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相爷死开》 第1章 “相爷,您腿骨还伤著,加个垫子吧。” “不必。” 护国寺的佛案前,一个形容枯槁的清癯老人端正跪坐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地诵经,面前摆放著一沓堆叠得高高的纸,那是他过去一年每日抄好的经文。 这是他数十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日会抄上一时辰的经文,在清明这日拿到护国寺诵经祈福,然后带去宇文家祖陵旁一个小黄土坡前烧了,风雨无阻。 宇文玨跪满三个时辰,把那熟烂于心的经文诵完一千遍,这才踉跄起身。 他的义子宇文玉赶紧上前搀扶,宇文玨见他眉头深锁,道:“温之,你若不耐,先回府便是,我自己一人无妨。” “父亲,早春冰雪未融,正是大寒时节,如今您病得如此严重,祖陵那便不要去了吧,总归身子要紧。” 宇文玨摇头:“我没有多少时日了,也不知能否撑满七七四十九年,但只要我苟活一日,便要替她积累福泽好换得来世安稳。” 宇文玉不忍,道:“父亲,轮回与神鬼之说谁又真真见过呢,兴许国师当时只是寻个由头让你支撑下去罢了。大夫说您受不得寒、受不得累,义母泉下有知也必然会心疼的。” 宇文玨是翻手云覆手雨的两朝权相,他年轻时曾有过一妻一妾,后来双双香消玉殒,此后未曾再娶,多年来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埋首于朝堂公务之中,是清流一派的文人士子最为推崇的对象,在百姓间声誉亦佳。 只有宇文玉知道个中缘由。 也许那些在风月之事上严以律己的人心中,都藏著那么个无法忘怀并且挽回不了的人与遗憾。 他当初会被宇文玨选中,并非才气学识胜过百家讲堂来参选的其他孩子,而是他随了柔然生母的茹姓,单名玉。 茹玉,如玉。 其实他是一票孩子里最差的一个,是生母再嫁前花光所有积蓄走后门才被塞进徵选的,被排在最后一个见宇文玨。那几年宇文玨阴晴不定,性格不好,前面的孩子哭著走出来,他当时很害怕,说话都带著颤音,宇文玨一听他的名字却笑了。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好名字。”他微笑著,眼里却是满溢的悲伤。 然后宇文玨把他带回了相府。 “她不会心疼的。”宇文玨笑得咳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倘若她还愿意为我心疼......那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父亲!” “没事。” 宇文玉捱不过宇文玨坚持,随同他去到了宇文家的祖陵。 他们没有进去陵地,在祖陵旁的黄土坡外停了下来。 宇文玨拿出白棉巾,细细地将黄土坡上立著的小墓碑擦拭乾净。他雇了数人打扫照看宇文家祖陵,独独这个小墓碑从来不假他人之手,得了旬假便来打扫。 墓碑上刻画的那人,眉目温柔,笑容清浅,依稀是当年镜湖初见的模样。 他们相遇在彼此最美好的年华,彼时的他却没有足够成熟与圆融的胸襟,来妥善处理好他们的感情。 “温之,如若你有了想终老一生的人,那便好好善待她,一定不要被世俗蒙蔽了眼睛。”宇文玨擦完了墓碑,以拇指腹轻轻摩挲著那人的眉眼,“我大抵是撑不了多久了......以后你埋葬我时,记得,把我的衣冠放入棺郭埋到祖陵里,把我的尸骨埋在这儿。” 生前他未曾与她同衾,但求死后能同穴。 如玉,如玉。 宇文玨骤然心尖一痛,捂著胸口昏死过去。 天边暮色,寒鸦数点,满目白雪无垠,黄土坡上的孤坟终于等来了另外一人。 人间悲欢离合,日月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啊!” 如玉蓦然惊醒。 她惊恐地咳了几声,剧烈地喘息著。 “小娘子。”一旁随侍的晚画赶紧拍了拍她的背,待她好些了又急忙去端来热茶水。 小娘子自从前些日子在湖边跌倒,便经常作这溺水的噩梦,怎样都睡不安稳,一月有馀了仍不见好。 “小娘子,要不去护国寺收惊去厄,找国师看一看吧。婶娘说的有理,或许这是那日在池边沾上了什么呢。”晚画担忧地看著如玉。 如玉好半天才从灭顶窒息的恐惧中缓过神来,一抬头对上晚画那忧虑的神色,摇头笑道:“国师最爱训人了,跟爹一样,逮著就爱骂我呢,这回肯定又要训我泼皮贪玩、偷溜去镜湖一事了,想到就耳朵疼,不去不去。” “谁让小娘子贪看好颜色。”晚画无奈:“居然看宇文侍郎看得跌跤了,的确是该训训。”她与如玉同龄,是如□□母的女儿,两人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姊妹,说话也没个顾忌。 如玉听见宇文侍郎几字猛打了个寒颤,她望了眼窗外白亮的天色,道:“哎呀别提那事了,烦心哪,趁著下午天晴,咱们上街去玩儿吧,唔,先去食街转转!” 晚画瞋了她一眼,只当她脸皮薄害羞了。 威远侯府就在京城中心三条街开外的布衣巷中,都不用乘轿子,走著便能到热闹的中央大街。 如玉熟门熟路地带著晚画溜到中央大街岔出去的小食巷中。 颜家是雍京古老的世家大族,到了这一代一门五进士,诗礼传家,独独她爹颜凛弃文从武,战功赫赫,成了威远大将军。此时他还在边关战场上对战回纥,再有一年才会加官晋爵,赐地封侯。 前世就是在他封侯之前的这一年,她在镜湖初遇宇文玨,两人结识,互许情意,而后宇文玨托她大伯上门说亲。宇文玨科举那年正是她大伯主考,她大伯算是他的恩师,对他的才学人品赞誉有加,十分看好,虽他只是个六品户部侍郎,但家世清白,又是宇文家嫡长子,前途坦荡光明,颜家便同意了这门亲事。说来这议亲的时机也是赶巧了,若是她爹颜凛已然封侯,必定会给如玉寻个更高的门第,但此时他仍是威远大将军,宇文玨也算是勉强配得上如玉了。 上辈子他们定亲之后,宇文玨因揭发了一宗贪污舞弊案,反被人诬陷了谋逆的罪名,他走投无路在大理寺诏狱中想方设法给颜家递了求救信,她爹却拒绝出手并立刻退婚,翻脸无情,将他与颜家撇清得一乾二净。 重活一世,如玉自知无法干涉她爹的朝堂事,谋反是灭族大罪,莫说爱女,她爹身后还站著一整个颜家,他做下的决定其实谁都能理解。 只是理解归理解,当那个被拒绝的人换成自己的时候,却未必能接受。 宇文玨的怒火与后来的那些......她也是能理解的。 她爹数年后被人以同样手段栽赃陷害,被逼得不得不求助宇文玨,她直到死前才意外得知,那栽赃陷害她爹的正是宇文玨本人。 同样的理解归理解,作为他妾室那几年那些诉诸无门的委屈与辛酸苦楚,她无法承受,也不想再尝一遍了。 爱太伤。 太伤。 她不恨他,但难免怨怼,对他的感情也早在那几年中被现实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重活一世,她只求安稳度日,离他离得远远的,将那些年她失去的大好时光全都享受回来! 自从作为人妾,她未曾踏出过相府大门半步,连回门探望自己的爹娘都无法。 如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堪堪十五,她要看遍天涯风景,走过四季轮回,脚踏万倾碧波的草原,头顶浩瀚无垠的星海,远离他与京城,去寻觅自己的一方天地。 宇文玨,此生阳关独木,再也不见! “小娘子,你等等我呀。”晚画在后头气喘吁吁追著如玉。 颜凛并不拘著女儿,如玉自小没少跟著一众堂表兄弟胡混,三日不打上梁揭瓦,身子皮实,体力好得惊人,半点没有别人家小女儿我见犹怜弱柳扶风的姿态,晚画总是跟不上她的步子。 “晚画,你该减减身子啦,我也好给你说亲去。” “小娘子!”晚画面色一红,“说的什么跟什么呢!” “那日是谁跟在我身后跌跤的呀?”如玉戏谑道:“说我看人入迷,你这又是看上哪家公子啦?” 晚画跺脚,“那是给小娘子绊得!”话虽如此,她的脑中却闪过宇文侍郎的亲随叶九那清俊的面容。 晚画暗想,可要寻个日子去月老庙给小娘子与宇文侍郎求个姻缘才好,那日宇文侍郎那含情脉脉的凝视与小娘子羞赧的微笑她可是一个不落地看得分明,一个是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姿容无双的清秀佳人,真真一对璧玉人儿,天造地设,两人若成了,那她与叶九...... 来日可期啊。 “晚画。” “啊?”晚画回神,就见如玉双手叉腰瞪著自己。 “快跟上哪,巷子中央都能傻站著,待会遭撞了可别说是我的人哪。” 晚画扮了个鬼脸,“小娘子忘啦,我们出门惹了祸一向报说是大公子的婢女的。” “没有‘我们’只有‘我’,也就是你,出门会惹祸......”如玉朝她扮了个更丑的鬼脸回去,“我可是很乖的。” 晚画头顶数只寒鸦飞过。小娘子这话说反了吧。 如玉看著晚画无言的表情哈哈大笑。 啊,她都忘了她交代过晚画闯了祸就报大哥的名堂了。 十五岁以前的事她都已经记忆不清了,即便重回十五岁,那几年看人脸色的小妾生涯早已把她搓揉得疲惫不堪,再也回不到纯真无忧的懵懂岁月了。她足足适应、演练了一个多月,到现在言行举止才有了点芳华少女的天真模样。 如玉笑著笑著便笑出了泪来。她很快地抬袖拭去那抹温热,道:“好饿呀,快些走,咱们吃冰糖葫芦、桂花莲藕、豌豆黄、香辣蟹、糖醋鲫鱼、脆皮烧鹅、酱猪肘子去!” “......”这也忒多了点,晚画头顶又是几只寒鸦嘎嘎嘎。 她摇头失笑追著如玉而去。 如玉与晚画并未发觉,小巷中央的雍京酒楼二楼凭栏处,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紧紧追随著她们。 第2章 如玉将晚画带到了小食巷口,特意巷头巷尾来回走了两圈。她盘算著要离开京城,再那之前她必须要做好一件事。 她要寻回一个很重要的人。 如玉在一桂花糕与青团子的甜食小铺前停了下来。“婶儿,要两个糕两个团子吧。” “好嘞。” 老板是一名慈眉善目的小婶子,动作十分俐落,蒸笼一打开桂花十里飘香,很快吸引来一群孩子。 “姊姊,丫丫想吃。” 如玉的衣袖被人扯了下,她低头一看,就见一名浑身脏污、衣衫褴褛的小女娃眨巴著乌溜溜的大眼乞求地望著自己。“丫丫饿,丫丫、丫丫好几天没吃了。” “婶儿,再加一个糕吧。” 她这话一出,周围环伺的孩子们纷纷凑上前来。 “大牛饿!” “姊姊,也给蛮蛮一个吧。” “狗蛋也要,要两个,还有狗剩的!” 一时仔仔、囡囡、团子、牛屎、壮壮等名字此起彼落。他们一个个都脏兮兮的,有一两个瘦骨嶙峋,似乎是街上的乞儿。 晚画提醒道:“小娘子,这小女娃脸虽是脏了些,倒也水嫩圆润,那气色看著比我都好呢。其他孩子也差不多。” “横竖不过一口吃食。”如玉笑笑,同小婶儿又加了十八个糕。 晚画见她如此,便也随她了。她这小娘子心肠极好,这些日子越发心善了,自从那日落了水,便像看破红尘与俗世似的,待二夫人与下人更是温厚宽和,再善良美好不过了。 如玉吃完了糕,饶有兴致地去了隔壁的食铺,几个孩子也跟了过去,晚画走得迟了些,听见方才那个讨糕吃的小女娃口齿清晰、十分有条理地朝小婶儿说道:“大娘,我给您多卖了三笼糕,您答应的,一笼给三文,三笼该给我九文了。” 她的声音软糯糯的,却一字字扎在晚画心上,晚画垂眼望著自己的鞋尖,快步跟上如玉。 如玉方才吃完了甜食,这会儿停在了酥炸小缮鱼的铺子前。 好香啊。 作为宇文玨小妾的那几年,她被宇文玨正妻陆无双逼迫著茹素,好久都没尝过肉味了。 陆无双与她的嫌隙要追溯到未出阁前了。两人都是名门嫡女,父辈权势相当,少不得被拿来比较。陆无双当年先是在京城闺秀评选输给了她,之后又喜欢上宇文玨,而宇文玨却对陆无双视若无睹,迳自托人上颜家同她爹娘提亲。 而宇文玨当初被她爹狠心拒绝、退婚后,在大理寺牢狱中残喘数月,竟侥幸逃过一死,惊险被陆家救出。作为利益交换条件之一,最终他娶了陆无双为妻。 昔日压人一筹,一朝沦落为妾,如玉在陆无双那吃足了苦头,陆无双手持中馈,虽不敢克扣她的份例,却以她侍候相爷已久仍无所出、需好好调养身子为由,三餐全给寡淡无味的清水菜叶与白米饭,数年未曾沾荤了,如今得了自由,她要把错过的美味大吃特吃回来! “晚画,快来呀,你瞧这缮鱼,看著外皮酥脆焦香,鱼肉鲜美多汁,滋味肯定好。”如玉喜孜孜朝老板道:“大叔,来个两份吧,油纸包著,我们带走。” 她话音一落,孩子们又吱吱喳喳蜂拥过来。 “姊姊,丫丫想--” “哎呀!”晚画赶紧打断那个带头的孩子,急忙道:“这个不好吃的!你们看那褐色的炸衣,一看就知道炸过头了,火侯掌握不好,鱼肉都卷尖儿了,肯定又老又柴又乾涩,咬著都费劲,你们就别吃了吧!” 那小孩儿听了用手戳戳晚画,“这位姊姊--” 晚画扬声道:“这个真的难吃!特别难吃!你们信我,姊姊不会骗你的。”那桂花糕不要几文钱,但这酥炸缮鱼一份可不便宜哪,即便她们不缺银子,十八份买下来也是一小笔了,小娘子心地好,她却不想教这些孩子白利用了她的善良。 “姊姊,我们信你的。”小孩怯生生地指了指晚画后头。“但--” “嗯?”晚画回头,见缮鱼铺的大叔正恶狠狠地怒视自己。 要糟! “大叔,唔,哈哈哈,跟孩子们开个玩笑么,人生苦闷,偶尔寻个开心嘛,哈哈。”晚画迎风流泪,“便再多要五份缮鱼给孩子们分著吃吧,谁不知道,这小食巷方圆十里就您家的缮鱼好吃!连我家小......公子都派我们来买呢,哦,对了,我家公子是威远大将军长子颜琛,记著,是颜家大公子颜琛哦。” 她这话一出,缮鱼大叔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却换成附近几个铺子的老板双手叉腰了。 如玉摇头失笑。晚画一直是这么个一条筋的性子,在显赫的权贵之家待了十多年,仍旧天真得可爱。上辈子晚画随她入相府,最终嫁给了宇文珏身边的叶九,叶九为人挺好,晚画却常为了她的事与他争吵不断,红脸相向。这一世她不会同宇文珏再有任何关系了,但愿晚画能过得幸福一点。 如玉接过大叔递过来的油纸包,给晚画使了个眼色便走。 晚画特意慢了几步,果然又听见那孩子同大叔讨钱道:“王叔叔,您看您多卖了五份缮鱼,这回该给我五十文钱啦。” 大叔嗤了一声。“这是俺自己瞪出来的。” “那也得我们陪您老搭戏呀。” “......” 晚画不想再听,赶忙离开。有些事若太过追根究柢,知道得越清楚便越难受,还是糊涂点为好。 如玉一路又买了好几样吃食,也都给孩子们买了一些。 她一路走走停停,最后状似随意地来到了巷尾与中央大街相连的转角。 在转角一旁,有个不起眼的破旧小板车,板车上搁了几块木板与蒸布,上头放了十八份桂花糕、青团、糖人儿、豌豆黄等,还有五份酥炸缮鱼,一个白净瘦弱的秀美少年在一旁吆喝著。 “两位姑娘,要否来份桂花糕?小食巷里一份要十文,我这儿只要五文!保证味儿一模一样!”少年热情地招呼她们。“桂花酿最是养颜,桂花糕甜而不腻,软嫩清爽,最适合当午后点心了,要试试么?” 如画如遭雷劈。这分明是她们方才吃过的那些,这少年跟那些孩子是一夥的! 如玉站在板车前面,看著这熟悉的脸热泪盈眶。 与记忆中那人分毫不差的面容,只是眼前的少年尚显青涩稚嫩,还未有前世那般的绝代风华。 苏珩! 与他从前说与她的相同,少年时期的他真在这儿! 前世她结识他时,他已是她大哥颜琛的生死莫逆,名满天下的美人公子,雍京富商,京城四少之首。 那时她委身于宇文玨,宇文玨从头至尾人未曾出现,只送来一顶青衣小轿与少量钱财作为纳妾之资,颜凛与颜琛气得撕心裂肺,便是苏珩闯入相府摆的小几桌私人酒筵之中怒骂宇文玨的。 宇文玨纳妾的作法虽合乎礼节,也在官家备报过,可她是正儿八经的威远侯嫡女,身分家世摆在那,没有三书六礼不谈,竟只收到了一百两银子的纳妾之资,也无替她裁制嫁衣,只送来一件寻常粉色衣裙,还是二娘翻出了当年的粉色嫁衣给她换上的,那日她坐在逼仄的青衣小轿里,难堪得无以复加,并非没有期待中的风光迎娶与十里红妆,而是她觉得自己给父亲、给整个颜家抹黑了,简直丢尽了颜家的脸面。 苏珩本是理智地到相府讨个说法,却在得知如玉的小轿从贱妾的角门入府而非贵妾走的侧门时,当下怒气冲冲的闯入相府厅堂家宴中,找宇文玨对质理论。 不进入厅堂还好,这一进去,发现如玉大庭广众之下跪在陆无双跟前,端著茶的双手都抖了,也不知跪了多久,那陆无双却好当没看见她似的,尽与他人谈笑,苏珩当下怒不可遏,冲上前去抢了如玉手中的茶一把泼向陆无双-- 哪有人这样作贱人的,便是妾室过门不拜天地公婆而拜正妻,一般也只是私下走个过场,谁会这般众目睽睽之下折辱人! 那日之后,如玉便被困在相府之中,半步踏不出府,没有宇文玨与陆无双的允许,她压根儿无法回门。 颜凛思念女儿,颜琛思念妹妹,奈何与宇文玨约定过,颜家不得出面,便都是苏珩过来跑腿,隔著一重院子、在宇文家的监视之下与如玉互递消息,偶尔捎来几封信。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一次宇文玨随行皇室秋猎,人不在京,苏珩来访相府,却被陆无双暗算,打昏了人放到她的房中,那时她也中了迷药,被人兜头泼了满头满脸的冰水才醒来,一醒来赫然发现苏珩躺在她身侧,面前是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汁的公婆与不断倒抽气的陆无双。 陆无双将他们告了官,等宇文玨秋猎回来得知此事,想撤销此案已经来不及了。 苏珩已被判定流放,并且死在了狱中。 这是如玉一辈子无法原谅宇文玨的事,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放弃了,她不再想抵抗陆无双、不再如履薄冰地想扮演好一个小妾的角色,她不哭不笑不喜不悲,只想摆脱厌烦的人世。数月后,她被人推入镜湖...... “小娘子!” 晚画用手捅了捅如玉。哎呀,羞死人啦,她家小娘子居然看人看呆了! 苏珩露齿一笑。“没事,上回那个卖桂花糕的婶儿还看我看到撞墙了呢,姑娘儿爱俏,你尽管看,爱看几眼都成,顺道买个糕儿尝尝吧,都说秀色可餐,你看著我吃,铁定格外美味。” 如玉促不及防,差点儿给呛了。 苏珩少年时居然是这么没脸没皮的模样儿,一番话说的,她都替他害臊。 她甩甩脑袋抬头,却被苏珩灿烂的笑容晃到眼睛,现在的他还没被苏家认回去,仍旧住在贫民窟旁的破庙中,艰难地养活一大票稚龄孩子。 一个无依无靠、身无长技的少年要养活自己与破庙里二十多名孤儿,当中的辛苦不需多言。可他却能笑得这般率性开朗,教如玉好生佩服。 在相府的那些年,也是苏珩的关怀让她阴暗灰败的内心始终保留著一块阳光灿烂的明亮地方。 如玉摇头道:“我不吃糕。” 苏珩不死心,“要不吃个酥炸缮鱼?这缮鱼可鲜啦--” “我不饿。你这些吃食就是我买给那些孩子的。” “姑娘?” “我是颜家小姐,我有钱,很多很多的钱。”如玉把颜家的身分腰牌拿到他眼前晃了两圈。“我想同你谈笔交意,事成我能给你五十两作为答谢,还可以帮你照顾那些孩子。” 苏珩心下惊疑,听见最后一句眼神却亮了起来。“愿闻其详。” 如玉四下一扫,道:“我们去,唔,小食巷中央的雍京酒楼要个包间谈吧。” 苏珩犹豫了下,最后唤来几个孩子帮他看著小板车,随如玉去了酒楼。 如玉走得十分急,领先晚画与苏珩好几步。 再见故人,她若不走在最前头,只怕心中的激动与难受哀伤那些会掩饰不住,泪水会溃堤。 三人来到雍京酒楼,如玉率先跨入酒楼大堂,老掌柜目光狠辣,一见她的穿著打扮即知是显贵人家的女儿,和蔼亲切地迎了上来,正欲招呼,却听见后头一道女声传来。 “掌柜的,你们这儿是怎么回事,菜里居然有蚂蚱?” 如玉猛地一颤。 这个惹人嫌的声音......陆无双! 第3章 老掌柜闻言,讪讪地朝如玉她们点头致意,往陆无双那儿去了。 陆无双指著翡翠瑶柱羹上漂浮著的那只黑色虫子,不悦道:“掌柜的,雍京酒楼可是京城三大酒楼,一道数两的菜里竟然出现虫子,你可得给个说法。” 老掌柜是个人精,他一看那虫子,比他两根手指并起来还大,壳子乌黑透亮,后腿肥壮有力,分明是蛐蛐中的常胜将军品种,有个文雅的名字叫水墨金。 这水墨金可比翡翠瑶柱羹还贵。 无事找荏,这年头,傻脑病真多。老掌柜心里嘀咕,面上赔笑道:“万分抱歉呐,跟您保证,我们灶房里间绝对乾净,每道菜品上桌前都是仔细检查过的,这兴许是其他客人的常胜将军不小心跳进去了,这样吧,我给您换盘新的,您今日的甜汤茶品我们招待了,如何?” “行吧。”陆无双点点头,又指了指桌上几滴洒出来的菜汤。“这儿脏了,你顺道给我擦擦吧。” 她听闻那个人最近几日时常到雍京酒楼来,便想著来碰碰运气“巧遇”他,谁知枯坐大半个时辰了都未见著人,正意兴阑珊,却见如玉进来,老掌柜腆著笑脸哈巴狗似地迎了上去。 哼。 方才她进来他可没那么热情相迎,不过没穿戴名贵的首饰,那掌柜就不怎爱招呼了,真是个见风转舵的,莫怪乎没啥出息,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掌柜。 颜如玉。 令人生厌。 明明她们身分相差无几,都是高官嫡女,她爹在朝堂之中的地位一点不逊色于威远大将军,就因颜如玉还有一票能干的父辈叔伯,别人就说她门第家世方方面面处处不如颜如玉,在她看来,颜如玉浑身上下没半点出挑的地方,也就那张脸还可以,除了托生对了人家,她没有半点及得上自己的! 尤其一个半月前她还在镜湖那假意摔倒博取宇文郎君的注意,装得一脸无辜的样子,惯是个心机的。 陆无双目光一一扫过如玉三人,最终定在苏珩身上。那家伙她识得,附近一群乞儿的孩子头,她爹陆震远的手下收集情报时有时会同他打上交道。 ...... 如玉意识到陆无双也在此,心头狂跳,差点想夺门而出。她惴惴地看著晚画投来的关切神色,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再三告诉自己已经隔世,她无需再受制听命于她、无需再看她脸色了,这才好了些,尽力不要露出异样。 三人在伙计的招呼下落了座,如玉对雍京酒楼十分熟悉,照著记忆点了几道苏珩爱吃的肉菜,佛跳墙、粉蒸肉、糖醋小排等。 她与晚画主仆二人吃得欢快,苏珩却不怎么动筷。 如玉见他那模样,问道:“可是这些菜不合胃口?” 无需兜售小食,苏珩便拿掉了嬉皮笑脸的那一套,他正经道:“没有的,只是还不大饿。”他一说完便一阵腹鸣。 “......” “唔。”苏珩摸摸鼻子,“我喜食素,并不大爱肉食,想著姑娘若不介意,一会儿能让我打包肉汁回去炖菜。”他不喜肉,便想著少用一些,若如玉她们走了看能否打包走残肴冷羹,带回去给丫丫她们吃。 什么? 如玉大惊。 她最爱吃肉菜,尤其是酱味的,前世出嫁前苏珩可没少陪她四处胡吃海喝,她每回贪嘴点了太多肉,都是他笑著解决的。而今少年苏珩竟不喜肉食...... “不介意不介意。啊,今日好饿啊。”如玉招手唤来跑堂伙计,“小伙计,麻烦再来一份醉元宝、葱油鸡、蒜蓉大蚌、脆皮烧鹅、板栗东坡肉、翡翠瑶柱羹、老卤酱猪肘,还有几笼小点蟹黄小笼、三鲜饺、灌汤包,以及几道招牌素菜,油闷笋什么的,多来一些,嗯,然后再来只烤全羊--” 伙计瞠目结舌,“这个,您要不要换张大一些的八仙桌?” 晚画也瞠目结舌。“小娘子?这些我们吃得了么?”颜府一大家子人晚膳都没摆这么多菜。 自然是吃不了的,但苏珩那还有一大票孩子,她不点多,他为了省给他们是不会吃的。 他们换到了隔壁一张十人大桌,没一会儿菜上齐了,苏珩果然吃了起来。 待到用得差不多了,如玉才切入正题道:“是这样的,我想盘间铺子作生意,开间脂粉铺子或是布料铺子,目前正在筹划而已,想找你相帮。从选地到铺子开张,你帮我张罗好了我赠予你五十两作为答谢,并且在你分身乏术的时候帮你照料那些孩子......如何?” 苏家是江南第一大布商与脂粉商,她不知道上一世他与大哥是如何相识的,也不知苏家是何时认回他的,但想著只要让他们多点接触,想来应可提早相认。 帮人打点铺子开张事宜便能得五十两银,这是打著灯笼都遇不上的好事啊。撇除掉额外捞的油水不论,便是相府管事的年俸也才二十五两,这足足抵上人家两年收入了。 苏珩想了会儿,叹息道:“多谢姑娘好意,但这等美差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对上如玉疑惑的眼,解释道:“姑娘出身名门,明明可以聘请擅长此道的行家、老手,却以高价找一位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相帮,还是个底层的乞儿,若说没有个中缘由我是不信的。退一步说,我毫无铺子营生经验,不知到时开了是好是坏,也万不能收你如此丰厚的酬金。” 如玉听了难受,脱口便道:“那些世俗所谓的上层人家中多的是道貌岸然、披著人皮的畜生;你应对得体,行止有度,明明没有那些孩子作为负累能过得更很好的,但你却愿意养著一群与自己无关的孩子,比那些富家子弟都高贵多了。又何必这样说自己。” 此话一落,便听得头顶有人哼了一声。 “哎哟,这不是小食街上的乞丐么?” 如玉面色一黑,抬头就见到那张她如何也忘不掉的刻薄脸。 “颜姑娘,你怎么与这乞儿在此私会?”陆无双以帕子掩住嘴,惊呼道:“这可不得了哪,你可千万别教他的相貌迷失了心,此人花言巧语最爱拐骗纯情的小姑娘,实际他是个窃盗惯犯了,领著一群孩子作威作福,到处坑抢拐骗,你有所不知,上次他还唆使孩子偷了我的钱袋与首饰呢。你千千万万要睁大眼儿,可别错负了真心哪!赶紧离了这乞儿才好!” “陆家小娘子,您来错地儿了吧,这儿是酒楼,可不是您的梨园戏棚子。”如画大怒。什么叫私会了,没见她也在么?陆家小娘子这样高声一嚷嚷,酒楼里人多嘴杂,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她家小娘子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姑娘身上衣料上佳,想必吃穿用度都是相当好的,首饰想必也即为昂贵吧。” “这是自然,那钱袋里少说有数百两,加上那首饰......一把成色上好的翡翠步摇,都近千两了,你这小贼,莫与颜姑娘在此幽会了,快将那些还回来!” 苏珩极为无奈:“我若真偷得了那些,还需要餐风路宿继续在食街上乞食?” 他们动静不小,周围的几桌纷纷侧目,苏珩话音一落,两旁传来几声窃笑。 “至于幽会什么的,也是天大的误会,姑娘有所不知,我是颜姑娘新聘的铺子管事,我们不过来此商议店铺之事......”苏珩很是温和道:“再说了,幽会有必要坐此十人大桌么,谈情说爱总得选个四方小桌才好啊。”他说话不疾不徐,虽然身上穿著破烂,却予人一种气度不凡之感,如此一比倒显得陆无双跋扈了。苏珩只身在外打滚多年,明白对骂回去是最下乘的,無形之中诱导众人去评断才是高明之策。 陆无双被驳了面子,当即哼道:“这便是你们的聪明之处了,故意选个大桌好放松旁人戒心,明目张胆地在这儿私会。”她的音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恰是周围几桌人能听得一清二楚的程度。 此事是真是假不重要,她要的只是颜如玉与一乞儿私会的流言传出去便成。当然最好颜如玉真迷上了这乞丐,少来与她争抢宇文郎君。 如画就没苏珩的修为了,她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除了少数心思龌龊、见了谁都当别人在行苟且之事的人,谁会将别人这样想,我家小娘子光明磊落,才不需要拐个弯放松旁人戒心呢。” “今儿酒楼好生热闹呢。” 忽然一个男子的声音插入。 苏珩转过头一看,见到一名广袖长衫的俊雅男子面带微笑地站在他们桌旁。 第4章 宇文玨! 如玉毫无预料会遇上“前夫”,冷不防吓了好大一大跳,帕子掉到了地上。 晚画赶紧弯身拾起,却被人抢先一步。 “在下唐突,惊扰到颜姑娘了。”宇文玨将帕子摺好递给如玉,温声道:“说来也巧,今日心血来潮同叶九过来喝茶,不想遇见两位姑娘,便想著过来问候一声。镜湖那日颜姑娘可有受寒?” 如玉接过帕子,垂下眼道:“无事,有劳挂心。” 她不知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他这般温和、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了。相府里的他,总是神色冷厉,待她若即若离不冷不热的。 宇文玨有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眼里似有千山万水,又似独有一人风景,当他专心致志地看著一个人的时候,几乎能消融天地间的冰雪,任谁都无法抵挡那抹诚挚与温柔。 前世镜湖初遇,便是这样的温柔眉眼与笑容蛊惑了她,她特意探听了他的动向,追到雍亲王生辰宴与几场春日赛诗会去,制造了许多不期而遇,两人才一来二往地逐渐熟稔...... 只是这一世,她竭尽所能避开了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居然还能凑巧地在酒楼遇上?他不应当在户部当值么! 早知如此,打死她都不会上街的! 陆无双轻笑:“是啊,宇文郎君,我也是忽然心血来潮,想著过来喝茶,居然就遇上了你,莫不是心有灵犀?”说完看了苏珩一眼,又道:“并且还撞上了同这位公子一同来喝茶的颜姑娘,真是巧过头了罢,不如大家一块儿坐吧,也好聊聊。” 宇文玨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即便心里再膈应,如玉毕竟同他七年夫妻,深知他的习性与小动作,这人看似随意实则规矩良多,他食不言寝不语,最讨厌与人同桌共食,相府膳食都是配好的每人一份,各自对坐分食。 如玉道:“我都可,就看宇文郎君想不想给陆姑娘面子了。”她知道陆无双那点心思,便留了个话荏,抱著看好戏的心态等著宇文玨狠狠拒绝。 宇文玨点头,态度疏和有礼:“那便打扰两位姑娘了。” 说罢如玉便感到身侧有风拂过,身旁蓦地多了一个人。 她抬眼扫过去,宇文玨对她又是一个浅浅的笑。 “好久不见了......颜姑娘。你可还好么?” 陆无双连忙挨到宇文玨另一边坐下,插话道:“宇文郎君贵人忘事,上月月初不是镜湖才见了,当时颜姑娘还摔得两脚朝天呢。” 如玉暗暗扫了陆无双一眼。本来她是打算独自抽身,把颜府与自己顾好便成,不去管他二人的,但见了陆无双,前世那些不堪的羞辱与委屈,尤其被宇文玨爹娘捉奸在床时的屈辱,新仇旧恨翻腾而上,她改变主意了。陆无双,即便我恨不得摆脱甩掉那恶心的寡情人,也万万不会让你如了意,顺遂地嫁给宇文珏! 宇文玨仍是笑:“我见著颜姑娘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彷佛上辈子认识似的,不过月馀,却觉很久未见了。” 陆无双道:“宇文郎君这话说的,莫要让颜姑娘的那位公子误会了才好。”说罢多看了苏珩几眼,生怕宇文玨没注意到他。 宇文玨寻著她的目光看过去,顺著问道:“这位公子是?” 苏珩不卑不亢道:“小的是颜姑娘新聘的帐房先生,今日来此正是商议铺子一事。” 陆无双啊了一声,“颜姑娘对下属倒好,商议公事呢点了这么丰盛的一桌子菜,便是我爹都鲜少吃得如此奢侈。” 宇文玨道:“颜姑娘宅心仁厚,我们都跟著沾光了。” 如玉厌烦他们,道了句请用自便,便侧过身去与苏珩专注地商量起铺子之事。 不管苏珩方才所言是权衡之计还是真有心替她张罗,总要先把他铺子管事的身分落实了才好。 两人讨论得专注忘我,宇文玨倒也好脾气,被人冷落了也浑然不在意,怡然地与陆无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 约莫一刻钟后,宇文玨的亲随叶九过来请示。 “爷,时辰差不多了。” 宇文玨是与人换值出来的,他为了中午能得空出来,自告奋勇晚值,此刻该回去了。 宇文玨起身,离去前腆著脸问道:“下个月百花宫筵,不知两位姑娘可会前往?” 陆无双抢道:“难得宇文郎君相约,自然是排除万难也要去的。” 如玉也应了一声。百花宫筵是皇后举办的宫庭赏花筵,为了不失皇后的面子,大臣女眷少不得出席,颜凛只有她一个女儿,按理她自然要随娘亲同去。 不过眼下既然他会去,她装病都要赖掉百花宫筵。 百花宫筵除了宴请高官女眷之外,还会广邀朝中出色优秀的青年才俊,这种赏花宴又有个隐而不宣的习俗,便是小儿女相看。皇后与林贵妃的几名公主逐一到了适婚之龄,皇室这两年开始广办起各类宴会来。 宇文玨在他那一届原是状元,但皇帝嫌一甲中其他二人模样不够出挑,硬生生将他点为探花。大雍朝惯例,探花郎未必是同榜中才学最好的,却一定是俊俏的。只是宇文玨与人相反,别人都是落得二、三甲却凭著相貌挤上一甲第三,他却是被相貌拉下了名次。 作为前探花郎,自是各类宫宴竞相邀请的对象。 宇文玨得了如玉应声,便随著叶九出了酒楼,却不往户部而去,迳自拐进了一旁的成衣铺子。 “原想徐徐图之的啊。”宇文玨瞇眼,“他竟然已经在她身边?” “爷?” “你且在此候著。” 他进了铺子,老板热情地过来招呼。 “小郎君,想找点什么样的料子或衣服?” 宇文珏想了会儿:“要有仙气的。” 老板露出一个温和不失礼的微笑,“嗯?您能说的再清楚一些么?” “就是那种杏色、月牙色长衫,要风流文雅又不轻挑、层层叠叠却能显出优美身形,微风吹过衣袂翻飞,衣襬飘扬,整个人彷佛谪仙,姑娘家看了会移不开眼的那种。” “......”老板再度露出一个温和不失礼的微笑。“要不,您自个儿选?” 宇文珏在衣铺耽搁了大半个时辰,几乎将铺子里所有的白色长衫都试过一遍,仍旧没选到满意的。 他换了一件月牙白的儒服出来,问叶九道:“这身如何?” “尚可。” 于是宇文玨便又进去。 如此反覆数次,叶九失了耐性。再不回去,便要赶不上户部其他主事下值了。 “那这身呢?” 叶九一看,宇文玨穿了套白色祭祀服出来,剪裁很不如何,一个人肿得两个大,略略有些丑,他瞧了眼天色,面不改色道:“极佳。此套最好。” 宇文玨被罚不要紧,可他不想陪他夜宿户部,那儿的下人房又潮又霉还没有炭炉,床板上全都是蛀虫,谁睡谁苦。 宇文玨得了叶九肯定的答覆,很快进去买好衣服出来。 他提著两个小包,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叶九。 “爷?” “这套送你。” 叶九瞄了一眼,正是那件丑不拉几的祭祀服。 “爷,小的不需要--” “别推托,这么多年我都没能送你什么。”虽然他觉得那套不怎么好看,但难得叶九喜欢,“别同我客气,我方才吩咐老板了,让他多裁制几件差不多款式的,已经给了银子,下个月你自个儿来取吧。” 叶九心中万头疯马狂奔而去。 就说了他不需要! ...... 另一头,宇文玨一走,陆无双也很快地寻个由头走了。 苏珩若有所思道:“方才那位是?” 颜姑娘方才商议时频频走神,三句说错了两句;而那年轻男子虽一派从容,背脊却绷得直挺,侧颈线条僵硬,鼻息甚至微抖。 “户部左侍郎,宇文玨。” 苏珩喃喃道:“户部左侍郎么。”这两人必定有猫腻。 被这一打扰,他们都歇了再用餐的心思,如玉让苏珩直接喊来孩子们,把一桌饭菜留给他们,带著苏珩回了府。 大雍朝文臣武将不得同门而居,颜家三代同堂并未分家,一众叔伯全住在她爷爷,文渊阁大学士颜竞的府邸,唯有她爹独立门户,在颜府斜对街置办了一座大宅子作为将军府。 如玉平时是待在她爷爷那儿的,只宵禁前回将军府过夜。 这会儿她将苏珩带回了颜家大宅。 她一入府,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童便欢快地扑了上来。 “大堂姊。”小童兴奋地嚷嚷道:“我瞧见你偷偷换的那一大箱银子啦!还有你准备的那些......你是不是要出京城,去好远好远的地方玩儿啦?捎带上滚滚啊。” 如玉大惊,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第5章 却是来不及了。 如玉的大哥颜琛正在一旁顾著滚滚,也听见了滚滚的话。 颜琛狐疑地朝妹妹看去:“什么银子?准备的哪些?”他正想细问,却见到她身后站了一名清俊的少年。少年穿著泛黄布衣,看得出多处缝补的痕迹,皮肤有些乾燥粗糙,却不掩精致容貌。“这位是?” “这是我新聘雇的帐房先生。”如玉连忙道:“对,那银子便是准备盘铺子做点小营生用的。” “帐房先生?他?”颜琛一扬手,颜府的七管事便凑近耳语。颜琛听完,上下打量了苏珩一眼,哼笑道:“招呼客人或许能凭一张脸,管钱算帐也能靠脸么?你这贪看好颜色的性子要改改,镜湖才摔得受寒了,卧床大半个月刚好,现在又带个人回来?路上随便抓一个人都能当帐房么?原本我是挺不不喜宇文玨那奸滑小子的,现在又觉得他顺眼了。果然人都是需要对比的,遇到个更差的,就会觉得前一个也不那么差了。” 如玉喝道:“大哥!”颜琛为人不坏,就是性子别扭,嘴巴忒毒了点,出口没个好话。 苏珩不以为意,“您是威远大将军长子?” “不错。” “威远大将军可是个好父亲?” 也就普通吧,不过七管事还在一旁,颜琛当然不会如此回答。“这是自然。” “威远大将军当年也是第一次当父亲,却做得这样好,把您与颜姑娘养得如此出色;即便老手也都是从新手打滚过来的,谁没有第一次,没做过不代表做不好,也不代表没能力,小的虽无帐房经验,却也听多见多,未必不能替颜姑娘经营好铺子。” 颜琛哎哟一声,“这似是而非的,你不去当讼师,跑来当帐房做甚么?希望到时你的本事及得上你的嘴。”他看向如玉:“姑且不论你做什么,开铺子这些事儿还是去请教二娘先吧,这可不是嚷嚷著好玩的,万事计画周延了才好。” 如玉正有此意,她带苏珩过来最主要便是想让他在大哥跟前露个脸,于是道:“那便麻烦大哥帮我招呼一下小郎君了,我去同二娘商议。” 颜琛道:“安心交给我吧。” 如玉见他那样,便往内院而去。 她一走,颜琛便一把拽起苏珩的衣领:“一个乞儿进了威严的颜府不见惶惶惴惴,应对谈吐不露胆怯,你究竟是何人?靠近如玉又有何目的?”他这一提衣领,手上粗砺的触感传来,这才发觉衣服料子差到了什么地步。 “是颜姑娘主动找上小的。”苏珩面色不改:“若说目的,那便是颜姑娘许诺给的酬金吧。” “两倍。”颜琛紧盯著他,“我给你酬金的两倍,条件是远离如玉!” 苏珩笑了。那笑艳若桃李,一双桃花眼带著三分春意,颇有几分勾人。“妙极,原来我只要亲近富贵人家的姑娘,便能轻松得到银子,之前那般辛苦,真是错过了许多啊。” 颜琛看著眼前这无双姿容,一时心神荡漾,连忙佯怒掩饰失态:“休想用美人计接近如玉,攀附颜家!” “您大可放心,小的对颜姑娘完全没有那类心思。”苏珩又笑,他欺近颜琛耳边道:“美人计便是要用,也是用在您身上哪。” “放肆!” 颜琛只觉耳朵被一温软之物擦过,大惊之下一把推开苏珩,不料用力过猛,竟将苏珩推倒在地。 他嫌恶地哼了一声,看也不看苏珩,牵著滚滚拂袖而去。 “阿七,将人带去大厅,待会如玉出来就将他交给二娘处理。” 七管事衔命,弯身扶起苏珩,人都还未站稳,便又听见颜琛远远扔来一句话。 “给他换件衣服,莫让人说颜家怠慢了客人。” 苏珩在七管事看不见的方位用力擦了擦唇角,面上同样露出嫌弃的神色。君子有所忍,有所不忍。要膈应一个人他有千百种法子。 ...... 内院里,沈秋娘正拉著如玉嘘寒问暖。 她是如玉的二娘,膝下并无子嗣,颜凛三子一女皆是正室曾珑所出,曾珑是富家千金,性子温良柔荏,不与人争,颜府中馈都由沈秋娘把持。 沈秋娘精明能干,将府里内外打理得井然有序,曾珑的嫁妆几个庄稼庄子与三间布行也交给了沈秋娘打理,她自己也攒了点钱开了染坊与成衣铺,将曾珑的布行做大,打通上下游,如今是雍京第二大布商了。颜凛身为武将,为人守旧刚正不阿,俸碌就那么点,将军府的花销基本靠沈秋娘手上的生意撑著。 如玉同沈秋娘关系极好,曾珑身子骨弱,经年在浣南的别庄休养,如玉也算是沈秋娘一手带大的,前一世颜家落难,宇文玨提出要她作妾,当时沈秋娘曾质问颜凛,怎可拿女儿的幸福换取前途顺遂,那事连曾珑都不敢言半句。 如玉略略知道沈秋娘与颜凛曾经两小无猜,后来不明原因分开不少年,她娘先嫁给了她爹,直到她出生后沈秋娘才入了将军府。 沈秋娘鲜少同她提及自己的过往,前世苏珩入狱,她被陆无双关在宇文家宗祠里头忏悔赎罪时却在静室中意外发现沈秋娘的画像。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完情节展不开了,下一章补上>_< 谢谢大家的留言跟收藏(虽然没几个,还是很开心哒) (?(工)?) 第6章 宇文玨的娘虽与陆无双沆瀣一气,但她同宇文玨并不亲,相貌也完全不像,如玉心底冒出一个怀疑...... “玉儿,下个月百花宫筵,你娘还在浣南,我已经给你大伯母递了话,让她带你一块儿去。”她是侧室,这种场合不好作为颜府女眷露脸。 如玉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不了,最近觉著头疼脑热,不大舒坦,便不去了罢,在府里陪陪二娘。” 沈秋娘闻言笑道:“二娘事情多著,可忙呢,到时只怕你都见不到我的影子。”她拉著如玉的手关切道:“自打你落了水,卧床大半个月才好,到现在都恹恹的,都推了多少邀约了,便同你大伯母去散散心吧,也好见见几个小姊妹。”她停顿了下,又道:“再说,我家玉儿出落得这般好,一转眼十五,也差不多该相看人家了,多走走总是好的。” “二娘,十五还小著呢。”如玉道:“就不嫁,我还想多陪娘跟二娘几年呢。” “十五不小了,二娘当年十五都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如今你到了年纪,你娘还在浣南养病,二娘又不好出面替你作主,这事儿只能托予你大伯母了,你自己也要留个心四处看看,总要挑个称心如意的才好。”沈秋娘一叹,“只怕你大伯与你爹有嫌隙,你大伯母明面上应下了私底下敷衍了事......可二娘毕竟是侧室,不好逾越本份,不然你会落人话柄的。” “二娘......” 如玉突然扑上去抱住沈秋娘。“二娘,我喜欢娘,也喜欢二娘,你也是我的母亲,在我心里同我娘是一个样的。”上辈子她同样作为人妾,这才明白沈秋娘有多么不容易。 沈秋娘笑著揉了揉如玉的脑袋,“你这孩子,这话儿可不得再同其他人说了,尤其是你娘那儿,知道么?” “嗯。”如玉闷闷应了声,好半晌才道:“二娘,你是最最好的二娘了,要是你能有自己的孩儿便好了,就不会老遭伯母她们挤兑了。” 沈秋娘听到孩儿两字浑身一震,她垂下眼道:“二娘入门之前,在颜家故去的老管事面前吃了绝育药,自然没有孩子了。” 如玉惊讶抬头。此事她从不知晓。 “你娘愿意收容我,让我有安身立命之所,二娘已经很感谢了。”沈秋娘淡笑道:“从前你还小,许多弯弯绕绕不好同你说,如今你大了,将来少不得作为当家主母,该如何把持中馈、伺候公婆与对待侧室,都得好好学习了。” “二娘......” 两人又说了好些体己话,如玉这才切入正题,提了开铺子与苏珩之事。 沈秋娘笑著应下了此事,唤来几个铺子管事,正经替如玉盘算规划起置办铺子一事。 约莫商谈了大半个时辰,如玉忽然想到一事,又记挂著苏珩还在外头,便匆匆离开了沈秋娘的院子。 如玉走后,沈秋娘留下了当中一名布行管事。 这是她的心腹。 “把他这几日的动向与会参与的筵席都与我。” “是。”布行管事毕恭毕敬道:“宇文公子这几日下值后仍旧去了宇文家祖陵--” “依然没入祖陵,停在外头的黄土坡上是么?” “正是。”管事皱眉道:“属下仍未查清宇文公子此举之意,公子素来小心谨慎不作无用之功,此次却无由可寻,自镜湖春游后突然如此,就犹如......”他迟疑道:“犹如邪崇上身似的。” 沈秋娘跟著蹙起柳眉。“此事继续追查,另外,他回覆了哪些请帖?除了百花宫筵外,还有哪些个宴会他会参与的?” “下旬户部尚书李大人长孙满月宴、谢相九公子及冠礼。” “知道了。”沈秋娘点头,“让三管事想方设法让如玉也去。” “是。” ...... 如玉进了大厅,就见苏珩只身一人在那喝茶,他已经换了一身月牙色的长衫,也髻了新的缎白发带,秀美清灵,尔雅不凡,恍若画中走出的翩翩少年。 十分赏心悦目,略略有了些前世那个率性潇洒的名门贵公子的模样。 “我对铺子已有了初步的构想,就等著同你参详了,二娘也会调几名布行管事来相帮。但此时忽有要事在身,怕要明日才能与你慢慢细说了。”如玉问道:“大哥呢?怎么把你一人晾这儿了。” “这个,便是三急,也是有难解的时候。”苏珩微微一笑:“颜姑娘有事不必顾虑小的,小的也该告辞了。” “横竖还要商议铺子之事,不若你便在这儿住下吧,我让大哥从他院子空出一间厢房出来?” “小的还有一大群泼皮孩子要顾呢。” 如玉不再坚持,顿了一下问道:“你与大哥相处可好?” 苏珩温和道:“颜大公子为人和善,相处自是融洽。” 如玉听了高兴,“大哥鲜少与人处得好的,你既与他合得来,便多同他亲近亲近。”这一世,他还活著,还没有被她牵连至死,这大概是她最感谢上苍的事。 “小的正有此打算。”他用拇指腹轻轻抹了把唇。 他与大哥相处融洽,想必要不得多久两人便能同上辈子那般亲昵无二了。二娘又应了她布行铺子之事,待到她与苏珩的布庄开张,便想办法替他引荐江南第一大布商的苏家,到时一来二去,说不得能提前相认。 至此,如玉重生以来始终沉甸甸的心头终于松了一块。 她又与苏珩寒暄了几句,便唤来候立一旁已久的晚画,让七管事备了车马,急急往护国寺而去。 方才同二娘说到春宴那些,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现下距离前世宇文玨遭人陷害、颜凛替她退婚还有近一年的时间,然而起因却是宇文玨这两年私下调查的一件官家重大弊案。那让他马前失蹄的栽脏构陷差不多是最近这一阵子便埋下了伏线。 那时七月流火,荧惑守心,年轻的国师夜观天象忽然晕厥,大病七日,清醒后口不能言,提笔写下一段话:大雍气数被文曲双玉夺取,此为大凶覆灭之兆。寒衣巷,西北西,万吨军晌,火炮弹药,白银两万。 而后太子一派协同数名内阁在宇文玨府邸旁、位于雍京西北西的寒衣巷巷尾的狗洞内发现一条暗道,暗道通往地下□□库,里头藏满万吨军晌军备以及数不尽的黄金白银。 大雍帝春秋鼎盛,历精图治,并非昏聩的君主,唯一有个不好便是十分听信国师之言。他幼年是被遗弃的皇子,被先帝丢到护国寺闭门思过二十年,之后先帝骤世九子夺嫡,他的兄弟全自相残杀而亡,唯有他在老国师的庇护之下安然无恙,最终君临天下。 因此他虽然不是大雍朝历代以来最虔诚的君王,却是最敬重国师的一位,每年都从私库掏钱修缮护国寺。 大雍帝对国师的话深信不疑,加上人赃俱获,宇文玨当下被关押入大理寺候审。 而此时,正是老国师病危,新任的年轻国师云游归来之际。再没过几日,老国师便会故去,由外出游历十馀年、刚悟道归来的年轻僧侣接任国师之位。 重新回首前世之事,如玉对于新任国师存疑,也对硬朗矍铄的老国骤然病逝起了疑心。 当时并未料到后续的变故,她没有特意去记老国师病逝的日子,不确定此时的情形。 无论如何,她决定去护国寺探探状况。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一座威严森然、占地广阔、足足三层高的巨大寺庙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大雍帝年年翻新修缮的成果。 如玉带著晚画往护国寺大殿而去。 大殿门外,她遇上了一名身著水蓝色长衫的白净青年。 “颜姑娘,这可凑巧了。”青年喜道:“我正打算离去,却遇见了你。不知颜姑娘此趟护国寺是为何而来?” 翰林院学士陆无障,陆无双的兄长。 陆无障从来笑脸迎人,一身恭良纯善的气息,与飞扬跋扈的陆无双可谓两个极端。 如玉道:“来求姻缘。” “真的?我也是来求姻缘的。”陆无障说得略略有几分腆腆羞涩,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总觉得,护国寺十分灵验呢。” 如玉侧身去勾起晚画的手,“晚画打小便与我情同姊妹,她跟随我多年,如今有了心上人,情份一场便想著带她来求佛祖成全一桩好姻缘。” 晚画大惊。“小娘子?” 陆无障僵立当场,乾笑道:“原来如此。陆某在此预祝晚画姑娘觅得天赐良缘,万事顺心。” 晚画受宠若惊,赶紧弯身回礼。她跟在如玉身边这么久,还未曾有这样身居高位的青年才俊恭谨地同她说话。 晚画一拜完,如玉便同陆无障告辞,匆匆把她拽走了。 两人直往大殿正前方行去,左右两旁是一间一间的禅定静室,此时并非护国寺对寻常百姓开放的时节,护国寺大殿十分冷清,静室也基本无人,如玉走到两尺之高的佛案前,眼角馀光却瞥见佛案左侧的那间静室的门虚掩著,里头传来低沈诵经的声音。 她心念一动,寻思著约莫是老国师或护国寺的小僧在里头,走到静室外头悄悄往里头望了一眼。 竟是那个她厌恶的人。 宇文玨。 静室里头,宇文玨背对著她,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跪在小佛案前,佛案上摊著厚厚一叠数尺长的抄录经文,他正专注地诵经祈祷,丝毫未发觉外头的脚步声。 倒是立在一旁的叶九发现了她们。 叶九看了眼老僧入定般文风不动的宇文玨,闭上了要叫人的嘴,只微微朝如玉两人点头。 宇文玨!他怎在此? 第7章 晚画不意看見叶九,耳畔回荡著如玉说来替她求姻缘的话,心头骤然跳了一下,手里拿著捻香用的供品提篮意外掉了下去,她窘迫地弯身上前去捡,一时慌乱却踩到了自己裙角,整个人往前扑倒,在静谧的大殿发出碰一声好大的声响。 宇文玨停下诵经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意外撞上如玉,迅速地掉头转回小佛案,喑哑道:“阿九,掩上门。” 叶九很快地将静室的门阖上。 “爷,颜姑娘她们--” “不打紧,他们人在祭祀阁那,她只在大殿这儿上香,应当不会有危险。”宇文玨用衣袖揩了把脸,“将下午买的衣服拿来,我要换上。” 叶九诧异。宇文玨这一个月来,每次诵经都不曾中断,前几日老国师寻来,他也是坚持诵完了经才起身,让老国师等了一小会儿。 “阿九,快去,别误了时辰。” 什么时辰?叶九不解,依言领命而去。 他出了静室,就见如玉怔忡站在静室外头。 如玉脑海中仍是方才宇文玨眼睛血红满脸泪水的模样,那浓烈的悲伤几乎要将人淹没。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宇文玨在她印象里一直是杀伐果断、冷厉淡漠的,于她而言一个半月前他还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当朝权相,一时很难将记忆中的那人与方才的宇文玨连结起来。 大抵此时他仍年轻,还没有前世那样的修为,就是不知碰上了什么样的哀痛之事,□□不离那桩牵连重大的官家弊案与他生母吧。 如玉以眼神向叶九致意,便带著晚画进到大殿旁的侧殿。 “晚画。” “在。” “刚才那是宇文郎君没错吧?” “没错的。” “户部左侍郎对吧?” “对?” “你说他这个点不待在户部却跑到护国寺来,是不是旷职呢?” “这个,晚画不知。” 如玉喃喃道:“若是能让他与陆无障碰上便好了......” “两位郎君是朝中袍泽,又都是这一代的青年才俊,肯定是知道彼此的,说不定私交甚笃呢。” “......这样便有了人证,能够密函检举宇文玨擅离户部、殆忽职守了。” “可是,陆郎君肯定不敢的啊。”晚画风中凌乱。“毕竟他按理也该在翰林院啊,上值时间怎可跑来护国寺求姻缘呢?” “也是,说的在理。”如玉带著晚画偷偷拐出了侧殿,熟门熟路地顺著侧殿外的石板路往后山而去。“是啊,一个平时作风端正良好、克己自律,点卯下值从未疏失过,并且说亲者多到要将他家门槛踏平的人,你说他千里迢迢跑来求姻缘做甚么?” “......”晚画觉得陆郎君对她家小娘子有那么点心思。“兴许他所求的不在那些人里呢。小娘子,你走慢些哪。” 如玉摇头道:“或者该说,有什么是他不惜拋卻那苦心经营多年的良好形象也必須要达成的目的......呢?” 晚画一惊,“小娘子何出此言?” “没事儿,最近话本看得多了。颜公案你看过么?” 晚画连忙摇头。 如玉拍拍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嗯,千万别看。” 穿越茂密的一片矮树林,她们眼前出现三座相连的阁楼。 左阁是国师居处,右阁是护国寺其他僧侣们休憩的住所,正阁是祭祀阁,修建得富丽堂皇不像佛门清幽之地,此阁只有官家与国师能进出,大雍帝每年七月都会到访,小住半月潜心修行,并与国师讨教佛理、祈求国运安昌。 “小娘子。”晚画拉住如玉。“再过去怕是不妥吧,不若寻个小僧人捎口信?” 晚画对于国师有著十二分敬畏,国师未出现在正殿,那必然在休息,她们贸然打扰不大妥当。 话虽如此,她们一路行来路上也不见洒扫的小僧侣,整个护国寺一片死寂。 “不要紧的,我只到左阁,大哥先前时常带我过来,国师曾给过我一枚能进出左阁的信物。”如玉叮嘱道:“晚画,你找个静僻的地儿候著吧。我去去就来,我想询问国师,嗯,落水后被梦魇身之事......若是我太久没有出来,超出一个时辰你便去寻--” “去寻--”陆无障与宇文玨二人的脸闪现如玉脑海,她犹豫了许久道:“去寻宇文郎君吧。” 第8章 如玉一进左阁,便闻到比寻常还要重的檀香味。 一名小僧侣出手拦住她。“后山三阁不进外人,施主请回正殿。” 如玉掏出了国师的信物,又从怀中摸出颜家的凭证,笑道:“小师父眼生得很呢。我此次代表颜家来探望国师,左阁管事无道大师呢?若他在,便会知道我是谁了。” 小僧侣见了信物,低下头毕恭毕敬地将她领到国师的起居室外头。“师兄近日身体不适,无法再跟随国师,这一个月左阁事务由我与几个师弟代为打理。” 如玉扫了一眼他那冒著青荏、并不十分光滑的脑门。脑门上六点鲜红的血砂,看似刚点上不久。“原来如此。” 小僧侣在起居室外头叩门数声。 一道低沈的声音传来。 “外头何人。” “国师安好,颜家如玉小娘子求见。” 那头静默半晌。 “不见。” 与此同时,里头传出另外一道年轻明亮的声音:“是颜凛将军家的如玉妹妹么?既然来了便一起吧,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如玉妹妹了呢。” 不待如玉反应,那小僧侣迳自推开了门。 起居室里头,只见国师侧身躺卧左侧榻上,另一边坐著一位雍容华贵的青年,两人中间隔著一张小几,小几上摆著餐点与药汤。 后头的熏笼燃著袅袅白烟,浓重的檀香味满室萦绕。 青年约莫三十,面貌和蔼,气质出众,身上一袭明黄色龙凤金银绣的披肩,青衣朱裳,正是当今太子。 “出去。”国师两眼混浊,惫懒地掀了掀眼皮,又阖上了。“妖孽造孽,妖孽造孽啊......” 太子微笑:“如玉妹妹快请进,如今国师病重,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偶尔胡言乱语,你万万别在意,过来陪太子哥哥说说话吧。” 他一个手势,门内两名玄衣护卫便窜上前去关上了起居室的门。 如玉双瞳瞬间放大。 她认得这两名玄衣护卫! 前世大雍帝驾崩之时,便是他们夜闯相府刺杀宇文玨的! “殿下安好。”如玉的手心出了一把冷汗。“国师还好么?如玉今日过来,便是代替父兄来探望国师的,顺道想请国师替如玉解梦。” “国师身体虚弱却无大碍,就是神智不清,怕是无法替如玉妹妹解梦了。” 他话音一落,突然有人插话进来。 “贫僧或可代替师叔替小施主解惑一二。” 如玉这才注意到太子那一侧的里边还有一人。 “甚好,如玉妹妹可同了悟大师聊聊。”太子满脸笑意,“这了悟大师是我十八堂伯,少年时外出游历十馀载,直至这几日才归返护国寺,你可能眼生,但了悟大师深得国师真传,佛理通达明澈,对神鬼之术亦有研究。” 了悟大师双手合十,“殿下谬誉了。” 没错,前世接替了国师之位的,正是这名了悟大师!不过他并没有活多久,在揭露宇文玨谋反之事后,不出几日便梦毙了。外传是因他舍生占卜、逆天干预国运,才遭上苍夺取了性命。 当然这是官家愿意承认的说法,他究竟如何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雍朝国师必须有皇室血统,床榻上的老国师是大雍帝的亲叔叔,“了悟大师”是谁如玉并不清楚,但十多年前护国寺的确失踪了一名世子,就是太子口中的十八堂伯。 皇室血统不容混淆。或许是大雍帝追查到真相,下了死手替太子隐瞒罪证;也或许,是太子自己湮灭的证据。了悟辞世后,老国师的嫡传弟子无道大师接任了国师。 “那么,小施主想解什么梦呢?” 如玉沉吟了会儿,苦恼道:“是这样的,良禽择木而栖,我老梦见自己是那捡尽寒枝的乌鹊,好不容易寻得一参天古木,以为终于有依靠了,一步登天要成为朱鸟了,却被那棵树的枝芽反插而死。” “哦?”太子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女子还能成就霸业不成?这梦莫不是在警醒如玉妹妹,选夫婿时眼儿要睁大,莫选到对颜家与你不怀好意的负心郎了。”他说罢,上下打量了下如玉,又道:“不若,考虑下太子哥哥如何?孤的侧妃之位至今空悬呢。”说是空悬,太子早有四妃,一正妃三侧妃,只是还可填补一位侧妃。 “殿下老爱寻如玉开心。如玉心里是将殿下视同父兄一般敬重的。”如玉转开话题道:“了悟大师可能解如玉之梦?” 了悟的眼中掠过一抹阴翳之色。 此时,正对著后山、微微敞著一丝缝隙的小窗外传来一阵人声。 “陆翰林,你道殿下怎么还不搞死那老家伙?这都几天了,老跑这旯旮,也不嫌烦人。”那人啧啧两声,“最主要的,咱们也不能日日告病哪,头疼腹疼脚疼风湿都挨个用了遍,就差葵水不适没用过了。” “快了,那七毒散今日正是最后一日了。事关重大,殿下总得做得周延缜密,七毒散能让人快速衰老,死得再正常不过,包管皇家仵作御医都验不出来。今日之后便没你我的事了,你且再耐心熬一日。” 那悦耳的声音正是半个时辰之前才同如玉打过招呼的陆无障。 老国师忽然咳得撕心裂肺,剧烈不止,咳嗽声掩住了窗外渐行渐远的谈话声。 如玉一惊,赶紧上前查看他状况,给他递水。 国师咳完,两眼猛地大睁,目光陡然恢复了一片清明。 “国师。”如玉担忧地唤了一声,心头剧烈跳动。 “嗯......”国师脸色灰败,眼窝塌陷,双颊乾瘪,苍老憔悴许多。他艰难地喘著气道:“玉儿,我这儿忌桃木......它与檀木、檀香相冲......那新来的小僧不识......你替我去把那桃木筷拿走......换一双过来吧......” 国师颤抖著手指著小几上的一双木筷子。 桃木。 筷。 桃筷,快逃。 “快去......老衲饿了......” “好。”如玉替老国师拍了拍背,待他喘息稍缓,便笑著道:“殿下、了悟大师,如玉去去就来。”说罢朝二人一揖,拿出帕子裹著筷子,起身便要出去。 “且慢。”太子道:“那不过是寻常筷子罢了,国师病重无法辨物,看来果然需早日决定出新国师啊。如玉妹妹便不必费这个心了。” “没事儿,换双筷子也不要紧,如玉便依国师之言吧。” “暗一,去取双筷子过来。”太子敛眉,看著如玉微微一笑,“如玉,太子哥哥有个疑惑,威远大将军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一身正气凛然,让孤十分欣赏。你说,在爱女与国家之间,他会选择谁呢?” 如玉心里一突。 “假若你就此人间失踪,你道他敢不敢跟孤兵刃相向?” 他说完,打了个响指,暗二几个瞬步窜至如玉身旁,利剑电光石火间紧紧抵上如玉的脖子,并且扣死了她后退的路。 “殿、下......”颈子被利刃狠狠扼住,如玉几乎要窒息。“如玉在大殿、见、了......宇文......郎、君......” 是她轻忽了!太轻率的以为自己有前世之鉴便能躲过灾祸,轻易地就过来,太过有恃无恐了! 如玉的心头涌上一抹绝望。 无力回天了啊...... “宇文玨?”太子嗤笑道:“哦,对了,听说你俩在镜湖一个摔了一个撞了,倒是般配,别紧张,他也会去陪你的。孤怎么说也担著哥哥二字,不会让你在黄泉下头孤单的。只是你得耐性等等了,顶多一年,便能全了你的心愿。”他朝著暗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什么眼神,还指望著宇文玨那废物来救你么?” 暗二使劲把扼住如玉颈子的剑往前用力一顶-- “啊!” 嗖地一声,一柄锋利的匕首破空而入,正正刺穿暗二的手骨,他痛苦地打跌在地。 与此同时,如玉眼前一黑,昏迷前依稀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有心了,下官可不想黄泉追妻啊。” 第9章 正是宇文玨。 他的亲随叶九手持长剑抵著暗二,数名侍卫紧随其后,在他身後圍成一排。 宇文玨缓步走到如玉身侧,一脚踩上暗二被匕首刺穿鲜血淋漓的手。“事迹败露便要杀人灭口,殿下谋害国师在前,灭口颜姑娘在后,未免太过心狠 。” 他已经换了衣物,身上一袭白衣胜雪,带著若有似无的沉香,衣摆层层叠叠飘逸非凡,衬上优美的身形,可谓极尽风流,脸色神色却寒若冰霜。 “放肆!区区一个侍郎,胆敢如此同孤说话?”太子喝道:“宇文玨,孤要取你性命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宇文玨笑了声:“若真如此,殿下何必大费周章取国师性命。” 查撤皇室弊案的半途意外丧命,太子洗不清嫌疑,在这争夺皇位的关键时期,他必然不敢让自己背上恶名声。 “莫以为孤怕了你。”太子也笑:“地狱无门你自来,雍和二十年九月初一,国师的嫡传弟子无道为夺窜国师之位,一把火烧了护国寺左阁,国师与前来探望的宇文侍郎、如玉妹妹不幸身亡,而人在凤阳监督锦江大堰工程的孤甚表遗憾......” 了悟大师抽出了暗匕,警戒地护在太子身前,狂霸凛冽的杀气如一张绵密蛛网铺天盖地将叶九与宇文玨锁死。 宇文玨踉跄一步咳了一口血出来,叶九连忙从后以掌抵背护住他,另一只持剑抵住暗二的手文风不动,稳如泰山。 此人武学造诣竟如此之高!了悟与叶九同时神情凝重。 了悟一动,六名劲装护卫立刻挡在宇文玨面前。 “今日你们所有人,都必须死。”太子迅速拿起颈上的哨笛挂坠用力一吹,瞬间响起一大阵翻身落地的踏地声,不消片刻起居室内围满了数十名僧侣装扮的武者。“这后院三阁全是孤的人,宇文玨,你便同国师一起去死罢。” “当初文后与宦官私通梦毙,是国师独排众议维持你的嫡长地位,其实你平庸无能,若非托生对了时机与国师的相护,哪能安坐太子之位?你竟对他也下得去手,皇甫昭,你简直丧尽天良。” 太子下令道:“动手!” 一时鸦雀无声。 “没听见么,给孤动手!” 一众精壮僧侣们垂首静立,眼观鼻鼻观心,死寂一片。 宇文玨弯下身,掏出乾净的白帕子细细替昏厥的如玉擦拭掉颈上的血迹,他看著那道怵目惊心的剑痕眼里一片阴鸷。“皇甫昭,你看仔细了他们。这里不容放肆的......是你!” 太子惊疑地望向僧侣们,这才发觉竟全是陌生脸孔! 他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道:“宇文玨,你动了甚么手脚!” “你动了什么手脚,我就动了什么手脚。” “你敢!孤是当今太子,谁敢妄动孤!”太子怒不可遏,“你敢动孤一根汗毛试试!寅时三刻孤的护卫军没收到孤的消息这里谁都活不成!” “哦,你说的护卫军,是指护国寺后山二十里开外私自屯田驻扎的那些散军?” 此言一出,顷刻之间局势翻转。 太子此时终于白了脸,朝了悟怒道:“无耻逆贼,给朕杀了他!”他一时慌乱,未察觉自己将暗地的心思给暴露了出来。 叶九一剑捅穿了暗二的心脏,朝了悟逼近了一步。 单论修为了悟还胜叶九一筹,是此处武艺最高的,但寡不敌众,何况还要护太子完好,他并未听令,紧紧守在太子身侧寸步不移,不敢妄动半分。 宇文玨搂住如玉,让她靠著自己,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灿灿的令牌。 “御令在此,殿下此言有误,我奉皇上之令撤查三江大堰与太子府、雍亲王府营建工程弊案,行之有据,逆贼二字从何而来?至于无耻......”他顺了顺如玉凌乱的发丝,“我无耻的模样,可不是你这般人配见得的。” 他话里的蔑视之意让太子再也忍不住,怒不可遏地将矮几上搁著的药汤连碗朝宇文玨砸去。 叶九连忙飞身打掉汤碗,却是来不及,药汤凌空四溅,宇文玨侧身将怀中的人掩个严严实实,有数滴溅到了他腰带下的银穗子上头,银穗子登时腐蚀黑掉。 叶九忽然道:“了悟大师。” 了悟正重度警戒,闻言分了心神,忽然一阵恍神晕眩,重重摔倒在地。“夺魂香!” “没错。不愧是武盟第二大高手,内力浑厚深不可测,夺魂香都要如此之久才发作。”害得他家爷多拖了这么久时辰,就怕他豁出性命搏死相拼,一个不好伤到颜姑娘。 “下作!”了悟恨道:“习武之人竟使得这种下作手段!” 叶九挑眉。“对付下作之人,自然用下作手段。你不去当你的武林盟主,却与那位同流合污谋害我朝国师,又高明到哪去?想必真正的了悟大师,十八世子,早被你们除去了吧。”说话的同时他凌空跃起,翻身瞬步至了悟身旁,不客气地长剑一划,了悟棉软无力无法抵挡,眼睁睁被他挑断了手筋脚筋。 “啊、啊啊!”偌大的起居室里回荡著了悟痛苦的嘶吼。 眼见最后的凭恃也没了,太子惊声尖叫,“陆无障!王宽和!过来,全都给朕过来!” 叶九的剑锋还淌著了悟的血,一步一步朝太子走去。 “走开!走开!” 一阵疯狂尖叫之后,太子昏了过去。 叶九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转向国师而去。 “国师,您还好么?” “嗯。”国师低低应了声。“老衲无事。”他轻叹,“竟真如你们所言......太子当年,也曾爬在老衲膝上,说要同他父皇那般敬重老衲,让老衲当天下第一威风国师。”他眼神炯亮,精神十足,半点没有刚才灰败死沉的模样。 叶九静默,这些事便不是他能置喙的了。 宇文玨一把将如玉抱起。 “爷!” 叶九连忙赶赴回去帮他,却遭到拒绝。 “不必,去吩咐马车拉到左阁外,让大夫车上候著。” “是。” 叶九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宇文玨发抖的手臂与打颤的腿,迅速离去。 好沉。 宇文玨吃力地抱著如玉,艰难地朝左阁门口移动而去。 太子、伪装的了悟与陆无障那些人便交由国师与下属去收拾善后了。 马车上,大夫很快给如玉上了药,不消多久,她葱白的颈子上浮现了青紫的掐痕指印。 宇文玨将她放平,让她枕在自己腿上,一路上阴沉著脸。 在马车进入内京的时候,叶九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爷。”他担忧道:“太子那儿,最关键的证据,那些营建帐本与陆家的往来书信尚未取得,现在揭发暴露是否过早,在苦无物证仅有人证的情况下,局面未必对您有利。”宇文玨听闻如玉进入后山的当下,那失控的模样让他震惊无比,叶九从来也没见过宇文玨如此冲动过,不顾一切闯入起居室中,这一闯,他们在凤阳辛苦布了月馀的网就在鱼儿正要咬饵上钩时全毁了。 叶九疑惑地偷看了眼卧在宇文玨腿上人事不知的如玉。 颜姑娘美则美矣,却也不是天下罕见的绝色,他家爷不过镜湖见了人一面,便情根深重一门心思全扑在她身上...... 他睁大了眼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特别的地方。 “阿九。”宇文玨抬袖遮住如玉的脸,“非礼勿视。” 叶九悚然一惊,连忙撤回目光。 “你不必挂心。太子之事我有九成九的把握。没有证据,那便捏造出来!”宇文玨轻声道:“本不想太早招摇,有人却不让我韬光养晦......既然如此,便等著看鹿死谁手吧。”宇文玨无所畏惧。呵,要知道,最终坐上龙椅的可不是那个昏聩无能的皇甫昭哪。重活一世,他对于现任大雍帝的性情有著透彻的了解,大雍帝是个慈父,更是个猜忌善疑的君王,要藉他的手除去太子再简单不过了。即使现在仍身居低位,他也万万不会让自己落入被动不利的处境,毕竟他不再是那个遭人陷害而无能为力的户部侍郎了,他是曾经叱吒风云数十年的大雍第一权相! 叶九唔了一声。他挑开帘子,看著外头飞掠而过的繁华街景。此时华灯初上,京城大街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小食摊子与吸引孩子的游戏摊子,攘往熙來十分热闹。 叶九专注地望著窗外,耳力极好地听见他家爷轻语了一句。 “阿玉,本相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了。” 请问本相是谁? 他家爷被太子的朕朕朕给带坏了!? 叶九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宇文玨弯身前倾朝颜姑娘那儿低下头去-- “爷!” 宇文玨瞬间抬起头来。 “又怎了?” “没事,小的只是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没头没尾的,什么是什么?想起再来同我说。”宇文玨瞪了叶九一眼,露出一个温和至极的微笑,“我说了,非礼勿视,阿九。” 叶九在听令与护住颜姑娘的清白之间挣扎了好半晌,最终在某人的淫威之下转回去继续望著飞逝的街景。 唔,究竟忘了什么呢...... 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护国寺后山,晚画在残阳馀照下瑟瑟发抖。 “小娘子!小娘子!你在哪儿呀!”她仰天悲泣。这可怎么好,她迷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比较忙,更了两次一千的短小章节,可能这几天还会出现短小章>_< 谢谢看文、收藏、留言跟意外路过的大家(╭ ̄3 ̄)╭ 本章随机掉落小红包。(′?w?`) 第10章 后山右阁,陆无障在僧侣的静修室中沉默坐著。 他单手支著桌子,下巴靠在腕关节上,整个人有几分惫懒,面上阴郁之色尽显。 “陆翰林,如今咱们该如何是好......”王宽和心有馀悸地重重喘了口气。“差点让宇文玨那混帐小子抓了!” “你堂堂一个翰林院大学士,惧怕他区区一名小侍郎?何况,从头至尾想谋害国师的,可不是我们哪。”陆无障拉长了尾音道:“我们只是克尽其责,来护国寺右阁抄录佛文经书,清算典籍罢了。其馀的一切,太子的手脚我们并不清楚......” “但国师这步棋要彻底舍弃了啊。经过此事,官家对国师的安危与身分必定更加谨慎,不好再动手脚了。”王宽和惋惜道:“陛下如此听从国师之言,假若我们成功,将来我们想做的事、想插手干预的计画,只需诉诸神鬼之说,藉由了悟之口向陛下传达便行了,都不必过到内阁那儿去穷折腾。” “能平安抽身便该惜福了。”陆无障撇了撇嘴,“太子本非良木,若不是你,我是不会同他合作的。瞧著,要不是我留了心眼,拒绝了燃香的活儿,今日我们就在老国师那被宇文玨一网打尽了。” 王宽和苦著脸道:“我是他岳丈,哪儿有办法呢--” 陆无障抬手打断他的诉苦,道:“行了,委屈待会儿说,先来商议著下一步该如何做吧。” “你有何想法?” “你觉得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道:“对付宇文玨!?” “没错,那混帐查到凤阳去了,到时候帐簿被他搞到,只怕你我都要被牵连掉脑袋。” 陆无障以指腹敲击桌面,这是他凝神思考的习惯,“先拖著他,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脱身不得,延宕时间,我明日便多告假三个月回乡省亲,过去凤阳收拾善后。” “也只能如此了。”王宽和忧心忡忡。“我去找人给户部找点麻烦。” 陆无障又陷入沉思。 约莫一刻钟后,他忽然抬起头问道:“宇文玨之前在镜湖那儿曾打湿衣服,消失片刻去更衣了对吧?”说完危险地眯起眼,“颜如玉似乎也是那时候摔了一身泥去更衣,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大半个时辰。” 镜湖那日他也在场,有幸目睹了全部经过。 王宽和装作了解地支吾了一声。他年近半百,早不参与那些风花雪月的宴会了。 陆无障笑了:“那便将当日镜湖两人一同消失的流言传出去,同时让无欢大师他们散布出去一条,今日护国寺有一女施主来护国寺替胎儿祈福时忽然身体不适小产,匆匆地赶赴回京......再到颜府附近几个酒楼大肆宣传,说那日傍晚曾见宇文玨与颜如玉共乘马车从京畿回颜府......至于其他的,便让百姓自己去猜想罢。” 王宽和看著陆无障的微笑忽然打了个寒颤。“这个......” 大雍帝十分要求官员的私德与作风端正,年十八娶了一妻数妾,经过官府报备是可以的;年三十未婚,与另外未婚女子有染、有孕,这是私德有损,若此事闹上了大雍帝那儿,大抵宇文玨此生仕途便到头了,很难再晋升。 “既然两人互有情意,那本官便帮上他们一把。”陆无障轻声道:“毕竟颜家名门望族,颜如玉又是嫡女,宇文玨想娶到人可不容易哪。到时他可得来感谢本官哪。” 三人成虎。 莫管实情如何,流言本身就能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即便颜家与宇文玨出面再怎么澄清,百姓也只会以为,澄清是为了替两人遮羞-- 王宽和不解,“可,陆翰林不是对那颜家小娘子有意么?” “颜家与陆家不合,颜家怎可能将女儿嫁给本官?等那颜如玉名节有损,而颜家又不愿让她将就宇文玨之时,本官再上门求娶她为平妻,也算给足了颜家面子,一举数得正好。”陆无障笑得意味深长,良久摇头道,“你就是这榆木脑袋,这么多年了也无能晋升,王翰林,你不只身材圆润,连脑子都随了猪哪。” 王宽和不语,背过身去恨恨地瞥了兀自沉浸在美好臆想中的陆无障一眼。私德有损的到底是谁,还真不好说。 若不是他身为太子岳丈,怎么都摆脱不了太子/党的标签,也不会靠过来仰赖著这种人了。 世事如棋,可恨你我都不是那下棋之人,而是被命运摆弄、身不由己的棋子。 如玉悠悠转醒。 她一醒来,便对上晚画担忧的脸。 “小娘子,你还好么?”晚画喜极而泣,“你差点把晚画吓死了!” 如玉看著自己卧房的摆设,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暗二拿著剑抵著她颈子的画面浮现眼前,再度濒死的绝望恐惧让她心有馀悸。 “国师咳咳、咳......”她想说话,嗓子一阵难受,止不住地猛咳了起来。颈子疼。“我......太子......” “小娘子先别说话呀。”晚画赶紧上前给她拍背顺气。“没事了,都没事了,是宇文郎君把你带回来的,太子殿下意图谋害国师之事已经被彻查,国师他老人家安好无恙。小娘子,你这回可真吓死晚画了!” 宇文玨。她昏过去前的那个声音,果然是他。 太子被彻查?前世在这个时间点,此事并未发生! 他为何会出现在护国寺?在这个微妙的时机...... 如玉脑中一团混乱,胸臆间是复杂难言的莫名情绪,她陡地坐了起来,却被自己的衣服勒了一下。 好紧! 她低头一看,见腰带似被人重新系过,勒得略略有点儿紧,缠得也不大好。“晚画,你差点勒死你家主子啦--”话未竟,她便察觉不对。这是什么? 晚画迳自在旁一头雾水道:“晚画没动过小娘子的腰带呀,小娘子昏迷不醒,大公子说不要惊动你,还没人给你更衣过呢。怎么就紧了?” 如玉看著手上的玉佩。那原是她系在腰间的一块水白玉坠子,成色与品种并不名贵,但因上头的裂纹像个玉字,她极为喜欢,一直系在身上。 可手上这却是块极品羊脂白玉,正反两面都有裂纹,也是恰似玉字。 这块玉她认得。 这分明是宇文玨那块戴在胸前从不离身的贴身玉佩。 第11章(修改完)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文。请大家忘记之前的黑历史,飞吻(╭ ̄3 ̄)╭ 这块玉......要知道陆无双曾经有次碰了这块玉,宇文玨翻脸,将玉拿去护国寺的忘尘湖浸泡了四十九日,说要洗去上头沾染的杂驳气味。 如今他却偷换了她的玉,这是为何? 如玉正疑惑著,沈秋娘与颜琛收到她醒来的消息进来了。 “玉儿,你总算醒了,都一天一夜了呢,可把二娘给吓的。”沈秋娘心有馀悸地抚了抚胸口,“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要是有个不好,你让我们怎么办哪。” 颜琛咳了一声:“二娘,我也在呢。”他怎么就不是宝贝疙瘩啦。 “谁让你是男孩儿呢,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一边儿去。”颜家到了颜琛这一代,几乎都是男丁,只有如玉一个女孩儿,她又是最小的,出生时颜老爷子高兴地摆了整整百日的流水宴,大手一挥把颜凛那时的参军府整个翻新,划拉了三一的地替几个月大的如玉建了个宽阔雅致的别院,别说她哥与堂兄们,她爹都没这待遇。“哎呀?” 沈秋娘不意瞧见如玉手上的白玉,整个人震了一下,很快恢复镇定。 “二娘?” 如玉黑玉般的眼带著几分疑惑看向沈秋娘。 二娘似乎识得这块玉?她越来越笃定沈秋娘同宇文家有渊源。 沈秋娘笑道:“没事儿,你这玉是罕见的天池雪玉呢,二娘一时瞧见激动过头了。传闻这玉是佛祖莲花座下的垫石,可蓄日月精华、避邪除秽,配戴著福泽加身,能静气凝神、温润心肺,将养身子极好呢。”她的眼神闪了闪:“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宝贝,万金都求不到,要是我得了,肯定私藏著不愿意给出去。玉儿有幸得了,可要好好收著戴著,它能保你平安的。” 竟如此名贵。 宇文玨究竟是何意......如玉直觉这辈子许多事都脱离了原本的轨迹,难以掌握,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温润的雪玉透出一丝暖意,从掌心传递到她心口。 她得加快计画了。太子之事与态度莫测的宇文玨让她心头惴惴,总有一种难以逃离命数的慌惑之感。 如玉有一个手帕交,叫柳茵茵,是大理寺少卿柳成荫的么女。 柳茵茵生母是名婢女,连带著她在柳家地位极低,不受人待见,如玉是在贵女的私塾认识柳茵茵的。柳茵茵没有文牌,无法入私塾读书,每日都悄悄躲在窗下偷听先生讲课,正巧如玉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来二去地两人便熟识了。 柳茵茵是个特立独行的小姑娘,她志向远大不愿嫁人,想走遍五湖四海考究各地风俗人文,撰写山海志传世,每日都叽叽喳喳地拉著如玉讲著各地的风俗趣闻,眼里熠熠生辉。 如玉与她“同窗”数年,两人感情深厚,在十四岁那年她却突然不见了。 如玉打探之下,才知她被柳如荫的正室禁足,在家学习女德,准备嫁到浣南李家,给李家得了疯癫病的少主李潇洒为妻。 李家是南方世家大族,祖辈是开国功臣,曾经风光一时过,可惜到了这一代,本家的两个嫡子,李潇洒与李自在,一个得了严重的疯癫臆症,年届三十还未治好;另一个又瞎又瘸,整日卧病在床,本家逐渐式微了。 如玉暗恨柳茵茵大娘糟践人,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远嫁浣南,配给大龄疯子为妻,哪会有好日子过。 她与柳茵茵断了联系好几年,直到有一日,苏珩到相府探望她时带来了柳茵茵的口信。 原来那李潇洒并非疯子,而李自在也能跑能跳,兄弟俩装疯卖傻十馀年,蛰伏暗处,只为从一众豺狼虎豹中夺回李家祖业与家产。 李潇洒与柳茵茵互惠互利,两人有名无实,李潇洒利用柳家女婿的身分行事得了许多方便,柳茵茵山南水北闯荡,柳家那些糟心事全让李潇洒给她挡下了,日子过得快活惬意,只是终究也没能写出一本山海风俗志。 在苏珩最后第二次来找她,也就是他们出事前两个月,他告诉她柳茵茵有身孕了,怀的还是李潇洒的孩子,两人不知怎地走到了一起,柳茵茵过得极好。 如玉把主意打到了李潇洒的弟弟李自在身上。 她想同李家兄弟谈笔交易,嫁给李自在为妻。只是该如何嫁,怎么嫁,都得谨慎筹划。当初宇文玨只是官位低了些,颜凛都在沈秋娘与她大伯的多日鼓吹之下才勉强同意,那李自在又瞎又瘸的,要怎么过颜家这一关已是个天大难题,且不说李自在同不同意。 无论如何,她得先与此时甫嫁过去的柳茵茵取得联系。 而苏珩,便是她想拜托之人。恰好藉由开铺子一事,托他南下与苏家谈货源,同时暗中帮她与柳茵茵与李家联系,一举二得。 “玉儿。” 吓! 沈秋娘突然伸出手摸向如玉后颈,吓了她好大一跳。 “是二娘的手太冰了么?”沈秋娘歉然道,“你瞧你,头发都乱了,二娘给你理一理。” 晚画闻言连忙要上前接手,却被沈秋娘喝退。 她拨开如玉的发丝,目光胶著在如玉侧颈处,暗道果然没看错。 那儿有一个浅浅的红痕,淡红色,蚊子包似的。 红痕并不明显,十分浅淡,再过个一日半日便能消去。 沈秋娘不动声色地将如玉的头发拨拢回去,将吻痕遮得严实了,笑道:“说起来,此次真是多亏了宇文侍郎,二娘瞧著他真是挺好的,没有那些大家公子的风流脾性,为人诚恳办事牢靠,是难得的青年才俊,连老爷都对他赞誉有加。虽然人现在官位还低了些,但前途不可限量,这次若办成了弊案一事,说不得会成为大雍朝最年轻的户部尚书呢。” 如玉微笑点头,心中暗道,太子终归是皇上儿子,被查出那些肮脏事皇上哪会好受,这是在天下人面前落了大雍帝的面子啊,不出错受罚便好了,办好了也不见得能加官晋爵的,不然这差使哪会落在根基尚浅的宇文玨头上。 不过沈秋娘最后一句却是没错的,上一世,宇文玨非但是大雍朝最年轻的户部尚书,还是历代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颜琛悄悄观察了下妹妹的神情,哎哟了一声道:“没错,其实嘛,那家伙虽然是奸滑、城府深了点,但品性还是不错的,论相貌也就差了我一点,官也做得还凑合,民间声望不差,仔细一想他也是还可以的。勉强与你算是般配吧。” 晚画在一旁附和道:“是呀是呀,宇文郎君可好著呢,便是他回去护国寺寻我的。” 这一个两个的,都中了宇文玨的毒了? 如玉一听见宇文玨便有些烦乱,她紧著将颜琛赶走,想换件正式的外衣,回护国寺找国师聊聊,也想出去寻苏珩,与他密议李家之事。 颜琛双手抱胸,斜斜睨著她:“这个点了你要去哪?” 说护国寺肯定不行的,如玉道:“去找苏珩。” “不行。”颜琛道:“老实待著,我去找他过来。”一锤定音,不容异议。 如玉只得从了颜琛。 晚画将她的衣著整饬了下,搀著她来到花厅。 这路上,如玉先是遇到了七管事,寡言的七管事少见地停下来与她寒暄,并对宇文玨歌功颂德了好一番。 随后如玉拐进花厅时,又瞧见一名洒扫的小婢拿著一个小抄低头认真在背诵著什么。 如玉闲来无事,支著耳朵听了下。 “宇文侍郎三岁能文五岁能诗......十七进士及第......少年有成,唔,这是什么字来著,裒是什么意思?不管了,裒然举首,怀瑾握瑜,心系生民百姓......” “......”如玉心中千万头疯马狂奔,她正想出声叫来小婢,却见苏珩来了。 “颜姑娘日安。” 苏珩全然不解颜琛突然把他从破庙中抓过来,并强迫他今日开始住进颜府是何意,一头雾水中被塞进了如玉院子的花厅。 一见著人他便懂了。 “抱歉哪。”如玉一叹,“拿你当藉口要外出,没想到大哥反把你叫过来了。” 苏珩笑笑:“不会,横竖小的也无事。” 两人相视而笑,如玉邀他到中庭小坐。那儿下人少,比较清静,流水蝉鸣之声也可掩去谈笑声,方便她谈事情。 两人落了座,苏珩想到如玉在酒楼里避著宇文玨的模样,一开口便问道:“小的冒昧,不知颜姑娘是否有意于宇文侍郎?” 如玉一惊:“自然是无意!”她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连忙道:“我与他不过数面之缘,你何出此言?” 苏珩垂下眼:“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盛传小娘子同宇文侍郎有染,前日你二人同至护国寺祈福,小娘子忽然小产,宇文侍郎焦急地将小娘子送回颜府,送来许多补品,颜家也请了许多大夫......” 什么?! “你再说一次?” 第12章 如玉尚处于极度震惊之中,七管事匆匆过来。 “小娘子,陆家小娘子递了拜帖,说是带了补品来探望您,现在人在府外候著。” 陆无双? 这个风尖浪口上来哪会有好事! 如玉深吸了口气,忍了忍没忍住,道:“不见!就说我不想见她。” 七管事讶异地看著如玉外显的怒意,衔命而去。 不久,中庭远处出现了女子的谈笑声,如玉看去,就见她二堂嫂陆莺挺著八个月大的肚子,一手拖腹一手挽著陆无双,两人亲昵地有说有笑,缓缓朝她这走来。 “如玉,这是嫂子堂妹,陆家小娘子无双,你也识得的,她今日来探望我,恰好听闻你身子不适,便顺道来看看你。” 陆莺浅浅笑著,说话却避著如玉的目光,不敢看她。 陆无双来者不善她如何不知,从前在陆家她也没少受这个跋扈霸道的堂妹的气,但她爹还得仰仗著陆无双父兄的提携,无论如何她都不敢得罪陆无双。 如玉蹙起了眉头,但陆莺挺著个大肚子,她此时也不好同她计较。 “是呢,听闻你小产,我便把带给堂姊的补品匀一点给你吧。”陆无双笑笑:“那些可对补充血气很好的。” 惺惺作态。“不必。”如玉回以陆无双一笑:“宇文郎君给我送来的补品都堆满半个库房了,什么天山雪燕、千年老篸都有,正愁著吃不完呢,你那些留给嫂子就好。” 前世她把她欺凌得那样惨,这世还来踩她,陆无双,前世的那些,我必定一分不少地讨回来! 陆无双一听果然气歪了脸。“颜如玉,少打宇文郎君的主意!也不知你使了什么下作手段,竟让宇文郎君替你情郎担罪?”她恶狠狠地瞪著苏珩,“宇文郎君不过刚好那时在护国寺查案罢了,居然就被你这不要脸的算计上了,你自己丢了贞节没羞没臊就算了,凭何赖上宇文郎君?” 如玉喝道:“陆无双--” 这时,苏珩猛地站起,拿起石桌上凉掉的茶便朝陆无双兜头泼去! “啊呀!” 陆无双一个不备,被泼得一身狼狈,满头满脸全是茶水,淌得前襟都湿透。 “没教养的乞丐!”她怒道:“一只脏兮兮的老鼠,也敢对我无礼?你也就配颜如玉那种货色了!来人--” 她一时忘记这是颜家,左右喊了半天没人过来,几名婢女与婶娘都静候在远处。 苏珩道:“对待君子才需要礼仪。待你,用老鼠的规矩足以。” 陆莺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擦擦,并唤来下人去拿布巾过来。她也不敢出声宽慰,这毕竟是她夫家,落了个帮助外人欺负小姑的恶名声更是不好,一时里外不是人。 如玉高声道:“七管事,送客!” “颜如玉,你个不要脸面的,自己不检点不要名节,做什么连累无辜的宇文郎君!前几日宇文郎君在酒楼对你爱理不理的模样,那怎么可能是宇文郎君的孩子!”陆无双被七管事挡住目光,尖声道:“你还他的清白名声来!” “七管事!” 七管事带来两个老婶娘,一左一右地搀住陆无双,强行挟著她将她带走。 “颜如玉,你等著,我定要将你与你那姘头揭发于众--” 七管事停下步子。“陆家娘子,请自重。这儿是颜府。” 他静静看了陆无双一眼,一道冷厉的杀气一闪而过,陆无双不寒而栗,瞬间噤声。两个婶娘趁势迅速地将她带离中庭。 陆莺看向如玉,赔笑道:“如玉,快消消气,嫂子也没料得如此,我替她向你赔不是......”她心底发苦,她爹在陆家地位不如陆震远,她夫婿在颜家又是最平庸一个,她在娘家婆家行事俱都战战兢兢,仍旧避不开麻烦。便是名门贵女,也是有上中下等之分的。 “不必。”如玉面无表情道:“颜府无人不知我与她不和,你既然选择帮她,就别来我这讨好了,陆无双心眼小,让她知道你两头讨巧,怕你是要不好过了。” 陆莺捏紧帕子。 “二堂嫂,小心身子,赶紧回去歇息吧,中庭风大,当心别著凉了哪。”颜琛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地晃了过来,后头跟著匆匆去返的七管事。 七管事很快地将陆莺送回她的院子。 如玉看向苏珩,眼里有著一丝温热。 “颜姑娘,清者自清,她特意上门添堵,你难受就遂了她的意了。”苏珩眉目温柔地望著如玉,他身上又是一件七拼八凑修补出来的褐色粗布衣,领口与袖口都带著脱开的丝线,但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那骨子里透出来的气韵姿仪,衬上秀美绝伦的面容,美好得不似人间颜色。 美人画皮难画骨,说的大抵是他。 如玉拭去眼角的泪。 便是这个人,不论是名门贵公子或者街头孤儿,始终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前,为她挺身而出。 苏珩...... “我没事,以她说过的话而言,那些还真算不得什么。”她朝苏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有人护著我,我怎么会难受。”说罢垂下头,看了眼绣鞋鞋尖,轻轻问道:“苏珩,你说,如果我利用了某些方便,暗中给将要欺凌我的人使绊子,在她还没下手害我之前先伤了她......这样,会太坏心肠么?” 苏珩温声道:“怎么会,既然都知对方要下手,不反击的才是傻子。” “喂喂,当我不存在么?”颜琛插身进来两人之间,挡去如玉的目光。 如玉恼道:“用得上你的时候没半次在,看热闹、惟恐天下不乱时就出现了。我要你这兄长有何用,还不如一个苏珩呢。” 颜琛哇哇叫道:“我方才替你在爷爷那挨训,耳朵现在还疼著呢。打小你在外头闯祸,哪次不是报的我的名字,有福你享,有祸我担,我那泼皮无赖的坏名声都是你整出来的,这次你出了事,爷爷跟叔叔他们不舍得训你就把我拎过去挨骂,你还想我干啥去!” 如玉道:“给你个表现兄长风范的机会,去帮我查查陆无双最近几日会参与什么宴会,给我安排一下,我也要去。” 她没记错的话,前世在百花宫筵上陆无双风光无比,皇后还特意安排了位置让陆无双坐到她那一桌。而由来,便是百花宫筵之前的一场诗画会,她在那上头夺得了匠心才女的封号。 对于逼近适婚之龄的贵女而言,多才多能的美誉是相当重要的。 托陆无双显摆性子的福,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场的题目,以君子之德作画。 如玉画工尚可,却不擅临场,但有了确切的方向,她有的是时间找名家相商一二。并且,她也不信拿下第一的那幅画是陆无双自己手笔。 这一次,她不会让陆无双得到任何她想要的,包括那些才女称号,包括她心心念念的宇文玨。 颜琛皱眉道:“不行,你现在颈子的伤还未好,最近半月都别外出了。即便我同意,爷爷他们也不会同意的!”外头风言风语传得那样不堪,在流言平息之前,他是不可能让妹妹出府的。 父亲远在边关战场,正是回纥战事吃紧的时候,无暇顾及如玉;而爷爷忧虑风头平息之后多少会损及如玉名声,与叔叔几个商议,大有将如玉与宇文小子凑成一对的倾向。 “我这伤并无大碍。”如玉知道颜琛在顾虑什么,上一世她沦落为妾,也没少遭人非议与笑话,早已练得一身钢筋铁骨,那点流言她还不惧,并且她也不认为宇文玨会被动挨打不反击。传得再难听她都不怕,她唯一怕的是颜家之后会将错就错,让她同宇文玨定亲。 “不行就是不行。” 兄妹两正僵持著,颜府三管事过来了。 “小娘子,户部左侍郎宇文玨来访,现在人在老爷书房,老爷请小娘子过去一趟。” 第13章 文渊阁大学士颜赫府邸,主院书房内。 “颜阁老,您意下如何?” 颜赫挑眉:“凤阳那边我自会协同工部尚书阮清秋去查证。可,你要将此次功劳让与我?劳碌了这么久,连名声都丢了,最后却将功劳拱手让人,这是何故?” 聘礼......与赔罪。 宇文玨微笑:“此案牵扯过于重大,由您来接手自是再好不过了。下官人微言轻,先前能顺利撤查不过是趁其不备讨了个巧,再下去恐怕就撑不住太子与谢相一派势力的反击了。再者,此次护国寺一事,不小心将颜姑娘牵连进来,这便权当是下官的赔礼与道歉了。” 前一世,如玉遭遇不测,颜凛公然违反京城不得拥兵的规矩,杀入相府威胁讨要爱女尸骨,并在盛怒之下错手杀了陆无双,颜赫拿出金书铁券,以两朝元老身分担下了所有罪名,致仕返乡,未消数月便与世长辞。 宇文玨问心有愧,他当初交还颜家的骨灰不过是面粉混著香灰,真正的骨灰一直在他那儿,因著他的私心他将她葬在了宇文家的土地。 颜赫沉思了会,“今日下朝那时,本官似乎听见王阁老与陛下耳语,说查到官家御用的衣阁私下制作正黄色的龙凤袍,怀疑是太子......这也是你的手笔吧?你笼络了多少阁老?” “不多。”宇文玨恭敬道:“五位,算上您六位。” 文渊阁也才十七人! 颜赫心下一凛,这才正色看向下首之人。他见宇文玨眼神炯亮清明,态度不卑不亢却能让人感受到他非达成目的不可的意志力,明明比自己低了好几个官阶,但那掌握一切的雍容气度却让人不由得信服。这种无形的霸气颜赫十分熟悉,那是久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文渊阁里不乏这样的气势。 此子不凡。上一位能给他这种压迫感的年轻人是陆震远,现在二十年过去,他在阁老中排行第三。 颜赫看了眼坐在远处的国师,连这位都愿意相帮的人......他心下做了一个决定。“好,本官应下了。” “多谢颜阁老。” “此外,如玉之事--” 宇文玨胸口噗通一跳,屏息以待。 “便先按你说的办,赶紧将眼下的麻烦解决了。女儿家的清誉,一天都耽搁不起哪。”颜赫摸了把胡子,“其馀的,之后再谈。” 宇文玨也一同望向国师那处,目中凶光一闪而逝,“五日后,中秋祭祀上必定彻底解决此事。” 这时,三管事叩门道:“老爷,小娘子来了。” 宇文玨抬头,目光与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对个正著。 他不敢过于放肆失礼,但眼睛似有自己的意识,贪婪地扫过她一遍又一遍,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人穿透。那日他几乎无法放她回来,直到叶九以手刀狠狠劈开他的手,他才在颜府管事上马车接人之前松开了如玉。 如玉乍见宇文玨,怔愣了下随后调开目光,不意发现一旁的国师,惊喜道:“国师?” 国师颔首微笑。 颜凛轻咳了一声,“小兔崽子,你爷爷在这,先看谁呢你?” “爷爷。”如玉朝他俏皮一笑,“爷爷,玉儿正要找您呢,三日后国学堂办的诗画会您也有帖子的对吧,带上玉儿吧,玉儿也想参加,想去给您长长脸。”虽然时间是紧了些,不过不打紧,明日她便能请来几名书画大家,应是赶得上的。 颜凛差点没呛到,“你想给爷爷长脸?你提笔的时候都还没有爬树多呢!” 如玉垮下脸。“爷爷......” 颜凛最受不得她这模样,心一软道:“好好好,但是三日后的这场不行,年底还有另外一场,爷爷再带你去。” 那可就赶不及了。如玉正思索著该如何说服颜凛,就听宇文玨忽然插了句话-- “三日后的也可。” 他都忘了有秋季诗画会的事了,那倒也是公众的盛事,陆无双似乎也会出席,不失为发作的好场合。 颜凛若有所思地瞧著宇文玨,然而宇文玨目光灼灼地专注看著如玉,其他一切都被拉远了,耳朵也彷佛浸了水,与外界隔离了。 如玉,如玉...... 七七四十九年。 整整七七四十九年。 再见已隔世经年,她还依稀是当年纯真美好的模样。 前世便是今日,正雍二十年八月十日,他与她第一次相偕上街游玩。 “宇文侍郎!你瞧那个!”如玉比著对街转角的花灯摊子明灿灿地笑。 她兴冲冲地拉著他的衣角想过去看花灯,不料前方传来号角紧急示警之声,一队皇室铁骑匆匆自对街疾行而来。 如玉与宇文珏险险避开,她正惊魂未定地喘著气,眼角馀光却瞥见一名卖地薯的婶儿焦急地呼唤著孩子。 “阿福--不要--” 大街口正中央,一个上前捡球的孩子正惊吓地看著朝自已飞掠而来的铁骑。 “危险!” 如玉动作快过思考,等到她回过意识,人已经抱著孩子滚到对面街口了。 她们惊险避过马蹄,却冲劲过大,如玉整个人撞上对街街角,左臂与左腿骨剧痛,襦群很快地湿红一片。孩子毫发无伤地被她护在怀里,被一串惊变吓得嚎啕大哭。 那婶儿急忙过来抱住孩子。“阿福!” 如玉腿疼得脸色青白一片,她强撑著笑道:“婶儿,万幸孩子无事,我--”不打紧的您别担心,但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被那婶儿慌张打断。 “不关我们阿福的事!”婶儿嚷叫道:“是你自己要救他的,我们没有没有诊金,也没有药钱!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不--” “休想以此为由讨要银子!你那伤与我们无关!”婶儿抱著孩子,大嚷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跑了,箭步如飞,很快便没了影子。 “......” 如玉觉得腿疼,胸口更疼。她仰头道:“宇文玨,我很难受。” 宇文玨也跟著难受,世态炎凉,他早习以为常,可如玉不同,她在一众叔伯兄长的呵护下长大,单纯不谙世事,坚信善有善报,她性子里的纯良还没有被无情的世道打磨掉。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送回颜府。而后转头吩咐叶九,每天去采买三、四颗带著泥土的新鲜地薯,趁夜深人静放到颜府正门外头。 如此过了半个月,如玉的伤好多了,又给宇文玨递了帖子,让他过来找她玩。 “宇文侍郎!”如玉左臂仍旧缠著伤布,脚也被老大夫用木板夹住,拄著支拐子走路,但仍不掩高兴地拉著宇文玨叽叽喳喳:“宇文侍郎,你知道么,我这几日收到了好多地薯呢。肯定是那个小孩儿给我偷偷送来的,每个都小小只,还脏,每天数量都不多,但是可好吃啦,比槐树蜜还要甜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里头是蒸好了去皮的地薯,“你快尝尝。” 宇文玨吃了一口,极为普通的口感,就是个寻常地薯。 “可好吃了,对吧?”如玉眉开眼笑道:“那小孩儿老可爱了。” 她只字不提自己的伤,眼底流光四溢,蕴藏了一道星河似的,万千繁星闪烁,夺人心神。 宇文玨望著那笑,那眼,沉寂了二十来年的胸口疯狂鼓动。 他对自己立誓,要守护好这个明亮纯真的笑容,让她一世无忧。 然而,彼时那个太过年轻的他,却没有足够宽容的胸襟与智慧,去成就这一段感情。 当他在深渊之中被她、被颜家背叛的时候,他第一次识得痛彻心扉的滋味,那愤恨的怒火蒙蔽了他的心,他做了一连串追会莫及、无可挽回的事,从此馀生都在痛彻心扉中度过。 如玉,如玉。 听著晚画的指责,他想告诉她,没有的,他没有要她长跪宗祠三天不食不睡、没有要她禁足茹素、没有要她做那些粗使杂役的活,纳妾的那些事他交由继母去打点,她受到的那些......他很多都不知道。 只是,他放不下怨恨,于是放任了陆无双跟他继母-- 也是不可原谅的吧。 宇文玨忽然低下头去,以手抚额。 颜凛关切道:“宇文侍郎,你可还好?” 宇文玨闷声道:“无事。忽然有点头疼。”他悄悄地将眼泪拭去,努力平息无可抑制的情绪。 务必镇定,不可操之过急......太子之事他就是太急切地想摆平他们之间的阻碍与变数,才会失了算,没先探听好她的动向,竟把她给卷进危险之中。 另一边,如玉默默地望著宇文玨。提前了近一年揭露的太子弊案之事,两度失常的宇文玨,她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 她既然重回到十五岁,那他该不会也...... 如玉正想得专注,冷不防被颜凛的声音吓了一跳。 “既然如此,那三日后爷爷便带你去诗画会吧。说好了哟,到时爷爷不参加,就靠著你给爷爷长脸了!” 第14章 如玉还来不及高兴,便听颜凛又道:“玉儿,来同宇文侍郎道谢,此次多亏他救了你。” 颜凛一脸坚持,如玉心知推诿不过,正迟疑著,宇文玨见她不甚情愿,抢白道:“是下官疏失,正殿碰见颜姑娘时未与颜姑娘通气,害她身陷险境,算起来是下官连累了颜姑娘才是。” 颜凛笑道:“哪儿的话。”他满意地看著宇文玨,越看越觉顺眼。家世清白,能力有,心机手段也有,为人不骄不躁,虽然起点低了些,但将来不可限量;于小女儿家而言,相貌俊秀,仪表堂堂,未曾闹出风流传言,也能照顾著如玉面子,就是品性如何还需观望一二。 如玉见他那样,赶紧道:“爷爷,玉儿想同国师说说话。”她怕颜凛下一句唤她过去宇文玨那儿坐。 颜凛道:“别打扰国师清静,来爷爷这儿坐会儿。” 国师看著如玉投来的救急眼神,适时解围道:“老衲此行正是为小施主而来。” 他这一说,颜凛便也只得放行。 如玉随在国师身后出了书房,看见候立一旁的叶九,忽然停下来问了一句:“胖崽可还好么?” “胖崽?”叶九满脸疑惑,“小的不识。” 胖崽是前世叶九与晚画的儿子。如玉见他摸不著头绪的模样,含糊道:“啊,我一时记岔了,没事儿。” 国师在一旁静静地看著,从进颜府到现在,他都没怎么开口。 他们来到颜府一个静僻的小苑,如玉禀退了所有下人,包括晚画。 “小施主。”国师朝如玉微微一笑。 “国师。”如玉确认四下无人后,紧张地问道:“国师,您可曾听闻过、听闻过......”她支吾了一会儿,终于赶起勇气道:“重活一世之人?并非是死而复生的邪崇妖鬼之术,而是那种......亡故后又重新活了一世之事?” 如玉忐忑地看著国师。重生之事太过诡谲莫测,她不敢与任何人诉说,日日怀著不安入睡。 国师摇了摇头:“老衲未曾听闻过。” “那,如果有这样的事,您......您会相信吗?” “信。” 国师抬头望向星空,今夜明月高悬,万里无云,月辉穿透梧桐枝芽斜斜撒落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清圣的辉泽。 “一个月前,宇文施主找上老衲,那时老衲曾再度替他命盘推衍。”他顿了顿,“然而得出的结果却未知难解,因此我并未给他答覆。” “老衲翻遍藏经阁的典籍,历时一个月终于将它解了出来。” 如玉心如擂鼓。 “隔世之魂,此世之身。三世一生,因果循环。”他将目光转回如玉身上,“此世是果也是因。” 如玉急道:“怎会有三世?除却上一世与这一世,第三世从何而来?” “未解。” “国师,连您也不知道么......”如玉内心惊涛骇浪一片,她感觉抓住了什么,却又徒劳地什么都抓不住。 国师轻叹道,“身在局中,谁又真能看得清局势?若老衲真能悟透天机,何来太子一事。当时推算出的变数成双,想来便是他与你了。” 如玉追问,“那,宇文玨唔,宇文侍郎他知道此事么?” “老衲尚未说予他。” “国师!”如玉请求道:“能否请您隐去如玉的部份?” “好。” “国师拜托您--”如玉睁大眼,“咦?” 国师又是一叹。“大抵,人的心都是偏的罢。毕竟你是老衲从小看到大的。” 得到国师明确的答覆,她心头一松,复而又一紧。 宇文玨......竟真同她一般,都是历经了上一世之人?! 所以,他不是对她一无所知的无辜青年,而是与她一起历经了上一世,被颜家背叛、娶了陆无双又纳她为妾,让她遭受许多苦难甚至死亡的狠厉权相! 如玉紧紧地握住拳头。 三日后。 国学堂诗画会。 如玉被晚画搀下了马车,晚画气跳跳地道:“小娘子,那些车夫未免欺人太甚,一听老太爷没来,就把咱们的马车给赶到最后头了,等其他内阁家眷下马车就算了,竟然还让我们等京兆尹的夫人?等等等的都等上大半个时辰了!” 如玉安抚道:“这不是不等了么,我们自己走过去,一样的。” “就是这样才气人哪!他们居然逼得小娘子要步行过去!” 苏珩随行在她们后头,也是蹙起了眉头。他不解如玉为何坚持要在风尖浪口上参与此次的诗画会,尤其今日内阁收到八百里加急,颜凛仍在皇宫议事,颜琛那厮不中用的还病了,独独如玉一人前来,少不得被作文章。这马车之事兴许只是个开头。 几人走著,一辆马车在她们旁边缓速停下。 “啊呀,这不是如玉么?”马车上,陆无双掀起帘子,探头道:“快上来吧,我捎你一程,妇人小产最伤身子了,你现在可见不得风哪,快上车来。” 坐她身旁的陆夫人赶紧拧了女儿一把,低语道:“这就二人座的马车,让如玉坐哪儿呢?” “又没真要给她坐。” 马车外,如玉权当没听见,同晚画与苏珩挨往墙沿处快步走进了国学堂。 国学堂正门外头此时已是热闹非凡,与会的宾客们竞相到来,十多名国学堂的夫子在门边带客。 如玉将颜凛的请帖递给离她最近的一名老夫子。 老夫子热情地接过帖子看了一眼,便带著她们朝主院旁边的候客亭去。 “夫子等等。”晚画唤住老夫子。 老夫子回过头来,“何事?” “这不是主院的方向哪,我家小娘子代表颜阁老过来,在主院那应当有席位的,不用进候客亭等待排位罢?”一张帖子仅能带五人,候客亭是给多馀的客人暂时候著的,等主院入席得差不多了,才会安排候客亭的客人补齐空席。 “那是预留给颜阁老的席位,颜姑娘还是需要候位的,白阁老家的几名姑娘也都在候位。” “这怎么能一样呢!白阁老家的--”几名小娘子都是旁出的庶女,她家小娘子是老太爷嫡孙女! “晚画。”如玉制止道:“不要紧的,随夫子去候位便是了。”毕竟家世身分摆在那,横竖他们也不敢不给她席位,晚一些入席而已,也省得多听闲言碎语。 “小娘子!”晚画被如玉那不争气的模样给气得都没脾气了。 三人来到候客亭,一时成了注目焦点,众人很快让出一区空位给她们,那些庶出的贵女们离她们一个比一个远,尤其是白阁老家的几位,那嫌弃模样彷佛她们身上带著秽气似的。 “这儿坐吧。”苏珩挑了个离众人最远的小桌,朝晚画笑道:“想来颜姑娘从来未进过候客亭,也是图个新鲜,平时早早入席了还得同一票公卿女眷寒暄,忒累人了,来这儿清幽放松下也好。” 此言一出,旁边几名从来只能在候客亭等空席的庶女俱都青了脸。 晚画钦佩地看著苏珩。她发现了,苏小郎君说话从不带脏字,语气从来温和,一张口却能捅得人吐血。 如玉在苏珩对面坐了下来。一坐定,便听见旁边几句窃窃私语。 “瞧瞧,那位就是颜家那个失了贞洁的小娘子。” “可惜了颜家就这么个女儿。” “这事若换了我,要我这么丢家里颜面,早都羞耻得自尽了,哪有脸儿来参加诗画会。” “这反而好哪,国学堂不将她赶出去便不错了,哪会给这种没羞没臊的人席位,我们便多一个人可入席了。” 晚画气得浑身发抖。 “简直欺人太甚!她们凭著那不实流言便将小娘子定罪,觉得小娘子已经被颜家遗弃了么?搁在以前,哪个人敢这般对小娘子?尤其白家那些可恶的,平时见了小娘子一个两个争先恐后的巴结,谄媚得跟什么似的,现在那是什么表情,好像看见了啥不乾净的东西,太过分了!” 她气得都要喘不上气了。“啊啊啊太可恨了--” “晚画,过来坐下。” 如玉忽然道:“寒山曾问拾得,‘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厌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回他,‘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小娘子?”晚画气鼓鼓道:“你就放著她们说你?就我一个人在替你急!” 如玉道:“我不是拾得也不是寒山,等不了几年......”她朝远处主院的方向投去一眼,“再过几刻,你且看她们。” 此次诗画会的六名主事者与点评官,俱都是朝野声望极高的国学大家,有许青山、古今月、陈迟等人,这些老前辈与大师多以正直公平著称,落笔无贵贱,就画论画,不以人废言,不以人论画,公正性还是有的。 只要画题仍旧与上一世相同,只要点评官相同,只要他们同上一世一样欣赏的画点不变,她有十成十的把握夺下第一。 爷爷也保证过,流言之事今日能一劳永逸解决......虽她不知爷爷他们的计画,但如玉对著颜凛有著盲目的信任。 这时,大门那处传来一阵喧腾声,官家出乎所有人意料外地临时到访。 与此同时,国学堂正院外的大梆鼓敲响了三声,浑厚震颤的鼓声响彻国学堂。 诗画会的序钟敲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周末事情多,大概周六也会晚更。之后会提早晚上七八点更新:) 为表歉意赠送么么哒一个~(虽然没有人想要ovo) 第15章 不久,方才给如玉三人带路的老夫子回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今日能前来,国学堂万分荣幸。只今日诗画会席位全满,还请各位见谅。” 此言一出,候客亭哗然。 “全满?”一名小娘子出声问道:“按往前惯例少说都有数十空席,今日前来车马数量与先前相去不远,怎会全满?” “今日有贵客到访。”老夫子说完,目光在候客亭中一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定在如玉身上,“颜姑娘,请随张某入席,颜阁老正等著您。” 如玉在众人或羡或妒的目光下随著老夫子走出候客亭,穿过水榭回廊,来到诗画会的主院。 今日的诗画会不同往常,视野最佳的正院檐廊下原先是六位点评官的位置,可此刻那正中只摆了一方大席,席上的人一身正黄锦袍,金色绣纹九龙舞天,正是大雍帝。 前世大雍帝并未参与诗画会! 颜凛、谢震远与几名大臣坐在他左右下首处,再下去才是点评官们的席位。 颜凛那儿,如玉自然是不能去的,老夫子将如玉带到了主院花园处,女眷们几乎都聚集在此。 此时众人都差不多入席坐定了,就等著开场,如玉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便齐齐落到她身上。 “如玉,这儿,与我同席吧。” 如玉的手帕交之一,礼部尚书李潜的次女李朝歌欣喜地招呼如玉。数日未见,她实在挂心如玉,如今见了人气色红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远处,李婉儿哼道:“到现在还巴著人,不怕坏了自己名声,耽误了议亲?也不看看你那些朋友一个赛一个避得远,二妹著实没个眼色。”李婉儿与李朝歌都是李潜嫡女,李婉儿生母早逝,李潜续娶才有了李朝歌,姊妹两并不亲。 李朝歌看了眼坐到陆无双身旁的李婉儿,不甘示弱道:“姊姊倒是个有眼色的,也不知背后成天嘴里骂著陆贱人的是谁。” 李婉儿赶紧对陆无双道:“休听她瞎说。” 陆无双半点儿也不关心李家姊妹,她的全副心神此时都放在如玉身上。 这几日陆无双也不好过,她向宇文府递过几次拜帖都被回绝,心上人与人有私的流言字字句句扎在她心窝上,难受非常。方才在马车上她不好发作,颜如玉,你竟还敢带著姘头出门,自个儿不要脸便怪不得人了。 陆无双盯著朝她们这走来的如玉与如玉身后的苏珩,道:“哎哟,这位小郎君好生面熟啊,在哪儿看过呢......” 她的婢女海棠一旁提醒道:“小娘子,这是前几日酒楼的那位......” “哦。”陆无双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前几日我上酒楼吃饭,正巧遇见如玉与一俊俏的小郎君在幽会呢,就是这位没错了。”她语带欣赏:“这小郎君形容秀美,举止翩翩,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如玉真是福气不浅。” 海棠低声说:“小娘子,他是贫民窟的乞儿,就在食街上乞食为生,也做些不入流的讹财勾当......” 陆无双叱道:“说个什么浑话,别污蔑了小郎君,这儿大家都在看著呢。再说如玉怎会同个身分低贱的乞儿私会呢。” 海棠急道:“是真的,他叫苏珩,京城大街上无人不认识他,小娘子打听一下便知。”说罢将声音压得极低,“最近那乞儿从贫民窟消失了,街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他这是被颜家小娘子瞧中,攀附上高门了,与过去那狼狈穷酸样云泥之别。盛传他与颜家小娘子同寝同食同进出的,不知真假。” 虽是主仆二人的谈话,但陆无双身分尊贵,周围的贵女们哪个不张大了耳朵留意她们这儿的动静,一番话很快地被众人听了个仔细。 李婉儿为了补救方才李朝歌的那句话,紧跟著惊呼一声:“怎么可能呢,那颜如玉不是才同宇文侍郎闹出了那样的事么?”她十分会察言观色,一直是小圈子里最得陆无双心的一个。 陆无双以帕捂著嘴,也惊呼道:“啊呀,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宇文侍郎明明是去查案的,莫不是那孩子是这乞儿的,宇文侍郎赶巧著撞上了罢?” 她这样一说,附近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开始附和。 李朝歌呸道:“一群道听涂说,胡说八道的,净会闲言碎语,也不知来参加诗画会还是手帕会。” 陆无双斜斜睨了她一眼,“敢做还不许人说了?至于是不是参加诗画会......你待会便知。” 这时如玉已经带著苏珩过来,她在陆无双前头站定道:“陆无双,你有本事便冲著我来,别一天到晚拿苏珩说事!”她一字一句道:“此生此世我绝不再忍你!” 说完她四下环伺,见李朝歌那只有她一人,几个玩得好的姊妹都坐远了,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其馀人有的眼带同情有的幸灾乐祸,随著陆无双带起的风头朝著她与苏珩指指点点,不禁心火顿起。 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刀枪不入的,但一听见苏珩被人非议她就不行了,忍不住心底那股愤怒。“究竟有没有小产,找个大夫来当场诊治就知道了,如玉愿意接受公验清白,若我是清白之身,陆无双,你要当众向苏珩认错道歉!”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抬头。 “如玉,别冲动!”李朝歌紧张地给晚画使眼色,示意她带如玉过来坐下。“先过来坐下!” 公验固然可以自证清白,但那对女子而言,尤其她们这些贵女,这是多么大的羞辱。 苏珩垂下的手握紧了衣袖。 “好了好了,诗画会都要开始了,都消停歇,别扰了恭亲王妃的清净。”较远的一处雅席上,定远侯夫人出声打断她们。今日大雍帝偕林贵妃亲临国学堂,她们几个侯夫人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参与,是花园这儿份位最高的,若这些丫头惹出了什么事她们得担下一二。 恭亲王妃微笑,“无碍,小孩们拌拌嘴也是热闹。”她看了看如玉,和蔼道:“颜阁老家的,公验之事并非儿戏,莫因一时气话而冲动,快入席坐著。”说完又看向如玉身后的苏珩。“只是,这位不能一同入席。” 定远侯夫人见如玉的疑色,暗暗觑了眼陆无双,道:“若这位真是无籍无贯的乞儿,按规矩是不能进国学堂的。” 苏珩朝定远侯夫人一拜,道:“小的见过定远侯夫人。小的学识不丰,却也有向学之心,曾在学堂外偷听夫子说过一句--”他轻声道:“有教无类,童子羞于霸功,见德思齐,狂夫成于圣业。” 他这话其实有些失礼,不过定远侯夫人没有计较。“若是平时便也罢了。但此场诗画情况特殊,不容得出半点岔子,要怨便怨你那低贱的出身罢,便是颜家小娘子的亲随也不能放水,阁下请离开吧。” 苏珩隐于袖中的手攥紧了内袖,隐隐发抖著。他虽没脸没皮惯了,一向也不在意别人冷脸,但此时他若是这样被赶出去了,让如玉颜面何在?让她如何自处?她已经被说得那样难堪了,他怎么能让她再多落人话柄。 定远侯夫人道:“请吧。此时你自己出去,总比待会儿我叫人赶你的好。” 苏珩僵立当场,修剪得十分齐整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抠入了掌肉里,隐隐沁出血来。但他浑然不觉痛,看向一脸关切焦急要找定远侯夫人找说法的如玉。 虽然只认识没多久,虽然他不解这小娘子待他的好从何而来,但他不否认地喜欢颜家与她,她总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彷佛上辈子认识一般。流浪街头的这几年,京城这么多公卿子女,她是第一个不轻贱他,平视他与他一般谈笑的人。 “来人!” 苏珩看著远处过来的几名夫子与护卫,终是做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决定。 “快将人请出去--” “只要有身分便可以了罢?”苏珩避开要架住他的一名夫子,探手入怀拿出了一面腰牌。他掌心一片血色,手有些发颤。 “小的是江南苏家,苏卫蘅第五子,苏珩!” 江南苏家! 所有人全都侧目过来,连陆无双都惊掉了下巴,原本略为混乱的场面一时鸦雀无声。 江南苏氏,大雍朝第一大皇商,南方首富,经营脂粉布料的最大商行,也做盐与金色涂料的特许生意。苏家祖辈是开国元老、大雍朝唯一的异姓侯,江南原是苏家封地,后来功高震主,被收回了封地与世袭爵位,但官家以特许盐司作为补偿,并御定他们为皇商,苏家子弟为避其锋芒而不再出仕,致志从商,但先祖名望摆在那,俨然也是与京城几大家族分庭抗礼的世家大族。 苏卫蘅是这一代的苏家家主。 若他真是苏卫蘅嫡子,别说贵女们的随从小厮,他这出身可比席上许多贵女还要来得高。 第16章 苏家。 江南苏家。 那是谁都不敢得罪的名门巨贾人家! 这突发的变故将所有人吓了一跳,其他看戏的人倒还好,陆无双几人的脸色俱都变得十分难看,尤其是李婉儿。 她爹上赶著都巴结不到的人家,这下倒好,她先把人家儿子给得罪了。李婉儿看看苏珩,看看苏珩身旁的如玉,又看了看如玉旁边的李朝歌,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如玉同样震惊得无以复加,苏珩居然不是半途被苏家认回去的,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 定远侯夫人的脸色更是不好,毕竟出声赶人的是她。“你说是便是么?可这儿有谁识得苏家的信物?”苏珩的身分她心底是信的,但一来她答应陆夫人照看著陆无双,二来被人当众拂了面子,心一横道:“既然无法证明身分,便从严认定,此次还是先请离开吧。毕竟官家亲临,万一闹出了什么,可是谁都担保不起的哪。” 此时,陆无双周围的一名小娘子怯生生道:“定远侯夫人,小女、小女能证明他的身分。”她嗫嗫嚅嚅道:“五堂弟,许久未见了。这些年堂伯一直在等你回去......他让所有人转告你一句,是他有愧于你......” 众人一看,认出她是陆无双的表嫂,正正出身江南苏家。 苏珩低低地应了一声,面上看不清神色。 恭亲王妃出声道:“行了,都各自入席吧,诗画会该开始了。”她一说完,正好大梆鼓敲响了七声。 诗画会以画交友,以考教绘画为先,评选出胜负后才开始筵席交流,因此梆鼓一响完,国学堂的夫子们便四下发签题,每个独立的席位上都预先摆好了水墨纸笔,夫子们会到席前发下一道密封的签题,签题男女不同,考评也男女分开。 一共一个时辰的时间作画,到结束的梆鼓敲响之前,严禁任何人私下谈话,随从小厮与婢女们也需要跪坐一旁不得起身。 如玉拿到了签题,打开一看,赫然与前世一模一样,“请以‘君子之德’作画”。 她并不急著下笔,悄然环顾了周围一眼,此次签题异于往常的花鸟山水,不少人都在埋头苦思,唯有陆无双,笔杆动得飞快,落笔不加思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果然如此。 如玉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也开始挥洒起来。 很快地,一个时辰过去,梆鼓声再度响起,众人停笔封卷,夫子们迅速地收走了画卷。 夫子一走,陆无双随即掩著嘴道:“哎呀,这签题可真是难,都不知道该怎么起笔啊。” 周围的人纷纷皱眉苦脸地附和。 “我也没个主意,最后画了菊花,取个人淡如菊的寓意。” “我选了竹子,想说君子虚心有节,守节如竹......” “梅兰竹菊我全画了,总有个能中,哈哈。” “......都不是一个节气的,你还全画。” 一时唉声叹气四起,贵女们三三两两各自围成小圈子,交流讨论起来。虽然她们参与诗画会一向意不在画,主要是来打好关系、顺便相看青年才俊的,但这回大雍帝亲临,无人不想在大雍帝面前争得好印象,攀比之心顿起。 如玉这儿十分冷清,除了李朝歌,没其他人往她边上凑了,旁边的人离她不是一点半点的远。饶是苏珩的身分从乞儿变成了苏卫蘅嫡子,如玉身上那未婚先孕、与人私通小产的旗帜还在,众人不免有些瞧轻她。大雍朝风气虽较前朝开放,对于无媒苟和、未婚有孕等失节之事仍不宽容。 眼见著不远处有人聊完了画又开始看向她这儿闲言碎语起来,如玉略感心烦,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出了花园,晚画跟在她身后,苏珩被数年未见的堂姊拌住,并未跟著。 国学堂是仿著宫学盖的,宫学为了吸引皇子与高官贵子们,庭台楼阁一应俱全,回廊临水蜿蜒,谜径交叉错落,十足的闲情雅趣。国学堂建筑虽不如宫学细致,却也将那分风雅搬了八分过来。 如玉随意捡了一条雅径,散漫地走著,点评官们正在正院里评审著,她想著等梆鼓响了再回去。 “小娘子,等等呀。”眼见如玉越走越里,晚画有些儿不安。“再往里就到后院了吧,这儿不见半个人影,也不知安全否,还是返回吧。” “无人正好,落个清净。” 正说著,忽然雅径前方隐没入树林的那处远远传来人声。 “小娘子!”晚画急忙拉住如玉。 “没事儿的。”如玉拍了拍晚画,示意她噤声,主仆二人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来到树林前方。如玉拉著晚画蹲低下去,藉著一丛丛杜鹃隐去了身形。 争执的人声清晰了起来。 “便是万万金本官答覆也不改,休想本官违背自己的良心!” 这个声音,如玉识得,这是诗画会考评官之一,国学大家许青山。 “老匹夫,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陆无双有本事便凭著真才实学让老夫心悦臣服评她第一,其馀的莫谈!” 另一个声音恶声恶气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此好生待著吧!” 几人忽然消音,传来一阵拳脚打斗声与许青山的痛苦哀号。 “休想啊、啊啊--” 晚画倒抽了一口凉气,如玉赶紧捂住她的嘴巴,两人蹲低著身子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往后挪,慢慢地摸回去。 这时清脆的急促梆子声响起,像是某种传唤的暗号。国学堂的人正遍寻不著许青山,其馀的六位点评官都已经议评完,就剩许青山了。 待到如玉缓缓退回到花园处,还来不及偷溜去找颜凛告知后院之事,就发觉所有人都已入席坐定,正禀气凝神等待结果公布,男子部分竞争激烈且较为精采,便作为压轴,先公布女子部分。 “此次诸位的画作都相当精采,十分难以决选。”许青山不在,德高望重的古今月便顶替了他发言,“尤其是前二名,不拘绳墨、匠心独运,可谓伯仲之间,各自获得了三位考评官支持。” “因此,考评官们一众决议--”古今月清了清喉咙,朝檐廊那处恭敬地拱手半伏低身子道:“这一、二名便恭请圣上评选。” 随侍大雍帝身侧的陆震远双瞳紧缩了一下。 是谁背叛了他?!此番他预先得知大雍帝要亲临国学堂的消息,为了让陆无双给大雍帝留个好印象,好替六、七皇子的正妃徵选多加一分筹码,他下足了血本,保险起见买通了五位考评官,除了抵死不从的许青山,还有一位是谁拿了钱没办事,没有选陆无双?! “甚好。”大雍帝朗笑道:“朕许久未评过画了,快将画呈上来。” 一旁的宦官将两卷画平整地摊在大雍帝面前。 大雍帝一看,眼里闪过一抹兴味。 君子之德。 左边的画是一幅京城百家图,取了一小角繁荣街景,将市井小民安居乐业的情景给描摹了出来。画功略有些粗糙,胜在寓意佳,尾端处两行题字,点题曰: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是以君子之德足以教化市井,大雍安定昌荣。 风行草偃,此处君子又暗指天子。 大雍帝哈哈大笑,“妙极!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定睛一看,右上标了陆字。 陆震远赶紧上前道:“无双献丑了。” “陆卿的女儿?”大雍帝心情极好,“这名儿取得好,此女确是无双。” “陛下谬赞了。” “陆卿不必谦虚。朕看,不必再选,这幅无疑是第一了--” 一个娇柔的声音唤了一声。“陛下。”林贵妃在一旁道:“便是这幅第一,看下另一幅也不耽搁多少时间呀,不若看看另外三名点评官的眼光罢。”林陆两家是世仇,林贵妃一向不吝于给陆家找荏。 大雍帝笑道:“也好。”他心下已有决断,但在外人面前一向卖后妃面子,于是把目光挪到了右边那幅画卷上。 这是一幅大雍地舆图,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便是寻常地舆图,但再第二眼细瞧,便会发现这地舆图的边界与现今的不同。大雍帝疑惑地凑近细看,发现这是把大雍地界外阔了,将南海北陆回纥、楼兰、蛮夷全都归化到了大雍。 上头同样是两行题字: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君子之德安邦定国,教化生民,四海来归。 若是没有陆无双的画,那么这一幅画便有些突兀了,君子之德的论述立足点过高,乍看有些无由。但有了前头风行草偃、教化市井的铺陈,这幅画的意境便再高出一筹了。四海来归,不是浴血厮杀夺天下,而是以德服四海。 “大善!”大雍帝击掌,乐道:“大善矣!此画又是谁家女儿?” 众臣眼观鼻,鼻观心,一时无人应声。 大雍帝念道:“颜?” 众人连忙看向颜凛与太子太傅颜立行。 颜凛连忙摆手,颜立行抢上前道:“小女不才,蒙陛下欣赏了。” 一旁有夫子朝古今月耳语,古今月连忙禀道:“起禀陛下,颜太傅之女方才梆鼓响完并未及时停笔,有违规则,并不列入点评中。” 此时宦官正好将画卷上的标注编号查了出来。“是颜阁老孙女。” 众臣一脸诧异,转头看向颜凛,却见颜凛双眼暴凸,一副惊掉了下巴的模样,比所有人还要诧异。 “臣,唔,臣孙女不才,蒙陛下欣赏了。”他讶异过度,一时反应不过来,乾巴巴地重复了颜立行的话。 大雍帝被他那副呆楞样给逗乐了。“有你这么当人爷爷的么?都不识得孙女的笔迹!” 林贵妃也在一旁掩嘴儿笑。“陛下,那依您看,这第一归谁呢?” 一句话可为难了大雍帝。 他现在自是更倾向颜家女儿,可君无戏言,方才他已脱口而出陆无双第一...... 大雍帝正举棋不定,忽然眼角馀光瞥见候在不远处的国师与宇文玨。 他想到等下国师将要进行之事,又想到宇文玨不惜冒犯也要呈上的请求,心中有了思量,道:“两者都好极!朕难以决断,且朕也不擅画,不若交给专家评选吧。” 大雍帝微笑地看向檐廊下方宇文玨所立之处,道:“朕记得,宇文卿画艺不俗,少年时工笔画是出了名的,不若,便交由宇文卿决断吧。” 太子之事,他也正好顺水推舟还了宇文玨人情。 话音一落,全部人不约而同地朝宇文玨看去。 而如玉直到此时才发现宇文玨竟也在诗画会场上。 第17章 宇文玨衔命,在众人的注目之下信步来到檐廊下。途中经过户部尚书陈刚,陈刚朝他低声提醒道:“莫忘了我们的计画。”他略略知道他的底,担忧宇文玨被小儿女私情影响。 宇文玨应了一声,在檐廊下站定,很快地夫子们将画卷铺开在他眼前。 大雍帝笑道:“宇文卿,你可代表了朕的眼光,要替朕好好选哪。”他有心卖颜凛与宇文玨面子,道:“朕此次便额外赐封第一的姑娘一个雍京才女的称号。” “臣从命。”宇文玨细细地看过两幅画,看得十分专注的模样。 陈刚在下头隐隐感到不安。他有些焦躁地朝护在国师身旁的叶九道:“他这么迟疑作甚么?陆无双若不是第一,待会儿揭发陆家作弊、陆震远买通考评官到一系列的冲击就不大了。 ”他们等著名正言顺撤查陆震远的契机等了许久了,这是难逢的好机会,不料出了颜如玉这等意外。 忽然被问话,叶九惊异地瞧了陈刚一眼,平静道:“不会的。爷极有分寸。” 叶九才说完,那头宇文玨便开口了。 “两幅都是难得的佳作,第一幅风行草偃,切题且画出生民百态;第二幅寓意深远,却讨了个巧。下官以为......”他平静地半抬起头。 陈刚几人紧张地等著他,陆震远亦直勾勾地盯著他,不少人想起这位与颜家小娘子的流言,都抱著看戏的心态等著他的答案。一群人中只有大雍帝气定神闲地笑著。“以为如何?” “工为次,境为先,第二幅当之无愧是第一。” “哈哈哈,好。”大雍帝击掌,顺势道:“照宇文卿所说就这么定了罢。第一为颜家女儿!” 什么? 陆震远在后头差点给气得七窍生烟。可怜无双这几日昼夜辛苦仿画,手都酸疼得抬不起来了,费了这么多心血竟被颜如玉当梯子踩上去,颜家忒不要脸了! 花园处,由于离主院檐廊较远,声音听得并不真切,只能远远瞧著情形。 突然,檐廊处爆出一阵击掌叫好之声,显然是第一名宣布了。 陆无双的婢女海棠道:“小娘子,恭喜小娘子了!” 陆无双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笑道:“哎呀,我也好意外呢,今次的签题可著实难著,都不知该如何下笔,此次第一也是意外。还是圣上钦点的第一,实在受宠若惊。” 李婉儿道:“我可一点都不意外,陆妹妹一向是最有才气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第一是实至名归哪。” 周围几个小娘子纷纷出声道喜,一片喜气洋洋。 苏珩也跟著发出佩服之语:“人声嘈杂,隔了百尺之遥,陆姑娘的婢女居然能听清檐廊动静,这耳力怕不逊于禁军统领了罢。” 陆无双转过去面向他,哼道:“哟,江南苏当家的五子,该不会是个睁眼瞎子吧,没瞧见方才圣上第一个唤了我爹,第二个唤了太傅大人么?有脑子的都知道谁第一了!”她看了眼如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跟某些成日净会勾男人的人可不同,在书画才艺上都是下了大功夫的,第一凭的可是真本事。” 这时,几名夫子与一名宦官抬著几个箱子朝她们这儿过来了。 陆无双眉开眼笑道:“公公日安。” “陆姑娘日安。”那宦官满脸堆笑,“陆姑娘画艺不凡,福喜恭喜陆姑娘了。”说罢便指挥著人将一个箱子搁上席案,双手呈上一个纸卷给陆无双。“这是陛下赐给陆姑娘的赏赐,请陆姑娘过目。” 陆无双接过清单,吩咐道:“海棠,待会儿去多叫点人过来,圣上仁德,赏赐如此之丰,看来要多备辆马车了。”她喜不自胜,此回虽是意料之中,但天家亲临实在是意外之喜,看著周围众人欣羡的神色感觉袖边都有风了。 海棠连忙应是,她与李婉儿的婢女要上前接过夫子们手上的一块横匾,却被给人挡下了。 “这是第一的匾额。” “小的知道。”海棠说罢,又伸手要去抱箱子。 夫子重复道:“这是第一的匾额。” “听见了呀。”海棠道:“快放手,我家小娘子就是第一!” 福喜朝陆无双寒暄完,便掉头离去,几名夫子见状连忙甩开海棠,将匾额与其他两个大箱子搬走了,只馀桌案上的一方小木箱。 陆无双叫道:“公公您要上哪,赏赐我们可以自己搬的!” 福喜在陆无双惊异的目光中带著夫子们来到如玉的席位前站定。 “颜姑娘,恭喜了。” 他笑咪咪地叫人把匾额呈上,如玉一看,上书雍京才女四个大字,落款处有一方御用的金色大印。 竟是御笔! 夫子们将另外两个大箱子抬了上来,福喜同样呈上一个长纸卷,道:“这次赏赐清单,再度恭喜颜姑娘得到第一,福喜本应先来这的,方才先被陆姑娘拦住了,还请颜姑娘莫要怪罪。” 如玉正要回话,却被一尖锐声音打断。 “这不可能!”陆无双尖叫。“第一是她?这不可能!福公公,莫不是哪儿弄错了罢!” “匾额上有陛下亲笔题的颜姑娘名字,”福喜敛去了笑:“陆姑娘是在质疑考评官与陛下?” 陆无双一脸煞白:“无双不敢!” 不! 怎么可能! 她的第一呢?! 陆无双看著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感觉全部的人都在笑话她,面色一白差点晕过去。 气氛一时尴尬无比,苏珩凉凉地朝晚画道:“画虽不是第一,膨胀的本事倒是第一不错的,瞧她方才那副样子......看来这儿有脑子的可不多啊。”他虽是朝晚画说的,但在沉凝尴尬的沉默中,声音格外清晰。 晚画看著陆无双那气急败坏的模样,瞬间舒坦了许多,窃笑了起来。 李婉儿安抚道:“这种丢了贞节的人,哪配得第一,陆妹妹旁的都不比她差,在我心里第一是你的。” 然而这话并未安抚到人,陆无双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个耳光一般,两颊火辣辣的,她又惊又气,看著谁都像在奚落她,正想发作,后头陆家另一名侍女芍药带著一名护卫扮像的男子神色凝重地找上她。 陆无双认出这是陆家的护卫统领陆奎,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爱慕陆无双已久,暗地里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陆奎帮著陆无双下手的,包括为了取得签题而挟持考评官古今月的徒弟一家子之事。 陆奎神情冷肃带著一丝急切,他以唇语无声地朝陆无双道:“事迹败露,小娘子快随我来。” 陆无双一惊,顾不上丢了满地的面子,赶紧跟在他身后离去。 此时正值男子组评选的休憩时间,许多学徒穿梭著端茶递水送点心,她们二人离去并未引得人注意。 陆奎将陆无双带到杜鹃小径中,见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开口道:“大姑娘,不好了,此次手下人处理的不够乾净,古今月的徒儿一家居然还有活口,泄题之事被捅上去了!” “你说甚么?” “老爷收到了消息,说他在国学堂后头偏院一间厢房等您。” “可爹方才不是还在檐廊那儿陪著圣上?” “老爷正在想办法脱身,让我先带您去等他。” 陆无双急道:“行了,快走罢。怎会如此?灭口都做不好,一群饭桶子!” 两人匆忙地到了偏院厢房,一进门陆奎便将门闩上。 “陆奎!”陆无双看著靠她极近的壮汉,怒叱道:“离我远些,莫将那作呕的气息沾染到我身上来。” 陆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姑娘,你就是这种跋扈的模样让人心养难耐啊......有个人告诉我,只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便能帮我娶到你......” “放肆!”陆无双惊叫,“凭你也配?我呸!”说罢她转身就跑。 碰! 陆奎一把拽过陆无双,将她按倒在地。“配不配你都是我的!” 陆无双恐惧地死命挣扎。“啊--” “大姑娘别害怕。”凭藉著过人的蛮力,陆奎一把撕了陆无双外衣与中衣,露出里衣与雪白的双肩。“我今日不会对你如何的,且这样与我待著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补充时间,是更新24小时内的留言(~12/15 2:00am)都有红包~ 本文前期打脸中后期甜宠,男主目前仍是宇文玨。 第18章 这时,外头隐隐传来小鼓敲响的声音,男子组的评选结束了。 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谈话声,陆无双看见了救命的曙光,疯狂扑打陆奎,惊声尖叫,陆奎狠狠压制住她,整个人翻身坐到她身上-- “里头何人?” 门外传来一声威严的询问。 过大的动静立刻引来外头人的注意,啪!地一声门闩掉了,那门闩的勾槽已是将坏不坏,被人猛地一推便这么坏了,厢房的门向两边大敞开来。 “荒唐!” 门外站了一群夫子与古今月、泰岳棋等人,正是诗画会上几名考评官。原来陆奎带著陆无双绕了好大一圈,从主院后方绕回了主院的右侧院,正好是考评官们临时议事之处。 一群人见著黏在一起衣衫凌乱的两人,一时惊诧过度不知做何反应。 陆奎迅速从陆无双身上下来,快速地解开上衣披到陆无双身上,一副十分害怕的模样,缩头缩脑地跪伏下去,还不忘焦急忧虑地不停偷望著陆无双。 陆无双浑身狼狈,衣不蔽体,抓紧陆奎的上衣把自己掩得密密实实了,再顾不上其他,爬上前去哭喊道:“夫子救命!那个恶人他要辱我!我--” “小娘子!”陆奎吼道:“小娘子你怎能抛弃我,一句话把我甩得如此乾净!方才你不是还说要同我私奔的么?” “陆奎!你瞎说什么浑话!是你把我骗进来这儿要污辱我!”陆无双满脸羞愤的泪水,惊慌大嚷道:“夫子救我!我是无辜的,我是清白的,被那恶心的老鼠拉进来要强害了,万幸夫子们经过才保住了无双的贞节!” “小娘子!”陆奎痛心疾首道:“方才你以为自己第一还奚落颜家小娘子,后来发现人家才是第一,你觉得丢了颜面找我过来诉苦,要我抚慰你,我抵不过你顶著被发现的危险顺了你的意,如今被发现了却翻脸不认人?”他哀莫大于心死,脸色灰败颤抖道:“为了顾全自己的名声,你要将我污赖成那等下作之人?我为陆家为小娘子卖命这么多年,陆府上下谁不知我为人?”说罢竟同样淌下两行哀痛的泪。 “混帐!你个瞎说的阴沟老鼠!”陆无双气得撕心裂肺,两眼通红。 这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考评官们怎地这么迟?” 侧院走廊前,两名宦官过来查探情况,这一看不得了,赶紧吃惊地去回报厢房的情形。 很快地,陆无双被人带去换了衣服,然后与陆奎前后被带到主院去。 此事于大雍帝而言虽是微末之事,但国学堂乃学习圣地,又是官家亲临的诗画会,在休憩时间竟有未婚男女私下燕好,还在邻近主院的侧院,一传出去让天家威严何在? 大雍帝震怒,下令延长一刻休憩时间,将此事交给了随行的李潜负责过问。 李潜先问过了陆无双,陆无双咬定是陆奎居心不良,将她强掳过来图谋不诡。 而陆奎则咬死了是你情我愿的,他也是一脸委屈,言曰为了抚慰陆无双,两人一时情难自禁,未料得被人发现,陆无双无情把所有脏水都泼到了他身上。 李潜将当时在花园的几人都传唤了过来,隔著一道屏风问话。 他首先问李婉儿几人,李婉儿不明就里,道:“当时陆家的护卫过来找人,陆家小娘子便跟他去了。” “陆家小娘子离去是被胁迫的么?” “不是,她自己跟著那护卫走的。” “当时陆家小娘子见了那护卫是何神色?” 李婉儿想了会儿,“有点儿委屈,还有点儿急吧。” 陆无双在屏风后简直恨不得昏死过去。 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对她不利,但是她同陆奎走的真正原因却是绝对不能见光的,一时百口莫辩,想著方才那些德高望重的考评官们一个个不可置信的脸,竟生生气晕了过去。 李潜又分别叫了其他几人过来一一询问,大体跟李婉儿说的差不多,连陆无双离去之前,以为自己得了第一的情形都问得一清二楚了。 而一众目睹的夫子们都说当时陆奎先脱了衣物替陆无双遮挡春光,看似也十分紧张陆无双的模样,表现不像欺凌人的恶徒。 于是乎情形差不多清楚了,那陆家小娘子与自己家护卫统领有染,在国学堂做了失格的事,被发现后反咬了情人一口。 李潜将情形告知了大雍帝,大雍帝听闻后,只淡淡地望了陆震远一眼,道:“陆卿家的事,便留给陆卿去解决罢。这小儿女感情甚笃,到国学堂都黏乎一块,成全了他们也无不可。只是,朕看,这第二的评等还是撤回吧,女子才德兼备方为美,德不及才,画艺再好也是徒劳。” “陛下!”陆震远一口牙几乎要咬碎了。“微臣以为当中必有隐情,且待微臣查清了再禀明陛下,微臣一定会还无双一个清白!”他怒急攻心却别无他法,想替陆无双澄清却拿不定煽动陆奎反水之人究竟掌握了多少他的底细,一时进退维谷。 大雍帝意兴阑珊地摆手:“随你罢。快将人带走,莫要扰了其他人诗画会的兴致,朕还等著男子组第一公布,设筵同乐呢。”闹出这等事,间接地损了他的颜面,且他还等著国师待会出面替太子解围呢,无甚兴致多费神陆家閑事。 陆震远面色铁青,“是。”坏了!全坏了!原本铁板钉钉的皇子妃竞选无双是没戏了! 陆无双只昏了片刻便醒了,她被丢在侧院一静室里,外头两人守著,全然摸不清现在发生了何事,只从梆鼓与隐隐约约欢乐之声判断出诗画会仍在持续著,她待了一会儿,迟迟等不到陆震远派人过来替她解围,内心逐渐绝望,开始感到慌恐。 不!要是担上与护卫无媒茍和的骂名,她会毁了的,她这辈子就毁了! “爹!救我......救救我......”陆无双崩溃哭泣。 这时,有人与外头守著的人交谈了几句,进入房中。 陆无双委屈哭喊道:“爹--” 一个清亮的声音道:“陆姑娘,在下尚未成亲,也并无女儿。” 陆无双慌张望去,泪眼迷蒙不真切中,一个杏色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来人斯文俊挺,是她朝思暮想在心底描摹过许多遍的翩翩模样。 “宇文郎君!你信我,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清白无辜的,我与那个恶人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痛苦地掩面啜泣,“你千万信我!千万信我!” “我信你。” 陆无双抬头。 “但是,大家可不会信啊。”宇文玨微笑,“莫需有的事,风言风语都能将颜姑娘传得那样难听;那被当场捉奸了的,人证俱在的,一个不知羞耻与护卫光天化日之下行那苟且之事的未婚小娘子,事发后还背信陷害情人,如此不羞不臊不贞洁的人说的话,你要大家如何信呢?” 那一刻,陆无双彷佛看见了恶鬼。 第19章(更完)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温和,但不羞不臊不贞洁几字猛地刺入陆无双心窝。 “不!”她疯狂道:“我没有!我是贞洁的!全都是那陆奎诬陷的!” “哦?据闻陆家护卫统领平素为人朴实敦厚,怎会做出那般龌龊之事?”宇文玨看著她惊恐的脸,露出一个再温柔不过的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莫不是你寡廉鲜耻去勾引他的吧?” 他话中满溢的恶意让陆无双无法置信地瞪大了眼。“宇文郎君?” “那种众叛亲离的绝望......”宇文玨垂下眼:“你便好生尝尝吧。” 忽然,地底下轰地一声巨响,国学堂整个晃动了好几下,梁柱发出嘎吱的声响,建筑四周与花园不停窜出炽热红艳的火舌,宾客们吓得四散奔逃。 幸而四窜的火苗只燃了几瞬便熄灭了,慌乱中花园突然冒出了两只连体巨鹿,比战马还要高大,通身黑色,鹿角分了三叉,鹿瞳血红,背脊上还有一根锥状巨刺,似乎还冒著黑血,看著十分可怖。 “那是何物?” “捉住它!” 黑色巨鹿只在花园晃了一圈便在众人措手不及间迅速窜逃而去,须臾消失在众人面前,仅馀劲风与两道黑影。 “方才那是?” “异兽......” “是不祥之兆!” “怪物啊,怪物!” 不知是谁带头说了一句,越说越令人害怕,一时人心慌慌,情况混乱失控,不少人撞在一起跌倒在地。 “通通静下!” 潜伏暗处的皇室禁军出现,很快地控制住了局势。 “诸位肃静!且莫慌张。” 国师在弟子无道大师的搀扶下缓缓走向檐廊大雍帝那处。“此为天降异象示警,摆上祭台,老衲要祭祀祈天。” 他一出现,底下的骚乱立刻平息了许多,众人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来。国师在百姓心中有著至高无上的地位,尤其神鬼之术、国运天道上,十分受人敬畏,所言无人存疑。 大雍帝紧急命人搭了一个临时祭台,摆上鲜花素果与酒水,国师高站祭台之上,向正北方虔诚地低伏三拜,所有人包括大雍帝都随著他一同拜伏下去。 就在此时,万倾天光倾泻而下,将整个国学堂照得光亮无比,绵绵细雨洒落,沾衣不湿,艳阳温暖,东方天际一道横跨了雍京南北的七彩霓虹出现,壮阔的天象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宇文玨处理完伪装成妖鹿的马,从偏院走出,也被这异象震住。 国师拜伏完起身,跳了一段祭祀的岐舞,然后开始卜算国运,推衍卦象与运盘。 所有人安静无声地等待著国师。 良久,国师终于得出卦象之意,他再度朝北方拜伏了三次,这才理了理衣冠,高站祭台之上朗声朝众人道:“数月之前,有妖物潜入大雍,附身于太子,意图祸乱朝纲,灭我大雍气数。” 此言一出,祭台下一片哗然。 而檐廊处众大臣互相对看,若有所思,最终视线落在面带微笑静静看著国师、一脸虔诚的大雍帝身上。这是要将太子的恶行推到查无对证的妖物头上去了。 “幸而数日前,太子行经护国寺,老衲及时算出异象,与宇文侍郎合谋制住那妖物,那妖物才从太子身上脱离,只追捕过程中不幸误伤了恰巧前来护国寺替大雍祈福的颜姑娘。”国师一字一句缓声道:“方才那连体黑鹿便是妖物原形,诸位切莫惊慌,它已身负重伤不足为惧,护国寺众僧必倾巢而出竭力追捕护我大雍安宁!方才的卦象也揭示了此番除妖必定顺利,大雍国运昌隆!”他的神情严肃,声音威严浑厚,带著让人信服的力量。“至于近日京城流言,均是受那妖物蛊惑之人所谣传而出,颜姑娘心系大雍,被妖物所伤却隐忍不宣,怕妖物之事惊扰民心,老衲诚感佩服。” 说罢国师朝如玉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双写满风霜透著睿智的眼,带著慈祥的温暖,就像颜凛看著她的眼神那般,如玉忽然心头一酸。国师,还有爷爷......他们为了她,如此劳师动众,大张旗鼓演了这么一出...... “小娘子!”晚画吸了吸鼻子,激动地抱住她。“小娘子,这下看谁还敢说你一句不是!” 如玉抱住晚画那激动得有些微抖的身子,心中有些无法明说的汹涌翻腾的情绪。 这世上,还是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她、在意她,护著她的。她身旁还有这么多关怀她的人,这一瞬间,上辈子的那些不幸与痛苦似乎都淡去了不少,这一世,她要把自己顾得好好的,为了这些关心她的人......如玉抬头,对上苏珩带著关切的眉眼。 “哎呀,我就说嘛,颜妹妹肯定是清白的,她这么洁身自好的人,怎么可能与人有私,还小产,简直离谱到天边去了!你们偏不信我。” 如玉四周很快地围了一圈的人。 “哟,方才那句这种德性也配得第一的话不正是你说的么?” “我一直都相信颜妹妹的,方才一时被妖物所惑,你瞧那妖物都在花园这儿出现了呢!那话妹妹千万别当真哪。”说话的小娘子讨好地递上一块丝绸帕子。“这是上好的浣南丝绸帕子,绣图精致,与妹妹高雅的气质最是相衬,便当做是我被妖物迷惑的赔罪了。” 她说完,周围数人纷纷掏出了各样的步摇、玉坠、饰物与袖珍稀罕玩意,争相著赠予如玉,惟恐慢了一步落个不好。 李婉儿等人乾站在一旁,她方才为了讨好陆无双,是出言奚落如玉最多的一个,此时自然不好凑上前去。 李婉儿问海棠道:“你们主子呢?这都消失近一个时辰了吧,究竟是上哪儿去了?莫不是被那护卫给拐失踪了,否则方才李潜大人为何叫大家过去问话?”陆无双不在,她们顿失了主心骨,此刻看著如玉一群人感到不大自在。 海棠也是焦急。“小娘子不让任何人跟著,海棠也是不知。”想到方才被问话时的凝重场面,她隐隐生出不安来。 这时,李婉儿派去打探消息的婢女回来了,一脸儿探听到惊天秘闻的不得了模样。 “小娘子,不好啦!我去主院那儿偷听到人家在议论,说陆家小娘子她、她、她--” “她怎么了?” “她......” “你倒是说呀!” 那婢女迟疑了一下,深吸口气道:“她与那护卫在偏院一厢房里欢好,给考评官们撞见了!这事儿还闹到圣上那儿去了!” “什么?”李婉儿花容失色。怎会如此?!想到先前陆无双讥讽人的那些话,她偷偷瞧了眼如玉那儿,决定在此事传开前悄然溜走。 另一边,宇文玨正神色凝重地与陈刚争议著。 陈刚道:“此时正是最佳时机,快趁著那陆无双风波还热,将她与陆家为取得第一,私下做的那些肮脏事一把掀出来!”最好扯上买通考评官一事,让他们有正当理由追查,好“意外”顺藤摸瓜追查到陆震远其他见不得光的事。 宇文玨道:“现在我们所查到的还是冰山一角,并非橇翻陆家的好时机,且再等等吧。” 陈刚气道:“说要一举橇翻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太子之事也是,你先说要一举让太子倒下,却中途暴露,后又与陛下妥协......凤阳那边都还没能收尾!” 宇文玨安抚道:“陆家之事牵扯太深,还是徐徐图之为好;至于太子一事,此次我们虽看著是吃亏了,但入了陛下的眼,得了他的好感,绝对是笔划算的交易。” 陈刚坚决道:“太子之事本官让步了,无论如何,这次本官绝不让步。” 宇文玨看著陈刚无可商量的神情好半晌,终是叹息道:“那陆无双买签题之事一旦曝光,有心人一追,定会发现她本不擅画,作弊显而易见;而颜姑娘亦不擅画,此番同样得了第一,我怕她也遭人联想误会......你也知护国寺那时我害她被人泼了脏水,如今刚澄清了,莫要又再度卷入风波中才好。” 陈刚知道他对颜如玉的那点心思,白了宇文玨一眼道:“这是多虑了罢,颜姑娘画的是地舆图,本就无人计较绘画功底如何,且,男子组那儿,得名第三的苏珩,画的也同样是地舆图,考评官们与陛下都津津乐道呢。有谁会做他想?” 宇文玨楞道:“得名第三的......苏珩?” “正是。”陈刚见他一脸疑惑,解释道:“那时你正在里头错过了揭榜,这苏珩也是离奇,他是江南苏家苏卫蘅嫡子,但之前从未出现过,此次他来夫子临时给了席位的,也让他一同参赛同乐,没想到竟拿下第三。”说罢摇头笑道:“男子组的签题是女子之德,那苏珩同样画了地舆图,虽然释义不同,但你说巧也不巧,他与颜家那小姑娘倒是心有灵犀,传闻两人交情也颇好......” 宇文玨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 “我说,凤阳那我便先不去了,让叶九代我去罢。” 苏珩! 第20章 苏珩此时正被人团团围住,附近十分热闹。 苏卫蘅五子,诗画会上又受过大雍帝赞誉,他彷佛凭空出世的一匹黑马,谁都清楚,今日之后雍京的上层贵公子圈必有他一席之地。 “苏兄才思过人,文采斐然,且画艺超群,是画中大家啊,此番第三实至名归。” “第三那是考评官评的,若换了我,少不得把苏兄评为第一哪。 ” “都说苏家卧虎藏龙,苏家儿郎文韬武略各擅胜场,今日一见苏兄,果然如此。” 众人从苏珩的相貌、举止、画艺到整个江南苏家,将苏珩里里外外夸了个透,也有人见不得这逢迎场面,在一旁不屑地哼了几声。 苏珩只是笑笑并不出声。 这时,几名护卫突然过来,让众人往两旁退开。 “苏家小郎。”恭亲王妃一脸和蔼地缓步过来,身旁跟著定国公夫人几人。 “苏珩见过恭亲王妃。” 恭亲王妃笑道:“苏家不愧为百年底蕴的世家大族,苏家小郎一鸣惊人,由画观人,想必也是灵慧通透的少年才俊。” 苏珩道:“小的不过讨巧,对了考评官们的眼罢了,担不得王妃如此盛誉。” “九月二十的百花宫筵,若苏家小郎得闲,务必同去赏花。”她与几位夫人笑得亲切,绝口不提方才出声赶人之事。 苏珩微笑应是。 恭亲王妃一走,周围人看著苏珩的眼光变得更不一般了。 “苏兄--” “别!”苏珩赶紧制止了他们,他瞧见如玉那儿出现骚动,似要离去,朝众人扔下一句:“莫再过誉了,两时辰前在下可还是陆姑娘口中的粗鄙乞儿啊。”说完朝如玉那儿追去。 “苏珩!”如玉见了他,笑道:“正要去寻你呢,如今你可了不得了,江南苏家嫡子呢,可比我这阁老孙女还要受人待见。” 苏珩惊呼道:“是谁人这么没眼色,放著雍京才女不巴结,却跑来招呼我?” 两人相视一笑。 “之后你有何打算?”如玉问。 “打算么?可多了。”苏珩微笑:“先盘了几块好地,谈妥南北货源,把脂粉与布料铺子风风火火地开起来,待回本了,便再上下打通关节,经营脂粉香膏作坊、染坊与成衣铺子,成为雍京最大的脂粉布料商。总不会教颜姑娘亏了的。” “你不回苏家么?” “回苏家?”苏珩摇头,“小的可是颜姑娘铺子的掌柜呢。”见如玉那愕然模样,他眉眼弯弯道:“怎么,颜姑娘莫不是反悔了罢?小的还等著那五十两酬金养孩子呢。” 他神色柔和,笑起来却是鲜明夺目的颜色,十分抓人目光。 “嗯。”如玉也跟著笑了。“那么,苏掌柜,今后多有指教了。”她的笑容很轻很浅,却比方才赢了陆无双拿下第一时还要欢喜。 此时,晚画回来了。“小娘子,晚画被人挡下,见不到老太爷,便请叶......请宇文郎君的亲随叶九替晚画带口信。”如玉嘱托她将许青山之事告知颜凛。 如玉奇道:“晚画,见不著人你......如此精神?” 岂止精神,晚画整个脸蛋红扑扑的,一副兴奋欲言的模样。 “小娘子!” 晚画扯著如玉衣袖,“你不知我方才探听到了什么,叶九说,那陆家小娘子被抓到光天化日之下与自家护卫在偏院欢好,把官家给气坏了!主院那儿都在传这事呢!”她瞥了眼苏珩,有点儿不好意思,压低声音在如玉耳边道:“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见人说那陆家小娘子就好那一口,喜欢壮实的,好像与陆家不少护卫都有染呢。” 如玉乍然听见,顿时惊讶到不知如何反应。“陆无双?” “是哪。”晚画双手环胸,得意哼道:“真想把她污蔑小娘子的话全都骂回去。自己不检点,铁定是心虚了才四处污蔑人,以为先骂了人自己就没嫌疑啦。” 如玉心头骤然狂跳。 她也曾想过用同样的恶毒手段报复回去,却又为著这一世年方十六的陆无双并未实际的伤害过她而迟疑,暂且选了迂回曲折的法子。 会如此直白狠厉的不作他想,只有宇文玨了。 “可怕......” “小娘子?” “没事,我们走罢。” 她虽恨不得撕了陆无双,陆无双也从来与她不对付,但陆无双对宇文玨从头至尾痴心一片,不论前世今生。 她一时觉得解气无比,又莫名有点颤栗,无来由地感到害怕。她摸不清宇文玨的行事与所想,尤其是这个经历了两世的他...... “小娘子,当心!” 晚画拉住了差点一头撞上官家禁卫军的如玉。 她们行至门边,却遇上大雍帝一班人正要出去,被禁卫军给喝令停下,如玉恍若未闻,竟继续往前,差点撞上祭出刀鞘的禁卫军。 “啊!”如玉回过神来,吓了一跳,恰好颜凛几人随在大雍帝后头过来。 “颜阁老,真是恭喜哪!” “哈哈哈。” 如玉听见颜凛爽朗大笑,声若洪钟,“你们有所不知,我那孙女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画还是最拿不出手的,平时就没见她练过,其它的更是厉害呢,不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了,就是爬树烤鱼掏蜂窝,那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哦?那真是当世奇女子啊。” “可不是,你不知玉儿她啊--” 晚画在一旁听得嘴角抽搐。老太爷这牛皮也吹得忒大了点,小娘子爬树烤鱼掏蜂窝的确是好手,至于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嘛......唔,也不好说,毕竟她竟也得了诗画会第一...... 如玉好笑地看著晚画的表情,听著爷爷万分得瑟地吹牛皮,忽然便有了踏实的底气。横竖上一世是宇文玨负了她,不管他下一步要做何事,她都无惧无他,且见招拆招罢。 好半晌,终于轮到她们了。 出门时夫子们待她们的态度与进门时天壤之别,毕恭毕敬地牵来颜家的马车,待马车在门边停妥方笑盈盈地请如玉她们过去。 “苏家小郎君,也这儿请。” 苏珩一脸受宠若惊,道:“夫子,我们进来时招呼的也是你么?” “是的。” “哦,那在下没认错了。”苏珩拍拍胸脯呼了口气,“您笑起来跟进门那会儿紧绷的冷脸完全不同哪,差点儿没认出来。” “......” 如玉看了眼苏珩,莫名好笑,这人少年时期显然顽心与记仇心还挺强的哪。 约莫两刻钟后,他们回到了颜府。 如玉下了马车,正好遇见颜府二门外有人朝门房递上拜帖。 她走了过去,听见那小厮比著一旁停著的私家马车道:“我家郎君想求见颜家小娘子,他此番是代颜家小娘子一位故交而来。” 那小厮说话轻言细语,带了点南方口音。 如玉见了人,好奇道:“我便是颜家娘子,你家郎君是何人?” 一旁有人唤了一句。“颜姑娘。” 如玉朝门边的另一辆马车看去,见一名锦衣公子倚在窗边,笑著看向自己。 “你是何人?” 那锦衣公子一脸兴味。“你大费周章想见我一面,却不知我是何人?” 他见如玉面带疑惑,便自报了家门:“浣南李家,李自在。” “是你?”如玉瞪大眼,“我派人递话不过月馀......” “说来也是赶巧,此番兄长陪同长嫂回门,我随同他们一道入京,便在京外驿馆旁的李家客邸收到了消息。”李自在笑道:“是以,颜姑娘急寻在下,所为何事?不若到雍京酒楼相谈吧。” 雍京酒楼?那便是她遇上宇文玨与陆无双的酒楼。如玉脱口道:“不去,换一家吧。” “这可不好哪。”李自在无奈道:“在下只有雍京酒楼的赔价券子,开席是不要钱的,其它茶肆酒楼都太贵了,吃不起。”他眨了眨眼,“李家,很穷的......” “......”如玉看著那双狐狸眼,瞬间风中凌乱。 第21章 苏珩见二人似有要事相商,识趣地告辞了。 最终如玉与李自在两人仍旧去了雍京酒楼。 老掌柜见了二人的穿著,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 “掌柜的。”李自在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泛黄纸片,把它小心摊平了,又用袖子擦拭了下,一脸肉痛地递给老掌柜道:“这是赔价券子,你照著上头的赔价上一桌酒菜吧。唔,多点肉菜是最好的了。” 老掌柜接过那破纸,扫了一眼,堆笑道:“爷,您这券子是元雍十年的。” “是呀。”李自在道:“这可是太爷爷留我的宝贝呢。” “现在已经是正雍三十年,您这是五十多年前的券子了。”老掌柜道:“而本酒楼,只开业十五年......” “您外头可挂著百年酒楼的大横匾呢!” “这个,实不相瞒,我们东家姓第五......”老掌柜微笑:“名百年。” 李自在如遭雷劈。 “那,来一壶毛尖与几笼点心,每份都要一个就好,我不饿。唔,再来杯客茶。” 老掌柜悻悻地瞧了一眼他身上那要价不菲的月牙色锦衣,转头吩咐去了。 如玉塞了一张钱票子给晚画,晚画赶紧起身道:“小娘子,我去如厕!” 李自在看著晚画匆忙而去的背影,有趣道:“原来雍京的大户人家,婢子净个手都要报备哪。” 如玉朝他笑了一笑。 李家一直是疯疯癫癫整日犯事的李潇洒较为出名,另一个又瞎又瘸长年卧病在床的老二李自在从没有过什么传闻,她刚醒来那会儿曾抱著一试的心态遣人去寻他,原也不指望能联系上,还打算与苏珩熟识些后托他去江南李家一趟,没想到人竟自己上门了,并且还跟她预想的很不同。 她以为李自在多少有点儿阴阴郁郁、愤世嫉俗的。 “李家二郎。”如玉问道:“都说浣南李家老二又瞎又残,你这般示人不打紧?” “李自在足不出户,在浣南本也没几人识得,何况谁会去在意一个残疾的瞎子?”李自在笑道:“倒是颜阁老的孙女儿,在浣南也人人皆知的雍京贵女,想同在下这残疾的瞎子谈何交易?” “我便直说了吧。”如玉正色道:“李自在。” “嗯?” “我想同你成亲。” 噗! 李自在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成亲?你说你......同我?” “没错的,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明面上你我是夫妻,私底下互不相干,将来你若有了心仪的女子,我便同你和离。”如玉定定地看著李自在,道:“你护我几年自在,我给你一个阁老孙女婿的身分,让你与李潇洒行事更加方便,如何?” “李家豺狼虎豹环伺,我那票血蛭般的堂伯们如附骨之蛆甩都甩不掉,一个胜一个阴狠的堂伯母,一群伪装冒充的堂表兄弟,欺上瞒下的家仆......”李自在摇头:“我逃都逃不出去,你竟想来淌浑水?” 如玉道:“堂堂定远大将军之女,阁老之孙,便是李家,谁敢欺我?” 这时,小二端著一个大托盘过来,摆上几笼小点与一大盅竹笙鸡汤道:“这是掌柜特别招待的。” 那鸡汤煨得极好,用了上好的干贝、花菇与雪燕以瓦罐慢火细炖,瓦盖一拿开鲜香四溢,汤汁乳白,十分馋人。 李自在还来不及咽口水,另一名小二又端来一盘醉元宝与脆皮烧鹅,“这是呃,掌柜说大厨做坏了的,让我寻个由头送给门边的客人吃,就您离门最近啦。” 原先的小二在后头掩面。这老实巴交的娃是谁雇进来的? 李自在看了眼卖相极好的精致菜肴,又看了看满脸堆笑的小二,再看了看匆匆归来的晚画,抬头笑道:“颜姑娘有心了,如此善解人意李某反倒不好意思了。” 说罢喜孜孜地搓搓手,风卷残云地飞速消灭了满桌佳肴。 晚画惊呆地望著他,“这个叫不好意思......” “许久没用过如此丰盛的一餐了。”李自在拭了拭嘴角,苦著脸道,“李家,真的很穷的。颜姑娘,你且再考虑考虑。” “穷不可怕,可怕的是过著被他人左右的日子。” “那是你没尝过三餐不继颠沛流离的苦,等你真穷了,或许又希冀著富贵牢笼了。” “兴许罢。”如玉问道:“那么,你意下如何?” “成交!”李自在说:“只是这桩交易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吧,颜家这关不好过哪。”说罢瞧了眼外头天色,坦然无比道:“我得去还衣了。这一件的借金可不便宜哪,要早知你要谈的并非生意,就不平白花钱了。” 说完便朝如玉道别,来也潇洒,去也自在。 如玉与晚画稍后出了酒楼,见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停在酒楼外,一名小厮靠著墙懒懒地打著呵欠。 “你怎么还在这儿,没随同你主子么?”李自在随性,小厮也这般惫懒。 “主子?”那小厮楞了一下,“我主子就在里头呀。” 晚画提醒道:“李家郎君方才就去了成衣铺子了。” “李家郎君?”小厮恍然,搔搔脑袋嬉笑道:“他啊,给了我几文钱让我充做他小厮,捎他到颜家去,那可好赚啦,横竖也等著主子吃饭无事嘛,我便捎他上几条街开外的颜家啦!咦,说起来,您与那颜姑娘生得颇为相像哪?!” “......” 如玉见天色将晚不晚,心念一动,带著晚画到了小食街,远处一群孩子正在欢呼叫嚷,笑闹声传得老远。 她走向前去,果不其然见到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苏珩。 苏珩也瞧见如玉了,很快地来到她跟前。 “颜姑娘。”他朝如玉笑笑,“我甫听闻一事,正想著回去找你呢。” “何事?” 苏珩笑而不语,将如玉带到布衣巷去。 布衣巷名为布衣,巷内全是高官府邸,平素极为清幽雅静,此时一户人家门口却围著好些人,不断传出凄厉叫骂之声。 “是陆家娘子自个儿不要脸面,勾引我儿,还如此陷害于他!可怜我儿为陆家卖命多年,名声全让那陆无双毁了!”一名年约四五十的妇人愤怒地领著一众人,朝陆府大门嘶吼道:“我儿认栽,被如此冤枉也只得娶她,陆家竟说我儿不配!可笑,还不知陆家娘子与多少人有染呢!如此不名誉的姑娘,我儿还不屑娶!到时便不要嫁不出去眼巴巴的过来求我儿,看我如何收拾对付她!” 她嗓门极大,很快地便聚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过来。 苏珩朝如玉低声道:“瞧,那位便是陆府那护卫的母亲,十里八方出了名的凶悍大娘,是个霸道洒泼的主,就一宝贝独子,若陆家为了顾全名节将女儿低嫁那护卫,便有得好戏瞧了。” 他说完,又将如玉带到邻近的布衣二巷去。 “苏珩?”如玉不解。 苏珩道:“陆姑娘不在陆府那儿。”说罢他便朝布衣二巷巷尾的一户人家叩了门。 门房很快地过来开门,苏珩便递了帖子。 他们在门外候没多久,那户人家的管事便前来招呼了。 “苏五郎,里头请。我家夫人正等著您呢。” 管家话音才落,里头的人便按奈不住出来了。“五堂弟。”来人身形娇小,正是上午那名认出苏珩的小娘子苏青梅,陆无双表嫂。 “堂姊安好,数年未见了,堂伯及苏家可还好?”苏珩微笑。 “好好好,都好!就是始终记挂著你。”苏青梅激动道:“方才收到你的口信我片刻都静不下来,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可把我们给急的,堂伯镇日都沉浸在后悔之中,当初不该轻信馋言,误会是你将--” “堂姊。”苏珩连忙出声制止她,“先带颜姑娘探望陆姑娘吧。” 苏青梅朝如玉投去一眼,她知苏珩性子温软,不言父母之恶,原有想替堂弟说清家里状况的意思,但看来堂弟与颜家小娘子并非她想的那等关系啊,是她误会了。 “且随我来。”苏青梅领著如玉与苏珩,穿过一重重院子,来到右三进的一个小院。“方才公爹那儿也有人来探视无双,不知此刻人走了没。” 苏珩在小院外站定。“颜姑娘同堂姊进去吧,我便在此候著。” “滚!滚啊!”院子里隐隐传来一阵杯盘碎裂的声音与陆无双的尖叫。“死开!你给我死开!” 如玉道:“原来你带我过来是让我去探视陆无双?” 苏珩唔了一声,“她数日前不也特地找上颜府‘探视’颜姑娘么?颜姑娘如今探视回来也是应当的。”他温声道:“但愿颜姑娘探视完能解解气,去掉眉目间的沉郁之色,多少开怀一些。” “苏珩......” 此时,小院里有人出来了。 那人一身杏色广袖长衫,长身玉立,身形倒是优美,只一张寒冰似的脸打坏了原本的赏心悦目。 两拨人一对上,双方都在彼此眼中瞧出了惊讶。 “宇文侍郎?” “如玉?” 发觉失言,宇文玨很快补了句:“颜姑娘。” 第22章 宇文玨看见后头的苏珩,眼瞳骤然一缩,重重危机感袭上心头。“原想择日去拜会诗画会上大露锋芒的江南苏家小郎君,未料竟在此相遇,真是无处不巧哪。”他温和地微笑道:“幸会了,在下户部侍郎宇文玨,今日来此是协同刑部王大人过来撤查陆家买通考评官之弊案......” 苏珩也回以一笑。“宇文侍郎,那日雍京酒楼我们便已经见过了。” “不知苏五郎今日来此是为了......” “前些日子颜姑娘被流言中伤,陆姑娘曾特意去探望过颜姑娘,颜姑娘感怀于心;如今陆姑娘出了这等大事,我便托了堂姊让颜姑娘能探望探望她。” “原来如此。” 小院里又是一阵重物落地之声与女子的尖叫。“宇文玨,为何这样待我!啊啊啊千刀万剐的奸夫□□,颜如玉,你不得好死--” 一时寂静无声,苏青梅有几分尴尬地看著如玉。“不若过两日再来探望人吧?无双骄纵惯了,如今打击过大,一横起来怕伤著人。” 宇文玨道:“陆姑娘确实,许是私情意外曝诸于众,受到过大的刺激承受不住,方才我们进去时已是神智不清,有点癫狂了,出现了迷乱的臆想之症......不论她说了什么,都莫要当真。” 他看了眼如玉,见她默不作声地避在一旁,半点没寒暄的意思,“那在下便先告辞了,陈大人还在书房等著呢。”说完站定在如玉身前,温声道:“颜姑娘,万事安好,后会有期。” 如玉避开他的目光,也不搭理他,主動地拉起苏珩的袖子,道:“陪同我去看看陆家小娘子吧,就在门边,不进去。” 宇文玨被甩了脸色也不著恼,朝苏青梅一颔首,便带著叶九往户部尚书陈刚的书房而去。陈刚便是苏青梅公爹,他大夫人是陆震远长姊,陆无双的姑姑,平素十分疼宠陆无双,此回出事,陆家非议多,她便把陆无双带过来。 一出了小院,叶九便道:“爷,你连日继夜地辛苦奔波,苦劳全占了,颜姑娘那的好处却给苏五郎得了去。”他顿了一下又道:“可惜了爷费了那么大心思请动苏至善大人过来替苏五郎正名,却没用上这步棋。” 宇文玨行至书房前才低声道:“那本就是我欠他的。” 叶九在书房外候著,静静望著湛蓝转黑的天色。他家爷越来越深沉隐忍了,教人完全猜不透。行事也越见迂回弯绕,明明心心念念著颜姑娘,真遇上人却裹足不前,不知在顾忌迟疑著什么。唔,他说的是遇上清醒时的颜姑娘。 书房内,陈刚正与一名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在谈话,宇文玨一进去,他们便双双停了下来。 那年轻男子仪表堂堂,身上一袭尊贵的浅紫鎏金锦袍,坐姿端正,气度雍容,正是在百官间呼声最高的七皇子。 “七皇子、陈大人。” “宇文侍郎,正说到你呢。”七皇子并不看宇文玨,专心地把玩手上的檀木佛珠,“敢问宇文侍郎为何不按商议好的计画行事,先是点了颜如玉为第一 ,又未在当场揭发陆家弊案,更甚者......”他忽地凌厉瞪视过去,“连国师祈天时罪诏陆家都没有!” 宇文玨垂首:“国师的言行是他自己的意志,下官仅能从旁建议,并无法干预国师所为。” 七皇子怒道:“现在才言无法干预?你道此次耗费多少人力与□□才造出地牛翻身的异象,到头来却落了个空,什么目的都没达到。” 陈刚侃道:“国师未必没达成目的哪,只是宇文侍郎的目的......恐怕跟我们的不一样。” 宇文玨不疾不徐道:“即使不点那陆无双为第一,未当场揭发陆家恶行,下官都保证能击垮陆家,今日太子的落魄下场,便是明日的陆家。” 这话七皇子听得舒心,怒意立刻减缓了几分,他不满哼道:“他哪门子的落魄,父皇让国师全推到妖物附身上头去了,我看他过不了几日便能从诏狱出来了。”地牛翻身虽是他们搞的动静,连体黑鹿却是大雍帝做的手脚。 可怜天下父母心。 宇文玨微笑:“无论如何,经此一事,太子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也是。”七皇子点头。 “至于凤阳那边,下官打算派人前去善后。”宇文玨道:“下官有要事在身,近日无法离开雍京片刻。” 七皇子听了又开始把玩起佛珠,侧耳细听还能听见静心诀。陈刚知道,这位素以仁德著称的皇子又动了怒,于是赶紧道:“你可确保凤阳后续万无一失?” “这是自然。” 七皇子不语,彷佛那檀木珠子是什么绝世罕见的稀罕玩意儿。 陈刚朝宇文玨摆手:“行了,天色已晚,宇文侍郎早些回去休息吧。” 宇文玨便顺从地告退了。 他一出去,七皇子便把佛珠甩到了地上。 “这便是你说的有谋略有胆识的可靠之人?”七皇子哼道:“出尔反尔,不知顾全大局,净想著那点儿女私情!将来我们若同颜家对上,岂不得日夜提心吊胆被他反水捅刀子?这人,若无法全心为我所用,还不如废了好。” 陈刚一叹:“他是挺好的棋子,就是心中有了所求的执念,霸业的权重输给了冀求之事,这样的人,的确不是交付背脊的良选,毕竟陆家解决之后,颜家迟早是要对上的。” 七皇子点头:“已呈上的太子罪证与尚未交出的陆家那些贿赂帐本,宇文玨来不及取得真册,那些全是伪造的吧?我看,此次太子的功劳与之后陆家的功劳便全部让给他,然后,”他面容闪过一抹狠厉之色:“找人暗中把假帐本全抄录一遍,待人证物证俱全,便将他伪造帐册陷害太子与陆家一事报给父皇!” 陈刚略有些迟疑。他毕竟与宇文玨还是有些交情的。“这,用完便杀,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会让其他投靠过来的人寒心......” 七皇子并拢手掌,做了一个抹颈的动作。 “无法完全听令的棋子,还不如不要,拿他杀鸡儆猴正好。也不会让其他皇子平白得了便宜。” 一锤定音。 另一边,宇文玨出了陈府,便吩咐叶九将马车拉到京郊。 “爷,这个点了,您还要去祖陵?您多日未曾阖眼了,今日好生歇息吧。” 宇文玨摇头道:“还有许多事紧著做......在那儿,我才能沉淀下来好好思考。”他见叶九一脸不解,补道:“我推了凤阳善后之事,怕引得七皇子不满,他之后必对我有所防备与动作,接下来的行事要更谨慎才行,每一步都要盘算好。”那檀木珠子都快被捏碎了。 “爷?”叶九道:“横竖此时朝中无大事,不若您便去凤阳亲自处理吧,也更稳妥些。至少,不要跟陈大人与那位闹翻了。” “此刻不行。”宇文玨道:“不行。” 再晚就来不及了。 此生此世,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就是挽回她。 “去祖陵。他们那儿无碍的,早晚都要闹翻。否则陈刚屹立不倒,我如何晋升户部尚书?”最后坐拥江山的也并非这位“宅心仁厚”的七皇子,而是一直以无能怕事面目示人的八皇子。 前世他一直在五、七皇子间摇摆不定,在最后几刻灵敏地察觉不对,及时投靠了懦弱的八皇子,才一路平步青云;而今八皇子羽翼未丰,他尚且需要其他几名皇子的助力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但重活一世,他握有的筹码更多了。 前世宦海浮沈,许多人中箭落马后被翻出陈年丑闻与龌龊事,譬如陈刚在进士及第之前,在漠北的小村里曾有名青梅竹马的糟糠妻,他抛妻弃子隐瞒此事,娶了陆震远的胞姊;譬如恭亲王,私下在黑市与回纥做了□□交易,将大雍精良的武器与□□输往回纥,通敌叛国。 又譬如再过两个月太后六十大寿时,边关会传来回纥连夺三城、大雍溃败,主帅颜赫负伤的消息,朝中主和派与主攻派战成一团,最后主和派获胜,但颜家反抗,颜赫扛著朝中压力拒绝撤兵,最后以大捷告终,彻底平定了回纥,被晋封为定远侯,颜家一时风光无限。 是以两个月后的主攻与主和之争,他要支持颜赫,夺得先机。 这一世,不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与颜家站到同一边。 昏黄月色下,一辆小马车往京郊的黄土坡疾驶而去。 而陈府陆无双借居的小院里,如玉拉了苏珩来到陆无双房外。 苏青梅朝门边守著的两名婢女道:“我去看看小姑,你们便先下去吧,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收拾。”她公爹的立场她是清楚的,此刻才敢帮著苏珩把如玉给带过来。 那两名婢女应是,明显地松了口气,很快地溜了个不见影。 苏珩不愿进去,对人落井下石已经有违他的处世原则,若非觉得陆无双先前羞辱如玉说的那些话太过,想让如玉出口气,他是不会过来的。 但如玉却坚持要他站在门边。 “就当陪陪我。” 苏青梅推开门,门内一片凌乱,桌椅全被掀翻,几盏油灯被摔得七零八碎,灯油淌了一地。还有满地瓷碗瓷杯的碎片、衾被、床帐、屏风与橱子,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东西,除了床榻与烛台。 如玉远远的看著一室狼藉,胸口开始跳得飞快,隐隐地有一股克制不住的颤抖。 “苏珩,你陪我一道进去可好?” 当初她与苏珩被捉奸在床的羞辱,所有人看她与苏珩那鄙视唾弃的目光,陆无双,我今日便还给你! 苏珩见如玉脸色红红白白,气息粗重,似乎略有不适的模样,低声应道:“好。” 如玉抬头扯出一抹笑,深吸了口气拉著苏珩的衣角进了门,缓缓走到陆无双床边。 陆无双此时已经嘶吼发泄累了,颓然地躺在床上,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大。她听见声音,先是尖叫道:“滚!通通都滚!”然后才看向来人。 “颜如玉?” 陆无双忽然发狂坐起,拿起玉枕便朝如玉狠狠砸去-- 碰! 苏珩抬手挥下,玉枕摔落在地,弄出好大一个声响。 “你这个恬不知耻的贱人!自己不检点跟宇文玨私通,还这般陷害于我!”她眼眶发红,愤怒吼道:“颜如玉,你个恶心的,我要你不得好死--” “陆无双!”苏珩怒道:“你到现在受了遭人非议的苦,还不知留点口德?恬不知耻的贱人是谁,便让百姓们去评断吧!” “哎哟,这只阴沟老鼠到这来做什么?想来看我笑话?”陆无双忽然疯狂笑了起来。“你就守著万人穿的破鞋当宝贝吧!她与那宇文玨不知搞了多少烂事,哈哈哈哈--” “陆无双。”如玉轻轻的笑了。“你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一个恬不知耻勾引护卫的未婚小娘子与陛下亲封的雍京才女,看世人是信我还是信你?”她握紧拳头,一鼓作气地吼出了压抑已久的话:“如今那些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你这个败坏名节,不要脸面,龌龊恶心,恬不知耻的......贱人......” 到底不是那般恶毒的人,说到尾句气势便弱了下去。 苏珩一时没忍住,突然噗哧一笑。他连忙捂住了嘴。 “陆无双,你便好生看看,这一世是谁笑到最后!”如玉说完,居高临下地瞟了陆无双狼狈的模样一眼,掉头便走。 苏珩赶紧跟上。 出了小院,苏珩便忍不住了,他捧腹笑道:“真是头次见到骂人找荏这般温软的,我听得都要化了。” “我不擅口舌之争,但我会教她好生看看,这一世是谁过得好!” 这一世,还长得很。 如玉想起方才临场的气弱也有点赧然,她定定看了苏珩半晌,转移话荏道:“苏珩,你笑起来真好看,旁边的人看著也跟著开心。” 说完又道:“其实你不笑也是好看的。”她一脸认真:“我见过许多相貌好的名门公子,却没人及得过你。” 苏珩突然便僵住了。 他垂下眼道:“其实我并不喜欢自己的相貌。” “嗯?” 苏珩安静了好片刻,直到如玉开始忐忑,他才低声道:“我的相貌不像苏家人,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却像极了父亲一个至交好友,连掌形、身形都像,且越大越像......” 如玉一惊。前世她未曾听苏珩提及苏家之事。 “由于相貌之故,父亲始终怀疑我不是他儿子,打小在苏家也不受待见。一直以来,我都不喜自己相貌。”他朝如玉扬起一抹浅笑,“不过若能让你欢喜,那也便值得了。” 苏青梅随在他们身后,听见此言,难受道:“堂伯那至交好友,却原来是堂伯母失散多年的亲兄长......外甥肖舅,本是常有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章节内容提要,正文傍晚更新 第23章 “苏珩......” “没事儿,早都过去许久了,也好吃好喝的长大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但在重视家风与门风的世族里,一个血统遭受怀疑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不难想像。 如玉心头一揪,同时也感到愧疚。 上一世他们相识甚晚,苏珩始终像个知心的温柔兄长陪伴在她身侧,她也把他当成了颜琛般能安心倚靠的兄长,却没好好关怀过他自身的事。 她想弥补回来。 “真没事儿的,方才莫名多愁善感了,其实我如今也过得挺好,随意又快活。”苏珩见如玉难受的表情,定定地看著她的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瞬间天地失色,万物生辉。 苏青梅有心想继续接话,却又过了开口的好时机,只得作罢。 这时也到了饭点,苏青梅的婆母该从陆家回来了,她不敢多留客,早早将如玉与苏珩送了出去。 布衣二巷离颜府也未有多远,苏珩便护送如玉与晚画步行回去。 晚风徐徐,夜凉如水,整条巷弄闲静无声,清淡的桂花香沿途从两旁人家的院子透了出来,苏珩落后如玉半步,如玉听著他微微的脚步声,心中盘算著他与铺子之事,脉脉温情隐隐流连在两人之间。 到了颜府,苏珩依旧拒绝了如玉的挽留,回了贫民巷那儿借居的旧庙。 晚画望著他潇洒离去的背影,不解道:“小娘子,若说先前苏小郎君乞儿身分尴尬,坚持回去还有道理,可现在他是苏五郎了呀,大可借居颜家客邸哪。那破庙哪儿有颜府舒适?” 如玉只是笑笑。 晚画见她那模样,福至心灵道:“其实苏小郎君跟小娘子也挺般配的。” 如玉拍了下她的脑袋:“莫要瞎说。” 两人进了府,如玉听闻颜凛下值回来了,便到正厅去寻爷爷。 一进去却见正厅里除了颜凛,还有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剑眉朗目,生得十分英挺,目光锐利带著凌厉的霸气,只眼眶下头微微青黑,略有几分倦容。 “玉儿!”颜凛一见孙女,登时眉开眼笑,“来来来,快来爷爷这儿,哈哈哈,我的宝贝儿雍京才女呢!果然给爷爷长脸了,你瞧爷爷的脸,一个都有两个大了!” 如玉笑道:“那可不是玉儿的功劳,那是您自个儿吃胖的。” 颜凛吹胡子瞪眼睛道:“外人在呢,小兔崽子。过来见见你苏伯伯。” “苏伯伯?” “这位是江南苏家的家主,苏卫蘅。”颜凛笑道:“苏珩的父亲。” “苏伯伯安好。” 如玉大为吃惊,不动声色地打量著苏卫蘅,父子两一英气一秀美,果真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好好好。”苏卫蘅微笑道:“小姑娘生得真好,又灵巧聪颖,匠心独运连官家都夸赞,颜世叔真有福气。” 颜凛得瑟道:“那是,我同你说,玉儿打小便聪慧非常,诗词歌画无一不精,难能可贵的是品性温良宽厚,样样都随了我--” “哈哈哈。”苏卫蘅道:“世叔,小侄可听出来了,您这是拐弯儿吹捧自己呢。” 颜凛挑了挑眉。 “对了,你今日到访,是为何事而来?” “世叔上京之后,小侄一直没能来拜访,此回路经雍京,便想著来问候一声。” 颜凛笑骂道:“本官来京四十馀年了,你今日才想到要拜访?有什么便直说罢。” 苏卫蘅笑笑。“是这样的,小侄有一么儿,名珩,今年十六。” “嗯。” “相貌堂堂,品性端正,当年因故离家七八载,借居在雍京小食巷旁的城隍庙。这几年过得不多好,但心性仍旧敦厚宽和--” 颜凛摆手道:“知道知道。”如玉将苏珩带回府那日他便遣人查过了。 “当年赫弟成亲,我夫人曾来探望过他夫人,两人那时可约定了将来要成为亲家呢。” 颜凛警戒地望了苏卫珩一眼,笑道:“哎呀,那都玩笑话,没有正式的婚书,做不得准的。” 苏卫珩点头:“也是。”说罢语气一转,“不过,如今看来,我儿苏珩与赫弟家的小姑娘却是配极了的。”他转向如玉,灼灼目光落到她身上。“实不相瞒,小侄此番前来,是想替我儿苏珩说亲。” “不行!”颜凛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玉儿还小呢!况且你那小子也还小了点,什么名堂都没闯出来,两袖清风便想娶我家玉儿?” “苏家是名门巨贾,江南首富,我儿又怎会两袖清风?”苏卫蘅道:“何况将来,情况允许的话,我打算把苏家交给他。” 他在月前收到族叔苏至善加急传来的消息,言曰终于有了苏珩的下落,便马不停蹄连夜赶赴京城。 这些年苏家搜遍了江南每一处角落,却遍寻不著苏珩,原来人在千里之遥的雍京。 当年成闵,也就是苏珩的舅舅,失踪前曾到过苏家并与苏珩聊过天,之后苏家御用皇商的四方大印与染料配方就被盗走了。他一时迷了心窍,见著那张与成闵极为相似的面容,便对那个从小便倍受冷落的孩子做了过分的事...... 苏卫蘅今日才堪堪赶到京城,那时诗画会已经散场,他乍闻苏珩的消息,一时心如刀绞。 他的儿子,宁可行乞都不愿回苏家。 细细听完苏至善回报的消息,苏卫蘅涕泪满面,他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是个出门一跺脚便要地动山摇的主儿,从来也没有迟疑害怕过什么。 可现在,他却害怕了。 他不敢。 明明思之若狂,却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孩子......他愧为人父。 他从苏至善打探来的消息中知道,儿子与颜家小娘子关系极好,同进同出,还有诗画会上那维护人的行径,能逼得他承认身分的姑娘......必定是极为喜欢的吧。 于是他来了。 不管苏珩想要什么,他都想帮他得到。 颜凛嘴角一抽:“将苏家交给他?莫说他无法服众,这么多年他不在苏家,哪来的管家能耐?你为了糊弄我让玉儿与他定亲,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苏卫蘅苦笑道:“这是真心的,苏家不像颜家,子孙各个头顶一片天,苏家家大业大,分家子弟上千人,优秀的有平庸的更多,苏家当家不必然要智勇超群,却要足够仁善宽厚。” 颜凛哦了一声,道:“便是如此,仍是不行。我要好生考虑考虑,最主要的还要看玉儿的心意。”他记得如玉似乎喜欢那个宇文小子。 “爷爷。” 苏珩肯定不知此事,如玉见情势不妙,赶紧上前拉了拉颜凛衣角。 她小声道:“爷爷,其实,玉儿已经有了心心慕慕的人。” “我知道--” “就是浣南李家的李自在--” 两人同时出声。 噗! 颜凛促不及防一口老血吐了出来。 “李自在?”这是哪根葱?听都没听过! “老太爷。” 颜府三管事在厅口低唤了一声。 “报。” “户部宇文侍郎来访。” 宇文玨?这位又是来做什么? 颜凛看著宝孙女儿,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今夜的颜府,格外地热闹。 第24章 如玉一听宇文玨过来,赶紧道:“爷爷,玉儿先回去歇息了。” “去吧。” 颜凛看著如玉匆匆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没一会儿,宇文玨进来了。 “颜阁老。” “嗯。” 苏卫蘅笑道:“这位便是宇文侍郎吧,当真青年才俊,若不说是户部侍郎,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浊世佳公子呢。”他看著宇文玨一身特意打扮过的锦衣华服微笑。 “您好。”宇文玨恰到好处地露出不失礼的疑惑眼神。苏卫蘅的动作倒是快,他派人暗中给苏至善递消息不多久,他就出现了。 “我是苏珩父亲。”苏卫蘅微笑道:“今日来此,是为了替珩儿向颜家提亲。” 宇文玨静了片刻,笑道:“颜姑娘才貌双绝,京城贵女无人能出其右,想来不多久颜府的门槛儿便要被求亲者踏坏了。”他对颜凛知之甚深,他不可能将如玉许配给一无所有的苏珩,对于苏卫蘅提亲之事倒是不担心。 两人剑拔弩张,颜凛在一旁重重咳了一声。 “宇文侍郎,时辰也晚了,直切主旨吧。” 宇文玨看向苏卫蘅,苏卫蘅自觉地告辞了,将正厅留给二人议事。 “颜阁老。”苏卫蘅一走,宇文玨便不再保留,“关于先前下官同您商议好的,此次太子一案与之后陆家一案,官家那边全权由颜家出面之事......” “怎么,回去后悔了,想功劳对半分么?” 宇文玨摇头。“先前太子那儿交上去的伪证,与陆家这儿的伪证,下官过几日抄录一份送来,还请您于陆家被撤查后当即交予官家。” “什么?”颜凛心中万头疯马狂奔。“陆家弊案之事搜索文牒都还没下来,你已经伪造完证据了?况且这文牒还是搜索买通诗画会考评官一案的呢!” 宇文玨点头。“凤阳天高路远,舞弊收贿与屯田养兵之事牵扯甚深,或许江南巨贾苏家都被牵连其中......来回蒐证繁琐耗时,待搜罗好证据,都已经过了风头,陛下未必有心追究了。下官以为,打铁需趁热,与其错失良机,不如先发制人。” “而后再将伪证之事自曝出去?荒唐!”颜凛看著宇文玨,彷佛在看荒诞不经的笑话。“这欺君之罪的天大危险,你要本官担下?” 他这话却是太过了。对于寻常官员而言会掉脑袋的重罪,对颜凛这样的天子近臣会不会被罚俸一二都难说。宇文玨为相多年,自然不会瞧不出颜凛在趁势推托。 “下官以性命担保,到时陛下若究责,下官必在一个月的问审时间内交出与伪证一模一样的实证来。”再过没几日边关战场将传来颜赫夺回两座边城的小捷报,到时自首伪证一事伤害不大,且已能提出部分实证佐证了,剩下的也确有其事,依照大雍帝心性,必然更在意陆家与五皇子贪污万两白银畜养私兵之事。 “瞧不出哪,你与陆家嫌隙如此之深?”颜凛啧啧两声:“恨不得抄了陆家全部家底似的。” 宇文玨未接话,却道:“下官日前在户部查到一事,陆震远为帮五皇子筹措买兵巨款,暗中克扣这一季发往漠北的军粮,那万吨白米出了京畿的盘查处,变成了万吨陈米与米糠--” 此言一出,颜凛瞬间脸色巨变。 啪。 他愤怒重拍桌案。 “陆震远向天借了胆了!” 漠北的大雍与回纥之战,正是由他的次子颜赫挂帅统领。 颜凛愤怒地喘著气,宇文玨极有耐性地等他平静下来。 片刻后,颜凛道:“那便由了你,只不过,此事你必须与本官一同出面。功劳与危险均担。” 宇文玨颔首应是,这本是他的最终目的,与颜家站在同一线的第一步。他微笑道:“颜阁老放心,下官--”话未竟,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碰! 宇文玨重重摔在地上,陷入昏迷。 颜凛赶紧唤来管事,将宇文玨安置到客房,急急请来大夫看诊。 大夫给他把了脉,细细地查探过眼皮、口舌与颈脉心音,神情凝重又带著点疑惑。 叶九站在一旁,面色无比焦虑。 “这位郎君是......唔,在下觉得他是......”大夫欲言又止,似乎自己也不肯定结论。 “大夫,您快请说。”叶九焦急道:“我家爷平素身子硬朗,不眠不休大半个月都没事的,为何会突然倒下?” 大夫恍然道:“那便是了,他这是睡著了。只左肩与左摔出些微淤血,并无大碍。” 睡著了? 颜凛站在床边,望著气息平稳的宇文玨,心绪复杂难明。 “倒是可惜了。” 男儿在世自当立业于天下,他欣赏这类胼手胝足拼搏不懈的人,可惜玉儿似乎无心于宇文玨了。 他朝三管事与叶九道:“既是睡著无大碍,便备马车送他回去吧。” 翌日,如玉一大老早便起来了。 李自在随同兄长李潇洒借宿在柳茵茵家的客邸,如玉给他递了消息,约他中午京城大街碰面。 李自在如约而至。 “约的如此急,莫非颜姑娘当真看上俊俏小郎我了?”他朝如玉露齿一笑。 其实李自在的五官初看上去有些寡淡,称不上多俊,但他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与率性惫懒的神情将整个人带活起来,尤其笑起来十分灵动,甚至有几分可爱,面容让人瞧著舒心。 “是哪。我可是深深的折服于你--”如玉朝他挤挤眼,“的厚脸皮之下了。” 如玉有些急了。 昨日苏卫蘅上门,以及宇文玨三番两次过来拜访,让她心下莫名忧虑起来。她要加紧计画了。 李自在哈哈大笑。 如玉拉著李自在沿著京城中央大街一路朝雍京酒楼拾步而去,途中路经人多的街边小摊,便停下来采买一二。 “大爷,给我两串糖葫芦。” 这摊子她时常来买,老板是识得她的。 “来嘞,小娘子等等。”老板笑咪咪地递了两串给她。 如玉道:“一串给他。” “哎哟。”老板的目光流连于如玉与李自在之间。“这位小郎君是?好眼生哪。” 如玉微低下头,羞赧道:“这是李家郎君,南方人,我带他看看雍京风景。” 李自在看看如玉,又看了看一脸好奇的老板,再看了看附近偷偷支著耳朵的众人,微微一笑:“何须多看,颜姑娘便是雍京城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如玉一呆。 老板也震惊,这些贵子贵女们谈情说爱都如此直白露骨么? “呵呵,呵呵,说的是呢。” 李自在接过糖葫芦,在众人惊楞中挥挥衣袖继续朝下一摊过去。 他们每在一摊停下来,如玉便朝人介绍一次李自在,短短一条街两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路口。 如玉对她的戏搭子表达了满意之意。“怕是第一梨园都不如你。” “那是,我在李家可作戏作了十多年哪。”李自在的语气里不无得意。 “......” 忽然,一阵尖锐急促的号角示警之声响起,远处一片沙尘扬天而起,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整条中央大街隐隐颤动著。 是皇室铁骑。 如玉惊愕,这场景前世她与宇文玨遇过一次!可不是这个时间哪,应当再往前数日的-- “阿福--不要--” 她的耳畔传来街边卖地薯的婶儿撕心裂肺的尖叫。 街口正中央,一个上前捡球的孩子正惊吓地看著朝自已飞掠而来的铁骑。 “当心!” 即使知道好心没好报,那婶儿并不知感恩,如玉仍旧动作快过了思考,未及多想便扑上前去要抱住孩子-- 碰! 李自在闷哼声了一声。 千钧一发之刻,他的动作快过如玉,一把挡住如玉抢步上前抱过孩子,却冲劲过猛收势不住,同如玉上一世一样整个人重重撞在对街街角上。 皇室铁骑疾行而过,漫天尘土飞扬,阻挡了如玉的目光。 好半晌,铁骑过境,如玉同卖地薯的大婶儿赶紧跑到李自在与小孩儿那。 “阿福!”大婶惊魂未定地抢过孩子。“你吓死娘了哪!” 母子两抱著亲亲蹭蹭了好一会儿,那大婶才看向摔得灰头土脸,□□著爬起来的李自在。“这可不关我们阿福的事,是你自己要救他的,我们没有钱给你请大夫!” 李自在哭丧著脸道:“那可怎好,我也没有哪......你瞧我这衣服,借来的,毁了要赔好几两呢。京城就是土匪窝......” 人见著比自己更凄惨的,总是容易有优越感与怜悯心,大婶瞧他那惨样,紧紧抱著孩子,迟疑道:“要不,给你几个地薯吧?” 李自在摆摆手道:“我吃不惯地薯,没事儿,下次遇上需要帮助的人便顺手拉一把,就当还我啦。”他拍拍衣服,潇洒笑道:“我皮粗肉厚,耐摔得很,孩子没事便好,婶儿不必介怀。瞧!”他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手上一片红红紫紫,正往外沁著血。 婶儿眼里闪过一抹不忍,抱著孩子连连道谢,这才回到地薯摊子。 这发展竟与前世截然不同。 如玉关切道:“你没事儿吧?这衣服莫担心,那几两我出了便是。” “没事没事。”李自在高兴道:“那是拐她呢,这衣服我兄长的,其实不要钱哈哈哈--” “那你的伤......” “最严重的就这手了。不过也不是方才弄的,伤了好几日了,刚才一紧急,擦破了血枷,又渗血啦。” 这世间有那么一种人,即便被狮子逼上了树,仍旧能在树上悠然地欣赏风景。 如玉望著李自在,正心有所感,忽然听见一阵腹鸣之声。 李自在摸了摸肚子,道:“颜姑娘,你有没有几文钱哪,方才救人耗费过多体力,饥肠辘辘--” “李自在,真羡慕你哪。”如玉道:“万事洒脱欢乐,彷佛无事能干扰到你。” “身在福中不觉福,苦中作乐才知乐。”李自在摇头道:“人生当知负担的痛苦,方知肩负起一切的乐处。如若可以,但愿你是身在福中不觉福的那个,不要尝到那些不幸的困扼苦楚。” 如玉忽然抬头望向他,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 人生当知负担的痛苦,方知肩负起一切的乐处-- 站在熙来嚷往的中央大街上,耳畔回荡著小贩各种吆喝声与顺口溜,眼前是车水马龙不停扬起的尘沙,如玉一颗漂浮不定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一直以来那萦绕心头,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的徒劳、无力之感转瞬消逝。 她知道自己缺什么了,那便是能够抗衡旁人的凭藉与底气。 她想有一番能安身立命的事业,如同她二娘沈秋娘一般,虽身分低微,但掌握著颜府命脉,颜家没人敢小瞧了她。不是之前说要开铺子那般纯然为了苏珩,而是认真地作为营生。 “李自在,李家曾经也是能与苏家一较高下的巨贾人家吧?” “唔,的确是。” “那可太好了。”如玉双眼发亮:“你能否帮帮我,教我管帐?” 李自在嘴角抽搐:“这个曾经,要往前追溯到百馀年前......” 宇文玨睁眼。 “爷。”叶九道:“您昨日在颜府睡著了。” “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 “把我那本随身册子拿来。” 叶九直接禀报道:“爷,您今日休沐,原计画著午时要去城隍庙找苏小郎君。” 宇文玨想起来了,点头道:“那二十名护卫可准备好了?” “备好了,都在院外候令。” “好。”宇文玨道:“我要梳洗,你去备马车,一刻钟后东侧门集结全部人,去城隍庙......会一会苏珩。” 第25章 前世便是这中秋祭祀的三日前,下午时刻发生了一起震撼全雍京的血色惨案。 贫民巷中央废弃的城隍庙,几十名孤儿惨遭屠杀,那些恶人十分歹毒,将孩子们斩首肢解,开膛剖肚,被人发现时城隍庙里无一活口,一地碎尸,几乎没有完整的肉块。 这城隍庙的地籍归属他所管,惨绝人寰的屠杀案一时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为此大雍帝在中秋祭祀时特别请国师替数十孤儿冤魂祈福。 数年后,有人击鼓鸣冤,此案被人翻查出来,人物证俱全,行凶之人竟是前任京兆尹。当年他被以流民乱象治安差为由革职,心下愤恨,竟挟怨报复发泄在无辜孤儿身上。 宇文玨这一世才知苏珩也寄居在这城隍庙,想来那击鼓鸣冤之人便是他了,案发时许是他恰好不在。 “爷!” 马车快到城隍庙时,叶九忽然急唤了一声。 “是拦路虎,前方必有变故!”他比向不远处城隍庙外四个坐著的流浪汉。“这是绿林的道上惯例,把风人会乔装成流浪汉,示意里头是他们的场子,擅闯者死。” “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 “让护卫清理掉他们,尽速入庙!” 宇文玨眉头一皱。他记得前世这变故发生在下午,确切时辰不知,但至少是未时才对。 一支玄衣护卫队悄然无声抄上前去将拦路虎团团围住,两方人马登时缠斗起来。 “掩护我!” “当心--” 一名拦路虎趁打斗当下分神拿出了石笛要鸣声示警,不意被人从后一剑劈昏。 “哇啊、啊啊--” 前方隐隐传来哭吼声。 “莫要多耽搁,留下四人解决他们,其馀人快随我走。” “爷!” 一众护卫随著宇文玨入了庙,全部人瞬间被眼前的炼狱惨状震惊住。 只见地上七零八落躺著几具死状凄惨的孩童尸骸,几名黑衣人肆意杀戮,高举的刀锋上淌著艳红的鲜血。 “快动手!” 不待他多说,护卫们已经蜂拥而上,与七八名黑衣恶徒打斗起来,双方都是黑色劲装,乍看难辨敌我。 叶九护在宇文玨身侧,半步不移。 宇文玨有备而来,带的护卫全是精锐,又有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情况很快反转了,原本单方惨无人道的屠杀变成了追剿,残肢与腥红血液凌空飞落,一刻钟过后,随著一声凄厉惨叫,最后一名恶徒很快被解决了。 “将他们的尸首拖一半到隔壁,换上七皇子暗卫的衣服。”宇文玨比著地上的几名恶徒,“此外,封锁现场,将附近的大夫全找来,赶紧给馀下的孩子治伤救命!” 护卫们衔命,很快地分工而去。 “啊、啊啊--” “鬼鬼、卤蛋!” “囡囡啊--” 馀下的孤儿们惊恐地哭叫成一团,围著地上死状可怖的孩子不停哭喊,有几名满身血污朝宇文玨跑来。 “救命--” “啊啊--”一名瘦弱的小女娃跑到宇文玨面前,她受到太大的惊吓,一时口不能言,啊啊啊地用沾满血的小手抓上宇文玨腰带-- 碰! 宇文玨吓了好大一跳,他惧血,此刻精神已紧绷到了极限,下意识地便挥开小女娃,小女娃弱不经风地被推倒在地。 “你做什么!” 忽然一声暴喝,外头冲进了一个人将小女娃扶起。 “这、这是什么?”苏珩不可置信地望著满地孩童的尸体,“囡囡!阿牛!宇文玨,你做了什么?你这丧心病狂的畜牲!” 偌大的庙宇正堂,几名黑衣人剑尖上还带著血,安静地候立著,一地惨死的孩童,一脸木然的宇文玨...... 苏珩愤怒得全身颤抖,两眼通红,放下小女娃便朝宇文玨撞去。“宇文玨,你不是人!” 叶九迅速上前拦阻住他,但苏珩已然发狂,不要命地撞开叶九,死死朝宇文玨那儿狂风骤雨乱打过去。“你为什么杀他们!为什么!我同你拼命--” 叶九只身难挡,被他觑了几个空隙打中宇文玨几下,一旁两名护卫赶紧上前相帮,苏珩立时被他们牢牢压制在地,双手被反剪在背后。 “囡囡啊啊啊啊--”他痛苦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宇文玨道:“因为,你一直围在如玉身边打转啊......” “你大可杀了我,对著我来!”苏珩大吼:“杀这些孩子算什么本事!” “这样,你才会痛苦哪......” 他语气轻柔,却连叶九都起了一阵恶寒。 “宇文玨!”苏珩愤怒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哦?”宇文玨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这些便是我所为,你又能奈我何?一个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的乞儿,你有抗衡我的能耐?” 他看了看苏珩愤怒得剧烈喘息的模样,直直对上苏珩怨毒的眼。“你连保护自己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真不知如玉瞧上了你哪点,善良、温柔?可笑,一个只会躲起来的缩头乌龟,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自卑又自傲,说是辛苦照顾一群孤儿,其实不过意图从他们身上找回一点卑微的自尊......这样的人,你想奈我何?” 苏珩眼里血丝遍布,全身剧烈地颤抖。 “大人,大夫来了。” 两名护卫从外头匆匆进来,身后跟著三名大夫。“另外两间医馆在三条街开外,武二他们已经过去请人了。” 宇文玨点头。“快去救治孩子,重伤者先!” 与此同时,另外两名护卫也从偏殿过来禀报道:“大人,已经给人换上了七皇子暗卫的衣服了。”当然也做了记号了,便是为了不教孩子发现这些,才拖到偏殿去处置。 “将尸身拖回来,与地上另一半人做出两方互相残杀而亡的模样。七皇子与苏家交恶,此番派人来暗害苏家五子,恰遇甫罢职的京兆尹屠虐孤儿,双方互相残杀......”他顿了下,道:“孩子幸存下来的看完伤全部带走,先安置到宇文家别庄,以免漏了口风。” “是。” 苏珩此时反应过来了,他满脸泪水,嘶哑道:“隔壁、贫民巷九号的院子,有几个退休的老大夫......” 宇文玨吩咐:“武二,快去找人。” 说完宇文玨踉跄了一下。 “爷。”叶九放开苏珩,赶紧上前扶住人。 “无事。”宇文玨用手重压额角,克制住强烈的晕眩感,道:“此处让武三过来接手善后,先回府去。” “是。” 宇文玨朝地上情绪崩溃的苏珩道:“此事虽非我所为,依你能耐,却也是奈何不了凶手的。苏珩,别当懦夫,否则你永远保护不了你重视的人,只能像今日一样,无力地目睹悲剧上演。” 苏珩没有回应。他沉浸在巨大的哀伤痛苦之中,面色死灰。 宇文玨转身离去,叶九紧跟著他。 一上马车,他便再也克制不住地开始呕吐。 “太自以为是了......”他以手掩面,试图挡去那不断闪现眼前的凄惨场景。“太自以为是了哪。” 他以为,前世发生在下午之事,这一世必然也会发生在下午,午时带人过去已绰绰有馀,却不想重生以来早有许多事改变,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他本欲抢先救下孩子,再好好演一出戏码刺激苏珩的,没料迟了一步,惨案竟提早了! 回到府中,宇文玨未发一言,迳自入了他卧室耳房改的一间小静室。 “爷!” 他阖上门之前,叶九叫了他一声。 “嗯?” 叶九低声道:“爷,此事不能归罪于你......莫要过于自责了。” “你不明白的。”他叹了一声,“我原可提早掐断祸头,却自负过度,以为自己能处置好便想著趁机利用此事回敬七皇子一把......还想著刺激苏珩一把,结果刺激是刺激到了......” “爷,”叶九转了话头道:“爷似乎对苏小郎君十分上心。”当初联系苏至善是,这回本欲布置的恶徒欺凌孩童的戏码也是。只是在苏小郎君的事情上,爷总是做了无用之功。 宇文玨只唔了一声,便转身入静室。 他对他本有亏欠,想著若能弥补一番也好,可在诗画会上看见如玉凭空冒出的画,他便明白了。怪不得此世她与苏珩相识得这样早,还有那明显回避的态度...... 一个因她而死的人,与另一个可以算是害死她的人,她会如何抉择,不难想像。 他知道自己前路艰难,万一到时真真挽回不了她......那么至少,他希望苏珩可以让她依靠。 宇文玨端正跪做好,虔诚地闭上眼,开始他每日的诵经祈福。 七七四十九年,其实还未满,还差了几个月。如今两人双双回到相识之初,更让他相信神鬼命运之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满时限。 一个时辰过后,宇文玨出了小静室,他将最近抄录好的经文仔细摺叠好放入怀中,对叶九道:“到护国寺一趟,同时请国师为那些孤儿超渡。” 叶九已经在外静候已久,他先应了是,而后道:“爷,书房疑似被人翻动过。” 宇文玨皱眉:“派人追查此事,另外,备好纸墨,我要修书一封给颜阁老。” “是。” 宇文玨给颜凛去了封信,要他这几日先呈上太子那边的伪证给大雍帝,这才带著叶九往护国寺而去。 蜿蜒的山径上,一辆马车疾行著。 “哎啊啊啊--” 李自在被颠簸七荤八素,按著胸口直犯恶心。 做戏要做足,如玉打算带他上护国寺“求姻缘”,却不料他受不得颠簸,一路哇哇大叫。 “你这模样,究竟是怎么从浣南到雍京的?”如玉失笑。“那路上也不少波折吧。” 他虚弱道:“我坐的是驴车,走路都比乘车快的那种......” “......”都忘了李家的特色了,穷。如玉掀开车帘,道:“你瞧瞧窗外景色,会感觉好一些。” 此时马车正好行经一个内弯的矮峰,这一往外看去,却正好看见远处百尺开外有另一辆疾行的马车。 那个眼熟的马车标志......宇文玨! 怎又是他? 这个点,他上护国寺又要做什么? 如玉看了眼李自在,正兀自寻思著一会儿若是撞上人该如何应对,忽然看见前方窜出一大票黑衣人将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团团包围住。 不好,山贼?! 雍京已经很久没出现匪祸了! 那些人一身黑衣打扮,身后都负著亮镗镗的大刀,看似凶恶的盗匪。 颜家的马夫也发现情况不对劲了,他紧急勒马,而后将马车拉进一旁的树林中。 与此同时,宇文玨陷入了重活以来最大的危机。 “爷!” 叶九身负重伤,腿骨与右肩都被人刺穿,两名护卫一名车夫已经殉难,他拼著最后一丝力气拦住正要闯入马车内的盗匪,却受伤过重,被人一把踹开,倒卧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那盗匪拿出无坚不催的鱼肠匕直直地刺入宇文玨心窝-- “爷--” 咚地一声,宇文玨当场了无生息地倒下。 “哟,还挺沉哪。”那为首的盗匪一把将宇文玨拽下马车,狠狠踹了他好几脚,见他已经死透,便把人整个丢下山谷-- “完事。”他拍了拍手,回头一见倒地的叶九,“哎呀,还有一个哪,都随你主子去吧。”说罢一样踹了他数脚,叶九接连吐了好几口血,一路被踹下山谷。 一旁几名盗匪也将马夫与两名护卫全都扔了下去,将人弃尸谷底。 “将车上所有值钱财物全搜刮了!”要伪装成盗匪劫财杀人,便得将马车内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是。” 一声令下,所有盗匪齐整有素地分头行动起来,这赫然是一支极有戒律的队伍。 不久,盗匪们搜刮完毕,其中一名恭敬地呈上一个沉香夹子。“首领,只有此物较有价值,其馀都是些寻常之物。” “打开。” 那盗匪听令地打开了夹子。 “嗯?” 只见夹子之中,铺满了墨黑色绸缎,中央摆著一块水白色玉坠,极为寻常的品种,半点不名贵,倒是有几道浅浅的裂痕裂出了一个玉字,有些特别。 切。那盗匪首领嗤了一声,将夹子连同玉坠一块丢下山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戏墨者~haha跟所有的小天使,我会加油的:) 第26章 如玉几人胆颤心惊,好在那一队盗匪没有多做停留, 解决完宇文玨, 便赶紧离开了,撤走前还不忘推倒宇文家的马车, 将它往山林边推了一些,以免阻碍了往来的路。 如玉心头跳得飞快, 见翻倒的马车上已无活人, 山谷虽低但往下望去仍不见底,急道:“回颜家!” 她今日出行并未带上护卫, 这儿除了她与晚画,就是车夫与李自在了, 两人瞧著都不是能打的,为今之计也只好回府讨救兵了。 到了颜府, 颜凛今日下值极早, 已经在府中了,此时他正好在看宇文玨早先捎来的密函,一听此事, 思索了下朝三管事道:“赶紧去宇文家递个消息, 同时把藏锋他们找来, 协同护卫一起搜救,此事绝非盗匪谋财害命。” “是。” 很快地, 三管事领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一头乱发,睁著惺忪睡眼道:“颜阁老, 不知急寻属下何事?” “藏锋,有件急事想请托于你。” “藏锋?”如玉惊呼了声,瞪大双眼直直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你这孩子,休得无礼。”颜凛轻叱了声,道:“藏锋可没小你爹几岁,从前是你爹的副官,后来负伤退下战场,在你大伯那儿当护卫教头。” 如玉连忙道:“藏叔。”她说完忽然掉下泪来。 原来如此。 她在宇文家见过这张脸,那是一个外院护卫,与她碰面的次数不多。他曾几次贸然出声要带她逃离宇文家,但都被她断然拒绝了。一来觉得这护卫过于唐突,二来她著实不知该如何自处与面对至亲,委身于人作妾,还过得如此不好,当真既狼狈又难堪。想当初出阁时还信誓旦旦安慰父亲与爷爷,宇文玨兴许对她还有情意,只是吞忍不下当初那口怨气,说不得她过去后日子过得不差,要他们安心。 谁知却是那般遭遇,可她不想他们担心,每回苏珩来她都强颜欢笑,更怕外头传出关于宇文相爷妾室的任何不好消息,出府时她已经丢了颜家面子,再夹著尾巴鲜血淋漓地逃回去,会更加让人看笑话,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更别提宇文玨的后续手段。 可原来颜家没有放弃过她,没有...... 如玉泪眼迷蒙地看著藏锋,还有他身后三四人,这些人她都在宇文府见过!还有她被人推入镜湖中,死前听见的那声怒吼...... 重活一世,她才发现原来她如此渴望自由,如此想念爷爷、父亲、大哥他们......她已经无法理解当初的自己为何愿意忍受那样的日子了。 从前的不幸,她怨陆无双怨宇文玨,怨天怨地到了最后甚至也怨颜家,最该怨的却是自怜自艾却又画地为牢的自己。 若是早知爷爷他们根本不在意那些脸面,早知他们都在等她,她便是死也要爬回来。 “玉儿!” 颜凛凑到她眼前紧张地呼唤,如玉这才回过神来。 “玉儿!”颜凛焦急道:“别难受,爷爷立刻就派人去救宇文玨,把你大伯跟三叔四叔那儿的护卫全都调过来,一个不留都去救人,一定会把他救起来的!那小子如此奸滑,说不得装死呢!若只是掉下山谷......还是可能活命的!”孙女那哀伤得无以附加的神情让他看得整颗心都拧了起来,也跟著万分难受。 “嗯。”如玉赶紧接过晚画递来的巾子,拭了拭脸道:“我没事,便是一时想起那画面,害怕得狠了。”她顿了顿,道:“爷爷,快些儿去救人吧。天色黑了就不好了。” 宇文玨,她闭了闭眼。 他们之间是一本算不清的烂帐,看著盗匪将他抛落山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松了口气,只胸口的沉甸之感并未减轻。 宇文玨,此番你若侥幸活了下来被救起,你来世衔草结环吧。至于此生,便山高水阔,不必再有纠葛了。 未知是谁下的手,颜凛并未外泄此事,颜家的几队护卫很快地来到山谷边,未消多久宇文家也派来了人,但人数竟没有颜家的四一。 这儿与宇文玨遇害的那山径不同,是对侧更低一些的矮坡,山谷那往下太过凶险,坡壁陡直,奇石怪岩层层叠叠,藏锋于是领人从低矮处开始,一步一步往上仔细搜索过去。 颜家带来的七八十号人与宇文家派来的十多号人四散开来搜索,没一会儿便有人爆出了消息。 “这儿有半具尸体!” “两副骸骨。” “报,石缝上有一只手。” 大半个时辰下来,搜到了马夫与一名护卫的尸首,还找到好几副不甚完整的尸骸,有的已经风化腐朽多日,恶臭难闻。 藏锋看了眼逐渐西沈的日头,面色越来越沉。 “头儿!那边那棵树!” 忽然,一名护卫指著他们头顶上方数十尺一棵从岩壁中冒出的松树。 树上垂了两只手下来。 “快上去看看!” 宇文家的人也发现了,赶紧尾随他们小心地攀上去查探究竟。 宇文家一名小护卫恰好一开始便爬得比较高,抢在众人前头来到树旁,看见树上挂著一个血人,他的腹部恰好被粗壮的枝芽卡住,四肢无力地下垂著,一动不动,护卫惊叫道:“找到了!叶九的尸体!”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想将叶九带下来,忽然阴风阵阵,一只红色的恐怖大手抓住了他-- “哇啊啊鬼啊--”小护卫一个惊吓,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下滑落摔去,边滚嘴里邊大嚷著:“九哥不要找我啊啊啊我只是个刚卖进宇文家的厨工杂役!什么坏事都没干过连小娘子都没碰过哇啊啊啊--” “当心!” 藏锋见势不妙连忙朝他滚落的方位移动过去,妥妥地卡住了小护卫,止住了他下滑。 “谢、谢谢这位大侠。”小护卫惊恐地拍了拍胸,看著自己衣袖上的五指血印馀悸犹存。 藏锋听见他方才的嚷嚷,面色黑得吓人,厉声问道:“宇文家派来厨工来搜救?” 小护卫没料到他瞬间变脸,发抖道:“不、不是的,还有几名轿夫、洒扫杂役,两名小厮,哦还有一名乐师......不过就我胆小,特别胆小......”说罢眼泪竟一滴两滴掉了下来。 藏锋深吸了口气,道:“你且在此处待著,莫要上去了。” 未经过精良训练的人只会拖累搜救行动。 宇文家对宇文玨的态度,真是一言难尽哪。 “大、大侠。”小护卫哭道:“可以不要下去吗,我、我恐高......” 藏锋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朝叶九那儿去了。 颜家的护卫已经将叶九从树上移了下来,他气若游丝,微弱地以气音道:“爷......下头......”说完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于是一众护卫又回到下头找人,却都未有斩获。 如玉同晚画站在坡底看著,突然,另外一大队人马声势浩荡地过来,从那车马模样与红黄旗帜看来像是民间武馆的武师与标师。 打头的马车在如玉不远处停下,一名女子从上头下来。 “玉儿!” “二娘?” 沈秋娘急道:“情况如何了?他、他还好么?寻到人了么?” “尚未--” “我带了人,快,”沈秋娘回过头去,下令道:“全都下去搜救!快下去,一切听从颜家的指挥!” 说完她六神无主,浑然没有平时精明的模样,紧紧地抱住如玉,低声哭泣道:“怎会遭遇这种祸事,一定要无事!可一定要无事才好!” “二娘,会没事的。” 一切似乎再明显不过了。 “二娘,那宇文侍郎......是你旧识?” 人至今生死未卜,沈秋娘也没了心思掩饰,她慌慌然道:“是,我入颜府前曾有过一子......” 如玉早有所感,但仍疑惑道:“二娘的意思是,宇文侍郎并非宇文夫人亲生,非宇文家嫡长子?” “我儿这般好,怎会是那毒妇亲子。”沈秋娘抹泪,情绪实在遮掩不住,见瞒不过,索性豁出去道:“那毒妇入宇文家多年无所出,那时我家逢巨变,差点沦落风尘,在画船上作为歌女,却遭宇文渠轻薄,不幸怀有身孕......那毒妇知道后将我捉到宇文家幽禁起来,对外称她有了身子要静养,足不出户,直到我诞下一子,她便下毒手取我性命!幸而那时赫郎寻来......”所谓的家逢巨变,却是如玉她娘那边,她外祖相中了颜赫作为女婿,便从中作梗拆散了她与颜赫。不过这些她不欲多提,此时一门心思也全扑在宇文玨身上,无暇顾及其它。 “二娘......”如玉心中一闪而逝一道念头。陆无双前世如此跋扈霸道,宇文老夫人没少受她的气,却对她诸多忍让,还不断配合陆无双刁难自己-- 该不会便是在此事上头,被捉住了什么把柄? 毕竟大雍朝嫡庶有别,尤其朝官,越是往上越是明显,三品以上大官几乎没有庶出。若是教人发现了宇文玨并非宇文老夫人所出...... 沈秋娘以帕捂面啜泣不断,抱著如玉,不时留意谷边动静,“答应二娘,这事你可莫要传了出去。” 万一此事走漏风声,首当其冲的便是宇文玨,宇文家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不可能泄密。她再如何思念儿子,也只能暗中相帮,将这事烂在了肚子里。 “玉儿省得。” 这时,夕阳西沉,如玉眼尖地发现远处有一小块东西在发亮。她让晚画搀住沈秋娘,走到下头的矮坡去。这矮坡是一大块平坦的片岩与黄土,她走到岩石尾处,意外地拾起了一根玉坠与一绺发丝。这莫非...... “啊呀!” 如玉想弯身细探片岩下方,不料脚底黄土滑动,一个不备整个人便直直摔了下去-- “唔!” 身下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如玉意识到自己压了人,略有几分狼狈地爬起身来。 被她压倒到地的人捧著心口蜷缩著,浑身脏污衣衫凌乱,发丝披散著,被汗沾粘得脸上与颈上都是,万分痛苦的模样。 “宇文玨?”他果真还活著! 宇文玨五脏六腑疼得直打颤,好半晌缓不过来,听见声音,强撑著往上看去-- “如玉?” 他面色苍白,却仍急切道:“你怎么也掉了下来?后头的马车,果然是你么!你有无大碍,那些恶徒也朝你们下手了么?” 如玉摇头。“我无事,只是从顶头那片岩上滑了下来,倒是你,还以为你已经遭遇不测了。” 宇文玨苦笑,疼得粗喘著气,“差一点就插入心窝了,万幸经文救了我......”他满是划伤血痕的手捏著一物,如玉一看,是一大粗卷被叠成帕子大小的经文,上头穿透一把匕首,一半的纸卷被血染红了。 “经文?”如玉看著满身狼狈的宇文玨,“宇文玨,你这种人会信佛?” “不得不信,因为我有了妄念与渴求之事......”宇文玨定眼看著上方活生生,朝气十足的人,“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美好的决定......” 如玉移开目光。“叶九暂且还活著,其馀的护卫与车夫皆已身亡。颜家的人发现我摔落下来,一会肯定便到了,宇文玨,你的仇家可真是多哪,成天都有人要陷害你。” 宇文玨知她同时在讽刺前世被太子诬陷谋反,颜家拒婚之事。话至此,两人皆重活之事已然摊开,他心底发苦,果然,被怨恨得极深哪。“是我操之过急了。不过莫要担心,此生我绝不会连累、伤害到颜家......与你。” “宇文玨,上世十五那年的隆冬我曾经顶著刮骨的寒风在祭台下站了好几个时辰,就为了看司礼官之一的你击鼓的模样,曾经我是那么地喜欢你。”如玉平静无波地看著他,“而今重回十五,我只愿与你阳关独木,再不相见。”宇文玨虽然一身脏污狼狈,神情憔悴,容颜却不减清俊,只是她前世曾经疯狂迷恋的那赏心悦目的相貌,却已激不起她心湖的涟漪了。如今再看他,只觉眼是眼,鼻是鼻,再平凡不过,真要给个评语,那便是:还像个人。 宇文玨一抬头,便听见了撕裂肺腑,痛入神魂的一句话。 “但凡你对我尚有一丝愧咎,便不要再来招惹颜家与我了,我对你已然心死,别逼著我恨你。” “如玉,我别无他意,只是想补救--” 如玉听著片岩上方传来的一阵人声,轻声道:“太迟了。你的补救,迟了这么多年......” “小娘子在下头!拿索绳与木板过来!” “快来人!” 随著几声呼唤与吆喝,没多久便有好几人跳了下来,来到片岩里头。 “小娘子!” 几名护卫赶紧上前查看如玉情形。 “我无事。”她比著地上的人道:“先把他带上去吧。” 宇文玨看见有人下来,神色一松,整个人昏死过去。 几人好不容易将宇文玨搬了上去,如玉随在他们身后也拉著捆绳上去了,沈秋娘面色焦虑地等在上头,见人上来,激动地小碎步跑了过去。 “如玉!你还好么!眨个眼你突然就消失了,吓到二娘了!”她说著这话,搂著如玉,眼睛却不住地往一旁瞟去,如玉感觉到她身子在微微地打颤。 如玉在她耳畔道:“二娘,人没事的。胸前似乎有伤,身上可能也有多处皮肉伤,但人还有一口气在,只是昏过去了。” 沈秋娘双腿一软,含泪道:“好极,好极,如玉,你无事便好,旁的都不重要。”她再是关怀宇文玨,都不敢过问半句。“二娘本就是来寻你,顺道派人帮你的,如今既然人寻到了,便早些同我回去罢。至于宇文侍郎,你看看如何安置。颜府今日正好添了常驻大夫,倒是方便,也可先将人安置到府上等老太爷发落。” 颜家是寻获人的那一方,先将人带回颜府情理上也是行得通的。 沈秋娘与如玉同时望向了旁边宇文家派来的那只“护卫”队上。对于找人都如此不上心了,更别谈医治那些。沈秋娘心下万分怜惜,却听如玉道:“送他回宇文家吧。” “玉儿......” 如玉低声道:“二娘,既然不好相见,那便放下牵挂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您现在情绪太过慌乱,万一漏了馅,反而不好。” 沈秋娘不舍地又朝宇文玨那头去一瞥,终是含泪上了马车,与如玉一道回府。 如玉回到颜府,浑身疲惫,晚画也是一脸倦容,两人还来不及歇口气,如玉便听见了七管事来禀报的苏珩的消息。 “什么?”她惊愕地看著七管事,“你说城隍庙有人屠杀孩子?那苏珩呢?苏珩在哪?” “苏五郎彼时人不在庙中,并无大碍。”七管事停了下,又道:“只是情绪怕是不好。” 如玉恍然。 是了,现在离中秋祭天不远了! 前世她听闻过雍京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数十名无辜孩子被惨无人道虐杀,但却没将此事与苏珩以及苏珩城隍庙那儿养的一大群孩子联系起来。 “怎会如此......”如玉喃喃道:“怎会......” 她一点都不知道,苏珩的身上竟曾发生过如此重大的变故! 七管事继续禀报道:“宇文侍郎恰巧带著护卫要去领陆家的搜索文牒,中途路经城隍庙,发现惊变,领人进去查探。可还是晚了一步,里头七皇子派去教训苏五郎的人与那恶徒缠斗起来,两败俱伤,孩童们已经遭遇不测......据说,拼出了二十七副遗骸。” 此事发生之时,她尚与李自在在京城大街上开怀地吃喝玩乐,盘算规划著未来的打算。 如玉的心紧紧地拧了起来。 “七管事。” “是。” “不好意思要再麻烦你了,帮我备马车,我要去苏珩那。” 七管事道:“已经备好了,马车在侧门外候著。苏五郎如今人在陈府。”他虽是七管事,却是大管事与三管事之后的第三把手,凭的就是一份细心。 陈府,那便是苏青梅那了。 “嗯,那便去陈府。” 布衣二巷离颜家并未多远,如玉很快到了。 她向门房递了拜帖,里头隔了许久都未有人出来请她入府,正欲遣晚画去催促时,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了,苏珩走了出来。 他双目血红,肿得跟核桃一般,面上的表情倒是平静,见了如玉,还露出微微一笑。“颜姑娘。”声音沙哑粗砺。 “苏珩。”如玉担忧地唤了他一声。“你可还好?我都听闻了......” “还好。”苏珩安静了片刻,道:“只是抱歉了,颜姑娘,小的恐怕是,不能做颜姑娘铺子的管事了。” 他神色沉凝,应对得体,如玉彷佛看见了前一世的那人。 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如玉清楚,从前那个嘻笑怒骂外显于色,偶尔也顽劣调皮少年心性的苏珩,再也不见了。 “铺子那些你别挂心。倒是你,你,”如玉心底微微地发疼,“孩子们,后续的那些,颜家都可以帮忙的。你好好歇息。” 苏珩摇头:“我护不了他们,这最后一程,总是要亲力亲为。” “那你......多保重,莫要累病了,孩子们泉下有知必然不舍的。” 苏珩点头,扯出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来。“颜姑娘,时辰晚了,早些回府吧。” “那你要去何处?城隍庙么?我可以捎你一程。” “我要去寻苏至善大人。”苏珩拒绝道:“离此不远,便在两条街外的茶馆,步行即可。” 如玉轻轻应了一声。苏珩此刻散发著拒人千里的寒冷气息,她心疼他,却也无从插手。 “那么,再会,颜姑娘。”苏珩仍旧是有礼地微笑。“处理完孩子们的事,小的便要回苏家了,今日一别,山高水长,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见了。” “苏珩......” “颜姑娘也多保重。”苏珩向她微微一拜,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微风拂过,衣袂飘扬,如玉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直至隐没不见。 “晚画。” “在的,小娘子。” 晚画凑近了如玉,却冷不防被她抱住。 “晚画,借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如玉深深喘了口气,“我很难受。晚画,我很难受......” 原来那个笑脸迎人的温和兄长背后,曾遭遇了这么多惨痛的事。 而她浑然不知,毫无所觉。 晚画紧紧回抱住她。 昏黄月色将主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宇文府。 自从宇文玨被送进来,宇文渠便忙得脚不沾地。“再去多找两名大夫看看,这伤要多看几个才准。” 宇文府被他弄得一片忙乱,人进人出,连宇文玨的书房都在一片混乱之中被人打开了。 “哎呀,这会儿人昏迷不醒,你就歇歇吧,戏演得这么早,也不嫌累。”谢璃凉凉地坐在八仙桌上,拿茶碗抿了一口。“这样都不死,真是命大。”一个歌妓的孩子,却偏偏要当成自己亲生的,她每回见到宇文玨都膈应得很。“韬儿现在也中了举了,这才十七呢,将来成就肯定比这满腹坏水的要来得好。” “嘘!”宇文渠道:“你轻声点,万一人醒了呢!现在宇文府可还靠著他呢,你都说了,韬儿还小呢。” “哎哟,都忘了这个也是你儿子了,你心疼了?”谢璃扯了扯嘴角,“养了这么多年半点都不亲,请封诰命还得三催四请的,真是个养不熟的。这两日还跟书房一事跟我翻脸呢,瞧瞧他说那什么话,书房严禁任何人出入,擅闯者绝不轻饶,包括我在内?哈,他当自己是皇上呢,待到韬儿进士及第,看我哪儿还容得你。” “最后不也给你闯了去?”宇文渠叹息道:“他毕竟待你也没有半点能挑剔的地方,从不曾失礼,你便忍忍罢。”他平庸无能,性子软极,当初酒后轻薄了歌女一直觉得有愧正妻,便也由得她行事,将孩子认在正妻名下。幼时谢璃也曾待宇文玨好过,但在他六岁的时候,谢璃终于有了身孕,隔年顺利产下一子,从此对宇文玨越看越不顺眼。 宇文玨自然也发觉了谢璃对他与对宇文韬的明显差别,也只得将其解释成娘亲偏爱幼子。 谢璃哼了一声。“就知道墙头草两面倒,走开走开,看著烦心。” 宇文渠摆手:“行行行,我走。”他走到门边,又探身进来道:“这可是他的房间,你就慢慢待著吧。” 他这一说,谢璃哎呀了一声,很快也起身离去了。 他们一离开,床上的宇文玨便猛地睁开了眼。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叶九......” 他头痛欲裂,嘴角乾涩,想唤叶九倒杯水过来,却久等不到应声,忽然想起了一切,蓦地爬起身来,扫了眼窗外夜色。 不好,如此晚了。 他再顾不得浑身疼痛,赶紧起来艰难地打理了一番,将怀中那染了污血又被捅破的经文拿起来看了看,又慎重地收入怀中,这才悄然无声地拐到隔壁院子看叶九。 叶九通身是伤,整身被桑麻布包得宛如木人,气息十分微弱,但胸口平稳地微微起伏著。 见到此景,宇文玨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悄悄地退出来,趁著四下无人,从后侧院下人进出的耳门出了府,在路上拦了许久的马车,最终以平常双倍车资寻到一辆愿意送他去护国寺的破旧马车。 夜空下的京郊小径,破车瘦马,寒鸦数点,万物无声。 七七四十九年,今日便是第七七四十九年的最后一日了。 前世国师,也就是现在国师的弟子无道大师,告诉他若想达成所求之事,便需日日虔心抄经诵经祈福一时辰,持续七七四十九年不怠。他铭记在心,并且自己延长到了两个时辰。 宇文玨紧张地望著月色,不时催促车夫。 但愿时辰还来得及。 下午他本就想到护国寺的,未料遭遇了那等意外。 到了护国寺,轮守的僧人正好敲响了十一下大钟,子时刚到。 宇文玨原本满身是伤浑身发热,听闻钟声却全身发寒。 迟了?终究还是迟了? 差在了这最后一刻...... 不! 他跳下马车,揣著经文發狂地一路狂奔到护国寺正殿,途中黑灯瞎火跌摔了好几次,最后跌跌跑跑地来到正佛金身之下。 他将经文放上佛案,跪在案前,紧闭双眼急急地诵著那早已熟烂于心的经文,心中不断念著祈愿著。 但愿那人来世安稳,此世安好。 并且,如果可以的话-- 在这最后一日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如玉片岩下的话,他生出了不一样的祈求。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与她...... 再次来过。 咚! 护国寺的大钟在此时撞了最后一下。 随后疯狂的钟铃击撞之声响彻整个护国寺,瞬间护国寺灯火通明,僧侣们齐聚,急急往护国寺后山的左阁而去。 “不好,国师圆寂了!” “国师去了!” 左阁内,无道大师静立在老国师的床榻之前,神色平静,闭目诵著超渡的经文,他颈上挂著串刚刚才接过的一百零八颗檀木珠子组成的珠鍊,这是国师的象徵。 与此同时,大殿中的宇文玨头顶一阵剧烈天旋地转,钻心刺骨的剧烈疼痛由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发出一阵痛苦的低吼,耐受不住地整个人向后倒去,竟直直撞到了后脑,整个人断了气息。 同一时刻,如玉心绪纷乱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安稳,便乾脆起身,打算到湖心亭吹吹风平静心神。 “啊--”忽然一声尖叫惊醒了飞鸟。 砰! 如玉不知怎地分了神,走到湖边都没发觉,往前绊倒了石子,整个人摔落湖中。 “救--” 秋日寒冷,她穿得多,湖水冰寒,上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她这一摔把冰层摔破,整个人很快沉了下去,灭顶不见。 好难受!不! 救命,谁来救救她! 如玉死命地挣扎著,口鼻全灌满了水,肺腑胀得发疼,呛得痛苦不已-- “咳咳、咳咳!”她浑身发冷挣扎地起身坐了起来。 “哎哟,可终于起来了。我们在这等了大半个时辰哪。” 这个惹人嫌的语气与声音......如玉心生不妙,一抬头,正正对上谢璃那带著几分轻蔑的脸。“宇文老夫人,你......为何在此?” “我为何在此?你这不知羞耻的小贱人,竟敢如此问我?”谢璃怒笑道:“我若不在此,怎知我儿被你当成了什么样的王八乌龟了。” 如玉道:“住口!” 这时,她身旁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声,如玉朝旁边望去,看见苏珩正正躺在她身旁,同她一样浑身湿透,发丝都黏在了一起,面色有几分不适,蹙著眉头刚刚清醒。 这时,陆无双与宇文渠走了进来。 “哟,我就说她平时就不检点了,瞧瞧这是怎么,公然给夫君戴绿头巾!还要不要脸面了,颜府养出了你这等货色,真是丢人现眼。” 如玉一阵恶寒。 这分明同上一世一模一样,就是她与苏珩被陆无双设计,遭人捉奸在床的时刻! “这不是万幸你同那下不了蛋的老母鸡一样,不然生的孩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夫君的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谢璃比如玉更早变了脸色。她死死地捏著帕子。可恨啊,这陆无双捉了她的把柄,镇日作威作福爬到她的头顶上,还三句就要酸上两句提醒她! 可如今宇文玨已經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子了,连韬儿在朝中都必须看著他的眼色小心办事,万一他发现她做下的那件事,以及那些年她那样对待他,失去他生母的身分这个救命符,她不信他不会报复回来! “唔。”苏珩此时也挣扎著爬起来了,他半身湿透,寒冷非常,神智还不十分清醒,只觉耳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尖锐声音十分闹心。 “哎哟,姘头也清醒啦。这下可热闹了。” “这是?”苏珩坐起身,惊觉自己只披著单薄的里衣,中衣外衣不翼而飞,一旁是同样单薄的如玉,床边站了面色不善的宇文玨父母与陆无双...... 遭了! 他只依稀记得,一进宇文府的正厅便闻到浓烈异常的檀香味,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如今看来这摆明著被人下了套了。堂堂相府之人,竟然堂而皇之地使这下作手段!他担忧地看了眼如玉,要遭,现在这般,还不知陆无双与宇文老夫人会怎样折腾如玉了! 此时正值中秋过后的秋猎祭祀,为期一个月,宇文玨身为当朝左相,全程随行天子,在围场内还有半月才会出来,鞭长莫及。在此之前,宇文府中的大小事都随陆无双与宇文老夫人作主。 “我早说该禁止苏珩过来,便也是夫君宽容,由得你们,如今做了这般龌龊事,看你们还有何话说。”陆无双双手环胸,“哦,不是,早都不知做过多少龌龊事了,今日才被逮个正著,看你们该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我与颜姑娘之间清清白白,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应当更清楚!陆无双,你简直欺人太甚!”苏珩动了怒,失礼地直接喊了名字。 谢璃收到了陆无双使的眼神,道:“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便交由官府来评断吧。宇文家奈何不了你,便交给官府去发落,至于你,”她居高临下地觑了一眼如玉:“按照宇文家家规处置!” 此时谢璃正好凑近床边,离如玉极近,如玉便贴了过去,以两人能听见的话音轻声道:“老夫人,不知宇文玨不是您儿子的事,有多少人知道呢?” 谢璃脸色瞬间大变,她惊疑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陆无双。 陆无双不耐地哼了一声,示意她快些继续。 京兆尹的人她都找来了,就在外头候著呢。 谢璃转回来,便听如玉继续轻道:“老夫人,此事颜家与苏家俱知,你若不想出事,便先保全了我们。” 她倒不是惧怕了,方才略略花了些时间才调适了过来。为何竟又回来了?还是回到这个糟糕的点......不过不打紧,总要先保全了自己与苏珩,再来静观其变。 她想到颜家,想到藏锋,想到身旁的苏珩与那个潇洒的李自在,还有片岩下吐露心迹的宇文玨,忽然心头就安定了许多。 陆无双,这次我可不怕你!还有谢璃,二娘当年的委屈,她也要替她好好的讨回来! 只要撑过眼前,若那宇文玨仍旧同她一样,莫名重活了两次,若他所言为真,若他对她有著一丝亏欠......那么离开宇文家指日可待。不管是正大光明地离开,或是私下逃离,她总会找到办法的。 谢璃看看如玉,又偷瞧了眼身后的陆无双,咬牙道:“但此事我一细想,却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之处,苏郎君身为江南苏家嫡子,自是不大会做出这等自损身分之事......先莫要告官吧,等弄清了情形再谈。” 她知道陆无双身为宇文玨正室,较之如玉,必然更不敢做出损害宇文玨名声之事。口头上威胁她威胁得狠了,却未必敢真的揭发当年的真相。弄清了撞 而如玉虽然是颗软柿子,可山穷水尽被逼急了,却未必不敢咬人。 谢璃此言一出,除如玉外的三人都惊楞地看向她。 宇文渠本就无甚主见,倒是反应最小的一个。 苏珩面露疑惑,不解她为何突然变了态度,而陆无双则要气坏了。 “娘,您再想想?真要放过这对奸夫淫.妇?”她忽然话锋一转,道:“您想想,这小妾多年无所出,莫不是与姘头玩乐过头,坏了身子哪?”她特别加重多年无所出几字。她谋算了整整一年,终于等来这个除去颜如玉的机会。错过此次,下次要等宇文玨不在,便要等到明年秋猎了。 可宇文玨不在,发生此事最有权置喙的便是谢璃与宇文渠了,她虽是正妻,却不好越过婆母。 第27章 如玉朝谢璃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微笑。 不好! 谢璃心头一跳,转身对陆无双道:“此事处处透著诡谲, 当真他们二人意图行背叛我儿之事, 又怎会忘记将门落锁?何况苏五郎的品性人人皆知,我方才仔细一想, 觉著被人陷害也是有可能的。府上仆役婢女众多,爱慕我儿者不少, 或许是哪个眼馋的设了个套想除掉她, 好取而代之呢。” 陆无双眉头一拧,正要驳斥, 便听宇文渠在一旁附和道:“这的确是极有可能的,此事事关重大, 莫要急著将人定了罪,且再细查!”他虽不解为何谢璃突然变卦, 但他素来对妻子为命是从, 也与陆无双不对付,在他想来,如玉就该留著膈应陆无双才好。再者, 少了如玉这个靶子, 接下来陆无双还不把锚头对准他们? “婆母--” 谢璃强势道:“便如此罢, 行了,全都出去, 先让人换了衣服,找人过来将苏五郎带去隔壁打理一二。” 此时,宇文家的管事过来了, 他在门外站定,还来不及通报,跟在管事身后的一行人便已跃过了他,闯入了厢房内。 “来人,将此二人捉住!”现任的京兆尹刘夏一身官袍,极具威严地指挥著身后的捕头。他有心想在陆无双面前好好表现,见约定的时辰到了便心急火燎地过来。“本官收到通报,说相府小妾与人私通,罔顾礼义廉耻,被主家当场捉奸,如今证据确凿,快将两人都拿下!”说罢讨好地看了陆无双一眼。 六名捕快领命往床榻那边过去。 谢璃怒叱道:“放肆!这儿是相府,你未经准许便带一众捕头入府抓人,将相爷的威严摆在哪?” “这......” “再者,谁通报了?这事宇文家都还没弄清,哪轮得到你过来!”谢璃拿出气势道:“便是通报了,相府是闲杂人等能随意进出的么?今日若有个不好的传闻流了出去,相爷追究起来,你便自求多福罢!” “老夫人,这、这当中怕是有误会......”这情形怎与约定好的不同?刘夏吃了个鳖,满腹疑惑地看了面色铁青的陆无双一眼,当机立断道:“全都停下不得无礼!” “大人。”苏珩抽回了被捕头抓疼的手,讥讽道:“衙门离相府数百尺之遥,便是有人去通报,这一来一往的寻常人少说都要大半个时辰,您要召集人手,填写捕单,还能来的如此迅速,怕是汗血宝马都没您脚程快啊。” 刘夏内心暗叫糟糕,朝一言不发的陆无双投去一眼。 “夫人,您看这......” 陆无双看著谢璃摆出的态度,咬牙道:“没听见老夫人的话么?还不快带人撤走,谁去通报你都信,也不知查证消息真假,当初是如何当上京兆尹的?” 如此一言,刘夏的面色也不好了,“听见没有?都随本官离去!”说罢也懒得朝陆无双与谢璃告辞,一团混乱中迳自带人撤走。 皇室后山围场。 “爷,您醒了。”叶九喜道。 宇文玨急坐起身,脑中一片剧烈的晕眩,他急喘著气,拇指用力地压著额角试图纾缓疼痛。他在护国寺昏迷了? “相爷,快请躺下。”一旁的老御医连忙将他按回床榻,“您跌落时不慎磕了头,不能如此仓促坐起。” 宇文玨依言躺了回去,却又立刻惊坐起身。 “相爷?”他急忙环顾四周,发现此处是皇帐,这里头眼熟的摆设,分明是秋猎时正雍帝御赐给他的奢华大帐。 “是。”老御医拉过他的手把脉,一边道:“您早晨上马时摔伤了,磕到头晕了过去,您不记得了?” 叶九补充道:“爷,那马的前蹄马蹄铁被人换过,马蹄下被人插入三寸有馀的锥钉,您乘坐上马,马儿负重前蹄疼痛难忍,这才将您甩了下来。” 宇文玨匆匆抓住叶九问道:“今日是何时?” “十月初一,现在午时了。” 什么? 十月初一,不正是如玉与苏珩出事的日子么? “叶九,立即随我回府!” 宇文玨一阵惊寒,慌忙翻身下床,外衣随意一披便朝外拔腿狂奔。 “爷!”叶九惊诧地与老御医对视一眼,动身朝外追去。“爷,秋猎祭天时不得擅离围场--” “到时我自会请罪!” 宇文玨头也不回地朝马车备候区疾跑。 他现在一片紊乱,顾不得理清思绪,脑中只馀一个强烈的念头:赶紧回府!一定要赶在悲剧再度上演之前回去! 七七四十九年终于满了,无道国师所说的从头来过,难道其实是指回到事情发生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下一世两人能从头来过,谁知却重生到两人相识之初,彼时他们尚未婚嫁,原抱著窃喜与侥幸期望两人真能从头来过了,可,现在竟又回来了! 苍天哪。 这一回,一定要来得及! 啪啦! 陆无障一过来,便见陆无双将桌上的茶碗全扫下桌去,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瓷片,房内的摆设都净空了大半,也不知摔了多少东西。 “你怎来得这样迟?都傍晚了!”陆无双看见陆无障的笑脸,更加来气:“你还笑得出来?没收到我递的消息么,你看上的小妾都要飞了!” 陆无障安抚道:“快别气了,我这不是来给你拿主意了么?”他心下哼道,若非这两年陆家势力逐渐衰弱,他还得巴著陆无双倚靠宇文玨,否则在朝中难以行事,他早八百年前给她颜色看了。“那谢璃强势,你就比她更强势,强行让京兆尹把人带回去不就得了?难道你还怕了谢璃?” “自是不怕的,可老婆子毕竟是我婆母......” “婆母又如何?你平日都没顾忌过,今日怎么就温驯了,我要是你,当下就直接逮人了,反正谢璃绝对没胆同你撕破脸,这次这么好下手的机会,过村没店了!你再迟疑,到时有得你哭。” “那老婆子态度急转,似乎是担忧什么的模样,我怀疑,那该死的家伙不会也知道了那件事......” 陆无障嗤笑一声。“她要早知道,还会是今天的局面?何况你都把人锁了好些年,她从哪打探的消息?事以至此,你便快点了结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你是说,明日便将他们捉下?” 陆无障道:“不,就今晚!记著,趁谢璃反应不过先下手为强,但捉奸一事对外必须说是宇文老夫人做的。”他看著陆无双那不满的神色心下微笑。 这事正是他暗中煽动的。陆无双蛮横归蛮横,脑子不大拐弯,他不好动她,却能藉宇文玨的手给她一点教训。并且他也已经在狱中布置好了一切,此事真成了,苏珩一旦被捕入狱、亡于牢狱之中,江南苏家少不得跟宇文玨反目成仇。 他要斩去宇文玨臂膀,一点一滴把宇文玨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可那京兆尹上午才给我骂了回去。”陆无双道:“现在又要我去叫人?” 陆无障拍给她一样东西。“给你一道万用符,保证他涎著脸都要来抓人。” 陆无双一看,是张五百两的银票。 “陆忠,替我再去京兆尹一趟。” 与此同时,藏锋如前一世一般,悄然摸入内院,出现在如玉面前。 不同的是,前世如玉被幽禁在阴暗湿冷的宗祠内,而现在则在妾室的小房间内烤著火吃著菜粥。而苏珩则被请到了客居,谢璃发了话,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先以客待之。 “颜姑娘。”藏锋不需要大费周闯入宗祠,比前世还早了几刻出现。“属下冒昧了。” 来了。 如玉正等著他,前世事情发生时,他也曾来找她,只是那时苏珩已被京兆尹关押,她对藏锋存疑,心里抑郁,全然失了求生的意志,更不愿狼狈难堪地回去颜家寻求父兄庇护,她过不去心理的槛,忧惧丢了颜家的脸,宁可死都不愿跟藏锋走,只托了他往颜家带口信,求父亲他们救出苏珩。 可苏珩才入狱一下午,便已死在狱中刑求,颜家人赶到时他已经断了气。 如玉打定主意这回要跟藏锋走,无论如何与苏珩二人都先逃离了宇文家再谈,只要颜家能顶过这半个月,待到宇文玨回来,陆无双就莫可奈何了。 只是面上仍做出讶异的表情,惊呼道:“你为何在此?” 藏锋快速道:“颜姑娘,属下是威远侯的人,宇文夫人恐会再来找您麻烦,还请颜姑娘跟著属下离开!” “什么?”如玉双手掩嘴,两眼瞪大,不可置信地惊呼道:“你是父亲的人?”她惊呆地看著藏锋,却见对方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演过头了,赶忙将手放下。“那真是太好了。” 藏锋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下,他似乎数次言明过自己身分了。“恳请颜姑娘尽速同属下离去!”谢璃虽说了先查清楚情形,但情形如何还不是任由他们扯掰?情势仍旧相当不妙,小娘子待在这,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尤其相爷不在,恐随时会有危险。以往的这个月,小娘子都受到加倍的刁难。 如玉点头。“好,我同你离开。还有苏大哥。” “那儿也已打点好,只等颜姑娘点头。” “那好,我们如何走,何时走?” 藏锋道:“待会儿请颜姑娘伪装成你的婢女,送吃食回小灶房那,那儿有我们的人,会乔装成换水肥的,运送水肥车出去,从西北侧杂役进出的耳门走,水肥一般盘查得松,就是颜姑娘得忍忍了。” 如玉担忧道:“那晚画......”晚画如今与叶九有了孩子,一般无事时她都让她回去歇著照看孩子,现在也是,端来晚膳她便让她回去了。 “属下会点安魂香,让她人事不知。”藏锋道:“她既是叶九之妻,又浑然不知此事,不会有问题的。” 如玉这才安心地换了衣服,将自己梳洗打扮成晚画的模样,端著托盘朝小灶房过去。 突然,相府后院传出一阵嘈杂的声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有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进了后院。 “报告捕头,人不在!” “那小妾人不在房里,快搜!” “左队搜茅房,右队搜中庭,其馀人随我搜院子!” 从她小院那传来的声音! 如玉心头噗通狂跳,力作镇定地走到小灶房,一进去看见藏锋几人已换上灰色粗衣等在那,才稍微安下心来。 “颜姑娘,有变故,快。”藏锋拿出一件宽大的灰衣,如玉无暇多换,直接将它罩了上身,将自己包了个仔细,遮去女子的身段。 “走。” 几人从小灶房后侧的小径穿过下人居住的院子,很快来到了西北侧,耳门就在眼前。 噗通。 如玉心口疯狂跳动,有几分紧张与将要摆脱一切的刺激与期待。 水肥车已经准备好在耳门边等著了,就等著他们一桶一桶地运出去。 “颜姑娘,那里五桶,中间的是空桶的,交由你运送,你们先出去,我压后。” 如玉点头,随著另外两人来到水肥桶旁边,耳门外有个盘查的小门房正靠著墙打盹,如玉学著其他人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的行动显得自然不笨拙。 唔,好臭。 即使是空桶,仍旧散发著无可忍的味儿。 她见前面的护卫运送满桶的水肥眉头都不皱一下,心下大感佩服,尽量让自己表情镇定,低下头走路。 她滚著水肥桶,经过耳门时突然门房喊了一声。 “等等。” 如玉一惊。 “小兄弟,你这桶滚太斜了。”那门房吼道:“可别漏了啊!” 如玉不敢应声,赶紧摆正桶子往外走。 “前方停下!” “那儿!等等!” 突然一大队捕快朝他们这儿过来,为首的三人极为迅速地冲上前来,拦截住如玉几人。 随后七八名捕快赶至,将他们包抄了起来。 捕头下令道:“检查。方才茅房那儿水肥还不到清理的时候,为何会有水肥需要运送?这几个人都详加盘查。” 最后头的捕快朝旁边的同伴低语道:“头儿居然连人家的茅坑水肥满度都看得如此仔细。” “......所以他才是头儿。” 几名捕快一一掀开了水肥桶,四个半桶一个空桶便露了出来。 不好。藏锋打量著这队捕快,十人,心中默默算著交锋的胜算。 “抓住这几人!” 藏锋道:“武十六护送颜姑娘出去,其馀人动手!” 捕头比著如玉大喝道:“逮住那个最矮的!” 此时,后方一阵嘈杂,又是一大队人过来。 “报,前方有打斗动静,似乎发现人了。” “快上前支援!” 要糟!藏锋看著瞬间涌上的十多人,心中闪过一抹绝望。失策,为了等水肥运送时间,拖得太晚了! 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藏锋双拳难敌四腿,几人很快地被捕快们制伏,如玉也被捉个正著。 陆无双与陆无障收到消息,与刘夏一同赶来西北侧门。 “颜如玉,你倒是好样的,做出那等恶心之事便畏罪潜逃?”陆无双站在被捕快反捆了双手跌坐在地的如玉面前。“乖乖认命吧,你插翅难逃我手掌心!” 如玉望著那张让人生厌的脸,胸口剧烈跳动。 不好,陆无双居然半点不顾忌谢璃,堂而皇之抓人!她在府中,手上还握著能威胁谢璃的把柄,总归还好,但要是苏珩再度被补入狱......就糟了! “陆无双,你有种便单独冲著我来!” “哎哟,瞧瞧,这贱人死到临头还一心维护情郎呢!” 宇文家的人一个不在,陆无双行事说话都没了顾忌,她脸上闪过一抹怨毒,道:“你先自求多福吧。颜如玉,你真能耐,折腾都没能折腾死你,现在天高皇帝远的,你说我处置一个失节不贞的小妾,会不会有人发现呢......” 啪! 突然陆无双的左脸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藏锋挣脱了捕头朝她射去石子,但很快又被团团围上的捕快们重重压倒在地。 陆无双抹去脸上的血,吃疼地蹙起眉头。 又是如此!总是如此!明明都沦落成妾了,还是有人忠心护著她围著她打转! 陆无双瞪向如玉,见她也正瞪视著自己,那目光中似乎还带著怜悯与不屑的嘲弄,不禁恨恨道:“颜如玉,当年你在我面前不是很摆显么?三十年河西,如今你落在了我手中,你且看看谁还能救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陆无双,我可怜你,这么多年都得不到宇文玨的心。莫以为我不知,他这些年从来都睡在书房,辛苦你又装心疾又装腹疾,以身子不好为由东推西推孩子之事,宇文玨根本碰都懒得碰你!” 她这话一落,陆无障讶异吸了口气。 当场二十馀人虽那些捕快们各个脸色不变,但陆无双却觉得众人心底都在看她的笑话,她愤怒地冲上前去。“住口!”陆无双高举右手想也不想地朝如玉扇了过去。 “住手!” 突然一个大喝之声从后头传来。 同时咻地一声,陆无双痛叫出声,右手被破空而来的尖锐石子猛然打掉。 侧院后方,宇文玨带著叶九走了过来。 第28章 “刘夏,谁给你的权力与胆子, 敢擅闯相府逮人?”宇文玨怒喝道:“今晚之事, 本相必定严加追究!” 刘夏闻言吓慌了神:“相爷!是、是......”他魏颤颤地看了陆无双一眼,“是相爷夫人她威胁下官做的, 下官知错,下官过来是被逼的--” “刘夏!你吃人嘴软, 不要太过分了!” “相爷明鉴!”刘夏连忙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给宇文玨, “这是相爷夫人让人送来的,说是这个与下官妻儿的性命二择一!陆家势力庞大, 下官招惹不起,请相爷明查!” “还不把人放下!” 刘夏转过头去吩咐道:“放下, 都放下!把‘全部’都撤了!”还有狱中准备好的那些特殊刑具,都要撤了才行! 刘夏额头冷汗直冒, 此事对上颜家与江南苏家, 是陆家答应会保他加上给的好处够多,他打听过后觉著相爷对那小妾也不甚重视,这才答应了陆无双, 未料偷鸡不著蚀把米, 竟被宇文玨给逮了个正著! 是陆无双说颜家或有暗探, 要他带一队人过来 ,他谨慎起见又多带了一队, 然而行动师出无名,本来抓著苏珩逼供出来便没事了,可现在没抓著人, 自己先被逮到了。他看了眼满面怒色的宇文玨,觉得头顶的乌纱帽怕是保不住了。 捕快们很快放开了如玉几人,如玉方才被压制在地时不意摔了一下,此时呼痛了声慢慢爬起。 宇文玨脸上带著威严的怒意,心下胸口鼓动得飞快,两腿酸软,微不可察地半靠著身后的叶九。他不敢大声喘息,怕气息透出颤抖,万幸,万幸还没酿出大祸-- “陆无双。”他凌厉地瞪视过去。“你向天借了胆了!” 陆无双打了个寒颤,道:“不是的,是那贱......那颜如玉行为不检与苏珩私通,被当场捉住,公爹与婆母都可以作证的!我见不得夫君被他们蒙蔽,一时心急了,才如此急切地找人入府抓人--” 宇文玨哼笑一声:“需要我将你那婢女绿萝、灶房的小厨、下迷药的小厮还有抬人的护卫全都叫过来对质么?陆无双,我不过离府半月,你便将陆家的人全塞进相府了,真好本事。叶九,派人将他们全部驱逐出府!” 他全知道了!“不是的!不是......”见事迹败露,陆无双一张脸失了血色,她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目光扫过在一旁做壁上观的陆无障,急道:“是大哥!是大哥要我这么做的!他对颜如玉心怀不诡,便设计了这么一个局,想让她被休弃好从中作梗捡便宜!” 陆无障斥道:“陆无双,住口!分明是你想除掉人,莫要将此事推给我,我可是从头到尾都在劝戒你。” “是你!你还说看苏珩不顺眼,要找方法弄他入狱搞死他,此计一石二鸟,连刘夏那都是你交代我去办的!狱中还打点好了!” 陆无障七窍生烟,差点晕过去。简直蠢笨如猪!这事推到女人家嫉妒吃醋上也就罢了,宇文玨可不蠢,让他知道他要害苏珩,必然能猜透他想祸水东引让苏家对付他的好算盘!“胡扯!你身为人妇,却善妒无法容人,使这般毒计陷妾室于不义,事发后还想卸责推诿给旁人而不知反省,没把你教导好,著实是陆家对不起相爷。” 宇文玨睨了陆无障一眼。“这事,本相的确是该跟陆家好好算算......”说罢,他朝刘夏怒喝道:“还不快滚出相府!” 刘夏肩膀一缩,带著方才神气活现的两大队捕快灰溜溜地从西北小门出去了。 宇文玨神色不善地转向陆无障。 陆无障咬牙,随著捕快们从相府下人进出的小门难堪地钻了出去。 很快,偌大的西北偏院只剩下陆无双、如玉几人与宇文玨。 叶九过来禀报道:“爷,已经将陆家的人都驱离了。” 宇文玨点头,道:“将陆无双关到宇文家的宗祠,让她在里头好好反省!既然先前陆无双与谢璃替相府立了一套在宗祠反省的规矩,便让她严格照规矩走,幽禁一月,跪抄女德女戒,派人检查仔细了,每日二十遍一个笔划都不能少。哦对了,餐食也跟上规矩,米汤咸菜莫要遗漏。” “夫君!不!你不能如此对我!”陆无双大叫。不!她不要! “带走。” 叶九上前扣住陆无双,陆无双奋力甩脱掉他,几个踉跄冲到宇文玨跟前,扯著他衣襟道:“你不能如此对我!婆母都还未发话,你不能这样做!” “母亲?”宇文玨轻笑一声。“这儿是相府,别逼我提醒你与‘母亲’,谁才是相府的主人!关到宗祠去。” “不!”叶九与管事协力架住陆无双,她不断挣扎,尖声凄厉道:“宇文玨!你忘恩负义!当初没有陆家你能有今天?你忘了你升上宰相靠的是谁!你无权这样对我!我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自然靠的是自己。”宇文玨不屑道:“陆震远若有辅人称相的本事,就不会是万年老三了。不过这万年老三,也是许久前的事了,陆无双,你好好看清情势罢,陆家......再维持没两日了。”前世此时,他已经万事具备,就等祭天结束出来,一举扳倒陆家了。谁知却已发生了悲剧...... 叶九终是同管事将陆无双拖了出去。 宇文玨这才看向如玉。 藏锋连忙俯首跪下,请罪道:“相爷,小的几人是颜阁老安插进来的,小娘子完全不知此事......”一旁几个水肥工扮像的护卫全都随他跪了一片。 “本相知道。”宇文玨静了半晌,道:“入府的那一刻本相就知道了。是本相让管事照常安排的。” 藏锋微讶地抬起头来。 到底另一世蒙藏锋所救,宇文玨放缓了脸色,道:“起来吧,自寻去处去,容我同如玉说几句。” “不必。”如玉走到宇文玨面前,道:“你昨日在片岩下说的可为真?” 宇文玨眼瞳一缩。 她也同他一起回来了。 他垂下眼,道:“再真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颜家与你之事。” 如玉听见此言,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重活以来,她其实费解,为何他突然之间就变了个追悔的深情模样,但如此于她更加有利,“那好。宇文玨,你休弃我,放我走罢。” 从方才宇文玨露面开始,她便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不断在心中盘算著说词。 宇文玨哑声道:“不......” “你如今也瞧见了,你漠视我这些年,我在相府吃尽了苦头,要我就这样回头与你重修就好,绝无可能。作为人妾......”如玉低声道:“这是我不管过了几世都抹不掉的屈辱。还有落水一事......” “如玉,是我对--” “是以!”如玉打断一脸急切的宇文玨,“你若当真有心,就放了我,让我回颜家。”她撒下诱饵道:“宇文玨,你若有心想重头来过,那便至少要把我摆在能与你平视的位置。” 宇文玨急道:“你等我两个月,我很快可以扳倒陆家休掉陆无双,把你扶正的,其实第一世我便已经--” “那终究不一样!”如玉见他那焦急的模样,心底更加有了把握,眼带哀伤道:“即使扶正,也会一辈子落人话柄,总归甩不掉小妾的卑微出身,在别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宇文玨,你若真有心,便重头开始罢。放我回颜家,到时倘若你已无妻,大可正大光明地上颜家挽回我,让我心甘情愿地嫁你为妻......如果宇文家允许你的话。”这权宜之计她说得万分心虚,横竖先逃出了相府再言其它。 前身为妾,二嫁为他□□之事在大雍朝屡见不鲜,但那大多为平民百姓或小富人家,世家大族里大雍数百年来就出了两例。不过宇文玨为相多年行事早无顾忌,如玉所言于他不是难事。 难的是...... 宇文玨陷入了沉默。 如玉见他似有所动,便道:“择日不如撞日,你若同意,便让我同藏锋他们离去吧。” 宇文玨静立寻思许久,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深深地看了如玉一眼,对去而复返的叶九道:“送如玉回房。”随即转头对藏锋几人道:“你们回颜家去吧。” 藏锋面露担忧,迟疑地望了望如玉,终是在管事催促之下带著几名护卫回去颜家了。他有许多事必须立即向颜阁老报告。 如玉回到房中,今日一连串发生过多的事,整个人始终紧绷著,直到此时才放松下来,却是如何也睡不著。她从老管事那得知苏珩已经平安地离开相府,心中大定,盘算著接下来该如何走下一步,辗转返侧一整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睡去。 等她醒来,已是午时,晚画一脸急切地将她唤醒。 “小娘子,快醒醒,该梳洗了,颜家的人已经来啦!” “嗯?” “管事说颜家的人已经等在外头了!”晚画喜极而泣,“小娘子,咱们可以离开了!苍天,终于可以离开了!晚画日也盼夜也盼,居然真的有这一日!” 如玉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坐起。“宇文玨愿意放我回去?” 晚画上前抱住她,激动道:“是,相爷对外发话了,说是那陆恶娘不孕又善妒,多年来拦阻著小娘子近身,为了不耽误小娘子,相爷决意还小娘子自由之身,一大老早便知会颜家来接人了!”她说完又赶紧推开如玉,急切道:“小娘子既然清醒了,便赶紧洗漱打扮了,赶紧走人才好!省得夜长梦多,避免出了什么变故走不成哪。” 主仆二人匆匆整理了一番,如玉很快地随晚画出去,宇文府她也没甚留恋的,也不打算带走任何物品,一身简装匆匆地来到正厅与颜家来人碰面。 只见相府正厅中央,百年沉香木制成的名贵八仙桌前头,端端正正坐了一名清瞿老人。 “爷爷?” 在看见颜凛的那一瞬,如玉顿时红了眼。 “玉儿!”颜凛激动地站起身,“玉儿,快来让爷爷看看。”七年多了,他有足足七年未见宝贝孙女了。颜凛见如玉掉泪,也跟著涕泪纵横。“玉儿,我的好玉儿,这都瘦成这样憔悴成这样了,都是爷爷没本事,累得你受苦了,都怪爷爷没本事......” “爷爷!”如玉一听颜凛哽噎的声音,登时哭得不能自已。她摇摇头道:“不怪爷爷,是玉儿识人不清,是玉儿的错......” “最是你爹的错!还有那......”颜凛心疼无比地搂著孙女,忿忿地环顾了一眼相府,“的错!” 如玉摇摇头。 颜赫当年曾在边关救下一团大雍的回纥商队与一些回纥居民,便是这些最后出了大岔子。 八年前,那回纥商队的领头曾经登门致谢,那领头是个豪爽汉子,很对颜赫脾气,一来二往两人结为朋友,三不五时会捎来一些走商的各地特产干货,不是什么名贵之物,重在一片心意,颜赫收下过几次。 便是最后一次出了问题,那货才刚到颜府,管事都还未来得及对照清单记入库房,便被官家的人上门扣押蒐证,说是收到确切密报,颜赫通敌叛国,与回纥密探有私下密切往来,朝回纥传递大雍军情布置,并透过黑市向回纥输送大量精良武器弹药。那车干货当场被扣住,一车干货豆皮片中被抠出写满回纥文字的绝密纸条,证据确凿。 而后颜赫救下的那群回纥居民也被查出是回纥派驻大雍的密探,全部人也都供称是与颜赫洽头,供词上的接洽时间地点都与颜赫过去的动向吻合,当初收下的感谢物都成了受贿的证物。最关键的一点,大雍安插在回纥的探子传来密报,接到颜赫往回纥发的黑市武器交易消息以及发现颜赫亲随进出回纥皇室。有心算无心,所有矛头一时之间全都指向了颜赫。 身为威远侯,大雍战功赫赫的第一战神,万民景仰的英雄将军,竟然通敌叛国! 私通敌国,这是抄家灭族的重中之重罪,已经不是金书铁券可以抵消的事了。即使免死,也逃不掉抄家流放,颜家一脉一损巨损,怕也从此受万民唾弃。 如此的情况,全族人的压力,伯伯叔叔们的责难,她要如何怪父亲,更何况,追根究柢下来,虽是颜赫曾经对犯上谋逆大罪的宇文玨见死不救,但若镜湖之后她不去招惹宇文玨,不主动去结识他,而是听从爷爷与大伯的安排嫁予七、八皇子,宇文玨便不会上门求救,也没后来的这么多事了...... 颜凛感受到如玉的颤抖与难受的情绪,一时心如刀割,“走,快些回去吧,一切回了家再说。” 枉他叱吒官场这么多年,却护不住这唯一的宝贝孙女,在如玉这事上头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无力回天的绝望。她出府那时,他羞惭的避了开来,他无颜面对如玉。 “我们回家。”颜凛听见自己说:“玉儿,爷爷很想你。” 如玉泣不成声。 叶九过来,协同管事打点好一切,护送著如玉与颜凛出相府,上了马车。宇文玨虽在府中却不见人影。 “小娘子,等等我。” 晚画揣了个包袱,手上抱著一个四岁的男娃,吃力地跑到马车旁边。 “晚画!”如玉看见叶九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 “小娘子,你要回颜家怎么可以丢下我!”晚画急了,把孩子往上递给如玉,人跟著就要爬上马车。 “你等等!”叶九将她拽住。“你也要回颜家?” 晚画看看如玉,又看看叶九,牙一咬道:“小娘子在哪我就在哪!” 叶九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那我呢?” “你松手!”晚画甩开他,“你要就跟我回颜家,不然便继续伪虎作倡去吧!”她打小陪在如玉身边,已经无法用情同姊妹来形容了,看著如玉在相府受委屈,对宇文玨不是一点半点的恨,更接受不了叶九镇日围著宇文玨打转。 叶九的手被她甩开,面色难看地站在相府大门,目送著马车渐行渐远,直至隐没不见。 他一转头,冷不妨撞上一个人,被吓了好大一跳。 “叶九。”宇文玨不知何时站在他后头,脸上读不出情绪。“叶九,陪我对饮一杯。” 叶九没甚心思,拒绝道:“爷,大白天的。” “大雍律有规定,白日不能饮酒么?” 宇文玨不由分说,将叶九拉到了中庭,在这儿,隐隐约约还可听见后方宗祠里头传来的尖叫咒骂声。 叶九不饮,宇文玨便自己一人喝了好几小坛,一杯接一杯,彷佛那酒是什么绝世罕见的人间珍酿,嗜酒成瘾无法克制一般。 “爷。” 叶九拦住他要拍封泥的手。 “别拦著我。”宇文玨道:“叶九,我高兴,非常高兴。” 一会儿又道:“我难受,无比难受。” 叶九情绪已是不好,面对个酒鬼更是烦躁,他蓦地站起身,正打算违逆宇文玨回房休息,就见到宇文玨无来由地疯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宇文玨露出一个万般难看的笑容,“叶九,我下了一个豪赌,若是输了......”他忽然呜咽道:“若是输了,我便一无所有了,真正的一无所有......” “爷。”叶九叹息一声,又坐了回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对宇文玨也是万分不解了。 当初意难平,见了苏郎君出现便不择手段地将人锁进相府,蹉跎了这些年,现在眼见扳倒陆家就差临门一脚了,也不必再容忍陆无双,一切似有转机,却又在这时刻将人放了出去?! 连带著他的晚画都跟著跑了!叶九眯了眯眼,寻思著要否趁机揍醉鬼两拳出气。 第29章 颜家的马车停了下来。 如玉掀开车帘一看,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定远侯府, 而是京兆府。 颜凛率先下了马车, 府衙的人已经进去通报,京兆尹刘夏匆匆迎了出来。 “颜阁老。” 颜凛无意寒暄, 直白问道:“宇文家的人过来消藉了没有?” “消了,相爷今个儿一早亲自来消的。”刘夏朝后头的如玉赔笑道:“颜姑娘, 昨日多有得罪, 下官实在不得已,冒犯之处还望颜姑娘海涵, 改日必定登门致歉。”能在龙蛇杂处的雍京当上京兆尹,刘夏也非省油的灯, 看人的眼色还是有的,谁才是相爷的心头之好他心底透亮, 此时哈巴著笑脸半弯了身子极具诚意地道歉。 “登门就不必了。”颜凛摆手, 得到了确切的答覆后赶紧带著如玉走了。 刘夏直到他们的马车远如豆点般大小才直起身收起了嬉皮笑脸,秋风吹过他起了一阵凉意。 “大人。”捕头唤了他一声。 “神仙斗法,百姓遭殃。”他撇撇嘴道:“真凉哪, 这京城的天, 看来又要变了。”不管如何, 头顶上的乌纱帽是暂且保住了。 颜家的马车很快地回到了定远侯府。 如玉从马车上下来,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无法反应。 只见定远侯府只有特殊时刻才会开启的十尺大门向外敞开, 整个府邸张灯结彩挂满了吉字灯笼,十馀名粉衣婢女提著大篮子四处发送甜糕与面糖,一旁的侯府围墙外摆了长长的木案, 几名管事正忙著发义粮给排了好几长队的百姓们,七管事站在大门边吆喝指挥著,朝路过与来凑热闹的人们喊道:“今日定远侯府有吉事,我们小娘子回来了!一会儿侯爷会过来发派吉祥钱庆祝,凡道喜者人人有份,排著队来。” 此言一出周围一阵欢腾,恭喜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玉儿!” 突然一声浑厚有力的叫唤声传来,如玉看去,见她的亲爹,定远侯颜赫一身便衣,门神一般直挺挺站在大门旁,严肃的面庞带著罕见的激动。 “到了到了,小娘子到了!” 定远侯府的数十名下人一字排开站了长长一排,见如玉下了马车很快地簇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颜赫走了过来,穿过众人来到如玉面前,伸手将如玉紧紧挽住。 “爹。” “玉儿。” 见著女儿,颜赫难掩激动,他的女儿,当初没能让她十里红妆出阁,只能从二门悄悄一顶青衣小轿送出府,如今再不合礼数,也要风风光光将人迎回来,让满城百姓知道她仍是定远侯府捧在手心的宝贝。 颜赫扶著如玉跨过火盆,管事拿了一小袋白米过来,如玉握了一把向外撒去,她力气小了,撒得有些落在了门槛内,颜赫便抓了一大把向外用力撒了出去,凌空划出一个漂亮的白色弧型,白米飞散而去,象徵著去除霉运迎来新生。 颜凛在大管事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遥遥望著父女两人。 如玉看著大门内左右站得满满当当的颜家人,大伯三叔四叔,堂兄堂嫂与伯母叔母们,登时又红了眼。“爹......”她轻声道:“我回来了......” 看见颜凛出现在相府的时候,紧压在心头教她几乎窒息的抑郁感,眨眼间少去了一大半;侯府正门大开的那一刻,看见颜家摆明的态度,剩下的那一小半也烟消云散了。 明明两日之前她还在十五那年,还在府里同颜凛嬉笑玩闹过,现在归来却恍若隔世经年,如玉捧著心口,毫无预警地昏了过去。 “玉儿!” 一直桎梏著的枷锁,被破开了。 如玉沉沉昏睡了三日夜,回到侯府的第四日才清醒过来。 她一醒来,顿觉神清气爽,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好的休息过了。 下午时分,侯府一个人都没有,如玉只觉一身轻松,忽然来了兴致,同晚画两人自己下厨,弄了几道家常吃食,加上滚滚三人吃了个肚儿圆,在侯府里头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消食。 侯府较之她出府前又扩大了些,这几年颜赫战功彪炳,正雍帝先前抄了侯府左边的宅子,转头便送给颜赫了,然颜赫只差人打通了宅子,并未将侯府扩建整理,一切都还与如玉印象中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便是她的院子,似乎扩大了不少,多了一个悉心布置的花苑,一座休憩的小阁楼,玩赏的小湖与湖心亭,就连连接著院子与中庭的回廊似乎都整饬过,雕花与嵌入壁中的灯盏都风雅精致许多。 如玉在花苑中静静坐了一下午。 傍晚,颜赫仍不见人影,沈秋娘一人风尘仆仆地从铺子那回来,她见著如玉,惊呼了一声,高兴地上前拥紧了她。 “玉儿,二娘千盼万盼,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二娘!” 如玉同沈秋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将这些年来相府里发生的事,掩去了宇文玨的部份,挑著陆无双做的一一说了,她尽量轻描淡写,沈秋娘耐性地听著,可其实她早从藏锋几人那得知如玉这几年过的日子,心疼得无以复加,搂著人道:“回来了就好,那陆无双著实可恨,瞧你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二娘给你好好补补身子。你爹与老太爷不会放过陆家的,以前你人在相府,他们有所忌惮,现在可不怕了,你等著看,颜家不会放过陆家的!” “二娘。”如玉趁机道:“教教玉儿管帐与经商的弯弯绕绕吧。”她觉著她的一些心思,沈秋娘是懂的。 “嗯?” “陆家背后,靠的是雍京商会的支持吧?”如玉道:“玉儿也想同陆家与陆无双讨回一点公道。” 沈秋娘不无讶异地看著如玉:“确实是,可,这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陆家还有一大半靠著浣南李家供养著。” “浣南李家?”如玉一愣,旋即想起李潇洒与柳茵茵两人,柳成荫是陆家派系的人马,李潇洒极有可能为了妻子而支持岳丈与陆家。这个时候,李家兄弟二人已经成功地夺回家产与祖业了。 “正是,李家同江南苏家一般,都是百年巨贾人家,基业庞大,势力盘根错节深植各地,便是支持陆家也游刃有馀,你若什么门道都没有,只学管帐与经商之道那些,是不可能釜底抽薪弄垮背后支持陆家的那些商贾的。就是雍京商会,势力都不是二娘可以比拼的。” 如玉的肩膀垂了下去。 沈秋娘见她那沮丧的模样,赶紧道:“虽无法与之抗衡,借力打力却是可以,古有合纵连横之术,在几大商会与李家之间挑拨离间却是不难,二娘也曾计画过,与人主意来来回回出了好多个了,却同你爹一样顾忌著你还在相府,始终不敢对陆家下手。” 如玉忙道:“不要,莫要平白牵连了李家,一事对一事,制造雍京商会与陆家、李家与陆家之间的嫌隙便好了。”沈秋娘此言正中如玉下怀,她为的便是这个。“那二娘,你同我分析分析吧,那些支持陆家的商贾情况以及雍京各大商会、巨贾背后的关系。还有......江南苏家如今情况。” 不知苏珩如今在苏家是何情况,她有心打探却不好直白问出口,便委婉了些。 沈秋娘笑道:“这是自然,其它的我同你细说,但江南苏家如今的情况你得去问苏五郎才好,不出意外下任苏家掌权者便是他,如今苏家一大半都归他所管了。这些年,他也没少往雍京发展,同二娘一起谋画著要对付李家的人便是他。”说罢感叹道:“苏五郎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厉害人物,行事果断狠辣,蚕食鲸吞了不少对手,往雍京没发展几年便一跃成为京城四大巨贾之一了,得了个黑面老五的称号。” 什么? 如玉惊讶。 苏珩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都不曾大声说过一句话,几回动怒都是为了她与陆无双翻脸,在她的感觉中,一直将他当成了闲散的名门贵公子。 正说著,管事便来通报苏珩来了。 苏珩仍是那副温润柔荏的样子,他今日瞧著精神十足,仪容精心打理过,容光焕发,神采照人,衬得秀美的面庞更加夺人目光了。 “苏大哥,你来得正巧,我刚清醒不久。”如玉微笑道:“也不知怎地,竟然昏睡了三日,听晚画一说我自个儿都吓了好大一跳。” “大夫说你这是情绪过激加上太累,许多人大喜大悲之后都会昏迷个一两日,无甚大碍的。”苏珩笑了笑,而后道:“可不巧,我日日都来,好不容易今日你才清醒了。” “苏大哥有心了。” 沈秋娘道:“哪儿无甚大碍,大夫说你身子可虚了,肝胆脾经五脏六腑全是问题,得好好照料好好补回来。”她说完又看向苏珩,“你来的倒是也巧,我同玉儿正说到你呢。” “嗯?” 如玉道:“原来苏大哥如此厉害,将苏家生意发展得这样好。我老把当成了大哥那般吊儿郎当的闲散公子,真是多有失敬。” 苏珩自嘲道:“有何厉害,这么多年了始终也保护不了心中重要之人,从少年到现在,其实我一直都失败无比。” 如玉想到了第二世城隍庙遇难的那些孩子,不由心头一涩,但她还没来得及感伤,便听见不平的嚷嚷之声。 “什么叫大哥那般吊儿郎当的闲散公子啦?”颜琛走了过来,哇哇大叫道:“都忘了幼时是谁帮你把屎把尿的?又是谁这几日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看你的?” 除了面容成熟了不少,颜琛倒是半点儿也没变。 如玉想了想,道:“是二娘。”说完一顿,又补充:“跟晚画。” 颜琛没好气道:“是你大哥我!” 沈秋娘在一旁掩嘴儿笑:“确实是琛儿,他一开始不会换布条儿,就把你抱到了茅房,结果手一滑把你摔进粪坑了,被你爹抓著打的时候还里直气壮地说是妹妹太胖了,想饿你几顿呢。” 如玉风中凌乱。“我?粪坑?”她看了眼苏珩,面色爆红道:“二娘,为何我从未听闻过此事......” “琛儿当时挨个去威胁全府的人,包括门房养的那两条狗,要大伙儿不能走漏了半个字,不然他就要去跳锦绣湖呢。”沈秋娘笑道:“如今那湖被填平了成了娃儿玩的大泥坑,你便去跳吧,不打紧的。” “二娘!”颜琛抗议:“你没义气!” “我还没将你打破了老太爷最喜爱的百年窑碗,硬指著刚满月的玉儿说是她摔坏的这件事呢。还有偷吃了御赐你爹的酱汁蹄膀,赖给五个月大的玉儿的事呢。你啊,打小干了坏事,可没少推给你妹妹,骂都骂不怕。” 颜琛委屈地扁嘴:“二娘,你偏心,玉儿也没少顶著我的名号到处惹事,你就不说说她。” 沈秋娘耸肩:“谁让颜家男孩儿多,不值钱呢。” 瞬间几人都笑了出来,尤其如玉,快要笑岔气了。 气氛欢快了起来,管事端来几盅甜汤与点心,四人笑谈了一会儿,苏珩便起身告辞了。 如玉刚醒,回到颜府也需要多加休息调养,到时颜凛下值也该过来了,他不好多加打扰。 来日方长,他并不急于一时。 颜琛送他出府,如玉便继续同沈秋娘打探现今雍京的商情。 “二娘,教我吧。管钱算帐经营铺子这些以及商道。” 沈秋娘从她眼中读出了坚决。这种破而后立的坚定目光像极了当年初到颜家无所适从,渴切一份安身立命的事业的自己。 “好。”沈秋娘顺了如玉的发,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下个月开始二娘带你上铺子。二娘一个人管这么多铺子,可巴不得玉儿来帮手呢。” “谢谢二娘。”如玉展颜一笑。 两人腻了好一会儿,如玉才抬起头道:“二娘,还有一事玉儿想请二娘帮忙。” “什么事?” “秋祭完皇上照惯例会在宫中设筵宴请随行大臣与家眷的吧?那宫宴玉儿也想去。” 倘若她还是十四五,随行颜赫前去自然无事,可现在她身分尴尬,却是不好出席。 沈秋娘道:“那宫筵无趣得很,礼节繁复又得应付一堆糟心的人,当今皇上讲究养生之道,吃食清淡比不上酒楼美味,幼时你爹曾带你去过一次,之后再想带你去你都不愿意了,你忘啦?” “二娘。其实玉儿有一个打算。”如玉低声道:“二娘也知道这些年我在相府过的日子,现在虽然得了自由,心中却始终哽著那口怨气,尤其那陆无双竟恶毒地这般陷害我与苏珩,那分明是想置我二人于死地......” 沈秋娘握紧了如玉的手。 如玉继续道:“玉儿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是说?”沈秋娘惊呼。 “没错,她如何待我,我便也要她尝尝那百口莫辩众叛亲离的滋味!” “可,这,这也会让相爷遭受非议......”沈秋娘察觉失言,赶紧道:“二娘是说,你如今才刚离了相府,万一此事被相爷查出,怕他又要上来纠缠于你......”在宇文玨与如玉之间,她心中矛盾万千,一个是实打实当著亲生女儿宠大的,另一个是她唯一的亲生骨肉,她总是盼著两人都好,宇文玨挟怨报复,她心疼如玉恼怒于他,却也不真希望他出事。 当年听见他要纳如玉为妾,她霎时有种豁出一切的冲动,想直接对外揭露了宇文玨庶子的身份,但倒底不忍断了他一辈子的前途与污了自己的名声,连带拖累颜赫的名声...... 如玉见她迟疑,知道她的顾虑,便循循道:“二娘,其实这,您也知的,相爷忍受陆家多年,早与陆无双貌合神离就等著摆脱她......与其让相爷主动休妻背上骂名,让陆家藉此发作,倒不如让陆无双出事,相爷得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掉人,谢我都来不及,怎会上门找麻烦呢。” 秋猎祭祀之后按照大雍朝惯例,皇帝会在宫中摆出酬谢筵,宴请参与秋猎的大臣与家眷,感谢一众大臣的辛劳,一年之中皇帝只会摆两次宴请群臣的筵席,另一次在春祭之后,宴请的是百官。 第二世诗画会上宇文玨动的手脚给了如玉灵感。陆家那个护卫陆奎,如玉有印象,他依然还在相府守在陆无双身边,不,或许前几日一起被宇文玨赶了出去,但总归此人是还在的。 既然还在,如玉便再度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陆奎这样心中有偏执执念的人,要买收太过不易,却也太过容易了。 这酬谢筵,身为相爷自是不能不出席,而相爷夫人更是不好缺席。宇文玨虽把陆无双关入宗祠,但到时必会想方设法把人带去宫筵。 到时在皇宫之中,众大臣与皇室俱在的情形之下,若陆无双与陆奎被人捉奸在场......一切可就精采了。 非但陆无双与陆家,宇文玨想必更是讨不了好。诗画会上他能眼睛不眨的设计陆无双,那是因为陆无双那时与他毫无瓜葛。 只是此事想著简单,实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比陆无双陷害她还要再难得多了。还有半月有馀,她必须好好筹划一番,第一步,便是先让自己想办法混入宫筵之中。 第二步,她必须拉几个盟友,颜赫是万般不会允许她如此下套的,她爹死板一根筋儿,再恨一个人都不会从背后陷害,她必须自力救济想方设法找到盟友。 王宽和。 这也多亏了第二世的宇文玨,她才想到此人。王宽和是先帝前太子岳丈,当初曾与陆家合谋害死国师,后来也曾搭把手与太子及陆家一道坑害了十馀名官员,诬陷他们谋反,宇文玨便是其一。后来才有了那么多事。 几年后,她被迫为人妾,太子一脉也在宇文玨的主导之下遭到清查,陆家过河拆桥把一切推到了王宽和头上,王宽和气愤不过,找上宇文玨及八皇子投诚与寻求包庇,惨遭陆家报复,不久后八皇子顺利即位成了正雍帝,大赦天下时王宽和才获得平反。也就是那时宇文玨开始与陆家不对付。 这王宽和倒是好运气,生了一堆女儿,当初将另一名女儿嫁给了弱势的八皇子作为最小的侧妃,后来成了正雍帝最宠爱的王贵妃,父凭女贵竟让他又爬了上来。但被陆家与宇文玨卡著,他仍旧止步于内阁之前。 但凭著王贵妃母家的身分,宫筵自是少不了王宽和一份。 这人对陆家与宇文玨有著新仇旧恨,想必拉拢到同一阵线并不难。 “二娘,那陆无双如此待我,不好好回敬几番玉儿心中郁结难解。”如玉拉著沈秋娘的手,温颜软语求道:“二娘,等爹跟爷爷帮玉儿讨一口气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何况那苦头不真正落到陆无双身上玉儿也无法解气,您便帮帮我罢。那宇文府,真不是人待的,尤其陆无双还常与宇文老夫人串成一气......” 沈秋娘听见宇文老夫人,立刻变了几番脸色,又见如玉如此可怜模样,咬牙道:“二娘明日便动身去别庄探望你娘,说动她同你爹一起参与宫筵,到时你同你娘一道出席,也没人能禁止你进去,就是多少要受点非议了。” 如玉喜道:“谢谢二娘。” 沈秋娘拍拍她。“你也同二娘一道去吧。你娘虽然在别庄,却也是极担心你的,修养之所都从浣南别庄搬到雍京近郊的汤泉庄子了,便是想著离你近些,也没少上护国寺替你祈福。” 如玉轻轻点头。 这时,七管事过来通知颜凛下值回颜府了,颜家的老管事过来通知她们到斜对街的颜府一同用晚膳。 “爹呢?” “在围场呢,还要十日有馀才出来。你爹擅离秋猎围场,那日他见相爷急走,不知相府发生了何事,转头跟著开溜了。你昏过去后官家派来的人就到了,他只得跟人回围场请罪去了。如今也不知是何情形,只听说与相爷两人都被罚了一年俸碌。” 如玉心头一热,嬉笑道:“还好侯府也不靠爹的俸碌过活,靠的是二娘呢。” 沈秋娘拍了她的脑袋一下。“你啊。”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如玉的面色好半晌,终是放下心来。 一切比预料的都还要好得多。 据藏锋前几次回报过来的消息,言曰如玉镇日郁郁寡欢,病了好好了病,身子与情绪都欠妥,没几分求生意志,怕是要撑不住了。 没想到前几日出了这重大变故与转机,如今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且瞧著她精神饱满,眼底燃著坚定的信念,踌躇满志,就连抒发发泄也是极为正常的抱怨,不迁怒不怨天尤人,也没有将过去受到的委屈转化成愤世嫉俗的理由,沈秋娘又是放心又是心疼。 “二娘?” 如玉唤了沈秋娘一声。 “我们走罢,爷爷他们该等得急了。”她还等著去向爷爷讨来藏锋几人呢。 陆奎那边,她想演一出陆家走狗烹的戏码,亟需要藏锋几个的帮助。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序幕拉开了。 大家新年快乐!祝2018万事顺心如意,新年新气象,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 第30章 如玉顺利地向颜凛讨来藏锋几人。 十二日后,秋祭总算结束, 但正雍帝又在围场多留了几天, 十七日后终于离开了围场。 宇文玨匆忙赶回相府。 他关在围场月馀,朝中待他议决的事务堆积如山, 势必夜宿皇宫数日,一出了围场便赶紧回府简单收拾, 急著赶去文渊阁。 叶九跟著收拾到一半, 侧门的守门小厮过来通报晚画来找,他连忙过去见人。 “阿九。” “你回来了?”叶九喜道:“滚滚呢?” “我同小娘子一块住, 今日回来与你说话。”晚画摇头,直切主题道:“阿九, 我同相爷谁要紧?” 都要紧!叶九一惊,危机感让他脱口道:“自然是你要紧。” “那好。我想你帮我办一件事。”晚画低下头道:“若是办成了, 我便回来相府同你住。”她想过了, 白日仍在小娘子那,晚上回来相府也未必不可,如玉需要人在相府盯著陆无双, 再者多日不见她也确实是有些想叶九了。 叶九先是一喜, 听了晚画的请托复又沉重下来。 “我年少家贫, 长姊被富绅调戏,我一怒之下将他揍残, 差点被他家里人打死,是爷救了我。”叶九道:“我从未背著爷做过任何事。” “那他要杀人,你是不是还帮他拍手叫好?”晚画哼道:“你的良心到哪去了, 你看见小娘子被欺凌眉头都不会皱半下,你便老实跟在宇文玨身边罢,不必来找我了,省得哪日他叫你休了我你就让我滚了,我走了!” 叶九急忙拉住她。“等等,不会的--” 这时,远远有人喊了一声:“叶九!相爷喊你!” 叶九闻声,看了晚画一眼,面露迟疑,晚画见他那模样,又哼了声甩开他迳自走了。 叶九望著她离去,这才回到宇文玨那。 “阿九,收拾好便该走了。” “爷。” “嗯?” “小的这几日有私事,想休息。” 宇文玨讶异。叶九跟在他身边多年,甚少主动要求休息过。 “私事?” 叶九点头。“小的再不休息,怕是要被人休了。” 宇文玨恍然。“是我连累了你。那行,你便留下吧,妻小要紧。” 于是宇文玨只身去了文渊阁。叶九若随他进宫,大半时间也是在宫墙外专供各家官员下人休憩的通院候著,无法近身侍候。 宇文玨前脚一走,叶九后脚跟著溜出了相府,朝雍京几间著名医馆走去。 他先去了一间名望最高的医馆。 “李伯伯。”叶九朝老大夫亲切笑道:“您可还记得小的?” 老大夫曾当过二十年御医,医术精湛,在民间德高望重,他一见叶九便热情道:“自然记得,可是相爷病了?老夫这就去相府看诊。”当年太子装病被他戳破,事后他差点被太子砍了,是宇文玨暗中搭把手救了他。 “爷人没事,只是爷想请托您替他办一件事。” “哦?”老大夫两眼一亮:“相爷的请托,老夫万死不辞。” 于是叶九低声交代了几句,老大夫慎重地应下了,并给了叶九一小包药粉。“这个味道不重,你拿回去每餐混一指的量在吃食里,不出三日便能见效。” 叶九点头,收下药包匆匆赶回相府。 三日后,宗祠。 “来人!快来人啊!” 宗祠里面不断传来尖叫。 “要是我病死了,化做厉鬼也要你们全都陪葬!” 陆无双这两日呕吐高热,难受得很,送餐之际逮著老婶娘要人去唤来相府管事,却都石沉大海没有下闻,她便变本加厉地哀号尖叫,厉声诅咒。 那尖锐的嗓音穿透力极强,哀号声在偌大的中庭回荡。 谢璃听著就烦心,朝宇文渠道:“又发作了,这两日不知在闹什么妖蛾子,中庭都吓得没人敢去了!” 宇文渠安抚道:“便让她闹吧,反正也出不来,总比见著人在眼前闹要来得好。” 正说著,叶九便来禀告了。 “老太爷、老夫人。” 谢璃一挥手。“说罢。” “夫人这几日似乎身子相当不适,据那老婶娘回报,她偶有高热,食欲全无,餐食未用多少,却连连恶心作呕......”叶九说完面露疑惑,喃喃自语道:“奇了,这症状简直跟晚画当初怀了那时一样......” 他说得虽小声,却能让谢璃两人听清。 谢璃立刻反应过来了,大惊失色道:“该不是有了?”宇文玨与陆无双分院而居,秋猎前他亦夜宿皇宫十馀日,陆无双是从哪儿有的? 宇文渠急道:“这、这......先别急,快去请大夫看看人去!” 叶九衔命。 半个时辰后,叶九领著老大夫过来。 “老太爷、老夫人,这位是李大夫,便是做过三十年御医,时常替相爷看诊的那位。” 谢璃一听,忙道:“那必定诊治得十分准了,大夫,快替我媳妇儿看看。” 老大夫点头。 叶九指挥著两名老婶娘将陆无双从宗祠里抱出来,放到主居的卧室床榻上,他见谢璃满脸疑惑,解释道:“夫人情绪不稳,亦不可配合出宗祠诊治,小的便给她下了安魂香,老大夫给的,不伤身的。如此较为方便诊治。” 谢璃点了点头。 老大夫赶紧替谢璃诊治。 半晌,他满脸带笑,朝谢璃与宇文渠抱拳道喜:“恭喜老太爷、老夫人,恭喜相爷,夫人这是有了,那是害喜症状呢!” 谢璃震惊,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老大夫又道:“这喜脉有月馀了,此时正是害喜严重的时候,尽量给些清淡的吃食,好好照料著人,老夫人莫担心,夫人两道心音,胎儿脉搏强健,或许,会是个小子呢。” “什么?” 轰!一道惊天巨雷劈下,差点把谢璃跟宇文渠给劈傻。 “大夫,你再诊看看?确定她这是喜脉?” 老大夫不悦地皱起眉头:“老夫做过三十年御医,十馀年游医,诊过病人成千上万,不可能认错脉!” “怎么可能!”谢璃大惊失色地掩起嘴:“我儿多日未曾归府,月馀前人正随皇上在围场里头呢,进围场之前又待在宫中,也未回府过,她、她、她怎么可能会怀上?”便是宇文玨在府中,也与陆无双分院而居,她根本不可能有孕。 “反正便是怀上了,至于相爷不在如何怀上、为何怀上,便不是老夫能解答的了。”老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谢璃一眼。 谢璃惊疑地和宇文渠对视一眼,两人闪过同样的猜想。 “哎呀,大夫,您可得替相爷保密呀。”谢璃掏出了钱袋,塞给老大夫道:“毕竟前三月么,露了风声会滑胎的。” 老大夫拒绝了银子,列了一张注意的单子便离开了。 谢璃好半晌消化了这个消息,缓过来后难掩兴奋与激动。“哎哟,居然有了,真是打瞌睡送枕头哪。”若让此事走露了出去......她勾了勾嘴角。宇文玨,让你刁难韬儿,就别怪得我了。 “叶九,相爷多日不曾在府,夫人却传出有孕,兹事体大,你再多找几个大夫来仔细看看。”谢璃道:“中央大街上几间医馆大夫都不错,便去那儿找人吧。” 那儿医馆大,人多嘴杂,流言也散布得飞快,只要当中一两个漏了口风...... “是。” 叶九办事牢靠,很快地便找来京城大街上五六间医馆的大夫,大夫们轮流给陆无双看过诊,口径一致都是有了月馀的身孕。 “哎呀,拜托您千万、千千万要帮相爷保密哪。”谢璃不厌其烦,一个一个塞钱,塞完后装作忧虑地轻声向宇文渠道:“这可怎么是好哪,作孽啊,玨儿多日未曾归府,媳妇儿却有了身子......” 大夫们看诊多年,对于这类事情早习以为常,但这可是宇文相爷府邸哪,大伙一个一个面色如常,耳朵却悄悄支著。 宇文渠也轻声道:“嘘!别泄漏了!万一让人知道媳妇儿背著玨儿与人私通款曲还有了身孕,这三尺绿巾你让玨儿一朝左相的威严与脸面往哪儿摆!” 虽是轻声,可他音量却比谢璃还要大。 叶九看著大夫们一个个镇定自若的脸,又看看谢璃与宇文渠,暗道这两人可真省事,都不必他推波助澜,一搭一唱的便把整出戏给唱齐了。 一个时辰之后,安魂香药力退去,陆无双清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幸色床帐,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榻,惊喜坐起道:“这是把我放出来了?绿萼--”还没喊完,抬头便见床边站了几人。 谢璃站在最前,面色黑得发亮。 “你个好样的,不检点的贱蹄子!居然还有脸去陷害妾室?”谢璃狠骂道:“竟敢给我儿戴绿巾?还怀上孩子!不知羞耻,相府的门风都被你给败坏了!” “你说什么?”陆无双就不是个能吞忍的,她立刻反骂道:“你这老虔婆!瞎鬼叫些什么,别人叫一声老夫人就真当自己是宇文玨母亲了?看见我被罚就来落井下石随便咬人了?少对我颐指气使!我可不怕你!” “你不知羞耻怀了孕还理直气壮了?”谢璃道:“陆无双!你先解释解释这一个月的身孕哪儿来的罢!玨儿多日不在府中,你还有本事怀孕?他在府中七年你就没怀过,如今人一走便有了身子,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叶九啊了一声,随即掩嘴。 谢璃转过头去:“怎了?” “无事。”叶九垂下眼,“小的只是想到,相爷前些日子人一走,夫人便把陆家的人都给找来了,当中不乏护卫......” “叶九!你个疯狗在乱吠什么?”陆无双尖叫:“谁怀孕了!你们在瞎扯些什么!休想如此诬赖我!” 叶九道:“夫人,您有了身子,情绪不宜激动。” 陆无双拿起枕头便朝三人用力砸去。“滚!通通给我滚!一群胡乱咬人的疯子!” 谢璃道:“把她按住!偷汉子还这态度,我真没见过如此恶心之人。” “你个老虔婆!”陆无双翻身下床,直朝谢璃冲去,狠狠掐住她的脖子。“你敢如此陷害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下阿鼻地狱!” “唔--啊--” 叶九连忙上前一把推开陆无双,解救了谢璃。 “咳咳、咳咳咳。”谢璃难受咳了许久,乾呕了好几下,心有馀悸地躲到叶九身后,粗喘著气恨恨道:“陆无双!你不贞不洁不知礼义廉耻,还想弑杀婆母!就是绑石投江都便宜你了!来人--” 叶九应声,相府的几名管事很快地也进来了。 “将她给我绑到宗祠里头跪著,给我一把戒尺!我今日定要重整门风,替宇文家教训这个不要脸的!” “谢璃!”陆无双大喊道:“你根本就不是宇文玨母亲!三十年前的烂事你敢做就不--唔唔!”话未竟,便被叶九给死死捂住了嘴。 谢璃急道:“把她的嘴给塞上!” 叶九与几名管事一道,将陆无双以帕子绑住嘴,双手反绑在后,抬到宗祠前,听从谢璃的吩咐让她屈膝跪著。 谢璃拿了一把厚重的戒尺,狠狠地往陆无双背后打去。 “我把你肚子里那孽障打掉!” 啪! 谢璃发了狠,一下一下不客气地打向陆无双。她这些年来也不知受了陆无双多少气,天天被她威胁著,方才又差点被人给掐死,此时正在气头上,手劲又大又狠。 “唔!唔--” 陆无双惊恐地瞪大了眼,先是听见啪地极大一个声响,才感受到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又麻又刺火辣无比,她死命尖叫却哀号不出声,不停地唔唔,倒地扭动著奋力想逃离。 “抓住她!” 啪! 谢璃打红了眼,看著陆无双倒地挣扎不住扭动心下生出几分异样的快感,拿著戒尺居高临下地睥睨著人,彷佛在看蝼蚁一般。 陆无双,你也有今日! 谢璃摸了摸方才被掐疼的颈子,继续举高了戒尺。 “管事,按好她!” 宗祠外头,两名洒扫婢女打扮的人静静在外看著。 “小娘子。”晚画低声道:“阿九他......” “嗯。”如玉望著宗祠里头的骚乱,道:“走罢,去酒楼看看情况。” 小侧门看门的已经被叶九换成了他的人,如玉与晚画两人拿著叶九的牌子顺利出了相府,到了雍京酒楼。 小二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客倌这儿坐。” 如玉道:“我们找人。” 说罢便同晚画在酒楼里走了一圈。 二楼凭栏处,有一桌人正凑在一起闲嗑牙,其中一位道:“哎呀,我刚从医馆出来呢,你知道我听见了什么?相爷夫人有了身子,一个月了!医馆那儿传得沸沸扬扬呢!” “那敢情好呀。”另一人道:“这是喜事,相爷夫人不是身子不好多年未能有子嗣么,可终于有了,不容易啊。” “喜个屁!我跟你说,你可万万别外传哪。”那人神秘道:“我可是听说了,算上秋猎前后相爷至少两个月没能回府休息了,哪儿来的一个月身子?” “说不定是大夫诊错了呢,两个月说成一个月了。” “那不可能。相府上午大动静请了七八位大夫入府看过了,说法都差不多,所以医馆一条街那儿闹得不可开交呢。” 如玉与晚画在下头听了,满意地离去,换到下一间酒楼。 若是一片安静,她便坐下来讨杯茶水,同晚画“不经意”地开始聊著医馆的传闻。 两人忙碌了一下午才回到侯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相爷离府两个月,相爷夫人有孕一个月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京城。 (接续作者有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京城大街街尾深衣巷的一处民宅里,一名大汉正猛灌著酒。 他三两下豪饮完一坛酒,便随手将坛子砸到地上,酒坛碰地应声碎裂,一地碎片满室酒香。 “阁下与其大白天饮酒解闷,不如同在下来笔交易如何?” 房子里冷不防地冒出一个人影,把大汉吓了好大一跳。 喝了酒,警戒心便降低了,他竟没发现有人潜入屋子。大汉瞬间酒醒了一半,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我是相府的人。”藏锋露了脸,道:“陆护卫,你当对我有印象吧?”先前在相府,虽一人外院护卫一人内院护卫,却也偶尔打过照面。 “是你?”陆奎警戒道:“你是相府的人?荒唐,你是颜家的人才对!你来此作甚?” “我是相府安插到颜家的棋子,一直以来都替相府朝颜家传递假消息。我是相爷的人。”藏锋朝他亮出一面刻有宇文字样的腰牌。“我此回是替相爷前来,同你谈一桩交易,若是成功,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相爷也能得到他想要的,两相完美。” 陆奎想也不想便拒绝:“我没有甚么想要的!”同宇文玨谈交易?笑话,与虎谋皮哪能得什么好处,他可不傻。而后又按奈不住,忍不住打探道:“不如你说说是什么交易?” “相爷想请托你配合他做一件事,事成之后,相爷夫人便归你,也只能归你了。” “什么?”陆奎促不及防被戳破心事,愤怒道:“谁要那种令人作呕的女人了!转头就被背叛了夫君,真令人恶心。” 藏锋道:“也是呢,也不看是谁一直在身边陪著她,守著她,偏要热脸贴相爷冷屁股,却又按奈不住寂寞,转头偷偷不知找了谁排解......这种人,真让人生气哪,的确是不值得。” 陆奎被他说得心火顿起,恨恨道:“说得好!竟敢背叛......她竟敢做出这等背叛之事!”他愤怒的模样彷佛遭陆无双背叛的人是自己一般。 “再说了,陆兄替人做牛做马卖命这么多年,便是寂寞,怎么著也该轮到你吧。”藏锋低声道:“我可是从兄弟那听说了,武二武四武七前阵子似乎出入过夫人的院子几次......” 啪地一声,桌子硬生生被陆奎拍裂了两半。 “你说......是什么交易?” 藏锋低声道:“五日之后的皇宫酬谢筵上,相爷与夫人都会参与,相爷会找人把你捎带进去,然后......”他快速低语,巨细靡遗地交代完,然后笑道:“此事若成了,夫人便归你了,相爷也摆脱掉陆家,可不皆大欢喜。只是,夫人这前科......到时陆兄可得把夫人给管教好啊。” 陆奎静默片刻,迟疑道:“你确认万无一失?那可是皇宫,相爷可保我与夫人性命?事情真能顺利?” “这是自然,便是皇宫,该如何处置那也是相爷的家务私事,皇上不会过问的。” 只是皇上不会过问,陆家会不会过问就不得而知了。陆无双肯定性命无虞,陆奎嘛,就说不准了。 “那相爷可保我免于陆家追究?” “这是自然,相爷一言九鼎,何曾失信于人?”至于相爷没作过的承诺......无从谈失信二字。 陆奎犹豫挣扎了许久。 藏锋并不催促他,极有耐性地等著。 “好。” (完) _____________________ 前一章比较拖沓,补了一千字在作话。 预祝大家脱单/学业/工作一切顺利:) 另外to:haha,用app订阅比较便宜,wap版贵三倍>_<。 第31章 文渊阁。 晚上,文渊阁里灯火通明, 秋猎期间搁置事务庞杂众多, 阁老们夜宿皇宫也习以为常了,只是这两日气氛显得异常浮躁, 风雨欲来之感。 大伙儿讨论议案时明显心神不宁,审批摺子亦一个赛一个慢, 堆积如山的奏摺山, 一个晚上没见减了多少。 整个文渊阁里,只有宇文玨一人坐姿端正神色不变, 一目十行振笔疾书,不知写著什么。 文渊阁的设计十分特殊, 一人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案,背对著围成一个圆, 案与案之间用木板隔开, 背后有八面小巧的扇形矮屏,让每位阁老保有绝对的隐密,需要议事与议决时便转过椅子撤走屏风, 面面相对。 正当众人又隐隐开始浮躁的时候, 正雍帝过来了, 他身后跟著几名内侍,过来给每人发派甜汤。 “众卿辛苦了, 且休息片刻缓缓。”正雍帝说完,见后头有两名阁老望著宇文玨这儿又开始咬耳朵,便对宇文玨道:“宇文卿, 若是你府中有事,暂歇一二日无妨。” 宇文玨还没来得及答话,一旁颜凛就笑道:“是哪,这总归是喜事,恭喜相爷,宇文家有后了。”说罢转向陆震远,“也要恭喜陆阁老,这么快就有了小外孙。” 他笑得一脸诚挚,不解内情的人都要以为真有喜事了。 陆震远咬牙。 颜凛开了第一炮,其他阁老纷纷出言附和。 “恭喜相爷。” 与宇文玨素来不对付的李显更是趁机道:“恭喜相爷,多子多孙多福气啊。相爷好福气。” 宇文玨先是正色回了正雍帝:“谢陛下,微臣家里事不要紧,公务要紧。倒是请陛下恩准微臣亲随入宫一趟,多少要交办他一些事。”说罢环顾一圈,好脾气地微笑道:“谢谢诸位。” 正雍帝道:“准了。”他瞧瞧颜凛与陆震远四目相交迸出的火花,又瞧了眼一脸泰然的宇文玨,挥挥衣袖随他去了。“明日午时,大正殿外准时开筵,众卿莫要迟了,今夜好生歇息。”待内侍摆好了甜汤,正雍帝便离去了。 宇文玨得了准令,立刻传唤叶九入宫。 “爷。”叶九见了他屈膝跪下请罪。 宇文玨唔了声,“行了,你也往宫里递过消息,横竖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陆家的罪证我这几日已全部抄录好,处理陆无双也是时候了。只不过,竟被她抢先了,倒真出乎我意料。”他说罢掏出一卷厚厚的纸卷,塞入叶九怀中。“这一份送去给颜家,回去立即拿我的大印上封条,而后准备一份丰厚的赔礼,以如玉之事宇文家向颜家赔罪的名义送去,将抄录的罪证交给颜凛与颜赫。别耽搁了,颜凛年岁高,不必夜宿宫中,今夜就交到他手上。” 叶九谨慎地将纸卷藏好,内心不无讶异。 这是当年陆家与七皇子,也就是和亲王密谋造反的罪证,正雍帝即位后,和亲王这几年仍旧蠢蠢欲动,后被查出和亲王与南夷皇室勾结,遭正雍帝流放漠北。只是他背后的陆家查觉风头不对便抹去痕迹隐匿无踪了,中箭落马的只有陈刚等人。宇文玨这些年费心搜罗罪证,其它都差不多了就缺了最一开始还是皇子时期双方接洽的那部分,由于时间久远,追查困难,原预计至少还需两三月的时间,谁知不过十馀日,爷便说全整理好了? 他总觉得爷似乎有些变了。这种改变说不上来,心境上,处世上,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气势,还有酒后流露的浓重哀伤,总之,便是变了些许。 “爷,那夫人那......” “紧盯著陆家那边预防他们的动作,也莫要让他们找上如玉了,保护好她。” “......”叶九一顿,“小的是指,要将夫人放出宗祠寻大夫看诊么?她挨了老夫人的打,背伤似乎严重无法安躺,毕竟夫人此时‘有孕’在身,传出去不好。” 晚画找上他后,他便朝宇文玨递了消息,待到宇文玨回过来无事二字,他才采取行动。只是从未做过坏了宇文玨名声之事,仍旧有负罪之感。 此事顺利得出乎他的意料,而谢璃痛踩陆无双的表现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正好,顺水推舟安排孩子被打掉吧,明日便让人传出去。” “这,孩子是被生生挨打打掉的传出去恐怕不太好,说是夫人误食了什么补汤流掉较为妥当?”他已经可以想见,此事传出宇文家该被说成什么样子了。 “是本相打的么?” “不是。” “那就得了。坏也是坏我那好‘母亲’的名声。”宇文玨苦笑道:“再者,兴许这样她能更解气吧。若是她能舒坦些,相府名声有甚要紧。” “爷。” “还有事?” “颜家那藏锋打扮成相府护卫的模样跟陆家护卫陆奎接触过。”叶九道:“但探子离得太远,不知两人接触内情。” “哦?” 宇文玨听了,反倒露出一个笑容。 “她有这心思,显见精神不错,那我便安心了。” 不必想,如玉定是打算仿照他上次所为了。只是,宫筵比不得诗画会好动手脚,她不曾出入过摆筵的皇宫外院,更是困难重重。就是不知她找谁相帮了。同陆家及宇文家都有仇的......颜赫?白片羽?还是王宽和? 宇文玨心思百转千回,最终道:“改派武二武三盯紧藏锋,看他接洽的是谁,然后回报于我。她此次想行之事较为危险不易,怕要暗中给她搭把手了。嗯,那便给陆无双寻个大夫罢,起码让她四日后能走动自如,我好带人参加宫筵。另外,将陆无双有孕之事再大肆渲染一番,替掉如玉这几日身上的风头才好。” 叶九听得云里雾里,顺著话猜测道:“夫人与陆奎,颜姑娘莫不是打算在宫筵上......” “如你所想。” “爷!”叶九大惊,“这会大损您的声誉,万万不可,夫人多年无所出,加上此回闹的身孕之事,已有正当足够的休弃理由了。” “无碍。”宇文玨挥手道:“你早些回去罢,记得将抄录的罪证送到颜家,既知她的计画,我也得去布置一番了。” “您要帮著颜姑娘对付自己?” “如她所愿。”宇文玨轻笑道:“她这还没开始对付我呢,不过她现在精力如此之好,怕是对付我的那日也不远了。你且看著,陆家解决了下一个就该本相了。” “爷。”叶九无言。“颜姑娘对付您,您还心情不错?” “总归一门心思暂且还搁在我身上。”宇文玨望了眼头顶明月,“如玉,我等著你。” 叶九披著月色,顶著深重的秋露与清凉的晚风疾步出宫。 自从秋猎之后,叶九便越来越不懂宇文玨行事了。还有突然转变了的颜姑娘也是。但那两人,似乎又不讶异彼此的转变。 他搔了搔脑袋,这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感觉真是糟心哪。 宫筵的前一日,如玉早早带著晚画上了护国寺。 护国寺仍是经年不改的威严森然,梧桐木色的庙宇楼阁屹立在石子铺成的玉白色大路尽头,夹道两旁是参天古木,将阳光剪成一片一片,斜斜落下,并著蝉鸣蛙声,历经其中有种肃穆的禅意。 晚画兴冲冲地准备了一堆供品,鲜花素果与丰盛的小点,还特地把自己攒了多年囊鼓鼓的钱袋带出来了,把正厅内金身大佛面前的大佛案摆得满满的。 “小娘子,我今日特别准备了十八道糕点,特意学来的还愿谢礼样式呢。”她高兴地燃上两把香,递了一把给如玉。“小娘子这次顺利离开相府,可得好生感谢一番。” 如玉嗯了一声,接过香,正襟跪上软垫,闭上眼祈求-- 神啊,请原谅小女。 如果陆无双有孕之事与明日之事会遭到报应的话,小女也不悔。 但求您让我看见陆无双的结局,再应验报应。 还有宇文玨,他...... 如玉请罪完,又许了一个愿,将香交给晚画,虔诚地伏身叩首三拜。 她拜完起身,这才发觉佛案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此人身上一件寻常的海青,胸前一大长串佛珠,面目慈祥,浑身散发著温和让人舒适的气息。 如玉认不太清这张脸,却识得那串佛珠,那是当朝国师的象徵。 “小施主。”国师微笑:“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国师?”如玉道:“小女先前似乎未曾见过国师您?” 眼前这位国师便是老国师的嫡传弟子无道大师,如玉在第二世时曾见过他几次,但在原先这一世却是没见过的。 “有的。”国师笑道:“镜湖落水之后,小施主曾来护国寺祈福,彼时我跟在老师身旁,远远见过小施主一面。” “原来如此。”如玉佩服道:“国师识人之能不凡,如玉竟不记得此事了。” “并非我识人之能好,而是小施主让人印象深刻。” 如玉心头一凛。 “见著小施主,总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彷佛冥冥之中与我有因果牵系似的。当今世上,只有两人给过我这种感觉。” 如玉脱口道:“另一人可是宇文玨?” “不错。” 如玉朝晚画道:“我想同国师说两句话。” 晚画点头:“晚画正巧想去侧殿给滚滚点盏灯,晚点儿再回来寻小娘子。”她心底诧异,面上却不显。如玉与人谈事几乎不会将她遣走。 如玉待到晚画进了侧殿,这才看向国师。 她犹豫了下,低声问道:“国师,不知国师可曾听闻过重活过去之事......小女时有怀疑,这世间可是真实的?此时此刻我入眼所见,可是真真切切的存在?莫非小女早已归于尘土,当下的一切,不过是佛祖成全小女逝世前的执念,给小女的一场梦,好让小女了却心愿安心转世?” “眼见即为真,小施主经历过的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 “所以小女......是此间之人?”如玉继续问道:“可会再历经或回到它世?” “未知。”国师摇头道:“相爷数年前曾出手助我于我有恩,他身上有我的因果牵扯,测不透命数;小施主亦测不透命数,奇也哉,不知何处与我沾上了因果。小施主既来之,且安之。” 如玉若有所思。“小女明白了。” “但有句话,小施主务必铭记。”国师淡道:“前世之因,此世之果;此世之因,来世之果。命数到头终有尽处,因果轮回,生世相生。但凡人来护国寺必有所求之事,小施主大可随心所欲,只行事当有个度,切莫过头。此世之因来世之果,来世或许在百年之后,或许便在下一刻。” 如玉苦笑。“国师,小女又疑惑了。” 即便国师如此言,她也不会放过陆无双。回到十五那年随著日子越渐久远报复的心思越来越缓,而今一朝清醒在被人捉奸在床的那一刻,新仇旧恨与这些年的屈辱不甘涌上心头,想将那些惨痛遭遇全数奉还的心思便强烈急迫了起来。 要苦下一世再去苦吧,这一世有仇报仇,先过得坦然痛快了才好。 不知怎地,如玉想起了李自在。 国师只是微笑。 他言尽于此,不多久有个小僧神色匆匆地过来找人,他便同如玉告辞与小僧一同离去了。 如玉收拾了一下供品,去偏殿寻找替儿子点光明灯的晚画。 护国寺有一个主殿,十馀个偏殿,偏殿依照庇荫与所求之事不同,有儿女、运势、姻缘、福康等等,当中以子女殿为最大。 上午时分是护国寺最为清幽的时刻,不开放予一般百姓,此时子女殿中,除了晚画只有一对衣著华贵的小夫妻。 那女子双手捧腹,瞧著已近临盆,男子一手撑著妻子后腰,另一手搀著她,两人艰难地从跪垫上起身。 “宝宝会平安健康的。”那男子笑道:“瞧这趟折腾的,你就是思虑太重,成天担忧这担忧那的,我李家的孩子吃馊水都能长大。怀胎八月千里迢迢上京祈福,搞得我心惊胆战的,万幸没在路上蹦出来。” 女子打了他一下。“神明面前说什么胡话呢!替孩子祈福说什么折腾,你这性子,要是孩子以后像了你,我真是没地儿哭去。” “像我才好呢!要是性子随了你,我才该头疼了,不知还要花多少钱出去呢。”男子哇哇叫道:“瞧瞧你那软烂性子,为了给你在柳家争一口气,让你能抬起头来,我可是不惜血本砸了万金呢。这回上京,柳家跟陆家又伸手讨钱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急著要银子呢。” “父亲他们贪得无厌,是怎样都吸不饱的血蛭,你别为了我逞一时之快,李家再富,那也是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辛苦挣来的,别再这般大手脚了。” “没事儿,瞧著,他们越需要银子,柳家就会越看重你,定要让你爹跟你那势力的继母眼巴巴地来求你、同你娘道歉。”男子豪迈道:“你夫君什么本事没有,就是钱多!”说完又满足叹道:“真想不到,我也有能说出这种欠揍话的一日。”上了贼船,要再下来岂是易事,官商相护,他也需要上头有人打点商路,柳家与陆家贪婪无度,但他已经被打上陆家标签了,要再转投靠别人更是困难,动辄得咎,可是这些话他却不便告诉小妻子。 女子噗哧一笑。 晚画在一旁听了,心中一凛,这岂不是小娘子才提起过的柳家小娘子与李家大当家李潇洒么? 她大为振奋,装做镇定自然地悄悄靠近他们,侧耳细听两人谈话,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去主殿找小娘子还是跟紧李当家。 正在晚画挣扎之时,如玉进来偏殿了。 “晚画。” “如玉!”柳茵茵惊呼一声,欣喜地望著人。“如玉,是你么?” “茵茵?” 如玉的目光落在眼前大腹便便的女子身上,而后扫过她身旁的男子,惊喜得无以复加。踏破铁鞋无觅处,她这几日派人去寻柳茵茵与李潇洒未果,便想著先专注明日宫筵之事,没想到竟在护国寺碰见了人。 “如玉!太好了!”柳茵茵挣脱李潇洒,朝如玉碎步跑来,看得李潇洒一阵心惊。 “茵茵。”如玉赶紧扶住她。 “天,真是你。”柳茵茵激动道:“我方才替你祈福时还想著要见见你,竟真遇上了!”她转头朝夫婿道:“这就是颜家小娘子,我老同你念叨的那位。” 李潇洒笑著过来打招呼:“原来你就是同茵茵一起偷骂夫子,涂画过她长姊书册,跷课掏蜂蜜烤鱼吃的那个至交好友?” “正是。”如玉轻笑。原来她少时还做过那些孩子心性的事。那些快意的时光,真是久远到模糊了。 “哎呀,说的什么跟什么!”柳茵茵又打了他一下。“你别理他,他就是这死德性。我一天能被他们兄弟两个气晕一百回。” 如玉看著柳茵茵,虽是语带抱怨,那眼里流转的情意与光彩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在昏暗的偏殿里熠熠生辉。 “茵茵,恭喜你,如今过得这般好,我真替你欢喜。” 她也曾经想过要这么样一个人,那个人,不必权势滔天,不必富甲一方,不必惊才绝艳,不必风华无双,只要真心实意地待她好便足矣。 “如玉。”柳茵茵心疼地看著她。“你也会的。”京城里对如玉的事众说纷纭,多有猜测,她虽不解内情,却大抵能猜出不好。 “哎呀!”李潇洒忽然叫了一声。“颜姑娘,在下还有一个不成才的弟弟,近而立之年而未婚,人是不著调了点,说风就是雨的,唔,但是人傻钱多,看著他开心你就开心,看著他不开心你会更开心......你或可考虑一下。”说完便又被柳茵茵狠狠巴了一下脑门。 “我那小叔品性挺好的。”柳茵茵赶忙笑道:“人也有为可靠,管著李家脂粉香薰那一块百来间铺子,与如玉倒是般配呢。就是性格......跟我夫君差不多,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 李自在啊,如玉听得想笑,总觉得很可以想像他那不著调的模样呢。 “一会儿?” “是呀,他惫懒不肯下车,在马车上睡著呢。”柳茵茵摇头:“说要一道来给侄子祈福,结果一看石子路就懒得走了,赖在车上休息,真是--” 李潇洒哈哈大笑。“他这是躲著那些说亲的人呢。颜姑娘,我这弟弟可炙手可热得很,是浣南小姑娘们争相吵著嫁的夫婿人选呢。没想到来了雍京还是避不开议亲的人,李家客邸都要被人挤破了。” 说罢又笑道:“都说他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俊美非凡,其实他相貌普通得很,也几百年前就生得那副模样了,同一张脸,以前啃咸菜米糠时没人觉得俊,上门求亲遭人嫌弃,现在披了件金缕衣,就俊美无俦神仙下凡了。” 如玉失笑。 其实李自在的外表还是可以的,他的气质胜过于容貌,与他相处会不自觉地被他举手投足所吸引,那种风华与相貌无关。 柳茵茵一叹:“捧高踩低,这世道便是如此。”说罢话锋一转,顺势道:“如玉,你也莫要太过难受了,若有我能帮的,你定然要告诉我。从前我一无所有什么都帮不上,现在我有个好夫婿呢。李家家大业大,遇上困难总是能相帮一二的。” 确实是有事想求,照沈秋娘说法,陆家在前太子与和亲王之事上伤了元气,这几年打通关节里外打点泰半仰仗雍京商会与李家的献金,如今遇上人柳茵茵还主动提起,真真是太好不过了。 如玉道:“茵茵,谢谢你的这片心,或许,到时真要麻烦李家了呢。” 李潇洒道:“茵茵当年幸得颜姑娘照拂才得以撑到出嫁,何言麻烦,若有需要,李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玉看著李潇洒,感叹道:“柳家当年奚落瞧轻你,笑话你嫁给痴儿的那群小娘子,还有你那继母,可不知要悔成什么样了。” “可不是嘛。”李潇洒洋洋得意,“三生有幸嫁得你夫君我,你可得好好表现,把我看紧了,别让我跑了哪。哎呀!” 柳茵茵收回了手。如玉才刚得了自由回颜家,情感不顺遂,她顾忌著怕刺激了她。“一天不打,上梁揭瓦。如玉,别理他,你拜完了么?要是拜完,咱们一块走吧。我也好介绍小叔给你见见。” 如玉推辞道:“茵茵,我这两日还有要紧事赶著办,过几天再去寻你可好?”她是挺想见见这一世的李自在,但明日宫筵之事更加紧要,不容出错。 “也好。我们在雍京酒楼,李家客邸人多杂乱,我有孕在身,索性包下整栋酒楼,图个清净。” 两人交换了信物话别,如玉便急忙赶回颜家。 藏锋此时已经在颜家候著她了。 “小娘子,王宽和那已经打点好,他那并无可伪装的人,却主动寻来白片羽,羽林军统领相帮,白统领长子前年曾遗失过腰牌,明日便让陆奎顶替白统领长子入宫,至于事后清查,大可推卸到遗失的腰牌上头。”藏锋说完,补了句道:“据查,陆奎性子冲动,却是守诺之人,应当不会漏了口风坏了小娘子的计画。” “坏了也无妨,反正你是以相府护卫身分与他接触,传了出去便是宇文玨自导自演的无良休妻戏码了。”倒是这个主动相帮的白片羽是何人?“确认了陆无双明日会与宇文玨连袂出现?” 藏锋肯定道:“是。这两日相府惯用的首饰铺子与制衣铺子都往里头送了新品进去,必是为了明日的宫筵无疑了。” “那便好。”如玉眯了眯眼。 陆无双,希望你喜欢我送你的第一份大礼。 第32章 翌日。 相府。 “夫人,这小产的补汤趁早喝了, 万一凉了, 要再热就折腾了。”说话的婢女虽不算无礼,眼神中却带著一丝讥讽。 “谁小产了!全都给我滚!换一批人来!”陆无双天色方亮便起来打扮好了, 她这几日过得稍微好了一些,从宗祠被放了出来, 老管事早晚过来嘘寒问暖, 两名大夫轮流照看著她,今日也有人过来随身侍候了, 只是她惯用的几名婢女全都被换下了,现在在跟前的几个那日全都看过她的笑话, 其中一个在她被打时还帮谢璃压著她。 “尤其是你个小贱人,立刻给我滚!”她抓起一旁的药膳盅便朝面前的婢女砸去-- 碰! 谢璃一进来, 便险些被砸到脚, 药盅在她面前地上碎开,一个大碎片砸到她膝上,划破了裙角。 “一大清早又在发甚么疯癫?”谢璃怒道:“百尺开外都能听到你的鬼叫, 还嫌败坏相府名声坏得不够么!”她这几日过得也糟心, 陆无双小产, 大夫直言是那日挨打所致,她虽自觉无错, 但隐隐听见人在私议相府出了个恶婆母,委实窝火。那来路不明的小贱种,难不成还想宇文家养著么! “你个老虔婆!吠什么吠, 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没见宇文玨这几日都把我奉为上宾供著了么!可惜晚了,哈,他居然忘了秋猎过后会有皇宴,走著瞧吧,等今日我见到了我爹,你,还有千刀万剐的宇文玨,你们全部都逃不掉!捂不热的臭石子,我也不稀罕捂了!”到现在后背还在剧烈发疼,陆无双想也不想便拿了药盅的底盘狠狠朝谢璃当头砸去,“休想让我放过你!到时你便是跪在我面前认错求饶我都不会饶过你跟宇文家!” 谢璃未料她竟如此之狠,一时不察,便见瓷盘兜头砸来,惊吓得以袖挡面闭上双眼。 哐当! 一阵劲风从她身侧擦过,堪堪挡下了差点砸上她脑袋的盘子,谢璃睁眼一看,只见一青衣男子直挺挺地挡在她前头。 “夫人,相爷来接您了。”叶九面无表情地望著陆无双。“去请夫人上马车,莫要误了时辰。” 他身后的两名小管事领命,上前不由分说将陆无双架住。 “不!”陆无双拼命挣扎。“死开!” 不!她再蠢也知道外头传得多难听,宇文玨把她关入宗祠,还使出那恶毒伎俩毁她名声,昨夜他夜宿宫中,她压根儿没打算同他一道参加犒赏宴!猪都知道宴会上那群眼皮子浅的会如何笑话讥讽她! 只消出了相府找到陆震远,她就无所畏惧了! 她定要陆震远替她狠狠讨回这口怨气! “啊!”陆无双被管事强行推入马车,一个不稳摔倒在马车内,爬起身就见宇文玨面色阴沈地倚著窗,正斜睨著她。 “夫人这狗爬的姿势可不雅观,莫要脏了新衣损了本相颜面。” “宇文玨!”陆无双恨恨骂道:“当初你跪著求娶我,在我爹面前涎著脸跟条狗一样,都忘了是谁救了你的狗命你才能有今天的!忘恩负义的地沟老鼠!你不得好死!” “堵上她的嘴。胸无点墨,这些骂词听得都腻了。” 宇文玨漠然地看著叶九用白帕子绑住陆无双的嘴,“救了本相?当年诬陷本相谋反的可不就是你那好父亲......可恨本相被你们欺瞒了这么多年!”他忽然凑前,狠狠扯住陆无双的发髻,“若不是当年你非要嫁我,能扯出那么多事?太子与七皇子之争本与我无关!就因为你、就因为你--” 呜! 宇文玨猛地将陆无双甩开,她冷不防撞上车门,吃痛地直呜咽,柳眉倒竖恶狠狠地瞪视宇文玨,而后发狂地狠扑上去,却被叶九拽住,死死压制在宇文玨脚下。 宇文玨厌恶地调开目光,道:“去镜湖。” 此时离午时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时间尚早,宇文玨还有事要办,为防陆无双一个不备被陆家趁机带走,便先去将人逮了过来。 今日恰是十月初一。 这一日,镜湖有个别称,叫三生湖。 缘定三生,前生、今生与来生。 许多小儿女会在今日来镜湖互诉情衷,心有所属的少年男女也会来此祈求天赐姻缘,盼得意中人回眸。 缘灭,也是三生。 传闻只要在单刻钟,初时与正时的一刻与三刻,投入糯米制成的莲花糕,虔诚祈愿,便能斩断恶缘,灭了因果牵扯;而在偶刻钟,也就是二刻与初时、正时,投入莲花糕虔心祈求便能得偿所愿,天定良缘。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叶九将陆无双双手反剪绑在马车上,派人仔细盯住她,这才翻身下了马车,匆匆追上宇文玨。 宇文玨素来不信神佛,不信这些民间信仰的无稽之谈,叶九在他身后正揣测著宇文玨来此要办何事,便听见前头的小摊主朝他们高声吆喝道:“两位爷,买对人偶吧。佳偶天成,这几对人偶可不一般,是结缡七七四十九载的恩爱夫妻所刻,又在月老庙里供奉过七七四十九日,买回去日日戴著,您与您的那位,必定长长久久,世世生生。” 这么丑不拉几的东西,刻得又随便,都不值两文钱,也就能讹讹小娘子们了。叶九在心底嗤笑一声,一个没注意撞上了宇文玨。 “这是?”宇文玨指著一对姿势奇特的小人偶问道。 其中一个人偶伏地跪趴著,另一个在背后双手叉腰单脚踩著人。它们在一众成双成对的小人偶中显得异常独特,教他一眼望见。 那小摊主暗暗打量了他的衣著与神情一眼,满脸堆笑道:“这个叫有悔,象徵著破镜重圆,很灵验的,只要诚心悔过,好好配戴的,包管您的那位回心转意,一世和和美美,携手白头。” “这个多少钱?” “不贵。”小摊主笑道:“一对四十九两。” 噗! 比他一年薪饷都多!叶九一口老血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便听宇文玨道: “阿九,给钱。” “爷?” “四十九两买一丝妄念与期盼......”宇文玨低声道:“倒是不贵。” 叶九于是付了钱收下了丑不拉几的一对小人偶,他不动声色地扫过摊子上的所有人偶,心中寻思著转行干人偶生意的可能。 宇文玨很快来到镜湖边。正好午初二刻。 “阿九,糕。” 叶九转头挥了挥手,他身后紧跟著的两名壮汉合力抬来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木箱子。 木箱子一被打开,四周发出一阵惊呼,往来游人们纷纷惊掉了下巴。 只见一名白衣公子吃力地抱起巨大无比的莲花糕,旋身将它甩抛入镜湖,大莲花糕噗通一声溅起惊天水花,在一众拳头大小的莲花糕中显得异常扎眼。 宇文玨双手合十闭上眼,握著小人偶虔诚地许了愿,顶著周围异样的眼光看著莲花糕越飘越远,直飘至彼岸慢慢下沉。 他初次来镜湖,从此坠入情网心有所属;第二次来镜湖,已历尽沧桑,彼时他与陆无双成婚数年,镇日郁郁寡欢,偷空出来缅怀过去却在镜湖边撞见如玉与苏珩,温雅公子与清秀佳人,苏珩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两人瞧著温情脉脉,是再般配不过了。 那时他远远地望著对岸的人,内心翻涌著强烈的不甘与嫉妒。 而今......宇文玨的目光顺著逐渐淹没的莲花糕流连到对岸,忽然僵立当场。 对面那抹粉色与杏色的人影-- “苏大哥,你准备的糕呢?” 镜湖的另一边,如玉笑著转头看向苏珩,随即瞠目结舌地望著那半个人高的庞大糕点。 苏珩笑笑:“相府势大,怕要大一点的莲花糕才能摆脱得一乾二净。” “唔。” 如玉听见一旁有人在报三刻钟了,不再迟疑,使劲抱起莲花糕便奋力丢了出去-- 碰! 莲花糕重重往下一压,没有预期的水花却发出好大的一个声响,不知道砸沉了底下一块什么东西。 昨日护国寺国师一句来世之言,教她惶然不安,一夜辗转,害怕眼一闭一早醒来人又再回到相府里,早上恰遇苏珩来访,定远侯府去皇宫的路上绕至镜湖也不远,苏珩便提议过来。 如玉朝镜湖许完愿,一睁眼发觉苏珩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立,目光专注地望著那莲花糕。 “如玉。” 苏珩忽然开口道:“你可记得那年的十月初一,我也陪你来过镜湖,祈求断了情缘。” 如玉侧过头去看他。 “那时宇文玨已成婚数年,而你仍旧未嫁,你虽不言为何而来,但我却欣喜若狂,想著你终于放下对他的念想与遗憾,毅然过来斩断过去,我以为将要守得云开见日出......”苏珩喟叹一声:“原以为来日方长,必能守到你彻底忘怀他,等来水到渠成的一日。谁知不久却出了那样的变故,只能眼铮铮地看著你入了相府,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镜湖之后我晚了那么一步......好像我的人生,永远在后悔与无能为力的痛苦中度过。” 他转过头来正色对著如玉。“如今,我却是不想再后悔了。如玉,从前我说过不少相伴终老的戏言,其实全都发自真心。” 秋风徐来,湖边杏林飘落阵阵金雨,漫天飞舞的灿黄衬著镜湖边衣袂翩然的俊美公子,将眼前景色铺开成了风情无限的画卷。 面前的人眉目温柔,笑容清浅,眼底是不容错认的深情。 如玉毫无防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她的左手紧紧握住自己右手,垂下眼突兀问道:“苏大哥,你可喜肉食?” 一时沉默。“不喜。” “我与青梅姊姊,曾经有过私交。她说你曾立过毒誓宁死不回苏家,可你现在却是苏家下一任当家,这当中,可有一些是我的缘故?”苏珩早几点便寻完仇了,却依旧留在苏家。 苏珩诧然。 “我......”如玉轻声道:“你别为我委屈了自己,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那必然是喜欢他全部的面貌,不要他任何的牵强与将就。”她心绪纷乱,“我现在一心想著要一解这些年的怨气,心思都搁在还击陆无双跟宇文玨上,暂时还没空想旁的......” 苏珩微微一笑:“不要紧,我等你。你要做的那些事,我陪你。你也别有任何心理负担,我做的任何事都是自己乐意的,我回苏家,因为我有违背誓言也在所不惜想守护的东西,我需要凭藉苏家的权势才能施展拳脚抱负,不是因为任何人。” 他背过身去,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想要给我所珍视的人一个强而有力的臂膀,能为他们遮风挡雨,成为他们的依靠。从前,在我十几郎当岁时,曾有过一大群家人,那是四十三名可爱的孩子,是他们在风雨飘摇的雍京给了我归依之所。” 想起那些惨死的孩子,如玉心头一紧。 “可他们一夕之间却遭人屠......发生了意外横死,可我却连与恶人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之后我便对自己立誓,再也不要因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失去任何东西。可依然还是失去了。所以,现在能有亡羊补牢的机会,我很高兴。今日我来,也想向三生湖许愿。”苏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拿出掌心大小的莲花糕,扬手一挥轻轻向湖中抛去。 “苏大哥......” “走吧。”苏珩见如玉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声道:“莫要误了宫里的事。” 如玉点头。时辰确实也晚了,她便偕同苏珩一起离去。 在往马车休憩处的路上,他们遇上了一个卖小人偶的摊子。如玉意兴阑珊地扫了一眼,忽然被一对小人偶吸引。 “小老板,这个是什么?”她指著一对小人偶问。 小摊主看了她与苏珩一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嘻嘻道:“这叫踩小人。”他指著那个跪伏在地的小人偶道:“这就是那小人。”然后又指著踩著人的小人偶道:“这可不就是我们。这是由断案经验七七四十九年的县衙老爷亲手刻的,还在关公庙供奉过七七四十九日,可灵验了,您若贴身配戴著,包管小人邪崇无法近身,尤其这年头傻脑病的多,戴上这个您就不会被人踩只有您踩人,可是无比快意哪。” 如玉本是随意一问,却想到陆无双,心下一动,道:“给我一个吧。”虽然刻得坑坑疤疤挺丑的,但那寓意倒是不错。 “好嘞,一对十六两。” 如玉掏出钱袋,买走了一对这才匆匆上马车,朝宫中疾行而去。 在如玉与苏珩走后,一名锦衣青年咬著一根狗尾巴草,手上拎著路边小摊买的小黄米糕饶富兴味地临近镜湖边。“你说把这个糕丢进去就好啦?” 他身后的人斩钉截铁点头。卖糕的大爷是这样说的没错。 “雍京男女这么随便的么?这样就能配得姻缘?”青年随意地把小米糕高高抛起,然后凌空跃起,整个人后空一翻抬腿倒挂把小米糕朝镜湖中心踢得老远。 他潇洒落地,不料脚底一滑没踩稳,整个人碰!地一声成大字型不雅倒地。 “哈哈哈哈。”身后的人大笑。“蠢透了。玉树临风温文尔雅?浣南姑娘都瞎了眼啦?” 锦衣青年狼狈爬起,他哎呀一声,指著镜湖中央嚷嚷道:“谁的莲花糕那么胖一个,挡著我的糕入水了!” 他的同伴寻声望去,只见湖心中央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特大莲花糕,花心中央下凹了一个洞,再细看去,一个黄米小糕不偏不倚地嵌在里头。 同伴风中凌乱。“你这是怎么嵌进去的?我方才分明看见你那糕砸扁了一个莲花糕呢,怎么又弹过去砸了第二个啦。”他啧啧道:“这湖这么大你也真本事了,横刀夺爱呢这是?” “哎呀。”锦衣青年拍拍衣角,惋惜道:“那糕香甜软糯,还不如自己吃了呢。我走遍大江南北,就没听过用糕砸姻缘的,这肯定是官府懒得喂池里的鱼了,想出这个主意让全城的人一起喂呢。”说罢喜孜孜道:“过几天来这儿捞鱼吃,肯定肥美--”话未竟便被人一把拽住衣襟拖走。 “你这一早也玩够了,赶紧的,该到宫外与柳家老太爷碰头了。” 两人拉拉扯扯地经过卖人偶的小摊。 “主子!”小摊主一看见锦衣青年,洋洋得意道:“我把你无聊乱刻的那些丑人卖出去啦。” 青年大吃一惊:“我说你一早上跑哪去了,你在这儿胡乱占地摆摊,可有被开罚交税?” 小摊主眨眨眼。 “快,趁被发现前赶紧跑人了,一道儿走。”青年一拍胸脯,“你主子我带你去宫外开开眼啊啊啊冷风灌进来了,别拽开我衣襟啊哥--” 皇宫外院。 宇文玨一下马车,便见陆震远带著陆无障堵在面前。 陆震远对外虽心狠手辣,对内却是个十分专情的人,平生只有一妻一子一女,对于妻子儿女十分爱护。陆无双自小也是他疼宠著长大的,这会儿怒气腾腾地拦截住宇文玨。 这阵子他同样忙碌日日夜宿宫中,却曾私下多次派人到宇文家,全都吃了闭门羹,几次吩咐人硬闯偷入相府查探陆无双情形,派出的那些人却没有再回来,疑似被相府处理了。 今日好不容易有觑著机会,横了心要先讨回女儿。 “无双在哪?”陆震远喝道:“交出人来!” 陆无双在车里听见声音,急忙挣扎了起来,叶九刚松开绑住她的嘴的白巾她便大喊道:“爹!爹!救我!”她一得了自由,便连滚带爬地慌忙出了马车,见到陆震远整个人便有了主心骨,眼眶一热扑到他怀里愤怒道:“爹!那宇文家根本不把我当人!诬陷我有孕藉故毒打我,把我关在暗无天日的恶心地方,还想饿死我!若不是今日还有皇宴,您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她气得发抖,“他们一家都是恶鬼!尤其是那个谢璃,您帮帮我,我一定要活生生打死她才解气!” 陆震远勃然大怒:“宇文玨!简直欺人太甚,休想我会放过你!” “爹,您一定要帮我讨回公道!”陆无双咬牙切齿,“宇文玨,你给我等著!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你这个忘恩负义卑鄙无耻的小人!陆家能把你扶起来就能把你踩回去!”说罢狠狠踱了几下脚。 宇文玨平静地看著他们叫嚣。 “说完了?说完了夫人可得同我进去了。” “不!爹!我不进去!”陆无双紧紧巴住陆震远。 “老夫看看谁敢动我的女儿!” “陆震远。”宇文玨轻笑。 “放肆!”陆无障喝道:“宇文玨,便是你身为相爷都不得无礼直呼父亲名讳!” “陆震远,你在民脂民膏堆砌出的镶金大床上睡得可还安稳?”宇文玨微笑,不疾不徐道:“本相平生极少佩服人,你算一个,好生厉害哪,当年与七皇子合谋偷梁换柱盗出兵饷数万吨,贪墨泗川大堰与凤阳王府改建的钜额工程款,说要替七皇子囤田养兵,却十之有八挪进自己私库,还能与睚眦必报的七皇子谈笑自如,造反失败都没发觉被你踩了这么大一脚......这功夫,也教教本相哪。” 陆震远驳斥道:“宇文玨!说哪门子的浑话!便是当朝宰相,也不容得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造谣滋事!” 宇文玨一脉从容,递给他一张纸签。 陆震远接过一看,瞬间青白了脸,忽然疯狂撕烂手上的纸。 这是他当年与七皇子往返信签的手迹!上头有他的私印! “你!”他急喘著气,“你这是伪造证据!老夫、老夫当年根本没写过这些东西!”他素来小心谨慎,但当年逼宫那时情势紧急,为了省下验证信息的时间取信七皇子,他有几次用了私印以真迹传书,但那些应当都有被处理了才对,怎还有漏网之鱼! “哦?为何陆阁老方才如此急切撕毁纸签?这儿可有许多人看著您呢。”宇文玨四下环顾一圈,淡笑道:“莫急,这纸签,包括那私印,的确都是出自本相手笔......陆阁老知道本相在太后六十生辰时送过前朝书圣孔千奇的真迹百鸟朝凤图吧?现在被裱在凤仪宫的那幅,其实,那是本相画的。” “宇文玨,你图谋不诡,其心可诛!休想据此陷害老夫!” “陆阁老都没察觉有异,谁又能看得出那是本相仿的呢。”宇文玨耸肩,轻声道:“这可不是凭空捏造,本相只是还原......陆阁老,您方才撕毁的那一张,类似的本相身上还有百来份哪。如果夫人不同我一起参与皇宴,本相心情一差,可就不保证会不会滑了手,一个不小心散出去几张......” “宇文玨!”陆震远气急败坏。“休得胡言乱语!”他左右张望,确认周围人皆在安全距离之外,这才怒道:“你待如何?”他到此时是真变了脸色。几张纸签并不足为惧,但宇文玨那有胸有成竹的从容态度分明像确切掌握了什么,那有恃无恐的姿态让他心头不安。 “不如何,本相只想与本相的好夫人一块,安生吃个酒席。”宇文玨道:“只要陆无双安份点,那么今日皇宴上便不会有陆阁老不希望旁人知道的消息传出来。” 陆震远沉默。 “不!爹!女儿不要去!”陆无双惊恐,远远避到陆震远身后尖叫道:“你看他那样糟蹋作贱我!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笑话我不守妇道怀了别人的孩子!您让我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我不要去!绝对不要进去!我要回陆家,回陆家!宇文玨!你这个歌妓之子,你这个低贱出身根本不配当一朝宰相!我要去揭穿你--” “那你便去吧。哦,对了,提醒你一声,当今圣上可也是宫女所出。”宇文玨好整以暇地等著他们。“至于纸签以外的,陆阁老,我们宫宴过后可以好生聊聊哪。” “无障。” 陆无障赶紧上前。 “把你妹妹送还给相爷。”陆震远背过去不看陆无双。“既然已嫁为人妇,便尽好本分,跟著相爷。” 陆无双不可置信地看著陆震远。 “不!爹,您不能把我推到火坑,要让那些夫人笑话,我宁可现在就去死!” 啪! 陆震远猛然转回身扇了陆无双一耳光。 “当初以死相逼要嫁的是你,现在以死相逼要回来的又是你!若非为了你,我现在会被人威胁?!”陆震远发狠道:“回去!” “爹!”陆无双愕然地捂著脸,面颊上火辣辣一片热红,陆无障迅速挡住了她身后的退路,任凭叶九上前架走了人。 陆震远胸膛剧烈起伏,看著宇文玨“挽”著陆无双走远,颤声道:“查!快去查!他掌握到了什么?” “父亲!”陆无障赶紧扶住他。 皇宴开席时刻未到,正雍帝也尚未出现,大臣与女眷们倒是差不多聚齐了,宇文玨入场时,众人正三三两两围成几个小圈寒暄交际著,颇为嘈杂热闹,他这一进来,喧嚣声嘎然而止,瞬间鸦雀无声,全部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与陆无双身上。 “诸位好。”宇文玨泰若自然地同众人微笑问候。“不好意思,我夫人梳妆打扮耽搁了点时间,大家莫要介意。” 他是当朝左相,席位在最前端,众臣在他之前入座会显得失礼,因此所有人都还站著。 “相爷夫人风华无双,不需打扮也是罕世绝色,真是教众郎君们忍不住......”王宽和满脸堆笑,恶意地停顿了数秒,“赞叹啊。” “相爷夫人何须多打扮,素颜也天女似的。” 突然一个僵硬低沈的声音插入,众人寻声望去,见到从来不苟言笑的威远侯颜赫柱子似的直挺挺站著,手上挽著爱女。如玉今日很是精心打扮过,身上特别赶制的正装仕女礼服经过特殊剪裁,将优美的身段暴了出来,浅粉色打底的金银绣袍十分高雅,衬得整个人气色红润,她本就相貌不俗,淡妆几笔便勾勒出了人间颜色,光彩逼人。 颜赫四下扫了一眼众人,看了看陆无双又看看如玉,心下满意无比,他颜家的女儿可一点都不输人。 宇文玨看得差点要移不开眼,手上一个吃痛才拉回了他的神智,陆无双两手狠掐住他,恨不得十指直掐入他的肉里。 宇文玨先将陆无双带到了女眷席。 除了皇室族亲之外,宫宴上男女是要分席的,女眷的席位安排便没官员席那么严谨,阁老家眷全都摆席在一块,也便于众夫人交谈来往,宇文玨将陆无双带到了阁老家眷席中央,温声道:“我家夫人便劳烦大家照看一二了。她最近身子亏损,正是需要调养的重要时刻,还跟我闹情绪,大夫诊出她有些疯癫臆症,有劳大家多多担待了。”说罢温柔地看了陆无双一眼。“我一会再来看你。”他以两人可闻的音量道:“要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也见到了,你爹如今自顾不暇,可保不了你。” 陆无双垂眼,低头应了一声。“嗯。” 宇文玨一走,众家女眷便围了上来,陆无双先发制人,见到几个平时同她较有交情的,抱住浮木似地,猛抓著一个最靠近她的李婉儿道:“婉儿姊姊,你可得替我想想法子,相爷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那有孕又小产之事全是他凭空捏造陷害我的!就为了要污我名声!你救救我!莫要让我被人笑话了去!” 李婉儿被她抓得疼了,她继妹李朝歌赶紧在旁道:“好好好,知道了,我们信你,没人会笑话你的,先松了手说话。”她与李婉儿相斗多年,李父意外过世后两人感情却是好了起来。 陆无双一松开手,李朝歌转头便小声对其他人呸道:“相爷吃饱了撑著自己给自己戴绿头巾?” 她旁边的苏青梅赶紧道:“小声些,都说了有疯癫臆症呢,她如今身子还弱,莫要刺激了人。” 她这话一说完,后头一人不客气道:“这简直是贵女圈的败类,这种不守妇道的,也就相爷大度量容得她了,这要是我家闺女,不必夫家出面,我都先打死她!”这人声音较为年长,众人转过头去,见是一名四十多岁的贵气夫人,李朝歌呀了一声,不大笃定道:“白夫人?”这位夫人先少在人前露面,宫宴基本也不参与的,今日不知吹了什么风,竟出现了。 禁军统领白片羽的夫人白朱倩应了一声。“你们侃,我便是过来看看多年不见的乾女儿,不必在意我。”说罢目光在众人里搜罗,而后高声道:“如玉,这儿,哎呀,可总算是碰上你了。” 如玉刚离开颜赫,正想寻李朝歌等人,便见一眼生的中年妇人和蔼可亲地朝自己走来。 “如玉,我是你娘的手帕交,今日来便是想看看你。”白朱倩朝如玉一笑,勾著她的手道:“来来来,我们去那儿,莫要在这儿坐,省得沾了不好的秽气。这人哪,礼义廉耻四字是最为重要了。” 她意有所指地朝陆无双投去轻蔑一瞥。 几个女眷纷纷也觑向陆无双。 陆无双再忍受不了众人轻蔑嘲弄的眼神,丢下宇文玨的警告,猛然站起不要命地冲向如玉。“颜如玉!你个贱人!全都是你!是你害我的!我掐死你--” “放肆!” 一阵强劲疾风猛然扫过,陆无双瞬间被凭空冒出的四名禁军按倒在地。 “皇城重地,不容放肆!” 为首的禁军重重喝了一声。 如玉疑惑地偏头,觉得那沙哑的声音略略有些耳熟。 女眷们被突然冒出的禁军给吓了一跳,此处的动静很快引得人关注。 没一会儿,几名训练有素的女官过来接手禁军的工作,将陆无双按倒在地,前后左右密切包围住她,避免她再出任何变故与闪失。 “陆无双。” 如玉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睨著她。“你败坏了相府的名声,我要是你,便不会这么恬不知耻,假装无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真是把陆家跟宇文家的面子都丢光了。”她说罢一顿,又缓缓道:“可怜我那几年,便是发现了你与府中护卫有染,被你日夜折磨......万幸相爷垂怜,替你赎罪还了我自由。相爷对你委实痴心一片,能忍至如此的男子可不多见,你以后可要安份守己,好好待他,也莫要成天打骂婆母了,尽好为人媳妇的本分吧。” 她这话一出,周围一片抽气声。尤其白朱倩,哎呀了好大一声。 “颜如玉,我撕了你!”陆无双满目血红。“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当初就该直接打死你--”她话还未说完,两名女官见她隐隐有要暴起扑上前去的意图,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双肩与手臂分别被人死死卡住,再动弹不得。 “呜呜、呜--” 放开她! 陆无双气得肝胆俱疼。 如玉见她那模样,暗暗看了王宽和那处一眼,陆无双现在被女官们看住,不知一会儿该如何找藉口把她引至戏台处。 另一边,正雍帝已经从皇宫内院出来,人到了外院。 他负手而立,悠哉地走著,身旁无官员随侍,只有两名老宦官跟著,难得清闲倒是不急著进入摆席处,两名禁军疾步寻过来同他低声报备了前头的情况。 “哦?” 其中一名禁军掏出一大叠纸给正雍帝。正雍帝迅速阅览而过。 “这次宇文卿是动了真格了。”正雍帝仰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这天色,好极啊。陆家呼风唤雨这么多年,都快爬到朕头顶上去了,陆震远那脸,朕也看得有些腻了。” 他说完,正色道:“禁五,那宇文卿与颜家,目前状况,你给朕详细说说。” 禁五低下头,细细报告了许久。 “因著那颜如玉,目前嫌隙颇深是么?”正雍帝点头。“日前让你处理的陆家派去相府的探子,你可清理了?” 禁五点头。 “善。”正雍帝寻思了下,道:“有意思,陆家一垮,能同宇文卿抗衡的也没几个人家了,颜家算一个,既然如此,待陆家事毕,他解决了陆无双,过几日朕便传他单独入宫面见朕,商议接手陆家势力的布置......”他抚须一笑:“面见完朕便即刻下旨,怜宇文卿一片痴心,让他与那颜如玉择日完婚!” 禁五低头不语。 “你确认那颜如玉与颜家都不喜宇文卿?” “是。”禁五补充道:“臣每回都将情况加油添醋禀报,颜家与相府嫌隙日深,因陆无双之故,相爷与颜如玉之间确实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正雍帝这才满意了。 “大善。那便诱导颜家以为宇文卿跟朕求旨赐婚,强行求娶罢。你回去伺机制造嫌隙,莫要落下了。无论如何,私下里,绝不能让颜家与宇文卿站到了一起。” 陆家倾颓,他便需要旁的人制衡宇文玨。 “是。”禁五道:“颜如玉周围尚有旁的男子,要制造嫌隙非难事。”江南苏家五郎算一个,那浣南李家不知何故似乎也有意撮合李二郎与颜如玉,或许到时也能算一个。 “行了,走罢,朕也该露脸了。听闻待会儿那颜如玉导了一出好戏,朕也是非常期待呢。” 正雍帝大笑。 禁五这才抬起头来,衔命起身,心中对宇文玨与如玉隐隐闪过一丝怜悯。不知相爷知道当年陷害颜赫之事如此顺利是陛下暗中相助,不知会作何反应。 若是如玉在这,便会发现禁五的脸,与藏锋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前几天忙碌过头,更新晚了。 这几天会尽量多更,所有留言送红包以表示歉意> <。 第33章 正雍帝一到,喧哗热闹的场面立即沉寂下来, 众人垂首恭立, 一时肃静无声。 正雍帝越过众人朝正中央的主席位缓步而去,在经过宇文玨时停了一下, 微笑道:“宇文卿,这些日子委实辛苦你了。”说罢还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才上前落了座。 他一句话没头没尾的, 教人摸不著头绪,大伙儿的目光有志一同地悄悄在陆无双、陆震远与宇文玨几人身上流连, 还有一些落到了如玉身上。 如玉一时不察,对著那些投视而来的打量目光, 略感不自在,微不可见地退了半步, 正打算避到白朱倩身后, 便听宇文玨道:“替陛下分忧解劳、为生民百姓立命,本是臣等职责所在,并不辛苦。”他这一出声便拉回了众人注意。“相信众阁老们亦如是所想。” 众人纷纷附和。 正雍帝哈哈大笑, “你这让朕如何接话, 这可打坏了朕把话荏过渡到酬谢筵上的开场语了。众卿自然是辛苦的, 今日宫宴朕可是悉心准备了好些节目,包管精采, 众卿好好尽兴,君臣同乐一番。” 他扬手一拍,礼官便高声道:“午时到, 开宴--” 其实午时早已过去大半,不过皇帝何时开宴,何时便是午时。 这类宫宴除了几个天子近臣,其馀人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与天子一道用膳,四周与背后不知隐匿了多少禁军潜伏窥视,还要端著正经仪态,时时留意上头的话题与正雍帝动静,基本也食不知味。 好在正雍帝也明白这点,开宴未多久便挥手召人来,让戏台那儿准备的助兴歌舞提早开始。 女眷席处,如玉见到王宽和那传递过来一切就绪的暗号,正想方设法打算引开陆无双身边的几名女官,便见一华贵雍容的女子在夫人们的簇拥下到了阁老眷属席。 这女子打扮不俗,但面貌与众女眷相比却平凡了些,并不出采,教人很难相信她便是正雍帝独宠了十馀年的王贵妃。 “都在此处做什么呢,莫扰了大伙儿的兴致。”王贵妃朝几名女官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此处有我的人在呢,出不了乱子。” 几名女官很快地退了下去。 陆无双得了自由,女官一退走,众女眷也纷纷退避,与她隔出几步远的距离,将她一人孤立在中央,生怕在贵妃面前与她沾染上关系。 陆无双难受非常,寻著李婉儿道:“婉儿姊姊--” 李婉儿被她突然伸出要抓她衣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用力甩开退了几步,像防瘟疫似的。 “莫要如此。”王贵妃轻轻一叹,“这毕竟是相爷的家里事,一事归一事,再如何都该由相爷来评判,何况相爷久未归府,说不得此事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呢。”她怜悯地看著陆无双,“本妃相信,陆家教养出的女儿,基本的品性与女德还是有的。” 王贵妃此言一出,众人争相开始应声附和,冷凝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这是,说不定那大夫误诊呢,这万一要是误会--” “我瞧著她确实不该做出这般离谱之事,可相爷都认了此事,怎会有岔子?但也说不得准......” 苏青梅趁机凑近了陆无双,朝她低声道:“无双妹妹,陆老爷子知道你受了大委屈,正想著法子把你带出去呢。这王贵妃是陆老爷子请托过来的,你莫要难受惊慌了,快跟我走吧,我带你与陆老爷子的人碰头。此时不走,宫宴一结束相爷过来寻人,可就走不了了。” “你?”陆无双惊慌:“爹他还有想带走我么?他都那样狠心弃我于不顾了!” “陆老爷子方才也是不得已的,总不好直接跟相爷硬碰硬对上。”苏青梅紧张道:“莫要迟疑了,快走罢,你瞧娘娘好不容易替你把女官都打发走了。” 陆无双六神无主地看向王贵妃,见王贵妃朝她微不可见地点头一笑。 “怎生面色如此苍白?”王贵妃道:“这儿闷了点,不若你们去花园那转转,透个气儿罢。” 苏青梅顺势道:“无双妹妹也正想著去花园呢,那儿人少清净,我便陪她去吧。” 王贵妃微笑点头。“众口铄金,待在此处真是为难她了。” 苏青梅很快地把陆无双带了出去,如玉看著她们的背影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全副心神与白朱倩谈笑。 陆无双跟著苏青梅一路走,来到了摆宴的后院与花园接壤处一个临时用木头与大帐巾搭起的小陋间,地上杂乱地摆了些弦琴与笙箫管,还有七颜八彩的艳丽舞衣,像是戏台的准备间。 陆无双内心惴惴不安,“爹他们便是要我在这儿等著么?不能直接到陆家马车那儿么?这万一我消失久了宇文玨发现不对寻来--”她忽然惊恐大叫一声,用力推开苏青梅,“不对,你为何对此处瞭若指掌?皇宫外院,连我都识不清地形,你夫君晋升不久,这才第一次与宴!”阴暗的陋间教她感到一阵害怕,转头便迈步向外跑去-- 咚! 苏青梅吃痛跌在地上,奋力地抓住陆无双脚踝,教她整个人狼狈扑倒在地。 “滚!你个贱人!”陆无双死命踢开苏青梅的手,顾不得摔疼,慌忙爬起身逃走,却猛然撞上一个魁梧的身影。 “夫人。” “陆奎?”陆无双惊喜道:“爹真的派人来救我!太好了,快,赶紧带我走,我一定现在就要走,宇文玨那丧心病狂的家伙不知道会做出何事!” 陆奎低头不语,不动如山。 陆无双怒道:“你聋了么?快!立刻把我给带出去!” 陆奎迅雷不及掩耳地重踢了陆无双一脚,她瞬间瘫软在地。 “做什么你?不要命了么!”陆无双骂道:“回去我定要让爹严惩你!”她骂骂咧咧地爬起,却被陆奎一脚踩住后背,整个人又狼狈趴地。 “谁!那个恶心的家伙是谁?”陆奎双目布满血丝,厉声道:“你竟敢做出那些龌龊事还有了孩子!那个孽种的父亲是谁!” “啊!” 陆无双意识到不对却为时已晚,她惊恐地抬头,看见了厉鬼的化身,陆奎阴鸷地看著她,满目通红,那怨毒的目光彷若他才是被戴了绿头巾的人。“还是像他们说的,人数太多了你根本无从搞清孩子的父亲是谁!” “说!你究竟搞了多少护卫!” 陆无双恐惧凄厉惨叫。“走开!你别过来--” 陆奎整个人扑了上去,从上压住陆无双,整个人翻身骑在陆无双身上,将她的双手狠狠按在两边地上。 “说你搞了多少护卫!” 陆无双惊骇地颤抖,发疯地猛烈挣扎,“不要!救命!救命啊--爹--苏青梅--” 苏青梅不知何时早已退了出去。 陆奎忽然改用跨坐的姿势,以膝骨重重压住陆无双的手,腾空出双手左手肘按住陆无双肩膀手腕横在她命门上,右手一把暴力地撕裂她的外衣,猛然扯开她衣襟。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凄厉尖叫回荡在偌大的皇城外院东侧花园里。 外院的城墙边,两名禁军与另外两名禁军擦肩换岗,似对不远处花园隐约传来的尖叫声毫无反应。 另一边,宫宴上。 此时午宴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女眷们围成了几个小圈闲侃,一边看著戏台上的回纥歌舞,有几人差点儿笑得岔了气。而官员这儿便狂放些了,正雍帝开放了饮酒,此时不少人已有几分醺然,看著歌舞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人捧腹拍手叫好,当众便以歌舞做了即兴酒令。 为了讨好正雍帝,几出歌舞精心安排过,先是舞姿奇丑又不著调的回纥歌舞,以及楼兰杂耍,再来大雍的祭祀之舞与颜赫前几年回纥之战真事改编的一段智取蛮夷的武斗戏。 此时刚开始不久,还在回纥歌舞中。 正雍帝也看得大乐,他看到精采处拍了拍手,朝左侧下首的宇文玨道:“回纥是马上民族,回纥女子各个剽悍英勇,哪有这般的歌舞?当朕不解回纥风情么?” 宇文玨道:“这与当朝记录的事迹总与后世编撰的史实不同......是一个道理。” 正雍帝瞪了宇文玨一眼,“宇文卿,你应当先恭维几句朕英明吧?”而后又道:“当一个人站到了下面再无人敢说真话的高度,著实是种可悲。这个时候,朕便会怀念起八皇子那个时期。那时交往的人对朕才是真心的。” 宇文玨回道:“臣许多时候,总羡慕著渔樵耕读自在山林的寻常夫妇。有次见著一对衣衫褴褛的鼓货郎夫妇窝在庙门边取暖谈心,当真妒羡不已,当时臣想,此生若能与所爱之人白首而终,便是当个清贫的鼓货郎也快活,鬼使神差地,臣走向了那对鼓货郎夫妇。”他侧过头,看向正雍帝道:“然后臣听见了他们并非在谈心,而是为了当不当给孩子买药而争吵,那男子想买吃食给饿了两日的一家子人,女子却想给重病的么子抓药。子非鱼,焉知鱼之苦?” 正雍帝释然道:“也是,说起来,朕身为皇子那时身在底层苦苦挣扎,任人刀俎鱼肉,只能抬头仰望著天边上的人......又何尝不可悲。” 一时无语,荒腔走板的回纥歌舞总算停歇,换了奇异的楼兰杂耍。 待到祭祀之舞,这皇家戏班子便会到东隅的临时备用间整换衣物。 宇文玨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到被女眷们团团围住的粉色身影上。 只见如玉脸上虽挂著笑,但明显心神不宁,面色有点儿白。他能感觉得出,她在紧张不安。 如玉,如玉。 他知道,她始终保有著那份心善纯良,即使她策划了陆无双这些事。 这坏人,合该由他来做。 宇文玨在心中默默估量了时辰,见众人注意力已然转移,无人注意,便掏出几纸信签与密函给正雍帝。 正雍帝接过,速速看了一眼,正色看向宇文玨。 “宇文卿?” “陛下,臣有刻不容缓的要事相商,想与您借一步说几句话。” 正雍帝眼中闪过一抹兴味,应允了。 “那便回文渊阁罢。” “文渊阁太远,臣方才来时路经花园东隅,那处倒是清净,不失为密谈好去处。” “哦?”正雍帝看了眼舞台上的杂耍,欣然同宇文玨离开。 两人还未到花园东隅,才出了外院,邻近与花园接壤处,便隐隐约约听见女子呜呜咽咽的啜泣之声。 “这是?”宇文玨蹙眉,一脸惊疑。 “嗯?”正雍帝侧耳细听,面上同样是不解与疑惑。“什么声音?” 两人对视,在彼此眼中读出了讶异与凝重。 “立即去看看!” 君臣两人演技都是炉火纯青。 正雍帝带著宇文玨,快步来到了小陋间外头。 女子的呜呜咽咽与男子的粗喘嘶吼清晰地传了出来。 “陆无双,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第34章 正雍帝眉头一皱,连忙看向宇文玨。“宇文卿!” 宇文玨恍惚了一下, 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剧变, 什么都顾不上的模样急急向前冲入传出声音的小房内,他边疾跑暗自惊疑, 陆奎那边是如何打点的,这动静也闹得忒大了点, 这儿离第二道宫墙不远, 宫墙外有两支禁军交互巡视,禁军们竟没发现这异状? 刷!地一声陋间的布帐被宇文玨给扯掉了, 里头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毫无遮挡地暴露了出来。 只见一彪型大汉正压在陆无双身上,一手死死按住她的嘴, 另一手箝制住她,两人衣衫凌乱半褪, 姿势不雅, 陆无双不住哀鸣挣扎汗湿一身,满面通红...... “你们在作什么!”宇文玨震怒大喝:“皇城重地,竟然如此放肆!” 正雍帝在宇文玨后头, 也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群禁军。 陆奎抬头见到明黄色衣袍, 心下大骇,手上一时放轻了力道, 被陆无双觅得空隙逃脱,她惊恐地扯来地上的衣物,羞愤欲死狂乱爬行著往最里面的角落钻去。不!她不要见到任何人!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你要去哪里?”陆奎从后面狠狠拖住她将她扯了回来。“说!为什么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我忍辱负重潜入相府这么多年, 就是你许了我会有孩子!是你说我们的孩子会占得宇文家的一切的!为什么让它流掉了,为什么!”他睚眦欲裂,双眼血红,神情癫狂错乱,看似已处于魔障之境,浑然不在意一旁的宇文玨与正雍帝。“你知道我盼了那个孩子盼了多少年么!好不容易才有了!” “不!混帐鬼扯--”陆无双被他拖住腿扯倒在地,她以双手捂耳紧闭双眼,疯狂摇头尖叫道:“我没有!没有!没有!都是这畜生污辱陷害我的!我没有!”她气得浑身颤抖,双脚猛踹陆奎,几欲发狂。 正雍帝喝道:“荒唐!快去制住他们!” 他一下令,身后数名禁军迅速窜至两人身边,强行将陆奎拉离陆无双,将两人分开双双按倒在地。 “你们--” 宇文玨满脸不可置信,抖著手指著陆无双,又指向陆奎,刺激过度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与脚步声,有一群人往这儿过来了。 宇文玨先是指著陆奎道:“莫怪啊莫怪,你从无双出嫁便一直死忠跟著她,几次出了大岔子任凭我想撤换都被她用各种缘由留了下来,原来你们暗地里背著我竟、竟--”他勃然大怒:“陆奎!你今日给我说清楚了!你们背著我多久了!” 陆奎被两名禁军按压在地,动弹不得,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宇文玨,狠呸了他一声,“背著你?哈哈哈,宇文玨,夺人所爱的是你!她嫁你之前我们早就好上了!可恨我一介武夫,陆家看不上不愿把双儿许配给我,她又怎会嫁你为妻!” 什么?所有人俱都睁大了眼。 外头一大群赶来换戏服著装的戏班子们与安排戏码的几名官员恰好赶上了陆奎的话,纷纷惊立当场,原本吵闹一片瞬间噤若寒蝉,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喘一个。 众人你觑我我觑你,按奈不住好奇的目光直往陆奎几人偷偷打量而去。 正雍帝听见后头动静,回过身看见一大群人杵在外,咳了一声道:“方才所闻,所有人不得对外泄漏任何一个字,否则--”他做了一个抹颈的手势。“禁八!立即派人撤查此事务必给相爷一个完整交代!竟然让这两人趁著朕大宴群臣之际,在朕眼皮底下行这龌龊之事......所有疏失的人朕全不轻饶!” 未消片刻,禁军统领白片羽随同刑部官员将苏青梅带了过来。 在他们后头,还跟了数名过来关切的大臣,宫宴上表演骤停,皇上与相爷不见人影,禁军又到宴上急寻禁军统领与刑部官员,怎么想都是出事了,颜赫、颜凛、陆震远、李显、柳成荫等天子近臣嗅觉敏锐,全都谨慎地跟了出来,王宽和叮嘱著王贵妃安抚好女眷,也跟著摸了出来凑一番热闹。 “陈夫人,当时你何故与宇文夫人一道离席?又为何自己一人归席?”白片羽面沉如水,“将当时情形说分明了!” “啊!”苏青梅不敢相信地倒抽了口气,以帕掩嘴,望著前头威严询问她的白片羽,唯唯诺诺道:“是这样的,无双原被女官看管著,见著我后死缠著我求我带她出来,我见她心急如焚想离开,以为她是被流言所害心绪不佳,一时心软,便替她向贵妃开口。”她怯怯看了陆无双一眼,“出来之后她又说想自己一个人待著,嫌小女碍眼,让小女滚......小女便回去宫宴了。大人明鉴,小女全然不知此事!若是知了,万死不敢带无双出来。” “狗屁鬼扯!”陆无双气歪了脸:“是你把我推进来的!苏青梅你不得好死!” “无双。”苏青梅抹泪。“原本听见你悖德与别人有染还怀了孩子我是不相信的,那些夫人奚落你,我一个劲儿帮你说话。每回上陆家听那些下人说你欺凌妾室苛待婆母,我都替你训斥人乱嚼舌根,你虽是我小姑,我却待你如亲妹,可你自己不检点被撞现却恼羞成怒要咒我......” “苏青梅!”陆震远再听不下去,抢上前几步,骂道:“圣上面前休得胡言乱语造言生事!你是受何人指使这般陷害双儿!还有你!”他冲至陆奎面前猛踹了他数脚。“忘恩负义背主的狗东西!是谁买收你的,谁设的这般恶毒的局!说!”他怒血翻涌,一时急喘不止险些提不上气。 看见女儿身上盖了戏子的舞衣,被人狠狠箝制在地,脸上满是泪痕汗水与受辱的惊恐,地上还有遭人撕坏的外衣,他心疼得要气裂了肺腑。 “呵呵呵呵。”陆奎方才遭禁军打伤,此时被他踢到肺腑,吐了几口血出来,阴侧侧哑声笑道:“设局?老爷,一直默许我与夫人有私,一糖一鞭钓著我的不正是您么,这么快便要兔死狗烹了,都忘了这几年是谁替您接应,多次放陆家刺客潜入相府刺杀相爷了?” 陆震远面色一白,当即上前狂踢了数脚,被禁军给挡了下来。“还要造谣!”哪来的多次?他分明只动过一次杀心! “陛下明鉴!我儿绝不至胆大妄为如此,还有那陆奎,血口喷人,明显有备而来,分明被人唆使,切莫中了奸人的拙劣计谋!”陆震远转头,双目暴凸阴狠瞪向颜赫,“这必定是颜家使的下作伎俩!”而后思绪瞬转,忽地转向宇文玨,“或者根本是--”他怒看向宇文玨。 宇文玨面上丝纹不动,直直对上陆震远的目光,略偏头在众人视线死角朝陆震远勾了勾唇角,以嘴型无声道:“谋反信签。” 陆震远咬牙。 “陆卿才是多想了罢。”正雍帝开口道,“颜家断没有理由大费周章行这等事,而宇文卿更不可能了,设这种局让自己被天下人笑话么?” 颜凛上前一拱手,道:“我颜家行事从来光明磊落,陆阁老,休要以己度人了,会做出这种事的可不是颜家,秋猎那时若相爷未能即时赶到,我玉儿就遭你陆家败坏名节了!自己失德在先,还想下手败坏别人名节,当真讽刺。” “陛下。” 一个柔软的女声唤了一声,众人看去,只见王贵妃莲步款款,携著几名女眷过来。“这是怎么了,大家都等著您呢。歌舞忽然停了,您又不见踪影,几个能拿主意的阁老也都离席,可教人担心著呢咦?”她走到近前,看清了情形,诧异道:“什么情形?为何把相爷夫人压住了?” 她看看陆无双,又看看陆奎,再看了看剑拔弩张的陆震远与宇文玨,吃惊叫了一声。“这个......” 正雍帝见到人,赶紧上前挽住她。“没事,宇文卿家里事呢,只是谁让不诡之人潜入宫里,朕却是要严加撤查。”他意味深长地扫了在场所有人一眼,最终目光在王贵妃身后的如玉身上停了一下,这才迈步离开。“走罢,朕还等著精采的武斗戏呢,莫要在此扫兴了。” 一众大臣连忙随著帝妃二人离去。 如玉落在了最后头,并未一同离去,她特意说动王贵妃过来,也是想来看看情况,不料事情闹得似乎比预想的大,甚至惊动了皇上。即使自觉天衣无缝,心头仍不免惴惴,胸口怦怦直跳。 宇文玨也并未离去,他悄悄走到如玉身旁,低声道:“如玉。” 如玉抬头看他。 “别紧张,此事全都交给我罢,我会处理好的。” 如玉吃了一惊。 “诗画会上,我也处理得很好。”宇文玨温和道:“你且安心吧。陆家我会扳倒的,陆无双我也不会放过。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他神情真挚,一双幽深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与不尽情衷。 “一个两个的,都说要帮我。”如玉调开目光,无法适应宇文玨突如其来的转变。这种温情,彷佛回到了初定情的十五那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宇文玨这神态语调了,这样的温情在那些年里也曾是她盼了许久而不可得的。“若真要帮我,让我解气,那你便切腹罢。” 宇文玨一怔,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得人道:“切腹或切那里,你选一个。” “那里?” 宇文玨抬头,见著如玉的目光扫过自己下半身,登时背后一凉。“......” 他静默了片刻,忽然大笑了几声。“如玉,那些年,过去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对不起。还有,我喜欢你。从那年镜湖初遇至今,未曾变过。”不,他不想如此急促的,但今日镜湖边如玉与苏珩两人紧密不离的身影却依旧让他按奈不住。“世间没有后悔药,经历了两世,仍旧抹不去我从前愤世嫉俗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已经太迟,但我仍想说,第一世,在你与苏珩出了意外的那一年,我......” 他哑声道:“我正紧锣密鼓策划著扳倒陆家,摆脱陆无双,将你扶正。那些年我未曾碰过你,因为我一直都想等你成了我的妻,而后--” “宇文玨!”如玉喝道:“停下!” 如玉觉得心口被人紧揪住一般难受,轻笑道:“你无法体会的,被纳为妾的那种不堪与羞辱,以及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卑微。你可知,那些年但凡听见旁人在窃窃私语,我就觉得他们是在笑话我。” 宇文玨想解释却百口莫辩。那时他见到她与苏珩那样快意,便也想将她拉下深渊...... “出阁的那些侮辱,仅百两的纳妾之资,长跪在陆无双面前的屈辱......以及后来相府里的一切,这是我淡忘不掉的,它始终在这里。”如玉比了比自己心口。“不可能的,宇文玨,从你陷害父亲,纳我为妾开始,就不可能了。” 纳妾之事是谢璃打点的,而纳妾那日,皇城收到西南战报,不知为何被误传为八百里加急,他急忙入宫又赶回府,正好撞上苏珩替如玉出头,泼陆无双茶水的场面。然后一切便失控了。 但,许多陆无双与如玉之间发生的事,他当年真的不知,她被软禁被苛待的那些,都是她香消玉殒后听晚画字字泣血的指责他才悔恨不已。 所以这一世,一从秋猎围场奔回相府,他便立即发作,清洗了所有府邸下人,将所有在陆无双之后入府的全部驱逐,重新换血。 只是,毕竟是来不及了。 错了,过了,便再也来不及了。 “我不会切腹,也不会切了......那里的。我还有些事没做完。”宇文玨握紧了手,“如若你报复完陆家,报复完我,我们两清了,待到那时,你可愿再予我一个机会,把我与苏珩放在同一个秤上,一同考虑?”他低下头来,“我知如今在你心里我远远比不上他,可我不会放弃的,也不想放弃,你是我残喘于世的唯一意义了。” 宇文玨定定看著如玉,微笑道:“总之,你有心思同我调笑了,我总归是欢喜的。记不清多少年了,我只愿你能再同我笑笑。” 如玉不自在地转开身,面上有些热,她也不知为何突然会冒出切什么什么的那一句话。“你可记得,当年你初次上我家提亲被我爹拒绝,那时你说,让我待到你封侯拜相,要百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教满城百姓艳羡。” “如玉......” “可是后来的种种,却教我万般无所适从,宇文玨,我连要心无芥蒂心平气和看著你都做不到。”她说罢便离开了。 宇文玨连忙追上,也在如玉后头回到了宫宴上。 此时戏台上已经重新开始武斗戏,众人也落座得差不多了,他们二人一进来,便吸引了好些关注的目光,尤其是宇文玨。 众人争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官员席倒还好些,女眷席可热闹了,怎么都平息不了。 相爷夫人竟与人在皇宫内欢好,被相爷捉奸在场,还惊扰了皇上! 据说那人还是先前流掉的孩子父亲! 女眷们一个个情绪高亢,三句不离陆无双与宇文玨,如玉一来,众人便放下苏青梅,蜂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哈,我就说,那小产之事千真万确,相爷怎么可能给自己造这种假,瞧瞧,居然给逮了个正著!” “也真是蠢到头了,宫里都敢如此胡来,再怎么放荡不检点,也不该在皇宫里......”定国公长女啧啧道:“还污了皇上的眼,此次便是相爷容她,皇上都容不得她。” 定国公次女掩嘴儿笑道:“倒不知那汉子是什么俊俏颜色,教宇文夫人如此忍不住......” 忽然有人压低音量道:“说起来,我曾听人暗中说过,相爷似乎不行啊,就是不能那个,人道,不知相爷夫人是不是如此才?” “真是瞧不出,平日见宇文夫人对相爷一片痴心的模样,竟然做出这等丑事。” 那定国公次女忽然热络地抓住如玉手腕,低语道:“颜妹妹,你悄悄同我说说,相爷他是不是真的不能人道?” 如玉风中凌乱。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她顿了顿,同样低声道:“相爷夫人从来不让我靠近相爷。” “哦。”定国公次女与周围几个支著耳朵偷听的女眷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纷纷朝宇文玨那投去同情的一瞥。 宇文玨仪表堂堂,一脉温雅,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有权有貌,陆无双不知是多少娘子们艳羡的对象。 果然人无完人...... 如玉的另一侧又窜出定国公三女。“那如玉,你从前可曾见过相爷与相爷夫--” 白朱倩打断了她们。“好了都适可而止,歇会儿看看戏,都要听不清戏台上的声音了!” 她一出声,大伙儿便稍微平静了下来。她毕竟高了一个辈份,说话还是有些权威的。 趁著众人清静了些,白朱倩朝如玉挤挤眼:“我忽然想起有话得交代夫君,玉儿要陪我去找他么?” “嗯?”如玉一愣,随即想起这位是禁军统领夫人,而白统领此时应当正处理著陆奎与陆无双两人。 “我虽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却也真同你娘是至交。”白朱倩笑笑,挽著如玉又出了宫宴。 两人并未发觉,有一人跟在她们身后,也悄悄摸了出来。 “哎呀,太失策了,东西清淡无味,一点儿也不好吃。”那人委屈地摸了摸乾瘪瘪的肚子。他为了今日的宫宴,昨晚与今早特意不食,就等著大快朵颐胡吃海喝。未料皇宴讲究仪态,一个食案上九小叠菜肴,净是清淡素菜与小点,臆想中的蜜汁酱猪肘、脆皮大烧鹅、花雕蟹、芙蓉瑶柱羹等一个没有,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皇上也是可怜哪,吃的还不如我家门房养的狗呢。”他仰头叹息,而后兴冲冲地搓搓手,暗自跟著前方的女子行去。 他第一次进到所谓的皇城,虽然是最外围,但也是皇宫哪,可不能傻坐著,定要逛了个够本! 人生地不熟的青年决定跟著前方两人。她们既是从宴席上出去的,必然也会回到宴席上,跟著她们逛逛便不怕走丢了。 青年为自己的机智感到洋洋得意,但见两人穿过花园到了造景林后,越走越偏,不禁开始惊疑,唔,希望她们不是要去如厕...... 第35章 皇城外,叶九正一间茶铺子逛过一间, 这儿是最靠近皇城的前门大街, 开了许多茶水铺子,官员们入宫了, 家仆们便会聚来这儿等候。 由于附近开了许多珍稀玩意铺子与高档礼品铺子、首饰铺子,这儿倒也有不少游人。 叶九知道今日如玉亦有入宫, 想著晚画必然在这儿候著, 这些日子他四处奔走,晚画随著如玉住在侯府, 他多日未见她了,便想著寻人说说话。 他直离皇城越来越远, 到了末端的零星几间茶铺,都未见著晚画人影, 在最后一间不起眼的小茶铺里倒是见著了熟悉的衣著。 两名相府的婢女今日白天轮得了假, 相约出府游玩了。瞧那衣物,是无双院的,倒也是巧了, 叶九想著不若便一同歇在小茶铺里, 便走了过去。 不意走近了恰好听见两人的私语。 “夫人突然有孕我怎觉得奇怪呢, 上个月也没见她同哪个郎君有特别来往,院子里也不见动静呀?” 另一人嘘了一声。“听说是护卫呢, 护卫们那本领,熄了灯后谁晓得会发生什么?” 相府里严令禁止家仆们闲侃主子八卦,尤其老管事管得十分严厉, 两人平时憋得狠了,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此刻便大肆聊了开来。 “还真看不出来,先前她听闻相爷那么在意那小......颜家娘子,不知变了多少法子折腾人,那醋劲儿可不似作伪。” “兴许就是心虚呢,故意折腾人好证明她对相爷一片深情--” 叶九诧异,赶紧上前问道:“听闻什么?相爷在意颜姑娘?从哪儿听闻的?” “啊呀!” 其中一名婢女整个人惊吓地跳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狂抚著心口道:“吓死人儿了。” 叶九再次问道:“夫人都听闻了什么?”他蹙眉道:“把你们知道的都同我说。” 两名婢女迟疑了下,“叶随扈,这,老管事说不能乱嚼主子舌根的,一被发现就要卷铺盖走人......” 老管事和蔼可亲,规矩竟如此严厉。叶九拿出宇文玨信物,道:“出得你口,入得我耳。若是不说,你们今日便可以不用回相府了。”他甚少威胁人,此刻意识到事情或有不对,一急也顾不得其它了。 两名婢女迟疑地瞧了叶九一眼,道:“就是些零碎消息......相爷的藏书阁里压著百来张颜家娘子画像......随身戴著颜家娘子的贴身物......熄灯落锁后相爷都会出明德院,避著夫人去颜家娘子的小院偷瞧她云云......” 叶九心底一凸,他家爷的确每日夜深人静时都会出明德院,却是拐到客院的备用书房去,那儿他专门用来处理见不得光的那些事,暗中搜罗的陆家罪证也都藏于此。藏书阁他进出多次,从未见过半张颜姑娘的画像!怎么无双院里却有这等传闻?明德院中一片宁静,老管事竟未曾报备过这些? “那是从何处传出?既然禁止私下议主,这些又是何人所言?” 其中一名婢女立刻噤声不言。 叶九喝道:“当真不想回府了么?” 另一名婢女小声道:“外院护卫们,有时会交流些巡察心得--”话未竟,便被狠狠推了一下。 “你别瞎说!”噤声的那人急了。她夫婿就是外院护卫的一员。 叶九得了消息,无心搭理她们,扔下一句:“切莫让人知道你们将此事说与我了。”说罢便急忙往皇城奔去。 他直觉此事十分要紧,著急著寻人往皇宫内给宇文玨递消息。 两婢女望著他风一般的行踪,这事打死她们也不会告知旁人啊,毕竟她们还不想卷铺盖走人呢。 而此时,皇城外院,白朱倩悄悄带著如玉来到白片羽临时看守人之处,是造景林旁供宦官们歇脚休息的一处小阁。 白片羽出来,与白朱倩不知说了什么,而后便带著几人撤了出来,往另一边过去。 “那陆奎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是个堪用之人。”白片羽语带欣赏。 白朱倩看了眼白片羽,道:“可这等轻易背主之人,又怎敢让人信任?随时都怕被他反水了。” “那是他心中有偏执成狂之事,你不知,这样的人最好控制了。” 如玉走进了小阁。 后头的青年看了看远去的白片羽几人,又看了看眼前的姑娘,犹豫了下,放轻了步子跟著到小阁一探究竟。 小阁内,陆无双被人以细白绫紧紧缚住,躺卧榻上挣扎动弹不得。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可披头散发汗湿一身,形容狼狈,脸上妆容花成一片,面色灰败枯槁,绝望恨不能死的模样。 如玉缓缓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望著眼前狼狈不堪的人。 “陆无双,被人抓奸的滋味如何?” 如玉浅浅一笑。“过不了多久,全天下人便会知道,相爷夫人陆无双出嫁前便已失了贞节,这些年来不守妇道不知与护卫私通多少次,还怀了孽种,遭训诫后不知悔改,还在皇宫内与姘头欢好污了皇上的眼......”她轻蔑道:“简直不堪入目,饥渴得见条狗都扑上去,不知流放军营可满足得了你?” “颜如玉!”陆无双愤怒地抬起头来疯狂大吼:“住嘴!你给我住嘴!我就是化做厲鬼都不会放过你!” “很刺耳?我只是复述了你的话而已。”如玉看著陆无双扭曲的狰狞面孔,心中陡生出扭曲的快意,那些年都是她仰头望著高高在上的陆无双,不知被押著跪了她多少次,而今见著人如此狼狈,一时说不出的舒坦解气,她为那分舒坦与自己此刻怨毒的模样感到愧咎,却又忍不住想吐露更恶毒的言语。“恼羞成怒也改不了相爷夫人不安于室人尽可夫的事实,按你自己立的家规,与旁的男子私下说一句话都要跪上三天反省来看,陆无双,你怕不是要在宇文家宗祠里,活活被乱棍打死吧?如此不贞不洁败坏夫家声誉的人,以死洗罪都是轻了。” 陆无双一双眼瞪得都要暴凸出来了,她气得直犯喘,胸脯剧烈上下起伏,口不能言。“你、你、你......贱人!滚、滚、滚!” “真要我滚?”如玉默算了下时刻,白片羽给她一刻钟的时间,此时还有馀裕。“陆无双,眼前能救你的人可只有我了。”她笑了笑:“那陆奎,是我的人。只要你跪著爬过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让陆奎改口,说是宇文玨设局辱你的。” 陆无双狠狠呸了一聲:“做梦!” “你拒绝也行。即使你是陆震远嫡女,但污了皇上的眼,宇文玨不可能不处置你。”如玉好整以暇,“乱棍打死都是好的了,对于不贞的妇人,可以处置的刑罚还有哪些呢,挖阴术、缝阴术、幽闭术、椓窍术、木马......宇文玨心狠手辣,会做出什么事可没人说得准哪。” 陆无双看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她不寒而栗,受著天大的委屈羞辱百辞莫辩,看著如玉那张狂的模样,克制不住地全身颤抖起来。“你这杀千刀的贱人!蛇蝎心肠猪狗不如!”她再骂不出其它,愤怒凄厉大叫:“啊啊啊啊啊--” 如玉冷眼看著她发狂的模样。 半晌,陆无双发完了疯,满目通红,粗喘著气镇定下来。 “你不磕头我便走了。”如玉说罢转身便走,她走得极微缓慢,一步一步到了小阁门边,在她跨出小阁的那一瞬,惊见一人站在一旁,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与此同时,小阁里传来陆无双撕心裂肺的大喊,“等等!” “姑娘小心。”白衣青年赶紧扶助踉跄不稳的如玉。 “你?”如玉惊骇地瞪大双眼。 李自在?! 天! 李自在怎会在此! 如玉一时慌乱,心头噗通狂跳。 他怎会在此!怎能在此! 方才、方才她恶毒的模样岂不全被他瞧了去? “颜如玉!你等等!” 陆无双尖锐的叫声凄厉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短了一点,字数下章补上。 haha跟天空之城一个飞吻:) 第36章 李自在见眼前的小娘子一副活见鬼的惊慌模样,也被吓了好大一跳, 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 背过身去从袖中掏出随身镜,照了照确认自己面目正常, 这才转回来笑道:“姑娘莫惊慌,在下......唔, 净手迷了路, 意外经过此处,正想寻人问路。” 他见这小娘子尴尬欲死的窘红脸色, 善解人意道:“在下五感较寻常人迟钝,目力欠佳, 偶有视物不清,一时昏了眼才迷路至此, 至于耳力那是更差, 几步开外便听不清了,姑娘莫慌。” 此时,陆无双的咆哮大声传来, 震耳欲聋。“颜如玉!你等等!你说只要我跪著爬过去给你磕三个响头便放过我, 此话是真是假!” 随著声音而来的是一阵重物擦过地板悉悉簌簌的移动声, 两人寻声望去,就见陆无双双手双脚被捆著, 吃力爬行出来,姿势颇为扭曲难看,一头乱发形容狼狈。 “......”李自在看著人, 抽了抽嘴角低喃道:“你倒是配合点啊......” 如玉还来不及反应,陆无双已经爬出了门槛,伸出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踝。 “颜如玉!你说的话算不算数!” 陆无双也不待如玉应答,迳自爬上前,艰难地跪倒,满含屈辱地用力磕了好几个响头。她被细白绫束缚著重心不稳,胡乱地连磕了数个响头,泪水淌了满脸沾湿了地,她活到现在何曾看过人脸色,从来顺风顺水,一辈子没这个月这般难堪屈辱过。 如玉看著她,终于啊,多少年了,姿态卑微跪伏著的人终于换成了陆无双!她扬起下巴神态倨傲地睨著人,可方才那报复的扭曲快感已经消失,李自在那强烈的存在感教她心绪不宁,一时之间怕在他面前落了个毒妇印象的恐惧竟压过了糟贱陆无双狠狠讨回这些年的怨气的念头。这一世他们只是陌路人,他会如何想她?!如玉正七上八下慌惑不安,李自在出声了。 “哎呀,好可怕哪,若是眼神能杀人,在下与姑娘怕不是要万箭穿心了哪。”李自在大拍胸口,一副心有馀悸的模样,“这三个响头换一条命,多划算的买卖,一个响头可是三一的命啊,可这人眼神阴毒,跪得不成样子,胡乱上下一动就当磕头了,打木桩呢这是,趁乱就想交代过去,不见半点诚意。这交易姑娘好好思量得好。” 如玉惊异看他。李自在? 李自在索性也不装聋作哑了,他其实眼力目力极好,远远已见白片羽几人的身影,朝如玉道:“才磕三个头委实太便宜了,若要是我,必让人在胯下爬个百来圈,再让人去给猪磕头......有些人,连受他们磕头都是自降身分。” 陆无双睚眦尽裂。 如玉道:“那便重来吧,你跪端正了规规矩矩给我磕三个头,碰地有声,我便放过你。”她停了下又道:“当然,我也有可能只是戏弄你,就如同你无数次戏弄我一般。磕不磕在你。” “你!”陆无双咬牙切齿,若怒火能化为实体早已烈焰焚城,可她如今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再怨怼与不甘也只能忍下。如玉所言不差,宇文玨自秋猎归来后便一反冷然无畏的模样变得狠厉无情,她现在生死一线,即使信不得如玉也别无他法了,陆家根本救不了她,她只能抛弃自尊赌了。 “快。” 陆无双跪正,尽可能摆正身子,正正朝如玉磕了一个响头。 李自在咦了声,将手掌托在耳后,弯腰道:“没声音哪。” 这小阁外是泥土地,陆无双磕头再用力都没多大声响,只见李自在指著小阁里的石板地对如玉道:“不若在那儿吧。” 陆无双两眼一黑。 李自在眨了眨眼。“哎呀,没吃饭呢居然饿晕过去了。” 那分明是被你给气的! 如玉在原地百转千回思量了许久才抬起头来道:“这位郎君--” 李自在已经消失在如玉面前,他正忙著将陆无双拖回小阁,三步并两步迅速将人放回榻上,这才赶紧走了出来,迎面就见回来的白片羽几人。 “如玉。”白朱倩笑著挽住如玉的手。“我同夫君交代完事了,咱们回去吧。” 白片羽扫了李自在一眼。“柳大人的女婿?”今日进宫报备之人,就属陆奎与这位他未曾见过了。 “那是家兄。在下李自在,兄长在家中待产,我便代他陪同他岳父前来。”柳成荫有意巴结李潇洒,将入宫带眷属的名额给了李潇洒,这可是李家拓展关系的大好机会,可柳茵茵临盆在即,李潇洒便让李自在前来。李自在没错过白片羽眼中一闪而逝的怀疑,解释道:“唔,在下只是想净个手,却意外迷了路,误打误撞地闯来此处......” 宫宴上,按惯例,每个席子旁边都有净手盆的吧。 并且这一路上,少说经过三四间官房,五六口小井,这得多眼瞎才能迷路至此。白片羽腹诽,见如玉没介意的神色便也不打算多计较,“如此你便同夫人她们赶紧回去罢。” 李自在应是,赶紧跟在白朱倩与如玉身后溜了。 “李家二郎。”如玉同白朱倩说了声,落后了一步与李自在并行。“方才之事......”她有心解释却无从开口。 “我知道。”李自在微微一笑。“你便是大嫂日日叨念的颜家姑娘罢。我虽未曾见过你,却镇日听大嫂说著你的事。” 柳茵茵作著妯娌的梦,有心撮合如玉与李自在,天天在他眼前吹捧如玉,将她过去的凄惨遭遇大肆渲染了一番,说得连李潇洒在旁都掉了一大把同情泪,并且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如玉在她口中下得了厨房上得了战场十项全能,早引得李自在好奇连连,抱著一抹兴味等著如玉上门拜访柳茵茵。 未料先在此处见著了人,他凑近了小阁发现里面情形本来打算走人,恰好听见榻上的女子喊出了颜如玉三字,立即意识到自已尾随的小娘子便是如玉,便留了步。 “正是。”如玉甚少见到李自在一本正经的模样,有几分不适应,此世的他成熟了些许,今日一袭月牙色锦袍倒也像模像样,玉树临风潇洒不凡。她仍旧介怀著方才的事,犹豫了下道:“方才我与那相爷夫人,我并非想--” “啊,没事儿。”李自在摆摆手,阻止了她的话,“颜姑娘之事,我多少听过一些......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苦处与糟心事,能够有仇报仇,发泄出去也是一种快意,像我......”他忽然皱出了一张苦脸,唉声叹气道:“我的苦处与糟心事可多了,还无法发泄,憋屈得快得病了。” 如玉狐疑。李自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她可见识过,这一世的他如今已掌权李家,李家也重新成了浣南首富,按说应当在人生颠峰了,哪来那么多的糟心事。 李自在可怜巴巴道:“李家很有钱的,可就是太有钱了,我天天烦恼得睡不著觉,看见路人对我微笑就下意识掏出钱袋想打赏,见著小娘子靠近就觉得人家想贪图李家的财富,别人同我说话都要想著这是巴结我還是真心话,再这么下去,只怕家有万金都要被我拿去治傻脑病了。” 如玉一时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就知道这家伙净会说些鬼话。 李自在见她笑了,也跟著笑,顺势开解道:“姑娘笑起来可好看多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太多了,有仇得报且报,奈何不了的便放下翻篇罢,漫漫人生,莫要让过去的痛苦打搅了可期的将来。不开心之时,便多想想开心之事,像我,不开心拿出这个就开心了。”他掏出自己的随身镜,揽镜自照挤眉弄眼,美孜孜道:“瞧瞧自己的脸我就开心了。虽然我觉得自己挺普通的,但我可是公认的浣南第一美男子,每个小娘子都说我俊呢,路上五岁娃儿都嚷著要嫁我。” 他见如玉微微抽动的眼角,感觉自己得意过头,赶紧谦虚道:“唔,其实我是真觉自己挺普通的,也就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长得还像个人......不过大抵男子眼光与女子眼光是不同的吧,小娘子们可喜爱我这脸皮了。” “......”这没脸没皮的,哪来脸皮了。 “所以呀,姑娘若是不开心,也可以学我--”他晃了晃那面小镜子,如玉正要伸手接过,却见他又将镜子宝贝地收入怀中,露齿一笑道:“多看看我的脸。俗话说赏心悦目嘛,看著俊俏的脸皮总是开心的。” 如玉呆若木鸡,心中万千疯马狂奔。 “李自在......”不管是那个一贫如洗的穷鬼还是富甲一方的巨贾,这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怎么?”李自在朝她挤挤眉。 如玉感叹:“你的名字取得真好啊。” “哪里哪里。”李自在连忙恭维回去:“侯爷名字取得也挺好,可不是美人似水颜如玉么。”他一哂:“我以后有了孩子,男娃便叫李财主,女娃便叫李漂亮。” 如玉静默了片刻,才附和道:“好名字。”他孩子会想打他的罢。 她看著李自在,忽然笑了起来。似乎一开始在街头初遇苏珩,苏珩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李自在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莫名地能教人心生好感,放松自在。他虽面貌不似他自己以为的美若天仙,但见了他,确实能让人把糟心事抛诸脑后。如玉轻声道:“李自在,谢谢。”在这压抑的皇宫内,在宇文玨面前,在陆无双之事如此紧张忐忑的时候,能遇上故人得以放松片刻心神真是再好不过了。并且他还未介意她在陆无双面前的丑陋面貌......若非此世两人只是初遇不熟,如玉恨不得逮住人畅聊一番。 “嗯?”李自在笑道:“没事儿,这脸皮是天生的,多看看也不要钱。” ......恐怕没脸没皮才是天生的吧。 如玉笑笑,深吸了口气,追著白朱倩的步子与李自在回到了宴席。 此时歌舞已经停歇,正值正雍帝与左相宇文玨在同众人说话,场面严肃,鸦雀无声,他们一进来,吸引了正雍帝的目光,众人便也随著皇帝纷纷朝他们看来,尤其集中在如玉身上。 谈论的正主之一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暗戳戳打个小广告, 我偷偷开的另一篇文《小狐狸养凤凰蛋》,欢乐甜萌文,写虐过头调剂身心用>口< http://.jjwxc/onebook.php?novelid=3455184 不过更新不定字数不定,主更是古言 第37章 忽然成了众人注目的点,如玉挽著白朱倩的手紧了一下, 心头噗通一跳, 担忧是陆无双之事漏了馅。 “玉儿。”颜赫的声音穿过众人,从前头传来:“陛下正夸赞你呢, 连带著赏赐了颜家,快上前来谢恩。” 如玉赶紧走向颜赫那儿, 来到正雍帝近前, 她恭谨地低著头正要行礼道谢,便听正雍帝道:“免礼。果真大善, 瞧著端庄温婉,如同宇文卿所言, 是个好姑娘。这些年朕也有所耳闻,尽心伺候婆母, 吞忍大妇, 著实不易啊。”说罢,他转头看向陆震远,“在教女方面, 陆卿可得好好向颜卿讨教一二。” 陆震远低头应是。 正雍帝盯著陆震远, 没错过他怒视宇文玨与颜赫的阴沈面色, 心下满意,见著所有人都在场, 心念一转,暗道择日不如撞日,于是将目光挪回如玉身上, 微笑道:“宇文卿是朕股肱之臣,左右臂膀,这些年来助朕良多,可以说无宇文卿便无今日的朕。除了那些金银身外之物,朕无甚回报,因此宇文卿的心愿,朕是无论如何都想成全的。” 如玉惊疑地抬头,眼角馀光看见颜赫也猛然抬头望向正雍帝。 正雍帝看向宇文玨。 “朕瞧著颜家姑娘确实同你十分般配,之前真真是可惜了。你那元配陆氏德性有失,忝为人妇,正好今日发生了这么个事,宇文卿,此事便由朕全权做主罢,那陆氏行为不检,当即断绝关系,流放汝阳女营;而颜家女儿温良娴淑,孝亲达礼,当为良伴。朕便下旨赐婚成全你一片深情。” 什么?! 如玉、颜赫甚至宇文玨自己都被正雍帝这突如其来的赐婚之意砸晕了。几人尚未回过神来,正雍帝已迅雷不及掩耳地下了令。 “令左相宇文玨与颜家嫡女颜如玉择日完婚!另外赏赐颜家白银五千、宝海首饰一套、锦缎一百匹与布帛两百匹,作为朕的一点心意。” 颜赫差点吓掉半条命,他箭步上前,急忙拱手弯腰下拜,著急要请正雍帝收回成命,有人却比他快了半步,挡在他面前抢话:“陛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此事万万不可。” 宇文玨正色道:“臣有愧于颜姑娘良多,此也仅只是臣单方面的念想,并未有强求结缡之意。” “哦?”正雍帝被当众拂了面子,当即拉下了脸,状似不悦:“宇文卿,说心有所愧,不惜一切代价也想求而得之的......不是你么?给朕如此暗示,现在朕顺了你的意,你却要违逆朕?” 宇文玨面色不变,转向如玉,语气温和:“那也要人心甘情愿了才好。陛下误会了,这只是臣的一厢情愿,臣并不愿强求。” 他隐于袖中的手捏紧了叶九紧急托人暗渡进来的纸片,掌心一片汗湿。 正雍帝此言,分明诱导人以为方才他君臣二人的密切耳语与中途离场,便是私议如玉之事、请求皇帝赐婚去了。听在颜家与如玉耳里,怕要以为这是他强使的手段了。思及此,他不著痕迹地朝正雍帝那投去一眼,一丝怀疑一闪而过。 “陛下!”颜赫赶紧道:“臣也恳请陛下收回赐婚!臣万死,就这么个女儿,如今好不容易回到身边,还想她多陪臣两年。” “陛下。”如玉行了一个大礼,跪下道:“小女确实无意于相爷。”她看了宇文玨一眼,坚定道:“此生此世,愿与相爷再无瓜葛。若要嫁与相爷,小女宁愿死。” “玉儿!圣上面前休得胡言。”颜赫赶紧喝斥。“臣恳求陛下重新考虑。” 宇文玨心中一刺。 饶是有所准备,如此清晰地听见她拒绝之语,胸口处仍旧钝钝发疼。 场面一时僵住,正雍帝一言不发沉默半晌,才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朕便不管你们了。”说完话题一转,“只是那陆氏胆大妄为,在宫中如此无异挑衅朕,流放汝阳女营却是必须的。” 汝阳女营。如玉心头一凛,流放女营对女子而言是比死还要可怕的刑罚,女营是军营中一个特殊的编制,为劳军而存在,被流放女营的女子基本都是罪无可赦的重罪,由于争议大,如今大雍已经越来越少女营了,也鲜少有人被判此等侮辱性的刑罚,都是乾脆的死刑了事。 陆无双被流放女营,女营中若只有零星几人...... 想到数万骁勇善战的汝阳铁骑,如玉暗自心惊了下。 “陛下。”宇文玨再度道:“不知陛下可否记得,乙丑年,陛下登基前一日,曾在养心殿里许诺过允臣三件事。而臣也用掉了两个。” “自是记得。” “那么,臣在此便用掉最后一个,希望陛下能将陆无双之事交由臣处置。” “哦?”正雍帝道:“你待如何处置人?” “休弃她,将人送回陆府。”宇文玨道:“终究夫妻一场,她虽触怒圣颜,但到底是臣家私之事,臣愿以第三件事做为条件交换,请求陛下将人交由臣处置。” 正雍帝闻言神色冷了下来,最终仍旧同意了。他心中自有一把换算的尺,今日虽然一个目的都未达成,但收回了曾应允宇文玨的最后一件事却也值了。当初过于年轻,处于容易被煽动的热血年纪,即位前情绪高亢之下便胡乱允诺出去不少事,这些年他始终如鲠在喉,今日终于将宇文玨身上的最后一个也收回来了。 他心中满意,面上仍旧要做足样子的,于是一场宫宴最终以帝王拂袖离去而散场。 宫墙外头,等候马车牵来的歇脚亭中,如玉不意遇上宇文玨。 “宇文玨,这便是你同我说的,不会放过陆无双,一切交予你?”如玉微笑,“你还真是能让人信任啊。”枉她费尽心思设计陆无双,却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要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可有许多,发肤之痛未必胜过内心的折磨。并且我还需要陆无双来验证一件事,暂且动不得她。”宇文玨低声道:“如玉,我此刻心中有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想......”他凑近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可还记得,第一世,苏珩逝世后,你失足落水那时,当时是怎么个情况?你可有印象见著任何可疑的人?” 宇文玨忽然挨近,鼻息清晰可闻,如玉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心头一颤猛地将人推开。 “未知。”如玉转身背过去,“谁愿意回想那样痛苦的时刻?”话虽如此,她却忽然想起被人推落水前听见的那声喝斥。那似乎是藏锋的声音。 “如玉。”宇文玨迟疑道:“我怀疑,你的死并非陆无双所为。” 如玉一惊。 第38章 “不是她所为,那会是何人所为?” 宇文玨朝皇宫投去一瞥。 “荒唐!”如玉不信:“怎么可能!”正雍帝万般没有理由朝她下手。 宇文玨低声道:“前世你故去之后, 我解决完陆家, 国师曾多次找过我,同我说, 若想换得你来世安稳,便要在佛前替你祈福七七四十九年, 日日抄经诵经;更当正心明德、克尽其份, 替生民百姓尽心,好为你积累福泽......我撑著为相那么多年, 为大雍鞠躬尽瘁,为太平盛世努力不懈, 不过为了达成心中执念......” 说完一顿,“我当时心如死灰, 万事不关心, 而今想来却处处可疑,国师所言,莫非也是那位授意......” 如玉蹙眉。她仍旧是不如何相信的。只是......她忽然脱口问道:“前世我死后, 我爹还有爷爷他们、他们可还好么?”这是她一直渴切却又害怕知道的。 宇文玨避重就轻道:“威远侯失手错杀陆无双, 而后同颜阁老双双致仕归乡, 回江南休养。颜家你几个叔父伯父依然极好,在我离世之前颜家始终是雍京的名门望族。” 如玉心头一紧。 “如玉, 那终究过去了,这一世,一切会不同的。”宇文玨道:“你莫惊慌, 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有个底。不论你信不信,我从未同那位提过你与陆无双,更不可能暗示那位求旨赐婚,我立誓过再不会强迫于你。君心难测,就怕那位为了挑起颜家同宇文家嫌隙,会再动手脚。” “皇上日理万机,岂有此等闲心?”如玉仍旧存疑。 宇文玨摇头:“他有识人之能,却无容人之雅,疑心病重,朝中派系不少都是他离间出来的,嫌那些派系斗争不够,私底下还要见缝插针。” 这时,远远一声喝,宇文玨的马车牵来了,如玉转身要走,却被宇文玨拉住。 “我送你一程吧。” 颜凛与颜赫回去上值了,只有如玉只身等候马车,那马房的人也不能说势力,照著惯例便是按等候者的身分牵车出来,此时人多,一排歇脚亭满满是候车的人,俱都是公卿将相,如玉只怕还得等上大半个时辰。 如玉拒绝道:“不了。” 宇文玨垂下眼道:“让叶九送你回去罢,我回文渊阁去。”他本就无意回府,此时出来只为了寻如玉澄清。 如玉不想受他这个好意,正犹豫著,叶九忽然上前道:“爷,马车似乎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叶九低头道:“车轮似乎卡住了转不动,但瞧不出哪儿出了问题。”他狐疑道:“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他也替宇文玨牵车驾车多年,还是第一次碰上轮轴检查不出问题却卡住拖不动的情况。 “唔......”宇文玨一时尴尬。 一个清朗的声音插入道:“哎呀,又遇见了,天涯何处不相逢哪。颜姑娘,不若我送你一程罢。” 几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朝旁望去,见隔壁歇脚亭一风度翩翩的锦衣青年微笑地看著如玉。 如玉见了李自在,朝宇文玨点头致意,连忙朝李自在那过去。 李自在甚烦宫宴交际的繁文褥节,离场比如玉要早得多,马车已经牵出来候著了。 “李二郎。”如玉压下纷乱的心思,微笑道:“不知李二郎现在落脚何处?”若是十五那一世她定上马车,但如今他们不过初识,骤然打扰却是唐突。 “我如今借居柳家客邸。”李自在一叹:“李家客邸不适人居,有了钱我就成了一坨屎,周围净是挥之不去的苍蝇。” “......”如玉道:“柳家客邸与颜家一东一西,方向相反,忒远了,还是别了罢,稍等片刻颜家的马车也就来了。” “哪儿会远?”李自在瞥了一旁的宇文玨一眼,微笑道:“若有心相送,不管什么方向,天涯海角都顺路。” 如玉呆若木鸡。 “走罢,我送姑娘一程。”李自在扬眉一笑。 如玉一上马车,李自在便从怀里掏出几个小木条。 “瞧。” 他得瑟道:“车底有四个活动的木板,只要移开将这个由里往轮轴处插过去,包管看不出来问题。我以前行动不便长年被人落在马车上,可钻研出多东西了。” “唔,你这个......”如玉看著小木条怔忡了下。 “是在下多事了,但见姑娘满脸不愿......”李自在罕见地温情道:“姑娘看著总是不开心,别想那么多了罢。便是宰相,也不能强行为难人。”柳茵茵助他们兄弟良多,她惦念著的人,他便想著多关切几分。 “你这个好像是胳膊啊。”如玉指著小木条,掏出自己买的小人偶。那粗糙的雕刻与木色,像了十成十。 “欸?”郝大壮口中财大气粗好糊弄的傻蛋之一?李自在表情不动,乾笑道:“哈哈,这个木条我是......镜湖边买的,哈哈哈,买个人偶,摊主热情,多送了我几条手脚......” “哦。”如玉恍然。 马车入了市街,顿时慢了下来,今日来往人车多,路边行人都走得比车快。 如玉掀开窗帘,看向人声鼎沸的繁荣街道。 宇文玨的话莫名盘旋在她心上,最终害死的她的人竟不是陆无双而是正雍帝?可能么?过去的事怎么都摆脱不掉似的,压得她心头莫名沉甸甸的。 不会的,她告诉自己,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突然,前面似乎有什么动乱意外,整条街的马车都被卡住了。如玉他们正好停在小食摊前,几名坐在路旁吃馄饨的婶儿的闲侃清晰地传入马车内。 “你们千千万万别跟其他人说!这是我皇宫外院当差的侄儿跟我说的,绝对别外传了,毕竟有损相爷清誉啊。” “你大可放心,我们知道分寸的,绝不外泄半个字。这相爷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摊上那种夫人。” “也是一片痴心了,可怜啊,那种下作的妻子还保她作甚么?” “就是哪,啧啧,居然在皇宫内与汉子......哎哟。”摊主抖了一抖,一副恶心模样。“不知廉耻。” 如玉朝李自在投去一眼,李自在面色不变,只是微笑。 过了半晌,马车终于前行了几尺,停到了一间脂粉铺子旁。铺子外头用几个板箱堆成小摊,上头还摆些做差了的香膏与胭脂,卖相不好但价格低,吸引了不少小娘子聚集。 “林妹妹,我同你说,不得了了,相府出了大事了!”一名粉衣小娘子神秘兮兮地朝同伴道:“你可别说予旁人呀!我听人说,相爷夫人在宫里与一名健壮的护卫欢好,被皇上与相爷捉奸在场!” 她声音虽小,却离得车窗极近,又被如玉与李自在听了个分明。 李自在惊奇道:“这京城流言散布的速度委实大雍之冠呀!”他们才刚出皇宫,居然城里流言都传开了?! 如玉也是惊异。 这快得像是有人刻意散布似的。 马车在脂粉铺子前又停了许久,李自在疑惑道:“便是车多,也太慢了些,步行早都到侯府了。” 他才一说完,一条街开外便传来一阵愤怒的叫嚣宣嚷,还有鼓声助威,骚动不小。 “浣南李家还我命来!” “李家丧尽天良!” 前方骚动处传来震天价响的咒骂声,李自在闻言皱紧了眉头。这似乎是在说他们? “我去探探情况。” 他说著便跳下了马车。 如玉见状,也跟著下了马车,跟在李自在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街头,只见一大群人聚众在此,中央一大片白布罩住了好几个人形的东西,许多人头顶绑著白条,手上举著白布巾摇晃。 布巾上几个血红的大字:血债血偿!李家还我命来! 而李家客邸便在街旁,大门上被泼了一大圈的腥红猪血,看著十分可怖。 “李家丧尽天良啊!”中央一个带头的汉子声嘶力竭哭喊:“还我王家十馀口人命来!李家无良压榨逼得我叔一家十馀口人跳河自尽!无良奸商剥削可怜百姓!李家在喝我们的血啖我们的肉!” “李家纳命来!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那名领头的大汉视线在人群中一转,蓦地对上了李自在。 李自在惊变了脸色,虽不明就里,却也意识到不好,赶紧要将如玉推开让她快走,却已是来不及。 “那恶人在那里!” 汉子暴喝出声,直比著李自在。“抓住他!” 瞬间众人蜂拥而上,将李自在与如玉二人捉了起来。 不好! “等等--”李自在大嚷:“放开她!她与李家无--”他还没嚷完,嘴便被人堵住,不由分说地遭人毒打痛揍。 如玉在一旁已经被人劈后颈晕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tot对不起大家~文后半重修大纲中,最近更新会比较慢,情节卡住了,希望可以写好一次发完 第39章 宇文玨回了宫,并未回到文渊阁, 而是去找了正雍帝的老丈人王宽和。 正雍帝有许多丈人, 只有皇后的父亲能被称为国丈,但如今后位空悬, 皇上独宠王贵妃一人,王宽和身价跟著水涨船高, 这几年一步步爬了上来, 众人俨然将他当做国丈来看了。 便是父女,平日未经宣召也是见不著面的, 今日宫宴,王宽和自是趁此良机, 逮著女儿好生说了一番话。 宇文玨极有耐性地等他们父女二人聊完,这才找上王宽和。 “王大人。” “相爷。”王宽和恭谨地拱手:“陆无双之事都交由白统领打点了, 不知相爷意与下官私谈何事?”他从前陷害过宇文玨, 也遭了宇文玨报复。不过宇文玨并未咬著他穷追烂打,在他被陆家推出去顶罪的时候宇文玨也未落井下石,因此对宇文玨无甚恶感, 在前几年反过来依附于他。 宇文玨叹了口气, 眉眼一片哀愁:“无事, 本相便是忽然想到夫人流掉的孩子,一时多愁善感了起来。这失掉孩子, 可是件难受的事啊。” 王宽和头顶一片寒鸦飞过。莫说陆无双流掉的孩子似乎不是宇文玨的,便是陆无双究竟有没有身孕都令人怀疑。不过人家这么演,他也只得顺著宇文玨的戏码道:“不错, 虽未能出世,却总也是自己的骨血,相爷莫要难受了,您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他见宇文玨面上仍一片哀伤,摸摸鼻子继续宽慰道:“想当年,茹儿接连失了两个孩子,那时我跟她娘难受得几天吃不下饭,愁了好久......如今可好了,这不又有了三个孩子,各个活泼健壮,老四还在腹中呢,转眼便开枝散叶,儿女成群了。” 茹儿正是王贵妃闺名。 宇文玨就等著他这句了。“失去骨肉的滋味可不好受,贵妃也是可怜人哪。后面的孩子再好,总也是替代不了已失去的。” 王宽和神情一黯。这的确是,自从连失两子后,茹儿便郁郁寡欢,至今都未能笑得开怀。 宇文玨轻声叹息:“只叹那两个孩子命不好,可怜生在了皇家。当时圣上还只是个不得宠的八皇子,总不能教侧妃抢在太子与七皇子之前怀了子嗣,否则白遭人猜忌......也只好,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什么?”王宽和瞪大眼,不可置信:“那是圣上下的手?”不是其他侧妃嫉妒下的毒手? “正是。”宇文玨食指竖在唇边,嘘了声道,“当时我甫投入圣上门下,便听他与其他门客在参详此事......王大人您可得保密哪。嗳,我失去个孩子心便疼成这样,亲手扼杀自己两个孩子,那滋味必定更不好受吧......” 王宽和耳际嗡的一片,已经听不清宇文玨的声音了。 他想到女儿那年崩溃,拿著刀子说要去与其他侧妃拼命的疯狂模样,想到正雍帝当年信誓旦旦会保护好茹儿与他们将来的孩子、不会再让其他侧妃伤害到她,心头便一股愤怒。 “相爷。”王宽和颤声道:“下官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不行,他要去找茹儿! 宇文玨望著他魏颤颤地离去背影,眼里闪过一抹翳色。 不管谁害死了如玉,即使是那位,他也不会放过的。 宇文玨回到文渊阁后便收到一条紧急口信,赶紧到宫墙边与叶九相会。 “爷!”叶九急忙道:“爷,出大事了,那些闹事者不听安排,居然将闹事地点改到了李家客邸外头,那正是从宫中回布衣巷的必经之地,今日宫宴离去的车马都会路经那处。” 宇文玨心头一凛,“不好,如玉方才便是跟那李家老二走的罢?快派人追上他们,将人给保护好了!” 叶九急得一把汗:“爷,已经来不及了,据闻颜姑娘与李二已经被兹事者给抓走了!现在嚷著要李家李潇洒出来负责,不然便要杀了两人。” 宇文玨大惊失色。 “走!立刻赶过去!”他拔腿狂奔,疯狂往马车歇息处跑去,连嘱咐人去文渊阁递口信都顾不上。 群情激愤的时候,情绪急易被人煽动,在愤怒上头失了理智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是完全无法预料的,宇文玨心急如焚,无闲暇再乘马车,直接问看管的人借了匹马,朝李家客邸那处疾行而去。 叶九跟在他身后追赶著。 李家一直都是陆家与柳家背后最大的财力支援,可以说陆震远这两三年来势力衰退却依旧呼风唤雨屹立不倒,泰半仰丈著李家千两万两源源不绝的献金,想要将陆家连跟拔起,弄垮李家或者解散李家与陆家、柳家的联盟才是釜底抽薪之策。 然此陷害李家之事并非宇文玨策划的,他此时全副心神都专注在如玉与陆无双之事上,只是无意间教他发现了那柳家其他人背地里对李家图谋不鬼的阴险动作,于是顺水推舟了一把。 只是未料到-- 宇文玨胸口狂跳,拼命祈祷。 另一边,如玉与李自在双双醒来。 “啊......”头好疼。如玉用手揉著脑袋,意识从混沌不清中逐渐清醒。 好闷。她彷佛做了一场经年不醒的噩梦,胸口又闷又痛,沉甸甸的,始终摆脱不掉那层桎梏。在她昏迷的时候,前后两世之事,从她镜湖初遇宇文玨开始,直到宫宴上看著陆无双被抓奸,被皇上赐婚宇文玨,然后又被宇文玨告知,她的死可能是皇上动的手脚,并且可能还会在动手脚...... 不,她想逃离这一切!谁能伸出手,救救她-- “颜姑娘,你还好么?” 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她。 如玉回神,眼前模糊的物体开始清晰,一个衣衫污浊浑身狼狈的青年对她扯出一个微笑。 那一瞬间,如玉脱口而出道:“李自在,我嫁你可好?”她想摆脱一切的一切!她不想再让那位有机可趁了,也不想再与宇文玨扯上关系。如果,如果她嫁了眼前这人,远离雍京与这一切,天高皇帝远,是否就能彻底摆脱所有的糟心事了? 李自在看著如玉那毅然决然、抱著必死决心似的神情,忽然噗哧一笑。 他在路上被人围殴,脸上也挂了彩,扯动嘴角疼得眦牙咧嘴的,“姑娘这是想和在下当一对亡命鸳鸯么?” 他这一说,如玉才缓慢地回过现实。“李自在,这是哪里?我们?” 他们两人此时被麻绳捆住了手脚,被关在一个厢房里,门窗紧闭探听不到外头动静,幽闭的房间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未等李自在回话,如玉又道:“这儿倒是宽敞,房间布置得也十分雅致,瞧著工笔画都是名家手笔,莫非袭击我们还是个雅贼?” “这儿是李家客邸,那伙人应当是占据了李家客邸......大难当头,姑娘还能有此玩笑之心,在下好生佩服。” 如玉诧异。“你不是最为潇洒的么?我不过是学你的罢。” “生死关头,也不知外面是何等情况,如何能潇洒得起来。”李自在苦笑:“不知我兄长与临盆的嫂嫂如何了,那些覆著白布的尸身又是怎么个回事......李家前些年还因著我嫂嫂而在京城有些产业,后几年都因为嫂嫂娘家杯葛而撤走了,按理不应当有这些纠纷才是......莫非那些人是从浣南过来闹事的?” 说罢自己又摇头:“浣南到雍京路途遥远,白布下的人是刚死的罢。” 如玉一听,神智回笼,便也觉得势态严重了起来。“街上那些人,他们那愤怒痛苦的模样,感觉不像是伪装来陷害李家的,像是真的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事。他们敢那样明目张胆上街,必定也是胸有成竹......” 李自在点头。“正是,只是究竟是何故,我却是一点想法也没有,也确定先前完全没见过那些闹事的人。”他看著如玉正色道:“再者李家也绝对不会做什么违背天理、危害百姓丧尽天良的事,我敢立誓,绝对没苛待过任何一名手下人。” 如玉自是相信他的,他不说下人,却说手下人,这已经很能说明了。 就在此时,厢房的门忽然被人破开了,李自在赶忙噤声,在来意不善的几名汉子出现之后,他的目光便没在往如玉身上投去过。 进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进来后厌恶地哼了一声又出去了,剩下三名汉子,都是长工打扮。 “白老哥,李家那至今毫无回音,您看著怎办?”其中一名乾乾瘦瘦的男子对中间最为健壮的汉子道:“不如,断了他几指,送去李家那边?李家再不回音,便断掌、断手腕、断腿......我就不信了,李家能眼睁睁看他被截肢成人棍?” “胡闹!”那被称为白老哥的壮汉训斥道:“你是想背上命案么!?痛揍几顿出气就算了,不许动他的身体的主意!到时人要全须全尾的还回去,听见了么?还想不想得到李家的赔偿了?我们要的是一个公理正义与李家的全部赔偿,不是要与李家决裂站到所有商人的对立面。” 李自在讶异地抬头看了人一眼,这白老哥看起来倒是明事理可以商量的人。“这位兄台--” “把他拖过来。” 两名男子合力拖著李自在身上的捆绳,把他连拖带踢弄到了白老哥面前。 李自在被三人围著,不惧地抬头问道:“不知李家做了何伤天害理之事唔--” 白老哥恶狠狠地踹了李自在数脚,一脚比一脚用力,直踢得他五脏六腑险些移了位。 “看到那些白布了么?这脸儿可真无辜呢。”白老哥怒道:“我婶婶一家十五口人,就是被你李家活活逼死的!” 李自在咳出了一口血,喘著气道:“他们是如何被逼?便是要死,也得让我做个明白鬼。”这群人还想著利用他威胁李潇洒,此刻倒是无需担心性命安全,只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必须弄个明白。 “你自己心里不心知肚明么!” 那乾乾瘦瘦的男子愤怒抢话道:“李家在雍京的那些药铺......你们仗著自己势力庞大,叫来官府撑腰,擅自窜改了当初与大家白纸黑字签的收购协议,当初说好了五成归李家,被你们无良窜改成了九成!最后的一成还联合雍京商会压价,我们辛辛苦苦血汗培植出来的药草竟然比街市上卖的青菜叶子还低廉!” 白老哥恨恨道:“欺侮我们不识字,还恶意窜改了最低上缴量,这是不知有分旱年涝年么?我婶婶一家白忙活了好几年,每年被李家剥削搜刮,卖房卖地甚至要卖孩子,从中等人家到家徒四壁三餐不继,都凑不齐上缴的药草......前两日携著一家老小,上至八十高龄的老翁下至刚满岁的稚子,十六口人,走投无路投江自尽了!” 另一个未曾出声的男子也插话道:“李家血债血偿!还有上千名药农、不计数的药圃都在李家的管控之下,每家都同他婶婶家一个情况!多少人砸锅卖铁年年倒贴给李家......哈哈哈,李自在,你在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风雅客邸里住得还舒适么?”说罢他也用力踹了李自在几脚。 李自在一个不稳,被他踹倒在地。 那白老哥趁势不客气地踩上了李自在的脸。 “唔......”李自在痛苦地皱起眉头,两行鼻血分从两边淌了下来。 “住手!”如玉再看不下去。“住手!你们怎知那是李家!说不得当中有误会!” “怎么可能误会。”白老哥冷哼了一声,“当初签约的可不是李家新当家李潇洒么!李家的凭证都是实实在在验过的,这几年官府帮著李家上门催讨,岂会有假!大家可不是瞎子。”说罢他上下打量了如玉一眼,像是才发现她的存在似的,不怀好意道:“你是他的相好?” “不是......”李自在艰难地道:“我与她素不相识......”他被死死踩住脸,几乎无法呼吸,困难地挣扎著喘息说话,口齿有几分不清。 “素不相识会走在一块?”白老哥用力地辗了辗脚。 如玉著急大叫:“住手!” “只是顺路......捎一程......放过......她无辜......” “李自在!”如玉豁出去道:“住手!你们若有打听清楚了,便应该知道我们的马车是从何处来的!我是颜阁老的孙女,威远侯颜赫的嫡女!” 李自在被绑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他顾忌著不敢泄露了如玉身分,便是怕这些人一时惧怕反而恶从胆边生,心生歹念有个不好...... 果然,如玉话音一落,那三人俱都一惊。 “白老哥!” 白老哥也是慌乱不已。 威远侯嫡女?!怎么闹出一个威远侯嫡女? 那个鼓吹他们闹事的人只担保了官府不会追查此事,可没担保威远侯不会找人算帐啊! 威远侯是谁?那可是跺一跺脚蛮夷子都闻风丧胆的主啊。白老哥这辈子没接触过身分这么尊贵的人,京兆引与衙门捕快对他们而言已是天大的官了。 “白老哥,这可怎么办?” 白老哥咳了一声,“莫慌,说不得是她胡诌出来唬人的!” 如玉道:“我爹威远侯,你们可有听过他?若有听过,便当知他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并且铁面无私......要是你们所言属实,那李家如此可恶,我爹不会估息坐视不管的!你们便把此事从头到尾清清楚楚地说与他,包括李家这些年的恶形恶状,让我爹帮你们、帮你婶婶一家讨回公道,如何?” “这......”那矮小的男子有些意动。 “别信她!”白老哥喝道:“那些当官人家所言没有一个可信的!官官相庇,谁会管我们老百姓死活?要真去找了威远侯,只怕我们立刻就被抓住打死了。” “那我们绑了威远侯女儿......” 白老哥拧起眉毛。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骚动,整个客邸似乎涌入了许多人,地板传来一阵震颤。 “什么动静?”几人惊疑不定地对望。 这间客邸不是被他们的人,数百名药农给占据看守住了么? 碰! 忽然,门与四扇窗户同时被人从外大力撞击,门闩处的木条撑不住撞击力道裂成两半,房门被人破了开来。 白老哥冷不防吓了好大一跳,赶紧弯腰一把抓住了李自在。 另外两人意会过来,连忙朝如玉跑去仿效著要抓住她当人质。 一个身影飞掠而过,凌空踹倒了矮瘦男子,一个跃步翻身而起毫不留情地踢翻了另一人。 “失礼了。” 叶九弯身将如玉身上的捆绳给解开。 如玉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宇文玨走了进来,身后跟著一脸焦急的李潇洒与护卫,还有一大票头绑白巾、身穿麻衣的药农。 “自在!” 李潇洒心疼大吼。 李自在浑身青紫,血迹尚未乾涸,加上满脸的脏污,看著有几分可怖。 白老哥一手死死扼住李自在咽喉,“别动!再过来我便取他性命!”他心里发憷,朝戒慎地朝叶九大吼。 叶九当即停步。 “白锣!别冲动!快把人放下来!”宇文玨身后一名涕泪纵横的老妇人冲上前来。“把人放下来,快把人放下来!这是相爷,是相爷啊!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们的心血没有白费,相爷他路过发现李家的恶劣事,他要为我们平冤来了!” 白老哥怔住了。“相、相爷?” 宇文玨温声道:“本相在此。” “相爷?”白老哥惊呼:“为我们平冤?” “不错。”宇文玨看了眼完好无事的如玉,道:“李家的恶劣事迹本相都已经清楚了,这些年苦了你们了,那十六条人命所受的委屈,本相会替你们讨回来,让李家全数赔偿。还有与李家沆瀣一气、包庇李家的官府,本相都会严惩!绝对还大家一个公正的收购竞价药圃市场,剃除恶商,让大家都有自己一片能安身立命的药田!” 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此刻温言厉色,信服力十足。 “相爷,这可是您说的!”许多穿著麻衣的闹事药农纷纷跪下,朝宇文玨祈求道:“恳请相爷替我们主持公道!” 白老哥惊懵了,他两腿一软,也跟著跪了下去,痛哭道:“相爷一定要让李家遭受报应!还我婶婶一家一个公道!” 他一放手,李自在便摔落在地,他不断地乾呕咳嗽不止。 李潇洒赶紧过去要将人扶起,却有人比他更快,如玉离李自在离得近,已经将他扶了起来。 李自在浑身都难受,他看著如玉,虚弱笑道:“白老哥鞋底好臭......是踩了屎了吧......你瞧,我可没说过,有钱也是苦恼......” 说罢人便晕了过去。 “自在!”李潇洒赶紧接过人,将李自在绳子解开,抬手便用袖子将他的脸轻轻擦拭乾净。 “李自在!” 一旁场面还一片混乱,白老哥与宇文玨一众人不知讨论著什么,如玉同李潇洒扶著人出去,虽然遭受不少药农白眼,还有人偷偷抬脚绊人,但在宇文玨的护航下终是平安上了外头的马车。 在经过宇文玨身旁时,宇文玨轻声道:“如玉,等我。” 如玉不语,随同李家兄弟回了雍京酒楼。 李潇洒包下整个酒楼给妻子待产,下午接到消息时柳茵茵正在紧要关头,酒楼被他下令封闭不见外客,因此他慢了些许才收到李自在被人掳走的消息,差点被吓掉半条命。 为了以防万一,李潇洒请来了几名大夫在一楼候著,他们回来正好给李自在看诊。此时柳茵茵已平安产下一名小女婴,李潇洒见李自在无大碍,便扔下弟弟看望妻子女儿去了。 好在大夫直说李自在脏腑并未损伤,都是些皮肉外伤,虽然严重但忍著休养个一阵子也就能复原了。 李自在并没有昏厥多久,大夫看诊中他便清醒了。 “先别起身。”大夫压住他。 李自在颓然躺下。“大夫。我......”他担忧地皱起脸。 “不必担忧,你并无伤及筋骨肺腑,好好将养著也就是了--” “我的俊脸还在么?”他担忧地拉拉自己脸皮。“这张脸小娘子们看了还会掩嘴儿笑么?” 大夫无言。“这个,兴许还是会吧。”毕竟脸上那么大一个鞋印子的痕迹,应当......是挺好笑的? “哦,那就好。”李自在这才放松一笑。“没事了,大夫您继续。” 如玉在一旁看他跟大夫扯皮,直到大夫看诊完,拎著药箱出了房,李自在便一跃而起。 “李自在,你当心!”如玉赶忙道:“你要去哪?” 李自在被她吓了好大一跳,整个人惊跳起来。“颜姑娘,你还在?” “唔,我关心你的伤,便跟著过来看看。” “哦。”李自在抚抚胸口。 “你这又要上哪去?好生休息吧。” 李自在摇头:“大夫说了不碍事,我得赶著去处理那些药农的事。” 如玉道:“那些让你兄长处理吧。” “大嫂才生完,大哥还得忙著......并且此事或许事关他岳丈家,后续他可也有得忙了。便由我出面吧,反正都被打了,那些人看见这张脸说不定解气一点,更能心平气和谈事。” 如玉道:“我同你去。” 李自在拒绝:“颜姑娘早些回颜府休息罢,下午侥幸无事,要是一会儿又累及颜姑娘,在下实在难安。” 如玉道:“我同你去。宇文玨既然出面,那必定就稳住场面了,不会再生事端的。” 李自在坚持不过她,向李潇洒问清楚了李家所有在京城的产业与柳家的状况,便同如玉一起赶赴李家客邸。 马车上,如玉道:“想不得李大郎看似脾气好,处事却果断狠决。” 李潇洒严厉地李自在不能答应任何赔偿,并且要向白老哥几人追究绑架与殴人的责任。 李自在无奈:“所以我才得出面。但凡我出了事,再情有可原,大哥是一分都不会让的。” 李家原先是有在京城做一些布料脂粉生意的,但由于天高皇帝远,便委托柳家代管,管了两三年都是亏损,李潇洒便上雍京看看铺子状况,却发现铺子极为赚钱,只是被柳家贪墨了去,一气之下撤走所有京城生意,回到浣南。 坏就坏在当时交由柳家托管给出的商行凭证。当时他是收回来了,却被柳家有心人暗中打了一套去。 柳家利用李家的商行凭证,打著浣南李家的名号与上千药农定了约,然后勾结官府从中动手脚,压榨药农获取暴利。 坏就坏在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这是浣南李家的生意,连被聘雇去收购药草的伙计都以为自己在帮李家办事。 李潇洒的岳父柳成荫势利眼归势利眼,倒不可能做下这些事,只怕是柳家其他有心人所为。 但即使要追查,也得先将眼前药农之事摆平了才好。 不然李家名声一落千丈,此事若是传开,将来浣南的生意恐怕都不要做了。 李自在叹了长长一口气,在李家客邸外头下了马车。 此时药农们还未散去,许多人仍聚集在此,宇文玨人也尚未离开,看见李自在与如玉,眼中不无讶异。 李自在走到众人中间,顶著一张挂彩的脸,清清喉咙道:“诸位,我是浣南李家二当家,李自在。” 他这一发声,全部的人便朝他看了过来,客邸之外大街上也聚满了凑热闹的百姓。 “关于恶意窜改合约、贱价收购药草,李家为各位的遭遇感到非常抱歉。此事并非李家所为,李家从头至尾都没有经营过药草生意!这几年在京城,李家也未有任何营生!”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那与你们议约的‘李家’,从头至尾都是别人恶意冒名的,如有说谎,便教李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李自在举手立誓。 “但是,李家愿意帮忙承担大家这几年的损失!”李自在轻声道:“所有人,只要拿著那冒名契约,填上这些年被超收、贱价收购的药草损失,李家派人去药田查证,若属实将酌情赔偿一半损失。” 忽然间,如玉觉得胸口莫名酸涩。 她很想打断他,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襟问一句:李自在,你的脸被踩得不够痛吗? 澄清便澄清,赔偿挨家挨户补个几两也就罢了,他这赔偿一半损失......如玉看著眼前黑压压的一票人,各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她不用算,也知道那是一笔巨款。 众人意外得了允诺,气氛一时欢腾了起来。 不少人拍手叫好,有人抱在一起痛哭,还有人此起彼落地道谢。 “谢谢相爷!” “感谢相爷!苍天开眼啊!”宇文玨被好几个激动的药农扯住衣角。“万幸让我们遇上了相爷,不然李家缩头乌龟也不愿意出来赔偿!” “谢谢您!” 等等,这感谢的对象,未免弄错了罢,宇文玨一个子儿都没付出,便得了所有人的感谢? 如玉正抱著不平朝李自在看去,却惊吓地大叫出声:“当心后头!” 却已是来不及了。 咚!地一声,李自在一个不察,被人从后用拳头大的石块砸伤到脑袋。 “坏人!” 一个十馀岁的少女愤怒大喊:“休想用什么别人冒名这套说词来糊弄大家,要不是相爷在这边,替大家出面了,李家有可能出来道歉赔罪给赔偿?还只赔偿一半而已......我弟弟去年没钱看病活活病死了!李家拿什么赔,白婶婶一家十多口人的命,你拿什么赔!” 李自在被砸得瞬间剧烈晕眩,耳畔嗡嗡直响,两眼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叶九赶忙上前接住他。 啪! 有什么一滴两滴,落在了地上。艳红的鲜血刺痛了如玉的眼。 宇文玨大声喝道:“通通安静!李家二当家诚信极好,既然他如此言,当中便或有隐情,实情如何本相会详细追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解释与交代。若是李二当家所言为真,还请大家还李家一个公道与清白。当然,若是那些劣行真是李家所为,本相也会从严处置李家。”他也未料李自在居然会跑回来闹了这一出,现在群情激愤,正是大家对李家的恨意被煽动到最高峰的时候,在此时澄清是最不理想的,因为众人根本听不进去解释,任何辩驳都只会被认为是强辞夺理。 麻烦了。本来只打算做壁上观,扇风点火收获好处,不欲插手的,可......他看著一脸愤怒与焦急的如玉,心下一叹。 照他原本预想,此事能让李家元气大伤,不过既非李家所为,李家倒不致于被此事压垮,只是澄清与蒐证需要许多时间,他想要的只是李家在他清理陆家之时自顾不暇,无法出手相助。 在一片忙乱吵闹中,叶九寸步不离护著如玉与李自在出了客邸,回到雍京酒楼。 方才诊治过李自在的大夫才刚回到雍京酒楼旁的医馆,便又被叶九找了回去。 他瞠目结舌地望著昏迷的李自在与他后脑的血窟窿。“这个,他......”这才过去多久,这李二也真是够本事了,才刚嘱咐完好好修养,便又去整了个血洞回来。 大夫将李自在后脑的发全都削了,细细给他清理伤口包扎起来。 “嗯......”李自在意识模糊,痛痛醒醒。 如玉皱眉,对叶九道:“你说他笨不笨,做的那些可没人感激。要是聪明点便该像宇文玨一般,什么事没做装个样子便平白获得众人的感激。哦不,宇文玨可不一定什么都没做。” 叶九听出了讽刺之意,敛眉不语。 李自在昏沉中听到她的话,叹息道:“那些人......上千药农上千户人家......被剥削被欺压,各个日子穷困难过......既然李家能帮,便多少帮上一点吧......饿到三餐不继没钱看诊......我同你说,那可真真是难过......我也痛苦过那么些年,知道那些感受......” “这天下有多少可怜人家,李家再有本事,你能救得了天下人么?” 李自在道:“平常没遇见便也罢了,这撞上眼前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李自在,原来这么久了,我竟不曾真正认识过你。” 这么久了?哪来的久?李自在牵动嘴角,想反驳他们不过今日初见,却受不住晕眩,闭上眼沉沉昏去。 等到他再次清醒,已经华灯初上,房里燃上了烛灯。 他想睁开眼,恰好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宇文玨?”如玉讥讽道:“你也会关心李自在?” 宇文玨苦笑:“我来此,是因为你关心李自在。” 如玉瞪著他。“是你吧?你肯定有动手脚,不然你不会如此匆忙地赶赴过来,比颜家比我爹他们都还要更焦急,更早到李家客邸。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能掌握状况......” “不全然是你想的那样。”宇文玨也叹息,他顿了顿只道:“不管如何,李家最后都不会有事的。” 如玉怒道:“不会有事?要不是我也一同被抓,那些人还存著要威胁李潇洒的意图,李自在可能就被人断手断脚活活打死了!”她看著宇文玨,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还有那十六口人命!被逼上绝路投河自尽......宇文玨,你说为何是投河自尽呢?因为投河可分不出是自尽还是被人推入水的!莫不是......那些人命只是你们为了制造冲突与愤怒而......” “如玉!我没有!”宇文玨难受道:“就算我再如何不择手段,也万不可能做出那般事情来!”但那些人命是意图闹事的柳家人下的手却是没错。“我在你心中,就如此卑劣么?” 如玉垂下眼。“我不知道......从你陷害我爹开始,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想你了。” “如玉......”宇文玨低声道:“罢了,便让时间来证明吧,李家的事我也会处理好的,你便安心吧。既然李自在无大碍,那我便先告辞了。”他朝叶九示意,叶九便上前去跟在他后一道走。 “宇文玨!你等等!”如玉忽然叫住了人。 宇文玨回头。 如玉比著床上不醒的人,“宇文玨,过去种种便都一刀两断罢。我意已决,馀生非李自在不嫁。” 什么? 宇文玨大惊失色,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床上传来噗!地一声。 李自在才刚回复意识,闻言便又吐出了一口心头血,受了内伤再度昏死过去。 如玉也是大惊。李自在什么时候清醒了? 第40章 宇文玨出了雍京酒楼,叶九看了眼天色, 便道:“爷, 回文渊阁么?” 宇文玨摇头:“回相府。” 叶九感觉夜色尚早,不过今日发生如此多事, 便觉回府也好,爷是该好好休息了。宇文玨近日忙得脚不沾地, 睡得比他晚, 起得比他早,他看著他眼窝下方逐渐浮出的深影暗暗心惊。正这么想著, 便听人道:“文渊阁不好处理李家这些事。” “爷。”叶九扶著宇文玨上马车,“您早些休息罢。李家之事明日再处理不迟。” “恐怕现在处理都是晚了。”宇文玨叹息:“你可听见那李自在说的话了?” 叶九点头:“可是李二郎的话有问题?” “没有。可这正是最大的问题。他那番话, 那个言行表现,倒把我的自私与拙劣鲜明对比了出来。”宇文玨苦笑:“真是狼狈啊, 简直无所遁形。” “爷, 民声与风向都是在您这边的。” “可现在她眼中,我怕是远远及不上李自在。”宇文玨再叹:“那个李自在,他不沾任何官家是非, 身家乾净, 性格洒脱, 开朗,还良善......是个与我在任何方面都截然相反的人。若是她厌烦了我这类人, 被李自在吸引倒不奇怪了。知道么,人的观感总是先入为主的,一好便全都好, 一恶便全都恶,若初见时对方在你面前救了一个溺水小童,你便会觉得此人良善敦厚,这个印象定了形,之后他做了什么你便都会觉著好了。反之,若有人在你面前坑骗了卖菜老妇几文钱,你便觉得此人不善了,往后看他都会减了三分好感。” “实则,这坑骗了卖菜老妇跟救溺水小童未必有冲突,两者可能是同一人。李自在如今得了她的好感......我若不将药农之事处置妥当了,只怕更难比上他了。要联络商会、谴人调查,文渊阁多有不便,自然回相府的好。”他喃喃道:“你说,相府宅邸,卖了能得多少银子......” 那补偿给贫困药农的银子,自然不能都由李家出了。 即便撤查柳家,估计也追讨不回多少银子,他打算聚集京城四大商会联合众商家“募款”,剩下的再由李家与相府对分。 真是闹心啊。 “爷。” “不该放手一搏放她离去的。”宇文玨朝小窗外看向远方的夜空:“早知这是一个必败的赌局。” 他该如何拔高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他们回了相府,意外在二门外头遇上苏珩。 “相爷。” 苏珩恭敬地躬身。 “苏当家。”宇文玨直截问道:“可有事?” “小的听闻李家之事由相爷接手处理,因此特来拜访。”苏珩微微一笑,“李二当家所言补偿部分,苏家愿承担部分。”他今日老早等在侯府之外,却迟迟等不到如玉回来,等到侯府接到通报才知道李家客邸之事,急忙赶去如玉却早已平安离开,于是他又回侯府,却仍旧不见如玉人影,直到李家客邸又传来消息,他赶去却两度扑空,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后,苏珩思量再三,决定来相府递拜帖。 宇文玨扫了他一眼。“苏当家真是有心了。”又是一个焦急人。 昏黄月色将苏珩照得格外柔和,精致的五官别外俊美。 “这年头,官官相护,官府与恶霸互相勾结,百姓民不聊生,日子难过,苏家既有能力,伸出援手也是应当的。” 他说话文质彬彬,声音悦耳,衬上那相貌仪表,饶是宇文玨都必须承认,苏珩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苏当家愿意伸出援手,本相代千馀户药农感谢,但,明面上说要赔偿的是李二当家,处理的是本相,苏当家暗中出手相住,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处。尤其是,你想要的好处。” 可惜了,苏珩与他太过相像,注定要受他所累。他的谈吐举止、形而外的气质都与当年出事前,与如玉互诉情衷的那个户部侍郎太像了。如玉曾错踏了一步,便不会再踏出第二步。 “小的未曾想过要任何好处。”苏珩回望宇文玨,“小的行事,从来只求无愧二字,无愧于心,无愧于人。”他特别咬重了后几字。 “但愿苏当家的这份心意,能传达给该知道的人。”宇文玨微笑。“本相要务在身,不多耽搁,补偿之事会再联系苏当家。” 如玉连著几日都到雍京酒楼探望李自在。 李自在后脑伤得较为严重,断断续续发了高热,一直睡睡醒醒,直到第七日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便坐起身,结果呕地一声吐了出来,他这几日只喝些米汤,倒也没呕出太多东西。 “来人......” 一只手递了一个拧乾的布巾过来,李自在感激地接过,连忙抹了把脸擦拭嘴角,擦好了神清气爽抬起头来,定眼一看眼前托著水盆的并非李家婢女,惊吓道:“颜姑娘?”他偷瞥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镇定地扬起一个自认潇洒勾人的笑:“颜姑娘精神挺好,那在下便安心了,可见未受到李家之事的牵连。”同时内心疯狂咆哮:大哥他们怎么就放人进来了被瞧见了刚才呕吐的丑模样了他还粗嘎地呕了好多声啊啊啊啊! 如玉将水盆搁上床案,笑道:“受了牵连的是你罢。” “唔。”李自在状似随意地就著水盆一照-- 轰隆! 一道惊天巨雷劈下。 这丑不拉几、蓬头垢面、头顶无毛的家伙是谁! 他颤抖道:“颜姑娘,这水盆好像坏了。”说罢掏出随身揣著的小镜,凑到面前仔细一照-- 轰隆隆! 七七四十九道惊天巨雷瞬间将他劈到大圆满之境。 只见小镜清晰照映出了一个头顶光了一圈,眼窝深陷,面颊乾瘪,额头青紫,下巴与印堂处还有可疑鞋印子的脸。 李自在收起镜子,看著如玉关切的神色,乾巴巴笑道:“哈哈哈,难怪脑门凉飕飕的。原来我没有头发?!” 如玉道:“你后脑壳儿伤得挺重,大夫为了方便清理,便把头发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扣门声,李自在应了一声,两名婢女推门进来。 其中一名搀起李自在简单洗漱,另一名朝如玉道:“小娘子,夫人请你到二楼一叙。” 这夫人便是柳茵茵了。 雍京习俗,产后七日不见外客,李自在负伤,由李潇洒出面处理打点药农赔偿之事,早出夜归,柳茵茵一人待著闷,好不容易捱到了第八日,便火急火燎的来找人了。 如玉进到柳茵茵房里的时候,她正在绣一条口水巾,一旁奶娘抱著一个襁褓的小女婴,正在哄著睡。 如玉一来,柳茵茵便收了手,让奶娘将孩子抱到隔壁,又谴人送来茶点,这才殷切地拉著如玉的手问道:“如玉,这几日你还好么?才说著要介绍我小叔子给你认识,你们便这么讨巧地在宫宴碰上了,还出了此等事情,害你一道被掳了,真是万幸你无事!” 如玉高兴道:“茵茵,你气色真好,瞧著恢复得挺好。” “哎呀,在说著你的事呢。”柳茵茵瞪她一眼,“我都快替你愁死了,这几天除了李家的事,还流传著陆无双的事......她居然那般放肆......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我还听说,皇上居然差点儿赐婚你与相爷!真是,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如玉见她著急的模样心中一暖,“你也说了是差点儿,这不好好的么?至于陆无双......”她想起宇文玨说的推她入水的可能是那位而非陆无双,心中烦乱,“我不想再管跟她有关的事了。连著宇文玨,陆家那些,以及这雍京的一切,都不想再管了。”她低声道:“真恨不得摆脱所有的事,远离雍京。” 那日她朝宇文玨脱口而出非李自在不嫁,虽是想著趁李自在未醒,拿他当推诿的藉口,摆明态度给宇文玨看,但在话出口的那一瞬,她忽然感觉心头一松,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逝。若能就此到浣南去,甩脱掉一切重新开始,没有陆家,没有宇文玨,也没有那皇城里所有勾心斗角的糟心事,彻底远离京城的是是非非,那么......的确是也不错? “如玉!”柳茵茵道:“不如,随我们到浣南吧?”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凑近如玉,“你瞧著我那小叔人可好?” 如玉唔了声。“是挺好。” “那便跟他多处处?”柳茵茵喜道:“他是真挺不错的,瞧著是不著调了点,处事倒挺可靠,有肩膀,品性也好,模样凑合,就是对自己的长相有些误解......综合来说也就只比我夫婿差了点儿。”她得瑟说完,才发现如玉戏谑的目光,脸一红道:“哎呀,都是被我夫婿影响的。他跟我小叔其实半斤八两,你不知道,他成天嚷嚷李家的孩子吃馊水也能长大,害我天天担心他真给阿宝喂馊水,他一抱孩子我就紧盯著他。”她低头抿了几口茶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如玉噗哧一笑。 柳茵茵自小备受大娘与嫡姊们欺凌,性子沉闷不多言,误打误撞嫁给李潇洒真是再好不过了,看著开朗自在了许多,每次提到自己夫婿提到李家,眼角眉稍的笑意完全遮掩不住,那种神采,有被人爱著的底气的人才散发得出来。 “我对著李自在说了馀生非他不嫁。” 噗! 柳茵茵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入喉便先喷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她无比震惊,直问了好几个问题。“你们不是才认识么?你是认真的么?小叔他什么反应?” 如玉眨眼。“这个,他那时刚清醒,听见这话吐了口血出来,又昏过去了。” “......”柳茵茵拭了拭嘴角,好一会才道:“其实,小叔他,对那些小娘子也就耍耍嘴皮子,倒是真的有不少人想嫁他,但他从来就不敢允诺,怕毁了人家。” “嗯?” “一开始我还当他贪玩才一直避著不成婚,后来才知,他少时曾被人算过命,说他此世克妻且命中无子,他看著漫不经心其实十分在意,始终拖著不敢娶妻。” “怪不得,但李自在看著不像会相信命卦之人。” “他便是这样,自己倒无所谓,事关他人便宁可信其有。” 如玉道:“这命卦我倒是不如何相信,现在随口鉴命的江湖术士多了去,多半都不准的。” “是国师。” 如玉恍然。李自在少时,看来算命卦的人是故去的老国师了。 柳茵茵赶紧道:“但即便是国师,我与潇洒也是不大信的。如玉,我想将你俩凑双,并非要害你哪,而是真不信。”她解释道:“这些年来,前后两任国师,推衍的天象与国运,又何时灵验了?四海昌平,万国来朝......这怕大雍灭朝了都实现不了罢。更别说那些推算丰年,却连连大旱的事了。” 国师么......如玉迟疑,可真不准,那她现在又如何能够同柳茵茵说话呢,早该人死灯灭,黄土一坏了。 柳茵茵托著脸叹道:“说来年丰年,其实不过为了稳定民心罢。这或许也是官家操弄的一种手段,否则国师何必要有皇室血统?” 她这一说,如玉感觉有什么模糊的念头闪现。 还未待她细想,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小娘子。”方才领如玉上来的那名婢女见了柳茵茵,急忙禀道:“二爷要出去,被管事拦阻了,结果自己翻出了窗外,现在正在酒楼外头拦马车呢。” 柳茵茵急了:“把朱武他们都叫上,快去拦住他!大夫说他要静养上个把月,他头伤得那样严重,不能见风的!” 那婢女衔命而去。 柳茵茵气道:“简直胡来!” 没一会儿,李自在进来了,身后跟著几名护卫。 他苦著脸道:“阿嫂,这么大阵仗,看管犯人似的。” “看管犯人都比你省心。”柳茵茵杏眼圆睁,问道:“才刚醒就想溜去哪?” “唔,我昨日夜观天象,发觉异星现世,掐指一算,今日--” “鬼扯就不准上街。” 李自在摸摸鼻子。“我打算上护国寺去参拜祈福,消灾解噩。” 柳茵茵没好气道:“上护国寺也这样鬼鬼祟祟的,去罢,早去早回来,我让朱武备马车,你注意些别受寒了。”她看了眼李自在包得密不透风有菜篮那么大的头顶,觉得自己倒是多担心了。 李自在乐颠颠地去了。他一转身,柳茵茵便对如玉道:“鬼才信他去护国寺呢,如玉,你替我去看著他。”说罢对候在外头的护卫道:“去跟二爷说捎上颜姑娘一块去护国寺,另外再派人暗中跟著他,务必保护好了人别让他出事。” 护卫颔首。 如玉随同李自在上了马车。 李自在朝车夫高声道:“走罢,去护国寺。” 说罢朝如玉笑了一下。 “颜姑娘也正好想去护国寺?” “嗯。”如玉应了声,回以一笑道:“求个好姻缘。” 李自在不自在地调开目光。“祝姑娘如愿。” 待到马车离了雍京酒楼的那条街,他便赶紧窜了半个身子出去,道:“方才开个玩笑儿,去京城外大街的李家药行。” 马夫道:“好嘞,京城外大街有好几家李家药行,二爷您去哪间?” 李自在想了想:“最大的、人最多的那间。”他说完回过身,发现如玉在看他,无奈道:“去护国寺前,先陪我去那些冒充李家的药行、药铺如何?我得去谈谈事。” “这些交由李大当家来便行了罢。”如玉关切道:“你得多静养。” “大哥一身铜臭,肯定不会去的。”李自在叹道:“相爷撤查之后,这些药铺药行必定要倒,药铺药行减少,而药农们拿回药田与大把的赔偿,今年必定辛勤种药,明年药田丰收超收,到时怕也没有药铺能吃下这么大量的药草,贱价出售赔本抢卖的情形必定出现......只怕到时药农们又将血本无归了。我想将那些冒名的药铺药行都盘下来,稳住明年的药草收购市场。” “你要盘下它们?这些药铺......即便我不懂半点经商之道,也知道它们现在正处于劣迹事发,被百姓谩骂指责的窘境,怕都不必撑到宇文玨撤查就要倒了,你现在盘药铺非但生意惨澹,还要一并承担那些骂名臭名,会非常辛苦的。”这一世,似乎从遇见他的第一面开始,他便总是一再出乎如玉的意料之外。 李自在淡淡一笑。“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那些冤名终有洗刷的时候。即便现在补偿了那些穷苦人家银子,不连带著重整药行与药市,明年他们又将陷入困境......既然要伸出援手,总不能只做半步,后头的便弃之不理吧。”他面色苍白,脸颊削瘦,以黑巾覆住了半张脸又用白巾捆了满头,扮像十分滑稽,此刻笑起来也并不多好看,但那笑却刻入了如玉心底。 这世间,有些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丧尽天良陷害生民于水火之中;有些人冷眼旁观一切,只盘算著该如何从中得到好处,瓜分一杯羹;却也有些人,愿意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伸出一双善意的手。 “李自在。”如玉微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是她第二次对年轻男子说这句话了,第一次是对著少年苏珩说的。 李自在喜孜孜道:“那是。”不过他现在半覆住脸,这样她都能看出好看?“其实我笑不笑都好看的。” “唔。” 马车停了下来。 马夫回过头道:“二爷,最大的那间李家药行在小食街最尾端,这儿禁行车马,您得自个儿走一段过去了。” 李自在只得下了马车,与如玉一同徒步过去。 小食街无论早晚都相当热闹,各式小摊与五花八门的吃食看得人眼花撩乱,街上游人如织。 李自在一路上引得了许多人侧目,几乎他所经之处都有人看著他窃窃私语,还有几名小娘子捂著嘴儿笑。 “咦?”李自在又抽出了随身小镜,狐疑道:“难道我遮住半张脸后显得更俊俏了么?”他看了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来,讪讪地收回小镜。 任谁扮像如此怪异滑稽都会被众人注目的罢!如玉对于他能顶著一颗菜盆似的超级大白巾头旁若无人地上街倒也是佩服。 “李自在。” “嗯?” “待你处理完药铺的事,我有话想同你说。” 李自在眨眨眼。 小食街的街尾,冒名的李家药铺附近聚集了一大群人。 如玉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药铺出了事,细看才发现是有人在药铺附近摆了两张大长桌,正在发放义粮,只要拿著小缸或米袋去领,每人都能领来两斗米。 她朝李自在笑道:“善心人倒是多。” 李自在好奇地凑近,念出义粮的粮袋上写著的大字。“王文宇?这是粮主人的名字哪?” 一旁派粮的一名小厮听见了,拍手道:“差不多了。”他将粮袋稍微转了下,露出原本被遮住的另一个王字。“只是您念反啦。”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2/6,从2/6开始日更万字到完结,春节前更完:) 第41章 宇文玨? “相爷在这儿发义粮?!” “是嘞!”那小厮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最近不是掀出了李家那事么?那些药农们忒可怜哪, 等官家处理好不知还要多久哪, 相爷仁德,在处置与补偿出来前在各大药铺附近都设了义粮发放点, 这儿是米,还有的地方发碳与布的。” 宇文玨有这等善心? 如玉的目光流连过排成长长一条的人龙, 热情吆喝发粮的小厮们, 最终定在领米众人那脸上感恩戴德的欣喜神色。“李自在,你瞧, 你多笨哪,发放义粮这事, 对宇文玨不痛不痒,对百姓帮助便也是几餐饭的事, 却让他轻易赚得了好民声;你想盘下这些药铺, 稳定药市,得付出多少心力与血汗,还不知要赔上多少银子?更别提, 可能还没人感激......如此吃力不讨好, 也就你才做了。像宇文玨那般才是聪明人哪。” “相爷一番心意, 被你说成如此样子......”李自在失笑。“想做便做罢,哪计较得这么多。我做这些, 也非为了别人,更多是为了自己。人生所求不过三事,吃得尽兴、睡得安稳、笑得开怀, 若有想做而不去做的事,我会睡不安稳的。”说罢他便进了药铺。 药铺里一片惨烈。 许多药材洒到了地上,陈列药材的矮柜东倒西歪,几个伙计遮著脸正弯腰忙著收拾,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在掌柜与管事面前理论得正激烈。 如玉正要跟著进去,忽然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名十来岁的小少年。 “大姊姊。”小少年怀里抱著一个小盆,盆里装著白米,显然刚从义粮那领了米,他怯生生地望著如玉,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模样,脸上一片通红。 “怎么了?”少年让如玉想到了堂兄弟那一票孩子,她入相府后便没再见过侄儿们了,此时再回颜家,当初那一票围著她叽叽喳喳打转的可爱孩子早四散天涯,闯荡人生去了。她怀念地低头朝小少年一笑。 “这个,给你。”小少年将小盆给如玉。 “嗯?”如玉接过米,又见小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他从小袋里倒出一个青色小玉佛,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然后献宝似地双手捧著递给如玉。 “还有这个,也给你。” 小少年衣著剪裁老旧,有些松垮过大,料子也不是挺好,看得出家境不如何,那质地粗劣的小青玉对他而言已是十分珍贵了。如玉微微弯身,平视著小少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再者,为什--” 小少年急急打断她,著急嚷道:“这个一点都不贵重的!”他嚷完,又著急道:“不不不其实这个还是很好的,是我们家最好的宝贝了,娘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给我,可以保平安,很灵验的。大姊姊你收下它罢。” “既然如此珍贵,那便好好收著,莫要随意给了人。”如玉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又要将小盆还给他。 “才不是随意给的。”小少年羞赧地瞧了如玉一眼,低下头道:“大姊姊从马蹄下救过我一命的,在我更小的时候,京城大街口,我娘在那儿卖地薯......” “嗯?” “对不起。”少年低垂著脑袋,“我一直想找大姊姊道谢的,但是都找不到你了。”说罢又高兴道:“还好今日被娘催著来领米,就遇上了。大姊姊,当时谢谢你,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啊啊啊。原来是他。 如玉回想起来了。 第一世她同宇文玨来往正热络时,相约上街游玩曾冲出街口救下一个孩子,却冲势过猛撞上对街角,结果孩子母亲赶上前来道谢都没有,一把抢回孩子,直嚷著没钱没医药费便跑开了。 当时她初次尝到所谓的人情冷暖,曾闷闷不乐了好些天。后来宇文玨曾派叶九冒充孩子,每日到颜府放地薯...... 第二世她重回十四五,与李自在上街时,又遇过这个孩子,那时她仍旧冲上前去了,结果李自在却快过她,代替她救下孩子撞上对街。 是了。 她怎么没想到呢,同样的一件事,身旁站著不同的人,却是不同的结果。 宇文玨凡事谋定而后动,处事圆融细致,却不会奋不顾身挡在她身前,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孩子而牺牲自己。反倒是那家伙......如玉眼睛扫向药铺里那个头顶一圈白巾,一颗头两颗大的人。 那么,便如此罢。如玉深吸口气,挥去这几日不断盘旋脑海的念头,瞬间做下一个决定,眼中闪现一抹坚定的神采。 “谢谢你。”如玉朝小少年灿烂一笑,神情诚挚而温柔。“有你这句话便已经够了,谢谢你这些年寻过我想道谢报恩,这米我就收下了,但玉佛是你母亲对你的一片心意,你可得好好收著。” “可是,”小少年紧张道:“除了这个,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大姊姊的了。” “那便这样罢,将来你行有馀力之时,便随手帮助有需要的人,就当是回报我,可好?” 小少年看著她的笑楞楞点头。 此时秋老虎正威猛,北风瑟瑟,拂来一阵寒意,如玉呼著白气,胸臆间一片温热。 原来这个小少年惦记著她感念著她。即便再苦难糟心,这人间却也总还有著美好之事。 她轻声道:“可真是谢谢你了哪。” 说罢,她捧著米,告别了孩子进了药铺。 如玉进去时李自在与药铺掌柜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两人气氛正僵著,看来并未谈妥达成共识。 老掌柜见如玉进来,扔下一句道:“这可不是我要拦著不让你见主家,你这个总价是吃不下来的,上百间药铺光楼面就多少银子了,便是撤了药行生意,光地价都不知道能翻多少回来,何况雍京药市可是浣南三倍大呢。开这价让我去问主家,岂不是给我添麻烦么?”说罢便招呼如玉道:“小娘子,需要抓些什么药?” 如玉进来,恰好听见了末几句。 她迳自走到李自在身旁,道:“李自在,算我一份罢。” “算你什么?”李自在瞥见她手上的米,惊奇了一下。“颜姑娘......可是饿了?” “唔,没有。李家药铺,算我一份吧。”她朝李自在微笑:“说不得你还比我穷呢。颜家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女儿,当年我入宇文府时分文未带,我爷爷、我爹还有我那一票叔叔伯伯打小便替我准备好的丰厚嫁妆全都还在呢,还有我二娘划给我的一排京城商铺,珠宝首饰,相府前些日子送来的赔偿,加上我娘的嫁妆也都留给了我。我没数过我有多少家底,可我爹前几日才又帮我建了个新的库房......几万之数还是有的罢。加上这些,够吃下这些药铺了么?” 李自在呆若木鸡。“颜姑娘?” “我这些年从没安枕过一日。我也想,睡得安稳些......” “这个,既是嫁妆,颜姑娘还是留著吧。”他话一出口,见到如玉绽开的笑容,忽然意识到不好,却已是来不及-- “那嫁妆放著也是死物,眼前你既然需要,便拿去用罢,权当是我借与你的,或我的药铺参股。”说著她眉眼弯弯地看著李自在。“你若觉得受之有愧,那便同我成亲罢。” 轰隆! 又是一道巨雷,将李自在劈得外焦里嫩。 “颜姑娘越见风趣了,咳,哈、哈哈......”他乾巴巴笑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当我同你借的罢。”这盘药铺所费之钜确是有点超出他的预计了。李家归他所管的家业足有三一,便是如此他能动用的盈利与收入也是有限,万户人家的家计都仰丈著李家,他不能随心所欲胡乱作为,何况还有药农那儿的补偿要给。 如玉这一来,倒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这开口闭口要嫁他、同他成亲的,李自在扶额。 “哎哟,王掌柜,您这药铺今个儿居然还开著?” 如玉与李自在循声望去,见两名小娘子提著菜篮站在门口。 王掌柜还未招呼,其中一名小娘子便又开口道:“脸儿可真大。这种压榨药农赚取暴利削民的恶商,早日倒了好!”说罢朝里头丢了好一些烂菜叶子。 王掌柜赶紧侧身避开,这才没被菜叶给砸到脚。 如玉看向李自在:“瞧见了么?”顶下药铺,这可能便是之后李自在会遇上的事了。 “自然。”李自在乐道:“谁说京城人冷漠的?我瞧著各个嫉恶如仇,一片热心肠哪。” “......” 两人出了药铺,掌柜会向“主家”递消息,再由主家联系他们。 “那便随我去侯府清点嫁妆罢。”如玉朝李自在笑道。 李自在要往小食巷巷口走去寻李家的马车,如玉拦住他,“侯府离这儿不远,穿过几条巷道就到了,马车反而不便。” 于是他们便拾步回去。 如玉带著李自在,一穿进幽静的小巷弄,便道:“李自在,我还有外祖那儿的私产,那也是很可观的一份,也可以一起给你,连同我的嫁妆都拿去吧,不需要你还......但是有个条件--” “你同我成亲,我将名下的财产都过给你......横竖那些身外之物在我手上只是死物,在你手上却能帮助更多的人。” 李自在停下步子,轻叹道:“其实,在下习惯了身无负累的快意日子,此生并无成亲打算。” “就因为那个此世无妻之说?” 李自在惊讶。 “我听茵茵说了,那更是刚好了,我命数有异,国师曾言我并非此世之人,若按照正常轨迹,怕我早都不在了。”如玉定定看著李自在,“你说这岂不是缘份么?反正你原先并无成亲打算,想来也无中意之人,那更该答应了,合则两利,你有了侯府女婿的名头,想来行事更为方便罢,颜家在雍京人脉极广,李家完全可藉助颜家的势力入主雍京,将生意从浣南向北拓展,一会儿你顶下的这些药铺也可以挂上侯府之名,我爹名望极佳,对你重整它们也是一大助益......”嫁与李自在,离开雍京到浣南重新开始,这原是如玉上一世便已打算好却没来得及实行的事,她试图说服他,但却没什么把握。毕竟这一世的李潇洒与李自在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不必再藉助任何人的势力与帮助了。 “于我而言,宇文玨紧逼在后,宫宴上官家的赐婚,你也见了,生在公侯之家,可比你有钱的苦恼还更苦恼,可能随时被卷入身不由己的事中......我虽恢复了自由之身,却日日胆颤心惊,就怕隔日醒来人又回到了相府。思来想去,也唯有赶紧成亲逃离,才不会再被卷入任何事中。你也别挂心,将来你若有了喜欢的女子,我不会占著你正室之位。我不过想寻个由头离开京城,去过一把清幽日子,我此生,还未去过南方呢,也想去看看流水人家,喝一杯新茶,听听棹歌晚唱......” 李自在面露迟疑。 “就像茵茵与李大当家当年那样,互蒙其惠,可好?”如玉见他不豫,放低姿态道:“其实说是互惠,不如说是我在寻求帮助,于你是锦上添花,于我却是雪中送炭。” 李自在的反应却出乎如玉意料,他见避不过去这话荏,一反嬉皮笑脸,正色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这漫漫人生,总要寻了真心实意喜欢的人才好。今日你轻易嫁了我,明日遇上如意郎君又该如何是好?我一男子,再娶容易,你一女子,再嫁难道容易么?别在心慌意乱时草率做下任何决定。” 如玉未曾见过他如此厉色,急道:“不,我、我兴许也是喜欢你罢。” “你喜欢我?”李自在挑了挑眉,忽然欺近如玉,手搭上她的肩,脸贴到她耳畔道:“那你说说,如何喜欢?” 一阵温热气息拂过如玉耳边,她吓了好大一跳,想也不想地将李自在用力推开-- “唔!” 李自在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青石板上,疼得眦牙咧嘴。“颜姑娘,你快要把你的意中人摔死了。”他重伤在身,本就顶著头晕强撑著出门,此刻一摔,脑中剧烈天旋地转,缓了好一阵后才摇头笑道:“你同我说话脸不红气不喘,与我在一块神情不见格外雀跃欣喜,待我同他人无异,我虽未曾喜欢过人,却也知这非喜欢一人的表现--” 如玉被他这么一戳,不禁有些窘迫,支支吾吾道:“我的确是欣赏你的,喜欢也是有的,你性格爽朗,心肠好,唔那个,”她想到李自在最是沾沾自喜自己的容貌,赶紧夸道:“五官长得又好,俊美绝伦,风度翩翩,教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姑娘家喜欢上你也是正常。” “过奖,过奖。”李自在先是高兴一笑,而后沉默了好半,很是无奈道:“其实那都是我瞎说的,哄哄自己图个开心,日子沈闷,只能自己找乐子了。我这脸皮吧,普通得很,也就勉强能看不扎眼了。” “......”敢情他自己知道! “颜姑娘过去虽经历了好些不如意之事,但你还年轻,家世好,容貌好,温婉娴淑,日子还长著呢,必定能觅得良配的。莫要著急著摆脱一切而冲动了。那日赐婚,最终不也顺利推掉了么,定远侯与颜阁老还是有能力护著姑娘一二的,那相爷虽有意挽回姑娘,倒也不像会要强人所难,颜姑娘现在是十年怕井绳,大可放宽心缓缓。” “不是的......”如玉想起宇文玨,想起正雍帝,便有种掌握不住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心头涌起一股慌惑,但她又无法同李自在解释清楚个中缘由,登时无言。 李自在拍拍屁股起身,将头顶歪了的大白头巾扶正,“这人哪,若是想做一件事情便会千方百计找理由说服自己去做它,你现在想嫁我,看我自是千好万好;等到哪日觉得后悔了,看我又是千万个不好了。可能到时你便觉得我为人讨厌,没有定性,性格恶劣,长得还丑,脑门有洞......” 如玉正陷入被拒绝的失落与烦闷中,闻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会的。”她看过他人前人后、贫穷富裕的模样,再清楚不过他的为人了。 虽然有想过遭他拒绝的可能,但真的听见拒绝之语,实在压不住那怅然若失的情绪。她收拾了下心情,见李自在著实无意答应,便道:“那便罢了吧,我总不好强抢民男......李自在,那你还要我的嫁妆么?先说了,这可就是借了哟。” 李自在呼出一口气,拍胸道:“借!” 他朝如玉一笑,心下却暗恃著回头便朝几个至交好友周转银子,那毕竟是姑娘家的嫁妆,他只打算这两日应急,与主家商谈时拿去充数晃个过眼,让那主家相信他交割那日有足够财力交付便可。他既无意耽误人家,便不能占人便宜。 两人回了侯府,却见侯府围墙外一大群作坊的工人正在敲敲打打,木材石板堆了一地,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如玉惊呼道:“爹跟二娘竟在修缮侯府?” 李自在见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疑惑道:“侯爷不喜修缮府邸么?” “不是,侯府是前亲王府邸哪,没皇上首肯,外观上不得随意修缮的!”小敲小打也就罢了,重修外墙如此大动静,也太招摇了些。如玉微微皱起眉头,她这几日可未曾听闻爹或二娘有修缮府邸的意图。 且侯府好好的,年年都有报请维护,也并不需要修缮。 如玉带著李自在进了侯府,听闻颜赫在府中,便先去见颜赫。 管家将她领到了正厅,如玉才一跨入正厅,颜赫与人相谈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她这才发觉颜赫有客人在,连忙拉著李自在要退出去。 “颜姑娘留步--” 里头的客人出声。 宇文玨? “玉儿,来同相爷与工部许大人打声招呼。”颜赫也见到女儿了,虽然不情愿,但基本的礼数仍是要顾。“你怎面色如此苍白,脸儿都尖了,是不是这几日累著了?打完招呼便早些下去休息吧。” 李自在看著面色红润气色颇佳的如玉,再看看面无表情一派正气的威远侯,眨了眨眼。 “爹、相爷、许大人。”如玉依序朝两人行礼,微不可见地朝李自在那儿移过去几分。 李自在也躬身道:“小的见过相爷、见过侯爷、见过许大人。” “这位是?”颜赫看著眼前扮相诡异的人。 “这是这几日风波中心的李家二当家。”宇文玨扫了一眼与如玉靠得极近的李自在,微笑道:“看来李二当家恢复得不错。” 李自在低下头道:“托相爷的福。” “玉儿,没事便下去吧。”颜赫摆了摆手。“明年圣上即位十年大庆,圣上欲在年前翻新几大亲王府,指派了工部许大人与相爷监工,相爷凡事亲力亲为,最近下了朝少不得拜访侯府,以后多的是机会叙旧,不急一时,你面色疲惫,便先歇息去罢。” 换言之,最近的下午时分没事便别待在侯府了,赶紧避开宇文玨来的时段才好。 “稍待。”宇文玨见如玉应声要告辞,连忙道:“正好,我今午心血来潮做了些糕点解馋,想起颜姑娘喜欢桂花糯米糕,便顺道带了一些来。糯米糕软糯清香,甜而不腻,配上薄茶解乏提神最是刚好,颜姑娘可尝尝一二。” 他一个示意,侯府管家忙上前接过糕点递给如玉。 颜赫恍然,原来宇文玨一直搁在身旁的木盒装的是糕点,他进门时管家当他带了薄礼来拜访,几番要接过都遭宇文玨拒绝。 一旁的工部尚书许可暗暗看了宇文玨一眼,有心讨好,抚须笑道:“就为了这个糕,这几日相爷不知道跑了多少次文渊阁后院的小灶,这可苦了众阁老们了,大伙吃得脸都快糯米色了,还有两人腹泻呢。小姑娘看见的这美味米糕,背后可含了一票阁老的血泪哪。” 如玉接过小巧的木盒,打开一看,里头装了巴掌大的九块糕,看著糯白工整,散发著桂花的清香,糕皮上裹著一层美丽的水泽,成相不错,与外头糕点铺子卖的也相差无几了。 这桂花糕确实是她在相府那些年最常吃的一道小甜点。 如玉合上盒盖,道:“相爷费心了。可这糕如玉实在吃得腻味,那些年在相府常吃,不过是因为这糕最便宜,工序又简单,是唯一不会被相爷夫人克扣住的点心罢了。” “原来如此,腻味那便不要吃了吧。”宇文玨温声道:“做为赔罪,那颜姑娘喜欢哪些吃食,近日有空我便给你做来。” 如玉还没来得及拒绝,颜赫便先出了声。“相爷公务繁重,近日事情又多,这未免太劳烦了。我府上厨子的南方小点做得也挺好的,玉儿嘴馋随时有得吃,便不劳费心了。” “不劳烦的,顺手而已。” “如玉并未有特别喜爱的吃食,相爷公务劳碌,别耽搁在这些琐事上了。” 宇文玨做点心?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人一眼,如同李自在一样,她似乎没完全了解过此人。 “怎会是琐事,给你做点心比处理那些糟糕事重要得多了。” 他这么一副深情的面孔,让颜赫差点吐了一口老血出来。 颜赫重咳了几声,赶紧把如玉给赶下去了。 宇文玨看著如玉与李自在一道离去的背影,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拳头。 他方才所言不合时宜却也别无他法,私下里如玉必定不愿见他,怕也再难找到碰面的机会。 只是,这个李自在...... 前世重生,如玉便曾主动找上此人想嫁予他,让他警戒在心;只是这一世他想著如玉与李自在并不相识,而她又无意于苏珩,这才乾脆放了人,希望与她重新来过,谁知便是那么刚好,两人转头宫宴上就遇上了,如今不过几日功夫,还已同进同出。 宇文玨缓缓吸了口气,抬头拾起工程纸,继续与许可及颜赫讨论修缮事宜。 如玉,你说馀生非他不嫁;而我,馀生非你不娶。 药铺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 李自在与如玉两人被请到了京城最豪华的茶肆,柳家茶肆,一个隐密的包间内。 一名一身贵气的中年男子懒散地靠在榻上,前端坐著两名俏丽的婢女在替他捶著腿。 他身上穿著瞧著比如玉与李自在都好,案上摆著一坛千金难求的神仙酿,空中散著淡淡的龙涎香,此刻舒适地微眯著眼,那享受的模样让如玉心头升起了一把火。 按照李潇洒的说法,是柳成荫的几名堂弟与侄儿做下的恶事。李潇洒当初卖岳丈面子,把雍京几间脂粉铺子交由柳家托管,柳成荫官职在身,铺子自然不能由他打理,便交由从商经营药铺的几名族弟与子侄管理,统管的是他大堂弟柳随。 柳随经商多年,十分懂当中的条条道道,他原先好好打理了一年有馀,见李家放权并未派人巡管,便起了心思,先是亏空了李家的脂粉铺子,又把脑筋动到李家良好的商誉上头。 他原先经营著几间不小不大的药铺,利用李家的商用凭证与商铺大印,找来官府的人作证,打著李家名号从同行对手那挖走了无数药农,买下许多药田,并与他们定下收购药草的合约。 第一年的合约还是正常的,待到第二年,柳随与官府之人上下交相贼,悄悄改了合约,药农们未有留意,他们这行业习性便是如此,合约年年一签,内容基本不变,见官府的人在此也未有人多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签下了窜改后的长年血汗合约,原本的交付五成变成了九成,收购价格也多了一个可由主家定夺的规定,柳随用低廉的价格从药农手上大量搜刮药草,赚取价差暴利,药铺与药行一间开过一间,没多久便拥有百来间铺子成了雍京第一大药商,还开始开起了茶肆酒馆,药农们暴起过数次,可每回都被官府的人吃案挡下,柳随背后有柳成荫作靠山,势力盘根错节又懂得贿赂,无权无势的药农们根本奈何不了。 这才是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躺在民脂民膏堆砌出来的奢华大床上、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浑帐。 凭什么脑袋被砸的是李自在,百姓感谢的是宇文玨,而高枕无忧优渥享受的是这个浑帐! “李家二当家,随意。”那人指著案前的蒲团道。 李自在文风不动,道:“我一不同畜生二不同走狗说话,让你主家来见我。” “哟。”中年男子拍手道:“不愧是李二当家,有眼力,在下成胜,替柳爷打理所有的药铺子与这间茶肆,虽不是个什么人物......”成胜拉长了尾音道:“不过我们柳爷说,与李二当家谈事,我这等货色便够了。再说了你们的开价如此低,”他比了个二,“想全盘收下药铺,至少要翻倍哪。百馀间炙手可热的大药铺,李家二当家就出了那么点,未免太膈应人了。” 什么? 如玉道:“昨日才谈好的价,今日便翻倍了?柳随未免欺人太甚,炙手可热?那些药铺如今烂的烂、惨的惨,人人唾弃,未必都有我们开价的价值,再过个几个月裁决出来了,药铺遭到查封,柳随被清查,怕典当裤杈都赔不起钜款,有蠢蛋愿意出来接手麻烦他便该偷笑了,还敢坐地起价?” “裁决?查封?清查?”成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这位姑娘,你莫不是搞错了什么,当初同药农签约,可不是我们主家出面的,是几个药铺的管事,黑心讹财的人也是那些管事,底下人胡搞,我们主家也是莫可奈何哪。再说了,便是上头的人判下来了,这下头抓人的可是地方官府,这地方官府与我们主家......”他愉悦地一笑,伸出两手握拳指节处相贴,小指互相勾了一下,大拇指也缓慢贴合。“可是这种关系。嗯,轻点儿,换腿肚子,对......” 李自在一言不发,转头对如玉道:“走罢,披著人皮的畜生与狐假虎威的走狗,没什么可谈的。” 这是如玉第一次听见他说重话。 手下都如此张狂,可以想见那柳随如何了。 两人出了茶肆,往一条街外的雍京酒楼过去。 李潇洒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此时难得人在酒楼里,他们两人进去的时候,李潇洒正在酒楼大堂绕圈儿,他负手垂头唉声叹气,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见了李自在回来,劈头便道:“我有一个好消息。江南苏家与相府都愿意共同承担补偿,李家负担三二,苏当家与相爷负担三一。” “苏大哥?” 李潇洒道:“正是,听说是苏当家主动寻上相爷的。”说罢摇头:“看见苏当家如此我便宽慰了。原来这年头,傻子不只我弟哪。且他更傻,与他更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事,自个儿跑来散财?” 如玉,不论你想做何事,我都会帮你的。 如玉想到那日镜湖边苏珩对她说过的话,愧疚感陡生出来。 李自在狐疑道:“好消息你愁成这样,该不是今日又被阿嫂赶出来了罢?” 李潇洒昨日才被柳茵茵赶了出来,他每回抱女儿小阿宝就哭,半点儿都不领情,但一到了柳茵茵与奶娘手上就乖得跟什么似的,昨日小阿宝在他怀里乖乖喝水,他得意的抱著女儿风骚从一楼门卫到三楼晒尿布条的婢女都晃过一圈,结果得意没一刻钟便被柳茵茵发现这蠢货在水里掺了糖,当即翻脸将人扫地出门,派了奶娘出来训了人大半夜。 李潇洒讪讪道:“若真是为了这种小事发愁便好了。补偿的事除了这个好消息外,还有一个坏消息。”他见李自在洗耳恭听的模样,若是平时他早起了坏心思勾人胃口了,可此时全无兴致,“前来申请补偿的户数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多。也就多了那么......”他伸出二指。“两倍。” 李自在忽然晃了一下。 “我头晕......” 李潇洒赶紧扶助他,然后面色大变,手按上他的额头道:“你在发热!” 如玉也是焦急。李自在为了不见风,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脸上也覆了面巾,她看不出他的面色,见他行动与往常无异便也未多注意。 没一会儿,大夫来了。 大夫先是看了他的伤处,心音唇舌眼瞳都仔细检查了一番,下了个判断道:“思虑过重。” 李自在一听便挣扎著要起身,如玉赶紧压住他。“李自在!你便好好休息罢。”她蹙眉道:“自己身子要紧,先别管那些事了罢。那本就与你毫无关系,现在还处处不顺......”如玉道:“先放弃罢,耗费这些心力去做与你无关的这些,值得么?既然补偿比原先预计的要多,药铺那边你就歇了心思罢。别硬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放下便会好过很多,当回你那个身无负累,每日潇洒快活的李自在不好么!” “我没事,腹泻也说思虑过重,头疼也说思虑过重,这些大夫,诊不出所以然来便说思虑过重,那不过是个推辞罢了。”李自在坚持起身。“或许是不关我的事。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当为。” 说罢起身理了理衣著,道:“此事仍大有转机,方才那人也说了,上头的人......我想去拜访相爷。” 上相府拜访往往是扑空的,需要等候回音,每日想拜会相爷的人成千上百,都是由门房收了拜帖与礼品,由大管事先筛过几轮,宇文玨回府后再看那些重要的拜帖,急的他便回递帖子约访,不急的便由大管事去安排,休沐时约见人。 李自在一介平民,平常时候是约见不到相爷的,不过宇文玨这几日的行踪十分好掌握,每日下午他会到威远侯府“监工”大半个时辰。 今日自然也是,李自在到的时候,宇文玨正立于威远侯府中庭的水榭回廊上,安静地看著庭园风物。他的亲随叶九抱著一个孩子也坐在一旁。 打著监工的名义,他日日在侯府四处走看半个时辰,脸上一副轻松模样。 侯府众人都在窃窃私语相爷的闲适,只有叶九知道他已经忙碌到每日合衣睡不满两个时辰的程度了。宫里那位正忙著清算陆家,宇文玨自是脱不开身,一边又要统筹规划明年新年的庆祝大典、修缮监工五处亲王府与护国寺,更别提日常堆积如山的朝务公务,还有李家的事宇文玨也向百姓承诺处置妥善,而陆无双也还在相府里...... “爹爹!”滚滚不满地叫嚷,一把拽住叶九衣襟。“你看我扮的鬼脸可不可爱?” “哎呀。”叶九一个寒颤。“小兔崽子,很冷的啊。” “可不可爱?” “可爱。” “那你扮一个给我看。” 叶九无奈地学儿子扮了鬼脸。 滚滚一脸嫌弃:“好丑哦。” “我揍你哦!” 宇文玨朝叶九一笑:“阿九,你真是比我幸福得多。” “爷......” “阿九,既然晚画不愿回去,你便留在侯府吧。” 叶九大惊。“爷!” “好好珍惜,陪在妻儿身边吧。”他仰头看著满院的梧桐,“莫要像我,没有了可以陪的人,只能在她生长的地方寻一点她的气息了。” 叶九最不擅于接这话,正绞尽脑汁想著回覆,便被适时插入的声音解救了。 “相爷,打扰了。” 李自在躬身道:“小的想--” 宇文玨一见人,便打断道:“可以。” 李自在诧异抬头。 “本相知道你的所求。那柳随本相自可定他的罪,抄他的家,连同那些沆瀣一气的地方官一起......那些药铺等柳随被问了罪你再低价接手罢,到时可是他上赶著求你了。”他看著李自在惊掉下巴的表情微笑道:“本相没有窥心术,只是前几日你上药铺打听柳随之事,今日又特意来见我,自能猜出一二。” “唔。”李自在合上下巴,又道:“那柳随似乎从头至尾都在暗中唆使指挥,未曾出面过,也未曾以自己名义行事,依小的今日所闻,恐怕难以抓到证据将其定罪。” “本相问罪于人,从不需要证据。”宇文玨看著李自在,“不过,有个条件--” 又有条件?! 李自在喃喃自语。“没事没事,相爷总不会要嫁我......” “只要如玉陪我一日。十二个时辰。” 李自在眼前一黑。 第42章 宇文玨看著踉跄一步的李自在。 李自在跑来,其实是多此一举。柳随他本就不打算放过, 柳家都算是陆家一脉的人, 这一次他打算彻底清查,将毒瘤们连根拔起。 只是, 他想为难一下李自在。 如果李自在敢对如玉提出如此要求,那么, 大概他在如玉心里的好感便也到头了。 李自在出了侯府中庭, 如玉不想碰上到宇文玨,于是在中庭外头候著, 此时一见了人便急忙迎上去。 “如何?宇文玨怎么回应?” 李自在苦笑道:“那柳随个性谨慎,办事都未亲自经手, 如今苦无证据,怕真奈何不了。” “宇文玨都没有办法?” 李自在停了一下, 摇头道:“便是相爷, 行事也得按规矩来。” 如玉冷笑。“怕是不愿,而非不能罢。他那种人,凡是计较利弊得失, 做任何事前都要拿把算盘拨一拨, 对他有好处的才肯出手。就连发放义粮, 我都敢断言他必定在图谋什么好处,许是之前相府流言太甚, 想藉机洗个好名声呢。” 李自在闭上眼,忽然觉得累了。他本就是强撑著精神,此刻再克制不住那深沈疲惫, 始终带笑的脸终是垮了下来。 “那在下便告辞了。颜姑娘,今日面见相爷一事多谢了。” 如玉担忧地望著他苍白的面色。“李自在,我送你吧。” “不了。”李自在勉强一笑:“我现在大抵情绪有些儿不好,正好走走散心回去,姑娘留步。” 如玉送他出了侯府门口,目送他直至身影隐没不见。 李自在那无精打采的模样让她心里一片闷。她按了按心口,觉得似乎也跟著有些难受。 如玉避开中庭,转头绕路回自己院子,却在院子外头看见一名男子。 “藏锋?” 藏锋颔首,道:“小的今日刚处理完相爷夫人那的所有事回来,来跟颜姑娘报备一下。”他说完,又一脸凝重道:“小的方才经过中庭,竟撞见相爷与人在那儿交谈......如今相爷竟在侯府之内?颜姑娘可要多注意著好。” 如玉点头:“侯府修缮,皇上指派他作为‘监工’,自有正当理由过来,我会多加小心的。”说罢想了下藏锋的话,耐不住问道:“那你可有听见他们交谈内容?” 藏锋低声道:“小的经过时他们已经谈得差不多,是以只听见最后一两句......” 如玉忙问道:“说了什么?” 藏锋面露迟疑。“这个,怕是颜姑娘知道了不好。” 他这一模样,更是吊足了如玉胃口。“不要紧,你说。” “相爷说,他可以帮那男子定柳随的罪、抄柳随的家,将那些沆瀣一气的地方官一道送办严惩,只是他有个条件......”藏锋神色更迟疑了。 “什么条件?”她就知道此事宇文玨不可能没办法。堂堂一朝宰相,岂会奈何不了柳随。 “相爷要颜姑娘陪他一日,十二个时辰。” 什么! 如玉倒退了一步。 李自在并未同她说这事! 是夜,如玉辗转反侧。 几句话不断回旋在她脑海之中。 人生只求三件事,吃得尽兴,睡得安稳,笑得开怀。 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当为。 ...... 翌日下午,宇文玨耽搁了些时候,到侯府时如玉已经等他许久了。 宇文玨神色温和。“如玉。” 如玉见到他这神色,一时倒也有几分怔忡。曾几何时,宇文玨见了她便一直是如此和颜悦色,从前那淡漠冷然的模样已经开始模糊了。 “宇文玨。”如玉道:“我可以陪你十二时辰。”她偏过头去,“但我也有条件,不能独处,且只能在白日,连著三个白日四时辰。” 李自在同她说了?她竟真的为了李自在而来?宇文玨面上微笑,心里涩到发苦。“好,”他听见自己说,“好。” “时日你定罢。”如玉也未料得他应得如此快,三个白日对宇文玨而言应当挺为难才是,她低声道:“尽快尽早越好。” “那便明日开始罢。明日辰时初镜湖见。”宇文玨静静看了一会儿如玉,“如玉,我很开心。你愿意陪我,我很开心。” 如玉道:“我也开心。” “陪你十二个时辰便能帮李自在达成他所想之事,挺划得来不是?” 宇文玨愕然,抬头见如玉也回望著自己。 她似乎,开始知道该如何伤他了。 宇文玨今日并未在侯府多待,他得了如玉的准话便离去了。 一出侯府,他便上了布行一条街,这街上满满一排制衣铺子与布料行。 街口,就听当朝宰相对身后的亲随道:“采买几件再回府罢,我没衣服可穿了。” 叶九风中凌乱。 相府有合作的几间衣铺子,每季都会送来十数套新衣,加上来访客人们赠送的以及正雍帝赏赐下来的那些,一日一套都能不带重样,宇文玨卧房三面衣橱墙摆得满满当当不说,相府还有个衣物专用的库房-- 这还没衣服可穿? 宇文玨连逛了数间衣铺,试了几套出来问叶九道:“这身如何,有否风流倜傥、潇洒自在的感觉?” “有。”岂止潇洒自在,简直与李潇洒、李自在的穿衣风格无二。 宇文玨便把这几套全要了。 待到叶九手上再也拎不下更多了,宇文玨这才满意,往隔壁的饰品一条街过去。 他一路逛过饰品街、鞋街、香熏街,在叶九惊疑的目光下进了脂粉铺子与糕点作坊。 叶九已经没有手可以提物了,宇文玨自己拎了满满的东西出来。直到二人再也无法负累更多,宇文玨才拦了马车回相府。 叶九觉得爷开始不正常了,并且一直持续到大半夜。 晚上熄灯前,宇文玨还在书房内踱步盘旋,他听见他喃喃自语道:“是戏棚子倒塌了英勇扑上前去保护人好呢,还是路遇地痞恶霸舍身救人好呢,还是遇上匪祸两人被绑架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偏僻山沟,然后扶持著出逃,患难见真情......不成不成,还有什么......” 叶九静静回了房,看见房里一堆堆整理好的杂物。他只在相府待到月底,下月便调至侯府,同晚画与滚滚一块了。 他忽然开始翻箱倒柜,片刻后,人再度回到宇文玨书房。 “爷。”叶九递给宇文玨几本册子。 “这是?” “晚画的随记。”叶九低声道:“里头都是关于颜姑娘的。” “阿九。”宇文玨微笑。“谢了。” 隔日,宇文玨很早到了镜湖边。 辰时初,如玉到的时候,便见湖岸杨柳下的长椅下已经坐了一人。 宇文玨一身寻常的杏黄儒衫,头上的玉冠也换成了木簪,沐浴在灿黄晨曦之下,眉目温柔,笑容清浅。 彷若当年初见时的翩翩青年公子。 在一切都还很美好的时候,令她怦然心动的那个模样。 宇文玨见著如玉,对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他提著小木篮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如玉身旁。 他今日的打扮比之平日的锦衣华服显得年轻了些,举止也随意得多。 “如玉。” 如玉避开他的目光。“走吧。你要我做什么?” 宇文玨道:“陪我绕湖走走吧。有很多地方,我都很想同你再去一遍。” “嗯。”如玉道:“那便都去罢,横竖有十二个时辰,既然答应了交换条件,我便会做到的。” 宇文玨没有回应,也不知听见了未。 如玉几次想落后他半步,宇文玨都停步下来与她并肩。 镜湖风光明媚,是京城名景,即便是在晚秋也游人如织,杨柳堤岸上成双成对的小儿女,在一片紧紧相偎的人群中,如玉与宇文玨并肩而行,中间隔了一人远,显得有几分突兀。 他们绕了半圈湖,到了一片如茵的平坦草地上。 “如玉,歇会儿吧。” 宇文玨微笑,正要打开提篮,手才放到了盖上,便被不远处一对少年男女的叫嚷给拉去了注意。 “哎呀,不是让你带铺垫了么?”少女嘟嘴:“这儿长椅上都是人,要坐哪儿嘛。今日特意穿了新衣出来,我可不想坐草地上弄脏了它。” “这个......”少年搔搔头。提篮是管家打点的,他便没留意铺垫的事。少年看著败兴的少女,牙一咬将身上的罩衫解了下来,铺在草地上。“坐我的罩衫上吧。” 少女吓了一跳,急道:“你犯什么傻?快穿上,这种天会冻坏的!” “没事,我可强健了,不怕、不怕冷的,”少年牙齿打颤,“你快坐下吧,大家都在看呢......” 少女抬头一望,只见周遭的人都被他们的动静吸引,全都望著他们,娇俏的脸蛋瞬间爆红,羞窘地坐下挤到少年身旁。“蠢蛋,你靠过来点。”她把自己的披襟分了少年一半,朝少年那靠过去,想给单薄的少年暖暖。 啪啪! 旁边有人击掌。“小伙子聪明,这外衫小,挨得近,你瞧我这铺垫,忒大了,软香温玉一点儿沾不到啊啊啊我的耳朵娘子你轻点--” 宇文玨默不作声地将盒盖上的手收了回去,解下了杏黄罩衫,对如玉笑道:“我也没算著铺垫,将就下罢。” “......” 如玉迟疑地跪坐在罩衫尾端。 他们右侧的人吹了声口哨,遗憾道:“高招啊,下次可得学著点儿。” 这儿多是意有所属的小青年们,虽是互相调侃来去,身旁伴著爱人,侃人的与被侃的各自都开心。 可她跟宇文玨......如玉有几分不自在。 宇文玨倒是十分从容,如玉坐到了罩衫一侧,他便坐到中间,将提篮搁在另外一侧。 “如玉,用些小点吧。” 宇文玨迅速地从篮里端了几盘点心出来,有一截巾角露了出来,他迅速地把它压回去,又迅速地掩上提蓝。 如玉一看,一盘八宝蒸糕,一盘核桃酪与红枣青团。 滋味不知,但还像模像样。 这几样小点,比起桂花糯米糕,还真是她从前爱吃的。 “这是我晨起准备的,原来做个糕如此费劲儿,差点要来不及带出来。”宇文玨语带怀念道:“那时第一次正式相约出游,你也是做了好些糕点来,我还记得那糕的味。” 他这一说,勾起如玉的记忆。“可惜卖相颇好,并不如何好吃。为难你一边忍耐著吃一边搜肠刮肚地恭维了。想来相爷总是能面不改色地说著违心的话。”那时她情窦初开,想讨喜欢的人欢喜,特意找来酒楼大厨指点,出游前一日忙到大半夜,清晨又爬起来继续忙活,等蒸出满意的糕时已经快到了约好的时间,来不及梳出满意的妆容,在马车上都要急掉泪了,把晚画给吓得。 “那是肺腑之言。喜欢的人亲手准备的,都是人间美味。”宇文玨道:“用看看吧。” 他们绕了大半个镜湖,早膳早消食得差不多了,如玉此时确有几分饿,便挨个捻了一个起来尝,那味儿竟还不赖。比她初次做的差强人意的那些好上不少。 宇文玨静静地看她吃,嘴上噙著一抹笑,彷佛看人冷脸看得很愉快似的。 如玉吃完,两人又在草地上坐了许久,直到日光从头顶直直洒落,影子完全缩到了脚下,宇文玨这才收拾著起身。 “这么碰巧,居然午时了。”他扬著一张笑脸:“虽然今日并非三生湖,不过许个愿也没差罢。”他从篮里摸出个小莲花糕。 哪儿碰巧了,他们枯坐了那许久,分明是特意等到午时的。 如玉看著他低头虔诚不知许了什么愿,而后将莲花糕抛入了湖中。 “我一直都想同你来这儿再许一次愿。”宇文玨笑笑。“我曾经在这儿,这个位置上,两次看见你与苏珩在对面。” 如玉不语。 出了镜湖,宇文玨又拐入了戏棚子。 “如玉,我也一直都很想和你一块听听戏。”他又笑:“戏棚子正午才开,午后才唱戏,下午便歇了。当年我又刚升为户部侍郎,整日忙得陀螺打转,旬假也总是脱不开身,你屡次邀我看戏我都失约,还为此起了口角呢。之后的几十年回想起来,一直都很遗憾。” 那时她无法理解他为何连一个下午都抽不开来,他也不解她为何无法体恤他的忙碌,他们起了第一次口角。 如玉安静地看戏。 看完了戏,她回过神,见宇文玨含情脉脉地凝视著自己,问道:“戏曲如何?” 这是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破镜重圆的故事。 如玉不回应他,只道:“九个时辰。” 然后他们上了市集。 市集上满布著各色各样的摊子,有卖香囊香袋、脂粉香膏的,也有南北杂货、土产、各地特色吃食,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如玉意兴阑珊,倒是宇文玨兴致颇高。 “如玉,你可有要采买些什么?”宇文玨在一处织绣摊子前停了下来。 这织绣挺特别,绣线不是特别好,但七彩艳丽,款式新奇别致,是回纥那儿的图样,摊子上各式各样的织绣,有防尘的罩子,有灯台织绣罩子,暖水壶罩子,镜罩,也有小钱袋,小荷包与大布包,全是姑娘家喜爱的,摊子四周围了不少小娘子。 如玉神色复杂地看了小摊一眼,摇了摇头。 以前,她也同他上过热闹的集市,这些摊子卖的东西虽然不是挺好,但胜在稀奇新鲜,如玉鲜少见到五彩斑斓的织绣,便在一个相似的摊子停了下来,她看哪个都好,兴高采烈地买了一堆下来。摊子十足诚意,赠了两个织绣大布包给她装东西。那两个大布包塞得饱满,十分大一个,如玉拿了一个,想让宇文玨帮忙拎一个,但他东推西推百般不情愿,那布包美则美矣,却是艳丽的粉色,十分女气,一眼即知是小娘子的东西。 宇文玨觉得有损颜面,不愿拎布包,如玉最终自己拎著两个大包去集市□□给等在那边的晚画,同宇文玨呕了好几天的气。 宇文玨道:“我记得你挺喜爱彩绣,既然来了,不如看看罢?”他拍了拍肩道:“我如今臂膀结实,不论你买多少都拎得下。” 如玉扫了他一眼。 算了,爱拎便拎。她不怀好意地挑了几个桃花粉与海棠红的女提大布包,还顺了临摊捂肚子的暖水壶,直接选了个暖水壶织绣套子套上,一并丢给宇文玨。 宇文玨倒是面不改色,只看了看如玉一脸解气的模样淡淡笑了笑。 出了市集,时辰也差不多到了。 如玉在市集外头顾了辆马车,坚拒宇文玨要送她回侯府的提议。 “如玉,有你相陪,今天一天我很欢喜。”宇文玨两眼弯弯,温声道:“也很期待明日。” 如玉垂下眼,道:“八个时辰。” “如玉。”宇文玨叹息一声:“明日见。” 隔日,宇文玨约她在京城外大街碰面。 他们先去了街尾的馄饨铺子。 颜凛不爱馄饨与饺子,颜府便先少出现面皮类的吃食,如玉却意外地喜欢,跟著宇文玨吃了一次馄饨后,三不五时便会相偕溜来打牙祭。 宇文玨给如玉与自己都点了虾肉馄饨。 如玉奇怪道:“相爷吃虾不会犯喘?” 他们每回来吃馄饨,如玉偏爱虾肉大馄饨,而宇文玨始终都点菜肉小馄饨。 “不会。”宇文玨笑笑。“我也一直很想同你一起吃碗大虾馄饨......当年我虽是户部侍郎,其实一穷二白,被谢璃管控著俸碌,要不是私下偷偷仿画寄卖,怕与你出游都付不出银子。当时舍不得花钱在自己的吃食上,脸皮还薄不好意思同你讨一颗尝尝,一直都很好奇大虾馄饨是何口感......” “当时可真没瞧出来你拮据。” “少年时期一直很穷困,后来当了官也未见多好,宇文家旁支太多,全靠著祖产与我一人的俸碌撑著。”宇文玨道:“只是在心仪的人面前,如何也拉不下自尊,打肿了脸也要强撑著。其实每回相约出来,我回去都要通宵仿字画,不然维持不下去......不过即使是那样,也是甘之如饴的,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觉得愉悦。” 如玉睨了他一眼:“你当时那样穷,还上我家议亲?” “那时宇文渠刚中了举,我又搭上了七、八皇子的线,觉得晋升有望,”宇文玨温声道:“绝不是要你同我一起过苦日子。” 如玉扯了扯嘴角。“可不是哪,只有我一人过了苦日子,你逍遥快活得很。” 宇文玨低头。 他吃完了馄饨,道:“的确是很鲜。” 如玉道:“宇文玨,既然你也曾经穷困,当知没钱的苦,那便更该出手助人了,那些成千上百的可怜种药人家,你身居高位权势顶天,帮他们一把反掌折枝,李自在做不到的事,于你而言轻而易举!” 她话一出口,瞬间怔愣住。 她并不是个慈悲为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人。她不行恶,不害人,路遇不平之事也会顺手相帮,心肠不坏,却也不是个主动热心的性子,有人在行善,她会搭把手,但不会自己去发起善行。 如今却如此对人说教,如玉自己都诧异到了。 宇文玨也是一怔,然后道:“柳随那些人我本就打算严加清查,就算李自在不来,我也是要清算他们的。” “那你还提出条件?十二时辰?” “我并非真想以此作为交换。”宇文玨一噎。“不过想为难一下李自在--” “那为何我如今坐在你面前?” “你主动找来,答应了陪我。”他苦笑,“这是我想了多少年的事,做梦都想,又如何能抗拒得了......” 如玉不语。 他们吃完了馄饨,沿街散步消食,不久来到了街口。 宇文玨在街口停了下来。“还有这儿。那时候你扑出去保护孩子,没能抢在你前头护著你,让你受了伤,我也一直很愧疚。” “当时我......”他略略有点儿尴尬道:“被一颗地薯绊倒了。” “无碍,反正也只是些皮肉伤。并不要紧。”如玉道:“比不得在相府受的那些......” 她忽然道:“即使再努力忘记,但看见你,我就避免不了的想起那些年......宇文玨,很多事再也回不去了。我们都知道彼此经历了什么,也再当不回当初那对无忧的小儿女了。知道么,我前些日子,在宫里,要陆无双跪著给我磕头,我居高临下地看著她跪在我身下,狼狈疯狂的模样,心里竟闪过无比的快意,直想一辈子就这么狠踩著她。那一刻内心的阴暗扭曲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回不去了,谁都回不去了。你若真在意我,还想著我好,便彻底放过我罢,你忘不了相识时的美好,正如我忘不了那些年的痛苦。” “如玉......”宇文玨递上帕子。“别哭。是我不好。” 如玉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湿意。 宇文玨站在街口,看著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流,低声道:“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同你去,想去京畿看金黄之丘,去醉仙楼喝茶,去泗水放灯......如玉,再陪我去一个地方罢。这十二个时辰便不作数了。” 如玉看著他,眼前一片模糊。 宇文玨唤来了叶九,驱车往京畿而去。 如玉看著马车远离了繁华热闹的市井,绕经护国寺,在山间小径穿梭,半山杏黄半山枯,马车渐行渐远渐荒凉,远处山峦层叠,雾色深重,不禁开始感到不安。 好在她不安没多久,叶九便在一处矮丘山腰停了下来。 贫瘠的黄土,秋风阵阵扬起半空黄沙。 那坡上有一处被人小心地以木栏围了起来,一旁有一个石碑,上头写著黄土坡三字。 而不远处,是一片占地广阔的墓地,整理得相当好,似是哪户名门望族的祖陵。 如玉下了马车,这才看清了那祖陵入口处标著宇文两字。 一阵萧瑟寒风袭来,宇文玨连忙取了件大麾给她披上。 “这是?” 宇文玨出乎如玉意料并未将她带到宇文祖陵那儿,而把她带到了那个黄土坡旁。 宇文玨静静地看著脚前的黄土,“在你走后的许多年里,这是唯一能让我宁静的地方。” “难不成......” “前世,我将你的碑立在这里。为了不让人扰了你的安宁,这是我以权谋私最厉害的一次,我将周围的山丘都划入皇室围场预定地,不让任何人动这片土地。” “我曾在此无数次立誓祈求,愿舍出一切,换得你来世安稳。如玉,你或许不信,我虽亏欠于你,却没有亏欠大雍任何一位百姓。我废寝忘食,疏通凤阳二峻,兴建淮南、浣南大堰,防旱止涝,也自请监军南蛮北羠之战,只望能替你多积累一点福泽......”宇文玨轻叹:“原先是只想著你来世安稳便好了,可人的心总是贪婪的,当我见到鲜活的你出现在我眼前,我控制不住,欣喜若狂,重回到户部侍郎那时,我三日夜没睡,害怕自己闭上眼美梦就碎了。我总觉这是老天感念我一片赤诚,再度给我的机会,好让我与你重新开始......” “当年我头顶谋反重罪,一片绝望,曾跑出来偷上将军府求你出来见我一面,却遭到驳斥与拒绝。管家说你带了句话给我,要我有多远滚多远,别上门祸及颜家......而后我就在你家门外被捕了,锒铛入狱。” 那时陆家朝他伸出了援手谈了笔交易,他以为陷害他入狱的仅有太子,错把仇人当恩人,直到晋升为相,受命回头清查七皇子时,才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不对。 “数年之后,我回镜湖看见了你与苏珩二人在镜湖边谈笑风生......我不甘,嫉妒,甚至怨恨,更害怕你被他娶走,我当时年轻气盛,冲动又自负,做下了不可挽回的事。如玉,我不是要为我的错误辩解,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境。” “我从来不知你来找过我。”如玉摇头:“当时父亲将我禁足,你谋反的事我都隔了大半个月才知道。我与苏珩去镜湖,不过是想去三生湖斩断过往的感情......那时都过了几年,而我仍然忘不掉你,夜里时常哭哭醒醒,真是讽刺,宇文玨,我曾经那样喜欢你,好几年都忘怀不了。” 宇文玨忽然大笑。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哑声道:“原来如此。是我自作孽......如玉,我不会再逼你,但我会等你。” 他转头看著人,眼里是浓烈的哀伤。“如果你此生都没有再遇见更好的人,或是你已经能放下一切......待到那时,我希望你能,回头看看我。” 又是一阵凛冽寒风扫过,漫天黄沙扬起,滚滚沙尘之中两人伫立无言。 雍京酒楼。 李自在此次彻底昏睡了近两日才醒来。 他一醒来,便见柳茵茵一脸忧虑,抱著女儿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唔。” “喝点水吧。”柳茵茵递了水给他。 “......阿嫂,这是阿宝的杯吧。” “嗯?”柳茵茵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换了瓷杯给他。 “阿嫂,你怎么了?”李自在关切道:“不会是大哥那儿补偿问题不顺罢?” “啊,不,不是。”柳茵茵欲言又止,“是如玉那。” “颜姑娘?”李自在一听便来了精神,赶紧坐起来道:“颜姑娘怎么了?” “你前两日回来那个状态,又昏睡这么久,我与你大哥有些担心,我今日中午便去侯府想寻如玉打探一下状况。”柳茵茵蹙起柳眉,“岂料侯府的人说如玉出去了,连著两天都不在府中。” “颜姑娘失踪?” “怕比那还惨。”柳茵茵道:“我回酒楼途中,经过京城外大街的街口,居然见到如玉与相爷在那!两人似有拉扯,如玉满脸的泪......那儿无法停下马车,待我到对街下了马车寻去,却是来不及,只远远见如玉好像被逼上了相府的马车,往城外的方向去了,不知要往哪去......”她焦急道:“她之前过得那样的痛苦,才同我说宁愿死都不想再与相爷有牵扯,怎么就又被相爷给缠上了?” 李自在复述道:“宁愿死都不想再与相爷有牵扯?” “是哪。”柳茵茵叹息,心疼道:“不知道究竟遭受了什么才说得出这么绝决的话。你别瞧她正常,我认识她那会可是上窜下跳的活泼性子,而今沉闷郁郁寡欢,再不彻底摆脱掉过去的一切,怕都要得心病了--” 碰! 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力拍开,阿宝受到惊吓,嚎啕大哭起来。 “茵茵--” 李潇洒急惊风地闯了进来,满面喜色。 “哟,自在。” “阿宝又被你给弄哭了。”柳茵茵满脸怒色。“我好不容易才哄睡了!” 李潇洒讪讪地接过女儿。“哎呀,爹抱抱,你瞧她胖壮结实,嚎得比猪崽都有力,将来一定是了不得的巾国英雄!”他朝柳茵茵讨好一笑。 柳茵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拿女儿跟猪崽比?你怎么不拿自己跟猪比?啊?” 李潇洒苦著一张脸,喃喃道:“没事没事女人家生完孩子情绪都不好的,少说少错不冒头,多抱孩子多做事......” “大哥你念经似的说什么?” 李潇洒用嘴型道:“我在背诵婶娘教我的丈夫经呢。” “你们兄弟俩背后说啥呢!”柳茵茵问:“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忙得饭都吃不上么?” “哦对了。”李潇洒转过身来,笑道:“我就是来说这好消息的,那柳随被抓了!不只他,柳家的人连同那些包庇柳家的地方官府,一共百馀人被捕呢!似乎是相爷直接下的指示,不过相爷这两日都未见著人影,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药农那儿一大堆事等著汇报呢,不过不管了,总归是一大好事,只要那柳随被定罪抄家,自在想接手那些药铺再容易不过了。” 他满脸欢喜地朝弟弟看去,却见李自在一脸呆滞。 李自在喃喃复述:“相爷两日未见人影?” 这么刚好,如玉与宇文玨两日不在,宇文玨就处理了柳随? 只要她陪我一日,十二个时辰。 愿死都不想再与相爷有牵扯。 如玉满脸泪痕,被迫上马车。 相爷两日未见人影。 柳随被抓了。 该不会-- 李自在心头狂跳,翻身下床,急急忙忙挥开挡在前头的李潇洒便跑出了酒楼。 他急匆匆来到侯府,那门房早识得他了,善意道:“李二当家,我家小娘子今日一早便出去了,或许傍晚才回来。” 果真不在。“那我便在这儿等她罢。” “这个,要不给您通报一下,您进府去候著吧?” “不必,我就在这儿等。” 他想起柳茵茵的话,越来越坐立不安。原来她这么渴切想摆脱掉这一切。 如果她为了他的事答应了宇文玨的条件,而遭受了什么痛苦,他会寝食难安的! 李自在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一回神发现门房还在一旁望著他。 “怎了?” “李二当家,这个,”门房比了比他的衣襬。“刚才以为您穿白衫与步履呢。” 李自在朝下一看,只见衣襬只有孤伶伶的单层,阳光下微微透著,显得十分单薄。而他的脚下,反穿著卧房穿的小草履。 要命,一时情急,居然穿著里衣与小草鞋便出门了! 正尴尬著,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正正停在了他面前。 如玉风尘仆仆,从马车上下来,便见一名头顶光光的男子倚在自家门旁。她定眼一看,叫道:“李自在?” “颜姑娘!”李自在激动。 “李自在,你!”如玉也激动。“你怎么穿睡衣便跑出来了?”还没有包头? “......” 待到李自在进侯府梳洗打理妥当了,这才去中庭寻如玉。 “颜姑娘。”李自在先问道:“你这两日可还好?” “挺好,就是有些累。”如玉笑道:“我同故人去......游玩了两日。倒是你,好些了么?那柳随之事你便先不要挂心了罢,好好休息,先把身子养好了才好。” 李自在唔了一声,犹豫了下,道:“好挺多了。我昏睡了两日醒来,便听闻那柳随与其他一百馀人都被抓了,似乎是相爷下令办的,”他一时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不过两日,相爷突然变了态度,这当中--” “那不是很好么?”如玉一脸欣喜。“许是他忽然善心大发或找到了突破性的证据呢。那柳随之事能顺利解决便太好了,若是处理迅速得当的话,说不得,抄了那些人的家,抄出来的家产足够付上药农们一大部分的赔偿,李家也不用给出钜额补偿啦,补贴一部分便足矣!药农们也真正能讨回公义,来年不再受地方官府所害。” 李自在看著她那笑脸,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颜姑娘,我改变心意了。” “嗯?” “你还想著离开雍京么?”李自在轻声道:“如果你还想著摆脱一切,想著离开京城,到南方去寻觅自己的一方天地,并且找不著比在下更适合的人......那么在下愿意助姑娘一臂之力。” 只要她所言的命数为真,不会让他的命数冲撞到她,那么,他願意幫她,提供她一个远走雍京的正当理由。如果她真急迫想逃离,如果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非属意于他的话。 横竖他此世本就无意成亲。 李潇洒与柳茵茵不知道,其实不只,不只是他此世克妻无子。 老国师的预言还有一句,并且短命,顶多活到三十。 而他现在,年二十九。 是以连著药铺那些他才如此心急想弄稳妥了,如此李潇洒才会接手。 是夜,皇城。 “禁五?”正雍帝看著来报的人。“朕不是命你去盯紧人么,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属下从相爷与颜侯爷那儿听闻了一件事。” “嗯?”正雍帝皱起眉头。“报。” 第43章 禁五道:“相爷同侯爷允诺,此世再不会伤害到颜家娘子, 也不会与侯府、与颜家敌对, 他说他会与颜家站到同一边,会尽己所能护住颜家。” 正雍帝哼道:“一个手拥重兵的侯爷, 与一朝宰相私下站到了同一边,这是想做什么, 结党造反么?” 陆家已经被废, 宇文玨与颜家一系势必更加坐大,如果再让两方结党, 怕无人可制衡...... 将相和或许是国家兴盛的良兆,但未必是帝王乐见的。 “另外。”禁五再度禀道:“那颜家娘子这两日都同相爷出去, 可今日回府,却流露出了与浣南李二成亲之意。此事应已拍板定案, 今夜李当家与侯爷会面过了, 也商议了成亲事宜。” “哦?” 正雍帝闻言沉思了下,忽然便笑了出来。“有意思,宇文卿这两日告急病便是同那颜如玉出去了罢, 可真是痴情, 人家无意于他, 转头另嫁他人,他还允诺护住颜家?当真是个圣人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会, 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正好,那朕便送上一份贺礼。禁五,那颜如玉成亲之日, 你找人杀了她。切记,不留证据。” 禁五诧然,他听见皇令内心抵触了下,仍旧应声道:“是。” “另外,引导颜家猜想是宇文卿因妒生恨,愤怒下的手--”正雍帝微笑,很是愉悦的模样:“看痛失爱女,颜赫还会不会与他站到同一边?” 他语气温和,禁五却打了个寒颤。 威远侯府里现在正一片热闹跟喜庆。 威远侯的独女、也是颜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终于要出嫁了。 终于用上了“嫁”这个字。 颜赫开心地请了两日假,连颜凛都来了。 此事双方都十分急迫。 宇文玨连日拜访侯府的举动与先前皇上意外的赐婚都让颜赫感到了威胁,深怕女儿再回到相府受欺凌。 若是在从前,李自在这样的寻常商贾人家他是万般不会点头的,可如玉先前经历了那么一遭,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女儿幸福欢喜便好。 再加上那李二的品性与为人他看在眼底,这阵子雍京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儿他也有在关切,对李自在倒是满意。 那样的性子,希望能影响得如玉也开怀一些吧。 李自在今年二十九,婚娶多少有些忌讳,但宇文玨的压力摆在那,颜家担忧再耽搁下去会生出变数,且李家那头也是急切,两方都不是迷信的家族,合意之下很快定好了三书六礼与成亲吉日,仪式上一切从简,但迎娶上颜赫要求必须风风光光有个隆重盛大的排场。 “爹,不必了罢,不过几条街远,需要绕大半个京城?”如玉哭笑不得:“迎娶绕京城便罢了,嫁妆不必也绕上大半个京城罢?” 李自在心里附和,面上可不敢说出来。 他们打算先在京城办了仪式迎娶,大石落地,待到药农与药铺那些事安排处置妥当了,再一块动身回浣南。 颜家这次存了心对外大办如玉的婚事,连前一日送去的嫁妆都照著迎娶路线绕上大半个京城才到酒楼。 颜赫思量了下,妥协道:“不然便就近绕皇城外吧。” “不行!”颜凛摸了把胡须,断然道:“就绕半个京城!当初没能让你十里红妆出嫁,这一次说什么都得让众人知道,我颜家的女儿可不输任何人!” 说罢他眯了眯眼,“你的嫁妆置办了多少了?爷爷再加三十六抬!” “别别别。”如玉吓了一跳赶紧摆手:“玉儿才刚阻止了二叔跟三叔,光侯府库房里的那些嫁妆已经堆足了七十二抬了,还不算别庄里跟爹那儿的呢,早够数了!” 前朝以六十四为整,但大雍以七十二为吉祥数。 “七十二抬哪够数,再加上爷爷的,多半副,凑足一百零八抬!还有你爹你叔叔们那儿的,都添上来,索性凑个一百四十四抬罢!”颜凛十足霸气,“到时百里红妆万人空巷独一份,多风光哪哈哈哈哈--” 如玉哭笑不得。“爷爷!” 颜赫也无奈道:“爹,皇室嫁娶的礼数也就一百零八抬,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怎么说一百四十四也太多了吧,人家当我们和皇室叫板呢。要是南方那便无所谓了,在京城,一百零八抬已经够多了。” 颜凛哼了一声。“行吧行吧,那便勉强一零八抬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馀多的这两日先抬过去!你那些叔叔们,该搜刮的都搜刮了去,别便宜他们。” “爷爷......”如玉叫了声。“谢谢爷爷。玉儿知道,您一直对我最好了。”她说著便有些眼眶发红。 远到浣南,颜凛是她最舍不得的。 “嗳。”颜凛不擅于表达这类情感,他老脸一红,咳了几声道:“爷爷得盯著你爹打点,多给你准备些东西,都通带去浣南,这天高路远的,诸多不便,要是漏了什么,你在浣南日子不舒适就不好了。” 李自在啼笑皆非:“颜阁老,浣南富庶繁荣不输雍京,应有尽有,李家在主城中,并非出入不便的偏远村落......” 颜凛吹胡子瞪眼睛道:“就你话多。还杵在这儿做什么,马上就要成亲了,不会回李家那儿去打点么?” “爷爷,您一刻钟前才把人叫来说要熟识熟识。”如玉挽著颜凛道:“他脑袋有洞,还病著呢,您就少逗弄他啦。” 颜凛对颜赫道:“瞧瞧,这都还未出阁呢,胳膊便往外弯了。”说罢又朝李自在哼了声:“脑袋有洞那便记得把洞给捂好了,省得脑子掉出来。” “......”李自在摸了摸鼻子。 他现在可以体会李潇洒为何不想进柳家了。 岳丈家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很快地到了成亲当日。 如玉直到热热闹闹上了花轿,听著炮竹与唢呐鼓乐的声音,仍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颜府跟李家摆出了相当盛大的排场,十馀名管事沿街分发上千份欢喜钱,贺喜庆祝、来凑热闹沾喜气的百姓们聚满了大街两侧,将京城几条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如玉坐在轿子里,掀起轿帘一角悄然望著外头的热闹,这是她十多岁时曾经幻想著出阁嫁给宇文玨时的情景。如今却是为了远避开他,将一切翻篇开始新日子。 她还依稀记得当时上了青衣小轿,那难堪与羞愤欲死的心境。 而今大不相同了。 轿子行经一个大街口,因夹道人太多,秩序混乱,一时行进困难,放缓速度半停了下来。 街边一群来讨欢喜钱的小娘子挤在路口叽叽喳喳,声音传入了轿子里。 “富贵人家就是不同哪,这颜家娘子是二嫁,还能得如此大排场。” “可不是么,初嫁还是相爷小妾......那个李二郎也是有些儿可怜了,家底丰厚,年轻有为条件好,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偏偏娶个二嫁的为正妻。” “架不住颜家权势么,商贾人家,总得背靠大树,那李家老大可不也娶了官家小姐?” 一声叹息道:“人家托生得好,选了个名门望族投胎,真好哪,这样的大手笔迎娶阵仗,别说二嫁,就是我们初嫁都没有哪。” 周围一堆附和之声。 如玉放下帘子,坐正了回去。 这点儿闲言碎语她倒不在意,只是对不起李自在了。 仔细一想,前一世他落魄,而她云英未嫁是名门贵女,配他是低嫁了;而他这辈子如今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她却已为人妾七年是二嫁之身,配他是高嫁了。 如玉忽然涌起一股愧疚感,虽然这亲事是李自在应下的,但他说的不错,这漫漫人生路,总要寻个诚心实意喜欢的才好,他如此好,值得更好的女子...... 到了浣南,早日寻得个能安身立命的营生,别打扰了李自在与李家罢。 如玉打定了主意,只是如此一想,胸口瞬间浮现一股烦闷的郁气。 不知在京城大街上绕行了多久,花轿终于来到了李家客邸。商议再三后,还是李家客邸比较适合布置礼堂,酒楼倒底不便。 雍京的习俗,闹花轿是在新娘子下花轿后进礼堂前,如玉下了花轿便被一群喜娘围住,隔著重重人海从微微拂起的盖头一角看见了从高大骏马上俐落翻身下马的李自在。 如玉双眼暴凸,差点以为看错了人。 他今日五官格外深邃,气色红润,身形也没了前几日的单薄,十分的威武壮硕,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英姿勃发。 李自在朝如玉走来,一群喜娘立刻给他出难题。 “新郎倌猜猜哪个是新娘子的贴身香囊?” 一个小喜娘笑嘻嘻地递出了五个香囊。 如玉一窘。香囊?她没有佩戴哪。 李自在似模似样地东闻西嗅:“这个淡雅,必定是蕙质兰心的姑娘;这个清香凛冽,是个有气质的;这个浓郁芬芳,应当是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他每个都仔细看过后,斩钉截铁道:“都不是,我家新娘子完美无缺,哪个都衬不上她的美好......” 周围立即响起一片笑声跟嘘声。 “过关。”小喜娘笑道:“换下一道题。”说罢她便退出了喜娘群,另一个喜娘接替著顶了上来。 “不是罢。”李自在瞠目结舌。“难道有十多道题?” “当然不是啦。”顶替上来的喜娘笑道:“我们这儿有二十四个小姊妹,是二十四道题!” “......” 李自在接下来可没那么好运了。又是让他猜哪个是如玉的步摇、袖帕,考他诗词歌赋,还让他背颜氏族谱...... 他题没猜对几道,处罚先领了不少,这才轮完一半的喜娘,他已经被罚了爬树、跑圈,累得气喘吁吁,还被抹了满脸的泥。 终于轮到最后一位喜娘,也就是晚画,她朝李自在灿烂一笑。 “我这个可简单了,请郎君背出颜氏族谱。”晚画笑道:“便不为难郎君了,从十五代开始背就好,背到小娘子这,也就是第三十三代。” 李自在促不及防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别说颜家的,他连自己家的祖宗十八代都背不出来啊! 周围一时安静如鸡。 众人纷纷感叹,颜家这是要把新姑爷往死里整啊。 晚画见李自在风中凌乱的神情微笑道:“背不出来郎君领罚,罚你对小娘子当众表明心迹。过关了才能牵人入礼堂。” 什么? 如玉一惊。 他们成亲是讲好了互惠条件的,表明心迹这不是为难李自在么? 如玉有些著急,她未料得颜家这儿居然安排了这些环节,想起她为了说服颜凛与颜赫,信誓旦旦地说仰慕李自在品性、一见锺情、此生非他不嫁等的胡话,不禁有些后悔。 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自在的鞋尖与大红衣襬已经出现在她盖头下的视线内。 李自在站定,清嗓子咳了半天。 “咳、咳咳,这个,颜姑娘,那日宫中初见,便觉颜姑娘姿容无双,”他支吾了好一会。“心思纯真,直率可爱......” 后头几名喜娘道:“哎呀,说的是表明心迹,太委婉了可不过关的。” 众人起哄道:“不算数!不能算数!” 李自在扫了眼众人,猛吸了一口气道:“颜姑娘,我喜欢你。” 如玉又窘迫又尴尬,在一阵欢呼叫好的起哄声中被煽动了情绪,心头莫名跟著鼓噪。 “不成不成。”有人闹道:“颜姑娘那是我们喊的,这会儿该喊娘子了。” 李自在哎呀了一声:“在下脸皮薄,这么亲昵的称呼,这么多人面前喊出来会害臊的。这会儿该让我牵新娘子进礼堂了罢?” 如玉听见李自在低声道:“失礼了颜姑娘。这儿走,当心。” 她随著李自在一起跨进了礼堂。 李自在父母早逝,请来了在京的世伯作长辈,两人顺利的拜堂完,如玉便被迎进了新房。 媒婆与几名婶娘进来交代完一会儿该注意的事便出去了,什么连襟结发、合卺酒、象徵早生贵子的红枣人参桂圆莲子汤,她都没多留心,婶娘们一出去便掀开头巾,躺卧上床榻休息起来。 虽然时间很赶,新房仍布置得十分细致,桌案上除了喜庆的果糖糕点之外,还有小火炉热著鸡汤与肉菜,矮架上一叠绘册与话本,还有一些九连环等的小玩意,怕如玉等得无聊,倒是准备的周全。 与其它新房最相异的莫过于床榻摆著两套整齐的铺盖,垫被也是两套。 如玉掏出李自在方才塞给她的纸条,就见上头用石墨草草写著几字,用膳休息别等。 对之房中的布置,心中似有暖流熨烫而过。 如玉躺上床榻休息了一会儿便下来了,正舒适地坐到案前喝著汤边翻看话本,门便被人叩了几声。 “颜姑娘,是我。” 李自在的声音隔著门板传来。 如玉开了门,吓了一跳。 “李自在,你的腿怎么了?”如玉看著他那木拐子皱眉。莫不是被罚过头伤了腿了? “哦,这个啊。”李自在搔搔脑袋,举起那有胳膊粗、半人高的木头。“我方才划酒拳输了,大哥要我把桃花枝换这个来掀盖头。”他鬼祟往后一看,确认四下无人,赶紧溜入房里。 “啊,好累。” 李自在一进房便扔下木头,火急火燎地把喜服给脱了。 “哎呀。”如玉惊叫,还来不及遮眼,便见他喜袍下是一身红色长衫,还披了一身软甲护具。 那是比较轻薄的软甲,达官贵人们遇上重要场合,譬如秋猎或祭祀大典,怕遇上意外便会在衣里加上软甲防身,李自在这会儿佩戴齐了一套,从胸腹甲到肩腕甲、腿甲俱全。 虽说是软甲,也是极有份量的,他穿了全套整个人瞧起来健壮了一圈,胸口鼓胀肩脊挺直,很有气势。 莫怪乎穿著喜服气宇轩昂的模样! 原来偷偷撑著呢。 如玉看著李自在卸下一身软甲,又抹去面上糊成一团的彩泥。“哎呀,早知道便不画脸了。我可特意起了个大早呢,结果被人抹了满脸泥,画得英俊潇洒的脸都不见了。”他可怜兮兮地掏出白绢,将脸上的东西胡乱抹去。 那白绢上除了彩泥之外还沾了不少褐褐黑黑的颜色,不知是什么。 李自在见如玉那好奇样,喜孜孜解释道:“这是脂粉铺子里卖的,小娘子们匀肤色用的木粉跟墨粉,这个抹在脸外侧,在用碳粉抹在眉上跟鬓角,就能瞬间俊俏倜傥上几分。就是得抹上很久的,可不输小娘子们梳妆打扮的时间。” “......”还真是准备充足哪! 如玉道:“李自在,辛苦你了,原想著只是走个过场,一切从简的,可我爹与爷爷那儿却如此兴师动众,你伤都未痊愈,还让你骑马绕大半个京城,这几日又让你忙进忙出布置一切,打点迎亲队伍,以及今日喜堂前的二十四道题......实在是太折腾你了。” 她实在有几分过意不去。 “出阁是姑娘家最重要的人生大事,即便是走个过场也不能草率,总要做足做好了全部,要风光体面了才好。也好让你父辈安心。”李自在温声道:“即便是过场,在下也不想让颜姑娘有任何委屈。” 如玉当初被聘为妾,必定未经历过这些,即便是合意婚姻,他也不想轻易应付过去。 “李自在......” 如玉感觉眼中一片温意,有什么湿湿热热的,模糊了视线。 她迅速眨掉莫名涌出的泪,强笑道:“看来我嫁了个打著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夫婿呢。” 如玉说完,便等著李自在得意地回应一句那是那是,然而他却只一阵沉默,不禁疑惑抬头望去,只见李自在赶紧调开了头。 他暴露出来的那一侧耳廓,一片通红。 “原来你也会害羞哪。平时那般夸你都不见你害羞。” 李自在低语道:“平时那些可不走心啊。” “什么?” “无事。”李自在拉扯了自个儿面皮一下,等到不那么烧了,这才转过身,想到什么似的去拾起喜服,东摸西摸从喜服内袖袋里掏出一把东西。“对了,你瞧瞧这个。”他又摸索了一会儿,掏出另一捆东西。“还有这个。” 如玉凑上前一看,其中一捆深紫暗红的伞贝状物;另一捆是根须类,散发个浓重的参味。 这个如玉自然是识得的,灵芝与人参须。 只是品相看起来并不十分好,尤其人参须,看那细度应当在十年以下。 李自在捧著绝世奇珍似的,满脸喜悦地献宝:“你知道这是哪来的么?几个药农孩子给的,这些他们必定很难凑出来吧,今日可有有好多种药人家来观礼呢,还不少人凑了钱来吃酒......柳随甫入狱,事情虽澄清了但京里质疑李家的依然众多,他们有这份心,愿意信任人,当真教人欢喜。” 他此时褪去了一脸妆容,面貌恢复了以往的平凡,寡淡的五官上是遮掩不住的喜悦,那眸中闪烁的光亮神采看得如玉心头怦然一跳。 “李自在......” 她按住骤然失序的心口。 “嗯?” “你......后退点儿。”如玉抬手遮眼,道:“太刺眼了,我都要无法视物了。” 李自在退开几步,不明所以。他放下灵芝与人参须,跑到床头与案前分别吹灭了几盏烛火。“今儿是多点了许多烛火,为著闹洞房喜庆么,不过那群人全被我打发掉了,还派人挡著走廊不让人进来,你大可安心。” 他嘿嘿一笑,“说起来,能顺利挡下众人还提早溜回来,也是多亏了药农们。” “哦?”如玉见他一副极想分享的模样,顺著问道:“怎么说?” 李自在一脸神秘兮兮:“刚才那些灵芝参须是孩子们送的,大人们更是盛情难却,送了我更多宝贝......我捧著那些宝贝在酒席上挨个转一圈,就顺利溜回来啦,没人拦阻。” 如玉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想。 “你说的宝贝,该不会是......” “鹿茸、鹿鞭、虎鞭、熊鞭、蜈蚣酒--”李自在扳旨细数,惋惜道:“品相倒是比孩子们送的灵芝好上不好,等级颇好,不过那些我用不上,全部都送给大哥了。” “那些......” 他见如玉欲言又止的模样,补充道:“大哥还健壮的,但年纪毕竟是有了么,不过你也莫替阿嫂担心,他还是血气很足的。” 谁担心那个了! 如玉道:“那些,你,唔,是如何知道品相好的?” 李自在连忙摇手道:“不不不娘子莫误会,那些我见得不是很多,不是,我是说颜姑娘莫误会,那些我见得的确是不少但不是因为那样这样才见的。”他一时情急,说话错乱语无伦次,“商场上谈生意,你也知道的,我又是个年轻男子,一直未娶妻,便有些人有些猜测......何况男子么,在外时常被人赠送这些,我收得多看得多了,多少能辨别好坏的。” 他一口气说完,又觉得不对,赶紧又道:“当然那是不实猜测,那些我不需要的哈哈哈......” 如玉唔了一声,莫名的脸跟著有些烧。 她偷觑了一眼李自在,他离她几步之遥,面庞在荧荥烛火中柔和了几分。 不知为何,虽然眼前的男子始终不著调,以嬉皮笑脸的面目示人,但他身上却透著一股令人安心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托付依靠的安心之感,一如颜赫与颜凛身上散发的,给如玉的那种归属感。 “大概是被这成亲的氛围给影响了吧......”如玉喃喃念道。 “嗯?” “李自在,你看我如何?” 李自在看了眼如玉,迅速道:“颜姑娘自然是好看的。” “其它方面呢?” “什么?” “你对我,可有一丝的好感?”如玉撇开眼道:“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好感。” 李自在一愣。 他静默了许久,静默到如玉都屏息以待了,才道:“在下无意于情爱。之前如此,今后也如此。”至于好感,大抵,是有的罢,在知道她为了他私下跑去找宇文玨的那时候。那时,他曾有一瞬的触动。只是,他不敢,也不愿害了任何人,尤其是如玉。 她在宇文玨身上已经经历过痛苦,他不想再让她经历其它感情上的痛苦。万一再次寄托出感情,然爱人转眼辞世,换做谁都无法承受吧。 他会允诺她,也无非是想,来日她再嫁,丧夫的正室总比他人休离的小妾身分来得好。浣南天高地远,离京城这些纷乱事也远,知道她曾为相爷妾室的少,若他故去,她有更好的机会能觅得良人。 他原也并非如此信命的人,只是那是老国师所言。 他相信老国师无端不会胡言,且那时老国师替他算完命卦,他一时无法接受,曾经回问,他是何故辞世,是饥荒瘟疫,还是惨遭横祸...... 但老国师摇头,他说自己看不见隔年之后的国运天命。 隔年,老国师逝世了。 从得到国师故去的消息那一日开始,他便将自己的命数放在了心上。 如玉再度得到拒绝,面上有几分红,忙道:“没事的,我就是随意问问,也没有那个意思......”她尬笑了几声,“你别放在心上。” 李自在垂下眼,道:“嗯,我知道的。”他见时辰也晚了,外头一直隐隐传来的喧哗声也逐渐消散,便道:“颜姑娘早些歇息吧。” 他打算搬铺盖睡去耳房。 叩叩!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如玉与李自在疑惑地对望一眼。“门外何人?” “颜姑娘,是我。小的有急事禀报。” “藏锋?” 藏锋隔著门板道:“颜姑娘,不好了,出事了,皇上率兵包围了侯府,颜家出了大事,情况紧急。” 此刻已近宵禁,皇帝怎会在夜里动兵包围臣子府邸? 李自在满腹疑惑,但见如玉闻言一脸慌乱,便急忙披回喜服去应门。 李自在才将门开了一个缝隙,便被外头的人一脚跨了进来,藏锋极速窜身进门,迅雷不及掩耳地闭上门闩,一把踢开李自在。 “唔!”李自在毫无防备,被踹倒在地,背后撞上桌案,将满桌菜肴撞得四洒。 “藏锋!”如玉大惊失色。 “我不是藏锋。”禁五微笑,亮出了藏于身后的利剑。“真正的藏锋早在十年前便死了。我是相爷的死士。” “不可能!”如玉不敢相信,“你是、你是--”她闪过前世她被人推入水中耳畔浮现的大喝之声,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你是皇上的人?”看来那不是担忧她的大喝,而是阻止别人经过的喝声! 禁五惊讶。“看来更是留不得颜姑娘了。”他一步步向如玉逼近。 如玉大喊:“李自在!快跑!出去求救!”此人武艺高强,连叶九都敌不上他。正雍帝竟然如此执著于要她性命?上一世她被推入湖中,这一世她逃离了相府,他竟又派人刺杀她?! “没用的,这儿很安静吧。”禁五微笑:“这院子已经被我封锁了,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当然,里头的苍蝇也飞不出去!” 他说罢,凌空一跃瞬间窜至如玉近前,旋身扬手起剑朝如玉刺了过去。 “啊!”如玉尖叫了声,急急要跑,慌忙之中脚踩踏到喜服长长的裙襬跌倒在地,堪堪避开了禁五的剑。 禁五抽回剑立刻又朝摔倒在地的如玉追去,长剑直指如玉心口。 “不要--” 时间在那一瞬静止了。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如玉脸上,一滴两滴。 “李自在!” 如玉疯狂大吼。 李自在被利剑刺穿胸膛,他神色痛苦,紧抓著剑与禁五的手道:“快逃!快走!” 禁五猛然往后翻身抽回了剑。 “啊!”李自在痛叫,艳红夺目的鲜血瞬间从他胸前喷涌而出,飞溅了一地。他猛然倒地。 禁五见状便直逼如玉而去,他三步并两步堵住了如玉的去路,“颜姑娘,来世再见了,黄泉路上好走。” 啪! 他第二次刺空,剑气在空中发出一声唳鸣。 剑尖停在如玉心窝前。 “快......逃......”李自在浑身浴血,拼进最后一丝力气从后拉住了禁五。 禁五勃怒,回身朝李自在狠狠砍了两剑,削断了他的手掌与左肩,对准他的命门迅速扬手,果断了结掉人。 “不要--” 如玉扑上去护住了李自在,禁五的剑从背后将她捅穿,剑尖插出了她心窝。 李自在意识涣散,“你......逃......” 好疼,好痛。 五脏六腑像被人用烈火烧灼,钻心刺骨的巨疼。 比溺水窒息的无边绝望还要痛苦。 如玉一张口便呕了一口血出来,用尽最后一口气道:“你取我性命......便好......不要虐杀......他......” 说罢整个人断了气息。 “颜......”李自在眼前一黑,也随著断了气。 禁五拔回了剑。 “颜姑娘,再见了。” 与此同时,护国寺。 宇文玨连叶九也没带,独自一人上了护国寺。 他今日远远在颜家外,一路看著如玉的花轿绕了大半个京城,看著李自在把她牵入礼堂,还看著他们对拜...... 他并没有进去吃上一杯喜酒,他说不出恭喜,甚至无法面带微笑。 不。 他能感觉到如玉与李自在两人并非真心相爱而成亲,如玉同前世的打算一样...... 然而胸口剧烈地发疼,在看见李自在同她拜堂的那一刻,他简直无法喘过气来。 在众人争相道喜,热闹欢庆的时候,他默默退了出来。 他必须要去缓解胸中鼓胀□□的情绪。 于是他来了护国寺。 这里的静室曾是他待最久的地方。 宇文玨两眼血红,慢慢地走进护国寺正殿。 此时年末,护国寺封闭修缮,禁止任何人进入,不过修缮正由他负责监工,自是有权进来的。 他一步一步,朝正殿最前方的左边静室而去。 就当他要拐入静室的时候,正殿后侧一阵隐隐约约喃喃诵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里。 那声音极小,但诵经的内容是他耳熟的,因此特别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为逝世者超渡祈福的往生诵。 此时殿内居然有人?而声音传来的方向也让他起了疑,他放轻足音,安静前去一探究竟。 正殿的后侧,在通往各个子殿的连接处,有数间摆设与静室相同的小房。 每间小房上都挂著木牌,上面写著有悔两字。 这是忏悔室,又名祈罪房。 宇文玨一开始也是在这儿诵经的,但这儿不若静室明亮,没有对外日照的窗,他不想在阴暗的内室替如玉祈福,于是改去了静室。 他小心走到有人的那个小房外。 那诵经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 这个声音...... 无道大师,也就是现任国师! 国师在替谁祈罪,又在替谁诵往生的经? 宇文玨正感怪异,忽然诵经声顿住,国师快步出来,他来不及躲避,与人面对面撞个正著。 “嗳。” 在撞上面的那一瞬间,国师骤然吓了一跳,面上闪过一抹异色。 “宇文施主。”国师双手合十,道:“夜深人静,施主来此所谓何事?” “国师。”宇文玨道:“您方才在替谁诵经?为何还到了祈罪房......看见我一脸惊慌,”他忽然抢上前去抓住国师手腕,“您祈罪的事与我有关?”遭了!他脑中闪过一抹恐怖的猜想。“莫不是如玉她!皇上又动了什么歪念么?” 不,若真是那样的话......只怕如玉有个不好! 他用力拧住国师的手。“国师!你说!” 国师吃痛,道:“宇文施主多想了,贫僧在此不过念在交情,为骤世的故人诵一段经文,与圣上无关。护国寺只问鬼神不谈苍生,与皇城之事无关。” “是么!”宇文玨冷笑。开始起疑之后与顺著猜想一路寻著揣测下去,越来越清晰的思路浮现。“大雍国师必有皇室血统,国师,您与皇室又是何关系呢?” “如果按照身分来算,前朝的九皇子应该是十皇子,您才是九皇子吧。当年一介宫女诞下了不祥的双生子,本就身分低微,再加上此不祥之兆,怕两子都保不住,把一个藏到了护国寺寻求庇荫......当今皇上,可不正是国师的孪生兄长?”第一世他经历了三位帝王,关于这些事是在正雍帝仙逝后才知。不过那时他不曾起疑过。“生的并不相像的双生子虽然少见,也不是没有。皇上与国师倒是幸运......所以,告诉我,如玉如何了!是不是你们--” 他情绪剧烈起伏,一时过于激动,脑中强烈晕眩,耳畔嗡嗡作响。 咚!咚、咚! 一阵浑厚雄武的苍劲钟声穿透了护国寺,击鼓迸出的气势回响震颤了护国寺的横梁。 丧钟,响了。 一下,两下,三下...... 宇文玨两眼一黑倒地,恐怖的天旋地转久久不去,那无可忍耐的剧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才缓缓平复下来。 “唔......” 痛。 且冷。 他挣扎地爬起身,浑身一阵凉意,仔细一摸,才发现自已衣上被血打湿,秋露深重,寒意窜入衣里,引得他一阵发颤。 血......他摸了摸自己脑袋。是头上的伤沁出的血。 等等,这身衣服-- 是户部的官服! 咚! 咚咚! 大钟还在继续敲著,低沈苍劲浑厚的钟声透著一丝威严。 “宇文施主。” 宇文玨按著头,扶著佛案踉跄起身,这一起身才发现浑身上下都疼,尤其是腰、肘、臀等,像是受了什么外伤。有一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他。 他抬头,对上一张慈蔼的脸,此时那脸上写满了焦急与关切。 “怎么摔成这样?”老国师一点担忧,朝大殿后方的弟子道:“无道,快过来扶宇文施主去后院左阁休息。” “国师......”宇文玨看了看老国师,看看远远走来年轻了十馀岁的无道国师,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著,问道:“现在是什么年?当今圣上可是大雍帝?” “是的。大雍三十年。”老国师蹙眉看著他脑袋上的伤,“施主快些休息莫见了风,老衲这便遣人去寻大夫。” 宇文玨白天才出事被人推落崖底,才伤著,却不知为何没在府静养,深夜又跑过来护国寺,还撞伤了头。 大雍三十年! 宇文玨站挺了身,抬头看向大殿上宝相威严的佛像。 佛像的脸带著和蔼的微笑。 第44章 如玉惊恐睁眼。 “小娘子!”晚画紧张的脸映入她眼中。 “李自在!”如玉急切起身下床,匆忙跑了出去, “李自在!” “小娘子!”晚画赶紧拉住她。“李家郎君不在这呢, 你昨日落水受了寒,这会儿还发著高热, 改日再寻李家郎君吧!”她强硬地把如玉给拉回房中,一路将她推回床榻上。 如玉低头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胸口, 再看看晚画十四五的少女面容, 急忙问道:“现在是什么年号?” “大雍三十年。”晚画取来被子替她细细盖好了,“小娘子昨日疲惫了一日, 被宇文郎君坠崖之事吓的,受了惊夜里失魂落水, 都有些迷糊了呢,好好休息几日, 晚画再陪你上护国寺收惊去厄。”她安抚地拍了拍如玉, “我去弄碗热汤来,小娘子近日跟水犯煞,老爷已经下令封了府中所有的池子, 有水的地方小娘子都暂且不要去了罢。” 如玉抓住晚画衣袖, 问道:“李自在现在人可安好?” “李家郎君?”晚画疑惑道:“应该无事罢, 他好像寄居柳家客邸,小娘子若是担忧, 要不遣人去问问?”这大半夜的,她只是随口一说,不料如玉却应了声。 “甚好。”她按了按惊魂未定的胸口, “就派人去问问,确认了他人是否还安好。” 正雍三十年......她又再度重回十五那年? 如玉胸口狂跳,脑海中一片虚影闪现,怵目惊心的艳红鲜血彷佛还在眼前。 李自在...... 她忘不了他推开她,被藏锋的剑刺穿胸膛的那一刻。 还有重伤濒死仍旧死死抓住藏锋脚踝不放,要她快逃的那一幕...... 李自在。 有人为了她奋不顾身豁出性命。 如玉忽然就淌了满脸的泪。 十多岁的时候,她祈求生命里能出现那么一个人,鲜衣怒马,少年公卿,头顶无上光环,与她佳偶成双,教世人都艳羡;二十多岁的时候,在相府每个哭醒的夜里,她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不必相貌俊雅,不必富甲一方,不必封侯拜相,只要诚心诚意地待她好。 “等等!”如玉唤住了衔命正要去唤人的晚画。“晚画,帮我更衣吧,我想亲自去。” “小娘子!” 如玉坚持道:“我想亲自去......罢了,你去请管家备马,我自个儿更衣吧。” 她想见到李自在,立即就见,片刻都等不得。 晚画扭不过她,匆忙出去吩咐管家了。 她突然地拜访,其实是相当唐突的,但柳家客邸的人见她是颜家小娘子,身分不凡,也多少听闻了最近那不受待见的李家姑爷的穷酸弟弟同这颜家小娘子走得极近,便放了人进来。 如玉跟著人穿过大大小小回廊,见一重一重的院子越来越偏僻老旧,不禁道:“柳家的客邸如此简陋?” 那领人的小厮只笑了笑,低著头不敢答声。 未料到颜家小娘子会来拜访,不然说什么也会把李家借居的那位移到好一点的客居啊。其实那位能住在这儿都算是托了颜家小娘子的福了,他原先被安排到了废弃的下人院里,毕竟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女的穷酸姑爷的穷酸亲戚,连打赏下人的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能有多好待遇?能住在此,还是这几日颜家小娘子频繁来找,管事才将他迁到了条件好一点的院子。谁知刚迁来一日,颜家小娘子便寻来了。 如玉进了李自在的借居的老旧院子,院子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半盏灯火,显得十分清冷孤寒,院子里所有房间门户大开,摆设瞧著都未有人动过,只有一处房门紧闭著。 晚画提著灯,在门外轻扣了几声。 她叩了许久里头都没有回应,如玉上去也跟著一起唤人,但里头仍旧毫无动静。 “李自在!” 如玉有些儿著急。“他真在里头?” 小厮道:“李二郎确实是在的,这个点儿或许歇了吧。”他腹诽道:若不是您大晚上的到访,我也都歇了呢。 如玉道:“拜托你们客院的管事,待人来瞧瞧罢。” 小厮不甚情愿,这个点儿打扰管事他会被训的。但他终究不敢怠慢了如玉,疾步去了。 很快地,管事带来了几人,破开了房门。 只见里头幽暗一片,也没有炭盆,十分寒冷。 他们带来的提灯照亮了房里,矮榻上有一人包裹得全身紧紧,蜷成一团。 管事堆著笑脸对如玉道:“这个,李二郎君正歇著呢。”他正要说就别扰人清梦了,一回头就见如玉已经奔至床前。 “李自在!” 李自在的模样此刻有几分不对劲,他全身发抖,眉头紧皱,很不舒服的模样。晚画挨近提著灯一照,只见他面色通红,满脸汗湿,几缕头发都粘在了额上。 “这个,小的去找驻府的大夫。”管事赶紧出去了。 “李自在......”如玉此时见著了他的喘息,确认了人胸膛还有起伏,这才长长喘了一口气。 鲜活的、活生生的人! “不要--别--”李自在梦呓,十分不安稳。“不--” 很快地,管事回来了,他不只带来了大夫,还带了几个碳盆与柔软的铺盖过来,几名婢女跟在他身后入了院子,开始洒扫起来。 大夫给李自在诊了下,“只是受了风寒,待高热发完,出了汗也就好了。” 好端端的都能受了风寒,如玉四下一扫,小院已经乾净了许多,碳盆哔哔剥剥作响,壁灯也都点上了,暖和明亮了起来,与来时天壤之别。 如玉忽然便想起李自在要帮药农时的坚定神情。我也曾困苦过,饥饿到没东西果腹,那真的是,非常难受...... 看柳家人的态度,他在浣南的日子,她已经可以想见。 她忽地用力按了按心口,那里正剧烈地发疼。 见李自在一时半刻不会清醒,如玉给了管事一张银票子,低声道:“劳烦管事给他备些药膳补汤,也添点保暖衣物,以柳家的名义.....我明日再来看他。” 她心下打算让李自在好好恢复上几日,可嘴里却说著明日来。如此,这客院管事才不会又怠慢了他。 管事连连点头应是。 如玉这才回了将军府。 一夜无梦。 隔日,如玉直睡到过了正午才醒。 她还未来得及用午膳,七管事便过来报,宇文玨递了拜帖,正在府外候著。 他此次想拜会的人是如玉,因此管事并未将他迎进门来,而先过来通报。 对了,宇文玨...... 如玉连忙梳妆打扮妥当,她正也急著要见宇文玨。 “你让他在门外候著吧,我去外头见他。”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她并未将宇文玨请入府中。 “宇文......侍郎?” 宇文玨见了人,心中大石落地。 “如玉。” 如玉试探道:“相爷,十二时辰?” “是我。”宇文玨直接道:“你要我拆成三日四时辰,不过我们只出去两日。” 果然是他。 宇文玨急道:“此次我并未出事,突然昏厥倒地,是否是你那头......出了不好的事。” “藏锋闯入新房,刺死了我与李自在。”如玉道:“李自在为了护我,在我面前被捅穿胸膛。” 宇文玨咬牙,神情闪过一抹阴冷。“正雍帝......不,八皇子!” “看来确实不是陆无双下的毒手,想必前世相府中,也是藏锋溺毙了我。”如玉心有馀悸道:“而他现在人还在颜府,他是我爹旧时战友,也是为保护我爹才负伤退下战场,想要弄走人怕是不容易。” 宇文玨安抚道:“莫要惊慌,他此时应当还未被八皇子所用。”而他也尚未封侯拜相,离间颜家与他并无意义。只是,“八皇子......这一次,没了本相,看你如何能再夺位称帝。”正雍帝,这笔帐,他会逐一同他清算的。 “如今太子已经入狱,五六皇子昏聩无能,难不成,你要支持七皇子?” “自然不会,便是七皇子暗算我,将我推下悬崖的。”宇文玨眯眼道:“大雍可还有一个众人都不知道的地下九皇子。至于八皇子,痛失所爱的滋味,本相会让他好生尝尝的。” 正雍帝现在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只能夹著尾巴周旋在众兄弟之间,要朝他的内院出手,下个绝育药打胎□□,在正妃侧妃之间栽脏嫁祸、挑拨兹事,让那王茹儿出事,可是相当容易哪。 如玉打了一个寒颤。 宇文玨道:“如玉,你且莫怕,我会护好你的。”说罢便想起先前他也信誓旦旦允诺,结果她转头便遭了正雍帝毒手的事,急补充道:“这次有了全面的底,肯定能将所有不对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中,藏锋那边你先别担心,他还未被买收......若你真害怕,我会想办法把他弄离颜家的。” “唔。” 两人说完,一时无言,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宇文玨看了看她俏丽的面容,握紧了手心,两日前看著她与李自在拜堂时心如刀割的难受感翻涌而上,他思量了下,道:“如玉,我--” “颜姑娘。”如玉打断他。“叫我颜姑娘。” “颜姑娘。”宇文玨扯了下嘴角。“颜姑娘,我前几日允诺的话依然算数,这一辈子我......我会等你,也再不会逼迫你与颜家。”他垂下眼道:“所以,你大可不必,为了躲开我,仓促地做下任何决定,远走浣南......” 如玉轻轻应了一声。 “我,我其实很感谢。在我睁开眼,意识到这是十五这年的时候。没有相府,没有正雍帝,没有陆无双,没有为人妾,大好的年华,一切都过去了这么久,却也都还未发生......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便又隔世,但是,能重新来过,能重回此世,我很感谢。” “在意的人都还安好,颜家也安然,那些药农的悲剧,柳家,什么都还没开始,都还可以改变与挽回......”她放松了一口气。“还有你,还有我们之间,知道了你那边的事,你的承诺,也让我放松许多。” 如玉朝宇文玨一笑。“我很轻松,今日睁开眼的时候,前后几世加起来都没有如此放松过了。我不会为了避开你而仓促草率做任何决定的。”她哼了一声。“户部的一个小侍郎,现在的颜家还怕了你不成,失去陆家那条捷径,你不知道还要在户部混多久呢,我可是飞扬跋扈的阁老孙女,我爹也封侯在即,马上就成侯府嫡女了,用权势都能压死你,哪里还怕你。” 死过第二次,这一次,她的心境很不一样了。 如玉抬头看著湛蓝的天空,深秋的日照,烂亮而温暖,整个街道沐浴在缓黄金光之中,一切彷佛都明快了起来。 宇文玨也感受到了如玉的改变,她的眼神明亮,眉眼间不再带著挥之不去的郁色,笑便是真的笑,那是一种心中有所笃定,即使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在这人世间也有所归属的坚定感。 宇文玨也跟著笑了,笑容很浅,很真。然后他听见如玉说: “但是浣南,我还是要去看看的。因为那是,我如今喜欢的人生长的地方。” 宇文玨瞬间便僵住了。 这也是她这几日才依稀察觉的事,直到李自在挡在她面前,鲜血溅上她的那一刻,才清晰肯定起来。 如玉轻声道:“宇文玨。我喜欢他,李自在。他大概是没有你好,相貌不如你,学识不如你,只是一介平凡商贾,地位更是不如你......可除此之外,他的哪处都吸引我。即使不为了躲避你,不为了逃离京城,我仍旧想嫁他。”她说罢觉得面上有些烧,不自在地调开目光,把脸转到另一边去,却意外与人对上了眼。 “啊呀!”如玉惨叫了一声。惊吓了好大一跳。“李、李李李自在?”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的! 什么时候?! 如玉瞬间面色爆红,恨不得能盾地而去。苍天,来道雷劈她罢! “颜姑娘!”李自在也被吓了一跳,赶紧要上前扶住人。 可他的手才碰上如玉衣袖,她便又惊叫了一声,急切地甩开。 “颜姑娘?” “哎呀你别过来!你什么时候在那儿的!” 宇文玨静静看了他们好一会,忽然转身便走。 “颜姑娘。” “你--”如玉撇开脸道:“你方才听见多少了?我同你说,刚才那只是应付宇文玨的话,你可别当真了!” “颜姑娘,这两日,在下受了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李自在斟酌著道:“在梦里,我是李家二当家,颜将军已经成了威远侯,姑娘是侯府小姐,我们在京城成了亲,而后......” 虽说是梦,可那些接连闪现的片段与场景是那样具体,连细节都十分清晰,李家的一切也全都对应得上,真实得离奇。如玉最后一刻倒在他身上,朝刺客吼的那些,言犹在耳。 自那日应下如玉的成亲交易之后,他多少打听了如玉之事。原本在镜湖边好好的相遇,到她排斥宇文侍郎的态度,他清醒后一直在想,莫非她也做了同样的梦,经历了他梦里的那些事? 然后他便来了。 带著点急切的心情过来,意料之外听见她与宇文侍郎的对谈,此刻却不知该如何求证。“而后便......唔,殉情了?”他搔了搔脑袋,“那些清晰得彷佛在下曾亲身经历过一般,那十年的李家发展,也确实是在下如今正紧锣密鼓筹划著的计画。梦里就像是现实的延伸。是以颜姑娘,这个梦境,你可也曾梦见过?” 因此,她一个与他云泥之别的名门贵女,才会找上一穷二白的他谈论婚嫁? 那梦应当算是未来的预兆,他看著却更像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就好像有人沿著他的生命轨迹过了一遍一样。 如玉惊诧得都忘了方才的羞赧。“李自在,你,梦到了那些......” “是,那些真实得不像是梦。说是预兆,却也有跟现实不同的地方。”李自在定定看著如玉。“梦里,我便是此次上京时去护国寺的,在护国寺遇上国师,他说我命数有异,替我算了命卦,然后告诉我,我命中克妻无子,且活不过而立之年。然而,梦里我会上护国寺却是李家艰难到了一筹莫展毫无办法的地步,因此才想去护国寺上香。但在现实中,一个多月前我收到颜姑娘的消息,以为是颜家有生意要谈,感到了一线曙光,因此并未上护国寺,而是在京中玩玩走走权当散心。” “所以此世,国师并未断言你的命数?!” “颜姑娘似乎很欢喜?”他挑了挑眉。 如玉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否则方才宇文玨那秀雅模样她看之无感,此刻却觉李自在这平凡眉眼别有一番风流味道。 “自然啦,活不过而立之年哪是什么好命数。” “活不过而立之年不正刚好。”李自在微笑道:“姑娘便可拿著我名下挥霍不尽的李家家产,逍遥快意的过日子,去看你心心念念的天涯风景,逛遍大好河山。” 如玉哼道:“你一贫如洗,穷到几文钱的小食都拉上我请客,哪来挥霍不尽的家产?”说罢一呆:“李自在,你的意思是--你要同我成亲?” “雍京酒楼里,姑娘不是与在下协议好了?”李自在道:“莫非姑娘反悔了?” 如玉急忙道:“才没有!”她一说完,面上又有些烧,赶紧又哼:“李自在,我们这交易可是你赚了,你娶了我肯定不亏的。” 一直听闻他这几年日子艰难......她不会再让他艰难下去的。 李自在道:“是是是,倒是比较委屈姑娘了,谁让我相貌不如人、学识不如人、只是一介平凡商贾,地位也远远不及人呢。委屈姑娘要将就了。” “李自在!”如玉大叫。 她那剖白的话全教他听见了! 李自在看著转过身去不再理人的如玉,浅浅地笑了。 交易么?在他做那样的梦之前,原是抱著成不成都无所谓的,交易的心态。 可现在,他心底升起一股期待。 “颜姑娘。” “颜姑娘下午可有空否?” “可否陪同在下去一个地方?” 李自在问了几声,如玉都不答。 她现在满是羞恼,沉浸在心事全都被人窥视去了的尴尬中。 “在下想上将军府提亲,顺道商议三书六礼细节--” 如玉立即转身过来,“这也太急了罢!” “的确是太急了。”李自在哈哈一笑。“在那之前,想请颜姑娘陪同我去一个地方。我想上护国寺寻国师,请他再帮我看看命数......说起来,在梦里国师此时已经故去了,而此刻却仍安好无恙,这也是一相异的点。” 如玉应了。 谈及命数,她一样惴惴难安。 下午是对外开放的时候,护国寺人声鼎沸,前来上香的百姓将大殿前的石子路挤得水泄不通,如玉与李自在并肩走著,看见前头双双对对的男女,便假意踉跄了下,拉住李自在衣袖。 李自在哎呀了一声道:“姑娘当心,莫要真摔了。” “......” 她似乎发现了他顽劣的一面。 他们约莫花了两刻钟的功夫才顺利进到大殿,李自在参拜得十分快,他本就意不在此,一拜完便拉著如玉往众偏殿寻去。 好在并未花得多久时间,才刚打算寻找便在第一处人潮较少的偏殿里看见老国师的身影。 “国师,”李自在先打了招呼,“说来也是巧,临时来护国寺走走,竟然得幸遇见您。正好小的有事想请教一二。” “算不得巧。”老国师微笑道:“老衲是忽然有感,才过来偏殿这的。” 他这一说,李自在便直言道:“小的想请国师算一算命数。” 国师笑了笑:“施主福泽深厚,儿孙满堂,其它的老衲便看不透了。施主切莫过于执著命数,不问苍生问鬼神,没有付诸努力,再好的命数都是徒劳。” 李自在一拜道:“小的受教了。” 国师并未在李自在身上放诸过多的注意,反倒一直朝如玉看去。 他微露疑惑道:“此日再观小施主,却又没了前后两世因果,此世之魂,亦此世之身。”说罢一顿,复而又笑道:“总归是好事。祝愿小施主一世长安,福寿双全。” 这言下之意-- 如玉狂喜,抑制住激动求证道:“国师,您是说,此世不是镜花水月一场美梦,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是么?” 国师颔首。 “国师,”如玉简直无法表达此刻心境,“承国师吉言。”她欣喜若狂地朝李自在看去,却见他也正望著她,午后的阳光斜斜透窗照入,照亮了他左侧的面庞,眼里波光流转,熠熠生辉。 “小施主既然来了,不如也拜一拜。” 国师微笑留下一句便出了偏殿。 “嗯?” 如玉抬头,对上殿前眉眼弯弯的月老像。 姻缘殿。 如玉窘然,对李自在道:“笑什么,一道拜一拜呀。” “是是是。” 后头结伴来求好姻缘的几名小娘子掩嘴儿笑道:“你们来错殿儿了罢,应当去隔壁殿呀。” “隔壁殿?” 李自在道:“子女殿。” “什么呀!”如玉莫名想到李自在成亲那日说的鹿茸鹿鞭那些胡话。 李自在笑道:“听见子女殿姑娘脸这么红?” “我这是给热的!”如玉瞪了他一眼,搓搓手道:“啊,好热好热。” 两人出了护国寺,李自在看著夹道两旁参天的古木,长长吁了口气。“只是梦境,真是太好了。没有因为我的不祥命数害了姑娘,真是太好了。” 如玉胸口一热。 不是的,是她害死了李自在才对。 她正想著该如何解释,李自在忽然顿步,在护国寺的入口处停了下来。 “颜姑娘。”他清咳了几声,又拢了拢被风拂乱的发,理了理衣袖,一脸正经道:“若非关交易,颜姑娘可仍愿与在下成亲?” “嗯?” 如玉想了两遍才回过神他的意思。 李自在静静看著如玉。 如玉唔了一声,被他看得有些臊,“勉强愿意了。” “那么,”李自在神色柔和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颜姑娘请务必过目。” 莫不是情签?如玉接过纸,忽然心跳失序,在李自在的目光下期待地摊了开来。 轰隆! 一道惊天巨雷劈下。 如玉呆愣愣地看了那纸条好半晌,眨了眨眼,再眨了眨。 “李自在,这,我好像识不得字了,这上头两字,写的是什么......” 李自在略略尴尬道:“借据。”他咳了几声,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这个,在下,阮囊羞涩,姑娘又是名门贵女,便是把我当了,怕是连聘礼的百一都凑不出来。不,连提亲时的薄礼都置办不了......若是等我当上李二当家再来提亲,怕是要耽误姑娘的大好年华了么......” 如玉风中凌乱,看著那一千两的借据。“你向我借银子......娶我?搁寻常人身上,便是卖田卖地卖房子也不会向姑娘家借银子的罢。” “这个,”李自在苦著脸道:“我大哥娶阿嫂的时候,就已经卖光啦。实不相瞒,现在李家祖宅已经典当给了我堂伯,那个,我们住在租来的小院......李家,真的穷啊。就连我上京,都是砸锅卖铁来的,姑娘不知,我那驴子中途生了病,我还在庙口做代笔给人抄写了两日的信才凑出钱给驴治腿呢。” “......” “但,姑娘信我,”李自在信誓旦旦道:“不出两年,必能连本带利还了姑娘的!李家不会占姑娘分毫便宜,也不会占了你的嫁妆去!姑娘等我几年,将来的南方四霸必有李家一席之地。”他眼中光芒万丈。他有十足的把握,加诸在梦里经历的那些,让他预知了许多事,这一回他必能少走许多弯路,比梦里要更加顺利。 李自在嬉笑道:“姑娘信我,我以浣南四美的名誉起誓。” 蛰伏得够久,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如玉没好气道:“浣南四美?你不还是个又瘸又瞎的残疾么?哪来的四美!净说些没脸皮的鬼话。” 李自在补充道:“将来的四美。”梦里的。“所以姑娘可愿借予在下?” “一千两便想娶回阁老孙女?”如玉哼了声:“聘礼算上全部花销少说也得三五千之数。” 李自在瞪大了眼。 梦里李潇洒给了多少聘金出去? “这还只是现在呢。要是我爹被赐封威远侯,到时五千都不够。” 李自在喃喃念了一声。 “什么?” “户部侍郎的俸碌很高的么?”李自在兴叹道:“宇文侍郎,可真有钱哪......”梦里他们曾经是定过亲的罢。 如玉撇了撇嘴。“依他现在的身家才娶不起呢。”不过宇文家到底家底摆在那,宇文玨当年要娶她那是高娶了,宇文家自然巴不得促成这段姻缘,便是族亲都会凑足了钱给他。 她看了看李自在,道:“有人聘礼给再丰也未必是好姻缘。而有人嘛,倒贴嫁妆我也乐意哪。” “嗯?” “李自在,这是你第二次跟我借银子啦。” 李自在惊道:“第二次?”梦里的也要算在他头上么? “而我的答案依然不变。” 嗯?李自在偷觑了眼如玉,见她竟无说下去的意思,不禁疑惑地搔了搔脑袋。梦里她说了什么?那梦太冗长,许多片段又都是飞掠而过,除了成亲那时与被赐杀的那幕他记得一清二楚,其它他没有巨细靡遗记下啊啊啊! 她当时,说了什么? 没多久李自在便正式上门拜访。 颜凛收到消息,早早地等在府里会一会他。 自从上次苏珩父亲过来提亲,如玉告诉他想嫁给李自在开始,他便对李自在这人与李家做了一番详尽的调查。 而查到的结果,让他非常不满意。 “爷爷,一会儿人来了,你可别刁难人家。”如玉扯了扯颜凛。上一世宇文玨找了她堂伯当陪客,他也没少为难宇文玨,这次李自在只身一人来访,如玉著实有点担心。 李二当家在雍京可以找到世伯世叔,一穷二白的李自在就没办法了。 “怎么会,爷爷绝对不会为难人的。”颜凛微笑说完,转头便道:“去催催碁儿冽儿斐儿还有漱石、韬文、子君,就几条街是隔山还隔海了,拖拖拉拉的。” “爷爷!”怎么连堂叔堂伯都找来了! 李自在一进厅堂,便见颜凛端坐在厅堂正中,他的左右下首处分坐了数名威严的中年男子,后头则站了满满两排的年轻男子。 这气势,不知道的人还当三堂会审呢。 如玉见他进来,便拉著他同颜凛行了大礼,而后一一介绍各个伯伯叔叔堂伯堂叔与堂兄弟们,李自在听得暗暗心惊,不得了啊这些人,颜家子弟各擅胜场,不少都是将来数得出名号的风云人物。 他视他们为未来的丰伟人物,抱著崇敬的心朝众人一一打过招呼,颜凛在前头看得稍微满意了些。 不骄不躁有耐性,看来即便是南方的没落世族,那也还是世族子弟,举止还是得宜的。 “李二。”颜凛清了下喉咙,道:“父母双亡?” “是的。” “家道中落一贫如洗?” “这个,”李自在苦笑了下,“是的。” “又瘸又瞎?”颜凛挑眉:“一个需要将自己装成废人与疯子好求生存的地方,我又怎敢把玉儿嫁过去。” 他其实本也差不多装得到头了。“颜阁老,关于这些,请听在下一言。” 于是李自在与颜凛相商了许久,他运用梦里所预知的情势,从他与李潇洒的盘算到将来李家的发展,商铺的经营,还有将来大雍的情势都细细分析了。 颜凛这才正眼看向了李自在。这人眼光毒辣,所预测的将来形势发展、水路陆路运道与税赋改革都是朝中正起了初案在研拟的,现在几百个草案漫天飞,李自在的分析切中了几个呼声最高的草案,还比户部提出的那些更要周全有可行性,就像疏理了那些草案去芜存菁过后的完整版本。 颜凛惊异地看著面前侃侃而谈的人,他开始相信如玉的眼光了,此子胸有邱壑,来日可期,必不是个平凡人物。 只是他对玉儿...... “李二,你的那些计画,不必去同柳家周转,颜家可以帮你。此时我可以不收你的聘金彩礼,不要你一分花销。但,李家之后的那些产业,颜家都要入股参一份。”颜凛目光如炬,“这一份便挂在玉儿名下。” “爷爷,李自在可是过了您这关了?”如玉高兴道:“您便放千万个心吧,前日我们上护国寺,国师还说我们福泽深厚,子孙满堂呢。”国师只说了李自在,不过如玉硬是捎上了自己。 “哦?”国师也看好他们么?颜凛哼了声道:“勉强过关罢。” 李自在一喜,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见一雄壮的中年男子看著自己微笑。 “李二,换我谈谈了。我是如玉的二叔,颜玖。” 于是李自在被颜玖拉进了邻间密谈。 一个时辰后,颜玖满意地出了邻间,李自在跟在他身后出来,一副吃鱉样。 “李自在,辛苦啦。”如玉朝李自在一笑。 “不会--”李自在话还没说完,便见另一名男子站到了自己面前。 “我是如玉的三叔,颜斟。” 李自在暗自扯了扯如玉,颤声道:“你......有多少个堂表叔伯?” 如玉看了看厅堂里的人,道:“不算太多,也就十八个。”她看著李自在垮下来的脸,安抚道:“啊,不过有的病了,有的在边关,有的无法告假还在当值,没来这么多的,现在也就那么--” 李自在的脸亮了起来。 “十五个。” 李自在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大雍三十一年的正月初一,雍京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颜府要嫁女,另一件则出乎所有人意料,一直没没无闻也无甚作为的八皇子,竟被人发现府内藏有大量龙袍、御玺、龙椅龙床等,具都是皇上才能有的规格摆设。而八皇子的岳丈王宽和同时也是太子岳丈,所有矛头都直指八皇子与太子结党,如今太子中箭落马,所有一切便转由八皇子继续。 此事真假尚未查清,但已在雍京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一时压过颜府嫁女一事。 隔没多久,同样的人,差不多的场景,如玉又再度坐上了花轿。 此次并未有先前的热闹,嫁妆也只是寻常贵女的七十二抬,颜凛虽然也是尽力办得风光,却未向前世一般存著补偿的心竭尽所能铺张,李自在不必绕过大半个京城,也没有满城群聚而来抢欢喜钱看热闹的疯狂群众。 如玉坐在轿子上,听著外头此起彼落的贺喜声,这一次,风言风语少了许多,不再有人奚落李自在是捡了破鞋,顶多说几句他平步青云,白捡了大便宜。 如玉听著外头一群跟著轿子跑,一路抢著甜糕喜糖的孩子的嬉闹声,空荡的心被填得满满涨涨。 轿子很快地来到了李家客邸。 颜凛坚决不同意以酒楼作为拜堂请酒的地点,李自在签下一张一张的借据,将梦中李家客邸的宅邸盘了过来。 为了成亲,他欠下了庞大钜款,就差没签卖身契了。 “轿子来啦!” 喜轿到了客邸外,一群喜娘上前将如玉扶了出来。 如玉出了轿子,悄悄掀了一角偷望了李自在一眼,见他又是那个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潇洒新郎倌。 一群喜娘将如玉团团围住,又是那个可爱的小喜娘跳了出来。 “来啦,来啦。”小喜娘嘻嘻笑道:“新郎倌可要通过大家的考验才能牵走新娘子哟。” 李自在一派从容:“尽管来。” “这些香囊都不是!” “赤色。” “鲜虾馄饨。” “稻陇掀翻千重浪。” ...... 就在众人的惊异之下,李自在游刃有馀地过了二十三关。 “嘿。” 最后一关,晚画站了出来。“李二郎君,休想如此轻易地带走我家娘子,这是最一道题,你若是答不出,便罚你当众向我家娘子表明心迹。惩罚未通过可带不走人哟。” 她扫了眼四周聚过来看热闹的众人,对李自在不怀好意一笑。“请新郎倌背出颜家族谱,唔,未免大家觉得颜家太刁难,便从我家娘子第三十三代开始,往上数十八代吧,从第十五代颜氏先祖开始背。” 一旁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李自在看著众人等著看好戏的神情,哎呀一声道:“这也太为难人了吧!从第十五代谁背得出来呀!” “表明心迹!” “好样的,领罚领罚,快去表明心迹!” 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不疾不徐道:“第十五代这顺序太不好抓了,我便从第一代开始背吧。” 什么? 众人俱都惊掉了下巴,看著从容不迫背出颜家族谱的李自在,心中同时万千头疯马狂奔而去。 他们不信!这种非人的题都能通过? 这颜家女婿是哪来的神人哪! 李自在在众人一片惊呆目光中问晚画道:“我可通过了?” 晚画也是一脸呆滞。 这就是个刁难题,她没想人会通过,颜家族谱这个她根本不知道答案哪! “通、通过了罢......” 李自在哈哈大笑,顺利地走到如玉面前。 “颜姑娘,我心悦你。” 第45章 如玉心头噗通一跳。 她轻声应道:“我也是。” 声音极小,不过李自在靠得极近, 却是听清了。 他绽出了一个明亮的笑。 晚画在一旁对旁边的喜娘道:“这李家郎君......似乎也蛮俊的嘛。” 两人很快地拜完了堂, 如玉被带入新房。 新房外头有几名劲装护卫守著,这新房也是特别选过的, 是客邸中花苑的休憩小阁改成,里头四面都有门。 如玉一进到房里便笑了, 倒是与那日的布置相去不远, 吃食与打发时间的消遣一应俱全。 她坐到案前,喝了点小炉上热著的鸡汤, 听著远处隐隐传来的热闹喧哗声,看著满房的龙凤香烛与大红喜字, 胸臆间被难以言明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她喝完了汤,微笑地掏出李自在又塞过来的叮嘱纸条, 摊开来一看-- 好生休息, 等我。 这一次,先睡二字换成了等我。 如玉忽然便意识到了这两字的差别,面上莫名有些烧, 她心慌意乱地随手搭上一旁的书架, 捎了几卷画册过来, 打算平静一下。 随手一翻,满目都是两个交缠的小男女, 不著寸缕,以各种姿势交叠在一起。 这是?! 如玉一惊,定睛细看, 这才发现一架子的书册都成了春宫绘卷。 这些...... 前世分明没有! 她赶紧合上画册,将它们放回书架上。 然后她枯坐了会,悄悄看了眼紧闭的几面大门,支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有任何动静后,又偷偷地将那一架子画册拿过来翻看。 这些春宫册种类之丰让如玉叹为观止,不只有画册,也有配文的细解,还有一整大卷轴的画卷,示意著一连串连续动作。 如玉粗略翻看了一下,觉得大卷轴人物清晰图大又有连续步骤,于是挑出了大卷轴打算看看,正拆著绑绳的时候,忽然靠她最近的那个门板传来了叩门声。 吓!如玉冷不防被吓了好大一跳,大画卷掉了下去。 她正惊慌地起身要去捡的时候,门并未闩好,被人从外面咿呀一声打开了。 “颜姑娘--” 李自在一跨进门,便见如玉忙乱地弯在地上,一个大画卷滚呀滚地缓缓往他这边铺开,完全展开时堪堪停在他脚前。 香艳的男女春宫大图跃入他眼中。 瞬间静默。 如玉的脸一时涨成了猪肝色。 她凶巴巴道:“李自在!谁让你进来了!敲门要等人应门啊!” “......”李自在安抚道:“这个,没什么的,这些图在下独自一人无聊时也会看的--” “谁说我在看了!”如玉道:“这个没放好,我是看它都快掉了好心整理一下书架,谁知道才刚拿过来,便被你突然的敲门声给吓到手一滑才掉了下去,这里头我完全没看过,知不知道!” 她劈头便急忙解释了一堆。 “是是是。”李自在赔著笑脸,转身掩实了门。“娘子勿恼。” “谁是你娘子了!” “一会便是了。”李自在抬起手上的东西,“来吧。该做的总要做。” 什么该做的? 如玉抬头,这才发觉他又拿了那个手臂粗的大树枝。“你怎么又拿了这个!” 李自在摸摸鼻子,“没法子,记不得梦里酒拳出了什么,又输了。”他去拾起如玉搁在榻上的红巾,将如玉牵去床边坐好,将红巾覆上了如玉。 “在下要挑红巾了。” “唔。” 前世他打定主意作对名义上的夫妻,并没有掀她的盖头。 李自在拿著那根粗木头将红巾挑起。因著木头较大,他怕擦到如玉的脸,挑得小心翼翼,手有些颤。 他一掀起盖头,如玉见他那拙样,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嗯?”李自在疑惑眨眼。这会儿不是应该含情脉脉的凝视么? 他呆愣站了会,见如玉笑得无法抑制,便放弃了凝视,坐到床榻另一侧开始解开喜服。 喜服之下,果然又是软甲。 他喟叹道:“这软甲穿著威武,实则勒得很紧,我一晚上未进食,怕吃得比你都要少。” “谁让你穿的。”如玉刚停下笑,被他那愁样又逗乐了。“咦,你穿了两副腿甲呀,有胸腹就好了,腿被宽松衣摆遮著,有穿没穿看著差别不大吧。” 李自在卸下腿甲,一边解释道:“这腿甲可不是为了逞威风,而是为了保护我的腿哪。”他眦牙咧嘴:“你不知,我没怎么骑过马,梦里我迎娶时骑马绕大半个京城,大腿内侧生生给磨去了一层皮,可把我疼得,下了马差点腿软,走路两腿都迈得特别开。” 如玉想起他当时那豪迈威武的步伐,乐道:“原来不是特意装的威风哪。” “可真不是。” 他卸完了软甲,便换解下红色中衣,中衣的袖袋囊鼓鼓的,李自在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又是药材?”如玉打趣道:“莫非你看著身娇体弱,十分需要进补?这回可没那些种药人家了,你还收到一堆药材?” “这可是你那好大哥做的。”李自在讪讪道:“酒席一开他便塞这个给我,害我离场时好多人都偷偷塞过来。” “这该不会是--” “虎鞭熊鞭豹鞭蛇鞭一类的。” 如玉见他一副苦仇大恨的神情,不解道:“你上次分明收得挺得意吧。” “......三十岁的壮年跟二十岁的青年收到这的意义可不一样。”李自在将东西扫到一旁,道:“罢了,清者自清......”说罢嘿嘿笑了两声,移过去拉住了如玉的手。“我肯定是不需要的,为夫可以证明给你看。” “说的什么!”如玉手被他拉著,两人挨得极近,她面上微红,心如擂鼓,直勾勾朝他望去。 两人的目光交会,一时温情脉脉,隐隐的情愫在空中流转著。 李自在定定的看著人。 如玉对他是个意外之数。 他看她,容貌姣好,秉性纯良,单纯可爱,心思极好猜透,只是始终带著一股沉沉的阴郁之气,少了十几芳华的小娘子该有的活泼朝气。从颜府外,马车上第一眼初见她时他便想,若是能抹去那股哀愁便好了。 不过那时还未存著现在的心思。 如玉也正看著他。 一时静默无语,只剩彼此的鼻息。 “颜姑娘。”李自在忽然出声。 “嗯?” 他贴近她轻声问道:“你可同意与我当一对......并非有名无实的夫妻?” 如玉面色爆红,再度凶巴巴道:“这话你也问,你瞧不出来么!” 这让她如何回答?! “唔......” “唔什么,”如玉用尽平生的勇气道:“去灭烛火!” “稍等为夫。”于是李自在乐颠颠去了。 一室幽暗,只馀窸窸簌簌的衾被摩擦之声。 半晌,李自在掩好被子,匆忙披了外衣,爬下床去再度点上烛火。 然后跑到书架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几本册子藏入袖中,一脸镇定道:“娘子,人有三急,你且稍待,为夫去解决一下立刻回来。” 说罢拿起一座烛台转身便要出去。 “站住。”如玉满脸通红,“这儿到处都有壁灯明亮得很,不必拿烛台出去罢。” “这个,我晚上看不大清--” “哦?我晚上可是看得很清呢。”如玉哭笑不得,“放下你怀里的春宫册罢。” 李自在讪讪回来,“那个,我自幼装病到现在,在见到你之前,连个小娘子的袖角都没碰过,咳,也就没关注过这事......” “......你那梦里可是风流潇洒的李二当家呢,那什么鞭的都不知收下多少了,还天天沾沾自喜受多少小娘子欢迎。” “可李二当家自知命格,从来没想过成亲哪,也就看著小娘子过过乾瘾了。其实李二当家年届三十也没看过春宫册......” “你方才还说你没事自己一人也时常看呢。” “那是见你一脸恨不得钻地的表情,随口说来安抚你的。” “就说了我没看!” 如玉说完,偷觑了他一眼道:“都拿过来罢,唔,一块儿看......” 于是新房灯火通明了大半个时辰,才又恢复一片幽暗。 良宵苦短,一刻千金。 翌日,如玉近中午了才起来。 李自在自幼丧父丧母又无交好的长亲,还只身一人在京,她不需要向公爹婆母与李家长辈请安,随意得很。 她一醒来,便发现另一侧床已经空了,心下有那么一瞬闪过失落,待到坐起,这才发现地上坐著一个光著膀子的人,满地都是摊平铺开的春宫图册与绘卷,李自在正专注低著头,聚精会神地研究,目光不时在几幅画中来回审视作比较。 他没发现如玉醒了,看到一半忽然从怀中掏出了小册子与碳笔,开始记录所感,认真的模样彷佛运筹帷幄著什么国家大事一般。 他虽看似率性潇洒,万事不挂于心,骨子里其实是个认真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成为李二当家了。 昨夜虽然,嗯,临时恶补了一翻,他也自认表现得像模像样的,可做到一半,他耳畔便传来一声叹息,带著点儿无奈。他怀疑自己听错,但到后来,她又哀叹了几声。 于是事后如玉一睡著,他便溜下了床,不只是书架上备的那些春宫册,还去将一堆压箱底都翻了出来。 “李自在!”如玉唤了他一声。“大白天的,你做什么呢。” 李自在抬头侧过身去,朝如玉微笑道:“娘子安心,为夫今晚一定让你更满意。” 轰隆! 如玉耳畔一阵雷鸣。 “不,别了罢,”她抖著声道,“你昨夜,嗯,辛苦了,必定也累著了罢,前些日子你又风寒刚好,这几日便好好歇著,养养元气。” 饶了她罢。昨夜她都乏了,他还精神十足,要不是三更时分洒扫的婶娘婢女从宴客厅清扫到了花园这儿,两人被走动的人声扫了兴,他大有战到天亮的势头。 这如何可以!不行,他得一雪前耻。李自在拍胸道:“为夫元气充足,不需要将养。” 他见如玉一脸青色,彷佛不信他的模样,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的,再者还有昨夜收到的那一堆鞭呢,唔,我今日便来补补。” 如玉眼前一黑。 别补了罢,他再补,明天要补身子的就是她了! 第46章 如玉看了看外头大亮的天色,再看了看地上不动如山壮志凌云, 大有要称霸床第架势的李自在, 心下顿觉不妙,赶紧爬起身洗漱, 强行把人拉离了房。 这时已经正午,两人一起上了街。 大雍习俗, 新婚隔日相偕上街采风, 给街坊认个脸熟,李自在京里无街坊邻里, 如玉只是想将他拉出那堆春宫册,单纯一块上街转转透个气。 李自在其实不大熟悉京城, 如玉见他并无想去的地方,心念一动, 将他带到了镜湖。 “我曾经在此, 就是你那个梦里,在三生湖求断了过去的孽缘,然后就在宫里遇上了你。”如玉挽著李自在, 指著镜湖心朝他一笑。 李自在啊呀了一声, “进宫那日我可也有到镜湖呢, 你不知道,我可厉害啦, 帅气一个飞踢,我的莲花糕咚咚咚地踩著其它莲花糕连弹到湖心,打中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大莲花糕呢, 嵌入它里面差点将它击沉,旁边的人一脸惊佩地看著我。”当然,踢完之后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的事被他隐去了。 而旁边的人就是李潇洒。 “说起来,那莲花糕大得离谱哪,哈哈哈,可逗死我了,不知哪个二愣子扔的。” 李自在洋洋得意说完,就被如玉一把拧了耳朵。 “你自己这副德性,好意思说别人二愣子!” “啊呀呀呀娘子你轻点儿!”李自在看著拧完耳朵掉头离去的人,一脸莫名。 该不会,那滑稽的莲花糕是她扔的? “等等我呀!” 他快步追上如玉,两人手勾著手经过休憩的草坪。 如玉朝李自在一笑:“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有一对小儿女,那小郎君忘了带垫巾来了,小娘子想坐下欣赏湖景,小郎君便解了自己外袍当成垫巾了,可是个真汉子哪。” 一阵寒风吹过。 李自在看著自家娘子,感觉背后一凉。这么冷的天...... 他乾巴巴笑道:“哈哈,是哪,这个,娘子下次想欣赏湖景,早些儿跟为夫说,为夫多穿几件外衣出门。” 如玉朝他一笑。 李自在拉紧了自己罩衫。“娘子,这么冷的天,欣赏湖景容易受寒的,受了寒为夫晚上就不英勇啦。” 如玉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别什么都往那上头说去!” 没羞没臊的! 如玉四下一扫,紧张地将他拉走。 两人回了京城大街,李自在兴高采烈地拉著如玉上食街打牙祭。 街头卖糖葫芦的老板见了他俩便吆喝道:“来串糖葫芦么,雍京城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如玉有点儿窘。 倒是李自在哈哈笑道:“那是从前,现在她是我的一人风景了。” “哎哟,高啊,大家还在议论你个小子如何能娶到颜将军家的小娘子呢,”老板惊叹:“就凭这张嘴,娶不到人我都不信了。” “那是,不过我靠的可不是嘴,而是男人的--” 话未竟,便被害怕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的如玉给死死捂住了嘴。 “唔唔--” 李自在挣扎著给老板挤眉弄眼,如玉立刻腾出另一只手警告地拧了拧他的耳朵,两人正开始打闹,却被斜对街猛然滚出来的人影给吓了好大一跳。 旁边的小鼓货郎朝糖葫芦老板痛苦一叹。“又来了,他们这一闹可不知又要搅黄咱多少生意。” “哎哟,我的老腰。”滚出门来的胖婶儿吃疼在地上哀号,李自在见状赶紧冲上前去将人扶起,糖葫芦老板要去拉他衣角没拉到,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被扶著他起身的胖婶儿顺势整个人巴住了。 “疼死我了!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我老陆家上辈子造了多少孽啊?可怜我儿这辈子摊上这么个毒妇!”胖婶儿丹田极为有力,一嚎起来十里八方传得老远。“瞧瞧!这是对待婆母的态度?天天仗势欺人,知道的谁不笑话我儿捡了个败德的破鞋,不知道的还当我去哪里请回了一个祖宗呢。小伙子,你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来评评理呀!”说罢她便架著李自在,强行将他往对街拉过去,想将他拉进自己家门。 还不待两人过去,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便柳眉倒竖走了出来。 “老虔婆!分明是你打人不成,自个儿绊到门槛滚出去的!” 如玉听见那尖细的耳熟声音,抬头望去,赫见一怒气冲冲的年轻妇人站在街口,正是陆无双。 她依旧一身华服,珠光宝气,瞧著吃穿用度仍是极好,只面颊削瘦凹陷,整个脸暗沉了许多,气色不大好。 “别一天到晚在外头造谣滋事!分明是你颐指气使刁难人,我堂堂一个阁老女儿,可不是看你脸色的奴隶!” “呸,少给我摆架子,就你那臭名声,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我儿良善捡了你这破鞋,还不知感恩,将我家闹得天翻地覆,辱骂婆母,找人将自己丈夫打得鼻青脸肿扫地出门,岂有此理?” 陆无双冷笑一声,怒不可遏道:“要不是那个恶心龌龊的人害我,我岂会沦落到这种境地?那种肮脏的人休想碰我一根寒毛!婆母?笑话,多大的脸当自己是婆母,要不是风声--”她说到一半忽然噤声。要不是这事闹上了大雍帝面前,陆震远平息不了满城疯传的流言,风波越闹越大,她又怎会被迫下嫁,好等待风声平息风头过去,再解决这该死的陆奎一家。 陆大娘愤怒地冲上去扯住她的头发,左手一扬便往她扇了过去。“以为自己是哪门子的贞节烈女好货色?当我儿稀罕你?不过指著你传宗接代罢了,呸,这传的都还不知道是谁的种,膈应死了--” 陆无双头一偏险险躲过她的巴掌,但头发被扯得生疼,不甘示弱地扯了回来,抓住陆大娘的发髻用力拉扯,另一手也狠掐著人的手臂。“老虔婆!死疯子!来人,给我来人--”她朝宅子里高声叫唤。 陆大娘一时不察手臂被她掐出一条血痕,“你这毒妇!我跟你拼了--”她不管不顾,猛抓住陆无双的衣襟,反手狠狠甩了一耳光,趁陆无双脚下不稳猛把人往外用力一撞,她身形壮硕,这一撞陆无双踉跄连退了好几大步才摔趴在地。 陆大娘撕红了眼,还想冲上前去再抓人,李自在见当街一群围过来看戏的人都毫无拦阻的意思,著急地扑上前去死死挡住陆大娘。 “婶儿,有话好商量!” 陆无双摔倒在地一身狼狈,划迫了裙子膝骨沁了点血出来,面上热辣辣的生疼,她气得头顶冒烟,吃痛捂著脸,正想掏帕子的时候有人递了一块洁白的帕子到她面前。 “谢--”她往上一看,就见面前站了一锦衣娘子,面色红润,光彩照人,显然过得极好,将自己的狼狈完全对照了出来。 啪! 她用力挥手打掉如玉的帕子。“惺惺作态的贱人!谁要你的帕子脏了手!”她疯狂骂道:“是你!你与宇文玨、还有陆奎串通好了陷害我的!活该你嫁了个死穷鬼,我诅咒你遭到天谴报应,不得好死--啊、啊啊!” 她还没骂完,便被陆大娘一个飞扑压住,又挨了个耳光,两人扭打成一团。 “住手!” 陆家派来供给陆无双差谴的仆役受惯了她这几日的恶脾气,迟迟才出来应声,一到门口却发现了不对,赶紧上前解救自家小娘子。 “娘子。” 李自在捡起如玉的帕子,看著混乱的一群人与叫骂不断的陆无双耸肩道:“啊,一时手滑了,没拦住那大婶。”他挡住如玉的目光。“别看了,两个泼妇骂街,看著忒伤眼了,来,多瞧瞧你俊俏的夫君我洗洗眼睛。”说罢朝如玉挤眉弄眼,做了个滑稽的表情。 如玉看著他,忽然就笑了。 “你脸上有东西,过来点我帮你揩掉。” 李自在赶忙弯身把脸靠近她。 如玉靠过去,趁著四下一团乱,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李自在。”她微笑。“遇见你一定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事。” “不,肯定不是。”李自在不同意,“我希望你能遇上许许多多美好的事、不断发生更美好的事。遇见我,肯定是所有美好中最差的一个。”他眉眼温柔道:“此生还长著呢,日子会越来越美好的。我们一定会过得好上加好。” 如玉莫名生出一股想落泪的冲动。 “李自在,怎么办,我现在很想抱抱你。” 再看见陆无双,她忽然就觉得无所谓了,那一瞬,她站在一旁看著她,只觉这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路人。她的声音不再让她厌恶害怕,她恶毒的咒骂也再牵引不动她的情绪了。 看著她疯狂谩骂的模样,她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 见陆无双被陆奎的母亲追著打,她心里也没了报复的扭曲快意感,只觉得索然无趣,看这婆媳大戏还不如同李自在耍嘴皮子,看他那张贱兮兮的脸。 李自在深深吸了一口气。 唔,他今日一定要一雪前耻! 他暗暗看了一旁众人中央的陆无双,拉著如玉道:“走吧,我帮你报仇,给人添堵去。” 报仇? 添堵?! 如玉正想拒绝,便被李自在拉进了附近的一家大药铺。 “掌柜的,救命哪。” 一进药铺,李自在急切地嚷嚷。“您一定得救救我兄弟!” “小兄弟莫著急,说说你兄弟如何了?”老掌柜连忙上前。 “掌柜的,你可听见方才外头那动静了?”李自在一脸愁容。 “这个,是指陆大婶家的事?” “正是!” 李自在凑近掌柜,以一个极低但周围客人与伙计恰恰可听清的音量道:“那陆奎正是我拜把好兄弟,掌柜的,你这可有没有,嗯,那种男子吃了会雄壮威武的药?”他忽然激动嚷嚷道:“掌柜的!我这兄弟就指著你救了!你不知道,他自从上次在宫里被他媳妇强要,让人现场逮著了之后,心里留下了阴影,到现在都不能......那个,没有男子气概了,这才被他媳妇赶了出来!如今家里闹成这样,追根究柢都是这个。” 他说完,又想到什么似的,急道:“掌柜的你可得替我保密呀!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我那拜把兄弟,陆大婶家的陆奎,不能人道了!还因此他媳妇跟他翻脸了,被赶了出房。毕竟当初他们好上,也是他媳妇看上他威武,那方面厉害么!” 掌柜的点点头,一副誓死保密的模样。“小兄弟尽管安心,我老铁一向守口如瓶,我们这行,见识的讳疾多了,信誉靠的就是保密的本事。”嗯,不过,周围的其他客人跟伙计会不会保密,那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李自在这才一脸安心,喜孜孜搓搓手道:“那,您给我多抓点药啊,不伤身的,给男子滋补用的,最好能一夜精神的那种!就先来个--”他扳著手数了下,“两三斤吧!” 掌柜迟疑了下,“那些都是按两秤的,可不便宜,再者--” “没事儿,我兄弟有钱,那便来个三、五十两罢!” “再者你兄弟大抵是心疾,怕是得看大夫才有用了。” “看了!”李自在一脸沉痛。“大夫说他药石罔救了!”说罢又一脸期待道:“这才想来找掌柜的求救嘛,唔,您可别藏私呀,给我多抓点特等的补药补品来。哦,最好是能跟那什么虎鞭熊鞭一起炖、能激发它们药性的,之前有人送了我那兄弟很多鞭。” “这么严重。”掌柜的吃惊,“小兄弟稍等,我这存货很足的,包管让你兄弟满意。” 片刻后,李自在眉开眼笑,拎了满满两大布包的补药出了药铺。 如玉看著那沉重的巨大布包,风中凌乱:“你就是这么给人添堵的?” 她怎么看都是他打著添堵的名号,盗用人家名义采买自己的壮阳补品!她拉著李自在耳朵,魏颤颤道:“把这些给我退回去!” 最终李自在妥协一半,退了一个布包回去,坚持保留了另一大布包下来。 而后他又跑去书肆一条街街尾的杂货书摊,故技重施道:“小老板,您可得救救我那兄弟,陆奎啊!他因为床第之事不合,闹出了惊动邻里的大纠纷!他那个,这个......”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总结道:“他非常需要长点技巧!拜托您啦,将有关的全都给我来一本!就指著您救命啦!” “......” 然后他左肩背著一大布包壮阳药,右肩揣著另外一大布包各色春宫图册,满面春风地同如玉朝颜府的方向而去。 就在如玉以为他要回颜府的时候,中途却又拐进了雍京酒楼。 李自在左右看看,最终视线落在大堂中央正津津有味闲侃著雍京八卦的那一大桌子人上,揣著两个包袱走了过去。 “啊!”他踢到了为首的男子的椅子脚,难受地弯下身去。 正说的口沫横飞的男子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去看他。“这位郎君,你还好么?” “没事、没事。是我自个儿眼神不好,没注意到椅子。”李自在抱歉地笑笑,艰难地起身,他这起身的动作弄得太大,身上负载的东西又太多,咚!地连续几声,药材掉了满地。 “哎呀。” 座上几名男子赶忙热心地过来帮他捡拾。 邻桌的人也纷纷侧目过来。 在场的都是青壮年男子居多,这满地的药材不少人都识得作用,看著李自在的目光不禁怪异了起来。 “谢谢、谢谢。”李自在朝几名帮他捡拾的男子感激微笑:“这些药材可是我兄弟的救命药哪!”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哪,我兄弟,陆大婶家的陆奎,中央二街上、最近娶了陆阁老女儿那位,他啊,”他深沈一叹。“被弄得肾亏了,不能人道!为这事他媳妇要抛弃他了,天天跟婆母吵架......他脸皮薄不敢出面,吩咐我去帮他买了好几斤壮阳药呢,我来这儿,也是想著有什么滋补的药酒老鳖汤、蛇汤之类的给他带一份回去。” 被弄得肾亏? 众人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外传。 于是李自在很快地收拾好了药材,出了酒楼。 如玉在酒楼外等他,两人回了颜家。 才到街口,便见颜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今早才刚收好的大红灯笼又挂了出来,几名颜府管事提著篮子沿街发著象徵福喜的黄金橘。 “这是?” 门房见了如玉,满面喜色道:“小娘子,北域传来了战报,大捷!局势逆转啦!二爷不只收复失土,接连夺回三座城池,还一举攻至回纥王城,大雍军大获全胜!” 什么? 如玉惊诧了一瞬,颜赫攻下回纥是她意料之内的事,前世他就是逆转了此一战役,被封为威远侯的。只是,时间线竟然提前了几个月! 这一世,很多都与上一世不同了。 惊诧归惊诧,她很快地也跟著沉浸在众人的喜悦气氛之中,回头一看李自在,他正站在她身侧,同样满面欣喜。 李自在眼底燃著火苗。“岳丈大人如此厉害,为夫也要好好努力了。” 李自在只身一人在京,李家客邸还有诸多需要整饬打理的地方,颜凛也不在意民间忌讳那些,在京的这几日便让他二人回颜府暂居。 颜凛找两人一起用晚膳,用完晚膳李自在便溜得不见人影。 如玉则留下来陪颜凛说说话。 再过几日她便要跟著李自在动身去浣南了,即便李自在之后大有将李家发展到雍京来的意思,那也是数年之后的事了,这几年总是得待在浣南,处理打点好李家的一切。 到时天高路远的,她想多陪陪颜凛。 爷孙俩直聊到明月当空挂,这才散了场。 如玉出了轩厅,晚画便迎了上来。 “李自在去了哪了?” 晚画笑道:“姑爷说他不能落在二爷后头,要好好为小娘子将来的幸福打拼,一副斗志满满的样子,让我们都别打扰他,早早将人遣了开来,这会儿还在书房努力呢。” “哦?” “小娘子,感觉姑爷真是个可靠的,不错的人哩!这会儿看著也不比宇文侍郎差了。” 那儿会差,在她心里,他强过宇文玨不知多少。 如玉扯了扯嘴角,发牢骚道:“他啊,你不知道,就是个没脸没皮的,说风就是雨,还自恋,常常没个正形,喜欢逗弄人,这会儿肯定不知在书房捣鼓什么鬼了,奋斗将来?我可不信。” “小娘子,你真的在抱怨姑爷?”晚画笑咪咪道:“你眼角眉稍全是笑意呢。啊,真好,从三个月前镜湖落水之后,很久没见小娘子像这几日这么欢喜过了。” “是么?”如玉一怔。她摸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欢喜么?” “当然啦,你没见老爷子对姑爷的态度都变了么?他肯定也看见小娘子的改变,所以饶过姑爷啦。大爷、三爷、四爷今日本来都要来找姑爷继续‘说话’呢,都被老爷子赶回去啦。” 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如玉微微一笑,朝书房那快步而去。 她们到了书房外,摇曳的烛火透出一个幽暗的剪影在门上。 如玉推开书房的门,却见椅子上杵了根粗壮的大木头,房里空无一人。 “李自在呢?” 晚画也是一呆。“他们说姑爷没有出书房呀。” 如玉满院子寻人,都快找到颜凛的院子去了,这才在管家的通报下寻到颜家许久不用的备用小灶房。 小灶房里灯火通明,李自在蹲在小炉前顾著火,正满头大汗地煨著不知什么汤,他手上还拿著一本小册全神贯注地看著,一旁堆著满满的药材,地上又是铺了满地的春宫册与艳图绘卷。 忽然,李自在扔下册子,打开瓦罐看了一下。 “一个半时辰,可真久。”他扇了扇火,喃喃自语道:“好热啊。不知道这汤有没有效果......娘子等我,为夫今晚必定让你满意......” “......”感情他一个晚上都在这穷折腾了! 如玉头顶又是一片寒鸦飞过。 这就是他跟晚画说的,要好好为小娘子将来的幸福打拼? 居然是打拼这个! 如玉一时哭笑不得,她看著那个认真顾火的背影,突兀而奇异地,一阵满足感袭上心头。 即使他现在还是个毫无半点身家、一穷二白的落魄鬼;即使李家现在还风雨飘摇,浣南还有一堆破事;即使她才刚嫁给他,他们才刚刚开始;即使她此世还只是十几芳华的年纪,未来还很长很远...... 然而她已经觉得此生再完美不过,没有缺憾了。 她在小灶房门口轻声唤道:“李自在。” 李自在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没打翻辛苦煨了一整晚的壮阳瓦罐汤。 他抬头望去,看见了一抹天下间最美的笑容。 一轮明月,两样情怀。 护国寺。 宇文玨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他只觉五脏六腑撕心裂肺的疼。 有什么,终究是失去了。 他静静跪在大佛面前,想纾缓内心无处宣泄的濒临爆发边缘情绪,想缓解胸口那处尖锐的痛。 自从重生一世开始,看著鲜活的她在他眼前,他便一直以为,他们能够重来,重新有个好的开始。 然而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 有个平稳缓慢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他满面泪痕,回过头望去,只见国师双掌合十站在他身后。 “宇文施主。” “国师。”不待国师询问,他便哑著声道:“国师,自我再度睁眼之后,我总以为,我的所求会实现的。” “宇文施主可还记得你在佛前许下了什么愿么?” 自然记得,愿她来世安稳,一世无忧。 “那么,没有实现么?” 宇文玨愕然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这是作者菌的第一篇文,谢谢大家愿意看完~下一章是苏珩的单独番外 连载新文连结-> 因为我有国民老公呀 童安遭职场暴力,负责的企划案连连出错,眼见就要被裁员。 林向晚:“能力太差,留在行销部也是拖后腿,就她吧。” 于是她成了人人眼红的林总助理。 一朝咸鱼翻身,白天顶著林总名义欺负人,晚上被林总欺负。 超级甜文,求戳求收藏~新文前三章留言送红包~请大家多多支持^^ 好基友的文 -> 我一定是在一个假世界[快穿] by缎缎 为了救为她濒死的男主,唐晓瑾穿去各个快穿世界做任务的可爱故事 第47章 番外 苏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喜欢他, 许多许多年了, 从一无所有的街头乞儿头,到万人竞嫁的苏家当家, 她始终喜欢他。 第一次见到苏珩,是在一个淅沥沥的雨天。 那日她嘴馋上市集去打牙祭, 却意外遇上暴雨, 只好就近避在街边的橡树下。 “狗崽子掉下去啦!” “救救它!叔叔救救它!” 街尾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几名孩子在大雨中慌张地四下拽人, 淋得一身湿也不管,直求路过的人救小狗崽。 小琬好奇朝孩子们比的地方看去, 只见一个又深又大的泥土坑里,一只小狗崽被黄水淹没只剩一颗脑袋仰著, 正呜呜哀鸣, 浑身瑟瑟发抖,瞧著十分可怜。 这儿是市集街尾,来往行人众多, 孩子们动静又大, 很快便聚集了一些人过来。 “哎呀, 真可怜哪,再不捞起来便要淹了!” “叔叔, 救救小狗!”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娃急切地抓著那个好奇靠得最前的行人。她太小了,短手短脚,试著伸手捞了一下却根本构不著小狗, 反倒弄得一身黄褐脏污,只得作罢,看著越来越大的暴雨,急得都要哭了。 “这个......”那个人迟疑。那坑可有成年男子的身量深,原是要移植老榕树挖的。他今日可精心打扮过,这泥水坑如此污浊...... “再不救它就要死啦!” “别迟疑哪!” 周围的人打著伞围著泥巴坑站了两三圈,然而没有人站上前来。 众人正胶著时,忽然有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娃拉著一名少年过来了。 “就是这儿!” 那少年凑上前一看,小狗崽子仅剩小鼻头仰在外头了,情况十分危及。 “你在这儿站好!” 那少年交代了声,转头众目睽睽之下就跳了下去,很快地将狗崽子捞了起来。 “小兄弟干得好!” “来,我们接著呢,雨大得很,你也快上来!” 众人纷纷上前,有几人蹲了下来,热心伸手想接过狗崽子、把少年拉起身。 那狗崽子呜咽不断,少年闻言双手将它捧高正想递去给坑旁凑近观看的众人,狗崽子忽然弯低了后腿,便溺在少年手上。它太害怕了。 那雨下得十分急,便溺被雨水打稀,沿著少年手掌淌到他的手肘与衣袖上头。 附近的人见状纷纷退开了一两步远,少年的手尴尬举了一会儿无人来接,垫起脚尖把狗崽子搁到了坑旁。他这一扬手,那便溺的水更是流得满身。 而坑旁没有人伸手拉他,只有一双白嫩的小手,是那名小女娃的,少年不敢拉她,手脚并用艰难地从泥巴水坑里爬了上来。 他浑身脏污,下半身被黄浊的泥巴水浸透,上身也被暴雨打湿,单薄纤细的身形暴露了出来。 少年从地上爬起,小琬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十足俊美的面庞。他的发带掉了,头发披泻下来,在大雨下一络一络地黏在肩上,也有些黏在额上与面颊上,形容狼狈,却如何都遮掩不去无双的风华。 少年忽然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小琬心头重重一跳。 “喏,给你。”他将趴伏在地的小狗崽抱起,塞进小男娃手中。 “哇啊,不要不要,好臭好臭的!”小男娃哇哇大叫。“苏大哥也好臭!别过来啊啊啊啊!” 那少年浑然不在意,伸手便在小男娃的脸上抹了一下。 “哇啊啊啊!”小男娃惊声尖叫,嗖!地一溜烟逃窜得老远。 少年哈哈大笑,一旁众人开始有人给他打伞,有人递给他乾净的巾子。 有几名小娘子拿帕子捂著口鼻,围上去看那只小狗崽。 滂沱大雨中,气氛一时热闹混乱,只有小琬的视线始终紧紧追著那个少年。 这一年,她十三,他十六,她是颜家旁系、颜如玉一表三千里的小堂妹,而他是以城隍庙为家的乞儿头。 那之后,她每日下午总要溜去城隍庙附近转转,偷看那名少年,有时幸运便能顺利见著人。可惜没隔多久,城隍庙发生了凶徒虐杀孩子的震惊惨案,那名小男娃没能逃过死劫,而苏珩不知所踪。 第二次见到苏珩,他已经是苏家的五郎君。 再见到他实在是意外的惊喜。她爹帮著沈秋娘打点铺子,她便也学著管商铺,时常到铺子里去。那几年,商铺发展顺遂得不得了,下头有南方最大的染坊与织作坊找上门合作,上头亦有雍京商铺联盟、皇室、达官贵人与他们定了长期买收的约。 一日她爹兴高采烈地说染坊与织作坊的大老板上雍京,颜家打算好生招待他,要小琬一道前去。 小琬极其不愿。 她爹的心思她多少是知道的。她们家虽然也与颜家沾上了边,出了门对外都号称是颜家人,可与当朝阁老的堂伯公关系极远,门户也天差地远,日子虽勉强能过,却也不是顶好。 她爹吃过苦,一心只希望她能配得富贵人家,日后能生活优渥、衣食无忧。 可那大老板虽说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名门巨贾,但也四五十来岁了,虽说只有一妻,可膝下五子年纪各个都比她还大。 她一不愿作为人妾,二不愿坏人感情。据说那大老板与夫人少年夫妻,感情深厚。 因此那一天,她藉口要好好打扮,让她爹先行一步,然后她化了个极丑的妆容,一身邋塌赴约。 一进到约好的茶肆包间,在看到人的那一瞬间,小琬呆若木鸡,惊掉了下巴。 茶肆里头一名锦衣公子端坐著,嘴角噙著一抹浅浅的微笑望过来,他容貌精致秀美,如玉无暇,斜阳从外推的窗照射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黄辉泽,像一幅绝美的画。 “苏、苏、苏郎君?” 她惨叫了一声,抬袖遮住自己的脸,转身便跑。 苏珩云里雾里,转头看向小琬的爹,却见她爹也呆若木鸡的看著小琬跑远的背影。 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方才那海胆粗眉、血盆大口、满脸黑痣的是他夸下海口知书达礼、温婉可人的娇俏么女么!? 小琬羞愤欲死,让爱慕的人看见了最丑陋的模样,她大半个月都不跟她爹说话。 原来那一直帮衬著颜家生意的不是苏老当家,而是他的五子苏珩。 这也是小琬第一次知道苏珩名字。 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她觉得这名字极贴人,那气质,那风华,他就像一块行走的玉。 过了大半个月,她终于忍不住同她爹打听苏珩的消息,这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是苏家流落在外的第五子,不出意外将是苏家下一任当家,此番上京便是有意将生意向北拓展至雍京,面对近日同样对雍京布业与脂粉业虎视眈眈的浣南李家,他过来打探情形,顺道拉拢商会与几大上下游商家。 并且人就暂居在她家客院。 小琬自从知道苏珩借宿自家,便雀跃难耐,她克制不住地想看他几眼,却又顾忌著茶肆的拙样不好意思教他看见,她寻思良久,最后偷偷去搬来修剪枝芽的梯子。 她摸到客院外头,将靠墙梯放妥,吃力地爬了上去。等她好不容易爬到最上头,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小琬眼里入了沙,她一个刺痛用手去遮眼,那一瞬间脚下一滑,她吓了一大跳赶紧攀住墙顶,梯子倒了下去,发出碰!好大一个声响,而她则卡在了墙顶。 “墙上何人?” 苏珩闻声出来查探,就见院墙上一抹杏黄,一个小娘子四肢并用紧紧巴著院墙,姿势怪异,似乎动弹不得的模样。 “咦!” 小琬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内摔落,在苏珩面前趴成了大字型。 “......”苏珩道:“你是之前茶肆的那个......颜成渊的女儿?” 小琬转过头,看见高高头顶上风采翩翩的人,僵硬地笑了一下。“嗯。”再度在苏珩面前出了丑,她简直想遁地而去。 “那么,威远侯家的颜姑娘是你堂姊了?” “嗯。她是我族姊。”一表三千里,亲缘关系大概可以追溯到祖宗十八代前的那种。 “你与她可好?” 小琬支吾道:“不是太熟,就族里每次聚会与宴席时聊过一些。”几十人群聊那种。 “这也算识得了。”苏珩对小琬绽出一个笑容。瞬间大地春回,桃花开遍。他将小琬扶起,并未追究她一个小娘子攀上未婚男子院墙头的无礼行为。“那你同我说说她可好?” 那时小琬就知道了。她喜欢的人,喜欢她那位已经远嫁浣南的族姊。 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酸甜的,喜欢一个无意于自己的人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但是小琬并不放弃。 从那日起,小琬便日日常跑父亲打理的商铺,颜成渊管的是沈秋娘手下的布行一块,而苏家正是江南最大布料商,苏氏染坊与织造坊都是绝顶一流的大作坊,苏珩想拓展苏家生意至雍京,少不了接触合作的几大布行。 果然,她在那偶有遇上苏珩,虽然概率极小,但碰著了人她便能开心上几日。 小琬极有经商天赋,她心思活、心眼细,对帐反应快,逐渐成为颜成渊不可或缺的帮手,甚至一点一点接过布行生意,沈秋娘对她十分满意,大有将她培养成左右手的意思。 苏珩逐渐把她当成了生意夥伴,有时遇上便会找她闲侃,但泰半聊的是如玉的事。 小琬为了留住苏珩,编了一个又一个如玉与她发生的小故事。 幼时两人一起玩耍遇上的蠢事,小郎君们各种稀奇古怪、讨如玉欢心的事,她们女学里的趣事......等等,然而事实上小琬同这个族姊半句话都没说过。 她翻来覆去的讲,苏珩也百听不厌。 逐渐地,两人会多聊一些额外的事,不外乎李家的威胁、商铺的经营策略与发展等。 几年下来,他们成了故友。 今年十二月十四的早晨,小琬早早便起身了。 因为这日苏珩必定会来找她小酌。今年他们约在苏家新开的酒肆中。 “翡翠,你瞧我今日这样打扮可好?”小琬在她的贴身婢女跟前转了一圈,复而又道:“总觉得我的妆浓了,还是淡雅一些好。” 翡翠心下叹息。 这打扮可不好,小娘子艳丽无双,适合张扬一点的妆容与鲜艳的颜色,却偏偏要上净素的妆,半点儿都显不出天生的美貌,还要搭配俐落乾净、剪裁简单大方的藕色外衣,非但没烘托出恬淡的气质,且将原本的特色都掩了去,一个十成的美人胚子生生被打成了普通姿色。 “可以的。”翡翠顿了下。“与威远侯家的娘子极像。” “是么?”小琬满意地理了理衣袖,“那便去见苏当家吧。” 这些年,她为了让苏珩的目光多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蓄意地模仿起如玉来。 翡翠点头,便又听到小琬说:“带上前几日好不容易从西南寻来的那块佛脸羊脂白玉。”苏珩喜玉,尤其是带有裂纹的羊脂白玉,她费尽心思探听到西南有块稀奇的白玉,裂纹裂出了佛脸,想著苏珩应当会开心,前后辗转派出了几波人、耗时大半年又去掉上千两,才终于将白玉给弄到手。 两刻钟后,苏珩到了酒肆。 “颜小姑娘。” “苏大哥。”小琬朝苏珩一笑。苏珩一直叫她颜小姑娘。“恰好了,这是前几日人家推荐我收的,我想著你喜爱这类有纹的白玉,便拿来给你瞧瞧。”她说罢,挥挥手豪爽道:“我对白玉一窍不通也不特别偏爱,苏大哥若喜爱便收下罢。” 苏珩扫了一眼,奇异道:“这是西南的佛脸玉吧?听说这玉炒到了两三千两的高价,竞夺者众,还有价无市,是抢不到的宝贝呢。” 小琬笑道:“不是的,这是仿品,百两不到。” 这玉成色绝佳,裂纹浑然天成,摸著温润滑腻,绝不可能是仿品。苏珩心下有底,却并未戳穿她,只拍开一坛封泥,也不管是什么酒,仰头便灌,一坛酒落了半坛在桌上。 他平日甚少饮酒,真有小酌也适可而止,都用小杯盏,可今日他总是心头难受,刻意放纵自己。 未消多久,苏珩已酒酣耳热。 “你知么,那时,是我先识得如玉的,那时我一无所有,她是第一个同我攀谈的名门贵女......”苏珩双手叉腰,“可是当时我胆怯,自卑,顾忌著身分不敢亲近她,还发生了惊天变故,那时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懦弱与无能,便更加胆怯与自卑,于是拒绝她的好意,转身回了苏家......我一离开,没过多久,便听见了她成亲的消息。哈,对方是一个潦倒落魄的穷鬼,无权无势无功名,与我同样出身商贾之家的寻常百姓,不,认真说来,条件还差于我......早知她不介意选择如此的对象,我为何要远远避走!?”虽是一股脑儿的倾吐苦水,他的神色却再认真不过。 “苏大哥。”小琬哭笑不得地把他拉离梧桐树,“别老对著树干说话,它听不懂。” “唔。”苏珩挣脱她,转头便又回到梧桐树面前。他一本正经地拍了拍树,“听说如玉喜欢海棠,你说,她会喜欢那个海棠园么?我买下了那个海棠园,把花草都整理了一遍......就是不知隔壁是谁那么可恶,硬是出了几倍价抢走了我一半的花园地......” “那个李自在,究竟是哪根葱蒜,至今也没能见上一见......” “苏大哥。”小琬看著他发苦的脸,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发疼。 苏珩今日特别失常。十二月十五是如玉成亲的日子,他不喜此日,总是在前一晚喝得大醉,然后隔日睡掉一整个白日,权当没有这日。而今年他格外难受,原因无它,就在几日前浣南李家二当家李自在带著如玉回了雍京。 莫名冒出的李自在始终是苏珩心里的一道槛。 他一直想看看如玉选择的人是什么模样,可李自在成亲之后远走浣南,他压根儿没机会拜见人。 此番李自在回京,苏珩以谈生意为由约见他,却被他以陪伴爱妻、纪念成亲等的理由给婉拒了,苏珩难受得很。 很快地他便不胜酒力,倒在一旁。 小琬四下偷看了一眼,见并无路过的家仆,也不唤人过来,自己将苏珩搀扶到了客房里。 她扶著他躺上床榻,去灶房里给他拿了一小炉烧好的热茶过来,而后看看寂静的客房与床榻上朝思暮想的人,忽然,鬼使神差地,她凑上前去,半弯了身,向苏珩那儿倾下头去,偷偷将唇......贴上了苏珩的。 在唇瓣相贴的那一刹,苏珩睁开了眼。 吓! 小琬被那乌亮的眼给吓了好大一跳,慌张地退开身去。 “嗯,头好疼。”苏珩难受地捂著头。“颜小姑娘?这儿是哪儿?”他语气如常,面色不大好,神情仍有几分迷蒙与恍惚。 “这儿是我家,你喝醉了,我便让翡翠她们扶你进来--”小琬说完便朝苏珩告辞,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苏珩在她离去后抹了下唇,若有所思地盯著门。 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翻身下了床。 他无心思在此处多待,趁著天色仍早出了小琬家。 谁知人才走出门没多久,便被人从后颈打昏,整个人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等他再度醒来,已是隔日清晨,他发现自己全身不著寸缕,被丢弃在镜湖一角,莫说钱财与识别凭证那些,就连敝体的衣服都没有,在清晨的寒风中顶著朝露冻得牙齿直打颤。 “天--” “哎哟,你终于醒了。”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苏珩吓到,惊跳起来,就见背后草地上趴了一个同样光溜溜的男子。“兄弟,身板挺好啊。”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吹了一声口哨。“那儿似乎也挺不错。” “......”苏珩扫了回去。“哪里,彼此彼此。” “听说最近雍京出现采花大盗,会劫财劫色,而后将人弃置桥下......” “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听说还有采草大盗,与采花大盗相同手法,只是受害者是成年男性......” 两人惊疑对视一眼,然后那男子双手护胸,道:“我的贞节可还在,它是我娘子的!” 苏珩唔了一声。“我的可也还在。” 半个时辰后,两个衣著破烂的男子出现在镜湖路上。 这是他们四下搜寻了许久才终于找到足以蔽体的衣物。 “这儿步行回雍京少不得要个把时辰罢。”苏珩苦笑:“无银子、无腰牌印信,无任何凭证,也别无他法了。” 那男子的耳朵动了动,忽然朝他大大一笑。 “这儿走回市中心这脚该得磨破了罢,咱们可没有鞋哪。没银子那便赚吧!至少需赚到够数的车资才行。”男子拍了拍胸脯道:“空手赚银子,这个我年轻时可擅长了。” “唔?” 于是几刻钟后,镜湖边一间挺热闹的上好酒楼出现了两名男子。 此时大堂里人生鼎沸,桌子坐了八成满,仅馀几桌空位,伙计们来去匆匆十分忙碌。 男子在几桌空桌上各自放了一些不起眼的东西。 苏珩正疑惑著,不久,有七八人进来,坐到了最大的那个空桌位上。 待到所有人都落座,男子立刻走上前道,“抱歉,这位置我家主人已经占了。”他比了比先前自己搁在桌上的东西。 “这个太不起眼了。”那桌的人道:“抱歉,不过能不能与你家主人商量一下换桌?” “这个么。”男子支支吾吾道:“可是我家主人最爱这种大桌位,他吩咐我要替他寻好位置的,寻得好有赏,寻不好回去可要挨骂领罚的。”他稍微加重了有赏与挨骂领罚几字。 “大家行个方便。”一位拍了下男子的手,顺势塞了点东西到他手中。“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桌还有老人孩子,移动不便,拜托兄弟多担待些,再寻其它好位置。”实则最大的桌位便是此桌了,其它都是六人以下小桌。 男子千为难万为难地收下那银两。“行吧。” 男子在其他几桌如法炮制,手上的银两多到握不住了,还将它们塞入怀里。 等到他们出了酒楼,手上已经有十多两银子了。 “瞧,这个好拐吧。”男子洋洋得意,他兴冲冲地将苏珩拉到一边。“还有一个更好拐银子的。” 男子出了酒楼,跑到酒楼外头摆摊的小贩那儿,递出了全部银子,道:“兄弟,这儿可否租赁给我一个时辰?”那小贩看著银子眼神都发直了,高兴地连连道好。 于是男子便顶了一个时辰的摊子。 街上很快传来男子的吆喝声。“客官们都来看看噢!神秘之箱!看一眼让你大感所值!不枉此生!一次只要三十文!”他的摊子上什么没摆,只摆出了一个纸箱子,纸箱上面有个洞,是让众人视物的。 苏珩万分怀疑地看了眼那个箱子。 男子制作箱子时并未避讳他,所以他知道那个破烂箱子里头写了: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哈!附注:配合摊主演戏、让下位客人相信此箱,下午便可找摊主退回一半,十五文钱。 苏珩对那箱子的效果满是怀疑。 好奇心杀死猫,很快地,第一位客人上门了。 他交了三十文钱,然后在男子一副“你赚到了”的表情中兴奋地往箱子中一望-- 时间静止。 一炷香后,那位客人惊叫了一大声。“值!值!这三十文花得太值了!哈哈哈哈!居然让我见到了这样的奇景异象!” 男子朝他一笑。 那旁边其他好奇的人都围个过来。 有一便有二,很快地三四五六人都来了...... 于是小酒楼外瞬间出现一个奇景,一个拿著箱子的摊主与长长排队的一条人龙...... “太值了!我有生之年能看见此相,人生实在是再没有遗憾了。” “超级值啊!果然如同大家所说的精采!” 人群越积聚越多,等到一个时辰到了,男子与苏珩已经进帐约莫三、五十两了。 “好--”正当男子觉得差不多,该结束这坑人的生意时,忽然有一队捕快闯入,不由分说架起男子与苏珩。 “便是他们二人侧涉嫌在巷口摆摊糊弄、诈骗人。”检举的是第一位说值的客人。 “跟我回一趟京兆尹吧。”捕头见男子那模样,便将男子与苏珩一道带走。 “江南苏家苏珩,苏当家。”京兆尹面沉如水,“而你,浣南李家李自在,李二当家。”他狂飙道:“苏家不是江南首富么?李家也是浣南首富巨贾吧,啊?两位坐拥万金的当家,好端端的生意不做,跑来蒙骗路人干这种不入留的勾当营生?”有钱人家的想法,他猜不透。 李自在讪讪地垂著脑袋,后知后觉诧异道:“你便是苏珩?”如玉偶尔提起的故交,竟是如此貌美青俊的年轻人? “不错。”苏珩更是诧异至极。“你是李自在?”如玉的夫婿!?这个吊儿郎当的男子?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各自震惊。 “善!既然你们互相认识了,那么,”京兆尹重重咳了一声。“两位可以解释一下摆摊坑人的行为么?” “......” 两人很快地老实交代了缘由。 这时,衙门的讼师匆匆从外进来,他身后还带著如玉与小琬两人。 李自在与苏珩被抓时便各自派人回去通知了,李自在出了此等意外自是要通知如玉的;而苏珩府上无人,但他怕小琬以为他失踪,于是也谴人通知了她。 两人一收到消息,便急匆匆赶赴过来,碰巧与衙门讼师在门口相遇,三人便一道进来了。 那讼师一见苏珩与李自在,竟是比如玉与小琬都还要激动。 “大人,便是此二人啊!”讼师激动道:“今年朝廷发不出薪俸,您不是将京城中央的那一大座海棠园给发卖了好凑足给捕快们的薪饷么?”那海棠园卖了半年之久都乏人问津,最近半个月忽然来了两人,本来苏珩是最先说好的,李自在晚了一日,可架不住他开出三倍价,在京兆尹如亟需银两的时候,他妥协了,硬是违反道义与道德,将海棠园分了一半卖给后面出价的李自在。 其实便是苏珩的开价都是高了,他们本来便也抱著姑且一试的心。 京兆尹挑眉道:“哦?” 如玉也惊道:“海棠园?” “娘子,是呀,你不是最爱海棠了么,既然此番要回京久居,我便给你买了座海棠园。”李自在温声道:“今后不必再到镜湖那儿赏花啦!在自己的园子里就行了。” “那个,挺贵的吧?”如玉瞪大眼。“我记得是天价,爹本欲买给我的,询价之后便放弃了。” “不贵不贵。”李自在随口道:“但凡你喜爱的,全都不贵。”他打死也不会让如玉知道,为了抢园子,他砸了血本开了往常三倍的高价。 讼师在一旁附和:“李二当家有心了,京兆府代京城百姓感谢李二当家。”说罢又看了下苏珩,苏珩还来不及阻止他,便听见他说道:“苏当家也是有心了,买下园子说也是为了送给心上人讨她欢心,凑巧的是,苏当家的心上人可同样也喜欢□□色的海棠呢。” 他话一说完,气氛一时尴尬凝重起来。 苏珩面色有点白,正想著该如何带过这个话荏,忽然,小琬冲上前来,拉著苏珩衣袖,高声道:“哎呀,我最喜欢□□色海棠了,谢谢苏大哥!”说罢又语带欣喜道:“什么时候,一块儿去海棠园走走罢。” “嗯。”苏珩低低应了一声。 他看著李自在,忽然笑了,差点儿笑出泪来。 这是一个与他想像的截然不同的人,跟宇文玨天差地远。 他到现在举止言行都还下意识多少会模仿宇文玨那种文质彬彬,然而她选择的人却半点不像宇文玨。 苏珩满心涩然地撇开脸,却见小琬那来不及避开的、一脸苦涩的凝视,眼里有著不容错任的专注与深情。 人生八苦,求不得最苦。 那个瞬间,苏珩心中闪过一抹同病相怜的心疼。弱水三千,他们偏偏追逐著求不得的人。 “下月初一吧,我休息。” “什么?”小琬没有听清。 “一块去海棠园散散心。”苏珩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文到这里正式完结啦,祝大家期待的好事都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