的面汤……” 周围几个小厨娘的眼光齐刷刷地冲阿俏这里扫过来,姜曼容的眼光尤为热切。 “……我平生只在虎丘一带见过一次,尝过之后,便终身难忘。然而我却始终没能想通,到底如何才能烹制出这样的高汤。” 静观这样说,阿俏赶紧捧起一碗,将整只面碗双手递到静观身前。静观便索性将自己的碗放在了一旁,接过阿俏手里的碗,舀了一勺汤,放入口中。 静观闭目细尝的时候,阿俏一颗心始终在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静观会是什么反应。 片刻后静观睁开眼,伸筷挟了面条与笋脯,都细细尝过,然后便放下面碗,再次向阿俏合什,只听她诚挚地说:“阮姑娘,做这道冷淘素面,你比我更好,我该向你请教,请你多多指点。” 第57章 见到静观大师向自己行礼,阿俏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赶紧双手合什,也向静观鞠躬致意,心里甚至有点儿怀疑,刚才静观师太那句话“请你多多指点”,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才是那个前来拜师学艺的啊! 可当她抬起脸,望见静观师太平和的眼神,阿俏一下子明白了。 这位静观师太胸怀宽广而冲淡,早已没有了“自我”的观念,心中更加没有什么师徒与辈分之分。她见到阿俏做得好,就诚心诚意的赞好,想要学习背后的方法。若说以前,阿俏是钦佩静观精妙的烹饪手段,可如今,她更为静观这一副虚怀若谷的心胸而生出十分的敬意。 “静观大师,这个我万万不敢当的。说来我只是在大师所教的方法之上,稍稍加以改动,才做出了这样素面。大师若说指点,我可真是惭愧得紧了。” 阿俏做的素汤,比起静观的方法,唯一的区别就在蘑菇汁:她的蘑菇汁只熬了一次,而且没有经过过滤,而是静置澄清之后,再滗出来,将最底下一层的渣滓倒掉,然后重复几次,将渣滓沉淀去尽,过程中完全不加清水,所以比按照静观方法熬出来的蘑菇汁要醇厚得多。 除此之外,阿俏的蘑菇汁与笋汁,是等到临上山之前的最后一刻,才混合到一处的,这样正可以消减蘑菇汁与笋汁长时间“相撞”之后产生的一点点涩味。 但是仅仅只这两样细小的不同,却令阿俏做出来的冷淘素面,比旁人做的高出了不止一筹。可阿俏却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有多聪明颖悟,她只是站在了前辈们的肩上啊!若没有上辈子静观的指点,也就不会有今天阿俏面前的这一碗素面。所以,此刻的阿俏,心里满怀着对静观的感激,甚至有些惶恐,全无一丝一毫的自满与得意。 见到阿俏的冷淘面受到静观师太如此高的评价,寇珍正转头去望着她,乐得几乎要合不拢嘴了。阿俏却感到一道满含妒火的眼光往自己这边看过来,她一抬头,那嫉妒马上就转做了钦羡,阿俏正见到姜曼容眼波盈盈,望着自己。 不一会儿,静观师太就转到了姜曼容那里,尝过了,也赞了两句,夸她用笋脯用得恰到好处,不止添了鲜味,而且也调整了冷淘面的咸淡口感。 姜曼容暗自得意,往阿俏那边瞥了一眼。可阿俏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扭过头去与寇珍说话。 有些人,越是不在乎,越是不理会她的挑衅,她就越会独自生气,暗中跳脚。 姜曼容就是这样一个人。果然,她的胸口又开始一起一伏,轻轻地咬着下唇,心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冷不防姜曼容身边的同伴发了话:“姜姑娘,原来你这是笋脯啊!” “是啊,你早先告诉我们这是擦锅菜,还说吃起来味道太粗,没人用在菜里的,可是现在怎么就变成笋脯了呢” 姜曼容心里“咯噔”一声,她早先为了瞒住其他人,没说实话,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只能开口硬梆梆地辩解:“这……这个确实是笋脯啊!但是你当时问起的,是擦锅菜没错,那两样长得挺像的……” 旁人听着将信将疑,也有不愿信她的鬼话的:“得了吧,难为我们还那么好心,将师太说的每一个字都详详细细地又说了一遍给你听,你却这样藏私。你这样的人……哼,算我们是白瞎了眼!” 同伴义愤,对姜曼容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她始终在察看静观的神色,能猜到静观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结果。 果然,静观师太点了寇珍、阿俏、姜曼容三人,和另外一位叫做吴晓梅的姑娘先留下。其余四人则由知客的女尼恭敬送到外面的静室去等候,静观大师说是一会儿会过去送她们每人一本《云林堂饮食制度集》的手抄本,并亲自为她们解释些饮馔之道上的疑问。 这四名小姑娘也明白,她们这算是和“云林菜”擦肩而过了。这时恰逢静观到山门外送别诸位香客女眷。她们四个人就聚在一起,凑着头商量了一会儿,派出了一个代表,走到阿俏她们几个面前:“寇姑娘、阮姑娘、吴姐姐,你们三个人当中……无论是谁当大师的弟子,我们都服气。拜托了,你们,不管是谁,请帮我们出口气,千万别让,千万别让……” 大家一起别过头,望着就站在一旁的姜曼容。 只见姜曼容立在那里,霎时就红了眼圈,她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然后双膝一软,就向那四个被淘汰了的姑娘拜了下去,语音里带着哭腔,柔柔弱弱地说:“姐姐们,请你们原谅我,请你们一定原谅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静观大师这里是我,是我……唯一的机会。” 改变她苦难重重的人生,唯一的机会。 伴随着她的低声啜泣,姜曼容耳边戴着的那朵小白花在风中轻轻颤抖,远处几人大多见不得这种情形,再想起姜曼容的身世,顿时觉得揪心无比。 “算了,姜姑娘,我们不跟你计较了,原本也是你的手艺比我们好些。”其中一人终于开了腔,“希望你得偿所愿吧!”说着她们几个转身就走,出去找知客女尼去了。 姜曼容这才收了泪,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低着头立在一旁,不断用手背去擦拭面上的泪痕。 这时候阿俏来到她跟前,盯着她半晌,终于不带任何感情地开了口,说:“姜姑娘!” 姜曼容颤声开口:“三小姐有何指教,请尽管吩咐。” 阿俏很平静,回复她:“你从来没有做过我家的佣人,不必刻意用这种称呼。” 她顿了顿,再次开口:“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你……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可是这‘云林菜’,对我们几个来说,也都是唯一的机会,甚至对‘云林菜’,这也是唯一的机会……” 这是“云林菜”挑选唯一传人的机会,若是落到心术不正、贪图名利的人手中,早晚会湮灭在中华那么多别具特色的菜系之中。阿俏一想到此,就觉得痛心。 “姜姑娘,我对你的坚持非常钦佩,我从来不敢轻视你,也一直当你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对手,而且往后,我也绝不会对你有半分容让。”阿俏这话缓缓说出口,心里还想非常再补一句:赶紧将你这副恶心的假面收起来吧! 也不知姜曼容是不是听出了阿俏的心声,脸上的戚容就此也收了,泪水说没就没了,腰板也渐渐挺直她知道在阿俏面前继续装柔弱已经没有用了。 “谢谢你提点,”姜曼容有礼貌地向阿俏点头致意。 这时候寇珍站到阿俏身边,也不客气地加了一句:“我也是一样,说实话,竞争就是竞争,比拼的是实力高低,哪怕是好朋友也是一样,而你这样的人,我就更不多说了!” 吴晓梅则一个人立在阿俏和寇珍两人身后,茫然地睁着一对眼,望着她们几个。她还有点儿懵,有点儿摸不清楚状况,只不过姜曼容似乎已经惹毛了所有人,她自然也不敢再对姜曼容掉以轻心了。 这时候静观师太从山门处赶了回来,望着四个女孩子微笑着说:“孩子们,你们也都饿了吧?先随我来去吃一点东西,回头再收拾。” 说着,静观就将阿俏她们四人一起带去禅堂后面的大厨房。在那里,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却如一个孩子一样面带笑容,喜孜孜地端了七八个坛子出来。 “来吧,看看这些腌渍的小菜,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第58章 静观师太一下子留下了阿俏她们四个人,这令阿俏有点儿意外。 上辈子她记得自己输了冷淘素面这一局,就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静观师太只留下了姜曼容一个。 可是如今,很明显,静观师太却想在她们四个人当中,再选一人,作为她的传人。这是阿俏上辈子没有经历过的事,更不知道静观师太会再给她们四人什么样的考验。 没想到这位大师却欢欢喜喜地将她们几个迎进了大厨房,取出几个坛子,要她们一起来尝一尝几道腌渍的小菜。 还别说,阿俏为这冷淘面忙碌了一个早上,然后又是爬山,又是张罗,确实是饿了。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去寻了碗筷,帮着静观师太一起,将瓷坛子里盛着的小菜盛出来。 “新鲜的,今天早上刚刚腌上的。”静观大师微笑着招呼几个女孩子。 寇珍等人也过来帮忙,大家毫不客气地各自盛了碗糙米饭,然后就着这些小菜开始吃饭。 阿俏仔细看了看,见这些“小菜”并非像她的酱园那样出产的“酱菜”,而是新鲜的菜蔬,烫熟之后再腌渍入味,水芹、木耳、藕片、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香菇……送入口中,脆脆的、软软的、香香的,每一件是下饭的好东西。 正在阿俏细细地品尝这些腌渍小菜,打算辨清做法和配料的时候,姜曼容却一直打量着静观师太。她料想静观师太给她们的最后一场考验,应该就从这小菜上起。 果然,只听静观师太开了口:“最近有人求上门,想让我帮着做一款这些小菜的拼盘,我试着将小菜都做了出来,可是怎么也做不出满意的拼盘。大家用过斋饭,也帮我想一想吧!” 静观接着解释了:这间厨房里所有的食材和器皿她们都可以用,但是要以这些小菜为主,做一道拼盘。 “‘云林菜’毕竟是倪云林传下来的东西,不仅要好味,看上去也要美观雅致,方不负这‘云林’二字。”静观平和地向四个姑娘解释。 阿俏她们却相顾有些愕然能猜到这小菜上有考题,可她们万万没想到这考题竟然与烹饪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而是关于“美”的。 阿俏明白其中的情由:这“云林菜”的创始之人,倪瓒倪云林,身为元四家之首,美学造诣极高,有不少名画传世,画法疏简、格调淡雅。所以,这倪云林传下来的“云林菜”,怎么能够不“美”呢? 交代完这些,静观就说:“你们也不用着急,我先去前面看看她们四个去。你们尽管多想想,多试试也无妨。小菜反正都在这里。什么时候你们觉得妥当了,好看了,端过来给我,就成。” 阿俏她们四个都应了,大多已经无心吃饭,纷纷胡乱扒完了碗里的糙米饭,就将碗筷搁在一边,开始琢磨这些“小菜”。 阿俏数了数,见总共有十样小菜,大多是颜色比较深的,如那木耳、藕片、香菇、小片香干、带衣花生,也有清浅翠绿的,如那脆生生的水芹菜、烫过的青菠,还有些颜色非常浅,是新发的黄豆芽与绿豆芽。 正当阿俏还望着这些“小菜”暗自琢磨的时候,姜曼容已经起身,率先在大厨房里开始寻找合适的器皿。俗话说,美食美器,静观师太既然明确说了,拼盘要“美”,器皿是第一要务,姜曼容脑筋动得很快,率先就找了起来。 阿俏她们见状,也赶紧动手,一起寻找。可惜天不遂人愿,这西林馆的大厨房里,就只有白瓷与褐色的粗瓷两种。阿俏她们将所有能用做盛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放在桌面上,都是面面相觑:四只白瓷的扁平大盘,以及许多看上去十分粗糙的粗瓷碟子,这些碟子极小,口径不过一两寸,高半寸许,除此之外,就只有茶杯和用来盛腌菜的瓷器缸子了。 寇珍在四人当中年纪较长一些,当下开口:“这四个大盘,我们每个人一人一个,反正也用不到第二个去。这些小碗,大家用得着的就随意取用,你们说,好不好?” 一时阿俏她们都无异议,寇珍便叹了口气,说:“唉,这下子,不就是要逼着人雕花了么?” 她口中所说的“雕花”,也是厨技的一种,将西瓜、萝卜、黄瓜之类的果蔬加以雕刻,呈现栩栩如生的形状,放在盛菜的盘子上,作为对菜式的装饰,吃起来却是没啥味道的。 寇珍这一句话出口,姜曼容和吴晓梅两个相互看看,三个人又同时动手,又开始在大厨房里翻起来,各自去找想要的材料与工具。 很快,寇珍找到了几根新鲜的萝卜,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阿俏,问:“阿俏,你不找材料雕花么?” 阿俏尴尬地冲朋友笑笑,说:“我不会……” 寇珍刚刚开口,想说“你开玩笑吧”,可看了阿俏脸上的神情,她突然明白过来:阿俏真的不会雕花。 “家里……这种活计都叫二厨包圆了,嘿嘿!”阿俏向寇珍解释。她心里有数,要论这雕花的手艺,大厨房里的四个人里,恐怕要数姜曼容最好。因为酒楼菜多用到雕花,而姜曼容又是跟着父亲从小在酒楼长大的,恐怕一点点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帮着大人雕花了。 而她家做的是富贵菜,阮家标榜富贵人家的家常饮食,重视食物的本味多过外在装饰,因此阿俏平常从来不雕花,偶尔觉得一定要放个雕花才好看的时候,阮家就会有一名二厨出马,雕个红皮萝卜就成了。所以阿俏在这一项上,完全不在行。 听见阿俏这么说,寇珍是睁大了眼,而姜曼容与吴晓梅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觉得去了一名最大的劲敌。一听说阿俏不会雕花,她们两人就都觉得阿俏在本轮考核中必输无疑,一定是出局了。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寇珍放下手中的萝卜,带着惋惜的眼光看着阿俏。 阿俏咬了咬下唇,勉强笑了笑,冲寇珍摇摇头,说:“没事的,我再琢磨琢磨。” 饶是这么说,阿俏心里却始终如同压上了块大石头,烦闷不已。她过去取了几只粗瓷小碗,分别将静观准备下的小菜一样样地盛在了小碗里,然后将那小碗盛在大大的瓷盘上,左看右看,却也始终没能看出什么门道来。 到了这时候,阿俏真的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她觉得气闷非常,索性推开大厨房的门,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抬头望望望头顶上湛蓝湛蓝的一方天空,心里想:到底有什么办法呢? 适才静观师太说得很明白:每个人各自做一道小菜的拼盘,而且这拼盘要看上去美,并没有说要雕花。可如果不雕花,怎么才能叫这拼盘看起来更美呢? 阿俏左思右想,始终都没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回头一看,只见厨房里寇珍已经用个红皮萝卜雕出了一朵芍药花,青皮萝卜摆在她手边,大约一会儿是要做叶子。 而寇珍身后的姜曼容更是厉害,只见她手中的一根红萝卜上,凤冠凤头凤身已经渐渐显露出来,雕工精细,那凤凰的模样简直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姜曼容身旁,吴晓梅的水平大概与阿俏差不多,雕花刀都拿得不大对,她大约想要雕一朵花出来,可手里的菜蔬怎么看怎么像个铃铛。阿俏真的有点儿想劝她你要不就真的雕个铃铛吧! 见了吴晓梅的架势,阿俏就知道,若要赶鸭子上架是肯定不成的。她必须想出别的法子来。于是阿俏别过头,望着西林馆的院落。 这是个非常传统的古典院落,院两侧是草地,尽头的土垄里种植着一排排的菜蔬,角落则种了一丛秋菊,金黄色的菊瓣刚刚卷开。而院子中间正对院门是一条卵石铺就的小路,各种颜色的卵石深深浅浅,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却自然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阿俏忍不住心想:我这是在哪里,是要做什么? 她定了定神,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是在惠山后的一座尼庵里,想要通过考核,拜“云林菜”唯一的传人静观师太为师。这云林菜,源自元四家之首的倪云林,这倪云林,最是讲究疏淡简约的美…… 对了,美!说起菜式之美,再加上身处僧尼院,阿俏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五代时候的尼姑名厨梵正,曾用各种食材合成《辋川图小样》,能使“菜上有山水,盘中溢诗歌”,将摆盘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想到这里,阿俏豁地一下站起身,吃惊不已地望着眼前的卵石小径,那杂乱无章的各色卵石,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小碟一小碟腌渍菜式的样子。她忽然有些灵感,可是那灵感稍纵即逝,又倏忽不见了。 阿俏赶紧转身,回到大厨房里,拿起属于她的那只大汤盘,然后将一只一只的粗瓷小碟取来,摆在她的白色大盘里。阿俏看了看,始终觉得不满意,又回到院门口,呆呆地望着院中的卵石小路发了一会儿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的时间里,姜曼容的一只凤凰已经雕成了,她将各色小菜小心翼翼地布在凤凰周围,颜色相间,仿佛各色鸟儿前来朝凤一般。姜曼容看着自己的作品很是得意,扭头一看,见寇珍一道“百花齐放”也将将要大功告成了。姜曼容当机立断,马上托起瓷盘,起身就往外面静观师太那里赶过去她用的方法和寇珍所用的非常相似,所以谁先到一步,就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姜曼容出去的时候,见到阿俏闭着双眼立在院里,暗笑一声,觉得这个不会雕花的“阮小姐”定是在一筹莫展中。一面想着,姜曼容老实不客气地托着白瓷盘里的“百鸟朝凤”,径自越过阿俏,往前面的禅房过去。 脚步声响起,阿俏突然睁开了眼,她终于有了主意。 这时候寇珍的“百花齐放”也已经完成了,她见到姜曼容先行一步出去,心里有点儿惋惜。不过姜曼容反正已经拔了头筹,那她索性就等一会儿再去静观那里。 于是寇珍又转头去看阿俏,只见阿俏依然将小菜都盛在那些粗瓷小碟里,反反复复,比比划划,交换位置。寇珍有些看不懂,免不了挠头,于是又去看吴晓梅,只见吴晓梅放弃了手中雕刻得不成样子的“铃铛”,实在没办法了,干脆去院子里采了一朵菊花放在盘中,然后托着这朵“秋菊对景”,就往前面的禅房过去。 “我说,你这”寇珍刚想提醒,她这样乃是犯了饮食的大忌,可是吴晓梅走得又急又快,转眼就没了人影。寇珍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看看阿俏还在出神,她却有点儿等得不耐烦了,终于跟阿俏打了声招呼,自己托起白色的大瓷盘,带着那道“百花齐放”往前面的禅院过去。 寇珍到时,只见吴晓梅正坐在外面,双眼哭得红红的,而姜曼容正坐在她身边柔声安慰。 寇珍便知,这吴晓梅刚才犯了厨师的大忌讳,把不能直接食用的材料放在了成菜盘子里,定然是被静观师太指了出来,吴晓梅顿时觉得自己没了指望,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哭泣。 只听姜曼容柔声劝道:“你想想啊,这一回,你总不会是垫底的,万一大师还有别的考核,别担心了,你肯定还有机会。”可姜曼容越是这样劝,越是显得她语气与做派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寇珍忍不住“哼”了一声,心想:小人得志! 不过她真的有点儿为朋友担心,阿俏,她能顺利过去这一关么? 第59章 在阿俏出现之前,静观大师面前只放了两个拼盘,一个是姜曼容的“百鸟朝凤”,一个是寇珍的“百花齐放”。 吴晓梅的“秋菊对景”因为犯了厨界的大忌讳,将不能直接食用的材料直接放在了餐盘里,因而被静观师太这么好脾气的人说了一顿,她那盘菜上的秋菊也被静观取了下来,另外拿了个陶钵,用清水供了起来。 众人都在等阿俏。寇珍越发心焦,而姜曼容脸上却越发显得得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寇珍实在等不得了,起身对静观师太说:“大师,我能否去看一看我朋友去。” 姜曼容一瞪那对秀眼,阴阴地说:“你可不会是想去搭把手,帮个忙什么的吧!” 寇珍被她这话将了一军,气冲冲地转过头望着她。 静观却笑着摇头,望着室外,说:“来了!” 大家一起转头,见果然是阿俏。而阿俏手中小心翼翼托着的盘子里并没有任何雕花,似乎也没有其他装点,就只有几个粗瓷的棕黑色小碟放在里面。 阿俏托着那只白瓷盘走进来,先是向静观师太鞠躬行礼,抱歉地说:“有劳大师久候了。”说着,她将手中的白瓷盘放在桌案上。 只见这白瓷盘的一侧,七八个小碟凌乱而不规则地挤在一起,隐约排出了个形状,在另一侧,只零散地放了两个小碟。白瓷盘当中留了大片大片的空白,然而盘底则注上了浅浅一层青绿色的汁水,因而整个白瓷盘中多了一层绿色作为底色。 “这……这是……”寇珍被这大胆至极的“拼盘”惊到了,这哪里是中式菜式里常见的冷盘模样,这到有点儿,有点儿像是…… “这看上去像是一幅画!”静观见了,饶有兴致地双手去托那只瓷盘,将瓷盘转了转,看了又看,聚精会神地想着。旁人都不敢说话,唯恐扰乱她的思路。过了片刻,只听静观笑着说:“这……像是咱们禅院里那条小径的模样啊!” 阿俏一听这话,原本也有些紧张的小脸上立刻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寇珍等人听了也连忙去看,莫不惊讶地张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了静观的提点,她们这才注意到,那些挤在一起粗瓷小碟里,盛着深深浅浅的香菇、藕片之类,真的有点儿像是颜色不一的鹅卵石。深色的粗瓷小碟中间,偶尔也夹着一碟青菠菜,或是一碟水芹,仿佛是鹅卵石之间探出头的野草。这一片就仿佛是那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 而瓷盘另一面散漫放着的两只小碟里,盛着的则是黄绿豆芽,颇像是在院落一角悄悄开放的野花。 静观伸手指了指其中一碟豆芽,对阿俏说:“那个,一定要放在这里吗?” 阿俏笑了,伸手过去,将那只小碟轻轻地取出白瓷盘里立即好像少了一点儿什么,马上失去了平衡感。静观立即点头,“哦”了一声,说:“一定要放在那里。” 阿俏笑笑,又将小碟放了回去。 这道拼盘,整个盘面上的布局,是她思索了很久的结果,也是模拟了无数遍之后,得到的最佳方案。去掉盘中的任何一件,或是改变其中任何一件的位置,整个拼盘就会好像缺少什么,不够完美。 而静观又径直伸手,去盘中蘸了一点点青绿色的汁水,放在口中尝了尝,点头笑道:“菠菜汁!” 阿俏也笑,这是她从静观大师腌渍小菜的坛子里倒出来的菠菜汁,闻上去有一种淡淡的青草气,非常适合做盘面的背景,她就老实不客气地用了。 旁边姜曼容等三人,看着这拼盘都有些发呆,她们从来没有想过用这种方法做拼盘,也没想到阿俏竟真的能用盘上的小菜“拼”了一幅画出来。 “阮姑娘,请问你可曾学过画?”静观似乎对阿俏的背景非常感兴趣起来。 阿俏摇摇头,回答道:“没学过,但是外祖家里有不少画作,还是书铺出的画册集子,小时候常常看的。” 静观又问:“是西洋画,还是中国画?” 阿俏老实答道:“全是国画,元四家、吴门的、青藤的、四僧的都看过些。” 她所说的,是指元四家、沈周为首的吴门派、徐渭的青藤派和清初四僧的画,世代居于浔镇的宁家底蕴深厚,加上宁老爷子又爱这些,因此阿俏从小耳濡目染。然而这些在姜曼容等人的耳中,听来就像是天书一样。 静观师太听到这里,忍不住喜上眉梢,双手一拍,开口说:“真是太好了。阮姑娘,你叫,叫做……” “阿俏!”阿俏脆生生地应下。 “阿俏,你可愿从我这里,继承云林一脉的精髓,并使之传世?”静观并不在乎姜曼容等其他几人在场,直接了当地询问。 “什么?”姜曼容吃惊不已,她万万没有想到,静观大师就凭这样一盆拼盘,竟就此决定了“云林传人”的最终人选可是阿俏做的这个拼盘上,并没有展现任何与饮食相关的技巧啊!难道她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将碟子摆在盘子里,就能最终赢了大家? 姜曼容实在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惊问出声,待到察觉连同静观在内,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姜曼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这才赶紧放低了身段,摆出一副谦恭的面孔,低声说:“正是要请静观大师指点,阮姑娘的拼盘,好在何处,而我等的,又输在何处?” 静观并不介意姜曼容询问她落败的缘由,随即转头看向早先姜曼容与寇珍奉上的拼盘。 “这两个拼盘,想法很接近,但是这富贵牡丹的刀功要较飞天凤凰的刀功稍逊一筹,寇姑娘,你是否同意?” 寇珍听见静观这么说,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答应了一句:“确实如此。” 寇珍就是这么个性子,她自己也明白技不如人,就直接认输,而且输得口服心服。 姜曼容心中生起一点希望:看样子,她还可以据理力争。 只见静观又转向姜曼容那一盘“百鸟朝凤”,微笑着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凤凰,柔声说:“这雕工确实非常精湛,凤凰非常美……” 姜曼容立即插嘴:“那……” 只是静观却没容她打断,而是平和地续道:“只不过,我所做的只是些腌渍小菜,实在当不起姑娘雕的凤凰!” “这……”姜曼容被静观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而旁人也终于明白了静观选阿俏的情由: 姜曼容是在酒楼长大的,在酒楼学厨学惯了,她对菜式之“美”的感知,早已经麻木,或是已经局限在那仅有的小框架之内了。旁人对她说:做个拼盘,她就马上去雕个凤凰出来,而完全不会去想,配菜是什么,整个菜的意境是什么,甚至上席以后,这个菜将怎样辅佐搭配其余的大菜。 “而阿俏这只拼盘,朴素而平常,不过摆的是我西林馆院里的小路,也正与我西林馆里自行腌渍的小菜相称,不会显得太过浮华张扬。”静观望着阿俏,唇边带着微笑,柔和地说,“而且这简简单单的意趣,与倪云林天真幽淡的画风颇为相近。” 阿俏被静观夸的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大师过奖了,若不是……若不是被西林馆院中清幽的景致所打动,我恐怕也想不出来用这样的法子拼盘。” 静观慈爱地望着她,也说:“也和你底子好有些关系。我实在是运气不错,有生之年能够遇上你这样的孩子……孩子,我这副重担,要交给你了,你可愿意替我将这个担子再扛个几十年去?” 阿俏望着静观,也感激地点了点头。 话说人的缘分也就是这么奇怪,上辈子她输在了冷淘素面上,可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因为一道拼盘,就此入了静观的眼,得她收入门下,成为关门弟子,云林菜的唯一传人…… “静观大师,”这时候姜曼容突然发话了,只见她将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往背后一甩,然后径自趋前,朝静观面前“啪”地一跪。 寇珍等人都是惊呆了。 “静观大师,这场考核,有失公平!”只见姜曼容直挺挺地跪在静观面前,抗声说。 姜曼容给人的印象,一向是柔美婉约,她极少在人前这样硬气过。可就是这样一个姜曼容,此刻正不屈不服地跪在静观面前,大声说:“大师,这道拼盘曼容做得不如阮姑娘乃是实情,曼容不想诡辩。可是您想过没有,每个人的出身与际遇不同,眼界自然也不同。曼容……曼容是个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从会走路开始起就在灶下帮忙,曼容从来没有任何机会,去看到那什么元四家、吴门的、青藤的、四僧的画儿啊!” 眼见着姜曼容作妖,阿俏在一旁轻轻地扯着嘴角,她心里甚至有点儿佩服姜曼容:这的确是个聪明女孩儿,从来没听说过的那些古代画派的名号,她竟然只听一遍,就全记下来了,一个字不错。 只见姜曼容说到这里,两行清泪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颤声续道:“可是大师,您想过没有,若是曼容也出身优渥,也像阮姑娘那样,是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小姐,曼容也一样,也一样能做出这样的拼盘啊!” 旁边阿俏没说话,寇珍却烦了,她忍不住开口说:“姜姑娘,你难不成这是在说,你输了你还有道理是不是?” 姜曼容却一口咬死,说:“刚才的拼盘,大师至少也夸赞了曼容的手艺,曼容的雕工,足以证明,曼容的厨艺尚有少少的可取之处……曼容不敢求大师什么,只是想让大师知道曼容心中的想法,曼容出身如此,无可更改,可曼容……曼容随着大师,也一样可以去学啊!” 静观听到这里,心中恻然,对姜曼容柔声说:“说来选弟子这件事,并非是对各位的厨艺高低有个定论,其实只是缘分,我自觉与阮姑娘投缘而已,没有任何看不起姜姑娘的意思。” 这个时候姜曼容突然朝前膝行两步,拉着静观的衣角,哀声求恳,说:“那请大师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只求大师再给一次考验曼容的机会,能和阮姑娘比拼一回真实厨艺的机会……” 静观听了,老老实实地回应说:“其实真实厨艺我也考校过了,阿俏那道冷淘面,确实做得比你好……我只是想再看看各位在美学上的造诣,才选了你们四个一起来做这道拼盘的。” 静观是个老实人,也不会委婉曲折地说话,这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连寇珍和吴晓梅都忍不住涨红了脸。 阿俏却心想,果然,上辈子果然是因为冷淘面的关系,静观才选中了姜曼容。 “可是……可是大师又怎么知道阮姑娘以前没有做过这道冷淘面呢?我这是第一次做,凡事都在摸索,可阮姑娘始终胸有成竹,又大着胆子改变大师所教的方法,焉知她是不是也头一次做这冷淘素面呢?” 阿俏面上,始终镇定如桓,甚至没有半点表情,可她心里却赞了一句姜曼容:很好,又猜对了!说得没错,这道冷淘素面,她上辈子就做过几十遍了。 “所以,曼容斗胆求大师再给一个机会,给一个公平的机会,”姜曼容眼里闪着泪花,胸口一起一伏,极为激动。她将身体完全伏在了地上,哀声恳求,哭着道:“我自知与阮姑娘无法比较,可是,可是……大师这里,是足以撑着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她说到这里,静观不禁动容,看着她鬓边戴着的小小白花,静观惊问道:“怎么会?” 可是姜曼容却自此不再说话了,只是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寇珍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怎么又是这话……感情静观大师就非得挑中你,挑中旁人就不行似的?” 姜曼容不接寇珍的话茬,只是突然抬起身体,眼光中流露着幽怨,望着静观:“大师……” “好!”静观突然发话了,阿俏与姜曼容一起望着她。 “那我就再考校一回,这一次,我不出题了,你们两人,尽管放手去做,做你们最熟悉,做拿手的菜式,不拘什么,我以这最后一道菜式来决定究竟谁有资格做我静观的弟子。”说到这里,一向平和淡然的静观大师仿佛突然多了几分豪气,“记住,去做一道菜,能让品尝的人,看到真正的你!做一道让人看清楚你们为人的菜式,去吧!” 说毕,静观就转过身,似乎不再想与她们几个人说话。 唯独阿俏这时候开了口:“大师,做这样一道菜,我需要花点时间准备,明天傍晚,请您下山到山下的宅院品评,可以吗?”她的声音非常镇定,听不出半丝愠怒,半分沮丧,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静观依旧背对着几个女孩子,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经历了西林馆里的事儿,寇珍陪着阿俏一起下山。因为规矩所限,寇珍必须要离开惠山脚下的宅院,她郑重向阿俏告别: “阿俏,争口气,一定要让我听到你大获全胜的消息。”寇珍说着,将手臂搭在阿俏肩上,“可千万别让我再见到那人了,那个恶心劲儿哟!” 寇珍说这话的时候,姜曼容正从两人身边路过。寇珍的话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影响,姜曼容依旧轻摆着腰肢,大喇喇地从两人身边走过去了。 “不过阿俏,你到底打算做什么菜?”寇珍见状,马上故意大声问道。 果然,姜曼容脚步就慢了下来,似乎在留神细听。 寇珍马上就接着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免得旁人听了去,又依样画葫芦地学你!” 远处的姜曼容气结,当即翻了一个大白眼儿走人了。 这时阿俏也伸出手,握了握寇珍的手臂,柔声说:“谢谢你,寇珍姐,有你陪我这几天,我真是太开心了。你放心吧,咱们以后有的是相聚的日子。”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我……一定不会输的。” 送别了寇珍,吴晓梅也走了,偌大的宅院从头天的热闹,成了只有姜曼容和阿俏两个人。 头天晚上,阿俏就去执事那里领食材。领的时候姜曼容也在,两人所领的食材,是瞒不过彼此的。 见到阿俏所领的东西,姜曼容惊讶地问:“你……你真的要做这个?” 阿俏扁扁嘴,说:“大师说了,做最拿手,最能代表自己的菜,我就做这个最拿手啊!” 只见她取来的食材里,有两只新鲜的三黄鸡、上等的好火腿、现采的新鲜蘑菇。执事望着阿俏,为难地说:“姑娘,您要的最后一样,太贵气了,我们这里实在没有。” 阿俏冲他友好地笑笑,说:“没关系,没有就没有,我自己来想办法。”说毕她瞟了一眼姜曼容,转身就走了。 姜曼容则吃惊地望着阿俏的背影,再一次生出个念头:这个姑娘,莫不是个傻的? 她想,这种关键的比试,别说什么菜拿手了,再怎么,也得做素菜啊!否则,明天静观大师该怎么品尝?人家可是个出家人啊!饮馔之道,甭提什么美食美器色相,味道好,那是头一等的。如果静观大师连尝都不尝,就判阿俏赢,那岂不是又给她机会,让她以“不公”为由翻盘么? 眼看着阿俏竟然打算弄一道大荤的菜式,姜曼容吃惊不已:她自己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一道素菜出来的,既要是全素的菜式,又要味道好……嗯,最好还要色味形俱佳,还要有寓意,能代表自己…… 姜曼容就跟执事说了,她要的主食材是豆腐。执事听了,“哦哦”两声,就去帮姜曼容准备去了。 而阿俏却将领来的食材全部锁在了自己的寝室里,熬过了一晚上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再也不容有失了。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行李里,翻啊翻,翻出了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二两上等血燕。那是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放在行李里带来的好材料,就是生怕这样品相的燕窝难得,又怕突然会用上,所以宁淑给她包了点儿,塞在她的竹箱子里。 “最能代表自己的菜式,”阿俏望着手中的血燕,默默地出神。 早先姜曼容惊讶的神色她都看在眼里,她也知道姜曼容在惊讶什么,然而她却知道一个姜曼容不知道的秘密:静观大师,在非初一十五,重大节庆的时候,是会吃“肉边菜”的。她装束行事与寻常女尼完全一样,佛学修为也精湛高深,唯有这一点习惯不同,可能是真正有佛性的人才能将世间一切世俗规矩看破吧。 《六祖坛经》里曾记着,六祖慧能,当初也曾吃过“肉边菜”,就是指和荤菜炖煮在一起的素菜。静观大师也保有这个习惯,如果完全茹素,静观又怎么能作为“云林菜”的传人,将这一菜系传承下去呢? 所以阿俏相信,无论她明天做什么,静观大师都会品尝,这不是个问题。 关键在于,什么菜式,能够透过这菜式,看到她自己这才是静观大师最后那几句言语里强调的内容。 她将小小的一盘血燕托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弟弟浩宇临别时赠给她的话又在阿俏耳边响起:“你就是你,别紧张。” 阿俏失笑,心想她当初赠给这小屁孩的话又被原封不动地转赠了回来,可到底能给她提点,让她清醒。 什么样的,才是真的自己? 阿俏想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底。她低头望望手里托着的一小片血燕,心想:她要用的材料,比起姜曼容的,贵重了不知多少倍可难道就因为这材料金贵,她就不用了么? 第60章 第二天天还未亮,阿俏就已经起身,先是去惠泉打了满满一桶山泉水,拎回宅院的大厨房,将泉水煮开,泡发血燕。待燕窝泡开,则用银针一点点地挑去黑丝和其他杂质。 与此同时,阿俏还借了好几个灶眼,一起准备嫩鸡汤、火腿汤和蘑菇汁。 上午时分姜曼容进来,见阿俏正忙着,忍不住开口揶揄,笑着道:“阮三小姐,原来你这回张罗的,就还是在阮家做的那一套啊!” 阿俏无所谓地应了一句是。姜曼容再一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撇了撇嘴,到底还是一扭头走开了。 阿俏不去理会姜曼容,待到鸡汤、火腿汤、蘑菇汁全部熬好,便将三样混在一起,放了清理干净的血燕进去,用文火慢慢地滚,待到燕窝白色的部分完全变成玉色,就将血燕捞出来盛在盏内,再将剩下的高汤熬成茶色的清汤,待最后呈上之前,浇在血燕上。除了血燕与清汤,盏内没有任何粗物俗物,可以算是至清至贵,不挟带半分杂质的一道菜式。 姜曼容做的,则是一道豆腐菜。 她也事先熬了浓浓的素高汤,再将嫩豆腐片得粉碎,加入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和鞭笋屑,一起炒滚起锅,盛在一个海碗里,上面稍许撒些烤紫菜和芝麻做点缀。 姜曼容做好之后,自己尝了尝,总觉得缺了点鲜味,仔细一想,这才恍然她以前在酒楼做这道豆腐菜的时候,一向用的是浓鸡汁打底,今天突然换成了素高汤,总觉得有那么点儿不对味。 可是再一想,她总归要照顾到静观师太是位出家人,不用鸡汁就不用鸡汁吧! 最后为了让这道豆腐好看,姜曼容特意去寻了一个小葫芦瓢,搁在海碗旁边,作为品尝这道豆腐的盛器。海碗之外,她还特意准备了一副黑色漆器的碗勺,专门供静观师太使用。姜曼容自己已经试过,黑色的碗勺,用来盛舀白嫩的豆腐,格外显眼好看。 到了傍晚,太阳往西天沉落下去,静观师太依约来到了山下的宅院里。附近的乡邻百姓听说静观师太今日就会选出一名唯一的弟子,纷纷过来围观。 阿俏与姜曼容,各自托着准备好的菜式,来到了静观师太面前。 静观师太与往常一样,先是双手合什,向阿俏与姜曼容两人行礼,再次感谢她们二人尽心地准备了这两道菜式。接着,静观便说:“你们两人请上来,说一说,为什么你们擅长这道菜,品尝这菜式的人,又该如何看待你们。姜姑娘、阿俏,你们两人,谁先来?” 姜曼容事先准备了一番说辞,心想,若是教阿俏抢了先,回头她再说,教人觉得没新意,该有多不好。于是姜曼容就抢着说:“我来吧!” 说着,她就将手中的托盘端上了桌。姜曼容手脚麻利,马上用那葫芦瓢从海碗里舀了一瓢豆腐,倒在黑色的漆碗中,双手托着,递给静观师太,柔声说:“大师请慢用。” 接着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陈述:“大师想必已经得知,我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又自幼就失去了母亲,一向随父亲漂泊在外。这豆腐本是贱物,小时候最常吃的就是它,反反复复,做得多了,才发觉,原来这豆腐做好了,也能做出非同一般的味道。” 她提及身世,声音显得哀婉可怜,听得周围围观的人一片唏嘘。再说到后来,姜曼容的声音却渐渐转强,教人听了,凭空生出一股子钦佩之心,钦佩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少女,竟能挺过许多世间的苦楚,不断锤炼自己的手艺,一步步达到今天这样的成就。 “大师,这道菜,我只是想让品尝的人知道,虽然我的出身不好,见识不广,所学也不多,可是我肯吃苦,肯学,我也像这种食材一样,能够做出各种各样不同味道的菜肴。” 姜曼容说完,旁人便有鼓掌叫好的,犹以上回那位李善人为最,估计还对那道红焖牛腩的味道念念不忘呢! 静观大师听见,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这就好,我听见你这么说,很是欣慰。” 她说着低头,送了一勺豆腐入口,细细地品味这豆腐的味道。过了片刻,静观大师睁开眼,问姜曼容:“这就是你,最擅长的菜?你平常做豆腐……哪怕是最席面,也是这么做的?” 姜曼容总不能答不是,她刚才将话说得满满的,这时候没法儿否认,有点儿尴尬地点了点头,说:“是……素菜里头,就是这么做的。” 静观盯着她看了片刻,说:“可我没让你们做素菜啊!” 说着静观师太转过脸望着阿俏,问:“阿俏,你做的也是素菜么?” 阿俏摇摇头,老实地说:“不是,大师让我们做最拿手的,我就按平时拿手的,做了一道出来,里面用了鸡汁与火腿汁,主料也……不能算是素的吧!” 静观点了点头,望着阿俏手中,眼中流露出不少期许,“来吧,孩子!” 阿俏就将她手中的托盘捧了上去,托盘里,只有一只小盅,旁边放着一只银匙。阿俏将托盘放在桌面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小盅,递到静观手里。旁人只隐约见到那只小盅里有金红色物事,而阿俏如此小心地捧着,就真的如捧着一颗心上来似的。 “静观大师,我做的这道,是清炖上品血燕。”阿俏见到静观低下头仔细观察盅里血燕的状态,继续说,“人都说这血燕是燕子的心血所化,我只想说,我呈上的每一样菜,都是我的心血。我会认真对待每一样食材,每一道菜式;更会像是奉献出我毕生心血一样,去敲打琢磨烹饪上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只有千锤百炼之后,做出来的菜式,才是值得流传下去的菜式。” “大师,您面前这道炖血燕,盅里除了燕窝与原汁高汤,没有加任何其他辅料,纯是本真。这也是我的态度,做人就该清清爽爽、坦坦荡荡。静观大师,这是我依照毕生所学,做出来的一道清炖血燕,也是阮家最经典的一道菜式。” 她话刚说完,就有人惊讶地问:“阮家?省城的那个‘翰林菜’阮家吗?”此间也有人听说过“阮家”的名号。 阿俏无声地点了点头,双眼依旧诚恳地望着静观。 只见静观点点头,伸手取了那柄银匙入盅,先舀了一点汤汁,送入口中。 一旁看着的姜曼容彻底被震住了,静观的举动颠覆了她对僧尼的看法:怎么能……静观怎么能不忌口? 尝过盅里的浓汤之后,静观点了点头,说:“我心中已经有了弟子的人选。” 姜曼容登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可是她心里却在强词夺理,想,她为食用的人考虑,豆腐里没用荤腥,这难道还错了? “姜姑娘,”静观转向姜曼容,冲她温和地笑笑,点点头,说:“有人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而我却觉得,‘菜亦如其人’。有没有人说过,说你做出来的菜式里,其实能品尝出一种‘迎合’之气?” 姜曼容身躯轻轻一颤,阿俏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同时想起当日在醉仙居,阮老爷子曾经说过,姜曼容做的菜式里,“多少有些媚俗逢迎之态”。 “迎合他人的口味,并不是不好。只是,你若真要迎合,为何又不干脆事先问个清楚?姜姑娘,你恐怕是不知道我是能吃‘肉边菜’的吧!” 姜曼容的脸登时变得刷白,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静观师太竟然能品尝带些荤腥的菜式,早知如此,她那道豆腐该能做出多么鲜美的滋味啊。 “静观大师,静观大师,您听我说,”姜曼容心头一颤,双膝一软,又要往下跪,她焦急得很,“求您听我说,您这里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如今父母都不在了……” 面对略有些气急败坏的姜曼容,静观始终平静,她深深望着对方的双眼,带着些悲悯,对姜曼容说:“姜姑娘,我真的不是说你不好,你的手艺已经非常出众了,只是不大适合做我云林菜的传人。” 她说着,抬头转向围观的众人,说:“以姜姑娘的手艺,无论到何处,想要安身立命,都不是一件难事,除非姑娘想要以此为凭,求取富贵与名利。” 听见静观说得这么直白,阿俏就明白过来,这位大师,早已将姜曼容整个人看透了。静观为人天真烂漫,单纯直爽,却并不是那等辨不清世情人心的人。姜曼容一定要将世人都当傻子,以为只有自己一个够聪明,那就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更何况,随我在西林馆学艺,很是要过一段清苦的日子,像姜姑娘这样不甘清贫困苦的人,恐怕不大适合在西林馆陪着我这个老婆子。” 说到这里,旁人也一起劝姜曼容,“姜姑娘,静观大师从来不会说假话的,她说留在这里要过苦日子就是要过苦日子的,再说,大师已经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若还要强留,岂不是令大师也下不来台?” “是啊,姜姑娘,你若是真的困难,或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这个好办,我们这里乐善好施的居士与善人这么多,谁都愿意帮你一把的啊!” 姜曼容对这些仿佛充耳不闻,而是径自转过脸望着阿俏,“我就不信了,你这个阮家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三小姐,难道就能过得惯这里的苦日子?” 阿俏淡淡地说:“这个,就真的不劳你费心了。”说毕她转脸向静观师太看看,见对方也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阿俏想了想,低头向静观拜了下去,口中说:“阿俏在来之前,就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阿俏不怕吃苦。” “能有这种缘分,阿俏真的很开心……师父!” 她终于如愿以偿,圆了上辈子那个始终没能达成的心愿,能够开口叫静观一声“师父”。 转眼天气转冷,原本游人如织的太湖鼋头渚一带,渐渐地也冷清下来。 这天略有些阴沉,乌云压着有些像要下雪的样子,湖面上原本罕有游船,却有一只摇橹的乌篷小舟,缓缓地往惠山这里摇了过来。乌篷船上一名船娘正在摇着桨,一名披着蓑衣的渔翁低头蹲在船尾,还有一名客商正立在船头,背着手,望着着冬令时节,太湖上的风景。 “傅五爷,这里!” 突然岸上响起了招呼声,有人正在码头处冲乌篷船这里用力挥手招呼。船上的客商见了,马上予以回应,大声招呼:“士安” 岸上的人,正是沈谦沈士安。他守候在太湖这一出游船码头,已经有一阵了。 船头上立着的客商,不是别个,正是上回在“飞花”身上赢了八万块的傅五爷。这次他依约过来见沈谦,当下吩咐船娘,赶紧调转船头,往岸边那处游船码头过去。 “五爷,您好!” 沈谦在码头上接到了傅五爷,极为热烈地与对方握手。 “士安啊,我这回,总算是老脸没有丢尽,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啊!”傅五爷十分欣喜地上前,伸出双手与沈谦的互握。 沈谦则笑望着傅五,动情地说:“五爷,您这回可是为国为民,做了一件紧要的大事。士安对您,钦佩无已。话不多说了,五爷赶路要紧,您回到上海,一定请多加小心,千万保重!” 沈谦与傅五,看上去就像是在游船码头上偶遇,然后寒暄片刻。 可就在这时,沈谦背后一名披着蓑衣的人,飞快地上了乌篷船坐在船中打眼的位置上。而原本那名渔翁模样的,则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的蓑衣,一跃而下,来到沈谦身边。沈谦立即带着他往太湖岸上走,两人走到隐蔽的地方,沈谦才放慢了脚步,伸出手,激动地说:“邓教授,欢迎回来!” 第61章 沈谦守在太湖鼋头渚的游船码头,接到了从上海赶来的傅五爷。 两人看似在岸边热情地寒暄打招呼,船上一名渔翁却与岸上一人无声无息地交换了位置,原本在岸上的人,上了傅五爷的小船,披上蓑衣,立即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渔翁,而原本乌篷船上的渔翁,脱掉蓑衣,来到沈谦身边,微微躬身垂下脸,不让人轻易看清面目。 很快沈谦与傅五爷作别,小小的乌篷船重新驶回烟波浩渺的太湖中去。沈谦这才带着他身后那人一起离开游船码头。待两人走到僻静地方,沈谦这才转过头来,望着对方,激动地伸出手,与对方四手互握。 “邓教授,欢迎回来!”沈谦开口。 他身边这人,是留洋归来的空气动力学教授邓启明,致力于研究航空器性能的提高。他在本领域的研究成果是世界领先的。邓教授一直想要回国,以一身所学报效国家,然而出于种种原因,邓教授的船一到上海,他就被人扣留在了法租界,在那里滞留了长达一年。 邓教授的朋友四方奔走,想要帮他从租界里逃出来,每每碰壁。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指点他们找到了沈谦。由沈谦出面奔走,后来又与傅五爷打了招呼,傅五爷则凭着与法租界巡捕房的关系,筹划了半年之久,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邓教授给“偷”了出来,带他迅速离开上海,按照事先约好的,在太湖鼋头渚这里会合。 一会儿傅五爷回去,对外只说是在太湖游了一回湖。他上船的时候,船上三个人,回头下船的时候,船上也是三个人。但这其中过程却是偷梁换柱,把邓教授给换到了安全的地方。 “能回到故土,真是太好了!”邓启明的故乡就在这左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无限感慨从心中生出。 “邓教授,我已经事先联络了这左近的飞行学校。这座飞行学校名义上是在培训民用飞机的飞行员,事实上他们正在研究设计完全由我国自行制造的军用飞机。那里大多是从全国各地选拔而来的优秀青年,有志于科技强国,愿献身航空事业,有您前来指点,那时再好不过的了!”沈谦低声为邓启明介绍,“而且您住在学校里,你的安全也会有专人保护。” 听说祖国新一代莘莘学子成长起来,邓启明无比激动,握住沈谦的手不肯放,连声说:“好,好!” 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手背去擦拭眼泪,小声说:“太好了,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就像是见到了明天的太阳一般。” 沈谦却很警醒,四下里看看,连忙便挽着邓启明,说:“教授,我先带你去惠山禅寺,在那里会有人带你去学校。” 说毕他辨清了路径,赶紧出发,一面走,一面小声说:“令家人在上海的安全,也会得到妥善保护,等风声一过,就会设法送他们来这里,请您一定放心。” 邓教授闻言微笑,说:“我在上海的时候,总听人说起你,都不提名字,只‘小爷叔’‘小爷叔’地称呼。那时心里还在纳闷,不晓得你是何等样的人。今日一见,才觉得传言不需,‘小爷叔’如此年轻,却事事周到缜密,更兼仗义有为,依我看,你这为人处世的气度,一见便叫人心折啊!” 沈谦听了,忍不住也笑,说:“邓教授太过誉了,您看我这副样子,明摆着就是个一身铜臭气、只知天天钻营的商人。”今儿天冷,他穿着一身深褐色的长袍,戴着一顶厚呢的毡帽。 邓启明就接下去,“其实有一颗火红炽热,为国为民的心,你却将它藏得严严实实的,面上丝毫不显,嘴上完全不说,真是不愧你单名一个‘谦’字啊!” 一句话说完,邓启明与沈谦相视而笑,两人重又加快脚步,开始赶路。沈谦听了听空中响起的轰鸣声,忍不住说:“您听,这就是飞行学校的学员们正在试飞。” 果然,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快速无比地从头顶呼啸而过。 两人继续赶路,很快就到了惠山禅寺。禅寺内,正有着“天下第二泉”,惠泉。 天气很冷,惠山禅寺左近的游人稀少。沈谦事先安排的人却一直都在禅寺门前守候,见到沈谦与邓教授两人扮作游客的模样缓步而来,就迎了上去,大声说:“南朝古寺惠山泉,两位客人,是远道而来玩赏惠泉的吧!不如由小的带您二位进去观赏,顺带讲讲这‘二泉映月’的典故。” 沈谦装作无所谓地点头:“看今日天冷辛苦,就给你开个张!” 那人赶紧快步跟上,将沈谦与邓教授迎至禅寺门前,跟在邓教授的身后,勉强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小声说:“邓教授你好,我叫孟景良,欢迎邓教授来到我们的飞行学校。” 邓启明有些疑惑,忍不住问:“学校……是在这禅寺里?” 孟景良小声回答,说:“惠泉后有一条小路,直通惠山后山,从那里可以直接抵达我们的校园。” 一行三人,缓步往惠山禅寺里行去,孟景良口才甚好,一路解说起来也似模似样的。 沈谦却一直在观察周围的情形,留意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事。所幸情况还好,他稍稍放下心,小声对邓教授说:“教授,我沈某人另有要事,恐怕要先行一步,小孟会陪您去学校……” 他的话说到一半,不知怎么没有说下去。 只见眼前就是“天下第二泉”那两个泉池,泉池旁有一个专门用来接水的龙首,龙首中有清泉淙淙流出。 一个穿着棉袄衣的年轻姑娘正提着木桶在龙首下接水,她已经接满了一桶放在身侧,手中一桶也将将接满。 “沈先生,沈先生?”小孟忍不住开口提醒沈谦。 沈谦立时省过来,他没有去打扰专心接水的姑娘,而是转过脸来冲邓教授与孟景良笑道:“以后,这飞行学校,我会时常过来看看。教授、景良,学校无论有什么需要的,请务必让我知道,让沈某人有机会助各位一臂之力。” 远处那位姑娘也已经接满了水,将水桶从龙首下拎了出来。寒冷的天气里,她双手的袖子却挽着,露出骨肉亭匀的小臂。那样沉重的水桶,被她稳稳地拎着,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紧接着那姑娘就将木桶用盖子扣上,双手稳稳当当地各提一只,脚步轻盈地往禅寺后面走去。她穿着本地寻常少女所穿的纯色棉袄衣,同色的棉裤,但是裤脚外面却系着绑腿,穿着千层底的布鞋,一副劳作惯了的样子。一头短发随着她的脚步轻快地颤动着,短发上别着一只红绒的发夹,仿佛一只颜色绚烂的蝴蝶,在她鬓边上下翻飞,令这暗沉阴郁的天气里平添一份明朗。 沈谦见了眼前的情形,嘴角忍不住就噙了笑:果不其然,她就是与旁人不一样,好一个刚健婀娜的姑娘,她在惠山,应该过得挺自在的吧!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这姑娘决绝地对自己说出“江湖不见”的话,沈谦随即伸手,压了压呢帽的帽檐今天不是个见她的好时机,他须得找个恰当的机会、合适的场合,好好地与她“江湖再见”才是。 阿俏对惠泉跟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如今每天到惠泉来提水就是她的功课。随着静观大师住在西林馆里,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住在阮家的三小姐,甚至也不是浔镇的小姑娘宁阿俏在这里,一切事体,都需她自己动手完成。 阿俏告诉自己,她绝对是吃得了苦的人。 从一开始每趟只提一桶水,到现在每趟两大桶水走山路轻松无压力,阿俏对自己体力的快速提升非常满意。她知道做一个好的厨娘,光灶上的厨技好那时远远不够的,稳定的体力与持久的耐力也非常重要。所以静观大师交给她的这些功课,她从来没有怨言。 她提着两桶惠泉水回到西林馆,还未迈进山门,已经听到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叫:“三小姐!” “小凡!你怎么来了?” 阿俏也喜出望外,放下手中的水桶,大声招呼。 小凡飞奔过来,双手拉住阿俏的手,望着阿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小姐,你又长高了,人也漂亮了,气色竟这么好!” 阿俏心想,那可不,她爬了这么久的山路呢,想必此刻正脸上泛红,额角有汗呢。至于长高、变漂亮什么的……怕是小凡这个丫头,最近也学乖了嘴甜起来了吧! “三小姐,二太太听说你过年不回家,可着急了,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大堆东西要来送给你,还有二小姐,二小姐从上海回来了,也捎了不少东西,还有衣服料子,让人给你送来。”小凡一张口就停不住,唧唧喳喳地往下说:“小凡一听说有机会来看三小姐,马上就去向二太太请命,这不,总算摸到三小姐住的地方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空中一阵滚雷似的轰鸣声给掩住了。 小凡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待到这声音过去,她忍不住问:“三小姐,那是什么声儿呀?” 阿俏有点儿无奈,说:“这里附近有一座飞行学校,有训练用的机场,刚才那声音,是他们在训练。” 第62章 阿俏原先的贴身丫头余小凡前来看阿俏,一见到自家三小姐,就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西林馆其余人见她年纪尚小,也不以为意。 “对了,三小姐,这是我爹和我娘交给你的。”小凡想起了重要的事,连忙将贴身藏着的一本东西拿了出来,交给阿俏。阿俏一眼看去,见是五福酱园的账簿,当下接过了,就在西林馆院内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细细看去。 她在看账,小凡却也没合上嘴,继续在阿俏耳边兴高采烈地说:“三小姐,您可不知道,那天家里听说您成了静观大师的弟子,‘云林菜’的传人,老爷太太都还好,老太爷可是真的高兴,马上就叫人到门口放了一千响的炮仗。” 阿俏见酱园经营得不错,对小凡的父母,余家夫妇两个很是放心。 “还有‘银行菜’寇家的那位姑娘也上我们这里来,拜见了二太太,跟她说了好多你们那时挑选弟子的事儿。二太太都听住了……别说二太太,我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那姓姜的竟然这么能拉得下脸……” 阿俏听小凡提起姜曼容,连忙问:“小凡,后来你听到过姜曼容的消息吗?” 小凡摇摇头:“省城后来就再没听说过这号人了。” 阿俏沉默了一会儿:当日姜曼容输了给她,随即离开,连左近乡邻出于好心,想要给她安排出路,也一概没有接受,听说是回她的故乡,邻省某座小城去了。最要命的是这姜曼容,临走之前也没让阿俏好过,反而在人前人后说了阿俏不少坏话,离开了也没消停几分。 “小凡,你的学上得怎么样了?”阿俏赶紧问面前的女孩子。她向余家夫妇打过招呼,从她自己的份例里拨出一份,资助小凡在空闲的时候去读职校,不为别的,就为学点儿文化,不用做睁眼瞎。 小凡嘻嘻一笑,冲阿俏做个鬼脸,说:“三小姐,我学得不算太好,课上老师说的那些文绉绉的我都听不懂,但是现在我能写信啦!现在我家的信全都由我写,我娘一个劲儿地夸我,觉得我出息了,其实我就只识得那些字,有些写不出来的还要画个小图才能叫人明白呢!” 阿俏凭空想象一下小凡写的“信”,自然也忍俊不禁,伸出一只小指,对小凡说:“咱俩拉勾,你以后一定要定期给我写信,家里的事,事无巨细,你一定要件件都向我说清楚。”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姜曼容,生怕这位“姜姨娘”贼心不死,像上辈子那样,打阮家人的主意。所以阿俏才让小凡在家里好生盯着,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给自己送信。 “对了,二姐好么?”阿俏问起阮清瑶。 “二小姐挺好的,她从上海回来,带了一大堆东西,听说有不少是在上海的大小姐带给大家的。二太太把您的一份包起来了,应该就在我带来的行李里,一会儿我替你去找找。” 阿俏没接话,她上辈子甚至没怎么见过阮清珊因为知道省城这边阮家二房出事之后,阮家大房果断地和他们断绝了关系,态度冷硬而绝情,令人不想再与他们打交道。年景好的时候锦上添花容易,可到底是雪中送炭难啊! “对了,二小姐回来的时候,周家那位小姐又到咱们家来了,好像和二小姐闹得有什么不愉快,最后周小姐是哭着走的。家里人都看傻了。” 阿俏扁了扁嘴,完全想不通周逸云为何会如此失态:那位难道不是阮清瑶的好朋友吗? 阿俏所不知道的是:这阮清瑶一从上海回来,周逸云就急急忙忙地过来,向她打听沈谦的消息。而这段时间里,沈谦始终都在为了邓教授的事情奔走,根本就没有在上海露过面,阮清瑶连人影都没见着,即便想帮周逸云说项,也无从说起。 周逸云却哪里肯听阮清瑶解释,气急之下一口咬定,说阮清瑶对她的事儿根本不上心,三言两语,与阮清瑶口角起来。阮清瑶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当时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任何人都不会上心的。周逸云一下就哭了起来,然后跑了出去,将阮家的主妇宁淑和一众佣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边阿俏与小凡叙了话,见天色已晚,自然留小凡在西林馆留宿。 小凡好奇地看着阿俏来来去去地忙着做西林馆里的一些杂活儿,有些摸不着头脑,觑了个空,偷偷地问:“三小姐,我听说……我可是听说,您是一位很厉害的大师傅的弟子,她只教您一个人是不是?” 阿俏点点头。 小凡又弄不懂了:“可是她教您什么了呀?” 问到这里,阿俏自己也难免语塞,只好搪塞过去,说:“只是你赶得巧,没看见罢了!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又带了这么多消息给我,我师父自然多留点时间,让我跟你多说说话!” 小凡一听就开心了,“我说这院儿里的大师们都慈眉善目的,原来真的对人挺好的。” 然而阿俏被小凡这么一问,心里确实有些不是滋味:算起来,她摆在静观师太门下,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静观什么都没有教她,她甚至连灶都没上过,每天雷打不动,只是到山下惠泉那里去拎两趟水,然后帮着其他女尼们一起晒干菜、泡秋茶、赏菊花。 日子过得确实悠哉惬意,可是阿俏有点儿怀疑,要再这么闲下去,回头她连厨刀不知怎么拿了该怎么是好。 这个疑问一直在她心头盘来盘去的,也问过静观一两次,静观却只笑笑望着她,说不急。 小凡陪阿俏住了一晚,然后带着阿俏给家里人的家信,和事先备下的山货,下山回省城了。而静观师太则一早给阿俏打了声招呼,告诉阿俏说冬笋当季,她走山路的时候不妨去挖一点冬笋出来。 于是阿俏去惠泉打水的时候,故意多背了一个背篓,待到从惠泉将泉水打来,阿俏走到竹林边,先将木桶放下,自己慢慢进竹林,一面走,一面留意冬笋的踪迹。 阿俏听静观等人说过挖笋的诀窍,进了竹林,就顺着竹鞭生长的方向伸脚去试,踏一踏,觉得有土质松动了,用小瓦刀去挖土,耐心寻找,往往就能找到冬笋的踪迹。 这冬笋因为蕴在地下,还未出土,所以较之春笋更加幼嫩鲜美,而且没有涩味,可以直接炒,不用事先用水焯,是冬令极为美味的素食。这天阿俏运气颇好,连着挖到四十余枚笋,很快就将背着的竹篓装满了。 阿俏对自己的收获很满意,背上背篓,就回头去拎她那两桶山泉水。只是她刚刚踏上山间的小路,伸出的手还未触及那两只木桶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失了平衡,摔在一边,背后的竹篓一歪,里面盛着的冬笋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她那两只木桶中的一只被碰倒了,倾翻过来,虽然木桶上有盖子,可是那清澈的山泉水还是汩汩地从木桶口流了出来。 阿俏奋力一挣,脚下继续一滑,指尖朝山路旁的泥土中一扣,擦得她生疼。阿俏却顾不上那么多了,朝起一撑,伸手去够那只木桶,哪晓得只差了寸许。 突然阿俏背后一紧,有人提着她背上的背篓,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接着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把那只木桶拎起来。阿俏赶紧过去,将桶盖重新塞紧,见桶里还剩了半桶多的山泉,松了口气,转过脸来想要道谢。 她对上一张满是惊讶的脸,“你?!” 阿俏紧跟着也惊讶得叫了出来:“怎么是你?” 她面前杵着的人,不是别个,而是那个据说在飞行学校里接受封闭式训练的周牧云。 而且竟然是这个幼稚且无聊的周牧云,一把从后将她提了起来,又赶上去替她扶正了盛着山泉的水桶。 随后赶来好几个人,听见两人说话,忍不住一起开口:“你们认识?” 过来的都是与周牧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上都穿着质地精良的黑色皮夹克,其中有两人头上还戴着护目镜,显然是刚刚从训练场训练归来的飞行员。 岂知阿俏这辈子从来就没对飞行员有过好感,当下也没有打招呼,先松下了背后的竹篓,自己去将那沿着山道滚落的冬笋一粒一粒地拾起来。 有些学员见状,就上前帮忙,弯腰拾起冬笋,一一递到阿俏手里,这下子阿俏可没办法再板着脸了,出于礼貌她每接过一枚笋,都要冲对方点点头,道一声谢。 飞行学校的这些学员们见阿俏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大多面色温和,显得彬彬有礼。唯有周牧云一个,在旁边见阿俏的笋一一都拾得差不多了,自行拎起阿俏那两只木桶,就冷冷地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俏忍不住哼了一声:“不要你管!” 周牧云听见这声,眼中精光大盛,唇一抿,双手一紧,拎着两只木桶转身就走,一面走,还一面说:“不要我管?那我就还管定了!” 第63章 周牧云和阿俏一见面,两下里立即抬起杠来。周牧云的同伴们登时都面面相觑,不晓得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这个……这位姑娘,请问你知道静观大师所住的西林馆在哪里吗?”一名飞行学校的学员开口问阿俏。 “你们……是要去找静观大师?”阿俏眼中带了几分疑问,扭头去看说话的人。 周牧云就在她背后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去找谁,你……管不着!” 目光齐刷刷地往周牧云那里看过去,同伴们都觉得周牧云这样颇为失礼,而且有点儿一反常态。 “这位姑娘,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孟景良,”刚才发问的人冲阿俏点头行礼,“我们是受学校食堂的小范师傅所托,过来找静观大师来取点儿东西的。你若知道去西林馆的路径,烦请你给我们带一带路好不好?” 阿俏见这孟景良说话温文,彬彬有礼,和那板着一张臭脸与她较劲的周牧云不可同日而语,便点了点头,说:“静观大师是我师父,西林馆就在前面不远,各位请随我来吧!” 孟景良见她如此,赶紧道了一声谢,上前迈一步,伸手去提阿俏手中装着冬笋的背篓,口中说:“如此就有劳姑娘了,这些粗重的活计,姑娘还是放着让我们这些人来作罢吧!” 孟景良直接接过背篓,随随便便地挎在自己肩上。阿俏不便推辞,只好连声道谢,自己越过周牧云,走在一群人的最前面,给大家带路。孟景良和几个同伴相互看看,见周牧云拎着两桶水默默无声地跟在阿俏身后,忍不住都开口揶揄起来: “我说老周啊,算起来你手上提着的东西最重,怎么人家只谢老孟不谢你啊?” “嘻嘻,说说看吧,你和人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到底有什么过节?” 周牧云听着,脸色阴沉至极,可到底没有将阿俏那两枚水桶放开或是交给别人,只是独自一个默默地走着山路,后槽牙磨了一路。 “西林馆就在前面,”地方本来就不算远,阿俏和这些飞行学校的学员们脚程都快,很快就进了山门。 “孟先生,请问你们来找我师父做什么呀?我进去跟她老人家通报一声。”阿俏从孟景良手中接过了满满盛着冬笋的竹篓,自己背上,又去周牧云那里劈手夺回了两只水桶,顺便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 孟景良冲阮周两个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说:“前些日子小范师傅向大师这里求了点儿冬令的干菜,大师说算日子今天该都准备齐了,所以小范师傅打发我们来取。这事儿大师知道,姑娘向她提一句就成。” 阿俏心里有数。前些日子她帮静观师太晒各式各样的菜干,见那数量远远多过西林馆里寥寥几人的用量,她早就在猜这些菜干或许别有用处,可没想到竟然是要送给飞行学校的。 少时阿俏引着这群年轻人进西林馆后院,静观师太已经在那里候着他们。西林馆趁着前几天好天气时晒干的瓠子、茄子条、王瓜、瓢儿菜,还有夏末秋初就收下来的扁豆、豇豆、腌好的雪里蕻和黄芽菜……都已经分别装进一只只竹篓和瓷坛里,全部交给了孟景良他们。 年轻人们都听说过静观师太的盛名,见到静观,都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大师”。静观却没有半点架子,与他们一一见过,问了名姓,又赞了几句。 众人临行时静观师太转脸对阿俏说:“你也跟他们一起去吧,小范师傅面点做得很好,但眼前这些干菜该怎么烹饪……你不妨与他一起做点儿来试试。” 阿俏听到这话,原本心里有点儿预感的她,到底还是大吃了一惊:“师父,您说……我去、去飞行学校的食堂……帮厨?” 问到这里,阿俏忍不住就别过脸,扭头望着一脸阴沉的周牧云。 早先黄静枫在徐家设宴的时候,周牧云想要捉弄阿俏,就曾故意开玩笑,请求阿俏去做他们飞行学校食堂的厨娘。没想到这话竟然成了真,阿俏……这真的是要去飞行学校下厨,做个食堂的小厨娘? 静观师太细细地打量阿俏的神态,过了片刻,微笑着向孟景良等人合什,说:“诸位,待我与这个小徒稍许说两句话,她稍许就来寻诸位。” 孟景良等人都很知趣,带上各色干菜腌菜,一起聚到西林馆山门外去等候。 “阿俏,师父旁的不知,只知道这些孩子们在做一件又辛苦、又危险的事儿,咱们虽然做不了什么,可能帮上些忙,就多帮上些。”静观师太察言观色,已经大概看出了阿俏的心事,“再说了,你既然发愿想要继承我‘云林菜’,可若是惠山一带的乡邻们没机会见你的烹饪之术,看到你的进步,怕也是难为旁人认可……” 阿俏一面听,一面点头,可是心底还是很有些不爽。 “依为师的看,你不愿去飞行学校,怕是因为外面的某个少年人吧!”静观师太自由出家,但是世情百态见得多了,人心是看得清楚的。 阿俏听见师父这么说,忍不住垂手,伸出双手去轻搓衣角:上辈子那些悲伤而孤绝的记忆犹在脑海之中,要她一点儿不怨,她也很难做到。 “阿俏,你只需记住一点,有些事,你越是回避,心里就越难以放下,不肯原谅他人,其实只是为难自己,不肯原谅自己而已。倒不如一切随缘,上天自会给你合适的安排。”静观说到这里,双掌合什,闭目诵了一句佛号,片刻后睁开眼,稍许带着点儿狡黠的神色,说:“去见见小范师傅,保你有什么烦恼,就全都忘了。” “对了,阿俏,你今日采的那些冬笋,也一并带到学校里,让那些孩子们也都尝个新鲜吧!”静观想起了阿俏今日挖回来的四五十枚鲜嫩嫩的冬笋。 “师父,今儿我走了整整一片竹林,也不过挖到这些,您一句话就全给人了。”阿俏故意开口嗔道,“也不想想给您自己留点儿。就算您今天吃不完,我回头用灶膛里的灰埋上闷熟了,也一样能摆好几天呢!” 冬笋生长极慢,数量稀少,这样从林中现挖的笋子更是难得。所以时人采来冬笋,大多连皮堆在火膛里,用热的灶灰埋上,慢慢煨熟,能够保存十几二十天没有问题。阮家采买的冬笋,大多是这种。 “去吧孩子,现下正是吃冬笋的时候,吃笋讲究一个‘不时不食’,不是当令的时候,也不会想着去吃它。眼下这笋正当季,又是当日掰的鲜货,如果不在这个最好的时候把它吃掉,岂不是也对不起这笋子?”静观笑着劝阿俏。满满一篓笋,静观却一只不取,让阿俏全带去飞行学校的食堂。她全然无私,心中没有分毫“自我”的观念。 阿俏无奈,只得拜别了静观,自己背上了那一小篓鲜笋,与孟景良他们一起下山去飞行学校。 待见到小范师傅,阿俏马上就明白为什么静观说她一见人家,“有什么烦恼就都全忘了”。这位小范师傅,是个三十几岁,心宽体胖的胖子,总是笑脸迎人。与他相处一阵,才能发觉他脸上的笑容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他真的心情很好很好。 更可喜的是这位小范师傅的名字:他本名范盛光,盛是“茂盛”的“盛”,偏生这个字也可以念做“盛饭”的“盛”,再加上他是一名快乐的厨子,所以大家早已忘了他名字的准确读音,只管“饭盛光”“饭盛光”地叫,意为小范师傅菜做得太好吃太下饭,旁人一下子就将饭全“盛光”了。 “哎呀这个好!”小范师傅望着竹篓里晒干的瓠瓜条和茄子干,已经盘算开来了,“瓠瓜可以剁碎了包饺子,茄子可以烧五花肉。”接着又去瓷缸里捞了点儿腌菜出来闻闻,高兴地说:“多亏了静观大师,咱们可以过个好年了。” 阿俏忍不住失笑,静观只给他送了菜干和腌菜,这小范师傅就已经叨叨着过年了,那要是回头人家给他送了整猪或是全羊过来,这位师傅可不得乐得上天? 可阿俏到底还是低估了小范师傅这副无比乐观的精气神儿,他见到阿俏那篓冬笋的时候,双眼几乎要发直了,搓着双手激动地说:“今儿过年,今儿过大年了……” 阿俏在旁听见,几乎绝倒,她此前过来学校食堂的千般不情愿,到这时候竟真的都给忘掉,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连她的到来引起全校学员到食堂来集体围观,阿俏也没怎么在意,倒是与“快乐的”小范师傅一起商量起晚饭来。 “范师傅,今儿晚上咱们吃什么?”有人故意过来问范盛光,其实是想来瞅一眼阿俏,点个头,示个好的。 小范师傅不假思索地回答:“吃面条儿,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揉上面了。” 阿俏登时记起静观师太曾经说过的,说这位小范师父做面点做得很好,赶紧去问他做面条的过程。范盛光一点儿也不藏私,带着阿俏就去看他白案上准备好的白面团。 阿俏擅长做各色蒸制的面点,包子蒸饺之类,却不怎么会自己揉捺做面条儿,听范盛光说起做面条的过程,她立时能联想到倪瓒那本《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的记载,一一对照,竟觉得完全能对上。 “范师傅,您读过倪云林那本食单么?”阿俏忍不住就问,“我见你做面条儿的法子和书上记得一模一样。” 范盛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呀,这个还真没有,不过我爷爷就是这么做面条儿的,我爷爷的爷爷应该也是这么做的。再往上追几代,就该是倪云林他老人家那时候了吧!” 倪瓒倪云林就是惠山这里的本地人,说到底,他书中记载的,正是惠山一带民间千百年来世代为之的饮食方法。阿俏登时恍然大悟,开始有点儿明白为什么静观师父一定要她到这里的食堂来给这位小范师傅帮厨了。 “范师傅,我师父让我带来的这些冬笋很新鲜,要不今天我来帮你做个面条的浇头?”阿俏准备好生跟范盛光学学面条的当地做法,干脆先行投桃报李。 “好啊好啊!”范盛光乐得合不拢嘴。 “那……我把这些冬笋全用掉了,你会不会觉得可惜啊!要不要留一点下来,或者像别处那样,晒成笋干笋脯,等到以后用?”阿俏故意问范盛光,想知道他看待这时令鲜品的态度,与自己的师父是否一致。 “不用不用,”范盛光双手一起摇了起来,“千万别,阿俏小姑娘!不时不食,过了这两天,冬笋就没有这么好吃了。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阿俏望着这个胖胖的、好脾气的厨子,心里暗笑,可依旧故意逗他,说:“可这笋子大家今儿一顿就吃完了,明天后天想吃就又都吃不到了,那该怎么办呀?” 小范师傅依旧笑嘻嘻地回答阿俏:“虽然今年吃不到了,可是想想明年这时候就又能吃到这样的味道了,心里就满满的都是期待呢!” 阿俏忍俊不禁,可听范盛光这样说,心中也有点儿小感动。她别过头来,自己弯下腰去,将竹篓里的冬笋一粒粒地都捡出来,然后开始剥笋壳,准备动手做个雪菜炒冬笋,回头作为这学校食堂晚间供应的面条浇头。 她一面处理冬笋,一面不断地点头,保持微笑学校里的年轻学员们也不知哪里听来的灵通消息,纷纷过来向阿俏打招呼,连学校的几名教官和老师也特地过来向阿俏表达谢意,托她转达给静观师太,也欢迎她以后时常过来。 阿俏一面忙活,一面想,原来,当这飞行学校食堂的厨娘,到底也有这样的好处,除了让她更加明白这“不时不食”的道理,也体会到了分享的快乐。这倒是原本她在阮家做席面时不曾领会的。 第64章 “呀,这可糟糕,油用完了!” 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小范师傅头一回露出愁容,“住在隔壁的李善人提过说就这两天会送来的,可能是我用得太快了。”他瞅着空空如也的油罐子,不免有点儿懊恼:这里还有百十号人,等着吃晚饭那。没有油,这该如何是好? 阿俏正在将她师父事先腌好的雪里蕻切成碎末,听见范盛光这样说,抬起头环视厨房一圈,想找找有什么替代品。 此前阿俏听西林馆的人说过,这座飞行学校是很多有识之士一起募捐,再加上学员家里所做的贡献,才得以建起来的。学校的经费一直很紧张,大部分的费用都投入在了购买材料和各种实验用品上了,学员与教官平时生活上的经费很少,因此惠山这一带附近的乡邻便会时不时地送一些必备品、粮食、菜蔬过来,与这次静观师太送干菜腌菜一样,他们送这些东西过来,是纯出于对学校的支持,不收取半分费用的。就连像小范师傅这样的,也都是没有工钱,前来学校义务“帮忙”的。 所以小范师傅提到隔壁李善人要送油过来,可是这稍许耽搁了一天两天的,学校里的油罐就见了底。 阿俏想着,伸手指着墙上钩着的一整爿五花肉,说:“范师傅,我可以割一小片用用吗?不仅有油,也能切出点儿肉丝,做个雪笋炒肉丝的浇头。” 范盛光伸手在自己脑后响亮地拍了一记,大声说:“把这茬儿给忘了。” 中华烹饪,并非一定要用外头购置的成品好油,实在没有油用了,割一块肥肉下来炼猪油就成,炼出来还有小小香香脆脆的油渣,只要不怕腻,尝起来其实也挺可口的。 只不过厨房里没有现成可以用于炼油的肥肉块儿,所以阿俏盯上了一块猪五花。 “阿俏你脑子动得真快。”范盛光由衷地夸奖,过去将那块五花肉取了下来。 “真不用这么多,多了就腻了。”阿俏赶紧说,只取刀划了一块下来,细细地切成丝,然后径直放在锅里,用小火一点一点地煸香,待到油沁出来,将半肥半瘦的肉丝煎到表面金黄,然后马上拨旺灶膛里的火,下冬笋片,炒至七八分熟,再下切碎的雪里蕻。雪里蕻自带咸味,连调味也不用了。 食堂的厨房里顿时香味扑鼻,阿俏手腕一抖,立即起锅,将一大锅雪笋炒肉丝的浇头盛起来,搁在一只巨大的海碗里,转头对小范师傅说:“这下做好了,回头您那里的面条儿可以随吃随下,面条一熟就浇上这些浇头,就是一碗好面。” 范盛光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两人正说着话,那雪笋炒肉丝的香味儿已经招了好些人快步走进食堂。 其中一人正是归国学者邓启明教授,他与孟景良等几人一起过来食堂,原本准备随便吃点东西充饥,填饱肚子之后继续试验,没曾想竟然闻到了这样熟悉的香味。邓教授忍不住快步走过来,激动地说:“在海外漂泊二十余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这样的味道了!这番回到故土,品尝到这乡味,简直死而无憾了!” 这位邓教授幼时就住在太湖畔,少年时离家,老大不小了才从万里之外回归故土,陡然间闻到记忆深处的味道,自然激动。 范盛光赶紧招呼他:“邓教授唉,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新来的这位阮家的小姑娘,人家可是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的,回头她再给您露上一手,做个新鲜菜式,您这又将这雪笋面的味儿给忘啦。” 听见小范师傅这么说,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在范盛光跟前等着面条儿出锅的人排起了长龙。 “头一碗,给我们邓教授的。”邓启明是学校里人人尊敬的归国学者,因此人人敬重,范盛光头一碗面条儿就是盛给他的。 阿俏从范盛光手里接过面碗,赶紧从盛着浇头的海碗里舀了一大勺雪笋炒肉丝,连汤汁一起浇在面条上,双手递给邓启明。 “哎呀阿俏,这碗是给你的,”小范师傅看不得阿俏这样忙碌,往她手里也塞了一只碗,推她赶紧到一旁去休息去。阿俏拗不过范盛光,只得顺了他的意,自己捧了面碗,端到一旁的长桌旁,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这现挖的冬笋味道简直棒极了,笋片细嫩香滑,带有微微的苦味,但是却将五花肉带来的油腻给镇住了。雪里蕻本身就有一种时令腌菜的香味儿,丝毫不夺笋的风头,但是却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背景和底味。 阿俏一面吃一面想,果然“不时不食”,这冬笋,还真是新鲜的时候食用风味最佳。而且小范师傅做出来的面条也精道无比,入口滑弹,比从面点铺子里买来那些事先晾干了的银丝挂面,强了不知道多少。 她正小口小口地吃面条,只见孟景良他们几个竟也端着面碗,一起坐到阿俏所在的这张长桌这边来。除了新鲜出锅的雪笋肉丝面,他们几个还各自托着一碟蒸熟的风鸡,或是一碟事先熏好的熏鱼,看起来是学校优待他们这些需要营养的学员,特地给他们加的菜。 阿俏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起身,端起面碗就要走。 “别,可千万别,阿俏姑娘!”孟景良赶紧拦她,“我们无意打扰,若是阿俏姑娘真的要走,我们可不敢坐了。” 食堂里桌椅是按人头算的,没有多少富裕。阿俏原也不好意思一人占一整张大桌,只好点了点头,局促地坐在一旁,眼看着孟景良他们一起坐了下来,其中还夹着一个板着面孔,一言不发的周牧云。 他们这一桌很快坐定,大家都不说话,唯一的动静就只有“吸溜吸溜”吃面条儿的声音。 “不成啊!”孟景良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这样下去太尴尬了,老周,你倒是说两句话啊!” 阿俏也觉得,这样吃饭,太尴尬了。如今她只盼着赶紧赶紧吃完,然后去小范师傅的灶台那里帮忙灶台上比这饭桌上,感觉上要安全得多。 坐在周牧云身畔一个叫做向小刚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笑着说:“我有办法!” 说着他就跑到了食堂的一角,打开了留声机,选了一张唱片放上。随着那唱针在唱片表面沙沙地转动,悠扬的乐曲声就在食堂里响了起来。 阿俏对绘画或有一星半点儿的天赋,对音乐却一窍不通,在家里的时候她也听过阮清瑶用留声机放唱片听,只不过阮清瑶现在只喜欢放流行歌,听来听去就是那两张片子,一会儿是“夜上海”,一会儿是“玫瑰玫瑰我爱你”,不像向小刚放的曲子,是悠扬动人、节奏轻快的纯音乐。 “这是……华尔兹?”阿俏突然发问。 上辈子阮清瑶很喜欢华尔兹,高兴起来还给阿俏示范过舞步,甚至阿俏自己也学过些许皮毛。只是那一星半点儿的姐妹温情后来都葬送在那些丑陋难堪的利益争斗里,成为绝响了。 “阮姑娘,你竟然知道华尔兹?”向小刚激动了,仿佛在偏处一隅的飞行学校里,竟然也找到了个知音。 阿俏赶紧摇手,颇为窘迫地说:“只听过一点点,知道个名字,这些……我是一窍不通的。” 她说完,向小刚还在有点儿激动地想说什么,周牧云却阴沉着脸开口说了一句:“还算有自知之明!” 旁人听了一起嘘了起来:“周牧云,你这是怎么回事?” 向小刚也笑:“回头过新年的时候咱们办个迎新舞会,阮姑娘铁定是我们争取要邀请的对象,老周你别坏了我的事儿!”说着向小刚凑过头望着阿俏:“阮姑娘你千万别理他,他这个人就这样,爱抬杠……你越理他,他就越起劲!” 阿俏在心里给向小刚竖大拇指:总结得太到位了。 悠扬的音乐在食堂里响起,经过了一天训练与学习的年轻人们大多神情放松,还有的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哼鸣起来,食堂的气氛陡然便轻松了。就连小范师傅往滚着开水的大锅里下面条,那手法仿佛也跟上了节奏:面条下锅、煮熟、捞起来、淋浇头,“好了,您的面!” 阿俏却已经吃完她那一碗雪笋肉丝面了,赶紧将碗筷一收拾,向孟景良等人说声“抱歉”,就先自己离开,跑去帮范盛光忙活去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眼里有活计,见不得旁人太忙碌,总想上前去搭把手。她只在范盛光背后看他下面条儿看了两遍,已经掌握了要领,开口说:“范师傅,您先去歇会儿,吃点儿东西吧!我来替您!” 范盛光取了搭在肩上的毛巾,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口说:“这感情好!” 不过他还是亲自看着阿俏下了两碗面,确认她的手法无误,才自己到一旁休息去。 这时食堂大门打开,有人背着手进来,一面走一面笑着招呼:“看起来大家心情都好得很,希望我这些柴米油盐,送来的不算太晚那!”他一面进来,一面有家丁仆役模样的人背着米面,拎着瓶瓶罐罐进来。 见到有外人进来,向小刚赶紧去停了留声机的音乐。而范盛光则向着来人迎了过去,笑着说:“李善人,您可算来啦!” 从灶台背后探了探身的阿俏也认得来人,见到那位身材高高的中年瘦子,知道是当初静观大师考选弟子的时候,帮她把关各人做的菜肴的那位“李善人”。当时那位“李善人”显然要更喜欢姜曼容做的红焖牛腩。 “真是雪中送炭、雪中送炭,”范盛光为人圆滑而和气,赶紧上前冲李善人拱手,说:“刚巧,咱们这儿的油刚刚用完,一星儿都不剩了,善人就将需要的东西送了来。雪中送炭,说的就是您!” 刚巧学校几名主要的教官和教授都在,听见范盛光这么说,一起起身,向李善人表示感谢。李善人听了这话也十分高兴,背着手在食堂里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范盛光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以后再有什么缺的,早点儿开口,别等到最后一刻才说。这十里八乡的,都知道你们这个学校能办下来很不容易,大伙儿能帮一点儿,就会帮一点儿的……” 李善人说到这里,刚巧走到灶台跟前,一下子就与灶台后面的阿俏打了个照面。李善人见到阿俏,像是吃了一惊,弓了弓背凑近了,认清确实是阿俏,突然一板脸,说:“怎么你这个丫头还在这里?” 阿俏有些愕然,出于礼貌,开口称呼一句:“李善人。” 什么叫“还在这里”,难道她不应该在这里吗? “早说了,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做静观大师的弟子,你怎么现在还在这里?”李善人很不耐烦地一挥衣袖,似乎想要将阿俏整个人从灶台上掸开似的。 “李善人,请您稍许让开些,我在给这里的几位煮面,请不要耽误了大家吃晚饭。”阿俏知道对方就是来找茬儿的,人反而冷静下来,继续安静地做手底下的活计,只是淡淡地说了声,随即向李善人身后的年轻人打招呼:“久等了,来这碗面条儿是您的!” “李善人,”这时候范盛光脸上一直在的笑意立刻就有点僵,只见他转过脸,很认真地望着李善人:“这位阮姑娘是由静观大师特地吩咐,才从西林馆下来,到我们这来帮忙的,您……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善人皱起眉头,说:“哪里有什么误会?早先咱们十里八乡几位有头有脸的名士一起出面,前往西林馆,当面向静观大师请求过:我们宁可帮静观大师再举行一次公开招徒,也不要这个……”他说着伸出一只手指,点着阿俏,“也不要这个阮家的姑娘,来做我们惠山‘云林菜’的传人。” 阿俏听到这里,竟听住了,手里也慢了下来。 李善人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件事儿:前几天有一次静观大师确实是故意将她支开,不让她在西林馆里待着,恐怕就是那时候,李善人等那几位有头有脸的富绅联袂上了西林馆,找静观大师理论,不愿她做“云林菜”的传人。而静观大师大约是为了她着想,不愿让她尴尬难堪,所以才特地将她支开去的。 “李善人,您别着急,我看阿俏姑娘自己也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范盛光见到阿俏神色有异,赶紧打圆场,说:“你老人家说说清楚,我记得当初静观大师公开收徒,可是千挑万选,才选中了阮姑娘一个。当时大家还一起恭贺大师来着,您还记得么?”听起来,那场阿俏和姜曼容的最后对决,范盛光也去围观了。 李善人听见范盛光提起当初的那次遴选,忍不住“哼”了一声,也说:“可是那次的选拔并不公平。该中选的人没中选……” 阿俏心想:该中选的人?难道这姜曼容临走的时候蛊惑人心,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让这附近好几位富绅一起出面,向静观师太进言? 果然,只听李善人往下说,“没资格的人……反而中了。” 眼下在这食堂里的人,大多都是飞行学校的学员与教官,没怎么听说过当初静观选拔弟子的事。可他们眼见阿俏勤快麻利,又肯干活儿,做出来的雪笋面香浓好味,忍不住也围上来细听,想知道本地这一桩纷争,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善人,这不能吧!”范盛光说起话来颇为八面玲珑,“静观大师亲自选中的人,怎么会没资格?” “你不知道!”李善人的手指却还没有放下来,继而大声说:“这个姑娘,是省城阮家的!那个阮家是个专门做饮食的,想要吞并我们‘云林菜’这一菜系,才派了他们的闺女来这儿拜静观大师为师,心怀叵测,不知打了什么主意呢!” 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到此时,阿俏终于明白李善人动怒的原因了。 当初她与姜曼容比试最后一道菜,阿俏曾提过一句,她做的那道“最擅长的”菜式,那道最能让人看清她为人的菜式,清炖血燕,原本是她阮家最经典的菜式。 她知道那道菜原料金贵且稀有,绝非寻常人家时时都能吃得起的,可那就是她想要做的菜啊!她不屑于时时处处像姜曼容一样迎合旁人,自然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做。可她没想到这一道菜成了□□,让这么多人反对她作为静观大师的弟子,继承“云林菜”? “小姑娘,我问你,你拜入静观大师门下之后,省城阮家那里据说还放了几千响的鞭炮庆祝,可有此事?”李善人继续咄咄逼人地问。 阿俏板着一张俏脸,心里开始怀疑这又是姜曼容的手笔:那次比试结束的时候,她在所有人面前直承自己是阮家人,李善人等都在场,当时他们没有一个提出异议,怎么她正式成为静观大师的弟子一两个月之后,反而引起越来越多的不满了呢?而且惠山这边竟然能将省城阮家的动静摸得一清二楚,连她也是最近才刚刚知道阮家放爆竹庆祝的事儿啊! 难道,这姜曼容离开惠山之后,还与李善人等人有些什么勾连、蛊惑人心不成? “李善人啊,”小范师傅开口为阿俏说公道话,“您说的,这家那家的,我也都没听说过。我只想问您一句,当初静观大师公开收徒,有没有说过,张家李家,王家阮家,不许来投考?” 一句话正中要害,李善人一下子语塞,手指依旧指着阿俏,可半晌没能再说出话来。 “再说了,阮姑娘成为静观大师的弟子,人家放爆竹庆祝,也是人之常情,重视我们这‘云林菜’才会如此,您说对不对?” “小范,你这么说可不地道了!”李善人终于放下了手,矛头不再指向阿俏,转而攻击范盛光,“难为我还给你们食堂捎带了这么些物事。” 范盛光脸上一下子就没了笑容,望着李善人认真地说:“善人,区区这些东西,没法儿改变我对一个人的判断。这位阮姑娘,我且不说她家世如何,来惠山有什么目的。单凭她一句话没说就下山帮忙来做了这许多活计。她今天自己上山挖的冬笋,一粒未剩,全都送给学校食堂,有这份心意在,我小范就很感谢她。您对她有什么意见,可以,请不要在我这食堂里说,好不好?这儿还有好多事儿没忙完,好多面条也还没下呢!” 李善人万万没想到范盛光竟然出言维护阿俏,这样不给他面子,当即一拂袖,说:“那好,那我李家的东西也不合该留在这食堂不是么?我是不是该叫人一起都抬回去?” 范盛光一张胖脸立即又嘻嘻地笑了起来:“您请,您这就请!这座学校这么艰苦也办下来了,就是靠了好些人不计回报的付出。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一言不合,就会把送来的东西搬走的。” 他这话很是狭促,李善人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该怎么下台。 阿俏这时候开了口,说:“善人,您对我有意见,认为我没有资格做静观大师的弟子,您都对我说过了,我也都听见了。这件事确实与学校无关,请您不要让您对我的糟糕印象,影响了您对学校的好意。” 她这话说得很是平和,也是给了李善人台阶下。李善人有些讪讪地一挥手,他的家仆们就将拎来的东西又都放到了该放的地方他们也不想费劲拎回去的。 “再说了,”阿俏带着几分困惑,开口问李善人,“我有没有资格做静观大师的弟子,这难道不该是静观大师自己该决定的事么?您为什么一定要抓住我的家世来历不放,试图去左右我师父的决定呢?” 这话一下子被李善人抓住了把柄,他大声地说了声:“错!” “小姑娘,你还不知道吧!要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可不是只有静观大师一个人说了算的,还有这附近十里八乡的人!” 第65章 李善人见阿俏问,趾高气扬地答了一句:“错!” 他接着解释:“这‘云林菜’,可不仅仅只是静观大师一个人的云林菜,是我们惠山这里所有人的云林菜。最后你到底能不能出师,能不能成为静观大师的传人,是要我们这些左近乡邻一起说了算的。而你这样‘耳餐目食’、卖弄富贵的厨娘,惠山这一带的乡里乡亲,未必便能认可你。” 阿俏听了,心头一震:她本能地反应过来,李善人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否则早先静观师太也不会特地吩咐她,要她到学校食堂来帮厨,让所有人都“见证”她的厨艺和进步,并且得到众人的认可。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的李善人,竟然无端端对她怀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敌意,并且一开口就给她扣了一顶大帽子“耳餐目食”、卖弄富贵。 阿俏忍不住双眉一挑:耳餐目食?她?……有没有搞错! “耳餐目食”这回事儿,曾被袁才子写进他《随园食单》的《戒单》里,意思就是这是饮食界的大忌讳。耳餐,说得直白点儿就是追求食物的名气,什么材料贵重就做什么,比如专做燕窝鲍参,而不屑做豆腐蔬笋;目食,就是贪多,一做做一大堆菜,什么八碟十六碗之类,那她更谈不上了阿俏那天最后的比试,不过就只做了二两燕窝,小小一盅而已啊! 李善人将这话说出来,旁人未必懂,就有开口去问小范师傅的。小范师傅前因后果都知道,就低声在旁边解释了,最后说:“那天阮姑娘和另外一位姜姑娘两人,的确一个做了燕窝,一个做了豆腐。然而静观大师挑中了做燕窝的阮姑娘。偏生我们惠山这一带的本地菜未必就以做这等富贵食材见长。所以李善人他们有些担心,怕以阮姑娘的出身与背景,不一定能顺利继承‘云林菜’。” 飞行学校的人大多对义务过来帮忙的阿俏很有好感,只是大家对前因后果不了解,对这些厨艺上的事也似懂非懂,无法帮阿俏说话。 倒是有个豪放不羁的声音哈哈一声笑,随即开口:“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你们这些人就因为人家做了一道燕窝,没做豆腐,就以为人家只会做燕窝,不会做豆腐。依我看,这真是荒谬、荒谬至极!” 众人一听,想想,是这个理儿。 李善人不禁紫涨了脸,望着说话的人,说:“你这位小哥,你难道亲眼见过这小姑娘烹饪不成?” 说话的那人马上接口,说:“不仅见过,而且还吃过。别说什么燕窝、豆腐了,这姑娘连猪下水都能料理,什么腰肝肺肚,都不在话下,我可是亲口吃过她做的肥肠,劲爆够味,简直是一绝。” 阿俏见那板着脸,抱着双臂开口的人是周牧云,心里就觉得要糟糕。果然听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这可要了命了!阿俏心想,就算静观大师不拘于规矩,能尝一尝肉边菜,她可也到底是拜在一位出家人门下啊! 这个周牧云,怎么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提她料理猪杂的那回事儿啊! 阿俏懊恼得几乎想要伸手,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 然而周牧云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没有半点挖苦或是揶揄阿俏的意思。抬杠抬了这么久的老对头,突然一开口就帮阿俏说话,而且还是好意,阿俏有点儿……适应不过来。 可这好意到底还是起到了反作用。听了周牧云所说的,那李善人脸上的肌肉就一跳一跳的,口中说:“哎哟哟哟……静观大师是出家人,更怎么能,怎么能……唉,善哉!善哉!”他一面说一面摇头,仿佛在说,甭提什么腰肝肺肚了,真不行,这姑娘真不行! “李善人,阮姑娘是拜在静观大师门下,她自己又没有出家。再说了,她是什么样人家出来的,以前做过什么菜式,和她能不能成为‘云林菜’的传人,没有直接的关系吧!”小范师傅也开口帮阿俏说话,“什么时候静观大师觉得阮姑娘能出师了,自然会让她烹饪本地菜式给大家看,到时候李善人再发表意见也不迟么!” 李善人却依旧不肯罢休,摇着头望着阿俏,一副不看好的表情,口中毫不客气地说:“反正我不会改变主意,无论如何,我和乡里那几位名士,都会全力以赴阻止这个小姑娘继承云林菜!静观大师看到我等意志坚定,迟早会改变主意的。” 说着那李善人就带上家中仆佣,转身走了。 阿俏经过这一出好戏,依旧立在灶台跟前,将面条下到滚着沸水的锅里,口中说:“不好意思,耽搁了!下一位请这边来!” 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到底微微有些发颤。 旁人都听出了她的不自在,范盛光赶紧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面条,赶上来问阿俏:“要不要你先歇会儿?” 阿俏小声小声地对他说:“没事儿的,我多干干活儿,心里就能顺畅点儿。” 范盛光听她这样说,立时又不敢劝了,听凭阿俏自己去忙碌。经过李善人这样一闹,食堂里的气氛登时凝重了不少,有些学员不知就里,看向阿俏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打量与猜测。阿俏都一一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一份一份下着面条儿。 有道目光从远处过来,一直凝视着阿俏。阿俏忙碌之际,偶一抬头,见是周牧云。她心想,这周牧云,无论如何刚才是出于好意帮她说话,虽然这番话的效果么……可阿俏还是转过头,眼神里带着感激,冲周牧云点了点头。 哪知周牧云立即板下了脸,带着不屑的神色别过头,似乎还低低地哼了一声,仿佛在说:刚才是就事论事,可不是真的觉得你有哪点儿好! 抬杠气质依旧在。 晚间忙完,阿俏帮范盛光将学校食堂的厨房全都收拾干净。孟景良等几个晚上没课的学生自告奋勇,带上手电送阿俏回西林馆。范盛光则依依不舍地将阿俏送到门口,动情地挥着手说:“阿俏姑娘,你下回可得来,千万可得再来啊” 阿俏见范盛光如此,盛情难却,只得答应了过两天还会过来看看。只不过她心里藏着事儿,情绪不太高,一路上都没怎么和孟景良他们说话,至于默默跟在后面的周牧云,就更不用说了。 一回西林馆,阿俏就去静观师太平日打坐的禅堂去见自己的师父,可是一进了禅堂,跪坐在静观师太面前的蒲团上,阿俏却觉得口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怎么才能问出口。 静观师太原本在闭目静坐,这时缓缓地睁开眼,温和地望着阿俏,说:“你已经都知道了吗?” 阿俏点点头: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了前几天富绅们联袂上西林馆施压的事,也知道了她能否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将由静观师太和这惠山本地人一道决定。 这也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通过考核入了学,却没准会毕不了业…… 阿俏终于开口问了一句:“师父,您当初,是为什么,在我们两个人中间最终挑中了我呢?” 是的,其实与姜曼容相比,阿俏出身优渥,抚养她长成的外祖宁家富贵且斯文,又因为阮家做“翰林菜”的关系,她一向最擅长的,都是那些精致富贵的菜肴。所以李善人指责她擅长做“富贵菜”,原本也没有错。可静观大师,为何就在做燕窝的她,和做豆腐的姜曼容之间,选择了她呢? 静观静静地望着阿俏,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柔和地开口:“阿俏,如果你那天选择了做豆腐,我可能会很失望。” “从那道清炖燕窝里,我看到了你真正的水准与决心。佛家有云,看山只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阿俏,你比旁人多一件优势,你知道么?” 阿俏心头一窒,心想不会这位佛法高深的静观大师窥破了她重生的秘密了吧。 静观继续说:“你如此年轻,可是烹饪的悟性却比旁人要高出一筹,旁人看山还是山,你看山却已经不再是山。” 这下阿俏听得如坠云里,她听不懂啊! 静观却说:“你是听了旁人闲话,担心自己不能顺利继承‘云林菜’这个派系吧!” 阿俏被师父窥破了心思,心虚地点了点头。 “不怕的,阿俏。如今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两条路都走得通。”静观师太为她指点迷津,“一条路是孤独地往上走,如今你看山已经不是山,待到你看山还是山的时候,你师父会在人前力保你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静观说得坚定,阿俏心头则涌起一阵感动。 “一条路则是走回尘世中去,让大家重新认识你,认可你,像师父一样欣然地接受你,到那时,不会再有任何阻力,一切,都会是水到渠成的。” 这一段说得浅显易懂,阿俏大致能明白,她今天下山去飞行学校的食堂帮厨,大约走得就是这第二条路了。可是想想今日李善人的态度,阿俏心里暗暗发愁,她并不觉得这条路比头一条好走多少啊! 这时,不知为何,一个念头突然涌入脑海,阿俏突然直起身,望着师父,小声问:“师父,如果我想要两条路一起走,能走得通么?” 第66章 第二天天蒙蒙亮,阿俏就已经收拾利索,拎上两个水桶,先下山往惠泉过去提水,这是她每日必修的功课。 冬日晨间,山间小路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冷雾。阿俏一面走,一面在回想昨天晚上静观师太说过的话: 她恐怕是有点儿贪心了,既想要达到静观师太期许她达到的境界,又想获得周围人的认可,免得静观师太为难。可眼下她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李善人等人固然是敌意重重,而静观所说的“看山不是山”和“看山还是山”,她也完全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着,阿俏心不在焉地匆匆来到惠泉,待来到她惯常提水的龙头跟前,阿俏才发现:错了,她将带下山的两个水桶给拿错了,手边这两个,不是她惯常用的,而是各自大上了一号。阿俏将两个水桶各自打了七八分满,再拎起来试试,她就知道坏事儿了:这样两个桶,她拎不动。 可这也难不倒阿俏。她一转身,就去找了惠山禅寺的小和尚,借了根扁担。阿俏来拎惠泉水,一向是用手拎的,以锻炼臂力,可今天这两桶实在是略重,只能用扁担来挑了。 阿俏专心将两只水桶勾在扁担两端,她从没试过挑担,这回试着提起扁担,想要担在自己肩上试试。谁曾想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接过她的扁担径直提在自己肩上。 “周牧云?”阿俏看清身边的人,一时心底就有火往上冲,“我不用你帮忙!”她不需要这男人示好施惠,区区这两桶水,还难不倒她。 “你以为我是帮你?”周牧云斜睨她一眼,冷笑一声,“昨天拿了西林馆那么多东西,我们商量着要帮静观大师做点儿小事。这水是给整个西林馆送去的,不关你什么事,请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么!” 阿俏气结,想要反驳,可那扁担已经到了周牧云肩上。 周牧云是个公馆里长大的少爷,又一向是学校里的高材生,生平从没做过用提担挑水这样的活计,所以扁担一上身,两桶水就歪歪扭扭地晃来晃去。偏生这位周大少又穿着一身擦得锃亮的皮制夹克,挑着两桶水,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好在周牧云从来不在意旁人眼光怎么看他,而清晨的惠泉旁边又没有什么人。这位周大少就这样晃悠悠地挑起两担水,沿着山路,一路将那两桶水挑上到半山的西林馆去。阿俏则默默无声地跟在周牧云身后,继续想她的心事。 待到了西林馆,周牧云向馆内女尼问清了盛水的地方,将两大桶惠泉水倒进了水缸里,然后拎着扁担和两只水桶,转身就要走。 阿俏急忙说:“别拿走啊,水桶是这里的东西。” 周牧云转过脸,不屑地瞅了一眼阿俏,哼了一声说:“以后这里的惠泉水,会由我们学校的学员轮流帮西林馆担水上山。水桶我先借走了。” 说毕这人转身就走,走出西林馆大概几十步了,周牧云才转头望望,见到阿俏在他身后,竟然也跟了出来。 “我说过,不用谢我,这本就是给西林馆挑的水。”不知为何,周牧云嘴上说得这么硬梆梆的,心里却好似舒服了一丁点儿。 谁知下一刻阿俏就从他身边越了过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又不是来谢你的,我师父叫我多去给小范师傅帮帮忙,顺便跟他多学学本地的寻常菜式。我先去学校了,你随意,慢慢来啊!” 说着阿俏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山路狭窄,有她挡着,周牧云拎着一个担子两只木桶,还真没法超过她往前去。她这一句话,将周牧云气得直咬牙,可偏拿她没办法,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咬咬牙在心里暗暗地说: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迟早有一天…… 他也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能把她怎么样。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来到飞行学校。 阿俏前一天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因此没有机会看清飞行学校的全貌。这时候山脚下晨雾散去,阿俏这立在山路的尽头,方才看清楚:这所飞行学校的校舍整整齐齐地立在惠山山脚下,而惠山山麓一片平坦的土地延伸出山区,正是飞行学校用来起降飞机的跑道。跑道靠近大山这一侧,修建有几座高大的房舍。昨天阿俏听人提起过,那是学校机库和实验室的所在。 一大清早,飞行学校的学员们已经开始在跑道旁边拉练,领头的人喊着简短有力的口号,年轻人们则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沿着跑道一侧慢跑。 周牧云不理阿俏,匆匆将扁担水桶什么都送到食堂去,然后自己默默地赶去与同窗们会合,一起跑步去了。 阿俏远远地望着这些年轻人,不由记起静观师太曾经说过的:这些年轻人在做一件又辛苦、又勇敢的事。阿俏虽然不明白内中详情,可她知道师父说的一定是真的,毕竟这左近所有的人,或许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意见相左,可大家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支持这座学校。 这么想着,阿俏快步往学校厨房过去。小范师傅范盛光已经在厨房里将灶火都生起来了。 “阿俏姑娘!”他见到阿俏很高兴,“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阿俏没将自己的打算告诉范盛光,而是径直挽起了衣袖,脸上挂着笑,问:“范师傅我们今天来做点儿什么?” 范盛光想了想,奔到室外,从屋檐下的钩子上取了一只洗剥干净的净鹅下来,递给阿俏,说:“阿俏,‘云林菜’里有一道名菜,叫做‘云林鹅’你知道吗?刚好李善人昨天送了只光鹅过来,要不,我来做午饭和其他零碎吃食,你来负责晚上这道‘烧鹅’吧!” “云林鹅”这道经典菜式名声显赫,特别会吃好吃的袁枚袁才子也是叹服的。阿俏熟读“云林菜”和“随园菜”的书籍,对这道菜的做法几乎烂熟于胸。可她却没有多少机会亲手实践因为鹅体型大,肉质较鸡鸭家禽又更硬些,像浔镇宁家,或是省城阮家的席面,都极少会做整只烧鹅。然而在这飞行学校却是正好,即便做一整只烧鹅,也不怕吃不掉。 阿俏对小范师傅很感激,知道他是经过了昨天的事之后,特意安排,让她有机会自己上手,做一些云林菜里的经典菜式。 “谢谢范师傅,只不过这是李善人送来的鹅,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阿俏有点儿担心地问。 范盛光脸上挂着他的招牌“哈哈笑”,高高兴兴地回答:“让他生气才好哩,等他气冲冲地过来问,咦,我那只大白鹅去哪里啦,我们就一起拍着肚子说,在这里在这里,阿俏姑娘烹饪的云林鹅,简直太美味,对不起啊善人,连骨头都没给您留啊……” 范盛光还未说完,阿俏已经笑倒了,心想,就为了这句话,她也得做出最棒的烧鹅出来,让那些质疑她不能做家常菜式的人好生看看。 果然,这天范盛光自己揽下了食堂的其他活计,而将一座灶眼整个儿让给了阿俏,让她来做“云林鹅”。 阿俏也不敢怠慢,将她所读过的“云林鹅”做法认真回想一遍,随即动手:将整只光鹅洗净,然后用椒盐在鹅腹内抹遍,塞上一把打成结的小葱;光鹅外面她则用蜂蜜和酒,将鹅身涂满,随后便架起一口大锅,在锅中只放了一碗水,一碗酒,锅底用长竹筷撑起鹅身,不让鹅肉接触水面,上火开蒸。 待到这些忙完,后面的就都是考校耐心的活计了:这“云林鹅”,上锅蒸的时候只用两捆柴烧火,要等到柴火烧尽,锅盖冷下来,才能打开锅盖,将鹅翻一个身这还远远没完,鹅翻身过之后,要将锅盖用打湿的绵纸封上,然后再在灶膛里烧上一捆柴,等到这捆柴完全烧尽,就可以起锅了。 这做法说起来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却往往叫人按捺不住,想要去看锅内鹅肉的情形,或是到灶膛里去拨旺灶火,让那柴束赶紧燃尽。然而这两种做法都是烧制“云林鹅”的大忌,据说一旦开了锅,或是拨旺了灶火,那鹅肉的水润之气就会完全消失,肉质不再软嫩,那样的“云林鹅”,就是完全失败的作品。 所以,在最后揭开锅盖之前,根本没人能预料,锅里的这只“云林鹅”,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 阿俏竟然也耐着性子守在炉灶旁边,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终于等到这枚灶眼里的柴束完全燃尽、熄灭。她心想:这真要多亏飞行学校的食堂里灶眼比较多些,要是换了寻常人家,一口灶的,做一只烧鹅就要用一天,被的饭菜就都没法儿做了。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伸手去揭了那只大锅的锅盖,一股混着蜜酒味道香气登时扑面而来,迅速弥漫在整个食堂里。 阿俏伸筷子去戳了戳鹅肉,见鹅肉软烂如绵,心头顿时一喜。 旁边范盛光见到,也大喊一声:“成了!” 第67章 阿俏揭开锅盖,那“云林鹅”扑鼻的香气登时“轰”的一下弥漫开来。食堂里不少人都已经在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纷纷询问这灶下做的是什么。 阿俏试了试鹅肉的程度,不由得喜上眉梢:所有的耐心等待都是值得的,这“云林鹅”,果然是她生平没有尝试过的绝味。 范盛光过来也尝了一点子鹅肉,点点头赞道:“就是这个味儿!阿俏你做得太棒了。” 阿俏得了小范师傅的肯定,这才放下心。她自去将整只鹅从锅里捞出来,放在砧板上,挥动厨刀,三下两下,已经将鹅腿鹅翅都解了下来,接着连骨剁成片,几片烧鹅肉盛做一碟,再浇上锅里留下的汤汁,就是一份好菜。 只可惜食堂里僧多粥少,阿俏将鹅腿鹅翅等滋味最足的几个部位先剁好,分送给几位年长的教员,其他部位的鹅肉则一块块剁成片盛在大盘中,随他们年轻人自己去挟去。她忙碌了一天,此刻才觉出饥肠辘辘,赶紧去盛了少许米饭,就着范盛光做的一碟蒸青鱼干慢慢地吃起来。 “敢问范师傅,今天这份烧鹅,可是您做的?”这时候学校的教授邓启明手中托着那碟烧鹅寻了过来。范盛光连忙指了阿俏。 “这位姑娘,你做的这道烧鹅,倒令我想起了在海外生活的时候曾吃到的一道菜式,不是鹅,是烧鸭。只是那烧鸭也是将鸭肉煨得极其酥软入味,跟你今天做的烧鹅,实在是有共通之处。” 阿俏一听说是海外的做法,不免也有了兴趣,睁大眼睛望着邓启明。这位邓教授连日来一直带着他的团队猫在实验室里,想要攻克一个实验上的难题。此刻这位教授完全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上去甚是疲惫,可是一提起他曾经吃过的美味,这位邓教授就双眼发亮,看起来也是一位资深的老饕。 阿俏暗想,既然这位邓教授提起了,她就该想想办法,将教授所说菜式复制出来才好。 第二天阿俏见厨下有只光鸭,就转脸瞅瞅范盛光。这位小范师傅先开始还拒不承认是他带来的,后来总算是老实交代了。原来范盛光的媳妇儿也是本地人,娘家养了不少上好的麻鸭。眼见着快过年了鸭已肥,小范师傅就厚着脸皮从岳家拎了几只上好的麻鸭回来,养在厨房外头。 恰巧昨天邓教授提起鸭肉,范盛光见到阿俏格外上心,今天早上就准备了一只切剥干净的光鸭,供阿俏做菜。 “跟着你多学几道菜式,以后我媳妇儿家里养的麻鸭也好卖点儿。”小范师傅笑嘻嘻地对阿俏说。 阿俏心里感动:她哪里有这资格能教旁人菜式?这分明是当地水土滋养出来的优质食材,又经过前人大师的潜心钻研,在数百年间锤炼出来的菜式她才是该向这些当地的普通人家好好取经的那一个啊! 于是阿俏又按照“云林鹅”的方法,做了一回“云林鸭”,手法完全一样,只有佐料和柴火的用量有根据这麻鸭的大小稍稍调减了些。这“云林鸭”出锅的时候,也和上回一样,香味飘得满食堂都是,尝过的人莫不叫好,可是送到邓教授那里,邓启明抬了抬眼镜儿,却说:“是不是我表述得不太清楚,这道烧鸭好吃极了,可好像还是和以前我尝过的……不太一样?” 阿俏忍不住有点儿气馁,结果一下子就被邓教授看出来了。老教授连忙摘了眼镜在衣角擦了擦,说:“阮姑娘,你的手艺非常不错,你的心意我也领会得到。真是麻烦你了,这中外的烹饪方法本就有不同,要求中华饮食与法餐一样的味道,我这才真是强人所难!对不起啊,阮姑娘,你就当我这个老头子是胡言乱语吧!” 这天晚上,惯例是孟景良等好几个学员一起打着手电送阿俏回西林馆。路上孟景良便对阿俏说:“最近邓教授他们那个团队的压力特别大,技术攻坚如果能成功,就意味着我们的飞行器制造能够自行完成,不再需要一味依赖外国进口的零部件。可是如果攻坚失败……一切都只能从头来。” 阿俏点点头,说:“孟先生,你说,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么?” 孟景良一下子就笑了,说:“阮姑娘啊,你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景良就好,或者你称呼我一声孟大哥也成的。” 这句“孟大哥”出了口,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周牧云不由得“哼”了一声,随便踢飞了路边的一枚石子。孟景良与阿俏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有点好笑。 “我觉得邓教授还是很喜欢你亲手做的菜式的。今天我曾经跟他说过话,当时感觉他对你做的‘云林鸭’特别特别期待……可是我也能理解,法国菜和中式本地的烹饪,想要做到一样,是非常困难的事。可是我也还是想请求阿俏姑娘,要不,明天你再试一试?” 阿俏点点头,她也能感觉到老教授的期待。毕竟邓启明在国外生活了二十几年,就算有个中国胃,可也免不了会对外国的一两道菜式念念不忘。 “其实我也很想做出邓教授说的那种味道。昨天我还特地向他请教了几句,可是邓教授没有自己做过这道菜,没法儿将菜式的做法告诉我。”阿俏其实也对法餐里的那道鸭肉很好奇。 “那道菜叫‘油封鸭腿’,我很小的时候,姑父在上海市府任职,曾经带我去过一家法餐厅,尝过那道菜。而且我到现在也记得一清二楚,那鸭肉的香味实在是叫人难以忘怀,所以特地去问了那道菜的名字……” 听到这里,阿俏突然失声问孟景良:“你说……你说那道菜的名字叫什么?” 孟景良也吃了一惊,重复了一遍:“油封鸭腿,怎么了?” 阿俏突然觉得有光在眼前一闪而过似的,只一个名字,她似乎就明白了些什么,只是这念头倏忽而过,眼前一下子又开始迷茫起来。 西林馆就在眼前,山门前高高悬挂的灯笼映出两团光雾,在黑暗中给人指引方向。阿俏突然说了一声:“孟大哥,多谢相送,我想到了点什么,我先走了!” 说毕阿俏就飞快地沿着西林馆跟前的小路疾奔而去,将孟景良、周牧云等人都晾在身后。孟景良还未反应过来,周牧云已经打着手电转身往回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哝:“神神叨叨的,看你明天能做出来个啥!” 第二天阿俏真的什么都没做出来。 只不过她借着“油封鸭腿”这个名字,总算是想通了一些事:她按元代倪云林的法子做出来的“云林鹅”,肉质之所以软嫩酥烂,这是她烹饪时一路小火,低温长时间焖制的结果,而这鹅肉是搁置在大锅里,隔水蒸制,然后再慢慢地焖可如果用一样的手法,也是低温烹饪,但是烹饪的介质是油呢? 阿俏想了半天,觉得以油为介质,低温慢烤,固然有个好处,肉质能够软嫩,而且鸭肉本身的油脂也能通过外界的油析出来,这样做出来的鸭肉丝毫不腻可这问题在于鸭肉没有办法入味。 “没法子了,先把鸭腿腌上吧!”阿俏这么想着,祭出让肉入味的老办法,用盐和香料仔细地将鸭腿都抹遍,然后用重物压上,静置腌制。 接下来就是考虑该怎么烹制了。阿俏决定用鸭油,因为别的荤油,猪油鹅油,味道与鸭肉总是不搭,能够用鸭油自是最好。可巧的是,范盛光的媳妇儿小范太太家里养了很多麻鸭,到了年底卖光鸭出去,家里留了好多旁人不用的鸭板油,自家熬油做菜吃。小范师傅非常大方地给阿俏带了不少。 阿俏将鸭腿肉腌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才将小范师傅带来的鸭油慢慢化了,像做“云林鹅”那样,只用一小把柴放在灶眼下面,让鸭腿在鸭油里慢慢烹制,这样烹了大约有五六个小时,这鸭腿已经酥烂到鸭肉完全脱骨,阿俏再小心翼翼地盛出来,用滤干净的鸭油将煮好的鸭腿“封”住,挂在屋檐下露天晾着,反正天气冷,也不担心这鸭肉坏掉。 她心里盘算着,等啥时候邓教授再来食堂,她就将这“油封鸭腿”取下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可谁知邓教授一忙忙起来就连轴转,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来食堂吃过东西,待到邓教授可以稍许歇歇,来食堂里转转的时候,已经六七天过去了。 “哎呀!”阿俏一拍脑袋,年关已近,她最近一直都在帮着小范师傅准备年节时候的各种菜式和点心,竟然将油封鸭腿的事儿给忘了。 她赶紧去将鸭油封着的鸭腿从屋檐下取下来,见被油封住的鸭肉丝毫不见腐坏,便将鸭油用小火化开,鸭腿放在锅里慢慢煎制。闻到这味道的邓教授已经急不可耐地迈步过来,一眼瞥见锅里的鸭腿金黄色的外皮,已经兴奋地忍不住搓手,一边点头一边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油封鸭腿’!” 第68章 阿俏连蒙带猜,做出来的这道油封鸭腿,竟然出人意料地大获成功。 鸭腿做的不多,因此只供应了几个年长的教员,和辛苦了好几天的邓教授那个团队。但是阿俏却将剩下的鸭油全用来煎小土豆,将一个个圆圆的小土豆煎至表皮金黄、内里酥嫩,再撒上一层薄薄的椒盐,然后敞开向全校的学员供应。 教员们那里的鸭腿还没怎么地,这用鸭油煎的小土豆已经先被抢疯了。学员们都说这土豆香极了,甚至比肉食还好吃,要是他们能天天吃这土豆,准保不会想吃肉。 邓教授望着煎得香喷喷的鸭腿,激动得不敢下筷。他将阿俏请来,抬了抬眼镜,郑重地问:“姑娘,你是如何凭空想象出这‘油封鸭腿’的做法?我以为……我以为在这里不可能尝到这种味道的。” 阿俏被人夸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她只低着头将她琢磨菜式的过程一一都讲了,提到了“云林鹅”这道经典菜给她的启发,也讲了孟景良提及这“油封鸭腿”的菜名给她的提示。 邓教授点头感叹,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既聪明又刻苦,胆子也大心也细,试了一遍就成功了。我们也很希望像你一样,能够将心中的设想顺利实现啊!” 阿俏知道邓教授在说他们的实验。邓教授的团队这次出来休整之后,打算再回到实验室里闭关,连续工作个七八天,争取攻坚成功,完成任务。 “邓教授,您先尝一尝这个鸭腿,要是味道好,我就再给您做一份备着,封鸭腿也要花六七天的功夫。您只要想着,一完成工作,就可以来享用专门为您准备的好吃的,回头做起实验来,准保能一鼓作气。” 阿俏这话说得孩子气很重,却正中邓启明这个老饕的心思。他激动地连连点头,然后挟了小小一块鸭肉放入口中,闭目品了半晌,才睁开眼说:“大家确实是该一起努力,方不辜负这等人间美味啊!” 阿俏见自己摸索着做出来的“油封鸭腿”,竟然得到了邓教授的认可,忍不住喜上眉梢,脸颊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旁陪坐着的孟景良也盛赞阿俏聪明:“从‘云林鹅’就能想到低温慢烤的法子,从我提到‘油封鸭腿’这四个字,就能据此想到油封的方法。依我看,在阿俏姑娘眼里,恐怕这鹅早已不是鹅,鸭腿也不是鸭腿,阿俏姑娘早就将这些都解构成可多少油脂,多少瘦肉,该用多少盐与香料,该用多高温度、烹制多长时间,才能烹出这样一份酥烂喷香的美味……” 阿俏听了这话,免不了一怔,扭头看向孟景良,疑惑地问:“你……孟大哥,你说什么?” 孟景良也是一呆,一来阿俏这是头一回开口称呼他“孟大哥”,二来他这就是恭维话随口说说,没想到阿俏丝毫没有谦虚,反而扭脸要他将这话重复了一遍。 孟景良挠着后脑说:“我说你‘看鹅不是鹅’、‘看鸭腿也不是鸭腿’……” 阿俏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反问回去:“那你说我每天在厨房料理的时候,眼里都是啥?” 听得众人一下子全哈哈笑起来了,小范师傅捧着肚子,笑得尤其开心。 笑声之中,阿俏自己却已经敛了笑容,陷入沉思。 孟景良说的话又一次提醒了她。静观师太曾经说过,阿俏有一重旁人不及的优势,旁人尚自“看山是山”,她已经“看山不是山”。原本阿俏无论怎么想,都不明白静观的意思,可孟景良一言惊醒梦中人,她的确,看鹅不是鹅,甚至看不同的鹅,也能看出不同的做法老鹅该有老鹅的做法,嫩鹅也有嫩鹅的味道…… 所以她才能在完全没有菜谱的前提下,用假想的方法、搭配假想的材料去烹饪,就如这道“油封鸭腿”。从这上头说起,岂不意味着她以后能使用不同的食材,根据“云林菜”、“阮家菜”里的烹饪要旨,却又不拘于成法,创造出一些新鲜的菜式? 难道这就是静观师太说的,“看山不是山”? 可若是如此,静观师父说的“看山还是山”,又是什么意思? 阿俏越想越懵,一时没注意到旁边的人越说越大声。大家都在给邓教授的团队成员打气,“兄弟们,你们看看,阿俏姑娘可是什么都没依靠,凭空就将一道好菜做成了。你们都是业内最顶尖的人才,可千万不能给人家一个小姑娘给比下去了,知道不?” “是啊,等到你们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新年,回头大家聚在一起,好酒好菜满上,好好地给你们庆祝一下。” 众人或激将,或勉励,言语殷殷,都盼着团队成员能够顺利完成实验,实现技术上的突破。 这时候,食堂门外响起一个声音,来人鼻翼扇动,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香?”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上回跑到食堂里给阿俏挑刺儿的李善人。 食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些。范盛光赶紧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切了一丁点儿油封鸭腿的鸭肉,配上鸭油煎的小土豆,盛在小碟里捧着去端给了李善人。 “善人,你尝一尝,食堂里在做新菜。这是按照邓教授说的西洋法子,结合本地‘云林鸭’的做法,新试出来的一种菜式。您试一试,也给我们点儿意见?” 听见范盛光这么说,李善人大感兴趣,说:“好啊,西洋法子结合本地做法,创出的新菜式,小范师傅真有你的。” 这时候阿俏坐在人堆里李善人没见着她,便也不疑有他,伸手取了双筷子,就尝了一口: “唔,鸭肉软嫩,香而不腻,好!有点儿本地‘云林鸭’的意思,但这香味儿更要浓郁,不愧是西洋法子啊!” “呀,这土豆是怎么做的,外脆里糯,竟似比那鸭肉还要好吃,香,香得紧!” 范盛光笑得一双眼都找不见了,他随即开口问:“那……您觉得,做这道菜的人,若是也坐起这‘云林菜’来,做得应该还行吧!” “做这道菜的人?”李善人挠挠头,问:“小范,难道这不是你做的?” 他顺着范盛光的眼光往前看,就见到阿俏从人群中站起身来。 “这,这……这太过分了!”李善人一见到阿俏,脸色立即就变了,随手撂下了菜碟和筷子,一挥袖子就说:“我们好好的‘云林菜’,不是叫人用这种杂七杂八的外来法子糟践的。” 听他这么说,立即有一群人开了口,齐齐地学着李善人刚才的口吻:“不愧是西洋法子哦!” 阿俏忍不住莞尔,心想,也难为这些学员了,也没排练,竟然说得这么整齐。 李善人登时被自己说过的话给硬生生“噎”了回去,想了想勉强道:“凡事总有正统,你既然拜在静观大师门下,想要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你就该老老实实地学做云林菜,做云林鹅云林鸭,做到最好。没事儿尽琢磨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叫人怎么放心将‘云林菜’交给你?依我看那,静观大师就是选错了徒弟,该中选的没中选,倒教你这个满肚子坏心思的丫头占了便宜。” “李善人!”好多学员都觉得这话说得太没道理,纷纷开口反驳,这下子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反而没有刚才大家一起学李善人说话时候那么整齐有力了。 “善人,”阿俏这时候突然开了口,“您说得没错,我是该多学点儿‘云林菜’的正统做法,多做点儿云林鹅云林鸭。” 食堂里立刻就静了静,大家都没想到阿俏竟然会附和李善人说的话。 李善人自己也是微怔,还没等他将这前后因果想明白,就顺着说了下去:“是啊,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既然如此,我明儿个就叫人再往食堂送几只鹅和几只鸭……”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到范盛光兴奋地冲阿俏使眼色,他这才省过来,一句话说得太快,结果正中眼前这些人的下怀。 这下子食堂里的学员们再度畅快地笑了起来,回答的声音又齐整起来:“谢谢李善人!” 邓教授也起身,上前握了握李善人的手,说:“真的要感谢您和诸位乡邻一直以来对学校的支持和照顾。” 李善人还是头一次和留洋回来的大学者握手,一时有点儿受宠若惊。邓教授在他耳边又低声说了句什么,阿俏就见到李善人冲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眼里仿佛有点儿气恼,也有点儿不屑,可到底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似是应下了邓教授的请求。 第二天,李善人没有食言,真的给学校送来了几只家禽,说是送给学校,赠给大家庆祝新年的。 阿俏也就按她先前所承诺的,为邓教授那整个团队做了一大盆“油封鸭腿”,小火慢烹,烤至肉酥骨烂,便用纯净的鸭油全部封上,挂在屋檐下。她做这“油封鸭腿”的全过程并未藏私,全教小范师傅一一看去了,有关键的步骤和技巧还特地提点了范盛光几句。 待六七天过去,阿俏拆出了一只鸭腿,让范盛光尝了,确定这是最妥善的方子无疑。 “这道好菜回头教外头都知道,我媳妇儿娘家的麻鸭就好卖了!”范盛光对阿俏的慷慨无私非常感激,“阿俏,你不会怪我把你的好方子记下来吧!” “又不是我的方子,是你们本地‘云林鸭’的方子,再加上邓教授说的西洋法子,跟我有啥关系?” 阿俏见过小范太太,和他们家里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小小范”,晓得这夫妻俩都是善良淳朴的人,否则也不会来这学校义务帮忙了。她满心盼着这一家子以后的生活越来越好,自然绝不会藏私。 “可是范师傅,你觉得李善人说得有道理么?他说的,‘云林菜’也有正统,就该将最正统的方子传下去?”阿俏到底是有点儿担心。 范盛光立即就“咳”了一声,说:“你听他说?” “其实只有最好的方子才会传下来。”范盛光认真地给阿俏解释,“你瞅我那做面条的法子,流传了几百年都没啥变化,这是为啥?是因为那法子已经是最好的,旁人发觉改动任何一点儿,都没有原来的好。那道‘云林鹅’,也是一样。可是阿俏,你若能将‘云林菜’哪一道改得更加好,旁人凭啥不用你的法子?” “可是……”阿俏心里一直有一个担心,“若是我一个外来的人把方子给改了,那还叫‘云林菜’么?” “瞎说!咋不叫‘云林菜’了呢?”说到这里这范盛光颇有点儿义愤,“其实说白了,这‘云林菜’就是惠山本地的土菜,因为惠山这里的出产与外地不同,再加上本地人的口味偏甜喜鲜,才显得有些独特。至于倪云林,他老人家在几百年前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将当时的做法一一都记下来而已。可你看看,好多做法到现在多少也都改了,甚至好多食材现在人也不吃了。你看还有哪家还吃黄雀的么?” 阿俏无语,心想倪瓒在书里记载的那个吃黄雀的法子,放到现在来看,确实有点儿奇葩。 “所以啊阿俏,你本来就是静观大师亲自选定的弟子……哪里是什么外来人?你只管放手去学去做,我范盛光是相信你,以后只要你出手做菜,大家是一定会把锅里的饭盛光光,一点儿都不肯留的。” 阿俏听着范盛光如此乐观的安慰,心里十分温暖,唇边带着笑,赶紧又低下头去忙碌。 这时候忽然听见机库旁边的实验室那里有些动静,不少人大声欢呼着跑了出来: “成功了,终于成功了啊!” 听到这个声音,阿俏和小范师傅对视一眼,赶紧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一起奔了出去。 的确是邓教授的团队,他们的实验终于成功了。 这个消息几乎让整个学校都沸腾了。此刻无论人们在忙些什么,都和阿俏他们一样,抛下手头的事,全冲了出来。 这将是中国自己的新型飞机啊,以后可以不用依赖洋人,独立制造了啊! 学校里不少老人都已经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了很多年,到今日大家终于看见了成功的曙光,他们早已为此潸然泪下。 更多的年轻人则围住了邓教授的团队,将连续奋战了七个昼夜的人们扛了起来,欢呼着绕着学校行进,接着便大声唱起了来。他们心头有无限的欢愉想要表达,有无数的豪情想要放歌…… 阿俏站在一旁看着,虽然没有直接加入到庆祝的行列中去,可是她一样心潮澎湃,觉得血管里流着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 待到学生们拥着团队成员绕学校绕了大半圈,实验的主导者邓启明教授才刚刚从实验室那里走出来。阿俏正巧偏头看了一眼,只见邓教授站在实验室门口,在与一名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男人说话。 惠山山麓里淡淡的暮色之间,阿俏觉得那个男人的身影有些熟悉,恍惚间有些像是沈谦的样子。 阿俏咬了咬下唇,别过头去。片刻后待她再转头往邓教授那个方向看去,只见邓教授正一个人站着,那个男人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第69章 隔了两天,阿俏才得知原来那天邓教授是“双喜临门”。就在同一天,飞行学校的实验获得了成功,技术难关得以攻克,而且邓教授的夫人也被人从上海接出来,送到了学校这里,夫妻团圆。 阿俏很快就见到了这位邓太太。这是位五十来岁,看上去却只有四十许人的女子,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邓太太与阿俏说了两句,彼此都觉得乡音亲切,一问才知道都是浙西一带生人,邓太太的家乡离浔镇不远,也听说过浙西宁氏的名头,与阿俏聊起天来别有一种热络。 阿俏听了邓太太说起她的经历,心里暗暗佩服,觉得这位女士的生平简直是一个传奇。 原来,这位邓太太与邓启明教授,十来岁的时候还未曾见过面,就由双方父母做主订了亲。邓太太是一位很有主见的女性,一听说了未婚夫的背景,她原本是缠着小脚的,立即自己给自己放了脚,并且偷偷地走了很远的路去见邓启明,见到邓启明一表人才,这才暗自放了心,认可了这份姻缘。 后来邓启明为了学业,要申请去国外读书。他亲自上门告诉岳家,三五年后归国,未婚妻能等就等,不能等可以自行婚嫁,随即告辞。谁知邓太太辗转听说这事,立即动身,连夜从老家赶到了上海,用尽全部积蓄,买了一张与邓启明同班次的船票。邓启明有感于这位年轻女子的决心,两人就在船上举行了婚礼。在海外求学期间,邓太太一力承担了所有的劳作,甚至曾经一人打三份工,以维持两人的生计,支持邓启明的学业。 到邓教授功成名就,惦记故土,想要回国报效之时,邓太太又义无反顾地舍弃了在海外安逸富足的生活,随丈夫回国。她在上海的租界里被扣留的时间更长一些,直到最近才得人相助,顺利脱身,来到惠山一带,与丈夫重聚。 也许是同乡的缘故,阿俏与这位邓太太格外谈得来。邓太太也并不擅长烹饪,但是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对于法餐的烹饪多少懂得些皮毛。她见阿俏对这上头有兴趣,就时常说些法餐的菜式和点心给阿俏知道。 此时已近年关,飞行学校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准备了一场庆祝大会,一来庆祝邓教授团队的成功,二来答谢十里八乡的乡邻们对学校的支持,三来欢庆新年。 庆祝大会的地点自然是在食堂。 除夕这天,阿俏早起就先去拜见了静观师太,静观心情很不错,让阿俏尽管下山。 到学校食堂的时候,小范师傅和小范太太早已在厨房里忙开了。阿俏一到,赶紧加入。几个人一起忙了大半天,总算在夜幕降临之前,将庆祝大会要呈上的各色菜品和点心都准备齐了。 这天飞行学校的吴校长亲自出面,邀了几位对飞行学校的建设有着诸多贡献的乡邻士绅出息。阿俏远远一瞅,见张老板、李善人他们几个熟面孔都在。 此刻李善人非常尴尬,他面前左手摆着一份“云林鹅”、右手摆着一盘“油封鸭腿”,吴校长还不断地向旁人解释,说这些材料都是李善人不计较任何回报,送给学校的。学校的义工特地按照中外两种经典菜品的方子做了这两道出来,希望李善人能喜欢云云。 李善人却始终板着一张脸,对这菜式不加点评。他只是碍于吴校长的颜面,不好当面指摘这菜式,暗地里却一直在磨牙,觉得定是阿俏那个小丫头在从中捣鬼。李善人心里只想: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却忽略了吴校长在给前来上菜的范盛光大使眼色,范盛光则呵呵笑着冲校长大人直点其头。 阿俏对富绅那边的情形全不知情,她支起了个大锅,将锅里的水烧滚,然后就将包给学员们享用的饺子拨下了锅。 学校的学员们参加的是长达两年的封闭式训练,绝大多数人都留在学校里过年。头一回在家外面过年,人人都显得很是兴奋。 “阿俏姑娘,饺子香极了,有山西的老陈醋没有?” “我不要老陈醋,阿俏,有香油和蒜泥么?” “辣椒油,辣椒油才是最要紧的……” 阿俏暗笑,心想眼前这拨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刻相聚在一起,若不是各自口味不同,谁能记得起来他们其实来自五湖四海? 她索性将各种调料全摆了出来的,搁在灶台外头摆了一溜,让大家按照自己的口味随意取用。 这时候邓太太赶紧过来,递了一碗饺子给阿俏,看着她吃完,然后就拉着阿俏去她的宿舍换衣裳,说是一会儿有舞会。 “过一会儿吴校长就会拉那些士绅们到隔壁小间去喝茶,这食堂就全空出来了。向小刚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要搞一个舞会,一会儿这些小伙子们还说要换装。来,阿俏你是女孩子,到我这儿来先把衣裳换了。” 邓太太在海外生活了近二十年,挑衣裳的品味也有些西化,当下就从箱子里挑了一件小洋装,抬眼瞅了瞅阿俏,说:“这件原本是我在上海买了,想送给我小女儿的,谁知都还没机会寄出去……这个颜色鲜亮,大小长短也很适合你。阿俏,你我见面很是投缘,我将这件衣裳送你,可好?” 她口头上征求阿俏的意见,可还没等阿俏推辞,邓太太就已经将洋装放在阿俏身前比了比,笑着说:“连大小也正好,你要是不收,我可就恼了啊!” 阿俏见邓太太情真意切,不便推辞,只得点头谢过了。邓太太帮她换上这件洋装,扶她在一面穿衣镜跟前照了照。 这是件玫红色的小洋装,裙面刚刚过膝,袖子也刚刚到小臂。阿俏立在镜子跟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忍不住想要笑:原来那时小凡说的是真的,她的确长高了些,身段的线条更加优美,拆去发网之后蓬松的短发调皮地垂在耳际,面颊则红扑扑的,衬着颜色鲜亮的衣衫,气色确实显得越发好了。 邓太太却怕她冷,连忙找了一条大披肩给阿俏围上,然后拉她出去,一面走一面说:“阿俏,你会跳舞么?他们很多男孩子都会跳舞,这会儿全都在发愁找不到舞伴!” 阿俏想起上次向小刚放的华尔兹,耳际似乎也响起那轻快的节奏:蓬擦擦蓬擦擦…… 她摇了摇头:“邓太太,我不会呢!” 邓太太笑着说:“没关系,很简单的,一会儿我来教你!” 两人走进食堂的时候,阿俏吃了一惊。 只见食堂里所有的桌椅板凳都被挪到了一边去,中间空出了一大片“舞池”。原本都穿着校服的这些学员们,此时都换上了他们最正式的衣服:衬衫背心、礼服西裤,平日里一向穿着校服或是飞行服的大男孩们,一旦正经起来,一个个都格外正经,穿得人模人样的。 阿俏刚在食堂里露了个脸,旁人已经是“轰”的一声喝彩。 “阿俏姑娘,没想到啊!你打扮起来,竟然这么漂亮!” “老孟,你这是怎么说话的,阿俏姑娘不打扮也是十足十的漂亮!”向小刚指正孟景良话里的疏漏。孟景良连忙称是道歉,眼光却离不开阿俏那玫红色的俏丽身影。 阿俏转头在食堂里望望,只见大家在舞池旁或坐或立,也有些人聚在角落里说话的,叫她看不清面孔。 向小刚见到阿俏过来,就喜孜孜地跑去将留声机打开,将唱针搁在唱片上,华尔兹那轻快的乐曲再一次在这广阔的空间内响了起来。 邓太太就将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性聚到一处,阿俏一见,都是认得的。她们大多与邓太太一样,是学校教员和教授们的家眷,嗯,还有小范太太。 “今天女同胞人数比较少,但是过年么,大家难得聚在一起随意乐一乐。”邓太太对大家说,“跳舞是最近流行起来的社交方式,我在海外见过一些,若是大家不嫌弃,我就教大家几个简单的舞步。这些男孩子里不乏一些交谊舞的好手,有他们带着,相信大家一定都学得很快。” 说着,邓太太招手,将向小刚招了过来,姿态优雅地伸出双臂,一手轻轻搭在向小刚肩上,另一手则握住向小刚的手,向小刚空着的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轻轻揽住邓太太的腰。 阿俏在旁看着,一张俏脸忍不住就有点儿发热。 这交谊舞她上辈子也看过,甚至还学过一点儿皮毛,可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一名男子当真这样面对面,手相握,双目直视,像邓太太和向小刚那样愉悦地起舞…… 邓太太年纪可以做向小刚的母亲了,可是她的舞步依旧十分轻盈,向小刚随着她的舞步迈起步子,脸上写满了敬意。两人翩翩起舞之际,非但没有任何暖味态度,反而显得格外彬彬有礼,带给旁人的,也是优雅庄重的美感。 可阿俏没法儿想象她自己面对一名年轻男子,随对方起舞。她见旁人相对而舞,早已不会大惊小怪了,可若轮到她自己……阿俏有点儿不敢想。说到底,她内心可能永远都是那个刚刚从水乡小镇上走向外面世界的女孩子,是怯懦而不自信的,一手精湛的厨艺帮她在省城站稳了脚跟,可是却没有能够从本质上抹去她心底的那点儿卑微。 这时候邓太太慢了下来,转头向在场的女性看看,微笑着说:“刚才跳得很快,但其实这华尔兹的基础舞步很简单,只要掌握了这几步,就能体会到翩翩起舞时那种轻快自如的感觉。” 说着,她就向大家解说起基础舞步。阿俏一瞅,她都学过的,这和上辈子阮清瑶教过她的完全一样。 邓太太教了一遍,就将完全无基础初学的,和已经有些交谊舞基础的教官家属分成了两组,有基础的一组各自邀请舞伴,开始在舞池一边“热身”,熟悉熟悉舞步。完全没有基础的在留在舞池边上,由她“一对一”指导。 让阿俏大吃一惊的是,小范师傅竟然揽着他媳妇儿小范太太,轻快地随着乐曲跳了起来这可是万万没想到啊,小范师傅平时看起来粗粗笨笨的,跳起舞来却舞步娴熟,脸上满溢着对爱妻的怜爱。小范太太一面跳,一面笑得十分开心,脚下流畅至极。 “看人家夫妇两个跳得多好,相信我,你们学起来也会很快的。”邓太太这样说。她便一一指导大家的基础舞步,看到阿俏这里,惊讶地道:“阿俏,看不出来,你跳得挺好的么!” 阿俏确实跳得挺好,她原本就学过,机械地一步步跳来,至少不会出什么错。 向小刚在另一头听见,也探头过来看了看,赞道:“阿俏姑娘的确是悟性好!来,阿俏,我请你跳一曲,可好?” 旁边有人大声嘘了起来,大概是有几名学员事先就商议过要头一个请阿俏跳舞的,却没想到让向小刚抢了先。 向小刚不屑地看看他们,解释说:“看好了,现在我可是教员,教员!” 他怕阿俏尴尬,没有伸手去揽阿俏的腰,只是伸出双手,轻轻扶住阿俏的两只手,然后口中喊起拍子:“阿俏跟着我来,一二三、二二三、……” 可是阿俏却真的紧张极了,她一个人背着手模仿邓太太的舞步能跳得很顺利,可一旦面前换成了向小刚,她的手足就开始僵硬至极,脚下也开始屡屡出错起来。 向小刚很是郁闷,喊了停。阿俏的一双小手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阿俏姑娘,你慢慢来,别着急,也别怕,”向小刚看出了对面姑娘的窘迫,心想,怕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你尽量不要低头看着脚,抬头看着我,也不要刻意去记舞步,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地随着节拍迈步就行……” 说着向小刚重新向阿俏伸出手,阿俏见到旁边邓太太鼓励的目光,有些无奈地将双手交给了向小刚,眼光也望向他,微微咬着下唇,努力不低头去看自己的脚步。 “呀,对不起对不起……” 重新开始还没等走上几步,阿俏已经往后跳开,连忙冲向小刚道歉。向小刚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这会儿多了一个灰扑扑的小足印。 原来阿俏一紧张,踏错一步,冲着向小刚的脚背就踩了一脚。 “这有什么?”向小刚被人踩过很多回,丝毫不在意,继续向阿俏伸出双手,“阿俏姑娘,来” 阿俏急忙摇手,说:“不……我还是不了,我……” 她本想说,我在这上头真的没有天赋,可到头来还只是说:“我恐怕还是……不跳了。” “以前夸你夸得不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就在阿俏耳畔响了起来,周牧云挠了挠后颈,随随便便走了过来,说,“夸你有自知之明,原来是真的。你也知道自己跳不来啊!” 周牧云冲向小刚使了个眼色,后者有点儿悻悻的,冲周牧云点点头,转身去指导其他正在练习的学员和女眷去了。 “来吧!”周牧云懒懒地伸出双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你口味和我差不多,而且我也不怕你踩!要不,咱俩,凑合凑合跳跳?” 今日的周牧云,很明显是经过一番精心修饰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也剃了须,年轻而英俊的面孔干干净净。他身上原是式样寻常的藏蓝色立领学生装,可是却是一件簇新的,穿在身上极为挺括。只是这副精心修饰的皮相,却始终和此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反差强烈。 阿俏见到他这副模样,一时怒从心头起,连忙道:“不要你,我不要你带。” 殊不知周牧云就是喜欢看她这副模样,看她瞪圆了的眼,看她气鼓鼓的小腮帮子,这一切都让周牧云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伤感。 “真的不要我带?”周牧云的手没有缩回去。 阿俏紧紧地抿着唇,望着眼前这人。 她已经明白此刻的周牧云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惫懒散漫一如往常,只是她心里还有结,无法原谅。 “她说的没错,老周,”突如其来的,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阿俏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对温暖而有力的胳膊径直揽住了阿俏的纤腰,“她不需要你带!” 阿俏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力道转身,迈开步子,身不由己地滑向舞池。 “她有我就够了!”那个声音在阿俏耳边响起,有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阿俏耳垂上,让她觉得微微有点发痒。 一切来得都太突然,阿俏没有任何准备,待她看清了眼前的人,胸口的那颗心不禁“砰砰”地狂跳起来。 第70章 阿俏被揽在她腰间那对臂膀一带,身不由己地随着来人滑向“舞池”中央。 她登时失了身体的平衡,脚下踉跄了两步,惊惶之际下意识地伸出双臂,随手搭在对面男人的肩上。 “别怕,阿俏!” 沈谦在她耳边柔声开口,揽着她纤腰的那对手臂轻轻用力,随着乐曲的节拍,顺势就带着阿俏转过半个圈子。 阿俏一时被震住了没能说出话:这真的是……真的是他么? 面前的他,一身正统而老成的西式装束,不过是衬衫西裤而已,却十分简洁而雅致,一件剪裁合身的黑绒面西服背心令他匀称的体态显露无疑,背心口袋里怀表的银链则垂落在外面,随着他的步幅节奏轻轻地晃动。 然而阿俏全没注意到这些,她只睁大了眼望着眼前的男人,望着他那对英挺的眉,温润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浅的唇…… 明明认得的人,隔了一辈子都不敢忘却的,可到了此刻,阿俏心头却忍不住地发酸,不敢认也不愿认:曾经当面说得很明白,当初你既不信我,如今又何必再见? 如何在这个时候,没有半点准备,突如其来的,他怎地又这样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呢? 正想着,沈谦已经臂上发力,带着阿俏又转过半个圈子。阿俏根本没有想着脚下该如何迈步,完全由沈谦带着,茫然地随着他的脚步在舞池里旋转。 耳畔似乎有人说了句什么,应该是邓太太。此刻她已经与邓教授两人手牵着手迈入舞池之中,正立在阿俏身边。这对夫妇俩人都带着感激与慈和的笑意望着沈谦,邓太太则鼓励阿俏一句,赞她学得不错,保持下去就行。 可是阿俏对身边周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面前的男人眸深如海,无边无际,让她一时深陷其间,竟忘却所有,周围似乎静了,旁人说的一切她都听不见,这世界里似乎只有那架半旧的留声机沙沙地放着轻快的圆舞曲,节奏鲜明,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脚下突然一绊,沈谦将她的纤腰一紧,拉得离他胸口更近些,凑在她耳边轻轻说:“阿俏,你可以的。” “不要刻意去想什么步法,也不要去想过去的……” 她望着他的双眼,眼眶不由得微微有些发酸:他是说,不要再想那些过去吗? “来,把你的右手交给我。”沈谦的声音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阿俏的右手不由自主地一松,被沈谦腾出的左手轻轻托住。 “你只需要听着你心里的节拍……很好,就这样” 就这样,阿俏被沈谦带着,不自觉地在“舞池”里旋转舞动起来。她身上那件玫红色的小洋装裙裾扬起,仿佛一朵盛放的鲜花,她的舞步也开始流畅起来,每一声清脆的脚步都稳稳地踏在节拍上。 远远看过去,沈谦似乎是兴之所至,想去哪里就带着阿俏跳到哪里,而阿俏仰着头,始终望着沈谦,脚下则似乎足不点地地紧跟着沈谦的步法,更神奇的是,自从沈谦带着她进入舞池,阿俏脚下的步子,就再没怎么踏错过,两人默契十足,似乎是一对天造地设的舞伴。 “老周啊,”不知何时,孟景良出现在周牧云身边,见他脸色凝重,目不转睛地望着舞池中央沈谦与阿俏那一对,“女孩子不能那样追的!女孩子都爱听好听的,你看她明明跳得这么好,你却硬要说她不会跳,她当然不乐意理会你。” 周牧云的面孔顿时发青,咬着牙说:“谁说我要追那姑娘了?不过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说了两句实话而已。” 可周牧云的一颗心却着实不断地往下坠带着阿俏翩翩起舞的男人他再熟悉不过,可细想来,每次他周牧云与阿俏在一处,永远是挑衅与斗嘴;而沈谦却总是能启发阿俏的潜能,如眼前的圆舞,又如那时一盏香浓澄清的茶汤泡饭。 孟景良见了他这幅样子,心里暗笑,也不说破,只闲闲地问:“你此前认识沈先生么?” 周牧云没有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心里不屑,想着沈谦那小子不过爱招摇而已,什么时候学校里的人竟都尊称他“先生”了?却听孟景良接着说下去:“沈先生想方设法将邓教授和家人接到这里,大伙儿都很感激他。不过,你说沈先生和阮姑娘他们两人……以前见过么?” 周牧云斜了一眼孟景良,见他正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中的沈谦与阿俏那一对。 “以前在省城……见过一面吧!”周牧云冷淡地回答。 场中除了沈谦与阿俏两人之外,不过邓教授夫妇、小范夫妇等寥寥数人,沈谦与阿俏则无疑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对。周牧云远远望见沈谦,见他轻轻低头,在阿俏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阿俏一怔,随即满面红晕,双眼紧紧地盯着沈谦的双眼,右手一扭,似乎想从沈谦手中挣脱出来。沈谦脸上立即现出了点狡黠的神色,又说了句什么,便凝视着阿俏,左手一挽,阿俏的手便终于没有能挣脱。 哪怕经过了这样一小段插曲,留声机放出的乐曲声未停,沈谦与阿俏两个脚下,就也丝毫未乱,仿佛两人的舞步早已熟极而流,这份契合乃是浑然天成。 “原来是认识的呀,那就难怪了。”孟景良点头仿佛明白了,“本来我想阿俏姑娘从来不和陌生人走得这样近的。” “从来不和陌生人……却能在头回见面的时候……”周牧云口里喃喃低语,心头忆起了上次在徐公馆见到的情景:他那时醉得走都走不动,却也见到阿俏上了沈谦的车,两人在车内相对凝视,沈谦伸手去撩阿俏耳边的短发,神态亲昵,似乎那时两人的关系就已经非同一般…… 周牧云心内渐渐生出一种酸意,若是早先不曾故意开口贬她损她,或许眼下在舞池里带着她起舞的,会是他呢?当初他若是不曾喝得酩酊大醉,或许自己也能成为送她回家的那个人,又或是……当初他真的当着那么多人,说出心底朦朦胧胧的那些意思,正正经经地请她做自己的女朋友,一切,会不会就此不同? 正在这时,留声机那里,一首曲子奏至尽头,下一首曲子奏起之前,唱针依旧在唱片表面轻轻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孟景良伸手整了整自己西服的衣领,抬脚就要往舞池中停下来的舞者那里走去。迈步之前,他回头瞅了一眼周牧云,忍不住笑道:“老周你不要这样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还会有新的一曲,总能找到邀她共舞的机会。我这就示范给你看看哈!” 说着,孟景良就走进“舞池”,径直朝阿俏那个玫红色的身影走过去。 旁人看阿俏是随着轻快的乐曲节奏翩翩起舞,阿俏自己早已忘却脚下的舞步,她只是下意识地迈着脚,事实上她迈出的每一步,也都是由对面的男人在引导着,揽在她纤腰一侧的那只右臂正轻轻地发力,正带着她转过一个圈,又一个圈…… 阿俏的视线无法离开那对眸子,也全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沈谦见她眉眼里写满了疑问,忍不住温存地笑了笑,随即微微俯身,凑到她耳边,轻之又轻地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次你说的,我可没答应!” 上回阿俏意气用事,单方面提出“江湖不见”,沈谦则到了今天才向她回应。 “以前如何不重要,我信不信你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肯不肯时时信我。” 阿俏一怔,随即涨红了脸,手腕一挣,就想从沈谦手中挣脱出来。 她曾经有多信他,难道不是一早就说得非常清楚么?再者,人与人相处之际,互相的那份信任,难道不该是对等的么? 沈谦见她这样,忍不住一笑,再次凑到阿俏耳边,轻轻地说:“有时候你就不肯信我,我说出来的,你未必就真愿意按照我说的去做。” 阿俏惊愕地回想她与沈谦相识以来的所有,她……哪有? 自从上辈子认识,到现在也不过见了寥寥数面的人,她竟然就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对方,甚至能与此人这样面对面的相对而舞,将自己将要迈出的每一步,都交由对方来引导着……好吧,这是她傻气。 可说实话,他们是这样彼此并不了解的一对,不过比陌生人稍好些,她如何就能要求他也无条件地相信自己呢? 阿俏眼神里带着点歉意,抬起一张俏脸望着沈谦。没曾想对方再度将唇齿凑到自己耳边,轻轻地笑说:“不是么?” 只这三个字,沈谦口气有点儿玩笑,语调却充满了撩拨之意,仿佛春天的风轻轻地拂过惠山山麓里刚催生出的新芽嫩草,令阿俏非但不觉得自己被人嘲笑了,反而整个人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去反驳……似乎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叫她,怎么也生不起来气。 恰在这时,一曲华尔兹奏完,尾音之后,就只有留声机的唱针在唱片表面沙沙地轻轻摩擦。 邓教授与邓太太过来祝贺沈谦与阿俏。阿俏抬头见到这两位,只觉两人满眼都是笑意,尤其邓太太,眼带慈爱,连声赞好,也不知是赞阿俏这破天荒头一曲就舞得如此顺利,还是赞眼前的这对青年男女看起来十分登对。 留声机那里,下一曲响了起来,却已经不再是华尔兹了,节奏十分舒缓,依旧是三拍的节奏。 邓太太一拉邓教授的手,笑着说:“换成是‘慢三’了。走,我们再去给那些孩子们示范示范。”她说着回头招呼沈谦:“士安,阿俏就交给你了,好好教她啊” 说毕她就带着丈夫离开,走到舞池的另一边,去指导那些还不怎么会跳舞的年轻人这种“慢三”的舞步。 这时候孟景良,也已经走过来,郑重地向阿俏行了一礼,说:“阮姑娘,我可以邀请你跳这一曲么?” 阿俏往后退了半步,松开了沈谦的手,冲孟景良摇了摇,开口就说:“孟大哥,对不住……” 她刚想说她还完全不会跳什么“慢三”,沈谦已经代她开口:“景良,对不住,刚才阿俏已经答应由我来教她这一曲的舞步。” 孟景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接着开口赞道:“阮姑娘很是聪颖,区区‘慢三’一定难不倒你,想必很快能学会。我盼着等一会儿再过来的时候,阮姑娘能接受我的邀请。” 说着孟景良就退后了半步,冲阿俏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回到周牧云那边一群“壁花先生”那里,而是走过去邀请小范太太跳这一曲。小范太太看了看丈夫,范盛光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自己则随着邓教授夫妇一起去教旁人去了。 沈谦再度牵起了阿俏的手,凑到她耳边柔声说:“我有个法子,可以包你不用学,就会跳这一曲,你信不信?” 阿俏刚想回说:“我不信”,可话到嘴边,想起沈谦之前打趣她的话,硬生生刹住了,改口问:“什么法子?” 她突然改口的这副表情太可爱了,沈谦差一点没有笑出来,可他偏偏一本正经地板住了脸,在她耳边小声地将这法子说了出来。 阿俏一怔,狐疑地看了一眼沈谦,正正瞥见这男人眼里按捺不住的笑意,一时才想明白过来,羞恼之下,伸出一只粉拳,冲着沈谦的胸口就打下去。 这是什么法子么!阿俏心想。原来沈谦刚才在阿俏耳边说的,竟然是让她轻轻踩在他的脚面上,让他“带”着,慢慢起舞即可。她身体轻盈,他完全带得动她。阿俏凭空想象了一下这情形,才反应过来,她若真的踮起脚站在他的脚面上,那她岂不是,那两人岂不是……面贴着面,而她,她整个人都在对方怀里? 阿俏一拳捶在沈谦胸口,没曾想这男人却将她的小手就此按在自己胸口,阿俏能感觉得到他稳定的心跳。 沈谦“嗤”的一声就轻笑出声,眼里的笑意更盛,仿佛在说:“我刚才说的,没错吧?我说出来的,你却不肯按我说的去做。” 阿俏怔了怔,才想起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她慌乱地缩回手,护在自己心口,终于察觉出自己的一颗心正怦怦乱跳她到底还是有些乱了阵脚。 就在阿俏犹豫的这片刻,食堂外面突然有了些响动,接着有人大声呼叫:“不好了!实验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邓教授听见这声呼叫就先急了,胡子一抖,赶紧往门口冲过去。孟景良跟在他身后,大声说:“大伙儿一起出去看,实验室里有咱们最新最重要的成果,万万不能有失。” 孟景良这一声吼,所有的人都急了。小范师傅头一个先冲到了灶下,抽了几条合适的柴束,当成是火把递给几个年轻的学生。向小刚也顾不得他最宝贝的留声机了,翻出了食堂里平常放着的几把手电,分给众人,就跟着孟景良他们一起冲了出去。 阿俏也很着急,她见过邓教授那个团队通宵不眠的努力,也见过他们为成功而疯狂庆祝、喜极而泣的样子。她自然明白团队的成果有多么重要。 沈谦一瞥,见到阿俏脸上的神色,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意,将她的手一拉,低声道:“走!” 他又补了一句:“可能会有危险,一会儿你不要离开我左右。” 第71章 飞行学校的人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一起庆贺新春的时候,竟然有人偷偷摸摸地去开了实验室的门。 邓教授头一个就冲了出去,径直冲进实验室,去查看保存在那里的重要物件了。其余人有些跟在他身后,有些则由向小刚带着,打着手电,或是举着火把,去查看机库等别处重地的情形。 沈谦则带着阿俏,两人一起赶到了实验室门口。刚到门口,他们就听见孟景良在大声说:“大家放心,实验成果都在,没有丢。” 阿俏登时舒了一口气。 “不过实验室的门锁确实是被外人打开了,不是用钥匙开的。偷摸进学校的人有可能还在这附近,大家分散开来,在这附近搜一搜。”孟景良很镇定,很快就将任务分配下去,末了又提醒:“几个人一起,千万别落了单。” 他说着走了出来,见到阿俏,冲她笑了笑,说:“阮姑娘也来了啊!哦,士安先生,烦请照顾一下阮姑娘。” 沈谦点了点头,孟景良便离开,沈谦便去察看门上的锁。阿俏也很担心,一直守在沈谦身后。沈谦看过,直起身,见到身着那一身小洋装的阿俏,才惊问:“你冷不冷?” 阿俏抱着双臂,摇了摇头。 沈谦自己也没有穿着外套出来,只得将身上那件绒面的黑色西服背心脱了下来,罩在阿俏身上。阿俏觉得一阵温暖,伸出小手,指了指沈谦身上:“你,你……” 对面的男人身上就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衬衣,好看极了,可是却不御寒。沈谦却不动声色,一拉阿俏,两人一起进了实验室里。 实验室里避风,不似外面那样寒冷。阿俏登时觉得好些,赶紧要将沈谦的背心还回去。沈谦见她执意不肯要,就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两人一起来到实验室中邓教授那里,见到那里几个大柜子兀自好好地搁置在墙角,每个柜子上都上着锁。邓教授团队里的几个年轻人正一一打开柜子,将柜子里的物件儿和登记本上的记录一一核对,确保真的没有损失。 “教授,我们已经看过来了机库,机库那里没有任何损失。”向小刚匆匆进来,向邓教授汇报,“在学校前后也都找过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飞行学校的问题就在于,学校建在惠山山麓,是没有围墙的。若是有人藏身在惠山里,趁着夜色,就可以偷偷摸摸地混进来而不被人发觉。 邓教授这时才有机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先摘下了眼镜,将眼镜上的雾气擦去,然后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叹道:“看起来是虚惊一场,辛苦大家了啊!” 沈谦想了想,说:“看起来今天晚上,实验室和机库两处,都要安排人守夜。等到明天一大早,我去安排人过来学校,加固两处的门窗,换掉门锁。” 邓教授点点头,说:“谢谢士安!” 孟景良和周牧云等几个年轻气盛的,不断地搓着手。向小刚很是气愤,大声说:“什么人,竟然趁着这大年三十,大家欢庆新春的时候溜进来。得将这人给揪出来,才是釜底抽薪的道理。” 这时候实验室里亮着灯,外头好几把火把和手电的光也不断地晃动着,将实验室门口一带照得如白昼般明亮。沈谦突然注意到什么,蹲下身,从实验室里向外望去。 “我想……我们已经有些线索了。”沈谦指着实验室门口的地面说。 孟景良和邓教授他们听说,一起拥过来看。果然,只见门口的地面上,有几个浅浅的脚印。那脚印的颜色非常浅,所以只有在特地的角度才能看清楚。沈谦很仔细,发现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向小刚这时候回来,也加入了趴在地上研究脚印的队伍。 “嗯,小小的,尖尖的,怎么会有这么小的脚印?” “看起来,这不像是正常人啊!”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着脚印的形状,大概是我们半个脚的大小吧!你们说说看,人什么时候才会留下这样半个脚大小的足印?”向小刚在那里故弄玄虚,旁人听着还有些糊涂,“小刚,别卖关子。” “是在飞快地跑着的时候啊!”向小刚说出了他的推理,引来一片赞同。 “是这个道理!” “可是你看这个人的步幅这么短,这还能迈着小碎步向前飞奔呀?”周牧云老实不客气地反驳了一句。 “对啊,这就是在故弄玄虚,想要误导我们,让我们误以为这人是在不久之前飞快地跑出去,然后将我们的人都引出去找,他自己好溜回来继续作案啊!”向小刚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说的非常在理。 “嗯!”不少人附议向小刚,觉得他的猜测没错。 “沈先生,让我看看门口的足印好么?”阿俏怯生生地在沈谦身边说了一句。 沈谦身体立即一动,给阿俏让出了一个位置。 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按照沈谦所指点的角度,冲着那足印看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我觉得,这足印看起来像是……裹过脚的女人。” 阿俏也没什么把握,可是看着眼前的足印,步幅如此之小,而且整个足的形状尖尖的、细细的,并不像向小刚说的那样,是半个成年人的足印。她见过邓太太的脚,邓太太是裹过脚,后来半途放大的。邓太太的双足虽然看起来形状很正常,但是较常人的脚要小不少。 她这话刚说出口,孟景良就猛地回过头看着她,仿佛吃了一惊,然后又恢复了镇定,无所谓地又回过了头。 向小刚却大声对阿俏说:“阿俏姑娘,这你可就不懂了吧!这惠山周边一带十里八乡的人,思想还都是很进步的,裹脚这种陋习,早就是老黄历啦!如今除了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早就没有人裹小脚了。若是裹小脚的老人家,又怎么会在这除夕晚上,摸到咱们学校的实验室里来?” 阿俏听向小刚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她对自己的判断并不那么自信,于是“哦”地应了一声。旁人便不再理她。 阿俏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一握,转过头来,却见沈谦一对温柔的眸子正望着自己,仿佛在说:你说得有道理。 她赶紧往后退了出来,向小刚他们继续聚在足印旁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最后决定去找拥有一台相机的校长,将这些足印作为“证据”,拍摄下来。 实验室门口聚了很多人,乱哄哄的,阿俏往里退,沈谦则始终陪在她身畔,静观事情的发展。阿俏看了一会,忽然听沈谦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也许过得几天,他们没准就真的发现,今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其实是一名小脚女性。” 阿俏一回头,正对上沈谦那对亮亮的眸子。只听对方笑道:“你看,在这件事上,我就选择了坚定不移地信你,因为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阿俏赶紧将头别过来,一低头,脸上发热,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身后这男人到底是个理性的生物,凡事从“道理”二字出发,这反倒让她自己觉得,那一夜决绝的作别显得实在有点儿矫情、有点儿傻气了。 接下来,孟景良就带着几个人开始排轮班守夜的班。因为出了这样一件事,今夜食堂里快快活活的庆祝活动看来是无法延续下去了。总不好在旁人守夜值班的时候,另一拨人还在寻欢取乐。 邓教授很不放心,坚持想要自己留守在实验室里。孟景良他们几个好说歹说,终于将邓教授送去了吴校长那里休息。 余下的人排了几班,轮流值夜,守着实验室,并且会在校园里巡逻。今晚本来就该守岁,大家伙儿都做好了熬夜的准备。只不过这守岁之事又添了些紧张的色彩,这是众人不曾预料到的了。 阿俏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是要给值班的人再去下点儿饺子当宵夜。 “那感情好啊,我正好值头一班,等我值完班回来正好可以吃阮姑娘准备的饺子。”向小刚兴高采烈地说。美食当前,他立即不觉得大冬夜里值班是件苦差事了。 阿俏却突然想了起来,转头看向她身后的沈谦:她突然记起沈谦是个挑食的,这人来到飞行学校里,也不晓得有没有用过合口味的吃食,要是守夜生生熬一宿的话,会不会饿坏了。 还未等她开口问沈谦,一起跟来的小范师傅却一拍后脑,说:“哎呀,阿俏,你看我,我这该送你回去了。静观师太事先打过招呼,你们西林馆明天要忙一整天的。可不能将你累着了。今天晚上的夜宵,我和我媳妇儿都在这儿,就让我们俩来吧!” 明儿就是大年初一,即便是小小的西林馆,也会迎来许多虔诚香客,抱着对未来一年的期许,在佛前进香。阿俏要和西林馆里的女尼们一道,帮着静观师太准备明天招待诸人的斋饭,铁定是要忙一天的。 飞行学校里众人一听,都不便有什么异议,纷纷向阿俏提前恭祝新年,并请她给静观师太带好。 一时计议已定,阿俏随着众人一起,先从实验室里出来,转回食堂里去。在那里她略略收拾,然后向众人告辞。 离开之前,她看了一眼沈谦,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在此间用饭,可还习惯?” 沈谦一脸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你放心。” 阿俏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她听沈谨说起过这人有多么能忍,便到底还是问了一句:“当真?” 沈谦眼里的笑意就越发欢畅,更加点了点头,笑道:“今天试了些以前没尝过的新鲜菜式,比如那油封鸭腿,觉得香酥软烂,没有半点腥膻,口感也是极好。可能我……试起新菜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吧!” 阿俏听了,略觉舒畅。那油封鸭腿到底是她亲手做出来的菜式,听到沈谦这么说,她心头一块大石总算放了下去,一张俏脸上绽放出笑容,两个可爱的小梨涡在面颊上若隐若现。 随即她转过身,跟在小范夫妇俩身后。今天学校出了大事,小范夫妇俩自告奋勇送阿俏回西林馆去。 她刚要走,沈谦突然在身后招呼了一声:“咦,阿俏姑娘,你这是拉下了什么东西?” 阿俏一摸周身,才想起来,她身无长物,平时又不用带钥匙,这能落下什么东西呢? 她一转头,沈谦已经自后赶到,将一枚东西递到她手里,淡淡地说:“自己的东西总归要保管好,别再轻易弄丢了。” 阿俏只觉得一枚不知是什么物事落在了她的手心里,用布包着,触手凉凉的,握着很是舒服。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这头沈谦已经转身走开,而另一头范盛光已经在招呼:“阿俏” 那头沈谦已经走远,偶一回头,随意地冲她挥了挥手作别,一如那夜在盐阜路停着的车子外头。而这头小范太太这时不知从哪里寻了个斗篷出来,往阿俏身上一兜,一挽她的胳膊,亲热地说:“阿俏,走!” 阿俏手中还攥着那枚不知是什么东西,若是就此转身再去找沈谦,在这么多人跟前,反而太打眼了。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一低头,就跟着小范太太走出了食堂的大厅,往惠山山麓那沉沉的冬夜里走去。 回到西林馆,阿俏谢过范盛光夫妇,回到自己屋里,将沈谦塞到手中那枚“她的”东西取到灯下细看。 那是个小巧的紫色布囊。阿俏解开布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枚黄褐色的发夹落在了她白嫩的掌心之中。 阿俏茫然,片刻后才想了起来:包括今天在内,她每一次见到沈谦,都是戴着那只小凡送给她的红绒发夹。想必那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起要送一枚发夹给她。 她就知道,这哪里是她遗落了什么东西?那人明明就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暗渡陈仓阿俏紧抿了唇,不由得又气呼呼起来:今天沈谦遇到她,一共就做了两件事,可这两件事却没有一件是征求她的同意的,带她起舞是如此,送她发夹也是如此……偏生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连开口回绝的机会都没有。 阿俏看了看手中那枚发夹,再看那紫色布囊里还挟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取出来一看,见上面写着“谁爱紫罗囊,乌云玳瑁妆”十个小字。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这枚色泽明亮而艳丽的黄褐色发夹,竟然是珍贵的上品玳瑁所制。那人,赠了她一件既珍贵、又实用的物事。 可她又没有求着他送东西? 阿俏一赌气,随手将那枚发夹塞在自己一个箱子的箱底:眼不见,心不烦,她以后可不会再记着这个人这回事儿。 然而没过多久,阿俏又伸手取了那张小纸条,反过来一看,见后面还有字:“玳瑁贵而易蛀,宜时时佩戴。” 阿俏这下子没辙了,她不是个能随便浪费东西的人,更加不可能看着这么名贵的玳瑁轻而易举地被虫蛀了去。于是阿俏只能重新将塞箱底的发夹再取出来,搁在手心,看了又看,叹了一口气: 没法子,看起来她只能先帮人好生保管着这件物事了。 好烦! 第72章 阿俏回到西林馆之后稍歇不久,就快到午夜了。她连忙披了棉袍去西林馆的佛堂里陪师父静观师太和几名师姐们一起守岁。 到了子夜时分,惠山禅寺那百零八响雄浑的钟声回荡,响彻整个惠山山麓。静观师太带着几名女尼,和阿俏一起,齐齐在佛前上了香。众人便随着师太一起,念诵经文,为世人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待经文念完已经是四更,阿俏困得不成。静观师太赶紧先让她回去打个盹儿,待到五更再到前头来。五更时分,已经有附近乡里的女眷上得山来,在佛前上头柱香了。 阿俏今天的任务却并不是招呼上山进香的香客,她需要帮静观师太把供应大众的斋饭尽早做出来。正午会有不少香客前来西林馆,品尝静观大师每年只做一次的正月斋饭,剩下的斋饭会由惠山禅寺的僧侣过来抬下山,放在惠泉跟前,敞开供百姓享用。 静观大师被本地人尊敬为得道的高人,她做的斋饭则被世人尊称为“福饭”,能尝到的人据说一整年都会福星高照。 所以西林馆里的这一顿斋饭,是西林馆一年到头需要做的最大一顿斋饭。早几天天气晴好的时候,阿俏就将西林馆最大的一口锅拖了出来,洗干净后擦得锃亮。今天这口大锅就搁在西林馆的灶眼上。除此之外,前两天阿俏还帮静观师太挑选了十来种干菜和各色杂粮豆子,全部择过筛过,昨天开始,就放在几口大锅里浸泡。 待到天亮的时候,阿俏已经忙得额头出汗。静观大师送走了进头香的十几名女眷,也过来这边操持。 今天是正月初一,静观大师与寻常一样,只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旧棉袍,依旧扎着绑腿。她一一检查了阿俏的结果,见干菜与杂粮豆子的程度都很不错,于是点点头,对阿俏说:“去吧,把水烧上,咱们就开始准备这道‘福饭’。” 阿俏“唉”了一声,到灶下去将火生旺,没过多久,锅里的水已经起了鱼眼泡,静观大师就去将杂粮与豆子都倒进了锅里。阿俏伸手,取了西林馆最大的一柄木勺,探身到锅边去,使劲在锅里搅动。她在女子中力气不算小,可是只搅了两下,就已经双臂发酸,觉得有点儿搅不动了。 “阿俏,勺给我!你去将那边的干菜全取来。”静观从徒弟手里接过那柄长长的木勺,一伸臂,立即搅动锅里的杂粮豆子,一口气搅了十几下,脸不红气不喘,额上没有汗。 阿俏见静观师太这样一把年纪的人,做起这样的力气活儿,竟然这样轻松,丝毫不输于年轻人,心生佩服,赶紧过去将几缸事先泡好的干菜提了来,放在静观师太身旁。 “不用搁在这里,阿俏,你就全倒进去进行。”静观指点阿俏。 “师父?”阿俏一下子听得有点儿傻,“就……就这样全倒进去就行吗?” 这些干菜在省城一带也有,阿俏也曾经料理过,所以她知道有些菜熟得快,有些菜熟得慢,若是此时一起倒进去了,回头有些生、有些熟过了头,诸味不匀,这该如何是好? “没事的,阿俏!”静观语声平和,安慰她:“这是佛前炖煮的斋饭,你我这一番拳拳心意,上天都看在眼里。有很多事,我们只管去做,上天自然而然会给我们一份好结果。” 这是将这斋饭的味道,全部都交给的上天去决定了? 阿俏眨了眨眼,她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办法接受这种“烹调”的方式。说起来,她活过两辈子,始终都在不懈地追求烹制各种食物的技巧,或寻常、或新奇……她每一样都一点点地认真学起。可静观大师这样全然“无为”,将所有的材料全都倒进一锅炖了,将味道交给老天的法子,阿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从来不知道哪个学厨之人能这样烹饪。 谁知静观师太也冲她眨了眨眼,眼神天真,像是小孩子在与同伴一起做鬼脸。 阿俏马上省过来,“嗯”了一声,伸手就将泡好的干菜一股脑儿倒进了大锅里。她向静观伸出手,说:“师父,让我来替你把锅里的材料搅匀吧!” 静观师太点点头,将长长的一柄木勺交给了阿俏。 阿俏深吸一口气,使劲搅动几下,然后换一口气,再搅,循环往复,几个回合下来,她头上蒸着腾腾的热气,额头再一次渗出细细的汗水,脸蛋红扑扑的,手臂一酸,便停下稍许歇一会儿。 “阿俏,你闻!”静观师太说着,脸上笑容浮现。 阿俏赶紧去闻,果然,有一股香气正从锅中升腾起来,粗粗一闻只觉得好闻得紧,仔细一辨,黑豆、赤小豆、糙米、瓠瓜、蘑菇、茄子、干豆角、黄花菜……各种食材的气味各自清晰可辨,可融合在一起,似乎又自成一体,纯出自然。 阿俏一下子精神大振,她没想到这样“不烹调”,其实也是一种高明的“烹调”。一想到这里,阿俏臂上似乎就又生了力气,赶紧使出浑身的力气,再度搅拌几下。静观却在旁边提醒她,连声说:“可以了,可以了” “接下来的烹调,我们就都交给无所不能的神佛了。”静观从阿俏手里接过木勺,看了看锅中材料的成色,随即将锅盖取来,往锅上一扣。 静观说着双掌一拍,似乎浑身轻松,拉着阿俏就往前头过去喝茶还就真一点儿都不管了。 阿俏一面喝茶,一面惦记着后头的“福饭”,她从旁暗中观察静观,只见师父神色始终平静自如,似乎万事都不萦于心上。 阿俏隐隐约约有点儿想明白了:以前静观师太赞她是“看山不是山”,那意思是她已经将各种食物的烹制技巧都学到了极致,因此可以因“材”烹饪,做出来的菜式千变万化,甚至连她根本没见过的菜式都能“原样”复制出来。可这说到底,还是依靠着技巧。 可静观师太今日的这一道“福饭”,却是将技巧尽行忘却,完全靠原材料自行调和,却能做出浑然一体的滋味。 阿俏对静观师父的钦佩之心,又升了一层。可这种手法,就是静观师太嘱托她暗中去琢磨,争取能够达到的“看山还是山”吗? 正月初一这天,天气颇好。正午还未到,这附近人家的女眷已经纷纷结伴上山,候在西林馆的山门内,等候着,准备品尝这一年才能尝到的一次“福饭”。 少时阿俏捧了一个大沙钵出来,带着歉意冲各位女眷点头,笑着说:“各位久候了,静观大师马上就到。”她将那砂钵顿在女尼们实现摆好的桌上,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了锅。 一股子朴实无华的香气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溢了出来,分毫也不招摇,却叫在场的人忍不住都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哟!福饭啊,咱们每年都在盼着这个味儿呢!”有人大声赞了一句。 “是呀,年头能尝到这个,直到年尾都会有好福气呢!”立即有人附和出声。 阿俏赶紧取了木勺出来,将砂钵里的“福饭”一份一份地盛在小陶碗里,由西林馆的女尼一碗一碗地分给在场的众人。 这时候静观师太也从内堂里走了出来,见了正在品尝“福饭”的人们,微笑着合什行礼,向大家恭贺新年。 众人不敢怠慢,也纷纷腾出手,向静观大师还礼。 “静观大师,这个饭的味道真好,我在里面尝到了榛蘑的味道,您是不是把我家那口子从关外带来榛蘑也一起做到福饭里去了?”有个穿着粗红布棉袄的中年媳妇子开口问静观。 静观笑着点点头。 阿俏在她师父身后一拍后脑,这才想明白一直纠结她的那个问题:惠山本地是怎么会出产榛蘑的。 “大师大师,里面的干茄子是我上回带来的那些吧?” “这黑豆挺糯的,像是我家出产的品相。” “……” 人们纷纷出言询问,而静观师太则不断地点头回应这所有“福饭”里的材料,都是这左近各家各户,你出一把豆,我晒一屉干菜,这样才聚到西林馆来的。 阿俏低下头,手中的木勺再度盛出一碗“福饭”,饭里是各色杂豆、杂菜,简简单单地顿在一起,只用盐调味,完全不加任何增鲜的东西。 就是这样一道“福饭”,静观师太口中,在神佛们关照之下做出来的斋饭,却凝聚了这附近乡邻的大方好客,和他们对来年生活的美好愿望。这些朴实的美好汇聚在一起,就做出了这样一道人人都赞好的“福饭”。 阿俏望着这碗饭,忍不住微微发笑,她好像又学到了什么。 这时候有一名穿着华丽的阔太太望着阿俏,开口问静观师太:“大师,这位是不是就是您上次收的那名小弟子?” 这下子,西林馆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聚在了阿俏身上。 “张太太,谁说不是呢?您是没见着,前一阵子这姑娘整天上山下山地拎水干活儿,可实在了。”有人代静观师太作答。 阿俏猜那位张太太像是张老板的夫人,因为她一脸富态,与那胖胖的张老板有点儿夫妻相。 “我是听我们那口子赞过这姑娘,觉得她挺好的。可是李善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总是拉着我们那口子,说是这姑娘不适合做静观大师的弟子。我瞅这姑娘挺好的,有她帮着,静观大师做出来的‘福饭’,味道也是一样的好。这有什么不适合的?” 张太太出言询问,在场没有李善人,因此无人能答。 静观师太便就此合什,向张太太行了礼,说:“务请张太太帮忙,在张居士面前帮忙说项,我已认定了这姑娘传我平生的厨艺,若是李善人能打消这念头,那是最好。” 阿俏在静观师太身后听见这话,不由得低下了头,眼有点酸,脸有点热:都是因为她的关系,让她的师父还要这样放下身段求人。 她却没想到这于静观其实不是什么事儿,静观没有“我执”,想到就说,想求人就行礼,非只为了阿俏这件事,为了旁的事,也一样是可以的。 张太太赶紧还礼回去,连连说:“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可是李善人那脾气,您也是知道的,一旦倔起来,十头骡子都拉他不走。要想他改主意,怕是可得费些功夫。” 这位阔太太扭头看向阿俏,大声说:“姑娘,你可别太放在心上,李善人不是针对你,真的不是针对你。” 阿俏听见张太太连说两遍,连忙点头微笑称谢。可是她的笑容却有点儿苦,张太太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善人就是在针对她阿俏啊。 自从上回李善人在飞行学校发难,刻意要为难阿俏之后,阿俏向好些人打听过李善人的为人和喜好。 这位李善人,一向好面子、爱虚荣,为人做事一板一眼,倔起来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颇像是张太太刚才形容的那样。 偏生此人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绅,家中本来是种桑养蚕的,后来到李善人祖上一辈,花重金进了几台缫丝机,这十里八乡织锦的小作坊就再也竞争不过李家。好在李家大度,事情做得不绝,而是将乡里手艺好的工人都请来做工,李家一下子发达了,却也落了个好名声。 到了李善人这一辈,他明面儿上更加乐善好施,因此才会得了个“善人”的名号。再加上他在本地有很大的影响力,其余几家富户也大多与李家有些生意往来。没哪家人会犯傻,为了阿俏这么个省城来的小姑娘得罪李善人。 所以,阿俏任重而道远,这降服李善人、让他认可自己的任务,最后只能落在她自己肩上。 过了三刻钟的功夫,惠山禅寺来人,将西林馆做“福饭”的大锅连锅抬走,送到惠泉跟前,请诸位百姓随意品尝。 阿俏也跟着去看了热闹,见到飞行学校有好些学员竟也从学校里出来,见到品尝“福饭”的大场面,好奇起来也各自取了一碗在路边上尝着。 阿俏上前去向他们打招呼:“孟大哥、向大哥、周……嗯,各位新春大吉!” 孟景良与向小刚见了阿俏,都吓了一跳,赶紧还礼。只有周牧云一个,面不改色,看也不看阿俏,抬手就往口里送了一筷子“福饭”,嘴里还在嘀咕:“这个总归不会也是你做的了吧!” 孟景良和向小刚遗憾地望着周牧云:“这个可是……西林馆做的‘福饭’呐!” 阿俏不理会周牧云,连忙问孟景良:“孟大哥,昨晚后来……学校里可还好吗?” 孟景良明白她想要问实验室的事儿,连声安慰:“没事了,我们的人虽然轮流守了一夜,可是一直到后来,都什么事儿没有。今天一大早,沈先生就从镇上请了人过来,几处重要的地点门窗都加固过,连锁也换了。阮姑娘你就放心吧!” 阿俏想了想,又问:“是什么人昨晚偷溜进了实验室,后来查出来了么?” 孟景良与向小刚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表示还没有半点头绪。 第73章 在除夕那夜发生“实验室入侵”事件之后,飞行学校随即加固了重要地点的门窗门锁,并且派学生轮流值守检查。可在此后的整个正月里,学校里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那天晚上实验室里曾经出现过的神秘脚印,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可是阿俏在学校食堂里帮忙,倒渐渐觉出些不寻常来: 学校食堂里存放的食材,她能感觉出是被人动过了,只是这材料并不一定会减少,有时候反而会多出来。 比方说某天阿俏念叨着竹林里该是抽春笋的时候了,可她忙着灶下的各种活计,还没来得及背上小背篓去竹林里挖笋。待到阿俏忙完,将食堂厨房里打扫赶紧,正准备回西林馆,她一开厨房后头的小门,就见到门外摞着一堆春笋。 阿俏伸手一掂,见每个春笋个头都不大,正是最鲜嫩的初生笋子。挖笋的人看起来是个行家。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四下里并无旁人。只有远处教员们正带着学员们在飞行跑道旁边训练,准备试机。 小范师傅也不在。今天他说好是到丈母娘家去干活儿,要晚点过来的。 阿俏不动声色,将春笋全收回到厨房里去。一会儿范盛光过来,阿俏才问起,范盛光不知所以地“啊”了一声,挠了挠后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阿俏,这肯定是我四姨家的二表舅送来的。昨儿他跟我提过一句,说要上山挖笋子,回头会给学校捎一些……哼,这家伙,东西送来扔门口,也不晓得进来跟你打个招呼……” 阿俏疑惑地看看小范师傅,心里在盘算“四姨家的二表舅”是个啥亲戚。不过学校里经常有乡里乡亲地过来捎一把时鲜的出产,一堆笋原也不在话下。她就打消了心里的疑问,用商量的口气向范盛光说:“那感情好,这么多好笋,我看厨下有过年时候留下的火踵和咸肉,不如今儿炖上一大锅‘腌笃鲜’?” 小范师傅连连点头,赞阿俏这主意出得好。 可这点儿春笋并不是唯一的一回,在那之后,阿俏经常在厨房小门外,或是在窗台上发现各式各样新鲜的食材:一大把荠菜、马兰头或是秧草、现掐下来嫩得出水的枸杞芽儿、刚刚炸出炉的新鲜豆腐泡……小范师傅每每只用“二表舅”来搪塞,阿俏也没法儿反驳他。 过了惊蛰,天气不赖,阿俏就将旧年里晒好收着的鱼干取出来,支了个簸箩把鱼干放在里面搁在厨房小门外头晒着,免得再返潮。她自己则回西林馆帮静观师太准备观音生日的典仪去。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阿俏还没回到西林馆,一时间乌云密布,黄豆大的雨点已经冲着阿俏砸了下来。 糟糕!她的鱼干阿俏赶紧转身,原路返回,迅速冲回飞行学校,一路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奔到了食堂外。 那晒着鱼干的簸箩却不见了! 阿俏搓着手,将厨房那扇小小的后门推开,伸衣袖将她自己头脸上落下的雨水擦去,一抬头,就见到那盛着鱼干的大簸箩正搁在灶台旁边,里头的鱼干干干的,一点儿也没有淋湿。 这时候小范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也赶到学校里来了。他一面在门外抖着竹笠上的水,一面对阿俏说:“这雨下得这么急,阿俏你没被淋着吧!” 阿俏伸手指着那箩鱼干问小范:“这是你替我收进来的么?我刚晒上出门,就下了雨,赶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整个簸箩都被拿回屋里来了。” 范盛光也不以为意,说:“嗯,我早先看着放在外头容易招野猫,就先拿回来了。” 阿俏算算时间,总觉得不大对。可是小范的话她又没法儿反驳。这段时间里,她总觉得学校这食堂里有个第三人,但是这第三人却又始终不出现。 正在这时,阿俏突然注意到地面上有几个浅浅的足印,足印不带泥点,纯是下雨之后带着水汽进屋才留下的。 阿俏低头去观察,见这足印又窄又小,阿俏伸脚去比比,觉得这纤足只有自己脚掌的三分之二大。 她猛地一抬头,见到范盛光正一脸惊愕地看着她观察足印的样子。阿俏立即笑着问:“小范师傅,这下您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范盛光伸手挠着后脑,脸上一副为难之色,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哎呀”了一声:“说着怕野猫怕野猫,不会有外头的猫儿趁着下雨偷偷溜进来了吧!” 他说着飞快地在食堂里转了起来,一面转一面说:“阿俏啊,你替我将厨房看好了,我四处看看,是不是有野猫溜进来了。” 阿俏见到范盛光这幅模样,险些没笑出声来。不过她也确知了一件事,小范师傅,应该是一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并且默许了这人在学校附近出没,给厨房悄悄地送来这样那样的东西。 她和小范夫妇两个相处得久了,知道这夫妻两人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又都不善作伪,否则也不用整天“二表舅”“二表舅”地找借口了。小范师傅能义务帮学校这么久,将学校当家一样,肯定不会对邓教授他们的科研成果起什么坏心。 只不过,范盛光既然知道这些娇小鞋印的主人,可为什么又不愿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呢? 还有一件,这个神秘的人物,看起来对学校似乎也没有任何恶意的样子,可为什么要在除夕那天夜里,偷偷地潜进学校实验室里呢? 阿俏轻轻抿着嘴,见到范盛光正在满屋子地乱走,她暂时不打算说破。 急雨下不长,到了午后终于停了,惠山山麓里挂着一弯鲜亮的彩虹。 李善人不知从哪儿得了整整一筐的长江刀鱼,和一条常人手腕那么粗的鳗鱼。他本就喜欢显摆,当即叫人送了来飞行学校的食堂。 江刀是极为珍稀的食材,清明前的江刀鱼骨尚软,滋味极鲜,但是数量稀少,价格昂贵。李善人竟然往学校送了这样整整一筐,可以算得上是出手豪阔至极了。 见了李善人,小范师傅赶紧上来郑重道谢,善人长善人短地恭维了半天,将李善人夸得心花怒放。阿俏躲在旁边,一时记起小范师傅教过她的,对付李善人要“顺着毛捋”,眼见着小范师傅将李善人捋得像是只得意的家猫,她忍不住藏起来偷偷地发笑。 “记住,这可是江刀,不是湖刀,回头你对大家伙儿也可得这么说,江刀,江刀啊!” 长江刀鱼的价格比湖里出产的刀鱼价格要贵上数倍,李善人为了显示他的豪阔,才会特地强调这一点。 小范师傅指着那条鳗鱼,说:“这么肥壮的鳗鱼也很少见。李善人,这回学校可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岂料这话提醒了李善人,他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可不只是行善,而是来摆阔兼找茬儿来的。 于是这李善人腰板一挺,大声说:“小范,你们这里那个西林馆的姑娘还在吗?” 小范点了点头,阿俏则从灶台后面探出身子,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李善人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您做的?” 李善人见阿俏也在,立即一板脸,挺了挺脊背,冷哼了一声,大声道:“你这丫头不是号称厨艺挺不错的?今儿这刀鱼和鳗鱼,我就交给你来料理。” 范盛光和阿俏都觉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范盛光很高兴,大声地应了,连连称好,赞这是李善人明智的选择。 可是阿俏没说话,她能觉察出李善人来意不善,看起来不想是给她长脸,反倒像是给她挖坑的阿俏轻轻地抿着嘴,点了点头,又问:“李善人对烹调这刀鱼和鳗鱼,有什么要求?” 李善人背着手,趾高气昂地说:“我备下的这些好材料,你要确保,今儿个晚上,全校师生,从上至下,人人都能尝到江刀和鳗鱼这两样。” 范盛光“哎呀”了一声,去翻了翻那竹筐,说:“李善人,学校上下有百十号人,您这些刀鱼恐怕是够了,鳗鱼却只有这样一条,恐怕……” 李善人冷哼了一声,说:“这我可不管,怎么料理是阮姑娘你的事,可提不提这要求,却在我。” 阿俏很平静,接着问:“善人,还有呢?” 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若只是做供全校师生都能品尝到的菜式,那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还有么,”李善人嘿嘿地笑了几声,“吃过刀鱼的人都知道,刀鱼刺多,剔起来烦得不得了,若不是这周遭左近地方的人,恐怕难以招架。因此今天我的第二项要求,就是你做出来的刀鱼菜式,不能让任何一名品尝刀鱼学校师生被鱼刺所困扰。” 阿俏的眉头悄悄地皱了起来。 李善人说的乃是实情,刀鱼多刺,偏生那刺又细小,多如毫毛。本地人大多吃惯了多刺的鱼,如鲫鱼草鱼之类,吃刀鱼的时候只需小心,慢慢将鱼肉剔下来,自然不会为鱼刺所扰。 可是学校里不只是本地学生,包括教授和教员在内,这所飞行学校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聚在了一起,要他们都能那样精细地吃鱼,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俏心想:这坑果然已经挖下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三点:一,做够供全校师生品尝的菜式;二,不让吃鱼的人为鱼刺所扰;三,你的菜式要够好,味道没有瑕疵。只要你能做到这三点,我就不再计较当初静观大师选拔弟子时候的事儿,认可你成为‘云林菜’的传人。” 阿俏双眼轻轻眯起,心想:看起来,这一战,她还不能不应了。 小范还在旁边打岔,费劲地向李善人解释:“善人啊,您要晓得,有些人,像您,天生就是会吃鱼的,可也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再说了,那刀鱼的刺,您又不是不知道……” 阿俏这时候开了口:“行!” 为了让李善人在众人面前服软点头,也为了她师父静观师太以后不用再总向这些人行礼乞求,李善人的要求她不应不行。 “你可想清楚了,万一有一人被鱼刺卡了喉,我都不会认可你的!”李善人也没想到阿俏竟然这样干净利落地应下了。 “谢谢提醒,我想得很清楚了!对了,也请您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准时光临我们这里。”阿俏大大方方地邀请李善人。 李善人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他好不容易花重金给人挖了一坑,人家却毫不犹豫地就跳了进去,完全不像跌坑里的样子啊。如此半信半疑,李善人告辞离去,答允了晚间会准时过来,见证阿俏做的成菜。 “阿俏,你打算做什么?”小范师傅送李善人出去,立即回转,急急忙忙地问阿俏。 “范师傅,我需要你帮我!”阿俏正弯腰检查筐里的江刀。从鱼鳃上看,这些刀鱼确实是刚出水未久,十分新鲜。 “没问题,要我做什么你尽管说!”小范拍了胸脯,可又担心地问:“刀鱼刺那么多,你……你打算怎么做?” 还未等阿俏回答,小范自己先双手一拍,说:“听说省城那里做刀鱼,是在刀鱼上拍了细细的面粉然后下锅炸,回头捞出来连骨头也炸酥了,就自然不会被鱼刺卡到喉咙了。” 阿俏有点儿哭笑不得:“省城的法子?你确定?” 若是将刀鱼按小范说的方法彻底炸透,鱼刺固然不会扎口,可是那江刀鱼肉柔和鲜美的质地却全部毁去了。上辈子阿俏在省城曾经亲口尝过用这种法子做出来的江刀,之后便痛恨这种做法,觉得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厨界之耻。 “毕竟李善人说过菜式要好,味道不能有瑕疵,”阿俏盯着这一筐江刀想了想,“若是我真的将这一筐江刀全炸酥炸透了,糟践了这么好的材料,我怕是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范盛光听她说得严重,挠挠头,讪讪地说:“阿俏……你刚才说要我帮什么忙来着?” 阿俏赶紧告诉范盛光:“我想请小范师傅帮忙和面,轧些馄饨皮出来。” “鳗鱼馄饨?”范盛光眼前一亮,“也对,这鳗鱼肉太少,阿俏你就干脆和了肉馅儿包成馄饨,这法子好!” 阿俏却冲范盛光灿烂一笑:“你也以为我会用鳗鱼包馄饨?怕是李善人也这么想呢。可这回我偏不,我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我要用刀鱼肉做馄饨,然后用鳗鱼做面条儿,回头让学校里每个人都能尝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面。” 范盛光听了,仔细想了一想才悟出阿俏说的这种做法的妙处。 “阿俏,你可以啊!你等着,我这就去取面粉来给你轧馄饨皮去。” 第74章 阿俏一旦计划好了做法,就马不停蹄地动起手来。 她先将那条鳗鱼清理了,在热水中烫过祛除表面黏液,然后扔入锅中蒸制酥烂,骨肉分离。之后她便去骨取肉,将鳗鱼肉和入面中,继续用高汤和面,最后再擀成面皮,切成面条。 小范做好了馄饨皮,见她太过辛苦,主动将做鳗鱼面的活计揽了过去。阿俏就转而开始处理那一大筐的刀鱼。 她觉得,李善人之所以送了这么一大筐的刀鱼,和仅仅一条鳗鱼,就是想诱导她按照省城的省事儿做法,做“酥炸刀鱼”和“鳗鱼馄饨”,她若真的做了这两样,李善人就可以指责她用油炸的方法毁去刀鱼的好味道,又在鳗鱼里填入五花肉之类,影响鳗鱼肉的口感。 所以她偏偏不教李善人如意。 阿俏将她常用的那柄厨刀磨快,将细细长长的一条刀鱼,沿着正中一条鱼脊骨剖开,随即将脊骨取下,放在一旁。然后她就用镊子,将留在鱼腹肉中细细的鱼刺一条一条地抽出来。 这是个极其费功夫的活计,阿俏每处理一条,就要直起脖子,稍许活动一下,否则真的受不了。好在她能沉得下心,眼见着日头已经西斜,阿俏终于将整整一筐新鲜江刀全部处理完了。 剔下的那些刀鱼鱼骨还不能丢,阿俏去了纱布袋将鱼骨全部裹住,放进事先准备好的鸡汤里熬着,这样鸡汤里就会带上早春江刀那清新的鲜香味儿。 而去了骨的那些刀鱼肉,阿俏却不放心,反复用刀背来来回回刮了七八遍,确定没有半点毛刺了,才开始调味,准备用来包刀鱼馄饨。 晚上六点的时候,李善人应约来到食堂,见到食堂里人山人海,大家伙儿纷纷敲击着手中的碗碟,人人都是一脸地兴奋,似乎能尝到江刀这种珍馐美味,乃是他们一生的运气。 见到李善人进来,就有年轻的学生一起嘘声起哄:“谢谢李善人!”“李善人好人嘞!” 可他们哪里是真心感激李善人?不过是听说了小范师傅转述的话,一起来嘘这李善人,要给阿俏壮壮声势而已。 李善人浑然不知,还拱手向众人行礼,嘴头上谦虚两句,心里则还在琢磨这感谢的声音怎么能这么刺耳的。就有学校的教员受了吴校长之托,过来先将李善人请到一边去坐着。 这时候阿俏那里的馄饨面开始出锅,一碗接着一碗端了上来,由学校的学员们一个个排队取走。 李善人很注意是不是学校里每个人都能分上一份,留神在那里数着,却见阿俏那里不断地出锅,似乎源源不绝,他心里不禁咋舌,心想:这丫头也算是能耐,这么一下午的功夫,竟然做了这么多出来! 少时学员们已经先领完了馄饨面,小范师傅就取了一只大托盘出来,阿俏则将最后给教员准备的馄饨面全盛了出来,由小范师傅托着,两人一起送至了吴校长和李善人所在的餐桌那里。 “各位久等了。”阿俏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动手,和小范师傅将一碗一碗馄饨面取了下来,送到各人面前。 李善人见了,用筷子随意拨了拨,闲闲地问:“这是鳗鱼馄饨了吧?小姑娘,我倒是好奇,那么多刀鱼,全去了哪里啊?” 阿俏镇定作答:“就在这里,这是刀鱼馄饨。” 李善人微惊,一时脱口而出:“不是说省城那里会……” 他说到这里马上改口,咳了一声续道:“那……那鳗鱼又去了哪里?” 阿俏脆生生地答道:“那一条鳗鱼被我去骨拆肉,全揉了在面里啦。所以,这一碗是刀鱼馄饨鳗鱼面。” 李善人这次特地只送来一条鳗鱼,又提出要让所有人都品尝到这鳗鱼的肥美滋味,就是想让阿俏想办法去加辅料填充,做成饺子馄饨包子之类。 然而鳗鱼这种食材,油脂丰厚,味道肥美,倒也并不容易与别物搭配,若是填了瘦肉进去,两者口感区别太大,难以融合,可若是填了五花肉,两者倒是能融合了,可结果会太过丰腴,让人腻味。 阿俏却出乎李善人的意料,径直将这鳗鱼肉全和了面,做成了面条。 李善人无奈地尝了一口,他不得不承认,这鳗鱼面确实是滋味鲜美,更兼面身精道,全无半点可以挑剔之处。 于是他望向在碗里载沉载浮的那几只“刀鱼馄饨”。 “阮姑娘,你确定了这馄饨馅儿里的刀鱼,鱼刺全部都剔尽了么?”李善人斜眼看看阿俏。他清楚得很,即便是明前江刀,骨刺软嫩,食用之前也一定要将鱼刺剔尽,否则易受那鱼刺刮喉之苦。 阿俏点点头,莞尔一笑,说:“馄饨里是江刀的鱼肉,没有添加其他辅料。鱼刺已经完全剔去,您请尽管放心食用吧!” 李善人板着一张脸,有点儿不大相信,他很难想象阿俏竟然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将这么多刀鱼处理完,将鱼刺全部去除干净。 “咳咳,回头要是这满学校的师生里,有一个人吃出鱼刺来,阮姑娘,我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怪这怪那的,你就只该怪自己学艺不精!” 李善人大喇喇地教训,阿俏却很自信,也不接茬儿,只面带微笑,望着李善人,在等待他品尝这刀鱼馄饨。 正在这时,食堂门打开,一名穿着棉布长袍,戴着礼帽的男子走了进来,进门一摘礼帽,便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大家都聚在这里?”来人正是沈谦,他本来是有事来寻吴校长的,午间因大雨耽误了行程,到这时才赶到。 吴校长和李善人一见沈谦,连忙邀他过来落座。吴校长三言两语解释了李善人今日送了昂贵食材给学校的“义举”,李善人在旁边坐着,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倍儿有面儿。 “沈先生还没有用过晚饭吧,来来来,也尝尝这学校食堂做的刀鱼馄饨鳗鱼面,”李善人结识沈谦不久,只知他是个省城那边财力雄厚的大商人,忙不迭地巴结,开口就问:“沈先生怎么有空到我们惠山这里的小地方的?” 沈谦与吴校长对视一眼,便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这里一带有元四家之首倪云林的真迹现世,所以赶过来看一看。”他不想将来拜访吴校长的情由无端端透露给不相干的人,随口这样一说,不过,也非常符合他这个古董文玩商人的身份。 “还等着做什么?”李善人一转脸就支使阿俏,“还不快去给沈先生盛上一碗馄饨面?”仿佛当她是自家佣人一样使唤。 沈谦却将公文包随意放在吴校长身边,然后走到阿俏身边,恭敬有礼地说:“听说这学校食堂里各色食物都是自取的,请姑娘带路,带我去取些好么?” 阿俏抬起脸望着沈谦,见他的目光在自己鬓上转了转。她今天没有戴那柄玳瑁发夹出来,现在头上这个,依旧是小凡送给她的那只红绒的。 不知为何,她有点儿心虚,只得垂下头,自己在前面引路,小声说:“沈先生请随我过来吧!” 李善人赶紧开口拦他,说:“唉,沈先生,都说君子远庖厨,你让那小厨娘过去忙就好啦!” 沈谦回过头,温文尔雅地向李善人解释:“这倒非是我刻意要打搅厨房,只是本人在饮食上忌口比较多,生怕浪费了善人送来的好材料。最好还是事先向这位姑娘一一打听清楚会比较好。” 李善人这样一听,就不拦了,心想要是沈谦完全不吃阿俏做的东西,那他才更好做文章了呢! 沈谦便紧随着阿俏来到了厨房那里。一路上各色声音嘈杂,可阿俏还是听见沈谦低声向她询问:“贵而易蛀,如今可好?”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问她为什么不戴他赠的那枚玳瑁发夹呢? 阿俏没有答话,一直带着沈谦穿过整个食堂,来到厨房附近,才扭过头,一本正经地说:“您请放心,我可是已经将它供了起来,好生看护着呢!” 沈谦听了,几乎失笑,阿俏却依旧板着脸转回头,一言不发地进了厨房。 “您且稍等一会儿,这鳗鱼面是要现下的,片刻功夫就好。”阿俏自己走到灶下,拨旺了火。锅里是浸着刀鱼骨熬过的鲜鸡汤,香味一阵阵地飘了出来。 沈谦则立在灶台的对面,望着阿俏在里面忙碌,修长的手指在灶台外围敲敲,施施然地问:“这馄饨面……我能吃么?” 阿俏一怔,记起沈谦的诸般忌口,转头问道:“先生是能吃鱼的对么?” 沈谦点点头,却说:“可是鲜鱼往往与葱配,所以要看这馄饨面里你加了什么。” 阿俏抬起俏脸,望着沈谦,突然眨了眨眼,摇头说:“没……里面什么也没加!不信我拆一个刀鱼馄饨给您看!” 她很干脆地取了一只还未下锅的刀鱼馄饨,小心翼翼地把馄饨皮拆开,沈谦见里面小小的一团,果然只是青灰色半透明的刀鱼肉,鱼肉很纯净,看不出半点杂质。于是他点点头,谢了一句:“劳烦阿俏了。” 可是沈谦依旧本能地觉得这馄饨里另有古怪,因为片刻之前,阿俏眨眼的时候,他看得很清楚,这姑娘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 难道这又是偷梁换柱地混了些他不吃的食材在里面,又挟带了什么私货? 沈谦料来阿俏对他不会有恶意,丝毫也不显得紧张,只是半倚在灶台的另一侧,不急不躁地等着。 少时阿俏将馄饨面煮好盛出,连筷子与汤匙一起递给了沈谦,眼中带了稍许担忧,说:“先生请先尝一口馄饨吧!” 沈谦并不犹豫,用汤匙舀了一只馄饨送入口中。 他吃过刀鱼,也觉滋味颇美,只是刺多,吃起来太过繁琐。另外这江鲜,对于沈谦来说,无论如何都会带一点儿水腥气。 这回阿俏做的刀鱼馄饨可不一样,面皮底下裹着的是柔润的刀鱼肉,尝在口中腴而不腻,香味清新,全然没有鱼刺,细细咀嚼之后,鱼肉就自然而然地沁出甜味来,这淡却悠长的甜味…… “说说看吧!”沈谦将馄饨咽下,淡淡地开口。 阿俏见他将整只馄饨吃了下去,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说:“先生啊,您尝出这鱼肉与您以前吃的,有什么不同么?” “没有半点腥气,反而有点儿甜。”沈谦一面回忆,一面说。 阿俏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恭喜先生,您刚才吃下去的那只馄饨里,有春天的小葱。” 沈谦忍不住伸手去扶额头:这姑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平生最抗拒的就是葱这种材料,不为旁的,葱有葱臭……旁人也可以说是葱香,只是那味道太过浓烈,他便不喜欢。 “可是你,你不是……”沈谦有点儿怀疑她刚才莫不是拆了一只假的刀鱼馄饨给自己看。 阿俏却取了一只小小的碟子过来,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一把,都是时令新生出来的小葱,一概只有葱叶,没有葱白。 “先生食用的馄饨里,有葱白。葱白味道平和些,再者我事先将那葱白切到像头发丝那样细,然后混在刀鱼肉里,先生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啊!等到这馄饨下锅一煮,葱白易熟,熟后化为透明,就更加看不出、尝不到了。” 她说着俏皮地一扬头,说:“我知道先生忌食‘五荤’,应该是不喜欢葱过于强烈的味道,还有,葱切开来放在厨房里久了就会发臭。不过,葱其实是一件去腥提味的好东西,烹调时最好能够‘留其味而去其形’,最好让葱发挥了功效,可又让人完全吃不出来有葱,它这就能功成身退了。” 沈谦终于忍不住笑了,心里甜丝丝的,“留其味而去其形”,这姑娘,为了哄着自己吃一点自己平时不会吃的好东西,究竟是下了多少心思啊! 他就这么不说话,斜倚在灶台边上,望着阿俏微笑。 阿俏却渐渐地脸红了,头一点一点儿地低下去,半晌才说:“先生若是不喜欢……可以不吃那馄饨,只吃那鳗鱼面,也是可以的,面条里,什么都没加,是真的!” 沈谦实在是没忍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随即托起整副碗筷,转身往吴校长那边过去。他的心里暖融融的,却不得不强令自己回过身离开阿俏,否则他还真怕他就这么盯着阿俏发一晚上的呆,把要想吴校长说的正事全忘了。 他身边有学校的学员过来问:“阿俏,山西老陈醋有么?” “阿俏,胡椒面有不?辣椒油有不?” “阿俏姑娘,咱再来点儿小葱花儿和烤芝麻,往馄饨面上一撒,香香的!” 沈谦只听到阿俏笑着连声答应:“有有,每样都有,大家一个个来,别着急啊!” 这个姑娘,锅里煮出来的,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最鲜美也是最朴实的底味,可她也一样贴心地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调味料,以照顾各人的口味。真是个周到细致的姑娘。 沈谦施施然地走回吴校长那里的圆桌,坐在吴校长身边。 “我已经尝过一点,味道的确很不错,虽说我有诸般忌口,可是今天这碗刀鱼馄饨鳗鱼面,却是难得我格外喜爱的美味。” 沈谦开口赞赏,吴校长、邓教授等座中之人就一起点了点头。 李善人郁闷至极,他吃了半天,阿俏做的这一碗馄饨面确实没有半点瑕疵。更要命的是,这姑娘还愣是做够了整个学校里的分量,人人都有份,连他和沈谦这样临时来客也能分享这样的时鲜。这样待会儿他岂不是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承认,他认可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了吗? 想到这里,李善人灵机一动,突然捂着喉咙大声说:“哎呀,有刺,有刺!” 有刺卡喉啦! 第75章 偌大的食堂,这许多人,这么多碗“刀鱼馄饨”,竟然只有李善人一个声称,他被刀鱼的鱼刺卡到了喉。 阿俏眉头一皱,心知这李善人一定是在说假话。 明前江刀的鱼刺软嫩,即便是不慎吞入口中,也是一种痒痒的不适感,而不是寻常硬刺卡在喉中的感觉。古法里食用刀鱼的时候要与秧草一同食用,以减轻喉部的不适。如今李善人捏着自己的脖子大叫,说他被刀鱼的鱼刺卡了喉,那一定是假话。 阿俏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李善人究竟和她什么仇什么怨,竟然要这样“演戏”来阻止她传承本地的“云林菜”? 可是她又不能拿着菜刀指着李善人的喉咙,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说谎有没有鱼刺卡在喉间,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李善人这样一喊,吴校长他们纷纷站了起来,过来慰问。那一桌上只有沈谦一人,对李善人的怪相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享用自己面前那一碗馄饨面,颇有点越吃越饿的样子。 飞行学校的学生们早听说小范师傅说起过李善人和阿俏打的那个赌。大家低声商议了一阵,就有几个人一起向小范师傅招呼:“饭盛光!上老陈醋!” 范盛光反应也快,当即就提了一整瓶醋过来。登时有个身材高大,一脸横肉的学生拎着醋瓶走上前去,也不管那李善人愿不愿意,拧开醋瓶盖子就给李善人灌下去半瓶。 李善人突然被灌了这半瓶酸劲儿十足的陈醋,呛得鼻子里都直往外冒酸水儿。“够啦!”他嘶声说。 “您不是被鱼刺卡了吗?”围上来的学生们齐声说:“就是要喝醋,才能将那鱼刺泡化了。” “可我……”李善人说了半截没了声儿,他总不能说自己刚才是说谎,其实没被鱼刺卡喉吧! 岂料这还没完,这边有学员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人一肚子的老陈醋,另外一头有学生披上了医务室里挂着的白大褂,带着手电和口腔镜就冲了过来。 “哪里有人被卡了喉?在哪里,在哪里?” 明晃晃的手电光晃花了李善人的眼,他害怕地往后一缩,岂料背后也有人,托着李善人的后颈,高声说:“来,抬头,张开嘴,啊” 有人一捏李善人的下巴,让他不得不张开嘴。 “没见着刺啊!”有学生似模似样地用镜子在李善人口中照着,一根长长的木签就此伸入他喉中,左拨拨、右拨拨。 李善人张大了口,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早知道会受这种罪,他为毛要撒那个谎啊! 吴校长在一旁看着,心知肚明,可又没法儿将李善人怎样,只能赶紧喝令:“既然没有刺了,那就算了,你们赶紧将善人放开,器械都快收起来。” 学生们这才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事儿,掐熄了手电,然后郑重向吴校长报告:“为李善人检查了口腔,没有发现任何鱼刺,也许是李善人感觉错了。” 李善人打个嗝儿,觉得口里全是酸气,连忙说:“肯定是给醋融掉了,融掉了!” 小范师傅这时候过来,递了一盏茶给李善人,笑着说:“善人,您先喝点儿茶,解解酸味儿,压压惊!” 李善人赶紧喝了一口茶,舒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些了。 只是他老脸皮厚,竟还厚着脸皮往下说:“今儿原本阮姑娘两件菜式做得都不错,要是没有这鱼刺的事儿,我也挺想认可她的,这回看来她还得再修炼,得看以后了。” 李善人话还未说完,就有学生突然拧亮了手电筒,光柱在食堂里飞快地晃动。李善人一吓,立即又什么都不敢说了。吴校长无奈至极,只得亲自起身,扶起李善人,将他往门外送去。 沈谦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安然享用眼前他那碗馄饨面。可他却始终留意着身边的情形,自然也注意到了,刚才有学生给李善人灌醋的时候,阿俏已经在烧水沏茶了。早先范盛光送给李善人的那盏茶,实际是阿俏沏的,料定了李善人“喝醋”之后会很难过,给他一盏茶稍许解解醋味儿。 “明明是个心地很好的姑娘,这李善人,不晓得为何非要与她过不去。”沈谦心里暗暗地想着。他心里明白,阿俏这么做也是担心学校为了她,平白无故得罪了李善人。“看起来,该多了解了解这位李善人才是啊!” 沈谦不动神色,望着吴校长将李善人扶了出去,找人送他回家。这李善人,今日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灌了那么大半瓶子老醋,该是能消停一阵了。 只有阿俏一个,事情发生之后,始终有些闷闷地提不起精神,就连向沈谦等人告别的时候,也只是简单地挥了挥手,什么都没说。 转眼就过了清明,春雨一场接着一场地下,惠山一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嫩绿变为翠绿,各处都显得生机勃勃。在这种时候,人也容易觉得心情舒畅。 阿俏暂时忘却了李善人给她带来的烦恼,每天只管往返与西林馆与飞行学校之间。而飞行学校的绝大部分学员,都已经成为了阿俏的忠实拥趸,逢人都会夸学校里有个做起菜来出神入化的厨娘。当然了,爱抬杠的周牧云在此列之外。 这天阿俏一大早就从西林馆跑下山,要给出操晨练的学员们做点儿早饭。这本来该是小范的班,刚巧小范太太有点儿不舒服,范盛光托人带信去了西林馆,请阿俏帮个忙。 阿俏起得再早,也没有学校的学员们起得早。惠山山麓里晨间的雾气刚刚散去,学员们已经在跑道一侧开始了越野跑训练,除了长跑之外,一会儿还有别的训练。阿俏得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将大家的早餐都准备出来。 她正在厨房里忙碌,忽听外面噼噼啪啪地一阵响动,只见是天公不作美,又是黄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这雨下得突然,阿俏赶紧冲过去关窗,一眼瞥见窗外一大捧新鲜的草头,她免不了一愣:刚才这窗台上还没有这物事呢! 她顿时放轻了手脚,也不去动那捧草头,而是轻轻将窗关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后面的小门旁,陡然一拉门,探头出去。 学校厨房的小门外刚好支出了窄窄的一段房檐,仅仅能容一个人贴着墙根避雨。阿俏猜得没错,若真是有人悄悄地给学校送东西过来,想必也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给阻住,留在此地,避上一会儿。 “啊” 阿俏还没怎么地,门边躲着避雨的人已经先吓得尖叫出了声,接着也不顾雨下得正急,一转身,就径直往那挂在天地之间的雨帘里冲了进去。 “别走啊!”阿俏在后面大声唤她。看得出,那是个年轻姑娘,脑后梳着长长的发辫,一直垂到腰际。她的步幅很小,像是踏着小碎步冲进了雨里。阿俏想也没想,伸手抄起门边的一把油纸伞,三步并做两步就冲了出去,将伞往那人手里一塞:“你先用着!” 她一低头,就注意到了那名女子的脚小小的尖尖的,只有常人三分之二那么大,看脚的形状,很明显,是缠过之后又放过的。那双脚上穿着一对红绣鞋,做工极为精美。 阿俏将伞往人手里一塞,转身就奔了回去。倒是那女子,在雨里愣了半天,才想起将那油纸伞缓缓撑开,回头望着阿俏。 阿俏奔到淋不着雨的地方才回头,雨幕之中,她只觉得那女子的样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是那身影之孤独,却好似正是她所熟识的。 远处,大雨之中,学校的学员们还喊着口号在跑道旁拉练,没有因这点困难而就此停下。 到了午间,小范师傅匆匆赶来,手里握着当初阿俏递出去的那柄伞。 “嘿嘿,阿俏……” 阿俏正忙着生火,被浸湿了的柴烧起来烟大,范盛光就赶紧用扇子在灶膛跟前扇着,帮着将烟从烟道里扇出去。 “阿俏啊,那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范盛光是上一代迁来惠山的代州人,小范太太才是土生土长的惠山人。 阿俏专心致志地将灶火生旺,活儿都干完了才问,“亲戚有什么?我也有好多亲戚啊!可你为啥藏着掖着不说呢?要不要我去跟你媳妇儿知会一声。” 范盛光的头立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俏,你误会了……我媳妇儿知道惠红的事儿。” 这下子越描越黑,阿俏更是睁圆了眼盯着小范,怎么……怎么小范太太也能认可这等事儿? 范盛光登时明白过来,双手赶紧跟着一起摇:“阿俏,你更是误会了!范惠红姑娘是我堂妹,我俩同姓,没有……没有那回事儿!她到这飞行学校来,是来看她的未婚夫来的!” 未婚夫? 阿俏狐疑地望着范盛光。 范盛光见她终于明白了些,顿时伸手挠了挠头,小声说:“阿俏我全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惠红就是拜托我,说是不想让学校里其他人知道这事儿,怕……怕影响他” 范盛光口中的“他”,显然就是那位未婚夫了。 “……说起来你也认识,还挺熟的,”小范搓着手,尴尬地瞅了一眼阿俏。 “人挺好,个子很高,人长得也挺俊的,笑起来特别斯文好看,嗯,穿衣服也很讲究,无论穿什么都能穿得很合身、很帅气……” 小范没有指名道姓,只是言语里给阿俏描绘了这样一个形象,“古道热肠,还特别有号召力,学校里很多事儿都是他一手带着人做成的……” 不知为何,沈谦的影子就慢慢在阿俏心头浮现出来。 “你是说,他有未婚妻?” 阿俏问着,自己尚且不知自己的语气有点儿古怪。 小范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是父母辈认识,稀里糊涂就早早订下了这一门亲。说起来他们也没见过几面,可是因为,唉……惠红就总是放心不下,听说他过来这边学习飞行驾驶,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原本只想暗中瞧他一眼,看看他好不好就算了。结果在这儿正巧遇上了我。我这个做哥哥的指定不能就让她这样孤身一人回去不是?” 阿俏想想,也是,未婚妻大老远地过来寻夫,都已经找到这里了,又如何甘心就此回去? 不知为何,晨间雨中那个执伞的孤独身影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位范惠红,至少是个勇敢的人,到底还能孤身一人追到这里。不像她,不像她上辈子,被人退亲悔婚,却只能赌气挽发,誓愿一辈子不嫁…… 阿俏想到这一点,仰起脸吸了口气摇摇脑袋,再次恢复了平静,转脸又问范盛光:“那……那以后,你们会怎么办?” 范盛光大约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挠挠后脑,说:“没办法,我看得想个办法问问清楚,问他愿不愿意履行婚约,若是不愿意履行,那就干脆早点儿让我妹妹死了这条心,早点儿回乡去寻摸个好人家嫁了。若是愿意……” 阿俏也不知自己那根筋搭错了,听着这话,总是往沈谦身上想,听见小范这话,冷不丁就记起除夕那夜他揽着她跳舞的情形,她还记得自己将手掌贴在他心口时候,感受到的心跳与温度……记起这一切,令她心头竟止不住地发酸,两世一生,她所经过的苦难也不算少,可这种淡淡的酸楚,欲说还休的滋味,却还是平生头一遭。 阿俏忍不住心头一惊,只听小范说下去:“……那自然是好好尽我这个做哥哥的责任,看他们两人好好完婚啦!虽说双方的父母长辈都住在代州那里,可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好歹也能……” 父母长辈都在代州?阿俏眨眨眼睛,仿佛从梦中醒来,突然抬起脸问范盛光:“代州人……你说的,究竟是学校里的哪一位啊!” 范盛光赶紧看了看左右,“嘘”了一声,小声道:“就是孟景良啊!” 阿俏恍然大悟,心头陡然一松松了下来。 可是仔细一想孟景良平时对她和蔼而又亲近的态度,阿俏又觉得不大对,她忍不住又开口问范盛光:“小范师傅,你有没有问过孟大哥,他是怎么看待这桩婚事的?” 这下轮到小范挠头了,说:“我是很想当面去问的,可是惠红、惠红始终都不肯啊!” 第76章 小范师傅形容得都对,孟景良在学校里一向是个活跃的学员,组织能力好,在同学之间也很有号召力。 自从认识了阿俏,孟景良在空闲的时候时常去西林馆帮忙做一点儿体力活儿。学校的学员之中,大约除了周牧云之外,孟景良是去西林馆次数最多的。 只是阿俏能感觉得出来,除夕那天她和沈谦一起跳了一支华尔兹,沈谦代她拒了孟景良的邀请。孟景良自此便与阿俏疏远了一些,平时与她说的话也少了。阿俏猜测这个孟景良可能觉得自己与沈谦有些什么。 可是后来沈谦依旧是偶尔有事才会过来学校,而阿俏则表现一如寻常,显得与沈谦没有半点特殊关系,不过是偶然一起跳了一支舞而已。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地,这孟景良就又对阿俏热络起来。 这天下午天气不错,阿俏忙完了学校厨房的事儿,打算回西林馆去。晚上她要陪静观师太做晚课,所以晚上这里会由小范师傅一个人顶班。 孟景良这时候过来向阿俏打招呼:“阮姑娘,下午有空?我刚好有点儿闲功夫,打算去惠山禅寺那里走走,要不要一起?” 阿俏瞅瞅他,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我去跟小范师傅交代两句。” 少时阿俏回来,孟景良见她快步过来,头上的红绒发夹随着她的步子也一蹦一跳的,脸上就露出笑容。他说:“正好我对惠山禅寺和第二泉很熟悉。若是阿俏有兴趣,我正好可以给你好好讲一讲。”称呼一换,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俏点点头,也笑着回应:“那感情好啊!自从我来了这里,总是忙着干厨活儿,说实话惠山还真没有怎么好好玩过。孟大哥能给我讲讲,那是再好不过了啊!” 两人一道下山,在惠山禅寺和第二泉的两个泉池那里转了转。孟景良的确口才便给,典故说起来头头是道。阿俏听得也很出神,偶尔回头去看看身后。 “我走得有点儿累了,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儿好不好?”阿俏指着惠泉畔的一道长椅,长椅背后是一整片湖石。长椅上方有浅荫遮蔽艳阳,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孟景良见阿俏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并不避嫌,心里很激动,觉得这个女孩子虽然住在西林馆里,可是说话做事落落大方,没有旧式女子扭扭捏捏的样子,颇有些新派人士的爽利。 “阿俏,”两人坐下之后,孟景良不动声色地往阿俏身边靠了靠,开口说:“说实话,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姑娘。” 阿俏则一样不露行迹地往远处移了移,微笑着回答:“孟大哥,你这真真是过奖了。阿俏哪有你说得这样好?” 孟景良一急,又想往阿俏那边靠,可又怕显得太孟浪了,唐突了佳人,赶紧深自抑制,咳嗽两声,转换话题说:“阿俏,听说你是省城来的,可是我听你口音,不像啊!” 阿俏庄重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说:“是,我自幼就长在浙西的一个小镇上,到了十五岁才头一次进省城。在你们城里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乡下姑娘。” 孟景良急道:“怎么会?你和旁人怎么一样……” 还未等他将阿俏百夸千夸,阿俏已经先开了口,问:“听说孟大哥是代州人?” 孟景良点点头:“是,距此千里之遥。” 阿俏别过脸,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孟景良:“听说代州人成亲都早?” 听见这句话,孟景良心里猛的一跳,脸上一红,似乎有什么秘密被阿俏就此戳破了,他忍不住也望向阿俏,只见她的眼神锐利却诚恳,似乎希望自己也能够像她一样直白而坦诚。 孟景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终于说:“我……实不相瞒,我有一名……自幼就订下亲事的未婚妻,一直住在代州那里,多年未见了,也不知她好不好。” 阿俏盯着孟景良,见他竟能将这话当自己的面说出口,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人到底还有几分磊落,能够将这事儿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这是一桩包办婚姻,”孟景良提起这茬儿,在长椅上又往后退了退,双手一扭,手肘往膝上一撑,继续说:“其实我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他扭头望望阿俏,脸上露出几分惭愧,诚恳地说:“阿俏,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我,我也觉得自己挺……唉!” “我那位未婚妻是个旧式的小脚姑娘,没怎么读过书,年纪小的时候我见过她几面,可那时候都是小孩子,哪里懂这些,父母做主订婚就订婚了。” “可是到后来,我离开故乡求学,见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也谈了一两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才发觉我根本没曾喜欢过那个姑娘,现在……大家天各一方,距离越来越远,我想,我和她,是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孟景良说到“根本没喜欢过那个姑娘”的时候,他身后湖石背后传来一阵草木簌簌颤动的声音,阿俏赶紧咳嗽两声,掩饰过去。孟景良却兀自沉浸在他的情绪里,根本没有觉察到外间的动静。 “可是孟大哥,你自己也说过,你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你应该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你又怎么能够断言,你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了呢?” 阿俏诚挚地望着孟景良,似乎希望他能再考虑考虑,回心转意。 “还有一个原因,我其实是个试飞员!”孟景良双手一握,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试飞员?”这下轮到阿俏吃惊了,她一直以为孟景良只是一名飞行学校的普通学员,没想到他竟然需要负责试飞。 “是的,有时候会很危险,我的遗书早就写好了,交给了我那些兄弟们,他们的遗书,我这里也有保管。有几次我驾着飞机起飞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平安降落,还能不能再见到我这些亲爱的朋友们……” 阿俏心想,果然师父说他们这些人在做一件又辛苦又危险的事。 “所以有时我会想,我或许还是不要耽误别的女孩子了。”孟景良说着自嘲地笑笑,“阿俏,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总是能做出叫人佩服的事儿,你能令我的心里一直对未来抱有希望。我确实,我确实是……对不起,是我想得不周到,请原谅我,我原本只是想接近你,跟你说两句话,你为人乐观向上,你的一句话,往往就能让我心里舒服好几天。” 说着,孟景良就站起了身,想要从此处离开,“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以后,以后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儿了。” “孟大哥!”阿俏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你问过你那位未婚妻的心意么?你有将你的现状告诉过她么?退一万步讲,你若是真有个万一……你那位未婚妻却从来不知道,那她岂不是要在代州苦候你一辈子?” 阿俏问到这里,孟景良身体一颤,脸色有些发灰,微微点头,说:“是,是……我确实不该耽误人家!” 他说着抬起头,决绝地说:“你说得对,我是时候该将这一切与惠红说个清楚才是!”说毕他抬脚就要走。 这时候两人座椅背后的湖石那里突然有人开口,颤声唤了一句:“景良!” 孟景良吃惊地转过头,只见湖石背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转了出来,小范师傅满脸尴尬,跟在那女子身后。 湖石背后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孟景良那位未婚妻范惠红。她千里寻夫,找到学校这里,却始终没有勇气见未婚夫一面。 直到阿俏逼出了孟景良的真心话,范惠红一时激动出声,这才没办法了。未婚夫妻两个多年后在他乡见面,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孟景良局促万分,而范惠红则始终低着头搓着衣角,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纤小的绣花鞋。 阿俏在旁冷眼旁观,只见那位范姑娘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只是算不上美貌,是那种走在人群里容易泯然众人的那一型。而孟景良正如范盛光所说的,高大俊朗,与范惠红站在一起,两人好似稍稍的有那么一点点差距。 “好歹见个面把话说清楚!”阿俏在旁边暗暗给范惠红打气:她觉得孟景良与范惠红分开了很久,彼此都需要有个重新了解的机会。可如果真的能确定对方不是良人,范惠红就该干脆地斩断情丝,另觅良缘,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其实自从上回雨后偶遇,阿俏已经见过范惠红几回,聊了几次天,建立了女孩子之间特有的情谊。阿俏鼓励惠红去见一见孟景良这么拖着,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 阿俏还顺便问清楚了上回学校实验室的事儿,确定就是这位范姑娘闹的“乌龙”。那天除夕夜里,范惠红刚到惠山,还未曾与范盛光相认,暂时在实验室里藏了会儿,却没想到扰了学校欢庆新年的晚会。这范姑娘心存歉意,就一直偷偷地将山间采来的各种野味和自己做的吃食送给学校,范盛光劝她也劝不住。 见到两人此刻面对面站着,范惠红低头不语,而孟景良则鼓足勇气,准备将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惠红……” 阿俏给范盛光使个眼色,范盛光立即按计划悄悄溜走。阿俏自也准备转身离开,岂料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胳膊从阿俏背后伸出,攥住了她的右臂,一使劲就将她拖走。 阿俏惊讶地回头,见到拽走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一脸阴云的周牧云。 周牧云板着一张脸,拽着阿俏快步而行。阿俏甩了甩,没想到此人手上劲力足够大,她始终甩之不脱。 “你干什么?”阿俏怒了,大声喝问,惹得前来惠山的游人纷纷侧目。 周牧云却不理会,径直将她拉到僻静处,将她手臂一扯,让她面对着自己,这才恶狠狠地一甩手,冷冷地开口:“你这又是多管什么闲事?” 阿俏白了周牧云一眼,转身就走。周牧云也没什么好气,一把攥住阿俏的肩,将她整个身体扳过来面对自己,“好端端的,你去掺和旁人的事干什么?那两人若是一直维持现在的情形,又有什么不好?你这样一挑明,很好,景良先乱了心神,没准一开口就是拒绝,绝了他未婚妻那仅有的一点点指望……我,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没想到你这么冒失!” “你知道孟大哥有未婚妻的事儿?”阿俏也冷眼打量周牧云。 周牧云哼了一声,点点头,将阿俏松开。 阿俏也气:“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事儿,你们这些男人,原来都是一丘之貉!孟景良在家乡有未婚妻,却依旧在外头沾花惹草,他但凡为惠红考虑,要么就该履行婚约,要么就早早说明白,免得耽误人家。” 周牧云寒声应道:“你不懂!惠红是旧式女子,你知道贸贸然一退婚,对她会有什么影响么?” 阿俏的眼顿时就直了,她恨恨地盯着周牧云的面孔:“你说我不懂?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要她怎么说,怎么反驳,怎么控诉,将心头已经渐渐愈合的创伤都一一揭开来给他看么? 周牧云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记起阿俏的经历,想起她也是个在小镇上长大的女孩子,忍不住就有点儿讪讪的,张口想要说什么,刚好天空中一架飞机隆隆地经过,他说什么阿俏也听不清,周牧云索性就住了口。 待他同窗所驾的那架飞机飞远,周牧云才气恼地又开了口:“孟景良是试飞员,是要执行危险任务的,他肩上担着很重的责任。若是没有我们这些男人来做这些危险的事,谁来护卫这家国天下,谁来保护你们这些妇孺的安全?” 阿俏哼了一声,也冷着声音说:“我就奇怪了,你们男人,肩上可以担得起家国天下,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却担不起一个女人?我来问你” 周牧云在阿俏的逼视之下,竟然隐隐的有点儿心虚。 “我问你:你是不是也是试飞员?是要执行危险任务的?”阿俏见周牧云平日与孟景良焦不离孟,是以有此一问。 周牧云凝视着阿俏的面孔,终于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你会不会也像孟景良一样,找个姑娘与她订了终身,然后转念一想,哎哟,不对啊,我是个试飞员啊,我从事这样危险的事业,岂不容易耽误了旁人,不对不对,赶紧退婚,这样对两人都好?” 周牧云听到阿俏用这样讥刺的口吻发问,忍不住气得脸色发青,迈上一步,双眼紧紧地盯着她那张绷得紧紧的俏脸。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是这样的人? 可不知为何,当初阮清瑶那句“先订婚,然后再把婚给退了”这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是了!曾几何时,他的确就是这样一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的少年,他从不把旁人的情感放在自己心上,他也从来不打算对旁人承担任何责任。 然而周牧云一听见是阿俏这样指责自己,心中顿时无端端生出一阵痛楚。他紧紧地盯着阿俏,脚下随之踏上一步,伸出双手,再次想要握住阿俏的双肩,他几乎想要呐喊出声:如果那个女人是你…… 如果那个女人是阿俏…… 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开双手…… 哪怕他是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哪怕他被困在九重天宫……他是不是也一定会挣扎着回来,回来见他心底的那一缕“在乎”? 阿俏一句话,逼出了周牧云从未曾想清楚的念头,只不过此刻他正圆睁着双眼,面目狰狞可怕,紧紧盯着阿俏,双手虚虚地拢在她双肩两侧。阿俏就算再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正在这时,天边再度响起了飞机飞过那隆隆的轰鸣声。周牧云一怔,觉出有些不对。 孟景良此时冲了过来,一眼瞥见周牧云,大喊了一声:“老周,这声音不对?” 周牧云也急了起来,他顾不上阿俏了,只问了一句:“难道是向小刚?” 从空中疾驰而过的飞行器尾部冒出一阵黑烟,冲着惠山山麓直坠过去。 第77章 阿俏质问周牧云,将他问得没有半点退路,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思。可就在此时,向小刚正驾驶的那架飞机突发故障,飞机引擎那里冒出黑烟,无法控制地朝惠山山麓一带坠过去。 孟景良与周牧云都见了,同时大叫一声:“不好!” 看着那飞机下坠的方向,正是惠山山脚的一片民居。那里距离飞行学校的起降跑道不远,地势有些低洼,稍稍有些背阴,所以大户人家一般不在那里建宅子。可是住在那里的小户人家却也不少,山脚下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都是一个个小院子。 “很难落在跑道上,小刚没法儿迫降!”孟景良断言。 “跳伞啊,小刚,”周牧云则一声大吼,“还等什么!” 孟周两人再也顾不上什么儿女情长了,一起冲着那飞机坠下的方向狂奔。忽听后面阿俏失声惊呼:“快看!” 只见那飞机在距离地面高度仅剩数百米的地方,突然奋力掉了头,滑过半个圈子,渐渐远离惠山那平缓的山坡,一头扎向太湖中去。 孟景良只觉得眼前一花,周牧云则在旁嘶声唤了一句:“小刚!” 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向小刚这样一掉头,就再也没有机会控制飞机降落在地面上了。 果然,片刻之后,飞机就从他们目力所及之处消失了。接着是沉重的“澎”的一阵水声,然后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孟景良失魂落魄地奔出几步,双膝一软,径直跪在地上,似乎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他口里喃喃地念着:“小刚,小刚……是我的错,我不该和你换班的。” 周牧云不理会身边的人,径直沿着惠泉跟前的道路往鼋头渚飞奔:“小刚你等着,兄弟这就来帮你了!”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冲到太湖岸边,径直冲上栈桥,高高跃起,纵身跳入太湖中,拼命朝太湖上燃着一团黑烟的方向的游过去。 “小刚,你告诉兄弟,你刚才跳伞了,你刚才跳伞了啊!”周牧云不断挥动双臂,朝湖心飞机失事的那地方游过去,他将牙关咬得紧紧的,心里则在反反复复地祈求上苍。 远处的水面上,七零八落地散落着飞机残骸。飞机撞向湖面的时候曾经起火,有些残骸至今还在湖面上燃烧着,一片黑烟自水面滚滚直上。周牧云越是游近,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就越发浓重。还未等他游到近前,周牧云已经被那黑烟熏得双眼流泪,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索性一个猛子扎下去,在水下游了整整一圈,才将头伸出水面狠狠地换一口气:到了这时,沮丧与绝望终于从他心头一点一点地升起来水面以下,没有半点向小刚的踪影,他一无所获。 这时候附近的渔船已经纷纷掉头,冲这里划过来。 周牧云在水面上冲他们拼命挥动着手臂,大声喊:“你们有没有看到有人跳伞?就是降落伞,在空中打开然后落下来的?” 他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出故障的时候向小刚的飞行高度已经非常低,那时跳伞已是有些晚了,可是向小刚为了不让飞机冲向民宅,硬生生控制着飞机改变了方向。 没有人回答他,似乎是没有人能听得懂他口中的“跳伞”是什么意思。 “周牧云,”突然一个清朗的少女声音从湖面上响起,“先上船再说!” 周牧云听见这个声音,险些石化,连划水也忘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见阿俏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只摇橹船,驾轻就熟地划着朝周牧云这边飞快地驶来。船上还坐着范盛光,正坐在船头胡乱地划着一柄木桨,额头上全是急出来的汗水。 船驶近,范盛光一伸手,船身一晃,周牧云攀着他的手臂翻上了船。这时他才感到自己早已支持不住了,若是阿俏他们晚了一刻,他可能也会溺水。 “水下没找到小刚,他一定在什么别的地方!”可是周牧云依旧没有放弃希望,擦擦脸上的水对范盛光说。 范盛光却看了阿俏一眼,然后为难地对周牧云说:“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问过在场的人,他们都说,没有看到有人跳伞……” 周牧云一咬嘴唇,只觉得钻心地痛,这样反而令他稍许清醒些:“那小刚就应该还在这附近,我们不能失去希望,不能放弃!” 阿俏深深地看了周牧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摇动船橹,小船往飞机落水的方向继续驶去。 除了阿俏他们之外,当地的船民也帮着他们一起寻找,后来飞行学校的师生们闻讯都赶了来,众人在飞机落水的地方仔细搜过,向小刚却踪影全无,便有人猜测向小刚已经遇难了。 “这样坠湖,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吧……” 周牧云还在阿俏的船上,他们正帮着旁人一起将浮在水面上的残骸打捞起来。听见这话,周牧云只是冷哼了一声,说:“我们尽人事,听天命,无论如何……请大家帮帮忙,好好再找找吧。” 就是这样,湖上的人一直忙碌到暮色降临,水面上漂浮的飞机残骸已经全部打捞起来。学校的人紧急联系了水性好的乡亲下水去看,也说只有几件残骸而已,不见向小刚的遗骸。 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无奈之下,大家纷纷将船缓缓驶回岸边。乡民们在岸边燃起火把,指引着救援的船只一一缓缓进港。 范盛光这时候才想起来问阿俏:“阿俏姑娘,没想到你厨艺不赖,船也划得这样好!” 阿俏却轻轻地摇摇头,冲周牧云那里努努嘴。小范师傅这才省过来:周牧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这时候阿俏刚刚将船摇到岸边,有人从栈桥上将船上的缆绳接了过去,系在了桩上。周牧云这时候突然一跃而起,跃到岸上,板着脸回过头看着范盛光:“范师傅,你明天一早还能送我来湖上看看么?” 范盛光一着急,说话也不利落了,往后一指:“我?……啊不是,不是我……” 阿俏推推他,范盛光突然明白了,低声说:“老周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来,那好吧!” 周牧云也低声道了一句谢,转身就走了。阿俏与范盛光两个看得清楚,他迈步出去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战。 栈桥上来来回回都是乡里乡亲和学校的师生。阿俏听见耳边有人议论:“多好的男伢子,为了救村里人,愣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的确如此,阿俏一想到这里,唯有对向小刚肃然起敬,并全心全意地期盼奇迹真的会发生,他能够平安无事。 可也有飞行学校的学生起心疑惑:“不对啊,我看过今儿个的排班,下午不该小刚飞啊!” “是孟景良和他换了排班。” “那孟景良去做什么了呢?” “不晓得,也许是下午天气好,他出去转悠转悠了吧!谁知道能发生这种事儿呢?” 阿俏随着众人从栈桥回到陆地上,火光照耀下,她突然看见了孟景良。只见孟景良失魂落魄地一个人面向太湖站着,阿俏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见到孟景良的身体摇摇晃晃着,再也没法儿支撑,“啪”的一声,双膝跪在了地面上,随即他浑身颤抖,向着太湖幽深的湖面缓缓伏了下去。 第二天,依旧有很多人赶来,在出事的湖面搜索。周牧云一大早就赶过来,哪晓得范盛光没在,阿俏撑着摇橹船正在等他。 周牧云什么都没说,任由阿俏将船摇到湖心。 众人又找了一天,一无所获。 第三天,来帮忙搜索的人少了很多。水性好的乡亲们潜到湖底,将所有的残骸都捞了上来,只找到了向小刚的飞行头盔。周牧云盯着那枚头盔发呆发了很久,待阿俏将小船摇回岸边,他破天荒头一回谢了阿俏一句。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七天上,学校决定给向小刚举行仪式。 原本这飞行学校是严格禁酒的,可是这一天学校破了例。范盛光托起一坛上好的惠泉酒,给每个人都斟上了一小碗。这些年轻人们依次来到向小刚那张照片跟前,举起手中的酒碗,喝一口,敬一敬,然后将酒浆洒在地上。 上百名学生敬过他们的同窗,与向小刚住一个宿舍的人将学校里唯一的那一台留声机搬了出来,将唱针摆在唱片上,悠扬而轻快的乐曲声就此传出。 “小刚说过,若是他比大家先走一步,请大家一定记得放一首他最喜欢的乐曲。”站出来说话的是周牧云,伴着他的说话声,是那轻快而愉悦的华尔兹。 “他说他就是这么个人,希望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也希望以后大家一想起他的时候,都能记起这样欢快的音乐,能够脸上有笑容。”说着周牧云红着眼圈,冲众人努力笑了笑,尽管那笑容难看无比,可是站在他跟前的学生们纷纷鼓起了掌,更有几个与周牧云他们一向交好的,上前来拍拍周牧云的肩膀,拥抱一下,或是安慰周牧云几句,周牧云一概报以点头微笑。 远处立着的阿俏听了,忍不住也眼圈发红。 那个喜欢音乐的向小刚,就这样离开了伙伴,将有关他的记忆永远留在了惠山,留给了这些曾经和他一起成长的人们。 最伤痛的,却要数孟景良无疑。 那天孟景良鬼使神差地和向小刚换了班,邀了阿俏,想要向她献一献殷勤,结果却遇上了范惠红那件事,紧接着向小刚坠了机。 这件事旁人都觉得没什么,只是换了个班,这种事情……谁都无法预见到的。可是孟景良却深深自责,几天下来,孟景良就瘦得脱了形。学校里的教员和同窗多有找他谈心劝慰的,孟景良这才慢慢地转好了些。 可是阿俏还是觉得他怪怪的,出了什么问题。直到有一天,她从西林馆下山,往学校过去的时候,无意间撞见孟景良在与范惠红说话。 阿俏不便偷听,赶紧想趁两人发现自己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惠红,这一切全是我的错……” 她听见孟景良晦涩的声音,“是我配不上你,都是我的错,你还是忘了我吧!” 这下阿俏有些明白孟景良了。原本孟景良自我感觉非常好,心气儿很高,所以他看不上与他一样从代州老家出来的范惠红,觉得她是个缠过脚的旧式女子,又没念过书,所以和她没有共同语言,而孟景良则希望能找到一个更漂亮或是更新派一些的姑娘作为伴侣。 可是后来出了向小刚的事。虽说是巧合,可是却将孟景良良好的自我感觉全毁了,而且一下子矫枉过正,让他的自信心落到了最低点,比旁人更加自卑,时时刻刻在自我怀疑,因此他觉得自己完全配不上范惠红。 阿俏悄悄地溜走,隔天再去问范盛光,范盛光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还能怎么办呢?两个都倔得跟骡子似的。” 阿俏便料定范惠红还不想离开孟景良:范惠红和她上辈子的情形不一样,上辈子她和周牧云没有见过面,她稀里糊涂订了婚,随即就被人退了婚,所以阿俏唯有一口气死活咽不下的愤懑;而范惠红不仅认得孟景良,而且暗自喜欢了这么久,见到孟景良如今这样颓唐,自然不忍心看他就此消沉下去。 西林馆那里,静观大师盛赞了向小刚的义举,惋惜年轻生命的就此消逝,她带着女尼们一起念了好几天的经文为向小刚祈福。 可是阿俏总还是心存希望,盼着哪天向小刚就从食堂门口进来,挥着手向大家说:“起来起来,都别傻坐着啦,音乐要响起来了,大家赶紧跟着我,一起学舞步哈!” 这天她忙完了厨房的事儿,正在灶下出神,突然有个人过来找她,说:“阿俏,有人在惠泉跟前等你,说是有要紧事。” 阿俏“唉”了一声,给范盛光打了个招呼,然后匆匆赶去惠泉跟前。在那里,她见到沈谦身穿长袍、头戴礼帽,正在那里等她。 第78章 沈谦在惠泉跟前,远远地见到阿俏赶来,伸手便摘下了戴着的礼帽,温文尔雅地冲阿俏躬身行了一礼,开口问:“沈某人冒昧请姑娘前来,不会打扰到姑娘了吧?” 阿俏怎么也没有想到约自己出来见的会是沈谦,怔了怔,才摇摇头,说:“没事的,请问沈先生,是什么事情?” 沈谦便开口解释。 原来上回他得到了一条与飞行学校有重大关联的消息,赶过来告知吴校长,结果被李善人问起,就顺口胡诌了一句,说听说惠山一带有倪瓒倪云林的真迹现世。岂料这几天真的有消息放出来,说是有人家家中藏着一幅署名倪瓒的山水。沈谦颇感兴趣,便亲自过来看一看。 “我听说阿俏见多识广,也见过不少古人名家的画作,所以就想请你一同前往。”沈谦微笑着看着阿俏,眼里颇为殷切,教阿俏很难拒绝。 “我哪里见过什么真正的名家大作啊!”阿俏有点羞愧,她毕竟只是个小镇上出来的女孩儿,平生所见,也不过是外祖父宁老爷子那点儿私藏而已,论起见多识广,哪里及得上沈谦这样精明的古董商人? “那就更好了,我诚心邀姑娘一起去看看。”沈谦这样一开口,阿俏更没办法拒绝了,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沈谦已经转身迈步,阿俏不由自主地从后跟上。 两人沿着惠山间的小路,往一座村落走去。这座村落建在惠山向阳的山坡上,地势颇高。村中几间老房子,一看就有年头了。 沈谦带路,在村口问了几句,辨明了方向,便带阿俏去村中敲了一户大户人家的门,自报家门之后,对方极其热情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这家姓贾,当家的是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中年人,五十岁上下,叫贾元章,冲沈谦抱了抱拳,说:“久仰大名,真是没想到我们这种小地方也能请得动沈先生亲自光临,今日真是蓬荜生辉。” 贾元章说毕瞅瞅阿俏,沈谦则不动神色地说:“这位是阮姑娘。” 一时见礼已毕,贾元章连忙将两人往里面一进迎,说:“实实是家父的关系,家父藏了这幅画已经很多年了,一直笃信这是倪云林的真迹无疑。可是上回李善人来做客,在家父耳边吹了吹风,不知怎么的,家父就念叨着,想有个人来将这画作鉴定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想到今日先生就亲自来了。” 沈谦点点头,只管打量贾府院子里的陈设。 他带着阿俏进了第二进,贾元章请他们两位稍候,自己进屋,去将老父亲贾老爷子请了出来坐在里进正厅里,才转身请沈阮二位入座。 那贾老爷子见了沈谦,觉得对方虽然年轻,但是一表人才,再加上沈谦穿的是旧时长衫,看上去极为儒雅斯文,心里颇为舒畅,就吩咐贾元章去将他那家传的“宝画”取出来。 “我这画,已经藏了快有四十年啦!”贾老爷子耳朵不算太好,说话很大声,像是冲沈阮二人喊话一样,“当时是北方水患,逃难的逃来南方,我将他们一一都接济了,他们实在没什么可以报答的,就将这幅古画送给我,当做谢仪。我想这样也好,倪云林的画,回到惠山,定是天意啊……” 听见老爷子说这些,沈谦忍不住扭头看看阿俏,两人交换一个神色,都觉得不大乐观。他们两人原本都以为这画就是惠山本地人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这也说得通。可是逃难的人带过来的,还作为谢仪送给了老爷子……这听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大对啊! 旁边贾元章听着有些尴尬,但又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思,只得从旁附和解说,并且缓缓地展开了那幅据说是“倪云林”原作真迹的古画。 这是一幅绢本水墨山水图,阿俏在一旁看着,见这画作的时间确实很是久远,绢色早已转棕黄,上面的墨迹依旧非常清晰。可若说这画是倪云林的……阿俏咬咬下唇,连她都觉得有点儿稚嫩的画作,若是落在沈谦眼里,恐怕会不值一提吧! 沈谦一见到这幅画,定定地看了半晌,突然一转身,却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提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柄放大镜,照在纸面上,将整个画面的内容一一看过,尤其题款与印章一侧,更是看得仔细,不放过一丝细节,显得十分专业。 “老爷子,您这画,是打算出售么?”沈谦收起放大镜,问了一句,发现老爷子根本没听清,无奈只能提高了声音,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 “不卖不卖,”贾老爷子一下子就将那画卷卷了起来,伸手护着,大声说:“这是传家之宝,我要传给后世子孙,要他们世世代代不忘本地曾出过这样一位名画家,画出来的真迹,再也不能流落北方了,要永远留在惠山……” “贾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沈谦将放大镜收起来,转头看向贾元章。贾元章自无不可,要将沈谦请到旁边的屋子里去。沈谦一回头,望着阿俏,随口就说:“阿俏,你在这里留一会儿,陪老爷子说说话!” 阿俏有些吃惊:什么,陪老爷子说说话……她? 待沈谦和贾元章回来的时候,阿俏已经和贾老爷子说了好久的倪瓒,什么“晋人风度”、“飘逸清隽”这些阿俏知道的,已经全从肚子里搜出来说了一遍,如今正与老人家一起探讨倪瓒的山水画面布局的问题。 沈谦走上前,给阿俏递个赞许的眼神,冲贾老爷子点点头,大声说:“老爷子,您这一幅,的确是倪云林的真迹。我刚才私下找令郎谈过,得知老爷子确实心意已决,不肯出售,我只能表示羡慕与遗憾了!” 阿俏听说,忍不住扭过头看了沈谦一眼。 这幅画上这么多的疑点,她若是沈谦,万万不可能轻易下这样的结论,可沈谦却就此认定了真迹:这,这不是说谎么? 贾老爷子却显得非常兴奋,抬起双拳,冲沈谦拱了拱手,说:“先生果然高明!” 老爷子还瞥瞥阿俏,补了一句:“连带着的书僮都很懂倪云林的画!” 这下子轮到阿俏尴尬了:她什么时候成了沈谦的书僮? 沈谦却险些笑出声,满眼温柔,朝阿俏头顶上瞅瞅,那意思大约是:如果再扎两个鬏鬏就更像了。 阿俏脸一红,沈谦随即起身,冲老爷子行了一礼,开口再劝了一句:“老爷子难道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要价上面,其实好商量……” 贾老爷子却像个孩子似的扑上来,八十多的人了,依旧身手不赖,快手快脚地将画卷收起来,抱在怀里,摇着头:“不卖,谁来也不卖!” 沈谦与阿俏随即向老爷子告辞。贾元章将沈谦送出了里进,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阿俏就听见贾元章向沈谦说:“今日之事,真是对沈先生感激不尽!” 沈谦淡笑:“原没什么,老爷子舒心就好,而您心里有数就行。” 阿俏跟在两人身后,路过第一进的堂屋。贾家正在准备饭菜,厨房里有香气传出来。阿俏习惯成自然,往堂屋里的桌上看了一眼,似乎有什么正勾着她,想让她过去一探究竟。 “阿俏!”沈谦唤了她一声,“我们告辞吧!” 阿俏连忙“唉”的一声,跟着沈谦一起向贾元章告辞。 两人走出贾家大门,沈谦突然往阿俏身边一靠,微笑着赞道:“阿俏你真行!”他开着玩笑说:“要不是因为你是个手艺精绝的厨娘,我几乎想聘你做‘知古斋’的女掌柜,看不出来,你真的挺会说的!” 阿俏有点儿脸红,可是一想,突然开口询问:“沈先生……” “叫我‘士安’吧!黎明沙龙的人都那么称呼,没道理你能够例外。”沈谦打断了阿俏的问话。 阿俏愣了愣,再开口:“沈……那个,士安大哥……” 先这么将就一下吧! 沈谦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嗯”了一声,偏过头望着阿俏。 阿俏看着他那对瞳仁里自己小小的影子,怔了片刻,几乎要忘了自己想问什么,愣了愣,才想起来:“那幅画……” “那幅画自然是假的。”沈谦转过头走路,施施然地回答。 “哦!”阿俏答了一句,她猜得没错,沈谦该是给贾老爷子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没有将事情的真相点破。 她不再追问,沈谦却自顾自往下说:“贾老爷子得来这幅画的时候,原本是善意,却被人骗了。他保留这幅画四十余年,心底早已自己给自己下了定论,认定了这幅画是真的。如今他年事已高,又全无用这幅画谋利的打算,我当时就想,还是哄哄他算了。” 阿俏又“哦”了一声,她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此时听沈谦说来,却也觉得合情合理。说一个善意的谎言,让老人家继续保有心内的希望,安然度过余生,也是一件好事。 只听沈谦继续问:“我见你今天情绪一直不高,想必是因为前些日子向小刚的事。” 阿俏心头一震:“原来您也知道了?” 沈谦脸上的笑容消失,点点头,背着手低头看着路,静了片刻才低声应道:“小刚的事……在我看来,有些蹊跷。” 阿俏错会了意,当即欢然开口:“难道您也觉得,向大哥未必就遇难,而是死里逃生了?” 沈谦转过脸,阿俏见他面上完全没有一点笑意,心里的喜悦一下子被冲淡了,脚下一缓,又局促地跟上,不安地望着沈谦的双眼。 “我刚才去单独寻了那个贾元章说话,就是告诉他关于这幅画是赝品的实情,那时一副后人仿画,然后做旧的伪作,画技不那么高明,所用的绢和装裱,也破绽重重。如果不出所料,贾元章将来要从他父亲手里继承这幅画。那么,贾家人里头,必定需要有个清醒的。” 沈谦不答阿俏关于向小刚生死的问话,反而说了这么一段。 阿俏垂首细想:必定需要有个清醒的…… 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关于向小刚的生死,她隐隐有种感觉,周牧云他们其实都是清醒的,都早已明白向小刚其实绝无生还的可能。而他们告诉大家向小刚生死不明,恐怕也只是个善意的谎言,能令大家稍许安慰一点而已……或许她,很多时候也应该面对现实,不该总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是。 “可这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人太过理性,不愿意相信奇迹。”沈谦听见了她的叹息,又说了这样一番话,“我明白‘希望’这件东西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但凡是这样纯粹的希望,而不是贪欲,不是奢求,不会伤害到其他人的愿望,我都不愿意随意去打破。” 沈谦这样一说,阿俏全明白了。 可她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士安大哥,您的意思是,如果说实话,可以让人保持清醒,但是说一个善意的谎言,则能让人保有希望。可……如果对方是一个面对绝境几乎绝望,但是路还是要靠她自己走下去的人,让你选择,嗯,在让她保持清醒和保有希望之间,您通常会选择哪一个?” 她扭头望望沈谦,话语里带着几分犹豫,可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也像今天对贾老爷子那样,哄哄她吗?” 沈谦并不十分清楚阿俏这话的用意是什么,当下认真将阿俏认真打量了一番。 这时候夕阳正好斜斜地映在惠山平缓的山坡上,阳光柔和,令阿俏柔嫩的小脸上添了一缕柔和的光晕。而阿俏的双眼正满怀希冀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翅膀,偶尔轻轻地一扇。 “这要看她自己是怎样的人。”沈谦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阿俏有点失望,他毕竟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如果她真是一个值得帮助的人,”沈谦盯着她的双眼,“我便不会仅仅是口头上说说,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帮她渡过难关,让她保有希望。” 阿俏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地,脚下有些滞涩。她不敢再看沈谦的双眼,而是略带一些慌乱低下头去。 原来果真是这样一个沈先生。 上辈子就是因为他的仗义,曾经有一度她已将希望握在手里,鼓起勇气重新面对人生。这辈子重遇了,到如今,才认定了他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仗义的人。 一时她就落在沈谦身后,沈谦突然回过头,将手里的公文包往阿俏手里一扔:“我有点儿累了。既然你是我的‘书僮’,那就替我拎会儿包。” 这话说得极为唐突,阿俏认得沈谦这么久,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冷硬的,颐指气使的语气说话。 阿俏一愕,伸手抱住了沈谦那只公文包。 这时候沈谦却又突然笑了,唇角上勾,笑得坏坏的,可这笑容中却莫名多了一份冷厉。 他伸出手臂,勾住了阿俏的脖子,十分亲昵地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凑在她耳边低声说: “不要回头,有人正跟着咱们!” 第79章 “不要回头,有人正跟着咱们!” 沈谦凑在阿俏耳边说出这句话,他口中呼出的热气轻轻地喷在阿俏的耳垂上,阿俏一下子涨红了脸。可是她一旦听清了沈谦所说的,整个身体马上僵了僵。 与上辈子一样,这个男人,终究是与危险相伴的。 沈谦似乎没有觉察出阿俏的异样,在她耳边轻声说:“一会儿我们分头走,你径直往山下去,一口气只跑到惠山禅寺去,记住,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他的姿态很暖味,斜斜倚在阿俏身上,胳膊搭着阿俏的脖子,面上笑容荡漾,眼神迷离,仿佛被身旁的小美人儿醉了心神。可偏偏语气决然,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阿俏撑着他的身体,支持着往前走,手中拽着沈谦那只沉甸甸的公文包。 “……在惠山禅寺,去听寺里的小和尚念经,或者去求签,找人帮你解签,总之一定待在有人的地方,千万不要落单。”沈谦一字一句地交待。 “那先生您……”阿俏强压着心头的惊惶,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在惠泉跟前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惠泉跟前见你。”沈谦做出一句承诺,就在此刻,两人面前出现一条岔路,一条小路蜿蜒直下,通往山下惠山禅寺。 沈谦突然将阿俏手中的公文包一抢回自己手里,左手轻轻将阿俏一推: “阿俏,快走,不要回头。我们在惠泉相见!” 阿俏被沈谦一手推了出去,双足踏上下山的小路。她依言没有回头,只是听见背后好似有杂乱的脚步声。沈谦的足步也在其中,该是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阿俏脚下飞快,疾奔下山。她自到惠山以来,每天上山下山早已习惯了,这点山路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更兼这山路经过一片密林,林木遮天蔽日,小径两侧灌木丛生。阿俏只转过两个弯,就再也听不见追踪自己的脚步声。 可是她依旧不敢回头,而是遵循沈谦的吩咐一口气跑下了山,转过一个弯,已经来到了惠山禅寺跟前。惠泉前那座巨大的“天下第二泉”石刻就在眼前。 天气正好,游人如织。阿俏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与心跳,缓步混入人群之中,暗自观察周围的情形。从刚才她奔来的那条小径上,不多时又有两个粗豪大汉冲了下来,见到惠泉跟前这许多游人,不免气馁。两人相互使个眼色,一起缓缓退了回去。 阿俏暗自松了一口气,将适才的情形从头至尾想了一遍,眉头微蹙,不免又忧心起来: 她想明白了那只公文包的事。 早先沈谦将自己那只公文包随意扔了给她,让她拎着。可就在两人分别的时候,沈谦劈手从她这里夺了包就走。若是在后面跟踪他们的人,目标是沈谦手中的重要东西,大部分追兵定然往沈谦那个方向追过去,如此一来,阿俏的危险就小了很多。 也可能旁人不知这公文包的重要,可是为了不连累阿俏,沈谦刻意安排了的一出,演了一出“夺包而逃”的戏码,故意叫人觉得那只公文包很重要,从而引开大部分追兵。 阿俏来到惠山禅寺跟前,怔怔地望着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殿内神佛宝相庄严。不知为何,她忍不住走进大雄宝殿,学着其余香客的模样,双手合什,在佛前虔心祷祝。 她明白沈谦此人身上有诸多隐秘,接近不得。一旦接近了,便容易招来危险,甚至让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赔上性命…… 可是今日沈谦伸手那样一推,推她踏上平安离开的小径,却令阿俏无法不感动,如今她在佛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盼着沈谦能够早些脱离险境,来到惠泉跟前,与她相见。只要让她能见他一面,让她能知道他也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什么也不能说,哪怕此后再也不相见,她……至少也能安心了。 就这样,阿俏在惠山禅寺之中等待沈谦出现。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她也不知在禅寺里等了多久,祈愿了几回,又在惠泉跟前张望了多少次,沈谦的身影,始终都没出现。 夕阳一点点地朝西边落下,暮色沉沉地升起。惠泉禅寺的僧人已经开始了晚课,禅寺外、惠泉前如织的友人早已散尽,阿俏却依旧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阶上傻等。 夜幕降临,惠泉禅寺外头掌了灯,有相熟的僧人过来问阿俏要不要帮忙,被阿俏婉言谢了。 随着夜色渐渐深沉,阿俏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心头更是惶惶。有时她会想起那在蓝桥下苦候的尾生,对方不来,哪怕让她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那也得等下去否则她无法安心;可偶尔再一细想,若是他能够顺利脱身,甩脱危险,哪怕他再不出现,哪怕他食言而肥……那也并没有什么。 只是阿俏愿意相信沈谦,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会守诺出现在她眼前的。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阿俏抱着双臂,蜷着身子,依旧坐在惠泉一旁的台阶上。忽听风声簌簌,远处惠山的竹海如波涛一般动荡。阿俏一惊,疑惑地转过头,借着禅寺那头的灯光,依稀见到远处立着一个人影,手中提着一盏马灯,正缓缓朝这边过来。 阿俏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见到那人提起马灯朝她这边照了照。阿俏登时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一声喜悦的欢呼声一下子就从口中溢了出来。 那是沈谦,是沈谦,他果然没有失约。 阿俏眼里的沈谦依旧丰神俊朗,温文尔雅。只是他已经全换过一身行头,手中那个公文包也不见了,也不再穿着马褂,而是一身挺括的西服西裤,依旧戴着礼帽,见到阿俏,他轻轻摘下帽子,冲阿俏微微一躬身,行了个礼,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温存的笑意。 等了这样久,阿俏只觉得面颊上忽然有泪水滚落,她情不自禁地往沈谦那里快走出几步,接着脚步放缓,大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于是赶紧伸手将面颊上滚落的泪水抹了抹,也郑重冲沈谦颔首行礼。在沈谦面前,她始终以礼自持,这次也没有例外。 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却见沈谦提起手中那盏马灯,将灯罩旋了旋,那灯就立刻熄了。惠泉前的景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 阿俏睁大眼,依稀能看见那片昏暗之中,沈谦的身影缓缓转过去,渐渐在夜幕中消失。这一次,是沈谦离开了阿俏,临走前他懒懒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臂,冲着身后阿俏的方向稍许挥了挥。 在距离惠泉不远的太湖鼋头渚,夜色一样深沉晦暗,星月无光,岸上不知谁生了一堆火,火光摇曳,稍许令人觉出点儿暖意。 有人抽出火柴盒,“擦”的一声点着了,接着点上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递上去,谄媚地道:“小爷叔!” 沈谦并不回头,随手从那人手里接过了烟,没有吸,只是将烟灰掸了掸,就顺手递给身边的一名随从这个举动更多是一个象征,帮会里的人都明白,沈谦接了那人递的烟,就还当那人是兄弟。而沈谦本人,在帮的兄弟大都知道,小爷叔忌口诸多,烟,也是不吸的。 “小爷叔,那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被依旧当成是兄弟的那人见了沈谦此举,心里一阵大叫侥幸,赶紧向沈谦请示,态度十分狗腿。 “蔡老六,你在青帮多少年,又是什么时候起开始跟着我的?”沈谦没有直接回答那蔡老六的问题,而是眼望着太湖暗沉沉的湖面,很平静地问。 “回……回小爷叔的话,老六在青帮混了二十年,一直都不如意,后来得金三爷指点,四年前开始跟着小爷叔办事,办的……都是弘扬江湖道义的好事。自从跟了小爷叔,老六才觉得自己开始活得像个人样。” 沈谦点点头,说:“是啊,你到我这里已经四年了。四年的时光太漫长,而我待下面的人又太过宽和,导致你将帮会里兄弟的相处之道全都给忘了。” 蔡老六本就心里有鬼,听到沈谦这样说,突然转身就往太湖边冲去。他仗着自己水性精熟,想一跃跃入湖中,先脱了身再说。 可是沈谦身边的人早有准备,两个人同时伸脚,将蔡老六一绊,接着有人伸手扣住了蔡老六的两条胳膊,将其扳至此人身后,用力往下一摁,蔡老六一声惨叫,然后便被人拖到沈谦面前。 沈谦似乎依旧在欣赏太湖的夜色,与远处鼋头渚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借倪瓒的画将我诱至惠山,蔡老六,我不得不说,你还是挺懂我心思的。”说起这茬儿,沈谦不由得微笑起来:若不是因为这画儿,他也没有旁的借口好邀她出来相见。 蔡老六被人押着跪在沈谦面前,面如死灰,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冲沈谦开口,大声说: “小爷叔,小爷叔求求你……你也知道我是有苦衷的,我家中有七旬老母,重病待医,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才……” “才将帮里兄弟们的消息卖到租界那头,来赚取好处吗?”沈谦淡淡地反问回去,“令堂的命是命,兄弟们的命便不是命了吗?”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更要命的是,蔡老六今天的行径,险些连累了她,牵扯到了她身上,这也是他即便守诺赶回惠泉见她,也不过是匆匆一面,不敢多谈,也不敢再与她走得更近的原因。 那蔡老六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以头点地,砰砰地磕着,他知道今天这事被沈谦识破,无论是按帮会规矩还是江湖道义,出卖兄弟之后,自己都再无生还的可能,只能求求这位宅心仁厚的小爷叔,让他能好死死得快点儿。 “可是……我却能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沈谦突然转过脸,紧紧地盯着蔡老六,一对眸子在静夜中熠熠生辉。 蔡老六闻言喜出望外,冲沈谦大声说:“谢小爷叔,都说小爷叔最是仗义,我……我蔡老六是瞎了眼,直到今天才看清。” 沈谦开口:“那些人,与前几天飞行学校坠机,究竟有没有关系?” 蔡老六吞了口口水,迟疑着说:“小爷叔,我……这我也知道得不是太清楚。我只听说……听说飞行学校自行设计制造的军用机机型里,有一种机型性能非常优越,他们……他们不希望这款机型得到重用。”蔡老六稍许解释了两句。 “所以,所以有人在学校用来试飞的机型上做了手脚?”沈谦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蔡老六赶紧回答:“这个……老六不敢确定,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没有。我也听说租界那头请了洋人里头的行家判断,说那机型的设计本身有瑕疵,容易出事……” 沈谦“嗯”了一声,续道:“所以你也不能确定,哪些是对手故意放出来的烟幕弹,哪些是实情了?” 蔡老六点了点头,就见沈谦背着手,在原地踱了踱步,皱着眉头严肃地思索。 这时候有人从旁边的栈桥码头上奔过来,向沈谦禀报:“小爷叔,已经按您的吩咐全准备好了。” 蔡老六沿着来人所指,看到栈桥旁泊着一挺黑沉沉的大船。他知道上面装的都是对头今天派来埋伏在惠山袭击沈谦的人。他看着那艘乌沉沉的船,心里不停地发怵:人都说这位小爷叔平时好脾气、讲道义,可当初他决心跟着沈谦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传闻,说若是真正有人伤害了他的兄弟,危及他亲近的人,那下场、那后果……可能是不堪设想。 沈谦就此转过头,望着蔡老六,温言道:“蔡老六,我其实也明白你的苦衷。刚才我肯接你递的烟,就意味着我还肯拿你当兄弟。所幸你也没令我失望,没有隐瞒什么你所知道的……” 蔡老六背后全都是汗,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跟着沈谦这些年,多少知道一些这位爷的脾气,他说得越是温柔和气,随之而来的,就越发是疾风骤雨。 “所以,你放心去吧!你家中老母,兄弟们会当自家伯母一般照顾送终,令你不会有后顾之忧。” 沈谦这话刚说完,蔡老六就觉脖子一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他的生死。 “毕竟今天有两个兄弟因为你的出卖,受了重伤。如果留你,对他们也不公平。”沈谦低头看看左臂衬衫上洇出的一团血色,他今天也挂了点儿彩,所幸她平安没事,才能让他能够这般冷静镇定地清理门户。 “廿四年不算短,念在你为帮会效力多年,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我可以让你……留个全尸。” 沈谦背着手,带着一点怜悯,望着蔡老六。 老六喉咙里格格直响,脸憋得通红,痉挛的双手缓缓垂下。他正在呼出胸腔里最后一口气。 远处,有人正将那艘乌沉沉的大船驶向湖心,在那里抛锚。船上的活人放下小舟,慢慢地驶回岸边,留在湖心的船上则升腾起火焰,明亮的火苗随着湖心的风越燃越旺,吞噬了死亡,也吞噬了污秽,在光明到来之前,这一场来自地狱的火会抹去这艘船上的一切痕迹。 沈谦只背着手,立在岸边静静地观望着,远处燃起的烈火映在他眸子里,是小小的两团火,既炽热,也冷冽。 第80章 阿俏那夜在惠山禅寺跟前与沈谦道别之后,就再也没见他过来飞行学校。 眼见着四月初八日佛诞日将近,阿俏留在西林馆里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她需要帮师父静观师太一起准备佛诞日那天的素席面。 说起来,每到佛历节庆,西林馆总是会敞开大门,迎接四方而来的香客。西林馆中需要准备的斋饭也是敞开向世人供应。可是能称作素席面的,就只有佛诞日做的这一席。 所区别在与,斋饭乃是供给世人,而这一道素席面,却是西林馆上下女尼们,一起虔心制作,供奉在佛前的。 刚进旧历四月,阿俏就忙着陪着师姐们一起采集各式各样的野菜,去山下人家化缘,接着就是晒干菜、磨豆子、点豆腐,做各式各样的准备工作。 到了四月初七这天,阿俏的师姐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素席面必须在今晚之前完成,明天一大早送至山下惠山禅寺,供奉在佛前。 阿俏见各位师姐各司其职,有心帮忙,却又有些插不上手。她走到一位叫做慧云的女尼身旁,坐下来看她料理豆腐。只见这位慧云师姐在今晨点好的豆腐上比了比大小,虚虚地下刀,切了一块豆腐搁置在左手心中,随即将连手带豆腐浸入一盆井水里,右手的雕刀飞快舞动,顷刻间一片玉色的花瓣就此雕了出来。 阿俏看得目不转睛:她知道慧云所用的豆腐乃是“南豆腐”,触手即碎,慧云却这样轻轻松松地在水中用它来雕花。 慧云将雕好的豆腐花瓣从水中取出来,轻轻地放在旁边另一个白底青花瓷的大碗里,这个碗里已经事先盛了不少片“豆腐花瓣”,慧云的这一瓣往碗里轻轻一放,那朵佛前牡丹的样貌就已经大致出现在阿俏眼前。 阿俏忍不住赞叹:谁能想得到,这朵色如白玉、栩栩如生的牡丹,竟然是由豆腐雕成的花瓣,再由花瓣一一拼接而成的。 慧云笑着说:“阿俏,师姐这点,不算什么本事。” 阿俏故意装得大惊小怪:“怎么不算本事?慧云师姐,您这手艺,就算是在酒楼做了多年的大师傅,也未必能雕得出来呢!” 慧云却摇摇头:“这不好比的。我住在西林馆这么多年,统共就学了这么一件,每年雕的都是牡丹,只需专心致志,做起来也很容易,当成是一项修行就好。不像你们学厨下厨的,需要记那么多菜式,学那么多手艺。” 阿俏连忙点点头,心想:在师姐们的眼里,这也是一项修行。 “再说了,”慧云脸上的笑容十分恬静,“我这朵牡丹,原是献给佛祖的,只要一想到这个,我就能静下心,抛却一切杂念,全心全意地雕这一片花瓣,令它没有半点瑕疵。阿俏,你的天赋很好,若是将来你想要尽全力将这件事做好的时候,你也一定能成的。” 说毕,慧云重又静下心,取了另一片豆腐,继续雕下一枚花瓣。阿俏见她神情专注已极,似乎连自己这个坐在她对面的大活人也全给忘了。雕那朵花瓣的时候,慧云也不怎么盯着水中的豆腐和雕刀看,似乎只是信手运刀,又似乎是全凭手上的感觉,随随便便地雕上几刀,随即将左手在水中轻轻抖动,不少豆腐屑从那花瓣表面抖落,沉入盆底。 慧云就将新雕出的花瓣托起来看了看,觉得很是满意,一瞥眼见到阿俏兀自在自己跟前如痴如醉地看着,笑着嗔道:“你这妮子,傻不傻,成日价盯着我雕豆腐有啥意思?还不快去你师父那里,你师父可是要准备做《辋川图小样》的。” 阿俏一听,赶紧谢了慧云,起身就走,转到内堂去寻师父静观去。 她难抑心内的激动天那,那是《辋川图小样》啊! 《辋川图》原本是唐代诗人王维的画作,一共绘制了辋川二十景。唐之后,五代名厨女尼梵正则因一道名叫《辋川图小样》的拼盘而为世人所知。据传这位比丘尼梵正,“庖制精巧,用炸、脍、脯、腌、酱、瓜、蔬、黄、赤杂色,斗成景物……合成辋川图小样。”这恐怕是世人所知,最为精巧的大型拼盘了。据说时人见了这样精巧的美食,大多执着赏玩,不忍食用。 梵正之后,便极少再听说有人用食物来复刻这幅《辋川图》。阿俏没有想到,她的师父静观师太,竟然打算在佛诞日的素席面上再现这一道神作。 阿俏来到静观师太的禅房外面,恭敬叩门,里面静观便让她进来。 阿俏拜见过师父,见静观师太面前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幅《辋川图》的摹本,师太本人则望着摹本静静出神。 她面前摆着一只巨大的白瓷盘。可是瓷盘里空空如也,静观大师还未动手。 “师父,您有什么可以让阿俏来帮您的么?”阿俏在静观身后小声发问。 静观顿了片刻,似乎才想起屋内有阿俏这么个人,转过头来微笑着望着阿俏,说:“不用了,阿俏,你今天还是下山去学校帮忙吧!” 阿俏万万没想到静观竟然是这个回答,不由得“啊”了一声。 静观理解地笑道:“对你来说,这《辋川图小样》实在不算什么,只消你到了那一天,‘看山还是山’的时候,这《辋川图》就显得太简单了,你可以令菜上现山水,盘中溢诗歌,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在话下。” 阿俏听得心里微惊她,她真能有那么厉害么?她还全然不曾领会“看山还是山”到底是什么意思那! “学校那里倒是正在历经些困难,你去那里,恐怕会比留在师父这里更有些用处。”静观语调平平,却语意谆谆,劝阿俏去帮学校那里多做些事。 阿俏听了,赶紧伏了身子,在静观背后行了一礼。口中道:“是,师父!” 早先她从小范师父那里听说了,飞行学校在向小刚坠机之后,确实遇上了些困难,人人的情绪都不太高。既然静观这样吩咐,她便须应静观之请,下山看一看。 于是阿俏拜别了静观,却忽略了一件事,静观的禅房里,有盛器,有辋川图的摹本,可是却没有古书之中所记载梵正所用的“炸、脍、脯、腌、酱、瓜、蔬”之类丰富的食材一件也没有。 阿俏匆匆下山。她从小范那里听来的传言是关于向小刚出事时所驾驶的那一驾飞机的。 向小刚所驾的飞机,是利用飞行学校实验室的研究成果进行改进之后的新机型。向小刚那次,是第三次试飞,前两次都安全无事,偏偏是向小刚那次出了问题。 学校在出事之后,第一时间将飞机的残骸全部打捞回来,一一检查,以期能够找出向小刚坠机的原因。将所有工作完成之后,学校里的人却得出了两种意见,一种认为飞机本身的设计没有问题,出事可能是人为驾驶失误所致;第二种则认为飞机本身的设计,也就是按照实验室的研究所进行的改动有问题,若是这样的隐患不排除,事故的风险会非常高,也会导致以后这种新机型无人敢用。 这两种相左的意见出来之后,双方争执不下,而飞机设计的问题却又无法在实验环境里确定,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试飞。这种试飞极其考验试飞员的能力与胆气,连飞行学校的教员自己都说,这种试飞,乃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阿俏赶到学校,正见到大家都聚在飞行跑道一侧,而跑道一头正停着一架飞机,有几名学机械的学生在教员的带领下,在给这飞机做起飞之前的最后准备。 小范师傅混在人群里,远远地见到阿俏,连忙大声招呼了一声:“阿俏!” 阿俏循声奔过去,见范盛光紧张得额头上全是汗,见到阿俏奔近,顾不上问西林馆的事儿,而是小声向她解释:“孟景良自请了试飞,教员们其实都觉得他状态不大好,可是谁劝他都不听。这……唉!” 小范觉得一言难尽,阿俏也蹙了眉。 她知道孟景良是因为换班的事,间接导致了向小刚的牺牲,因此心中有愧,这个弯他始终转不过来。 “范师傅,孟大哥毕竟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你若生拦着他,他恐怕一辈子没法儿迈过这个坎儿。”阿俏口头上劝着范盛光,心里却也与他一样,越来越紧张,她只能双手合什,不断在心里暗暗祷祝: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再出事了。 前排站着周牧云,伸手去拍孟景良的肩膀,关切地问:“景良,你精神状态到底行不行?要不还是换我去,我这人一向横,老天爷也不敢收的。” 孟景良被他逗笑了,笑容却倏忽即散,他再度低下头,摇了摇脑袋,说:“老周,别总说这种话,你是家中长子,底下还有弟妹要照料……教官已经检查过我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你就放心吧!” 这对一向交好的同窗互相说了几句劝勉的话,孟景良抬头向周牧云点点,目光在周牧云身后扫过,不防看见了正站在范盛光身边的阿俏。孟景良似乎怔了怔,目光顿了顿。 周牧云就也跟着回过头来,见到阿俏混在人群的最后,似乎也觉得有点儿意外。他阴沉着脸,可到底还是缓缓点了点头,算作是打招呼。 孟景良怔了片刻之后,却冲阿俏展颜一笑。生死当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对旧日那些儿女情长都已经看淡了,他对阿俏反而有些感激,到底是礼貌地冲阿俏打了招呼。 这时候孟景良稳了稳心神,将臂弯里托着的飞行头盔戴上,随即转身,往停机坪上停着的那架飞机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调试无线电,头盔上嵌着的耳机里响着“滋滋”的声音。 “景良这回会全程无线电通报全部飞行状态,这又比专心驾驶难上了好几分。”范盛光脸上露出担忧至极的神情,胖胖的双手十指扭在一起,比谁都紧张。阿俏颇想安慰他两句,可又全不知如何才能说出口。 正在这时,站在场外旁观的人们忽然见到一个火红的身影冲孟景良这边快步走过来只是因为那人的步幅很小,因此旁人看来,始终像是迈着小碎步一样。 范盛光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人他和阿俏都认得:那不是范惠红么? 只见范惠红穿着一身正红的袄衣袄裙,鬓边簪着红花,竟是一副时下新嫁娘的打扮,这样鲜亮的打扮,令相貌平平的她整个人立显娇艳妩媚。她径直奔向孟景良,立在他面前,突然一伸手,动作飞快,将一条红色锦带系在了孟景良的手腕上,系完便决绝地转身就走,连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孟景良。 见了这情形,人群这边顿时一阵大哗。范盛光惊讶了半天,终于勉强合上了嘴,喃喃地道:“这丫头,这死心眼的傻丫头……” 阿俏则听范盛光闲聊时候说起过代州的旧时婚俗,已有婚约的一对男女,成婚之时,女子要亲手系一条自己手绣的“平安如意”丝带系在男子手腕上,一旦系上,便喻示这两人婚姻已成,再无反悔的余地。 阿俏早先见过范惠红自己绣的绣花鞋面,知道范惠红绣功极好,这条绣花的红锦带一定是她精心绣来,早就准备好了的。远远地,阿俏能瞥见上面有些灰色的色块,想必锦带上“平安如意”的纹样她是用了灰色的丝线绣的,“灰”与“红”“惠红”,这姑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直接将自己的余生系在了孟景良腕上啊! 孟景良对此事全无半点心理准备,吃惊无已,待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范惠红已经远远地跑开,偶一回头,便向孟景良挥了挥手。她的表情很开心,似乎她一生的夙愿已经达成,再无遗憾。 孟景良在原地怔了片刻,盯着手腕上那条大红色的锦带默默出神。 教官与指挥塔那边不知道这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线电里再度响起“滋滋”的声音,似乎在往这边询问。 突然孟景良伸出手,也冲范惠红努力挥动,接着他转身,向这边周牧云他们这些同窗挚友们奋力挥了挥,他腕上被范惠红系上的那根锦带,也随着他的手臂一起,在风中舞动。 若说此前孟景良给人的感觉是“视死如归”,始终有点儿死气沉沉的话,此刻的孟景良,却仿佛重新燃起了斗志,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毕竟天底下有且仅有一个人,能这样无所畏惧地相信他。 “这个孟景良啊,也终于成了个男人了,知道肩上担着的责任了。”范盛光远远望着那架飞机在跑道上疾驰,而后提起机头,逐步抬升,口中念叨着。 此时飞机的噪声极大,他这话也就身边阿俏等寥寥数人能够听见。可不知为何,站在最前头的周牧云却似也听见了,回头往小范那里张望一下,却一眼瞥见了阿俏。 第81章 孟景良驾驶的军用飞机顺利升空之后,周牧云随即叫上几个同窗,开始为孟景良驾机降落做准备。他们事先做过紧急预案,一切必要的物事,如灭火器,医用担架什么都备下了。周牧云等人刚刚聚到跑道一侧,就听见阿俏他们这边一声惊呼。 原来是孟景良在空中做了一个难度很高的拉升动作,飞机笔直向上,抬升至空中之后,几乎失速,机头突然向前一趴,像要掉下来一样。 阿俏吓得捂住心口,惊呼一声,她身边的范盛光则干脆伸手捂住了眼,偏还不放心,连声问阿俏:“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如今这个孟景良已经从准妹夫升格成为他的正牌妹夫了,小范师傅更是担心得一颗心险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阿俏瞥眼见到站在远处仰头观望的范惠红,只见她一身红衣飘飘,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惧的表情,似乎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又似乎她信得过孟景良,相信那个手腕上系着“平安如意”锦带的人,一定能平安顺利地回到自己身边。 果然,空中那架飞机机头一平,立即恢复了原先的速度,空中再度响起发动机的隆隆声,飞机的螺旋桨飞快地旋转着,机身平平地划过大半个圈子,再度自由地在空中翱翔起来。 “阿俏,阿俏……”范盛光始终双手捂着眼,问立在他身旁的阿俏,“好了没有,要降落了没有?” 阿俏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范师傅,你倒是自己看呀!” 范盛光此前听见跑道附近轰鸣声不断,如今已经静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张开一条缝:果然,孟景良的飞机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跑道上。 孟景良驾驶的飞机此前在众人的提心吊胆之中,将所有需要完成的飞行动作一一做完,测试了各项性能,终于顺顺利利、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地面上。周牧云他们所做的全部应急措施全都没用上。 待那飞机停稳,孟景良小心翼翼地从驾驶室里爬出来,还没来得及和至交好友们打招呼,一个火红色鲜艳的身影已经往孟景良那个方向缓缓走过去,脚下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周牧云机灵,一见到这情形,赶紧双臂一伸,他与迎上去的同学们一时都收住了脚步,不再上前,让孟景良与范惠红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孟景良见到范惠红前来迎接他的时候,表情很是严肃。直到范惠红走到他跟前,这孟景良突然将手里抱着的飞行头盔向后一抛,扔在驾驶舱里,自己则十分严肃地对范惠红说了句什么,范惠红点了点头。于是孟景良坦然地张开双臂,将对面的女人使劲儿一拥。 围观的教官和学员们在一起发了会儿呆才反应过来,然后齐齐地鼓掌,为这一对未婚夫妻叫好。阿俏混在人群里也跟着起劲地拍手,暗自心想:范惠红这一系锦带,与孟景良这一伸胳膊,这两人,一个得到了救赎,重新振作,另一个则得偿所愿,真是再好不过了。 站在阿俏身边的小范师傅却突然双手捂着脸,一弯腰就往地面上蹲了下去。 阿俏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只听范盛光嚷嚷着道:“不行了不行了,以后再也不能旁观他们试飞了,这……脚都吓软了!” 阿俏见他指缝中有泪水渗出来,知这位情感丰富的小范师傅感动得哭了出来,可是他这么大的人当众流泪,又实在觉得难为情,这才拼命掩饰。阿俏好笑不已,赶紧劝道:“唉,我说新娘子的大舅哥,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做人兄长的,可不能掉链子!” 范盛光一想也是:按照代州风俗,女子只有在成婚那天才会将绣着“平安如意”纹样的锦带系在丈夫手腕上,范惠红今天大胆行事,意味着两人该成婚了。 此前学校里的同窗大多隐隐约约地听说过孟景良有个未婚妻的事儿,只是孟景良自己不提,旁人也不便说什么。今天见到这两人公开了,大家伙儿干脆起哄,要给两人举行“婚礼”,送入洞房,成其好事。学校的教官和教授们也凑趣,大家送礼的送礼,张罗的张罗,正儿八经地给孟景良与范惠红张罗了一出新派的“婚礼”。 小范师傅范盛光作为范惠红的亲眷,被请了做女方的主婚人,而男方的主婚人则由学校的吴校长当仁不让地承担。学校里这许多学生一起起哄,齐齐地作了这对新人的傧相。 阿俏顺理成章地留在学校帮忙,范盛光夫妇去帮范惠红张罗婚事,她便安心地在厨房里大展其才,显摆厨艺,煎炒烹炸一起上,将学校食堂里不多的那几种食材做出千般花样来,齐齐摆在这孟景良和范惠红的“婚宴”上,倒也博了个满堂彩。 婚宴席上,新婚夫妇双方的主婚人讲话之后,学生们一起鼓掌,要求孟景良也讲两句。孟景良推辞不过,笑着应了,站在他身旁的周牧云便举起手中的杯子,用筷子敲击两下,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孟景良代表他们夫妇,向大家表达了感激:“我和感谢大家,也感谢我的妻子,在我最消沉,最颓丧的时刻,感谢你们……对我从未放弃。” 他说得动情,大家听见,一起鼓起了掌。 “我还想感谢一个人,若不是她,恐怕我也没法儿得知我这位未婚妻对我的真心实意。” 阿俏远远地站着,听着这话,觉得孟景良言语里不无讽刺,嘴上说是感谢,可语气里却好像还是在嘲笑她错过了他这样一个好选择似的。不过她也无所谓,反正现在孟景良已经和范惠红结婚了。至于过去她在这对新人的关系里起过什么作用,如今已经都不重要了。 有学生听了这话,故意抓孟景良的语病:“孟哥,嫂子难道还是未婚妻么?不该是媳妇儿么?” 孟景良哈哈一笑,举杯自罚了一杯酒,到底没提阿俏的名姓。 一直在孟景良身边陪着他的周牧云,则凑近新郎官儿耳边,低声说:“景良,瞧你这话说的,你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你和对她,都是。” 周牧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听了孟景良的话,立即琢磨出了孟景良的言下之意,颇有点儿不忿,开口替阿俏反击。 孟景良也不蠢,思索片刻,也悄悄地回赠这位老友一句:“老周,有句老话叫,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也盼着你抓住机会,既然你觉得她好,认定了是她,就不要平白再错过了。” 周牧云顿时低声“嘿嘿”笑了两声,拍拍孟景良的肩,释然笑道:“多谢老兄,景良毕竟是景良,讲义气,是兄弟。” 阿俏看看时间不早,赶紧过来向两位新人送上祝福,并且向大家告辞。她得赶紧回西林馆去了。学校里的人都知道第二天是佛诞日,也对阿俏的提前离开表示理解。因为孟景良和范盛光两个都忙着应酬,到头来还是周牧云自告奋勇送阿俏回去。 一路上,周牧云打着手电照着路,两人并肩走着,始终一言不发。周牧云直到到了西林馆门口,才闲闲地问了一句:“头上的新发夹挺好看的么,以前那只红色的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你再戴了?” 阿俏“哦”了一声,抚了抚鬓上戴着的玳瑁发夹,向周牧云道了一句谢,挥手道别,奔回西林馆内去了。 周牧云心痒不已,在西林馆外站了好久,直到西林馆里再无声息,似乎人人都已经歇下了,他这才转身,索性掐了手电,借着天上的星光,哼着歌儿向山下走去。 阿俏回自己屋子之前,经过师父静观师太的禅房,只见禅房的门尚且大开着。阿俏停下脚步,往屋内望了一眼,只见静观师太正背对着她,在蒲团上打坐冥想。早先静观身前摆着的那只巨大白瓷盘,却已经蒙上了两层洁净的白布,叫人看不见盘中的情形。 师父的《辋川图小样》,阿俏暗暗地想,一定是已经完成了。 她不想打扰静观师太静修,便蹑手蹑脚地自己回房去休息。 第二天便是佛诞日,一大早就有惠山禅寺的僧人上山来,向静观师太见过礼之后,就将西林馆准备的素席面整个扛下了山,送到禅寺中去,供在大雄宝殿跟前那座释迦牟尼像前。 阿俏先急匆匆地跑到学校去给大家伙儿熬了点儿粥。范盛光昨夜据说太过开心,喝得酩酊大醉,至今宿醉未醒,因此所有的担子就都撂在了阿俏这里。等她将厨房的活计全部忙完,再赶到惠山禅寺,禅寺跟前已经人山人海,挤都挤不进去。 好在阿俏在这里混的时日长了,知道几条捷径,当下从禅寺后面钻了进去,穿过观音堂,溜到大雄宝殿后面,最后在她师父静观师太身后悄悄探出个头,暗中张望。 在佛前供素席面的不止西林馆一家,但是西林馆因有静观师太在,地位尊崇,所奉上的素席面也正正地供在香案正中。阿俏抬眼望去,见到慧云师姐雕的豆腐牡丹就在其中,白玉色的牡丹花瓣在天青色的瓷盘中微微轻颤,与真的一无二致。 她暗自钦佩:慧云师姐一片虔诚心意,和十几年的禅定功夫都用在了这牡丹上,这牡丹怎么会不好看? 再看看,静观师太所准备的《辋川图小样》,依旧蒙着那两层棉布,供在佛前香案上,想必是在等候惠山禅寺的住持过来揭晓这一幅传世杰作。 她对那盘《辋川图小样》好奇至极,心里像是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挠来挠去。好不容易等到惠山禅寺的住持穿着□□,宝相庄严地走出来,向诸位前来进香的香客合什行礼,又念了一大堆经文,这才向众人宣布,今年佛诞节,本地的禅寺、尼庵与不少善男信女,都准备了在佛前供奉的素席面。 接下来这位住持偏又卖关子,从案上摆在最旁边的素席开始一一介绍,一直讲到最正中最为重要的西林馆素席那里。在西林馆的供奉之中,慧云师姐的“雕白玉豆腐牡丹”就已经是惊世骇俗之作,可是众人的目光大多还是落在了那只被白布遮盖的瓷盘上。 辋川图! 盛世唐气象,菜上现山水,盘中溢诗歌这传说中的神奇菜式,今日则由本地“云林菜”的传人复刻出来,呈现在盘中,让众人一饱眼福。 阿俏十分好奇:王维的《辋川图》有绘制了他辋川别墅的二十景,后来的名厨梵正用食物制作的《辋川图小样》,则是用二十盘分别呈现这二十景。静观师太只用了一只瓷盘,究竟是只呈现了二十景中的一景,还是是将二十景汇于一盘这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 “诸位,”惠山禅寺住持此时上前一步,合什向众来宾与香客开口:“各位久等了,想必诸位与老衲一样,都盼着能见识一下西林馆静观大师供奉佛前的‘辋川图小样’。老衲就不吊各位的胃口了。” 说着他转身向立在身旁的静观师太鞠了一躬,静观师太亦向他行礼,平静地道:“有劳住持!” 住持大师便转身,面对着佛前香案,小心翼翼地揭起覆在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上的白布揭去一层。围观众人无不翘首看着,挤在后面的免不了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探头往前看,见到白布底下还是一层薄薄的白色棉布,免不了更加心焦。 惠山禅寺住持将揭下的白布仔细叠好,放在一旁,伸手去揭第二层。 此刻连阿俏都睁大了眼,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这道名菜现世的那一刻。 “咦” 突然,大雄宝殿内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饶是惠山禅寺住持禅定功夫了得,此刻不免也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只见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之中,空空如也,袒露着盘底一片静寂的纯白色。 阿俏也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口,心头震惊莫名:这……这是不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是师父静观大师,虔心准备,要供奉在佛前的“辋川图”? 不少人与阿俏一样的想法,殿内众人纷纷向立在一旁的静观师太看过去。 住持大师也是如此,他愕然转头,见到静观师太向他点头合什施礼,示意不曾弄错。住持微微皱眉,开口询问:“静观大师,难道这……这就是你想要呈在佛前的‘辋川图’?” “住持师兄,正是如此。”静观合什应道。 殿中静了片刻,突然有人开口说:“静观大师此举,必有深意。” 说话的人一脸肃穆,言之凿凿,阿俏扭头一看,正是李善人。 “是呀是呀,静观大师是得道的高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呈一个空盘子到佛前?”立在李善人身旁,那位胖胖的张老板不甘示弱地开了口,“一定是极为高明的菜式极为高明!”只不过这份“高明”,叫人看不懂便是了。 听到李善人与张老板这样断言,不少人纷纷附和,可却又难免疑惑不,“这到底是什么深意啊,辋川图……辋川图里是有景致的啊,亭台楼阁,山水人物,没可能就是这么空白的一片啊!这,这难道是下了雪的辋川?” 阿俏听着觉得有点儿好笑,“下了雪的辋川”那得是多大的雪啊!不过这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 “要么静观大师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所以呈给佛祖的菜式,也要空空的才好?” “难道是这菜式有灵,只有静观大师和佛祖能看得到,我等是肉眼凡胎,所以才看不见?”这简直是越说越玄乎了。 正当众人猜测纷纷,没什么头绪的时候,突然有个孩子的声音在人群中大声嚷嚷:“那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第82章 “那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听了这清脆的童音,阿俏心头只觉得一震。这孩子问出了她心里的疑问。 少时更多人反应过来:“是啊,这可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若这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刻意为之,为什么那朵用豆腐雕出来的牡丹我们都能看得真真儿的,大师做的《辋川图》我们却看不见?” 阿俏忍不住与站在身边的慧云师姐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俱是疑惑。 “大师,您跟大伙儿解释解释吧!”大雄宝殿里越来越多的人开了口,目光纷纷投向静观师太。 惠山禅寺住持这时却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静观,眼里流露出几分悲悯。 静观师太点点头,缓步来到众人跟前,双手合什,俯身行礼,接着柔声开口:“好教诸位得知,一百个人心中,便有一百个不同的辋川图。贫尼这只空盘,乃是不拘定法,观照各位心中的‘辋川图’。各位只需诚心,佛前这‘辋川图’便会自现。” 静观师太这话说得文绉绉、神叨叨的,不少人听得云里雾里,再次往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之间看去。 “大师,您说得不对啊!”终于有人开口反驳,“像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有机会见什么‘辋川图’?我们是盼着来见见大师的神作,来长长见识的。大师您这是欺我们没见过世面,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俗人太好哄啊!” 静观大师将这话听在耳中,却依旧低眉闭目,合什而立,对一切质疑都不反驳。 “静观大师,您这回做得可就不对了!”很长时间不曾开口的李善人这时候出了声,他的语气极为严厉。毕竟刚才他是头一个出面附和支持静观师太的人,此刻静观师太的回答不能让他全盘满意,李善人便头一个出面,义正辞严地指责。 “什么叫做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辋川图’?依我看,若是没有这金刚钻,就不要揽这瓷器活儿。”李善人的话音回荡在大雄宝殿里,阿俏听在耳中,脸上不由微微发热。 静观立在大殿正中,将李善人这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可她却依旧低眉垂目,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李善人指责,她也并不反驳。 “静观大师,说一句老实话,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近年来供奉西林馆的香火钱可一点儿也不少。我们诚心诚意地供奉,一来感激西林馆为乡里祈福,二来大师是‘云林菜’唯一的传人,我们也盼着大师能将老祖宗传下来的菜系与厨技好好地继承、发扬光大。可是今日大师在佛前如此,而且还出言狡辩,这不就是欺世盗名,置我们对西林馆的信任于不顾么?” 李善人指责的这话极重,阿俏与慧云她们听着都涨红了脸。 旁人一向尊敬静观师太,听见李善人这么说也觉得他说的有点儿太过了。张老板赶紧合了什轻声问静观:“大师,大师,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今天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头啊!” 静观师太抬起眼,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她随即再度俯身,摇头说:“今天这事,是贫尼想得左了,此间的责任,贫尼愿一力承担。” 听见静观师太这样自承过错,这大雄宝殿里的怒意却像是突然被人煽了一扇子风的火,呼的一下高涨起来。 “大师这么做,是不是太草率了,今儿是佛诞日,会不会亵渎佛祖哟!” “是呀,我们平时供奉西林馆的粮食米面,干菜时蔬都不少,按说西林馆不该这样糊弄我们。” 李善人在殿中的声音尤其响:“静观大师年事已高,行事已经有点儿糊涂了。她上回莫名其妙收了个根本不合适的徒弟,难道大家还没能看出来么?” 阿俏听了这话,心里微恼,可这时她根本顾不上李善人了。她赶紧上前一步,站到了静观大师身边,低声说一句:“师父!” 不管静观师太今天奉上空盘是什么原因,她与师父乃是师徒一体,她不可能在师父受人责难的时候就躲在一旁。 静观对阿俏的举动似乎觉得很欣慰,她转过脸,右手轻轻在阿俏的手背上拍了拍,冲她微微一笑,随即肃容转过脸,平静看向众人,柔和地开口:“今日之事,都是贫尼一人之错,所有后果与业报,都在贫尼一人身上。请诸位尽可以放心。” “至于真正的‘辋川图小样’,与适才李善人所提及‘云林菜’传承之事,请诸位放心,贫尼在佛前发愿,定会在明年佛诞节之时,给诸位一个结果。”说到后来,静观的语气也渐渐硬了起来她虽然是化外之人,可是意志坚定起来的时候,也一样是十头骡子也拉不回头的。 此间乡民大多脾气很好,静观既然在佛前承诺,一年之后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多半不怎么再计较。大家伙儿口中嘟哝几句,表达了一下对今日佛前“素席面”的失望之情,便渐渐转身散去了。 只有李善人似乎有些得意,趾高气扬地来到静观面前,居高令下地望着静观师徒两个:“大师,您今天这真是……自砸招牌,多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明年佛诞,若是大家还见不到这‘辋川图’,您就坐实了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哼哼,看到时候您和您这位好徒弟,该怎么收场吧!” 说吧李善人背着手,一甩头,转身就走了。 待大殿中众人散去,惠山禅寺的住持大师缓步上前,来到静观与阿俏面前,舒出一口气,叹道:“静观你……这又是何苦?” 静观则向住持大师行礼道歉:“今日之事,麻烦师兄了!说来教师兄见笑,我自以为精修佛法多年,声名等都是外物,我早已不萦于怀,唯独只执着在这一件事上。”说着,静观回过头,眼神慈爱,望着阿俏,“唯独在这一件事,我确实是看不开啊!” 阿俏见了静观的眼神,心头突然一动:她明白了。 当初静观曾经对她说过,她会力保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所以今日静观在佛前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都是为了她么? 一时回了西林馆,慧云等人情绪都不高,向静观行礼之后,就离开了静观的禅房,各自回屋。 阿俏却在静观这里留下来,坐在静观对面的蒲团上,默默看着自己的师父打坐,等着静观开口。 “阿俏,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观缓缓睁眼,向阿俏发问。 父亲阮茂学? 阿俏一怔,她独自一人在惠山生活得久了,要不是小凡时常来信,她对家中的一切怕是都会感到陌生。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文员……”阿俏想了想,三言两语向静观描述了一下父亲。 “原来是这样,”静观平静地点了点头,“我见你厨艺这样出众,原本以为你是家学渊源,家中出过名厨,像是昔年我家一样。” 静观是出家人,她大约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提过“我家”两个字了,此刻提起,舌尖上有些滞涩,似乎说得很是艰难。 只听静观放低了声音,小声续道:“当时我年纪很小,却执意想要出家。我跑去向父亲说,我说,我想学习佛法,我想住到禅寺里去,我听见师父们早晚课的木鱼声,心里就十分平静……” 阿俏心想:果然静观师父天生与佛有缘,生来就有慧根。 “当时父亲听见我这么说,坐在对面呆了很久,突然就哭了,然后说,你若是住到尼庵里,会很辛苦的,父亲帮不了你,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阿俏一抬头,正见到静观面颊上两行细细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 “我原本以为,父亲会说,你若是出了家,父亲要怎么办,‘云林菜’又该怎么办?”静观面上的泪水不多,始终是两条细细的泪线。可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这恐怕是静观心中所保留的唯一一点俗世的牵挂,唯一一点执念。 阿俏听西林馆的女尼们闲谈时说起过,静观师太的父亲,正是上一代“云林菜”的传人,静观师太是从他手里接过了“云林菜”的传承这的确很惊世骇俗,静观师太无论如何都是出家人,以出家人之身料理俗世里的这许多菜式,竟然还被当地人都接受了,当时那一段经历想必颇为曲折。难怪静观师太必须要保留吃“肉边菜”的习惯。 阿俏见师父真情流露,心里忍不住感动,开口轻轻唤一声:“师父!” “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对父亲说,不辛苦的,父亲,我不用你帮我。”静观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那时确实觉得不辛苦。早课晚课,晨钟暮鼓,都是我真心喜欢的。” “到后来,父亲还是点了头,送我来西林馆。我住在西林馆里,他就一直住在西林馆山脚下。那时候飞行学校还没有建起来,现在食堂的那个位置,就是当时他住的地方。那里的几眼灶,都是父亲自己用砖块砌起来的。” “那时我在西林馆,父亲有空的时候就会上山来看我,听我做早晚课,看我听师父师姐们的吩咐去打水、砍柴、种菜……我想让父亲好好看看,我一个人生活在西林馆里,其实比在家,比在他身边的时候要活得更加舒心、更加自在。这种生活,对我来说,不是吃苦,而是一种享福。” “到了最后,我父亲终于信了,他望着我直点头,哭着说很好,说以后他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了,然后他就告辞下山。”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我偷偷跟在父亲身后下山,想看他去做什么。我见到父亲一路下山,一路哭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直到跟下了山,看到他来到山脚那几口灶台跟前。我听见他对着那几眼灶哭着说,他们这里……以后都没有阿音了。” 静观师太俗家名姓里有一个“音”字。她皈依佛前,俗世的那个“阿音”,自然就不见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其实这是我舍弃了父亲,而父亲为了成全我,痛苦地放了手。他原本一直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将祖辈留下来的东西能够再传下去。可是我却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只想着我自己心中的宁静,而将我父亲的理想给打碎了。” “从那一刻起,这个执念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精修佛法多年,我到底还是没法将心底的负疚感抹去。所以我干脆在佛前发愿,一定要完成父亲的遗志,找到一个和父亲有着一样心性的人,将他小心翼翼呵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好生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阿俏,现在师父能找到你,心里很满足。” 静观师太面颊上泪痕犹在,她望着阿俏,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容。 “那天你做了一份燕窝,然后绷着一张小脸,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盅燕窝捧上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记起了父亲,记起他以前每做出一道经典的菜式,就会这样严肃地捧上来,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尝。” “你说那是你的一腔心血,我是信的,因为我父亲也曾经这么说过。” 阿俏听了静观所述,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感动,赶紧低头向静观拜下,说:“师父请放心,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满足师父的愿望。” “不不不,”静观听到这里,激动地摇着手,急切地问,“其实我想知道,这也是你自己的愿望,是不是?”静观望着拜倒在面前的阿俏,看着她点头承认,才终于彻底舒出一口气。 “人有生老病死,树也有老枝落尽,新芽冒尖的时候。不久,这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看清你,明白你,认准你是‘云林菜’唯一的传人。” 阿俏吃了一惊,抬起头问:“那师父你……” 若她是成了唯一,静观大师又会怎样?难道,难道今日佛前那一幅空空荡荡的“辋川图”,竟是静观为了她,所事先注下的伏笔? 静观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在乎“云林菜”的传承,所以甘愿以自己为垫脚石,甘愿“付出一切代价”,要将阿俏扶上去。 “这担子沉得很,师父自然要陪着你走一阵。”静观目光慈爱,伸手去将阿俏鬓边垂下的几缕短发撩起,别在她耳后。“就像我父亲当年也始终陪着我一样。” 第83章 阿俏从静观大师那里借走了那幅王维《辋川图》的摹本,挂在自己屋里还有一整年的时间,阿俏要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吃透云林菜的精髓,并且重现比丘尼梵正曾做过的《辋川图小样》 她不仅仅要重现《辋川图小样》,她更想令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与景致,都能在盘中“美味”地呈现出来。 可是阿俏却有一项被人嘲笑的短板:她烹饪手艺绝佳、调味绝佳、刀功绝佳……然而却不会雕花。 阿俏坐在那幅《辋川图》跟前,面前摆着一只空盘,和随意几样寻常食材。她挑了《辋川图》中随意一景,想利用这几样食材在盘中将《辋川图》中这一景表现出来,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到底该如何做才是。 师父静观没有教她,坚持要她自己悟,阿俏也这样坚持着,实在悟不出来了她就溜出去寻慧云师姐,见到慧云又拿了一块豆腐放在手里闲闲地雕着,阿俏忍不住开口:“师姐,要不你教我雕豆腐吧!” 常人学雕花,都是青红萝卜、蔬果瓜菜一类开始,阿俏一开口就挑中了豆腐,倒也并不是因为她托大,而是真的没人教过她这个,阿俏全无经验,以为豆腐算是容易驾驭的。 慧云将那块滑滑软软的豆腐递到阿俏手心,刚起身去去了一柄竹刀要递给阿俏,只见阿俏已经怔在原地发呆:她手心里的一块南豆腐已经被她略一用力,就捏得粉碎,根本没法儿雕刻。 “阿俏,我记得原来你性子没这么急啊!”慧云看出阿俏的变化,不免也暗暗担心。 可是阿俏哪里能够不急?一年的时光,说短不短,说长却一晃眼就过去了。若是明年这个时候,她真的无法复刻《辋川图》,她又怎么能实现静观大师的愿望,达成自己的心愿呢? 慧云这样一说,阿俏心里更是焦虑,心头仿佛燃起了一大团火焰,热意却无法宣泄。她突然起身来到西林馆的小厨房,取了她用惯了的厨刀,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磨着,直到将刀锋磨得水滑锃亮。 紧接着阿俏在厨下寻了一块完整的南豆腐,在刀身上淋了些水,突然深吸一口气,屏息削下一刀,再是一刀…… 待到慧云将西林馆四处找过,找到厨下的时候,阿俏已经一口气将这块豆腐全切完了:她先是将豆腐切成纸一般厚薄的薄片,接着轻轻将这些豆腐薄片推倒平铺在案板上,然后纵向切成细丝,其间不断用清水润泽刀背,免得豆腐粘在刀身上。待到一整块豆腐切完,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豆腐细丝全部推至刀身上,然后寻了一只盛着清水的海碗,用刀身托着豆腐丝送到海碗之中,刀身轻轻一沉,那无数豆腐细丝就在海碗中的清水里浮了浮,然后向四周散开。 慧云吃惊地看着那只海碗里的豆腐丝,见每根豆腐丝都粗细匀净、长短一致、纤若毫发,在水中载沉载浮,十分好看。 她忍不住叹道:“我说阿俏,你手上有这份功夫在,这还去学什么雕花啊!” “说实话,像你师姐这样,练一辈子,也就只会雕个豆腐,可是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将豆腐切成这样匀称的细丝……你这样的天资,干什么不好,为啥一门心思要和雕花过不去?” 阿俏一块豆腐切完,心里原本的郁闷也已经散了很多。听见慧云这样开解她,阿俏转过脸冲慧云笑了笑,点点头:是啊,她的刀功妙绝,为什么就一定要强迫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为什么不扬长避短,而要舍弃自己最擅长的刀功,去学那雕花呢? 可是,有刀功在身,又该如何使用,才能达到目的? “师姐,你说这惠山一带的人,做起饭菜来,讲究不讲究刀功呀?”阿俏想起慧云师姐也是本地长大的,忍不住开口相询。 慧云点点头:“当然讲究,只不过谁也没你手上这份功夫,能切得这样整齐好看。我们这里的人做事比较细致,哪怕是自家随便做个小菜,比如说用香干炒个水芹菜,也喜欢将香干片得一样厚薄,切成一样大小,水芹哪怕生得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也总要切成一样长短才好。这样炒出来盛在盘子里,才教人觉得赏心悦目么!” 听了慧云的话,阿俏好像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点点光。她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她曾经有一度看见过色相非常美观的一道家常小炒还是冷盘,一看就知道是本地人做的,知道是“云林菜”…… 可是她就是想不起来当初是在哪里见过的。算起来她也就只见过小范师傅做菜,可是她明确知道,那道菜绝对不是小范做的她不记得曾经尝过那道菜的味道…… “阿俏!”慧云眼见着阿俏皱紧眉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伸手推推她,“这丫头,莫不是傻了?真傻还是假傻,可别吓师姐哟!” “呀,我想起来,是贾家!”阿俏别过头,感激地望着慧云。 她想起来了,就是上回和沈谦一起去贾家作客,去“鉴别”那副倪瓒“真迹”的真伪。那次临走的时候,贾家厨下正在做饭,有一碟菜已经盛放在了桌面上,落入阿俏眼中。只是当时沈谦告辞,阿俏不便久留,也不好意思多问人家饭桌上的饭菜,所以只匆匆一瞥,便赶紧离开了。 在那之后就是沈谦与她分开避敌,约定在惠泉跟前重见的事。那次在惠泉跟前心惊肉跳地等到深夜,是阿俏平生最难熬的几个钟头,令她再没有心思去回忆在贾家看到的情形,若是慧云不说那个“假”字,她还真想不起来。 “谢谢师姐指点!”阿俏冲慧云深深一躬,转身就跑了。留慧云在她身后纳闷不已:她这是都指点了啥呀? 阿俏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往贾家所在的惠山南麓赶过去,奔到一半突然回头,望着身后一条岔路。 就是在这里,沈谦与她分开,推她奔上一条安全下山的捷径,自己则拐上另一头,吸引了大部分追兵……也不知他那天经历了什么,可是到了最后,那人为了让自己安心,竟还是出现在惠泉跟前,好好地、好好地与她道了一次别。 阿俏想到这里,忍不住伸手轻轻扶了扶别在发上那只玳瑁发夹。这么久了没有他的消息,阿俏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淡淡的怅惘,可是她的指尖一触及那只发夹,指上温温的,不由便令阿俏记起他身上的温度、他伸出手臂勾着她脖子的感觉……初夏的艳阳暖洋洋地照着,阿俏心头一暖,足下又坚定地往前赶去。 她相信他一定过得很好,所以她也绝不能活得太怂。 “贾老板!”阿俏叩开了贾家的院子,见到了贾元章,“真是冒昧打扰,您……您还记得我吗?” 贾元章犹豫着打量一番阿俏,说:“记得,你……你不就是静观大师那位女徒弟?” 那天在惠山禅寺的事,贾元章也看到了,记得阿俏立在静观师太背后的样子。 阿俏没想到被人记住的是这个身份,赶紧说:“您再想想,您再想想令尊老爷子藏着的那副倪云林的真迹……” 贾元章一下子想起来了,“原来你是陪着沈老板过来的那位……小姑娘!我父亲还念叨着你,说哪儿来的小姑娘,要是去学文人山水画,定然是一把好手……” 阿俏心里大叫惭愧,画画这上头她就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只能嘴头上胡诌几句。 “请问姑娘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贾元章耐心地询问。 “是这样的,说来实在冒昧,我记得上次在贵府拜访的时候,曾经依稀见到过贵府厨下正在做菜,当时有一道菜已经摆上桌了,当时印象很深,如今想起来,忍不住想要打扰贵府,问一问,那是一道什么菜!” 贾元章万万没想到阿俏赶了来竟然是为了问这个,愣了片刻,反问回去,说:“姑娘说印象很深,可否形容一下,是什么样子的菜?” 阿俏一下子卡了壳儿,她若是还记得那是什么样子的菜,就不过来问了。这时候贾元章问起,阿俏就只能一边回忆一边斟酌着说:“当时贵府上厨房里香气四溢,但是那道菜已经上了桌,想必该是个冷菜。我依稀记得那盛器十分特别,好像是外面是黑釉,里面却是水红色的……” 贾元章一听说,就点了点头,道:“跟我进来吧!这是家父素习喜爱的拼盘,今天拙荆也准备了,姑娘若是想见见,就请进来吧!” 阿俏闻言大喜,道谢之后,随贾元章进屋,来到贾家花厅外,只听贾老爷子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天气已经热了,塘里的早荷开了没?” 贾元章连忙大声回答:“父亲,还没呢!今天刚去看过,再过半个月,就有鲜的荷花出售了,到时候自然给您买来赏玩!” “哦!”老爷子那头就不再开口询问了。 贾元章转头看向阿俏,指着桌上几只盘子说:“姑娘当时见到的,该是这个吧!” 阿俏一低头,见桌上是几只细瓷碟子,正像她描述的那样,外头是黑釉的,里面则是粉彩,是由浅至深的水红色。每只碟子都做成了花瓣的样子,搁在深红色的红木桌面上,乍一看就像是一片片荷花瓣浮在水面上。 那几只细瓷碟子里所盛的,都是时下新鲜的食材做成的小凉菜,腌的嫩黄瓜花儿、鲜黄豆芽、拌上小红椒的黑木耳、烫过切成细段的枸杞芽儿…… “冒昧请问贾老板,这一样,是什么?”阿俏好奇地望着一只小碟,里面盛着棕色半透明的物事,被片成一片一片的,整整齐齐地搁在碟子中间。 贾元章一看,说:“这个也没什么,其实就是家常的鱼冻。昨天剩下来的,连汤带鱼肉就凝在一块儿了。我们家老爷子特别喜欢把鱼冻放在刚出锅的米饭上,看着鱼冻化了然后拌饭吃,所以家里做凉菜拼盘的时候就顺手也把这个放上。” 阿俏明白了,便问贾元章:“贵府上是每天都会做这样的凉菜拼盘么?” 贾元章点点头,说:“是,实在是因为家父喜欢……” 阿俏低下头,望着桌上一瓣一瓣荷花花瓣似的碟子。“等过半个月,家父还要命人去买新鲜的荷花,用荷瓣来盛这些凉菜,家父以为既有趣又雅致,他还时时提起,说几百年前倪瓒就是这么做的。” 阿俏忍不住点头,说:“的确如此,这个在古书上也是有记载的。”她曾经听外祖父宁老爷子给她说起过这件前人轶事。倪瓒生性好洁,又爱雅致,所以夏天的时候撷了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瓣来盛冷菜,又高洁、又超脱。 贾元章见阿俏也晓得,忍不住笑:“不瞒姑娘说,我们原本都不信老爷子的话,没想到姑娘也这么说。若是家父知道了,定要认定姑娘是个忘年交。” 这时候阿俏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脑海里有些想法已经快要成型。她赶紧向贾元章告辞:“今天真是多谢贾老板了。下回我再来拜访老爷子!”与贾元章客套两句,阿俏赶紧离开了贾家的小院子。 她走在惠山南麓的山坡上,夕阳西下,光鲜柔和,远处太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似乎有万条金龙在湖面闪烁跳跃。在阿俏眼里,一切似乎都成了细小的碎片,一切又都似乎完美地融合成一体,组成了这宏大而壮美的天地。 怎么会这么笨的呢?阿俏伸手一拍自己的后脑勺: 别看静观大师从不曾明白地指点阿俏做“辋川图小样”的方法,可是早在一年前,她参加考核的时候,静观大师其实就已经给了暗示:拼盘,答案就是拼盘那!拼盘,不仅是惠山本地人家家都做、家家喜爱的一种饮食方式,也是当年倪瓒老前辈所推崇的一种极为高级的呈现方式啊! 就算她阿俏于雕花上头一窍不通,可是她会做拼盘啊,在这拼盘上,无论是丁、丝、片、块,还是脍、脯、冻……都是她能做的出来的。 不多时阿俏又来到了当时与沈谦分别的那个岔路口,她立在原处,心怀感激,默默感谢每一个给她指了明路的人,然后果断地选择了下山的路,匆匆回云林馆里去了。 过了半个月,太湖畔已经有早荷开放,早市有那勤快的花娘采了荷花的骨朵出售,寻常人家可以供在瓶中,或是养在水缸里,都是能活上一阵子的。 贾元章刚打算遣家人去买,却迎来阿俏拜访,手里抱着一捧五六枝粉红色的荷花骨朵儿立在门口,微笑着向主人打招呼:“贾先生,这是我特地送来,感谢老爷子与先生您为我指点迷津的。” 贾元章见阿俏诚挚,赶紧收下了,命人将荷花先养起来,却又见阿俏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这边这一盒,却是我按倪云林的《饮食制度集》做的本地菜式,烧萝卜和糟姜,也是送给各位尝尝,想请各位试一试,给我点儿意见,还合乎各位的口味不?” 由此开始,阿俏的足迹再也不局限于西林馆和飞行学校。她开始越来越多在惠山本地各寻常百姓家拜访,将按照古法做出来的“云林菜”菜式一一请当地乡亲品尝,诚恳地请他们指点评价。 这些在惠山久居的淳朴人家很快便接受了阿俏,还时常指点她:“阿俏,这糟卤是隔壁村口住着的赵家做得最好,你要是觉得卤不够味儿,就上他们家去问法子吧!” “阿俏,这风鹅和风鸡你做得味儿已经很正啦,风鱼还差一点儿,不过这一件也没法子,现在天气还热,得等到了冬天才能去了那燥气,你可千万别太着急啊!” “嗯呢,我懂!”阿俏谢过这些好心提点她的乡邻。 不过旁人最常问的一个问题:“阿俏,你和你师父静观大师,那‘辋川图’究竟有把握了没?” 没到这时候阿俏就会抬起眼,唇边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她会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贴在唇上,故作神秘地说:“保密!” 第84章 进了旧历六月之后,宁淑带着小儿子阮浩宇到惠山来看阿俏。 阮浩宇学校里放了暑假,这半大小子总算有机会出来透透风,而且学校里布置了暑期任务,要求他们在省内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名胜,顺便了解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回来后写成报告上交。宁淑记挂着阿俏,索性带着浩宇过来惠山,在太湖鼋头渚边找了一间干净的客栈住着。 阿俏见母亲和弟弟赶来看自己,自然是开心的。她特地花了两天功夫,带阮浩宇将惠山附近走了个遍,拜访了她相熟的人家,指点弟弟完成作业。 宁淑亲眼见阿俏过得不错,个头又长高了些,气色也更好,多少放心了些,拉着她的手,只管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回省城去。 “说实在的,你厨艺已经这么好了。省城如今局面很好,当初不如你的人现在都红了起来。” 宁淑所指的是寇珍。 如今寇珍已经在省城开始崭露头角。她所在的寇家与阮家不同,阮家经营自家的私房菜,而寇家是开银行的,只在家中宴客,不对外营业,但是允许寇珍在外帮厨,打理宴席。因此寇珍时常出入达官显贵之家,她手艺又好人又勤快实在,很快便帮寇家打响了“银行菜”的美誉。 “娘啊,寇姐姐手艺很好,大家的厨艺各有千秋,您可不能随便说人家不如我。”阿俏为朋友抱不平。 “寇家姑娘确实是个老实人,”宁淑回忆起曾经拜访过她一回的寇珍,也点点头,“不过她确实不如你啊,否则为什么静观大师就收了你做徒弟,没收她呢?” 宁淑到底是为自己生的闺女感到骄傲,“如今大家都盼着你什么时候回省城,到时候一定大放异彩。听说城里已经有好事的,想促成你和寇珍比赛一次,赌局的盘口都已经开好了。” 阿俏咋舌:她和寇珍? 不过她与寇珍本来就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即便将来对上了,也定会是光明正大的彼此切磋,而不会像是和那个人…… “你问那位姜曼容姜姑娘啊!这两年省城一直没她的消息,想必是留在外省了吧!”宁淑不以为意,“倒是有件奇事:上回咱家和杜家比试的那家‘醉仙居’,已经易主了,听说已经换成了邻省任大帅的产业,凌老板卖了‘醉仙居’之后已经回乡养老去了。” 阿俏有些不明白“醉仙居”这样赚钱的营生凌老板为什么要卖,可是听说买主是邻省手握军政大权的大人物,心里有些明白,这后面定有些强买强卖之事发生,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转过话题,又问:“娘,过去这一年,您还好么?” 宁淑一怔,点点头,说:“我挺好啊!你这丫头,一年到头,连家信也没有几封,现在倒有功夫来问候娘啦!”她随手在阿俏的短发上揉了揉,立即跳过了这个话题。 阿俏冷眼旁观,能察觉宁淑淡然的态度之下多少夹杂着一丝怔忡。 第二天一大早,阿俏的弟弟阮浩宇就上山到西林馆找阿俏。阿俏倒是很惊异这个弟弟起得如此之早。以前在阮家的时候,只要不上学,阮浩宇就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几乎跟阮清瑶有的一拼。 “在学校,晚一点起就要扣分,所以我已经习惯了。”阮浩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姐姐解释。 阿俏点点头,阮浩宇身上发生的变化令她很欣慰。“我要去湖边采莲花去,你陪我同去么?”阿俏问。 阮浩宇点了头,却惊讶地发现阿俏出去采莲,随身带了一大罐子茶叶。 “浩宇,帮姐姐撑稳了船。”阿俏笑着将手中的木桨塞到阮浩宇手里,然后在浩宇的注视之下寻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花苞顶端绽开了一条缝,依稀可见里面金黄色的莲蕊。 她从腰间缚着的布袋里取了茶叶出来,掬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将茶叶灌到莲花花苞之中,然后随手在花茎上系一条丝带,打一个结。 “姐……姐你,你不是来采莲花的么?”阮浩宇睁大了眼不明白,于是结结巴巴地问。 “对啊,今儿选定了要采的莲花,明天早上再来采。”阿俏一面笑答,一面继续寻找下一株合适的莲花。 阮浩宇好奇不已,再加上被阿俏连哄带骗,答应了第二天再来帮阿俏采莲。 第二天便真的是采莲了,阿俏将昨天那些用丝带标记过的莲花苞整株整株剪下,然后取了上好的褐色棉纸包住,将采来莲花苞在大日头底下晒干。她捡了几枝完整的,盛在锡罐里扣好,郑重交给阮浩宇,托他转交给祖父阮老爷子。 宁淑和阮浩宇回去之后不久,阿俏就接到了小凡的信,上面语无伦次地问:三小姐您到底是施了什么法术您送来的莲花茶怎么能那么神奇家里的大人连阮老爷子在内全看傻了…… 阿俏偷笑着收了信,心里暗想,果然是当年倪云林留下的法子,连泡个茶都能那样风雅,那么有意趣。 她将小凡的信藏好,下山来到飞行学校的食堂。如今夏天午后炎热,大家都捡了这个时候午休,她正好有空闲来琢磨那件事辋川图小样。 阿俏在厨下专注地忙活了一阵,熬出了一锅浓稠的肉汤,将肉汤和其他材料灌在一个长方形的模具里,然后将模具浸在井水里晾着。她随即去摆弄其他的材料,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面前一只白瓷盘上,试图呈现王维《辋川图》之中的景致。 “阿俏,在忙那?”小范师傅范盛光打着呵欠进来,凑到阿俏身旁,来观赏阿俏的“作品”。 只见阿俏盘中用的材料不过是那几样,现剥现煮的太湖白虾虾籽、醋浸过的海蜇片成极薄的薄片、水红萝卜片缠着细细的萝卜缨、三色堇的嫩花瓣,刚掐下来的豌豆尖蜷曲的绿须……每一样都很细巧。 范盛光习惯性地随意从阿俏的材料盘里抓了些,混在一起送到嘴里,细细嚼着。 “嗯,不错啊,阿俏,真有你的!” 阿俏直起身,望着范盛光,笑着说:“你也觉得味道不错?” 范盛光诚恳地点点头:“是呀,原本觉得这几样的味道绝对配不到一起去的,可是我尝了尝,居然觉得很不错。” 阿俏笑盈盈地望着范盛光:“夸吧,请您就继续夸我吧!把我夸得上了天没准我就顺带手把晚饭什么的都一起做了。” 范盛光一脸委屈:“阿俏” “我是说真的好不好!”小范师傅掰扯着她盘中的材料细细地解释,“你这里每一样材料都没怎么经过特殊的调味,味道都是材料本身自带的,然而虾籽鲜、海蜇咸、萝卜水而脆、豌豆尖微苦、三色堇微甜,这些材料若都只是独一样就寡淡无奇,甚至会有点难吃,可是搭在一起,就很和谐。” “阿俏,你行啊,你现在基本上不用怎么特别地去烹饪去调味,就能让材料自己搭出味道,你……你好像手艺比刚来的时候更好了!” 阿俏听了范盛光夸奖,笑得如同一朵娇花,嘴上却不肯承认,只说:“范师傅,你……你好像口才也比一年前更好了。” 两人说着继续一起往阿俏面前的盘中看去,阿俏向范盛光解说:“我如今才觉得做拼盘才真真是烹饪里的一大难事,做的时候要考虑各项材料的颜色、质地,一面做,一面又要想这些材料搭配起来是个什么味道,真真是难死了。” 范盛光自己不用遭这份罪,所以很自在地嘲笑阿俏:“所以你乐在其中了对不对?” 阿俏闻言一怔,范盛光说中了她的心思:抛开一切烹饪的技法,纯粹靠这些食物本来的味道,花心思去搭配,研究什么能主导、什么能烘托,的确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对了,既然她现在已经抛开了所有的技法不谈,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材料本身上,那她算不算是“看山还是山”了呢? 阿俏愣了愣,转身就去取来了早先浸在井水里的模具。 “肉皮冻?”小范师傅见了这个头一反应就想起了他最喜欢的吃食。 “对不起,不是肉皮冻啊!”阿俏冲范盛光笑笑,“不过做法跟肉皮冻很像。”都是等浓厚高汤凉下来自己凝结,成为晶莹剔透的“冻”这是她上次在贾家见到鱼冻所受到的启发。 她看看模具里的肉汤已经都凝上了,就将模具拆开,大致辨了辨位置,就用厨刀将肉冻小心翼翼地剖开。 范盛光见到她切开的这块肉冻,里面有棕褐色的肉块,也有完全透明的白色凝冻。凝冻里肉块的形状则形成了一道山峦,徐徐而落,与阿俏事先搁在盘上的其余材料搭配在一起,便是一幅山景图。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然后拍着手就欢呼起来:“太棒了,阿俏,这个……这个真的好像!” 阿俏望着瓷盘里自己的作品,心头也有一点儿得意:她总算是找到了不用雕花来做拼盘的方法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食堂另一头,周牧云穿着汗衫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走过来,头发上甩着水,一看就是刚刚去游泳回来的样子。 “老周快来看!”范盛光招呼他,“快来看阿俏姑娘做的拼盘。” 周牧云过来,随意瞥了一眼,然后抬眼看看阿俏,见她正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就想开口说两句好的,夸她两句,换她以后能对自己软语相向。 可是话到口边,周牧云瞥着那只“拼盘”,再瞅瞅阿俏满怀期待的一张俏脸,还有范盛光天真烂漫欢呼雀跃的样子,周牧云到底还是撇了撇嘴角,缓缓地说:“就这样?你想走这样的路数去复刻《辋川图》?” 阿俏的笑容立刻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困惑的神情。范盛光倒是一副笑容都僵在脸上,他偷偷伸出手去捅捅周牧云,暗示他这毕竟是阿俏头一件像模像样的作品,不要泼凉水泼得太狠了。 “你用这样的法子,想去拼《辋川图》?我告诉你,回头累死你也不讨好!”周牧云不是话没经大脑,而是经过大脑深思熟虑之后,依旧这样说了出来。 “可这是为什么呢?”阿俏的脸有点儿黑,可还是强打精神,双眼紧紧地盯着周牧云,似乎想要透过他的双眼,看清这人脑海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一定看过《辋川图》吧!”周牧云问阿俏。《辋川图》是画史上的名作,但凡于中国画上有些见识的,认真研习过国画的,大多看过摹本画册。周牧云也不例外。 “那幅画是盛唐气象,画面宏大,描绘却细致入微。你若真的想用拼盘来完全复刻《辋川图》的实景,我告诉你,那就是吃力不讨好!你从今日开始,一直到明年四月,都完成不了!” “我……我只是做小样……”阿俏当真被周牧云打击到了,颤声答道。 据记载,五代时的名厨梵正,也只做的是《辋川图小样》,选取了二十处景致,分别复刻在盘中,而并没有在盘上呈现整个《辋川图》。 “哦,当然了,你只是做小样,你在《辋川图》上选二十景出来,用你盘里的菜来表现,然后端到旁人面前去,旁人看这上面菜色这么繁杂,心里就想,哟,这到底是不是《辋川图》啊,干脆拿出原作一对照:咦,这看着……不像啊!你看,这里不一样,那里不一样,货不对板,退货退货!” 阿俏的脸色越来越灰。周牧云却看得出来,她眉眼里没有愠色,只是沮丧而已。他晓得自己此前每句话都戳中了她,但是他给她的打击却一时令她灰心不已。 阿俏则知道周牧云说得没错,确实有这个风险古来用菜色模拟景致,模拟花鸟,模拟任何物事,都有个像或是不像的风险。人各有口味,又或有观察赏玩的角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做得越精细,这种风险的可能就越大。 “还有一件,我原本听说你来这里是学‘云林菜’的,可是看你盘上这些,跟倪云林那老头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是来学什么‘梵正菜’、‘烧尾席’之类的。倪云林画风清简,看见你这么繁复的一盘儿菜,在盘子上堆得满满的,他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晓得会气成什么样儿!” 其实这周牧云平时说话也不是总这么刁钻,这么爱挖苦人,只是他一到阿俏跟前,就忍不住想要跟她置气,似乎只有这么着,才能赢得她的注意,让她对自己高看几分。 此刻范盛光在旁边听着,一面看着阿俏的脸色,一面替周牧云暗暗担心,赶紧向这人偷偷使几个眼色,暗示他莫要再唐突佳人,气坏阿俏,有话好好说。 岂料周牧云还没完,他板着一张脸望着阿俏,却偏过头对范盛光说:“你瞧她,就只有这闭着嘴一言不发的模样,是学了她那位老师祖倪云林的。” 范盛光不明所以:“怎么讲?” “倪瓒那人自诩清高,有一回有权贵拿了画绢请他作画,还另送了不少钱。倪瓒却大怒,撕绢退钱。不料他后来泛舟太湖,正遇到了那权贵,被痛打了一顿,倪瓒当时却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你道是什么原因?”周牧云板着脸望着阿俏,一字一句地给范盛光讲这故事。 听到这里,阿俏忍不住,竟也低着头“嗤”的一声笑了。她听过周牧云讲的这个故事,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什么。 “于是这倪瓒就答了:一出声便‘俗’!”周牧云把故事接了下去,范盛光听明白过来,忍不住捧腹大笑,只是一想到这是周牧云说来嘲笑阿俏的,小范师傅的笑声立即断了,尴尬无比地呵呵了几句。 周牧云与阿俏对视一眼,周牧云难得一回,开口没让阿俏着恼,反而将她逗笑了,心里忍不住得意,眼光却自然而然地软下来,透出几分温柔。 “好吧,我今天可算是被你损到了家!”阿俏大大方方地望着周牧云,“这么狠狠地损了我一顿,我却还要谢你。” 在周牧云眼中,这时阿俏已经完全恢复了她一向的明朗与自信,而且她很兴奋,似乎周牧云刚才那些随口说来指责她的话,已经让她领悟了什么,完全想通了。 果然,只听阿俏答道:“这辈子,我可还是头一回承认,旁人损我竟然损得这么有道理。老周,多谢你说的这番话,我已经全盘明白了。” 第85章 经过周牧云这样一番“嘲弄”,阿俏终于将这《辋川图小样》的做法全盘想通。 她一开始想到要用各种细小的食材来复刻《辋川图》,这想法本没错。可问题在于,王维的《辋川图》本身是画,而她做的是菜式。两者天差地别,若一定要让菜式与《辋川图》那幅画完全一致,那就是误入歧途了。 正确的方法是,在盘中复刻《辋川图》的意境,模仿倪瓒清越的画风,简约的笔法,只用最简单的图样勾起观者的自行想象,让他们将眼前的菜式与脑海里的回忆相照应,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印象:对,这就是辋川图! 这就如当初阿俏在“黎明沙龙”看到那幅《春日偶得》,尽管她看不懂那幅画里描绘着什么,心里却能生出一股子情绪,如沐春风般地暖意融融;又如那日周牧云三笔两笔给阿俏画的小像,虽然不曾精雕细琢地描绘,可是初见阿俏时的那种“感觉”,已经全在纸上。 若是从这个角度说,其实此前静观大师在佛前呈上一个空盘的方式原也没错,只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太过简约,简约到没有办法给观者提供一个想象的支点,因此才无法被本地人们所接受。 阿俏想,这周牧云到底是个“歪才”,竟然用这种方式点醒了她,让她想通了做拼盘的道理。 接下来的几天里天气晴朗,气温很高。周牧云嫌宿舍太热,每天中午就提一把躺椅跑到宽敞的食堂来看书,一边吹着穿堂风,一边听着阿俏在食堂里用刀勺碗碟折腾出各种动静。 “老周” 阿俏的声音在周牧云耳后响起,“想请你帮个忙!” “让我帮你看拼盘是吧!行!”不用问,周牧云就知道阿俏想要他做什么。 “不过我想请你蒙上眼,”阿俏站在周牧云身后小声说,“我想看看,你见到菜式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闭上眼就是!”周牧云应声闭上了眼,阿俏却抽出了一条绸巾,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笑着说,“蒙上眼请你过去,可以不?” 周牧云大方地点了头:“行!” 阿俏二话不说,蒙上了周牧云的眼,随即将衣袖塞到他手里,慢慢牵着他起身,过来灶台跟前。 周牧云揭下眼上的绸巾,看了一眼,说:“这回好多了!” 盘上不过寥寥几件材料,意趣却要比上回更加明显。 “周大画家,你看这个是什么?”阿俏满怀希望地望着周牧云。 “这个么……意象还不够明显,我若是猜,或许会猜个‘春光灿烂’!”周牧云望望灶台前隔着的拼盘,明白了阿俏为什么一定要引他过来也就是此处,光线最好,既不过亮,也不会显得太暗。 阿俏扁扁嘴,心头有点儿失望,却也只能谢过周牧云,看着他自管自回去,继续往躺椅上一卧,舒舒服服地吹着穿堂风。 隔了一天,阿俏再次过来请,蒙上周牧云的眼,再解开。 周牧云:“这回看着该是,‘花团锦簇’!” 阿俏大喜,却听周牧云在抱怨:“可这也太花团锦簇了吧,一只盘子上十七八个颜色,你没学过配色么,超过十个颜色就已经是大忌了,俗话说看花了眼看花了眼,颜色这么花,怎么能叫人不看花眼?你是在做‘云林菜’、复刻《辋川图》,不是在做大姑娘的花棉袄!” 阿俏服气地闭上嘴,心道:好吧,算你赢! 第三回周牧云再揭下眼上蒙着的绸巾,望着眼前瓷盘,脱口而出:“青草池塘?” 阿俏没说话,望着他笑。周牧云则冲阿俏伸出个拇指:这回的意境虽然简单,可是已经非常明显,呼之欲出,连他周牧云都不得不承认,不过短短几天功夫,阿俏就能悟到这些,的确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 第四回,周牧云:“亭台掩映?”阿俏点了头。 第五回,周牧云:“舟楫往还?”阿俏称是。 第六回,周牧云:“云水流肆?” 阿俏笑了,道:“今天这题很难,我本来以为你会猜错的。” 周牧云哼了一声,故意酷酷地说:“我怎么会猜错?” 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眼看着夏尽秋来,食堂里吹着的穿堂风已经显得太凉了些,周牧云却养成了习惯,每天一定要到这里来看一阵书,有时看入神了,就一直看到傍晚。 这天忽然有一双手,自后蒙上了周牧云的眼。周牧云立即唤:“阿俏!” 身后的人不答话,周牧云老实不客气,也伸出双手,按在覆着眼的那一对小手上他按了按,觉得这对手掌很小巧,肥肥厚厚的,非常可爱。 “老周,你……你可别挠我,怪痒的哈哈哈哈,你、你可别着急,委屈你一小会儿啊!”身后响起的竟然是范盛光的声音。周牧云的手倏地就收了回来:他可没想轻薄小范师傅,误伤,这纯粹是误伤! 接着有细碎的脚步声过来,有什么东西放在自己面前。 “老周,生日快乐!”阿俏细声细气地说,将一双筷子塞在周牧云手里。 接着范盛光收回了他那一对胖而敏捷的小手。 周牧云望着眼前自己那一大碗寿面,条件反射地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那碗面里还盛着一只炸得香气扑鼻的荷包蛋,一小叠薄薄的笋脯,看起来倒真有点儿唐诗里的那意思。 周围的人全笑了。阿俏笑得尤其开心,说:“真阵子总是让你帮我,真是过意不去,今天特地做一碗长寿面谢你!” 周牧云故意虎着脸,说:“你以为做一碗寿面就能将我糊弄过去么?” 旁边登时有人起哄:“不如给老周每年做一碗寿面,多做几年……要是能做一辈子就好了!” 周牧云心里甜丝丝的,抬起脸望着阿俏,不说话,也不动筷子。 阿俏却没有半点羞态,反而落落大方地抬起头:“以后你们谁过生日,也一样都有这样一碗长寿面,前提条件是要提前一天把你们过生日的消息告诉小范师傅或者是我,最好带上学生证,以防你们谁盘算着一年里头要过好几次生日……” 听到这里,原来起哄的人都顾不上周牧云了,一起绕着阿俏欢呼起来。 周牧云无奈地摇摇头,伸筷子挟了面送入口中。飞行学校这边条件清苦,吃住环境什么都和在省城的周公馆不能比,周牧云这回庆生,也不过是额外多一碗加了蛋的面条,与上回他妹妹十八岁庆生那回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可是周牧云挟了那筷子面送入口中,细嚼了一阵,才慢慢地品出滋味,觉得他这个生日,比起上回妹妹周逸云的生日,过得实在是舒心得多了。 省城那间专营古董文玩的知古斋,近来生意兴隆,时常有人进进出出。店主人沈谦刚送走一位,底下人已经来报:“惠山那边的消息已经到了。” 沈谦听闻,忍不住唇角上翘。他点点头,惠山过来的人进屋,从他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小爷叔!” 手下人替沈谦将办公室的门户关好,退了出去,在外守着。 来人将惠山之行的所见和打听到的消息都夹在一个文件袋里,递给了沈谦,然后在一旁候着,等待小爷叔的问题。 沈谦开门见山,放低了声音问:“她还好么?” “回小爷叔的话,她近来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整个人看上去很轻松很自在,整天忙个不停的时候都还不忘了哼着歌儿,与附近周围的人相处得也都不错。” 沈谦点点头。 “李善人的背景与家事,都已经一一查清了。” 来人点头,“都查清了,全在这文件袋里,兄弟们都在等小爷叔的指示。到时您只要说一句话就成。” 沈谦表示满意,接着问:“学校那边,上次提起的疑点,还有什么没查过的么?” “小爷叔,已经按您说的,都查过一遍,可是离上回坠机的时间相隔太远,好多证据已经湮灭了。这次去查,着实是……一无所获。” 沈谦听见,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思考着,偶尔来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将查证的重点,转到孟景良身上。”沈谦平静地说。 “孟景良?”那位属下有些懵,“孟景良上次临危受命,冒着巨大的风险成功完成了试飞,在学校里简直是一位英雄人物。而且他还,他还……” “他还抱得美人归,这件事情在学校引起轰动,被人一时传为佳话对不对?”沈谦笑着回头。 “是,最近他的妻子已经有身孕了。听说孟景良有意等孩子出生以后就请假,携妻儿一起回老家一趟。” 沈谦一面琢磨一面转过身来,叹道:“我有种预感,这位孟景良,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要精明一点!” “你想一想,如果当时孟景良那一飞,其实根本就没冒什么风险呢?” “小,小爷叔,您说什么,”他那位属下听得一头雾水。 沈谦笑着虚踢来人一脚,笑道:“要你去查你就去查,顺便照应一下阮家那丫头!” 那人才恍然大悟,晓得在小爷叔心头,那位阮姑娘恐怕才是第一要务,其他都是顺带的。他赶紧应下告辞。 办公室里只留下了沈谦一个人。他自管自走到办公桌旁,拆开那只文件袋,按标签取了一份出来,拿在手里慢慢地翻着。 他一路看着,偶尔微笑,偶尔皱眉,看到最后,“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无声无息地叹出一口气:他并不是不想去惠山亲眼看看她,只是事情还没有清晰的头绪,他生怕离她越近,就越会给她带来危险。 各种顾虑和想见她的冲动交织在一处,令沈谦一人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地倚在椅上坐了几分钟,才支起身子,开始看起袋子里的其他文件。 这时有人在敲门,轻声请示:“老板,有一位姓周的小姐,在楼下问您在不在店里,说是想上来见见您。” 沈谦闻言,轻轻一挑眉,微笑道:“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我此刻不在店里。” 外头候着的人听了这话险些傻掉:他难道能跑去跟人说,我们老板说他不在? 可是他也知道这沈老板的脾气,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伙计只能将原话转达给楼下候着的周小姐听。 这位姓周的小姐听了脸色虽然不好看,可是也算是通情达理,知道沈老板是明确拒绝见她,强撑着露了个笑脸离开了。 这伙计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知古斋”这么个地方,沈老板有想见的人,也有不想见的人。虽说这想见的人暂且还不能时时见到,不想见的人却总随时送上门,可是这老板却是个面软心硬的主儿,从来不会随便改变心意。 时光飞逝,转眼间冬去春回。 当初静观大师曾经在佛前承诺过,《辋川图小样》与“云林菜”的传承,来年佛诞日之前要给惠山本地人一个交代。因此一进三月,阿俏就已经着手在做各种准备。 到了三月中,阮家当家主事的二太太宁淑从省城介绍了一名专营各式水产的行商到惠山,给惠山本地人供应外地产的时鲜水产,如梭子蟹、明虾、蚶、螺之类,价格便宜货也很地道。 惠山当地人心里有七八分明白:阮家这么做也是为了阮家的女儿阿俏要顺利继承“云林菜”的名号,就需要证明自己,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云林菜式,这里头好食材功不可没。阮家给了惠山这里这样一个渠道,也是表明了态度,这是全力支持,要力推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 李善人那头则一面跳脚一面叫嚣,说他早说了阮家是为了吞并“云林菜”这一脉才送了自家女儿来学艺的,看看这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可大多数本地人却大多已经了解了阿俏的为人,李善人的话,便再也没什么人听得进去。 第86章 四月初五这天,阿俏借了飞行学校的食堂,打算摆一席“云林小宴”,将云林一脉那些经典的菜式挨个儿做了一遍,呈在席上,也请惠山一带的乡里乡亲都过来看一看,尝一尝,认可她的手艺。 这“云林小宴”她原本打算与复刻的“辋川图小样”一起呈现的,可是思来想去,静观那幅空白的“辋川图小样”是去年四月初八那日在佛前被人指责,她便也憋了一口气,要在一年以后的同一天,将这口气给挣回来。 而这其他的云林菜式里头又有些荤食,如鹅啊蟹啊之类,就干脆往前挪了三天,分开来单独摆了个云林小宴。帖子送到去了惠山每一户人家,请他们届时一定到场。本地人家性情淳朴,听说阿俏要请客,大多很高兴,满口应下。而小范夫妇则一定要前来给阿俏帮忙招呼,赶都赶不走。 岂料到了将将快要开席的时候,阿俏数了数人头,应邀前来的,大约只有惠山本地人家的一半。 与她一向相熟的几户人家,南麓贾家,贾元章扶着年迈的父亲贾老爷子早早就赶来了;那位如笑面佛一样胖胖的生意人张老板也一早就到了,看着席面搓着手,十分期待。 然而李善人没来。小范太太在一旁偷偷认了认,转告阿俏,说没来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人在李善人名下的产业做工的。阿俏早就猜是这李善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做手脚,可已经到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俏心想,就算征服不了惠山所有人的胃,能征服其中的一半儿也是好的。 于是她去席间向众人询问:“开席之前,大家请先饮些茶润润口吧!” 阿俏见无异议,便亲自提了烧至鱼眼泡的水,却没有将水倒入茶壶泡茶,而是将茶倒在了一只海碗里。 “咦?”不少乡民们见了这情形,都觉出奇。加上本地人一向好脾气,谦和有礼,见到阿俏如此,大多静静地看着她,并无一人开口相询。 只见那海碗里只盛着一只晒干了的莲花,是一只莲瓣合拢的花骨朵。微滚的热水注入碗中,水汽氤氲之间,那莲花便似重获生机一样,奇迹般地缓缓打开了最外围的一片莲瓣。 “呀!”这下子乡民们再也耐不住了,一起围上来,聚在这只海碗四周,惊讶地望着这莲瓣继续缓缓地向外打开,同时海碗里的茶汤也开始渐渐转为澄澈的明黄色。一朵晒干了的莲花,在这温润而芬芳的水汽之间,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重新盛放,并且释放出新鲜莲花才有的清新香气。 “古法,这是云林先生古法!”贾老爷子摇摇晃晃地扶着拐杖站起身,伸手遥遥指向碗内的莲花。 “老爷子说得对,”阿俏点点头,“这确实是倪云林所记下的古法,按古法炮制,得此莲花茶!” 她取了一只茶勺,从小范太太手中接过茶碗,依次为众人盛了一匙海碗中的莲瓣茶。 这一个亮相,给这些乡民们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每个人都爱不释手地捧着茶碗中,闻着那混着莲花香气的茶味儿,怎么也舍不得饮下。 “大家不要舍不得,用来泡茶的莲花我还备下了许多,一会儿每家都会送上几朵,请各位尽情享用吧!”阿俏这样说了,众人才依言低头品尝。 每一席桌面上分别放着八碟凉菜,都是本地常吃的小菜,平平无奇。众人好奇地打量来打量去,见此物平常,不由多少有些失望。 阿俏却笑:“这些凉菜只是应景给大家佐个茶而已。至于云林菜里,冷菜拼盘这一项本就是长项,我师父去年的时候就已经答应大家了,三日之后,在惠山禅寺佛前,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阿俏这话说得自信而骄傲,她话音刚落,立时有人高声接口道:“辋川图!” 阿俏点头,笑着道:“是,是‘辋川图小样’,一共二十景!” 这下众人纷纷交换又惊又喜的眼神:拼盘乃是“看菜”,顾名思义,就是“看上去也要美”的菜式。而“看菜”之中,历代就再也没有超越梵正《辋川图小样》的作品。惠山一带百姓们承袭自先辈,美学修养都不错,有极高的眼光。他们自家平日也喜做拼盘,哪怕只是最寻常的小冷碟也要做得整齐好看,搭配美器。一听说三日后能鉴赏“二十景”的《辋川图小样》,众人的胃口一下子全被吊了起来。 “阿俏姑娘,这回不会再是空盘了吧!”有人高声开口发问,回头一看,见到静观大师的身影竟然也出现在食堂门口,赶紧改口:“毕竟静观大师修为高深,四大皆空,我等只是凡夫俗子,空盘给我等……我等是看不懂的啊!” 阿俏轻抿着嘴微笑:“您看着我,我不是跟您一样,也是个活在尘世里的普通人?” 众人一听便放了心。 接下来阿俏和小范夫妇他们一起开始给各桌走热菜。静观大师竟然也挽起了袖子,毫不避忌,云林鹅、云林鸭、灼香螺、芙蓉蟹斗、腰肝双脆……这些由倪瓒亲自记载而传世的菜式,被一一送上了桌。 “各位在此享用这‘云林小宴’,看起来都挺受用的啊!” 宴席过半,阿俏在小范夫妇的帮助下,开始给席间诸人上主食。主食是一道冷淘面,面汤用的是事先熬好的虾汁,面上佐着片成薄片的鲈鱼冻。 听见这个刻薄的声音,阿俏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谁来了。 李善人独自一人空手前来,走进“云林小宴”的现场,大喇喇地往首席一坐,坐在张老板身边。 张老板不无尴尬地说:“善人怎么耽搁到现在才来,你是错过了好多精彩了。” 李善人冷笑一声,说:“就凭她,能有什么精彩?”他看看眼前席面上摆着的一道道菜式,补了一句,“这些不过是咱们天天家常吃的,这姑娘不过依样画葫芦学来,算得什么稀奇?”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阿俏眼珠转转,直起身,冲李善人笑道:“谢谢善人夸奖!” 李善人愕然:他这不明摆着损人呢么? 张老板身旁坐着贾老爷子,年纪大了,耳力有点不大灵光,全没听清此前李善人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在说:“这个外来的姑娘,将本地菜式,一样一样地做出来,做得比本地人家都要好……小姑娘,你有心了啊!” 阿俏面上笑容更盛,冲贾老爷子点头:“谢谢老爷子夸奖!” 李善人却不忿,冲着贾老爷子大声问:“老爷子,这人人都会做的菜式,她哪里就做出什么花儿来了?” 贾老爷子也隔着张老板喊话回去,说:“你说刚才那朵花儿啊,美极啦,真是美极啦!” 李善人一下子愣在原地,张老板无奈地拍拍他:“善人,别意气用事了,你若好生尝一尝,这姑娘的手艺真是不赖。我想俗语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这个意思,这味道真真比咱们日常家中所做的,要精细不少。” 李善人冷哼一声,道:“人家是省城阮家出了钱,用的材料比咱们平时用的好。这样就自以为习得了‘云林菜’的精髓,就能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你想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一些!” 阿俏心里憋了一股子气,心想,这个李善人讲话也忒没道理,阮家不过是介绍了个行商,如今惠山一带,除了本地出产的水产以外,更能以公道的价钱买到外地出产的海货与河鲜,她用到的材料,大家也一样都能买到,这……这怎么反倒还成了攻击她的理由了呢? 她想了想,清了清嗓子,不卑不亢地开口:“李善人,我的身份背景从来不曾瞒过诸位,我本就不是个穷姑娘,所以从来没这个心情要借‘云林菜’的名气来为自己谋什么特别的好处。” 这“云林小宴”摆起来,请了附近十里八乡这许多人,即便到场的人只有一半,所费也不小。这其中的费用都是阮家和阿俏承担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得有些道理。所以李善人一脸阴沉地反驳阿俏几句,说什么阮家遣人来偷学“云林菜”啦,想要成为“云林菜”传人借机吞并这一菜系啦,大家伙儿也没怎么相信。 可是李善人这人实在嘴碎,偏生因为李家做着缫丝生意,掌握着本地一多半的营生的关系,他颇有些实权,说出来的话,旁人也不得不认真听着。 阿俏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范盛光很是担心地望着她,担心她会在席间失态。 “所以啊,小姑娘,你仅凭在此地学习两年的经历,就想从静观师太那里骗来那‘云林菜’传人的名号,你是不是想得太天真了?”李善人越说越起劲,越说越是口沫横飞,坐在他身旁的人连忙护住了自己的碗碟,免得回头吃到此人的吐沫星子。 阿俏变了脸色。 众人也变了脸色,因为静观师太此刻已经立在了李善人与阿俏背后,唯独这两人丝毫没有察觉静观的到来。 “我到惠山来,辛苦这两年,原本没有承望能成为‘云林菜’的传人,只想认真学几道本地的菜式,体会本地崇尚菜式之美的精神。要我说,连我师父在内,其实都没有什么资格给自己冠上什么‘传人’的名号。” 她的目光转向席间,望着在席间坐着的这许多人。 “这个菜系的所谓‘传人’,依我看,你们每一个人才是。这是你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手艺,也是你们每天都乐在其中的饮食!”阿俏睁大了眼,她真的恼了。 “这‘云林菜’一直都是你们的,阮家吞不掉,谁也夺不走!” 宽敞的空间里一时很是安静,只有阿俏这两句话掷地有声,在大厅中回荡。 “我想要做的,其实只是让世间更多人知道,在惠山这里,还有这么美,这么精致的菜式,这样大雅不俗的饮食‘云林菜’的传人,是我能够去做这件事必须拥有的一个身份。” 阿俏随即放软了语气,望着李善人,柔声说:“李善人,自从我到惠山,就总见您为了‘云林菜’的事奔走,想必您也是很看重这本地菜系的传承,想要它好,能够生生不息,能够享有它应得的美誉。因此我盼着您再好好想一想,若是您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可以尽管提,如果我真的有错我是可以改的。” 不知为何,阿俏说到“想要它好”这几个字的时候,李善人颇有点儿讪讪的,可待到阿俏说完,他却继续将脸一板,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对不住啊,阮姑娘,我今天过来,并不是想要尝试你这一席所谓的‘云林小宴’,我只不过是来通知你,所有收下你请柬却没到场的人,他们都会无条件支持我的决定……” 这就是说,李善人的确是以权势利益相逼相诱,没到场的那一半乡民人家,全都“被”代表了。 “……我不过奉劝你一句,早些知难而退,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李善人说着就要走,一转身,迎面险些撞上立在他身后的静观师太。 阿俏则气得脸色铁青,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实在没能想清楚这李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竟能这样锲而不舍地与她过不去她究竟哪里得罪这位“善人”了? “善人请移步,贫尼有两句话想要对善人说。”静观大师的表情始终柔和镇定,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过李善人此前那段咄咄逼人的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善人如此坚持,贫尼真是心中有愧,实在不知此举能为善人带来什么好处。”静观语气平和,语意却颇为尖锐。李善人不知为何,脸上突然一红。 “我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为了本地着想?”李善人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态,赶紧掩饰道。 “贫尼还想提醒善人一句,‘云林菜’传人之事,三日之后才会见分晓。”静观提醒。 李善人一拍后脑,恍然大悟似的说:“《辋川图》!”他一回头,瞥了一眼阿俏,冷笑道:“是,的确是三日之后,哼哼,三日之后,且看你们师徒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善人,请!”静观合什偏过身,遥遥指着门外,她请了李善人单独说话。 一时李善人离开,厅里余下的乡民们面面相觑。阿俏则紧紧地抿着双唇,死撑着一言不发。小范太太过来扶着她的胳膊,一时相劝又不知该如何劝。 席间只有耳力不好的贾老爷子丝毫不曾受到影响,挟起一筷子阿俏亲手做的冷淘面,送入口中,又挟了一块半透明的鲈鱼冻,用筷头举着在空中看了半天,这才珍而重之地送入口中慢慢地抿了,满脸陶醉的样子。 渐渐的,旁人见了老爷子这副做派,也纷纷开始动筷。大家虽然一言不发,可是手底下的都动作都不慢,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席上已经上了的那些菜肴,竟然都被在场诸人吃得干干净净,碗底朝天。 大家什么都没说,只抬头望着阿俏。 阿俏双眼有些热,却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大家伙儿把她所做的云林菜式全都吃光光,这是对她最好的鼓励,与最大的肯定。 第87章 静观师太在宴席之间,将故意前来示威的李善人请到一旁,两人单独说话。 阿俏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远远地看见师父静观脸色平静,反倒是李善人听着听着有些脸色难看,回了静观几句。随后静观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将李善人气得浑身颤抖,伸手指着静观,激动地道:“你、你……” 随后他一甩手,冷淡地道:“随你的便!” 说完这李善人便走了。 阿俏赶紧迎上去,扶住静观。静观师太也扭过脸来望着阿俏,柔声说:“孩子,没事儿的,这件事……为师能想办法解决的。” 室外春光正好,阿俏怔怔地望着静观。她头一次见到静观这副模样:双眉发白,头上原本乌青的发茬儿已经不再是黑色的了,眼角鱼尾纹已经非常深,双眼有些浑浊,唇角则已经开始向下垂。 与近两年前她第一眼见到的静观相比,她的师父,已经无可避免地显出了龙钟老态,可……可这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而已啊! “去吧,去谢谢那些赏光出席的乡亲,应承他们三日之后你一定会给他们惊喜。” 静观指指室内。 阿俏奉命去了,少时又急急忙忙地奔出来。她见到静观师太正扶着墙,缓缓地蹲坐下去。 “师父、师父……” 阿俏胆战心惊。 静观师太时时劳作,身体一向康健,这般突然显出颓态与病容,是此前从没有过的事。阿俏慌了神,伸双臂撑住静观的手臂,将她扶到室内,又赶紧奔下去给她倒了热茶。 乡民之中就有郎中,赶紧上来给静观师太把了把脉,只说没事,看上去像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静观大师若是病了,那三日之后的素席面……”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郎中看过静观的状态,摇了摇头,开口劝道:“大师,佛前献祭虽然重要,可是您的身体也很要紧,毕竟岁月不饶人,您一把年纪的人了,总要好好保养才是。” 静观思索片刻,便当着众人的面对阿俏说:“三日之后……就要全劳烦你了,莫要让这些人,这些指点过你,帮助过你,相信你的人失望……” 众人便得知,四月初八那日佛前的素席面,那副传说中的《辋川图小样》,将会由眼前这年轻姑娘来主理了。 阿俏一脸忧急,赶紧点了点头,握着静观的手,转头请了几位年轻力壮的乡民,和那位郎中一起,陪她一起送静观回西林馆去。 自此,静观便在西林馆自己的禅房里静养。 惠山一带不少人听说静观大师病倒,纷纷前往探视。有些因为李善人的缘故而未曾出息那天“云林小宴”的人,也大多心中存了愧疚,纷纷偷偷摸摸地上山来看望静观大师。 静观却一概在禅房里闭目养神,三天之中未曾出房门一步。 阿俏与她的师姐们则一面照料静观,一面着手准备佛前的素席面。三天光景,在忙忙碌碌之间一晃而过,阿俏压根没有时间忧虑素席面能不能为乡民们接受,她唯有尽到自己的本分,努力照顾好师父,同时也依着以前早就设计好的,将《辋川图小样》一点一点全部准备出来。 四月初七那天,她由慧云师姐相陪,下山拜见惠山禅寺的住持方丈,说了几点请求。住持一一都允了,又问起静观的病情,见到阿俏与慧云的神色,住持也晓得不容乐观,只能宽慰两人几句,念了一句佛偈。慧云表示凛然受教;阿俏却睁着一对眼,不知所云。 到了四月初八那天清晨,阿俏起了个大早,先去看了静观,见静观气色尚可,便为她喂了些粥水,然后给她披了外袍,问她愿不愿意出去走走。 静观扶着地面缓缓起身,来到禅房门口,眼望着这日明净的蓝天,听着清晨林间风拂竹叶的声音,冲阿俏一笑,只说:“阿俏,师父今日觉得很是高兴,毕竟多年来的执念终于能放下了。能完成老父的心愿,师父在世,再无所求了。” “师父,请您放心吧!”阿俏口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多少把握。到了这一刻,她唯有全力以赴,可那结果如何,却只能交到老天手里了。 “去吧!孩子,师父不下山了,只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静观温和地说,双手一送,将阿俏往禅房外送了出去。 阿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异样。 去年今日,她头一次听静观大师详述心中的执念,对父亲的抱憾,头一次明白了静观师父培植她传承“云林菜”的心有多么恳切。 可是静观也说过,这条路很长很难,而她会陪着阿俏一起走下去。然而今日这佛前献祭,静观却双手一推,将阿俏送了出去,让她独自面对。 阿俏走到一半,回头看看静观的禅房,只见静观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坐下开始打坐。阿俏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疑惑,赶紧来到后厨,与师姐们一起,为在惠山禅寺里的佛前献祭做最后的准备。 今日惠山禅寺贴出了告示,因为大雄宝殿内需要准备佛前献祭,所以在吉时之前,不会对外开放。待到吉时,候在殿外的香客便可入内,欣赏供奉在佛前的素席面,包括那一道让众人期盼了整整一年之久的《辋川图小样》。 在外候着的人们自是焦躁,纷纷猜测,纷纷议论。 只有李善人一人对今日的供奉不屑一顾,冷言冷语地道:“这可好,静观自己先装病了,回头那孩子什么也做不出来,静观还有个替罪羊可以用来背黑锅。” 在外候着的人大多将信将疑毕竟去年静观在佛前承诺,说是她们师徒二人必定要给大家一个交待,可到如今,却只有徒弟,没有师父了。 眼看吉时将近,惠山禅寺有僧人出来,抬出两个一人高的大香炉和十几个蒲团。几名知客僧对前来的香客合什行礼,说:“今日大雄宝殿内供着素席面,所以进香的规矩要改一改。” “诸位香客请在此上香,上香后请去那里排队,依次进入大雄宝殿礼敬诸佛,并观赏素席面。每一次会请二十人进入,务请大家稍安勿躁。” 人们听说改了规矩,一时纷纷开口相询,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吉时的钟声立即响了起来,僧人们一起合什肃立。香客们见了阵仗也纷纷闭口,不敢再出声。 立时有人先按照那知客僧所说的,上了头香,然后由知客僧引着,过去排队,从大雄宝殿左侧进入。 大雄宝殿的正门也于此刻缓缓打开,外头候着的香客们远远能望见佛前排了长长的一溜香案,入内的香客们则沿着香案,缓缓步行,自左而右地欣赏一遍,最后二十人一起立在佛前,向佛像行礼,之后从右首边门出来。 外面的人看不清香案上摆着的物事,所以里面的人一出来,就有人着急问道:“有吗,在里面吗?《辋川图》?” “在” 出来的人好像还有些迷迷瞪瞪的,似乎依旧沉浸在素席面带给他们的震撼之中。 “《辋川图小样》,一共……一共二十景。” 出来的人转告还在外头候着的香客。 “二十景!难怪每次只放二十个人进去观赏。”有人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是呀,听说这也是有门道的。”出来的人有些意犹未尽,竟然有人还想再看一回,干脆重新上前进香,又在排得长长的队伍又排了起来。 “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李善人给了八字评语。 可是他自己也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无奈之下也只得在殿外耐心等候。 少时又有一批香客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出来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看情形,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这回这二十人所想相当一致,干脆全走到队尾,重新又排了起来。 前面的人听见他们小声议论:“你怎么也来了?” “刚才里面一道‘云水飞流’很特别,就在我旁边,只是没时间细细看,等会儿再进去,我一定要细细地盯着那一盘多看一会儿。你呢?我看你盯这那道看了半天,怎么又来了?” “咳,刚才我就是盯着你说的这道看,看了半天出了神,旁的都没怎么顾得上,现下只觉得可惜,所以得再排一回,待会儿进去,将其他的都再看一看。” “是呀,你想想,一年才一次。错过今天,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这《辋川图小样》啊!” 李善人排在中间,越听越是心惊。从众人的反应来看,阿俏真的将《辋川图小样》给做出来了,而且反响不错,甚至有人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入内欣赏。 可是,就凭她?李善人越想越不对:想那王维的《辋川图》画面宏大,刻画精细,凭阿俏那小姑娘一人,真能用新鲜食材复刻出《辋川图》中的二十景?能复刻其中一景就已经了不得了。 这么想着,李善人越发踮起脚尖,急不可耐地等着,急切盼着能进入大雄宝殿。可是早先他动作太慢,等了起码有一个小时才轮到他入内。知客僧数了二十人,恭敬地行礼,口中说“请”。 旁人一溜烟,脚下飞快地进殿去了,李善人则故意背着手,摆足了架子,趾高气扬地入内。 大雄宝殿内有香烟缭绕。众人看得清楚,那排长长的供桌跟前,确实放了二十只洁白的汝窑大盘,每只盘中各自是一幅拼盘。拼盘所占面积不过盘中三分之二,以至于每只盘子都露出了不小的白边。 李善人带着轻视之心去看第一幅,心想,这太小儿科了,之前盘中不过是些各色杂菜与浆果,看似随意地摆在盘中,白盘上还四处涂着些酱汁。至于味道如何,李善人暗道,那是不用想了。 岂料李善人看了一眼,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有个声音:“像是山涧清泉,野花遍地” 他皱皱眉,赶紧弃了这一盘,踱步过去看其余十九盘,只见盘中材料大多简单,每盘中材料最繁复的也不过七八种,食材所拼成的图样也并不复杂,可就是入眼极其舒服,并令人联想起那些曾经见过的,山野自然里优美而疏淡的景致。 李善人越往后走,越是心惊:只见越往后走,拼盘中的图样越是简单,可那表现的手法也越发让人惊异: 几块半透明的凝冻,冻内凝着细小而繁复食材,层层叠叠垒在一处,依稀便是亭台楼阁,楼宇重重,不可尽述;白糖炒化之后拔出的细丝,在盘中缭绕,好像是云气氤氲,虚无缥缈,与这大雄宝殿之中袅袅的烟气相差仿佛;而其余如煮熟的菜蔬黍实之类,大约曾在形状一定的容器里压实,然后倒扣取出,更是可圆可方,变幻无穷…… 李善人一口气看下去,直至看到最后一盘,只见第二十只盘子之后还放着一只小小的白碟,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可李善人心中本有期待,见了这只白碟,依旧仿佛见到了辋川别墅上空的茫茫的天宇似的,他眨眨眼:眼前依旧是一只白碟,什么也没有。 李善人忍不住低声“哼”了一声,心想这做拼盘的人是在为了她的师父去年的那件事,想向今年的观者再证明什么呢。 正在这时,知客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诸位,时间已到,请各位来到这二十道供在佛前的拼盘跟前行礼,然后请从对面侧门离开。若是还想观赏,各位可以重行排队等候。” 李善人见旁人纷纷上前一起行礼,无奈之下随意寻了个空位立了,合什在佛前礼敬,随后与众人一起从右侧的偏门出来。 可是一直到离开正殿,李善人兀自觉得脑海里印象深刻,仿佛刚才当真随前朝诗人在辋川别墅里走了一遭似的,只消微微闭眼,就能勾起他脑海里那些回忆:飞瀑流泉、山川楼宇、舟楫唱和、云气氤氤…… 旁的香客也有应和的:“真是精彩啊!叫人见了就觉得身临其境。” “不成不成,我还有几盘没功夫细看,各位请随意,我得再去排队去了。” 李善人则立在大雄宝殿跟前,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他一瞥眼正见到阿俏,站在他对面,抱着双臂,冷眼望着他。 这李善人突然悟过来:这哪里是什么《辋川图》?《辋川图》分明只存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拼盘之后所忆及的一切美好景致,都是他自己以前经历过、见过的,只是此时此刻恰好被这些拼盘所唤起了而已。 旁人也与他一样,所谓“辋川图小样”,只是个由头,众人所赞叹与流连的,都只是他们自己心中的那个“辋川”! “好你个阮阿俏,”李善人撇了撇嘴,脸色阴沉,“好你个欺世盗名的静观师太。” 如今他已经抓住了这《辋川图小样》好几处毛病,并且打算在人前揭出来,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晓得,他可不是这么容易糊弄的。 第88章 “你这丫头,倒也算得上是精明。”李善人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阿俏,抑扬顿挫地开了腔。 “只可惜,你和你师父想尽法子,也没法儿帮你得到这‘云林菜’传人的名号。”李善人越说越得意,最终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刻阿俏与李善人身边都聚了很多人,有人听见李善人这样开腔,忍不住惊问:“善人,这是为什么?” 而阿俏则转身看向众人,柔声道:“各位之中,有不少是三天前赏光前来赴宴的,也有几位已经入内观赏过供奉在佛前的‘辋川图小样’了,我倒想请教一下各位,我究竟有没有资格,传承我师父的衣钵,成为‘云林菜’的传人?” 立时有人应道:“怎么没有?” “有资格有资格!” 甚至好多那天因为李善人的关系,没去赴宴的人,也因为对阿俏抱歉的缘故,躲在人群里浑水摸鱼地喊了起来。 只有这李善人一点儿都不急。 他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阮姑娘,在节骨眼儿上,我可不得不指出你的一桩大罪过。今儿是佛诞日,你在佛前献祭,怎么可以奉上荤腥哩?” 众人全怔住了李善人从哪儿看出来殿内那些拼盘用了荤腥? 阿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也不答,只是冲李善人微微笑着。 “哦,对了,对了!”有进去看过的人想了起来,“那个半透明的,半透明的冻” “是呀是呀,那到底是肉冻还是鱼冻?可不管怎么样,只要沾了荤腥,都是对佛祖不敬啊!” 阿俏还是笑着不开口。 她身边站出一名女尼,开口就说:“你看清楚了么?尝过了么?什么,没看清没尝过,你怎么竟还敢乱说?” 说话火气这么冲的,竟然是西林馆一向好脾气的女尼慧云。 “这是我亲手做的,那东西看着像是本地人常吃的鱼冻,可却是用面粉混着葛粉一起做出来的,粉是我亲手磨的,糊是我亲自调了递给阿俏用的,你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竟然用这种不敬神佛的话来污蔑我们西林馆?”慧云一口气说下去,越说越是畅快,“各位,你们都看看,你们现在是站在禅寺里,面对着佛祖,大家都真诚一点,不要这样没根据地随意泼脏水好不好?” 慧云本就是出家人,她自然不可能用含了荤腥的材料给阿俏使用。 慧云的火气“轰”的一下全出完了,大雄宝殿跟前立时静了静,人们都想: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把这么好脾气的女尼逼急了,牙尖嘴利起来,也丝毫不让寻常妇人。 这时候天边飘过一大片乌云,将早上还很清朗的天空遮去了一大半,刚巧对上了慧云刚才说的话,这下连李善人都有点儿心头发毛,赶紧说:“好了好了,这葛粉冻的事儿不再说了……可是阿俏姑娘,你敢说你供在佛前的就是《辋川图》?” 阿俏抗声道:“《辋川图小样》!” 李善人又问:“这可就不对了,我记得很清楚,《辋川图》里,可是有人物的啊!你这几盘儿里,都是看不出不知是什么的景,有人物吗?” 阿俏听见李善人这么问,忍不住一笑,仿佛她早早就挖好了个大坑,等着人来跳,而李善人就无知无觉地这么一头扎了进去。 “二十景,对二十人,进去观赏的各位香客,就都是这‘辋川图小样’里的人物。”阿俏这么回答。 李善人一怔,立即应道:“胡闹!” “怎么胡闹?”阿俏反唇相讥,“当初先人记载,五代时的名厨梵正就是用食材合成景物,前来赏玩的人每人对景,合成的《辋川图小样》!再说了,今天和二十道拼盘乃是供奉在佛前的,诸位香客又是诚心前来拜佛祈福,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与景物相对,一道虔心供奉神佛?” 阿俏这样一说,众人才明白了。原来惠山禅寺每次只请二十人入内,临了二十人分别在拼盘跟前向佛礼敬,竟是这么个道理。 不少人纷纷应道:“愿意愿意!” “是呀,西林馆做这些拼盘的人有多诚心,我们也就有多虔诚,有什么不愿意的!” 一番话将李善人僵住,他指着阿俏,想反驳又说不出话,呆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这做出来的拼盘,根本就不是《辋川图》,我、我家里有《辋川图》的摹本,我这就叫人去取来,我们对照着看,你做的这些,一点都不……一点都不像啊!” 见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阿俏掩口轻笑了一声,说:“善人,你几时听我师父和我说过,我们做出来的拼盘会‘像’《辋川图》的?” 李善人被她气坏了,指着阿俏说不出来话。 “《辋川图》里的辋川是王维的辋川,而我们今天在佛前供奉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辋川,这样的供奉,难道善人不觉得,会比一味模仿前人画作,来得更加虔诚,更加有意义?” 阿俏这样说,照应了一年前静观大师在此曾经说过的话,好多人去年也在场,现下听见阿俏所说的,纷纷点头,“哦哦”地应下,表示终于明白了静观师徒的深意。 阿俏自己却知道这番话都是她自己在胡诌可这样岂不是比李善人拿了《辋川图》的摹本过来,一一比对她做的拼盘要好上很多了? 可她这两句话一说,真的气坏了李善人,这人望着阿俏直跳脚,左右来回踱两步,伸手指指阿俏的鼻尖,愣是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善人,善人不好啦!”惠山禅寺有人大呼小叫地冲进来,却是向李善人提醒示警的。 “什么事不好,这里是佛寺,说话当心点儿!”李善人更加没好气。 “夫人……夫人来啦!” 李善人听了这话,头一反应,竟然是转身就跑。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外头有个雄壮的女声响起,“这个没良心的,天杀的东西!” 在禅寺门口守着的知客僧们想拦,一时没能拦住,被来人一冲就冲了进来好一群娘子军。 阿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来惠山这么久,可还从来没见过李善人的夫人,今日见了,才晓得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李善人自己身材瘦削,总是阴着一张脸,可是他的夫人却生得人高马大,伸手一提李善人的后领,已经将此人像是捉小鸡一样地提了起来。 “诸位,打扰了,打扰诸位礼佛了!实在是抱歉,抱歉!” 带领着一群娘子军的李夫人面色和善地向众人表达了歉意,转脸看向丈夫却十足是个凶神恶煞。 旁人看着不觉奇怪,阿俏却惊讶万分:李善人这人,总是动不动就趾高气扬地指责阿俏,否定她的成绩,拒绝承认她的身份,可这人竟然如此惧内。这实在是,实在是……叫人忍不住要幸灾乐祸啊! 李夫人长手长脚,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李善人给提溜出了惠山禅寺的山门,将李善人往地面上一扔,劈头就骂:“你这没良心的东西,被色心蒙了眼的混账!” 旁人听了都懵了,须知和李善人于女色上一向规矩,毕竟他有这样一位夫人在家,就算有贼心,也没有那贼胆那! 李夫人还没骂完,“自从你上回见了那狐狸精,魂就给人勾走了吧!竟然瞒着我偷偷通信通了这么久!若不是这回正好有封信让我给截着了,我这不是还一直蒙在鼓里?”说着李夫人就将几页信笺狠狠扔在李善人身上。 阿俏随着好奇围观的人一起跟了出来,远远地听见李夫人骂了这几句,她心里依稀有点儿明白了。 “难怪你成日价找人阮姑娘的麻烦,天天嚷嚷着惠山容不下她,这不,将她撵走了好将那个狐狸精接回来是吧!我告诉你,你丫这就是妄想!天大地大,在李家,是你夫人我最大,我告诉你,阮姑娘想是什么她就是什么,有老娘今天这句话在,从今以后,静观大师的传人就只能是她,决不能是旁人!” 阿俏万万没想到从李夫人口里竟然说出了这番话:她这是……因祸得福、苦尽甘来了? 不过她总算多少明白了些。 李夫人口里那位“狐狸精”,应该是那位妩媚动人的姜曼容姜姑娘。姜曼容上回来考核的时候该是搭上了李善人,只是她没当上静观大师的弟子,没能留下来,却一直暗中与李善人保持着联系,挑拨李善人反对阿俏,最好能将阿俏从惠山赶出去,姜曼容重新回归,这样姜曼容得偿所愿,自然也会对李善人有所“报答”。 阿俏冷眼望着李善人被李夫人拎着后领,一副躺平任揍的模样,心里又多明白了几分这李善人在惠山,外头看着风光,有财有势,可是婚姻不如意,家中有位悍妻,一下子见了姜曼容那样温柔妩媚的小模样,自然惊为天人。现在想起来,这李善人自从静观大师的考核结束之后,就一直在表达对阿俏的不满,力主姜曼容才是“对的人”,恐怕当时两人就已经有些首尾了。 见到在被李夫人扔在风中的那些信纸,阿俏便心知肚明,这些年李善人锲而不舍地反对她继承“云林菜”,想要将她赶走,就是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觉得阿俏走后能再将姜曼容接回来,凭李善人的影响在,定能保她顺利成为静观师太的传人,这样两人就又有机会好上了。 “看看,看看……这起不知廉耻的,竟然还给你寄画片!”李夫人说着还将“证据”抖了出来,几张彩色的“画片”在她手中扬起,“你醒醒好不好?那狐狸精能有这样的好相貌?” 李善人此前被夫人提着,众目睽睽之下,羞愧难当,索性闭上了眼。可听见夫人这么说,他竟然忍不住将眼睁了一条缝儿,深情地往那画片上瞄了一眼。 只听李夫人笑道:“可你知道这是上海最当红的女明星么?这也不是什么最新的彩色画片,这是从人家月份牌上裁下来的好不好!老李啊老李,我以前只是觉得你窝囊,所以我在外头、在人前从来不驳你的面子,让你好好的,可我现在只觉得你蠢” 阿俏与围观的人们一起,探头看李夫人手中的“画片”,果然,只见那上头的美人儿巧笑倩兮,眉眼里有点儿姜曼容那意思,可是却绝对比姜曼容更要风情万种。这样彩色的画片儿,还真有可能是从月份牌上裁下来的。 众人一阵哄笑,笑这李善人,一念之差,上了当。 阿俏却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不大像是姜曼容的做派,姜曼容那么自恋的女人,要是寄相片,也不会寄旁人,只会寄她自己的;难道真是姜曼容心气儿这么高,在自己手下输了一仗,就怎么也要扳回来,所以才死活缠着李善人的? 李善人听了夫人的话,一时脸涨得通红,也不晓得是因为自己被骗了上了当,还是被夫人这样羞辱得没法儿抬头做人。 李夫人将他一推,说:“‘云林菜’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今儿我就做个主,你去跟阮姑娘道个歉,陪个不是,以后咱们惠山这里再也不会去找旁人,就是她了!” 一句话,立刻令阿俏纠结了多时的难题迎刃而解。 李善人被自家夫人推得踉跄几步,来到阿俏跟前,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李善人想想他的希望至此已经全化为泡影,再加上刚刚得知他信任已久的女人竟然也骗他作弄他,这股子气无处可去,这李善人心头便再无“善”这一个字,他惟愿见到旁人痛苦,自己心头才会觉得好过些。 这李善人当即在阿俏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阿俏立即变了脸色。 她抬头,带着无法相信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李善人。 这李“善”人低低笑了一声,突然提高了声音,狞笑道:“不信你自己去想” 阿俏略一沉吟,转身就走。 李善人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疯了也似地大喊:“去吧,快去吧,再去晚一步,恐怕你就终身遗憾,这辈子也没法儿释怀啦!” 阿俏咬紧牙关,真如李善人所说的那样,拼了命往山腰上奔过去,途中偶遇了孟景良和挺着肚子即将要生产的范惠红,都没顾得上打招呼,一气儿直接往西林馆去了。 早先李善人在她耳边转告她的,是三天前静观大师告诉李善人的话,“你若一定要如此刁难,我就只能告诉你,三日之后,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云林菜’的传人这一说了。” 这是静观请求李善人,也是她逼迫威胁李善人的最后手段。 如果世间没有了静观师太,李善人让姜曼容回惠山的指望就全盘落空,而惠山本地人,则别无选择,只能认可阿俏作为“云林菜”的传人。 阿俏一面往西林馆狂奔,一面记起静观师太曾在她耳边说过的话:“阿俏,你师父会在人前力保你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阿俏,师父能找到你,心里很满足!” “能完成老父的心愿,师父在世,再无所求了。” 阿俏越是回想,脚步越是急促。她怎么早没有看清静观师父的异样,若真的让静观为她付出这样的牺牲,她真的会如李善人所诅咒的那样,终身遗憾,一辈子没法儿原谅自己。 她不要。 到了这会儿,阿俏早已顾不上什么名声外物了。在惠山的这许多日日夜夜,她早已学到了她想要学的,她再也不是刚来时那个外表看来锐利,内心却依旧会偶尔觉得卑微的姑娘了。哪怕没有什么“传人”的名分,她也有这个自信能够将“云林菜”的传统妥善地接下来。 阿俏直接冲进西林馆的山门,扶着门柱大喘了一阵,然后收束心神,放轻脚步,往静观师太的禅房缓步走去。 禅房的门依旧洞开着,可以看见静观师太依旧在禅房正中的蒲团上打坐,双目紧闭,与早间阿俏离开西林馆的时候一模一样。 阿俏的气息渐渐缓下来,可是胸口的一颗心却剧烈地狂跳着。 她走进静观师太的禅房,轻手轻脚地在静观面前跪下。她望着静观,小声小声地说:“师父,师父我做到了。” 她凭借一副二十景的《辋川图小样》征服了人们的心;机缘巧合,李善人那块的拦路的大石也在最后一刻被人扫除了。 禅房里很安静,静观师太依旧默默坐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不见她胸口起伏,也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 阿俏的泪终于忍不住扑簌而下,她深深地朝静观拜下去,带着哭腔说:“师父……师父您睁开眼看一看,我……我真的做到了。” 静观师父执着了这么久的心愿,如今终于实现了。 “阿俏” 阿俏拜倒的时候,耳边响起静观那一向慈和的嗓音。阿俏双肩一震,赶紧抬起头,只见静观此刻已经睁开了眼,一双眼明净而澄澈,面带微笑,望着眼前的小姑娘。 阿俏膝行两步上前,伸手握住了静观的双手,颤声道:“师父,师父……我听李善人说……我吓坏了,我真的好怕……” 她怕静观因为她的缘故离开人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却不能坐看静观如此为她牺牲。 “李善人都说了些啥?”静观突然冲阿俏眨了眨眼,平素一向佛学造诣深厚、法相端严的大师,眼里现出一点点狡黠。 “这个……”阿俏好像明白了什么,眼前她这位年高德勋的师父,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位妙计得逞、正在得意的小姑娘。 “出家人不打诳语,”静观双手合什,低头诵了一句佛法,然后又补了一句,“可是佛祖也没说过,对那些心存恶意的人也一定得说真话呀!” 阿俏终于忍不住给逗得笑了起来,亮晶晶的泪水尚自挂在她脸上,她却已经笑得欢畅,突然上前,伸手圈住了静观的腰,将脸埋在静观怀里她真是太开心了。 静观眼里面上的笑意则渐渐转为平静无波,她伸手抚着阿俏一头短发,低声说道:“孩子,傻孩子……向死而生,本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啊!” 第89章 四月初八佛诞之后,惠山这里诸事顺逐。 静观师太病体完全痊愈。她亲自带阿俏下山,去感谢惠山禅寺住持,谢过之前阖寺对阿俏那道《辋川图小样》的支持与帮忙。住持却反过来恭喜静观,贺她业障已除,不再执着,得证大道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相比西林馆的喜气洋洋,李善人那里则是风雨飘摇,糟心的事一堆一堆。除了初八那天他在众人面前被老婆修理了一回,之后更是爆出了李善人的缫丝厂无辜压榨工人,克扣工钱并延时放工,被工人们聚在一起声讨了。李善人自顾不暇,而他那个“善人”的名号,此刻反而成为最大的讽刺。 至于此前李善人强压着不愿让阿俏成为“云林菜”传人的事,就再也无人提起,渐渐地惠山本地就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阿俏正在考虑何时回省城的问题,毕竟现在静观身子康健,她没有必要一直待在惠山。这时候颇有经营头脑的张老板前来找她,想与她合作,请她在省城帮忙打响“云林菜”的名号。 “那天姑娘在‘云林小宴’上说的,该让这菜式生生不息,享有它应得的美誉,这话真是振聋发聩,我张某人实在是佩服姑娘的胸襟啊!” 这位张老板是做惠山一带游客的生意的,开了两家旅舍,而太湖上泛舟的游船,十停之中有八停是这张老板名下的。 “我现在在和师父商量,想以后每年四月回惠山住一个月。一来帮师父料理佛诞日的素席面,二来在附近多走走,将饮食上的事和大家多交流交流。”阿俏向张老板说出了她的打算,“至于省城那边,张老板想做的本就是一件好事,我自然会鼎力支持。” 张老板大喜,又问起阿俏的归期,阿俏只笑着说“不急”。 她心里却暗暗纳闷,其实她颇想回省城看一看那边的情形,然而早先却收到了阮清瑶亲自给她来信,说是过几天会陪周逸云一起过来散散心,让阿俏在惠山多留几日,到时候姐妹们可以一起结伴回省城。 这阮清瑶素来喜欢上海或是省城这样的都市生活,而过不惯惠山这边乡下的平静日子,怎么就又要陪周逸云一起过来了? 不过她反正打算将惠山这一带的菜式做法与各种食材好生整理一遍,这项工作工程浩大,没那么快能完工,她索性耐下性子,一面做这些细致的工作,一面等着看着阮清瑶究竟想捣鼓什么幺蛾子。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几日的功夫,阿俏下山去飞行学校帮厨的时候,就和范盛光一起煮了满满一大锅的红鸡蛋孟景良与范惠红的头胎儿子,满月了。 范惠红出月之后,抱着儿子到学校里来过。满学校都是粗枝大叶的大男生,范惠红就只和阿俏一起说说话。阿俏偶尔觉得范惠红情绪并不太高,说话也日渐少了,除了照顾儿子之外,就总是盯着哪里怔怔出神。 阿俏便问起她什么时候与孟景良一起回代州。范惠红这才惊起,转头看向阿俏,脸上似乎多了些笑模样,说:“快了,快了,就这一两天了。” 与此同时,孟景良则在飞行跑道一侧向学校里几个要好的兄弟告辞:“各位,我们这次回去,总要两个多月才能回来。祝各位一切顺利,老周,”他说着看向周牧云,与他握了握手,说:“新机型的试飞,有信心么?” 周牧云斜睨他一眼,笑了一声:“你以为全校就只有你一个会试飞么?你就瞧好了吧,等你回来的时候,没准咱们的新机型已经能编队一起飞了。回头那领航可得是我哈!” 孟景良欣喜地拍拍周牧云的肩膀,又说:“我怎么可能跟你抢领航的位置?”他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兄弟,加把劲儿,不要错过机会,等我回来的时候,最好能吃上你的喜酒哈!” 周牧云脸上微微一红,哼了一声,说:“什么错过不错过机会的,我周牧云是什么人,我一出马,难道还有人会拒绝我?”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免打着小鼓,暗自琢磨: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机会? 孟景良见他这副神情,险些笑出声,却没说破,只继续勉励了一句,然后转身往食堂那边过去,去寻他的妻儿去了。 三天之后,孟景良已经带着范惠红来到了浦口火车站。 天气已经很暖和,火车站不时能见到时髦靓丽的女郎,穿着剪裁合身的旗袍,一迈步就露出最近风靡的玻璃袜子。 孟景良瞅瞅身边的妻子。 范惠红依旧穿着厚实立领长袍,袖子长长的,遮着连手腕都不露。孟景良知道她总说刚出月子没多久,需要保养。再看看,范惠红婚前那条垂在后腰的长辫子如今在脑后盘成了个圆髻,则令范惠红整个人显得更加老气横秋,仿佛三十余岁的妇人,站在孟景良这样高大英武的年轻人身边,总好像有些不搭。 孟景良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怀里抱着的儿子交到范惠红手里。 “你在这里站着不要动,我去买几个香瓜去,带在车上剖着吃。”孟景良嘱咐妻子,找个由头走开。 范惠红点点头。孟景良左右看看,见铁轨上无车,便手脚敏捷地翻下月台,快步奔到对面,去那贩卖水果的摊贩跟前问价。 范惠红怀里的婴孩登时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范惠红低头去哄,心里有些发急,不知这孩子到底是饿了还是尿了,她一抬头,便想要唤丈夫,一望对面月台,却猛然发现孟景良的身影消失不见。 范惠红大惊,而她怀里的孩子则哭得越发响亮。 “景良!”范惠红站在月台上大喊一声,无人应答,偌大的车站内依旧无比喧嚣,可是范惠红却孤独无比,惊惶无比,她若没了丈夫,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范惠红抬脚就朝月台奔去,想要学刚才丈夫的模样跳下月台,奔到对面去。可就在这时,一驾列车缓缓而来,汽笛长鸣一声,挡住了范惠红的去路。 “景良” 范惠红又喊了一声,却被汽笛声彻底掩住。 不知何时,原本在范惠红身边闲逛溜达的几名候车乘客,一起聚到范惠红身边,三面围着她,有人低声开口:“还想见到你的丈夫么?若是想,就跟我们来!” 范惠红喂饱襁褓中的婴儿,又将他好生哄睡了,才来到门边,怯生生地说了一句:“可以了。” 早先发生的事很奇怪,孟景良消失之后,有人将范惠红押到这里的一间静室,却给她提供了热水和食物,让她一个人待着先将孩子照顾好。范惠红问带她来的人孟景良在哪里,旁人只说她不久就会见到的,要她耐心等待。 可是范惠红怎么坐得住。 她本是个旧式女子,平生所做最勇敢的事,就是偷偷南下,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了孟景良。将那条锦带系在孟景良腕上的时候,范惠红曾告诉自己,她绝对不会后悔,毕竟是她从小就喜欢了很久的孟家哥哥啊。 可是两人成亲成了一阵之后,范惠红却慢慢觉出自己到底是配不上孟景良。她始终是个怯懦的无能的女子,没读过什么书,丈夫平时学的东西,关心的东西,她都不懂,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照料丈夫的日常起居,为他洗衣做饭。 如今丈夫失踪,她被人莫名奇妙地带到这里来,可是范惠红却抖着嘴唇,慌乱不知所以,她没有任何应变的能力,没了丈夫,她就一筹莫展了。 所幸将她带到这里的人没有做出什么侵犯她和儿子的事,相反,过了一会儿,一名面相英俊,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年轻人走进了这间屋子,摘下礼帽,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 “方便坐下,问你几句话么?”那名年轻人笑得十分和蔼,彬彬有礼地询问,令范惠红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你是孟太太吧!我姓沈,以前是孟景良的朋友。” 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以前是孟景良的朋友”,现在不是了。 “我想问的是,你和景良一起出来到这里,景良有没有交给你保管什么东西?”这位沈先生声音温和,可声音里有种叫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范惠红想也没想,摇了摇头,果断地答道:“没有!” 那沈先生立即便笑了,范惠红实在是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她原本以为她的孟景良已经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可不知不觉地,心头这种执念,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景良教你这么答的吧,”沈先生柔和地问,“一听就听出来了。” “其实我,”这位沈先生语速放缓,似乎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提起下面要说的这件事,“其实我……本来不愿意将这些给你看的,毕竟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是我看着你这样,多少也替你感到不值。我想这些……你至少有权力知道。” 说着他一伸手,将几张黑白相片摊在桌面上。 范惠红犹豫着拿起桌面上的相片,在里面她看见了孟景良……和一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烫着一头时髦的大卷发,露出长长的一截藕臂,和孟景良……靠得很近。 “这是上次孟景良被学校派来省城公干的时候的事,那时候你应该……” 范惠红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孟景良去省城那次,她正身怀六甲,大腹便便。 她双手颤抖,翻至下一张。 “这一张是孟景良在惠山之外的镇子上,那一间,是暗地里做皮肉生意的那种。” “这一张则是……” 对方这一字一句说得轻描淡写,可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利刃一般扎在范惠红心上。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将面前的照片往前一推,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每一次坚持都一定会有好结果。”沈先生眼含怜悯,望着范惠红,“可是你若仔细去想,这不过是你人生的第一个赌局押错了注,赌输了而已。你又何须如此悲观,而不去尝试努力翻盘呢?” 范惠红听了这话,终于不再痛哭出声,可也免不了泪如雨下。半晌,她止了泪,将身边婴儿抱了起来,微微点头说:“您……说得对。孟景良是交了些东西给我。” 第90章 孟景良在静室里浑浑噩噩地坐了很久,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见是沈谦进来。 “士安,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孟景良眯着双眼,冲沈谦微笑着打招呼,却见沈谦将一叠用油纸裹着的图纸和一小包现洋堆在桌面上。这些东西都是他早先交给范惠红,看着妻子小心地裹在儿子的襁褓里的。 孟景良见到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升起一阵凉意。 “景良,这些……你想要怎么解释?”沈谦为人一向和气,此刻语气里却多出一分沉重,与一丝痛心。 “既然先生都已经知道了,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孟景良在椅子上舒服地撑开身体,将一双手臂枕在脑后。 “你刚进校时那副风发的意气去了哪里?”沈谦的声音越来越冷,“还有你的良心呢?向小刚坠机的时候,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么?” 沈谦一提向小刚,孟景良的四肢猛然一缩,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缩了回来,他整个人也坐正了,双眼盯着沈谦,随后立即挪开眼神。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沈谦厌恶地扭过脸。 “是” 孟景良坐在椅上,突然嘶吼出这一声,“向小刚是我看着他死的,是我做了手脚害他坠机的,为此我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靠近太湖水边……” “为什么?”沈谦陡然一把抓住孟景良的衣领,将他从椅上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盯着他的双眼,喝问道:“景良,为什么?” “你其实早已暗中泄露了学校实验室研究出的成果,在对方向你提出制造坠机事故的请求之后,就故意在该自己试飞的那天,与向小刚换班。你在本来自己要飞的飞机上做手脚,旁人自然不会怀疑到你,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同窗好友向小刚坠机身亡。” “此后你故意装作对向小刚万分抱憾,视死如归,主动请缨进行第二次试飞,这次的飞行器没被动过手脚,你自然平安归来。旁人视你为英雄,再也无人记起向小刚坠机可能另有隐情。” 孟景良听到这里,再也无法面对沈谦,索性死死地闭上了眼。 沈谦说到这里,脸色很是难看。面对孟景良,他的眼神冷固然冷,其中亦有无限惋惜,无限惆怅。 “我自认平生从不会看错人,却不想错看了你!”沈谦见孟景良闭上了眼,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随手将他一抛,抛回椅上,厌恶地说:“只怕迄今为止,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还像当初的我一样,将你当成是有胆有识的有为青年,学校里最优秀的试飞员没想到你却是个暗地里谋害同窗的杀人犯,是个将机密图纸泄露给外国列强的叛徒!” “是” 孟景良突然睁开了眼,大声又应了一遍。 “向小刚、周牧云、赵小龙、杨博超……”孟景良将这些向来要好的同窗,每个人的名字都依次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头,仰天叹息了一声,“他们每个人都不如我,可是他们却照样什么都有,无忧无虑生活得快快活活。” “你想那向小刚,平时不务正业,只晓得弹弹琴、跳跳舞,可是他的出身摆在那里,根本不用努力,轻轻松松地就能和我一样。而我呢?我付出了这么多,挣到了现在的身份,够光鲜了吧!我却发现在旁人眼里我依旧是那个小地方出身的,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要配,也只配得上和我同乡一起出来的土包子女人!” “沈先生您想想,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是拿了钱回乡光宗耀祖,还是继续这样籍籍无名、不计付出地玩命活着?”孟景良扭过头望着沈谦,沈谦陡然发觉他眼中已经早没了“廉耻”二字,一切丑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撕开之后,渐渐地这孟景良,已不再愿意伪装。 好好一个年轻人,为声色名利所诱,终究被腐蚀成了这副样子。 若目光可以杀人,这孟景良被沈谦注视着,只怕早已死了一百遍一千遍了。 “你的人生只是你自己的,与旁人何干?”沈谦伸手一拍桌子,送他一句话,在沈谦眼里,这个孟景良实在已经与行尸走肉无异。 这时候范惠红出现在房门口,她双眼早已哭得又红又肿,看了孟景良一眼,随即抱起怀中婴孩,坚决地转身走了,显然是听见了“土包子女人”那一句。孟景良心中对范惠红从未有过多少的真正的尊敬与认可,当日决定与她成婚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范惠红到此地步,也实在无法再骗自己骗下去。 然而这样卑鄙而无良的丈夫,就连她这样一个,从乡下出来的“土包子女人”,也不屑于与他为伍。 孟景良在她身后,本想开口唤住范惠红,到底是没能唤出声。 范惠红离开以后,沈谦见孟景良慢慢坐下,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抓紧时机,缓缓地开口。 “你老实说一句,这一次,你除了将最新机型的图纸带出来之外,你还接到了什么样的指令?” “没有了”孟景良破罐破摔,随意敷衍的态度一望而知。 “不可能没有,图纸你还没有来得及交出去,他们不可能为此先付你这么多现洋!”沈谦厉喝一声,孟景良的身体立即往后一缩。 “这是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最后的机会,”沈谦压低了声音,靠近了孟景良,谆谆地劝着,“如果你将知道的全说出来,也许能将你的过失稍许弥补一二,让你不致在余生里被悔恨折磨……你想想,想想你当初求学的初衷……孟景良!” “新……新机型的试飞……会出问题。”听见沈谦的劝说,孟景良像是梦呓一样,说出了这一句。 沈谦陡然一惊,“你是说,督军沈厚将要到场观摩的新机型试飞?” 孟景良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谦立即起身,要去通知飞行学校。 “没有用的,”孟景良目光呆滞地望着墙上挂钟的钟面,“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两天之前。 飞行学校里,上上下下都在积极准备即将要到来的新机型试飞。因为孟景良请假回乡的缘故,这试飞的任务就交到了周牧云身上。 连阿俏都知道,这是一次非常紧要的试飞。食堂里小范师傅已经念叨了好多遍,说是本省督军沈厚将军要莅临观摩,试飞成功之后,这新机型将有望配备刚刚组建的空军特别行动队。 “小伙子们终于要熬出头啦!”范盛光搓着手,满心替年轻人们感到高兴。 而阿俏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按理说该是孟大哥试飞的,他怎么就偏偏回乡去了?” “人家头生子满月,几年没回去了,请假回乡也是人之常情。”范盛光觉得无所谓。 阿俏却想,若是孟景良对飞行真有那样的热情,将回乡的日子押后几日再走也不奇怪,这般急急忙忙地走了……她摇摇头,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阿俏,方便来我这边说句话么?”过来寻阿俏的是邓教授的夫人,邓太太。这位教授夫人一向待阿俏很好,阿俏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提高声音问:“炉上早先炖了水,要不要我顺带手为您沏一壶红茶?” 邓太太也喝茶,只是却喝红茶,喝起来的时候还要在里面放奶精的。 邓太太闻声就笑,转头对身边候着的丈夫说:“你看这孩子多机灵,将我的喜好和口味摸得一清二楚。” 阿俏有些奇怪,她倒是没想到竟是邓教授夫妇两个要与她一起说话。 她快手快脚地将红茶沏了,拎上茶壶去找邓教授夫妇。邓教授夫妇却是将她迎到邓教授的办公室里,三个人一起落座了,邓太太伸胳膊肘抵抵教授,小声说:“你说吧!” 邓教授抬了抬鼻梁上的镜架,望着阿俏,憋了半天,转头向夫人求饶似的说:“还是你来吧!” 阿俏坐在对面莫名奇妙,但是看他们夫妇两人神情可爱,她有些忍不住想笑。 “这个……阿俏,今天我们两位是想问问你,最近周牧云那小伙子,有向你提起什么没有?” “周牧云?”阿俏忍不住扬起眉,她还真没想到夫妇两人跟她提的竟是这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最近周牧云全神贯注地忙着准备试飞的事,还真没顾得上阿俏。不过有时候在食堂见到了,打个招呼而已。 “是这样啊!”邓太太忍不住白了一眼教授,邓教授有点儿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头一缩赶紧别过脸去。 “阿俏你可能也知道了,后天,后天周牧云会有一次非常紧要的试飞。”邓太太呷了一口茶,双手握住茶杯,盯着阿俏缓缓地说。 阿俏点点头:“这我听说了。” “不过,有可能你还不知道,这次试飞会是一次非常危险的试飞。周牧云已经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试飞员了,我们充分信任周牧云的能力,可是我们却也不得不正视这一次试飞的危险性。” “即使是周牧云,也无法保证这次试飞一定能够顺利完成。”邓太太越说越慢,阿俏则越听越是紧张。 “那……那难道不能再等等,或者……或者另外想想别的法子。一定要这样试飞吗?”阿俏忍不住开口问。 邓教授似乎有些羞愧,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低头寻了块手巾努力在擦。 邓太太的性格则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她柔声对阿俏说:“地面上能做的一切测试和检查都做了,但也无法绝对保证试飞员在空中的安全。你若这样问,我只能答你一句,这样危险的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 阿俏低下头,她无法理解这些航空人的豪情,却也敬佩他们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那,我可以做什么呢?”阿俏有些疑惑地望着邓太太。 邓太太忍不住笑了:“周牧云有没有当你的面说过他喜欢你?” 阿俏听了,睁圆了眼赶紧摇手,大声说:“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我和他经常吵架,我经常损他,他也总是损我来着……” 邓教授擦完眼镜之后,又用那手巾将额头上的汗珠擦了擦。 邓太太更加好笑:“那你呢,你会觉得时时想见到他,若是见不到他,你心头会非常非常不安么?” 阿俏樱口微张,愣在原地。 所以邓教授夫妇在怀疑她喜欢周牧云? 她难道不该恨周牧云么? 她尝试过恨的,可这份恨从没让她心里舒服过。而在惠山相处了将近两年,她终于觉得,周牧云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是个大男孩而已。她想,或许她可以慢慢地原宥他,原谅那些这辈子他其实没有犯过的过错。 可是若说喜欢,那还远远谈不上,她如今终于能做到心平气和地与周牧云相处了,却从来没体会过那种念兹在兹、无时以忘的感觉。 她从未喜欢过周牧云。 可是等等,邓太太刚才说的是什么,时时想见,可见不到时,又非常非常不安么?阿俏此刻就只能想起惠泉前焦急守候的那一夜,那时她当真非常非常不安,可心里却又是坚定的:若是他不出现,她恐怕会一直这样等下去…… “没有。”阿俏向邓教授夫妇摇了摇头,免得这两位见到自己发呆,又误会了什么。 邓太太登时叹了一口气,转头在丈夫的手上拍了一记,说:“我说的吧,叫你不要乱点鸳鸯谱。阿俏若有心,他们两个早就成了。拖到现在,虽然我看周牧云有一点那意思,可是阿俏无心,你就不要再胡乱撮合了好不好?” 邓教授唯夫人之命是从,赶紧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颇为慌乱地向阿俏道歉:“阮姑娘,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不过你这样坦白而大方的女孩子,真的很像我……很像新派人士。” 很明显他本来想说“真的很像我夫人”,然后被邓太太在背后拍了一记,赶紧改口了。 “不过,阮姑娘,我可以向你提一件或许会令你感到为难的请求么?”邓教授眼光殷切,望着阿俏。 “您请尽管说。”阿俏面对这位德高望重、却又有点儿孩子气的老教授,拒绝的话不怎么说得出口。 “若是周牧云……周牧云这孩子,在试飞前来找你,想来向你表达什么,我想请你,请你不要让他彻底失却希望。”邓教授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太过为难阿俏,有些耻于出口。 “我、我……”阿俏听了这个请求,本想直接拒绝的。 若是周牧云当真来寻她,阿俏除了明白地拒绝之外,不会作任何其他想法。可是…… “对不起,阮姑娘,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可是……可是你可能最近没有接触过他,他的压力很大,精神很紧张,不熟悉他的人可能看不出来。”邓教授这番话自己也说得很紧张,“我真的不是要求阮姑娘你违心地答应他什么,我只希望你模棱两可一点,请不要把话说死,尽量不要把话说死,而是让他保留一点……让他保留一点希望!” 老教授十分紧张地望着阿俏。 阿俏却微微偏着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似乎带了点儿……忧伤。 过了片刻阿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向邓教授夫妇,低声说:“请你们二位放心吧!如果周牧云真的想对我表达什么,他是不会在试飞之前说的。” 第91章 阿俏的确是了解周牧云的,她在邓教授夫妇面前说的这番话,若是教周牧云听见,也只会暗暗点头,晓得阿俏已经全明白了自己。 他是个男人在完成危险任务之前,在有能力有资格承担这个女人的一辈子之前,他不想再贸贸然去表达,只有等到他平安降落,一切才有机会。 可是有时候周牧云心里也痒痒的,这份心意沉沉地压在他心头,他也想让她知道万一阿俏也在等着他表白呢? 只是这念头在周牧云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他会立即抛去杂念,将全部精神集中在试飞的准备工作上,毕竟只有顺利返航,安全降落,才有机会说其他。 因此在试飞之前的两天内,阿俏与周牧云碰了几回面,但是两人都什么也没说,不过打个招呼而已。 试飞这天,天气情况良好,能见度很高。本省督军沈厚此次到惠山来,没有事先大肆张扬,只是带了几名军部官员,和几名随从。沈谨因为身上担着军职,也随父一同前来。 沈厚听说这次试飞的试飞员竟然是周牧云,暗暗吃惊,赶紧唤他来见。 “牧云,你……你这是,”他见到周牧云穿着飞行服,戴着头盔与护目镜从机库赶过来,忍不住问:“你家里人是不是还不知道……” 周家与沈家原本是世交,沈厚是看着周牧云长大的,将他当成是子侄一般。而周牧云在学校做试飞员,原是瞒着周家长辈的,周家人都只知道周牧云在飞行学校参加集训,集训出来之后将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飞行员,却不知道周牧云在这里执行的任务有多么凶险。 “沈伯父,”周牧云笔直站着,冲沈厚端正行了一礼,大声说:“我还记得小时候您教我们念古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想我泱泱中华,已经能独立造出自己的军用机,怎么能没人有这胆色,将它开上蓝天呢?届时在天际自由‘牧云’,方不负我为中华之青年,应有的壮志与豪情。” 沈厚听他这番话说得激越,点了点头,道:“试飞的危险性你想必已经了解,既然你有这般豪情,我也不拦着你。只是这次试飞之后,你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必须让令尊令堂知道。” 周牧云赶紧点点头,这位沈伯伯能让他飞一回,他心中已在暗叫谢天谢地:若是换了自己的父母在此,晓得他要上天……那他估计真就上不了天了。 旁边站着向来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沈谨,这时候走过来拍拍周牧云的肩膀,说:“好你个周牧云,有志气,佩服你!” 沈谨话一向不多,肯这么说那就是真的为这位幼时相识,从小打到大的“兄弟”感到骄傲。 “祝你一切顺利!”沈谨最后说。 周牧云点点头,转身就往机库走去,在那里,教员和其他学员们正用牵引车将他今天要驾驶的新式机型从机库里牵引出来,缓缓带上跑道。 耳机里无线电“滋啦滋啦”地响了起来,周牧云调试一下,指挥台的声音很清晰,一切都很顺利。 飞行学校上上下下的人全立在跑道一侧。吴校长迎着沈厚等人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下观礼。教员和几名学生则在为周牧云这架飞机的起飞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阿俏缩在范盛光身后,听见范盛光小声小声地在祈祷:“玉皇大帝阿弥陀佛,王母娘娘齐天大圣,求你们保佑,保佑老周平安无事,他、他是个好人……” 范盛光的祈祷还未念完,众人就见到周牧云将飞行头盔托在手里,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阿俏,去吧,去和他说几句话!”不知为何,大家伙儿一时都想起了上回孟景良试飞之前的情形。上回范惠红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一束锦带挽住了孟景良的心,也振奋了孟景良原本低沉而消极的情绪。 而周牧云统共就那么点儿小心思,学校里的人大概都知道些。人们大多希望今日这一场景能够重现,最好结果也与上回一样,试飞顺利、花好月圆。 范盛光这回倒是很机灵,自动从阿俏跟前让开,众人一下子很有默契,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阿俏身后。突然一下,阿俏就发现自己面前没人了,正正地面对着周牧云。 周牧云也没有料到这副情形,他原本已经停下了脚步,可见到阿俏独个儿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旁人都恨不得转过身去仿佛他们这一对乃是空气,周牧云的心一下子动了。 他抱着头盔来到阿俏跟前,见到她一张俏丽的小脸仰起来望着自己。他有些贪婪地看着她俊俏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副面孔刻画在心底深处似的。 “老周,一切顺利啊!” 阿俏伸手捋了捋耳边被风吹散的头发,坦然地开口,朝周牧云笑了笑。 周牧云则低头看了看脚尖,然后又抬起头,磨磨蹭蹭地想要开口。 “老周,你还等什么!想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啊!” 后头有好事之人开口给周牧云鼓劲。 无线电又“滋啦”响了一声,周牧云抬腕看看表,知道起飞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留给他和阿俏说话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阿俏,”周牧云缓缓地开口,“以前的事,对不住!” 他想为所有那些年少轻狂时候所犯的傻向阿俏道个歉,希望她能原谅那个不懂事的他,希望她能再给他一次机会,看到他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样子。 “没什么的!”阿俏摇摇头,她在心里,当这句话给上辈子的故事也写下了一个句点,周牧云这个人这回事,她已经全部放下了。 “阿俏,等到我平安回来,再次来到你面前的时候,我希望你,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刚刚开口的时候,这话周牧云说得还不大顺溜,唇齿有些发僵,可是他却越说越顺溜,越说越大声,似乎这本来就是他心底的声音,他心心念念,想了一辈子,想要对最重要的人说的话。 上一回他故意想看她生气,让她难堪,才胡乱说了些希望她来做个食堂厨娘的话,到这时,肠子都早已悔青了。 “请求你……” 这回他不会再错过机会了。 “请你……陪着我,我盼着一辈子都能吃你亲手做的饭!” “阿俏要是总给老周做饭,我们不也连带着有福……”身后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冒出了这么一句,登时被旁边的人按住了嘴,“呜呜”直叫。 周牧云却没想到他竟然在这节骨眼儿上把话都说了出来。他原本是想留到自己平安归来的时候,再说给她听的。 可也许这样也挺好,也许他真的就这样一去不回,从此魂魄遨游在天际,牧云山野之间,俯瞰他深爱的这片大地;也许这次说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亲口说给她听了。 想到这里,周牧云的双眼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点点怅惘,一点点失落的情绪。他能够凛然大义、一往无前,却始终有颗心,是柔软的。 岂料这时候阿俏突然笑了起来,点点头,大大方方地说:“好啊!只要你平安回来,如果你愿意,我就给你做饭吃!” 周围听着的人一下子全激动起来,就差欢呼出声了:“老周,加油啊!”“老周,平安回来我们等着喝你的喜酒!” 这话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阿俏立在周牧云对面,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双眼陡然就亮了,亮得慑人。接着他稳稳地托起飞行头盔,戴在自己头上,随后坚定地转身,迈步,往跑道上泊着的军用机那里走过去。 跑道上的周牧云,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等待指挥台的指令,准点起飞。他驾驶的军用机已经缓缓在跑道上滑行起来。 这时候有人一路小跑地去寻吴校长,说是学校校长室的电话一直在响,代接之后却发现是紧急寻沈谨的。吴校长以为军方有什么要事,赶紧带了沈谨去接。 没过多久,沈谨像颗炮弹一样,径直从校长室冲了出来,吴校长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沈谨径直冲去了指挥台,命令负责指挥的教员立即停止这次试飞。负责给周牧云导航的教员无暇理会沈谨,另一人则站起身,指着跑道的末尾,迟疑着问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呀?” 沈谨转身,正见到周牧云所驾驶的军用机在跑道尽头腾空,呼啸着直冲上九霄去。 “周牧云驾驶的军用机事先被人做了手脚,这次试飞有巨大的风险。请你们立即通知他返航。” 教员们一听这话,吃惊不已,他们不认识沈谨,只能盯着他肩上的军阶问:“这位长官,您不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时候吴校长拼了老命从后面奔了过来,拼命喘着气说:“是沈先生、沈先生的消息!” 沈谦在学校里声望卓著,校长只提了他的姓氏,几名教员已经大为紧张,其中一人开始在无线电里通知周牧云:“有些突发情况,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无线电里发出“滋滋”的两声噪音,接着是杂乱无章的一阵嘶鸣,接着无线电里只传出“嘟”的一声,就彻底安静下来,众人耳中就只剩军用机冲上九霄时传来的巨大轰鸣声。 教员们反复调试了无线电,周牧云那头却始终没有回应。焦躁的教官扯下头上戴着的无线电对讲,转脸对沈谨说:“早先曾经演习过失去通信联络的紧急情况,周牧云是非常优秀的试飞员,这点情况他应该能应付得来……” 沈谨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不止是无线电,飞机上的问题肯定不止是无线电!” 几名教员面面相觑,可想想也是,若真只有无线电通讯中断,他们至于这名紧张么。 只见沈谨团团乱转,走了两步,突然问:“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 “紧急预案,快!”有教员一声令下,立即有学员赶去传达命令,开始为可能的紧急迫降做准备。上回为孟景良试飞而操练过的那些,灭火器、医用担架……一时间又全搬了出来。 “恐怕还要通知附近的乡民!”吴校长脸色有些灰暗,说话的语气也很沉重。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万一周牧云坠机、撞山、坠湖……地面上那些无辜的人的安全,也是需要守护的。 众人面面相觑,可是时间不容许他们犹豫,立即有人冲去广播室,取出了平时他们操练用的高音喇叭,爬上学校最高的建筑塔台,向四周反复喊话,通知附近乡民,万一发生意外状况,请他们注意紧急避让。 这消息一出,阿俏他们全听见了。 小范师傅早已变了脸色,紧紧地搓着双手,口中反复地念叨着“老周、老周啊!” 不少人都往阿俏那里看过去,在他们心中,毕竟阿俏才是那个刚刚与周牧云相互交换了“承诺”,许愿终身的人。 阿俏却比旁人更镇定一些,她手搭凉棚,仰头去寻找周牧云的踪迹,心中暗暗在想:“周牧云,你这人,刚才还是那样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你这回可不能怂啊!” “这回可绝不能怂!” 周牧云刚刚驾机冲上了天,立即发现了情况不对。先是无线电,接着他口鼻间就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儿。 “魂淡” 周牧云大声骂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继续试飞,测试新机型的性能,这显见得是不可能的了。眼下最需要做的,就是维持飞行高度,兜过一个圈子,尽快重新降落在跑道上。 他一拉操纵杆,机身一偏,波光粼粼的太湖出现在他左舷。不知为何,周牧云脑海里记起了他的老友向小刚。 他的机身刚刚偏转过来,突然遇上了一股气流,周牧云手中的操纵杆突然大力一震,脱手而出,他所驾的飞机瞬间失去了控制,在空中接连侧翻了几圈。周牧云在机舱内头下脚上,恶心欲呕,被震得几乎要晕过去。 在这刹那间周牧云自然而然地体会到了向小刚的心情。那时向小刚也一定很想控制住飞机,重新降落在跑道上。可大约是他后来觉得不可能,飞机在抵达跑道之前就会先撞向惠山上的那些民居,所以在最后一刻他调转了方向,将机头拨向了太湖。 周牧云以前就曾经想过,若是他也像向小刚一样,落到那般两难的境地,他必然会做出与向小刚那日完全一致的选择。男人么,宁可牺牲自己,至少要护住那些寻常百姓的安全。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周牧云脑海里便清晰地响起阿俏的声音: “你们男人,肩上可以担得起家国天下,担得起这天大的责任,却担不起一个女人?” 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誓言的真实含义,于是周牧云虎吼一声,上前用整个身躯死死地抱住那尚且不断晃动的操纵杆,奋力控制住不断翻转的机身。于此同时,他心中始终在念那一个名字,那个给了他全部希望的名字: 阿俏,阿俏啊! 第92章 见到周牧云所驾的飞机在空中接连侧翻,在跑道前候着观望的人们,立时发出一阵惊呼。 “跟上次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人群中有人见到周牧云机身后部拖出一条长长的黑烟,忍不住开口。大家都知道这话说的是向小刚坠机的那一次,心中大多越发觉得不祥。 下一刻,周牧云的机身渐渐稳定下来,围观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太棒了,不愧是老周!” “是呀!谁还能像他那样,那身体、那意志就像是铁打的。” 阿俏双目视线紧紧追随着周牧云所驾的军用机,心里默念着:周牧云,你……你可不要让这么关心你的多人都失望啊。 适才周牧云过来,不由自主地便向她告白。阿俏记起邓教授的话,“尽量不要把话说死,让他保留一点希望!”她也同样记得那天在贾老爷子面前,沈谦微笑着说:“老爷子您这是真迹,真叫人又羡慕又嫉妒。” 人,总是要在心里存一点希望的。 所以她终是不忍,不忍拂他的意,绝了他的指望。 可没想到,周牧云所驾驶的军用机到底还是出了问题。尽管在那万丈高空之上,周牧云已经重新控制住了飞机,机身不再翻滚。可是机尾之后拖着的那一条黑烟越来越浓重,在地面上的人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原先欢呼出声的人已经讪讪地住了口,小范师傅又开始不住口地念着佛。 人们都知道周牧云只要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子,然后找准跑道的方向降落,就能安全地回到地面,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周牧云确实做到了转过一个大圈,遥遥地对准了跑道的方向,机身摇摇摆摆地开始降落,可是随着他的飞行高度越降越低,那要命的问题立即突显。 周牧云降落时机身不正,机尾太高,机头太低,他若是没法儿及时将机头拉起,那便几乎是一头冲着跑道栽过去,须知他此时刚刚起飞没多久,机身油箱里的油还是满的啊。 飞机的高度越来越低,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小范师傅再度掩上了双眼,吓得不敢再看。 “周牧云!”有女人的声音在跑道之外响了起来,只是旁人再没功夫去管来人是谁。 沈谨面沉如水,带着负责救援的学校师生,守在跑道的另一端。 而阿俏双手纤长的手指全部拧在一处,胸口沉得几乎无法呼吸。 阿俏,阿俏啊。 她似乎能听见有人在拼命呐喊,狂呼着她的名字。 这时有人惊喜地叫了出声:“快看!” 就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周牧云那架飞机的机头竟然渐渐抬了起来,起落架放下,机翼下的后轮重重地先触了地。 紧接着机身沿着跑道一阵不规则的乱摆,几乎要冲出跑道。人们再也忍不住,一起冲上跑道,往飞机过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干扰救援!”沈谨大喝一声,他的声音里自有威严,一下子喝止了所有人的步伐,他却带着人冲着缓缓停下的飞机冲了过去。 周牧云飞快地从机舱里爬了出来,拼命往沈谨他们过去的那个方向狂奔,一面跑一面打手势示意众人卧倒。沈谨与他相交多年,多少有些默契,一见情形不对连忙喝令:“全体止步,赶紧卧倒!油箱着了” 紧接着地面一阵颤动,一声爆炸声将人们的耳鼓震得嗡嗡作响,连阿俏她们这里都觉脚下浮动,站立不稳,纷纷跌坐下去。远处学校机库和食堂的窗玻璃都震碎了不少。 待人们重新立起,只见一股黑烟正从跑道尽头腾空而起,周牧云刚刚操纵降落的那架飞机,终于因为油箱被引着而炸了个粉碎。 阿俏他们在跑道这头焦急地等候着,远远地见到前往急救的人纷纷起身,手持灭火器的一起上前去灭火。而沈谨则搀扶着一个人,缓缓从弥漫的黑烟之中走出来。 这人形容非常狼狈,满身满脸都是灰土,手臂上长长一道伤口,眼下正鲜血淋漓。待他们走得更近些,那人艰难地抬起头,冲焦急等候的人群招了招手。 “老周,是老周!”有人激动地唤出了声,“他看起来没事,没事了!” 小范师傅又捂着脸蹲了下去,连声发誓他以后再也不来看这起子年轻人试飞了。 紧接着大家就看到有女子的身影朝周牧云那个方向疾步冲了过去。周牧云看清了来人,免不了一怔,脚下一顿。 所以,上回孟景良平安归来那一幕要重演了? 可为什么这回有两个女人? 人们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再回头瞅瞅阿俏,却见阿俏面色平静,沉稳地立在他们之中。 不是阿俏?那么冲到周牧云身边的两个女人又都是谁? 冲过去的两人都是妙龄女郎,有一个是早已哭花了妆,将高跟鞋的鞋跟跑歪了,索性将鞋一甩,只穿着玻璃袜子就冲周牧云冲了过去,一头扎进了周牧云怀里,周牧云被她撞得龇牙咧嘴的,可又不得不伸手抚着她那一头乌发,拍拍她的脑袋,柔声安慰两句。 另外一名女郎则要收敛很多,她提着小手袋,踏着高跟鞋稳稳地走着,还不忘了时不时撩一撩脑后那头飘逸的大卷发,一直走到周牧云跟前,才冲周牧云和沈谨两个都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人们忍不住都回头看看阿俏,无不心想:这叫什么事儿?之前明明是阿俏……怎么周牧云一下来,就有人横生枝节? 不少人纷纷替阿俏抱不平,也有出言安慰的,说:“阿俏,你可千万别多想,老周不是那样的人。” 阿俏扁扁嘴,说:“我不会多想啊!过去那两个人,一个是老周的亲妹妹,另外一个是我姐姐啊!” 冲周牧云过去的两人的确就是周牧云的妹妹周逸云,和阿俏的姐姐阮清瑶。她们两人其实在试飞之前已经到了惠山,找到了飞行学校,可是等飞机起飞之后,才得知驾驶那架飞机的正是周牧云。 周逸云手足情深,看到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吓软了腿,如今好不容易见到哥哥平安无事地归来,自然忍不住冲上前,抱住哥哥放声大哭,什么都顾不上了。 阮清瑶早先也看得心惊胆战,一颗心差点儿就要碎了,可她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神智清明,没有过分失态,礼貌地与沈谨招呼过之后,柔声去劝周逸云,劝她先放开周牧云,毕竟周牧云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势,最好让他先处理了才是。 周逸云想想也是,终于起身,放开了哥哥。沈谨则对周牧云说:“老周,先去医务室,将你的伤口处理了吧!” 周牧云却摇了摇头,转脸对身边的人说:“士钊、阿丑、瑶瑶,正好今天有一桩大事,我要请你们见证一下。” 说着他将沈谨的胳膊轻轻一甩,然后一瘸一拐地往阿俏这边过来。 除了莫名其妙的周逸云和阮清瑶,旁人都晓得周牧云要作什么,已经有那好事的忍不住喝起彩来。 “老周,你可千万别怂,眼下时机正好!”大家聚在阿俏身后,几乎想要将她推到周牧云面前去。 周牧云来到阿俏跟前,膝头一软,单腿跪了下去就如那日,他在徐公馆跪在她面前一样。 “阿俏,”周牧云仰头望着眼前的女孩儿,越是想说,可是舌尖越是滞涩,那心头的话仿佛有千斤重,轻易说不出来。 阿俏也不做声,只管低头紧紧盯着周牧云的双眼。周牧云见她脸上无忧亦无喜,没有半点表情,心里便有些拿不准。 “哥!”周逸云在周牧云背后发出一声尖叫,“你这是要做什么?这……咦,这不是瑶瑶的那个三妹么?” 周牧云压根不理会妹妹想要说什么,只管抬头望着阿俏,努力平复心神,继续酝酿他心里想要倾诉的。此刻他满头满身都被爆炸的烟气熏成乌黑,额头上有几处撞伤与擦伤,手臂上更是于漆黑一片之中泛出淋淋漓漓的血色。可这满身狼狈之际,周牧云一对眸子却异常明亮,深深地望着阿俏。 阿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周,我劝你还是先去将自己收拾一下吧!” 周牧云却生怕眼前的小人儿消失了就此再也见不着,往前挪了半步,伸出手,小心地握住了阿俏的一只手,柔声道:“阿俏,请你听我说。” “承蒙不弃,在我起飞之前,阿俏你点了头,应了那件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我想,是时候,我应该……” 他身后周逸云忍不住又大叫起来:“哥,你在胡说些什么?” 周牧云不耐烦地一挥手,周逸云立即闭上了嘴。 “我在这里郑重向你起誓,我,周牧云,向阿俏你求婚,求你做我妻子,做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女人。我发誓,我会用我生命来照顾你、呵护你、与你相守一辈子。无论发生什么,我保证,我都会赶回来见你,像今天一样……” 他口中说的,一字一句,全是真心话。 若是没有此前阿俏在眼前的那句笑语,他可能就失去了那异常强烈的求生意念,准备选择自我牺牲、自我放弃。如今他已经克服了险中之险,那他还等什么,当然是将心底反反复复准备了一万遍的誓言,当着这女孩儿的面,当着这么多见证人的面大声说出来。 “哥,你可不能这样,爹娘见过这姑娘吗?爹娘是个什么意思你问过吗?你怎么能这么冒冒失失地……” 嘴碎的周逸云又出声了,她向来不喜欢阿俏,这会儿更是开口全力劝阻。 学校里的人都不乐意了,他们盼了好久才等来周牧云亲口求婚,哪能让这小妮子没来由地这样阻挠,再说,现在不都兴自由恋爱了么,哪儿来这么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 于是就有人不露痕迹地站到了周逸云跟前,“这位小姐稍微让让啊,让我们也往这边站站。”不动声色地,就将周逸云拦到了人群外围,好让她没法儿打扰人群里周阮那一对。 周牧云悄悄看了看阿俏的神色,见她面色如常,不见任何激动与喜悦,一颗心不免往下沉了沉,说:“我知你年纪尚小,你家中有长姐未婚,家中尊长未必能允你立时嫁我。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订婚……” 这时阮清瑶还留在人堆里,立在周牧云身旁,旁人敬她是阿俏亲姐,因此没有将她像周逸云那样给挤出去。听见周牧云这样说,阮清瑶的一颗心忍不住狂跳起来,眼眶竟止不住地发酸。 阮清瑶赶紧眨眨眼,努力维持人前的仪态,心里暗自纳闷:她这难道不是心愿达成了吗?她不是一早就劝着周牧云与阿俏先订个婚,以后好借此摆布阿俏的么? 可眼下的情形很明显,周牧云这个没用的家伙自己先动了心,先沦陷了大家当年不都是那样,打算一辈子游戏人生的么,怎么老周竟然会这么傻,傻到认真要将自己未来人生的几十年,经年累月地和一个女人绑在一起? 阮清瑶心口一阵疼,伸手去摸摸额头,心想自己是不是病了。 阿俏依旧盯着周牧云,缓缓地开口,同时将自己的手从周牧云手中抽回来:“周牧云,我想你是错会意了。” 周牧云登时一惊,他脸上全是烟灰黑渍,旁人看不清他脸色,可是瞬间周牧云的双唇血色全无,双眼瞳仁缩了缩,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我家是专做私房菜式的,敞开大门做生意。”阿俏盯着周牧云。 “你若愿意来我家,我自然给你做饭。”阿俏的语气越来越讥诮,站在她身后的范盛光忍不住去拉阿俏的衣袖,“哦对了,在学校这段时间,你确实帮了我不少忙,这些我都一一看在眼里。所以,以后你来我家,只要报上你的名姓,我准保会给你打个折。七折……不,八折,七折我就太亏了。” 说着这话,阿俏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可是周牧云越渐渐地低下头去,甚至双膝一软,整个人软软地朝地面坐下去。 “阿俏,阿俏” 他口里喃喃念着阿俏的名字,似乎始终不愿相信耳中听到的是真的。 “好吧,周牧云,我这样一说,你现在可都明白了?以后可还会再误会了?” 阿俏俯下身去看周牧云脸上的神情,这一回她眼里的讥诮越发明显,而且让周牧云无法逃避,不得不面对她。 只见周牧云一对铁拳紧紧地握起,眼中渐渐有怒火喷了出来。 “阮阿俏!”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眼前的人,“你,你这个女人……你这是……” 由爱转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此刻他已显是恨极了她。 “我就是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小气女人,”阿俏毫不畏惧,冲着周牧云冷然一笑,“不过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们两人,扯平了!” 她说着转过身,无视了小范师傅那张呆若木鸡的面孔和余人惊愕无比的眼神。她对面前的人,有礼貌地说:“对不住各位,请给我让一条路。” 看呆了的人们根本不知该怎么面对阿俏,听见她这么说,人群不由自主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通路。 阿俏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穿过人丛,她听见周牧云在背后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以后去尽情享受这自由遨游的人生吧,阿俏想。所有的怨恨,都可以由她来背着,反正她身上担子沉重,不独缺这一点怨恨。 第93章 吴校长战战兢兢地将本省督军沈厚请入校长室,原本这次沈厚微服过来,就是想和学校谈合作的事,可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幺蛾子。 新机型损失了一架倒也罢了,还差点折了周牧云。吴校长一时十分惶恐,甚至没机会仔细琢磨适才沈谦过来打电话给沈谨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厚却先一步想明白了。 “吴校长无须灰心,这次事故,很明显是人为的。”沈厚开口安慰,接着解释,“早先的电话是犬子士安打来的,我知道他此前一直在查贵校此前另一桩坠机的事件。” 吴校长非常惭愧,沈谦说过多次向小刚的坠机一定有隐情,可是学校查来查去没有证据,就不了了之了。今日若不是沈谦再次提醒,沈谨又带领学校师生做了许多防备的工作,否则周牧云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未必能平安回来。 “想必是士安见情势紧急,这才越过了校长,直接找的士钊。”沈厚向吴校长致以歉意。 沈谦之所以直接找了沈谨,一来是电话里没法立刻解释清楚,二来此间若论执行力与应变的水平,怕也只有将希望寄托在沈谨身上了。 吴校长抹着额头的汗水,连声称谢,可是与军方合作的前途未卜,心里实在有些发愁。 这是沈厚起身,来回踱步,似是做什么决断。片刻后,他终于回头望着吴校长:“说实话,今次过来,虽然试飞并不顺利,可是最打动本人的,是贵校师生团结一心的精神,与贵校上下那可贵的拳拳赤子之心。眼下虽然艰难,可是相信以后贵校必定会有所成就。” 说着他向吴校长伸出手,说:“我身为本省督军,将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贵校的建设,希望贵校能研制出更多性能优越的机型,也为我中华培养出更多优秀的飞行员。” 吴校长本来没承望沈厚能就此点头,支持学校,一时喜出望外,上前紧紧与沈厚握手。 “从此以往,贵校的研究经费、人才选拔,都会由军方支持,但是时局复杂,我也希望校长能够理解,我们还是希望校长暂时能打着‘民用航空’的旗号。贵校也请保持自己的管理方式,我们军方无意收编贵校上下人等,所以暂时也不会有番号之类。” 吴校长赶紧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沈厚又补了一句:“只是希望校长时时教导,希望学生们能够明白,他们是未来的军人,这纪律上一定要以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 他刚说到这里,门外响起敲门声,是沈谨来寻他。这一对既是父子,也是上下级,沈谨进来见到父亲,也毫不犹豫地双足一并,行了个军礼,才缓缓将刚才外面发生的事一一都说了出来,大意是周牧云脱险归来,身体无大碍,只是求婚受挫,如今正在医务室接受治疗。 “求婚受挫?”沈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我倒真想见识见识是哪位姑娘,能让牧云那个心高气傲的小子受这样的挫折?” 吴校长心知肚明,却不敢说。 只听沈厚续道:“这样也好,经受这样的挫折,正好将牧云那跳脱的性子磨一磨,让他更加沉稳些。” 此刻周牧云已经在医务室接受了检查,换过衣服也包扎了伤口,旁人像是欢迎英雄归来一样将他迎到了食堂里。 而周逸云和阮清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周逸云不喜欢食堂这样的地方,觉得太粗鄙了,连张舒服的椅子也没有,只有大长凳。一张张木桌表面好似总擦不干净似的,摸上去好像油腻腻的。 因此等周牧云赶到的时候,周逸云大小姐已经怼天怼地,将这学校里从上到下都埋怨了一遍。 阿俏自然是她抱怨最多的对象。 “我哥哥这么好的人,那小丫头凭什么看不上?我说瑶瑶,我这可不是贬低你,你们家家世也算是辉煌过,可那也是前朝的事儿了,现在没落成了什么样儿我想你也很清楚。那小丫头的出身怎么和我哥比。” 阮清瑶紧抿着嘴不说话:难道她还要跟着这丫头一起损自己家么? “再说了你看她那相貌、那身段、那脾气……她说话时候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她以为她是谁啊!”周逸云实打实地怨上了阿俏。 周牧云正好进来,听见周逸云的话,阴沉着一张脸,刚想要喝止,旁人却先开了口。 开口说话的是范盛光,“我说周大小姐,合着阿俏姑娘没看上你哥也落不是,看上你哥也落不是,里外不是人,做什么都是错。你看,人都气走了,不来了。这回还有谁肯来食堂帮我的忙哟!” 学校里的人已经将周牧云与阿俏的事儿议论了半天,大多数是站周牧云的,都觉得阿俏有言在先,后来偏又反悔,当面硬生生拒绝了周牧云的求婚,没给对方留半点颜面,实在是做得不够漂亮,也不像是阿俏平时做事的风格。 可是他们的阿俏,也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还是这样没来由的贬低。 登时有人就开了口,“周小姐,你哥哥和阮姑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该由他们两人自己去商量明白,你一个外人在这掺和什么?” 周逸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我是周牧云的亲妹妹,你指着我说是外人?” “好了,阿丑,”周牧云喝了一句,周逸云忍不住又要跳脚,怎么又将她的小名儿给直接叫了出来,这不是故意让她难堪么? 周牧云却再也不去管自己这个妹妹,只是低声问阮清瑶:“瑶瑶,你们怎么来了?” 阮清瑶不好只说周逸云在沈谦那里碰了硬钉子,出来散心,只能说:“我们前几天去上海逛了逛,原本想要回省城的,可记起你在这里,就顺路过来看看。” 周牧云“哦”了一声,懒懒地开口:“你妹妹……住在半山腰的西林馆。你问一问,这里有人能带你去。” 阮清瑶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哦”了一声,迟迟疑疑地问:“老周,你没事吧!” “哈!”周牧云咧嘴大笑一声,“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事?” 可他这副笑容在阮清瑶眼里看来,实在是比哭还要难看,阮清瑶心知肚明,晓得周牧云对阿俏动了真心,偏偏阿俏随随便便就将他那一颗心给踩在脚下。周牧云心高气傲,这番打击空前绝后,目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平复的。 爱情之中,先动心的人总是输家阮清瑶咬咬下唇,心想自己可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那逸云你先陪你哥哥歇着,我去看看我妹妹去。” 阿俏离开周牧云,就径直回到了西林馆,刚进山门的时候慧云师姐递了一封信给她:“省城来的。” 阿俏谢了慧云一句,将信揣在怀里,径自去寻师父静观师太。 她来到静观的禅房里,在打坐冥想的师父跟前盘膝坐下,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连静观师太什么时候睁开眼望着她,她都不曾得知。 “阿俏!”静观师太合什冲她躬身,笑道:“恭喜!” 阿俏赶紧合什还礼,她还不懂得师父的机锋,只好开口问:“师父在说什么,阿俏不明白!” “原谅了旁人,就是放开了自己,师父贺你以后不会再因旧事而羁绊了。”静观自己是出家人,可是世情人心却看得真真的。 “孩子,你是来向师父请辞的吧!”静观开口相询。 阿俏确实有此意,她刚刚才当面杠了周牧云,若是日后总是一见再见,就像是往对方伤口上撒盐,撒了一把又一把,这又何必……而她也确实需要回省城去了。 “去吧,阿俏!师父身子康健,惠山这边没什么需要你挂心的,就记着常回来看看就好。”静观微笑着嘱托。 阿俏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东西,收拾到一半的时候阮清瑶找上了山来。她穿着高跟鞋走了半天的山路,已经觉得快要死了。 “阿俏,你这丫头,竟然也不等等你二姐!”阮清瑶扶着膝盖,径直在阿俏的床榻上一歪,蹬掉一双鞋,抚着双脚揉了起来。 “这下可好,周家可真要跟咱家结怨了。”阮清瑶盯着阿俏,看她有条有理地收拾着,忍不住问:“可你难道是真的看不上老周?老周哪点儿不好?” 阿俏抬眼,望着阮清瑶,开口就说:“二姐若是觉得周牧云哪儿都好,你为什么自己不考虑考虑他?” 阮清瑶被阿俏一句话呛得张口结舌,心中悄然一动:她为什么不考虑他? “死丫头,一见面就没好话!”阮清瑶赶紧拉下了脸,她可是阮清瑶,她一辈子都只追求她想要的“舒服”,她才不可能把自己的生活和旁人的系起来。 阿俏冷眼旁观,却觉得这个姐姐……可能还没开窍。 刚才周牧云遇险,阮清瑶所表现出的紧张忧急,不亚于周牧云的亲妹妹周逸云。而周牧云当真下跪了向阿俏求婚的时候,阿俏冷眼旁观,觉得阮清瑶有那么一点儿兴奋,可却又捧着心口咬着嘴唇,一副心头又酸又涩的模样。 阿俏知道阮清瑶和周牧云周逸云他们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可是在这份情谊之外,阮清瑶或许已经滋生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而她自己却还不知道。 就这么个姐姐,上辈子竟然说动了周牧云与自己订婚这还真是情~爱里无智者啊。 “反正事已至此,该得罪的人我都已经得罪光了,姐,我跟我师父打过招呼了,这两天就打算回省城去。” 她盯着阮清瑶,一副走不走在我,陪不陪在你的样子。 阮清瑶盯着阿俏,心里隐隐有个念头,眼见着两年过去,这小妮子出落得越发沉稳,她已经很难再控制得住她了。 “那……那我还是和你一起回去吧!”阮清瑶想了想,叹了口气。听周逸云的口气,周家父母一旦得知周牧云在这里当试飞员的事儿,十九要亲自过来兴师问罪的,不如早早避开,免得搅和他们周家自己的事儿。她一向凉薄,麻烦能免则免。 “那感情好!”阿俏也不见多欣慰,只是继续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一向麻利,再加上在西林馆生活简单,她又没有添置什么物品,很快两个箱子就收拾好了。 “对了,姐,你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家里一切还好么?”阿俏突然想起慧云递给她的那封信,赶紧从怀里抽出来,拆开来看着。 “我大概一个多月前出门的吧,我和逸云在上海待了一个月不到,就住在大姐姐家里。”她口中指的是大姐清珊,“路上慢慢地走着,又花了四五天,昨儿傍晚到的惠山。” 阿俏在旁看了那信,又惊又怒,颤着声音开了口:“岂有此理!” 她随手将那信塞给阮清瑶要她看:“你干的好事!” 阮清瑶一头雾水,她干什么了她? 这信是小凡写的,笔迹稚嫩,里面还夹了一些图画。接过信,阮清瑶着实费了点儿功夫才读懂了信上的文字,惊道:“怎么会这样?” 姐妹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阮清瑶气恼地说:“爹收了一房姨娘,你干啥指着我?” 阿俏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地,也不回答,只管盯着阮清瑶。 阮清瑶一下子软了下来:“好吧,都是我的错!” 阮茂学收了一房姨娘不关她什么事,可是被阮茂学收了房的这名姨娘,竟然是贴身服侍阮清瑶的丫鬟常小玉。 当初阮清瑶固执己见,送走常婶儿,却将常小玉留了下来,没想到就是这常小玉爬了阮茂学的床,还被下人们都撞见了,闹到阮茂学不得不将人收房,才勉强将这事儿平息。 “父亲爱收什么人就收什么人,娶一房姨太太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做子女的,难道还拦着他不成?”阮清瑶嘟哝着说。 阿俏却差点儿啐她一口,“拜托你动动脑子,这事儿现在大约还被捂着,没传扬开来,若是真传出去了,第一个倒霉的是你,毁的是你的名声。” 阮清瑶被阿俏一句话喝懵了,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登时垂头丧气起来:说来也是,她自己的爹,收了个房里人,偏生还是她的贴身丫头,是她生母陪房的女儿,甚至比她年纪还略小一点儿,要是传出去,要多丢人,就有多丢人。 “还有,那位口口声声要代替你娘好生照顾你的常婶儿,遇上这种事儿,还不赶着回咱家来么?”阿俏真是恨,要是当初她能坚持一下就好了,那位常婶儿,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阮清瑶想到这里,不由得也气白了脸平生就只有她算计别人,没有别人算计她的道理,这回真被人算计到自己头上来,阮清瑶觉得自己的脸面早就丢了一地,全丢光了。 第94章 因阮家出的这桩事乃是家丑,所以次日阿俏与阮清瑶匆匆离开惠山,其中的缘由并未与旁人细说。 周逸云对阮清瑶不肯继续陪她散心的事实十分不满,加上厌恶阿俏,索性在惠山留下来照顾兄长养伤。阮清瑶向她辞行,周逸云只呛回一句:“你反正对什么人都不上心,我又算个什么?” 阮清瑶心想,她费了这么多功夫陪朋友散心,倒头来反倒落这些个牢骚,心头也窝着一团火,当下就催着阿俏赶快走。 阿俏却多少有些不舍,她在惠山生活了这么久,乍一离开,心里颇有些难过,一步一回头,与相处了多时的西林馆众人和小范师傅他们挥手道别。没走多远,阿俏偶一回头,突然发现周牧云远远地立在高处,抱着双臂,望着自己。 昨天周牧云受了些伤,此刻他头上胳膊上兀自缚着绷带,看上去多少有些狼狈,不过行动无碍罢了。这人远远地立在一处土丘上,抱着双臂,板着脸,只管望着阿俏。 阿俏瞥他一眼,只见这人眉宇之间恼意已去,所余大多是惆怅。阿俏便猜是邓教授夫妇已经寻到他,将前情后果都说过了。 想到这里,阿俏便干脆大方地伸出手,冲周牧云扬了扬,然后潇洒地一扭头走人。 周牧云则始终黑着一张脸,见到阿俏别过身子,再也不去看他,这才偷偷地抬起手,稍许摆了摆,算是向她告别,也算是为自己这一段少年时波澜起伏的情感画上一个句点。 阿俏猜得没错。昨天邓教授夫妇一起找了周牧云,将他们夫妇事先向阿俏提了那“不情之请”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邓太太也特地替阿俏解释了,说她确实是无心,也从无践踏周牧云感情的意思,当日那般顺着他的话说也不过是为了周牧云着想,愿他即便在危机一刻,也能保留一线希望;而后来把话挑明,也是不愿他心存误会,在她身上空耗情感。 周牧云的心情自此更加沉重。如此一来,阿俏什么都不欠他的,他反倒欠了阿俏一份人情,一个误会。 数日之后,沈谦再度造访惠山,与吴校长一番长谈之后,又私下里见了周牧云,将孟景良之事从头至尾给周牧云解释了一番。 周牧云万万没想到,向小刚牺牲,而他遭遇生死大险,竟然都是拜这位昔日“好友”所赐,震惊之余,只听沈谦柔和地说: “我适才与吴校长商议,孟景良的事,暂时不打算透露给学校师生知道。毕竟影响实在不好。孟景良逾期不归,我们对外只会说,他在老家有事耽搁了。但你是当事人,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前因后果。” 周牧云出了半天神,这才哑着嗓子开口:“景良……景良他,他……” 沈谦点点头:“世间诱惑颇多,稍一把持不定便会走上歧路。老周,你我只有时时保持自己的初心,才能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周牧云肃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沈谦见周牧云始终情绪不高,忍不住哈哈一笑,说:“我刚到此,他们就一五一十地将关于你的那桩闲话都告诉我了。我可没想到,‘黎明沙龙’里一向最为潇洒、自诩浪漫的周牧云,你……你也有今天!” 周牧云听见沈谦嘲他,忍不住便脸色发黑,伸出那只没受伤的胳膊,重重往桌面上一捶,说:“你笑吧,尽管笑,最好什么时候老天开眼,叫你也尝尝这被人拒绝的滋味。” 沈谦笑而不语,只管上下打量这名损友。 却只听周牧云低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士安,若换了是你,你是否也会像我这般,这般没用?” 沈谦听见老友这样问,笑得更加欢畅,言语里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老周,我想,你可能还不是太了解这位阮姑娘的性格脾气。若换了作我,我自然会尊重她的想法,她爱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她爱听什么样的话,就讲什么话给她听……” 周牧云闻言默然不语,或许他从一开头就错了,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他就事事与她对着干,话和她反着说,若是换了做沈谦这样温柔和煦的态度,她是不是会更容易接受他,也会对他有那么一点儿心动呢? 一时间,周牧云不由得记起那天,在徐公馆外见到沈谦与阿俏亲密相处,还有那个除夕夜,沈谦从自己面前将阿俏“劫走”,滑入舞池的情形。 他正遐想,只听沈谦续道:“……当然了,只有一件事除外。” 说到这里,沈谦起身向周牧云告辞,嘱托他好生休养,万事保重。待走到门口,沈谦才回头,冲周牧云温和一笑,“若她想要离开我,我则必定不许。” 沈谦这话虽是笑语,可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言语里能听得出绝对的自信。 周牧云闻言心头一震,没来由地就涌上一阵绞痛他错了,对阿俏这个人,由头至尾,他每一件事……都做错了。 阿俏自然不知飞行学校里发生的这些事儿。她与阮清瑶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午后,姐妹两人一起回到了省城阮家大院里。 阮家姐妹到阮府的时间正好是下午,阮家事先收到了电报,此刻闻讯出来迎接二小姐与三小姐的人不少,甚至大厨房里,从高师傅以下,到新来的帮厨伙计,全都涌出来围观这位离家已有两年之久的三小姐。 二太太宁淑自然也不例外。她一面指挥家里人帮两位小姐提行李归置箱笼,一面上前,朝阮清瑶点了点头,然后拉着阿俏的手,低声说:“回来就好,阿俏,你回来就好。” 阿俏凝神打量宁淑。将近一年未见,阿俏诧异地发现,宁淑今日在家,竟然也化了妆。即便如此,脂粉也没能将她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全盘掩住,这位阮家当家的主妇面孔上显出深深的疲态。 “你父亲还在市府,没有下班。老爷子在书房里,之前留过话,说是你回来以后去见他一见。” 阿俏点点头,回头瞅瞅阮清瑶。 阮清瑶面对宁淑十分尴尬,开口叫了一声“妈”,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宁淑却十分大度:“瑶瑶路上辛苦了,早点去休息。你……家里拨了小禾来帮你做些杂事,那孩子年纪不大,恐怕你还要费心教一教才行。” 阮清瑶听了这话赶紧脚底抹油:“行,那我先去指点指点那个小禾去。” 她本来的贴身丫鬟小玉,撬了继母的墙角,当上了家里的姨娘。此刻面对全家的佣人,阮清瑶脸上根本挂不住,干脆找个由头溜走。 一时聚在正厅里的阮家人全散了。阿俏则先去见阮老爷子。 阮老爷子阮正源此刻正在书房里习字,阿俏待他一撇一捺地写完,才开口叫了一声。 “阿俏,回来啦!”见到阿俏,老爷子脸上显出几分喜意。 “爷爷!”阿俏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记起当初从这间书房里出去的时候,阮老爷子曾经提过阮家的事,说他已经将阮家生意的干股分作十份,阮清瑶一份,老爷子自己、父亲阮茂学、母亲宁淑手里各有三份,其中阮茂学与宁淑各自代阿俏和阮浩宇姐弟两个代持了一份。 而老爷子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他会选择家中最有资格继承阮家菜的人,将手里的三成干股转交出去。 难道老爷子已经拿定主意了? 岂料阮正源直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阿俏,点点头说:“是出落得更好了,颇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 他搁下手中的笔:“刚到家,且别先急着行动,将家里的情形全摸清楚了再动也不迟。” 阮正源话语里似乎有所指,听着像是在说阮家大厨房的事儿,可是阿俏一细想,眉头便紧紧地拧起来。 祖父的话里,难道暗中指着常小玉? 阿俏听了这话,谢过祖父,缓缓退出去,依稀见到阮正源若无其事,拾起手中的笔,继续去写他那张条幅。 听了祖父的劝,阿俏决定暂时先按兵不动,先观察一下家里的情形。 大厨房里情形依旧,大厨高升荣依旧掌勺,烹制阮家每晚三席的家宴席面。可是从他掌勺的过程来看,大师傅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切配与颠勺这样的重活儿全部要交给二厨来做。好在两个二厨都很敬重高升荣,灶上一概都听高升荣的吩咐,而高升荣在厨下多年的经验也发挥作用,稳住了阮家席面的质量。 高升荣见到阿俏,恭敬地表示想请阿俏露一手。阿俏却只笑着摇手说:“不急!”又说:“高师傅才是家里的大厨,我怎么好意思越俎代庖?” 高升荣见她不肯,又想着阿俏这才刚到家,只能作罢。 阿俏则去见宁淑,见宁淑正缩在“与归堂”的一角,手中捧着厚厚一沓的账簿,却抬头望着窗外小院里的景致在发呆。 “娘!” 阿俏唤了一声。 宁淑一下子醒过神来,强笑道:“阿俏!” “家里的事……我听说了。”阿俏放低了声音,她知道谈论父母之间的事情很是不妥,可是她却又不得不来看看宁淑,了解一下她的态度。 “你已经知道了啊!”宁淑说话时带上了一点鼻音,“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快一下子就回来了。其实阿俏,你也不必担心,这种事……高门大院里,多了去了。男人么,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爹就这事儿向我道了歉,已经这样了,我们也是正经人家,事情既然闹开,我们毕竟也不能做得太下作……” 阿俏以前曾经恼过宁淑,将她扔在娘家一扔就是十五年。可毕竟血缘在那里,此刻见到宁淑望着窗外,微红了眼圈,阿俏的心里到底是难受的,轻轻去握了宁淑的手,柔声安慰:“娘,您别难过了。” 上辈子她那个渣爹也是这样,娶了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姜曼容做姨太太。这辈子,阿俏没让姜曼容得逞进阮家的门,却依旧防不住阮茂学喜新厌旧。 而阿俏现在冷眼旁观,却觉得这辈子的事儿,可不仅仅是换了个人这么简单。 上辈子阮茂学纳姜曼容做姨太太,宁淑像是如梦初醒,曾与阮茂学大吵大闹一场,最终两人的婚姻无法再维系,宁淑干脆地与阮茂学决裂离家,两人直接闹崩了。这其中固然有姜曼容暗中挑拨的缘故,可阿俏也知道,宁淑一直为阮茂学全心全意地付出,付出的太多,梦醒过来的时候也痛得特别惨烈。 而阮茂学当时也很干脆地直接让宁淑离开,不曾像这辈子这样地道歉安抚。 这差别的背后,自然是因为宁淑现在执掌着阮家的生意。上辈子姜曼容搭上阮茂学的时候,已经将阮家的家业摸了个清楚。再加上她本就是个手艺出众、头脑又精明的厨娘,打理起阮家的生意来毫不含糊,各方面都不在宁淑之下。阮茂学得了这位能干又美貌的姨太太执掌家业,自然将宁淑抛在脑后。 这辈子却不一样。 常小玉好吃懒做,又是一直在阮家长大的,旁人对她知根知底,晓得此人除了年轻长得还成之外,一无所长。阮茂学不全是个蠢人,就算是要纳小,也不肯为了常小玉这样的丫头而放弃妻子宁淑。所以事发之后他向宁淑低了头,百般安抚,想要以后妻妾双全,坐享齐人之福。 可是阿俏却明白母亲,晓得这一回阮茂学的所作所为其实更伤宁淑的心。试想,常小玉就是这样一个平庸至极的年轻女子,阮茂学竟也肯纳了她。而宁淑是个感情至上的人,对阮茂学寄托了全部爱意,要不当初也不可能答应了阮家那么多苛刻的条件而嫁给了阮茂学这样一个鳏夫。这样巨大的落差,这样尴尬的境地,这样不平而无法申诉的心境……这一切令宁淑百转千回,却始终无法爆发。 好天真的娘啊!阿俏心想。 软刀子杀人,一样能叫人往死里疼,而且是慢慢地疼,疼很久。 宁淑伸手,用手背拭了泪,回头望着阿俏:“阿俏,你祖父说过的,家和万事兴。我知道你赶回家来是为了娘着想,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我瞅那常……常姨娘是个年轻不懂事的,你为了你爹的面子,和家里的和气,不要轻易与她置气,不值当。” 阿俏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答应,只是低声问:“娘,往后,您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太过冷静,宁淑抬起眼,有点诧异地望了望阿俏,见到阿俏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努力镇定了情绪,小声说:“由这件事,娘到底是将这家里的人心都看清了些。无论如何,娘都要先为你和你弟弟考虑,娘以后……就只有你们两人了。” 阿俏稍许安慰宁淑两句,从“与归堂”出来,回到花厅。 “快点儿,高师傅,我要一碗虾仁爆鱼面,里面要加鲍汁!”花厅里响着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阿俏走进花厅,只见花厅里没旁人,甚至连阮茂学这时候还没有回来呢!只有常小玉一个人,趾高气扬地坐在阮家人平时自己吃饭用的圆桌上。见到阿俏,这常小玉得意地瞟了一眼她,故意粗着声音说:“哟,这是三小姐回来了啊!对了,告诉你,你以后不能再唤我‘小玉’,得称呼我一声‘常姨娘’了!” 阿俏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常小玉继续装: “三小姐,来,叫一声我听听?” 第95章 “厨房里有没有什么可以吃来先垫一垫的?” 走进花厅的人是阮清瑶。她和阿俏一路赶着回来,顾不上吃饭,此刻早已是饿了。一进花厅,见到常小玉,阮清瑶立即变了脸色。 阿俏转向阮清瑶,淡淡地说:“她要你叫她‘常姨娘’。”阮清瑶面色本来就不好看,听见这句,更是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常小玉嘻嘻笑了一声,说:“原来是二小姐啊!这可对不住,我先到的,高师傅给我去做虾仁爆鱼面去了。” 至于称呼什么的,常小玉到底还有几分廉耻之心,不敢强着旧主叫她“姨娘”,只嘻嘻哈哈地打岔打过去了。 这时候阮家二厨从大厨房里出来,手里托着一只托盘,托盘正中是一大碗面,浇头是爆鱼与虾仁,则另外盛在一只碟子里。 高升荣跟在二厨身后,小心翼翼地对常小玉说:“常姨娘,您要的虾仁爆鱼面,已经加了鲍汁在里头,请您慢用。” 阮清瑶与阿俏对视一眼,见到阮家厨房的人竟然耽搁下晚上席面的活计,专门停手给常小玉做这一碗面,两人心里都有点儿纳闷:厨房怎么竟能对常小玉这样毕恭毕敬的? 常小玉笑嘻嘻地,将虾仁与爆鱼浇头全拨拉到她面前的面碗里,随手对高升荣和二厨点了点头,“得了,谢谢你们俩。回头我有什么需要的再来找你们。” 高升荣和二厨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往阿俏这边看过来,阿俏却无声地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自回去忙厨房里的事儿。 常小玉面前的这碗爆鱼面着实是香气扑鼻,面碗里的爆鱼色泽金红,虾仁则洁白莹润,浇头高高地堆在面碗上,似乎能就此溢出来。 桌子底下常小玉的双脚就一踢一踢的,冲阮清瑶和阿俏两个人笑道:“对不住啦,两位小姐” 说毕她先低头开口去吃面条儿。 阮清瑶见状,冷哼了一声,转身就想要走。见到阮清瑶转身,大口大口嚼着一块爆鱼的常小玉眼里有些得意她早晓得这位二小姐心高气傲,不屑与自己多有来往。 可是在这个家里,明显是心高气傲的人要吃亏,只有豁得出脸面的人才会占大便宜啊,常小玉得意洋洋地想。 阮清瑶还未迈步,阿俏突然一伸手,已经拽住了阮清瑶的胳膊。阮清瑶惊叫一声:“阿俏,你干什么?” 阿俏望着她不说话,阮清瑶自行读她眼神,看到的依旧是“你干的好事”几个字。她忍不住就恼:“这是爹已经昭告天下纳的小,阖家皆知的事,你指着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阿俏却盯着她,就是不放开她的胳膊。 阮清瑶一甩,想将阿俏甩开,耳边却听见“哎哟”一声。 开口的人不是阿俏,而是好端端抱着一大碗虾仁爆鱼面大快朵颐的常小玉。常小玉不知何时松开了筷子,抱着肚子,开始嚷疼。 说时迟那时快,花厅外疾如奔马般冲进来一个人。 “小玉,你这是怎么了?什么?你说你肚子疼?”进来的人是常婶儿。说话之间,她已经扶着女儿,托着常小玉的背,让她慢慢躺倒在地上,顺手将小玉原本坐着的那张凳子一推,凳子“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阮清瑶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常婶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已经送她回乡去招呼她儿子儿媳去了么?阮清瑶更没闹清楚此刻常婶儿的用意,常小玉怎么叫了一声疼,就躺倒到地板上去了。 阿俏却板着一张脸,始终抱着胳膊,冷冷地看花厅里常婶儿表演。 “我说二小姐、三小姐,你们就算是不待见我家小玉,也不能害她,她好歹也是你们的长辈……” “呸,什么长辈?”阮清瑶听见常婶儿这么说,脸都气白了。 没曾想,常婶儿却就是等着接阮清瑶的话茬儿。她大声续道:“二小姐,小玉可从来没得罪过您。以前您在家的时候,小玉可一直是将您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您就算对她不满,可就是她对您那些好,您难道都忘了?” 一面说,也没忘拉上阿俏。常婶儿接口就说:“还有三小姐,都知道您肯定会站在二太太这边,可是做人好歹也得摸着良心……” 她使个眼色,躺在地上的常小玉就又立刻“哼唷哼唷”地呼痛。 “……这小玉刚才一直好好的,转眼人就倒地上,肚子就疼成这样。刚才花厅里没旁人,只有二小姐和三小姐在。我这个做人家娘的,斗胆问问二位。你们究竟对小玉做了什么?” 阮清瑶闻言,一双柳眉登时倒竖起来。 “常婶儿你把话说明白,小玉这样,和我们两个又有什么关系?”阮清瑶极少肯将自己与阿俏相提并论,今儿个算是破天荒头一回。 “这个我就不得不问两位小姐了!我们小玉一个多月前开始侍候二老爷,二老爷慈悲,总算是给了我们小玉一个名分。眼下小玉她疼成这副样子,定然是……没准儿是小月了。所以两位小姐一回来,就对我们小玉,对我们小玉……” 阮清瑶听见这话,被雷得外焦里嫩的,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所以这会儿小玉肚子疼,你指着我?” 常婶儿唱念做打俱佳,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带着哭腔说:“二小姐,说话做事总得摸着自己的良心……您大约是觉得小玉下了您的面子,可是我们小玉,她……她是无辜的啊!” 阿俏眼尖,瞅见常小玉躺在地上捂着肚子似乎想要笑,常婶儿隔着衣裳在她腰上狠狠一拧,小玉“嗷”的一声嚎了出来,大声呼痛。阿俏自然明白,这位常婶儿,怕是想要在她们这两位刚回阮家的时候,给个下马威呢。 这时候阮家大厨房里原本忙碌着的人,听见花厅里的响动全从厨房里涌了出来。别处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了几名仆佣。 阮清瑶不是傻子,见到这情形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摇着手说:“刚才小玉一直坐在这花厅里吃爆鱼面,我连她身边三步都没走近过。阿俏可以作证。” 常婶儿却继续抽泣,说:“二小姐、三小姐,刚才在花厅里只有你们和小玉,没有旁人在,自然是你们两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怜我的小玉,这可千万别,千万别有什么三长两短哟!” 旁边高升荣高师傅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常婶儿……” 他还没说完,常婶儿已经支起身子,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高升荣一眼:“高升荣,你且先等着,今儿的事儿,还不知道与你有没有干系,万一是你这碗面的缘故,老娘今天就跟你没完。” 高升荣哪里见过这种泼妇架势,登时往后一缩,不敢再说。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常小玉才刚吃了几口面,就算是吃坏了闹肚子,也不可能发作得这么快。只不过常婶儿借题发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厨房里的人都喝住,让厨房的人都不敢说话而已。 阮清瑶气恼非常,她自然看得出常婶儿的用意。只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人如今这样算计自己,阮清瑶实在有种一瞎瞎了十几年的感觉。她本就心高气傲,当下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你且闹吧!可你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对不住,别做梦了。”说毕她转身就要走,却被阿俏一把扯住。 “你干什么现在又要拉着我?”阮清瑶突然愤怒起来,有些失控地冲阿俏大吼。 “救人要紧。”阿俏盯着阮清瑶说,“姐姐,我记得你那个‘沙龙’里有一位是医学院毕业的,后来到医院里做大夫的?” 阮清瑶一怔,眼随即亮了起来。 “对,前嫌可以不计,不过这人命关天的。阿俏,你这是提醒我了。我这就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来!”阮清瑶瞥了愣在当地的常婶儿一眼,一扭头,踏着脚上的细跟儿皮鞋“蹬蹬蹬”地就走了出去。 “呃” 常婶儿一愣愣在当地。 她联合女儿一起演这一出,原本就是想给阮清瑶和阿俏一个下马威,让她们知道在这个阮家里,常小玉现在地位不同以往了。而在其他仆佣面前,常家母女则刻意显出被阮家小姐欺侮的样子,好博得人同情。至于常小玉的肚子……连疼都是假的,小月什么的,更加是信口胡说了。 可常婶儿万万没想到阮清瑶竟然真的打电话去叫救护车,要将常小玉送医。 “娘,我疼得好些了!”常小玉躺在地上半天,终于支吾出一句。 常婶儿愣了愣,晓得去医院必定要露馅,倒不如见好就收,开口斥道:“你这个死丫头,你刚才怎么就疼成那样儿?现在既然好些了,那就赶紧起来吧!” 常小玉“唉”了一声,双肘往地上一撑,就要起身。 岂料这时候阿俏过来,伸手就将常小玉按在地上:“躺着别动!”她低声轻喝。常小玉被她这样一声喝,当真就傻躺在地上,睁圆了眼望着阿俏,不敢起来。 “如果真如常婶儿你说的那样,小玉这样会很危险。”阿俏一手按着常小玉,抬起双眼紧紧盯着常婶儿,“还是将她送到医院去彻底做个检查。毕竟刚才常婶儿也说了,这位是侍候我爹的人,万一有个什么不妥当,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对不住我爹。” 阿俏说着低头望望常小玉,对她说:“你且先忍忍,救护车很快就会来的。” 常小玉抬头望望常婶儿,弱弱地叫了一句:“娘!” 常婶儿无奈了,放低了声音,柔和地劝阿俏:“三小姐,我知道……您这也是为我们小玉着想,可是,可是她既然已经好了,不痛了,我看,是不是就别耽误事儿,别去送医院了。” 阿俏在她面上扫了一眼,见对方确实露出一片心虚的样子。她当即开口:“小玉若是从来没有疼过,那倒也罢了……” 常小玉与常婶儿相互望望,常婶儿心想,眼下要真承认了说谎,那么这母女两个,以后在这阮家说话,可就再没人信了。常婶儿偷偷地给常小玉使个眼色,常小玉又“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表示又疼起来。 “既然疼着,那就说明有隐患,还是到医院里去查个清楚的好。”阿俏按着常小玉,眼望着常婶儿,淡淡地说:“常婶儿,你不总指着我们不待见小玉么?我告诉你,这里是阮家,常小玉就是再不要脸,我们也不会不把她当人看。” 阿俏口里将常小玉损得忒狠,可面上还是一副冷静而悲天悯人的样子。高升荣以下,和阮家其他厨房里的人听了她的话,少不得心里暗暗喝彩:该! 正在这时,阮茂学与宁淑一起进来,宁淑一眼瞥见阿俏蹲在地上,而常小玉则躺在她身边,吓了一跳,连声问:“这又是怎么了?” 阮茂学则是一副刚刚从市府下班的样子,手里拎着个包,伸手抬了抬鼻梁上架的金丝边眼镜,认出是阿俏,不免一怔:他还不晓得两个女儿回家的事儿。待见到常小玉躺在阿俏身边,阮茂学忍不住一阵气恼:想当初,他放低了身段,反复向妻子解释赔情,这才将常小玉抬了姨娘,没想到长女次女一回家,就也一起欺负常小玉。 “阿俏!”阮茂学威严地开口。 “小玉说她肚子疼,”阿俏平静地望着阮茂学,“据常婶儿推断可能是小月了。二姐已经去叫救护车了,不管怎么样,先送到医院去看一看。” 阮茂学一呆:这叫什么事儿? 他的丑事闹得阖家皆知倒也罢了,两个女儿一回家,也跟着一起掺合。 “阿俏,这事儿交给你娘处理就行了,你一个大姑娘,不要总将这些话放在嘴上。”什么大月小月的,阮茂学脸上实在是挂不住。 宁淑是过来人,当下盯着阮茂学看了半晌,酸溜溜地开口:“半个月前才摆的酒抬的姨娘,阮茂学,你……你真行啊!” 阮茂学一怔,登时也气恼起来。 “小月”什么的,全是常婶儿胡说,当阮清瑶与阿俏两个都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好哄呢。可是教阮茂学和宁淑两人听着,却有别的意味。 宁淑自然觉得丈夫一早就和家中年轻貌美的女佣有染,心头一阵气苦。 而阮茂学想想那一晚的情形,算算日子,开始觉得自己头上的帽子有点儿绿油油的意味。 正在这时,阮清瑶走进来,大声说:“快了,医院派了人过来接,应该很快就到门口了。” 常婶儿与常小玉两个登时面面相觑。 常小玉使着眼神询问母亲,想知道该怎么办。常婶儿将心一横,冲小玉将眼一瞪。小玉会意,登时“嗷”的一声又高声叫了起来,带着哭音喊道:“肚子怎么这么疼那” 阮茂学气恼地一挥手,说:“既然不舒服,就去医院看一看。”他又指着高升荣等人说:“大家犯不着都杵在这儿看热闹,该忙啥忙啥去。不过是家里一个姨娘有点小毛病罢了,多大点儿事儿!” 第96章 阮清瑶一向游手好闲,可总算还认得了几个靠谱的朋友。没过多久,就真的有救护车过来,将强撑着装样的常小玉接走,常婶儿和阮清瑶、阿俏三个人一起跟了出去。 阮清瑶的朋友很快安排了医院的大夫给常小玉做检查。常小玉一开始只管抱着肚子在病床上打滚,到后来听见大夫们商量着要给她打镇静剂,常小玉这才默不作声,眨了眨眼,说她已经好多了,不疼了。 岂料阮清瑶早就拜托了旁人,不管常小玉如何,都给她全身检查一趟,检查出来的结果,常小玉一没有怀孕,二没有小月,三没有吃坏肚子……只不过她确实已经不再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与阮茂学之事,该是板上钉钉,既成事实。 这结果一出来,常婶儿好像不大满意,追着医生护士询问去了。 阮清瑶则与那位在“沙龙”认识的朋友闲聊几句,送走对方,回过头来,正看见阿俏立在常小玉病房外面,透过一扇玻璃的小窗里面看。 “总算现在还有医院这个地方,出了什么状况一检查就能全查出来,教那起子空口白牙说瞎话的人吃个瘪,倒是挺好。”阮清瑶在阿俏耳边冷笑着说。说实话,她心底曾有那么一丝懊恼:那种时候,怎么阿俏能想出来这样的法子,而她就偏偏空有一腔怒火,什么有用的招数都想不出来呢? “今天这事儿,回头常小玉只要咬死了自己确实不舒服,而常婶儿只要一句‘爱女心切’,咱们就什么都怪不到她们母女头上。回头常婶儿还可以口口声声说是为了阮家的子孙后嗣着想,太紧张了怕有闪失,回头在爹跟前没准儿还能落着好。”阿俏依旧望着那扇透明的小窗,根本不回头看阮清瑶。 在这世上,两方相遇,不要脸者胜。 阮清瑶一听,心里也等觉憋气。 “好,是我想得不周全,我的阮三小姐!你说得对,你说得全对,好了吧!这事儿可以了解了么?我可以回家了吗?今天我真的很累了!” 阮清瑶抱怨着,她赶了大半天的路,回家之后没多久常小玉就闹了起来。直到现在她连洗个热水澡的机会都没有,她快要受不了了。 “不行!”阿俏平平地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阮清瑶几乎要跳脚:“没那么简单?不就是大户人家妻妾争风的戏码么,不是西风压了东风,就是东风压了西风。我们刚一回家,就被这西风东风忽左忽右地吹着,还能怎么着?” 阿俏却不理会阮清瑶跳脚,淡淡地说:“你看常小玉。” 阮清瑶从透过玻璃往病室里看,只见常小玉正抱着一碗馄饨,开开心心地吃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她早先那顿爆鱼面吃到一半被人打断了,后来则是各种各样的检查询问,常小玉年纪不大,早就饿得狠了。 “我刚才去医院食堂打了一碗绉纱馄饨,请了一名护士给她送进去,你看她就开心成这样。”阿俏在阮清瑶耳边缓缓地说。 “是呀,小玉就是这么个人,她从小就又懒又馋,游手好闲,你要不推一推她,她从来不肯动一动手指去干活儿。可这人也向来容易满足,有好吃的吃,有光鲜的衣裳上身,每月再比别人多一个大洋的赏钱,她就不知能乐成什么样儿……” 阮清瑶说到这里,突然自己就停了下来,别过脸望着阿俏,犹豫道:“你是说……” 阿俏知道阮清瑶自己已经想到了,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阮清瑶心里一阵盘算,终于说:“我知道你在疑什么,这件事,这件事……”她突然又气恼起来,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接道:“可这件事它又和我何干呢?我爹纳了她,于是乎你娘受了委屈,但我说过了,这种长辈之间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又关我什么事!” 阿俏还是没说话,只管盯着阮清瑶的双眼,冷冷地盯着她。 半晌,阮清瑶自己软了,伸出双手投降:“阿俏我再也受不了你这么看人了……我知道了,常婶儿是怎么从老家回阮家来的,这些我都会去查,我会一一去查!” 阿俏这才收回了眼光。 阮清瑶说得没错,常小玉又懒又馋又贪,可是却胸无大志。阿俏才不相信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竟然能自己起心,主动去爬了阮茂学的床。 早先她已经悄悄地问过了小凡,小凡虽然说不清那天晚上的情形,可却知道阮茂学和常小玉的事儿闹得很大,被好些人同时撞破了,无论是宁淑还是阮茂学都弹压不住,传出去名声实在不好听,阮茂学这才拿了主意纳了常小玉。 说起来,阿俏倒是隐隐约约地记起上辈子阮清瑶的事儿。阮清瑶是自己吞了烟膏死的,出事之前,阮清瑶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据说是回“外祖”家住了半年,回来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全变了一个人,再无半分阮二小姐的潇洒。阿俏曾听服侍阮清瑶的女仆提过一句,说二小姐一直在暗中服用止血的药物。阿俏一直怀疑阮清瑶的外祖家里与阮清瑶之死有关系,可是阮清瑶一直到死,都没有承认过。 阿俏只记得阮清瑶的外祖家姓薛。只是她上辈子没什么机会过问阮清瑶的事,至于薛家、乃至常婶儿母女,到底在阮清瑶身上下了什么功夫,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时候阮清瑶极其不满地抱怨了一句,“阿俏,你统共这点儿年纪,总是要管这个,疑那个的,你累不累呀!为什么不干脆将这些烦心的事儿都放在一边,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管这么多做什么?” 阿俏似乎是从心底笑了一声:“舒服?二姐,我倒是没想到,竟然会是你,来劝我要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阮清瑶听了她这声笑,不由得有点儿慌乱:她这纯是说漏了嘴,她原本就想着自己舒服,阮家的一切事物,让阿俏冲到前面去顶着,她只管安安稳稳地捡现成的就好。 紧接着,只听阿俏放低了声音:“二姐,其实要我说吧,‘舒服’这件东西,不是没有代价的。不信你看着世上的人,要是衣食上舒服宽裕些儿吧,宅门里耗着就会心累一点;若是想过点儿事事顺心的小日子,少不得自己得劳碌起来……” 阮清瑶一想,这倒也是。 可是……等等,“阿俏,你难道忘了,这世上还有命,有些人就是命好!” 阿俏早晓得阮清瑶想要这么说,当即淡淡一笑,点点头说:“是啊,我瞅二姐就是个好命,所以向来过得舒服。” 阮清瑶这才舒了一口气:这话她听着顺耳。 “可这世上就二姐一个舒服着,可难保旁人看了不会眼热。” 这时候,病房外走廊的拐角另一头有人说着话过来,正是阮茂学和常婶儿一边说话一边过来。想必是阮茂学终究对这个新纳的小姨娘有几分关心,因此过来看一看。 常婶儿柔声软语,向阮茂学细细解释了她之前的“心急”与“误会”,“两位小姐一见了小玉就很不高兴”,“我这不也是看到小玉肚子疼,这孩子平素没病没灾的,哪里还想到其他?这不也是为老爷子子嗣着急么,毕竟您膝下只有一位公子。” 阮茂学没说话,但毕竟没开口指责,想来应该是接受了常婶儿这番说辞。 只听常婶儿续道:“老爷,您当初可是答应过的,小玉若是能生养,不管是男是女,都能得一成阮家的干股,我就担心因为这个,有人就盯上了小玉,像防什么似的防着她,若是真的防着了阮家的香火,那可就不好了。” “这也不急!”阮茂学没有就此再答应什么,反倒安慰常婶儿,“清瑶与浩宇,家教都是好的。阿俏么……性子是有点儿急,可我相信她没坏心,今天这不还是她照顾着小玉来医院的么。” “这么这吧,将来清瑶出嫁了,她那一成干股正好就转给小玉的孩子。”阮茂学随随便便地这么回答。 远远地阮清瑶与阿俏听了这一句,忍不住对视一眼。她们都没想到阮茂学竟然答应了常氏母女这个。阮清瑶听得事关自己,更是气得白了一张脸,胸口一起一伏,想起早先阿俏劝自己的话,心里暗暗道,看来旁人还真的见不得自己舒服。 “老爷,您说这话可就言重了。我们可真不敢怨两位小姐什么,我只想着,若是小玉真的生养个一男半女的,老爷能不能先记一成干股在她名下。” 这就是生生地讨要财产了,言语里含糊其辞,不提阮家的子孙,说的是记在常小玉名下。 阮茂学听来却觉得没什么毛病,“也成,反正我名下记着三成干股,浩宇已经有一成,回头拨一成给小玉的孩子就是。”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对方什么意思,他都还没闹清,就已经先做了承诺。 常婶儿一时大喜,赶紧追加一句:“老爷,您这可是答应了,回头可千万别不认!” 阮茂学大男子气的挥挥手,“你家老爷是这种人么?” 这两人说着,一起往这边走过来,转过一个弯,见到拐角另一边的阮清瑶与阿俏,不免都愣住了。 阮茂学尴尬无比,开了开口,没招呼出声。而常婶儿眼珠转了转,赶紧行了个礼,招呼道:“二太太……” 阮清瑶与阿俏吃了一惊,一起回头,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起,宁淑就已经站在阮清瑶与阿俏身后了。想必是阮家晚上的生意忙完,她就过来看看常小玉究竟如何了。 “二太太,老爷刚才答应的,您应该也听见了。”常婶儿赶紧补上一两句。她知道宁淑在家一向不反对阮茂学的意见,如今身在外间,公共场合,更加不会出言反驳。 阿俏在一旁冷眼旁观,颇有点儿想为母亲捏一把汗。 却只见宁淑微微一笑,望着阮茂学,开口却是对常婶儿说的:“我说常婶儿,你不愧是大户人家待得久了,看起来这些事儿,你心里都是门清啊!” “不过,我倒也是想要感谢你,提醒了我。你替你女儿着想,我也得替我那一双儿女好好着想着想才是啊!” 宁淑这么说着,随即一转身,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既没有去过问常小玉,也没有向阮茂学打招呼。 阮茂学当着两个女儿,和家中一名旧仆,感觉脸没处搁,故意哼了一声,提高了声音说:“我去看看小玉去!” 宁淑听到这话,脚下微微顿了顿,终究是不回头地走了。 阮清瑶转过头去看了阿俏一眼,只见阿俏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便压低了声音问:“你娘想到了什么?” 阿俏没说话,憋了半晌,才舒出一口气,对阮清瑶说:“整个这件事里,看起来,最倒霉的人……不是你。有可能是爹。” 第二天,常小玉“无恙”归家。同时从阮家传出消息,阮老爷子阮正源应了宁淑的请求,同意让阿俏与阮浩宇各自分得阮家一成的干股。 阿俏已经将满十八岁,阮浩宇却距离成年还远,而且现在正离家求学,不住在阮家。不过这也没关系,宁淑直接找到了公证人,写了公证书,并且将那两成干股的文书交给了公证处保管。等再过几个月,这一成干股就是阿俏的,除非她出嫁,她就有持股人所享有的一切权力,而阮浩宇则还要多等几年,到他成年才能动用。 这就是宁淑听了常婶儿向阮茂学的请求之后,受启发想出来的主意。 如今阮家的情势已变,阮老爷子手里还有三成,阮茂学宁淑夫妇手中各自有二成干股,其余三个子女,一人一成。 常婶儿与常小玉自然不满,跑去寻阮茂学要这一成干股。阮茂学眼一瞪,说:“说好了的,总得见着个一男半女的影子才能说其他,你这倒好,小玉的肚子还没半点儿动静呢,怎么就来要干股了呢?” 常婶儿不忿,指手画脚地说宁淑不过是个继室,凭什么手里持着的干股与老爷手里的一样多,该把宁淑手里的两成分一成出来,交给小玉,这样才公平。 阮茂学登时急了:“二太太管着阮家的全部生意,你们这样,是想要逼她撂挑子么?” 这下子常婶儿与常小玉就傻了眼,她们没想到宁淑手中握着阮家的干股,是她多年辛苦,打理阮家的报偿。可要教阿俏说,这才是真的不公平呢,阮茂学什么事都不管,竟然还分了两成干股。 到了最后,阮茂学经不起常家母女两个的软磨硬泡,终于勉强答应,回头常小玉若是真有了身孕,他阮茂学就从自己名下的两成干股里分一成出来,给常小玉和她的孩子,算是个保障。 这消息偷偷地传将出来,阿俏忍不住冷笑:她这个耳根子世上第一软的爹,果然,整个事情看下来,最倒霉的的确是他。只不过阮茂学纳妾之事,已成事实,无法逆转。两害相较取其轻,若能赶走常婶儿,只留一个常小玉在阮府孤立着,她应该能变得老实点。 常小玉这件事余波未尽,另有人上门来找阿俏。 这天正好下雨,门前园子里的一株女贞树树叶被打得簌簌作响。来人则披着一件蓑衣,戴着个竹箬笠,只管立在阮家见客的大厅里等着。阿俏一出来,便见她摘下头上箬笠,露出面孔。 “阿俏!” “寇珍姐!”阿俏又惊又喜,她回省城的事还未告诉任何人,寇珍就已经打听到,而且来看她了。 “阿俏,你呀,这真叫人嫉妒,两年不见,出落得这么好!”寇珍故意做出一副恨得牙痒痒的神情,“啥叫我见犹怜,我可算是知道了。” “训导主任,”阿俏也开起玩笑,“是不是我哪里没遵守好纪律,要您今天亲自登门训导啊?” 两个好朋友许久未见,一见面自然有好多话说。寇珍瞅瞅阿俏,笑着说:“你可知道,如今我们两个,可是省城里最热门的一对对手。” 第97章 寇珍来见阿俏,阿俏才知道,她在惠山的时候,省城这里一直有人将她与寇珍比较。随着寇珍在饮食界名气渐渐响亮,连带她的知名度也有所提升所谓“寇珍阮俏”是也。 寇珍开玩笑地望着阿俏,说:“外头人用这个名号,就是在说,寇家做出来的珍品佳肴,味道那是没的说的,而阮家那位送去惠山学艺的姑娘,相貌乃是一等一的,所以人都叫她‘阿俏’!” 阿俏不依,上前咯吱寇珍,两个女孩嬉笑成一团。阿俏这才发觉,昔年那位古板严苛的“训导主任”,性情已经开朗得多了。 “对了,阿俏,你回省城之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将你在静观大师那里学到的在省城好好露一手。”玩闹之后,寇珍顺手捋了捋耳边的几绺散发,换了一张严肃脸。 “我正有此意。”阿俏点点头,将回城之前,她与张老板所商量的一切事宜向寇珍和盘托出,“这样我可以摆一道以‘云林菜’为主的席面,或者,干脆在省城里摆一次‘辋川图小样’。摆席面的场地和材料费用我都可以请张老板帮帮忙。” “辋川图小样?”寇珍惊讶地问,“你竟然能做辋川图小样?”她随即由惊转喜,拉起阿俏的手,大声说:“这太好了。不如,不如我俩一起……我现在能做‘素蒸声音部’了,我俩干脆一道摆一席仿唐五代的‘烧尾宴’吧!” 素蒸音声部? 阿俏闻言也愣了一下。 这“素蒸音声部”与她的“辋川图小样”一样,乃是一道天下驰名的“看菜”,几乎就是专门用来看的菜不是中看不中吃,而是叫人一见了就不忍心下口。唐代有十部乐,唱歌伴奏的人就叫“音声人”。而“素蒸音声部”就是用素菜和面,蒸出七十个模拟蓬莱仙境音声人的面人。这七十个面人的服饰、姿态、面部表情,全都各不相同:有弹琵琶的、有鼓瑟吹笙的、有翩翩起舞的,组合起来,就是一个由七十人组成的,盛大的仙乐歌舞场面。 这道“菜”,本是唐代“烧尾宴”一道最重要的大菜。这道菜能做出来,相当于将唐代饮宴的巅峰“烧尾宴”复原了一半。 “我有‘素蒸音声部’,而你能做‘辋川图小样’,这样我们两人的技艺加起来,正好在席面上呈现盛唐气象。”寇珍越说越兴奋。 “我还有个主意,早先剩我一个人在省城的时候,就有那好事之徒想要撺掇我寇家和你阮家比试一次,看看这私房菜谁家能做得更胜一筹。不如这样,我们干脆借比试的名义,把人都请过来,然后联手摆这一席‘烧尾宴’,这样既替你打响了名号,我也跟着沾光,也好教那些闲人晓得,我寇珍,和你阿俏,我们两个是情谊不容旁人挑拨的好朋友!” “好啊!”阿俏望着寇珍,也觉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她听寇珍说得恳切,心里颇为感动。须知她两年不在省城,这个地方是人一走茶就凉的,所以如今她的人望远远不及寇珍。寇珍此举,乃是真心实意地提携阿俏。 接下来两人便商量了摆“烧尾宴”的细节,彼此分派了任务,各自去忙。 按照寇珍的主意,两人是打了“比试”的旗号向外宣传,实际上则是联手摆一出大席面,期望达到震撼世人的效果。 于是阿俏通过阮清瑶去寻一名记者。阮清瑶别的不行,但是在“黎明沙龙”里混得久了,人脉很广。她很快就给阿俏联系上了一名省城报社的年轻记者,名叫上官文栋的,两人约在一间咖啡馆里见面。 上官文栋听了阿俏的想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所以你们两人名义上是打擂台,可实际上却是联手演出。我若是文章写得天花乱坠的,回头旁人问起来,你们该怎么解释?” 阿俏见对方问得犀利,点点头说:“这个您尽可以放心,我们准保宾客前来,一见了这席面就能彻底忘了‘打擂台’这回事儿。” 上官文栋想了想,说:“你们的故事很有意思,到了你们比试……嗯,不对,是联手表演的那一天,我也能来,写一篇后续报道么?不用坐在席面上,能让我看见席面,把这场面和氛围都能写出来就行。” 阿俏当然没问题。两人将诸事谈妥,从咖啡馆作别,上官文栋就回报社去了。 阿俏则从鼓楼闹市往阮家大院那边慢慢走过去。她两年没回省城,城中已有不少变化。阿俏一抬眼,远远地见到上次她与姜曼容比试切磋的那间“醉仙居”,记起母亲宁淑曾经提起过,“醉仙居”现在已经易主,原主凌老板回乡养老去了。 然而眼前的“醉仙居”看起来依旧富丽堂皇,巨大的金字招牌高悬楼上,一楼大堂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这新主人将此处经营得不错。 阿俏信步往前,在一间橱窗跟前停住了脚步。 橱窗里陈列着日常用的青瓷碗碟,用聚光灯照着其中最精美的一两件,叫人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在那两件上。青瓷表面泛着质朴而柔和的光线,这提醒了阿俏:是了,初回省城,她想要凭借一道“辋川图小样”扬名立万,光有美食还不够,还需要美器。 她信步走进“知古斋”,一名伙计前来招呼。阿俏终于还是不敢提沈谦的名字,只向伙计说了要求,她想要釉面质朴大气,边长在一尺二寸以上的方形素白色瓷盘,而且一要就要二十个。 “这个……”轮到伙计挠头了,“这位小姐您请稍候一下,我得请示一下我们老板。” 阿俏赶紧摇手,“我也只是随意一问,若是贵店货不趁手,也不打紧。” 方形瓷盘本就极少,何况还是那么大尺寸的,烧制不易。不过若说做“辋川图小样”,却还是方形的瓷盘来得好。她早先在惠山做过的那一次,用的是圆形盘,虽说已能震住前来观赏的诸位香客,可到底还是缺了点什么。 那伙计赶紧留她:“您千万别走,要是错过了您这样的主顾,我们老板铁定要教训我。”说完那伙计转身就跑,咚咚咚地往楼上去。 阿俏独个儿留在知古斋一层的铺面里,满眼俱是书画文玩,可她却无心欣赏,心里既期盼又忐忑,不知沈谦是否会来见。 少时是那伙计眉花眼笑地下来,阿俏见到,稍稍舒了一口气,心头却有一点小失落。 “我们老板说了,这位小姐您什么时候要这样的物件儿,我们在那之前一定送到就是。” 阿俏说了日子,又问:“我该先付一点定金吧!” 伙计赶紧摇手:“这……您连东西样子都没看到,就能将这事儿交给我们‘知古斋’,我们哪里敢让您破费?自然是等东西到了,给您过目确实是您想要的,再说这价钱也不迟。” 阿俏“唔”了一声,点点头,谢过那伙计,转身出门。 她沿街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往知古斋二楼亮着灯的办公室看过去。办公室窗前空无一人,阿俏便低下头,脚下蹬着的粗跟皮鞋在地面上磨了磨,随即转身,默默地沿着街道离开。 沈谦在二楼办公室窗前立着,避在窗内,正以手支颐,猜她已经离开了,才稍稍探出头来,远远望见她发上别着一只名贵的玳瑁发夹,免不了微微抬起唇角。 人说思念像酒,酿的时间越长便越醇厚。他盼着下一回见她的时候,能饮一盅又甜又醇的好酒。 出乎阿俏的意料,寇珍所在的寇家,将这次“烧尾宴”的地点,定在了已经易主的“醉仙居”。 “醉仙居”易主的全过程,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寇家这样的人家。阿俏一问起,寇珍立即去帮她打听,不多时就得了消息,原来这“醉仙居”的新主人,不是别个,而是本省商会的会长,巨贾曾华池。 阿俏对这曾华池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记得阮杜两家比试的时候他是首席评判来着。只是这人看着与人为善,总是笑脸迎人,可是阿俏总是不喜。 “这凌老板当时是犯了事儿,手上沾了人命,不得已,卖掉全部家财以求脱罪保命,所以才卖了‘醉仙居’的。知道这事儿的人都说曾华池占了个大便宜。那价格……啧啧啧,这么赚钱的产业,常人决计不会以这么低的价格出售的。” 阿俏听了,心中更有些烦乱这事儿听着就像是有猫腻。 可偏偏在这“醉仙居”摆宴,是寇家定下来的事,寇珍一片好心,阿俏自然也不能以自己的一片好恶来左右旁人的决定。 “唉,阿俏,你放心吧。曾华池与我义父是多年的好友,看在我义父的面子上,‘醉仙居’这次肯定会用心来帮我们的。”寇珍安慰阿俏。 “再说了,你上回也看到的,醉仙居三楼那么敞亮的大厅,省内独此一家,‘小蓬莱’什么的都是比不上的。那样开阔的地方,用来摆‘烧尾宴’,才是最好。” 阿俏听寇珍这话说得在理,不由点点头。须知“烧尾宴”乃是唐时名宴,讲究的是辉煌气象。若是场地逼仄,宾客前来,全挤着坐在一处,那就是“小家子宴”,与“烧尾”二字没什么关系了。 想到这里,阿俏就点了头,拉着寇珍的手,笑着说:“那感情好,一切全听你的。” 本省商会会长曾华池的私宅就在距离醉仙居不远的闹市之中,是一出清幽典雅、闹中取静的大宅院。宅院旁边还有一处小院,与曾家宅院有一道暗门相连。 曾华池入夜之后才从这道暗门过来,敲开小院最末一进的月洞门,有女仆引他进门,“老爷,您来得正好,三姨太正在等您。” 曾华池不禁一阵心痒,搓着手对那女仆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下去吧!” 他走进一间香闺,不见他那位三姨太的人影,四处转了转,才听见有人“噗嗤”笑了一声,从屏风后面款款移步而出,来到曾华池面前。 这女郎不过是穿着一件最寻常的夏季真丝睡袍,睡袍质地柔软,松松地挂在她身上。女郎足上则踢着一双鞋面上嵌着牙雕的拖鞋,衬得她足上的肌肤一片玉色,看上去比象牙还要光洁柔滑。 “三姨太!”曾华池恭恭敬敬地行礼,目不斜视,生怕将眼前女子这副情形看多了,自己把持不住。 女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随意往身边的湘妃榻上一靠,娇声唤道:“老爷,对外我可是您的三姨太,您见了我,如何又这般客气?” 曾华池额头上有汗,连声说:“不敢,不敢,三姨太是任大帅的人,小人对任帅十分景仰,而对三姨太从来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女郎冷笑了一声,随手将撂在湘妃榻旁的一叠报纸掷在曾华池身边:“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华池取来报纸,扫了两眼,面上立即堆满了笑,说:“三姨太,这就是两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小打小闹。我可是将她们那点儿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她们对外声称是比试,其实不过是想联手推这‘烧尾宴’而已。” 那位三姨太“哦”了一声,念道:“唐时烧尾重现省城,寇珍阮俏谁拔头筹曾老爷觉得这只是两个小姑娘小打小闹?” 曾华池哑了哑,登时想起面前人与寇珍阮俏之间的一段恩怨,脸上立刻出现决绝的神色,伸手为刀,在空中虚劈一记,说:“我听三姨太的吩咐,三姨太说怎么处置那两人,我就怎么做!” 三姨太听见,忍不住笑了起来,随意甩脱了右脚上牙雕的拖鞋,露出用凤仙花染红的五点小小的指甲。这只纤足的足尖冲曾华池轻轻地勾了勾,人则缓缓开口: “不急,不急……曾老爷既说是小打小闹,那就是小打小闹。不如我们……先来谈点儿正事儿?” 曾华池见了她那只脚,就已经口干舌燥,一个字都说不出,待到对方发话,这曾华池大喜,方才上前,伸手捧住了那只纤足,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摩挲着,直到那女郎舒服地叹了口气,曾华池才腆着脸,冲湘妃榻攀了上去。 第98章 烧尾宴,名字很怪,却寓意极佳。传说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因此这烧尾宴多为庆贺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所举办的宴席。 自唐以后,烧尾宴,尤其是烧尾宴上的菜式鲜少能见,所以这消息一出,整个省城的饮食界都被震动了。 寇珍与阿俏安排的这“烧尾席”,供设二十个座次,请二十位客人入席品鉴。“二十”这个数字,自然是为了配合阿俏那二十幅“辋川图小样”。 除此之外,另设了二十个旁观的席位,席上也供应一模一样的菜品,只是最经典的两道“看菜”,“素蒸音声部”和“辋川图小样”,这旁观的席位就真的只能“旁观”,无缘最后的品尝。 一共四十席,大多由寇家安排,阿俏拿到手的席位不多。可越是这样,越显得寇珍是在她所知的圈子里提携阿俏。 因为寇家的缘故,邻省一名军政要员何文山何参谋应约而来,是与座身份地位最高的,除何参谋之外,本省经济署长文仲鸣、商会会长曾华池、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等俱在邀请之列。阿俏则为从惠山赶到省城的张老板留了一个坐席。除此之外,出于阮家菜的惯例,阮老爷子自然也会坐在席间。 距离开宴还有一天,寇珍与阿俏一起,前往醉仙居去检查宴会现场布置的情形。 虽说阿俏不喜醉仙居现在的老板,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醉仙居做起生意来相当地道,为了寇家与阮家准备烧尾席的缘故,醉仙居三楼的大厅从前天开始不再向外营业,专供两家布置准备。 寇珍与阿俏商量了席面的布置和各席位的摆位。寇珍看着醉仙居四处挂下的真丝隔断,点点头说:“惠山出产,确实名不虚传。”这些真丝隔断,都是惠山出产的真丝,然后印染上惠山本地的风景图案,上下各用竹棒撑开,悬挂在大厅里作为隔断,一眼看去,通透的大厅依旧一览无遗,其间太湖那烟波浩渺的风景却四处可见。 “张老板给我提供了所有的材料,我自然要答应,帮他好生推介一下惠山风景。”阿俏向寇珍解释。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些都是你的材料都是阮家所出的。”寇珍不免有一点诧异。 阿俏没接口,这件事是她游离于阮家之外自己做的,正好她也想借此试探一下阮家各人的态度。 “对了,张老板还送来了很多防风防火的玻璃烛台,是专门配合这种真丝隔断的。等到开席的时候,将蜡烛都点起来,烛光柔和,会令菜色更显诗意。”阿俏岔开了话题。 寇珍却并不在意:“啊?阿俏你喜欢?那就用吧!不过我昨儿个晚上就来这里试过了,我那道‘素蒸音声部’,是要靠头上这顶水晶大吊灯的。” 阿俏与寇珍所站的位置,正上方就是一盏水晶吊灯,是用电的。寇珍走到墙角边,一摁开关,水晶吊灯就大放异彩,将正下方照得透亮。 这种通透而强烈的光线,用于欣赏“素蒸音声部”是最好的。而阿俏的“辋川图小样”,则会放在水晶吊灯光线不那么强烈的地方。阿俏亲自看过,已是放了心,想了想,又问:“寇珍,这个会不会突然停电啊?” 寇珍想了想,笑道:“不会这么巧吧!省城可是从来没怎么停过电。”她爽朗一笑,挥挥手,说:“万一停电了,我们就真撞大运了。到时候我再向你借蜡烛也不迟。”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没往心里去。 这时候醉仙居三楼大厅一角,有伶人开始试音。寇珍面带尴尬,小声对阿俏说:“这个是我义父出的主意,请了一名歌女,到宴席起来的时候,让这名歌女唱唱歌什么的。我很是发愁,可这次烧尾宴义父出了不少钱,我也不便拒绝。毕竟是他想要抬举的人么……” 阿俏偷偷扯扯寇珍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别,旁人也是靠手艺挣口饭吃的,咱们去打声招呼去。” 于是两人一起,往那名正在指挥旁人搭起唱曲舞台的妙龄女郎那里过去。 “你好!花想容小姐”寇珍打起招呼来,语气实在是有点儿尴尬。 阿俏却想,花想容?这个应该是艺名吧,不过这个艺名确实和她们这次的“盛唐烧尾宴”主题蛮搭的。 对方听见“花想容”三个字,已经轻笑出声,望着寇珍与阿俏,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叫容玥,花想容什么的,都是旁人胡乱叫的,我只叫容玥。” 这名年轻的歌女,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短卷发,却脂粉不施,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竹布过膝旗袍,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灵巧地打量着阿俏与寇珍。 许是人与人投缘,阿俏一见容玥就很喜欢。可能容玥底气十足地说“我只叫容玥”的那种态度,令阿俏记起自己倔强不肯改名,执着地说“我只叫阿俏”时候的那种心境。 阿俏便也冲她笑笑,一样大方自然地将寇珍与自己介绍了,接着与容玥聊起“烧尾宴”上的大概次序仪程,三个人一面闲聊一面商量,容玥该唱些什么为宴席助兴。 正在这时上官文栋寻到“醉仙居”来。他原本只是像向阿俏敲定一下后续报道的内容,可是一见到容玥,上官文栋辨认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花想容?” 容玥一对明眸在上官文栋那里转了转,语带迟疑,问:“你是……” 上官文栋赶紧上前与她握手,大声说:“花想容小姐你好,我是省报社的记者上官文栋。花小姐大名鼎鼎,文栋一直恨无缘认识。这次能遇上,真是太巧了……请问花小姐可有功夫接受一次专访?” 听见这一声,阿俏与寇珍免不了吃惊,继而又暗喜:她们都没想到这容玥的名气竟然这么响亮,而寇家竟然能请到容玥为她们的“烧尾宴”助兴,宴席的成功显然要更多几分把握。 容玥则轻笑了一声,对上官文栋说:“上官大记者,我正在与这两位姑娘说话,你上来就打断,是不是有些不够礼貌?” 上官文栋“哦”了一声,连声道歉,赶紧退在一旁,愣是等到容玥与寇珍、阿俏两人将宴席的事细细都商量完,这才凑到容玥身边,想要搭话。 回到家,阿俏将上官文栋和容玥这件事儿当做闲话说给阮清瑶听。阮清瑶听了咋舌:“你当上官文栋是什么人?他现在在报社里是个成天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可是他老子是本省的报业巨头,将来本省所有的报纸,都会是这个上官文栋的。” 说到这里,阮清瑶得意地笑笑:“这个上官文栋,竟然对花想容一个歌女感兴趣。回头说到‘沙龙’里,又是一桩风流笑话儿。” 阿俏立即自悔失言,板着脸望着阮清瑶:“姐,这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在背后说人的闲话。能不能请你就当这事儿你压根儿没听过?”上官文栋和容玥两人,分别都是来帮她们的烧尾宴壮声势的,阿俏可不愿这反倒成了他们被说闲话的缘由。 阮清瑶“嗤”的一声笑了,补充一句:“阿俏,你还真是个老实人,你知道那‘花想容’是什么人?她是银行业寇老板捧着的人,听说身后还站着些个前朝的遗老遗少、八旗贝勒什么的,花想容的身家,一点儿都不比整个上官家的少。” “所以我才说,这会是一桩风流笑话,花想容那样的人,能看上上官文栋那样的小年轻,那就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而上官那样的人家,若能接纳花想容,那更是太阳从四面八方出来了,你懂了么?” 转眼就到了醉仙居摆“烧尾宴”的正日子。宴席设在晚间,寇珍与阿俏则一早上就赶到醉仙居开始准备。 上午十点钟左右,“知古斋”将二十只尺寸合乎要求的方形白瓷瓷盘送到醉仙居来。 阿俏昨儿就接到了消息,所以今天特地带了现洋,要将瓷盘的费用付给知古斋的伙计。那名伙计却为难地说:“我们老板说了,二十只这样齐整的方形瓷盘,世上仅有一套,店里恐怕还得留着,但念着阮姑娘有急用,所以先借姑娘使一回。姑娘用完了,不妨就将这一批瓷盘留在醉仙居,明天我们会派人来收的。这费用什么的,真谈不上,姑娘不怪我们才好。” 阿俏伸手轻抚那套瓷盘上古朴而厚重的釉面,不由生出几分知己之叹。他……总是明白她、为她考虑的。 “那……谢谢你们老板了!”阿俏只能向伙计道谢,却不知该如何托人转达她心里的谢意。 “我们老板说了,今晚的‘烧尾宴’他也在席,盼那时能见到阮姑娘的绝艺。姑娘若是想谢我们老板,不妨面谢。”伙计转告一声,随即告辞去了。 阿俏则心潮起伏,直到转回厨房去准备的时候,她兀自有些怔怔的:那人将她每一点心思都猜得分毫不差,这真是叫人有些着恼,偏又……恼不起来。 寇珍过来,伸手在阿俏背后一拍,疑惑地说:“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阿俏笑了一声,随即低头,抿着嘴,无论寇珍怎样逼问,她都死活不肯说遇上了什么事儿。不过阿俏倒是收摄心神,她与寇珍两个,决心要在今晚大展奇才,震动世人。这准备的工作,绝不能含糊了去。 转眼夕阳落山,整座醉仙居渐渐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不知是谁“啪”地点亮了三楼大厅的那一挂水晶吊灯,寇珍与阿俏同时发话:“等一等!” “请先将灯关一关吧!”寇珍礼貌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将这二十个主位后面通道上的灯烛点起来就好。” 醉仙居的伙计虽然不知何意,可还是照做了。 七点整,众宾陆陆续续到齐。醉仙楼自有引座的伙计将他们迎至三楼畅阔的大厅跟前。 沈谦自然在其列,见到阿俏与寇珍两人,分别列在入口处左右两边,各自向来宾颔首致意。 沈谦自然走到阿俏身边去,只听阿俏轻轻地朝那位引座的伙计说了一声:“云水流肆”。沈谦不动声色,只冲阿俏丢了个眼色,扭头往外看看。他安排了一位十分能干的随从候在厅外,可以随时供阿俏差遣。随后沈谦便由引座员引着,来到一处坐席落座。 席间灯火很暗,座位与座位之间,相隔较远。沈谦能听见远处有人小声交头接耳攀谈起来,但是却看不清眼前究竟摆了什么菜色。 入席的时间不长,不过十几分钟过去,沈谦能感觉到众宾坐定,有人轻轻地击掌两声,随即是“啪”的一声,头顶那盏本该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突然亮了亮,随即熄灭了。 这片刻间的功夫,人们甚至没有看清楚面前都放了什么。而这变故,众宾也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什么突发情况,都没有出声,整座大厅便沉浸在一片昏暗里,只能听见几盏烛灯发出毕驳之声。夏日的晚风吹过整座大厅,令人清凉遍体,可是厅中的气氛却是诡异的。 出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沈谦听见曾华池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他在黑暗中一皱眉,心想:今天在场的多是达官政要,没想到竟然是曾华池第一个沉不住气。 曾华池之后,旁人也忍不住了,纷纷开口问:“这是要开席了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家,主家,要开席便开席,否则我们便告辞了。” 这时候沈谦清了清嗓子开口:“诸位请稍安勿躁,主人家如此,想必是有深意。” 他的声音柔和而有磁性,虽然说得并不响亮,可是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便镇住了场内的一片燥意。 大厅之内立时又静了静,能听得见厅中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厅外则有压得低低的,细细的语声。沈谦便知他这一开口代为解释,可镇不了多少时候。到了这时候,连沈谦都不由暗暗为阿俏发急:这究竟是怎么了。 片刻之后,众宾的情绪又开始不稳,沈谦已经能听见有人推着桌子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 随即是“铮”的一声,这大厅一角,忽然响起一声的琵琶。 厅中立时又静了静。只见厅角一处,幽光渐渐亮了起来,依稀能看见一名琵琶女坐在那里支起的小舞台上,手挥五弦,便又是“铮”的一声。 原先急不可耐站起身的人,也渐渐坐了回去。 那名琵琶女附近的灯烛一一被点亮,与此同时,那女子转轴拨弦,看似随手挥弦,曲不成调,可是那女子却缓缓地抬起头来,端的是,殊色绝艳。 她只这一个亮相,厅中立即有人大声鼓掌叫好。那女子似是矜持,只微微低头致意,她身边的烛光便又渐渐黯淡下去。 旋即琵琶曲开始演奏,如间关莺语、幽咽泉流,轻柔而细巧,而厅中的光影,则开始在席间缓缓游移。人影过处,一盏接着一盏的灯烛在厅中亮起,渐渐映亮了一幅又一幅的丝绸隔断,烟波浩渺的太湖景致渐渐出现在人们眼前,出现在四面八方,置身厅中,就仿佛置身太湖景致一般。 然而直到此时,众人面前的菜式,却都还是黯淡着看不清情形。 随之琵琶曲的曲声渐渐开始明亮,铉索之声渐渐转急,开始有灯烛一盏一盏地送到那二十位主宾所在的席面上。 沈谦渐渐看清了他面前的菜式,只见盘是他送去给阿俏用的瓷盘,釉面古朴,形式大方,他面前的瓷盘上,则如同不知用什么材料画了一幅画,盘上似有烟雾缥缈,云水流肆,紧接着沈谦鼻端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抬头一看席间,果然觉得席间笼着淡淡的香烟,让着灯火幽暗而弥淡的空间里更添一丝迷幻,直如梦境一般。 “辋川图!” 耳边赞叹声纷纷响了起来,旁人都与沈谦一样,看清楚了面前的菜式与其说是菜,倒不如说着就是一副精美绝伦的山水图景。 紧接着琵琶曲愈加转急,小弦切切、大弦嘈嘈,曲声渐壮,随之挑动人的情绪,厅中人们开始小声议论,随着这议论之声,在这忽明忽暗的烛光映衬之下,人们面前的图景仿佛开始动了起来,不再是静止不动的图景,却是山水入画、舟楫往还、渐闻人语声,本是描绘辋川图景的作品,因为有人的存在,而显得栩栩如生,活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琵琶曲声转眼间已经奏至最高处,随之而来一声四弦并拨,有如裂帛,人心似乎也一样被提到了那最高峰。 “啪”的一声,席面正上方的水晶吊灯骤然被打开,在璀璨光芒的照耀之下,原本如迷幻一般的“辋川图小样”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沿着目光往前看去,二十幅描绘“辋川”的拼盘之间,是一席七十位身着唐代服饰的音声人,或抚琴奏曲,或鼓瑟吹笙。 素蒸音声部! 此时琵琶曲已歇,可是人们耳际犹有余音绕梁。望着眼前栩栩如生的素蒸偶人们,人们不由得生出幻觉,仿佛耳际那隐隐如仙乐一般的音调,正是由眼前这“素蒸音声部”的七十名塑成蓬莱仙子的面人儿演奏出来似的。 在灯烛彻底被点亮的这一刻,无论是在二十名席位之上,还是坐在稍远处旁观的,所有与座的嘉宾全都站了起来,齐齐地喊了一声“好”,随之掌声大噪,经久不息。 这道宴席,仅凭这一个短短的开场,就给人带来无可磨灭的印象。一手造就这道席面的寇珍、阮阿俏,甚至还捎带上了琵琶技出神入化的花想容小姐,就此一跃成为本省饮食界传奇一般的人物。 第99章 醉仙居三层大厅,一曲琵琶奏毕,灯光大亮。人们看清了面前的“素蒸音声部”和“辋川图小样”。而醉仙居的伙计随即开始往席面上走热菜。热菜是分成一份一份,盛在诸色碟盏之中,给每位与座的嘉宾呈上。 后面旁观的二十位来宾也各自分得一份热菜,只是他们无缘近距离观赏那两道最能体现“烧尾宴”盛唐气象的“看菜”,终究还是遗憾些。 沈谦坐在席间,见到对面本省商会会长曾华池正睁圆了眼,吃惊地望着他,不由得微微一笑,点头冲曾华池致意。 原本银行业巨擘寇家相邀的是本省督军沈厚,沈厚公务繁忙,本欲推脱,沈谦却接了请帖,索性代父出席。此刻他身旁坐着的,不是别个,正是邻省任大帅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何文山何参谋。曾华池见沈谦这么好的运气,能结交何文山这样的高官,不由得羡慕。他则只能听身旁带着一口惠山口音的张老板推介太湖风景与“云林菜”,旁人听得津津有味,曾华池则觉得无聊至极。 这边何文山与沈谦攀谈起来,两人不说什么军政要事,只谈书画风月。何文山是读书人出身,深谙此道,与沈谦谈得颇为投机,两人彼此看过面前的“辋川图小样”,各自点评一番,何文山有些犹豫地问:“这个,能入口么?” 还未等沈谦回答,何文山看看手中的一副象牙箸,说:“又该怎么吃才好呢?” 沈谦瞥眼见到手边除了象牙箸以外,还有一柄银质汤匙,一下子如获至宝,伸手取了来,左手持银匙,右手持筷,从盘中一角,轻轻地拨了一小块不知是什么食材,银匙将模拟云水的酱汁也取了些,用筷头抹在食物上,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何文山在一旁,见沈谦如此行事,自己也依样画葫芦,取了些送入口中,凝神品尝,随后发出“唔”的一声赞叹。 “原想这是‘看菜’而已,大抵是中看不中吃的,怎晓得这样各种材料搭配起来,诸味缤纷而至,别有意趣,别有意趣!” 听见何文山这样赞,众人原本不想动那“辋川图小样”的,都生出了兴趣,大多伸手取了筷箸匙羹,纷纷送入口中,稍许品尝。 曾华池暗自郁闷不已,见沈谦来者不拒,不仅将面前的拼盘尝过,几道热菜也当仁不让地尝了不少。他忍不住便隔着几人大声发问:“士安老弟,你不是一向忌口诸多,怎么今日又敢来赴这‘烧尾宴’了呢?” 沈谦抬头,往曾华池那边瞥了一眼,淡淡地笑着,说:“今日有神仙指点,我所坐的这一席,大抵是唯一一席,座上食材都是我能用的。” 何文山偏过脸看看沈谦面前的席面,和自己的比比,点点头说:“的确不一样,看来的确是此间主人细心,早已将沈老弟忌口之物一一避开去了。” 沈谦点头应和两句,偶尔瞥一眼大厅一角,一个始终在忙忙碌碌,指点醉仙居伙计上菜的小身影。 阿俏一面在忙,一面心有余悸。 刚才宴席之前那个让人拍案叫绝的“亮相”,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先准备好的“节目”,而是醉仙楼突如其来地停电了。 阿俏她们原先的安排,是等诸宾到齐,大家都坐定之后,就直接打开那盏水晶吊灯,展示席上那两道大名鼎鼎的“看菜”。可谁曾想,在寇珍去按开关的那一刹那,醉仙楼不知是跳了闸还是怎地,整个楼停了电,无论寇珍将开关拨了多少回,那水晶吊灯始终没亮。 在那一刹那,阿俏与寇珍两个心里都暗叫不好,唯一的念头就是“糟了”。这种感觉在曾华池出声之后更加不妙。 也就因为曾华池先出了声,令阿俏开始隐隐觉得这恐怕是一个阴谋,而不是什么突发事故。 多亏容玥有急智,见到众人情绪不稳,干脆先一拨琴弦,弹了一声琵琶。阿俏听到这一声,如梦方醒,赶紧推寇珍,带上两盏烛灯,去点了放在容玥身边。而阿俏则自去找沈谦留在厅外的心腹,拜托对方去看一下电闸的情况,看看什么时候能够恢复。 将这些都安排下去之后,容玥已经捡了一支合适的琵琶曲奏了起来,寇珍刻意让她那边的烛光转暗一些,然后与阿俏一起,在大厅角落里依次点亮灯烛,幽幽烛火先是映亮了大厅中那些印有太湖风光的真丝隔断。接着阿俏她们便随着曲声,将众宾面前的灯烛也一一点亮,方便人们观赏面前的“辋川图小样”。 这种幽暗的烛光,对于“辋川图小样”却是最好的。厅中晚风习习,从铜制香炉口中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袅袅香烟在这点幽光之中,造出了仿佛仙境般的意境。 随即沈谦的心腹过来通知阿俏,说是楼下电闸的保险丝烧断,如今已经换过,三楼的水晶吊灯随时可以点亮。阿俏这才与寇珍一起,在容玥一曲终了之际,点亮了最明亮耀眼的大灯,让整个“辋川图小样”与“素蒸音声部”彻底清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小小的一段危机,可也险些就教她们精心准备的“烧尾宴”毁于一旦。好在有容玥和沈谦的人相助,阿俏与寇珍,总算是将这件“小事故”给克服了。 这个亮相之后,就开始走热菜。 “烧尾宴”上的热菜,也是按唐时遗留下来的食单一一重现,只不过这回宴席上摆的是简略版否则按照盛唐时的记载,烧尾宴上的菜肴就有三十二种之多,山珍海味、水陆杂陈……仅凭这席间四十人,怎么也试不过来这么多菜肴。 阿俏则一直暗中留意沈谦那边的情形。早间她得到沈谦要来的消息,就一直在盘算怎样能够不露行迹地照顾到沈谦的口味。 最后让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入座众宾,每人都能选在“辋川图小样”中任选一道,然后由旁人引导入座。沈谦到场的时候,阿俏就直接帮他做主,选了那道“云水流肆”。“云水流肆”所用的材料都是口味清淡的,以素食为主,酱汁也是她精心调制的,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待到上热菜时,阿俏也如法炮制,将本应送到沈谦面前的菜式稍许减了几样重口的。待远远地见到沈谦将面前的菜肴一一尝过,阿俏才稍稍舒了一口气,远远地退到大厅一旁,与寇珍站在一处,观望厅中的情形。 突然,寇珍扯了扯阿俏的衣角,使了个眼神,两人同时往厅外看去。 只见醉仙居三层大厅外面的明廊上,远远的暗处站了一个人。那人明显是个妙龄女郎,正背靠着墙壁吸烟,烟头的小红点在她手里忽明忽暗,远处明廊上昏黄的灯光将她姣好的侧脸映得微亮。 那女郎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旗袍,令她玲珑的体态尽显无疑。她懒懒地靠在背后的墙壁上,一足踏在地面上,另一只纤足却向后抬着,轻轻蹬着背后的墙壁,偶尔用足尖点点地面,加上她抱着双臂、手中持烟的姿态,整个人透着几分沧桑,却又无端端显出十分妖媚,十分动人。 好一个在欢场征杀惯了的妖娆女子。 阿俏与寇珍两人见了,同时往后轻轻一缩。 阿俏在寇珍耳边轻轻地问:“姜曼容?” 寇珍不答话,阿俏在她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答复。 这是怎么回事?姜曼容,不是该留在外省,始终没有回过省城,如今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寇珍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在阿俏耳边说:“有个传言,说是这醉仙居,是曾华池为他新纳的三姨太置办的产业。” 这就是说,姜曼容如今已经是曾华池的三姨太了? 两人躲在暗处,忽见曾华池寻了个借口退席出来,出了大厅,往明廊那一端走去。阿俏赶紧拉拉寇珍,两人缩在暗处,看着曾华池去寻那女子说话。 曾华池的确是去找姜曼容说话的,他一见到姜曼容,就亲密地靠了上去,不防姜曼容锐利的眼光扫过来,曾华池一吓,省起这是在外头,不是在那金屋藏娇的小院里,赶紧往后退了退,腰板也不免一哈。 “三姨太,刚才的情形你都看到了?”他小声问,“需不需要再做点儿什么?” 姜曼容轻轻地笑了一声,施施然地道:“曾老爷这是在故意说点儿好听的,只是想要讨好我吧!寇老板在座,刚才明明见你一脸谄媚相去跟人家说话来着。” 曾华池接不下去了。 “刚才停电,我们醉仙居还能说只是个意外,若是你再出面做点儿什么,人家寇老板会怎么想,以后你还想说动人家银行放贷给你么?” 曾华池的腰登时弯了一截,心里美滋滋的,觉得眼前人识得大体,对他体贴至极,一张肥脸上顿时堆满了笑。 “算了,这两个女孩子,就算是这次让她们打响了名号,爬得高了,以后就跌得更重。” 曾华池点头称是,连声夸赞眼前这位三姨太气量大、看得远。 “不过你去查一下席间那位年轻的沈老板,就是早先停电时接你的话茬儿安抚众人的那人,若是我猜得不错,阮家那个丫头,应该是他的女人。” 曾华池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 姜曼容得意洋洋地应道:“不为什么,女人的直觉而已。” 她在暗处远远地冷眼旁观,只看沈谦望着阿俏的眼神神态,就已经察觉了什么。 曾华池凝神一想,也对,上回阮家和杜家打擂台,杜家曾拜托自己在盛器上作弊,结果那事儿后来没成整件事就只有沈谦曾经经手。他再想想今日沈谦的态度,也觉颇不寻常,当即点头,“好,请三姨太放心,我尽可以去查一查。” 这时候醉仙居一名掌柜模样的人跑上楼来,见到姜曼容与曾华池,赶紧通报了一句什么。姜曼容登时吃了一惊,与曾华池对望一眼。 曾华池吓了一大跳,赶紧向姜曼容告辞,准备回席。而姜曼容也立即掐了手里细长的女士烟,伸手整理一下头发衣饰,一扭腰肢,转身随那位掌柜离去。 阿俏与寇珍这边则始终听不见曾华池与姜曼容在说什么。 寇珍向阿俏悄悄地咬耳朵:“若是姜曼容就是这位曾老板的三姨太,那刚才的事,就完全说得通了。” 阿俏却向寇珍摇摇头,她有点儿疑惑地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在我看来,姜曼容看上去并不像是曾老板的三姨太,我是说,她应该……不止是曾老板的三姨太。” 第100章 曾华池回席的时候,烧尾宴刚刚进行到一半。热菜刚刚全部走完,后面还有汤羹、面点与甜食。 烧尾席上,除了“素蒸音声部”与“辋川图小样”之外,其余所有菜式点心,都由寇珍与阿俏各做一半。寇珍做的是仿唐菜式,而阿俏则是将“云林菜”中的几道经典,搬上了宴席桌面。两人所做的风格确实有些差异,渐渐的,席上食客也品出来了。 何文山放下手中的筷子,向坐在另一边的寇老板寇宏轩朗声发问:“寇老板,在下接到这请柬的时候,曾听阁下提起过,这是城中两位小有名气的厨师是在斗宴来着?” 寇老板听见有人问到了正题,赶紧放下箸匙,取了手巾抹一抹嘴,点头应道:“参谋听说的原本没错,可是这一席,却并非当真好勇斗狠,一定要决出高下的那种斗宴。参谋,请容在下为您介绍一下制作这道宴席的两位小姐。” 寇宏轩便命人去请寇珍与阿俏出来,两人并肩,立在厅口,齐齐地向厅中众人躬身致意。 “这两位,一位是敝人寇家的姑娘,另一位则是城中鼎鼎有名的‘阮家菜’阮氏的小姐,她同时也是本省惠山一带‘云林一脉’的传人。这两位在省城一向被人相提并论,有好事者总是想让她们两位在一起切磋技艺,较出个高下。” “却殊不知小女与阮家的这位小姐一向是惺惺相惜的好友,早已认定了彼此才具相当,两人一起做这‘烧尾宴’,不仅相得益彰,而且能够相互取长补短,令唐时盛宴重现今世,大放异彩。好教各位得知,今日席上这‘辋川图小样’,是阮家小姐所做,而这‘素蒸音声部’,则是小女所做。” 寇宏轩这话说得不偏不倚,甚至稍许更推崇阿俏一些。但是熟悉寇宏轩的人都知道,这人一向世故圆滑,不欲得罪旁人。他推崇阿俏,但是将寇珍与阿俏相提并论,虽然一字不多说,其实也是变着法儿褒许自家义女的意思。 听见寇宏轩这么介绍,席间众人便干脆一起鼓起掌来,纷纷赞好。看看席上,那“素蒸音声部”依旧完好,七十位素面捏成的蓬莱仙子依旧作势欲演奏舞乐;而此刻“辋川图小样”却已经变了样子,被人品尝过之后,便不复旧观。寇宏轩在这时候提起这两样“看菜”,显然寇家又要多占了些优势。 何文山闻言点点头,望了望方盘中的“小样”,登时叹道:“说这‘辋川图小样’,我倒是觉得,即便动过吃过,不复旧观,倒也很有意思,我眼前这一幅如今仿佛风卷残云,不禁令我想到,这道菜式,甚至令观赏食用之人,也成了一名参与者,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动这图景,让它成为自己心里的样子。” 他说着提箸在盘里轻轻地划了划,盘中的菜色仿佛又成了另一副样子。 何参谋虽然只是邻省官员,可在席间他的官阶地位最尊。这话一说出来,旁人莫不附和,纷纷低头望着盘中的“辋川图小样”,大多越看越出神,越看越觉得变化纷然,奥妙无穷。 “总之今天是让我这个外省来的乡下人见识了贵省饮馔之技的精湛高妙,尤其这是两名妙龄女子所做,不得不让我何某人愈发感慨。”何文山点着头说,略一抬头,瞥见文仲鸣,微微一笑,又补了一句,道:“更何况这‘烧尾宴’的名字起得也好,传说鱼跃龙门而烧尾,我们在座正好有一位官员,该是刚刚得到升迁的消息。我们该借此宴,来好好恭贺一下,是不是啊,文署长?” 文仲鸣微愣,随后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在前来赴宴不久之前接到了调令,平级调入上海市府,依旧担任主理经济事务的官员。海上繁华之地,经济署长是个万人艳羡的官职。可文仲鸣却知道上海的经济命脉大多被洋人和买办所操控,他未来的这个职务可真不是什么香饽饽。 听见何文山这么一提,席间众人纷纷举杯,向文仲鸣恭贺。 可是熟知本省时事的几人,包括文仲鸣、寇宏轩、曾华池、沈谦等人在内,却大多暗暗心惊本省经济署长调任,他们还都一点儿风声没听到,何文山一个外省的参谋,都已经得到消息了。 阿俏站在厅外,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忍不住偷偷往祖父阮正源那里看过去。阮正源此前一直都在自得其乐地自管自品尝“烧尾宴”上的菜式,并不与旁人多交谈。可这时他却放下了箸,平静地望着被人连番劝酒的文仲鸣。阿俏见到祖父的手中已经持了浅浅一盅酒浆,大约是准备随大流,向文仲鸣祝酒道喜。 阿俏咬咬下唇,心想,这文仲鸣离开本省,阮家恐怕多少会受到些影响。虽说这或许对阮茂学宁淑之间的夫妻关系有些好处,可是前阵子偏又出了常小玉那回事儿,这真是……唉! 席间热闹过之后,众人各有各的心思,席间便有些尴尬。寇宏轩连忙给容玥使了个眼色,容玥抱着琵琶站起身,也冲文仲鸣躬了躬身,只听她莺语婉转,娇声道:“恭贺文老爷升迁之喜,想容就为老爷唱一曲《鲜花调》,祝愿文老爷前程似锦。” 容玥手下熟练至极,说话间她一双纤手已经拨动琴弦,“铮铮”数声响过,只听容玥曼声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有朝的一日落在我家,你若是不开放,对着鲜花儿骂……” 容玥声音极好,明亮里带着娇俏,再加上歌词俏皮可爱,满座的人听着都笑了起来,接着便又是一阵觥筹交错,适才由文仲鸣那一纸调令所引起的小小尴尬与不安便似乎消弭于无形之中。 “好一朵鲜亮的玫瑰花儿啊!”不少人望着容玥赞叹一句。 待一曲终了,何文山起身向与座之人告辞,道:“实在不是不想继续与各位把酒言欢,只是在下的确身有要事事先就已经约好的,今天晚上十点钟,任大帅所乘的火车,应该就抵达省城火车站了。” 这消息比刚才文仲鸣升迁的信儿更要来得突兀。何文山话音一落,举座几乎没有人出声,静默了足足两分钟,才听见寇宏轩战战兢兢地问道:“任……任大帅本人,亲自前来本省?” 何文山点点头,脸上有些凝重,道:“是呀,任大帅是前来拜会本省沈督军,相谈合作之事。对了,任帅此来事先没有通报,各位可能还不知道吧!” 这下子席间一下子炸了锅,寇宏轩用最亲近的语气开口问:“文山啊,任帅此来本省……有什么消息可以向我们这些人透露透露的呀?” 他还未说完,已被旁人用更加急不可耐的语气打断了询问。 何文山索性一个都不答,伸出双手冲众人揖了揖,淡淡地说:“各位,告辞了。”说着他径直告辞,疾步出门。 众人没从何文山口里得到消息,有人机灵,立时转向沈谦:“二公子,士安,任大帅是过来拜会令尊的,想必你曾从令尊那里听到过风声吧!” 沈谦是督军沈厚膝下二公子,这是阿俏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她一直以为沈谦只是一名生意人,是“知古斋”的老板而已。听见这些,阿俏不免吃惊。她咬咬牙,暗自收敛了惊异,只缩在一角默默地听着。 沈谦微微一抬身体,双手轻摆,微笑着说:“这个真对不住,在下只是个做小本买卖的生意人,消息尚且不及本省商会的会长灵通,你们看,曾会长显然是早就知道任帅驾临本省的消息了。” 曾华池自从回席,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听了文仲鸣的喜讯也不觉得如何,而听说任帅深夜抵达省城,他却也一直没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 沈谦这一招“祸水东引”很管用,在座众人一下子都发觉曾华池神色不对,纷纷开口相询:“老曾,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曾华池白着一张脸,吓一跳似的惊道:“嗯?” 刚才他在厅外与姜曼容说悄悄话的时候,得知了任帅来到本省的消息。姜曼容名义上是他曾华池的“三姨太”,可实际上是任帅的人,因不便住进大帅府,才会有这样的安排……可他却真的把这位当成了自己的“三姨太”,时常偷鸡摸狗一把。所以曾华池听说任帅来了,就一直魂不守舍,此刻被沈谦点破,吓了一大跳。 “没……没,我事先也毫不知情,”曾华池赶紧否认,“只是猜想……那个猜想,猜任帅是来和沈督军谈合作的。” “对对对,一定是合作,一定是合作……” 旁人听了曾华池的话,一起开口,如同自我安慰。谁也不知任帅抵达本省究竟是何目的与用意。可纵使是反复这般自我安慰,人们也大多心知肚明,数省之间,原本各方势力均衡的局面恐怕会被打破,这棋局,眼看要变了。 “既是如此,我便向各位道个歉,先行一步。任帅抵达本省,我们怎么能不好好筹备筹备,迎接一番呢?”开口说话的是寇宏轩。他本来可以算是这席面的主人,如今他这样一告辞,便意味着这一出“烧尾宴”已经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紧跟着寇宏轩告辞的,还有沈谦。他惦记着父兄那边可能会有消息出来,于是也起身准备离开。 阿俏站在远处,见到沈谦一如往常,镇定自若地戴上礼帽,准备离开。只是这人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扭脸往阿俏这边看了看,手中礼帽微微向上轻轻提了提,眼神中似有歉意,随即别过脸,向余人致意离开。 阿俏忍不住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的脚尖。这种时候,他自然不方便再逗留,这些她明白,都明白。 至于上辈子生命最后一刻所发生的事,她也渐渐有些明白了。 一时宴席散尽,自有醉仙居的伙计来收拾席面。阿俏指挥着伙计们将那二十只方盘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净,收起来,等着第二天“知古斋”的伙计来取。 她再度回到三层大厅的时候,正见到祖父阮正源手中持拐,默默地坐在一旁候着阿俏。 “你先忙你的,祖父这里不急。一会儿你母亲会安排家里的车子来接。”阮家有一部用来接送客人的车子,待到阮家自己的客人都接送过,就会来醉仙居接人。 阿俏点点头,见到寇珍颇带着几分可惜,正在将她所做的那些“素蒸音声部”的人偶一一收起来。 这些人偶都是用各色蔬菜汁混在面团里,用面塑起来的。绝对能吃,可是味道却未必好。再加上人偶做得实在活灵活现,便没有人愿意吃了。 寇珍见到阿俏过来,就笑着说:“我是看你‘辋川图小样’被人吃了很可惜,然后我这些‘素蒸音声部’没人吃,也觉得可惜。你说我这个人,矫情起来怎么得了?” 阿俏“嗤”地笑了一声,应道:“是有些矫情!” 她伸手拿了一个人偶,笑着说:“要不我试一试?” 寇珍担心地看着她:“味道可能有点儿淡,要是不好吃,可别嫌弃我。” 阿俏便将那人偶送入口中,嚼了嚼,咽下去,笑道:“就跟小时候吃糖人儿那感觉似的,只是不大甜。” “是呀,”寇珍刚刚应道,立即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眼前亮了亮。 “要是这面人外头能裹上一层糖衣,嗯,就是糖热熔了之后那种透明的糖汁儿一裹,冷下来是一层脆脆的糖衣,又亮,又加了甜味,岂不是……” 阿俏还没说完,寇珍已经张开胳膊将她一抱,然后松开,使劲儿摇摇阿俏的肩膀,大声道:“阿俏,你真是太聪明了!” 此刻,大厅的另一头,上官文栋也缠着容玥,不住口地赞道:“容姑娘,你的琵琶技真是太赞了。我可是真真没想到,一向在歌舞厅里唱流行歌的歌手花想容,竟然能弹这样一手好琵琶。你唱的那曲小曲儿也好听极了,比上海那些红歌星唱得还要好。” 容玥却不理会上官文栋,自管自将琵琶收在背上背的布囊里,然后抬头冲上官文栋笑笑:“记者先生,你夸人的话确实很动听,可谁没几手压箱底的绝活儿啊?我会弹琴唱曲儿,这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来提醒。” 上官文栋还不肯罢休,缠着容玥要问那专访的事儿,容玥便指着寇珍与阿俏,笑着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记者你不该多去琢磨琢磨,好生写写今儿这出‘烧尾宴’么,尽缠着我干啥?” 上官文栋一愣神,那容玥背上布囊就走了。 这边厢阮家的车也到了,阿俏向寇珍告辞,然后扶着祖父缓缓下楼,坐上自家车子,回阮家大院去。 阮老爷子自打上了车,就始终一言不发,令阿俏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这出与寇珍合作而成的“烧尾宴”,是她头一次脱离了“阮家”,自己在外操持,做出的席面。虽说此前曾经向祖父打过招呼,可今日宴席的规格之高,影响之大,到底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而她的祖父阮正源在车上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直到车子停在了阮家门口,阿俏转到另一边去准备扶祖父下车,才听见阮正源悠悠地开口: “本省变局在即,而阮家,怕也是要有些变化了!” 第101章 省城闹市一隅,一条小巷的尽头,五福酱园早早就开了门,余婶儿正将揽客的招牌支起来,撑在门板边上。 “娘,您瞧谁回来了?”余小凡老远在巷口就喊了一声,声音又脆又亮,似乎令整条沉寂的街巷都多了些晨间的朝气。 余婶儿直起身,回头向巷口旁张望,远远地见到两个人影往这边过来,待到走近了几步,余婶儿这才看清,连忙在围裙上擦着手,笑着说:“哎呀,是东家小姐回来了呀!” 阿俏跟着一蹦一跳的小凡,来到酱园门口,四下里张望一番,见小小一间铺面收拾得整齐干净,她一见便觉欣喜,笑着点头招呼:“余婶儿,这些年,您辛苦了!” 余婶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东家小姐,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这些年酱园总共只盈利那点儿钱,和你们阮家的生意根本没法儿比的,结果您还吩咐都给我们分了红利,还特地嘱咐去让小凡读书,唉哟,这叫我怎么说才好……” 余婶儿老实人,天花乱坠的说不上来,感激之情全摆在了脸上。 阿俏笑笑,岔开话题:“余婶儿,我们从家里出来得早,还没顾上吃饭,有什么可以垫垫肚子的?” 余婶儿赶紧点头,说:“刚点了一盆子豆腐脑儿,三小姐要是看得过眼那我就去舀一点儿?” 阿俏点点头,小凡则兴奋地去帮忙将酱园门口的一副桌椅板凳给支了起来。少时余婶儿左手端了一碗豆腐脑儿,右手托着一个大托盘出来。那托盘上满满当当地放着几个小碟,里面分别盛着各色调味料,小葱、芫荽、油浸蒜泥、大开洋小虾皮、紫菜末、芝麻、辣子、酱豆腐、香油、虾籽酱油……但凡能想到的,这里应有尽有。 “余婶儿,您这豆腐脑儿也做得这么精致。”阿俏见了,不免赞叹一句。 “哪里哪里,”余婶儿双手擦着围裙,客气道:“这豆腐脑儿啊,有人爱咸的,有人爱甜的,有人爱辣的……我这不是拿不准三小姐的口味,所以不敢胡乱加调味料么。” 阿俏点点头,自己捡了两样喜爱的,调在豆腐脑里。 “很新鲜,”阿俏尝一口,赞一句,新鲜温热的豆腐脑,一入口就化为无形,豆香气却全留在口里,再落入胃袋中,阿俏整个人就觉得暖融融的好生舒服。 自她回省城,好久没有吃这么接地气的食物了。阿俏不由得暗笑,心道虽然自己一双手能炮龙蒸凤,然而自己的胃却始终更喜欢街头巷尾的小食。不过,话说回来,余婶儿这豆腐脑儿已经做得极为精致,自她看来,稍许改改,没准儿就能做成宴席上一道赏心悦目的菜式。 “余婶儿,小凡,你们被站着看我吃啊,这多不好意思?来啊,一起吃。”阿俏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余婶儿和小凡都在旁边,赶紧招呼。 小凡就喜孜孜地进去,也盛了一碗豆腐脑儿出来,坐在阿俏身边,依样画葫芦,舀了几样调料,香香甜甜地吃起来。 余婶儿见到两个姑娘吃得香甜,脸上全是笑,却只推说吃过了,到底是没好意思坐下来。 “婶子,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您,我如今回来了,小凡也大了两岁,我可以做主,让小凡回酱园来帮您,也可以继续让小凡留在阮家,留在我身边,跟我多学些厨艺。两者都可以,所以我也想听听您和大叔的意见。” 余婶儿搓搓手,有些局促,望望小凡,终于说:“三小姐,这……您做主其实就好,不用来问我们的!” 阿俏便道:“那好,我们就让小凡自己来决定吧!” 小凡呼噜呼噜地喝了一大口豆腐脑儿,然后抬起头,望着自己娘,大声说:“娘,我想跟着三小姐。您可是没见着,三小姐如今出息了,她那手艺,厨下高师傅都赞不绝口,听说前儿个还在城里给咱们挣了大脸呢!” 阿俏白了一眼小凡,那意思是:就你会嘚瑟? 余婶儿继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颇有些局促地说:“其实吧,三小姐,我们也没指望小凡有什么大出息,毕竟只是个女孩子家,以后有点儿手艺,能找个好人家嫁了,我们夫妻两个,就心满意足了。” 阿俏听了没做声,只低下头去尝面前那碗豆腐脑,一口下去,忍不住大咳了两声,咳得涨红了脸,先忙拿出帕子擦了擦脸,才颇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我刚才不小心舀了一勺辣油,没曾想被辣嗓子眼儿了。” 其实她哪里是被辣了嗓子眼儿,其实是余婶儿一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 自“烧尾宴”过去,才不过是第三天,她阮阿俏在省城中的名气还未彻底打响,就连上官文栋写的那篇“报道”,到如今还未见报呢。 可是昨儿个就有阮家的族长前来找祖父阮正源。她刚好去给阮正源送新菜的菜单,在门外听见。 “老哥哥啊,只是来提醒您一句,阮家的女孩儿,按道理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啊!三姑娘现在看着风光无限,可将来到底还是要嫁人的。我劝您还是早做打算,别到时候左右为难起来,那可就不好了。” 余婶儿的话与之类似,女子么,无才便是德,哪怕是学了什么惊天的本领,以后也是嫁出去的命,没的浪费了。 岂料这时候小凡大声喊起来,说:“娘啊,我不,我就是想跟着三小姐多学点儿手艺,您以前不也说艺多不压身么!回头我也能做出三小姐手下那样的好菜,就回家来做给您和爹吃,孝敬你们二老。” 余婶儿听小凡自己也这么说,登时没了折,开口道:“三小姐,我们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 阿俏摇摇头,只说:“不麻烦,余婶儿,小凡的味觉很灵敏,正好可以多学点儿烹饪之技,否则她这点儿天赋就浪费了。那按两位这意思我就先将小凡带在身边,让她多帮我两年。等两年之后,我再带她来问问您二老的意见,可好?” 余婶儿一想:阿俏如今不过将将要满十八,两年之后也不过是二十岁。小凡年纪比阿俏更小些,到两年之后再谈其他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于是便点了头。 阿俏吃过豆腐脑,又在酱园里看了看,见酱园旁边一间小院子是空置的,便去问余婶儿夫妇:“如今储酱、储盐和各种材料的地方够用么?若是不够用,不妨将隔壁的空院子先租下来用着。” 她经历过上辈子那些事儿,所以知道不久之后本省会发生一次哄抬盐价的闹剧。盐,是制酱和各种酱菜不可缺少的材料。既有酱园在,便不妨趁现在多储点放不坏的材料,待到盐价上扬,而酱园的酱油小菜之类却依旧能维持平价,显然生意会很不错。 余婶儿听她说得郑重,连忙应下,准备去购置材料。 阿俏自带小凡回家,到厨下去细细研究点豆腐脑,和豆腐脑入菜的办法去。 这天阮茂学很晚才回家,回家的时候显然是喝高了,一脚高一脚低地进来,见到阿俏在花厅里,登时将手里的一份报纸往阿俏面前一砸。 “阿俏,好,好啊!”阮茂学醉醺醺地开口,“小小年纪,果然翅膀长硬了啊!” “你去与那寇家的女孩子联手,难道就不能知会你爹一声么?” 阿俏不动声色,伸手就将那张报纸取来面前,三下两下看过,见果然是那篇关于“烧尾宴”的报道刊在了今天的晚报上。 上官文栋文笔不错,一篇文章写得洋洋洒洒,不仅将那仿唐的“烧尾宴”吹得天花乱坠,更将寇珍与阿俏两个原本该是“对手”之间的友情大书特书,令人读了更加认定,“寇珍阮俏”这两人不仅棋逢对手,更是惺惺相惜的至交好友。 可没想到这却犯了阮茂学的忌讳。 阮茂学伸手指着阿俏的鼻尖,口中结结巴巴地说:“提前跟你爹打个招呼,会死吗?” 原来这阮茂学的顶头上司,与寇家家主寇宏轩乃是昔日的竞争对手,两人一向不对付,偶尔见了这篇报道,自然认为阮茂学刻意结交寇宏轩,而且还是拐弯抹角地让自己的女儿去结交寇家的女儿。阮茂学的上司也没明说什么,只是淡淡赞了句:“令嫒可真是能耐”,却是给热衷仕途的阮茂学兜头泼了一瓢凉水。 阿俏站起来,平静地对阮茂学说:“父亲,这是阿俏的不是,阿俏确实是该事先跟您打声招呼的。” 阮茂学闻言,却哈哈一笑,续道:“若是我不许,你难道还就不去了不成?” 阿俏冷冷地望着阮茂学,心想:这个爹难得说句话在点子上。的确,就算阮茂学阻止,她也照样会和寇珍合作,一起操办这一席“烧尾宴”。 阮茂学见了她的眼神,就郁闷得不行,继续指着阿俏的鼻尖,打了个酒嗝,继续说:“你跟你娘简直是一个样儿,事事都只会自作主张,我……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阿俏险些要笑起来:她十五岁上归家,不到十六岁去了惠山,如今刚刚回来,他阮茂学养过她几天?如今却指着她敬他,重他,当他是个父亲? “你为阿俏和浩宇做的那些事儿,你有事先问过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会不答应?” 阮茂学脚一软,险些摔倒,扶着花梨木的圆桌桌面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阿俏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登时雪亮:阮茂学醉后吐了真言,这分明就是在借题发挥,他不是在恼阿俏与寇珍联手设宴的事,他其实真正恼的,还是宁淑没有经过他就去请示阮老爷子,为阿俏和弟弟浩宇争得那一份干股的事儿。 可这本就是该阮老爷子做主的事儿,宁淑就算是争得他的同意,也一样要去请示祖父,这个爹,恐怕又是被人挑唆了,对宁淑生了怨怼。 听阮茂学说得那样凄婉伤心,阿俏心里突然一动,有点儿明白了阮茂学的真意这个爹,无端端令娘伤心成那样,眼下难道是心生悔意了? 可没等阿俏醒过神来,旁边突然杀出个程咬金,常婶儿和常小玉母女两个从斜刺里钻了出来,常小玉去搀阮茂学的胳膊,口中娇呼一声:“老爷!” 常婶儿则去给阮茂学斟了一碗酽茶,托在手里送到阮茂学手边,却别过头,望着阿俏说话: “三小姐啊,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您怎么样都是为人子女的。二老爷无论说什么,您都该受着。再说了,您看二老爷醉成这样,您总该上前照顾照顾吧:二老爷发您的火,您就是想解释,也该先等等,哪里有和二老爷顶嘴的道理。依我看那,您这到底还是规矩没学好,二太太教得还不够,哪及得上我们小玉……” 常婶儿这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忽听阿俏愤然厉喝一声:“你住口!” 常婶儿的声音就此从中断绝,她本人则凌乱地抖了抖:常婶儿还从来没见过阿俏当面发飙的样子,一直以为这个三小姐是个乡下来的软包子,至少在长辈面前总该是这样…… 而阮茂学却浑身一抖,他可是被阿俏当面吼过一句的,这会儿听见,还以为阿俏又是在吼自己,吓得一激灵,酒又醒了些。 只听阿俏盯着常婶儿,收了声,冷冷地道:“你算什么个东西,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常婶儿张了张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阿俏若是骂常小玉,她倒还有机会可以说嘴两句,没成想阿俏却指着她。 “阿俏!”阮茂学恼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做人儿女的吗?” 阿俏白了阮茂学一眼,冷冷地道:“有你这么做人父母的吗?” 她说着,也伸手指着常婶儿,却面对着阮茂学,提高了声音道:“你讨家里的丫鬟做小,我们做子女的,自始至终尊称你一声‘父亲’,对你这个糊涂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什么。可是这个妇人算是什么?你到底是纳了她本人,还是明媒正娶了她闺女?感情这位还真将自己当丈母娘了?我告诉你,这个妇人,是一个一直在家中挑拨是非,离间你和我娘的长舌妇。她刚才在当着你的面儿在侮辱你的亲生闺女,你这个当爹的就有脸一直在旁边看着吗?” “阿俏!”阮茂学的脸涨得通红,酒看起来是全醒了,“忤逆,你这个不孝女,当初就真不该、真不该让宁淑把你接回来……” “我可还没说完!”阿俏大声说,同时往前踏了一步,来到阮茂学跟前,双眼紧紧地盯着阮茂学,“爹,我根本不在乎你如何看我,又待我如何,可我在乎阮家。如今我回来,根本就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阮家!” 阮茂学此时早已气得浑身乱战,一伸手就朝阿俏粉嫩的面颊上扇了过去。可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员,哪里是阿俏的对手。阿俏一伸手,已经将阮茂学的手腕握住,阮茂学一阵急挣,没想到他整个右臂都纹丝不动,被阿俏牢牢扣住。不得已阮茂学望向阿俏因为愤怒而睁圆了的一对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眼神分明在控诉,在大声地质问: “你这样,还算是我爹么?” 第102章 “阿俏” 不知何时起,花厅里早就聚起了看热闹的下人。不过这也不奇怪,花厅本来离大厨房就近,而大厨房里此时也早将阮家的生意席面忙得差不多了,阿俏与阮茂学这样大声说话,想不引人注意,也难。 宁淑拨开人群走了出来,见到花厅里的这副情形,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了阮茂学作势要打阿俏的样子,立时发出一声尖叫,扑上来护住阿俏,冲着阮茂学大吼一声:“阮茂学,你敢动她一根指头,我今天跟你没完!” 阮茂学的手腕却还被阿俏拗着,隐隐作痛,一动也动不了他倒也想有这能耐能动阿俏一根手指头啊! 见到宁淑过来,阿俏不再与阮茂学死扛着较劲儿,渐渐松开了手,放开了阮茂学的手腕。 宁淑一把扯过阿俏,将女儿护在身后,自己面对阮茂学,死死地盯着他半晌,终于缓缓地道:“阮茂学,我今儿个……终于认识了你。” 阮茂学盯着宁淑的面容,见她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时心头怅然若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挽留住妻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揽住阿俏,母女两个齐齐地转了身,将他这个丈夫,这个父亲,彻底抛在身后不再理会。 “宁淑” 阮茂学终于忍不住出声,宁淑没有回过身,可是脚步到底缓了缓。 正在这时,只听常小玉娇滴滴地唤了一句:“老爷!” 宁淑的脊背顿时便直了,足下也不再停留,揽着阿俏的胳膊往外走。她们母女两个都没瞅见,刚才是常婶儿又在常小玉胳膊上拧了一把,常小玉才发了这么一声儿。 宁淑与阿俏走到花厅门口,大厨房里出来的人依旧候着她们母女二人。宁淑低声而疲倦地道出一句:“今天大家辛苦,收拾之后都早点儿去歇着吧!” “是,二太太!”自主厨高升荣以下,人们莫不应允,接着全部跟随在宁淑母女两人身后,一起出去,无人理会留在后面的那位“二老爷”。 常婶儿轻轻地“嗤”了一声,冲阮茂学说:“老爷您看,他们都不把您放在眼里。” 阮茂学此刻依旧木愣愣地呆在原地,怅然若失宁淑这是头一次,没有在人前给他台阶下,以前阿俏因文仲鸣的事儿,也吼过他一回,可是那次宁淑便是软语抚慰,既安抚阿俏,又照顾了他的面子,可是如今…… 如今,真的是因为身旁这一对不省心的母女么? 想到这里,阮茂学不禁回头,打量一阵常氏母女。只见常小玉懵懵懂懂,而常婶儿始终是一副精明市侩的模样。阮茂学无奈地挥了挥手,常小玉“哦”了一声就要离开,可常婶儿那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打着一脸眉毛眼睛的官司,暗示小玉留下服侍阮茂学,常小玉又“啊”了一声,不得已只能耗在阮茂学身后。 这情形全教躲在花厅一侧的阮清瑶看在眼里。 阮清瑶扁了扁嘴,也不与父亲和旧仆打招呼,悄无声息地从花厅里离开。 宁淑将阿俏带回自己房里,亲自打了热水给阿俏洗脸,看着阿俏面上的肌肤依旧吹弹可破,没有半点被打过的痕迹,宁淑这才稍稍放心。 “二太太,老爷子请三小姐过去书房。”服侍宁淑的佣人跑来向宁淑请示。 阿俏起身,平复一下情绪,开口叫了一声“娘”,对宁淑说:“我去了,娘有什么需要我转告祖父的吗?” 宁淑摇摇头,半晌憋了一句:“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娘对不住你。”说毕她便转身拭泪,不愿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太过软弱。 “娘,依我看,爹或许还有挽救的余地。”阿俏斟酌着,说了这么一句话,“不过以后到底如何,还要娘自己拿主意。” 她抛下这一句话,就离开了宁淑的屋子。 若是她再年轻个几岁,或是她从来没有重生,或许此刻阿俏会选择抱住宁淑,陪她一起大哭一场。可是现在的阿俏已经做不到了。 她冷眼旁观,自然辨得出阮茂学是个心肠与耳根一样软的男人,他望着宁淑的样子,想必还念着当初的旧情,两人十几年的婚姻,这感情不是说放就能轻易放下的。 可是这耳根软也是阮茂学致命的弱点,他这么轻易就能被情绪蒙蔽了双眼,被人花言巧语地牵着鼻子走,这样的男人,不分是非、不辨亲疏,一直守在阮茂学身边,怕是以后会被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这对宁淑而言,又何尝公平了? 所以她愿意让母亲自己去拿主意,若是宁淑打算放手,与阮茂学好聚好散,自此离开阮家,也许对两人都是一种解脱;若是宁淑想要留在阮茂学身边,就要奋起保护她的地位和地盘,使出手段,至少不能再让阮茂学继续这么受人蛊惑了。 想到这里,阿俏缓步走向阮正源的书房,在门口轻轻地叩了几声,听见里面的人朗声道:“进来!” 阿俏“吱呀”一声推门,见阮正源书房里灯火通明,老爷子坐在书桌跟前,推起鼻梁上驾着的老花镜,冲阿俏看了看,慈爱地问道:“还在为你爹的事儿而生闷气?” 阿俏摇了摇头:或许她已经过了遇事生闷气的年纪。 “其实吧,这事儿,也不能尽怪你爹。如果你事先与他打声招呼,也许他今日不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也不会因此而这样伤你娘的心。”阮正源说得平实,阿俏不得不服,将头点了点,然后低下头,在祖父面前,盯着脚尖一言不发。 “不止你爹,有些阮家族中的人也大多对你颇有些微词,甚至,祖父……也是一样。” 阮老爷子这话越说越缓,阿俏却早有预料似的抬起头来,盯着祖父:“爷爷也这样想,觉得我不该打阮家之外的名号,与阮家的对手联手办席面?” 这次“烧尾席”,她主打的是“辋川图小样”,推的也是“云林菜”,与阮家无关。至于寇家是不是阮家的对手,这个可以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毕竟寇家不做私房菜的生意,可是说到底,提起“私房宴席”这几个字,寇家倒也确实是可以与阮家相提并论的。 阿俏此举,也确实有试探阮家的意思在里头果然,此事之后阮家的态度昭然若揭:她是阮家的女儿,就该牢牢地依附家族,听阮家的话。 阮正源笑笑:“已经发生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好了。爷爷想起这茬儿,确实曾有那么一瞬的不顺心。可是令爷爷欣慰的,却是另一件事。” 老爷子说着站起了身,背着手望着阮家先祖留下的那副中堂,似是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肯为了阮家而回来,爷爷很是安慰。” 阿俏晓得自己早先反驳父亲的话,也已经被祖父全听了去。不过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之所以回省城,本就是为了阮家。 “爷爷还记得你去惠山之前,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话。”阮正源没有回头,继续望着那副中堂,上面写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几个大字。 阿俏也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阮正源问过她:若是她成为“云林菜”的传人,能独当一面,举起‘云林菜’的招牌,不再需要阮家……她会如何。而当时她的答案是:“无论阿俏在惠山能学到什么,阿俏都会是个阮家人。” 到了此时此地,阿俏不由自主地将这句话再次当着阮正源的面说了出来。 “不错!”阮正源这时候回过了头,盯着阿俏。阿俏觉得这个一向和蔼慈爱的祖父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似乎想要看穿自己的心,想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心实意的话。 “不错,阿俏,你是阮家最看重的人,爷爷希望你记住,是阮家造就了你,日后,也要靠你,将阮家的担子都挑起来。” 耳中听着阮正源这么说,阿俏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爷爷,您别这么说,阿俏不过是阮家的一个寻常女孩子,光咱们这一房就上有二姐清瑶,下有弟弟浩宇,爷爷您这么说,阿俏当不起。” 阮正源的目光并没有因阿俏这么说而发生任何变化,他持续久久地盯着阿俏,似乎想要辨清阿俏究竟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以退为进。 片刻后阮正源收回目光,嘲弄地抬了抬唇角,淡淡地开口:“阿俏,阮家将你放在外祖宁家,一放就是十五年,当年你回到省城的时候,恐怕并不明白背后真正的原因!” 阿俏听见这话,皱起眉头,心头上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得死死的。 她一直以为,阮家人其实并不在乎她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待她十五岁后将她招回省城,不过是要用她,要使唤她,要她为阮家卖命。 而她,她则铁了心要做自己,不再受旁人摆布,做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阮阿俏”。 可是到了今日,突然听阮正源提起这“真正的原因”,阿俏胸口不免一窒,再次往后退了一步,同时轻声唤道:“祖父!” 阮正源在阿俏面前施施然坐下,打开面前的一本书册,阿俏清楚地看见,几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从书册中掉落出来。 “阮茂学宁淑女公子满月留念”,那上面每一个字,阿俏都记得清清楚楚,始终不能忘怀。 “你的弟弟暂且不说,他年纪比你小得多,天资如何,毅力如何,眼下还不定,要看以后。”阮正源不再望着阿俏,而是像自言自语一样缓缓往下说。 “可是你的姐姐清瑶,你不妨想一想,将你和她比上一比,你会觉得她不比你更有资格继承阮家的家业么?” 阿俏的脸色有点儿发白。 阮清瑶性情骄纵,自幼好逸恶劳,不喜厨事,贪图享乐。而且阮清瑶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装作味觉不灵敏,尝不出细微的味道差别。若从这一点上说,阮清瑶的确不是一个能将“阮家菜”传承下去的人选。 可难道,就因为这个原因,她阮阿俏,才会被留在宁家十五年,交由舅父舅母在乡下小镇上抚养长大的? 阿俏已经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可是却始终不明了。 “那这样,爷爷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阮正源见到阿俏的面色,继续笑得温煦,“你姐姐清瑶,在两岁多快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保姆喂她喝鸡汤,她死活不肯喝,爷爷问她为什么,清瑶只哭着摇头,说鸡汤里有药味,她没病不用喝药。” 阿俏听了这个故事,虽然还不明白阮正源的用意,可是无端端地,她心头开始一阵阵地发冷。 “爷爷当时就纳闷了,好好的鸡汤,怎么会有药味。”阮正源续道,“当时家里生意做得还不是太大,有时用不了那么多活鸡,剩下了的就会拴在柴房里圈养上几天。用来给清瑶熬鸡汤的,恰巧是在家里养了几天的一只。于是我去问家里的厨子,厨子没办法只能点头承认,说在那前几天外头有鸡瘟,他就给那几只鸡服了一点儿清凉的药物,想着反正就要屠宰了。几天之后厨子宰了鸡熬出了鸡汤,自己尝着没什么问题,就呈上给了全家……” “家里这么多人,只有清瑶一个,尝出了鸡汤里面的药味。” 此时阿俏已经几乎退到了阮正源书房的门边,将背心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她听了这个故事,心中早已大亮:在两三岁的时候,阮清瑶味觉灵敏的秘密,就已经教祖父摸得一清二楚,难为她竟还自以为得意地瞒着旁人,瞒了这么多年。 “所以,阿俏,你想一想,如果你一直在省城长大,如果你也成为清瑶今天的这副样子,阮家……会怎样,祖父的心愿……又会怎样?” 阿俏低下头,这才觉得自己上下牙齿在微微打战。 她一直以为,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弃子”,是被人生下来就抛在脑后的可怜虫,而父亲原配所出,长她两三岁的姐姐才是始终被人偏爱的那一个。 可如今听祖父阮正源所说,她才知道,她不是弃子,她才是被阮正源亲自挑选中,自幼就祖父当成是可以继承阮家的人来看待的……宠儿? 阮正源说得没有错,她,的确是阮家刻意造就的,她前十五岁的人生,不不不……甚至直到现在,今天,她所走过全部的道路,都是面前这个人,这个暗地里主宰着阮家各人命运的祖父,一手安排,看着她走下去的。 而阮清瑶,或许原本也能成为与她一样的人,可是却因为没被选中的缘故,被放任自流,娇惯成了现在这一副模样。 或许她此刻应该感到骄傲与幸运,因为她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可是此刻阿俏心中一片冰冷。 这,真的是,她所想要的吗? “阿俏,你若是辜负阮家,不仅会辜负祖父的期望,也一样会辜负阮家的……这些人。” 阮正源说话的时候,目光终于再度转回慈和与期许。可是阿俏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极为遥远的陌生人。 阿俏从阮正源的书房出来,低着头回到自己所住的小楼。刚踏上最末一层楼板她就听见阮清瑶的声音响起:“你回来啦!” 此刻阿俏最听不得的,就是此人的声音,因此阿俏面色苍白,浑身一震。 阮清瑶披散着一头大卷发,正随意盘着腿坐在阿俏榻上,见到阿俏这样,她扁扁嘴笑道:“上回你在阳台点蚊香那次,把我吓得魂儿都没了,哼哼,你也有今天啊……阿俏,阿俏?” 阮清瑶觉出阿俏的情绪有些不对,连声问了两句。阿俏在她面前坐下来,平平地说:“什么事儿?”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查过常婶儿的事儿了。”阮清瑶往阿俏榻上软软地一靠,又弹了起来,“要死了你这妮子,怎么睡这么硬的床板?” 阮清瑶自己的榻上,即使是夏天,也用最轻和柔软的鹅绒垫子垫在底下,上面再铺一层清凉的簟席不比阿俏,自小在浔镇长大,睡惯了硬板床。 “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呀,就是来告诉你,常婶儿的事儿我查清了,与我外祖家有点儿关联,恐怕会棘手一点儿。不过她确实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主儿,所以我还是会勉为其难,把她从咱家弄出去的。”阮清瑶朝阿俏勾勾下巴,“这样你该满意了吧,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常小玉的事儿我不管。我就是这么个人,怕麻烦,就想一个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说着阮清瑶还是觉得不对,抬起头望望,冲阿俏连声问:“阿俏,阿俏?” “要命了这死丫头,这不还是你非逼着我去查的么?要是这家里只有我自己,我才懒得管呢……” 阮清瑶望着阿俏,突觉对方眼中一闪一闪的泪花纷然,登时嘟哝一句:“不会吧,三小姐,今儿个爹真的将你委屈成这样,这不像你啊,你不一向是那个凶巴巴,自说自话,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三小姐么?” 她对面的阿俏突然伸手揉了揉眼睛,轻声问:“二姐,我回来这么久,却还一直不清楚,二姐的外祖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二姐若不介意,与我说说看可好?” 阮清瑶眨眨眼,疑惑地问一句:“阿俏,你今儿是哪根筋搭错了?” 第103章 阿俏信步走在省城的街道上,百无聊赖地抬脚踢开一枚石子。 前些时候阮老爷子与她一番“谈心”,当时确实曾令她震动不已。可是事后一想,阿俏也大致猜出阮正源的用心:自己刚从惠山回来,立即联手寇珍,又当众推介来自惠山的云林菜,显得太过我行我素,与阮家渐行渐远。所以祖父提起昔日旧事,希望能借此感化阿俏,令她不要做得太过,也免得她越发不受控制。 阿俏这样想着,不由得长叹出一口气:祖父固然是处心积虑,可其实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了,当日阮家族长不也说过,她只是阮家的女儿,将来若是嫁与外姓,又有什么资格继承阮家的事业? 上辈子其实也是这样,到最后阮家分崩离析、岌岌可危,阮家族里的那些人却依然逼着她“梳起”,发誓绝不外嫁,才允许她代表阮家奔走,尽自己所能去挽救一切。 想起这些阿俏就咬紧下唇,要她“梳起”要她终身不嫁,她也不是做不到,事实上她上辈子就这么做了可是细想想,这凭什么?女人难道就不是人么? 重活这一辈子,她偏要反其道行之,她偏要以一个寻常女儿家的身份,让阮家的产业,从自己手里延袭下去。 还有,关于阮清瑶,也是如此。 她这个二姐阮清瑶自幼就被祖父阮正源视作弃子,尽管有着不错的天资,却留在阮家大院里无人点拨,就这么娇生惯养地长大,生就一副好逸恶劳的脾性,与自幼生活在水乡小镇里的妹妹阿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以前阿俏还只觉得这个二姐可恨,如今却觉得阮清瑶多出几分可怜始终被人摆布却不自知,总还一心觉得自己在摆布旁人。 “阿俏,你若是辜负阮家,不仅会辜负祖父的期望,也一样会辜负阮家的……这些人。” 她记起祖父说的话,简直郁闷得要死:这可恨又可怜的阮清瑶,还有阮家的旁人,难道他们的命运,也是她阿俏一手造成的么? 想到这里,她却又忍不住再叹一声,觉得祖父阮正源真正是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命门死穴:阮清瑶上辈子下场凄凉,阿俏明知这与自己并无直接关联,却无法不从内心深处对这个二姐生出几分同情。 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阿俏突然发觉自己来到了那条通往苍蝇馆子的巷子口。这么久没回省城,算来她已经两年多没有来过这里了。 阿俏记起这间苍蝇馆子里“火爆腰肝面”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来,将烦恼暂且都往脑后一抛,随即走进巷子,想去看看那间连招牌都没有的店面,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走进巷口不远,一股子熟悉的香味便扑鼻而至,这味道果然治愈,阿俏瞬间已是宠辱皆忘,脚步加快,来到那间苍蝇馆子跟前。 两年多不见,这小小的店面依旧。中午饭点已过,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店老板的身影依旧在柜台后面的大灶上忙忙碌碌,此刻他似乎正在将油锅里的香料慢慢炒香。阿俏闻着那香味儿,忍不住就数起来:“桂皮、八角、茴香、草果、花椒、香叶……” 店老板诧异地抬起眼,见到是阿俏这么个小姑娘,又低头专心炒制香料,不理她。 阿俏也不去打扰人家,只捡了个空座位坐下来,耐心看店老板行动。不多一会儿,店老板看看到了火候,就将香料从熬着的油里滤过捞出来,然后将熬好的油往一只盛满辣椒粉的铜钵里一倒。 只听“滋啦”一声,霸道无比的辣子香味就在苍蝇馆子里弥漫开来,阿俏早已被呛到了,连咳数声,用帕子捂住口鼻,待她缓过来的时候,眼睛鼻子早已熏得通红。 可她还是很兴奋,直到见到那店老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望着她,阿俏连忙笑着说:“老板,来碗腰肝面,加半份腰花。” 店老板看了她半晌,终于点头“哦”了一声,一转身,就开始烧水,起油锅,将事先准备好的腰肝片成极薄极薄的薄片。只片刻功夫,那腰肝面被盛到了大碗里,店老板亲自将大碗端到了阿俏面前,另一只手将一碗刚刚才浇透的辣椒面往阿俏面前一顿。 “回来啦!”那老板转身去收拾,却抛下这么一句话。 阿俏一怔,立即省过来这老板竟然在两年多之后,还能记得她,记性不错,眼力也不错。她道了一声谢,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辣椒油,淋在面条儿上,然后挟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口中。 只觉得“轰”的一声,阿俏口里像是着了火一样,她免不了又狼狈地大咳了几声,可待最开头的那股劲儿过去,阿俏却觉得整个人身体都暖了起来,口里的味蕾全醒了,蠢蠢欲动地等待着品尝碗里那鲜嫩至极的腰肝,和口感劲道的面条儿。 “小姑娘平时不怎么吃辣子吧!”店老板将油锅涮干净,挂在灶台旁白,闲闲地问了一句。 阿俏摇摇头,顾不上答话,口舌都被美味占据着。 店老板望着她这副馋坏了的模样,摇了摇头,刚想嘱咐她慢点儿吃,可是那一抬头之际,店老板愣住了。 门口立着三个身强体壮、一脸痞气的年轻人。 已是八月里有些秋凉的天气,其中为首一人却敞着胸前的衣裳,露出胸口纹着的一只青郁郁的苍鹰。 “几位客人,小店总共这几样面点,都写在墙上了,各位想点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老头子,没想到,你还挺会装蒜!”为首的那一个冷笑了一声,带着两个兄弟一起,大喇喇地走进了小面馆,往一张空桌子跟前一站,瞥一眼阿俏,只见她穿着和寻常女学生差不多的袄衣袄裙,一头短发整整齐齐的别在耳后,正捧着面碗埋头吃面,看不清面孔。 “不相干的人就别在这儿杵着。”为首的年轻人冷笑一声,“回头误伤了你这等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有的你哭” 阿俏没说话,而是飞快地将碗里的面吃了几口,伸手拿帕子擦了擦嘴,低着头就从那三人旁边溜走了。 店老板刚想“哎”一声提醒阿俏:她这还没付钱那!可是转念一想,这世道本是这样,不过墙倒众人推而已,又何必出声留她,没的教她白白牵扯进这一场祸事。 他脸上神情这一变化,立刻就叫三名少年人看了出来:“我说,狄九师叔,”为首的一个仰天笑了出来,“看起来,你是终于明白这世道了哈!” 这人一伸手,立时将店里一张桌子推倒,桌上本来顿着十七八只盛面的瓷碗,叠在一起,此刻一起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碎片散了一地。 “这世上,早已没有狄九这么个人了,”店老板忽然低低地叹出一句,“三位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呢?”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自取了一柄笤帚,在地上“哗哗”地扫起了碎瓷。 “我们大当家的说了,狄师叔想要避世而居,再不理会兄弟们,也不是不行。老规矩,饮了这瓶十年窖藏的青州酒,就算退出江湖,从此我们就只当狄九已死。” 说着,这打头的年轻人从后面的人手里接过一只白瓷瓶,将瓶盖儿拧开,往桌上一顿。 “是啊,江湖的规矩,但凡吃过‘江湖菜’这碗饭的,若是真想当自己是个死人,就一口气饮干了这一瓶青州酒。” 另外两人分别取了店里的两只瓷杯过来,为首的年轻人伸手就从白瓷瓶里淋淋漓漓地倒出些酒水来,先自己取了一小杯,一扬脖饮了,“啊”地一声辣了辣口,这才赞了一句:“十年窖藏,前头劲儿足,后劲稳稳的,名不虚传” “贤侄,你也知道我,”店老板的腰立即弯了下去,“我是真的不能饮酒。别说一瓶,就是一杯,也能立时要了我这条老命,求贤侄高抬贵手……” 那年轻汉子闻言笑了起来,“狄师叔,原来关于你的传言都是真的,你不过是躲着,既不饮了这瓶酒,退出江湖,也不肯遵循江湖的规矩” 他一抬头,瞥眼看见了适才店老板递到阿俏桌上的那碗辣椒油,“是不是……还在打着‘江湖菜’的旗号做生意啊?” “我……哪有?”店老板急得额头上一根根青筋都爆了出来,“自打我到了本省,就再也没有做过‘江湖菜’的任何菜式,你们……你们真的别,藉此勒索……” 他还未说完,为首的年轻人一伸腿,立时踹倒了旁边两张桌椅,伸手炒起那碗辣椒油,作势就要往店老板脸上泼,还不忘了回头对身旁两个兄弟说:“把他这店给我砸了!” “且慢”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众人一起回头,眼睁睁看着阿俏脸上挂着笑,又从面馆外头走了进来。她脚步轻盈,准确地绕过地面上的碎瓷片,来到店老板面前。 “刚才我忘记付钱了!” 阿俏笑着说。 她的笑容既明媚又温暖,似乎从她走进来的那一刻起,这间狭小而昏暗的小店铺瞬时就亮堂了不少。 “老板,多少钱来着?”阿俏没等店老板开口说话,就吸了吸鼻子,连声问:“是什么味道这么香,好酒,这真真是好酒!” 她还不等旁人反应过来,已经伸手抄起那只白瓷瓶,将瓶口凑到鼻尖下闻了闻,叹了一口气说:“十年陈的老酒,真是妙极了!” “你”为首的那名年轻人还没闹清阿俏这是杀出的哪路英雄,就听阿俏大声问:“你们刚才要他喝这酒,他不肯喝,我代他喝行不行?” “不行”这回是好几个人同时开口。外来的三人自然不许,连那店老板也大声喊了一声“不!” “小姑娘别跟这儿胡闹,这酒入口酷烈,后劲极强,你……这点儿年纪,受不来的。”店老板扬了扬手,一副心灰意赖,面钱也不想要了的样子。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这是青州酒,你这样的小丫头,这一瓶青州酒能放倒五六个。在这里胡吹什么大气,再说了……你别,你别唉,唉……” 那为首的年轻汉子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阿俏一抬手一扬脖,举起那只白瓷瓶,往口里灌了一口。 “好酒!”阿俏饮了一口,双眼立即发亮,伸出手背在口唇边轻轻拭了拭,大声赞了一句。她一转脸,望着店老板,“大叔,你这酒我就替你喝了,好不?” 店老板还没来得及答应,就见阿俏将那白瓷瓶继续送到口边,只见她喉咙微动,却只是长长的一口,便如长鲸吸百川,咕嘟咕嘟,将整瓶青州酒尽数灌入口中。 余人尽看得呆了。 阿俏喝完,用袖子一抹粉色的唇瓣,她原本白皙的面色此刻更显得苍白些,双眼却更加明亮。 她一伸手,将空瓶塞在店老板手里,笑着说:“快收好了,以后再有人来问你就说这是你喝的!” 外头来的三个年轻人闻言一起撸袖子,齐声说:“没这道理!” 阿俏登时不肯再好言好语地与他们敷衍,双手往腰间一叉,冲着几个人大声说:“你们这些个小混混……这就是欺行霸市、上门打砸、敲诈勒索来的吧!你们道这省城就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王法算是个什么东西?”为首的那个年轻汉子自然不把阿俏这样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这时候外面立即有好几个声音一齐接口问道:“谁敢在这省城里藐视法纪的?” 第104章 阿俏一口气将那瓷瓶里的“青州酒”一气儿饮尽,整个人却跟没事儿一样,只不过脸色微微有点儿发白,双眼却越发明亮。 店老板和外头来那三人见了都忍不住心惊,却听阿俏大声喊了一句,外面立时就有人接口:“是谁在这省城里藐视法纪的?”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立时跳进来几个巡捕房的捕快。 “这里这里,就是这三个人,”阿俏连忙指着那三个年轻人,说:“就是他们三个刚才把这店给砸了!” “哦,把这小店给砸了呀!”巡捕房的几名捕快进来,四下里张望一番,大约觉得这小店没什么油水,略微有那么一点儿失望。 岂料阿俏刚才喊了那一嗓子,倒是三个年轻人慌了神,为首的那人突然记起手中还有半罐子辣椒油,一个激灵,手一伸,将整罐辣椒油都泼在了进来的一名捕快脸上。 这可捅了大篓子,被泼了辣椒油的这名捕快登时一声惨叫,只觉脸上痛不可当,幸好没被泼在眼睛里。他大声痛骂一句:“这群小兔崽,竟然敢偷袭老子?”操起腰间别着的棍子,已经朝那三个年轻人追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面馆里立即安静下来,只剩下店老板与阿俏两个。先前那三个年轻人已经夺路而逃,巡捕们咽不下这口气,紧跟着追出去了。阿俏转脸看看店老板,偷偷地做了个鬼脸,然后从小荷包里取了零钱出来,放在唯一还立着的那张桌面上,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往外溜。 忽听身后的人纵声长笑。阿俏猛地回过头,见到店老板一改平素那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样子,而是捧腹大乐,笑了半天才说:“想我狄九,窝囊了这么久,没想到你这个小姑娘一出手,就把人全治住了……” 阿俏想想,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辛酸呐。 “你……你竟然喝了整整一瓶的青州酒,”狄九指着阿俏,笑得快要说不下去,“你见了么,他们竟全看呆成了那副模样,想我狄九当年……” 说到这里,狄九的声音突然从中一断,片刻后阿俏才意识到,这位店老板已经捂着眼无声无息哭了出来。 阿俏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出,未免尴尬,只能别过头去不看他。正巧门外一名小乞丐在探头探脑的,阿俏赶紧过去,伸手又给了几个钱,然后拍拍他的脑袋,夸他跑腿跑的不错。 待阿俏再回转的时候,狄九已经止了哭,伸臂揉着红红的双眼,摇着头叹息道:“不服老不行啊,一老了,就时常感慨,真是丢人。小姑娘,亏得你竟然能请得动那些巡捕房的人。两年前他们也有人来过一次,砸了我的店,当时我一人扭住了两个,送到巡捕房去,都没人理我。” 他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阿俏那会儿没有付账,溜出门,其实是先溜出去寻了个小乞儿,让他去把巡捕房的人叫过来。 只听阿俏笑道:“我就是叫那孩子去告诉那起子捕快,说是这头有人在打劫,眼看着抢了好几块金条出来。这么一说,不由得人不来。回头再给那孩子几个大钱,让他以后跑远点儿,就无妨了。” “哈”狄九听了干笑了一声,心想:原来这么容易,他当初怎么就没想到。 笑毕这狄九抬头望着阿俏,盯着她半晌,突然问:“你一口气灌下了这么多酒,眼下头晕么,头疼么,口干么?……”他一气儿问了许多,阿俏始终微笑着摇着头。 “我是喝不醉的!”阿俏听他问得够了,这才大方回答。 “你长这么大,难道还从没有喝醉过?”狄九好奇地问。 “自然没有,”阿俏微笑着晃了晃脑袋,表示刚才一口灌下那整整一瓶,对她并没有多少影响,“我外祖父曾经说过,只要我不想醉,就绝不会喝醉。” 不想醉,就不会喝醉?狄九在心里念叨一遍,突然苦笑道:“我说小姑娘啊,那你这辈子……喝酒还有什么趣味哟!” 被他这么一逗,阿俏忍不住也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道:“所以我也从来不喝酒啊,不过遇上绝好的,会愿意品一品。刚才那瓶青州酒啊,说老实话……真的算不上什么好酒!”说着阿俏就皱了皱鼻子。 她昔年在惠山的时候,曾经偷偷喝了范盛光一坛子上好的惠泉酒,要不是她离开之前自己前去相谢,范盛光这辈子都不晓得这是她干的。而刚才那瓶被狄九吹得神乎其神的青州酒,在阿俏看来,不及惠泉酒多矣。 狄九苦笑半晌,喃喃叹道:“年轻真好。” 他一面开始收拾店面,一面向阿俏解说,他姓狄,行九,原本是做“江湖菜”出身的厨子,后来得罪了帮派,就干脆从帮里脱身出来,流落到省城这里,开了一小爿店面,聊以维持。 可要命的是,他从帮里脱身,却始终没能彻底摆脱帮里年轻一辈的骚扰。 阿俏惊奇地问:“难道是真的,你们脱离帮会的,就喝这么一瓶酒就完了?” 狄九继续苦笑,点点头。“是的,饮下一壶青州酒,从此江湖是陌路。说白了这原本就是走个过场,可是因为我身体不行了,饮不得酒,所以他们这些小辈每每过来,就以这个由头生事,不过就是看着我不欲将事情闹大,想从我这里讨要点儿财物,占点儿小便宜罢了。” 说着,狄九举了举阿俏之前递给他那个空瓷瓶,指着瓷瓶上镌着玉色的“青州”两个字,说:“以后我有了这个在手,他们再来,我也不怕了。大不了,就和姑娘一样,想法子骗巡捕房的人过来呗!” 说着狄九与阿俏相视一笑。笑毕狄九正色劝阿俏:“小姑娘,眼下你还年轻,恐怕觉得自己酒量很好,千杯不醉什么的。我狄九年轻的时候,还不是酒到杯干的?后来还不是喝坏了身子,吐过一次血,从此再也不能沾这玩意儿。你小小年纪,可千万别赴旁人的后尘,可要时时保养。” 阿俏笑着点头,只说“知道了”。她也能觉出刚才那一瓶子青州酒确实有些后劲儿,可是她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还是一条直线,足见没有大碍。 狄九却还喋喋不休,只说:“善泳者溺于水,小姑娘,这世上确实是有些奇人,天生就能千杯不醉的,可你毕竟是一个正当花季的闺女,江湖上人心险恶,你可千万别,千万别大意,饮酒误事、酗酒误人。这你……你,可千万记在心上。” 狄九这番唠叨倒是一下子将他与阿俏的距离拉近了些,阿俏柔声笑道:“好啦!狄九叔,我将您这话以后牢牢记在心上还不成么?” 狄九摸着后脑,讪讪地笑了起来。自他来省城,恐怕还没遇到过如此舒心的时候。 阿俏回到阮家,见到常婶儿提着行李正准备出门。常小玉送了出来,脸上也没多少戚色,不过寻常分别的样子,招了招手就准备自己回去。 这时候的常小玉,已经比以前当差的时候胖了好些,身上穿着的衣衫都显得紧了不少。如今她在家里好歹也算是个姨娘,不用再事劳作。常小玉又是个极贪吃的,总是叫大厨房那头给她做好的,一来二去,原本一张算得上标致的瓜子脸,珠圆玉润了好几分。直到现在,她手里还抱这一小碟刚剥的新上水红菱。 “小玉啊,娘不在,你可给我长点儿心吧!”常婶儿恨铁不成钢地嘱咐,一瞥眼见到阿俏正走进来,连忙住嘴不说,只冲常小玉使了个眼色。 常小玉还在往嘴里塞着东西,点点头:“放心吧,娘,我知道了!” 阿俏抬脚从她们母女身边越过,也没打招呼,径直往阮清瑶的小楼上去。 “阿俏,来了啊!”这时候阮清瑶刚起,正对镜梳她刚洗过的长头发。桌上也散放着一盘煮过的红菱,只是阮清瑶不怎么会剥这东西,阿俏一看,唯一动过的一枚上面还有几个小巧的牙印儿,应该是阮清瑶努力尝试一番之后,无奈之下放弃了。 她对付这鲜嫩红菱却是一把好手,当下没答话,自己坐在桌边,取了一枚红菱,双手握住两只长角,轻轻一拗,红菱便从中分开。阿俏又各自拽住菱角,使劲儿一挤,菱肉就从壳儿里挤出来一截儿。 阿俏自己却不吃,只将剥开的两只菱角搁在碟边,取了下一枚,依样画葫芦剥起来。 阮清瑶回过头来,眼前一亮,娇声道:“哎哟哟,我这怎么敢劳动你这位三小姐替我剥菱。”手下却老实不客气地取了阿俏剥好的一枚菱角,将菱肉送入口中。 “话说回来,我们的三小姐怕也是听说了常婶儿今日回乡,才有那么好的心情,来我这儿替我剥菱的吧!”阮清瑶得了便宜还要卖卖乖,故意看着阿俏,伸手等着她下一枚菱剥出来。 “你是怎么做的?”阿俏淡淡地问。 “还能怎么着?找了个由头,先将她弄回乡下去,以后再想办法把她绊住,以后都不再回来喽。”阮清瑶轻描淡写地说,“说起来,我可还没想到用什么法子让她老老实实留在乡下,不过觉得她闹得太欢实了,着实烦人,想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阿俏手下没停,她剥一枚,阮清瑶就吃一枚,一面吃一面转着眼珠,说:“阿俏啊,你说我究竟怎么处置这常婶儿才好?她以前在我表哥那儿投了不少钱,不如我去跟表哥说一声,让他就说生意黄了,常婶儿的钱亏光了……” 阿俏上回听阮清瑶说过,她外祖那边,有几个表哥,其中一个和她年纪相若,玩得不错,也不晓得阮清瑶口中这个揽财做生意的,是不是就是那一位。 “或者,去乡下问问她儿媳妇儿的事儿如今怎么样了?”阮清瑶想起自己上回的手笔,给常婶儿塞了个财帛上绝不会省心的儿媳妇,忍不住就咬着一只菱角,吃吃地笑了起来。 阿俏却有些无语。 她这个姐姐,说来还是天真,对待常婶儿这样的人,也和过家家小打小闹似的。不过想想这个常婶儿毕竟是阮清瑶生母的陪房,真要阮清瑶狠下心来辣手对付常婶儿,怕是她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是眼不见心不烦而已。 阮清瑶吃的速度,远远要比阿俏剥的速度要快。她就干脆停下来,看着阿俏剥菱,顿了顿问:“你头上这个发夹看起来材质很好,是谁给你的?” 阿俏淡淡地说:“一个朋友。” 阮清瑶“哦”了一声,想起上回在徐公馆外见到的情形,颇想问问阿俏与沈谦现下怎样了。可是转念一想,阿俏去了惠山待了两年,这些时日里沈谦一直在省城和上海两地奔波,两人想必一直没联系,倒是周牧云那头是彻底为阿俏动了心。 她一想到周牧云,口里的红菱瞬时变得索然无味。阮清瑶将手里一只还没吃的菱角往碟子里一抛,却听阿俏在旁问她:“二姐,你那个表兄,是‘黎明沙龙’里的么?我可曾见过?” 阮清瑶扁扁嘴,说:“他生意做得太大,平时一向很忙,哪有时间和我们这些人玩儿。对了,阿俏,你上回打听我外祖家,现在又打听我表哥,是个什么用意?” 阿俏摇摇头,示意她是随意问问,随口八卦而已。 可是仔细想想,这阮清瑶的话其实有些没道理。“黎明沙龙”里,大多是省城上层人士,非富即贵的人家出来的公子小姐。若是阮清瑶外祖家那位“表哥”,真的是做“大生意”的,应该不会放过“沙龙”这个结交权贵、发展人脉的好地方。所以现在阮清瑶说那位薛家表哥“忙”,她就觉得这背后有些猫腻。 上辈子,阮清瑶在阮家一败涂地之前,可是自己私窝了好多私房钱的,可是后来她从薛家回来,身边的钱全都没了,身体也毁了,所以阿俏现在想起来,觉得上辈子薛家人骗财骗色,毁了阮清瑶,害她吞烟膏自尽。只是阿俏没有实证,也还没法儿直接提醒这个二姐。 于是阿俏又装作好奇的样子,只说:“刚才不是你自己也说的,常婶儿在他那里投了不少钱,一起做生意吗?究竟是什么生意,赚钱吗?” 她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瞒二姐,我在惠山的时候,多少也存了点儿钱,不想让爹娘知道,捏在手里又不知该做什么好,所以听二姐提起令表兄,就免不了想问问。” 阿俏手上的确是有点钱的,只不过前两天刚刚都交给小凡的爹娘,让他们给酱园储原料去了。眼下这么说,不过是个引子。 岂料阮清瑶却动了心思,她总是听外祖家人说起表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她总将自己的私房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轻易不肯投在表兄那里,听阿俏这么说,便在心里盘算着让阿俏先投钱进去,她好在一旁观望观望,看看表兄的生意靠不靠谱万一真亏了,那也不打紧,反正不是她的钱。 于是阮清瑶笑道:“那好啊,改天我看表兄有空的时候,把他约出来见个面,咱们一起喝个茶。” 她说话的时候眼珠转转,阿俏在她对面,看得一清二楚,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那我听二姐的安排。” 第105章 自从上回在那家“苍蝇馆子”里给狄九解了围,一来二去,阿俏就与这狄九熟了起来,除了时常过去尝一碗滋味鲜美的面条儿之外,阿俏也向狄九讨教起烹制腰花、肝尖这一类火候菜的诀窍。 “精神要集中!”狄九在一旁大声提醒阿俏,“一见变色锅就离火。” 阿俏也是如此做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目不转睛望着锅内,左手娴熟地轻轻一颠,锅内薄而均匀的肝片就齐齐翻了个身。 俗语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狄九一看阿俏颠勺的架势,就知道她功底深厚,是学厨多年的行家。偏生她看上去不过一介十几岁的小姑娘,狄九在旁看得不由得暗暗心惊。 那边阿俏已经将锅从烧得极旺的灶火上挪开,炒勺伸进盛着酱汁的罐子里舀了一勺,浇在锅内,瞬间拌匀,便马上出锅,盛在盘中,又抽了一双筷子,递给狄九,笑着说:“狄九叔,你看看我这成品,如何?” 狄九挟了一片出来,对光看了,这才送入口中,嚼了嚼,脸色有点儿凝重。 阿俏不免紧张起来:“怎么?狄九叔,难道炒过了?我刚才确实是迟疑了片刻才起锅的,只因想起腰肝之类不能炒的太嫩,太嫩则过生,怕是对人身体不好……” 她这般唠唠叨叨地还未说完,狄九“哈哈”一声大笑起来:“你这小丫头,说起话来总是这么一套一套的。你炒的这盘肝尖儿没问题,火候很精准,调味也很平衡。你说得不错,烹制腰肝之类,不能一味追求口感鲜嫩,若是炒得太嫩,或是根本没炒熟,食之使人得病,这就失却了我们做厨师的本分了。” 阿俏听狄九说得在理,赶紧点头表示记下了,“那” 究竟是什么让狄九这样不满意呢? 只听狄九笑过,随即就板了脸,说:“阿俏姑娘,只是看你这般小小年纪,在我这儿头一回上灶,就能将这肝尖炒到这样的火候。我这当年可是练了不下数百次才勉强可以端给人看……这莫不是老天爷赏饭吃,叫人看着,实在是叫人嫉妒,嫉妒得紧啊!” 说毕狄九故意板着脸一声长叹,似乎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待阿俏听明白这番牢骚,不由得笑生双靥,口中却嗔道:“狄九叔爆炒的功夫早已出神入化,笑话我这样刚入门的新手,可不地道。” 她想了想又问:“狄九叔,除了腰肝这两样,你店里还做什么?” 这间“苍蝇馆子”的菜单,两三年来从未变过,狄九身为老板,也以不变应万变,对付世人口味的变迁。 “你这小丫头,脑袋里在动什么鬼点子欺我看不出么?”狄九一语就戳破了阿俏的心思,“你狄九叔总共就这么几手看家的本领,一转脸就教你全学去了,那怎么得了?” 阿俏也不着恼,继续笑嘻嘻地说:“狄九叔你可别哄我,我看得出来,你在灶上的功夫早就炉火纯青,寻常的厨子拍马也赶不上的,除了这爆炒之外,你肯定还有更精妙的本事。” 她刻意吹捧狄九,盼着狄九能为她言语所动,再露上一手两手绝活,那她今天跑这一趟……可就更值了。 岂料狄九听了阿俏的话,脸色登时一变,相互抱起的双臂不由竟颤了颤。片刻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小姑娘,你这也太高看你狄九叔了。我狄九所会的,不过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来来去去不过这一两招而已……” 阿俏见他眼望着店外,脸色惆怅,一时记起上回“江湖上”的小混混来找他麻烦的事儿,登时明白了:这狄九从江湖帮会中脱身,原本那些属于“江湖菜”的菜式,他就放弃了全都不再做了。火爆腰肝这两样,大约不能算在“江湖菜”之中,是狄九的自创,所以狄九才开了这样一爿小面馆,聊以维持生计而已。 她见狄九面露忧愁,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才好,想了想,记起什么,便点了头大声赞道:“是了,我明白了。” 狄九一惊,不晓得她明白了什么,转脸望着阿俏,只见她纤指点在淡粉色的面颊上,煞有介事地说:“古人说,一念精致,便能动人。原来狄九叔一直致力于将看似普通的爆炒腰肝做到最好,难怪您这间小铺子开在省城这几年,却叫人百吃不厌。狄九叔,你这份专注和毅力,可比我这样贪多嚼不烂的要强得多了。” 狄九听见阿俏这样说,心里暖融融的十分舒坦。他见了阿俏的神情,就知道这姑娘早已明白了自己的苦衷,然而为了顾及他的面子与心情,口中只管顺着他的话说。 这狄九在省城孑然一身惯了,不过守着一小爿店面勉强过活,陡然间多了这么一个“解语花”似的小姑娘,或笑语胡吹,或软语安慰,一下子令狄九一直沉郁的性子开朗了不少。 “阿俏姑娘,你……你是自幼便学厨的么?”狄九忍不住问起。 “嗯,我姓阮,‘阮家菜’狄九叔你听说过么?”阿俏随意回答。 “阮家?”狄九心想,他确实是听说过一二。只不过,阮家那样的人家,捧出来那些一本正经的富贵菜式,他们这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可从来都看不上的狄九这么想着,一时忘了他早已是个远离江湖的闲人了。 阿俏从“苍蝇馆子”回来,天色渐晚。她一踏进阮家大院,便觉家里气氛有点儿不对。走进第二进,她一眼就望见到阮茂学与宁淑两个都坐在花厅里,阮茂学抱着一份报纸在看,而宁淑则望着手中的账册发呆,只是两人并不说话,谁都不搭理谁。 “爹,娘”阿俏打了声招呼。 宁淑的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向女儿点点头,“回来了啊!” 阮茂学则“哼”了一声,见宁淑终于开了口,他便也跟着酸溜溜地开口说:“人家一纸调令调去上海,临行前还不忘了过来向你辞行。” 阿俏一听就立即猜到,该是文仲鸣又来了。早在“烧尾宴”那天,她就听说文仲鸣收到调令,即将赴上海市府担任经济署长。这几天想必文仲鸣已将调任前的工作交接完毕,准备举家离开省城。离开省城之前,不忘来向宁淑道别。 只是这个道别的时机……阿俏望着正生着闷气的阮茂学,心想,还真是尴尬得很啊! “他来辞行,我又没说要出去见他。不过是家里生意,还像寻常时候一样张罗,外面由老爷子招呼,我在厨房里守着。你这又是没来由得犯什么嘀咕,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宁淑又气又恼,“啪”地一声站了起来,准备回大厨房里去。 “娘,”阿俏见状,赶紧开口,问:“要我帮忙么?” 她想起上次文仲鸣过来的情形,赶紧又问:“文署长这回又是一人订了三席么?” 宁淑摇摇头,说:“没……他只订了一席。另外两席……今儿没人订……” 另外两席……没人订? 阿俏闻言大吃一惊。宁淑见到女儿这样的神色,不觉有些难堪,脸上挂不住,终于叹了一口气,转身进厨房去了。 阿俏依旧立在花厅里,努力消化刚才听见的消息。 两年前,阮家与杜家比试一场,成功捍卫了“翰林菜”的名声,那时候,阮家“与归堂”中三席席面炙手可热,如果不是提前一两个月预订阮家的席面,压根儿是订不到的。 可为什么眼下阮家的生意竟然冷清到,只订出一席,另外两席空着? 宁淑离开,阿俏立在花厅里发呆,阮茂学瞅瞅阿俏的样子,带着讥诮开了口:“惊喜吧?意外吧?阿俏,如今你可算是想起,要过问过问家里的生意了哈!” 阿俏无语:父亲说得没错,自从她从惠山回来这几天,她确实都没有详细过问家里的生意,只大致看看阮家厨房里忙碌如故,就掉脸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有那功夫去搀和别人的什么‘烧尾宴’,却不晓得对自家的生意上点儿心。”阮茂学生平头一回将阿俏说得哑口无言,辩不出一个字,言语里就冒出些洋洋得意的劲儿。 阿俏点点头,平平地说了一句:“爹,你教训的是。夫子也说:吾日三省其身,我会时时反省,哪里做得还不好不够,但愿爹您也会这样。” 说着阿俏一转身,就去厨房找宁淑去了。将阮茂学一个留在花厅里吹胡子瞪眼睛,心想这他说一句,这个闺女能回三句,他这当爹的竟将闺女教成这样,天下也是没谁了。 阿俏来到厨下,什么也没问,先去水牌上看今日要做的菜式。她越看越是皱眉,只见阮家的菜式还是两年前她离开时候的样子也就是说,菜单上最新的一道菜,竟然还是上回文仲鸣来到时候,她给添上的那一道“宁氏小炒肉”。 阿俏心中有数:阮家的生意日渐清淡,与这菜单长久不换有很大的关系。 阮家的席面很贵,贵到这一道席面的花销可以供像省城里的一户普通人家吃用上半年之久。 当然这阮家席面贵有贵的道理:试想,席面上随便一道菜式,或辽参、或官燕、或四头至六头的鲜鲍,都要再来上十几只三黄鸡、上好的火腿、瑶柱,熬出汁儿来一起烹,才能做出来。 可这也决定了“阮家菜”不似那狄九的小面馆,不是寻常人常常能够消费得起的。省城里能够一掷千金,消费得起这席面的,来来去去,不过是那些人。这两年里,这个固定的群体都已经试过阮家的席面,阮家若是再不推陈出新,旁人便不愿再问津了。 阿俏沉默地望着墙上的水牌。这时候高升荣过来,见到阿俏,弯着腰问:“三小姐有什么吩咐?” “没,没什么,”阿俏一皱眉,问:“高师傅这是……今儿的活计已经忙完了么?” 高升荣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今儿只有署长一人大驾光临,要做的不多,几样大菜都已经炖在灶上,只等前面老爷子传席面了。三小姐若是饿了,想要吃什么,用什么,您请尽管吩咐。” 阿俏皱着眉看了一眼高升荣,摇了摇头,说:“高师傅不必客气,我想要用什么,我会自己来的。” 高升荣的脸色立即变了变,随即又掩饰了去,满脸堆上笑容,点头哈腰地说:“三小姐您请便。” 一时间,阿俏竟觉很难将眼前这个奴颜婢膝的厨子,和两三年前与她一道并肩在醉仙居与杜家斗宴的大厨联系起来。再回想起上回高升荣给常小玉做虾仁爆鱼面的情形,阿俏觉得,高师傅如今对阮家的每个人态度都是这样,曲意逢迎,刻意讨好。 这难道是感觉到了阮家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可高升荣又生怕丢了眼下的这个饭碗,所以才刻意讨好起阮家上下诸人的? 阿俏点了点头,随意问高升荣:“高师傅,您近来有换菜单的打算没有?” 高升荣含羞带愧地说:“三小姐,前些时候确实向老爷子提起过的。可是做了几样新菜菜式送上去,老爷子都不太满意。老爷子还说了,一定要过他那一关。而且,而且……若是全面大换菜式,还要阮家族里看过,族里不同意,也是不行的。” 阿俏越听越觉得这不成话:换菜式要阮老爷子把关,这是天经地义;可竟然还要阮家族里看过,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真因为“阮家菜”里带了个“阮”字不成? 她正在暗自寻思阮家如今的出路,忽听高升荣在她身旁压低了声音说:“三小姐,三小姐,我老高,能求您一桩事儿么?” “高师傅,千万别说什么‘求’,有什么事儿您请尽管说。”阿俏转过头,一对明净的眼平静地望着高升荣。 “三小姐,我老高和阮家的合约,再过两个月就到头了。可是,可是……”高升荣搓着手说,“可是我的确还是很想在这里继续做工做下去,您看,您看……”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说:“这事儿我虽然不肯应,可在我娘那里帮着说一两句话总是没问题的。您且放宽心,家里席面上的事儿,您还得多费些心思才好。” 高升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冲阿俏谢了一句,转身走了。 阿俏很能明白高升荣的担忧。 两年前和杜家斗宴那次,高升荣双手的手臂都受了伤,臂力有损,厨艺上也多少打些折扣,高升荣若是出去之后再想找个酒楼的主厨职位,已经不太能胜任了。而且阮家这里活计清闲,一天只要做三席席面就行,这样的轻松又来钱的职位别处很难找到。 可是,阿俏望着高升荣的背影不免也有些犯愁,其实若是生意始终不见起色,阮家又怎么负担得起高升荣这样高薪的厨子? 第106章 随着时间推移,夜色渐渐深沉。阮家前面“与归堂”那里,文仲鸣“一人独享”的席面也已经临近尾声。 宁淑在大厨房里,正小心翼翼地将给文仲鸣准备点心一一包起。她这是师阿俏当年的故智:文仲鸣一人赴宴,阮家则奉上点心若干捎带给文仲鸣家人,一方面让文仲鸣觉得阮家行事周到妥帖,另一方面对阮家来说,其实惠而不费,这些点心的成本,连文仲鸣这一席费用的零头都还赶不上。 宁淑将食盒装好,正准备教阮家传菜的下人送到前头与归堂去,忽听阮茂学进来,冲她“呵呵”一声冷笑,开口便道:“你还真周到得很啊,旁人吃不了那么些,你就还让他拿回去。” 阿俏这时候也正躲在大厨房一角,一面对着水牌,一面琢磨该怎么拟这阮家席面的新菜单,听见阮茂学这么说,忍不住探出脑袋,朝父母那边张了张,见到阮茂学面颊通红,看起来是刚才用晚饭的时候又喝了不少酒了。 “爹,你说什么呢!”阿俏看不过眼,忍不住出口打断。 宁淑抬起头,看看阮茂学这副样子,登时也显出几分恼意,扭过头去不理他。 “你看看……你这点心思教我说中了吧!”阮茂学乜斜着一双醉眼望着妻子,高声道:“是,人家如今已经是经济署长,本省高官,这一但调去上海,更是呼风唤雨,要财有财,要势有势。怎么样,你是不是如今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嫁我阮茂学,一个在市府混了一辈子,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文员!” 听阮茂学这话说得酸得冒泡,宁淑当即直起身,平静望着阮茂学,淡淡地说:“你喝多了,没这些事儿!” 说着她将手里的食盒整理妥当,准备递给传菜的仆人。 阮茂学却还没完,听见宁淑这么说,嘻嘻地笑了起来:“我没喝醉,我心里清醒得很呢!” 阿俏连忙使几个眼色,原本待在大厨房里的几个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躲到门外去:听家中主人大发主母的牢骚,可不是什么有趣儿的事儿。 “宁淑,是,我处处都配不上你,这我知道。可当年还不是你赶着要嫁我这个拖着个闺女的鳏夫……阮家当年提了那么多的要求,原以为你能知难而退的,可是你居然还是一口全答应了,连舅兄劝你你都一字不听!宁淑,你现在悔不悔,究竟悔不悔啊?” 阮茂学越说越亢奋,宁淑在他对面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又褪成惨白。 “阮茂学……” 宁淑口中喃喃低语,双眼紧紧地盯着丈夫。阿俏却见她正双手扶着那个食盒,手上青筋一根根地暴出,清晰可见。大约是她心头怒极,又或真的悔不当初,竟然嫁了阮茂学这样没出息的男子,以至于操劳一世,到头来反受这等闲气。 阿俏见状,赶紧去拉宁淑,心里想着这两下里只有越闹越僵,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爹娘两个隔开,等一方酒醒,另一方消气,两下里再坐下来解决眼下的问题。 “老爷?二老爷?”正在这当儿,门外响起个娇嫩婉转的声音,紧接着帘子一掀,常小玉进来,见到阮茂学在这里,欢喜地大声说:“怎么一个不留神您就跑这儿来了?不是说好了要好好陪我把酒喝完的么?” 她说完这一句,才发觉宁淑也在,连忙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说:“二太太,真对不住。老爷刚才喝了点儿酒,我一个不留神,没看住,他就上这儿来了。我这就把他带回去。二太太,您可千万别介意。” 常小玉也并非故意撒痴卖乖,她尚且只是一派天真,还真没达到什么狐媚惑人的水准。只是这一番实话说出来,却格外扎心,宁淑不知如何,阿俏在一旁已经被气了个倒仰。 只见宁淑的双手在食盒上摸索片刻,忽然冷笑一声,点头叹道:“原来如此!” “阮茂学,我在为你这个家殚精竭虑,生怕哪里打点得不周到,而你却时时刻刻有美相伴,幸福得很,幸福得很啊!”宁淑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说得不错,是,我是悔了,我悔不该当初。” 说着她就提起食盒,转身缓缓地往通向“与归堂”的那道风雨廊走过去。 “你……你今晚敢去见他,你敢迈出这道门去,我……我就……”阮茂学已经急了起来,脚步歪歪斜斜地上前,要去拉宁淑的胳膊。他急切之际大着舌头,根本也说不出来他“就会”怎样。 与此同时阿俏也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瞬息之间这对夫妻已经闹成这样。眼看着宁淑的脚步就要从那道门中迈出去,阿俏知道一旦这一步迈出去,宁淑怕是就再也不肯回头了。 阿俏了解这个母亲,晓得宁淑表面看起来性情和顺,却是个不撞南墙绝不会回头的人,要不当初也不会铁了心,非阮茂学不嫁了。 父亲的心思阿俏也多少明白些。阮茂学与先头阮清瑶的生母乃是包办婚姻,先头薛太太过世之后他遇上了宁淑,总算尝到了一回自由恋爱的滋味。阮茂学这人潜意识里多少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宁淑,所以一旦遇上文仲鸣这样的事儿就总是会担惊受怕,生怕妻子对旁人动了心思。可他心内如此,外表却硬要充一充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在妻妾跟前要抖抖威风,别看他这样大呼小叫的,心里紧张至极。 “娘,你先等等,文署长那里,我去!” 阿俏开腔的这一刻,宁淑一只手已经推开了门,阮茂学也已经踉踉跄跄地来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想从后拽住妻子的胳膊,可那只手伸到一半却怂了,始终就没敢伸出去。 阿俏见到自己这个爹怂成这样,也无语至极,当下走上前来,从宁淑手中接下了食盒,轻声道:“娘,爹是多喝了点儿酒,厨下本来就备着醒酒汤。您要不让他喝上一碗,然后再和他好好说说话?” 阿俏刻意加重了“好好说话”几个字, 宁淑始终静默着,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阿俏心头不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心里始终坚定地支持母亲宁淑,可是说到底她也不希望宁淑和阮茂学彻底闹掰试问这天下做子女的,谁不盼着父母能和睦相处,白头偕老?阮茂学虽然是个又糊涂耳根子又软的怂人,可这个怂人却始终是她爹…… 如果这个爹,真的一渣到底,那倒简单了。相信以母亲的性子,发狠彻底脱离阮家,也许新的人生便指日可待。可是眼下这等情形,眼前这个怂人,宁淑性情里终究有记着旧情的一面,又怎能彻底放下? 阿俏只能自己拎着食盒,到前面去见文仲鸣。文仲鸣盼了半天,最后见到的还是阿俏,心里也难免叹息一声。但这是宁淑自己选择了避而不见,他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谢过了阮家为他家人考虑的一番好意,向阮老爷子和阿俏道了别,坐上阮家送客的车子离开。 一时文仲鸣离去,“与归堂”里剩下了阮老爷子和阿俏两个。 老祖父眨眨眼,望着阿俏:“家里的事,阿俏都看明白了?” 阿俏老实地点点头:“看明白了,要做的事情很多。” 除了要挽救阮家日见颓态的生意之外,还有那对连他们自己都拎不清感情的爹娘,后者显然要比前者要棘手得多。 阮正源点点头:“是呀,阿俏能将这些都看明白就好!” “祖父,早先听高师傅说过一句,说是咱家菜式好久没换了,可是换菜单却要族里的人通过才行,咱家是什么时候出的这种规矩?” 阮老爷子早就料到阿俏会问这个问题,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朝大厨房那头努了努嘴,笑着说:“兴许有比这更着急的事儿,你且先去顾那头吧!” 这位老爷子,一直在与归堂里陪文仲鸣用席面,可却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阮家这座大宅里发生的任何事似乎都瞒不过他。阿俏闻言,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头,点头应道:“祖父,那……我明天再上您的书房来听您的意见?” 阮正源笑着点了点头,说着从长袍的袖子内掏出了一张纸,说:“这是今日咱家收到的电报,你先收着,一会儿带给你娘……阿俏,如果你明日有空来寻祖父,祖父自然在书房候着你。” 阿俏点头应了,接过那张纸,也收在袄衣的袖中,向祖父行过礼,随即离开。 她离开大厨房这么些时候,猜想宁淑与阮茂学应该已经能给彼此台阶下了,回厨房一看,却见父母两人已经坐到了花厅里:宁淑板着一张脸,全无半点好气,阮茂学却坐在她身旁,脸依旧红扑扑的,面前有一碗醒酒汤,但看上去好像还没有动过。 “宁淑” 阮茂学拖长了声音唤了一声妻子。宁淑别过脸不理他。 “你夫君醉得连勺都拿不动了,这点醒酒汤,恐怕还要请夫人你代劳呢……”阮茂学腆着脸,用一本正经的腔调对身边的妻子说。 只听宁淑轻轻地啐了一口。 阿俏听着赶紧握着嘴躲到一旁,她刚才险些就笑出了声。这时候躲在暗处,阿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两口子,闹到现在,总该消停些了吧! 她想起衣袖里那封电报,当即取出来,想就着远处的灯光略看一看。忽听花厅里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二老爷,既然二太太不愿意侍候您,就让我来服侍您喝醒酒汤吧!” 阿俏一抬头,见到花厅里父母两人之间,陡然间多出一个常小玉。她懊恼无比,忍不住伸手去拍自己的额头:就差这么一点点,刚才恐怕只要再等一秒钟,也许宁淑就顺着台阶下,端起阮茂学面前那碗醒酒汤,开始用勺一勺一勺地喂丈夫喝起来。 老天爷呐,为什么这常小玉竟能这么神出鬼没,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 她探头往花厅里看去,见到原本花厅里两个人影此时变成了三个,父母两人之间,陡然间多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婀娜身影,一眼望去竟不知是常小玉还是姜曼容。这多出来的身影刺眼得要命,一时让阿俏忍不住要去揉那酸痛的双眼她陡然间意识到,她的父母,已经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样毫无芥蒂的亲密关系,而阮家,怕是也一样回不去了。 听见常小玉这么说,阮茂学就着醉意呵呵地笑起来,说:“宁淑,你看看人家小玉……” 宁淑“啪”的一声就朝起站,准备要离开。 常小玉大约听了阮茂学这一声夸奖,得意至极,坐下来舀了一勺醒酒汤,送入阮茂学口里,同时娇声说:“老爷,二太太平常很辛苦很忙的,所以这些小事,您就不要都麻烦她了,吩咐我就好,我反正空得很!” 阮茂学嘴里含着一口醒酒汤,笑嘻嘻含混不清地说:“宁淑……你看看人家……” 宁淑一声不吭,转身就走,阮茂学一口醒酒汤“噗”的一声就喷了出来,大喊一句:“宁淑!你就不能……” 你就不能放软一点身段,你就不能人前稍许给我点面子吗? 阮茂学这声音里,也是带着好几分心酸的。 “阿俏,”宁淑来到花厅口,发现自家闺女正鬼鬼祟祟地躲在花厅门外,当即板着脸招呼了一声。 “这个……娘,祖父说,这个电报,给你。”阿俏灵机一动,想起了手中还捏着一张电报。 “哦!”宁淑接了,就着灯光看了看,然后转身走进花厅里。她和阮清瑶一样,喜欢穿高跟鞋子,这时鞋跟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悠悠的,笃笃定定的。 “阮茂学,我兄嫂明日路过省城,会来看看我们……我和阿俏。” 阿俏在花厅外听真了,就忍不住心花怒放:这是舅舅舅母啊!舅舅舅母来省城看她们娘儿几个了啊! “什么?” 坐在花厅里的阮茂学却白了脸,睁圆了眼望着妻子,原本那八分酒意此刻最多也就剩个两三分。常小玉手里却还托着一碗醒酒汤,手里捏着瓷勺不晓得是不是该递出去。 片刻后,阮茂学伸手将常小玉的碗和勺都随便一推,硬撑着桌面站起了身,结结巴巴地说:“明儿舅兄大驾光临,宁淑……宁淑,你说该怎么迎接……就,就怎么迎接。” 阿俏听舅舅舅母闲聊时说起过,当初父母决定在一起的时候,舅舅舅母曾经极力反对这桩婚事,说白了就是反对和这桩婚事绑在一处的不平等条~约。可后来母亲宁淑还是一意孤行,嫁入了阮家。当时舅舅宁沛为了妹妹,大约好生威胁过阮茂学,直言他若是有半点对不住宁淑,就一定会带妹妹离开云云。 所以眼下阮茂学听说宁沛夫妇要来省城,几乎立时吓傻,酒也吓醒了,也不敢再借常小玉来逗宁淑的话了。 宁淑见了阮茂学这副怂样儿,一时没绷住,险些笑了出来,后来想想,却终究还是觉得心酸,只得摇摇头,平铺直叙地说:“我侄儿如今在邻省寻了个不知什么差事,兄嫂这次来是去看他,在省城停留一晚,顺便来看看我们。住处什么的你不用费心,宁家在省城里原本就有产业。” 说着她瞥一眼常小玉,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可是见了舅兄,这些该说的事儿究竟该怎么说,在你。” 第107章 阿俏还从来没见过父亲阮茂学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阮茂学一早上起来,就把家中的仆佣聚集起来,说了舅老爷登门造访的事儿,嘱咐他们千万别提家里还有个常姨娘的事儿,还应承了所有人:若是这一天能太太平平过去,不出岔子,回头人人有赏。 而常小玉从一早上起就不见人影,阿俏猜该是阮茂学嘱咐她藏着千万不能出来,也千万别到主母跟前去讨嫌。常小玉就只能躲着。 舅爷舅太太前来探视一回当家主母,结果这阮家大院上下一下子就将风向全看清了。原本还有些仆佣暗中起过巴结常小玉的心思,这如今,全跟在宁淑身后,一口一个“二太太”。 阿俏心想,若真的设身处地想想,常小玉其实挺“倒霉”的,竟摊上阮茂学这样一个“老爷”。只不过她对常小玉全无半点同情:这个女孩子,当初是她自己选的路,无人逼她,日后是宠是辱,都只能她自己担着。 中午的时候宁沛夫妇赶到了阮家,而阮茂学特地从市府请了半天假,早早就赶回家来陪着“舅兄”。 然而宁沛夫妇最想见的,却还是宁淑母子三人。阮浩宇在外求学,无法临时归家,只得罢了。舅母张英一见阿俏,立时红了眼圈,叫了一声“阿俏”,就把她揽到怀里,抱了好一会儿,这才放开左右看看,见出落得确实好了,稍稍松了一口气,说:“阿俏,你这可是……长成大姑娘了!” 阿俏见了将自己当亲女一般看待的舅父母,心里自然也激动,见舅母如此,赶紧好言劝住,先问起宁老爷子,又问起宁有信的消息。 宁沛与张英忍不住对视一眼,宁沛开口:“有信他……唉,一直嚷嚷着要混出个人样儿来,所以先是去了外省做学徒,后来说是有人提拔,寻着了个妥帖的差事。但是到底如何,舅舅舅母还是不大放心,总要亲自去看过才知道。” 阿俏这才知道,原来她离开浔镇不久,表兄宁有信也随之离开故乡,外出闯荡。 她一面出神,一面听见舅舅宁沛问起宁淑,在这阮家大院里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宁淑不动神色,只瞥了阮茂学一眼,见阮茂学老老实实地坐着,却红着脸,额头上似要冒汗。宁淑见丈夫紧张成那样,终于还是心肠一软,人前给了丈夫几分颜面,只点点头回答兄嫂,说是阮家这边一切都好。 宁沛便打一个哈哈,转过来问阿俏:“阿俏,你这个娘,总是向着你爹。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所以舅舅只管问着你,你娘在这里,过得可好,有什么顺心不顺心的事儿,你要向舅舅说的?” 这下阮茂学急坏了,一个劲儿朝阿俏使眼色,可又怕被宁沛夫妇两个见到。 阿俏却看看宁淑,只见宁淑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见到阿俏的目光转过来,终于还是不动神色地摇了摇头。 阿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晓得宁淑在兄嫂面前,到底还是选择了维护自己的丈夫,给阮茂学一个台阶下。于是阿俏就带着笑应道:“其实吧,原本是有些糟心事儿的” 阮茂学登时脸如土色。 “以前娘总是愁浩宇上学的事儿啊,如今浩宇总算去了个好学校,学习什么的再也不用我娘发愁,如今可不就天天舒心,没啥可烦恼的了?” 阮茂学登时舒了一口气,瞪了阿俏一眼,心想这个不省心的闺女,怎么能这么着吓人的。 阿俏也毫不犹豫地瞪回去,心里暗暗地说:我只是在尊重我娘的意见而已。 她曾当着宁淑的面说过,阮茂学或许是个可以挽回的丈夫,关键要看宁淑愿不愿意挽回。如今母亲既然做出了选择,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宁沛夫妇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谁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他们夫妇两人直到现在还在为了宁有信的前程发愁,浩宇上学的事儿,太可以理解了。 这时候舅母张英开了口:“大妹,家里老爷子可是发了话的,阮家这边,要真有什么,你可千万别藏着瞒着,不往家里说,就像上次宁家那个菜式的事儿……” 阿俏听了忍不住吃惊:什么是宁家那个菜式的事儿? “……咱们浙西宁氏,宗族里多少还是出过些有能耐的人。宁氏一族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辱没了你们阮家。”舅母张英继续往下说。“老爷子说了,宁家的女儿嫁到外头,可绝不是那等,让人给气受的。” 张英说这话的时候,舅舅宁沛就盯着阮茂学,直看得他出了一身汗,又出了一身汗。 一旁阿俏则紧紧地咬着下唇,若是在阮家发生的,事关宁家菜式的事儿,她想来想去,就只有那一道“宁氏小炒肉”了。 难道就这么一道菜式,竟然还让阮家给宁淑气受了? 终于,宁沛夫妇两个在阮家用过了午饭。他们两人今晚要在省城落脚,顺便照看一下宁家在省城不多的一点产业,于是便向阮家告辞。 宁淑早已备下了她给宁有信准备下的礼物,包成了一大包,这时候叫人拿了出来,托宁沛夫妇两人给宁有信捎带去。而阮茂学直到将宁沛夫妇送出阮家大门,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见到宁淑好笑的眼光转过来,这位阮家的二老爷赶紧给妻子作个揖,说:“今日真是有劳贤妻了。” 然而阿俏再也顾不上这一对夫妻俩了,她转进东进,在祖父阮正源的书房外头转转,心里反复琢磨此前听到的那几句: “上次宁家那个菜式的事儿……” 算起来,“宁家小炒肉”这道菜式列入“阮家菜”的菜单,没过多久,她就去惠山了。所以她不在家的时候,阮家人借题发挥,竟为难母亲宁淑了? “阿俏” 书房里,阮老爷子不知怎么猜到了阿俏正在门外徘徊,在屋里出了一声。 阿俏只得推门进去,向祖父问了一声好。阮正源只管笑吟吟地望着她,并不多说什么。 突然阿俏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一些事儿,她开口问阮正源:“祖父,阮家族里那些人……族长他们,嗯,改菜式要他们点头才行,这规矩,是不是因为我当初做过的那一道‘宁氏小炒肉’?” 阮正源点点头,正色道:“好孩子,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阿俏一听说又是阮氏族里的这些人作怪,她心底腾的一声就有火冒起来,小声道:“那道菜是我做出来,夹在阮家席面里的,那些人为啥要针对我娘?” 当时的情形她大致能猜到,料想宁淑在阮氏族里,怕是受了不少非议和委屈,否则不至于连舅舅舅母都听说了这事儿。可是,宁氏小炒肉,那道菜,那道菜…… 仅仅是因为那道菜的菜名儿里,有“宁氏”两个字么? “是的,就是因为那道菜,里面有‘宁氏’两个字。俗话说,高门嫁女,低头娶妇,阮家有些人觉得以妻族的字号冠在阮家的菜式上,拉低了阮家席面的档次。” 阿俏心头怒火登时又往上冲,心想,难怪舅母要说那句话,浙西宁氏,哪点还辱没了谁呢? “菜式确实是好菜式,可就是因为一个字号的关系,阮氏族里就不准我们阮家继续摆这席面。”阮正源悠悠然地往下说,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旁人的事儿。 不准他阮家摆这席面?阿俏心想,这阮氏族里,竟然有这样的能耐?不过想想上辈子的事儿,当初阮家那些族人的确是将她逼到再无第二条路可走,最后只能梳起长发,发誓不嫁。 “后来这事情叫浙西宁氏无意中听说了,你外祖父是何等样护短的人你也知道。别的不说,宁老爷子的学生就先找上门和阮家宗族交涉,后来才是宁氏族人。双方交涉了好些时候,阮氏宗族勉强妥协了,可却从此对内出了这样一个规矩:我们对外摆的席面,任何菜式的改动,要让阮家宗族里点头才行。” 原来是这么一番曲折。 “现在这个社会里,宗族,平时看着好像没有、不存在,可是一到家里出什么婚丧嫁娶、承袭传递的大事了,他们就会凭空冒出来。阿俏,你从此事之中应当可见一斑,无论是阮氏宗族,还是宁氏宗族,遇事,其实都一样。” 听了祖父的话,阿俏的怒火却未平息,“可这关我娘什么事儿……” “说实话,这件事,错的根源,在你祖父,当时是祖父执意要将这道菜添在阮家席面里的!”阮正源缓缓地说,“事后我当众向你娘道过歉。” 阿俏一下子哑了:祖父当众向母亲道了歉,这事儿……那她,她还能怎么样? “阿俏,你没怎么和族里的人打过交道,我想,你可能还不大了解阮氏宗族里的那些人……” 阮正源慢悠悠地说。 谁说的?!阿俏在她心里大叫,上辈子她就和那阮氏族里的族长和族叔们打过交道,她威逼、利诱、苦求、卖惨……她怕是什么招数都使过了,可是…… “那些人就是一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阮正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而阿俏的双肩轻轻一震,祖父说出了她心底的每一个字。 “阿俏,前些日子族长来寻祖父,想必你也有耳闻,”阮正源抬眼正视着阿俏,“阿俏,祖父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可是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想要将阮家这个担子撑起来,在那之前你要先学会对付那些人。” 阿俏望着祖父,眨了眨眼,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样,想好这次想给阮家的席面换什么菜式了么?”阮正源起身伸了个懒腰,在书房里溜达了几步。 “已经想好了,”阿俏老实地回答,“可是我之前不知道菜式还需要族里的人都看过才行。” “这你倒也不用太担心,我们阮家每年给族里的钱不少,阮家生意不好,他们心里恐怕也是着急的,最多不过是变着法儿摆布你,让你听他们的话就是了。” 他说到这里,阿俏忍不住抬头看看阮正源,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祖父阮正源,也不过是在变着法儿摆布他们阮家的家里人,她是这样,阮清瑶也是这样。 “孩子,别担心,”阮正源望着阿俏,“放手去试一试好了,去做一席你觉得配得上阮家‘翰林菜’字号的菜式,然后想办法去说服那些人。”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 反正阮家的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此时不赶紧动手,等阮家到她手上那就倒了。 “不过,你要防着点儿,那些人,总是能给你一些意外的惊喜。” 阿俏听祖父这么一说,脸上表情登时一滞,显得好生紧张。 “而祖父,是始终会站在你这一边的,”阮正源望着阿俏的表情,渐渐笑了出来,越笑越是欢畅。 “阿俏,你确定要做这些?” 宁淑取了阿俏的新菜单,惊讶地问。她自从嫁入阮家,一直打理着阮家的席面生意,阮家那席金尊玉贵的席面,实在是见过太多回了。 可阿俏递了这一套崭新的菜单出来,宁淑多少有些吃惊,稍许有些接受无能,可细想想,又觉得没准能出奇制胜。 “对啊!”阿俏笑着说,“您帮我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么?我打算隔两天试着做一席出来,请族里那些人一起过来试菜。最好他们当时就能拍板说行了,那咱们就换菜单。” 宁淑还未从惊异中全恢复过来,又听说了女儿要让那群“老顽固”们一起到家里来试菜,忍不住问:“阿俏,你有把握,族里那些人能认可你的这些新菜式么?” 阿俏无所谓地摇摇头,“没把握啊!” 她见宁淑错愕,赶紧笑着打岔:“可就是因为没把握,才把人都请来让他们试一试的么!” 宁淑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又或是女儿实在是太过年轻没经过事儿,不知道阮家宗族里那些人战斗力到底有多强若是这一次不能通过,恐怕以后这些族里的长辈,以后连一次机会都不会再给阿俏。 “阿俏啊……” “放心吧娘,就这么定了,我去请祖父出面通知族里,等日子订了您帮我买材料,好不好?” 宁淑无语,可见阿俏兴致这么高,又实在不忍拂了女儿的意。 宁淑这边在与阿俏说话,远处阮家现今的主厨高升荣正缩在一旁,一面装着处理材料,一面留神听主母和家里三小姐说话。 三小姐的厨艺他是佩服的:小小年纪竟能练出这样一身本领,这要不是老天爷赏饭吃,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能性。 可是如今三小姐回来,将来如果能再执掌阮家,他高升荣的前途,可就未卜起来了。 第108章 三日之后,果然阮正源出面,请了阮家族中几位主事的人物,中午前来在与归堂试菜。 阮家族长带着几名族人一起过来的时候,阿俏与祖父阮正源、母亲宁淑一起,在与归堂楠木厅外候着。 阮家族长眼中从来就没有阿俏与宁淑,过来只与阮正源打了招呼,握了握手,随即带着族人迈步进入楠木厅,自己坐了首席主位。 这时席上八道冷碟已经摆开,阮家族长阮正泓却并不动筷,而是端正坐在席上,开口问坐在他下首的阮老爷子阮正源:“这‘阮家菜’的席面,轻易改动不得,老哥哥,你也是知道个中情由的。” 阿俏立在母亲身后,听了这话心头但觉不爽,宁淑却朝后支了支胳膊肘,示意阿俏稍安勿躁。 只听阮正源在厅中和气地说:“是,上回乃是我们自作主张了,闹出那等纷争,如今也确实是……菜单到了该换的时候。茂学的次女刚巧从惠山学艺归来,琢磨出了几道新菜,盼着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因此这才将各位请来,请各位品尝。至于成不成……各位不要有所顾忌,尽管畅所欲言。” 阮正泓似乎觉得这次阮家的态度非常谦恭,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身旁一名叫做阮茂祥的中年人则开了口。 “哦是阮家的闺女主理的菜式啊!” 阿俏从母亲宁淑身后探出个头,这个阮茂祥她该称为族叔,可是这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太严重,似乎女孩子家就做不了能上得台面的事儿,上辈子他连阿俏出面挽救阮家都死活不同意,可要让他帮忙搭把手吧,却又摆出一副自扫门前雪的态度。 “既然是好不容易学艺归来的,我也不想太泼冷水。”阮茂祥开口的语气就有些不善,“只是四叔您须把准了方向,这女孩子么,终究是要嫁出去的,现今让她们上了台盘,往后该怎么办您得先说个道道出来。” 阮正源一面点头,一面应是,末了话锋却一转:“要不各位还是先试试菜式?” “哦,对了,从外头学艺归来的呀,”阮茂祥身边坐着的阮正洲也跟着开了口,“外头学的菜式,是不是就不能算是阮家菜了啊!” 听见这一句,阿俏颇想出声反驳,又被宁淑一肘给顶了回去。 “关于各位所有的疑问,”阮老爷子往阿俏这边望望,“待到试菜结束,我再命做菜的人出来,回答各位的问题吧!” “也好!”族长阮正泓点点头,望向面前桌上八道冷碟。只见这八道冷碟一共四荤四素,分别是老汤酱牛肉、芥末鸭掌、罗汉肚、葱油滑鸡、椒盐桃仁、松子腐衣、如意青笋尖、烫拌枸杞芽。 八道冷碟在席上放置成一圈,远远看上去,竟是颜色自深至浅,再由浅至深,自深红,至浅黄,再渐渐转翠,最后归于一抹浓绿,色彩极为和谐雅致。 众人不由生出了几许期待,筷头点点,准备开始品尝。 这时候宁淑赶紧一扯阿俏,将她带到厨下。宁淑舒了一口气,转头嘱咐阿俏:“回头族里的长辈问你话的时候,可千万别出言顶撞,知道了么?” 阿俏点点头。 宁淑叹了一声,说:“族里这些人,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下得罪了他们,没什么好处不说,就怕那等小鸡肚肠记仇的,日后找你麻烦。” 阿俏继续点头,小声说:“我记住了。” 宁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阿俏自己去忙。却见阿俏先去揭了一口灶上顿着的瓷锅,看了看里面的火候,便自己拎起,“娘,您帮我个忙!我把这个送到席面上去。” 宁淑原本不知道那瓷锅里盛着什么,见阿俏求援,只得帮她开门,母女二人一起,通过风雨廊将这一口大锅送到了与归堂席面上去。 阿俏将这口锅顿在了与归堂席面一侧一张花梨木的供桌上,也不揭盖儿,也不向众人解说,而是在那口锅旁点了一炷香。 席间众人颇有些好奇地望着袅袅青烟一侧炖着的瓷锅,都在等着宁淑母女开口。岂料阿俏一转身,冲众人微微躬身致意,立马就与宁淑一道回厨房去了,留下席面上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大老爷们儿。 “这是” 阮正泓疑惑地开口。 阮正源老爷子在他身旁摇摇头,说:“连我也不知其中是什么。” “这……”阮正泓唇上蓄着的一排短须顿时翘了起来,却听阮正源续道:“试想若是阮家的客人到此,应该也是既感好奇又有所期待吧!” 阮氏族里的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当下不再说什么,而是专心品尝凉菜。 花梨木桌上的那一炷檀香,缓缓烧尽,一时间唯有那静谧宁逸的檀香味在众人鼻端缭绕。 只听与归堂的楠木门“吱呀”一声响,阿俏缓步走进来,先去看瓷锅里的情形。跟在她身后的,是阮家负责走菜的仆役,手中捧着各色碗碟,鱼贯而入,在阮氏族人每个人面前分别放置了一只扣上的汤盅,与十余只小碟。小碟里盛着的,是各色各样细小的调味料,偏生那颜色摆的顺序也自有玄机,让人一眼看过去,颇觉赏心悦目。 待到调味料上完,阿俏将那只瓷锅直接提至席面正中,一揭锅盖,一股子豆香味儿就此飘了出来。 众人按捺了半天的好奇心,这时候得了答案:“豆花儿?” 阿俏肃然应道:“是,这是席间第一道热菜,金汤豆花!请各位品过凉菜之后,暖身暖胃。” 她接着伸手,取了一只浅碗,舀了一勺豆花,双手奉至阮正泓面前:“族长大人,您请!” 阮正泓盯着浅碗中白花花的,豆花儿,心里还有些诧异这豆花儿不过寻常小食而已,怎么阿俏竟然堂而皇之地做到这席面上了? 阿俏指指他右手边放着的那一只汤盅,说:“里面盛着是为豆花儿调味的金汤,请您按自己喜欢的分量倒入豆花儿里,余下小碟中盛着的是各色调味料,分别是酱、醋、香油、紫菜、葱花、香菜、虾皮……” 开头几样听着普通,那最后几样,看似平平无奇,盛在小碟里浅浅的,却分别是鲍丁、瑶柱丁,以及片成极薄薄片的裙边与鱼唇。 族长犹犹豫豫地,将汤盅里浓稠的金汤倒入盛着豆花儿的碗,又随意捡了几样自家常吃的调味料,连不常吃的几样也一一都加了,最后用勺小心翼翼地拌过,舀了送入口中。 旁人一起盯着阮正泓,想等他的评价。 阿俏却手下不停,一一为席间众人将豆花盛上,口中朗声道:“各位请尽管按自己的口味加各色佐料,不妨慢慢来,一点一点加,或是诸味混搭,体会这自行调味的趣味。” “有趣!” 已经有人忍不住评价出声。 “这豆花儿,可不就得自己调味么?” 一时间,席间人尽在专心致志地尝试各种新鲜调料,新鲜搭配。阮正源老爷子却与旁人吃法不同。他先舀了一勺汤盅里的金汤,点点头,说:“阮家常用的金汤!” 这种金汤是阮家最擅长吊取的高汤,有这金汤在,一望可知,这便是阮家菜。偏生这种金汤搭配起豆花儿来,浓郁的高汤鲜味与豆花儿的豆香味配合得天衣无缝。 接下来阮老爷子并不去挑选各色佐料,而是将所有配料一味一味地送入口中仔细尝过:“唔,这鲍肉乃是用火腿汁滚过三遍,彻底入味之后才切成碎丁的,拌入豆花,口感犹在。”老爷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句:这也是阮家菜。 全是阮家菜的底子,却竟然做出了这样一道看上去家常小食一样的热菜。这阮家席面,倒是瞬间就平民了不少,很是接地气。 阮正源难免在心中暗自琢磨,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待众人将这道“金汤豆花”用过,各色碗碟撤下,阿俏开始带着人走其他的菜式。 这席间的热菜,较之以前的菜单,阿俏大约做了一半的改动。有些经典菜式,诸如浓汁吉品鲍、煨鹿筋、蟹柳扒鱼唇、金汤炖辽参等等,材质未改,做法和配料略有些微调,甚至几样合并,做成了鲍汁扒辽参、石锅烧鹿筋、蟹粉鱼唇。 除此之外,阿俏还大胆地添了几道新菜。 一道是“鸡汁扣三丝”:将火腿、冬笋、鸡脯肉切成一样长短、纤如毫发的细丝,扣上一朵香菇,入碗压成形状,上蒸锅蒸熟,熟后倒扣入盛着鸡汁的碗中。呈上来的成菜鸡汁澄清,火腿鲜红,鸡肉莹白,千丝万缕却整整齐齐,一并扣在一朵香菇之下。 这道菜极为倚重刀功,火候上略容易些。 可是接下来一道,于火候上的应用却非同小可阿俏上了一道:油爆双脆。 “双脆”分别是猪肚的肚仁儿,和切成片的鸡胗。肚与胗表面都要事先批上细细的花刀,然后入油锅爆炒。密密麻麻的花刀使油与热力容易侵入,片刻即熟。 然而这“片刻”二字却又有讲究,肚仁儿不易熟,鸡胗却熟得快一点儿,所以肚仁儿先放在热油里滚过一遭之后再下鸡胗,两样刚好能同时熟,否则要么一样熟过,或是另一样夹生,都不是成功的作品。待到锅内两样材料齐齐都熟了,立即浇汁儿勾芡,锅一颠立即就出锅,倒入事先装饰过的菜盘内,盘中两样食材,一白一红,配色也好看,这道油爆双脆,便成了。 这道菜,是阿俏受了狄九的启发想出来的。狄九擅做火爆腰肝,阿俏却不愿直接取了人家赖以谋生的菜式来装点自家席面,所以另选了“油爆双脆”。 因为是火候菜的关系,阮家席面,三代传承,这么多年下来,还从未有一道菜的火候能与这“油爆双脆”比肩。阮氏族人见到这一道上来,颇有些半信半疑地挟了尝了,无不叫好无论是肚,还是胗,两样口感都是脆嫩滑润,味道清爽鲜美,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油爆双脆”呈上的菜式分量不大,上菜之后不过片刻的光景,席间就只剩下一个空盘。阮氏族人还在那里意犹未尽的时候,阮老爷子阮正源却知道,这道热炒,重火候热力,就是要众人在最新鲜热辣的时候一鼓作气,立即光盘。若是做得多了,待食材疲软,就不脆了。 阿俏要的,恐怕就是这个意犹未尽。阮老爷子暗自心想。 一席下来,热菜走过,马上是点心甜品,各色菜式俱是无可挑剔。 待席面用尽,阮家仆人奉上牙签手巾等物与众人剔牙擦脸。而阿俏则安安静静地候在与归堂的角落,她似乎不那么着急想知道众人对她的评价,也好像是胸有成竹,晓得与座的这些阮氏族人,挑不出她的什么毛病。 “老哥哥啊!”阮正泓剔过牙,开口先和阮正源老爷子客套,“我们这是托你的福,才能尝到这样精彩的席面。这样的席面要是推出去,再加上令孙女的名气,恐怕老哥哥又要赚个盆满钵满了吧!” 阮正源微笑着谦了两句,转头去看看阿俏这道席面,确实没什么毛病可挑。 然而阮正泓却续道:“只不过我们开席之前说过的那些事儿,说不得,要与令孙女一一都问个清楚才好啊!” 阿俏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道:来了! 果然,只听阮正泓声音悠悠地问:“我说那位三姑娘啊,早就听闻你去惠山学艺两年,可这是阮家菜的席面,你可不能把惠山那些土里土气的菜式,混在阮家的席面里啊!” 阿俏听着眼珠转转,心想:土里土气?你才土里土气呢? 惠山倪云林那样飘逸高洁的一个人,若是说惠山的菜式土气,倪云林那老头子还不气得从坟里跳起来? 可是表面上她听了宁淑的劝,没有动气,而是柔声开口,轻轻唤一声:“二爷爷!”谁让这位阮正泓行“二”的呢? “好教您得知,我今天做的这所有菜式里,并没有‘云林菜’的菜式。阮家的菜式自有其风格,不是能随随便便将旁系的菜式并入的。” “那感情好呀!”二爷爷阮正泓口里咬着一枝牙签,幽幽地说:“可是那阮家送你去惠山学艺两年,又图个啥子哟?” 好么!阿俏心想,她里外不是人, 到这时候阿俏却只能打叠精神回答问题:“二爷爷,话却不能这么说,这席面里的菜式虽说没有用到‘云林菜’的菜式,可是这席面的布局、配色,每道菜的装饰、摆放,全都有讲究,这却与‘云林菜’有莫大的关联。” “云林菜”是讲究菜式之美的菜系,她深受熏陶,摆出来的席面,不好看才怪。 “那你几道新菜,‘油爆双脆’什么的,又是哪里来的菜式,我在阮家这么多年,我没吃过哟!”阮茂祥从旁插了嘴,对于阿俏的话,他并不全信。 “茂祥叔,”阿俏可一点儿都不怕,“‘油爆双脆’是‘随园菜’,是袁枚袁才子在书里记过的菜式。” “我就说么,这就不是阮家的菜式了么!”阮茂祥嘟嘟哝哝地抱怨。 “这可千万别!”阮正源老爷子赶紧拦他的话,“茂祥,这么说真要闹笑话的!” “阮家菜”的菜式大部分源自随园菜、孔府菜,都是阮家厨子在这基础上改良而成,极少有完全自创的。再者,即便是自创,也极难跳出前人菜式的窠臼。若是阮家真的炎炎大言,说所有菜式都是自家首创的,传了出去,那还真是笑话一桩。 “无妨,”族长阮正泓出来镇场面,“既然这菜式的事儿说清了,那感情好。老哥哥,”他转向阮正源,“既然这一席里的菜式并没有牵扯旁的菜系,菜名里也不涉及别家别族,那我没什么意见。至于菜式味道好不好,赚不赚钱,老哥哥自己拿捏便是。” 阿俏心头一喜:族长这是,通过了? 这一席席面走下来,阿俏已经有了把握,她这席席面,不仅好味,而且新奇。至于赚不赚钱么她把原来席上最贵的五道菜并成了三道,新加的菜诸如“金汤豆花”、“油爆双脆”之类,原本就是所费不巨的菜式,而且很接地气儿。她和宁淑一起算过,若是最后这新菜单能通过,阮家席面的成本大约能减三成。 阮正泓说了这话,旁边阮茂祥却又接口了。他开口就拦阮正泓的话头,说:“等等,正源叔,咱们之前就提过这茬儿,只不过被话岔开去了。” 他说着伸出手,用手指指着阿俏,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阮家从来没有过阮家的女子执掌家业席面的事儿。” 阿俏眼一瞪,心想:感情母亲宁淑操持了家业那么多年,阮家人拿她当空气呀! 只听阮茂祥续道:“不得已让茂学媳妇帮着操持,这也是因为她嫁入阮家的缘故。而茂学膝下这个三姑娘,她眼下的席面做得确实不错,可是将来怎么样,正源叔,你们想清楚了没有?” 阮正源那里,就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出来。 “那上回,阿俏还不是代表咱家,应下了杜家的比试?”老爷子低低地说。 “咳咳,可上回三姑娘抛头露面的事儿,只是那么一回儿……而且,正源叔,你们可从来没有事先给族里打过招呼啊!” 阿俏双手笼在自己袖中,捏紧了拳头。她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只是在她开口应对之前,她想先看祖父的反应。 “族里的各位,”阮正源这时候站起身,冲大家拱拱手,“说实在的,我阮正源十年如一日,天天守着这席面,便是山珍海味于我,也如同大米白饭一般寻常。可今日是头一回教我觉得,这席面上里还有很多曲折奥妙,等着我下回再去慢慢尝试,细细品味……” 这便意味着,这席面一经推出,定能吸引不少回头客。 “然而阿俏确实是茂学膝下次女,将将成年,在我阮家也不知会留几年。可是在这几年间,我还是盼着各位能够统一,让这个如此朝气蓬勃、才气充沛的姑娘,能破例,主理一段阮家的席面。这对阮家,对族里,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阮老爷子刚刚说到这里,那阮茂祥突然开了口,接口就拦住阮老爷子的话头:“也不全是这样……” 人人都以为阮茂祥要借族中的“规矩”来反对阮老爷子的提议,岂料他接着说:“也不是阮家的姑娘都不能接受阮家的生意产业,您老人家想想法子,变通变通,以后三姑娘不外嫁,招个赘,或者做一辈子阮家的姑奶奶,阮家的生意在她手里,谁敢对她有半句微词?” 这阮茂祥口里说得极为热切,显然是看到了阿俏的手艺,能给阮家带来的巨大利益这族里,也会跟着沾光的。 阿俏听着却险些一个趔趄:老天爷呐,原本以为这位族叔还要据理力争,否决阮老爷子的意见,结果竟然是个这么热衷的,竟能提出这样的建议,她……实在是不服不行啊! “这……”阮老爷子转转眼珠,望着阿俏。 “阿俏,这事关你的终身大事,祖父自然要征询你父母和你的意见!你……意下如何?” 阿俏像是没听懂一般,抬眼望着祖父和席间坐着的阮家人,惊讶地问: “什么?难道我在阮家做个席面,还得让爹娘帮我招赘?要不然我还得一辈子做个老姑婆?” 阮氏族人纷纷点点头,“你必须要成为个彻头彻尾的阮家人才行!” “是呀,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就一向是如此。” 阿俏一听,登时伸出双手一起摇着:“我以为就是改个菜单,没想到竟然这么麻烦啊!那这菜单我不改了,你们谁能行就谁来吧!” 众人听了,纷纷额头出汗:这姑娘,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做出这样的席面,到了最后……竟然嫌麻烦,要撂挑子啊! 第109章 阮清瑶坐在阿俏对面,很惊讶地问:“他们这么说,你竟也就这么算了?” 阿俏点点头,说:“啊!还能怎么样啊?” 她一面说一面模仿着那天阮家族人的声音语气,学得惟妙惟肖:“以后三姑娘不外嫁,招个赘,或者做一辈子阮家的姑奶奶……你想想,这种要求,我能答应么?” 阮清瑶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咋舌,说:“这种话……他们竟然也能当着你的面儿说得出口?” 好歹也背后说呀! 阿俏点点头,端起面前马克杯里的咖啡,小口小口地啜了一口。她父亲阮茂学很喜欢这种饮料,阿俏虽然不太感冒,可偶尔也能喝一点儿。 这姐妹两人此刻正对面坐在一间洋派的咖啡馆里,阮清瑶手边,打横还空出来一张椅子。 “可是你,”阮清瑶瞥瞥低头喝咖啡的妹妹,斟酌着问:“你费了那么多心思,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席面,琢磨出来的菜单,就因为这个,以后就不能改了,你难道,难道不觉得可惜?” 阿俏连头也没抬:“这有什么可惜的?” 阮清瑶:……? 只听阿俏续道:“他们族里那些人,算盘打得精着呢!不过是看着咱们急着想改席面,所以才故意提这些要求来刁难咱们……” 阮清瑶:感情族里那些规矩都是故意刁难呀! “……等到咱家生意真这么再清淡下去,再没有闲钱给族里的时候,他们自然就急了,回头一样来求咱们。” 阮清瑶一瞪眼,心想: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没想到? 阿俏一面抬起头,望着阮清瑶,说:“这段时间里,我刚好能和二姐一样,在城里清闲清闲,睡觉睡到自然醒,没事儿在城里转悠转悠,做个头发,喝点儿咖啡,岂不惬意?” 过来这间咖啡馆之前,阮清瑶陪阿俏去了欣欣,将她那一头俏丽干净的短发又修了修,修成两弯向内拢着的短直发,让阿俏整张面孔显得干净而可爱。 只不过阿俏一剪完头发,立即又别上了那枚玳瑁发夹。欣欣的人见了,也连声赞那发夹材质高贵,色泽形状也和阿俏的肤色脸型格外相配。 随后两人就来到这间咖啡馆里,坐着等阮清瑶的表兄薛修齐。阮清瑶打着帮阿俏问问“投资”的旗号,约了表兄在此见面。 阮清瑶此刻坐在阿俏对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拨弄着面前马克杯里的小银匙,忍不住轻声笑道:“阿俏,看不出来,这两年不见,你可是聪明了不少?” 阿俏白她一眼,随口说:“哪有二姐聪明?” 阮清瑶最喜旁人赞她聪明,闻言立即挺起了背,得意洋洋地说:“那是!”末了又加一句,“小嘴也是越来越甜了!” 她高兴地说:“阿俏,这间咖啡馆的黑森林蛋糕做的是省城里最好的,要不我俩各点上一份,回头我表哥来,自然赶着替咱们付账的。” 阿俏对谁付账是无所谓的,如今她兜里揣着够她们两人吃喝的钱,正要点头,就听见远处有人招呼:“瑶瑶!” “表哥!”阮清瑶站起身,招呼她的表兄薛修齐。 阿俏却没起身,只管抬头望着拎着公文包的薛修齐大步走过来,拉开空着的座椅坐下。 这薛修齐看起来二十四五岁模样,生得十分齐整,人打扮得也时髦,穿着时下非常流行的西服三件套,西服背心的口袋里露着一块镶金丝边的手帕。 他坐下,随即转头看向阿俏,却对着阮清瑶说话:“瑶瑶,这位就是你向我提起过的,你那位三妹妹吧!” 阮清瑶点点头。 薛修齐当即大声赞道:“都说‘清水出芙蓉’,如今世间实实少有三妹妹这样的清纯面孔。啧啧啧,瑶瑶,你这位妹妹,也可以算是我妹妹吧!有这样一个妹妹,我实在是深感荣幸。” 说着他冲阿俏伸出了手,将阿俏的小手握了握,两人算是见面打了招呼。 阮清瑶在一旁,忍不住扁了扁嘴,心知表兄总是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过阿俏本就是一介相貌不俗的年轻姑娘,薛修齐就是把对方夸出花儿来也不奇怪。 她低下头,暗自琢磨阿俏的神情,心想:好阿俏,去替我冲锋陷阵,去试探试探表哥的生意吧! 她正想着,薛修齐已经拉开了带来的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开口就要给阿俏讲解:“三妹妹可能不明白生意上的事,我只说一些简单易懂的吧!我薛修齐做生意,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但求帮身边的亲朋好友们一把,由我薛修齐来跑腿,但是拉着大家一起发财……” 说到这儿阮清瑶忍不住开口:“阿俏,你……你怎么了?” 薛修齐正说得口沫横飞,冷不丁见到阿俏正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孔,忍不住一吓,也连声问:“三妹妹?” 阿俏晃晃脑袋,说:“没什么……”可她双目依旧不离薛修齐的面孔,疑惑地问:“这位薛家的哥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的?” 薛修齐双手一摊:“有吗?许是妹妹见到了我,我碰巧没见到妹妹吧!” 阿俏伸出一只纤手,轻轻地顶着额角,似乎在沉思,缓缓开口,轻轻地道:“两天前,两天前好像是在鼓楼的百货公司见到过这位……不是在百货公司里,好像是在旁边的茶馆,您是不是坐了个临街的位置?” 薛修齐一想:两天前?百货公司旁边? 他额角上立即开始冒汗。 “我想想,哎呀真对不住,最近实在是太忙,连我自己的行程都记不住,两天前,我……我好想没去过百货公司旁边的什么茶馆啊?” 阿俏却盯着他的侧脸,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我挺能确定的,应该就是薛家哥哥坐在窗边,记得里面还坐着一位的,当时不觉着,现在想起来只觉得眼熟……” 薛修齐的汗立即下来了,见阿俏蹙着眉盯着自己沉思,突然“啊”的一声看了看表,说:“不得了,瑶瑶,三妹妹,我实在对不住你们两位。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要和一家大商户谈生意的,就在十五分钟以后,生意很大……我得赶着去。” 他说着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东西都塞回公文包里。 阮清瑶在一旁娇嗔着抱怨道:“表哥!” 薛修齐则完全是一副记混了约会时间与地点,忙乱到极点的小职员模样,“瑶瑶,实在是对不起,体谅一下哥哥,体谅一下哥哥这是笔大生意,乖啊!” 说着这薛修齐站起身,几乎是夺路而走,瞬间已经从咖啡馆门口消失了。 此时此刻,阿俏面上的迷惑与懵懂也随之一点一点消失了,眉心里露出一点冷然。 她哪里是认不出薛修齐的样子?那天在百货公司旁边的茶馆偶尔见到薛修齐,她还特地看了人好几眼,相貌穿戴都记得真真的因为当时,薛修齐对面坐着的人,不是别个,而是该回乡去了的,常婶儿。 此刻她面对阮清瑶,只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问:“二姐,令表兄,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做大生意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阮清瑶“啊”了一声,赶紧顺着阿俏给的台阶往下爬,点头说:“可能确实是大生意吧!” “那我们还试不试这里的蛋糕?”阿俏一双明净的双眼望着二姐,阮清瑶有点儿郁闷,这是她提出来的,本来想让薛修齐来了一起连咖啡带蛋糕都请了她们,可没想到这薛修齐从出现还不到五分钟,人就走了。 “嗯,这个……”阮清瑶正拿不定主意,如果要她破费么,她确实有点儿舍不得。 “您二位的黑森林蛋糕!” 这时过来一名侍者,将两碟黑森林蛋糕端了上来,分别放在阮清瑶与阿俏两人面前。 阮清瑶吃惊地问:“可是我们没有点啊!” “是刚才有位先生路过,该是认识两位小姐的,就进来点了两份,说这是本店的特色,想请两位尝一尝。” 阮清瑶和阿俏这回异口同声地问:“是谁?” 侍应生被她们两人的态度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挠挠头说:“看着应该是我们店的熟客,可是我刚来没多久,称呼不上名姓……” 阮清瑶当即叹了口气,而阿俏则转脸看向窗外,似是想在窗外的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对她抱有善意的身影。 “……不过他吩咐我们把账记在‘知古斋’账上。” “知古斋?”这回阮清瑶和阿俏又齐齐地问出了声。 知古斋,那不是…… “知古斋沈老板信誉卓著,我们这里都是知道的。所以两位小姐请安心享用吧!” 一时那侍应生离开,阮清瑶提起蛋糕盘上附着的银叉,突然笑着转向阿俏,压低了声音问:“老实告诉你二姐,你和士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阿俏则全然不动声色,伸出银叉,小心翼翼地叉了一块蛋糕送入口中,细细品了,才抬头看着阮清瑶:“人是看在二姐的份儿上,才送这蛋糕的吧!” 阮清瑶皱了皱鼻子,心里不信,可是阿俏这么说,却不由得让她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得意。 想到沈谦,阮清瑶就又想到周逸云。她这个好姐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消息了,甚至连周牧云都晓得写信给她,周逸云却一声不吭,可见这昔日好得不得了的姐妹情,如今真是凉了! 第110章 阮清瑶昔年的好朋友周逸云,自打留在惠山照顾周牧云,就音讯全无,似乎再也不想与阮清瑶往来。 出乎阮清瑶的意料,那位妹妹的友谊迅速降温之后,做哥哥的反而鸿雁来书,寄了信件投到阮家,写着阮清瑶收。 阮清瑶认得周牧云的笔迹,心里像是打小鼓似的砰砰砰跳了一阵,这才拆了信笺,见信却大失所望,周牧云写信过来,只闲闲问候了阮清瑶一句,接下来就全是在问阿俏的近况。 难道这妮子伤你伤得还不够深是么?阮清瑶对这个教鬼迷了心窍的“老周”全无半点好气,写信回去将他大骂了一顿,直说以后再有这种信件就不要寄到她这里了。 这封言辞激烈的信寄出去,阮清瑶才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不久周牧云回了信,阮清瑶皱着眉头拆开,只见写信人知道上回大大地得罪了她这个老朋友,所以这回的信里尽是小心翼翼地在赔不是,只字不提阿俏了,无聊起来只能将他们飞行学校里的种种趣事儿提了提。 阮清瑶读得津津有味,待掩上信笺,却又觉得不爽,觉得这老周以往的那股子气性竟全没了,当即提笔刷刷刷早就回信,上面却是将阿俏的近况详详细细大书特书,全写了一遍。一气儿写完,阮清瑶才觉得发泄得够了,大手一挥,将这信立即又寄了回去。 待到下回周牧云回信,上面更是小心翼翼地不提阿俏,写着点儿他自己的近况。阮清瑶却又暗自不爽,为了打听点儿阿俏的消息,竟然可以这样赔着小心,这还是你周牧云么,于是又刷刷刷地骂回去。 如此循环往复,阮清瑶与周逸云之间的友谊早已名存实亡,不复存在。而阮清瑶与周牧云却鸿雁传书,两人在小心翼翼、动辄得咎,和嬉笑怒骂、随心所欲之间,开始逐渐热络起来。 而阮家的席面依旧未变。 阿俏似乎已是将新菜单丢在脑后,随即再也不管厨房的事儿了。阮家厨下的主厨依旧是高升荣,阮家的生意颓态渐显之际,高升荣也开始显出几分力不从心。 他与阮家的合约还有两个月到期,可是主家一直没松口,没说到底会不会与他续约。 阿俏当日所做的那一席“新”席面,高升荣也见到了,一见之下,老高暗自心惊,他晓得自己所擅长的阿俏全会,而他并不擅长的,阿俏却也能……但凡阿俏是个男孩子,这阮家的主厨一位就万万轮不到自己来当。 抱着这样的忧心,高升荣的脊背便也一点点地弯下去,甚至于所做的菜品质量也略有些不稳定。 宁淑过来宽慰他,只说:“高师傅,你且放宽心,或是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总将这心思全放在差事上。等到你溜达一圈回来,没准儿就好了。” 高升荣岣嵝着背,点了点头。他确实已经好久没有上省城的街道闲逛逛了。于是高升荣换上一件簇新的宝蓝色长衫,收拾得光鲜了,这才往外走。 可是他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当年的事。 他路过“小蓬莱”,就能想起当年就是在这里见到的杜晟峰。说起来,当年的事,也多是他的不是,若不是他贸贸然就被人挖角,答应了离开阮家转投杜家,若不是后来他又贪图阮家给的工钱丰厚,活计又清闲,转脸又拒了杜家,那杜晟峰也未必就会下狠手叫人打折了他的一条胳膊,拧脱臼了另一条。 高升荣想到这里,不免感觉有些悲愤: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是险些断了杜家的财路了,可是杜家一样打折他的手臂,这又算什么? 想到这里,高升荣赶紧摇摇头,从“小蓬莱”这里离开。脚步一快,这高师傅胸口就有点儿上不来气,不得不放慢了脚步,右手扶着胸,轻轻地喘着。 老了,不服老不行! 高升荣想想主家自己的三小姐阿俏,那样年轻,就有那般惊艳的厨艺,那小脑瓜里偏偏还有那么多的主意,层出不穷。 这样的三小姐,他是拍马也赶不上啊,说白了这高升荣他也有自知之明,他明知道主家用他而不用三小姐……那就是傻啊! “高师傅?” 有人从高升荣身旁经过,回头紧紧地盯着他。 那是一张妩媚娇艳的面容,眼神勾魂蚀骨,“老熟人了,怎么您如今连我都不认识?” 高升荣努力地认啊认啊,终于认出了来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当年他是断臂,而眼前这人则是折在三小姐的手里,断送声名,省城容不下她。 “高师傅,我如今也在省城,怎么,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那女郎一双明眸牢牢地勾着他,言语里自有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意味。 高升荣木然着抬腿,他原本只是想出来转转散散心,既然有人相邀,他便去……坐坐。 “高师傅,你难道就甘心么?” 高升荣想:不甘心又能怎地? “高师傅,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你若豁出胆子去做了,做成了,做得隐秘,将来,你就还会是阮家的主厨!” 她越说声音越是轻柔:“其实,要做的很简单,你只需要,只需要……” 高升荣恍恍惚惚地回到街上,仿佛根本不记得自己曾去曾家一侧的小院登门造访,听人说了些不经的言语。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当初断过的左臂一阵酸痛,早已不如当初那样灵活,脱过臼的右臂却还好,只是阴雨天的时候会酸痛而已。 高升荣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原来老天爷也跟他过不去,这么一会儿功夫,天上已经是乌云密布,眼看不久这老天爷就打算沛然行云,油然下雨,无怪乎他那条右臂从早晨开始酸到了现在。 高升荣四下里看看,觉得无处可去,只能回阮家。 “高师傅,您回来了啊!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是该将晚上的席面准备起来了。”阮家的人向他打招呼。 高升荣含含糊糊地应了,踉踉跄跄地走进阮家大院,寻了路径往大厨房过去。 “高师傅,您脸色不大对!”说话的人,不是别个,而是三小姐的贴身侍候丫鬟,余小凡。 说来这个余小凡,也和三小姐一样,味觉很灵敏,手下学得也快,若是有名师指点,想必一日千里,日后终得大成,不在话下。而他高升荣,已如日薄西山,再无希望,再无希望了啊。 “高师傅,是啊,您脸色不大对,是不是去好生歇一会儿?”大厨房里的人见到高升荣如此,纷纷围拢过来。他们都是敬重且关心高升荣,将他看做是阮家主厨的人。 “是呀,您还是去歇着吧,反正这两天有三小姐在,有什么我们处理不来的,去请三小姐出马就行了……” 高升荣听着耳中“嗡嗡嗡”地响:假的,原来都是假的,当面敬他是个主厨,背后还不是靠着新起的年轻人做倚仗? “高师傅这是怎么了?” 高升荣辨得出这是阿俏的声音。 “要是实在不舒服就好生去歇着,今儿晚上家里的席面,有我呢!”说着阿俏就挽起双臂的衣袖,露出一对肤色如玉,骨肉停匀的小臂。 高升荣木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对手臂,脑海里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渐渐地响了起来:“要做的很简单,你只需要,只需要折了三小姐的一条右臂。”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外头一个焦雷当头劈了下来,震得人耳鼓嗡嗡嗡的。高升荣猛地一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眨着眼睛望着立在他面前的阿俏,朗声说:“没事了,我没事了,三小姐,我好得很呢!” 他当年亲身所受的苦楚,又怎么忍心再报复在如此才气横溢的年轻女孩儿身上。 这几天里,高升荣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却反复挣扎。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早已住进了他心里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阮家迟迟不肯开口,显见得是弃了你。你为什么不替自己争一争,争一争呢?” 不,高升荣心想,他不能做这等害人害己的事。 “这事儿若是做得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谁会知道是你?到时候阮家没办法了,自然来寻你。损人而利己,世人都是这么干的!” 高升荣觉得心头一颤,这才发觉,他走在阮家的每一处,竟然都在计算,三小姐什么时候会经过,经过的时候会不会有旁人。 “很好,这就对了!去找件硬物,趁没人的时候就从背后上去,重重地,重重地……” 不,不对!这事儿不对!高升荣连连摇头,他脸上的肌肉全都抖了起来。 “怎么不对,你想想你当年双臂受伤,还不是因为他们阮家,这不过是报应在阮家的一个普通女孩儿身上而已,你当年受的苦,如今阮家……该还了!” “不,不行”高升荣几乎要大声喊了出来,他额头上淋淋漓漓的都是些冷汗。再这样,他真的受不了了。 “高师傅,您这是怎么了?”一个明亮而干净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高升荣吓了一大跳,魂不守舍,转过身来,见到阿俏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没,没什么,三小姐!”高升荣低下头向阿俏打招呼。 “我见您近来神色疲惫,想是没怎么休息好。要是得闲,且先歇着,厨房里人手倒还够,我可以先替你盯着他们那些小的去。”阿俏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回高升荣的神色,随即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大厨房过去。 “听见么,这就是弃了你了,阮家要弃了你了,你还等什么,你这个窝囊废” 脑海里的声音已经快让高升荣的脑袋裂开了。他惨白着一张脸,没有听阿俏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鬼使神差地跟在阿俏身后,紧随着她往花厅里去。 阿俏独个儿站在花厅里,扭头透过门上挂着布帘,往大厨房里张望,有意无意地却往身后高师傅那里瞥了一眼。 高升荣正跟在她身后,见状赶紧往暗处一缩。 “唉,”阿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怎么又偷吃了?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些材料,是备着晚上席面上用的,现下给你全吃了去,晚上的席面怎么办?” “再说了,你总是吃这些东西,年轻的时候不觉着,等到老来得个痛风,全身都痛起来,那时才叫受罪!” 随即有个人捧着个瓷碗,一掀帘子,从大厨房里走了出来,盯着阿俏,嘟着嘴说:“三小姐,你这又是危言耸听,这些材料都是阮家置办的,又不是你一人的,我每样只尝那么一点儿,二老爷都不说什么,你凭什么拦我?” 出来的人,已是生得珠圆玉润,一身摆酒时候刚裁的旗袍眼下正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这位常姨娘常小玉眼下多了个嗜好,喜欢捧了那没发之前的海干货当零嘴儿吃,那巴掌大的明虾,拇指大小的瑶柱,甚至一粒粒用来吊鲍汁的小鲍鱼,全都能叫她捧在手里,慢慢地,细细地啃出滋味来。 高升荣迷迷糊糊地想:三小姐劝她原是劝得对,海货吃太多了,到老来得痛风,全身难受又不好治。可是这常姨娘也就和三小姐差不多的年纪,哪里能听得进去。 这不,常姨娘三句两句,又和三小姐拌起嘴来。接着不知三小姐言语里哪里戳到了常姨娘的痛处,常姨娘伸手将怀里的瓷碗往地上一摔,随即伸出双臂往三小姐身上重重一推。 三小姐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睁圆了眼,怒道:“常小玉,你竟然敢推我?” 常姨娘大约多日没听过这个本名了,顿时红了眼,说:“你以为我不敢?一向养在外头的野种,又是什么阿物儿了?” “这府里没你在的时候好得很,人人都敬我是个老爷摆了酒抬的姨娘,就是你回来以后……你,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常姨娘看准了三小姐背后有个半人高花梨木的花架子,于是故技重施,又是伸出双手,使上全身的力气,重重将三小姐一推,脚下还使绊子,让人正正地往那花架子跟前摔了下去。 “砰”,花架子上顿着的花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咔嚓”,那花梨木打制的上好花架子被撞倒在地,架子不知撞在那里竟然就此被撞散了。 高升荣突然一惊,神智多少又清明过来,赶紧入内去查看阿俏的情形。 “三小姐,三小姐,你如何了?”他赶紧问,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不要,这可千万不要啊! “我的……我的手臂,”阿俏满脸都是细汗,躺倒在地面上,正抱着她那条右臂,整个身体紧紧地蜷着。 高升荣一眼触及她的眼神,浑身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没法儿动弹,昔日双臂所承受的那等切肤之痛一时全涌入脑海。 那样有灵性的厨娘,那样聪明、努力上进的姑娘啊,怎么上天就能怎么残忍,硬是要毁她一条手臂呢? 他痛苦地伸出手,冲自己面上狠命打了一掌,然后杀猪也似地大叫:“救命啊!快来救三小姐啊!” 救救……三小姐的右臂啊! 阿俏见高升荣疯了似的奔出去叫人,旁边常小玉已经吓傻了坐倒在地,便先抱着手臂自己坐了起来。 她望着高升荣的背影暗暗点头,心想这人到底良心未泯,不愿再见到他曾自己经历过的惨事再度发生。 第111章 医院的骨科大夫计宜民恰好就是阮清瑶的熟人,曾经在“黎明沙龙”里见过阿俏两回。这次他却作为大夫的身份,坐在阿俏对面,皱着眉头,问:“你确定要这样么?” 阿俏点点头:“是的,我确定,务请计大夫帮帮忙!” 事情发生的时候,宁淑出门看南北货去了,没在阮家。她刚刚回来,踏进阮家的大院的院门,就听到了消息。 这时候的阮家,上下早已乱作一团,见证此事的高升荣等人已经将阿俏送去医院,甚至无人顾得上阮家晚间的生意。如今花厅里就只有常小玉一个,惨白着一张脸,怔怔地坐在那里发着呆,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她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形,只记得自己当时满腔怨愤不平,只想着好好教训一下阿俏,于是一伸手,就将阿俏重重推了出去。 可阿俏怎么就能撞在花架子上,伤了手臂,竟还伤得这么严重呢? 宁淑出现在花厅门口的时候,常小玉更是吓得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宁淑却无暇顾及她,直接去账房取了家里的现洋和支票本子,回头吩咐一句,命人看住常小玉,不许她随意走动,随即赶去医院。 她进了医院一打听,很快在诊室外面找到了高升荣等人。 “阿俏怎样了?”宁淑低声问。 高升荣等人都是低着头,脸色惨淡,见主母问起这话,竟都不敢回答。 “三小姐在……诊室里面。”高升荣指了指大门紧闭的诊室。诊室跟前则站着阿俏的贴身丫头余小凡。小凡一人挡在门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见到有人走近,也不管是什么人,就张开双臂大声说:“谁也不许进。大夫在里头给三小姐接骨,你们要是扰了他,有个什么不妥当,责任谁也担不起!” 这么说来,阿俏的右臂,真的是折了? 宁淑一听见“接骨”二字,就眼前一黑,膝头一软,险些要晕过去。旁边人赶紧将她扶住,让她坐在诊室外头的长椅上。 阮家的仆人赶紧对小凡说:“傻丫头,你也不看看,是二太太过来了,谁还想要害三小姐不成么?” 小凡迟疑片刻,却又鼓足勇气,大声说:“要是没人想害三小姐,三小姐眼下会这样?会躺在医院里让人接骨?” 站在宁淑一旁的高升荣不免汗流浃背。此刻宁淑却终于冷静下来,沉声道:“好了,小凡,医院里应当肃静,你在这里大声嚷嚷,反而容易打扰里面的大夫。” 她想了想,转身对高升荣说:“事已至此,大家全都聚在这里着急也没有用。高师傅,我今晚会留在这里陪着阿俏,家里的生意,要偏劳你了。”说着她扶着椅背起身,柔和地冲高升荣躬了躬身,“我在这里事先谢过,恐怕以后,也要偏劳高师傅好一阵。” 眼下阿俏受伤,阮家的生意,就还得靠高升荣撑着。 高升荣满脸愧色,哪里敢受宁淑这一礼,赶紧偏过身子让开。“二太太,这……这实在是不敢当。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您请尽管吩咐。” 得了阮家的当家主母允诺,他高升荣大约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阮家,高升荣此前的心愿可算达成。然而这位高师傅此刻,心内如排山倒海一般,始终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狠狠地绞着,让他一点儿也不舒服。 正在这时,诊室的门开了,主治大夫出来,招呼一声:“谁是患者亲属?” 宁淑便顾不上高升荣了,赶紧转身应了,随着大夫来到诊室门口,稍许吸了口气,稳定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面上少些戚色,这才带着小凡,随大夫一起走进诊室,去探视阿俏。 宁淑从听到消息至此,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可是一进诊室,见到阿俏那只打上了石膏的右臂,便再也忍不住,珠泪纷纷,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晚间宁淑打电话叫了阮家的车子,将阿俏从医院里接回家。 此时的阿俏,右小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用布条系着挂在颈间。她脸色肃穆,倒也不见多少痛苦之色。宁淑与小凡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迈进阮家大院的院门。 阿俏的父亲阮茂学见状赶了出来,讪讪地招呼一声,问:“阿俏怎么样了?” 宁淑与阿俏都没有答话,小凡见状,斟酌着说:“回二老爷的话,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医生开了止痛药,要赶紧服侍三小姐服药之后卧床静养。” 阮茂学看着阿俏这副样子,心里也颇为沉重,赶紧挥挥手,让她们母女主仆三人一起去了。 宁淑在阿俏那里,直到照看着阿俏安稳睡着,才嘱咐了小凡好生照顾,自己缓缓从小楼上下来,往花厅那里过去。 这时候夜已深沉,阮家“与归堂”的生意早已结束,家里的仆佣们也已收拾停当,可是没有宁淑这个当家的二太太说话,他们谁也不敢走。 阮茂学与常小玉也都留在花厅里。常小玉坐着无聊至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掩在口上。阮茂学却在花厅里来回踱步,透着几分焦躁。 花厅里当初被砸的狼藉的花盆与花架子早已撤了去,如今立在阿俏受伤的地方的,依旧是一架完好的花梨木花架,上面金边吊兰开得旺盛。这座花厅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淑拎着盛着现洋与支票簿的手包踏进花厅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宁淑,”阮茂学一见妻子,赶紧迎上去开口,“阿俏怎么样了?她的手……以后这还能下厨么?” 宁淑冷冷地瞥她一眼,淡淡地道:“咱们亲生的闺女,纵使比不得清瑶那样金尊玉贵的,你这个当爹的,却也不至于只想着让她下厨吧!” 阮茂学一张口就出了岔子,只能讪讪地住了口,却不知宁淑心里也正悔得难受,悔她其实从未给过阿俏足够的关爱:曾几何时,她宁淑也说过差不多类似的话。可现在细想来,难道阿俏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个帮家里打理生意,日夜操劳,忙碌厨师的厨娘闺女么? 宁淑一想到这里,就觉心口似有细小的针眼,这么两三年来其实并未痊愈,反反复复一扎一扎地痛着。 “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宁淑提高声音,盯着坐在花厅里的常小玉。 常小玉见到宁淑进来,早已吓得困意全无。她在宁淑这个正房的逼视之下,忙不迭地站了起来,缩在一旁,伸手拈着衣角,小声小声地开口:“好教二太太得知,三小姐当时是在花厅里,与……与我,有几句口角……” 阮茂学事先问过常小玉,大致知道事情的经过,听见宁淑逼问常小玉,当即开口:“宁淑,这只是一场意外……” 宁淑倏地转过头,那眼刀子就嗖嗖嗖地冲阮茂学扎过去,吓得阮茂学立即住口,伸手捂住胸口,仿佛真被眼刀扎中了似的。 “……后来,后来三小姐嫌我不该吃那么一点儿子做席面的材料,上来推我,我被她推得站都站不稳,身子往后一晃,就去拉三小姐的胳膊,”常小玉说起来口沫横飞,言语里似乎能重现当时的情形,“可是三小姐那时候自己也没站稳,被我一拉,她就自己摔出去了。” “摔出去的时候三小姐张着手臂,顺势就推倒了花厅里原来那句花架子。我就听到花盆碎了的声音,然后,然后……就听见三小姐的哭声。” “你胡说!”宁淑突然提高了声音一声厉喝。阮茂学与常小玉在一旁听着,齐齐地浑身一颤。 “我没见亲眼见过这情形,可是我听了你最后一句,就知道你满口胡沁,从头至尾都在说谎,”宁淑瞪大了眼,盯着常小玉一字一句地说来,她眼里没有泪水,可是听着的人却能觉出这位母亲字字句句,全是伤心。“阿俏就是那样的性子,天大的事儿她都不会哭的,这次医院的大夫给她正骨,都没听过她哼一声。你说她当场哭出来,你……你这难道不是撒谎是什么?” 常小玉的身体忍不住往后一缩:她确实是顺嘴胡说,没想到宁淑这么快就抓住了她的破绽。 “就算是我记错了,三小姐当时没哭,三小姐只是疼得直哼哼……可是二太太,我前头说的句句属实,一个字都没说谎。” 常小玉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能硬着头皮死扛,若是真对众人说她伸手推了阿俏,二太太还不吃了她。 “宁淑,刚才已经说了,这就是个意外!”阮茂学赶着上来劝宁淑,伸手去扯宁淑的衣袖,被宁淑狠狠一甩甩开,阮茂学兀自在说,“我们当务之急,该是好生照顾阿俏,让她好好将养,早日复原……” 宁淑一翻脸,紧盯着阮茂学,寒声道:“合着阿俏就该白白受伤,合着我这个做娘的,连问一句真相的权力都没有?” “高师傅,听说今儿是你第一个叫人来救助三小姐的人。请你说说当时你都见了什么。”宁淑请出高升荣。 常小玉一见到高升荣,脸色立即变了:她推了阿俏之后,这个高升荣就从不知什么地方冲出来,发了疯似的狂呼救命,当时还把她吓了一大跳来着。 高升荣当着这么多人陈述事实,一开始的时候显得非常紧张,话语里也无多少头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杂乱无章,讲起他与阿俏在院子里偶遇,阿俏劝他休息之类的闲事。可是越到后来,高师傅的脸色越发凝重,言语也越发流利,讲起阿俏与常小玉在花厅里的冲突,提及阿俏劝常小玉少吃那些发货海产,免得以后得“痛风”。 旁人听着暗暗点头,都觉得三小姐说得没错啊,接着便听高升荣复述常小玉的话,那时常小玉说阿俏是个“养在外头的野种”。 宁淑的眼登时就直了,而阮茂学的身子似乎立即矮了一截。 高升荣却眼含惊恐,没有住口,而是接下去学着常小玉的声音尖声道:“你……你为什么要回来”随即一伸双手比划着,“常姨娘就将三小姐往背后的花架子上一推,三小姐立即摔了出去,撞翻了花架子,花盆碎在地上,手臂撞在花梨木架子上,连花梨木架子都撞碎了……” 听到这里,常小玉面如土色,站也站不住了,赶紧老老实实地往阮茂学面前一跪,颤声说:“老爷,我,我这可是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三小姐那么不经摔,也没想到三小姐会摔着手……” 宁淑的眼神至此全冷了下去,她不再看着常小玉,只管盯着阮茂学。 常小玉却已经泪水糊了一脸,膝行上前,拉着阮茂学的衣袖,哀声乞求道:“二老爷,我这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啊!二老爷你,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她有种预感,落到宁淑手里她会死得很难看。 阮茂学也被宁淑那寒森森的眼光看得几乎吓破了胆,连忙转身,冲着常小玉的面颊就是重重一记耳光:“你还说什么说?明明做了错事,却还砌词狡辩!还不快滚到自己屋里去好好反省反省?” 常小玉被阮茂学一掌打得眼冒金星,半边脸立即肿了起来,可是听见后头几句她却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准备往后进溜去。 “阮茂学!”宁淑恰恰于这个时候开了口。“你这样,配做阿俏的爹么?” 阮茂学在极短的时间里,分别被女儿和妻子指责了一回“不配做爹”,这回又是宁淑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痛斥出声。阮茂学脸上热辣辣的十分不好过,一扭头,跳着脚说:“我怎么了?阿俏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不在,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告诉我阿俏已经治好了准备回家了,我还能怎样?你究竟要我怎样?” 末了阮茂学又加上一句:“就为这么一点儿小事,至于吗?” 宁淑盯着丈夫,觉得原本自己胸口的那一口热气儿,渐渐地凉下来,眼下终于彻底变冷了。她冷冷地说:“原来,这就是一点儿小事啊,阮茂学……” 断人手臂,毁人一生,在这阮茂学眼里,就只是一件小事儿。 “那我,”宁淑看似平静地伸手冲哭着爬开的常小玉一指,柔柔一笑,开口说:“那我也打算做一件同样的小事,我这就去把她那只胳膊卸下来,赔给我的阿俏,阮茂学,请你别拦着。” 宁淑柔和一笑,在阮茂学与常小玉眼里看来,却有如鬼魅。 紧接着只见宁淑从左手提着的手包里取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剔骨尖刀,刀尖明晃晃的,遥遥指向常小玉。 所有人都傻了片刻,随即那浑身的血就一起往头上冲。大家却忌惮宁淑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利刃,不敢直接上去拦她,只能在一旁大声喊话,“二太太,您,您先把刀放下来,有话好好说。” 女人为母则强,在这个家里,一向温和而恭顺的二太太,永远都会给丈夫台阶下的好妻子,却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亮出了自己最狠绝的一面。 第112章 阮茂学望着宁淑手中那把剔骨尖刀,险些吓破了胆。 平心而论,今日阮茂学的处事方式,符合他一贯“和稀泥”的做派。阮茂学见到阿俏受伤,心里未必便不觉得痛心,只是他却觉得因此事再严惩常小玉,于事无补阿俏已经受伤,并不会因为这个就此好起来。 而他这人又一向心软,常小玉从头至尾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阮茂学想想这常小玉年纪也不过与阿俏差不多,孰能无过,因此宁淑质问真相的时候,阮茂学这才多有维护。 可是这种维护却起到了反作用,更有甚者,彻底惹炸了宁淑。这位阮家主母二太太,手中竟然拿着一柄剔骨尖刀,一步一步冲常小玉走过去,阮茂学在一旁看着,双膝发软,竟然不敢上前去拦,只听着常小玉在一旁狂呼尖叫,不知她是想求饶,还是想要从花厅里逃出去。 “二太太!”花厅外,阿俏的丫头小凡冒了个头,见到厅里的情形,也惊得瞪圆了眼,赶紧大喊一声,“二太太,三小姐醒了!” 宁淑听见这一声喊,方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望着小凡。她手中的剔骨尖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被左近的仆下忙不迭地拾了收着。 “三小姐只躺了一小会儿就歇不住了,去见了老太爷。”小凡见宁淑询问的目光扫过来,赶紧大声答一句。 花厅里略静了些,人们都没想到,阿俏伤成这样,竟然这么晚去见阮老爷子阮正源。 更有人瞎猜,觉得是不是阿俏受伤之后,自己也觉得自己以后是不成了,赶紧去寻阮老爷子商量阮家的将来。 静了这片刻的功夫,人们都听见拐杖头敲在地砖上的声音,阮家花厅的另一侧,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影。老的拄着拐缓步而行,年少的则吊着胳膊,明明是青春少女,却是这样一副大伤未愈的形容,可怜至极。 “阿俏!”宁淑哪里还顾得上常小玉,快步上前,拉了阿俏的左手,责怪地问:“大夫都嘱了你好生休养,你怎么不歇着,反而跑到这里来?” 阿俏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宁淑的双眼,小声说:“这不是怕娘做傻事么?” 若是宁淑今儿晚上真的持刀伤了常小玉,阮家大院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透出去,宁淑将受到冲击也不会小。若是被在外头的常婶儿等人抓住把柄,回头闹到巡捕房,甚至吃起官司来,阮家与宁淑这边,决计得不偿失。 “阿俏这丫头已经一五一十地,将这事情的经过都与我说了。”阮正源来到阮家花厅正中,将手中的拐一撑,慢悠悠地开口,“老二,老二媳妇,你们可想好如何处置了?” 自从宁淑爆发,她还一眼未看过阮茂学,这时候夫妻两人才扭头相互瞅瞅,宁淑再次气恼地别过头去,而阮茂学自也讪讪地什么话也说不出。 “若是你们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这事儿该如何处置,那还是让我这个老头子来代劳吧!” 阮正源双手扶着身前的拐,挺了挺脊背,站在花厅里朗声说:“封锁消息,整个阮家上下,决不许任何一人外传,三小姐受伤的事儿。若是听到有任何一人就此事说嘴,立即逐出阮家。听好了啊,有胆敢议论主家是非的,休怪我阮正源抹下老脸,对你们不客气。” 这一句出来,人人惊讶至极。原本以为老爷子会主持公道,说个惩治常小玉的法子,却没想到竟提了这么一茬儿。 可是细想来,今儿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不仅上下仆役都见到了,而且还大张旗鼓地那么多人一起送了去医院,大家又是急又是哭的,现在再回想,这事儿怎么能瞒得住? 这是阮正源开口说的话,无人敢问,只能纷纷点头称是。 宁淑不在点头称是之列,她诧异地开口问老爷子:“您这是听说了什么,竟要做这样的安排?” 阮正源摇摇头,说:“好些事儿,空穴来风,必有其因。你看着像是无心,似是意外,背后却往往有旁的意思。总之我们阮家,绝不能掉以轻心就是了。” 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高升荣正缩在人群里,随大流地点头。他无意中一抬头,似乎见到阿俏的目光正往他这边转过来,那目光清澈却凌厉,令高升荣猛地一缩头,随即感到脖颈酸痛无比,该是扭到了脖子。 “至于你这个妾室,”阮正源转过头来,望着伏在地上直打哆嗦的常小玉,话却是对阮茂学说的,“怎么处置自然是你们夫妇商量着来。” 听到这一句,宁淑与阮茂学对视一眼,宁淑见到阮茂学一副可怜乞求的模样,心头一阵气苦,扭脸不再看丈夫。却听阮老爷子续道:“可是我老头子的建议,你们先莫要着急处置,先将此人在后院关一阵,静观其变。” 听见阮正源这样发话,宁淑再无话可说,阮茂学与常小玉都是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宁淑则不再理会丈夫,只管上前拉着阿俏的手,软语安慰,要送她回屋休息。 “咦,这么晚了,怎么大家都还聚在这里?” 阮清瑶从门外走进来,吃惊地望着花厅里的这么多人。她下午出门,玩到现在才尽兴回来,没想到自家人竟然都还醒着。 “瑶瑶,你可也长点儿心吧!”阮茂学见这个长女还是一副没心没肺、歌舞升平的模样,当即大声开口,“你妹妹手臂折了,以后少不得你也多照顾些家事,别总有事儿没事儿地往外跑!” 阮清瑶只听清了“手臂折了”四个字,耳中立即嗡嗡嗡地直响,张着口说不出来一个字:她深心里早就将阿俏看成了是阮家未来的希望,她日后享乐人生时的倚仗谁曾想,谁曾想能出这种意外? 带着这个念头,阮清瑶直到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好了躺下,依旧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入眠。若换了两年前,阿俏如何,在她这里自是全无半点所谓。可是如今……如今听闻阿俏受伤,她阮清瑶,竟然也难过起来了? 阮清瑶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合理,当即翻了个身,抱住柔软的羽毛枕头,闭上眼睛使劲儿睡。饶是如此,阮清瑶也足足熬到凌晨四点,才勉勉强强睡着。 翌日午间十一点,阮清瑶生生饿醒在床上,一睁眼,见到她屋里有人。 “小禾,给我弄点儿吃的去。”阮清瑶有气无力地吩咐。 屋里的人便移步到阮清瑶窗前,左手将她堆在床前椅子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衣裙袜子统统拿开,然后坐下,探头望着床上,冲阮清瑶点头打了招呼:“二姐!” 阮清瑶吓得一个激灵,原本还够睡个回笼觉的睡意此刻早已飞了。她一下子从榻上撑起来,高声道:“阿俏,你又来?” 这个妹妹,永远都喜欢不请自来,进她的房间没商量。可阮清瑶一见到阿俏脖子上吊着的右臂,心里的怨气多少又散了些。 “二姐,快穿衣服,一会儿我俩一块儿下去吃午饭。”阿俏见阮清瑶彻底醒了,就背过身子,让阮清瑶换衣。 “关于我的手臂,有些事儿,我想知会你一声。”阿俏背对阮清瑶,缓缓地说,“这件事与你我切身利益相关,所以我盼着你能保守一段时间的秘密,暂且不要传出去……” 过了一阵,只听阮清瑶所住的小楼上传出一声诧异至极的大叫:“什么?你……” 阮家午间不做生意,原本这时候阮家人都很清闲。可是今日不同以往,自老爷子阮正源以下,阮茂学、宁淑、阮清瑶、阿俏等人都在。 阮茂学是被老爷子一个电话,从市府赶了回来,待会儿还得再赶回市府去。而阿俏吊着手臂,阮清瑶则坐在她身旁,一个劲儿地打呵欠。 阮家席面的主厨高升荣也在座。众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等着阮老爷子发话。 “大家可能都知道了,今儿上午饮食协会赵会长和本省商会的曾会长联袂来访,他们两位是来通知我阮家,关于执照的事儿的。” 阮老爷子用他一贯缓和的口气开口说话,旁人听不出有半点儿紧张。 “咱家的执照怎么了?”宁淑疑惑地问,“咱们虽然打着是‘私房菜’的招牌营业,可是执照是完全比照对外正式营业的酒楼所办的。应该不差什么手续啊!” 阮正源点点头,“是这个理儿。可是今日赵立人与曾华池两位会长来见我,是说省里这两个商会正在对所有餐饮执照逐一审核,检查各家有没有恰当的资质。查到咱们家的时候,发现阮家的执照已经有三年没有审核过了,所以提出要对阮家再审核一次。” 宁淑疑惑地接口:“那就再审核一次呗!” 她转头望向高升荣:“我记得三年之前的那次审核,也是高师傅出面的。如今有高师傅在,应该没问题的。高师傅,是不是?” 高升荣听见“曾华池”这个名字,脸色就有点儿难看。听见宁淑问,他勉强答了一句。 阮正源接下来开口说的话,震动了在座的每一个人。 “两位会长说了,阮家的席面,既然叫做‘阮家菜’,这执掌席面的主厨,总该是个阮家人!” 听见这话,阮茂学与宁淑互视一眼,都是苍白着脸,齐齐转过去望着阿俏若是在一天之前,这一点对阮家来说,还曾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 而最为震惊的,则是阮家现在的主厨高升荣:他低着头,紧紧咬着下唇,双手十指在桌面下扭了又扭,无法不去回想那次在大街上与姜曼容的“偶遇”。 现在想起来,那该不是什么“偶遇”。 而姜曼容口中说的,只要废掉阿俏的一只胳膊,他高升荣就能顺理成章地当上主厨。 骗子!这群骗子!高升荣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喊。 眼下一想,这事情浅显易懂,就是旁人想借他高升荣的手,去毁掉阿俏的厨娘生涯,借此打击阮家。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可是阴差阳错的,阿俏还是伤了。到头来他高升荣,却也一样没有资格,做阮家的主厨。 宁淑坐在高升荣旁边,见高升荣神色不对,连忙低声安慰两句。她又抬起头问阮老爷子:“老爷子,那您又是怎么回的?您可答应了?” “我自然不能答应!”阮正源平静地说,“我说商界没有这个规矩,自家开饭馆儿的,非得自家人下厨,没有这个理儿。” “曾会长就笑笑说,那也简单,只要咱们以后不再叫‘阮家菜’,商会审核的时候,就不会计较这一件。” 阮茂学气得伸手,在桌面上重重地拍了一记,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茂学,你可明白,昨晚我老头子说那些话的用意了?”阮正源望着次子,阴恻恻地补了一句。 阮茂学想起昨天下午阿俏的手臂才刚受伤,今天上午旁人就逼上了门,登时明白过来,继续一甩桌面,怒道:“小玉那个贱婢……” “咱们不能改名,改叫其他的都不合适!”宁淑没理会阮茂学在说什么,她沉思之后果断开口,“本就是阮家的菜式,叫‘阮家菜’又有什么不妥?再者我们一向标榜自己只做自用的席面,并非对外生意,刻意飨客,所以才让我们的席面显得清贵自持。若是改了名,无论改成什么,都再没有‘阮家菜’这个名号的效果。” 宁淑打理“阮家菜”多年,对于家传席面的经营,也有自己的见解。 “对,”阮老爷子点点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无论改成什么,‘翰林菜’、‘探花菜’……或是其他,都不合适,只会惹得旁人对我阮家平白生出猜疑。” “老爷子,他们几时对我家的执照进行审核?”宁淑虽是女流,但骨子里始终有一股倔,当即提高了声音问阮正源。 “十日以后” 阮正源似乎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回答。 可是他这个答案却让所有人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 十天,十天别说阿俏的手臂好不了,她连手上的石膏都拆不掉啊! 阮老爷子答了这一句,坐在末位的阮清瑶与阿俏忍不住对望了一眼。阮清瑶随即别过脸去,隔了片刻,阮清瑶又掉过头,见阿俏目光灼灼,依旧紧紧地盯着她。 “阿俏,你看我干嘛?”阮清瑶小声说。 可她一转头,突然发现不止是阿俏,阮家这一桌上坐着的所有人,此刻都盯着她。 “你们都盯着我做什么?”阮清瑶一吓,马上提高了声音。 “十天,十天里,若是加紧让瑶瑶学几手厨艺,是否能搪塞过去?”阮茂学这会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正色问阮正源。 “也未必便不能。”阮正源缓缓应道,“主厨主厨,不可能事无巨细全由一人来做,总要有帮佣。届时若清瑶只是装模作样表演一番。余下的都由高师傅带人打理,这……可能也说得过去。只是委屈了高师傅。” 说着阮正源向高升荣低头致歉。 高升荣头比阮老爷子低得更快,他此刻心中存了愧意,只盼着能对阮家弥补一二,哪里还有什么不答应的。 唯独阮清瑶一个,以眼光四处求援,“爷爷,爹,妈……我,我这真的,自打出娘胎就没摸过锅铲啊!” 旁人都不理她,宁淑在严肃地与阮老爷子商量细节,她希望阮正源能出面向两位商会会长提出宽限,无论如何将期限宽限至二十日,这样也许阿俏恢复得好,能稍许帮上点儿忙。 而阮茂学则长舒一口气,仿佛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双手一撑,从桌上弹了起来,准备回市府上班。 阮清瑶四处求援求了一圈,竟无人理会,只得转头看向阿俏。此时阿俏依旧静静地望着阮清瑶,阮清瑶却又气又恼,低头凑到阿俏耳边,轻轻地说:“好你个阿俏,挖了个大坑给我跳是吧!” “你若不跳坑,阮家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阿俏平静地说。 阮清瑶一想,这也是正理。她以后还打算吃阮家一辈子的,眼下还真不能看着阮家就这么倒下去。 “二姐莫要担心,”阿俏小声小声地回复她,“这个坑,我陪你一道跳,又有什么好怕的?” 第113章 阮清瑶早上十点钟的时候,就已经换上了围裙,站在厨房里。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儿:她是谁,她是阮家的二小姐阮清瑶啊! 阮清瑶出生不久生母过世,家里人都怜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又碍着她外祖家里有钱有势,一向宠着她,就连父亲娶了继室宁淑进门之后,宁淑也始终对她照顾礼敬有加,相反是宁淑自己的女儿阿俏被寄放在了外头。 所以阮清瑶长这么大,几乎没有进过厨房。 这天她穿着高跟鞋,一手轻轻地捋着垂在肩上的“大波浪”,一摇三摆地走进厨房,阮家下人固然免不了咋舌,原本就候在厨房里等着二姐的阿俏则赶紧将她拉了出去。 “二姐,你要不要去换一双方便一点的鞋子?”阿俏关心地问,又伸左手去按按阮清瑶的头发,说:“这头发也不行,你要么梳成辫子……对,就是那种,麻花辫儿,要么你就要用个发网把头发全遮住。回头菜式里落一根头发,被人抓住,我们家可就完了。” 阮清瑶“哼”了一声,说:“不用你费心,我穿惯了这样的鞋跟儿,换成旁的反而不行。至于头发么,咱家现在又不是在开门做生意,中饭自己给自己吃,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说着阮清瑶越过阿俏,就往厨房里走。阿俏叹了一口气,拿这个姐姐没办法,只能跟在她身后进来。 “阿俏,你给我说说,这些都是什么呀?”阮清瑶望着阮家大厨房里挂着的一溜炒锅煎锅炖锅深口大锅,毫不客气地发问。 她又随意看看锅具旁边挂着的一溜炒勺,指着其中一件好奇地问:“这个是炒勺儿为什么有洞?不是坏了吧,怎么还坏得那么整齐?” 阿俏听了,很有抓狂的冲动。 这个阮清瑶,竟然连漏勺都没见过。说起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阮清瑶都占了个全,竟然还要加一样,人说君子远庖厨,她是二小姐远庖厨,而且离得太远,连庖厨里头的器皿和厨具她一概都不认识。 阿俏有点儿怀疑让阮清瑶代表阮家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有问题。 阮清瑶一回头,见到阿俏这样一脸纠结,当即冷笑道:“早告诉你不要来招惹我,如今后悔了吧?” 她冷笑一声,随口便道:“说实话,这做饭做菜又有什么难的。我小时候还自己炒过鸡蛋呢!” 阿俏双眉挑挑,那意思是,您不妨给露一手? 这时候,在厨下上工的仆人陆陆续续都来了,高升荣等人开始准备起的阮家席面必备的各种高汤和其他材料。 阮清瑶一咬牙,一跺脚,登时说:“这有什么,露一手就露一手!” 她立即从材料里寻了几枚鸡子儿出来,磕在碗里稍许打了打,随后挑了一只炒锅,从墙上摘了下来,她手臂立刻一沉,“哎哟喂,怎么能这么沉!” 阮清瑶表示,根本就提不动。 在惠山时她看阿俏左手轻轻巧巧地就能持着炒锅,还能颠来颠去的,感情阿俏这是“功夫”,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啊! 正在这当儿,阮家有仆人进来,大声招呼:“三小姐,外头有人找!” 阿俏应了一声,她吊着手臂,就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阮清瑶见阿俏出去,连忙一咬牙,一使劲儿,将炒锅顿在一口燃着小火的灶上,往锅里舀了两大勺油,看看够了,那油却不见热。她就蹲下身去,取了拨火棒往灶膛里拨了拨。 灶膛里的火苗“呼”的一下子就冒出来,喷了阮清瑶一脸的热气,一脸的黑灰。阮清瑶还顾不上自己,锅里的油也已经“噼里啪啦”地热了。 “二小姐,快,鸡蛋下锅!”高升荣好心提醒了一句,想免得那油花溅出来,回头烫到阮清瑶,只怕这位二小姐就打死也不肯出山了。 阮清瑶一听,抄起手边的碗,将碗里的鸡蛋连那没打匀的蛋黄蛋白,一气儿往锅里一倒,只听“轰”的一声,锅里着了火,阮清瑶鬓边几缕蓬松的大卷发瞬间被燎焦,她往后躲的时候,一步踏错,高跟鞋跟歪在一旁,险些教她崴了脚。 阮清瑶往后退了一大步,被身后厨房里的一张厚实木桌正正地撞在腰窝里,疼得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脚踝,一个屁股蹲儿坐倒在木桌跟前。 这时候高升荣在旁边,一伸手将锅盖盖在炒锅上,随即抬手将这炒锅从火上挪开。他一揭锅,一股焦香味儿传了出来。阮清瑶连忙说:“高师傅,放着别动,让我瞅一眼!” 高升荣一脸尴尬,眼看着阮清瑶从地上爬起来,往那锅里的一团糊黑瞅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眼,嫌弃地别过脸去。 那锅里,确实,不能看。 于是高升荣只能目送阮清瑶扶着腰,蹬着一双歪了跟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出大厨房。他和其余人相互看看,心底都是发愁这个二小姐,能行么? 阮清瑶来到花厅里,扶着桌面缓缓坐了,这才有功夫将脚上的高跟鞋解下来。 这时候阿俏左手抱着一大捧鲜花进来,将鲜花随意放在桌面上,从花里抽出一张卡片看了看,对阮清瑶说:“是计大夫送的!” 她先前没有仔细看阮清瑶那副形容,此刻见了,差点儿握着嘴笑出声来。 阮清瑶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鬼样子,头发被火燎到,脸上都是灶膛里的灰,衣裳也脏了,鞋跟也歪了……当然,这一切还都比那只炒锅里惨不忍睹的炒鸡蛋要好看些。 阿俏实在没忍住,用卡片捂着脸偷偷地笑了起来。 阮清瑶气得发疯,伸出拳头砸着桌面,压低了声音吼道:“阿俏”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才不,我才不……呢!” 昨日早间,阿俏曾去向阮清瑶坦白,告诉这位二姐,她的手臂伤得没有那么严重,多半都是挫伤,还有些花盆碎片的划伤,骨头却没事儿,只要将养几天就能好。 可是阿俏担心这是旁人针对阮家捣的鬼,现下我在明敌在暗,倒不如装作受了重伤的样子,静观其变,看看旁人会怎样对阮家下手。 阮清瑶后来专门捡了个时间给计宜民挂了电话,确认这一点。计宜民将当时阿俏的伤势描述了一遍,说她手上伤口不深,敞开将养,好得快,且不会留疤。如是就此打上石膏这么闷着,将来反倒容易留下疤痕。阿俏却心意已决,计宜民只得帮她上了石膏。 阮清瑶当时在电话了沉默了好久,终于开口,拜托计宜民给阿俏送个慰问的鲜花什么的,好让阿俏受伤的这事儿看起来更“真”一点儿。可是一挂上电话,阮清瑶就又不明白自己了,阿俏在整个阮家,选择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阮清瑶一个人,而她阮清瑶,一向与这个三妹不对付的,怎么就答应帮她遮掩了呢? 到如今,阮清瑶下了一回厨房,狼狈无比地出来,阿俏竟然还笑成这样,这叫阮清瑶简直气炸了肺。 “阿俏,要不是你……” 要不是你求我,我才不会装模作样地想要下厨呢! 不过,说实话,若不是阿俏一早告诉她自己受伤的真正情形,恐怕阮清瑶打死也不敢接下祖父父母交派给她的这项“任务”。阮家到最后恐怕只能把在外求学的浩宇接回来,想办法把他打造成个“厨艺神童”。 “好了好了,二姐,这捧花我转送给你!”阿俏见阮清瑶已经气得不行了,赶紧软语安慰,“我叫上小禾,一起帮你去收拾去,好不好?” 阮清瑶眼泪都已经飙在了眼眶里,可是见了那一大捧鲜花娇艳夺目,瘪了瘪嘴,终于将眼泪都忍了回去,“哼”的一声。 “好啦,二姐,是我想得不周到。”阿俏伸出左手,挽住阮清瑶的胳膊,扶着阮清瑶一步一步地挪回她住的小楼。“像煎炒烹炸这样的厨艺,真的不是一日之功。不是能速成的。我们真的得合计合计,得给二姐你想一招,又能速成的,又能特别厉害的本事。人都说一招鲜,吃遍天,等二姐回头有了这项本事,能吃一辈子,那岂不是以后都不愁了?……” 她和风细雨,在阮清瑶耳边叨叨地说下去。阮清瑶却想,吃一辈子?我阮清瑶,现下就被你这个小丫头吃得死死的真是要了卿命了。阮清瑶伸手去抹自己额头上的汗,一抹抹了一手灰,这下子更心塞了。 少时待阮清瑶洗过澡,换过衣裳,收拾停当出来,冷冷地望着阿俏:“我的三小姐呐,你可想到了什么,既不丢面儿,又能让我二十天里能学出来装装样子的法子么?” 阿俏看看她,摇摇头,说:“现下还没想到。不过咱总归能想到的,否则咱家就总过不去这坎儿。” 阮清瑶转转眼珠,想起了沈谨沈谦,就问阿俏:“你可曾想过士钊士安那哥儿俩?他俩的爹是本省督军,小小两个商会会长,不可能不卖他们的面子。” 阿俏眨了眨眼,却说:“二姐,我听说,这官场商界,面子人情,全都讲究一个有来有往。若是赵会长曾会长他们真的卖了沈先生的面子,回头还不是落到沈先生身上去还,没准给沈先生多添麻烦。” 阿俏对沈家那位兄长不熟,所以她口中那个“沈先生”的称呼,只属于弟弟。 阮清瑶扁扁嘴,心想,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只晓得为人着想。只听阿俏一笑,说:“若是咱们这样努力过了,回头还不成,不等二姐说,我也会出去找人帮忙。可是现在咱们自己都什么都没试过,自己就先想要放弃了,这怎么成?” “好吧!”阮清瑶想了想,伸出手指,点点阿俏的额头,说,“我可以随你去折腾,可是记着了,可千万别再折腾我!” 阿俏笑嘻嘻地应了,接着望着阮清瑶小楼窗外那株高大女贞开始出神。 阮清瑶随口问:“阿俏,我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下厨竟这么麻烦。你说老实话,你究竟学厨学了多久了?” 阿俏兀自在沉思,听阮清瑶这么问,她抬抬嘴角,玩笑着答道:“自打出娘胎就开始学了!” 这不还得算上她上辈子么? 阮清瑶知她在开玩笑,可是还是有些垂头丧气。她阮清瑶,自打出娘胎,大约就打定了主意要享受人生了吧!没曾想这个异母的妹妹,与自己竟全无半点相像。 阮清瑶低下了头,缓缓开口:“阿俏,说老实话,你咋就那么能耐得下性子学厨的?换做是我,让我在厨下多待一刻钟,我都受不了那油烟气。” 阿俏凝神想了想,斟酌着答道:“可能是因为我很喜欢下厨吧!每次下厨,当真做出来美味端上去的时候,旁人给我的,总是真心的赞许,极少有虚假的。他们脸上露出笑容的那一刻,我就会觉得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没有白费!” 人活在世上,没有白费啊!阮清瑶无聊的想,她就是这么个无聊的人,注定对社会无用的人。她的人生已经白费了这二十年,若是再多白费一点儿,其实也不打紧。 “可是阿俏啊,你难道不觉得,在这世上,若是有人能将美味直接送到我手边,我会更高兴一点儿么?” 阿俏听见阮清瑶这么说,登时皱起了眉,仿佛想起了什么。 阮清瑶没在意她的变化,依旧懒洋洋地笑道:“你呀,也就是把自己的厨艺练得这样出神入化,结果旁人做的都没有你自己做得美味,所以你就只能自己一个劲儿地做啊做,忙啊忙,忙成了这么个劳碌命……” 阿俏伸出左臂,去摇阮清瑶:“二姐快走!我想到了!” 阮清瑶一瞪眼:什么? “我想到那个让二姐你能一招鲜,吃遍天的法子了!” 第114章 阿俏与小禾合力将阮清瑶收拾妥当,看着她重换了一件旗袍,又在一头靓丽的“大波浪”外面束了一条三寸宽的发带,总算是将鬓边的散发都束了起来。 阿俏又好说歹说劝她套上了一条围裙。阮清瑶觉得围裙束腰的设计能够凸显她盈盈一握的腰身,看在这个份儿上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可是阿俏要她换一双平跟的鞋子,阮清瑶就怎么也不肯接受了。 “自打十五岁上,我就没穿过平跟的鞋!”阮清瑶连拖鞋都要穿坡跟的,换了平跟的她根本就没法儿走路。阿俏无奈只能随她去了。 姐妹两人联袂来到大厨房外头,阿俏先将在厨房里学厨的小凡叫了出来,然后在她耳边吩咐几句,接着望着阮清瑶:“姐,我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都记住了!”阮清瑶伸手去撩鬓边的头发,一撩撩了个空,这才想起戴了束发带的事儿,赶紧干咳两声,说:“多说话,少做事儿。不就是这样么?” 阿俏扁扁嘴,心里想:眼下也真的……只能这样了。 她抚了抚自己的右臂,依旧觉得隐隐约约地痛。虽然早先计大夫应承了她,她的右臂没有大碍,可是阿俏还是有些担心。再加上束着石膏,她的右臂没法儿活动,这回连阿俏自己都没把握,待到商会前来审核的时候,她的右臂,是不是真的能恢复到原先的水准。 那边厢,阮清瑶已经扶着小凡的肩膀,袅袅婷婷地掀了大厨房的帘子,走了进去。 大厨房里,人们已经开始为晚上的席面大忙起来。耳际传来“笃笃”的鞋跟触地的声音,免不了叫人觉得十分刺耳。高升荣等人难免皱起了眉头。 小凡在大厨房里看了一圈,眼见一块墩布被随意撂在一块干净的案板上,就凑到阮清瑶耳边说了几句。 阮清瑶当即“蹬蹬蹬”地走过去,伸出兰花指,轻轻将那块墩布一提,立即大声道:“大厨房的规矩,脏的抹布要立即清洗然后挂起,用够了次数则要立即扔掉的,是谁让你们的把这样的东西搁在切菜的菜板上的?” 二厨赶紧上来,冲阮清瑶一弯腰,说:“二小姐说的是,这……这是我倏忽了。我马上去洗!”说着拿了墩布就要走。 “慢着,”阮清瑶悠悠地道,“墩布洗干净了,可是这案板又该怎么办?” “是是,二小姐说的是,我这就一起都洗干净!” 二厨哈着腰立即就走了,转身的时候吐了吐舌头。 阮清瑶立即转身,悄悄问小凡:“怎么样?我说的在理不?” 小凡点点头:“二小姐,您说得没错,这就是大厨房的规矩,二厨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您顶嘴的,就是他的错儿!” 阮清瑶一下子得意了,片刻后却又咂摸出滋味:“可他怎么好像并不……那么敬畏我?” 小凡:……敬畏?您咋还盼着人敬畏? “可能,可能是二小姐您在厨房的时候不多,面生的缘故吧!” 阮清瑶想想也是,当即直起身子,蹬着高跟鞋,笃悠悠地在大厨房里转了几圈,随口挑了几处毛病,二厨和其他帮佣立即赶上来改了。 可是阮清瑶依旧意难平,似乎这满厨房的人都认定了她这个二小姐没什么本事,过来不过是和和稀泥,装装样子的。她虽然在厨房里有着监督巡查的权力,可是厨房里的人始终看她是个外行,不会把她真当回事儿。 阮清瑶便有点儿气馁。 可是她眼珠一转,就又有了主意,来到高升荣身边,柔声道:“高师傅,向您请教,您手下这是在做什么呀?” 高升荣知道此刻阮清瑶的角色有多么重要,赶紧别过头,一一向阮清瑶解释:“二小姐,这几口大锅,分别是在熬咱们阮家菜式要用的高汤,这一锅是头汤,这一锅是二汤,这一锅是清汤。另外这边两只蒸锅,是在取火腿汁和干贝汁。” 阮清瑶闻言便赞:“做得很好,高师傅,辛苦了,再加把劲儿!” 她自己说完,也觉得这番赞许,为赞而赞,干巴巴的,而高升荣则一脸的尴尬。 “要不,您将每种高汤分别盛出来,让我稍许尝一点儿吧!”阮清瑶为了化解尴尬,只能这么说。 高升荣哪敢不应,当即从每只锅里盛了少许汤汁,将浮沫撇清,然后一一递给阮清瑶。 阮清瑶品味第一碗:“颜色澄清,鸡鸭的香气很足。” 高升荣睁大了眼望着阮清瑶:“您尝得出来这里有鸭肉?” 阮家的高汤原本全是以三黄鸡做材料,三年前阿俏与杜家斗宴的时候开始往里加麻鸭,熬出来的汤汁香味更加均衡。这本是小事,但是阮家从未刻意宣扬,甚至在厨房帮佣的人也不一定个个知道,然而阮清瑶一尝就尝出来了。 高升荣想:这个二小姐,难道不是味觉没有那么灵敏的么? “呵呵,”阮清瑶笑笑,扭头望望小凡。 高升荣登时释然,心知定是小凡告诉二小姐的。 接下来是第二碗,二汤,这是待头汤取完,滤出的材料渣子加水再滚,熬出的第二种汤汁。这种汤汁颜色呈奶白色,但是香味和浓度都不如头汤。阮清瑶尝过之后就觉嫌弃:“不够香!” 小凡偷偷在她耳边解释,说这种汤汁颜色好看,是用来熬炖辽参鹿筋之类稍次一档的材料的。阮清瑶“哦”的一声,立即释然了。 如此将几种高汤一一尝过,阮清瑶开始觉得有些百无聊赖,在厨房里溜达了一圈之后,就找了个宽敞的地方,自己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轻轻巧巧地坐了,摆出个优雅的姿势望着众人。 “二小姐,那我去忙了啊!”小凡自己手头有活儿,不能永远陪着阮清瑶。 阮清瑶点头应了,只闲闲地靠在椅背上,看大厨房里众人来去忙碌。 一时间,她无聊,众人也尴尬。 旁人都想:以前三小姐做主厨的时候,几道最重要的菜,都是三小姐自己亲自操持的。稍许闲下来一些,就会去旁人那里看看,盯着他们的菜式有没有出什么岔子。有三小姐在,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 可是这位二小姐,坐在大厨房里,简直就像是一尊神灶神! 只不过旁人一旦记起早先二小姐炒蛋时的情形,大多觉得二小姐还是安安静静地做她的灶神就好。 “这就是金汤?”阮清瑶看着阮家的二厨用头汤、火腿汁、干贝汁几样,一起调出一锅金黄色灿烂的浓汤。 金汤在阮家菜式里非常重要,专门用来烹煮容易入味的食材,无论是燕窝鲍鱼,还是豆花时蔬,都能与之搭配得极为精妙。 “取一点儿来我尝尝。”阮清瑶随随便便地发了话。 二厨不敢不依,赶紧盛了一小碗,双手捧给阮清瑶。 “不对啊,这味儿,总有哪里不大对,不是我们家平时做出来的那‘金汤’的味儿!”阮清瑶尝过,神色冷峻,紧紧地盯着那二厨。 二厨听了吓了一跳,赶紧自己也取了尝了一点儿,说:“二小姐,这,这……这还好吧!” 厨房里的人纷纷向阮清瑶投以复杂的眼神,心想,这位二小姐,为了能在大厨房里立威,莫不是故意挑二厨的毛病,想要发作二厨吧!要知道近一年来,这金汤都是二厨做的,早就做得熟极而流,哪里还会出什么岔子。 阮清瑶不管旁人的眼光,招手把小凡叫过来,把手里的碗递给小凡:“你也尝尝!” 小凡接过来尝过之后,皱着眉头说:“是有点儿不大对!” 这下子大厨房里的人全惊住了,多数便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头望着小凡。 小凡味觉灵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所以小凡说不大对,那就一定不大对!可是……可是二小姐怎么也能将二厨自己都尝不出来的“味差”给辨出来? 高升荣看不下去,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赶了过来,从盛着“金汤”的大锅里取了一小勺,也不怕烫,直接送入口中。 “确实……确实不对。今儿几样高汤的调配比例不对!”高升荣急得额头上开始出汗。“你快想想,今儿你是怎么调这金汤的?回想起来,缺什么就赶紧再加什么,旁的菜都用得到,不能等。” 二厨见小凡和高师傅都这么说,忍不住也着了慌,急急忙忙地回想:“应该没错儿,十斤头汤,一斤火腿汁,二斤干贝汁,加一斤鲜鸡蓉熬至澄清……”二厨几乎要开始背诵阮家的方子了。 “干贝汁没有加够!”旁边阮清瑶插了嘴,她斩钉截铁地说,随即从椅子上下来,来到熬着干贝汁与火腿汁的蒸锅跟前,又闻了闻味儿。 “再加一成的干贝汁……不,三两至四两干贝汁。”阮清瑶说,“也可能是因为今儿取的干贝汁味道淡了的缘故。总之你先加进去试试看。” 二厨愣了。 这是万万没想到啊,阮家二小姐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到这大厨房里指点江山,直接告诉他们怎么操作他这是该信那还是不该信那! “加!” 高升荣想了想,觉得再多加点儿干贝汁可能会有效果,就算真加多了,这锅金汤已经成了这样,也不会更糟。 于是二厨咬咬牙,按阮清瑶的吩咐,加了三两干贝汁进去,重新用武火烧滚,转文火熬了二十分钟。待到金汤一滚,二厨立即盛了出来,没敢自己先尝,而是递了一小碗给阮清瑶,一小碗给高升荣。 阮清瑶尝了,砸吧砸吧嘴,脸上浮出笑容,顺手将碗里的汤塞给小凡,“你尝尝!” 另一头,高升荣却脸色奇异,尝了味儿之后,眨巴眨巴眼,扭脸过去看阮清瑶。 小凡就着阮清瑶碗里的尝了些,登时拍手笑道:“这可好了!是该有的那个味儿了!二小姐真厉害!” 二厨吓了一大跳,赶紧自己舀了一点儿子尝了,这才眨着眼望着阮清瑶,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声:“二小姐,真……真厉害!” 他这可算是心悦诚服了,加了干贝汁熬过的金汤,就是比之前的味道更好,口感更平衡,也更醇厚不服不行啊!二厨心想,以前阮家的三小姐那一手厨艺已经是出神入化,叫人叹服;如今眼前这位二小姐,也一样是口味刁钻,敏锐至极,原来这位以前乃是深藏不露啊! 阮清瑶就又洋洋得意地往椅上一坐,“二厨你也很厉害啊!这重新熬过的金汤,真的很鲜美!” 她说到后来,很是真挚,并且冲二厨点了点头。二厨心里立时舒坦了很多,觉得有二小姐这一句肯定,比刚才主厨高升荣得的那一句“干得好”“加把劲儿”,听起来可舒心多了。 “各位,你们若是对自己做出来的菜式味道有什么拿不准的,倒是可以让我来试一试。我反正有空。”阮清瑶扬声说。 厨房里的人四下里看看,有些人跃跃欲试,也有些不怎么敢的。 小凡先上来,将她做得一道冷盘“腐皮鲍螺卷”递了上来。小凡如今只是大厨房的学徒,热菜她还轮不上,只能先做做冷菜。 “调味是没问题的,腐皮炸得太脆了一点,你试试不要炸得那么脆,和里面的鲍丁螺肉搭配起来,口感会更好。”阮清瑶冲小凡点点头,示意肯定。 小凡得了指点,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接着便有大厨房里的其他人,也带了做好的成品半成品请阮清瑶品尝。阮清瑶要么指出些口味上的偏颇之处,要么就挑不出来毛病,干脆好一通夸赞。 她这人其实也是个馋嘴的,吃起东西来,有个毛病。阮清瑶若是品尝到味道非常好的菜式,那双眼睛就会发亮,随即嘴角上挑,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这叫做菜的人见了她这副表情,打心眼里感受得到赞誉,比得了什么动人的言语都更觉开心。 少时阮清瑶出门来找阿俏,却见阿俏一直立在大厨房门外,始终在观察大厨房里的情形。她赶紧上来问:“阿俏,我怎么样,还能装装样子吧!” 阿俏望着她,故意酸溜溜地说:“岂止还行,你这简直是堪比最严苛的大厨,偏生他们既怕着你,又盼着你……二姐,你咋这么聪明的呢?” 阮清瑶得意得不行,一甩脑后的大波浪,兴致高昂地说:“那是,也不看看,这是你姐啊” 阿俏望着得意不已的阮清瑶,觉得眼前这人,一旦得了旁人发自内心的钦佩与敬重,简直开心得像个小姑娘。 “姐,其实吧,你有这么好的天赋,为什么总躲着,不让旁人发现你的长处呢?”阿俏在一旁,柔柔地问。 “切,像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阮清瑶刚说了前半句出来,突然刹住了。 打住!她不是早就盘算好了,要舒舒服服、碌碌无为地过一生的么? 阮清瑶望着阿俏的眼光,就此变得气恼起来:阿俏这何止是给她挖了个大坑让她跳,这简直……就是在坑她啊! 可是,可是心内那股子暖融融,得意洋洋的劲儿是怎么回事,难道,帮到旁人这么一丁点儿,做出这样小小的成绩,竟能让人心里这么舒畅? 阮清瑶依旧盯着阿俏,阿俏好似浑然不觉,继续掰着手指往下说:“姐啊,这就是我给你想的‘一招鲜,吃遍天’。旁人做出来的菜,你只要一试,就能知道好坏,这倒也罢了,你还能知道怎么弥补,怎么改进……你可想想吧,这全天下的厨子,那个不敬着你,追着你,要你点评,要你帮忙尝菜,连我呀,都希望姐天天能陪着我在厨房里!” 阮清瑶磨磨后槽牙:“阿俏” 这个死丫头,她可不要一天到晚混在厨房里,她可从来没打算做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她只想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的啊! 谁知这丫头竟然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将自己自此从安逸的小窝里拖出来。阮清瑶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可能再无法回到原本那个诸事不理,当甩手掌柜的二小姐了。一念及此,她自然恨得牙痒痒的,顿时便伸出双手,伸向阿俏,开始咯吱。 “你这个坏东西!”阮清瑶“恨”死眼前这个妹妹了,咯吱起来也毫不容情。 “啊哟,”阿俏突然大叫一声,抱着右臂上的石膏又蹲了下去,“手臂好疼!” 阮清瑶吓了一大跳,慌了神,连忙去扶妹妹,口中道:“阿俏,阿俏,你可别吓我……” 她心里门清,要没了阿俏,阮家那场审核,她可真的不成。 第115章 阮清瑶不慎摇动了阿俏的手臂,阿俏抱住右手一阵喊疼。 阮清瑶见她额头上冷汗冒了出来,吓了一大跳,连忙压低了声音问:“你没事儿吧,你到审核的那天……能行吧?” 要是没有阿俏,她可绝对不会出头,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是当了阮家的罪人? 阿俏脸色依旧发白,但是却点点头,说:“二姐,你看着我吧!到那天我一定挣命就是。” 阮清瑶登时啐了一口:“死丫头,干嘛对自己这么狠?” 可她心里又不得不对阿俏生出几分钦佩:阿俏这个姑娘,只要想做什么事,就咬定了绝不放松,一定要做成才行。大约也因为这个,阮清瑶才会觉得阿俏是阮家最为重要的倚仗,也是值得依靠的人。 隔了两三天,阮正源老爷子带了坏消息回来,又叫上了阮清瑶、高升荣,和阿俏她们一起商议。 “商会说了,这次对阮家执照的审核,会是一次公开审核。”阮正源平平地开口。 “什么,什么叫公开审核?”花厅里一下炸了锅,宁淑、阮清瑶等人同时开口追着老爷子问。“难道还有那么多人要拥到咱家里不成?” “商会让我们自选,审核的地点,要么在咱们自己家,要么在‘小蓬莱’。届时我们需要按照阮家自己的流程从头至尾做完一整套席面,会有评审和记者全程在场,观察我们的席面制作之中有什么不卫生、不妥当的地方。席面做完之后,也会由商会的人开席品尝。” “小蓬莱”是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的产业,就与“醉仙居”是曾华池的产业一样。 “这简直是敲诈,敲掉我们一席席面,不给钱!”阮清瑶气吁吁地说。 “钱的事儿倒还小,商会应承了,这次审核若是能顺利通过,往后三年,我们都不用往城里两间商会送份子钱。”阮正源平静回答,一点儿也不动气。 宁淑赶紧问:“老爷子,那您答应了是在咱家,还是在‘小蓬莱’?” “自然是在‘小蓬莱’,”阮老爷子说了,“我当时告诉两位会长,我们摆的乃是家宴,用的也是家厨,家中地方窄小,若是来得人多了,恐怕转圜不开。” 宁淑一听这才放心:她担心的不是空间狭小的问题,她在担心若是那么多人一起涌进阮家,阮家好些席面上的诀窍与隐秘便再也难瞒人了,倒是不如在外头摆席面来得便宜。 “当时曾华池就应了,说既然如此,他会在‘小蓬莱’多请几位名厨,来一起审核阮家的席面。” 宁淑一哑,登时拍着桌子气道:“这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而阿俏与阮清瑶对视一眼,阿俏说:“就是一重审核而已,他们竟然还要请记者。” 阮清瑶也说:“对,不过他们请,咱们也照样可以请。回头我就给上官打电话去!” 她出了这个点子,宁淑等人都赞好。阮清瑶得意洋洋,却见阿俏别过脸。阮清瑶心里登时悟过来:好你个阿俏,故意让我在人前显聪明是吧?! “清瑶如今在厨下可还适应了?”阮老爷子开口,问坐在他身边的高升荣。 高升荣赶紧恭敬回答:“二小姐非常厉害,厨房里的人对二小姐十分敬服。” 阮正源一抬头,便看了阿俏一眼,随后才转过脸望着阮清瑶,点点头赞许道:“清瑶不愧是二房长女,关键时候能站出来为家中排忧解难。” 殊不知阮清瑶面上恭敬,心里却在嘀嘀咕咕:要不是阿俏,要不是阿俏,她才不会,哼哼…… “不过,还有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要告诉大家。”阮正源的坏消息大约装了一口袋,却总是一个一个地往外抖。 “我们要求宽限十日的要求,他们没通过。” “什么” 花厅里人们再一次惊讶出声,这么说,这审核的日子,就是五日以后? “……最后我好说歹说,赵会长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宽限了五天。也就是说,八月廿三日,我们阮家,在‘小蓬莱’,接受省内两个商会的联合审核。”阮正源越说越是肃穆。 “这场审核的结果,将会决定,一来,我们‘阮家菜’还能不能继续经营下去;二来,我们还能不能叫做‘阮家菜’!” 说毕,阮正源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向在座诸人说:“在八月廿三日之前,务请诸位,全力以赴,权当是背水一战。” 宁淑与高升荣一起站了起来,点头称是。 也的确是这样,既然日子定了,旁人刁难阮家的方式也定了,那就只有撸起袖子去准备,准备那日大战一场:旁人的巴掌冲阮家的脸上掴过来,阮家就一样卯足了劲儿掴回去。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不会教自己后悔。 而阮正源的目光则在阮清瑶身上转了转,最后望向了阿俏。 “阿俏,你……” 阮正源最后什么也没说,而阿俏则正将头埋得低低的,不看他。旁边宁淑看着女儿几乎又要哭出来,而高升荣心内也是一片死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天会庇佑咱们阮家,到时候,有高师傅在,有我二姐在,一定能成的。”阿俏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睁的圆圆的,眼里有光。 可旁人都看看她身旁坐着花枝招展的阮清瑶,心想:恐怕这真的只能靠老天庇佑了。 阮清瑶在咖啡馆里与上官文栋碰过面,将家里的事儿一一都说了。上官文栋本来就是跑社会新闻的,当下拍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 “如今经营一家私房菜馆子都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审核了,真是有意思,有意思。”上官文栋抽出一枝钢笔,在笔记本上认真把日子记下。他的笔记本里掉出一张照片。 阮清瑶一瞅,依稀见是个妙龄的歌女,知道是花想容。她装作没看见,而上官文栋也没藏,大大方方地将照片夹回了笔记本里。 一时上官文栋有事先告辞了。阮清瑶坐在咖啡馆里继续喝她还没喝完的咖啡。薛修齐突然跑进来,往阮清瑶身边一坐,亲热地叫:“瑶瑶!” “表哥?”阮清瑶抬眼看看对面的人,突然觉得,阿俏评价此人“油头粉面”,好像没有说错。 “表哥上回走得那么急,那笔大生意……谈的怎么样了呢?”阮清瑶搅搅面前的咖啡,淡淡地问。 “还行,还在谈,盼着年底能谈出个结果吧!”薛修齐没想到阮清瑶还记得这茬儿,忍不住想要去擦汗。 “听说你们阮家的生意,要被商会公开‘审核’了。”没等阮清瑶再开口,薛修齐索性先抛个消息出来震一震自己这个表妹。他知道这个表妹一向好逸恶劳,不理家事,没准儿现在阮家这样,她还不知道呢! 阮清瑶饮下一口咖啡,点点头,说:“是啊!这次考核是我主厨。” 薛修齐听了这话,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带着不相信的眼光,大声问:“真的是你?” 全咖啡馆的人都被惊动了。 阮清瑶也吓了一跳,赶紧提醒薛修齐:“小声点儿!” 眼见着这边没有别的动静了,咖啡馆里的其他客人才转回头去。 薛修齐这才回过神,呆了半天,方才道:“原来,外头的传言是真的!” 阮清瑶严肃地问:“什么传言?” 薛修齐说:“传说阮家三小姐伤了手,从此不能再做厨活儿。而商会又说这阮家的席面,该由阮家人来做……所以,阮家般了个‘银样邋枪头’的二小姐出来充样子!” 只听“砰”的一声,阮清瑶一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她面前的咖啡杯子和底下的托盘一起乒乒乓乓地乱跳一阵。 咖啡馆里的客人再度受了一回惊吓。 “表妹……”薛修齐吓死了,“这不是我在说你,我是关心你,所以一五一十地转述外面的传言给你听啊,我是为你好!” 他再也不敢高声,压低了声音说话,连一旁的阮清瑶也只听见表兄“沙沙”的嗓音,几乎没闹清他在说什么。 于是阮清瑶冷冷地道:“那又如何?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还真不用表哥来提点。” 薛修齐见阮清瑶会错了意,赶紧赔不是,接着又拿话岔开,说:“我还听说啊,外头就这件事儿,开了至少两个档口,赌阮家这次审核的结果。” “两个档口?”阮清瑶来了兴趣,“还能赌不一样的?” “是啊,一个档口,赌的是阮家这次能不能通过审核,第二个档口,”薛修齐压抑不住语气里的笑意,“赌的是‘阮家菜’需不需要就此改名。” 就算阮家能通过审核,也可能会因为主厨不是阮家人的原因,而丢了“阮家菜”这个招牌。 阮清瑶点点头,心想,外头这拨整日开档口赌她阮家的兴衰的,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表哥,教你个乖,回头你去这些档口,全买对我阮家有利的盘面,包你赢!” 阮清瑶很认真地对薛修齐说。 “可……可主厨的人,不是你么?”薛修齐小声小声地问。 “是啊,是我,”阮清瑶气得要命,瞪圆了眼,连拍桌子都没想起来,“是我主厨,可是我照样想赢!” 阮清瑶真是气死了,她至今都还记得阿俏在与杜家对战之前,跟自己说:我一定会赢的。 如今她也这么依葫芦画瓢说出来,可是亲近如薛家表兄这样的,居然不信。真是气死她了。 想到这里,阮清瑶拎起手包就走,将薛修齐抛在身后。 薛修齐扁了扁嘴,心道:表妹啊,多谢你的消息! 原本他还不能确定阮家的应对是什么,所以不敢放手去档口开赌。如今既然能确定这回阮家病急乱投医,找了阮清瑶来“主厨”,这不是明摆着任人宰割么? 他这下子可知道去档口应该买谁赢了。薛修齐便高高兴兴地拎起公文包,起身准备离开,一眼瞥见阮清瑶杯子里还剩下了小半杯咖啡,他趁人不注意,赶紧都倒进口里喝了,然后才挺胸凸肚地从咖啡馆里走了出去。 八月二十三日转眼即至。 “小蓬莱”的老板赵立人也算是大方,一早上就开放了“小蓬莱”的后厨给阮家使用。 可是这番所谓的“资质审核”,也就从后厨开放的这一瞬间,悄然开始了。 阮家是带足了自家的厨具,自家的盛器,与自家的材料,大包小包地全部送到“小蓬莱”的后厨。从踏进后厨起,阮家从上灶的主厨,到辅助的帮厨,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全部有“小蓬莱”的人暗中盯着。 真正参与“审核”阮家菜的人此时却还没来。 阿俏与阮清瑶是坐了阮家的车子一起抵达“小蓬莱”门外的。阮清瑶踏着高跟鞋,捋着大波浪,一摇三晃地先下了车,转到另一边,扶了阿俏下车。 在“小蓬莱”外头等了不少小乞儿小混混之流,见到阿俏胳膊上打着石膏,吊着胳膊下了车,便一哄而散。阿俏与阮清瑶见了,心知有些人担心阿俏的“伤情”是不是真的,专程在这里守候,等亲眼见到阿俏了就去报信,供那些凡事都好赌的豪客在档口临时追加最后一注。 阮清瑶担忧地看一眼阿俏,又低头看看阿俏的手臂。 阿俏知她的意思,伸左手在二姐的手背上拍拍,那意思是:别担心,该出手的时候我就会出手的。 阮清瑶一敛秀目,也点了点头。 都到了这一刻了,再纠结,游移,都没有什么意义,该做的,就去做;该装的,就去把它装像点儿呗! 第116章 “小蓬莱”空出的厨房,看似齐整,里面藏了不少“坑”。 阮家一进来,所有的人顾不上准备菜式,先一起动手,将大厨房里里外外先打扫了一遍,放置得不妥当的物件儿尽量归位,待到收拾得齐整,所有人再一起动手,去打了新鲜的井水,灌满所有的容器,准备随后使用。 这其间,一直发号施令的,不是旁人,而是阮家那位向来不通厨事的二小姐。 阮清瑶原本那一头靓丽飘逸的大卷发,已经用发带整齐地束起,垂落在脑后。她蹬着细高跟儿的高跟鞋,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不断指点这个,号令那个。那“笃笃笃”的声音叫旁人听了嫌烦,可是阮家人这几天都锻炼出了免疫力,已经习惯了。 若是有心人真正耐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位二小姐在发号施令之前,都会有一名小丫头上前,向她耳语一番。而这名小丫头,则会时不时地跑去,“照顾”阮家那位吊着手臂,始终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三小姐。 一时阮家全部收拾停当,准备开始料理菜式。饮食协会的赵会长,和本省总商会的曾会长联袂站在大厨房门口,微笑着向里面的人打招呼。阮家的老爷子阮正源,则安安静静地候在他们身后。 “阮家的各位,辛苦了!”曾华池本是笑面虎,一脸的和善,肚子里却全是坏水。“少时会有‘小蓬莱’、‘醉仙居’等几处名酒楼的几位名厨一起过来,观摩各位烹制菜式。阮家的主厨……是哪一位?” 阮清瑶就往前踏上一步,淡淡地道:“阮家做事光明正大,‘翰林菜’的底蕴旁人就是想学,也学不去。要来观摩就来吧,只是别杵在厨房里,扰了这么多人做事。” 曾华池瞥眼看看安静坐在一旁的阿俏,肚内暗笑:“回头你们阮家就等着哭吧!” 赵立人多少还有些羞耻心,咳嗽了两声,说:“阮小姐怕是误会了,几名大厨可能比我等更精于料理流程,由他们来看着,纯是看阮家料理时是否合乎本省餐饮商户的标准而已。阮小姐切莫多想……” 他的话还未说完,“小蓬莱”的厨房外有人举起闪光灯,“嘭”的一声,先拍了一张照片。 阮清瑶就知是上官文栋带着摄影记者来了。 “有意思,有意思!”上官文栋捧着速记本,一边记一边说,“本省两大商会头一回这么大张旗鼓地审核哪家,号称‘翰林菜’的‘阮家菜’是本省第一例。本报社一定要好好报道。” 他望着目露惊讶的赵立人与曾华池,嘻嘻笑道:“这一定是大新闻,对不对?” 见有报社记者在场,赵曾两人也觉阮家是有备而来,于是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曾华池示意不再多说,而赵立人则想要将整个流程事先就说明白,省得阮家以后说过程中有猫腻。 “各位,”赵立人咳了两声,“好教各位得知,现场观摩的几位大厨不会走近观察各位烹饪的详细过程,这个你们可以放心。” “嘭”的又是一声,照片又拍了下来,上官文栋一边记一边说:“四大酒楼名厨慕名观摩阮家后厨。” 赵立人脸一黑,心想,回头真给阮家顺利通过了,文章一见报,这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忍不住就有些怨气,瞅瞅身边的曾华池。 曾华池不是做餐饮的,事不关己,他反而兴致高昂地顺着赵立人的话说下去:“各位准备完毕,走完冷盘凉菜的时候,我们这些人会再过来看一看,等到热菜走完,剩下就是赵会长、四大酒楼的几位名厨,和区区在下,在前面席面上评价‘阮家菜’菜式的质量,以及是否名至实归。” 他转头望望背后蹙着眉头的阮老爷子,忍不住要笑,便又补了一句:“对了,按照‘阮家菜’的规矩,回头席面上自然也有阮家的几位在场。” “行,我们知道了!”阮清瑶抱着双臂,点了点头,一副逐客的样子。曾华池皱了皱鼻子,心想:好男不跟女斗,回头看你们怎么哭吧! 一时曾赵等人离开,到前头去等着席面。四大酒楼的几位所谓“名厨”,还真的就腆着脸留了下来,在厨房外面探头探脑的。其中一人耐不住,先迈步进了“小蓬莱”的厨房。 又是“嘭”的一声,上官文栋拖长了声音念起他写的“稿子”:“‘醉仙居’的名厨头一个进入阮家正在现场操作的大厨房,打算虚心向阮家请教烹制席面的秘诀。” 各家厨师之间,相互切磋可以,但是如此这般直接进入别家后厨,明目张胆地观摩别人烹制的全过程,却是不妥,传出去很是难听。阮家回头也可以借题发挥,借此指责“醉仙居”,说他们想要窥觑阮家的烹饪手法。 “醉仙居”的人一阵面红,终于还是讪讪地将脚收了回来。旁的三家,更是不敢乱动了。 在整个备菜的过程中,阮清瑶始终在阮家厨房里背着手转来转去。她那双细高细高的高跟鞋敲击地面,那“笃笃笃”的声音让旁人听得烦躁不已,纷纷心想:他们这些大男人,站那么久都累了,怎么阮家小姐穿着这么尖细的高跟鞋,走那么久,居然还不累。 他们可不知道,阮清瑶穿惯了高跟鞋,要让她换成平底鞋,她怕是早已瘫下来再也不肯走半步了。 阿俏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旁人瞧不见她半点喜怒。可是只要一见垂在她身前的那只被石膏与绷带所缚着的手臂,旁人在惋惜之余,也觉得今日之事,与这位阮三小姐是彻底无缘了。 阿俏却一直冷静地观望着厨房里的情形。少时她扯扯小凡的衣角,小凡弯腰低头,凑到阿俏耳边。 “你去将灶台上那只卧足碗取来。”阿俏皱皱眉头,那只青花卧足碗她在阮家从未见过,不知为何“小蓬莱”的大厨房里竟会有这个。 小凡依言去取来。阿俏皱着眉,见到这只卧足碗造型甚是典雅,上面的江海纹釉色深沉浓郁,极为美观。 “去问问,这是从咱们自己家带来的么?”阿俏微微有些生疑。 小凡应下,又捧着这只卧足碗去问了一圈,回来点头道:“是!他们说好像是二太太给添上的,应该是……舅老爷上次带来送给二太太的吧!” 阿俏听说这是舅父舅母送给母亲的,这才放了心,忍不住唇角挑挑,笑着说:“这个……回头其实盛了咱们那道大菜金汤煨辽参,配合起来该很好看。” 小凡最信自家小姐的眼光,免不了连连点头,捧着这只大碗就去交待二厨。 阿俏则坐在一旁,仔细留心。果然见阮清瑶像是一个最严苛的主厨,处处以最为敏锐的口味,挑剔的态度,来监督阮家厨下众人的结果。 “这个冷盆偏咸了……对不住?对不住有什么用,补救不了啦,重做!” “这个入味还没入够,再等一阵再装盘。” “这个好,这是你最近做得最好的一道。” 阮清瑶高昂着头,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地指点江山,点评菜式。阮家厨房里忙着的厨子和帮佣偏生还都以她的话为准,似乎阮家厨房里忙起来,就一直是这样的。 阿俏默默地看着,心想:这下子,应该能成吧! 一时间阮家席面的冷盘全好了送上席面,而热菜的各项配料全部准备好,该炖的都在炖盅里炖着,该滚的则在火上滚着只要一声令下,高师傅就要开始着手烹制热菜。 这时候,曾华池带着赵立人重又转回“小蓬莱”的厨房门口,遥遥望着里面忙碌着的人们。这回跟着这两位会长的,除了阮家的老爷子阮正源,竟还有阮家族里的几位,阮正泓与阮茂祥那几个都在。阿俏见了有些纳闷,她事先并不知道族里的这些人也会来。 曾华池提高了声音说:“诸位辛苦得很那!” 阮清瑶回过头,见是曾华池,忍不住就心里生气,大声说:“曾老板,怎么,您也要来观摩本姑娘的厨艺是么?好啊,欢迎,欢迎之至。” 曾华池不跟她这样的小姑娘一番见识,一点儿都不动气,而是温和地问:“阮小姐,我看你口口声声,这主厨当的还开心吧?我其实也就是想来问问,阮小姐,席面上那些冷盘,还有贵府一会儿要上的热菜,有哪几道是您做的呢?” 这一句话正戳阮清瑶的软肋。她身子一晃,忍不住就往后退了一步。 “主厨并不是事必躬亲,每道菜都得自己做的。”她大声说,可是声音里少了点儿理直气壮,多少透着有点儿心虚。 “那若是贵府所呈上的多数菜式,都是这一位高升荣高师傅炮制出来,那贵府是不是以后就要改名叫做‘高家菜’了呀。” 这位曾华池有备而来,高升荣的底细,以及他与阮家之间的恩怨,曾华池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没想到,这高升荣竟然这么没气性,听见“高家菜”这三个字,竟脸如死灰,缩头乌龟似的,缩到了阮清瑶的身后。 “哦,对了,当然阮小姐也可以这么说,您的厨艺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在阮家厨下,只需要开口指点,根本就不须自己动手。很好,”曾华池微笑着赞了两句,可是阮清瑶在他对面听着就觉得要糟。 “那么这边好几位名厨,待会儿会一起向阮家的‘主厨’,联袂讨教。” 曾华池清清楚楚地看见阮清瑶变了脸色,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拈着颏下稀稀疏疏的几缕须,心想:这阮家,果然,上套了。 阮清瑶心里雪亮:所谓商会“审核”,就是针对阮家做的一个局。阿俏的手臂受伤,无法操持阮家的局面,紧接着就有人跳出来,要求阮家人才能做“阮家菜”的主厨,阮家逼不得已,想了这么一个折儿,正巧她阮清瑶味觉灵敏,人前可以装装样子,可谁想得到,人家早已挖好了大坑,在后面等着呢! 阮清瑶至此,才真正生出对阿俏的由衷佩服之心。这个妹妹,看似愣得很,是个只知道吃苦头的缺心眼儿,可是料事竟然这么准,阮家背后的每一个“坑”,竟然都被她料到了。 这时候曾华池兀自自鸣得意,还转过身去问阮老爷子,“老爷子,阮家,还有哪位擅长厨艺的?不妨这时候来救一下场?再不然那,让你们高师傅来做,也不是不行,说实在的,不就是换个名字的事儿么?也不用真叫什么‘高家菜’,您就叫个什么‘家常席面’、‘精致小菜’……都行!” 他说的时候眼光在阮家族人面孔上扫过,这些阮家族人一听说这个,纷纷气红了脸,可是事到临头,又眼见着“四大酒楼”的名厨跟这“小蓬莱”的厨房外头杵着,竟也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是纷纷以眼示意阮老爷子,表示这口气他们咽不下去,看阮老爷子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阮正源没有开口,而是凝神望着厨房里。 而阮清瑶原本变了脸色的那张面孔,渐渐也透出兴奋她看到阿俏从厨房一角站了起来,低着头,旁人见不到她的神情。 “姓曾的,”阮清瑶突然大声说,“我以前一直敬你一声,曾老板,没曾想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曾华池面不改色:真小人就是他这样的。 而旁边赵立人变了脸色,却不开口说话,只管瞅瞅旁边的曾华池。阮清瑶则在心里给他补上“伪君子”称号达成! “不过,”阮清瑶随即又放缓了语气,“谁说,我们家的主厨,是本小姐的了?” 曾华池一挑眉,呵呵地笑:“那……贵府是同意改名叫做‘高家菜’的了?” 阮清瑶没有答话,倒是旁边的赵立人伸手,从旁捅捅曾华池,努努嘴,两人一起向大厨房一侧望过去。 只见阮家的一个小丫头,去取了一条围裙来,给阿俏戴上,戴的时候因要避开她脖子上挂着手臂的布条,只拦腰系了一道,立即将阿俏细细的腰身勾了出来。 “别,”曾华池冷笑一声,“这位阮小姐有伤在身,只剩一只左手好用,其实又何必逞强?回头我们这几位大厨请教起来,可不会怜香惜玉,手下留情的。” 他这话说得猥琐,可是旁人都没有笑。包括“四大酒楼”那几位厨子在内。一双手简直就是厨师的命,旁人见了阿俏这副模样,大多由衷生出同情。甚至“小蓬莱”的厨子直接开了口,说:“只用一只左臂,又是女孩儿家家的,这种比试,我是绝对不肯的。” 曾华池眼一转,道:“不比试也成,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观摩这位阮家的‘主厨’操持主理‘阮家菜’的热菜席面。” 他言语里扣死了“阮家”、“主厨”几个字,感情阮家怎么都躲不过去。 一时众人也宣起了心,就连阮清瑶心里也在默默祈祷:阿俏啊,行不行啊,究竟行不行啊! 阿俏当即往前迈了一步,手往小凡那里一伸。 旁人都以为阿俏竟如此托大,要以一只左手应战的时候,小凡递了一把剪子过来,“咔嚓”“咔嚓”两声,阿俏就将脖颈里系着的棉布条儿给剪短了。 “这是……” 饶是老奸巨猾如曾华池,此时也慌了神。 阿俏则冷冷地望着众人,开口道:“我姓阮!”她的目光缓缓地从面前每个人面上移过,包括那些阮家的族人。她这目光冷冽,却亮得慑人。旁人莫不觉得心底一震究竟这是个怎样的女孩子,怎么看起来这么……狠? 众人只见阿俏一咬牙,左手持剪,立即在自己右臂石膏外面缠着的医用绷带上剪了个口子,接着狠命一撕,只听“嗤”的一声。 “不得了了,这女伢子要拆石膏!”“小蓬莱”的主厨是头一个吓得叫出来的。 阮家人呆了半晌,也开始纷纷惊叫出声:“三小姐,三小姐这不行啊!” 这断骨再养,养不好这一辈子就完了。高升荣对此记忆犹新,一见阿俏如此,已经慌了神呆在原地,口中喃喃地道:“三小姐,三小姐,您这是……不要您的命了吗?” 一双健康有力的手,就是厨师的命啊!那样天资卓越的女孩儿,难道就为了给阮家挣这一时之气,竟然连以后的前程都不要了么? 阿俏面无表情,置所有人的劝阻于不顾。 阮清瑶突然记起自己的使命,当即悠悠地叹了一句:“阿俏啊,看来我怎么劝都劝你不住了,都是我这个当姐姐的没有用,即便是这样也护不住你!” 她说着伸手去装模作样地抹眼角的泪水,可是不知为何,阮清瑶见了阿俏如此“意气”用事,听见她开口说“我姓阮”那三个字,阮清瑶眼眶有点儿热,当真落下一两点泪来。 阮老爷子是真的慌了神,在大厨房外头高声道:“阿俏,有话好好说,来日方长,且不要争这一时之气!” 阿俏冷冷地望着阮老爷子的方向,寒声说:“爷爷,你是教过我们,要逆来顺受,商会怎么刁难我们,我们就怎么顺着他们。可是……” “可是他们就是想逼得我们无路可走啊!”阿俏陡然提高了声音,饶是曾华池老脸皮厚,竟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候阿俏已经将右手石膏外头缠着的绷带全部拆了下来,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膏。 她抬起头,冲着厨房外头的天空高声道:“老天爷啊,请你开开眼吧,好教他们得知,我们阮家虽然一让再让,可却不是没有底线的人家!” 说着,阿俏抬起右臂,冲着面前一张坚硬的红木方桌用力砸了下去。 “阿俏!”这时候宁淑刚刚来到厨房外面,一见到这副情形,当场险些晕厥过去,被旁边几位阮家族人扶到一旁坐着,掐着人中。 “哐”的一声,那石膏就此碎了,阿俏自己动手,将那石膏拆了下来。 众人起初还有疑阿俏的手臂是假伤的,可是看到她那只右手的小臂上斑斑驳驳,尽是刚结的痂,还有些红色的痂随着石膏一起敲落,露出阿俏原本雪白的肌肤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当下再也无人怀疑阿俏的伤情,人人都盯着她僵硬的手臂,揪起了心。 老天爷,真的会开眼么? 只听“嘭”的一声,闪光灯又是一亮,将阿俏,和她面前碎裂了一桌的石膏全部照了下来。 “拼死反抗无良商会无礼刁难,阮家弱女当众怒敲断臂石膏。”上官文栋慢悠悠地吟出这一句。 这话落在赵立人等人耳中,显得无比讽刺他们谁也没想到,阮家这个姑娘,竟然反抗得如此激烈,相比起阮家此前一步一步的逆来顺受,画风变得太快。倒教他们这些人,看起来实在太没人性了。 可是这世上,弱肉强食,欺软怕硬的事情太多了去了,激烈反抗,难道就用么?呼唤老天,老天难道就会答应么? 忽然阿俏拳起了右手的拳头,接着弯曲手肘,似是活动了一下关节,疏通一下血脉。 她慢慢伸出右手,握住面前桌上放着的一把厚背厨刀。刚开始的时候,她的手有些颤抖,可是越到后来握得越稳。连阮家自己人都看得双眼发直,这是,这是…… 天意? 阿俏冷冷地冒出一句:“诸位,我是阮家的主厨,各位可有意见么?” 谁人敢有意见?谁能有阿俏这样狠绝? “几位名厨,若是想要向我讨教,待我做完自家的席面,便恭候各位。” “四大酒楼”的所谓“名厨”面面相觑,纷纷默不作声地让开阿俏的气场太强,谁还敢挡这位……连上天都垂怜的厨娘? “阮家人,都别愣着,前面等着开席呢!” 阿俏一声号令,阮家的帮佣们齐齐的一声应答,仿佛他们等这一句,已经等了很久。 第117章 “小蓬莱”没有“醉仙居”那样宽阔敞亮的明厅,所以曾华池赵立人他们都聚在楼上一间仅容一张大圆桌的雅间里。 赵立人被刚才在厨房发生的那一幕震得脸色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曾华池却泰然自若,伸箸挟了席上的冷菜,说:“各位,请……阮家的那位三小姐既然这样有心,大家千万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好意。” 众人都盯着曾华池,曾华池却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你们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天意么?” 他派人偷偷查过阿俏当日去医院诊病接骨的全套病历记录,知道阿俏的伤情有多严重。此刻他想这女孩子既然自己要作死,那对不住,他就加把火,帮她一把,顺便饶上阮家的生意这回,三姨太应该会非常满意,也顺带会在任帅跟前吹吹枕头风,说他两句好话吧! 曾华池话音刚落,“小蓬莱”雅间的门被打开,阿俏的声音柔和响起:“各位,请问可以走热菜了么?” 赵立人颤声应下:“可……可以,快请!” 阿俏“唉”了一声,自己先进来,然后从身后的阮家帮厨手中,一一接过热菜,亲自布了上来,每上一道,阿俏都会亲自讲解菜名菜式,这次她所做的,也是严格按阮家现有的菜单,做的都是阮家传统的招牌菜式。 可席间众人哪里还听得进去这都是什么菜式,他们大多目瞪口呆,眼光直直地盯着阿俏的右臂。 那只拆去石膏的右臂,有半截露在阿俏袄衣的衣袖外,右臂上伤疤宛然,可是阿俏双手托起菜品,再用右手托住了送到席面上,那只手腕稳稳的,丝毫不见颤抖。只是阿俏将右臂收回去的时候,偶尔会轻轻抚一抚手腕,似乎运用起来还有些僵硬。除此之外,阿俏的右臂,与常人的无异。 “各位,请慢用,在此之后,还有三道大菜,并主食面点甜品。”她说完,肃穆地一躬身,随即后退出雅间。 雅间里却静了好一会儿,半晌,阮老爷子阮正源才乐呵呵地道:“各位请趁热食用,阮家的菜式,一旦凉了,上佳的味道便品不到了。” 曾华池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伸出筷子,少许挟了些热菜,送入口中,附和着阮老爷子的话:“是呀,这真是上佳的味道……” 入口的菜肴,鲜美无比,调味也没的说。 曾华池也知道这是阿俏亲手所做的无疑,因为他早就安排了人盯着“小蓬莱”的厨房,如果真是高升荣顶替做出来的菜品,会有人到这里给他送信的。可这送信的人却迟迟不见,这足以证明……有天意! 曾华池将半截话茬吞到肚子里,淡淡地笑着,补了一个字:“……吗?” 他行商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儿也做过不少,知道只要彻底将廉耻丢开,紧跟着利益走,就能代表天意! 如今有人来挑衅他信奉了四十多年的人生信条,曾华池自然不乐意。 还是那句话,两强相遇,蛮不讲理者胜。 “阮老爷子,如此看来,我不得不为阮家菜品质量下降得如此之快,感到吃惊与忧心!”曾华池举起他手中的牙箸,“上回我品尝阮家菜式的时候,我记得可不是这个味儿。” 阮正源平静地笑笑:“曾会长好记性!” 曾华池这才开始回忆他上次尝阮家菜式是什么时候,一想:哎哟,不对! “上回曾会长该是三年前在‘醉仙居’尝到阮家菜式的吧!自那之后,老朽不记得曾经在阮家招待过曾会长。”老爷子悠哉悠哉地提醒曾华池。 曾华池上回品尝阮家菜式,还要追溯到上回阮家与杜家比试的那次,虽然后来曾华池也曾出席过阿俏与寇珍协理的“烧尾席”,可是那却是“寇家菜”与“云林菜”,并没有阮家的菜式在里面。 “唉!”阮老爷子叹了口气,说:“当时敝孙女的手艺也只算得上是将将可以出师。三年之后早已脱胎换骨,更上一层楼。” 老爷子一面说,赵立人一面在旁点头。他是觉得口中所尝的菜式已经比一般酒楼奉上的大菜精致美味得多,若是饮食协会用“菜色不好吃”这个理由来为难阮家,未免有失偏颇。 “敝孙女如今手上有伤,发挥得确实不稳,依老朽看,今日这菜式,阿俏的手艺,只及平时的三成……” 席间赵立人等早已咋舌惊叹:三成手艺,已经能将菜式做成这样? “……所以曾会长才有此感叹,觉得敝孙女现今做出的菜式,竟然不如她三年前自己所做的菜式。” 阮正源老实不客气地指出,曾华池说阮家菜不如以前,乃是说阿俏不如以前的自己。 “只盼这孩子后头几道大菜,能够渐渐将手上的功夫重拾起来,不至辱没老天的垂怜。” “小蓬莱”里面众人的这一番对话,早有人听着,偷溜回去告诉了阮清瑶和阿俏。 “看来这曾胖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咱家过不去了。”阮清瑶抱着双臂,铁青着脸,转头安慰阿俏,“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刚才做的那些,出锅之前我都尝过,没有哪一份是差的。” 以阮清瑶口味之挑,她尝过觉得好的,到旁人那里都是不差的。 可话是这么说,阿俏自己心里有数。她又伸手去抚了抚右臂,想尽量让血液疏通,让手臂不再感觉僵硬发麻。 十几天没有动过这右臂了,乍一动起来,她的右臂与右手,确实没有原先那样灵活,甚至偶尔会不听使唤。所以她自己知道刚才的那几道菜式,其实都并未达到最完美的境界,没法儿让她自己完全满意。 “已经出锅的菜,反正也追不回来了,”阿俏笑着说,“来,咱们一起加把劲儿,后面还有三道大菜呢不是?” 她转过身去,望着大厨房里的人,“来,大家集中精神,做好这最后三道大菜,教业界也看看我们阮家的水准!” 见到阿俏振奋,阮家人齐齐地应下了。 上官文栋则蹲在大厨房外面,在速记本上潦草写下:“伤前水准无法企及,面对质疑阮家三妹能否战胜自我?” “一波三折,真是个好故事!”上官文栋想了想,赶紧去向“小蓬莱”借了电话,打回报社给主编,要求明日的早报一定要给他留一整个版面。 阿俏在厨房里,面对灶上那口大锅,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忘记手臂的事儿,她是阿俏,她手上的功夫,可是死了一回都没曾丢过,怕什么这点小小的挫折…… 没过多久,三道大菜就要得了。小凡伸手给阿俏抹去了额头上浅浅的汗珠。阿俏左手持着锅把儿,轻轻使劲儿一颠,锅里金汤中嘟噜噜煨着的辽参就齐齐地翻了个身。 “要出锅了!”阿俏果断开口。 小凡就去将那只卧足碗捧了过来,双手托着,阿俏持锅,将锅里的菜品盛出,搁在这只卧足碗里。 这只卧足碗本身太美了。 阿俏一面往碗里撒上切成细丁的配菜,一面忍不住想要走神。只见这卧足碗大小正合适,碗内幽深的青花釉色江海纹朴素简约,却将碗内的金汤衬托得十分光鲜,金汤中浸着的一支支辽参若隐若现,仿佛海中蛟龙在起起伏是一款寓意与形态都与菜式非常相称的盛器。 这真是舅父舅母送来的? 阿俏忍不住疑惑,可若是舅父舅母送来的,为什么她以前在外祖家没有见过这一件? “三小姐,可以走菜了么?”高升荣提醒阿俏。 阿俏“唔”了一声,伸手去取了干净的棉布,将那只卧足大碗碗沿溅上的汤汁一点点擦干净。这只卧足碗的釉面非常厚实,古意盎然,让她摸在手上,渐渐地觉出安心。 阮家人随之伴着阿俏,一起将三道大菜并面点之类送到“小蓬莱”的雅间里去。 曾华池正坐在雅间里洋洋得意。他已经将每道热菜都尝过,得出结论,眼前的菜式,不及“醉仙居”多矣,待会儿真该让“醉仙居”的主厨去和阮家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切磋切磋。 赵立人在旁边翻着白眼儿,颇想提醒这位曾会长,他们这是“审核”,只讨论通过还是不通过。在各家之间比较,捧高踩低,实在不是他们的职责。 阿俏双手稳稳地,将三道主菜捧至席间,深吸一口气,将菜名一一报了出来。她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望着曾华池。她知道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一定一定会继续无理指摘,贬低她今日所做的一切。 她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若是曾华池一味刁难,她自然也还有后手。 可谁曾想曾华池望着席间那一道“金汤炖辽参”,突然身体一颤,往前一探,接着颤声问:“这……这叫什么名儿来着?” 曾华池竟然站起身,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将整个这道菜连碗都抱到自己面前,仔细看个究竟。 “金汤炖辽参!”阿俏莫名其妙,又重复了一遍。 曾华池大摇其头,战战兢兢地指着面前的菜式,颤声说:“这只……这只卧足碗……” 第118章 曾华池望着那只卧足碗发呆,旁边赵立人就说:“这不是我‘小蓬莱’的器皿,是……阮家带来的吧!” 阮正源轻轻咳嗽一声,对阿俏说:“命人去取汤盅,将这道‘金汤炖辽参’给诸位分了,再去将这具卧足碗清洗干净,送到此间来。”老爷子眼神厉害,已经看出了这只碗上的门道。 只是他也不能确定:这真是阮家的东西么? 阿俏“唉”了一声应下,可是她却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将这只卧足碗顿在雅间门口的条桌上,然后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取了供席上众人使用的汤盅进来,慢条斯理地一勺一勺将辽参分至汤盅里。 曾华池早已急不可耐,偏生阿俏这小丫头他催不得也骂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阿俏捧着那只卧足碗出去。 “曾会长,这三道大菜,您觉得如何?”阮正源老爷子面带微笑,慢悠悠地开了口。 “还不错,还不错!”曾华池食不知味,随口便说。 阿俏却拖拖拉拉,待到席上的人将所有的菜式点心都用过,这才捧着那只卧足碗回来,立在祖父身边,将那只卧足碗递给祖父。这只碗她早已亲手洗净,此刻正用一块厚毡托着碗底,免其再沾油渍。 阮老爷子捧着这只卧足碗,微笑着先赞了一句好,悠悠地道:“苏麻离青啊!” 苏麻离青是元明青花所用的青料,烧出来的青花色泽艳丽、表面亮泽。那时的青花传到这个时候,早已身价不菲。更何况,这只卧足碗做工精美,本身就非凡品。 “老爷子,您能叫得出这只碗的名号么?”赵立人对此颇感兴趣。 “若是老朽的眼力不错,这只卧足碗,该是明宣德年间烧制的,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阮老爷子说完,这才将那只碗翻过来,辨清了款识,晓得自己说对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明宣德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曾华池将这个名字默念一遍,到底还是不死心,腆着脸,将其从阮老爷子手中讨要过来,翻过碗身,亲自辨认过,终于确认,这就是他上回在“知古斋”见到的那对明青花珍品,其中之一。 要死了!曾华池心想,他怎么就能忘了,姜曼容提醒过的,眼前这个年俏丽的小姑娘,和那个人关系匪浅。 曾华池咬了咬牙,心里也气:他原本也是记着这茬儿的,然而阮家“执照”的事儿,爆出来已经有半个月,省城里赌审核结果的档口都开了两三处,沈谦那小子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曾华池试探多日,沈谦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足见他对这事儿全无半点关心,可临到头来,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耍了这么一出。 “老爷子,明宣德年的青花,件件珍品,这样规格和品相的,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小蓬莱”的老板赵立人表示叹服,“阮家竟然用这样的珍器宴客,实在叫人叹服。敢问这只卧足碗,是从何处得来的?” 阮正源扭脸望着阿俏。 阿俏朗声应道:“我家的帮佣已经仔细查问过一圈了。这件卧足碗是今天早上有人送到我家,正值我家正在打包各色厨具与盛器送到‘小蓬莱’这里,便混在我家的东西之内,一起带了过来。” 是了!曾华池心想,这就对了! 他早几天就在沈谦的“知古斋”见到了一对明宣德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姜曼容曾经私下里向他透露,说是任大帅任伯和最喜明宣德年间的青花,对珍品尤其看中。因此曾华池百般设法,想从沈谦这里求购,将这一对卧足碗赠给任帅,搏一搏任帅的欢心。可没想到沈谦这小子油滑,说是别的客商寄放在他这里的,死活不肯出让。曾华池也只有作罢。 沈士安那小子到底是个商人,白花花的现洋他不肯赚,却肯将这样的珍品送给阮家,让阮家当做寻常的盛器盛菜用? 曾华池一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 可是他又不敢得罪沈谦。 如今本省局势不稳,任帅南下用意本就不明,本省督军沈厚也并未见明显的应对措施。可是这两省官场,本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界儿,不到最后水落石出的时候,谁也不敢就此下定论。 沈谦既然将这件卧足碗送来此间,令其堂而皇之地从阿俏手中托出来,在众人面前亮相,哪怕将这等珍品当做一枚最最寻常的盛器,也在所不惜……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地提点曾华池:这姑娘,是他的人么? “曾会长,曾会长?”赵立人在旁推推曾华池,看到他脸上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不免暗暗心惊。 “哦!”曾华池陡然醒过神来,连忙在脸上堆满笑,说:“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也就只有这样的美器,能与阮家小姐呈上的美食相配,美食美器,在席间交相辉映,叫我简直不知该夸哪一样才好。” 旁人见他的态度陡然转了向,未免都有点儿错愕。 只有阮老爷子呵呵笑着拈须问:“曾会长,想必是敝孙女这最后几道大菜和点心,用诚意打动了您?” 旁人好意送了台阶来,曾华池哪有不顺坡下的道理。 “是呀,是啊,席上的这些菜式,越是到后来,烹制的手法越是纯熟。不由得令我记起当年在‘醉仙居’盲品,当年即便是盲品,也照样能辨出令孙女的厨艺精妙绝伦,独步省城,令敝人不服不行啊!哈哈,哈哈!” 饶是他如此响亮地尬笑着,曾华池还是忍不住地伸衣袖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一想到那个小姑娘,有沈家人站在身后,曾华池心里就觉得侥幸:还好他没有做得太绝,若是真的只是为了满足姜曼容的虚荣心,而得罪了沈家要保的人,那可就太蠢了。 “那……曾会长和赵会长的意思是,阮家的席面没问题,阮家的主厨也没问题喽?” 阮老爷子笑吟吟地捋须徐徐开口,往曾华池和赵立人那里望了一眼。 赵立人早就被阿俏那一股子砸石膏的狠劲儿给吓到了,商场上最忌讳结死敌,若是他真将阮家得罪很了,以后对“小蓬莱”也没好处。再者他本来就是给曾华池拉下水的倒霉鬼。于是赵立人点点头,说:“只要曾会长没有意见,我就立即签发阮家三年的执照!” 曾华池将那只卧足碗轻轻放在一边,脸上自然而然地浮出微笑,望着阿俏:“阮家的三小姐,果然是有天意庇佑的人啊!” 他将“天意庇佑”这几个字说得尤其重。阿俏听了,眉心就此朝起一拧。 “这一道席面,越做到后来,越是出彩,令敝人真是……不得不服,不得不服啊!” 曾华池终于也表示同意。 赵立人早有准备,立即命人取来纸笔,准备在事先就印好的烫金执照上书写阮家的信息。 “‘阮家菜’,两位会长,你们不会再要求我家改名了吧!”阿俏在一旁脆生生地开口。 “这个自然!阮家的主厨这不就是你么?”赵立人没多想,提笔刷刷刷地就在执照上写下了“阮家菜”三个大字。 旁边“嘭”的一声,是上官文栋带着摄影记者过来,将这一幕郑重其事地拍摄下来,好作为明日那一整版上最醒目的一幅照片。 阮正源和身边坐着的几个阮家族人莫不喜动颜色,相互看看。阮正泓冲阮正源一竖大拇指:“老哥哥,还是你行,阮家的这柄舵,就靠你扶着。” 阿俏却双眼发亮,紧紧地盯着那张执照,见到赵立人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一溜日期,然后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递给了阮正源。 “若没有今日有这样一出审核,我等也没有机会见识令孙女这样精妙的厨艺。”赵立人与阮正源握手,说到后来,多少还是带了愧色之前将阮家逼得太狠,最后却是自己这一方先认怂了。 “希望令府上三年之内不要再换主厨了,”赵立人真诚地嘱咐,“也免得我们饮食协会这边麻烦!” 阮正源连声称是,可是他身后的几名阮家族人,包括族长阮正泓在内,都是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到最后阮正洲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回去再说。 十分钟之后,一直守在“小蓬莱”厨房里的阮家其他人也终于得到了消息,一时厨房里欢声雷动。高升荣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地望着自己的一双手。阮清瑶张开双臂和小凡抱在一起,两人跳着欢呼一阵,阮清瑶突然住手,虎着脸说:“小凡,你这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家的二小姐!” 小凡嘻嘻一声笑,正待说什么,只见宁淑扶着心口走进来,问:“看见阿俏了么?” 阮家人一起迎上去围住主母,阮清瑶关心地问:“妈,你还好么?阿俏应该在楼下雅间那里。” 宁淑摇摇头,说:“我就是从那儿来,阿俏不在那里。她……她没上来过?” 阿俏确实不在雅间那里,她找了个机会直接从“小蓬莱”溜了出来,此刻正置身省城的闹市街巷之中。 她脚下轻快,却不辨方向,不知该向哪儿走。旧历八月底的天气,已渐秋凉,眼见一朵阴云蔽日,便淅淅沥沥地下起秋雨。 街上的人不多,阿俏百无聊赖,伸脚踢起面前的一大片法桐落叶,金黄的落叶乱纷纷地从她身边飞开,湿漉漉地砸在地面上,发出“刷刷”的声音。 这回,是她胜了!阿俏想,可是她此刻却无比心累,竟没有多少兴奋地感觉。 阿俏沿着道路走了一阵,冷不丁发现街边的橱窗里正亮着灯,灯光照耀着橱窗里陈列着吃饭用的青瓷碗碟,再日常不过的物件儿。 不知不觉,她竟来到了“知古斋”店外。 阿俏心里一阵茫然,抬脚步入店中。她来过两回,店里的伙计已经认得她了。 “这位姑娘,我们老板不在,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您尽管吩咐就是。” 阿俏想了想,终于问了一句:“你们店,有没有,明宣德……江山海水纹青花卧足碗?” “哟,姑娘,连您也来问这件器物啊,看来这物件儿在省城是真的火。”伙计高兴地说,“我们‘知古斋’正巧有一对,您等着,我去给您拿来。” 阿俏默默地想:原来正巧有一对…… 少时那伙计抬了一个巨大的锦盒出来,打开一看,自己也不免“咦”了一声,道:“这可真对不住,可能是我们老板做主,已经卖了一件出去。如今小店只剩下一件。” 阿俏见那只锦盒里铺就的彩绸之上,盛放着一只色彩明艳、釉面光洁柔和的青花卧足碗。这只卧足碗旁边,还空着一个凹槽,想必原本还有另一只的。 阿俏伸出手,那伙计立即贴心地递上一副棉布手套。 阿俏将那只卧足碗从锦盒里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终于能确定,这一只,与她在“小蓬莱”用来盛金汤辽参的那一只,卧足碗,一模一样,原本就是一对。 那一只,在她正需要的时候,送到了她手里;而这一只,则静静地在这件店铺里等她。 他做事永远是这样不着痕迹,却总是能明白她的,明白她的苦痛挣扎,也明白她的无可奈何。 可是一念及此,她心里竟觉无比酸苦为了这次的事她究竟付出了多少艰辛?她为人所伤,却还要在此之上另唱一出苦肉计;她付出了全部心血,承担了一切风险,在人前对自己做到最狠最绝,到头来,她所做的,竟还不如一只……卧足碗。 阿俏垂下眼帘,珍珠似的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这位姑娘,如何?这只卧足碗,小的可不敢直接报价,您但凡有愿意接受的价格,不妨留个数字。等我们老板一回来,我立即向他请示,这样可好?唉,姑娘,这位姑娘……怎么就这么走了?” “知古斋”的伙计嘀咕着,望着阿俏在绵绵的秋雨之中夺路而走,沿着店外寂寥的街道,快步离开。 阿俏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只觉得在这世上自己用尽了力气,却还是在这个属于男人们的世界里,被那层重重的权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心头有一腔被压抑的火,似乎永远无法宣泄,她只能快步奔行在这条秋日萧索的大街上,等待着她尽剩下的那力气被迅速耗干,就此臣服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突然她停住脚步,陡然回头,望着身后“知古斋”那座楼上二层办公室的窗户。 她能感觉到他的关怀,可却始终找不到他的身影,这令她的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坠。可她又始终不是一个能放任情绪的人,一旦确定了见不到,她就立即逼自己放下,扭过头,转身就要走雨势渐大,她终究不能在此停留。 一转身,阿俏险些撞上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她总算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脚,否则便会正正地摔进那人怀里。 一柄油纸伞的伞面向她头顶上移过去,为她遮住了寒凉的秋雨。 阿俏竟怔在当地,隔了好久,才想起来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那张英俊的面孔,那对温柔的眸子。 “你真是个傻孩子!”沈谦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说话时有轻柔的热气喷在阿俏粉樱色的额头上。 他的目光似水,从她发上那只玳瑁发夹上划过,又落在阿俏露在衣袖外面的小臂上。 “竟然对自己这么狠。”他伸手,轻轻地抬起阿俏的右臂,指肚在她臂上的疤痕上轻轻滑过,最终将那伞的伞柄塞在了她的手里,又勾起她的左臂,双手将她的一对小手连伞柄整个儿包住,呵了一口气。“也不想想,他们……那些人,有哪一个,配得上你这样去拼的?” 阿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眼热热的,却也只死撑着不肯哭,任凭沈谦修长的手指在她面颊一侧稍许勾了勾,替她将两绺散发轻轻地别到耳后去。 沈谦将伞柄塞在阿俏手里,袖中又落出个小瓷瓶,也顺势塞进阿俏抱着伞柄的一对小手掌心里,随即轻轻一抬头上戴着的礼帽,向她行了一个温文尔雅的脱帽礼。 第119章 阿俏持着那柄油纸伞,沿着秋日凄清的街道缓缓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阮家。 阮家主母宁淑一听说阿俏回来了,立即说:“走,司机去发动车子,我送阿俏去医院。” 去医院? 阿俏的眼登时直了。她算了算去,算过所有人的反应,却唯独算漏了这个娘。可难道阮清瑶也没帮她私下解说一二? “是呀,妈,赶紧带阿俏好好看一看,千万别留下什么隐患才好。”阮清瑶蹬着高跟鞋,“蹬蹬蹬”地迎出来。她早就把束发的发带什么的都拆掉了,一头大波浪潇洒地散在脑后。 阿俏盯着她。 阮清瑶便冲她皱皱鼻子,那意思是:许你拖我下水,不许我看一回热闹? 阿俏无奈,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油纸伞收好,就被宁淑拖走了。 在医院里,阿俏则万分抱歉地望着当初为她“接骨”的大夫计宜民,看这位计大夫被迫展现浮夸的演技。 “什么?这是真的?” 计宜民冲着阿俏大喊,阿俏只能冲他无辜地眨着眼睛,尽量配合他的表演。 “不可能!”计宜民将阿俏十几天前就诊时拍的病历找出来看过,又仔细检查了阿俏的手臂,最后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手绢,抹着头上的汗水,说:“难道……这,真有天意?” 阿俏拼死忍着,要是宁淑不在她旁边,这会儿她估计早已笑昏过去了。 “不管上回是不是误诊,计大夫,我这个当娘的只想说,阿俏的手臂没事儿就好……”宁淑泪水涟涟地答道。 阿俏与计宜民对视一眼,两人心下都暗自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儿手臂上留下的这些疤痕又是怎么回事,若是你当初没有给她打石膏,伤口便不会这样,也不会留下这许多疤痕。”宁淑一口气说下去,阿俏和计宜民脸色顿时一变。 “计大夫,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一定要想想办法,我儿长这么大,她外祖家没有让她吃过半点苦,身上没有半道伤疤,这回一下子添了这么多伤痕,你叫我这心里头怎么过得去……” 阿俏发誓,她的母亲宁淑绝对不是一个爱唠叨的人,可是为了她的胳膊,这恳求的话像车轱辘似的来回来去地说。 计宜民十分尴尬,可是除了安慰之外,也说不出来什么。阿俏眼带温柔,轻声哄母亲:“娘啊,您先出去休息一会儿,您在这里说着,人家大夫也没法儿静下心来处方。” 宁淑一想也是,赶紧伸出帕子,将眼泪擦干,冲计宜民点点头,抱歉了一句,转身出去了。 “我的表现怎么样?”宁淑一出门,计宜民已经兴奋地冲阿俏低语,“我原来在学校的时候,是话剧团的骨干,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宝刀未老?” 阿俏无语。 “不过你手臂上的疤么,可能确实在一两年之内很难消去。如果你真的介意,可以选一些长袖的,窄口的衣物。你的手臂形状本来就很美,这样穿衣也不影响你什么。” 说到阿俏手臂上的伤疤,这计宜民就一筹莫展了。 阿俏不在意,笑着说:“在手臂上留疤,总比在心头留要好那么一点儿不是?” 计宜民一竖拇指:“豁达!” 阿俏就又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只瓷瓶,问:“大夫,您觉得这个会是什么?我闻了闻,觉得像是药膏。” 计宜民接过小瓷瓶,看了看,问:“这是士安给你的?” 他也不等阿俏回答,直接说:“这瓷瓶上头有士安那间‘知古斋’的标记。对了,士安当年也是剧团成员,他,咳……反正他只有在我不在的时候才能演上主角。” 说着计宜民将瓷瓶揭开,挑了一点药膏闻了闻。 “难怪士安前几天打电话来问我你的伤情,我只跟他提了一句可能会留疤,他就去给你准备了这个。” 计宜民转过脸来看着阿俏,随口说,“还真没见过士安对什么人这么上心过。” 阿俏低下头,对计宜民这句话她不方便评价。 “得了,他的事儿我不方便多说,以后让他自己告诉你就好了啊。不过你手臂上的疤痕,我收回以前那句话,坚持使用这个药膏,等这个冬天过去,绝对会有成效。” “阮太太请您进来吧!”计宜民随即将宁淑请进了诊室。 “令嫒手臂已经完全无碍,可是以后必须小心,再磕着碰着哪里都是很容易受伤的。” 阿俏心想,这不是废话么。宁淑却很认真,一一点头记下。 “还有啊,阮太太,虽然我不是皮肤科或者是整形科的大夫,可是多亏我家学渊源,确实对祛除疤痕有那么一点儿心得……” 阿俏几乎想要伸手捂脸太浮夸了,简直像个坐堂问诊的老中医大夫。 “……有一种祛疤的药膏非常适合令嫒的伤情,可是配制起来需要时间。所幸前一段时间有位病人的情形与令嫒差不多,配制了不少,眼下我这里刚巧还剩了一小瓶。我看令嫒不妨先拿去试用,看看效果,若是效果好了,再到我这里配制也不迟。” 阿俏悄悄伸手,向计宜民伸出大拇指:说得入情入理,编得太完美了。 计宜民也冲阿俏抖抖眉头,刷刷刷将处方写了,病历上无非写些什么“静心休养、毋令劳动”之类的套话,然后他就给阿俏包上了那只瓷瓶,起身送宁淑母女两个出诊室。 “阿俏,你这真是,这真是……”对于亲生女儿的这次“胡闹”,宁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一身一身地出汗。 阿俏赶紧去扶她的手,小声地赔不是:“娘啊,以后我再也不胡闹了好不,今儿也是……实在是看他们欺人太甚,气急了才……” 宁淑捧起她的小脑袋,将自己的额头靠在阿俏的额头上,轻轻地说:“娘……娘现在可终于明白了,娘其实从来都不希望你学成多么高超的技艺,娘只要你这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无忧无虑,娘这才能放心。” 这与当初去浔镇接她的那个宁淑,已经判若两人了。阿俏连忙伸手揽住宁淑的脊背,小声说:“娘,我也希望你能过上舒心的日子啊!” 宁淑心内藏着阮家里一大堆添堵的事儿,唯独见到女儿的手臂没有大碍,疤痕也有希望消除,令她心怀大畅,暂时抛却一切烦恼。 第二天,早报的社会新闻版刊了整版上官文栋关于阮家的报道,阮家毫不意外地狠狠出了一回风头。 这则报道中,阮家是受到打压、苦苦挣扎,却最终凭借实力翻盘的一方,然而打压阮家的另一方则成了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在报道里这曾华池反倒被洗成了主持公道,力排众议,帮助阮家通过审核的人。 上官文栋的这篇报道,显然是送到报社总编手里之后,又连夜改过,这才付梓印刷的。 赵立人见到自己背锅的报道,捂着心口险些吐血,终于明白了“为虎作伥”也是有代价的。 这报道出来之后不久,阮家族人,包括阮家族长阮正泓,阿俏的族叔阮茂祥等人在内,一起过来阮家大院找阮老爷子说话。偏巧阮正源出门去了,而阮茂学已经去了市府上班,宁淑便将几人迎进花厅,命仆役递上茶点招待,话语间问起那几人的来意。 “茂学媳妇,”阮正泓见阮家家里只有妇孺,便也没什么顾忌,手中将那份早报取出来抖了抖,说:“我们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三姑娘是个女孩儿家家的,在外抛头露面,已是不妥,如今外头的早报上又口口声声,说她是我们阮家的主厨,这……” 阮正泓还没说完,宁淑就已经打断了族长的话:“女孩儿家又怎么了?我们阿俏站出来撑着阮家的时候,可没见阮家哪位叔侄兄长肯站出来给阮家撑腰的。” 宁淑牙尖嘴利,一语驳倒了阮正泓,旁边阮茂祥就皱眉头:“茂学媳妇,要不是今天正源叔和茂学今天不在,还真轮不到你这个做媳妇的来与我们对答。说实话的,今天族长来找你们,就是为了商量令千金的事儿。三姑娘若是能应下我们的条件,以后一辈子都只做阮家人,那一切都好说。可若是不……” “不,我不答应!”宁淑陡然激动起来,“这事关阿俏的终身,试问如今那个有出息的儿郎愿意低头,入赘旁人屋檐下。您可别再提什么做一辈子老姑奶奶的事儿……” 她声音提高起来,说:“正泓叔,您是族长,昨天也在‘小蓬莱’。当时曾会长赵会长签执照的时候指名了阿俏做‘阮家菜’的主厨,您若是有异议,怎么那时候不提出来?” 阮正泓听见这话脸上很是挂不住,干巴巴地说:“那时候不是有那么多外人在么,这是阮家的家事,自然关起门来解决……” “家事,家事?”宁淑口中喃喃重复了几遍,冷笑道:“难怪我听人说,像阮氏这样根基深厚的大户人家,若是从外头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就是古人口里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来就是这么关起门来,自家人先从自家开始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1” “你们说说,你们这样逼迫阿俏,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阮正泓一时被宁淑问住了。阮茂祥却接口反驳:“我们哪里有什么好处?这分明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家风家规,难道就不该遵守么?” 见宁淑不开口了,阮茂祥又接下去滔滔不绝:“茂学媳妇,你想想看,家里但凡有哪个年轻子侄愿意担起厨房的活计,又哪里轮得到三姑娘动手?当年你们送三姑娘去惠山学厨,我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女孩子么,都是要嫁出去的。” “感情我妹妹接了大家都不愿意干的活计,为阮家挣了脸面,竟然还落不是!” 阮茂祥话音刚落,花厅外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个人。二小姐阮清瑶蹬着高跟鞋,穿着剪裁合身的旗袍,笃悠悠地走过来,接了族叔的话,顺手还捋了捋垂在脑后的大卷发。 “妈,没事儿的,大不了咱叫阿俏再跟那个什么曾会长、赵会长说一声,说咱们族里的规矩,不许她‘主厨’,她不干了,叫人家再审核一回。到时候,阮家族里这么多子侄,谁爱去,就谁去呗!” 阮茂祥听见个侄女这样没有礼貌地打断他的话,气得涨红了脸。 可昨日他也在场,曾经听听见赵立人亲口说过,盼着他们阮家,几年之内,不要再换主厨了。 “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此事与你无关,轮不着你说话,”阮茂祥说,“你们把三姑娘叫出来,正泓叔说了,直接问她的意思。” “阿俏,”宁淑提高了声音,生气地叫了一声。 “娘,什么事儿啊?”阿俏此刻就在与花厅一门之隔的大厨房里,听见这一声,当即在另外一头应了一句。 厨房那头有人给阿俏打了帘子,阿俏左右手各提了一把厚背厨刀出来,朗声问:“什么事儿找我,我忙着呢!” 说着,她将两柄厚背厨刀交错着相互磨了磨刀刃,众人只听见“铮铮”数声。那尖锐的摩擦声立即引起了阮家族人心里的不适。 “阿俏,你在忙什么呢?这边这么多叔叔伯伯在为你操心,你怎么也不出来招呼一声?”阮清瑶冷笑着道。 “我?”阿俏眨了眨眼,说:“我在做一道用石榴籽肉做的新菜,正在剁肉呢!” 阮家族里的人一愣神,一起打量阿俏的双臂,只见阿俏那一对小臂依旧骨肉停匀,线条极美。她右臂上疤痕依旧可见,只是她那右手灵活至极,左右手同时耍起双刀来,一对雪亮的厚背大刀左右翻飞,几乎要晃花了众人的眼。 “这……这我不也是在关心侄女的前程么?”不知为何,阮茂祥见了这副情形,原本咄咄逼人的言语终于软乎下来。 阿俏唇角微挑,心内在冷笑:到底还是那群色厉内荏、欺软怕硬的主儿。 她手中的厚背厨刀发出响亮的“铮铮”两声这回,谁也挡不住她要走的路,管他是什么人。 第120章 “我的前程?”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大眼睛望着眼前众人,惊讶地问:“我的前程怎么就能劳动族里这么多长辈的担心?” 阮正泓搓着一双手,很为难地说:“三姑娘,还是那桩,你做阮家主厨的事儿!我们原本是要和你祖父父亲商量一下……” 阿俏一听,随意挥了挥双手。她双手各自持了一柄厨刀,明晃晃的刀背就跟着一起舞动。旁人看了大多心里发怵,生怕她一个不小心,这厨刀就从她手里飞出来。厨刀无眼,伤到谁可都是不好的。 “原来是这件事儿啊!”阿俏听了,点点头便说,“这件事没的商量!” 没的……商量? 阮家族人相顾失色:没想到这正主儿比她的母亲和姐姐更要强硬,连商量这事儿的机会都不给。 “那天当着曾赵那两位会长的面,族长都没说什么。我便当这事儿已经定了。”阿俏平静地说,“倒是我家席面改菜单的事儿,几位想好了没有?没有意见我就改了啊!” “不行,不行……”阮正泓一着急,说话就开始结巴。 “为什么不行?”阿俏一偏头,望着阮正泓问:“那天各位叔祖叔伯不同意,是因为我还不是阮家的主厨,如今我已经是公认的阮家主厨了,我为什么不能改菜单?” “不是,不是……”阮正泓更着急:眼前这小小姑娘咋就已经是阮家的主厨了呢? “怎么不是?”阿俏一昂头,反问回去,“主厨的事儿已经定了,没的商量!” “不行,不行……”阮正泓反驳得很无力。 “你们当初自己说的,我当上阮家的主厨,我就有资格改菜单!” 阿俏一开口,就与他们胡搅蛮缠。改菜单的事儿,被她构筑在当主厨的基础之上,偏生阮家人一提主厨的事儿,她就断喝回去,说是“没商量”! 阮正泓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为啥阮家会有这么说话缠夹不清的姑娘,明明是很简单的逻辑,这下倒好,连他自己都开始已经要闹晕了。 “话不是这么说,”见到族长乱了阵脚,阮茂祥赶紧开口补救,“是……” 阿俏手中的双刀又“铮铮铮”地响了几声,阮茂祥的气焰登时矮了一截,“……刀,刀先放一放,有话好好说……” “对了,”阿俏一副猛然省起的样子,“上回请各位叔叔伯伯试过菜之后,我又重新算了一下新菜单的成本,这一席下来,咱们的毛利至少增加三成。怎么样,族长大人,换不换,咱们这儿就等着您一句话!” 一听“增加三成”这几个字,阮正泓陡然就心动了,头一点立即应下:“换!” 阿俏登时笑生双靥,说:“还是族长爷爷最明是非!”她笑着瞟了一样旁边的阮茂祥。 阮茂祥立即一瞪眼,只听阿俏继续往下说:“真好,族长爷爷都认了我是阮家的主厨啦!” 阮茂祥:“你” “可不是么?我能做主换菜单,我可不就是阮家的主厨了?”阿俏笑容甜美,任谁都不好意思冲这么漂亮的姑娘发脾气。可是她言语一绕,又把阮家族人给绕进来了。 “族长,她……”阮茂祥气得想要跳脚,转头去拉阮正泓的衣袖。 “算啦,一个小孩子而已,回头等正源和茂学回来再说这事儿也不迟。”听说毛利能增加三成,阮正泓态度已经彻底转了过来,“她怎么说也是咱们阮家的闺女么!” 阮茂祥知道族长是为利心动,才顺坡下驴,应下了阿俏的请求。他心里老大不乐意:这次过来阮家,本来是想来纠结阿俏的主厨身份,结果这事儿非但没商量成,反而被阿俏自己二话不说给坐实了,顺带还捎上了改菜单。 阮茂祥瞪了阿俏一样,心想:若不是看在那多出来的三成利份儿上,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呢! 阿俏见他眼光转过来,手中的两柄厨刀登时又相互划了划。 阮茂祥最听不得这声音,听了觉得背后寒毛一根根全站起来。他赶紧追着已经转身出去的族长阮正泓,从花厅里溜出去。一面往外走,一面回头嘴里嘟哝:“现在的年轻姑娘都是怎么了,成日价凶巴巴的。要都跟清瑶侄女似的,成天美美的,在家等着嫁人岂不是更好?” 这下阮清瑶觉得自己无辜被牵扯上了,伸出右手指着自己鼻尖诧异地道:“我?” 阮家族人早已去了,无人理会阮清瑶。 阮清瑶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回头,望着阿俏:感情她在旁人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成天美美的,在家里等着嫁人? 阿俏已经快要捧着肚子笑蹲下去了,这会儿她手里还握着两把大厨刀,赶紧先会厨房去,将手里的刀撂下,这才畅快地笑出了声。 阮清瑶黑着一张脸,来到阿俏面前:“你这妮子!皮痒了是不是?”她一伸手,又要去咯吱阿俏,阿俏连忙求饶:“姐……哈哈,我再也不笑你了,哈哈……” 咯吱阿俏可不是阮清瑶的目的,这位二姐停下了手,叉着腰,一脸郁闷地望着阿俏:“为什么旁人都会这么看我?” 阿俏还没缓过劲儿来:“哈哈……二姐……” “阿俏”阮清瑶脸涨得通红,作势要走,被阿俏拉住了。 “人家的重点在前头半句,在夸二姐你美美的!” 阮清瑶心想:狗嘴里总算吐了一回象牙。 “可是二姐,你总是刻意藏拙,外人看你就是一无所长,家里什么事儿都不管,遇事又总躲着,”阿俏这话压低了声音说,“你年纪又摆在那里。旁人自然总觉得你和阮家疏离些,随时准备嫁人。” “二姐,你是个聪明人,自己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人生,可别误了自己啊!”阿俏小心翼翼地说了最后一句。 阮清瑶则一板脸,甩了一句:“胡说!” 可是她私心里又知道阿俏说的乃是正理。阮清瑶想想将来:要她随便挑个人嫁了她定是不肯,可若是留在阮家一辈子……碌碌无为一辈子,混吃等死过一生,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人生么? 阮清瑶定了定神,岔开话题,好奇地问阿俏:“你这是在做什么?刚才听你说‘石榴籽肉’,就是这个么?” 阿俏面前的案板上,正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大块三肥七瘦的五花肉。阿俏伸手取了一柄厨刀,继续将她在案上的工作继续下去,一面切一面说:“待会儿做点錾肉,就是外头常说的‘狮子头’,做这个不能用绞肉馅儿,一定要把三肥七瘦的五花肉切成石榴籽的大小。姐,你要有空,去看看小凡那里蟹粉拆得怎么样了呗!回头做好出来蟹粉狮子头,第一个送给你尝,好不好?” “谁稀罕那个,油腻腻的!”阮清瑶脸往下一拉,扁了扁嘴,却到底还是蹬着一双高跟鞋,去小凡那里,看她把新鲜蒸熟的湖蟹一只一只掰开,把蟹黄和蟹肉分别炒出来。 小凡见到阮清瑶过来,高兴地招呼:“二小姐,原来你也来帮我呀!快坐,快坐!” 阮清瑶一皱鼻子,说:“我才不会动手呢,回头手上又是油,又是腥味儿的。我还是等着吃就好!” 话虽如此说,阮清瑶究竟没走,只站在一旁,看小凡手下飞快,八只蟹腿一卸,腿肉一一拆出来,接着蟹肚子上的盖儿一揭,蟹壳里饱饱的蟹黄就露了出来。小凡手中的小银挑子飞快地舞动,转眼那些不能吃的蟹胃蟹肠蟹腮尽行去尽,金灿灿的蟹黄全部被挑出来,盛在另一只白瓷盅里。 阮清瑶看着,忍不住手痒,也想自己上前试一试,可到头来还是自矜身份,又惦记着剥蟹之后手上腥膻味儿难去,最终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阿俏与小凡却忙得开心,不去管阮清瑶如何。她们将材料全部备齐,将挑出来的蟹黄绊在切成石榴籽儿大小的肉丁里,再往里加新鲜鸡子儿,调味,随即搅打上劲。 小凡去生了火,烧了一大锅水,待水起蟹眼泡了,赶紧拢上灶膛,将火调小。 阿俏在旁,则小心翼翼地用双手轻捺,将已经准备好的肉馅儿做成拳头大小的肉圆,左右手相互掂一掂,就轻轻地下到热水里。全部肉圆下完,小凡扣上锅盖,阿俏则自去洗手收拾,顺便对阮清瑶说:“二姐,这狮子头,再炖四个小时就能吃了!” “切,”阮清瑶露出一副“你不行”的表情,“这狮子头算是常见菜,以前我在外头馆子里点这个,最多半个小时,铁定就送上来。哪有像你这样,一道菜做大半天的道理。” 阿俏晓得这个姐姐是在胡乱打岔,当下小小不理她,只嘱咐小凡看着火候,自己则准备去休息。 两个小时之后,阿俏再回大厨房,这时候锅里的狮子头已经炖得香气四溢。阿俏揭开锅,看看品相觉得不错,就自己动手撇去了浮油,然后盖上盖子让这狮子头继续焖着。 这时前头有佣人过来,对阿俏说:“前头老爷子回来了,请你过去与归堂见客!” 阿俏惊讶地问了一声:“见客?” 她说着赶紧解下系在身上的围裙,将周身看看,见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才问那佣人:“是什么客人?” 佣人却不知道:“听老爷子说起,像是在家里大门口遇上的,老爷子正巧以前见过,就请进家里来坐坐。” 阿俏听闻,知道该是祖父以前认识的客人,遇上了,便请来与归堂招呼一会儿。她又问了几句,不外乎前头沏茶了没,沏了什么茶之类,这才推开通向风雨廊的那扇门,往与归堂楠木厅走去。 “久闻阮家楠木厅的大名,听说这是本省唯一一座全部由金丝楠木做梁做柱,建成的楠木厅。啧啧啧!” 阿俏还未走进与归堂,就听见这声赞叹。 这个声音,她确实是听过的。 阿俏轻声叩门,将与归堂的侧门推开一条缝,低低地唤了一声:“祖父!” 阮正源乐呵呵地笑了一声,道:“阿俏啊,进来吧!” 阿俏当即低着头,无声无息地推开门,缓步迈入堂中,先向厅内的人行了礼,这才抬头看:与归堂里,包括阮正源在内,一共坐了三人。刚才说话的那人,她曾经在与寇珍联手主持的那一出“烧尾宴”上见过:邻省的机要秘书何文山。 “何先生您好!” 何文山见她认得出自己,忍不住微笑,指着坐在身旁的人说:“阮小姐毋须多礼,这位是白先生。” 阿俏一样躬身行礼,抬起头并不避忌地打量一眼这白先生。 这位白先生约摸五十上下的年纪,四方面孔,相貌端严,额头与眼角俱有皱纹,但是发色漆黑,蓄着短须,穿一身藏青色的便服,坐着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看起来斯文而精神,眼神却十分威严。 这位白先生见她进来,也一直打量着她,待阿俏行过礼之后,转头向何文山随意笑道:“我说的,果然不错吧!” 何文山便讪讪地点头。 阮正源冲阿俏说:“这位白先生,适才与何先生在一起,路过阮家门口,正巧遇见祖父。白先生好奇院内正在烹制什么美味佳肴,祖父这才有幸将两位请进‘与归堂’。适才白先生曾断言,说正在后厨烹制菜肴的,定当是位正值妙龄的女子,何先生不信,这才命祖父将你请出来相见的。” 阿俏不答话,再度往后退了一步,冲面前两人点头致意。 她心下了然,这个白先生不晓得是什么来头,但是何文山的表现应该是装的。这何文山早先在醉仙居曾经见过她,知道那“烧尾席”是她与旁人一道主理的。没理由到了阮家门口,还不肯信是她在下厨烹饪的道理。 所以这个何文山,应该是变相在讨这“白先生”的欢心而已。 她立时记起何文山是邻省大帅任伯和的机要秘书任帅在这省城里微服走动,化名“白先生”,这也说得通。 只听这位“白先生”开口向何文山解释,说:“这是个炖菜的香味儿,若是寻常人家,炖菜之类耗辰光不耗力气的菜式,多是女子所做。可这阮府上的炖菜香味儿里,除却女子常见的精细之外,用料更见新鲜大胆,该是年轻人锐意尝鲜,所以我便斗胆一猜,猜这是个年轻姑娘主理的菜式。原本没有把握的,没想到却真是如此,而且还是这样一位明艳照人的姑娘。” 白先生这话说起来,像是由衷赞叹,倒也不带任何别的意思,说毕拊掌而笑,冲阮正源说:“还望阮老先生莫要怪我们叨扰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何文山一对小眼睛,眼神就在阿俏脸上骨碌碌地打转。 “阿俏,祖父陪白先生在这里小酌两杯,说说话,你且去取些下酒之物,取些花生来就好。” 阿俏大约觉得何文山眼神讨厌,一听阮正源这么说,立即点点头,应了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岂料她前脚刚出门,后脚这白先生就已经冷下了脸,轻轻地摇摇头,说:“时下的年轻人啊,刚刚赞过她精细的,没想到却不经夸。” “白先生,阁下的意思说?”阮老爷子支起耳朵。 “白先生的意思大约是,花生之类的下酒之物,也分口味与做法,有煮的、炸的、炒的。令孙女只应了一声便去了,怎也不过问一句来人的口味。”何文山将身旁“白先生”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您说的原来是这个,”阮正源立时释怀地笑了,“这个请您放心,‘有朋自远方来’,阮家绝不敢怠慢每一位坐在与归堂里的客人。您且稍待,便知就里。” 白先生与何文山见阮正源如此说,各自对视一眼,对阮家即将奉上的佐酒之物顿感好奇。 少时阿俏进来,手中托着一只尺许长的黑底红漆漆盒,送到白何两人面前,轻轻揭了盒盖。 白先生与何文山两人一探头,见里面横三竖四,总共十二只浅格,里面各式各样,一共盛了十二样不同的,全是花生。 第121章 阿俏奉上一只黑底红漆的漆盒,小心揭开,只见漆盒里的每一格里都浅浅地盛着花生十二种完全不同样的花生,有油炸的、有和着椒盐炒的、有煮熟之后卤的……除了咸口的之外,还有两种是甜口的,外面各自裹着一层不同口味的糖衣。 阿俏细声细气地向来客解释:“这两种是甜口的,味道分别是桂花糖衣和奶油糖衣,配酒恐怕不合适,但是二位饮酒前后尝一尝,倒也是可口的……这三味不卤花生都有不同程度的辣味,而这一味炒制的则是加了辣椒、芝麻和花椒一起炒制的,所有的十二味中,以这味的味道最为猛烈。您二位若是不喜食辣,请千万避开这一味。” 她轻声细语,瞬时将这十二味的花生全解说完了,转身就去将阮家家仆事先送来的酒壶与酒盅一起送了上来。 白先生兀自盯着那十二味花生发呆,怔了片刻抬头问阿俏:“阮小姐,请问,贵府招待来宾,都是这样的么?” 阿俏点点头,应道:“有朋自远方来,两位是祖父的客人,阮家自然要尽量照顾两位的口味。若是您在此之外,还想品尝什么口味的花生,或是其他味道的下酒小菜,请您尽管吩咐。” 她知道由何文山陪伴的这位“白先生”非富即贵,而且有很大的可能就是那位微服来到本省的任大帅。有这样一位大人物在,她只能尽量配合祖父,尽量不得罪来人,也尽量不让来人将阮家看得太轻了。 果然白先生点点头:“你这小姑娘口气倒不小,感情凭这十二味,你能将天底下花生的口味一网打尽了。” 阿俏立即接口:“要一网打尽也真还不至于。我做的这十二味,至少能涵盖九成的不同口味,若是我做十六味,大约能含九成五的口味,但越往下越难,我做二十味,恐怕也只含九成六的口味,以此类推……所以我就偷了个懒,只求能含九成口味便满足了。若是阁下的口味不巧在这九成之外,那我再给您单独另做。” 白先生听见阿俏这一番说辞,伸手取了一枚椒盐炒的花生尝了,只觉又脆又香,顿时点头叹道:“阮小姐,就这样你竟然还自谦,说只涵盖了九成的口味……这样一来,我对你后厨灶上正炖着的菜式更感兴趣了。” 阿俏此前曾听说白先生与何文山两个是被她灶上炖着的狮子头的香味引进来的。她原本以为这话只是客套,没行到竟然真是这样的。 “先生谬赞了,只是……好教先生得知,那道菜,还要炖上两个小时,才勉强能够出锅。” 白先生又挑了一枚香叶八角大料卤制的花生送入口中,点头道:“耗时辰的菜,这个我明白。何秘书会等我的。” “您……”何文山登时抽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见到阮正源与阿俏都在场,顿时又憋了回去,“您……不是一个小时之后还有别的约会么?” “无妨,就叫那边等一等吧!”白先生举起酒盅,看看里面的酒浆颜色,送到鼻端闻了闻,这才缓缓地送入口中饮尽,似乎意犹未尽,又似乎极为享受。 阮家奉上的,乃是陈年的汾酒。 “阮……阮小姐,”何文山急得想要擦汗,“这个……能不能通融一下,加快一点,一个小时,若是火候也差不多够了,你看看能不能先上,请我们……请白先生尝一尝,就尝一尝?” 阿俏摇摇头,说:“抱歉了何先生,这真的不行。若是火候未至,我既是捧出来了,请二位品尝,二位尝到的,也与寻常菜馆里能尝到的无异,尝不出我阮家的水准。若是这样,倒还不如不尝了,您也浪费辰光,我也耗费材料。” 何文山一急,盯着阿俏就说:“你……你可知道……” 白先生开口止住了何文山:“文山啊,那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让他们等等就等等。本来阮小姐要是不说刚才那一番话,我可能到时间就走了,可是阮小姐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是一定要厚着脸皮留下来,等一等那道灶上炖着的大菜。阮老爷子,您不会对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直接下逐客令吧!” 阮正源轻轻摇头,道:“两个小时而已,真不算长。若是确然美味,十二个时辰都不嫌多的。白先生倒是老朽的知己。老朽只是没把握,白先生看来懂行的很,敝孙女这点粗浅的厨艺,未必便能入得了先生的眼。” 白先生便盯着阿俏,看了半天,摇头道:“不在乎手艺好坏,炖菜大抵只需精致,认认真真做来,便是好的!” 两人一唱一和说到这里,何文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提出要借阮家的电话。阮正源便命阮家的仆佣带何秘书去打电话。打完电话回来,何文山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郁闷脸,见到阿俏,低声下气地恳求:“阮小姐,说真的,拜托能不能快一点儿?” 阿俏想了想,说:“等炖到时辰,我一定不耽搁,马上就给您送上来。可要我一定给阮家的客人奉上火候没到的菜式,那真是强人所难,我宁愿不上。” 阿俏把话说成这样,这位何秘书反倒不急了,知道这白先生与阿俏两人,一个是尝不到菜式绝不肯走,另一个则是不到火候绝不肯上。两下里僵持,难道教他夹在中间做恶人? 何文山一想到这里,登时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就着与归堂里的陈设,与阮正源东拉西扯,一双小眼则骨碌碌地偷偷瞅着阿俏。 阿俏觉得何文山眼光讨厌,索性躲回厨房里,舒舒服服地等了两个小时。她的确是应承了何文山,一到时辰,就绝不再耽搁的。可是将这清炖蟹粉狮子头装盘盛出来也是要花时间的啊! 这狮子头,阿俏先准备了四份。每份都盛在一只汝窑的白瓷瓷盅里,里面先垫上两颗用原汤烫熟的上海青,然后将狮子头盛在瓷盅里,最上面点上一点蟹黄、一粒枸杞做为装饰。 四盅里有三盅都由阿俏自己送到与归堂去。剩下一盅阿俏却叫小凡端了,拿去阮清瑶住的小楼,“让二小姐也饱一饱口福。她看你拆蟹粉看了一早上,那样子馋得哟” 小凡笑嘻嘻应声去了。阿俏自己则一人托了三只汤盅,小心翼翼地来到与归堂上,将三只汤盅奉上,小声道:“原本若是能炖至晚间,作为晚间席面上的菜式,味道会更好,这时候味未免还是嫌薄了些,且无菜可配,请两位千万见谅。” 她双手一提,将白何两人面前汤盅的盖子一掀,两人都见到里面的清汤与狮子头。 何文山“咦”了一声,伸匙点了点那只狮子头,说:“怎么凹凹凸凸的!” 白先生白了何秘书一眼,笑道:“你以为是炸丸子那!” 说着他抬头向阮正源与阿俏赔情,只说:“我这个机要秘书啊,一向忙得脚不沾地,平时也没什么功夫享用些美食,露怯了,露怯了!” 这“狮子头”之所以得名,也是因为表面凹凸粗糙,看起来犹如雄狮狮首。狮子头用三肥七瘦的石榴籽儿肉丁做成,炖到此时,肥的那部分早已化为无形,只剩瘦肉肉粒的形状,所以表面才会显得凹凹凸凸。但只有这种办法,做出来的狮子头才会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滑嫩,清香而味醇懂行的人才明白,这位白先生,看起来该是个极为讲究的老饕。 这时候阿俏与祖父对望一眼,这祖孙俩心知肚明,“白”先生这般口吻,他的真实身份十九就是邻省大帅任伯和只不过他为了隐藏身份,不敢说自己姓“任”,又不好说自己也姓“何”,只能取了中间一个字,说姓“白”。 说话间,白先生已经风卷残云一样,瞬间将汤盅里的狮子头吃去大半。阮老爷子与何文山却还刚刚才动匙。大约这位白先生因是行伍出身,才会养成这样惊人的吃饭速度,旁人无法与他比肩。 阿俏一见他吃完,眼疾手快地往他手边递上了一盅汾酒。白先生二话不说,接了便一扬脖饮下,连声赞好。 “阮小姐,单论你这做蟹粉狮子头的手艺,我平生所见,能与你比肩的,也许就只一二人,更难得的是你这份踏实与坚持。敢问阮小姐,做什么菜最拿手?” 阿俏见问,也不由得一怔:她做什么最拿手?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啊! “可能还是做最常见的那些菜式会比较拿手吧,”阿俏知道这些吃遍天下金贵菜品的老饕,大多推崇返璞归真,喜欢那些最简单、最朴素的菜式。 可是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胡乱说:“比如那些鸡蛋啦、白菜啦、豆腐啦……” “那感情好,”白先生认真地开口,“你可愿为我,做一枚完美的煎蛋?” 一枚完美的煎蛋? 这煎蛋如何能够完美?阿俏想:这世上有人喜欢生的,有人喜欢老的,有人喜欢流心蛋,有人喜欢双面煎的,有人喜欢单面煎的……就算是蛋的火候,正巧煎至完美无瑕,可是调起味儿来,有人喜欢撒一小把盐,有人喜欢淋少许酱油,有人喜欢什么都不放…… 所以到底怎样,才能算是一枚完美的煎蛋? 阿俏盯着白先生细细打量,却偶尔发现他嘴角向下,有细细的纹路,令他整张面孔显得有些阴鸷:这……该是一个,不那么好糊弄的人。 阿俏想了想,终于应下:“好的,白先生,且让我勉力一试。” 说毕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立即转身走了出去了。 白先生当真微微眯了眯眼,那副面相教阮老爷子看在眼里,当真有些阴鸷。老爷子手一颤,手中的瓷勺就掉在了瓷盅里。 白先生立即抬起嘴角微笑,即便如此,他眼里却一点儿笑意也无,而是有些阴沉,开口的时候也显得冷淡: “这个姑娘,刚才一次捧出了十二种花生,觉得大约能讨好天下九成的口味,她莫非这回也要端十二枚煎蛋上来?” 阮老爷子明白对方的意思,心里也暗暗叫苦不迭,知道这看似简单的煎蛋却能够千变万化,绝非佐酒的花生可以相比。阿俏这次连问也没问一声,看起来,的确是,托大了。 岂料这时候,与归堂门外响起了好几人的脚步声,侧门一开,阮家的仆佣鱼贯而入,支起一只架子,架子上则放着一只小巧的铁簸箕,簸箕里盛着生好的炭,那铁簸箕上方,则方方正正地摆着一只磨得光可鉴人的铁板,底下的炭一但燃着,这铁板便渐渐发热,上面只要再淋少许清油,立即就能在上面煎蛋。 阿俏自己,则带来一小钵新鲜的鸡蛋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小凡,则稳稳地托着一只大托盘,托盘里盛着各式各样的调味料,盐、油、酱油等物都历历在列。 见那铁板已经被灼热,阿俏伸手在铁板上方试了试温度。 她抬头看向“白先生”,坦然开口:“可以了,白先生,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问了,您想要,怎样的一枚,完美的煎蛋?” 阿俏的言下之意:只要您说的出来,我就能为你做出来。 白先生,也就是邻省大帅任伯和,背着手缓缓起身,眼光不离阿俏的面孔,他一面点头,一面说:“好,好,好” 何文山在旁一抬眼皮,被大帅这样,以连续三个“好”字赞过的厨娘,世上可没有多少。 “你这个答案,我确实是没想到!”任伯和赞许地说,“可见你确实是懂了饮食的真谛。世上本无完美,只是因为考虑到了人,才有了完美。” 说着,他微微弯腰前倾,看着阿俏面前正冒起青烟的一块铁板,口中喃喃地道:“这下可好,你将问题踢给我了。我……究竟想要一枚什么样的煎蛋?” 待到任伯和与何文山离去,与归堂只剩下阮正源与阿俏两人的时候,这一对祖孙才相视一眼,都悄悄地舒出一口气。 阿俏伸臂去抹抹额头上的一层细汗,而阮正源则是长衫的背心被洇湿了小小的一片。 与任伯和相处,自然而然能感受得到他几乎与生俱来的那种威势。可任伯和倒也罢了,任帅旁边的那个秘书何文山,则总是睁着一对小眼,骨碌骨碌地看人,叫人总觉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祖父,您可知省里的时局究竟如何了?”阿俏忍不住问出了声。 “等你父亲从市府回来,去问你父亲吧!”阮正源看似随意地答了一句。 第122章 阮茂学到家的时间比寻常要晚了一个多小时,刚进家门,就听见阿俏朗声招呼了一声:“爹!” 阮茂学吓得一个激灵。 “爹!”阿俏从花厅里迎出来,向阮茂学招呼,“爹您回来了啊!” 阮茂学胡乱摘下眼镜,伸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颤声说:“阿俏……阿俏啊,爹去放下公文包再和你说话啊!” 阿俏望着阮茂学落荒而走的身影,忍不住觉得这个爹有点儿可疑。最近阮茂学,确实好像是对阮家的什么事儿都不上心,就连上回在“小蓬莱”阮家接受审核,这个当人爹的,做人丈夫的,竟然都没出现。 不过最近常小玉确实消停许多,一直待在后院里哪儿也不去。阿俏总是对阮茂学有微词,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如今阿俏只得在阮茂学身后喊了一句:“爹啊,今天家里来了些邻省的客人,爷爷让我向您问一问省里的时局!” 阮茂学听见,那身影一下子就透出轻松,轻轻叹出一口气,双肩一抖,从花厅里悠哉悠哉地离开,过了一会儿回来花厅,在花厅北面摆着的扶手椅上坐了,翘着二郎腿看着报纸,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阿俏:“有什么事情要问我的?今儿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啊?” “任大帅和他的机要秘书何文山。”阿俏无所谓地回答。 阮茂学闻言,“蹭”的一声跳了起来,扶着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说:“什……什么?” 邻省的大帅任伯和和秘书何文山竟然到他……阮茂学的家里来。 阮茂学心里登时喜忧参半。 阿俏登时去将花厅几处门户关关好,在阮茂学斜对面坐下:“爹,您放心吧,这儿您可以随便说。” “老实说吧,阿俏,”阮茂学的脸色也有点儿发白,“省里这几天的事儿,当真是云谲波诡。” 阿俏盯着自己爹,仿佛在聆听说书匠说书。 “简而言之,这邻省任帅,打着‘合作’的旗号过来,说是想向本省借兵,其实却是想把本省督军沈厚的势力一口吞掉,可是本省督军沈厚不愿意自己的势力被任帅一口吞掉,任帅却偏要将沈厚的势力一口吞掉……” 阿俏伸手去扶着额头:这个爹,真有……说书匠的天赋。 “若是一个不慎,双方擦枪走火,可能两省之间就先起了刀兵。”阮茂学推推眼镜,“可能沈厚不想出这样的事儿,因此诸事一概先拖着,越是最近几天,越是有不了了之的趋势。阿俏,今天任帅来咱们家,旁人……旁人知道不?” 阮茂学很紧张:虽说省城里很多人家现在都像是墙头草一样,两边观望,看哪边得势了就倒向哪边,可是他阮茂学毕竟是市府的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家里接待任帅,消息传扬出去,旁人没准儿会……太羡慕他? 哪晓得阿俏开腔,说:“人家是用了个化名,到咱家来吃东西的。想必也不怎么想让咱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爹,你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阮茂学赶紧问:“真的,真的是任帅慕名前来,尝试咱们的‘阮家菜’?” 阿俏摇摇头:“当然不是,就是人家路过的时候,闻到了香味儿,这才进来想看个究竟。爹啊,您想得,也太多了。” 阮茂学咳嗽一两声,觉得也许不该让这个闺女看清太多他心里的事儿,赶紧正色说:“爹有啥想多了的?爹这也是关心咱家。对了,你胳膊好了之后,有没有再疼过了?” 阿俏瞅瞅这个爹,这还是她手臂石膏被砸去之后,阮茂学第一次过问她的手臂。 “没事儿了,基本上不怎么疼了。”阿俏冲阮茂学点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阮茂学的眼神在眼镜片后面闪烁。阿俏在他对面看着,总觉得这个爹的态度里,带着点儿心虚。 这时正巧宁淑进来,冲阿俏说:“算起来今天是咱家最后一天按旧菜单营业了,阿俏,明儿咱可就得看你大显身手了!” 阮茂学这才晓得阿俏能启用新菜单了,点点头赞了一句:“阿俏这丫头,确实是能耐。” 阿俏听着这句赞,觉得尬得要命,但是她有要紧的事情要和宁淑商量,便也顾不上自己爹了,将宁淑拉到一边,问她:“娘,在报上刊广告的事儿怎么样了?” “已经妥了,按你说的,新菜单先试三天,这头三天里过来的客人,都有半价优惠。” “娘,我还想与你商量,三天之后,按新菜单所做的席面,每席所收的费用,也都再降两成。” “啥?”宁淑有些不敢相信,“为啥又要降两成?你不是答应了族里那些人,每席的毛利能多三成的么?” 阿俏得意地笑笑,说:“我算过了,按咱们的新菜单,即便每席的费用降两成下来,因为咱们用的材料成本省了不少,所以毛利总能多出一成至两成。” “可是人工呢?人工可是一点儿也减不下去啊!”宁淑这时候想着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或许可以解聘高师傅,那样省得更多。反正家里有阿俏在,高升荣日渐老迈,有他没他,没所谓。 阿俏却笑笑,说:“扣去人工,就是净利了啊,我可没应承族里,说净利也要多三成。” 宁淑一呆。她倒是实诚,一直没想着有这茬儿。 “娘,生意是咱们自己家的,该怎么做咱们要自己拿主意,不能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再说了……再说咱们家一向做这富贵席面,吃咱家一席的抛费,抵外头酒楼里两三席的。可是这时局越来越紧张,将来万一发生了什么,席面生意,价格太高了,不好做。” 阿俏心想,古诗里写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省里万一真的动荡起来,她阮家依赖惯了朱门大户,一来太扎眼,二来要换旁的生意,轻易也换不过来。倒不如一点儿一点儿地,将那日常吃喝、平价的生意做起来。将来万一真有必要,阮家的生意必须得转型的时候,大家不至于手忙脚乱,转不过来。 “那,阿俏,咱家厨房的这些人,你打算动谁么?”宁淑拐弯抹角地相询,就是想打听阿俏对高升荣的态度。 “不动,谁也不动,都留着。”阿俏的一张小脸上有坚定的光彩:阮家走到今天,靠的是这些人。她也要这些人聚拢在她身边,陪着她走下去。 在宁淑的安排下,阮家在晚报上登了一则低调而简洁的广告。广告只是简单宣告了阮家席面换了新菜单,并且将在新菜单试营业期间订了席面的客人姓氏一并等在了广告上。 没曾想,这广告看似简单,效果却不错。一来阮家刚刚经历了前阵子“被”审核的事儿,那声名正在风口浪尖上;二来订到了席面的客户也觉得脸上有光,往往拿着这报纸在交际圈子里招摇炫耀,令旁人羡慕不已,顺带帮阮家提高了知名度。 广告一共做了三天,第三天阮家广告的版面上添了一行小字,宣告阮家席面的新定价,这个新定价较之从前,便宜了大约两成。 旁人见了,多少有人感到好奇,去询问在那头三天里试过阮家席面的人,阮家的席面是否质量有所下降,否则又为何会降价。 这时候报上的社会生活版偏又登出了一篇专访,访问了几名尝试过阮家席面的客人,大多是夸赞阮家席面的口味新颖,比以前的传统菜式多了不少创新。还有人言之凿凿,说阮家新席面的口味,不比以前的差,这价格迟早还得提上去。 这下子人人都打定了主意,想要在阮家再次提价之前,赶紧尝试一下这传说中的新席面。已经试过新席面的客户,也觉得脸上有光,打算另外邀请亲朋好友一道享用。一时间致电阮家的人险些将阮家的电话打爆。三个月之内的席面全部订满,宁淑不得不决定开放半年之内的预订。 阮家生意火爆,却有人心里不是滋味高师傅高升荣,得知了阮家将席面定价降了两成之后,便来寻阿俏,提出他打算辞职回乡。 高升荣内心一直存着愧疚。 他曾经动过恶念,想要伤害阿俏,虽然最后阴差阳错,这事儿不是他亲自动手,而是由常小玉误伤了阿俏的手臂,可这分毫不能减轻高升荣心头的负疚因为结果其实是一样的。 后来因为执照的事儿,高升荣一直拖着不敢提出辞呈;再后来,尘埃落定,阮家化险为夷,高升荣心头终于萌生去意。一听说阮家将席面降价,高师傅心里自然而然地认为东家绝不会再和自己续约了他的工钱占了阮家所有人工的三分之一,高升荣认为只有把他开了,阮家才能维持原本的利润。 在高升荣自己看来,他是不得不走了。 而自己提出走人,总要比东家开人,能保留几分颜面。 于是高升荣来寻阿俏,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阿俏没等他说完,就快人快语地拦住了他的话:“高师傅,您这是在说什么呢?家里早就给您做好了续约的契纸,就等着您签字的,您怎么就想着辞工不干了呢?” 她说着果真去将事先准备好的契纸取了出来,递给高升荣。 高升荣吃惊地看着契纸上的条款,他所识的字不多,唯有写着工钱的那几个数字,他是认得真真的:阮家给他的待遇,没有丝毫改变。 “三小姐,这……”高升荣望着阿俏: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东家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难道……难道东家真的从头至尾就没有看破他曾动的那些龌龊心思,而是一直在感谢他这些时候的默默付出。 “怎么?您要多花点儿时间看看这些条款,”阿俏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高升荣,不放过他任何一份神色变化。“那也成,您要看多长时间都成,回头就签个名字,拿一份契纸给我娘,就行。” “不……不是……”高升荣涨红了脸,他怎么会对阮家给的契纸有疑义? 高升荣自己心里过不去:像他这样一个技艺原不及东家小姐的厨子,心中又曾动过恶念的人,他想不通东家为何还给他契纸,要挽留他。 “高师傅,你知道我为什么敬重你么?”阿俏轻轻地叹一口气,重新抬头,紧紧地盯着高升荣。她的目光一旦变得锐利,高升荣便受不了了,惭愧无比地低下头,不敢抬眼看阿俏。 “老话说的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俏淡淡地续道。 高升荣顿时浑身抖了抖,瞬间他几乎想要缩成一团,找个地洞,躲进去。 他原本一直拿不准阿俏是否曾看破他的心思,刚才阿俏拿出契纸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整个阮家都没有察觉到他,没有意识到他曾经受人蛊惑,原本他的行径可能比常小玉更加恶劣,更加阴损。 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阿俏一早就看明白了他那点儿小心思,在这个聪明通透的东家小姐面前,根本无所遁形。 所以……高升荣直到此刻才全盘想通,所以那怒摔石膏的暴烈反击,那所谓天意庇佑的传奇……其实都是一个局,阿俏虽然执了后手,却到底抢占了先机。而他高升荣,到底只是一个局中被人使唤来去的棋子啊。 “高师傅,”阿俏见到高升荣脸如死灰,额上却汗如浆出,终于将口气放缓了一些,柔和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实话,你能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反而替我大声呼救求援,那一刻,其实我连自己都没法儿确定我的手臂有没有事。可是有人肯出面奔走,令我心里十分感激。” 阿俏说得诚挚,高升荣却越发觉得无地自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俏转过身,伸手掀开遮在大厨房门上的布帘,让高升荣能够望见阮家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大厨房。她柔声说:“高师傅,我想,你已明白了这做饮食的底线。” 高升荣无声无息地流了泪,自己想想都有点儿丢人,干脆捂着脸,往地上一蹲。 “论你的手艺,外头或许有厨子与你并驾齐驱。然而经过这件事,我想你的心境再也与旁人不同。所以我,想请你,留在我阮家。你本该是阮家的一份子,我盼着你以后一直是。” 阿俏面无表情地望着蹲在地上无声抽泣的高升荣,看见他终于流着泪点了点头。 俗语说:攻心为上。 可以说,她是耍了一点小手段,才让高升荣能抛却过去的恩怨荣辱,能够死心塌地地为她所用。阿俏心里却清楚得很,高升荣这样的人,不能就这样从阮家放出去,一旦出去,以他这样心志不坚的,势必被他人利用,反过来对付阮家。 与其那样,还不如由她自己来掌控这个人。 刚刚将高升荣的事情谈妥,阿俏取了契纸,准备去见宁淑。这时候小凡匆匆忙忙地进来寻阿俏。 “三小姐,我刚从酱园回来,进来的时候咱家门外有个相貌身材很耐看的阔太太,站在门口,一会儿伸手想要敲门,一会儿又缩回去转身要走。” 阿俏想:相貌身材很耐看的阔太太? 小凡又说:“我就去问她,到底是不是来找咱家人的。那人说是,是来找您的。我就要迎她进去。谁知道她却摇手说不要,然后转身走了。三小姐,你要不要去外头看看?” 阿俏想了想,将契纸交给小凡:“送到二太太的账房那边去。”她自己就赶紧出了阮家在盐阜路上的宅门,逆着阳光,往巷口一望。 的确是个身形很耐看的女子,正低着头,慢慢地往巷口外走去。巷口那头似乎有车子正在等她。 “徐三太太!”阿俏在后招呼。 来人是徐家的三太太黄静枫,阿俏去惠山之前与这位三太太处得颇为不错。 听见阿俏的这声招呼,黄静枫双肩一震,好似受到了惊吓,伸手在心口按按,这才转过身,转身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 “阿俏!”黄静枫开口招呼。 “您这也真是,怎么都到了我家门口了,都不肯屈尊进门坐一坐,难道是因为我离家两年的缘故,您就与我生分了?” 阿俏故意嗔道。 听她说起旧日情谊,黄静枫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低下头,等到再抬头的时候,终是带上了几分愧色。 “一见你,就是来请你帮忙的,”黄静枫开口不似以前爽利,说话声音细细的,“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第123章 阿俏将黄静枫迎进阮家,两年多不见的旧友坐在一起慢慢叙话。 “你在惠山的事儿沙龙里的人也有听说。没想到,周牧云那样性子的人,竟然也……后来周家那位小姐,即便回了省城,也不来我们‘黎明沙龙’了。” 黄静枫提起周家兄妹俩的事儿,多少有些感慨。 阿俏反倒大大方方地回应:“周牧云大哥在学校里的表现非常英勇,他的人品值得旁人敬重。” 黄静枫吃惊地望着阿俏,没想到这出“绯闻事件”的当事人之一,竟然给了周牧云这样正面的评价。黄静枫不免对阿俏更高看一两分,想起她这次过来的使命,黄静枫放在桌面下的双手忍不住将手里的帕子绞成了麻花儿。 “阿俏,说实在的,你刚从惠山回来的时候,我一直不得空来看你,如今有空来了,却又是有求于你。阿俏,你……不会笑话我吧!”黄静枫含羞带愧地开口。 阿俏摇摇头,世情冷暖她见得多了,黄静枫这样的,原没必要如此自责。 “静枫姐,您说吧,阿俏有什么可以替您效劳的?” 黄静枫心头暗暗舒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向阿俏解释:“是这样的,后天晚上,省城里会以徐家的名义,举办一场慈善筹款的晚宴和舞会,邀请本省政要与富商出席。我们希望能通过这场晚宴,给省城的育婴堂与孤儿院筹一些善款。” “这是好事啊!”阿俏想了想说,“莫非静枫姐还没有请到合适的厨子?” 黄静枫见她如此问,心下有了七八成把握,连忙说:“请是请到了,可是……可是我看了外子拟好的宾客清单,见这次与会的宾客非富即贵,省里的大人物,不说全到齐吧,也总有九成是买了外子的面子的。所以我十分担心,担心请到的厨子忙不过来。” “是这样啊!”阿俏想了想,随口又问:“那这次晚宴,还是在‘黎明沙龙’举办么?还是在徐家?” 黄静枫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可爱,刚想要笑,可还是敛住了,低声答道:“在仙宫!” 仙宫? 阿俏也曾听过仙宫的名头,“仙宫”原名“仙宫大饭店”,是省内首屈一指的豪华饭店,不止能承办大型晚宴,在饭店的三层,还有一座与宴会厅几乎一样大小的豪华舞厅,是个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声色之所。 慈善晚宴,选了“仙宫”做地点? 见到阿俏疑惑的目光,黄静枫明白就里,赶紧解释:“这是外子的主意,外子觉得只有下了大本钱,才能激那些豪客们出手,选仙宫这样的地方,看似开销大,可是能筹到的善款也多。相反,若是地方选得狭小了,那些真正由头有脸的有钱人反而容易推脱不来。所以外子才定了仙宫这样的地方。” “对了,这场晚宴是我徐家与银行寇家合办的,所以操办席面的厨娘你应该也认识。” “寇珍?”阿俏忍不住问。 黄静枫点点头,“是啊!就是寇小姐。” 阿俏忍不住微笑:“您早说啊,寇小姐是我的好朋友,她既然忙着,我又哪里能袖手旁观?如此就说定了,后天,我一定到场帮忙。” “阿俏,那感情好!”黄静枫抬起唇角勉强笑笑,“你自家也有生意要忙,我原没承望你能答应的,不过你既然这样仗义,那我……我后天晚上六点亲自来接你吧!” “晚上六点?”阿俏吃惊地道。 操持这种大席面的厨师,往往提前半天就要进场开始准备。更复杂的宴席提前两三天开始备料的也大有人在。晚上六点来接?难道这是黄静枫不了解准备席面的流程? 黄静枫点点头:“原本不好意思来打扰你。寇小姐那边,原本答应了所有饮宴食水,都由他们一力准备。可我这不也是因为担心,所以才请了你出面,能照应一二么?一来有你在,我放心;二来由你出面,寇家那边也不会见怪……” 阿俏这下子明白了,黄静枫这大约是对寇珍的手艺还有些心里没底,所以特地过来邀请自己去给寇珍掠阵或是救场的。寇珍那边若是妥当倒也罢了,若是不妥当,她就出手帮一把。因为是她的关系,寇家也不会因此而对黄家不满。阿俏这就是黄静枫为慈善晚宴所上的一道“双保险”! “那感情好!就这么说定了。”阿俏点点头,这样也好,她甚至可以将自家席面都忙完了以后再去“仙宫”帮忙。 “谢谢,谢谢阿俏!”黄静枫表现出对阿俏的十分感激,“真的,多亏你答应,不然我……” 阿俏将黄静枫送出去,没有多想,只安心等待后天晚上随黄静枫前往仙宫,给寇珍帮忙。 她有些好奇,就去问二姐阮清瑶。 阮清瑶点点头,说:“省城里每年都有一次这样的慈善晚宴,没想到今年轮到徐家办了。” 阿俏随口一问:“姐,那徐家有没有邀请你去这样的晚宴?听说晚宴之后还有舞会。” 阮清瑶生性好玩,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那种场合,我才不会去呢!”阮清瑶随手撩了撩一头秀美的大卷发,随意回答。 第三天晚上五点半,阿俏已经将家里的席面忙得差不多,余下的工序都交给高升荣和二厨他们完成。 她自己换了衣裳,将惯常使用的厨具都用干净的棉布包了,装在自己的手包里。 到了六点,果然有车子到阮家门口来接阿俏。然而黄静枫却没有亲至,阿俏有些暗自生疑,但是徐家的车子和司机她以前见过,不会有错。于是阿俏去向宁淑打了招呼,说她出去给寇珍帮忙,晚上会有车子送她回来的。说完这些,阿俏到底还是上了徐家的车。 阿俏在徐家的车上有点儿忐忑,她原想到了仙宫,若是还见不到黄静枫,她就偷偷溜走。岂料到了仙宫门口,黄静枫竟然候在门口,见到阿俏过来,黄静枫亲自给她开了车门,将她迎下车,双手握住她的手,感激地道:“阿俏,多谢你能来。” 阿俏盯着面前的黄静枫。 这时已是华灯初上,仙宫大饭店不愧是省城第一的奢华场所,饭店门口此刻早已被装点得流光溢彩,可是黄静枫脸上却有些晦暗。阿俏见她眼角粉光润湿,双眼眼泡有些肿,应当是事先曾经哭过。 越是这样,阿俏反而越不敢问,只说了一句:“徐三太太,请你带我去厨房吧!” 黄静枫一怔,讪讪地松开手,低下头喃喃地说:“是,是……阿俏请随我来吧!” 她当即在前面引路。饭店里的侍应生见到黄静枫大多恭敬点头行礼,见到阿俏这样的打扮随着黄静枫进来,却大多愣了愣。 阿俏不管旁人的眼光,很快她就随黄静枫穿过繁忙的走廊,来到了热火朝天的大厨房。 “寇珍!”阿俏冲里面灶台旁边那个身材高瘦的大姑娘一声招呼。 “阿俏!”寇珍忙得几乎脚不沾地,百忙之中冲出来,一捏阿俏的双肩,“你怎么来了?” 阿俏将自己的小手包提了提,笑道:“来给你帮忙来了啊!” 她将黄静枫相请的经过稍许提了提,最后说:“我就全交给你指挥了,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寇珍却嘟起了嘴,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说:“徐三太太竟然请了你,奇怪,这件事情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啊!不过你来都来了,这会儿应该叫你干点儿什么好?” 阿俏一回头,突然发现原本立在她身后的黄静枫此时不见了。无奈之下,阿俏赶紧对寇珍说:“我可不敢打扰你寇大主厨的安排。你先去忙,等什么时候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招呼一声。” 寇珍刚想说什么,里面有人大喊一声:“寇小姐!” 寇珍一跺脚,知道厨房里离不了她,一旦离了她,准备就要出些小事故。她连忙大声应了一句,冲进大厨房里。 阿俏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包放了,然后缩在一个不会打扰旁人的角落里。 “仙宫”的大厨房,比起她阮家的大厨房,完全不能同日而语。阿俏见到几十个人的团队,在寇珍一个人的指挥下,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一道道大菜迅速出锅,装盘,立即有饭点的侍应生过来,将成菜取走。 阿俏心知,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是万万插不进手的了。硬要插手,就只能给寇珍添乱。不过借此机会,她也正好可以看看这样规模的后厨,究竟该怎么打理。 寇珍是全靠嗓门儿来打理的,她发号施令起来,颇似学校的训导主任,又有点儿像个大男人,粗着嗓子说话,有时急起来还会爆粗口。 一直跟着寇珍的那名二厨,则是个年轻与寇珍相仿的少年人。他与寇珍配合默契。阿俏暗暗观察,只见寇珍偶尔会冲这二厨一偏头。二厨不用寇珍说什么,就会用自己肩上搭着的毛巾,去将寇珍额上的汗水全都擦去。 阿俏忍不住嘴角噙笑,她知道这种默契意味着什么。 正在这当儿,有人将阿俏的衣袖一拉。 阿俏偏头,见是黄静枫进来,冲自己使了个眼色。阿俏便随黄静枫出去,匆忙之际将自己的手包也留在了大厨房里。 “阿俏,另一头有点儿麻烦事儿,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黄静枫的脸有点儿肿,因此始终埋得低低的,声音也有点儿哑。 “楼上舞厅里缺女宾……外子算错了人数,女宾请得太少了。阿俏,能不能麻烦你一下,帮忙去凑个数儿,叫人看起来,不至于太难堪。” 阿俏觉得无可无不可,便点头应了。 黄静枫当先转身,带她去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实在对不住啊,阿俏,我还记得我妹妹的尺寸与你差不多。我妹妹在仙宫有个长期的更衣室,她跳舞的衣服都在这里。我能不能请你,请你换上一件?” 阿俏在门口张了一眼,见的确是个更衣室,里面有化妆台化妆镜,里面的衣柜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旗袍、洋装……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黄静枫当下一个走进去,一伸手就拿起几件华服,冲阿俏强笑道:“来,阿俏,你看看,哪件你穿起来更合适?” “徐三太太,你这是要打扮我?”阿俏淡淡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去凑数的女宾,你真指望我与人共舞不成,再者,我也不会跳舞啊!” 黄静枫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阿俏,你还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虚荣。要是我妹妹在此,恐怕早就扑上来挑衣衫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来,你看看这件行不行,这件颜色暗,仙宫的歌舞厅灯光比较暗,你只要找个没人的角落待着,便也不会有人来扰你!” 说实话,若是黄静枫此刻开口劝阿俏,劝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阿俏定然起疑,多半还会甩脸离开。可偏偏黄静枫言语里透着万般无奈,又透着诸般为她着想,阿俏心头一软,终于还是没有抗拒,走进这间更衣间。 这还真是个千金小姐的更衣间。 那些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大多面料名贵,或丝或缎,有的则镶着水钻或是贴着亮片,明晃晃闪闪烁烁,光彩夺目。 而黄静枫手中这件,则真的是一件颜色最为暗沉低调的。象牙色的绒面小洋装,及膝的连衣裙,通身上下,全无半点装饰,即便在灯光之下,这件衣衫也显得朴实无华,没有半点出挑的地方。 阿俏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应黄静枫所请,将身上女学生气过重的袄衣与袄裙换下,穿上这件原该属于旁人的连衣裙。 黄静枫伸手替她扣上领口的盘扣,低低地叹息一声:“阿俏啊,你自己可知道你生得有多好么?” 第124章 黄静枫用一副“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语气说话,轻轻拉着阿俏,让她立在妆镜跟前。 阿俏也见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的确已经……长大了。 那件象牙色的绒面洋装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剪裁做工却是一流,式样上则中西合璧,是洋装连衣裙的式样,领口、袖口与盘扣,却全部做成中式。阿俏原本是个身材瘦削的姑娘,这身衣裙偏偏将她身材所有的优点尽数勾了出来。这身洋装甚至是七分长袖的,窄窄的袖口刚好将她的小臂裹住,将她臂上那些还未褪尽的疤痕遮掩得妥当。 这可巧了,阿俏今天穿的,也是一对白色的小羊皮皮鞋,与她身上这件洋装,正是相配。 可是阿俏却略略皱眉:这衣衫,太过合身,合身到几乎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甚至她臂上的疤痕,也考虑到了。 黄静枫伸手,替她将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捋了捋,让她洁白无暇的额头尽量藏在刘海下面。 “阿俏,今日之事,的确是对你不住。”黄静枫喃喃地道,“一会儿你去了楼下,旁人与你搭话,请你一概不要答允。只管站在暗处,只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她似有难言之隐。阿俏别过头,稍许点点,示意黄静枫她会有分寸。后者这才万般纠结地将阿俏领出更衣室,轻轻握住她的手,领她下楼。 下楼的时候,阿俏能见到远处侍应生奔走来去,其中一名大约是见到了她,便立即跑走了。身旁的黄静枫大约是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稍许露出半分轻松。 “来,阿俏,我来带你见见这个慈善晚宴是如何运作的。”黄静枫稍许振作,笑着带阿俏在“仙宫”里参观。 “仙宫”一层,是个巨大的宴会厅,此刻厅内正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手中捧着各色佳肴的侍应生们脚步匆匆来去,尽其所能,将刚出锅的菜品点心奉上。 阿俏留神看,见已经上到了面食点心,晓得厅中的宴席很快就要结束。 在那宴会厅一侧,则另有一个小厅。这是“仙宫”里的一间专门用于拍卖的拍卖厅。“早先在这里拍卖了一些孩子们自己做的小物件儿,还有些名流手稿,古董文玩之类,总共已经筹集了十多万的善款。舞会前后,能筹到的善款会更多。整个一省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儿们,终于不会再流离失所,无学可上。” 黄静枫望着正在拍卖厅里的“捐款处”,言语里能听出几分欣慰。 阿俏的神色却略有些冷漠。她见到一名名流模样,大腹便便的男子,穿着正式的西式燕尾礼服,来到“捐款处”跟前,有专门的摄影师指挥那名男子摆好姿势,将一枚支票模样的纸往捐款箱里一放,那边闪光灯就“嘭”的一声,记录下这一刻。 这到底还是个名利场,捐赠的人也未必就对那些孤儿弃婴有多少善意,不过用金钱买个“善名”而已,说白了就是一场戏。 世上却得有这么多人,黄静枫、寇珍、她,还有这许多侍应生们……在陪着他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一起演戏。 黄静枫见宴会厅有不少人走出来,一面闲聊,一面往楼上走去。她立刻省过来,轻声道:“不好,大家都去三楼了。” 她说着转头过来,望着阿俏:“我的好阿俏,你做好准备了么?切记旁人若想要与你搭话,你千万别理,找机会抽身出来找我,可好?” 黄静枫虽然这么说,可是右手却紧紧牵着阿俏的手,似乎生怕她就此走开。 两人推开一道小门,一起步入“仙宫”的舞厅。 阿俏还从来没有进过这样奢华而又宽敞的场所。与眼前这座宏大的舞厅相比,当年惠山飞行学校里学生们自己改装的那个“舞池”,简直什么都不是。 整个舞厅的四壁,包括天花板,都被漆成天蓝色。天花板正中,悬着一枚巨大的圆形吊灯。可巧的是,这枚吊灯原本明亮夺目,此刻却正在“缓缓”地变暗。主灯黯淡下去,天花板上嵌着的无数细细的小灯却就此亮起。整座舞厅,似乎正变身为星空下的旷野,天幕上繁星点点,倒映在打磨光洁的白橡木舞池上,显得美不胜收。 舞厅正前方是一座舞台,台上竖着麦克风,台下则有现场乐队正在准备,小提琴手正在调弦,齐齐地发出一声噪音。 舞台面前则是一座巨大的舞池,舞池从舞台脚下一直延伸到舞厅的另一端。那一段本正对着三个阳台,此刻阳台跟前的落地长窗上已经垂下深蓝的天鹅绒窗帘,将厅中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舞厅内的“星空”下。 随着舞厅里的人越聚越多,阿俏眼前,俱是衣香鬓影,穿着时髦的男女或成双入对、或三五人一群,正纷纷步入舞厅,聚在舞池一旁,耐心地等着。 阿俏一回头,突然发现黄静枫已经不见了。她赶紧缩在一旁,将自己藏在角落里。在这座舞厅里,她越看,越觉得自己与眼前的情形太过格格不入她本就不是属于这风月欢场的人,连她眼下这身装束也是,太过简洁,似乎一旦她步入灯光之下,人们就会立即发觉她的与众不同。 突然有人在阿俏肩上轻轻一拍,待阿俏转身,来人看清她的面孔,吃惊地掩口轻呼一声,说:“阮小姐,真的是你?” 来人阿俏也认得,是她曾经在醉仙居见过的歌女容玥,艺名叫做花想容的。 容玥见她略有些懵懂的神情,惊讶之下,登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阿俏想:这还能是什么地方?仙宫啊! 她开口向容玥请教:“容玥姐姐,这个……难道不是徐家和寇家一起举办的慈善晚宴么?” 容玥板着脸,将阿俏一扯,口中说:“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凑到阿俏身旁,压低了声音,说:“这是个只有男人才能来的晚宴!” 男人才能来的……晚宴? 阿俏陡然一惊,惊讶地抬头,望着眼前等候舞会开始的人群。这人群里,也有不少女子,只是大多穿得花枝招展,妆容妖媚,如眼前的容玥一样。今天容玥竟也不得不用浓浓的眼线将眼角画得向上斜斜挑起。 “我是说,收到请柬,应邀赴约的,全部都是本省最有权势的男人,没有一人能带家眷的。这舞厅里所有的女子,都是外头请来的舞女和交际花。”容玥小声警告阿俏,“对不住,我得上台了。你……你自己保重吧!” 容玥只要登上那个舞台,她便不再是容玥,而是花想容,那个用自己甜美的歌喉、俏皮的歌声取悦众宾的花想容。容玥即便有心想帮阿俏,也分身乏术,当下无暇再管旁人,自管自提着乐器来到舞台上开始准备。 乐队这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轻快的舞曲已经奏了起来,开始暖场。 因为乐声的响起,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更加响亮而热烈。容玥在台上已经做好了准备,向乐队指挥点了点头,乐曲便滑向下一个章节,容玥也随之开口,唱起一首轻快的流行歌。与此同时,已经走进舞厅的男男女女开始互相结伴,准备随着这轻快的乐曲声舞一曲。 随着舞厅里的人越聚越多,阿俏在一旁看着暗暗心惊。 容玥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男人才能来的宴会。很明显,这宴会上的男宾们,要么趾高气扬、要么彬彬有礼,却人人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身边的女人们,似乎这些女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对象,不过是用以消遣的玩物而已。女人们则在尽力献媚,或作小鸟依人,或作解语娇花,不遗余力地将最妖娆最美艳的一面展现给这些男人们。 而黄静枫说得也没错,在这一群男人里,她看到了银行家寇宏轩、商会老板曾华池、邻省机要秘书何文山……甚至还有本省新闻界的大公子上官文栋。她认识的人有限,可她认得的人却大多是八面玲珑的。眼看着寇宏轩、曾华池等人左右逢源,上来与各人互打招呼、满脸堆笑的样子,阿俏就可以想象,今天这到会的“嘉宾”,身家几何,手中又握有何等样的权力。 与寇宏轩、曾华池等人不同,邻省的机要秘书何文山不与任何人攀谈,手中托着一只香槟杯,立在一旁,面色平静,就着杯子慢慢小酌着,斜眼瞥见阿俏,手中的香槟杯竟朝她举了举。 阿俏见舞厅里的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往她来时那道小门移动,准备开溜。她可完全不想去取悦这些“本省最有权势的男人们”。 可是她大约记错了方向,往那扇小门寻过去,才发现壁上罩上了一层深蓝色的幕布,她已经摸不到那盏小门在什么地方了。 阿俏低着头,鞋尖在地面上蹭蹭,心里嘱咐自己一定要冷静。这里虽然是一堆男人聚会的场所,可是胜在人多,旁人不会也不敢把她怎么样。其次,就算她找不到出路,这里可是“仙宫”,来来回回除了众多宾客之外,还有好些侍应生穿梭在人群之间,适时地为众人送上酒水。她可以跟着其中任何一个,就这么浑水摸鱼地溜出去。 拿定了主意,阿俏就尽量捡了那不打眼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往外溜。没曾想,她没溜出多远,突然被人拦了个正着。 拦她的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西服革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打扮得十分正统,可是一开口就是一腔酒气。 “妞儿,我可从没在哪家舞厅里见过你!是不是新到省城,要不要我提携提携你?”男人色眯眯地笑着,伸手就要去拨阿俏的下巴,被她一掌拨翻了。 “这位先生想必也是个有身份的人,”阿俏冷然开口,“请您放尊重一点!” 她整个身体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只有那一对眸子明亮至极,不服输地紧紧盯着面前的男子。 这个男人,平时若是在外头,必然会注重自己的形象仪态,为了保持“新派”的态度,对待周围的女性八成也会尽到礼数。可是今日在“仙宫”这样一个环境里,像他这样看似循规蹈矩的人,却正渐渐被这舞厅里一股子靡废的气氛所渲染。 他是个男人,而他身旁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子,不过供他娱乐享用而已。这一切荒诞与放纵,这一夜,都只会发生在这间巨大的欢场之中。绝不会有旁人多管闲事,前来干涉,因为在这里的“旁人”,都是与他一样,瞒着家眷,到此尽享一晌欢悦的……男人! “尊重?老子今天在仙宫一甩手就花了一万现洋,难道不该快活快活、享受享受么?”这男人往前迈了一步,将阿俏逼到屋角,酒气正喷在阿俏脸上,“若教我说,你才是该醒醒的,醒醒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阿俏心中雪亮她突然明白了这场所谓“慈善晚宴”的用意。徐家与寇家联手,共同举办的这场晚宴,邀请了本省最有财有势的男人,到此为孤儿弃婴捐赠善款,他们捐,花钱买个美名儿,却还不够,更借这个机会,在这样一个“只邀男宾”的场合里,无所顾及地与这些在场的舞女狎昵玩乐,而全将那些世间道德礼义的束缚抛在那后。 她们,她……都是给这些到场男宾的礼品与奖品。 阿俏一念及此,心头忍不住暗暗发凉。 说实在的,她不怕这些男人,她双手有的是力气,但凡有人欺到她跟前,她一掌就将人掀翻了去。 她只是恨,只是恨这些人,为了这样一个听起来崇高的目的,去做这样龌龊下作的安排。而黄静枫、寇珍、容玥、她……这些女人们,或有意或无意,或明知或无知,或多或少,在一起促成了这样的安排。 面前的男人醉得不轻,酒气熏天,伸手再一次去掰阿俏的下巴。 正在这时,在台上歌唱的容玥突然提高音调,细细地耍了一个花腔,惹得全场一阵彩声。这名男子听见,忍不住也转身,努力鼓掌,粗着嗓门儿大声说:“花想容小姐,唱得好!” 他一回头,原本缩在他身后的阿俏,早已消失不见。 舞池那边人头攒动,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没有哪个落单的身影,哪里还能见到那个小丫头的影子? 第125章 阿俏一只手腕被人紧紧攥着,两人一起缩在“仙宫”舞厅一角的暗处。 歌女花想容刚刚在舞台上高歌一曲,赢得彩声无数。彩声响起之时,阿俏身边的人恰好凑在她耳边细细地发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俏想了想,转脸看向黑暗中那对眸子,小声答道:“被骗来凑数的。” 那对眸子里登时闪过一丝恼意,阿俏原本以为他会责怪:怎么这么不小心,岂料他开口轻斥道:“是谁,竟敢来骗你?” 阿俏便不再言语,倒也非为黄静枫遮掩,只是她在还没闹明白事情的真相之前,不愿轻言责怪任何一个人。 “那边,原本有一扇小门,”阿俏身边的男人轻轻地开口。“原本我们可以尝试从那道门出去,可是现在那道门有人守着。” 阿俏悄悄探头,目光从男人肩上越过去,果然见舞台墙边罩着的深蓝色幕布一侧,有两名彪形大汉抱着双臂并排立着,显然是幕布遮住了门户,所以现在有人欲盖弥彰地守着。 她正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男人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手心里尚自握着她柔腻的手腕,此刻便顺势将她的手轻轻引导,揽在自己腰里,小声道:“靠近我一点,要显得亲近一点,有人正在盯着咱们!” 阿俏瞬间便将头低下,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红透了的面孔,一只手臂却情不自禁地揽住了男人的腰,不露行迹地靠近了些。 沈谦伸手,轻轻抚着阿俏一头齐耳的短发,他的手指修长,指节青白,指尖缠绕着一缕她那又黑又亮的秀发。沈谦望着她头上别着的那只玳瑁发夹,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温柔。他原没想到会在“仙宫”遇见她。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沈谦已无暇顾及,此刻他只尽量装作与她颇为亲近的样子,自己斜斜倚靠在舞厅贴着蓝色墙纸的板壁上,微低着头,似乎在向怀中的女子喁喁低语,倾诉满腔的情愫。 相比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几对男女,那些已经开始大肆上下其手的,他们这一对大约算是很“文明”,两个人不大像是在舞厅里孤男寡女那种干柴烈火式的艳遇,倒更像是在老老实实地谈着一场恋爱。 沈谦心想,此情此景,若不是在这“仙宫”富丽堂皇的舞厅里该多好……那样事情就要容易得多,而他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带着她逃脱。 可是此时此地,他既要想办法将身上的重担交付,又想着毫发无伤地保着怀里的女孩儿离开这里这,是不是原本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若真的要强求,是不是,怕又会带累了她。 阿俏却悄悄抬起头,声如蚊蚋:“沈先生,舞厅的门户在我们的正对面。我们一起……过去?” “阿俏” 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涩。 沈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敢告诉这女孩儿,他是没办法……现在就从“仙宫”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的。要是换了任何一个日子,他都会当仁不让地护着她从这里出去,可是,今晚,不行。 只是……她这话倒提醒了他,她是阿俏啊!不是那种非得依靠某个男人的女子。她始终独立而顽强,因此他们两人似乎可以一起……各取所需地离开。 他突然一伸手,一转身,却是带着她转了个方向,将她的面孔牢牢护在自己怀里。 有两名壮汉正从他们两人身后经过,见这里的男人怀里拥着个女子,两人头埋着头缩在板壁旁边,便将他们也当成了一对“干柴烈火”,没有打扰,继续往前,沿着舞池边缘巡视过去。 沈谦低着头,微抬着眼,望着那两个壮汉离去的方向,心中默记时间。 那两个壮汉没从他们身后离开多久,立即又原路转了回来,依稀见到一片昏暗中沈谦正回头望着他们,其中一人谄献地躬了躬腰,比个手势,那意思是,“您乐您的吧,我们不会碍事儿!” 沈谦这才缓缓回过头:这巡视的人来回一次的时间太短,看起来,他的计划,还是行不通。 他一低头,见到怀中的阿俏正紧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太激动了。沈谦忍不住想,他倒宁愿是后者。 正在这时,舞台上容玥已经将将唱完她的第三首曲子,嗓子已经听得出有点儿发紧。可是她收住最后一个音的时候,还是赢得了台下一片掌声。 “是机会了!” 沈谦突然眼前一亮,他知道歌女唱到这里,十九要下台休息一下,保养一会儿嗓子,而这个时候,乐队不会歇着,即将要响起的会是……舞曲。 “阿俏,在惠山教你的舞步,你还记得么?” 阿俏茫然地抬起头,她眼里倒映着“仙宫”天花板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透着几许迷离,该是忆起了往事。 于是沈谦略略俯身,伸出双臂揽住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不记得也没事,有我呢!” 他的话音刚落,乐队的小提琴手已经奏响了第一个音符,熟悉的节奏跟着响了起来,蓬擦擦,蓬擦擦…… “阿俏,你听我说,不要刻意去记起那些舞步,不要尝试控制你的步伐,你只管放松,放轻松……你只有我!” 沈谦双臂使劲,轻轻一带,阿俏的身体立即随他的双臂划过半个圆圈。两人脚下一低,已经同时滑进了白橡木板铺就的舞池。 在舞池里起舞的男女不算太多,不过区区几对而已。但是敢下场的,大多舞步娴熟,刻意在人前显摆。 阿俏却不是这样,她一踏上舞池的板壁,就已经脚下一滑,险些乱了方寸,身体往前一倾,笨拙地迈了一步之后,被沈谦一把抱住。 他索性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托离地面,带着她在空中继续转过几个圈子,让她那轻盈的小身体在空中飞舞着,象牙色的裙裾在舞池的地面上快速旋开,像是一朵雅致动人的花。 这本是沈谦想让阿俏熟悉一下这华尔兹的旋转与节奏,没曾想这被人是看做了炫技,阿俏双足刚刚落地,四下里的掌声立即响了起来。 “你看,有我呢!”沈谦的眼神这么说着,轻轻将左手从她腰间放开,伸手去握阿俏的右手,左臂继续揽着阿俏的腰,两人开始轻盈自如地舞起来。 阿俏惊魂甫定,身体的大半重心至此还吊在沈谦身上,她右腕一翻,小手落在沈谦的掌心里,脚下终于也踏上了正轨她再也不去想该如何迈步,她只睁大了眼,努力去看清眼前的男人,看清他那对英挺的眉,温润如玉的眸子,笑意清浅的唇…… 面前的他,依旧是一身正统的西式礼服,黑绒面西服里,依稀能见到背心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正随着他的步幅节奏轻轻地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阿俏忘记了她正置身于金碧辉煌却危机四伏的“仙宫”,仿佛又回到了惠山那座简陋却温馨的学校食堂里。她只管望着他的双眼,全然放任她的脚步,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任了她的心,随自己沉溺在那温柔如水的目光里……忘乎所以。 一时忘乎所以,阿俏与沈谦的舞步便配合得天|衣无缝。 旁人的目光全聚在阿俏身上,大多数男人此刻都发现了阿俏的不同阿俏此刻的打扮,不过是一副邻家女孩儿似的模样,然而她那一对足尖却始终轻快自如地在舞池地板上划出舞步,那娴熟的舞技似乎在透露她该是个欢场高手;她的双眼则始终脉脉含情地望着她的男伴,仿佛对方是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这样清纯而又妖媚,多情而又专情的神态,立刻为阿俏添了一等要命的吸引力。 登时人人艳羡起场中的沈谦。他们身边的莺莺燕燕,大多没有像阿俏穿得这样素雅而无华,更不像阿俏那样梳着女学生也似的短发,更没有阿俏那样“表里不一”。与阿俏一比,这些平日混迹歌厅舞厅,陪伴达官贵人的交际花们,便只是些精雕细琢的皮囊,灵魂未免无趣了些。 立即有人开始四下里打听,询问阿俏是哪家新秀,初次被人带出来“见世面”,就是在“仙宫”这样宏大的场合,想必背景不简单。 阿俏以为沈谦会接着跳华尔兹的机会,带着自己往舞厅大门那里移过去,可没曾想沈谦却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还不行,我们太引人注意了。” 阿俏一怔,这才注意到舞池里的情形。舞池里一共不过七八对男女在随着曲调翩翩起舞。而他们似乎是最受人瞩目的一对。她一分心,脚下就有些微乱。所幸华尔兹乐曲恰恰在这时候结束,两人在舞池一侧停下来。沈谦便索性轻轻揽住她的腰,由着她低下头,将面孔藏在自己胸前。他自己则礼貌地向舞池周围的看客点点头,神色间似乎在请诸位谅解,那意思大约是:她太害羞了。 附近看着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有人认出了督军家的二公子,开口就向沈谦打听阿俏的名姓,“沈二公子好福气,有美相伴,敢问这美为何人那?” 沈谦腾出一只手,将食指放在唇上,随即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旁人一下子意会了,大约将阿俏当了沈谦的禁脔,连声赞了几句,倒也无人敢上前,另行向阿俏邀舞。 容玥喝了口水,重新登台,冲乐队指挥使了个眼色,乐队指挥会意,一点头,乐队开始演奏一曲节奏慢些的舞曲,听节奏是一曲“慢三”。容玥则清了清嗓子,配合着乐曲,柔柔地开口唱了起来,唱的是一首抒情的洋文歌。 华尔兹并非人人都跳得来,可是节奏舒缓的“慢三”,这些常混歌舞厅的男人们倒是都会的。 舞池里一下子拥挤起来,若是此刻有人在厅中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是相拥而舞的男男女女,若是再想在这灯光幽暗的舞池中辨出哪一对男女的身影,已经难如登天。 “是‘慢三’,你还记得舞步么?”沈谦在阿俏耳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 阿俏一怔,抬起头来望着沈谦,见到他眼里蕴着顽皮的笑。 他哪里教过她“慢三”的舞步? 阿俏一时将惠山的事儿全想了起来。当时沈谦说的是,让她轻轻踩在他的脚面上,让他“带”着,慢慢起舞。她身体轻盈,他完全带得动她。 “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沈谦的口唇已经贴在她耳边,“只有这样你我才能顺利脱身!” 阿俏心想: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没法儿变得更糟了此刻她早已与沈谦两人,面贴着面,他的双臂圈着她的腰,而她整个人都顺从地缩在他怀里。 于是她凭着感觉提起足尖,轻轻地踏在他那一双式样考究的黑色漆皮鞋上,顺着他足上的力量,他进,她便顺着他的来势往后退,他勾着她退,她便顺着他的去势向前迈步。如此一来一去,几个回合之后,阿俏也已经知道这慢三的基本步法了,在这拥挤而幽暗的舞池里,她这个头一次跳“慢三”的人,居然也跳得似模似样。 只是他们始终在舞池一侧打转,身后就是“仙宫”那三座阳台,那落地长窗该是打开着的,有夜风一直轻拂起那深蓝色垂地的天鹅绒窗帘,新鲜的空气从厅外涌进来,让阿俏能感到一丝清凉,从而保持头脑的冷静与清醒。 “阿俏,”沈谦贴在她耳边轻轻地开口,口中的热气轻轻喷在她耳垂上。她却完全没有心思与功夫去面红耳热。 “待会儿乐曲结束的时候,舞池里的人会一起转身往乐队那个方向鼓掌。你就趁那个机会,从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一道出去,出去之后走大约五十步,走廊右手边有一道小门,后面是侍应生用来送酒水的通道。你从那里进去,不要一直往前,见到有楼梯出现就立即往下,那里能一直通往‘仙宫’的大厨房。在那里,你应该能找到你的同伴!” 阿俏心想,寇珍! 若能找到寇珍,她应该就有办法混在他们那些帮佣的人里,从这里出去。 “沈先生,那您?”阿俏猛然省起。 两人说话的这当儿,沈谦已经带着她,渐渐向舞厅阳台靠去。他双臂一箍,将她抱起来,贴着她耳边悄悄地说:“你真轻!” 阿俏一怔,万万没想到他竟会答了这样一句。 此刻的沈谦,像是个动了情的寻常年轻人,将她轻轻放开之后,眸子里闪烁着微光,贪婪地打量着她一张面孔。 “一路小心,阿俏!”沈谦低声嘱咐,“下次见面,我想……我想,我们两个……” 他的嗓子有些发涩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我们两个,要不就在一起……” 在这一刻,他是真的想了,想他们两个能在一起。可是他却选择了,选择了尽量不去拖累她,一切都还要靠她自己。 “在一起……我可以教你很多很多的舞步……” 阿俏没说话,他说的这些令她意识到了分别可能很快会来临。 “阿俏……” 他低低地呼唤一声。 与此同时,台上的花想容声情并茂地唱出最后一个音,尾音袅袅,叫人听了心里颤了又颤。 拥在阿俏双肩外的臂膀一下就松了,不见了,阿俏的心脏抽了一下,觉得好像有什么一下子空了。 清清冷冷的夜风从揭开的天鹅绒窗帘外头呼呼地灌进来,阿俏从窗帘间的缝隙里偷眼往外看:阳台上空无一人。仙宫外是省城的万家灯火,街道两旁整整齐齐的街灯沿着道路往远方纵横延伸。 花想容收了嗓子,舞厅里的人们纷纷冲舞台转过身,高举起双手为□□女花想容的精彩演唱大声鼓掌。 阿俏回过头,将“仙宫”的阳台迅速抛在身后。她只管低着头,匆匆穿过人群,往舞厅那三道正门那里快步走去。 第126章 阿俏从“仙宫”三楼舞厅三道门户的最右面一道转出来,见门外有几个大汉正守着。阿俏若无其事地伸手整理头发,一转身,目不斜视地从门口离开。 倒也无人拦她这样一个小姑娘。 饶是如此,阿俏的一颗心依旧砰砰跳着,默默数着步子,走过四十步,她便慢下来,听听身后没有动静,再悄悄转身,往身后看看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她。 阿俏一偏身,贴着墙壁行走,再迈了十余步,果然见到壁上一座小门。她刚动念想要上前拉门,门从里面打开,一名侍应生左手托着一瓶洋酒,十几只玻璃酒杯,右手则拎着一钵冰块,从门里出来。 阿俏缩在门背后,等那侍应生过去,她轻轻巧巧地从还没关上的门里溜了进去,一面快步行走一面想:沈谦究竟是何等样人,买卖古董的客商?督军家的二公子?可他怎么能将“仙宫”里这些仆役才用的通道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仿佛他亲身走过不下数遍。 阿俏越想越是紧张,为沈谦感到紧张:在惠山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无论遇上什么事,外表总是显得镇定如桓。他大约……大约又像上次那样,推她一个人走,让她自己去到安全的地界儿……可这次沈谦却没有约定一个重聚的时间。 所以,这样就算是告别了么? 阿俏脚步匆匆,眼眶却有点儿酸。 她是不会回头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先把自己照顾好,才能再说上其他。更何况,更何况……她知道他将要去独自面对的事恐怕凶险无比,早先在舞厅里她和他靠得那样近的时候,曾经能感觉到他的礼服下面,腰间别了一枚沉重冰冷的铁器。 在要命的事情上,她还是打算先尽着自己。 阿俏牢牢记住沈谦的嘱咐,沿着通道往前不久,见到楼梯,她便快步往下。寇珍所在的大厨房在半地下。她从三楼往下,没过多久她便能找到同伴,以寇珍的性子,她遇事,寇珍不会坐视不管。 还没到二层,阿俏陡然刹住了脚。 楼梯间的门“啪”地打开了一扇,有个女子声音沙哑,在低声乞求:“好了,我……我去还不成么?” 一行人走进楼梯间,阿俏正巧从上面下来,来不及回头,双方撞了个正着。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徐三太太黄静枫,她见到阿俏,犹如见到鬼一般,脸顿时惊得惨白。黄静枫背后是几个男人,其中一个阿俏曾经见过,是那位曾经在舞厅里向她举杯致意的那位邻省机要秘书何文山。 “徐三太太,我正要去找你!”阿俏见到黄静枫,干脆先发制人,主动打了声招呼。 黄静枫背后的男人伸手掐住了她的胳膊,黄静枫脸上顿时肌肉一跳,连忙强笑道:“阿俏啊……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要不要先到二楼的休息室去歇会儿?” “不,徐三太太,我是向你来告辞的。我想回家!”阿俏声音不抖不颤,平平地说来,甚至有点儿向长姐撒娇的意思:她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想回家了嘛! 黄静枫一怔,连忙先掩饰,指着身后那名掐着她胳膊的男子说:“这是外子” 阿俏很有礼貌,居高临下冲男人点点头:“徐三爷,曾听静枫姐提起过您!” 徐三爷干笑两声,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黄静枫听见这旧日称呼,也浑身一个激灵,抖了抖。 “何秘书您好,又见到您了!”阿俏也向何文山打个招呼。 何文山微微向阿俏点了点头,说:“刚才阮小姐在楼上舞厅大放异彩,怎么,这么快就想走?” 这时候黄静枫也缓过来了,轻咳一声,开口说:“这样吧,阿俏,我去安排车子送你回家,你先去休息室坐一会儿,好不好?” 阿俏往背后的楼梯上瞅了瞅,扭头望着黄静枫,忍不住笑了一声,说:“我能说不好么?” 她背后出现两名彪形大汉,也不靠近,只远远地守着。这大约是黄静枫他们正巧在这里堵到了她,便有人去通知了三楼的人,从上面下来堵了她的去路。 何文山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阮小姐,我原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 阿俏便缓缓从楼梯上下来,对黄静枫说:“徐三太太,咱们走吧!” 她话音刚落,徐三爷与何文山便齐齐地给她让开一条通路,阿俏当先,黄静枫将头埋得低低的,跟在阿俏身后,一起走出楼梯间,转了两个弯,柳暗花明,已经在“仙宫”的第二层。此刻阿俏的左手边,就是早先黄静枫带她来换衣服的地方。 走廊上还有一人,口中叼着一枝雪茄正在抽着,似是在等什么人,又似是在等着看什么戏,见到阿俏等一行人过来,赶紧掐熄了烟蒂,赶上来。 阿俏一见是曾华池,心里顿时又凉了半截。可她偏要昂着头,见到曾华池过来,故意冲他点点头,打声招呼:“曾会长!” 曾华池睁着一对小眼,觑觑阿俏,没说话,朝后面的男人哈了哈腰,笑着说:“何秘书、徐三爷……” “原来是曾会长啊!”何文山开口搭理了曾华池一句,曾华池一张肥脸上顿时喜成一个四十八褶的包子。 “教你个乖,先别总在这儿杵着!”何文山凑到曾华池跟前,小声说了两句,曾华池赶紧点头称是,一转身,就跟在何文山身后,一副誓死追随的模样。 曾华池候在何文山身后,听见黄静枫细声细气地告诉阿俏,只说休息室还在前头。阿俏却突然不情不愿地大声说:“不行,回家之前,我要先把衣裳换回来。” 黄静枫无法,只能先与丈夫低声商量了,才将阿俏轻轻一推,让她先进更衣室,自己则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低着头守在更衣室的外头。 曾华池在一旁冷眼旁观,忍不住就想起他的那位“三姨太”。 三姨太说得都对! 几天前,何文山就曾经有意无意地向曾华池“透露”此事。曾华池听明白对方的用意,乃是觉得任帅颇为赏识阮家的姑娘,想要借此机会“撮合撮合”。 曾华池无奈地表示,他恐怕早已被阮家视作仇人,这件事上他有心无力。当然他很贴心地向何文山推荐了徐家。徐家三太太曾一度与阮家的小姐交好,这是他很早就打听到的消息。 曾华池一掉脸,就将这件事儿告诉了姜曼容。 告诉姜曼容的时候,姜曼容正坐在湘妃榻上抽水烟,雪白的脚踝正从睡袍底下露出来,让曾华池说到后来,越发口干舌燥,几乎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 “不可能!” 姜曼容喷出一口芬芳的烟雾,徐徐开口:“任帅绝不可能看上阿俏那样的小丫头。” 曾华池却想:你这莫不是嫉妒了吧! 姜曼容勾唇:“此刻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嫉妒!可是啊,我看男人的眼光,比你们看女人的眼光要准多了。” “听你这么说,任帅是正巧路过阮家,用了些吃食,觉得阿俏烹制的吃食很是雅致,所以赞了两句,看起来很赏识那小丫头,是不是?”姜曼容坐直了身子,将脚踝藏到睡袍底下去,接下去说,“任帅若只是当面夸赞,他就仅仅是欣赏那丫头的厨技而已,可如果他对那丫头一句评价没有,背地里却吩咐旁人打听用功,这才是真正动了色心。” 姜曼容得意洋洋地开口,一边说,一边忆起了她刚与任伯和相遇的时候。 “眼下听你说起来,像是何文山想要投其所好,却不知该如何讨其欢心,所以干脆送个任帅赞过的姑娘到他身边,猜想任帅没准不会拒绝呢?” 曾华池自以为听出了酸意,便拍着胸口说:“三姨太信得过我,我自然为三姨太两肋插刀。您若是不愿意任帅身边再添个女人,我就拼着得罪何文山,也要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你可千万别!”姜曼容断然否决了曾华池的话。 “你道何文山只是讨好上峰那么简单么?”她望着曾华池,像是望着一个酱猪头。“如今这省里的局面很迷,说合作,合作不了,说打,又打不起来。那何文山的背景很深,受上海那边的影响很重,他是最希望看见两省合作不成,自己先火并起来的。如果仅仅是折了一个阿俏,就能让任沈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彻底冲突,然后这何文山再坐收渔利……” 曾华池听得额头上有点儿出汗:他自诩在商政两界都吃得很开,对眼下的局势,却没有一个深居内院的女人看得清楚。 他忍不住对姜曼容刮目相看,不再只当她是个长相娇媚、功夫了得的玩物。 姜曼容没注意曾华池的眼光,她只管继续往下说:“阿俏那个丫头我知道,性子刚烈得很,刚则易折,但凡被任帅碰了一根手指头,她绝对咽不下这口恶气……若是折了阿俏,沈二又如何能善罢甘休?如此一来,岂不正好促成任沈交恶,两省合作,再无可能?” “三姨太高见,真是高见!”曾华池对姜曼容满心佩服,连连点头。 “别的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看到,阿俏这柄刀,终于到了该折的时候!”姜曼容将这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毕,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随之越笑越响,笑得得意洋洋,活像个大仇得报的怨鬼。 这既恶毒,又嚣张的笑声,直到现在,还回荡在曾华池耳边。 只听“刷”的一声,更衣室的门打开,阿俏轻声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姑娘么?” 曾华池从回忆中惊醒,吃惊地发现阿俏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阿俏身上这件,根本不是她从阮家出来的时候穿的那身普通衣裙,而是一件手工极为精致的胭脂色刺绣缎面旗袍,是原本挂在更衣室里最漂亮的一件。那旗袍很合身,将阿俏纤瘦而轻盈的形体尽数勾勒出来,胭脂色的缎面上则用银线刺出细密繁复的并蒂莲纹,远看不显,近看时才能见到花纹反映着的柔和光泽,将阿俏的面容肌肤映得更加明亮。 阿俏往更衣室门口一站,不止曾华池这种色中老鬼,连何文山、徐三爷等人在内,心内都难免生出一声叹息:好一个娇艳水嫩的美人! 黄静枫见了,在心里暗自哀叹一声:她知道阿俏已经将前后都想明白了,却也正如此刻的她一样,束手无策,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办法。 若说女人的外表也能是一件武器的话,阿俏早已黔驴技穷,将她最后一件武器都用上了。 何文山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阮小姐,我早赞过你是一位聪明人,眼下一见,果然如此。既然你愿意合作,我们自然也不为难你,以后你得了好处,也只是你自己的。” 他说着转身对徐三爷和曾华池说:“两位,我们还是回三楼去,留在此处,难免教阮小姐尴尬!” 到了这时,这群人连什么“等车来”之类掩饰的话都不愿再说了,在他们眼里阿俏大约只是一只美丽的献祭。 徐三爷则瞪了一眼黄静枫,说:“还不走?杵在这里做什么?” 黄静枫点点头,平静地开口,说:“我替阮小姐理理头发!”说毕她上前伸手,替阿俏整理一下她那头齐耳短发,随即低着头转回徐三爷身边。 何文山等人随即离开,一直跟随他们身后的几名守卫却没有退下,而是推搡着阿俏来到休息室门口,其中一人打开门,硬梆梆地一伸胳膊,说了声请,就拽住阿俏的胳膊往房里一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阿俏料想外头会有人看着,她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先将门闩从里面扣上再说。随后她立即转身,打量着休息室内的情形。 这间休息室里光线暗淡。总共不过壁上几盏壁灯,里面却点的是蜡烛,幽幽的烛光透过毛玻璃灯罩映出来,为这间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屋子,添上了几分柔弱而靡废的气息。 房里家具陈设简单,不过一桌一椅,靠着墙角放着宽大的布面沙发,沙发后面是枝形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藏青色的便服外套。 屋内四壁与天花板到处贴着色彩鲜艳、纹饰繁复的壁纸,地上则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阿俏走上去,觉得轻飘飘的,整个人直朝空气里浮。 房门对面的墙壁上开了一扇落地长窗,通往阳台,厚厚的天鹅绒帷幕几乎将这面墙整个儿遮住,只露出一条细缝,透着点儿外面的灯火辉煌。阿俏一见,赶紧去查看落地窗,伸手拨弄,试图将窗户打开。 什么乖乖听话,什么坐以待毙,这些都不是她阿俏的风格;换下素衣,披上华服,也不过是为了让旁人放松警惕,给她稍许独处的空间;可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她就绝不会放弃为自己寻找出路…… 阿俏伸手扭了扭落地窗上的重锁,心知这一条路也走不通了。 她重新退到门口,能听见外面守卫正在来回走动她被关在一个全无出路的屋子里,唯一的出口有人把守。 阿俏退而求其次,来到桌边,盯着桌上放着的玻璃瓶与几个空杯子。 刚才黄静枫靠近她,为她梳理头发的时候,曾经以口型暗示:“不要喝水!” 阿俏一伸手,将玻璃瓶里无色透明的液体倒在玻璃杯里,倒满整整一杯之后,将瓶放归原位,自己提着玻璃杯在房间内四下里寻找,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将水偷偷倒掉的地方。 落地窗旁挂着的一垂到地的帷幕之中,一丛万年青的枝叶偶尔露出个角。 阿俏见了,立即走去,伸手撩开那沉重的帷幕,弯腰将水倒在万年青的花盆里。 玻璃杯里的水是倒尽了,杯子也从阿俏的手心里滚落出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她的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此刻一枚冰冷坚硬的|枪|管正死死地抵着她的后脑。 “不许出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听见这个声音,阿俏一时竟不知是悲是喜。 第127章 阿俏身躯一动,她背后的男人便低低地说了一句:“站起身!”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语气丝毫不容人抗拒。 阿俏原本半蹲在地上,此刻依旧背对着来人,缓缓地直起身。她能感觉得到身后来人的杀意,甚至能感觉到他的一只手掌已经渐渐探上了她的后颈,指尖轻轻地点在骨节之间她骨骼纤细,对方只要伸手一拧,她大约就会立即无声无息地仆倒在地…… 因为他的缘故,才得以重新来这世上走一遭,到头来却又折在他的手里。 真的会这样么? 阿俏缓缓地举起双手,显示她全无恶意。 颈后的手掌便稍稍放松一些。 阿俏的右臂渐渐移向她的鬓角。她后颈的左掌随即又紧了紧,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警惕问了一句:“你想做什么?” 阿俏的右臂骤停,不敢再动,片刻后突然不管不顾地飞快伸手去她的发上,摘下一枚玳瑁发夹,握在她右手的手心里。屋内幽深烛火的掩映下,那枚发夹不再是白天时看到的棕黄色,反倒如黄玉一般,泛着古旧的光泽。 “阿俏?” 背后的人费劲地说出这两个字。 阿俏背后的压力陡然就松了,后脑抵着的枪|口转开,后颈上那只左掌也渐渐松开,游移着往下挪,终于勾住她的后腰,扳着她慢慢转过身来。 室内烛火忽明忽暗,落在阿俏脸上的阴影也连带一晃一晃的。即便如此,沈谦到底还是看清了她充满了恐惧的眼神,和眼里浮起的雾气。 永远是那样温润如玉的男人,无意中在她面前,将自己最冷厉最残酷的一面显露无疑。 沈谦心内叹了一口气,右手将始终扣着扳机的那只“博莱塔”放下,别回腰间。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紧紧地蹙着眉,微眯了双眼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却见阿俏突然仰起脸,奋力眨了眨眼,随后低下头,稳定了语调,尽量用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差了几步,结果没走成,我是不是……很没用?” 沈谦其实特别怕她这样一副故作轻松、使劲儿忍着、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此时此刻他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突然一伸双臂,将她整个身体揽在自己怀里,口中焦躁地轻唤着:“阿俏!” 阿俏赶紧伸出右手,在他唇上按了按,左手冲房门点点,示意门外有人,屋内有什么动静,难免引起外头守卫的主意。她记得很清楚,早先在舞厅的时候,沈谦刻意避着那些人,想必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只是她的手指一触及他的唇,仿佛立刻发生了化学反应。 她呆住了。 他则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让那只小手始终轻轻地贴在自己唇上。 两人的心,齐齐地停跳了片刻。 若说一瞬间也能成为天荒地老,那么此刻便是: 他是个自带危险的男子; 而她不过是个趋吉避凶的女人; 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需要去隐忍,她也牢牢地念着过往只想着逃避。 可就在这一刹那,这两人心内同时闪过一道光,滚过一声惊雷,老天爷毫无怜悯地出手,将他们连自己都可以牢牢瞒住的情绪一刀劈开,明晃晃地摆在彼此之间。 阿俏心头一痛。 沈谦的唇角却缓缓地勾了起来。 忽然楼梯那头传来人声,“你们,在这里守了多久了,看到有人经过这里么?” 外头守卫答应了一句。 “不行,这里每一间都必须要搜,人一定还在‘仙宫’,绝对不能让人迈出‘仙宫’半步。” “砰”的一声声传来,显然走廊上二层的房间正被一间间地打开,挨个仔细搜查。 “可这里是任帅的休息室” 听见外头的守卫答复,阿俏便想,果然是骗她到此,与大帅任伯和有关。 那天她曾在阮家招待任伯和,原本不觉得任帅此人对她有什么另眼相看的地方,对她做出来的菜式的赞许,多过对她本人。没想到这也能教他人看走了眼,认为任帅因此对自己有意,费老大一番周折,将她弄到“仙宫”里来。 “究竟是什么事?你们要搜查,也不是不可以,但怎么就搜到这一层来了!” 阿俏辨得出说话的人是何文山,这人说话永远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语气,从不高声大气,可就是叫人觉得不好对付。 “何秘书,是被人劫去了要紧的东西……” 说话的人语速又快又急,大约是附耳上去,语速又快又急。 “这还了得?” 以何文山的性子,说出这四个字,已是遇到了生平难得一见的棘手难题。只听他转头问:“你们刚才送人进去的时候,大帅在里面么?” 外头的守卫摇头:“没见着!” 何文山顿时做了决断:“这一层所有屋子,挨个打开搜查。”就是说,也包括了大帅的这一间休息室。 搜查的速度极快,能听见房门被一间一间地“砰砰”打开,可见搜查的人手众多。 阿俏闻声,难免焦虑地看一眼沈谦,扭头冲房间的阳台看去,又看看沈谦的手。 她的意思是,沈谦有武器,或许可以强行打开落地窗的锁,他们一起从露台离开。 沈谦摇摇头,贴在她耳边说:“不行的。听见动静,会有人立即破门。” 阿俏一转念,就指了指窗边的帷幕,意思是让沈谦再藏回幕布之后去,搜查的人由她来应付。 沈谦却知道正搜过来的这一群虎狼之辈到底是什么来头,继续摇头拒绝,反而伸手到腰间,将他那枝“博莱塔”取出来,上了拴,紧紧攥在手心里。 他有种预感,这么多人一起搜查,帷幕后面绝对藏不住,到时候反倒当真带累了她。他自己是督军公子,还有些用处,一时半会儿还能留条小命。而她…… 可是她,可是她若真有半点差池,那他的余生……该如何过? 转眼间人已经朝这间休息室快步赶来。只听何文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开门!” 外面的守卫去扭门锁,“秘书,从里面锁住了。” 何文山沉吟片刻,立即下令:“砸门!” 何文山下令破门的瞬间,阿俏贴在沈谦耳边轻轻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没有问:“你到底要怎样”,或是“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她却在问他此行的目标,“到底想要什么”。 沈谦一抬眼,看见身边的女人。 他这才注意到她换了一身衣裳。胭脂色的旗袍衬着她姣好的身材,缎面上银线密密绣就的花纹,在幽暗的烛光下闪闪烁烁,犹如繁星点点,又似春水微漾,他自从认识她起,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打扮,仿佛在他毫不经意之间,她竟早已美得惊心动魄了。 于是沈谦突然轻笑起来。他想明白了他想要的。 外面的人开始第一次撞门。 沈谦凑到阿俏耳边,柔声说:“我只是想要你啊!” 何尝不是呢?这些年,他所做的,往大里说,他总想着略尽些绵薄之力,为天下人谋一个国泰民安的好世道,可往小里说,他也想在这样的世道里,有个喜欢的人能让自己守着,好好地守一辈子。 阿俏一怔。 这话说得比沈谦早先的舞厅里说得更要过火,阿俏万万没想到,已经火烧眉毛的时候,这男人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思,能情致缠绵地说这样的话。 门被撞了第二次,门闩振了振,眼看就要撞松了。 沈谦的眼神却越发地亮,凑到她耳边说:“这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说着,他一转身,去身后架上勾了件衣裳过来。 阿俏怔怔地望着他。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有时候你就不肯信我,我说出来的,你未必就真愿意按照我说的去做。” 已经到了这节骨眼儿上,阿俏反而释怀了,也许下一刻她就真的没命了,那且便信他一回,就算是为他而丢了性命……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重重地弹在墙壁上。 何文山走进大帅任伯和的休息室,见到眼前的景象,险些没跳起来,差点立即从屋里倒着退出去。 休息室里,灯光黯淡,气氛暖味而靡废,遍布天花板与四壁的繁复装饰几乎能叫人瞧花了眼。房间深处,有一对男女,正在忘情|亲|吻,大约浑然不知有人进来。 男人背对着来人,他的背影英武挺拔,藏青色的便服外套正随意地搭在肩上,一只臂膀早已从外套中抽了出来,此刻放肆地勾起女人的一只膝弯,让她雪白的膝盖从胭脂色的裙裾下露出来。 女人则紧紧地贴着身后的板壁板壁上,虽然看不清面孔,但来人大致可以猜到她该是在热烈地回应。那一对粉藕似的手臂此刻正温柔地缠在男人颈间,纤指偶尔会用力攥紧男人的衣领,仿佛她在与面前的男子一番激烈交锋时,一样有来有往,进退有度。 这样热辣而失控的场面,令在场所有的人瞬间齐刷刷地犯了尴尬症。 “大帅” 何文山低声招呼一句,“兄弟们只是在……” 男人与百忙中腾出左手两指,朝后轻轻地摆了摆。 这是何文山见惯了的手势,他顿时如蒙大赦,赶紧一挥手,说:“大帅一直在这里,你们还有什么疑问?” 男人的左手扬起,二指随意地朝身后弹弹,正是那人有点儿不耐烦,命人退下时候的习惯动作。 何文山很精细,偷眼往桌上放着的玻璃瓶里看过去。即便灯光昏暗,何文山也看出玻璃瓶里盛着的液体少了一大截,几乎不剩什么,其余几个杯子又都空着。 何文山顿时放心了,心想凭你是什么烈女贞妇,喝了这点儿东西,不还是一样原形毕露? 他心下有点儿懊恼,要怪,只能怪他们进来得太莽撞,任帅一直没出现在舞厅那边,显然是一早就留在这屋子里休息,此前那几个傻子竟没见着。这会儿倒好,让这群不知轻重的家伙在将将入巷的时候冒冒失失闯进来,好在没有扰了任帅的兴致…… 门关上的那一刻,沈谦将阿俏放开。 两人都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刚才两人一起经历的短短一两分钟,是他们各自从未经历过的凶险时刻,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就算是瞬间紧紧相拥,在那时心中又有哪里有半点柔情蜜意只剩下紧张了。 沈谦一下子松开他的双臂,对阿俏小声说:“对不起!” 适才本是权宜之计,他原无意冒犯。 阿俏没说话。 她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唇上这时候才缓缓体会出麻酥酥的味道,一张俏脸终于全涨成粉樱色,渐渐地连脖子都一并涨红了。 沈谦紧紧盯着阿俏,生怕她有什么不妥,或是不悦。 可是看着看着,沈谦眼里渐渐就只有阿俏一对嫣红的唇瓣:她的唇峰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令那对唇瓣看起来有点儿厚,此时此地,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格外诱人。 沈谦再也忍不住,凑上前去在她那细细的唇峰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次是真正的一吻,即便只是轻轻一啄,肌肤接触之际却似有电流,两颗心为此同时一颤。 阿俏一下子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垂着不断颤动,像是一只小鹿受到了惊吓,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张开,柔软地圈住男人的腰。 藏青色的外套终于被甩落在厚厚的毛毡地毯上。 “跟我走!” 沈谦身体一颤,随即强硬地将阿俏的手臂推开,转身自去研究房里的出路。 阿俏独自一个候在他背后,压根儿还来不及失落:她指尖上觉出些异样,连忙将左手抬至眼前看个究竟。 她手上沾了些暗红色的、黏稠的液体。 这个男人,当是伤得不轻。 第128章 何文山得意洋洋,他一路走去,徐三与曾华池一路跟在身后,马屁高帽一起送上,口中阿谀奉承源源不断,务求这位机要秘书将来能在任帅面前为他们说几句好话。 何文山为人谨慎,绝对不会将这些言语放在心上,可这也不妨碍他听着这些话作飘飘然状。 徐三爷虽然出身清贵,可其实却颇为热衷,见何文山面露得意,便问起两省“合作”的情形,言下之意,还是想知道将来本省督军与邻省大帅,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何文山阴阴笑着回了一句:“你们这些墙头草,谁胜还不是一样?” 徐曾两人都是一愕,可想想也是。曾华池乖觉,赶紧向何文山行礼,说:“多谢何秘书指点。” 说着,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徐三爷在一旁看着,心头冷笑,知道这张纸,不是支票就是房地契。他登时对这曾华池起了鄙夷之心,觉得对方是个商人,满身铜臭。不像徐家,可是正正经经送了一副名家画的油画给何文山送过去的,多雅致? 只是他不曾想到,徐家除了送了一幅画之外,还通过徐家三太太黄静枫出面,给任帅骗个姑娘送去。徐曾乃是一丘之貉,若细论起来,徐家比曾华池的行为更为不齿,更加不堪。 几人慢慢踱着回到三楼,何文山惦记着“仙宫”里搜人的事儿,不再进舞厅,只在灯火明亮的外堂等候消息。 少时大帅任伯和在数人簇拥之下快步上楼,何文山暗暗心惊,迎上去问:“大帅,您怎么这么快……” 这么快就从温柔乡里出来? 任伯和身上的军服穿得一丝不苟,眉眼里俱是威严,他一递手中的密报,何文山一眼扫过,脸上立即变色。任伯和则冷冷地喝问:“你以为我在忙什么?” “大帅,您刚才是在……” “我刚刚见过沈厚!”任伯和没好气地回应一句。 “坏了!”何文山登时全明白了,“属下知道错了,属下这就去将功折罪!” 他急忙转身,叫上几个人疾奔下楼,来到任帅那间休息室外面,大声下令:“撞门!” 两名大汉一起使力,门内却并未闩上,两人一下子撞进去,并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 房内早已空无一人。 何文山快步冲进去,见到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正大开着,新鲜的夜风正呼呼地灌进屋。原本挂在窗上的重锁被撬下来扔在地上。何文山低头往下看,下面正是“仙宫”北面的一条小街。街上正有四五名行人,各自往街巷两端匆匆而去。 何文山一转身,冲跟着从进来的心腹冷冷地说:“沿这条街去追,你们看着办!” 他为人阴鸷,极少说狠话,口中说“看着办”,其实就是“格杀勿论”的意思。今夜但凡在这条街上走动的人,若是被这号人捉住,多半便要遭殃。 何文山下了令,自己转过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见到一只玳瑁发夹正落在地上,认得是阿俏常戴的,一声冷笑,伸足踏上,使劲儿碾了碾,发夹的玳瑁表面立时碎成六七片。 阿俏与沈谦两人却正从“仙宫”的正门往外走。 九月的天气,晚间的风已经有些凉。沈谦的外套正同时搭在他与阿俏两人身上。 这两人正紧紧依偎,沈谦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叫人瞧不清面容,他的左臂伸出,搂住阿俏的双肩,两人好似蜜里调油,恨不得和一个人似的。 “仙宫”的门童见惯了这种情形,豪客在舞厅里相中了美人儿,一时猴急,便径直带出去共度|春|宵。阿俏的装束打扮也应证了这一点,她身上那件旗袍绣满了银色的花纹,光一照就晃人眼,旗袍勾出那腰身,纤纤软软,跟水蛇似的。 门童殷勤上去询问:“爷您要叫辆车么?” “滚一边儿去!”沈谦带着醉意一挥手,手掌险些崩在门童脸上。 “什么人!”门童不满地嘟哝一句,心里对陪着一起出去的女人有点儿同情,醉鬼看起来难伺候。 然而阿俏却越来越心惊,她的右臂勾在沈谦腰间,能感觉出沈谦腰间有一处伤口。他大约此前曾经包扎过,但是后来又挣开了,所以外套里面的背心上原有一片小小的洇湿,现在越来越大。 而沈谦走路的姿态也渐渐有些不自然,身体的重量正慢慢地移到阿俏的肩上来。 “你没事么?”阿俏尽量不动神色,小心翼翼地凑在他耳边。 沈谦微微偏头,冲阿俏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儿?” 那笑容一如既往,又亲切又温存,叫人见了便如沐春风。阿俏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痛:这个男人总说她对自己狠,可难道对他自己就不狠了,身上的伤情不知怎样了,面上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竟然还这么笑,笑得又这么温柔。 “我说,一会儿你可不能有事!”沈谦懒洋洋地将口唇贴近阿俏的面颊,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是我好不容易采来的娇花,我这才刚闻见点香味儿……” 他凑在阿俏耳边软软地说着俏皮话,阿俏心头暗恼,倒是很想捶他一拳,可是偏偏又惦记着他的伤,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心想这人真是有恃无恐,自己难道就这么被他吃得死死的? 恼归恼,阿俏开始觉得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毕竟对方是个身材高大匀称的成年男子,阿俏一咬牙,勉力支撑。 两人走出“仙宫”的院子,快步穿过宽阔的马路。阿俏足尖刚刚踏上马路牙子,立即听见身后一声沉闷急促的响声,像是年节时放的爆竹,没放上半空,闷在屋子里就炸了。 这声响是从“仙宫”不知哪一层传来的,“仙宫”那头原本能听见三楼传出悠扬的乐曲声,响声之后,乐曲声立即停了,片刻后嘈杂声传来“仙宫”彻底乱了。 沈谦身体震了震,回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肃穆。 “快走!”他一拉阿俏,两人立即拐上一条窄道。巷内光线昏暗,可是沈谦似乎不用看路也能辨清方向,拉着阿俏左转右拐,走不到十分钟,两人已经重见光明,他们来到另一条宽阔的马路旁。 “黄包车!”沈谦招手吩咐。 一辆黄包车在两人面前停下。沈谦先上车,随后伸手让阿俏缩在他身边。他匆匆说了个地名,然后凑在阿俏耳边说:“吻我” 阿俏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明知这是欲盖弥彰、掩人耳目的法子,自己只是装装样子,可偏生就是没这个勇气。 “傻丫头,假的!”沈谦见她这么纯,登时又笑了。 阿俏便气:笑什么笑,当她不会演戏是么? 她当即张开双臂,牢牢地圈住他的脖颈,小心翼翼地不去动他的身体,自己整个人依偎过去,两人的口唇贴得很近,可就是差了半寸。 下一刻,黄包车一动,阿俏身体一晃,她登时悲剧了。 待她挣扎着坐直身体,眼神幽怨,瞪着沈谦,沈谦却也望着她。可这回他脸上再没有笑容了,眼神有点儿凶,似乎想把她整个儿吃掉。“我一一都会记着的!”他的双眸仿佛会说话,在很认真地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会记住的。 阿俏当即有些心虚,可是即便在这眼神的逼视下,她还是倔强地圈着沈谦的脖颈没有放开她不是轻易能认输的人。 黄包车车夫偷眼回头看看这情形,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管拉着黄包车往前跑。没跑出多远,忽然听见沈谦在身后喊了一声:“停车!” 下车之后,沈谦随意塞给车夫一个银元,说:“快点收工回去吧!今天城里不太平,可能要宵|禁。” 车夫见他出手阔绰,感激地弯了弯腰,低声说:“谢了,不过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能多赚点。不过险中求财罢了。”说毕他便拉着空车去了,看方向竟然还是往“仙宫”那里去的。 阿俏目送车夫远去,心想:以命换财,当真这么值得? 沈谦却轻轻扶着阿俏的肩膀,两人一起,稍许往西走了几步。沈谦眼尖,身体一动,随即拉着阿俏往街边一躲。 阿俏见他眉心一蹙,猜到他牵动伤势,心里一痛。沈谦却将阿俏拨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往街道另一边望去。 “那不是,那不是……”阿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欢喜地几乎要叫出声。 她看到了沈谨的影子。沈谨已经带了几个身穿军服的士兵,筑起了路障,荷枪实弹地将路给截住。 果然是封路了。 “千万别出声!”沈谦轻声提醒阿俏,无声无息地拉着阿俏的手,两个人缩在街边路灯不及的暗角里,反而转身,缓缓地沿他们来时的方向退回去。 阿俏不明就里,但她听进了沈谦的吩咐,没有作声,默默支撑住沈谦的身体。 没过多久,只听身后“砰”的一声脆响。沈谦身体一振,阿俏也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去看。 适才大约是有人冲沈谨他们那个方向过去,还没走到,就被人放了冷|枪。沈谨带着人冲上去看,随即响起数声枪|响,双方随即陷入混战。 “走!”沈谦没有回头,甚至没往兄长那边看一眼。 阿俏赶紧快步跟上,尽力撑住他的身体,偷眼瞧去,见沈谦面色冷峻,牙关似乎也紧紧咬着,眼中的神情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 “沈先生……” 阿俏小声小声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令兄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 她知道自己的言语苍白无力,可除了这点安慰,她还能说什么? “阿俏,”沈谦缓缓地开口,却没说下去。她到底是个心肠柔软,见不得别人苦痛的小姑娘,他在心内暗暗地想。 阿俏“唔”了一声,想听沈谦有什么嘱咐,他却摇摇头,说,“没什么!”面色已经恢复,平静如常。 片刻后他却又叫了一声:“阿俏!” 阿俏诧异,转脸看向他。 全无征兆地,沈谦突然将她一扯,两人同时拐进正路旁一条不起眼的窄巷。阿俏一声轻轻的低呼被掩在巷内的寂静里。 两分钟后沈谦从巷中转出来,已经只剩他自己一人。 他加快脚步,沿着笔直的马路往“仙宫”那个方向走回去。街灯苍白无力的光洒下来,照亮了他笔挺的身形、英俊的面容。 沈谦快步朝迎面而来的两人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三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之一提气喝问:“你” 沈谦还没等他问毕,已经踏上一步,飞快地拽住那人一条胳膊,右手掌底一柄利刃无声无息地递了出去。那人几乎哼也没哼一声,渐渐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那人的同伴也立刻认出沈谦,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记起自己身上也是有武器的,登时抽出一柄尺许长的砍刀,冲着沈谦就砍过去。沈谦让了两招,没让过去,臂上又添一条长长的血口。 这人立即回头询问:“要活口么?” 这一个分神,被沈谦觑见破绽,劈手夺下那柄长刀,随手一刀砍翻,将长刀往前一扔,低声说:“出来吧!” 他一直在等着,等这两人背后窥视的指使自己站出来。 “沈公子!”到了这时候,躲在暗中的人终于觉得有了把握,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双手轻轻相击,大声赞叹:“没想到,督军公子竟然也有这么好的功夫。”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东西既能落在你手里,我们也是服气的。不过,只要沈公子能把东西再交还到我们手里,一切就都好说!” 那人有恃无恐地走了出来,望着沈谦,见他步履蹒跚,一只手撑住路旁的院墙才能勉强站稳。 “你既想要,就过来取!”沈谦低声说。 那人一时犹豫,见沈谦看上去确实已再无还手之力,便大着胆子,缓步上前,来到沈谦面前大约半步的地方,向沈谦伸出手。 “东西呢?” “这就给你”沈谦低声应了一句,右手手底的利刃瞬间也递了出去,只是这一次,他的手速与力道早已比刚才差了一截,出手绵软无力,被对方将手腕一扭,一推一送,竟往沈谦自己胸腹之间硬生生送了进去。 “就这点儿伎俩?”来人冷笑。他早就防备着沈谦突袭。 “你上当了!”沈谦一咧嘴,笑得很开心。他反手一扭,已经将对方手腕扣住,左手则已经从腰后伸出来,博莱塔黑洞洞的枪口紧紧地贴在对手腰间。 对手早先见到沈谦对付一柄长刀尚且受伤,自然不会想到沈谦身上还带着这样的武器。这时候才晓得中了沈谦的苦肉计,大惊之下将匕首狠命往前一送。 “砰”的一声闷响,血肉之躯哪里敌得过火器,那人一声不吭,缓缓在沈谦面前软倒,丢了性命。 沈谦也无法再支撑,他并没有低估危险,可是却一定程度上低估了自己的伤势。这时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坐倒在敌人的尸首旁边。他头晕眼花,身体在迅速发冷,胸腹间的伤口血如泉涌,而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身体似乎终于不再属于自己。 然后他梦见了阿俏。 他梦见阿俏那张俏丽的小脸在他眼前晃动,依稀能听见阿俏的声音在极遥远地呼唤他的名字,能感觉到她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将他整个身体都负在那具瘦削的小肩膀上。 他做梦都想提醒梦里的她:难道他不是嘱咐了千百遍,要她一定要记住自己说的,听自己的话么?他要她在窄巷里避到天亮,然后若无其事地回阮府,从此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从此忘了世上曾经有过他这么个人么…… 他可以付出生命,却不希望她记得。 “你再撑一撑,再撑一会儿啊!”阿俏咬咬牙,拖着沉重的脚步又往前挪了挪。 “你们这些男人们,都是这么的自以为是的么?”在死一般沉寂的街道上,阿俏几乎想要大声喊出来。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上辈子最后一段的记忆更加清晰,她愈发肯定这是个随身自带危险的男人命运像是一张网,她越是躲,却离他越近,越是挣,便挣之不脱。 可是每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他都将她一把推开,独自去面对;可他难道觉得她会就这样乖乖领情么? 他说过,他想要的,就是她而她,她也想要他啊! 第129章 “砰砰砰” 狄九睡到半夜被那震天价响的敲门声吵醒,凑到门板前一瞧,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谁啊!” 外头的人,穿得又仙又美,不认得。 “狄九叔” 阿俏小声小声地招呼。 里面静了片刻,有灯火亮起。那头狄九开始下门板。 “这是怎么” 灯光一照,狄九刚才那见到虚幻假象立即被打回原形,阿俏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头脸上还沾着不少血迹,那天仙呢,美人呢? 狄九面对着这个小丫头片子,瞬间觉得很幻灭。 “狄九叔,你能帮着治伤么?”阿俏往身后一指。 狄九一张,见阿俏身后一只黄包车,黄包车上仰卧着个年轻人,面色青白,身上几处伤口,被草草包扎了一番。 他心下一惊,这夜不太平,他早在家乡的时候就经历过,大致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一眼看见那黄包车的车辙印子一直延伸到他的店门口,狄九又气又急又没有办法,赶紧上前,与阿俏一起,将那年轻人从车上抱下来,两人一起,把人扶至他店里。 阿俏却不进来:“狄九叔,我得出去处理了这个,你看着他,好不好?”她伸手指指黄包车。 狄九:“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你能不能先交代一两句到底怎么回事儿?” 阿俏左右看看,说:“本省与邻省起了些小冲突,外头有些地方宵|禁了。” 狄九听见“宵|禁”二字,证实猜测,倒也不那么吃惊。 阿俏指指里面的人,说:“那是我的人!狄九叔你小心着点儿!” 狄九伸手一拍后脑,心想,他就知道,美人儿小姑娘只有为了别的男人才会半夜敲他的门。 阿俏交代完了,转身就要走。狄九急了,“外头不太平,你一个小姑娘家,行不行啊” 他叫惯阿俏“小姑娘”,其实眼前人今夜是个脱胎换骨的美人,这样的夜里独个儿在外头走动,难免叫人觉得不妥。 岂料阿俏冲狄九一笑,伸出手,给他看手里的一只礼帽。那只礼帽里躺着一枝银灰色的“博莱塔”,狄九见了,吓了一大跳。 阿俏却很镇定,将那礼帽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然后一拉身后的黄包车,径直从狄九家经过,往另一个方向疾奔…… 狄九目瞪口呆,到底还是觉得自己遇上了仙女:这姑娘,会做饭,会背个大男人来敲门,帽子里藏着一枝木仓,而且还会拉黄包车?…… 不多时阿俏便回转,见狄九已经将沈谦的衣物解开,一处一处地清理伤口。 她并不避嫌,凑到狄九身边看着,心里有些庆幸,当初竟然结交了狄九这样一个远离江湖的“江湖中人”,否则她还真走投无路,不知该去哪里才好。 狄九问:“黄包车还给人家啦?” 阿俏低声说:“没” “拉到小东门那边推河里去了。”阿俏说着,语气里带了些伤感。“我在街上遇见的,车夫死了,为了赚几个辛苦钱,当街被人刺死了……” 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狄九觉得下一刻她就要哭出来了,可阿俏仰起脸,拼命眨了一回眼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只管盯着沈谦:“狄九叔,他怎样?” 狄九:“死不了……” 阿俏登时一喜。 “……如果命大的话!”狄九悠悠地叹出下半句。 阿俏喜色俱去。 “他已经命很大了。”狄九赶紧把话圆回来,伸手指指旁边撂着的一块怀表。 阿俏一瞅,只见那怀表的表壳表链上血迹斑斑,仔细看能见到划痕宛然。 “幸亏有这东西挡了挡,否则他胸前那柄匕首就直接是个对穿。对穿懂不懂,就是‘扑哧’一声,戳个透明窟窿……” 阿俏登时瞪起了眼。 狄九一眼瞥见阿俏恶狠狠的眼神,声音就越来越小,心想:你凶什么凶。 这姑娘,凶起来的时候真的挺凶的,也不知跟谁学的,以前来他这里吃炒腰肝的时候,很和善啊,对了一定是眼前这个跟人舞刀弄枪的年轻人教的,否则小丫头也不会变成这样。 “最要命的不是这一处伤,是他后腰上中了一刀,伤口处理得太迟,流了不少血。” 阿俏闷闷地不说话,她若是早些察觉到,为他早点包扎,就好了。 只是当时情势紧急,沈谦从头至尾没有得过安稳包扎伤处的机会。 “好在啊,你遇到了我!”狄九喜孜孜地说,“我当时还在江湖的时候,人称妙手神医,这点儿伤,处理起来是难不倒我的。” 阿俏扁扁嘴,说:“久病成医,伤受得多了,手就妙了。这我知道。” 狄九被她瞎说的大实话噎得,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瞪了半天眼,去准备蚕丝线和银针,准备缝合伤口。 “不过,这小子失了那么多的血,伤口也深,能不能挺过伤后感染那一关,就只能靠他自己了。对了,你确定不送他去医院么?” 狄九一抬头,见到阿俏怔怔地望着沈谦的面孔,他是过来人,当下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阿俏小姑娘,你狄九叔看人很准,这年轻人生得俊不俊且不去说他,只看他身上穿的用的,非富即贵,这种年轻人,怕是难得真心……” 阿俏如石像一般,听了狄九这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倒也在狄九意料之中。 “不去医院也成,可是你要做好准备,他万一感染,那可是有生命危险的。” 阿俏点点头,说:“狄九叔,烦请你照顾他一下,我出去看看风向。” 狄九“哎呀”了一声,说:“你就这么把他丢在这里,我不要做生意的呀!” 阿俏只说:“我五点之前回来。” 狄九噎了噎,赶紧提醒:“你脸上身上……” 阿俏脸上有血迹,身上衣裳在这平民街巷里,也显得不伦不类。 “谢谢狄九叔,我知道了。”阿俏说完就出去了。那只裹着“博莱塔”的礼帽没带走,还搁在桌板上,吓了狄九一大跳,赶紧找个地儿藏了,转回来再继续处理沈谦的伤势,一面处理一面感叹:人老了,在小姑娘面前,越来越唠叨了,人家却未必领情。 五点之前,天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浇得狄九心里那叫一个愁,不知是愁第二天的生意,还是愁阿俏怎样了。 少时门板上整整齐齐地弹了三下,片刻后再弹两下,这是阿俏和狄九事先约好的暗号。 狄九下了一爿门板,阿俏闪身进来。这时候她已经换了一身平时常穿的式样,脸也洗的干净白嫩。 一进来,阿俏就说:“外面出了告示,今天会继续宵禁,说是教省城的百姓白天也尽量不要外出。公共场所全部不开放,学校停课、商铺停业、如非必要,不要出门。所以啊,你这面铺今儿应该是没法儿营业了。” 狄九“唉”一声长叹,说:“遂你的愿!” 他不用营业,就可以腾出手,帮阿俏一起照顾那年轻人。 “话说……要不要给他家里人递个信?”狄九见阿俏独自一个,坐在灯下沉思,忍不住提醒。 “我……我怕……” 阿俏几乎不敢闭眼,一闭眼就见到昨夜沈谨那边发生的情形。如果当时过去的不是旁人,而是她和沈谦,那么中冷枪的,应该就是他们。 她有种预感,有人正在暗中等着,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去。因此她决定在沈谦意识清醒之前,绝不出面,也尽量不去接触与沈谦相熟的任何一人。 狄九瞅瞅她,觉得这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该说的话。 阿俏不管他怎么误会自己,只管埋着头细细梳理昨夜的事儿: 昨晚她先是在舞厅遇见了沈谦,当时两人的目标都很简单,就是从舞厅里出去;在那之后,她被人撞见,扭去送入任帅的休息室,却在休息室里再次遇见沈谦。两人一番做作,骗过何文山,然而那时沈谦已经受了伤。 后来她躲在窄巷里,曾经听见沈谦的对手向他讨要什么“东西”,若是她没有猜错,应该是沈谦从舞厅出去,进休息室之前,拿到了什么要紧的物事,导致这么多人视他为眼中钉,非要除之而后快。 阿俏揉揉眉心,想起她昨晚一夜未归,母亲宁淑那头若是一点儿消息还都没接到,想必要急疯了。 不过她想起一茬儿:黄静枫! 昨夜是黄静枫邀她去“仙宫”的,昨晚她没有回家,宁淑一定会试图联系黄静枫,而黄静枫在得到她的确切消息之前,应该会选择息事宁人,告诉宁淑说她平安无事,甚至可能会编一点故事,说什么时局动荡,不宜出门,所以邀她在徐公馆小住几天云云。 黄静枫,这个人,阿俏有些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明明良心未泯,却要一而再再三地做下蠢事。如果不是因为她,阿俏也不会陷入这个局;可若没有她那一句唇语提醒,阿俏想,局面可能更加不堪设想。 算了,“仙宫”的账她以后再一笔一笔地算,先将沈谦的事情处理完了再说。 狄九果然“有经验”,到了下午,沈谦的情形有些不好,非但没有醒来,而且开始发烧,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狄九检查了,说是伤口没有溃烂,但是情形不太好,看起来一定得到药店去买抗生素和消炎药才行。 离狄九的面铺不远就有一家药房,阿俏立即拉上狄九要出门。 “喂喂喂,你带了身份凭证了么?”狄九赶紧问。 “去药店买药,还要带身份凭证?”阿俏这会儿身无长物,只有一个小手包,里面塞了那件胭脂色的旗袍。她早先带去“仙宫”的那一大包随身的东西,估计正被寇珍收着。 “嗯!”狄九连连点头。 阿俏瞟瞟狄九,心想,终于发现了这狄九叔的秘密,这厮在城里开了这好几年的面铺,却没想到竟是个“黑户”! 狄九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说:“这……这怎么说呢,逃来这里的时候,身上原本是背了案底的,后来家乡那边有消息,说是那件案子被查实了,我没事儿了……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想再回去,再去见那些人了。” 狄九说得平淡,可是寥寥几个字,叫人听在耳中,却多少能觉出十分的心酸。阿俏陡然记起上回她给狄九挡酒,明明没事儿了,狄九笑到一半却突然改了痛哭可见人人心中都有那些难以言述的伤感过往。 她突然有些负疚,莫名其妙就将狄九这样一个全然无干的人扯进这件事儿里。 于是阿俏来到狄九身边,柔声安慰:“狄九叔,这次你肯收留我……我们,我实在是感激不尽。事过之后,我一定会尽力回报。” 狄九摇摇头:“丫头,你当日帮过我,所以如今只要是你上门,说一句话,要我狄九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绝没二话。只是这证件的事儿棘手,我真怕,真怕弄糟了你的事儿才是真的。” 阿俏出了片刻的神,想了想,说:“没事儿的,一会儿你只管跟药房的人说你要什么。其他的我来应付。” 狄九应了,到底却还是从箱底摸了一条长长的软鞭出来,在手里试试还算趁手,就别在腰里,跟阿俏出了门。 虽说宵禁,省城里的药店却没有尽数停业,以备市民有任何紧急的需求。阿俏挺幸运,狄九家附近的那间药店没有关张,偏巧那间是西药房,狄九所说的几样抗生素和消炎药物都有。 狄九在柜台前头大致描述了他的需要,柜台后头的大夫抬眼:“是刀伤?” 狄九赶紧摇手,说:“备着,只是备着,万一要用?” 大夫没直接戳穿他的话,只将狄九说的那几样全包了起来,然后拿了张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报了个数,然后抬抬眼镜,懒懒地说:“身份证明!” 阿俏这边就在翻手包,“身份证明在我这里!” 她先摸了现洋出来,放在桌上。大夫没精打采地过来取了,手一伸,等着阿俏把身份证明递过来。 阿俏却把手包整个递了过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银灰色的“博莱塔”。 大夫猛地清醒,看着手包倒抽一口冷气,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这个证明,可以了么?”阿俏冷冷地道。 “可以了,可以了!”大夫颤声应下,有什么比这还更能证明她女强盗身份的? 阿俏将药一拿,尽数塞在手包里。 “现洋……现洋也请……拿去!”那大夫抖抖索索地表示,钱不敢要了。 阿俏不乐意了,脸一板,手包啪的一声砸在柜台上。“叫你收着你就收着,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那大夫吓得猛地往后一跳,连狄九心头都有点儿发怵,觉得这姑娘太生猛,万一要是博莱塔在桌上惯走火了怎么办。 阿俏却一扬下巴,对狄九说了声:“走!” 狄九立即做出个标准的小弟模样,跟着阿俏走出药房,抛下那个惊魂未定的大夫。 狄九明白了,阿俏脾气渐长,多半因为她亲自背回来的这个男人。所以他就纳闷儿了,若有一天,这个男人惹了她,这姑娘是否还会这么大的脾气。 不久老天给了狄九一个验证命题的机会。 沈谦服药之后昏睡了一天一夜,人渐渐退了烧,呼吸也平缓了许多。狄九没有别的事儿,就去厨房熬了一锅小米粥,打算喂沈谦服食,却发现喂不下去。 “狄九叔,怎么回事?”阿俏走来两个男人这边,正巧狄九刚喂了一勺小米粥,被沈谦尽数吐了出来,吐得口边淋淋漓漓尽是粥水,狄九则显得十分狼狈。 “按说不该这样!”狄九郁闷极了,“水能喝得下去,完全煮烂的米粥却不行,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阿俏上前,亲自试了一回,结果完全一样,喂多少,吐了多少。阿俏皱起了眉,突然记起什么,自己舀了一勺米粥尝了,随即放下汤勺,无奈地使劲儿揉着眉心。 狄九眼瞅着阿俏的眉头拧成疙瘩,然后咬牙切齿地冲昏睡中的男人低声轻吼:“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忌口忌成这样?” 狄九惊了:什么?这是忌口?这小米粥是用来给这小子吊命的,这厮竟然还敢忌口? 然而沈谦只稳稳地躺着,没有清醒,对阿俏的愤怒和狄九的惊愕没有半点反应。 阿俏愁得不行,后槽牙磨来磨去,最后还是投了降,问狄九:“叔,你有木炭么,能打着新鲜的井水么?” 第130章 狄九被阿俏指使,无可奈何地去打了新鲜的井水,将木炭反复冲洗干净,按阿俏吩咐的,用两层纱布裹了,一起交给阿俏。 他实在是想不通,常人忌口,大多不吃一样两样材料,可这人连小米粥竟都能忌口?更要命的是,这人明明没有清醒,怎么能分辨出什么忌口什么不忌,不是该喂什么吃什么么? 想到这里,狄九对阿俏的举动也有些怀疑,用木炭滤过的井水熬粥,真的,管用么? 阿俏折腾了一个时辰才重新熬了一小锅米粥,稍稍晾凉一点,送到沈谦口边。狄九在一旁盯着,惊讶地发现这男人这回非但没有吐,反而小口小口地吞咽下去,咽得很费劲。 阿俏不动声色,耐心地一点一点喂完,中途出去将冷掉的粥热了一回。 狄九很不服气,将自己熬的小米粥尝了尝,然后又去锅里将阿俏熬的粥尝了,觉得两者并无半点分别。这下狄九不服气了,心想阿俏背回来的那男人也太厉害了,昏迷成这样,竟然还能分辨出美女熬的粥,和他这个胡子拉碴的大叔熬的粥,区别对待,难怪情场得意,能得阿俏这样凶巴巴的小姑娘青睐。 可是仔细一看,阿俏这位凶巴巴的小姑娘没有表现什么青睐,反而正在磨牙,盯着那男人的面孔,狄九听她在小声小声地说:“这坏毛病,一定得给你扳过来才行。” 狄九嘴碎,随口接话:“没法子的,你看他昏睡的时候都晓得自己忌什么,不忌什么,大户人家从小娇惯的坏毛病,改不过来的!” 阿俏扭头,凶巴巴地瞪了狄九一眼,随即起身说:“狄九叔,烦请你再照顾他一阵,我出去探探消息。” 狄九只有一处产业,就是他这间苍蝇馆子。前店后住,这两天有阿俏和沈谦在,再加上做不了生意,狄九就搬到前头店面里打了地铺。阿俏看着狭小店铺里狄九那只乱七八糟的铺盖,暗暗点头,心想狄九的恩情,她以后一定要好好还上。 她从狄九的铺子出来,在旧城这一片小巷里左拐右拐,来到“五福酱园”的门口,转头见四下里无人,这才敲了敲门板,没过多久,余婶儿将门板打开,把阿俏迎进去。 出事的那天,阿俏就是三点钟来的“五福酱园”。她知道余家夫妇两个要早起磨豆子点豆花,三点钟一定起来了。当日她就是在这里清理了身上的血迹,如今她身上穿的衣裳,都还是小凡搁在父母家里的。 可巧今儿个小凡也在,见到阿俏,赶紧扑上来叫“三小姐”,眼圈就是一红。应该早就从父母那里隐约听说了阿俏的事儿。 “二太太一直很着急,不过听说你是在徐家住着,所以还好。”小凡汇报阮家的消息。 阿俏听说徐家竟然还打发人上门,特地要了几件给阿俏替换的衣服,忍不住冷笑,晓得黄静枫这还是在变着法子打听她的消息呢。黄静枫那里有那么多阿俏能穿的衣裳,却还巴巴地打发人到阮家来,恐怕就是为了看一看阿俏到底有没有回过家。 这个黄静枫!阿俏想想也气咱们的账,看来真得慢慢地算。 “小凡,你从今天起,就先住在父母这里。如今外头不太平,你孤身一个女孩子家,且也不要回阮家去了。”阿俏嘱咐小凡。 余叔余婶儿当即应下:“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可不能让这丫头再乱走了!” 余叔又说:“三小姐,您自己也是。听说宁县最近遭了水灾,有好些难民,聚在城外。本省长官一向仁厚,要是以往,早就放进城,城里该开始赈灾了。可最近偏偏遇上了这样的事儿……” 阿俏也曾经听狄九提过这茬儿。 宁县位置尴尬,是本省辖地,却正好夹在本省与邻省之间。宁县受灾之后,难民涌向省城,想要得到救助。可这时恰有流言传出,说着难民里可能会混有邻省探子与兵卒。 如今时局尴尬,放人进城吧,省城的安全可能难以得到保证,若是不放人,一来宁县是本省自己的辖地,这样做未免寒了自己人的心,二来,不也透着对邻省的敌视,明摆着双方所谓的“合作”,根本就不可能么? “余叔,我知道了!”阿俏点点头,谢过小凡一家对自己的关心。她也不忘反复嘱咐:“近来几位也务必小心,外头告示未撤就先不要开门营业。另外,无论是什么人问起,你们都不要说见过我!” 她小心嘱咐余氏夫妇,生怕有什么人会打听她的行踪打听到这里来。 少时回到狄九那里,阿俏第一件事是先去看沈谦,见这男人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他早先失血过多,又昏睡了两天,不过少许进了些米粥,如今看上去脸色蜡黄,很是虚弱。 阿俏便去厨下去,想看看除了米粥之外,狄九这里还有什么能做来吃的,能给沈谦稍稍补养补养。 狄九从后面拎了一副腰肝进来,说:“虽说没生意,可到底还是买了一副回来,只是不知道你哪位……”他说到这里朝沈谦那里昂了昂下巴,“能不能吃这些。” 阿俏想了想,肯定地点头:“我做的,他不吃也得吃!” 说实在的,她阿俏做出来的食物,沈谦还真的没有不能吃的。 只是以前她太迁就他的口味了,鱼肉里的葱要化为无形,该用姜蒜调味的时候尽量改用上等好酒去腥。这回,阿俏心想,她不打算再迁就了,一定要好好治治这个人挑食的毛病。 于是她谢过狄九,静下心来开始处理猪肝。人都说猪肝是补血的好东西,沈谦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失血过多,要慢慢养回来,狄九带回来的,还真是对症的食材。 阿俏将猪肝剖开,仔细将表面的筋膜之类全部剔去,然后少加了一些盐抹开,放置一会儿,让里面的血水尽数流出来。在这之后,她才小心地将猪肝剖成薄片,搁在碗里,淋上些料酒先腌制去腥。 除此之外,狄九这里的调味佐料就全是那些味儿重的。阿俏随意捡了几样,一面摆弄,一面凑在鼻端仔细闻着,最后还是取了葱姜、一点点胡椒,一片香叶掰成碎片,一匙酱油,几样调在一起,加在放着猪肝的碗里,将味道调和之后,却又将调味料全部捞出来,肝片则全部放在漏斗里尽行沥干。 早先给沈谦熬的米粥这时候还没有吃完,凝成了一块儿一块儿的。阿俏就取了一只砂锅,把粥块儿放在锅里,然后倒上水,在火上重新滚开,然后把那事先调味的肝片一片片地拨在砂锅里,用粥烫熟。 “猪肝粥啊!”狄九挠挠头,“倒是见过南边人这么吃。不过,你确定这东西他能吃么?” 阿俏先拿了一副碗筷,舀了一勺粥给狄九:“你尝尝!” 狄九被刚出锅的粥烫了一口,吹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再次尝试。这回他赞叹不已,只说:“好,这肝片好嫩……” 这用粥滚熟的猪肝,火候口感几乎与他爆炒出来的差不多了,而猪肝本身事先经过调味,不仅没有腥膻,口味也恰到好处。再尝一口,连那米粥也带上了肉香味儿。 可是狄九还是心存疑惑,他知道猪肝这样东西,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可也有不少人是从小就不吃的。 阿俏却看起来是个不信邪的,她托起砂锅,顿在沈谦的床铺一旁,自己另外拿了一只小碗,坐在男人跟前,自己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男人口边。 狄九在她身后看着,莫名其妙跟着一起紧张。 只见沈谦口唇微动,只含着那一小口粥,既不吞咽,也不像上回小米粥那样往外吐。 阿俏伸手在沈谦脸上轻轻拍拍,柔声说:“乖,真的很好吃的啊!” 狄九几乎别过脸去,心想:这样哄人喝粥的,有用吗? 可是令他掉下巴的是,沈谦微微张口,真的将粥水缓缓吞咽下去。 阿俏一回头,正见到狄九一脸惊愕正转为喜色。 她似乎一下子摸到了门道,随即用瓷勺将一片肝片在碗里缓缓碾成碎末儿,然后混了些米粥,和在一处,稍许晾凉了,再送入沈谦口中,同时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很好吃的,对你的身体也好。” 沈谦缓缓吞咽,似乎觉得有点儿费劲。 阿俏赶紧在旁边补一句,说:“好东西可千万别浪费了!” 沈谦没什么意识,却似乎听懂了阿俏说的话,虽然费劲,可到底还是努力吞下去了。 狄九见了,立即伸手在自己脑门儿上拍了一记,心想早知道有这么一招,早先那罐小米粥,没准也能这么“哄”这灌下去。 他想,眼前这个男人,将来怕是只有阿俏能治得住他,而且治得死死的。 阿俏连“哄”带“骗”,喂了半砂锅的猪肝粥下去,见男人面色渐渐红润,心里终于有稍感安慰,打算用这个方法再多做些这人以前不吃的东西,让他能慢慢一点点都尝试起来。 可再一想这人算来已经昏迷了两三天了,丝毫未见醒来的意思,她当初没将他送去医院的决定,是不是根本就是错的。一想到这里,难免又令阿俏纠结万分。 她坐在沈谦身边,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愁肠百结,终于将头埋在双臂中,悄无声息地让自己宣泄片刻。 狄九在旁看着,知道这短短两三天里这女孩子承受得太多了,外表看着再凶再硬的女子,敲开壳儿里头却还是软的。他也无从劝起,就炒了烟杆到门外去抽旱烟去。 阿俏用手臂撑起脸孔,伸手在脸颊上抹了抹,免得叫狄九看出她哭过的痕迹。她的齐耳短发似乎被人轻轻撩过,此刻乱蓬蓬的,她也懒得伸手去整理了。 一侧脸,阿俏突然见道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猛地吓了一大跳,往后一仰,这才凑近了看。果然见沈谦醒了,正虚弱地冲着她笑。 “狄九叔,”阿俏赶紧开口,“狄九叔你快来看看……” 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使劲儿睁着,生怕一闭眼,再一睁,面前就又恢复了过去的景象。 狄九听见阿俏的招呼,赶紧一磕烟杆,进屋来看。他站在阿俏身后,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好!” 沈谦微微张口,低低地说了一声,“多谢!” 阿俏赶紧去寻了一只枕头,垫在沈谦背后,扶他稍许朝起坐了一点。沈谦只抬眼望望阿俏,阿俏便顺着他的意思回答:“我们这是在闹市里的一间小饭铺里,这位狄九叔,是这里的老板。” 她当初之所以选择了带沈谦来这里,就是因为狄九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处理起沈谦的事,比旁人来得更有经验,而且这人以前与沈谦从无半点瓜葛,旁人再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沈谦这么个精细雅致的古董行老板,竟会藏匿在闹市的一间苍蝇馆子里。 沈谦出了一会儿神,似乎回忆了一下昏迷之前的事,随即又转眼看向阿俏。 阿俏立即又懂了,应道:“还没,没有通知任何人。” 一听到这里,沈谦便微微点头,眼中出现喜色,似乎在赞许阿俏做得不错。阿俏这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纠结至此,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旁边狄九又咋舌了,心想这男人只要转转眼珠,阿俏就立刻有什么说什么,这一对,以后到底会是谁吃死谁啊! 沈谦既然醒来,就好办了。他身上几处伤口的情形感觉,都可以说给狄九知道,渐渐也可以自己服药进食了。狄九断言,一旦到了这个程度,复原起来就快了。 阿俏陪了沈谦一会儿,将城里她打听到的局势一点一点说给沈谦听。沈谦听了,始终不置可否,只是听说阿俏自己也一直守在这里,甚至家人都不知道她准确的所在,沈谦感动不已,却也只能仰起头,冲阿俏眨了眨眼,嘴角微微上抬,表示感激。 谢过阿俏,沈谦似乎想什么出了神,就此盯住阿俏的面孔,盯住她的嘴唇,更确切地说,盯住了她那片浅浅的唇峰,盯着看个不够。 阿俏突然记起他那温柔一啄,脸上哪里还挂得住,轻轻啐了一口,转身就到外间,蹲在地上,将狄九打来的井水又用的木炭滤过。她的脸红得像火,直等了好久,待到她将新的一锅粥又熬上,那脸上的热气儿才又消减了些。 此前的等待太紧张太焦灼,根本不容人有心思记挂这些,到了此刻,阿俏才省起,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就不同以往……这种变化,既让人心底微甜,却又叫人察出一分些微的酸楚。 晚间沈谦已经能自己撑着坐起,阿俏照旧将小小一只砂锅顿在他床榻旁边,舀了一碗熬好的猪肝粥,晾至不再烫口,送到沈谦眼前。 “这是……” 沈谦望着粥水,微微皱眉。他见了阿俏的神色,就本能地觉着这姑娘正在想方设法地让他吃一些他不肯吃的。 “你不记得了,早上你还吃了一大碗!”阿俏眼里透着些狡黠。 真的?沈谦有点儿犹豫。 他依稀记得早先是有人喂他吃过什么,还依稀有些印象,有人在他耳边吹风,说那是“很好吃的东西”。 狄九的店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灯光昏暗,沈谦也看不清碗里是什么,只想着他既然吃过,应该不是忌口的东西,于是抬起手,低声道:“我自己来!” 阿俏心里在偷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才刚醒来不久,手上无力,回头打了碗怎么办?狄九叔这里,总共这几个喝粥的碗。” 于是她舀了一勺粥,送到沈谦口边。 沈谦不忍拂她的意,开口尝了尝,确实觉得味道鲜美,没有异味,当下缓缓地咽了,又就着阿俏的手吃了一口,这才开口问:“是什么?” 阿俏板着脸说:“补血圣品,猪肝粥!” 沈谦差点儿没呛着,他自小不吃肝腰之类。忌口忌了二十多年,没想到今天在阿俏这里破了戒。 “来,喜欢吃就趁热再多吃一点。”阿俏喜孜孜地又舀了一勺,送到沈谦口边。 沈谦背后有枕头和床板抵着,退无可退,再想想,刚才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尝过两口,吃下去觉得很是鲜美,也并不觉得什么不适。再见到阿俏满脸期待,沈谦不得不张口,明知是猪肝粥,也将这粥慢慢喝了下去。 这时候狄九走过来与沈谦打了个照面,狄九冲沈谦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看吧,小丫头狡猾,你上当了。 沈谦无奈地耸耸肩,那意思是:没办法,甜蜜的负担。 狄九立即想起自己光棍儿打了多年,手艺不错却没哪个女人愿意留下来天天吃他的腰肝面的。他顿时一脸郁闷,赶紧转身走了。 第131章 “阿俏,有件事,我需要你替我去跑一趟。”沈谦意识清醒之后,听阿俏说了外头的时局,心中已经有数。 阿俏点点头:“是要去寻令兄么?” 沈谦摇头,微笑道:“我需要你去帮我做一件坏事!” 阿俏立时睁圆了眼,盯着他,要她去做“坏”事,难不成她看着像个“坏”人? “我的‘知古斋’你是知道的?”沈谦不去理会阿俏想歪到什么地方去了,继续说,“‘知古斋’有一面橱窗,里面一向是陈列最家常的那种瓷器的,你可记得?” 阿俏当然记得。 重活一世,头一回见到沈谦,就是在那面橱窗跟前。 “我需要你去把那扇橱窗砸了!”沈谦轻描淡写说来,“那橱窗里有一扇青瓷的圆盘,是整个橱窗里最醒目的,你需要将那只盘子也拿出来当场砸碎。” 竟然是这么个古怪的要求? 阿俏盯着沈谦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狄九听说,过来问清了“知古斋”的位置,说:“那里离市府近,最近那里聚着的士兵很多,阿俏一个女孩子孤身去怕不安全,要不我去。” 沈谦依旧盯着阿俏,说:“就是因为是这么一件‘坏’事儿,所以阿俏去合适一点儿。要是狄九叔您去,怕是还没动手就被人扣下来了。” 阿俏抿了抿嘴,转脸对狄九说:“您放心吧!我去,没人会疑我的。” 说着她扭头看向沈谦,之间对方盯着自己看了良久,最后点了点头,然后向她轻轻抬起右臂。阿俏头一次觉得,沈谦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复杂,既舍不得,又不得不这么选择。 可难道她就这么弱,这么需要人保护? 阿俏看沈谦半晌,终于还是将手递了过去。沈谦右手温凉,轻轻攥住伸向她的手,握了好一阵。阿俏一挑眉,冲沈谦有把握地点点头,后者终于轻轻将她放开。 狄九受不了两人这腻歪劲儿,早就转身,埋头到外头抽旱烟去了。 阿俏披了一件狄九的外套出门,脚步匆匆,没走多久,已经来到省城闹市中心。往日喧嚣热闹的都会,因为时局动荡,商店大多停业,即便有一两家正在营业的,也没有什么人光顾。但即便如此,街道上依旧有由巡捕房和军方联合组建的巡逻队走来走去地维持秩序。 阿俏来到“知古斋”外面。东家不在,这间古董商行自然也不开业。即便如此,橱窗里的灯依旧是亮的,灯光从上面直直照下来,映着其中一只最大的青瓷瓷盘。 前后都没什么人,巡逻队离这里还有点儿距离。于是阿俏弯腰,在路边捡了一大块石头,捧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抬头往橱窗上看过去。橱窗玻璃上映出了她的影子,比起当初初来省城那时的阿俏,她已经变化了很得多。 阿俏提起手中的石头,奋起全身力气,冲着“知古斋”的橱窗,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她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揭去了人与人之间表面那层伪装,让她看到这世间更残酷的一面,却也劈掉了束缚她个性的枷锁,就如现在,她能毫不犹豫地“破坏”。 她心里似乎有只猛虎,终于被放出来了。 只听“哐”的一声,橱窗玻璃给敲开了一只大口子,随即整面玻璃从上面滑落,撞在地面上,“哗啦”一声,全碎了。 阿俏小心避开脚下的碎玻璃渣,一伸手,将里面那只青瓷盘掂在手里,朝地上一砸,“砰”的一声,瓷盘顿时也碎了。 阿俏若无其事地转身,走过一个拐角,将狄九那件外套脱下来装在手包里,随即又转回去,立在橱窗跟前望着碎玻璃发呆。没多久,维持秩序的巡逻队就闻声赶来,见到女学生装束的阿俏,不疑有他,只管问:“砸店的人呢?” 阿俏随意指了个方向,无人疑她,巡逻的人一起朝那方向赶过去,还有人回头,大声提醒她:“小姑娘,外头不太平,早点儿回家去。” 阿俏点点头,大声致谢,然后用脚将碎玻璃碎瓷都踢至路边,这才四下里看看,见没有什么异样,匆匆走了。 阿俏走后没有多久,就有人注意到了“知古斋”的橱窗: “这是,这是东西已经拿到了?” “盛着贵重物件儿的橱窗反而没人动,只有这一扇被砸了了,该是小爷叔给的讯号没差,走,得赶紧把消息送出去!” 阿俏拎着手包,回到狄九的苍蝇铺子门口,见四下里无人,才拍了门,狄九将她放了进去。 这时沈谦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在开始尝试活动手足,见到阿俏进来朝他点头,沈谦便笑了:“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阿俏则很兴奋,望着沈谦,问:“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沈谦算了算,当即说:“如果不出所料,省城应该会在两天之内开城门,让宁县的灾民先进来。城里的商会和大户人家会在鼓楼一带赈灾,到那时候,我们一起去那边探探消息。” 市府的动作比沈谦料想得更快,第二天宁县的数千灾民已经涌入省城,不少人聚在市府门口等待救济。城里的宵|禁因此也解除了。为此,阿俏特地过去酱园,托小凡给家里捎了封信去,就说她平安无事,请家人勿念才是。 从酱园出来,她绕到去市府门口看了看情形,见到城里不少大户人家都搭了舍粥的粥棚。阿俏却觉得,舍些食物只能满足灾民一时之需,若是让他们能找到合适的差使,能攒下几个钱,回乡去重建家园,才是长久的办法。 她将这消息带回狄九的苍蝇馆子。狄九有点儿为难,按说他应该开铺子营业了。可是沈谦依旧在他这里养伤,没那么快就能好的。 沈谦却谦和地微笑,说:“狄九叔,您且放心,您明儿个自管自开门做生意,我和阿俏一起上街看看去。” 什么?他?上街看看去? 阿俏与狄九忍不住面面相觑。 第二天,狄九果然打开了铺面做生意,而阿俏也确实陪了沈谦出门。这天沈谦臂上腰上还都缠着绷带,却在外面套上了狄九的旧衣,由阿俏扶着出了门。 说来也巧,沈谦伤得不轻,因此脸色蜡黄,脚步虚浮,行动都要阿俏扶助,再加上他套上了狄九的旧衣,确实有几分流离失所的灾民模样。而阿俏则穿了余婶儿的一件花布旧袄,头上扎着头巾,看上去不再是个女学生模样,反倒像是个小媳妇儿。 两人走在巷内,相互看看,阿俏已经忍俊不禁。 她从前只见过沈谦穿长袍马褂,或者西装革履的模样,中式有中式的玉树临风,西式也有西式的潇洒体面,如今这人陡然穿了半旧的布衣布裤,趿着一双布鞋出门,再加上伤了这些时候,不见天日,如今出门一看,才觉出他胡茬儿也长了,头发也乱糟糟的,面色难看,眼窝深陷,眼中也有不少血丝,看起来甚是落拓。阿俏笑着笑着,不免心酸起来。 沈谦自嘲地撇了撇嘴,向她伸出手:“再落拓,也是你的人!请勿嫌弃!” 他听狄九绘声绘色地说起那天夜里阿俏敲门的经过,狄九还曾学着她的样子,叉着腰指着他说:“那是我的人!”这话他算是牢牢记住了。 阿俏被他这么一逗,忍不住嗔了一句,还是过来扶住他没曾受伤的左臂,陪着他慢慢一步一步往外走。 “沈先生,我们……”阿俏开口,想要询问。 “唉” 那人故意长长叹了口气,口气幽怨地道:“我以前说过的话,旁人总是当了耳旁风。” 阿俏一怔:他以前说过什么话。 她突然省起,以前沈谦曾经说过,称呼他“士安”就好,可是她从来都记不住,总是“沈先生”、“沈先生”地叫着。没想到这人竟这个时候翻起了旧账。阿俏低了头,憋了半天,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士安大哥”。 这人却还不满意,皱着眉头说:“哪里有两口子还要称呼字号,叫一声‘相公’来听听。” 阿俏立即抬起眼,恶狠狠地瞪了沈谦一记。哪晓得对方满不在乎,不怕她凶,那对眸子里满是笑意温存,甚至带着些期待……看着她。 阿俏无奈了,磨着牙半天蹦出一句:“大哥!” “行了,”沈谦笑道,“两口子也有这么称呼的,勉强算你过关吧!” 他左半边身体轻轻地靠在阿俏肩上,忆起那天夜里惊心动魄的过往,他不禁轻轻叹息,说:“可惜啊可惜,可惜那天晚上我就这么睡过去了,你将我背到狄九那儿,我竟没有半点印象。” 阿俏扁扁嘴,没印象才好!反正她是再也不愿意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形了。 沈谦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故意说:“狄九说你那天美得跟仙女似的,却没曾想给他送了个男人到门口。” 阿俏回想起那一晚,曾在那样的恐惧与惊慌失措之间挣扎,现在想起来,她心头却还一阵一阵的后怕,不晓得那几个小时她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你真是个勇敢的小仙女,”沈谦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是很好听的情话,“所以小仙女,你是做好准备,收留身边这个凡人做你一辈子的跟班随从了么?” 阿俏扶着他的胳膊,撑着他慢慢往前走,没说话,心内却觉得那天夜里吃过的那些苦,担过的惊,受过的怕,现下都不枉了。 少时两人走出巷口,往市府那边慢慢挪过去。沈谦不再说话调笑,开始留意街道上的种种情形。说来也奇,沈谦这人似乎天生有种本事,想要让旁人注意,便能万众瞩目、百里挑一;若要平庸起来隐匿在人群里,却也是分分钟的事儿。 阿俏则是他尽职尽责的小媳妇儿,一路扶着他,两人慢慢往市府那里挪过去,沿路经过闹市。只见闹市里那些老牌的酒楼和大户人家都出面搭了粥棚,给涌进城中的灾民舍粥。也有医馆药房出面,为灾民问诊开方的。 阿俏一不留神,就撞见那天她用“博莱塔”威胁过的那个大夫,大夫也似乎认出她来,从椅上跳起来。阿俏也不惊慌,柔顺地一低头,花布头巾遮住了她的面孔。那大夫立即显出几分茫然,随后摇了摇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花了眼,这才坐了回去。 沈谦默默地丢个眼神,赞了赞他的“小仙女”。 阿俏则继续缩着脖子,陪沈谦一直来到市府门口。这里有好多灾民等候在这里,想要市府或是省府能出面向他们解说,看看怎么安置他们。 阿俏与沈谦两个,也不往人丛中去挤,而是找了个敞亮的地方站着,将双手互相叉在衣袖里,默默地等着。 他们面前有几名士兵和官员,正望着市府跟前的情形小声商议。阿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沈谦却微闭着双眼,在凝神细听。 过了一会儿,沈谦自己先蹲了下去,左手在阿俏衣角上扯了扯。 阿俏一低头,险些笑出来。以前她只觉沈谦举止优雅,可如今他模仿了狄九蹲在门槛儿上发呆的样子,竟也惟妙惟肖,乍一看,真像是从镇上出来,头回进入省城花花世界的乡民,茫然不知看什么才好,只晓得蹲着发呆。 若不是这份模仿谁就像谁的能耐,他也没法儿骗过何文山,让他和她同时躲过一劫。 于是阿俏也缓缓地蹲在他身边,记起小时候在镇上,几个孩子围着宁老爷子听故事,也曾这样,几个孩子或蹲或坐,将老爷子围在中间…… 他们两人这样的穿着打扮,这样的举动,市府跟前几名士兵的眼光曾经往这边转过,竟也没有一点儿怀疑。甚至阿俏觉得,就算是有认得他们的人从此经过,也未必能将他们认出来。 少时到了中午,聚在市府门前的灾民开始三三两两散开,往粥铺那边移动,阿俏瞅沈谦那意思,想要再多留一阵,但又觉得只两人留在附近,未免太显眼,因此有些犹豫。 阿俏就解下肩上背着的褡裢,粗着嗓子说:“大哥……” 男人的眼光转过来,冲她点头微笑,似乎在夸她,这回儿总算没有叫错。 “……你身上不利索,先坐这儿歇会儿,我去找找有啥你能吃的。” 她的褡裢里事先准备好了狄九不用的一件旧棉袄,用棉布包着,刚好可以给沈谦当个软垫。 “媳妇儿辛苦了!”沈谦含笑应道。 阿俏瞪眼:媳妇儿?这回不是小仙女了? 她扶着沈谦坐稳,见四下里无事,这才一步一回头地挪开,偶尔听见远处有人议论了一句,说:“这年轻小媳妇儿,看着倒是细致。可怜呢,遭了灾。” 阿俏一想,也对,他们怎么说也是灾民,没理由在城里吃香喝辣,就算是她身上有钱,也不能随意拿出来买什么精贵的吃食,所以问题就来了,她给沈谦捎点儿什么吃食才好。 沈谦看似呆坐在地面上,如老僧入定,实则早将省城的形势大致摸清,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也已经想清楚,登时抬起头,眯着眼,眼光在市府跟前缓缓扫过。 市府跟前,除了士兵与文员,还有几个灾民模样的人滞留在这里,闲闲地溜达。 沈谦的眼光很毒,能看得出这几个人外表看着像是灾民,却一直东张西望,到了饭点也没有去觅食的打算,这架势,倒像是……在找什么人。沈谦立即将头一埋:在这省城里,若有什么人是拉锯双方都想抢先找到的,那就该是他了。 身畔脚步声响起,阿俏走近,很豪爽地将食物递了过来:“给你!” “这是……” 待沈谦看清楚了阿俏递过来的东西,实打实地震了震竟然是一截……大葱! 那是一截葱白,阿俏手里还有两张涂了甜面酱的雪白面饼,正打着手势要他接过来,用面饼裹着葱白一起吃。 沈谦熟悉省内的情形,自然知道宁县出产上好的大葱,大葱蘸酱裹饼,也正是宁县农家最地道的吃食。如今受灾的是宁县,宁县出来的灾民,午间的时候不懂规矩,在市府门口大嚼大饼裹葱,对于真正的灾民来说,再自然不过了,可是他,可是他…… “试试看,好吃的!”阿俏凑在沈谦耳边,坏笑着说。 市府那边倒也有些人转过脸来,注意到他们这一对“夫妻”。 沈谦头疼不已,他知道阿俏一直想把他挑食忌口的毛病给掰过来,可万万没想到她会选在这个当儿出手。 这小坏蛋,坏透了! 他也知道自己所谓的“忌口”,实际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可是他确实还从来没能迈出这一步去,直到今天,阿俏捡了这个时机,给他塞了这样一件东西。 阿俏将自己的一截葱白裹了,“咔嚓”咬了一口,“唔”了一声,说:“好吃,甜得很!” 然后她带着一脸的真诚,对这个世界上第一挑食的男人说:“真的,不骗你!” 第132章 沈谦与阿俏一起到市府门前探听消息。沈谦这才刚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觉得像是探子,阿俏就过来,给他递了一份“好礼”:一截白生生的大葱,一片沾了豆酱的面饼,比着手势让他用面饼裹着大葱……吃。 沈谦面上不显,心头一阵苦笑。 阿俏可真是捡了个好时机,来掰他的坏毛病啊! 他刚才眼见着有个穿长衫、戴礼帽,身量和他差不多的男人从市府大楼里走出来,没走出几步,市府门前几个灾民模样的人就不声不响地远远跟了上去,没过多久,又转回来,冲留在市府门前的几个摇摇头。 沈谦心中有数,这会儿只怕两省所有的势力都想第一时间找到他的行踪。邻省的对手只怕更要急切些。他们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办法与省府市府的人取得联系,所以巴巴地派了人乔装了,在市府跟前守着。 沈谦不动声色地将阿俏塞给他的葱白先接过来,另一只手托着面饼,略略低头,能感觉到有目光灼灼,朝他这边转过来。眼光在他这里溜了又溜,似乎觉得他的身形相貌,有些熟悉。 “好吃的,尝尝看么!”阿俏声音软软的,在他耳边小声劝着。说毕还自己“咔”地咬了一截葱白,点头说:“甜的,不骗你!” 沈谦从小到大,连菜式里撒点儿葱花都不能接受,又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可是再想想,上回阿俏在惠山做刀鱼馄饨,就是将葱白切成头发丝一样的细丝,混在刀鱼肉馅儿里,再煮至无色无形,所谓“留其味而去其形”。所以他其实是能接受葱的味道的,只是心里对这东西存了刻板的偏见,一见到葱的形状,就本能觉得抗拒。 不过,沈督军家的二公子,饮食上极其挑剔,忌这个忌那个,这不是什么新闻,黑白两道,不少人都知道。那么如果他当着旁人的面,大嚼大葱卷饼,是不是也能立即绝了旁人对他的疑心呢? 沈谦瞥瞥身边的阿俏,见她满脸的期待,一对大眼睛睁得圆溜溜地,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沈谦从善如流,学着阿俏的样子,将面饼卷起来,偏过头凑到阿俏耳边,低声说:“一会儿,可有你受的。” 说毕,沈谦张口,将大葱卷饼往口中送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强抑不适的准备。 可这竟然真的是甜的! 他印象中,葱味儿辛辣而强烈,与一个“甜”字半点儿也沾不上。可是此刻他尝到口中的,却当真是甜而清脆,甚至反复嚼一嚼,口中涌出些清甜的汁液。 这大葱的葱白,本身味道就较葱叶要清淡些,甜味儿重于葱的辛香。面饼中裹着咸香的豆酱,粘在葱白上,冲去了仅有的那点儿辛辣,反而衬得甜味更加明显。 沈谦一口尝过,觉得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恐怖,索性放胆大嚼。阿俏在一旁看得一脸喜色,小声说:“我没骗你吧!” 沈谦斜睨一记身边的人,心想,是没骗,这没骗简直比她大喇喇地骗人还更要坏些。 “喀”的一声,沈谦又咬了口大葱卷饼,早先一直在他这里转来转去的眼光见了这副情形,大约觉得绝无可能是他们想要找的人,终于转开,再也不理会这一对了。 沈谦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阿俏,只见她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指尖上的蘸酱,这才取出帕子将白净的手指一一都擦干净了。沈谦三口两口将余下的卷饼吞了,也学她的模样,将沾了豆酱的食指吮了吮。阿俏好笑万分,伸手过去,用帕子在那张瘦削的俊脸上擦了擦,这才开口:“这吃食唯独就只有一个毛病,吃过之后口里会有些气味儿,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去味儿的妙方……” 她说到这儿,突然愣住了,瞪着沈谦,片刻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吃大葱蘸酱有口气的这点儿后遗症,这人显然是一早就知道了,否则他刚才绝不会说那话。 “一会儿,可有你受的。”他这么说。 怎么……要糟糕的人怎么会是她? 阿俏见这男人微笑着凝视自己的面孔,确切地说,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唇瓣上那只浅浅的唇峰,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人动着什么龌龊心思。 她伸手便要打,打到中途硬生生收了手她正靠在这男人的右手边,若是一拳砸在他受了伤的右臂上,怕是立时要糟糕。阿俏只能强忍一口气,装作随意,将狄九那身旧衣上的灰尘掸掸。 “行了,在这儿等,也等不出什么结果,凭空教你爹娘担忧。要不咱们先回去,等明儿个再过来望望。”沈谦看着她银牙紧咬,一副敢怒却不敢发作的样子,心里已经笑得不成,面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伸手扶住了阿俏的手臂,一借力,缓缓站起来。 “走吧,”沈谦扶着阿俏的手臂,稍许揉了揉腿上的血脉,活动一下双脚,阿俏则将褡裢重新背上,两人这才互相扶持着从市府门前慢慢离开。 “你可还好?”阿俏原本心中正恼着,可是见到沈谦捂着心口,缓缓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那点气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担心地开口问。 “有点儿……有点儿烧心呢!”沈谦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逗她。 这下阿俏心里更慌了:她用意是好的,但是这一剂药下去药效可能太猛了,沈谦固然听她的话,老老实实地将大葱蘸酱卷饼全咽了下去,可若是肠胃受不了,她这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让他吃了大苦头? “要不要喝点儿水?或者,喝点儿稀粥什么的垫一垫?”阿俏一紧张,声音都有点儿发颤。 沈谦怕真吓到了她,叹一口气,憋了半天,终于说:“好些了!” “真的?”阿俏的眼光狐疑地在沈谦面上转转,她察言观色,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一对樱色的红唇忍不住又嘟了起来。 沈谦连忙说:“真的又好些了……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消口气的秘方儿是什么?” 若是换了旧时,人们食用味道浓烈的食物之后,可以在口中嚼“鸡舌香”、含“木樨饼”,用香料馥郁芬芳的味道掩盖其他气味;甚至老派如阮家,也会在宴席之后奉上丁香,供食客含服,以清新口气。 可是如今他们借住在狄九那里,狄九绝没有那样讲究,阿俏也没有机会回阮家去取这些东西,所以沈谦很想知道,阿俏的方法,会是什么。 阿俏被沈谦的发问岔开了心神,当下辨了辨路径,就扶着沈谦慢慢往省城闹市里挪过去。 因为前些日子里时局不稳,如今又有灾民入城,如今省城里的商铺店家虽然慢慢都开门营业,可是大多生意清淡,少有人问津。 阿俏把沈谦扶到一家咖啡西点馆旁边。 “你想进去么?”阿俏小声征询沈谦的意见。 沈谦笑着摇摇头,如今这两人的装束,走在闹市间尚可,进咖啡馆,倒是太扎眼了,再者也怕万一遇上熟人。 “那我扶你坐在路边先歇会儿好么?”阿俏软语询问。 沈谦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咖啡馆旁边的窄巷。那条窄巷巷口向内两步,正好有一条粗石梁躺倒在路旁。阿俏赶紧过去,解下褡裢,扶沈谦坐下,低声说:“你自己小心,我去去就来。” 说着阿俏转身,到巷外的咖啡馆里去。留沈谦独自一个,施施然坐在巷内。 他低下头,看看那石梁一头用白画上的标记,暗暗点头,从褂子口袋里捡出一块白,像是随意涂鸦一样,在石梁上写画一行,随后将白一抛,再将手上染上的颜色搓一搓,轻轻抖去。 阿俏刚巧从咖啡馆里转出来,手中攥着个马克杯,笑着说:“那侍应生脾气真好,我说要把杯子借出来,他见我穿成这样,虽然有点儿犹豫,到底还是给了。” 一股咖啡清苦的香味从她手中的杯子里散出来。沈谦眉一挑,他想起来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听那些家里洋派的同学说过,不加牛乳的黑咖啡,饭后饮用,正好可以去一去口中的异味,好些洋人习惯饭后一杯蒸馏咖啡,其实是为了这个。 只他从没想到过,阿俏竟连这个都知道,这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阿俏将手里的马克杯塞到沈谦手里,天气微寒的下午,沈谦立即觉得暖意从手心里往心头直涌。 “这是黑咖啡,没加糖没加奶,却很香。”阿俏坐在沈谦身边,小声小声地解释,“若是不习惯这苦味,就少喝些,也没关系。” 沈谦淡淡地笑,将马克杯更握紧了些。 他怎么可能不习惯这人生的苦味?人都说苦尽甘来:这咖啡的苦劲儿过去,整个口舌间都是舒畅的清香气,而这一番凶险困苦之后,她就是上天送给他最甜美的奖励。 沈谦不动声色,马克杯凑近口边,慢慢饮了两口,心想这人生的际遇也着实奇妙。隔壁这间咖啡馆,他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座上贵宾,可以与人随意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针砭时弊;可那种时候他却往往忙着与人虚与委蛇,在真心外面套一层假面具,看似光鲜非常,可实则心累不已。 而现在他穿着旧衣敝履,看似落魄地坐在店外,捧着一马克杯的咖啡,只管偏头看着身旁那个女孩子,坐在路边的石梁上托着腮出神。可偏生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人生已经十分完满,夫复何求。 若是这种“夫复何求”的小时光,能再多延续一阵,就好了。 沈谦想着,伸手将马克杯递给阿俏,笑着眨眨眼:“你也喝一点!” 阿俏一点儿也不嫌弃沈谦用过的杯子,接过来喝了一大口,闭上眼,似乎被浓浓的黑咖啡好生苦了一记,随即睁开眼,伸手抱住马克杯,将小手暖了暖,一偏头,见沈谦也正看着她,阿俏忍不住问:“看我做什么?” 沈谦说:“这我总算放心了呀!” 阿俏疑惑:什么放心了? 沈谦便给她解释:“原本我俩一样,后来,我喝了咖啡,大事不妙的人呢就变了我……” 阿俏:什么叫大事不妙的人? 沈谦一脸正经地续道:“如今见你也饮了这咖啡,我这一颗心才终于又放了下来,我俩终于又一样了。” 阿俏转转眼珠,想想这人以前说过的话,突然省过来,他说的“我俩一样”与“大事不妙”,竟到底还是在想着那一桩亲|密的事。 提问:一对同时享用过大葱蘸酱的年轻人,若是其中一个喝了咖啡清了口气,回头亲|热起来谁会遭殃? 所以这是男人把半杯咖啡又递给了女人的原因。 阿俏气得咬牙,脸又不争气地涨红了。沈谦却没脸没皮,没羞没臊,只管笑嘻嘻地望着她。 阿俏气归气,到底拿这人没辙,一恼之下,一扬脖,将杯中的咖啡全饮尽了,闭起眼、蹙着眉,等那苦劲儿过去,这才白了身边男人一眼,一转身,一路小跑,将那只马克杯送了回去。 沈谦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容。他宁愿她记起他的时候,咬牙切齿,气得牙痒痒的,也不愿只做她心底一个飘忽的影子,这样在他离开的日子里,也至少还有一个“他”,鲜活的他,惹人厌的他,叫人脸红心跳的他,住在她心里,始终陪着她,撑着她,安慰着她,日夜纠缠着她,直到他回来的那一天。 这种事情上,他绝对不会做个君子。 少时阿俏回来,忍了气,扶了沈谦,两人慢慢挪回狄九的铺子。狄九原本已经开门做着生意,见到两人回来,就借口材料用完了,招呼了最后一位客人,便打烊下了门板。 阿俏与沈谦一起对狄九表示感激,狄九却摇头,只说没什么。 “阿俏上回帮过我,如今她说什么我都会帮她这一回,若是这点义气都没,做人还有什么意思。沈先生,您若真要谢,以后就该好生待阿俏姑娘才是。” 沈谦一本正经地应下,阿俏却嗔了一句“狄九叔”,然后扭头就跑,自到厨下去帮忙刷碗涮锅,准备晚饭。 狄九见她这回再也不准备做猪肝粥了,而是取了十几枚红枣,搁在水里泡了,准备做红枣粥。除了粥以外,还备下了几样小菜,也是中正平和,没有半点出挑的地方。 狄九忍不住就问:“你这是怎么啦?”他在好奇:这阿俏不原本信誓旦旦要把某人挑嘴忌口的毛病改过来的么? 阿俏脸一红,晓得狄九在问什么,窘了半天,答道:“今天……好像,做过头了。” 待狄九听说阿俏豪气地塞了人一根大葱,还附赠了豆酱与卷饼,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沈谦在里间听见,也自莞尔。 “小丫头,叔是过来人,可是有句实在话不得不提点你一句。”待到笑完,狄九压低了声音对阿俏说:“这世上的男人,大多喜欢被顺着毛捋,你若是脾气太硬了,他或许能容让一次两次,可是次数多了,男人会觉得你不够柔顺。” 阿俏登时抬起头,白了狄九一眼。 狄九被她凶巴巴的目光吓到了,心想:这样的小丫头,谁还敢计较她不够柔顺。可是他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叔也是为你好,你狄九叔虽说没娶过媳妇儿,可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这男人女人相处起来,总得有个相处之道,俗话说过犹不及,这个度,你心里要自己有数……” 阿俏默然不语,咬着下唇怔了好一阵,才点点头,小声谢过狄九。 于是晚间一顿晚饭,沈谦吃的眉花眼笑,不用再担心碰到哪样吃食会不小心触了雷。 然而狄九却吃得苦恼万分,阿俏为了照顾沈谦的口味,做出来的几道小菜都是极清淡极素雅的,却叫狄九吃得浑身不得劲,十分后悔早先劝过阿俏他这不是活该么? 晚间狄九给沈谦换过药,见沈谦躺下,自己睡到外间去。阿俏则在沈谦身旁守夜。这几天来一向是如此。 到了半夜,阿俏见沈谦鼻息匀净,睡得很安稳,自己便和衣倒在地板上铺着的铺盖里,枕着褡裢里的旧衣囫囵睡上一会儿。 沈谦却自行从榻上撑起来,偏头望着阿俏的睡颜。见她将身体蜷起来睡在小小一副铺盖上,看上去睡得很不舒服,只是她心中却是松快的,唇角微微上翘,似乎在梦里也在微笑。 沈谦就在这一片昏暗与宁静中,默然望着阿俏的睡颜,看了半夜,直到阿俏身体一动,似要醒来,他才悄无声息地又睡了回去。 第133章 第二天早晨起来,阿俏略觉得沈谦有点儿奇怪,总是笑吟吟地望着她,眼光片刻不离,问他有什么事,却偏又不肯说。 阿俏料定他一定有什么事,再三开口问了,沈谦终于说了实话说是觉得口里没味儿,旁的都不想,只想一味,芦蒿。 阿俏心想,这口味也算不上高贵。芦蒿一年四季皆有,但是本省冬春季节新鲜时蔬匮乏,芦蒿、荠菜之类的野菜,便往往成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绿色。本地人吃芦蒿,只吃芦蒿尖尖上两三指长的一小段嫩茎,做法也很简单,用少许五花肉切成肉丝,下锅慢慢煸出油,再下芦蒿段,用急火快炒,炒出来的菜色翠绿,味道鲜美。若是不能用荤腥,哪怕是用芦蒿炒香干,味道与卖相也都很好。 只不过这九十月份的天气,还未彻底冷下来,再加上前一阵子时局乱过一阵,恐怕还没有省城外头的乡民去割了芦蒿提进城里来卖。如果想吃,恐怕要自己去河边采。 阿俏这么想着,就去向狄九借了一把竹篮,抄了一把剪刀,向小面馆里两个男人道了声别,自己出门。省城里有一座公园,沿着小秦淮河道而建,离这里不远。芦蒿生在水边,她大可以去哪里找一找。 可是出门以后,阿俏越想越是不对。 这芦蒿,喜欢的人喜欢得不得了,觉得清香扑鼻,那个味儿吃起来可以上瘾;可有些人第一次吃会觉得这种野菜有一股子药味,不喜欢的人就再也不碰。 以沈谦那刁钻的口味,以前他能受得了这种味道么? 阿俏走出里许,突然想到什么,一掉头赶紧往狄九的铺子疾奔,一路冲回去,一迈进狄九的店,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狄九叔……” 她没问下去,只看着狄九的表情,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俏将手中的物事一搁,快步走到里间去,果然沈谦人已经不见了。床铺上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早先给他换下的那身染了血迹的西服和衬衫,已经都被取走,那只礼帽里裹着的“博莱塔”,也一并被带走。狄九的一身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榻上。 他整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仿佛从来没有在狄九这件铺子里出现过。 那晚她不要命似地把他带回来,那般忧急、惊惧,却终于豁出一切无所畏惧的心境,那段共患难却也共甜蜜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完全像是梦境。 她到底做了什么? 而他就这样走了。 阿俏呆立在狄九的铺子里,木雕泥塑一般站了很久,久到连狄九都有点儿看不过去,过来扯她: “算了,这种不告而别的人,没半点义气与担当。你还是别把他放在心上。”狄九一说到“义气”二字,嘴又开始碎,“那天你一来的时候我就说过,这男人,这样的打扮装束,非富即贵的,怕是难得有真心……” 狄九的话一说出来,赶紧去掩口,生怕是给人伤口上撒了盐,心里懊悔不已,打着小鼓去看阿俏的神色。 阿俏却慢慢在狄九的铺面里坐下来,半晌开口问:“狄九叔,他……他真的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没说过么?” 狄九点点头:“我到后头去打井水,顺便给你捎了一点儿木炭回来,回来就已经这样了。” 狄九还得做生意,没法儿一起陪着阿俏发呆,当下赶紧把用来熬高汤用的棒骨都扣在灶上的大锅里,加上水慢慢滚上。他忙了半天,才听见阿俏缓缓地说:“按说是不会的,狄九叔,你要不,再等等看?” 狄九刚想说:这人都走得没影儿了,再等还有什么用。他恰好在这时一抬头,正望见阿俏苍白着一只小脸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地板。狄九突然明白了阿俏的意思:这个男人,绝非是个忘恩负义的性子,这几天里受了狄九的收容救助之恩,绝对不会不报。 狄九忍不住想,这恩义上的事儿好说,可一旦涉及男女之情,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只是他见到阿俏失落,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见阿俏猛地长长吸了一口气,跳起身,伸手就去将狄九挂在壁上的那只旧围裙摘了自己戴上。 “狄九叔,今儿你先歇一天,你店里的事儿,我来帮你张罗。” 无论沈谦那里怎么想,阿俏心中对狄九充满了感激,她打算自己来还这人情,能还一点是一点。 狄九赶紧拦她:“别,你这几天每天都只睡两三个时辰,看着都瘦了一大圈了,我这里没事儿,你且忙你的去!” “狄九叔,帮你忙完今天的事儿,我就也要……走了!”阿俏低着头小声说。她必须回阮家去了。 几天相处下来,陡然间凭空消失了一个,另一个说也要走了,狄九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多少有些难过。 “哦,这样啊” 狄九不再说话,随她去忙。有个像自己闺女一样的小丫头在店里,整日唧唧喳喳的时候叫人不觉得,可一旦要走了,狄九满心舍不得,觉得能多留半天也是好的。 到了午间饭点,生意清淡得可怜。狄九的腰肝面,本就准备得不多,可一两个小时下来,也就只卖了一两碗。 “老板,你这店里有什么?” 外面进来一个身量很高,穿着军服的男人,军帽帽檐扣得低低的,走进店看着狄九事先写在黑板上的几排狗爬字。 狄九刚刚忙不迭地迎出来,忽然听见阿俏在他背后招呼了一声:“沈……沈……” 她认出了沈谨,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来人转过身,面向阿俏,鞋跟“砰”的一并,举手行了个军礼,说:“士钊!叫我士钊就好!” 这个亮相却将狄九吓到了:狄九是个黑户,永远怕这些官啊兵的,沈谨行了个军礼,硬生生让他脚下一滑,险些坐倒在地上,站稳以后头一个反应,赶紧转身……逃! “狄九叔,没事的!”阿俏赶紧出声,免得狄九真的一溜烟蹿出门,就此逃个无影无踪。“这位是沈先生的大哥。” 狄九伸手去擦了擦头上的汗,喃喃地道:“吓死了……这哥儿俩,长得不完全像啊!” 阿俏赶紧走出来,与沈谨见礼。 她与沈谨见过的次数不多,唯有此时正面相对,这才觉出沈谨与沈谦相貌确实并不完全肖似,当然这也可能是两人气质迥异的原因。沈谦为人谦和温煦,生得也一样是清隽文雅,而沈谨则生得硬朗,脸庞轮廓粗犷,十足十地是个军人模样。 “这位,是狄老板吧!”沈谨见了狄九,紧绷着脸,一板一眼地开口询问。 狄九又怕了,怕是来查户口的,抖抖索索地说:“是……小的姓狄……” 沈谨一指外面,说:“外头有我二十几个兄弟,每人来一碗腰肝面,成不?” 狄九闻言登时大喜:这生意上门,哪里还有什么不成的? 他往门外一探头,果然见外头二十几个兵,在他门外的窄巷里排成了行,老老实实地等着。 阿俏赶紧补了一句:“士钊大哥,二十几碗面,要稍等一会儿才行。您能等得么?” 沈谨一点头:“等得!” 说着他走到门外,随口号令:“稍息” 外头的兵齐刷刷地稍息,只听沈谨又说:“等叫到名字,就进来吃面。” 二十几个大兵,齐齐应是。好些百姓听到这动静,都在巷口探头探脑地,想知道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俏实在没想到沈谨竟然带了这么多人一起来光顾狄九的店,赶紧烧旺了灶,准备煮面炒浇头。可是狄九见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哪好意思全让阿俏动手,赶紧招呼,“还是我来……” 岂料这时候沈谨开了腔:“狄老板,这里有两件东西是给你的……” 狄九惊讶:给他的? 一直候在店外的一名勤务兵闻言立即递进来一个文件袋。沈谨绕开文件袋上的棉线,打开,取出了一份文件,递给狄九。 “我的……我的身份证明?”狄九彻底惊讶了,半晌才合拢了下巴,抬起头望着沈谨。 沈谨面无表情,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这副表情叫狄九看了,喜忧参半,心头隐隐约约发麻。却见沈谨的手继续在文件袋里摸啊摸,终于又掏出一份文件,递给狄九,说话依旧言简意赅:“你的执照!” 这下狄九真正震惊了。 他原本是身上背着案底,才逃来本省,没有身份,这爿苍蝇铺子自然也没法儿办得下执照,所以这生意总是做得提心吊胆的,就算有人欺上门,狄九没什么胆气去求援,更没办法去告官,多数时候自己默默扛过去罢了。 “这两天去饮食协会那里备个案就行了,记得要按时交税!”沈谨说话时还是面无表情,只不过眼神温和,终于教狄九相信了对方真的是好意。 “我有身份了!”狄九口中喃喃地说,他一转头,冲阿俏大声说:“我也有执照了!” 回应狄九的是肝片腰花入锅的“刺啦”一声大响,香味儿瞬间在这间小小的苍蝇铺子里散开,传到外头,稍息的大兵们纷纷直了直脊背,开始期待被叫到名字。 “阿俏” 狄九双眼微湿,一时心头酸涩,喉头哽着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他孤身一人,在外飘零数载,做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可万万没曾想,这种日子在今天到了头。 早先阿俏介绍过,这名年轻的军官是沈谦的兄长,狄九心知肚明,他今天拿到的身份证明和执照,是沈谦那个年轻人在“知恩图报”,给他的报答。可偏生这份报答,准准地应了他深埋在心底的渴望……狄九忍不住想,沈谦那个人,那双眼睛一定能看穿人心,他怎么就偏偏知道,眼前这两张轻飘飘的文件,就是他想了多少年,如今早已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东西呢? “恭喜你,狄九叔!”说话间,阿俏就已经把三碗腰肝面端至柜台上。 沈谨背后的勤务兵果真就到门口,去叫了三个大兵进来,阿俏将面碗端给他们,又额外取了老醋和辣椒油之类奉上。 她再要转回灶台那边,狄九已经说什么都不肯了:“阿俏姑娘,若是没有你,我狄九也决计没有今天。” 若不是阿俏肯信任他,带了沈谦到他这里来,他也没有这个机会能让沈谦这样“知恩图报”。所以他赶紧亲自上灶,说:“阿俏,你得给我个机会,让我给这些军爷们亲手下碗面才是。”后头还有十几个大兵等着他招呼呢! 沈谨恰在这时也开了口:“阮小姐,能否请你借一步说话。” 阿俏抬起眼,盯着沈谨看了片刻,终于点点头,快手快脚地将围裙摘下,还给狄九,将灶台也一气儿交给这位店老板,稍许整理了仪容,这才随沈谨走出店外。 她知道沈谨这次来,一定是受了沈谦所托。沈谦不辞而别,沈谨则是过来为他善后的。 “阮小姐,小秦淮离这里不远,可否请阮小姐移步过去,散散步,走一走。” 小秦淮是省城中的一条河道,这里附近的一片河岸曾被开辟成为公园,河道旁没有房屋,是一片绿地,因此视野开阔,在那里说话,倒也不怕被旁人听去。 阿俏略一犹豫,终是点了点头。 “阮小姐,”沈谨一面走,一面开门见山地说,“这次舍弟确实是不告而别,而我,则是受他之托,代为向你致歉,并且代他向你告辞的,承蒙多日照顾,多谢!” 沈谨硬梆梆地一点头致意,算是谢过了阿俏。 “士钊大哥其实也不必如此客气。”阿俏淡淡地说,“令弟,如今还好吧?” 沈谨又点点头,说:“士安已经启程,沿水路往上海去了。” 阿俏勉强“哦”了一声,心想:原来他是去上海了。心里想着那人的伤,她的眉心无声无息地蹙了起来,纠结片刻才稍稍放开……水路,水路到底要比陆路要少些颠簸劳顿,对他的伤势复原,总不至于太不利。 “这次,多亏有阮小姐出手相助,省内的变乱才能得以迅速平息,局势才能得以稳定下来。”沈谨见阿俏始终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记起弟弟的嘱托,赶紧岔开话题。 这兄弟两人相聚的时候不多,沈谨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在仙宫,和后来那几天的诸多细节,只单单知道一个结果。饶是如此,他也已觉得阿俏在这件事上居功不小,言语中自然而然带着感激与钦佩。 “士钊大哥也不必如此,”阿俏淡淡地回答,“令弟那里,只要不怪我鲁莽得罪,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鲁莽得罪?沈谨听了挠头,这话从何说起。 “这……舍弟实在没有向我提起过,可是阮小姐下厨的手艺一流,待人又是温柔细心,怎么可能得罪舍弟,别是小姐误会了舍弟的意思。” 阿俏摇摇头,抬起眼,正视沈谨,平静地说:“这次我可能确实是鲁莽了,见他有伤在身,所以给他熬了一些猪肝粥……” 沈谨:“什么?猪肝粥?” 他那个弟弟,能吃这样的东西?别说是吃,哪怕是看一眼,估计也撂下碗要跑了吧。 “不止如此,我还逼着他尝试了一次大葱蘸酱卷饼……所以我想请你知道,令弟请您代为出面,恐怕并不是真心实意觉得我是个值得感激的人,不值得您这么隆重地过来向我告辞。” 沈谨连忙打断她的话:“对不起,请容我离开片刻。” 这位一向严谨,不苟言笑的年轻高级军官,转身离开阿俏,来到小秦淮河旁,面向河水,阿俏眼见他双肩颤抖,抖了好一阵。 阿俏呆看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沈谨是在笑……是憋不住了拼命地在笑,恐怕就差放声大笑了。这位总是板着脸,可是听了阿俏口中的“光辉事迹”,实在没忍住,只好走到没人的地方,好生将他那个二弟笑了一回,随即一板脸,回到阿俏身边:“阮小姐,很抱歉,请您继续说。”这就又恢复了那个不苟言笑的沈谨。 “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了。”阿俏把堵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反倒坦然了,抬起眼望着沈谨,眼光明亮。“只不过我想请您也帮我转达一回,他这次请您代为告辞,代为致谢,我……不能接受。” 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呢? 她确实曾在一瞬间动过心,可他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觉得她会因为两人在危机之下产生的那点可怜的情感,就此绊住他,缠住他,挡他往后要走的路么? 即便是有感情,而她在感情里,也要有尊严。 沈谨立在对面,见她骄傲地抬着头,坦白地望着自己,眼里有光,忍不住心内暗赞:这样性情的女子……若不是他那个弟弟事先交代过应对的言语,他还真的不知该怎么招架。 “阮小姐,其实舍弟这次请我代为致意,他的原话是……”沈谨继续解说,“当着你的面,这要离开的话,他原没办法……说出口。” 第134章 阿俏回到阮家的时候,阮家静悄悄地似乎没什么人在家。只有门房爱搭不理地叫了一声“三小姐”。 没人理会她正好。阿俏这么想着,悄没声儿地溜回自己的小楼。小凡比她早两天回来,见到自家小姐也回来了,喜不自胜,赶紧张罗烧了热水,帮着阿俏一起梳洗更衣,没过多久,阿俏就又恢复了原先在家时那样清新自然的装扮。她对镜自揽,只觉略清瘦了些,却还是那一副女学生模样的老样子。至于在“仙宫”那时的装束,无论是清丽动人,还是妖艳妩媚,如今都像一场梦境那般遥不可及。 阿俏下楼来到大厨房,厨房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向她打招呼:“三小姐,您回来了啊!”人们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即便如此,大厨房里还是有些冷清。阿俏问起,才晓得这两天家里的席面生意刚刚恢复,如今每天就只做一两席而已,可见前两天省内变局,对阮家生意的影响还不小。 阿俏点点头,在大厨房里环视一圈,发现了她当日带去“仙宫”的那只布包,里面有她的厨刀之类,都好好地送了回来。 “这是寇家今天早上刚刚送过来的。”二厨告诉阿俏。 阿俏心里略觉出奇:省城的宵|禁是前几日就解除了的,寇家没理由到现在才巴巴地把她的东西送回来。可转念又一想,那夜“仙宫”枪|响之后,立即乱成一锅粥,寇珍他们想必也只会想办法逃到安全的地方去,哪里还顾得上收东西。想必这是后来等乱局平息,才慢慢地回去收拾,发现了她的东西,这才赶紧回来的。 “阿俏,”一时宁淑下楼,见到多日未见的闺女,赶紧快步赶过来,一拉阿俏的胳膊,说:“你总算是回来了!” 阿俏体会到了宁淑的关心,心头温暖,只听宁淑问:“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去徐家,那边总是推来推去,一会儿说你陪着徐三太太在画室里,一会儿又说你俩出去采风去了,合着我就没捞着机会和你说话……” 阿俏一听母亲这么说,便知道母亲也没能和黄静枫说上话。 “要不是你让人捎了信回来,我恐怕真的就要上城外徐公馆去找你了。” 阿俏心疼地拉着母亲的手,连声道歉。宁淑自己却觉得没什么,拍拍阿俏的手背,说:“前几天省城里的局势太乱,你待在徐家那样的地方,娘觉得,那也比你冒险进城要好得多。” 阿俏有心问问宁淑那几天里省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宁淑却说:“外头的事儿,你爹知道得最清楚,回头听你爹说。”她提起阮茂学,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神色。 阿俏觉出父母之间的别扭,可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不好劝。宁淑见她瘦了一圈,厨房的活儿又不重,只劝她回去休息。阿俏便顺水推舟地回来,找机会让小凡打听打听,这几天阮家大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三小姐,您难道没听说吗?”小凡非常八卦地凑到阿俏耳边。 阿俏心想,她这刚踏进家门的人,能听说啥。 小凡不再卖关子,偷偷告诉阿俏:“听说二老爷在外头置办了一处院子,将常姨娘迁出去安置了。” 阿俏伸手一拍脑门:这个爹,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小凡也不大明白:“三小姐,这……二老爷难道不是为了阮家家里和睦才这样做的吗?” 阿俏有些无语:将常小玉迁出阮家,在外面养着,阮家便能就此和睦了么?她倒也盼着阮茂学这么做是因为这个出发点,可这……这多半还是常小玉在家总是被关后院,关得久了,被人管闷了,想要搬到外头住,可以松快松快,也能自己做做主,过过当阔太的瘾。这个阮茂学,耳根子一软,就听了人家的话。 她站在母亲宁淑的立场上想想,恐怕一时半会儿确实是能眼不见为净,可是只要静下心一想,心里却是膈应的。 她为宁淑叹了口气,倒在床上歪了会儿,算算阮茂学该从市府下班了,赶紧下楼,往花厅赶去。 花厅里阮老爷子、阮茂学、阮清瑶等人都在。大家在聚精会神地听阮茂学讲时局。 见到阿俏进来,阮老爷子无声地点点头,阮清瑶叫了一声:“阿俏回来啦!”,阮茂学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觉得阿俏打断了他的陈述,有点儿气恼。 “你们想,邻省大帅向本省督军借兵,哪里可能安了什么好心?不过想借此机会,探探沈厚的意思,若是沈厚本人拒不合作,他就干脆出兵,顺势一口吞下本省。话说这双方僵持不下,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沈厚就约了任帅私下里见面,两人敞开天窗说亮话,其实双方都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阮茂学见阿俏无声无息地在阮清瑶身旁坐下,更加得意洋洋地往下说。 “恰巧这天省内办了一场慈善晚宴。邻省不少高官因为任帅在本省访问的缘故,都去了那场晚宴。” 阮清瑶知道阿俏就去了这场晚宴,一偏头,见她不说话,就继续回过头去望着阮茂学。 阮茂学说得眉飞色舞,“哪晓得啊,人算不如天算,任帅麾下一位高级副官,临阵变节,将邻省的兵力部署全图交给了一个外人。那任帅手下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名高级副官一旦变节,立即被人发现,就地处决。可是没办法,这兵力部署全图已经流了出去。” 阮清瑶赶紧问:“爸,拿到图的是什么人?” 阮茂学摇摇头,说:“不知道,但是这人聪明得紧,一拿到图,就立即藏了起来。沈厚与任伯和双方同时在省城里拼命找人,竟然一点儿行迹都没有。” 他瞥瞥阿俏的脸色,问:“是不是这故事太可怕了?” 阿俏的脸色确实有点儿发白,只是她却摇头示意无事。 阮茂学继续往下讲:“这下双方都紧张了,首先沈厚这边并没有拿到图,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样一幅图,而任伯和这里丢了图,双方心里都没底,形势一下子就变得剑拔弩张,双方原本都有豁出去动一场刀兵的打算,可就是因为这张图,两头都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先动。本省这里更是如此,就连本省自己的灾民,都不敢放进城里救助。” “其实吧,”阮茂学卖关子,故意压低了声音,说:“若真是兵力部署全图倒也罢了,但是据说那名高级副官交出去的,有邻省辖下所有部队使用密电的密码。任帅人在咱们这里,他若是想要调兵,必须发密电回去,而那边并不知道密码已经泄露,即便知道了,也没那么快能改过来……” 阮清瑶这时候一拍双手,娇喝一声:“干得好!” “很快双方都收到了消息,那张图,并没有落在沈厚手里,而是被什么江湖帮|会得到了。” 阮清瑶与阿俏同时惊讶地问了一句:“江湖帮|会?”疑问语调一致,只不过两人各有各的惊讶。 “是的,甭管青|帮红|帮,落到相对中立的江湖帮|会手中,比图和密电落在任何一方手里要好。任帅不用担心沈厚掌握他的秘密,沈厚也不用担心任帅先发制人。就因为这个,沈厚马上通知市府,让城外那些受灾的百姓先进城了。” “如今听说那江湖帮|会已经将兵力部署图送去了上海。如今最尴尬的人,应该是任帅身边那位机要秘书何文山。”阮茂学自觉剖析得头头是道,十分得意,“他就是上海方面的背景,如今听说这图是上海方面要的,你觉得任帅会怎么看他?” 阮清瑶又伸手鼓掌,阿俏则咬着下唇没出声。 “其实吧,若是两省真的动武,乱斗一场,人员伤亡不说,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阮茂学说到后来,也渐渐激动起来,“此前本省督军一直在与任帅谈判,始终拖着,就是不想动刀兵;可若是任帅真要动武,本省没有做缩头乌龟的道理这下可好,就因为一张图,双方都消停了。” “所以啊,也有人猜,那个所谓的帮|会,其实根本就是沈厚的人,依沈厚之命行事。可是这种事……谁知道呢?” 这时候宁淑走进花厅来,听见阮茂学这么说,当即插嘴:“大家好好的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先窝里自杀自灭起来?等外头那些列强欺到咱们头上的时候,叫人瞧好看什么?” 她以前也说过这类似的话,此刻以国喻家,说得也不无道理。阮茂学登时一脸尴尬,连连说:“夫人说得对,说得都对!” 阿俏敛了眼光,低着头默默沉思,宁淑刚刚说过的话,那天在市府外面,沈谦也曾贴在她耳边,小声小声地说过类似的,只是她却没有想到,“仙宫”那一夜,竟然已经到了那样要紧的关口,而那些人的舍生忘死,却是将两省辖下的士兵与百姓,一起从刀兵战火的威胁中挽救出来。 “如今那位任大帅可是要回去了?”阿俏开口问自己爹。 阮茂学点点头:“早走早好,这尊神能早日请走,省内多一份安宁,咱家的生意也能稳定些。” 阮家的生意刚刚重新开业,如今正还清淡着,与省城其他食肆酒楼一个样儿。 阮茂学这么说,连一直不动声色的阮老爷子也点了点头。 “只可惜啊,这尊神未必就能这么顺利地请走。”阮茂学消息灵通,想起另一个传闻,忍不住又长叹一声,“听说省里有人为了拍马屁献媚,送了省城郊外的一座大宅给任伯和,连地皮带那地皮上的温泉。任伯和打算将其建成自己的温泉别院,以后时常过来度假。如今听说任帅正花了大钱,雇了宁县那些灾民过去帮工,要大兴土木呢!” 阮家人一想到这位不消停的任帅竟然要在本省的省城外面修别苑,纷纷苦了脸。只有阮茂学一个人伸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时局如此,无论是谁,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吃过晚饭,门房那边来说,小凡的爹娘来找小凡说话。不多时,小凡回到阿俏住的小楼上,附耳在阿俏耳边说了一串子话。 “真的?”阿俏想了想,就点点头,说:“你去给你爹娘回个话,就说我明天一定准时到酱园,若是人家先到了,就劳烦他们二位费心,陪人家说一会儿子话。” 小凡点点头,咚咚咚地跑下楼,去门房那里嘱咐她的爹娘去了。 阮家人只道小凡的爹娘是过来看小凡的,无人能想到,三年前阮家卖掉的“五福酱园”,如今正是阿俏这位三小姐名下的产业。 而阿俏也一直很低调,酱园的事儿她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至亲至近的人如母亲宁淑,也不知道。 适才余氏夫妇过来寻阿俏,是来告诉阿俏一个消息,说是今日正好有人过来酱园看了看,看过之后向店家提出,想约主人见面谈一谈,商量一下送酱园的产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儿。 阿俏对上辈子的“万国博览会”印象很深,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家酱园原来竟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有可能能送产品入选万国博览会。 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酱园的产品,迄今为止一直走的是小作坊路线,余叔余婶儿这两口子一直按照薄利多销的思路经营这家的小酱园。可若是有了“万国博览会”这样的机会,这酱园的生意,可能会迎来突破的时机。 第二天,阿俏找了个借口,按时出门,去酱园那里候着。余叔余婶儿向她昨日说的经过,也是误打误撞:原本只是当寻常客人看待的,没想到竟然是上海那边过来的特派员。 十点左右,特派员过来,余叔余婶儿带着阿俏迎出去,两下里打了个照面,旁人还没怎么地,陪着特派员一起来的人反倒吓了一跳,指着阿俏问:“是你?” 阿俏也吃惊不小,“是您?” 余叔余婶儿和那位特派员,反倒成了在一旁看热闹的。 陪特派员一起过来“五福酱园”的人,不是别个,乃是本省饮食协会的会长:赵立人。这人上回因为阮家执照的事儿,不仅“有幸”见识了阿俏怒摔石膏的“壮举”,而且还帮曾华池“背锅”,成了为省城无数早报读者所指责的那一个。 赵立人早就下决心再也不与曾华池瞎混了,只是没想到,他陪上海过来的孙特派员寻访本地“名特优”的轻工业产品,竟然也能遇上阿俏。赵立人万万没想到“五福酱园”的主人会是她,一见到她,难免吓了一大跳。 余叔赶紧介绍阿俏:“孙特派员,这是我们东家。” 阿俏与孙特派员见过礼,转脸看向赵立人:“赵会长,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赵立人搓着手,点点头,尴尬至极。 只不过他再也不想和阮家作对了,更不想对上这个姑娘,赶紧后退一步,说:“我就是个作陪的,特派员,阮小姐,你们谈,你们谈事儿!” 孙特派员当即坐下,向阿俏和余家夫妇把这次“万国博览会”的意向说了说。“是这样的,这次我国想借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机会,推广我国的轻工名品。我昨天就来过,试过贵酱园的几样产品,觉得非常不错,所以约了东家今天过来谈一谈,请问阮小姐,您愿意贵酱园的产品参加万国博览会么?” 阿俏点头:“岂止愿意,荣幸之至。” 孙特派员见阿俏吐属文雅,对她多生几分好感。 “参加博览会的产品,从离开贵店开始,运输费用、参展费用,都会有商务部门一力承担,可是产品的费用却是由各参展的商家自己承担的。这一项,阮小姐也能确认么?” 阿俏再次点头:“我们自己承担,这没问题。” 余叔余婶儿在一旁听见,有点儿着急。他们觉得送将酱园的产品参展,就像是打水漂一样有去无回。东家小姐就算答应,总也该先问问要送多少出去啊。 可是阿俏却知道,这对酱园来说,不是什么额外的之处,而是一笔重要的投资,如果效果好,酱园的生意也许可以从现在小作坊的基础上扩大规模,发展成更大的产业。 于是她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为了这次博览会,商务部门如此辛苦,特派员您如此奔波劳碌,你们都已经做到如此,我们这些做商家的,焉能退后?” 孙特派员这一阵子确实是东跑西跑,跑穿了鞋底,磨破了嘴皮。听了阿俏这句话,一时觉得格外窝心,登时一拍桌面,大声道:“说得好!” 第135章 将意向初步谈妥,双方开始交流送展的一些细节。阿俏便提出邀请孙特派员与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一起参观一下酱园。 “五福酱园”的铺面很小,前店后厂。上回阿俏特地嘱咐余氏夫妇两个将旁边的院子也租下来,如今那个敞亮的院子里整齐地堆放着用来酿造酱油的大缸,屋子里则是腌制处理、腌制酱菜的工坊。 孙特派员见到余氏夫妇两人进工坊之前需要净手、戴帽、穿上专门的外套,连连点头称赞,觉得“五福酱园”的卫生搞的不错,对这家的出产更多些信心。 于是双方商定,一个月之后,酱园需要提供成品酱油大约二十缸、特色酱菜共两百坛。这些产品将被送到“万国博览会”的展会现场展出。 双方谈到细节上的时候,赵立人开口询问:“阮小姐,贵酱园的出产,打算用什么来包装呢?”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阿俏一怔,这才省起:“五福酱园”一直是小作坊式经营,出产刚刚够供应这省城里的平民百姓日常使用。平时来酱园的主顾大多是零沽,自带酱油瓶,打上两角钱的虾籽酱油。酱菜也是这样,盛在粗瓷的小盖碗儿里,吃完了,就再来这酱园打一点儿,新鲜,花费也少。 可这以后要把酱油和酱菜送出去展出,或者更进一步,酱园以后能生产更多的酱油和酱菜,产品能行销别省,自然要在酱油和酱菜的包装上花心思,总用“土办法”是再也不行了。 阿俏一念及此,立即抬起头,望着赵立人,柔声问:“赵会长有何高见?” 赵立人有点儿尴尬,一低头咳了两声,这才开口:“实不相瞒,阮小姐,我赵某人的产业也有这个问题。” 赵立人有个酿酒的酒坊,出产的曲酒在省内也算是小有名气。孙特派员过来,第一相中了的就是赵家的酒。 “前一阵子,我找到了一家省城附近的玻璃厂,拜托他们生产用来灌装曲酒的酒瓶,顺便去他们的厂子看过,阮小姐,‘玻璃罐头’这种东西,您听说过么?” 阿俏眼前一亮,点点头说:“见过!” 她上辈子见过,上辈子最后一两年,罐头这东西在省城里流行起来。玻璃制的罐头,令盛着的内容一目了然,同时也易于储存、适合运输。 赵立人登时对阿俏刮目相看,如今罐头还不为人知,赵立人想:这小姑娘看着小小年纪,消息倒是灵通。 “赵会长可愿指点一二?”阿俏抬眼望着赵立人。 因为上回阮家执照的事儿,赵立人心中对阿俏多少存了几分歉疚,此刻听问,便说:“我可以教那玻璃厂的人上门,把他们的产品带来给阮小姐看一看。阮小姐要是不要,都由阮小姐自己决定,可好?” 阿俏闻言,笑生双靥:“这太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向赵立人行礼致意:“多谢赵会长的照顾!我们对此感激不尽。” 赵立人赶紧摇头:“别,千万别……”他头上微微出汗,上回这姑娘怒砸右臂石膏的事儿,几乎快要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了,这会儿这位饮食会长连连摇头,“只要,只要阮小姐别总记挂着以前的过节……” 余氏夫妇两个和孙特派员都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暗想:原来这两人竟然还有过节。眼看这赵立人唯唯诺诺连连摇头的情形,却不像是赵会长曾仗势欺负人,倒像是阿俏小姑娘把他这么个会长给好生修理了一回。 “赵会长这是哪里的话,”阿俏微笑,“‘五福酱园’和您,可从来没有任何过节,依我看,以后也不会有,难道不是么?” 赵立人听了,知道阿俏在暗示他:此一时,彼一时,酱园的事上,她更希望见到合作;而阮家执照的事,她身为苦主,已经能将这事儿放一边了,希望赵立人也是如此。赵立人心头一松,赶紧连声点头称是。 双方这便敲定了下回再见的时间。余婶儿照旧端出自家点的豆花儿,请那两位品尝,孙特派员和赵立人尝过都大赞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阿俏吁了一口气,和余家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商量。 “三小姐,”余婶儿率先发问,“您觉得这事儿靠谱么?” 阿俏很有把握地点点头:“两位请放心吧,我听说过这‘万国博览会’的事儿,对我们的生意很有帮助,再者我见你们最近多酿了不少酱油,腌制酱菜也是很快的事儿,一个月之后交货,以咱们酱园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就生产能力而言,酱园要应付送展,还是很轻松的。但关键是以后会怎么样。 余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阿俏:“三小姐,我得提醒一句,你上回说过,要多储一些不容易坏的材料,我们之前买了不少盐,都堆在库房里。所以眼下已经没有多少闲钱了。以后……这送展,还有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他的意思是,要送酱园的产品去参展,是不是还得花钱打点像孙特派员这种人。 阿俏蹙起眉头,摇了摇头。 “若是那位特派员心里想得是钱,就应该不会特地找到我们的酱园这里。”这酱园是小本生意,就算是刮地皮,也刮不出几个大钱。 “而且他若是另有想法,就不会在一开始就说得那么清楚,哪些费用需要我们承担。” 阿俏知道,眼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万国博览会”,更不知道“博览会”对酱园这样的小作坊意味着什么。 “不过,余叔你说得很对,这事情上头我们还需要备一些钱,至少订玻璃罐头瓶肯定是要钱的。” 计议已定,阿俏就带着小凡回家。回家头一件事,阿俏就去检查她的私房钱。 她手里还有几百现洋,大部分是当初盘下酱园的时候,剩下来的钱,还有些是近几年她住在惠山的时候,宁淑陆陆续续给她开销的,她都还攒着没有花掉。 这些钱用来玻璃罐头,应该一时也够了。可若是将来“五福酱园”的生意能好起来,需要再扩大酱园的规模,这点钱却是杯水车薪。 阿俏想:好在她还有时间,还可以想办法筹钱。 于是她回家以后,第一个去找了宁淑。 宁淑这个时候正在账房算账,以往她算账时候会将算盘“噼里啪啦”拨得山响,可是今儿阿俏站在账房外面的时候,里面却鸦雀无声。 阿俏叫了一声娘,然后轻轻推门进去,见到宁淑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眼前的账册,正在发呆。 “是阿俏啊,”宁淑突然猛省,手臂一晃,赶紧撑住桌面,转头望着阿俏,说:“你怎么来了?” “娘,您还好么?”阿俏见到宁淑的眼圈有点儿发红,赶紧来到宁淑身边,伸手一拉母亲的手,觉得宁淑的手心阴凉,情绪也十分低落。 “娘有什么烦心的事儿?”阿俏忍不住想了想近来的家事,柔声问,“是不是常小玉……那个常姨娘又作妖了?” 宁淑赶紧摇摇头。 “你爹将常姨娘搬出去了。” 这是头一回从宁淑口中提及常小玉的事儿,“他说,眼不见心不烦,大家彼此两处相安,也少些纷争。” 听见阮茂学的言论,阿俏心头的火就“蹭”地往上冒:家里一个,外头一个,什么两处相安,这难不成,还是两头大了? “娘,爹是不是拿公账上的钱去养外室去了?”阿俏越想越气愤:常姨娘什么事都不做,好吃懒做,结果阮茂学给她租院子,叫人来侍候她;宁淑辛辛苦苦,操持家里的生意,结果还要养旁人? 宁淑摇摇头,说:“这倒没有。” “不可能吧,凭爹在市府做文员的那点儿薪水?”阿俏对阮茂学了解得很清楚,阮茂学挣的钱,最多也就够给自己添点儿烟酒,连弟弟阮浩宇上学的学费都不够。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宁淑打点的阮家生意,在盛着这么大一个阮家。 “也不是,你爹他,动用了他那份干股的分红。” 阮茂学原本名下有三成干股,后来分了一成出来给阮浩宇,自己剩下两成。阮家名下各人的干股每年都有分红,但是阮家人都放在账上,谁也不动,毕竟经营生意和阮家的日常开销,都是需要钱的。 可是前些日子阮茂学一反常态,动了属于他那两成干股的分红。当时宁淑就知道不对,转脸阮茂学就将常小玉迁出去了。 “娘啊,这可不行,您这是太好欺负了!”阿俏为自己娘抱不平,“要不这样,你记账的时候,也给自己发工钱?” 阮家做账,从来不计阮家自己人的付出,宁淑经年累月,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分报酬,她如今就只有自己名下那两成干股而已。同样情况的还有阮老爷子和阿俏,大家都是只管干活儿,一分也不拿。 只有那个一分力气也不出的阮茂学,却坐享其成,拿了分红去供养外室。 阿俏牙痒痒地想起了上回阮家在“小蓬莱”接受审核的时候,连向来懒得出面的阮清瑶都出来给阮家站台了,只有这个做爹的,从头至尾没有出现哼哼,阿俏心想,恐怕那时候他老人家就正在忙着给常小玉张罗搬家的事儿吧! “可是你爹说得也不无道理,”宁淑幽幽地说,“把常姨娘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他的家还是这里,他始终都会顾着家里,外头的,长长久久,也许就这么冷下来,忘掉了……” 阿俏在心里呵呵了一句:她爹会忘掉常姨娘?没可能,常家那对母女俩,一定会提醒他的。 “我想想也是,也许这人搬出去,过去的事儿就都过去了,就都翻篇儿了。”宁淑眼望远处,小声小声地说,“你爹最近也确实一下班就回家,哪儿也不去。可是我这心里啊,我这心里啊……” 听母亲这么说,阿俏突然明白了:她这对父母,如今已经貌合神离,恐怕不仅仅是阮茂学,宁淑也渐渐明白过来过去的日子,他们恐怕永远都回不去了。宁淑心里存了常姨娘这一根刺,再也无法轻易让阮茂学走进她的心,两人因爱结缔,如今爱没了,这婚姻便也名存实亡,没有什么意义了。 “娘”阿俏明白过来,颤声叫了一声宁淑。 事实既已如此,她希望宁淑至少不要为难自己。 “阿俏,”宁淑慢慢转过眼,伸手将垂在阿俏面颊一侧的散发别在她耳后,“你放心,我想世人大多都要经历这一段的。在这个家里,娘至少还有你,还有浩宇……” “对了,阿俏,过来寻娘,有什么事儿么?”宁淑想起阿俏的来意。 “我来看看咱家的账册。”阿俏见宁淑存了这么一番心事,便不大好意思开口找宁淑要钱,干脆改天再提这茬儿。 宁淑将近来的账册都推给了阿俏。阿俏慢慢翻着,突然问:“娘,怎么这两天在盐上的花销这么大?咱们家是一下屯了好多盐么?” 宁淑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就是你去徐家住的这几天,盐价已经翻了三五番上去了。” “这么厉害?”阿俏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快就发生了,此刻吃惊不小。 “我们省不产盐,邻省却产。你想,两省交恶,这盐价岂不立刻见涨?我们阮家做菜式,用盐的量原本不多,就这样都能给你一眼看出来,你想想,若是换了小户人家,或是那些做酒楼大菜生意的,岂不糟糕?” 阮家菜式,用料极其讲究,但是调味总体上讲求一个中正平和,不是那中口味很重的下饭菜。而且阮家另有一项独门绝技熬制火腿汁和干贝汁,这两件材料,本就自带咸味,所以阮家用这两样去煨制食材,额外用盐的量也自然少些。 阿俏听宁淑提醒,知道上辈子曾经经历过的盐价暴涨事件终于来临。她记起余家夫妇说的,酱园已经在涨价之前进货,储了不少食盐,这下子,她放心了。 哪知阿俏放心得有点儿早。宁淑告诉她的时候,盐价还只是涨。等过了两天,省城里盐已经断货了。 听说这个消息,阿俏头一反应,觉得一定是那位回到自己地盘上的任帅恼羞成怒,干脆一下子掐断对省城的食盐供应。后来她想想,觉得这任帅应该没有这么无聊,况且事情蹊跷,这断盐的地界儿,只有省城和省城周边一带。大小商户齐齐地贴出告示,说是盐没了,想买也买不着。 整个事情里透着些怪异,像是有人刻意让省城断盐,好引起省城一带百姓的恐慌,让省城城内自己先乱起来。 俗话说,百姓出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不能少,盐更是如此。菜式里若是没了盐,这菜还能有什么味儿? 阿俏头一个记起狄九,赶紧悄悄去酱园,提了一瓷瓶儿的酱油,在小手包里揣了一包盐,带去给狄九。 狄九见到阿俏的“馈赠”,长长舒了一口气,说:“丫头,你再不来,我这刚拿到执照的面馆,眼看就要关张了。” “狄九叔,这事儿真这么严重?”阿俏不大明白。 狄九叹了口气,说:“省内的食盐,和米面一样,都是要特殊执照的。总共就那么几家商铺能买。那几家异口同声,一起说断了货,能叫人心里不慌么?” “可是,是真的没有盐,还是有些人手里有盐,却压着不卖,等着大赚一笔呢?” 狄九想了想,说:“可能两者都有吧!” 他细细给阿俏分析:“产盐的是邻省,原本两下里和平相处,便也没啥,前阵子刚出了事儿,听说邻省的大帅想来偷鸡,结果连根鸡毛都没捞着,自然乐见本省省城出状况盐这东西是必需品,断久了,伤本省督军的人望;再断久了,平头百姓那里会先出乱子。”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供应呢?”阿俏并不怕,她心里有底,但是省城乱起来,不是她乐见的状况。 狄九摇着头:“这个难说。只不过啊,甭管什么时候恢复供应,反正我的盐罐是见底了。寻常人家都没有储盐的习惯,家里最多备那么一小罐,你瞅着,现在还好,再过两天,家家户户都没盐用了。到那时,要么有人开始高价抛售,要么这省城就要渐渐乱起来。” 果然,两三天之后,省城里开始流传起一个传言:说是邻省断了对本省的食言供应,本省的几家有执照的商户,都将手上的盐尽着供应省府、市府,和本省督军麾下的大兵们了。 第136章 随着谣言四起,省城里的情势一下子变得很紧张,一度紧张到连米面都开始紧俏起来。所幸本省是产粮大省,再加上收成未久,米面的供应充足,人们渐渐放心,粮价飚上去没多久,又慢慢回落了。 可是盐这东西,离了还真不行。市府还曾专门开会商议,看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寻了几个可能屯了食盐的富商巨贾来问话,那几家商户却矢口否认,坚决不承认他们有囤积居奇的行为,市府便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情势一天一变,又过了两天,不少市民买不着食盐的,开始聚在市府外面,想要恳求市府想想办法。 这时候另一个传言慢慢在城里传开。 “做菜不用盐,用酱油也是可以的。” 废话,用酱油加在菜里,可以代盐,同时也能增鲜提味,这人人都知道。可是酱油的问题在于上色,若是做炒菜、红烧,到也罢了,你若是熬了一碗鲜亮的鸡汤,想给这鸡汤调味,难道还往里倒酱油不成? “现在买酱油,还送盐喏!” 什么? 买酱油竟然还能送盐? 这可是闻所未闻,人们都将信将疑。有敢于尝试的,先行离开了市府,去了一阵,果然打了酱油回来,同时袖子里还拢着个小小的纸包:打酱油送的,省着点儿用,撑个三五天,没问题。 人们看到了真东西,一下子都心动了,全涌向闹市巷子深处的一间小铺面,排起了长龙,一直排到巷外还有老长的一截儿。 “限量供应,每人每天二两酱油。”酱园铺子门口挂着告示,一字未写关于盐的内容。 一名年过四旬的中年汉子板着脸,站在门口负责给人“打酱油”。一手交钱一手货讫,另外塞个小纸包过去,里面包着二钱上好的雪花盐。 另一位好说话的婶子则在铺子里招呼生意:“大姐,既然来了,就看一看,看看这些酱菜、小菜,酸咸爽脆,下稀饭,再好不过了。” 人们买了三五天的酱油和盐,便也顺便进来看看酱园里的酱菜。 “味道不错么!” “他爹,最近反正也吃不起什么鸡鸭鱼肉,不如买点儿小菜回去,配饭吃,也能稍微省点儿。”平头百姓自然晓得这酱菜的好处。只这酱油一样,将整个酱园的生意都带动起来了。 第一天下来,余氏夫妇就险些累趴下。于是第二天阿俏和小凡一起赶来帮忙。 这“五福酱园”的定价和限量销售的主意,都是阿俏拍板的。这次她调整了酱油的价格,将酱油的钱往上涨了一点儿,刚好能涵盖“附赠”的盐的成本。她是做生意的,不赚昧良心的钱,可也不能亏本。 在酱油和盐上她赚的并不多,但是酱菜的生意一下子起来了。两天下来,酱园的流水就抵得上以前一个月的。 余氏夫妇又是欢喜又是惶恐,“三小姐、三小姐……你说我们这生意太好了,一下子将存货全卖光了怎么办呀!” 阿俏一哂,说:“所以才限量卖啊!一次卖二两,送二钱精盐,若是寻常人家,应该够用上个三五天的。余叔余婶儿,若是有人想一次性多买,我们就说货不富裕,现下都是拿了东家自己要用的存货出来给大家救急用的。等过两天那些盐商重新开门卖盐,咱们就不卖了。” 余叔点了头,却说了一个字:“难!” “今儿我还看到几个‘太白楼’的伙计过来,轮番排队想在我们这儿蹭点儿酱油和盐,想必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才将主意打到咱们头上的。” 阿俏想了想,说:“他们要是装成寻常百姓的模样,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算了。但若是有酒楼老板什么的过来,想要买咱家的盐,那余叔您就叫他们直接来跟我谈。” 几个人商量好了方略,便各司其职,每天闻讯过来打酱油的人络绎不绝,酱园门口是从早排队排到晚。阿俏和小凡在酱园帮过忙,晚上要回去忙阮家的事儿,甚是辛苦,可也只能咬咬牙强撑着,等顶过这一阵子再说。 “几位老板,你们也得想想我们的难处!”阿俏伶牙俐齿,所以专门来对付上门来“买盐”的客商。“我们不是做这个买卖的,只不过以前为了自己用,恰巧储了一点在酱园里。如今是看到城里实在缺这个,才勉强拿一点出来,给街坊邻里救救急。如今要我们再匀出来,酿下一季的酱油和酱菜没有盐,眼看我这铺子就要断货。” 几个求上门的,都是开酒楼饭铺的老板,大多听说过阮家三小姐的鼎鼎大名,知道这个姑娘性子硬,强求之下铁定翻脸,当下都只软语相求,说到最后阿俏被他们实在缠不过了,才说:“那好,大家都是一起在城里做生意的,说白了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这么着,只要我家酱园还有能力,就每天供应各位一斤酱油,附送二两精盐。每天就只能这么多了。” 这几位饭店老板想了想,大多觉得阿俏的提议可行。一斤酱油,二两精盐,一天……省着点儿用,勉强够用,谁还拿盐当饭吃呢? 这些店家原本都看不上“五福酱园”这样的小作坊,但是为了盐,不得不在阿俏这里打酱油。结果这酱油打回去,厨子或红烧,或炒菜、或腌渍,做出来的菜色味俱美,更是自带一种以前没有过的鲜甜。一下子便令城里的店家动了“五福酱园”的心思,都想让酱园为自家长期供货,此乃后话。 两三天过去,饶是“五福酱园”备足了存货,也渐渐开始捉襟见肘起来。阿俏心里纳闷,难道市府那边这么窝囊,到现在都还没法子解决城里缺盐的问题么? 她依旧每天要迎接长长的“打酱油”队伍,一小包一小包上等精致雪花盐也随着酱油飞快地送出去。阿俏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这样还能撑多久,只不过她清楚一点,城里人既要吃饭,就不能没有盐。 这天余叔余婶儿在前头做生意,阿俏瞅了个空,快手快脚地到后面给沏了一壶茶,连茶壶茶碗一起提了出来,打算让那两位能在稍许喘口气的时候,喝上几口清茶。 她一出酱园的门,就又与熟人打了个照面。 “曾会长、赵会长,是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过来了?” 前面穿着长衫、大腹便便的胖子,不是别个,正是她的老对头,曾华池。赵立人一脸铁青,跟在曾华池身后。 阿俏冲两人身后瞅瞅:“哎哟,怎么还有巡捕房的几位大哥?来来来,这边是刚沏的热茶,几位大哥在街上巡逻也辛苦了,过来喝几杯热茶!” 她故意不招呼曾赵两个,只管和那几个巡捕房的捕快打招呼。那几个都是日常在这一片巡逻的,与余叔余婶儿夫妻俩也认识,偶尔会过来蹭点儿东西什么的。 余叔见到曾华池过来,不晓得对方是什么来头,只管拿眼望着阿俏,不晓得该不该照常给排着队的主顾打酱油。阿俏只管点点头。余叔便接了对方递过来的酱油瓶,将带柄竹筒伸到酱缸里,一舀,就正好是二两酱油,一滴不漏地全折在瓶里,给人递过去,同时顺手从旁边摸了一个棉纸包,递给来人。 “且慢!”曾华池在此刻发话了,同时伸手拦住了余叔,从他手中将那个棉纸包抽了出来,缓缓打开,望着纸包里包着的雪花盐,伸手指沾了一点儿,送到口边尝了尝:“这是……盐!” 阿俏坦然点点头,“是呀,上等的雪花精盐。” “阮三小姐,你好大的胆子。”曾华池施施然将手背向身后。 “我的胆子一向很大!”阿俏炯炯的目光径直迎向曾华池。 “在省城内销售食盐,需要特许经营的执照。”曾华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家无照销售食盐,我作为商会会长,有权力将这店铺封了。” 阿俏盯着曾华池,仿佛头一次见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曾会长,想不到,你今天,还有脸在我面前提‘执照’两个字。”她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来,眼光顺带在赵立人脸上打打转。 原本跟在曾华池身后的赵立人脸色铁青,这会儿已是涨得通红。 上回阮家执照的事儿,已经闹成那样的结果,赵立人咬咬下唇,觉得这回被曾华池拖到这儿来,没准又是让他来背锅的。 “我曾华池一向只认规矩,只要你这酱园没有经营食盐的执照,违规销售食盐,我就有权封你的店。” 阿俏冷笑一声,说:“请问,您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在销售食盐了?” 曾华池也笑,掂掂手中的纸包,说:“阮小姐,我可是不晓得,你现在这么会打马虎眼儿了。没有销售食盐,那这个又是什么?” 那主顾却不耐烦了,伸手就将曾华池一推,劈手将纸包抢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包好,末了冲曾华池说一句:“这个是俺过来打酱油,店家送的!”说毕当曾华池的面儿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曾华池伸手去抹脸上的吐沫星子,恨恨地说:“这么没礼貌。” 阿俏淡淡开口:“您倒是有礼貌得很,只可惜说出来的,不是什么人话。” 曾华池登时大怒:“你” 他老奸巨猾,斜斜眼,不打算自己直接出手,而是望着赵立人:“赵会长,您怎么说?” 赵立人这回很坚决:“依我看,这间酱园,没有销售食盐的行为。旁人不都说了,买酱油,送那么一小包子盐,没有销售行为。总之我们饮食协会,在这件事儿上,绝不插手。” 曾华池一瞥,心道这人居然学乖了。于是他缓缓开口:“说是送食盐,可是却把这点儿食盐的成本加在酱油的价钱里了,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怎么能不算销售呢?” 他瞅瞅跟过来的几名巡捕房的捕快,见这几个都坐在酱园跟前的桌椅上喝茶,其实都是在等他的号令,曾华池便放了心,转脸又对赵立人说:“赵会长不认可也没关系,反正这经销食盐的拍照也是我省商会来颁的,与你这饮食协会无关。” 说到这儿,他一转头,紧盯着阿俏,说:“阮小姐,你可别怨我,这规矩就是规矩。你要是还坚持这么下去,莫怪我现在就封了你的店!” 阿俏还未开口,在窄巷中一溜排开去的主顾们先不干了:“好不容易有间铺子能解一解燃眉之急的,你这什么会长的竟然要封,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 阿俏一见时候已到,赶紧加一把火:“就是他,就是他,不想办法去解决大家买不到盐的问题,反倒到这儿来要封我们这间酱园。你们想一想,他这指不定是背后暗自屯了多少盐在手里,准备抬高价格,赚你们的血汗钱。否则我们这么点儿小铺子,他干嘛费事儿与我们过不去?” 这下子群情更加激愤:“是呀,这就是传说中的奸商吧!” “自己捂着不卖,也不让旁人卖,如今甚至连送点儿盐都不让了。这是什么人啊!” 曾华池装模作样,转过身,双手一按,像是平时他在商会准备发言的样子一开口,才发现根本没人听他的。 曾华池一转脸,瞅瞅跟着一起来的巡捕房捕头。 那名捕头从腰间掏出一根警棍,“啪”的一声甩在桌上。 现场一下子安静了,原本吵吵嚷嚷、发泄着对曾华池不满的街坊们,瞬间都闭了嘴。 “说实在的啊,”捕头转过身,望着曾华池,“曾会长,你这事儿,确实是做得不厚道。” 曾华池:啊? 不是事先说好了的吗? “我昨儿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婆娘一直在耳边叨叨,说什么买不着盐,买不着盐。唯独巷子里头那家酱园做事地道,卖酱油,能再搭上这么一小包两小包的,人这是在做好事儿啊!” 街坊们一听,连捕头都这么说,一时鼓噪起来,“是呀,是好事儿啊,区区一个商会,凭什么封人家?” 曾华池愣了: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只见那捕头向曾华池伸出一只手,食指拇指的指尖碾一碾,比个手势。曾华池立即就懂了,心里气得不成那捕头的意思是,还得再加点儿钱! 都到这节骨眼儿上,曾华池也不想让自己屯的那么多盐血本无归,当下只能梗了梗脖子,冲那捕头点点头,使个眼色:他同意加钱! 于是那捕头便悠悠地站起来,慢慢地说:“可是这曾会长说了,规矩就是规矩,咱们也没办法不是?弟兄们,既然人家曾会长发了话,我们也没什么办法,来,把这店给我封上” 曾华池在一旁气了个不行:他叫人背锅背惯了,没想到这回使唤巡捕房,竟然叫这捕头把锅给硬生生甩了回来,扣在他自己头上。 一下子巷内全是骂曾华池的,什么奸商王八蛋之类,全骂出来了。 阿俏连忙给余叔余婶儿使个眼色:巡捕房的人要封店,那就封吧,反正他们还有旁边一处小院子可以暂时栖身,至于生意,慢慢再想办法呗。如今至少赵立人对她们还是表示了善意的,也许往后可以请赵立人通融通融。 眼看着巡捕房的人准备开始给酱园上门板,外头排了半天却打不着酱油的街坊则准备开始骂街,忽听外头有个沉稳的声音开了口:“曾会长,周巡捕,且慢!” 说话间巷外的人七拐八拐走进巷内,脚步整齐,却是沈谨带了一小队身强体健的大兵进来。 沈谨冲曾华池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打声招呼:“曾会长!” 曾华池这会儿最怕见姓“沈”的人。他也知道,经过“仙宫”那晚,阿俏迄今为止,依旧平安无事,十九是由姓沈的保下来了。 他之所以敢来这里动这间酱园,一来事先不晓得阿俏与这处产业有关,二来确实利益相关,不得不为。可没想到,他这才刚上门找茬儿,就有姓沈的寻了过来,简直像有耳报神一样厉害。 于是曾华池声音里打着哆嗦,开口问沈谨:“大公子到这里,请问有何贵干啊?” 沈谨生就一副冷面孔,这会儿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一伸胳膊,就递到阿俏面前:“受人之托,给阮小姐传递一件东西。” 阿俏一接,沈谨的手臂就伸了回去,依旧冷着一张脸盯着曾华池:“曾老板、周巡捕……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在说什么,要封店……” 曾华池与周捕头马上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伸出手,指向对方:“是他” 第137章 曾华池见了沈谨,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巡捕房那名姓周的捕头更是如此。沈谨在出现之后五分钟之内就摆平了这两人,转身向在巷子里排着的长队解说:“这只是一场误会!” 众人释然。 沈谨又说:“诸位再坚持两天,食盐的事儿,省府一定会给大家解决的。” 这话却应者寥寥,有人大声说:“这话都听了好多遍了,可到现在还不是这样?还不如你们找几个人,好好守着这酱园,别再跟刚才似的了。” 沈谨一想,这倒是个好主意,当即派了两名大兵留守,说是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打电话到省府去,通知他来处理。 阿俏瞅瞅沈谨,问:“士钊大哥,过来有事么?” 余叔余婶儿听见东家小姐唤此人作“大哥”,一起挤出来看热闹,反倒闹得沈谨尴尬了,挠挠后脑说:“还不是我那个弟弟……” 阿俏的一张脸立即挂了下来。上回她可是当着沈谨的面儿说清楚了,沈谦不辞而别,要他这个做哥哥的代为致意,她可不接受。 如今,她这口气还没消呢! “沈老板还有什么生意上的指示?”她一转身,取了一块抹布,就去将刚才那几名巡捕房的捕快坐过的座位仔仔细细地擦过一遍。余叔余婶儿一听,说是生意上的事儿,便不再烦神,各自去忙。 “这个……”沈谨也很郁闷,他是代人致意了,可也代人受过了啊。说着他将早先那个小包裹在手上掂了掂,交给阿俏:“喏,人从上海捎回来的,给你!” 阿俏一时忙着,虽然接了那包裹,可也没拆,直到忙完酱园的事儿,回家稍歇,才有机会将那只包裹拆开。 里面是一只精巧的绒面盒子,将盒子打开,阿俏见到里面盛着的物事,忍不住轻轻“噫”了一声。 正巧小凡到她房里来,一眼瞥见,登时惊讶地说:“这不是三小姐那只玳瑁发夹么?” 她凑近仔细看看,惋惜地说:“可惜怎么碎了!” 那只玳瑁发夹上回被阿俏遗失在“仙宫”,阿俏总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却没想到被那个男人从上海寄了回来。 小凡说得没错,这只玳瑁发夹表面那一整块玳瑁碎成了七八片,但是裂缝中用赤金镶嵌,竟然又打制成为一块完整的玳瑁发夹。金色沿着玳瑁碎裂开的自然纹路延伸开去,金光璀璨,手工精致,让这枚拼补起来的发夹,拥有比原先那枚更加炫丽的色泽,显得更为雍容典雅。 小凡走近了,才看清这发夹已经被镶了起来,小姑娘一惊讶,就叫了一声:“呀,远看不觉得,近看比以前还要好看。” 她笑嘻嘻地打趣阿俏,说:“这是那位姓沈的军爷送给小姐的吧!” 阿俏摇摇头,“不是今天那位,他就是个传递东西的。” 小凡凭空想象了一下,高级军官,竟然只是个跑腿儿送东西的,那正主得多威风啊。小凡登时傻乐起来,阿俏问她在乐什么,小凡只说,有人给小姐送东西,她想想就觉得开心。 阿俏却始终冷着一张脸,心想:这就算赔情了?哼,还好些账没跟他算呢! 小凡却张罗着要阿俏将这发夹戴在头上试试,从绒面盒子里将发夹取了出来,将发夹重新别在阿俏的发上。 阿俏则一伸手,从那只绒面盒子里,取出了一张小小的字条,上面用工整的钢笔小楷写了一行字。 务请支援十日,士安字。 阿俏气结,这个男人,送东西过来,就一定是有事。他不辞而别,去了上海,一点儿音讯也无,好不容易请人送个东西回来,却是开口委婉请求,请她的酱园,务必再支持十日。 阿俏伸出双手,使劲揉了揉眉心与面颊,心里想:还能是什么旁的事?一定是酱园的事儿被他晓得了。那人想必也在上海努力,想要尽快解决省城这里断盐的危机。 可是,可是难道不该稍许问候她一声么,或者透露一点他的消息也好。阿俏焦灼地走到窗口,烦闷地望着楼下院子里的桂花树。桂花时令已过,如今天气已经冷下来,非但没有香气,连叶都落了。 小凡拍着手说:“三小姐,您头上这只发夹,好像比没碎之前更漂亮了。对了,您上回不还说过这发夹怕蛀的么,眼下用金子这么一镶,是不是就不怕了?” 一言提醒了阿俏,阿俏赶紧回到自己的妆镜台跟前,将那字条反过来,果然见到背后有细细的小字,却是《诗》里的话,“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八个字。 这是《诗三百》的开头一篇,阿俏自小就听外祖父念过。这时想起诗中的怀人之意,不觉怔怔出神,终是有一股缠绵之意涌上心头。 小凡在后面瞥见,一时傻眼,八个字里头,她只认得一个,“反、反……” “三小姐,人家这么神神秘秘地送来,不会是想拉上你跟着一起造反吧!”小凡凑在阿俏耳边,紧张地说。 这话破坏了所有的气氛和情绪,阿俏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一转脸看见小凡一脸严肃,认认真真地说:“本省的长官听上去人不坏,咱们家自从安在省城,已经安安稳稳地生活了十多年了。三小姐你可不能听什么人撺掇,去反……反什么。” 小凡说得义正词严,阿俏却已经笑倒在自己榻上,好不容易支撑起来,给小凡讲了那八个字的意思,小凡拖长了声音“哦”的一声,说:“辗转反侧,原来就是睡不着么!这我明白,人家心里头有小姐你,偏生又见不着,所以就睡不着啦……” 阿俏啐了一口这不省心的丫头,严令她保守秘密,这才自己坐在榻上慢慢地开始盘算:沈谦来信,要她的酱园再想办法支持十日。按照每天走的这些流水算下来,存货够是够的,可是一个月之后要交给孙特派员去送展的那些东西,就真的不够了。仅凭余叔余婶儿,哪怕再加上自己和小凡,几个人一起加班加点,也来不及赶那一批货出来,而且盐都被当成“赠品”给赠出去了,回头酱园里只剩黄豆,就算是想酿酱油,腌酱菜,也做不出来啊! 可是,难道眼看着城里的人心因为缺了这么一点点盐,因此开始乱起来? 小凡说得不假,本省在沈厚治下,十余年间未曾经历动荡,因此人人安居乐业,她阮家的席面,酱园的生意也是因此才好起来的。 但是要她放弃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机会…… 放弃便放弃吧,阿俏这么想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本省的局面能保持稳定,自然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立时坦然了。待到白天忙完,阿俏累得瘫倒在榻上,她一点儿也不“辗转反侧”,一沾枕头就睡着,连阮清瑶回来的时候巷口有汽车喇叭声,她也没听见。 第二天,阮清瑶中午才起来,正巧遇见阿俏回来取东西,拉着妹妹连声抱怨,说他们“沙龙”现在越来越不好玩了。周逸云是绝足不来了,计宜民要在医院值夜班,上官文栋经常连夜赶稿子,沈家那哥儿俩别提了,如今连黄静枫都不出现了,“黎明沙龙”就那么几个人,大家意兴阑珊,真的玩儿不到“黎明”了。 阿俏听见黄静枫的名字,冷淡地抬抬嘴角:黄静枫如果还有脸在人前出现,那她也真是服了她。 “二姐啊,我还忙着,你先自己去厨房找点儿东西吃啊!”阿俏看见阮清瑶一副宿醉未消的样子,扬扬手,叫了小禾过来,嘱咐几句,自己匆匆出门。 她今天约了赵立人谈玻璃罐头的事儿。 赶到酱园的时候,赵立人已经坐在外头那张桌子旁边等着她,见到她,忙不迭地起身招呼:“阮小姐!” 阿俏含笑还礼:“赵会长昨天肯帮着我们说话,足见高义。千万别客气。” 赵立人满脸愧色,说:“我……咳,我这昨儿一点忙都没帮上的,应该说阮小姐是吉星高照,有贵人相助才是。” 他想想也挺后怕的,谁能想得到沈督军的公子能出面给她这一间小小的酱园解围? 他今天从玻璃厂带了几个玻璃罐头过来:“这几个样品,是我从玻璃厂买下,送给阮小姐把玩的。阮小姐若是觉得好,可以直接向厂子下单,若是觉得不成,那也没什么。” 阿俏听他谈起这事儿,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这件事,我恐怕还要麻烦赵会长帮忙说项。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展品,我们这边可能准备不出来了。” 她为难地转头看了看巷子里排起的长队,低声说:“我也不知道,这样子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儿,可是为了大局,只能倾尽我所有,能撑一天是一天罢了。” 岂料赵立人却一拍桌子,大声说:“阮小姐!” 余叔他们几个闻言都吓了一跳,以为这位也会像昨儿那个胖胖的曾会长一样发作起来。 赵立人却认真地说:“阮小姐,女子之中,能有这般担当的,我平生所见,也不过区区几人。说实话,赵某人十分佩服。” “我想,就算是错过了这次博览会,凭阮小姐做生意的这份头脑与胸襟,以后也一定不会久居人下。”赵立人一面说一面考虑,最后将他的想法缓缓说了出来,“若是阮小姐有朝一日想要扩大这间酱园的规模,我赵某人,愿意入股。” 阿俏听见这话,心头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客套两句,说:“赵会长这是抬爱,以后我若有这打算,一定会来寻赵会长商议。” 她又看了看那几只玻璃罐头的瓶子,见确实剔透可爱,摇一摇,瓶子也很结实。赵立人给她解说,说是有专门的机器,能将瓶盖扣得严丝合缝,不漏气,既能保证运输无虞,又能一定程度上保鲜。阿俏听了很感兴趣,心底便越发感到可惜,若是没有这次断盐的危机,参展的事情一定会很顺利的。 只不过,可惜归可惜,阿俏想,事情总有轻重缓急。错过一次博览会,以后毕竟还有机会,可是眼前她分内该做的事儿,必须一一做好。 于是,这酱园的酱油就继续流水一样地卖出去,余叔不得不去将原本留着送展的酱缸也一一打开。即便如此,省城里也一直没有传来食盐恢复供应的消息,只有阿俏和余家一家三口每天盘点完存货之后都会发愁:所有货品告罄,眼看着也就是几天的功夫了。 省城里别家似乎也一直等待着“五福酱园”断供的消息。一家小小的酱园,竟然能支撑这么久,已经很令人惊异,可再撑,又能撑到哪儿去……只要一等到这家酱园的货卖完,这城里的食盐,还不是他们手中有货的人说是什么价就订什么价?省里的官员一向不大干预他们商户经营的,这回想必也只能放任。 等再撑过七八天,阿俏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在破罐子破摔了,她打算等到将所有的存货卖完,酱园就关门歇业,让余家夫妇两个,还有她自己,好好歇一阵子以后再要怎么办,她也已经黔驴技穷,没有办法,只能看旁人的了。 阿俏晚间独自卧在榻上,想到将来,也会“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再一想,旁人是为了相思而失眠,而她是为了生意而失眠,两相比较,她实在是个俗不可耐的俗人。可是一旦这么想,她的面孔就会热辣辣的,眼眶则开始发酸,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睁大眼,望着小楼窗外的明月,过了良久,还是一点儿困意也无。 这轮明月,既然照着自己,就该也正照着他吧。 翌日阮家到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前来邀请阿俏到府上去作客。 “徐三爷,”阿俏见到这人,一怔之下,眼里有些厉色,“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内子近来有些微恙,病中却一直很记挂阮小姐,我这也是没法子了,才想请阮小姐前往去看看内子。”徐三爷这时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是斯文。 阿俏心内则在冷笑:黄静枫啊黄静枫,出了“仙宫”那件事,她若是还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那就见鬼了。 “不过,对不起啊,”阿俏冷笑,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日押着她去任帅的休息室的人,这位徐三爷也有份,她可还没有那么无聊,要自投落网,再到徐公馆去。“我近来很忙,没有这个功夫!” 阿俏说完了,就要转身离开阮家会客的小厅。 “别,请别……计大夫也在外头等着,他今天不当班,静枫没有多少当医生的朋友,所以今天特地请计大夫一起过去。” 徐三爷的话终于软了下来,“静枫那是心病,只想见一见三小姐,只见一面就好。况且有计大夫一起,要不要我给士钊那里也挂个电话,请他也一起去徐公馆?” 徐三爷提到了沈谨的字号,倒教阿俏相信他们应该是没有恶意的了。如今省城里,应该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她背后有沈家在撑着。徐三爷能将这事儿明白地揭出来,就应该是不想与沈家作对,间接也表达了并不想得罪她。 再加上计宜民在外面,也是徐家事先考虑到她可能会很抗拒再去徐公馆,特地拉上了一个她熟悉的第三方作陪。 想到这里,阿俏对徐三爷说:“请您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她说着转进阮家的内堂,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两盒包好的点心。 “既然上门探视,该尽到的礼数还是要尽。”阿俏平静地对徐三爷陈述。 徐三爷心里正虚着,哪里敢接阿俏的东西,心里只想着,等到了徐公馆,得找个阿俏不注意的时候让下人把这些东西都扔掉。他哪里还敢受阮家的吃食啊? 阿俏却似乎看穿了徐三爷的心思,也不说什么,来到外头,见到计宜民正坐在徐家的车子后座上等着。阿俏就随手丢了一盒点心给他,说:“计大夫,这是给你的。” 计宜民大喜,说:“是么,阮小姐,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做的那寿桃儿呢!”当下打开点心盒,伸手抓了一块就往嘴里扔。 徐三爷见了这情形心头大悔,晓得刚才自己不敢接那点心盒子,无形中又得罪了这位阮小姐。他自去坐到驾驶座旁边,心想:反正后悔也来不及了,待会儿等这位阮小姐见到黄静枫那副模样,就该知道,徐家已经悔青了肠子,已经做出姿态,要向她,和她身后的那些人赔罪了。 第138章 徐家的车子出了城,沿公路上山,七拐八拐,在徐公馆外面的停车场停下。徐三爷亲自过来给阿俏开了门。计宜民则自己跳下车,跟在徐三爷和阿俏两人的身后,一起步入徐公馆。 徐公馆里静悄悄的,似乎没住着什么人。徐三爷引着阿俏她们往楼上走,刚走到一半,就听见二楼有个轻柔的女声,幽幽地哼着歌。 阿俏认得出那是黄静枫的声音。 她心里一下生出些不良的预感:黄静枫不是说,病了么? 阿俏倏地回头盯着徐三爷,后者则无奈地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三人一起来到二楼,徐三爷在前头引着,轻轻推开一扇掩着的门,低声道:“她在里面,两位请吧!” 阿俏与计宜民对望一眼,都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踏入那间屋子。 那大约是黄静枫的画室。墙上挂着大幅大幅的油画,有写实的静物写生,也有些是非常抽象的现代派画作,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窗边支着花架,地板上则横七竖八地撒着画笔、颜料和沾着颜料的画布。 黄静枫一人背对阿俏和计宜民,默默坐在一把椅子上,嘴里轻轻哼着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幅画。 画中人正巧是阿俏。 那次周逸云的生日会,周牧云凑巧为阿俏画了一幅肖像,后来阿俏随手转赠给了黄静枫,黄静枫非常喜欢,当成是宝贝一样收藏起来。 如今她一面哼着轻快的曲调,一面微微偏着头,只管望着画中那个阿俏。她手中则拿了一枝画笔,正轻轻地在空中划动着,似乎正在模仿周牧云那时的笔触。 “静枫,”徐三爷在她背后轻轻唤了一声,“阮小姐和计大夫来看你来了。” 黄静枫像是没听懂,徐三爷就又说了一遍。 黄静枫转过头,脸上带着孩子般的微笑,眼光在阿俏脸上一转。 “啊” 只听一声尖利的高叫,那一刻阿俏只觉得自己的耳鼓都要被刺破了。黄静枫已经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缩到了徐三爷身后,双手拼命挥动,仿佛见到阿俏,就看见了生平最恐怖的景象。 阿俏愣在当场,黄静枫这是疯了? 计宜民赶紧踏上一步,想去拉黄静枫的手臂,被她尖利的指甲划在手背上,登时划出五道血痕。 与此同时,两名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子打开门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使出浑身力气,按住黄静枫,另一个则快手快脚地取出针管,给黄静枫打了一针。 黄静枫歇斯底里地大叫一阵,慢慢失了力气,躺倒在地板上,翻着白眼,口中呼呼喘着粗气。计宜民赶紧去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抬起头冲那两名护士大吼了一声:“剂量过大,你们这不是治病,这是要人命呢!” 计宜民自己被黄静枫抓成那样,这会儿却出言斥责护士,两名护士都感尴尬,彼此看看,其中一人颤巍巍地开口,说:“这……这不是怕伤到几位么?” 计宜民懒得跟她们计较,抬头望着徐三爷,一叠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三爷却只管望着阿俏:“那天,那天在‘仙宫’,正巧目睹了处决人犯,所以受了刺激,回来以后在这间屋子里坐了一宿,就变成了这样。我们原本也以为只是一时的刺激。等了几天,却一点也不见好,安静的时候就像刚才那样,疯起来却两三个人都压不住,不得已才……” 徐三爷这么说,黄静枫则一直半躺在地板上,气息渐渐平缓下来,阿俏瞥见她眼角滑落一串泪水。 阿俏心知肚明,黄静枫“疯”的症结,并非在什么目睹了处决人犯,而是在于她自己,否则黄静枫也不会盯着阿俏的画像出神,也不会因为见到阿俏本人而突然发作大叫了。 黄静枫的心结,就在于那一夜她出卖了阿俏。 她是个良知尚在的人,否则就不会在最后那一刻提醒阿俏不要去喝水。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出卖阿俏的事儿,始终受到良心的谴责,再加上“仙宫”那夜的变乱,黄静枫就彻底疯了。 阿俏倏地扭过头,紧紧地盯着徐三爷。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徐家的用意: 徐家这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向阿俏谢罪,向阿俏身后的人赔情,做出姿态表示那夜得罪阿俏的罪魁祸首已经付出了她应当付出的代价。 不仅如此,他们明知道黄静枫眼下的精神状态十分脆弱,依旧任由她见到阿俏,再次受到刺激。在徐三爷眼里,恐怕黄静枫并不是他的妻子,甚至不是个人,只是该用是便用的工具,该踢出去顶缸的时候就被踢出去的……东西。 看起来,徐家希望能通过这个法子,让阿俏对黄静枫心生怜悯,从而让她身后的人能就此放徐家一马。 一想到这里,阿俏忍不住在心内冷笑一声。 她不同情黄静枫,黄静枫是自己做错了事,背叛了阿俏对她的信任,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阿俏推向火坑。 可相形之下,阿俏觉得这在黄静枫背后,将她当做傀儡,推着她使出那些鬼蜮伎俩,末了又不顾她的健康和性命,推她出来当出气筒、挡箭牌的徐家,更要可恶十倍。 “人在做,天在看呐!”阿俏语声幽幽,轻轻地在徐三爷耳边说了一声。 徐三爷听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听不出阿俏这话,说的是黄静枫,还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计宜民在一旁,也不禁抬起头,不知道阿俏与黄静枫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只有黄静枫本人没听见这句,半靠在一个护士身上,眼光痴痴傻傻地,不知焦点在哪里。 计宜民管不了这么多,当下指挥着护士先把黄静枫扶起来,然后反复在徐三爷耳边反复叨叨,一会儿说黄静枫再也不能受刺激,一会儿说再也不能叫人这么草率地打镇静剂了。 徐三爷一时烦了起来,冲那两个护士吼道:“还不快滚!” 两名护士吓得连忙放开黄静枫,转身出去,任由她躺倒在地板上。 计宜民也被徐家这种简单粗暴的操作惊呆了,“她若真是受了刺激,给她个安静的环境慢慢将养,让她将郁积在心里的那些情绪慢慢都发泄出来,她会有好起来的那么一天的,可是……” 当着徐三爷的面,计宜民的话,没好意思说下去。 这边阿俏却先过去,将黄静枫原先坐着的那把椅子提起,往画架跟前一放。然后自己过去,将黄静枫扶起来,半拖半抱地扶到椅子上。可能是镇静剂的缘故,这期间黄静枫安静得像个孩子。 阿俏将她扶至椅上,把画架推近些,让她能靠近画布,接着随手从地上捡了一枝画笔给她,说:“你是个画画的” 黄静枫对“画画”这两个字稍稍有点儿反应,木楞扭过脸看了一眼阿俏。 “这是你的笔,也是你的武器。”阿俏凑在黄静枫耳边小声说,“把你所愤怒的、伤心的、后悔的、愧疚的……全画出来。” 黄静枫的手指握不牢画笔,一颤,那枝笔“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阿俏弯腰去捡起那枝画笔,塞到黄静枫手中,帮她一握拳,让她握紧了,然后低声说:“等你什么时候能原谅自己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她说着转身离开,冲徐三爷那边踱过去,自然没见到黄静枫面颊上慢慢爬下泪水,随即流成河,一发不可收拾。 “徐三太太的病情,看起来真的很严重。”阿俏来到徐三爷面前,说得很平静。徐三爷阅历颇深,此刻却也看不出阿俏心中是喜是怒。 “依我看,徐三太太需要好生休养,这间画室,是她喜欢的地方,不如就让她住在这间画室里,好好地……将养复原?” 阿俏口中强调了“好好地”三个字。徐三爷便以为阿俏的意思是要将黄静枫关在这里,好生关上一阵,这样她心内才能消消气。他登时一叠声地答应,心想,小丫头,这不也是看在背后护着你的人面儿上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能在这儿发号施令? 计宜民挠挠后脑,觉得阿俏这一句说得也不无道理。黄静枫是个天赋出众的女画家,这他也知道,心想若是能让黄静枫不受打扰地休养,作画排遣心中的郁结,的确能够慢慢地从根儿上将她的病给治好。 于是计宜民没说话。 只听阿俏又补了一句:“徐三太太对我‘照顾’匪浅,我可是……会常常打听三太太的情形的哦!” 徐三爷一吓,赶紧点头,心内暗自盘算,要隔三差五地将黄静枫继续“疯着”的消息透出去。 不久徐家的司机送阿俏与计宜民两人回去。计宜民这回坐在驾驶座旁边,回过头望着阿俏,开口想说什么,阿俏赶紧冲他使个眼色,瞥瞥旁边的司机。计宜民一下子把口边的话缩了回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得低声叹了一口气。 徐家的车子将阿俏送到了阮家巷口,阿俏自行下车,挥手向计宜民作别,慢慢踱回去,回到家门口的时候,正见到阮家的二厨背了一只布袋子进门。阿俏招呼一声,问:“买了什么回来?” “三小姐啊!”二厨眉飞色舞地说,“市面上终于有盐卖了!” 有盐卖了? 阿俏听见大喜,心头悄悄地舒出一口气,连忙问:“是吗?价格怎么样?” 她料想这该是平价盐吧。 “咳,别提了!”二厨一脸郁闷,“听说是有外地客商送了一批平价盐进省城的,还没见着影子就被抢光了。您猜怎么着,这下子省城里那些奸商,手里屯了多少盐的那些,全敞开来供应了,可是价格贵得吓死人,晓得的,知道那是盐,不晓得的,还以为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元呢!” 阿俏心内难免吃惊,算算日子,十日已至。她本以为省城里断盐的问题应该能得到解决了,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么个结果。 难道,难道那人在上海想方设法,最后却只弄到了区区一点儿盐送至省城,根本没法儿彻底解决问题? 想到这里,阿俏见到二厨将肩上的袋子放下来,就往宁淑的账房过去,一面走一面说:“二太太给的钱,原以为至少能买个五六斤的,谁知道现在只能买一斤。我得再向二太太讨点儿钱,赶紧去。” “等一等!”阿俏赶紧拦着二厨,“先别着急!” 二厨确实很着急,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三小姐,他们说了,晚点儿再去,这盐价还不止翻几倍上去。” “那几家商户既然已经开始卖了,证明他们手里有盐,只是惜售而已。”阿俏拍了板,说:“如果等两天,市面上的盐还是高价,家里的盐,就交给我来想办法。” 市面上的情形果然如二厨所言,盐价嗖嗖地涨了上去。市面上骂声一片,可没办法,该用盐的时候还得用,大家伙儿不得不买。 对于好多平民百姓来说,这市面上有盐和没盐简直一个样儿,“五福酱园”的门口依旧排着长龙。阿俏给余氏夫妇打过招呼,若是街坊邻里过来,就还是和以前一样,二两酱油,送一小包子盐人家是要日常过日子的。但是酒楼饭铺那头,酱园就只能说声抱歉,毕竟他们自己的存货也马上就要卖完了。 城里盐价高企的情形只维持了一两天,第二天下午,情势急转直下。 省观象台发布了一条消息,说是往后十几天会连续阴雨,不排除有大到暴雨的可能。城里的老人们也纷纷现身说法,说那得过风湿的、身上有旧伤在的,这几天大多很不舒服眼见着要下雨,要下大雨了! 这下子那几家屯了盐的商户着了急。盐这东西最怕潮,平时储存得当能放很久,一旦天气阴湿,盐放在那里会自己吸潮,板结,质量下降不说,结成块儿基本就没法儿用了。 最沉不住气的一家最先开了口,将盐价调回正常,希望能快速出清库存。这家一动,别家就也都屏不住了,纷纷攀比着降价。这几家屯的盐又多,又惦记着大雨将至,拼了命低价抛售,结果市面上的盐价比以往平价的时候还跌了不止三成。 城里的百姓这下子心里有底,也不着急,也不多买,只买该用的一点儿,尽让那些无良盐商承受着零碎折磨,每天盯着后仓堆积如山的存货,望着阴沉沉灰蒙蒙的天,耳边还骂声不断,无数工商界人士站出来指责这几家商户根本就没有资格享有这食盐经销的执照。 市府的人也很快找上门来:以前他们上门劝这几家开仓放“盐”的时候,几家商户矢口否认,说是邻省断了供应,他们手中也没有存货。这次突然低价敞开抛售,立即教市府的人抓住了把柄,责令这几户将手中的特许经营权统统交出来,并且处以大额罚金。这几户无良商户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却也只能大叹倒霉。 酱园这边火爆的生意终于稍稍清闲下来。阿俏能够抱着一杯热乎乎的清茶,坐在酱园外头的桌旁,望着逐渐放晴的天,慢慢地享用。 这雨,终究是没下下来。 省观象台对外说是预报有误,有风湿的老人家则大多表示,胳膊腿爱什么时候疼,就什么时候疼。 那些坑人反被坑的商户却是有苦无处诉,只能自己认栽了。 第139章 阿俏坐在酱园外,手里捧着一盏清茶。天气已经渐渐冷了下来,这点儿热茶能给她带来一点暖意。 阿俏坐着,只管细细回想这次省城“断盐”危机解决的经过,仔细想来,她意识到曾经出手的那个“外省客商”,其实所费不巨,也没有大费什么周章。最后省内盐价崩盘,是那几家盐商自己先乱了阵脚的缘故。 那个人……如果这一直是那个人在背后把握全局,那他解决这件事,真可谓是举重若轻,聪明得紧。 只有她,她没那么聪明,她只知道老老实实按他信上送来的那几个字,努力撑过十天去,没有想到他会那样轻而易举地解决问题。如今问题确实是都迎刃而解,可是她,到底失去了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机会。 阿俏啜一口茶,抬头望望天:过去了就过去了,人生总要往前看。 眼下她在等赵立人过来,赵立人之前派人递了信,想要和她商量酱园扩大经营的事儿。阿俏想,也的确该考虑考虑扩大酱园的规模了,最近有好几间酒楼的掌柜都找上了她,想要长期从她这里订购质量上乘的酱油,尤其是虾籽酱油,这是很多老饕极爱的珍品。 少时赵立人过来,冲阿俏拱了拱手,连声说:“阮小姐果然是信人。不过,我赵某人今天可是带了个绝好的消息过来!” “孙特派员今天特地发了电报过来通知,说是‘万国博览会’的举办日期推迟了。”赵立人兴冲冲地告诉阿俏。 “真的?”阿俏眼前一亮。 “孙特派员电报上说,筹备尚未妥当,便逢新春佳节,因此决定将‘博览会’的日期押后,延期到明年五月举行。这样一来可以多发掘一些有价值的商品,二来能准备周全,免有错失。” 阿俏欢然笑了出来,“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明年五月,酱园备货的时间绰绰有余,到时还能有些新鲜的瓜果材料,正好可以用来腌制酱菜。 “听说这是本省有人在经济署长文仲鸣耳边吹了风,再加上孙特派员从旁解说,文署长才有此决定。” 阿俏想,文仲鸣调任了去上海,能在他耳边吹风的本省人士,也不晓得是不是他。若不是他便罢了,可若真的是他,这个男人,则是把所有的事都替她事先筹划妥当,不肯让她有半分遗憾与损失…… “阮小姐,阮小姐……”赵立人轻声招呼,他见到阿俏欢喜中带着几分怔忡,不免暗暗称奇。 阿俏猛地醒过神,抬头向赵立人致意:“赵会长请讲” “这下子,阮小姐或许便有兴趣,找个机会去玻璃厂看一看了吧!” “那是自然!” 当下两人商量起扩大经营的事儿,赵立人以他自己办酿酒作坊的经验,建议阿俏先再盘两个院子,然后雇一些人手,慢慢将产量提上来。 阿俏却对买院子的事儿不置可否,赵立人见了,心里虽然略有些失望,可这是阿俏的酱园,他也无从劝起。入股添份子的事儿,他也只能等着阿俏开口。 阿俏则开口请赵立人帮忙,她想雇一两个可靠的人,先来酱园这边帮忙。一来酱园已经将这边的存货基本出清,要赶着在年前再酿一批出来,免得在省城里人人采买年货的时候自家断了货;二来余家夫妇年纪已是不小,再这样劳累下去身体吃不消,阿俏有心让他们当师傅,带几个可靠的徒弟出来。 赵立人听了这个,当即点头,包在他身上。转天这位赵会长就已经介绍了两个年轻小伙子过来酱园。 阿俏见这两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周身收拾得干净整齐,看上去也都挺老实。 可她还是长了个心眼儿,暗中嘱咐余家夫妇先别教这两个小伙儿接触酱园的主要工艺流程,而是使唤他们做一些基本的活计,看看他们能不能耐下性子做些苦活儿累活儿,另外一个也试探一下,看看他们是不是刻意过来想偷学酱园的技术的。 就这么着,时光飞逝,转眼天气冷了下来。余家夫妇两个对两个小伙儿都很满意,觉得这两人都算是踏实肯干,只是指出其中一个要机灵些,做事懂得举一反三,凡事都想着怎么做才能轻省些,另外一个则一板一眼,按规矩办事,错一分都不成的。 偏巧这两人一个姓袁,一个姓方,阿俏心想,这就简单了,她立刻给两人起了外号,一个叫“袁灵活”,一个叫“方规矩”。 眼看着年关将近,阿俏给“灵活”、“规矩”两个各自包了红包。同样的红包,余家夫妇却没得,但是阿俏却抛了个更大的“红包”给余家夫妇两个。她打算邀请余家夫妇入股酱园:只要这两位还留在酱园一天,就能得到酱园两成的分红,他们若是答应下来,从此就不再算是酱园的雇工,能算是半个东家了。 余叔余婶儿听阿俏这样解说,都是愣了半天神。待到反应过来,这两位一起冲阿俏摇手:“三小姐,这真不行!” 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不行,只一味摇手,最后余婶儿憋出来一句:“两成,两成真的太多了!” “两位在酱园这么长时间,付出的心力比我多的多,没道理我因为有点儿积蓄的缘故,就坐享其成,一人占着这么多的红利。”阿俏诚恳地劝这两位,“这两成干股只是暂时的,以后可能还会有变动,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才能保证以后两位该当享有的份子。” 阿俏这时已经下决心,多邀几人入股酱园,所以必须在邀人入股之前,先将余叔余婶儿的份子提高些,免得旁人入股之后他们所占的干股数量被稀释得太低。 其余邀请入股的人,在她考虑范围之内的人选有赵立人和母亲宁淑,还有一个她一直犹豫的,是二姐阮清瑶,二姐若肯出面管一管酱园的生意,凭她的能耐,一定能管起来,但是凭她的性子,却一定不想管……阿俏想到这里,当即决定先把二姐放在一旁,先不理她这茬儿,将旁人都说通了再说。 “阿俏,眼见着要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不成?” 这天宁淑见阿俏一个人在大厨房里,一个人趴在桌上研究年菜的菜式,关切地过来询问。 “我?”阿俏一想,有什么打算,“我想过年那几天的席面上,再加几道喜庆的年节菜式。” 宁淑一听说要加菜,心头就发怵,连忙劝她别费这个心:“再改菜单,岂不是又惹族长和你那几个族叔说嘴?” 阿俏摇摇头,笑着劝母亲:“他们要说嘴,您就让他们说去呗!再说了,我只是在平时席面上再加两道添气氛应景儿的菜式,不能算是改菜单啊!”她睁着一对无辜的眼睛望着宁淑。 宁淑被她这么一打岔,连自己的来意都忘了,愣了愣才想起来,一拍阿俏的头,说:“娘是在说你,你有什么打算?给自己添几身新衣不?还有首饰……唉,娘真是粗心,首饰现打真是来不及了,要不你直接去银楼挑几件?” 她伸手去撩拨阿俏耳边的散发,一眼瞥见阿俏发上别着的发夹,疑惑地问:“这只发夹怎么好像和以前那只不大一样了?” 阿俏连忙说:“好好好,娘,我这就去上百货公司挑几件合身的新衣不好么?” “要不叫你姐陪你去吧,她眼光好!”宁淑总算是放过了阿俏头上的那只发夹。 阿俏想想,那还是算了。要二姐陪她去,那最后到底是她买衣裳还是二姐买衣裳啊! “娘,我叫小凡陪我去就行了。”阿俏心里想着,也得给小凡添一身合适的衣裳才是。 宁淑听说,竟然直接叫了小凡过来,交代小凡:“盯着你三小姐,看着她把钱都花完了才许回来。” 小凡笑嘻嘻地应下,说:“二太太,您放心,这个包在我身上。” 两人在百货公司逛了一阵,阿俏倒是先挑了一件长袖旗袍打算给小凡。小凡也长大了,总不能总是再穿以前小丫头爱穿的衣裳。 小凡则手上捧着好几件颜色鲜亮的衣裳,都是准备催着阿俏去试的。 阿俏一看:这审美! 小凡立刻嘟起嘴,说:“三小姐,你自己是喜欢那些素净纯色的衣衫,可是你防不住别人喜欢你穿鲜亮的啊!” 阿俏心底一动,旁人喜欢看她穿鲜亮的……那晚,倒的确是,她有一身胭脂色的旗袍,穿在身上美极了,所以那人才…… 想到这里她赶紧摇摇头,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她偏偏不;若是旁人只因为她穿了一件光鲜的衣裳而心悦于她,那她还是赶紧把这段感情掐死了才好。 “别介,”小凡不乐意了,“您穿着真的好看么!” 百货公司的店员也走出来劝说,“这位小姐的肤色和身材,我们店里的成衣几乎就是为您订制的。” 有外人在,阿俏也不好与小凡理论,到底是挑了一两件颜色鲜亮、带些花纹的,另外又要了两件纯色的,到试衣间里去试。 隔壁试衣间里正有人,阿俏也不在意,将随身的东西都交给小凡,自己取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旗袍进去换下,周身整理过,见各处都妥当了,这才走出来。 小凡在外头见到,发出“呀”的一声赞叹,似乎看傻了。店员也喜得连连点头,赞道:“这位小姐,这身衣服真是配您,您看,这气色衬得多好!” 阿俏望着镜中人不语。这一件,是一件明艳的缎面海棠红底绣花的滚边旗袍,虽然色彩鲜亮,可胜在花色并不繁复,属于她还能接受的那一种。 这时隔壁试衣间里一个女人开口大声斥责:“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你看,前两个月还合身的尺码,如今加大两码都穿不下了。” 阿俏与小凡两人顿时面面相觑,这个声音她们太熟悉了,所以这试衣间里的人是…… 常小玉满脸愠色,板着脸一揭试衣间的帘子,从里面出来,一见到阿俏主仆,脸色更加糟糕。 她身上穿着一件旗袍,此刻正紧紧地绷在身上,勒出一圈一圈,“紧”不忍睹。 更要命的是,她身上这件旗袍的颜色花式,与阿俏身上那件完全一致,该是一个款的,但是常小玉穿着像是一个被紧紧捆起来的圆桶,阿俏则是一朵靓丽的娇花。 常婶儿兀自唠唠叨叨从试衣间里出来,两下里撞个正着。 “三……三小姐……” 常婶儿紧绷着脸,向阿俏打了个招呼。 “常姨娘!”阿俏不理会常婶儿,出于礼数,她只是该和常小玉打一声招呼而已。 常小玉一瞥眼,越看越觉得阿俏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衣衫看着太过辣眼睛,冷哼一声,一转身,就回试衣间要将衣服换下来。 常婶儿也跟她进去,在后面说:“你慢点儿,慢点儿……” 只听“嗤”的一声,在外头候着的店员脸色大变,晓得常小玉在换衣裳的时候将这身衣服撑破了。 新的旗袍,先是被撑成那副鼓囊囊的模样,现下又被撑破,以后恐怕再难卖出去了。损失这件衣裳,店员要担责任,瞬间人家那脸色就刷地变灰了。 “早就提醒过了,穿不下就不要硬穿么!”店员在外头抱怨。 说话间常小玉已经将自己原来的衣裳换过,拎着腰线被撑破的衣服出来,兜头就甩给那店员,昂着头对人骂道:“就你有本事说嘴,有本事抱怨,现在呢,这还不是好好的?”吐沫星子喷了人一脸。 小凡在旁边一扯阿俏的衣角。 阿俏知道这人在指桑骂槐,明着在骂那店员,暗地里却指着自己。上回常小玉因为一点小事大动干戈,将阿俏推倒在一只红木花架上,伤了右臂。阿俏曾一度夸大自己的伤情,而常小玉则因此被阮家人关在大院里,出不得门,直到最近阮茂学大发慈悲,将常小玉挪了出去。 “小凡那!”阿俏双眼望天。 小凡知道自家小姐也有样学样,当即脆生生地应了一句。 “我听说有些人近来过得得意!”阿俏斜睨一眼常小玉。这个常姨娘,如今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可是得意的人也该有自知之明,一时得意不算是什么,一直得意下去才是本事。” 小凡装样,摇头问:“三小姐,您在说什么,我不懂啊!” “我是说,有些人,别一时得意就忘了形。”阿俏从小凡手里取过第二件衣裳,“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若是你,便该清醒清醒。都已经这样了,难道还不知道收敛么?” 她纤腰一转,径直走进试衣间里去,全没顾上常小玉在一旁看着,那对眼珠几乎要嫉妒地掉出来。 第140章 常小玉气得银牙紧咬,旁边常婶儿继续数落她,骂她不该贪嘴多食,如今成了这副样子。 阿俏却知,常小玉的问题不全在多吃,而在吃而不做,平日不事劳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的却和那些天天干力气活儿的长工差不多,能不跟个气球似的吹起来么? 常小玉刚刚搭上阮茂学的时候,阿俏就觉得匪夷所思。上辈子是姜曼容倒也罢了,毕竟是个狠角色,可是常小玉……实在有点儿一言难尽。她与阿俏的生母宁淑比起来,才干不及、气度不及、学识不及,唯一胜过宁淑的,就是这份年轻。 可是这年轻姑娘却恣意挥霍着年轻,毫无节制,吃成了这副模样。 世间男子大多以貌取人,阮茂学也不能免俗。常小玉成了这样,阮茂学只怕心里会慢慢淡下来。 阿俏想,难怪最近自己那个爹总是按时回家,极少在常小玉那里留宿。 她在试衣间里换衣的时候,兀自能听见常小玉在狠狠地磨牙,出来的时候却发现常家母女两个已经走了。 百货公司的店员哭丧着脸,碰着那件被常小玉撑坏的旗袍,欲哭无泪。阿俏与小凡看看,原本两人只打算买上两三件新衣的,最后还是多捎上了两件,盼着这店员能多拿点儿提成,将这点儿损失弥补过去。小凡得了新衣非常开心,干脆在试衣间将旧衣换下,穿着新衣跟着阿俏一起回去。 回阮家的路上,天色已晚,小凡迎着风抽了抽鼻子,说:“什么味儿?” 阿俏想了想:“你这个狗鼻子,该是路边摊吧!” 她们眼前还什么都看不到呢,小凡就能闻见味儿。 “不……不是寻常路边摊,这味儿,从来没闻过……” 小凡抽动鼻翼,大声说。 阿俏也留神闻了闻,不防闻到什么呛人的气味,打了个喷嚏。 “去看看嘛!”小凡拉了阿俏就走。 “别,那会是很辣的……”她闻到了以前在狄九的店里闻过的辣子味道。 小凡却不管,“三小姐,没事儿的,咱们就去看一看,又不真正要去吃。去看一眼嘛!” 阿俏无奈,只得由着这姑娘将自己牵走。两人循着味道,穿过一条街,拐过一个弯,才见到隐匿在路边的还真是路边摊。 这路边摊上供应的吃食很特别,人人面前一个红泥火炉,炉上顿个红铜小锅,锅里咕嘟咕嘟滚着红通通,油汪汪的汤水。每只火炉旁边顿着个大瓷缸,瓷缸里盛着各式各样的生菜,大多是牛杂羊杂,各色时蔬。 小凡见了,疑惑地问了一句:“他们不会就这么吃生的吧!” 阿俏一望便知,赶紧给小凡解释:“自然不会吃生的,是将这些菜扔到那个铜盆里,盆里的水一直滚着,烫熟了就捞出来吃。” 她听祖父提过南边有这种吃法,疑惑地问:“这难道是……打边炉?” 听见“打边炉”三个字,一直在这路边摊前后忙碌的一名年轻人直起身子,转身看向阿俏,“瞎三话四,这怎么能是打边炉?”他说话有种口音,抑扬顿挫的,像是在念戏文。 阿俏与小凡原没见到还有个人弯着腰候在那里,一时惊讶,齐齐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大冷天里,只见那名年轻人兀自赤着上半身,露着臂上胸前紧实的肌肉。 阿俏没想到自己的话被人听去了,有点儿不好意思,抱歉地补了一句:“那……这个该叫做什么?” “两个女娃儿,这个就是‘红铜麻辣锅子’,怎么样,女娃儿食得辣么?” 阿俏赶紧摇摇头,一拉小凡,说:“吃不得,吃不得辣。对不住啊,老板!” 说着她拉起小凡就走。偏生小凡恋恋不舍,望着那红铜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的红色汤汁,抽着鼻子直说“香”。 阿俏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小凡嗅觉味觉都很灵敏,怎么偏偏喜欢这种又麻又辣的味道? “走啦!”阿俏一拉小凡,说:“你这才上身的新衣,只消在这儿坐一会儿,准保你一身味儿!” 小凡想想也是,恋恋不舍地跟着阿俏走了,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撺掇三小姐来这里试一试。 阿俏没走出几步,只听背后歌声传来,“菜当三分粮,辣椒当衣裳……”歌声雄浑嘹亮,用那带着一点点口音的官话唱起来,韵味十足。 阿俏却低着头,拉着小凡,闷头往阮家走。 刚才在那路边摊旁,虽然光线昏暗,可阿俏还是看得清楚,那名年轻人胸前纹着一只郁郁的苍鹰,展翅欲飞。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狄九店里见过的几个年轻人如果她没猜错,这应当就是,江湖,和江湖菜! 小凡还真对这突然出现的路边摊念念不忘,隔天又在阿俏耳边磨了半天,终于说动阿俏,点了头。 路边摊还在,只不过阿俏她们是中午过去的,摊子旁坐着的人少些。看着摊子的依旧是那个年轻人,天气寒冷,好歹在外头披了一件单衣,将身上的刺青尽数遮住。 “食不得辣的小姑娘?”那年轻人见到阿俏她们过来,忍不住笑起来。这人生得挺俊,却欠收拾,粗豪的眉毛扫入一丛乱蓬蓬的黑发里,眼眶很深,看着人的时候叫人随时都觉得他那双黑亮的眸子只盯着自己一个。 “真的不怎么会吃辣!”阿俏赶紧解释,“可是我这个妹妹实在想来试试。” 她一转头,才发现小凡根本就没看着这个摊主,而是盯着那红铜小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汤汁出神真是个吃货。 “老板可否减辣,我们恐怕真的受不了太辣的!”阿俏解释。 那摊主亮得慑人的眼光在阿俏脸上转了一圈,突然说:“不减,受得了就坐下来吃,受不了就走人!” 他说着,已经拎了一只红泥小火炉过来,往阿俏和小凡这边一放,随即取了一只事先盛了红汤的铜锅过来,往炉上一顿,随口说:“碗碟筷子自取,香油、蒜泥之类的蘸料也自己去取。” 阿俏顿时抿紧了嘴。 这个摊主,自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强势得不得了,每一句话都是自说自话,听不听随便。若换了只有阿俏一人,只怕她早就翻脸走了。可此刻她身旁却有个望着铜锅就走不动路的小凡。 阿俏与小凡自去抬了桌椅板凳过来,放在小火炉旁边。阿俏爱洁,将碗碟筷子取来,又自己去提了点儿开水,将食器一一烫过,才又去取了香油,里面撒了葱花香菜,与小凡两个一道,坐在火炉边,看着铜锅里的汤水慢慢开始沸腾。 摊主取了一只瓷碗过来,顿在桌上,“爱吃什么就涮什么,别说连这个都要人伺候啊,大小姐” 他拖长了声音,“大小姐”三个字也自带韵味。 阿俏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后来见了别的客人坐下来就开始吃喝的样子,她这才觉得,可能是她刚才洗烫食器的举动让这摊主不悦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开口嘲讽主顾的路边摊摊主,阿俏也是头一次见。 小凡却一门心思只想着吃,瓷碗里好些物事她都不认得,免不了问阿俏。 钵子里盛的大都是牛羊下杂,阮家从来不做,小凡自小在阮家厨房混着,自然没见过这些,阿俏细心给她一样样解说:“这个是牛毛肚,这个是黄喉,这个是细的是鸭肠,粗点的是鹅肠,这个血么,”她闻了闻,给辨了出来,说:“这个该是牛血旺。” 她一面说,那年轻摊主就一面望着阿俏,待她住了口,摊主就哈哈一笑,说:“还有一样,大小姐,认得清楚,怎么又不说了呢?” 阿俏脸一红:还有一样是牛鞭。 她家阮家做席面,偶尔会用到鹿鞭,牛鞭这种东西是碰也不碰的。这会儿阿俏也不方便给小凡解释,指指钵里的东西,说:“这个腥臊味儿太重,不吃也罢!” 那摊主自然也明白阿俏都认出来了,哈哈一笑,转身就走,不再搭理她们。 小凡一样都没吃过,当下自己挟了毛肚,往红铜小盆里一丢,睁大了眼在一旁等着。 “火候过了!”阿俏提醒她。 学厨多年,阿俏旁的不说,于各种食材上头的火候控制,比常人要好上十倍。 小凡赶紧在锅里找了找,将毛肚捞了出来,蘸了点香油,送进口里,一时间又是烫又是辣,小姑娘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阿俏无奈地想:劝过多次,这锅子太辣,会受不了的,不肯听。 只见小凡一口毛肚吞下去,眼泪汪汪地对阿俏说:“煮老了!” 阿俏越发无语,心想这吃货就是吃货,也不觉被辣到烫到,最在意的竟是这火候过了,毛肚煮老了。 摊主路过她们这里,坏笑着说一句:“下回少煮会儿。” 小凡“哦”了一声,阿俏却赶紧说:“别听他的,没煮透吃了,回头闹肚子。”她见小凡一边吃一边辣得眼泪直流,心想,恐怕不管怎么样都要闹肚子。 她自己则伸筷挟了一段鹅肠,连筷头浸在沸腾的汤汁里没放开,只过了片刻,提起来看看成色,就知道已经完全烫熟了,当下在香油里浸了浸,随即送入口中。 瞬间一阵强烈的香辣味直冲上头顶,阿俏顿时也感到热泪滚滚地,似要往外涌,接下来是麻,她舌上的味蕾似乎瞬间都阵亡了,那种酥酥麻麻,甚至略有些痛感的滋味,甚至是她在狄九的小面馆里也没有尝试过的。 味蕾阵亡片刻,又在鲜味和咸味里重生了。那鹅肠被阿俏烫得恰到好处,一入口,香香脆脆,咀嚼起来,连她自己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响声。 那摊主在她背后“咦”了一声,似乎赞叹这鹅肠烫的火候恰到好处。 阿俏却没听见这声,这味道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瞬间令她所有的感官都懵了懵,待到满满醒过来,却觉得刚才那般刺激实在是淋漓尽致,鲜、香、麻、辣、咸,一拥而上,逞一时之快,全不计较后果……待那股子子劲儿稍稍缓过来,阿俏才省起,这涮鹅肠既油且咸,与她家平时的做法大相径庭。可体会着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心头竟还在跃跃欲试。 小凡也是一样,闷头吃,吃了再烫,烫了再吃,眼泪被辣出来,抹干了提筷再上。 阿俏暗自想,这种味道的刺激,在她阮家,恐怕是永远都做不出来的。 年轻的摊主在她背后阴阳怪气地招呼一声:“今儿绝了,刚刚来了一位大小姐,现在又来一位。” 小凡的筷子便顿了顿,她抬头吃惊地望着阿俏身后:“二……二小姐?” 摊主接话很快,话里满是嘲讽,“多谢提点,二小姐” 阿俏转头:“二姐?” 来人不是别个,真的是她的二姐,阮清瑶。 阮清瑶打扮得精致可人,穿着旗袍蹬着高跟鞋,旗袍外面披着一件呢子的大衣,大波浪的卷发披在脑后,臂下夹着个小手包。 她旁边还跟了个男人,阿俏一瞅,也是熟人:阮清瑶的表兄,薛修齐。 “你说找个地方坐坐,吃点儿东西,难道就是在这里?” 阮清瑶一扬手,撩一撩脑后披散的秀发,冷冰冰地问薛修齐。 “这里不好么?”薛修齐知道阮清瑶的脾性,硬着头皮解释:“瑶瑶,你可要知道,这里是省城最新的吃食,刚刚才火起来的。你们阮家是做饮食的,这我知道,可这里的吃食,和你们阮家的比起来,决计有另一种滋味。” 阮清瑶冷漠地说:“路边摊,我可没兴趣!” 薛修齐赶紧拦:“别啊,瑶瑶,你看了今天的早报没有,昨儿城里好些显要都还上这儿来吃这铜锅子了呢!有寇家、徐家、赵家……这还是那位报业上官家的公子跟了来,写的报道。” 阿俏留神关注那摊主,年轻人听见这话,倒也没露出什么喜色,只是自嘲地一咧嘴,觉得好像这根本是个笑话。 “你如果晚上来,根本就等不着位置了。所以我才带你中午过来的,瑶瑶,你不是最爱时髦的么,回头你跟那些‘沙龙’的朋友一说,他们知道你来吃过这里,准保羡慕。” 阮清瑶对自家表兄这话看似非常不感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倒也没拒绝,眼光在路边摊上转了转,开口招呼:“阿俏!怎么,你也在啊!” 阿俏伸手招呼两人。 “你看,三妹妹不也来这里了么?”薛修齐喜得搓搓手。 “二姐,薛家哥哥,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坐吧!”阿俏邀两人入座。 年轻的摊主望着薛修齐,眼光一转,挑了挑嘴角,便问:“要再加个锅,还是你们四个人一起用?” 薛修齐想也没想,点头说:“一起,自然是一起……” 摊主一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指点薛阮二人坐下,随即又拿了一钵杂菜过来。 阮清瑶自然是万事不动手的,阿俏与小凡则忙着吃,也不动手。最后只得是薛修齐一个人去张罗了他和阮清瑶的碗筷油碟。 阮清瑶盯着坐在她对面的薛修齐:“表哥,你不是说,大生意谈成了,所以打算小酌两杯,庆祝庆祝的么?就在这儿庆祝?” 第141章 一听阮清瑶提起自己的大生意,薛修齐一下子抖擞起来,招呼那摊主过来:“请问,有酒吗?” 摊主点点头:“有。”随手提起了个小酒壶小酒盅递过来。 薛修齐先让一句:“两位妹妹都是不用的吧!” 说毕立即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倒进口里,赞了一句:“哎呀这真是好酒!” 阿俏偷眼去看那摊主的神情,觉得对方已经偷偷笑着,快要笑哭出来了。她当即猜到这酒盅里绝非什么好酒,薛修齐这样做作,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只不过这人既是阮清瑶的表哥,她不便多说什么,给二姐多留几分颜面。她身旁的小凡更不知天高地厚,只管努力在铜锅里寻找她之前扔进去的几片毛肚,全没听见薛修齐说了什么。 阮清瑶见了薛修齐这副做派,心里也有点儿不悦,可是她急于知道这薛家表兄到底谈成了什么“大生意”,就只管一叠声地问:“表哥快说,别卖关子啦!” 薛修齐却故意吊阮清瑶的胃口,拿筷子挟菜,一面挟一面说:“瑶瑶,你闻着这个香味儿,竟然还等得及,真是枉费了我一片苦心,带你来这里……” 阿俏自己挟了一片毛肚,丢进红铜锅子里去让它自己滚着,耳边听着薛修齐叨叨叨,也绝挺心烦。好容易自己的毛肚滚得火候差不多了,阿俏正打算捞起来,薛修齐一筷子过来,就把那片毛肚挟到自己碗里,蘸了香油,吃得汁水淋漓。 阿俏无语,瞅瞅身旁的小凡,见小凡正将自己筷头一块毛肚挟得紧紧的,烫熟了才挟出来,看样子已经见识过薛修齐的厉害了。 就这样,薛修齐盯着锅里翻翻滚滚的红汤,先将自己填了个八成饱,嘴一抹,开始说话。 “瑶瑶,三妹妹,”薛修齐抬起下巴,望着陪他一起坐在路边摊上的两名佳人,“还记得上回咱们在咖啡馆的时候,表哥说的那笔大生意么?” 阿俏心想:太记得了。 当时她只提了一个茬儿,说是依稀在哪里见到过薛修齐和常婶儿在一起,这薛修齐就连滚带爬地朝外走,说是有笔大生意,然后就“生意遁”了。 “这笔生意啊,表哥总算是给谈成了。知道不?这生意每年有一成五的净利,划到每月就是一分五……” 阿俏心想:当她不会算数?每年一成五的净利,划到每月也只有一分二毫半啊。 “这每个月的利,还可以提出来,下个月,当成是本金一起算,所以这就是每月利滚利了,表哥算过,你投一千现洋下去,到年底的时候,能提一千五六百出来。” 阿俏伸手擦擦额头上的汗:薛表哥这算数算得,叫她实在是吃不消,说好的一年净利一成五的呢,怎么转眼翻成五六成? 可是阮清瑶听得津津有味,一扭头,怂恿阿俏:“阿俏,你听听,一千现洋投下去,一年净得五六百。你不是有点儿钱捏在手里么,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阿俏听阮清瑶将话转到她这里,而薛修齐望着她的眼光也热切起来,连忙笑着说:“我哪有什么钱?怎么及得上二姐是个财主!” 薛修齐见她们姐妹互夸,更是笑得双眼像一条细缝,眯了起来。 “不过啊,薛家哥哥,我倒是想将事情问问清楚,这生意,到底是什么一桩大生意?这么来钱,若是哪天我在街上能撞见这种好事儿,我也能留心一下啊!” 薛修齐脸色微变,应是没想到阿俏会这样刨根究底。 好在他也不是全无准备,当即压低了声音,向姐妹二人解释:“其实吧,这话我也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的,”他向左右看看,“你们听说了本省要再修一条铁路的事儿了吧!” “听说了!”阮清瑶和阿俏齐声应道。 这是本省的大新闻,早报晚报上登了好几天了。听说投资修这铁路的,都是大人物、大手笔。 “本省财政为了给修这条铁路筹款,特地发行了债券,债券懂不?就是经济署欠了你的钱,承诺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这个是由本省的信用做担保的,万万亏不了钱。” “那又怎样?”阿俏老实不客气地问。 薛修齐被噎了噎,他用这套说辞在外忽悠,屡试不爽,一般听到债券这儿,旁人就不再问下去了,可今天,没想到阿俏这个小姑娘竟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的意思是……这个债券,是省府发的,这个……很快回本,你如果按利滚利算……” 完,他有点儿编不下去了。 “真的是本省发的么,如果是本省经济署发,自有那些政商两界的大人物去认购,表哥你在中间是个什么角色呢?” 阿俏越问越起疑。 阮清瑶在一旁听着,觉得让阿俏这么随口乱问,没准儿真能问出点儿什么破绽来,她正好袖手旁观,看看表哥的生意到底如何。 “三妹妹,不瞒你说,”薛修齐看看不成,决定放大招了,“我们这次投的,不是铁路债券本身,而是在给修铁路这件事的相关利益方筹集资金。你想,这修条铁路,多复杂,需要冶炼钢铁、夯土筑路,还需要技术工人将火车车皮造出来吧,否则光有铁路那不也是白搭?” “这些相关周边的产业,得先筹措一笔钱,让它们能先转起来,然后再开始造铁路,这铁路一造起来,省府的款项才会源源不断地付给这些利益方,他们拿到钱之后,就会给支付之前筹措资金的利息,你想,省府不断给钱,他们不断还钱,这不就是……能利滚利了么?” 这番话说得非常牵强,经不起推敲,可是薛修齐一脸真诚,几乎连自己都快要信了。他一伸手就去摸身旁的公文包,说:“这里有省府的文件在……哎哟,这里不行,回头我的文件上滴了红油可跟省府那边交代不过去。” 阿俏与阮清瑶相互看了一眼。 阮清瑶见薛修齐说得一套一套的,本能地有点儿信了;然而阿俏却对二姐这位表哥没什么好感,就凭他在这路边摊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大谈特谈省府的计划,她就觉得不大靠谱。 “这样吧,瑶瑶,三妹妹,我请你们明天到我办公室那里去看看,具体文件什么的在那里都有,你们想看什么,想问什么,都有专人解答,好不好?” 阮清瑶没表态,阿俏却点了点头。 薛修齐高兴起来,越发信了阮清瑶的话,晓得阿俏手里到底是捏着几个钱的。 他探头望了望,见桌上连个钵子里荤菜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却还有不少腐竹、木耳、蘑菇之类的素菜。“这么着,瑶瑶,三妹妹,我赶着回办公室,咱们明天约个时间见面,你们慢慢吃!” 薛修齐说着,一提公文包就站了起来。 “喂,”有人伸手,重重地在薛修齐肩膀上一拍,薛修齐觉得肩上一股子大力传来,几乎被拍进脚下的土里。 拍薛修齐的是那名年轻的摊主,“你这可还没付钱呢!” 摊主阴阴地笑着说。 “可……可她们还没吃完呢!”薛修齐指着阮清瑶她们。 “她们都是一群女孩子,回头这一餐锅子,难不成还要教她们付钱?再说了,还有酒……”摊主的手原本渐渐搭在薛修齐肩上,如今已经渐渐挪到了薛修齐后颈上。 薛修齐觉得后颈痒痒的,也觉得有些怕。 “再说了,她们几个,怎么看着都不及大爷你有钱啊!”摊主在薛修齐耳边阴恻恻地出声。 薛修齐想当这是恭维话,可这恭维话怎么听怎么瘆人。他不敢再贪小便宜,连忙伸手进兜里去掏钱。却听阿俏在背后说:“薛家哥哥不必了,今天这顿,我请了。” 一顿锅子,真没几个钱。 阮清瑶嗔阿俏:“小孩子家懂什么,表哥说了,他要庆祝一下,自然他请。”哪有拦着人付钱的道理。 阿俏则在薛修齐背后说:“也不是,我想再添两个菜。算了,姐,我来付账吧,算是恭贺薛家哥哥谈成了这么宏伟的大生意。” 她话中有刺,薛修齐只能装作听不出来,回头冲阿俏作个揖,算是谢过她的东道,一弯腰,转身走了。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年轻的摊主拖长了音调从阿俏身边走过。 阿俏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阿俏觉得,跟薛修齐这人计较,实在没什么意思,一顿饭的事儿,回头薛修齐能当给了她们姐妹天大的恩惠似的到处去宣扬。 “老板,我们再要一份毛肚和血旺!”阿俏看看钵里各式材料消耗的速度,点了这两样。 阮清瑶不是很能吃辣,但是她也和阿俏一样,喜欢鸭肠和鹅肠烫熟之后的口感,于是阿俏又替阮清瑶张罗了一份鸭肠。 三个妙龄女郎,在这天寒地冻的路边摊头,吃得满眼饱含着热泪,但是身上暖暖的,一点儿也不冷。 除了她们这一桌之外,其余几桌,看上去也是衣着光鲜时髦的年轻男女,大约也是看过报上的报道,特地赶过来尝鲜的。中午时分,这路边摊竟然也能爆满,晚上生意肯定更加火爆。 “要是咱家也能做这个就好了。”阮清瑶叹道,“至少冬天吃饭不冷。” “咱家当然能做,用个炉子,上面顿一大锅汤,就能涮锅子了。只不过这麻辣味道,咱家是真的学不来!” 阿俏觉得这锅红汤里麻与辣的味道搭配得十分恰当,虽然这锅菜涮出来之后又油又咸,重口至极,可这股始终在口中跳动的麻辣味道,却教人始终不忍心放开手中的筷子。 “老板,算账!”阿俏见阮清瑶和小凡都停了筷子,就掏出小荷包,准备结账。 年轻的摊主过来,报了个数目字,阿俏一想,这真没多少钱,和她阮家的席面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她付了钱,给阮清瑶和小凡比个眼色,转身准备走。 只听那摊主在她背后说:“原来是三小姐,没曾想今儿个竟然叫错人了。” 阿俏没有在意,自顾自收起小荷包。 摊主大约是听见薛修齐叫她“三妹妹”了。 “怎么今儿就没喝酒了呢?” 阿俏倏地转身,眼神与身后的人猛地撞了撞。她对那对眸子的印象立即又深了一层。 那双眼里,透着无法无天。 “竟然也是做饮食生意的。好极,好极!”那人又缓缓地笑着。 阿俏缓缓地点头,“是!” “盼着以后手上能见真章啊!”那个男人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我也是!”阿俏抬起头,郑重回应。 眼前这个年轻的摊主,该是已经知道了上次她出手,帮狄九喝掉了整整一瓶“青州酒”的事儿。 上次她无意中见到了这个路边摊,尤其在见到了这位摊主胸前纹着的苍鹰之后,阿俏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狄九。如今狄九几乎整天把那瓶“青州酒”的酒瓶供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你见到的那个,就是江湖菜里人人都喜欢的牛油麻辣火锅。锅底用牛油,炒制辣椒花椒和各色香料,光是炒料时,这味道就能香飘数里,再兑上老卤慢慢熬制,这汤底的麻辣咸鲜味,几乎可以说是霸道。材料虽然都是所费不巨的牛下水、鸡杂鸭杂,可是胜在每天走量,这些材料都是最新鲜的,加上新鲜热辣,一烫即熟,一熟便能入口,一热便愈鲜,吃的时候或觉辣不可当,甚至涕泪横流,可是确实叫人食之难忘。” 听狄九说过这些,阿俏今天来尝试这个牛油火锅的路边摊,心中已有些准备,甚至她在尝试这个“火锅”的时候,已经在各处细节上逐一观察,各色食材的清洗与刀功、火锅油的炒制、汤底的调制、蘸料的搭配……仅凭这些,她大致可以判断出这个摊主的水准。 水准在她意料之中,可也在意料之外。 牛油火锅能做到这个味儿,在阿俏意料之中,可是阿俏本能地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若是真的动手烹制起菜式,应该能做出一种极为霸道,带有颠覆性、侵略性的味道,从而可能给这省城,带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饮食变革。 想到这里,她一点儿都不敢对这年轻的摊主产生任何小觑之心,反而郑重地点头行过礼之后,才转身去追阮清瑶和小凡。 “辣得我嘴唇都肿了!”阮清瑶不满地用手巾一直擦着她那一对鲜艳的红唇。 可在阿俏看来,真正嘴唇肿得老高的,还要数小凡这个丫头,谁叫她一直闷头吃。 “真的好咸、好辣、好油……好想喝水!”小凡嘟着嘴说,“以后不去吃那锅子了。” 放心吧!阿俏想,你以后,还是会不时地想起这种味道来的。 第142章 “对了,阿俏,你是真的手里有不少钱吧!”阮清瑶想起薛修齐口中的“大生意”。 她听薛修齐说得挺复杂,觉得这么多的细节,不大像是她那个表哥能随口编出来的。 “二姐这哪里的话,我哪来什么钱?” 阿俏就是有钱,这钱也得收好了准备投在酱园上。甚至她还想试图说动阮清瑶给她的酱园投一点钱。只不过酱园在刚刚扩大规模的时候,应该没法儿立刻赚到什么钱,更没办法承诺阮清瑶这么高的回报。 可是这样一想就更蹊跷了,他薛修齐凭什么就敢呢? “二姐,你熟悉你那位表兄不?”阿俏随口问阮清瑶。 阮清瑶被她这么一问,也想起来了:“他呀,他就是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七分的事情能给他说成是十分。” 阿俏点点头,她对这人的印象也是这样。 “……可要是这次的机会是真的呢?”阮清瑶想了想,扭头转向阿俏,“要知道,这么高的利,除非你在外头放高利贷,次一等的,我听说过的也就这个了。” “姐,”阿俏心内叹了一口气,晓得阮清瑶到底还是存了些贪念,“我觉得他说的项目有点儿虚,有点儿云山雾罩的。姐,你会不会想要投资实业呢?投资实业,来钱没有那么快,但是胜在看得见、摸得着,地皮、作坊、厂子、产品都在,叫人觉得心里踏实。” 阮清瑶“咳”了一声:“我哪儿懂什么实业啊!还不是将钱交到个可靠的人手里,我想要几分利,他能给我几分利,那就最好了。你若还要叫我去亲眼看什么地皮、作坊、厂子、产品……对不住,那我还不如把钱扔在银行里,吃利息,虽然不多,也还有几个小钱。” 阿俏便不说话:这没法儿再谈下去了。 “阿俏,”阮清瑶却有自己的心思,“明儿个我表哥的办公室,你一起去不?” “去!”阿俏想,反正年底了,家里的生意也不忙,不如去看看薛修齐那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与阮清瑶在西进的小楼下分手,自己回屋,坐在榻上回忆上辈子的情形。 上辈子阮清瑶是自己“作”死的。 她先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与继母宁淑起了尖锐的矛盾,然后就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离了阮家。若是没猜错,她应该是去了薛家,毕竟除了薛家她也无处可去。 半年之后,阮清瑶分文没有地回到阮家,健康毁了,心境也毁了。听照顾阮清瑶的女佣偶尔提起过,阮清瑶一直下血不止,倒像是小产之后得的妇人病。不止如此,阿俏还曾见她偷偷摸摸地拿阮家的东西出去典当,该是在外头欠了巨债,才不得不这样做。 阿俏对此一直不解,按说阮清瑶一直是个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对外欠巨债呢? 到最后阮清瑶自己吞了大烟膏了断,临死的时候阿俏正巧去看她,张罗着再送医的时候,阮清瑶已经说不出来什么了,只一声一声叫着阿俏的名字,终于在阿俏面前没了气息。 当年阿俏也恨阮清瑶啊,可是倒头来还是觉得此人又可恨又可怜。若是她能不要那么任性,不要那么贪婪,要是她能走上正道……那该有多好。 如今这一世,周牧云的事儿已经翻篇儿了。她不会再因为此人再对阮清瑶生出怨恨,可若阮清瑶再次踏上歧路……她可不想上辈子见到的惨事再来一回了。 阿俏坐在榻上想了半天,见到小凡上楼来,嘟着两片红扑扑的嘴唇,一时没忍住,微笑出来。 小凡一跺脚,说:“这我可知道了,小姐,你劝得没错,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阿俏微笑着说:“这也没什么,以后只要你乖乖地,不要再去吃那麻辣锅子,我带你去吃别的好吃的去。” 小凡大喜,“真的啊!” 阿俏点头。她难免又想起那名年轻的摊主那人并不是的上回砸狄九的店的三人之一,可是他却知道自己就是喝去了一整瓶“青州酒”的人。阿俏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狄九紧张成那样,就该知道这次出现在城里的神秘摊主,绝对是个扎手的人物。 第二天,阿俏与阮清瑶结伴,一起去了薛修齐的办公室。 阮清瑶照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难得阿俏这回也换上了此前添置的新衣,外面罩上一件枣红色的厚呢绒大衣,与阮清瑶站在一处,旁人免不了都要夸一句:“姐妹花!” 薛修齐也是如此。 这人精明,这样冷的天气里,竟然也硬生生让阮清瑶和阿俏在他的办公室外面等了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阮家的一对姐妹花差不多成了他的“活招牌”。她们俩站在外面看告示栏里贴着的文书,有不少人也围了上来,甚至有那不大识字的,请阿俏帮他们一起解说的。 “最近这里来来往往的,看这样子,一定是在做什么大生意啊!”有年迈的阿伯询问。 “没……我们也刚来,不知道情况。”阿俏顺嘴把话给岔了过去。 阮清瑶想着,这赚钱的好机会何必宣扬得人尽皆知,所以她也很乖觉地没开口。 “这里每天有好些人来来去去的,听说是大生意。我呀,每天早上总是喜欢在这里遛鸟,每天早上都看见他们一箱子一箱子的银元搬进去,晚上又一箱子一箱子银元搬出来,该是个赚钱的买卖。”阿伯蛮有把握地说。 阮清瑶便在一旁暗自嫌弃,嫌弃她那表哥蠢笨,若真是赚钱的买卖,就该闷声发大财,而不该像现在这样,吵得人尽皆知。 少时薛修齐估摸着阮清瑶这位姑奶奶的耐性已经耗得差不多了,赶紧迎出来,顺便将他门外候着的一大群人都迎进办公室里。 “各位,来了解一下啊!这生意非常赚钱,而且稳赚不赔。最好的一样是,您若是急需用钱,想要把款子取出来,可以随时取。” 薛修齐把那天在路边摊上向阮家姐妹两人说过的话,又来回来去地说了一遍。 阿俏则留神看薛修齐办公室里的陈设。只见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不少用镜框裱起来的文书,上面印着烫金的字,盖着大红的印章,阿俏粗粗望去,就看到“市府”、“省府”这样的字眼无数,可是一旦仔细看去,才发现真正属于“市府”的公章,一个都没有。 她继续踱步,看见墙上还有照片,照片里薛修齐打扮得人模狗样,站在一群黑压压穿着正式的成员之中。照片底下的落款则是“某某某项目筹款委员会合影”。 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式。 可是这越正式,就好像越蹊跷。 若真如薛修齐所言,这该是个大项目吧,那为什么她见过的那些显贵,如寇宏轩等人,一个也不在列。至不济有个曾华池也行吧!曾华池也没有。照片里的人看着都与薛修齐一样穿得光鲜笔挺,可要命的是,阿俏总有点儿感觉,好像这些人都是头一天穿这么好的衣服似的。 薛修齐已经开始耐心解答众人的问题。 “是,你说,是,确实如此,如果您急需用钱,想将已经投进去的钱拿出来,没关系,只要您到我这里来,我就立即把钱全结给您。” 阿俏想,真能这么爽快? 薛修齐:“只不过,您可能会损失一部分收益。毕竟这修铁路是个长远的大项目,前期投入大,回报少。前期每月只有一分五的利,到了后来,您的钱翻倍都有可能!” “只有一分五的利也够了,”立刻有人接口,“比隔省城的银行里划算。” “话是这么说,可是银行……” 有些人犹豫了,毕竟省城的银行是寇家的,已经很多年了。 “银行怎么了,银行那是寇家的信用;我们这里是省府和市府的信用哦!”薛修齐巧舌如簧,说得一套一套的。 阿俏想,这可真够鸡贼的。墙上的文件,没有一份是省府或是市府签发的,薛修齐却在这儿炎炎大言,说是两府的信用。 当即有人动了心,薛修齐叫了会计过来,带着人到旁边去签文书,按手印儿,交钱。 阮清瑶不耐烦看那么多文书,只管凑过来问阿俏:“怎么样?” 阿俏微微摇摇头:“我看……不大行!” 阮清瑶就叹口气:“阿俏啊,我该不该信你呢?” 阿俏转脸盯着她,不说话。 “你可别生气,我这是说真的。”阮清瑶脸上透出点儿抱歉的意思,“一边是我表哥,一边是我妹妹,有点时候那……” 阿俏微微点头,对阮清瑶的纠结表示理解。 “我很怀疑他到时候有人来提款的时候,是不是一定能保证将款子提出来。”阿俏说。 这是连银行都怕的事儿啊,这薛修齐怎么能将话说得那么满? 阿俏的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个声音:“薛老板唉!” 阿俏与阮清瑶的双眼同时一亮:哎哟,来了个貂! 其实是进来个人,可穿得太过夸张,省城冬天的天气算不得严寒,所以像阿俏和阮清瑶这样的年轻姑娘,也不过是穿厚呢的大衣就能御寒了。 来人身上却厚厚地裹着貂貂皮帽子、貂皮大衣,只不晓得还有没有貂皮腰带和貂皮裤。 “薛老板!”这人一叫,薛修齐赶紧从办公室里迎了出去。 “白老板,这真是好久不见您了,怎么样,这是要回关外去吗?” “正是!”来人打了个哈哈,伸手往薛修齐肩上拍了两记,将他拍矮了一截儿。 “薛老板,对不住,我老家有些急事,上回我投的三万块,不得已,现在就要提出来带走。”白老板一开口就声如洪钟,满屋子的人都听愣了:“三万块?” 感情这是个关外来的豪客,一掷千金的主儿,一投就是三万块? 薛修齐登时苦了脸:“这个……” 白老板一提他衣领,又将他拔高一截,高声道:“怎么,你敢说没有?” 薛修齐细声细气地说:“哪儿能呢?我只是替白老板你可惜啊!您这钱,只要在我这儿再多投半个月,就能多出四百多块现洋,往后这数字还能往上走,啧啧啧……” 四百多现洋,按照时下的物价,供一家四口人活上一两年,绝没问题。 人们听说半个月就四百现洋,都嫉妒地睁圆了眼。 “不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白老板大着嗓门吆喝了一句,“赶紧的,我的人已经在这儿了,等着把钱取走,老弟你究竟有现洋没有?” 他手一挥,后头齐刷刷走出来几个壮劳力。 薛修齐赶紧回答:“有,有” “白老板您要现洋,哪儿能没有呢?” 他说着转头就去找会计,“去,跟出纳说一声,叫他们把装着现洋的箱子都抬出来。” 大家伙儿一旦听说有现洋可看,原本准备投钱的先停了下来,准备走的也先不走了。 真的有人从办公室里间拎出来三个大箱子。 每个箱子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面有红色的印章,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看不大清楚,但能清晰地看见“壹万圆整”几个大字。 这便是常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了? 白老板扭过头,叫他的随从都跟上来。 “要不要先验一验?”薛修齐问。 “不用了,薛老板果然是守信,三万现洋,说拿出来就能拿出来。”白老板似乎并不在意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薛修齐却不干了,“别啊,白老板,好歹打开来让你看一看!” 说着他指挥出纳上来,几个人一起动手,将箱子尽数打开。人们登时被晃得花了眼:里面堆得满满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元,每个箱子都装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这里所有的人可能生平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瞬间人人眼里都见不到其他,只有白花花的一片。 白老板不乐意了那是他的钱。 “合上箱子,抬起,走人!”他简单下令。 他那些随从们听令上前,将钱箱盖子盖上,两人一箱,拎着往外走。箱子在他们手中似乎沉重无比。 旁人都想:一万银元,那可不得重么? 阿俏心里啧啧称奇: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做生意的:这么大数目的钱款,不用票据直接拎现洋,这还算是有可能,可是连点都不点,直接拎了走人,这也太……随意了吧! 薛修齐的办公室里人多。这些随从们不得不从人群中穿过。白老板则在一旁气咻咻地看着,也不提收条文书的事儿。 阿俏见几个随从拎着钱箱从自己面前经过。她一眼瞥见其中一箱并没有扣好。阿俏灵机一动,突然悄悄伸脚,将其中一名随从一绊。 “哎哟!” 那人没有准备,脚下被绊之后一个跟头摔了出去,手中的箱子把手一滑脱手。整只箱子立时歪了过来,再加上那箱子并未扣牢,箱子里面的东西登时全部倾倒出来。 第143章 阿俏的动作很小很隐秘,旁人都未发觉,大多以为是拎着箱子的人自己摔跌的。 看着箱子里倾泻而出的“东西”,在场的人不免都发了呆。 这钱箱,早先打开的时候,众人看得清楚,里面铺着满满的一箱,都是银元;这时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倾倒出来,人们才发觉,原来这箱子里只有最上面是一层银元,下面看似沉甸甸的,全部都是灰色的碎石。省城附近有云母矿,这些灰色扁平的石块,该是云母矿床挖出来的石头。 “这” 白老板和薛修齐见了这情形,两下里都愣了。 所幸白老板反应快,突然高声打了个哈哈,走上前拍拍薛修齐的肩,说:“薛老弟真是想得周到啊!” 旁人都是一脸懵圈:这银元下头垫石头,怎么就还是想得周到了呢? “老哥哥我要坐船北上,薛老弟在银元下头还给我送了压舱石啊!”白老板呵呵地边笑边说。 薛修齐也赶紧强挤出笑容,虽说这解释尬得不行,他也得将这事儿给赶紧圆过去。 “是呀是呀,白老板的需求在那儿摆着,我们自然得想着!”他一瞥旁边站着的出纳和会计,赶紧说:“还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帮着白老板的人将钱箱收拾好了?” 他手下的人一拥而上,围住钱箱,不让旁人靠近,同时七手八脚地将泻出来的银元和石子儿全部放回钱箱里。 薛修齐擦着额上的汗,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白老板,您看,要不要将三箱钱都开箱清点一下?”他想着,再用明晃晃的银元刺激一下周围人的眼球? 白老板没领会薛修齐的意思,爽快地摇摇头,说:“不必了,你薛老弟的信用,我难道还信不过么?” 他说着指指刚才被撞开的那只钱箱,说:“我粗粗看了一下,那箱子里不就是一万块,底下又再垫点儿石头块么?薛老弟,你我信得过!” 围观的人群顿时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不外乎在商量一万银元该有多少,能装多大的箱子。虽说人们都没当真见过一万银元长啥样儿,可白老板这样遮掩,未免有点儿太生硬了。 白老板也顾不上这么多了,直接命人抬起钱箱,拨开人群,离开薛修齐的办公室。 阿俏冷着脸,缩在人群后面看着,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她背后议论:“这……会不会是托儿啊!” 阿俏在心里答:这就是的,太明显了! 寻常人做生意,要从薛修齐这里提大额款项出来,一般要事先打招呼,没有说提就提的道理。薛修齐正巧手里有三万块,可能也能算是巧合,但是这白老板提了钱就走,既不清点,连个收条也没打,薛修齐就这么放他走……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因此阿俏只能推断这白老板是个托儿。 市面上这种人其实不少,只要穿个貂,带几个小弟,就能冒充关外来的老板。只可惜,一做起生意上的事儿,就露了马脚。 “这位,别走啊,您刚才不才应承了要投一百现洋的么?”薛修齐眼看着已经在会计那里签了字的“主顾”转身要走,连忙去拦。 “大老板这里都是上万的生意,我就这点儿小钱,老板您肯定是看不上的。”那主顾答道。 “别介,”薛修齐已经急了,“甭管大钱小钱,只有要投入,您肯定就能有回报。再加上省府市府的信用,您想提钱,那是随时的事儿,钱是绝对安全的,您还怕什么?” 那人摇摇手,只说要再“考虑考虑”,随即走了,该是已经嗅到了什么不对劲。 见此场景,原本聚在此处看热闹的人,便跟着纷纷起哄,一下子散去大半。阿俏和阮清瑶周围,立时变得空旷。 薛修齐定了定神,故作镇定,走向阿俏和阮清瑶,开口招呼:“瑶瑶,三妹妹,正好眼下少了些闲人,一下清静好些,让我来好好招待你们。” 他一转身,冲“出纳”和“会计”一跺脚,说:“还不快去给两位小姐沏茶!”说着,将阮清瑶和阿俏请至上座,滔滔不绝地将他的“大生意”又从头描述了一遍,最后先问阿俏:“三妹妹对此意下如何?” “我?”阿俏故作惊讶。 “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钱呢!”她说得天真,像是个不谙世事,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女学生。 “那个什么白老板,连四百多块现洋的利都可以不要,就这么走了,我……我全部身家也就只有四百多现洋!” 阿俏没说谎,她手上能够随时动用的钱就这么多,再想要钱,要么筹股,要么借贷。 薛修齐一听这话,立马对阿俏失去了兴趣,转脸看向阮清瑶,“瑶瑶?” 薛修齐事先曾向常婶儿打听过阮清瑶的财产。常婶儿猜测她至少有五六千的现洋在手上。这次他的主要目标就是阮清瑶,试想,他要说破嘴皮,才能说动一个人投一百块,而阮清瑶,一个人就能投五六千块,听说她手里还有阮家的干股,每年能拿分红,以后钱还能源源不断地到她手里。 阮清瑶伸手捋一捋垂在肩上的头发,笑着说:“我么……我眼下可也没什么钱能拿出来的!这要是随意投个几百块,表哥你做的是‘大生意’,我又怎么拿得出手,叫表哥你寒碜我呢?” 她没把话说死,她说的不是自己没钱,而是不能马上拿出来。这里留了不少余地,意思是她打算观望一阵再说。 薛修齐劝了两句,阮清瑶不为所动,只管顾左右而言他。薛修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晓得今天这一出戏演砸,原本已经到手的鸭子,飞了。 少时阮清瑶和阿俏从薛修齐的办公室出来,阮清瑶瞅瞅阿俏,说:“阿俏,你……真的看我表哥这么不顺眼?” 阿俏脚下使绊子,旁人没看见,她阮清瑶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待那钱箱一被撞开,阮清瑶就明白了阿俏的用意:阿俏这是在让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薛修齐现原形呢! “怎么说呢,”阿俏抬起头,望着阮清瑶,说:“二姐,他手里到底有什么‘大生意’,经过今天的事儿,我想你也该看得清楚了。他这不过就是在利用旁人的贪欲在骗钱罢了。我料他其实没有让钱能生钱的法子,以后也不过拆东墙补西墙,用新敛来的钱去还旧账的收益。这样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待到他撑不下去的时候,倒霉的,就会是那些把钱投给他的人。” 她说到这里,阮清瑶低下头,叹了口气。阮清瑶其实挺想相信薛修齐的,毕竟是关系很亲近的表兄,可是阮清瑶并不蠢,没法儿自己骗自己。 “姐,其实我没有和他过不去,”阿俏见阮清瑶叹气,便知这个二姐心里还是明白的。 “今天有我们在这里,我可以伸脚绊一记,让大家看清楚他的钱箱里都装着什么。可是明天呢,后天呢……姐,这出戏,他还可以叫人在这里天天演着,今天这拨人没答应投钱,可是明天、后天,总还是会有人被他说得心动,尝试他这项‘大生意’的。” “姐,可我最看不过眼的,其实是他在打咱们的主意。我倒也罢了,不算什么正经亲戚,可你是他的姑表妹妹,这么近的关系……” 阿俏最厌恶薛修齐的就是这一点,兔子都还不吃窝边草呢,薛修齐竟然将脑筋动到阮清瑶的头上。 阿俏相信阮清瑶是个精明的人,在钱财上尤其谨慎,所以她也想不通上辈子阮清瑶怎么就能被薛家骗财骗色去了的。此刻,她并不想点得太明显,她只想让阮清瑶能自己逐渐看清楚薛修齐这个人的真面目。 阮清瑶默默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脸上一副闷闷的样子,低下头去。在这件事情上,她不得不承认,阿俏从一开始就看得很准。 阿俏竟然这么聪明了? 阮清瑶很有些郁闷。她原本是有这个想法,想教阿俏去试探试探薛修齐的生意,最好阿俏投钱,她不投,回头万一损失,亏的也是阿俏,而不是她阮清瑶。可是这时候阿俏如此干净利落地戳破薛修齐“大生意”的假象,阮清瑶却从心底生出不悦。 这个妹妹,好像已经变得太聪明了。 早年间阿俏刚从小镇上来到省城,她还曾想着要好好控制,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异母妹妹的,可如今看来,这个妹妹早就“失控”了,甚至阮清瑶还隐隐约约地觉得,最近她自己其实一直在被阿俏牵着鼻子走,在上次阮家执照的事儿上尤其如此。 可千万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了! 阮清瑶见到阿俏径直往阮家大院那个方向快步走去,赶紧随后跟上。 这阮家姐妹两人一阵交谈,然后一起离去,这情形都叫薛修齐一一看在眼里。他见阿俏说了几句话,然后脚步坚定,径直离开,而阮清瑶却又是叹气,又是低头思索,最后还是追随阿俏离去。 薛修齐不禁想:看起来,阮家那个三妹妹,对他表妹的影响还挺大。 他眼珠转转,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几天后,阮清瑶偶尔经过薛修齐的办公室,远远见到薛修齐将一位老人家送出来,一面拍拍老人家手里的纸包,一面还大声嘱咐:“您这过年给孙儿的红包呀,都有啦!” 阮清瑶没上前去招呼,反而往后缩缩,去问了问路人,身边看着热闹的人只说:“上回这老人家在这里买了铁路债券的份子,买了一百元,这不才过了小半个月,要取一百一十元出来。老板二话没说就给兑了。” 阮清瑶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薛修齐这回恐怕是真的改了策略:不再动辄夸口上万的大手笔、大进项,而是开始专攻这些手头并没多少闲钱的寻常百姓。眼前这位老人家的样子,真假难辨,很难说是不是个托儿。可看看路边旁人的脸色,大多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显然是有些心动了。 她曾听阿俏上回就曾预言过,薛修齐会一直在这里“演”下去,果然表哥已经换了个戏路,在这里兢兢业业地表演着。 阮清瑶和阿俏不一样,她可没兴趣戳穿薛修齐的“表演”,她也不在意旁人会不会损失,她只想着自己,想着靠自己手头那些钱,能够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把余生给过了。 回到阮家,阮清瑶神秘兮兮地将阿俏请到自己的阁楼上,一副诚意请教的模样,问阿俏:“我早先和表哥说的是假的,我手上其实有点儿能动的钱。” 她伸出一只手掌。 “五百?”阿俏逗她。 阮清瑶气得咬牙,伸手就要咯吱:“你这死丫头,怎么就知道打趣你姐?” 她阮清瑶,在阮家可是个扎扎实实的财主。 阿俏赶紧求饶,一面躲一面说:“别,别,我知道姐的厉害了!二姐是个有钱的!” 阮清瑶这才放过她一码,带着期待的眼神,想看阿俏能说出什么来。 “姐,你手里有这些钱,要么放在银行里吃利息,或者去个好的地段盘个商铺,要么就买个院子,吃租金,都是可以的。” 阿俏说的都是老成的投资法子。 阮清瑶却不满意了:“咳,这个我都知道,我要是觉得银行的利够高,我还找你来做什么?” 阿俏瞅瞅二姐:“要么……你考虑考虑实业投资?投个稳定出产、旱涝保收的行业,虽然未必能马上得很大的利,但是做长远了,比如说投个三五年,也就该回本,之后就能有不错的利润了。” 阮清瑶看上去更加意动,凑上来问:“阿俏啊,总听你提起投实业,你可是有什么打算没有?” 阿俏见阮清瑶热切,差一点儿就将“酱园”打算扩大经营的事儿说了出来。可是她仔细看了看阮清瑶的眼神,突然发觉这位二姐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带着一副既探究,又略带一点琢磨的神情,仿佛是特意想要挖她的什么秘密似的。 这样的一对异母姐妹,要能彼此交心,彼此信任,终究是太难了。 阿俏一下子存了戒心,没敢对这位二姐敞开心扉,闻言只是淡淡地说:“没有啊,二姐!我手上总共这点儿小钱,能有什么打算?” 阮清瑶微微眯了眼,略带狐疑的眼神在阿俏脸上一转,片刻后已经又换了一副神情,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笑容:“阿俏啊,听说过年的时候咱家的席面上会加几道新菜?” 听见阮清瑶问起“菜式”,阿俏也开始两眼放光,“姐,您就瞧好了吧!这过年的节菜,准保会是你喜欢的,大家都会喜欢!” 过年时阮家的席面照常营业。从腊月头上一直到正月十五的晚间席面早就被预订一空,所以阿俏要和阮家厨房里的师傅们一起过一个忙碌的大年。 席面菜单自从上回审核之后改了一回,就再没变过。到了年节时候,阿俏特地在这席面菜单的基础上加了几道菜,分别是长鱼羹、一品锅和什锦菜。 第144章 阮家过年席面上添的三样贺年大菜:长鱼羹、一品锅、什锦菜。这三道菜,都是味道精致,寓意吉祥的菜色。 长鱼羹不用说了,取“常余”二字的谐音,鱼肉细嫩,羹汤鲜美。 一品锅,颇有些像是阮府佛跳墙的翻版。热气腾腾,香味四溢,满锅食材尽皆显露出真面目。一锅菜,诸菜诸味,共冶一炉,便诸味相和;而一厅人,人声鼎沸、互相道贺,则喜庆团聚。 三道贺年大菜里,看着最平平无奇,但却总是最受欢迎的,却是那一道纯素的“什锦菜”。 这什锦菜,至少用十种不同样的素菜分别炒制而成,讲究的人家做起来,种类往往达到十六种或是十九种,取其“和顺长久”之意。每种蔬菜各有讲究与寓意,如那黄豆芽形似“如意”,预示着“万事如意”;荠菜音似“聚财”,乃是预祝来年“招财进宝”;黄花菜寓意“繁花似锦”,豆干千张则意味着“千秋兴旺”,如此种种,不可尽述。 什锦菜全由素菜做成,看似简单,但是极耗费耐心,每一样都要细心处理彻底洗净,再切成一样粗细长短,分别炒制、调味,去除多余水分,最后再一起在大锅内炒匀,淋上香油。 这道菜除了寓意极佳之外,口感清淡爽口。年节时候人们吃惯了大鱼大肉、荤腥油腻,偶尔来一份纯素的什锦素菜,是极好的调剂。阿俏他们时常见到席面上各色大菜多少都会剩下点儿,但是这“什锦菜”却是最早光盘见底的。 阮家除了要做生意之外,自家也要贺年。阮家长房今年早早送来了信件和年礼,只说大伯阮茂才年前要在上海招待他留洋时认识的同学,没法儿赶回省城看望老爷子,所以请弟弟这一房好生照顾阮老爷子,承欢膝下。 而阿俏的弟弟浩宇这时也已经返校归来。腊月廿三,阮家人终于找了个机会一起坐下来,算是提前吃一顿团圆饭。 阿俏就也将她给席面添上的这三道菜摆在了自家团圆饭的席面上。 阮老爷子望着那“一品锅”赞不绝口,说是颇像南面的“盆菜”。他老人家年轻时曾经四处游历,各地美食,尝试过不少。 阮清瑶看着“一品锅”,却觉得像那天在路边摊上吃到的“火锅”,搁在席面上始终小火“嘟噜”着,吃到嘴里永远是热腾腾的,再也不怕放凉了。 而阮茂学却对席上那道“什锦菜”情有独钟,转头望望太太宁淑,说:“夫人,这道菜一上,年味儿就有了啊!” 宁淑想起旧事,面上透着淡淡的红晕。 浩宇便凑趣,大声说:“爹,娘,说说看,这‘什锦菜’里,有什么典故。”这小子在外头上了三年学了,已经开始懂得人情世故,很知趣。 宁淑赶紧让他噤声:“浩宇,别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在学校里要守的规矩,在家一样要守!” 阮茂学无所谓地一挥手,说:“没事儿!自家人难得在一起聚着,用不着这么拘束,说说旧事也没什么。”他一只手臂搭在浩宇肩上,笑呵呵地说:“你爹认识你娘,也就是因为这一味‘什锦菜’。” 原来,阮茂学当年在外求学的时候,有年寒假留校,没有回去。学校里留校的学生并不多,除夕时节就在一起聚餐,约定了每个人带一个菜,大家凑成几桌。 阮茂学因为家里做私房菜的缘故,品鉴菜式的时候自然有他的一套,若是寻常菜式,甭管是什么大鱼大肉,都入不了他的眼。偏生那年除夕席上有一份味道清新而不做作的“什锦菜”,阮茂学一下子就上了心,也就因为这件事,才认得了同时留校的宁淑。当年宁淑还只是个刚进校的小学妹,阮茂学却因为这个,一下把她给记住了。 阮茂学饮了些酒,此刻有些微醺,他将这往事娓娓说来,宁淑在一旁微红着面孔,不说话。该是也在那时对阮茂学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实你们母亲烹饪的手艺和天分都不行,”阮茂学大声说,宁淑的脸色就僵了僵,“但是我一瞅啊,那什锦菜里的每一样,都切得齐齐整整,一样长短,认认真真地做出来的,想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了。当时我就想,这个学妹,该是个细心能持家的好女子。” 阮茂学这话说完,阮家花厅里一片安静。 阮茂学愣了,“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隔了半晌,阮浩宇率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望着宁淑的脸色说:“爹,您这可……得罪人得罪的不浅啊!” 阮茂学转头,这才发现妻子脸如锅底黑。 这会儿阿俏已经捧腹笑得不行,阮清瑶更是几乎捏着筷子滚到桌子底下去。阮老爷子正襟危坐,屏了半天,终于没屏住,“哈哈”一声长笑,随即招呼:“吃菜,大家吃菜!” 他伸箸挟起一份什锦菜,望了望,点点头说:“如今我们阮家这份‘什锦菜’也一样做的规规矩矩、整整齐齐。阿俏,做得很好啊!” 阮茂学也点点头,说:“是啊,阿俏女承母业,现在越来越似模似样了!” 这时候阮清瑶终于坐正了身体,抬起头问阮茂学:“爹,您认得妈的时候,我多大了?” 阮茂学已经很有些酒意,当下随口就答:“咳,那会儿还没你呢!” 阮清瑶登时捏着筷子没作声。 阮浩宇又问了一句什么,阮茂学随意答了,引得花厅中人一起大笑起来。 只有阮清瑶一个人没笑出来,原本眉梢眼角的笑意也尽数敛了,手中的筷子缓缓搁在碗沿上。 举座之中,阮老爷子阮正源最先发现了阮清瑶的异样,他却没管她,只管抬高声音,问了阿俏一句什么。待阿俏答了老爷子的话,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脸,望着阮清瑶,低声问:“二姐,你怎么了?” 阮清瑶抬头无所谓地一咧嘴,摇头道:“我没事儿” 但凡口头上说没事儿的人,心里大多装了点儿事儿。 阮家人团聚之后,宁淑和阿俏留在花厅里帮着张罗,阮清瑶和阮浩宇等祖父和父亲离开之后,也各自回屋。 阮清瑶心头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压得她连气都穿不过来,好不容易挣扎着去梳洗了,出来又觉得屋里阴冷,连忙命小禾去取了炭盆来,她对着炭盆,慢慢地将头发一点点梳直。梳齿之间缠上了一团大卷发,被阮清瑶扯下来,往炭盆里一扔,登时传出一股子焦糊味儿。 阮清瑶梳过头发,发现自己的梳妆台跟前放着一封信,字迹熟悉,晓得是周牧云的,匆匆拆开看了,只见里面尽数是问候寒暄的话,一字未提他今年到底会不会回省城来。 阮清瑶心情烦闷,顿时奋笔疾书,刷刷刷下笔千言,却又是将周牧云臭骂一顿,写完了心里觉得舒坦好些,将信一折,封皮上写了周牧云的名字,封好了,扔在妆镜台上,自己去睡。 腊月廿四惯例阮家族里聚会。 族里人多,一起坐下来能有十几桌。宁淑带着两个女儿和同族的女眷聚在一处。阿俏对族里的这些亲戚长辈都不算太熟悉,也不愿凑上去;而阮清瑶则贼精贼精的,每个人的辈分、称呼,甚至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阿俏就干脆跟在阮清瑶后头,“伯母”“婶娘”地乱叫。 旁人见了阮清瑶和阿俏,大多恭维宁淑,有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一恭维完,转眼那话题就转到了两人的亲事上。 阿俏还好,毕竟刚满十八岁,已将届二十一的阮清瑶成了她的挡箭牌。这些伯母婶娘们纷纷关心起阮清瑶的终身大事,见到宁淑一脸为难的样子,纷纷开口:“我们明白,明白,你只是个做人继母的,这种事儿,你张罗起来,清瑶一个不满意,回头你里外不是人!” 宁淑更加为难了,心想:这虽然是正理儿,可也不能大张旗鼓地当面说吧! 有人问宁淑:“怎么,她亲外祖家难道也不过问一句的么?” 宁淑勉强点头:“也有过问,也有过问。” “算啦,父母之命,就算是外祖家过问了又怎样,最后还不是要我们阮家定夺?”也有人表示,对阮清瑶的外祖薛家并不感冒。“这样,清瑶,你要是信得过婶娘,就将这事儿交给婶娘,包在婶娘身上。” 阮清瑶干笑着,心里想:信得过才怪! 她记性很好,对族里这些人家的情形了如指仗,当即开了腔:“我说婶娘啊,我记得上年您提过,我大堂兄该寻摸媳妇儿了,媳妇有着落了么?大堂姐嫁出去了之后,一直没见动静,您还张罗着给她调养身子来的,调养得怎么样,您抱外孙了没?哟,对了,我那个小堂弟,听说已经从学堂毕业出来了,怎么样,差事找着了么?” 她这完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张口连珠炮似的全说出去,那位婶子说得面如土色,当即闭口,这辈子再也不想见这姑娘,更别提给人张罗亲事的事儿了。 阮清瑶小试牛刀,就将阮家的亲戚给怼了回去,不由得意洋洋,一转头,正见到继母宁淑和妹妹阿俏正好笑地望着自己。 妹妹阿俏,倒也罢了…… 可是继母宁淑…… 宁淑此刻正温和地望着阮清瑶,她多少明白些这个继女的心思,这些年她从没有动过在继女婚事上做文章的念头。可她也知道,没办法由着自己这个继女这样无休无止地拖下去。否则外人说嘴,受指责的将会是她。 于是宁淑走上前,小声对阮清瑶说:“清瑶,这事儿……咱们找个机会好好说道说道……” 阮清瑶一下子就烦了起来,别人说她没事儿,可现下偏偏是宁淑在说。她突然提高音量,尖着嗓子对宁淑说:“我的事,凭什么要你管,你这个……” 她的嗓音又尖又高,左近的人全听见了。 这些人都是阮家的女眷,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听见阮清瑶这样一声,顿时有那辈分长的就凉凉地开了口:“我说茂学媳妇儿啊,闺女不是你亲生的,可你也不能这么惯着。你瞅瞅,这大过年的,要么就牙尖嘴利,要么就高声大气,半点儿规矩都没有,这还是我们阮家的女儿么……” 宁淑被阮清瑶突如其来地这么吼了一嗓子,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这么些年,她当真从来没有干涉过阮清瑶的事儿,继母女两个面儿上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她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扔在娘家寄养着的时候,也在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继女的起居,对继女的各种要求几乎百依百顺。 可到了今天,宁淑只提了半句阮清瑶的婚事,还什么都没有说,就激起了阮清瑶的激烈反应。这,这…… 她怔住了竟没做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当众说过阮清瑶一句重话,可是什么竟能令阮清瑶却这么激动地反呛回来。真的是,她连提一句继女婚事的资格,都没有么? 正在这当儿,阿俏斜刺里走出来,冷静地挽着阮清瑶的胳膊,伸手去摸摸她的额头,说:“二姐,你好像发烧了,跟我走,我送你回家去歇一歇。” 阮清瑶一声吼出来,望着宁淑错愕的表情,她自己也略有一点儿后悔。自她有记忆起,宁淑就没有做过亏待她的事儿,如今她平白这么一吼,自己也知道宁淑只是被迁怒了,是她自己满心的怨气想要发作出来而已。 于是阿俏这样一带,阮清瑶便顺着台阶下,扶着阿俏说:“阿俏,我的头很疼……” 她隐隐约约地听见背后有人对宁淑说:“你这个亲生的看起来挺知礼,比她姐姐要强……” 阮清瑶听了心里一怒,扶着阿俏的手臂就往外一推。 “你听她们这么没凭没据地嚼舌根,岂不是跟她们一样?”阿俏冷冷地说。 阮清瑶一想,也是,当下由着阿俏扶着自己,从阮氏祠堂旁边的大厅出来,回她们自己家的院子去。 “姐,你没事吧!”阿俏一直将阮清瑶扶至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小禾去烧水沏茶,这才转头望着阮清瑶。 “我没事!”阮清瑶坐在自己床上,双手抱着头,十指深深地扎在头发里,轻轻地绞着发根。 “阿俏你去吧!”阮清瑶沙哑着嗓子说,“你去替我听着点儿,她们都在说我什么?” 阿俏紧紧地盯着阮清瑶,半晌才轻轻地道:“别告诉我你在乎这些” 说毕她就走了,留阮清瑶一个人在楼上。 阮清瑶始终埋着头,心头翻翻滚滚的。 这么些年,她可还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自昨天饭桌上知道了这件事,阮清瑶心头一直郁闷得紧,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儿,她今天也不会在人前失态。 她昨天才头一回听说,原来,父亲阮茂学,和继母宁淑,是一早就认识的,在她出生之前,甚至根本就是在她的生母与阮茂学成亲之前。 既然那一对是自由恋爱才结合的,她那位早逝的亲娘,还有她,她们算是什么? 阮清瑶强撑着抬起头,手指间缠着一缕发没松开,顺势扯了下来,疼得她口中“嘶”的一声。 对面妆镜台镜中,映出了她的形貌。镜中人红颜绿鬓,原该娇艳明媚,可此刻眼眶中已经含了满满的泪,将落未落。 她可不就是个笑话?在这个阮家,她从小就没有得到过一丁点儿真正的关爱,父亲对她不闻不问,继母对她敬而远之。她从小就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因为父亲始终在怀念自己母亲的缘故,可是老天爷偏偏那么残忍,偏要把真相揭穿了给她看。 阮清瑶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眼眶里的泪水渐渐都收了回去。 这么多年,她一直顽强地长大,不去依靠任何人、依附任何感情,试图给自己修炼出一张高高在上的脸、一颗游戏人间的心。如今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而她还是太软弱太仁慈……太虚了。 关于阮茂学与宁淑相识的过程,事后阿俏也悄悄向自己娘打听过。 宁淑很是郁闷地答复:“当时只当他是个寻常的学长,哪有想过后来的事儿?那个寒假之后,就再没见过你爹。到后来真的在一次校友联谊会上遇见了,才开始有些接触,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带孩子的鳏夫了,见他挺可怜,才想着要帮帮他,这才算正式认识了的。” 第145章 “瑶瑶,你不会是怪我了吧!” 薛修齐这回单独叫了阮清瑶出去喝咖啡,去了省城最好的咖啡馆,给两人点了最昂贵的咖啡,又给阮清瑶点上一份甜点,这才殷殷相询,猜测的眼神在阮清瑶脸上直打转。 “表哥,别这么一直盯着我,我……我没事儿怪你做什么?”阮清瑶无精打采地说。 “上次在我的办公室怠慢了你,你就这么跟着三妹妹走了,连个让我好生向你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薛修齐言语里俱是嗔怪的口吻。 “哦,表哥说的是那项投资的事儿啊,”阮清瑶想想薛修齐的“大生意”,险些失笑,“这有什么?表哥不用专程向我赔不是。” 薛修齐骗谁都行,只要别骗到她身上,阮清瑶都一概不管谁叫他们是亲戚呢? “还有三妹妹那边,还要请瑶瑶替我说项,”薛修齐诚恳地请求,“三妹妹定然是眼界太高,对我这点儿‘小生意’,看不上!” 阮清瑶记起上回阿俏伸脚一绊,让薛修齐“万元”钱箱现原形的事儿,忍不住失笑:“她呀,她能有什么眼界?表哥别跟她一般见识。” 薛修齐却很坚持:“不不不,三妹妹一定是觉得我这生意有什么不妥,或者她自己有什么别的能生钱的渠道……瑶瑶,你可千万别小瞧了你那位三妹妹。” 阮清瑶听薛修齐这样一说,倒有点儿想起来了:她曾经数次询问,阿俏只是不肯开口。甚至有一回阮清瑶觉得阿俏已经话到口边了,最后还是吞了回去。 难道,阿俏真的有什么一直在瞒着她? 薛修齐见阮清瑶沉思,知道自己已经问到了点子上,便凉凉地在一旁开口:“想必是三妹妹另有更好赚钱的营生,所以看不上你表哥这点小买卖。瑶瑶,若是你妹妹的营生比表哥的更稳妥,你就还是听你那妹妹的劝吧!” 他话里暗指阿俏另有营生,也同时盯上了阮清瑶口袋里的钱,所以才从中作梗,拖着阮清瑶,不想让阮清瑶沾手他的“大生意”。 阮清瑶心里却知道阿俏根本就没向自己开过口,提过那一个“钱”字。 可是有的时候,这精明的人猜疑起来,比常人更要猜疑十分。阿俏虽然只字未提,可是薛修齐这样随口一说,阮清瑶却已经想到“欲擒故纵”四个字,当下一抬眼,盯着薛修齐,冷冷地道:“可能是吧!不过,是又如何?” 剩下的事都是阮家的事,阮清瑶可不想让这个外姓的表哥随便插手外人指点的都未必真,她阮清瑶只相信她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薛修齐登时放软了身段,低声道:“瑶瑶,什么事儿让你这么烦闷,看着脸都气黄了,气色都没以往好看了。究竟怎么了,说来与表哥听听?” 若是寻常时候,薛修齐这样“软语”安慰,阮清瑶定然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可是这当儿表哥说得这样小意温存,却令阮清瑶心口那一点儿酸楚,那一点儿委屈,瞬时间全涌了上来。 她也是个人,虽然打定主意,想要永远做个人生的看客,可是她终究还是渴望有人能关心,有人爱的。 “表哥,你难道就没这种烦恼?”阮清瑶呼出一口气,低声说,“年纪渐长,便发现自己再也不像小孩子那样能随心所欲。家中偏有喜欢自作主张的长辈,想要为你张罗你的终身……”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薛修齐内心惊讶不已,表面上便露出一副同情。 “谁不是呢?”他也学着长叹了一声,“这种事情,想要自己能做主,简直难上加难。” “表哥,没想到,你也有这种烦恼。”阮清瑶瞅瞅薛修齐,忽然微笑出来,“我表哥一表人才,年轻轻轻就做着这等‘大生意’,你还愁什么,上回不是听舅母说嘴,说上门来打听你的媒人都排队排到巷口去了么?” 薛修齐故意没说话,过了片刻,抬起头来望着阮清瑶:“就是在为这个烦恼……” 阮清瑶“嗤”的一声轻笑,打算继续嘲讽两句,忽然见薛修齐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表哥,你说的烦恼是……” 薛修齐慢慢地开口:“瑶瑶,我之所以烦恼,是因为家里一再试图给我说亲,可是我却对她们那些送上门来的女孩子一概都看不上……” 阮清瑶被他的眼光看得有些局促,将眼神转开去。 “我……这么多年来,我能看上的女孩儿其实只有一个……” 阮清瑶耳中听着这话,怔怔地望着窗外,心头突然涌起一个念头: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这个人? “瑶瑶,你若是实在因此而烦恼,表哥没什么可以劝你的,表哥只想对你说一句,其实这么多年来,表哥一直,一直盼着,若是有一天你不想再这么单着,想找个人能时时陪着你的时候,表哥能……” 薛修齐说到这里,突然举手提起面前的咖啡杯,一口气将里面的咖啡饮尽,提起公文包就去柜台结了账,然后冲阮清瑶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自己先走了。 阮清瑶坐在桌前,望着自己面前的咖啡和甜点,有些愣神。 她素来知道薛修齐抠门小气,做起生意来也很不靠谱。可是这世上,这世上毕竟没有旁人向她说过这样的话。 阮清瑶回到盐阜路路口,还未进巷口,见到阿俏的贴身丫头小凡正脚步轻快,高高兴兴地往外走。 阮清瑶正要招呼,却发现这丫头没瞧见她,只管自己往闹市那个方向走去。 阮清瑶想了想,记起阿俏和小凡两个,都时常离家一阵,直到要张罗阮家晚间生意的时候才会回来,她们两人也从来都闭口不言,不告诉家人她们是去做什么。阮清瑶记着今天薛修齐说过的事儿,当下远远地跟在小凡身后,也往闹市跟过去。 小凡则是过去酱园取账簿的。 眼看年关将近,酱园生意开始日渐清淡,阿俏向余叔余婶儿打过招呼,让过年时铺子歇业两天,等破了五再说。 小凡回到酱园,正值余家夫妇两个给袁方两个派了工钱,几个人一起互拜了早年,两个年轻人这才拜别了“东家”,就此离开,约定了初六再过来。 小凡则将已经订成册的账簿从父母那里接过来,高高兴兴地出门打算回阮家。一出巷口,小凡蓦地见到个人影,不得不开口招呼:“二小姐!” 在巷口候着的,正是阮清瑶。 “原来是小凡啊!”阮清瑶看似随口说,“三妹妹怎不见?我跟她约好了今儿在这附近碰面的。” 小凡奇道:“三小姐在家里啊,是三小姐遣我来‘酱园’取东西的。” 她心里纳闷:二小姐怎么会知道酱园的事儿? 阮清瑶扫了一眼她胸前捧着的东西,淡淡地问:“这个是‘酱园’的账簿吧?” 小凡点了点头。 “这可糟糕,”阮清瑶抬头望望天,说,“我可能是记错了,阿俏好像的确是改过一回主意的,‘酱园’的事儿她打算回头到家了再找我慢慢说,大约就是要等这账簿吧!” 说着她自然而然地与小凡一起,并肩往阮家走。一面走,一面言语里就打听“五福酱园”的情形。 而小凡也知道阿俏曾经有心邀阮清瑶入股酱园,毕竟阮清瑶是个财主。所以阮清瑶问起,小凡就挑了些能说的,一起告诉了阮清瑶。 阮清瑶越听越奇,她听说过阮家早先把“五福酱园”卖掉的事儿,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阿俏把酱园盘了下来,一直在经营。 可是,阮清瑶想不通的是,这小小一个酱园,能有什么大出息,值得阿俏这样尽心尽力地操持? “前阵子,可有好些人过来找三小姐要谈合作呢!”小凡大约是看出了阮清瑶面上那等不屑一顾的神情,忍不住嘟着嘴开口,“酱园的生意比三小姐刚接手那会儿好了不少!” 合作?阮清瑶皱皱眉头。 阮清瑶不说话。两人回到阮家,将将要迈进阮家大门的时候,阮清瑶突然“啊”了一声,对小凡说:“我还有些事儿,要出一趟门,你先自己回去吧!” 小凡不疑有它,脆生生应了一声,自己先回去找阿俏。 阮清瑶却一扭身子,独自沿着盐阜路继续往下,往小东门那个方向缓缓踱过去。 “地皮、作坊、厂子、产品……” 阮清瑶口里念叨着,心里在想,阿俏原来闷声不响地,竟是在做一份这样的营生。这酱园生意如何她并不清楚,可是酱油酱菜,这样日常的东西,打上一份不过几角钱,料来算不是什么大生意。 阮清瑶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你口中的实业啊!” 她早先见过薛修齐,心里先入为主,再加上小凡告诉她,有人在和阿俏谈合作,阮清瑶便坚信阿俏是为了拉她把积蓄投入酱园,因此才故意戳穿薛修齐的“投资”真相的。眼下不说,只是“欲擒故纵”而已。 “说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还不是一样,在打我的主意?”阮清瑶心中对阿俏生出恶感,早先姐妹两人一起联手做戏时的默契,早已荡然无存。 说实在的,酱园这点儿小生意,阮清瑶根本看不上。 可是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算来阮家卖酱园那会儿,阿俏刚来省城没多久,是个十足十的“土包子”,怎么能有这样的头脑,晓得盘下酱园这样的铺子;再者,她就算是想盘,又哪里来的钱呢? 阮清瑶立时想到了继母宁淑。 那时阮家抛售酱园,是继母宁淑一手操持的,而盘下酱园的则是宁淑的亲生女儿阿俏。 这算不算是自买自卖,往外转移阮家的财产呢? 一想到这里,阮清瑶觉得太阳穴突突地乱跳,满脑子都是那天阮茂学在饭桌上说过的话:父亲与继母的相识,甚至在她阮清瑶出生之前。阮清瑶的心一下子往下沉下去。 她一转身,招呼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去城西的薛家。 阮清瑶的外祖薛家是个大族,阮清瑶除了薛修齐之外,还有六七个表哥,四五个表弟,姐姐妹妹另有一大群。这年节之前,薛家也是人口齐聚,热闹非凡。 薛家老爷子,阮清瑶的外祖父一向对阮清瑶不错,听说阮清瑶来了,很高兴地招呼阮清瑶,让她上座。 阮清瑶却摇摇头,只说要寻薛修齐问一句话。 “哦,你说修齐啊,这会儿就该在后院呢,我让他三嫂去叫他一声。”薛家老太太转身,冲席间一名年轻俊俏的妇人点了点头。 阮清瑶认得这是她三表嫂庞碧春,打一声招呼:“有劳三表嫂!” 庞碧春的眼光在阮清瑶面上转了转,轻笑一声说:“我这就去叫修齐,他听说表妹来,想必会高兴得很呢!” “瑶瑶,”少时薛修齐出来,满脸喜色,他听说阮清瑶要“问一句话”,以为早先在咖啡馆时表白的那几句起了作用。人家阮二小姐现在亲自上门,好向他讨个长久的准话。岂料阮清瑶根本心不在焉,劈头就问:“表哥,你好歹长我五六岁,我娘过世时候的情形,你可还记得一二?” 阮清瑶两岁不到,亲娘过世。那会儿薛修齐已经七岁了。 薛修齐万万没想到,阮清瑶找上门来,竟然问的是这个。他眼珠转转,见事情虽然没有往他想的那个方向发展,却很诡异地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他想了想,笑笑:“那些都是旧事了,瑶瑶现在还想着刨根究底做什么?” 只见阮清瑶一跺脚,白眼一翻,压低了声音低喝道:“要你说,你就说,磨磨唧唧地这是做什么?” 第146章 “别别,”薛修齐一面说,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应对这个焦躁的表妹。 “姑母过世那会儿,待我想想啊……” 薛修齐装作思索,阮清瑶则一叠声地催着他。 “我别的不记得,只依稀记得很晚才接到姑母重病的消息,我们家接到这消息没多久,就听说姑母过世了。” 阮清瑶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少时抬头,眼中有些泪花晶莹。 “他们大约都看我娘是眼中钉吧!”半晌,阮清瑶憋出一句。她口中的“他们”,自然是阮茂学和宁淑这一对。 薛修齐眼含怜悯,望着对面的人,内心却见猎心喜,觉得这美人儿怎么看怎么美。 “也不能这么说,”薛修齐字斟句酌地回复,“这些事儿,是你们阮家的家事,我们薛家虽然也是姑母的娘家,可有些事儿,也不好一一过问的。我可是记得你爹是很久之后才续娶的,续娶之前你爹曾经上门来看望过老爷子。” 阮清瑶“呸”了一声,怒道:“那个不算的。” 阮家的家事有点儿一言难尽,宁淑是阮茂学多年之后续娶的不假,但是当年阮家提过苛刻要求,要宁淑生下个儿子,才能正式进门。所以阮茂学续娶宁淑的正式礼仪,却是阮浩宇出生之后才办的。中间空了那段时间,薛修齐他们这些都是小辈,自然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儿。 “好好好,瑶瑶说不算的,就不算的,”薛修齐见状连忙来哄,手中的帕子给阮清瑶递了上去,阮清瑶见了却更厌恶:当她这么软弱么?她如今只是愤怒而已,愤怒是她唯一的念头,她在愤怒:她连继母在生母过世的这件事儿上,是个什么角色,都弄不清楚。 “瑶瑶,有些事儿,其实你不妨自己回家去问一问,若是大家都坦诚相见,那便好,可若是所有知情人都噤口不言,那便……” 薛修齐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挑动阮清瑶的情绪。 阮清瑶立即点点头:“表哥说的不错,我这就回家去好好问一问去。” “别啊”薛修齐说着就去拉阮清瑶的手,“这么着急做什么,今天家里亲戚全在,你又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吃了饭才走不是?” “哎哟!我来的不巧!” 薛修齐只管和阮清瑶拉拉扯扯的这当儿,庞碧春刚好出现,“可见得你们两个是哥哥妹妹了,这会儿躲在一起说悄悄话!” 庞碧春眼波流转,在薛修齐脸上转了一圈,才落在阮清瑶脸上。 “三表嫂别闹了!”阮清瑶对这样的“玩笑”很不喜欢,“我这得走了!” “别啊,”庞碧春赶紧拦,“是三嫂的不是!”她瞅瞅一旁傻站着的薛修齐,开口弥补:“我来其实就是说一声,老爷子老太太发话了,表小姐难得来家一趟,无论如何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这么长时间了,亲戚们都没怎么见过你,可得好好看看问问。” 其实此刻阮清瑶最怕的就是“亲戚”、“看看问问”这种话,可她确实是难得回一趟薛家,若是就这么走了,相当失礼,当下只能应了,给阮家去了电话,说她正在外祖这儿,等到用过晚饭再回去。 在薛家的饭桌上,阮清瑶丝毫不觉得比在阮家省心。虽然薛家的姨娘舅妈们没口子地拼命夸,表小姐出落得好相貌、好气度,可是她们只要一听说阮清瑶二十一了还没有寻到婆家,顿时那鄙夷的神色就露了出来,仿佛阮清瑶是个人生输家。 “瑶瑶是该寻摸婆家了啊!”阮家的女眷们异口同声地齐声道。 “瑶瑶,你的终身大事这么紧要,女儿家这花期一过就难办了。你那位继母,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操心?”薛家老太太明显地是对宁淑起了怨怼。 “不不不,”阮清瑶强打精神,替宁淑掩饰,以便绝了众人的口,“母亲一直在帮我打点,这不还没寻到合适的么?” “后母绝情,”薛家老太太可不想听什么宁淑的好话,“她那一门心思只怕都在她亲生的那两个那里,我可怜的瑶瑶唉……” 阮清瑶被外祖母这一句触动了心思,低头不语。 庞碧春这时候突然开了口插话:“其实啊,眼前一段现成的好姻缘在这儿摆着,等着瑶瑶,就看她自己怎么想了。” 阮清瑶听见这话,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远处男子坐的一席上,薛修齐正转过头来,露出一口白牙,冲阮清瑶傻笑。 “这可千万别……”阮清瑶心内暗暗地想。她就是再没人要了,也还不会自轻自贱,要赶着嫁薛修齐……她至少还能一个人,自己过。 可是听了庞碧春这句话,薛家老太太等人相互看看,都是会心一笑,不再说话。立即有那懂得察言观色的,岔开了话题,一时又说起张家长李家短,旁人家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 薛家的心思已经差不多摆在了明面儿上,阮清瑶相貌既美,据说身家不少,而且名下有一成干股,虽说嫁人的时候阮家会把那一成干股赎回来,作为阮清瑶的嫁资,但是那一成干股,折成现洋,也值不少钱了。 人人都觉得这是一门好亲:若是薛修齐娶了阮清瑶,相当于人财两得。再加上阮清瑶现在能径自找上薛家的门来见表哥,显见的两人关系匪浅,这门亲事,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 一时薛家亲眷都噤口不提此事,免得臊着了阮清瑶。 阮清瑶无奈,只得转头和庞碧春说话:“三表嫂,我三表哥什么时候才能来家呢?” 薛家三哥薛修仁据说是在南洋做生意。 “起码得明年了,”庞碧春听见问她丈夫,言语就转淡淡的,“人在南洋做生意,总是不着家,他不肯回来,我也没法儿去押她回来。” 阮清瑶听见三表嫂这么说,便猜三表兄十有七八在外头有人了,当下不敢再问,赶紧岔开话题。 晚间阮清瑶向薛家告辞,薛家老太太叫薛修齐去送送表妹。“你们俩虽然是表兄表妹,但是男女有别,走在外头不大好。碧春也一起去送送你表妹吧!” 庞碧春应下,很是亲热地挽了阮清瑶的手臂,回头瞥了一眼薛修齐,三个人便一起出门。 一路上都是庞碧春在和阮清瑶说话,话里话外在夸薛修齐如何如何优秀。薛修齐则一个人跟在两名女子数步之后,不说话。 阮清瑶被庞碧春说烦了,淡淡地道:“多谢表嫂关心,只不过啊,我已经想过了,这辈子我恐怕都不嫁人了。” 这是她多年以来一贯的想法,阮清瑶只要一想到将来得委身哪个男人,侍奉公婆,看丈夫脸色,继而成天围着孩子转,她就觉得自己根本做不到。她这个人,生来就是该享受的。 庞碧春伸手一拍她的肩膀:“傻丫头,说什么呢!你这才多大点儿年纪,就学时髦,说什么‘守独身’的大话?” 她说着叹了口气,揽着阮清瑶的肩,叹气道:“说实话啊,你表嫂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可是现在,还不是这样了?”她一面说,一面将后脑偏向阮清瑶,让对方看清自己脑后挽着的圆髻。 “这种事儿,到头来,你会发现,不是由你自己做主的,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阮清瑶依稀觉得庞碧春话语里有几分伤痛,恻隐之心微动,叫了一声“三嫂”。 “其实吧,你要不想嫁,也不是一定不可以,但这要看你家里人的态度。”庞碧春见卖惨有用,当下言语里说得更加诚挚。“你觉得你家里人会乐意让你守一辈子么?” 阮清瑶闷声不语,她觉得这事儿并非全无希望,可她到底没有试探过家人的意思,没有把握。不过,族里那些人给的压力,就已经够重了。 “嫂子跟你说一句实话,”庞碧春说得更加挖心掏肺,“这世上吧,哪怕是至亲至近的人,相处起来,也是会看利益的。” 阮清瑶肩膀一震,扭头问:“怎么说?” 庞碧春微笑:“瑶瑶家里的情形,我多少知道点儿,你家里若真的会出一个女孩儿终身不嫁,那也会是你妹妹,而不会是你,你信不信?” 阮清瑶顿觉有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信,她怎么能不信? 妹妹阿俏有多能干,世人有目共睹。有阿俏在阮家,什么事儿都能镇住,而她……她说好听了是个闲人,说难听点只是个废人罢了。 按照庞碧春所说的,若是阮家当真能允一个女儿守在家里不嫁,从能给家中带来的利益看,这人便一定是阿俏,而不会是她阮清瑶。 “瑶瑶,千万别嫌表嫂这话说得难听,表嫂只是在说真话而已。”庞碧春担心地看着阮清瑶。 阮清瑶则默默地低下头,说:“这么长时间了,我都没听到过什么人和我说真话……” 自从那天突然听说了阮茂学宁淑早就相识的事儿,她对阮家人的心,就已经慢慢冷下来了,自然觉得阮家从来无人愿意和她说一句真话。 “所以你自己的终身如何,你自己要拿主意出来。”庞碧春没有一个字劝她,却也因为这个,令阮清瑶觉得她的话格外令人信服。 “是……表嫂,我记住了。” 阮清瑶叫了一辆黄包车,说了阮家的地址,当即向庞碧春和薛修齐告辞:“三表嫂,修齐表哥,不用再送我了。我到家给你们挂电话就是。” 薛修齐假意还要送,被庞碧春劝住了,只说:“好了,让三妹妹好好静一静,你别跟这儿添乱了。” 阮清瑶坐上车离去,转身向庞薛两个挥手致意。她转回头的那一瞬,似乎听到背后薛修齐向庞碧春低低地说了声什么,庞碧春随即“咭”地一笑。 若是以往,阮清瑶十九会八卦地推测一下庞薛这两人之间的叔嫂“情谊”,可如今,她满颗心都为自己心头那点儿深沉的迷惘,和小小的伤怀所萦绕,再也顾不上其他。 “师傅,请停一下。”阮清瑶忽然开口,“这是什么味道?” 她鼻端闻到了什么不大一样的味道,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正泼泼辣辣地在鼻端萦绕,大大方方地勾|引着她。 “小姑娘,想吃夜宵不?前头是个摊子,做‘抄手’的,好吃得很。饿了就去尝尝呗!”车夫极力推荐,脚下也似乎不受控制,径直往味道传来的那个方向转过去。 “本来想着,送完你这一趟再去吃一碗抄手,既然你也肚饿,我也肚饿,索性先把你拉了去。”那车夫实诚得很,“绝对不再多要你钱的!” 阮清瑶很想解释她肚子其实不饿,可是随着那车夫渐行渐近,那股子香味也越来越浓郁。以至于阮清瑶将要说的话都吞进了肚里去。 这又是个卖抄手的路边摊。天色已晚,路边摊的摊主就把摊子设在在一座路灯旁,周围随意摆着些桌椅,点了几盏煤油灯。摊子一侧则支着口大锅,锅内滚着水,有将熟的抄手在滚水里上下浮动翻腾。 瞬间抄手熟了,摊主熟练地将抄手尽数捞在碗里,一个不落,随即红油酱汁往上一浇,便热辣辣地往旁边的桌上一顿。摊主一抬头,见到黄包车夫,笑道:“老郑,怎么为了一碗抄手,连客人都拉来了。” 车夫老郑赶紧说:“快,快来上一碗,大冬天的,怪冷的。” 摊主笑笑,冲阮清瑶扬扬下巴:“这位大姑娘,要不要也给你来上一碗。” 阮清瑶不忿他叫她“大姑娘”,难道这世上所有的人,现今都晓得她是个大龄未嫁的“大姑娘”了么? 可是这抄手热腾腾的香气在那儿,阮清瑶偏偏没法儿摇头拒绝。 “没说‘不要’,就是要了!”那摊主笑笑,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 少时两碗抄手又出了锅,一碗递到了车夫手里,老郑端着碗,往马路牙子那里一蹲,三口两口就吃了起来。 另一碗则还在摊主手里:“大姑娘,吃个抄手,也不用这么矜持吧!” 阮清瑶保持着仪态,伸手在脑后撩了撩一头秀发,往一张空着的板凳上一坐,瞟了一眼摊主:“我就是矜持,碍着你了?” 她瞅瞅来人,“咦”了一声,问:“怎么不做那麻辣锅子,改作抄手了?” 年轻的摊主闻言笑笑:“最近忙得很,做麻辣锅子太耗辰光,没那闲功夫,所以才该了夜里出摊,做点儿夜宵,马无夜草不肥么……”他拖长声音说。 接着这人将手里的一碗抄手朝阮清瑶面前一顿,笑道:“盼着你尝了我这碗抄手,就不会再那么矜持了!” 这话说得甚是轻浮,来人眼里更是亮晶晶的都是笑意,随即便转身忙自己的,不再理会阮清瑶。 阮清瑶啐了一口,心里着恼,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碗抄手散发的香味她实在难以抗拒。 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不在这一碗馄饨上。 于是阮清瑶伸匙舀了一枚抄手,连带汤汁,一起送入口中。 瞬间,阮清瑶只觉得心头一腔热泪直往眼内涌,那又麻又痛的味道在她口中拼命乱跳,那味蕾纷纷都似要炸裂开来。阮清瑶被辣得难受,偏她又“矜持”,再也不肯将那枚抄手吐出来的,登时眼中两行清泪顺着面颊一下子滚了下来。 或许是她味觉太灵敏的缘故,阮清瑶对麻辣味道感受的程度比旁人要强许多,车夫老郑已经将抄手大口大口地吃完,伸出衣袖抹抹嘴,舒服地叹口气,依旧在路边蹲着。 阮清瑶口中那一股子霸道的麻辣劲儿渐渐过去,抄手汤汁里的酸香渐渐显了出来,抄手皮的柔滑,馅儿的鲜香,开始在霸道背后露出半边面孔,给口舌予温柔的补偿。 阮清瑶眼泪汪汪的,却顾不上掏帕子出来擦泪。适才舌尖心上的那种痛,扎得好准,痛彻肺腑,痛过之后,反倒教阮清瑶稍许感觉到了一丝释放,她犹豫着,提着手中的瓷匙,不知是否该继续。 “都已经哭成这样了,不继续吃就亏了。”摊主过来,老实不客气地又说了一句。 阮清瑶心头一阵着恼,憋着一口气,当即又是一口抄手送到口中。 这次她有了准备,麻辣味儿没有那么猛,却显得悠长,在舌尖聚而不散。阮清瑶眼泪汪汪地,慢慢将这一口抄手咽下肚去。 泪眼朦胧之间,阮清瑶仿佛见到街边幽暗的街灯下,并肩走过两个人。从背影上看,那是非常登对的一对:女子背影清瘦俏丽,梳着一头整齐的短发;男子则高大英武,肩宽背阔,倒有几分像是周牧云的样子。 阮清瑶一下子记起她当初试图“撮合”的那一对:不对,她压根儿没有试图撮合,只是尝试着让原本全然无心的周牧云,去逢场作戏一番。没曾想,本该动心的依旧铁石心肠,不该动的心,却都,动了…… 这一瞬间,阮清瑶就忍不住想要痛哭流涕。小小一碗红油抄手,似乎成了要命的催泪剂,让阮清瑶全无形象,红着眼睛鼻子,慢慢将这一碗吃完,末了还要受那摊主奚落: “好吃吧?” 第147章 待吃完一碗红油抄手,阮清瑶抽出手绢,将眼睛鼻子嘴唇全擦过了,重新冷下一张面孔,昂起头,终于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她徐徐起身,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摸出零钱,朝那摊主递过去。年轻人接了,眼一眯,就冲阮清瑶笑道:“看着是个聪明面孔,却没想到,也是个傻的!” 阮清瑶几时受过这种奚落,已经提高了声音要开口,那摊主却截住了她的话:“得,下回再有这样闷的时候,就记得出来吃一碗宵夜,保准你立刻就好了,就跟今天似的。” 阮清瑶微怔,她不得不承认,一碗热腾腾、火辣辣的抄手下肚,该发泄的都发泄了,胃袋里有货,人心里就不再那么虚了。 她也曾想要反驳,可这年轻的摊主根本就没给她反驳的机会,一转身,口中轻轻地哼着:“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他唱歌的腔调自带韵味,非常动听。阮清瑶就在这悠扬的歌声里,上了老郑的黄包车,往阮家大院回去。 阮家花厅里,只有宁淑一个坐着在看报纸,见到阮清瑶回来,赶紧起身招呼:“瑶瑶,你这可回来了。晚饭吃过没有,要不要叫人去给你做一碗宵夜?” 阮清瑶没有想到竟然是宁淑在这里候着她,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暖意,可一旦记起旧事,阮清瑶心里的暖意立即转成了恼意,当下硬梆梆地说:“我去给外祖家挂个电话。” 说着转身就走了,将宁淑晾在当地。 宁淑吃惊不已,不知道自己那一句话,哪里就得罪了阮清瑶。 阮清瑶给薛家挂过电话,从账房那边出来,回到花厅里,正见到阿俏刚刚自外归来,一身的寒气,正在解外面裹着的大衣裳。宁淑则还是那句话:“你这可回来了,要不要去做碗宵夜自己吃些?” 阮清瑶心里登时涌上一股子气,心想:好么,原来继母在这里候着的,只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她不过是个顺带的,然而就这样也竟被她误认作了好意,阮清瑶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傻,被人当猴戏耍呢。 宁淑见到阮清瑶出来,温言道:“夜了,你们姐俩好生去歇着吧,最近过年事情多,白天会辛苦些,以后晚间就别出去了。” 阮清瑶当即冷哼了一声出来:“我记得妈以前一向是不管我几点回家的,怎么,现在有阿俏在,您倒记起有我这个女儿了?” 她这话火|药味甚重,说出来之后,宁淑错愕的神情明明地写在脸上,全然不知阮清瑶这点气是从何而来。要知道阮清瑶以前,是个诸事不管的大小姐,为人精明而圆滑,这样尖锐而怨愤的样子,则完全是变了个人。 阿俏连忙上来,将阮清瑶的胳膊一拉,低声说:“跟我走!” 阮清瑶却还未完,扭头对宁淑冷笑一声:“妈,我叫你这一声‘妈’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时时记着这是原配生的孽种,待在这家里总是碍你的眼,妨碍你们一家欢聚团圆……” “瑶瑶……”宁淑震惊于她耳中所听见的,撑着圆桌的桌面站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今天有点儿不大对!”阿俏在阮清瑶耳边冷冷地开了口,“你跟我来!” “你……”阮清瑶本想说“你管我”的,可是当她用力去甩阿俏的手,阿俏的手指却像是个铁环,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哪里能摔得脱,当下被阿俏连拖带拽,往西进阮清瑶住的小楼过去。 阮清瑶被阿俏拖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阿俏手一松,一甩,冷冷地开口:“二姐,你今儿是哪根弦搭错了?怎么当着娘说这等话?你考虑过娘的感受么?” 阮清瑶往自己榻上一倒,双眼望着天花板,半晌忽然嘻嘻地笑了起来,回应阿俏:“阿俏啊,我可算是想通了,她,她只是你的娘啊……” “而我的亲娘早就在天上了,她在天上看着你爹和你娘过得这样和和美美,你说她是什么感受?” 阿俏则拖过一张椅子,往阮清瑶面前一坐:“说吧,你今天回你外祖家了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传言?” 阮清瑶的笑容登时转冷:“我能听到什么传言?我只是在这个家里,什么传言都没有听到过罢了!” “姐,上一辈人的事,你我原本没有资格去判断是非对错,我想你也最好不要听风就是雨,别回头误信了人言,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儿。” 阿俏的言语始终淡淡的,可落在阮清瑶耳中,她却能听出莫大的讽刺。 阮清瑶陡然从榻上撑起来,圆睁着双眼瞪着阿俏:“你少拿这种大道理来糊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阿俏见阮清瑶言语间又扯到自己身上来,忍不住皱了眉头,道:“我又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了?” 阮清瑶“哼”了一声,尖酸地学着阿俏的语气,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阿俏锐利的眼光一闪而过:“你知道了什么。” “‘五福酱园’的事儿,你认是不认?”阮清瑶寒声问。 “‘五福酱园’怎么了?”阿俏听到这里,反而整个人轻松下来。 阮清瑶在她对面,见到这情形,冷冷地问:“我原本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开口,邀我去投你那一笔有前途的‘实业投资’。我等啊等啊,总不见你向我开口,我这才明白,合着你有脸向我开口么?” “二姐不是一向口口声声,说对‘实业’不感兴趣么?”阿俏随意答道。 “是呀,我是不感兴趣,可是我也万万没想到,你们母女两人,竟然能沆瀣一气,将家里的产业卖掉,变成你们母女的私产!”阮清瑶声音越提越高。 “这不是我们母女的私产,”阿俏抬起头,平静地应对阮清瑶的指责,“这是我的私产!” 阮清瑶一口气被噎在胸口,半晌她转了转眼珠,转念道:“不可能……” 阿俏冷静地说:“有什么不可能。二姐不过比我年长三岁,这些年攒的钱,总有五六千现洋了吧,足可以盘下城里任何一间像酱园这么大规模的铺子。” 阮清瑶想想:也是,可是阿俏那时…… “家里卖铺子那时的情形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阿俏盯着阮清瑶的双眼说:“那时候家里刚刚把席面从一席扩为三席,增加了人手和成本开销,再加上家里有人在夜夜笙歌,吃穿打扮,花钱如流水,令阮家短时间入不敷出,因此不得不卖掉个酱园救急。有了酱园的这笔钱,阮家的生意才慢慢周转过来的。” 阮清瑶没听过这些,忍不住问:“你是说,你是说……” “是,二姐!”阿俏昂着下巴答道,“你在挥霍无度的时候,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贴给了阮家,换来了这个铺子。你可明白了?就算是我吃了窝边草,也在是光明正大地在吃,因为这个铺子流落到旁人手里,太可惜罢了。” 阮清瑶不语,偏头避开阿俏的眼光,眼珠骨碌碌地转,心里飞快地琢磨阿俏这话的真实性。 “我实话告诉你,你手里的钱,我不贪。你若愿意拿钱来投我的酱园,我会兢兢业业地打理,生意好了,你的分红一分不会少,生意不好,风险你也得跟我一起担着。你若不愿意,这省城里也有不少人愿意投这份实业。” 阿俏察言观色,又补上一句,“若是有人凭空臆测,以为我是和他同时看上了你口袋里的这点儿子现洋,才刻意劝你,我也没什么办法。只不过……” “二姐,”阿俏凑近阮清瑶,与她目光一撞,沉了声说,“你是个聪明人……” 阮清瑶心里一跳,陡然想起那个路边摊摊主说过的,“看着是个聪明面孔,却是个傻的”。 “这世上的事儿,你只要肯沉下心细细地去想,冷静一点儿,不要意气用事,你是能看清真相的。” 阿俏说这话的时候,阮清瑶忍不住竟有点儿心虚:她可能确实……意气用事了些,可是心头的那股气,那点儿委屈,实在无计可消除,一直重重地压在她心上。 “姐,你好好歇着。”阿俏起身离开,“若是你对我们母女还有什么疑问,不妨开诚布公地去问祖父,去问爹。” 第二天是年节之前最后一个需要上班的日子。阮茂学起晚了,冲进厨房里,匆匆忙忙地喝了一杯咖啡,就准备去市府。 “清瑶,”阮茂学有些惊讶,“怎么起得这么早?” 阮清瑶顶了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厨房门口,白着一张脸,见到阮茂学便问:“爹,我能问你一桩事么,一桩旧事?” 阮茂学提着公文包匆匆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安慰自己的长女:“清瑶,若是旧事,那该是不急吧!若是不急爹晚间从市府回来,再寻你说话。” 阮茂学一向对阮清瑶不错,只是这些年阮清瑶总是在外嬉游玩闹,和家人接触的时间少了,父女两人之间,着实有点儿陌生。以至于阮茂学此刻压根儿没想到,阮清瑶顶着这么一副形容,在这个时间点来找自己,实实是一夜没睡,被她心底的问题折磨了一宿。 “爹,是关于你和娘的……”阮清瑶忍不住出声。 “我和你娘?”阮茂学干咳一声,说,“我和你娘有什么好说的?” 阮清瑶管继母叫“妈”,管自己生母叫“娘”,这个阮茂学能分得出来。只不过这个男人满心记挂着上班快要迟到了,脚下匆匆,随口答应了这么一句。原配过世,已经将近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阮茂学实在想不到这个时候为什么女儿还会因为这事儿找到他。 于是他冲阮清瑶随意一挥手,提着公文包就走了,没曾留意阮清瑶咬紧了下唇,握紧了拳头,眼里渐渐有些水光透出来。 她还记得薛修齐提醒她的话:若是所有知情人都噤口不言,那事情就……可是如今,知情人岂止是噤口不言,分明是这个家里压根儿就没有人曾经将她的生母当回事过。 阮茂学走后,另外一位阮家人徐徐步入大厨房。 “瑶瑶啊,”阮老爷子一手扶着拐杖,另一手则在盘着两枚色泽红亮的核桃,“什么事这么一大早起来问你爹。” 阮清瑶没想到刚才的话都教祖父听去了,颇有些羞愧,低着头对老爷子说:“祖父,也没什么……” “这样吧,午后来我书房一趟吧。”阮老爷子抛下一句话,拈着两个核桃出了厨房。 午后,阮清瑶从阮老爷子的书房出来,面带疑惑,想了又想,几次三番欲回头敲门,似乎是想将心里的疑问再问个清楚。 突然她记起某一个细节,凝思片刻,恍然大悟,睁大了眼,似乎自己也有点儿不敢相信,一时脸涨得通红,片刻后血色又褪得干干净净。她自己的揣测,瞬间说服了自己,阮清瑶开始笃信她所想的,都是事实。 这位阮家二小姐咬了咬下唇,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身从阮老爷子书房门口匆匆离开,脚上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击出笃笃笃的匀净声响。 阮老爷子则从她背后悄无声息地转出来,望着阮清瑶的背影,凝视片刻,转身回去。 第148章 阮家规矩,旧历除夕,全家要聚在一起祭祖请神、守夜辞岁,只不过因为阮家还一面做着生意的关系,这仪程都放在了中午。 从上午开始起宁淑就带着阿俏在大厨房忙碌。祭祖的神龛那里则有阮家老爷子带着阮茂学在操持,阮浩宇跟着跑腿,打打下手。只不见阮清瑶。 眼看午时将至,阮清瑶也已经回来,阮家便祭祖辞岁,在阮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由祖父阮正源带着一起行礼。祭祖请神已毕,便由阮老爷子上座,阮茂学宁淑夫妇坐在下首,自阮清瑶以下,阿俏、阮浩宇依次向座上的长辈行礼,宁淑便微笑着从宽大的袄衣袖袍里取出事先包好的红包递给她们。 只是阮清瑶接红包的时候,抬起眼,目光与宁淑的撞了撞,宁淑不禁一怔,阮清瑶却已经收回目光,退到一边去。 待阮家三名子女都行过礼,就该轮到阮家仆佣了。阮家厨下的仆佣大多是省城和这附近的人口,家住得远的午饭后就要向主家告辞回去,住得近的则会一直帮忙打点完晚上的席面之后再走。当然,留得晚的那几个,得的红包也要丰厚些。 仆人们一起推高师傅先上来,高师傅年长经过的事儿多,有些分寸,说:“大家都等一等,主家还没结束呢!” 他口中的“主家”,是指阮家长房,阮茂学的兄长阮茂才,特地遣了家仆回来,特为来向阮老爷子磕头的。阮茂才此前来过信,解释过上海事务繁忙,不回省城过年了,这时候则遣了一房在阮家服侍了多年的家仆,回省城,代表长房一家,给阮老爷子送上节礼,顺便叩头。 高师傅在阮家的时日也不短,这些人情规矩他都懂。 这时阮家长房遣来省城的老张头赶紧站了出来,正要向阮老爷子恭敬下拜。 “张叔请稍等!” 阮家正堂里,突然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这二房的自家人,都还没拜完呢!” 说话的人是阮清瑶。可她说的,实在令人费解,阮茂学呆坐在上头,微愣着张着嘴,宁淑已经皱起了眉头,只有阮老爷子一个,依旧坐在上首,中正平和地笑着。 阿俏已经在一旁拉阮清瑶:“二姐,你到底想怎样?” 阮清瑶一挑眉,也压低了声音回道:“我不想怎样,我这不也是陈述事实么?你看,这不还有二房的家人?”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所知,向阮家正厅外望去。 只见常婶儿搀扶着常小玉,从厅外一起进来。 原来大家把这常姨娘给忘了。 宁淑登时胸口好像是憋了口气,脸色转青,瞪着身边的阮茂学,一对眼珠子似乎能瞪出来。 阮茂学有些惶惑,他明明没有安排常小玉回家来啊! 阿俏一扯阮清瑶的衣袖,寒声道:“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旁边阮浩宇则莫名其妙地问:“这不是当初二姐姐身边的丫头么,怎么就成了二房的……家里人?” 阮浩宇一直在外求学,回家的机会很少,而家人也不会刻意将阮茂学的这桩“丑事”当做一桩事儿告诉他,所以阮浩宇还一直不怎么知道常小玉的事儿。 阮清瑶见宁淑脸色难看,阮茂学则面露尴尬,嘴角露出微笑,心想:若是她心里不舒坦,这世上,旁人心里也甭想舒坦。 “茂学,这事儿,你怎么说?”阮老爷子的声音在正厅里响了起来。 阮茂学沉默片刻,点头道:“是……这是宁淑疏漏了,毕竟是摆酒请客纳的姨娘,这事儿是宁淑做得不对。” 宁淑听了这话,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脸色转铁青。 可是这是在众人面前,阮家所有的下人都在,甚至还有长房从上海派来的人。只要她稍有不慎,传出去,这便是个笑话。 “是,是儿媳想得不周到,将常姨娘给遗忘了。”宁淑淡淡地答道。她只是点醒一个事实,常小玉在阮家根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没人提起根本就想不起来的人物。若是她在这当儿跟常小玉置气,反而不符合她正妻的身份。 常小玉闻言抬起头,怨怼地往宁淑那里看了一眼。 阿俏在一旁,则用惊讶的眼神打量着常小玉。 上回在百货公司见常小玉的时候,常小玉已经胖胖得像是一只圆桶,可是如今她已经瘦了不少,整个人身材的线条已经重新出现,虽然身材没有阮清瑶和她阿俏那样轻盈俏丽,可是现在的常小玉,已经不能算是过胖,只是稍微有点儿胖,反倒有点儿珠圆玉润的味道,整个人洋溢着青春气息,甚至可以算是有点儿……好看。 感受到阿俏的目光,常小玉得意地偏过脸,冲阿俏勾勾嘴角。 阿俏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难道这常小玉是个气球,能够随时吹起来又缩回去的么? 常婶儿一直在常小玉身边扶着她,这时候冲常小玉使个眼色,示意让常小玉上前去给阮正源等人叩头。 常小玉会意,赶紧上前,先是给阮正源磕了头,再冲阮茂学拜了拜,口里甜甜唤了声:“老爷!” 阮茂学好久没见过常小玉了,见她这副样子青春甜美,忍不住心存怜惜,点点头说:“好,好” 这算是旧情重炽了? 宁淑的脸色立刻又黑了几分。 常小玉面露喜色,可又不得不转过身面对宁淑。 这会儿她的腰和脖子有点儿硬,可宁淑毕竟是正房,一会儿年节的红包也从正房这里给出来,她不得不朝宁淑低头。 “稍等一下!” 阮清瑶再度开口,打断了正厅里的仪程。 “二姐,你这是要做什么?”阿俏隐隐约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小声质问。她觉得今日阮清瑶的情绪非常古怪。而常婶儿和常小玉两人,则明显是得了阮清瑶授意,才捡了这个时候回到阮家的。这个二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年节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规矩不都说妾室要向正室跪拜的么?”阮清瑶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也很是刻薄,“妈,你身为继室,怎么不向我的亲娘跪拜?” 阮清瑶这话开口,阮家正厅里的人齐刷刷地变了脸色。 “瑶瑶,你这发的是哪门子的疯?”阮茂学刷地站起身,大声斥责。 长房遣来的人还在一旁看着,他这个长女竟尔找了这么个时机发难。 “我发疯?我可没疯!”阮清瑶怒瞪了一眼阮茂学。阮茂学便忍不住往后退了小半步,“咚”的一声,坐回椅上去,心想他两个闺女,眼神一个抵一个凶,而且……按说都该是从他这里遗传的才对。 “瑶瑶,你先别着急,”宁淑这时候起身,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对阮清瑶说:“按规矩,你的亲娘是先室,我是继妻,确实曾有旧礼,继妻该在先室的牌位跟前行礼,可是我当年进门的时候,已经……” 宁淑的话还未说完,阮清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自己也点了头了,那么好,让我来告诉你,这一位,是当年侍奉照料我娘多年的人。”她回头,一把将常婶儿给扯了过来。 阿俏在一旁几乎要骂出声:这阮清瑶怎么这么傻,常婶儿是什么人她难道还没看清楚,难道就为了一点儿误会她就能这么引狼入室么? “……大伯家可以由张叔来代表,那我也叫常婶儿来代表我娘。宁淑,你若是想坐稳这阮家的主母之位,就来好生向我娘的人叩个头,全了礼数!”阮清瑶扯过常婶儿,正正地推她在宁淑跟前。 常婶儿则做出一副惶惑的样子,悄悄伸手指指身后,然后再摇摇手掌,示意这不是她的主意,全是二小姐在折腾。 宁淑正面对着常婶儿,直愣愣地盯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她万万没想到,阮清瑶在二十年后,竟然开始算她和先室薛夫人的旧账。回首过去这么多年,自她到阮茂学的身边,对阮清瑶这个继女,吃穿用度,读书玩乐,从来没有半点亏待,甚至连一个“不”字都没有说过。但凡她自私一点儿,阮清瑶都决计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可是她这继女到头来竟然逼着她向一名仆妇磕头?当着阮家长房来人,还有阮家这么多仆佣的面? 宁淑不知道的是,阮清瑶这样做,只是想出一出心底的一口恶气而已。但这一口气,她宁淑同样咽不下去。 “这大过节的,瑶瑶别在这儿犯蠢!”阮茂学毫不客气地又开了口,“这些事儿宁淑进阮家门的时候就已经都谈妥了,你小孩子不懂事儿,别在这儿乱说,贻笑大方!” “我小孩子不懂事?”阮清瑶笑出了声,“是了,你们当年联手算计我娘的时候,我那会儿确实是小孩子不懂事儿,可如今你们难道还能哄我?” “清瑶,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联手算计你娘?”宁淑一下子抓到了关键,撇开常婶儿,来到阮清瑶面前。 阮清瑶面对宁淑,微微一笑,点头道:“我现在是没有任何凭据能指证,在这个家里你是主母,旁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阮家下人都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发呆。连常婶儿也悄没声儿地往常小玉那里躲了两步,像是要避开阮清瑶的锋芒。 “……所以我也只能口头上说说,出出气。姓宁的,你看这个男人这样一副样子,”阮清瑶伸手指了指阮茂学,又转身指指常小玉,“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我祝你以后和我娘一样,明知这男人会接二连三地另有新欢,却还不得不拴在他身边,这样痛苦地过一辈子……” 话犹未完,阮清瑶陡然被人扯着胳膊拽到一旁,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阿俏听阮清瑶在一家人面前这样做戏,一开始她还能耐下性子冷眼旁观,到后来她几乎怔了,因为阮清瑶这时候说的这样一番话,几乎是她上辈子说过的翻版。 上辈子,这话是由她的口里讲出来,说给姜曼容听的,她身为子女,目睹生母的苦痛而无可奈何,只能对那蓄意破坏自己家庭的姜姨娘悲愤地诅咒,诅咒她在阮茂学这个软弱而不忠的男人身边痛苦一辈子。 只是这一辈子,话由阮清瑶喊了出来,渣爹还是那个渣爹,可是被诅咒的对象却变成了她的生母宁淑。 阿俏觉得身子一颤,心想,难道母亲宁淑,也真的要在父亲身边痛苦地过一辈子么? 上辈子她诅咒姜曼容,自然没有用,姜曼容根本就没打算和阮茂学过一辈子。然而这一辈子,被这样诅咒的人换成了是她的母亲宁淑…… 接着她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醒过神来才发现原来是阮茂学上来,把阮清瑶从宁淑面前一把拉开,在她面颊上甩了一掌。 阮清瑶被打的时候兀自处在亢奋之中,大约自觉已经为生母出了一口气了,却陡然挨了这样一掌,一转脸,遇上双目气得通红的阮茂学。 “你这个逆女!”阮茂学很少发这样大的脾气,更别提是对一向觉得有些亏欠的长女了,“你口口声声,嘴里胡羼的,都是什么东西?是谁教你说这些的?”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掌甩出去,金丝边眼镜都从鼻梁上歪了下来。 阮清瑶自记事起,就从没挨过旁人一根手指头,这会儿陡然被人打了,脸上又麻又痛,打她的人竟还是一向疼爱她的亲爹,这比宁淑打了她还让她觉得难受。 阮清瑶一颗自尊心就再也受不了了,一跺脚,喉咙里涌出一声呜咽,哭道:“爹,我恨死你了!”说毕转身就跑,往西进她自己的小楼过去。 常婶儿“唉”地叹了口气,向阮茂学和宁淑说:“回老爷、太太的话,二小姐我是看着长大的,这么失礼的事儿,今儿还是头一回。老爷、二太太,两位若是没意见,我去看顾她一回,免得她一时冲动,做什么傻事儿出来。” 宁淑板着一张脸不说话,阮茂学一别下巴:“去吧!” 常婶儿应下,匆匆去了。 阿俏转身,也跟着往西进阮清瑶的小楼过去。宁淑却突然叫住了她:“阿俏,你别走,陪娘一会儿。” 阿俏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觉得宁淑的手又阴又凉,这才觉出宁淑兀自气得发抖。她一时走不脱,浩宇是她弟弟,往清瑶的闺房过去,也有些不妥。阿俏只得作罢,先不管阮清瑶,而是伸手握住宁淑的手,陪着她在上首坐下。 阮茂学则在另一边气咻咻地坐下,转脸往宁淑这里看过来,宁淑却板着脸,不开口,完全不理会这个男人。 阿俏心里明白,阮茂学和宁淑之间,早有裂痕,每闹一次,这裂痕就深一层,眼看着两人渐渐貌合神离,渐无和好的可能,那边阮茂学的新欢却还腆着脸上来: 常小玉笑着站到了阮茂学身后,伸出一双厚厚的粉拳,给阮茂学轻轻地捶着肩,口中还轻声抚慰:“老爷,您消消气,这大过年的。为这点小事儿发这么大的脾气,不值当!” 听见常小玉说得这样温声软语的,阮茂学脸上忍不住浮现一丝得意,仿佛有个百依百顺的妾室相伴身边,也能算是人生一大成就了似的。 这常小玉见宁淑不开口,当即转脸看向上海来的老张头,说:“张叔,您这就过来给老爷子行个礼吧!” 上海来的老张经历了刚才阮家正厅里的一场大闹,正看得一愣一愣的,此刻听常小玉发话,心里暗想,这阮家二房的规矩也真是……什么时候竟然轮到姨娘来主持这除夕辞岁的典仪了? 第149章 好不容易撑到“辞岁”的仪式结束,阿俏劝了宁淑几句,然后寻了个借口,匆匆赶去看阮清瑶。 她在阮清瑶楼下能听见常婶儿絮絮说话的声音,一待她迈上台阶的楼板,常婶儿马上闭口不说了。 阿俏从楼板下面冒了个头,见到常婶儿正在给阮清瑶面上涂着清凉消肿的药膏。阮茂学那一掌,盛怒之下打得不轻,如今阮清瑶左脸上就明晃晃地这么顶着个五指印儿,招摇得很。 “常婶儿,你先回避一下,我有几句话和我姐说。”阿俏淡淡地吩咐。 “不,常婶儿,你就在这儿留着,我想我妹妹也没什么不能当面说的。”阮清瑶开口就与她抬杠。阿俏睁大了眼看着她,她也一样,睁着一对圆圆的眉目,瞪着阿俏。 “那好,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俏索性坐下来问。 “我?我有什么打算,不劳你过问!”阮清瑶转过头,望着梳妆镜中的人。常婶儿执了梳子给她梳头发,很是小心,尽量不让梳齿勾住她那头飘逸的卷发。 阮清瑶显出一点点舒心的样子,可能常婶儿离开这么久以来,她才第一回舒舒服服地由人服侍,梳了一回头发。这样一放松,阮清瑶紧紧绷着的面孔才多少松弛了些,言语和和缓了不少,问阿俏:“今天这事儿,你也觉得我做得很过分吧!” 阿俏淡淡地回应:“我能理解。” 她还记得自己上辈子怒斥姜曼容的样子,为人子女,遇上这种事儿,不平、不忿与痛心,十九都免不了。只是她不明白,阮清瑶究竟是听到了什么流言,竟能在二十年后,发作她生母与宁淑之间的旧事。 论理,的确是阮清瑶的生母与阮茂学结缔在先,而宁淑的确是继室。可是继室难道就是原罪不成?宁淑正式认识阮茂学,是在阮清瑶之母过世之后的事儿。若是这样也算是对不起原配,那就该索性出一条规矩:天下的鳏夫,都该一辈子光棍到老。 阮清瑶听阿俏能理解她,吃惊地张开了嘴,却没作声。她知道这个妹妹一向是火爆脾气的,即便是当着父亲阮茂学也不会示弱,所以现在她说“能理解”,就该是真的理解了她。 这下子反倒教阮清瑶事先准备好要倒的苦水全倒不出来了。 “我会先回薛家住两天。”阮清瑶终于说了她的打算。 阿俏没说话,冲她脸上一努嘴。那意思是,顶着这座“五指山”去薛家么? “要你管!”阮清瑶没有好气。 阿俏依旧盯着她,不说话,可是她的眼神令阮清瑶觉得压力倍增。 “好了好了,”阮清瑶最受不了这个,终于投了降,说,“我有个表嫂,她的丈夫在南洋做生意,我去和她作伴,在她那儿住两天去。”说着阮清瑶冲常婶儿一扭脸。 常婶儿笑呵呵地说:“三少奶奶为人很厚道,和二小姐又一直相投。” 阿俏心想,若真是与阮清瑶相投,怎么从没听阮清瑶提起? 她最怕常婶儿这种“厚道人”口中的厚道人,当下要开口提醒,一扭脸,只见常婶儿一脸的戒备,就是在等着她开口劝阮清瑶呢。 于是阿俏拍拍衣袖起身,说:“好吧,那我也不劝你什么了,你只要记得我说过的话就好。” 阮清瑶茫然:阿俏说过什么话? 难道是上回说的,她是个聪明人那句? “这世上的事儿,你只要肯沉下心细细地去想,冷静一点儿,不要意气用事,你是能看清真相的。” 当日阿俏如是说。 阮清瑶这时才冷静了些,望着镜中人,沉默了一阵,在阿俏下楼的时候开口说:“阿俏” “我会记住你的话的。” 常婶儿在一旁一头雾水,不晓得这两姐妹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什么话? 阿俏走到阮清瑶住的小楼下,扭头看看楼上。 她没怎么劝阮清瑶。因为她了解这个二姐,阮清瑶看似为人处世圆滑机灵,其实内心却是个傲娇执拗的。阮清瑶认定了的事实,除非她自己看清了真相,否则没人能将她那自以为是的执念给扳过来。 与其当着常婶儿的面逼问,倒不如,就此让阮清瑶去薛家,看看清楚,薛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少时阮清瑶自己随意收拾了几件衣物和随身物品,装在一个小手提箱里,让常婶儿提着,自己趾高气扬地去宁淑那里“告知”了一声。 宁淑看到阮清瑶脸上那个掌印,也有些怜惜,见阮清瑶坚持要走,她不便拒绝,再加上常婶儿在旁一力相劝,保证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二小姐,宁淑便准了,又特地让阮清瑶给薛家三少奶奶庞碧春挂了电话,安排人来接,这才让这个继女到外祖家去住几天,好散散心、消消气。 庞碧春在阮清瑶眼里,果然是个妥当人儿。她借口丈夫在外的缘故,辞了薛家晚间的宴会,而是命人将饭菜都送到她的小院里来,庞碧春将门一锁,和阮清瑶两个人,斟上一点儿小酒,算是自己关起门来一起守个岁。 阮清瑶酒量不错,可是寄住在外,她也控制着并不多饮。庞碧春也不劝,只管自己喝,喝到有三四分酒意的时候,那话匣子就自然敞开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和薛修仁之间的各种别扭,各种小摩擦。 阮清瑶知道三表哥薛修仁一直在南洋做生意,最近一连两三年都没有回过家,这位表嫂相当于是守活寡,心里也颇同情,却听庞碧春说: “现在可好了,他不在,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享受婚姻带来的好处,却没有婚姻的烦恼。” 阮清瑶一听,“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吧,三表嫂在我舅舅舅母面前,可不得伏低做小,侍候公婆?” 庞碧春一扯嘴角:“他们?他们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愧对我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回头再来折腾我?” “瑶瑶啊,”庞碧春喝得略高,言语里已经带了醉意,“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跟这个世道死扛,你是扛不过的,倒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个能顺着你的,又知根知底的人家,没准还好些。” 阮清瑶一撇嘴,心道这个表嫂莫不又是要给薛修齐说项,当下傲然一转头:“绝不!”先堵住庞碧春的口。 哪晓得庞碧春压根儿就没有提薛修齐的意思,她攥着小白瓷的酒杯,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阮清瑶,嘻嘻笑道:“瑶瑶啊,你一口回绝得这么死,话说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啊?” 阮清瑶面色微红,脖子却一梗,强辩道:“没有!” 庞碧春一下支起身体,凑近阮清瑶,小声说:“没有喜欢的人?那你为什么又那么抗拒结婚这回事儿呢?” “谁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就可以随便找个人嫁了的?”阮清瑶认认真真地回答。 庞碧春却没有反应。 阮清瑶轻轻一推,庞碧春已经往她身后的沙发椅上一躺,鼻息细细,似乎睡了过去。 这个三表嫂,倒是挺信任她的。阮清瑶见了庞碧春这副样子,倒从心底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 阮清瑶自己一个人,双手支颐,望着桌上的幽幽灯火,一会儿想着这世俗给她带来的种种压力,一会儿又想起她想要的那种随心所欲,一会儿又想起……某个人。她就这样,在庞碧春的小院儿里,度过了生平第一个没有家人环坐,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孤灯独对的除夕之夜。 到了半夜,外头的鞭炮声一起响起来,庞碧春揉着眼睛撑坐起身,望着桌边坐着的阮清瑶,迷迷糊糊了半晌,突然一拍头,说:“瞧我!” 她赶紧起来,开了门命人进来收拾,有赶紧带阮清瑶去洗漱,拉阮清瑶去卧室,说是无论如何要阮清瑶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阮清瑶错过了困头,再加上心里有事儿,再也睡不着了。 “我也醒了,”庞碧春之前借着醉意睡了好久,这会儿倒精神了,“要不还是说会儿子话吧!” “对了,我是听什么人说过,说你是个财主!”庞碧春抛了个枕头给阮清瑶枕着。 “你听他胡扯,”阮清瑶料定是薛修齐说的,后槽牙就磨了磨。 “他可是说得有模有样,说你手里还有一项,那是什么来着,能定期生钱的……” “干股!”阮清瑶一开口,就有点儿后悔,她不该随随便便将这事儿告诉旁人的。 这事儿,在薛家这里,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她猜大约常婶儿是知道的,可是常婶儿也犯不着告诉薛家家人啊! “干股是什么?”庞碧春的面颊贴在枕头上,好奇地问。 阮清瑶登时眨了眨眼,心想这位三表嫂,与生意钱帛上还真是单纯得可以。她不多解释,只随口说:“总之就是和生意相关的,生意好,就能生一点儿子钱。” “你若不想随便找个人结婚,你干嘛不带着这一成干股搬到外头来住。家里生意好,就分一点儿子钱,那岂不就是家里的生意时时贴补你了?” 庞碧春给她出主意。 “哪儿有这么简单啊!”阮清瑶苦笑,“我家的干股是有条件的。原本只要我一嫁人,我家就会用钱把我手里这一成干股赎回来,赎回来的钱算是我的嫁妆,好带到夫家去。” 庞碧春疑惑地说:“这不挺好?你只要不嫁人,干股就始终是你的。” “好什么呀,”阮清瑶白了庞碧春一眼。“我若是嫁人,是给阮家添了一门姻亲,阮家付的嫁妆,算是结上一门姻亲的代价,以后阮家若是有什么事,当初赔了一大笔嫁妆的,难道姻亲能够坐视?” “所以啊,若是我始终硬撑着不嫁人,甚至动念要搬出去自己住,这一成干股,就决计不会留在我手上。” “三表嫂,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形的,我那个妹妹比我强了多少,又能干多少。在阮家里,我从不付出,阮家凭什么要让我占着便宜。” 说着说着,阮清瑶心头又痛了起来:果然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用一个“利”字来解释,她没有用,就活该旁人不待见。 庞碧春在一旁倒是沉默了,撑着下巴沉思一回,说:“这好像很难办啊!你若是嫁人,阮家就把干股赎回去,给你一笔现钱当嫁妆;而你若是不嫁人,阮家迟早把干股给收回去。所以无论怎么样,阮家的干股都没有你的份儿……可是,瑶瑶妹妹,你难道就真的没想到过什么法子,能让保留这成干股的么?” 阮清瑶被问愣了,她还真从来没想过这个。 她甚至没动过这个念头,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对阮家无用的人,既然无用,又有什么资格享有阮家的得利? “傻妹妹,你还真是实诚!”庞碧春用胳膊支起了身,“可是你凭什么不该得这成利,阮家难道就没做过亏欠你的事儿?” 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地去抚阮清瑶面上已经渐渐消退的掌印。 阮清瑶苦笑一声,阮家……亏欠她? 可是她突然想起,或许阮家不曾对她亏欠什么,可是她的亲娘呢,难道她的亲娘,就该在天上眼睁睁地看着旁人鸠占鹊巢,看着她此生都一事无成,受人摆布? 阮清瑶当即撑起身体,诚恳地请教庞碧春:“三表嫂,你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说来听听么?” 庞碧春沉思一会儿,说:“说老实话,我也只是前几年见过这样的人和事儿,这才偶尔想起。你可千万别认为我是在劝你什么,或是在替旁人说项。” 阮清瑶摇摇头,兴奋地望着庞碧春。眼下她就乐意见到阮家受损失,阮家人越不开心,她就会越开心。 “你要不要考虑……秘密结婚呢?”庞碧春盯着阮清瑶的眼睛,将话缓缓地说了出来。 “秘密结婚?” 阮清瑶听着有点儿傻。 “你其实只要私下里去找个信得过的人,偷偷去注册结婚了,阮家不知道这事儿,自然不会把你那成干股赎回,所以你结婚以后,干股还是你的,干股的收益你也时时收着。” “待到什么时候阮家想起来了,说,咦,瑶瑶,对不住,你手里这成干股,我们要收回来,你就可以说,你已经结婚,这成干股,既有你的份儿,也有你丈夫的那一份,阮家于情于理,都没法儿把这成干股从你手里夺去了啊!” 庞碧春说得挺像回事儿,末了又补了一句:“只不过这个人选,得好好选一选,得是个既一心向着你,又不愿与你争利,而且能全心全意听你话的人。” 阮清瑶听了庞碧春说的,也觉得可行。可是这人选问题…… “三嫂、瑶瑶,起来了,起来看烟花,今年我特地又补买了些瑶瑶最喜欢的‘醉芙蕖’,快出来看啊!” 外头拍门的不是别个,正是阮清瑶的表哥薛修齐。 阮清瑶与庞碧春对视一眼,庞碧春当即一捅阮清瑶,一努嘴,示意让她自己考虑。 第150章 三天之后,也就是正月初三,阮清瑶回阮家收拾东西,对阮家说是打算搬到薛家去住几天。 “薛家在省城外有一处别院,我打算和我三表嫂一道搬过去,住几天。”阮清瑶面对父亲与继母疑问的眼光,面无表情地说。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薛家人。薛家嘴最碎的姑奶奶初三回娘家,竟然陪着阮清瑶的舅母一道过来,两个人,两张嘴,往阮家花厅里一站,活像是给阮家赶进来七八只活鸭,呱呱喳喳,就没停过口,而且处处针对着宁淑。 “这么大的姑娘了,从小娇养长大的,你做人后母的,难道不知给人留点儿面?不晓得姑娘的脸面金贵,最是打不得的?” 宁淑瞪了瞪阮茂学,阮清瑶脸上那个已经消得看不出来的“五指山”掌印,不是她打的,是阮茂学打的。 “哟,这儿都在指着你说你,你却还瞪着姑爷。” 宁淑无语,她怎么做都是不对,却一个字都驳不得。她一旦开口,花厅里原本七八只鸭子就会立即变成一群。 “瑶瑶,”阮茂学搓着手,看起来有点儿像是拉不下脸来道歉。可是这个做爹的除夕那天盛怒之下打了阮清瑶,还没隔夜就后悔了。偏生那时候阮清瑶已经去了薛家,他连跟女儿说句温存的话,都没机会。 “爹,”阮清瑶面无表情,“外公外婆自会照管我,爹你还是把自己的事儿先管管好吧!” 说着阮清瑶转脸瞅瞅站在花厅一角发呆的常小玉。 三天不见,常小玉更显苗条些,只是乍然听到消息赶出来见人,常小玉的脸色没那么好看。 阮茂学顺着阮清瑶的眼光看去,一张老脸也有点儿发红。常小玉除夕归家,自然没有将人在大年夜里往外撵的道理,因此这两天依旧在她以前的院子里住着。而且教阮茂学纳罕的是,这常小玉好吃的习惯丝毫不改,整天都抓了点儿零嘴搁嘴里嚼着,可眼瞅着这人就一点儿一点儿地瘦下来,涂脂抹粉之后,就显得水灵多了。 宁淑见阮茂学这样,就又是一阵气苦,偏生面前是一大群鸭子在叽叽呱呱,她有什么苦处也不敢往外倒,只得任由阮清瑶趾高气扬地回自家小楼收拾东西。 阮清瑶只带了常婶儿回小楼上去。这回和上次她去薛家小住不一样,阮清瑶取了两只大箱子出来,将她日常要用的东西、衣物全部都装上,就像是那回她去上海看大姐阮清珊的时候一样。 常婶儿在一旁插手不得,只好小声提醒着:“二小姐,你可千万别忘了带,别忘了带……” 阮清瑶立即抬眼,白了常婶儿一眼,眼神凶得很,足以证明这位二小姐其实心情并不好。 常婶儿知道阮清瑶的脾性,知她有些刚愎自用,事事心里自有主张,喜欢一意孤行,听不进旁人劝。当下她不敢说什么,只能退在一旁看着。 阮清瑶则自去妆镜台下面,将一包文件取出来,装在手包里,随身带着。那里头,有她的身份证明,还有与银行往来的各种票据。这回阮清瑶拿定了主意,一股脑儿全都带在自己身边。 阮清瑶一面收拾,阿俏缓缓地走到她住的小楼上,也不说话,只默默坐在一边,看着阮清瑶收拾。 “常婶儿,你先下去一会儿吧!”阮清瑶不见阿俏开口,只得自己创造机会让阿俏开口。 常婶儿无奈,点头应道:“是,二小姐,我就在楼下,有事儿您立即叫我!” 阮清瑶支走常婶儿,心里却依旧烦闷,转过脸来盯着阿俏,想知道她究竟能对自己说出什么。 “说吧,你想怎么劝我。”阮清瑶一抱双臂,谁劝她都不会听,可她还是有点儿好奇,想听听阿俏会怎么劝你。 “我不是来劝你的。”阿俏摇摇头。 不是?阮清瑶颇为吃惊,一双妙目在阿俏脸上转了又转。 “姐,你是个聪明人!”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阿俏总是试图提醒阮清瑶,她是个聪明的。 阮清瑶得意地一挺腰板,撩一撩脑后的秀发,说:“这还用你说?” “所以啊,姐,”阿俏安安静静地说,“我只盼你能在静下心的时候,好好想一想,你身边的人,那些旁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清瑶不做声,半晌“嗤”的一声轻笑:“谢了!” 她活在世上二十多年了,人心她还是自信能够看得清楚的。 “还有,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开口说一声。”阿俏说着站起身,径直往楼下走。 “……” 阮清瑶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感受到了一星半点儿的亲情,还是纯粹被阿俏气的。 “我才不要你帮忙呢!”阮清瑶不客气地吐出一句。 可是她自己也同时往榻上一坐,抱着自己的手包,一时无法出声。 阮清瑶也知道自己心里有种冲动,很想找阿俏商量一下她的计划,可话到口边却又吞了回去。她终究没法儿向自己的异母妹妹,以前总是被自己看轻的土包子开口。 她的计划,只要告诉任何一个阮家人,就前功尽弃了。 她当然知道外祖薛家是个什么算计,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肯热心替她张罗,还不是看上了她怀里的这点儿利。可若是用一点儿蝇头小利,买个虚名儿,回头再将薛修齐吃得死死的,难道还怕求不到她想要过的生活? 阮清瑶知道自己是聪明的,因此也只相信她自己的判断。这世上的人,都没有她立场独特她只为自己考虑,其他所有人都与她一概无涉。 阮清瑶打定主意,便扣上了箱笼,将常婶儿叫上来,帮她把箱子提了下去。常婶儿年纪有点儿大了,不喜这种吃力的差事,可是阮清瑶却拍拍手不管。常婶儿只得皱着眉头,自己将两个沉重的箱笼都提下了楼,由阮清瑶在背后挂上小锁。 一时阮清瑶带着常婶儿,大摇大摆来到阮家门口。 阮茂学和宁淑一起送出来。阮茂学一听说长女要回薛家去小住一阵,便随意挥挥手让她去。 宁淑心里有点儿不安,想上来向阮清瑶嘱咐几句,可却架不住院子里的一大群鸭子在耳边聒噪,只得挥手道别,目送阮清瑶离家。 薛家派了车来接,当晚阮清瑶在薛家歇了一晚,第二天庞碧春和阮清瑶一起坐车出城,到了薛家的“别院”。这座城外的院子原本不是薛家的产业,而是庞碧春的陪嫁,所以院子里里里外外侍候的,都是庞碧春的人。 阮清瑶没带服侍的人上薛家,所以这时身边除了常婶儿之外,都是庞碧春拨给她仆役侍候。 阮清瑶不免有些艳羡:“三表嫂,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的时候,可不就是一个人当家做主,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庞碧春笑道:“是呀,没有婆母妯娌大小姑子,也没有个男人总在眼前晃啊晃的,这日子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她掰着手指头给阮清瑶算:“盘这样大小的一个院子下来,两三千现洋就够了。但是你每年吃穿用度开销,光靠银行生的那点利肯定不够。所以啊,瑶瑶,你到底还是得把你家里那成干股捏在手里才是,那个才是稳妥的长久的主意。” 阮清瑶不说话,暗自点头,晓得庞碧春说得是对的。 她早已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处处离不了人服侍。再者她既喜欢高屋华服,也喜欢跳舞看戏……她要享受人生,却又不想付出,就只有使些手段了。 阮清瑶与庞碧春在城外安顿下来,初五那天薛修齐从城里匆匆赶来,带了一个律师模样的人,到薛家别院来见阮清瑶。 “瑶瑶,这位是郭律师,他已经按照咱们的要求准备好了文件,就等你过目签字了。” 薛修齐将郭律师带进来,后者将文书摊在桌面上,恭恭敬敬地冲阮清瑶鞠躬行礼,先开口说了一句:“恭喜二位!” 阮清瑶瞥一眼薛修齐,心里在想着表哥到底是怎么说的,她和薛修齐,不过是为了谋利的做戏而已,何喜之有? 薛修齐伸手掏出帕子去擦额头上的汗。庞碧春在旁一怔,问:“是不是屋里太热了?我让她们把火盆拿出去一个。” 阮清瑶不理会这两人,自己低下头去看郭律师带来的文件。 这名郭律师据说是省城里知名的大律师,专门处理婚姻纠纷和随之引起的财产纠纷,非常有经验。 他带来的文书有两部分,一部分是阮清瑶和薛修齐结婚时打算在报纸上刊发的文告。文告很简单,只说省城薛先生与阮小姐共结连理,亲友祝其百年好合云云。回头在报上刊出来,也会是极不显眼的一小块,淹没在省城那么多结婚通告里,没人会注意。 所以这就是秘密结婚了阮清瑶想,一时心里不知作何感想。一旦这通告刊出去,她就再无反悔或是回头的可能。 另一份文件很厚,是阮清瑶与薛修齐的结婚协议,和婚前婚后财产协议。里面约定了阮清瑶与薛修齐各自财产独立,夫妻双方不得动用对方的财产,但涉及阮清瑶财产处置的部分,必须经过薛修齐同意。 这就是为以后打下的伏笔。一旦阮家发现阮清瑶与旁人私下结婚,一定会要求阮清瑶放弃阮家的那成干股,或是阮家想办法将阮清瑶手里那成干股买回来。但有这份文书在手,薛修齐说不行,阮家就无法强求阮清瑶将手里的干股卖回给阮家。 这样一来,薛修齐没法儿动用阮清瑶的财产,但是有薛修齐在,阮家也没法儿把阮清瑶手里的干股拿回来。所以这一场“秘密结婚”,对阮清瑶来说,最为有利不过。 阮清瑶拿着手里的文书,反反复复看过了。郭律师在旁边轻声说:“阮小姐,若是看着没有问题,请出示你的身份凭证,由律师行拍照留底。此外,您只要在这协议上签字,协议就算是生效了。您和薛先生的婚姻,也就此成立了。” 阮清瑶没想到自己的婚姻来得如此之快,眉宇间不由透出点儿怔忡。 “瑶瑶,你看看,律师想得如此周全,你看着妥当,就签了吧!”薛修齐在一旁相劝。 阮清瑶冷着一张脸,将文书放在桌面上,撑着桌面站起身,淡淡地说:“不行!” 郭律师与薛修齐互视一眼。 “财产独立还不够,我要夫妻双方的债务也完全独立。表哥以后如果生意出了问题,夫债妻偿,这我是一定做不到的。” 阮清瑶抱着双臂,高傲地扬着下巴:“这个条款不改,这份文书我是绝对不会签的。” 薛修齐有些懵:“瑶瑶,之前不是都说好的?” 阮清瑶嘴角向上挑:“谁和你说好了的?表哥,你那‘大生意’是什么底子你自己清楚,将来若有天撑不下去了,您难道要拖我下水不成?” 她随手在桌面上敲敲,抬头问郭律师:“对了,郭律师,你看能不能帮我再加上一条,如果有一天夫妻双方有任何一方破产,那么婚姻关系自动解除。” 这话说得石破天惊,郭律师推了推眼镜,心想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到过有人这么结婚的。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眼前这两人,都还没结婚,也还没遭遇什么事儿呢,已经在琢磨各自飞的事儿了。 薛修齐也觉得面上挂不住,低声说:“瑶瑶,你这样,叫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这桩所谓的“婚事”,难不成好处都教阮清瑶占去,他什么都捞不到?那他娶阮清瑶为了什么,一张漂亮脸蛋么? 阮清瑶转过脸,盯着薛修齐,薛修齐心里本就有鬼,一下子被阮清瑶瞪得心里发颤。 “表哥,我敬重你,叫你一声表哥,可你自己也多少该有些自知之明,该晓得我阮清瑶在省城里,若真是想嫁,会有多少人赶着上来求亲。” 阮清瑶此言非虚。当年她在“黎明沙龙”里的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计宜民之流都是早早就知难而退的,后来这才都成了关键时候肯出手帮忙的朋友。 “如今我选中了你,肯迁就你,你该明白,这一切都是你的福分。”阮清瑶话说得尖酸,“难道你还在奢望什么不成?” 薛修齐听见这等刻薄话,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胸口那里的气渐渐堵起:这所谓“婚事”背后的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可难不成这阮清瑶利用他,他就还得感恩戴德不成? 庞碧春这时候上前来打圆场,轻拍薛修齐的胳膊,说:“这当儿怎么就闹起来了呢?瑶瑶是年轻姑娘,自然金贵,你难道不晓得让着她一点儿?还不快知会郭律师,瑶瑶说怎么改,这文书就怎么改。” 她背对着阮清瑶,向薛修齐暗中使几个眼色。 薛修齐会意,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转脸向郭律师大方地说:“阮小姐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改好了的文书再送到这里请阮小姐过目。” 阮清瑶这才放了心,坐在桌边,面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开口娇声道谢:“表哥,这真是劳烦你了啊!” 她容颜娇美,笑起来更是如一朵盛放的春花,看得薛修齐心里又爱又恨,暗地里气得牙痒痒的,在想:叫你聪明,叫你这么多小聪明! 第151章 郭律师的文书要改,所以报上的通告文稿也赶不及在报社截稿之前送出去了。正巧律师初六有事,因此约定了初七再过来薛家别院。 阮清瑶望着薛修齐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暗暗得意。她反正不急,急的是薛家。 要律师修改婚前文书,也是她一早就想好的手段,要杀一杀薛修齐的势头,让他以后都服服帖帖、百依百顺,指东他决不能打西。婚姻里的双方也一样,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既然她想要一个能够自己全盘掌控的婚姻,那从最一开始,她就要将薛修齐压得死死的。 “三嫂,瑶瑶,我先回城里去了。麻烦三嫂好生照顾瑶瑶。”薛修齐向庞碧春交代。 庞碧春啐了他一口:“这还没成亲呢,就惦着你媳妇儿。” 说毕两人互视片刻,薛修齐躬身向嫂子告辞,带着郭律师离去。 晚间别院里只有庞阮两人,庞碧春摆了酒,叫常婶儿来作陪,三人一桌谈谈说说,庞碧春殷勤相劝,阮清瑶饮了几杯,那不胜酒力的样子已经现出来了。 “瑶瑶,看你和修齐这婚前协议签得这么谨慎,你到底是有多少身家呀?” 阮清瑶轻轻摇头,笑嘻嘻地说:“也没多少。” 庞碧春不信:“瞎说,瑶瑶是个财主,这我们都知道的。不过,我听说你手上都是买的银行发的那些无记名债券,你都从家里带出来了么?” 原来这阮清瑶嫌将钱只存在银行账户里利钱太低,所以她财产的大头都买了无记名的债券。这种债券的好处在于不记名,可以随时转让,谁拿在手里谁就能去银行柜面兑取,坏处也在于不记名,一旦丢了,就再也难找回来了。 阮清瑶一转脸就问庞碧春:“你怎么知道我买过无记名债券?” 她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些,唯一知道些究竟的,该是席上作陪的那位,常婶儿。 庞碧春反应很快,阮清瑶一问,她立即说:“年前那晚你住我这儿,记得不?你当时挖心掏肺的,什么都跟我说了么?我当时还说佩服你,连这些都懂。我们这些做人媳妇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些新鲜名字,什么‘债券’,听都没听过呢!” 阮清瑶低下头,似是依稀记了起来。那天夜里,她心情坏到极点,确实可能曾在自怨自艾的时候提过自己的身家,但若说她具体提到了这“无记名债券”五个字么…… 阮清瑶摇摇头,伸手扶额,说:“不行了,不行了,头晕了。三表嫂,我讨个饶,今儿晚上先饶过我,明儿再陪你畅饮,好不好?” 她伸手去拉常婶儿,“快,快扶我回去么!” 还是那个小女孩儿向亲近的人撒娇的口吻。 常婶儿偏过头,庞碧春冲她点点头,常婶儿便扶起阮清瑶:“我的好二小姐唉,我先扶您回去,您也别急着睡,先梳洗一下,回头睡着舒服……” 阮清瑶便扶着额头,撑在常婶儿身上,慢慢离开。离开的时候她听见背后庞碧春开口吩咐,叫人给她烧土|烟、打烟|泡。阮清瑶暗暗称奇,她以前不知道庞碧春也有抽这东西的嗜好。 回到客房里,常婶儿见阮清瑶一下子无精打采地躺倒在榻上,便张罗着去给阮清瑶打热水准备洗漱。 阮清瑶趁这功夫赶紧坐起来,打开手包,看看里面的文书和债券都在,暗暗放心,听听外头有脚步声,阮清瑶赶紧将债券取出来,放在她箱子一个隐秘的夹层里,然后躺回榻上去装睡。 初六这天,阮清瑶依旧薛家别院里闷着。算算时间,律师要初七才能过来,她和薛修齐之间的事儿,还有一天好缓和。可是阮清瑶心底还是拿不定主意,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记起阿俏说的,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当即盘着双腿坐在榻上,先是将自己那些财帛都一一清点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双手支颐,将昨天的事详细又想了一遍。 她开始觉得庞碧春有些不对劲。庞碧春只是她的表嫂,就算是好心出面,帮薛修齐奔走说和,可是在这件事儿上,她到底显得太热心了。再加上庞碧春对她的身家所有和阮家的情形都一清二楚,劝她的话也一一在理,并不太像是个难得见面的普通亲戚。 还有件事儿让她想不通。 若是薛家真急,完全可以要求律师今天就将文书送来,犯不着还要等到初七。这中间隔了一天,总是让阮清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一想到这里,便索性去寻的庞碧春。 薛家别院原本是庞碧春的陪嫁,别院里的人手全都是庞碧春的人。庞碧春自己的院子门口,有人看见阮清瑶,就引她进去,说:“表小姐,请这里走。” 两人经过穿堂,来到一重门户跟前。 “表小姐,三少奶奶眼下怕是正在休息,您在这里稍等一下,我进去问一声。” 阮清瑶“嗯”了一声,候在原地。 她等候的地方,是庞碧春院子里露天的位置,初春时节,到底还是嫌冷。阮清瑶出来的匆忙,没披外头的大衣裳,这时候一边埋怨这下人不知礼,一面转头在院儿里看看。前两天庞碧春特地带她到这里来过,因此她知道有另一条路,直通庞碧春的卧房,当下就也管不了这么多,一转身,顺着院墙,绕到庞碧春小院的后门,推门进去,沿着一条窄窄的风雨廊,来到庞碧春卧房一侧。 这里原来有一间耳房,可是给庞碧春改成了一条过道兼更衣室,庞碧春出门的衣裳和包什么的都在里面。仆人偶尔会从这里出入。阮清瑶走到这里,就已经觉得不冷了,可能是因为这里与庞碧春的卧房只一门之隔,而卧房比较温暖的缘故。 阮清瑶走到这里,自己也觉颇为失礼,不知庞碧春在做什么,当下凑上去听,却听见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别个,正是薛修齐。 阮清瑶心下生疑。薛修齐说好了是初七陪律师一起过来的,怎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她凝神凑到门板旁边听着,只听薛修齐的声音在说: “气死我了,那个贱丫头,你瞅着她当时向我说话的那个样儿,趾高气扬的。我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抽她两个耳光!” 阮清瑶顿时咬牙,心想:你敢! “后来呢?”庞碧春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后来看在钱和你的份儿上,忍了。”薛修齐悻悻地说。 阮清瑶静静地听着,薛修齐爱钱,她早就知道。可他竟能因为庞碧春的缘故忍了,这倒有几分出乎阮清瑶的意料。 “唔!”庞碧春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三嫂,你可知我愿意做这一切,愿意低三下四地受那臭丫头的气,都是为了你!” 薛修齐说得卑微,庞碧春听得顺耳。 阮清瑶则越听越惊。 “你们男人啊,一个个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回头还不是和你三哥那个死鬼一样?”庞碧春的声线开始变得慵懒。“你那个表妹,原本就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回头你娶到手里,还不是和你三哥一样,将我抛在脑后了?” 阮清瑶在门板的另一边听得遍体生寒:难道,难道屋里这两人是…… “不,不,”薛修齐急于表白,“三嫂,我这就是为了你。我娶了表妹,家里人就不会再逼我旁娶,她又与你一向要好,这样以后你我岂不是更方便,更方便……” “更方便什么?”庞碧春的声音有点儿发冷。 “方便我们在一起啊!就像今天这样……” 屋里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似乎是薛修齐耐不住,有些动作。 阮清瑶听得脸红耳热,当即转身想要离开。 “你说说,往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屋里大约是庞碧春将薛修齐一把推开,认真地询问。 “还有什么打算?按咱们的计划做,先小意哄着她,好歹将这秘密结婚的事儿做成。之后,之后再按咱们事先商量好的,一件一件来呗!表妹那个人,还有她兜里的钱,名下的干股,迟早不都是咱们的,听咱们摆布?” 阮清瑶隔着门板听见这话,在心里使劲儿“呸”了一声,心道:谁听你摆布。 她自己的打算是,等到和薛修齐签完秘密结婚的协议,就若无其事地回家去,装作这事儿根本没发生。待到阮家逼她嫁人,拖不过的时候她就再自己搬出来。等阮家想起那成干股,想要往回讨的时候,她再让薛修齐出面。 可如今看起来薛修齐要和她秘密结婚,竟然也另有原因,是跟他的三嫂有了私情。 这些高门大户、道貌岸然的人家,没有几家是干净的。 “那小丫头若是不听你摆布,你会怎么办?” 庞碧春在门板那头问薛修齐。 “你是在笑我会夫纲不振么?”薛修齐咬牙切齿地说,“你要不要自己先来试一试?” 里面又是一阵响动,只听庞碧春娇笑出声,薛修齐呼吸转急。阮清瑶面红耳赤,转身就走,她高跟鞋的鞋跟触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音。 就在此刻,背后的门板突然一阵响动,过道里光线大亮,庞碧春的声音冷冷在背后响起:“瑶瑶” 阮清瑶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面前的人。 庞碧春身上衣衫穿得周正,一丝不苟,此刻打开了门,面带笑容,得意地望着阮清瑶。 而薛修齐正趴在庞碧春卧室里的床榻上,大约是早先扑了个空,此刻望见门背后的阮清瑶,他惊得白了脸: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阮清瑶。 薛修齐原本确实是想要娶阮清瑶的,娇滴滴的大美人,身上又带着钱,不娶白不娶。虽说他觉得美人儿那脾气自己实在无福消受,但总想着既成婚姻之实,阮清瑶看在这多年表兄妹的情分上,大约总能答允和他一起过日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庞碧春会用这种方法,令自己和她的私情直接曝光在阮清瑶眼前怎么办?他想着,这下子,表妹怕是打死都不愿和自己结婚了。 果然,阮清瑶见到他们这副样子,当即冷笑一声,说:“三表嫂,果然。果然如此。” “我一早觉得你和我表哥的关系非同一般,只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要好!”阮清瑶内心越想越觉得好笑:庞碧春人前总是指责薛修仁离家不归,在外头有了人,没曾想她私底下却和小叔子有私情,所以拉她入局,嫁给薛修齐,为两人的关系打掩护。 当她是傻呢! “那我就祝三表嫂和修齐表哥和和美美,回头喜得了贵子,等我修仁表哥回来,望着他离家三五年之后养大的孩儿,修仁表哥应该也会‘喜’出往外吧!” 阮清瑶口舌决不让人,当下极尽讽刺之能,转弯抹角地把庞碧春和薛修齐两个都骂了一顿,顺便还饶上了三表哥薛修仁。 骂完了,她爽了,一转身就要走。 “修齐,去拦着她,千万不能让她走出这个门。让她走了,我们就完了!” 庞碧春简短地下令。 薛修齐一听,也来不及想其他了,一纵身就来到阮清瑶身后,伸手拧住阮清瑶的胳膊。 阮清瑶吃痛,伸手就往背后薛修齐脸上甩回去。 “臭丫头,竟敢打我!”薛修齐见阮清瑶一言不合便即动手,当下也不客气,一伸手,拽住阮清瑶的手臂,将她径直拖进庞碧春的卧室,使劲儿往榻上一扔。 阮清瑶这点儿力气哪里敌得过薛修齐这个成年男子,当下被扔得七荤八素的,勉强撑起身体,扭过头恨恨地望着庞薛两个她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个苦? “碧春,你说该怎么办?”薛修齐转脸问庞碧春。 “这个容易,”庞碧春望着在榻上撑起身体的阮清瑶,施施然地说:“你不就是怕她不肯嫁你么?可你们若是先有了夫妇之实,她便不得不答应……”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没往下说,先将通往过道的侧门仔细锁了,然后悠哉悠哉来到自己卧房的门边,抱着双臂看着薛修齐。 薛修齐登时大喜,道:“你准我?” 庞碧春皮笑肉不笑:“不准又有什么办法?谁让她已经知道了咱们的事儿呢?” 阮清瑶听见这话,心头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事儿,她想要全身而退,可能有点儿难。 她只晓得薛家贪钱,可怎么也没想到薛修齐与庞碧春这一对叔嫂之间,却有情。庞碧春自己与薛修齐私下勾搭,却用这种方法逼薛修齐与阮清瑶既成事实,回头阮清瑶想不嫁都不行。 阮清瑶一急,两行清泪顿时从面颊上滚滚而落。她面相本美,一旦落泪,更显楚楚可怜。 “臭丫头,你当着旁人的面儿辱我的那一刻,想得到你会有今天么?”薛修齐搓搓双手,觉得人生得意,莫过于此时此刻,他终于可以大展神威,驯服这个向来不听话的表妹。 庞碧春则冷笑一声,拉开卧室门,随即带上。门内传出阮清瑶的一声尖叫。 同时,薛家别院的正门,正被人擂得震天响。 于是乎庞秀春带上门还没到半分钟,那卧室门又“砰”的一声打开。 “薛修齐,”庞碧春没好气地说,“外面有人急着找你,差点儿就冲进来了,说是你生意上来了什么大主顾,要紧得很!” 薛修齐最惦记他的“大生意”,生怕错过什么,赶紧放开阮清瑶,一面整理衣物穿上外套,一面对庞碧春说:“三嫂,我就将她交给你了,就按咱们说好的,我明天准来。” 第152章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泪美人儿,”庞碧春面无表情地望着趴在她榻上,彻底哭花了妆的阮清瑶。 “这件事儿你本来就该有自知之明,”庞碧春说得冷酷无情,“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有得便有失,你妄想着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却一点儿也不想付出,这怎么行?” “你……你根本是故意的!”阮清瑶满脸是泪,双手抱着面颊,抽抽搭搭地说出这句话。 她不算太蠢,这时候也已经想明白了,薛家别院发生的这件事儿,甚至所谓“秘密结婚”,这前前后后,就是庞碧春做下的一个局,下了套在等她。 可怜她还自以为聪明,傻乎乎地往里跳了。 “没错,我的好妹妹,”庞碧春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点着头说,“我就是故意的。” “说实话,那郭律师今天没空,明儿才能过来,也是我安排的。” 阮清瑶能猜到其中有古怪,却不明白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为的就是别再让你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和修齐把结婚协议给签了。”庞碧春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都说女人一旦被男人占了身子,以前那些看不过眼的就统统不计较了。” 说着庞碧春长长地叹了口气,扭过脸低声道:“若不是我早几年我识人不明,稀里糊涂地和修仁好上,今日我还不知在哪里风光,更谈不上算计你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阮清瑶听了这话,猛地坐起身,狠狠地擦一把脸,摆出大义凛然的架势,盯着庞碧春说:“你,你们俩,别想着这等小伎俩就能让我点头,在那文书上签字!” 她不是庞碧春,就算叫薛修齐占了便宜,她也绝不会这样受人摆布她咽不下这口气。 庞碧春扭过脸,望着阮清瑶,淡淡地说:“已经由不得你了。” “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想必将你的身份凭证文书全带出来了,有那些东西在,这个婚要结起来,有你没你,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回头就把你关在这儿,外人有谁知道?” 阮清瑶伸拳一锤床板:“你道我家里人会完全对我不闻不问么?他们迟早会……” “是啊,迟早,迟早会知道你嫁了修齐的事儿!”庞碧春伸手掩口,觉得好笑得紧。 “你自己在家这样一场大闹,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你继母的面子,让你父亲下不来台。你想想,你家里人此刻大约巴不得你待在外面别回去呢!” “你怎么从阮家出来的情形你自己还记得么?旁人都以为你至少在薛家要住上大半年吧!起码这几天里,阮家人一定都认为你还在气头上,没人会赶着来找你,因为没人会想要大过年的还自讨没趣!” “等到过个半年,你父母的气消了,遣人来薛家问你,我们那时再将你嫁人的消息告诉你家人。那会儿说不定你父母也即将要做外公外婆了,高兴还来不及,最多到薛家来看看你,问候一两句……” 阮清瑶心底一窒,庞碧春的话戳中了她。到这时候她才想明白,她根本不想和薛修齐在一起,更别提为那个男人生儿育女了。 可阮家那里,却因为她自己的所作所为,把所有的退路都走绝了。 正当阮清瑶心生绝望,无言以对的时候,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接着常婶儿探头进来,见到阮清瑶抬头望着她,吓了一大跳,险些跳出门去。 “进来,”庞碧春昂着头,唤常婶儿,“东西找着了没?” 常婶儿颤巍巍地进来,看看阮清瑶,又望望庞碧春,摇摇头。 “好姑娘,”庞碧春冲阮清瑶点点头,“竟然还留了一手,知道将东西藏起来。回头少不了叫修齐来收拾你。” 阮清瑶狠狠地冲常婶儿啐了一口:“你这吃里扒外的老东西,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娘么?” 常婶儿原本很怕阮清瑶,看她的眼光也多少有些愧疚,一听见阮清瑶提起生母,常婶儿反而不怕了,凉凉地说:“二小姐这话说得,二十年前的人情,到现在还拿来说,也不怕人嫌老套。” “你娘的恩情,我看顾你二十年,难道还不能算是还完了么?”常婶儿瞥瞥庞碧春,见她点头默许,胆气逾壮,声量也渐渐提高。“可是二小姐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作主张,给我儿子强塞个儿媳,搅得我家鸡犬不宁的时候,可想到过,我以前曾经服侍你娘十来年,不看僧面,也该看个佛面?” 阮清瑶咬着下唇不语。 她终于觉得自己当初做错了,在常婶儿的事儿上太够优柔寡断,当初既做,就该做得狠绝,让常婶儿再无回到省城的机会。而常婶儿重回省城的时候,她就该谨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常婶儿有机会回到她的身边。这人太了解她的性格脾气了。庞碧春一手规划这样一个局,把自己套在里面套得死死的,恐怕也有常婶儿的贡献在里面。 如今,她再想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找不到就算了,反正明天修齐还来,不怕她不签那结婚协议。”庞碧春想了想,立即吩咐下去,“把阮小姐从我这里送走,送回她自己房里去,常婶儿,拜托你在房里好生看着她。只要明天一过,那便成了。” 阮清瑶头疼无比,突然心里一动,抬头望着庞碧春:“你和修齐表哥的事儿,我可以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只求你放我一马,甚至你要我和表哥结婚也可以,但我不想……不想让他碰我……” 说到后来,阮清瑶声音都颤了,语气转为乞求,若是没有常婶儿在场,她恐怕要跪下来求了:只消一想到薛修齐,想到薛修齐那张油光光的大脸曾经凑到她面前,靠得那样近,令她清楚地闻到他口里那一言难尽的口气,阮清瑶就忍不住想吐。 “不,”庞碧春看阮清瑶这副表情,满意至极,冲她微笑,“只有这样,你我才会彼此分享一个差不多的秘密。” “我固然是独守空闺、不守妇道、勾搭小叔的□□,而你自己倒贴上门、未婚失贞,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庞碧春想起薛修齐,显然不像阮清瑶这样抵触,“你我和他,都有这样一段关系,这你和他的这段关系,却是我成全的。日后他也许会看你越来越不顺眼,也许会对你日渐衰减的美貌丧失兴趣,可是他对我不会,”庞碧春的双眼越说越亮,“他永远会感激我,感激我为了成全他所做的牺牲和付出……” 说着,庞碧春凑近了阮清瑶的面孔,一伸手抓起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人说在宅门里,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在男人心里,也是一样。而我这个东风,是早就打算好了,自打一开始,就始终压着你,一直压到你死为止!” 阮清瑶被她可怕的语气吓傻了,双臂一软,几乎撑不住身体,头皮却一痛她的头发还被庞碧春攥在手心里。 “把她带走!”庞碧春随口吩咐,“常婶儿你记得盯着,别让她出房门一步。明儿修齐少爷可是会一大早就赶来见她的。” 这薛家别院里的仆佣全是庞碧春的人,阮清瑶一点儿都反抗不得,被押回她自己的卧房。 被软禁在她自己那间客房里,阮清瑶呜呜呜地哭个不停,先将常婶儿给烦死了。 “我说二小姐啊,事已如此,你不如放宽心,和修齐少爷好好过吧!” 阮清瑶随手抄起一个摆件就冲常婶儿扔了过去,“啪”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你滚!你在我面前,怎么还能有脸开口的?”阮清瑶破口大骂,常婶儿吓了一大跳,连忙退出门外,掩上了门。 阮清瑶一抹泪,不哭了,赶紧琢磨有什么法子可以应对这个危机的。 可她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竟没一点儿出路可走。她被人关在这里,薛修齐明天过来要和她把房给圆了,律师则明天过来让她把结婚协议给签了。 对了,她的身份凭证,那个是结婚时必须查验的证件。 阮清瑶想到这里,去箱笼的夹层将凭证抽出来,抖抖索索地举到屋内点着的一盏油灯上,刚想点着,又突然想起,万一她从这薛家别院里逃出去,别院在城外,没有身份凭证,她寸步难行,连进城都进不了。想到这儿,阮清瑶忍不住又想哭,拼命忍了,背对着门边,防止常婶儿偷看,将身份文书藏在她的袜子里,再套上鞋子,从外面看,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接下来是那些不记名的债券。 早年间她还为这些积蓄而洋洋自得,殊不知三岁小儿身怀异宝最是危险,她不止三岁,也没有异宝,却只因为这一点儿小钱,就叫人盯上,不止连下半生的幸福,更不止会不会连性命也搭进去。可不是教这点儿钱给害惨了? 阮清瑶顿时有种掩面痛哭的冲动。 那边厢常婶儿悄悄拉开半条门缝,阮清瑶便索性放声大哭,越哭越惨,常婶儿一吓,立即关上门,从外头把门闩闩上。 阮清瑶的哭声一下子就止了。她记起阿俏曾经说过的话,阿俏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她阮清瑶是个聪明人,只消她镇定下来,沉下心好好想想解决问题的法子,就一定能从危机里脱困。 阮清瑶这么安慰自己,想了半天,什么法子都没想出来她这算是什么聪明人?空有一张聪明面孔,却没半点用,反倒自己骗了自己许多年,到这时候面临人生最重要的考验,这才终于没法子继续骗自己骗下去了。 “阿俏,阿俏” 阮清瑶再次哭出了声。 这回她是真真切切地怀念起阿俏来,她多希望阿俏曾经说过的都是真的。 “你说过的,说过我能有点儿用的,”阮清瑶呜咽着,“说凭我自己能把路走下去的……” 可是她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了啊! “阿俏,你在哪里?”阮清瑶将面孔埋在双臂的臂弯里,“你说过我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来找你的” 可是她现在这个处境,到哪里去找阿俏去? “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啊!”阮清瑶不由得痛哭失声。 她陡然觉得她自己真正用心迈出的每一步,都有阿俏在她后面推着,她现在能成为这个样子,几乎可以说是阿俏造就的,推着她走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可是,阿俏怎么就能现在放手,就此不管她了呢? 阮清瑶独自一个,在房内放声痛哭的时候,庞碧春悄悄来看过,很是满意,冲常婶儿点点头,比个手势,叫她继续这样看着阮清瑶,只消再过一晚。 “我只盼你能在静下心的时候,好好想一想,你身边的人,那些旁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清瑶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的时候,不知为何,临走时阿俏对她说过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 她知道那些旁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不过财色二字,可是,知道归知道,难道这能管用么? 但毕竟阿俏说了“静下心”三个字,阮清瑶终于止住了哭泣,撑起双臂支住额头,努力地想,使劲儿想,她的确算不上聪明,可到了这当儿,再不逼自己就真的不行了。 第二天,薛修齐果然来得很早,先去庞碧春那里想扰她一阵,却被庞碧春轰了出来,告诉他今儿得一鼓作气,将所有的事情都了结了才行。 “你昨儿那桩生意怎样了,主顾愿意掏钱了么?”庞碧春问。 “咳,愿意是愿意的,谈了半天,人家银行票据没带在身上,昨天又是休息日,银行不开门,就算是想掏钱,也得等几天才行。叫我费了那么多口舌。”薛修齐想起来有点儿郁闷。 庞碧春也有点儿纳闷,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主顾,明知道昨儿是休息日,银行里提不出来钱,却一定要上门和薛修齐谈生意,竟还那样着急地追到薛家别院里来。 “我去给郭律师打个电话,叫他早一点儿过来。你先去看看你表妹,能摆平就尽早摆平。” 庞碧春想到尚嫌稚嫩的阮清瑶,忍不住笑笑,“你回头近她身的时候注意点儿,这样年纪的小丫头,没准儿会把身份文书和债券之类都藏在贴身的地方。你别光顾着快活,把这些要紧的事儿给忘了。” “碧春,你先去给郭律师电话,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我当着你的面儿搜她,把身份文书和票证之类都交给你,不就得了?” 庞碧春登时白了他一眼,“回头你跟她快活,我在外头张罗着替你们两个……结婚?” 薛修齐赶紧拉住庞碧春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三嫂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想着啊,这结婚签字的事儿,别叫瑶瑶出面,回头教律师看了她有什么不妥,就不好了。反正我的一切都教给三嫂了,三嫂替我张罗这门亲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情。” “等我拿到阮家的干股,你再和三哥一离婚,咱们两个不就能……” 薛修齐搓着手,越说越兴奋。 庞碧春白他一眼,“少来,回头还不是一见你表妹,就什么承诺都忘了?我跟你说好了,那些我都不沾,你爱娶不娶,答应我的现洋,一定要按时给我。” 薛修齐拍拍胸脯,说:“没问题,一会儿拿到债券,等银行一开门,我就去兑了现洋给你。” 两人说着,庞碧春去给律师挂了电话,双双转回阮清瑶的客房门前。 常婶儿这会儿正大义凛然地在客房门口守着,一副对庞薛两人忠心耿耿的样子,其实也指望着庞薛回头拿到阮清瑶的钱,指缝儿里能漏点儿给她。 “怎么样,人还好么?”庞碧春随口问。 “哭了大半天,到了晚间大约是累了,晚饭也都吃了。该是想开了吧!”常婶儿老实回答。 “想开了?” 薛修齐大喜,而庞碧春讽刺地挑了挑唇角。 客房的门一开,只见阮清瑶正端正坐在房内梳妆台前,她面前搁着一盏老式油灯,灯芯长长的,灯火摇曳,光晕在阮清瑶面孔上有节奏地晃动着。 “表哥,表嫂……” 阮清瑶连头都不回,默默望着那盏灯火,一面开口打招呼。 “瑶瑶啊,”庞碧春皱起眉,面前的阮清瑶和她“预期”中的差别太大,既不哭也不闹,更加不曾寻死觅活,这……不正常。 “我们过来看看你,一会儿你和修齐好好谈谈。”庞碧春言语里试图将阮清瑶稳住。 “还有什么好谈的,”阮清瑶面上都是寂寥,唇角缓缓上勾,那点笑意却叫人看得打寒颤。 “你们费了那么多心思,想要的,也就是这些个吧!”她缓缓从妆台下面抽出一小叠书本大小的纸片,纸片上赫然印着本省银行的标记,正面背面,密密麻麻地印着文字,显然就是本省银行所发行的那些无记名债权。 “快!” 庞碧春一下子反应过来,伸手去推在一旁看得双眼发亮的薛修齐,“她要烧……” 还没等庞碧春说完,阮清瑶已经冷笑着将那叠纸片往油灯灯芯上一搁,火舌立即将纸片舔出一个黑洞。 阮清瑶的手腕陡然一甩,那叠被点着的债券立时如火蝴蝶一般,在空中翻飞。 薛修齐和庞碧春一见之下大骇,两人一起扑上去,伸手去抓那些被点着了的纸片,便是烫到了手也在所不惜。两人一起七手八脚地用手将纸片上的火苗扑熄。 “拦住她,别让她走了!”庞碧春的手被烫出燎泡,钻心地疼。她不由大怒,望着阮清瑶夺门而出的背影,大声喝道。 门口还立着常婶儿。 常婶儿刚要伸手去拦阮清瑶,却被阮清瑶将一把纸片掷在脸上。 “是……是债券……” 常婶儿辨清了碎纸上印着的标记,哪里还顾得上阮清瑶。 她拼命伸出手,尽力将这些碎纸往怀里揽虽然债券已经被撕成碎片,可是只要下点儿功夫,还是能拼在一起,贴在一处,回头去了银行,没准儿还能兑换。 “别……别光顾着抢!” 庞碧春大声喊。 可是谁都不听她的。 薛修齐丢下了那些化成灰烬的纸片,也冲到常婶儿跟前,毫不客气地将她手里的纸片抢了过来。 庞碧春手下的佣人听见动静,原本是过来看热闹的,一听常婶儿喊了“债券”两个字,也一起动手,加入薛修齐和常婶儿两人,一起撕抢起来。 庞碧春怒斥一声,天哪这些都该是她的,都是她用智计想办法骗来的钱财,谁敢跟她抢? 于是庞碧春果断加入战团,也不管被人踩歪了鞋子,拽住了长发,一肘击在面颊上…… 客房门口这点儿狭小的地方,瞬间挤满了人,每个人都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撕去抢,甚至从别人手里将东西抠出来每一片碎纸,可都是钱那! 阮清瑶紧紧咬着下唇,从这个为钱打破头的现场快步逃出去。 她听了阿俏的话,付出了旁人最急切想要的东西,也扔掉了她的全部身家,如果这样她还是没办法逃出这个地方,那她,那她就真的失去一切,什么都没有了! 第153章 阮清瑶奔到薛家别院门口,绝望地发现门上竟然挂着锁。 她伸手使劲儿地去摇锁,又奋力去拉门,可是她那点儿手劲,对着门上扣着的那一眼铜锁而言,就如蚍蜉撼树,一点儿作用也无。 阮清瑶焦虑地在前院转转,见四周都是高墙,连个能借脚攀上墙头的地方都没有。 “外头有人么,快救救我!”阮清瑶无奈地大声喊叫。 可是薛家别院地处城郊,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周围没有邻居。再加上为了防盗,筑了高墙,门板也厚实,莫说阮清瑶一个年轻姑娘,就算是壮年男子,也很难从院内出去。 “嗤” 一声轻笑在阮清瑶身后响起。 庞碧春一面用手整理头发,一面缓步从客房那边徐徐走出来。她唇角受了一处伤,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淤青。可是庞碧春依旧如以往一样镇定冷艳,一点儿也不为刚才阮清瑶一手策划的那出闹剧所激怒。 “阮二小姐,这儿那,哪怕你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庞碧春一面说一面点头:“不过这么一来,倒令我挺佩服你。你这么爱钱,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勇气,把你所有这些钱都给舍了。看起来,你还真是讨厌修齐,死活都不肯接受他。” 薛修齐听着这话也走了出来,他的形容比庞碧春狼狈一百倍,连身上的西装都被人扯了几道口子。听见庞碧春这么说,薛修齐恨恨地,破口痛骂了阮清瑶几句。 “可你既然这么讨厌修齐,当初为什么又要答应和他秘密结婚?”庞碧春在一旁冷笑出声。 阮清瑶背靠着门板,觉得她实在无路可走了。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知今天这情形是她咎由自取,可是她到底也不过是想,不过是想……遂自己的愿过一生罢了。 她一时记起自己的妹妹阿俏,在心里琢磨,若是阿俏遇上这样的情形会怎样。可是她转念回想,阿俏根本就不会像她这样自以为是,做出这样无法挽救的傻事。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误信豺狼,才会自蹈死地。 只怕她此刻再后悔,也没有用了。 阮清瑶背靠着门板,忽然听见门板那头有个声音小声开口:“瑶瑶,让开!” 阮清瑶浑身一颤,这个声音她已经有多少日子不曾听到过了。她赶紧从门板跟前让开,缩在一边。庞碧春见了,冷笑一声:“我说瑶瑶啊,你这又是动的什么心思?我劝你还是……” 她话犹未完,突然“砰”的一声大响,门板一记巨震,门上挂着的铜锁格格作响,有人正从外往门内踹门,一下没踹开,门外的男人似乎有点儿懊恼,登时深吸一口气,口中大喝一声。 “轰”的一声巨响,整座门板被人从外面踹开,整面倒了下来,摔在院内的地面上,激其一阵灰土。 庞碧春又惊又怒,刚开口怒喝道:“什么人?”就听薛修齐在旁惊讶地出声:“三妹妹?” 门外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人面容俏丽,短发在风中微微扬起,正是阿俏。 她旁边还立着一人,身长体健,肩宽背阔,这样微寒的天气里,这个男人只穿着短短的皮夹克,立在门外,显得极为潇洒。连庞碧春都看傻了眼,觉得身边薛修齐这样的男人,和他相比起来,简直是个窝囊废。 “阿俏” 阮清瑶呜咽一声,冲妹妹就扑了上来。 阿俏也伸双臂将阮清瑶拥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别怕,二姐,别怕,这都没事儿了!” 阮清瑶委屈得要命,说:“你怎么也不早点儿来?!” 阿俏则小声说:“我也没闹清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啊,回头怕冒失行事,既打草惊蛇,又惹恼了你,教你觉得我搅了你的好事儿!” 阿俏身旁的男人这时转脸看向阮清瑶,向她伸出手臂:“瑶瑶!” 阮清瑶一下子放开阿俏,转身扑向那一对手臂:“老周” 她纵身扑在周牧云的怀里,口中刚要呜咽出声,突然记起: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最狼狈的时候,这一刻竟然被这个男人看到了,令她悔得几乎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周牧云却很大方地将阮清瑶一拥,随即松开:“瑶瑶,你说,你想要怎样给你出气?” 阮清瑶被周牧云松开,站在原地,捂着脸直摇头:她在这里受尽了羞辱,此刻只想远远离开,躲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等世间所有人都忘了这事儿……不,她眼下只求眼前这个人能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她生平最屈辱、最愚蠢的一件糗事儿,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周牧云从不知道这件事儿。 阮清瑶的泪水,一下子又都从她双眼的指缝中流出来。 “薛修齐,你竟用这种下作手段,骗我姐和你结婚?”阿俏望着院儿里的人,淡淡地说。 “小丫头,你别信口乱说,”庞碧春一挺胸先站了出来,“你可以问问你那位二姐,和修齐结婚,是她先提出来的。” 阮清瑶紧紧地捂着脸,想死的心都有了。这话,怎么能叫人在周牧云面前给说了出来? “别以为你们花言巧语,能骗得了谁。”阿俏将一只攥在手里的文件一扬,“只消看看上面的条款,就知道这门亲事对我二姐根本就是个陷阱,是个坑!” 庞碧春瞅瞅周阮三人身后,坏了,那个姓郭的律师,此刻正畏首畏尾地缩在周牧云身后。 早先阮清瑶提出要郭律师修改的几条条款,庞碧春已经暗中嘱咐了律师,一条未改,反而是按照对阮家和阮清瑶最坏的打算草拟的……甚至她还要郭律师用了薛修齐的私印。本想着今天能将阮清瑶的事儿彻底了结,用她的身份凭证就能把所有文件手续都办完,所以郭律师今天带来的,就是按照庞碧春的吩咐改完的那一份。 庞碧春脸色一变,知道这些文件都落到阮家手里,回头阮家要指责薛家,甚至对簿公堂,都占着理儿。 哪晓得阿俏突然伸出手,“哧哧”两声,将文件撕了,冲庞碧春院儿里一扔,纸片在空中纷纷飞舞,“这种东西,留在世上,对我姐来说就是个祸害。” 庞碧春心里稍安,知道眼下阿俏为了维护阮清瑶的名声,宁可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张扬开来。 说完阿俏转身去扶阮清瑶,口中轻轻地说:“姐,我们走,先离了这儿,再说其他。” 阮清瑶扶着阿俏的手臂,刚要迈步,脚下却一虚刚才她太过紧张惊吓,现在才觉出她的两条腿已经彻底麻了,一步都走不动。阿俏微微弯下腰,让阮清瑶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自己的身体承担了阮清瑶的大部分重量,小心翼翼地扶着阮清瑶,慢慢往周牧云开来的那部车子那边走过去。 周牧云却不耐烦了,走到阮清瑶和阿俏两人面前,开口说:“阿俏让开!” 说着他径直伸手将阮清瑶的纤腰一揽,将她整个人朝肩上一扛,阮清瑶惊叫一声,还来不及抗议,已经被周牧云扛在肩头,狼狈至极地往车子那边走。 阮清瑶脑袋朝下,被周牧云扛在肩上,闭上眼睛,一时泪如泉涌。她做梦都没想到过,在自己最落魄最不堪的时候,不止叫这个男人撞见,而且还是他以一己之力就将她从虎穴中救了出去。 她身子始终在微微颤抖,却听见周牧云放低了声音说:“瑶瑶,别怕,没事儿了,这下真的没事儿了。” 阮清瑶的泪水越发像是开了闸,一发不可收拾,她带着鼻音哭出一句:“老周” 阿俏跟在周牧云和阮清瑶身后善后。她望着郭律师,幽幽地开口:“律师,你的车子……还想要不?” 郭律师连连点头,说:“要,要,怎么不要?” 阿俏手中的车钥匙则一抛一抛的,寒声道:“那便老老实实地给我上车去。” 郭律师一哈腰应下,转身往车子那边追过去。 庞碧春正在猜测阿俏和周牧云大约是跟着律师的车,一起寻到这里的,却听身边薛修齐气愤不已地说:“什么谈生意入股投钱,原来都是为了阮清瑶这个臭小娘!” 庞碧春这才省过来,原来昨天把薛修齐找出去要谈大生意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 “修齐,我看你,还是绝了对阮清瑶的心思吧!你已经过了这村,也就再没这店了。”庞碧春见到阮清瑶望着周牧云的眼神,自然能明白阮清瑶那点可怜的小小心意。 薛修齐却口内狠狠地“呸”了一声,撒腿就往客房那头跑,一面跑一面大声喝令:“快把你们手里的碎片都交出来!我告诉你们,回头谁要是敢私藏了一片,到银行那里兑不了,回头你们一分钱都甭想分到!” 第154章 到了车子这边,郭律师本想自己坐到驾驶座上去,阿俏却自己先开了车门,让周牧云把阮清瑶放下来,让她坐在后座上。 接着阿俏将手中的钥匙往周牧云那里一抛,说:“老周,你来开!” 郭律师无奈,只能讪讪地跑去想坐在副驾位置上,好在周牧云和阿俏都没有再为难他,放他上车。 阿俏陪阮清瑶坐在后座上,阿俏见阮清瑶哭肿了双眼,用手背去抹眼泪,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帕子掏出来,递给阮清瑶,小声说:“老周会带我们去周公馆,先带你在那儿歇会儿,收拾妥当了,再说其他。” 驾驶着车子的周牧云在前面点点头,说:“瑶瑶,阿丑前天去了上海,她的屋子空着,你若愿意,在她那里住上两天也没什么。” 阮清瑶心想:她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一想到今日这番情形都教周牧云看了去,她就忍不住想要捂脸痛哭,或者找个地洞,将自己深深埋起来。 阿俏看着她的神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一摸背着的手包,将几份文件都取出来,交给阮清瑶:“这是薛家托这位律师拟的结婚协议,交给你留着!” 阮清瑶微觉惊讶,刚才在薛家别院门口,阿俏不是已经将那份协议给撕掉了? “我撕掉的,只是个副本。”阿俏向阮清瑶解释,“当薛修齐的面儿撕掉一份,是叫薛家知道我们不想张扬此事,因此也放弃了追究的机会。薛家只消还念着一点儿与你亲娘的情分,就不会想将这事儿宣扬出去。” 阮清瑶怔怔地,心想:……难说! “不过我想,追不追究,决定权不在我,该看你怎么想,所以我把正本留着,姐,你好好收着。” “还有这个,这个是我们郭大律师的律师执照正本!” 郭律师一脸苦相,从副驾位置上转过头来,望着阿俏:“姑奶奶,您说什么我都听还不成么?求您把执照还我吧,没这个,我拿什么吃饭?” 阿俏平静地说:“你还有副本!” “这份执照刚刚重检过,下一次你重检该是在五年之后。这期间你拿着副本就够你照常营业了。” “五年以后,若是一切安好,我姐对你也再没什么不满意的,自然把执照还给你。” 郭律师郁闷至极,他不过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律师,没想到只为一桩秘密结婚的小案子,竟将自己的律师执照给押了出去。 郭律师明白阿俏这样安排的用意。整件事的知情人,除了薛阮两家的这几个人之外,就只有他一个外人。阮家不愿将这件事儿张扬出去,因此也想让他三缄其口,这才扣下了他的律师执照。 等到五年之后,当事人这位阮家二小姐大约也已经顺利另嫁他人,结婚生子,这桩五年前的旧事也轻易奈何她不得了,到时候阮家才会将律师执照还给他。 想到这里,郭律师忍不住暗自摇头咋舌。后座上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只晓得一味蛮横,另一个却如绵里藏针,早将一切都计划周全了。 少时周牧云将车开回省城,直接停在周公馆门口,将钥匙抛回给郭律师,淡淡地开口:“我是周牧云,这次的事儿,尊驾若是觉得有所得罪,请尽管寻我周家说话!” 郭律师赶紧说:“不敢!不敢!” 他一个小小的律师,而周家是何等样人家,横跨商政两界不说,更听说与本省督军沈厚乃是多年故交,这样的人家,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得罪呢! 阿俏将阮清瑶从车后座上扶下来。 阮清瑶低着头,生怕自己这副狼狈模样教周家人见到。却见周公馆里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大约是都和周逸云一道,去上海了。 阿俏在阮清瑶耳边小声说:“老周今天本来打算开他的车,但是他那车是敞篷的,载你不合适,所以才干脆去律师行,把律师给截了下来。” 阮清瑶带着感激的目光,抬头去看周牧云,却见周牧云远远地在前面引路,偶尔回顾,目光却硬梆梆地,始终努力避开她们两姐妹,尤其是,避开阿俏。 阮清瑶的心口登时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不觉得多疼,只是令她觉得喘不过气。她赶紧将头深深埋下,再也不敢看周牧云,却不敢推开阿俏,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周逸云的卧室过去。 阿俏扶着阮清瑶到周逸云的卧室里坐下,又自己出去给她打了热水来,让她梳洗。 阮清瑶一面用热毛巾敷着面孔,一面听阿俏将别来的经过娓娓道来,这才知道,原来周牧云会关心她的事儿,全是因为她百无聊赖之际,写的那一封大骂周牧云的信件,被对方收到了,周牧云觉得她字里行间显得不大对劲,便找了个机会来寻阿俏,问阮清瑶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那之后,阮清瑶的一举一动,一直都有这两个人在暗地里留心着。 那天郭律师去过薛家别院之后,就被周阮二人盯上了,两三句威逼喝问,就问出了“秘密结婚”的事儿。 当时周牧云听说是初七才正式签结婚的各式文书,曾打算初七再来薛家别院盯着。阿俏却觉得不大对,觉得夜长梦多,薛家没道理非要隔一天再签结婚协议。于是阿俏便拜托周牧云初六那天起,也在薛家别院外头隐蔽的地方守着,若是见到薛修齐过来,就无论如何把他弄走。 于是才有了后头有人来找薛修齐谈生意的事儿。 初七这天的事儿,阮清瑶就都知道了。 阮清瑶听了,泪水再度涌出,拉着阿俏说:“阿俏,你怎么……怎么不早点儿来救我?” 她现在回头想想,觉得周牧云和阿俏有好些机会能早一步进薛家别院搭救她的。 “可是我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形,”阿俏安安静静地回复,“万一回头惹恼了你,你更气得再也听不进我说的话,那之后还能挽救么?” 关于阮清瑶的事儿,阿俏因为重生一回的缘故,知道个大概,大约猜到阮清瑶是被薛修齐欺负,骗财骗色。她刚开始的时候多是言语引导,想让阮清瑶自己发现薛家的用心。 可她没想到的是,阮清瑶早已看穿薛家想贪她的钱,却照样和薛家一起联手,试图去占阮家的便宜,可谓是旁人给她挖坑,她竟也毫不犹豫地跳了。阿俏这才不得不主动去联络了周牧云,两人一起想办法把阮清瑶救出来。 阿俏只管告诉周牧云,但凡薛修齐到了薛家别院,就想办法把那人弄出来,周牧云一一照做,稳住薛修齐,才不致让阮清瑶受到伤害。 “你好好回想一下,我若是早几天到了薛家别院,提出来要接你走,那时你肯跟我走么?” 她深知阮清瑶的脾性,除非阮清瑶自己看清楚了薛家的阴谋,否则这位二姐就只会一意孤行地按自己的意思走下去。 现在好了,阮清瑶自己撞了南墙了,终于晓得要回头了。 阿俏问得阮清瑶哑口无言,驳之不得。阿俏倒也怕太伤二姐的自尊心,以后一蹶不振,真生出什么自暴自弃的念头,赶紧岔开话题,问:“今天早上又是什么一个情形,我看薛修齐和你那三表嫂狼狈成那样。” 阮清瑶闻言,“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抱着阿俏说:“我……我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阿俏吓了一大跳,连忙伸臂抱住阮清瑶,轻轻地拍她的后背,连声安慰,又细细问阮清瑶到底丢了什么。 “所有的钱……” 阮清瑶一下子又哭得一塌糊涂,此前洗脸的功夫全成了白费。 她绝大部分积蓄都用来买银行发的无记名债券了,那些债券的凭证,被她在油灯上点了三分之一,又撕了三分之二,就算还留下点儿完好的,她从薛家别院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估计也全便宜了薛修齐和庞碧春那一对叔嫂。 “我在银行的户头里只剩下几百块……” 阮清瑶呜呜咽咽地向阿俏哭诉,“出来时还带了半年的衣服、首饰、鞋子……都是新的,都没了,呜呜……” 阿俏听见阮清瑶在这个竟然还惦记着衣服和鞋子,也着实无语,半天方说:“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还好……” 阮清瑶哭个不住,一张樱桃小口扁了又扁,心想阿俏这个妹妹真是不通人情世故,她都难过成这样了,也不知好好安慰自己一下。 殊不知此刻阿俏正记起上辈子阮清瑶临死时候的情形,心里只一阵侥幸:阮清瑶这回只损失了一点儿财产,实在是比上辈子幸运得多了。 “我攒了十多年,总共得了这些钱,现在……全没了!”阮清瑶痛心疾首,“这下子,我这辈子该怎么过?”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又不是阿俏,没法儿自力更生,下半辈子恐怕少不了要仰人鼻息,夹起尾巴做人,战战兢兢地过一辈子了。原本为自己盘算好的将来,已经都打了水漂。 阿俏问了一遍阮清瑶失去这些钱财的经过,听见她当时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晓得将债券点着、撕碎,薛修齐他们一定会先顾着钱,而不会想着拦她。阿俏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阮清瑶更委屈了,眼泪涟涟地望着阿俏:“你还笑我……” 阿俏努力屏住笑容,半开玩笑地对阮清瑶说:“姐,说实在的,你做的这些,我很佩服你,钱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你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将这些身外之物都舍了去,这该是有大智慧大勇气的人才能做到的……” 阮清瑶:这难道也是在夸我呢? “依我说,”阿俏终于彻底敛了笑意,很认真地说,“姐,古人有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你失去了这些小钱,焉知不是老天爷给你指点了另一条路,让你有机会尝试一种新的人生,能沿着新的路走下去?” 阮清瑶心里舒坦了一点儿,总算抹去了泪,可一想到将来,阮清瑶两道秀眉又蹙了起来:“我已经二十一岁了,除了玩乐享受,什么都不会,我……我这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人生的路能让我走?” 她想想,还不是得像世间那些平凡的女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听家里安排,嫁人生子,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 不是世上的人,都和你阿俏一样啊! 阿俏闻言却忽然挂下脸来,不客气地伸拳捶了阮清瑶一记,怒道:“你这才刚过二十,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阮清瑶捂着肩膀微愣,没想到阿俏因为她随口这样一说,竟那么生气。 “依我说,你就是被你攒下来的那些钱给害了,小小年纪,就以为可以躺在这些钱上过一辈子。若不是因为你生了这个念头,你又怎么会像这回这样,被薛家那两个人骗?” 阿俏真是动了怒,她可不想辛辛苦苦搭救回来的二姐,依旧是个那个天生好逸恶劳,妄图不劳而获的废物。 “二姐,你醒醒吧!这世上没有能不劳而获的人生,你若当真不劳而获了,也永远都得成天防贼似的防着别人,防别人惦记你口袋里那点钱……” 阮清瑶低下头,咬着下唇不语。 “二姐,你不是个蠢人,你和世人相比,有这许多的长处,你见机快,又敢决断,在这世上你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既能养活你自己,又对旁人有意义的事。只要你肯,你就能过上比眼下更充实千百倍的人生……” 阮清瑶被阿俏一番话教训得反驳不得,一头长长的波浪秀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半个面孔。此刻她的心内又是纠结又是怀疑:这世界,真的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么? “阿俏,你为什么肯这么帮我?” 半晌,阮清瑶抬起脸,缓缓问出一句。 “因为我这人比较傻气!” 阿俏别过脸去,眼里也不免有些泪光。她总是能记起阮清瑶上辈子临死时候的情形,听见阮清瑶在弥留之际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们两人,仔细想来,这辈子又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呢?阮清瑶虽然是自己作死,可要她眼睁睁看着她自蹈死地而见死不救,阿俏确实也做不到。 阿俏别过脸,深深吸一口气,想努力平息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 终于,阮清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阿俏的手背:“……三妹妹,阿俏……” 阮清瑶低着头,不敢看阿俏的面目,小声小声地说:“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你别见怪。以后,以后……请你一切多教教我!” 阿俏抬起头,正巧阮清瑶那一对哭得又红又肿的双眼也正抬起来望着她。 阿俏突然将手一抽。 阮清瑶一吓,慌忙求饶:“阿俏,我不会说话,要是哪里真得罪了你,你也千万别放在心上,我真是,我真是对你不住……” 她以前动过的那些坏念头,见不得别人好的那些小心思,全都无从说起,只能在这一刻对妹妹说声,“对不住”。 阿俏心里渐渐消了气,却始终板着一张脸,说:“说给你梳洗,洗了三遍,还是这样一副鬼样子,回头你怎么好意思出去见老周?” 阮清瑶一听见周牧云的名字,当即低下头,再不敢说什么,乖乖地听阿俏摆布,任由阿俏帮她洗脸换衣,脸上抹匀了脂粉,遮掩那一对红肿的双目。 她们两人收拾妥当,从周逸云房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周牧云正抱着双臂,倚在走廊上等候二人。 “我家里人都去上海了,仆人也大多放假回去休息了。没人下厨,”周牧云的眼光避开阿俏,继续说:“我这个做主人的实在不好意思,要不,劳动你们和我一起,下馆子去吃点儿东西?” 阿俏低头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阮清瑶的情形,抱歉地说了一句:“对不住,老周。我想,我还是先陪我姐回去,让她能先好好休息一下,缓一缓。老周,你若是不急着回惠山,下回来我家吃饭可好……” 阮清瑶抬头看看周牧云,见他也正抬起头,脸上多出十分期待。 只听阿俏接下去说,“无论是你邀请亲朋好友,还是家人从上海回来,只消告诉我一声,我都给你留阮家最好的一席席面。” 阮清瑶依旧望着周牧云,只见他眼中那十分的期待瞬间消失,一刹那的失神之后,周牧云强打精神打了个哈哈,说:“阿俏你这也太客气了……行,我如果要请客定会联系你,借你阮家的地方宴客铁定倍儿有面子……” 周牧云自己不察,可是眼中那片刻的心灰却教阮清瑶看得清清楚楚。 阮清瑶的心口又似被轻轻扎了一下,令她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时至今日,她若还不明白她到底失去了什么,那她就真的是傻得没药救了。 第155章 阿俏陪着阮清瑶回到阮家大院的门口。她向二姐比个手势,小声说:“我先去看看。” 阮清瑶很听话地待在门口静候着,她还清楚地记得几天之前她是怎么趾高气扬地走出这个院子的,如今灰溜溜地回来,能别遇见旁人,就千万别遇见。 少时阿俏又转出来,向阮清瑶招招手,陪她一起转回西进阮清瑶住的小楼上。说来也挺巧,阮清瑶一路回去,家里人一个也没见着。 阮清瑶回到自己住的小楼上,望着熟悉的房间,看着被自己捣腾空了的衣柜和箱笼,忍不住又悲从中来。阿俏见了赶紧劝:“二姐,你但凡想要防着家里的闲人说你闲话,就从现在起千万别再哭了。” 阮清瑶一想也是。阿俏又安慰她几句:“你放宽心吧,家里吃穿用度铁定少不了你的,你其它的损失,咱们一起再想办法!” 到这时,阮清瑶无法可想,只能听阿俏的劝。姐妹两人又坐在一起絮絮地说了一阵闲话。阿俏问起阮清瑶当初是发的什么疯,在家里闹上这样一出。阮清瑶后悔不已,便将这一路行来的心路历程又细细地向阿俏说了一遍。 “原来竟是这样!”阿俏锁紧了眉头,“听起来,像是你弄错了我出生的年份……” 阮清瑶似是将阿俏这个妹妹的出生年份弄错了,因此才对继母宁淑生出了不小的误会。 到了傍晚,阮清瑶原本不想下楼去吃饭的,却被阿俏死活拉到楼下花厅里。 花厅里只有宁淑一人坐着在看报纸,见到阿俏陪着阮清瑶一起过来,宁淑也没露出什么吃惊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回来了啊!”接着便接着低头,继续去看她的报纸。 阮清瑶猜宁淑已经从阿俏那里听到了自己回家的消息。但见宁淑没说半句责怪的话,阮清瑶心中稍感安慰,但终究是心内羞愧,只得讪讪地坐在圆桌旁,一句话不敢说,尴尬至极。 这时宁淑一抖报纸,望着两个女儿,温和地说:“瑶瑶、阿俏,想吃点儿什么?早先二厨他们准备了雪菜黄鱼面,你们要不要各自来一碗先垫垫?” 阮清瑶急忙摇手:“妈别光顾着替我们张罗……” 阿俏则很干脆地说了声:“好,谢谢娘!” 宁淑闻言立即起身,笑着说:“我也就是去跟厨房说一声,不费事儿的。” 她说着已经走到了花厅与厨房相连的过道跟前,一打帘子,回头向阮清瑶说:“瑶瑶,都是自家人,回来就好!” 宁淑话不多,可是阮清瑶听得窝心,坐在花厅中的圆桌旁边,耷拉着个脸,几乎又要哭出来。阿俏赶紧在一旁扯她的衣袖,暗示她千万别再露馅儿了。 “饿了,三小姐,厨房里有什么吃的?” 宁淑前脚刚走,花厅里后脚又掀帘子进来个人,一面坐下一面打着呵欠,毫不客气地问坐在桌边的阿俏。 阮清瑶见着这人,眼里就直冒火。 “在这厅里,最没资格使唤人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吧,常姨娘!”阮清瑶怒从心头起,早先那点儿小哀伤一下子都抛在脑后。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常小玉。阮清瑶一看见她那张脸,就立即想起常婶儿那副嘴脸来,心里自然没好气。 如今的常小玉,比除夕那天回到阮家的时候更苗条消瘦一些,那张脸不再似银盆一般,反倒有点儿瓜子脸的样子露了出来。此刻她抬抬眼皮,见是阮清瑶,吓了一跳,刚坐下来的就要朝起站,可眼珠一转,又稳如泰山地坐下来,冲阮清瑶笑笑:“二小姐,多谢你提携我重回这里啊!毕竟还是大院儿里的厨子厉害些。” 阮清瑶一口气险些被噎回去。 她差点儿忘了,除夕那天带常小玉常婶儿回来,给继母宁淑没脸的,不是别个,正是她自己。 阿俏坐在阮清瑶身边,也不开口说话,只嘿嘿冷笑了两声,瞪了瞪阮清瑶,那意思是:你自己做的孽,你自己看如何解决吧! 阮清瑶气结,这才意识到她当初意气用事,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少时宁淑吩咐过厨房,一打帘子出来,见到常小玉也坐在花厅里圆桌旁,怔了怔,登时板下脸,不理会旁人,只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默默拿起报纸看起来。 常小玉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凑到宁淑身边,细声细气地问:“二太太,厨房里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问的正是时候,厨房那边有香味儿传到花厅里。常小玉抽抽鼻翼,喜道:“原来是雪菜黄鱼面。” 阮家做雪菜黄鱼面,正是用了阿俏传授的方法,用鱼骨熬汤,鱼肉切块儿油煎,东海产的大黄鱼,原本就新鲜,下锅连鱼皮一起煎,那浓郁的香味儿几乎能直钻到人心里去。 常小玉见宁淑不理她,一撑桌面站起来,扭着腰肢往厨房里去,一面走一面说:“厨房既然都准备下了,为什么不干脆给我也做一碗?” “你且站住!”开口喝止的是阮清瑶。她此刻恨常婶儿恨得痒痒的,恨屋及乌,连带看常小玉也不顺眼。 常小玉愣住了,转过头,吃惊地望着阮清瑶。她还不知道薛家别院的事儿,所以还没闹明白自己怎么就“没来由”地得罪这位二小姐了。 宁淑赶紧将手里的报纸一抖,平铺在桌面上,皱着眉头对阮清瑶和常小玉两人说了句:“好了!……” 正巧这时候阮茂学踏进花厅,见到阮清瑶,愣了愣,随口说:“瑶瑶从外祖家回来了啊!” 阮茂学的态度与宁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对长女的去向并不怎么上心,这会儿见到长女回来,也只当是阮清瑶就是寻常走亲戚回家来了。 常小玉见到阮茂学出现,灵机一动,上前抱住阮茂学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二老爷,二小姐刚回来,才刚和我说了两句话,二太太就指着我……” 阮茂学刚踏进花厅的时候,曾听见宁淑一声低喝,训斥的是阮清瑶和常小玉两人。他这人向来耳根子软,又护短,此刻听了常小玉说的,自然以为宁淑不待见继女与姨娘,当即腰肝一挺,冲宁淑大声说:“你这个做当家主母的,照顾子女,安抚家人,原本都是你分内之事。就你这点儿气度,难怪瑶瑶和小玉都不待见你。” 常小玉听见阮茂学这么说,担心地往阮清瑶那里望去。她不担心宁淑与阮茂学争辩,但凡这对夫妻争吵起来,一定越吵越僵,而且阮茂学最近越来越有偏向她的趋势。常小玉怕的是阮清瑶,怕阮清瑶一向尖酸刻薄,会说出什么不待见自己的话。 可出人意料的是,宁淑听见阮茂学这么说,竟一声没吭,一字未驳,直接将手中的报纸一折折起,拿在手中,径直往花厅外走。 “你” 阮茂学就更气了,跟在妻子身后,似乎想要追出去,却被常小玉抱住了胳膊,声音嗲嗲糯糯地在耳边说:“多谢二老爷替我做主呢!” 一听见这句,阮茂学似乎就被人拿住了麻软穴,脚步已经迈不出去了,视线也从宁淑的背影那里转回来,转至常小玉脸上。从这个妾室的眼神里,他似乎能得到夫纲大振带来的满足。 只是宁淑却闷声不响地就此离开,似乎根本不想多说一个字。 阿俏在旁看得无语,转脸看了阮清瑶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跟着宁淑一起,出了花厅。阮清瑶则赶紧起身,一张口:“阿俏,阿俏……这是我捅的篓子不假,可这事儿你也全不能怪我啊!……” 这下子阮清瑶总算是看清了,自己当初随便一闹,后果严重。看着阮茂学与宁淑两人之间裂痕已深,阮清瑶心头竟也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阮家,大约也撑不太久,快要散了吧! 她顾不上父亲和常小玉,转身跟着阿俏出了花厅。 少时高升荣端着两碗雪菜黄鱼面进屋来,只见到阮茂学和常小玉两人在花厅里。常小玉一脸感激与崇敬,在给阮茂学捶背。 “这……” 高升荣端着两碗黄鱼面,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小玉却赶紧叫高师傅把两碗面都放下,一碗递了给阮茂学,一碗她自己拈了筷子,飞快地吃起来。 阮茂学在一旁看着直摇头,心想这个常小玉,虽然已经不再发胖了,可是这馋嘴好吃的毛病却还没改。 他还没怎么动筷子,常小玉已经将一碗雪菜黄鱼面吃得干干净净,脸上一片餍足。 “二老爷,对不住,我这……去去就来!”常小玉刚刚才享用了美味的黄鱼面,脸色突然大变,伸手捂住喉咙口,匆匆忙忙向阮茂学打个招呼,也顾不上阮茂学在后挽留,片刻之间,这位常姨娘已经跑了个没影儿。 省城原本的规矩,正月十五之后,银行才会开门营业。可耐不住近来“新派”的人士要求,再加上年节之时,有用得着银行的机会也不少,因此寇家的银行第一个破例,初十就开门营业,此后业内跟风,渐渐成了惯例。 十一那天,银行迎来两位神秘的主顾,要求兑换此前发行的“无记名债”。 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却戴着一顶中式的礼帽,将帽檐压得低低的,女人干脆用围巾遮去了大半面孔。 两人往银行柜台前一坐,将来意讲明,银行柜面后头坐着的柜员也没觉得什么,伸手将两人带着的一大包“债券”收了过来,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这包里的“债券”全是一张一张,撕得七零八落的碎纸,然后又花了水磨功夫重新一点点拼其起来,再用浆糊粘起来的。 “这,这……” 柜员惊讶不已。 围着围巾的女人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家里的孩子太闹腾,太不省心了。” 西装男赶紧点点头,附和道:“对,对……谁家还没两个皮猴儿呢?” 他满怀希冀地问:“这还能兑么?” 柜员点点头,说:“应该能……咦?” 柜员惊讶是因为发现这一包债券里竟然还有些是被火燎过的,或燎得缺了角,或烧穿了个洞。柜员凭空想象哪家孩子将这么重要的凭证折腾成这样……那情形一定非常惨烈。 “这几张我可有点儿说不准,我去请我们经理来看一下,二位在此稍候啊!”柜员说着,一溜烟跑了。 “我就说该早一天来的,昨儿开业第一天,人多,柜员指定不像今天这样磨叽!” 西装男没好气地说。 围巾女则板着脸,冲他丢了个鄙夷的眼神:“那你来试试看!我带着人,可是没日没夜地在拼碎纸,这裱糊匠的本事你一点儿都没有,还有脸来埋汰我?” 西装男背过脸,“哼”了一声:“都是你,背后算计我和瑶瑶,若不是你算计,没准儿我和瑶瑶现在都顺理成章地结婚了。她的钱也就都是我的钱,你只有在一旁干看着的份儿。” 围巾女简直七窍生烟:“若没有我,你能骗得了那位大小姐跟你结婚?” 西装男则有点儿无奈,连忙“嘘”了一声,小声说:“行了,行了,咱们也没全输不是,好歹能兑回来几千块钱。对了,怎么银行的人这么慢,去了这么半天?” 他话音刚刚落,银行柜员带着个经理模样的人过来。经理一扬手里的票据:“这些,都是你们的?是你们俩的?” 西装男和围巾女一起点头。 银行经理便不再犹豫,朝这一男一女身后一挥手,“就是这两人!” 一队巡捕房的捕快凶神恶煞地涌入银行大堂,一左一右,将这一男一女同时扭住。 第156章 薛修齐这辈子还是头回进巡捕房。小黑屋门一关,头顶上一个拳头大的电灯泡滋滋响着点亮了,薛修齐头上的汗就直往下滴。 “你们俩,一起去的银行,是两口子?” 巡捕房带队的捕头点着一枝烟,往薛修齐跟前一坐,看似随意地开口询问。旁边的书记员则取了纸笔,等着记录。 这个谎,薛修齐和庞碧春两人刚去银行的时候就撒下了,这会儿薛修齐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扯谎。 “说老实话,几天前就有人报案,说是被人偷去了省城银行发行的无记名债券,从昨天开始起老子们就蹲在银行候着了,你们怎么今儿才来?” 巡捕房的捕头将烟抽得差不多,扔到一旁掐熄了,手中取过那厚厚一叠债券,一面嘻嘻笑着,一面冲薛修齐脸上扬一扬。 薛修齐心知一定是阮清瑶报了案,暗中痛骂她几句,脸上赶紧堆了笑说:“这位差爷,我们是正经人家,这点儿东西也是用自家的钱在银行买来的,我看那……别是哪里误会了吧!” 捕头拿起一张被火燎去一个大洞的债券,冲光看了看,“自家的钱,也这么狠,直接往火上撂啊!” 薛修齐赔笑着说:“这不是一大家子里,总有那么几个不懂事儿的孩子么?” “身份凭证交出来,平日里做什么营生,怎么挣钱的,什么时候买的这些债券……一一交代清楚。等我们一一查实了能对得上,就放你回去。” 薛修齐额上的汗涔涔地滚下来他那营生表面看上去堂皇,可是却经不起查,若是真叫巡捕房的人去查了,他可就惨了。 薛修齐支支吾吾两句,还没想起来该怎么应对,只听门上毕啄两声,有人推门进来,向捕头说了几句。那捕头点点头,说:“原来隔壁都已经招了啊!” 薛修齐结结巴巴地说:“……隔壁,隔壁招了什么?” “那女的说都是你指使的。”进来的捕快无所谓地说。 “什么?”薛修齐一个激灵就朝起跳,他身后的看守以为他要跑,连忙把他按住。 “谁说是我?”薛修齐大声喊了一句。 “你媳妇儿!”旁边便答。 “什么我媳妇儿?实话告诉你们吧,那女的是我三嫂,我是她小叔……” 薛修齐怒起来,当时便口沫横飞,三言两语将两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言语之间又添酱加醋说了不少香艳秘闻,教屋里的捕头捕快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脸上露着“你懂我懂”的微笑。 薛修齐老实不客气,将事情的一切谋划与主使都推到了庞碧春头上,为了让人相信这一点,他又刻意将庞碧春丈夫出门在外,耐不住寂寞,勾三搭四,出轨小叔等诸般闲话全部说了一通。 待薛修齐一口气说完,停下来想讨口水喝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旁边屋子有个女人高声怒骂:“薛修齐,你这个蠢货……老娘跟你没完!” 薛修齐一呆闭嘴,登时脸如土色。 原来庞碧春就被关在旁边的屋子里,高声说话两边可以相互听见。此前他并未听见隔壁庞碧春说他什么,显而易见是巡捕房的人骗他,而他从来不信任庞碧春,自然而然地将对方给卖了出去。 薛修齐一下子大悔。 然而隔壁的庞碧春却似雌老虎发了威,只听她在隔壁大声开口,“各位长官,请你们听我慢慢地说……” 几天后,阮清瑶和阿俏一起去了省城的银行,巡捕房的人将从薛修齐和庞碧春手上扣下来的无记名债券给她们过目,并与银行的人一起商量怎么处理这件事儿。 阮清瑶当初买的这些债券里,大约有一半被烧燎出大洞,或是彻底撕碎再也拼不起来的,那些只能当是损失掉了。剩下的一半被庞薛两人花了水磨功夫已经慢慢都拼接起来,阮清瑶又能准确地说出这些债券购买的时间地点,银行的人核对无误,大致能判断,这些债券应当归属阮清瑶。 可是这些债券因为损毁的缘故,再加上并未到期,因此银行只愿兑换百分之八十。阮清瑶虽然无奈,也别无他法,只好点了头。 银行经理带着柜员去清点现洋去了,巡捕房的几个人却一直还留在阮清瑶身边,书记装模作样地在纸上涂涂写写,领头的姚捕头则一直在阮清瑶身旁,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阿俏不动声色,伸胳膊肘悄悄地推推阮清瑶。 阮清瑶知道巡捕房的人是在要辛苦费。她已经损失了这么多,此刻心里跟滴血似的。但是她事先已经和阿俏商量过这事儿,知道这“辛苦费”非给不可:这件事涉及阮家和她本人的名声,为了将她本人“干干净净”地从这桩案子里摘出去,这点花费,是必须的。 待到银行拿了兑给阮清瑶的两千现洋第出来,阮清瑶先是直接抽了两张。 旁边巡捕房的人齐齐地都直了眼两张现洋,这是打发谁呢? 岂料阮清瑶是先将现洋推给了银行的柜员和经理,“烦劳两位专门抽出这么多时间帮我处理这点儿小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银行的人见了,虽然碍着规矩,并不敢收,可也暗中点头,晓得阮清瑶做事挺上规矩,不是个一味抠门的小气人儿。 接下来阮清瑶随意抽了一叠儿现洋,往巡捕房的人面前一推。 她连数都没数,直接给了巡捕房带头的姚捕头,笑着说:“这一点儿,请各位拿去分了。” 她依旧是那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最后又加了半句,“日后这桩案子,还要请各位大哥多多照应!” 姚捕头推辞了一回,将阮清瑶大方,便将一叠现洋一股脑儿全取了,随手交给个小弟清点着准备大家伙儿一起分。 “阮小姐请放心,我们这些人做的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事儿。旁的我不敢担保,阮小姐这里我能保证,这桩案子,外头听不见关于阮小姐的半句闲话。” 阮清瑶就是在等这句话。 她把现洋推出去的时候明知道自己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打落牙和血往肚里吞。可是她也不得不如此,牺牲一点儿小钱,换取庞薛两人这桩案子别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阮清瑶一面心里滴血,一面脸上带着笑,看着巡捕房的人喜形于色。她刚才随手一叠,少说也有全部款项的三分之一。这个“厚度”显然让巡捕房的人非常满意。阮清瑶一时记起阿俏说过的话:有舍才能有得,她自己闹出的事儿,得自己付出点儿代价才能记住教训。 这回的教训可是刻骨铭心,再也不敢忘了阮清瑶这么想。 询问已毕,庞碧春与薛修齐两个人被各自关在巡捕房里。 庞碧春娘家有钱,先一步将庞碧春从巡捕房捞了出去。庞碧春与薛修齐的事儿却在省城里传开,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庞家干脆让庞碧春签了与薛修仁的离婚协议,丢给薛家,把庞碧春带走。 薛修齐的事儿更麻烦点儿。他的“大生意”事涉省城铁路的修筑,还涉及伪造文件、欺诈宣传等等罪名,省城经济署当即派人来查他。薛修齐全没半点准备,就这么被直接关了起来,眼看着罪名被一桩桩查实,薛修齐自然叫苦不迭,后悔不已。 薛家那边,一面想要消除庞碧春与薛修仁离婚的影响,一面又要打点人情,想尽办法把薛修仁捞出来,一时焦头烂额,再顾不上阮清瑶。此乃后话。 且说阮清瑶在银行里,将她剩下的那一点儿子现洋存到自己名下的账户里,重新取了存单,垂头丧气地出来,问阿俏:“阿俏,你说我往后该怎么办?” “姐,你原本是个什么打算?”阿俏偏过头,望着阮清瑶。 阮清瑶有点儿脸红,根本不好意思说:她原本打算躺在钱上混吃等死一辈子的。 “姐,你上学的时候最擅长的是什么?”阿俏见阮清瑶面色尴尬,就换了个问题。 阮清瑶抬眼想想:她课业平平,读了那么多年书,也不过是混张文凭出来而已。唯一有点儿长处可能就是还算擅长和人打交道,在“黎明沙龙”吃得很开。 “姐,‘五福酱园’以后可能需要人手帮忙打理。你想去不?”阿俏冷不丁开口问。 酱园?阮清瑶伸手往后撩撩脑后的卷发,凭空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旗袍,俏生生地站在酱园里招呼主顾、身边堆着酱缸的光辉形象。她这算是酱菜西施? 阮清瑶的脸色立刻变了变。 “不是啊,姐,真不是让你站到酱园铺子里去卖酱菜,”阿俏一眼看穿阮清瑶的想法,“我打算把酱园的生意做大,需要多几个人入股,也需要专门的人帮着盯一下作坊和分店,处理一下日常事务。” 分店?阮清瑶吃惊不小,她原本想着酱园这点儿小生意,不过靠着薄利多销,挣点儿辛苦钱而已,没想到阿俏竟然已经在计划开分店了。 知道阿俏能耐,可她着实没想到阿俏这么能耐。 阮清瑶不由得十分懊恼:和这个妹妹一比较,她简直就是个废物。 “姐,如果你愿意按我说的,去把酱园生意打理起来,不用你出本钱,我也愿意邀你入股。只不过你一定要肯花时间和精力。你,想不想?” 阮清瑶转转眼珠,没吱声儿。 “不用着急决断,等这两天我多带你到酱园去看看,你再做决定也不迟。”阿俏认为阮清瑶的犹豫很正常,可她也有自信,相信阮清瑶一定能接受她的邀约。 两人一起回到阮家,意外接到一张请柬,却是周牧云发出来的,邀两人第二天中午在四川酒家小聚。请柬背后周牧云附了一封小札给阮清瑶,上面解释了他邀约的原因,并请阮清瑶务必拉着阿俏一起前往。 原来周牧云很快就要回惠山去了,临行之前想召集昔年“黎明沙龙”的好友们再聚一次。以往“黎明沙龙”聚会用的是徐家的地盘,也都是由黄静枫出面张罗着。可是如今黄静枫重病休养,没法儿请她出面,周牧云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在四川酒家订了个雅间,邀了旧友们出席。 周牧云在信中隐约提到他之后可能会离开惠山,去别处执行机密任务。阮清瑶看到这里,心中涌上淡淡的忧愁。 阿俏听阮清瑶提到周牧云即将离开省城,自然无有不允。两人一起,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城中的“四川酒家”。 周牧云之所以挑中“四川酒家”,是因为近来这间酒家推出了些省城人从来没尝试过的菜式,据说是蜀地传来的,口味麻辣鲜香,与本地特色的清淡醇厚非常不同,叫人一试难忘。 同来的也尽是些熟人,除了阿俏相熟的沈谨、计宜民、上官文栋等人之外,她早年见过一两面的李四小姐伊宁等人也都到了,聚在雅间里一起说话。大家都是久未见面,叙起旧事,不免唏嘘。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上官文栋这次将容玥也带来了。两人举止亲密,阿俏听李伊宁等人闲话,听说上官文栋正在努力说服家里,争取尽快娶容玥进门。阿俏记起这一对初见时候的情形,忍不住微笑,由衷祝福这一对。上官文栋嘿嘿傻笑,容玥则脸上微红,轻轻啐了上官一口。 容玥与上官文栋那次在“仙宫”都曾经见到阿俏与沈谦。这次见到阿俏,她便好奇地问:“上次和你一起跳舞的那位公子怎么不见?我听文栋说起过,他也是沙龙的成员?” 阿俏俏脸一僵,她怎么知道沈谦在哪儿?自从那次缺盐危机缓解之后,她就再没听到他半点儿消息。 阮清瑶却一下来了劲儿,伸手一搂阿俏的肩膀,兴奋地问:“好啊,阿俏,你什么时候学了跳舞?”她身后的周牧云闻言则拉长了脸,该是想起了在惠山邀舞不成的那一幕。 上官文栋听见女朋友问起沈谦的下落,便转向沈谨:“好久没见到士安了,他在忙什么呢?我们这些人这么久没聚过了,他也不肯屈尊露一露面?” 沈谨抬腕,看了看手上戴着的机械手表,说:“昨晚打过电话,他在回省城的路上。老周的邀请我告诉他了,他说会在今天中午十二点赶到‘四川酒家’。” 周牧云听见沈谦的消息,就转头望着阿俏。阿俏今天穿着一件海棠红的滚边旗袍,外面罩了一件洋装式样的象牙色开襟毛衣。周牧云见到阿俏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只是脸色凝重,眼神有些怔忡,一时瞧不出她是喜是愁。 周牧云胸口便生出一阵郁闷,当即大声说:“不管了,咱们原本说了十一点半到,十二点整开席的。眼下还有几分钟到十二点,我们就等到十二点,然后就关上门,谁来也不让进了。” “黎明沙龙”的这起人,大多性子活泼,唯恐天下不乱。听见周牧云这么说,隐隐有与沈谦作对的意思,晓得这两人向来不对付,当下不顾沈谨的反对,纷纷开始入席,而且特地将周牧云身边的一个位置留下,说是万一沈谦能按时赶到呢? 阮清瑶拉着阿俏寻了座位坐下,她天性八卦,好奇地凑上去问妹妹:“阿俏,你难道真的和士安跳过舞,你……你从哪儿学的呀?” 不远处周牧云听见了,没好气地应下:“就是士安教的。” 阮清瑶闻言大喜,伸手去拍阿俏的手背,轻声斥道:“你怎么也不早说?” 接着她见到阿俏脸色并不好看,也紧紧抿着嘴不肯说话。阮清瑶才觉得自己可能造次了。她赶紧掩饰,说:“这屋里挺热的,阿俏,你要不要把毛线外套先脱了?” 阿俏没说话,任由阮清瑶帮着,将毛线外套脱下来,挂在椅背上。她一伸手,顺手将发上一枚金镶玳瑁的发夹取了下来,也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头一低,一缕短发就垂在她面前,遮去她小半张脸。 周牧云见状,脸色也不大好看,有点儿后悔邀了阮家姐妹过来他该单独邀请她们……她,才对。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沈谦没法儿准时赶到这“四川酒家”了。 周牧云正想着,雅间里壁上挂着的吊钟开始敲十二点。“沙龙”里的人们一时都静下来,彼此看看,都觉得沈谦绝不可能按时赶到了。 吊钟一声声敲毕十二下,钟声未绝,突然雅间的门向内打开,只听酒家的侍者在外恭敬地招呼引路:“沈先生,周先生预订的雅间是这一间。” 第157章 钟敲十二下,钟声犹有余韵,沈谦已经站在了雅间门口,伸手摘下了戴在头上的礼帽,冲雅间内人们躬身一行礼,笑着说:“幸不辱命,总算没有迟到。” 雅间里闲不住的这些年轻人登时鼓起掌,还有人干脆吹起了口哨。 “士安,还真是准时啊!” “快坐,就坐老周旁边,就是他,就是他刚才说过了十二点就不让人进了。” “士安啊,旁人都是年节的时候回家,过了年出门。你怎么倒过来了?” 问话太多,沈谦来不及作答,只微笑着去将外套和礼帽挂在衣架上,转回来入座的时候,他上衣口袋里别着的钢笔掉了出来,沈谦在阿俏身后弯腰拾起。 “士安!”周牧云起身,拖了身边的座位,大义凛然地请老对头入座,凑近了对方小声说:“尊驾到的可真是时候!” 沈谦则毫不客气地小声回应:“听说你近来一直忙着在追人家,我当然得及时赶回来。” 周牧云一呆,小声问:“赶回来做什么?” 沈谦见他如此不开窍,眼里的笑意就越发明显,伸臂一拍周牧云的肩膀,开着玩笑说:“赶回来好绊你一跤啊!” 周牧云:…… 沈谦已经不再理会他,自行入座了,重与座的人环视一圈,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转到阿俏那边的时候,正见到她没理会旁人,只顾望着桌面上已经摆着的凉菜冷碟怔怔出神。反倒是阮清瑶冲沈谦打了个招呼,又转脸瞥瞥阿俏,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座中有人问起沈谦,近来在忙些什么,沈谦只说是“生意”。旁人自然不依,嫌弃他没说实话,“哪有大过年还在外头忙生意的?” “好吧!实不相瞒各位,最近一直在上海帮着张罗今年的‘万国博览会’的事儿。” 听到“万国博览会”四个字,连阿俏都抬起头,望着沈谦那个方向。 她想起上回省城盐荒的时候,她为了助沈谦一臂之力,将原本给“万国博览会”准备的货品都搭了进去,原本已经做好准备放弃退出了,却听到了“万国博览会”延期的消息。 难道是这个男人不肯让她吃亏的缘故? 阿俏望着沈谦,眼神与对方的一撞,觉得沈谦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那眼中依旧是他那一向温柔的笑意,可是那笑意之间,似乎多少带了些责备。 阿俏一怔。 她身旁另一边坐着容玥。见到这情形,容玥当即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问:“你之前戴的那柄发夹,是不是他送的?” 容玥曾经在“仙宫”见到过两人面对面共舞的情形,而且那晚大乱,容玥猜想该是沈谦将阿俏护送出去的,她自然认为两人之间关系非比寻常。 “阮三小姐,他在怪你,怎么不戴定情信物呢!” 容玥见到阿俏摘下常戴的发夹,又见到此刻两人之间的眼睛眉毛官司,立刻猜出了原委。阿俏微微有点儿脸热,别过头去,不看沈谦。沈谦则温文尔雅地向容玥颔首致意,表示感谢。 容玥一笑,重新坐直身体,不再说什么,免得阿俏害羞。 一时开席,众人开始尝试这“四川酒家”席面上的冷菜。 就冷菜而言,这“四川酒家”的席面中规中矩,新旧各半,既有省城这边常见的水晶肴肉、桂花糖藕之类,也有几道新式的凉菜,分别是蒜泥白肉、椒麻鸡、酸辣木耳和椒浸怪味蚕豆,旁人都没怎么见过。 新菜式一上来,阿俏的注意力已经全然在这些菜式上。这间酒楼做出来的“新派”菜式,很是照顾省城食客的口味,下料没那么狠,调味算是清淡的,可是“黎明沙龙”里不少新派男女还是被辣了口。 容玥一面吃,一面用手巾掩着口,轻轻地呼气。她见身边阿俏若无其事,忍不住小声问:“阮三小姐,你难道不觉得辣?” 另一边阮清瑶转过头来,回答容玥:“容小姐,年前我们在省城里还尝到过比这更辣的。”她记起了曾让她吃得潸然泪下的红油抄手。 阿俏却不搭腔,半晌才说:“这也是奇了,四样凉菜,总体都算是辣口,可是细尝之下,每个味型都不一样……” 她可不知这巴蜀之地新近发展出来的菜式乃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调味变化多端,各种复合味层出不穷。这席上四种川味凉菜,就分别是蒜泥味儿、椒麻味儿、酸辣口和怪味儿。 众人品尝了一遍这“四川酒家”席面上的凉菜与头盘,新奇之后,终于有人想起沈谦。 “对了,也不知士安这么辛苦赶了回来,掐着点儿来用这席面,这儿也不知有没有他可以入口的菜式。” 计宜民这俏皮话一说,旁人记起沈谦那挑食忌口的毛病,一时都莞尔。 却见沈谦伸筷去挟了一块蒜泥白肉,蘸了酱汁,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竟尔真咽入口中。 这“四川酒家”的蒜泥白肉做的甚是精致,肉片得薄如蝉翼,有若手掌大小,肥瘦相间。蒜用的是四川产的紫皮独头蒜,蒜味少辣而微甜,尽是蒜香。酱汁中的辣味和咸味与蒜香相互激发,咸辣鲜香,略有回甘,白肉肥而不腻,令人胃口大开,作为正餐前菜再妙不过,可是对于沈谦这样诸般忌口的人来说,原该是很难接受的。 所以旁人见了才惊讶不已,有那好事的已经拍着桌子大声说:“好家伙,士安,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说的就是你啊!” 只见沈谦苦笑着,说:“前阵子呀,就因为我这挑食忌口的毛病,受了不小的一番惩戒……” 他说着放下手中的牙箸,伸手抚了抚胸口,似乎这蒜泥白肉虽然好吃,他努力尝试之际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所以下了决心,争取不让旁人再有惩戒我的机会了!” 这席间,只有阿俏和沈谨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惩戒”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且不论阿俏如何,沈谨在一旁,始终板着一张脸,心内却十分想笑,憋得非常辛苦。 周牧云在一旁板着脸,说:“我可是记得,哪道菜式里沾了葱蒜之类,你就再不碰的。” 沈谦点点头说:“是啊!大约一百天之前还是那样子!” 大约一百天之前,他不仅在无知无觉的时候被人喂过猪肝粥,还在对手环饲之下被人塞了一张大葱卷饼。 从此他下定决心,在她面前,死活再不能露出任何忌食挑嘴的模样,以免被她捉住把柄,给与更为严厉的“惩戒”。 “这还真是,我们上回见到士安吃东西,那是什么时候?”沈谦那些“损友”们一起回想。 “对了,是上回徐三太太摆宴,在徐公馆!” “是啊,想起来了,是阿俏姑娘!”终于有人记起旧事,“是阿俏姑娘做的茶汤泡饭!” “那哪里是茶汤泡饭啊,那明明是阮家的名点,金汤浸饭,”到底还是有人记得清楚,“那汤鲜得,几乎将我眉毛都鲜掉了。” 当初阿俏在徐公馆做了一份“金汤浸饭”,却将高汤做成茶汤般清澈鲜亮。沈谦自然没有任何异议,顺顺当当地就将那一碗饭吃了下去。 沈谦自己也正想着这桩旧事,想着那时站在他身边,眼睛很亮,身上略带些烟火气的小姑娘。 那时她对自己,还是客气而恭敬,做出来的吃食,其实还是在迎合他的口味习惯,避开他的诸般禁忌。 到了后来,阿俏的胆子越来越大,对他也越来越不客气,刀鱼馄饨里加葱丝已经算是好的,到后来甚至还有了“大葱卷饼”和“猪肝粥”。沈谦越想越是出神,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向上抬着:她恐怕还不知道,相比那道鲜醇的“金汤浸饭”,他可能更喜欢那些,她亲手做来,只喂给他一个人吃的吃食。她试图拗他口味,他一点儿都不反感,甚至喜欢由阿俏来主宰他的口味,因为在这件事上,他早已信任阿俏,更希望与她,没有半点儿距离地相处。 沈谦正出神,周牧云就在他耳边冷哼了一声。 沈谦回过神,正听见席间有人问:“咦,阿俏姑娘呢?” 阮清瑶抱歉地应道:“我妹妹刚出去了,她说着席上几道菜式的调味都非常独特,所以实在忍不住,想到酒家的后厨去望望,也不知店家肯是不肯。” 她一耸肩,说:“我妹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大概对世上所有好吃的都痴迷不已。” 阮清瑶话音刚落,就听容玥打趣:“所以你们席间哪位能娶到阮三小姐,可就是真的有福了。” 容玥不知道周牧云曾经向阿俏求婚的往事,所以才会说了这么一句。她话音刚落,雅间里登时静了,人人都瞅着周牧云。 上官文栋赶紧在桌面下捅捅女朋友,要她别再开口了。沈谨也是当年此事的见证者之一,当下赶紧举起筷子,尴尬地解围:“吃菜,吃菜!” “是呀,吃菜,一会儿就上热菜了!”人们赶紧把眼光从周牧云这里移开。 这时,周牧云冷着脸瞅了瞅沈谦,正巧沈谦也扭脸望着他,两人目光一撞。沈谦眼里满是笑意,自顾自转回去,周牧云则紧皱着眉头,心里似乎全是懊恼。 阿俏从雅间溜了出去。她的确有这想法,想去“四川酒家”的后厨看看。可是她毕竟也是做席面生意的,深知酒家食肆,最忌讳的就是名菜方子泄露给竞争对手。就算她想,也会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做这些犯忌的事儿。 所以她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 有沈谦在的时候,往事就总是一幕一幕地往心头上涌。 经过“仙宫”那件事,阿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沈谦,就是个自带危险的男人。 他当初不告而别,阿俏虽然恼,可她心底清楚,明白沈谦的用意,不想她继续掺合那些危险的事儿。她同时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有自己的生活,即便再着恼,她也可以妥妥当当地将自己的生活过下去。 可是如今他回来,没有半点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却仿佛一时乱了阵脚,心里一阵一阵的慌乱,不知该怎么让自己镇定下来。 所以她干脆找了个借口出来,在走廊上转转,权当是透透气,好让自己一颗不安定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阮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背后一个温煦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那声音如此熟悉,令阿俏浑身轻轻一震,背对着来人愣了半晌,才鼓足了勇气,慢慢转过身来,望着那对永远蕴着温存的眸子。 他摊开的手心里,赫然是一枚金镶玳瑁的发夹。阿俏在沈谦进来之前,就已经取下,扔在衣兜里,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掉在地上了。 “阮小姐若是不嫌弃,请允我为你戴上,可好?”沈谦压低了声音,语气越发温柔。 阿俏低头不语,心头有些发酸,她……她怎么会嫌弃他?她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嫌弃堂堂一介督军之子,终日参与着掌控着那些“大事”的男人? 说到底,她只是自己……只是一个尘世中的寻常女子罢了。 沈谦见她始终低着头,忍不住轻轻一笑,伸手去她额上,轻轻将她一丛垂落的短发撩起,然后再用发夹一束,让她洁白而饱满的额头从散发下露出来。 阿俏伸手扶了扶头上的发夹,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 她说毕缓缓转身,慢慢走回去,却听身后的男人“咦”了一声,问:“阮小姐,你这又是掉了什么?” 阿俏惊愕地转过身来,此刻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地面上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阿俏不解其意,睁大了眼望着沈谦。 她见到沈谦向自己伸出手,淡淡笑着说:“人前光鲜,人后落寞,恐怕才是人生常态。可是再落拓,也是你的人!请勿嫌弃!” 第158章 “……再落拓,也是你的人!请勿嫌弃!” 沈谦温和地表明了立场,阿俏白了他一眼,终是忍不住,板着脸伸出右手,将对方的手轻轻握了握,然后松开她这暂且算是不恼他,以观后效了吧! “阿俏……”沈谦望着她一张俏脸,他就是喜欢她这样,恼起来恼得不行,可是分寸又始终摆在那儿。 “哈哈哈……” 这时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突然传出一声爽朗长笑,接着是长长的一声吆喝:“菜当三分粮,辣椒当衣裳……”声音清亮而悠扬,在走廊间回荡。 一名厨子打扮的年轻人,自己托着一只巨大的盆子,出现在走廊尽头。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霸道而劲爆的香味。 沈谦皱眉,闻到这股子辣味他几乎想要大声咳嗽。阿俏却专注地望着那名厨子手里的巨大瓷盆果不其然,走进了一看,那里面红彤彤的一片,俱是辣椒,几乎看不清那菜色到底是什么。 厨子经过阿俏身边,突然挑了挑眉,别过脸冲阿俏一笑:“原来是你……” 阿俏于此刻也同时开口:“原来是你” 这名“四川酒家”的厨子,不是别个,正是她以前见过的那个操持路边摊的摊主,不知什么时候竟来这间酒楼当起了厨子。 当然,阿俏也不会忘了曾经见过这个摊主胸口纹的苍鹰,晓得这人与狄九以前在的帮派有不小的关系。 “哈哈,小姑娘好记性!”厨子一声长笑,从阿俏身旁飘然而过,口中没停,依旧大声唱道:“大把撒辣椒,大瓢加花椒,糊辣壳里藏鸡丁,红油汤里游江鱼……” 沈谦在一旁轻声问阿俏:“他在唱什么?” 阿俏有些失神,听见男人问,才回答道:“在唱‘江湖菜’1!” 若是她猜得不错,这人该是像狄九以前一样,是个江湖上的人物,做的一手精湛的江湖菜。 厨子进了雅间,那歌声才稍歇。阿俏与沈谦能听见他在雅间里说了句什么,大约是报了菜名儿。 阿俏回头嘱咐沈谦:“这道热菜,一会儿你可别试了。对你的伤不好!” 沈谦很想说,百日一晃而过,他的伤已然好了,现在不过是身上有几道伤痕而已。可是他转念一想,阿俏这是始终在惦着他的伤,忍不住心头发甜,满口应下,不试便不试,他甘愿把一辈子的口味与饮食都交给她来照管。 那厨子旋即空着手从雅间出来,踏入走廊的时候竟再度开口,只听他唱道:“大盘盛肉、大盆装汤、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唱到“大口喝酒”的时候,那厨子已经来到阿俏面前,正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喝酒的样子,扬起脖子,似乎正咕嘟咕嘟地饮着琼浆玉液这又是在暗指阿俏为狄九解围那一回的旧账呢! “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阿俏很认真地双手粉拳一抱,冲对方拱拱手。狄九教过她,若是遇到江湖上的厨艺高手,以此见礼,既不失礼数,也不会丢份儿。 那厨子继续笑着,收了歌声,拱手还礼。 若说沈谦的笑容,永远都和煦如春日里的暖阳,那么这人的笑,便如三伏天的毒日头那么浓烈,带着些豪放与不羁,还额外透着点儿狡猾。 他没答阿俏的问话,反而向阿俏点点头,再度开口,用带着韵味的唱腔唱道:“话说那五味里头缺了四味那,一味不缺……” 阿俏一怔:这是名字? “……鄙人,姓卫,名缺。卫缺……” 阿俏震动:原来这人叫……“味缺”? 时下有喜欢调侃的人,骂人傻气蠢笨,便说此人“智缺”。没想到他们这一行当里,竟然有人叫这个名儿? 卫缺显然是看穿了阿俏的想法,哈哈笑着一躬到底,随意摇摇手,转身便走,根本不在乎阿俏怎么看他的名字厨子么,都是手底下见真章的,名号算个啥? 阿俏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儿皱眉头。沈谦附耳上去,阿俏只管将狄九和这“江湖菜”的关系向他说了个大概,雅间里计宜民就探出头来望望,说:“阿俏,士安,怎么还不进来?” 阿俏这才省起,她与沈谦两人逃席已经逃了很久了。 “阿俏姑娘,没你在,这菜啊,我们不敢动筷!”一见到阿俏进来,上官文栋就大声说。 “是啊,刚才那人报了个菜名儿,说是叫什么‘辣子鸡’,可是我们在这儿看着,都没照着‘鸡’在哪儿。”阮清瑶扁了扁嘴,吐槽眼前的这道菜:这根本就无处下筷么? 阿俏重新打量搁在圆桌正中的瓷盆,就像她刚才惊鸿一瞥的那样,瓷盆里满满的是全是红通通的辣椒,完全看不到“鸡”在哪儿。 “刚才那个厨子,嗯,那位卫厨师,已经解释了,这是‘糊辣壳里藏鸡丁’。”她说着抽了一双公筷,在瓷盆里拨了拨,果然找出一块鸡丁,往身边看了看,见容玥在她右手边:“容玥姐要护嗓子,别吃这等油辣的,二姐来试试。” 阮清瑶不客气地捡了阿俏挟给她的鸡丁,送入口中,一时被辣得闭上了眼。旁人一起凑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瑶瑶,真这么辣么?” “不,并不……” 阮清瑶半眯着眼,等那刚刚入口时候的麻辣劲儿过去之后,就开始细细品尝。她的味觉很灵敏,此刻又没有辣味打扰,自然将那等细微的味道也一一尝出来。 “不算太辣,很香,入口酥脆,咸甜适口。”阮清瑶公允地评价。 旁人都探头望着盆里一大盆的红辣椒,开始迫不及待地在辣椒里翻找起来。 阿俏在一旁看着,有些忍俊不禁,觉得这在盆里找鸡丁,也着实是一项乐趣。 少时众人一一尝试,周牧云想起阿俏还没尝过,重新又将瓷盆推到她面前。“阿俏,你来……” 阿俏的筷头冲周牧云点点,算是在饭桌上谢过他,然后自己拨了拨满盆的辣椒,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块鸡丁,送入口中。果然如阮清瑶所述,在麻辣冲人的头味儿过去之后,那鸡丁本身,既带有土鸡肉的香味儿,又咸甜可口,辣味算是八分香二分辣,就算不嗜辣的人,也可以接受。 阿俏的脸色却有点儿奇怪,似乎有点儿凝重。 阮清瑶悄悄捅一捅妹妹:“怎么说?” 阿俏一面嚼,一面想,待到细细嚼完咽下肚,她才回答:“是那火候,这道菜的火候比它的调味更加惊人。” 她伸出筷头,指着盆内满满的鲜亮红艳的辣椒,说:“这么多干辣椒,没有一枚是炸过头变成黑色的。” 众人一瞧,确实是如此。 “还有这鸡肉也是如此,入口酥脆,但是内里软嫩,带着干辣椒的清香,却没有完全被那麻辣味道所浸透,所以这辣椒过油的时间该是控制得极其精准……” 阿俏心里想的是,若论火候功夫,这人决计不在狄九之下,甚至可能会比狄九更高出一筹。她本人并不能算是太擅长火候菜的,若真有一天得对上此人,必然会是她的劲敌。 俗语说,酸甜苦辣咸五味。这道辣子鸡,一上来就是气势汹汹,五味之中只有劲爆的麻辣一味,可谓是“五味缺了四味”,然而待这初时入口的汹汹辣味过去之后,鸡丁的味道却依旧鲜香可口,调味精准得无可指摘。 所以那人当初会唱这样的歌谣:“五味里头缺了四味那,一味不缺”。 这人虽然名号叫做“卫缺”,可实际上却是“一味不缺”,一道菜,就让阿俏牢牢地记住这个名号。 “四川酒家”接下来所上的几道菜却没有那么精彩了,是酒家做惯了的几道中规中矩的菜式,芙蓉鸡片、樟茶鸭、麻婆豆腐、蚂蚁上树、醪糟红烧肉……不过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是没有最先那道辣子鸡那样霸道有趣而已。。 阿俏只消一看这些菜式,就对做法了然于胸,知道哪些菜油重过辣,又有哪些清淡宜人,适合口淡的人食用的。她只管向身边的容玥推荐,这道适合容玥、那道则不适合。 容玥感激之余,悄悄附耳,说:“阮三小姐,你这话,也是一并说给旁人听的吧!” 阿俏尴尬地抬了抬头,冲沈谦那边看了看。 她指点容玥,也就是在指点沈谦,免得他尝试重油重辣的菜式,回头引起身体不适。 沈谦那边正大大方方地冲她将筷头点点,向她表示感激,一点儿也不避忌旁人的目光。这下旁人大多懂了,立时有那好事的出言打趣沈谦:“士安,这回我们可算是知道,天下谁这么大胆子,敢惩戒我们沈二公子了!” 天底下谁有阿俏那么大胆? 沈谦笑笑没说话,竟是默认了。 阮清瑶坐在阿俏身边,看得又惊又喜,心里痒痒地想赶紧拉着妹妹问个究竟,一扭头见到周牧云正仰起脖子,将手边杯中的酒浆尽数灌进喉中,阮清瑶心头顿时一紧。 当初周牧云向阿俏求婚不成,是阮清瑶亲眼目睹。如今想起来,周牧云当时心高气傲,被阿俏拒绝之后,气愤与受辱的感觉多过伤怀。可如今见到周牧云的样子,阮清瑶知道此人早已是暗自伤怀多过郁闷不服,想得不可得,但也无可奈何。 话说回来,谁不是无可奈何?她阮清瑶也…… 或许这就是人生? 想到周牧云不久就要离开,日后天南地北的,大家也不知几时才能再度相见,阮清瑶不禁也生出几分难过,缓缓举杯,将酒浆送到口边,悠悠地饮了。 上官文栋见大家都有些无精打采的,索性站了起来,对在座的众人说:“以前咱们在‘黎明沙龙’的时候,只晓得纵情玩乐,说老实话,我也就是这几年开始在外面跑新闻,才真正晓得些人间疾苦的。” 他说着举杯向周牧云,大声说:“你,老周,你愿驾驶军机,翱翔九霄;你,老计,你愿悬壶济世,拯救生命;你,士钊……” 他每望向一名旧友,就大声说出他们的理想,最后转到他自己那里,上官文栋大声说:“我,上官文栋,我愿娶容玥为妻……” 这话来得太突兀,众人都是一愣。容玥纵使见惯大场面,一张脸也“腾”的一声就红了。 上官文栋却一本正经地肃容说下去,“……的同时,创立一家真正肯为普通人发声的报纸!让我们不要忘记今天的志向,让我们借此机会,立下个十年之约!十年后我们再见的时候,但愿我们每个人的志向,就算尚未完全实现,至少也跨出了大大的一步出去!” 上官说得铿锵,举座一起叫好。满座的人一起起身,郑重举起手中的酒杯,酒杯轻轻地相撞,这十年之约算是立下了。满席间只有阮清瑶一个,手中捏着酒杯,有点儿心虚地在想:她……她胸无大志,也没有理想,是个无用的人。 一时席面将尽,今日在“四川酒家”这一席,大家可以算得上是尽兴。 可就在这当儿,“四川酒家”的老板竟然带着几名厨子一起过来,来拜望雅间里的众人。 “周公子,”老板一上来就先向周牧云打招呼。他与周家相熟,否则周牧云订席面也不会首选这间酒楼了,“就是想来问一问,各位,今天席上,最满意的菜式,是哪一道?” 这还用说么? 酒楼老板一开口,众人齐齐地伸手,指向席上还放着的那只瓷盆。大家伙儿这可是翻来覆去地在这样一大丛辣椒里找了个遍,确定绝对不剩半点鸡肉了,这才作罢的。 “无论是火候、调味,还是品相,今日整个席面上,属这道‘辣子鸡’是最佳。”阿俏本人就专做饮食生意的,说出来的点评非常令人信服。 可叫人没想到的是,这酒楼老板一听众人齐齐地夸他家的菜式,反而露出一脸苦相出来。 只见他身后,卫缺站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招牌式的浓烈笑容。 “老板,我告诉过你的哟” 卫缺说起话来,依旧像唱得一样好听。他一面说话,一面摘掉了头上戴着的厨师帽,随手扔在地面上,接着去解身上那件半旧的厨师袍,随意解着,不小心露出胸前刺的那个青郁郁的苍鹰。 “你这间酒楼,做事的厨子这点儿手艺,不配叫做‘四川酒家’的哟!” 卫缺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扭过头冲阿俏点点,仿佛在赞她点评的不错。 可是阿俏却轻轻地蹙了眉: 这个卫缺,来省城已经有一阵了,先是做路边摊,做麻辣锅子,又是下红油抄手,接着是来酒楼讨差事。可是他明明是这间酒楼的厨子,怎么反倒向自家老板叫起板来了? 阿俏隐隐地预感到什么:这江湖,该是已经离她很近了。 卫缺将外袍解下,随意往地面上一扔,看也不看这四川酒楼的老板与同僚,径直离开,同时口中用抑扬顿挫的声调,纵声吟诵道: “名驰巴蜀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州!” 味压江南十二州? 阿俏一挑眉,这厮,看起来胆气还真不小。 第159章 “四川酒家”的老板与周家有旧,所以面对周家大少和他的朋友,酒楼老板没有多隐瞒,将卫缺的事一一说来。 原来这卫缺是正月里才投到“四川酒家”门下做事的。 “四川酒家”所雇佣的厨子大多是川人,听见卫缺乡音亲切,自然不排斥,试过这小伙子的手艺,也觉不错,所以老板大方地点了头,甚至允了他不错的薪水。 可是卫缺在灶下忙了一两天,就与其他厨子,尤其是主厨,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双方闹得很僵。说白了,还是烹饪理念的问题:卫缺所做的菜肴,一贯“土”、“粗”、“杂”,就像他自己说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盘菜呈上时往往专挑酒楼里最大的盛器,盛器里放眼望去,红彤彤的全是川椒。 “今日他算是手下留情,呈了一道‘辣子鸡’给各位,昨儿个有吃席的客人没点,他就自作主张上了一道‘毛血旺’的。” “啥叫‘毛血旺’?”阮清瑶忍不住问。 “就是红红的一大盆,里面有毛肚、鸭血、鳝片……还有好多其他杂菜,一股脑儿端上来……” 老板回想起来,一面摇头一面咋舌。 “可是客人尝过之后却觉得不错,是不是?”阿俏在旁问。 老板点点头。 “确实如此。于是昨日那卫缺就提出来,说要么让他做‘四川酒家’的主厨,要么他就要向我们酒楼挑战,要以一己之力打败我们所有的厨子。他这样一个年轻人,做出来的又都是粗菜、土菜,各位想想,我怎么可能让他来做主厨?” 老板一面说,一面额头上有汗,似乎对自己之前所做的决定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周牧云想了想,就问:“所以,今天我们用的这一席,老板是特地安排了,请令酒楼的师傅们,每人做一道菜式,然后请我们点评,是也不是?” 老板说不出话,只得点头。 这位老板,拒绝了卫缺做主厨的请求,然而今天却见他用一道“辣子鸡”就轻轻松松地打败了所有的厨子,再联想到卫缺临走的时候大声唱的那句歌谣,“名驰巴蜀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州”,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 阿俏却开口问那老板:“敢问,除了那道热菜‘辣子鸡’之外,凉菜冷盘里,有没有哪道也是他做的?” 这老板不知道,扭脸去问背后跟来的厨子们。 “还有一道‘蒜泥白肉’。”“四川酒家”的主厨回答。 阿俏当即点点头:“店家,其实这人烹制的菜式,并不全是‘土’、‘粗’、‘杂’。恕我直言,他本人的烹饪能力,恐怕确实不在各位之下。之所以烹制‘辣子鸡’或是‘毛血旺’这样的菜式,是因为这就是他厨艺的特色所在。换句话说,他这就是故意的。” 阿俏听狄九说起过江湖菜。 泱泱中华的各种菜系,若不是简单地按地域来分,如鲁川粤苏、闽浙湘徽,也可分为宫廷菜、官府菜、文人菜、江湖菜、家常菜等几类。 阿俏的阮家,菜式介于“官府菜”和“文人菜”之间。 “江湖菜”则是游离在菜系宗派之外的一个存在,因其植根乡土,所以不拘成法,把握饮食口味的潮流,随时推陈出新,也因此往往能够出奇制胜。 “我猜这人到贵酒家讨差事,又提出想要当主厨,恐怕也是故意的。” 阿俏一面说这话,一面想着卫缺那个日进斗金的路边摊。他若是为了生计、为了钱,根本没有必要到这间酒家来,仰人鼻息,做工过日子。加之卫缺年纪轻轻,初来乍到的,想要一下子做主厨,本就是不大可能的事儿。 “这位小姐是说,他根本就没想着好好做下去,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找个借口挑战我们酒楼所有的大师傅?”老板惊讶至极。 阿俏点点头,又摇摇头,想了想说:“恐怕他的目标,并不只是贵酒楼的大师傅。” 她学着卫缺的强调,缓缓地说:“味压江南十二州……省城里做这一行的,恐怕都在他挑战的范围内。各位,可以等着看看。” “黎明沙龙”的这一群年轻人们,头一回听说这酒楼食肆的行业里还有这么多竞争与倾轧,都挺吃惊。只有上官文栋喜动颜色他是专跑社会新闻的,这下他又有素材了。 “对了,也不知道刚才做‘辣子鸡’的那个人,和我们阿俏姑娘比起来会怎么样。” 席上有人开口,旁人登时纷纷应和。阿俏的厨艺一流,“黎明沙龙”的人早已见识过,口服心服,当下纷纷站阿俏这一边。 四川酒家的老板听说席上就有个行家,登时也有点儿发呆,挠挠后脑,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依我说啊,要是真有人挑战挑到我们阿俏姑娘头上来,回头士安少不了站出来护着她,她又怎么可能输?”计宜民一时最快,说起了俏皮话。 可没曾想,阿俏听到这话,却微微一皱眉。 确实,每一次阿俏遇到重大考验,都有沈谦暗自在背后出手相助,和杜家那次比试,沈谦帮她解决了杜晟峰和盛器的问题;阮家执照审核那一次,沈谦送来了足以震住曾华池的卧足碗……现在想起来,在惠山那次,李善人那点卑劣的心思被戳穿,也许一样是有沈谦的手笔在背后。 所以,她又怎么可能输? 可是这话教阿俏听起来却十分不快。这好像是,她始终靠着男人的荫庇一路行来似的。然而她明明没有啊……她不是不知感激的人,可她也并不希望永远都靠着沈谦的保驾护航将这条路走下去。 阿俏一抬眼,望着沈谦。 沈谦正悠闲地坐在椅上,小口小口地啜一杯茶,仿佛全没听见计宜民的话。 阿俏想了想,开口说:“我家是做私房菜的,卫缺若是想要挑战省城的酒家,应该顾不上我家这等小生意。” 酒家老板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原来这位就是阮小姐” 阮家接受审核那次,业内人人都听说过。所以酒家老板一听“私房菜”三个字,就猜到了阿俏的来历。连带阮清瑶也得意洋洋,她阮家的生意在业内这么有名,阮清瑶也觉得脸上有光。 酒家老板登时搓了搓手,叹息一声:“阮小姐不肯出手,那岂不是城里又少了一位能治得住卫缺的名家?” 阿俏轻轻摇摇头,自嘲道:“我算什么名家?再者,我家擅长的是高汤老火烹制,卫缺所做的那样火候精准的菜式,我自忖也做不到。” 说毕,阿俏的眼光又移到沈谦那里。 沈谦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阿俏这样表态,其实是在表示,她无意参与“江湖菜”向省城内各家酒楼挑战的大事,也暗示了一点,她若是真参与了,也有可能输。 她希望旁人能袖手旁观,让她即便输,也输得精彩与漂亮,不输气节与风骨。 这话她不曾付诸于口,可是沈谦也一样明白了,而且当即点了头,允了她,让她放手去闯。 阿俏登时心生喜悦,眼里现出光彩,唇畔一对梨涡若隐若现,这淡淡的笑意令她原本就俏丽的一张小脸显得更加可爱。 “诸位” 周牧云在一旁开口,才说了两个字,声音就一哑。 “此宴已毕,我周牧云就要离开省城了!”他努力镇定,不让刚才见到的情形影响自己的情绪。“盼各位记着这十年之约,各自珍重,十年之后,我们再重聚。” 听见周牧云这么说,席间的人纷纷鼓起掌,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张开双臂,与周牧云相拥,连席间的女子,如李伊宁、容玥等人都不例外。 周牧云所从事的事业,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危险的一个。所以每个人都不吝赠上他们最真挚的嘱咐。 周牧云来到阮清瑶面前,阮清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狂跳不止。她也学着那些留过洋的新派人士一样,伸出双臂,将周牧云抱了抱,依稀能感到周牧云的双臂揽着自己的腰,双眼热乎乎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被她拼命忍住了。 周牧云拥抱阮清瑶的时间格外久,隔了好久才将她放开,最后嘱咐了一句:“瑶瑶,以后别再犯傻了。” 阮清瑶的泪一下子落了下来,赶紧别过脸,缩到一旁去遮掩一二,回过头来,才发现刚才周牧云拥抱自己的时候,阿俏始终站在自己身后。周牧云一拖再拖,其实只是害怕面对阿俏而已。 阿俏却落落大方,伸臂将周牧云一拥,随即放开,又在他肩上拍了拍,小声说:“老周,万事小心!” 周牧云听了这一句,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振奋起来,努力点点头,说:“阿俏,谢谢你!” 他当然还有话没说完,可是再说也只是徒呼奈何,倒不如将这份心事永远埋藏在心底。 最后周牧云来到沈谦跟前,两人都是张开双臂,在彼此的肩上用力拍了拍。周牧云挺想嘱咐沈谦几句的,却教沈谦一句话先堵住了:“你放心!” 周牧云立即哑了,想说的话没好意思说下去。 “倒是你自己,万望小心。我们这些朋友,都希望你能平安。”沈谦诚挚地说。席间这么多人,只有沈谦一个,知道周牧云真正要去执行的,会是什么任务。 周牧云老实不客气地又捶了沈谦一记,“这还用你说?”这两人是从小斗到大的损友,到了分别的时候,却都明白这份友谊其实弥足珍贵,因此都不愿因为情场得意或是失意,令这份友谊有分毫损失。 一时众人从“四川酒家”回去。午后阳光正好,加之路途不算远,所以阿俏干脆邀了阮清瑶一起,穿过省城的闹市,一起走回去。 阮清瑶兀自沉浸在与周牧云惜别的悲伤之中,还顾不上拷问阿俏她与沈谦的关系。两人各怀各的心思,并肩在人行道上缓步前行。午后的阳光从法桐稀疏的树枝之间撒下来,晒在身上,叫人觉出几分温暖。可是阮清瑶到底是郁闷的,每走几步,就长长地叹一口气。 “姐,你看,那是什么?” 阿俏伸手一指,阮清瑶抬起头,正见到远处有个路边摊,大约卖的是红油抄手,支着一口大锅,锅内嘟嘟地滚着水,白乎乎的水汽蒸腾着,辣椒油的香味远远地飘过来。 “难不成你还饿着?” 阮清瑶没好气地回了妹妹一句。 阿俏却说:“我原以为这卫缺到了‘四川酒家’,他留下的那些摊子就收了。可看起来并非如此啊!” 阮清瑶连忙定神一看,果然见这路边摊换了人,由一老一少一对父子模样的人在招呼主顾。 路边摊生意甚好,食客络绎不绝,摊上事先准备的高高一摞干净瓷碗迅速地矮了下去。看着摊子的那对父子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仿佛对能这样讨生活,已经感到十分满足。 阿俏与阮清瑶经过这个红油抄手摊子,见到支起的那口大锅旁边用红纸贴着两行字,像对联似的。 阮清瑶小声念了出来,“名驰巴蜀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州!这不就是,这不就是那谁……” 阿俏点点头,小声说:“卫缺!” 两人越过抄手摊子,又走了里许。阮清瑶皱起眉头:“怎么又是一个?” 阿俏点点头:“这回是麻辣锅子。” 她们走进,见这个专做麻辣火锅生意的路边摊上,也是高朋满座,还有人在旁排队等着,等着什么时候店家能空出一眼灶出来。 阿俏眼疾手快,往这摊子里一站,指着一只小锅说:“店家,这里结账啦!” 她顺手将坐在这一锅旁边埋头涮着毛肚的小姑娘拎了起来。 “小凡,跟我回家去!” 小凡吃得满嘴红油,带着讨饶的眼神望着阿俏,“三小姐,我这还有……两块毛肚没涮好,你等我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啊!” 阿俏无奈至极,帮小凡结了账,也绝了她再叫新菜的心思。待她那两块毛肚吃完,就赶紧拉着小凡回阮家去。三个人一起离开的时候,阮清瑶凑到阿俏耳边,小声说:“还是那句话!” 味压江南十二州? 阿俏点点头,心里有数。 她们回去这短短一路,这样的路边摊总共见到三四家。 阿俏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卫缺一旦在四川酒家发难,城中这种平日少见的路边摊就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用的还都是同一句口号。 看起来这“江湖菜”,已经做好准备,大举进攻,准备全面占领这省城了。 “小凡,你怎么又忍不住偷偷出来吃这‘麻辣锅子’呢?”阿俏淡淡地教训小凡,“上回吃得太辣,回家就肚子不舒服,你还记得么?” 小凡一面用手绢抹着红红的嘴唇,一面笑嘻嘻地回答:“三小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刚吃完的时候确实是不想再吃了,但是过两天不吃,却越来越想,一定要吃一顿才能解馋。解过馋之后立即不想了,但过了两天……三小姐,你知道的。” 阿俏明白小凡所指,这种“周而复始”的情结,简直已经成了一种“辣瘾”了。 第160章 送别周牧云之后,阿俏接连两天都留在家里,没出门。 不过她却将阮家的家厨都散了出去,让他们也见识见识那些在省城里迅速崛起的“新味”。 高升荣老成持重,知道吃太辣的容易上火,稍许试了试,就不敢再吃。但是其他人如二厨和帮厨们,得了阿俏的允许,大多去将那些新鲜吃食试了个遍,回来一概都啧啧称赞,赞这些菜式小吃极富新意,“是怎么想得的”? 阿俏却不许他们只一味贪嘴,让每个人都将自己见到过的、尝试过的、标有“味压江南十二州”的路边摊全记录下来。她甚至还寻了一幅省城的地图,将那些路边摊的位置一一标了出来。 全部功课做完,她越发确定,这“江湖菜”在省城内行动,是事先精密谋划,算好的。恐怕在半年之内,这些路边摊,就能占据省城饮食行当的半壁江山。而省城里原来那些酒楼饭铺,一面要应对卫缺的挑战,一面还要慢慢调整经营,恐怕难免元气大伤。 阿俏想了想,决定先去见一见狄九,然后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去见一见本省饮食协会的会长赵立人,与他谈谈此事。 她刚换上了出门的衣服,就听门房来报,说是有位女客,姓周,来见她的。 阿俏想,姓周的女客,除了周逸云该是再无别人了。 可是周逸云来她阮家,难道不是该来见姐姐阮清瑶么? 阿俏赶到楼下花厅中,正见到周逸云坐在花厅里等着她。这位周小姐,如今已经像是脱胎换骨一样,阿俏几乎不敢认,辨了一会儿,才走进花厅,淡淡称呼一句:“周小姐?” 周逸云抬起头。她如今的打扮,较之上回阿俏在惠山见到她的时候更加时髦。周逸云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式,一条胭脂色的缎带束在她浓密的黑发之间,一张粉面之上,眉目如画,口红点出小小的一点樱桃小口。 周逸云见到阿俏进来,立即站起身,她身上穿的是丝缎旗袍,极柔软的面料却耀眼地反射着光鲜。阿俏觉得晃眼,一偏头,让开了眼神。 “阮小姐,我有些事,想与你单独说一说!”周逸云单刀直入,紧紧地盯着阿俏的双眼,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说:“好,请你与我来吧!” 她带着周逸云,从花厅里出去,转过阮家大院的西进,往她自己住的小楼走去。 周逸云不带任何感情地打量着阮家的院落和种种陈设,阿俏看着她的神色,完全猜不出这位周大小姐来寻自己,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逸云?” 阿俏带着周逸云路过阮清瑶住的头一进小楼,正巧撞见阮清瑶。阮清瑶见到旧友,又惊又喜,赶紧一路小跑,从楼梯上下来,双手握住周逸云的手,说:“你哥哥说你去了上海,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回的省城?住多久?” 周逸云不动声色,缓缓将手从阮清瑶手里抽了出来。 “阮二小姐……” 她一开口,阮清瑶的脸色就变了。 “逸云,你这是……还在生我的气?” 周逸云嘴角讥诮地勾了勾,淡淡地回应:“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么?” 阮清瑶睁大了眼:周逸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这辈子对周逸云说过的话,没一万句,也有九千句吧,她哪里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你这个人,对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上心。我又哪里例外?” 周逸云重复起阮清瑶的话,声音发冷,将阮清瑶激得往后退了半步。 “我如今已经学乖了,对我不上心的人,我也不会上心的。就这么简单。” 周逸云说完,转身就走,追到阿俏身后,又转过身望着阮清瑶:“对了,你既然问了,我就提一句。我明日就回上海,今天是专程来寻你妹妹,问她一两件事儿的。” 说完周逸云转脸看向阿俏,彬彬有礼地说:“阮三小姐,请你带路。” 阮清瑶愣在当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曾经被外祖家的亲人背叛、谋算,这些到也罢了。只是她全没想到与自己友情甚笃的周逸云竟然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阮清瑶立在原地,待了半晌,赶紧转身,“咚咚咚”地跑上楼去,用手巾擦了脸,这才慢慢下来,重新候着周逸云。 阿俏将周逸云带到了自己所居的小楼上,请周逸云坐下。 周逸云打量一圈阿俏的闺房,只见她房里陈设简单,没有多少装饰,桌上则垒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周逸云当即“嗤”地笑了一声,寒声开口:“果然是商家女,不过尔尔。” 阿俏却一点儿都不着恼,自己在周逸云对面坐了,抬起眼平静望着对方,淡淡笑道:“周小姐难道就不是商人家的女儿了?” 周家祖上以商业发家,后来从政。周逸云若说自己不是商家女,那也有点儿忘本。周逸云被阿俏这么一问,当即尴尬地扭过头去,望着窗外。阿俏小楼的窗外是一株高大的女贞,在这初春时节依旧是一片翠绿。 “依我说,周小姐今天上门,该不止是来给我姐找不痛快的吧!” 周逸云听了,心头一口闷气涌上来,怒道:“你当我想来你这儿么?我这不还是为了士安哥哥?” 阿俏蹙起眉,她倒是没想到过,周逸云会因为沈谦的关系,找到她家里来。 “我只问你一句,”周逸云双眼紧紧盯着阿俏,“你有没有私下和士安哥哥订婚,或者是……结婚?” 阿俏的眉头更是紧紧地拧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周逸云盯着阿俏的脸,看了半天,突然有些失神,片刻之后,她小声地开口:“长相普通、打扮土气……我真是不明白了,士安哥哥为什么就能看上你,而且我哥哥也……” 阿俏站起身,冷冷地道:“周小姐,如果你专程过来,只是想跟我说这些,那好,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你这就请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阿俏听见周逸云说得不入耳,当即起身:这里是她的家,她没有道理让别人欺到跟前。 “我知道了,”周逸云颇为敏锐,见了阿俏的反应,已经判断出来,当即起身,站在阿俏面前,“你根本没和士安哥哥订婚,更提不上结婚的事儿……” “周小姐,我和士安之间,是我们两人自己的事儿,不劳尊驾多问。” 阿俏说出口之后才发觉,原来她称呼沈谦一声“士安”,也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 果然只因为这一声称呼,周逸云的脸开始因为嫉妒而扭曲,她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半天才道:“你……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士安哥哥的身份有多重要么?你知道他现在在做的是多么危险的事么?” 阿俏登时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沈谦这个人有多么危险?“仙宫”那夜,及至后来几天,都是她陪着他一起这么并肩过来的。当时身在其中,她丝毫不觉得怕,可是时候再回想,确实挺怕的。一切都挺巧合,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他和她,就都完了。 “不知道吧!”周逸云见阿俏没接口,登时又得意起来。 “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士安哥哥,其实是督军沈伯伯的独子。” 阿俏眉一挑,沈谦是督军沈厚的独子,那沈谨又是什么人? “士钊哥哥是沈伯伯收养的养子,听说是族兄之子,从小父母双亡,由沈伯伯抱过来养在膝下的。士安哥哥才是沈伯伯的亲生独子。” “这又如何?难道你会认为,督军大人会因此对那兄弟两人厚此而薄彼么?” 周逸云干笑一声,说:“自然不会,可是沈伯伯身后的继承人,却一定是士安哥哥,而不是士钊哥哥。” 阿俏仔细想了想,这哥儿俩她都算是相熟,沈谨和沈谦长相并不完全肖似,甚至狄九见了沈谨头一面,就提过他长得不像是沈谦的亲哥哥。她再仔细想想,甚至这哥儿俩的名姓里,也都透着一点儿蛛丝马迹。沈谨名“谨”,字士钊,或许是沈厚盼这个养子能处世谨慎,但是该出头的时候应该像一把锐利的刀;而做弟弟的名“谦”,或许是幼子兼独子的缘故,沈厚盼他谦和自处,切莫自视太高。 “那又如何?这是沈家的家事,又何劳周小姐在这里操心?”阿俏见周逸云面带得意之色,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 “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论地位、论家声、论家业……你没有半点可以配得上士安哥哥的地方,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说着周逸云轻笑了一声,“你连士安哥哥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呀,还真是高看了你呀!” 周逸云见了阿俏的反应,开始觉得,或许阿俏只是个假想敌而已。 “至于我配不配得上士安,周小姐,我提醒一句,你姓周,不姓沈,这个还真轮不到你来判断。”阿俏一字一句地驳周逸云,“至于士安有些事情不愿告诉我,那是他的选择……我虽然盼着将来能与他一起共担肩上的担子,可是我现在却尊重他的选择。周小姐,你是不是也应该尊重一下他的选择呢?” 周逸云登时哑了。 她与沈谦自小相熟,自然知道这个“士安哥哥”的脾气,一直非常有主见,一旦拿定了主意,十匹马都拉不走的。 一想起士安哥哥可能选择了对面这个女子,而没有选择她,周逸云就觉得懊丧非常,到最后竟然捂着脸,小声哭了起来。反倒教阿俏尴尬了,实在没法子了才压低了声音说:“周小姐,好像你才是上门找茬儿的人啊!” 她没做什么呀,怎么反倒变成了对方在哭呢? 一时周逸云抽抽搭搭地问:“我只要你老实说一句,你和士安哥哥,究竟订婚了没有?” 阿俏摇了摇头。 她到底不能骗周逸云,也不能骗自己。 而这辈子沈谦对于她来说,是个意外。 沈谦与她的亲近,或许让她欣喜让她安慰,却从来没有给她增加一星半点的安全感。虽然她明白自己的感情,也明白这份感情的前景并不那么光明,可是这又如何?无论有没有他在身边,她都必须努力前行她别无选择。 周逸云一见阿俏如此,陡然松了一口气,似乎她还有一丝续命的可能。 “周小姐,你如今这样痛苦,其实与我并无关联。”阿俏知道这话说得有点儿残忍,可是她必须得说。 “你所抱怨的,并不是我,只是士安不中意于你,这一件事。” 周逸云哭得双眼发红,听了这话,却照样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阿俏。 “我只知道,士安心仪的人不是你,那么他的人生便与你无关。至于我与他究竟能不能成,我们两人是否般配,就都是旁人的故事,与你无干!”阿俏说着,声音里渐渐带上些怜悯,“所以你,为什么要在别人的故事里,浪费你的大好人生呢?” 周逸云终于“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大声说:“你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狠狠地一抹眼泪,提起外套,转身就往楼下去,一面走一面说:“像你这样大言不惭的女人,不知羞耻的女人,我要把你的话全都告诉士安哥哥去……” “周小姐,好走不送!”阿俏算是勉强尽到一点儿主人的礼数,她从小楼上探出头去,正见到前面一进的院落里,周逸云脚步匆匆,直接从在楼下候着的阮清瑶身边越过去。 阿俏叹了口气,心内暗暗地想:近来阮清瑶各方面一直不顺逐,感情受挫,钱财损失之外,又加上一条,友情从此夭折,与旧日好友成为陌路。看来她得抓紧时间,给阮清瑶多找点儿事情,好让她忘却这些挫折。 少时阮清瑶缓缓上楼,来到阿俏的卧室。 “她就这么走了啊!”阮清瑶的声音有点儿发虚。 “周小姐与我说的那些话,二姐都听见了吧!”阿俏轻声问。 阮清瑶点点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八卦地冲到阿俏身边来拷问她的感情生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逸云这样一去,只怕会弄巧成拙。” 阮清瑶虽然将自己的感情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可是看旁人却还是眼光独到,看得很清楚,“士安听了她的转述,恐怕高兴还来不及。依我看,那天在四川酒家,士安对你待他如何,恐怕心里还有些惴惴,有些拿不准吧!” 阿俏一想,自己也明白过来,往椅上一坐,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免得教旁人看见了她“腾”地转红的面颊。 那天沈谦确实曾经说过,“你的男人,请勿嫌弃!” 而她刚才竟然也说了,“盼着将来能与他一起共担肩上的担子”,还说了,要“尊重他的选择”所以,如果他真的选择抛下两人身份地位的差距,真的选择了她,那么他们两人,这辈子,就真的有机会……能共度余生了? “逸云这次回去寻士安,满心指望着将你形容成一个大言不惭、势利攀附的女人,却没曾想她会成为你和士安之间的传话筒,将你平时说不出口的那些话,一一都说给士安听,让士安对你的心意,再无犹豫。” 阮清瑶望着阿俏窗外那株常绿的女贞,幽幽地说。一到别人身上,阮清瑶的头脑立即清醒了,看人心看得很准。 “已经三年了,这个傻姑娘,”阮清瑶惨然叹息一声,记起当年周逸云头一回向自己哭诉的情形,“若是当年我就劝她放弃士安,另觅良人,是不是上天会少折磨我们一点。” 她感叹周逸云,也一样在唏嘘自己。世上没有后悔药卖这感触,令阮清瑶体会得太深了。 “二姐,若是你还当周小姐是你朋友,便该时时关怀一二。我反正是会不介意的。” 阿俏抬起头,轻声劝了一句。 “晚了!”阮清瑶埋下头,手指使劲儿缠着她的头发,无力地冒出两个字。 第161章 阿俏将家里的生意交给高升荣他们,自己出门去找狄九。 “狄九叔?”阿俏转进狄九那间苍蝇馆子所在的小巷,没有像以往那样闻到小面馆里传出的香味,惊讶之下,快步走过去,见到狄九正蹲在面馆的门槛儿上,手里拿个旱烟袋正在抽。 “狄九叔,”阿俏惊讶不已,“你怎么没开门做生意?” 她印象中狄九的面馆无论寒暑,每天都是开门的。可是今天阿俏一进门,就感觉出异常面馆里的灶是冷的。 “狄九叔,你这是怎么了?”阿俏见狄九不答话,干脆来到狄九身边,往门槛上一坐,“是因为近来生意不好的缘故么?” 城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做小吃的路边摊,火锅、抄手、水饺、包子、汤圆、石磨豆花儿……味道麻辣劲爆不说,价格着实公道,一下子令省城所有的小吃食铺,全部受到冲击。 可阿俏全没想到,狄九的生意受到冲击,竟将他打击到这个份儿上,连生意都不想做了。 “是我没用!”狄九幽幽地吐出一个烟圈。他脸色很差,大约吃不好也睡不好。 阿俏一呆,隔了片刻,又问了一句,狄九却还是那句话,“是我没用!” 阿俏见狄九这般模样,当即转身,转到灶下去看了看,随手收拾了柴火和稻草,找出了狄九的火柴,就开始替他生火。 “阿俏,”狄九终于不得不转过身,望着店里那个来去忙碌的身影,“你这是做什么?我连面都没和,你就是再忙活,我这店也没法儿做生意。” “狄九叔,我可不管你什么有用没用的这句大瞎话。”阿俏板着一张俏脸,“你就算是不做生意,自己可也得吃东西吧!你这么一把年纪了,我不在的时候可以不管你,可是眼下我在这儿,总得给你张罗一顿饭!” 说着自己去后院淘米,先将米粥熬上。如今天气还冷,米粥熬多点儿,搁在室外,也不怕坏。她现在多做一点儿,狄九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铁定会在店里吃饭,而不会随处去乱吃一气。 她接着去翻翻狄九存着的菜。果然见如狄九所说,这人什么都没准备,平日里惯做的猪腰猪肝,一件都没有,只有梁上还挂着一小条腊肉。 阿俏一转身,拎了个篮子就出去,说:“狄九叔,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狄九知阿俏脾气倔强,拦不住的,只得由她去了,自己回屋内盯着灶上滚着的米粥。他见灶旁边隔着的木炭少了几条,自然晓得阿俏是在按给沈谦熬粥的标准在给他准备食物。狄九见状,长长叹息一声,倒觉得心口渐渐暖起来些。 阿俏拎着个小篮子出去,过不多久,转了回来。听见狄九的铺子里有熟悉的说话声,往里瞅瞅,也有点儿发怔。 “刚开始那几天,也是奇了,我大开着门,就是没生意。那些熟客也不例外。甚至有一回,已经有客人在我店里坐下来,眼瞅着我那面条就下到锅里去了,客人就又给人叫了出去,说是外头推过来一爿柴火摊子,做的抄手味道绝妙,客人就又走了,于是我就又白搭了……” 狄九说得甚是辛酸。 “我知道了这些事儿,干脆出去转了转,好家伙,城里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小吃摊,一家家都是价格便宜,量又足,虽说那味道确实是挺辣的,可是这省城里的人吧,他们就从来没尝试过这样辣的小吃,那些东西虽说是辣,可是辣起来开胃啊!”狄九叹气。 坐在店里的另一人就开了口,柔和地问:“所以您这两天就干脆没做生意,打算避其锋芒,是不是?” 说话的人虽然背对着阿俏,可是她不用看脸也认得这人。 果然听狄九点头说:“沈先生,谁说不是呢?” 阿俏的脸有点儿发烧。她也不知道周逸云是否应跑到沈谦面前“告过状”了,如果是,那沈谦可已经将她那些“不害臊”的话都听去了。 可是这人竟然像是算到自己会来狄九这儿一样,竟也赶了过来。听起来狄九对沈谦颇为敬畏,不敢隐瞒,正将他最近经历的一切都向沈谦和盘托出。 阿俏一下子扁了嘴,好个狄九,看在一张身份凭证的面儿上,就对人家那么恭敬,什么话都肯讲,可偏自己在时就什么都不肯说。 她瞅瞅篮子里的物事,一时怒从心头起,决定新账旧账一起算。 “狄九叔,我回来了!” 阿俏招呼一声,没理会狄九对面那位。 狄九赶紧向沈谦使个眼色,似乎在央求沈谦别把自己给卖了。 沈谦笑笑,不动声色。 阿俏提着篮子直接去了灶下,“狄九叔,我刚才去取了点儿酱园的小菜,顺便扯了一把芦蒿,都已经洗干净了的。你这儿没菜,我给你做个腊肉炒芦蒿吧!” 狄九又瞅瞅沈谦,示意对方,如果吃不消,可以撤了这丫头,正变着法儿要了结旧日恩怨呢! 当初沈谦离开,就是假托想吃芦蒿,将阿俏支开,自己才从容离去的。 如今阿俏见沈谦与狄九都在,自然要“好好”地招呼这两人一道小炒。 自从阿俏进来,沈谦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阿俏的身影,见到狄九的“好心提醒”,他忍不住轻笑:他这可不就是来“自投罗网”的么? 果不其然,阿俏将灶火烧旺了,立即蹲在灶下,将洗干净的芦蒿择成一段一段,见狄九不剩多少油了,就切了几片腊肉,在油锅里煸出油来,再放芦蒿进去,急火快炒,顷刻即熟,芦蒿那带有一点点药气的野菜香味立即肆无忌惮地涌了出来。 这碟芦蒿,甚至完全不用油盐,只借腊肉煸出来的那一点点油,和着腊肉的咸鲜味儿就够了。 “砰”的一声,阿俏将一叠芦蒿炒腊肉撂在桌上,沈谦与狄九都是一震,只不过沈谦是故意夸张,狄九是真怕而已。 “你们两位,要不要再来点儿酒水?”阿俏粗声粗气地问,“嗯,狄老板饮不得酒,得了,给你们各自来点儿薄粥!” 阿俏于是下去灶台那里盛粥,留下狄九和沈谦两个人在互使眼色。 而阿俏,也当真给两人各舀了一碗新熬出来的粥,一抽筷子送到两人手里,接着又盯着沈谦,单看他敢不敢用这芦蒿。 狄九在对面看着,也觉得有点儿不忍心,芦蒿之类的野菜毕竟比不得葱姜蒜,那味儿喜欢的人是爱之如命,讨厌的人则是一辈子都不愿意沾的。 沈谦故意苦着一张脸,伸筷子挟了一段芦蒿,送入口中,慢慢嚼了,那表情几乎在说:就算是毒|药,我也给你都吃了。 狄九心生疑惑,心想:没有这么难吃吧!当即也挟了一筷,送入口中,忍不住大声称赞:“嫩,好嫩!” 初春的芦蒿最嫩。 阿俏更是只取了最嫩的一段尖尖,一点一点择出来。旁人家能炒十盘的量,在她这儿,也就只炒出这么一盘。 只见沈谦又挟了一段,送入口中,这回仿佛他能适应芦蒿那种微带些许苦味的香气了,而且渐渐地品出些滋味。他尝毕笑着对阿俏说:“以后阮小姐请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绝无二话的。” 狄九会意,赶紧开腔:“哎呀,这哪行?沈先生难道不是有好些东西忌口不吃的?” 沈谦见他配合得绝妙,暗中竖了竖拇指,当即说:“以后要处一辈子的人,自然是她做什么,我吃什么,绝不敢有二话。” 阿俏见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立时明白这周逸云该是已经将话给“带到”了,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热,赶紧去将从酱园带来的小菜各自取了一点儿,用小碟儿盛了,端到桌面上来,打横坐下,听狄九与沈谦说话。 “是我没用” 话题一回到省城里最近的新鲜事儿上,狄九又老调重弹。阿俏听了几乎想要打他。 “那些人,是帮里的,我大多见过。”狄九咧嘴一笑,神情有些落寞。“我当年也发愿,想让帮里的兄弟们,尤其是帮里那些勤勤恳恳,肯以手艺为生的人,过上好日子。可是看起来,我和阿缺差得很远那!” “阿缺?” 阿俏与沈谦互视一眼,知道该是指的卫缺。 狄九饮不得酒,只能从善如流地喝了一口粥,那端碗的架势隐隐还有些当年“大碗喝酒”的威风。 “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是苦哈哈的出身,祖上有拉纤的、有挑担的、有撑船的,大多不识几个字,从小在江边码头上讨生活。后来我们这些人琢磨出好些又简单、又下饭的菜式,苦力们吃了都说好。因为这个机缘,码头旁边就慢慢地出了个帮会,帮会里的人号称是‘江湖中人’,做出来的菜式叫‘江湖菜’,大家有豪情,有干劲儿,一有机会就拼命干活儿挣钱,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让咱们的下一辈也能读点儿书,人生能多点儿机会,别总再过那么苦的日子了。” “可是……” 狄九说到这儿,声音一噎。 阿俏心想:狄九看来对他那个江湖帮会感情很深,也不知当初是怎么从帮里反出的,竟让人那么不待见他。 沈谦则始终没吭声,只管盯着狄九出神,似乎在思索什么。 “后来我们有些菜式,就叫城里那些官老爷家的厨师给学去了,后来传到酒楼里,改成了特别精致的上好菜式,好几个大洋一道菜,酒楼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这些创了菜式出来的人,反倒什么都没得。” “于是我们就去质问那些酒楼。酒楼一本正经说是从某某官老爷子传出来的方子。我们再去问那起子当官的人,他们哪里肯管这个啊,到最后还不是我们自己……来保护自己?” 阿俏与沈谦对视一眼,两人都知道狄九轻描淡写,可当初“江湖菜”却十足十地在风雨飘摇中诞生、成长、壮大的。 “完了那些酒楼还耻笑我们,问我们怎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我们的‘江湖菜’能不能上得台面。” “当时帮里好些兄弟们都气不过,有人就立誓,将来总有一天,要将那些做所谓正统饮食生意的酒楼全部都打败!” “那人是……”沈谦忍不住打断了狄九的话。 狄九点头,说:“是的,那人就是卫缺,他那会儿还年轻,是个孩子,我们都叫他阿缺。没曾想这么几年以后,带同大家一起杀到省城里来的,就是阿缺。” 阿俏点点头。 这与她所猜想的相差仿佛,省城里一夜之间,多出来这么多小吃摊子,而且摊位布局合理,各不冲突,一定是事先谋定而后动,早早就计算好了的。 “我为什么说我本人没用呢?”狄九百无聊赖地说,“当年我从帮会里退出来的时候,也曾信誓旦旦地想在省城做一番事业的,可是到最后却发现,独木难支,寸步难行,混了这么多年,还只守着个小小的店面。” 他望望沈谦,补了一句,“若是我没遇见先生这样的贵人……” 他见到沈谦比了个手势,连忙改口,“若是我没遇见阿俏姑娘这样的贵人,我到现在都是个黑户。” 阿俏明白狄九的痛处。她知道当初狄九进省城的时候是背了案底的,所以一直见不得光,只能偷摸着开个小店面。否则凭狄九的手艺,他也不至于混得那么惨。 可是无论阿俏怎么旁敲侧击,狄九就是不肯实说,他当初是怎么背上案底,又是怎么反出“江湖帮”的。 “狄九叔,我也不知该怎么劝你。我只是想说,菜式是不分贵贱的。最终评判菜式的,都是人,是那些平平常常的食客。你的店也许眼下没生意,可是那些常年信赖你,喜欢你这间面馆的主顾,尝试过外头的新鲜吃食之后,一定都会回来。” 阿俏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所以,狄九叔,你可别妄自菲薄,你这间小面馆,铁定能长长久久地开着,成为个百年老店!” 狄九听阿俏这么说,心里安慰,脸上总算多了点儿笑模样。 反倒是沈谦,凝神想了又想,最后问狄九:“那个卫缺,究竟是何等样人,狄九叔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二?你可知道,自从卫缺那天向‘四川酒家’发出挑战,这短短几天,他已经连下三城,赢了城里的三家酒楼了。” 第162章 据沈谦所说,那卫缺在短短三天之内,连赢三场比试,赢了包括“四川酒家”在内的三间酒楼。 对于阿俏来说,卫缺能赢三场比试,并不出奇。出奇的在于他这三场比试的方式不同,所做的菜式,品尝的人不同,而卫缺毫不例外都以较大优势胜出了。 第一场,卫缺对阵“四川酒家”,请了业内知名的几位名厨,算是专业评审,一一点评,卫缺以七对三的优势全胜。“四川酒家”的几名厨师,原本自视甚高,看不起卫缺做的“土菜”,输了之后,对卫缺的菜式,不得不服。 第二场,卫缺叫板省城新晋名店“聚仙阁”,双方各自摆流水席,前来观赛和品尝的省城市民大约有五六百人,由这些普通市民投票,卫缺以压倒性的优势,教“聚贤阁”输得没有半点儿脾气。 第三场,卫缺点名点了城内经营百年的老字号“青云楼”,“青云楼”提出比试时限定材料、限定菜式,甚至限定调味的味型。比试的结果是由双方相互品尝,彼此决定。 这种比赛方式,“青云楼”原本觉得胜券在握,可到最后还是“青云楼”的主厨认输,而且输得口服心服。 沈谦说到这里,阿俏与狄九互视一眼。 就这样,卫缺竟然也赢了? 世人总认为卫缺做出来的“江湖菜”主打麻辣重口,一时风靡省城多少是因为口味新颖、出奇制胜。阿俏那天试过卫缺做的一道“辣子鸡”,却明白卫缺这人的手艺绝不简单,控制火候的水准甚至还在她之上,也并不比狄九逊色。 如今卫缺胜了三场,名声大噪,恐怕要令省城整个饮食行业人人自危了。 狄九想了想,对阿俏说:“你们阮家,是做私房菜的,一天最多只摆三席,阿缺应该看不上眼。”他又自嘲地笑笑,“我狄九,这么小小一爿店面,生意清淡,阿缺想必也顾不上。可是省城里的旁人,恐怕要好好地喝上一壶喽。” 沈谦当即问:“卫缺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觉得他四处挑战,有备而来,恐怕不只是要挑下全省城的酒楼这么简单!” 狄九答道:“卫缺那个孩子,可能是年轻的时候被人欺负得太狠了。自小就只想着要为帮里的人争口气。这个孩子还有个毛病,不服输,但凡他输给了什么人,会千方百计地将场子找回来。” “我向你们提起过的那次,‘江湖菜’被人学了方子,改头换面,卫缺特别不服气,从那时候起,就天天苦练厨艺。当时帮里人都问他为什么,他只说咽不下这口气。我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为了今天吧!” 阿俏听了,忍不住点了点头,说:“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妥,毕竟人活一口气。而且他如今是真刀真枪地以真本事去与人比试,若是他当真一路赢到底,省城里做这个行当的,也怨不得他什么。” 沈谦扭脸望望阿俏,微笑道:“我看我们阿俏姑娘,还听敬重这个卫缺的。” 阿俏点头:“我是敬重啊,这世上,一切有能力的对手,我都敬重。但我会想着,我自己也不差啊!若是他不挑战我,便罢了,但若真的有机会与他对阵,我会很乐意,见识见识这个对手。” 她一番话说得豪气,沈谦与狄九同时叫好。 狄九一兴奋,就开口:“算起来这个卫缺的姑姑,还是我……” 说到这儿他突然哑了,脸色一变,掩饰着端起面前的粥碗,大声说:“喝酒……不对,喝粥,喝粥……” 他灌了自己一口粥,登时呛到了,大声咳嗽,几乎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阿俏与沈谦面面相觑,沈谦伸手,在狄九背后拍了拍,帮狄九顺了气。阿俏则再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可是狄九却学乖了,再不露半点儿口风。 “狄九叔,我们先走了,你可要答应我,明儿打起精神,开门做生意。”阿俏看着狄九吃过东西,又帮他把灶下都收拾了,狄九一一都应了。阿俏这才与沈谦并肩离去。 “你”沈谦开口。 阿俏恰好同时说了一句:“我……” 两人都立即收了声。 “你”阿俏低着头,右手捻着衣角,再度开口。 恰好沈谦同时也开了口:“你……” 这样的巧合令两人同时觉得十分好笑。阿俏抬起眼,到底是笑了出来,面颊上显出一对俏皮的小酒窝。 “我送送你?” 沈谦低头,微笑着问阿俏。 阿俏却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低下头说:“沈先生,对不住……” 她指的是那道炒芦蒿,她可是看着沈谦紧皱着眉头、苦着脸吃下去的。她对沈谦总是这样:逼他吃的时候一时好爽,可是真看他乖乖吃了,心里总能涌上一丝歉意,一腔柔情。 “你是对不住我!”沈谦故意板着脸。 阿俏一惊抬头。 沈谦盯着她的双眼,“在旁人面前能叫我‘士安’,当着面却总是这么疏远?” 阿俏一呆,才想起来,她当着周逸云的面,可以顺理成章地叫他“士安”,可是真当了面,这一声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沈谦见逗得她够了,长声一笑,伸臂轻轻揽一揽她的肩膀,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有你这样对我,我才感安心,至少你还在努力掰着我那副坏脾性,还在乎我,没嫌弃我……” 阿俏暗想:哪里就敢嫌弃你了呢? 自从周逸云对她说了那番话之后,阿俏多少还是会觉得自己与沈谦之间,有那么几分距离。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有几分怕你嫌弃的。”沈谦眼神明亮,在阿俏面上流连片刻。两人随即各自转过身,并肩往巷口外面的大路上走去。“你是个极有天赋的厨师,可我偏偏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总要你处处迁就。我当时就想着,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 “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我才觉得自己其实挺傻气。”沈谦没确指是那一件,阿俏的脸却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还能是哪件事儿呢? “我一再忌口挑食,可以算是一桩心病,说到底,是一件能克服的事,我却从小到大一直都在逃避、抗拒。”沈谦背着手,沿着小巷缓缓往前走,面上挂着舒心的微笑,“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当时没找到非克服不可的理由吧!” “现在我明白了。”沈谦望着低头陪在他身边缓缓前行的阿俏,小声说,“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饭……不管是金莼玉粒,还是清粥小菜。” 阿俏红着脸,将头垂得低低的。沈谦能清楚地看见她连后颈都涨成了好看的樱粉色。 “那天承蒙周小姐不弃,为我们两人传话,”沈谦微笑说着,“你的心意我已确知无疑,而我的心意,也与你一样,绝无转移……” 阿俏心想,可怜的周逸云,果然被阮清瑶说中了,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传声筒。 “除此之外,我还想要感谢你,感谢你尊重我的选择。” 两人一起转出窄巷,沈谦习惯性地将他头上戴着的帽檐拉低一点,继续说:“我会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阿俏有点儿困惑,抬起头来,望着身边的男人。 连周逸云都知道的,她却还没有机会问个明白么? 可能是她困惑的表情太可爱,沈谦竟没忍住,轻笑出声:“旁人知道,未必就是真的。而我,一定让你看清楚真实的我。我有这个自信,虽然我不能算是个好人,可是我正在做的事,不会分毫有损你的身份与名望,更不会令你失望。阿俏,你可愿信我?” 阿俏是相信他的。 否则也不会在那一晚豁出了性命地勇敢着,将他护到安全的地方。 只是她难免有些不放心。 “你,你……平时在外,要多保重!” 沈谦点点头,说:“时时检查要用的车子,用司机的时候,也要小心。我都一一记着。” 这两人,已经并肩来到盐阜路上。阿俏一怔,才记起这是自己在去惠山之前那一晚嘱咐过他的话,没想到这人还一一都记得清楚。话说回来,那次说完这些话,她是做好准备,永远不再见这人了的,可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转回他身边,再无退路。 “还有,有个叫做浔镇的地方,能不去,就千万别去。”阿俏犹犹豫豫地,又补了一句。 “浔镇?”沈谦别过脸,他记得曾听阮清瑶无意中提起过,浔镇是阿俏的故乡,她自小长大的地方。他没想到阿俏竟会提点这个,再看看阿俏面带忧伤,欲言又止,心里微微触动,不知道这个女孩子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不过,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从今往后,她都有他了。 “阿俏别怕,”沈谦轻声嘱咐,“有我在,自然护你一世平安。” 阿俏抬起脸望着身边的男人,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认真地说,“有你的一世平安,才能谈得上护着我。” 她说完立即红了脸,可就是倔强地不肯再低头,而是继续盯着沈谦的眸子。 沈谦不由震动,他敏锐地感觉得到阿俏实实在在是在为自己担心只是这担心来得有些蹊跷,难道有什么事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曾真真实实地影响到了阿俏,才会令她如此担心的。 沈谦心内震动,面儿上却不显,暗暗记下,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点头道:“浔镇,我记住了。一切全凭阿俏吩咐。” 这时两人已经将将走到阮家大院所在的那条小巷的巷口。阿俏见男人记下了她的话,心情舒畅,冲沈谦点头,欢声说:“谢谢你送我,我已到家啦!” 沈谦也点点头,小声回她:“近来我父不在省城,不过,我会尽快央媒前来……” 阿俏听见“央媒前来”四个字,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 不过她也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向来决断,一旦下定决心,就再无转圜。 她眨眨眼,觉眼眶有点热,赶紧说:“这个,也不用那么着急。我,我这边么……我也得先把阮家的事处理好才行……” 她若是想要与沈谦共度余生,阮家的事,一定要先妥善处理。否则她的夙愿便无法实现。 沈谦却摇摇头,肃容说:“不行的,我着急!” 阿俏窘得不知该回复什么才好这人,他竟说他……着急? 他急什么呀? 却听沈谦“嗤”的一笑,冲阿俏一躬身,说:“所以阮家有事,但凡可以效劳的,我沈士安听凭阮小姐吩咐。” 阿俏这才知道他先前是开玩笑,可是这前后两句话连起来听,确实拳拳之意,溢于言表。 她一下子更扭捏了,不知该回什么好,只能窘迫地伸出手,冲沈谦挥了挥:“士安……大哥,再见了。”然后转过身,往巷内快步走去。她的粗跟皮鞋鞋跟敲击着青石地面,脚步声格外清脆。 只是她没走出几步,就已经回头望向沈谦。 只见对方依旧斜倚在巷口,双臂抱着,望着她,见她回头,也伸出手向她挥挥。沈谦还是像当初那样,候在巷口,目送她归家。 阿俏三步一回头地回到阮家大院门口,再回头时,沈谦还在那里。她一下子心安了,知道沈谦会一直在哪里守护着她。能护着她,他自己定会是安好的。 沈谦望着阿俏在阮家大院门口冲自己挥动着手臂,也笑着点了点头,摘下礼帽,贴在胸口,直到目送她进了阮家的院子,他才连咳数声,开口道: “都出来吧!” “小爷叔!”也不知从哪里涌出十几个人,有老有少,服饰打扮也各自不同,多是车夫、货郎之流,甚至还有一名巡捕模样的。阿俏早先和沈谦一起过来,完全不曾注意到她身边还有这些人物。 “这次带你们过来认认门。该做什么,你们自己清楚。”沈谦随口吩咐。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再冒险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再没法儿接受可能会失去她的可能性。即便可能会打扰她的生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是” 十几个人齐声应下,然后慢慢散开,各忙各的。 沈谦听到其中两人在小声热烈讨论:“小爷叔的女朋友,我们应该叫什么?” “你傻啊!我们一直躲在暗处,哪有机会能叫上一声?” “那以后呢,以后人家成了小爷叔的媳妇儿,我们难道也没法儿称呼一声?” “叫嫂子!”后者随口答道。 “不对啊,小爷叔是叔伯辈儿,怎么能叫嫂子,该叫婶娘,小婶娘……” 沈谦听他们争得无聊,忍俊不禁,心头却甜甜的,重新戴上礼帽,低下头,选了另一条路,往“知古斋”过去。 近来督军沈厚不在省城,只有他和沈谨在,他们兄弟两个,一个在明面儿上,一个在暗里,得把省城的局面撑起来才好。 阿俏回到阮家大院里,兀自有些脸红心跳,来到花厅里,见到坐在圆桌边看报的人,赶紧打声招呼:“爷爷” 阮老爷子冲阿俏点点头,“阿俏啊,今天的晚报,看过没?” 阿俏摇摇头,阮正源便将报纸推到她跟前,“阿俏听说过这人没有?” 阿俏抬头一看,见到报纸上印着一张大大的照片,卫缺在照片里飞扬跋扈地笑着。而报纸上整版都是报道卫缺是怎样以一己之力,将三家酒楼先后挑落马下的事迹。 “听说过!”阿俏看看阮正源的神色,觉得他脸色平静,一如寻常。 “阿俏啊,祖父有一不情之请。”阮正源望着阿俏的双眼,“若是有人请你出面应战,你,且不要答允。” 第163章 阮清瑶捡了个天气好的时候,跟阿俏一起过去“五福酱园”。 此前阿俏承诺过,如果阮清瑶愿意帮着打理酱园,不用阮清瑶自己掏钱,她也愿意分一点儿股份给阮清瑶。 阮清瑶原本没怎么惦记着这事儿。自从上次聚会订了十年之约以后,“黎明沙龙”的人要么各奔东西,要么忙于事业,大家再也没有功夫聚在一起纵情玩乐了。几天一过,阮清瑶觉得闲得骨头都发痒。 加上周逸云又去了上海,留信给阮清瑶,要她别联系,也别再写信给周牧云了。阮清瑶无聊至极,所以记起了阿俏的邀约。 她特地选了个晴天,特地换上一双半旧的高跟鞋,又捡了一件早已弃置不穿的外套,套在外面,心想就算是在酱园里沾上了酱汁,也不可惜。 阿俏听阮清瑶提出要求,自然乐得成全。当即带上二姐,一起往酱园过去。 酱园里,余叔余婶儿趁着天气好,正带着袁方两个,忙着将新采的宝塔菜洗净,堆进酱菜坛子里,码上盐,腌成一缸一缸的酱菜。 “五福酱园”的宝塔菜极其受欢迎,酱园这是想要多做一些,准备几个月之后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 见到阮清瑶来了,余叔余婶儿都很惊讶。他们听自家女儿说过无数遍,阮家二小姐是个对生意没兴趣的人,却没想到这位二小姐竟然会亲自来这酱园里。 且不提余叔余婶儿两个,袁灵活和方规矩两个小伙子一面干着活儿,两双眼珠子都控制不住地直往阮清瑶那里溜二小姐美得跟个仙人似的,穿得又时髦得体,实在叫人忍不住要看她。 阿俏却赶紧吆喝一声:“余婶儿,赶快找个头巾,让我姐把头发束了。即便是我姐,也不能坏了酱园的规矩。” 酱园里,若是想要去生产区域,头发一定要束好,免得掉落在酱缸里。 阮清瑶脸色一变,余婶儿不敢怠慢,赶紧去取了头巾来,将阮清瑶的头发轻轻束上。阮清瑶在她和阿俏的带领下,蹬着高跟鞋,一脚高一脚低地在酱园里参观,一面走,余婶儿一面给阮清瑶介绍这酱园的情形。 待酱园里看过一圈,阮清瑶带着揶揄的语气,问阿俏:“这就是你引以为豪的酱园?” 余叔余婶儿登时变了脸色,心想,看来这位二小姐对酱园的经营很不满意。 阿俏冲阮清瑶森森一笑,接着回头对余叔余婶儿说:“两位别介意,我们姐妹两个人一向是这么说话的,彼此损惯了。” 余叔余婶儿这才放下心。 阿俏于是去捧了酱园的账簿,全部丢给阮清瑶:“你先看看去年的利润,和这几个月每月的流水,再决定要不要说这样的话!” 阮清瑶将这酱园里里外外都看了,觉得很不起眼。可是她看到账簿,查了上个月的流水,才觉吃惊,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每个月的流水竟然这么多,扣去成本,利润也相当可观难怪阿俏有这个底气,想要扩大酱园的经营,并且在城里开分店。 “姐,这些你都看得懂?”阿俏笑嘻嘻地问。 “废话!”阮清瑶不客气地怼回去。 她当年在学校,好歹学习还不错,写写东西,看个账簿,都不在话下。 余婶儿在一旁,瞅瞅余叔,夫妻两个都在想,果然阮二小姐说话就是这个德性。 “所以我说么,姐,你还是有些能耐的!”阿俏也不恼,顺着阮清瑶的话往下说。 “我说阿俏,你叫我到这酱园来帮忙,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阮清瑶想了想,觉得入股酱园是一件不会蚀本的买卖她本来就没有本钱。再加上她近来无聊得快闷出病来了,所以也想借此打发打发时间。 阿俏说:“姐,首先我要买一处更大的院子,专门辟成酱园的作坊,从此酱园的店面是店面,作坊是作坊,店面和作坊从人到东西,都分开经营。” “这里是酱园的老店,除此之外,我还打算年内在省城里再开两三家分店,要选址,最好省城里的东南西北各有一家铺面才好。所以啊,姐,你得帮我想想办法,联系几个牙商,张罗租买院子和铺子的事儿。” 这下子不仅阮清瑶,连余叔余婶儿夫妇都听得傻了。 都知道阿俏要迈开步子,可她这步子,一下子迈得也忒大了。 “阿俏,”阮清瑶十分震惊,半晌才将想要问的话问了出来,“可你……从哪儿来的这些钱?” 她现在不得不承认酱园是个好生意。她若是当初没有鬼迷心窍地信了薛修齐庞碧春的鬼话,她的钱投进去恐怕能得个不错的回报,可是她现在钱都没了,再加上阿俏,她们这总住在宅院里的姐妹俩,上哪儿去筹扩大经营的本钱呢? 阿俏却很有把握:“姐,钱的事儿你不用担心。除了你我,余叔余婶儿,这酱园还有两位股东。在本钱之外,如果还需要投入,我会考虑向银行借钱。” 这时候酱园外面有人招呼,问:“请问阮小姐在么?” 阿俏登时一笑:“股东来了一位。我去请他进来和大伙儿见见。” 等候的时候,阮清瑶兀自盯着酱园的账簿发呆。她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里:当她在游戏人生、甚至怨天尤人的时候,阿俏却扎扎实实地,将这小本生意做成这样了。 “赵会长,今天巧了,我姐姐也在这里。大家都是见过的,不用我介绍了吧!” 阮清瑶一惊,抬头望见来人,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她的确还有印象,正是本省饮食协会的会长,赵立人。那次阮清瑶“冒充”阮家的主厨,在“小蓬莱”耀武扬威过一阵子,所以见过赵立人。 “赵会长已经签了文书,以三千现洋作价入股,入股以后占股本的三分之一。”阿俏介绍。 余叔余婶儿赶紧上来见礼,口称东家。 赵立人赶紧摇手,“不敢当,贤伉俪不也是股东之一么?再者经营酱园,都是两位劳心劳力,赵某人不过出了点儿钱。以后,还要请两位多多关照才是。” 赵立人的态度非常谦和。阮清瑶觉得他和“小蓬莱”的时候有点儿判若两人,忍不住对妹妹又刮目相看一些。 “赵会长,要谢谢你上次介绍的玻璃罐头厂商。酱园的罐头已经试制成功了,保鲜期能延长一倍。”阿俏见到赵立人,想起这事儿,赶紧叫余婶儿将柜台最上面摆着的一溜罐头都取下来。 阮清瑶也顺带一起开了眼界。 这些都是玻璃罐头,透过罐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盛着的酱菜,一览无余。 阮清瑶伸手试着去打开罐头,见罐头扣得很紧,伸手将罐头瓶身侧过来摇一摇,里面的酱汁也不会洒出来。 “我说阿俏,你这个罐头,甚至不用摆在酱园铺子里卖,搁百货公司都行啊!” 阮清瑶惊异地说。 阿俏在旁边笑笑不接口。 倒是赵立人坐在阿俏和阮清瑶对面,一直不吭声,额头上偶尔冒出几滴汗,又被他自己伸袖子抹去。 “对了,还没问过赵会长今天的来意。您是过来和我谈酱园经营的事儿么?赵会长,不瞒您说,酱园的经营,我拉了我姐来做帮手,您有什么事儿,也可以对她说。” 阮清瑶登时睁圆了眼。 可是她人前不肯丢份儿,坐在椅上,腰板儿一样挺得笔直,随手去撩一撩脑后的秀发,这才想起来,大波浪早已经被束起来了。 “这个……真对不住啊!” 赵立人郁闷地说。 “今天过来,只盼着能遇到阮小姐……三小姐!” 阮清瑶听着就泄了气。 “我赵某人,实在是有一不情之请,想请阮小姐出手帮忙?” 阿俏的目光在赵立人脸上转了转,沉默片刻,才问:“卫缺挑战‘小蓬莱’了?” 赵立人被一激,点头道:“是!” “其实也不是” 赵立人无奈至极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卫缺挑战的是我赵某人,是省城的饮食协会。他放话出来,若是省城里没有哪家酒楼食肆能在厨艺上赢过他,那么他就要求我自动让贤,由他来做这饮食协会的会长。” “什么?” 阿俏与阮清瑶同时惊了,彼此对望一眼,都想起那日在“四川酒楼”,曾经见到卫缺在席间高唱“味压江南十二州”的情形。 都觉得那人狂,可是没想到那人竟然这么狂。 阿俏更是垂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赵立人:“此前我见卫缺所在的‘江湖菜’,短短几天内就在省城里铺开阵势,压得本省商家连头都抬不起来。我料想他们是有备而来,可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有这样的野心。” 赵立人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这实在是没有把握了,才会想着求到三小姐头上来的。” 他口里强调“三小姐”,乃是将阿俏和某个“中看不中用”、“银样邋枪头”的阮小姐区分开来。 阮清瑶扁了扁嘴,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可她确实无用,所以到了这时,连话都插不上。 “说老实话,昨天卫缺打败‘青云楼’之后,祖父就寻我谈过此事。他希望我们阮家能够置身事外。除非卫缺直接提出,向阮家挑战,否则我们阮家是不会主动出手,参与这件事情。” “再者,我曾经亲口尝过卫缺做的一道菜,说实在的,若论厨艺,我恐怕和卫缺各有擅长,比试起来,我并无必胜的把握!” 赵立人原本就有些心理准备,晓得阮家因为执照的关系,被饮食协会和本省商会狠狠欺负一场,这梁子可从来没解开过。他赵立人后来与阿俏的关系缓和下来,是因为别的事情。所以眼下赵立人知道他请阿俏出面,未必就能说动阿俏。可是当阿俏直言拒接的时候,赵立人还是很郁闷。 “阮小姐,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赵立人声音里,沮丧中带着几分恳求。 “赵会长,我并无冒犯的意思。我是想问,您作为饮食协会的会长,和卫缺作为会长,会有什么不同?” 阿俏认真地问。 赵立人一惊,抬眼打量阿俏,见她一对明亮的眸子正逼视着自己,想要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而不是敷衍或矫饰。 “说实话,”赵立人长叹一声,“卫缺想要的,恐怕是以一种新的规则,来代替旧的规则吧!” “以前省城的饮食行业曾经混乱过一阵,后来大力整治,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当然了,我也不能说着完全是公平的……” 阿俏马上接口,“的确有时候不公平!” “有本钱的人,甭管他们的手艺怎样,适不适合做饮食这个行当,都能轻而易举地做起来。相反,有些真正热爱饮食的、有手艺的人,指着手艺养家糊口的人,反而会因为协会所设的重重门槛,失去从业的机会。” 她们阮家当年,都曾经险些被逼到无路可走,更别说那些小摊小贩,小面馆的店主了。 “所以卫缺提出来的,就是想要改变这一点!” 卫缺所做的,是想让他那些做“江湖菜”的兄弟们,拥有和省城酒楼食肆同样的待遇,一起“过上好日子”。 赵立人被阿俏驳得哑口无言,脸如死灰,连连点头。 阿俏坐在对面,望着赵立人,一时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内心深处,或许就是想要和卫缺一较短长的,可是从道义上,她却不知道是否该向卫缺发出挑战。 阮正源老爷子不想她出手,是从阮家的“利益”考虑。 她拒绝赵立人的请求,则是听了狄九对卫缺此人的描述之后,对“江湖菜”莫名生出一种同情。就像她曾说过的,菜式没有贵贱之分,一时一地的烹饪之术要想取得进步,本该海纳百川,相互切磋。 可是卫缺所代表的,难道就是她所设想的这种新“规则”么,还是说眼前这位赵立人赵会长才是个能虚心接纳意见,愿意改变的人? 阿俏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说阿俏啊,那个姓卫的,听起来也挺神。我觉得你其实也有点儿心动,想见识见识他是怎么和人比试的。” 身旁阮清瑶开了口。 “倒不如这几天你先观摩观摩他与旁人比试,甚至去做一做这比试的评审。没准儿过几天你就自然而然想清楚了,要不要亲自下场与人比试了呢?” 阮清瑶在一旁出起主意。 “赵会长啊,你可别见怪,我这个妹妹,就是这个脾气,说话不大好听!”阮清瑶在阿俏唱红脸的时候,反倒唱起白脸来了,“你不如先按我说的,邀她去看看比试的情形,再说其他,也不迟!” 第164章 阮清瑶提出的建议原本是随口胡说,可是竟打动了赵立人。 他知道学厨之人遇上这样大规模比拼厨艺的盛事,一定会感到好奇。就算阿俏面儿上不显,可待到她观摩双方比拼的时候,也许就兴致上来,应下与卫缺对阵也未可知。 赵立人原本将希望都寄托在城里那些有多年掌勺经验的名厨身上。可是名厨又如何,这年纪轻轻的卫缺一出场,还不是一一认输。 赵立人这才想到的阿俏。不为别的,只为阿俏也是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年轻人锐意进取,束缚手脚的条条框框较少,有灵活机变,也许真能有所突破也未可知。 至于阿俏自承没有赢过卫缺的把握,赵立人只当她是自谦。 在赵立人的劝说下,阿俏竟真的同意了去观摩比赛。 待赵立人离去,阮清瑶将酱园看过,又将她想知道的情形一一问个清楚,心里倒觉得阿俏需要她帮手做的那些事儿,她能做得来。 “阿俏,你说这酱园,除了咱们几个之外,还有两个股东,一位是赵老板,还有一个是谁?” 阿俏转脸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说了你会不乐意不?” 阮清瑶冲她一翻白眼:“我就猜是这样,另外一位,是你娘对不?” 阿俏点点头,说:“姐,你还真是个聪明脑袋。只不过呀,我是向娘借了两千大洋,然后又不想还她,没办法,就让她挂个股东的名号,糊弄糊弄她……” 阮清瑶伸手一拍阿俏的肩膀:“够了!你就算不想惹恼我,也犯不着这样说话……你当我,你道我还是原来那个不知好歹的二姐么?” 阮清瑶原本确实是与宁淑有心结,更曾经一度以为宁淑是插足父母的婚姻,在她生母没有过世的时候就已经勾搭上阮茂学的。后来一切解释清楚,阮清瑶本人又受过挫折,待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再努力去看清这世情,才发现其实宁淑对她不坏,让她衣食无忧,也肯给她个人空间…… 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可是继母做到这份儿上,阮清瑶觉得,她也不该再苛求宁淑什么。 姐妹两人谈谈说说,一起回到阮家。阿俏自去向阮老爷子报告了“偶遇”赵立人的事儿,提到了赵会长邀她明天去“观摩”这“江湖菜”向省城整个饮馔行业的挑战。 “去吧,去开开眼也好!”阮老爷子没有反对。 “不过,你应下祖父的事,可莫要再改了。” 阿俏点头应了,但是她的主意却还是会自己来拿。 说来也巧,卫缺下一个挑战的,不是别家,正是阿俏颇为忌惮的“醉仙居”。 醉仙居原本是阮家的福地,阿俏曾经在这里带着阮家,击败了挑战阮家“翰林菜”名号的杜家,也因此与姜曼容结了仇。 后来这“醉仙居”该是被姜曼容买下来了。 但是自“烧尾席”那夜之后,阿俏再也没有见过姜曼容本人,业内也没了这号人物的消息。 如今轮到醉仙居应付“江湖菜”的挑战了。而阿俏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赵立人邀来,作为评判,端坐在醉仙居的三楼。 她四下张望,既没有见到曾华池,也没有见到姜曼容,至始至终只有醉仙居的掌柜和主厨与卫缺一道,出来答话。当赵立人问起,醉仙居的主厨便回答:“今儿比试的是,全鱼宴。” 阿俏不免吃惊,重复了一遍,“全鱼宴?” 与她并肩坐于同一席面上的评审,听见阿俏这样吃惊,目光纷纷往她这里转来。 “也不晓得阮小姐擅不擅长做鱼菜。”有人在旁悠悠出声,语气里讥刺之意显而易见。 阿俏因为太年轻的缘故,坐在这一席评审之中,显得很是突兀。不过她曾经数次名扬省城,加上她又是赵立人邀来的,所有旁人也说不了什么,心存嫉妒的时候就只能言语讥刺两句。 阿俏根本不屑回答,她在水乡小镇长大,她能独立做一道“鲢鱼五吃”的年纪上,席上这些人还不知在干什么呢。 她淡淡开口:“我只是听说,这‘江湖菜’源自江畔,最擅长的,就是做江鱼江鲜,我实在不知道醉仙居的师傅们竟然这么有把握,觉得可以凭全鱼宴胜过‘江湖菜’。” 她这一开口,醉仙居的主厨等人颇有点儿吃惊。 此间没有人知道“江湖菜”源自江畔,也没人知道阿俏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原本背着手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卫缺,这时眼光转了过来,鼻子一皱,当即送了阿俏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嘻嘻笑着说:“看起来,阮小姐对我们这起子人还真是了解。” 这算是默认了。 醉仙居的主厨就先吓白了脸,过了片刻又强自镇定,说:“我们醉仙居做全鱼宴已经做了很多年了,自然也是有些把握的。” 赵立人伸衣袖去抹抹额头上的汗,觉得“醉仙居”很可能也要赴其他酒楼的后尘,但也无可奈何,双方比试的材料什么都已经准备好,无法再改。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宣布:“各位,请各自去开始准备吧,正午十二点开始正式走菜。” 这会儿刚过十点,端坐在醉仙居楼上的评判还有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要等。阿俏与旁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便自行走到三楼外面的明廊上,双手扶着栏杆,低头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当年她在这里与人比试,就是沈谦暗中替她解的围,若算上后来“烧尾席”那次,单单是在“醉仙居”这里,他就帮过自己两次。 阿俏想,万一她真的对上卫缺,沈谦不晓得会不会来观看……她既然已经向他提过要求,请他不要再出手相帮了,而他也应了,想必是不会再帮她过关了吧! 话说回来,这个卫缺,还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对手。可难道城里的这些酒楼老板们就这么坐视着一家一家被这卫缺打败,甚至都不愿去打听一下他的来历背景? 阿俏这么自问,自己也很快有了答案:城里的这些人,虽然见卫缺来势汹汹,可到底没有拿他的土菜和粗菜当回事儿,人们都在等,就在等卫缺露出破绽,或者出现重复。一旦旁人摸清了他的路数,后来之人就可以将他顺利击败毕竟卫缺只是一个人而已,不是什么全能。 想到这里,阿俏干脆下楼,打算到二楼醉仙居的大厨房去看一看。她对这里熟门熟路,当即来到二楼,寻到了厨房。 “阮小姐?” 坐在走廊门槛儿上的卫缺仰起脸,眯着眼望着阿俏,仿佛自她身后而来的阳光太过耀眼。 “卫师傅!” 阿俏招呼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儿惊讶:她确实是惊讶的,她没想到在这个当儿,卫缺竟然能在这里好整以暇地手里卷着一本书,坐在这里看着书。 “您在看的是什么书?” “《醒园录》!”卫缺答道。 阿俏点点头:“那大概就是是巴蜀之地的《随园食单》了吧!” 卫缺一下子又笑了起来,他的笑热情如火,似可燎原:“阮小姐说是,那就是吧!” “只是我没想到,比试的时间这么紧,你不忙着备菜,竟然在这里看书?”阿俏指着屋内挂着的钟面:“还有一个半小时,你就得走菜了。” 卫缺嘻嘻笑道:“急什么?” “鱼出水之后一个时辰之内都可算是新鲜,但时间一久,鱼肉就失之弹性。所以我这么早急着杀鱼做什么?” 阿俏无话可驳:若换了她,是决计不肯放过任何一点时间的。 “至于旁的活计么,自有旁人帮我去做!”卫缺无所谓地指指大厨房里面。阿俏见他不介意,探头一看,只见这大厨房里帮卫缺干活儿的,老的老,小的小,全都是老人和十几岁的少年。但这些人无不手脚飞快,麻利地准备着各式各样的配料。 “旁人见了他们这副样子,往往会觉得他们体力不好,觉得他们缺乏经验,觉得他们做不来复杂的菜式……所以只有我肯提携他们,我肯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参与到我的烹饪。因此他们也会格外小心,不敢丝毫辜负我对他们的希望,因为这希望一旦转为失望,就再也没法儿转回来了。” 阿俏听见,对卫缺的用人方式又有一层新的认识。 “好了!” 卫缺懒洋洋地从门槛上站起来,一卷手中的书本,笑眯眯地说:“既然你这么盼着我能赢今天的比试,那我就勉为其难,早一点儿开始准备。” 阿俏也同样微眯着双眼盯着眼前这人。 她还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将敷衍也说得这样真诚。 再说,她什么时候盼着他能赢今天的比赛了? 她不过是始终都觉得那些一味自视甚高,始终看不起江湖,看不起平头老百姓所吃食物的那些人,觉得他们过分而已。 “我今天是评判!”阿俏淡淡地说。 “是么?那感情好啊!”年轻人龇着牙望着阿俏,“那回头你能尝到我做的全鱼宴啦!” 一点儿都没领会阿俏的意思。阿俏其实是在说她会不偏不倚,不为任何人左右。 可是卫缺却兴高采烈地提醒她:“我的全鱼宴,搭配青州酒是最好的,但估计这酒楼没有,少喝一点儿汾酒也是可以的!” 阿俏一转身,她再也不能跟这人说话了,再说下去,能把她自个儿气傻了。 少时阿俏回到三楼,她不与旁人说话,却能听见有些与她同为评判的人在偷偷询问赵立人,为什么让阿俏也来做这评审,是不是将来卫缺也会挑战阮家,所以让阿俏先知己知彼一下。 赵立人吓得赶紧摇摇头,生怕这些闲言碎语惹恼了这位姑奶奶。 “别说啦” “要我是卫缺,我可不会主动上门去惹那位姑奶奶!”赵立人压低了声音。 旁人点头,“是呀,好男不跟女斗!” “怎么能这么说?” 赵立人急得额头上汗又下来了,生怕阿俏听了一怒,甩手离去,从此再不管省城业内的纷争。 而阿俏却微微一笑,并不在意。 她受过的这种非议还少么?其实算起来,她也和卫缺麾下的那些老人、少年一样,是始终被人看不起、不愿相信的那一类她是个女人。 在某些时刻,阿俏甚至有些希望卫缺能赢,希望卫缺能将整个省城搅个天翻地覆,叫旁人擦亮眼看看,他们这种一向不被看好的人,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叫人刮目相看。 钟面上的指针转得飞快,转眼到了正午,正点钟声敲过,赵立人立即宣布走菜。 这次的全鱼宴比不得当年阮杜两家斗宴的盛况,主料只有一种,就是新鲜刚出水的青鱼,规则允许双方加少量辅料、配菜、调味料。要求双方各自呈上的菜品数量也少些,只需二凉菜、六热菜、一主食、一点心。 醉仙居的凉菜先被传了上来。 见到那两道凉菜,阿俏已经面露不悦,皱起眉头问:“醉仙居是不是真的没把对手当回事儿?” 醉仙居呈上的两道凉菜,一道是熏鱼,一道是凉拌鱼丝。 赵立人见阿俏连尝都还没尝,已经是一肚子意见,赶忙诚意请教。 “从杀鱼到上席,总共只得两个小时,做熏鱼需要炸制之后用热卤浸泡,最好在三个小时以上,才能得那种鲜嫩多汁的口感。”用青鱼做熏鱼,阿俏以前在浔镇不知做过多少次,深谙其中之道。 评审里有那资深的老饕,闻言挟了一块熏鱼,送入口中,细细嚼过,说:“调味没问题,口感确实不够多汁,有些柴。” 阿俏冲醉仙居的主厨冷笑一声,说:“想必贵东家是将生意全交给你们打理,但是在这些细节上从来不提点的吧!” 她可以想见姜曼容的经营之道,将生意全交下去,只要能赚到钱就好。至于钱是怎么赚来的,是靠吃老本还是别的,姜曼容一概不会管的。 “还有这一道凉拌鱼丝,”阿俏挟起一块对光看了看,觉得看起来还算好,“师傅的刀功很不错,可是既然能做鱼丝了,为什么不干脆做鱼脍?” 阿俏所说的,就是那种切至薄如蝉翼的鱼脍,以少量酱料蘸食,能完全衬出鱼肉本身的鲜甜味。 “我不是说这凉拌鱼丝本身做得有什么问题,我只是想说,这样一道菜,贵酒楼恐怕是绝无可能赢过,对手呈上来的凉菜。” 依她对“江湖菜”的了解,卫缺做出来的凉菜,火候上未必是看点,但是那出神入化的调味则一定是他用来制胜的要诀。若是卫缺将调味的本事发挥到极致,那么唯一能敌得过的,就是新鲜鱼肉本身天然的香味。 可是醉仙居的厨子却放弃了这唯一可能取胜的方式,只选了一道凉拌鱼丝。 见到阿俏对“醉仙居”的两道菜式觉得十分不悦,别的评审却觉得没啥。 “依我看,味道蛮好的!阮小姐对自己精益求精自然是好,可对旁人也不要要求得这么严格么!” 阿俏当即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待到卫缺的凉菜呈上来,评审们看见盘中盛着的材料,就都惊讶地睁圆了眼。 呈上来的两道,一道是“开胃鱼杂”,用鱼鳔、鱼籽、鱼白做成;另一道是“酸辣鱼皮”,青鱼鱼皮佐以酸辣酱汁凉拌。 这两道,用的都不是用席面上常见的材料,可是搁在这“全鱼宴”上,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这两道菜的选材非常应景,又很新颖。阿俏当年曾经做过“鲢鱼五吃”,当时是用了鱼皮,但也没有像眼前卫缺这样,连鱼杂都用上了。 席上评审开始品尝“江湖菜”的这两道凉菜,各人品尝过,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 若是换了常人,见了这样的情形,只怕会心头惴惴,生怕所做的菜式不符合评审的口味。可是卫缺只管背着手站在底下,脸上挂着他那招牌笑容,似乎满不在乎,输赢不论。 最后赵立人开了口:“这个……这个,阮小姐,您以为该如何评判?” 他不问旁人,只问阿俏。毕竟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才能吃出个门道来。 阿俏想了想,转头看向“醉仙居”的几位大厨,“这几位师傅,请你们也上来,品尝一下‘江湖菜’这两道凉菜吧!卫师傅,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 卫缺在一旁,抱着双臂,笑嘻嘻地摇摇头。 “醉仙居”的师傅们不知阿俏此举是何用意,相互看看,便依言上来,轮流将卫缺那两道菜尝过。一尝之下,“醉仙居”的师傅们人人面如土色。 那道“开胃鱼杂”,是将鱼杂过油炸制之后再加入酱料浸至彻底入味。以鱼杂入菜,鱼腥味儿本来很重,可是被卫缺不知用什么方法调的味儿,甜、辣、麻、咸、酸、鲜、香,数味儿并在,鱼腥味儿则去的一星儿也不剩。 酸辣鱼皮也是如此,鱼皮脆爽,酸辣开胃,无论是调味还是口感,都无可挑剔。 尝过对手做出来的菜,“醉仙居”的大师傅们都变了脸色。 阿俏则开口:“师傅们,我们这些评审,至少盼着这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可是现在看起来,全不是这样。各位醉仙居的师傅,你们可长点儿心吧!” 此刻阿俏脸色凝重,桌面下她双手互握,忍不住将直接指节一扭。她在设想,眼下与卫缺对阵,做全鱼宴的,是自己,将会如何。可是从卫缺已经呈上的这两道凉菜来看,阿俏已经能预想结果。 即便是她,也没法儿在“全鱼宴”上胜过卫缺。 要她调出“开胃鱼杂”的那种味道,她都无法做到。 换句话说,若是她处在醉仙居现在的位置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赢。 听见阿俏这么说,醉仙居的厨子们面带愧色,应声下去,急急忙忙地去准备热菜去了。往后还有八样菜式,他们至少得努力挽救一二,不能当真输得这样窝囊。 而卫缺听了阿俏说的话,面上笑容愈甚,待阿俏的眼光转过来,卫缺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勾成环,一扬脖是在提醒阿俏,别忘了饮汾酒呢。 第165章 一时比试结束,阿俏从醉仙居出来,满腹心事,郁闷不已。 早先,经过她的提醒,醉仙居的厨子们倒是再也不敢小觑卫缺了,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了其他八道菜式。 若在平时,这八道“鱼菜”,已经是极高的水准,摆在省城任何一间酒楼里,都是最拿得出手的大菜,即便以阿俏那样挑剔的眼光与口味,这些“鱼菜”也没有多少瑕疵,可以说是心血之作。 可是……可是到最后,醉仙居却依旧输得一败涂地。这一仗,简直是打得丢盔弃甲,颜面全无。 究其原因,可能醉仙居所做的“鱼菜”,过分求稳,做出来的都是经典菜式,整鱼、鱼球、鱼片、鱼米、鱼面,清蒸、红烧、滑炒、焖炖,糖醋、咸鲜、糟香、酱香…… 而“江湖菜”卫缺所呈上来的那些,就像那“开胃鱼杂”和“酸辣鱼皮”一样,每一道都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粉蒸鱼、拔丝鱼、豆花鱼、酸汤鱼、锅盔鱼丁……每一道似乎都很家常,有些“土气”,看似上不了什么大台面,可一旦尝在口中,才教人发现这些菜式都是火候精准、调味绝妙,每一味都是令人拍案叫绝的菜式。 阿俏最为赏识的是卫缺做的那道主食,鱼头抄手,鱼头熬制的鲜汤,色白如玉,一个个抄手皮薄馅足,在鱼汤之间载沉载浮。尝一枚抄手,饮一口汤,心里便满足非常。阿俏只能赞叹:这种做法,是怎么想得的。 所以这一阵,毫无悬念,卫缺又赢了。醉仙居是第四间败在卫缺手下的酒楼,也是败得最惨的一间。 赵立人宣布结果的时候,额上一阵一阵地冒汗,似乎能预见他的“饮食协会会长”地位不保。阿俏在一旁看着,皱着眉头,也觉没什么办法若是换了她对阵卫缺,她只能做到,输得稍微漂亮那么一丁点儿吧! 阿俏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做麻辣锅子生意的路边摊,眼疾手快,将满头大吃的一个小姑娘提溜起来,拉她一起回家。 这人正是小凡。 小凡恋恋不舍地望着她锅里还剩着的一小把青笋,几片毛肚,听阿俏在耳边教训,“你看看你,额头上都生了那么些红点,怎么还在吃这些容易上火的吃食。” 小凡的年纪,正是容易爆痘的时候。 “你说说看,是脸面要紧,还是舌头逞一时之快要紧?”阿俏拧着小凡的耳朵,小凡于她,实在是像个该好好管教管教的小妹。 小凡笑嘻嘻地说:“当然是脸面要紧,可是……人家就是忍不住么!” “这东西,吃的次数多了,也没觉得有多好吃,可是隔一阵不吃吧,就总是抓耳挠腮地惦记。” 小凡说的非常实在,阿俏也没往心里去,只管拉着她回家。 阮家的花厅里,这回换了阮清瑶坐在桌边看报纸。阿俏一时不习惯,问了一句:“二姐,你在干嘛?” 阮清瑶指着手中的报纸,白了阿俏一眼,说:“这不是在给你寻铺面么?” 阿俏赶紧伸出食指,凑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酱园的事儿,是阮家她们几个女人之间的秘密。阿俏不想再让旁人知道,尤其让那什么常姨娘听了去,更麻烦。 阮清瑶一下子省过来,赶紧以手掩口,掩饰着又问:“去观摩了人家比试了?怎么样?” 一句话问在了阿俏的心坎儿上,阿俏长叹一口气,坐下来,摇摇头:“连我,也没有办法赢那个卫缺。” 阮清瑶转转眼珠,知道这个妹妹心高气傲,她若是开口认输,那就真的是没有办法。她很干脆地开口相劝:“那也没事儿,反正咱家不去和他比,他也不会没事儿找到咱家头上来。” 可是阿俏还是嘟了嘴,在花厅里愣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服气,当下叫过小凡:“来,和我一起做个试验!” 她带着小凡进了大厨房,问阮家二厨:“怎样,我要的那些材料都得了么?” 前儿个她给阮家二厨列了个长长的单子,要他去采购各种各样的香料,有些甚至可以算是药材。除此之外,还有诸如豆瓣豆豉、花椒干辣椒之类,阮家从来不用的调味料。 阿俏在锅中化了一大块牛油,又加了少许菜油和香油,再下豆瓣豆豉、花椒辣椒,各色香料,慢慢炒制,待香味儿炒得差不多了,便往锅里倒了一大盆牛肉汤,扣上锅盖,开始慢慢熬制。 待到开锅的时候,小凡激动不已,扇动着鼻翼,闻着空气中的香气,大声说:“香,香,三小姐,你这也能做外头的锅子了,香味简直一模一样。” 待到汤底熬制得差不多了,阿俏舀了一勺出来,自己尝尝,也颇为满意,转脸对小凡说:“你也尝尝!” 阿俏对“江湖菜”的调味非常感兴趣,甚至想自己亲手尝试一下,那些变化多端的味型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她所选的第一件,是“麻辣味”,也就是小凡如此痴迷的麻辣锅子汤底的味道。 小凡尝过了,冲阿俏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三小姐啊,味道很好。不过……” 阿俏一皱眉。 “不过,好像和外头的汤底还是有些不同。” “三小姐,小凡不会说话,您这汤头,已经很美味了。”小凡见阿俏脸色不虞,赶紧送上高帽一顶。 “究竟是差在那里?你辨得出来,是什么香料的味道么?”阿俏问。 阿俏和小凡,都是味觉灵敏的人,能辨得出非常细微的味道差别,她们两人经常做这样的“试验”,来的判断香料对菜式的影响。 小凡摇摇头,“不过……” 又“不过”了。 “三小姐熬的这汤底,大概不会叫人总那么想着吧!”小凡有点儿胆怯地冲阿俏看看。 “你说什么?” 阿俏脑海中忽然闪现什么,倏忽又消失了。 但她觉得胸口有些压抑,应该是令她很不满,她非常不喜欢的事儿。 “我是说,三小姐这个汤,闻着香,尝起来也和外头的锅子汤底做得差不多,可是……可是就好像有那么一种差别。”小凡斟酌着语气,“这么说吧,就好比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外头吃锅子了,眼下三小姐做了一锅,我高高兴兴地吃了,可是吃完之后我却好像没解到馋,还想去外头再吃一回……” 阿俏一震,心道:坏了! 她转身就要出门,临走却回过头嘱咐小凡:“答应我一件事儿,你记着,千万别再去吃外头摊子上的麻辣锅子了。你在家吃什么都行,但千万别出去吃了……” “啊?”小凡也被吓到了,连连点头,表示再也不敢出去乱花钱了反正她近来已经把新年收的红包快花得差不多了。 阿俏转身出门,脚步匆匆,径直往狄九的店过去。 自从上次阿俏和沈谦一起劝过狄九,狄九渐渐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做生意。虽然每天生意还是清淡,但到底还能勉强维持。 这次见到阿俏匆匆忙忙地过来,狄九颇为吃惊:“怎么了?” 阿俏大步走近狄九身边,见四下里无人,当即问:“狄九叔,你们‘江湖菜’有没有那种,可以增味提鲜,叫人一吃就忘不了的东西?” 狄九打个哈哈,“若说我们‘江湖菜’呀……” 他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江湖中人了,登时苦了脸,改口说:“其实用的香料非常多,大多都是能提味增鲜的,阿俏是想问哪一种?” 阿俏板着脸,眼神有点儿凶,“就是那种……吃了以后叫人念念不忘,只想着一吃再吃的东西!” 狄九听了,吓了一跳,苍白了脸,掩饰道:“阿俏你在说什么?哪有东西这么神奇,我若有这样的调味料,我这小面馆的生意还至于这样?” 饭点刚过,狄九的店里就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顾客。 阿俏定了定神,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重新开口,柔声问狄九:“狄九叔,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做‘江湖菜’的那些人里,会不会有人用到这样的东西?” 狄九愣了愣神,半晌才说:“早几年有人尝试过的,可后来帮里几个老成的将他们喝住了。论理应该没人敢再用了才是。” 阿俏向前踏一步,问:“是什么?” 狄九迟疑着答道:“叫……叫增味粉。” “是什么样的东西?”阿俏继续逼问。 “我……我也不知道,”狄九被阿俏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伸双手捂了脸,说:“我见到的就只是盛在小瓶里的粉末,闻起来也平平无奇,应该就是寻常的香料。” 阿俏这时候不再逼了,她站在原地,沉默半晌,重新抬起头,望着狄九,说:“狄九叔,你惦记着帮里兄弟的旧日情分,不愿说,没关系的。我自己也有办法能查出来。” 说着阿俏一转身,径直出店。 狄九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与阿俏和“江湖菜”帮会里的人起什么冲突,赶紧回头浇灭了灶,下了门板,一溜小跑,跟着阿俏出门,远远看着她,进了一家药店。 那药店里的坐堂大夫还记得这个“凶神恶煞”的姑娘,听了她说的,二话没说,就将她要的中药取了出来,包好了交到阿俏手里,同时也没敢忘了要钱。 阿俏出店,正好遇见狄九,一脸惶惑地望着她。 阿俏心里余怒未消,没理会他,径直从狄九面前转身离开,自行回家。 回到家,阿俏将大厨房里的人暂时都先请了出去,自己则取了一口干净的炒锅,将药房买来的东西放在锅内,用微火慢慢地干煸,直到水份全无,这才取出来,装在一个研钵里细细地都研成了粉,然后取了一小勺粉,加在她早先熬的“汤底”中,重新将锅烧开,叫了小凡来尝。 小凡一尝,兴奋地直点头,欢声道:“就是这个味儿,就是总叫人惦记着的这个味儿!” 她一转脸,想向自家小姐好生道个谢。 却见阿俏一脸严肃,眉头紧紧蹙着,眼里燃着愤怒。 第166章 第二天阿俏来狄九的店里找狄九,将一个纸包往狄九桌上一拍,说:“有什么方法能联系到卫缺?” 狄九战战兢兢地将纸包接过来,指甲从纸包里挑出一点儿粉末,凑到鼻端下面闻了闻,颤声说:“就是这个……增味粉……” 阿俏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帮里原本是禁用的……” 狄九越说,底气越是不足。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阿俏听了更气,“给自己人不用,往外做生意的时候却下在汤底里……这,这还能算是做饮食的人么?” 狄九小声说:“阿俏,你误会了,原本帮里的规矩是,无论对内对外,都不能碰这件东西的。” 阿俏一下子意识到错怪了狄九,赶紧收声道歉:“狄九叔,对不住,真对不住,我……我不是在说你……” 狄九耷拉着脑袋,小声说:“丫头,怪不得你。换了我发现这个,我铁定也生气的。” 阿俏一想也是,当即又提高声音,说:“你告诉我,怎样能找到卫缺?” 她原本也可以通过赵立人去找,但是鬼使神差还是先来找了狄九,可能是她觉得帮会之事,该由他们帮会的途径来解决。 狄九看起来很是消沉,轻轻摇了摇脑袋,对阿俏说:“没用的” “阿缺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护短得很,帮派里自己人发现了这事儿,他或许会管,可是外人却指摘不得。眼下,你,我,可都是外人。” 阿俏急了:“这怎么能行?难道说,我发现了这样的事儿,就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置身事外?” “你不是说过了……不去和阿缺比试么?” 狄九的意思,阿俏这不原本就已经决定了要置身事外的么? 阿俏一噎,转念一想,说:“不行!狄九叔你要是不帮我,我这就去寻赵会长去,再不行我就去寻报社的记者,将这事儿写成报道昭告天下,这总行了吧!” 狄九一听:“不行,千万别……那样阿缺当真要与你结成死仇,你身上还有阮家的担子,你也不想有个‘江湖菜’跟你死磕一辈子吧!” 阿俏还未回答,只听狄九的店铺外面有人伸手鼓掌,“啪啪”数声。只见好几个人正一起朝狄九的店铺过来。 “还是九叔疼我!”领头的人面上笑容灿烂,一面拍手一面进来,冲狄九点点头。 正是卫缺。 他身后跟着的人,有几个阿俏也见过,正是以前曾经来狄九的店捣过乱的年轻人,泼了巡捕一脸辣椒油的那几个。 “阮小姐!”卫缺见了阿俏,弯了腰行了一个时兴的鞠躬礼,抬头望着她,“听说你要见我,好巧!” 听那意思,他好似也想来见她。 “昨日比试,得见绝技,卫师傅,我很是佩服!”阿俏认真地说。 “昨天听阮小姐的点评,我卫缺也很欣慰,这省城里,到底还有个头脑清醒的人,算是‘知味’!” 阿俏立刻想起她祖父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中堂:“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卫缺这么说,已经可以说是非常抬举她,两人或许能算是棋逢对手。 “卫师傅,我想要找你,是想告诉你,贵帮帮众,烹饪售卖之际,有些不轨的行为。我希望你能主持公义,约束帮众,让此事不再发生。” 阿俏很严肃地说,随即将早先给狄九看过的纸包,冲卫缺推了过去。 卫缺淡淡地接口:“我若不应,你就要将此时告诉饮食协会赵会长,或者干脆叫人把这事儿刊在报上?” 早先阿俏与狄九说的那些,已经教卫缺都听在耳中。 “若是教而不改,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不是么?”阿俏微微眯一眯眼。 卫缺喉咙深处轻轻地哼了一声,自己低头下去,从纸包里的粉末里挑了一丁点儿出来,凑在鼻端闻了闻,随即轻松地笑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增味粉’啊!” 阿俏很严肃地纠正:“这是‘米壳儿’的粉。久服能使人成瘾,亦对身体有害。业内禁用此物已有很久。贵帮虽然算是初来乍到,可是我看各位也有在省城做生意长久做下去的打算,我想奉劝一句,这东西,千万别用在饮食里,既是害人,也是害己。” 卫缺坐在阿俏对面,一直紧紧地盯着阿俏,看着她说话,但是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却渐渐敛了。 “阮小姐,”卫缺待阿俏全说完,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米壳’这东西,若一定要说有害,恐怕也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阿俏一板脸:她危言耸听?眼前这人莫不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世人所喜爱的,原本就未必是对身体最好的。河豚剧毒,无数人趋之若鹜,饮酒伤身,照样有人沉迷醉乡,愿做饮中仙。” 卫缺吐属文雅,再加上语调抑扬顿挫,好听得紧,可是阿俏听见他所说的内容,不由皱起眉头,晓得狄九说得没错,卫缺这个人,真的是护短,死要面子,看起来无论他帮里的人做了什么错事,他都护定他底下的人了。 “而且,这‘米壳儿’还能做成什么?城里抽土烟的人这么多,不用我再提醒吧!” 阿俏和卫缺口中的“米壳儿”,是制作大|烟|膏剩下不要的东西,晒干之后原本可以入药,所以药房有售。 阿俏听卫缺提起“土烟”二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上辈子她姐姐阮清瑶是吞了大|烟|膏自尽的,她也听说过不少人家,因为这烟土的关系,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在卫缺口中,这种“味粉”的危害自然不及土烟,可这难道就意味着“味粉”是可以轻易使用,用了也无妨的么? “阮小姐,”卫缺轻轻地将那纸包推回去,“旁人帮里的事儿,我劝你,还是少过问为妙。”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阿俏说:“你该知道我们帮里的人是什么来历吧!大家都是苦哈哈的人儿,一直被欺侮惯了,一直被像你家这样的有钱人家压着抬不起头。这么久以来,我和兄弟们都在一直等着个出头的机会,一个堂堂正正地在世人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 他说:“我不会让人毁了这个机会。” 阿俏手掌在桌上狠狠一拍:“身正不怕影歪,你的人若行得正做得正,又能像昨日那样堂堂正正地赢,你怕什么旁人毁你的机会?” 卫缺丝毫不惧,冲阿俏一笑,赞道:“说得很好!所以啊,阮小姐,我帮里的事儿,由我自己去处理,犯不着旁人来干涉。” 他一抬头,瞥了一眼在旁边听呆了的狄九,唇角略挑了挑,笑说:“当然了,我今儿也是特地里提醒某人,江湖上的事儿,自然该由在江湖的人解决。某些人饮过‘青州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就请别插一杠子,横生什么枝节了!” “是不是啊,九叔?” 卫缺的目光盯着狄九。 不知为何,狄九竟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下去,似乎愧见卫缺。 卫缺说着起身,眼光不离狄九。 阿俏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忿。她也随着起身,大声说:“好啦!狄九叔避在这里这许多年,一直本本分分地做生意,倒是你的人,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找茬儿!” 她目光威严,狠狠地看了看几个跟着卫缺过来的小混混,那几个年轻人,竟然也被她的目光所慑,往后退了半步。 卫缺听说,嘴角再度扯了扯,走到狄九跟前,伸手拍了拍狄九的肩膀,说:“我曾经看过你面馆的菜单,知道你的确从来就没敢再做过咱们江湖上的菜式!很好,很好,很好!” 他连说三遍“很好”,陡然提高声音,在狄九耳边怒吼一声:“狄九,我姑死了有七年啦!” 狄九一听,马上蹲坐在地上,一脸的苦相,双手开始撕拽自己的头发。 阿俏从来没听狄九详说过此事,不知如何劝起,只能睁着一对明净的眼,又惊又怒,瞪着卫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俏问。 卫缺吼过一句狄九,看他原形毕露,看他蹲在地上,双手使劲地撕扯着头发,当即抬起脸,平静地看着阿俏,淡淡地说:“你以后莫要再和这人混着……” 阿俏心想:这什么话? 她什么时候和狄九混着了?卫缺这究竟是,误会了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卫缺凑近阿俏,将声音放轻,悄悄地说:“狄九这个老头子,是真的很窝囊!” 阿俏怒:“你在瞎说些什么?” 卫缺抬着下巴,俯视着阿俏:“你来这里求狄九,莫不是还想求他出山,求他帮你,或者去帮那个赵立人?我只是好心,想来告诉你一声,他这个人够窝囊,你要他违背江湖上的规矩,或者干脆重回江湖,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就是这么个人!” 说着,卫缺带着满脸的鄙夷,狠狠甩给狄九一个愤怒的眼神,随即转身,向和他一起来的那些年轻人说:“走!” 阿俏在一旁完全看懵了。 说实话,她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请狄九出山。可是要狄九去面对故人,还要同场竞艺,阿俏觉得这太强人所难了。 再者,阿俏除了见识过狄九做的火爆腰肝面,见识过他在火候上的功力之外,她还真不知道狄九的厨艺到底如何。 所以她没想到卫缺竟然会专程带人上门,到狄九这里,前来“威慑”这位前辈,叫他不要出手。 这时候狄九蹲在地上,已经不再撕扯自己的头发,而是渐渐哭了起来。 “七年了……” 阿俏听见过狄九哭,可从没见他这样哭得像个孩子。 狄九的姑姑,和眼前这位狄九,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 狄九突然嘶声大喊,将阿俏吓了一大跳。 这人,滴酒不能沾的,在这里嚷嚷着什么要酒喝? 狄九又跳起来大声喊了一句:“给我酒!” 阿俏一怒,大声喝道:“给你酒你敢喝么你?” 狄九一下子就怂了,盯着阿俏,摇摇头,末了说了一声:“我不敢” 喝酒会要了他的命! 说着他的泪就爬满了脸,一脸颓唐与落寞,慢慢坐回椅中,始终低着头。 他到底,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大叔啊! 卫缺说他窝囊,说得对,再对不过了。 自此,狄九就闷闷地坐在椅上,阿俏怎么逗他,和他说话,狄九都不做声。到最后阿俏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拜托邻居顺带看顾着狄九一些,自己出门。 阿俏回来的时候,正午已过。狄九的店里空无一人,只有狄九一个人傻坐在那里,依旧和阿俏走的时候一样,连窝都没挪过。 阿俏去灶下生了火,将狄九事先备好的材料取出来,炒了两个小菜,往狄九面前一顿,然后取了个大碗,往大碗里咕嘟咕嘟地倒了些液体,递给狄九。 狄九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些酒香,一愣神,稍稍清醒过来:“是醪糟?” “是醪糟!” 阿俏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他。 醪糟又叫酒酿,有酒味,却不似烈酒那样伤人。摆在狄九跟前,不过是个幌子,让他能闻见酒味儿,又不致伤身罢了。 “狄九叔,说实话,今儿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知道卫缺,那个人……竟然会说那种话的。” 卫缺看起来是恨透了狄九。 狄九一听见阿俏提起那茬儿,顿时又低低地哭了:“七年了” 阿俏说:“您要是想哭,就干脆痛痛快快让自己哭一场,别让这些不痛快的事儿始终都堵在自己心上,说实话,我不痛快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没啥丢人的……” 狄九登时老泪纵横:天底下竟有这样贴心的姑娘,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哭不丢人? 可也大约是因为醪糟那一点点甜甜的酒香,唤起了狄九遥远的记忆。这位大老爷们儿真个儿抱着个醪糟碗子,坐在那儿痛哭起来。 “七年了” 狄九痛哭一场,也教阿俏总算知道了当年狄九身上背的案底是怎么回事儿。 狄九年少时原本是个在江边做苦力的船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学了厨,他悟性不错,渐渐在帮会里有了些地位,结交了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卫缺的姑姑卫莲则是狄九的未婚妻,卫莲和卫缺姑侄两人感情很好,所以狄九和卫缺原本也很是亲近。 卫莲貌美如花,狄九便多些麻烦,帮内时常有人嫉妒狄九,说他这么个穷小子,怎么就能有这个命娶卫莲的。 后来狄九和他的好兄弟在外,因为卫莲的关系和旁人口角起来,一起大打出手,最后误伤了人命。狄九觉得好兄弟是为自己所累,因此一力揽下了罪名,自己去坐牢服苦役。而狄九的“好兄弟”则娶了卫莲,成为卫缺的姑父。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狄九得知,当年的“命案”,并不是什么无意引起的口角与互殴,而是他的“好兄弟”暗中策划,就是为了陷害狄九,谋夺卫莲。 狄九从苦役中逃出来,潜回去探视卫莲,见卫莲与丈夫生活得美满,最终到底忍下了复仇的冲动,送上祝福,随之又被人抓了回去,继续服苦役。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几年之后,卫莲自己也无意得知当年旧事的真相,深悔以往,觉得对不起狄九,最终郁郁得了一病。狄九逢了大赦出狱的时候,卫莲已经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 第167章 听完了狄九的故事,阿俏终于明白为什么狄九总是痛恨自己,说自己“怂”了。 当年之事,狄九既已看清了原委,竟然也选择了放手,默默退出。他自以为退让与容忍能换来爱人生活得平安与幸福,可万万没想到竟然酿成苦果,真正的恶人不曾惩罚,最终却害了所爱的人。 若是当初狄九没有主动把罪过都揽在自己头上,卫莲也不致另嫁他人;而狄九那次逃出去见卫莲,若是能直接挑明旧事,将卫莲带走,两人就算是浪迹天涯,日子再苦,可也不致让一方始终蒙在鼓里,另一方则在狱中痛彻心扉。 待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卫莲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才会一病不起。 而卫缺作为卫莲最近的亲人,当年将卫莲的整个心路历程都旁观了一遍,自然是有理由责怪狄九,怪他一错再错,害卫莲郁郁而终。 听了这些过往,阿俏也终于明白,狄九为什么避居省城这么多年,身边一无亲友。她也想清楚了狄九为何要离开江湖,退出帮派他大约是再也不想和过去再有任何瓜葛了。 阿俏想了想,用最委婉的语气开了口:“狄九叔,说实话,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你!” 狄九:好么,不能全……怪他? 阿俏继续说:“你当时能忍下复仇的怒火,而是选择体谅与成全,这是何等的高尚与勇敢……” 完了,她自己也编不下去了。 狄九知道她的潜台词是,换她她是绝不会这么干的,心里伤痛,一时老泪纵横,再度“嚎”了起来。 “可是狄九叔啊,你的人生还长,总要想着往前看,往下走下去吧!” 狄九哭得伤心,“我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往后还不是瞎混着……” 阿俏扶额,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是啊,你这一把年纪确实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阿俏转了转眼珠,干脆换了个劝法,“你看你那个卫缺,活得多么恣意、多么豪迈、多么短视……连帮里人在食物里下不该用的‘增味粉’,他都在人前维护着。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下去,最先被毁了的,会是他的厨师生涯么?” 狄九听见阿俏提起卫缺,渐渐止了哭声。 “狄九叔,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认同卫缺的做法!”阿俏的声音里带着讥诮。 “有人会管的……” 狄九捂着脸,弱弱地冒出一句。 “我今天已经去寻过赵会长了,”阿俏答道。 原来她刚才出去那阵功夫,已经去见了赵立人,还顺便给狄九买了醪糟。 “赵会长说,他现在确实还能管,但是他之前不幸应下了赌约,若是省城里没有人能赢得过卫缺,那他的饮食协会会长之位就得让出来,以后省城里的规矩,就由卫缺这个人来定了。” 她找到赵立人的时候,两人又讨论了一回,一致认为卫缺的目的,恐怕并非什么扬名立万,而是想要在省城里将旧的“规矩”推翻,建立一套姓“卫”的新规矩。 这套规矩固然是出于善意,是卫缺想要提携那些最贫苦微、没有本钱的手艺人,可是阿俏却隐隐觉出这里有个要命的问题:卫缺,尤其是卫缺带出来的人,他那些引以为傲的兄弟们这些人,从最困窘最苦的日子里熬着走到今天,这些人,很容易便没有了底线。 阿俏可以想见,卫缺一旦成为饮食协会的会长,他将要做的,会是放宽整个行业的准入,让那些原本被人轻贱的人,也能凭手艺登堂入室。 虽然阮家在这行业准入执照上,曾经吃过大苦头,险些被逼到无路可走,可是阿俏还是认为,恰当的行业准入是必要的。 这一行,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的。 至少得是那些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才能做这样的事儿。他们至少得做到,不愿给亲人子女吃的食物,也不肯端出去给食客换取钱财,这个行业才能成,才能延续下去。 否则,省城里整个行当必然会乱。乱起来,卫缺也未必能有好下场。 阿俏说到这里,狄九终于不再哭了,擦了擦眼睛,低声说:“阿俏,你得让我再想一想。” 阿俏看到一丝希望,知道狄九这人催不得,也逼不得,只能让他慢慢想通,便不再多说。她给狄九又张罗了两三样小菜,嘱咐他记得按时吃晚饭,这才自己回家。 第二天,阿俏装作没事人一样,在城里溜达。她来到小凡常去的那个麻辣锅子路边摊附近,远远地望着摊上的情形。 过不多久,她见到卫缺带着几个人过来,与摊主交谈几句,又去看摊主事先炒好的底料。 卫缺原本背着手,盯着底料看了一会儿,伸手抽了一勺,舀了一勺底料送入口中,慢慢品尝,细细地等舌尖上的味道都散尽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卫缺目力好,远远地见到阿俏站在路对面往这里张望,脸上自然挂着揶揄的笑容,冲阿俏那里挑了挑嘴角,才将勺一放,转身就走,可能是他自去检查别的摊位去了。 阿俏知道行踪被人认出来,也有些懊恼,晓得以后再见这卫缺,少不得要被他奚落一番。她转到一株法桐背后,正准备离开,随意一回头,赶紧又缩回法桐背后。 只见守着路边摊的摊主见到卫缺带人离开,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纸包,一面张望着,一面将纸包里的东西都倒入盛着底料的大锅中,随即加大火力,让那底料在锅中慢慢熬将起来,麻辣牛油锅底那喷香的味道登时在空气中散开来。 这天阿俏自己去试了几间路边摊,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卫缺手下的人,或许会感激卫缺的提携,但是这些人,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全听卫缺的话。 换句话说,卫缺带进省城的“江湖”,究其根底,还是一群乌合之众,卫缺要约束这些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话虽如此,卫缺在城里挑战各间酒楼饭铺,却依旧顺利,转眼间,就到了挑战“小蓬莱”的日子。 “小蓬莱”的东家正是本省饮食协会的会长赵立人,因此这一场比试格外引人关注。 像狄九这样的人,是没有观摩比试的资格的,而他对此也并不表示关心。 狄九一大早就起来,就去打了井水,开始准备他的生意。到了午间,那火爆腰肝的香味儿往外一散,食客就有闻香而至的。生意虽然不及当初鼎盛的时候,可也还说得过去。 狄九心里一动,知道阿俏以前说过的话应验了。 到了下午,狄九将小面馆里里外外收拾一番,忍不住往店外张望两回。算起来“小蓬莱”比试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有点儿想知道结果,但又不确定阿俏会不会过来把结果告诉他。 时间就在这么来来回回之间流逝。 到了将近下午四点,阿俏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 “怎样?” 狄九焦急地问。 “狄九叔,你是哪边的?” 阿俏抬眼,故意问狄九。 “我……我自然是你这边的!” 阿俏就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输了!” “输了?” 狄九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几天的街谈巷议狄九都听在耳内,知道赵立人特地请了出山,代表“小蓬莱”对阵“江湖菜”的,不是旁人,而是年逾六旬,鼎鼎有名的本省厨艺大师,贺元亮。 贺师傅在业内享有盛誉,无论是炒、滑、熘、爆、煸、炸、煮、煨,无论是刀功、火候、调味、摆盘,各式技艺早已炉火纯青,无可挑剔。据说,此人曾经执掌过前朝的御宴。 可是在卫缺手底下,竟然输了? 阿俏点点头。 今日在“小蓬莱”的这一场比试,其实甚为胶着,若纯以双方实力而论,贺师傅可能还胜出一筹,可是每每到了关键节点,都被卫缺用极其诡异的方法扭转败局,将局面挽救回来。 双方拉锯良久,几乎是不胜不败的局面,连赵立人都想要喊停,宣布平局算了。 可就在那一刻,贺师傅突然认输了。 “怎么会认输呢?”狄九焦急地问阿俏。 “狄九叔,详细情形,我回头再与你细说吧,我现在很忙,要赶着回去向我祖父说这件事儿。” 阿俏转身就要走。 “阮小姐!”卫缺的声音,在狄九这间小面馆外面响了起来。 “承蒙阮小姐不弃,答应了与在下的比试。”卫缺脸上挂着笑,踏进狄九的小店,“能和阮家这样的大家比拼厨技,我卫缺,深感荣幸。” “怎么” 狄九站在阿俏身后,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你答应了,答应了和卫缺的比试?” 阿俏与卫缺同时开口:“是!” 两人目光一撞,谁也不肯相让。 今日在“小蓬莱”便是如此。 贺师傅自己认输,省城之内,见连贺师傅这样御宴都掌得的大家都败落下去,登时再也不敢再有人敢接受卫缺的挑战。接受挑战,摆明了是要输,世上没有这么傻的人。 于是卫缺站在“小蓬莱”的大厅之中连问三声:“省城之中,各位名家名厨,还有哪位,愿意下场?” 这“小蓬莱”自开业至今,恐怕大厅里还没有过那样安静的时刻。 于是卫缺转向赵立人,恭敬地向他一躬,说:“赵会长,是不是尊驾履约的时候到了?” 赵立人面如死灰。 可是他是个生意人,知道生意场上最重要的一个字莫过于“信”,丢了信义二字,旁的就都没了。 于是赵立人开口,打算认输。虽然他知道这饮食协会会长的任免,还需要上头商会会长的同意,可是曾华池那等人,无利不起早的,恐怕也指望不上。这样一来,他在省城里一力想要维护的那些秩序,恐怕就此被人打破了。 赵立人长叹一声,刚要开口认输,忽然听席面上有个清亮的声音说:“卫师傅,我‘阮家菜’愿意试一试,不知尊驾可愿应战。” 卫缺眼看着到手的肥鸭子飞了,当即转过脸,望着出声应战的那位女子。 就如现在这样,卫缺和阿俏两个,站在狄九这一件小小的面馆里,剑拔弩张,彼此对视,谁也不让谁。 “阮小姐,我倒是很欣赏你,那样的情形之下,还能应下我的挑战。寻常人都未必有这个担子。” “卫师傅,我对你倒也有几分赞赏,”阿俏说着,左手握成拳,右手将左拳的指节挨个儿捏了一遍,“我是个女子,又年轻,若是换了其他时候其他人,恐怕对我的挑战会不屑一顾。而你卫师傅,却挺把我当回事儿的啊!” 可怜的狄九,在旁边已经听懵了。 他可不知道,阿俏说卫缺将她“当回事儿”,是因为阿俏提出来,双方比试的规矩由她定,可没曾想,卫缺竟不肯答应。 要知道当初卫缺之前挑战的几家酒楼,可曾满口应下了一切比试的方法由对方做主的。 卫缺,该是把阿俏当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对手。 “得了,和贺大师比试这样一场,我想你今天也是大伤元气了。我可以让你歇上十天,十天之后,我们手底下见真章。”阿俏不客气地说。 卫缺想想也好,让他多等个十天,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就这么说定了。比试的方法和地点,我只会派人去和赵立人谈,”卫缺长眉一竖,转身便要走,走出两步,回头来望着阿俏,“对了,阮小姐,我可是按你说的,去查过所有帮中兄弟们做的麻辣小锅,并没有人用‘增味粉’!” 阿俏不屑地一笑:“你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人用么?” 卫缺的两道俊眉,登时又斜斜地竖了起来,冷笑道:“阮小姐,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头脑清醒,不拘小节,肯将世人一视同仁的人。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个沽名钓誉,颠倒是非黑白的俗人。你这样处处针对,是我们这些人碍着你了?路边的摊子影响你阮家‘私房菜’的生意了?还是说,你看我卫缺不顺眼,就干脆把这笔账算在我们整个‘江湖菜’的头上?” 阿俏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可是这人的反应如此之大,也出乎她的意料。 该是个心内其实很骄傲,又很敏感的人。 一时卫缺离开,阿俏紧紧抿着嘴,往狄九门槛上一坐,看起来非常郁闷的样子,眉头蹙紧了,看上去有点儿想哭。 狄九胆战心惊地凑过来:“阿俏!” “我去一一亲自试过卫缺说的那些麻辣小锅,我想卫缺恐怕是被他自己的兄弟给蒙骗了。” 阿俏的声音里带着点儿委屈。 “这人要永远这样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下去,该怎么办啊?他手艺虽好,可未必就能管得好这么一帮子人。”阿俏一边抱怨一边说,“咱们真得想个办法,让他清醒清醒才行!” 狄九一想也是。 “你要是这回真能赢了阿缺,这小子恐怕有机会能清醒清醒!” 狄九这么说,阿俏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回你有把握,能赢阿缺么?” 阿俏一双明净的大眼睛盯着狄九,干净利落地摇了摇头。 狄九便彻底沉默了。 第168章 阿俏应下了与卫缺的比试之后,先去拜访了刚刚败在卫缺手下的贺老师傅贺元亮。 贺师傅自承,他是因为卫缺的调味精妙才认输的。 “我尝了那小子做出来的每一道菜,尝出了十几种不同的味道,每一种各不相同,又都与材料本身极为契合,到最后,我尝到一道不知是什么名儿的鸭丁,只觉得甜、酸、咸、鲜、香、麻、辣,什么味道都有,再细品下去,又觉诸味纷至,有先有后,甚至两两结合,组成新味,我当时就想,这样下去,味道的变化岂不是无穷无尽……” 贺师傅提起这个,眼神在远处汇聚,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甚是敬畏。 阿俏点点头,她记得这道菜,当时卫缺报上的菜名,正是“怪味鸭丁”。 这种令掌过御宴的老师傅都甘拜下风的调味,连卫缺自己都给不出个准确的名号,只能叫做“怪味儿”。 “除此之外,我见那少年手底下功夫不差,刀功、火候、颠勺,样样齐全,说实话,比我并不差。年纪轻轻就练到这般境界,应该是曾经狠狠下过一番苦工。当时见了,曾经起过一阵子怜才之意,心想,这孩子唯一所欠缺的,可能就是三十年的经验而已。我若是处在他这样的年纪,早已一败涂地了,所以这才……” 贺师傅是一时冲动认输的,这会儿想起赵立人所托付的重担,难免有些悔意。 “阮小姐,你愿意代表省城出面,我很是欣慰。” 如今省城里无人再敢应对卫缺的挑战,阿俏现在是代表了整个省城业界的颜面。 “你们年轻人能够不拘于成法,敢于尝试新鲜的东西,我是双手赞成的。”贺师傅言语谆谆,最后说,“不过啊,阮小姐,比试之时,切忌以己之短,对彼之长。你阮家菜讲究中正平和,原汁原味,若是硬要与江湖菜那泼辣冲动的调味抗衡,阮小姐吃亏不小。这一点,阮小姐可要事先考虑到啊!” “是!”阿俏对老师傅的真诚提点十分感激,“所以我今天来,正是想贺师傅出面做中人,替我和卫缺商议一下这比试的方法。” 贺师傅竟能自承不足,当场向后辈认输,可见心胸宽广,诚实公正。贺师傅提出的方法,卫缺想必能够接受。 “什么?你的意思是,比两场?” 贺师傅很吃惊年轻人的心思,他越来越弄不懂了。 “是!” 阿俏的意思,一场专门比阮家所属的官府菜,突出食材本味,另一场则专比卫缺所代表的江湖菜,考校厨师的调味功底。 “这样一来,便是两名厨师之间互较厨艺,而并非两种烹饪风格、或是两种饮馔风格的一较高下。”阿俏向贺师傅解释。 贺元亮点点头,觉得也算是可行。 “可是比试分为两场,你们两人若是各自胜了一场,之后又该如何?” 阿俏胸有成竹:“那就再加赛一场,不再有任何限制,各自只管做拿手菜,逐一比试,直到觉出胜负为之。” 贺元亮想想,点点头,说:“阮小姐,我向你保证,卫缺能答应这个比试的法子。但是你自己……也要考虑好后果。” 他这么说,是因为阿俏提出的这个法子,其实对卫缺更有利一些。阿俏与卫缺,一个是菜式上得庙堂,另一个则滋味远在江湖,两人各有擅长。若是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两人分别战胜对手,到最后一场对决的时候,卫缺凭着菜式新颖、滋味浓烈,赢面比阿俏更大一些。 阿俏点点头,冲老爷子一笑:“您放心。不过区区一场比试而已,我若是能在厨艺上更有进境,就算是输了,也输得值得。” 这话正说在贺师傅的心坎儿上,否则这位贺师傅也不会这么大年纪还应邀下场,更不会当场自己认输了。 “好!我这就去传话,阮小姐,您请放心吧!” 阿俏与贺元亮谈妥,随即将这个比试的法子转告狄九。 “啥?你要和阿缺分别比试,比赛两场?”狄九睁圆了眼。 “如果分不出胜负,就还可能会有第三场。”阿俏平静地说。 “丫头,你托大了!”狄九已经站了起来,激动地在他的小店里来回踱步,说:“有件事,我没向你提过。阿缺那家伙,曾经在我们那儿的公馆里学过‘公馆菜’,依我说,该是与你们阮家所做的‘翰林菜’是差不多的吧!” 阿俏好奇:“公馆菜?” 狄九挠挠后脑,说:“就是那些富人家,什么徐公馆李公馆之类的,一向烹制传统菜式,菜品味道温和,特别讲究滋补养生……” 阿俏点点头:“所以卫缺若是想要居于庙堂之高,他也是做得到的,对不对?” 狄九点点头。 可他没想到阿俏对此早有准备。 “我已经知道了,”阿俏说,她曾经在醉仙居里见到卫缺在读《醒园录》,就猜得到卫缺对那些精致的传统菜式并不陌生,“要是卫缺对宫廷菜、官府菜一无所知,我也就不会提出分别比试的要求了。” 狄九见阿俏如此拿大,忍不住替她捏一把冷汗。 “阿俏,千万别小看了卫缺。他可能会是你这辈子遇到最强劲的对手。”狄九忧心忡忡地说。 “我也觉得是,”阿俏郑重一点头,“所以我也很高兴,他能答应下和我比试。” 这两人,一个是体力不如男人的小厨娘,另一个是出身社会底层的寻常少年,却都在各自的领域里力求突破。阿俏总觉得他们两人迟早要对上,不如干脆捡现成的机会,痛快比试一场,成败无论,先让彼此的厨艺撞出些灵感的火花来。 “阿俏,你家的‘翰林菜’我不担心,毕竟你是做惯了的。可是那‘江湖菜’,你想要怎么办?” 阿俏抿着嘴想了想,说:“我还没想到。” 狄九登时有种想要捶胸口的冲动:“没想到?你咋能没想到?” 阿俏干笑一声:“这不是有狄九叔你么?” 狄九一指自己的鼻子,说:“我?我能做什么?我能手把手地教你,还是代替你下厨?我的好姑娘,你狄九叔是个窝囊废,一旦饮了青州酒,再无颜面见江湖。我是绝对再不能下厨做江湖菜的啊!” 以狄九之能,却只开着一爿小小的面馆,整日以一道火爆腰肝面糊口,再也不敢逾雷池一步,烹制任何一道江湖菜。 除了此人确实有点儿怂有点儿窝囊之外,大约也是因为他终究对卫莲、对帮里的兄弟们存了愧意的缘故。 阿俏却点头:“我记得啊!你那瓶青州酒,还是我替你饮的。” 狄九一下子哑了,陡然想起这份人情他还没还过阿俏。 “可是啊,阿俏,我真的不能,真的不能……”狄九又唉声叹气地坐下,心内纠结万分。他不想违背自己的诺言,却又很想帮阿俏。 “狄九叔,我可从来没说过,要你教我做江湖菜!” 阿俏见狄九这副样子,忍俊不禁,自己先笑了出来。 “天下饮食同出一源,我时常想,若是我,抛开我阮家既有菜式的种种束缚,是不是也能够将调味的精妙发挥到淋漓尽致,是不是真正能做到‘知味’两个字?” 她迈步去灶下,说:“我当了几回评审,已经明白一点点江湖菜的诀窍了,只不过有些关键,还不是特别明白!”说着,阿俏取了几个空碗出来,分别倒上了少许盐、糖、醋、辣子、花椒和香油,分别代表咸、甜、酸、辣、麻、鲜……还有一味“苦”,她想不出来用什么代表,见灶下还搁着一小把芦蒿,顺手扯了过来。 狄九看着她将所有的“味道”都放在桌面上,惊讶地听她开口:“所有的味道,若论根本,都可以归纳为这几类。” 酸甜苦辣咸,再加上麻,和鲜,五味扩军成为“七味”。 “卫缺所做的每一道菜,味道都是在此基础上相互调和,创出来的。”阿俏一面回想,一面伸手去摆面前的碗,“那天他做了的一道很简单却很好吃的‘酸辣鱼皮’,就是主打这两味。” 她伸手去将醋和辣子取了过来,看一眼,想了想,说:“当然了,盐是底味,也不能缺的。”她又随手拿过盐瓶儿,“至于酸味儿和辣味儿么……”阿俏又回想了一下,举手将醋碗拿得更近一些,“应该以酸为主,以辣为辅,更能辅助鱼皮的风味。” 狄九在一旁看着,默然不语,这时候突然又到灶下去,取了一块老姜出来,放在阿俏那碗辣子的旁边。 阿俏立即明白了:“是了,姜也有辣味,姜的辣味和辣椒的辣味也不一样。不同来源的佐料味道也需要调和,再分出个君臣主次出来。” 狄九点点头,伸出手,调了调姜和辣子的位置。 “狄九叔,你的意思是……姜的辣味并不激烈,但是味道绵长;而辣椒的辣味来得猛烈,去得也快,所以这不同种的调味来源,就造成了不同的头味、中味和余味?”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既将这一点儿想通,她便已经将卫缺调味的方式全然想通。以她的天资,除了眼下缺少几味重要的调料以外,但凡卫缺所做过的菜式,她几乎已经全部能复刻。 到此为止,阿俏根本就没动手烹饪,狄九更是连一个字都没说过。 阿俏喜盈盈地盯着狄九,这一个关窍打通,她已经从全无把握,变成了稍稍有那么一点儿把握。 接下来狄九就给她出了难题,将那把芦蒿搁在阿俏手边。 “这个,你又打算怎么调味?” 阿俏睁大了眼,盯着这一把芦蒿看了半晌,竟没想出,到底该怎么调味。 芦蒿口感清新微苦,有一种特殊的香气,若是用任何一种调料,哪怕稍许加点儿香油,都可能令这芦蒿的滋味嫌腻了。 到最后,阿俏只伸手,拿了一味盐,搁在芦蒿旁边。 没想到,狄九竟然点了点头,说:“阿俏,你确实有些灵性。” 他很严肃地说:“旁人都道我们‘江湖菜’味道浓重,却往往忽略主次。即便是‘江湖菜’,那味道,也永远是跟着材料走,由材料定味道,而不是反过来。” 阿俏听了,知道狄九在传她味道的关窍,赶紧收摄心神,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所有辅料,或是为了除腥去膻,或是为了增香增色,或是为了造就特殊的风味,都是围绕主料的本味,力求将主料的本味激发到极致。就比如简单一个麻辣味,好的厨子,也必须做到麻而不木、辣而不燥,麻辣有尽而滋味无穷,调味,不是做一个虚假的味道出来,而是力求突显‘本味’。” 狄九严肃地说:“既然你已经自行悟出了好些基本的道理,我这里想再提点你一二。” “‘江湖菜’的厨子,拿到一件材料,便大概知道调什么样的味道,能做出什么样的成菜。这一点,我相信阿俏你通过训练也能做到,只是旁人这样做,已经做了十来年,你和他相比所缺的,也就是十来年的经验而已……” 阿俏在一旁吐舌头,伸出双手比了比,说:“而我只有十天。” 狄九点点头,没说话,心里忽然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 眼前阿俏极为认真地琢磨调味的原理,悟性之高,若是能跟着他好好学,而狄九再倾囊以授,势必能将狄九自己的平生所学尽数继承。 可是狄九却碍于约束,这辈子都没法儿得个传人。 这真是,可惜得紧…… 想到这里,他突然伸出右手,重重一拍桌面,大声说:“去吧,阿俏!既然只有十天,就干脆别再让我脑子里那些既有的东西影响你,你已经懂了这些最基本的,就干脆抛开所有的成见,随意去尝,勇敢去试吧!” 他这人,一辈子墨守成规,为规矩、感情所束缚,一辈子都没敢豁出胆子去做心里头真正想做的事儿,也因此而痛悔一辈子…… 到了这时,他惟愿阿俏能代替自己,带着对味道的领悟,挣破世俗的网,沿着一条新的,前人没走过的路,能一路恣意奔行,无所顾忌。 阿俏回到阮家,赶紧奔到大厨房里,将所有的调料和辅料都取出来,像早先那样,一样样地都摆在桌面上,然后立在一旁,也不做什么,只管盯着看,慢慢地想。 高升荣等人都不知自家小姐在做什么,却也不敢打扰。 这时有人来到阿俏身后,沉声招呼:“阿俏!” 阿俏一惊而醒,转过脸,望着来人,叫了声:“祖父!” 阮老爷子阮正源微笑着看着阿俏,手里则提着一份当天的早报。 阿俏知道,这份早报上详详细细地报道了前儿个卫缺与前任御厨贺师傅比试,贺师傅自行认输的事儿。她也知道,文章最后也提到了省城之内,无人敢再应卫缺的挑战,只有她“阮家菜”挺身而出,因而被誉为挽救省城饮食界颜面的最后一线希望。 “祖父,我确实该,给您一个解释” 第169章 阿俏曾经答应过祖父阮正源,除非卫缺直接挑战到她“阮家菜”头上,绝不会应战。 然而阿俏却食言了。 此刻面对祖父,阿俏忍不住有些惭愧。她应该事先向祖父打个招呼的,或者该早些向祖父坦诚此事的,可是她却拖到这时,是她不对。 可能是因为阿俏始终都觉得,她面对阮正源是总有些无形的压力,才迟迟不愿向祖父开口坦诚的。 岂料阮正源没有责怪她:“祖父看过报道,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并不觉得你做的有什么不妥。” “若是你不应,整个省城就输了。” 阿俏一想,确实如此,整个省城的酒楼饭铺、饮馔名家,栽在一个外来的年轻人手里,是挺丢人的。 “你这时应战,若是赢了,我阮家的名誉自然更上一层楼。”阮正源说,“纵是退一万步说,你输了,前面有贺大师的先例,旁人也不会为此苛责阮家。” 阿俏抬起头,望着阮正源,觉得祖父固然是为阮家考虑,可是却好算计。不过既然祖父不怪,她便多少松一口气。 “所以祖父不会怪你,反而会全力支持。” 他说着转身,将高升荣和其余二厨等人叫来眼前,平静地告诉他们:“三小姐将要代表整个省城,对阵‘江湖菜’。我阮正源,务请各位全力以赴,襄助三小姐,力求不失一阵。” 阿俏在一旁听着微惊。 她刚托付了贺师傅去敲定比试的方法,除了狄九,省城里恐怕还没有旁人知道至少会比试两场的事儿,甚至卫缺答应没答应还不知道,报上也没写,她的祖父已经知道了? 高升荣等人听说有这等重要的大事,一起将双手鼓得“啪啪”响,纷纷开口:“三小姐,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请大家尽管吩咐!” 阿俏强笑:“各位,这次的比试,总共有两场,头一场都是咱们家平时所做的菜式,大家平时怎么做,到时就怎么做;第二场么……第二场也很简单,回头我请大家帮我切配准备,回头听我号令就行。” 阮正源在一旁点头示意,末了交代众人:“若是能赢了这次比试,各位不仅仅是给我阮家脸上贴金,更是给省城争光,回头各位走出去的时候,脸面也都是你们自己的。” 阮老爷子一句话,轻而易举地调动了帮厨们的情绪。阿俏在祖父身边,赶紧低声说:“多谢祖父!” 阮老爷子立在阿俏身边,背着手并不看她,却开口低声说:“要知道,有些事值得尝试,而有些事尝试了,却容易得不偿失。” 阿俏听了,更觉得心里闷闷的,好似总有什么在那里,堵得慌。 自此,阿俏开始将自家生意交给手下打理,自己则全力以赴,去准备十天以后的比试。 她答应了狄九,在比试那天之前,再也不见狄九,也不去尝试卫缺的人在路边摊上做出来的那些“江湖菜”菜式和点心。她只管沉浸在自己想要做的食材和味道里,一点点琢磨,一点点调试。 在忙碌间隙,阿俏突然想到一件事儿盛器。 她将要参加两场比试,每场要做的菜式风格迥异,南辕北辙,那么所用的盛器是不是也该有所不同? 阮家自己所用的盛器,大多是上等古瓷,用以搭配阮家所做的精致菜品。头一阵比试官府菜的时候,固然可以用,但若用来盛“江湖菜”,那样泼辣鲜艳而有活力的菜式,古瓷这样稳重自持的盛器,恐怕并不太搭。 阿俏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去弄一整套盛器来盛她的江湖菜。 主意拿定,她头一个就想到的是“知古斋”。当初她与寇珍联手做“烧尾席”的时候,曾经需要二十只方形的大型瓷盘,就是沈谦的“知古斋”替她寻了来的。那次宴席的效果极好, 阿俏想到就做,看看天光尚早,当即出门,往省城闹市过去。没过多久,“知古斋”的店面,已在眼前。 这时“知古斋”的玻璃橱窗已经修复。阿俏立在当初她亲手打碎的那一面橱窗跟前,望着里面的整套日用青花瓷器,忍不住有点儿好笑。 她一低头,想要进店,可不知为何的,忽然犹豫起来。 这算不算是……又出面请他帮忙了呢?上回“卧足碗”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只消一出手,就能解她的重大危机。若是这回又请求他帮忙订制器皿,他会不会误以为是自己在向他求援? 阿俏自尊心强,与卫缺这样的人对阵,是个难得的机会。她宁愿输,也不愿旁人出手相助,帮她赢得这场比试。 阿俏本想进店的,这样一犹豫,登时又转身。 是她想得不够周到,她该换个人上门来预订器皿的,那样或许不至令沈谦误解?又或者结果也一样?或许她该在省城别家多看一看,也许在别家也能选到合适的器皿呢? 阿俏这么想着,刚要迈步,只听背后有人招呼:“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本店乐意为你效劳。” 是店里伙计的声音。 “或者您只想随便进店看一看也行,不碍的。” 阿俏回过头,看见伙计毕恭毕敬地站在店门口,冲她直点头。 人家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阿俏便不得不进店了,迈进“知古斋”的店铺,望着架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字画文玩,古董瓷器。她登时有点儿觉得自己到知古斋来,未免令对方大材小用,杀鸡用起了牛刀她只是要一套适合盛那些粗豪的“江湖菜”的盛器而已。 也不知这店的老板在不在?阿俏一想到那人可能就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坐着,随时可能下来,心里就有点儿发虚。 “这位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有什么需要,请尽管与我说。”伙计非常殷勤地招呼阿俏,“我们老板说他不在……” 阿俏眉心一跳:这是什么话? “……他不在的时候,”那伙计脸上的神色在表明,是他断句断得不大对,“务必要我们将主顾的需求一一记下来。若是我们一时半会儿满足不了的,等他回来,务必会寻个妥帖的解决之道。” 阿俏这才明白,点了点头,小声说:“费心了!” 而那伙计的后心几乎也教汗浸湿了,心想,险些一句话说错,得罪了未来的老板娘。要命的是他转脸往店铺内一角的一个小装置撇了一眼,店铺内所有说话的声音,都能传到楼上办公室去。老板一言一句都听得仔细着呢! 楼上沈谦的确是举着个听筒听着。 他人在店里,却决定不出面。 早先他在楼上看到阿俏在店面外犹犹豫豫地,不好意思进店,就大概猜出了他的心思。 “傻姑娘,不是一早就答应了你,只站在你身边,你想做什么都不干涉的么?”沈谦这么想着,赶紧吩咐楼下的伙计出去招呼,顺便还嘱咐了一二三。 待在听筒里听见那伙计大喘气,说什么他说他不在的话,沈谦险些笑出声。心想,这个伙计,总算有些急智,要是真的一句话把阿俏给气跑了,回头十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他扣的。 沈谦之所以不出面,而是命伙计去招呼,是觉得没有自己在场,阿俏或许会轻松些,愿意把需求说出来。 果然,他通过听筒,听见阿俏那楼下店铺里说:“我想要一整套宴会用的瓷器,是用来盛一些特殊的菜式用的。” 那伙计连忙问:“是什么瓷?青花、白瓷、绘彩、彩釉、雨过天青釉……只要您说得出来,小店就总有办法帮您找到。” 阿俏摇了摇下唇,犹豫着说:“我自己也还没想好,到底要用什么样的瓷。” 伙计当即傻了:哪有主顾上门,连要什么,都还没想好的? 只听阿俏想了想说:“我只知道要用来盛什么样的菜色。” 伙计伸手挠挠头,更加为难了他这伙计当的也真不容易,人家懂得菜色,却问他来搭配什么样的盛器好看。 阿俏说:“就是盛那种家常土菜、粗菜,一做就是一大钵一大盆的那种。做出来的成菜,颜色格外艳丽,论理素色的盛器就可以,可是我觉得,用精致骨瓷、薄胎白瓷,或是文人气重的器皿,盛起来,都不大合适。” 这伙计着实犯了难,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只听见里间的电话铃声“玲玲”地响起来。 伙计跑去接,过了一会儿又跑将出来,点头哈腰地对阿俏说:“这位小姐,您看这样,你的要求小店已经知道了。小店这就去按照您的要求,寻找一套合适的盛器。您要不留个名姓地址,等到日子我们给您送上门去好不好?” 阿俏赶紧摇手:“不了,怎好意思店家上门,还是几天以后我自己上门来看吧!” 要留名址,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曾上门来求援来了? 少时阿俏离开,伙计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见到沈谦从楼上下来,赶紧迎上去,小声问:“您都听见了吧?” 沈谦点点头,心里暗笑这丫头,做事太小心了,到了他这里,竟然连个名址都不肯留。 “可是,您明白阮小姐要用什么瓷了么?”伙计挠着头问,“什么样的土菜、粗菜,是颜色艳丽的,还得用大碗盛最好?” 沈谦却一听就明白,“她要和人斗宴,要做‘江湖菜’,不愿在器皿上输于旁人,所以才到咱们这儿来挑选的。你说的那些,青花白瓷、绘彩彩釉……她全都用不上。” 沈谦曾经在“四川酒家”见识过卫缺和他做的江湖菜,近日报纸上也总是关于卫缺的报道。沈谦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只听阿俏形容了一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去将那套烟灰色的仿石纹粗瓷器皿取来。另外,上回下乡去收来的两个石锅,也一起取出来。” “你记着我说的,下次她来,就这么对她说……” 既然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事儿,他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阿俏再次上门的时候,见到伙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套烟灰色的仿石纹粗瓷器,捧在手心,足足震了半晌,没能说出话。 这套盛器,太合她的心意了。 整套瓷器的造型都是大开大合,大盆、大碗、大碟……烟灰色的粗瓷,表面的纹路宛若天成,瓷色深沉润泽。阿俏伸手摸着粗瓷表面烧制形成的深浅纹路,凭空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器皿搭配那些色泽明丽的菜式,大堆大堆的干红椒随意铺洒在深色的浅底大碟上,露出一截烟灰色的石纹盘边,看着就像是将菜式盛在一片石板上。 还有比这更豪放更大胆的盛器么? “另外,我们老板说了,店里还有两件之前收来,一直卖不出去的两个石锅,相请您看不看,要不要一起拿去?” 石锅?阿俏的兴趣更浓了,登时点点头,笑容绽放,唇边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伙计赶紧转身,借口到库房里去找那两只石锅,趁此机会先来到楼上,冲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沈谦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佩服至极:老板能将人家姑娘的喜好审美摸得一清二楚,难怪能轻而易举,抱得美人归不,虽然美人儿还总避着人,可看着两人不见面都这么投契的架势,也是早晚的事儿了。 待拿到那两只石锅,阿俏更是抱在手里,爱不释手,立即点了头,说:“这两只我也一起要了,一共多少钱?” 伙计指着两只石锅,说:“这个我们收来之后,就总是卖不出去。老板说姑娘若是喜欢,就一并拿了去,算是替我们处理了。” “这……” 阿俏转转眼珠,又有点儿生疑。 伙计却指着那一整套的烟灰粗瓷说:“但是这一套,却很贵。” 他报了个数目,阿俏二话没说,立即从兜里数出现洋交给那伙计,说:“不用找零了。多出来的,算是谢谢你替我张罗。” 伙计喜不自胜,心想,果然沈老板和这未来的老板娘,都是个不计较钱的性子,只要看着东西好,钱算得了什么。足见这两人,实在是天生一对。 他快手快脚,帮阿俏将东西都包了,又出门叫了黄包车,帮阿俏将东西都送到车上。 沈谦则在二楼办公室里,目送阿俏的车远去。 他店里的伙计兴高采烈地进来,笑着将阿俏付的现洋一起交出来,说了一堆好话,末了问:“老板,这钱,你要不要找个什么时候,给阮小姐还回去?” 沈谦笑着说:“得了,你就别在这儿卖乖了!你不是一直想过两年自己出去开个小店面么,这点儿钱,算是阮小姐赏你的,自个儿攒了做铺子本吧!” 伙计喜出望外,张大了嘴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那套粗瓷和石锅,是老板送人家的礼物,将来老板自然会想办法将这笔钱给人家找补回去。所以手里的这些现洋,就算是未来的老板娘赏自己的见面礼啦! “谢老板,”伙计朝起一蹦,没忘了回头再说一句,“该谢谢老板娘才是!” 沈谦被他逗得一笑,没忘了告诫他,以后见到老板娘本人,可不能这么信口胡说。伙计连声应了去了。 沈谦则抬头看看案头放着的日历,日历已经被他翻到了阿俏和卫缺比试的那两天只可惜,他要务缠身,两天里,他只能腾出一天,赶到比试的现场去。 第170章 十天时间一晃而过,省城很快就迎来了“阮家菜”和“江湖菜”比试的正日子。 比试的地点依旧在“小蓬莱”,阿俏和卫缺都用过这里的大厨房,都算是熟门熟路。阿俏带了阮家自高升荣以下的所有帮厨,而卫缺手下则还是早先阿俏在醉仙居见过的那群人,老的老,少的少。 因为比试分为两项的缘故,“官府菜”和“江湖菜”两个分项分别放在了两天。头一天先比“官府菜”,是阿俏的拿手好戏。省城的档口开出赔率,阮家的赔率远低于卫缺的,没人相信卫缺能在这一项上赢过阿俏。 阿俏自己也是信心满满。算上以前,她在这“阮家菜”的菜式上浸淫了十几年。卫缺的年纪摆在这里,就算是对方曾经在川蜀的“公馆”里学过厨,能掌握到一些清淡高档菜式的特点,相信也没法儿赶上她在这一项上的造诣。 阿俏她们一方来得较早,时间宽裕,阿俏命人将各色高汤先制起来,将各种需要长时间煨煮的材料先下锅。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她则疲于应付省城各界到此“慰问”她的人士,如贺师傅、赵立人之流。以前一些对头,像曾华池他们,这回大约是学乖了,一直都没出现。 “阿俏!” 有个低沉的女声在“小蓬莱”大厨房外响起来。 “寇珍?” 阿俏觉得厨房外光线强烈,有些刺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快步往门口走去。 真的是寇珍。 只是这寇珍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阿俏走到大厨房外面,才惊觉寇珍究竟哪里不一样。“寇珍,你的,你的头发……” 早先那条一直垂在寇珍脑后的长辫子消失不见了。阿俏忍不住侧身,探头望望寇珍脑后,只见她一头浓黑的长发,尽数盘起,束在脑后,是个老气的妇人发式。 “寇珍,难道,难道你……” 阿俏惊喜莫名。 上回她在“仙宫”的大厨房里曾经见过寇珍和寇家的二厨配合无间的情形,当时她就觉得不简单。所以,这难道是,这么短短几个月没见,寇珍与喜欢她的人,就已经成其好事了? 可是转念一想,阿俏觉出不对。 她和寇珍很是要好,没道理寇珍结婚,不通知她一声。她再转回来望着寇珍的面孔,这才发现寇珍脸上殊无喜色,绝不是个新嫁娘的模样,而且她的面颊瘦了下去,额头上竟然多出几道皱纹,似乎短短几个月间就老了好几岁。 寇珍伸手将阿俏的手腕一拉,露出腕上戴着的一个青玉镯子,轻声说:“阿俏,我就是来看看你,盼着你能为我们省城捍卫荣誉。” 阿俏一低头,见到寇珍手上那柄镯子竟然大出很多,在她腕上晃晃悠悠地戴着。 “你这究竟是……”阿俏的心口宛如有大石沉重,这件事她一定要问清楚。 “我?”寇珍苦笑,“阿俏,你大约觉得我是嫁人了?” “难道不是?”阿俏惊问一句,心头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似曾相识的痛楚朝心上袭来。 “我,我是再不嫁人了!”寇珍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几个字说出来,“寇家造就了我,我生是寇家的人,死是寇家的鬼。” 阿俏握住寇珍的手,惊得面无人色。 不必寇珍细说,她已经全明白了。 寇珍束起头发,以“寇”姓终老,永不谈婚嫁这不就是上辈子的她么? 上辈子她与寇珍无缘识荆,只知道对方是寇家珍视的女儿兼名厨,寇家的“银行菜”在人前极其拿得出手。可外人怎晓得这风光背后竟是这样一份辛酸? “可是,这怎么会,你为什么又要……”阿俏语无伦次,想要问个清楚,竟不知从何问起,最终颤巍巍地低声问出一句:“上回见到的你身边那个二厨呢?” 寇珍万万没想到只说了一句,阿俏就明白了她的全部痛苦,忍不住一低头,两滴泪水掉在阿俏的手背上。 “逃走了,我让他走的……”寇珍低低地答了一句,随即赶紧扬起头,笑着说:“瞧我,今儿是你比试的要紧日子,可千万别为了我的事儿,扰了你的比试。”说着双手一挣,就想离开。 阿俏小声说了一句:“寇珍姐,别泄气……” 寇珍摇摇头,说:“没法子的,我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我后半生至少衣食无忧,不必漂泊;而他,他也不必为我抛费余生。可能是我命该如此吧,不认命,又能如何?” 她说着抬起手背,抹了抹双眼,努力笑道:“阿俏,你不是我,阮家也不会是寇家,我祝你马到功成。” 说毕,寇珍就离开了。只留阿俏一个,定定地立在原地。 寇珍不知道她上辈子的故事,也不知道,“寇珍阮俏”,命运竟如此同出一辙。寇珍于她,简直有如镜面另一边的影子。 “生是阮家人,死是阮家鬼。”阿俏口中喃喃地念着,这话太熟悉了,甚至她重生的这些年,也会像是个魔咒一样始终嗡嗡地在她耳边回荡。像阮家和寇家这样的人家,她们,的确是被家族造就的,也依附家族而生,那么,以后就也一定要为家族做牛做马,直至老死么? “可能是我命该如此吧!” 寇珍伤感的言语在阿俏耳边响起。 纵使她愿与喜欢的人共度余生,可是有家族在背后,这夙愿是否能成,还是会像寇珍那样,被棒打鸳鸯之后,老老实实地回归家族,从此对人生再不敢有任何肖想…… “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阿俏一定神,才发觉从她面前经过的人,是卫缺。 自从上回在狄九的店里遇到,卫缺就再没和她说过一句话。这会儿见了,卫缺依旧没什么好气,脸上挂着冷笑,带着讥诮向她打招呼。 “大战在即,不容有任何分神,你既然这样,我只觉得你不尊重我这个对手。”卫缺硬梆梆地说。 “你少说两句会死啊!”阿俏心里郁闷至极,登时冷淡地回了一句,转身要回自家帮厨们身边去。 “不会!”卫缺还真就答了:他少说两句不会死,多说更不会。 “我只奉劝你,别被食物以外的事分了心。下厨之人,就该是一踏进厨房,便浑忘了世间的一切,眼里只有火与材料。像你这样心有旁骛,总是惦记着旁的事,你手下做出来的菜,也会‘散’,会因为你少给的那些专注而显出‘松散’。” 阿俏心神一凛,知道卫缺说得对,当即抬起头,脚下也快了两步。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她现在要对得起自己手下每一道菜。 只听卫缺在后,冷笑两声,随即脚步声响起,往旁边一间厨房走过去。 这次阿俏与卫缺比试,精挑细选了阮家席面上最经典的若干道菜式呈现。因为卫缺不擅长烹制海味,所以双方在比拼之前就约定了,阮家使用海参与燕菜的菜式,只限定两道,其余都是以寻常鸡鸭牛羊入菜。阮家的优势算是稍许打了点儿折扣。 “小姐,三小姐……” 高升荣在阿俏身边,欲言又止。 自家小姐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烹制菜式的间隙,总是怔怔出神。好在但凡需要阿俏上手操作的时候,阿俏总是能恰如其时地回过神来,认真操作。 在高升荣看来,今日阿俏的厨艺发挥依旧稳定,无懈可击。可他总觉得今日烹制出来的阮家菜和以往有些细微的不同可能是材料受限的缘故吧,高升荣这么想。 一时双方都完成了菜品,开始走菜。 阿俏与卫缺作为双方对阵的主厨,也需要到席面上去。 这一场比试的评判很特别,赵立人出面,请了省城中几位老饕和名厨,算是一组;贺元亮贺师傅,则通过他的人脉,从上海请了几位相识的名家,也算是一组,最后,阿俏和卫缺也会互相品尝对方的菜式,他们两人,手中也各自有一票。 阿俏与卫缺刚巧在楼梯口见到,卫缺让了半步,夸张地唱了个肥喏,请阿俏先行。 “说好的手底下见真章,”卫缺笑道,“阮小姐,这一刻,我盼了好久了。” 阿俏点点头,说:“盼见识阁下‘原汁原味’的演绎。” 她口舌也不让人,暗地里嘲讽卫缺的“江湖菜”重油重味,卫缺听了将眼一眯,笑而不答,似乎在说,等到时,有你后悔的时候。 待两人入席,评判正式开始。 阿俏对自己的菜式烂熟于心,不需再看,只管在席上寻卫缺做的菜式。 只见席上两边摆着,泾渭分明,一边是阮家用上等精致古瓷盛着的,“阮家菜”,菜色大多清淡,色泽也浅,一眼望去,给人干净清爽、耳目一新的感觉。 而另一边,卫缺用的,只是寻常器皿,可是菜色的色泽要丰富得多,深红、浅棕、亮黄、翠绿,颜色明快鲜亮,倒是弥补了卫缺器皿的不足。 “小蓬莱”传菜的伙计嗓音极好,一开口就将菜名儿远远地送出去,厅内诸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卫缺做的是甜烧白、松茸鸭翅、芙蓉鸡片、虫草炖鸭、醪糟红烧肉、陈皮牛肉、开水白菜…… 听见“开水白菜”这道菜名,阿俏不由有些吃惊若真是开水烫白菜,这道菜也做得太普通了,不是说不可以,只是盛在“小蓬莱”这席面上,未免有些太轻视众食客名家了。 因此阿俏自打听了菜名儿,注意力就全集中在那道“开水白菜”上。 这道“开水白菜”被盛在一个个小瓷盅里,送至每位食客面前。阿俏低头仔细端详,只见盅里的汤色碧清,真如“开水”一般,白菜则用的是整颗白菜里头一层退青的叶片,叶相清丽,无过熟败糊之相。 阿俏伸匙,舀一勺瓷盅里的“开水”,送入口中。她脸色立变,抬眼往卫缺那里看过去,只见卫缺也正抬眼看着她,脸上有揶揄的笑,仿佛在说:“你家会做的,我也能,有什么稀奇的?” 阿俏震动,是因为这道“开水白菜”的“开水”,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其实却是鲜美至极的高汤。而且做法与她阮家的“清汤”做法如出一辙,取三黄鸡入锅熬汤,反复澄清之后再入鸡蓉倒入锅中,反复沉淀过滤,直至高汤看上去澄清透亮,再将白菜叶片用滚汤仿佛浇熟,这才盛在瓷盅里送上来。这道菜,与她当初曾经在徐公馆做过的一道“茶汤泡饭”相差仿佛,只是却将米饭换成了是白菜而已。 这道菜盛在席面上,纯属先抑后扬,开水、白菜,看着平平无奇,甚至令人心生鄙薄,待亲口尝到,才惊为天人,赞之不已。连阿俏都险些被这招数骗过,更不要提,席上其余评判了,点头赞叹者有,拍案叫绝者也有。 阿俏微微咬着下唇,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卫缺的确是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这人做起雍容冲淡的“官府菜”,也似模似样。若是依狄九所说,这人只是在蜀地的“公馆”里学过几天厨,打过一阵下手的话,那么这人于厨艺上的天赋,真的是没话说了。 卫缺手下,除了那道“开水白菜”以外,其余菜色,醪糟红烧肉、芙蓉鸡片,都是香醇至极、色味俱美的大菜。尤其那道陈皮牛肉,牛肉的调味于咸鲜中加入了少许辣味,有明显的陈皮香气,回味清甘,尤其明显。 阿俏自家菜式里也偶尔会用到陈皮入菜,知道陈皮调味特别需要掌握一个“度”,稍许过多或是火候烧过,整个菜式就会发苦。所以卫缺这一道“陈皮牛肉”,绝非是什么即兴之作,而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获得了调味的均衡。加上牛肉滑爽软嫩,味道绝妙,连阿俏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到此刻,阿俏真的有些微后悔。 早知道卫缺是这样一个对手,她或许该打叠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将所有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的。 “各位,菜式享用得差不多了。请各位商议一下,各自给出评判吧!”赵立人宣布。 这场比试,省城一票,上海来的贵宾们一票,再加上阿俏和卫缺手中各自一票,总共是四票。 省城的评判们头一个给出了他们的意见。 “这一阵,我们的意见是,卫师傅胜!” 省城的评审掷出了属于卫缺的蓝头签。 什么? 阿俏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脸上立刻血色全无。 这一阵的输赢,事关省城的荣誉,这帮评审们,竟然也毫不犹豫地投了卫缺的票。她做的,难道就真的这么不如卫缺么? 卫缺则表情极为严肃,一改平常,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赵立人也显然没想到这个结果,干笑两声,说:“各位,能否再点评一二,解说一下,为何觉得卫师傅胜出了呢?” 来自省城的评委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终于有人开了口:“其实若真要点评起来,这两套席面的水平其实差不多。卫师傅的菜式令我等很是惊喜,各个菜式在突显本味之余,调味可以说得上是画龙点睛。” “而阮小姐么……阮家菜我们是很熟悉的了。阮小姐今日的菜式一如往常,稳定而无可挑剔。只是我们尝了之后觉得,阮小姐做出的这些菜式,水准在稳定之余,似乎比以往,少了那么一点点灵性……” 阿俏只得起身,郑重向省城的评判们道歉:“是我的不是,令诸位失望了。” 第171章 见阿俏起身道歉,卫缺脸上露出点儿冷笑,眼神讥诮,仿佛在说:我早告诉你的,但凡这种事……分心不得。 省城这边的评审则大多带有些遗憾望着阿俏:“阮小姐,这……这原也怪你不得。阮家菜是我们熟识的,难免……难免对你要求高些。” 听见评审们这么说,卫缺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自然听不得这种话:旁人是因为对阿俏严格要求,才判他赢的。 赵立人尴尬万分,他好不容易出面相邀的评审,竟然因为这个原因,判了对手赢,这份“严格”与“公正”,着实让他消受不起。 贺元亮贺师傅则望望从上海来的几位评判,问:“几位,你们的意见是?” “这一阵,两位所做的席面,令我等叹为观止,双方旗鼓相当,很难分出高下,但一定要分出个高低的话,我们以为,阮小姐还是要稍胜一筹。”上海来的评审们第一次品尝“阮家菜”,此前也对卫缺一无所知,双方的菜式一起品尝过之后,最终还是抽出了属于阿俏的那一柄红色签。 “实话实说,卫师傅的菜式也非常精致,尤其那道‘开水白菜’,令人叹为观止。” “但是总体来说,阮小姐奉上的菜式,食材烹制起来真可谓是火候足、下料狠,材料烹制到软烂,却丝毫不过。从这一点上讲,我们能看得出‘阮家菜’的底子有多深。” 换句话说,上海来的评审是因为品尝出了“阮家菜”的底蕴,才判阿俏赢的,而并非阿俏本场的发挥。 因此扳回一阵,并未让阿俏觉出任何愉悦。 “接下来,就看主持席面的两位,你们自己的选择了。”赵立人开口道。 阿俏没有犹豫,手一伸,取出了属于她自己的红色签。 她认为,自己虽然没有发挥到最完美的水准,可是席面上阮家的菜式还是要比卫缺呈上的那些稍胜一筹,虽然卫缺呈上的也很不错。 可是卫缺却未必这么想。 对阵的两个,原本都是暗地里极为骄傲的人。 只见卫缺转过脸,看着阿俏,突然笑了,笑得如夏日里的骄阳,蕴着目空一切的热力。 “对不起啊,阮小姐,我是不是可以说,这次的比试,不会再有第三场了?” 卫缺抽出了,属于他的那一枝,蓝色签。 旁人立即听懂了卫缺的意思。 整个比试分作两场,一场比“官府菜”,一场比“江湖菜”,在阿俏强项的“官府菜”这一场,两红对两蓝,卫缺与阿俏打成了平手,而他又有绝对的自信,一定能在“江湖菜”那一阵胜过阿俏,所以,这两场最后的结果一定会是一平一胜,卫缺认为他,赢定了。 卫缺能想到的事儿,旁人也能想到。 省城的几位评审愁眉苦脸地望着彼此,都觉得今日对阿俏的“阮家菜”有些苛责了,反倒没有上海来的评审点评得公道。 卫缺说完,阿俏始终垂着眼帘,脸上没有表情。 “你不要这样么!”卫缺的笑声又大了些,“小姑娘家家的,要是真不敢比下一场,那就干脆就此作罢。你没输过,我也没赢。” 只是依旧没有人能赢得了卫缺,赵立人的会长位置还是得让给卫缺。 “你放心,”阿俏忽然抬起眼,“我应下的比试,从来没有食言过。” 就算是输,她也要输得漂亮。 “明天在小蓬莱见!” 一时比试结束,阿俏回到大厨房,指挥大家一起将食材与食器都收拾起来,准备带回阮家。 “高师傅,你带着他们慢慢回来,我先回去一步。” 阿俏心情不佳,更觉无法面对在厨下辛苦卖力的帮厨们。 她慢慢溜达下楼,一面走,一面想,走出“小蓬莱”的时候,听见两个女声同时招呼她: “阿俏” “娘,二姐!” 阿俏一抬头,见是宁淑和阮清瑶。 宁淑快步上前,伸臂将阿俏抱了抱,见阿俏一脸难过,连忙说:“你这个傻孩子,整个省城的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肩上,这么大的压力,旁人不会苛责你什么的。” 阮清瑶却依旧是那个冷嘲热讽的口吻:“说实话,当初你要不开口,不接这茬儿,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那个什么会长的,谁爱当就谁当呗,干咱家什么事儿?” 宁淑转脸,哀怨地看了看阮清瑶,似乎在求她不要再说了。 阮清瑶与继母的关系如今已经缓和了很多,终于讪讪地闭上了嘴。 阿俏向四周看看,“小蓬莱”左近人来人往,就是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 她懊恼地想想,又觉得自己太矫情了。以前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有他在,可是这一次,她明确表示了自己不想要他帮忙,结果他就真的不出现了而她也确实是在想他,这种牵肠挂肚的感觉真是要命。 阮清瑶也在小声嘀咕:“怎么不见他呢?还以为阿俏比试,他总该出现一回的。” 宁淑回头去问:“清瑶,你在说谁?” 阮清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妈,没……没谁,我没说什么。” 宁淑料想阮清瑶也不会跟自己说实话的,当下也没追问,只管将阮家的车子叫过来,带着继女与女儿,一起回家。 “阿俏,其实你今天可以见势不妙,立刻就收的。”阮清瑶听了阿俏转述比试的情形,不无遗憾地抱怨。“你想想,你和那个姓卫的打成平手,旁人不会说咱们阮家什么,只会说姓卫的厉害。” “可是万一你明天再输了,旁人却会说你自不量力。”阮清瑶坐在车内,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偏转了身子望着阿俏。 阿俏始终淡淡地,没回应了,半晌才说:“不是的,姐。” 和卫缺打成平手,对她而言,她已经输了。 回到阮家,阮老爷子正好从花厅里迎出来,没有开口,眼光只在阿俏脸上晃了一圈,便说:“便输了,其实也没什么,对你以后会好一点。” 阿俏心里一阵惭愧,低下头去,双眼望着足尖,小声说:“祖父,对不住。” 她到这时,才真正觉得一阵难过涌上心头,将旁人的期望背在身上,走得越远,心头便越累。 这时候,宁淑在一旁小声开口解释,向老爷子说明,阿俏未输,只是与对方打了个平手,总体局面很不利。 “哦?竟是这样?”阮老爷子听说这个,反倒来了精神,仿佛看到了点希望。 阿俏难过地抬头:“爷爷,您也觉得,我该和赵会长去说一声,明日那半场比试,我不该去参加的?” 阮正源却看似很激动,背着双手,在花厅里走来走去,来来回回踱了好几遍,末了来到阿俏面前,点着头说:“好,好” 宁淑和阮清瑶在一旁,四目茫然相对,不知这位老爷子在说些什么。 阿俏也一样愕然,老爷子这语气,简直是她输得好,输得妙,输得呱呱叫。 “去吧,阿俏,明日放手去做。明日一役,你不用背着阮家,你只是你自己。”阮清瑶说。 阿俏实在没想到祖父竟说出这样的话,惊讶地睁大了眼,望着满脸慈爱的祖父。 “人总是要逼一逼自己的,能将自己逼到墙角,逼到无路可退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阿俏,这一次,是让你自己也看清你自己的好机会!” “忘了已经过去的荣辱,就当你是个刚刚起步的新人,你什么都没有,因此也一样没有什么可以输。” 阮正源如是说。 与祖父的鼓励大相径庭,晚间父亲阮茂学回到家的时候,一脸的不悦,仿佛阿俏在外头给他丢人了。 “真是的,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么!”阮茂学将报纸一甩,说,“如今省城里都知道我们阮家,连个外来的毛头小伙子都没比过。我还有好几个同僚觉得你害他们赌输了钱呢!” 阿俏坐在花厅里的圆桌畔安静吃饭,一言不发。 “爹,这话你不能这么说!”阮清瑶听着这话不入耳,开始替阿俏说话,“要知道那个姓卫的,可是接连打败了城里好些知名的名厨呢!” “那也总该有点儿分寸吧!明知旁人这么厉害,还应什么战!省城里那些酒楼饭铺乱他们的,咱们家一个做私房菜的,跟着搅和个什么劲儿?”阮茂学喋喋不休。 阿俏安静地坐着,将米粒挟了,送入口中,安静地嚼着,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进阮茂学说的话。 这时候常小玉穿着一身修身的旗袍,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伸手按按阮茂学的后肩,娇声说:“二老爷” 阮清瑶听着,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厌恶地瞪了一眼常小玉,突然发现,这常小玉几日不见,又苗条了好些,涂脂抹粉,艳丽得很。 常小玉见阮清瑶打量自己,得意地扭了扭腰肢,似乎故意要展现她的身材,接着又继续在阮茂学耳边说:“您看三小姐,根本就没听您说话,你在这边费这么多口舌,人家却也没听……” 阮茂学一见果然如此,声音立即提高了,大声说:“阿俏!” 阿俏茫然地抬眼:“啊?” 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径直撂下手中的碗筷,直接一撩身后的帘子,走进大厨房,花厅里的人只听她大声地对阮家的下人说:“大家听我吩咐,明天咱们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不要乱……” 阮茂学气白了脸:“怎么还有明天?明天那不是摆明了要输么,这丫头怎么就认死理儿?” “我生的女儿,认死理儿又怎么了?”这边宁淑一撩帘子,走进了花厅。 常小玉原本凑在阮茂学背后,此刻见到主母,再也不敢嚣张,赶紧往后缩了缩。阮茂学则赶紧住了唠叨,招呼一声:“宁淑!” 宁淑没有理会他,径直跟在阿俏身后,走进大厨房,也去帮忙安排明天的各项琐事。 第二天阿俏一早赶到了“小蓬莱”。 她珍而重之地将从“知古斋”得来的一套粗瓷餐具和两只石锅取出来放好,凝视片刻,随即转身。 “阿俏!” 有个人在背后招呼。 阿俏一下子转过身来,望着大厨房门外。 厨房外朝阳耀眼,她有些看不清外面人的形容。明明听着是那个人的声音,却始终迟疑着,脚下羁绊连连,似乎不知是否该走出去见那男人。 男人随即将戴着的礼帽摘下来,张开双臂,露出温柔的笑脸,柔声道:“来” 阿俏往外走了两步,只听他笑着说:“难道还在怪我昨儿没来看你?” 谁怪他了? 阿俏一赌气,就出来走到那男人面前,低着头,期期艾艾地说:“昨儿比得不好,我怕……” 话还没说完,阿俏轻叫一声,突然被沈谦紧紧抱住,拥在怀里,四周都是他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阿俏一下子闭上了双眼,贪婪地在男人的怀里呼吸着,任凭这男人轻轻地拥着自己,将下巴搁在自己颈窝里。 “傻孩子,有什么好怕的?”沈谦笑着说。 “但凡你愿意闯,就去闯。”他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就算是碰着了头,想回来的时候,也会始终有我撑着你。” 阿俏一想也是,她的男人不同别个,以后就算是天大的困难,也会两个人一起面对。她的心立时像是得了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悠悠地安定下来。 这时候宁淑恰好上了“小蓬莱”的楼,走在明廊上,陡然见了这情形,惊得倒吸一口气。 阿俏背对着她,可是母女连心,宁淑万万没有认不出自己闺女的道理。 宁淑刚想开口招呼,又怕阿俏见了自己尴尬。恰巧沈谦于此时抬头,望见宁淑,面上登时笑得和煦无比,提起右手,轻轻在唇上靠了靠,示意暂且不要惊扰到阿俏。 宁淑没有见过沈谦,见他布衣长衫,穿戴不见如何富贵,偏生面相英俊,一笑起来叫人如沐春风。阿俏则安安稳稳地伏在他怀中。 宁淑心内暗叹了一口气,知道此刻的确不是喝破此事的好时机,只得悄悄地转身,从明廊上离开,一面走还一面纳闷,为什么刚才在明廊尽头守着的两个人,只将自己放过来,却没让“小蓬莱”其他伙计厨子往这边过来。 “阿俏,你听我说!” 沈谦见火候差不多了。 “今儿其实是你的好机会。” 阿俏听到这里,困惑地抬起头,脸上一红,赶紧将双臂松开,讪讪地放开双臂。她以前从来不这样的,今儿不知是怎么了,竟尔有点儿……主动。 “昨天的比试,我都听狄九说了,”沈谦凑在她耳边轻轻地开口。 “味道这个东西,原本没有成法!”沈谦斟酌着,将他这个彻头彻尾的外行所理解的“知味”缓缓说出来。 “有成法,固然好,这能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恰当的材料,把味道呈现出来。” “可是阿俏,你不一样,你没有成法,你有的是灵性。” “你该去打破这框架,把你脑海里所想象的味道,落在食物上。做到这一点,你就赢了,赢了自己” “人生在世,一场接着一场的较量,难道不都是与自己的对决么?” 第172章 沈谦对阿俏说的这些,是阿俏从未听旁人对她说起过的。 说到底,她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儿,胜了会骄,败了会气馁。这些人生的道理,她自己去想,也未必想不明白,只是恐怕还要好多年,经历好多事,挫折失败、生老病死……渐渐便能明白过来。 可此刻,阿俏在她的男人面前,一下子明白了这男人的深意,努力扬起脸望着沈谦。 所以,是上天怜她上辈子过得太苦,所以今生送来了一个天使,在她身边时时点拨、指引她的么? 沈谦见了她的眼神,便知她都明白了,当即笑着轻声道:“我会在‘小蓬莱’外面等着你,无论结果如何,都有我等着你。” 阿俏明白沈谦说的:尊重她的意见,不会对她想要做的事有任何干涉,却始终给她留一个温暖的怀抱,随时等着她回来…… “士安大哥……” 阿俏的喉头微微哽住,她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谦则笑着转开话题:“待会儿狄九叔也回来。” 他也跟着阿俏,管狄九叫“叔”。 “狄九叔说他再也不想怂了,因此会去做一件大事。” “他……他可别胡来啊!”阿俏一惊:不想怂的狄九,又是要闹哪样? “放心,我会看着他的。”沈谦点点头,伸出双臂,又将阿俏一揽,在怀里拥了片刻,才放开,在她的小手上一握,轻轻地将她推入大厨房里去。 沈谦随即带了他所有的人从走廊上离开,“小蓬莱”里所有的人至此才能任意走动。 卫缺被人在楼下拦了一会儿,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底一直暗暗发急。现在他疾步踏上这一层楼板,却见一切如常,阿俏带着她的人刚刚开始在大厨房里收拾忙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阮小姐!”卫缺拖长了声音,招呼了一声,“准备好输得漂亮了?” 昨天阿俏答应今天比试照旧的时候,卫缺就猜她心里想着这句话。 阿俏出来,瞅瞅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去忙吧!” 卫缺陡然间觉出阿俏身上发生了好些变化。明明昨天还倔强地怀抱着自己的一腔骄傲,尽管心中再沮丧,都始终不肯认输的。可是现在的阿俏,却整个人都收敛了,温和了,不再像是一把出鞘的刀。 在这一瞬间,卫缺曾觉出一丝郁闷:他原本觉得阿俏和他很像,两人都是不怎么被人看好,硬凭着自己的本事往上爬的人,可如今,他依旧愤世嫉俗着,而阿俏却似乎不声不响地就走到前面去了。 卫缺一时觉出不小的压力。 昨天比试阿俏所擅长的菜式,其实压力都在阿俏那里,一旦被卫缺超过,甚至只是被卫缺逼平,阿俏都饱受非议,甚至需要起身向评判们致歉。 同样的,今日比试的是卫缺的“江湖菜”。 卫缺想到这里,也觉自己难免有点儿心浮气躁。他提起右手,看看自己的手,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抵人心中一存了这“胜负”之念,就已经意味着开始分心了? 不过,好在他昨天半场与阿俏打了个平手。今天只要他稍稍占上那么一点儿优势,他就赢了。省城里再也无人敢出面接受他的挑战,他从此既有钱又有名,终于能带着他帮里的兄弟们,在整个省城里安顿下来了。 卫缺深吸一口气,走进属于他的那一爿大厨房。 其实今天,只要他没有用力过猛,他就稳赢了。 待所有的菜式上齐,卫缺再一次在楼梯口遇到了阿俏。 “阮小姐,你先请!”卫缺再度谦让一回,只是却好似失去了昨日高声唱个肥喏的那种戏谑的心情他,这是,紧张了? 阿俏也颇又点儿奇怪,抬起眼瞅瞅卫缺:“紧张了?” 卫缺登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其实我想,你来省城这一趟,省城里所有的厨子因为你而人人自危,不敢有半点懈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好事!”阿俏想了想,认真地说。 卫缺听她这么说,心情稍好了一点。 “走吧!”阿俏平静地说,她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个卫缺,颇有点儿长姐架势。 来到席面上,卫缺往席上一坐,也和阿俏昨日一样,迫不及待地看席上的菜式。这一天,席上的菜式比昨日显得更要泾渭分明阿俏呈上的所有菜色,都是用一套烟灰色的仿石纹粗瓷器皿盛着,显得大气而粗豪。深色的器皿,将菜色原本明丽的色彩盛得更加浓烈。 除此之外,席上甚至还放置着两个大大的石锅,往锅中望去,一片尽是红彤彤、热辣辣,极其鲜亮好看。上座的时候,锅子犹有热气,石锅上方水汽氤氲,热力将鲜香麻辣的味道一起逼出来,活活泼泼地在人们鼻端萦绕。 顿时有评判开起善意的玩笑,说是“怎么连锅都一起端上来了?” 卫缺紧抿着嘴唇,心下有点儿着恼:连锅一起上席面,也可以算是他们“江湖菜”的一个特色,甚至好些菜色以锅命名,比如“冷锅鱼”。卫缺本来总猜这一定是狄九告诉阿俏的,可是他早已使手下暗中盯住了狄九,知道阿俏准备比试的十天里,根本就没有见过狄九。卫缺就算是想要怪罪,也没有真凭实据。 卫缺抛却这些有的没的念头,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席面,一面听“小蓬莱”传菜的伙计在唱着菜名儿。 “椒盐掌中宝、干烧鳝段、泼辣鱼、一鸡三吃、蹄花焖海参……” 伙计轻轻巧巧四个字,“一鸡三吃”,便跳过了席上最耀眼的三道菜式。这三吃,分别是浓味山泉鸡、火爆鸡杂和鸡血旺。 这其实大大出乎卫缺的意料。他原本以为阿俏出身阮家,一向料理的是海味山珍,鸡杂鸡血之类她应该看不上。蹄花儿也是,极少在大菜馆子里见到这种材料登堂入室的,岂料阿俏不仅看上了,用了,而且用海参来配。 一伺可以品尝,卫缺头一个去尝试的就是那道浓味山泉鸡。送入口中,卫缺微眯上了眼细细地辨认,当即辨出这山泉鸡的做法也不复杂,乃是将新鲜土鸡斩件后,过油将表面炸酥,然后加入调味料和山泉水,一面炒料、一面煨制,待鸡肉将佐料的味道都吸收了,就立即出锅。 最值得称道的是,这道菜的口感鲜香酥嫩,鸡块斩件的大小正好,鸡肉从里到外,都将那味道吃得透透的。 卫缺一面品着,一面出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微微点头。 他突然省过来,一抬头,正见到阿俏在对面望着他,见他点头,阿俏忍不住露出甜美的笑容,向他点头示意,仿佛是谢过他的称赞一样。 卫缺双眼一眯,登时冷了脸:他可是来找茬儿的,不是那么好心,来肯定旁人的。 他当即低头,又将那火爆鸡杂试过。鸡杂里的鸡胗表面批着细细的刀花,因此鸡杂极容易入味。卫缺不由得想:他们“江湖上”做土菜,是决计不会做这么精致的。可是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阿俏这样一改刀,材料更容易入味,加的佐料就不必那么重,刚一入口时的刺激感,也会稍许轻些。 “这算什么江湖菜?”卫缺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 可是旁人将“官府菜”与“江湖菜”的手法兼容并包,做出来的菜式味道更好这就与昨天他做的醪糟红烧肉和陈皮牛肉类似,在沉稳而相对保守的烹饪方式中,加入大胆的调味。他既这样做了,旁人有样学样,卫缺便也说不得什么。 “这个干烧鳝段,肉质鲜嫩,咸辣鲜香,滋味很不错。”席上有评审盛赞阿俏所做的菜式。 贺元亮贺师傅立即接口:“是呀,这做法很特别,是红烧古法,却索性将汤汁烧干,教味道全部为材料吸收。这做法,豪迈得很。” 卫缺自然也知道“干烧”的做法,只是他知道这种做法很冒险,烧有不慎,味道便过重,或是鳝鱼的肉质转老。这种做法绝非是单纯“豪迈”了,就能做到一定好吃的。 不知为何,原本信心十足,把握满满的卫缺,心里突然开始有点儿没底。 他再次抬眼看看阿俏,只见她在细细地品自己做的一道“冷吃兔”,正带着一点点疑惑的目光,悄悄抬眼,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卫缺心头陡然一惊。 早先他曾经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这道“冷吃兔”是否用力过猛,调味过度了。现在看起来,可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真的用力过猛,急切想赢,因此肯定有一两个菜式,和他以前的水准相比,过犹不及,味道太重了。 又到了评判们给出意见的时候。远道而来的评判们率先给出了意见,掷出了支持阿俏的红色签。 “好,太好了。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厨艺界后辈叠出,又都懂得不断融合与创新,我们这些人呀,真个儿是老喽!”贺元亮贺师傅乐得合不拢嘴。 卫缺能看出来的,像贺师傅这样的厨艺名家,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他话中所指,就是阿俏乃是在自家厨艺的基础上,运用了江湖菜的调味手段,却又不拘于“江湖菜”那一套固有的法子,而是因材施“料”,做出来的菜式,像“江湖菜”一样地接地气,但吃起来却又教人觉得外粗内细,是一道极为动人的席面。 本省的评判们则讨论了一会儿,有人好奇地望向卫缺:“卫师傅,我们其中不乏有曾向你讨教过的师傅,今日试过菜,虽然觉得有一两道菜稍许有些瑕疵,但是瑕不掩瑜……” 卫缺两道长眉一挑,他终于想到一个可能。 省城的这些评审之中,不乏曾经与他交手过的名厨。若是他走得更高更远,一胜再胜,这些人说起来也更好听一些。而且他们与阮家在本省是竞争对手,同行相轻,有时难免会相互踩踩,这么说,昨日他们投了他的票,其实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么,这一次,省城的这些评判们,是不是还会…… “……不过,今日就总体的菜式水准看起来,无论是材料的处理,还是味道的调制,甚至是器皿的搭配,很明显,都是阮小姐要胜一筹。” 省城的评判们,动人的好话说过,却还是将支持阿俏的红色签扔了出来。 卫缺坐在原地,登时觉得全身的血液直往上冲,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脸一定涨得血红,也知道旁人目光灼灼,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怎么这么蠢,明明是手到擒来的比试,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竟这样输掉了比试。 上一场他与阿俏战平,而此刻已经有两票投给了阿俏,卫缺料想阿俏绝不是个会谦让的女孩儿,所以她也一定是投给她自己。这就意味着,这一场,卫缺输了。 曾经占尽优势,到头来却照样一败涂地。 卫缺垂下头,只见阿俏已经将她手中的竹签推了出来,长长的竹签,一头用红漆涂着,艳丽动人,就如席上烟灰色的粗瓷里散落着的鲜艳辣椒。 至此,阿俏已经胜了。 可是按规矩,所有评判发表意见之后,才会宣布结果。 这最后一枚竹签,会怎么投,全看卫缺自己。 “卫师傅,说老实话,我今天原没想着能战胜你!”阿俏平静地说,“我只是想着,我应该胜的,是自己,是昨日那个为旁人分去了心神的自己,是此前那个犹豫不前,不知该不该应下这场比试的自己……” “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卫师傅,你所做的‘江湖菜’给了我莫大的启发,也一样曾令我深受感动。无论是什么样的背景出身,只要肯用心,就能做出动人的菜式。” “人总有最困顿、不知该如何前行的时候,因此我诚心诚意地感谢,所有曾经在这种时候,给我以指点的人。” 她说着这话,并不知道这话能不能教那个被感谢的人听到。可是见到一边躲着的省报记者飞快地在速记本上记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阿俏料想,回头她这些话恐怕一字一句都会见报,教那个人看到,忍不住红晕微微上脸。 “卫师傅,你的意见是……” 赵立人原本已经想好了怎么将饮食协会会长的职务体面地此去,可万万没想到阿俏在这绝无可能赢的一场比试中,竟然胜过了卫缺。 此刻赵立人拈着颏下一缕短须,微笑着开口,语气尽量显得雍容大度,仿佛这区区饮食会长的头衔,对他来说,毫不在意似的。 此刻卫缺低着头,旁人都在等他的意见。 人们却都知道卫缺的意见已经不做数了,阿俏已经赢得了这半场比试。两个半场,她一平一胜,算是完胜卫缺。 可是阿俏却还是紧紧地盯着卫缺,想听他亲口道出对这半场比试的评价。毕竟卫缺算是个做江湖菜的高手,此时此地,她确实希望能听到卫缺本人对此的点评。 第173章 只听“啪”的一声,卫缺将一枚竹签拍在桌面上,他原本用手遮住了竹签的一头,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片刻后,突然将手一松,将原本遮住的红色签头露了出来。 “噫!” 众人一声叹息。 这算是尘埃落定,阿俏赢了卫缺,终结了此人在省城的不败战绩。 不仅如此,阿俏更是凭真本事折服了卫缺,让他本人也向阿俏低了头,承认技不如人。 然而此时,卫缺面上的表情突然一松,唇角斜斜上勾,目光也重新变得明亮。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卫缺一面笑着,一面朝阿俏那个方向欠了欠身,“承蒙阮小姐指点,我算是彻底明白了。” “我承认,今日我确实是输了。” 众人都没想到,像卫缺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最后竟是这样满不在乎地自承失利。 “可是我今日并未输给旁人,原来只是输给了自己罢了。”卫缺笑得阳光灿烂,瞬时又成为当初在路边摊上打着赤膊,端着火炉小锅来去忙碌的小摊主他原本没有什么可输的。 旁人都觉得卫缺这是在说漂亮话,然而阿俏却肃然听着,点了点头。她费劲周折才明白的道理,卫缺瞬间就懂了,这份悟性与洒脱,倒也令她十分佩服。 “阮小姐,我必须要说,你今日整治的这套席面,烹制与调味,都深得‘江湖菜’的精髓,但却不能全算是‘江湖菜’。说到底,‘江湖菜’其实就是个不拘常法、不讲道理的菜式,变化也快,永远走在潮流口味的最前头,不是迂腐之家可以比的。” 卫缺这时双手一撑,站起来,先冲赵立人拱了拱手,说:“赵会长,承蒙照顾,小子输了赌约,饮食协会会长之位,你接着稳稳地做!”语气狂傲得很,旁人却都知道,这就是卫缺一贯的态度。 卫缺一转脸,又冲阿俏点点头:“十年之内,我卫缺,一定会再找机会,上门讨教。” 阿俏同时站起来,郑重行礼,说:“一定奉陪。” 她深知两种迥然不同的菜式风格碰撞,一定能给亲自动手烹饪与品尝的人,带来更多的感悟与体会。卫缺哪怕是每年向她挑战一次,她都愿意点这个头。 贺元亮贺师傅也乐呵呵地站起来,“老朽不才,也乐见阮小姐与卫师傅能再次对决。虽然我已过花甲之年,可料想这身子骨,再活个十年八年没问题。届时两位请允了我这老头子,给两位再次做个评判!” 卫缺对此无异议,阿俏却郑重谢过老爷子的肯定,答允到时一定请老爷子莅临指点。 卫缺自陈失利之后,他在省城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挑战”之路终于走到尽头。卫缺当下站起,准备带着他的人收拾离开。 “卫师傅,请问您今后有什么打算?”阿俏有点关心卫缺这拨人的去向,忍不住开口询问。 “打算?”卫缺回头一笑,眼角旁边的笑纹尽数挤了出来,“自然是如你阮小姐所愿,离开省城!” “你们要离开省城?去哪里?”阿俏眉头微皱。她知道卫缺有雄心也有本事,但是却担心他用人不善,行差踏错。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阮小姐,我难道还要向你一一汇报行踪不成?”说着,卫缺转身就走。 阿俏连忙开口:“等一等!” “小蓬莱”的大厅外也同样有个人大声说:“等一等!” 卫缺抬头,见着外头来人,登时阴沉了脸色。 阿俏也有些吃惊:“狄九叔?” 厅外立着狄九,两名巡捕,还有一名衣着普通的中年汉子,阿俏依稀记得是卫缺手下的人,也不知是张罗哪个麻辣小锅摊子的。 “狄九?你将王二扭来做什么?”卫缺往前踏了一步,冷然开口。 狄九听见卫缺直呼他的名字,脸色有些发白,低头望着脚尖。阿俏在一旁着急,心想:这个狄九,可千万别再犯怂啊! “阿缺,”狄九的声音有点儿抖,始终不敢抬头看卫缺。卫缺见他这样,越发烦躁,径直上前,打算拨开狄九,带走王二。 “阿缺!”狄九突然大声开口,怒喝一声。 怂人突然不怂了,卫缺始料未及,竟然被这一声吼给震住了,待在原地,没能出声。 “阿缺,我平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你姑姑。过去的事,是我对她不起,”狄九记起旧事,脸上抽搐,快要哭出来了,可还是鼓足了勇气往下说,“但是我不能看着你平白为人所骗,为人所累!” “你在说什么?”卫缺冷然开口,一伸胳膊要推开狄九,“这事儿一过,我会号令所有的帮众都离开省城。往后我的事,不劳你多问。” 狄九则奋力反过来去推卫缺,拦着他不让卫缺走,“就是因为我对不起你姑姑,才不能看着你这么一再错下去。”他说着提高声音,“诸位可知,这‘江湖菜’固然好吃,可是有个最要命的毛病……” 卫缺又惊又怒,高声喝道:“你在说什么?” 厅里则有个女孩子尖细的嗓音高声道:“狄九叔,别” 狄九有点儿失望,依旧伸着双臂抵着卫缺,口中喃喃地道:“难道阿俏你也……” 他刚才目睹阿俏赢了与卫缺的比试,此刻以为阿俏见好就收,见到卫缺答应离开省城,便就此算了。 “赵会长,请你寻一间雅间,能容几个人安静说话的地方。好让这几位……这几位把话说清楚。对了,赵会长,此事跟您也有点儿关系,请您也一起来,好是不好?” 阿俏说得又急又快,一时不容赵立人拒绝。赵立人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还没闹清楚,就一叠声应下,说:“好,好,雅间是现成的,请这边来,这边来……” 狄九这才醒悟过来,刚才他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了卫缺手下的罪状,此间全是饮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这话一说,则势必断送卫缺的厨子生涯,无论怎样解释,旁人都再难给他机会。若是那样,局面就彻底不可挽救了。 “小蓬莱”的雅间里,坐了狄九、卫缺、赵立人、阿俏等寥寥几人。押着王二一起来的两个巡捕也赫然在做。 卫缺见阿俏和狄九两人都是神色肃穆,不由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转为十分紧张。 狄九一伸手,一个纸包往桌面上一拍,大声对卫缺说:“这个是在王二的摊上搜出来的,这边两位差爷是亲眼见到了这人加了东西在锅子里头,才将他扣了下来的。” 王二站着,大声抗辩,说:“阿缺,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往那锅子里加的东西,不是这个,是别的,对了,是盐……我就是觉得味儿淡了点,所以加了盐。两位差爷看到我加的,跟着纸包里的东西完全没关系啊!” 王二大声嚷嚷,狄九和两个巡捕登时跟他争执起来。 卫缺阴沉着脸,没去参与几个人的争吵,而是伸出手,将那只纸包取来自己跟前,打开纸包,用手指沾了一点儿粉末,轻轻捻一捻,然后凑到鼻端闻了闻。卫缺这一张俊脸,终于变得铁青。 “我不关心你到底有没有往锅里加这东西,”卫缺双手撑着桌面起身,“帮规里明明白白写着,‘味粉’这东西,不许用,更不许私藏。他们为什么,能在你身上寻出这东西?” 王二一呆,大约是记起了帮规的准确表述,脸色有点儿发白。 “‘江湖菜’原本就容易被人看轻,路边摊、小食铺,旁人难免担心做来不洁净、食材不新鲜。这些年,咱们好不容易将这旁人的偏见慢慢扳过来,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卫缺右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冲着王二大声怒吼。阿俏在一旁能看见他脖子上青筋爆出,看得出来心中是愤怒至极。 王二被卫缺这么一吼,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缺,”狄九在旁摇着头,小声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儿,你该明白的。” “是,”王二在狄九身旁,突然接口,说,“就是为了钱,这么简单!” 卫缺怒气未消,听了王二的话,瞪大了眼,神色里甚至有点儿伤心,以往他面上那种气定神闲的散漫神气,此刻早已消失不见。 “阿缺,你固然是一片好心,带着我们走南闯北,想找到个地方,让大家都能立足下来,好好地做生意,赚点儿钱。可是你想过没,我们起早贪黑地做生意,那样辛苦,每天赚的钱,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有了这东西,我的摊上至少每天都是客满,至少能做到收支相抵,叫我心里有底,知道不会亏本。” “再说了,”王二开口接着说,“这省城这么大,这么多酒楼食铺,指不定旁人也在用这东西。阿缺,你为什么不盯着旁人,去检举旁人,怎么就只盯着自己帮里的兄弟……” “不是这个理儿……”卫缺大声说。 这王二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也大声吼回来:“怎么不是这个理儿?阿缺,你年轻,有冲劲儿,你瞧你都是和这些酒楼里的大厨老板们坐在一起的,你将来一定也和他们一样,有钱又有名;可是我们不能,我们就只能做这点儿小本生意糊个口。阿缺,自己能赚大钱,为什么要阻着弟兄们捞小钱?” “你”卫缺一口气给气岔了,话都说不出来,当即伸手捂住肋部。 凭他的本事,的确在饮食界扬名立万,可是这些年来他始终漂泊,带着一干兄弟闯荡南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时卫缺脸上现出一丝迷茫。 他为帮里拼死拼活这么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头来旁人却来质问他。 “卫师傅,”这时候赵立人在一旁幽幽地叹息,“这就是我曾说过的,规矩。这个行业,该有的规矩和准入都该有。仅靠商家自律是不够的,否则只要稍有不慎,毁去的,是整个行业的信誉。” 他也伸手,从那只纸包了少取了一点儿出来,仔细闻闻,说:“这东西,绝迹省城已经好多年了。但是在二十年前,曾经有一度这玩意儿在省城泛滥,一家用了,便家家跟风……” 阿俏依稀记得祖父曾经提过这回事,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 “到最后,这等辛秘被抖了出来,饮食协会和城里最大的几间酒家成为千夫所指,被人打上门来。我记得不错,当时城里的整个饮食行业都极为萧条,酒楼关门歇业。小门小户的自然都在自家做饭,高门大户的人家则直接从外头聘厨子,厨子进门,都要解衣搜身,确保没有就挟带才能入内……卫师傅,你也是做这一行的,你能体会这对厨子是多大的侮辱……” 卫缺在一旁听着,终于低下了头。 “那次的风波之后,城里屹立不倒的,就是站出来表态,从来不在食物里弄虚作假的那几家。若是我记得不差,阮小姐出身的阮家,也是事件的得益者之一。可见越是想要讨巧走捷径,越是会走进死胡同;而越是看起来笨拙,老老实实地赚本分钱,从长远看,却越是占了大便宜。” 赵立人最后这段话,是说给王二听的。可他身旁的卫缺却用力握紧了双手,一张脸再次涨红这道理他并不是不懂,他在帮里也是一直这么和兄弟们交待的,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就走样了呢? “卫兄弟,”赵立人不漏痕迹地换了称谓,“你刚刚进城的时候,我是很欣慰的。说实话,无论是作为一个食客,还是饮食协会的会长,我都乐见城里发生的变化。可是后来,我渐渐觉出不对……” “省城里这一行,已经建立了既有的规则。而你,却是个规则的破坏者。其实有一度我想过,将会长的职位让给你,看着你在城里建一套新的规则,让更多肯吃苦耐劳的人能进到这个行业来,可能强如我如今尸居素位地无所作为。” “可是如今我想你自己也看明白了你是个来破坏规则的人,可是你手底下自己的新规则却也始终没建起来。” “卫兄弟,”赵立人很诚挚地说,“年轻人走走弯路并不是什么坏事。我很庆幸这件事儿,没在刚才大庭广众之下揭出来。所以,将来你还有机会。” 赵立人说这话的时候,卫缺始终垂着头,目光凝聚在远处的一个焦点上,一动不动。 “赵会长,出了这样的事,在省城,是怎么样一个处罚?” 末了,卫缺终于沉声问出这一句。 “涉事的人终身禁业,再也不许从事任何和饮食有关的行业。”赵立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另外会处罚金。罚得会比较重……” 赵立人望着王二,有点儿犹豫,按省城的标准,王二这样的,估计罚完钱就连裤子都不剩了。 “我们认罚。”卫缺点点头,“帮里的人做错了事,自然是所有人一起承担责任。” 他沉默了一阵,终于说:“就当是花大钱,买了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第174章 出了这样的事,卫缺自然是决计不肯在省城多留了。 他当着赵立人的面儿,保证王二此人决计不会再沾任何饮食经营,他们“江湖帮”,也会从此离开省城,至少十年之内,绝不会重回。 此外,卫缺还向狄九做出保证,他会约束手下,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会再前来骚扰狄九的生活。一番话说得狄九再次伤感起来,仿佛他这个人真的和帮会永无瓜葛了似的。 可阿俏在旁看得出来,卫缺这人,对狄九的所作所为,还是心存感激的,也可能是被狄九那句“平生所爱,唯你姑姑一人”所感动,卫缺大约终于能看清狄九是真的为他好。 “狄九叔,早先我一直恼你,所以有件事儿瞒了你,对不住,是我的不是。”卫缺面对狄九,终于说了实话,“我姑过世那会儿,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说要是能遇见你,请你能回去看看她,跟她说一会儿子话……” 话还没说完,狄九径直蹲在地上,捂着脸。不用问,以他的性子,这会儿铁定早已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稍候待狄九平静下来,向卫缺打听了地方,他已经打算立刻动身,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卫缺却到底还是比狄九先走一步。他带着王二,先随两名巡捕去巡捕房做笔录,然后交了罚金,随即约束手下人。偌大的一个帮派,城里这遍布各处的各色摊点、小食铺,就此悄无声息地走了。 阿俏在旁安慰了狄九一阵,又得应付无数人上来道贺,颇有些招架不过来,只能借口要回厨房去收拾,快速遁走,临走赠了狄九十几块大洋,祝他这次重返故土,一路顺利。 待她来到“小蓬莱”楼下,这“阮家菜”赢了“江湖菜”的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宁淑和阮清瑶已经在“小蓬莱”外头的阮家车子上候着。宁淑见到阿俏出来,快步迎上来,拉着女儿的手,小声说:“阿俏,你辛苦了!”说着,张开双臂将阿俏一抱。 阿俏被母亲抱住了双肩,满满地体会着母亲的喜悦,一抬眼,见到在宁淑和阮清瑶身后不远处,有个男人安静地在街角候着,见到她目光转过来,男人摘下头上戴着的礼帽,轻轻放置在胸口。 接下来他做了个更加大胆的举动,将右手两指轻轻贴在自己唇上,随即挪开,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阿俏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教在旁边看着的阮清瑶一下子起了疑心,连忙顺着阿俏的眼光转头去看,街角却早已没人了。 回家的路上,阮清瑶坐在阿俏身边,故意说:“阿俏,你要知道,今儿妈可是逼问我问了很久……” 宁淑坐在前面驾驶座上,闻言埋怨地回头,白了阮清瑶一眼。 “问什么?”阿俏茫然不知所以。 阮清瑶望望天,“自然是……外头有没有适龄的优秀青年,和你比较相配的。若是‘双方’都有意的话,咱家自然托人去说和说和。” 阮清瑶特意强调了“双方”两个字,阿俏的一张俏脸登时一红,口中却不服气,嗔道:“姐,要说起这事儿,咱们家向来讲究长幼有序,爹娘是不是该先将你的事儿给解决一下?我听说,‘黎明沙龙’里你有一位朋友……” 阿俏刚说到这里,宁淑就又很感兴趣地回过头,望着两个女儿,饶有兴致地说:“是吗?阿俏,说来听听?” 阮清瑶对阿俏这“祸水东引”的手段十分不满,当即伸手去咯吱,姐妹两人在汽车后座上笑成一团。宁淑无奈地回过头去,她自己心里有事,渐渐地也听不进姐妹两人笑闹,陷入沉思。 回到阮家之后,阮家的生意因为这次胜利,再次大爆。不少专程来阮家吃席的客人,都是捧着晚报上的报道过来,指着上面阿俏战胜卫缺的那一阵所做的一道道菜式,提出请求,表示实在是想尝一尝“新味”。 无奈之下,阿俏只得在原有的菜单上偶尔加上一道两道“加菜”,而且这“加菜”每天都不同,不写在菜单上,食客们只有到了阮家才知道会是什么。可越是这样,阮家的菜式越显得神秘,而阮家这位主厨小姐的功力,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阮家老爷子阮正源,除了上回在阿俏比试之前说过一句“人总是要逼自己”的话,就再也未就那次比试与阿俏说过什么。阿俏觉得,那些毕竟是“江湖菜”,用的大多是所费不巨、随手可得的材料,与阮家菜的路子南辕北辙,祖父大约是,看不上吧。 “阿俏,”宁淑走进大厨房,将女儿唤出来,带到账房里。 “娘,您需要我帮着看账吗?”阿俏不知母亲是何用意。 宁淑点点头。 阿俏原本就看惯了阮家的这些财账,当下飞快地看起来,拉过一把算盘拨打。 宁淑见到这情形,心里渐渐有底,试探着问:“阿俏,娘想问你一句,你的终身大事,可是有眉目了?” 阿俏打着算盘的手登时慢了下来,“娘,您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上面不是还有二姐么?再说了,在上海的大堂姐也还未出嫁,这个……不必这么着急吧!” “不是,”宁淑盯着阿俏的双眼,想看清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这件事儿,娘一定要先问清楚你的意思。因为你的舅舅舅母,写了信过来,替你表哥,向你求亲了。” 阿俏这一惊吃的不小,当下放开了算盘和账簿,盯着母亲,问:“有信哥,这……这怎么会?” 她脑海里陡然闪过当年离开浔镇的时候,宁有信说过的话,“阿俏,你等着我” 有信哥说话果然言而有信,这些年过去,当初许诺过的话,从未忘却。 “哥哥和嫂子在信上说的,说是有信的意思,你离开浔镇这些年,有信从未忘记过你。甚至他出来寻差事做,也是为了你,想要出人头地,将来能风风光光地娶你。” “哥哥嫂子也说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再疼爱你不过,只要你点头,他们二话不说,无论阮家这里提什么要求,他们都能应下。但是哥哥嫂子也想事先打听一下你的意思,你若不愿意,就当这事儿没人提过,他们再去给有信寻摸旁人去。” “娘,我一直当有信哥,做哥哥,亲哥哥……” 阿俏盯着宁淑的双眼。 宁淑也望着她,听见她这么说,似乎有些释然,又似乎另行生出疑惑。 “那么,阿俏,你心上,是否早有旁人了?” 阿俏低头不语,这话教人怎么说得出口。 “心有所属,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宁淑想了想,缓缓地对阿俏说,“只是未必两情相悦,便注定会是一辈子幸福美满的婚姻……娘是想提醒你,有信这孩子,咱们毕竟知根知底,你舅舅舅母对你如何,你也知道,你若是嫁给有信,无论如何,下半辈子,旁人都会对你好,对你格外地好……” 阿俏端详着母亲,看着宁淑微微有些憔悴的模样,心里生出一点儿伤感。 她明白母亲的心思,知道父母曾经“两情相悦”,也都曾为两人的婚姻努力过,最后的结果,却显而易见地不是那么“幸福美满”,最终两人只是“凑合着过”。 所以母亲劝她考虑宁有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是她却不能接受。 “娘,没道理有信哥对我一心一意,我却不能同样地待他。这对有信哥也不公平,难道不是么?” 宁淑被阿俏一句回得无话可说,半晌,迟疑着问道:“阿俏,你心里的那个人,那个人……” 她想问:你真的便就认定了那个人么? 阿俏想了想,说:“娘,待到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将事情向您和盘托出的。” 阿俏觉得时机还没成熟,宁淑却吓了一跳:“阿俏,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娘不知道的事儿,莫不是前阵子你在徐公馆住的那几天……” 宁淑生为人母,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想歪了。 阿俏又气又笑:“娘,我不是那等不知自爱的女孩儿。我看中的人,也总得真的拿稳了觉得他与我合适,才会带他来见娘,是不是?” 宁淑却在心里暗想:人,她已经见过了。第一印象满分。只可惜到底没来得及问一句,家世人品,到底如何。 阿俏的话已经明白地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宁淑便不再问,只是在阿俏手背上轻拍了拍,嗔了一句:“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越大就越油嘴滑舌了?” 她想了想,回答阿俏:“既是如此,我这两天就去信给你舅父舅母,告诉他们这桩亲事可能不合适。不过他们最近可能会过来省城一趟,你正好也见见。” 阿俏听了大喜:“舅舅舅母要来,这太好了。我刚好可以整治一桌新菜招待他们。” 岂知宁淑接了一句,“之后娘要和他们一起回去浔镇一趟。” “娘,您要回浔镇?” 阿俏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是不是外祖父……” 宁老爷子年事已高,阿俏特别担心他老人家有什么不妥,“娘,我也和您一起回浔镇去。” “不不不,”宁淑连忙澄清,“你外祖父身子康健,好得很,这次想回老家看看的,其实是你娘……” 想离开阮家,出去散散心的,其实是宁淑本人。 不巧的是,宁淑给宁沛夫妇去信,路上耽搁了两日,正巧错过了。宁沛张英夫妇两个动身之前,没收到自家姑奶奶的信,夫妻两个高高兴兴地上省城来,盼着能将阿俏说了做他们的儿媳妇。 更加不巧的是,宁沛张英夫妇到阮家的时间也不巧,宁淑和阮茂学都不在,阿俏在大厨房里忙着。门房以前得过常小玉的好处,自作主张,就请了常小玉出来待客。 常小玉捧着一碟瓜子儿出来,小巧的嘴皮子上下乱飞,瓜子壳儿不断往外吐,一口一个“舅老爷”“舅太太”地叫着。她心里可清清楚楚地记着当初那茬儿,想当初她刚给二太太敬过茶没多久,舅老爷上门,阮茂学愣是直接把她锁在房里,不让出面,深怕她出来见人讨嫌。 这会儿难得阮茂学宁淑都不在,常小玉自然出来显摆:怕什么,她又没错,她是阮家摆了酒纳进门的姨太太,她又有哪里做得不对的? 宁沛张英夫妇两人互视一眼,心里都是起疑。 宁沛想:这妹妹的信上从来没提过这茬儿啊! 张英则想:还是这拨城里人花样多,什么姨娘姨太太的,要是宁沛敢纳妾,要照他们镇上的规矩,还不是直接鸡毛掸子上? 宁沛登时觉得太太看着自己的眼光有点儿不善,就像是在比划他身上哪个部位下手打起来最疼一样。 正在这时候,阮茂学回来了,一见常小玉坐在大舅哥夫妇两人身边“待客”,魂吓去了一半,赶紧虚踢一脚:“你出来做什么?一边待着去。” 常小玉却没这么轻易放过阮茂学,当即起身娇声道:“二老爷,人家也是好心,见您每天上班辛苦,才在这里候着您。这不,遇见了舅老爷和舅太太,正好帮着招呼一声。” 宁沛和张英夫妇俩对视一眼,张英耸耸肩,表示鸡皮疙瘩早已掉了一地了。 常小玉丝毫不察,愈发变本加厉,继续说:“您看,二太太近来总是不在家,只想着往外跑。这不,这远道而来的客人,都没人出来招呼。” 张英手里的茶盅登时往茶几上一顿,“哐”的一声,阮茂学非常自觉地吓了一跳。 “我说咱家姑奶奶最近怎么来信话里话外地说着要回娘家看看。原来是家里多出来个姨太太。” 张英也不望着阮茂学,只管盯着丈夫宁沛,“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妹妹竟然只字不提。” 宁沛则低着头,伸手掸了掸衣角上的灰,说:“也不知妹夫是不是觉得我们宁家人口太少,妹妹娘家无人。” 宁家人口少是不假,可是宁老爷子桃李满天下,宁家族里又肯出力。宁淑要真的开了口,阮茂学没好果子吃。 阮茂学一吓就吓傻了,轻声轻气地问:“大哥大嫂,宁淑难道真的……真的提到过回娘家?” 常小玉却还没完,在一旁拉阮茂学的衣袖,说:“二老爷,二太太这么久没回去过了,纵想回家看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阮茂学心烦意乱,一时心里发毛,顿时一甩常小玉的袖子,怒喝道:“你瞎起个什么哄,还不快滚回去?” 常小玉嘴一嘟,顿时自己转到后堂去了。 岂知这样在宁沛夫妇这里依旧落不着好,张英重新将茶盅拿起来,望着杯子里的人影淡淡地说:“没想到姑爷对妻妾竟是这么个态度,这当真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啊!” 阮茂学立即又慌了神,连忙赔情:“是我莽撞,是我莽撞,宁淑在面前,我是万万不敢的……” 这时候阿俏已经听见动静,从大厨房里出来,转到阮家专门用来见外客的客厅一角,偷偷地听舅父母和父亲说话。 她现在知道父母之间的问题出在哪儿了。 阿俏本能地觉出,父亲阮茂学对母亲还有感情,否则也不会在舅父母面前伏小做低。他知道舅父母如果开口说要带走母亲宁淑,是说到就能做到的。 可是阮茂学对宁淑的这份感情,如今就只表现在预感到会失去的时候赶紧出来挽留一下,平时该干嘛就还干嘛就这样,再热的心,也迟早冷下来。 而心先冷下来的那个人,是宁淑。 宁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阮茂学失望,如今她最先察觉,早先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的冲动,早已封存在岁月里,成为记忆,而不是那种鲜活的,能激荡在胸腔里的情绪。她知道自己提出要走,这个男人一定会努力挽留,可是这种挽留,却不再能打动她,留下她。 “哥哥,大嫂?” 宁淑恰好于此刻回来,听门房说起兄嫂已经到了,一时喜出望外,快步入内,见到宁沛夫妇,欢喜出声,问:“两位没有收到我日前寄出的信?” 宁沛与张英相互看看,一起摇摇头。 “这个……”宁淑听说这个,有点儿为难,当即开口,“哥哥,大嫂,你们心上说的那件事儿要不我们先私下细谈?” 她所指的是宁沛夫妇替宁有信前来求亲的事儿。 阮茂学却误会了,以为宁淑已经打定主意,离开自己,要回娘家去住。这人平日不知道关心妻子的情绪,这时候却万万舍不得放手,跳出来要努力强留,大声说:“不行,淑儿,你就在这儿,在这儿说清楚……” 阮茂学万万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妻子真的会舍他而去,伸手要去拉宁淑的衣袖,“我确实是对不住你,可你这般不声不响地就要回娘家去,这……这算什么?咱们的孩子,孩子们又能怎么办?” 宁淑一听阮茂学扯到“抛夫弃子”这茬儿上了,一转身,又气又笑:“你想到哪儿去了!哥哥和嫂嫂过来,是为了阿俏!” 宁淑将这话说出来,阿俏倒真的不好意思再听了,赶紧转回厨房去,进厨房的时候,正遇上常小玉出来,手里扣了一盘蜜汁烤凤尾鱼,上面撒了芝麻,吃得正欢。 大厅里,两对夫妇则终于缓和了一点。 阮茂学瞪着眼问:“阿俏?” 宁淑叹了口气:“女儿的事儿,你也从来不上心。清瑶快要二十二了,阿俏也要满十九了。阮茂学,你也该为女儿的终身多考虑考虑了!” 阮茂学“哦”了一声,如梦初醒:原来不是妻子要离家出走啊,那万事大吉!他立刻不急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这些事儿,你是阿俏的亲娘,有你替阿俏做主不就行了?” 宁淑不得已,当着丈夫和兄嫂的面儿提了阿俏和有信的事儿,到这时,她反而踌躇了,不知该怎样向兄嫂委婉地表达不便结亲的意思。 “有信是个好孩子,哥哥嫂子教出来的,我一向知道。”宁淑慎而又慎,非常委婉地往下说。 阮茂学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听过宁有信的名字,听了立即点点头,大声说:“是是,阿俏和有信从小一处长大,处得熟了,知根知底的,比外头那些不认识的强。” 这事儿,阮茂学既不知道阿俏的心思,也没实现问过宁淑,一厢情愿地只想讨好大舅哥,好让他别把妻子带回娘家去,当即开口道:“我这边没意见,有信要娶阿俏,我没意见,也没要求。我们阮家,什么要求都没有。” 他心里有数,知道以宁家的家业,回头娶阿俏进门,绝少不了一大份□□。当然阮家也会陪相当的陪嫁过去,两家脸面上都好看。所以他嘴上说得漂亮,实际上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可是这时候阮老爷子突然从堂后转了出来,看似随意地向宁沛夫妇拱了拱手:“原来是自家亲眷到了!” 他随之责备阮茂学宁淑:“就这样招呼客人,岂是我阮家的待客之道?” 阮茂学一愣神,赶紧“唉”一声应了,下去张罗茶点宴席。 宁淑陪着兄嫂,依旧留在大厅里。 阮老爷子阮正源转过身,望向宁沛夫妇,由宁淑介绍了,两人一一过来,向老爷子见礼。 最后阮正源悠悠地开口:“听说二位是为了阿俏而来?” 宁沛夫妇点点头,而宁淑在一旁干着急。 阮老爷子温和地笑:“阿俏的确是个好姑娘,既能干,又懂事。我们阮家,确实是离不了她啊!” 宁沛夫妇登时对望一眼,有些不确定老爷子这话的弦外之音到底是什么。 阮正源继续开口:“适才犬子说的,我们阮家,什么要求也没有……也不知我现在纠正一把,是否还来得及。求娶我们的阿俏,说来,其实就只要那么一个条件……” 第175章 阮清瑶神秘兮兮地来找阿俏,“听说了吗?闹起来了!” 阿俏点点头,她前脚刚走,后脚就闹将起来,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事儿。 针对宁家的提亲,阮家除了宁淑,并无一人考虑阿俏自己的意思,而是直接回复宁家:要娶阿俏,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入赘,改姓“阮”。 宁有信是舅舅舅母膝下独子,这条件对宁家来说万万不可能答应。按说这事儿谈不拢,宁家大可以从此放弃,再也不提。可是舅母张英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当下直接向阮家拍了桌子:你们这不是要害了孩子终身么? 试问这世上的好男儿,有哪些是愿意上门当人家赘婿的,换言之就只有那些相貌身体稍有不妥的,或是贫家儿郎,愿意低人一头,当上门女婿。 这便意味着,即便阿俏想招婿上门,也未必能招到如何好的男子。 舅母张英气不过,这才拍了桌子。舅父宁沛当即起身附和。阮家则兵来将挡,打起太极。最后双方僵持不下,争执的结果是宁淑不顾丈夫的反对,应承了兄嫂,打算回浔镇小住一阵。 “你外祖家对你真好!”阮清瑶想想薛家人是怎样待自己的,便忍不住有点儿羡慕阿俏。 阿俏点点头。她如何不感激舅父舅母?昔日那份养育之恩,她今生竟无以为报。阿俏一想到这儿,只能默默抚着窗框,望着窗外那株高大碧绿女贞树出神。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阮清瑶捅捅阿俏,她转念一想,笑道:“不过,谁知道呢?回头要是士安将他的身份抖出来,我猜想老爷子可不得赶着上去,谁还敢让督军家的公子入赘?” 阿俏望着窗外说:“这件事我不打算让士安出面,我要自己解决。” 阮清瑶一吓:“啥?” “你?”待转过来,阮清瑶又有点儿觉得好笑,“别开玩笑了!” “族里那些老顽固,指着你给他们做牛做马,怎么可能放你嫁出去?你可得小心点儿,这男人女人,之间的情谊可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你得提防着他们从中作梗,让你嫁不出去!” “谁说女人就不能继承家业?谁说有能耐的女孩儿就一定得留在娘家继承家业?”阿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我偏要手里捏着生意,照样嫁得风风光光!” 阮清瑶听见这不经的言语,惊了片刻,突然道:“就是!” “阮家要是没有你,这生意绝不是如今这样,凭什么就因为你要嫁出去,就一定得交出来?” 阮清瑶摩拳擦掌,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模样:“阿俏,你什么时候跟家里摊牌这事儿?别忘了叫上你二姐,回头我也好跟着你一起分一杯羹?” “得了吧,你!”阿俏嗔阮清瑶,“倒是你自己该怎么办,想清楚了没有?” “我这都还成天拿你当挡箭牌呢!”阿俏望着这个不争气的二姐,“家里人在说我的事之前,一定会提你。你难道心里没个成算?” 阮清瑶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经过了那些事儿,你觉得我还指望着,将余生交到哪个人手上么?” “那老周呢?”阿俏毫不客气,冷不丁发问,这个名字从她口里说出来,像是一柄利箭,直接扎进阮清瑶的心里。 “老周啊……” 阮清瑶一听见这个名字,几乎倒吸一口冷气,心头一股子冷气再次涌了上来,来势汹汹、铺天盖地,一时叫她没法儿招架。 那天什么样的狼狈样子都被他见到了阮清瑶深吸一口气,和周牧云的一切,她早已全都不愿再记起。 可偏偏,总有什么,像是把小刀,也不锋利,钝的,藏在心里,没事儿的时候,就出来那么绞上一绞,阮清瑶依稀记得自己在哪个下午,在城里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对老周说:“这是我那个乡下来的妹妹,不如你跟她求个婚吧……” 阮清瑶眼前一阵模糊,身体摇摇欲坠。 阿俏赶紧上前,扶住阮清瑶的身体,关切地问:“姐,你没事儿吧!” 阮清瑶强笑道:“没事儿……钱,对了,我想起来了,不如我这辈子就嫁给钱。这东西最好,说跟着你就一直跟着你,永远不会对你不理不睬,也永远不会背叛你,冷不丁背后捅一刀……对了,阿俏,不如我们来说说铺子的事儿?” 阿俏扶额:咦,怎么又钻了另一个牛角尖。 但这事儿的确能令阮清瑶迅速集中精神,她就也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阮清瑶拉出一张省城和周边的地图,一一指给阿俏看: “这里,是上次咱们已经谈妥合作的那家玻璃罐头厂。我觉得要建专门生产的作坊,不如干脆建在罐头厂附近。那里是城外,地价便宜,地方敞亮,与旁边的作坊一起,合作容易,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一来,城里老的酱园铺面就可以缩小一些,只留铺子就行。除了老的铺子,我们还可以在省城的南面、西面、北面,再各置办一间小铺面,每间铺面只雇一个伙计,只管销售。制酱园和酱菜则全交给余叔余婶儿,让他们两位在作坊里好生盯着……” “姐,可以啊,你,”阿俏面露惊喜,盯着阮清瑶,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样样都想得挺周到。” 她倒是真的没想到,阮清瑶经过了薛家的事儿,又在周牧云那里受了挫折,却从此开了窍,在这些事儿上肯上心了。 “我呀,咳,这不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多花了些心思,把事情想了想么?”阮清瑶被阿俏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在背后撩了撩她那一头大卷发。 阿俏点点头,知道这个二姐终于开始变得靠谱些了。 “这样,我之前答应了孙特派员,五月之前要赶制一批酱菜和酱油,准备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咱们赶紧将这上头的细节都敲定了……” 阮家姐妹两个一旦计议停当,立即开始动手。 阿俏拍了板,用来做作坊的院子地价正是便宜的时候,她便动用两位股东新入股投的钱,将地皮买了下来。余叔余婶儿夫妇两个搬去了城外,主持作坊的生产。 如今袁方两个小伙子也已经锻炼出来,分别能够独当一面。阿俏觉得姓袁的灵活,姓方的规矩,便想让“袁灵活”在城里主持个个铺面的销售,而“方规矩”则在城外的作坊里帮着余叔余婶儿打理,顺便再带徒弟。 阮清瑶却建议将这两个人倒过来。 “店家喜欢灵活会来事儿的伙计,主顾却未必。”阮清瑶这样解释,“若是有个一板一眼的,分毫不差的伙计负责销售,主顾们没准儿觉得放心些。” 阿俏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忍不住便冲阮清瑶笑着点点头。 “姓袁的那个小伙子,你把他放在作坊里,反正有余叔能在那里盯着,他的聪明脑筋,没准儿可以都用在正道上。”阮清瑶见说动了阿俏,忍不住得意洋洋。 如此一来,“五福酱园”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将作坊与铺面分开,作坊全搬到了城外,在城里则开了四家小小的铺面,另外雇了几名专事销售的小工,全交由“方规矩”来打理。 在销售传统小碟酱菜、小瓶酱油的基础上,酱园又正式开始销售玻璃瓶装的酱菜。主顾们大都觉得新鲜,透明的玻璃瓶儿,里面盛了多少酱菜,成色如何,一望而知。酱菜吃完,玻璃瓶儿还可以用来盛别的物事,可谓一物多用。 所以这酱菜玻璃罐头一经发售,城里的销路很好。阿俏却一直收着买,毕竟这新东西刚上市,她不想一下子引起任何竞争对手的主意;另外,她不还得顾着春夏之交的“万国博览会”么。 “阮小姐,”身为股东之一的赵立人过来找阿俏,“孙特派员从上海拍来电报,让我也通知你一声,‘万国博览会’的地点定了,就是在惠山!” “竟是惠山?”阿俏听了,又惊又喜。 上回孙特派员过来的时候,曾经请赵立人和阿俏再向他推介有特色的轻工业制品和土产南货。阿俏登时想起了惠山,惠山出产上好的丝绸,除此之外,各色土产水产也极为出色。她自己还身负着“云林菜”传人的职责,有责任将惠山的风物推介出去,于是就向孙特派员详细介绍了惠山,并提供了张老板的名址,请特派员感兴趣的时候可以与惠山当地人联系。 没想到,孙特派员考察过当地之后,竟然觉得那里是举办“博览会”的好地方,向文仲鸣汇报过之后,最终“万国博览会”的地点就定在了那里。 阿俏想了想,有些犹豫,说:“惠山那里,还有一间飞行学校,也不知是不是无碍。” 赵立人便安慰她:“当初你向孙特派员推介的时候,就曾经提过。孙特派员后来是向上海和省里都汇报过的,既然上面都点头应下来的,想必没事。” 这样一说,阿俏才放心了。 赵立人自己也有个酿酒作坊,届时要将产品都运到惠山去。两家便相约了一起运输,相互有个照应,运费也能更便宜些。 将这一切都张罗得差不多,已经快到三月底。宁淑从浔镇寄了信给阿俏,询问家中的情形,阿俏只得答,一切都好。 其实并不那么好,偶尔会鸡飞狗跳。 这事儿要从宁淑离家的事儿开始说起。 宁淑离家,表面上看,是因为宁沛张英夫妇两个到阮家来,代独子宁有信向阿俏求婚,结果被阮家无礼拒绝,提出要娶阿俏,必须入赘阮家,要姓阮。 宁沛夫妇很有正义感,觉得阮家这是在坑女儿,一起反对,两下里谈崩了,所以宁淑跟兄长回娘家住几日。 这事儿在阮家家仆之中还有另一层说法,说是舅老爷舅太太登门的时候,阮家的常姨娘不顾自己的身份,贸贸然出来“待客”,舅老爷原本不知道二老爷纳妾之事,这回全败露出来,舅老爷给二太太撑腰,就先将二太太接走了,所以这事儿,还得怪常姨娘。 而宁淑离家的真实原委只有阿俏一个人晓得。 母亲宁淑当初嫁给无人看好的父亲阮茂学,是因为两人之间情意甚笃,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情意渐渐被日常生活里的小摩擦磨光了,后来又出常小玉这等闹心的人和事,宁淑渐渐觉得,再也重拾不了当初那样的感觉,因此干脆决定回乡去过两天轻省日子,看看俗语里说的“小别胜新婚”,能不能再将两人的感情挽救一把。 阮茂学却很明显非常不适应没有宁淑的日子。 宁淑临走之前,将家里的一切管家琐事交给了阮清瑶和阿俏,她们俩也不孚众望,将阮家的日常打理得妥妥当当的。 可是阮茂学还是三天两头就往浔镇那边去信,描述家里没有宁淑的日子是多么多么混乱,而他本人又是多么多么期盼有妻子在身边。 阿俏冷眼旁观,阮茂学确实是对宁淑有感情,可这种感情,偏偏只在将要失去,或是已经失去之后,才显现出来。平日里宁淑在的时候,阮茂学根本不知珍惜,到了需要挽留的时候,才发现他无论怎么费劲,对方都始终淡淡的。 阮茂学去了十封信,宁淑也不过偶尔回上一封。 阮茂学心里气不过,究其原因,他觉得问题出在常小玉身上。要不是那天恰好她出来待客,被舅老爷舅太太知道了他阮茂学纳妾的事儿,他们夫妇怎么可能带走宁淑,又一留就是那么多天,让妻子根本不想着回来? 于是阮茂学三天两头,就拿常小玉撒气。 阿俏冷眼旁观,也觉得常小玉有点儿问题:身体出问题了。 常小玉近来好吃贪嘴的脾性不改,随身抓着一把零嘴,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据阮家的下人口口相传,说这位常姨娘的“食量”更是惊人。有人见过她吃一日三餐,吃的比那干重体力活儿的彪形大汉还要多。 可是常小玉却丝毫不见胖。 她曾经胖过,整个人像是吹气球一样吹了起来,然而现在则像是绑气球的绳儿松了,常小玉迅速地干瘪下去,越来越瘦,瘦得渐渐脱了形。 她瘦起来的时候,也曾经一度好看过,是个妙龄女郎的样貌,只是脸色发黄,气色不美。 可是常小玉现在,整个人瘦得干瘪难看,脸色也蜡黄蜡黄的,旁人只要见了都觉得是一副病容。 阿俏曾经动念,问过一句,常姨娘要不要寻个大夫来看一看。可是阮茂学本人正在恼常小玉,气头上只恨恨地冒出一句:“没病没灾的,看什么大夫?难道看大夫不要用钱?阿俏你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阿俏:……这家里到底是谁在当家啊! 阮清瑶也对常小玉的现状视若无睹,毕竟常小玉的娘常婶儿曾经害过她,阮清瑶现今一看见常小玉,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然而有一天,阮家人终于再不能坐视了。 这天常婶儿偷偷溜进来探视女儿,本意是想向常小玉讨两个钱的,见到常小玉这样顿时也惊呆了。 常婶儿本以为阮家人苛待常小玉,可是见到常小玉吃饭时候的样子,她更是惊得睁圆了眼阮家非但没有苛待常小玉,反而依常小玉的习惯,给她送来了三大碗饭,好几个菜。 常小玉没给常婶儿留上一口,自己一口气全吃了。吃完之后,常小玉一抹嘴,说:“娘,你先坐一下!” 说着,她捂着胸口独自去净房。 常婶儿听见动静,赶紧跟了过去,见常小玉一口未剩,将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 常婶儿盯着女儿看了半天,忽然又惊又喜,小声问小玉:“你,是不是……有了?” 常小玉摇摇头。 常婶儿脸一板,说:“你年纪轻,不晓事,你不妨算算看,上次小日子,是什么时候?” 常小玉见常婶儿喜孜孜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像是看着个聚宝盆,心里一阵厌恶,伸手就将常婶儿一推,怒道:“没有的事。我的事儿你别管,成不成?” 她这一推,推出来却绵软无力,甚至于她自己难免头晕眼花,软绵绵地往后就倒,被她娘一把抄住,扯着嗓子就大声高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阮家家仆听见,一时都吓得不行,纷纷跑到常小玉住的屋子外面,惊问道:“怎么回事儿?有人喊出人命?” 很快有人报到阮茂学那里,阮茂学吓了一大跳,先赶了来。随即阮清瑶和阿俏也赶到了。阮清瑶见到常婶儿,脸色就十分难看,认定了是这老婆子作妖。常婶儿却得意洋洋,视若无睹。 “哪儿出了人命?” 阮茂学快一步,踏进常小玉的屋子,见常小玉脸色煞白,晕在榻上,可是气息依旧,不由皱紧了眉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常婶儿得意洋洋地冲阮茂学行了礼,笑着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我们小玉怕是有喜了,这新生的小人儿那,正在她肚子里呢!” 其余仆佣们都听呆了,世上竟有的这样会说话的人感情出了人命,就是这回事儿啊! 阮茂学一听,却转怒为喜,当即问:“此话当真?” 他已年逾不惑,膝下两女一子,总嫌子嗣单薄了些,如今听说常小玉有了身子,总是欣喜的。 他咳嗽了一声,习惯性地想吩咐宁淑,一抬头,却发现跟来的是两个女儿,妻子不在身边,登时好尴尬。 常婶儿则笑吟吟地说:“二老爷,要不要我老婆子这就出去请个大夫去?” 她话音刚落,背后阿俏的声音已经传来:“不用费心,已经派人出去请大夫去了。” 少时大夫请进阮家门,望见常小玉的气色,看见她那副蜡黄瘦削的模样,先吓了一跳,又听见常婶儿在一旁恭贺阮茂学,左一个“有喜”,又一个“小公子”的,大夫听见了就直摇头,心想,这么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若是真有喜,也怕是很难养下来。 待到搭上脉,那大夫心里便有数了,当下要求借一步说话。 阿俏在一旁瞅着,就觉得那大夫话里有话,站起身也并不直接道贺,反而要求离开病人和家属商量,登时觉得常婶儿这次恐怕不能如愿。 果然,阮茂学将大夫和常婶儿等人带到阮家花厅里,大夫定了定神,开口说:“阮老爷,凭我行医数十年的经验来看,姨奶奶看起来并不像是喜,倒像是个症候。” 阮茂学一腔欢喜登时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常婶儿也惊得苍白了脸,说:“怎么会?她自己说了,小日子,小日子也有段时日没见……” 大夫拦住了她的话,说:“依姨奶奶的症状,该是营养不良,每日入口的食物极少,而且有挺长一段时间了。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病因也可能导致闭经。总之依我所见,这绝对不是喜。我倒是想问,姨奶奶年轻爱美,是不是在节食啊!” 这大夫出入大户人家的机会挺多,见惯了各种花样,什么妻妾争宠,年轻妾室为了保持身材努力节食之类,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阮茂学一听不是喜,登时冷哼一声:“她每天吃的饭量,快能顶上三个人了,还节食?” 常婶儿眼珠骨碌碌转了一阵,却没提常小玉饭量的事儿。 这妇人反应也快,一听说常小玉并非有喜,立即放弃了旧的主张,生出另一个法子,想要敲阮家一笔,登时来到那大夫面前,双膝一跪,“咚”的一声,给大夫磕了个头,大声说:“大夫您也看见了我家小玉的情形,”说着常婶儿眼眶里便涌出泪水,“我家小玉受主家苛待,才变成了这副模样。求大夫给我们这没钱没势的苦人儿做个见证!” 第176章 常婶儿划拉得好算盘。 常小玉身子不妥当,总是在阮家才成这样的。大夫也说了,营养不良,换句话说就是阮家不给吃……常婶儿虽然明知道这情形是反过来,可这大夫是外人,又没见过常小玉胡吃海塞的样子。 果然这大夫带着将信将疑的眼神,一个劲儿地打量阮茂学。 阮茂学终于怒了,伸手一拍桌子,说:“瞎三话四!整个阮家,就属她吃得最多!” 可阮茂学这么说,反教大夫更加怀疑了。毕竟大夫望闻问切一番之后,确定常小玉的身子弱得很,再见她瘦成这样,绝不可能是“吃得最多”。阮茂学这样一描,阮家反而倒被描黑了。 “大夫,您可得给这事儿做一个见证!”常婶儿一本正经地胡扯。阮茂学一时怒将起来,指着常婶儿的鼻尖说:“你少在这儿搬弄是非吧!我是看你闺女可怜,给她脸才摆酒抬的姨娘……” 阮家以前极少有这种后宅纷争,即便闹起来,也大多在宁淑的调停之下很快平息。因此阮茂学从来没有与常婶儿这样的人对阵的经验。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常婶儿哭哭啼啼地说:“小玉教二老爷占了身子,要怎地不还是一切听老爷的?” 阮茂学瞪了眼,偏生又没话反驳。在与人斗嘴这种事情上,阮茂学的战斗力几乎为零,乖乖地被常婶儿牵着鼻子走。 大夫却不愿意掺合这种宅门内务,起身说:“姨奶奶的病症我已经说清了,总之不是喜。以后慢慢调理饮食,自会复原。这个……没什么事儿我就告辞了。” 常婶儿见大夫要走,倒遂了她的心愿。 她眼下唯一想的,就是能在阮家再讹一笔钱。大夫离去了正好,在外头有这么个人能做见证。 常婶儿在薛阮两家都待过不短的日子,一向知道这种宅院里的大户人家最爱惜羽毛,生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出去。虽然她所控诉的完全是子虚乌有之事,但是既有个大夫能做见证,阮家很可能为了息事宁人,选择破财免灾,掏点儿钱出来,封她的嘴她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这一点儿封口费。 “且慢,郑大夫,请您等一下。”花厅外有人一掀帘子,出言挽留那位大夫。 开口说话的人是阿俏,阮清瑶跟在她身后进来。 阮茂学一脸的尴尬,轻斥一声:“你们两个没出嫁的女孩儿,掺合这些事儿作甚?” “爹,我娘不在家,临走是托付了姐姐和我一起打理阮家的内务,”阿俏不徐不疾地开口。 实情确是如此,自宁淑离开后,阮家上下,现在基本上都只认阿俏,以阿俏的指令为准。 “所以这件事儿,难道姐姐和我过问不得?”这本就是阮家主母该过问的内务,阿俏此刻说来,理直气壮。 她说着转身,对花厅外头的人说了一声:“进来吧!” 只见花厅的帘子一动,小凡半扶半抱,扶着常小玉进来。常小玉面白气弱,一进花厅,小凡立刻扶她坐在椅子上。 “郑大夫,”阿俏朗声说,“就像我父亲刚才说的,阮家绝对没有苛待常姨娘。所以我才想请你做个见证。” 大夫纳闷得紧:今儿他是遇上怪事了,一个两个的,都要找他做见证。 “甚至我父亲说得没错,这位姨娘,在我家吃东西,是吃得最多的。”阿俏很认真地说,“可为什么大夫还是能诊出常姨娘营养不良,像是常年没有好生进食的样子?” 她走到常小玉身边,垂首看向常小玉的双眼。常小玉也回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愤恨,然而她没有多少力气,过了一会儿,便脸色苍白,额头上涌出虚汗。常小玉一下子激起了求生欲,望着阿俏的双眼也转为求恳,仿佛请求阿俏,救她一救。 大夫在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阿俏抓起常小玉的右手,指着上面一处半月形的伤痕,说:“大夫,你看了这个,觉得是什么?” 郑大夫凑过去,看了半天,说:“齿印儿,而且是反反复复,咬过很多次,都在同一个位置。” 阮茂学与常婶儿都在一旁发呆,不知这齿痕和常小玉现下的病有什么关系。 “您想想,常姨娘什么情况下,会咬着这个位置,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咬。”阿俏提醒郑大夫。 郑大夫一时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姨奶奶这是吃过东西之后,用手抠嗓子眼儿,好让已经下肚的食物都吐出来。” 他凝视着常小玉手上的齿痕,叹息了一声,说:“看来姨奶奶一开始只是为了保持身材,不得已而为之。到后来却成了瘾,不管吃什么下去,都要强行催吐,这样下去,当然吃了和没吃无异!” 常小玉听见阿俏揭破了她的秘密,突然尖叫一声,伸出手,就要朝阿俏脸上抓过来。 阿俏却不在意,右手轻轻一挥,常小玉登时坐倒回椅子上去,动弹不得。小凡则上来,在一旁凶巴巴地盯着她,不许她再动常小玉却也确实,没法儿再动了。 郑大夫看见常小玉这样,一下子想起来了:“是,我见过类似的病症。患者催吐成瘾,往往焦躁异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阮小姐,这下子我可以对症下药了。” 他随身带着纸笔,当下取出来刷刷刷地写了一副药方,递给阿俏,说:“这是个去燥安神的方子,先让姨奶奶的情绪镇定下来,然后再让她喝白粥,慢慢地一点点地把胃口培养起来……对了,吃完食物得千万着人盯着她,别让她再控制不住,自行催吐。” 郑大夫最后感叹:“阮小姐,这案例在世上并不少见。你倒是提醒了我,凡事不能只听一面之辞,看病问诊的时候也是如此。” 阿俏直说不敢当,双手奉上诊金,命人将大夫送出去,回来的时候,正见到阮清瑶抱着双臂,一言不发,只管望着常婶儿母女冷笑。 “瑶瑶、阿俏,你们说,这对母女,该怎么处置?”阮茂学有两个女儿撑腰,一时也抖了起来。 阿俏扭头看看阮清瑶,没说话,那意思就是,你的旧人,你来处理好了。 阮清瑶知道阿俏铁定会把机会让给她,当下轻轻一笑,命人去把阮家除了那些帮厨之外的仆佣都叫进花厅,包括那个私自把常婶儿放进来的门房。 “我好像曾经对你们说过,常婶儿不在咱家当差很久了,也算不得是咱家什么亲戚” 阮清瑶声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声音在花厅里回荡,格外好听。 只是她没说什么好话:“后来我也再三嘱咐过,常婶儿到咱们家,至少先给当家主事的人先报一声,待太太小姐们点了头,再往里放也不迟。可是今儿呢,还是悄没声儿地让人进来了!这次倒也罢了,只是借常姨娘的肚子,想讹一把阮家而已,可是以后她要进来杀人放火你们也这样让她进来么?” 阮清瑶陡然提高了声音,直接道:“你,去收拾了铺盖走人,阮家不要你这样的佣人,不听主人吩咐,反而去巴结什么三不知的外人!” 阮清瑶直接炒掉的是门房,她另点了一位一向在东进三件院落里服侍的男仆去做门房,工钱给提了两成。原来的门房怨恨得很,不恨别个,只怪常婶儿,闹出来这么多事儿,结果主家发作,饶上了自己。 阮家其余佣人见状,大多悄悄往花厅外边挪了挪,争取离常婶儿远一点儿,生怕重蹈了门房的覆辙。 “二小姐,”常婶儿明明没有泪,硬去挤眼泪,“您可是我看着长这么大的,您现在大了,翅膀硬了,连我也要撵了……” 言语里暗暗挤兑阮清瑶,连带阮家佣人们的目光也往阮清瑶脸上晃了晃。 阮清瑶后槽牙反反复复地磨,心里快要悔死了:上次这对母女明明已经搬出去了,竟是她自己引狼入室,重新给带回阮家来的。她这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阿俏这时则很干脆地踏上一步,直截了当地说:“常婶儿,天色已经不早了。阮家绝没有留你的可能,你若不想太难堪,这便请回吧!” 常婶儿见到阿俏出面了,知道这位三小姐绝对不会比阮清瑶更好说话,当下扭头往常小玉那里看去。 “小玉,娘这一去,他们再为难你,你可怎么办” 常婶儿挥着不存在的泪。 “常婶儿,这儿没谁为难常姨娘的!”终于有其他仆人忍不住开腔了,“每天常姨娘吃的,比二小姐三小姐加起来都多,也从没见她做过半点儿活计。若这也算是为难,那我们还不得天天盼着有人来为难为难我们?” 一番话说得常婶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无话可说。只不过,常婶儿想起早先阮茂学名下的干股,已经转了一成给常小玉,而且常小玉已经签了文书委托她保管,这名妇人心里登时有了底。当下不再说什么,常婶儿只管回头招呼一声:“小玉啊,你好生将养,回头要记得来看娘啊!” 说罢,她竟扬长去了。 一时花厅里下人遣散,只剩下阮家父女三人,外加瘫坐在椅上的常小玉。 阮清瑶郁闷得要死,她也很想将常小玉一起顺带扫地出门,可这人当初是她亲自重新带进阮家门的,现在再赶出去,岂不是狠狠打自己的耳光? 阿俏则比二姐沉稳得多:“爹,这是您的房里人,怎么处置,您自己做决定吧,回头我们听您的吩咐就是。” 阮茂学搓搓手,问:“这么好?” 阿俏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娘以前就始终是这个态度。” 阮茂学一下子傻了眼,再次惦记起宁淑的好儿来。在这些事情上,宁淑始终尊重着他,按他的意见行事,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宁淑的底线……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宁淑和他之间,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阮茂学心里一阵郁闷,再扭头去看坐在椅上的常小玉。 常小玉满头虚汗,面白气弱,却始终恶狠狠地盯着阿俏。 阮茂学知道,若是现在就将常小玉赶出阮家,恐怕她再康复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他到底是个心肠柔软的人,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想了半天,转过脸望着阿俏,小声说:“阿俏” 阿俏敛了眼神,目光与阮茂学没有交集,低着头说:“爹,我知道了。会按大夫说的,让常姨娘服一段时间的药,喝白粥养一阵胃口。但是往后怎样,还要看爹您自己的。” 阮茂学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阿俏,谢谢你!” 他在心里下了决心,在宁淑回来之前,一定要将这个姨娘从阮家送出去,否则他与宁淑这间的裂痕便无法弥补。 阿俏当即吩咐人照料常小玉。 阮清瑶则私下里暗暗埋怨阿俏:“没想到,你还真这么滥好心啊!” 阿俏一本正经地说:“二姐,早先常婶儿死活拉着那大夫,就是想让咱们阮家落人口实,闹出个苛待妾室的名声。如果现在就让常小玉出这个门,岂不是就坐实了这一项?倒还不如先把人稳一稳,然后让咱爹自己处理。” 她见到阮茂学的眼神,已经知道阮茂学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再者,阿俏觉得常小玉得这个病,可能与自己也不无关系。年前常小玉曾经在百货公司和她试过同一个式样颜色的旗袍,她穿着极好,常小玉却硬是将旗袍撑破了。可能就是在那时,常小玉被刺激到了,又舍不下这个口腹之欲,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一面吃,一面催吐,到最后可能肠胃已经生出反应,只要一吃她便会想吐,已经成了病态了。 也罢!阿俏这辈子行得正坐得正,绝不被人欺负了去,也不打算欺负任何人。常小玉现在既是这么一副情形,她便容下常小玉将养一阵,养好了再行了断。 果然不出阿俏所料,常小玉将养一阵,不再暴饮暴食,也不再吃过就吐。待到她能如常人一样进食的时候,阮茂学便做主,将常小玉挪到了她原来在外头住的那个小院里,每月给一定银钱,让她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 常小玉以前在阮家吃喝是公中的,不心疼,待花起自己的钱吃东西,便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敞开了怀吃,可也反复了好一阵,那食量才稳定下来。 此乃后话。总之等宁淑从浔镇回到省城的时候,家里似乎已经没有“常姨娘”这号人物了。家里下人言语里也知避讳,绝口不提“常姨娘”三个字,常小玉住过的院子也腾了出来堆放家具家什,常小玉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宁淑这次回来,整个人精神而爽利,打扮得比以前更加精致,面容也似年轻了好几岁,样貌几乎与阮清瑶有的一拼。 阮茂学见到妻子回来,大喜过望,笑脸相迎,小意温存地问长问短,又殷勤地陪着妻子去放置行礼。 阿俏在这对夫妻身后看着,心里暗想:在母亲心里,是不是也真能当常小玉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呢? 不久,阿俏和阮清瑶收到邀请函,说是上官文栋喜期将近,邀请她们两位去“仙宫”参加婚宴。 这时候阿俏和阮清瑶已经将去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情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们俩都收到了“万国博览会”组织方的邀请,去惠山参观展会。姐妹两人算算时间,在离开省城之前,刚好有那么一点儿空闲,正好去参加上官的婚礼。 阿俏心里对“仙宫”这个地方是有些膈应的,偏生上官家选了这里作为婚宴场所。可是阿俏再想想,当日“仙宫”发生了那么多令人无语的事,但是上官文栋一直在三楼舞厅里,对楼下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阿俏也不能没道理地去责怪上官。 到了“仙宫”外面,阮清瑶自有相熟的女宾,如李伊宁等,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地在说话。 阿俏找了个侍应生打听了一下,随即过去和阮清瑶打了一声招呼,说:“二姐,我去找个人,一会儿就回来找你。” 阮清瑶正在听李伊宁说上海社交界的逸事,不以为意,挥挥手,让阿俏先去了。 阿俏熟门熟路,一直寻到仙宫位于半地下的大厨房。有侍应生见她是宾客打扮,连忙拦她,说:“这位小姐,您怕是走错了吧!” 阿俏摇摇头,说:“我是来找人的,寇小姐在这里吧?” 她来找寇珍。 自从上次在“小蓬莱”匆匆见过一面之后,阿俏始终不知道寇珍现在怎样了。她也曾试图通过寇家联系寇珍,却始终没有半点回音,倒不如这次,直接闯厨房,来得直接爽快。 来人听见阿俏提一个“寇”字,当即点头,将她往大厨房里带了几步,招呼道:“寇小姐,有人寻!” 此刻离开宴的时间还早,寇珍正好有些空闲,当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出来见到阿俏,欢声道:“阿俏!” “寇珍姐!” 阿俏见寇珍依旧脑后挽着发髻,人黑瘦了不少,可是精神却比上次在“小蓬莱”的时候好多了。她心下稍安,只说了一句:“见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寇珍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明白了阿俏的心意,感激地握了阿俏的双手,低下头,憋了半天,着实没能说出来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说:“人年轻的时候,难免有点荒唐事儿,熬过来不就好了?” 她这话却说得阿俏心里不是滋味,可是相劝却无从劝起,只得伸手拍拍寇珍的肩膀,说:“寇珍姐,我却相信这不是什么荒唐事儿,只要你相信,以后一定会有转机的!” 寇珍闻言苦笑一声,小声在阿俏耳边说:“能有什么转机?他已经逃走了,而我很快就要随家里一道去上海了。” “什么?”阿俏颇有些惊讶,“去上海?” “我义父已经将一切安排好,最近就要将业务开到上海滩去。你也知道的,这种时候,我这手厨艺,会挺有用的。”寇珍苦笑。 阿俏一想也是,寇家将银行业务开到上海,立足之时,少不了宴客酬宾,而寇珍做出来堪比外间酒楼大厨的席面,自然能让寇家脸上有光,帮着寇家结交新朋旧友。 “寇小姐!”大厨房里的人已经在招呼寇珍。 寇珍“唉”了一声,握着阿俏的双手,说:“总之我们有缘再见!” 她又补了一句:“阿俏,我这辈子从未想到,竟能结交你这样一个朋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阿俏则赶紧说了一句:“你们在上海落脚的地址,现在已经知道了么?若是我也去上海,也好有个途径来找你们啊!” 寇珍已经被催促数声,她连忙凑到阿俏耳边,飞快地说了一个地址,握一握阿俏的双手,赶紧去了。 阿俏牢牢记下那个地址,不免有些惆怅,可是也无可奈何,不知将来她与寇珍会各自有怎样的际遇。 她有些垂头丧气来到“仙宫”一层,回到阮清瑶身边。 “二姐!”阿俏招呼一声。 阮清瑶却全注意到她回来了。 “不会吧!”阮清瑶目瞪口呆地叹了一声。 李伊宁呆了半晌,也叹息一声:“怎么会这样?” 阿俏抬头,正见到盛大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仙宫”门口。新郎上官文栋则正立在仙宫阶上,面色木然,等待着他的新娘。 而令阮清瑶和李伊宁目瞪口呆的是:从迎亲的轿车里的走出来,穿着西式小礼服的新娘,却根本不是容玥。 阿俏见状,一时也惊住了。 第177章 阿俏看得清楚,从迎亲的轿车里走出来的新娘,穿着西式小礼服,画着浓妆,但怎么看怎么是中人之姿,与容玥的花容月貌相比,差距有点儿大。 她们这些女宾之中,要数李伊宁交友广泛,认出了新娘,叹息一声,说:“我说呢,原来竟是花家的四小姐。” 沪上花家,听闻不止财力雄厚,而且出了好几位在文化界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与身为报业大亨上官家颇为相配。 阿俏与阮清瑶对望一眼。她们早先进来的时候,曾经见到“仙宫”外面大横幅打着联姻两家的姓氏:上官家,和花家。 当时阿俏还曾纳闷,容玥艺名“花想容”,将她艺名的姓氏冠在恭贺结婚的横幅上,显得不伦不类。可没想到,这上官文栋,竟然真的是和一位姓“花”的小姐结了婚。 她转脸望着在“仙宫”高高的台阶上候着的上官文栋。只见上官文栋见到花四小姐下车,款款向自己走来,也愣在那里,似乎魂不守舍。直到他身后的男傧相捅了他一下,将他推了推,上官文栋才醒过神,勉强向前迈了一步,神色尴尬地望着自己的新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俏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与阮清瑶咬耳朵。 她这会儿还满脑子都是上官文栋那时在四川酒家说过的话,“我,上官文栋,我愿娶容玥为妻……” 言犹在耳呢,这么快就变卦了? 阮清瑶也毫不客气地咬了回来:“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 她们两人窃窃私语,前面的李伊宁却大声说:“不行了,我看不下去了,气死我了!” 她一转身,对阮清瑶和阿俏说:“这世上竟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我算是见识到了。” 她嗓门高而尖细,附近的人群都听见了,甚至连上官文栋也依稀听到,眼神往阿俏她们这边转了过来。阿俏能看清上官文栋脸上陡然显出一丝痛苦。 “我们走吧!”阮清瑶也觉得很窝囊,当日明明当着那么“沙龙”多亲朋好友的面儿,说过要娶容玥的,一掉脸就变了卦,这叫什么事儿! 于是几位女宾便聚在一起,往人圈外面挪出去,准备离开。 阿俏回头望了一眼,见上官背后的男傧相里,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见,既没有沈家哥儿俩,也不见计宜民等人,想必是上官文栋觉得尴尬,没有请来做傧相。当下她赶紧转身,也跟进了阮清瑶她们,准备离开。 这时候上官文栋已经接到了花四小姐,在来宾的簇拥下,新郎新娘一起入席。 而阿俏她们几个女孩子则齐齐地调转了头,一起往外走。 “诸位,请听我一言。”有个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在阿俏她们背后响起。 “容玥” 阿俏等人回头,大多惊讶不已。 她们本来以为会是新娘的人,此刻穿着一件淡樱色的旗袍,正立在她们身后。容玥面色苍白、身形孤清,独个儿立着,连阿俏见了,也忍不住心里一揪。 “容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伊宁阮清瑶等人见到她,大家一起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开口,“上官不是说,不是说要……” “是,他是要娶我,只不过不是现在。”容玥花容惨淡,低下头说。 旁人齐齐闭了嘴。李伊宁与阮清瑶等人彼此看看,眼里都是疑问:他上官文栋眼下就在娶妻,难不成之后再娶一次,让容玥做妾不成? 容玥看出了众人的疑问,垂下头小声地说:“他是两房独子,兼祧两房,所以这一位花小姐,是他的伯父为他安排的亲事,他不得不娶……” 李伊宁在上学的时候读过法律,当即开口:“这在法律上不认可,你知道么,所谓兼祧两房,两头大,法律是不承认的,到时候万一有个什么纠纷,先娶者为正妻,后娶为妾” 容玥听了点点头,柔声开口说:“谢谢李姐姐提点。可是这……他,也没办法的。” 听容玥这意思,上官要娶容玥,但是家里不同意,上官执意要娶,家里这才想出了这么个兼祧两房的法子,娶花四小姐成为了上官娶容玥的前提条件,上官估计是反抗无效,才无奈接受了这个条件,大约觉得即便这样,他到底也还有一线希望,能与容玥相守。 “所以你们就这样屈服了?”李伊宁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她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以后你嫁进他家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妻子。他初一来找你,十五去找她?……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日子你以后真的能过得下去么?” “过不下去也得过,又有什么办法呢……”容玥死气沉沉地说。 “可是你们原本一直追求的那些,两情相悦,你眼里只有我,我眼里只有你,你们所向往的那种纯粹的爱情,又该怎么办……”李伊宁语速飞快,也不顾容玥如何,一口气说下去。 “这世上本就没有纯粹的爱情!”容玥一口气打断了她的话。 “他来跟我提这些的时候,我也很生气,也很烦恼,”说到动情处,泪水在容玥眼里滚来滚去,“可是又怎样呢?那是他的家人,养了他二十几年,我一个外头认识的女人,凭什么要求他与家里决裂,要求他放弃未来的前程?” 一番话说得李伊宁闭了嘴,阮清瑶和阿俏等人则一起沉默着。 “再说了,毕竟也是因为我的原因,才带给上官这样的烦恼。”容玥幽幽地说。 阿俏她们几个忍不住面面相觑。关于容玥的传闻她们也听过,知道这姑娘自幼拜师学艺,崭露头角之时曾被前朝的遗老遗少大力捧过,后来更是得了寇宏轩的青眼,有不少人传说容玥原本是寇宏轩的外室小星。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些传闻在,上官家人这才死活不同意上官娶容玥进门,这才想出来“兼祧两房”的法子。 “事已至此,我知道各位都是为我着想,各位的心意,我很感激。”容玥诚恳地说,“但我也请各位能稍许留一留,多少给文栋一个面子。你们若是就这样负气而去,文栋他会……他会更加过意不去。” 李伊宁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你是当事人,竟也甘愿如此,我们这些旁观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点点头,表示愿意留下。阮清瑶见状,也跟了上去。 这时阿俏却发了话:“容玥姐姐,你想清楚了没有,这确定是你想要的生活?” 容玥抬起头,诧异地望着阿俏,最终点了点头,说:“是!” 她来到阿俏跟前,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在省城,我有自己的房子、铺面、生意,以后至少生计是不用发愁的。哪怕没有文栋,我也照样过得下去……有个男人,聊胜于无。” 阿俏听见她这么说,当即也小声回道:“所以你并不需要上官,为什么又要嫁给他呢?” 容玥觉得心底的一根弦陡然被拨动了,眼眶一热,泪水就向外涌。她与阿俏也只不过是见了几次面而已,却被她一语道破心底的无奈。容玥只能低着头,大力忍着泪,小声说:“谢谢你的劝解,我……我前后都已经想明白了。我其实……也只不过是个俗气无比的女子,面子比里子更要紧些……” 她说着,轻轻握了握阿俏的手,随即扭过头,往李伊宁和阮清瑶那边赶过去。 阿俏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突然快步追上阮清瑶,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阮清瑶一惊:“你不舒服要先回去?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阿俏摇摇头,说:“不用,我只是觉得太气闷了,现在天还大亮着,正好走着回去,也许就好了。再说我也该回去忙席面的事儿了。” 她看一眼“仙宫”的宴会厅,嘱咐阮清瑶:“二姐,你一会儿记得坐李姐姐的车子一起回来,别一个人走。” 她对“仙宫”这里,说实话还有不小的心理阴影。 阮清瑶不知就里,白了她一眼,嗔道:“这还要你说!”不过这位阮二小姐心里,有人关心,她还是感觉甜丝丝的。 阿俏心头却始终觉得压抑,迫切地想离开“仙宫”这个地方。 今天她一下子遇见两个人,寇珍与容玥,这两人的经历似乎都在提醒她,这世上,世俗的秩序不容挑战,家族的力量不可小视,甚至情比金坚,在这些面前也显得那样软弱无力。 寇珍是为家族所用,不得已放弃了爱情;容玥则是因为爱情,选择了迁就上官,向上官背后的家族俯首妥协。 这两人心里其实都憋着一口气。 容玥表现的更明显些,阿俏知道她是迟早要向这次压过她一头的花四小姐叫板的;寇珍则索性沉迷在厨艺之中,在厨下努力工作终于教她逐渐抛却情伤。 阿俏期盼这两人都能得个好结果,可是又始终迷茫。 她也知道,这世上即便存在纯粹的爱情,也不会有轻而易举的婚姻。因为婚姻不再只是两个人的事,而是牵扯了太多利益与人情,绑上了两个家族。而爱情相对于人情,始终更为脆弱,好些时候,婚姻未成,爱情已经先夭折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阿俏愁肠百结,不知不觉地已经穿过省城的大半个闹市,陡然惊觉,她已经身在“知古斋”店外。 “这位小姐,本店新到‘百年好合’纹样的绘彩薄胎瓷宴席餐具整套,总共一百零八件,花样纹饰简洁而新颖,需不需要进店看一看。” “知古斋”的伙计这回竟然站在店门口,大声招呼。 “百年好合?”阿俏被戳中了心事,随意点点头,进店观望。 “您先在店里稍看一看,我去后面将那薄胎瓷器的样品取出来给您过目。”伙计见阿俏已经进店,目的达到,脚底抹油,登时溜了。 只留阿俏一个,在“知古斋”店内来回踱步,目光有点儿茫然,始终不知该汇聚在哪里。 沈谦的店里布置得甚是简洁。四面柜台,柜台后面三面是多宝格,陈列着各色文玩古董,一整面墙壁则空着,挂着一幅中堂,中堂两侧零零散散挂着几幅条幅和扇面。 说来也巧,阿俏目力所及,几幅扇面都是画着喜气洋洋的图样。眼前一幅正是“喜上眉梢”,两只喜鹊落在梅枝上,一对双喜。 只是阿俏盯着这对喜鹊看着,却觉得有些刺心,尤其是今日知晓容玥的事之后。 她其实很怕,她心里一直不坚定,全不晓得未来会是什么样儿。更要命的是,她始终觉得连沈谦是何等样人还未全看清楚,更不要提沈谦背后的沈家是何等样的人家。再加上阮家可能的阻碍,阿俏还远未做好与人终身结缔的准备。 再加上,上辈子最后那一幕记忆……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们此去路途多艰。 既然如此,是不是,始终忍着,莫要直接付出真心会好一点? “这位小姐,是您想要置办一整套‘百年好合’的薄胎瓷餐具?”不知何时,“知古斋”里已经有人出来,向阿俏招呼。 阿俏听见这个声音,惊讶地回头,见到沈谦穿着一身棉布长衫,正亲自挽起衣袖,从一只沉重的木盒之中,抖落木屑,揭开棉纸,将一件件精美的薄胎瓷器从中取出。 阿俏不由得微红了脸她只是被伙计的吆喝招徕进店的,不是她主动想着要看什么“百年好合”的瓷器呀。 只是这瓷器果然精美,薄胎薄如纸,坚如玉,举起来望望,几乎可以透过光线。瓷盘上是绘彩的“百年好合”纹样,花色简洁而精美。 沈谦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托住一只瓷盘,另一只手挥指轻弹,整件瓷器发出清脆的“泠泠”声。 沈谦便抬头望着阿俏:“结实好瓷,便用一辈子也是无虞。” 阿俏似乎听出了沈谦的弦外之音,犹犹豫豫地开口问:“大凡好物不坚牢,美器若此,却极易碎,如何一定能保证,这能使一辈子?” 沈谦闻言眼中精光忽现,立即紧紧盯着阿俏,似乎想知道她此问何来,片刻后,沈谦扭脸看看墙壁,心中已经了然,略略垂下眼帘,轻声问:“阮小姐莫非由喜宴而来?” 这是知道她伤感的原因了。 阿俏点头,有些羞怯。 她还不大习惯直接向对方表露自己的情感。 只听对方幽幽地叹息一声:“傻姑娘,你竟是在烦恼这个?” 阿俏一凛,抬起头,正见沈谦一对清亮的眸子,正带着探究,紧紧盯着她的面孔,似乎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你与上官易地而处,你会如何?”沈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阿俏略一沉思,咬咬下唇,直接了当地说:“若是我无法解决家族里的障碍,便不会先行向容玥求亲。” 在她看来,上官文栋处理这件事还是过于天真了。此前他只想到求取美人真心,只需两情相悦,便能克服一切困难。可到底没想到,家里不同意,不仅让他自己为难,也给容玥带来了羞辱,更硬生生扯进来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若是换了她站在上官文栋的立场上,她一定会力求取得家族里的同意,无论是求还是拖,只要一天家里没点头,她就不会向容玥求亲。 同样的阿俏心想,阮家的问题也要由她自己来解决。阮家的事若不摆平,她便也不会贸贸然向对方做出任何许诺。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沈谦笑意淡淡,但他只需轻抬唇角,就能令阿俏的心渐感温暖,感觉她在这世上,并不只是一个人在孤单地奋战着。 “而我,我则不愿让我的姑娘有任何烦恼。” 沈谦说着,便见到阿俏的眼神陡然亮起来,然而长长的睫毛却不好意思地就此垂了下去,在他目光的注视下轻轻地发颤。沈谦唇边的笑意就也越来越明显。 少时沈谦将那套“百年好合”的薄胎彩瓷仔细包好收起。如今,两人算是有了某种默契待到这副彩瓷派上用场的时候,则一定是两人“百年好合”的时候。 “阿俏,我一向信你,信你可以令一切困难迎刃而解,但若是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务必随时吩咐。”沈谦侧过脸,笑吟吟地俯视阿俏一张微窘的俏脸。 “再过几日,我会和二姐一起去惠山……”阿俏低着头开口,“待我从惠山回来,就一定,一定……” 到那时,她就打算向阮家把事情挑明。 “你要去惠山?”沈谦听到这个消息反而有些吃惊。 “是啊,”阿俏说话总算自如一些,“我和我师父约好了,每年四月,要去惠山一趟。此外今年有‘万国博览会’在惠山一带举办,我还有个酱园哩……” 沈谦不可能不知道“五福酱园”的事儿。甚至阿俏在暗自猜测,酱园的产品能够入选这“万国博览会”,也有沈谦暗暗推介的功劳在背后。 可是听见阿俏这话,沈谦面上笑容消失,微微皱起眉头,一眼瞥见阿俏吃惊的神色,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笑道:“若是见到贾老爷子,替我问声好。顺便看看他有没有新收什么倪云林的真迹。” 那是两人在惠山相处时的旧事了,阿俏听见,想起老爷子珍藏着的那些“真迹”,忍不住“嗤”的笑了一声。她适才进店的时候一脸愁容,如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笑颜,这在沈谦看来,娇美无俦,他便伸手,轻轻替阿俏撩了撩鬓边垂落的几缕散发,替她别到耳后去。 两人这时正并肩往外走,可是一到店门口,沈谦便止了步,任由阿俏自行走出店去,两人之间立即多了一段距离,不再像刚才那样亲密。甚至沈谦立在门口的样子,十足地像一名殷勤待客的店老板,将生意上至关重要的主顾送至门口。 阿俏稍稍有些怅惘,可也知道沈谦是在为她好。当下点点头,也很礼貌地说:“不必相送,沈老板请回吧!” 沈谦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挪窝儿。他定定地立在闹市街头,目送阿俏脚步轻快地离去。 “知古斋”的伙计赶紧出来,轻声问:“小爷叔,怎么了?” “我在这儿留着,你去送阮小姐一程。看看有没有人盯她的梢儿。我刚才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沈谦压低了声音。 那伙计低应了一声,随即大声说:“是,小人这就替您去跑一趟。”说毕转身,却是往阿俏去的反方向跑去。 沈谦警惕地望望店外。 刚才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不大对。 这世上,知道阿俏和他的关系的人并不算多。而阿俏是个谨慎低调的女孩子,沈谦知道她绝不会轻易高调地宣布她和自己的关系。 可是刚才那一瞬,阿俏和他还在店内的时候,沈谦却本能地觉得有人在向内窥视,似是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窥破了阿俏对他有多么重要。 这感觉稍纵即逝,可是沈谦还是立即察觉,并命伙计赶紧绕道去看着阿俏。 若是因为他的关系,给阿俏带来危险,那他可就万死莫辞了。 阿俏却全然不察,自顾自回到家里,却惊讶地发现,她路上这么一耽搁,二姐阮清瑶竟然已经先她一步,回到家里了。 “真是闹腾极了,”阮清瑶疲惫地说,“你猜怎么着,你走之后,席上又闹起来了。那位花四小姐发现了容玥,便邀了容玥入座,还要容玥向自己敬茶,被容玥拒绝了。” 第178章 阿俏知道,容玥那个性子,自然不会是那种逆来顺受,任人磋磨的。上官家要上官文栋“兼祧两房”,那已经基本上是她的底线了。结果婚宴上却还闹那种事儿。 阿俏便猜容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果然如此。这位上海来的花四小姐与上官文栋成婚后不久,容玥就另行与上官文栋举行了婚礼。 与那在“仙宫”举办的盛大婚宴不同,容玥与上官文栋的婚事极其低调,只是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事,上官先生与容小姐某月某日结为夫妇。 岂料这一则启事一登出来,第二天上官家就收到贺礼无数,据说有人将省城里所有发售的鲜花都买下,送去上官家。上官家门口整条街里都摆放着花篮,整天从早到晚都有人上门道贺,甚至省城闹市里有人雇了专人,给街市上的行人发喜钱,指名道姓,专门贺容小姐新婚的。 若这还嫌排场不够大,消息传得不够广,第二天早报出来的时候,整个省城便都知道上官文栋和容玥结婚了。几份早报的头版都是正版恭贺容小姐新婚的喜报。阮清瑶大概知道登报打广告的价钱,将几份报纸拿在手里,一面看一面咋舌,说:“这么些报纸既是头版又是整版的,起码得一千来块吧!” 她想到自己如今全部身家也不到一千块,就觉格外肉疼。 阮清瑶肉疼半天,长叹一声,说:“登报的人想着是为容玥好,恐怕最后未必能起到这个效果。” 阿俏想想,点点头:“可能也是吧!” 她们都知道容玥虽然一向只是在外弹弹琵琶唱唱歌,从不敢行差踏错,可是一直这么在外讨生活,容玥的名誉确实是有些“污点”的。越是有人替容玥这样大肆宣扬,就越是容易让外人想歪,叫人觉得那些大力为容玥捧场的,不过是些她以前的“恩客”,容玥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风尘女子从良,上官家愿意抬她做平妻,已经是很给容玥面子了。 阿俏拿过报纸,仔细看了看,见那些头版上没有落款,也没有写“某某人恭贺”之类的字样,摇着头说:“也许是容玥自己也说不定。” 毕竟那天在“仙宫”,容玥自己也说过,面子比里子更要紧。所以这极有可能只是容玥被当天婚宴的情形刺激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事实与阿俏所猜测的相差仿佛。 据说容玥嫁入上官家之后,只给上官文栋的亲生父母去磕了头敬了茶,至于花四小姐那里,容玥全未搭理,便携上官文栋回到她自己的住所露华山庄。 露华山庄是容玥自己产业。容玥艺名“花想容”,便照着李白“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诗句,给自己的产业命名。又因为容玥认得的达官显贵很多,便在“露华山庄”大肆举办宴席,邀请社会名流出席,并且将上官文栋一一介绍到这些名流圈子里去。 这样一来,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上官文栋娶了容玥,倒像是容玥娶了上官,娶了之后又不断提携这明白着就是和上海来的花家在叫板。 只可惜,容玥的想法虽好,但是上官家一直有志于将自家的报业往沪上发展,希望能将省报销售到上海去,或者在上海创办一家分社。而花家则极力劝上官家在上海直接收购一家小报,改头换面,继续经营。 上官家对花家的建议非常认可,最终便可怜了上官文栋。他娶了两房妻室,两房都有能力有手腕,其中一房是真爱,另一房则是无辜。这上官文栋便终日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不知将来怎么个了局。 阿俏与阮清瑶谈及此事,每每叹息,回忆起在四川酒家时见到的这对情侣,似乎后来这两人,就再也没有享受过那样单纯的幸福了。 “姐,你都收拾好了么?” 阿俏从楼板下面冒个头,冲着阮清瑶大声问。 到了她们姐俩动身去惠山的日子了。 阮清瑶则呆呆地坐在楼板上,身边箱笼还摊着,各色衣衫都乱七八糟地卷着,随意堆在床上。 “姐,其实不用带多少衣裳,到了惠山你就知道了,很自在,没人会在乎你穿成啥样!” 阿俏开口劝道。 她也大概知道阮清瑶为什么这么紧张,人都说“近乡情怯”,阮清瑶只要一想到可能离那人会近一点儿,心里便格外不自在。 偏生以阿俏的立场,这两个傻瓜的事儿,她又没法儿劝起。 “真的,姐,咱们真的得走了。娘已经将车子准备好了,袁平会在车站等我们。再晚,就要误了去惠山的车了。” “行了行了,”阮清瑶又不耐烦起来,随意团了几件时令的旗袍,都扔在箱子里。她以前有好些衣裳首饰,都折在庞碧春的小院里,再也没机会讨回来。后来宁淑知道了,悄没声儿地给她添上了好几件时令的,都是阮清瑶喜欢的碎花纹样。令阮清瑶觉得心里挺不是味儿的她以前一向不喜欢的人,却是这个家里最关心她,一直默默体贴的。 “姐,记住了,在爹娘面前,千万别提酱园的事儿,咱们只说是去惠山散心。” 阿俏没有向阮家人老实交代此行的目的。毕竟一说出去,阮家就都晓得她手里还捏着酱园的产业了。阮清瑶生过的误会,旁人也会生,所以阿俏打算能瞒多久是瞒多久。 而她每年四月必去惠山,拜见师父静观师太,并且与惠山的乡民交流切磋厨艺,尽她“云林菜”传人的义务。所以这回姐妹俩去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也是用的这个借口。阮清瑶用的借口则是:出去散心,万一能捡个夫婿回来。 如此一说,阮家立即通行无阻。毕竟阮清瑶年纪不小,再这么一天天赖在家里,族里给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阮清瑶点点头,将箱子一扣,有点儿担心地问:“阿俏,回头住你以前住过的那个什么什么馆,能行么?” 阿俏点点头,说:“那里再好不过了。师姐们都对我特别好,对你肯定也不赖的。” 阮清瑶只得挑明主题:“我能住得惯不?” 阿俏继续点头:“那里特别清幽,除了偶尔有香客上门,平时没有人打扰。我们住的禅房也很干净,你想,那些被褥床单什么的,都是我们自己洗的……” 阮清瑶听到“自己洗”三个字,已经在心中给自己默哀三声,并且悄无声息地拉过一条羽绒被,见箱子里还有空间,趁阿俏不注意赶紧塞了进去。 一时阮清瑶在阿俏的监督下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妥当,拎下楼来。姐妹两个一起出门,只有主母宁淑送了出来。 “阿俏,你放心吧!家里席面的事儿,娘会妥当照顾好的,不用你挂怀。”宁淑身为酱园的“隐形”股东,算是和阿俏她们分享了同一个秘密的人。 在阿俏看来,宁淑这次从浔镇回来,精气神儿都好了很多,整天脸上挂着笑。然而父亲阮茂学这段时日里却有故态复萌,留在家里的时日渐渐少了,陪妻儿的时间也不多,也不知总在外头做什么。 “娘,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儿,也别犹豫,写信也好,拍电报也好,告诉我们。但凡有事我一定赶回来。” “行了!”宁淑拍拍阿俏的脑袋,“娘还没到那不中用的时候,还是能顶很多事儿的!” 她们两人说话,阿俏的丫头余小凡则提着箱笼,自己先蹬蹬蹬地送到外头泊着的车子上,然后二话不说,自己先上了车。 阮清瑶出来一瞧,眼一瞪:“小凡,你怎么也跟我们去那?” 早先阿俏说好的,只有她和阮清瑶,带了那个一向灵活的袁平出门。毕竟有一个大小伙子做随从,拎重物跑腿就够了。 小凡则嘟着一张嘴,干巴巴地说:“送三小姐!” 阮清瑶忍不住“嗤”的一声笑:“送三小姐?你是想去送袁平是真的吧!” 小凡此前经常往酱园跑,和性子活络的袁平格外投契,以至于余叔余婶儿甚至向阿俏打了招呼,说是已经见过了袁家人,两家都觉得彼此看着顺眼,因此想要撮合这一对。如今唯一的阻碍就是小凡还在阮家当差,小凡若是嫁了,阿俏身边少个帮手。 果然,这小凡被阮清瑶一笑,那张小脸就越埋越深,再也不敢抬起头来说话,脸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可饶是如此,小凡却始终赖在车上,坚持要送两人去火车站,当然了,顺便可以看一眼袁平。 “不行!”阿俏这时候也上了车,“小凡年纪太小,这么早嫁人并不好,不如你多观察他两年再说。”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小凡便急了,连声叫:“三小姐……” 阿俏便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小丫头,你那点儿小心思,全写在脸上啦!” 小凡和袁平的事儿,她当然乐见其成,只不过两人现在各自都还年轻,倒真不如让两人好好相处一阵,磨一磨彼此的性情,到了合适成婚的年纪,再成亲也不迟。 一时到了车站,袁平果然在那里等候着,见到两位小姐手上各自有箱笼,连忙奔过来取了,先行送上了车,才顾得上和小凡说话。 哪晓得小凡见了袁平,却是另一番样子,只管昂着头,嘟着嘴,说:“你在惠山,一定要听两位小姐的话!一定要将两位小姐照顾好了,否则你就不要回来见我!” 袁平平时为人活络,也喜欢说话,可是在小凡跟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点着头说:“哦,哦,嗯” 阿俏很喜欢这对年轻人相处时候的样子,当即笑着说:“好啦,小凡,袁平在惠山,我一定帮你好好看着,你就放心吧!” 这一对傻乎乎的小情侣,几乎让阿俏与阮清瑶两个笑了一路。只不过越接近惠山,阮清瑶的笑容便越是僵硬,到最后,索性一言不发,只管撑着手支着下巴,痴痴地坐着,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景物。阿俏就坐在她对面,知她心思,却也不点破。 一时到了离惠山最近的车站,三人下了车,雇了一辆车,一起往惠山过去。 因为“万国博览会”的关系,惠山附近的旅社客栈早已被预订一空,一个床位都订不到了。所幸阿俏和阮清瑶可以住西林馆,而袁平则由阿俏转托小范师傅,在飞行学校找了一间空着的寝室,在那里借住几天。 一时袁平先帮忙把阿俏和阮清瑶的行李挑上了半山处的西林馆,自己则下山先去找范盛光去了。 阿俏见了西林馆旧人,自然觉得亲切无比。她抱着赶上来迎接的慧云师姐不肯撒手,慧云则赶忙拉着阿俏上上下下打量:“这么漂亮的大姑娘,要不是冲着我叫师姐,我都还不敢认。” 她说着向阮清瑶合什行礼:“这位一定是阿俏的姐姐,仿佛记得曾见过一面。” 阮清瑶也很矜持地合什还礼: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不习惯,尤其纳闷为什么阿俏这么喜欢这里,而且这里的人又都显着特别喜欢阿俏省城不好吗?她……和阿俏比,又有哪点不好了? 稍候阿俏带着阮清瑶去她以前住过的禅房,便匆匆赶去拜见静观师太。阮清瑶无奈地摸了摸榻上略嫌硬梆梆的褥子,赶紧将自己事先准备的鹅绒被抽出来,心里才觉稍安。 少时阿俏回来,拉上阮清瑶,问:“二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飞行学校?” 阮清瑶的脸登时一红:去飞行学校,就意味着会见到那个人,可见到那个人,就意味着她记起自己的难堪事。 “才到地方就赶着满山地乱走,你累不累啊!”阮清瑶毫不客气地嗔了一句。 “那你就现在这儿歇着吧,回头得了素斋,我师姐会来叫你的!”阿俏无所谓。 “别,我……” 阮清瑶艰难地下了决心,“我跟你去!” “要不要先换双鞋?”阿俏问,去飞行学校是要走山路的。 阮清瑶摇摇头,一想到即将见到周牧云,她就下了决心,绝对不换,就算是冒着崴脚的风险,她也绝对不能在仪态上有半点瑕疵。 这不换鞋的结果就是,最终阮清瑶赤着脚走了二里山路,临近看见飞行学校了,这才重新将她那双高跟鞋穿上。 阿俏却健步如飞,见到飞行学校厨房里已经升起袅袅炊烟,忍不住大声招呼:“小范师傅!” 范盛光闻声,从大灶后面的小门里钻出来,立在夕阳的余晖中向阿俏拼命挥手。 阮清瑶赶紧自后跟上,心里紧张得不知该作何感想。她越是紧张,脚下就越是被石子硌着,走的歪歪扭扭,好似随时要从山路上滑下去。 “大家都还好吗?”阿俏却早已顺着山路奔下去,飞快地奔到范盛光跟前,问起别来情由。 等到阮清瑶歪歪扭扭,笨拙无比地下山走到平路上,阿俏已经三言两语向小范打听了一切,转身招呼道:“二姐快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阮清瑶的心几乎要停跳了,真的是周牧云,周牧云在这里么? 她丝毫没忘了保持仪态,拎着手包,蹬着高跟鞋,走到范盛光面前,不忘了伸手去撩一撩脑后的大波浪,冲范盛光打个招呼,矜持地说:“您一定是范师傅吧!我是阿俏的姐姐。” 范盛光一只胖手挠着后脑,讪讪笑着,心想这阿俏姑娘的姐姐怎么好像和阿俏姑娘不是一个路数的。 阿俏的声音已经在食堂里响了起来,“姐,快来!” 阮清瑶又矜持地冲范盛光点了点头,就迈着小碎步进去,只见阿俏正坐在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身边,正与他们热烈地交谈。 阮清瑶来到阿俏身边,那对夫妇已经都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分别伸手与阮清瑶见礼,这才分宾主坐下。“原来是阿俏的姐姐,眉眼与阿俏真挺像的。”那位老夫人冲阮清瑶点头微笑。 阮清瑶见这位夫人坐着时将脊背挺得笔直,姿态极为优雅。她虽然已是头发花白,可是眼神却非常灵活,像是会说话一般。 “这是学校的邓教授和邓太太。两位都是留洋回来,曾经见过大世面的。”阿俏在一旁介绍。 邓太太却极为谦和,见阿俏这样说,连忙嗔道:“你这孩子,一见面就拿我打趣。你姐姐初来乍到的,你别就这么将人给唬住了。” 阮清瑶心里想笑,却一低头,心里有些发酸。 她一向自诩聪明机变,最会与人打交道,看人下菜碟儿。不像妹妹阿俏,只以一团诚意待人,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阿俏,却能结交更多靠谱的朋友,旁人也愿意相信她、疼爱她。 “对了,邓教授,老周小赵他们呢,最近在不在这儿?”阿俏将阮清瑶最想听的事情问出了口。阮清瑶连忙支起耳朵听着。 “不在。”邓教授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学得最好最精的这一批,被派去执行秘密任务去了。你们最近在这里,也尽量不要提起学校以前的事!” 阿俏吃了一惊,阮清瑶则一颗心狠狠地往下一沉,别提多失望了。见面之前千般扭捏,可一听说见不到那人,阮清瑶的心就似被人捶了一记似的,扁扁的渐渐失了知觉,连阿俏在旁说什么都没听见。 “是因为在这里开‘万国博览会’的事吗?”阿俏也尽量压低了声音问。 邓教授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牧云他们的任务与博览会无关,但是张老板来问我们,惠山适不适合办博览会的时候,我和吴校长商量,觉得是个机会,借此机会向外界透露,我们只是个教花样飞行的小机场。” “花样飞行?”阿俏伸手拍拍后脑,表示得赶紧把这个牢牢记住。 其实这座飞行学校培养出了最顶尖也是最不怕死的飞行员,也独立研制出了不依赖外国技术的军用机。只是这一切,绝不能向外宣扬。 “那……周牧云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又会去多久?”阮清瑶忍不住了,终于问出了声,声音有点儿惶急,甚至带了点儿哭腔。 不知那人去执行什么任务,有没有危险……她,她还没曾向那人好好道别过。 邓教授夫妇相互看了一眼,阿俏则一伸手,在桌面上一握阮清瑶的手,阮清瑶登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这个,对不住,老周是我的朋友,我只是随口问问,两位觉得不方便,原不必回答的。”阮清瑶一面赶紧向邓教授夫妇道歉,一面赶紧让自己努力镇定下来。 邓教授夫妇都是过来人,年轻人的心思,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最终邓太太微笑着说:“你们也都不必担心,牧云是非常出色的飞行员,相信任何任务都难不倒他。”她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就是牧云那个房间空出来了,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在那儿住着……” 一时作别邓教授夫妇,阿俏瞅瞅阮清瑶的神色,说:“姐,我们去看看袁平吧!” 她知道阮清瑶想去看一眼周牧云的房间,干脆抢先提出来了。阮清瑶感觉有点儿手脚发软,全身没力气,但还是随小范和阿俏一起过去看袁平。 走进袁平暂时住着的那间小屋子,阮清瑶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想象那个男人曾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她在屋角的桌上发现了的一个用旧了的飞行头盔,头盔上连着护目镜。 阮清瑶忍不住走上前,伸手轻轻抚着那个陈旧的头盔,好像这样她便能与那个男人稍许有一点点心灵上的感应。 那么多美好的时光都默默地一去不复返,阮清瑶终于觉出她错过的太多了。 第179章 阿俏阮清瑶她们到了惠山的时候,“万国博览会”的筹备已经紧锣密鼓展开,没过多久,便迎来了盛大开幕的日子。 作为惠山本地人的张老板算是承办方之意,自筹办以来,一直忙前忙后,短短几天内人就黑瘦了几圈,腿都跑细了。 阿俏却觉得张老板这人很有眼光,有胆气。原本谁也没想到惠山这样的小地方真能承办这样大的博览会的,可是张老板自打一开始就非常坚持。等到这博览会当真开了起来,阿俏才真正觉得,这次博览会,会给惠山本地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也会极大程度上改变本地人的生活。 这次博览会,名义上冠了个“万国”,主要的目的却在于提振民族工业,提升中华手工业和农产品的知名度。所以参展的约有七八成,都是本省、邻近几个经济大省的轻工业品和农产品。此外也有一部分来自海外的“洋货”,这部分则大多是本地没有稀缺品,或是希望能拓展当地市场的新品。 这“万国”的名号,除了因为有“洋货”的参展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到访的“洋人”客商较多。上海市府和省府希望能通过这样的举动,提高本地商品的竞争力,促进内外交流,同时解决日益扩大的贸易逆差。 整个“万国博览会”的展区位于鼋头渚附近,占地十几亩,共分八个展区,每个展区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木结构明厅,只有一个屋顶,若干枚巨柱,四面通透没有围墙,供参展和观展的人们在内随意走动。整个展区容纳了上千户像“五福酱园”这样规模不大的小商户,也有数百户早已成气候的大厂子大生意。每天前来参观洽谈的客商,也有数千人之多。 阿俏她们的“五福酱园”在“农产品”区有一个一方长桌大小的展位,左手边就是赵立人的酒坊,右手边则是相熟的惠山农家,展示的是当地家养的土鸡和用土鸡制成的风鸡。 阿俏和阮清瑶事先准备了不少小册子小卡片,册子上是列了“酱园”所有的产品名称、规格和价格,而小卡片很简单,就是酱园的联系方式,准备到时有客商过来的时候现场派发。 待到各家进驻,展位一一准备妥当,便是“万国博览会”开幕的时候,听闻本省和几个邻省都有高官亲临现场,在上海市府任职的文仲鸣更是赶来,从头至尾在此坐镇。 开幕当天上午,文仲鸣和几名官员将彩带一剪,展会现场就立即燃放了数千响的爆竹,与此同时,人们只听到头顶的轰鸣声,只见两驾老式教练机正从头顶飞过,一驾拉出白烟,一驾拉出青烟,在天空盘旋两圈,交错飞行,耍了几个花样,便自去降落去了。 阿俏听见旁人议论:“听说这附近就有个飞行学校来着?” “是呀!学校教花样飞行。你们看,有个节庆盛典什么的,找两驾飞机来助助兴,多好?” 阿俏与阮清瑶互视一眼,她们都知道飞行学校的贡献绝对不止拉烟助兴这么简单,可既然飞行学校选择了低调行事,她们便也都守口如瓶,决计不往外透露半个字。 待到这些仪程一过,展会现场由文仲鸣举起铜槌,将一口巨锣敲响,算是宣告这次的博览会正式开始。人们立即开始在各个会场内走动起来。 参观展会,最得天独厚的便是惠山附近的乡民。他们最关心的是农产品,又大多认得阿俏。很快,“五福酱园”跟前的展位就聚满了人。 “哟,这不是静观师太那个小徒弟么?” “不错不错,这个酱油很不错。我们来打二两尝尝。” 袁平干活非常利落,二两酱油打出去,还捎带上一小碟儿酱菜,“您看看,这酱菜是新制的,您替我们提提意见,这口味还合适不?” 自打开展,“五福酱园”这个展位就一直火得很,甚至连赵立人的酒坊也带火了。 “这个酒,虽然不如我们惠泉酒,但是尝尝也很有味道,很好!” 乡民们一向傲娇,给赵立人这样的评价,已经能算是极给面子了。赵立人虽然有点儿哭笑不得,赶紧拱手感谢乡亲的照应。 第一拨来人以当地好奇的乡民为主,第二拨,则是本省和邻省的客商。这些人比乡民可要挑剔多了。 阿俏在一旁看着,低声嘱咐袁平,要有些眼力劲儿,若是见到外地客商模样的过来,就尽量将酱菜罐头和瓶装的酱油给旁人看,以示他们酱园已经将运输和储存问题都解决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袁平一连招呼了几位,都对他们的罐头非常感兴趣,看了又看,连问这东西能保存多久,运输起来费用几何,临了还向阿俏他们讨要了酱园的联系方式。 不过,阿俏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客商们好像……更喜欢罐头,而不是罐头里的东西。 “这样,”阿俏想了想,告诉袁平,“咱们把所有的罐头,一样取两瓶出来,一瓶封着不动,取一瓶打开,挟一点儿酱菜出来,切成小片,上面扎着牙签,请人品尝。” 这样一来,流程就对了。路过她们展位的客商,大多先被展示出来的酱菜小样儿所吸引,取一根牙签,稍许尝一点儿。酱菜切成小丁,尝起来便不会显得太咸,众客商品得有滋有味,然后再瞅瞅后面,酱菜都是盛在一罐一罐的玻璃罐头里,便于售卖,也方便运输。 这样一来,当即有人拍板,向袁平讨要了酱园的产品名录,还有人想要现场下订单的。 阿俏总算舒了一口气,心想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总算是见成果了。 她一扭头,见到赵立人那边也已经订出去好几箱子玻璃瓶装的酒了。大家相互看看,心里都很是舒坦,觉得此前的努力,没有白费。 可是待到下午,阿俏就又觉出问题。 她家酱园的出产,酱油其实是大头。她家出产的酱油醇厚鲜甜,极其提味儿。这次参展,酱园也准备了不少酱油带来。但是很明显,酱油的销量不如酱菜。前来的乡亲和客商们很明显都将注意力放在酱菜上。 阿俏仔细观察,觉得这是他们将酱菜切成小丁,任君品尝的缘故。旁边赵立人酒坊的小酒也很受欢迎,因为赵立人的展位上也一样摆出了样品,欢迎人们品尝。 可谁没事儿上来“咕咚”一声,喝一口酱油哩? 到了傍晚,大家将展位收起的时候,阮清瑶点算了一下今天的成果,告诉阿俏,想要预订酱菜的客商总共有十七家之多;然而对酱油表示了兴趣的,却只有两家。 这个比例太悬殊了。 阿俏皱着鼻子看着桌上隔着的酱油瓶:很明显,这并不是她家酱油质量不好的缘故,说到底还是推介的方式有问题。 阿俏想了想,说:“我有办法了。” 第二天,阿俏起了个大早,阮清瑶还在禅房里睡大觉的时候,阿俏已经起了床,去摘了一篓桑叶,而且去渔家码头看过了。 “阿俏,”阮清瑶迷迷糊糊地起来,见阿俏的正在将清洗过的桑叶一片一片地晾干,便迷迷糊糊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俏皱皱鼻子,冲二姐说:“我想了个折儿,今天应该能多订一点酱油出去。” 阮清瑶定定神,“就凭这些叶子?” 这时候的桑叶早已长成大片,叶脉坚硬,蚕儿也吃不动了,所以乡间到处都是,无人问津。 “当然不止这些,姐,您就瞧好了吧!” 少时大家一起往会场那里赶过去,阿俏则背着从范盛光那里借来的一只银杏木的大砧板,还有一把她用惯了不离身的厨刀。 到了会场,已经有渔民老乡将阿俏要的新鲜青鱼送来了,盛在一口浅缸里。阿俏拎了一条,就走到会场外面,找了活水,将鲜鱼剖了,清洗干净,再拎回来。 她自小在水乡长大,处理鲜鱼简直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只见她将鱼去骨,随即将青色半透明的鱼肉剖成薄如蝉翼的细片,将这些鱼脍整整齐齐地平铺开,摆放在洗净抹干的桑叶叶片上,再将这些叶片盛在浅瓷盘中。 阿俏小心翼翼地将鱼肉剖完,已经摆满了两只瓷盘。瓷盘中,墨绿色的桑叶叶片上,摆放着几近透明的鱼肉。阿俏则用一只小碟,斟了一碟酱油,摆在瓷盘正中,再在鱼脍四周,搁上一圈牙签。 “阿俏,你这是……要卖鱼?”阮清瑶扁着嘴问。 “不啊!我这不还是为了咱们家的酱油么?”阿俏笑着说,“姐,要不,你先假想你是位客商,来我们这儿就是随便看看的。” 阮清瑶当即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随即又绕了回来,盯着桑叶上的鱼脍说:“这是什么,我可以试试么?” 阿俏点头,递给她一根牙签,“当然,鱼脍蘸上酱油吃,好着吃呢!” 阮清瑶于是用牙签挑了一块阿俏现剖出来的鱼脍,蘸上少许酱油,送入口中,微闭上眼。 因这鱼脍使用刚出水的鱼现剖的,新鲜至极,腥味少,但是本味淡。加上酱油以后,却立即不一样了,鱼肉本身的鲜甜全部被激发出来,同时添了一层不算太咸的底味,夹杂着一丝清淡的酱香,极为适口。 “唔” 阮清瑶是全明白了,当即大手一挥,笑着说:“很好,贵酱园的酱油,我这就全包了!” 周围的人一下子都笑了起来。阿俏则大方地托起瓷盘,请左右几个展位的人全将这鱼脍品尝过。 赵立人自己也算是个经年的老饕,尝之赞不绝口,连连叹息,说:“要不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股东,我恐怕就要立即将你们酱园的酱油全订了去。” “是,赵东家,等回了省城我们就送一坛最好的酱油去您的‘小蓬莱’。”阿俏抿着嘴乐。 “只怕回头我的‘小蓬莱’的招牌上还得写上,佐料由‘五福酱园’特供,这样没准儿名气还更响些。”赵立人一本正经的样子,将大家都逗乐了。 正在这时,阿俏她们忽听有人叽里咕噜地说着洋文,朝这边过来。 说实话,说是“万国博览会”,可是这都开展第二天了,阿俏她们才头一次见到有金发碧眼的洋人来这展会现场。 “听说昨天他们洋人都聚在那边的轻工业区。听说他们对咱们的丝绸、瓷器特别感兴趣,可能咱们这样的吃食,洋人也不大习惯吧!” 阿俏上辈子见过洋人,甚至她的“阮家菜”还真个儿接待过洋人食客。所以阿俏对那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并不觉得特别惊异。只不过上辈子她接触过的是“中国通”,这会儿见到了真正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的洋人,倒有些紧张,真不知见了该如何沟通。 好在那洋人是带了通译的。 少顷,这洋人由通译陪伴着缓缓过来,摆着一副随处看看的样子,经过阿俏她们的展位,大约是被那一大盘的鱼脍吸引,于是就叽里咕噜地问那通译。阿俏猜大约是问她们的展位是推介什么的。 只听那通译不断地回答:“缫丝,缫丝……” 这下阿俏摸不着头脑了。 缫丝厂?惠山这一代,缫丝厂是挺多的,原来总是跟她对着干的李善人,家里就开有缫丝厂。 可是缫丝厂产出的丝绸面料,不在这个区,在隔壁一个展区啊。 通译还在解释,洋人大约对这些不大感兴趣,踱着步就走了。阿俏她们不免都有点儿失望。 突然,阮清瑶悟过来什么,大声说:“我明白了。” 阿俏问她,她只说那通译说的不是“缫丝”,而是在解释,她们所做的是一种酱汁。 阿俏目瞪口呆,小声说:“原来‘缫丝’,就是‘酱汁’的意思啊!” 她一竖大拇指,赞道:“二姐,你原来是会洋文的,这个真真了不得。” 她这么一说,旁人就都对阮清瑶上心了,“哎呀呀,真看不出来,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小姐,人长得端庄,竟还会说洋文。真是教我们见识到了!” 阮清瑶登时一阵得意。 她确实在学校里修过英文,只不过从来没真刀真枪地上手用过,离开学校之后便渐渐都忘了。没想到在这儿竟然听懂了一句通译和洋人的对话,令她一时兴奋不已。 正在这时,远远地,又见到有个洋人,高高大大的个子,顶着一头金色发红的短发,鹤立鸡群似地走过来。 阿俏赶紧捅捅阮清瑶,说:“二姐,又有洋人过来了,看上去没带通译。姐,你去招呼招呼他呗!” 阮清瑶一个激灵,心想,她不过就是蒙对了一个词儿而已,哪里就真的能和洋人交流了? 可是阿俏却比她快一步,还真的探出身子去,向那边的洋人招了招手。 那洋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斯文体面。听见阮清瑶招呼,这人又惊又喜,当即停下脚步,留意起阿俏她们这个展位上的物事。 阮清瑶听见来人在用英文问:“这是什么?”她一时便愣了,这么复杂,要她怎么回答? 阿俏在一旁偷偷一捅阮清瑶,小声说:“缫丝啊” 岂料这话教洋人听了去,竟然便听懂了,点点头,弯下腰,凝视那种深赤色、反射着神秘光泽的东方酱汁。 “姐,你跟他说,这些是可以试吃的!这是鱼脍,是新鲜的鱼肉,虽然是生的,但是绝对可以吃,蘸一点这个酱油,味道就会很好” 洋人看得有趣,见阿俏与阮清瑶眼里都是怂恿,当下也有样学样,取了一片鱼脍,蘸了酱油送入口中嚼了,一面嚼一面点头,最后也伸伸拇指,随即向阮清瑶她们道一声谢,转身离开。 周围展位上的人就都全聚上来,要听阮清瑶解说,那个洋人最后叽里咕噜都说了些什么。 阮清瑶只得自己胡编一通,说什么“鱼肉很新鲜”,“中国的这种酱汁很神奇”,总之都是好话,自吹自擂一通,反正她吹嘘的也是自家的产品。 众人听了也觉得美滋滋的,觉得这洋人来到他们的地界儿上,到底还是对他们辛勤酿造的物产表示了欣赏与尊敬。大家纷纷散去,打定主意,以后要再遇到没带通译的洋人,就到这里来找阮小姐,找年纪略大的那个。 阮清瑶得意洋洋了一阵,见到阿俏正在她那只银杏木砧板上继续剖鱼,一面剖鱼一面偷偷地在笑。 阮清瑶一见,立时羞红上脸。她虽然知道阿俏从来没在学校里修过洋文,可是恐怕也早已看出自己先前是在胡说八道了,忍不住走上去,伸手在阿俏的胳膊上虚拧一把,“坏丫头,尽惦记着你姐出丑呢?” “我哪有?”阿俏憋得不行,索性笑出了声,说:“二姐刚才的‘表现’,真是精彩绝伦,我佩服都来不及呢!” 阮清瑶越发认定了阿俏的“坏”心思,伸手作势去咯吱,阿俏生怕把鱼脍切坏了,赶紧丢下刀,同时躲过阮清瑶的“魔爪”。姐妹两人笑闹了一阵,阿俏才将头发仔细整理,小声说:“二姐,你的本事其实真挺大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只要你肯付出,就一定能得到回报的。” 阮清瑶闻言一怔,也伸手去将脑后的大波浪捋了捋,默然不语。 她确实觉得,与阿俏和解之后,她的人生变得充实多了。阿俏说得对,努力了,就有回报,她如今的确不用恣意玩乐到深夜,才能在酒精的帮助下进入梦乡;她也不像刚从薛家回来的时候那样,为一两个小钱斤斤计较了她知道以后自己有时间,有能力,能把失去的钱一点一点地都挣回来。因为这些努力,她再也不觉得人生空虚,或是对未来惶恐了。 可是,生命中总好像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正在这时,阮家姐妹两人同时听见一阵清脆的木屐响,随即在她们的展位跟前停了下来。 “请问,这个是酱油吗?” 蹩脚的汉语从一名涂脂抹粉的女子口中说出来。阿俏与阮清瑶一起打量她,只见她画着浓妆,看不出年纪,身上的衣服也十分艳丽,宽袍大袖,却靠着腰间半尺宽的腰带将腰身束得紧紧的。 “这位青山夫人从东洋来,我是她的通译。两位有什么要说的,可以对我说。” 其实不用通译说,阿俏与阮清瑶也猜得到眼前这位夫人是东洋人。 于是阿俏点点头,答了一句:“是,是酱油!” 她接着看向通译,朗声说:“这是我们事先准备下的新鲜鱼脍,是为了让各位尝试我们自酿的酱油。若是有兴趣,请尽管品尝。” 那通译当下便叽叽咕咕,向青山夫人翻译了。 哪知青山夫人头一点,伸手一指,指向阿俏那只大瓷碟中盛着的桑叶与鱼脍说:“这是,我们东洋,的吃法!” 阿俏登时便不乐意了。 第180章 阿俏听见来自东洋的青山夫人提起,说这鱼脍的吃法是东洋才有的,登时不乐意了。 她登时冲那位通译说:“麻烦您替我翻译一下,这鱼脍的吃法,在中华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来有之。据我所知,唐代就有很多诗文中记载了‘鱼脍’。只不过近年来我国烹制河鲜的手法层出不穷,再不只拘于‘鱼脍’一种吃法。贵国却认为这种吃法为贵国独有,那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阿俏声音清脆,说得又快,那位通译登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当阿俏听起“唐代”二字,青山夫人似乎能听懂,脸上当即堆起笑容,微笑而专注地听她说完,立即转向通译,等着他翻译。 通译无奈,只得将阿俏说的那一大通尽数翻译了,说给青山夫人听,至于阿俏说的那什么“坐井观天”之类,通译有没有成功地传递阿俏的意思,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这位青山夫人很认真地听完通译的话,非常严肃地冲通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接着冲阿俏低头,深深地鞠躬,竟尔拜了一拜。 旁人都吓了一跳,阿俏也是如此,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通译缓缓将青山夫人所说的翻译出来,只说是青山夫人对她的话表示道歉。原来这位青山夫人非常清楚,鱼脍这种食用生鱼的方式,的的确确是唐时从中华传去东洋的。她只是误以为如今中华本土已经没有人再如此食用而已。 此外,青山夫人还盛赞了阿俏,赞阿俏知古通今,竟然连唐时诗文里提到“鱼脍”都记得。末了向阿俏请求,问她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品尝一下中华之人所精心准备的鱼脍。 阿俏想了想,说:“青山夫人也不必客气。我们中华之人原本就是大方好客的,否则也不会在千年前就让制鱼脍的法子传到你们那里去了。请尽管用吧!” 她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青山夫人立即就看懂了,不等通译传达,立即向阿俏点了点头相谢,随即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提在空中看了看,这才又将鱼脍浸入酱油,提起,送入口中。 “好,非常……甜!” 青山夫人似乎将那片鱼脍含在口中,抿了又抿,似乎不舍得下咽似的,眼里发亮。 阿俏不免也觉得高兴。她家的酱油就是这个特点,品尝在口中会有一股子隐隐约约的甜味,酱油之“鲜”,可见一斑。如今这青山夫人这样赞好,还真是赞到了点子上。令阿俏也觉十分自豪。 青山夫人又说:“我,可以吗?” 她伸手指向盛着酱油的那只小碟,见阿俏点了头,便将碟子提起,送至鼻端,仔细闻过酱油的香气,又细细地去看那酱油的色泽,左看右看,最后好不容易放下了瓷碟,直接开口问:“你,酱油,卖不卖?” 阿俏有点儿迟疑,不过还是点了头,取了一瓶用玻璃瓶盛着的酱油出来,递给青山夫人。 青山夫人没接,转头又向那通译叽里咕噜了一阵。通译便道:“青山夫人想要请你们的酱园给她们长期供货。” 阿俏便问:“青山夫人舍下是在哪里?” 通译回答:“目前夫人住在上海,有一件自己的居酒屋,可是一直找不到质量上乘的酱油,见到贵酱园的出产,非常心动,觉得贵酱园的酱油极其适合她们店里的菜肴,所以想和贵酱园签订长期供货的合同。” 阿俏不动声色,只说:“我们一向不与主顾签订长期供货的合同。我们只管接订单,如果觉得我们的质量和价格可以接受,只管下订单,只要交了定金,我们便保质保量送到就是。” 她对与洋人签订白纸黑字的合同有些忌惮,生怕对方弄鬼,挖个坑给自己跳,回头就悔也来不及了。 她这么一说,通译一传译,青山夫人就笑了,当即说:“好,我,喜欢!” 阿俏当下就递了一张写着酱园名址的小卡片给了青山夫人,告诉那通译,只说可以随时可以联络下订单。 青山夫人像是捏着个宝贝似的,捏着那张小卡片,却不走,眼光不断往阿俏拿出来的那一玻璃瓶的酱油那里瞟过去。 阿俏登时笑了,将那瓶酱油递到青山夫人面前,大方地说:“我们中华有位先贤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然夫人远道而来,这瓶酱油赠给夫人也没事。只不过,也盼着夫人能多尝试一些中华的烹饪之术,而不必拘泥过去的那些传统法子。” 青山夫人大约能听得懂《论语》里的话,听见阿俏掉书袋,马上就笑了,接了玻璃瓶,又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通过通译传达谢意,这才珍而重之地捧着那瓶酱油去了。人们耳边就又传来木屐走路那细细碎碎的声音。 “好厉害,阿俏,你这算是和洋人也做起生意来了?”赵立人在一旁夸奖。 “他们该是确实需要吧!” 阿俏上辈子对东洋舶来的饮食有一点点了解,印象中他们总是吃些生的,再不然就是炸的,也有用米饭捏了,配盐渍的梅子吃,总之都是些奇怪的吃法。不过她倒是知道,东洋人生吃鱼类,确实很像她们鱼脍的吃法,因此酱油的好坏,也对入口的饮食影响很大。所以这位青山夫人见了她的酱油,才会觉得如获至宝吧! 阿俏心想,那位东洋女子,多少表现出了对中华饮食的尊敬,并且承认了东洋的鱼脍乃是唐时传过去的,若是青山夫人刚才矢口否认,甚至说鱼脍是他们东洋人自己的“发明”,她可就一定会下决心,理也不理,决计不与不要脸的人做生意,她家出产的酱油,给多少钱都不卖。 就这样,阿俏不断剖制新鲜的鱼脍,供前来观展的人蘸了酱油品尝。她刀功精湛,每次剖鱼,都能引来一片围观。阮清瑶在一旁懒懒地叹道:“咱们要不干脆直接开个小食铺子得了,别搁这卖酱油酱菜了啊。” “成啊,姐你来吆喝我就不反对!”阿俏眼皮都不带抬的。 阮清瑶当即抬起头,想象了一下,阿俏切鱼脍,她反正也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吆喝……画面太美她不敢看,连忙摇摇头,说:“那还是算了吧!” 阮家的伙计袁平听这主家姐妹俩一路斗嘴斗到这儿,口头上极少想让,但这两人私下里关系却其实不坏。袁平心想,听说主家两位小姐半年前还相互不怎么说话呢,现在这么一看,恐怕以前是被人误传了。 就是这么笑闹着,时光匆匆而逝,又是一天过去。而“五福酱园”的成果丰硕,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把酱油也终于给成功推介出去了。 第三天,赵立人自己得去采办些重要的材料和货品,于是将他自己的展位也托付给了阮家姐妹俩。 这“万国博览会”正式展出的日子一共是五天,五天之后,参展的商家可以自由留在本地继续洽谈业务,会务组不做硬性要求。按照张老板他们的估计,在惠山一带的客商人数,在展会的后三天会达到峰值,然后人会慢慢散去,待到将近一个月之后才会渐渐散尽,惠山一带才会恢复原有的生活节奏。 这一天,赵立人不在,阮家姐妹这边,果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人太多了。 人群在这间高大的明厅里来来往往,只消踮起脚放眼四顾,就能见到四面八方都是人。 阮清瑶嘀咕一句:“我刚才去隔壁没见着这么多人啊,难道是所有人都聚到这间大厅里了?” 她生性喜欢漂亮,刚才去隔壁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带了四五件香粉的小样,两盒上等香粉、一瓶花露水,外加两条丝巾。 见到阿俏的眼神,阮清瑶只得说:“这不也有一半是给你带的么?” 阿俏一咧嘴:“谢啦,二姐!” 阮清瑶一句话,攒来的好东西立刻去了一半儿,皱皱鼻子,心头很是不爽,伸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人?” 她话音刚落,只听“吱”的一声,她们所在展位的长桌已经被挤歪了。 袁平连忙赶上去,将她们那张长桌重新摆正。同时刚才将阮家展位长桌挤歪的人,也回过身,向袁平道了声歉,大家一起将此事揭过。 阿俏却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 这间用来当做展厅的大明厅里,没有四面围墙,只有许多根廊柱和一个大顶棚。厅内则整齐摆放着很多像他们一样的长桌。原本的设计是,观展的人进来,可以在各个展位跟前徜徉,自由走动。所以那通道狭长而蜿蜒,始终在厅内拐来拐去,这样力求留长人们在每个展位之前停留的时间,让前来观看的客商和参展的客商能进行充分的交流。 但此刻大厅里的人越拥越多,似乎人们正从四面八方一起朝这座明厅涌进来。 可是阿俏她们原本一直在内的人,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共有八间展厅,人们不去别间,却一气儿朝这里涌了进来。 阿俏本能地觉得不对:人再这么多下去,迟早得出事儿。 她突然一撑阮清瑶的肩膀,轻轻巧巧地就跃上了长桌的桌面。阮清瑶“哎呀”了一声,阿俏则已经又跃了下来。她叫过阮清瑶和袁平,吩咐了几句,说:“没时间了,大家快分头行动,再不行动就真要出大乱子了。” 阮清瑶和袁平应了。阿俏就立即和袁平从她们的展位上跑了出去。 阮清瑶则定了定神,叫过旁边赵立人那个展位上的伙计,说:“快,一起帮忙,把长桌收进来,让出通道!” 当初展会设计时,就是用一张一张的长桌形成一个个展位,突出的长桌拦住了通道,以此增加人们在展位跟前逗留的时间。 此刻阮清瑶却反其道而行之,命人将长桌转过一个方向,赶紧收起来。 赵立人的伙计对阮清瑶还不大熟悉,迟迟疑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阮清瑶已经柳眉倒竖,高声喝道:“姑奶奶的吩咐你都敢不听么?你们会长今天早上是怎么交待的?你是没带耳朵还是没带脑子,竟有这般胆子来问姑奶奶为什么?……” 她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登时将伙计给喝懵了,心想搬个桌子也不会少块肉,当即什么也不敢说,沉默着开始搬桌子。 阮清瑶立即去劝另一边,这回她虽然没有大嗓门儿,但是隔壁摆着风鸡的摊位见到赵立人他们这边都动起来了,以为上面下了什么通知,便也没说什么,按照阮清瑶的指挥,将原本横着的长桌也转了个方向,往厅内的廊柱那里推,紧紧地贴着廊柱,让出厅中的空地。 阮清瑶他们对面,袁平则费尽了口舌相劝,总算是劝动了最当头的两家。如此一来,效果初现,大厅中一条宽敞的通道开始初现规模。 大厅入口的另一头却还堵着,阮清瑶和袁平他们扭头一望,觉得那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就在这时候,忽听外面大厅入口处有什么人一声喊,人群登时骚动起来,很多人开始往这边涌,前面有人高声喊:“不要推,不要挤!挤什么呀!” 可越是这样,场面越显得混乱与嘈杂,谁也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而阮清瑶缩在廊柱这头的长桌后面,已经完全看不见袁平的影子了。反而很多人挤到了她这边展位的跟前,人们完全无暇看展位上展示着什么东西,只一个劲儿地含着“不要挤,不要挤!” 阮清瑶目瞪口呆,全未想到只这片刻的功夫,事情已经变化成这副样子。 而阿俏已经不见了踪影。 阮清瑶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失声大喊一声:“阿俏!” 不知哪里她隐隐约约地也听见有人在问:“阿俏?” 但不是阿俏的声音。 就在这时,拥堵的人群似乎突然有了去向,几乎是“轰”的一下,前头堵着的通路似乎松了,人们呼啦啦地跟着往前走动,只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喊:“别停下,直接往前走!都千万别跌倒了!周围人都拉着点儿!” 明厅的尽头,确实打开了一条通路。应该是有人说服了那里的几乎商户,及时将挡在那里的几条长桌全部撤开,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通路。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有了去处,从阮清瑶他们改宽敞了的通道里穿过,从另一头冲了出去。 明厅外就是空旷的场所,只要通过了这座展厅之中的通道,人们散开,就再也不挤了。 挤出来的人们纷纷舒了一口气,很多人甚至摸着后脑,有些不明白:他们刚才是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进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与旁人挤在一起的。 厅里的人一时散开,人们回头望的时候,才惊觉这座展厅里已经是一片狼藉。 阮清瑶和袁平他们动的及时,赶着将挡路的长桌都撤开了。可是桌子搬得急,又被挤了一阵儿,好些展品都被推到了地上。茶叶罐翻了,茶叶撒了一地,桌角下面扣着腊肠儿和几只风鸡,酒水被洒泼了,酒坛子扣在地上…… 被清出来的这一片“临时通道”上,还散落着不少物件儿鞋子,不少人被踩掉了鞋子,但是听见有人喊“别停下”,心里一慌,不敢捡地上的东西,也只随着人潮先冲了出去。现在人们想想,也幸亏如此。否则一个人停下来,后头的人又前赴后继地涌上来,那不得出大事儿? “老天爷呐,只听说过庙会出过这种事儿,没想到个展会,竟然也有这些危险。” 人们看看一片狼藉的现场,都是后怕不已。可一旦有人问起,他们究竟是怎么一起都拥到这一间明厅里来的,偏生又没人能说清楚。 “我就是看这里人多,就过来了!” “我是听什么人说了一嘴,说这里有哪家铺子在派礼金的,我想着派礼金肯定不能等啊,转眼就派完了,所以就过来了,到头来也没见着哪家铺子在派礼金啊?” “我这是……” 劫后余生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可就是没人能给个准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让他们都来这里的。 唯一可以断定的,该是国人传的话,因为现场没有一个洋人。 赵立人听见消息,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他倒也不是怕自家东西损失,就怕伙计受了伤什么的就不好了。 回到明厅里一看,这里参展的各家已经开始着手收拾,地上的物事已经都被人捡去或扫去,有人正拿了墩布将地面仔仔细细拖干净。赵家的伙计将碎了的酒坛子和小酒盅全收拾起来,盛在一处准备丢出去,见到赵立人进来,连忙说:“东家,还好,只损失了两坛酒,一点儿器皿。” 这伙计嘴快,即便是在后怕之余,到底还是将当初阮清瑶怎么吩咐他移开桌子的事儿一一说清楚。他口齿灵便,甚至将人群挤到他面前,那副龇牙咧嘴的情态都描述得栩栩如生。 赵立人一听,见到阮清瑶正过来,纳头便拜,口中道:“多谢阮二小姐照应!” 可是阮清瑶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口中只着急地说:“赵会长,见到我妹妹了么?我妹妹不见了!” 赵立人闻言也是一惊,说:“我刚从外头进来,这边已经都清点过了,只有两三人受了轻伤的,令妹绝对不在其间。二小姐放心,令妹吉人自有天相……” 他话犹未完,阿俏已经远远地叫了一声:“二姐!” 阮清瑶听见她这声喊,双膝一软,几乎就想坐下来。袁平眼疾手快,塞了一张椅子先让她坐下。岂料阮清瑶二话不说先跳了起来,往阿俏来的那个方向迈了几步,口中斥道:“你这死丫头,没事儿也不晓得先回来打声招呼,你知道我都已经快急死了吗?” 赵立人在一旁,叹道:“二小姐和三小姐果然是姐妹情深。” 阮清瑶狠狠瞪他,谁说姐妹情深了?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妹妹……谁说她情深她就跟谁急! 赵立人立时被瞪得退到一旁,绝对不敢再说一个字。 阿俏从远处赶过来,往阮清瑶和袁平这边看看,问:“大家还好吧!” 阮清瑶嗔道:“大家都好,唯一担心的就只有你。” 阿俏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我没事” 可即便如此说,她的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她刚才一直守在通道尽头,劝服旁人先将桌椅挪到一旁,空出一条通道。紧接着便是汹涌的人潮一气儿挤了出来,她平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只有经历过了之后,才回味过来,适才的情形实实是惊险万分。 她曾经依稀听到阮清瑶在人群里大喊她的名字,她也努力大声呼应,也不晓得阮清瑶听没听见。 在那之后,展厅中的人群散尽,她惊魂甫定,一度呆立在明厅一侧,看着经历过这一场凶险之后,担惊受怕的人群。人们正在彼此扶持,互道安慰。 那时她突然见到沈谦出现在她面前。 说实话,阿俏从未见过这男人这副模样。他由数十人紧紧簇拥着而来,一到这明厅外,他身后的随从立即迅速散开,剩余五六人则紧紧留在他身侧。 沈谦缓缓向前踏了两步,伸手摘下礼帽,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明厅一侧的情形。阿俏从旁可以见到他面沉如水,两片唇紧紧地抿着。虽然他并无多少表情,可阿俏还是能感觉到这男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冷意,眼神里透着愤怒。 这男人的视线在这里每个人的面上缓缓扫过,见到阿俏,他的目光丝毫不曾停留,就好像从来就不曾认识,她这个人。 第181章 沈谦的目光从阿俏面上扫过的那一瞬间,阿俏能觉出这男人眼里多少透着些释然。可是这份感情稍纵即逝,沈谦的视线在她这里没有分毫停留,仿佛完全不认得她这人一般。 紧接着,沈谦微微垂头,重新将礼帽扣上,由他身后那几名随从簇拥着,缓缓迈入刚才出事的明厅。帽檐遮住了沈谦大半边面孔,紧接着他从阿俏身边不足两步的地方走过往厅内过去,两人错身而过,没有丁点儿交集。 阿俏像是一尊石像,没动也没说话,只立在原地呆了片刻,随后一低头,伸手去正了正发上戴着的那枚玳瑁发夹,若无其事地从明厅里走出去,像每个劫后余生的普通人一样,到外面来呼吸一阵新鲜空气。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略有些酸楚。 她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子,刚才那男人故意表现出压根儿不认识她的模样,令她立刻记起当初在惠山上那次,沈谦将她手里提着的公文包一夺,将她一推,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分头走……” 与上辈子一样,这个男人,终究是与危险相伴的。 “记住,千万不要回头,无论后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男人似乎依旧在她耳边喃喃低语,贴心地嘱咐。因为是他的事,所以他不愿牵累了她。 阿俏立在大厅外,春日的风拂在她面上,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太湖的涛声,远远地可以望见春日暖阳下那一大片粼粼的波光。 她默默地想,或许不被连累的确会是件好事,可是她的心境早已变化了。早年间她还想着辟易远避,如今她却只想,在危险来临之际,能站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一起面对。 她不善智计,也无过人的长处,纵使真的站在一处,她也不晓得到底该如何帮助男人;更有甚者,她其实也并不是不怕死…… 她只有这胸腔里的一腔柔情、一口热气。 阿俏回到自家展位附近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阮清瑶与赵立人的对话。 阮清瑶的关切令阿俏倍感温暖,人,算不得什么复杂的动物,付出了亲情也自然而然地会有回报。 这时候参展的诸多商户已经纷纷自发地围在一起商量对策。刚才发生的危险叫人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其妙,然而也足够让人们总结教训了。 “展位确实不能像先前那样排列了,万一再出个什么事儿,大家伙儿散都没法儿散开!” “确实如此,我们最好在厅里多留几个出口,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入口开阔,出口只有窄窄一处。” 旁人纷纷点头。 赵立人想了想又开口:“即便如此,最好还是能照顾到厅里所有的商家,不要令哪一家被冷落了。依我之见,我们再请人在门口看着,计算入内的人数,一旦短时间内进来的人过多,就请人在门口分流,要么让人在门口等一阵,要么请他们去旁的展区,这样可好?” 赵立人做惯了会长和中人,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利益,说出来的话,极有分量。旁人纷纷应和。 “最好也将我们这里发生的问题通知主办方,请别的展区在这方面也多加注意。别我们分流了人到别处,别处又发生同样的问题。”赵立人又想到这一点,大家纷纷应是,便推举了赵立人出面,去与主办方交涉,提请其他七个展区的关注。 到了下午,上海市府经济署的署长文仲鸣由赵立人陪同着,前来看望众商户。 文仲鸣过来慰问的时候,这里的商户已经将展区重新归置妥当,地面也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对于这些商户而言,损失了一点点货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人没事,就完全没有大碍。 因此文仲鸣过来的时候,人们的情绪都很高涨。这里的都是商家,也不乏一些常年住在山里的小门小户之人,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见过文仲鸣这样的高官,一见之下,都很激动。 然而阿俏却隐隐约约能感觉得到,文仲鸣郑重其事地过来,甚至与每一家参展的商户握手交谈,问长问短,言语里尽是慰问,恐怕是刻意过来安抚人心的。 刚才沈谦出现,阿俏就觉得这事儿不简单。此刻再回想,这事儿就越发显得蹊跷:怎么会那么巧,有那么多人捡了同一时间涌向同一间展厅,还有那传说中的派发礼金的铺子……只要将这些事实都摆在一处细想,阿俏就觉这事儿绝不是什么巧合。 恐怕有人在背后暗中捣鬼,想要让这“万国博览会”出点儿什么岔子。 刚才的事儿,所幸大家反应迅速,赶紧将通道打开,又有人在旁边维持秩序,因此只有两三个人受了轻伤,可若是真出了人命,商户们定然不敢在这里继续参展,而且这博览会的名声也会就此坏了。 即便如此,这件事情一出,旁人先不提,这一出展区里的商户多半心里已经打起了小鼓。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仲鸣才亲自过来,一一与众人见面,言语安抚鼓励,希望能稳定人心。毕竟博览会的日程已经过半,只要再撑两天,博览会就能“圆满”闭幕了。 少时文仲鸣过来阿俏的展位,见到阿俏,免不了一怔。 赵立人在旁介绍了,说是省城“五福酱园”的阮小姐。文仲鸣吃惊地看着桌面上酱园地各项出产,再抬头,见阿俏调皮地向他笑笑。 文仲鸣再低头,见到阿俏剖出的那薄如蝉翼的鱼脍,此刻正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墨绿色的桑叶叶片上,文仲鸣赶紧点点头,大赞一句:“不愧是阮家出来的小姐。”接着便代问阮家人好。 阮清瑶在阿俏身旁立着,她不问阮家家事,因此也不知道父母甚至因为这位“文署长”闹过矛盾。这会儿她只能扭头望着阿俏,接不上话。 阿俏点点头,大声回答文仲鸣,说她父母都好。文仲鸣听了,点点头,当即绝口不再过问宁淑的情形了。 赵立人在一旁凑趣,特地告诉文仲鸣,早先是阿俏发现不对,然后赶紧通知众人,及时改变厅中展位的格局,这才顺利打开了通道,免除了一场灾祸。 文仲鸣听了,大为感动,甚至向阿俏略略躬身,大声称谢:“阮小姐果然见事果断,智勇双全,若是没有你……” 阿俏微红了脸,连连摇手,说:“没什么,这真没什么,当时也是大家提醒我,厅里的人进来得太多了,我才想到那些的……我只是尽到本分而已,文叔叔不必谢我什么。” 待文仲鸣走了,阮清瑶睁大了眼,惊讶地道:“你叫他文叔叔?” 阿俏点点头说:“是娘的老同学。” 阮清瑶“哦”了一声,过了半晌,颇为认真地评价道:“看起来比我们爹要好不少!” 文仲鸣年纪略轻,经济署长的职位也比阮茂学一个小文员好了不知道多少。 阿俏白她一眼,说:“回头让爹晓得你这样埋汰他,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呢!” 阮清瑶吐吐舌头,姐妹两人都知道这是个禁忌话题,如今阮茂学宁淑夫妻之间关系微妙,当下她不敢再说什么。 文仲鸣走后,展厅里的商户们得了这一番慰问与鼓励,兴致正高,纷纷摩拳擦掌地要利用剩下的两天半时间,将自家的产品再多推介一些。 阿俏则在心里默默祷祝,盼着剩下的两天半能顺顺利利地过去,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沈谦当面见到她,也不愿意与她相认,对方必定有自己的主张安排。她尊重对方的选择,便不打算节外生枝,因此整整一个下午,她都绝足不出,只管待在自己所在的展厅里。 阮清瑶却大摇大摆地又到各处去转了一圈,遇见几个洋人,还曾被盛情相邀,用她那蹩脚的洋文充当了一回通译,被热情的商户塞了好些货品在手里,算是谢礼。 阮清瑶得意洋洋地回来,将手里的东西都给阿俏看过,然后笑着对阿俏说:“你可知道,士安那间铺子也过来参展了?” 阿俏装作不在意:“哦?”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阮清瑶多少知道阿俏与沈谦的关系非比寻常,对于两人分别来惠山参加“万国博览会”,彼此丝毫没曾通气的事儿,赶到十分纳闷。 “不知道!” 阿俏冷静地说。 “士安那间铺子你也该听说过的,主营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兼营家常瓷器。他那间铺子出售的物件儿,洋人格外感兴趣,都围在那里问呢!” 阮清瑶故意要逗起妹妹的兴趣:“你怎么也不到他那里去看一看?” 阿俏强笑,随手拿过一段她事先去了骨的鱼脊肉,提了她的厨刀,作势要递给阮清瑶,说:“姐,那要不你代我剖这鱼脍呗?” 阮清瑶登时一扁嘴,说:“人家就是跟你说了玩儿的,犯不着这样吧!” 她接着小声嘟哝:“装吧,你俩就继续装吧!看你们往后还能装多久!”她就不明白了,若是妹妹与沈谦真的贴心合意,为何又始终遮遮掩掩的,难道两人真的觉得家世地位差得太远,因此只想做一对将真情掩在地下的秘密鸳鸯么? 阿俏原本提了厨刀,已经开始准备剖鱼脍,忽然觉得不对,手中的厚背大刀一放,已经抬起头,朝展厅中的人群望去。 “怎么了?”阮清瑶终于察觉妹妹的不对劲。 阿俏则冷着一张脸,重新低下头去,凝神提刀,开始剖她的鱼脍。然而她只剖下一刀就住了手,将剖得并不整齐的第一片鱼脍与鱼头鱼皮之类堆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砰乱跳。 刚才她很明显地觉出有人在人群中暗中窥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非常讨厌,导致她一阵心乱,无法集中精神剖鱼, 这暗中窥视之人,会与沈谦有关么? 这一天虽然经历了不小的风波,到了一天结束之时,却早已恢复了风平浪静。傍晚大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人来通知,说是博览会结束那天晚上会燃放礼花庆祝,最近可能会在惠山空旷无人处先试验一下效果。但请参展的诸商户听见礼花燃放的声音不要担心,试放的地点离展区很远,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阮清瑶她们全未在意,只管将东西收拾好了回去休息。 在西林馆的禅房里,阮清瑶忙了一天,觉得腰都快短了,也顾不上床榻是不是太硬,一着枕头就睡着了。 阿俏却心里有事,翻来覆去,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依稀梦见前世,梦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谦拼命向她奔来,张开手臂向她挥动,口中大声呼喊,然后这副景象就像是定格住了一样,留在脑海中一动不动。 阿俏满头是汗地醒过来,手脚无力,浑身黏糊糊地格外难受。 她往禅房外面张望,见天还未大亮,时间尚早。旁边榻上阮清瑶睡得正香。 阿俏便轻手轻脚地出来,来到西林馆盥洗的地方,打了些温水,用毛巾将额上身上出的冷汗都擦了,稍觉舒服一些。 她想要回自己的禅房去,却又觉得睡不着,怕吵到了阮清瑶,于是在庭院里稍许走走,便来到师父静观师太的禅房外面。 禅房里早已经点亮了灯火,早起的静观大师已经独自一人坐在禅房内静思打坐。 阿俏悄无声息地来到静观师太面前,也一样盘腿坐下。她凝视着静观师太慈和的面容,只觉得心中有无限疑问,却不知道该如何能问出口。 良久,静观师太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她的疑问,师太一直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眼中精光莹然,静静地望着阿俏,忽然轻抬唇角,柔声说:“阿俏,向死而生,原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 阿俏心头震了震。 这偈子她也听师父说起过,起先浑不知该如何解,可是如今这等心境下,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她的心安静下来。 人从出生起,每一时每一刻,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死亡,这样的宿命无人能够逃脱。但这向死而生,重点,却在一个“生”字上看你选择怎样地活。 阿俏似懂非懂,依稀明白了一些,赶紧向静观师太合什躬身:“多谢师父指点!” “傻孩子,你能指点我,我也能指点你,本就是佛祖西来的情由,何须相谢。” 静观师太说完这一句,再次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人又陷入禅定。 这一天,原本阿俏她们都心头惴惴,不知这“万国博览会”是否能顺利度过这一天。临到傍晚,一切顺利,大家安安心心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进食休息。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响声,像极了年节时家家户户燃放的爆竹。 阿俏一听这声音,脸色就变了,也顾不上其他,只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了几步。 这声音断了片刻,随后又响了起来。这回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爆竹的响声。 爆竹声连绵不绝,噼里啪啦地一直响下去。阿俏听见旁边有商户在问:“什么喜事,听着是一千响的爆竹哦!” 一会儿爆竹声止歇,没过多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展会现场有一家商户,截止目前,做到了一千份订单,所以博览会的主办方特地燃放爆竹庆贺。 “一千份订单?”闻者莫不咋舌。 好些商户都是和“五福酱园”一样,是由小作坊小生意的基础上刚刚发展起来的,到此参加展会的目的,也是希望能够以此为契机,扩大知名度,能发展壮大一些。可是一千份订单,对于小本生意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谁家接了这个单子,说实话,都未必真能接得下来。 因此阿俏对这个“好消息”的真实性感到有点儿怀疑。 再者,她是经经历过“仙宫”一事的人,爆竹声和枪|声到底有些区别,她大致能区分得出来。她能辨得出最一开始那几声脆响,并不像是爆竹声,而后来的爆竹声则像是为了掩饰而放的,包括这什么“一千份订单”,也像是早就精心准备好了的说辞。 不就,只听远处山坳里一声闷响,接着暮色渐沉的天空中绽放了一朵绚丽的礼花。 人人都望着礼花的那个方向。“真漂亮!”阮清瑶拍着手,神情像是一个小孩,说,“明儿晚上正式放礼花的时候,恐怕还要漂亮。” 她这么说着,袁平等人赶紧附和,一起表示对烟花的期待。 阿俏则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相信现在表面的安全是很多人在暗中努力维护的结果。她作为一个被保护的,至少要做到相信那些在暗中冒了巨大风险的人,不能让他们的努力付之东流。 还有最后一天,只要这最后一天能够顺利捱过去,这一届“万国博览会”就算是圆满结束了。 第五天的上午,大家已经都有些无心恋栈,各家都在清点近几天来的成果,互相恭贺道喜。有些有意合作的商家忙着磋商,剩下的则大多欢天喜地将还没有推介出去的赠品当做礼物,四下里大派送。展厅里气氛极好,人们大多情绪高涨。 到了下午,原本文仲鸣要像剪彩那时一样发表讲话的,到最后却还是改成了文署长亲自到八处展厅看望慰问。 阿俏这边,文仲鸣之前来过一回,人们对这位务实的经济署长印象都非常好。他一到人们便围了上去。 阿俏无意凑热闹,便一直在厅外候着。 这时候有人过来,向她打招呼:“这位小姐,我有些要紧的事不大方便,您能替我看一下这个公文包么?” 话犹未完,一个上等皮质的公文包已经塞到了阿俏手里。阿俏没来得及拒绝,见那人转身就要走,连忙说:“是什么东西啊?” 这公文包并不算太沉,可是也不轻。 来人是个穿着长衫,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对阿俏说:“也不算是什么贵重物事,只不过是一些文件,不过对我来说很是重要,过一会儿会有人来找你取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倒是自己拿着啊!”阿俏一急,连忙高声说,“回头我怎么知道该交给谁,不该交给谁?” 那人已经掉头走开,挥手冲阿俏摇摇,说:“一会儿阮小姐见到人,自然就知道了。” 阿俏不由吃惊:来人知道自己姓阮?可她对来人是什么来历全然一无所知啊! 既然旁人将东西交了给她,那她没办法,只能拎着公文包,立在大厅外面等着。 这时候阮清瑶出来,冲阿俏挥挥手,说:“阿俏,文署长还问起你了呢?你要不进来坐坐吧!” 阿俏则摇摇头,说:“姐,我还有点儿事儿,一会儿处理了就回去。” 旁人交给她的东西,虽非她所愿,可她到底也得等到有人来取了,将东西完整交出去了,才能离开,否则便是不守信用。 阿俏这么想着,便双手稳稳地提着那公文包的把手,立在厅外张望。 等了总有二十几分钟,始终没有人来,阿俏不由得也暗暗有些心焦,在想她是不是该将这公文包放下来。 正在这时,远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阿俏听到有人高声厉喝:“快让开!” 紧接着远处的人群分开一条通路,几个人飞快地冲这边疾奔而来。 打头的正是沈谦。 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阿俏,再见到阿俏手中拎着的那个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几乎心胆俱裂,大吼一声:“阿俏!” 阿俏见他这样,也是吓了一大跳。 沈谦冲她疾奔而来的这副模样,像极了她梦中所见所以这次又是,危机来临,他随身自带的危险,再一次降临到她身上了么? 阿俏惊吓之余,手指微微一松,那只公文包几乎就要从她手中滑落。 第182章 尽管沈谦有些心理准备,可是当他在人群中见到那个深棕色的公文包,紧接着阿俏那张雪白的俏脸抬起来望着他,沈谦心内便是一阵绞痛。 换做旁人,无论是谁,都不会让他心神如此大乱,如此惶急,如此失态……可偏偏就是她。 阿俏吓了一跳,手指仿佛就要松开。 随同沈谦一起来的几名年轻人一齐大惊失色,人人脚底立即都慢了慢,只有沈谦一人毫不避忌,直接冲了上来,疾步赶至阿俏身边,沉声唤道:“阿俏” 这时候阿俏稳了稳情绪,重新握紧了公文包的手柄,抬起双眼,眼中满含着疑问,似在问他:“怎么了?” “没事” 沈谦一赶到她身边,立即稳稳地收住了脚步,脸上重又露出她最熟悉的温煦微笑:就算他此刻内心暴怒如狂,恨不得将在暗中窥伺的恶人千刀万剐,可他也不能……不能在这个当儿吓到了他的姑娘。 “没什么大事,你手里这个公文包,是旁人交给你的?不像是你的东西啊!” 沈谦努力保持着平静,像是随意说笑。 可阿俏还是听出了他的紧张,沈谦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儿微微发颤。 “是个身穿青色麻布长袍的中年人递给我的,那人比你略矮一点点,微微有点儿发福,国字脸,八字眉,左耳后面有个痦子,但那个痦子黑得不大真实,也可能是假的……” 阿俏望着沈谦,一口气说出来。她本能地觉出这些信息对沈谦该是有用的。 沈谦一面听一面点头,待阿俏说完,沈谦已经转头看向身后。他的随从里立时有人站了出来,冲沈谦点点头:“知道了!”说毕转身,已经飞快地去了。 “士安……”阿俏欲询又止。 “阿俏,你小心一点,握紧了这只公文包别动,我带你去人少些的地方,我们有专门的人,能帮你处理掉这只公文包。只是在彻底检查之前,你必须得自己握紧这只公文包,不能将它放下,不然……” “不然你我可能都有危险,是不是?”阿俏一双明净的眼望着沈谦。 沈谦也望着她,这姑娘太通透了,稍许一点就什么都明白,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不会让你有危险。”沈谦望着她,希望这等承诺能让她心里稍安一二。 阿俏垂下头,双手拎紧了公文包的把手,也不知是不是听了沈谦的话感到安慰,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神态如常,甚至笑着冲沈谦点点头,“好,士安哥哥,我跟着你一起。” 沈谦略眨了眨眼,无言地盯着阿俏,少顷点了点头,伸臂亲昵地揽一揽阿俏的肩头,轻声说:“好!”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暗影里的恶魔已经将手伸到了阿俏头上,他再遮遮掩掩的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干脆在世人面前挑明了,这样还能教阿俏能多点儿安心。 说罢沈阮两人并肩,往远处鼋头渚那个方向走去。沈谦的随从跟在他们身后。 阮清瑶这时正好从厅里出来,一面寻找一面喃喃地抱怨:“死丫头,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影,这是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她依旧望见阿俏的背影,刚想喊,认出了妹妹身旁那个高大英挺的背影该是沙龙里的老友沈谦。阮清瑶皱皱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这回总算不肯再装了吧,真是的。” 阮清瑶满心高兴,盘算着有这样一对妹妹和妹夫对自己有什么好处,一时间却想到自己身上,脸色变了变,赶紧转身自己回去,似乎再也看不得旁人这样甜蜜的情形。 僻静处,阿俏小声问沈谦:“我能将这公文包放下来了么?” 沈谦遗憾地摇摇头,说:“不能!” 他又补充:“阿仲会帮你看一看这公文包里的情形。” 沈谦口中的阿仲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身材不高,戴着酒瓶底似的深度眼睛,但是一双手十分灵活。 他索性屈膝跪在阿俏面前,支起身子仔细地研究阿俏手里的皮包,随即从口袋里取出一支改锥,轻轻扭了几扭,竟是将那只皮包上用来固定皮料的几只铜铆钉给拧了下来,随即扒拉下一块皮面。 阿俏可也从来没想到,这世上竟还能有人这么开公文包的。 她自己双手紧紧握住了公文包的手柄,看不见包里的情形,但见那阿仲非常紧张,额上有细细的汗渗出来,“酒瓶底儿”后头的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公文包里的情形,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他突然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伸手,竟然将那块皮面就这样装了回去,用改锥重新将铆钉扭回去。 “怎样?” 沈谦也皱着眉头,见到阿仲这副模样,他已经觉出不乐观。 “小爷叔,我到一边向您解说吧!”阿仲向沈谦请示。他见过沈谦刚才万分紧张的模样,也觉得此话有些难以启齿。 “不必了,”开口说话的却是阿俏,“阿仲,你就在这里说吧!也不必向他解释,你先和我说,等我明白了,他也一定就懂了。” 阿仲无奈至极:这样的事儿,若是摊在他一个大男人身上,他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眼前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姑娘? 可偏生小爷叔就点了头,还将手臂搭在这姑娘的肩上。对视之际,这两人都在微笑。 阿仲摸不着头脑了,他挠挠头皮,小声说:“这位小姐,您手里其实不是个公文包,是个……是个破坏力很大的……装置。” “什么样的破坏力?”阿俏微笑着问,像是问一件与她全然无关的事儿。 阿仲心想,这该怎么解释,又挠了挠头皮,突然伸出双手朝天,口中模拟:“砰啪呼呼” 阿俏“扑哧”一声就轻声笑了起来,阿仲登时吓了一大跳:“我的姑奶奶,您可千万别动,您万一要是动作大了,可能就要‘砰’了……” 阿俏脸上立刻一僵,又问:“那要是我将东西放在地上,会怎么样?” 阿仲指手画脚地解释:“这东西上连着一支压力计,您要是将东西放在地上,放在地面上的那等冲击力就足以……就足以‘砰’了。” 阿俏登时睁大了眼睛:“这么厉害?” 沈谦在一旁看得有点儿心疼:他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一副反应,似是早有准备,又似是这事儿与她完全无关,他们现在再说一件别人家听来的故事一样。 她难道不知道,她越是撑得像个没事人儿一样,他心里就越发愧疚么? 阿俏却还只管问阿仲:“若是我是很轻很轻地把东西放下来呢?” 年轻人拼命摇头,几乎要将“酒瓶底”从脑袋上摇下来了,转头看向沈谦,“小爷叔,我们昨天缴获的那只公文包,与这个上面是一模一样的装置……” 沈谦一听就明白了,昨天他们曾经尝试用吊索将一只类似的装置从半空中“吊”下来,极轻极缓地放到事先准备好的空地上,触地几秒之后,那只公文包便华丽丽地炸了。不得已,他们特地还燃放了一枝巨大的烟花以掩人耳目。 却没想到,同样的装置今天竟被交到了阿俏手上。 还是他太大意了啊!沈谦这样想着。 “阿俏,把这个给我,我来处理。”沈谦冷然伸手,要从阿俏手中把那个公文包接过来,原本就是冲他来的,凭什么牵连到他女人身上。 “别啊,小爷叔!”阿仲扑上来,一把握住了沈谦的手腕,“千万别,您忘了收到信的时候对方怎么说的么?” 沈谦一凛,怒道:“难道是真的?” 阿仲连忙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对方说开关就在手柄上,一松就会‘砰’,我现在看里面的结构,确实有两条线是往公文包的手柄连过去的。我猜那手柄里也有一只压力计,但是原理相反,一旦手柄上的压力减小,就会触动火暴|破的机关。” 这下子,沈谦和阿俏都惊了,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是脸色苍白。 这装置的开关就连在手柄上,一松手整个公文包就会炸,化身破坏力巨大的武|器? 那她阿俏,难不成要一辈子都握住这个公文包? 他们身处的地方本来就僻静,此刻更是静得针落可闻,远处太湖的涛声一阵一阵地送来,不知为何,竟令人心中更添几分悲凉。 半晌,阿俏强笑道:“还好我刚才在大厅外面没有随随便便将这东西放下来,那样可就惨了……” 沈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原本一直轻轻地勾着阿俏的肩,直到此刻他才觉得,原来这姑娘的脊背一直笔直笔直地挺着,从不曾弯曲分毫,就如她的意志。换了旁人,恐怕这时早已在痛哭流涕,或是怨天尤人了,可她竟然还有这心情在庆幸,庆幸旁人安好,庆幸大祸尚未酿成……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 “阿俏” 沈谦开口,忍不住伸手轻轻触及她的面颊。她面颊上的肌肤柔腻,如暖玉一般……说实话,他也很庆幸,庆幸这最要命的一刻,还能让他,在陪着她。 “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办法。”阿仲挠了挠头,“我们之前没试过的。” 沈谦当即断喝道:“快说!” 阿俏也同时转过脸,望着阿仲,满眼都是喜意多一分希望,总是好事。 “昨天我们做的试验,是将这装置放置在坚硬的地面上。可如果我们将这东西放到水里去呢?” 阿仲挠着头,表明他对此并无把握。 “还有就是将这东西放在水里,水里本身就有压力,也许能让手柄上的开关不再生效,但也许没那么神,只能让这玩意儿拖延几秒再炸,但是能拖延几秒也许已经很好了对不对?” “对”沈谦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 阿仲提醒了他们,这也并不是全无希望。如果他们将这只公文包连带手柄一起,缓缓放入水中,也许手柄上的装置会失效,公文包也不会因为压力而触发火暴|破或者,这两样能给他们赢来片刻的逃生时间,也许只有几秒,但也许上天垂怜,仅靠这几秒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阿俏在沈谦身旁,扭过脸望着他,沈谦柔声问:“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故人。”阿俏小声小声地答道。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轻轻地将那人的名字说出来:“向小刚!” 那个人的勇气与奉献,都曾令他们无比钦佩。到了危险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想起了他,也都将目光一起投向那烟波浩渺的湖面。 “走!”沈谦突然一提气,揽起阿俏的肩头,两人一起转身,往鼋头渚下游船码头走去。 阿仲愣了片刻,也赶紧跟了上去,双手握紧了反复搓着,口中不断地说:“小爷叔,小爷叔……” 偏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阿俏转过脸,问:“小爷叔?” 沈谦点点头:“嗯,就是个称呼,上海那边人总这么称呼我这样年纪的人。就和旁人叫你小姑娘,小囡囡,是一个意思。阿仲虽然不是上海人,可在那边住惯了,也这么叫。” 阿仲在后头跟着就发傻:话是这么说不假,可这连青帮大佬都这么叫的“小爷叔”,天底下就只有一个啊! 偏巧沈谦这时候还转过头来,问阿仲:“不是吗?” 阿仲连忙点头:“是呀是呀,侬……侬好!” 可怜他就只会这么点儿上海话了。 阿俏忍不住嘴角挑挑,横了沈谦一眼,仿佛在说:你可是亲口应过的,有机会要一五一十地交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的。 沈谦则眼角含笑,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完全了解只要,只要他们两个顺利过了这一关,他就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是好还是坏,不带任何保留。 几个人没费多少工夫,就已经来到了游船码头。 沈谦挑了一只轻便的手摇船,自己先挑上了船,然后向阿俏伸出一只手,说:“来,小心点!慢慢来!” 阿俏见他这样,反而迟疑了:“不要,不要你……” 平日里总盼着余生有个人陪,孤独寂寞的时候,有个人,能彼此找点慰藉;可真到了生死关头,她反而在犹豫。 阿俏想,若只有她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沈谦一脸的严肃,淡然道:“为什么不要?你忘记了我说过的么?” 阿俏紧紧抿着唇,盯着那男人的双眼,见他双眼微微眯起,怒则怒矣,怒意里则掩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想要的,始终只是你啊!” 若是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他眼下做的一切,又都有什么意义?难道他还能让她再这样独自一个人,在这条几近绝路上继续这么一路走下去不成? “小爷叔!”阿仲在阿俏背后怯生生唤了一声。 “阿仲,帮里自有规矩,以后兄弟们也自然会按规矩来。你只管替我传话,一切计划照旧,别的你一概别管便是!”沈谦一向温文尔雅,可这时候他声音冷厉,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容人反驳。 阿仲嗫嚅着应下了,呆呆立在游船码头一侧,搓着双手,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劝。 于是就沈谦跟前,就只剩阿俏一个,手中紧紧拎着那只深棕色的公文包,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 “阿俏,来!”沈谦望着阿俏,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嗔怪:傻孩子,都到了这当儿,还犹豫什么。 他向阿俏伸出手:“我说,从今往后,生,在一处;死,在一起。” 沈谦自忖不是个能够轻易交付承诺的人,但是他亲口允诺的事,便如那日在惠泉前相见的誓言,无论如何,绝不相负。 说到这里,沈谦唇角轻挑,眼里露出光彩:“你,敢不敢信?” 阿俏的犹豫,到底激出了他心底的话敢不敢,有没有这个胆子,信他这样的男人,生死与共的承诺? 阿俏则平生最受不得激,当下纵身迈步,一脚已经踏上了那只手摇船。她的身子立即晃了晃,沈谦已经抢上前来,双臂有力,紧紧地撑着她,或是说,牢牢地撑着她的双臂。 两人一起,随着小舟的起伏,两颗心也跟着起起伏伏,过了一阵。阿俏轻轻吁出一口气:“是我莽撞了,还好没事!” 差点没吓死!阿俏心想。 可就在这时候,沈谦在她身旁,突然凑上前,将唇轻轻地贴在她额角上,轻轻印下一吻,随后朗声说:“走了!阿俏,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说着,沈谦已经扶着阿俏坐下,然后自管自坐到船头,双手撑起船桨,轻轻划动,小舟已经从码头边退了出来,然后缓缓驶向远处宽阔的水面。 “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划船?”阿俏望着对面的男人,不知怎么,脑子一抽,冒出这么一句。 “年少时逃学,曾经划船一口气逃出十几里地,怎么样,区区这点本事还算入得了阮小姐的眼吧!” 沈谦望着阿俏轻笑,夕阳下,他的眉眼俱是温柔。 阿俏也笑,尽量不去想她手中兀自握着的皮包手柄,万一这又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她至少要努力让这一幕的情形甜美一点、幸福一些,好让她来生也能有温暖的回忆相伴。 “我想问你一件事,”沈谦忽然记起一件旧事,开口直截了当地问,“我记得,你当初刚来省城不久,曾经在赛马会买过一匹叫‘飞花’的马能赢……别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我只想知道,当时无人看好这匹马,你是怎么知道它会赢的?” 阿俏自然不会忘了这件事,略一沉吟,她已经抬起头问:“‘飞花’,难道那匹马,是你驯出来的?” 沈谦微微点头,笑道:“正是区区在下!” 阿俏点点头:“原来如此,当时‘飞花’夺冠,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记起旧事,她忽然笑了:其实若是没有那笔彩|金,就也不会有她盘下“五福酱园”,也许这后来的许多事,包括今天的事在内,也都统统不会发生。 可她不后悔。 如今和眼前这男人泛舟湖上,她心里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惟愿这夕阳西下,和风拂面,悠悠岁月,尽数凝聚在这湖上一刻,永远不会逝去。 她,到底也是想要他的。 “其实我哪里懂赛马?”阿俏含笑说,“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飞花’,‘春城无处不飞花’……也不知怎么就生了好感,就干脆支持一把,买它会赢。” 她扯了个小小的谎,心里却略感甜蜜:原来两人今生的渊源竟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沈谦闻言也笑,想起他办公室里挂着的条幅,“春城无处不飞花”,还真是巧。 一叶孤舟,终于摇至最开阔的水面上。湖水清澈,阿俏望望水底,觉得深度够了,点头道:“就是这里了。” 沈谦当即将小舟的舟身掉了一个头,然后也冲阿俏点点头。阿俏绷着一张俏脸,也轻轻地冲沈谦点了点头。她举起双臂,将那只她已经紧握良久的皮包举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往水里放。 两人都知道,成败在此一举:是生是死,也就在这片刻之间了。 阿俏忽然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皮包的底部已经接触水面,浸到了湖水里。 而她尚自安然无恙。 阿俏又冲沈谦点点头,放低了身体,探出身去,连双手一起都深深浸没在凉沁沁的湖水中,随即她,松开了双手。 第183章 没事! 阿俏见那只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悠悠地往湖底沉下去,抬头朝沈谦一点,沈谦会意,手腕一翻,他们所乘的手划船已经飞快地往岸边驶去。 阿俏回头一瞥,见那的公文包已经渐渐沉至湖底。 她渐渐放心,从舟上立起,想走到沈谦身边去。 这时阿俏忽然觉得脚下虚浮,一扭头,突然见到背后腾起数米高雪白的一道水柱。随即是巨大的冲击传来,她再也站立不稳,冲着沈谦身上直接栽过去。 沈谦的身手比她想象得更快,迅速扣住阿俏的腰身,两人一翻身便已栽进水中。 待整个人浸在沁凉的湖水中,阿俏陡然清醒过来,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巨大噪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辨不清方向。 紧接着,水中激烈的暗涌兜头打到,阿俏觉得自己失却了片刻的知觉,等到再清醒的时候,她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本能地双脚打水冒出水面一看,只见他们早已被刚才的巨浪推出很远。 是的,他们。沈谦自始至终,一直用手臂紧紧地扣住了阿俏的腰,因此即便他们被暗流推出,两人也始终彼此紧紧依偎,就像沈谦早先曾说过的,生,在一处,至于死……阿俏在心里大声说,他们还不会死! 早先两人曾经乘坐的手划船这时早已被震得粉碎,两只木桨飞到半空中又落下来,此刻正在湖面漂浮,循着那劫后余生的波浪,一起一伏。 阿俏只靠双脚踩水,就能浮在水面上。她一转身,将身边男人的身体一托,已经将他托至水面上。只见沈谦双目紧闭,应当是刚才受到冲击,也和她一样,暂时晕去,没有知觉。 阿俏便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后颈,让他的口鼻露在水面之上,同时自己侧着身体蹬着水往湖岸游去。 阿俏就是这种性子,但凡遇上了“既成事实”,她既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计较得失,只会咬紧牙关,将全部的心力都用在脱困这一件事上。 眼下在湖里就是如此。 阿俏暗暗庆幸,自己在水乡长大,虽说是个女孩儿,可是跟着个皮猴哥哥宁有信,十岁之前就把水性练得精熟,如今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踩着水,带着人往岸边赶。话虽如此,她还是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力求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岸边,毕竟沈谦的情况不明,她不敢稍有拖延。 这时候夕阳在天,半个惠山遮蔽在阴影之中。阿俏眼看着岸边有很多人,往刚才腾起水柱的方向赶过去,可却与距离她最近的位置相去甚远。 阿俏不由得暗暗叫苦,回身一看沈谦的情形,却见一对清光明亮的眸子,满含着笑意,竟正仰着脸凝望着她。 原来这男人早就清醒了,却乐得清闲,让阿俏一直托着他,自己好省些力气。 阿俏一气,手一缩,沈谦的身体就往水里一沉。 阿俏赶紧重新托起男人的身体,她也不知道沈谦识不识水性,不敢再胡闹,扭头往沈谦那里看一眼,正见到这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水滴此刻正沿着她的发、她的面颊淌下。阿俏忽然省过来,她现在的样子,应该糟糕至极,邋遢至极吧!想到这里,阿俏连忙腾出一只手,试图去捋一捋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却发觉一头短发全部紧紧地贴着,一时也很难整理。 幸亏没有留一头像阮清瑶那样披散着的长发,否则她现在估计就和一个女鬼似的。 沈谦自然也注意到她在他面前突然开始在意仪容,觉得很有趣,突然一扭身体,从原本仰卧浮在水面上,变为立在水中。 “你” 阿俏惊讶一声,这才发现两人已经到了湖畔浅滩处。沈谦身材高大,双脚已经能踏在湖底,便能在水中直起身站起来。而她,却还需要稍许踩水,才能不让湖水没过口鼻。 “阿俏,”沈谦这时伸出手,将她前额上紧紧贴着的几缕散发撩开,让她一张洁白俏丽的面孔整个儿露出来,“无论你是何模样,你在我眼里,都是最美的那一个。” 水面上两人四目相对,而水面下沈谦早已伸臂拥住了阿俏的身体,此刻他一用力,便揽阿俏在怀中,低着头,冲她那两片微微发白的俏唇吻下去。 一吻之下,阿俏一张苍白的俏脸立即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 这一吻与在“仙宫”时境遇不同,两人这时已经顺利脱困,转危为安。两人并肩携手,一起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彼此的心意都已心知肚明,不必再说什么,他们都知道余生必定与对方的密密交织在一起,再也难分。 阿俏在水中,被沈谦轻托着腰间,紧紧揽在胸前。也不知怎样想的,她心头一热,突然伸出双臂,顺势缠住沈谦的脖颈,仰着脸,望着他的双眼,片刻后,她竟也如沈谦那夜一样,凑上前去,在沈谦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随后便企图推开这男人的双臂,转身游走逃开,反正她在水里,如同鱼儿一样滑溜自如。 偶尔皮一下也很开心的嘛! 哪晓得沈谦丝毫没有被她的“虚晃一招”所迷惑,双臂牢牢地揽住她的腰,不容她逃开,同时也令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身前,两人之间,再无距离。 “你逃不掉了” 男人下了断语。 两人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太湖岸边,一处人迹罕至的卵石滩,可阿俏偏生觉得沈谦对此处应该很熟悉。 “万国博览会”那边的人大多还在鼋头渚附近观望,一时还没有人能找到他们这边来。这样也好,阿俏少了好些尴尬。此刻她衣衫浸湿,因此玲珑身形,尽数暴露在沈谦面前。阿俏觉得很不好意思,沈谦却拉着她的手偷笑道:“这下又扯平了!” 阿俏这才反应过来,当日在狄九家,她为他疗伤,虽然有狄九帮忙,可她也少不了做很多近身亲密服侍之事,自然将他周身都看过。如今……可不就扯平了? 阿俏狠狠瞪了沈谦一眼。 沈谦连忙又改口:“不不不,没扯平,我这不还吃着亏么?” 阿俏一张脸登时变成红布一般:他还想要怎样? 这时暮色已沉,湖上晚风吹至,阿俏便觉身上一凉,“嗤”的一声,打了个喷嚏。沈谦便赶紧过来,两人身上都凉,可是他一个男人的体温稍许还高一些,至少还能替他的女人挡挡风。 这一回阿俏总算是没有拒绝,蜷着身体,任由男人抱着。她羞涩之际,心头却始终甜丝丝的。 比惠山当地人快一步,沈谦的人很顺利便寻了来,先是在浅滩上生起一堆火,又想办法取来了干的衣衫让沈谦与阿俏换上。阿俏终于换掉了湿透的袄衣袄裤,换了小号的衬衫和背带裤,收拾得利落了,有点儿像是沈谦的小跟班。只不过她一头齐耳短发和发上别着的那只玳瑁发夹始终透露着她的女子身份。 阿俏一伸手,将发夹摘下来,想要塞在口袋里。可竟然又被沈谦拦住,认认真真地帮她把发夹别在发上,小声说:“这样好看!” 阿俏瞪着眼:真好看? 沈谦点点头,一伸手,就将阿俏的小手攥在手中,始终紧紧地拉着不放,似乎怕她又自作主张,将那发夹取下来。 沈谦的人就尴尬了,想要上来说些帮里的私事儿,又碍着阿俏在场。 岂料沈谦紧握着阿俏的手臂,将两人的手一抬,“这位是我女朋友,是未来的沈太太。” 沈谦的人一起凛然遵命,所有的人在阿俏面前齐齐地低头行礼,一半人干净利落地直接称呼了“沈太太”,另一半人则犹豫着不知该称呼什么好,眼巴巴地都望着沈谦。 沈谦笑着虚踢出一脚,笑道:“现在叫‘阮小姐’。” 一下子大家都明了了,开口称呼。 沈谦便低头去看阿俏,见她并不恼,也无羞怯之意,一双明亮的眼眨啊眨地望着众人,显得落落大方。 “好了,事情到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你们倒是说说看。”沈谦沉声吩咐。 这一下子开了话匣子,众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起来。 阿俏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她早先曾经向沈谦形容过给她东西那人的相貌。沈谦手下的人动作很快,按图索骥,已经找到了人,并跟踪那人,一直追查到那一伙人的巢穴,将人一网打尽,还抓到了几个活口。 “初步问下来,该是文仲鸣的政敌买通的人。”有人说。 “文署长的政敌?”沈谦冷笑,“文署长的政敌会买通人来害我的未婚妻?” 他攥紧了阿俏的手,如今想来,依旧是后怕。 旁人都是一凛,齐齐地冲沈谦行礼:“小爷叔教训的是,我们再去详加审问。” “小爷叔,审问之后,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沈谦默不作声,阿俏能感觉到他再次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们说呢?” 片刻后,这几个字似是从沈谦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谦的手下相互看看,齐声应下,一起点头:“明白了,小爷叔。” 一时众人便要离开,沈谦却叫住了人,不忘了嘱咐一句:“以后别忘了,任何事,在我未婚妻面前,都无须避忌。另外,待她务须像待我一样尊重,她就是我,我即是她。” “是!”人们轰的一声应下,这才转身去了。 沈谦与阿俏身边暂时没了旁人,沈谦低头看着阿俏,说:“今晚文署长在张老板家里办庆功宴,或者我们也可以去学校那里。一会儿恐怕就要放烟花庆祝了,你想看么?” 阿俏一奇:“还会放烟花?” 如今她已经想明白了,当初那放烟花、放爆竹什么的,恐怕都是掩饰,将这“万国博览会”粉饰成花团锦簇之下的太平盛世。可真相是其中暗流涌动,人们经历了不少凶险而不自知。 “会!既然暗中捣乱的人已经暂时都被控制住了,我们便照原计划做下去。”沈谦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你也看到了,原本是振兴经济的一个好举措,偏生变成了各方势力争斗的棋局。” 阿俏被沈谦牵着手,两人沿着道路,缓缓往惠山那边走过去。 “今天湖上那一场火暴|破,也会被形容成是在试验烟花的威力。而你我今天经历的事,不会再有旁人知道。” 这会儿阿俏突然想起来了:“哎呀,我姐!” 她依稀记得,早先自己随沈谦离开的时候,好像依稀见到了阮清瑶的身影。 这么长时间没见到自己,也不知这阮清瑶担心成什么样了。 “不用太担心,”沈谦笑道,“我的人事先去打了招呼,她现在该是在惠泉跟前等我们。” 阿俏连忙问:“那你用的借口是什么?” 起码得对下口供么!否则阮清瑶问起来,两人一起消失这么久,是去做什么了,该怎么答了。 沈谦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说:“求婚!” “求……” 阿俏被噎到了。 可想想,也是这个理儿。 当他在生死之际向她伸出手,说出“生在一起,死在一处”的时候,难道不就是在向她发出共度余生的邀约么? “那,要不要我再求一次?” 沈谦说求就求,也没放开阿俏的手,已经转至她面前,单膝跪地,诚挚万分地开口:“阿俏”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阿俏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烧红的脸,忙不迭地答应。这里已经接近惠泉,人来人往很多。他们一对年轻男女如此亲密,已经很惹人瞩目了,更别提他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跪下。 “那你是答应了?”男人却还不起。 阿俏觉得好些目光已经朝她这里看过来,虽然此刻已经夜色弥漫,可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嗯!”她只得点点头。 沈谦当即起身,一声长笑,将她的纤腰一拥,在原地转了几圈。 “阿俏,阿俏!”他只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可是无须言语,仅凭这一声声的呼唤,她也能辨出他发自内心的喜悦。 “好啦,好啦!”阿俏轻轻捶着沈谦的肩,要他把她放下来。 沈谦这回终于从善如流了,将她放下来,可还是不肯放开她的手。两人就这么牵着彼此,缓缓前行,一路上情致缠绵,莫过于他们二人。 “士安?” 惠泉跟前有人出声招呼,光线暗淡,来人似乎有点儿不敢认。阿俏一瞅来人,大波浪,高跟鞋,蹬蹬蹬地疾步上前,便知是二姐阮清瑶久候他们不至,有点儿着急了。 “这是,阿俏?” 阮清瑶仔细瞅了瞅,才认出了沈谦身边这个娇美俏丽的男装小姑娘正是自己的妹妹。 “是呀,二姐!” 这声回应,却不是阿俏说的。 沈谦完全不动声色,淡漠的态度一如往常,只有这称呼,和紧紧拉住阿俏的姿态,稍许透露出什么。 “二姐?”待阮清瑶听明白这个称呼的含义,登时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地问:“你们,你们……” 沈谦没说话,温和地望着阮清瑶,似乎希望能得到她的祝福。 “……恭喜,恭喜你们!”阮清瑶终于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她也算是早有预料,只是这消息来得太急太突然,才让她如此惊讶。 “士安,真没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妹夫。”阮清瑶想了想,觉得有这么个妹夫,自己面子上岂止是说得过去……简直太说得过去了。阮清瑶连忙又挺了挺腰板。 正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响,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惠山上空绽放,将惠泉附近瞬间照得透亮。 沈谦见到阿俏仰头望着夜空,一对瞳仁里也映着璀璨的烟花模样,忍不住望着她,唇畔流露着微笑。 阮清瑶则见到两人并肩而立,彼此凝视,宛若一对璧人,不知为何,她心头陡然一酸:若是那个人还在惠山,恐怕也只能像自己一样,面对着眼前这情投意合的一对,勉强送上祝福吧! 正想着,烟花转瞬又熄了。 阿俏觉得出阮清瑶情绪不对,连忙放开了沈谦的手,赶紧过来,挽着阮清瑶的胳膊,小声说:“士安的意思,我们去飞行学校,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邓教授他们,我顺便在那里,做点东西请大家尝尝。二姐,你也去么?” 阮清瑶点点头,知道沈谦不一定能习惯别处的饮食,有阿俏管着他,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是一想到飞行学校,她这颗心哟,瞬间什么滋味都涌了上来。 飞行学校里,邓教授小范师傅他们听说了沈谦与阿俏的事,一起为两人高兴。 近来因为“博览会”的关系,负责教授“花样飞行”的飞行学校也收到了不少馈赠,厨下食材丰富。小范师傅已经做了好些,阿俏过去看了看,觉得倒也不必再多做,只又切了半爿风鸡上锅一蒸,接着剥了几颗茭白,切了滚刀块,下锅做油焖茭白,最后用她家酱园送给学校的虾籽酱油调味上色,出锅的茭白颜色好看不提,还格外鲜美。 邓教授邓太太则与沈谦阮清瑶他们坐在一处说话。 邓太太非常喜欢阿俏,这时便提醒沈谦:“你们年轻人情投意合自是好事,只是这‘婚姻’之事,不止是你们两人的事,还关系到两个家族。切莫互视了家里可能的阻碍。” 沈谦颔首,只说他已经与阿俏商量好了。 阮清瑶听着,想起她阮家那许多杂七杂八的事儿,倒奇怪起来:怎么就商量好了呢? 阮家当初可是曾经狮子大开口,想娶阿俏的人,就得入赘。可依眼下的情形来看,莫说沈父断然不可能让独子入赘,就连阿俏,也不可能同意让沈谦去低这个头。 那么怎么办呢?阿俏跟家里,谈崩?私奔?等过个三年五载抱个娃娃回来?那家里的生意又该怎么办?不会又得让她阮清瑶再来“冒充”主厨吧! “来,上个新菜,姐,这是你喜欢吃的。”阿俏的声音将阮清瑶从沉思中唤醒,阮清瑶这才发觉她想象力太过丰富,片刻功夫,已经将三年五载的事儿都想全了。 “我喜欢吃的?”阮清瑶强笑着打趣妹妹,“你这是暗度陈仓,按士安的口味一样样做出来的吧!” 众人便一起笑了。 夜色深沉之时,沈谦送阮清瑶和阿俏一起回西林馆。阮清瑶故意走在前面,让阿俏和沈谦能在一处说说话。 阿俏却不知该与沈谦说什么好,两人始终默默无言,待到已经能望见西林馆的山门了,阿俏才勉强笑道:“士安哥哥,我这就到了。” “我明天来接你” 沈谦望着她。 “去哪里?” “自然是去见我父亲。” “……” 阿俏倒吸一口冷气,这也……太快了。 “你放心!一切有我。”沈谦话不太多,三言两语,已经将所有的安排都交待了。 因有阮清瑶在前面,沈谦这会儿不敢造次,不好直接上来吻她,只是依依不舍,阿俏那一只小手,始终不肯放开。 正在这时,身后脚步声急促,沈谦的人尽数赶来,有人在静夜中低声称呼:“小爷叔……” 阿俏此刻面对着沈谦,将他身后的来人看得清楚,戴着“厚酒瓶底儿”的阿仲也在其中。 来人一时都记起沈谦的吩咐,一起冲阿俏躬身行礼:“阮小姐!” 沈谦点点头,似是对这整齐划一的举动表示赞赏。 “士安哥哥,已经到了,我,我先回去了。”阿俏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阮清瑶已经在西林馆门口等着。 “好!”沈谦点点头,却不转身离开,一直目送阿俏到了西林馆门口,这才冲她挥挥手,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阿俏也站在西林馆山门前的台阶上,远远冲沈谦用力挥手,也看着他转身,沿着西林馆跟前的小路带人离开。足步声之外,依稀也还能听见沈谦与手下对答。 “都处理妥当了?”沈谦淡淡地问。 “是……” 第184章 阿俏说是要去见未来的“公公”,本省督军沈厚,着急的反而是二姐阮清瑶。 她们姐妹两人身材接近,所以阮清瑶下了决心,将她所有好看的衣裳都贡献出来,逼迫阿俏一件件试过。 “这件不行!” “这件比较衬你的气色,还说得过去。” “这件好,你把这件和刚才那件都带上,回头问问士安,看看他的意思。”阮清瑶十分严肃地吩咐。 阿俏看看身上小碎花的旗袍。这些都是宁淑最近暗地里给阮清瑶添置的,严格按照阮清瑶的品味选的,却不是她一向的风格。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初次去拜见沈督军,这些上头一定得仔细,第一印象最为关键,千万不能怠慢了。” 阮清瑶说着,将她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雪花膏一气儿都拿出来,堆在桌面上,要阿俏一起都带去。 “姐,那你……你用什么?”阿俏犹豫了一下,问阮清瑶。 “我?我就在惠山再住上这么两天,又用不着这些。”阮清瑶故作不在乎。 是阮清瑶自己提出来,想在惠山再住一阵的。在“西林馆”住了几天之后,阮清瑶出人意料地与慧云成了好友,偶尔去听听静观师太讲经,终于觉得心里能平静下来,享受这世外山林的宁静安逸了。 以前她在家总也待不住,想要往外跑,纵情游乐的,如今却只觉得晨钟暮鼓相伴,她的生活规律、简单,反倒让她能感觉自己在真实活着。 “反正‘博览会’还有些事情要收尾,我在这里多留两天。你和士安去见过人了,再回来接我也不迟。” 阮清瑶强笑着。 阿俏想了想,还是将阮清瑶的旗袍换了下来,到底穿了自己惯常的那一套袄衣袄裙,说:“姐,谢谢你为我这么着想,不过我想,我该是什么样,就还是什么样子吧!反正有士安在,如果有什么不妥,他会提点我。” 阮清瑶想想,再瞅瞅阿俏,叹口气说:“到底还是你有胆气,只管做自己就好,若是换了我……” 她实在没能说下去。 她应该再没有这种机会了吧! 阿俏却赶紧将阮清瑶的手一拉,说:“二姐,以前你总口口声声,说你以后再不想嫁人的,其实你……其实你心里还是想的吧!” 阮清瑶哑口无言,憋了半晌才板着脸说:“那也得有个人肯让我嫁啊!” 阿俏瞅了瞅阮清瑶,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认真地说:“二姐,你别灰心。只要你努力过日子,老天爷也自然不会亏待你的。” 阮清瑶强打精神,故意伸手指羞她:“小丫头,吹得自己跟老天爷似的。” “对了,你和士安既然去上海,要不要顺路去看一下在上海的大伯父和大姐姐?”阮清瑶想起这门亲戚,“你好像还没见过长房他们一家子。” 阿俏想想,摇摇头说:“这次先不了。士安说沈督军现在在昆山,不在上海,昆山离这里不远,我们最多两三天,也就回转了。” 阮清瑶便觉出奇,不知道沈厚为什么会在昆山。 “昆山不是什么大地方,士安的父亲在那里忙什么呢?”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沈厚甚至不在昆山县城,而是正住在昆山乡下的一处田间农舍里。 沈谦带着阿俏,坐车坐了一段,到了昆山县城之后,改坐乌篷船,沿着当地密如蛛网般的河道缓缓向沈宅过去。 在去沈宅的路上,阿俏被阮清瑶说得也有些紧张。她情不自禁,总是按捺不住,不停地去整理着头发、衣饰。沈谦则觉得很有趣,始终扭过头盯着她。 “阿俏,你这样就很美。” 他忍不住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阿俏面颊酡红,听了这句话,心内却终于稍安,晓得沈谦这是变着法子在提醒她,他的父亲督军沈厚,恐怕更欣赏清纯自然、落落大方的女子。再者,她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始终都只是沈谦这个人。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在河道内前行。阿俏他们从惠山到昆山县城,只用了大半天,乘舟而行,竟然也用了大半天,在舟上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才到。 晚间阿俏靠在沈谦身边,睡得正香。坐船出行,她已经很习惯了。 沈谦却一直未睡,就这一轮明月撒下的皎皎月光,望着阿俏姣好的面容,忍不住伸臂去环住了她的身体,自己则挑眉在想,这个女孩子曾经提起过的“浔镇”,为什么她会要求自己千万不要去那个地方?两人既已誓愿此生相守的,他若绝足不去“浔镇”,她难道便也终身不履故土么? 沈谦觉得,她身上,总还有什么,是他一无所知的。 第二天上午,他们到了沈厚暂住的地方。码头就在沈宅后面,阿俏不用沈谦搀扶,踏着跳板轻轻巧巧地就上了岸,反而还能帮着沈谦的随从提东西。沈谦的随从们见到这样没有半点儿架子的未来“少奶奶”,多半吓得愣在当地,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反应过来, 沈谦见状只笑笑,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阿俏爱怎样就怎样,他半点不管。 “忠伯,父亲现在在哪里?他知道我们要来了么?”沈谦见到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迎上来,微笑着招呼。 忠伯点头:“二公子,督军听说了,可他老人家一大早还是下田去了,说是中午回来吃饭。” 旁边阿俏听着,也觉大为惊奇:本省督军,并未在省城处理公务,却窝在乡下的私宅里,竟然还亲自下田劳作这,这算是韬光养晦吗? 这分疑惑她可不敢放在脸上,只听着心里有数便是。 可是沈谦瞥一眼她的眼神,便知她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当即开口解释:“父亲从来都说家里不养闲人,所以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阿俏偷偷地吐吐舌头,扭脸瞅瞅沈谦,见他微微点头,便说:“忠伯,请问厨房在哪里,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忠伯闻言,一惊之下,便扭头去看沈谦,只见沈谦含笑点头,只得应下:“阮小姐,请你随我来吧!” 他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觉得这事儿透着几分神奇。二公子破天荒头一回带了女孩子回家来见督军,督军却一早下田亲自劳作不说,人家女孩子来了,头一件事竟也是上灶台干活儿? 沈谦却知道阿俏于“厨事”上头最为自信,而他,也乐于让父亲见到自己心仪的姑娘最自信最美的一面,于是便让她去。 忠伯将阿俏领到厨下去,一路上阿俏则问了问宅子里一共几口人,心里默算需要做几个菜,多少饭。 忠伯一一答了,打开厨房的门,指着厨房里自砌的土灶说:“阮小姐可还用得惯这种土灶么?省城里这种怕是早已不用了吧!” 阿俏却笑:“不妨事的,我用得惯。” 她从小就在水乡小镇上长大,昆山这里与浔镇的环境着实差不多,厨房的结构和厨下的器具,也几乎与浔镇一模一样。她是再熟悉不过了。 当下阿俏极其麻利地开始干活儿,先将厨房所有的厨具碗碟清洗烫过,然后蒸上一锅米饭。 蒸米饭的身后她开始挑选食材,厨房里挂着一大块五花肉,缸里养着从水田里捞上来的十几条黄鳝,倒不见什么蔬菜。 阿俏想了想她刚从码头上下来的见闻,便自己去后院门外,到码头旁的路边去采了一大捧新鲜苜蓿叶片回来这东西又叫草头,春秋两季里最为繁盛,随手摘一把就能做一道鲜蔬佳肴。 过了一会儿米饭蒸熟,阿俏将煮饭的锅端起来整个捂在稻草编的草捂子里保温,然后自己另架两口锅,开始做菜。 灶眼太少,阿俏没法儿像她在阮家那时一样,一做做十几个菜。阿俏便索性用起大锅,回头除了那父子俩,沈谦的随从,还有在沈宅上下忙碌的这许多人,回头中午也能吃口热腾腾的。 她将五花肉切厚块,下滚水焯过,然后下锅红烧,少顷这宅院里便飘满了红烧肉的香气。临出过之前,阿俏又往锅里丢了千张结和剥了壳儿的熟鸡蛋,做了满满一大锅,这一院子的人,铁定都能大快朵颐一顿了。 水缸里又肥又长的黄鳝被她抓了来清理干净,做了一小锅红煨鳝段。除此之外,阿俏最后做了一锅酒香草头,绿油油盛在洁白的大瓷缸里,酒香混着时蔬的青草香气,格外诱人。 待到督军沈厚从田间劳作归来,闻到这样浓郁的香气,简直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回错了家啊? 而沈谦此前早早就迎出去,一直陪在沈厚身边,早已将近来时事和过往情由一一交代清楚。 “你说的姑娘,当真是在厨房里忙碌的那个?”沈厚有些不敢相信。在省城的时候,周家李家徐家都与沈家交好,那几家的小辈沈厚也见过不少,自然知道年轻一辈的时髦女郎大多十指不沾阳春水,极少有甘愿下厨,更别提,能将这乡间宅院的土灶上烹制美味佳肴了。 “阿俏,”沈谦见到父亲的眼光,便知心上人给老父留下了怎样的第一印象。他于是纵声招呼一句,“来见见我父。” 阿俏正在忙碌,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连忙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本想将围裙摘了,可又想既然已经让沈厚见着了这副模样,干脆就这么着吧。 于是她一溜小跑来到沈厚面前,行了一礼,叫了一声:“沈伯父!”然后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望着沈厚。 沈厚见她兀自戴着围裙,身上甚至还有些油烟气,可是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看上去既健康又明媚。沈厚赶紧点点头,说:“别叫我们父子耽误了你的事,快去忙吧!” 阿俏听了,抬头瞅一眼沈谦,又冲两父子点点头,连忙转身快步去了。她还真的不想耽误灶上顿着的热菜。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沈厚正对儿子说:“有烟火气,却无市井气,看起来是个好孩子。你这是认准她了么?” 沈谦在父亲身旁,点头默认。 沈厚没说什么,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转身,往堂屋过去。 沈谦知道父亲该是忆起了母亲,没敢多说什么,但他却知道父亲对他与阿俏的事儿已经认同了七八分。沈谦一转身,当即也到厨下去,给阿俏帮忙去。 阿俏做了一大锅红烧肉,一盆红煨鳝段,一锅酒香草头。她先把大锅菜盛了,请忠伯端出去给众人一起享用,自己才和沈谦一起,收拾了堂屋里的红木八仙桌,然后端了菜碗饭碗进来,请沈厚入座。 殊不知阿俏这无意中的举动更令沈厚满意几分。 须知能出入沈宅这座看似普通的乡间院落的,都不是普通人。沈厚看似在此“韬光养晦”,本省诸多大事要事的决议依旧是从这里送出去的。沈厚一向待人宽厚,从来不将自己的下属当做家将仆从看待。因此沈厚见阿俏能够一视同仁,甚至能先人后己,他对阿俏便更加欣赏。 只是,沈厚望望桌上几道看上去颇为粗豪的菜式,见到红煨鳝段里有用来压腥的独头蒜,这位当爹的不免又犯了愁:姑娘的手艺虽好,可是说到底,能治得住自己这个千般忌口,挑食挑到家了的儿子么? 沈谦则以实际行动回答了自家老爹的问题。 阿俏做的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里面浸着的千张结吸饱了肉的香气,煮鸡蛋则早已被卤得香气扑鼻,入味十分;鳝段的肉质则十分细嫩,腥气全无,甚至连独头蒜的蒜瓣被鳝脂浸润了,也香味浓醇,没有寻常蒜头的辛辣味。 沈厚见到素来忌这忌那的幼子毫不犹豫地挟了一块鳝段送入口中,嚼了两口便点头大赞,不由得惊讶万分。他丝毫不知道沈谦被人“强掰”饮食习惯的具体过程,但惊讶之后,这位当爹的觉得效果还是非常不错的。 最后沈厚挟了一筷子草头,望着这田野之间再寻常不过的野菜,连连点头随手折一捧乡野之物,就能做到鲜甜爽口,酒香扑鼻,沈厚已经知道眼前这姑娘绝非照着菜谱烹饪的庸厨。 这一顿饭,可以说是阿俏匆匆操持,小试牛刀,她手下做出来的菜式,满满的都是家常味道。在这里她既不讲究摆盘造型,用的也都是最寻常的粗瓷大碗,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菜竟教沈家父子两个一扫而空,恨不得连汤汁也一起分了。 阿俏则捧着个小碗,碗里堆着沈谦挟给她的菜,笑吟吟地坐在一旁,看这父子两个吃得高兴,她便心满意足。 待用过午饭,沈厚开口,稍稍问了几句阿俏的家世。阿俏自己并未开口,都是沈谦一气儿代为回答的。沈厚只问过几句,便也住口不再说了,堂屋里有些诡异的静默着。 阿俏偷偷抬头,只见沈厚独自坐着,正在沉思,似乎陷入回忆。而沈谦则在向她使眼色,示意一切以后再说。 阿俏会意,无声无息地地点点头。 说实话,沈厚给她的印象也有些出人意料。既是本省督军,想象中该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可却在这乡间,与寻常农夫一样,亲自下田耕作,料理农事,吃农家饭,看起来一点儿都不讲究。 可是阿俏却能觉出这位督军本尊,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却是改不了的。能看得出沈厚保留了作为军人的一些作风,用饭的速度很快,吃得干干净净,碗内一粒米都不剩。这与那个当儿子的温文尔雅的做派截然不同。除此之外,沈厚偶尔凝神沉思,双眉紧皱,便会稍许露出些枭雄气质,似乎思考的都是军|政大事,正面临杀伐决断。而阿俏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这对父子便颇为相像,沈谦其实不少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会偶尔令阿俏暗自心惊。 沈厚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功夫,已醒过神,双眉一敛,转脸向着阿俏,微微颔首:“阮小姐,犬子以后需要你多费心了。” 做父亲的这么说,沈谦已经起身,也在父亲身后向阿俏鞠躬,跟着说:“请多费心了。” 阿俏惊愕之余,晕乎乎地省过来:这位督军大人本尊,这是,同意沈谦与她的事了? 可到底她做了什么,才令这位做父亲的答应得这么干净利落呀! 用过午饭,沈谦只管带着阿俏在乡间闲逛。此处乡间水道纵横,和浔镇有些像,阿俏偶尔勾起思乡之情,不知不觉便对沈谦说了不少浔镇的事,小时候的事,包括外祖父的宁园,那是她和他最早的渊源…… 不知怎么,阿俏突然住口不说了,站在田间,望着远处纵横的水道默默出神。 沈谦不解,但也不再追问,反而背着手,立在她身旁静静等候。 少时阿俏摇了摇头,眼中神色恢复清明,转过头来望着沈谦,微笑着说:“怎么样,小爷叔,也该是你说说自己的时候了吧?” 沈谦一笑:“我?” 早先在惠山,他和阿仲联手“隐瞒”,只说“小爷叔”是个寻常称谓,人人都叫得。当时他就知道阿俏一定不肯信的,果然如此。 “不如你来问我,我来答吧!” 阿俏扭过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一阵,笑着说:“我问什么,你都老实作答么?” 沈谦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那我问你,”阿俏想了想,扬着头望着眼前的水田,“你真的是‘知古斋’的老板么?” 沈谦点点头:“我是……” 阿俏心里微微叹息,耳边沈谦则继续说道: “……但‘知古斋’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一个工具。” 阿俏一怔,心头随之一甜,她知道沈谦完全可以不说后半句的。 “所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她索性转过身,仰起脸,望着她的男人。 说来也真要命,两人的关系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她竟然才后知后觉地问出这句话。 “什么都做!”沈谦则微微低头,望着阿俏的一对明眸,“但行事必须不违道义,不损无辜,为达目的,不惜命,不畏死……阿俏,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了解么?” 他微微蹙眉,望着阿俏,似乎有些紧张。 阿俏没说话,过了半晌,扭过脸去,终于点了点头,说:“我了解的。” 经过“仙宫”那一夜,她就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男人在做些了不得的事。不惜命、不畏死,这话听起来好听,满是豪情,可是真正经历过凶险,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而她,却终究是和这样一个人命运纠缠,再难分开。 阿俏说完,沈谦突然拉了她的手,径直往沈宅里走,言语里很是激动:“来,我来带你看看,我们这些人,都在做着什么。” 阿俏不解,只随这男人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快步进入沈宅,从西厢房进去,沿着一座楼梯,却不是上楼,而是深入地下。 两人并肩迈入黑暗,然而沈谦脚步飞快,似乎在一团漆黑里也能视物,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阿俏将自己交给了这男人,也不顾脚下有什么,只管跌跌撞撞地跟着沈谦往前走,两人穿过一条通道,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亮了起来: 阿俏怔在原地,她眼前,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一间“作战室”。 只见墙壁上高悬着各式各样的地图,房间正中有摆着展示地形与兵力分布的沙盘。室中聚了不少人,有的正在处理文件,处理之后迅速交给发报员;发报员则坐在电台跟前发报,有“滴滴滴”的发报声不断传出;也有人在监听发报,一面凝神细听,一面飞快地在纸上记录。 见到沈谦进来,有人迅速起身,将一份文件交给沈谦,同时开口请示:“是侦察小队传出来的情报,后天会有伪装成普通商船的东洋舰只经过吴淞口,上面载着违|禁|品,小爷叔,我们还像上回那样行动么?” 沈谦接过文件,从头至尾迅速读完,一点头,说:“当然!” 他缓步走到墙壁跟前,仔仔细细盯着一幅绘着长江口水道的地形图,面色凝重,开口一字一句地说: “但凡不能退让的,我们就一分也不让。” 第185章 阿俏静静立在暗处,尽量不打扰这间大厅里人们紧张的工作。 这些听上去很要紧的事情,都她是不懂的。她只是一个水乡小镇长大的姑娘,长大之后也只一门心思钻研她所喜欢的厨艺,向来围着灶台转。眼前这些,都是她一辈子不曾见识过的。 然而她完全同意沈谦说的,若真有洋人打起国人的主意,想要欺负到国人的头上来,但凡不能让的,他们便一寸也不能退让。 只是她万万想不到,看似寻常的一间水乡农家小院,竟然隐藏着本省一应要务的决策中心。 阿俏有点儿明白督军沈厚为什么要在此“韬光养晦”了。 少时沈谦匆匆将几件要务处理完毕,又将下属勉励一番。大厅里的人们大多已经听说了沈谦的事,当时便有人笑道:“小爷叔,我们也不求别的,就像今天中午那样的伙食,能够多来几顿,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那还不容易?”沈谦笑道,“等兄弟们忙完这一阵,算算也就该喝我的喜酒了。” 阿俏在一旁听着,不免微窘,好在她站在暗处,旁人轻易见不到她脸上的羞态。 “好啊!”厅里的年轻人们一起起哄。 沈谦这才点点头,将阿俏从底下的秘密“作战室”牵出来。阿俏双脚立在农家小院正中的地面上,眯起眼仰脸望天,觉得阳光好生刺眼。 她瞅瞅沈谦,沈谦就点点头:“是,位置就在你的脚下。” 他凑过来,小声问:“就是这么一个人,所做之事与功名利禄无关,但求无愧于家国,也无愧于本心,这样一个人,你……你还满意么?” 阿俏想了想,故意板起脸,说:“你这都对旁人说该喝喜酒了,我现在不满意,觉得货不对板,退货还来得及么?” 沈谦笑着摇摇头:“来不及!” 他凑上来腆着脸说:“很久以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对她真正动了心的,可待他自己发觉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让她有机会从自己身边离开。 阿俏一张俏脸羞得通红,轻轻啐了他一口,扭过头去不理他。 沈谦见她出神,柔声问:“在想什么?” 阿俏送他一个大白眼,说:“在想晚上给你那些兄弟们做点儿什么。” 说来她只是个年轻姑娘,军|政|要|事一概不懂,在这里她显然帮不上任何忙。可是她却有一双妙手,做出来的菜肴能犒劳众人的胃口,补养身体,昂扬斗志。这件事儿看似细小,可是却总得有人来做。 沈谦听说,哈哈一声长笑,放手随她自去忙活。 当晚,阿俏给众人做了酥烤鲫鱼,乡间捕来的巴掌大的鲫鱼,事先用佐料腌制入味,在小火上慢慢烤制酥透,连鱼骨都香脆可食。那些“隐逸”在这乡间久了的年轻人们,见了这个,哪里还停得住口。 除此之外,阿俏选了一条大个儿的鲢鱼,上锅炖着。她也不折腾那些去骨拆骨的麻烦工序了,直接将处理好的鱼两面煎过,扔进锅里就开炖。炖鱼的锅沿上则贴着面饼,炖到出锅之前,往鱼汤里加入老豆腐,转大火直到将豆腐炖入味,这才整只锅都端了出来,人们围在锅边,就着豆腐鱼汤,啃起面饼当主食,那面饼一面浸透了鱼汤的鲜味,另一面在锅沿上则烤得焦香酥脆,口感独特,叫人吃得赞不绝口。 这一顿吃过,所有人都对沈谦更加刮目相看,觉得他挑媳妇儿的眼光真真是没谁了。更有人强烈要求小爷叔在昆山多住一阵,只可惜阿俏和他,第二天就要离开昆山了。 阿俏与沈谦回省城,先顺路去接阮清瑶。 阮清瑶在沈谦离开惠山之前,曾经拜托对方打听周牧云的消息。只不过沈谦与阿俏统共只去了三四天,阮清瑶便不抱什么希望。不想沈谦一开口就说:“其实是有消息的。” 这对阮清瑶来说是喜出望外:“怎么样,他人在哪里,可还好吗,什么时候能回省城看看……” 这问题像连珠炮似的问出了口,阮清瑶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闭口,手足无措地望着面前的沈谦与阿俏这一对。 沈谦了然地看了看身边的阿俏,阮清瑶的心思他和阿俏事先通过气,如今更印证了阿俏的判断。 “有消息,只是没有那么详细,无法一一都回答你的问题……如今就只知道‘平安’两个字。”沈谦说。 “这样啊……”阮清瑶叹了口气,不免怅然若失。 她在惠山与慧云她们相处日久,听到这里,忍不住双掌合什,口中念了一声佛。 “姐,你放心吧!”阿俏劝她,“老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事事平安的。” 阮清瑶听了,面子上还是觉得挂不住,轻轻啐了一口:“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到头来,阮清瑶还是轻轻点点头,自己也重复一遍阿俏:“他……他一定会平安的。” 阮清瑶和阿俏与从省城出来时与赵立人同路。如今赵立人说是省城有急事,赶着先回去了。可是与两人同行的换做了沈谦,有沈谦在,他的人自然将两人一路出行的事儿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阮清瑶顿时一下子又体会了一把出门时颐指气使,前呼后拥,有人拎包拎行李引路,万事不用她操心的豪气。 只是这一切都源自她有沈谦这样一个妹夫。阮清瑶想想还是觉得气馁,觉得同人不同命,阿俏那小丫头刚从乡下来到省城的时候,谁能想到她会有今天。 只不过阮清瑶自打在“沙龙”的时候起,就与沈谦一直是普通朋友,甚至她还有点儿怕沈谨沈谦哥儿俩,现在见沈谦与阿俏在一处,她也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依旧有点儿怕沈谦,觉得他那张永远笑容温存的面孔后面,藏着过分缜密的心思,万一她哪天再对阿俏起了什么小心眼儿,对方动动手指头,就会立即把自己给坑了。 就因为这个,到了省城,阮清瑶很爽快地答应了沈谦的要求,自己先一步回阮家。 阿俏则由沈谦陪着,去了他们以前去过的那间咖啡馆,两人坐下来细细商量之后的事。 阿俏的意思,希望沈谦能给她一点点时间,让她先去向阮家摊牌,视情况发展,再考虑沈谦要不要出面,该如何出面。 沈谦尊重阿俏的意见,点点头,却柔声嘱咐:“切记,不要为难了自己。我还是有些能力的。” 这阿俏自然知道,眼前的男人何止是“有些能力”?可好些事儿她还是想自己处理,不想借助男人的力量。 她低头去饮捧在手中的咖啡,修长的脖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对面沈谦却轻声笑出来:“其实我直到现在,喝起咖啡都还是有心理阴影的。你知道么?” 阿俏一怔。 “……尤其是在这间咖啡馆!” 沈谦坐在她对面,笑吟吟地望着她。 可不是?阿俏也想起来了。 上回两人坐在一处喝咖啡,也是这间咖啡馆,只不过两人打扮成进城逃荒的灾民,连喝咖啡都是阿俏进去讨了个马克杯,两人一起坐在外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的。 阿俏伸手去扶额,她完全想起来了,至于这喝咖啡为什么会给人造成心理阴影么……她也想起来了。 哼,不就是大葱卷饼么? 再说了,自从那次之后,沈谦不也是“乖”了很多,那些气味强烈的重口调味料,他不也开始一一尝试起来了么? 可饶是如此,阿俏还是不大敢正视男人笑谑的目光,自己只能讪讪地捧着手中的咖啡杯,扭过头望着窗外。 已近夏日,省城街道两边种植的法桐都已经亭亭如盖,外面是一派清凉风景。 忽然有几个年轻人从咖啡馆外面疾步冲了过去。阿俏一见便直了眼,“浩宇?” 她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这不对啊! 算来这还该是在上课的时间,而且育才学校初中部不在附近,这小子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阿俏的弟弟阮浩宇,去年刚刚通过考试,开始在育才学校念初中。学校初中部依旧是寄宿制的,因此浩宇除了寒暑假年节时候,很少有机会与家人碰面。 育才学校是省城最好的学校,当然,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这学校里读书的子弟大多也是精英权贵的子弟。而阮浩宇的家世背景,在这所学校里实在算不上什么。阿俏以前也曾经担心过,问过弟弟在学校里交友的情形,生怕弟弟受旁人影响,染上些权贵子弟的坏习气。 当然了,阮浩宇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她初来省城时候那个软萌可爱的小男孩,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阿俏甚至会觉得他有点儿叛逆。阮浩宇在学校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她也不得而知,直到今天,在上课的时间里见到浩宇在省城的街道上狂奔。 这……这不是逃学么? 沈谦在对面见到阿俏双手撑着桌面,一脸焦急,望着咖啡店外,连忙问:“怎么了?” 阿俏三言两语向沈谦解说了,沈谦一听笑了,施施然往后坐坐,靠在椅背上,说:“原来是弟弟啊!” 阿俏却颇为着急这不是什么好事儿,她只要一记起上辈子发生在阮浩宇身上的事儿,她就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 按说这孩子进学之后,一直非常努力上进,可怎么进了初中部之后,又开始出状况了呢?难道是近来家里的事儿,对他或多或少也有些影响? 沈谦这时候朝咖啡店的侍应生那里招招手,立即有人过来,在沈谦面前俯身听他吩咐,一面听一面点头,随即转身出去。 阿俏待人走开,才小声问对面:“怎么了?” 沈谦摇摇头:“没事,我只是叫人加一个位置而已。” 阿俏与沈谦,眼下在一张小圆桌的两边,对面坐着。不一会儿,就有侍应生过来,打横又加了一张椅子。 阿俏睁圆了眼,四下里望望,不知沈谦是何用意。沈谦却泰然自若,殷勤备至,问阿俏在这咖啡之外,可还想用些什么点心。 没过多久,就有人推咖啡馆的转门。阿俏听见有个清亮的少年人声音在问:“什么人要见我?” “浩宇!”阿俏赶紧起身打招呼。 阮浩宇原本回头向身后的人问话,听见阿俏的呼声,回头一望,当即欢然呼叫:“三姐!” 与此同时,带阮浩宇进来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又从咖啡馆的玻璃转门那里退了出去。 “三姐,你怎么会在这里?”阮浩宇来到阿俏所在的圆桌跟前,见有一张椅子空着,便不客气地拉了椅背,自己坐下,挺直了小身板儿,斜着眼打量沈谦:“这人是谁?” 阿俏却没好气,“我还想问你呢,现在难道不是上课时间……” 阮浩宇听了,当即一板脸,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大约这样的教训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 阿俏还没说完,沈谦已经以目示意,要她别再往下说,阿俏当即住了口。 没曾想阮浩宇却懒洋洋地开了口,“姐,爹娘都不管我,你又来管我作甚?你和二姐,还是先把你们自己的事儿,管管好吧!” 阿俏听了这话,只觉得胸口一闷:的确,他们的爹娘之前大闹过一场,甚至在年节的时候还闹得极为不堪,导致阮清瑶与宁淑先后离家。阮茂学宁淑这一对做父母的,确实没有功夫来管阮浩宇。 而她与阮清瑶,也同样忙于“自己”的事,没有尽到关心这个弟弟的责任。 此刻听见阮浩宇这样说,阿俏心内又是气愤,又是愧疚,可面对这样一个叛逆期的少年人,她又全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先看看,有什么想喝的,随便点!”沈谦也不介绍自己,自来熟地将咖啡馆里的饮品单子往阮浩宇手里一塞。 阮浩宇大喜,平时在家的时候宁淑总是不许他喝阮茂学的咖啡,怕他喝多了影响睡眠,回头长不高。可是阮浩宇却总是对咖啡这东西充满了好奇,当即像个小大人似的,转身冲侍应生招了招手,自己捡了一样自家也喝不到的花式咖啡给点了。 阮浩宇这才有功夫再转过身,带着怀疑的眼光将沈谦上下打量。 “你……邀我姐这样坐在一处喝咖啡,嘿嘿,不会是对我姐有意思吧!”阮浩宇冲沈谦坏笑。 沈谦刚巧饮了一口手中的咖啡,当即放下了杯子,压低了声音对阮浩宇说:“岂止是有意思,我还要娶你姐呢!” 阿俏在对面听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在不明白沈谦为什么要对阮浩宇说这个。 可是阮浩宇听说,突然来了劲,当即开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娶我姐?” 这时候阮浩宇点的咖啡送到了,这小子也毫不在意,“咕咚”饮了一大口,也不管是什么滋味,只管盯着沈谦追问。 沈谦笑笑,也抬头看看时钟,说:“你是育才学校的?现在这个时候,不在学校念书,这算是逃学?” 阮浩宇一下子不干了,板着脸说:“就知道顺着我姐的话说,这人真没意思!” 阿俏冲他直瞪眼睛,阮浩宇却只管盯着杯中咖啡,自言自语:“也没见多好喝!” 只听沈谦笑道:“你既然是育才学校的,便该听说,你们学校有位已经毕业的学生,当初逃学的时候,是在学校后门的明月湖上划船出去,一划划了十几里地。当时还有教员追出来,学生没事儿,把教员先累坏了。” 育才学校的初中部在省城南郊,学校后门就是明月湖。 阿俏一听:逃学、划船,还十几里地,这难道是…… 一听见这话,阮浩宇的眼就先亮了,连连点头,说:“有,有,到现在上课的先生还在说。” 阿俏蹙眉:听起来,这阮浩宇怎么还对个“逃学大王”如此羡慕呢? “听人说从来不见他用功,成天在逃学,可是功课一样没拉下,还没毕业考就有学府抢着要他……” 沈谦听到这里,板着脸盯着阮浩宇,一脸的嫌弃,淡淡地说:“哪里就成天在逃学了?” 阮浩宇听到这里激动了,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盯着沈谦说:“你……难道你就是他们说的,沈……沈学长?” 沈谦修长的手指此刻轻轻拨弄这咖啡杯里的银匙,扭头去望着窗外,淡淡地说:“看着你们这些后辈,都在玩儿我们当年玩剩下的,也觉得很有些不是滋味……” 说毕,他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说:“是,我就是沈谦,在你们这帮不上道儿的皮猴面前,我该算是个逃学的祖宗。” 第186章 听见沈谦这么说,阮浩宇面上更是满满的崇拜与钦佩。 “沈……沈学长,你……你这以后是要做我姐夫了?” 阮浩宇说这话的时候,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仿佛做了沈谦的小舅子,在学校里会大大的长脸。有此可见,沈谦这“逃学的祖宗”,当年在学校里的名气有多么响亮了。 阿俏却只能在一旁,低着头,两指使劲儿按着眉心。面前这一大一小,这是……交流起逃学心得来了? 只听沈谦说:“你既然听说过我的事,你不妨便说说,为什么这时候没在学校里听课?” 阮浩宇低着头,小声道:“上课很没意思,学烦了,不好玩儿。” 沈谦冷笑一声,说:“那我呢,如今学校里的教员们,又是怎么说我的?” “学……学有余力,我们学校的课程,对您来说太轻松了。” 沈谦当即点点头,说:“这还像句人话。” 他接着沉了脸,盯着面前的少年人,冷笑道:“你呢?你可也是学有余力了?” 逃学少年在这位“逃学的祖宗”面前不敢撒谎,耷拉着脑袋,轻轻地摇了摇。 “刚才去的那么急,是去做什么?”沈谦开口询问。他的语气始终淡淡的,却一样不容抗拒,教阮浩宇不得不答。 “去……去和他们一起玩纸牌……” 阮浩宇低着头,颤颤巍巍地回答。 阿俏按着心口,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胸膛里跳出来。 玩纸牌? 上辈子阮浩宇就是因为玩纸牌,为人所骗,引上了赌场牌桌,被人骗去了全部钱财不说,还欠下巨债。赌场的人以阮浩宇的性命相挟,要阮家立刻赔钱赎人性命。 所以现在阿俏只听了“玩纸牌”这三个字,就脸色苍白,眼中却蕴满了怒意。她好想骂弟弟一顿,把他骂醒,可却又不知道,她这么说了,弟弟能听进去么? 别和上辈子一样,父母越是责备,这孩子的逆反心理就越重,越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就越要去做什么。 “哦?玩纸牌?” 沈谦一挑眉,似乎觉得很感兴趣。 “那你们如今最时兴的玩法是什么?”沈谦一伸手,咖啡馆的侍应生立即走过来,俯身听了沈谦的吩咐,立即转身离开,不多时,递了两副刚刚开始在市面风行的“纸牌”,送到沈谦面前。 “来,比划比划,让姐夫瞧瞧,你们现今都在玩儿些什么。”沈谦将两副牌拆了,往阮浩宇面前一推。 “九连珠!我们这儿最时兴的牌戏叫做‘九连珠’!” 阮浩宇一听,登时来了精神,端起杯子,将里面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杯子一推,自己上来,将两副牌拆开,颇为笨拙地洗了洗,然后向沈谦解说起“九连珠”的规则,说得头头是道。 阿俏在一旁听得发愣,插不得嘴。时下寻常人家用来消遣的游戏往往是麻将,这纸牌牌戏却往往是赌|局里常见的游戏,以此搏大搏小,赌输赌赢。 只是她实在不明白,沈谦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听阮浩宇解说这牌戏的规则:难道教育这些不羁的少年人,就真的一定要顺着毛捋么? 因此阿俏一直满腹狐疑,睁着一双明净的眼,望着对面这一大一小,一对“逃学大王”。 还有,这两人,在堂堂咖啡馆里玩起牌戏,难道真的就没有人管么? “我明白了。”沈谦只听阮浩宇说了一遍,就已经摸到了其中的关窍。 “要不,我来走一遍,你看看我走牌有没有什么差错吧!”沈谦诚恳地向阮浩宇开口。 阮浩宇在今天之前,绝没想过他竟然还能有这么个机会,亲自指点沈谦这位“传奇”学长的牌戏。 然而沈谦一动手,阮浩宇就呆了。 只见沈谦双手轻轻一弹,两叠纸牌地飞快相互交叠,片刻间已经洗透了,紧接着沈谦手指轻弹,纸牌已经稳稳地飞出去停在桌面上,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桌面上十八张牌,九明九暗,列得整整齐齐。 阿俏和阮浩宇几乎没有机会看清楚沈谦的动作。 阮浩宇一见,兴奋得差点儿就要起身鼓掌了,心里更加认定了这位“前辈”学长乃是此中高手,平时带着他玩儿的这些人,应该也没有哪个能厉害过沈谦的。一想到这位能“玩”成这样,却照样得学校里教员的交口称赞,后来学弟的无比钦佩,阮浩宇就羡慕得不行他也想成为沈谦这样的人。 沈谦一面说,一面走牌,走得飞快,顷刻间已经按阮浩宇费了半天功夫解说的规则全走了一遍。 阮浩宇大声赞好,说沈谦走的一丝不错,又没口子地称赞:“学长就是学长!” 沈谦当即一声轻咳。 阮浩宇也算是精乖的,马上补一句:“姐夫不愧是姐夫!” “你明天这个时候,还能来这间店找我么?”沈谦懒洋洋地抬眼看阮浩宇,说:“我觉得这‘九连珠’规则有个漏洞,等我明天想通了,能杀你杀个大败亏输你信不信?” 阮浩宇一听,立即心痒起来,连连点头:“早知道有姐夫教我,我也不跟着他们一道瞎玩儿了。我明天一定来。” 他见到沈谦抬起脸扭头望着墙壁上挂着的时钟,马上继续点头,说:“逃学我也来!” 阿俏则在沈谦对面用双手撑住了头,不说话。 逃学也来,这也太…… 只不过在和这男人事先沟通之前,她不打算开口,至少不能现在就去拆沈谦的台。 “可你那课业呢?”沈谦看似无意提起,却冷下了一张脸。那意思,如果他真有个学业一塌糊涂的小舅子,他会觉得很丢人的。 阮浩宇连忙说:“姐夫您放心,我这就回去补习功课去,至少在学校里,我绝对不给您丢这个人!” 说着他就站起来,向阿俏与沈谦告辞。 这小子看起来对沈谦真的是非常尊敬,郑重其事地行了礼,这才离开了。 阿俏樱口微张,想要发话。沈谦却先她一步,吁了一口气,冲阿俏眨眨眼,说:“幸好!” “幸好你没开口,否则我就功亏一篑了。”沈谦冲阿俏笑,眼里满是柔情。刚才对面的女孩子情绪起伏波动他全看在眼里,没想到她到底还是忍住了,选择了信任他,将整件事交给他处理。 阿俏白了男人一眼,“你功亏一篑,难道不好吗?” 沈谦这时候却敛了笑意,扭头望着窗外,说:“我其实是有些担心,这个‘九连环’,看起来不是简单的牌戏,里面恐怕有些内情。” 阿俏大惊,身体往前一凑:“是吗?是有人以此做局,想要骗浩宇吗?” 沈谦有些奇怪地看了阿俏一眼:“眼下还不能这么说。毕竟市面上真正开局坐庄的人,大多谨守行规,不会对浩宇这样的少年下手。凭浩宇这样的年纪,就算他在家中受宠,手上也不会有什么钱……怎么了,阿俏,你想到了什么?” 沈谦低声轻呼,伸手过去握住了阿俏的右手。 阿俏得了沈谦的提醒,连忙坐正了身子,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可能是过分担心了。只是……只是近来家里人对浩宇的关心确实太少,我又怕浩宇不知什么时候将家里的事在外招摇了,惹人对他起意,也不一定。” 沈谦听了阿俏说的,凝神想了想,说:“你明天也到这里来,会有人在门口接你。你在一旁看着,我到时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想了想说:“你纵是想要一辈子护着他,也没用。只要你一个疏神,最终还是会被人钻了空子。浩宇眼下还太弱,弱在涉世太浅,识人不明,难免受骗上当。与其让他折在旁人手里,不如先让他在我这里受一回挫折好了。” 第二天,阿俏来到这间咖啡馆的时候,果然有人在店门口候着,将她带进店,远远地引到离窗很远的地方坐着,随即有人给她送上她平素喜欢的饮料和点心。 阿俏的位置很好,在明亮处坐着的人不易发现她,她却能很好地观察坐在落地窗旁边的一大一小:沈谦与阮浩宇,他们两似乎谈得十分投机。 不多时,沈谦又叫过侍应生,命人去取了纸牌来,递给阮浩宇,然后两人开始一起玩这“九连珠”。 说来也奇,咖啡馆里除了沈谦和她们姐弟,再无别的主顾上门。整个一下午,馆里生意清淡,因而沈谦与阮浩宇也不怕打扰了旁人。没过多久,阿俏就听见阮浩宇提高了嗓门儿,显然是开始兴奋了。 大约是沈谦输了些钱给阮浩宇。 没过多久,风向渐转,阮浩宇从沈谦这里赢来的钱渐渐又全输了回去。可他又不甘心,明明见到沈谦才刚刚学会的玩法,而且玩起来也没见得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所以阮浩宇总觉得不甘心,沈谦曾经提出收手不玩,阮浩宇也不肯同意。 阿俏远远地看着,见阮浩宇招呼侍应生过去,要了笔墨,写了一张字条押给沈谦,没过多久,又写了一张押了给沈谦。 再过一会儿,沈谦看看时钟,提出他另有人要见,此刻暂且收手。阮浩宇还是有些不服气,嚷嚷着说他也已经发现了“门道”了,提出明天还来。沈谦经不起他软磨硬泡,最终同意了,阮浩宇这才悻悻地离开。 “阿俏!”沈谦望着款款走到他面前的女人,将两张字条推到她面前,“你的担心是对的。” 阿俏一看,两张都是欠条,一张上写着欠沈谦一千现洋,另一张上写着欠五千现洋,以他名下的阮家干股为质,保证偿还。 “他没当我是外人,所以觉得这点儿钱也就是左手进,右手出。”沈谦见到阿俏托着字条的手微微发抖,便开口安慰,“也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总觉得下一盘就能翻盘了。” 阿俏盯着这两张字条,也觉心里一团火渐渐起来:“现在的小孩子,几千现洋难道都不算事儿了吗?” 沈谦一挑眉:“可能是环境的关系,他周围的人提起钱来总是动辄成百上千,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自然不当回事儿。” 阿俏咬咬牙:“把自家的干股押出去也算了,他怎么就没把自己的性命给连带一块儿押上?” 沈谦见阿俏的激愤不大寻常,连忙开口问:“这话从何说起?” 阿俏无法解释,只能换个方法重新说:“在你面前,他自然不觉得你会拿他如何,他既能为你所激,也就能为旁人所激。可是旁人却不会像你这样,给他翻盘的机会。” 沈谦笑着说:“然而我也不会给。” 阿俏一愕。 “明天我有一桩要务,要离开省城两天,这小子明天过来,见到的人,只会是你!” 沈谦这样一说,阿俏立即明白了。 她抬头张望,发现这间咖啡店这时候终于开始有别的客人进来。 “奇怪了,难道,这外面的客人也晓得里面有人在玩纸牌赌|钱,所以辟易远避,不想进来?” 阿俏觉得这现象十分神奇。 没想到沈谦这时候欢畅地笑了起来,指着咖啡馆的玻璃转门,说:“你进来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挂着的牌子么?” 阿俏一怔,这才记起,她进来的时候,确实曾见到玻璃转门外面的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营业”。想必是她进来之后,侍应生就出去将牌子一翻,换成了“暂不营业”之类的说辞。 可是,这间咖啡馆,难道甘愿就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么? 这时候沈谦索性双手一拍,朗声说:“出来见见你们的新主家!” 听见沈谦这么吩咐,柜台后面的侍应生,厨下做着西点的厨子,一时全跑出来了,围着阿俏,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挨个儿做过自我介绍,然后朝阿俏鞠躬,纷纷说:“阮小姐,请多指教。” 阿俏惊讶不已,瞅瞅沈谦,送去一个嗔怪的眼神。 她猜想因为她的喜欢,和他们两人的渊源,所以沈谦干脆将这间咖啡馆盘了下来,送了给她,可这教她如何受得起? 果然不出阿俏所料,沈谦是这次回省城之后,听说这间铺面的老板有意转手,当即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并且将店面记在了阿俏名下。店里的这些人,从此以后,就都是阿俏的员工了。 难怪,他们肯无条件地听从沈谦的指示。 “我记得,你喜欢这间店的‘黑森林蛋糕’。”沈谦缓缓地说,“可我总觉得,你能想出比这更加精彩的点心。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盼着你能喜欢。” “我……” 阿俏张口结舌。 她能说不喜欢么?她对西点一直有兴趣,总想找个机会好好研习一下的。再者这间咖啡馆可以算是省城里最出名的一家了。关键这家店对他们两人的意义,更是无法言喻……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敏锐,送的一份厚礼竟如此贴合她的心意。 沈谦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知她心里所想,又猜她不好意思说,当即笑道:“不喜欢的话,也只有请你多多包涵,替我多照管照管。” 阿俏的一颗心登时柔软起来,听着这样动听的温柔言语,这样一份厚礼,该是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吧。 “至于明天,你这样对浩宇解释,他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沈谦将关于“九连珠”的小秘密一一说与阿俏听,并向她解释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是怎样的心性,能听进什么样的话。 “阿俏,我明天出门,你的安全,大哥会替我留意。万一有什么事,你直接去市府,提士钊的名字,自会有人带你去见他。” 沈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他把她带去见父亲沈厚,等于是昭告天下,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也意味着,她有可能因为他的关系,惹来无妄之灾。 “记住,任何事,都千万不要自己扛。一切有我。” 这段时间里沈谦始终握着阿俏的手,直到两人分别,才轻轻松开。 第二天,阮浩宇按时赶到咖啡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咖啡馆的旋转门一推,有人进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沈谦,而是他的姐姐,阿俏。 “三姐姐,姐夫呢?”阮浩宇强笑着,觉出点儿不祥的预感。 阿俏没说话,径直走到阮浩宇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淡淡地开口:“他今天,不会过来了。” “那怎么行?”阮浩宇急了,连忙说,“姐夫答应过的,我今天还要翻盘呢!” “翻盘?” 阿俏实在没忍住,冷笑出声,“浩宇,实话告诉你吧!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第187章 阿俏给浩宇将这“九连珠”的玩法掰开来揉碎了说,总算将这个弟弟说得明白了些。她疲惫地揉揉眉心,心想,要说通一个这样年纪的少年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九连珠”的牌戏看似简单容易上手,可规则中却含了两层奥妙:第一层,刚开始双方各凭运气,互有输赢,等到了其中一方使出第二层手段,便会让对方一直输,偏生这第二层的规则很容易能叫人一点点看破,所以一直输的一方会很不甘心,觉得很容易能够翻盘。 待到这时,好戏便会上演,一直赢的一方便收手不玩,对方自然不肯,这一方便许下承诺,邀对方第二天继续。等第二天输了很多钱的人再兴致勃勃地赶来,却发现人去楼空,之前输光的钱,签下的欠条,押出去的赌注……便一起付之东流,再也拿不回来了。 “不可能吧,姐!” 阮浩宇哀叫一声,被未来的姐夫给摆了一道,这小子现在又是愤怒又是沮丧。 阿俏一直板着一张脸,淡淡地说:“士安说过,这种伎俩,是上海滩上旁人早就玩儿剩下的,如今传到省城,专门骗你们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人。” 沈谦提醒过阿俏,千万不能再管浩宇叫做“小孩子”,要将他当个即将成年的年轻人来看待。 果然浩宇对这个称呼比较受用,只是依旧鼓着腮帮子不服气,说:“姐夫怎么能这样?” 阿俏一笑,说:“那你便仔细回想回想,拉你一起去玩这‘九连珠’的人,到底是怎样说,又是怎样行事的。” 阮浩宇果真仔细回想,不是带着狐疑的眼光瞅瞅阿俏。说着他突然一拉座下的扶手椅,起身说:“姐,你等着我,我去看一看。” 这也是沈谦事先预料过,嘱咐过阿俏的,该让浩宇亲自去看一眼。阿俏便没阻拦,阮浩宇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咖啡馆门口便自有人不露行迹地跟了上去。 阿俏只管在座位上,慢慢品尝店里做得最出色的那一款黑森林蛋糕,一面品尝,一面细想,比照中式糕点与西式糕点的口味异同。 没过多久,阮浩宇又一阵风地奔了回来,目瞪口呆地坐在阿俏面前,半晌才开口道:“姐,真的……不见了!” 阮浩宇跑去此前他们逃学出来玩“九连珠”的地方,只见到了他的几个同学,而此前邀赌坐庄的那个“庄家”已经不见了。阮浩宇匆匆一问,发现对方的手段与沈谦所说的如出一辙,将那几个同学身上钱财席卷一空之后,答允第二天来继续玩的,然而今天便凭空消失了。 他那几个同学,如今都正懵着,还有些兀自沉浸在虚假的希望里,觉得庄家只是偶尔有事,没能及时出现而已。 阮浩宇则彻彻底底被这“如出一辙”的骗局与手段而震惊了。 听见阮浩宇这么说,阿俏也不免暗自心惊。 若不是她巧合,在这里见到了阮浩宇逃学,又得沈谦派人将这小子找了过来,真真假假地给了阮浩宇一个“教训”,阮浩宇难免受骗上当这孩子,手笔也真大,竟然向沈谦借了六千大洋,而且还把自己名下的一成干股抵押出去。若对方是外人而不是沈谦,那阮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遭受挫折的阮浩宇沮丧非常,将头垂得低低的,额头几乎要磕在桌面上。 半晌,他忽然抬头,不服气地说:“可是姐夫更过分些!姐夫竟然让我,让我签了那些……借条。哼,要不是因为他是姐夫,我才不会……” 阿俏的声音里不带同情,淡淡地说:“你自想想,士安这人,你认识才第二天,你便那么相信他。若是换了旁人,也照样有办法,赢得你的信任,从你手里骗到这些,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阿俏将从沈谦那里得来的两张字条平摊在自己面前,静静地望着阮浩宇:“浩宇,咱家家底不厚,每一分钱其实都是家里人辛辛苦苦挣来的,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啊!” 既然不再把浩宇当小孩子看待,阿俏便与他说成年人之间该说的话。 阮浩宇低下头,重重地点了点,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说:“姐,我……我是看他们玩牌赢钱很容易,我这才想,想赢点钱……” 阿俏的身体往前倾,柔和地开口问:“你赢了钱想去做什么呢?” 阮浩宇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小声说:“姐……之前我很难过,我以为,我以为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了……” 他实在是怕,这个家转眼就分崩离析了,小小少年看不清自己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他这话一说,阿俏心里登时涌上了一股柔情,叹息一声才说:“浩宇,不是我们不要这个家,而是这个家,需要所有人一起维护才行啊!” 她说得温柔,全无责备之意,阮浩宇听得心里温暖,却将头深深埋下去,半晌,眼睛红红地抬起头,小声说了一句:“姐” “我该怎么办?” 阿俏则盯着他:“你知道该怎么办的,你只是碍于和那些同窗的情面,另外也怕学校的责罚而已。” 阮浩宇叹息一声:何尝不是这样。 “只是,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像你这样的年纪,应该懂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而不是让旁人替你承担。这件事到了现在,你还有路可退,逃学落下的功课你现补还来得及,可若是拖得久了,便会积重难返,难以挽救。”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阿俏在心里说,对浩宇来说是如此,对她而言何尝不是? “逃学本身确实很不对,但是只要你肯正视错误,虚心受教,回头功课也能跟得上,教员一样不会看轻你。士安就是个例子。”阿俏鼓励弟弟,帮他扫除归校认错的心理障碍。 果然,阮浩宇双眼一亮,握了握拳头说:“对!” 沈谦至今在他们学校都还像个传奇似的,这给了阮浩宇极大的信心。 “可是玩牌赌博,却是人生大忌!”阿俏话音陡然转得不客气,寒声说,“你想想,昨日你对面坐的不是士安,而是一个心怀歹意的,他只消拿着这两张借条,能对咱家做出什么样的事?” 阮浩宇将心一横,嘴一硬,说:“要真有这种事,爹娘姐姐就别管我,当家里没我这人就是了。” 阿俏登时一掌拍在桌面上,咖啡杯碟一时乒乒乓乓乱响,将远处的侍应生吓了一大跳。 “浩宇,你将这个世界想得太天真了。旁人完全可以用刀抵在你的脖子上,要咱家拿钱来赎你。咱家若是不赎,他们就可以要了你的命,反正你也只是个欠了赌债赖账的混小子,这种事儿,在黑道上太寻常了。” 阿俏森森说来,阮浩宇也吓了一条,伸手摸摸脖子,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正抵在脖子上。 “浩宇,你或许可以不理这个家,可是家里人却绝不可能不管你!” 阮浩宇见到姐姐眼里亮晶晶的泪水在滚来滚去,一下子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去摸手绢,递给阿俏。同时他心里也暖了好些还好,还好,家里的亲人,还是有人在关心着他的。 阿俏接了帕子,擦了擦眼角,这才低声说:“听三姐一句,牌戏赌钱,既帮不了你自己,也会有损咱家,但凡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好儿郎,便不要沾这些东西,将来你有的是机会为自己挣出一个将来。” “是!”阮浩宇点头应下。 这一对姐弟的谈话结束,阮浩宇盯着阿俏面前两张字条发愁这可都是他的亲笔啊,如果教爹娘知道了,他可就惨了。 “士安说,等你什么时候在学校的名头比他更响了,就还给你。” 阿俏补了一句。 阮浩宇凭空想象了一下,名气要比沈学长更响他再次愁眉苦脸地地下了头。 少时阿俏出面,陪着阮浩宇一起回到学校去。阿俏站在校门外,目送阮浩宇走到传达室,向里面的人鞠躬致歉,传达室的人便挥挥手,让他回学校里去。阮浩宇便回身冲阿俏挥挥手,脸上有点儿释然,转身回到学校里去。 阿俏这才放心,舒了一口气,自己回阮家。 沈谦这才刚离开一天,她便有些思念。阿俏一面走,一面有点儿脸红,原来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诚不我欺。 及至见到阮家那座高大的院门,阿俏便振作精神,她心里盘算了好久,该怎样向家人摊牌。 旁人不用说,阮清瑶是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但可惜阮清瑶说话没分量,而且她自己的终身还未定。 所以当务之急,阿俏得再在自家里争取几个盟友,自己的小家站在一个壕里,才能火力一致对外,去对付族里那些苛刻的族长和族叔。 阿俏打算先把宁淑争取过来,然后再通过宁淑去影响阮茂学。如果爹娘都支持自己,祖父那边,应该就好说些。 她一回家,正巧宁淑与阮茂学都在。可是两人坐在花厅里,却彼此一言不发,各自看着报纸。 阮茂学的眼神一直朝宁淑那里溜过去,宁淑却始终聚精会神地当真在读报纸。 阿俏各自招呼一声,宁淑淡淡地点了点头,阮茂学却不耐烦地问:“这个点儿才回来,你这大半天的,都上哪儿去了?” 他故意对阿俏恶声恶气,其实是想逗妻子说话,哪怕妻子骂他两句、呛他两句也好,宁淑却压根儿不理会。 阿俏一想,这是怎么了,又在冷战了?而且看起来,是阮茂学的错? 她见势不妙,随便敷衍阮茂学几句就溜,先溜到姐姐阮清瑶那里去打听消息。 “什么?爹真的……分了一成干股给常姨娘?” 阿俏真的惊了,“不是原来只说是用干股的分红去养常姨娘么?” 阮清瑶摇摇头,说:“今天我去公证处查了文书,确实是已经转到常姨娘名下了,而且委托了常婶儿,可以代为处置……” 姐妹两人相对无语,都不知这个爹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如今阮家的干股,阮老爷子手上有三成,宁淑手里还剩二成,阿俏与阮清瑶各自有一成,阮茂学则将他自己的三成干股分给了阮浩宇和常姨娘各一成。 “娘知道了这件事,觉得爹还是放不下常姨娘,所以就又生气了呗!”阿俏想了想,理出了思路。 “不止,”阮清瑶阴阴地笑,觉得妹妹还是太年轻和善了,“是常姨娘在外头放了话,说妈手里现在还有两成干股,比爹还多一成,这个家里是阴盛阳衰。外头起了这种闲话,已经都传到市府爹的同僚那儿去了。爹回来将这事儿一说,满以为妈会和他吵一场的,岂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吵也吵不起来,分又分不掉,住在一个屋檐下,这种关系叫人难受之至。 阿俏无语地摇摇头,说:“的确是太过分了。” 明明是常姨娘骗去了阮茂学手里的一成干股,才让阮茂学手里的股份比宁淑的少的,常姨娘竟然还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这阮茂学,难道耳根子这么软,非要纵着常姨娘? “你和士安的事儿,赶紧去和娘说,回头娘把她手里的股份转给你,你手上一共三成,在家里有底气,好说话。” 阿俏听见二姐这样说,扭头看看清瑶,问:“你不介意?” 阮清瑶一扁嘴:“我介个什么意哟!家里的生意我又插不上手,一时半会儿又嫁不掉,一成还是两成干股,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 阮清瑶如今也大方了,丝毫不讳言她“嫁不掉”的事实。 阿俏点点头,打算按原计划先去找宁淑。宁淑应该大致已经猜到她的事,只是还不清楚沈谦的确切身份而已。 她刚从阮清瑶的小楼上下来,就见小凡奔来招呼她:“三小姐,三小姐,您可回来了。老太爷找您要说话呢!” 阿俏一怔,忙问:“说了是什么事儿了么?” 小凡笑嘻嘻地摇摇头,说:“这我哪儿知道?老太爷在书房等着您。” 阿俏“嗯”了一声,故意慢慢地往书房晃过去。她原本的计划是先向父母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然后再攻克阮老爷子。她本能地觉得,阮老爷子可能会非常难应付。 岂料计划没有变化快,她如今意识到,很可能,她需要先向阮老爷子摊牌。 阿俏磨磨蹭蹭地来到书房,开口叫了一声“爷爷”,她可是想了一路的说辞。 阮老爷子的书房依然如旧,墙面上挂着那幅“知味”的中堂,桌面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只红木匣子摆在书桌上最打眼的位置。 阿俏突然灵机一动,向阮正源打声招呼:“爷爷,我可以看看这只匣子里的东西吗?” 如果她记得不错,这只匣子里装着她的胎毛笔,和她满月时与父母一起照的相片。当初阮清瑶曾在祖父这里看到,弄错了她的出生年份,才生出了对宁淑的误会。 阮正源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阿俏谢过祖父,从红木匣子里取出当年曾经见到过的照片,仔细地去看题款后面小小的一行日期。 她出生的年份完全没错,所以,难道是阮清瑶当时眼瘸,将照片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年份都看错了? 她再仔细看看,又觉得年份上依稀有一点点涂改摩擦的痕迹,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片刻,只听阮正源突然开口:“阿俏!” 阿俏吓了一跳,赶紧将东西都放回那只红木匣子里,将匣子扣好。 阮老爷子此时此刻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完全没在意阿俏的动作。 “阿俏,”老爷子缓缓睁眼,望着她,开口询问,“‘五福酱园’的生意,可还好吗?” 听见阮老爷子这么问,阿俏心里一阵狂跳。 她曾经想过她的生意可能瞒不住精明的老爷子,只是阮正源这时候陡然问出来,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此刻只能勉强应道:“还……还成吧!” 一句话开口,阿俏就觉得自己已经落了下风。 她哪里是来摊牌的? 她手上的牌面有多少,对方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了。 第188章 阮老爷子只说了一句话,阿俏就知道她必须重新考虑摊牌的方式了。 听老爷子的语气,她如今将“五福酱园”经营得风生水起,老爷子知道得一清二楚。阿俏暗自猜想,可能其他的事,老爷子也未必便不知道吧。 于是她选择了开门见山。 “祖父,我记得上次舅父舅母过来省城,您曾经对我的婚事提过一些儿意见。” 阿俏胆子够大,竟然能在祖父面前直接开口提自己的亲事。然而阮正源却好像并不意外。 老人家微微抬起眼皮,温煦地笑着:“怎么,咱们的阿俏对宁家儿郎求亲之事,现在还在耿耿于怀?” 阿俏立即被噎了噎。 这话是反话,如果她的意中人真的是宁有信,她又怎么可能一直忍到现在? “也……也不是,”阿俏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始吞吞吐吐,表现得像是一位怀春少女,多少心事,欲说还休,“阿俏只是想问祖父,万一……万一以后阿俏遇上了心仪的人呢?” 再心仪的人,听说阮家的条件,也会被吓走的。 她那位祖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说来说去,祖父也是为了你好,为了阮家好。” “你想想,祖父眼看着你练成一身好厨艺,烹得一手精妙的‘阮家菜’,却嫁入别家,不能将这阮家的绝艺传承下去,而是终日将手艺消磨在寻常人家的灶台旁边,相夫教子,操持一日三餐……祖父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痛不已。” “若是真有这个诚意来娶你,就应该能谅解我们阮家的这一点苦衷吧!” 阮正源说得看似入情入理,更加尝试着以情动人,老人家精明的目光则始终在阿俏面孔上转来转去,想看她是什么反应。 阿俏抿了抿嘴唇,随即仰起脸望着祖父:“可是为什么,女孩子嫁了人,就不能传承家传的手艺了呢?” 阮正源万万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身体微微震了震:“阿俏,你若嫁与旁人,姓了旁姓,又怎还是阮家人,又怎能传承‘阮家菜’?” “你难道不记得了么,‘阮家菜’离了阮家,离了咱们的与归堂,离了金丝楠木厅,离了阮家的翰林底蕴,便不再成其为阮家菜。即便是你,你也须记得,你的一手厨艺,是阮家给你的,是阮家造就了你!因此你必须……” “生是阮家人,死是阮家鬼!”阿俏冲祖父微笑,“爷爷,你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个吧!” 阮正源适时地闭上了嘴,聪明人之间,有时不需要太多言语来往,彼此的心思,大家都摸得清楚。 “可是爷爷,您也应该看到,时代不同了,现在早已经不是前朝,‘翰林’这个官职早已经不存在了,市面上新的口味,新的菜式层出不穷,如果不能时时加以改良,旁人恐怕早已忘了什么是‘阮家菜’了。祖父,我以为如今的‘阮家菜’该是跟人走,有人在,菜式才能发扬光大。” “阿俏,你想说什么?”阮老爷子的胡子翘了起来,言语里有些激动。 让阮家保持了数代的传统,跟着她这么个小小女孩儿走,阿俏,这也,太狂妄了吧! “爷爷,我不会背弃阮家,”阿俏朗声说,“但我也不能让阮家背弃我!” “我不想被旁人安排,抛费我的大好时光,在阮家枯守一生。这辈子,我是一定要走出去的。”阿俏终于讲话说得明白,“但我并不希望‘阮家菜’就这样被我甩在身后,如果有两全之策,我一定会选这个两全之策。” 只是阿俏忍住了没说,如果此事不能两全呢? “你是说,你一面要外嫁,一面要把持家里的生意?”阮老爷子陡然悟了阿俏的意思,同时抬着一对小眼,望着孙女。 “是!”阿俏点点头。 “这个……”老爷子有点儿烦闷,显然阿俏抛出的这张底牌是老爷子此前没料到的。 这个法子一点儿也不合常理。 如今大多数人家的生意,传儿不传女,守在家里的姑奶奶都不能接手,更不用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然而阮家的情况却有点儿特殊。 阿俏现在是“阮家菜”的顶梁柱,这一点在省城人人皆知。一旦她放手不管,“阮家菜”就算还在与归堂的金丝楠木厅里坚守着,外人是不是还会认同并追捧……谁都不得而知。 所以阮老爷子一转念,言语就软下来几分,“阿俏啊,祖父必须说,这个办法,并不是不可行,只是你要说服的,并不是祖父,而是族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才是。” 见祖父放软了身段,阿俏也跟着柔和:“爷爷说的是,可这其中还需要祖父出面,帮着周旋才行。” 她自此至终,还未有一个字提过沈谦或是沈家,她不想一上来就先用一个“沈”字来压人,总想着先尽力说服祖父,待大家都能认同她的观点之后,再将“喜讯”告诉家人。 阮正源凝神想了片刻,点点头说:“理是这么个理儿。” 阿俏见她一番言语竟然说动了祖父,登时暗暗欣喜,眼里也流露出雀跃之意。 老爷子都看在眼里,只不动神色,一面点头一面对阿俏说:“要说服族里,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你最近最好能替族里做一件大事,或是给阮家帮一个大忙,或是对阮家有恩,那么我们在族人那边,也会好说话一些。” 阿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不大明白阮正源是什么意思。 只见阮正源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递给阿俏,说:“你看看这个。” 阿俏见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烫金大帖,待她将上面的文字看过,迟疑着抬起头问了声:“收酒?” “是啊!”阮正源悠悠地叹了口气。 “任帅好酒,人所共知,现在收酒收到本省来了。听说近来本省好多藏酒的人家都开了酒窖,将多年珍藏双手奉上。” 阿俏随即将那张帖子往桌面上一放,淡淡地说:“爷爷,这个和咱家,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他们阮家又不藏酒。 再者经过“仙宫”那桩事之后,她对邻省任帅任伯和的印象差到极点:明明是一省长官,却只晓得为了一己之私争权夺利,丝毫不顾升斗小民的死活。如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在四处收酒。 “有关系,”阮正源盯着阿俏,“两个钟头之前,任帅的下属还来咱家问过,正巧你不在。” “是什么事?” “辨酒!” “辨酒?” 阿俏惊讶极了。 “事情是这样的。”阮老爷子缓缓开口解释。 原来是任帅派人在本省买到了三样陈年老酒,但是据售酒之人言道,这酒从酒坛中倒出的时候,酒标已坏,无法辨知这样的好酒究竟是哪一种。任帅对这三样好酒颇为喜爱,但是派人在省城中走访多日,始终寻不到能辨出这酒的人。因这些都是陈年的老酒,所以任帅的下属想了个折儿,询问省城各家经营超过二十年的酒楼,寻访能够辨出这些老酒的人。阮家则因为经营了多年的“私房菜”,也被人问到了。 “如果哪家应了,会有人带了酒的样本上门。若是能辨出,则有重酬。”阮老爷子淡淡地转述。 “可是爷爷,咱家应该不在意什么重酬吧!”阿俏疑惑地询问。 “不在意!”老爷子平直地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沈督军近来一直不在省城,而任帅却在……” 什么? 阿俏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沈厚在昆山,表面务农,暗地里指挥,这是机密要事,不能透露。可是任伯和怎么会趁这个时候到省城来,这难道不是想要鸠占鹊巢么? “……在省城外的温泉别墅……”老爷子说话总是一顿一顿的。 阿俏这才记起,依稀听人说过,“仙宫”之后,任帅在省城近郊汤山一带,在修建别院,这如今是修好了? “……叫做‘玉蚁山庄’。”好在老爷子这回总算全说完了。 “叫‘玉蚁山庄’啊!”阿俏有点儿出神,“玉蚁”这个词儿在古代就是酒的别称代指,这位任帅将自己的温泉别墅命了这个名儿,看来是真的非常非常爱酒。 “阿俏,你也知道的,时局不稳,将来不知道这座城姓‘任’还是姓‘沈’。所以,祖父想,你若是有这个能耐,不妨出面,尝试辨一辨这三种酒。能试出来,将来阮家也许能多一条门路也未可知。” 老爷子精明,当墙头草也能说得这么动听。 阿俏凝神,然后抬头问祖父:“真的就是辨酒这么简单?” 阮正源点了点头。 阿俏则低头想了一阵。她耳边响起沈谦的提醒:凡事切莫自己去扛,有事的话及时送消息给沈谨。 她又抬起头:“您真的觉得,这件事,对阮家如此重要?”重要到能令阮家放弃那些虚伪的规矩与传统,答应她的条件。 阮正源点点头,“是,尤其考虑到你父如今尚在市府任职。若是省城当真变天,我们阮家,应该能通过此事,保留一个门路。阿俏,届时我会请族长和几位说话有分量的人在场。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当场向他们提。” 阿俏将前后因果尽数想过几遍,终于点了头。阮正源的话她并不全信,可是阿俏却觉得有必要由自己来争取一回。 “若是任帅的人只是前来阮家,在家里当面试酒,我确实可以尝试。” 阮正源听见阿俏答应了,登时喜上眉梢,连连点头,说:“好,既是如此,那祖父便去安排,你等消息便是。” 消息第二天就到了,小凡到阿俏的小楼上来报信,“三小姐,以前家里来过的客人也多,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老太爷、二老爷还有族里的那些爷们,全去前厅迎着了。” 小凡口中的“前厅”,指的就是与归堂。前来享用“阮家菜”的客人们从阮家大院南面的正门入内,进的就是这座大厅。 阿俏连忙指挥小凡帮自己更换见客的衣裳,然后匆匆下楼,来到前面与归堂。 与归堂这里,阮家的确摆出了大阵仗。除了老爷子阮正源和二老爷阮茂学以外,族长阮正泓、老一辈的阮正洲,年轻一辈的阮茂祥等人都来了。 阿俏有些不解,虽然阮正源曾经答应过她,可是她却没先到,阮家真的这么多人一起出动试酒这种小事,难道任帅还会亲自来吗? 待到进了与归堂,阿俏才发现,任帅派来试酒的,还真不是什么小人物,这人阿俏也打过交道,却不是本省人士,而是邻省那位神通广大的参谋何文山。 “何参谋,你好!”阿俏见到来人,心里就填着一团怒火,眼神里也多含几分凌厉。“仙宫”的梁子还没了结,这人今天竟敢上她阮家的门,这脸皮,真是要多厚有多厚啊! “鄙人今日来府上拜会,是专程来见三小姐的。”见到阿俏,何文山并不起身,反而态度温和地向她微微颔首致意,似乎两人此前从来没打过什么交道,“仙宫”那件事,根本就不曾发生。 倒是原本坐在何文山下首有一人,“啪”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冲阿俏点头致意之后又“啪”的一并脚坐了回去。 阿俏见到这人,心底立即暖了暖来人是沈谦的大哥沈谨。只是她还没弄明白,何文山和沈谨怎么就会联袂到阮家来的。她此前并未特别通知沈谨,沈谨会出现在这里,到底是因为何文山,还是因为她啊! “辨酒这一件小事,竟然劳动了何参谋与沈公子两位大驾,真是叫人意想不到。”阿俏淡淡地说。 何文山摇摇头,表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沈谨则一直皱着眉,望着阿俏,不言不语。 “我们阮家的三姑娘已经到了,何参谋,您这就请吧!”最急功近利的不是别个,而是阿俏的族叔阮茂祥。 阿俏登时转过脸,往阮茂祥他们几位长辈那里看着。阮茂祥根本没在意她的眼光,只管一脸谄媚,冲着何文山直笑。 阿俏一扭脸,望着自己的祖父阮正源,阮正源则缓缓点头,示意他已经事先将这事情的利害都与阮家族人说过了。 何文山却压根儿不搭理阮茂祥这等人,他只是一挥手。立即有随从过来,递上一个托盘。阿俏定睛细看,只见托盘里三只瓷杯,里面各自盛着少许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漾。 “这就是阁下广撒帖子,请人辨识的三样老酒了?”阿俏探头朝杯中望去,好奇地开口,口气宛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的确如此,”何文山答道,“鄙人的确曾经听说过阮小姐与惠山的渊源,惠山向来出产好酒,所以鄙人一听说阮家应了帖子,立即冒昧赶来,请阮小姐试一试,辨一辨这三种酒。” 惠山脚下的“天下第二泉”,所酿的惠泉酒享誉海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阿俏在惠山住了多时,的确对惠泉酒熟稔得很。 何文山一面说,阿俏一面听着,抬眼就见到沈谨立在对面,突然给她使了个眼色。 这是在提醒她…… 阿俏听着,向何文山点了点头:“何参谋,您的来意我尽明了了。只是我不过年轻弱女,见识浅薄,我实在并没有把握,一定能将阁下今日带来的这三样酒完全辨得清楚。” 何文山点了点头,似是早已预见阿俏会这么说。“不错,阮小姐说得没错,只不过这是任帅的一点念想,我等也并非强求,请阮小姐尽力一试便是。” 他口中提了“任帅”二字,沈谨的眉头便一蹙,阮正源轻轻地咳嗽了数声,而族长阮正泓则在旁边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三丫头”,欲言又止,似乎阿俏能在任帅跟前给阮家争脸,阮家什么都能答应她。 阿俏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回头冲何文山看了一眼,说:“那……那我勉力一试,若是辨不出来,请参谋大人千万勿怪。” 说着她移步上前,轻轻托起左首一盅,低头凝神往酒盅里望了望色泽,接着低头去闻了香气,到这一步她已经完全能辨出酒盅里的就是惠泉酒,可是她依旧不敢托大,低头饮了一口,闭目慢慢细品。 “惠泉酒。”阿俏朗声答道。 何文山不动神色地点点头,小声问:“姑娘可辨得出这是藏了多少年的?” 阿俏似乎有些没把握,抿了抿嘴,迟疑着答道:“十年陈。” “好!”何文山这时候竟然站了起来,双手鼓掌。“这的确是十年陈的惠泉酒。” 到此刻,阿俏心里雪亮,知道这所谓的“酒标已坏”云云都是假的。这何文山,上她家来要她辨酒,真实的目的怕是想要测试她究竟能不能识酒。 所以一上来才是“惠泉酒”这样既知名又好辨的酒浆,她若在这里就装腔作势,假装没辨出来,恐怕阮家上下立刻会有麻烦。 她说出“十年陈”三个字的时候,阮正源与阮家的族人都松了口气,而沈谨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第189章 “阮小姐果然好本事,”何文山坐回椅中,点点头肯定了阿俏的答复,接着指向另外两盅,道:“请” 阿俏伸手便取了第二盅,见酒盅里酒浆清澈,呈淡淡的棕黄色,她再低头闻那酒香,觉得酒气清,尝之则酒味鲜爽,非常独特。 “这该是吴江的吴宫老酒,但若参谋大人要问几年窖藏,我还真说不上来。吴宫酒鲜美,很少人将它藏个十年八年,一般五年以内就饮了。所以这……” 阿俏抬头看看何文山,见他已经闭上了双目,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似乎听着阿俏说话,是在听小曲儿一般。 阮正源与阮家族人几个相视而笑,沈谨的眉头却拧得更紧。 阿俏不管何文山如何,自顾自去取最后一盅,她一看盅里呈现焦糖色的酒浆,就已经大致有数。可她却不说,只管冷不丁抬起头,看向沈谨,问:“沈大公子,上我家来请人辨酒这一出,阁下也是应邻省任大帅之邀才来的吧!” 沈谨一怔,点点头。 阿俏不再言语,只管闻了闻最后一盅,然后回头看向祖父,说:“我需要人帮我温酒。” 她的话音刚落,何文山就睁开了眼。 “何参谋大人,”阿俏向何文山解释,“这一盅是绍酒花雕,该是窖藏了十年以上,但若是不温这酒,我可没法儿辨出准确的年份。” “好!”何文山轻轻拍着椅背,“鄙人便拭目以待。” 阮家是饮馔之家,温酒的器皿都是全的,瞬间就有仆下领命,转眼的功夫那成套温酒的锡器就送了上来。 阿俏加了些热水,将酒盅里的酒浆倒进锡壶,酒的温度一提高,浓郁的酒香立即被逼了出来。 “十五年的陈酿,用热力一逼,酒香四溢,然而酒味会略有折损。”阿俏耳边记起外祖父宁老爷子当年教她的话,自己则将锡壶里的酒浆倒出一半回酒盅里,抿着唇慢慢品了。 “……而二十年的陈酿,酒香虽然馥郁,可是相形之下却显得芳华尽敛,然而酒浆本身则更显醇厚,所谓大器晚成、大音希声是也。”宁老爷子当年教她品酒,也一样是在教她做人。 阿俏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那酒浆送入口中,沈谨在一旁,看着她那对红唇缓缓饮酒,始终显得很紧张。 “二十年陈酿的绍兴花雕。”阿俏最终吐出这几个字,扭头看向何文山。 “好!”何文山双手鼓着掌起了身,“不愧是阮家的小姐。” 阿俏却一板一眼地解释:“参谋大人,您可能误会了,我这辨酒的能耐,不是源自阮家,我外祖姓宁,是浙西宁氏的一支。这品酒辨酒的本事,都是外祖父教给我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一旁听着的阮家族人都涨红了脸有点儿讪讪的,然而祖父阮正源却乐呵呵地坐在椅上,不以为意。 “不管是谁教的,阮小姐,您这手辨酒的本事已经教我何某人大开眼界了。天色已经不早,阮小姐这就跟我和沈大公子一起,走这一趟吧!” 何文山这话说出来,与归堂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辨酒就辨酒,怎么还要带人走? 这时候与归堂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小凡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二太太与二小姐有请沈大公子入内叙话。” 沈谨“嗯”了一声,推桌起身,硬梆梆地迈步。何文山“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原来你们沈阮两家,也似‘通家之好’一般呀!” 他特地强调“通家之好”四字,别有深意。 站在阿俏身旁的阮茂学赶紧低头谦虚:“哪里,哪里。不过就是鄙人的长女与沈大公子年纪相近,又是校友,彼此认识而已。” 阿俏灵机一动,便借口要再去换身衣服,赶紧随在沈谨身后,一起溜走,溜到后堂去见宁淑。 宁淑此刻与阮清瑶在一起,阿俏看看阮清瑶的神色,就已经知道她早已将自己和沈谦的事儿告诉母亲了。如今宁淑既知道了阿俏和沈谦的事儿,也知道阿俏与沈谨将来会是什么关系。 “士钊,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就和那个什么参谋混在一起,还到咱们家来了?” 阮清瑶一面坐在宁淑身边嗑着瓜子儿,一面随随便便地问沈谨。 “这说来话长,我本来想劝三小姐不要去的赴宴的,唉……宴无好宴。”沈谨有点焦躁,顺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军帽。 “什么,什么宴无好宴?”阿俏还没能闹明白,“感情刚才何参谋要带我走,是去赴宴?” “是!”沈谨无奈地点点头。“就今儿个晚上,任大帅在玉蚁山庄设宴,名义上是邀请我父,其实是请了本省各方面的要员。任帅今日设宴,用的名头就是品酒。因任帅好酒,近日更是在省城里搜罗了不少,所以何文山专程出来寻能试酒的人,其实他早就选中了三小姐,只在等阮家点头……” 阿俏紧抿着双唇,紧紧地盯着沈谨。 何文山那人极不可信,她知道。然而沈谦交代过的,外事不决问沈谨,眼下沈谨却也深陷此事之间,看起来他比自己更难脱身啊! “若是真无法拒绝,那就去!”阿俏开口,试图安宁淑的心,“就算是任帅设宴又如何,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任帅难道还能吃人不成?” 她还故意抬头问沈谨:“你说是不是呀!” 沈谨挠挠头,迟疑地说:“可是那‘玉蚁山庄’,那‘玉蚁山庄’……” 他本想说,那“玉蚁山庄”,可还真不能够算是本省的地盘。玉蚁山庄是任帅刚刚改建成的温泉别墅,里面安排布置的全是他自己的人。 沈谨还未说完,宁淑已经断然开口:“沈大公子,敢问有没有办法,可以让阿俏别去的么?”她说着,免不了用怨怼的目光瞅瞅阿俏,心中大约是在想,看你在人前显摆本事,这下可麻烦了。 阿俏却心知早先何文山送上来的那三盅酒,就是暗中挖了坑的,她若真的故意隐藏本事,回头何文山找起阮家麻烦,事情恐怕更棘手,只是这些事儿没法儿在这会儿功夫向宁淑解释。 沈谨为人硬朗直率,听见宁淑这么说,很是为难,却也只能老实地摇摇头,对宁淑说:“二太太,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三小姐应邀去了可能还好说,若是不去,阮家与我,恐怕都会很为难。” 阿俏听到沈谨这么说,心里已经做了决定,赶紧去自己屋里换了出门的衣衫,再赶回花厅里,见到父亲阮茂学已经回头来劝宁淑,只听阮茂学小声说:“今儿这么好的机会,阿俏可以在本省督军和邻省任大帅跟前露脸,到场也大多是达官显要,回头谁要是看上……那咱们阮家不是跟着一起鸡犬升天了么?” 感情这位……是要卖闺女么? 宁淑一掐阮茂学的胳膊:“你在瞎三话四什么,阿俏不是已经……” 她一转念,改口道:“我就是担心这个,阿俏一介未出阁的女孩子,独自去了那等陌生的地方,又没有父母亲人陪在她身旁……” “你才在说胡话呢!”阮茂学毫不客气地掐回去,“你刚才在外面可是没见着,那何文山何参谋的样子,”他随即压低声音,“不论是外省的何参谋,还是本省的沈督军,就凭我们小小的阮家,谁都惹不起。你别只紧张阿俏一个,你再想想浩宇,想想咱们这一大家子……” “这样吧!”原本一直静默着候在花厅里的沈谨这时候突然开口了,他说,“阮太太,您看这样好不好。三小姐的安全请二位放心,全都包在我沈谨身上。今天虽是晚宴,可是品酒的环节会在宴会一开始立即进行。三小姐只消露一回脸,我就立即送她离开,那时我会立即打电话给二太太。玉蚁山庄在汤山一带,我会派车将三小姐送到城西聚宝门,二太太届时在聚宝门等候便是。” 宁淑心里一盘算,心想怕是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她终于点了头,正色对沈谨说:“大公子,请您务必记住一点,阿俏是我的女儿,今晚无论多晚,我都会在电话旁彻夜守候,请你万勿辜负我为人母的这一颗心。” 沈谨没说什么,“啪”地起身立直,向宁淑行了一礼,随即向宁淑与阮茂学告辞,与阿俏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与归堂那里过去。 两人走在阮家那段“风雨廊”里,沈谨突然听见阿俏的声音在背后低声响起:“大哥” 沈谨的脚步就顿了顿,他曾得沈谦托付阿俏的安全。沈谦与他,是名义上的亲兄弟,血缘上的堂兄弟,阿俏理所当然地该叫他一声“大哥”。可是他却左右为难,不知是否能确保阿俏平安无事。 “士钊大哥,其实今天晚上,真正身处危险之中的,不是阿俏,而是大哥你,对不对?” 沈谨足下一顿,万分讶异地回头,看着阿俏,想说什么,似乎又没法儿说。 阿俏望着他微微一笑,摇着头说:“我没什么,大哥且放宽心神,一切都会好的。”说着,她走在沈谨跟前,引着沈谨穿过那扇风雨廊。 沈谨睁圆了眼,愣了半晌,才赶紧跟了上去。 是沈谨那一句“宴无好宴”提醒了阿俏。 当初邻省的任大帅与沈督军谈“合作”不成,几乎动武,箭在弦上之际,被人盗去了兵力分布图,并破译了密电的加密方法,无奈之下只得暂退。本省督军沈厚也并未追究。双方的矛盾,看似就此消弭, 可是这没过多少时间,任伯和已经卷土重来。今天晚上他在“玉蚁山庄”宴请,听何文山说,是邀请了督军沈厚。 可是阿俏知道,沈厚是不会出现的。代父前往的,会是大哥沈谨。 此刻身在风口浪尖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沈谨。 如果今晚任系与沈系当真谈不拢再起纷争,沈谨首当其冲,会作为沈厚的“长子”被任伯和扣押。而沈厚那边,也不是没有可能,会为了“大局”而舍弃沈谨,毕竟只是养子,身份比不得沈谦那样金贵。 如今阿俏状况比较尴尬,沈谦曾经托付沈谨保护她,而沈谨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那一个,要沈谨此刻为了维护她而与何文山起冲突,那真是强人所难了。 权衡利弊,阿俏当即决定跟随沈谨前往玉蚁山庄。一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二来她终究不能一辈子生活在宅门里,永远守着自己那一点小小的悲欢,她总要自己走出阮家的。 当她见到身处危局的沈谨,尚且在一力向宁淑保证自己的安全时,阿俏就决定了,她这一去,至少不会令这么多人同时为难。 然而去了玉蚁山庄,就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何参谋何文山立在与归堂里,见到沈谨与阿俏两人出来,何文山冲着阿俏连连点头,赞道:“没想到阮小姐于那琼浆玉液上如此在行,这般穿戴起来,也如芙蓉出水,令我何某人眼前一亮。” 阿俏脸登时一黑,没接茬。何文山知她记起了“仙宫”那一晚的事,赶紧又补了一句:“阮小姐放心,这一次,真的只是品酒。” 阮老爷子阮正源则起身郑重托付何文山多“关照”阿俏,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何文山、沈谨与阿俏三人一起,出了阮家正门。 这座正门,乃是阮家先祖当年高中探花,大开中门接旨的那个正门。平时阮家人都从盐阜路上的那个门户出入,这条路是专门留给上阮家享用席面的客人享用的。 阿俏身为阮家的女儿,还从来没有享受过从正门而出,有司机上前为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的待遇。于是阿俏在后座坐了,何文山与沈谨谦虚了一阵,由沈谨坐了后座,与阿俏并肩,何文山坐在前面副驾上。 “阮小姐家学渊源,该知道‘玉蚁山庄’是什么样的地方吧!”何文山坐在前面,抬头望着后视镜中后座上的两人。阿俏神态自若,倒是沈谨看上去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偏过头望着窗外。 阿俏点点头,冲前面何文山笑道:“想必是任帅好酒,才会给自家私邸起这样一个名字。” “玉蚁”原本是指酒上浮沫,洁白细小,如玉蚁一般,后来用以代指美酒。那任伯和肯用这样一个名号来命名这座山庄,对美酒佳酿的喜好,可见一斑。 何文山点点头,大声赞道:“说得不错,这的确是大帅在贵省宝地刚刚建成的新产业。” 阿俏闻言心想,果然是任伯和的私邸。难怪那时沈谨欲言又止,看起来在“玉蚁山庄”任帅的势力可以一手遮天,恐怕这还真不能算是什么本省的地盘儿了。 一时汽车出了聚宝门,阿俏往车后往往,见天色渐晚,夜幕开始渐渐降临。然而他们所行进的这条公路上,前前后后有不少汽车,都是往一个方向过去。想必任帅邀约,这座省城里,也有很多人与她一样,身不由己,不得不去。 到了“玉蚁山庄”门口,阿俏只见关卡岗哨重重,前方有路蜿蜒而上,那“玉蚁山庄”坐落在汤山高处。眼看着离山庄建筑还有两里地,阿俏已经数着过了两重关卡,她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头,谁知这小表情被坐在前面的何文山见到,不免笑道:“阮小姐难道是觉得这‘玉蚁山庄’名不符实么?” 阿俏赶紧凑趣,说:“这我哪里敢,只是见到这座山庄规制宏大,不免也心生期待,想见到任帅私藏的好酒,肯定不止我下午所品的那三种这么简单了吧!” 何文山闻声就笑了起来,他即便是朗声而笑,笑声里也带着阴柔。 “对了,我此前忘了说了,我只懂得品黄酒、米酒,北方的蒸馏酒,我一概不懂,品不起来,那……那我眼下想要回头,那还来得及么?” “回头?”何文山笑着回过头来。 “阮小姐,我劝你,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有好几处关卡,用的都是任帅的私人。若是没有任帅的手令,保管你进得去出不来。我看你花容月貌,若是惹恼了这些荷枪实弹的守卫,一条小命白白葬送在这里,就太可惜喽!” 听见这些,阿俏忍不住与沈谨对视了一眼。沈谨不善作伪,此刻面上表情更加凝重,心想,任伯和建成这处“玉蚁山庄”不到半月,竟已经营成这样壁垒森严的地方。看起来这位“任帅”在本省花了不少心思经营,如今更俨然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可是当沈谨别过头望向道路一侧,心里却在想:弟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怕。他联想到以前与阿俏打交道时候的情形,忍不住也觉弟弟沈谦的眼光蛮独到的。 只听前面何文山回答了阿俏的问题:“术业有专攻,这倒是不怕的。被任帅请来辨酒的,也不止你一人。不过,任帅最喜的就是精酿的黄酒、米酒,想必会对阮小姐的本事十分倚重。对了,阮小姐,你的酒量如何?别回头试了两盅酒,就先醉了过去,山庄人手杂,地方也大,怕是找不到妥帖的人伺候你。” “这倒不用参谋大人担心,”阿俏平静地回答,“我长这么大,还未醉过。” 何文山当即说:“看不出来,还真恁地有信心啊!” 阿俏也不解释,暗自别过头去,欣赏车窗外的风景。这时夜幕已临,汤山那高低起伏的山峦在远处天地线上划出一道暗影。前方的“玉蚁山庄”正灯火辉煌,似乎还能听见山庄里人声鼎沸,极是热闹。 第190章 待车开到山庄正门前,何沈二人与阿俏一起下了车。司机则驾车沿山庄前的道路绕到后面车库去。阿俏的身后不远,又有岗哨与兵丁戍卫。 阿俏只听背后有人带着不信轻声唤道:“阮小姐?” 阿俏一回头,见是容玥。 容玥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与上官文栋一起在自己购置的私宅内长住,生计不愁,自然是久已不抛头露面,在外献唱的了。 然而此刻的容玥竟然背着她那柄琵琶,正拎着琴架曲谱之类,快步走过来。 阿俏自然而然地走上去帮忙。只听容玥压低了声音问:“这种地方,你怎么也来了?” 阿俏苦笑一声:“没法子,身不由己。” 两人相对无言,同时想起“仙宫”那次的慈善晚宴。只是当时容玥得孝敬背后金|主,而阿俏则是为人所骗,误入险境。 然而这一次,阿俏瞅瞅,见容玥背后,上官文栋正苦着脸,手中提着他常用的相机,他背后则有几名守卫推搡,告诉他不许拍摄这“玉蚁山庄”的外观,命他赶紧进大厅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容玥叹了一口气,在阿俏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那口子,心气儿太高,按我说的,只我一个人来,伏小做低,弹唱几曲,便也罢了。可是他非要来,无论见证什么,都会想一切办法,将报道送出去……可是听说那任帅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若是沈督军在此,恐怕还任帅会给几分面子,眼下沈督军却不在……” 阿俏微微点头:“你们都知道了!” “我们都知道的,”容玥伸手去挽阿俏的胳膊,两个年轻姑娘聚在一处,看似亲密,可是彼此心中都十分沉重,“你今天遇事千万莫要出头,凡事往后躲三分,能混则混,希望诸事能够平安吧!还有士钊那里……能离远点,就离远点吧!” 看起来如今人人都晓得沈谨这次被沈厚推出去,试图挡一挡任伯和的锋芒。到现场一看,沈谨更是几近一枚弃子。 说话间,阿俏与容玥两人手挽着手进了山庄。有仆人迎上来,问了容玥与阿俏的身份名姓,就将她们迎进宴会厅。容玥在大厅一角,先将琵琶支起,放在一张软椅上,随即开始支起乐谱之类。而阿俏则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暗自打量这前来与宴的众人。 除了沈谨、何文山、上官文栋夫妇,阿俏还见到了商户会长曾华池,还有“小蓬莱”的老板赵立人、徐家三爷等等几个熟面孔。数数人数,这省城稍许有些头脸的政|商界人士大多都聚在这里。只见人人大多面容严肃,很有些紧张,明显到此赴宴,并非他们的本愿,却又不得不来。只有曾华池一个满面笑容,依旧到处钻营,四下里寻人说话。 上官文栋到了大厅里,依旧举着他的相机,偶尔举起来“蓬”地拍上一张照,然后举起手中的速记本,在纸上“刷刷”地记着什么。到了大厅里,终于再没有守卫来拦他。上官文栋便悄悄地蹭到了阿俏身边,低声问:“阮小姐,请问你刚才和阿玥说了些什么?” 阿俏到现在还对上官文栋那桩“兼祧两房”的婚事颇有微词,但看现在上官文栋这般态度,应该还是非常关心容玥的。她多少消了点气,小声回答:“她说,我们大家最好都小心谨慎一点。” 上官文栋点点头,补上一句:“是,此处危机四伏,真的要……小心一点。” 阿俏无奈,连上官这位大记者,未来的报社主编都这么说,她心底更添一两分紧张。 不到七点,大帅任伯和从内室走了出来,来到宴会厅之中。 新修的“玉蚁山庄”,新装饰的宴会大厅,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自天花板上垂落,璀璨灯光从人们头顶上倾泻直下,将厅内照得透亮。 阿俏躲在大厅的角落里打量任伯和。早先她曾在阮家见过隐姓埋名到访的任伯和一面。 这任伯和,原本不过是个行伍出身的普通人,靠着军功晋位,打拼了几十年,如今坐到了大帅的位置上,确实有远胜常人的一面。阿俏远远地看着,只见这任伯和已是年过半百,须发花白,面有风霜之色,然而腰板儿笔直,穿着一身极为合体的军服,看上去精神矍铄,尤其他看人之际偶尔会露出鹰隼般的目光,能立刻将他与这厅中其他人都区分出来。 “各位尽管上前入座吧!”任伯和见厅里齐聚了这许多人,当即朗声道,“沈厚若在,咱们或许还要多讲些礼数规矩,可既然沈厚不在” 他拖长了声音,人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沈督军不在,难道这任帅想要大开杀戒不成? “那士钊坐到我身边来吧!”任伯和淡淡地接了一句,在厅中的人无不悄悄松一口气。 阿俏留神看沈谨,沈谨此前一直眉头紧皱,心事重重,此刻听见任伯和这么说,反倒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走到任帅跟前,朗声说:“任帅有命,不敢不从。” 任伯和见沈谨如此爽快,脸上倒也流露出几分欣赏,点点头说:“甚好!你们大家就也被管什么军阶官职了,只管都在席上坐了。”他的眼光转向这边,见了阿俏与容玥,便也慈和笑道:“倒是没想到席间还有两位年轻的女士。来,诸位,给腾一个位置,让她们坐一起,老何,你来安排一下。” 何文山登时便应了,将阿俏与容玥安排在任伯和左手边不远的位置,她们两人身边各隔了一个空位,才有其他男宾入座,也算是勉强给她们两名年轻女子辟出了一个小小的专座。 容玥非常局促,低声道:“何参谋,我坐这里是否不妥,我要不还是回到奏乐的位置去。” 这话被任伯和听见,连声制止,说:“这着实不必,刚刚开席之际,不过大伙儿说会儿话,哪有要你奏乐的道理。” 容玥听了,轻轻松了一口气,原本一直紧挺着的脊背稍许软和下来。她与阿俏对视一眼,阿俏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该是容玥背后有人向任伯和打过招呼,请他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容玥。而对方,貌似也答应了。 看任伯和的态度颇为和气,像她们这样的普通人,这次该是没有那么凶险了? 席间诸人坐定,阿俏环视一圈,数了数人数,见连她与容玥在内,席上一共六七十人。与寻常中式宴席不同,这间宴会厅里,只有一张巨大圆桌,据阿俏目测,可以同时有百人坐席,阿俏距对面最远处至少有数丈之遥。席上装饰着无数鲜花,挡在每一席面前,遮挡视线其实这样也好,阿俏对面远远地正坐着曾华池,有鲜花遮挡,阿俏至少能装作看不见这个她顶顶讨厌的人物。 “沈督军未至,的确是令我实在失望。”任伯和坐在主位上,沉声开口,“好在有各位相陪,令今晚这一席,不致太过寂寞。” 说着他双掌一拍,有人鱼贯而入,在众人面前各放了一例四小盘四小碟八样凉菜。紧接着有人推了一只长长的推车进来,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子酒坛子,每一件都贴了标签。 “相请诸位的时候,想必各位也都听说了。前段时间华东数省联合,办了一场‘万国博览会’,果然是有声有色……” 阿俏听到这里,已经开始走神:她记起“博览会”上发生的种种“状况”,包括那次几乎酿成大祸的“拥挤”事件,以及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次“万国博览会”岂止是“有声有色”,更是险象环生。 究其背后情由,不过是有人不想看着各省商业重现繁荣罢了。 “而我任伯和,平生并无任何嗜好,唯一一件,就是好酒。待见到这‘万国博览会’的盛况,我任某人也不免心动。惟愿有生之年,能以酒会友,举办一届专事交流各类佳酿的‘名酒博览会’……” 阿俏则在出神,心想,不知道惠山发生的那些事,背后主使到底是什么人,和这任伯和到底有没有关系。 “听说省城饮食协会的赵立人赵会长,就在这展会之事上有颇多经验,以后还要赵会长多多指点啊!” 任伯和话音刚落,赵立人赶紧站起身,冲任伯和行礼,连声道“不敢不敢”,又允诺必将尽心尽力为任帅效力云云。 任伯和也开口客气,大赞了赵立人近年来一直在本省维持行业秩序,生意又做得出色云云,说毕转头命令身边的一名副官:“林副官,还不快将这酒赠与赵会长饮了?” 任伯和身边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副官,一身军服,看上去极为干练,甚至很有些沈谨的派头。听见任伯和吩咐,登时按任伯和所说,将一只瓷壶捧起,递到赵立人面前。 赵立人是酒到面前,不得不饮。他既尴尬又紧张,僵硬地举着手中的酒盅,盯着旁人给他斟上的酒浆呆看了片刻,似乎突然下了决心,猛地一扬脖,将那酒浆一口气灌入喉中,而后涨红了脸,转身对任伯和说:“多谢任帅赠酒!” 任伯和见他喝得爽快,一时纵声哈哈大笑。阿俏她们在任伯和身边不远,都只觉得耳膜嗡嗡直响。只听那任伯和笑毕高声问:“此酒比起赵会长送去‘万国博览会’的产出,又如何?” 赵立人唯唯诺诺,哪有不敢称好的道理。 旁人听了,见任伯和将赵立人这样的小人物的相关细节都一一打听清楚,难免更加心生寒意。连阿俏也不由得生出怀疑,任伯和对“万国博览会”这样了解,那她和沈谦的关系,对方是不是也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才以“试酒”为引子,把她也弄到这座“玉蚁山庄”来的。 曾华池就坐在赵立人身边,这时候开口笑道:“老赵,说实话,你那作坊的出产,与任帅的产业酿出的琼浆玉液,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啊!知道么?这种酒是三蒸三酿而成,入口时香极,而余味绵长,不是你作坊用土法酿得的水酒能比的。” 他这话,是捧高踩低,反正贬一贬赵立人也无所谓,反而能显示他与任伯和走得近,十分熟稔。 赵立人闷着头连声称是,旁人则纷纷侧目。 座上任伯和则不动声色,缓缓给自己斟了一小盅酒浆,举在手中,闻了闻: “你倒是知道得很多啊!” 这话是任伯和向曾华池说的。 曾华池立即脸上堆笑,站起来冲任伯和躬身。只见他满脸都是谄献之色,膝盖恨不得再弯上几分,“小人有幸,品尝过任帅产业出产的这种好酒,任帅的品味,真的是没的说,没的说……”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任伯和已经将手中的酒盅放下来,搁在桌上一口未饮! “这酿酒的产业,一直是本帅的内眷在照管,据她说,这种酒今日还是第一次开坛宴客,此前可没有任何‘外人’尝试过,曾会长,你说,是不是啊!” 曾华池听见任伯和这话说得森冷,倏然变色,一扭头,向任帅身后两侧的长廊里探视,眼光乱晃,脸上露出惊惶。 他还未及回答,任伯和已经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对身边的林副官说:“把他带下去!” 林副官已经快步走过去,冲宴会厅门口的守卫一点头,立即有两人上来,拖了曾华池就往外走。曾华池大惊失色,连忙道:“大帅饶命,小人只是随口说说,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知哪里冒犯……求,求大帅饶命……” “玉蚁山庄”的守卫动作非常迅速,瞬间已将曾华池拖出宴会厅,林副官也立即跟了出去。大厅的门却并未就此关闭,人们还能听见曾华池大声讨饶求情的呼叫声远远传来…… 忽听“砰”的一声脆响,曾华池的呼声从此断绝。 厅里的人,无论是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还是家资巨万、富甲一方,听见这声响都免不了身体一震。人人面如土色。 都说这次是宴无好宴,可没想到在任帅这里竟然是说杀便杀。 而且是一言不合,便拖出去枪|毙了。 天晓得曾华池到底是怎样得罪了任帅。 若论这席间,面不改色的,就只有参谋何文山,此人对大帅的性子非常熟悉,大约觉得这样轻描淡写地杀掉一人,乃是常事。 除了何文山,沈谨也自始至终默不作声,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脸上肌肉一跳,但除此之外,神情再无其他变化。 而任伯和本人,此刻终于提起了酒盅,慢慢悠悠地将酒盅里的酒浆一饮而尽,口中喃喃地说:“入口极香,余味绵长……果然好酒!” 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曾华池的求饶声、惨呼声以及枪|声。而人命亦如草芥,稍不如意,随手一抹,便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阿俏感觉到容玥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就朝她这边靠了过来。两人的手在桌面下相互握在一处,阿俏能觉出容玥手心里全是冷汗,扭脸一看,见容玥也是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每个人在过来赴宴之前,都将此宴想得十分凶险,哪晓得到了现场才发现这里更加凶险万分。 阿俏感觉容玥的手在自己手心里捏了捏,她的眼光则往任帅背后的一道长廊那边转过去。 阿俏顺着她的眼光瞧了瞧。那道长廊里没有亮灯,十分昏暗,可是依稀可见长廊远处正立着个人影,是个女人人影苗条玲珑,穿着合身的旗袍,斜倚在走廊的墙壁上,能见到那人曲着一条腿,足尖蹬着长廊的墙壁。 那个女人似乎正在吸烟,昏暗的长廊里,依稀能见到一个红点,一明一灭。 这副情景似曾相识,阿俏不敢多看,赶紧别过脸,低着头,装着什么都没见到。 片刻后,任帅身边的那名林副官回来,依旧在原地立正站好。阿俏却觉得,林副官回来的时候,似乎也扭头朝那道长廊里瞥了一眼。 第191章 曾华池说错一句话,也未见任伯和如何动怒,便立即被拖出去枪毙了。 这下子“玉蚁山庄”宴会厅里的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众人知道任伯和这一招怕是“杀鸡儆猴”,曾华池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凭你是谁,既然身处山庄之中,便还不是落在任伯和的掌心中,任他揉搓? 宴会厅里,人人都将恐惧写在面孔上。任伯和见状却笑了,或许这本就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各位,其实今日将各位邀至‘玉蚁山庄’,乃是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任伯和开口,朗声说,“今夜注定了省城里不会平静,各位既然信得我任某人,愿意赏光前来,我自然要卖诸位一个面子,保证诸位的安全……” 这句话,再次如一枚石子,掷入水中,引起巨大的震动,只是这震动是悄然无声的,表面看连涟漪都没有人人都担心留在省城中的家眷亲人,谁又敢相信任伯和真的这么“仁慈”,竟然特地将这些人都请到这里来“保护安全”?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只都是做了任伯和的人质。 只是这人质的命运,和山庄外面普通人的命运,哪一个更危险,此刻谁也判断不出来。更有人想到,万一任伯和大事不成,拉着山庄中这么多陪客一起“玉石俱焚”,那他们更是到了大霉,受了无妄之灾。 一时间,与座的来宾甚至都不知该盼任伯和胜好还是败好。 任伯和见人人僵着一张脸,脸色或红或青,忍不住开怀大笑,说:“各位无须紧张,此刻就算是紧张,也没有什么用。” 他抬腕看了看手上戴着的一块金表,笑着说:“再过七八个小时,等到天亮的时候,就会有结果了。” 宴会厅里的人们,只要一想到还有七八个钟头要在这里熬着,便更加如坐针毡。任伯和见状笑着转头看向容玥:“不如还是请上官太太奏一点轻松欢快的乐曲,这就开宴了吧!” 容玥无声地点点头。 她心里倒是放下了一块石头,毕竟她眼下和上官文栋都在这“玉蚁山庄”里,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倒也绝了旁人插足的可能。 于是容玥款款起身,走到位于宴会厅一角,用于奏乐的角落里,提起她的琵琶,坐正身体,随即手挥五弦,宴会厅中响起“铮”的一声。 不少人尚自沉浸在沉思之中,听见这一声,猛地醒过神来,见到任伯和面沉如水坐在首位,只有更怕。 容玥沉思了一下,似是想了想,这种情形之下,该唱什么样的曲子。万一弹奏的曲子太欢快或是太悲凉,她也难保不会因为触怒任帅,被“砰”一声给崩了。 随即,容玥拨动五弦,奏出的曲调着实古雅。只听容玥曼声唱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这曲子登时触动了在场之人的情肠。或许他们所有人都会在天亮之前就丢了性命,那么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深陷恐惧,何不干脆让人生的最后一刻,能稍许轻松一点呢? 当下便有人举起面前的酒盅,举头扬脖,一饮而尽。 容玥刚刚唱完一段,任伯和已经大声鼓掌,赞了一声:“好!” 容玥微笑着点头向任伯和示意,手下琵琶却未停。悠扬的琵琶曲调在大厅中回荡,气氛较之以前,总算是缓和了半分。 这时候任伯和转脸看向阿俏,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阮小姐,又见面了!” 阿俏故作矜持,不说什么,只略略向任帅欠身。她的眼神却忍不住向坐在任伯和身边的沈谨那里望过去。 “我已经听何参谋说过,阮小姐于辨酒一道十分精通,今日特地请阮小姐到场,也算是能小小地满足本帅的一点儿念想本帅搜罗的这许多名酒,大多能算得上是精品佳酿,正好请阮小姐品鉴一下,哪些入得了阮小姐的眼……” 阿俏只听了第一句话,心里就觉得大为不妙。 何文山是“仙宫”那件事的亲历者,自然能联想到她的神秘失踪与沈谦的顺利逃离藏匿不无关系。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何文山才向任伯和进的言,目的就是把她扣在“玉蚁山庄”内。这样,对于沈厚沈谦父子而言,任伯和手里的砝码就多了一层。 她正想着,便见沈谨给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暂且服软,免得玉石俱焚。 阿俏心头一凛,这才听见任伯和在问她:“……只不知阮小姐酒量如何啊?” “回任帅的话,自我有记忆开始,豪饮的机会虽然不多,可却从未醉过。” 阿俏这般作答。 “千杯不醉?”任伯和听了,登时有了好些兴致,手一挥,容玥手中的琵琶曲声立即低了下来。 “是,饮多少都没醉过。”阿俏很有把握地说,“只是今夜这般情形,我还是盼着有机会能沉醉于酒,抛却一切烦恼,能令人觉得舒服些。” 阿俏这么说完,任伯和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不如沉醉,不如沉醉!哈哈哈……来,大家一起来,请请请,一起饮了这杯酒,便祝各位千岁无忧!” 任伯和话音未落,容玥手中的琵琶再次响起激越昂扬的曲声,仿佛在殷勤劝酒。 席上众人见状,大多无奈地举起手中的酒杯,纷纷向任伯和致意,或真饮,或假装,却无人敢拂任帅的意,无人敢驳他的面子。 任伯和一杯饮下肚,直接起身,拍拍双掌,命人将玉蚁山庄的大门就此锁闭:“今夜,只有我任某人与各位嘉宾在此,大家图个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人们都听在耳中:“不醉无归,不醉无归……” 是呀,今夜一过,究竟是不是“无归”,便见结果了。 连此前假饮的人,见到缓缓关上的玉蚁山庄大门,都免不了心生凄凉,再也忍不住,举起手中的酒杯,将里面的液体缓缓饮下:管它是琼浆玉液,还是穿肠|毒|药,于此时此刻,可能也没差。 阿俏也偏过头,望着正在缓缓关闭的宴会厅正门,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怅惘。 她心里没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阿俏稳稳心神,手中攥紧了她面前的一只小酒盅,在宴会厅正门关上之前,她扭过头来,坦然而自信地望着任伯和:不管怎样,这辈子她过得很努力,如果运气能再好一点,像是这种时候,她和他能在一起就好了。 只可惜……这玉蚁山庄的门,却终于要关上,她和他,可能很快就会生死殊途,阴阳相隔了。 宴会厅正门还未完全关闭的时候,外面响起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请等一下!” 听见这个声音,沈谨身体一震,几乎要从座椅上弹起来。与此同时,阿俏的脸色刷地转白,脖颈僵硬,始终盯着任伯和那个方向,根本不敢转头望向大厅门口。 宴会厅门外显然是赶来了个外人,正在与值守在门口的守卫交涉。 任伯和却并不喜欢这种打扰,只管抬起头问:“是什么人?” 此前一直立在任伯和身后的林副官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宴会厅门口,问了两句便赶回来禀告:“大帅,是一位古董商人,说是前来给大帅献酒器的。” “酒器?”任伯和抬手提起面前的白瓷小酒盅,干笑一声,“给我献酒器?” 白瓷杯用着挺好,还用得着什么酒器? 林副官立即凑上前,附耳对任伯和说了一句什么,原本任伯和那副尴尬微恼的形容立即变了,往旁边沈谨那里瞟了一眼,笑着道:“也好,传他进来,让本帅看看,就行该用什么样的酒器,能配我任伯和所珍藏的绝世好酒!” 饶是任帅这么说,外面的守卫还是过了好一阵,才将来人放进宴会厅,想必是进来之前搜身用了很长时间。 宴会厅那两扇高大的门户打开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缝,待来人进入,便在他身后紧紧锁闭。 见到来人,宴会厅里众宾免不了轻轻“咦”了一声。 世上有的是冒着风险追名逐利的赌徒,若是赶着上门来,给好酒的任帅奉上绝好的酒器,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进来的人,省城政|商两界的要员大多认识,但却万万没想到此人竟会现身此地。 只见他身着深灰色的长衫,戴着礼帽,左手则提着一只皮箱。进了宴会厅之后,来人摘去了头上的礼帽,贴在胸前,微微向厅中诸人躬身。 “我道是谁,这不就是沈二公子么?”任伯和呵呵地笑了起来。 坐在他身旁的沈谨则面如死灰,瞪着眼盯着弟弟,既不起身,也不说话。 这种时候,沈谦亲自赶来,难道不就是传说中的,自投罗网么? “是,任大帅您好!”沈谦脸上挂着温煦的微笑,一如往常,丝毫没有身处绝境的样子。 坐在沈谨身边的何文山这时候瞥瞥沈谨,心内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去拍拍沈谨的肩膀,说:“士钊老弟,令弟到此,你难道不该高兴么?” 沈谨:…… 旁人却大多知道何文山的意思。 说来说去,沈谨只是督军沈厚的养子、侄子,此前被沈厚推出来当了棋子,送到任伯和手里,实则是被任伯和扣留了当做质子。 如今正主儿到来,沈谦乃是沈厚的独生子,分量比沈谨重了不止一点。沈谨此刻立即显得无足轻重,没了用处,今夜反倒有可能能全身而退了。 沈谨很明显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弟弟,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去。从阿俏那个角度望过去,见沈谨眼中依稀有泪光闪过。只不知道这位做兄长的,究竟是为弟弟即将面对的命运感到难过,还是感受到了些别的什么情绪。 沈谦缓步进入宴会厅,全然不顾与座之人吃惊或同情的表情,径直向任伯和走过去,见到阿俏身边原本是容玥的座位,此刻正空着,便老实不客气地过来,将手中提着的皮箱,往桌面上一摆,同时转身,向任伯和点头致意。 “任大帅,久闻您一向品味不俗,珍藏各色好酒,敝人一直心生向往,想见识见识大帅的私人珍藏,同时,也盼着大帅能看一看敝人所藏的各色酒具,须知,美酒还需美器来配。敝人相信,阁下每一样珍藏的好酒,在这只皮箱里,都能找到相配的酒具。” 他说着,打开了皮箱,将之一转,往任伯和那里一推。 众人都见到,他那只皮箱里果真用夹层分成了一格一格的,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酒器,此刻正静静地卧在红色天鹅绒衬着的小格里。 任伯和闻言,伸手轻轻捋着颏下的短须笑了起来:“沈士安,看起来,你今日不大像是以督军公子的身份,前来见本帅的啊?” 沈谦点头笑道:“确实不是,士安本就只是一介寻常古董商人,专门经营各色文房四宝、古玩字画、古董瓷器。只不过在这用来配酒的器皿上略略有些心得而已,听说任帅这里有酒,而我有酒器,所以冒昧前来,还请任帅海涵见谅。” 任伯和闻言顿时笑道:“无妨,无妨,既来之,本帅便看看你的好东西。” 他起身,看向沈谦的皮箱,见里面的酒器果然是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当即大声问:“依你的意思,这世上的好酒,还是该选用合适的酒器,方显绝妙,是也不是?” 沈谦微笑着不语,只点了点头。 任伯和便施施然坐下,靠在身后椅背上,笑着说:“可是啊,士安老弟,你又如何能知道每种酒,该搭配什么样的酒具呢?” 沈谦则说得极有把握:“这个很简单,美酒皆有脾性,因此喝什么酒,便需配什么杯。1只要有人能辨得出这美酒,将酒名告诉我,我便能在这其中寻出最绝妙的搭配。” “若是你配不出,或是配出来的酒器不合适,又该当怎样?”任伯和懒洋洋地问。 “那士安自然甘愿受罚,听凭任帅处置便是。”沈谦非常谦逊地一躬身。 任伯和听说,立即笑着扭头望着坐在沈谦身边不远处的阿俏,笑道:“阮小姐,看起来,要让本帅感受一回美酒配美器的佳韵,还需你们二位精诚合作才行。” 阿俏没开口,沈谦已经在她身边躬身施礼,恭敬而不失亲切地招呼一声:“阮小姐,你好!”脸上则一如既往挂着温煦的微笑,似乎阿俏与此间其他宾客,并无多少不同。 阿俏微怔,见到沈谦眼里的笑意,连忙回应:“沈二公子!” 既然沈谦决意要做戏,她便在一旁配合。 阿俏一瞥眼见到何文山,只见他正托着手中那个白瓷的酒盅仔细端详,似乎根本没见到沈阮两人“表演”一样。 “这可奇怪了!”阿俏转转眼珠,心想,何文山一定知道她与沈谦关系,可现在看起来,何文山的顶头上司,大帅任伯和却好像是不知道的。 正在这时,何文山也抬起眼,眼光从阿俏与沈谦这边扫过,三个人的眼光几乎同时一撞。 阿俏随即低下头去。 她心里有些明白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伯和宴请,并不是当真为了请这些人在玉蚁山庄一醉方休,而是为了扣住本省的这些重要人物;而何文山邀她来,却在任伯和那里暂时隐瞒她与沈谦的关系,自然也不是当真邀她来为任帅鉴酒,何文山此举,只是为了沈谦,为了引沈谦到此。 这时任伯和已经在开口向诸人解说,他这些“无名”珍藏的来历。 任伯和的这些酒,其实也是巧取豪夺得来的他的私藏,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与邻省的上一任大帅,任伯和掌权之后,从前任的地窖中搜出了大量窖藏的好酒,只是有不少已经失去酒标,不知品种与年份。偏生任伯和亲自饮过之后,爱不释手。他本是一介军汉,并不太懂酒,可是又不愿这样盲饮而不知来历。今日终于才得了机会,有人辨酒,更有人自告奋勇前来,能配上合适的酒器。 任伯和说完,一挥手,“阮小姐,今天麻烦你了” 立即有任系手下将那只长长的推车推了过来,取了头里一只酒坛子,从里面斟出少许,倒在一只白瓷小盏里,双手捧给阿俏。 阿俏也双手接过,只低头望了一眼酒盏里的酒色,就已经困惑地开口:“任大帅,我来之前,曾经事先向何秘书打过招呼,我最为熟悉黄酒绍酒,像这样的白酒蒸馏酒,我恐怕……” 任伯和听她这样说,一张脸立即阴沉下来。 而他身后的林副官也随即抱起双臂,似乎随时准备像刚才处理曾华池一样把阿俏也给拖出去“砰”了。 只听阿俏说: “……我恐怕只能辨出酒的种类,但若要计算判断的窖藏多少年份,却是真的可能辨不准了,两三年的误差总有的。” 听阿俏这么说,任伯和绷得紧紧的面孔,突然放松,欢然笑道:“那倒不必,你只消能说出酒的种类和大致年份就行。”这位大帅一旦听说阿俏能辨出酒的种类和大致年份,已经满面喜色,可见是真的爱酒。 阿俏却在心里叫苦,若说辨酒,她有绝对的自信。只是见到这么多白酒,阿俏便觉头疼。她虽然平生从未醉过,可是真要辨识这么多各种各样的酒类,更兼不同品种的酒水接连饮用,她平生从未试过。况且饮酒伤身,她实在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正在这时,只听沈谦在一旁开口,柔声道:“阮小姐……” 听到这个声音,阿俏突然很想哭: 他不在的时候,她只盼着能有他在身旁; 如今他就在身后,甚至开口说话的时候能感觉他的呼吸轻轻地喷在耳后,她却希望他从来不曾赶来这里,不曾在这个大厅里出现。 “只消你能辨出是何种名酒,敝人就一定能配上合适的酒器……一切有我呢!” 他将话说得温柔款款,宛若一位情场高手,初一见面便开口撩人。这话说得动听,离得近的好些人都暖|味地笑了起来。 阿俏却知道,沈谦只是想告诉她一句,一切有他,她只要尽到努力,此后一切,都让他来。 于是阿俏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将注意力都放在手中杯盏里的液体上,观其色、闻其味,最后再将口唇凑到酒杯旁,微微闭上眼,一口抿下杯中的酒浆,品尝那醇厚的口感,体会那绵长的后劲。 外祖父宁老爷子的话似乎在耳边响起:“杏花井泉得天独厚,酿出的美酒如同花香沁人心脾,酒液晶亮、清香幽雅、醇净柔和、回甜爽口、饮后余香,其实只需记住一个‘清’字便好。” 阿俏当即睁眼,小声说:“酒香如同花香,这该是山西杏花村的汾酒。这一坛,年份该在十五年以上。” 她话音刚落,任伯和已在点头。他也算是个品遍大江南北名品佳酿的,汾酒又怎么可能辨不出。这头一盅,不过是与当初何文山奉上的惠泉酒一样,投石问路而已。 这时候沈谦伸手,在自己的皮箱里取了一只用和田美玉雕成的玉杯出来,递给身后的侍从,同时朗声诵道:“香露流落樱桃唇,玉杯盛来琥珀光1。汾酒酒色清而酒色香,若是用玉杯来盛,则更增其色。” “这一枚,正是用和田美玉所雕成的玉杯,正适合任大帅品尝饮用这山西杏花村的汾酒。” 沈谦话音一落,这宴会厅里议论声就此响起。 沈谦与阿俏配合表演的这一出,倒是勾起了不少兴趣,叫人难免将担忧惧怕之情稍稍放下些,众人的注意力便转到这一出“辨酒”与“配器”的好戏上。大家刚才都见到阿俏饮下那一盅美酒,而沈谦吟诵的“香露流落樱桃唇”,简直是再应景不过。 坐在离沈谦与阿俏不远处的徐三爷率先鼓掌凑趣,盛赞道:“玉杯盛来琥珀光,用玉杯为汾酒增色,真是妙极。” 这时候,任帅的侍从已经将沈谦递过去的那只玉杯取去,飞快地清洁一遍,又斟入酒浆稍许,倒在什么容器里,对光看一看,这才放心地重新斟满汾酒,递给任伯和。 旁人见了这场景,自然也晓得这位任大帅掌着此间的生杀大权,可是他也一样怕死,而且怕死得很。 任伯和取了那只玉杯,将沈谦念过的诗句子反复喃喃念了两遍,仰头哈哈大笑,接着执玉杯将杯中的汾酒一饮而尽,饮毕高声笑道:“原来我任伯和任老粗,也有能如此如此风雅地饮酒的这个时候。” 沈谦当即接口道:“任帅此言差矣,粗,亦是一种豪情,但凡豪情便可以很风雅。” 任伯和“哦”了一声,顺手一指,道:“这个!” 他指着另一个酒坛,侍从立即从坛中斟出一盅酒,递给阿俏。 阿俏见这酒色没有刚才那“汾酒”一样清澈,低头闻上去,登时觉得一股子酒气冲鼻而来,本能地一皱眉。 任伯和见状当即轻哼了一声,可是还未等他开口,只见阿俏已经一扬脖,将整个一盅酒浆全部倒入喉中。 那酒浆似乎极辣,辣得阿俏眼泪都流出来了。见到她这样娇怯怯的小姑娘,饮这样极其豪烈的烈酒,旁观者都觉得有些不忍。 阿俏却伸衣袖将眼角擦了擦,才转脸望向任伯和,叹了一句:“好烈的酒,真真是好酒!” “这酒入口极烈,由舌尖至喉,先是辣,而后是麻,渐渐开始觉得干,再回味则是甜,而最后才觉得整个口内乃至体内,全是快自如。”阿俏饮完这样一杯,似乎连语速都快了几分,点头道:“这是高粱酒,年份么,该在七八年的样子。” 旁人听了阿俏这番话,只觉得这姑娘答得满是豪情,一时厅内有四五个人齐齐地赞了声好。而任伯和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他本人已经双手撑着桌面起身,睁圆了眼望着阿俏,忽然转头看向何文山,道:“何参谋,你这回,可总算是没让我失望!”他再转脸瞅着阿俏的目光,便似看着一只珍宝。 何文山在一旁不动神色,只转脸望向阿俏身边立着的沈谦,点头问道:“那,二公子,这高粱酒又是怎么个说法?” 沈谦则笑着从自己的手提箱里取出一只很是高大的青铜酒器,敞口长身,口部和底部是喇叭形状的。只听他笑道:“诸位可曾见过这是何物?” 众人却都不认得。 “这是觚,各位也许听过这样的句子,‘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时人弘一法师也有词云,‘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种酒器,便是觚,上古时传下的酒器,专为配合那等豪气云干、壮怀激烈的烈酒。任大帅可愿一试?” 众人见沈谦取出的这一只青铜觚体型很大,似乎能盛不少酒,心里纷纷在想:这倒是个好办法,若是能借酒器,骗这任帅多喝下些“好酒”,回头任帅先于众人醉了过去,“玉蚁山庄”里无人主持大事,或许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只听任伯和果然大喝一声:“好,满上!” 一直候在后面容玥,此时也换了琵琶曲调,改为颇为激烈的曲调。 那只青铜觚早已被侍从们取了去测试过,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当真斟满了这高粱酒之后,才递给了任伯和。 任伯和二话不说,提起青铜觚便饮,饮得也甚是豪气,胸前衣襟上淋淋漓漓地撒落了些酒浆,待全部饮尽了,任帅才奋力将这青铜觚往面前一掷,大声道:“好酒!” 果然是好酒! 任伯和喝得爽快,旁人却只觉骇异:只见这任伯和脸上一点儿酒意都没有,面色反而有点儿发白。 阿俏转转眼珠,她不便回头去看沈谦,只得偷偷地向背后摇了摇手,只盼沈谦能明白她的意思:像任伯和这样的人,真正离将他彻底灌倒,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没准在这位喝醉倒下之前,她自己可能已经先会支撑不住了。 只听任伯和轻咳了一声,目光往那只摆满了坛坛罐罐的手推车那里一转,长声一笑,说:“阮小姐夸口千杯不醉,本帅,则是真正饮过千杯,未醉。” 旁人听说,多数暗自大失所望。没想到他们今天在这里,竟然有一位辨酒的高手,和一位喝酒的高手。这两人刚开始饮了的这两轮,阿俏饮得不算太多,但都是入口很烈的高度酒,而任伯和灌了一觚极烈的高粱酒入肚。虽然这两人说话都有些大声,但这两人很明显都非常清醒。 看起来,要灌倒任伯和,靠小姑娘一个,还不行啊! 赵立人正在圆桌的远远另一端,你来我往地打着眼色,暗地里盘算应该怎样帮阿俏,多几个人一起轮流劝酒,最好能顺利将任伯和灌醉。只听任伯和一声轻咳,说:“来,将这坛高粱酒送下去,给每位来宾斟上。阮小姐这样一位身在妙龄的小姐,也能饮得这酒,在座又有哪位饮不得这酒的。” 他说着又笑道:“阮小姐,刚才这酒够辣的吧,你刚才试了他们都没试,我让他们都陪你辣这一遭!” 阿俏板着一张俏脸,实在不知该哭好还是该笑好。 一时与宴的众人便都纷纷被酒浆辣了嗓子,又不敢抱怨不敢吐,强自咽下了,当场有一两人便觉天旋地转,连站也快站不住了,若没有亲身尝试,他们万万不会知道这高粱酒有多烈,而任伯和的酒量有多么……恐怖。 只见任伯和手一挥,“阮小姐,非常好,请继续。” 当即有侍从选了一种新酒给阿俏递了上来,将酒浆倒在她的酒盅里。阿俏见倒得不少,心里也有些无奈,可到了这时,她也只能硬撑,低头辨酒,说:“这是吴宫酒” “古人有云,‘吴酒一杯春竹叶’,饮吴宫酒,自然应当配竹叶杯” 沈谦的手提箱,就像是一直百宝箱一样,一听见阿俏的判断,他已经立即从手提箱里取了一只瓷酒盅,酒盅做成窄长的竹叶形状,不愧配上那个“竹叶杯”的名号。 阿俏继续,“这是西凤酒” “西凤酒当配羽觞。”沈谦的反应也是极为迅速,“唐时美酒,首推西凤。李白当年有诗云,‘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就是描绘的杯盏飞传,举杯痛饮的盛况。所以,饮这样的传世名酒,自当配这传世的酒器,羽觞。” 沈谦说着又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只漆制的酒器,椭圆、浅腹、平底,两侧各有一耳,看起来有点儿像是如今刚刚开始风行的,女孩子用来盛香肥皂的肥皂盒。 “古人‘曲水流觞’,风雅至极,用的,就是这‘羽觞’!” ……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俏与沈谦配合无间,阿俏每辨出一种酒,沈谦总能找出一种合适的酒器与之搭配。 而任伯和的酒量亦是惊人。阿俏冷眼旁观,见自己已经饮了十余种酒,甚至脑袋已经开始隐隐约约地疼,可是任伯和却还是一如往常,而且看上去仿佛更加精神奕奕。 今夜,在这玉蚁山庄,难道真的就要这么无止境地耗下去,一直耗到天亮么? “对了,这种酒,阮小姐若是也能辨出来,我任某人,可就太佩服了。”任伯和随手指指推车上摆着的一只小橡木桶。 木桶上自有开口。山庄的侍从一扭开口上方的龙头,将一些透明微微发青的液体都倒了出来,盛在杯中,递给阿俏。 阿俏皱着眉,闻闻酒气,突然出声:“这是洋酒?” 任伯和扭头,望望何文山,神色里似乎在说:你看我说的吧! 何文山则耸了耸肩,似乎想要认输。 “任大帅,这很抱歉,我必须说,我从未品尝过洋酒,又如何能辨出这洋酒的种类?” 阿俏叹息一声。 旁边沈谦则没说话。 任伯和则淡淡地说:“士安老弟啊,你看现在阮小姐没法儿辨出这酒的种类了,唉,你看这事儿,对了,我记得,你早先也的确是说过会听凭我处置的……”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想看沈谦作何反应。 沈谦却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双目依旧紧紧盯着立在他面前的阿俏。 任伯和一凛,转头正见阿俏在聚精会神地望着酒盅里透明泛青色的液体。他立刻住了嘴。 阿俏品过这种她从来没尝过的“洋酒”之后,抬起头,一面细辨酒浆的味道,一面开口:“这种酒,有一种近似梨子或是香瓜的味道,酒有甜味,但也偏酸,酸甜味中和得不错,饮一口之后,回味有蜂蜜的香味……” 她这是将这种“洋酒”所有的特质尽数描述给沈谦知道,“……斟出的酒液表面有如珠细泡,很像是这座山庄的得名” “玉蚁?”包括任伯和在内,不少人齐声惊叹道。 旁边沈谦则立即笑了,笑得十分欢畅,伸手从手提箱里取出一只琉璃杯出来,望着剔透杯身反射的灯光续道:“如此,这种酒,自然最适合用琉璃杯。玉蚁细小,最适合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观赏。” 任伯和与旁人听了,原本有些半信半疑。毕竟阿俏这次根本没法儿叫出这酒的名字,而沈谦也全是凭阿俏的口头描述,就做出了酒器的选择。 侍从立即接了沈谦手中的琉璃杯,清洗检查之后,斟上了这种不知名的洋酒,递到任伯和手中。 任伯和则望着琉璃杯里的酒浆,通过透明的杯身,果然将这酒浆上部逐渐逐渐浮起的小细泡看得清楚。他再俯首闻一闻,只觉酒气清冽:阿俏说得一丝儿也不错,酒香中正是弥漫着淡淡的花果香气,品一口,仔细地辨,方能辨出依稀是梨子或者香瓜。这样清淡而通透的香气,酸甜适度的酒味,果然还是透明的琉璃杯,配来更显雅致。 任伯和慢慢细品,直到将琉璃杯中所有的液体都慢慢饮尽了,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玻璃杯。 “沈二公子,你果然……果然是位合格的古董商人,也确实是个懂酒的。”任伯和转头冲沈谦笑,“本帅原本还不敢信。可没想到你竟然对各种名酒酒器的典故如此熟悉,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 沈谦面上浮着微笑,冲任伯和一拱手:“大帅过誉了!” “本帅更是全未想到,连阮小姐辨不出来的酒,只是她口头上这么一形容,你也照样能寻出再合适不过的酒器,你们两位,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教人嫉妒啊!” 沈谦继续谦虚:“过奖,过奖!” 只见这时候任伯和突然起身,踱着方步来到沈谦跟前,左右看看,将沈谦仔细打量一番,似乎被这年轻人面上温煦的笑容给晃花了眼。 “本帅刚才其实是想说,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临危不惧,处变不惊,又懂得随即应变,而且永远是这么一副叫旁人记不起防备的笑容,沈督军有子如此,实在是教人羡慕。” 这话,夸得还真是动听。 任伯和这样夸奖沈谦的同时,何文山与沈谨两个已经齐齐地抬起头,沈谨脸色遽变,而何文山此刻也一时皱起了眉头。 下一刻,任伯和突然从腰间取下了一柄驳壳儿盒子|枪,枪|口正正地抵在沈谦眉心,寒声开口问道:“你难道不怕?” 第192章 这变局生于一瞬之间,阿俏只觉得自己一声惊呼被压抑在口中,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任伯和的枪|口,早已经正正地指在了沈谦的眉心。 只听容玥手里的琵琶“铮”的一声被她拨断了两根弦,大厅里只静了片刻,接着立即转为嘈杂,有惊呼声传来,席间一下就全乱了。 那些任伯和与何文山邀来的贵宾,有人干净利落地就迅速钻到桌子底下,也有些想要夺路而逃的,一转身,便被原本在席间侍候的那些侍从拦住。这些侍从大多身材高大,看着就孔武有力,大约是任帅麾下的士兵改扮的,往那里一站便令人灰心无比逃脱,想得美,哪有那么容易? “你难道不怕?”任伯和望着沈谦,眉头轻轻地一皱。 沈谦面上却笑容不变,似乎他眉心抵着的那一枝,压根儿不是什么能随时要人性命的武|器。 “你竟然不怕!”任伯和言语里又换了一种口气,发出“啧啧啧”的声响,似乎对沈谦这种泰然自若的态度,发自内心地赞叹。 沈谦就立在任伯和对面,阿俏身边,他眉心之间抵着枪|口,依旧向任伯和温和一笑,说:“谁说我不怕的?” 听到他这样说,任伯和神色间倒是放缓了一些,似乎面对着个“普通人”令他舒了一口气。 “我当然怕!”沈谦朗声说,声音盖过了这宴会厅里的嘈杂。 任伯和“嗯”的一声皱起了眉头。 “我怕,怕余生不能和心爱的姑娘一起。”沈谦淡淡地笑着,手一伸,就轻轻握住了身边阿俏的手掌。 “原来竟是这样” 任伯和肃然,他终于明白眼前这年轻人为何这般傻气,明知是个陷阱死局也义无反顾地跳进来了。 他倒是觉得有些出奇,先前竟然没看出来,这对年轻男女,男的英武帅气,女的娇俏聪明,竟然是一对任伯和心底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他记起女孩儿是何文山带来玉蚁山庄的,然而何文山却只字未提这女孩儿的背景。 “可是任帅却没有这样的烦恼。你可没有心爱的人,你爱的就只是权位。”沈谦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任伯和双眼微缩,低声斥道:“年轻人,你懂得什么!” 就算眼下他眼里只有权位名利,可他任伯和也年轻过啊。 恼怒之间,任伯和手下却暂时松了松,沈谦眉心压力顿减,那柄冰冷的枪|口不再用力抵着他的眉心,可在外人看来,情形依旧任伯和突然发难,枪指督军沈厚的独子。 在一旁看着的上官文栋甚至举起了手中的相机,想要按下快门。可是沈谦是他的至交好友,上官文栋深怕一按快门,闪光刺激了任伯和,一扣扳机,沈谦便就此一命呜呼…… 此时此刻,谁都僵直着身体,谁也不敢动。 只有阿俏一个,将小手放在沈谦的手心里,得了男人的这句话,她便觉得,再也不会失去他。 正在这时,宴会厅里那盏从天花板垂落的水晶吊灯突然闪了闪。 任伯和心神微分,手臂一松,手里盒子枪的枪口就朝起抬了抬,暂时离开了沈谦的要害。 与此同时,人们眼前一黑,宴会厅里的大灯,陡然便灭了。 接着是毫不犹豫的一声,“砰”。 硝烟味儿在大厅里弥漫开来,尖叫声、惊呼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阿俏听见那声枪|响的时候,一颗心几乎要停跳了。 那一声,在她耳际嗡嗡作响,而枪子儿则像是直接冲她心口扎进去一样,血液瞬间直冲上头顶,身体却渐渐冷下来。 她睁大眼睛,扭过头,望着眼前的一团漆黑,根本无法辨出沈谦的身影,片刻后才渐渐感觉得到沈谦的手兀自握着她的手,手心温热着,还没有凉。 接着沈谦将阿俏的手腕一扭,抱着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按倒在圆桌旁,凑在她耳边说:“我没事!你可好?” 阿俏惊魂未定,茫然地点点头。 只听沈谦在她耳边继续说:“在这里别动,我一会儿来接你!” 接着他将阿俏一松,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挪开。 惊慌失措之际,人们也逐渐意识到一味狂呼骇怕于事无补,大厅里渐渐静下来。阿俏能听见远处沈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她的双眼开始渐渐习惯黑暗,依稀见到四周的人此刻大多与她一样,或蹲或趴,躲在圆桌附近的地面上。 “阿俏,来!” 沈谦果然言而有信,片刻间便回转,一伸手,两人指尖相触,阿俏便觉得他手上有黏糊糊的液体。 “不是我!” 沈谦言简意赅,瞬间令阿俏放心。两人一起站起来,都是猫着腰,慢慢往宴会厅的一角挪过去。 正在此时,大厅中传出一个冷厉的声音开了口:“都不许动!” 接着是一阵“突突突突”的射击之声,大厅里一片惊骇,再度传出数声尖叫。数道手电光柱在这阔大的空间里乱扫,人们大多被这气势迫住,果真都缩在圆桌一侧,一动也不敢动。 沈谦却带着阿俏,在光柱扫到他们之前,率先赶到了宴会厅一侧的一条长廊里。阿俏稍稍松了口气,一扭头,见到沈谦身边还有一个人,似乎是沈谨,沈谨背上还另背着一个人。 四个人无声无息地在长廊里挪动。沈谦辨了辨方向,将手放在长廊一侧的一扇房门跟前,无声无息地一按门把手,门被推开。沈谨立即背着人进去。阿俏要跟着的,沈谦却将她拦住了。 大约只过了数十秒,沈谨已经又出来。这回几人再没有那么谨慎,反而沿着长廊飞快地狂奔。就在他们将将奔至长廊尽头的时候,长廊另一头有灯光闪了闪,想必是大厅里的照明已经恢复了。 沈谦当机立断,一推身边的一扇房门,四个人闪身进入这间屋子。沈谦立即重新扣上门,带着阿俏他们往房间里直冲。 到这时候,阿俏才借着窗外照进来的灯光看清楚,沈谨背上背着的那个人,脸色苍白,陷入昏迷,不是别个,而是大帅任伯和。 三个人,加一名伤者,在这间小房间里暂时藏了起来。 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勤务兵的休息室,推门进来就是个小厅,有简单的桌椅,里面另有一间,应当是卧室,却只有一张矮榻,一个床头柜,其他什么也没有。 沈谨先将任伯和径直背去了里间卧室,将他放在地上,就着窗外的光线,替他检查伤势。 阿俏看见任伯和背上用沈谨的军服草草包扎了一番,如今一解开,那鲜血又汩汩地流出来。她这才想明白,刚才沈谦沈谨在早先那间房间里飞快地转过一圈,是借那间屋子里掩人耳目,故意误导追兵。 只不过这里一间小小的休息室,真要有人一间一间地搜查,可能很快就能查到。 果然,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人声脚步声。大厅里的人一定是已经发现了任伯和和沈谦等人都失去了踪影,现在开始追查起来。沈谦索性伸臂将阿俏一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沈谨缩在卧室的另一角,借着外面的灯光仔细检查任伯和的伤势,半晌,冲沈谦摇了摇头。 “大哥,”沈谦轻轻地招呼,“你刚才看见,是谁动手的么?” 沈谨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谦顿了顿,说:“看来会有人认为是我被任帅枪|毙了。” 沈谨点点头。 阿俏一阵后怕,将小脸埋在沈谦胸前,直到这时候,眼泪才后知后觉地从眼角爬了出来。沈谦则将她一拥,凑在她耳边说:“傻丫头,我这不是……好好的?” 阿俏这时候哪里控制得住,瞬间泪水越涌越多。沈谦连忙轻声哄着,自己想想也有几分后悔,小声地说:“以后再不让你这般涉险了。” 阿俏却坚定地在男人怀里摇了摇头。 刚才厅上她确实吓得要死,可若是想想,她没有亲身在此,而是任由沈谦一个人涉险,她自己一个在安全的地方躲着,等着那份煎熬,恐怕更加难以忍受。 这时候沈谨小声问:“二弟,你说到底是谁动的手?” 沈谦沉默着还未回答,忽然只听任伯和回答道:“是林副官!” 早先那一枪,大约伤了任伯和的肺叶,此刻任伯和说话时像是拉风箱一样呼噜呼噜的,嘴里也涌出些血沫。 他这么一说,沈谦阿俏他们就全明白了。 动手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任伯和非常信赖的亲信林副官。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林副官应该就站在任伯和身后。 “他是何文山的人?”沈谨压低了声音问。 任伯和此刻脸上出现一丝诡笑,摇了摇头。 何文山与任伯和一直暗地里有矛盾,所以任伯和绝不可能放一个何文山的人做自己的亲信副官。 “那是为什么?”沈谨在一旁小声嘀咕。 任伯和无力说话,他的眼光便望阿俏这边转过来。 “我?”阿俏顿时一脸懵。 旁边沈谦则点头:“明白了女人!” 任伯和疲惫地闭上眼,点点头,也不知此人在想什么。 说到这里,阿俏终于明白了,立刻想起早先她在这道长廊里见到的人影。那个人影令她回忆起醉仙居,那么此前曾华池的死因,便也不那么无迹可寻。 “士安,事已至此,我们该当如何?” 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沈谨反而向弟弟请教。 沈谦此刻也正皱着眉思索,一面想一面说:“此前我看了任系在城中的布置,就知道何文山一定正在任伯和背后捣鬼。任伯和今夜在省城的计划,不可能成功……” 他这么说着,任伯和陡然睁大了眼,似乎非常不甘心,可是因为失血的关系,任伯和渐渐又闭上眼一代枭雄,到了此刻,大约不服输也不行了。 “……何文山特地要我亲自来这‘玉蚁山庄’,要么是想继承任系的人,继续与我省对抗,要么则是想要向我示好,为将来的合作打下个基础。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所以今夜在‘玉蚁山庄’,其实是有三股势力?”沈谨低声问。 任系的一股势力,何文山的一股力量,现在又添上了林副官。 “应该是四股。”沈谦小声说,“还有省城里那些商界政|界的人物,他们也是有法子能发挥影响力的。” “如今林副官率先动了手,我们却把任帅藏在了这里,各方现在都不知道任帅是生是死,因此各自都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才让这山庄里暂时这么平静。” 沈谦说到这里,大家侧耳听听,果然见外面很是平静,没有什么来回走动的声音。 “我只担心一样,刚才的情形,恐怕很多人都以为是我被击中了,”沈谦皱着眉头,压低声音,“上官应该带着便携的无线电,他只要一送消息出去,父亲肯定便能知道,这样一来……” 阿俏则小声安慰他:“上官不会写没根据的报道。他就算是传消息出去,也只会写发生枪|击,或者你被击中之类,不会随便报道你的生死。所以伯父那里,不会那么容易……” 沈谦点点头,说:“但最好还是能找到上官,他有办法……” 这时候沈谨突然道:“噤声!” 果然,有一串脚步声往这边过来,能听得见,走廊上的门被一扇扇地打开。 阿俏脸色有点儿发白,想起了“仙宫”的那一夜,也是这样,外面的人依次搜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沈谦明白她心里所想,又将她的手握紧些,同时轻轻摇摇头,示意这次的情形和上次“仙宫”的不一样。 只听何文山阴阴的声音在说:“一定要尽快找到大帅的下落。” 沈谦这次听见何文山的声音,反倒稍稍松一口气。何文山这次想方设法,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玉蚁山庄”,应当是有求于己,又或是想要利用自己,进一步与沈厚谈交易,面对何文山这个人,他们的性命总不会有大碍。 但是落入何文山手中,“玉蚁山庄”这里,他们就彻底落了下风,只能听人摆布。 门外有好些人应了是,何文山继续问:“有信,这是你的休息室?” 一个年轻略有点儿稚嫩的声音回答:“是” 接着外间的门被打开,有两个人一道走了进来。 阿俏他们此刻都缩在那间小小的卧室里,这间卧室除了卧榻底下之外,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阿俏与沈谦都只静静地坐在墙角,任伯和躺倒在地面上,沈谨则立在门口。 何文山留在外面的小间里,刚才说话的年轻人则径直走到了这间屋子的门口,背对着何文山,一伸手,“啪”的一声,将屋里的灯点亮了。 阿俏只觉得自己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四目相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接着那人又“啪”的一声,将灯关上,也不关卧室门,径直转身往何文山那里走过去。 “没有情况!”那人淡淡地说。 何文山没接茬,往卧室那边稍许探探头,也没看见什么,只见那人一点儿也不在意,径直将卧室的门大敞着,当下便信了,便说:“也许是一起上了二楼,走,赶紧去看看。” 于是这两人便一起走了,临走的时候这间房间的主人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连沈谦沈谨在内,屋内所有的人都轻舒了一口气。 地上横卧着的任伯和这时候突然咧开嘴轻轻地笑着,说:“有信……竟然是有信……” 这任伯和再次开口,情绪有些亢奋,看起来是回光返照的时候了。 沈谦轻轻地问:“怎样?” 任伯和叹息一声,冷笑道:“想我任伯和,征战多年,自以为识人无数,到头来,竟然还是错识了人心。” “有信,有信这孩子……比起林副官,唉……” 他再次叹了一口气,似乎有无限追悔。 早在半个小时之前,这任伯和还志得意满,满以为今夜过去,权势便可更盛一倍。可是到头来,他这才发现手下早已众叛亲离,唯一对他还稍许有些怜悯的,是一个他不怎么器重的年轻人。 阿俏在一旁,突然想到什么,转脸对沈谦说:“我知道该怎么去通知上官他们了。” 沈谦惊讶了:“哦?” 没过多久,这间休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再次打开。 来人进门随即将外面的门反锁,然后来到卧室外面。里面的人听见他轻声询问:“可以进来么?” 只听里面一个女声哑着嗓子开口:“有信哥哥!” 来人听到这声阔别已久的称呼,身体几乎晃了晃。他深吸了一口气,才稳稳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向室内的人点头致意,淡淡开口:“是我,宁有信!” 第193章 宁有信与沈谦这两人,一见面就隐隐地含着敌意。 阿俏却顾不上这些,她和宁有信太久没见了。此前舅父舅母到省城来过两回,都只说宁有信在邻省找了个“差事”。阿俏原本以为他可能是在哪里学做生意,却没想到宁有信竟是在任帅这里,做了大帅的一名亲信。 可现在的确不是叙这些离愁别绪的时候,阿俏赶紧将需要马上找到上官文栋的事儿向宁有信说了。 宁有信听闻,不动神色,点点头应下,说:“这事容易。” 他紧接着上前一步,来到任伯和面前,低声唤了一声:“大帅!” 任伯和费劲地抬起眼,认出来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勉强开口道:“有信!” 他想起这个年轻人到自己身边之后的种种,颇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他亲手提拔的是宁有信,而不是那个见色起意、忘恩负义的林副官,恐怕今天这一出又会改写。 “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面对垂危濒死的上司,宁有信始终镇定如桓,声音也不徐不疾,一丝儿也不抖。 “你……开始听何文山的话了?” 任伯和费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说出这样一句。 “谁说得对我听谁的。”宁有信的态度依旧平静。 任伯和瞪起双眼。 难道他错了? 然而宁有信的这份态度,倒教任伯和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曾经最信任的人眼下全都背离了他,他如今真的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大帅,如果没别的事,我要去忙了。”宁有信淡淡向任伯和告辞。任伯和则瞪着眼,茫然地望着天。他实在也没想通为什么到头来会成这样。 这世上,什么是“对”,而他又为什么“错”了。 “说起来,好多人都像我一样,只希望和家人亲朋……爱人,一起好好地活着。”宁有信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阿俏。 “所以,大帅,再见了。”宁有信说完起身,冲任伯和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他自己的卧室,来到外面的小间。 阿俏跟了出来,只听宁有信问:“你们说的那位上官大记者,是什么样的人?” 阿俏想了想,答道:“二十五岁上下,中等身材,戴眼镜,不离身的是速记本和相机……对了,总共两位女宾,除了我,另一位就是他的太太,上官夫妇两人感情不错,应该会护在她身边。” 宁有信点点头,说:“是了!我去找女宾身边的男人便大概差不离了。”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过来的时候会敲门,三长两短。只有这个信号才是我,记住了?” 阿俏点头,低声说:“有信哥,多加小心!” 宁有信突然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点点头说:“你也是!”说毕出去,将阿俏留在门内。 阿俏送走宁有信,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冲着沈谦那边一头栽倒。沈谦见势不妙,一伸双臂将她牢牢撑住,这才没出什么事儿。 “阿俏,你怎么了?” 阿俏使劲儿睁大了眼,盯着眼前的一团黑暗,小声说:“有点儿难受!” 她深吸几口气,抬头说:“我没事,不必为我担心。” 沈谦担心地伸手抹抹她的额头,见并不太烫,稍许放心。 “阮小姐莫不是醉了吧!”沈谨在一旁提醒。 刚才在大厅中,阿俏应任伯和的要求,一连饮了十几种不同的酒,有烈酒有黄酒,甚至还有洋酒。每种她大约都要喝下一盅,如此算来,饮下的数量也不算少了。听人说各种酒混在一起饮容易醉,所以沈谨猜测阿俏这是喝多了。 “不,不会的。”阿俏摇摇头,“我不会醉的。” 外祖父宁老爷子的话在她耳边响起:“阿俏,你体质特殊,而且心志坚定,所以才会喝酒总是喝不醉。这是因为你不想醉,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能彻底放宽心怀,想醉的时候,你还是能醉的。” 想到这里她强打起精神:现在真不是能纵容自己喝醉的时候。 沈谦见她一转眼又精神了些,多少放心了些,但还是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一刻也不愿让她离开。 宁有信去了没多少时候,竟真的将上官文栋带来了。 上官进屋,见到沈家哥儿俩,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任帅任伯和,大吃一惊,望着沈谦小声道:“我之前都弄错了!” “你以为是我?”这在沈谦意料之中。 上官点头。 “你身上带着发报的工具么?” 上官继续点头,“但现在在容玥那里” 也不知这小两口怎么商量的,如今重要的东西上官都交给了容玥。可能确实容玥那里又是琴又是琴架的,比较容易能掩藏这些东西。 “我需要你将新的消息送出去,”沈谦郑重地对上官说,“你只需对你家的报社发报,消息自有人能监听到。” 上官文栋:这样啊…… “新的消息是,邻省大帅任伯和,因下属内讧而受了重伤。本省政|商界的要员,都无大碍。” 上官文栋在心内默记。这时,人们同时听见任帅轻轻地哼了一声。 “酒……” 任伯和看起来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他此刻竟然还惦记着酒,可见是一生真爱,无可替代。 沈谦带着一脸肃穆,对上官文栋说:“看起来,你或许可以做一次,你一生中最难得的采访……” 任伯和一代枭雄,曾经胜券在握,一朝却死于自己人之手,临终之际,上官文栋身为记者,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只不过遇上这样的事儿也未必是什么幸事。 人人闻言都心头沉重,上官文栋则径直来到任伯和身旁,伏下身体,向任伯和问:“大帅,此时此刻,您有什么想说的,想要公开告诉世人的,我可以帮助你做到这一点。” 任伯和根本没说话。 上官文栋又问:“您又有什么遗言想要转达给旁人的么?我或许可以代为传达。” 任伯和气息微弱地吐出一个姓氏:“阮” 阿俏登时睁圆了眼,姓阮之人?那岂不是只有她? 人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可是这大帅又有什么可以对她说的? 沈谦却不放心,半扶半抱,与阿俏并肩,来到任伯和面前,低声说:“任帅,阮小姐在此!” 任伯和叹息一声,只听他说:“最后一种……” 最后一种?阿俏睁大了眼,难道这人临死垂危,要告诉她的,竟然是最后那种她没法儿辨出的洋酒? 任伯和费劲地说,“应该是,雷……雷……” “……雷|司|令……” 说完一个“令”字,任伯和瞪着眼,呼出最后一口气。可令人费解的是,这人脸上竟然露着笑容,似乎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福至心灵,记起了曾经品尝过这种洋酒,也随之记起了这酒的种类名字,便从此无憾了。 众人一时尽在唏嘘,都没想到这名征战一生、名噪一时的大帅,临终之时,竟会惦记着这个。 “士钊、士安,那我先去了,尽快将消息送出去。”上官文栋记挂着他的“重要新闻”。 “文栋,记住,是任帅受了伤,眼下生死不明。”沈谦知道“玉蚁山庄”和省城之内还有些人能受任伯和节制,只要没能得到任伯和的确切死讯,这些人就不会轻举妄动。 “我知道了!”上官文栋明白沈谦的策略,连忙点点头,跟在宁有信身后,蹑手蹑脚地出去。 上官离开之后,阿俏更觉难受些,头晕得厉害,太阳穴一阵一阵跳着疼。 若这就是醉酒的滋味,那她这辈子可都不想醉。 没办法,阿俏只能将额头靠在沈谦肩上,纵使有个沈谨在跟前,她也顾不得了。 沈谦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小声说:“阿俏,你要不要先合眼睡一会儿?今夜恐怕会很难熬。这样硬撑着也不是事儿。” 阿俏却强打精神,将身体坐坐直,离开沈谦的身体,摇摇头说:“我没事的,你们放心!” “傻丫头,到这时候了,还不信我能护住你吗?”沈谦一下子伸臂揽住她的肩膀,心中想,她不知道,她那副故作坚强,甚至隐隐约约还想要护着旁人的姿态,特别令人心疼。 阿俏太阳穴疼得厉害,可还是强撑着,转过脸,在一团昏暗中冲沈谦笑笑,说:“我真没事儿。这不多一个人精神着,也多一分警醒么?” 其实在沈谦身旁就是这样,阿俏心底总有一份不安定,这种情绪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弭,她唯有强撑着,打起精神至少不能让自己连累了他。沈谦万般无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说话,分一分她的心神,让她少些难受。 沈谨坐在对面,在黑暗中摸摸鼻梁,心想,弟妹竟然是这么个脾气。他知道沈谦见过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可没想到竟偏偏吃这一套。再加上弟妹这副好手艺,这辈子恐怕都会把二弟吃得死死的吧! “嘘!” 一直沉默着的沈谨突然小声示警。 果然,外面的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口传来叩门声,三长两短,是宁有信。 宁有信与上官文栋两人去而复返,宁有信依旧镇定,说:“林副官带走了上官太太,听林副官说,应该是去见三姨太了。” 而上官文栋则一脸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地道,“发报需要的东西,大多都在容玥身边,给一起带走了。” 阿俏闻言,赶紧站起身。她脑海里一晕,伸手往身边一扶,沈谦正好撑住了她。 于此同时,宁有信也不自觉地向阿俏一伸手,一怔之下,才讪讪地将手收回来。 “任帅的三姨太,是不是姓姜?” 宁有信点点头,三言两语说了他所知道的姜曼容履历:当初任伯和在邻省偶遇姜曼容,见这姜曼容人长得既美,又做得一手好菜,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纳了做外室小星,只碍着原配正房,没好意思将姜曼容正式娶进门。 这任姜之间的具体情形到底如何,宁有信也说不清,只是依稀听说姜曼容没法儿进门,便借住在另一名富商家里,对外声称是那人的三姨太,其实任帅让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任伯和一人的禁脔。 直到大半年前,任伯和的原配与任伯和正式离婚,任伯和才将三姨太接回来,正式摆酒算是纳了做妾。 但是据宁有信说,他曾经无意中听到任伯和与三姨太争吵,任伯和大约是指责三姨太不守妇道,三姨太却怒斥老任,说他既然没个胆子将人娶进门,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人守妇道?之后这事不了了之,任伯和看似依旧非常宠爱三姨太,然而帅府上下却大多听到过一点儿风声,说是三姨太与某个副官有染,府里都知道了,只有任伯和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现在大家终于都知道了,与三姨太有染的副官,正是任伯和最最信任的林副官。 而阿俏心里也有数,她想,此前曾华池因为一句话,就被任伯和拖出去枪毙,恐怕也是因为曾华池与姜曼容私下里有染的缘故。而任伯和一言不合就毙掉曾华池,恐怕也令林副官心中觉得恐惧,更坚定了要刺杀大帅的决心。 如此一来,任伯和没有死在抗击外侮的沙场上,也没有死于与沈厚等政见相左之人的争斗中,而是间接死于内宅妇人之手,这个大帅死得真是……窝囊啊! 阿俏想到这里,皱皱鼻子。 “士安,如今有什么办法,能将容玥换出来呢?”上官愁眉苦脸地问。 “怎么,人被带走的时候,对方提到了‘换人’两个字?”沈谦眉头一皱。 上官点点头,“是啊,当时我不在,但听旁人转述,对方提到了,找到了三姨太想见的人,她自然会放了容玥。” 一听到上官文栋这么说,阿俏立即向前踏上一步,说:“那个三姨太要找的人,应该是我!” 房间内两个人同时开口:“不行!” 一个是沈谦,另一个则是宁有信。 阿俏神色不变,掰开来跟这两个人说道理:“眼下咱们最着急要做的事儿是什么?” 沈谦继续摇头,宁有信则别过脸,盯着沈谦,眼神凌厉,似乎想要看透沈谦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听我说,我可能比你们都更了解一些这位‘三姨太’。”阿俏心里反复盘算着姜曼容的性格,这辈子只是比较了两场,倒也罢了,这两人上辈子可是斗了小半辈子的,“在我看来,她并不是个傻子。” “所以我觉得她即便见到我,也不会把我怎么样!”阿俏说出了她的判断,“但是我去见她,你们正好可以把容玥换出来,上官可以借此机会,与外间联络。你们觉得这个法子怎么样?” 上官灰着一张脸,口中喃喃说着什么,但见他眼中生出些希望与感激,他对阿俏的提议明显是赞成的。 宁有信这时候毫不犹豫地往阿俏身边站上一步,说:“我陪阿俏同去。” 宁有信说这话的时候,沈谦正好也同时开口,说出来的话一模一样。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眼里有些敌意,谁也不肯相让。 最后还是沈谨开了口,说:“二弟,我倒觉得,你应该趁此机会,去找一次何文山,也许能一次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话音一落,屋内便是长时间的静默。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谦那里,看着他僵着一张脸,在理智与情感之间选择。半晌,沈谦终于做出决断,转脸冲宁有信点点头,说:“宁……宁兄弟,请务必护住阿俏!” 宁有信点点头,盯着沈谦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阁下请放心,阿俏是我最重要的人。” 偏生沈谨与上官文栋听了这话都想,越是这般,沈谦恐怕越是不放心。 沈谦也正是如此,他双瞳微缩,紧紧盯住宁有信的面孔,似乎全力在辨别他所说的是否是真心。 终于,沈谦做出了决定,伸出手搭在阿俏肩上,轻声嘱咐:“万事小心,不要硬撑,我很快就来找你!” 阿俏点点头,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沈谦一眼。宁有信则护在她身旁,伸出手臂轻轻地揽住了阿俏的肩膀。上官文栋则跟在这两人身后,准备和他们一起出门。 只见沈谦双拳一握,转过身,不再去看阿俏,而是低声提醒沈谨:“大哥,这山庄里还有些忠于任帅的旧部,恐怕还要你费心去收拢。” 于是,小小一间休息室里,走出三拨人,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分别走去。 第194章 阿俏由宁有信护着,从他那间休息室里出来,往“玉蚁山庄”的宴会厅走去,上官文栋跟在他们身后。 长廊里的灯不知是不是电压不稳的缘故,始终一闪一闪的,给人以阴森恐怖的观感。阿俏走着,宁有信却更往她身边靠近些,大半边身体护在阿俏跟前。 阿俏感激地低声唤了一句:“有信哥!” 他们表兄妹两个,这么多年未见,此刻重逢,竟然没有机会彼此交流一下各自别后的经历。 宁有信却始终没说话。 他们三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宴会厅跟前,有守卫在这儿,见到来人,当即大声问:“这是要去哪里?” 宁有信淡淡地回应:“带了人要去见林副官。” 守卫往宁有信背后一瞅,阿俏正缩在宁有信背后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孔。 “林副官,是有信,说是带了人来见你!” 只听宴会厅里响起马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林副官那冷厉的声音响了起来:“什么人要见我?” 阿俏登时记起,宴会厅里灯光熄灭,曾有人用机|枪|向天空“突突突”地扫射,有人开口喝令所有人谁都不许动。现在看来,该就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军官了。此刻看见,阿俏才发现这位林副官相貌堂堂,但是一脸阴鸷,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时候宁有信也带着阿俏和上官文栋步入宴会厅,宁有信开口:“林副官,听说三姨太找人?” 林副官的眼光立即往宁有信这边扫过来,只听他皱着眉头问:“三姨太想见的人,就是她?” “就是她” 有个柔媚的女声接了口。 众人循声抬头,只见这宴会厅上空挑空,四面长廊伸过来,围着宴会厅上方建了一圈室内的露台。有个打扮艳冶的女子从露台上探出头,正俯身望着阿俏。刚才那一声,就是她说的。 “将她带上来吧!”女子的身影从露台上消失,只抛下这么一句话。 林副官这才晓得宁有信所言不差,当下换了一副面孔,向阿俏一躬身,说了一个“请”字。 阿俏偶一转身,见到上官文栋在自己身后,脸色苍白,眼神中似乎有些愧疚,似乎觉得为了容玥将阿俏就这样推出去,很是不妥。阿俏则悄悄地向他使个眼神,提醒他,各人该做的事,各自做好,就对得起大家了。 一时一行人沿着旋转而上的楼梯来到二楼。这“玉蚁山庄”原本是按照温泉别墅的规格设计的,一层是一座巨大的宴会厅,二层以及往上各层则是各个用来招待客人的小厅和休息室。有些休息室内还设有温泉池,将地下的温泉引到每个房间里来,在此休息的嘉宾可以享受“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待遇。 阿俏他们自然无心顾及这些。林副官带着一行人径直来到一间西式风格,装饰精美的会客厅跟前。林副官一转身,便只对阿俏一个人说了一声:“请!” 宁有信依旧护着阿俏入内,后面上官想跟进来却被林副官拦住了,不住在外面跳脚,探头往里张望。 只听那个柔媚入骨的女声重又开口,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果然,放一出这样的消息,还真是有用啊!” 开口说话的人,正斜倚在一张上等小羊皮面的湘妃榻沙发上,手中持着水烟袋,吸一口气,紧接着芬芳的水烟香氛就从她口中缓缓喷出来。 她脑后垂落着一头松散的卷发,刚刚过肩,头发在肩后散漫着,偏生她面孔四周秀发却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刘海正欲盖弥彰地遮住她光洁白皙的额头。这女人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立领缎面旗袍,也不见怎么露,但就是叫人见了,觉得这名女子线条优美,身形诱|惑,甚至她斜搭在湘妃榻跟前的一条小腿,也会让某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忍不住想上前去轻轻抚一抚。 就连跟在阿俏身后的上官文栋也忍不住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这就尴尬了! 因为容玥此刻就坐在距离这名女子不远处。 阿俏见状,干脆地开了口,朗声问候:“姜姑娘,这还真是,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姜曼容陡然听见了旧日称呼,登时凑到水烟袋跟前,再度轻轻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喷出来。 “或者,我现在该叫你,三姨太了?”阿俏直截了当地问。 “是!”姜曼容手一抖,顺手将水烟袋扔在一旁,似乎“三姨太”这个名头降低了她的身份。 “我们这么久没见了,我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和你说说话?”阿俏问,她又随手指指容玥,“这些不相干的人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姜曼容想想,觉得也是,便吩咐林副官:“把他们都带出去吧,照旧和厅里那些老爷们关在一处就好。” 她倒不知,上官文栋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冲容玥比个手势,容玥也提着她的琴盒琴架,匆匆忙忙地就冲上官奔过来。奔到阿俏身旁,容玥放慢了脚步,轻轻地点头致意,随即越过阿俏,赶紧与上官会合,两人一起,由林副官的人押着,送了出去。 “你来!” 这时候姜曼容突然向阿俏招手,“到我身边来!” 到她……身边?阿俏皱皱眉,她们两人,什么时候这么要好过了? 她偏头看看宁有信,宁有信也看看她。 阿俏稍稍感到安心,往前踏了一步,缓缓上前,当真来到了姜曼容身边。姜曼容支起身体,突然将阿俏的右手一翻,将她的手掌看了看,才娇柔地笑了一声,开口道:“算起来,我还真要谢谢你!” 阿俏直直地盯着她,并不太明白姜曼容的意思。 姜曼容则一扭头,娇俏地瞥了一眼林副官,灵活的眼神轻轻一甩,示意对方去将小厅的房门关上。 林副官立即照办了,这厅内就只留下了两名妙龄女子,林副官和宁有信。 “我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会在想,如是我当年当真赢了你,现在会是什么一副样子。是依旧在做静观大师的弟子吗?偶尔从惠山下来,去和那李善人偷偷情?等出师了之后,再到哪里的大户人家家里去当个厨娘?” 姜曼容托着香腮,出神地发着感慨。 只是她言语丝毫也不避忌,这话说出来,阿俏脸上热了热,而林副官则是脸皮瞬间僵了僵。 “说实在的,阮小姐,我真的要谢谢你,当年赢了我。这才让我有机会发现,女人除了厨艺和持家之外,还有别的能耐。你说我是不是太过后知后觉了?原来女人只要操控男人,通过男人,就能随心所欲,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前提是,你发现了自己的这个能耐,你能让你身边的男人,为你生,为你死……” 说到这里,姜曼容别过脸,秋波一横,瞟了一眼林副官,林副官登时几乎魂飞魄散,总算记着这房里还有旁人,这才没立即扑上去,硬生生别过脸,握紧了拳头,站在原地。 “……不过,阮小姐,说起来你也不能算差!”姜曼容别过脸,同样瞟了一眼宁有信,宁有信则始终板着一张脸,似乎微微有点儿紧张他眼里就只有阿俏。 “对了,你还有那位古董商人,也肯始终护着你。”姜曼容一拨头发,懒懒地说。 古董商人?阿俏听了心里有些出奇,心想,难道这姜曼容不知道沈谦的家世背景? 她这回并没猜错,姜曼容确实不知道沈谦的真实身份。如果她知道沈谦是督军家的二公子,多少也会生出两三分嫉妒,就不会如此“善待”阿俏了。 她以前跟曾华池聊起,曾华池都只说沈谦是自己商会里的一介生意伙伴,丝毫不提沈谦的家事,姜曼容便也无从得知。她只道沈谦是一个普通生意人,与在她身边周旋的男人天差地远,所以这时候提出来故意损一损阿俏。 除此之外,姜曼容在这个当儿故意提起沈谦,还是为了激怒一直护在阿俏身后的宁有信。只是宁有信脸上始终不见喜怒,姜曼容拿他没辙,便就此放弃了。 姜曼容说到这里,再次伸手,面带怜惜,捏了捏阿俏的手掌,带着些可惜,又带着揶揄,笑着说:“阮小姐,到现在你都还天天下厨呢吧!手上的茧子始终在,看来刀功上一点儿也不敢松懈啊!” 她这话没说错,这几年来阿俏从未放弃过手底下的功夫,就算是在为了酱园的生意四处奔走的时候,她也会每天坚持做一两道小菜。 “而我……” 姜曼容微笑着,得意地在阿俏面前摊开她的纤纤柔荑,果然见那只右手保养得极好,肤如凝脂,如丝顺滑,很难想象,这在几年前,这只右手,还与阿俏的一样,是一只属于厨娘的手。 “今天请你过来,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你太傻气了,阮小姐!”姜曼容语音娇柔之余,满满的都是得意。“像我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我想要的。而你,却还始终围着灶台转。” 姜曼容就是来怄阿俏的,她当年折在阿俏手下,因此没得到自己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可是阴差阳错,如今她却觉得自己过得比阿俏更要好十倍,因此特地叫人将阿俏找来,好在昔日的对手面前好生显摆显摆。 阿俏见她这么说,平静地笑了笑。 她也没想到,重生一回,她的努力,竟然一下子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路径,而且这两个人的人生,在此刻竟再次交汇了。 阿俏语调平平的,面向姜曼容开口:“我这个人胸无大志,终日围着灶台转,这种生活,就是我想要的。而你,得到的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也无从判断。” 人各有志,姜曼容想要强行贬低阿俏,让阿俏产生挫败感,却也做不到。 姜曼容脸色登时一僵,阿俏的话让她心里有点儿发虚究竟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 姜还是老的辣,姜曼容面部肌肉只僵了片刻,便恢复了原本那副艳冶的笑容:“看起来,有句话说得很对,眼界决定上限。阮小姐,你的眼界局限了你的想象力,女人究竟能有多能耐,你根本就不知道。” 她伸出白嫩的右手,冲林副官那里招了招:“来”声音嫩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林副官应声上前,在姜曼容面前单膝跪下,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拼命捧住那只小手,将嘴唇热切地放在她的手背上,不肯松开。姜曼容则伸出左手,轻轻摘下林副官头上的阔檐帽,像是抚摸小猫小狗一般,轻轻抚着林副官头顶微乱的头发。 “我要你的所有,你肯给么?”姜曼容垂下眼帘,柔声说。 林副官根本顾不上说话,依旧轻吻着姜曼容的手背,享受着女人柔若无骨的轻抚,听见她这样问,赶紧拼命点头。 姜曼容再抬起头,挑衅的目光落在阿俏面上,偶尔又冲宁有信瞅瞅,似乎在问:“而你呢?你能做到么?你能让你的男人给你一切么?你能借助男人的力量,登上那根本遥不可及的巅峰么?” 阿俏没有回应。 而宁有信则始终木然望着其他地方,似乎他对阿俏,便做不到林副官对待姜曼容那样。 “对了,老任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姜曼容觉得够了,突然一狠心将手从林副官手里抽了出来。林副官一怔,微微喘着气,却不敢违拗姜曼容,往后退一步起身,站在一旁,胸口一起一伏。 阿俏一想,记起林副官实际就是在任伯和身后放冷|枪的人,他和姜曼容这一对自然对任伯和的生死心里有数,阿俏即便想隐瞒,恐怕也瞒不过去。 于是她点头应了:“是,撑了一阵,但是终究没撑过去。” 姜曼容唇角立刻挂上笑,得意地伸手去别耳畔的散发,故作矜持地问:“老任他……他是不是,临死前也还记挂着我啊?” 她一瞥阿俏,立时开口嫌弃:“想必你也不会说实话的,我来问有信。” 宁有信也算是任伯和的私人,所以姜曼容也认得。 “有信……”她的声音一样娇滴滴的,林副官立即一脸敌意,转过脸紧紧地盯着宁有信。 “没” 宁有信没有半点表情,语调平平地答了姜曼容的话。 “没有?”姜曼容不乐意了。 任伯和为了她,二话不说就毙了曾华池,也是因为她,被林副官放了冷|枪,她可就不信了,任伯和临死之前难道不想着她?就算是恨,也该是在恨她的吧! 说话间姜曼容支起脊背,目光凌厉,紧紧地盯着宁有信,说:“那你说说看,老任临死的时候,都记着谁?” 宁有信平静如桓:“不认得,没听大帅提起过。” 姜曼容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你说说看,到底是谁。” 宁有信当即模仿任帅临终时候的口气:“雷,雷……雷|司|令……” “雷司|令?”姜曼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转脸问林副官,“你听说过,哪里有个什么司|令姓雷的吗?” 林副官也摇摇头。 姜曼容登时像个河豚似的鼓了起来,她平生所得意的,不过就是将身边的几个男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让她爬到头上操控他们的生死。可没想到,她所傍上的最为位高权重的男人,临死之时丝毫没惦记着她,却依旧想着什么军|政大事,想着这个司|令,那个将军…… 阿俏在一旁眨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她倒是有心提醒姜曼容,这“雷司|令”,根本就是个酒名儿,可是后来想想,这又何必呢?反正任帅临死之际,最惦记的也是各种上品名酒,而不是姜曼容这个女人,还不是一样。 姜曼容一眼瞥见阿俏的神情,登时不乐意了,大声怒道:“你早就等着看我的笑话是不是么?” 她突然双手一撑湘妃榻,右手从沙发缝里摸出一枝银白色的勃|朗|宁女士枪,抬手便指着阿俏,寒声说:“是,我是没能完全控住老任的心,可是这又怎么样?我还不是要了他的命?” “而你,一个臭丫头片子,我看到了这时候,还有谁肯来救你。”说着,姜曼容已经撑起身体,从湘妃榻上站起身,来到阿俏身旁。这两名年轻女子身量差不多,姜曼容一抬手,勃|朗|宁已经正正贴在阿俏的太阳穴上。 姜曼容不愧是做过厨娘的人,手上的力道很大,冰冷的枪口贴住阿俏,阿俏原本头脑有些昏沉,这时候倒清醒了些。她厌恶地想要别过头去,偏生姜曼容的勃|朗|宁如影随形,不曾离开半点。 她别过头,盯着宁有信,挑衅地扬扬下巴,问:“我倒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从我手里救下这姑娘?” 宁有信自从进这座小厅,脸上的神情就没有变化过,即便到了此刻,阿俏危在旦夕,宁有信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 “救人的本事,我没有;”面对姜曼容的询问,宁有信突然冒出一句,“杀人的本事,倒还行!” 说着,他突然举起右手中的一柄盒子枪,没有指向姜曼容,而是指向姜曼容身边的林副官。 林副官大吃一惊,赶紧去摸别在腰间的武器,却一下子摸了个空。 只见的宁有信摊开左手,手中一只沉甸甸的,正是原本林副官的配枪。早先林副官被姜曼容迷得神魂颠倒之际,宁有信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他身后,轻轻巧巧地卸了林副官的武器,这人竟始终未曾发觉。 此刻这座小厅之中,立即又成僵局。 “你倒是冷静!”姜曼容依旧举着她的勃|朗|宁,眼光转向宁有信,冲他娇媚一笑,言语里颇多赞许。 “没办法,要护住阿俏,不能多想其他。”宁有信冷着脸,一板一眼地说。 姜曼容此前见过宁有信多次,万万没想到这人竟与阿俏过去就认识,更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性子,相比之下,林副官实在是个蠢蛋,不值得一提。 当下姜曼容笑意转冷:“宁有信,我不晓得你和阮小姐是个什么关系,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阿俏现在在我手里。你手里的小林,生死与我无涉,可是只要我一扣扳机下去……我保证你可一辈子忘不掉这个场面!” 林副官听姜曼容亲口说出“生死无涉”几个字,登时也变了脸色。原本姜曼容口口声声说她利用男人,操控男人,林副官都不觉得是在说自己,到了此刻才恍然,他不过是姜曼容手里的一柄枪,用过了就可以丢的。 宁有信却并不为姜曼容的言语所动。 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副官的动静,口中说:“三姨太,你可知道,我家阿俏对你评价很高的……” 姜曼容闻言登时一喜。 阿俏对于她来说,简直像是个宿敌,能得宿敌一句赞许,姜曼容的虚荣心就能得到很大的满足。于是她笑道:“你家阿俏?嗯,你家阿俏对你说了什么来着?” “我家阿俏说,”宁有信依旧一板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不是个傻子!” “不是个……傻子?”姜曼容险些气煞,这就叫,评价很高? 她暴怒。 谁还是傻子不成? “所以你该知道,你害了大帅,大帅旧部知道真相都会找你算账,而林副官,是唯一还愿意保护你的人。” 姜曼容脸色一变,手里的勃|朗|宁已经有些端不住。 “只要你敢动阿俏一根头发,我就会立即杀了林副官,然后将你交给大帅旧部。”宁有信始终端着枪指正了林副官,又补了一句,“我说得到做得到!” 第195章 阿俏对姜曼容的评价,总结四个字,“不是傻子”。 而姜曼容也确实如她所言,并不傻,也不怎么容易冲动。很多时候,她甚至比她身边的男人们还要理性冷静,看人心看得很清楚,也因此能使出手段,将这些男人们哄得团团转。 她提枪指着阿俏,也是为一时之气所激。当她提起枪的时候没有扣下扳机,便意味着姜曼容不会当真意气用事她的命,可远比阿俏的,重要许多。 及至宁有信出手,姜曼容心中雪亮。她知道宁有信说得不错:任伯和在的时候她能通过老任,控制住那些忠于老任的那些旧部;可是现在任伯和已死。除了林副官以外,她再没有别的倚仗了。 只是宿敌就在身旁,而且阿俏即便被她用枪指着,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惧怕的神色,相反,她目露茫然,身体有些摇摇晃晃的,唇畔甚至稍稍露出些微笑这是,在笑她? 姜曼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可是理智偏又提醒她,千万不能造次。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小厅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笃”三声叩门。厅内几人都觉寒毛一竖。 只见门被推开一条小缝,何文山从门外露了个头,一见厅内这番情形,立即说:“各位稍安勿躁!” 厅内持着枪的两人,姜曼容不愿挪开枪口,而宁有信则根本没管外面的情形,继续聚精会神,盯着林副官的一举一动。 何文山便施施然地推门进来,顺手带上厅门,笑着冲姜曼容和宁有信说:“诸位,不如这样,由我何文山来做这‘和事老’吧!” “已经发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这些留在山庄里的人,也还都得往前看。”何文山一向阴沉的脸上,此刻竟难得堆满了笑容,“说实话,敝人总以为,其实大家的需求并不冲突,完全可以各取所需。只要各位肯放开心怀,一起往前看。” 姜曼容不客气地断喝一声:“姓何的,你能答应我们什么?” 何文山笑道:“旁的我不知道,我只能答应三姨太,您已经到手的,都不会再失去。” 姜曼容手下丝毫未放松,反而用枪口顶了顶阿俏的太阳穴,寒声问:“也包括她么?” 何文山这时候仔细端详打量一下阿俏的面容,开口道:“三姨太,她没有还手之力啊,你试试看放开她,就知结果。” 姜曼容将信将疑,但是判断目前的情形,她扣住阿俏,一点儿用也没有,甚至不如去控制何文山。因此姜曼容听从何文山的话,一点点地将手中那枝银白色的勃|朗|宁从阿俏的要害松开。 阿俏却似失去了一个支撑似的,突然整个人朝姜曼容倒过来,身体软软地扑在姜曼容身上,吓得姜曼容尖叫一声,险些将手中的勃|朗|宁扔了出去。 她使劲儿一推,阿俏的身体往旁边一歪,正巧倒在姜曼容此前坐着的那张贵妃榻上,面孔侧向一边,整个人一动不动,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 在此过程中,宁有信在旁看着,脸上肌肉一跳,饶是如此,他始终没有放松对林副官的看管,反倒是林副官自己,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姜曼容终于镇定下来,故作嫌弃地看了阿俏一眼,说:“也是,这么个废物小姐,以为自己能做一手小菜,能喝两杯小酒,就了不得了。现在想想,我扣着她又有什么用?” 何文山听姜曼容说这话,脸上笑容不改,心想:竟不知道眼前这才是真正最为奇货可居的人物?三姨太,回头有的你后悔的! 这边姜曼容已经将她的勃|朗|宁小心收起,低下头,重新捡起被她随便扔在茶几上的水烟,悠悠地吸了一口,吞云吐雾一阵,才慢慢开腔:“何秘书,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些想不通。你说我,在这玉蚁山庄里,该得的都得了,我还愁什么呢?” 她深谙与人讨价还价之道,将别人摆出的筹码贬得一钱不值,至少对自己无用,才能趁机捞更多些好处。 何文山故作惊讶,笑道:“三姨太,确实如您所说,今夜在‘玉蚁山庄’,最大的赢家就是您,您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这问题是,您得了这些,是打算在这山庄里关起门来慢慢花掉吗?” 姜曼容登时一僵。 任伯和已死,他留下的巨额财产大部分落入了姜曼容的口袋,另有大约一半左右的人手愿意听从林副官的号令,靠着这些人,在山庄里死守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问题是,另外还有一半人她没法儿控制。此时此刻,她没法儿控制的这些人大多数在省城里,准备按任帅的计划行事。 如果外面的人得到消息,知道是她杀掉了任伯和,那么…… 姜曼容想,何文山说得也对,她可不愿将自己锁在这山庄里抛费大好的青春与财富,再说,这座山庄,温泉别墅,没有物资,也守不住几天。 可即便如此,姜曼容也还不愿松口,她冷笑一声,道:“何秘书,你道这座‘玉蚁山庄’,我姜曼容就真的出不去么?” 何文山显得有些尴尬,抬手圈在口边,“咳”的一声大咳。 他咳声刚毕,只听厅外突然响起“乒乒乓”几声脆响。屋内的人,连何文山在内,都是本能地反应,伏低身体,试图寻找能掩护一二的地方。 只有宁有信一个人冷着脸立在小厅中。 只见他突然举起手中的武器,冲着天花板上悬着的吊灯“砰砰砰”地放了几枪,瞬间打得火星乱溅,姜曼容就在吊灯下不远处,立即尖声大叫,着地滚开。 灯瞬间熄了。 黑暗中只听林副官“啊”的一声高叫,似乎是被宁有信一脚踢开。 接着小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厅内厅外,那骇人的枪声终于止歇整个过程,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待到一切都平静下来,姜曼容想起这间厅里还有另一只壁灯开关,赶紧爬到墙边,抖抖索索地打开了。壁上的灯点亮,透着浅黄色的幽光。众人往厅内一看,宁有信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原本倒在那张湘妃榻上,失去了知觉的阿俏,此刻也不见了。 林副官刚才被宁有信一脚踹在屁股上,此刻扶着后腰勉强站起来。姜曼容咬着下唇看着他,突然觉得此人听话则已,有用吧,倒也未必见得。 何文山这时候站起身,望着姜曼容直摇头,叹息一声说:“三姨太刚才其实捏着一手好牌,您可知道么?” 姜曼容板着一张脸,怒道:“你在说什么?” 何文山幽幽地说:“阮小姐是本省督军沈厚未来的儿媳,是沈家二公子的未婚妻……你可别这么看我,这可是沈二公子亲口对我说的。我本来以为三姨太觉得胜券在握,是这个原因,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啊!” 姜曼容听了,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 “那个古董商人……”姜曼容诧异无比地开口。 何文山点头,笑着说:“正是,正是,沈家二公子明面儿上的身份就是个古董商人,暗地里……咳,暗地里他做什么营生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三姨太知道了也没用就是了!” 姜曼容被怄得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阿俏只觉得,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是她体内有一股力量,不断地挣扎着,便强撑着也要醒来。 待她艰难地睁开眼,她已经被沈谦紧紧地托在怀中,而宁有信从旁边探出个头过来正望着她的双眼,见到她眼神转过来,宁有信低低地唤了一句:“阿俏!” 她不知道,自己正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失去了意识。她晕倒之后,宁有信射灭了小厅内的顶灯,然后立即将阿俏抢了出去。那时候沈谦就守在门口,外面的一切噪音,突如其来的枪|击声……都是他一手制造的。而宁有信一冲出门,沈谦早已顾不上其他,一伸手就将阿俏接过来。 宁有信一怔,但是并未抗拒,而是双手握住双枪,紧紧跟在沈谦身后,似乎准备随时掩护。 他能听见沈谦在前面,一面疾奔,一面低呼着阿俏的名字。宁有信双瞳一缩,瞬间起意,突然想要掉转枪口向前,沈谦此刻背对着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可就在这个时候,沈谦臂弯里的阿俏,竟然睁开了双眼。 宁有信一下子止住了心里的恶念,紧紧地贴在沈谦身后,两个人一起,沿着楼梯往下,认准方向,往一座偏厅里冲了进去。 上官文栋和赵立人他们此刻都聚在这里,外面则有何文山的人正在守卫保护。 一见沈谦赶到,人们纷纷聚拢上来慰问,沈谦却丝毫没有停留,径直冲进偏厅旁边的一件休息室,让阿俏躺倒在榻上,低声问:“你还好么?” 阿俏使劲儿点点头,小声说:“我没事,就是……就是头晕得难受。” 她脸色苍白,眉心蹙着,看起来格外楚楚可怜。 “她看起来,真的有点儿像是……醉了。”这时候容玥也进了这间休息室,站在宁有信身后。早先容玥见阿俏混着喝了那么些酒,也觉得很担心。 “阿俏,我告诉你,”沈谦言语温柔,伸手轻轻抚着阿俏额上一绺软软的黑发,“这里没事儿了,我们都平安着。何文山在和其余的人谈判,等到谈判一结束,这里的事情就都了结了。那时候我就送你回家……” 他摸摸阿俏的额头,觉得凉印印的。 “……要是觉得头晕,就在这里睡一会儿。”沈谦小声地哄阿俏,“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阿俏此刻的确是难受至极,胃里排山倒海似的翻滚着,却始终空落落的,四肢百骸则都软软的,一点儿力气也无,脑海中时不时地天旋地转着,可是她还是强撑着,强撑着,望着她的男人就是不敢闭上双眼。 这种危机感似乎与生俱来,但凡他在她身边,她就总是这样,心里隐隐地担心会失去他,要么他会消失不见,要么换做了是她就此离开…… 这么想着,阿俏便始终不愿意阖上双眼休息,甚至双臂一撑就想要坐起来。她知道今夜乱局,沈谦断断不可能永远陪着她,他该有无数大事要去做。所以她可不想在这里拖着他的后腿,他去哪里她都只跟在他身后陪着他…… 沈谦却越是见她这样,越是焦心。 他知道她放心不下,偏又不想拖累他。其实就算有无数大事在等着他,哪怕是老天要塌下来,他却也只想在这里陪着她…… 这时候宁有信突然出手了,一把拽起沈谦的胳膊,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看我的!” 说着,宁有信将沈谦往身后一拉,自己来到阿俏榻旁,双膝跪下,将头脸凑到阿俏耳边。 “阿俏,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阿俏疲累地睁着眼,费劲地张开口,小声说道:“有信哥哥!” “是啊,阿俏,我们回浔镇了啊!爷爷就在外面,他要我转告你,累了就歇一会儿,醉了就睡一会儿,一睁眼,就又是明天红亮亮的大日头……” 宁有信言语温柔,低声哄着阿俏。 沈谦立在宁有信身后,听他口中反复提到,“浔镇”、“浔镇”…… 只听宁有信接下来轻轻地开口,用无人能懂的吴地方言哼起了歌,歌声轻柔,似乎是守在摇篮旁的妇人哄小儿入眠时哼的歌曲。 这歌声唤起了阿俏遥远的记忆她也曾有这样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从来不用怕会失去什么。在宁有信这轻柔的歌声中,阿俏竟真的慢慢阖上双眼,安安静静地睡去。 沈谦一直冷着一张脸在一旁看着。 他在听说了宁有信的身份之后,就知道这位就是曾经托父母上阮家求亲的那一位。阮家的事,他从未在阿俏面前直接提,可是暗地里他全知道。他始终相信,他与阿俏一起经历过这许多风雨,才建立起来的感情,不可能是那等藏在记忆里的温情能敌得过的。 然而见到眼前这一幕,沈谦心底突然升起一阵危机感。 他头一次意识到,纵使他与阿俏,两人情投意合,甚至有了白首之约,可是,到现在为止,阿俏还并不是完全属于他的。 就如眼前,阿俏在他身边的时候,就纠结无比,始终强撑着不肯睡去,似乎她始终都在担心,要么担心他,要么是在担心他们两人……似乎自己从来都没能给自己的女人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而宁有信在阿俏身边的时候,阿俏却似乎终于能安心,不再感到恐惧,而是能安安稳稳地,由着宁有信守着她,放下一切心事,合上眼进入梦乡。 沈谦本人虽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但他于男女之情之上却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面对眼前的情形,他愣是站在那里想了很久,快要将脑袋都想破了,才终于想明白这一点: 宁有信于阿俏,是兄长;而他沈谦于阿俏,是爱人……一个还不怎么合格的爱人。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沈谦马上冲背对着他的宁有信行了一礼:“宁……表兄,阿俏劳烦您在此照料了。” 宁有信听见那声称呼,脊背反而一僵,刚要回头,沈谦已经不再犹豫,转身出门,当真将阿俏完全托付给了宁有信照看。 宁有信背后容玥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这位先生,我去给阮小姐取一点温水饮用,可好?” 宁有信没有回答,突然握紧了拳头,高高扬起,似乎就要冲阿俏正卧着的那副床板狠狠地砸下来。可是他终究还是怕弄出声响,吵到阿俏的安眠,只轻轻地放下来,放在阿俏身边,只紧紧地攥着。 阿俏纵使被宁有信哄着,闭目休息,可是她也没法睡得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俏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双臂一撑,径直从榻上坐了起来。 此刻这间小小的休息室里,只有容玥一个坐在屋角,面带愁容,正静静地想着心事。突然见到阿俏这样,容玥忍不住一声惊呼。 外面的门被立刻推开,宁有信闯了进来,来到阿俏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阿俏,怎么了?” “我弟弟浩宇,有信哥,浩宇出事了!” 阿俏翻手就拉住宁有信的衣袖,几乎要哭出声。 宁有信连忙出言安慰,“阿俏,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恶梦,梦见表弟了?” 阿俏这才将现实和梦境稍稍分清了些,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放开宁有信的衣袖。 这时候休息室门口有人轻轻敲门,随即沈谨推门进来,问阿俏:“阮小姐,阮家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你可知道有其他什么方法能联系阮家的么?邻居家有没有电话之类?” “无人接听?”阿俏撑起身体。 “是!”沈谨严肃地点点头,说:“接线员说电话是能接通的,只是无人应答。” 阿俏原本稍稍放心,一听说家里的情形,立即又紧张起来,她盯着沈谨:“我娘当时是说过……” 沈谨无声地点点头,他也记得临行之前宁淑的嘱咐。宁淑曾经说过,无论多晚,她都会在电话旁彻夜守候。 阿俏连忙转身下榻,一面系上鞋子一面说:“我娘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这会儿电话那头无人应答,一定是阮家出事了。士钊大哥,能不能想办法,我想回省城里看看。” 沈谨想了想,开口相劝:“阮小姐,最好不要,现在省城里正是最不可控的时候……” 墙壁上时钟正指向夜里三点,是熬夜的人最易感疲劳,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省城里此刻,恐怕也正乱成一锅粥,不可开交吧! 阿俏有些艰难地开口:“大哥……” 她知道她或许不应该这样为难沈谨,可是刚才的梦境给了她带来了太过不祥的预感,她突然觉得,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如今恐怕又要重现,而且浩宇的事,恐怕并不只是他小小年纪被人骗去钱财这么简单。 宁有信这时候突然一扶她的胳膊,问:“你确实觉得是浩宇出事了?” 阿俏无声地点点头,可能是梦境给了她一些提示,也可能她这样昏昏沉沉地一醉,以前留意到,但却没有细想的那些蛛丝马迹,反而在脑海里一下子都清晰了,串起来,让她想通了。 “走,我带你去。浩宇的学校在城外!”宁有信二话不说,就扶着阿俏起身。 然而阿俏起身之后,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额头又坐回榻上,伸手支着额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再次尝试站起来。 “怎么了?”这时候沈谦分开聚在门外的人,走进休息室。 宁有信放开阿俏,镇定自若地面对沈谦。 “阮家无法联系,推测是在城外学校读书的表弟出事了,因此我打算带着我表妹一道,去城外学校找我们的亲人。” 宁有信话里话外,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家人的事。 这宁有信是任帅的亲兵,以前也曾经做过任帅的司机,他所说的,带阿俏去找人,确实很容易就能做到。 岂料沈谦皱着眉望着阿俏,径直上前,扶着她让她轻轻坐下,随后抬头:“现在所有人都不能草率行事!” 宁有信立即踏上一步,伸出手去拉阿俏的手,同时寒声道:“对不住,这可不是什么草率行事,这是我们自家的事,与外人不相干!”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客气。岂料沈谦却一点儿也不动气,反而扭过头,望着阿俏,说:“阮家的电话联系不上,但是城外的学校却是有办法联系上的。” 若是宁淑真的是因为阮浩宇的缘故,没能守在电话跟前,那么,只消与浩宇所在的学校联系,就能知道了。 第196章 沈谨得了沈谦的提示,当即尝试去联系城外的学校,果然能联系上,而且消息也印证了阿俏的预感没错阮浩宇是出事了。 从学校那里送来的详细消息是,阮浩宇半夜忽然失踪,宿管老师觉得不大对劲,正打算联系家长的时候,却得宁淑打电话过来,向校方确认阮浩宇是不是不在学校。 校方更觉出奇,便问宁淑情况到底如何。宁淑支吾两句,便挂了电话。宿管老师更加觉得不对,将阮浩宇同寝室的同学一起摇起来问话,终于确定,阮浩宇是被人故意带出学校的。 阿俏听沈谨说完这些,始终怔怔的,宁有信向她说话,她也只是轻轻地摇着头,说不出来什么。 这时候,何文山再次过来,邀沈谨沈谦一同前往,与任伯和的余部谈判。这件事自然是如今的头等要事,阿俏不可能拦着沈谦,便由着他去了。她身边就只得宁有信一个人陪着。 说来也奇怪,宁有信自打与阿俏重见,一团心思就只在阿俏一个人身上,似乎世界自此与他无关。 而阿俏却始终注意不到宁有信的存在,她只坐在一旁,以手支颐,默默出神。 宁有信问她一句:“阿俏,你在想什么?” 阿俏口内嘟哝:“我在想,在想……” 她也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头疼欲裂,思绪纷乱,这么多如杂草一般的线索里,她到底要怎么才能抽出一根头呢? 说实话,她这一辈子,也不能说是不努力,可是到头来她阮家的命运依旧与上一世如出一辙: 因为她从中作梗,所以姜曼容不曾前来她阮家做厨娘,而是走上了别的道路可是她父亲阮茂学却照样纳妾; 她的姐姐阮清瑶,也照样被人骗财,若不是周牧云仗义出手,一样会被人骗了色去; 如今轮到她的弟弟阮浩宇,本以为沈谦现身说法,足够让这个小弟辨清人生的道路,在这种时候,却还是会发生这种事…… 阿俏觉得无形中有一张网兜头罩下,将她紧紧地缚在网里,始终无法挣脱。 “阿俏,”有人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膀。 阿俏这才醒过神来,眨眨眼,颇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不是……” 来人是沈谦,而宁有信则抱着双臂,一脸阴沉,站在屋角,远远盯着他们这边,似乎沈谦若是有半点对不住阿俏的地方,他就会冲上来饱以老拳。 阿俏总想着沈谦此刻该是去忙着他那些家国大事,哪里有功夫去管她,岂料这男人到底还是抽出功夫过来看她。 “我已经问清楚了浩宇的事,”沈谦盯着她的双眼,“浩宇是今天晚上被人绑了去,歹人正在向阮家索要巨额赎金,你母亲正因这件事情奔走,所以才联系不上。” 阿俏听见“巨额赎金”这几个字,眼含惊惧,望着沈谦,问:“今晚任帅的事……” 她想问浩宇的事和今晚“玉蚁山庄”的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沈谦摇摇头,说:“已经问明白了歹人的身份,应该是巧合。” 巧得很,浩宇被绑的日子,正巧赶上了任伯和坐镇“玉蚁山庄”,向省城发难的这一夜。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刚要开口向沈谦说点儿什么,沈谦忽然一伸手,手指轻轻地搭在她唇上。 远处宁有信看见,已经全神戒备,往前踏上半步,似乎沈谦再有所动作,他就要不客气。 “什么都别说,只听我一句话!”沈谦眼眸深深,望着他面前的人。 “这件事,你若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必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浩宇,和分毫未损的阮家。阿俏,你可愿信我?” 他之所以要堵住阿俏的话,是猜到这个女孩子太过自尊,自己将真相告知之后,她一定会抢着去扛所有的事儿。 可是他怎么能看着她就这么去吃苦受累,去承担一切风雨? 所以他问:你愿不愿信我。 阿俏在对面望着,凝眸片刻,心里冒出几个字:她怎么可能不愿信? 那一夜在惠泉跟前等了那样许久,就是信他无论如何都会过来履约相见。 那时尚且如此,岂有到了现在了,两人越发交心,却越发不信的道理? “好,既然有你这一点头,我这便放手去做了。”沈谦伸出双臂,将阿俏的双肩一握,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在阿俏的额头上贴了贴,随即转身就走。 阿俏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咬着下唇,也开始反省她自己。 的确,她在沈谦身边的时候,安全感少之又少。一来以为上辈子因他而死,二来她这一辈子遇上的许多风波,最凶险的时候,总是有这个男人在场。 她也不是没想过要避得远远的,可越是与这个男人相处,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无法逃离。他身上有一种致命的诱|惑,叫人无法忘怀,无法放手,她这一辈子,似乎都注定了与这人纠缠不止,即便离开,也会反反复复地相遇。 师父静观大师曾经说过,向死而生,每个人都不外如是。阿俏仔细去想,自然能明白,她过的每一天,不过都是距离死亡更近一步。既然无法摆脱这个人,那还不如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与他好好地相处。 “以后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至少要表现得……相信他一些。”阿俏这样想。 免得这男人这样郑重其事地过来,只为求她一句“相信”。 阿俏这般想着,全没注意到宁有信也正凝神望着她。自从两人相遇,宁有信除了出去找上官文栋那一次,至始至终都陪着阿俏,半步不曾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聚在楼下偏厅里的人们敏锐地注意到外面的动向:先是有大队的士兵来来去去,接着外面是大批车辆启动行驶的声音,接着外面走动的声音便少了。 待到五点多,天光渐亮,偏厅里的人稍稍打开门窗透一会儿气,只见附近汤山的山麓正渐渐在深蓝的天幕中显得清晰。而这座“玉蚁山庄”,也如世上任何一座普通郊外的别墅一样,正陷入一片沉寂。 “各位,如今省城的局势已经稳定。” 沈谨这时候来到了偏厅门口。他十足的一副军人派头,背着手往门口一站,朗声开口,偏厅的人听见了都信之不移,大家兴奋之下,纷纷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刚刚熬过去的这一夜,实在是太让人害怕了。听说大局已定,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已经通知了各位的家人,已经有三十余家得到了消息,马上便会派人前来‘玉蚁山庄’接人。即便是哪家一时腾不出车辆到此的,我相信各位还是能彼此搭把手,一起回去的。” 众人纷纷点头,对于命来说,这点儿都是小事。 沈谨交代完,一转脸看向阿俏,伸手挠挠后脑,说:“阮小姐,二弟有消息要通知你,请你随我来。” 阿俏“嗯”了一声站出来。到现在为之,她的酒意已经散了大半,除了走路之际还微微有些头晕,身体会摇摇晃晃地走不了一条直线,其他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只不过她只消起身,就能记起狄九的话:酒能伤人,万万不可多饮。总之她以后,是再也不会这么着胡来的了。 阿俏这一起身,宁有信也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沈谨见了,略皱一皱眉头,但大约沈谦事先嘱咐过,因此他也没说什么。 阿俏随着沈谨来到外面的大厅里。 如今这山庄的宴会厅也早已是一片死寂,二楼的阳台上再无佳人凭栏而立,厅中的大圆桌旁也没有了高朋满座。 邻省大帅任伯和就是在这里被射|杀的。 如今宴席犹在,只是无人来收,甚至那只摆满了各种各样美酒佳酿的长长的手推车也还停放在大厅正中只是美酒佳酿到底只是由权力与武力护卫着让人欣赏,一旦这些都消失殆尽,便纵是美酒缤纷,也再无人记得。 想到这里,阿俏不禁小声问沈谨:“那位三姨太……” 说实话,阿俏对姜曼容,也不是全无佩服之心。想那姜曼容,出身自是一穷二白,甚至年纪轻轻父亲就得了重病过世,全无倚仗,如今照样凭借一己之力为自己谋取一切。且不论她的手段正当与否,只凭这份心气儿,阿俏便也无法将她视作一个平庸的对手。 沈谨回应:“详情二弟都会与你一一说清楚的。” 他只将阿俏与宁有信带至长廊的尽头,沈谦立在那里,独自一人,望着窗外。 “士安,都交给你了。”沈谨嘟哝一句,转身走了,自忙他的去。 沈谦则像是从沉思中被唤醒,转过头,见到两人,他先是友好地向宁有信点点头,打个招呼,随即转脸看着阿俏。 “都已经解决了。”沈谦微笑着靠近,阿俏这才能看清他双眼中布满了红丝同样是一夜的不眠不休,阿俏他们毕竟只是“静候”而已,不似沈谦,有无数要务需要及时处理,各种各样的人物需要对付,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如今沈谨这样人前直接宣布一句,“一切都搞定了”,这背后蕴含了多少凶险,旁人又付出了多少努力,这些都不为人所知。 “你,你可还好?”阿俏担心地问。 沈谦见她不加掩饰地表示关心,心内甜蜜,向他的姑娘露出微笑,点头说了声:“好!” 阿俏微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想起母亲和弟弟,赶紧抬起头,张口欲询。 沈谦却再一次精准地堵住了她的话头,他看向阿俏身后的宁有信,“我想请表兄送你先回城,母亲和浩宇会在聚宝门等你,这样可好?” 他故意提出让宁有信送阿俏回去。一来宁有信能令阿俏安心,二来宁有信这个人物,让他像现在这样留在“玉蚁山庄”里,也的确会有些问题。 而且沈谦不加别的称呼,直接称有信为“表兄”,其实要真论年纪,沈谦比宁有信还要大上一两岁这是一见面,毫不犹豫地,又将了一军。 宁有信一下子也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发白,但他到底还是点了头,冷冷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阿俏平安送到地方。” 如此说定,阿俏却终要与沈谦短暂分别。 阿俏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要表现得信任一点,多信任一点。 她刚要开口,只听沈谦压低了声音说:“阿俏,你既信我,我这一辈子,必不相负。” 阿俏一怔,心想难道眼前这个男人会读心? 沈谦已经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轻柔而悦耳,就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细语,始终在阿俏耳畔回荡。沈谦轻轻将阿俏一推,说:“去吧,记住无论什么事,都不要自己扛着。”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他能像昨夜一样,神兵天降地出现在她身边,什么都两个人一起面对。 阿俏“唔”了一声,也记挂着母亲与弟弟,转身随着宁有信一起出去,走到长廊的那一头,见沈谦还立在那里,此刻伸出臂膀向她挥动,她这才放心,转头离去。 回城的车上,宁有信一直坐在阿俏身边。阿俏满心想要问宁有信别来的情由,可是宁有信始终别过头,凝神望着窗外。阿俏想起此前舅父舅母上门求亲的事,原本想说的话,也只能吞到肚里。她有些摸不清宁有信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是昨夜她相信自己表现得还算明确,不至于让宁有信生出什么误解,只是……好像她曾经短暂地在姜曼容那里失过一会儿神智,那前后的事情,她现在想起来,也不能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的误解。 一时车行至聚宝门。昨夜省城宵|禁,据说曾经有些地方乒乒乓乓地好生打过一阵。到现在交通才刚刚恢复,所以聚宝门跟前非常拥堵。阿俏坐在车里,只见半天还挪不动窝儿,一下子急起来,将身体探出车窗张望。 远远地,她听见呼声:“阿俏” 阿俏又惊又喜,转头向为她开车的司机说:“师傅,我已经到了,多谢你相送,我先下车了。” 她也没忘了对宁有信说:“有信哥,一起来见见我娘。” 宁有信在另一边,也拖拖拉拉地下车。 阿俏却等不得了,径直朝远处的人挥手,大声说:“娘,二姐,浩宇!” 是的,阮家人里,宁淑,阮清瑶,还有阮浩宇,此刻都聚在聚宝门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往来的车辆,一辆一辆地辨认里面有没有她们的亲人。 阿俏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径直从缓缓挪动的车流里穿过去,奔到三人面前。她倒是没注意,宁有信没有跟上她,而是消失在车流人潮之中。 她先是拉住浩宇的手,上下左右都看了,只见阮浩宇脸上带着些新伤,眼睛下有好大一块乌青,嘴唇边破了一大块,看上去刚刚才止了血,上过了药。他脖子上也有被人掐过的瘀痕。阿俏一咬下唇,贝齿在唇上留下深深的牙印儿。她轻声问:“浩宇,你没事吧!” 阮浩宇得意地一挺脊背,说:“姐,昨晚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给姐夫丢人!” 接着他又描述起昨夜是怎样与歹人斗智斗勇的,什么先是保存实力,静观其变,后来则看准时机、骤然发难,又是什么毫不畏惧,帮着姐夫的人力擒凶徒什么的。阮清瑶则在一旁凉凉地说:“看这小子现在神气,士安的人刚把他送到妈这里的时候还不是哭成一团。” 阮浩宇立即转脸,冲阮清瑶怒目而视:“二姐,你怎么可以随意污蔑我?” 阮清瑶则一瞪眼:“看你现在说得神气,给你上药的时候不还照样掉金豆儿来着的,一个劲儿地直着脖子叫,姐夫,姐夫……” 旁边宁淑可再也顾不上儿子和长女斗嘴了,上来先紧紧地拥住阿俏,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娘昨夜接到浩宇被绑的消息,早已乱了方寸,一时便没顾上你,没能守在电话跟前……” 她现在越想越害怕。 昨夜真是两头难以兼顾,一面是亲儿子,一面是亲闺女。她本能地觉着浩宇那边的事更紧急,立即先收拾了所有的现洋,准备按照绑匪的要求去交赎金,阿俏那头,便全然顾不上了。事后再想起来,其实要不是沈谨守诺,打电话回阮家无人接听,旁人也无从得知阮浩宇的消息,从而施救。然而宁淑越是这样想,便越发对阿俏心存愧疚。 阿俏被母亲拥着,身上心头暖暖的。 她以前总觉得母亲宁淑更重视弟弟一些,而她是那个可以在外一放放好些年顾不上的女儿。如今看到宁淑这样再无掩藏,真情流露,阿俏的心反而安定下来,知道宁淑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出此下策。 而她,其实也早到了不该再让母亲担心的年纪了。 “对了,爹呢?” 阿俏突然想起这茬儿,抬头问母亲宁淑。 如今阮家一家四口人在这聚宝门前团聚,甚至阮清瑶和弟弟妹妹还不是一母所生。阮老爷子年纪大了,自然无人能苛责他什么,可是阮茂学呢? 这么多年了,阮茂学无论是在阮家菜的事业上,还是在子女的成长上,始终都是缺位的,而阮家闹出的乱子,十九都有他掺和一脚。阿俏想,这个父亲看上去貌似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可是仔细一想,其实这是薄情如斯,心硬如铁啊,昨晚阮浩宇和她都出了这样大的事,这阮茂学竟然能不闻不问? 宁淑的身体很明显地一僵,将脸背过去,没有直接回答阿俏的问话。 旁边阮清瑶听见,开口“呵呵”地冷笑了一声,说:“你问他老人家啊!问得好!” 阿俏想,阮浩宇毕竟是个男孩,年纪又小,在他面前或许多少应该维护一下阮茂学的面子,连忙摇摇头,冲阮清瑶使个眼色。岂料阮浩宇“咳”了一声,说:“三姐你问爹啊,爹昨晚在常姨娘那儿过的夜” 阿俏连忙瞪一瞪阮浩宇,心想这小子这点儿年纪,怎么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喇喇地说这些话。 “昨晚我出事了之后,娘先去找他,他竟然说常姨娘病重,要人陪着,将事情都推给娘。哼,这事儿他既然做得出来,就应该不怕我说吧!” 阮浩宇很明显是忿忿不平,这孩子小小年纪,心中父亲的头上就已经挂了一个大大的“渣”字。 宁淑一字未说,足见阮浩宇说的都是事实。这孩子还不忘了讨好阿俏,絮絮叨叨地说:“三姐姐,姐夫的人真是太帅了,怎么就那么准那么快,就找到坏人关我的地方的。对了,姐,你认得一个叫做阿仲的人么?那人看起来矮矮胖胖的,一点儿都不能打,可他简直就是个智囊啊……” 阿俏心想,原来是阿仲啊…… 她别过脸,去看母亲宁淑的神情,却见宁淑好像对阮茂学的斑斑劣迹并不以为意。此刻宁淑正伸手阿俏额上的散发理整齐,怜爱地说:“阿俏,我听清瑶和浩宇都说了,那位沈公子,听上去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旁边阮浩宇跟着打断:“娘啊,姐夫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我以后一定要跟姐夫一样,千万不能学爹。” 另一边阮清瑶则似笑非笑地望着阿俏,伸出手指轻轻刮着脸皮羞她。 阿俏脸上微红,正要抬头向母亲解释两句,忽听远处有人高声招呼:“督军回城了,沈督军终于回省城来啦!” 第197章 只听聚宝门外有人高声招呼:“督军回城了,沈督军终于回省城来啦!” 聚宝门前立即响起一片欢呼。看起来本省民心所向,都只盼着本省形势安定,而并不希望任伯和那样的外省大员前来搅局。 聚宝门前堵着满满的都是车辆,沈厚的车远远地过不来。阿俏只听远处忽然一阵惊呼,接着有人难以置信地大声说:“督军过来了,督军走过来看望大家伙儿了!” 这时候谁还想着交通拥堵啊,所有的人都干脆下车,列队在路旁候着。阿俏踮起脚,果然只见远处人头攒动,众人簇拥着沈厚,一起往这边过来。沈厚与路边候着的普通百姓一一握手,问候致意。 阮清瑶好奇地一拉阿俏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任伯和受了重伤,是不是真的?” 阿俏则悄悄回答:“岂止是重伤,已经过世了。” 这姐妹俩将各自经历过或是打听到的消息一对,再听听身后人们的议论,总算是拼出了昨夜省城里的大致情形。 原来,昨夜任伯和确实是精心策划了一场夺取省城的阴谋,因此他才将省城政商两界的要员都强邀至“玉蚁山庄”,打算扣为人质,并打算等夺下省城之后直接通过这些本省名流来稳定民心,推行他的新政。 然而任伯和调兵的行动一早就被监听到,让沈厚事先有所准备。而沈厚的对策则是明面儿上韬光养晦,在昆山乡下种田,暗地里则调兵遣将,在各处布防,准备迎接这一场大战。 可是谁也没想到,任伯和竟然先一步在“玉蚁山庄”遇刺。 当夜省城内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其实是督军沈厚的二公子遇刺,生死不知。当时省城内任系的人大为振作,而沈系的人心中不定,稍稍乱了阵脚。紧接着又有确凿消息传出来,澄清了在内讧中遇刺的人乃是任伯和。因为消息是从发往省城报社的电文中截获的,所以无人怀疑其真实性。任系的人开始大为恐慌,当下分裂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即返回“玉蚁山庄”,营救大帅,另一派则觉得大势已去,打算干脆降了沈厚。 两派分裂的时候,玉蚁山庄之中的谈判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沈谦沈谨代表沈厚与何文山谈判,最终谈判的结果,是由沈系接受投降的任帅余部,而何文山则安抚收编忠于任帅的那部分旧部,回归邻省,并许诺他们将来有机会要为任帅报仇。 至于任帅的三姨太,从头至尾无人提起。阿俏只听见众人都在议论任帅的死因。人们纷纷传说在内讧中刺杀任帅的副官姓林,如今早已逃走。阿俏回想一下,记得自己当时被宁有信从二楼小厅中带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姜曼容的消息,这人应该也已经随林副官逃走了。 阮清瑶听阿俏说起昨夜的惊险,也不由得咋舌,凝神想了想,断定这姜曼容和林副官该是故意被沈谦和何文山放走的。 “只有放走了活的凶手,任帅的那些旧部才有个目标,有个靶子,这才不会轻易来找本省的麻烦,也才会甘心听那个何参谋使唤啊!” 阿俏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她在这些阴谋阳谋上,一点儿也不擅长,反倒是阮清瑶一眼就窥破了。阿俏少不了又赞了阮清瑶几句,阮清瑶则得意洋洋,仿佛她是一个真正的谋略家。 “对了,你上回见过沈督军了吧!”阮清瑶见沈厚的人越来越近,少不了要打趣阿俏两句。 阿俏这时候却直起身,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寻找某个人的身影。那个一路上默默无言,陪她到此的表兄宁有信,此刻竟然完全不见踪影。 阿俏急问:“娘,您见到有信哥了吗?” 宁淑一怔:“怎么,有信也来省城了?” 阿俏心想,何止是来省城了,关键时候还救过她的命。 无论有信对她是什么感情,阿俏都当他是最亲最近的哥哥。这时候阿俏就再也等不及,也不顾沈厚等人已经将将来到近前,她索性直接转身,从人群里挤出去,在聚宝门一带焦急地四处张望。 “有信哥,有信,宁有信” 阿俏开口大声呼喊,可是她的声音却被身后人们热切的欢呼声就此掩盖。 她在茫茫人海中看了又看,到底还是没能发现有信的身影。 宁有信,当真有信。当年他说过出息了会来娶阿俏,便谨守了诺言。此时他默默离开,可能觉得与沈谦相比,他还不够“出息”吧。 在城门口的欢庆差不多一起持续到中午。宁淑带着子女没有等那么久,先回阮家去了。 到阮家的时候,大院里静悄悄的。阿俏心想:难道父亲阮茂学还没回来?还是已经回来过,现在又到市府去上班了? 她仔细观察母亲宁淑,却觉得宁淑对阮茂学在不在家好像完全不在意。她对家里人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亲切而自然,似乎昨夜的事儿对她完全没有影响。 虽然阮浩宇总算是无恙归来,可是宁淑还是不放心,给学校打了电话,给浩宇请了两天假,好让这孩子在自己身边能多陪两天。 阿俏与阮浩宇交谈一番,觉得这孩子除了兴奋之外,也仿佛一下子老成起来。他仿佛明白了父亲阮茂学是根本靠不住的,而他的母亲、姐姐们,这些真正关心他的女性亲人们,以后要靠他来支持,靠他来保护。 “姐,我明白你和姐夫为什么那样教我了!”阮浩宇想想前阵子逃学胡闹,脸上不免带了几分羞愧,“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总想着靠家里靠别人,我得自己先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要娘和姐姐为我担心才行。” 说着他挺挺胸脯,说:“这两天我好好陪陪娘,明天晚上我就回学校去。姐,你以前说的,功课要努力,身体要锻炼,交友要谨慎,我全记住了!” 阿俏点点头,正想要多交代他两句,忽听有个声音在门口大声说:“我回来了!” 听声音,正是他们的父亲阮茂学。 姐弟两人的表情同时一滞,片刻后阮浩宇拉下了一张脸说:“别理他!”说着自己咚咚咚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阿俏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见一下阮茂学。她来到阮家的花厅,见阮茂学按照老习惯给自己打了一杯咖啡,坐在花厅里,手里拿了一份报纸,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上面的报道。在没见到阿俏之前,阮茂学大声喊了一句:“宁淑,我回来啦!” “爹?” 阿俏装作难以置信的样子,问了一句,“您竟然回来了?” 阮茂学刚刚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见到阿俏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噗”的一声,还没吞下去的液体尽数喷了出来,喷在报纸上,也淋在前襟上。阮茂学手忙脚乱地去擦,同时也没忘了教训阿俏:“你这孩子,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一惊一乍的?” 阿俏也不反驳,只冷笑着盯着阮茂学。 阮茂学一下子就有些心虚,将手里的报纸一卷,开始嘘寒问暖:“阿俏,那个……你,你昨夜还好吗?” 阿俏双肩轻抖,似是在笑个不停,但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却压根儿没有笑容。 “爹啊,这话,我不是该问您吗?您,昨夜,过得好吗?” “这个,我,这个……”阮茂学吞吞吐吐,原本想好的说辞,在阿俏面前,像是一起被他给吃到肚里去了。 “爹,听说常姨娘昨夜病了,您照顾了她一宿,现在常姨娘,可好点儿了没有?” 阮茂学的眼神在眼镜片后面乱晃。 常小玉病了什么的,当然只是个借口。昨夜阮茂学一听说宁淑要彻夜守候在电话旁边,等阿俏的消息,就觉得没什么意思。加上常小玉辗转送了消息来请,他就顺水推舟地去看常小玉。可就在宁淑因为浩宇被劫而来向阮茂学求援的时候,省城里出了事儿。 常姨娘的小院离城南较近,那里是任系的人率先发难的地方,原本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乒乒乓乓”的脆响,阮茂学对时事熟悉些,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实话,他那时只是一时胆怯啊! 直到此刻,阮茂学听见阿俏变了法儿的质问,也还很清晰地记得他怕成什么样儿一想到要陪着宁淑冒着枪林弹雨出去救人,他的腿就软了。 可他虽然是个胆儿小的男人,但却照样是个要面子的,否则也不会扯谎说常小玉病了要人照顾了。 如今想起来,阮茂学后悔不已,话说他到底图个啥?浩宇是他唯一的儿子,论理他该去帮着找浩宇;而常小玉也不过是一介女佣出身的妾室,膝下也没有子女,他守在常小玉身边,常小玉自然是高兴的,可他……他和这个姨娘没啥共同语言啊!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守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还是常小玉安排人去阮家打听了消息,听说二太太和小少爷都平安了,这阮茂学才装成个没事人儿一样回来。 回来的路上他还满心盘算着到家以后该怎么向宁淑解释。岂料到家之后,第一个出来冷嘲热讽,变着法儿质问他的人,竟然是阿俏。 这个在外头养大的次女从来不肯听自己的话,阮茂学觉得被削了面子,恼羞成怒,当下开口怒斥道:“你小孩子家懂些什么?我是你爹,你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跟你爹说话?” 阿俏冷笑着没做声,阮茂学就更气了:“常姨娘说实话也没哪点儿好,可是人就知道礼数,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该说什么话!不像你!” “原来如此啊!”只听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阮茂学背后响起。 阮茂学像是被燎了尾巴的猫一样,吓得一个激灵,从椅上跳起来,望着妻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 他一见到宁淑出现,就彻底怂了。 “阿俏昨天晚上经过了好多事儿,一夜都没怎么合眼,我这就送她回去休息。” 说来也奇怪,宁淑见到阮茂学,似乎一点儿也不动气,语气像是闲话家常。 阿俏也叫了一声“娘”,她的语气里吃惊大过对阮茂学的气愤。她见过母亲愤怒、哀哭、冷嘲热讽、冷言冷语……什么样生气的宁淑她都见过,可是却没见过这样的母亲仿佛一潭死水,再也起不了波澜。 这一下子阮茂学也莫名就恐慌起来,见到妻子上来扶着阿俏,连忙在她背后说:“宁淑,你自己也一夜没歇着了,来来来,我也来送你去休息……”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噎住了,停下了脚步。 因为宁淑停下了脚步,扭头盯着阮茂学。 只这一眼,胜似千言,多少失望,尽在其中。宁淑该是知道她和阮茂学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而阮茂学,他原本不觉得昨夜躲着是什么大错,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是到了此刻,见了宁淑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明白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又一次狠狠地伤了妻子的心,伤了子女们的心…… 他终于想起来,是时候该挽留了该是时候,做一个好丈夫,当一个好父亲。 可是见到宁淑那疏离的眼神,阮茂学突然恍然大悟他和宁淑之间,也好像是再也没有,挽留的余地了。 “别,别这样!”阮茂学突然大声说,伸手就去拉宁淑的胳膊。 这个男人突然着了慌,使劲地攥住宁淑的左臂,大声紧张地说:“淑儿,我知道我错了,我昨天其实就是怕了,我实在是一时鬼迷了心窍……都是小玉那个贱人,都是她不好,她花言巧语,一直在旁边劝我,说外面危险,叫我不要出去……” 他是真的紧张了,额头上有青筋爆出,语速飞快,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哑住,因为宁淑竟然向他缓缓地抬了抬唇角。 这个做错了事的男人陡然间看到了一点希望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认怂了乞求妻子原谅他的时候,妻子都会朝他露出这样的笑容,这就意味着,他获得了原谅…… 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怎么好像有那么一点儿不对劲,宁淑的笑容,怎么那样遥远,那样疏离。阮茂学耳中只听见宁淑平静地说:“茂学,其实我也……很累了。” “是是是……” 阮茂学赶紧松开了宁淑的胳膊。他昨夜虽然提心吊胆,可后来也睡着了;可是他的妻女儿子,却都没怎么休息过呢。 只是他目送宁淑揽着阿俏并肩离去,一时只觉得双眼刺痛,只得摘下眼镜,反反复复将镜片在衣襟上反复擦着,越擦,眼前越是模糊。 阿俏在自己的小楼上稍歇了片刻,就再也睡不着了,支撑着坐起来,旁边一直守着的小凡“咦”了一声,问:“三小姐,您怎么不睡了?” 阿俏是觉得宁淑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于是叫小凡去打听一下,看二太太眼下在什么地方。 一会儿小凡回报,说二太太在账房里。阿俏便悄悄地溜去账房,躲在门外偷看,只见宁淑毫无疲倦,一直在拨弄算盘,似乎想将家里的账仔仔细细算清楚。 阿俏见状觉得更加怪异。毕竟如今不是月底也不是年底,也不是给雇工仆佣发工钱的日子,宁淑这样忙着算账这给她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转身就离开了家里账房,没走两步被人拦住,赶紧低下头行礼打招呼:“祖父!” “回来啦!” 与阿俏狭路相逢的是祖父阮正源,“昨晚的事……你还好吧!” 阿俏点点头:“还好!” 阮正源便带她去自己的书房,让阿俏坐了,这才悠悠地抬起眼望着她。 “昨天下午你走后,我将你的意思和族里说了一下。族里几个老人都很坚持,觉得你这姑娘也忒胆大了,竟敢提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 阿俏笑笑,她觉得族中老人的反馈是在意料之中,而阮正源先提这个,似乎别有用意。 “爷爷,这话,您要是早点儿讨了来就好了。”阿俏笑笑,无所谓地说,“那我昨天下午也就没有必要对那位何参谋假以辞色了。当时我看族长和族叔们那么热衷,我还以为他们已经同意了。” 阮正源脸色不变,叹了一口气,说:“人老了啊,就是容易执拗,好些旧观念都拗不过来。” 阿俏听着这话,却觉得祖父像是在说他自己。 “孩子,你这次毕竟是为阮家出了头,所以族里,祖父还是会为你去据理力争的。”阮正源安慰阿俏,“只是你必须向祖父透个底,你究竟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或是已经与什么人自由恋爱,像你爹娘那样,你们已经有了婚姻之约,还是说,你只是在为将来绸缪,在考虑你将来‘万一’嫁人之后的打算?” 阮正源问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阿俏,只消她脸上出现一点点娇羞或是不好意思的神情,他便基本能确定自己的判断。 可是阿俏也一样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祖父,也一样在揣摩阮正源的用意,她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仿佛祖父口中说的“万一嫁人”,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 “谢谢祖父肯帮我据理力争。”阿俏终于开了口,“我这正是在为将来考虑呢!” 她含混其词,说得模棱两可,但是阮正源却以为她是在回答自己。 “那你放心吧!”阮正源觉得要到了自己的答案,“你只要记住,‘阮家菜’现在还指着你,依靠着你,你就在族里说得上话。毕竟谁都不希望阮家失去这么一个好进项。” 阿俏点点头。 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可却对眼前这位“一心为她”的祖父生出几分怀疑。她冒了巨大的风险,去“玉蚁山庄”走了一遭,可是回到家里族里,这事儿却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算了。 “祖父,您觉得,下次族里开祠堂的时候,我的这件事儿,能拿出来说么?” 阿俏虚晃一枪。 果然,只见阮正源的脸色变了变,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当然,阿俏,你虽是小辈,是女孩儿,可是最近也给族里做了不少事,为我们阮家在省城里闯出更响亮的名声。你的事儿,没什么不该说的……” 阿俏从阮正源的书房里出来,便去换上了出门的衣裳,没向任何人打招呼,自己溜达着慢慢出门。 如今省城的街道上的气氛是一派祥和,大多数人都在欢庆本省少了一个劲敌,从此以往人们的生活至少能安定一阵。 阿俏则看看自己身后没有人跟着,这才慢慢往城里闹市走去,见到一件咖啡馆,就推了咖啡馆的转门,有侍应生将她迎进去。 阿俏在咖啡馆里坐了十分钟左右,沈谦就赶来了。他如今已经换了一身西式的行头,形容举止依旧优雅,摘去礼帽,坐在阿俏对面,柔声问:“怎么了?” 他知道阿俏到这里来,就是想与他一起说说话。 阿俏抬起眼看了看他,然后垂下眼,小声说:“我努力过了,可是家里很顽固。” 沈谦皱起眉头。 这倒是没想到啊,以他这样的身份,阮家竟然还能顽固? “不过我没拿你的身份出来压人,我只是想试试看,试试看靠我自己,能不能做到,”说到这里,阿俏微羞,可还是将话说出口,“能不能做到,既按自己的心意嫁人成婚,也保留我付出心血、努力经营的产业。” “阮家菜?”沈谦一瞥阿俏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愁什么。 阿俏觉得有点儿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家族人觉得,你既嫁了人,你便不再姓阮,不是阮家人,便再也没有资格经营‘阮家菜’?” 沈谦思维敏捷,瞬间就推算出了阿俏烦恼的全部因果。 阿俏又点点头,而且这一回她将头埋了下去,耳边却传来沈谦爽朗的笑声。 “我的傻姑娘,”沈谦抑制不住地想笑,“就算是嫁了给我,你也是个独立的人,依旧保留你的姓氏,你依旧姓阮啊!” 第198章 阿俏将自己的烦恼说与沈谦知道,被沈谦笑话了一番,她这才想明白:阮家横加在她身上的枷锁,也有一半是那些世人根深蒂固的观念造成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她自己都信了,视为难以逾越的难关。 这世道,一直到十几年前,女子出嫁,还要冠夫姓。就如阿俏的母亲宁淑嫁入阮家,就该叫做阮宁淑,或者连名字都不能保留,就叫做阮宁氏。如今像宁淑这样,女子能保留娘家姓氏就已经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进步。 可是规矩改了,观念却还是旧的。人们还始终认为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嫁了出去,怎么还能算是娘家的人?怎么还能操持娘家的产业?既然嫁女的一方都这么想,夫家自然当人是进了自家的门,予取予求,要求妻子一味付出,甚至把娶进来的人当做个东西,随意打骂虐待,这种故事街谈巷议里也没少过。 可是沈谦却在阿俏面前表了态,一旦两人结婚,他依旧会将阿俏视作一个独立的人,不仅保留娘家的姓氏,更会同意她是一个“阮家人”。即便她出嫁,有了沈家的这份保证,阮家也不应当将她的名字从阮氏族谱上取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她依旧有资格传承“阮家菜”,看那些族里的人还能再用什么理由来刁难她? “我说,”沈谦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眼亮亮的,“干脆你随我一起去上海,我们在上海直接结婚,然后再一起回家,突然出现在你家的族人面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然后看他们怎么反应。” 阿俏凭空想象了一下这番场景,觉得族长叔伯们恐怕鼻子都要气歪了,偏生这口气他们在沈谦面前一定不敢发作,忍不住也想要笑。 她再抬头,忽然发现对面坐着的人正在偷偷地坏笑,登时明白过来,这人是变着法儿骗她赶紧和他结婚呢! 阿俏当即娇嗔着假装发作,对方则赶紧道歉赔不是,两人真真假假地闹了一阵,彼此心里都是甜丝丝的。 “对了,我弟弟那件事,查到什么特别的没有?” 阿俏想起这茬儿,赶紧问对面的人。 “昨夜事情多,我已经吩咐人查过了一遍,看上去像是巧合,一帮没眼力的江湖混混听说浩宇家里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就干脆绑了人要好好敲你家一笔。可能也正好是赶巧了,赶上是昨夜。” 阿俏低下头去,沈谦赶紧问怎么了。 阿俏愁眉不展地说:“我只是在想,怎么偏偏就是浩宇呢?” “前些日子那‘九连珠’,也是冲着浩宇,然后绑票敲诈,也是浩宇,我这个弟弟……阮家,怎么就这么倒霉的?” 沈谦听见这话,一张脸也渐渐冷下来,逐渐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是有些奇怪。” 他一抬头,望着阿俏:“我会吩咐弟兄们,将这事儿再好好查一查。” 阿俏这才展颜,点头笑道:“那多谢你啦!” “客气!”沈谦笑道,他看似随意地凑上来,双臂支撑在咖啡桌小小的桌面上,压低了声音对阿俏说:“那……一起去上海的那个主意……” 阿俏红着脸,低着头,始终不敢抬起来看对方。 “我……我还没想好……” 沈谦逗她,“也不是没想好,是胆儿小,还有点儿不敢吧!” 又来激她?! 阿俏半是恼怒地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说:“谁说我不敢了!我这就回去和我娘姐姐她们说一声。” 要是真的先斩后奏,也未必就是个走不通的法子。 “好!”沈谦这还赖上她了,“我随时等你的消息。只要你一个电话,我会在半个小时之内,派车来接你。” 阿俏睁着眼,眨啊眨地看了对方片刻,终于还是略怂,低下头,半天冒出一个“好”字。 沈谦则不忘了嘱咐她:“可记着,千万别再喝酒了。昨夜你那副样子,可真是将我吓坏了!”这个阿俏,一旦醉了,哥哥和爱人就差别立现,这教他心里又是快慰,又是惭愧。 阿俏将将赶在阮家开始准备席面之前回到了阮家大院。 她早先查看过最近的预订记录,而今天一天,前来阮家预订席面的人又多了不少。毕竟省城局面刚刚稳定下来,不少人想接着这机会庆祝庆祝。也有些人是在庆幸最混乱的时局已经过去,人财无恙,那钱也没有继续捂着的必要,索性出来享用点儿好的。 不仅阮家是如此,城里其他有些规格的酒楼,也都是一样。 阿俏检查了阮家大厨房备下的菜式,火候与滋味保持了原有的水准,她很是满意。 待阿俏忙过,匆匆用了一点儿吃食,宁淑就将她叫到账房去。 “阿俏,其实家里的生意早就可以交给你了,只是娘有些自私,觉得好像一旦放了手自己就像是个没用的人了,所以才一直管着。”宁淑怜爱地望着爱女,“这些,以后就都交给你了。” 宁淑将桌面上早已整理好的全套账簿往她面前一推。 “‘阮家菜’原该由你担着,实至名归。”宁淑淡淡地说着,脸上依旧流露着一丝疲惫。 “那娘,您……”阿俏一面问,一面在账簿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拿起来看过之后,才惊讶地说:“娘,您这是……” 她在账簿堆里找到了一张股份的转让书,上面分明写着,宁淑将名下“阮家菜”的两成干股无偿转让给阿俏,这两成可以由阿俏自由支配,无须通知宁淑。 “阿俏,该是你得的,你就拿去。”宁淑说得决断。 “可是娘,您……” 阿俏问到一半,声音就哑了。她此前隐隐约约有些预感,经过这一夜她和浩宇的事,母亲宁淑对父亲阮茂学已经彻底死了心,而且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阮茂学了。 “是的,”宁淑点点头,伸手去整理了一下垂落在肩上的秀发,柔声说,“经过这件事儿,娘已经彻底想明白了。你已经成人,终身也将有所托。浩宇则已经开始懂事。娘没有必要为了你们两人,再苦苦地为难自己了。” 宁淑说得平淡,阿俏却突然鼻头酸酸的,有点儿想哭。 “不是你们哪个的错,也不全是你们父亲的错,是娘自己,娘的心不在这里了,人再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娘,您以后打算怎么办?想要去哪里?”阿俏赶紧问,她是真的急了,知道宁淑会与阮茂学分开,只是没想到宁淑分得这么干净利落,而且看这样子,是说走就走。 “我明天晚上送浩宇回学校,过两天就走,去上海。”宁淑说了她的打算。“前阵子我有个老同学来信,提起在上海开了一家成衣铺子,想邀我一起入伙。我说我虽然出不了太多本钱,但是出点力,帮着出出点子,搭配面料,设计式样,却还是做得到的。” 宁淑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有点儿惴惴。阿俏看出这一点,赶紧给她打气:“娘,您难道不觉得吗,你在衣裳搭配上的天赋,比您的厨艺要更好!” 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阮家,无论宁淑遇到什么挫折,什么糟心的事儿,她的头发和衣饰,永远是一丝不苟。外表的体面实际是她内心尊严的体现,哪怕再辛苦再心累,宁淑总要对得起自己。 阿俏这么说,宁淑忍不住笑了,啐了一口,说:“你这是夸娘,还是笑娘呢?” 阿俏赶紧凑上去说:“娘,‘五福酱园’的那成干股您一定收好。回头我让人把本钱和分红都送到上海来。上海大地方,东西铁定很贵,您可也千万记着,别苛待了自己!” 宁淑听了很是感动,点点头,说:“阮家的股份我不要,因为就该是你的。而酱园的股份,是我闺女孝敬我的,我怎么会不要?” “对了,娘,您已经决定了,过两天就走吗?”阿俏问,忍不住又想起沈谦的那个提议。 “是啊!”宁淑点点头。 “那您怎么和……和爹说?” 宁淑这下被阿俏问住了,迟疑半晌,说:“不和他说了,他自然明白的。” 阿俏有心邀请母亲和她一起去上海,可她到底还未向沈谦打过招呼,只有暂时按住不说。只不过她想,若是她陪着母亲一起出门,或许再带上个阮清瑶一起走,父亲阮茂学可能更要后知后觉,反应不过来妻子已经决意要离开他了吧! “阿俏!” 阿俏正在琢磨去上海的事儿,阮清瑶也为了相同的事儿来找她了。 “我接到了大堂姐的信,说是的她马上要举办婚礼了。邀请咱们去参加她的订婚宴。” 大堂姐是大伯阮茂才膝下的千金,叫做阮清珊。说来阿俏还从来没见过。 阮清瑶一面看信,一面“唔”的一声,说:“这回清珊是特意写了邀请你去,还问你能不能帮忙操持一下订婚宴。她写了说上海最近特别时兴私房菜。有一家新来上海开银行的,因为家里的厨娘做得一手好菜,可是挣了不少脸呢!” 阿俏听了便挑眉,微微笑着说:“看来这个大堂姐,还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若不想着让阿俏帮忙操持婚宴,就始终还想不起来有她这么个妹妹了? 阿俏想了想,阮清珊信上写的人物应该是寇珍。寇珍能这么快在上海滩打开局面,这令她也完全想不到。而大伯阮茂才也算是银行界一员,见了寇家异军突起,难免眼热,这才想起了阮家自己,也是做私房菜的。 “平时年节的时候,也不回来看看祖父和咱们这些亲戚,说要摆喜宴了,倒将咱们都想起来了。对了,二姐,你打算随多少份子钱啊?”阿俏故意问阮清瑶。 阮清瑶自从上次的事之后,钱财上格外小心,一想到这次去要包个不小的红包,难免肉疼,手一伸,就想将自己的口袋捂得紧些。 “姐,按我说的,不如咱们,就按着这个借口,一起去上海吧!” 阮清瑶不知道宁淑也想去上海的事,一时惊奇地睁大了眼。 去上海的事,其实无论是宁淑,还是阮清瑶阿俏姐俩,都算是临时起意,所以要在短短的一两天之内将阮家的事儿都安排好,是一件……人仰马翻的事儿。 第二天下午,宁淑带着阮清瑶阿俏姐俩,将阮浩宇又送回育才学校去。 到了学校,宁淑自去见校长和宿管老师,阮清瑶和阿俏则留下来陪着浩宇。 阮浩宇得意地挺着胸脯,说:“这下子全校可都知道了,我有两个多么漂亮的姐姐了!” 育才学校的这片校区都是男生,阿俏她们果然见到不少人路过的时候眼光会自然而然地朝她们这边溜过来。 阮清瑶伸手就在浩宇后脑拍了一记,说:“臭小子,就你嘴贫!” “二姐……”臭小子委屈地抱着后脑,心想他好像本来是想拍马屁来着,怎么就拍到马腿上去了呢? “浩宇,在学校记得好好保重你自己,要为娘和姐姐争口气。”阿俏不忘了叮嘱这个唯一的弟弟。 臭小子依旧抱着脑袋,冷不丁抬起头问:“二姐,三姐,娘和姐姐们,是不是以后就会离开,不要这个家了?” 听到弟弟这么问,阿俏不禁抬起头,与阮清瑶互视一眼。 “不是这样的!”阿俏先开了口。 “我们三个,始终都是一家人,不仅血缘无法改变,而且理应互相理解并扶持。”阿俏伸出手,握了浩宇的手,又去拉阮清瑶的手腕。阮清瑶故作傲娇地白了她一眼,仿佛她并不习惯这种亲密,可她到底没将手抽走。 “只是,爹娘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我们需要尊重他们的选择。” 阿俏很努力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印证了浩宇的猜测,阮清瑶与阮浩宇,彼此看看,到底还是低下头去。 少时宁淑过来,见到他们姐弟三人这样,也少不了一怔。阿俏连忙给母亲使了个眼色,自己拉着阮清瑶躲到一边,让他们母子两个好好说一阵话。 远远地,能看见宁淑慢慢地向浩宇说些什么。而阮浩宇则一直默默点头。 最终宁淑张开双臂,将浩宇拥了拥,然后望着身高已经快要赶上自己的儿子,眼中似乎有泪。 这时候有阮浩宇的同学正好过来,打了声招呼,问了一句:“浩宇,这位也是你姐姐么?” 浩宇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是啊!” 宁淑即便伤感,此时也没屏住,笑了,终是向儿子挥手作别,又答应了一到寒假就来看他,这才向他挥手作别。 浩宇归校之后,阮家母女又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将各自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将离开之后各项生意做出安排。离开那天,阿俏事先向沈谦打了招呼,因此沈谦派了人开车来接。 她们原想阮茂学要去市府上班,她们出门的时候应该已经不在家了。可没想到这天阮茂学就是赖在花厅里看报纸,不肯离开。 阿俏和阮清瑶事先提过这茬儿,说是要去上海住两天,阮正源与阮茂学听说是去参见清珊的婚礼,只问了一句生意都已经安排好了,就没再多说。 然而据阿俏暗中猜测,宁淑要离开的事儿,却可能没和阮茂学说过。 不过既然外面车子到了,阮清瑶就开始指挥阮家的仆人将她们的行李一起搬上车,当然宁淑的行李也混在其中。 而阿俏则一遍一遍地检查家里的生意是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当然她除了阮家的生意之外,还有酱园的生意,要靠小凡将她的安排一样样地都交待到城外的作坊和城里的铺子那里去。 除此之外,还有些重要的文件和票证阿俏都随身带着,阮清瑶看起来也是如此。 到了出发的时候,阮茂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花厅里了。宁淑则快步从内堂走出来,对阿俏姐俩说:“走吧!” 阿俏见宁淑今日打扮得不同以往,也不见她的穿戴有多奢华金贵,只是收拾得更加整齐体面。只是宁淑双眼微微有些发红,但是见了阿俏她们则镇定地微笑着,笑着招呼她们一起出门。 沈谦派来的车子停在外面盐阜路的路口。阿俏和阮清瑶先上了车,阮清瑶喜欢坐在副驾的位置,阿俏便由得她,打算自己和母亲一起坐在后座上。司机正打开了车门,准备让宁淑上车,这时候大家都听见远处巷口传来一声咆哮。 “宁淑” 只见阮茂学气红了脸,朝汽车这边飞奔过来。 “你们都给我滚下来!”这当爹的愤怒一声喊。阿俏远远看见他手上好似拿着什么文书,心知母亲一定是将离婚协议拿给他签去了。 阿俏当即开了车门要下车,却被宁淑止住了。 “宁淑,你……你这是真的要走吗?”到了宁淑面前,阮茂学秒怂,可怜兮兮地伸手扶住宁淑的肩膀,“我知道以前好多事儿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宁淑盯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离开,就是在给你机会,给我们两人机会。” 她扭头望望阮茂学手里的那张纸,小声说:“不如就此分开一段时间,彼此都冷静冷静。你什么时候想签这个文书,就签吧!” 阮茂学闻言暴怒,突然伸手将那份文书撕个粉碎,说:“这个婚,就算你想离,我也不会同意你离的。” 撕完文书阮茂学将一手的碎纸朝地面上狠狠地一扔,怒道:“你不就是想离了婚以后去上海找那个文仲鸣吗?我告诉你,你休想!”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眼镜也歪了,斜斜地挂在鼻梁上,也顾不上去扶一下,大约是全忘了这茬儿了。 宁淑听见他提起文仲鸣,忍不住低头笑笑,然后抬起头来,望着阮茂学:“茂学,其实你一直在找借口,不肯面对现实。你总是习惯将我们之间出的问题推到别人身上去,今天是文仲鸣,明天是常小玉……你可曾想到过,这答案很简单啊,其实就是不再爱了啊……” 阮茂学听得呆了。 宁淑从没这么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问题其实就出在他们两人之间,只是他们两人没有刚开始的时候那样相爱了。 如果依旧相爱,他们应该还是能相互容忍的吧,就像宁淑当年那样,扛下那么多压力最终还是嫁了阮茂学。 “这份文书,你签与不签,对我来说,都一样。”宁淑望着阮茂学,“我早先只是觉得,能放,就还是放彼此一条生路吧,对彼此都好。” 说完,宁淑一转头,上了车,关上车门,礼貌地对那司机说:“师傅,耽误时间了,对不住。劳烦你开车吧!” 她说话的时候,阮茂学兀自呆若木鸡地留在原地。直到车子启动,阮茂学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再次大喊一声:“宁淑,是我错了!我是来求……” 车子绝尘而去,将阮茂学的半句话抛在身后,“我是来求你别离开我的啊!” 可是又怎样呢? 他每次想到真正该说的话的那个时机,似乎都有点儿晚。 母女三人一起往上海过去,这一趟旅行由沈谦照顾得殷勤备至,连一向挑剔的阮清瑶都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可是沈谦却自始至终没怎么露面。 阿俏明知他就一直陪在左近,可是两人直到行至昆山,才又见了一面。 阿俏向他随意说了些过往情由,又顺口提了一句她大伯父家的打算。 沈谦听了,一挑眉,唇边流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是么?” 这可有好戏看了。 第199章 阿俏她们刚到上海的时候,正巧听说了一桩奇闻。 消息是关于任伯和的,说是任伯和“遗孀”为夫复仇,亲自手刃了杀害任伯和的凶手林副官。 这事儿在上海发生,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疯传,无数街头小报为了吸引眼球,都将这个故事放在了头版。其中不乏某些无良的小报为了让这个故事多些噱头,在文章里详细描绘了很多不为人所知的细节,比如这位“遗孀”原本是任帅的姨太太,在任帅临终的那一刻发誓要为夫复仇,因此任帅临死之前点头扶正她做正房;而这位“遗孀”为了报仇,特地委身仇家,将那仇家迷得神魂颠倒,最终才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一击致命。 消息出来之后,倒也有人盛赞这位“遗孀”忠义。更有许多任伯和的旧部表示对这位“遗孀”钦佩无比,愿意供其驱使云云。 然而知道内情的阿俏则惊讶不已什么叫做委身仇家,隐忍复仇? 那姜曼容明明是与林副官私下有染,林副官深恐任伯和发觉之后像杀曾华池一样将他也一枪毙了,又或是受了姜曼容蛊惑,这才起意杀了任伯和。 此后姜曼容与林副官逃走,也是何文山等人所乐见的,算是放了个靶子出去,吸引任帅旧部的注意力。但可能他们也没想到,姜曼容竟然这样果决狠辣,亲手杀了林副官,并且放出了这样的消息。 这样一来,这姜曼容非但不是指使杀害任伯和的凶手,反而成了矢志复仇的遗孀,她不仅能够名正言顺地吞掉任伯和所遗留的大批财产,更有那么多任系旧部能为她保驾护航。 阿俏将手中的报纸一卷,忍不住记起“玉蚁山庄”那一夜,姜曼容所说的那些话那个女人,以美貌为资本,以男人为手段,竟就这么得到了她想要的。只是不知道她阿俏以后的人生,会不会再和姜曼容有交集了。 正想着,她们一行人已经到了上海。宁淑先带着阿俏姐俩去了她打算落脚的地方,是宁淑一个老同学经营的成衣店,上住下铺,宁淑先将自己安顿在店铺楼上的一个亭子间里。 阿俏见宁淑暂住的地方狭小阴暗,有心劝母亲换一个地方,另外赁一间小楼住下,她们母女几个,手上的钱虽不算是什么大钱,赁个房子总还是可以的。 宁淑却笑:“这有什么?你娘不是吃不了苦的那种人。现在生意刚刚起步,钱就该用在刀刃儿上,我可是巴不得一天到晚窝在这铺子里,想着怎么把生意做好。阿俏,我住在这里反而有人照应,你就放心吧!” 母女几个正在说话,忽听亭子间下面咿咿呀呀的,似是三岁小儿在和亲娘说话。宁淑低头看了看,说:“这是铺子里雇的一个女工,听说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过得很辛苦。但听说她人好,做出来的活计也鲜亮。” 母女三人当即一起下楼来,与那名女工打了个照面。 那女工先开口叫了一声“阮小姐”,阿俏这才吃惊地开口,问:“你是……你是孟太太?” 这位孤身带着孩子的女工,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嫁了孟景良的范惠红。阿俏还有印象,自从那次孟景良离开学校,回乡探亲,之后就再没有这两人的消息。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他们。 范惠红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我和景良离婚了。” 阿俏赶紧道歉:“对不住,我实在是不知道……” “这有啥?”范惠红提起孟景良,丝毫不见惆怅,反而将怀里抱着的孩子托起来,对儿子说:“阮小姐,这是我儿子,叫做范慕贤。阿贤,快,见了人要问好啊!” 阿俏见范惠红给她和孟景良的孩子冠上了自己的姓氏,多少也明白了些什么当初那孟景良……有些时候,努力过了才换来的感情,却不一定就意味着最好的结局。 可是范惠红却全不在意,笑着对阿俏说:“阿贤非常乖的,有他在我身边,无论我做活做得多累,只要见到他,就什么烦恼都忘了。” 阿俏转脸冲母亲宁淑笑:“娘,这回我可放心了,范小姐绝对会是个非常好的帮手。” 她还记得很清楚,范惠红做得一手好绣活儿,手工灵巧,无可挑剔。而宁淑为人开朗大气,气质好,眼光更佳。有她们两位在这里坐镇这间成衣铺子,想必生意一定会一天比一天更好的。 宁淑也很喜欢阿贤,她自己的两个子女如今都长大了,见到如粉雪团子一般的阿贤,赶紧上前抱了过来,一面抱一面夸:“沉甸甸的,小家伙长得真好。” 范惠红在一旁看着,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阿俏在旁看着,心中默默在想:范惠红也和母亲宁淑一样,离开了男人反而找到了独立的自我。她祝愿这两位母亲,能在这日常生活中永远享受这平淡的幸福。 待宁淑安顿好之后,阿俏才和阮清瑶一起往伯父阮茂才家里过去。 “说来咱们阿俏这还是头一次来大伯家里。”阮清瑶笑着说。 她早先向阿俏介绍过阮茂才家里的情形,阮茂才本人早年曾经留洋,后来回国娶了一道留洋的女同学曲盛雪。曲家算是名门,家大业大,能提携女婿,所以阮茂才在上海银行界站稳了脚跟。 阮茂才与曲盛雪膝下也是三名子女,大姐阮清珊,与阮清瑶很要好,以前经常邀阮清瑶到上海来玩。大哥阮浩然,也已经开始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二哥阮浩天则走上了父亲走过的路,也留洋在外读书。 上海阮家富裕且洋派,住在长乐路附近的一座小洋楼里,外面挂着“阮公馆”的牌子。沈谦派的司机开车将阿俏姐俩送到阮公馆门口,司机帮忙,将两人的行李全取了下来,堆在阮公馆的门口。 阮家大姐阮清珊先迎了出来。 她年纪只比阮清瑶大了一岁,如今二十二,正在筹备与同样是上海富商出身的盛家大公子的婚礼。时值初夏,这位大小姐穿着一身洁白的网球装,头上戴着遮阳帽,好像是正准备出去打网球的样子。 阮清珊见到阮清瑶非常亲热,上来嘘寒问暖,拉着妹妹的手问她这一路旅途可还舒服。阮清瑶心想,这还不舒服,再没比这舒服过。 她记起这份舒服乃是托了阿俏的福,赶紧回头来介绍妹妹。 “大姐,这是咱们的妹妹阿俏!” 阮清珊面对阮清瑶是一片热情,转向阿俏的时候就只剩了礼貌。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阿俏的穿着,目光又在阿俏发上戴着的那只玳瑁发夹上转了转,似乎嫌阿俏穿得过于老气了,故意咳嗽了几声,才伸出手去,等着阿俏来握,同时说:“这是阿俏啊,我是你大姐清珊!” 阿俏伸手上前,觉得阮清珊只是伸出手而已,没有握手的意思,于是她也只碰了碰清珊的掌心,这便算了。 阮清珊一下子就将手缩了回去,似乎怕阿俏手上有油烟气似的,转头就对清瑶说:“听说你要来,我一早就叫她们把你上次住过的那个屋子收拾出来了。” 她想了想,又回头冲阿俏说了一句:“阿俏啊,不好意思,最近家里客人来得多,住的地方有点儿小。我给你安排的房间,与我和清瑶住的不在一层,旁边住的人有点儿杂,希望你别介意。” 阮清珊打的如意算盘是请阿俏过来操持她的订婚宴。如今上海时兴订婚和结婚分开摆酒。订婚由女方主办,结婚则转交给男方操持。阮家长房这次特地请阿俏从省城过来,就是想请阿俏主理,摆一出令人惊艳的订婚宴,以后阮清珊在盛家面前,腰板也能挺直一点。 阿俏对阮清珊的态度有些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是继室之女,而且成年之前几乎一直住在外祖家,回到阮家之后又一直忙于操持厨事。阮家长房便会错了意,觉得她是个阮家长辈可以随意呼来喝去使唤的人物。阮清珊并未真正当她是个亲戚。 阿俏听清珊这么说,心里冷笑,想:回头到了订婚宴的时候,你们还不是要来求我? 她在惠山西林馆那样清苦的地方住惯了,阮家给她安排再差的住宿,她也受得了。所以阿俏摇了摇头说:“当然不会介意,大姐!” 阮清珊听她这样叫了一声“大姐”,还是有些尴尬。毕竟大家都姓一个“阮”字,楼上的贵宾客房她也确实腾不出地方让阿俏住了,又觉得这个堂妹在乡下小地方住惯了,刚一到上海这眼花缭乱的,仆人们住宿的房间对她来说可能也够好的了。所以阮清珊才出此下策。 正在这时,阮清珊“咦”了一声,抬头看向候在门口的那位司机,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将我妹妹们的行李又往回搬呢?” 阿俏她们听说,也吃惊地回头看去。 果然见那位司机将阿俏她们已经从车上卸下来的行李又往车上搬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这是怎办办事儿的?”阮清珊威严地呵斥。 “回阮大小姐的话,”那名司机看起来颇为伶俐,口舌也便给,“我们小爷叔吩咐过的,阮家若是方便招待三小姐住下便罢了,若是不方便也不强求。小爷叔在和平饭店有两个长期的套房,三小姐可以随时过去。” 他抬眼看了看阮清珊,拖长了声音说:“既然阮大小姐不方便……二小姐三小姐自然是去和平饭店下榻!” 阮清珊听见说在和平饭店有两个长期的套房,当即倒吸了一口气。她在上海住得久了,当然知道和平饭店是什么样的地方,两个长期的套房,啧啧啧……这不是什么人都能订到的,所以这“小爷叔”,到底是什么人? 阮清瑶叹了口气,她早就预料到,阮清珊但凡对阿俏有任何怠慢,必定有人会跳出来替阿俏出头。只是这还没进阮家的家门口呢,阮清珊就被人打了脸了,脆且酸爽。阮清瑶转头问阿俏:“你觉得怎样才好?” 她自然觉得阿俏还是住在阮家的好。毕竟阿俏现在和沈谦没有结婚,没有长辈在,平白无故住在酒店的套房里……回头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对阿俏的名声总是不大好。 所以阿俏如果决定要去和平饭店,她为了向沈谦表明她是站在阿俏这一边的,自然得跟着阿俏一起过去。 阮清瑶不由得有点儿郁闷,心想,这时候要是能想个法子,让两边都下得来台就好了。 而旁边阮清珊正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阮家下楼里奔出来一个人,这人和阮茂学面貌相似,阮清珊见了,赶紧叫一声:“爹!” 阮清瑶扯扯阿俏,两人一起打了声招呼,叫:“大伯!” 阮茂才瞅了一眼远处正在往车上搬东西的司机,赶紧怒斥一声阮清珊:“清珊,你是怎么招呼妹妹们的?二楼还有那么多客房,怎么就不晓得腾一间出来让你妹妹住?” 阮清珊委屈地说:“不剩空房了啊……” 话还没完,阮茂才看上去更是气急败坏,大声痛斥道:“还不是你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过来的缘故?” 他知道这个长女邀了好多朋友过来家里住,上海近来也有这种习俗,女孩子出嫁之前,要邀闺中密友前来,大家一起玩闹至深夜。就因为这个原因,阮清珊才将二楼大部分客房都预留给了她那些闺蜜们。 “你给我听好了,你二妹三妹特地大老远地赶来为你祝贺订婚,她们才是你的亲人!你若是不想在家里招待她们,为何当初又去信相请?” 阮清珊自成年以后,极少被父亲这样正颜厉色地在人前训斥,突然这么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脸上非常挂不住,低着头心想:我只想请清瑶,阿俏还不是父母坚持要请的? “我告诉你,你要是腾不出给你三妹妹住的客房,就把你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否则你就别想从这个阮家嫁出去!” 阮茂才看起来气的不行,一抬手,指着阮公馆的大门,意思是叫阮清珊出去,阮清珊片刻之间委屈至极,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就流了下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爹就这么抬举那个一直养在外头的乡下姑娘那人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啊! 这时候阮清瑶赶紧出来打圆场:“大伯,这又何必呢?大姐出嫁是大喜事,过来的宾客也多,想必您家里也会有难处。不如这样,大姐之前给我安排了那间我以前住过的屋子,我记得那屋子挺大,回头看看能不能在里面加张床,我和阿俏住一起,不就结了?” 她一边说,一面转脸看着阿俏。她们姐妹两人上回在惠山就住在一起,想必阿俏不会怎么介意。 阿俏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阮清瑶提出的这个“折中”提议。 阮茂才这才稍稍露出点儿好脸色,但还没忘了批评阮清珊,“你看,你两个妹妹怎就这么知礼体贴的,你呀,得与人多学学,免得嫁出去以后还给我们阮家丢人。” 阮茂才其实此刻正有点儿心虚,就在刚刚,他一名老友打电话过来,提醒他千万不能怠慢了省城过来的亲戚,尤其是那位三小姐。问是什么原因,对方却支支吾吾始终不肯说,只说他迟早会知道的。 果然,他刚放下电话,楼下就出了幺蛾子。阮茂才在门内观望旁听了一阵,听到“小爷叔”三个字,已经吓了一跳。 他只知道“小爷叔”是个神秘人物,不在帮,但是却对青帮大佬有恩,能轻而易举地指使得动帮会中人。 刚才老友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阮茂才就猜到阿俏可能背后有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过阿俏背后的人竟会是这样的来头。和平饭店两套长期的套房,那是什么样的规格,又是怎样的一掷千金,像他这样身家的,也是想也不敢多想。 这阮茂才虽然是出面将自己的女儿骂个狗血淋头,其实正见猎心喜,满心盘算着要好好招待这个侄女,顺便结交背后捧着她的人。至于他的长女委屈成什么样儿,阮茂才全不在意。 远处的司机见到这边阮家总算是商议停当该如何安置阿俏了,这才将车上的行李又都扛了下来,临去之前还恭恭敬敬地向阿俏致意:“三小姐,小爷叔祝您在上海一切愉快!” 晚间阮家长房一家人一起用饭的时候,阮茂才事先向妻子打过招呼,要曲盛雪一定不得怠慢阿俏,一定要显出一副又亲切、又关心的模样出来。 为此曲盛雪还笑过阮茂才,笑他们阮家人一向喜欢临时抱佛脚,到头来才晓得补救。要知道他们可从来没请过阿俏上门,这回也是为了阮清珊的订婚宴,才突发奇想,邀人上门。这本就是突兀至极的邀请,仓促之间还要显得热络亲近,假得很! 阮茂才却不管,这个家他做主,说出去的话家里人一定要听。因此曲盛雪赶紧带了家里的厨子去采买,特地做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阮清瑶阿俏姐妹俩接风。可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从楼上下来的,就只有阮清瑶一个人。 “瑶瑶,你妹妹呢?”曲盛雪关切地问,“我刚才还在和你伯父说,改天找个机会,让浩然带你们好好逛一逛上海。阿俏这是头一回来上海吧!” 说白了,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头一次见识这繁华的十里洋场,当然最好有人带着。 阮清瑶听说,当即狡黠地笑了笑,说:“大伯母,这您可千万别担心,阿俏是第一次到上海来不假,可是却自然有人献殷勤,陪她去逛的。这不,她已经出门了呢!” 阮清瑶说得没错,这时候的阿俏正坐在沈谦的车子里,沈谦正带着她,沿着上海并不算特别平直的道路疾驰,一路饱览上海华灯初上时候的璀璨景致。他们一路经过外滩,上下外白渡桥,经过跑马地,再来到灯红酒绿的霞飞路一带。 阿俏第一次见这些,自然觉得目不暇接,睁大了眼,始终侧着头看着窗外。街道边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映在车窗玻璃上,也间接映在阿俏脸上。 沈谦偶一偏头,觉得阿俏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映上这样流光溢彩的灯火,显得格外动人,只不过和他印象中平常时候的她好似有些微小的区别。 到了霞飞路,沈谦找了地方泊了车子,过来牵了阿俏的手说:“想去吃什么?要不要我带你去尝试尝试那些洋人的菜式?” 阿俏抬起眼,瞅瞅他,沈谦便当她是同意了,长笑一声,挽着她就往前走。 霞飞路一带有不少年轻的恋人会过来“压马路”,沈谦牵着阿俏的手这样缓缓而行,也不算是太扎眼。 “说来我还真是存了私心,”沈谦笑道,“以前我总是忌这忌那的时候,很多有名的大菜馆,还有些新奇的西洋菜式,我都不敢尝试的。当时我就想,要是以后有个人能代我尝一尝,然后告诉我,什么能吃什么不好吃,就好了。” 他说着,忽然觉得身边的阿俏有些走不动路。沈谦一怔停下,只见阿俏眼中闪着好奇的光,正扭头盯着路边的一小爿柴火摊子。摊子上一只小锅里正滚着水,另一头的锅里该是盛着骨头汤,正散发着质朴的香气。 而阿俏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爿柴火摊的摊主在那里飞快地包出一只只细巧的小馄饨。 “好吧!”沈谦心想,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他就去招呼那摊主,“老板,来两碗馄饨。” 阿俏闻言,自然而然地冲沈谦感激一笑。 沈谦也很满意,他的姑娘,其实一直都是这样,身上是活活泼泼的人间烟火气,眼里则永远是好奇的目光,无论她经历过多少艰险危难,她这份纯真的好奇始终不曾改变。 第200章 阮家长房的人再次见到阿俏,是第二天一早在早餐的餐桌上。 曲盛雪热情而不失礼貌地向二房的姐妹俩表示欢迎,同时又委婉地向阿俏提出,这订婚宴的事,看能不能…… “我们说是请了百十号人,可实际到场的不会有那么多的,所以也不会劳烦阿俏太多……”曲盛雪解释起来,多少也心存些忐忑。毕竟她们长房的主人们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偏生请了侄女儿过来却要人家忙碌,于情于理,有点儿说不过去。 阿俏却无所谓地摇摇头,说:“也不麻烦。回头我开一张单子,伯母就安排人去准备材料吧!另外伯母这里原本就有三名帮厨的对不对?这三名帮厨我全都要用,另外我还需要您出面再寻两位手艺出众的临时帮厨,一个要刀功好,负责切配,另一个要看白案,并且做一些杂活儿……” “哼!” 阮清珊在一旁不悦地哼了一声,心想:活儿你都让旁人去做了,回头要你做什么。 这话她却不敢在父母面前说出来。阮茂才和曲盛雪则一起在对面向阮清珊瞪眼睛。 “其实我来帮伯父伯母准备喜宴,也是存了一点儿私心,”阿俏选择无视了清珊的不悦,朗声说,“我是想请伯父伯母在婚宴上说明一下,呈上的菜式都是我们阮家积累多年,千锤百炼的经典菜式。” 阮茂才想起自家的菜肴,很不住也有些激动:“还真是,当年若不是阮家一直经营这私房菜式,我也得不到家里的资助,能留洋念书,更别提如今的成就了。” 他留洋归来之后依附妻族,饮食习惯什么的都开始偏西化,可是一回忆起小时候自家厨房里飘出的那种浓香,也是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曲盛雪连忙点头说好,又说:“那我也真的赶不及想见识一下侄女的手艺了。” 阿俏却浅笑三分,说:“可能要劳伯母等到大姐订婚宴的那一天了。我这宴席,材料采买恐怕就要三天才能办起,事先准备又要一天,算算也差不多就是大姐的好日子了。” 听到这里,曲盛雪和阮清珊母女两个互视一眼,心里都有几分没把握。听阿俏的意思,这是直接跳过了试席的那一环节,而是到了订婚宴的那一天,直接上席面。到时候是好是歹就这么一锤子买卖了。 说实话曲盛雪对阿俏并不完全放心,当下就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得稍稍准备一点儿补救措施,万一阿俏不成,那…… 阿俏稍稍看了看大伯母的神色,就知道对方在动什么心思。只是她抵达上海之后,心情一直很好,完全不想与旁人置气,所以也不说话。 阮清瑶也很精明,猜到长房这对母女该是对阿俏的手艺不放心,间接也是对他们阮家菜的菜式不放心。她暗自不爽,却不放在脸上,只管问清珊:“大姐,上回你信上说的那个,哪家银行老板家里的饭做得特别好吃的,是哪一家啊?” 阮清珊不知道,当即回答说:“是寇家,听说也是从省城那里搬过来上海的。” 阮清瑶故意大声说:“哦,原来是寇家啊!” 说着转头望望阿俏。 “怎么?”阮茂才曲盛雪夫妇都没料到这一出,十分好奇。 阮清瑶见阿俏不开口,便自己代劳,笑着说:“那位寇家主持家里席面的寇小姐,是我们阿俏的好朋友。当年她与阿俏在省城齐名,还曾和阿俏一起办过一道宴席,叫什么……烧尾席,可是风靡了一阵。” “真的呀!”长房夫妇听着这消息笑开了花,原本曲盛雪还有些担心,可是现下听说阿俏和寇家那位小姐齐名,那可是一颗心完全放到肚子里去了。 曲盛雪笑吟吟地站起来,说:“我原本已经准备登报的稿件,打算今天送出去的。可一听说侄女儿这么能耐,我一定得再加上一句去。” 餐桌上人人高兴,唯独阮清珊拉着一张苦瓜脸。 那是她的订婚宴呢,在宴席上唯一能出风头的女人,该是她,该是她! 怎么反倒教这个小丫头片子逮着机会大出风头了呢? 阿俏却不管阮清珊的苦恼,自己去写了一张长长的食材准备和注意事项清单,拿去交给了曲盛雪。曲盛雪接过,看得咋舌,半晌方说:“侄女儿原说要三天才能将东西准备齐,我原本以为只是夸张,现在看起来真是如此。” 阿俏只笑了笑,说:“劳烦伯母了。三天之后等材料准备齐,我再来找帮厨们。” 然后她就只管将阮家喜宴的事抛诸脑后,自管自与阮清瑶一起,见识上海风物,有时候去宁淑的店里帮帮忙,又或是晚上去哪家洋人开馆子里去尝试没吃过的新鲜菜式,好像根本没将阮家长房放在心上。 阮清珊是真的有点儿着急了,她的婚宴近在眼前,到这时候连个菜单都没定下来,姐妹淘们问起喜宴上有什么她也说不出来。阮清珊当即去找母亲,拉着曲盛雪的衣袖问:“妈,她到底行不行,行不行啊!” 曲盛雪板了脸,说:“你爸说过了,不行也得行!” 阮清珊几乎要抓狂了,却听曲盛雪冷冰冰地在耳边说:“你最好盼着你的席面上真出了点儿什么岔子才好,这样阿俏以后会念着这件事儿,多少会给我们家一点儿补偿。否则啊……咱们家可是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真不晓得这到底怎么才能还上。” 阮清珊:…… 阿俏全然不知伯母和堂姐之间有这样一番对话。她找了个机会,按照寇珍留下的地址,溜去寇家,辗转将寇珍邀出来见了一面。 “阿俏?” 寇珍见到旧友,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也来上海了?” 阿俏笑嗔她:“只许你来不成?” 她见四下里没有寇家人,便压低了声音问:“寇珍姐,你……你那位,近来有消息么?” 寇珍的脸腾的一声涨得通红,随即转为惨白。她眼中含泪,颤声说:“阿俏,你,你别说这种话逗我……” 她是真的当阿俏是朋友,所以也越发经不起朋友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有个机会,能离开寇家,你肯吗?” 寇珍知道阿俏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她说有机会,可能就真的是有机会。听到这里,寇珍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一下自己脑后那个梳起的圆髻,垂着泪说:“若是有机会,谁不愿意离开?再说了,我自己有手有脚,他也一样。我们能自己养活自己。” “只是……”寇珍想了想去,到底摇了摇头,说:“寇家势力很大,我当初就是为了他能平安离开,才答允留在寇家的。”只有寇珍安安心心地听寇家的话,她所牵念的人才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好生活着。 阿俏点点头,在寇珍耳边说:“阿姐,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只要知道你的心意就行了!上海不是个寇家能一手遮天的地方。你且稍安勿躁,等等看,一定会有转机的。” 从寇家回来,曲盛雪万般无奈地来找阿俏。她已经发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手,满上海地去找阿俏那张单子上开出来的食材了,可还是没能找全,缺了几样。 阿俏一面默默地勾单子上已经采买的食材,一面拟菜单,不到半个小时,菜单已经全部拟完,交给曲盛雪:“大伯母,若是有人问起订婚宴的菜单。您就按这个给就行。” 曲盛雪又惊又喜,这才明白阿俏是根据实际采买到的材料最终敲定菜单的。她又将那菜单看了几遍,小心翼翼地问:“侄女儿啊,你说……这些我们没买到的材料,是不是也可以用其他的材料略代替一下?” 阿俏所要求的,什么晒了整半年的江瑶柱、手掌大小的猴头菇、在炉灰里保存到现在的当年新笋之类,即便在上海这样的地方,也不是说了就能找到的。可是曲盛雪到底有点儿贪心,她盼着阿俏能多做几道惊艳的菜式,回头阮家可以吹一辈子。 阿俏听了却摇摇头,说:“已经冠了‘阮家菜’三个字的席面,就不可以了。” 那意思是,只要和她阮家无关,自然可以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反过来,就不行了。 曲盛雪无奈得很,但也没办法,只能由着阿俏去。 材料既然准备齐了,阿俏就不再出门闲逛,而是专心留在阮家,成天和帮厨们泡在一起,一起准备菜式。 曲盛雪嘱咐了家里的好几个帮厨,要他们把每一道菜式准备的过程都记下来,回头即便阿俏离开了,这些菜式他们也可以照着做。 然而根据这些帮厨反馈,阿俏只是带着他们处理最基本的材料,泡发、洗净、熬汤、蒸煮之类,现在根本还几乎看不出根本是那样材料是对应哪道菜式的。曲盛雪听了家厨的描述,只得作罢,回头一看阮清珊正在无所事事,忍不住也恼火,怒道:“你妹妹年纪不大,已经是一身的本事,你怎么也不想着跟人去学几手,将来在盛家,也能受用无穷。” 阮清珊非常委屈:“娘,我小的时候,可是您自己说的,我的手就是该用来弹钢琴、画油画、打网球的,怎么现在反而要我去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情?” 曲盛雪恨了:“谁说下厨烹饪是低三下四的事了?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那个男人的胃。你那个三妹妹之所以背后有那么大的靠山,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阮清珊登时睁圆了眼:“是这个原因?” 曲盛雪无奈地点点头。 阮清珊出了一会儿神,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妈,你放心吧,我再不济,也绝不会混得比个厨娘差。” 曲盛雪见她执意如此,叹了口气,摇摇头,下楼去了。 少时阮清瑶进了阮清珊的房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阮清珊,说:“给!这是我和阿俏一起送你的。” “这是什么?”阮清珊刚和母亲吵过嘴,见了这东西就随手掷到一旁,嘟着嘴说:“我不要!” 那是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了几道较为简单的家常菜式做法。 “你不要?”阮清瑶登时瞪起眼睛,“我现在要是将这东西从你家窗户里往外扔出去,保证会有人来抢!” 阮清珊气坏了,嘟着嘴说:“你们不想随份子倒也罢了,还用这个来混充礼金?别怪我以后再不记着这多年的姐妹情谊。” 阮清瑶也怒,说:“你放心吧,这东西要不要随你,阿俏也就是惦记着大家都姓阮这点儿香火情,才把这些都写出来的,都是适合你们上海本地的材料,做起来也很简单,无论是你自己做,还是交给厨子去做,回头呈上来,都是长你自己的脸!对了,明儿你结婚的礼金,我们一分都不会少你。” 她说着转身就出门,出门的时候也不忘了回头嗔一句:“这个大姐,也真是的,越大就越发长到钱眼儿里去了。” 说着阮清瑶“蹬蹬蹬”地踩着高跟鞋走了,留下阮清珊一个人在房里,气了半天,随手将册子掷到自己的书架上,再不理会。 第二天是阮清珊订婚的日子,天公作美,阮公馆门外花团锦簇,除了盛阮两家,不少上海名流都应邀出席。 可出乎阮茂才的意料,好些人他虽然送去了喜帖,但是没承望他们都能来的,可这天竟然到了不少。还有些确实不能来的,都送了贺礼上门。 只是这贺礼比较有意思,所有送来的贺礼,大多分成两份,一份给阮家,贺大小姐订婚之喜,而另一份则是指定要送给阮家三小姐,欢迎三小姐抵沪,并且希望有机会能为三小姐接风洗尘云云。 甚至还有来宾中的女眷提出想要亲自见见三小姐,给三小姐送份见面礼之类的,都一概被曲盛雪和一起过来帮忙的宁淑给挡驾了这时候阿俏正在厨房里忙碌,还真不是见人的好时机。 阮清珊眼看着这一份一份的厚礼送进来,而且给阿俏的都往往比给她的还贵重厚实,阮清珊这一口气就咽不下去。 她找了个机会寻母亲诉苦:“娘啊,您说着到底是我订婚还是阿俏订婚啊!”阮清珊事先画了一脸的浓妆,此时此刻,那眼泪就扑扑簌簌地往下直掉。 曲盛雪看了吓了一大跳,连忙说:“珊儿,千万别这么着,回头要叫人听到了这一出,你立刻就成上海滩最大的笑话!” “可是,妈,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不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么,怎么这么多人追着她捧她?” 阮清珊眼看着她自己的爹一路小跑,冲到阮公馆门前去迎接一位五十来岁的长袍男子。曲盛雪见了也是一怔:“天哪,是傅五爷,傅五爷竟然也来了。” 她喜孜孜地一转身,握着女儿的手:“你可记住了,今儿你绝对是最出风头的新娘子,之后盛家结婚宴,场面就算再大,这到场的来宾也绝对比不上今天这些人份量重。以后盛家铁定会高看你这个媳妇儿。清珊你快自己收拾收拾,我去迎一迎傅五太太去。” 说着曲盛雪转身就走。 留阮清珊一个在窗前沉默了许久。 她小心地将泪水一一拭去,然后补了补妆,尽量让自己一点儿都看不出破绽。 阮清瑶说得对,大家都姓阮,这些人因为阿俏而来,可是等明儿上海滩的人念叨起来,却都只道是阮家大小姐订婚宴如此风光。 她其实该感激这个妹妹才是,她原本觉着上门来的穷亲戚,这会儿却让她在沾着光。只是这种“沾光”,让她心里,始终都觉得怄得慌。 只不过在上海滩大家族里混迹多时的其实都是人精,阮清珊很快就意识到,哪怕她再怄得慌,她也不得不接受阿俏带来的光,而且欢欢喜喜地沾着,谁叫人永远都是趋利的呢? 或许,她确实应该把阿俏送的那本小册子好好收起来,以后可能会很有用…… 且不论阮清珊如何收拾心情,再度打扮得光鲜靓丽,与未婚夫一起出来,接受来宾的道贺,但就阮家这次呈上的席面而论,诸般菜式实在是太过惊艳,叫人赞不绝口。 有些人去过寇家,尝过“寇家菜”,此时比较起来,都说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而眼前这阮家菜在菜式的新颖之意上显然要更胜一筹。 也有人曾经去省城阮家大院里品尝过阮家菜的,这时候回忆起来进入“与归堂”楠木厅时那种庄重与宁逸并存的舒适感,以及阮家美食美器带来的视觉与味觉双重享受。这话说得好多人心生神往,恨不得插翅就飞到省城去。 “别这么着急,去省城之前先打电话订位子,不提前订,是根本订不上的。阮家一天最多只做三席!” 有人传授经验。 “一天只做三席?”闻者莫不惊讶,这不是摆着钱不赚么? “人家阮家是要求精益求精,你以为是大锅菜流水席,一盆一盆地往桌上走吗?”说话的人觉得这是大惊小怪。 待所有热菜走完,奉上点心之前,阿俏亲自到席面上来看了一次。这下举座的来宾谁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或是向阿俏点头示意,表示赞许。但凡见到这情形的人便都心里明白,“阮家菜”的名气,这已经是传到上海来了。只要阿俏想,她现在就能在上海再开一家私房菜馆,而且预订能立即订到明年去。 然而阿俏却不卑不亢,谢过众人的来临与赏光,往身后那一对有点儿尴尬的新人那里一偏身,说:“今天是我姐姐阮清珊小姐订婚的大喜日子,这一出席面,是我特地为她和姐夫专门烹制,能得诸位盛赞,实在是感激不尽。也请诸位略劳动一二,一起祝愿我的姐姐姐夫,愿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一时席间来宾纷纷站起,掌声也响了起来,阮清珊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表现得镇定自若,一挽夫婿的胳膊,夫妇两个一起面对众人露出微笑,点头致意。 婚礼的司仪一见气氛正好,连忙将一只巨大的订婚蛋糕推了上来。等到点心上完,就该新人一起切蛋糕,分送各位来宾品尝了。 正在这时,席间末位女眷那里有个尖细的女声“啊”的一声惊呼,这声轻呼随即淹没在觥筹交错的嘈杂之间。 可是阿俏还是听出不对,这声惊呼,该是她二姐阮清瑶发出的。 阿俏不动神色,向席间来宾点头致意之后,悄悄挪到末席,一拉阮清瑶的手臂,问她:“怎么了?” 阮清瑶浑身都在颤抖,一副要哭又哭不出的样子,她手中执着一封书信,听见阿俏问起,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开口说:“是老周,老周他……” 阿俏一皱眉,赶紧抢过阮清瑶手里的书信看过,一折信纸,当即做了决断。 “姐,你先去房里,将我们身上带着的所有现洋都拿上,然后换一身衣裳,马上到楼下来。” 她说得简短,不容置疑,阮清瑶则渐渐冷静下来,浑身不再颤抖。 阿俏估了一下时间,说:“我这就去给士安打电话,他应该能派人马上来这里接你,你先去医院。我料理完这里最后一点事情马上就赶过来和你一起!” 说这话的时候,阿俏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想:周牧云,你这家伙,千万别真出什么事儿啊! 第201章 阮清瑶收到的,是周牧云出事的消息。 自从上次周牧云搭救阮清瑶之后,两人之间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阮清瑶到上海之后,曾经给周牧云去过信,告诉他自己和妹妹都来了上海,留下的则是伯父阮茂才家的地址。 因此周牧云出事之后,他所在编队的战友按着周牧云抽屉里最上面一封信的名址,将消息送了过来。消息只有寥寥几个字,周牧云坠机受伤,现在某某医院,亲友速来。 阮清瑶听了妹妹的话,总算表现得镇定一些,按阿俏所说,去将能动用的现洋都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她偷空去找曲盛雪打了个招呼,为提前离席道了声歉,然后迅速离开,在阮公馆外面叫了黄包车,赶往医院。 在医院里,阮清瑶直接查问周牧云的情形,立即有人将她引至手术室门口。阮清瑶见手术仍在进行,便只能在外面战战兢兢地等着,不多时,有身穿白大褂的大夫从手术室内出来,四周打量一番,问:“哪一位是家属?” 阮清瑶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是亲友……” 大夫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摘下眼镜,对阮清瑶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阮清瑶闻言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身体软软地就往后倒。有护士见势不妙,赶紧冲上来将她扶住,冲她耳边说:“这位小姐,您听清了,病人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他的眼睛……” 阮清瑶在旁人的帮助之下勉强站直,却更难接受这个事实,颤声问:“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了……” 原来周牧云身上多处受伤,除了腿上有两处骨折之外,都是皮肉之伤,这些都罢了。他最严重的一处伤伤在头部,除了受到严重撞击之外,他更是双目受损。刚才大夫们给他做了第一次手术,没有见效,这就意味着周牧云很可能会双目失明。 “这位小姐,你既是亲友,可否烦请你在这里稍许留一留?病人可能会很快醒来,但是病人因为头部受到过撞击,又突然之间双眼看不见东西,可能会显得非常狂躁,需要亲朋的关心与安抚。” 阮清瑶听说周牧云有可能就此失明,一时难过得垂下泪来。只听那大夫在她耳边说:“周先生的所作所为,我们听说了也很钦佩。只是他醒来之后,请您务必开导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第一次手术虽然没有成功,但并不是全无希望。” 阮清瑶点点头,记下了大夫的话,眼见着护士们将周牧云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她此刻六神无主,只能跟在一群人的身后,赶到周牧云的病房,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缓缓坐下。 到此刻,阮清瑶兀自觉得自己全身在轻轻发颤,停不下来。再一想到周牧云的余生有可能需要在一片黑暗中就此度过,又难过得不能自已,只觉得双目泪水涟涟,根本止都止不住。 一名由此经过的护士见她这样难过,赶紧开口相劝:“探望病人一定得自己先振作起来,否则病人已经够难过的了,听见你哭岂不是更难过。” 阮清瑶点点头,取了帕子,去盥洗室接了一点水,稍稍洗了一把脸,再抬起头望着镜中那个双眼红肿的人,她不由得想:若是阿俏在这里,一定会比她顽强十倍。此刻阮清瑶私心里,竟然希望妹妹阿俏能赶紧赶到医院里:一来她觉得自己肠断心碎,根本无法承受周牧云受伤的现实;二来她私心里恐怕觉得,比起自己,周牧云此刻其实更加需要阿俏。 阮清瑶收拾停当,拎着小挎包,蹬着高跟鞋,拖拖拉拉地从盥洗室出来,慢慢往周牧云的病房那里过去。这时候,病房传出一阵喧哗,阮清瑶清清楚楚地听见周牧云的声音在大声嘶吼。 她快步赶到病房门口,只见周牧云正从病榻上撑起身,伸出双手,要到脑后去解他眼上的纱布。旁边的护工与护士拼命拦住,早先那名劝过阮清瑶的护士大声说:“周先生,周先生您不能这样啊!明明还有希望的,可要是您现在去动伤口,那就真……” 周牧云的确如医生所预料的那样,非常狂躁,明明腿上还打着石膏,却两三个人都压不住,只听他愤怒地大声喊:“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 阮清瑶在病房门口见到这副情形,几乎吓傻了,颤声开口,唤了一声“老周”。 然而这一声仿佛有魔力,周牧云听见了,突然安静下来,面孔微微转向阮清瑶的方向,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轻声问:“阿俏?” 阮清瑶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在地面上发出“蹬蹬蹬”的声响。 周牧云的声音在阮清瑶背后响起:“阿俏,真的是你,是你来看我吗?” 阮清瑶脚下却没停,她径直跑到值班的护士那里,借了一把剪子,然后转身跑到盥洗室,对着墙面上的镜子,左手抓住脑后那一大把长长的秀发,右手一剪子下去。 乌黑蓬松的大波浪,顿时落在地面上,成了一团毫无生命的断发。 阮清瑶却根本顾不上,伸手又去剪了几刀,总算将脑后原本飘逸潇洒的一头长发剪成阿俏那般齐耳的俏丽短发,发脚虽然有点儿粗,但也能将就。剪完之后,阮清瑶望着镜中自己那个陌生的样子,眼中又有泪要落下来,却咬紧下唇拼命忍住。 “老周,当初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阮清瑶望着镜子默默地想,“你若再不能重见光明,我便一辈子陪你,将欠你的,都赔还你。” 当初因为一念之差,阮清瑶怂恿周牧云追求阿俏,岂料周牧云真的动了心,义无反顾地爱了。哪怕阿俏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周牧云生过半点超过朋友的情谊,可是阮清瑶还是知道,周牧云心里只有阿俏一个。 想到这里,阮清瑶又是一阵心痛,但是她只要一想到阿俏的性子刚毅,从不轻易掉泪,阮清瑶就勉强压抑住心中的痛楚,拎着手包,从盥洗室走出来,来到周牧云的病房外,再次轻轻唤一声:“老周!” 周牧云这时候早已安静下来,一直支着耳朵在听病房外的动静,这时听见阮清瑶再度开口,周牧云登时大喜,朝她那个方向伸出手,颤声唤道:“阿俏!” 阮清瑶上前,将手放在周牧云手心里,努力去学阿俏的口吻:“瞧你,刚才闹得那么狠,有本事继续闹啊!” “——是你啊!” 周牧云登时“嘿嘿”地笑了,似乎完全神智清醒,又成了原先那个冷静刚肃的周牧云,然而笑声中却带着一点儿痴气,像是个心愿得偿的孩子。 病房里几名护工和护士多少放下心来,给阮清瑶递个眼色,大家一起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将这病房都留给周阮两个。 阮清瑶拉过一张椅子,在周牧云病榻旁边坐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依旧被周牧云握在手心里。到了这一刻,哪怕她极力忍住胸中的痛楚,也总有些什么正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而此刻周牧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身边的这个人。 他悄没声息地伸出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试探,忽然指尖触及阮清瑶一丝秀发,他怔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去抚了抚阮清瑶的头发。当他触及阮清瑶短短的、凌乱的发脚,周牧云的手稍稍一顿,接着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带着喜悦与释然,在阮清瑶耳边轻轻地说:“真的是你啊!” 阮清瑶到此刻,哪里还忍得住,两道泪水从眼中涔涔滚落。周牧云听见她呼吸有异,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摸了一手的热泪,周牧云登时慌了神,伸手去拥阮清瑶,口中连声安慰:“别担心,阿俏别担心。我……我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这下子阮清瑶哭得更凶了,偏偏还强迫着自己去忍,使劲儿压抑着哭声,也伸手去拥抱周牧云,在心里反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阿俏与周牧云,她哪个都对不起。 阿俏此刻则正与沈谦在一起,立在病房外面,望着病房里的情形。 阿俏面色黯然,沈谦便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放心,会好的。” 阮家的订婚宴还未结束,阿俏便回到席面上匆匆拜谢光临众人,随即离席。沈谦已经来接她。与宴的都是聪明人,一见到这情形便知是小爷叔那边有些缘故,便也不曾苛责阮家失了礼数。 在车上沈谦向阿俏说了周牧云出事的缘故。 原来周牧云离开飞行学校之后,一直在为本省的飞行大队效力,开着侦察机在海上几条航路上做空中巡航。此前他发现了一座伪装成商船的东洋舰只,运送的货品是违禁军|火与特殊武|器,识破了对方的伪装,将消息送给上海负责海上防卫的官员。 这是违背国际公约的行为,上海方面便直接出动了舰船,将武器扣留,东洋舰只则立即驱离中国海。 岂料不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周牧云发现这条东洋舰只的消息竟然泄露出去。此前一直有传言,说是东洋方面正在阴谋报复。周牧云却从来没在乎过这些,照样出勤,在海上执行侦察任务,直到今天白天他在海上遇袭,机舱被打穿,发动机坏了一边,周牧云本人身受重伤,依旧凭借他那高超的飞行技术,驾驶着被打残的飞机安全降落在海边的军用机场。 据沈谦说,飞行大队已经在联系全国的眼科专家,要加急给周牧云进行一次会诊,要尽一切努力恢复周牧云的视力。只是阿俏听沈谦言下之意,这件事,当真不容乐观。 眼下她在病房外,见到周牧云将阮清瑶错认做了自己,而阮清瑶心甘情愿,剪去一头长发,明知周牧云是认错了人,依旧守在他身边陪着他。阿俏心里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堵在那里。 大家都经过这么多风雨,此时此刻,阿俏是真的希望,希望她身边的人也能幸福。 ——只是幸福的路为什么都这么曲折呢? 于是她抬起头,冲沈谦使了一个眼色,沈谦会意,两人悄没声息地从病房门口离开,一起去院方那里,见了见周牧云的主治大夫,并且帮周牧云在这医院里手术和长期休养的费用都一起预付了。 他们从医院的账房出来,并肩往外走,心情都颇为沉重。 没走几步,沈谦的脚步忽然慢下来,阿俏诧异,抬起头,循着沈谦的眼光向前看过去,只见周逸云身穿一件灰色旗袍,外面披着一件黑色外套,正定定地立在两人对面,走廊尽头。 关于周逸云的事,沈谦也对阿俏说过。 周逸云来上海之后,周家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男方是大学里年轻有为的工科教员,对周逸云印象非常好,几乎是一见钟情。周逸云与他已经订婚,然而却迟迟拖着不肯结婚。 阿俏当然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她还打趣过沈谦,笑他一个大男人,对这些事儿如此八卦。当时沈谦却只笑着说:“好些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沈家与周家亦是通家之好,沈谦与周逸云可以算是一起玩闹着长大的,说起来只是“黎明沙龙”里的损友,论情分却更像是兄妹。真要狠狠地伤一伤周逸云的心,让她彻底绝了心头那一点指望,这在沈谦而言,也有些强人所难。 只是在这个当儿这个时候,却狭路相逢了。 周牧云出事之后送来了上海的医院,而周逸云就在上海,作为周家人,她最先得到消息赶来了。 阿俏抬眼看看沈谦。沈谦则偏头,冲她温和一笑,小声说:“阿俏,你去等我,我与逸云妹妹谈两句。” 阿俏见到男人的眼神,就心中有数,当即一低头,从沈谦身边离开,独自到医院的休息室里等着。她转身的时候,听见周逸云唤了一声:“士安哥哥!” 阿俏无所谓,她知道沈谦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如今对她来说,最棘手的反而是阮清瑶和周牧云。周牧云重伤之下遇到了扮成阿俏的阮清瑶,宛若求到了一枚救命稻草。 可是以后他们两人又待如何?若是周牧云重见光明,阮清瑶便无法再这样“骗”下去,两人实难如此继续;若是周牧云无法再见光明,会如此一直这样下去……可是又有谁会忍心,看着周牧云这样前途大好的年轻飞行员,就这样一直双目失明呢? 她思来想去,实在不知此事该如何了结。对于阮清瑶装扮成自己的样子,阿俏倒并不十分介意,毕竟事出突然,周牧云又是眼下这个状态,阮清瑶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她都不会因此去责怪二姐,只不过觉得这事儿终归得找个妥当的办法解决…… 正在这时,阿俏突然听见旁边的休息室爆发出一阵哭声。她透过窗户,能见到周逸云正坐在长椅上,掩面痛哭;沈谦则立在她身边,递了一块帕子给她,周逸云接了。 旁人并不在意——毕竟这是医院,新生与死别,痛苦与欢笑,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阿俏也不在意,她相信沈谦能将周逸云的事处理好。 果然,少时沈谦出来找她,对她说:“放心!我向逸云说了二姐的事。她去见老周的时候会注意分寸的。以后周家人到此,逸云也会帮着遮掩。”总之不要轻易刺激到周牧云便是。 阿俏点点头,说:“这样最好!” 沈谦又说了一句:“你放心!” 阿俏转脸看向他,沈谦淡淡地笑着,解释了一句:“我当时只是说,我相信,老周的妹妹,我们一直看着长大的妹妹,不可能会让自己不幸福。” 阿俏登时明白了,周逸云当时哭成那样,就是因为沈谦这样一句劝。 爱一个人不是错事,爱错一个人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画地为牢,执着地陷在自己虚幻的“爱”里,始终无法清醒。 沈谦一句话,就把周逸云的幻觉打破了,让她能慢慢地自己解开枷锁,重新获得捕捉幸福的能力。 阿俏轻轻地点头,暗暗想,周逸云能从这一段里走出来,只是迟早的事儿了。 这头好了,可是病房里那两个,究竟该怎么办呢? 只是如此一来,她和沈谦都不方便出面,便只能一起帮着打点周边的事。阿俏知道阮清瑶十九会决定留下来陪护,赶紧先回阮公馆去,替她收拾了几件替换的衣物,又将晚间御寒的毛毯之类都带上。 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又借阮公馆厨房,熬了一锅白粥带上,到医院,统统都交给阮清瑶。 “二姐,你自己先要保重,老周才会慢慢好起来啊!” 阮清瑶点点头,她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现下这个身份,该是周牧云重要的精神支柱。而她也愿意以这个身份去体谅并照顾周牧云,激励他的斗志,让他好好地配合治疗。 她接过阿俏给她一一准备的东西,感激地说:“多谢你!” 阿俏伸手拍拍阮清瑶的肩膀,说:“自家姐妹,谢什么。” 阮清瑶待阿俏离开,就去将那锅白粥取出,盛在碗里,送到周牧云身边,小声说:“来,老周,喝粥了。” 周牧云有心上人相伴,此刻心情不错,由着阮清瑶喂了一口,赞道:“多年没尝到过了,还是惠山学校食堂的那个味儿。” 阮清瑶心里酸溜溜的,但强忍着顺着周牧云的话往下说:“上回我还回学校食堂去看了看。小范师傅他们都挺好的。” 周牧云一听,也来了兴致,连声问:“是吗,小范师傅,他叫什么来着?” “范盛光——”阮清瑶暗嗔,这么容易记的名字。 周牧云更加不疑有他,接着问:“那你也回西林馆了对吗?你师傅可好?” “好,我师傅好,慧云师姐她们也都挺好的!”阮清瑶暗暗庆幸,得亏上回阿俏带她住的是西林馆。 渐渐地,周牧云对阮清瑶的身份再无任何疑虑,而阮清瑶则全不再想其他,只顾眼下——但凡他盲着一天,她便照顾一天就是。 虽然未来一片黑暗,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可是阮清瑶也甘之如饴,心甘情愿这么做。 阿俏在沈谦的陪伴之下,打点了周牧云入院的周边琐事,然后再回阮公馆。 她一再就提前离席的事儿向阮茂才夫妇表示道歉,阮茂才与曲盛雪都说没事儿,反正意见最大的人是阮清珊,不是他们夫妇俩。他们夫妇不敢有什么意见。 “阿俏啊,倒是有另一件事,不知你听说了没有。”阮茂才望望身边的妻子,字斟句酌地往下说,“最近上海有些洋人,试图了解了解中国的饮食,因此想邀请上海的几位名厨前去,做几道菜式,大家品鉴品鉴,切磋切磋。” 阿俏挑眉,问:“有这种事?” 阮茂才赶紧点头:“我也是听生意上有往来的几个英国人说的。他们……有没有邀请你?” 阿俏当即微笑:“自然没有,我算什么名厨?” 阮茂才“可是”了两声,欲言又止,但是在曲盛雪目光的注视之下,到底还是改换了话题。 阿俏对这件事儿完全没上心,直到第二天,她看见了报纸才晓得,原来阮茂才口中的“品鉴”与“切磋”,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那是针对中华烹饪的一场彻头彻尾的挑衅! 第202章 阿俏匆匆赶到医院,将手里的保温食盒交到阮清瑶手里。 最近这两天,阿俏常常在阮公馆做些吃食,再送来医院,交给阮清瑶。那些都是给周牧云和阮清瑶准备的。周牧云这边,她大多准备些流食,粥汤水,以滋养打底为主。而给阮清瑶准备的则是按照这个二姐的口味来,知道阮清瑶最近陪护辛苦,也晓得这个二姐也不怎么吃得惯外头的东西,就干脆都给她做好了送来,万一凉了,在医院里找个地方热一热也就能吃了。 阮清瑶感激地谢了一句,又说:“阿俏,你从阮公馆到这里,一来一去的,太远了,要不你教教我,我自己来吧!” 她最近经常在医院旁边的弄堂里看到人家往外租煤球炉子,也看到不少陪护病人的家属就用这种煤球炉子熬粥做饭,就想自己尝试着做一点。有时她只要一想到,周牧云有可能需要人照顾一辈子,心酸之余,便觉自己这般一无所长,什么都做不了的,实在不是个办法。 阿俏眼珠一转,记起了当初她假装断了手臂,请阮清瑶出山的时候,阮清瑶在厨下炒锅一个鸡蛋。当时的情形的确是鸡飞蛋打,最后阮清瑶没把自己给折腾进油锅去着实是奇事一件。 可是见到阮清瑶这般诚挚地提出要自己尝试,阿俏点点头,说:“姐,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些煤炉子是啥模样的,我再回头教你。对了,这几天你先学着,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先再送几天吃食给你。” 阮清瑶却摇头:“我虽然人在医院里,可也是看报纸通消息的。你最近一定在忙和那起子洋人打擂台吧!” 阮清瑶口中的“擂台”,就是上次大伯阮茂才向阿俏提起的那场“切磋”,原本是外国人正儿八经地提出,想要了解一下中华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擂台。 上海滩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号称“冒险家的乐园”,因此来自各国,想到这里来“淘金”的洋人也不在少数。随着这些人的到来,上海的饮食界也更加开放,能找到来自世界各地别处的异国菜馆子,甚至本地的饮食习惯和文化也受到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以咖啡代茶,下午要吃蛋糕西点,重要的节日喜欢下西餐馆子…… 可是这些,都不会令中华的饮食文化与外界对立起来。 直到前段时间有人当众侮辱了中华的饮食,激起了上海餐饮界的公愤,才有了公开与洋人打“擂台”这回事儿。 阿俏听阮清瑶这么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姐,你就别担心这事儿了。有我在……有我们这么多人在,没人敢在我们自己的地界儿上欺侮我们的!” 她说得没错,上海饮食界如今已经临时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打算联手应对那些洋人们的无礼要求。 探视过阮清瑶和周牧云,阿俏便匆匆赶往集会的场所。她临进屋之前,有人拦住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字条。 阿俏匆匆看过那张字条,先是吃了一惊,又不免气愤。 她推开门,走进屋去。屋里坐着的大多是上海已经成名的大厨,也不乏有几位像她一样经营着私房菜式的女士,只是像她这样年轻的,却绝无仅有。 只听有人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说:“听银行界的寇老板说,他家初来乍到,便以‘寇家菜’扬名,愿做马前卒,打个头阵。” 立时有人应道:“是个不错的主意。寇老板家的宴席我见识过,主打鲁菜孔府菜,菜式品相精美,端严大气,若是他家能打头阵,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俏闻言,伸手一扬手中的纸条:“寇老板家主厨的厨娘是我的朋友,她千方百计托人送了消息给我,说是寇老板要求她,第一阵,一定要输!” 这个消息像是一滴水飞入热油里,立时炸开了锅。 好多人生生被气红了脸,大声怒斥:“这寇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做得出这种下作勾当!” “是呀,难道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了吗?” 阿俏听他们骂得激烈,等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生意使然,寇老板要和洋人做生意,输一场擂台,换来真金白银的利润,他岂有不愿的。反正折损的,也只是我们中华烹饪的名头,与他那位大银行家自然无涉。” 阿俏分析得入情入理,旁人听了大多冷静下来,有人开始强烈要求:“这样的话,我们便不许寇家打头阵。” “可若是这样,寇家再把消息送给洋人,让洋人再有了别的准备可如何是好?” 阿俏想到了什么,见大家七嘴八舌的,没能商议出来什么结果,便试探着说:“我想,寇老板逼我朋友认输,对方洋人那里也一定有了准备,没准对方就会干脆派出比较弱的对手。我在想,我若是能劝我朋友临阵脱逃,不来参加这擂台的第一场,其余各位,递补上去的哪位师傅,是否赢面就会大一点呢?” “这样也好!”立即有人回应,“不过到时候洋人肯定会因为咱们这里原定的人员临阵脱逃,要算咱们第一场输,到时候咱们就不干,据理力争,要另派一位高手出战,对方铁定没料到,猝不及防,就然咱们拔了头筹……” 有人依着阿俏的思路这样想下去,便顺理成章,很是在理。 “对,咱们到时候就逼寇老板承认他家的厨子只是临时出了一点状况,不是临阵脱逃,这就行了。” “对了,阮小姐,你能说动寇家你那位朋友,临走之前不向寇老板漏口风么?” 阿俏点点头:“我能!” 她有十足的把握,不仅寇珍不会向她的义父寇宏轩露口风,她也不会向寇珍露任何口风。 一转眼,就到了中华烹饪与洋人西餐打擂台的时日。阿俏一大早就赶去找寇珍。 “阿俏,你替我向旁的师傅们打过招呼了么?” 寇珍含羞带愧,她听寇宏轩的话听惯了,总是屈服于寇宏轩的权威,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 阿俏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将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还记得上回我问你的事儿么?” 寇珍疑惑,她记得清楚,上回阿俏问的是,“如果你真的有个机会,能离开寇家,你肯吗?” 这与打擂台比拼厨艺的事儿完全不搭界,毫无关系。寇珍睁着一对眼直勾勾地盯着阿俏,阿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对她说这个,难道是,难道是…… 阿俏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寇珍一下子觉得满腔的热血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她双眼滚热,泪水似要沸腾,半晌,才颤声问了一句:“真的?” 旁边寇家的人正巧过来,奇怪地看了寇珍一眼,接着装腔作势地禀报:“小姐,您要用的厨具都收拾好了,您看是您自己带到锦江饭店去,还是我们先给您送过去。” 寇珍见了阿俏的眼色,立即不耐烦地说:“这点儿小事儿还要来问我,你们先给我送过去,我招呼一下客人,马上就动身。” 寇家仆人表面上恭敬应了,心里却鄙夷地“哼”了一声,心想,还真当自己是盘儿菜了? 寇珍本就是寇家养女,养来就是要她一辈子为寇家效力,永无止境地烹制出一道又一道的精品佳肴。若不是为此,寇家也不会逼寇珍“梳起”——她若是嫁人,自然便没道理继续留在寇家操持厨事了。 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寇家上下都只当寇珍是个厨娘,到此刻,寇珍面临去还是留的选择,寇珍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离开这个她感受不到半点亲情的地方。 一时阿俏先告辞出去,寇珍则向寇家人打了声招呼,表示她这就出发去锦江饭店了。寇宏轩还将她叫去耳提面命了一阵,这才放她出门。 寇珍出了寇家,与阿俏在约定好的地方会合,两人一起上了一辆黄包车,在锦江饭店附近下来,已经有车在这里候着她们。车子直接将她们送到十六铺码头,阿俏看看码头上挂着的时钟,笑着说:“总算是赶上了!” 她说着,将手里的船票塞给寇珍,然后轻推她:“去看看是谁在那里等着你。” 寇珍直到此刻,还不大相信阿俏所说的都是真的。她手持船票,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亮,见到个男人正从轮船上探出半个身子,冲她远远地拼命挥手。 “阿——珍——” 呼声传来,寇珍再也顾不上其他了,当下捏紧了手里的船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向码头上奔去。待她冲上栈桥,跃上跳板,来到那男人的面前,这才想起,她除了自己本人之外,一无所有,什么都没带。 “阿珍!” 男人见到了她,已经按捺不住喜色,似乎一颗心都欢喜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寇珍苦笑一声,小声说:“我好像……什么都没带出来。” 男人亲昵地按了一下她的鼻尖,说:“管它呢,你来了就行!” 说着,他看了看寇珍脑后挽起的那个圆髻,长叹了一口气,说:“阿珍,你吃苦了。” 寇珍痴痴地望着他,摇摇头,说:“也没有!只是我,你走后我哭了许久许久,我实实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的。” 那男人却一咧嘴笑道:“我没哭,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攒钱,我始终都在想,万一有哪天,老天爷觉着我努力,觉着我熬了这么久从未放弃,也会真的给我一个机会呢?” 他说着张开双臂,揽住寇珍,欣喜地说:“阿珍,媳……媳妇儿,老天爷开眼了,教我捡回了我媳妇儿……” 正在这时,汽轮一声长长的鸣笛声,接着缓缓从岸边驶离。 寇珍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后脑:“糟了,阿俏!” 她光顾着和爱人重聚,将与阿俏告别都给忘了。 当下两人齐齐奔至汽轮最顶层的甲板,在岸上寻找阿俏的身影。正见到阿俏也站在岸上,冲他们挥手。阿俏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男子,长身玉立,此刻正摘了头上的礼帽向两人致意。 “就是沈先生帮的我!” 男人倚在寇珍身边,小声将这一阵子发生的种种一点点说来。 寇珍越听越是感激,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个坏阿俏,竟然瞒得这样紧,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透给我。早知道我……” 早知道她该准备点儿出门旅行时用得着的东西,最好还能将她用惯了的那一柄厨刀带上。 “人家早就给你备下啦!” 男人嘲笑寇珍,挽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到两人的舱房去,指给她看阿俏为她事先置办下的各种物事,南方常穿的衣料和成衣,坐船旅行时用得到的各种药品,除此之外,阿俏还真的在箱底放了一把厚背厨刀。 寇珍拆开一层层的牛皮纸,将刀紧握在手里比划一下,只觉得大小重量,无一不合适。 她在口中喃喃地唤着阿俏的名字:“真是……真是有心了。” “是的,旁人已经帮我们帮到这田地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男人在寇珍耳边悄悄说。 他轻轻抚摸寇珍脑后梳起的圆髻,小声说:“阿珍,说实在的,我还是喜欢你以前梳长辫子的模样,那么干练,那么爽利……” 寇珍登时将脸一板,故意说:“那现在就不干练,不爽利了吗?” 男人赶紧讨饶:“哪里?你梳起发髻,这不是已经成我媳妇儿了吗?” 寇珍一哂,她当年亲手为自己梳起头发的时候,的确心如槁木死灰,再没想到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迎来这样的希望。 于是她转头对男人说:“以后,我干脆也剪短发了,你可许我么?” 男人听了寇珍这样斩钉截铁的口气,心知这哪里是来征求意见的,赶紧说:“许,许,主厨大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我哪里敢不听?” 寇珍登时“嗤”的一声笑,脸上像是绽放了花儿似的。她这一生,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畅快开怀。 两人所乘的汽轮,便也满载着希望,远远地向南方进发。 锦江饭店内,众人却等不及了。 原本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而对手却迟迟没有出现,“洋派”一方派出的厨师已经有些等不及。 而中方则胸有成竹,一个个精神饱满,准备迎接挑战。 少时洋人们觉得再也等不得了,便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站起来大声说:“既然你们派出的厨师一直没到,这一场,就算你们输了!” “哪有这种道理?”中华一方是由上海总商会的会长黄朋义出面交涉,直接说:“我们有事先定下由哪一位高手厨师应战么?” “怎么没有……”那位高鼻深目的洋人说到一半,忽然语塞。 他们确实有和寇宏轩约好,要寇宏轩家的家厨第一个出战打擂,而且要故意输给他们。可是这种事先安排根本就见不得光,根本不能拿出来说事儿。 “此前有一位答应了要应战的,可是今天早上突然送了消息过来,说是另有要事,赶不到现场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对不对?”黄朋义冷笑着说,“所以我们请出第一位应战的师傅,是‘杏花阁’的主厨卢师傅。” “杏花阁”是上海名店,主营粤菜,这两年在本帮菜上渐渐也擅长起来。主厨卢天明十岁开始学厨,在粤菜菜式上浸淫几十年,近几年被礼聘至上海之后,触类旁通,厨艺更上一层楼。 这是此前参与应战的中华一方商量好的结果。卢大厨厨艺精湛,人人景仰,大伙儿都认为,由他出战,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等到阿俏赶到锦江饭店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双方紧锣密鼓地在厨下筹备。 这是双方“打擂”的第一阵,至关重要,否则“洋派”一方也不会暗中使手段,卯足了劲儿要赢这一阵了。 这一阵的重要意义在于,赢了的一方可以给输了的一方订规矩,若是这一阵赢了,此后便很容易就能一帆风顺地赢下去,但若是输了,此后便很可能会处处掣肘,一输再输。 阿俏与几位相熟的“同行”交流了一下,听说了这一场比试的评审规矩,吃惊不小:“为什么?” 她出声也不小,这一声,被对面不少正在聊天的洋人也听见,纷纷朝她这边看过来。 阿俏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放低了声音,说:“为什么将评判都交给他们?这……不大公平吧!” 有人无所谓地回答道:“本来就是让洋人们见识见识我国烹饪手段的精彩之处,他们既然要评判,就都让他们评判好了。” 阿俏听了这话,虽然着急,可也不敢说什么泼冷水的话,只蹙着眉头坐在一旁。 上海出了这桩“打擂台”的事儿之后,阿俏曾经虚心向伯父阮茂才和伯母曲盛雪请教过“西菜”或是“西餐”的情况。 阮茂才出身阮家,自然没口子地觉得中餐好,阮家菜最好。 而曲盛雪却有自己的见解,“西餐也有西餐的长处,与中式烹饪不是一种风格。” 于是她就给阿俏讲了一大堆关于西餐礼仪的知识。 阿俏等伯母好不容易讲完那一堆餐桌礼仪,她赶紧追问:“那口味、口感上呢,洋人有到底是怎么个喜好?对了,在洋人的地方,也有中餐吗?那里的中餐怎么样,受欢迎么?” 曲盛雪留洋的时日颇久,见阿俏问这个,便觉有些尴尬,说:“在洋人的地盘上,中餐总是那种最便宜的餐食。” 阮茂才挺有自尊心的,闻言“哼”了一声,说:“那都是因为华人勤奋,吃苦耐劳,才能将价格压到最低。” 阿俏却知道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儿,没道理又好吃又便宜的菜式却长期处于饮食界的最底层。一定还有哪里,让洋人觉得中餐“没那么好”。 “觉得厨房还不够干净呗!”曲盛雪冒出一句,赶紧解释,“阿俏,我可真的不是在说你。” 阿俏摇摇头,中餐有时忙乱起来,那厨房确实挺乱的,至于脏么,她相信如今上海的这些大菜馆子做起生意来已经越来越注意这一点了。 “大伯母,还有么?洋人在口味上,真的和咱们没差么?”阿俏还是不死心。 曲盛雪又想了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海外的时候,有个当地朋友,曾经跟我说过,说他们其实特别怕那种软软滑滑的口感,有时吃到很滑嫩的肉也觉得不适应。你想,他们总是拿刀叉的,你要是给一块嫩豆腐,他们根本没法儿下口,更别提欣赏这豆腐的味道了。” 曲盛雪这下子说到了点子上,中式烹饪里最讲究的一点,口感,在洋人眼里可能就是不讨好的,甚至是禁忌。 “就像是海参吧,咱们吃着好,又觉得很滋补,洋人管那叫海黄瓜,根本吃不出好来,又觉得那软软弹弹的那种口感太诡异了。若真是捧了这道菜上去,阿俏,你哪怕做得再好,洋人恐怕也受不了的。” “除此之外,有些咱们觉得味道能接受的东西,洋人闻见了那味儿,恨不得就逃走。” 说着曲盛雪举了“皮蛋”做例子,阿俏也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眼前这场比试,是两种风格迥异的饮食文化在相互碰撞。阿俏想,怎么平白无故就将评判的权力交给对方了呢? 第203章 阿俏也不明白此前众人是怎么商议的,竟然真将评判的权力交给了“洋派”一方。 可细想之下,她也能转过弯,想明白其中的逻辑:中华一方一来是对“杏花阁”的卢天明主厨有着绝对的信任,二来是为了显示中方宽广包容的胸怀。毕竟这一次“擂台”,并不是真想与在上海的洋人结仇,而是想让洋人们领略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希望他们能对中式烹饪的奥妙增添了解。 “打擂台”的第一场,双方约定了,各自做一道冷菜,三道热菜。这么做明显是照顾到“洋派”一方,毕竟西餐不似中餐,众人齐聚圆桌共享,西餐是在每个人面前一道一道上的。一套正餐走下来,也不过是三五道菜而已。因此卢师傅在菜式的种类上,就已经让步让了很多。 很快双方打算呈上的菜单就都呈了上来,交到通译那里,由通译分别翻译,用中英两种文字誊写出来。 阿俏只见卢师傅做的冷菜是烟鲳鱼、热菜则是三道,蚝油牛肉、葱油鸡和西施舌。“西施舌”,本名叫做沙蛤,是一种著名海珍,色泽洁白,味道清新脆嫩,极其鲜美。 阿俏看了这四道菜的菜单,不禁为卢师傅稍许捏一把汗。毕竟四道中有两道,是大伯母曲盛雪所描述的那种,洋人不大喜欢的口感。她有把握烟鲳鱼与葱油鸡一定能大获好评,然而那蚝油牛肉则专门讲求口感滑嫩,至于西施舌么,就更不用说了。 阿俏想起了什么,就过去看那通译翻译。她小声提醒通译,最后那道西施舌只是一道炒海珍而已,千万不能翻译成什么“美人舌”之类,万一让洋人误会起来,那可就糟糕了。 通译想想也对,就将原本已经拟好的译名涂了,重新写了一道菜单,送到“洋派”那一方去。 阿俏则继续留神看已经译出来的“洋派”菜单,只见上面列着:法国牛扒、匈牙利鸡、意大利式烩鱼,冷菜则是一款虾仁沙拉。 阿俏一瞅,这些菜,前几天沈谦带她去德大西菜社的时候,她都一一尝过。于是她小心地问那通译:“那边,请出来的厨子,是德大的厨子吗?” 通译见她猜到了,便点点头。 德大据说是上海最早开的一间西餐馆子,据说非常受在上海的洋人欢迎。 阿俏更加有点儿不大好的预感,觉得对方请了对方最熟悉的厨子,做对方最熟悉的菜式,又有对方评判——这,真的是以一种开放态度来对待这场竞赛的吗? 她站在通译身边,沉吟不语。 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名穿着和服的东洋女子迈着小碎步挪过来,冲着阿俏深深地鞠躬鞠下去,用蹩脚的汉语说了一声:“阮小姐!” 阿俏定了定神,仔细一认,才认出眼前的这名女子正是早先在惠山尝试过她的酱油,并且想要向她的酱园长期订货的青山夫人。 她想了想,也以平时自己与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点了点头,说:“青山夫人!” 原本她没有想到过,东洋人在这次竞赛中也有份。毕竟在印象中,“东洋”菜式和“西餐”,也是天差地别,有着老大不同的。 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阿俏突然想起,沈谦带她去德大的时候,曾经在菜单上见到过一种叫司盖阿盖1的东洋火锅,式样颇为新奇,她见到别桌有人点了,乃是生料上桌,由顾客自烧自食,与中华的火锅十分接近。 所以说,在上海的洋人,其实也一样接受了东洋菜?并且把它们也纳入了这次“洋派”一方的阵营。 青山夫人当即对着阿俏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说着还回过头,往坐在“洋人”一方的一名东洋男子那个方向点头致意。 阿俏好奇,抬眼只见那名东洋男子发式奇怪,头顶上从前额到头顶的一片全部剔了光头,露出光光的头顶。这人始终抱紧双臂,神色傲慢,见到青山夫人向阿俏打招呼,当即将下巴扬得高高的,露出全然不屑一顾的表情。 阿俏一愣。 她又不是没见过洋人。 在惠山她东洋人西洋人见了不少,大多都能礼敬相处。甚至有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见她是个女子,年纪又轻,有时并行之际还会让她先行。 可真没见过这般傲慢,眼高于顶的东洋人。 阿俏的脸色登时就沉了沉。 与此同时,青山夫人也已经叽里咕噜地又冲阿俏说了一大堆,此刻正满怀期待地望着阿俏。 阿俏愣神,旁边的通译就悄悄地提醒她:“青山夫人是问,您是不是也参与这次比赛,必要的时候会下场亲自烹饪的。” 阿俏便点点头。 只见青山夫人闻言大喜,冲阿俏伸出拇指,用生硬的汉语赞了几声“好”。阿俏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赞,但只觉得青山夫人眼里都是羡慕。 究竟为什么要羡慕呢? 青山夫人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这次她直接看向通译,指着别人帮她翻译。 只听那通译说:“青山夫人说了,在他们那里,女人只能在家里做饭,经营餐厅的主厨,都没有女人的。阮小姐可以充当主厨,还能参加竞赛,真的是非常非常了不起呢!” 阿俏随意客气了两句,觉得照青山夫人所形容的来看,在这里,女人的地位到底还是比在东洋的要稍高一些。 在上海,其实是实力说话。 若是阿俏没有经过阮清珊的订婚宴那一会,在上海滩一炮打响了她“阮家菜”的名号,上海的这些名厨们,纵使听说过省城“阮家菜”的名声,也未必便这么容易接纳阿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正在这时,那个剔着半个光头的东洋男子端坐在席上,冷哼了一声。 青山夫人便似慌了身,向阿俏鞠了一躬,连声道歉,随即又迈着小碎步离开,回到东洋男子身边,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似乎在等候那名男子随时等候。 阿俏就问那通译:“那是什么人?” 通译回答:“是东洋来的一位名厨,是青山夫人的丈夫。” 阿俏“哦”了一声,心道:原来也是厨师啊! 她的眼光往那青山大厨那里转过去,青山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又哼了一声,脸上色变,似乎觉得阿俏没这资格看他似的。 青山夫人站在他身旁,只能远远地往这边鞠躬示意赔不是。 阿俏觉得好生无聊,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心里暗暗冷笑:那位,是看不起女人吗? 正在这时候,比试双方的菜肴都一起呈了上来,陈列在锦江饭店大厅正中的一张转盘圆桌上,八道菜式,随着那桌面缓缓转了一圈,给在场所有的人展示了一遍。 阿俏定睛先看卢大厨的菜式。只见卢大厨的菜式色泽明快,配饰也非常精美。几道热菜热气腾腾的,阿俏不禁暗叫可惜——这种热菜要是能一出锅立即品尝,那口感味道才是巅峰,如此又是展示,又是等待的,回头这菜式的味道恐怕要打点儿折扣。 再看德大的西菜厨子做出来的几道,那几道菜看起来平平无奇,牛扒就是平平整整的一块牛扒,烤鸡就是一整只烤鸡,烩鱼是用西红柿和鱼肉一锅烩的红彤彤鲜鲜艳艳一大锅汤,虾仁沙拉则是冷的熟虾仁与生蔬菜相配,浇上酱汁调味。 看到德大的四道菜,卢大厨等人很明显都放了心,众人还有上前向卢大厨恭贺的。 可是阿俏却知道,德大的西菜师傅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牛扒看着寻常,其实外脆里嫩,里面的牛肉切开,会呈现淡淡的粉色。烤鸡看着寻常,鸡肚子里却是酿馅儿的。烩鱼阿俏没尝过,但是现场闻这香味儿,这一大锅里,一定是用到了与中式炖汤异曲同工的高汤熬制之法。至于虾仁沙拉么,阿俏觉得,这该是见仁见智的一道菜,洋人估计很喜欢,国人则不会那么容易就能接受。 果然,不久德大的厨子出来,亲手用牛扒刀将牛肉切开,给人展示那浅浅的粉红色。洋人们一致鼓掌叫好,而中华一方则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这颜色……难道不是没做熟吗? 看到双方对“美食”的理解如此天差地别,卢天明开始有点儿紧张,紧紧绷着脸。旁人则不住口地安慰他。与其安慰卢大厨,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们自己:毕竟这是第一阵,可千万不能输啊! 又过不久,洋人里推举了一位中文说得非常好的,出面点评桌上这几道菜式。 这一位中文既好,便也熟悉中式礼仪,一上来,就先将双方都夸了一顿,把双方都吹捧得很舒服。接下来,这位洋人又着重夸了中式菜肴里的葱油鸡和熏鲳鱼,说这是他在中国吃到过最好吃的菜式。 卢天明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心下有隐隐约约有些不甘。毕竟他最得意的两道作品,与洋人的点评完全相反,正是耗油牛肉与那道西施舌。 洋人又将德大的四道菜一起夸了一遍,话说得也很漂亮,说是自从来到上海,就只有在德大才能吃到这样美味的菜式了。 这话说完,每个人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少时结果宣布,洋人们,竟然真的判了德大的师傅胜了这场。一时“洋派”那边欢呼起来,得意洋洋,仿佛他们一下子压过了整个中华的饮食界。 而中华一方则大多目瞪口呆,也有人觉得不公平的。可是他们一早就“高风亮节”地将这“评判权”拱手让人了,此时便觉得不公,也无处申诉。 这场竞赛,并非一场定输赢。只不过第一场较量过之后,胜的一方就能够颐指气使,给对手出很多难题,增加各种限定条件,除非对方凭真本事,在这种苛刻的要求之下,连续翻盘,才有可能最后将结果扳回来。 这下子,中华一方丢了主动权,人人垂头丧气的。卢天明则像是个大罪人似的,垂头丧气,始终头都不敢抬。可是人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此也无人去苛责他。 ——这场比赛,其实输在,中餐西菜,是两种相去甚远的饮食文化,品味与审美天差地别。用一种文化的审美来评判另一种文化,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并不能说太意外。 这下子,胜利的一方立即拽了起来,一群洋人开开心心地坐在一起商量,要给对手出什么难题。而中华一方则焦虑地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等候着。 不多时,还是刚才那个能说会道的洋人出来说话了。他带着抑扬顿挫的声调宣布:“我们决定了,下一场,我们想见识见识贵国哪一位女性厨师的本事。” 阿俏是在座的,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她一下子就觉得目光灼灼,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我们都知道,妈妈做的菜肴总是最好吃的,”说话的洋人显得十分天真,“所以我们想欣赏一下贵国女性厨师的水准。” 说这话的时候,东洋那位厨师青山,面色冷厉,双眼凸出,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其实此前这人一直在与旁人据理力争,似乎极力反对由女性厨师出面应战。只不过他势单力孤,旁人都点了头,他的反对就自然而然被忽视了。 “我们商议一下,再决定请哪位厨师……咳咳,女性厨师应战!”黄朋义勉强站起身点头应下。当初就是他点了头,答应让对方评判的。第一场结果出来之后,他脸上非常挂不住,只能带着人匆匆离场。 阿俏自己是非常愿意在这些洋人面前露一手的。 她与沈谦、阮茂才、曲盛雪这些见过世面的人分别聊过,又由沈谦带她在几间上海著名的西菜馆试过,对洋人的口味偏好稍许有了些了解,知道要向这些洋人推介中餐的精华,不能太急,也不能一味按照自己的喜好,直接将中餐最精华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推出去,而是要循序渐进。 她也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上海的厨子们未必便会点头同意由她战这一场。但是自那一场订婚宴之后,她在上海滩的人气正旺。还真有人打电话去省城的阮家,哪怕是等上两三个月,也想要尝试一下全套“阮家菜”真正的模样……她这人都还在上海没回去那。 所以阿俏心头多少存了一点点指望,待到黄明义宣布要出面应战的人不是她的时候,阿俏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可见到下一场即将应战的人,阿俏马上就不失望了,失望都转为了惊诧。 “诸位,这位是邻省任伯和任帅的遗孀,为夫复仇,手刃凶徒的那一位。” 黄明义庄重地向周围的人介绍姜曼容。 姜曼容穿着一身黑色天鹅绒的旗袍,长长的秀发自然垂在脑后,全无半点多余的修饰。 只是她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 黑色的衣饰,合身而简约,勾勒出姜曼容优美的身材曲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冷似冰,唯独那一张娇艳妖媚的面孔,和她那热切的眼神,炽似火。 “任太太在嫁与任帅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娘,后来又亲力亲为,为任帅打理名下产业,无论是酒楼菜,还是私房菜,她都小有心得。任帅的事过去之后,任太太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发愿不再重出江湖的。可是今天听说了洋人竟然开口向专做中华菜式的女性厨师挑战,更感义不容辞,一定要为我中华之人争一口气。” “因此,她才答应出山。”黄朋义说到这里,指指面前一桌丰盛的酒肴,对众人说:“这是任太太亲手烹制,请诸位品尝的一道席面,也想请大家帮忙品评品评,她这个水准,够不够格,代表诸位,去应付洋人的挑战。” 众人一低头,见桌上丰盛的席面,菜色各各有模有样,又见姜曼容面相娇美,盈盈立在黄朋义身旁,当下都纷纷点头:“够格啊!怎么不够格了?” “这个,做得很好啊!若是黄会长不说,怎么会有人猜到是女厨师做出来的?” 人们胡乱赞许,姜曼容抬头,眼内精光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她依旧低眉顺眼地谢过众人的赞许。 阿俏在一旁打量席间,只见到会的厨子已经比前一阵少了好几人。卢天明自然不来了,好些人觉得卢大厨都能输,这种比试绝不是什么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因此也各自找了借口拒绝。 一时旁人都点头赞了姜曼容烹制的席面,也就意味着众口一词,推举姜曼容出面接受洋人的挑战了。 姜曼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阿俏脸上,仿佛在说:“看,我这又胜过了你一筹。” 阿俏没吱声。 她虽然依靠一场订婚宴,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号,但是她与姜曼容相比,吃亏就吃在,没有多少上海的厨师、饮食界的人亲口品尝过她做的菜肴。毕竟阮清珊那一场订婚,请的大多都是上海商界名流,与眼前这拨人没什么交集。 而且看眼前的情形,姜曼容也一定在黄朋义那里,打点过了。 这姜曼容到上海未久,就干掉了林副官,狠狠地扬了一把名,兜里又满满的都是钱;如今终于开始不甘寂寞,想要自己做点儿事情,回归老本行,思来想去,觉得眼前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利用,若是她能替全上海的餐饮界挽回颜面,那回头来给她捧场的人岂不会很多? 阿俏将姜曼容的心思猜得很准。散会之后,姜曼容来到阿俏身边,幽幽地道:“阮小姐,这次的事,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为了国家大义,你可不会为了那一点点个人恩怨,再与我作对的吧!” 阿俏摇摇头,说:“你既然肯出头,肯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为女子争一口气,我是钦佩你的。” 说到底,这事儿,说白了不就是大家都想为中华烹饪,想为那些总在男人背后默默劳作的女人们,赢来一个尊敬么? 此刻,姜曼容的脸被阴影遮蔽着,唯有眼里反映着的一点点星芒,能叫阿俏稍许窥见一点她的心思。 只听姜曼容冷笑一声:“这就好!” “不过你,还是终究赢不了我的!”姜曼容说着转身就走,看起来她与阿俏那点儿宿怨,当日败在阿俏手下的不甘心,到底还是让她这样牢牢地记了一辈子。 “等一下,”阿俏连忙招呼。她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姜曼容,洋人……洋人也有口味刁钻的时候,想要用菜式赢得洋人的尊敬,大约有那么一点儿路径可循。“你知道,你知道洋人更能接受什么样的菜式么……” 姜曼容早已蹬着她那双高跟鞋,扭着小腰身,施施然远去了。临走冲阿俏挥了挥手,“小丫头,我是什么人……难道还用得着你教?” 阿俏一想,也是,姜曼容毕竟是跟在任伯和身边多时的人,自己不知道对方的经历,又有什么资格指点人家。 可是等到姜曼容的菜单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当众公布出来的时候,阿俏还是大吃一惊。 姜曼容的菜单上,两道冷菜,分别是糟鹌鹑和糟鸭舌,四道热菜,分别是火芽银丝、干烧鲈花鱼、秘制豆腐脑和素炒莴苣叶。 阿俏听过“火芽银丝”的名头,知道这是一道非常非常费时的功夫菜,是将绿豆芽掏空,将火腿细丝穿入其中,最后一起烹制。据传这是一道清宫御膳,慈禧爱吃的,光准备这一盘儿菜,就要花上三天。 她又听旁人得意洋洋地提起姜曼容做的其他几道,如那干烧鲈花鱼,根本不用整鱼,只用鱼脸颊上那两片蒜瓣肉,又如那莴苣叶,每棵莴苣上都只取那最嫩的三片叶子,其余一起丢弃。 待听说了姜曼容特地准备的那道“豆腐脑”,阿俏更是心道不好——这姜曼容出手豪阔,又能沉得下心,可是就说她准备的那道“豆腐脑”,别说洋人很难接受,就连她都…… 这样,岂不是要被人双杀,一连输两场? 第204章 姜曼容奉上的两道冷菜,分别是糟鹌鹑和糟鸭舌,原本是极具特色的南方小菜,下酒极妙。她做的这两样都是熟糟,也就是将鹌鹑和鸭舌烧熟之后,再用酒糟与香料调制的“糟卤”,密封在小坛子里慢慢卤制,待糟味彻底浸透,再开坛食用,便糟香扑鼻,美妙绝伦。 只是到场的洋人,望着冷碟里的菜式,都没怎么动筷。黄朋义去问了原委,回来的时候拼命忍住了偷笑,说:“洋人不认得那是鹌鹑,还问我,怎么会有这么小的鸡崽儿用来吃的。” 至于满满一盘的鸭舌,敢于尝试的洋人就更少了。 待热菜上来,洋人们大多舒一口气,觉得终于有能吃的来了,品尝之后,也觉得味道颇佳,便连连点头。姜曼容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得意,面上绽放微笑,眼光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转了一圈,只见阿俏正远远地缩在屋角。 姜曼容有把握这一次大出风头,她对阿俏的存在,便也不那么在意了,当下高傲地将头扭过去,转向那些洋人,面上则挂起矜持的微笑。 便有洋人叫了通译过来请姜曼容,只说请亲手炮制这一席菜式的“女性厨师”过去,详细问一问这些菜式的出处。 这正中姜曼容的下怀:她做的这几道菜,有些人吃过就是吃过了,根本不知道菜式有多么金贵,原料又有多么难得,如今有个机会能够解说,姜曼容再乐意不过了。 便有洋人挟了一筷子火芽银丝,向姜曼容请教,这火腿丝,究竟是怎么跑到绿豆芽里面去的。 待通译转达了问话,姜曼容便微微一笑,伸手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举座的洋人尽皆惊叹——果然这是一道女士菜,天底下只有熟悉针工绣活儿的女士才做得出来这样精细的菜色。 他们便又问姜曼容,这道火芽银丝要准备多久,姜曼容答了“三天”。又将一众洋人给惊到了——竟然为一道菜,准备三天的功夫,这中华菜式,精细起来,真是精细得不得了啊! 除了火芽银丝这道最费功夫的菜式,其余如干烧鲈花鱼、素炒莴苣叶,看起来就平常一些。 姜曼容有些不乐意,就只解释说,这道干烧鲈花鱼,只取鲈鱼面颊上两块蒜瓣肉,和独头蒜在一起干烧而成。这么一盘儿菜,差不多要用上百条鲈鱼的面颊肉;而那道莴苣叶,也差不多用了上百斤的莴苣,才得了那么一小盘儿的叶菜,道理同出一辙。 洋人们听到这个用料的法子,纷纷总结道:“任太太是个有钱人吧!” 姜曼容将这当了恭维,当即点点头,伸手撩撩头发。她生得妖媚,举手投足之际风情万种,又有钱,又有手艺,登时不少洋人看向她的目光也不颇不同。 最后是那道“秘制豆腐脑”,虽说有些人并不喜欢这道菜柔滑的口感,但无不赞叹其鲜。 “这真是豆腐吗?”品尝之后,有人大声询问。 姜曼容妩媚一笑:“你们猜!” 立时有人猜是,有人猜不是。 更有人大声说:“美丽的任太太,这豆腐像你一样美味!” 这洋人,学得蹩脚汉语,大概晓得“吃豆腐”的意思,就到这儿来与美人调笑来了。 岂料美人儿轻轻一笑,说:“你们以为这一道,真的是豆腐脑吗?” 她伸手指指席间一只金色瓷盆中盛着的“豆腐脑”,里面的豆腐脑盛乳白色,微微有点儿发黄,凑近了,能闻到明显的酒与姜的气味,显然是厨师在烹制的手下了狠料去腥。 美人儿见无人猜到,当即揭晓答案:“这一盆里,是一千只画眉的脑子。” 话一出口,那通译就先受不住了,拖拖拉拉地将这话翻译出来,立时有两名尝过这道“豆腐脑”的洋人觉得胸口不适,恶心欲呕,纷纷用餐巾捂住了口,挣扎着道歉,忙不迭地离座,冲去盥洗室。 而余下的人总是没有觉出什么生理不适,可也实在难以接受: “你们……竟然吃画眉的脑子?” “你……这么漂亮的女士,竟然杀了一千只画眉,吃它们的脑子?” 一直冲姜曼容色眯眯地笑着的某个洋人,眼下目瞪口呆地望着姜曼容,就像是望着一名女杀|神。 姜曼容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了?” 一时又冲出去两个,去了盥洗室。 阿俏缩在厅角,冷冷地望着这一幕。 她觉得国人在“吃”这上头,原本百无禁忌,若是逢上饥荒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捕来吃。可是如今在上海的这些人,不缺吃穿,做这些金贵的名菜细点出来,并非为了饱腹,只是为了满足舌尖上的一点点欲|望而已。这道菜,若说是有人愿意猎奇尝试,或许能够理解,但是一千只画眉…… 她不由得记起当初她离开浔镇的时候,宁老爷子放生的那只画眉。若是外祖父知道有人竟抓了这么多画眉去……吃,铁定伤心不已。 说实话,她也不大明白,姜曼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做这样一道菜式。 或许,对于姜曼容而言,她对人的性命都不在意,更不会在意禽鸟的性命。 “对不起,这一道菜,我们……我们,无法评价——” 又一名洋人站起身,握着嘴勉强说完这话,回头转身就跑,冲向盥洗室。 双方谈判下来,这一场比试中华一方没有算“输”,毕竟对方“无法评价”。可是他们也没有“赢”,因为姜曼容做出来的这些菜式,到底没能得到对方的认可,甚至一定程度上与原先的目标渐行渐远,没叫人觉得中华烹饪有多好,反而将人给吓回去了。 僵持之下,双方都建议另起炉灶,暂时将姜曼容这一段揭过去。这个提议一被接受,中华一方就立即开始筹备第三场,而这一场对方点名要比试的是——刀功。 “刀功?” 阿俏很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西餐菜式好像都不以刀功著称。 “这一件,是东洋人青山提出来的。”黄朋义唉声叹气地说。 他们这些上海厨子组成的临时团体,一时又走了几位。原因也很简单,在这里,又没名,又不得利的,没事儿出那么多力做什么? “东洋菜式,听说对刀功很讲究。他们都是将新鲜水产剖来生吃的。” “生吃?”阿俏听说,倒想起那位开居酒屋的青山夫人在惠山打酱油的事儿来。她很想说,生吃这种吃法,其实也是从中土流传出去的呀。 “我们要不,就彼此看看,看谁刀功最出色,就推举谁明天去应战就是了。”有人出声。 立即有人应声说:“我……我恐怕不擅长这个,酒楼里有专人切配的,恐怕切配的小工都比我做得好。” “我……我也马马虎虎吧,真算不上是擅长……” 黄朋义说出了题目,在场的人却一个个往后躲。 毕竟他们有目共睹,卢天明在输掉一阵之后,自动辞去了“杏花阁”的职务,回南边去了。这种事儿,做好了,也捞不着好,若是一个不慎输了,积攒了好多年的名声,就此全毁了。大家都是拖家带口在上海混日子,不想在这种事儿上冒险。 “阮小姐,你呢?” 阿俏被问到的时候,她正在一旁出神,脑海里一会儿是那位青山夫人念叨着“鱼脍”是他们东洋的吃法,一会儿是周牧云被人报复,受伤躺在病榻上的模样。 她记起青山那半月形光光的脑门,还有他那凶狠的眼神,心里就是一阵厌恶——那人,明摆着就是来挑衅的,而他们这些人,又凭什么要退让? 想起周牧云,阿俏更是一阵心潮澎湃:眼前的这些人,在这歌舞升平的世界里,恣意享受太平人生,却不知道他们的平安其实是不少人在背后,在那些旁人轻易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的。 所以他们凭什么不该去争一口气? 想到这里,阿俏突然冒出一句:“我能行!” 旁人听见她这一句免不了吓了一跳。 阿俏却抬起双眼,自信地说:“我的刀功还行,说得过去。” 刚才旁人谦虚,那是自谦,然而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不谦虚的,旁人看阿俏的眼光,却更多些质疑。 “哟,原来是阮小姐啊!” “也难怪,阮小姐毕竟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怕也是有的。” 阿俏全不理会这些议论,望着黄朋义,微笑着说:“黄会长,怎样,要不要我给大家伙儿演示一下。” 她也不等黄朋义答应,当即转头:“拜托,谁能去取一副砧板,一把厨刀,再……再带一条黄瓜来!” 她一说“黄瓜”,旁人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学厨之人,练刀功入门的,蓑衣黄瓜。 蓑衣黄瓜是用蓑衣花刀切成,切出的瓜片薄如纸张,却连而不断,一根黄花切完之后能延至三四尺长。 当时便有人想:这切蓑衣黄瓜,人人都会,又有什么的特别的。 可这话他们又不能说,说了岂不就是打自己的脸了? 只见阿俏要到她需要的工具和材料之后,伸手试了试厨刀的重量,看看觉得没问题,当即伸手,去取了一条帕子,三叠两叠,折成细细一条,蒙在自己眼上。 旁观的都是颇有经验的厨子,知道阿俏这么做,颇有炫技的成分——可是考校刀功,不就是在考炫技么。 另有些人见阿俏年轻,大多不肯信她真的能蒙着眼将这一趟蓑衣黄瓜切下来——人家练了十几年刀功的老师傅能做得出来,她看着不过是个二十未满的小丫头,难道能打出娘胎起就在练刀功? 阿俏却不急不躁,伸手去抹了抹案上黄瓜的短长,然后开始下刀。 头两刀阿俏下得很是小心,切完之后还稍许比了比下刀的深浅,紧接着,她的刀法突然快了起来。因为这蓑衣黄瓜讲究连而不断,每一刀都不会将黄瓜切穿,因此听不见刀刃敲击案板,只听见细而有节奏的“沙沙”声,瞬间整个一条黄瓜已经切完,阿俏放下刀,将整条黄瓜翻过来,换了个斜角,继续切。又是一通细微的“沙沙”声之后,阿俏放下刀,解下眼上的帕子,双手将黄花的两端一提,将整个切成蓑衣花刀的黄瓜提了起来。 果然,黄瓜从中未断,而且切出的每一片似断实连的黄瓜薄片,都非常匀净,一样厚薄。 ——这,真是下了十几年苦功才练得出来的本事啊! 围观的厨子都是高手,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他们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阿俏这小小年纪,这身本事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既想不明白,就只能当人家是天赋了。黄朋义看得目瞪口呆之际,开口朗声问:“还有哪位,自忖这厨刀上的功夫,能强得过阮小姐的么?” 无人接口。 这对阵青山的人选,便就这样定了下来。 第二天,阿俏带上了自己准备的厨刀厨具,去了锦江饭店。 她一进大厅,就听见青山在不满地咆哮,指手画脚地向通译比划着说了一大堆话。 那通译颤巍巍地翻译出来,说:“青山先生问,你们为什么派了一个女人出来,和他对阵,这不是侮辱他么?” 青山夫人正立在青山身边,见丈夫这样激动,忍不住也叹口气,望向阿俏的眼光里,都是歉意。 这话也被别的通译转告给了其他金发碧眼的洋人,当即有人回应了:“男人,女人?切菜……这有很大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青山继续暴跳,“女人,女人有什么资格……?” “别忘了,你们大家现在在的这间大饭店,创始人与所有者,就是位女性!”阿俏在青山不远处,淡淡地补了一句,“您什么时候拥有过这么大一间饭店么?” 青山当然没有。 “那你凭什么说女人没有资格与你对阵?”阿俏冷冷地问。 青山听完传译,一时语塞。 “要不,我们先请准备和青山先生比试的这位……女士,先露一两手,让他判别一下,是不是足够做他的对手,好不好?” 还是那个中国话说得流利,能说会道的洋人开口从中调停。 阿俏微微点头。她早已大致料到今天这里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毕竟自己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旁人不信她刀功出众,恐怕也是有的。 于是就有饭店的侍应生送了几块豆腐,一盆清水上来。 洋人们看了不懂,不晓得阿俏在弄什么玄虚,然而中华这一方的人反而都激动起来。 阿俏伸手指,轻轻地在豆腐表面弹了弹,只见这豆腐软糯至极,触手即碎,是典型的“南豆腐”。阿俏伸刀抄起一块豆腐,随手拍在案板上,那豆腐瞬间碎成稀烂。 旁人一片惊呼,阿俏却淡笑着解释:“没关系,我这只是给你们试试看,这豆腐的质地,其实是这样的。” 她刀背一抄,另一块完好无损的豆腐已经稳稳地落在她手心里。阿俏将那块豆腐小心放在案板上,然后在豆腐上,刀身上,都淋了些清水,随即左手若有若无地轻扶着那豆腐,右手稳稳地下刀,竟然真的片下一片薄如纸张的豆腐来。 洋人都惊呆了。连那青山都僵着一张脸,木楞着看阿俏下刀。 阿俏飞快地将那块豆腐都剖成片,随即轻轻推倒,让豆腐薄片一层叠一层地铺在案板上。她将豆腐剖成片之后还没完,继续再将那豆腐薄片切成如头发一般的细丝。只是在这过程中,阿俏需要不断地往刀身上加水,防止豆腐丝黏连在刀身上——否则,豆腐丝会立断无疑。 待到将整块豆腐切完,阿俏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右手挥刀,将切出的豆腐丝轻轻拢起,随即往她面前那盆清水里一放,左手提了一双筷子,在水里一拨,登时无数洁白如雪的豆腐细丝在水里载沉载浮,细看去,丝丝分明,没有一根是与其它粘连在一处因而沉底的。 做完这些,阿俏什么都不说,只放下手下的刀,往后退了一步,向众人躬身行了一礼,接着抬起头,傲然直视青山,那神色仿佛在说:难道我还没有资格,向你讨教刀功吗? 青山的脸色十分难看,其余洋人则如在梦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神奇的技巧,偏生又是在阿俏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手中使出来,似乎更加神奇。 锦江饭店的大厅里,硬生生静了一分钟上下,才有人开始鼓掌喝彩,一时间众人都省过来,厅中便掌声雷动。 甚至青山夫人也激动不已,在青山身旁也跟着一起鼓掌,被青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马上讪讪地收了手,随即往后退了两步,躬身似乎在道歉。 接下来,就看青山的了。 按说,若是两人在正常的擂台挑战过程中,阿俏露了这么一手,青山模仿不来,那阿俏已经赢了。 可是今儿个偏偏是青山出题。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只木匣,将里面一柄细细的薄刃刀取了出来。 随即他慢慢开口,通译则在一旁帮他传译。 只听他说:“这位小姐切豆腐的技巧,也还真是算的过去……” 众人:切!岂止“算的过去”! 青山续道:“……只可惜,我今天要剖的,是鲷鱼刺身。” 众人都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只听青山冲旁边拍拍双手,有侍应生推上一座推车,上面赫然摆放着几条刚刚出水的新鲜鲷鱼,鲷鱼旁边,为了保鲜,还放着不少冰块,将鲷鱼保持在室温以下,接近零度的环境中。 这时青山陡然提高了音调:“女人,天生就是不适合做厨师!” 阿俏的脸登时一板,她的眼神甚至往青山夫人那里转了转,似是想不通,这种脑子有坑的男人,怎么就有女人肯嫁给他的。 “嘿嘿,”青山笑了起来,笑声极其难听,有如金属相撞,“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有人研究出来的。” “就拿这剖刺身的事来说吧,女人手上的温度,比男人要高上两三度,握住鱼肉下刀,势必比男人的手更加影响鱼肉的肉质。” 说到这里,青山已经取出了一套磨刀石,将他手里那条窄窄的薄刃刀在磨刀石上慢慢磨着。 “做厨师,是一件追求极致的事,体温高这两三度,就意味着女人天生不适合从事这一行。这不是谁的错,这是造物的决定。” “所以,这位小姐,说到这个地步,你还要坚持与我比试剖鲷鱼刺身么?” 阿俏望望青山,心里也气愤不已—— 她觉得每个人的体质各有不同,这是哪里来的狗屁研究,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再者,岂有因为这个缘故,就将一船人打死,将天下一半的人都排除在这一行业的门槛之外。 难怪青山夫人说过,在她们那里,很少有女子做主厨的,女人们只能在家里默默无闻地辛苦付出。即便是有天赋的女孩子也被劝告,不要轻易沾上这一行。 阿俏用力抿紧了唇,气得不轻。 她想,青山这人真的好狠,竟然在这个当儿,搬出这样的理由,阻止她与他比试刀功。偏生他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拒绝与自己比试,而她,竟然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好法子,能够反驳青山的。 阿俏的目光在青山面前转啊转的,突然落在了鲷鱼上。 第205章 阿俏的目光,便落在了盛着鲷鱼的托盘——旁边的冰桶上。 她一转脸,就招呼了一位侍应生过来,低语几句,那侍应生一怔,问了一句:“您真的要如此?” 阿俏点点头。那侍应生应声去了。 旁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阿俏要做什么,唯有那青山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经他这么一番当众羞辱,这个女孩子竟然还有脸留在这里,他倒也暗暗佩服。 少时侍应生推着一只推车出来,车上盛着一桶碎冰,还有一桶清水。这锦江饭店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和口感,用重金购进了刚刚出现不久的制冰机,制些碎冰出来,根本不是难事。 只见这侍应生将推车推到阿俏面前,阿俏一伸手,就将拿桶碎冰倒了不少在那清水之中,冰块统统浮在清水表面,登时成了一桶“冰水”。 只见阿俏抬头,盯着青山,冷冷地说:“青山先生方才之言差矣。什么女人天生不适合剖鱼脍,又说什么是造物的决定,这些都统统是胡扯!” 通译将她这话译了,青山满面怒容,登时拿起手中的尖细厨刀,往面前案板上一钉,刀身颤动,整把刀直直地戳进案板中。 阿俏却浑然不惧,继续说:“造物的决定?男人才是剖鱼脍的料?那造物为何不直接将男人都做成是冷血的,和这冰水一样的温度,岂不更能保证鱼脍的新鲜?” 阿俏与青山各说各的,青山始终说,剖鲷鱼刺身,而阿俏自说自话,改了是“剖鲷鱼块”。 阿俏这一边的,听阿俏如此说,纷纷觉得解气。明明就是流传去了东洋的东西,到了东洋人手里,竟然还耀武扬威大张旗鼓地来挑战中华厨艺刀功。此刻众人早已放下了心里对这小姑娘的轻视,都盼着阿俏能给众人出一口气。 而洋人这边,也觉得青山这样当中侮辱一个年轻姑娘,还将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拉下了水,实在有点儿不够“绅士”,有失风度。为首的一人就叽里咕噜地对青山说了些什么,青山本想反驳的,张了张口,到底还是算了,将那柄厨刀从案板上拔了下来。 岂知阿俏盯着他,再度开口,说:“今天,为了教你输得心服口服,我就教你看看,造物虽然造就了男人与女人的差别,可是这些差别,是可以弥补的,不是你可以用来逃避挑战的理由。” 青山听完传译,不免愕然:他……逃避挑战? 只见阿俏伸出双手,伸进那只盛着冰水的桶中,浸了大约两分钟之久,再度伸出来。原本她一双洁白如玉的纤手,此时被冰水冻得微微有些发红,然而阿俏却毫不在意,她伸出手,给众人看过,口中说:“青山先生若是想再将手上的温度降低些,达到最完美的温度,不妨也来这冰桶中浸一浸,多浸一会儿,效果更好!” 青山闻言青了脸孔,口中喃喃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是啊,干脆将整个人都冻僵了岂不更好,可那样,人又怎么能剖出精美绝伦的鱼脍? 阿俏这样一“归谬”,人人都觉出青山那番歪理简直歪到天边去,不少人开始给阿俏打气:“阮小姐,真是好样儿的!” “今儿一定给我们上海饮食界这些人争口气,叫这东洋人吃点儿苦头!” 阿俏轻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去取了一条鲷鱼。只见这条鲷鱼非常新鲜,该是一出水就盛在海水桶中,一直送到这里。阿俏看了看,没有直接下刀,而是甩手一扔,依旧将鲷鱼扔在水里。 她自己则先开始慢条斯理地准备吃鱼脍时候的蘸料。 鱼脍在中国有千年历史,千年传承,虽然淡水鱼脍因为卫生原因渐渐为人所放弃,可是海水鱼依旧是沿海很多地方餐桌上的美味。那用来调味的蘸料与酱料也五花八门,门派众多。 阿俏所选的蘸料,包括葱白、姜丝、萝卜丝、尖椒丝、酸蕌头、榄角碎、花生、芝麻、盐、糖、酱、醋,酸甜咸辣,各种味道俱在其中,又诸味调和。阿俏调完蘸料,又试了试,觉得还缺点儿什么,又回头对侍应生说了两句,那侍应生答应了下去,少时陪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女士一起上来。 那位女士手里提着两只小竹篓,里面分别盛着现炸的米粉丝和芋头丝。她将两只竹篓递了给阿俏,柔声问:“可得用么?” 阿俏与百忙之中瞥眼一看,立即笑逐颜开,点头应道:“得用,得用,真是太谢谢了!” 她抬头要道谢,忽然一怔。 对面那位女士冲她一笑,说:“我本该谁也不帮的,但是听了你说,女人做菜,也不会比男人差,所以一时手痒,听说你又需要这个,这才炸了两篓出来,希望能帮到你。” 阿俏觉得这位女士非常面熟,她不知是在报纸上,还是在月份牌上见到过这张面孔。 那位女士却只微微一笑,并未自报家门,直接转身离开。经过黄朋义身边时,黄朋义也冲她点点头,友好地致意。 阿俏这时候才一拍脑袋,想了起来。这一位,就是这座锦江饭店的东家,董女士。原本锦江饭店既然承办了这次“擂台”,饭店的东家就该两不相帮,保持中立的。可是今日青山实在讨厌,说了那么一大堆贬低女人的话,结果惹恼了主家,暗地里出手帮了阿俏一把。 阿俏轻轻折了一枝炸米粉,送到口中试了试,果然觉得口感清脆,炸得恰到好处。她登时大喜,知道自己这份蘸料是一定能成功的了。 这时候她抬头看了对面青山一眼,只见青山已经将一条鲷鱼剖去了一半,他手边一只船形的瓷盘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剖出来的刺身。东洋刺身较中华鱼脍要更厚些,所以青山剖起来,所费的时间会比阿俏更少些。 青山感觉到阿俏正在对面望着他,也抬起头,冲她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又看看她身旁那只冰水桶,意思很明确:怎么不用了呢,做做样子的吧! 阿俏算算时间,也该是时候剖鱼脍了。于是她去将盛鱼脍的四只大瓷盘准备好,在盘中平铺了一层薄薄的冰块,在冰块上再放一层紫苏叶。随后,她就伸双手浸入冰水桶中,尽量让手指表面的温度降低一些。 这种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里在冷水里清洗各种食材,虽然手指表面总像是一根根的小针在轻轻扎着,微微有些麻痒痛,可是心里却是舒坦的、期待的,仿佛那些食材马上就能变成美味,送到口边一样。 阿俏轻轻提出双手,这一次她的双手连冻带泡,有些发红。旁人看了都觉得有些不忍心,觉得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简直是太狠了。可是阿俏却并不觉得什么,可能说到底,她自己也是个追求极致的人吧! 于是她伸手去提了那条鲷鱼,下刀、放血、开膛、清洗,动作麻利得叫人几乎看不清。只有当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重新将双手浸入冰水桶里降温的时候,众人才能看清她气定神闲的模样。 等她下一次提起双手,将手上的冰水用毛巾擦干,再提刀的时候,她下刀的速度已经与青山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顺着鱼脊骨剖了两刀,已经将两块完整的鲷鱼肉剖下,翻手两刀,再举起双手的时候,两块完整的鱼皮呈现在众人面前。 接下来,阿俏手下,就只有快了。 无数雪片一般轻薄,几近透明的鱼脍从阿俏手下片出,飞快地摆放在瓷盘的紫苏叶上。更厉害的是,每一片鱼脍,大小、厚薄、形状都几乎完全一致,就如早先那在水中载沉载浮的嫩豆腐丝一样。 旁人很快明白为什么阿俏需要四只瓷盘了。她剖出的鱼脍薄而多,很快摆满了一整只瓷盘。摆满一盘,阿俏便停下,再去冰水桶中降低手上的温度。 虽说只是浸上片刻,可是反复几回下来,阿俏的气色似乎受到些影响。她原本雪白的面庞似乎更加苍白,嘴唇也渐渐失了血色。旁人看了都有些不忍心,可是阿俏却全神贯注,剖着手上的鱼脍。手指温度的降低,对她手指的灵巧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终于,阿俏呼出一口气,直起身体,她手下四大盘鱼脍已经完全剖完。于此同时,青山也将将放下手下的刀——只不过,他总共只剖出了一盘刺身。 青山剖出的刺身较之阿俏的厚实不少,而且是按照鱼肉的不同部位按次序摆放的,颜色由浅至深,意味着口感会由柔滑渐渐转为劲脆。这种摆盘的方式也颇有深意,只是一会儿会有很多人一起分享青山的这盘刺身,青山的这种深意,就很难叫人注意到,反倒不如阿俏这般,将每一片都切得厚薄均匀,鱼脂分布一致,来的干净利落。 相比与阿俏的鱼脍,青山的刺身蘸料则显得有些简单。上好的山葵研成了鲜绿色泥状的山葵酱,配上酱油就可以食用了。 同一种材料,都是用刀生剖,做出的两道菜式,各自风格迥异,也各有千秋。然而同时呈上,阿俏的四大盘在气势上就先压过了青山。 在上海的不少洋人都是青山夫人居酒屋的常客,也大多尝试过青山的刺身,知道吃法,大多伸伸筷子,尝试一块,便算了。他们倒是对阿俏剖出的那些一大盘鱼脍感到很是陌生,不知该如何食用。 阿俏索性给人做示范,将她事先调好的蘸料舀出一点儿,盛在一只小碗中,然后挟起一片鱼脍,整个儿浸没在蘸料中,筷头拨动,再将薄薄的鱼脍左一包,右一包,卷成一个浅浅的小卷,送入口中。 蘸料中她加入了董女士亲手炸制的炸米粉碎和炸香芋碎,这些和花生粒一样,都是增香增脆,大大丰富口感的。除此之外,她调制的蘸料口感丰富,富有层次,又与鱼脍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说她在惠山,请青山夫人尝过的鱼脍只是个简约版,那么眼下她呈上的,则是豪华版鲷鱼脍。 青山夫人在一旁看着那一大盘一大盘、薄如蝉翼的鲷鱼脍,也心动不已,跃跃欲试,被丈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终于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阿俏见众洋人笨拙地学着她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品尝,然后露出一副惊为天人的表情,心里自然感到扬眉吐气,舒畅无比。 她是对自己挺狠的,甚至今日她本不该好胜斗狠,一定要手浸冰水来堵青山的话的。可是……这可能是她根骨里的天性:人活一口气,真的被人欺负到头上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豁出一切,打要还手,骂要还口,否则旁人只会当她是个软弱的傻子。 阿俏见所有的人都对她的鱼脍评价颇高。洋人们人手一个小磁碟,兴高采烈地卖弄筷子的技巧,乐此不疲地去挟鱼脍。转眼间,桌面上四大盘鱼脍就只剩了小半盘,而青山那边的刺身倒还留了很多没动。 倒是有人见到山葵酱颜色鲜亮,吃了一大口,这下闹大了,又是泪又是鼻涕,折腾了半天才消停的。 这时候饶是阿俏心情舒畅,可是她也觉得身体有些不大对劲。她的身子好像越来越冷,脸色也越来越白,额头上微微冒出些冷汗。 她原本还想去尝一尝对手剖出的刺身有什么常人品不出来的玄机的,可是到了此刻,她几乎连站起来都很费力。人有些恶心欲呕,眼前偶尔冒出金星,一起身,又摇摇晃晃地坐了回去。 “阿俏,阿俏——” 一对有力的胳膊自后托住了阿俏的身体。 早先沈谦听说今日点了阿俏应战。他原本对她的刀功一百二十个放心,便答应了阿俏,让她一人去对阵的。可到头来,沈谦想想还是不放心,便也早早去了锦江饭店,独自守在暗处,默默观察。 旁人或许会关注对阵的结果,关心这一次,中华一方会不会再次输给了洋派。可只有沈谦一人,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阿俏这个姑娘身上,自然也是第一个发现阿俏的不对劲。 他三步并做两步上来,伸手扶住阿俏,轻轻摇摇她的肩膀,然后抬头朗声说:“阮小姐身体有些不适,我带她去休息片刻。” 他说着,伸出双臂紧紧扶住阿俏,几乎挟裹着她,两人一起走出大厅。 厅里众人都忙着品评,倒也无人注意到阿俏离开。 到了外间,沈谦问清了休息室的方向,一路揽着阿俏过去,一面别过头,嗔怪地说:“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的呢?” 她对自己太苛刻了,要求太高,也太狠,殊不知这样让他有多心疼。 阿俏这时已经觉得好多了,赧然一笑,说:“一向都没啥事儿的,也不知这次竟然会这样!” 沈谦带她去休息室里坐下,望着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沉声问:“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刚才是怎么了?” 阿俏登时羞得红晕上脸,支吾了半晌,才小声小声地说:“真没什么——” 这时候有位侍应生进来,奉了一盅热茶递给阿俏,说:“我们董老板请阮小姐用的。” 阿俏一闻,觉得那茶有浓重的姜味儿,一揭碗盖儿,果然见是红糖姜茶,便知她的情形人家董老板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难为还贴心地送了这个过来。 “请代为转达,非常感谢你们老板!”阿俏感激道谢。 那侍应生却一本正经地又补了一句:“我们老板还说了,阮小姐今日原不该这么逞强的,特殊时候,总要好生保养,不应轻易着凉,偏生阮小姐却这样……” 说得阿俏一张俏脸登时红扑扑的,岂料面前人突然摘了帽子下来,露出一头秀发,笑着说:“阮小姐莫要怪我说话直,我也是个女的呢!” 原来是个嗓音低沉,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在这锦江饭店里做侍应生。难怪董老板派她来照顾阿俏。 此间就唯独沈谦一个,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听两人说话,都像是说着什么黑话似的。待那侍应生离开,沈谦望着阿俏,在等她解说。阿俏却始终微羞,该说的话她难以出口,只望着沈谦,轻轻啐了一口,说:“你这个呆子!” 她饮过姜茶之后,渐渐觉得四肢都暖了起来,握住沈谦的手也是温热的,唯独小腹那里,似有一块难化的千年坚冰,紧接着又似有千万把小刀在腹中一起绞着。阿俏一下子捂着小腹,往沈谦那边倒了下去。 沈谦见状,顾不得再琢磨女士们刚才说的黑话都是什么意思,当即双臂一抬,抱起阿俏,径直走到饭店外,上了车,对一直候在车内的司机说:“直接去医院。” 还没到医院门口,阿俏已经清醒过来,吃力地要求回家。 “我只要捂暖些,倒头睡一觉,就全好了。别,别去医院。”她要是因为这个毛病去了医院,岂不是会丢人丢得很大? 沈谦见她坚持,无奈之下,只能让司机掉头。他在和平饭店一直保留着房间,这会儿离那里也近,便命司机直接去了那里,他一路将阿俏抱回房间里,让阿俏好生躺在榻上,给她掖好了被角,自己才出门,命人去请大夫。 他才不管阿俏怎么想,反正他需要知道阿俏究竟怎样了。 “是,是,我全知道了——” 沈谦送走大夫。 他如今总算全都知道了,女孩子那点儿事儿,知道这阵子她可能会不舒服,可能会脾气不好,然而却更要好好地照顾,让她暖暖的,美美的,舒舒服服地度过难熬的这几天。 他转身回去看阿俏,只见她紧紧闭着双眼,蜷着身子躺在床上,小眉头紧紧锁着,仿佛非常难受。 他伸手去摸摸她的面孔,感觉在发烧,可是再伸手去摸摸她的小|腹一带,却依旧是阴凉阴凉的。 沈谦叫人沏了热的红茶过来,再扶阿俏起来,阿俏却也只喝了两口,又蜷回去要睡,怎么唤她也不肯起。沈谦心里郁闷,明明看着她难受,却不知该做什么去缓解,这才是真正叫人郁闷的。 他想了想,过去锁上了门,然后将外套脱去,自己也侧卧在床上,从背后伸臂揽住阿俏的纤|腰,将一双手叠放在阿俏的小|腹上,默默感受着手心里传过来的冷意,心想,无论如何,哪怕能让她暖上一分,她便能少难受一分。 就这么着,沈谦将阿俏揽在怀里,默默地守着,盼着她早些恢复,一面却回想着认识阿俏以来的种种情由,点点滴滴。 不知何时,沈谦觉得怀里的人动了动,再低头看的时候,竟见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不再蜷着身子,而是转了过来,似乎贪恋沈谦身上温暖,将身体轻轻蹭在沈谦怀里。 沈谦忍不住意动,低唤一声:“阿俏!” 她没反应,似乎终于睡着了。 沈谦动一动身子,将阿俏往自己怀里更揽紧一些,尽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的身体。 可就在这时,沈谦突然觉得心|猿|意|马起来。 明明眼前、怀里,就是他爱的人他的女人,可是此时此刻此地,他绝对不能说不能动,只能这么轻轻环抱着她,温暖着她,呵护着她,等她熬过这一阵去。 ——这可真要命了! 沈谦想。 他的身体正在给他下指示:得抓紧了,得抓紧时间,过几天就去把婚给结了,别再拖了。 第206章 阿俏醒来,觉得四肢百骸都暖暖的,身上再没有什么不适,可待她意识到身处的环境,她吓得一个激灵,当即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她独自一个,好端端地躺在这房间里的榻上,也不知沉睡了多久。阿俏回想,能想起是沈谦将她送来这里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是一间装饰雅致的房间,屋内无论是家具陈设,还是壁纸装饰,都是纯色的。阿俏撑着床榻下地,双脚落在地面上一幅深红色的厚地毯上,站起来,走几步,只觉得软软的,轻飘飘的。 她来到窗前,伸手揭开窗帘,只见外面天色已黑,窗外则是黄浦江的滔滔江水,有汽船在江上航行,汽笛声悠悠传来。 她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这该是和平饭店。记起沈谦在这里有两个长期的套间,阿俏不免有点儿脸红,她……竟然这这里,好生睡了大半天? 阿俏转身去盥洗室梳洗,只见盥洗室里必备的女士物品一应俱全,她倒是不必为“特殊时期”感到烦恼。阿俏免不了感叹,这沪上首屈一指的大饭店就是周到。可她没想到,在她昏昏沉沉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是沈谦,将一切都安排好的。 她在房间里转了转,推开通向套房大厅的门,只见沈谦正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看报纸,见她开门出来,抬起头看了一眼,问:“觉得好些了?” 阿俏点头:“好了!” 沈谦便伸出左手,拍拍他身边的沙发,板着脸说了一句:“来!” 阿俏知道他会数落自己什么,可又没办法,只能磨磨蹭蹭地来到他身边坐下。 沈谦将手里的报纸一折,说:“知道哪儿错了么?” 这回是阿俏认怂了,低下头,小声小声地说:“不该逞强,不该用冰水的。” 沈谦望着她,既好气又想笑,突然将她一把揽到怀中,叹着气说:“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若有个不妥当,叫我怎么办?” 阿俏乖乖地躺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心里却甜丝丝的。 她满心想要保证,以后再也不敢造次了,可是偏偏又觉这般被他拥着,既温暖又享受——早先她难受的时候,似乎也是这种感觉,正因为这样的温暖,她这才慢慢好起来的。 只是她却不知道,沈谦这会儿正在咬牙——这不,她让他好生体会了一把茶饭不思,担心忧急的滋味。若她不妥,他这辈子岂不是再也没法儿好好吃饭了? “走吧,挺晚的了,一起去吃点儿东西,我送你回家。”沈谦搂搂她。 两人虽然有婚姻之约,但毕竟没有成婚。阿俏若是在外留宿,总是不大妥当。 阿俏这时候突然想起“比试”的事儿来,惊呼一声,“呀,锦江饭店那边,究竟怎么样了?” 沈谦笑笑,说:“放心吧!” “你如今,成了洋人眼中一个劲敌了。他们说是要休战几天,商量怎么给你出难题去了。” 阿俏“啊”了一声。 “恭喜你,阮小姐,今儿的比试,你赢了!” 阿俏一想起赢了那不可一世的青山,登时喜生双靥,忍不住得意。沈谦却捏捏她的面颊说:“洋人指名了下次还要你应战,下回你再去,我铁定得陪着。” 这中西双方之间烹饪的“擂台”,至今已经比过三场,若不是阿俏今天硬气,扳了一局回来,中华这一方早已是输了。洋人们算计着对手若是能再赢上两场,就要反败为胜,干脆点了阿俏继续应战,黄朋义他们也乐得答应。 接下来双方决定休战几天,对方在琢磨着该如何给阿俏出难题呢! 沈谦絮絮说了些生意场上的事儿,陪着阿俏来到和平饭店内设的餐厅,打算随便点两道小菜,两人一起用个便饭,便送阿俏回家。 岂料两人在餐厅里刚好迎面遇上了姜曼容。 姜曼容依旧是那副样子,一身黑绒的旗袍,裁剪合身,曲线玲珑,领口以下有一块鹅卵大小的镂空,露出那白如凝脂的雪肤。 沈谦与阿俏进餐厅的时候,刚好见到姜曼容被一名年轻男子半扶半抱地从餐厅里陪着出来。只听姜曼容娇声唤道:“不要,不要,我还能喝么……” 那年轻男人穿着时髦,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古龙水味道。他管姜曼容叫“姐姐”,只说:“姐姐,我先送你回去。” 这两人经过沈谦和阿俏的时候,姜曼容似乎本能地生出些敌意,眼光从阿俏脸上扫过,大约是认出了阿俏,扭过身体,指着阿俏,冷然道:“你、你……” 只不过她酒意已沉,这时候即便认出阿俏,也说不出什么整话来。 陪伴着姜曼容的男人见状,便拦腰将姜曼容抱着,赶紧往外走,“姐姐,还是先送你回去!” 阿俏愕然,沈谦却知道这女人现今在上海的情形,忍不住叹口气,说:“她很招摇,所以上海人现在都知道她是个有钱的寡妇,又是个不甘寂寞的。这样的……都是常事儿,只不过隔三差五她身边的人都会换一茬儿,可见并不是个吃素的。” 阿俏沉默着想,是啊,姜曼容如今,该是已经将她想得到的一切都得到了吧。她靠踩着男人往上走,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身边那个年轻男人,恐怕还嫌太嫩,落在姜曼容手心里,只能走个过场,当个几天的玩|物。 只是阿俏想起姜曼容那时的眼神,还是觉得不大对。 那样的姜曼容,无论有多风流、多受欢迎,她眼底却始终抹不去一层落寞。而她看着阿俏的目光,应该到底还是羡慕的吧…… 一周之后,沈谦给阮公馆递了信,约她中午十一点在跑马地见面。阿俏想想早间反正无事,便去了周牧云养伤的医院。 这几天,阮清瑶一直在周牧云身边陪护。周逸云曾代为向周家人解释过,周家人便没多说什么,默许了她这种行动。只是这陪护毕竟辛苦,几天下来,阮清瑶就已经瘦了一圈。 阿俏到的时候,阮清瑶正坐在病房里陪周牧云说话。 “那些洋人那,就问我,这个菜是什么做的,到底能不能吃,该怎么吃?” 周牧云便听住了,伸手去拉阮清瑶的手,柔声问:“你怎么答的?” 阮清瑶傲然一摆头,说:“我当然就告诉他们,说这东西叫‘鱼脍’,在中华根本不是什么新鲜吃法,古来有之。据我所知,唐代就有很多诗文中记载了‘鱼脍’这种菜式,可不是什么东洋吃法哦……” 阿俏见阮清瑶身边还摆着一叠报纸,报纸上还有自己当日在锦江饭店以一道“鱼脍”挫败东洋厨子青山的新闻。 阮清瑶伶牙俐齿,见了这报上的报道,基本就能猜到现场的情形。而她口口声声引用的,竟然是阿俏自己当初在惠山时说过的话。 “阿俏,你这么忙,竟然还抽空来陪我……” 周牧云拉着阮清瑶的手,似乎非常感激。而阮清瑶却僵了脸,不知该哭好还是笑好。 阿俏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冲二姐使个眼色。 阮清瑶会意,赶紧找了个借口出来,两人一直走到离周牧云的病房远远的,阿俏才开口,问:“老周情形如何?” 阮清瑶摇摇头,说:“不大好。好几个知名的大夫一起给他会诊过,眼下的结论都不大乐观。我听好些对他说要等,要等情况稳定下来。可是老周那个人……心里该是有数的吧!有好几次我听见他夜里偷偷地哭过。” 阿俏心想也是,周牧云不是个傻子,肯定能听出旁人的弦外之音,知道不乐观。只是他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一旦晓得自己恐怕再也不能见到光明……这样的事,叫他如何能承受? “姐,那你呢?你可还好?”阿俏望望阮清瑶,注意到她手上缠着绷带。 “没……没事,我很好的!就是,就是前几天使煤炉的时候不小心,烫了一下,没什么的,你也知道,这里是医院……” 小伤小痛,在阮清瑶这里,早已不算什么。 “趁我还在上海的时候,还是多送一点吃食来给你们。”阿俏将早先给阮清瑶他们买的水果和糕点先塞到二姐手里。阮清瑶却使劲儿冲阿俏摇头:“别——” “别,阿俏,别……我想,我已经摸着点儿门道了。煤炉我已经会生了,粥我也不会熬糊了……”阮清瑶期期艾艾地说,“虽说做得没你好,可是,可是往后,日子还长不是么?” 阮清瑶望着阿俏,小声地说:“总是得靠我自己学……” 阿俏想了想,当即点点头,对阮清瑶说:“二姐,总之你需要什么,就对我说。或是对告诉士安也是一样的。” 她望着眼前的女子,心里也生出感触。环境与境遇真的改变人,阮清瑶当初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那般的傲性儿,又口口声声地说不嫁,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如今吃了千般万般的苦头,来照顾周牧云,更是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 这其中纵有千般苦楚,万般无奈,阮清瑶看起来早已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阿俏抿着嘴,她有点儿尴尬,更不知该如何劝起,静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赶到跑马地,快要迟到了。 阮清瑶一挥手,说:“快去,快去吧!恭喜你啊!” 阿俏一怔:“你说啥?” 阮清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得掩饰:“我说错了,你代我向士安问个好啊!” 阿俏来到跑马地,果然见沈谦一身西装革履,在这里已经等了她一会儿,见到阿俏,微笑着伸出手,说:“来!” 阿俏急急忙忙地向他跑过去,问:“去哪里?” 沈谦笑着摇头,不肯说:“只是带你去见几个人。你见到准保高兴。” 他带着阿俏,径直往跑马地旁边一栋高楼那里快步过去,“快,免得让大家伙儿都等急了!” 阿俏不明所以,只得小跑跟上,还未来到那栋高楼跟前,她就一眼瞥见了一个胖墩墩的身影。 “小范师傅?” 阿俏当真是又惊又喜。 旁人一起拍小范,“都是你,先漏了馅儿。” “就是说嘛,不该让小范站在这么明显的地方,这不摆明了教阿俏认出来吗?” 这下子阿俏惊喜更盛:“邓教授、邓太太!” 沈谦拉拉她的手,“嘘”了一声,说:“小声哦,两位是秘密来上海的,今天晚上就要回去。” 阿俏却还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些惠山的旧人,竟然一下子都聚到上海来了? 她瞅瞅小范师傅身边,心想:难道是为了范惠红? 范惠红身边却站着宁淑,宁淑怀里正抱着个孩子,宁淑一脸慈爱,似乎比起阿俏和浩宇两个,这个三岁小儿,才是她眼前的新欢。 认出母亲之后,阿俏见到更多亲人和熟人。阮浩宇从育才学校专程逃了学出来的,因此也被勒令仪式一结束就得赶紧回去。沈谨、计宜民、上官夫妇两个……一起都来了。除此之外,沈谨还带了一封沈厚的亲笔信过来。 阿俏见到这些人又惊又喜,低声问沈谦:“今天怎么这样齐全?” 沈谦微笑:“他们都是过来,做见证的。” 阿俏一下子明白了,登时微红了面颊,任由沈谦带着她,往那座高楼里的登记处过去。 “阿俏,你二姐说,她今天恐怕抽不了身,暂时没法儿过来看你了。”宁淑抱着阿贤,快步走过来,对阿俏说。 她有点儿嫌弃地瞅了瞅阿俏身上的衣裳,后知后觉地说:“唉,今儿赶得急……早知道该给你备下一件新衣的。” 沈谦听见了却笑:“岳母,这有什么,我和阿俏迟早要办一次盛大的婚礼,到时候自然是您的成衣店该出力的时候。” 宁淑听了这才释然,连连点头,说:“这个主意好,什么日子,定了么?” 沈谦笑着摇头,说:“还没定,总要挑大家都方便的时候。” 宁淑白他一眼,小声说:“那你怎么这么着急先来登记?” 沈谦笑笑,非常诚恳地说:“这不是……等不及了么?” 他反正是等不及了,真是等不及了。 在登记处登记结婚,手续非常简便。登记之后,沈谦和阿俏两个,就算是合法夫妻了。 阿俏望着交到手上的登记证书,只见上面写着的,“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1……”不由得轻轻感叹,“好美的词!” 沈谦点点头,轻声告诉她:“明天这消息就会见报,不过你放心,我答允你的,一定会做到。” 今日他们登记结婚,明日见报时,结婚公告底下会再加一行小字,女方依旧保留娘家姓氏。而阮家,应该再没理由怎样为难阿俏才是。 一时仪式结束,众人齐聚庆贺,只是其中有几位不能在上海久留的,只匆匆用过午饭便由沈谦安排人妥当离开了。其余阿俏和沈谦的“损友”们,则留到晚间,甚至有人提出要闹阿俏和沈谦的洞房的,被沈谨一一挡驾挡住,阿俏和沈谦才得以顺利脱身。 “从今日起,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沈谦带着阿俏,快步走进和平饭店的正堂。 阿俏面有红晕,忍不住嗔道:“你怎么会这样急的?” 她觉得这人今日整个人都是一直是这么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急不可耐。 “急,我怎么能不急?”沈谦伸手,去解开领口之间系着的领带。 旋即两人来到套间,沈谦立即将阿俏带进卧室,随即锁上房门,脱去外套,然后将阿俏拥在自己怀里。 “这婚结得好辛苦——” 沈谦叹了口气。 一整天,他只想单独和阿俏在一起,偏偏不遂人愿,直到这时,他竟然才有机会一亲芳泽。 ——可这已经是最简便最快捷的“结婚”了。 他将唇轻轻贴在阿俏洁白光润的前额上,轻声唤着:“阿俏,阿俏——” 仿佛阿俏才与他初识未久,又仿佛,这一刻,他已经肖想了很多年。 当沈谦的轻呼声越来越炽热急切,阿俏却突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整个人就此僵在沈谦怀里。 沈谦低下头试图去触碰她柔软的唇,却见她始终低着头,身体僵硬,那双一向稳定的手,正轻轻环在他背后,有些微微发抖,可见她真的好紧张。 偏生沈谦手快,这时甚至已经轻轻解开了阿俏旗袍领口两只小小的盘扣。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造了次,手更快,竟瞬间又轻轻地都系了回去,口中说:“对不住,我该让你自己解的——” ……自己解? 阿俏听了这三个字,顿时有点儿凌乱,又有点儿想笑,心想难得这男人到了这当儿,全失了寻常时候那种镇定自若,竟然也如呆头鹅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不该这么着急,”沈谦在卧室里转了转,口唇微动,喃喃地对自己说:“对,轻松一点,慢慢来,慢慢来才是啊!” 他继续踱了几步,茫然没有头绪,甚至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过头,面对被他晾在一旁的阿俏。 “有了!”沈谦一眼瞥见卧室角落里放着留声机,登时轻咳两声,故作镇定,走过去,选了一张黑胶,将唱针放好,唱机登时咿咿呀呀地奏出乐曲。 在这乐曲声中,沈谦转过身,大方向阿俏伸出手:“你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些舞步么?” 阿俏伸手去整了整她的短发,俏皮地点点头,说:“记得!” 沈谦来到她面前,向她张开双臂,柔声道:“阮小姐,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 阿俏正仰起脸,望着沈谦,见他一张英俊的面孔背对着灯光,只一对眸子亮晶晶的,似有星芒。 她忍不住轻声笑起来,竟然便弯下腰,解开足上穿着的小皮鞋。雪白的一双纤足,兀自穿着玻璃袜子,开始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来到沈谦面前,轻轻地、软软地,将足尖点在沈谦脚背的鞋面上,整个身体轻轻地往前靠,贴着沈谦。 她真的……记得一点儿都不错,沈谦想。 他从来……都是这样教的。 他也真的,就此伸出手,揽住了她的纤腰,轻轻带着她,在这间宽敞的卧室里,在那厚重而柔软的波斯地毯上,循着乐曲的节奏,迈开舞步,带着她,一圈,又一圈地转起来。 乐曲声从来不曾终止,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得更为热烈。 阿俏觉得沈谦带着她转过每一个圈子,都是将她高高地抛在浪尖上,而她下落的时候,却总有沈谦稳稳地将她接住,牢牢地扣住她的身体,紧紧地拥着她,随即将她抛向下一个足以让她失声惊呼的顶点。 这就像她的一生,无论发生什么,到头来都有他在,张开双臂,撑着她,抱着她,给她呵护与温暖。 沈谦则觉得他怀里的女子就是一枚糖,她的软,她的甜,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只有在剥开那一层冷硬的糖纸之后,才会尽数在他一个人面前徐徐展现。个中滋味,他一尝之后,此生再难放手。 最初可能都曾有过不适应,可是到后来,两人的舞步终于配合得天衣无缝,彼此进退有度,知道何时该徐,何时应疾,仅凭感觉,就能教双方都获得无止境的满足…… 唱针则一直在胶片表面划动,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在浅吟低唱之中,讲一个,身体与灵魂,都再无阻隔的故事。 第207章 “炒菜不用油?” 阿俏睁着一对明净的眼,扭头望着沈谦,好奇地发问。 沈谦点点头,说:“这是德大西菜社的厨子给你出的‘难题’!” 阿俏忍不住展颜一笑,说:“这位同行,听起来还是挺宅心仁厚的。” 沈谦一听,就知道阿俏已经有了把握。对方给阿俏出这道题,大约也是预计阿俏一定能答得上,没有刻意刁难。 “第二个题目是:是鱼没有骨。” 沈谦将写在信笺上的题目缓缓念出来。 阿俏的眉头就微微皱起来,说:“这道题目听起来没怎么安好心!” 沈谦也跟着点头,笑说:“的确如此,这道题目,是那个东洋人青山给你出的。原题若是‘做鱼没有骨’,那对你来说就太过容易了。可是他偏偏出题‘是鱼没有骨’!” 也就是说,阿俏呈上的“鱼菜”,必须教观者能看出那是一条整鱼才行。这样一来,阿俏所擅长的两道鱼菜,“拆烩鲢鱼头”和“鱼脍”,都不能算是满足题目。 阿俏想起那个青山,当即一扁嘴,傲然说:“这人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明明知道我去骨的技术一流,偏偏要用这种题目来为难我。” 沈谦伸手去抚阿俏那挺得直直的脊背,柔声说:“可他也难不倒你的,不是么?” 阿俏见沈谦将她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随即莞尔,自信地点点头:“难不倒的。” 她随即转脸去看第三道题目,“烹饪不用锅?” 这题目上竟然还有小字提示,说明这锅指的是用来盛放食材的一切容器、盛器,甚至什么铁板之类的都不能用;除此之外,“烹饪”是指一定要将材料高温烹制:要做熟,简简单单切个凉菜是肯定不行的。 “这么多限制条件,他们也知道是在为难人呢!”阿俏忍不住抱怨,眉头轻轻锁起来:烹饪不用锅,难道用竹签串了肉串子直接在炭火上烤吗? “是的,明显这最后一道题是最难的。”沈谦也点头,说:“最后这一道,他们是要求你当面烹饪的。其实我也在想,若是在餐桌上当面烹制,洋人看了烹制的全过程,待到食物入口的时候,期待感或许会有,新鲜感则未必了。” 阿俏的眉头皱得更紧,一言不发地缩在沈谦身旁沉思着。 沈谦见了多少有些不舍,干脆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凑在她耳边说:“不过呀,咱们不着急。我的阿俏最是聪明,总能一鸣惊人。” 他说话时热气轻轻喷在阿俏耳际,令阿俏忍不住面红耳赤,知道对方一定没在想什么好事。她只得忍着羞小声说:“别闹!” 阿俏开了口,沈谦就真的一动不动了,任她靠在自己怀里沉思,过了半晌阿俏才闷闷地开口,说:“要是能想个什么法子,直接在洋人面前烹饪,却叫洋人根本看不出来材料是什么,怎么烹饪的,那才叫妙呢!” 只是她很想达到这样的效果,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沈谦便干脆带她出去转转,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流连,随处试一试当地的小吃和点心。阿俏试了不少新鲜美味,吃得眉花眼笑,一面对沈谦感叹:“那些洋人,天天只晓得吃西洋菜馆子,若是他们肯来这边走走,再将胸怀开放一点,胆子大一点,准保能天天享受美味。” 沈谦也点头,笑着说:“是啊,其实这世上最美味的吃食,往往都在民间。像任太太所做的那种富贵菜,反而只能是猎奇,见识一次,下回再也不敢消受了。” 阿俏想起姜曼容,点点头也觉得是。 说起这个话题她不禁想起卫缺。若是将卫缺与姜曼容相比,她显然更加欣赏前者——只是不知道这卫缺能不能处理好他江湖帮中的事务,毕竟烹饪这件小事,也必须从业的人人人谨守职业道德,他的江湖菜才能稳稳地立足。 这时候两人刚好走到一家杭帮菜的小菜馆跟前,正好到了饭点,菜馆里一股子异香正飘出来。阿俏闻到,忍不住怔了怔,一拉沈谦的手,说:“这是什么香味儿?” 其实两人一阵逛吃逛吃,都并不太饿。可饶是如此,沈谦还是纵容地说:“那便进去看看。” “伙计,这香味儿,是什么?”阿俏进店以后赶紧询问。 伙计指指厨房那里:“这位小姐,本店新出炉的叫花鸡——” 阿俏顺着伙计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只用黄泥裹好,入炉烘烤的“叫花鸡”刚刚出炉。有大师傅正在将表面的黄泥砸开,露出里面一张已成浅赭色的荷叶。 一股子鸡肉的浓香正从这只被泥壳儿所裹着的“叫花鸡”中直涌出来,鸡肉的香气中还混着荷叶香气,因此格外清新,丝毫不腻。 阿俏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叫花鸡,呆了片刻,忽然喜道:“我知道了!” 她已经全想通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就走。沈谦见状赶紧跟上去。店里的伙计见了大失所望:“不留下来尝一尝本店特色么?好不容易才烤出来一只的……” 沈谦一回头,伸手给那伙计抛了一枚银元,笑道:“谢谢你的主意!下次一定来贵店品尝。” 两人一起走出店面,沈谦从后面赶上,问阿俏:“你……难道打算当着那些洋人的面烤叫花鸡么?” 叫花鸡的做法简单,整鸡洗剥干净之后用荷叶包起,外面裹上一层黄泥,搁在烤炉里烤上半天,也就熟了,出炉时鸡肉酥烂,味道鲜美——关键是做法极其简单,所以才会叫做“叫花鸡”。 然而阿俏却摇摇头,她面带喜色,望着沈谦,笑着说:“不,直接照搬‘叫花鸡’的做法肯定不成。也很难将这一整只鸡放在洋人面前慢慢烤熟,将大家耐心都耗没了。不过这‘叫花鸡’真的给了我一个主意。” 她冲沈谦狡黠一笑,说:“我打算让那些洋人毫无知觉地看着美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烹饪。”她想想自己也觉得很好笑,“等到发现的时候,吓他们一大跳。” 洋人们给阿俏的三道难题出完,限定了两天让阿俏准备,第三天即在锦江饭店重见,算是第四场“擂台”比试。 出乎人意料的是,有不少洋人听说了阿俏新婚的消息。虽说双方是打着擂台的“对手”,可还是有不少人向阿俏表达了诚挚的祝贺,并一起送了她一大捧鲜花。锦江饭店的大厅里气氛融洽,倒也没有多少激烈比赛时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只要青山始终对阿俏表达了不屑的态度,甚至青山夫人蹬着木屐,一溜小跑地过来恭贺阿俏新婚,回去的时候还遭到青山一连串的白眼。 阿俏只做视而不见,心想,待会儿比试的时候再狠狠打你的脸吧! 在她看来,三道难题,第一道的出题人显然是抱有善意;第三道则出的真是一道费思量的难题;只有那第二道,显得出题人故意刁难,而且小家子气。 因为这三道难题中的第一道对材料提出了限制,所以阿俏使用了距离大厅旁边最近的厨房,使用之前,由德大西菜社的厨子过来检查。 这位西菜厨子是个头发花白的洋人厨子,看上去六七十岁的年纪,终日面带笑容,待阿俏也十分友善。他进来之后,将阿俏事先准备下的材料一一检查过,见到阿俏备下了厚实的肥猪肉,上好的金华火腿,以及大约三年的老母鸡,便咧嘴冲阿俏笑了笑。 阿俏也回报以笑容,并且顺手指了指炉灶边放着的一丛新鲜采下的油菜花儿,眼带询问,似乎是在问他,这样的材料可以不可以用。 那洋人厨子看了觉得很新鲜,掐了浅浅一枝下来,将油菜花凑到鼻端闻了闻,然后又用手拈了拈,似乎闻到了菜籽油的清新香气,登时伸出大拇指,冲阿俏点了点头,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似乎是在鼓励阿俏,最后他拍拍阿俏的肩,转身出去了。 这位“德大”的厨子,给阿俏出的第一道题目是,“炒菜不用油”,所以阿俏确实没有带炒菜用的油进来,但是她带了能“出油”的材料:肥猪肉和老母鸡肚子里的鸡油可以熬猪油鸡油出来,金华火腿加热之后可以与时蔬同炒,不再需要其他油脂。而阿俏从城外路边随手摘的一大捧油菜花更绝。这些油菜花不少已经结籽,只要放在锅里翻一翻,就有香喷喷的菜籽油留在锅底。 阿俏相信那位“德大”的厨子一定也是知道用这些天然材料能够提取烹饪时需要的油脂——比如她在“德大”尝到过用正宗法式方法做出来的油封鸭腿,那道菜用的是鸭油;她也尝过在热乎乎的“猪油渣”上洒上白糖做成的“奇葩”零食,那更显然是了炼猪油之后的副产物做成的。 由此基本上可以判断,“德大西菜社”,给她出的,乃是一道送分题。 只是送分题阿俏也不敢马虎,马上动手开始准备,该炼油炼油,该备料备料。因为这道难题要求的是炒菜,她备下的所有菜式几乎都是爆炒的菜式,而且严格遵循“荤菜用素油,素菜用荤油”的原则,对于部分“可荤可素”的材料,她最终还是选了用荤油,毕竟尝起来香一点。 不多时,芫荽牛肉丝、核桃山鸡片、爆双菇、瓜姜虾球……接连出锅。这些都是炒菜,材料都备好之后入锅爆炒调味就能出锅的,一时流水价地从大厨房送出来,热腾腾地送到席上。洋人大多觉得惊讶,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子,怎么能动作这么快,一口气做出这么多道炒菜出来的。 阿俏在厨房里忙碌的同时,沈谦一直在厨房附近。他早先应承过阿俏,往后的比试,他要全程陪在场。 偶尔会有人过来,送点儿消息向“小爷叔”请示,沈谦则会稍稍思考,便做出决断,转头吩咐下去,自有人替他去执行。 终于阿俏做完了最后一道炒菜,从女侍应生那里接过了热毛巾,将头发手脸都擦过一遍,稍许去除一些油烟气,这才走到大厅一角,亭亭玉立地候着,等待众人对她这些炒菜的评价。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且先不论那些洋人,参加比试的中方名厨,见到这些炒菜的火候、成色、装盘、调味,便知阿俏的功力,并不比他们这些在酒楼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差多少。他们原本只是因为阿俏偶尔赢了一回刀功,便干脆将阿俏推出去抵挡洋人的难题,心中未必对阿俏存了多少尊敬。 可是今日这一系列菜式流水价地送上来,名厨们大多神情严肃,收起了小觑之心,知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甚至是年轻的女性,照样也有能与他们比肩的高手。 而洋人们则震惊于这些菜式:“这真的是没有用油做出来的吗?” “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油就没办法炒菜吗?” 有人挟起一片时蔬,凑到鼻端闻闻,然后震惊地说:“中国姑娘太神奇了,蔬菜能做出肉味!” 也有人扭头过去看“德大”的那位老厨师:“史密斯先生,你确实检查过了,中国姑娘,真的没有带油来……炒菜?” 老厨师摇摇头:“真的没有!” 他远远地向阿俏使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至于厨房里那些,都是属于他们厨师的秘密。 见席面上情形差不多了,阿俏一转身,就去准备第二个难题,“是鱼没有骨”。 阿俏望着事先杀好洗净的几条新鲜鲮鱼,心想:其实这个命题,对于洋人来说还真蛮实用的。 洋人极少有爱吃中式做法做出来的整鱼的,原因是中式多用淡水鱼,淡水鱼则刺多。洋人吃惯了海鱼,因此非常不习惯淡水鱼那细小的刺。 阿俏给鱼去骨的功力很强,比如她当初在徐家做“拆烩鲢鱼头”,将整个鱼头的鱼骨全拆出来,放在盘子上一一清点无误之后才会放心;又如她剖鱼脍,自然能做到整个盘中完全不见骨。 然而这个命题里最刁难人的部分:“是鱼”,表示做出来的成品还要保持鱼本身的形态,虾蟹之类也不能用来代替,而且还要“没有骨”。 但这也难不倒阿俏,她手持厨刀,取了一条鲮鱼,从肚腹处下刀,将整张鲮鱼的皮拆连着鱼头和尾鳍全拆下来。拆出来的鱼身则去骨,将鱼肉捣成泥,和上剁碎的荸荠、香菇,再加入陈皮、蒜头、花生、芝麻、姜蒜之类,将鱼泥捣匀,再将鱼泥填回鲮鱼的鱼皮之中,令那条鲮鱼恢复成为一条“肚腹鼓鼓”的鲜鱼模样。 如此一口气填了七八条鲮鱼之后,阿俏开始热锅,将填好的鲮鱼下油锅先炸,炸制定型不散之后,再加入酱盐糖酒,炖至全熟,便可以出锅了。 鲮鱼出锅,盛在盘中,宛然中式方法烹制的整鱼,鱼头鱼尾俱在,这“没有骨”从何说起。 一时座上的洋人大多交头接耳起来。 中方的名厨们见到端至席面上的鲮鱼,已经大致能猜到阿俏的做法,只是大多略略皱眉,心想:阿俏用这方法,确实能做到鱼“无骨”,只是她依旧保留了鱼头鱼尾,少时难保不为有心人钻空子。 岂料阿俏成竹在胸,她冲上菜的锦江饭店侍应生们点点头,只见侍应生们一起动手,用西餐餐刀将鱼头鱼尾小心翼翼地切下来,堆在盘边,并将完全无骨的鱼腹一段分成一份一份的,盛在小盘中,连刀叉一起,送至等待品尝的洋人面前。 “是鱼”,阿俏做到了,至少她在上菜的时候,人人都见到了这些鲮鱼的完整形态。 而“没有骨”阿俏也做到了,至少送到每位等着品鉴的食客面前,那一段一段的,是外裹炸至酥脆的鱼片,里面全然无故的鲜美鱼肉。 恰巧这由侍应生稍稍处理,再将适合客人食用的鱼肉料理送上桌,也是西式餐饮中的常见做法。阿俏在“德大”的时候就曾经见过。 这种形式上融合了西餐礼仪,而实质上对洋人们非常友善的菜式,一下子就立即受到了洋人们的疯狂欢迎。 “哦天那,要是中国所有的鱼都像这条这样好吃,那我不用吃别的了,只要吃鱼就行了。” “上帝保佑,这是我头一回顺利地吃鱼,没有任何鱼刺的烦恼。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做的?” 阿俏早就准备着他们问这样的问题——她还特地留了一条填入鱼泥、但还未下锅的鲮鱼,当下取了出来,向洋人们一一解说,告诉他们这道鱼的详细做法。 “这简直是神了!” 听说阿俏能将那鱼皮完整地剖下来,再将去骨的鱼肉填回去,依旧恢复成一条完整的鲮鱼,这足够洋人们震惊一会儿了。 此间最不高兴的,自然是亲自出这道难题的青山。他一直僵着脸,紧紧地盯着阿俏呈上来的鲮鱼。原本他确实曾想要用鱼头鱼尾做文章的,没想到阿俏棋高一着,率先请侍应生处理了。 至此,青山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鱼肉送至他面前,他也细细地都品尝了,似乎在尝试辨清这些鱼肉里都加了什么样的佐料与调味。除此之外,在阿俏讲解做法的时候,青山也支起耳朵听那通译翻译,一字不愿漏,似乎想把这方法牢牢记在心里。 阿俏见了青山这样,忍不住想:这东洋人总是这样,他表面完全看不起你,内心也是一样,但是他一旦认识到你做出来的东西是值得认可或是学习,他会很认真严肃地去对待,去学习,虽然他内心依旧看不起你。 这样的人……阿俏心想,实在不知是该如何评价。只是她明白,像青山这样的人,绝对不可小觑。当然,更不能将对方看得太高而菲薄了自己。 洋人当中那位最能说会道的,品尝过了“无骨”鲮鱼,长舒一口气,抬起头望着阿俏,用汉语说:“神秘的中国姑娘,我承认,你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给我们带来惊喜。我已经不大敢问了,那最后一道难题,没有锅,你准备在我们面前做什么?” 阿俏微笑着说:“我会在你们面前当面烹饪,不过,我也希望你们能猜到我在你们面前究竟做的是什么。” 她一面说着,一面有锦江饭店的侍应生列队出来,在众人面前的圆桌上放了一张铁盘。铁盘上搁着一堆黑乎乎的木炭。 阿俏手持一枝长柄火柴,小心翼翼地将木炭点燃了,堆在一起的木炭表面就燃起细细的蓝色火焰。 大厅里一下子暖和起来,板着细细的毕驳声,木炭燃烧时特有的那种木脂香味开始渐渐散开。 接着好几名侍应生上来,手中执着托盘,他们却没将托盘交给阿俏,而是放置在圆桌上,放置在与座之人的手边。 只见这些托盘之中,有些事先晒干的梨枝桃枝,枝上还带着几朵干花;也有用竹签穿成串的各色水果,水果都是晒至七八成干的,果香浓郁,却没有多少水分。更有趣的是,还有一个托盘里,竟然盛着一蓬一蓬,洁白绵软的棉花糖。 “神秘的中国厨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究竟要怎么做?或者你要我们怎么做?” 为首那名洋人一回头,却见阿俏已经失去了踪影,早已离开了大厅。 大厅之中,只留下了他们这么一群茫无头绪的食客,一盆炭火,和手边一大堆,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材料。 第208章 阿俏不在,锦江饭店大厅里的人坐着面面相觑,不知她在卖什么关子。 当初原题出的是“烹饪不用锅”,不止不允许用锅,用什么容器都不行。因为这个,才提了要求让阿俏全程当着众人的面烹饪。 可是,眼前这副情形,难道是应战的厨师觉得题目太难,所以放弃了吗? 大约等了五六分钟过去,众人面前那一堆木炭还在毕驳着小声燃烧,好在大厅敞亮,室内烟气并不算太重。 百无聊赖之下,有人伸手,将桌上放置着的各种果木也堆进去烤着。除了桃木梨木之外,也不知还有什么的果木,应该是事先炙过的,扔在木炭堆里很快就能点着,便有若有若无的香味传来,倒教人觉得很舒服。 “那位……密斯阮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自己动手,来烤熟这些……串串?” 洋人们听到这里,也觉得有点道理,伸手拿起用竹签穿起的果脯果干,放在火上用烟气熏着。也有人忍不住,先将果干从竹签上掰弄下来,一口送进嘴里。 “味道不错!” “难道,阮小姐真的叫咱们自己烤这些果脯吃?” 果脯果干放在火上炙着,一转眼那水果的香气就也缤纷而至。 “那这些棉花糖又是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棉花糖也烤了试试吧!” 这种棉花糖是将砂糖加热软化之后,吹成糖丝,再裹成蓬松柔软的一大团。这东西却经不得烤,在火上一燎,众人鼻端只闻到一阵焦糖的甜香,但再看那棉花糖却已经被燎黑了一大块,看上去吃不得了。 “密斯阮真是神秘!”不禁有人一声长叹,觉得凭他们自己,是怎样都猜不出阿俏这样烹饪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怎么样,诸位?”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众人翘首期待的阿俏,出现在大厅门口。 “阮小姐,这到底是……” “密斯阮,你终于来啦,快给我们揭秘吧!” 表达方式不同,却是一般的迫切。 阿俏见自己当真用这种方法吊足了胃口,忍不住也笑得欢畅。她向众人躬身致意,说:“感谢诸位一起动手,帮我一道烹制了这道佳肴!” 紧接着,有侍应生进来,手中举着一只巨大的金属钟形盖,盖在正在燃烧的木炭上方,少时再打开,里面的木炭,还有众人扔进去的果木,零零碎碎的果干果脯之类,也都停止了燃烧,有袅袅的青烟在厅中升起。 只见阿俏手持一只银盘走上前,右手取了一枚长柄餐夹,夹出一块木炭,轻轻抖了抖,然后放在银盘正中,然后右手持刀,左手持叉,动作非常标准,竟然将那黑色木炭最外面的一层表皮轻轻地剥去,露出里面一团浅色的禽肉。 “这不是木炭!是鸡肉!” 已经有洋人率先喊了出来。 阿俏冲对方微笑,点了点头:“是鸡肉!” 可是她手下却不停,依旧是将鸡肉切开,只见鸡肉里面尚且还裹着胡萝卜、金针菇、水芹菜等几种蔬菜,紧紧地卷在鸡肉中,红红绿绿,颜色搭配得格外诱人。 原来,阿俏早先呈上的那些“木炭”当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乃是“真”木炭,其它则是将鸡胸肉裹上蔬菜之后,再用两三层海带包裹起来。这些包裹好的鸡肉海带卷都被阿俏用明火稍稍炙过,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样子,看起来与寻常木炭一模一样,即便当面放在这么多人的眼前,竟然还是将所有人都骗过了。 这回是阿俏亲自动手,将每一枚“木炭”都慢慢打开,切成两半,盛在盘上,由侍应生一一呈给席间众人。 “有意思,有意思!”终于有人明白了阿俏这“似是而非”的障眼法,高声说:“我们一直在琢磨到底哪样是能吃的,哪样该放在火上烤,却不知道我们在等待的主菜,一直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烹饪着呀!” 阿俏点头微笑,说:“不过,这鸡肉卷烤制的过程中,诸位适时加入了各种果木,果干和果脯,所以这些味道都会对这鸡肉卷的本身有影响。” 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将呈上的鸡肉卷切了,尝了一口,慢慢地琢磨:“好像是,我记得我往那木炭里扔了两块杏脯,现在这鸡肉好像真有杏脯的味道!” “真的么?真的有这么神?” 不少洋人听了这鼓励,也动手去尝试。一时间,各种味道都被他们描述出来。 阿俏微微抿着嘴,心里好笑。 其实这鸡肉卷用两三层海带裹着,待到鸡肉炙熟的时候,的确会带上一些海产的气息,但是绝不至于往火里扔了杏脯,就会有杏脯的滋味。 这杏脯的滋味,其实还是留在空气中那! 刚才摆在席上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物事,其实是为了分散食客们的注意力,不让他们将注意力放在席间的“木炭”上。与此同时,食客们自己动手,炙烤席上各种带着浓郁香气的果木、果干,也增添不少乐趣,为他们即将品尝的鸡肉卷埋下伏笔。 “那,这棉花糖也是用来增加甜味的么?” 阿俏使劲儿绷着脸,才没笑出来,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是的,能增加甜味,会让鸡肉卷的风味更加调和。” 其实是让空气中的焦糖香味调动起大家的胃口。 但这增加了空气和人心里的甜味,所以,她也不算说错。 这就是她受到“叫花鸡”的启发,按照洋人出的难题,做出来的一道海味鸡肉卷。将调味之后的鸡肉卷做成木炭的模样,混上真正的木炭,直接摆在众人眼前炙烧。因有外面一层海带的保护,里面的鸡肉焖烤至熟,原理与叫花鸡被封在黄泥里被焖烤而熟是一个道理。 但是这海带之中包裹的,不是整鸡,而是最易熟的鸡胸肉。阿俏算准了时间,点燃了木炭之后便离开,二十分钟之后回来,熄灭火焰,将鸡肉取出,那时的火候正好,鸡肉的口感也恰到好处。 整个菜式的烹制过程一波三折,宛若一个小剧场,到最后谜底揭开的时候,与座之人,一起会心一笑。 这次“三道难题”的结果显而易见,阿俏妥帖又聪明地完成了所有的任务,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洋人们干脆聚起来商议对策。 此前中华一方输了两场,不,输了一场,一场无法评价;本来众人都以为中方必输无疑的,没曾想竟让阿俏给一下子扳了两场回来。 洋人们头凑着头商议:“那位密斯阮太厉害了,下一场是最后一场了,我们不能再让她出面了!” “可是我们理论上没办法替对手决定由哪一位名厨出场啊!” “嗯……这个确实得好好筹划!得想个法子,让对方以为是由阮小姐应战,其实到最后却又不是阮小姐应战。” “是,这确实得好好商量一下!” 而中方那边倒是有不少人对阿俏又羡又妒,口气酸溜溜的。 “得亏有阮小姐挺身而出啊!若是只有我们这些人,岂不是要被洋人出的这些难题都给难倒了?” “是啊,今天见到阮小姐呈上的这几道,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话里酸味儿慢慢的,那意思显然是,阿俏今日做的那几道菜,若是换了旁人来,也一样可以啊,用荤物炼油,谁不会啊;煎酿鲢鱼,会的人也不少;最后那海味鸡肉卷,看着出奇,说穿了也不难,在座的都能…… 阿俏听了并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说:“我这也不过是一点点雕虫小技罢了,在座各位大师都有强过我的拿手绝活儿。要不,下一场,哪一位大师手痒了想教洋人开开眼界的,请尽管出手,不用顾着我!” 她把话撂下,反倒没人敢了。 阿俏扳了两场回来,所以下一场是决胜之局,若是哪个傻子贸贸然出头,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还不如稳妥起见,让阿俏去出头,挡上这一阵,对谁都好。 于是中方这边依旧是定下来由阿俏应对。 对方却迟迟不愿告诉阿俏到底是什么题目,洋人们只说要到比试那一天临时通知,反正肯定不是需要阿俏特地事先准备的。 这一场比完,阿俏决定好好休息一下。沈谦只带她在上海周边转了转。这里附近原是有不少水乡小镇,一下子教阿俏又生出些思乡的情绪。沈谦见了,暗暗决定,总得找个机会,带她回浔镇一趟,或是将她在浔镇的那些亲人,都带到上海来与阿俏团聚,才是正理。 不久对手定下了日子,送来了通知,请阿俏届时什么也不用带,直接前往锦江饭店便是。 阿俏听了心中暗自纳闷,却始终有些想不通——一名厨师,要考校厨艺的时候,真能什么都不带吗? 这天晚间,沈谦却出人意料地带了一人前来与阿俏相见。 “狄九叔!” 阿俏见了,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 “阿俏,沈公子!”狄九望望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对年轻男女,简直如一对璧人,“恭喜你们,恭喜你们终于得偿所愿,共结连理!” 想着那天晚上,阿俏用一辆黄包车推着沈谦,深夜来敲他家门的情形,狄九当即伸手挠挠后脑——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准了,眼前的这对年轻人,铁定会排除万难,在一处厮守的。 “我是不是该改口,称‘沈太太’了?”狄九迟疑地看了一眼沈谦。后者却笑着摇了摇头,说:“狄九叔莫怪,我的阿俏,永远都是阮家的阿俏。你便继续称呼她阮小姐、阮女士,也没什么,我不会见怪。” 狄九就又不懂了,疑惑地看看两人:难道嫁人之后改随夫姓不是惯例么? 可是见到阿俏听了这话之后就扭头望着沈谦,笑得甜美,狄九当即想:管它呢,只要小两口过得开心,管它谁跟谁姓。 当年沈谦受伤,阿俏陪他在狄九处养伤,两人多受狄九照拂,狄九将这两人当子侄般看待,见他们如今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十分开心。 阿俏便问起狄九过往情由。 当初狄九离开省城,是为了赶去昔日爱侣的坟上看一眼。之后他随即离开家乡,本想回省城的,却阴差阳错来到了上海。 “对了,阿俏,我险些将重要的事儿给忘了!”狄九一拍后脑,心想,险些误了要事。他连忙对沈谦说了一个地点,沈谦二话没说,便去取车,随即他驾车带着狄九与阿俏,穿过灯红酒绿的大上海,来到租界边界上的一处弄堂外面。 阿俏一下车,先抬头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扭头问狄九:“是他?” 狄九点点头,说:“他就在这弄堂里面。这几天有些洋人过来找他,问他要不要赚钱,还要他两天以后到锦江饭店外面去等着。刚开始他看在钱的份儿上也就应了,你也知道,上海这地方,帮里还有老有小的,花销挺大。可是后来他听说了你们和洋人打擂台的事儿,就总觉得不对……” 狄九年纪大了,说话总是车轱辘似的来回来去说。 可是阿俏却似没有将他的话全放在心上,而是继续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然后挽着沈谦的胳膊,小声说:“士安,我们去看看,我觉得……很好闻!” 沈谦自然不会拂她的意。 两人并肩,走到弄堂深处。 而那香味却越来越浓。 只见一爿柴爿小摊,摊子的一头煮着滚水,另一头煨着高汤。一个身材挺拔健硕的年轻人正麻利地在摊头前面忙碌着。 阿俏他们并不是唯一的食客,前面还排着七八个人。甚至有些人是端着一只小精钢锅直接来买了吃食带回去的。 “两碗小馄饨,帮我盛在这只锅里,要多放开洋!”有人冲那摊上忙碌着的年轻人招呼。 年轻人一开嗓:“好嘞——” 嗓音悠悠地在巷子里回荡,那声音,那腔调,始终有一股豪放不羁的味道。 他一回身,一瞥眼,见到阿俏,手下忽然慢了一点,却随即咧开唇角,脸上洋溢出不服输的笑容。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味压江南十二州”的卫缺。 当日他一时心急,不小心败在阿俏手下,后来又发现自家帮里的兄弟,往饮食中加帮中严禁使用的增味粉。卫缺因这双重打击,终于离开省城。只是没想到,隔了这许多时日,他们这些人,竟然在上海重见了。 卫缺这个柴爿馄饨摊,做得吃食不复杂,就是小馄饨。鲜肉小馄饨,汤头则是棒骨熬了大半天的鲜汤,配料也足。只不过上海这弄堂人家,大多吃的清淡,不喜加辣加咸,只喜欢那一股子能鲜掉眉毛的“鲜”气:现熬的鲜汤里撒一把开洋,放两片紫菜,最多再撒一小把葱花儿,一只只薄皮小馄饨在汤里漂浮摇曳,馄饨馅心若隐若现。这样一碗,是绝美的宵夜。 少时轮到阿俏与沈谦,阿俏望望沈谦,沈谦便对她点点头,示意一切由她做主便好。 于是阿俏言语里带着豪气,对卫缺说:“卫老板,红油抄手有么?” 卫缺没想到她竟会问这个,微愣之下也长笑一声回应:“有!当然有!红油抄手,怎么能没有?” 阿俏与沈谦等了一阵,见卫缺匆匆收摊,将两人带到他的住处去。 卫缺的住处是个挺敞亮的小院子,与昔时一样,这里依旧住了不少老人与孩子。 卫缺将沈谦狄九等人匆匆迎进来,请他们在院子里一张八仙桌上坐了,自己则到厨下去,少时端了三个大碗出来,每个碗里都盛着红油抄手。 三个碗往狄九等人面前一顿,狄九毫不客气,二话不说抬手便吃——这红油抄手的家乡味道,对狄九来说是异乡最好的慰藉。 沈谦却望着阿俏,等她指示。 阿俏尝了一只抄手,登时满脸喜色,说:“很好!” 她望着沈谦,又说:“你试试,不算很辣……” 沈谦当即尝了一口,阿俏下半句这才说出来,“不过有点儿麻!” 沈谦尝了那只抄手,默然不说话,模样表情稍许有点儿古怪。阿俏赶紧伸手,将顿在八仙桌上的茶给他倒了一盏,送到他手里,然后好言安慰:“没事儿的,多尝试几次,你就知道好吃了!” 沈谦缓过劲儿来,顿时也笑道:“确实是好吃!当真觉得味道也是能有冲击力的。” 他一转脸望向卫缺,冲他点头:“能让人体会这样的味道,我今晚不虚此行。” 卫缺听了这真心的夸赞,登时也笑了,露出两排白亮整齐的牙齿。 几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阿俏这才知道,卫缺从省城出来之后,果断精简了他麾下帮众的人数。那些志不同道不合的,又不服帮规约束的,索性都逐了出去。虽然卫缺这里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但是人人齐心。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做饮食的人很多,但是机会也同样多,于是卫缺就决定留下来,如今正在艰难立足之中。 至于洋人的事儿,卫缺也将情由一一说来,只说是洋人近来在上海专门寻像他这样的,专做小本生意的,甚至是平常时候只做一两件吃食的厨子,说是让两天后到锦江饭店去。 “你与人比试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上海这里人将你传得神乎其神的。”卫缺大约将阿俏当了一辈子的对手,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稍许有点儿敌意。 “然后你就觉得,阮小姐,其实水准也不过尔尔,对吧?”阿俏开玩笑地说。 卫缺被她这样一打趣,反而不好意思了,顿时有些羞涩地挠着头说:“不不,能让洋人认输,尤其是那东洋人,你真有两把刷子!” 阿俏双眼一转,她已经隐约猜到洋人在打着什么主意了。于是阿俏笑望着卫缺,压低了声音说:“卫老板,你想不想,也在洋人面前露一手,教他们也尝试尝试,知道咱们中华饮食之中的‘味道’,能够千变万化。即便是街边最普通的,做饮食的人,手下也能诞生最不平凡的‘味道’?” 卫缺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往后一仰,仰天一声笑:“今儿请狄九叔出面请你,就是因为这个。阮小姐,这种好事,你若是不叫上我卫某人,这才最是不厚道的!” 当下双方将诸般细节一起都推敲一遍,阿俏还提点了卫缺不少注意事项,将那些洋人很难接受的味道、口感,一起都说了一遍。最后她说:“要洋人尊敬咱们的烹饪手段,得慢慢来,从他们可以接受的食物入手,不宜操之过急。” 卫缺经过上次的事之后,性子已经沉稳了不少,听了阿俏的话,一面琢磨,一面都记在心里。 临走的时候,沈谦将卫缺叫到一旁,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谈了一阵。倒是狄九陪着阿俏在外面等了一阵,卫缺才将沈谦送出来,冲他深深一躬,说:“沈先生,有劳费心了。”谢得十分真挚,态度颇不似那个一向桀骜的年轻人。 沈谦温和地回应,随即众人相互告辞。沈谦先送狄九到住处,然后再与阿俏一道回去。 听阿俏问起,沈谦只说:“我见卫缺那里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卫缺在,他们固然能够自食其力了,但正值读书的年纪,错过了也有些可惜。我便与卫缺说好了,会请一位先生去他那里,教孩子们念点儿书,认几个字,有了这个基础,以后如何,再看他们个人。” 这话说出来,阿俏就只盯着沈谦,半晌没说话。 沈谦便有些心神不定,好在很快就到了地方,沈谦将车泊好,这才转脸,只见阿俏正一脸温柔地望着他,这时见沈谦停了车,更加干脆地一伸双臂,轻轻揽住他的颈项,柔声说: “我就知道你——” 第209章 这中外烹饪比试的最后一场转眼到来,按规矩依旧是洋派那一方出“题目”,由中华一方回应。可一直到比试当天,洋人都未公布到底比试什么题目,也绝口未提需要阿俏事先准备什么。 这天待众人都到了锦江饭店,只见对方早早就候在大厅里,厅外还候着不少穿着朴素的本地人,他们大多衣袖上有油渍,不少人还特地戴了围裙袖套过来。他们或立或坐,在大厅外等候。 上海总商会的会长黄朋义竟然还在这些人里面见到了熟人。 “老彭,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口中的老彭,是专在黄家弄堂口供应早点的小吃摊摊主。早点摊一共只出售四样,大饼、油条、粢饭、豆浆,但难得的是老彭这生意一做几十年,风雨无阻,且那口味一直没变过。黄朋义是老彭的老主顾。 “黄先生,老彭,听说这里能赚点儿小钱,就过来看看。”老彭不大习惯锦江饭店里富丽的装潢,伸手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 黄朋义一头雾水,懵懵地走进厅里去。 阿俏等人早已候在这里,正在与洋人们对视,互不言语。 洋人们则大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满心喜悦,大多有些眼看着恶作剧将要得逞的样子。 “是这样的,”待人到齐之后,洋派这边将规矩说了一遍,“前些时候我们领略了阮小姐高超的本领,非常佩服。” 阿俏在对面稍稍躬身,以示谦虚。 “然而我们却认为,要衡量一国烹饪的整体水平,不禁要看那些顶尖厨师的技艺如何,还要看那些民间,日常为百姓服务的普通厨师的水准。” “因此,我们今天从上海各地请来了二十位经营小吃摊的‘厨师’,我们将从中任意挑选一位,由其自由发挥,利用锦江饭店提供的食材,操办一桌席面,由我们来评判,是否能达到我们心目中‘美食’的标准。” 这就是洋人们憋了许久的大招——不声不响地绕开了与他们对阵的所有名厨,尽请了那些寻常时候在街口巷里,经营小本生意的厨子过来,说是要考校这些人的厨艺水准。 这下中华一方全都不乐意了。登时有人高声道:“他们算什么厨子?” 话一出口,阿俏赶紧拦:“话不能这么说,我想,但凡烹饪食物,奉与他人的,都值得被人敬一句,厨师师傅。” “阮小姐,您这话怎么偏着洋人?”听见的人又不乐意了。 “我不是偏着洋人,”阿俏答得伶牙俐齿,“我只是说,要赢得旁人的尊重,自己先要学会尊重别人。您怎知这些人里没有卧虎藏龙之辈,就做不出值得称道的美味佳肴呢?” 这不都说,高手在民间么? 阿俏的话刚说完,通译传译了,洋人们听阿俏竟然帮他们说话,纷纷鼓起掌来。 黄朋义皱这眉头,说:“阮小姐,我并不是觉得你这话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想说,毕竟术业有专攻,想专做中华菜式的师傅,便是如此,有人专攻红案,有人专攻白案,有人擅长点心……外面这些师傅,我也敬他们每日操劳辛苦,可是毕竟有些人只能做那么几样……” 他就担心老彭,万一老彭被这些洋人选中,老彭难道要用锦江饭店的厨房做早点“四大金刚”? 阿俏听了,点点头,便转头问为首的洋人:“请问,可否让我们这边出面,从外面的二十人之中挑选一位,来准备今天的比试?” 洋人听她这样问,稍许有些踌躇。 “原本你们也说是随机挑选,这只是我们代劳而已。”阿俏的话音脆生生的,极是好听,叫人不忍拒绝。于是洋人们决定商议一下。 到底,那些洋人们还是点了头:“密斯阮,原本这场比试应该是由你出面的,既然你同意我们定下来的比试方法,我们便卖你这个面子,请你,从外面二十名厨子当中,选一人出来应战吧!” 反正外头的二十人,都是他们自己从各处大街小巷的小本买卖人里挑选出来的。 阿俏面上丝毫不显,反而看上去有点儿紧张。 可是她心里却是一声欢呼,心想:洋人们这次,怕是又要被精妙的中华菜式震惊一回了。 她板着脸起身,走出大厅,少时带了一名年轻人进来。事先招来这二十人的洋人一查,晓得这人是在弄堂里做柴爿馄饨的,当下高声说了出来。 洋人们颇有些激动,心想,一个小小馄饨摊的摊主,看上去又如此年轻,想来应该不会再像密斯阮那样厉害了吧。然而这个馄饨摊的摊主衣着虽简单朴素,可周身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且看起来这年轻人很有朝气,态度很认真。 洋人们大多对眼前这馄饨小摊主生了点儿兴趣,准备好好看看上海这边普通小厨的水准究竟如何。 中华一方却对阿俏的选择大惑不解,觉得阿俏还真是年轻,竟然也选了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应战。若是选个稍年长点儿的,至少在馄饨之外,也还能做个家常菜什么的啊! 一时双方都对这馄饨摊主并无异议,就有锦江饭店的侍应生将他带去厨房。 阿俏心里既得意又紧张。 她得意的是,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下了套,不过,话说回来,洋人们怎么能想得到,在弄堂小巷里靠做柴爿馄饨谋生的年轻人,实际是个足以挤压此间大多数名厨的高手呢? 是的,她带进来的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两天前她曾经和沈谦见过的,卫缺。 可巧的是,卫缺的厨艺,出于川渝一带,偏巧这锦江饭店的董老板,也是由川渝菜式起家,渐渐做大了规模,如今才有了锦江饭店这么大的产业。 然而阿俏多少又觉得紧张。 此前她与卫缺简单交谈过,叮嘱他一步一步来。毕竟洋人长期以来所形成的习惯决定了他们很难一下子将中华菜式的精髓全盘接纳。俗语说:“过犹不及”,若是卫缺真的将他当初在省城所做的那一套都做出来,洋人也未必能接受。 阿俏在两种情绪之中左右摇摆,在不知不觉之间,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厅中众人等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锦江饭店便有侍应生进来,说是可以上菜了。 卫缺的菜式,是一道一道慢慢上的,等第一道众人尝毕,第二道再热腾腾地上来,不致叫人目不暇接,也不耽误人品尝菜式。 他呈上的第一道菜,是“酥炸鲫鱼”。手掌长的鲫鱼,清理干净之后,下锅油炸,炸至骨肉俱酥,这才取出,浸在事先准备好的调味汁中,直到鲫鱼将调味“吃透”,便立即上桌。 这道菜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吐刺。 原本洋人对“鲫鱼”这种味道鲜美,细刺却极多的水产望而生畏的,没想到竟能做出这样的吃食,口感酥脆,滋味则偏咸鲜,又带微酸微甜——非常对味! 不少洋人都弃了刀叉筷子,直接上手,举着一条鲫鱼,“咯吱咯吱”地吃得来劲,末了吮吮手指,意犹未尽。 阿俏心里在为卫缺叫好:他这一道“亮相”,十分惊艳,真亏他怎么想来的。 坐在她身边,那些擅长中华烹饪的名厨倒有点儿面面相觑。因为这鲫鱼的火候炸得极其精准,过一分则太老。所以他们心里暗暗怀疑,阿俏选出的这一名年轻人,恐怕不是个简单的馄饨摊摊主这么简单。 于是他们一起往阿俏这边看看,眼带疑惑。 阿俏见状,一下子又有点儿担忧:她最怕卫缺因为那一身的骄傲,想要在人前炫技,之后的菜式若是华而不实,脱离了“家常”二字,到时候反而还是令那些洋人不信服。 片刻之后,其余热菜开始一道道地往上走。 阿俏看去,见卫缺今日准备的是,宫保鸡丁、陈皮牛肉、鱼香茄子和栗子白菜。 这四道菜,前三道分别是川渝菜式的三个味型,宫保鸡丁是糊辣荔枝味,陈皮牛肉是陈皮味,鱼香茄子与鱼香味。其中卫缺做的陈皮牛肉阿俏曾经在省城尝过一次,印象极其深刻。 然而这一次尝,阿俏却觉得卫缺的调味手段更加高明,陈皮牛肉的麻辣味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陈皮芬芳,略有回甘,口味厚重而复杂,却并不辣口,教人胃口大开。 宫保鸡丁与鱼香茄子也是如此。 洋人们将这几道热菜分别一一试过,大多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他们觉得每道菜都有咸甜酸辣几种味道在内,可是几道菜的味道都很不一样,一菜一味,不可一概而论。 除此之外,那道栗子白菜,口味则清正平和,白菜吃上去口感清甜,混了栗粉的汤汁浓郁鲜美,倒与西式的浓汤有那么一点点相似。 所有的菜式卖相都很普通,所有的主料辅料一起都盛在大白盘子里就端上来了,没有多余装饰,看着就很家常。但偏偏这几道菜都是颜色鲜亮,红红白白,很是好看。 最后卫缺带着他所做的最后一道主食出来,在大厅一侧向席上各人点头致意,朗声说:“我就是一介在弄堂里卖馄饨小吃为生的小厨,难得各位今天愿意尝试我随意做的这几道家常菜。” 洋人们面面相觑,心想:这原来都是家常菜啊! 随便一个在弄堂里摆摊儿卖馄饨的,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家常”菜式,看起来中华烹饪,真的不可小觑。没准寻常百姓,市井人家,一出手,也都是叫人想象不到的美味。 “最后这道点心,就是用我平时售卖的点心制成的,请大家平常。” 卫缺一番话说得平实,没有半点花哨,言语里也不见半点傲气。他似乎只是在做分内的事而已,旁人叫他做菜,他就将几道拿手的家常菜稳稳当当地都做好。 他呈上的最后那道点心,是干煎大馄饨。日常用来煮食的馄饨,下油锅将底面煎脆,加水加盖闷数,起锅后撒芝麻与葱花儿。这些馄饨底下就有一层金黄的脆边,口感与普通馄饨有了质的不同。 阿俏见了便感欣慰,知道卫缺将她之前的话都听进去了,知道按照食客的口味稍许调整,令他们能够欣赏,从而愿意更多了解中式菜肴。 果然洋人们都很喜欢这种又香又脆的点心,口感上很欣赏,馅心也立即为人所接受。虽然卫缺用的是洋人并不熟悉的荠菜肉馅儿,可是他们竟也很乐意尝试这种馅心,并且一致赞好。 “厉害了!” 待几道菜式用过,卫缺向席上的人躬身致意,淡淡地说:“各位既然试过我做的菜式了,我这就可以回去了吧!一会儿还得回去准备晚上的生意。” “等一下,”领头的那名洋人开口,直接用中文询问。 “你的菜品做得非常好,我们想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开一家餐厅,而是守着一个小摊子?” 其实不止洋人们有这点儿疑惑,不少上海的名厨也是这个观感。甚至有些人起了招揽之心,打算之后找人游说,想办法将卫缺说至自己麾下,免得他将来成为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 卫缺却微微一笑,反问道:“阁下真的觉得这几道菜很美味吗?” 洋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致点头。 卫缺便道:“那只能证明,你们对我国的烹饪与美食还不够了解。” 他很谦虚地一笑,说:“我做的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只要做菜的人用心,人人都能做得出来。” 听完传译翻译了卫缺的话,洋人们大多更加吃惊。 可是他们也不得不信——毕竟卫缺是他们自己从巷子里弄里挑选出来的,若是此刻质疑他,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至于开餐厅的事儿么……”卫缺想了想回应,“我想我以后可能会开,但是饭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在上海,我只想踏踏实实地从自己的生意做起,先让这里的人喜欢上我做出的吃食,也慢慢积攒点儿本钱。再说了……” 卫缺的话说得让人心痒不已,这回是上海的名厨们齐声问:“再说什么?” “我想,我的技艺还能再慢慢打磨,磨刀不误砍柴工。我并不需要急着出头成名得利,反正这江湖,将来也还是我的。如今,我只打算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 阿俏听了卫缺说这样看似狂傲的话,忍不住低下头去,嘴角噙了些许笑容,心想:卫缺这人,心性依旧在,但总算是成熟起来了。 锦江饭店里张灯结彩,却是众人一起庆祝在这场事关名誉的较量之中,中华一方,终于彻底胜了。 洋人很大度地恭贺了对手:毕竟这一场擂台赛,他们各自国家的名厨都不在场,这一战他们输得也不算丢人。唯一丢人的,只有东洋人青山,输得一败涂地,一塌糊涂。 中华一方因为胜了,所以但凡有参与的各位名厨都聚在锦江饭店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阿俏原本该算是反败为胜的关键人物。可是到了合影的时候,不少人却抢在她前面,往最正中的位置挤过去。阿俏只得往旁边站,不知什么时候竟还被人推了一胳膊肘,险些没站稳。 这时候黄朋义看不下去了,站在摄影师旁边大声说:“诸位,不是我说你们,当初输了两阵,见势不好的时候,你们有哪些人便就此溜了,或是干脆袖手旁观的?这些人就都别往前挤了,都往第二排站过去。” “我告诉你们,这次的事,事关民族荣誉,需要在座每一位,放下彼此的成见和功利心,无私地一起参与进来。这种事情上,只有人心齐,团结一致,才能叫洋人不看咱们的笑话!说实话,上海饮食界这么多人,这次的表现,竟然比不上一位外省而来的一位年轻姑娘……” 黄朋义说顺了嘴,到这时候赶紧改口,“现在是沈太太了。” “你们,赶紧地,让个位置出来,给沈太太。” 黄朋义已经打听清楚阿俏嫁的是什么人了,所以言语里总带着巴结的意思。阿俏也不会与黄朋义多计较。但是他既然帮自己出头,阿俏便也微笑着点头致意,由着黄朋义安排着站到了中间。 “大家做好准备,请笑一笑!” “砰”的一声,闪光灯的强光闪过,这影像便就此定格在了底片上。 “再来一张!” 摄影师高声喊着,请众人不要马上散开。 阿俏在等待的时候,随意转头在锦江饭店的大厅中张望。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厅一角悬起的帷幕后面默默站着,微笑地望着她。 阿俏便觉有些微羞,知道沈谦是特地来接自己。 荣耀的时候,能有人一道分享,也是一件不错的事。于是阿俏俏皮地朝沈谦扎了眨眼,脸上绽放最甜美的笑容。 “好,非常好!” 摄影师大约也是被这样纯美的笑容打动了。 又是“砰”的一声,闪光灯一亮。阿俏被晃了晃眼,当下转开眼光。 在大厅的另一端,她见到帷幕后面同样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昔日大帅任伯和身边的机要秘书何文山,还有一个,是位少年人,身穿军服,腰板挺得笔直。这少年人原本面目英俊,但此刻立在帷幕的阴影之中,却显着脸色青白,板着一张脸,神情冷漠,背着手,目光在厅中每个人的身上淡淡扫过,最终停留在她面上。 阿俏被这样森冷的目光给吓住了,那名字被她梗在喉咙里没能喊出来。 “有信哥!” “阿俏!” 沈谦见人已经开始散去,连忙赶上来,连声问:“阿俏,你怎么了?” 阿俏一怔,摇摇头,说:“没什么,我没事!” 她再回头看向刚才那个方向,只见帷幕底下空空荡荡,宁有信与何文山的身影就此都消失不见。 “我刚才,好像见到了何文山?” 沈谦便一皱眉:“何文山?他在此地?” 之前曾经收到消息,何文山已经回本省去了。 阿俏有点儿紧张,伸手一握沈谦的手,才觉得好些。她稍许低下头,轻声说:“但也许是我看差了。” 沈谦微微一侧头,觉得此事有些不那么简单,刚想再问阿俏,只见黄朋义过来,笑嘻嘻地向两人道贺:“这次与洋人比试,沈太太居功甚伟。沈先生太太,怎么样,我黄某人可以请两位借一步说话吗?” 沈谦与阿俏互看一眼,两人都没有拒绝。 而这黄朋义,却是想请阿俏留在上海的。 “沈太太如今已经在上海打下了这样好的基础,若是将您家传的‘阮家菜’开到上海来,立刻就会有人来捧场。” 黄朋义打着如意算盘,想借此机会讨好阿俏,和她身边的那位。 他算过,上海市场那么大,阿俏将生意转来上海,对本地商户根本不会有影响,相反还能提高饮食界的知名度,招徕洋人的生意,顺便讨好一下沈谦,何乐而不为呢? 阿俏与沈谦相互看看。阿俏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具体如何操作还要再想想。 于是两人没把话说死,只说先考虑考虑。 待到两人一起回去,沈谦交了一封信给阿俏,说:“省城寄过来,给你的。我想……可能你最近需要先回一趟省城!” 第210章 阿俏匆匆赶到医院去,寻到阮清瑶,将省城那边发生的事讲了一遍。阮清瑶便慨然点头,说:“这件事儿上,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俏抓紧了阮清瑶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她心里谢过阮清瑶的信赖,言语上这姐妹两人却都不用再多说。 只是阮清瑶到底还是有些顾虑,低下头小声说:“阿俏,你能不能,将我那一成干股的花红给我留着。我怕,我怕……” 说到这里,阮清瑶转头望向走廊尽头周牧云的病房。 如今阿俏到医院来探视周牧云,都是与阮清瑶一道,离周牧云的病房远远的,两人才敢说话。阿俏猜这是因为周牧云目不能视,因此听觉格外灵敏的缘故。 眼下听阮清瑶这么说,大约是担心周牧云的视力无法恢复,以后两人生计困难。或即便是周家能担着周牧云的开销,阮清瑶自己,则无名无分地跟在周牧云身边,又没有旁的生计,到头来只能靠着阮家。 阿俏听出阮清瑶的顾虑,用力一点头,说:“二姐,你放心吧!回头你签的文书,只是将你手里的干股转交给我,花红依旧是你的。除此之外,你别忘了,酱园的生意,你也有一成干股,回头需要钱就随时说,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阮清瑶这下更是惭愧,酱园那成干股,是阿俏无偿赠与她的,同时也是阿俏在以酱园的生意鼓励她振作,从被骗婚的阴霾里走出来。 如今她为情羁绊,无怨无悔地在这个男人身边陪着,旁的事儿都只能一概放下了。偏生阿俏依旧对她这样无条件地支持。 阮清瑶低下头,又要去拭泪。阿俏赶紧去握了她的手,小声说:“二姐,你要打起精神,还有人依赖着你,指着你照顾呢!” 阮清瑶想起周牧云,赶紧点点头,用手背拭去泪水。 阿俏则说:“我去看一眼老周,这就走了!” 于是两人一起,轻手轻脚地往周牧云的病房那头过去。 周牧云这时候醒着,正独自默默地坐在病榻上,似乎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位女士慢慢靠近,虽说都是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是周牧云还是将头转向房门的方向,轻声问了一句:“阿俏?” 阮清瑶随口应了一声,这才察觉正主儿其实就在身边,登时停住了脚步,涨红了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阿俏却将她一推,自己比了个手势,摇摇手,示意自己要离开了,要她保重,只管去照顾好周牧云,随即快步离开周牧云的病房。 阿俏隐隐约约有些感觉,周牧云朝她这里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些惊喜,也有些困惑,不像是冲着阮清瑶,倒像是因为她突然过来的缘故。 因此她大胆地猜测,阮清瑶与她之间,周牧云可能是早已察觉出了什么。 至于周牧云一直将阮清瑶错认成自己,有可能是周牧云习惯使然,叫惯了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周牧云将错就错,干脆这么一直叫了下去。 到了这时候,阿俏惟愿周牧云能得名医相助,早日重见光明;而阮清瑶那一腔痴情,最终也能修成正果。 三天之后,阿俏与沈谦这一对夫妇已经回到了省城,着手处理省城这边的一系列“麻烦”。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阿俏“不经同意”,“擅自”与沈谦结了婚。 两人在上海结的婚,事先没有直接通知阮家,所以阮家没能马上接到消息。待到阮茂学在市府里受到同僚的恭贺,恭喜他与本省督军成为“姻亲”,阮茂学才知道这件事。 阮家自然是一番震怒,实在没想到阮家的女儿竟然这么能耐,一声招呼都不打,悄没声儿的就已经嫁了人。阮家族里本想指摘一下男方拐带少女吧,男方家里是本省督军,得罪不起;没法子只好木仓口向里,转而指责阿俏。 “现在已经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了,”旁人听了阮家的抱怨,忍不住揶揄,“现在的年轻人,都时兴‘自由恋爱’。你们阮家的三小姐,平时不显山不显水,天天在厨房里忙碌,就这样都能钓个金龟婿回来,你们阮家还埋怨什么?” 于是,对阿俏“擅自嫁人”的罪名,阮家人渐渐就不再提起了。更教阮家人红眼的,是那“阮家菜”。 回到省城之后,阿俏由沈谦陪着,去向阮家族人摊牌。 如今在省城的饮食界,她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提高,甚至隐隐约约与“小蓬莱”等几大酒楼的主厨能够比肩。而在上海,她更是刚刚打出了名气。 没想到这一切,阮家族里都不认。阮家族里只认死理儿,阮家的女孩子,在家的时候支撑一会儿家业是应当的,但只要一嫁了人,一出了阮家门,就再不是阮家人,没有资格操持阮家的产业。 一开始阿俏还打算好好商量,软语相求。她一再强调与沈谦结婚之后并未随夫姓,她可不是什么沈阮氏,她依旧姓阮。没想到族里完全不认,只说阮家没有这种先例,嫁出去的姑奶奶,就是泼出去的水,在宗族里不会再有位置。 阿俏则尝试晓之以理,动之以利。 她提出,由她经营阮家菜,每年除了给阮家持股之人的花红之外,另外再交给阮家宗族一份花红,兴办族学,扶植子弟。 没曾想,就是这样的提议,竟然也被阮家拒绝了。 阮家族里依旧坚持,说这是道理的问题,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毕竟若是真将“阮家菜”交给了阿俏,等阿俏年长,又将交给谁,难道还能再交还给阮家不成?若是这“阮家菜”交予旁姓,那又怎么还能叫做“阮家菜”? 双方谈了一次,僵持不下。到最后阿俏被逼不过,实在没忍住,便说:“那干脆对簿公堂吧!” 阮家几个族叔登时跳了起来,指着阿俏的鼻尖,破口大骂了一阵,什么“忘恩负义”之类的全说出来了。 阿俏却并不在意,冷笑着一转身,撂下一句话:“你们若能说出,阮家何时何地,曾养过我,教过我,指点过我如何做‘阮家菜’,我自然将‘阮家菜’双手奉上。” 阮家族里被震住了,呆了片刻,又开始嚷嚷着生恩未必就不如养恩之类的话。 阿俏却没有心情再听了,径直从阮家出来,寻到沈谦,在男人面前沉默了许久,才将胸腔一口闷气缓缓吐出,抬头问她的男人:“你说,我如今,怎么做,才能将‘阮家菜’整个儿买下来呢?” 这是她早就想过的计划。 人人都知道,“阮家菜”需要传承。可是阮家虽然嘴上叫得凶,但实际上却无人愿意接手。人人都想得利,却不愿意付出那等辛苦。若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阿俏放了手,离了阮家,任“阮家菜”自生自灭,那阮家就有再精美辉煌的楠木厅也没有用,“阮家菜”终将走向没落——因为阮家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执着,像她这样真的舍不得放开手。 “将阮家买下来?” 沈谦的目光在阿俏脸上一转,便在阿俏身边坐下来。他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望着阿俏说:“不错的主意么!” 这个丫头,始终都坚持着要自己解决阮家的事,不愿让他这个姓沈的出面—— 他便帮阿俏细细地分析。 “眼下情势很清楚,‘阮家菜’首先是属于你家这一支的,与阮家族里其实并无直接的关系。理论上阮家族里对‘阮家菜’的归属,并没有说三道四的权力……” 阿俏叹了一口气,说:“可实际上却有,而且说三道四起来,比我自家人都更要凶!” 整件事情发展到现在,她的祖父阮正源和父亲阮茂学迄今为止都还没说过什么,一直以来都是族里几位叫嚣个不停。 沈谦一伸手,随手拿了两只洋火盒子搁在桌面上,伸指轻轻一弹,已经先将左边那盒洋火盒子弹倒。 “那就先让族里别再说话了。只不过,咱们不能打草惊蛇,别将你的最终目的轻易先泄露出去,咱们可以另寻一个由头。” 沈谦凝望着倒在桌面上的洋火盒子,唇角慢慢勾起,微笑着说:“对了,之前你的名字,是不是上过阮家的族谱?” 阿俏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沈谦便笑道:“那便不如让世人先去好好吵一吵,结了婚的女子,凭什么不能继承娘家的祖宗家业吧!” 阿俏凝神一想,说:“那可得吵上一阵呢!” 沈谦点头微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接着望着兀自立着的,另一枚火柴盒。 “你们‘阮家菜’是将干股分作了十份,由家人各自持股对吧!”沈谦问。 阿俏点点头:“眼下我刚好有一半儿!” 她原本只有一成干股的,此前母亲宁淑将手里的两成都给了她,阮清瑶的干股请她代持,而小弟阮浩宇,也签了授权书,将自己手中的干股转交给阿俏代持。 剩下的五成之中,老爷子阮正源手里有三成,阮茂学手里有一成,还有一成落在了常姨娘常小玉手里,至今未能收回。 “可惜,有点儿可惜。”沈谦听阿俏解说,连道惋惜。 “如果你有超过一半的股份,你就干脆自己收购自己的产业,待到需要阮家同意的时候,你就行使权力,批准阮家将‘阮家菜’卖给你自己。如今刚好只得一半么,倒是有点儿麻烦。” 他听阿俏说了一遍,便叹道:“阮老爷子手里那三成,都不用肖想了。他恐怕是最反对你带走‘阮家菜’的人。” 阿俏忍不住问:“为什么?” “若是他站在你这一边,阮家族里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沈谦莫测高深地笑着。 阿俏登时不说话了,抿了嘴,心里记起很多事儿。片刻之后,她点了点头,同意沈谦的意见。 “至于你父亲,和你父亲的这位姨娘么,你觉得哪一位比较好拿下?” 沈谦继续笑着问阿俏。 几天后,阿俏由沈谦陪着,来到城南一座小院跟前。阿俏回头看看沈谦,沈谦在她身后微笑着点头鼓励。 阿俏便转过身去,伸手叩了叩门。 “这是哪位啊?”院门打开,里面的人欢然便道:“哎呀,真是稀客,这是咱们家的三小姐呢!” 门里的人再瞅瞅沈谦,神情更加热切,高声道:“这位……不会就是三小姐那位乘龙快婿吧!都听城里人说了。说咱家三小姐嫁了金龟婿,我实实没想到三姑爷竟是这样一位相貌堂堂的少爷。” 阿俏的脸就有点儿黑。 开门的人是常婶儿。 常婶儿将笑脸摆得这么真,将话说得这么热络,感情她以前对阿俏多好多亲热似的。 沈谦淡淡一笑,说:“怎么,感情你是觉得我配不上阿俏,还是觉得阿俏配不上我?” 常婶儿立即一哑,方才省过来她刚才的言语有些不够妥当。 可是这常婶儿脸皮厚啊,管她说了什么瞎话,都厚着脸皮将人往里迎:“快请,小姐,姑爷,快请!”真当自家是阿俏娘家一样。 常婶儿是这么一副态度,里面常小玉的态度却又天差地别,迥然不同。 这是阿俏时隔多日之后再次见到常小玉。 常小玉那厌食的毛病大约是好了,这时候人看上去比阿俏最后见到她的时候要稍稍丰润了一点,只是脸色依旧枯黄,旗袍袖子下面露出的手臂也还是干瘦干瘦的。 双方见面,常小玉始终冷着一张脸,先是将眼光转至沈谦那里转了一圈,再缓缓转回阿俏这里,看着阿俏的目光,流露出几分既羡又妒的情绪。 只是她开口却依然有一股子盛气凌人的味道:“三小姐,您是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您怎么想起来来看我的?” 还没等阿俏回答,常小玉已经自行接口,笑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如今这满城风雨的,咱们三小姐可是城里的风云人物呀!” 阿俏大方地点点头,说:“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她口中的这件事,是指城中的大讨论,关于出嫁的女子能不能继承家业的: 事情是由上官文栋家里的省城报社先将报道抛出来的,虽然报道化了假名,可是明眼人依旧能看得出说的乃是阮家——私房菜做得好的年轻女子,又是刚刚喜结良缘的,省城就只有阿俏一个。 这报道在省城里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新派和老派的大争论。 老派人士坚持观点,女子但凡嫁人了便是外姓;新派便反诘,说夫家都没有提这种要求,娘家反而要将自家闺女往外赶,这不是个道理。 再者,时代不同了,既然社会上已经提出破除陈腐观念,提倡男女平等,那一家之中,无论是男是女,就该各凭本事,各自竞争,让真正有能力的人来继承,不该仅凭性别、姓氏,甚至婚否,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了手脚。 如此议论纷纷,吵个没完没了。而阮家更是在风口浪尖上,动不动有人来问阮家族长的看法。族长阮正泓曾经态度强硬地答了一次,立即被人一字一句地驳了回来,驳个体无完肤。族长立即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出头。 阮氏族中还有几个一向窝里横的族叔,听说有这等事,也纷纷发表意见,声称阮家是省城最正统,最老派的人家。他们家中便各自有在外做事或是上学的子侄回来抱怨:家里所谓的“正统”、“老派”,不过是抱着陋习不肯撒手罢了。 “爸,茂学叔家的事儿,您跟着凑什么热闹?”阮茂祥的儿子阮浩舟自认为不是新派,可也看不过眼他爹这些所谓的“老派”,“明明是茂学叔家里的生意,您这帮着吵来吵去,家里能多一角钱么?” 阮茂祥脸一红,脖子一梗,当即斥道:“你这小子,又懂什么?这是千百年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咱们手里没了!” 阮浩舟继续嘲笑自家老爹:“您就等着瞧吧,再过个几十年,这种规矩就一抹影儿都见不着了……” 阿俏听说了了这些事以后,不置可否。她也知道这种争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个结果。“男女都一样”这口号这都已经喊出来好多年了,但也还需要随着这个世道慢慢往前走,也许要走好久,女孩子们才能争取到她们应得的权利。 然而她还是要为自己争一争。 所以此刻她来到常小玉住的小院这里,就是为了常小玉手里的那一成干股。 常小玉听阿俏说明了来意,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阿俏,忽然冲阿俏一笑,唇角高高扬起:“三小姐,真想不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件事来求我!” 她早先曾经暴瘦过,后来渐渐恢复,但是此刻得意一笑,脸上肌肉牵动,那笑容令人见了觉得毛骨悚然。 “是,我需要这一成干股。” 阿俏很平静地说。 “哈哈,”听见阿俏说得这样诚实与直白,常小玉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啊,三小姐,你为了争祖产,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竟还能想起来求我。” 阿俏面色不变。 她争“阮家菜”,并不是在“争产”,而是要让这祖传的手艺有机会能延续下去。只是这些,在常小玉面前,她并不想辩驳:常小玉听不懂,也不会关心。 “你难道不怪我引诱二老爷,故意讨要这一成干股,因此离间老爷与太太之间的感情,导致太太要与老爷离婚?”常小玉越笑越开心,想想真是得意,“像我这样低贱卑鄙的人,你到头来,竟然还是要来求我。” 常婶儿在旁边听得非常尴尬,常小玉口中的“低贱卑鄙”,虽是自嘲,却也连她这个做娘的也骂到了。 “离开我爹,是我娘自己的选择。她离开的时候,没曾责怪任何人,我也犯不上迁怒于你。” 听阿俏这样一说,常小玉惊讶地将嘴握了起来,眼珠转转:她实在没办法明白宁淑离开阮茂学的情由。 “你手里的这一成干股,也是我爹给的。我做儿女的,没办法左右父母的决定,但是我希望你看在这件事有利可图的份儿上,能将这一成干股度让给我。” 阿俏说得非常沉稳,一点儿也不动气,沈谦坐在她身边,便用赞许的眼光望望她。 “你将这成干股的处置权转让给我,我保证你在未来可以享用这成干股带来的全部花红。” 阿俏淡淡地笑着,说:“当初都是生活在一个宅门下的,‘阮家菜’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你该明白,是‘阮家菜’离不开我,而不是我离不开‘阮家菜’。也只有我执掌着家里的生意,你才能继续稳定地从这成干股继续获利。” “若是我就此撒手,你也只会是空守着一成干股,得不到任何利益而已。” 阿俏很有信心地说,她紧紧地盯着常小玉,想看这个女人究竟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没想到常小玉这时候正抬头望着沈谦。 常小玉与阿俏年纪相仿,见沈谦相貌俊美,偏又温柔体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转脸望向阿俏,心口像是被压抑了一股闷气,无处宣泄。 于是她冷笑着说:“除了花红之外,我还要两千现洋,直接在银行里给我开好户头,将现洋存入。” 她说完这话,与常婶儿对视一眼,母女两个互使眼色,显然是事先商量过了。 两千大洋? 阿俏一愕。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起来常小玉那贪得无厌的秉性依旧,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三小姐赶紧决定吧,没准儿我明天就改主意了。” 第211章 阿俏最终两手空空地从常小玉住的小院出来。两人没能达成任何协议。 也不是阿俏出不起这两千大洋,而是常小玉贪得无厌的眼神令她感到忧心。常小玉现在就这样狮子大开口,在将股份正式转让给她之前,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说来还是要怪她的父亲阮茂学耳根子软,更是个心肠软的滥好人,明明与这个常姨娘没有多少感情,偏偏经不住蛊惑,将一成的干股赠了给她。在父母与常小玉这三个人的关系之中,如果冷静地看,阮茂学未必不是个受害者,常小玉根本不是什么赢家,而母亲宁淑则未必便输了。 沈谦好笑地看看阿俏,低声说:“这件事……要不要我帮你?” 阿俏抬起头,看着男人,很认真地回答:“你的好意,我很感激!” 她随即看见男人眼神玩味,神情里带着好笑,仔细一想,登时有点儿脸红。只不过她还是认认真真地说:“只是这件事,是阮家的事,我想自己,自己去……” 沈谦忍不住叹了口气,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微笑着说:“是是是,夫人之命,哪敢不遵。” 他随即凑在阿俏耳边,小声说:“只要你在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能记住,我也是你阮家的好女婿就行……” 阿俏新婚未久,听见沈谦开口调笑,还是会红着脸伸出粉拳打回去。娇嗔还未出口,只听沈谦严肃地说:“那个常姨娘不是良善守信之辈,你家的干股落在她手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能拿回来的,长久下去,必然会有麻烦。” 阿俏听他突然换了一副口吻,也忍不住一怔,凝神思考,该用什么法子来处理常小玉手中的股份。 如果常小玉手里那一成股份也没法为她所用,剩下四成分别在祖父阮正源和父亲阮茂学手里,这两人,眼下正站在阿俏的对立面,要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很难了。 阿俏正犯了难,却得阮家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是阮正源老爷子想要见她。 阿俏回到阔别数日的阮家大院,门房见到她,多少觉得有些尴尬,颤颤巍巍地称呼了一声:“三小姐!” 倒是阮家厨房里的人听到消息,呼啦啦地全涌出来看阿俏。 “三……三小姐!”二厨和其他帮厨们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似乎阿俏将他们这批人全抛在脑后,不要了。 只有高升荣一个还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结结巴巴地说:“三小姐,恭喜,恭喜三小姐……” 余人这才想起来,他们的三小姐这才新婚,也跟着开口。 阿俏“扑哧”一声笑:“你们一个个都守在这儿,是等着讨喜钱红包么?” 她事先准备了给各人的小红封,还有些从上海带回来的特产,当下分给众人。这下子阮家众人更加舍不得阿俏了,纷纷上前,却又都欲言又止:“三小姐,您……” 他们也盼着能跟着阿俏啊,毕竟有阿俏在,阮家的生意就有主心骨,而他们也就有奔头。 阿俏笑着点头让大家放心:“大家这些日子还是要认真将手上的活儿做好,我也知道你们最近很忙,先不耽误大家做事了。” 众人哪肯就此放她,始终都跟着阿俏,想请这位三小姐就阮家的将来给个准话。 “放心吧,我一定会让阮家的生意……好好的!” 阿俏不知该承诺些什么,只能先这么着答应。她知道自己肩上不止担着生意,还担着这许多人的生计与将来。 她不免也动了些感情,眼圈有些微微发红,冲厨下的人点点头之后,赶紧转身,往东进阮老爷子的书房走过去。 阮老爷子阮正源大约是一早就在书房等着了,见到阿俏进来,当即摘下戴着的老花镜,抬眼望着阿俏,笑道:“见过厨房的人了?” 阿俏点点头。 阮正源让她在自己面前的椅子上坐了。阿俏坐下,一抬头,不免又见到老爷子书房里挂着的那幅中堂,只见上面写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阿俏,到如今,祖父必须得说,你确实离‘知味’又近了一步,祖父为你,感到非常骄傲。” 阿俏万万没想到,她与阮家冲突在即,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候,祖父阮正源将她唤来,竟是为了说这个。 “祖父——” 阿俏低头看见阮正源面前摊着的一个簿子,发现上面竟是剪报,从各大报刊上剪下的,一个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看那标题,竟是关于此前她在上海与洋人“打擂台”的报道。 阮正源见阿俏盯着他手边的剪报在看,索性将厚厚一个簿子都推了过去。阿俏一翻,只见前前后后,都是关于她的,从最近的“打擂台”,到此前她做出的阮家订婚宴大放异彩……完全没有其他关于“阮家菜”的消息,都是关于她的。 阿俏吃惊不已,再往前翻,一幕幕,竟是她带着“阮家菜”在省城大放异彩的一部全集。老爷子竟然将所有的报道都视若珍宝般地剪下来,仔仔细细地贴在簿子里。 “阿俏,祖父很欣慰,到底没有看错你!” 阮老爷子说得温和。 “祖父,”阿俏又唤了一声,心里不可避免地觉出几分惭愧。 她知道老爷子是关心她的,从他老人家无时不刻不在关注她取得的成绩,便可见一斑。更何况,祖父也曾经亲口说过,说总有一天,阿俏会明白,祖父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她。 阿俏想,她人生最重要的时刻,竟然没有祖父在场,甚至她也刻意避开了让祖父知道。这令她觉得好生对不起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阿俏一眼瞥见阮正源手边放着那只红木匣子,便开口:“祖父,我能再看看那只盒子么?” 阮正源点点头,伸手将那只匣子推给她。阿俏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匣子放在膝头上,伸手在匣子里翻了翻,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凝神注视。 “你母亲,与清瑶,在上海,都还好吧?”阮老爷子不经意地问。 阿俏听见祖父关心起家人,身体轻轻一颤,点头“嗯”了一声,说:“都还好!” 阮正源微笑着说:“那就好!” 只听阿俏突然反问道:“祖父,您是真的希望我母亲与姐姐都好么?” 阮正源闻言心头一怔,脸上依旧温煦,柔声问:“阿俏为什么要问这个?” 阿俏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推至阮正源面前。 “祖父,这张照片上,我的出生年月,弄错了,比我的生日恰巧早了一年!” 阿俏紧紧地盯着祖父。 阮正源却神色不变,“是吗?” 他伸手将那张相片举起来,看了看相片中的人物。相片中,阮茂学与宁淑,正怀抱着襁褓中的阿俏,望着镜头微笑。 阮正源笑笑说道:“可能吧!这上面的出生年月,是祖父亲手写的。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若是一时记错了,写岔了,也未可知。” 他一抬头,望着孙女:“这岁月如梭,一转眼,阿俏,你都这么大了。” 阿俏也冲祖父微笑回应:“是啊,时间过得很快。有些事,过去了,就好像再没人追究了。” 她伸手从匣子里抽出另一张相片,也推至阮正源面前:“我想问问,这张照片写着的,为什么就是我真正的出生日期呢?” 两张相片,并排放在阮正源面前,相片里的三个人姿态一模一样,都在冲阮老爷子微笑。一模一样的两张相片之中,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底下那一行小字日期,差了一年。 当年阮清瑶误会宁淑插足自己的亲生父母,害她的生母孤寂而死,就是因为看到了一张照片,误解阿俏出生的年份,因此才与家中反目,投靠外祖,才有了后来薛修齐骗婚的事。 面对阿俏的质问,阮正源笑容依旧,他的眼神却仿佛在责怪自己的孙女:遇事为什么还总是那么一惊一乍,这种习惯可不大好。 “两张照片,上面的年份都是祖父抄写的,也可能只是抄写的时候笔误,写错了而已!” 阮正源说得云淡风轻。 阿俏唇边也绽放了笑容。 有好些话,她还没问出来,比如为什么阮清瑶就正好能看见写错的那一张照片,而她自己,看过好几次,却从来不觉得生辰日期有误? 然而她却知道不需再问了。 今天,她在这阮正源的书房里,能同时见到两张照片,依阮正源的谨慎,一定不是什么“不小心”,而是——摊牌的时候到了。 于是阿俏也笑得恭敬,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手包里,取出一张被折得歪七扭八的纸,递给老爷子,柔声说:“照片的事,有可能是笔误,可是您看看,这个口供,又是怎么回事?” 那张口供不是别的,而是那天夜里阮浩宇被人劫去,向阮家索要赎金。后来沈谦安排人将幕后运作此事的黑手抓住,三言两语逼问出了结果,写下了这份口供之后,才送去了巡捕房。 这份口供上所写的,阿俏原来一直半信半疑,毕竟这背后的真相太过惊人,阿俏总存了半分侥幸,觉得万一是有人胡乱攀咬,将责任都推在她阮家头上,以求脱罪,也未可知。 可是今天她在木匣子里见到两张一模一样、唯独日期不同的照片。她便知这份口供上写的,并非歹人心口胡说:真相,就是这么惊人。 见到那张供词,阮正源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可是老爷子凝神片刻,面部表情立即又恢复了自如,抬头望着阿俏,柔声说:“阿俏,你可记得,祖父曾经对你说过的……” 没等阮老爷子说完,阿俏已经点头接口说:“是,祖父,您说过的,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阿俏。这个……” 她抬起下巴,正正直视阮正源,一字一句地说:“可是,祖父,您做的这一切,阿俏承受不起!” 这叫她怎么受得起? 伪造她的出生年月,离间二姐与家人的感情;以游戏豪赌引诱亲弟,更试图绑架以令阮家人财两失…… 最可怕的,这一切,竟都是以她之名。 于是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这些,她承受不起。哪怕她是那个早早被选中了,要继承“阮家菜”的人,可就因为这个,她身边的人便要一起被连累吗? “祖父,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阿俏直视阮正源,毫不客气地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您觉得这么做了,就可以左右我的人生?” 难道祖父所希望的是,她也和前世一样,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离她而去,她孤绝地独自提着厨刀,一个人面对着这个世界么? “不这样,你如何能真正做到‘知味’呢?” 阮正源转头去望着垂下的那一幅中堂,幽幽地叹出这样一句。 “清瑶与浩宇,都远不及你!没有你的天赋,也没有你的决心和毅力。他们只会分你的心,拖累你。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本不该还留在这个家里。” 阮正源将这话说出来,阿俏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她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撑着阮正源的桌面,勉强压低了声音,暂时忍住满腔的愤怒,小声问:“二姐和小弟,难道他们不是你的亲孙子孙女?我爹和我娘难道不是您的儿子与儿媳?难道咱们这个家,除了祖传的菜式和生意之外,就不能有天伦之乐,手足之情吗?” 阮正源听阿俏这样义愤填膺地说话,反而笑了,转过头来,冲阿俏点头,微笑道:“确实如此,阿俏!” “好多事,是上天注定的,我们都没有资格选择。”阮正源淡淡地说,“你既然被选中继承阮家的家业,就注定要孤独一人往下走,家人亲友,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没有资格影响你,干扰你,在你真正掌握‘知味’的精神之前,他们会一个一个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而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 阮正源的声音越说越低,阿俏从刚开始的义愤填膺,转为如坠云里,接着她心底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哀伤,阮老爷子那带着蛊惑的话语仿佛令她一下子看清了人间的真相—— 原来,人,永远得是孤绝的啊! 得是孤独无依,失却所有,才能无爱无恨,放下人世间所有的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唯一的那件事,那件事,就是她在这个世上活这一遭的意义。 ——阿俏几乎都要信了。 她突然“啪”地一掌击在桌面上,手掌震得几乎麻木。可是她借着手掌的疼痛,陡然清明过来,盯着她的祖父,低声说:“那是您——臆想中的人生,不是我的!” 是的,那是祖父阮正源所认为的,她阿俏应该走过的人生,历尽艰辛,尝尽人间的苦涩,最终抛却一切包袱、拖累,忘却正常人的感情,完全执着于两个字——“知味”,这样阮家先祖所寄予的希望,便能终于在她身上实现圆满。 “祖父,世上没有这种事,清瑶、浩宇、我,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您凭什么以您的想法来左右我们的人生?” 阿俏握紧了拳头,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来书写,旁人没资格来左右,她该爱什么,又或是该恨什么。 “阿俏,你错了,这不是我的想法!” 阮正源继续笑得温煦,柔声说:“这是上天注定的。是上天选中了你,赐予你天赋与心智,也推着你朝命定的方向往前走。你不妨想一想,你人生最重要的那些决定,都是你自己做出的,不是祖父。” 阿俏微咬下唇,她知道阮正源说得不错。这条路走下来,每一个重要的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甚至阮清瑶阮浩宇也是一样,二姐那些糊涂的决定,都是由她的性格决定,自己做出来的;而浩宇一直很容易轻信朋友,早先发生的那些事,浩宇自己,多少也该负上一点点责任。 她一面这样想着,阮正源便一面望着她的面孔,柔声说:“是这样,就是这样,祖父只不过是顺着你们这些孩子们自己的天性,从旁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阿俏紧紧地锁了眉,索性站起身,对祖父说:“您再怎么说都没有,如今二姐好好的,浩宇也好好的,我娘也开始有她自己的事业与人生。您即使再从旁煽风点火,我们……也依旧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阿俏说完就转身要走。 “对了,祖父,‘阮家菜’我一定会好好继承下去。”阿俏临走没忘了提醒一句,“以我自己的名义!”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铁了心,要以阮家外嫁女的名义,继承“阮家菜”,并在百花齐放的中华烹饪之中,将这一别具特色的菜品发扬光大。 “阿俏!”阮正源突然在她身后开了口,“常姨娘那样贪得无厌的人,与她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阿俏一怔,脚下几乎凝住。 ——所以,她的打算,阮正源早已都知道了? “你是个聪明孩子,你知道祖父所指是什么。” 阮正源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说话之际也不再刻意掩饰些什么,而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回阮家来,婚结了还可以离。可是你若想成就自己,成就‘阮家菜’,就一定要抛开那些你关心的,依恋的,忘却所有,只有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你才能完成你注定的使命。” 这时候,阮正源老爷子也再没法儿保持镇定了,他撑住椅背的双手,此刻也很明显地爆出一根根青筋。 老爷子这话仿佛在说,你注定一生孤绝,一无所有,因此才能心无旁骛,成就一切。 此刻阿俏却疑惑地回头,望着祖父。 “您对常姨娘似乎很了解!”不知为何,阿俏口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她其实一直在怀疑这件事:上辈子,父亲阮茂学娶了姜曼容这样有野心有手段的女人做二房,这样的事未必有多出奇,可是这一辈子她绝了姜曼容进阮家的路,改变了对方的人生轨迹,因此阮茂学再没有机会遇见姜曼容。 ——于是他便娶了常小玉。 阿俏一直没想通这背后的关窍。可是现在听祖父这样说,她终于明白过来——她那位渣到掉渣儿的渣爹,有可能也只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而已。 阮正源这时候终于“呵呵呵”地笑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手一扬说:“去吧,好好想一想祖父对你说的。‘阮家菜’的事,就不要再折腾了,祖父还是那句话,只要离了阮家的楠木厅,凭你做得多好,都不会再是阮家菜。千万不要谋这谋那,将自己也都谋了进去……” 说实在话,阮正源之后到底说了什么,阿俏几乎没有怎么听进去。 这一位,在她眼里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位年高德勋的祖父了。 为了阮家所谓的传承,可以不惜毁去这个家里曾经的和睦与幸福,不惜伤害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偏偏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她阿俏。 “怎么,还没拿定主意?”阮正源呵呵地笑了起来,“女孩子么,心肠软也是有的。” “不过,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祖父都在这里,等着你——” 阮正源伸手拈着颏下花白的胡须,胸有成竹地笑着。 第212章 阿俏从阮家回来,一直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提见阮老爷子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这哪里瞒得了沈谦?三言两语,就套出了阿俏的话,当下心疼地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柔声说:“别人的错,你千万别怪在自己头上。” 阿俏听了,只是将额角轻轻贴在沈谦怀里,默默地出神。 沈谦知她心事重,只能尝试着慢慢开解,或是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于是他只装作食欲不振,没有胃口,骗阿俏下厨,整治了几道开胃小菜,又说些上海与本省的时事与趣闻给她听,阿俏这才好些。 然而这种好却只是面上的,到了晚间两人安寝,阿俏突然在梦中痛哭失声。 沈谦一惊而醒,却只听她哭着的时候依旧在叫:“沈先生,沈先生!”同时努力伸出双臂,似乎在试图触碰迎面而来的人。 沈谦不敢就此将她唤醒,只能依旧揽着她,用体温温暖她,让她自己摆脱梦魇,安然醒来。 少时阿俏从噩梦中一惊而醒,方觉身在沈谦怀中。她一颗心依旧在胸腔里砰砰乱跳,额角湿漉漉的,眼中依旧是痛泪,忍不住抱紧了男人,低声哭道:“士安!” 沈谦轻轻地抚着她的短发,让她的额贴在自己温暖的胸膛上,柔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可是他心中却有个疑点不能解释,“沈先生”是阿俏早年刚刚认识他时候的称呼,后来不久阿俏改了口。 可是阿俏适才噩梦之中,竟会用这样的旧日称呼,倒令他一时有些恍惚——难道两人在初识之际,就曾有过什么纠葛,并令阿俏如此惊惧不安,痛哭失声? 片刻后沈谦想起:难道是浔镇? “阮家菜”的股权纠纷,最终闹到了省里的仲裁庭。 仲裁的这一天,阿俏由沈谦陪着,早早来到了仲裁庭。沈谦笑着问她用不用人陪,阿俏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要他放心。 沈谦知道她执意要自己处理阮家的事,当下只是嘱咐了几句跟着阿俏的随从,命他们好好服侍,若有任何消息,务必及时告知。他随即又叮嘱阿俏几句,便戴上礼帽,低调地走了。 支持仲裁与调解阮家这一桩纠纷的,是新任本省商会会长,叫做汤博雅。除了汤会长之外,还有四位本省商界较有名望的前辈,其中有一位是阿俏的熟人,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 阮家这边,除了阮老爷子阮正源与阿俏之外,族长阮正泓和阿俏的族叔阮茂祥作为阮家族里的代表也到了。 阿俏一直在等一个人,等到仲裁即将开始的时候,那个位置还是空着的。直到仲裁庭的大门关上之前,有个华服女子匆匆赶到,见到还有个空位,扭着腰肢过去一坐。 这人阮正泓与阮茂祥都不怎么识得,阮正源便介绍:“这位是茂学纳的二房。” 来人正是常小玉。 只见她见到面前桌上沏了茶,低头闻了闻见那茶叶还不错,当即从包里掏出一把瓜子儿,旁若无人地磕了起来。 阮家人见她如此无礼,都觉得有点儿丢脸。阮茂祥坐得离她最近,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常小玉听见,扭头丢了个笑容过去:“您这是想问二老爷么?二老爷今儿去市府上班,没空!” 感情阮茂学是将这事儿全权交给常小玉处理了? 阮正源登时心里有了底,转脸望着阿俏。从常小玉一句话里,阮正源就判断出,阿俏一定还没能与常小玉达成什么协议。常小玉这次亲自过来,恐怕也是想在这最后一刻,狠狠抬一回价,让阿俏好生出出血。 果然,只听常小玉懒洋洋地说:“怎么样,三小姐,您到底想清楚了没有?” 阿俏则只冲常小玉笑笑,什么都没说。 少时仲裁开始,汤会长主持,先简单陈述了一下双方的诉求,紧接着便先问阮家族长阮正泓的意思。 “我们的意思很简单。”阮正泓请咳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这一段的争论,老族长忽然觉得那些话有些耻于说出口,一转脸对阮茂祥说:“你来说吧!” 阮茂祥一怔,微有些郁闷,晓得族长不想做坏人,所以将这话推给他来说。 “我们族里的意见么……也真不是针对这位从我们族里嫁出去的姑奶奶。”阮茂祥话未出口,先往回找补,“我们只想说,这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有听说过嫁出去的姑奶奶还会来执掌家业的话……” 这话他说过好多遍,这会儿话匣子就像是开了闸,一气儿向外涌着。 “明白了!”汤会长还没等阮茂祥讲完,先行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们族里,与这‘阮家菜’,没有持股关系,或是生意往来吧!只是因为都姓阮?” “可是……”阮正泓与阮茂祥一起点头,话却立即被汤会长截住了。 “两位,你们的意见,我们已经了解了。”汤会长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俗话说,在商言商,咱们这个仲裁庭,说实话,只按生意上头的那些规矩来办事。” “这个……” “两位的意见,如今报刊上也在热议。两位若是坚持,可以去联系报刊,去登篇文章在上头,最近报社很喜欢刊这一类讨论的文章。两位在那上头,可以畅所欲言。” 言下之意,在这儿就还是请闭嘴吧! 族长与固执己见的族叔登时面面相觑:听说让他们写文章去登报,一来他们除了“祖宗规矩”四个字,再也提不出什么论据了;二来么……舆情如此,他们这样做,岂不是自己找骂么? 且不论这两位,汤会长已经转头望向阮正源老爷子,问:“听说您手上有阮家三成的股份,那您的意见是?” 阮正源笑得非常谦和,冲座上五名仲裁兼调解的商界人士低头致意,这才缓缓开口,说:“老朽的意思很明白,这‘阮家菜’,我从未有过异议,这注定是属于我孙女阿俏的产业……” 他这么一开口,举座皆惊。 五名仲裁员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有点儿闹不清他们此刻都坐在这里干嘛。 而阮正泓与阮茂祥则惊得白了脸——他们一直指望着阮老爷子力挽狂澜,将阮家的产业留在“阮家”,没想到,阮老爷子竟然是这么个态度: “阮家菜”注定是属于阿俏的。 “只要阿俏能听我的话,抛却所有俗世的干扰,全心全意地经营阮家菜!” 此间只有阿俏一个人心里明白,在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和蔼老人心里,亲情、爱情、家人、朋友、爱人……这世上她所珍惜的一切,恐怕都是“俗世的干扰”。 这时汤会长咳嗽一两声,转脸问阿俏:“阮女士……” 他看过案卷,知道沈家确认过,阿俏在婚后也保留了自己的姓氏,所以用了这样一个折中的称呼。 “令祖父的意见,已经说明白了,您可愿意接受?” 阿俏摇了摇头。 众人脸色又变了: 他们到底是在仲裁一桩什么样的案子啊! 一方愿意将家业拱手奉上,另一方则不愿意接受? 怎么好像反过来了?此前不都是说,这一桩,是外嫁女与家族争产的案子,所以才引起了外间如此热烈的讨论? 只见阿俏淡淡地说:“各位,我争这产业,也并不是为了财产。我是盼望能令这产业传承延续,发扬光大。” 这时候常小玉一面磕着瓜子,一面哼了声:“是呀!这产业只有三小姐经营,才能好!” 座上五名仲裁员,齐齐地如坠云里,彻底闹不清状况。 “所以,”阿俏最后开了口,“我要这产业,无条件地归我!” 她要这产业,也要把控这命运,她绝不愿意像上辈子那样再次陷入孤绝,也不要阮家人因为她,而不自觉地承受这样那样的苦楚。 “明……明白了!” 汤博雅也算是经历过事儿的,在阮老爷子和阿俏的寥寥言语中大致明白了双方的意思。 “所以,阮女士,你是希望能将‘阮家菜’的股份买下,从而你一人能够完全自主控制与经营阮家菜,是吗?” “是!”阿俏郑重点了头。 “这稍许有些复杂,”汤博雅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案子,“我看过案卷,你拥有自家生意的一成股份,所以如果你想把自家‘阮家菜’全盘买下,你至少还需要持有五成干股的持股人同意。” 阿俏再次点了点头:“我明白!” 她一扬手:“家中有些亲眷将股份转让给我,或是由我代持。这些是所有的转让与授权文书。” 仲裁庭的书记赶紧下来,取了阿俏手中的文书,递到汤博雅手中。 这时候常小玉在一旁懒洋洋地开了口,对一旁的阮正源老爷子说:“老爷子,算起来,您手里有三成干股,二老爷手里有一成,我手里有一成,其余的……大概就都在三小姐手里了吧!” 旁人一听,都晓得如今庭上是五五之局,阿俏棋差一招,还少一成。 汤会长接过书记手里的文书,当即一页页开始宣读。 这些文书上,记载着阿俏手中的股份,分别是何时、何地、何人,以什么条件转让给她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自从她刚从惠山回来,家里划给她第一成干股之后,依次是宁淑、阮清瑶、阮浩宇,这三人将手中所有四成干股都无偿转给了阿俏。其中,阮清瑶与阮浩宇,都各自保留了收取未来花红的权利,但是宁淑却是将手里两成干股全部转给阿俏,一点儿也不剩,爱女之心以外,似乎也不想再与阮家有任何瓜葛。 汤会长将这些文书念过,总结一句:“阮女士,从这些文书看,您总共拥有‘阮家菜’五成的干股。如果您想收购自己的产业,您必须再获得一名股东的同意。您看座上这两位……”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望着阮正源与常小玉。 阮正源依旧冲阿俏温和地笑着,微微摇头,似乎在说:阿俏,你不可能成功的。 而常小玉继续磕着瓜子,口一张,瓜子皮乱飞:“我说三小姐,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您难道还舍不得手里那点儿银钱么?” 她笑道:“我这里容易得很,一口价,五千大洋……” 仲裁席上的人几乎都听傻了:没听过这样趁火打劫,当庭要价的。须知阿俏如果要买下阮家,除了支付这五千现洋以外,还要再支付原股东银钱。如此一来,阿俏为了与家族争产,几乎便是大出血。而“阮家菜”,也极有可能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阿俏购入自家产业的初衷便就此失去意义了。 阿俏则终于低下头,翻翻手包,终于又取出一份文书,交给书记,说:“实在对不住,我忘了包里还有这份文件。这是今天早上刚签的。” 她递给书记,后者稍看了看,转交给汤博雅。 汤会长看了吃了一惊,抬眼看看阿俏,随即将文书读了出来。庭上众人,尤其阮家人,莫不大吃一惊。 这份文书,是阮茂学写给阿俏的。 是的,是阮茂学将他手中仅剩的一成干股转给了阿俏,而且他的做法与宁淑一模一样,直接将干股赠与,不附带任何条件。 常小玉手里的瓜子都掉了,听了这结果,她喃喃地说:“不可能吧!” “会不会是假造的啊!” 是的,阮茂学这样一个人,性格懦弱,是非不分,而且遇事爱躲,这几年,随着几名子女纷纷长大,于子女情分上也渐渐淡了去。所以没有人能想到阮茂学竟会将手上的这成干股转给阿俏。众人看看阿俏,不少人都知道阿俏与这位父亲当面起过冲突,因此对这文书的真假更感怀疑。 “上面有阮茂学本人的名章,对了,还有一封亲笔信。”汤博雅匆匆将文书看完,翻到末页。 除了转让文书之外,阮茂学还给仲裁庭庭长写了一封亲笔信,详述了他转让股份的理由。 “他在信中说,心中愧疚,无法补偿,只能将所有奉上,聊表心意。” 汤博雅大致将信中内容说了说:“阮家二爷也说,若仲裁庭对这份文书有疑义,可以直接打电话去市府向他确认。各位,你们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众人免不了面面相觑,最终阮正泓点了头,立即由仲裁庭的书记去确认了,回来将结果向汤博雅一说,这位庭长当场表了态:“既然阮小姐手中所持的股份已经占到六成,她确实有权决定,是否将阮家产业转卖!” 在座最吃惊的是常小玉,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张大了口:那她……她手中的股份,五千大洋,因为二老爷写的一张纸,全成泡影了? “至于转卖的条件,以及对现有股东的补偿,不属于本庭合议的内容。若是再有纠纷,就下次再来吧!”汤博雅这么宣布。一事一庭议,今日事情已了,他就将余事全推给阮家。若是阮家下回再来,他可以再收一回仲裁费。 “茂学这是,茂学这是……”阮正泓愣住了,没想到阮家竟然是后院起火,阿俏的亲爹倒了戈。 “三丫头,你到底给你爹倒了什么迷汤?” 仲裁庭上旁人一走,阮茂祥立刻气势汹汹地开口问阿俏。 “我?”阿俏淡淡地一笑,平静答道:“今天早上,是我爹来找我的。” 早上确实是阮茂学亲自过来找的阿俏。 原本阿俏已经在考虑,破釜沉舟,先答应了常小玉的要求,之后再通过别的手段,慢慢找补回来。 可是没想到阮茂学竟然找上了门,而且吞吞吐吐地问她,对今天的仲裁有什么打算。 说实在的,阿俏早先是真的有点儿看不透她这个爹了——她有时候会想,清瑶、她、浩宇,对他们三个子女,阮茂学,真的爱过么? 可是到了这时候,见到阮茂学在眼镜片后面躲闪的目光,阿俏忽然想起,自己那张满月照上,年轻的父亲和娇艳的母亲,那时的人们,是多么相爱且幸福啊。 阮茂学性格里固然有很多弱点,因此后来做出许许多多令人气愤伤心的错事。 可是说到底,血缘上,他还是阿俏的亲爹。 从今儿他偷摸着过来寻阿俏的情况来看,这个爹,到底还是个心肠软的。 于是阿俏叹了口气,对阮茂学说:“爹,有些事,我想您也应该有权力知道。” 仲裁庭上旁人都走了,只剩下一群阮家人面面相觑地坐着。 “你到底给你爹灌了什么迷汤?” 族叔阮茂祥义正词严地质问阿俏,他可不相信,同为阮家族里的男子,阮茂学竟然能同意将股份转给阿俏,让这个外嫁女手里操控阮家的产业——这样下去,阮家颜面何存啊! “族长爷爷,”阿俏不理会阮茂祥,而是转头望向阮正泓,“您还记得当初你录我的名字上族谱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不愿顺着姐姐们的排行,将‘清’字一起顺下去吧!” 阮正泓丝毫不知这和眼前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只“嗯”了一声,表示他记得——当时这姑娘太犟了,死活不肯按阮家女儿们的排辈起名字,哪怕只是记在族谱上的名字也不肯。 可是,那件事儿,和眼前的纷争有什么关系么? 只听阿俏缓缓地续道:“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人,真的愿意去过受人摆布,被人操控的人生吧!” 她这话不是说过族长族叔听的,她就是说给祖父阮正源听的。 父亲阮茂学,亦是祖父计划里的一环,换句话说,他的人生,也一样是被左右的。 阿俏话已经说到这里,不想再对眼前这些人更多做什么解释,只起身鞠了一躬,说:“各位,仲裁结果已经在这里。我在这两天就会将收购‘阮家菜’的全部计划交给大家……” 旁边常小玉尖声叫道:“阿俏,你不给我五千大洋,我跟你没完……” 阿俏看也不看她,只低头用铅笔在本上划了一道。 “你做什么?”常小玉的尖嗓子足以撕破耳鼓。 阿俏于是又划了一道,随后抬头解释:“你手中的干股,是我父亲给你的,你和我父亲之间的事,我原本不想再过问,因此原本我也打算按市价给你一些补偿,算是提我父亲了结你们这一段……” “什么市价?你要给我多少?”常小玉兴奋起来。 “还没想好!”阿俏淡淡地笑着,“但是,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我就会从最后的补偿价中扣去一百现洋……” “你说什么?”常小玉听得呆了。 “一二三四五,已经五句,”阿俏在本子上划着,笑着望着常小玉,“扣去五百大洋了!” “你……”常小玉还待再骂,赶忙捂住嘴:每一句话都是钱,她心里就算是暴怒如狂,可也不敢再造次了。 阿俏说完,准备离开。 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这人笑得欢悦,也笑得激动,笑声越来越高昂,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竟然是她的祖父阮正源老爷子,不知为何,竟这样开心,在仲裁庭里陡然高声笑了起来。 阿俏突然变了脸色,陡然转过身,上前来照看祖父阮正源。 祖父……笑成这样,莫不是疯了吧! 阮家旁人也觉得不对,赶紧来看老爷子。 “祖父!”阿俏颤声唤道。 阮正源却在这时候陡然收了笑,眼神湛然,没有半点疯态。他凝神望着阿俏,连连点着头说:“好,好,好阿俏!祖父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一副“早知道会如此”的样子。 旁人都呆了:这老爷子,究竟是疯了,还是没有疯? 而阿俏则更是吃惊,因为老爷子双目直视她的面孔,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别忘了,除了人能摆布人之外,还有天,还有命!” 毕竟,还有逃不开的命运。 “你注定,属于阮家。” 老爷子得意洋洋地如是说。 第213章 其实阿俏觉得阮老爷子早就疯了。 那天双方互相摊牌的时候,阿俏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的世上再不能有哪个正常人,会为了所谓的“知味”,愿意亲手毁了子孙辈的幸福,推自己的亲孙女走上孤绝的追求之路。 而阮家仲裁之后,阮老爷子也的确渐渐地显出疯态——人畜无害的那种疯态。 他整天都笑嘻嘻的,拄着拐杖在阮家大院里走来走去,有空的时候就亲手去将“与归堂”楠木厅里的种种家具陈设都擦一遍。有客人在的时候他也会出来陪席,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冲食客们骄傲地冒一句:“这是我们阮家的菜式!” 而阮正源再见到阿俏的时候,始终都会笑嘻嘻地说一句话:“是命,是命,阿俏,你这是命里注定……” 阮茂学看不下去,请了大夫给阮正源整治,待到确诊,大夫们一致认为,阮老爷子的精神确实出了一点儿问题。这种疾病的症状并不明显,而患者则始终在真实和他所臆想的世界之内切换,所以格外容易被人忽略。 到如今,这位老人家,却恐怕早已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了。 大夫下了诊断书,通知阮家,阮老爷子需要时时刻刻有人陪护。 于是阮茂学辞了市府文员的工作,回家来亲自陪护阮老爷子。 “阮家菜”那几成干股的去向,最终也水落石出。 常小玉那里,被告知阮茂学当年转让干股给她的程序少了关键手续,转让无效。她手里那一成干股还是阮茂学的。常家母女惊慌失措地求到阮家门上来,然而阮茂学却再也不轻易点头了。 “求我已经没有用了!”阮茂学长叹一口气,“如今我也捉襟见肘。” 毕竟阮茂学辞去了市府文员的工作,留在家为阮老爷子侍疾。阮家除了阿俏主持的生意之外,暂时没有别的进项。 “小玉这里,我会每月给五十现洋供你花销。你若愿意便罢,你若不愿,我可以签遣放文书,从此以后,小玉可以自行婚嫁,以后与阮家再无瓜葛。” 阮茂学这话说得客气又疏离。 听见这话,常婶儿就冲上来,拽着阮茂学的衣领,捶着他的胸口,大骂他没有良心。 “五十现洋,还让不让人活啦!”常婶儿一副与人拼命的架势。 其实时下物价,五十现洋,她们也能活得不错,只是落差太大,没法儿承受。 “娘,烦不烦?”常小玉的态度却与她娘截然相反,只冷着一张脸,就离了阮家。 这常小玉心里明白得很,自从上次阮浩宇出事,阮茂学在她的小院里连怕带愧地待了一晚之后,这位二老爷就再也没有近过她的身。她只是个名存实亡的姨太太。与其这样,倒不如先靠着阮家的供养,赶紧先找起下家。 果然,一个月后,常小玉来请阮茂学签了遣放文书。这时候她已经找好了对象,一转脸就嫁了旁人了,是好是歹则全凭她自己的眼光。从此常小玉的日子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地过,再与阮家没有纠葛。 此乃后话。 阿俏处理完阮家这些麻烦事,准备去一趟上海。她接到了阮清瑶的来信,说几名医术精湛的大夫会一起来上海给周牧云会诊,准备要给他动手术。 阮清瑶的字里行间透着焦虑。阿俏明白她的心情,既盼着周牧云恢复视力,能够重上蓝天,却也怕周牧云重见光明,从而发现,一直陪着他的,其实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想到这里,阿俏就与沈谦提了提。沈谦刚好也打算去一趟上海,当下便去安排。 临走之前,阮茂学来寻阿俏。 上一次阮茂学将名下仅剩的一成干股转给阿俏的时候,父女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互陈心迹。阮茂学直接承认,自己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也告诉她,曾经在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就算是像他这样优柔寡断的男人,也有无法割舍的亲情与爱情。 阿俏听了阮茂学的话,才觉得其实这个父亲,她从未了解过,甚至也从未试图去了解。想到这里,阿俏心中也难免起些愧疚。 ——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去原谅这位父亲? 岂料阮茂学一开口,期期艾艾地问:“阿俏,你娘,你娘在上海,可好……” 阿俏一点头:“爹,放心吧,我娘过得很好。” 岂知这时阮茂学脸上冒出可疑的红晕,言语更加吞吞吐吐,低沉着嗓音问阿俏:“那你觉得,你娘有没有可能……” “原谅我”这三个字始终都在他舌尖上打转,却就是说不出口。到最后阮茂学涨红了脸,重重地“唉”了一声,转身便走。 却听阿俏在自己身后说:“爹,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会转答给娘知道的。只不过……” 阮茂学大喜,猛地转过身,动作太快,导致眼镜从他鼻梁上歪了下来。 “……不过,我也没法左右我娘的心意。” 阿俏在说大实话。 宁淑那个人,一定拿定了主意,就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点,他们阮家人,其实都差不多。 阮茂学的眼光却依旧欣喜地在镜片后面乱抖,激动地说:“不要紧,不要紧,阿俏,只要你娘能知道,能知道……” ——能知道他这般愧疚与悔过的心意就行。 阿俏便点了头,带着一番心意去了上海。 沈谦一到上海就忙了起来,这回连阿俏都觉出些不同。他不止再没功夫陪阿俏出去走走看看,又是甚至会忙到很晚,披星戴月地回来。只不过他一回来,就能享受阿俏给他留的一份宵夜。 阿俏则不需要沈谦格外关照,她对上海这座城市已经很熟悉了,完全可以自己行动。 她先去了医院安慰惶惶不可终日的二姐阮清瑶。 “二姐,你放心吧,老周是个好人,好人自有好报。他的眼睛一定能好起来的。” 阮清瑶却愁肠百结,她也盼着周牧云能重见光明啊,可这岂不是便意味着她能在老周身边陪伴的日子,也终于到了尽头了。待周牧云双眼能看清是她的时候,她岂不是便就此摇碎了周牧云的梦? “姐,我倒是觉得,老周未必便辨不出来,这些日子陪伴他的人是谁。” 阿俏提醒二姐。 阮清瑶却伸出手摇着头,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想,阿俏怎么会明白这种感觉。当周牧云握着她的手叫“阿俏”的时候,脸上的那种表情,口中的那般温柔,令她的心……都要碎了。 确实曾经铭心刻骨地爱过一回吧,所以一旦得了些回报,便陷入甜蜜的陷阱,不可自拔。 阿俏却摇头,劝她:“即便老周现在还不知道,你也该让他渐渐明白起来。” 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阮清瑶低下头,似乎要下决心,却陡然摇着头道:“不,阿俏,你不知道。我是怕,我是怕……” 她的担心也很现实,怕一旦戳破了真相,周牧云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回头他眼上的伤又有所反复。 “姐,你自己拿主意吧!”阿俏劝不动她,“总之我有些预感,觉得老周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这姐妹二人相对,一时都感无话可说。于是阮清瑶还是带阿俏去病房看了看周牧云。 周牧云除了双眼的伤以外,身上其他处的伤势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此时已经能扶着墙在病房内走动。 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一下子快步朝门口走了两步,步子迈得太快,导致他失了平衡,身子一歪,直接摔倒在地上。 阮清瑶吓了一大跳,抢上去赶紧将周牧云扶起来。周牧云便扶着她的手,无奈地说:“你看,我这么没用!” 原本能自有翱翔于万里蓝天的骄子,如今这几步路都走得困难。 阮清瑶心里忍不住一阵忧伤。她不愿周牧云一直这样下去,可又无法想象,周牧云当真重见光明的时候,她又会怎样。 于是阮清瑶干巴巴地说:“瞧你说的,难道这世上人活着就非得有用不成?我也就是个没什么用的人,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周牧云听了阮清瑶的劝,便扶着阮清瑶的肩膀顺势起身,任由她扶着,慢慢坐回他原本在窗前的椅子上。 “既然我们两个,都是这么没用的人,不若就干脆凑成一对,一起过日子吧!” 周牧云突然冒出一句,同时偏着头,静静地听周遭的动静。 阮清瑶红晕上脸,心想:这话难道是……求婚? 可是她一旦记起周牧云心中其实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就觉得双眼发酸,一颗心直往下沉,又不忍心戳破,只得强笑着啐了一口:“说什么呢?明知道快要手术了,还偏偏说这种话。我可告诉你,我就要看着你手术成功,看着你周大少能驾着飞机,重上九霄……” 听阮清瑶这么说,周牧云心里感激,伸手握住了阮清瑶的手,握得紧紧的,就是不愿松开。 阮清瑶心底却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望着周牧云两眼上缚着的绷带,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此,她连阿俏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未注意到。 阿俏离开医院。 她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周牧云早已知晓了阮清瑶的身份,甚至渐渐地只“你我”相称,不再用“阿俏”这个称呼了。 早先阮清瑶去扶周牧云起身的时候,阿俏看得清楚,周牧云当时抬起蒙着纱布的双眼,冲她站的这边扬了扬。后来阮清瑶扶他坐在椅上,周牧云也微微偏过头,似乎在听着她这个方向的动静。 只不过,周牧云即便听出什么,也不愿当着阮清瑶的面儿戳破罢了。 然而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如今阮清瑶成了那个不开窍的。她早已彻底抛却了以往那样玩乐至上、夜夜笙歌的生活方式,即便是在上海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她也只心甘情愿地守着着小小一隅,守着她认为重要的人。 阿俏心知周牧云手术之后,她一定得来。到那时候,大约就该是撮合这一对的时候了。 她离开医院之后,径直去了宁淑的成衣店。毕竟还有阮茂学的话,需要带给母亲。 宁淑的这间成衣店近来生意很好。有宁淑的搭配与眼光,和范惠红的手工,这间专门做订制女装的高端成衣店如今已经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甚至股东们已经在商量,准备将旁边一间小门脸儿也盘下来,扩大成衣店的规模。 阿俏赶去店里,先是抱着范慕贤小朋友亲了一口,再去看母亲与范惠红。 宁淑见到阿俏大喜,赶紧先接过阿贤,丢给阿俏一件洋装,要她赶紧换上去。 阿俏见是一件奶油白的小洋装,式样非常新派洋气,洋装从肩头到腰间,斜斜地缀着长长一片水钻,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阿俏好奇地问:“这么金贵的礼服,是谁的呀?” 宁淑笑而不语,只管推阿俏去换上。 阿俏穿上之后从试衣间里走出来,宁淑与范惠红两人见大小正合适,都相视而笑。宁淑乐得合不拢嘴,说:“还好阿俏你的尺寸娘都记着,原本还担心不合身要改,赶不上你办喜事呢!” “办喜事?”这回轮到阿俏懵圈了,“什么喜事?” “傻孩子,你难道以为,上回在市府登记一回,就算是结婚了吗?”宁淑嗔道,“不是早说了会给你补一次婚礼?你瞧清珊她们,左一席右一席的,我可不愿自己的闺女婚事办得那样潦草。再说了,你外祖父,舅舅舅母都在浔镇等着,就等着你带姑爷回去摆喜酒呢!” 这下轮到阿俏大吃一惊了。 “浔镇?” 宁淑点头:“是啊,这还是姑爷亲自安排的,原本说暂时不告诉你,该给你一个惊喜的。可是我想,这裙子总不能不试一下啊……” 阿俏一听说是沈谦安排的,提起裙角,转身就往外跑。 宁淑在后面喊:“阿俏,阿俏……” “袖口和裙裾的边都还没收完呢!唉,这丫头!” 可是阿俏却都顾不上这些,奔出去找到等着自己的车子,拍着车门说:“快,快走……” “阿俏,你为什么觉得,我去了浔镇,就会有危险呢?” 沈谦坐在办公桌前,双手十指相互撑起,只顾着欣赏阿俏身上这件漂亮的洋装,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地问。 阿俏一下子哑口无言。这教她如何能向男人解释,难道要说是上天托梦么?眼前这男人,会否又当她的话是无稽之谈? 斟酌片刻,阿俏稳了稳心神,认认真真地开口,说:“小爷叔……” “小爷叔”是沈谦在帮会里的称呼,阿俏突然用这称呼唤他,男人脸上一下子浮现出玩味的笑容。 “您在省城和上海,势力都不小。然而浔镇虽然是小地方,可毕竟您的人人生地不熟。若有人想对您不利,则定然会选择您不熟悉的地方做手脚。喜宴这种场合,又是鱼龙混杂,您手下的人固然精干,可也难免会有疏漏……” 阿俏努力地侃侃而谈,装出一副认真分析而且很有道理的模样。 沈谦则绷着脸望着她,开口又问:“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对我不利呢?” 阿俏:“这……” 她又无言以对了。 沈谦到这时实在绷不住了,招手叫她过来,然后一把揽住,让她坐在自己怀中,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的傻姑娘……” 阿俏能感觉得到男人身上的热度,不免也有些脸红心跳,但是,什么——傻姑娘?她怎么又傻了? 沈谦则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其实你说的没错。” 她不是那种善于在权术阴谋里打滚的人,她在这个世上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真本事硬打硬扛迈出去的。 可就是这样,阿俏动起脑筋来的样子便格外可爱,可爱到沈谦略觉难以自持,即便眼下是在办公室里,他也不愿将她放开。 “可是,你愿不愿意,相信你的男人一回,相信你的男人,肩上扛着你的将来,所以一定会护着自己周全,也护着你周全?” 沈谦望着阿俏的眼睛。 他非常想破除阿俏的心魔。 她既然担心他会在浔镇出事,他就故意去浔镇——反正在那里,正好可以做一个局。在上海没办法了结的一些事儿,可以在那里了结。 “离开这么些时候,你难道真不想回浔镇看看?” 沈谦在她耳边说话,挑动她的乡愁。 的确,浔镇,有时梦里都能感觉到水乡晨起时弥漫的淡淡水汽。阿俏一面想,一面下意识地伸手去揪沈谦领口的一枚纽扣。 若说不想,那定是假的。 “夫人,在下领口的这枚扣子,再揪就要掉了。”沈谦小声提醒阿俏,几乎要笑出声了。 阿俏猛然省起,赶紧抬手,松开沈谦的衣扣,脸上全是红晕,恨不得转头找个地方藏起来。 沈谦却转了严肃:“阿俏,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有了你的提醒,我也不是全无防备。” “所以,你信我么?”沈谦末了小声问她,“我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让世人都知道你是我沈谦最心爱的妻。而我也会和你一起,平安回到上海。你愿信我么?” 阿俏听了,思忖片刻,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将面孔贴在男人胸口。其实她一直没有向沈谦透露过半点——上辈子,原本该是沈谦在浔镇遇险,可是最后死的人是她。 人生里有些坎儿,总得自己抬脚迈过去。 如果迈不过去,那就是命了。 数日之后,沈谦与阿俏到了浔镇。 阿俏到底还是说了个谎,只说她那些预感都源自一个噩梦,梦中似乎是沈谦的车被人做了手脚,因此才出了事故。 所以这一次沈谦带着他手下的兄弟们一起出发去浔镇,事先安排了周密的计划,司机也是沈谦最为信任的亲人。旁人问起,沈谦就只笑说是有些预感。旁人都只道小爷叔是个莫测高深的人物,这样做必有深意,便都一一照做,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今浔镇已经修了公路,车队可以一直浩浩荡荡开到镇东头。 一路行来非常顺利。沈谦与阿俏到了镇上,立即拜会阮老爷子、舅父舅母,并着手准备喜宴。 沈谦极少离开阿俏。 然而他也有不得去处理一些公务的时候。 “我知道了!”沈谦听了阿仲的回报,略点了点头,说:“让他们去把车子发动起来,我这就过来。” 阿仲听了,以为小爷叔要向夫人去打声招呼,当下应了,自己去找司机。 沈谦没过多久就出现在村东头。他们从上海开来的车子都泊在这里。 他的司机这时候已经将车子发动,低着头候在驾驶座上。 沈谦似乎看也没看,直接拉开车门坐在后排,轻哼一声说:“走吧!” 司机一反手,已经熄了火,马达的轰鸣声就此停了。 沈谦像是略感诧异,抬起头来。 他一抬头,便见到一枝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眉心。 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这时候随手取下头上戴着的帽子,露出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只是这张面孔毫无血色,显得有些青白。 “呀,原来是表哥!” 沈谦认出了来人,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驾驶座上坐着的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宁有信。沈谦索性顺着阿俏的称呼来招呼宁有信。 宁有信听见“表哥”这个称呼,一下子黑了脸,手中的武器微微颤动。 沈谦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微笑: “宁表哥,我已经在浔镇,恭候多时了。” 第214章 “你说的这个太过儿戏。既然赌,不如我们就赌个大点的?” 沈谦面对宁有信,玩笑似地勾了勾唇角。 “好,赌就赌!”宁有信心气高傲,受不得激,一怒就答应了沈谦的条件。 阿俏在离开故乡多年之后又回到浔镇。目之所及,数年间小镇竟然没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公路修到了镇子外头而已。故乡的一草一木,无不令阿俏倍感安慰。 回到浔镇,阿俏第一件事是带沈谦去见外祖父宁老爷子。 在外祖父跟前,沈谦依旧只说自己是个经营古董铺子的商人,并且精心准备了几件珍稀的字画孝敬给宁老爷子做见面礼。老爷子整整一个下午,都在书房里拉着沈谦说话,一直到傍晚,两人压根儿没出过房门。 阿俏亲自去请两人出来用晚饭,才发现外祖父竟然将他所有的珍藏字画都取了出来,一幅一幅地与沈谦一道品鉴欣赏。 晚饭桌上,宁老爷子全程乐得合不拢嘴。阿俏不免有点儿小嫉妒,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祖父高兴成这样。 可是仔细想想也是如此。 宁家几个子女孙辈,各做各的营生,各有各的长处。其实宁老爷子所钟爱的那些,古玩字画珍器,他的衣钵无人能传承。 可谁知道,这时候家里竟来了个沈谦。 宁老爷子别提多高兴了,晚饭时全程都在给沈谦夹菜。偏生这席上几道水乡小菜都是阿俏亲手准备的。沈谦全无顾虑,来者不拒,吃得香甜。宁老爷子更加高兴,一顿饭吃下来,老人家一开口就是士安长士安短,连他的亲孙子和亲外孙女都暂且要靠后了。 这边厢宁老爷子高兴,而阿俏与舅舅宁沛舅母张英相处的时候,却能感受到两人的担忧。 “阿俏,你在省城见过有信之后,后来可曾再见过他?” 自从宁有信做了邻省任帅的亲随,舅母张英就一直担惊受怕的。任帅暴毙之后尤其如此。好在阿俏给宁家这边捎过信,提到自己见到过宁有信,也知道任帅暴毙的那一夜宁有信平安无事。 至于这之后么……阿俏登时想起在上海锦江饭店时的惊鸿一瞥。她甚至不能确信,那时看到的,是不是表兄宁有信。只依稀记得,少年人身上那股子淳朴、善良、守诺的气质已经都没了。他整个人当时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尖刀,又清又冷,又锐利。 对了,当时宁有信身边的人是昔日任帅的机要秘书何文山。而这个何文山则是个老奸巨猾,可以利用一切,出卖一切的人。 这些信息都绞在一起,阿俏越发不敢向舅父母吐露实情。她只含糊说了,听说宁有信在上海。 宁沛张英夫妇两人曾经亲上阮家,代宁有信向阿俏求亲。如今阿俏嫁了别人,这夫妇两人固然为阿俏感到高兴,心底也多少为宁有信感到惋惜。他们也明白,宁有信至今不肯出现,恐怕也是为了刻意避开阿俏这一对新婚夫妇。 待阿俏与沈谦拜会了外祖父与舅父舅母之后,宁淑也从上海回到浔镇。阿俏就在宁家人的帮助之下开始筹备她的喜宴。 如今镇上的年轻人大多去大城市讨生活,在本地结亲的就没有多少,镇上办喜宴的机会也少。因此宁家人才打算借此机会,摆三天流水席,好好庆祝一番,也算是镇上多年未遇的一件盛事。 阿俏则亲自拟了菜单,拜托舅父舅母出门采买。她自己则点了镇上几名不错的帮厨,在宁家院子里支了大灶,开始准备她自己的婚宴。因是招待乡里乡亲,所以阿俏也亲力亲为。她手艺出众,镇上不少人都知道,纷纷赶来道贺,这为宁家也挣了不少脸。 只是阿俏有时候却会心生不安,祖父阮正源说过的话会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她有时候会问自己,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么? 如果真的有命运,在浔镇遇害殒命这件事,到底是会落到沈谦头上,令她痛心断肠,孤独终老;还是她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丢下她的亲人与爱人,从此魂飞杳杳。 早先沈谦答应过她,一定会事事小心。然而随着在宁镇的时光一天天流逝,阿俏觉得自己心底越来越不安定。 “夫人,您见到小爷叔了么?” 问话的是阿仲。 他寻思了很久,小爷叔的妻子该称呼什么,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合适的称呼,只能随大流称呼她“夫人”。 阿俏心头一震,问:“没有,怎么,你没跟着他?” 阿仲说:“小爷叔说他去办点事儿,很快就回来的。” 阿俏心里一紧,连忙问:“他是坐车离开的么?” 阿仲点点头,挠着头说:“我看小爷叔的车子已经回来了,所以我以为他在这里。原来您没见着啊……” 阿俏一听就已经知道不对,一转身,赶紧往镇子东面泊车的地方疾步赶过去。 宁家出门就是小街,街的另一边就是河。如今这街上正摆着流水席,不少慕名而来的乡亲见到阿俏,都连声向她道喜。阿俏只得一一点头致意,待挪到前面一座石桥那里,她一转身上了桥。待下桥来到对岸,阿俏已经心急如焚,沿着河边的石板路,飞快向东狂奔而去。 上辈子的情形依稀还在眼前,只是恍惚中这一世换做了是她,一路狂奔,努力想要阻止悲剧的发生。 她一路奔至镇子东头。省里日前就将公路修到这里。沈谦他们从上海开车过来,车子就泊在这儿。 阿俏跑得岔了气,双手使劲掐在腰间,忍着痛,顺着一辆一车辆车地找起来。 “阿俏!” 有个人唤她。 “有信哥?” 阿俏忽然见到宁有信出现在眼前,心头一阵欣喜,一时连岔气疼痛都忘了。可是下一句她就开口问宁有信:“有信哥,你见到士安了么?就是……就是沈家二公子,现在是,现在是我的先生。” 宁有信听见阿俏提到“先生”二字,略皱了皱眉,随即点点头。 “我知道他在哪里,你跟我来吧!” 阿俏一听这话,反而警觉起来。 “有信哥,不会是你,不会是你……” 女人的直觉几乎是天生的。阿俏本能地觉出宁有信有心对沈谦不利。她睁着一对明净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宁有信。 这少年人却冲她坦白地一笑,向她伸出手:“阿俏,你难道还信不过你有信哥么?” 阿俏心想:她怎么会信不过?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哥哥啊! 可是要她就此伸出手去,就此将小手交到宁有信手里,她却无法做到。 岂料这时候,宁有信突然向前一伸手,扯着她就往浔镇的小街小巷里奔去。 曾几何时,宁有信也会带着他的阿俏像现在这样,在浔镇主街背后密如蛛网般的小街小巷里穿行,拉着她的小手,去镇上两人最喜欢的地方一道玩耍。那时的阿俏个头矮小,跑得慢,会求她的有信哥慢一点,等等她。可是今日阿俏却咬紧牙关,紧紧追随着宁有信的脚步。两人就这样前后脚,在无比熟稔的街巷中疾奔。 今日镇上的居民都到外面主街上去享用宁家流水席去了,所以他们没有遇上什么街坊,径直从镇东头直奔到了镇西头。奔出狭窄的街巷,阿俏忽觉眼前敞亮。这里竖着一座牌坊,牌坊之后,则矗立着一座依水而建的园子。 “宁园!” 阿俏口中喃喃地念着这个地名儿,望着眼前的粉墙黛瓦,和朱漆褪尽之后那扇斑驳的木门。 这里,曾经是小时候最喜欢来玩的地方。有信哥会带着她,躲在宁园里哪个旁人找不见的角落里,坐在盘根错节的老树旁边,借那树荫下的一点阴凉,读书、下棋、捉蟋蟀……就此消磨一个下午,直到傍晚舅母没法子了,在门口大喊两人的名字,他们两人才会磨磨蹭蹭地从园里出来。 回忆一下子扑面而来,令阿俏有些猝不及防。 宁有信扯着阿俏的袖口,寒声说:“走!” 阿俏猛醒过来,问:“难道士安在这里?” 宁有信却不肯答了,径直牵着阿俏迈步入园,来到宁园中荷花池畔的水榭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宁园中的荷花池因是引来的活水,虽然无人料理,却依旧池水清亮,内有游鱼。荷花池畔,水榭一旁,有一大片千姿百态的太湖石。年深日久,有些湖石上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 水榭里有石桌石凳,桌面上划着规规整整的棋盘。阿俏记得很清楚,两人小时候会在这里下棋,她有时候落错了子会悔棋,嘟着嘴求宁有信让她一子;宁有信却是落子无悔,就算是输了便输了,从来不会有任何犹豫。 甚至此刻的宁有信也像当年一样,举起衣袖,将一张石凳表面仔仔细细擦过,才对阿俏说了一声:“坐!” 他却见阿俏始终用双手撑着石桌桌面,像是一只小老虎一样紧紧盯着他。 “有信哥,我现在很担心。”阿俏直白地对表哥说了心里话,“如你知道士安在哪里,请你告诉我。” “阿俏,”宁有信面上却没有表情,依旧伸着手,冷冷地说了一句,“坐!” 这话,竟令阿俏抗拒不得,皱着眉坐下,抬着头望着有信。 宁有信便也在她对面坐下,低低地说了一句:“阿俏,你记得么,小时候,在这宁园里,你答应过,长大会嫁给我。” 阿俏没想到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宁有信竟然会对她说这个,忍不住惊讶地又问了一句:“什么?” 宁有信又重复了一遍,说:“那时我也应承了,做人言而有信,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履行承诺!” 阿俏沉默片刻,果断地对宁有信说:“不,有信哥,你莫欺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我没有说过这种话。” 她是重活一回,所以小时候的躯壳里实际装了个成年人的灵魂,自然不会对宁有信说这样的话,即便说过,自己也会记住。而宁有信现在提起……是在骗她! 这又与沈谦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阿俏一低头,就见到宁有信的右手手指不断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划着。 她一凝神,慢慢辨出宁有信始终在棋盘上划着“配合我”三个字。 怎么?难道宁有信带她到这里来,问她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了营救沈谦不成。 只听宁有信又问:“不知你有没有印象,在山庄那一夜,你醉得难受,有他在,你只有惊惧担忧,却只在我身边才能安然睡去……阿俏,你再仔细想一想,小时候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心里,难道从来就没有对我动过一点点心么?” 年轻人说到这里,苍白的面孔出现一点点血色,甚至落在棋盘上的手指有些颤抖,显得内心很是激动。 阿俏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那件事给了宁有信希望,她失声道:“因为你是哥哥啊!” 她从来都将有信当最亲的亲人看待,也因此坚信他绝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在有信身边,她就像是回到了故乡一样,心里莫名地安稳与慰藉。 宁有信面上仅有的血色立即褪得干干净净。他万万没想到,阿俏宁愿去担惊受怕地爱一个人,也不愿在他这里得到守护。 “有信哥,你知道的,我一直当你是亲哥哥一样看待。我信你,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阿俏诚恳地望着有信,眼神坚定,表示她的话绝不会有更改。 宁有信却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冷,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又在棋盘上划着:“口头答应!” 阿俏见此一怔,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抬头望着宁有信,忽然觉得宁有信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少年,甚至此刻他望着自己,眼里流露着一点狡狯的神气,却也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望着她,在等待那个久久求而不得的答案。 “你知道的,我如今也算是混出个人样来了。”宁有信淡淡开口,“现在在上海,我也算是有些势力,算不上能呼风唤雨,可是让你过上富贵安稳的日子,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你要是喜欢,就继续经营你的生意,我绝不会有半点干涉;你若是不喜欢,便在家做个阔太太享受人生,我也没有任何问题。甚至你留恋故土,我们也可以留在浔镇,就我们俩,守着这一点祖产,也可以过得富足幸福。” “有信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俏听宁有信这么说,心里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双手手指立即绞起来,紧紧盯着宁有信,问:“那他,他……” ——沈谦到底如何了? 宁有信摇摇头,语调平平地说:“假设,我只是假设……如果你这辈子,从未遇到过他,你,有没有可能,会念在我对你一片痴情的份儿上,愿意……嫁我。” “我只想知道这个。” 宁有信淡淡地说。 他知道阿俏会明白她的意思,他在等着她的“口头答应”,只要她能开口答应,哪怕只是口头的,只是暂时的,他也知道自己会有指望。 最要命的是,这是他打的赌里,最紧要的部分。 阿俏久久地盯着宁有信,过了好一阵,才说:“有信哥,我只能……只能回答你,哥哥,永远是哥哥!” 宁有信轻轻吸一口气,觉得心口最后一丝暖意也渐渐散去了。 内心深处,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阿俏是个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人。可如果她不是这样一副性子,或许他也不会这么爱她。 “那么,如果,你和沈士安两人之中,有一个人注定要死,你会怎么选?” 宁有信周身的气质这时候彻底冷下来,不带半点活气儿。他突然从腰间将一柄左|轮|枪取出来,放在两人中间的石桌桌面上。 他记起何文山说过的话:“永远不要考验人性,人性永远经不起考验。” 反倒是阿俏,低头眨了眨眼,将眼里浅浅一层泪花俱都收了。她知道有信早已拐进了死胡同,与其说,如今是她与沈谦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倒不如说是宁有信自己深陷死局,怎么也走不出来。 “这柄枪里,只装了一枚子|弹。要么给你,要么送给他。你会怎么选?” 阿俏低着头,望着桌面上那柄武器,缓缓伸手,将这武器拖过来,搁在自己面前,抬头朝宁有信笑笑,说:“有信哥,这很简单。” 到了这当儿,被有信一逼,她终于想明白了,有些事儿,答案其实就是很简单的。 “我与他,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不会跟他客气,他也不会跟我来虚的。我们俩就是这么一对夫妻。” “所以,即便有武器,也绝不会横在我们夫妻之间。” 说话之间,阿俏已经将那柄武器托在手里,轻轻地摆弄摆弄,突然拉了枪栓,稳稳地双手托着,指向宁有信。 “有信哥,我完全无意伤你,但只请你高抬贵手,告诉我士安现在在哪里!” 与此同时,宁有信也毫不客气地掏出自己的另一枝枪,指着阿俏——这一柄,却是弹匣满满,一扣扳|机,就立即能致人死命。 “阿俏……” 宁有信此刻脸上再度泛起红潮,点着头说:“我果然……还是不如他明白你!” 他开口,飞快地往下说:“你手中这一柄里头,只有一枚子|弹,第一枚很可能是空弹,所以,你只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能杀死我!” “而我这柄……只要一开|枪,就能立即杀了我最喜欢的人……” 他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可是宁有信说到这里,口中突然喃喃地道:“我原来以为,世上没有哪个人,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是,是我输了!” 阿俏一怔。 什么输了? “我宁有信,言而有信,愿赌服输!” 宁有信突然仰天“哈哈”一声笑,说着调转枪|口,冲着自己的太阳穴,猛地一扣扳|机。 这扳|机扣下的时候,他觉得热血尽数涌上了头,心口那一块却冷似冰,没有半点儿热气。 在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他爱阿俏胜过爱自己。 只是这爱,她却不肯给回应。 在倒下的那一刻宁有信觉得心头痛到极致,相反额角伤处却并没有多少痛感,可是他想:好歹终于解脱了。 一阵眩晕袭来,宁有信见到阿俏惊慌失措地抛到手中那柄左轮,冲过来抱起他的身体。他看见阿俏眼里的泪水。 他突然有一丝后悔。 阿俏也是爱他的,只是这份爱,却是亲人之间的手足之情,永远互敬互信,互相扶持——这一点子爱,其实足够支持他再走下去,再看很多风景,再去寻找一个能相伴一生的人…… 只是像他这样,不敢面对人生的懦夫,阿俏给他的亲情,他想,他从此再也回应不了。 阿俏扶着宁有信,沈谦也恰如其时地赶到她身边。 “别怕,是橡皮子|弹!”沈谦笑着安慰妻子。 宁有信身边所有的武器,其实都早就被沈谦手下的人悄无声息地掉过包了。 “那他,那他……”阿俏去检查宁有信额角一个浅浅的伤口,替他擦去血迹。 “他抠扳|机时枪口离自己太近,现在是被震晕过去了。不怕的!” 沈谦望着妻子,柔声安慰。 还有什么,比躲在一旁,听见所爱的人亲口袒露心迹,更加令人心怀舒畅的事呢? 这一回,沈谦只是和宁有信打了个赌。 早先宁有信为何文山利用,甘愿做对方手里的一把刀,前来浔镇图谋刺杀,未始也不是因为阿俏。 沈谦却知道,这一阵,无论是宁有信死,还是他亡,都会在阿俏心里,留下难以弥合的创伤。所以他才定下此计,借宁有信的自尊心与“言而有信”的秉性,来一场豪赌,挽救对方的性命,与人生。 他早想到宁有信恐怕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中做手脚,也想到阿俏可能会刻意说些好话,来安抚宁有信。只是没想到,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到了最想听到的。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待宁有信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卧在故乡老宅自己的床榻上。他一时恍惚,想了好久,才想起来:我这不该是已经死了么? 这般死而复生之后,原本一心求死的宁有信,心里便慢慢有些转过来。 他披衣坐起,推开卧室的房门。水乡晨间的雾气在院里弥漫着,宁有信闻见熟悉的香味——那是他的母亲张英在厨下给他下他最喜欢的三鲜面,还有香喷喷的油炸凤尾鱼。 听见宁有信的动静,张英赶紧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傻孩子,这么急赶回来,也不向家里打声招呼,竟还走夜路,看把你摔的,磕破了头吧!若不是阿俏他们两口子把你送回来……” 宁有信伸手摸着头上缠着的纱布,此刻再听见阿俏的名字,心里陡然一阵酸涩,可也清楚得很:他是,终于,无可奈何了。 “饿了吧?”张英见儿子无恙,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塞了筷子到他手里,“面刚出锅,快去趁热吃!” 宁有信怔怔地接过竹筷,一时觉得母亲殷殷的眼神难以辜负,而空气中那股子熟悉的气息,人间烟火的味道,一时也难以割舍…… 此时此刻,阿俏与沈谦正手挽着手,立在水乡小镇的一座拱桥上看风景。 在他们面前,水乡早起的人们早已开始忙碌。河道之中不时有小船来回穿梭,驶过这里的人们,大多抬起头,向阿俏打个招呼:“阿俏姑娘,恭喜你啊!” 而远处,一轮朝阳正从远处渐渐开阔的水面上缓缓升起,渐渐驱散了眼前的迷雾,照亮了整座小镇,也温暖了人心。 第215章 周阮番外 阮清瑶将煤球炉子的温度调到最小,然后往干干的铁锅里倒了一点事先准备好的黑芝麻,在铁锅里满满炒制。 没过多久,芝麻特有的香气就满满溢出来。有路过的妇人向她打招呼:“阮小姐,又做芝麻糊了啊!” 阮清瑶“嗯”的一声。 她不是阿俏,不会做别的甜食,唯独这一件,做起来很简单,只需要静下心,话一点儿水磨功夫而已。 然而阮清瑶却哪里静得下心? 她知道,会诊已经结束,周牧云不久就要动手术了。一想到这个,她就百感交集,一时怔怔出神,手底下就慢了下来。 “不好!” 等阮清瑶醒过神,立即闻到一股子焦糊味儿,赶紧去将铁锅提了起来,一时又烫到了手,但好在——那些芝麻,不算太糟糕,将最糊的那些去掉,剩下的应该还能用。 她将炒好的芝麻盛出来,细细地研成干粉,再另炒一份糯米粉,与芝麻粉调在一起,最后用开水将粉调成糊,这黑芝麻糊就调好了。 她回到病房外面的时候,刚好遇见周家人探视过周牧云,从房里出来。 周逸云落在最后,便与阮清瑶打了个照面,见到阮清瑶这样一副脂粉不施,梳着一头短发的模样,忍不住也吃了一惊,眼神送来关切的询问。 如今的周逸云,完全是一副上海时髦少奶奶的装束,妆容精致,头发是精心烫过的,与阮清瑶如今的颓态不可同日而语。阮清瑶知道周逸云终于嫁了,而且嫁得还不错,心里虽然为旧日老友感到高兴,可是她此刻站在病房门口,将头一低,不敢和周逸云打招呼。 周逸云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明白什么,只叹了口气,冲她摇摇手,转身走开,去追周家人去了。 阮清瑶则走进病房,将那碗黑芝麻糊递给周牧云,小声说:“你喜欢的,趁热吃,别凉了!” 周牧云听见她说话,面上便一喜,伸手摸索,接过了阮清瑶手里的碗,举匙尝了一口,眉头立刻微皱,随即舒开,赞了一句:“好吃!” 可是他神情里那一点儿异样,哪里瞒得过阮清瑶,阮清瑶立时将碗从周牧云手里抢过来,自己尝了一口,这才尝出了芝麻糊里的苦味儿——她原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阮家二小姐,怎么会知道炒糊了的东西会有苦味? 到了这时,阮清瑶免不了自怨自艾:“瞧我,真是没用!” 怎么就忘了先尝一尝? 妹妹千伶百俐,到她这里,就只有笨手笨脚。 “我去给你重新做一碗去!” 阮清瑶托着那只碗,转身就走。周牧云伸出手,想去拉她,因为目不视物的缘故,顿时拉了个空。 “我……不也和你一样没用?” 周牧云苦笑着。 他侧耳听听,女人早已去得远了。 他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冒出一句:“这芝麻糊,你要是天天做,我就天天吃,吃一辈子。” 说到这里,一股子巨大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 当年他是怎么说的?——“我盼着一辈子都能吃你做的饭!” 可是阿俏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 他也曾真爱过阿俏啊,可是爱情毕竟得是两个人的事才行。 “瑶瑶——” 周牧云捂着心口低唤一声。 ——他其实是多么自私啊! 明明知道每唤一声那个名字,都是在对方心口上撒一把盐,可是他还是如此做了,像是饮鸩止渴一样,不断满足自己虚幻的想象,却也不断地伤害对方。 “瑶瑶,其实我也是个……再没用不过的人啊!” 很快到了周牧云手术的日子。 阿俏由沈谦陪着,过来上海的医院探视。在这里,她将周家人一一都见过了。沈周两家本就交好,周家长辈对沈厚首肯、沈谦“迫不及待”地在上海娶来的这位太太也很好奇,一见之下,对阿俏也很是亲厚。 周逸云原本一见阿俏就剑拔弩张的,现在却也柔和了不少,两人能点点头,稍许说上点儿话。 手术之后,医生出来,说是效果很好,几天之后就能揭纱布,大约到了那时,就能恢复一部分视力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阮清瑶与阿俏正好在一起。阮清瑶一低头,眼泪就往下扑簌扑簌地直掉。 她明白大夫的意思,周牧云的视力只能恢复“一部分”——可他是个飞行员啊! 这场手术的结果,很可能意味着周牧云以后永远失去了于蓝天翱翔的机会。 阿俏则紧紧地抱着阮清瑶的双臂,说:“二姐,这个时候,你要自己先坚强起来,老周才是最需要安慰的人,你要帮着他振作啊!” 阮清瑶却求她:“阿俏,揭纱布的时候,你也来,好不好?我怕……” 她怕一旦真相揭穿,周牧云承受不住。当然了,她也知道会当场失态的更有可能是她。 阿俏紧紧盯着阮清瑶,问:“姐,你确定?你真的要这样。” 阮清瑶泪如雨下,最终点了点头。 到了揭纱布的那天,阿俏果然来了,却是由沈谦陪着一起来的。阮清瑶见到阿俏,稍稍觉得安心。她颤声对两人说:“到时候,若是情形不好,你们多帮我劝着点儿!” 还有好些话,她说不出口。 万一,揭开眼上的纱布,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周牧云只认得阿俏的话……那她到底该如何自处? 阿俏则过来,拉了阮清瑶的手,说:“二姐,你千万别这么紧张!还是那句话,你要先振作起来,才能劝得动老周!” 沈谦也在阿俏身后点头,递给阮清瑶安慰的眼神,意思也是一样,盼着她能就此振作起来,勇敢一点。毕竟这两个人的幸福,需要他们自己去争取才行。 几人一起来到病房。 护士这时候已经将周牧云眼上的纱布拆去,医生也已经检查过周牧云的双眼,点点头满意地说:“恢复得不错!” 他问周牧云:“能看见一些了吧!” 周牧云点点头,说:“嗯,稍许还有些模糊。” 医生只说:“这是正常情况,你毕竟伤了这么久。这几天不要过度用眼,慢慢恢复,视力会越来越好的。” 说毕,医生护士将拆下来的纱布药物一一收拾了,转身离去,将整间病房留给周牧云和他的亲友。 阮清瑶到了此刻,就算是再怕,对周牧云双眼的担忧也大过一切,赶紧抢上来,万分紧张地问:“老周,你看得清我么?” 周牧云点着头,开口道:“瑶瑶……” 阮清瑶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泪珠便没忍住,掉了下来,砸在周牧云的手背上。 周牧云抬眼看看她,慢慢地说:“什么时候剪了这个头发?” 自从周牧云出事入院,阮清瑶就剪了与阿俏差不多的短发。 “不好看!” 周牧云很嫌弃地说,伸手在阮清瑶肩膀后面比了比,说:“我还是喜欢……瑶瑶那一头长卷发!” 他这话说出来,阮清瑶再也忍不住,径直伏在周牧云膝头放声大哭。这么些时候来的担忧、隐忍、患得患失……俱都化作了欣喜的泪水。这么久了,她即使是哭,也只能在无人处或是亲人跟前悄悄落几滴泪,只有到了此刻,才有机会将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痛痛快快地都哭出来。 周牧云不免也有些动容,伸手抚着阮清瑶的头发,轻轻地说:“瑶瑶,对不起,对不起你……” 他抬起头,往病房门口处看去,便见到曾经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他却一看就知道是她。 然而他一看,就知道自己终于已经释怀了。 阿俏与沈谦站在一处,忍不住去拉着男人的手。眼前的情景让她很是感动,眼圈也微微有些发红。 沈谦则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替阿俏整理一下她那一头整齐俏丽的短发,眼里带笑,似是在说:而我,只喜欢阿俏这一头短头发。 十个月以后,周牧云与阮清瑶结婚。 这时候的周牧云,已经在省城的一所大学里开始了执教生涯。他受过的伤毕竟影响到了他的职业生涯,没办法作为飞行员继续在天空翱翔。然而他在学校里学的那些“墨水”依旧还在肚子里,这些年的飞行经历又给了他不可多得的经验。 周牧云因为他过去的飞行故事,在学校里简直是被旁人当做英雄来景仰的。 然而周牧云却一直很低调,每天一下班就赶紧回家。 他那位太太则有可能会比他回来得更晚。 阮清瑶从阿俏手里,接过了“五福酱园”的全部生意。余小凡如今也与袁平结婚了,夫妇俩是阮清瑶的左膀右臂。阮清瑶和小凡都是味觉特别灵敏的人,酱园有她们两人盯着,生意越做越大,蒸蒸日上。不仅订单越来越多,如今酱园更扩大了作坊的规模,将隔壁玻璃罐头厂也并了进来。 在阮清瑶特别忙碌的时候,周牧云回到家,会自己下厨做两个小菜。 这个老周,不知什么时候点亮了做家常菜的技能,偶尔下厨,做出来的菜式也像模像样,总之比阮清瑶做的更好。早年间阿俏赠给二姐的那本“简易菜谱”,被他偷看了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在阮清瑶那里却未必特别讨好。 他这位太太嘴很刁,口头上又是不怎么让人的。周牧云做的菜式有哪里不如意的,周太太一准全给他指出来。 “不过,也已经很不错了!”阮清瑶末了塞个甜枣儿给丈夫,“待会儿我去给你调碗芝麻糊去。” 她抚了抚周牧云的鬓角,心疼地说:“学校里很辛苦么?瞅瞅,你又多了两根白头发!” 周牧云笑着说:“不辛苦,不辛苦!就只惦记着太太调的那一碗芝麻糊。” 阮清瑶便起身,一撩披在肩上乌黑的一头卷发,笑着说:“你难道不怕我又端一碗糊的、苦的,给你吃吗?” 周牧云只笑嘻嘻地对她说:“周太太如今已经学会先尝一尝了,这我知道!” 阮清瑶听着,忍不住伸手赠给周牧云一个爆栗,笑道:“好,你等着!” 等什么呢? 不过是这余下悠长而甘美的岁月罢了。 第216章 宁淑番外 宁淑正指挥店里的另一名女工和她一起收拾店铺,准备关门。 她与范惠红一起,已经在这间成衣铺子里经营了三个年头了。如今,成衣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名声在沪上名流圈子里早已传遍了。早先是范惠红一个人将制衣这一块全扛了下来。到了去年,就已经再也忙不过来,便又雇了三名员工,都是女性。 范惠红的独子阿贤已经六岁,正是刚刚上学的时候。这时候范惠红先去接儿子去了。因此留宁淑在店里收拾。 如今范惠红和宁淑已经不必再挤在店楼上的小亭子间里,而是住在阿俏名下的一间公寓中。宁淑特别喜欢阿贤,待他像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样。范惠红又感激宁淑,于是两年前正式摆酒认了干亲。 宁淑看着女工锁好了店门,两人道别。宁淑便走向泊在路边的一辆轿车,轻轻叩叩车窗,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文署长,让您久候了。” 车里坐着文仲鸣,见到宁淑过来,赶紧跳下车,亲自给她开了车门。 “不不不,我这也才刚到,没等多久,没等多久。” 文仲鸣又跑回驾驶座,扭头看看坐在身边的师妹,由衷赞道:“这几年,你的气质真是越来越好了。” 不止文仲鸣这么说,沪上不少人都是如此称赞宁淑的。要是没有这一位眼光独到,气质娴雅端庄的女士坐镇,宁淑的成衣店也没办法像现今这么红火。 宁淑只微笑,说:“谢谢师兄夸奖!” 文仲鸣今天是特地过来,请宁淑吃饭的。他看看时间不早,赶紧驱车去了德大西菜社。他是留过洋的,偶尔会吃点西餐,觉得西餐馆子里,一对一坐着,颇具情调。 宁淑则看起来很喜欢德大,她看着菜单点头赞道:“我家阿俏说过,德大的厨师很厚道。” 她不用文仲鸣帮忙,自己点了一份汤和一道主菜。侍应生见她点的主菜是鸡肉,便推荐了白葡萄酒,宁淑欣然点头。文仲鸣见进度落后了,也赶紧跟上。 两人在德大享用了不错的晚餐。 用餐的时候总得说点儿什么。于是文仲鸣就问:“师妹,浩宇如今要上高中了吧!去哪所高中想好了么?要不要接他来上海?我有门路,以浩宇的水平,他要想读哪里的高中都没问题。” 宁淑笑笑,说:“那孩子啊,别提了。自己一肚子的主意,这些事儿他都想好了,两个姐夫的意见也问过了,不要我这个当娘的操心。” 文仲鸣心想也是,浩宇有那两个出色的姐夫,这种事儿,阮家确实犯不上找他帮忙。 他不免有点儿失落。宁淑却说:“这可巧,我那个干儿子刚刚到了上学的年纪。刚刚试了一所小学,我先看看妥当不妥当,若是不妥当,恐怕还是要请你帮忙的。” 文仲鸣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连点头,拍着胸脯说,都包在他身上。 宁淑便连声感激。 末了文仲鸣仔仔细细地用餐巾擦了手,将手伸进兜里,摸着一只缎面小盒,低声问对面的宁淑:“师妹,我就是想问,想问……上次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宁淑抬头,大大方方地对文仲鸣说:“文师兄,你对我的好意,我心里非常感激。只不过,我现在这样,过得已经很开心了。” 这是婉拒了。 文仲鸣一阵失望,将那只缎面小盒又放了回去。 宁淑却叫了人来结账,说是感谢文仲鸣答应帮忙,所以她把账给结了。 文仲鸣也是没脾气,心想,这女人吧,一旦能独立自主了,就总是能处处占据主动。他没办法,因为又喝了酒,一时没法儿开车送宁淑回家,只能帮她叫了黄包车,看着她这么离去。 宁淑回到住处的弄堂口,范惠红已经带着阿贤迎了出来。 “姐!” 范惠红给宁淑使个眼色。 宁淑一看,便知家里有人来拜访。 她便牵起阿贤,自管自往弄堂里走。 在她住处的小院子里,阮茂学正手里抱着一捧花,眼巴巴地等着——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宁淑一看阮茂学这副样子就有点儿想笑,可是却故意屏住,拉着范慕贤小朋友往里走,一面走一面问:“阿贤,今天在学校里过得可好,都学了什么呀?” 范慕贤小嘴呱唧呱唧一阵,什么都与宁淑说了,口气亲密,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 阮茂学顿时愣了神:不对啊! 他与宁淑分居三年,宁淑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他赶紧咳嗽两声,问:“宁淑——” 一出口就知道不对,赶紧放缓了语气,柔声问:“淑儿,这……这是你,是你儿子吗?” 范慕贤小朋友一挺胸,就先应了:“是呀!这是我娘!” 阮茂学一张脸登时黑了,黑了片刻,才听清小朋友认真地解释:“这是我干娘!”说着又指指从后面进来的范惠红,“这是我亲娘!” 阮茂学赶紧掏帕子擦汗,他刚才差点儿连魂都要吓出来了。 宁淑却径直去接了阮茂学手里的花,看着点了点头,笑着说:“谢谢你的花!” 阮茂学这时候才觉得妻子似乎渐渐已经变了一个人,如今已经是气场全开,自己再也不能像早年那样对待她了。 范惠红取了一只插瓶过来,宁淑与她两人一起,将那束花插了。 “你去哄阿贤先睡吧!我陪……阮先生出去走走去。”宁淑微微有些酒意,就也想到外面去走走散散心,正巧来了个能陪着她的。 范惠红应了,笑着点头向宁淑示意。 宁淑脸上有些微热,忍不住一低头,斜眼往阮茂学那里一睨。 阮茂学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像个没谈过恋爱的学生一样,伸手赶紧去扶了扶眼镜,才勉强镇定下来。 于是这一对分居已久的夫妻,就真的和时下的年轻人一样,到外面街上去轧马路去了。 这时候夜色浓重,上海闹市街区处处都被各色霓虹灯照亮着。夜风微有些冷,宁淑轻轻地提一提衣领,阮茂学就赶紧将自己戴着的一条围巾解下来,手忙脚乱地给宁淑围上。 以前他做人丈夫的时候,却极少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宁淑转脸看向阮茂学的眼光,也多少有些不同。 他们两人只都默默地顺着街道走着,心里则或多或少觉出些异样。这大约是抛却了以前老夫老妻时那一套相处模式,两人这才觉出些不同吧。 “淑儿,我只想说,常姨娘早已……” 他想说,常姨娘早已被遣放了,听说现在早都不在省城了,他们两人之中,再也没有其他人插足了,而且他也知道错了…… 这时候突然有报童从这里经过,在夜风中大声喊道: “号外,号外!一宵冷雨葬名花。海上名媛,任帅遗孀,昨日香消玉殒……” 宁淑便皱一皱眉,将那报童叫来,将他手里的报纸尽数买下,说:“这么冷的天,赶紧回去吧!” 报童谢了宁淑,一扭身跑了。 宁淑借着路灯的光,随意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新闻,看到了逝者的年纪,忍不住惊讶:“这么年轻啊!” 阮茂学已经看过这条新闻,听见忍不住说:“这个任帅遗孀,还真是不简单,活着的时候无数人惦记着她的钱,死了之后则是一帮男宠争家产。唉,这种事情背后猫腻很多,谁知她是怎么死的……” 宁淑则说:“人死如灯灭,咱们就别议论旁人了。” 阮茂学非常听话,立刻闭嘴。 而宁淑则皱眉沉思道:“这个任帅遗孀,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起过。” 阮茂学还有点儿印象,当即答道:“听说叫姜曼容。” 宁淑就点点头,说:“好像是听阿俏说起过。” 夫妇两人想起这个名字,不免都觉得有点儿耳熟。 只是两人全没有将这个名字与他们自己联系起来。 “淑儿,”阮茂学最后将宁淑送到了她住处的弄堂口,自己则准备回大哥家里借宿,“我只想问你一句……” 阮茂学问起这话,面上表情颇为扭捏。 “上回我信里说的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们两人已经分居三年,就算是他不肯签离婚协议书,这段婚姻,也能算是无疾而终了。 可是他还是舍不得,所以才会像今天这样,如一个初尝情味的年轻人,过来送花,陪着轧马路,讨好赔情,软语相求…… 他希望宁淑能回到他身边。 宁淑却“噗嗤”一声笑,心想怎么大家都赶巧了,不约而同地选了这一天。 在路灯下她抬起头。路灯昏黄的光晕映着她的眼,却是熠熠生辉。 “看你表现!阮茂学!” 她笑着,如是说。 第217章 有信番外 宁有信一生都在念念不忘他记忆里的味道。 早春的时候,当第一网蚬子从河底拖起,她就会用鲜蚬煮汤,奶白的一锅汤,不带半点腥气,全是鲜甜;油菜花盛时,她就会去选几条比手指略长一点的菜花鲈,打两个鸡蛋,简单一蒸,鲈鱼新鲜肥嫩,足够他吞下一大碗白饭。 夏日里蝉儿鸣的时候,秋风吹蟹脚痒的时候……而冬日里夜长日短,待到晚上小灶间里香气飘出来,天色早已全黑。有信也不怕冷,只立在灶间外头,看着里面忙碌着的小身影,心里是暖的。 少年人总以为人生会就此一成不变,他只想守着心上的人儿,一直这样守下去。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努力想要争取的,他其实给不起。 船行在胭脂河中,有信望着渐渐远去的故乡,向他熟悉的味道告别。 他打算走进外面的世界里,奋力一搏,不为旁的,就是为一个“出息”。 阿俏从省城来信,祖父和父母都夸她“出息”,小小年纪,就能撑起阮家的场面。他可也不能落后了,否则,将来怎么娶她? ——是的,他想娶她。 到了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彻底想明白,阿俏对他而言,绝对不是个妹妹。 她就像是个会法术的小仙人儿,亲手烹饪的那些味道,牢牢地扎根在有信的记忆里,就像浔镇那千百年一成不变的石板路,胭脂河上船行渔声,在往后很多年里都让有信魂牵梦萦。 有信没有去省城,而是去了邻省。宁家有些关系在邻省,介绍他去做了个学徒,慢慢开始学着打理生意,即便将来回乡,也能继承宁家的家业,吃穿不愁。 可是有信却不想这样。这和他理解的“出息”相差甚远,也不是有信的兴趣所在。 很快有信找到了一件他喜欢的事——他学会了开车。 他开车的技术非常好,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有信就觉得整部车子都是他身体的延伸。而车子也没有辜负他,在为他的人生加速,让他凭着出色的驾驶术,当上了大帅任伯和的亲兵。 虽然表面看着只是个驾驶员和勤务兵,可是帅府的人心知肚明,任伯和极少提拔外人,但凡能近身的,都是心腹。 在帅府当差的日子里,宁有信第一次杀了人。 他第一次手上沾了亡者的鲜血,他记得他双手乱颤,根本托不住手里的枪,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以前那个一向开朗而坦白、天真而单纯的宁有信,此刻也像是被他亲手一枪击毙,躺在他眼前,再没活在这世上了。 这时候有人来安慰他,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事的。只有这样,才能取得任帅的信任,才能获得晋升。来人还告诉他,这样下去,离他想要的“出息”,就不远了。这一点,比起世人口中那些虚伪的礼义廉耻,来得都更重要。 来人朝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一定会支持他,指点他。宁有信知道他是任帅身边的机要秘书,叫做何文山。 不久大帅正妻过世,接回来一个外室三姨太。 娇花一般的三姨太站在任帅的亲兵们跟前,笑得让人心里直发毛。这三姨太也做得一手好菜,香味从小厨房传出来的时候,人人垂涎不已。 宁有信却不怎么动心,毕竟他正疯狂地想念着的,只是记忆里的那个味道。 渐渐地,这三姨太就经常开始给林副官开小灶。有一回宁有信无意中窥见了“小灶”的真相。他极其冷静,悄没声息地退出来,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里,却忍不住涨红了脸,一颗心砰砰狂跳——原来,男女之间,有比单纯相思更亲密、更热切、更直接的……征服与被征服。 三姨太不是没向他暗示过,她喜欢收集身边俊朗的年轻人。只不过见他没反应,便当他是块木头。 宁有信不是没察觉,只是他觉得林副官也在暗中盯着他……盯着和三姨太走得近的所有人。 再者,他心里早就旁人了。 后来任帅建了玉蚁山庄,随时准备向邻省发难。 宁有信暗自有些预感,觉得这一出,大约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何文山同意他的看法,点点头,表示他应该去找“黄雀”好好谈一谈。 因此,玉蚁山庄的那一晚,注定该是个不眠之夜,充斥了阴谋与杀戮。 宁有信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一晚,他见到了阿俏。 然而阿俏身边,另有人陪伴守护。 就因为这个,宁有信曾有片刻的魂不守舍,直到任帅被副官刺杀,情势乱成一团麻,他才意识到:好歹得护着阿俏。 更有甚者,他只有在轻抚着阿俏耳边的短发,守护在她身边,看着她静静入眠的时候,才能感觉得到:他还活着。 他坚信阿俏也是爱他的,有且仅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才能那样安心踏实地睡去。事后何文山却告知:不是那样,阿俏身边那位,出身显赫,实力雄厚,不是他这样的小镇青年可以相比的。 何文山说这话的时候,宁有信正愤怒地戟指着何文山,逼问他为什么为了一己之私,要将阿俏这样完全无辜的女子带进玉蚁山庄,将她推入险境。 ——这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看明白她的心。 何文山有恃无恐地答道。 他早就看透了有信的心,更加抛出一个有信没法儿抗拒的诱惑: ——你想要得到她么? 有信怎么可能不想?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镇上走出来的少年,他已经懂得了男女之间,你来我往,占有与征服,纠缠与厮守的那些事儿。 从此有信再也不是自己了,他开始将自己打磨成一柄出了鞘的利刃,只是这刀柄却握在何文山手里,指哪儿打哪儿。 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你就可以拥有全部—— 何文山这么告诉宁有信,当时他们两人正站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有信目光灼灼地望着站在大厅中与人合影、满身都是荣耀的女子。 他知道她已经成婚了,因为她正望向另一个方向,看着那人,眼里写满了幸福与甜蜜。 可那又如何?有信只管相信,只要除去她身边的障碍,阿俏就会爱他,属于他。 于是何文山帮有信计划了一切,只可惜,到了最后一刻,宁有信亲手用枪指着那个男人的眉心的时候,他却变了卦。 这是因为宁有信是个骄傲的人,对感情也是认真的,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对方既提出了赌约,他便慨然应下。 然而他也同时是卑微的,渺小的,一旦到了阿俏面前,他就换了态度,无论用什么方法,什么手段,他只想求阿俏答应他一句话,帮他赢得赌约,让他从此有这资格与她生活在一起,站在她身边。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有信的梦就此醒了。 他终于知道在这世上,什么可信,而什么不能一味偏执笃信。 在此后很多个日日夜夜里,有信却暗暗向天祷祝,希望能他一睁眼,能再回到那个梦里去—— 在那个梦里,阿俏还在他身边,从来没有动身去过省城。他会带她一起在宁园散步,在胭脂河里划船,陪她下厨,给她递油盐酱醋,然后再把她做出来的美味全都笑眯眯地吃掉…… 为此有信收了心,安安稳稳地留在镇上,准备接手宁家的产业,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小镇青年、中年、老年。 他有功夫的时候就去拾掇拾掇宁园,毕竟是留了那么多回忆的地方。他坚信,给阿俏在这镇上留一个家,总有一天,她在外漂泊,累了,想家了,或许会选择回到这里,再度与他相见。 一天天地,他总是忙碌到天擦黑了,才终于锁上宁园的门板,沿着小镇的石板路慢慢回到家。 这一天,宁有信却稍许觉出些不同。 晚间的水乡,胭脂河腾起水雾,青石板路旁,街灯笼出一个又一个昏黄的光晕。 他走近宁家老宅,鼻端陡然闻到葱姜和辣椒呛锅的味道。这味道好生熟悉。 “姑母,给我递一点儿子绍酒好么?”年轻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莫名勾起人的好感。 宁有信快步走进宁家宅院,莫名激动得难以自制。 他,果真又在那个朝思暮想的梦中醒来了吗? 那姑娘身形苗条,背对着有信,一伸手,一偏头,从张英手中接过一钵子绍酒,抬手尽数倒在锅里。 一股子炒螺蛳的香味就此干净利落地溢了出来。 宁有信就这样,怔怔地靠在门边,看着那名女子将一锅乌光锃亮、香烫热辣的螺蛳炒熟,伸手取了一枚,送到樱口边,对着那小小的螺蛳壳轻轻一嘬,“滋”的一声,嘬出弹牙的螺肉,也吸出香浓的螺肉汁。 其实嘬螺蛳的动作算不得雅观,发生声音更是显得上不出台面,但就是在这种“上不得台面”里,却有一份平静日子里的恬然自得。 “味道够了!” 那姑娘说完,一扭头,才发现宁有信站在外面,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教宁有信看了去,不免微微红了脸。 可她还是大方地在围裙上擦净了手,冲着宁有信点头微笑: “有信表哥,好久不见!我是邻镇的阿珍,你可还记得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