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 第一章 时值除春,一日暖过一日。 天空清碧如洗,又是一年好天气。 我喜欢这初春天气,褪去束手束脚的棉衣,换上轻薄衣衫,和风暖阳下,只觉浑身松快。 泥土与青草芬芳在鼻端萦绕,荡涤人心,没有什么香味比这更沁人心脾,这么自然,这么令人开怀愉悦。 来到大夏的第四个年头,生活平静如无风湖面,一丝涟漪也无,这样的日子于我已是感恩。 四年前,我这身子的主人被皇帝一纸诏书,黜到了离都城百里外的太庙,空留“皇后”虚衔,余两名贴身宫女并一名内监照应日常饮食。 日日诵经祈祷祥瑞,一应待遇比寻常宫女都不如。 虽是罢黜,但仍是天子后妃。 太庙外禁军守卫森严,内有奉职太监日夕洒扫,别说是人,连只信鸽都无法出入。 成日困在这四方小院中,不是囚禁却胜似囚禁,连身带心都不得逃脱。 绝望,终究将这尊崇一时的大夏皇后逼上了黄泉路。 我在醒来那一刻,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待手腕的割痕渐渐淡去,已是两个月之后。 这之前所有的事,都是有一句没一句与身边三个近人闲聊听来的。 宫中旧人虽去,新人却不断,尤以宸妃冯氏得尽恩宠,未诞下一儿半女,皇帝已经预备赐她皇贵妃高位。 自太祖一朝,皇后下以皇贵妃最尊,得此尊位的,唯一前朝的于妃,还是死后追封,想来那宸妃冯氏必定是帝王心头至宝了。 这些都是锦秋来送用度吃食时,零零碎碎跟我提的,我只当八卦听了,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巧馨时时在我耳边劝:“小姐,别灰心,总有苦尽甘来那一日。” 我只付之一笑,不作他想。 素日闲来无事,我喜欢在后院菜园子里逗留,一来打发辰光,二来也能改善伙食。 自己自足,何乐不为? **先头里看得直皱眉头,后来见我喜欢,就由着我瞎捣鼓。 院子里花不多,除了瓜果蔬菜,只有一株数人合抱的老桃树,一株月桂并一株玉兰。 一二月交替之际,回风流雪,燕子归来。 院子里那株老桃花已露出花骨朵,零星几点粉红点缀在青色枝叶间,如娇羞少女腮上一点胭脂红,婉约柔美。 再等上几日,待到桃花盛开,粉色花朵密密匝匝簇满枝头,择一些捣碎了敷面,用来润泽肌肤再好不过。 往年,连方合都忍不住偷偷从青瓷罐里掏一些往脸上抹,巧馨无意中瞧见了一回,跑我跟前来告状,笑得满屋子的人直打跌。 这一日晨起后,正捧着一碗小米粥在喝。 巧馨喜滋滋领了个人进来,居然是许久不见的锦秋,见了我极郑重地屈膝行一大礼,道:“恭喜娘娘,娘娘大喜。” 我见她神色感愧有别往日,一脸的喜不自制,心头突地一跳,直觉不妙。 果然,她的下一句就来了:“奴婢奉旨,请娘娘鸾驾回宫。” 人已郑重拜倒。 一屋子的静默,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唬得措手不及。 冷不丁从门口传来当“啷”一声脆响,众人吓得齐齐回头,却是巧馨傻愣愣踏了半只脚在门槛外,眼泪含在眼眶里,一脸的悲喜交加。 锦秋何等机警,满面笑容忙道:“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娘娘福泽深厚,这是平安顺遂的好兆头。” 是福是祸,人人心知肚明。 时隔四年,废后再度受天子垂怜,奉旨回宫,别说我,连在宫中奉职数十年的**都吃惊不已。 红木箱中是凤冠霞帔并金银首饰,我在这一室的眼花缭乱中对镜梳妆,描眉点唇上胭脂,然后看巧馨**一左一右为我盘发、梳高髻、戴双凤翊龙冠。 那凤冠以金掐丝嵌珍珠、宝石织就,上缀数只金累丝龙凤,加翠云龙凤装饰。 翠云用的是点翠技艺,望之如翠鸟栖冠,鲜活生动。 两边有博鬓,垂下鸽血红宝石珠滴,宝石色泽殷红如血,明魅动人心魄。 待压金彩绣云霞凤纹霞帔再一展开,一室的金光灿烂,直欲灼人视眼。 霞帔以红绸为底,前后用金线绣展翅直尾翟鸟,余处绣云霞,霞似流云。 肩领外饰如意纹,下饰海水江牙,杂荷花、灵芝、牡丹、蝙蝠纹样,取福泽连绵之意,奢华之至。 皇家荣耀,大抵如此。 看着镜中那人渐渐从淡漠蜕变成雍容,也有了正宫皇后的气势,不得不令人感叹,化妆确实能让人气质突变。 我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打量这位废后的容颜:黛眉如山,目若星辰,望之不俗,这才是工笔画里的绝代佳人的模样。 可惜,没什么母仪天下的气势,倒显得落落寡欢了。 巧馨见我脸色不好,握了握我冰凉的手指,悄声道:“皇上既然下旨接小姐回去,想来当年的事已经……小姐别怕,再如何不济,太后总是向着咱们的。” **半蹲着,专心致志为我理衣服的下摆,头也不抬道:“太后月前痼疾发作,因久不见好,皇上责法门寺僧侣日夕诵经祈福,以祷安康。如此十数日,仍不见好,终是法门寺那位玄济住持提了句,称东方有祥瑞,能趋吉祛凶,保安康降福祉。这个东方,可不是咱们待的东陵么?” 她把我霞帔的下摆理顺,越发压低声音道,“太后总是心疼娘娘的,娘娘且放宽心就是。” 这事蹊跷,我仔细一想,隐约猜到太后这病发作得有名堂。 当下也不多问,戴上金玉首饰,由巧馨**一左一右扶出门去,在响遏云山的山呼中,登上了威仪华贵的皇后仪驾,向着皇城而去。 前路,未卜…… 第二章 皇后回宫,一律走正门。 銮仪卫开道,一路走来,一应的紫白两色宫女内监如陶俑般夹道而立。 同样的低眉顺目,连眼睑也不敢抬,只听到车轮的辘轳声跟呼呼风声在耳边刮过。 车停,有内监来扶我。 红毯的尽头,一人着明黄天子服端坐在蟠龙赤金宝座上,因离得远,瞧不清容颜。 两侧按品阶分立文武大臣,想来是因为皇后回宫,才会如此郑重。 **已经将见驾礼仪仔仔细细跟我说了,踏着柔软的红毯,我只一步步往上走。 凤冠头饰重得压头,从前连泰山都能爬,如今只不过走了几十级台阶,已经觉得腿脚发酸,这一身的行头果然累赘。 依礼在御座前屈膝下拜,道:“皇上万福金安。” 座上那人头戴通天冠,只不痛不痒地抬了抬手:“起罢。” 声音倒也醇熟悦耳,只是没什么感情。 这皇后,不仅不受宠,还颇受厌弃。 我只一味低眉顺目地谢恩,并不关注于座上那人,按规程办事,一举一动,皆恪守规矩本分。 越不惹人眼界,越安全,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礼毕,由内监搀扶着坐上凤椅,受众人叩拜。 因着不是册封礼,一应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只需亮个相出下场,让世人尽知中宫已有人入主。 虽说还是旧人,显然也不得宠,可到底是一国之母回宫,不是小事,该做的戏总得做足。 拜完,皇帝朗声道:“皇后自请出宫,侍奉先帝陵寝,以全朕孝子之心,如今守丧已满,其心可表,特此恭迎回宫,以慰太后与朕体恤之心。” 究竟是太后体恤,还是皇帝感恩,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我只当是在看戏,脸带微笑示意众人起身。 待一众女子直起身来,淡淡一扫,只觉眼花缭乱,香粉扑鼻,如浸盈于灯红酒绿的柔糜夜色之中,□无边。 最出挑的当属御座最近处那明艳女子,一身织金带红的宫嫔朝服,衬得她妩媚不可方物。 宫中尊卑有序,服饰不可轻易僭越,自太祖一朝即有规定,除生子册封等重大日子,阖宫朝见时,除了皇后皇贵妃,寻常妃子不可着正红一色。 今天是我这个中宫之主的“大喜日子”,这女人居然敢明目张胆地挑战中宫威仪,可见是个人物。 望着眼前一众的姹紫嫣红,我心生感叹:难怪帝王宝座人人想要,坐拥江山固然美妙,对着底下一大片娇嫩鲜艳的美人,又有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我想,万里挑一也未必可能: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样的,更何况还是皇帝? 一丈远处,皇帝的脸掩在十二旒玄色玉珠后,一眼也不旁视,只目注前方。 因着要恪守后妃礼仪,我也不好明目张胆打量他,所以瞧得并不清楚,然而即便隔得老远,也能感觉到帝王霸气。 龙威自在,不容小觑。 其实,与其待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倒不如安安稳稳在东陵过太平日子。 鎏金凤座虽然华美,可又冷又硬,坐起来很不舒服,我并不十分稀罕。 礼毕,由宫人扶着回静德宫。 静德宫历朝以来是皇后寝宫,离皇帝的寝宫政元殿不是最近,也不是最远,但规格都仅次于政元殿。 宫内遍植花草树木,花叶间有新打理过的痕迹,枝繁叶茂,一团锦绣之态,尤以牡丹开得最盛。 这个季节本没有牡丹,也不知道宫人用了什么奇妙法子,居然催得两盆牡丹在初春之际迎风怒放,很有意思。 主殿内,宫女内监按品阶跪了一地,黑压压一群人,静默连大气也不敢出。 谁是谁,我也分不清楚,望了眼**,**只蹙眉摇了摇头,瞧神色也不认识,当下不好多问,只和颜悦色道:“本宫久不在宫中,人也生疏了,一个个过来领赏罢。” 众人叩首。 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内监满脸堆笑走上前来,叩头到地,道:“奴才静德宫正一品管事内监王福全,叩见皇后,皇后千岁吉祥。” “奴婢静德宫正一品惠人田净雯,叩见皇后,皇后千岁吉祥。” 我命他们起身,各赏十两银子,王福全喜滋滋领了,净雯只规规矩矩谢恩,并不十分巴结我。 是个有气性的,想必有高人撑腰,并不将我放在眼里。 我神色淡淡喝了口茶,不语。 其余四名宫女负责洒扫除尘,四名内监负责在庭院打扫,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看着可怜,于是让**各赏银五两。 遣散众人,再不多话,径自进内室歇息。 被这一身行头压了一天,浑身酸痛不堪,来不及观赏屋内陈设,任由**巧馨褪去繁重衣饰,换上寝衣倒头就睡。 醒来后已不知天光几许,却见巧馨盈盈立于床头,见我醒了喜滋滋一笑,道:“小姐醒了?” “醒了。” “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好。” 巧馨扬声朝外一喊,殿外候着的宫人听到响动,端着早已预备下的梳洗用具,如游鱼般翩然进来。 皇家到底尊贵,吃穿用度无不镶金带银,似乎不如此,就没法彰显天家气派,可惜未免流于俗套,失了雅致。 我见花梨木托盘中那件正红长衫绣金缀珠,式样繁复正式,觑一眼**,**没说话,却是净雯恭恭敬敬道:“皇上已差人来传过话,今晚会过来静德宫,同皇后一同用膳。” 皇帝要来? 我为这个消息足足愣了三秒,很快又恢复如常。 “知道了,膳食都准备上了?” “回皇后,小厨房已经备好。” “那就好。” 他来不来,其实并没有区别。 来了,我不会更加高兴,不来,反而更自在。 **见我神色淡淡,端了碗甜汤递给我:“娘娘方起身,不妨先用些甜汤润润喉。” 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净雯的视线。 我大概猜出了用意,接过鎏金瓷碗喝了口,淡淡一笑:“这汤很清爽,谁做的?” 王福全身后一命小宫女低着头上前一步,道:“回皇后,是奴婢。” 我又舀了勺甜汤尝了口,笑问:“你叫什么名字?”朝**打个眼色,**会意,立马取了五两银子来赏她。 那丫头脸上一喜,赶紧跪下谢恩:“奴婢秋昙,谢娘娘赏。” 区区五两银子,已经让小丫头把称呼从生疏的“皇后”改成了稍显亲近的“娘娘”,果然钱能通鬼神。 我压下嘴角笑纹,越发和颜悦色道:“秋昙,是个好名字。多大了?” “回娘娘,奴婢十五了。” 这丫头生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眉眼间难掩都是天真烂漫劲,我看着喜欢,就直接说了:“这丫头看着像个手艺好的,留在内殿伺候罢。” 净雯不卑不亢地福了福,道:“是。即便皇后不提,奴婢先前也是这么打算的,娘娘身边是该多几个得力的人。” 王福全忙满脸堆笑道:“是该如此。娘娘在外头吃了这些许年的苦,皇上心里头其实也舍不得。如今娘娘回来了,太后的病有了起色,可见娘娘吉人天相,必定后福无穷。” “我的福还是其次,太后安康要紧。” 众人听我这么说,自然少不得应承。 因着皇帝要来,我让他们退了,各自去殿外忙活,巧馨又借清点库房的名义拉走了秋昙。 四下无人,**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秋昙是王福全的人,娘娘何必……” “左右都要被监视,放在身边也不见得更危险。” 古人也说了,要谨防隔墙有耳。 即便不在内殿当差,也未必就会安分守己。 我这么兴师动众回来,表面平静如常,内里必定早已是一片汹涌暗潮,有多少双眼睛看着静德宫,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探,我不得而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按照惯例,**贴身伺候我多年,又是宫里的老人,论资历能耐,称得上是拔尖的人才,担任我身边的一品惠人,再合适不过,如今却是净雯占了这个职,又有王福全这么个比油条还滑的一品管事内监把持宫中内务,态度暧昧不明,不可不防。 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后,其实并不似表面风光。 我未必十分稀罕这个后位,却不能不顾虑安全,自己的也好,身边人的也罢。好不容易活过来,岂可不明不白为一个负心花心薄情的男人丢了性命? 不值得! “王福全是个油锅里滚过的,最会见高枝攀,可以用,但只能见好就收,娘娘对这个人,留三分心即可。倒是那个田净雯,奴婢瞧着有些心气,称不上油滑,却也不是可以轻易拉拢的人。” “我知道。” 我揉了揉微有些酸的肩胛,让**给我梳头。 梳的是普通的反绾髻,**瞧着太过俭素,想梳一个惊鹄髻,形如鸟振双翼,翩然生姿,再簪一朵牡丹,更鲜娇艳,好让皇帝一见倾心。 我却摇头拒绝了。 宫里娇嫩鲜艳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不需要我这个皇后再去凑热闹。 如此静静坐着,等待皇帝前来一同用膳。 香炉边,紫铜搓金搓银的莲花更漏里,水声一滴一滴,如晴空后屋檐下滴落的残雨,一声声悠远。 时光也在这悠悠韵律中渐渐过去了一刻又一刻,直至听到梆子的敲击声,穿过重重高墙、深深院落。 遥遥一声,惊破一殿的沉寂。 不到一盏茶,进来一个神色忐忑的小内监,也不敢直接来报,只敢跟管事姑姑净雯嘀咕。 过了小片刻,净雯分帘进来,欠身,极恭敬道:“回皇后,政元殿那边遣人来报,皇上今夜有政务繁忙,就不过来了,改日得空再来看皇后。” 她说得委婉,我却几乎没听进一个字。 一殿的沉默,无端撩起了心底深处那点讳莫如深的晦涩。 一点苦,一点凉…… 第三章 上辈子也有这么一个男人,以同样拙劣的借口,背着自己偷偷跟别人浓情蜜意。 何其,相似。 所有人保持绝对的静默,皆垂首屏息站立,怕我一怒之下拿他们撒气。 我大失所望。 会生气,那是因为在乎,我并不在乎皇帝,自然用不着动怒。 可这样的心思,一分一毫都不能外露。 即使完全不在乎,也得装得在乎。于是微微垂下眼睑,在晦暗如深的殿内投下一抹寂寥剪影。 我的失落看在旁人眼里,或许是可怜的,连一向没多余表情的净雯,都不免露出三分不忍神色。 王福全这个人精,如何会放过大献殷勤的好机会,作势要开口。 我敛容正色,淡淡一笑,道:“皇上勤政爱民,是天下之福,自然也是本宫的福分。本宫不委屈,你们一个个也不必露出样子来,知道吗?”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传出去,即便皇上宽仁,太后也是要怪本宫矫情的。行了,都别站着,传膳罢。” 看一眼静立的净雯,“皇上夙兴夜寐,是为黎民,为千秋万代计,但也要注意保养龙体。待会儿送碗参汤过去罢,虽说已经开春,春夜里还是凉的,不可大意。” “是。皇后贤德仁慧。” 我几乎对这个称赞本能地嗤之以鼻。 贤德仁慧? 就要不争不闹? 把苦水往肚里吞? 上辈子的我,未必不是这样,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就寝前,巧馨乘秋昙不在,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小姐,方合打探到消息了,皇上如今并不在政元殿……” 见我示意她快说,巧馨才咬咬牙道,“如今恐怕已经到了宸妃宫里,听说宸妃从午时起就嚷着身子不适。哼!当真巧得可以!” 确实很巧,但未免落了刻意,估计等不到天亮,消息就会像风长了翅膀般传遍阖宫角角落落。 我这个皇后在她面前,到底显得分量轻了。 其实本没什么可较量。 我虽为皇后,却是皇帝厌弃的人。 她是宠妃,爱得如珍如宝,谁高谁低,已立见分晓,岂能相提并论? 何必,何必…… 然而这一切于我,着实不以为忤。 因为不在乎,所以才无关痛痒。 上辈子,就是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才落了这么个下场。 所以这辈子,我只为自己活着! 我在眼角视线里看到秋昙打帘进来的身影,按一按巧馨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道:“行了,明日从库里择些金银玉器给各宫送去。记住,有皇子皇女的要格外厚重些,明白了?” 巧馨不甘不愿福一福,秋昙手捧花梨木雕牡丹四喜纹托盘进来,服侍我换了寝衣,吹熄蟠龙九枝烛台上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掩袖悄声出去。 这一晚,前尘往事纷纷入梦来。 “清清,她怀孕了,是个儿子,我妈很开心,我不能丢下他们母子!” 那么丢下我就没关系了? “说罢,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放我自由?” 当初求婚的时候,可是发誓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我会在外面有人,还不都是你自己?你看看你,整天糟蹋成什么样子?你就不能像个正常女人,好好给自己画个妆?省成这样给谁看?” 原来同样的事,从不同角度看来,结论会这样天差地别。那几年没钱熬苦日子的时候,于凯可不是这么说的。 真可笑。 时间的力量,竟如此温婉强大,藏不下一点不真不实,连最初那点美好,都会被消磨殆尽,好比秋日里掉落的一折白玉兰,即使曾经洁白如碧,唯恐呵护不及。 然而当时过境迁,再不复临春初绽的美好,总免不了遭人厌弃。 可惜,时光的手从不厚待任何人,谅她是谁,有盛开必有败落,这才是真理。 醒后一头一身的冷汗,背心湿黏黏一片。 风像无形的手,穿帘过帐而来,带着初春的嗖嗖冷意,冻得我瑟瑟一颤。 **说,今年的气候比往年又要冷上许多,果然不假。 如此,竟是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去太后宫中请安。 颐宁宫居宫城东南角,日照丰足,最适合老人居住。 我到时,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早早迎了出来,见了我喜滋滋一福:“奴婢参见皇后。” 我托着她双手,挡住她弯膝的去势:“姑姑不必多礼。太后可好些了?” 她被我这个举动惊得抬了抬眉毛,到底是宫里的老人,不过一瞬就收敛心神,低眉道:“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太后可惦记着娘娘,想着娘娘必定会早早过来,这会儿已经醒了,就等着您呢。” 太后与皇后同出一门,感情亲厚自然不同寻常。瞧身边人的态度,也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 我笑得谦卑而恭敬:“有劳姑姑惦记。” 我进去时,太后只着家常春衣端坐在榻上,任人伺候着洗漱。见了我,眼神定了定。我忙跪下请安,一叩首到地,道:“参见太后,太后千福安康。” “起罢,到哀家跟前,怎的竟如此生分了?”觑一眼竹息,“去,扶皇后过来坐。” 竹息立马伸手扶我,我少不得称谢。 在太后身旁落座,我才将这位名义上的姑母看个清楚。 太后已届五十,然而时光的手分外厚待她,因保养得宜,望之竟如四十许人,看不到一丝垂老之态,因在病重,打扮得素简,只梳一个平髻,簪一支赤金簪,通体无任何纹样,只显尊崇,不觉奢华。 满面和气,望之便觉亲切。 太后拉过去我的手抚了抚,语义关切,道:“哀家晓得你这些年在外头吃了许多苦,如今回来了,便再没过去的事。这话哀家不仅对你说,也一并嘱咐过皇帝。你们是结发夫妻,该包容时也要包容。” 我无言以对,但太后的嘱咐又不能不从,只能称是。 或许是怜我这番遭遇,太后沉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昨晚的事,哀家也听说了。你是皇后,这样的事自然要体谅。皇帝也糊涂,为了个嫔妃,竟这样不知轻重。”侧首看竹息,“从前还瞧冯氏安分,如今倒不成个样子了。” 竹息忙道:“太后别怪皇上,是那些女子一味痴缠。” 太后深以为然地点一点头,道:“去传哀家懿旨,让冯氏好生静养,无事就不必出来了。” 我心知懿旨一宣,必定平地又生波澜,忙屈膝跪下,叩首到地,道:“儿臣恳求太后收回成命。” “这是为何?” 太后赶忙让竹息来扶我。 我推脱不让,再一叩首,道:“母后心疼儿臣,儿臣心中十分感念。万望母后不要动怒,既然是后宫的事,左不过是女人间的小事。母后身子方见起色,不值得为这样的小事废心神。” 关键是,太后这道懿旨一颁,少不得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 我不想平白无故惹人关注,更重要的是,也不想被宸妃定为假想敌,更不想惹皇帝不痛快。 我既然不想跟她争皇帝,又何必眼巴巴赶上去凑热闹? 有时候,成全别人,未必不是成全自己。 倘若那一年,对着那张清纯无辜的脸,我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今天也不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然而错而不罚,哀家觉得不公。” “母后心疼儿臣,就是对儿臣最大的宽慰了。儿臣甫回宫,不愿起太多纷争,到底宫中祥和最重要,万望母后成全。” 太后的叹息里有宽慰也有怜惜,垂眸望着我,道:“你虑的也是,皇帝是哀家亲生的,他的脾气哀家知道。只一样,下不为例。你是皇后,该立规矩的时候就该立。后宫女子没有三千也有三百,没有规矩如何服众?你既然已经回来了,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耿耿于怀了。况且你是皇后,若一味忍让,岂不让人小觑?明白吗?”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我郑重拜倒,见太后脸上有了笑,才肯让竹息扶起来,手心湿黏黏的。 对着大夏朝最尊贵的女子,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未来,怎么能不紧张? 如此,太后又谆谆嘱咐我一些事,才放我离开。 回宫路上,乘着巧馨拉着秋昙在说悄悄话,**凑近我低声问:“娘娘何必替她求情。这样不知分寸,日后必成祸害?何况……” **一向懂世情知分寸,很少有这么喜怒显于色的时候。 我微感诧异,却没吭声,只望着远处一株含苞未开的月季出神。 想起那年的情人节,于凯错把月季当玫瑰捧回来,逗得我笑了整整一个月。 其实从来都是这样,越简单,越幸福。 正出神,从前方传来一把极凌厉的声音:“这步摇上的点翠不够精致,你们内务府的人就是这么当差的?” “回娘娘,但凡有好的,都尽先送去娘娘宫里头了。娘娘若嫌奴才们手艺差,奴才这就命人去各地遍寻手艺工匠。” “言下之意,是本宫太挑剔了?本宫倒瞧你在内务府待太久,糊涂了,一味讨好不该讨好的人,自讨没趣!” 这话我听明白了,敢情是在指桑骂槐,指着步摇骂得别有所指。 这女人很大胆,也很有趣。 第四章 话刚落地,又有一把尖利的女声道:“不过是个去了势的下贱东西,也敢跟主子顶嘴!掌他的嘴!” 一阵噼里啪啦的抽打声。 “你这样不会办差,留在宫里还有何用?” “奴才惶恐,万望娘娘念在奴才旧日主子的情面上,饶了奴才这一回罢。奴才日后必定加倍孝敬娘娘。” “你倒挺会见风使舵。也不怕你主子怪你不忠不实?” 这一句问得刻薄狂傲,**凑过来,低声道:“仿佛是杨妃。”见我不解,又补了句,“就是过去的杨嫔。” 杨嫔是谁,我还真不清楚,不过能这么嚣张跋扈,可见是个人物,身后也必定有权柄可依,方能如此张狂? 会是皇帝么?不大可能。 聪明的女人男人爱,可没大听说有男人放着娇媚柔弱的美人不宠,却去宠一个嚣张不可一世的女人? 或许,皇帝品味与众不同也说不定。 我忍不住嘴角笑意,弯了唇角。 **很少见我这样笑,愣了愣,也笑了。 我是真没料到,眼前这个着一身艳丽桃红宫装,眉眼流媚的女子,居然就是**口中的杨妃,也就是回宫当日着正红一色宫装公然向我挑衅的女子。 我几乎本能地以为她就是皇帝的宠妃宸妃冯若兰。 如今看来,居然是我先入为主弄混了。 那女子见到我,只象征性地欠一欠身,笑容比春花还灿烂,道:“原来皇后也跟臣妾一样,喜欢一大早来逛园子。” 我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视线扫过杨妃跟前跪着的内务府总管太监王忠,道:“怎么了?” 王忠竟然不敢回话。 杨妃弹了弹寇丹食指,神色凌厉不减方才。 一众宫女内监大气也不敢出,皆屏息垂首站立,谁也不说话,唯恐一个不慎受累。 纵使有我这个中宫皇后在,依然没人敢开口,可见杨妃素日积威甚重,不可小视。 杨妃待气势摆足了,才“噗嗤”一笑,媚笑道:“皇后有所不知,是这奴才不老实。”说着将手中那支点翠镂金步摇摊开给我看,“臣妾不过是想给这奴才一个教训,好叫底下的人都立立规矩。宫中人多,规制再严,也总会有顶着天胡作非为之人。娘娘久不在重华,想来对这样的凡尘俗事也懒得理会罢?” 她这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心插手干预宫廷内务。 如今我刚回来,根基漂浮,虽说得太后垂怜,但天下的事,到底还是皇帝说了算。 我是个无宠且被皇帝厌弃的人,徒有皇后头衔,半点实权没有,说起来,不可谓不尴尬。 她今天就是摆好了车马想探我口风,看我有没有争权之心,尤其还是在谒见太后不久。 我没有受她挑衅,不答反问:“如今宫中内务,可是由你在打理?” 杨妃被我问得明显一愣,很快又强自振奋了精神,道:“皇后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可是想指责臣妾逾矩么?” 这可真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 重华宫是个什么地方?阎王来了都得褪层皮,如何由得她撒泼撒痴? 也不怕传到太后耳里? 可是瞧她如今的气势,似乎是真不怕谁去告状,什么人借了她这么大的胆? 我暗自为她叹了口气。 不管谁给她有恃无恐的权利,这样的性子,若想在宫里头生存,跌跟头是迟早的事。 “放心,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一样,太后跟皇上都极重规矩,他若真有错,就应该依宫规处置。这样大廷广众下责罚一个下人,传到六宫耳里,到底有失贤德,你说是不是?” “若论贤德,谁能比得上皇后呢?皇后甫回宫,连皇上去了别处都可以不计较,妹妹我若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斤斤计较,那也太不尊重皇后了!我是万万不敢的,日后必定多多效仿皇后,将贤德二字时时记在心头。” 她的笑容讽刺而夸张,像一颗搅乱平静暖流的巨石,无端惹起了太多猜疑跟好奇。 我相信,流言总会比事实传得更快,以满足所有寂寂无聊者窥探的**。 偏偏,这个宫里有太多无聊之人。 身为皇后,回宫当夜就被截了和,还被截得如此轻而易举、毫无悬念,实在是我技不如人,理该自叹弗如。 然而恰恰相反,我的心再平静不过。 “你能明白也好。至于他,还是交给管事的去□罢。” 我的平静落在她眼里,终究是没法让她逞心如意了。 杨妃离去的脚步难掩愤愤之情,我正要转身,却被人喊下了。 王忠叩首到地,感恩戴德:“谢皇后恩典,谢皇后恩典……” 我只以眼尾扫他一眼,淡漠道:“你有没有错,不是我说了算,以后行事小心些罢。” 最后一句落地,我已去得远了。 巧馨喜滋滋凑上来道:“娘娘今日好有气势,一下将那杨妃的气焰压了下去。” 我抿唇微笑,不语。 秋昙也赶上来凑了句热闹:“可不是么?奴婢冷眼瞧着,杨妃娘娘这些年也算嚣张够了。宸妃虽然得宠,却远远不及她跋扈。如今娘娘回来了,必定能煞一煞她的气焰。” “行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杨妃如何,还轮不到你我评判。” “可是——” 秋昙还想再说,**横她一眼:“你今日的话太多了。” 又看一眼巧馨,“你也是。方才娘娘已经说了,在宫中须谨言慎行,这话可不只对杨妃娘娘说,你们也要谨记,明白吗?” 秋昙怯怯应一声是,巧馨吐了吐舌头,这丫头跟在我身边最久,一向有恃无恐,我也懒得约束她,只能听之任之。 杨妃今日的意图,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试探我是其一,挑拨我对宸妃心生不满才是关键。 而我,恐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回到静德宫,已经有一众妃嫔等候在外殿,一副看热闹的姿态,连寒暄都是别有用意的。 我只当听不出那些言下之意,闲闲与她们聊了几句,然后就托辞身子欠佳,嘱咐众人不必日日过来请安,聊到无趣时,又听说宸妃差她的心腹婢女晚秋来给我送礼。 众人便自觉无趣地散了。 人人期待中皇后与宠妃的较量,落了个一团和气的结果。 我失众望。 然而,并不平静。 傍晚的时候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如落了一天一地的牛毛针。 我其实很喜欢微雨的天气,捧杯花茶窝被窝里看书,莫名温馨,连时光都是悠远恬静的,我天生就不是个爱热闹的人。 正看得聚精会神,有人递了杯茶过来,是杭白菊的味道,淡雅清幽,正是我从前喝惯的。 随口道一声谢,头也不抬继续看书。 过了片刻,感觉气氛有异,一抬头见是净雯,几乎被唬得一愣。 刚才这一声谢,说得太顺口了。 净雯似乎并没有觉察出我的异样,神色淡漠一如往日。 “是奴婢打扰皇后了。” “没什么。有事吗?” “宸妃今日送的礼极厚重,皇后是否要回礼?”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道:“先前给各宫送礼的时候,没给宸妃么?” “送了,只不过跟各宫并无太多差别。” “既然已经送过了,那就没必要再回了罢。虽说礼多人不怪,不过送来送去也麻烦,甚至还惹人关注。再说了,礼还怕没机会送?” “娘娘的意思是?” “等她生子满月的时候,我们再回一份大礼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说完习惯性地朝她眨了眨眼,连语气都是促狭的。 净雯愣了愣,很快就低眉顺目道了声是,我知道她起疑了,索性把书放下,道:“坐罢,我们聊聊。” “奴婢不敢。”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谦让,而是真的谨守本分,也不好再逼她,干脆开门见山道:“御花园的事,你都听说了?” “奴婢略有耳闻。” “那依你看,我处置得对不对?” “皇后是六宫之主,自然有权利赏罚决断。” 我摇了摇头,转身伸手出去,从窗檐下接了几滴掉落的雨水,头也不回道:“你这话说得不老实。” “奴婢不敢。” 我没回头,也知道她已经跪下了。 第五章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听听你的见解。起来罢。” 我和颜悦色扶她起来,望着窗台上那盆开得正盛的牡丹,有感而发:“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1,前人仿佛是这么说的。” 抚一抚澄黄似金的花瓣,微微叹气,道:“可惜,咱们这几盆开得早了些。” 净雯不语,仿佛在细细品味我这一句的意思。 我索性开门见山道:“你我心知肚明,王忠会遭此横祸,并非没有缘故。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么名贵的花,他也是无辜受累。” 净雯摇头,道:“这样的事不是头一遭,也不会是最后一遭,娘娘无须自责。在宫里当差,各人有各人的盘算。娘娘是主子,主子是不会错的。” “如果错了呢?” 我笑着目注于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必定听得懂。 她果然听懂了,低眉正色道:“那必定是奴才们办事不利,平白给娘娘增添烦恼,叨扰了六宫祥和,。” 这是个聪明人,防得滴水不漏,捉不到半天把柄。 我笑了,招手示意她近前说话。 待她走近了,低声道:“本宫今日已然得罪了杨妃,免不了连累宫人。你跟王福全管理中宫大小事务,往后有不顺遂的地方,就多担待些罢。” 净雯立马垂目称是,片刻后敛眉低声道:“娘娘……终究是皇后。” 我微微一愣,料不到她会有此一说。 这一句意味深长,我还没来得及回过味来,却是巧馨高亢一声从廊檐下传了来:“王公公别走,方合,也拿些咱们去岁收的桃花汁,给王公公上上色。” 我浑身一个激灵,这声音离得这么近,俨然就在窗边。 我跟净雯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却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这个王福全,不可不防。 净雯依旧没事人一般静静站立,若无其事。 这是多少年的宫中历练,才能练出来的修为? 我不得而知,只是看她的脸。 显然,她已不复豆蔻年华的娇嫩。 不过宫人们都老得快,尤其是宫女,过了花样年纪,就会像风吹花瓣般急速枯萎。 妃嫔们平日无须劳作,又保养得宜,同样的年纪,倒年轻许多。 我将净雯的静默看在眼里,莫名松了口气。想来以她的城府,方才那些话就算叫人听了去,也不会有什么不妥。 可是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终究是祸患,但终究是皇帝委派的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他。 好在皇帝并不来我宫中,我也落了个自由清净。 闲来无事,我喜欢在园子里逗留。 静德宫后面有一方园子,满植名贵花木,入目皆是苍翠,骄阳若鸿,洒下一天一地金粉,落在花瓣枝叶间,又有清气绵绵不绝蕴纳盘桓在身,深深吸一口,缈缈如在仙境。 每天除了向太后请安,可谓闲得发慌。 久而久之,人也无趣了。 索性让方合做了副画架,放在安澜亭里,对着满园花树临摹描绘,居然一待就是半天,打发辰光再好不过。 **见我日日不热衷“正事”,终是忍不住了,劝道:“娘娘这个样子,可是想步西周陈后后尘么?” 说完已经觉察失言,立马跪下。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娘娘那些年过得辛苦,奴婢比谁都明白。然而再如何,这日子终是要过下去的。人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娘娘跟皇上少年结褵,夫妻情分总是在的。皇上是万圣至尊,放不下脸面,也实属正常,娘娘何不先低一低头呢?娘娘,岁月不等人,早日诞下皇子皇孙,方是正理啊。” 越往下说,语气中已经有大悲之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的青春何其宝贵,她是想劝我乘年华还未逝去,能争取一点圣宠就争取一点,好过百年后无人依靠。 人人都明白,在这个宫里,一辈子数十载,皇帝的爱绝对是靠不住的,女人能依傍的唯有子女。 我突然有些感怀了于凯那时候的感情。他说:清清,她怀孕了,是个儿子,我妈很开心,我不能丢下他们母子! 所谓母凭子贵,大抵这就是如此。 眼下我是大夏皇后,皇后无所出,在旁人看来,必定是最大的悲哀,甚至有违妇德,又多了重为皇帝厌弃的理由,保不定连太后都会心生不满。 可孩子不应该是爱的结果么?我如何能够容忍他,成为保证我地位的筹码? 我 是万万不愿意的,于是只一笑了之。 午后,巧馨喜滋滋进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听闻皇上今夜会过来咱们宫里,娘娘要不要先准备着?” 我心头咯噔一跳,看巧馨的样子,似乎是皇帝有意要临幸这位昔年遭他厌弃之人了。 我能说不吗? 当然不能! 甚至还得笑脸相迎。 积年之事,那都是老黄历上的事,即便我心里有怨,也不得表露半分。 我在长久的静默里,拢一拢发,道:“这事还有谁知道?可靠吗?” “小姐放心,是皇上近前的印公公传的话。娘娘昔年有恩于他,他自然是懂得感恩图报的。” 印公公? 我自然不认识这样一号人物。可他既然敢这样传出话来,事情必定已经有了谱。 听闻咱们这位皇帝心思深重,喜怒不形于色,他又如何能如此肯定,皇帝今晚会翻我的牌子? 我不得而知,沉思片刻,道:“去传王福全来。” “小姐?” “去罢。” 王福全很快就进殿来了,依旧是满面堆笑,黏腻腻喊了声皇后。 我几乎忍不住要皱眉,可到底还是忍下了,和颜悦色道:“本宫久不在宫中,许多事都不清楚了。本宫记得,仿佛你先头里就是在政元殿当的差?” “劳皇后惦念。奴才是乾靖二年入的宫,在皇上身边却也当过一阵子差。” 王福全的笑容饱满而讨好。 我嘴角笑出一个和睦的弧度,道:“是啊,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又在皇上近前伺候多年,论起照顾皇上饮食起居,便是本宫也没有你们这些老人熟门熟路的。” 王福全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如其来会有这么一句,更不习惯我这么突然提及皇帝,面色一紧,很快就用笑容压下去了,安安分分道:“皇上皇后居龙凤之堂,乃世上最最尊贵人。能伺候皇上皇后,是奴才修百辈子善缘都修不得的福气啊。奴才,势必要尽心伺候,以报天宠。” 他在我跟前,一贯巧言令色,更确切地说,唯有巧言令色,才是他在宫中如鱼得水的不二法宝。 我了然地招一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你是明眼人,能在皇上跟前当差,自然又比寻常人通透慧智些,本宫今日就干脆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见我神色少有的郑重,王福全忙小步近前来,感恩戴德道:“奴才能得皇后信任,真真是上上荣宠。” 信任? 上上荣宠? 我忍不住嘴角笑意,笑了。 然而在他看来,或许这样的笑容就意味着满意了。 “荣宠还在其次,你有这份忠心,本宫如何能不重用?”压一压声音,越发小声道,“积年之时,本宫记得皇上很喜欢一味从南国进贡来的香料,叫什么来着…?” “回娘娘,是芝兰香。” 我点一点头,又道:“如今,可还是这喜好么?” 这一问是极其意味深长的,王福全还没来得及消化先前一问,稍稍一愣,道:“娘娘是说……” 我扫了一眼一旁侍立的巧馨,道:“这香不好,撤了罢。” 巧馨只得捧着香炉出了殿去。 待殿内只余我跟王福全二人,我似有若无地望他一眼,低低道:“说罢。” 王福全一狭豆大的鼠眼咕噜一转,似乎会意过来了,垂目道:“娘娘可是想在咱们宫里也添置些?” 我不动声色地勾一勾唇角,道:“待会儿你亲自去内务府支些。净雯那边,就不必知会了。本宫已经交待了她旁的事。” 王福全叩首到底,很痛快地应了声是,仿佛含了满腔的欣喜之情,压低声音喜滋滋道:“娘娘大喜。” 如此,终是领命去了。 我喝一口茶,坐等“佳音”。 树欲静而风不止。 拿他试一试水,倒也一举两得。 第六章 暮色四合,整个重华宫沐浴在一片灯光火海中。 如预料一般,这一晚皇帝并没有来我宫里。 听闻杨妃日间不小心滑了一跤,自傍晚时分起,就一直嚷着肚子疼。 皇帝不放心,摆驾去了咸福宫。 翌日一早,杨妃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 皇帝今岁二十有七,可膝下子嗣单薄,仅有两位公主,分别是静妃刘氏、修容顾氏所出。 因而杨妃这一胎,确也怀得金贵。 未回宫时,只听说宸妃宠冠后宫,如今杨妃声势水涨船高,大有逼近宸妃之势。 只怕他日生子封贵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的喜事,自然要阖宫同庆。 太后当然是十二万分的高兴,赏赐流水般往咸福宫送,还命我率领二品以上妃嫔去普安寺祈福,以祷皇家香火鼎盛。 连我在内,二品以上妃嫔统共五人,分别是虞宸宫宸妃冯若兰、咸福宫杨妃杨卉、景阳宫惠妃齐怀芹、毓秀宫静妃刘惜君。其余女子,大都封三品婕妤以下位份。 普安寺居皇城西三十里外,巍巍然一路车驾人马,锣鼓齐鸣,声势浩荡。 到普安寺已近晌午,因是后妃祈福,山下早有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不得上山。 我在一叠连的叩拜声中下了软轿,早有普安寺住持静安师太率众亲迎。 礼毕,去正殿参拜礼佛,惠妃与静妃一左一右伴我身后。 杨妃是有孕在身,经不得车马劳顿,故不在列中。至于宸妃,似乎是太后有些嫌她,又一贯体弱多病,也就一并免了。 静妃刘惜君人如其名,是个非常娴静淡雅的女子,恰如深秋里迎霜初绽的一朵雏菊,清冷中自有孤傲。我几乎是本能地对她产生了好感。 惠妃则是少有的绝色女子,一点樱唇,两行碎玉,楚楚动人,比杨妃亦不逊色。 这样标志动人的女子,别说是皇帝,即便我看了也喜欢。 拜毕已过子时,用了斋饭,去堂后小歇。 手头一杯茶水还未饮尽,却听见有人在外敲门,一把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弥陀佛,贫尼奉静安师太之命,给皇后娘娘送茶水来了。” 茶我已经在喝了,怎么还有人来送茶? 我跟**面面相觑互望一眼,**满目犹疑。 我觑一眼外堂候着的方合,示意他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生得十分乖巧可爱,将茶壶放桌上,然后施以佛礼,告退而去,从始至终并不多话。 我却惊了,只因手心里已经多了个纸团。打开一看,短短一行草体,字体俊逸飘乎,写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1若念故人,后园桃花林相聚。” 这首诗的来由,我倒还知道一些。 **侧头扫一眼纸上的内容,顿时被唬得白了脸,戒备十足地四下扫了扫,示意方合去外头把门,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娘娘,去不得!” 不过是见一面,怎么就让她这么惊慌失措了? 我心中疑惑顿起,脸上还是一副淡漠神色,捏着那张纸又看了看,思绪旋转如轮。 既然要私下约见,必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普安寺历朝历代来就只供奉皇家香火,今日更是全寺戒严,寻常人半步亦不得入。 那人如何做到鱼目混珠,我不得而知,怕只怕是有心人设绊下局,引我入瓮。我自问回宫后谨言慎行,除去跟杨妃那次的争端,再不曾得罪于人。 那么,究竟是谁在谋划算计? 布的又是什么局?谋的又是什么利? 桃花局么?瞧着倒有些意思。 惹上这等“污秽”之事,别说寻常妃嫔,即便是我这个中宫皇后,亦没什么好下场。 只是这样一手俊逸的草体,竟莫名有些熟悉,熟悉之外,无端也让人觉得揪心。 再瞧**一脸欲言又止,分明是知道些内幕的。 我五指轻捻茶杯小小饮一口,问得似无心且有心:“见不得?” 语义懒散,**却已然急红了眼,小声道:“娘娘甫回宫,根基未稳,若再让有心人捉去了把柄,纵使得太后护佑,皇上那儿,终究是无法交待的。” 这话说得大有玄机。 我淡淡笑着,双目直视于她,道:“要见的是谁,你跟我现如今连人影也没见到半个,怎么就这么肯定,皇上会怪罪我?” 我的语气是平和的,神色亦温和。 **却被我看得低了头,叩首到地,声音压得极底,不仔细听都很难分辨,语气中含了大悲之意:“娘娘,切莫重蹈覆辙啊。积年之事,您都忘了么?错不可再犯,奴婢祈望娘娘三思。” 积年之事?重蹈覆辙?我本能地被这两个字撅住了心神。 我当然不记得,怎么会有印象呢? 那段记忆本来就不属于我,但不可否认,占据着这个身体,总残存着一星半点似是而非的影像。 “你是说…?” “当年若非齐妃毒了心百般算计,娘娘如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可叹她李氏前脚讨好了皇上,后脚就遭太后厌弃!确该如此!满天神佛座下,如何容得那贱蹄兴风作浪!” **脸上难掩都是切齿恨色,她很少有这样刻薄的言辞,可见是真的恨到了极致。 **尚且如此,何况是沈月清? 那样深到骨髓里的恨,我未必没有过,当年对着那张清纯无辜的脸,扪心自问,要如何压抑自己,才没甩手给她一耳光的? 如今看来,只觉得滑稽可笑。 真的,不值得!于我!于沈月清! 我只想好好活着,能逃离樊笼自然好,真逃不脱,也想尽可能活得自在些。 至于谁得意谁失意,于我,确无瓜葛。 我伸手扶她起来,以眼神示意她安心为上,拓了拓碗盖上的青花纹路,状似无意问:“那么,太后怎么处置的齐妃?” **愣了愣,垂眸低声道:“听闻是在宫中捣弄巫蛊邪术,被太后派去的人捉了个当场。” 这话回得平板,似乎是有些门道在里头,然而这样的事是宫中忌讳,不好多问。 我拨了拨衣摆上的珍珠粒子,目色平静无波:“那她如今人在哪里?” “擅自捣弄巫蛊在本朝是株连之罪,不过皇上顾及旧情,不曾连坐,只治了她一人的罪,留了个全尸。” 死了?! 我为这个消息愣了愣,很快就收敛了心神,道:“既然已经是亡人,那就不必再提了。” 我定一定神,心中已经有了盘算,抚平衣摆起身,头也不回道:“随我去正殿求支签罢。” “娘娘?” “正殿南角落里,仿佛有一位年过七旬的解签师傅。瞧着仙风道骨,应该是有些通天晓地的能耐了。” 话未落地,人已经到了门口。 方合听得我声音离得近了,立马来应门,然后扶着我出去,**在另一边扶着,一脸的不明所以然。 正殿一尊释迦摩尼相宝相生辉,无端令人起敬。 我三拜后从签筒中摇出一支签,**伸手欲来接,我不让,径自拿了,走向那解签文的老者。 方合拿袖子抹一抹木凳上的灰尘,扶我坐下。 我挥手示意他二人退去黄帐后候命,将竹签摆桌上,老者欲起身朝我叩拜,我压了压手,淡淡道:“不必拘束,佛门清净地,本没有这么多礼数。坐罢。” “是。”一把苍老的声音,“贵人想求什么?” “吉凶。” “贵人这一签是‘刘晨遇仙’。” “怎么说?” “**心事,西方可求,不如莫动,立地可谋。此卦锥地求泉之象,凡事先难后易。是吉卦。” 这是很本分的说法,我但笑不语,只望着签台上一应的签文默默观望,片刻后才道:“若是求缘,又怎么解?” 那人双目微微一睁,复又垂首,恭敬道:“还是那句:凡事先难后易,但看贵人有无决心。” 我摇了摇头,淡淡笑了:“我以为这卦更合适。” 将桌上一张签文递过去,是支“梅花雨后得明珠,乌云散处有仙桥。”。 他看了,果然微微一怔,目中似有受伤神色,到底还是看明白了。 我终是不忍,抚一抚衣摆,道:“大师通达仙机,自然明白,明珠比之梅花,确要珍贵许多。” 说完再不多言,起身出去。 第七章 回宫路上,**陪在凤驾内,见我心神不宁,凑近我喁喁道:“娘娘做得极好。当断不断,不断自乱。这一生,咱们终究是要在宫里头度过了。旁的事,还是不听不沾为好。” “知道了。” 听我只是随口应一句,再没了下文,**的心气也跟着低了,不无怜悯地轻轻一叹,叹得我心底微微一凉。 然而,眼下还有更不让人不省心的事要烦——王福全! 这样一个吃里爬外的人放在身边,到底是祸患。 **递杯茶到我手里,道:“迦南佛珠极香,太后必定是喜欢的。只是杨妃娘娘有孕,恐怕闻不得这么香的东西。” 彼时我正在闭目养神,心头微微一震。 差点忘了,杨妃既然有了身孕,自然格外金贵,此次祈福又是特特为的她,少不得要虚应一番。 这佛珠嘛,左右总是要送一串的。 “奴婢瞧那串青玉手镯水润光泽,给杨妃戴再好不过。” “好,你看着办罢。” 太阳穴上隐隐作痛,我伸手欲捏,一双熟悉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我闭目道一声谢,静默片刻,喃喃问:“依你看,王福全像谁的人?” “他么…?”**语气微凉,“他倒是想让咱们相信,跟杨妃有莫大关联。” 我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睁眼,不无赞赏觑她一眼,道:“浓墨重彩确也没错,目的倒是达到了,却未免落了刻意。他呢,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算个人才。” “正是。他若果真是杨妃的人,又如何会将他主子往风口浪尖上推?眼下还怕别人不关注咸福宫么?今日过后,说有一千双眼睛盯着她杨氏,都不为过。” “嗯——想来她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有全身而退的招数。” “娘娘的意思是…?” 我拨一拨迦南串珠的珠粒,语调不改:“她那个人,应该没有表面看来胸无城府,平日的嚣张跋扈也不是平白无故装出来的。这个女人,我还看不透她。” “娘娘这是抬举她了。奴婢瞧她,成不了多大气候。” **不以为意,我摆手,正色道:“不记得了么?她是先摔一跤才知道有的胎,换个没心眼的,这样大的动静,还能保住刚生的胎气?” “这……确实蹊跷。” “我是不知道,她这戏想做给谁看?” “呵呵,自然是想让皇上念她的劳苦,他日生子,也能一并论功受赏。” 我忍不住笑了:“你啊……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爱打趣人了。”轻轻叹一口气,“她若真能生个儿子,倒也好命。母凭子贵,皇上要论功行赏,谁能拦着?” 这一句只是无心之语,**却失落了,小心觑了觑我的神色,道:“娘娘也该为自个儿多多打算,今日那签文,也不晓得当不当准?” 我淡淡应付一句:“签文嘛,可信可不信罢。” 说完就想起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很清澈的一双眼,扮相再怎么老,眼睛里头的东西到底骗不了。自然,不留心细看,断然觉察不到。 何况,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谁能料到,竟有人敢假扮庙祝,与当今皇后明目张胆于佛门清净地私会? 而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来,还有一重更重要的缘由——字迹。 所谓观字识人,到底不假。 那样一手漂亮的草体,断然不是一两年练就的。 方才一番明里暗里的嘱咐,那人怕是听明白了。 然而,听明白还不够,必须放得下。 我并非他的故人,而他寻觅的故人,也早已不在,所以赴不赴约,都是一样,况且明知有诈,我万万不敢涉险。 我拍了拍**的手,示意她不必再揉了,喃喃道:“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连巧馨都不行。也把这话一并嘱咐方合。” “是。奴婢事后想想,都觉得事有蹊跷。” “嗯——是奇怪了些。” 昨天才定了来普安寺进香,那人就得了消息,还扮成庙祝混在一群尼姑中间,已经不是“巧合”两个字可以解释了。 从**手里接过薏米汤喝了口,入口津甜,心也跟着放松了,可精神不能松懈,脑中千回百转:“总以为不争不吵,就能明哲保身,原来竟是奢望。” 我的叹息中满含无奈,“何必呢?我不曾碍到他人眼界,他们却非要置我于死地。” **压一压声音,低眉正色道:“娘娘……终究是皇后。” 这话听着耳熟,想了想就记起来了,不觉失笑:“这话,仿佛净雯也说过。” “她是个明白人。” “确实,心思也缜密,平时要挑她的错,竟一点挑不出来。我想不出,皇上究竟为了什么,要把这样得力的人派来静德宫。” 话刚出口,似有冰棱一点溅在脑仁上,自己把自己惊到了。 皇帝,在监视我! **不明就里,见我脸色微变,忙问:“娘娘?不舒服么?” “没事。” “您别操心了,万事总有太后在。咱们皇上又一向以孝治国,想来不会太过拂逆太后的意愿。” 我是太后本家侄女,有这层关系在,只须我安守本分,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大抵不会轻言废弃。 然而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 如今太后健在,皇帝自然要以孝道为先,他日太后归去,我又该何去何从? 一辈子太久远,要操心的事无数。 所幸,我也没打算跟皇帝过一辈子。 “奴婢还是那句老话,有太后依傍固然好,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早日诞下皇嗣,方是正道啊。” 正道?邪道?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我抿唇不语,只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心急。路要一步步走,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那王福全…?” “放心,我心里有数。”必定要好好寻个法子,把他的尾巴揪出来。 回到宫里已是日入时分,梳洗后草草用了晚膳,看书打发辰光。 巧馨到底年轻,哪里坐得住,带着秋昙拿了根银簪子挑灯花玩,偶尔挑破一朵,噼啪一声响。 据说灯花爆了,是吉星高照的好兆头。 王福全守在正殿角落里,全然恭顺。 我将他喊至跟前,笑道:“昨天累你白忙活一通了。” 王福全脸上有惶恐神色,道:“得娘娘赏识,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奴才只怪自个儿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为娘娘分忧。” 他这一句像是很真诚的样子,我感怀笑了:“这也是小事。来日方长,你就不必太放在心上了。此事确也巧合……” 我言尽于此再不多说,垂眸深思。 王福全转了转眼珠子,上前一步,小声道:“娘娘,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 “娘娘宽仁,不曾往歪处里想过。可奴才冷眼瞧着,昨日之事,恐怕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哦?你是否听说了什么?” 我双目直视于他,脸上有他预料中的震惊神色。 王福油滑一笑,垂眸恭顺道:“宫中闲言碎语太多,奴才本不该捕风捉影。只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奴才,不敢在娘娘跟前搬弄是非。只想提醒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哪。” 他的笑容含蓄而意味深长。 我双目微凝,拨了拨手腕的迦南珠串,喃喃道:“言下之意是…?” 王福全嘿嘿一笑,语义玩味:“皇后是顶顶尊贵人,又是太后最亲近的人,必定不怕小鬼作祟。” 他如此说,分明是暗示有人从中作梗。 我越发凝了眉眼,默想许多,正色道:“昨日之事,本宫也觉得蹊跷。只是……”再往下已不好多说,换了话题道,“杨妃有孕,这是天大的喜事,本宫也深感欣慰。皇上膝下唯有两位公主,杨氏这一胎若真能替皇家延续香火,也不枉费太后皇上疼爱,他日荣宠,必定无可限量。” 王福全如此精明一人,如何听不出我话里的隐忧,抬眸望我一眼,那一眼别具深意,继而黏腻腻笑了:“凭她再如何尊贵,总尊贵不过娘娘去。今日是奴才碎嘴,娘娘切莫挂怀才是。” 我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宽慰的话而展颜,反而越发生了心思。 长久的静默后,终是觉得不妥,强自振奋精神道:“好好的,尽说些伤感话了。下去罢,不必在这儿伺候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王福全谦恭之至地应一声是,出了殿去。我望着那离去的背影,不动声色笑了。 原来,他们动的是这份心思。 然而,以为挑动我去打杨妃这胎的主意,便能一箭双雕了? 这算盘打得倒响,可惜我怎能听风就是雨,任由他人玩弄于鼓掌间? 月色明媚,九天之上,一轮圆月格外饱满,洒下一天一地清辉,连衣襟袖上都被镀了一层流银般的微亮光泽。 我几乎忘了,今天是十五月圆夜。 按祖制,月圆之夜皇帝须在皇后宫中度过。 如今月上树梢,想来皇帝是不会来了。我无声无息松了口气,这样更好,免得相对无言,徒增尴尬。 月色皎皎,我穿一件素色窄腰宽袖的长衫立于廊檐下。 一身单薄,抖不尽都是寥落。 想起结婚那年的中秋节,月色如水,密密匝匝铺了一天一地,于凯的吻柔得像天边最后一朵流云,落在我额间发上。 他说:“清清,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依靠,也是你的家人。我会代替去世的爸妈,好好照顾你。” 时光荏苒,三年后的又一个中秋,准备了一桌饭菜等他回家,等到晚霞秋色退散,等到灯火阑珊,等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也没能等到那个男人半个身影。 原来,他所谓的一辈子,是这样短,短得让人心凉。 思绪纷繁间,一把低沉的嗓子从身后传来:“你在发呆?” 第八章 我被惊得心头一阵惊跳,下意识回头,见一人头戴赤金冠,着墨青色长衫负手立于我身后,看样子似乎已经站了许久,不复那日在大殿中的冷漠,只眯着双眼,玩味般打量我。 因是晚上,他整个人又隐在廊檐下,容貌瞧得并不十分清楚,倒是那一点赤金冠,在月色下耀目刺眼。 这个时辰,能随意出入静德宫的男人,除了皇帝夏沐烜还能是谁? 我忙收敛心神,敛衣要拜,腿还没完全弯曲,手臂就被托住了。 皇帝双眼目注于我,满天清辉下,淡淡一笑,恰似花开满园。 “不必拘礼了,朕方才瞧你看得出神,就不曾出声,怕扰了你的好兴致。” 我忙称不敢,被握着那只手隐隐都是凉意,他似乎是感觉到了,手一紧将我拢过去,温柔道:“春夜里凉意未去,该多添些衣裳才是。” 我虽不是什么待字闺中,却也觉得脸上热腾腾的。 除了于凯,还没有哪个陌生男人这样抱过我。鼻端尽是陌生气息,有些熟悉,仿佛是那日让王福全去内务府支取的芝兰香,却又不完全是。 我不敢动,怕一动更加局促,也不敢多话,说多错多,更何况是对着个不算陌生人的陌生人。 皇帝全没有放开我的意思,只有一句没一句道:“今日去普安寺礼佛了?” 皇帝问话,我不能不答,只能规规矩矩应一声是,除此之外再无旁的话。 如此相对无语,大感尴尬,只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终是觉得不妥,道:“皇上要不要进殿内坐坐?” 又是一阵磨人的静默,就在我以为皇帝已经不预备开口那会儿,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慵懒无比的“也好”,转身,牵我进殿。 我没有抬头看众人的眼神,只怕四目相接,越发抖落一身的破绽。 许是知道皇帝来了,殿角一对蟠龙九枝烛台上,婴儿手臂粗细的红烛已被尽数点燃,一殿的烛光摇影,照得人明晃晃刺目。 我下意识拿手挡了挡眼,一时间几乎无法适应这样的光亮。 皇帝在榻上落座,见了我的反应,轻轻笑了:“凡事浅尝则止,才不至于麻木。看你这样,必定是在外面站太久了,日后让宫人留意些。” 这一句似乎只是闲聊,又仿佛不仅仅是闲聊。 说完又问:“你身边的惠人呢?” 净雯立马上前,叩首到地,道:“回皇上,奴婢田净雯,是静德宫一品惠人。” 皇帝似有若无地扫她一眼,语气平淡:“去拿皇后的长衫来。” “是。” 我脑子里跟被风突然刮过一阵似的,全然混乱。 难道净雯不是他派来监视我的?不过这样的惊愕也就一瞬,很快就收敛心神道:“劳烦皇上挂心,其实也不是特别冷。” “怎么不冷?捂了这么久都不见热。” 语意缠绵,似有无尽柔情。我却越发摸不着底了。 听皇帝方才的口气,似乎净雯并不是他的人,那会是谁的人? 还是说,一切只是我杞人忧天? 我隐约意识到,宫里这潭水,远比想象中深沉难测,怕只怕暗礁遍布,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胡思乱想间,净雯已经将烟霞紫色系长衫捧来了,服侍我穿上。 皇帝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退散,只留我跟他相对而坐。 视线里,墨青色长袍成了水青色,以银线织就流云,线条流畅多变,并不是常见的龙纹或蟒纹,坠一穗通透润泽的龙纹白玉,不见狰狞,只余天家贵气,与当日在大殿中一袭夔纹玄色朝服在身的他想比,气质迥然不同。 灯火下近近一瞧,只以为是哪家的翩翩贵公子。 然后,我并不敢松神。 服饰再如何改变,内里那个人的身份却不会改变分毫。 我总得牢牢记住,他是皇帝,而我的命,就捏在他手里。 我没有抬头,是害怕或是什么,然后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皇帝以两指抬起我的下巴,低声道:“只盯着朕的衣服看,为何不看朕的脸?” 我顿感无措,然而也不敢不看他。 这么四目相接,只觉得眼前这人眉眼俊朗英挺,这么突兀兀摆到眼前,我连呼吸都不知道该是放轻还是放重。 我知道,他在读我眼睛里的内容。 都说眼能通心,他这样盯着我,俨然是想看出我心底所有的心思来。 我忙垂眸,道:“夜露深重,皇上要不要用些甜汤?” 皇帝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腕骨,不应,全不计较我方才这一问有多突兀,甚至极宽和地笑了笑,淡淡道:“不仔细瞧,倒瞧不大出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左腕的割痕,现如今已经淡得看不见了。 我不料他会有此感慨,也深知此时不是沉默的时候,忙起身跪下,叩首到地,道:“臣妾有罪。” 皇帝声音沉沉,脸上仍然有笑:“你有什么罪?” 妃嫔自裁乃是大罪,那年如果我没活过来,沈氏一门免不了受累,遑论**巧馨等一干近身伺候之人。 追根究底,一切皆拜眼前这人所赐。可他是皇帝,而皇帝是永远不会错的。 有寒意从背心直往上窜,冷汗连连。 我相信,帝王无不多疑,遂郑重一叩首,迎上他的视线,正色道:“臣妾有罪。受小人唆摆,难为六宫表率,罪其一;因一时之困,罔顾皇上与太后宽仁,更置臣妾与皇上结褵之情不顾,妄动轻生之念,罪其二;其三,一味草率行事,有失后妃之德,如今忝居中宫之位,实在愧对历代先祖。何况,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往日种种,无不累人累几,亦白白连累皇上盛名……” 陈词恳切,条条在理。 虽说做戏成分居多,然而说到后来,却也真伤感了。 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 口口声声说得响亮,却已经错到离谱! 十年前,是妈妈扑过来用整个身体遮住我,才让我从那场车祸里侥幸存活下来。 而我,怎么可以那样不负责任,因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就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 从前每每想起,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想想,实在应该好好给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委实糊涂! 所以这辈子,我必须活着,好好活着! 我的伤感搅乱了一殿的沉寂,待皇帝的手抚上我的脸,我才意识到脸上已经湿冷一片。 他的手一碰到我的脸,我下意识微微一怔,然后就被托着胳膊拉了起来。 抚在脸上那只手,一点凉一点热,声音柔靡:“别哭…你的苦,朕不是不明白。至于你父兄,死者已矣,过去的事朕就不予追究了。朕会下令厚葬他们,迁入英烈之陵。” 沈月清的家人已经不在了?!“追究”什么…? 我为这个消息震惊了数妙。 见我如此反应,皇帝眼中怜惜之情一重深过一重,末了轻轻一叹,说了句很让人不可思议的话:“别怕,过去的事已告一段落,朕不会迁怒于你。朕会护着你。” 我怕吗?似乎是的,身体细微的颤抖骗不了人,又或许并不是我,而是沈月清。 夏沐烜的吻一点点落下来,鲛纱帷幔一重重落地,这是个密封的空间。 我躺在他怀里,茫然若失。 更漏轻轻一滴,像刺穿梦境的锥子,身体也在一瞬间被刺穿了。他的呼吸打在我颈间,微凉且热。 他说:“别怕,朕不会伤害你。” 我想起那个新婚之夜,于凯抱着我笑得那样欢畅。 他说:“别怕,清清,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眼角有湿意一点,然后就被吻去了。我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里,无处可依。 醒来天已大明,撩开帐帘朝外喊:“谁在外面?” 巧馨喜不自胜地疾步进来,喜滋滋道:“小姐醒了。”边说边勾床帐。 我揉了揉泛酸的腰,随口问:“你姑姑呢?” “在外头忙活呢。都是些跟红顶白的东西,从前巴结宸妃巴结得紧,后来见杨妃怀孕,恨不得一股脑冲上去拜个够,今儿听说皇上往咱们宫里走了一遭,正一个个削尖脑袋往咱们这儿钻呢。” 我哑然失笑,经过她这张绘声绘色的嘴,倒真有点如在眼前的感觉了。 然而,我如今是生怕有半点的行差踏错,偏偏这丫头又是个嘴巴管不住心的,于是板下脸,正色道:“这样的话,我往后一句也不想听。” 说完斜一眼窗外,示意她隔墙有耳。 “小姐?”她很少见我有动怒的样子,半委屈半可怜地喊我一声,喊得我心头不由得软了三分,拍一拍她的手背,喃喃道:“宫中不比外面,往后有什么话,记得在肚子里先过一过,明白了?” “是。”应完又欢畅起来了,笑着问我:“娘娘这就要起了么?” “起罢,躺着也睡不着。皇上是什么时辰走的?” 我本是无心一句,却惹得那丫头吃吃笑了:“娘娘平日里嘴上不说,其实比谁都惦念皇上。皇上卯时就起了,嘱咐奴婢不许扰娘娘好梦。” 我知道她误会了,之所以问皇帝的行踪,其实是怕他起晚了耽误早朝,惹出些于我不利的闲言碎语来。 这丫头跟着我在东陵一同挨了四年苦日子,总希望我可以借昨晚之势一举翻身,从此青云直上。 然而,世上的事,哪能这么简单? 第九章 我接过软帕温了温脸,口中念念有词:“前殿就交给净雯去应付罢。让你姑姑回来,挑几串佛珠,待会儿给太后请安一并带去。” “太后宫里一早派人来传过话,让您好生歇息,隔日再去请安也不迟。” “太后格外疼惜,是太后宽仁,我们又怎能恃宠而骄?去罢,顺便把给各宫的礼也备好,两位生了公主的再厚重些。”想起昨天**跟我说的那席话,揉揉脑仁,又道,“杨妃那份要格外留意,待会儿我亲自来挑。” “小姐是皇后,何必眼巴巴讨她们的好?” 巧馨全然无法理解,我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带了一身荣耀进来。而我,已然家世倾颓,若还一味傲慢跋扈,且不论能不能服众,只怕有一天皇恩不在,终要再次体味众怒难犯的苦果。 **很快就回来了,见我醒了,眼中有由衷感怀的泪意,未语先伤。 我冲她淡淡一笑,示意她稳住心绪,道:“就照昨天商量的那样,太后那儿送迦南佛珠,这珠子香味正,闻着静心养神。” “是。” “至于宸妃,听说她一向身子弱,香味太浓了不好,送翠玉镯罢,翠玉养人,亦能祛病,给她再好不过。” “杨妃那边…?”**脸上有淡淡思索神色,片刻后凑近我低声道,“她这一胎金贵,可别出了什么事,赖到咱们身上。” 我抹了抹鬓角碎发,淡淡道:“这个暂且不提,先随我去颐宁宫请安。” “今日也要走一遭么?” “嗯——顺道把给各宫的礼带上。”觑一眼廊檐下供奉的那盆金钱牡丹,又道,“也让方合带上这盆金钱牡丹。这样稀有的花,想来太后会喜欢。” **想了想,依言应一声是,出去打点。 到颐宁宫,外殿候着的锦秋见了我,稍稍一愣,很快就敛神笑道:“皇后娘娘也来了。” 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我并不是头一个到了。 我没有泄露心头疑惑,只微笑淡淡道:“本宫今日起得晚了些。” “奴婢惶恐,是奴婢言语有失。”锦秋作势要跪. 我忙伸手扶住她,喃喃道,“本宫面前,你还用得着如此客套么?积年姑姑待我的好,我是断然不会忘的。当年若不得姑姑时常探望,只怕也不会有我——” 再说下去已徒增伤感,稳稳心神,笑道,“咱们是多年的情分了,不必跟我生分。如今是在太后跟前当差么” 我特意摒弃生分贵贱,以“你我”相称,她已然感动,垂眸低低道:“奴婢是昨日调来的颐宁宫。” 说完凑近我些,越发低声道,“娘娘感怀故人,奴婢怎会不明白?皇上已经下朝,正在里头陪着太后说话呢。宸妃娘娘也在。” 我几乎本能地心头一紧. 宸妃一向体弱,听闻很少出虞宸宫半步,今日倒有心思来凑热闹? 锦秋见我半晌不语,目光在我身后候着的一干宫女内监身上轻轻一带,神色如常道:“娘娘来了,太后必定高兴,奴婢这就近前通报。” 我但笑不语,点一点头。 她屈膝福一福,自去了。 待那身影转过廊柱消失不见,我紧了紧扶着自己那双手,喁喁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说完已见竹息笑盈盈迎了出来,也不多礼,只象征性地福一福,道:“太后一早就念叨着,今日得让娘娘好生歇息,不必来请安了,娘娘倒越发守起规矩来。” 她是太后跟前一顶一的红人,我怎能怠慢,忙道:“也不全是为了规矩,太后身子一日未能痊愈,本宫心中总是牵挂。”说完嗔一眼竹息,道,“姑姑竟也学旁人那样打趣我么?” 竹息目视于我,眸中有些微探究神色,瞬间一闪而过,笑盈盈道:“奴婢如何敢打趣娘娘?太后听说娘娘来了,高兴得很。娘娘快快随奴婢进内殿去罢。” 进去一看,皇帝果然在,意态闲闲坐于榻上,正在与太后说话。 榻下三步远处,站着一女子,点翠腰若扶柳不盈一握,脸似荷瓣,头上一支翠绿莹莹的点翠步摇,衬得她肌肤粉嫩胜雪,乌发似缎。 五官虽算不上顶尖,却格外楚楚动人,连我这个女人看了都恍然心动。 我万万没料到,宠冠后宫的宸妃,竟然是这样的柔弱姿容,难怪皇帝格外怜惜。 只是那步摇上点翠的成色确实不凡,怪不得连杨妃都吃味。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恍然,很快就振奋精神朝榻上二人叩拜行礼。 太后的笑容滋润而饱满,忙不迭让竹息扶我起来:“偏生你这么多规矩。” 我忙称谢:“有劳姑姑了。”说完也不落座,只伴于太后一侧。 宸妃作势要跪下拜我,我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道:“妹妹身子弱,就不必行大礼了。” 脸上是温然得体的笑,太后扬了扬眉,头也不回对竹息道:“去拿凳子来。” 我素来听闻太后不喜宸妃,却没料到当着皇帝的面竟也如此,未等竹息来扶我,脑中飞轮一转,笑着睼一眼垂首站立的宸妃,道:“想必母后这儿的教诲也分外动听,让宸妃妹妹听得情愿不入座,儿臣也想听听了。” 这一句虽是玩笑话,却也是在圆场。太后只扬了扬眉毛,不应。 我偷偷觑一眼皇帝的神色,道:“儿臣近日新得了一盆金钱牡丹,放在宫中也无法与人同赏。想着母后身子好了,应该能闻得这香味,便让人拿了来。各宫的人日日来请安,见了必定欢喜。” 太后脸色有些微松动神色,温柔凝视于我,道:“到底是你贴心。” “儿臣断然不敢认这个好,是皇上有心,让内务府的人特特养出这么一盆来。想着母后是喜欢热闹的,只不过——”我垂眸微微一笑,嗔道,“小公主们见了这稀奇东西,若赖着不走,母后可别怪儿臣今日这多来一笔。” “听听,好一张厉害的嘴,哀家竟也说不过她。” 太后止不住指着我大笑,皇帝见她高兴,少不得赔笑。 说笑的间隙里,太后觑一眼竹息,竹息立马拿了软凳来,扶宸妃坐下,我才在太后身旁的凳子上落座。 这番顺水人情,已然做足,遂不动声色地抿唇一笑,再不多言。 期间各宫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来得齐了,两位公主还只是四五岁的年纪,模样生得粉嫩可爱,十分喜人。 见了太后也不生疏,手脚并用直往榻上爬。如此一团和睦,其乐融融。 当然,都是表象罢了。 杨妃因有孕在身,日日的请安早免了,只在十五初一这样的大日子才现一现身。 今日是十六,自然留在宫中静静安胎。 惠妃静妃我已经见过,倒是生下长公主的修容顾氏是头一回见。 顾氏容貌并不如何出挑,性子亦有些谨小慎微的胆怯,连笑容都是胆怯怯的,望着真真可怜。 正陪着太后说笑,长公主月篱贪玩,窝在她母亲怀里,一把从身后那盆金钱牡丹中掐下一朵瓣瓣如金箔的牡丹来,往顾氏发髻上一沾,天真笑道:“这花比母妃头上的花还要好看些。” 到底是孩子,言行全无顾忌。 顾氏却是被唬得一愣,怔愣间人已经抱着孩子跪下了,手里拿着朵折了枝的牡丹,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话不成句,只一味跪着。 那边动静一起,太后跟皇帝这边也停了说话,齐齐望了过去。 小公主依旧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模样,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望着座上众人,顾氏已然吓得不轻。 这样一盆珍品,掐了实在可惜,太后眼中也有了郁郁之色,倒不全是为了一朵花,而是牡丹非普通颜色,寻常妃嫔如何能往头上簪,便是戴衣襟上也断断不许。 皇帝依旧一言不发,瞧神色一点也看出喜怒。 太后沉沉道:“你是公主生母,平日里怎也不教她些规矩?这样胡言乱语,不像个样子。” 这话已经说得重了,顾氏目中已经盈了泪,抬头偷偷看向皇帝,皇帝捻着枚果仁在手心里,依旧不言一语。 太后座下,谁也不敢出头。 一殿的沉默,分外压抑,连孩子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似乎是觉察出了满屋子的异常气氛。 我终是心生不忍,伸手朝那孩子招了招,道:“月儿过来。” 顾氏见有人帮衬于她,将手中那朵金灿灿的牡丹小心放在孩子手心里,然后将孩子朝我推了过来。 孩子到底小,如何肯离了生母,自然不愿意,这一推险些一个不稳摔过去。 我一个箭步过去,接住那小小软软的身子,摸了摸她的脸,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不怕不怕。” 说完将孩子抱起来,笑盈盈望向太后,“告诉母后,是这花好看,还是皇祖母好看?” 她本对我十分生疏,然而自小在宫中长大,也不是全无见识,见我朝她温温和和笑着,愣了愣,展颜欢快道:“皇祖母最好看。” 多大的孩子,就懂得加个“最”字了。 第十章 我莞尔一笑,望向太后,道:“母后方才还说儿臣嘴皮子利索,如今看来,儿臣是真真要甘拜下风的。” 说完笑着握了握孩子软软的小手,放她下地,温然道,“上你皇祖母那儿讨好处去罢。” 太后脸上已然都是笑意,面向皇帝道:“皇帝也听听,这是多厉害一张嘴。理都说去她那儿也就罢了,还成日里惦记着哀家这儿的好东西。” 皇帝笑道:“有母后疼爱,是孩子们的福分。” 彼时月篱已近榻前,正睁着一双欢欢喜喜的大眼睛望着太后跟皇帝,那样子分外可爱,连皇帝都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道:“往后再不许给你母妃惹麻烦。” 顾氏目中一湿,似有无尽感怀,碍着众人在场,不好表露,立马侧脸掩了去,皇帝倒仍旧是一副淡然然的模样。 那头竹息已经得了吩咐,拿了佛手来给两个孩子玩。 月篱窝在太后怀里,拿起佛手天真真冲我一笑,道:“母后也玩。” 我哑然失笑,太后也笑了,道:“嗯——是个孝顺的,到底是咱们家的孩子,教得不错。” 说完觑一眼顾氏,对锦秋道,“扶修容坐下。” 顾氏一脸的受宠若惊,忙不迭谢恩。 太后神色淡淡扫众人一眼,道:“皇帝也不小了,哀家只盼着杨氏这一胎,能为我皇家延续香火才好。” 这话听着不无忧愁,皇帝淡淡付之一笑,不语。 座下众人神色各异,我只垂眸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半晌后,太后注目于我,和颜道:“皇后也该着紧些,快快让哀家抱上乖孙才好。” 突然间成了焦点,我倍感尴尬,可太后发话,也不能不应,只能低眉顺目道一声“是”,待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气氛已有些冷场。 怎么能不冷场呢? 杨妃如今有孕,自然是众矢之的,可太后方才明里暗里对我的偏袒跟期许,也未必不让人吃味。 我自然不愿意如此,想了想,坦然笑道:“儿臣日前去普安寺祈福,顺道带了几串佛珠去佛前供奉,想着既然吃过香火,自然比旁的东西灵性通透。如今给各宫备上,母后还怕心愿达不成么?” 说完觑一眼**,**恭恭敬敬地将东西呈到太后榻前。 迦南佛珠香味陈旧,淡而不浓,百年不尽,方入殿来,已能闻到淡淡芬芳。太后禁不住赞道:“好香的东西。” “母后喜欢就好。” 众人少不得附和,又一同领了赏。 那一圈碧莹莹的翠玉镯印在宸妃粉白胜雪的肌肤上,果然妙不可言。 都道红酥手配绿罗衣甚美,今日红酥手配翠玉镯,却也不遑多让,难怪圣宠优渥,常年不倦。 宸妃从我进殿来后就甚少开口,见了这好东西,忍不住赞道:“这可真是个稀罕物。” 我将她一脸惊叹的模样看在眼里,只当她是在借故示好,全没放在心上。 又见太后正在兴头上,斟酌一二,道:“本想送一串给杨妃安胎,只是不知道这迦南香味,会不会冲撞了胎气?” 太后凝眸思索片刻,赞道:“你虑得也是。她日前动过一次胎气,确该上心些。” 说完看向锦秋,“带上章显,一并去瞧瞧杨氏的胎。” **如何不明白,将东西交给锦秋,锦秋恭顺地福了福,自去了。 如此,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皇帝称有政务要忙,先行离去。众人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才各自散去。 回了宫里,四下无人,**小心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锦秋那边来了话,说杨妃胎象确有些极稳,像是动过胎气的样子。” “哦?”我微微挑一挑眉,复又垂眸,恢复了一贯的从容,“看来上回摔的那一跤,也不是全无缘故。” **很以为然地点一点头,越发压低声音道:“更稀奇的是,说是足三个月的胎了。三个月才有所察觉,这…似乎不太寻常。” “当真?” “应该不差,章显正是如此回的太后。” 我明白她的意思,寻常宫嫔一两月不闻月信,就该宣太医瞧状况。如今竟然足三个月才放出风声,可见当心得很,只是不知道皇帝知不知道。 再一想,必定是知道的。否则今日这脉象诊了出来,不可能传不到皇帝耳里,一旦日子有所出入,杨妃必定落个“欺君罔上”的罪名,甚至连腹中胎儿都要遭人诟病。 然而,我心中总有一层隐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以为我担心杨妃的胎,安慰我道:“宫里头伤阴,本不容易生下一男半女。娘娘别担心,左右不是咱们要害她,脏水也泼不到咱们身上。” “但愿罢。”我思索着摇了摇头,心思深重。 宫中黑白混淆的事太多,栽赃嫁祸的事也不是头一回见,不得不慎重。想了想,又问,“那两串佛珠呢?杨妃要的哪一串?” 彼时巧馨正捧着东西进来,听了个话尾,酸溜溜道:“自然是水玉镯了。那样的成色,都是积年府上的珍品,凭她再怎么得宠,也不是什么大门大户的出身,哪里不会捡好的东西挑?” 我被她那样子逗得有些想笑,然而想起宸妃那句“无心之语”,很快就惊得浑身一凛。 沈家鼎盛之时,想必是真的繁华似锦。 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 沈乐清父兄当年究竟身犯何罪,我不得而知,不过只消瞧一眼这些私藏,已能明了沈家家底委实不薄。 都道天上帝王家,人间宰相府。沈家这个国丈,确也不遑多让,所以今日这礼送得实在有些不妥,当下就后悔了。 不过再一想,也就释然了。左右沈家已经没落,别人再怎么留意,也是多此一举罢了,于我做足场面,已然足够。 深呼一口气,吐去所有繁杂心思,将手中画纸卷成一卷,道:“算了,这些也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你们去忙罢,我去后院走走,都不用跟了。” 后院有株紫娇玉兰,听闻已有百年岁月,如今正是迎春怒放之时,花开满树,洁白如棉的花朵密密匝匝簇满枝头,蔚为可观。 画架是早就搭好的,提笔勾画,一笔笔勾得缓慢,却分外能静心安神。 画了一半,正要起身伸个懒腰稍作放松,冷不丁从身后投下一片阴影,猛一回头,差点跟来人撞个正着。 皇帝伸一只手臂稳住我,勾唇笑道:“朕还不知道,你有如此画技。”眸中有怀疑之色转瞬即逝,快得直让我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到底还是看见了。于是稳一稳心神,道:“皇上政务已经忙完了?” 皇帝“嗯”一声,再不言语,只微眯双眼盯着我的画细瞧,末了低低一笑,说了句让人倍感心惊的话:“朕还以为,只有桃花入得了你的眼。” 这一句似问非问,我突然想起那日在普安寺遇见那人,那一手飘逸的草体,还有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心下一阵惊跳,脸上却还得极力装得镇静,淡淡笑道:“什么入不入得了眼,莫非在皇上心里,臣妾是这样的世俗人么?” “哦?这话怎么说?” 皇帝背对着我,一手搭在朱色长栏上,玄色长衫映衬着一天一地的白玉兰,衣袂飘拂间,那玄色也格外深邃起来。 青天白日一看,凌然不容逼视。 我垂眸,不无感慨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皇上又怎么肯定,我就只是在画一棵树一朵花了?” 说完迎上那投注过来的视线,笑得一脸坦然。 皇帝沉默半晌,竟抚掌笑了:“这话听着有意思。”说完拥我过去,低声道,“朕今晚不走了,就留在这儿。” 第十一章 一同回殿后,皇帝闲闲往榻上一坐,净雯忙奉了武夷大红袍的功夫茶具上来。 武夷大红袍金贵,一年得不到两斤,便是寻常妃嫔也喝不到。 是太后怜惜,特地赏了我些。 皇帝慢慢品了会儿茶,似有心又无心地问:“今日在母后那儿,倒见你跟她们处得极好。” 她们自然就是指那一众妃嫔了。 我只温婉一笑,坦然道:“六宫祥和,皇上才能无后顾之忧。况且臣妾身份使然,是该与她们主动亲近的。” “你倒虚怀若谷。”皇帝长目微睐,意态闲闲,似乎颇有兴致,然而语气不可谓不意味深长。 我只垂眸付之一笑:“想必是因为臣妾礼佛积年,多少生了些感悟罢。” 这一句说得无心,皇帝却微微眯起星眸思索开了,末了轻声一笑,也不评论,只拿着我平日翻阅的那本法华经翻看。 隔了许久,才闲懒懒问我一句:“怎么爱看这样沉重的书?” 我摇头,道:“倒也不是爱看,只是习惯使然。”拎起茶壶给他杯中满上茶水,莞尔一笑,“何况臣妾也不是时常翻阅,只不过闲来无事翻一翻打发辰光罢了。” “这是怪朕不常来了?”皇帝眯起双眼啜一口大红袍,面上似喜非喜,感慨道,“确是珍品。” 说完以虎口摩挲着杯沿思索良久,直直看向我,凝眸问我一句:“看来这经念多了,确能让人心性平和?离宫四载,你的性子改了许多,连朕都有些难以琢磨了。” 我只觉得心头咯噔一跳,看来到底还是露处了破绽。 然而我相信,鬼神之说,世人必定难以相信。 于是稳住心绪,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似笑非笑问他一句:“言下之意,皇上是嫌臣妾这经念得多了些?” 皇帝盯着我的双目凝视许久,竟也笑了,双臂交握枕在脑后往榻上一躺,道:“无妨,朕也不过随口一句,不必放在心上。” 瞧神色,似乎是真的不再怀疑了。 然而,我也没敢放松心神。他这人心思深重,言行未必一致,不得不留神。 可是再一想也就释然了,有些事我自己不说,旁人应该一辈子也无法窥到内间奥妙,更何况我这身子的本尊,确实是沈月清没错。 心下平静,一颗心也跳得顺畅起来。 皇帝躺在榻上,静默片刻后突然说了一句:“今日早朝的时候,冯杨两家联合上了道折子,挺有意思。” 我不料他会突然在我面前提及政事,但也不好不应,只得垂眸恭敬应一声“是”。 皇帝双目微阖,淡淡问我一句:“猜猜看,这一本都奏了什么?” 我自然不敢乱说,正色道:“臣妾愚钝,且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朝堂政务臣妾断然不敢过问。” “无妨,也不全是政事,朕准许你明言。” 不全是政事,那会是什么? 皇帝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并不看我,径自道:“他们是想让朕赐婚,准许杨冯两家联姻。” 我几乎是本能被冯这个姓撅住了心神,继而才意识到,这一本若是准了,意味着杨氏与冯氏将正式结为姻亲。 “依你看,朕该不该准了这个请?” 我面上露处为难之色,小心斟酌词句道:“臣妾甫回宫,对姻亲间的事确也不大了解,皇上不妨问问太后的意思。” 我当然清楚他对冯杨联姻有所保留,否则也没必要扣本不允,至于他为什么会跟我提起这事,或许是我身处是非圈外,与这事本没有太多厉害关系。 我这一句夏沐烜仿佛是听进去了,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太后那儿朕一早就知会了,到底是喜事,母后倒也乐见其成。” 太后竟然允了? 我大感意外,然而也没有将这份意外露在面上,只垂首很认真地剥一枚砂糖蜜橘,剥好后递到皇帝手边。 皇帝吃了一瓣,皱眉道:“有些酸。” 我递杯茶过去,偷偷觑一眼他的神色,道:“有句话,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这事往大处说是姻亲间的喜庆事,可说到底,也是小儿女们的终身大事。皇上觉得为难,是否担心牵错了这根红线?说句不中听的,倘若有朝一日佳侣成怨偶,朝臣间有了嫌隙,皇上终究是好心办坏事了。” 皇帝静静听我说了一晌,深思片刻后就扯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还是你思虑周全,朕倒没想到这一桩,是该慎重些。冯思远久在南疆,只怕连杨家女儿的面也不曾见过。” 说完搂我过去,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宸妃自小与你亲厚,想必她兄长冯思远的脾气秉性你也了解些。你来跟朕说说,该给他指门什么样的婚事?”” 我微感这话问得大有含义,心下一惊,可还是坦荡笑了:“皇上今日是存心要考将臣妾么?且不论冯思远,所谓姻缘,本就是二人间的事。臣妾连杨妃小妹的面都不曾见过,如何敢随口下这个定论呢?皇上若实在为难,不妨将人宣进宫来瞧瞧。容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儿女情长的小事,或许交予太后定夺更好些。皇上掌天下权柄,断的是朝纲根本,实在没必要为这样的琐事费神。” “这话也在理。”皇帝深以为然地颔一颔首,复又皱眉了,“只是太后似乎还不大明白这层顾虑。” 这一句他说得无心,我却听进心里了,道:“明日请安时,臣妾倒可以为太后参详参详。” “朕也是这个意思。你的话,母后总是肯听进去的。”说完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了,拉了我的手过去,一脸促狭地朝我扬了扬眉毛,“不过朕听闻杨妃这妹妹是个有颜色的,只是不知道标致成何种样子?皇后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他这是在同我**么? 他此刻兴致高昂,我也不得不配合,于是假意将手抽出来,坐直身子,只望着他笑:“皇上什么样的倾国殊色不曾见过?退一步说,皇上是觉得臣妾会吃醋呢还是嫉妒呢?莫非在皇上心里,臣妾是这样没品性的人么?” 这话说到后来已不自觉有了嗔怪意味,皇帝果然高兴,探身过来搂我过去,半是无奈半是感怀道:“朕不过问你一句,你就有一车的话来堵朕的嘴,真是喂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完撑不住扬声大笑,“果然母后说得不错,你这张嘴委实是厉害,朕竟也半句说不过。” 这样说说笑笑,俨然是夫妻情深的模样。 然而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哪里算得上夫妻情深,顶多也只能算同床异梦罢了。 翌日一早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精神不错,笑谈半晌,我开门见山道:“皇上昨日跟儿臣提了提冯杨两家联姻的请示。” 太后似乎被我一句说得有些猝不及防,停下手里逗弄月篱的动作,朝我望了过来:“这事哀家也听皇帝提了。怎么,是有问题了?” 我莞尔笑道:“倒也不是这么缘由,只是皇上觉得,这么大的恩典,合该母后来给才更体面。” 太后先前还有不解之色,这会儿听我这么说,脸色也松动了,止不住笑:“什么体面不体面,只是我这个老太婆整日闲来无事,做些保媒说亲的活,倒还算凑合。” “母后要偷懒,儿臣是头一个不依的,还指望您日后为公主们凤台选婿呢,如今就当试试手罢,凑合可不行。” 众人皆笑。 我也笑了,笑完继续说,“儿臣想着,既然事关杨妃跟宸妃娘家,都是皇家姻亲,自然马虎不得。倘若日后母后真要赐婚,也是上上荣宠,所以这红绳要牵,也得牵得格外慎重些。依儿臣之间,不妨先召那杨家女儿进宫来瞧瞧,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太后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虑得也是。只是以什么缘由呢?从前朝臣们婚配,可没有宣进宫来瞧的惯例。” 竹息彼时正在给太后捶背,垂眸不动声色道:“杨妃有孕,按祖制,娘家人倒是可以进宫来探望的。” 第十二章 顾修容原本在低着头听我们说话,听竹息一语,竟也怯怯进言了:“臣妾怀月篱时,娘家也曾有人进宫来探望过,想来还是合规制的。” 她一向少在人前开口,这回愿意助我,必定是念着上回的情义。 我垂首,几不可察莞尔一笑。 彼时锦秋正捧着小公主们喜爱的糕点进来,也顺道帮了句腔:“奴婢上回曾跟随章太医一道去瞧过杨妃娘娘的胎,依稀记得章太医说杨妃娘娘这一胎不是十分稳健。想来见到娘家人,心怀放畅快些,于安胎也是有益的。” 太后思索半晌,也点头了:“这样也好。” 视线投向顾修容跟静妃,“你二人到底是生养过公主有经验的,得空替哀家去瞧瞧杨氏。” 静妃顾修容忙称是。 然而我冷眼瞧着,杨妃这人颇有些目中无人,不像是好相与的。 静妃与她同在正二品妃位,或许杨妃还能看进眼,顾修容一无姿容二无家世,皇帝又一向待她淡淡,想必难以入杨妃眼界。 此去陪伴,多半不大会受待见。 正思索出神,那头太后意味深长道:“修容平日少有言语,偶尔说一句,哀家倒也爱听。” 顾修容面上难掩感怀神色,她很少得太后夸赞,今日倒长足了脸面,不可谓不感激。 仿佛自上回我开口为她帮腔,太后就格外待她和颜悦色起来。 杨家女儿的事就这么定了,太后做事一贯利索,拿定了主意,立马遣了锦秋去咸福宫传旨。 从颐宁宫出来,原本打算直接回宫。 再一想,还是改道往虞宸宫去了。 **骇得不行,四下扫一眼,低声劝我:“太后素来不喜宸妃,娘娘不必处处纡尊降贵讨好于她。” 我只淡淡一笑,悠悠道:“我讨好她,不正是讨好皇上么?再说了,太后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身份?太后不喜她,皇上自然埋怨不得,咱们可不一样。” **果然听懂了,小心道:“顾氏瞧着是个明理感恩的,然而娘娘这样周旋,未免不会让杨氏冯氏生怨。这样的浑水,娘娘合该早早推得干净,如何能再往身上揽?左右都是冯杨两家的事。” 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当然懒得管这档闲事,可皇帝的意思很明显,我这个做皇后的自然不好袖手旁观。 我隐隐能猜到,皇帝在忌讳什么。 不过这样的话并不好跟**摊开来说,于是垂眸温然一笑,不语。 虞宸宫位于政元殿西南向,宫中遍植名贵花草,除牡丹一色,各色奇珍应有尽有。 尤其是廊下贡着的那盆芹叶铁线,花开如丝绒,望着就觉得稀罕,听闻是南国进贡来的稀世珍品,宫中统共只有五株,便是我的静德宫也没有一盆,宸妃一人独得两株,盛宠可见一斑。 此时未到仲春,虞宸宫内早已是春明日秀百花竞研之态,圣宠眷隆下,研研之态令人好生艳羡。 杨妃昔日那醋,倒也吃得不过。 主殿昭华殿内,更是一派金玉雕栏的柔糜奢华,一殿的酥骨柔香,鲛纱帷幔滤尽重重光影。 主殿深处,一折一人高两人宽有余的青花缠枝翠玉落地屏,那玉翠绿沉沉,似透明非透明,色泽又正又俏,晶莹润泽,仿佛触手可温,更难得的是插屏周圆无一处拼接缝纹,竟是用一整块翠玉雕琢而成,屏幕莹然生光,绣海棠孔雀,灵动如活物,堪称是稀世珍宝里的稀世珍宝。 更遑论一殿的金砖铺地,雕栏画栋,纱帐摇曳,翩然如在仙境。 昔年汉武一朝金屋藏娇,如今是虞宸宫内藏幽兰佳人,果然是诗一般的情境。 我面上虽然平静,心内却越发存了心思,想着宸妃如此圣宠,待会儿言语更要谨慎。 殿外候着的一干宫女内监见了我,皆是惊骇,齐齐跪了一地。 宸妃接到通传也从内殿出来,一脸惊惶模样,还未到我跟前,人已经跪下了:“劳驾皇后凤驾移尊,臣妾真是惶恐。” 我忙过去扶她起来,脸上是得体宽和的笑:“妹妹何故行这样的大礼?不必跪了,都起罢。只是私下见面,你们姐妹无须这样客套。” “谢皇后宽仁。” 她一味低眉顺目,我越发温和道:“太后那儿礼数周全些也就罢了,如今私下见面,就不必拘礼了。今日来你这儿走一遭,一来是为了叙旧,二来也是有要紧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彼时宸妃已将我让到主殿正位上,恭敬敬扶我坐下,柔怯怯道:“臣妾但凭娘娘发话。” “说什么发话不发话,这么说就生分了。连皇上都知道,你我二人自小交好,感情比寻常人要格外亲厚些。既然是打小的情分,还要跟我客套么?” 说完示意她落座。 宸妃道一声“是”,这才弱柳扶风般坐下,还不忘殷切切嘱咐她的近身婢女宝娥去沏茶拿果子。 茶是顶尖的上品,喝一口满口含香,回味无穷。 我不由赞道:“好香的茶。” “是黄山翠兰,皇上兴致好,赏了臣妾一些。”说完让宝娥去拿茶叶送我。 我也不推辞,笑着让秋昙收了。 宸妃扫一眼秋昙,笑道:“这丫头,从前倒不曾在娘娘宫里见过。” 我眉眼也不扬,只轻描淡写道:“是皇上新指派来的静德宫,我看着得力,就带在了身边,也好增长些历练。” 宸妃眼中有淡淡笑意浮了上来:“娘娘身边的人,必定都是逞心意的。” 我只付之一笑,当下不多言语,换了话题道:“其实叙旧的话,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好在你我往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不必急在一时。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说说你兄长跟杨氏联姻一事。想来皇上也跟你提过。” “是。皇上确也说过,只是一切还要看太后的意思。” 她果然知道,我心下再紧一紧神,道:“方才去太后那儿请安,太后的意思是,到底事关朝廷重臣,赐婚是恩典,却也不能草率,所以想先将那杨家女儿宣进宫来瞧瞧。虽说娶妻娶贤,可到底要双方满意,这婚才赐得圆满,你说是不是?” 宸妃脸上有些微的惊愕神色,很快就掩饰了,安安分分回我一句:“但凭皇后做主。” 我却笑了:“本宫倒也做不了这个主。太后赐婚是莫大的恩宠,如今既然是你兄长娶亲,你是他妹妹,帮着参详参详也好。待他日那杨家女儿进了宫,你若觉得合适,自去太后那儿说情罢。” “娘娘故人心肠,劳烦娘娘替兄长想得如此周全,臣妾万分感泣。” 宸妃作势又要跪,语气中仿佛含了莫大的感恩之情,我忙伸手拦住她,心念飞转如轮。 她这一句显然大有深意,蓦地想起皇帝昨天问我那句。 他说:“宸妃自小与你亲厚,想必她兄长冯思远的脾气秉性你也了解些。你来跟朕说说,该给他指门什么样的婚事?”昨天忙于应付皇帝,没有细想,现在看来,这事果然大有名堂。 当下也不动声色,只和气道:“周全不周全还在其次。都是皇家姻亲,又是朝廷重臣,太后这是怕一个不慎,惹出些大小嫌隙来,以为慎重些更好,皇上一贯重孝,自然要遵从太后的意愿。” 言下之意,皇帝之所以迟迟扣本未允,并不是他的意愿,而是要尊从母命。 宸妃如此精明人,自然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倒也没露出样子,只柔顺顺点了点头,看一眼宝娥,宝娥福一福自去了。 宸妃又看一眼我身后的**跟秋昙,我淡笑道:“无事,有话直说罢。” 宸妃切切目注于我,继而垂眸,面上带了无尽感伤道:“姐姐如此费心费神,臣妾自然明白,只是我哥哥那边……” 这话并未说完,只点到为止,然后觑我一眼,目中大有深意,且连称呼都换成了极亲切的叫唤,仿佛是在与我推心置腹了。 我心中微微一惊,暗叹这事果然大有内幕,然而也不敢过多接口。 说多错多,她既然与我自小亲厚,必定熟悉沈月清为人,于是平平应付一句:“今日你我姐妹私下说,岂是依我看,娶妻还在娶贤,容貌还是其次,人品是首要的。你是他妹妹,必定要放开眼光来挑才好。” “怕只怕妹妹挑的,哥哥他未必入得了眼。哥哥当年总赞姐姐贤惠,姐姐必定是明白的。” 这一句多少已能亏得些嫌隙,难怪她要遣宝娥出去。 秋昙跟**只垂首站着,似乎全不在听。 我在片刻的沉默后深深叹一口气,道:“其实也称不得贤惠,不然也不会——” 见我面上难掩瑟瑟神色,宸妃忙道:“姐姐积年不过是受小人唆摆。何况姐姐如今已回到重华,可见与皇上福缘深重,岂是寻常小人想作祟便能得逞的?姐姐在外积年,妹妹十分惦念,亦不忘时时在皇上跟前提起姐姐积年的宽和德行。如今姐姐既已回来,妹妹心中真是欢喜。” 说到后来,目中已有感泣泪光,盈盈悬在眼眶内,望之令人感动。 第十三章 她如此情真意切,我怎能不感动? 于是拍一拍她的手背,切切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快别这样,让人瞧见了不好。” 宸妃这才收了感泣神色。 从虞宸宫出来,打发秋昙去内务府取春衣料子,跟**携手回静德宫。 **自进了虞宸宫,神色就大有异常。 我觑她一眼,低声问:“怎么了?” **脸上一点失落一点感伤,幽幽道:“奴婢瞧着,皇上待冯氏是真好。” 我料她是在为我不公。 天下女子,除却太后,便是我这个皇后最尊,然而我的静德宫跟虞宸宫相比,竟也堪称蓬荜陋屋了。 可这些于我,是真的不在意。 于是按一按她的手,喃喃道:“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是宠妃么,自然非同寻常些。” “哼!她以为假模假式哭上几句,咱们就真信她了?她若真心待您,咱们回宫那晚,又如何会称病强招了皇上去?所幸太后素来不喜她在跟前,想来也只有皇上吃她那套。” 我神色淡淡,道:“那也许只是巧合。” **一脸的不敢苟同,四下扫一眼,凑近我耳语一句:“当年的事,奴婢总想不明白是谁漏的嘴?倘若消息真是从她那儿走漏的,可到底那一位是她嫡亲兄长,她可真舍得连累同胞兄弟?” 我凝眸不语,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沈月清再世也不一定能窥到内机。 然而**会有此猜测,必定有她的道理。 “这也是猜测,做不得准。所谓路遥知马力,她是好是坏,是忠是奸,总有揭晓那一刻。” “是。然而娘娘对她也须小心提防。奴婢冷眼瞧着,冯氏初进宫时并不得宠,不过是个从六品美人。皇上待她,确无多少眷顾。可奴婢总听说她这些年风光无俩,真不知是皇上突然转了性子,还是她冯氏时来运转,竟然能讨得咱们那位如此欢心,时刻离她不得。何况,她若真有心帮衬咱们,何以这么些年岁,连句问候之语都没有?”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好是坏,那都是她的能耐,用不着我们多嘴,且静观其变罢。” **虽然是个有心眼的,可凡事抵不过不过一个“情”字。 她在沈月清身边积年,又一同在东陵共苦四载,待我忠心,寻常人自然比不上。 不过有好,就势必能生出坏。 眼下静德宫内人多口杂,又各生心思,**若一味为我打抱不平,只会更快地暴露自身。 我再紧一紧握着她手臂的手,正色道:“无论如何,先处理了身边的事再说。她眼下得宠,又在妃位,别说是我,恐怕连太后都轻易动不得。” 一路无语,相伴回到静德宫。 彼时秋昙已经将春衣料子领回来了。 王忠感念于我上次的恩情,这回居然亲自来我跟前奉职,见了我喜滋滋一拜,道:“娘娘千岁吉祥。” 我只神色淡淡抬一抬手,道一声“起罢”,四下一扫,见五六个眼生内监排成一排,手里一应捧着各色衣料,却没看到秋昙。 回头小声跟**嘀咕几句,**颔一颔首,先扶我在榻上坐下,福一福自去了。 我招了招手,示意王忠近前来,温和道:“不过是几匹缎子,就不劳你亲自送来了。本宫其实已经差身边人去取了,你交予她就是。” 王忠面上有惶恐神色,弯腰讨好我道:“皇后待奴才的恩情,奴才是如何也不敢忘的。想着蜀地新进贡了一批云锦,得让皇后娘娘先挑,余下的会按太后的意思发给各宫。” 他这一行固然是为了讨好我,然而上回听杨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王忠是宸妃的人。 于是不动声色笑了笑,道:“你的情义本宫心领了。这样罢,有好的颜色尽太后先挑。杨妃有孕,她那儿要格外上心些。上回的教训你也得了,尽责还在其次,当心别再给你主子惹麻烦,明白了?” 王忠的笑容越发浓厚起来,恭恭敬敬道一声是,满面堆笑道:“娘娘有心提点,奴才省得,必然不敢忘记娘娘教诲。只是太后那边一早发了话,说娘娘甫回宫,该着意多添置些衣裳。” “那么太后那儿…?” “娘娘放心,太后宫里已留足了料子。” “那就好。”想了想,又问,“这云锦是不是妃位以上宫嫔才能穿戴?” “是。” 我突然想起顾修容,那个可怜怯怯的女子,心下存了心思,挑了三个颜色,然后就让王忠去各宫复命。 **捧着花盏进来,见了那三个颜色,有些疑惑的样子,却也没有多问。 倒是后脚跟进来的巧馨问了一句:“小姐一贯不喜爱嫩黄一色,怎的偏偏挑了这一匹?” 边说边忍不住拿手去摸那云锦,禁不住啧啧称叹,“真是好东西,摸着就觉得大不一样。” 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我忍不住呛她一句:“你要是喜欢,我让**也给你做一件。” “这如何使得?小姐是要折煞奴婢么?” 说完把手头茶盏搁在我手边的几案上,喜滋滋道,“去岁晒的玫瑰花瓣,这会儿总算派上了用场了。” 玫瑰色泽浓艳,像佳人颊上的一点胭脂,映着澄碧白瓷的茶碗,那色泽格外明媚,看着都觉得喜欢,难怪这丫头如此开心。 我拿起调羹舀一勺冰糖搁碗里,笑道:“收了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喝不完,分些给其他人罢。” 彼时**正给胆瓶内那几枝玉兰换水,见巧馨出去了,凑近我道:“方才奴婢去找秋昙,没找着人。王福全也不在宫里。” 我点一点头表示了然,淡淡道:“让秋昙进来罢,我有事交给她办。” 秋昙很快就进来了,我也不急着问她究竟去了哪里,指了指桌上那匹鹅黄色云锦,道:“你替本宫将这匹云锦送去顾修容宫里。修容若问起来,就说是本宫送给公主裁制春衣用的。” 秋昙不敢耽搁,立马去了。 又过了小片刻,王福全进殿来报:“娘娘久不回宫,奴才赶着去寻娘娘。” 居然特地寻我,必定是要紧事。 我忙问他:“什么事?” “回娘娘,是老夫人进宫探望娘娘来了,奴才久不见娘娘回宫,便寻了出去。” 王福全脸上有蓬勃的笑容,语气都是飞扬的。 我在片刻的怔愣后,立马起身,道:“快把人请进来。” 老夫人便是沈月清生母,然而于我却是陌生人。我虽极力稳着心绪,却免不得还是有些慌乱。 **见我如此,只以为我久不见家人心中欢喜,难以自制,劝道:“娘娘不必紧张。” 片刻后,净雯领了位老夫人进来,想必是为了进宫探望我,着意打扮过一番,然而到底不是命妇,无品阶在身,因而一应天青色的衣饰只显郑重,毫无华贵之气。 进殿来后,不由分说叩首到地,行叩拜大礼。 我心中顿感不适,忙伸手扶她起来。 沈月清犹在芳龄,沈母却已是年迈之姿,眼梢额角都是风霜纹路,可见沈家败落后,日子过得十分清苦。 自然是清苦的,做皇后的女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戴罪之身家眷,能够留着一条命已实属幸运了。 **行礼后,一抬头见了沈母面色,怔得愣在当场,眸中全是伤怀神色。 我知晓她又被触动了心肠,忙道:“去拿椅子给母亲坐。” 说完将众人遣出殿去,只留了巧馨在身边,托着沈母的手,道:“母亲辛苦了。” 沈母目中已蕴了泪,拍一拍我的手,道:“到底你能平安就好,家中一切安好,你无须惦念。至于你父亲跟哥哥,皇上能不予追究,于沈家已是留足脸面,也是咱们娘俩的福分了。” 我不料她有如此心胸见地,见了我非但没有嘤嘤哭泣,反而好言好语劝我放开胸怀,不由得生了感念之情,亲昵道:“您放心,父亲跟哥哥这样,已是皇上仁德,也算是得了善终,女儿心中有数。” 见我是真的无怨愤神色,沈母才点了点头,想了想,切切叮嘱我道:“你方回宫,太后那儿要格外孝敬些。” 她这样说,我也不作他想。 当下一同用了午膳,又闲闲说了半日话。说的都是些日常琐事,却决口不提父兄所犯之事。她不说,我也不问。 直至日落时分,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宫去了。 我站在宫门口,望着那佝偻背影在宫人引领下渐去渐远,难免伤神。 巧馨傍在我身侧,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凑近我耳边恨恨道:“他日若让奴婢知道谁害了咱们,必定也要让她尝尝手足至亲一朝尽失的痛苦滋味!” 我按住她滚滚颤抖的双手,下颚抿得死紧。 第十四章 回了宫,王福全满面堆笑迎出来,仿佛每一道笑纹里都洋溢着喜庆,上前扶我:“娘娘可回来了,皇上在内殿候着呢。” 已经是第三晚了,自十五起,皇帝就夜夜来我宫中,这在外人看来实在不同寻常,毕竟我曾是一度遭他嫌恶而废黜的人。 然而我心中自有思量,不过是揣摩对了他的心思,各取所需罢了。 思索间已经入了殿。 彼时夏沐烜正在瞧我新绘的图册,见我回来了展目一笑,英挺俊逸的眉目在降脂珊瑚似的烛火下,分外惑人目光。 遥遥伸手向我:“见了你母亲可欢喜?” 我忙感激道:“皇上恩德,臣妾万分感泣,母亲亦句句感念皇上的恩德。” 说完要跪下谢恩。 皇帝手一伸托住我手臂:“这还在其次,最要紧你母亲心镜平和,你也能心安。朕想着你久不见家人,必定是挂怀的。” “是臣妾让皇上费心了。”我的神色有感动也有些微感伤。 皇帝笑笑,握一握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太过感怀,双臂一展搂我入怀,一副深情模样:“你与朕是夫妻,朕如何能不为你着想?” 我点一点头,收敛神色,换了婉约神情道:“皇上是否饿了?臣妾吩咐传膳可好?” “不提还不觉得,一提确也饿了。” 晚膳后,下棋打发辰光。 已是十七晚上,天上一轮圆月虽有残缺,然后到底离十五只过了两日,月色皎皎,一地清华如水银铺就。 夏沐烜捻了一枚黑棋在手心里,迟迟未下,闲闲问我一句:“事情跟太后提过了?” “是。臣妾稍稍提了提,修容亦帮衬了几句。太后听了倒也觉得在理,于是一并下了懿旨,如今就等着杨妃小妹进宫来了。”说完觑一眼夏沐烜的神色,道,“杨妃有孕在身,娘家人进宫来探望倒也可行,只是冯家的意思,有些不好揣度。所以臣妾今早顺道去看了宸妃,一来是她身子弱,难得出宫,二来也好将太后的意思先跟她提一提,到底事关她兄长,帮着瞧瞧总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你考虑得很周详,倒省了朕再特地走一遭。若兰一贯体弱,胆子也小,你能待她亲厚,朕也觉得欣慰。” 皇帝目中有潋滟的温柔波光,我心惊于他对宸妃的感情,然而不过是短短一瞬,很快就淡定了。 这样也好,明白了宸妃在他心里的地位,更方便我拿捏分寸,该怎么对待宸妃此人。 许是见我半晌不说话,皇帝目注于我,温润一笑:“怎么了?” “没事。臣妾原本也想去瞧瞧杨妃,只是想着杨妃有孕在身,只怕懒惰见人。女子怀胎不容易,皇上还是要多多陪伴才好。何况皇上膝下子嗣单薄,杨妃这一胎若能诞下皇子,太后必定是欢喜的。” 皇帝轻轻一笑,似欢喜非欢喜看我一眼:“你倒大度。” 我没立即借口,递了杯茶过去,坦荡荡道:“臣妾是女子,自然会拈酸吃醋,然而臣妾身居高位,始终不敢忘记自我警醒,遇事以六宫祥和为主。况且事关子嗣,为皇上、大夏乃至千秋万代计,臣妾都要学会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两相比较,那一点小心思,就真真微不足道了。” 皇帝凝睇我良久,也展目笑了:“很好,心经读得透彻。” 正说笑间,印寿海小心翼翼进殿来报:“皇上,咸福宫差人来请皇上,说杨妃娘娘晚膳后胎动得厉害,这会儿也不见好。” 皇帝一听,不自觉皱了眉头,当下也不多语,只略带为难神色看我一眼。 “皇上去瞧瞧也好。”回头问印寿海,“太医呢?怎么说的?” “回皇后,已经宣了太医院首座陆大人在看诊。” 皇帝点一点头,拍拍我的手背,道:“朕去瞧瞧她,你好好歇息,朕隔日再来。” “是。”说完从印寿海手中接过明黄披风,切切叮嘱一句,“春夜里寒凉,你要好生伺候着。” 印寿海恭恭敬敬应承下来。皇上握一握我的手,去了。 我恭送他离宫,回到内殿,巧馨凑到我耳边,低声冷言一句:“她可真没耐性,皇上不过在咱们宫里待了三晚,这样就忍不住了。” 我斜她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那头王福海提着刚烧好的茶水进来,没见着皇帝,微有诧异神色。 彼时**傍在我身边,正在往香炉中焚香,淡淡一句道出始末:“杨妃娘娘晚膳后胎动得厉害,皇上过去瞧情况了。”边说边去走上去接王福海手里的茶水。 王福海似是听进去了,垂眸不语,全然恭敬。 我当然知道他有话要说,当下也不点破,淡淡道:“茶水不用添了,拿出去罢,只是未免可惜了宸妃送的好茶叶。原本还想借花献佛,奉一杯给皇上尝尝。” 王福海忙黏腻腻一笑,好言“劝”我:“娘娘待皇上的心思,宫中无人能及。皇上心中跟明镜似的,如何能不记得娘娘的好呢?”说完似怨非怨地嘀咕一句,“倒是杨妃这胎动发作得实在赶巧。” 我哪里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深意,却也没应他的话,只说:“她这也是头一胎,未免慎重些。” 话虽如此,面上却是一派深思神色,俨然是将他这一句听进了心里。 怔愣半晌后,才如常笑道,“这黄山翠兰真真是好,闻着都觉得沁人心脾。” 巧馨机巧巧应我一句:“到底宸妃娘娘与您格外亲厚些,送的茶叶也非比寻常。奴婢听闻这黄山翠兰轻易寻不到,宫里统共只得了一斤。如今泰半都进了咱们宫里,委实是宸妃娘娘一片心意了。” “这是当然的。”我的笑容一点欣慰一点感慨,说完觉得不妥,才似是而非地补了句,“自然,静妃她们也是好的。” 王福全反倒默默起来,巧馨又絮絮与进殿来送衣服样子的秋昙说了几句宸妃的好。 我只静静听着,全不多嘴。 **听了半晌,终是没能忍住,碎嘴一句:“宫中妃嫔确也大多是些容易相处的,可到底比不得自小有情分的。”说完岔开话题道,“奴婢瞧顾修容真真可怜,整日里穿得俭素,没什么华贵派头。” 我叹一口气,语气无奈:“位份上差一阶,一应待遇自然差些。” 王福全机警警插了句嘴:“娘娘有所不知,顾修容诞了长公主,原本也不该只在修容位上。只不过——” 他面上有怯怯神色,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道:“本宫久不在宫中,也想听听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是。生子晋位本是宫里的老规矩,娘娘自然是知道的。” 我点一点头,他继续说:“娘娘当时在外礼佛,自然管不着这样的琐事。顾修容有孕时,已在正三品婕妤位上,而宫中大小事务,则由位份最尊的杨妃娘娘掌持。皇上听闻婕妤有孕,十分高兴,又因着是宫里头一桩的喜事,太后也格外疼惜,原本想乘兴一并晋了婕妤的位份,然而杨妃娘娘以为,婕妤这一胎得来不易,大肆动作只怕会冲撞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胎气,所以晋位的事就一压再压。其实顾婕妤有孕受封,产子后再晋一晋位份,如今少说也在妃位,只是可惜了。” 王福全的笑容刻意而夸张,我明白他的意思。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杨妃彼时正得宠,且素日积威深重,哪里容得下旁人分她恩宠削她气焰? 偏偏顾氏又是头一个有孕的,原先的位份也只比她杨卉差了两阶,倘若一举得男,宫中最尊的妃嫔,哪里还轮得到她杨氏? 我拨了拨手腕上那串翠玉珠子,道:“所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想来是有道理的。” 王福全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笑容见深:“娘娘教诲的是,所以娘娘的福泽是旁人如何也赶不上的。” 我只付之一笑,道:“听闻宸妃也有过一次晋位份的机会,却还是落了个无疾而终,想来也是有些缘故在里头了?” 王福全笑容满溢道:“所幸如今有娘娘在,娘娘仁德宽和,是最公道不过的。奴才们祈望娘娘广施恩泽,宫中上下也得沐上宠。” 我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恩宠不恩宠,那都是表面话,只是听他一席话,倒瞧出些眉目来了,当下也不多言,只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闲话。 第十五章 夜色见深,我道一声“乏了”,遣散众人,只留**帮我拆发褪钗。 殿内极静,因着已经入春,四喜同春朱漆窗棂上蒙了一层新进贡的蝉翼纱,风吹过鼓起,虬枝接叶迎风,簌簌轻响,在窗纱上投下折折暗影,像预伸未伸的爪。 我盯着那暗影瞧了良久,轻轻一句:“看出来了?” **颔首,沾了点汝窑天青釉水仙盆里的清水在桌上写了个“宸”。 我阖目笑了:“**不离十。” “娘娘预备如何?” “嗯——遣他走是必然的,然而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 “是该如此。不过到底只是个跳梁小丑,不值得您如此劳神” **用篦子沾了点玫瑰露,手势轻缓一下下从头顶往下梳理,仿佛是在为我理顺满腔的繁杂思绪,语带宽慰。 我阖目不语。 我其实更担心的是皇帝的态度,宸妃有无害人之心还在其次,倘若皇帝不管青红皂白一力袒护于她,那事情就真不好办了。 偏偏,眼下仿佛就是这么个状况。 “娘娘?” **轻轻唤我一声,我才回了神,从镜中看她一眼,示意她不用担心,五指“笃一声笃一声”划过妆台,静默沉思。 半晌,喃喃问一句:“还记不记得,今晚去咸福宫看诊的是谁?” “奴婢倒也留了个心眼,是太医院首座陆大人。” “嗯——我记得也是他。” “娘娘是想…?” 我睁开双目,示意她不必再梳了,拿手指拨了拨水仙盆里那株青绿绿葱翠翠的水仙,淡淡道:“明天宣他来见一见罢。” **心领神会地点一点头,服侍我睡下。 翌日一早,王福全听闻我要差遣他去宣太医院首座陆毓庭,忙不迭应承下来,打了个千匆匆去了。 他一走,我敲了敲窗棂,方合进殿来:“娘娘?” “盯着王福全,别让他看见你。” 方合一贯伶俐,当下也不多问,利落去了。 我只喝茶静等消息,面上淡然无波。 过了一炷香,王福全恭敬异常地领了个人进殿来,虽官袍在身,却俨然都是谦谦君子风范。 我没料到这位太医院首座,竟生得这样年轻,不免有些诧异。 **仿佛也不识得此人,傍在我身旁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 陆毓庭在离我数步远处停步,叩首道:“微臣参见皇后,皇后千岁吉祥。” 我朝王福全抬了抬下巴:“赐座。” 陆毓庭忙称不敢,我只淡淡一笑,也不过分逼迫,目注于他,开门见山问他一句:“杨妃可好些了?” “回皇后,经昨夜诊治,杨妃娘娘如今已无恙。” “嗯——这就好。当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皇上有朝政要顾,不能时刻分心留神,那么担子自然就落到了你身上。” “是。微臣谨遵教诲。” “也不全是教诲,算是本宫一点感慨罢。” 我淡淡道来,他只垂首恭敬听着,全然恭顺,然而我却明白,他对我并不是没有防备。这样的防备藏在每一个细小的肢体语言里。如果他是杨妃的人,那倒算得上忠心。我隐约对此人生了几分好感。 “你是明白人,自然也知道,事关皇嗣,非同小可。杨妃这一胎若能为皇家延续香火,他日论功行赏时,必定少不了你的功劳。” “为皇上分忧,是为人臣子本分,微臣不敢居功。” 看神色,仿佛是真的不在乎,像个有骨气的,若不是医术了得,就是有家族威望仰仗。 其实在太医院奉职,虽不是什么顶机要的职务,品阶亦不高,然后到底有更多机会在御前露面,实为美差,因而人人争相授受,挤破了脑袋想进太医院,因而能站得稳脚跟的,必然个顶个都是人精。 而眼前此人,与我想象中精明城府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我虽有些诧异,却也没在脸上露出来,语调不变道:“虽是尽忠,可有功得赏,有过也得罚。皇上跟太后一贯赏罚分明,必定不会亏待尽忠职守之人。你好好给杨妃安胎就是,女子怀胎十月确也不易,都道医者父母心,陆大人想必是明白的。” 我这一语也是无心,表面文章的话,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久而久之竟也能出口成章了,却没料到惹得对方微微怔了怔神,良久默默。 王福全比鼠还精,见惯形色人物,貌似只一味恭恭敬敬候在殿内,实则多有心思,方才陆毓庭这一愣,他如何没瞧在眼里,笑眯眯道:“娘娘仁心佛性,奴才得以侍奉娘娘左右,真是万分感泣。当初听闻娘娘要回宫,奴才真是欢喜急了,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脖子都长了,终于盼来了娘娘回宫主持大局。如今有娘娘挂怀,想来杨妃娘娘这一胎必定是能平安顺遂的。” 这一番话说得恶心至极,连我都差点忍不住变了脸色,更何况是陆毓庭,然而我到底还是忍住了,道:“你的心意本宫自然明白。” 转而望向陆毓庭,“送陆大人出去。” 陆毓庭不动声色松一口气,跪安后躬身离去。 王福全一走,**嘴角扯出一个讥笑的弧度,凑到我耳边轻声念叨一句:“好不要脸的东西!这种没皮没脸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我只冷冷一笑,理一理鬓角垂下的几缕散发,道:“让方合进来,我有话问他。你在外头留意着,我没话谁也不能进来。” “是。”**心领神会地福了福,去传方合。 方合进来后,象征性打了个千,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奴才跟了一路,发现他只在半路停下来跟人说过一回话。” “看清楚是谁了?” “是个眼生太监,奴才从未见过。” 宫里头的宫女内监,没有一万也有一千,方合不过刚回宫数月,哪里能把所有人都认全? 我以眼神示意他不必太介怀,问:“下次见着了,能认出来吗?” “能。奴才虽然没什么旁的看家本事,认一个两个人,总还是办得到的。” “那就好。平时也用不着盯得太紧,他在宫里头待了这么多年,必定很有警觉。” 说完又絮絮嘱咐他几句,这放他出去。 王福全再次进殿来时,我正在看净雯做的衣服样子,巧馨跟秋昙傍在一旁,唧唧喳喳一个劲碎嘴不停,气氛倒也欢快。 如今整个静德宫,泰半事情都落在净雯身上,平日里各宫的礼尚往来,我也大多交给她去办,倒也不是多信任她,而是两相比较取其轻,实在对王福全这个人没法给予半点信任。 巧馨要绊住秋昙,自然□无暇,方合得盯梢王福全,也不好分心,**日日陪在我身边,更是片刻也离不得。 净雯低眉站着,恭恭敬敬问我一句:“娘娘若喜欢,奴婢就让内务府的人按这个样子裁制?”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秋昙娇俏一笑,嗔道:“还是姑姑手巧,娘娘就看不中奴婢跟巧馨那点半吊子的手艺。” 巧馨笑嘻嘻搡她一下:“你说你自己的不是也就罢了,何故要无故牵扯上我!” 我见她二人如孩童般笑闹嬉戏,不由得也笑了,恰逢王福全从殿外进来,见了一殿的欢快,堆笑道:“娘娘,陆大人已出了宫了。” “好。” 方说完,宫女彩菱来报,说顾修容求见。 我忙让人将她迎进来,一同前来的还有长公主月篱,许是经常见面的缘故,见了我竟然也不认生,顾氏让她喊人,她便欢快快喊我一声母后,十分可爱。 如此说了几句场面话,我见顾氏仿佛有话要说,忙让秋昙、巧馨带了孩子出去玩耍,又让王福全去吩咐小内监沏茶。 顾氏有话要说,却又始终胆怯怯不知道如何开口,着实让人替她捏一把汗,索性开口问她:“修容可是有事?” 顾氏脸上微微一红,呐呐道:“娘娘故人心肠,竟还特特地差宫人送匹云锦给臣妾。臣妾…实在无以为报。” 我看她感愧神色难掩,一副难以承受重恩的诺诺模样,不禁触动了心怀,恳切道:“月儿到底是长公主,皇上跟太后自然是格外疼惜的。可太后到底身子骨没从前硬朗了,皇上又正日政务繁忙,生不出太多闲暇心思来料理这些琐碎小事。本宫忝居高位,自然要以皇上跟太后的意念为准。再说了,月儿如此可爱,别说皇上跟太后,本宫也是十分喜欢的。” 第十六章 顾氏十分动容:“娘娘这样喜欢这个孩子,臣妾心中万分感激。臣妾只祈望娘娘能早日诞下嫡皇子,也好让太后皇上宽心。” 她说这话时,神色极诚恳郑重,然而于我却实在尴尬,于是只一笑了之,道:“只要是皇家血脉,本宫都一样疼爱。” 说话间,**奉上茶水来,顾氏起身要谢,我示意她不必拘谨,道:“你今天特地过来,应该有事要说罢?” 顾氏轻皱娥眉,怯怯道:“臣妾当真没脸开这个口。” “说罢。” 顾氏斟酌片刻后方开口,语气已含了三分哽咽:“是臣妾从弟,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押进刑部大牢了。” 这是朝堂之事,我身为皇后,也不好干政,她这请求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可平心而论,她也确实可怜,于是絮絮问了几句,顾氏一五一十道来,虽措辞小心,然而我也听出来了,应该是受当年齐沈遗祸牵累,被翻出了与齐沈两家来往的证据。 这事听来寻常,左右只是朝堂小事,然后我却留了心神。 顾氏虽说不上与我十分交好,可在外人看来,已笃定她与我亲近,所以她家中这祸,恐怕惹得有些无妄。 片刻的时光里,脑中已是千回百转,安抚她道:“你放心,倘若你兄弟真是清白,皇上必定不会冤了他。” 顾氏听我这么说,才稍稍定了心神,因存了心思,只闲话几句便忧虑重重去了。 我将**喊进来,问她:“皇上如今在哪里?” **颇惊讶,道:“听闻是下朝后直接去的咸福宫,想来如今还在。” 我不自觉皱了皱眉。 杨妃有孕,皇帝必定会多加陪伴,今日宿在咸福宫也未可知。 然而顾氏的事,却是迫在眉睫。 **小声道:“杨氏胎象不稳,皇上心中牵挂不下也属正常,娘娘不必介怀。” 我不置可否,手指轻点青釉盆里那株青翠鲜绿的水仙,一点点想着心思。 **见我久久不语,也不敢贸然出声打扰我,只静静拿了个水梨在手里削,削好切成片,拿牙签子戳一瓣递到我手里:“吉首那边新进贡来的花梨,汁多又甜,娘娘尝尝。” 我接过来咬了口,果然很甜,不自觉舒展了一点眉头,想了想,低声道:“让方合去打听下,如今主管刑部的是谁?又是谁带头揭发的顾家。” 方合的消息回来得极快,四下无人时细细禀道:“如今在刑部当职的是杨妃的父亲杨德忠,牵头告发顾守成的是他手下一名小将。” 一名小将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翻他上级的旧账? 绝对不可能,倒是刑部这人拿得十分利落,想来是有些名堂在里头的。 “还有呢?” 方合神秘秘一笑:“给话那人不小心漏了句嘴,说这位顾将军,仿佛跟杨家小姐有些干系。” “哦?” 我没料到这事还有这样一层关节在里头,当下也不多说,只切切嘱咐方合几句,方合自然晓得轻重,很利落地应了。 待殿中只独自一人,才沉下心神细细思索。 顾守成如今只是下狱,皇帝那边全没动静要怎么发落,可见这事还在考虑。 杨家女儿既然跟顾守成多有牵连,杨德忠却全不顾念只一味指罪拿人,显然并不乐见顾杨这层关系。 顾氏从不是多嘴治人,虽说感念于我多番维护,然而到底算不上与我推心置腹,为何会贸然开口求助于我? 我不得而知,以食指轻拓佩绶上绣金线的凤纹,那样张扬显贵的纹路,恣意得仿佛真的可以唯我独尊,然而只是幻觉罢了。 事实上位高而责重,从来都是闲云野鹤一身轻,哪里有皇亲贵胄是真的逍遥自在? 不过人活一世,受累无穷而已。 仲春午后的阳光已显明媚,流丽灿烂,从四喜同春的窗棂间洒进来,带着轻云暖阳的温热气息,将整个栖鸾殿笼在一片柔暖之中。 我靠在榻上看了会儿书,实在觉得困顿,懒得再挪动,于是搭了条织五色锦的羊绒毯子躺榻上小睡。 渐渐睡得沉了,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往事一幕幕入梦来,仿佛过了几辈子,又仿佛只是一瞬。 依稀觉得还是年少时候,于凯牵着我的手走在杨柳依依春花初绽的河塘边小道上,暖风轻轻拂过脸颊,那样轻柔。 我笑着指一指河塘里那片水菱,说:“于凯,我要吃菱角。” 他笑着捏我的脸:“你这是典型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家里不是买了很多?” 我晃着他的胳膊耍赖:“不一样,家里的怎么能有现摘的新鲜?” 于凯就宠溺地笑,我看他没有帮忙的意思,干脆卷起袖子折了根树枝亲自去挑长在河边的菱藤,结果差点一个不稳栽进去,好在他拉我一把。 他搂着我,笑得无奈:“清清,你离开我该怎么办?” 是啊,我离开他该怎么办? 可现在看来,我也不是离他不开的,虽然剥离的过程难免痛苦,可连皮扯筋似地撕开了,也不尽然就是世界末日。 依稀有遥远一声鸡鸣狗吠,惊破了整个世界的安宁,又仿佛只是惊破了我一个再遥远不过的梦镜。 醒来时日已西沉,一殿的沉静。 我有长久的怔忪,仿佛已经不在人世,可又是活生生的。 斜头里一把慵懒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醒了?” 我侧脸一看,吓得差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 皇帝伸手按我一把,眼睛里头有柔糜的光华:“躺着就不必拘礼了。” “皇上什么时候过来的?外面的人也不唤醒臣妾,这样失仪。” “无妨,来了也没多久。朕看你好睡,不舍得让他们吵醒你。” 我见他眉宇间隐约有缠绵神色,大感尴尬,然而也不太敢扫他兴致,勉强笑道:“皇上让臣妾起来罢,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皇帝却笑了:“什么于理不合?”头压下来,凑近我些,“方才更于理不合的事朕已经做了,还用得着计较这一星半点?” 我实在口拙了,更多的还有窘迫。 方才明明睡在临窗那张长榻上,眼下却到了床上,再一看面前这人的神色,想来是睡得糊里糊涂那会儿,被他抱来的床上。 然而,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可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才好。 皇帝依旧兴致不减,以拇指摩挲着我的脸,半晌后轻笑着说一句:“方才你在梦中,竟还晓得搂着朕。”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然而我能告诉他,其实是梦到别人的缘故吗? 我当然是不敢的,再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 我想活着,好好活着,上辈子经历种种,现在想想,才明白好好活着有多难。 这样的失落,一分一毫也不敢表露在脸上,强自振奋精神道:“皇上怎么来了?” “嗯——见天朗气清,想看看你在做什么。” 夏沐烜眼中有点漆波光,我只当没瞧见,淡笑道:“却不想竟看到臣妾在躲懒,全然辜负了这春光明媚。” 皇帝笑了:“倒也不全辜负。” 我不解,望他一眼,夏沐烜捏了捏我的鼻子,轻笑:“总算也能让朕明白,什么叫海棠春睡。” 这样的亲昵于我实在有些无措,于是只能沉默,然而沉默的片刻,迎着那深深浅浅的视线,越发难以自处,脸不受控制红了。 许是见我太过局促,夏沐烜这才起身,扬声朝外头喊:“来人。” **听到响动,立马挑帘进来,先朝夏沐烜服一服,然后过来服侍我穿衣洗漱。 夏沐烜就站在书桌旁看我的那几幅涂鸦之作,时不时抬头望我一眼,看完不由得感叹:“连一星半点斑纹都入了画,这样的手笔,朕还是头一回见识,实在别具风格。” 我下意识警了警神,道:“自娱自乐而已,就随便下笔了,哪里衬得上皇上口中的别具一格呢?” 夏沐烜摩挲着下巴不置可否,也不开口了。 未免被他瞧出什么破绽,我只好越发装得坦然道:“涂鸦之作而已,皇上必定是瞧不上的。” “纤毫必露,倒也难能可贵。虽然花木入画,讲究的是意境,可到底失真了。朕觉得你这样挺好,只是实在有些稀奇,从前倒未曾见过你这样的手笔。” 彼时**正在给我挽发,作势要开口,我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多说,似笑非笑望向夏沐烜,反问一句:“那么皇上以为,臣妾这些年的心经是白读的么?” 第十七章 “哦?怎么说?” 净雯奉了盆瓜果在夏沐烜手边,夏沐烜捻一枚马奶葡萄在手,也似笑非笑回望过来。 我从镜子里示意**梳一个简单些的发髻,笑着说:“皇上恕臣妾斗胆。其实在臣妾看来,读佛经呢,图的不过是个有所启。与其说那一本本的佛经义理晦涩难懂,倒不如说因人之经历不足,所以才多半无法通达禅意。那么,既然捧着本佛经苦思冥想却无所得,还不如好好瞧一瞧这世间万物,想来事物之于人,见得多了,经历足了,有些道理自然就能不言而喻了罢。自然,这些只是臣妾一点浅见,皇上不必理会。” 夏沐烜脸上有深思神色,很快就笑了:“这话朕听懂了,看来闭门造车实在非你所喜。” 我只淡淡微笑:“其实臣妾只懂些皮毛,实在不应该这样大放厥词。那些个涂鸦之作,也不过是有感于前人‘明察秋毫’的典故。臣妾一时兴起,让皇上见笑了。” 夏沐烜看着我笑得一点深邃一点感怀:“这哪里是懂些皮毛的样子,分明是悟到禅机了。罢了,朕是说不过你的。” 说完走到我身旁,彼时**已经替我挽好了发,作势要将妆奁内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往我发上簪。 我摇头:“这个就好。” 将一笔寿字簪递给她。 这玉簪通体脂白,质地细腻滋润,是上等的蓝天白玉,也称羊脂白玉,寿字的最后一笔正是簪挺。 夏沐烜随手从妆台上的鹦鹉瓶内折一枝四季海棠簪在我鬓边:“打扮得太素简了,这样才好。” 我自然不好拒绝,只得欣然笑笑。 说话间,印寿海在殿门外通报:“皇上,纤羽阁方才差人来报,说瑞嫔小主有喜了。” 乍然的喜色出现在夏沐烜脸上,我忙笑着恭贺:“这是宫里头接连第二桩喜事了,恭喜皇上。” 夏沐烜笑着握一握我的手以示欣慰,我又问他一句:“皇上要不要过去瞧瞧瑞嫔?” 夏沐烜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夜色已深,朕明日再去瞧她。” 我只得点一点头,问印寿海:“宣了哪位太医看诊?胎象如何?” 印寿海道:“回娘娘,是太医院首座陆大人号的脉,说瑞嫔小主已有了近两个月身孕,胎象稳健。” 陆毓庭?竟然又是他? 然而心头那点讶异还未逝去,夏沐烜已经笑着开口了:“那应该是错不了的。” 我听他语气笃定,于是带了三分玩笑语气试探道:“皇上既然这么说,那么此人必定是一等一的国手,只是臣妾瞧他有些年轻。” “是年轻了些,不过手艺还算拔尖。太后痼疾缠身积年,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正是用了他的方子才有的起色。” 夏沐烜神色淡淡闲话几句,我只带笑听着,偶尔应一两句,倒也和乐。 乘着他在兴头上,思索片刻,斟酌词句小心道:“日间修容来臣妾这儿小坐了片刻,臣妾瞧她面带愁苦,仿佛大有心事。”边说边往他碗里舀了勺蟹黄豆腐,“这蟹黄豆腐做得很嫩,皇上尝尝。” 夏沐烜尝一口,笑了:“确实鲜嫩。”长目微睐,“她有什么心事?” “内里关节臣妾不方便问,修容也不好多说,听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她娘家人犯了事。” 皇帝扬一扬眉毛:“怎么?她跟你哭诉了?” 我怕他生疑,忙坦然笑道:“哪里用得着哭诉呢?臣妾日日与诸妃照面,独独见她整日愁眉难展,随口问了一句,想来是赶巧戳中修容心事,这才听了些蛛丝马迹。修容素日胆小,这苦水必定是不敢向皇上诉的。” 夏沐烜淡淡道:“嗯——她倒还算谨慎。” “是。后宫不得干政,这话臣妾记得,也一并嘱咐过诸妃,想来她们是听进去了。” 夏沐烜深以为然地点一点头:“是该如此,至于顾守成一案,朕倒还未拿定主意。” “皇上仁德。臣妾也嘱咐了修容,皇上于政事上一贯英明决断,想来那顾守成若真是清白之身,必定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捻了酒杯在手,似有若无望着我:“案子倒也不大,然而到底牵扯了旧事,不好不查。” 我点头:“自然是要查的。” “这话怎么说?” 夏沐烜放下酒杯,凝睇于我,仿佛要看出我心底所有的真实来。 我从容道:“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而人心思变本是常情。”偷偷看一眼夏沐烜的神色,屈膝行礼,“皇上恕臣妾问句僭越的话。” “你说。”夏沐烜放下手中筷子,扶我一把,我正色道:“常道以言取人,人饰其言;以行取人,人竭其行。不知这顾守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嗯——还算得用。” 我淡淡笑了:“那么在臣妾看来,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倒也不尽然了。” “哦?”夏沐烜微微掀了掀眼睑,抬手示意我说下去。 我继续说:“都到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可见人无完人事无全事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臣妾读史书,闻古之明君圣主,待下一贯秉之以宽,遇事责其主而宽其从。皇上乃圣世明君,从来以宽仁治世,方有了这天下太平之态。容臣妾再斗胆提一句,既然事涉旧案,那就是老黄历上的事了,倘若真有大过错,当年必定是要一并问罪的,怎么也拖不到今日。所以在臣妾看来,用人未必不该疑,疑人也未必不能用,全看皇上如何驭衡了。”说完拜倒,“臣妾胡言乱语,万望皇上赎罪。” 夏沐烜已伸手托住我的手肘:“是朕让你说的,何罪之有?”笑盈盈望向我,“这番话说予那些无知腐儒听,必定能让他们羞愧无地。” 我忙露出羞愧神色:“臣妾无知,这样的道理皇上自然明了于心,本用不着臣妾啰嗦。” “哪里无知了,朕瞧着是顶顶聪明的。句句在理,让人辨无可辨啊。” “皇上不笑话臣妾粗鄙就是万幸了,怎么称不上聪明呢?臣妾这是陈咬金的三板斧,黔驴技穷罢了。倘若皇上是让臣妾吟诗行文,臣妾必定是要露馅的。” 夏沐烜朗声大笑,拉我过去坐在他膝上:“果然母后说得不错,真真好厉害一张嘴,连史书都通,朕也不得不乖乖认输了。” 声音低一低,目注于我,“什么时候替朕生个皇子,也把朝中那帮腐儒说得哑口无言,就有趣了。” 他这一句很亲昵的样子,我却只能无言,不过到底还是放下了一半心思。 翌日一早去太后宫中请安,又将瑞嫔有孕一事跟太后提了,太后果然高兴,特地宣了人近前听话。 三品以下宫嫔素日无召不得觐见,其实我平时足不出殿,除了每天的阖宫朝见,并不跟诸妃碰面,所以对瑞嫔也没有多少印象。 今天近前一见,才发现这是个唇红齿白的秀丽女子,虽然没有杨妃那样的妩媚恣意,然而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论容貌比宸妃不遑多让。 瑞嫔近前来,规规矩矩朝太后行跪拜大礼,看着像个规矩周全的女子。 太后十分高兴,忙让锦秋扶她起来,笑盈盈盯着瑞嫔瞧了一通,满意地点一点头:“是个识大体的。” 侧脸看向我,“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杨妃之外这是第二桩喜事了,你要好好看顾着。” “是。”我忙恭敬应承下来。 太后愈发满意,喜滋滋道:“杨妃那也就罢了,瑞嫔这儿是该晋一晋位份了。”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先晋至正五品芬仪一位,待诞下皇嗣,再由皇上亲自给更大的恩典,母后以为如何?” “嗯,是该如此。” 瑞嫔眼下怀有身孕,又得太后亲口发话,众人听了这话,大多嫉妒艳羡,然而太后已经下了懿旨,众人虽然心中不快,也不敢在面上露出来,只一味满面堆笑恭喜瑞嫔。 如此,又笑声笑语说了通话,众人才散了。 回到静德宫,方合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娘娘,那人找着了。” 我一时半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然而很快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压一压声音,问:“在哪儿当差?” “在太医院呢,奴才已经派小回子盯着他了。” “小回子?可靠吗?” “娘娘放心,他是奴才同乡,打小就认识,是个有眼力劲的,人也机灵,绝不会坏事。” “那就好。至于王福全……”手指上金镶玉的护甲叩在缠花青枝瓷碗上玲玲作响,“我有办法。” 第十八章 瑞嫔有孕,我受了太后嘱托,务必要看顾好这一胎,因而半分不敢松懈,晨昏定时召见陆毓庭,询问瑞嫔这一胎的安妥,燕窝雪蛤早晚往纤羽阁送,一日不落。 这几日阴雨连绵,除了到太后处请安,我一步也不出宫门,只窝在屋子里看巧馨跟秋覃描绣花样子。 这一日日落时分,方合悄悄进殿来,见四下无人,凑近我兴奋道:“娘娘,鱼咬钩了。” “确定吗?” “小回子亲眼见着了,说那小子今早偷偷塞了包东西给王福全。” 我本能警一警神:“是什么?” “瞿麦、桂心、榆白皮、跟通草,都是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我默默,眼前茶碗里烟雾缭绕,连思绪都被熏模糊了。 方合见我久久不语,问我一句:“娘娘,如何是好?” 我摇头,揉了揉酸疼的脑仁,到底还是不放心,又问一句:“确定只有这几味药材?” “是。小回子一贯细致机灵,断然不敢在这事上马虎。” 我没点头,沉声道:“再去确认下。” 方合不明就里,觑着眼睛问我:“再确认只有近身差探一个法子,恐怕有些…?” 我看了眼盏中青碧的茶水,淡淡一笑,示意他附耳来听。 方合听完后就笑了:“娘娘放心,奴才必定办得妥当。” 我点一点头,挥手示意他快快去办。 方合再次进殿来时,巧馨正傍在我身旁剥一枚枇杷,剥成倒垂莲花形,那金黄的色泽十分鲜活明快。 咬一口,果然甜美多汁,不由得赞道:“确实很甜。” 扫一眼方合,“怎么说?” “回娘娘,确实是那几味没错。” “没被发现罢?” “娘娘放心,奴才不曾露面,那水是让小品子泼的。” “他怎么就肯帮你了?不怕开罪王福全?” 方合道:“王福全素日待他们严苛,动辄打骂,连那一星半点俸禄也要克扣,十分不得人心。至于小品子,奴才瞧他家中有年迈双亲要赡养,分外可怜,偶尔会接济他些银两,如今他跟奴才混成一个人似的,决计不会说的。说起这个,奴才想起来了,王福全前阵子得了疮痈,去太医院抓了几味药。” 我神色一肃:“什么方子?” 方合将袖子里一张手抄纸摊开在我手边,我垂眸一看,是牛膝、天花粉跟几味养生药材。 只看这几样药材,也没什么。 思索片刻,提笔在天花粉后以此写上瞿麦、桂心、榆白皮、通草。 看了半晌,只觉得真个人如被电流击中,倍感悚然。 如果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那还真是防不胜防,一旦出了事要搜宫,我只怕是百口莫辩。 长久的静默后,稳一稳心绪,不无赞赏地望一眼方合,道:“你做得很好。往后银两不够记得问你姑姑拿,你那点俸禄也不多,留着自己用罢。” 方合喜滋滋一笑:“奴才省得。”笑完郑重神色小心问我,“那…娘娘预备怎么处置他?” 巧馨恨道:“这样吃里爬外的东西,小姐断断不能再容他了!” “我知道。”我以眼神示意她不必再说,边揉眉心边问,“陆毓庭这个人素日官评怎么样?” “陆大人服侍宫中妃嫔一贯尽心,且医术又是拔尖的,也深得太后跟皇上青睐,人人交口称赞。只不过——” “什么?” “只不过颇受同僚非议。” 我了然,护甲在案上轻轻敲出规律的脆响,唇角微弯:“同行相争嘛,见怪不怪了。” 方合道:“然而陆大人身为太医院首座,享权柄仗威仪,竟无法压制几个下属,奴才总觉得有些蹊跷。” 他这一句倒提醒了我,蓦地想起那晚夏沐烜的神色,仿佛是真的对陆毓庭深信不疑。 然而帝王本多疑,那信任也大抵有所保留,夏沐烜能如此器重陆毓庭,必定有些缘故在。 一时间理不清头绪,索性不再多想,揉了揉眉心,一字一句吩咐方合:“嘱咐王福全,小心看顾着火候,别让闲杂人插手,就说本宫待会儿亲自带了药去纤羽阁探望瑞嫔。” 方合愣了愣,见我不像是在开玩笑,怯怯喊:“娘娘…?” “放心,我有打算,当然不能由着他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乱来。留意着药渣子,别让他毁了证据!”说完又嘱咐一句,“去请陆大人过来。” 陆毓庭很快就到了,见了我一如既往地恭敬行叩首礼。 我将手中茶盏放下,神色如常问:“日日觐见,就不要拘礼了。瑞嫔胎象如何?” “回皇后,瑞嫔小主脉象稳妥。” “你的医术是好的,皇上跟太后放心,本宫自然也放心。” “微臣惶恐,这些本是微臣职责所在,当不得娘娘赞赏。” “本宫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我笑笑,随口一句,“这几日阴雨连绵,整日待在屋里也无趣,闲来无事拿了本医书在看。偶尔看到一副药方,实在心有余悸。” “是。请娘娘示下。” “是瞿麦、桂心、榆白皮、通草、牛膝跟天花粉。” 一字一字念得极慢极轻,陆毓庭微微一震,很快就掩饰了吃惊神色,垂眸道:“确实是至阴之方。”斟酌片刻,又几不可闻地补了句,“恐有堕胎之效。” 我点了点头,一脸心思深重的样子:“本宫说这个,只是想提醒大人,位高则权重。往后几个月,瑞嫔的一应吃食你务必要慎重,仔细别让人钻了空子。” “微臣谨记娘娘教诲,不敢辜负皇恩。” 正巧秋覃打帘进来,脆生生问一句:“娘娘,给瑞嫔小主的安胎药煎好了,是否现在就送过去纤羽阁?” 彼时我已经从座上起身,问:“王福全呢?” 秋昙道:“回娘娘,师傅仿佛身子不大松快,回屋喝药去了。” 是该回房“喝药”了。 我朝巧馨抬了抬下巴:“带上药随本宫去瞧瑞嫔。” “赶巧”**打帘进来,连声劝:“外头雨还未停,娘娘这么风里来雨里去,必定是要着凉的,这安胎药就由奴婢送过去罢。” 巧馨也跟着劝:“小姐,您就听姑姑一句。正巧陆大人也在,回头待陆大人诊完脉,再让姑姑跟您细细禀了就是。” “也好。” 我踌躇片刻,终又坐回榻上,陆毓庭叩首后带着巧慧自去了。 这一去就是半个多时辰,到底纤羽阁离静德宫有些距离。 **再回宫来时,难得的神色慌乱,她一向自持,甚少露出这般惊惶模样,显然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彼时王福全正候在外殿洒沉香水,见**一副惊皇失措地回来,上前问:“姑姑,可是出了事?” **气息未稳,全身湿透,淋了一头一脸的水珠子,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连话也说不全了,只连连摇头,急匆匆进殿来,凑到我耳边嘀咕几句。 我遽然色变,霍地从榻上站起来,外衫上的珍珠流苏哗啦啦一阵响,问:“陆毓庭怎么说?” 巧慧摇了摇头,一脸焦急:“恐怕……” 王福全似乎是瞧出什么眉目来了,“哎呦”低呼一声,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 我只冷眼瞧着,装得再像,可袖口到底瞧不见半点水渍,哪里是担心的样子? 王福全细着嗓音幽幽向我道:“娘娘,只怕有人故意栽赃陷害。” 我不置可否,目中慌乱神色越聚越浓,然而到底自恃身份,稳一稳心绪,沉声问**:“好好的怎么会出事?途中可有什么异常?” **极力思索,片刻后乍然有喜色浮上脸来,小声道:“在纤羽阁外头遇上了咸福宫的采娥,说宸妃午后就开始闹着胸闷,特特问陆大人讨药去了。匣子…也只在那当口打开过一回。” 王福全觑着鼠眼问:“娘娘,是否要奴才去咸福宫拿人?” 我摇头,两手按着织金烫银的袖口,幽幽道:“这也不能证明什么。”目视王福全,“毕竟东西是本宫送去的,查起来到底还是本宫首当其冲了。” 眉眼紧锁,俨然有焦虑神色,**全然无措,一脸的欲言又止。 王福全垂着脑袋沉思片刻,细声道:“娘娘放心,奴才从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那药罐头半步,如何能是咱们宫里出的岔子呢?何况这安胎药是娘娘吩咐了要日日送去纤羽阁的,咱们若要在里头做文章,岂不是作茧自缚么?倒是宸妃的贴身婢女好巧不巧从横头里岔出来,实在可疑得紧。” 第十九章 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计谋。 然而我也没有当即戳破他,只以一指轻轻安揉太阳穴,脸上有浅浅放心神色:“你的意思本宫明白,所以这事还得你替本宫作证,到底你也在皇上跟前当过差,又是宫里的老人了。” 听语气是万分诚恳的。 王福全黏腻腻一笑,上前两步,脸上笑成一个千瓣纹路模样:“娘娘恩宠奴才,奴才如何不为娘娘赴汤蹈火?娘娘恕奴才多嘴一句。” “你说。” “自杨氏于御花园顶撞娘娘那日起,只怕就存了这等陷害心思。杨氏素来专横跋扈,娘娘身居凤堂高位,万万不可让她继续作威作福了去。” 我掩去嘴角冷漠的笑意,问他一句:“你有办法?” 王福全恨声道:“娘娘若准许,奴才这当下就去咸福宫拿人!大刑当前,谅那小蹄子也不敢不招。” 我似是松了口气,坐回榻上,扫一眼**,问“你怎么看?” **讥讽一笑,语气沉沉:“公公待娘娘当真有心。奴婢以为还是慎重些好,到底杨妃有着身孕,咱们贸贸然前去拿人,万一有个闪失,就更不好说话了。” 王福全似乎全没听出**语气里头的讥诮意味,越发恬了脸黏腻笑道:“娘娘待奴才信赖有加,奴才不敢不尽心尽力。方才这话是奴才说急切了。奴才也是一心向着娘娘哪。” 我淡淡笑了:“累你一番心意了。”看一眼**,“把方合找来。” 方合应声进来,手头拿着个布兜,摊开了是一包药渣子。 王福全浑身凛然一怔,当下就白张脸,然而到底精明,很快就装得镇定。 我只似笑非笑望着他,道:“你待本宫有心,本宫当真是感怀的。只是这药罐头里头的药渣子有些名堂,你来告诉本宫,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福全耷拉着地眼皮微微一抖,涎着脸皮强笑:“娘娘明察秋毫。罐头里的药都是陆大人抓的,奴才平日里大字不识,更遑论是医道呢?娘娘实在是抬举奴才了。” 我拨了拨袖口的圆滑珍珠粒,倒也点头了,似怀疑非怀疑地说一句:“然而这药罐里的药……” 说完只双眉紧锁盯着那罐头,再不看王福全,一副心思深重模样。 王福全忙砰砰朝我磕了两个响头,立起身子一脸忠心恳切向我道:“奴才也是百思不解,药是陆大人抓好的,如何也不会出错啊?莫不是有人要存心陷害奴才,瞧不得娘娘事事器重奴才?” **冷笑:“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说熬药那当口一步也未曾离开过,怎么还能让人有可乘之机了?” 王福全额上冷汗直下,眼珠乱转间看到殿外一个娇俏身影,眼中一亮,狠一狠神色,尖声道:“回娘娘,奴才有一事禀明。” “嗯——说罢。” “其实也不仅仅是奴才一人碰过药罐头。”说完拿眼睛去瞄秋覃。 我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你一贯待本宫忠心,本宫也不想无故冤没你,让秋覃进来。” 秋覃被传召进来后,见了阁内情形,不由唬得一愣,连忙跪下。我并不看她,只神色淡淡望着王福全:“你是说秋覃?” 王福全点头:“奴才因着身子不松快,确实让秋覃帮忙看了会儿火候。”神色无奈,望着秋覃的目光隐约痛心,仿佛已认定是秋覃栽赃嫁祸。 秋覃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看殿内众人脸色沉沉,也晓得不是什么好事,见我以征询眼神瞧着她,却也战战兢兢点头了。 **责道:“秋覃,娘娘素日待你不薄,你当真对得起娘娘!” 秋覃凄凄道:“娘娘,奴婢不明白。” 我不无失望地挥了挥手,仿佛不忍看她:“问你师傅罢。” 秋覃正要张嘴,王福全痛心之至地朝我又砰砰磕了两个响头,道:“奴才所托非人,竟不晓得她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心思,竟偷偷背着奴才换了狠毒之药,真真气死奴才了。奴才再无面目侍奉娘娘,恳求娘娘一并责罚。”说完凄惨惨捏着袖子哭了起来。 我忙开解他:“你何罪之有?宫里头琐事掺杂,也不是你一个人看顾得过来的。” 我的话仿佛是满含温情跟温情的,然而心里却在冷笑,果然为了保命,这老家伙什么卑鄙无耻的事都干得出来。 秋覃把王福全的举止言语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又惊又恨,哀哀辩解:“娘娘,奴婢没有——” 王福全狠狠剜她一眼:“这样连累娘娘,还有脸求情!” 秋覃被他一喝又一看,真个人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任命地低下头去,后头的话尽数吞了回去,再不敢抬头多说一个字。 **眼中隐隐都是怒火,凑近我一字一句道:“这样卖主求荣之人,咱们断断留不得了!” 这一声并不十分响亮,然而却足以让殿内众人听得一清二楚。秋覃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闻。 王福全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小心道:“姑姑所言极是,娘娘一贯德怀宽仁,是奴才们的福分。然而奴才冷眼瞧着,秋覃这丫头素来胆小,此番会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过,或许是受人唆摆了也未可知?” 深深看秋覃一眼,“说罢,是谁指使的你?还不从头招来!” 秋覃嗫嚅道:“奴婢…这…” 王福全横她一眼:“采娥可是你通知的?没心没肺的小蹄子!究竟受了咸福宫多少恩惠?竟这般攀诬娘娘?” 他一脸的痛心疾首,我止不住差点冷笑出声。唱念做打,他倒样样玩得精湛,然而到底落于急切了。 我轻轻一咳,止住王福全咄咄逼人的话头,望着秋覃淡淡道:“你是否受人唆摆,本宫暂且先不问。只是一样,药是从哪里得来的?” 秋覃吞吞吐吐道:“是从…那个…从…” 王福全忙机警提点她一句:“莫不是让人从宫外偷偷捎进来的?” 他这一句意图实在明显,连**都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头,秋覃如何还不明白,任命般哭道:“回娘娘,正是奴婢托人从宫外捎进来的。” 她哪里不晓得这话一说,罪状不认也得认了,我半是无奈半是恼恨地叹一口气:“本宫素日待你不薄,你这样先本宫于不义,本宫实在失望。然而你师傅方才也说了,你这罪委实不小,即便本宫有心庇护,也不得不顾忌太后皇上的感受,更要顾忌宫里头的规制。自然,你这事出了本宫也难辞其咎,至于是否有人指使于你,还是留待皇上去审罢。” 我素日待她亲厚,一贯的吃食穿戴都比着巧馨,秋覃如何没有感觉,趴在我膝上凄凄哭道:“娘娘待奴婢的好,奴婢永志不忘,万万不愿连累娘娘,惟愿娘娘安康,奴婢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也…” 说到后来已泣不成声,我托着她的手起来,唤来巧馨:“好好看着她,本宫待会儿去跟皇上请罪。” 秋覃是哭着被带下去的,我神色疲倦,挥手示意众人出去,只留了**在殿内伺候。 待殿中只剩下我跟她两人,**小声问我:“娘娘肯定他会有所行动?” 我默默,半晌后才道:“有句话叫做贼心虚,我既然说了要把秋覃交给皇上审问,他怎么也要收拾好残局?等着罢,有好戏看呢。” 果然,不到半柱香功夫,方合悄悄回来了,见了我喜滋滋打了个千,道:“娘娘料事如神,小李子当真差点遭人毒手。好在小回子机灵,瞅准了有人会对那小子下毒手,一早就盯得牢牢的,下毒那人也被一并捉着了。” 我笑着点头:“是个机灵的。人都安置好了?” 方合笑道:“娘娘放心,都让奴才悄悄绑去偏殿揽月轩了,外头有人盯梢。那地儿平时由小品子负责洒扫,钥匙又在奴才手里,出不了岔子。” 我暗自舒一口气,又问:“那么…小李子招认没有?” 方合搓了搓手,喜道:“那小子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如何还敢不说实话?早一五一十说了。” **正色道:“为防有变,还是让他先写下一纸供词的好。” 我亦点头:“是该这样。” 于是又絮絮提点方合两句,方合立即去办了。 殿内沉香缭绕,我闻得难受,让**撤了那香,着意换了时新鲜花来,脑中清明。 **问我:“娘娘就不担心王福全偷偷往外通风报信?虽说您已经让净雯盯着了,然而净雯此人……” 她斟酌着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当然明白净雯不可尽信,只淡淡道:“对她我有分寸。只不过她一向心思缜密,跟王福全私下也不太咬合,又对阖宫事务了如指掌。除了她,我还真想不出派谁盯着满宫的一举一动。至于王福全嘛——事情既然已经败露,秋覃一个已经够他烦恼,他是断然再不敢轻举妄动了。倒是瑞嫔那边,没露出什么破绽罢。” **道:“奴婢照着娘娘的吩咐,故意不小心撞了个人,把那药洒了大半,陆大人应该不晓得内情。” “这就好。” **犹豫一二,问:“娘娘既然知道王福全是她的人,何不再想个法子,让王福全把他主子给牵出来?方才那老东西的德性您也瞧见了,不是奴婢碎嘴,当真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满口仁义道德,偏偏是个不仁不义的东西!奴婢真一刻也看不得他那张脸!” 第二十章 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毋躁:“你的意思我明白,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来,瑞芬仪这胎到底没事,就算牵出他她,碍着并无损伤,皇上也不见得就舍得重惩。二来,王福全虽然贪生怕死,然而也未必敢说实话。她在皇上心头的分量,就算你跟我不晓得,王福全那么个人精怎么能不明白?只怕他招认得快,死得更快!” **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然而终究辩无可辩,幽幽叹一口气:“奴婢总替小姐不值。她也不是多美,小姐离宫前更是寂寂无名,怎么现如今就这么入皇上眼了?” 她很少称呼我小姐,想来是念起旧日时光了。 我只无所谓地笑笑:“那也是她的本事,但凡有眼睛的,都知道要巴结她,到底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一准错不了的,皇上的喜好明显显在那儿摆着呢。况且,倘若她不得盛宠,怎么能让王福全之流争相卖命?王福全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么净雯……” 我理一理窗前廊檐下坠下的一盆吊兰的青翠缠枝长叶,淡淡道:“她是个有气性的,应该做不来那些邀功献媚的事。” “小姐倒瞧得起她。” “看人看品格,我倒喜欢她那样的。至于王福全,即便是宸妃也不敢重用罢。” **似有了然神色,递了花洒给我:“奴婢明白了。奴婢也是啰嗦一句,您心里头有数就好。” 我朝她促狭一笑,又眨了眨眼,说了句玩笑话:“可不是,比巧馨还唠叨了。” **哑然失笑。 夏沐烜前脚得了消息后脚就赶来了,脸色沉沉道:“事情你宫里的惠人已经跟朕说了,你预备怎么处置?” 我屈膝福一福,恭顺道:“臣妾的本意是由皇上来拿定主意,毕竟事情出在臣妾宫里,臣妾没能约束宫人实在愧疚。万幸察觉得及时,没有酿出大祸。” 他托着我手臂扶我起来:“哪里是你的错了?他在宫里当差多年,如若不是证据确凿,朕也料不到此人的心思如此歹毒。然而他如今到底是你宫里的人,朕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 区区一个内监,哪有胆量谋害皇嗣?我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怕我若说要彻查,未必真能顺他心意。 思索一二,道:“皇上若真要彻查,犯人如今就在臣妾宫里,随时可以审问。” 偷偷觑他一眼,果然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心中已十分明了,转念笑道,“然而王福全这些日子替臣妾打理中宫事务到底尽心尽力,若要亲自重惩,臣妾委实有些不忍,所以还不曾审问,也未曾扣押,两名人证也只派人看着,都不曾盘问。事关皇嗣,臣妾不敢专断,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见我如此坚决,夏沐烜倒也不好再推辞了,闭眼沉思片刻,吩咐印寿海即刻拿人,交由审刑司审判。印寿海领旨去了。 事情告一段落,夏沐烜换了温情神色问我:“你宫里不能缺一品管事,朕命内务府选几个好的来,你挑一个中意的留在身边。” 我瞄了眼在门外候着的方合,笑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麻烦,臣妾身边的方合还算得力,对宫里大小事务也熟悉,不妨先让他顶了王福全的差,皇上觉得如何?” “也好。知道你脾气用起来也顺手些,你自己拿主意就行。” 我笑着觑一眼方合,方合喜滋滋进殿来叩首谢恩。 夏沐烜眉眼间怒气的已见转圜,方合立马捧了茶盏进来,我亲自泡了杯递过去。 他品一口,舒展眉头状似闲闲夸我一句:“王福全…在宫里当差也不是一年半载了,倒还不曾露出过半点马脚,这次亏得你细心。” 一壁说一壁以拇指摩挲着青釉碗盖上的缠枝纹路,语气不可谓不深邃。 我本能地紧一紧神,面上依旧是淡然神色,语气甚至是轻快的:“皇上膝下子嗣单薄,如今难得瑞芬仪跟杨妃都怀上了,太后又特意嘱咐了臣妾好好看顾,臣妾怎么能不当心呢?”往茶盏中添些茶水,语气再柔软些,“再说了,臣妾小心防范,不也是为了皇上无后顾之忧么?臣妾还怕遇事不够仔细呢,皇上可别再往水桶里头灌水了。” “哦?这是怎么个说法?”夏沐烜笑笑,很有兴致的模样。 我温婉笑:“水满则溢,万望皇上少夸赞些,也好让臣妾时刻保持一颗谦卑的心,不断完善自身呢。” 嘴上虽在说笑,心里却是九转十八弯。 此番打草惊蛇,到底动静大了些,皇帝会怀疑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都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一没害人,二来也未保藏害人之心,本就不必自乱阵脚。 我的坦然在夏沐烜看来或许是感怀的,一番言辞也闹得他连连摇头失笑,牵着我的手起来,温情道:“今日你也受了不小惊吓,朕陪着你。” 我不敢十分推让,只有意无意问他:“皇上政务忙完了?” “忙完了,否则也没法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 “是臣妾给皇上添乱了。” “这样利落的手笔,哪里称得上添乱呢?”夏沐烜笑笑,回头目注于我,越发放低声音道,“这事你办得极好,朕该好好谢谢你才是。”拇指描摹着我的眉眼,目中似蕴纳了无限情意。 我到底还是不大习惯他这样亲昵的碰触,滚烫一道顺着他的指尖漫上脸来,本能地侧了侧脸。夏沐烜“嗤”一笑,拉了我伏在他肩上,低声道:“朕读史书,都道帝王有贤后则家国安。唐宗如此,仁宗亦是。朕如今也深有体会,都是你的功劳。” “臣妾哪敢跟长孙后相提并论,也不敢跟曹皇后想比。皇上不嫌弃臣妾,就是臣妾的福气了。皇上的功德自然不逊先人,臣妾不敢居功,只是略尽臣妾的职责而已。” “尽不尽责还在其次,安知你所做的一切不是在为朕计深远?” “臣妾没有皇上说得那样好,何况臣妾与皇上本是夫妻,本就没有功劳不功劳之分的。” 夏沐烜朗声笑:“确实如此,是朕生分了。” 正说笑间,印寿海在外头通报:“回皇上,太后有事请皇上移驾颐宁宫商议。” 既然是太后召见,我自然晓得轻重,于是恭恭敬敬送夏沐烜离去。 王福全当夜就被下旨乱棍打死了,方合隔日一早来跟我通报这个消息时,也是一脸的噤若寒蝉。 我却总觉得事有蹊跷。 彼时我正拿笔慢慢描着玉兰的花瓣纹路,问:“可是皇上下的旨?” 方合道:“回娘娘,正是印公公领了圣旨去执的刑。” “找的什么由头?” “说是私自盗窃宫中财物运出宫去贩卖。” 我笑笑,并不觉得奇怪:“是有这样的事么?” 方合讪笑:“他私自偷运宫中物品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只不过一向瞒得好,又有能人依傍,谁敢出头揭发呢?” 巧馨恨恨道:“卖主求荣的东西!能有多干净的手脚?死了更好!” 我横她一眼,继续问方合:“那么…皇上昨晚歇在哪里?” 方合垂首小心道:“仿佛先头里去虞宸宫瞧了宸妃,之后就去了杨妃宫里。” 不曾留宿么?看来是真恼了她罢?又听说夏沐烜之后去瞧了杨妃,心下了然:落井下石的事谁都会干,宸妃宠冠后宫多年,打她主意的妃嫔没十停也有九停,谁不想借着由头上去踩一脚?依杨妃的性子,大抵不会白白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把盛着沉香水的小瓮搁窗台上,嘴角有一抹难掩的讽刺弧度:“皇上既然下旨乱棍处死了王福全,却连夜去看了杨妃,想来是多少有些着恼了。然而冯氏这样的恶毒行径,皇上竟然还能不予追究,可见真是疼得如珍如宝似的。” 我头也不抬道:“这事咱们自己心知肚明就好。” 画得累了,扭扭脖子松一松筋骨,神思却一点也不敢松,似有若无地嘀咕一句,“人呢,讲究的就是一个心平气和,一个知足常乐。咱们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何苦还要一味穷追猛打?过于急功近利,只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再说了,罚不罚那都得看皇上的意思,皇上铁了心要护着的人,谁能动她分毫?哪里用得着你我眼巴巴凑上去添热闹?且静观其变罢。” 第二十一章 **眼中闪过一轮精湛光芒,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是啊,现放着杨妃呢。这样的好机会,依她的性子怎么舍得白白放过,必定是要凑上去煽把风点把火的。” “是了。”方合抿嘴偷笑,“听闻皇上昨晚歇在咸福宫时,杨妃似乎颇有微词,不过皇上只是一笑了之,不曾追究。” “她如今有孕在身,皇上自然要让着她一些。”我手下运笔不停,觑一眼方合,“想来王福全那边她也用了些心思罢?” 方合机警道:“仿佛审刑司那边动了真格,可皇上似乎不曾下令用重刑。” 巧馨“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她倒替咱们出了口恶气。不过王福全也该得此报,他既然一味牵了采娥拿咸福宫说事,杨妃如何能饶得了他?” 方合跟着喜滋滋笑:“谁说不是呢?” **将沾满墨汁的狼毫递给我,目中有清明神色:“奴婢如今总算明白了,娘娘为何迟迟留着王福全不审。也是,这趟浑水已经够浑,犯不着咱们再去搅一脚,反而脏了自己的鞋袜,由着她们斗去。” 我轻轻叹一口气,不无惆怅:“我本不想赶尽杀绝,可惜他实在心思歹毒,犯了事一味诬陷旁人还嫌不够,甚至还想蛊动我去挑杨妃,实在是个祸害。” “他那是自作孽不可活!毒了肚肠的东西,不值得小姐怜悯!” **点头:“害人终害已,不是没有道理的。娘娘不必为这么个污秽不堪的东西伤神,不值得。” 我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方合,郑重道:“你现在是一品管事了,切记警言慎行,有什么不懂的记得多向你姑姑请教,明白吗?” 方合立马应是。 这之后几日,夏沐烜再不曾踏足虞宸宫半步,或在我的静德宫,或在杨妃跟瑞芬仪处,冯若兰俨然有失宠之兆。 这一晚正跟夏沐烜对坐下棋,忽闻得一阵清幽的笛声,曲调宛转,如回雪流风,又有无尽缠绵幽思,如诉如泣,隐约一声穿墙过纱而来,捉人耳朵。 夏沐烜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棋局上了,只捻了一枚棋子在指尖上静静出神。 我很少看到他有这么不设防的神情,一时也有些怔怔。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久久不去。 夏沐烜在长久的怔忪后才敛目回神,沉沉叹一口气,将手头那枚棋子丢进棋碗里,半是歉然半是安慰地望我一眼,道:“朕想起来还有些奏章要批阅,你早些歇息罢。” 握一握我的腕骨,领了印寿海自去了。 我自然不好拦着,恭敬送他离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别说是巧馨方合两个少了历练的,饶是净雯这样的老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榻旁数步远处,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站着,保持绝对的静默,一应的噤若寒蝉。 **好几次张嘴欲劝我,却因着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不好贸贸然开口。 我只沉默着,捻一枚白子在手心里把玩。 黑玉的质地那样滑那样凉,像是在警醒我乱人不能乱阵。窗台上搁着平日闻惯了的沉香水,极深极沉的味道,带一点玉兰的清香,很能提神。 思绪曲折回寰,却一点也不能乱,深吸一口气,几个平复后,心头那点浮躁当真平顺下来了,一如我以再淡然不过的神情抚平了外衫的下摆,像是理顺了什么难解的心思。 似笑非笑望向净雯,道:“方才那笛声很好,别说是皇上,本宫都听得如痴如醉了。” 净雯掀了掀眼睑,很快就垂眸恭顺下去,恭敬道:“宫中宸妃娘娘善笛,方才那笛声…既然能让娘娘听听入耳,想来是极好的,泰半就是从虞宸宫传来的了。” 果然如我料想的那样。 **眉心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然而到底不曾说什么,倒是巧馨脆噗嗤一下无知无识脆声声笑开了:“奴婢方才还在琢磨,小姐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呢?原来是听曲子听入迷了。” 她在我跟前一向说话没什么避忌,也没多少深沉心思。 **怕这话惹我伤心,沉一沉脸,斥道:“怎么还这么毛躁?!没规矩!” “姑姑…?” 我淡笑着摆了摆手:“算了,由着她罢。” **只好依我,不过还是补了句:“娘娘惯着你,你自己也得注意了,别成天三不着两的。哪日惹出事来连累娘娘,仔细你的皮!” 这话听得人忍俊不禁,我不由得劝:“让她去罢,在自己宫里说笑两句也不打紧,有外人在记得收敛些就行。” 巧馨忙不迭回嘴:“正是!正是!奴婢旁的记不得,小姐吩咐的话,奴婢必定当作金玉良言日日供奉!时刻不忘!” **气不过,笑骂:“死妮子!当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敢贫嘴!”说完捞起袖子作势要揪她耳朵。 巧馨吓得一个晃身躲到我身后,一迭连讨饶:“姑姑别气,奴婢是死猪,皮糙肉厚,不劳您老亲自动手哪!方合!你个没良心的,怎么好干站着偷笑?也不劝和两句?仔细我下回不给你缝枕头!” 方合这回是受了池鱼之殃,当真冤枉得紧,然而巧馨那张嘴一向得理不饶人,方合纵使机灵也没她那嘴皮子上厉害功夫,只能一壁摆手一壁喊冤,那木讷样子分外逗人,饶是净雯性子孤寡也忍不住笑了。 这么一闹,满屋子的沉闷倒散了泰半,闹得累了才安分下来。 **将手中碗盏递给我,道:“娘娘也说累了,喝点甜汤润润喉罢。” 是一盏薏米杏仁露,舀一勺尝尝,跟从前的味道相去甚远,以为是自己太挑食了,再尝一口,果然薏米煮得不够水糯,杏仁也不够浓香,隐约记起来了,仿佛从前一应甜品都是秋覃的手艺。 一盏汤水喝了半盏,推开去:“怎么没看到秋覃?” 净雯微微一愕,中规中矩道:“娘娘未曾发话,奴婢不好随便处置她,如今还在屋子里拘着。” 话刚落地,巧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姐,秋覃是冤枉的!求小姐饶了她罢。” 这妮子是个直肠子,一分心思也藏不住,且数月来与秋覃走得近,兼难得找着个知心能说话的,虽说先头里监视的成分居多,然而因着是同龄人,很快就变得熟惯亲密如姐妹了,如今见我久久不发话,净雯又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断然不会为秋覃求情,**更不必说了,生怕我一狠心处罚了秋覃。 我伸手拉她起来:“动不动就跪,有意思吗?”抬头去看净雯,“秋覃的事你怎么看?” 净雯沉吟片刻,道:“虽然已经证实了是王福全在捣鬼,然而秋覃当日是口口声声认了罪的,奴婢私心里猜测,王福全的所作所为大约她也知道些,如此就是知情不报了。” 这是很本分的回答,我不置可否,又拿眼去看**,**的回答大同小异。这倒有些难办。我只不置可否地听着,随手拔下髻上一支蝙蝠银簪慢慢剔香几上一盏红烛的灯芯玩,偶尔嗤地一声响,仿佛挑破了什么难言的抉择。 眼角的视线瞥到巧馨一脸紧张难言的神情,我轻轻一笑,似玩笑非玩笑般问她一句:“你与秋覃不过相交数月,怎么就这么维护她了?” 巧馨憋着小脸戚戚道:“奴婢瞧她本性不坏,且跟奴婢一样从小便没了父母,因而比别人分外投缘些。而奴婢尚且有小姐怜惜,秋覃这些年在宫中却是受尽欺凌,即便有王福全仰仗,多半也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小姐,她跟王福全是不一样的,并没有那么多恶毒心思,这一点奴婢可以拿性命保证。” **听得脸都白了:“你这妮子,莫不是疯魔了?什么性命不性命的,娘娘还没发话,你这样下毒口立誓给谁听呢?” 我笑笑,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看她俩,只双目濯濯望着净雯:“你在宫里多年了,看的听的必定比本宫多得多。你来说说,年轻时候做宫人的时候是不是分外不容易?”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在那一点烛火照耀下,仿佛每一道皱褶都在诉说着历历往事,前尘后事纷纷打眼前经过,明明就在昨日,却仿佛过了百年。曾经鲜亮的岁月终究湮没在了时光的洪流中,直至容颜苍老,再不复年轻时的娇嫩,直至将所有的明快心思都磨成了满腔城府,为的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理由:好好活着。 这个道理我懂、她懂,宫里的每一个都懂。 第二十二章 “其实人活一世,任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又何苦太过为难别人呢?” 净雯素净的脸上有光影转合的微妙神情,她待我一向是恭敬多过顺服,甚至连眼神都能装点到恰到好处的疏离有序。我其实并不讨厌她这样的孤拐性子,然而人心隔肚皮,这样一个心思城府俱佳的人留在身边,倘若不能收服,无异于在身边按了个不定时炸弹,不可谓不危险。 片刻的情绪外露后,净雯就沉静下去了,一如往日那样低眉顺目恭敬道:“娘娘宅心仁厚,实在是六宫之福。” 我只笑笑,不予评论。 巧馨很快就放出来了,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小惩大诫,着意提点她从此以后不可再为虎作伥,因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低等宫婢,也无人在意罚得是轻还是重。 对于这个结果,巧馨自然是欢喜的,连夜就拉着人回屋说体己话去了。 翌日一早,方合悄悄跟我说:“娘娘,皇上昨儿个独自在乾元殿歇下了,不曾招人侍寝。” 我不无疑惑地挠了挠鬓发,方合机灵灵地递了柄玉搔头给我,越发悄声道:“听闻宸妃昨夜吹了大半夜的笛子,今儿感染风寒躺下了。” “真病假病?” “多半是真的,皇上听说后也没去瞧,只遣了陆大人好好看顾。赶巧奴才去纤羽阁的路上,碰着陆大人从虞宸宫请完脉过来,奴才借了由头随口问了几句,听陆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还病得不轻。” “是该病了,不然怎么让皇上消气?” 那头**捧着洗漱用具进来,服侍我洗脸净手,一块去太后请安。哪知道去了颐宁宫,才知道太后因痼疾发作也病下了,一殿的草药味闻得沉重。 竹息从殿内迎出来的时候,眉眼间难掩都是愁苦,我心下亦惶然,着意问了几句,才知道太后这回病得委实不轻,这时光刚刚服了药睡下,我也不好进去饶她清眠,又絮絮问竹息几句,这才离开。 太后一病,无异于平地起雷,夏沐烜听闻太后病下了,自然十分着急,也顾不得有孕的瑞芬仪跟杨妃,特特指了陆毓庭去颐宁宫侍疾。 状似平静无波得后宫,俨然已是云诡波谲。 夏沐烜隔日午后来我宫中小坐,眼下乌青一片,一脸愁色。 这也难怪,太后突然倒下了,又有瑞芬仪跟杨妃得胎要顾,他在处理朝政之余也是□不暇,何况还有王福全一事留下的暗潮汹涌,宸妃又因此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怎么能不令他心神疲惫? 正要劝他好好休息保重身体,夏沐烜在榻上躺下,也不开口,招了招手示意我给他揉揉太阳穴。 我忙接过手来,着意体贴道:“皇上操劳政事也要注意保养身体。” 他不语,只闭目养神,殿中安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绵长的呼吸。 就在我以为夏沐烜已经睡着那会儿,却听他沉沉叹一口气,道:“母后这病发作得毫无预兆,朕也只能点了陆毓庭去侍疾,旁的尽数束手无策,实在烦闷。” 我自然明了他心中烦恼不只这一重,思索一二,索性说开了:“太后洪福,又得陆太医这样一等一的国手日夜侍疾,必定能药到病除凤体安康。只是臣妾听闻宸妃也病下了,今日晨起后让身边的管事问过陆毓庭,说妹妹这回病得不轻,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夏沐烜神色几乎有瞬间的凝滞,然而很快就恢复常态了:“陆毓庭的医术确实不错,朕信得过。若……宸妃病了自然有太医治着,朕去了也无用。” 我并没漏听他提到宸妃名字那一瞬下意识放柔的语气,心下越发了然,索性送了个顺水人情:“太医治着不过是治标,皇上去了自然大不一样。” 夏沐烜的语气有些烦躁,喃喃一句:“这次的事…实在不成个样子,给她点教训也好。” 这情绪已经有些外露了,他一贯心思深沉,很少在我面前露出样子来,我却只当作没听明白,嗔道:“什么教训不教训呢?臣妾瞧着宸妃是个顶柔弱胆小的性子,这中间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夏沐烜掀开眼睑看我一眼:“你也听说了?” 我温婉笑:“宫里人多,没事道几句长短也是常有的事。臣妾不将那些话听进耳朵里,皇上又何必当真呢?” “然而杨妃…也是,左右都是各执一词,也没有真凭实据。你都懒得听了,朕又何必耿耿于怀?” 夏沐烜目中有轻松释然一点笑纹浮上来,似波光的潋滟,惹人心跳,我面上虽笑着,心中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这次的事摆明了是我差点着了宸妃的道,倘若不是我防范及时,只怕我如今的下场连她宸妃十分之一都不如。 眼下反而要我亲口开解夏沐烜打消对她的怀疑,对我是怎样的情何以堪? 我冷笑,或许他并不是没法释然,只不过想听我亲口道一句释然的话,到底也能粉饰太平了。 我将心头所有的凉意换成唇角温婉得体的笑,语气甚至是轻快的:“是呢,皇上日日操劳政事,后宫这些小事就不必挂心了,左右都有太后主持,总不会乱了方寸的。” 夏沐烜果然动容,握一握我的手腕,语带亲昵:“朕知道你一向心慈,待人又宽厚,必定不会听信人言了。这次的事朕会彻查,早晚会给你一个交待。”他笑笑,越发温柔道,“你不提朕都差点忘了,太后既然病着,想必也没有那么多闲暇心思料理宫中琐事。王福全的事你办得很妥帖,朕很满意,往后六宫事务就交由你打理,别让朕失望。” 我不料他有这样的打算,连忙推辞:“臣妾甫回宫,只怕担不起这样的重责。况且太后虽在病重,然而身边有竹息跟锦秋帮衬着打理阖宫事务,想来也费不了太后多少精神。” 夏沐烜却很坚决地摇头了,双目牢牢看住我,极信任深邃的样子,我被他那眼神看得微微一怔。 “太后这些年痼疾缠身总不见好,安知不是操劳太过的缘故?你放心,太后那儿自有朕替你言明,你安心为朕打理宫中事务就是。” 我看他一脸情真意切,且态度坚决,再不好推辞,只能应承下来。 夏沐烜一走,**后脚就进来了,想来是听说了我要接手六宫事务,眉眼间有深深的喜悦神色。 彼时我正在看陆毓庭给太后开的药方子,果真是陈屙难治,不觉心中沉沉。 太后在外人眼中一向是我唯一的依傍,如今一病不起,往坏处想,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未来的日子该怎么熬? **并不懂医道,然而看我面色欠佳,不觉怔怔,瞅着我的脸色小心问:“娘娘,莫非太后的病…?” 我按捺住心头惶然,将药方子收好,示意她不必担心,问她一句:“你都知道了?” **愣了愣,很快就笑了:“听闻皇上已经命印寿海传旨六宫,这会子怕是人人都晓得了。” 我点头:“那么…各宫里都是什么反应?” **讪笑:“只怕皇上的旨意一下,咱们的宫门能让人踏平了去。” 我忍俊不禁,指着她笑:“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何必说出来?” “奴婢也是随口道一句,呕您发笑罢了。”她靠近我些,剥了枚橘子奉到我手边,“太后病着想来也不会有意见,倒是竹息一向帮衬太后打理宫中事务,娘娘虽说是奉了皇上旨意统领六宫的,却也不能忘了去颐宁宫过一过情面。” 我明白她的意思,到底是从前一任手里接权,那个前一任又健在,我若一味独断专行,必定让人不快。竹息又是太后跟前一等一的红人,我得罪谁也万万得罪她不得。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橘子,赞道:“是该这样,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还有,记得吩咐底下的人,别因为我接掌六宫就骄纵起来。越是这样越要比从前更警言慎行!把这意思一并告诉净雯跟方合,谁若犯错,严惩不贷!” 如此又絮絮说了些往后该注意的事,一时间话无可话,仿佛再没什么可嘱咐的,**这才转圜了神情,极小声问我一句:“皇上离去时,心情倒不复来的时候沉重了,必定是娘娘说了什么罢?” 我止不住想要冷笑出声,然后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淡淡道:“说了些他爱听的,否则也不能平白无故赏我治理六宫的权柄啊。” 做戏罢了,我也懒得拆穿他,他当然也乐得见我这么顺从了。 第二十三章 **望着我的目中有悯意一闪而逝,劝我:“皇上到底是天子,心思飘忽不定也不稀奇,娘娘万万不可失了气性。再不济,论在太后跟前得脸,谁也争不过娘娘。说起来,冯氏也实在妖气,莫怪太后素来嫌她。” 我笑笑,她的心思我明白,然而这话也不完全对。 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夏沐烜待冯若兰似乎是真的有情,毕竟能让他宽容到连皇嗣攸关的过错都既往不咎,怎么会是寻常情分? 我揉了揉眉心,把吃了一半的橘子搁在果盘里,整了整衣服下摆,振奋精神道:“皇上既许了我摄六宫大权,咱们可得好好把握了,可别叫这大权一落到我手里,就惹出什么大小乱子来。” **止不住笑:“娘娘能这样想,奴婢就放心了。” 说完随我出去迎客。 平日里冷清有余的静德宫,今日却俨然是门庭若市,远非刚回宫那会儿可比。 这也难怪,素日妃嫔来静德宫请安,多半闲聊几句就散了,且因着得宠,又一向有人仰仗,托辞不来请安的也大有人在。 她们不来,我一概不追究,也乐得不用成日面对那一张张讨好巴结的脸孔,反而是巧馨看不过,时不时在我耳边嘀咕一句:“小姐怎能由着那群势力东西这样轻狂?” “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哪日姑奶奶发达了,也叫她们尝尝闭门羹的滋味!” 我只一笑置之,继续静静翻书。 我其实并不爱那些热闹,又贯来懒惰应酬,何况自我回宫后,夏沐烜在我宫中留宿的时日实在屈指可数。一众妃嫔抱着观望心思,久而久之,巴结讨好的心也就淡下来了,所以多数时候静德宫都很安静,当真居如其名。 今日倒一反常态的热闹,连近来颇得宠的赵婕妤、邢婉媛、珞贵人、蓉嫔都来了。 四人中尤以年后新进嫔位的蓉嫔生得最美,尤其是那双妙目,幽幽深深,如诉如说,一身天碧青宫装更衬得她明媚动人。比起她,修容顾佳榆一件海水绿七成新宫装在身,静静端坐,一眼就让人看穿了满身的寡落失意,多少显得清淡无味了。 宫中从来不缺国色,然而冯若兰能这么多年一枝独秀,多少也算个奇迹罢。 顾氏的可怜可悲,落在我眼里只倍觉伤感。一殿的脂粉浓香闻得人脑仁酸胀,闲聊两句后道一句“乏了”,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散了去。 待殿中人散尽了,顾氏才回了神,无比尴尬地朝我福一福,呐呐道:“是臣妾失仪了。” 我让**换了沉香水摆在正殿长几上驱赶脂粉香味,示意顾氏进内殿说话。顾氏自然不好推托,跟我进去。 我在内殿软榻上落座,顾氏择了我近前的一把花梨木交椅坐下,那样子分外乖顺。我又让**捧了瓜果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闲聊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 “你从弟的事可有眉目了么?” 顾氏垂首望着衣摆上玉兰的瓣瓣纹路,轻轻摇了摇头。 我早料到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心下疑惑的同时,也不好多说,只能着意安慰:“其实本宫还是那句话,倘若你从弟当真清白无辜,皇上是必定不会冤没他的。你且放宽心就是。” “是。娘娘体念臣妾苦楚,臣妾万分感激。只是案子一日未断,臣妾心中总难免要记挂着。” “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到底有月儿要看顾,也别太自苦了,还是自己跟孩子安然无恙最重要。” 我不过随口一句,却惹得她越发伤感起来。 顾氏别过脸去悄悄抹了抹眼角,凄凄道:“谢娘娘教诲。臣妾铭感于内。” “也不全是为了教诲。如今太后跟宸妃接连病倒了,瑞芬仪跟杨妃又有着身孕,还都是头一胎。本宫初摄六宫之事,也希望阖宫上下能平安顺遂,少生些波折。”语气再诚恳些,“其实皇上膝下唯有两位公主,你若得空,不妨多多带了月儿去颐宁宫承欢太后膝下,想来太后看着欢喜,病也好得快些,皇上自然也高兴。” 顾氏怯怯道:“太后一病不起,臣妾原本是应该近前侍奉的,只是带着月儿多有方便,实在惭愧。” 我拍一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介怀,笑语:“你一番心意太后如何不明白?况且近前侍疾哪里能轮不到你跟我?现放着华佗再世的陆太医呢。陆大人的医术是顶好的,有他从旁看顾,皇上一万个放心,你我这样的门外汉就别跟他一个内行人瞎较劲了罢。” 顾氏果然被这一句逗笑了,深深望我一眼,目中有信服神色:“娘娘说话总是叫人这般心悦诚服。是臣妾愚钝,往后必定多多带了月儿孝敬太后皇上跟娘娘。” 我欣慰地笑:“你得空带她来我这儿玩就是。左右还只是个孩子,也别拿规矩太拘着她。” 顾氏听我这么说,自然乐得应承下来。 送走顾修容,我遣了方合去颐宁宫问安,又让巧馨去库房里清点出一套翠玉首饰并一尊白玉观音像,带了去咸福宫瞧杨妃。 巧馨听闻我要亲自去咸福宫,嘟着嘴抱怨:“小姐是皇后,何必事事讨好她人?” 我笑笑:“她正受宠,又有着身孕,自然金贵非常。再说了,我讨好她不也是讨好皇上么?皇上既然给了我摄六宫的大权,我就更应该一视同仁了。走罢。” 巧馨见我如此从容淡然,嘟囔两句也就没声了。 杨妃的咸福宫离乾元殿极近,出咸福宫就是华清池,池上满植秀荷,如今已是仲春,华清池上翠色莹莹。风吹过,带来荷香阵阵,当真心旷神怡。 “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旖旎浩瀚风景,除了杨妃外,还有哪个妃嫔能一出宫门就瞧见呢? 可见是真的受宠。 这是我头一回进咸福宫。一进到正殿瑶光殿,只觉得眼前明晃晃一闪,差点睁不开眼来。满目的流金溢灿,以金砖铺地,块块三尺见方,拼接无缝,真正的光可鉴人。 殿内所有梁柱皆雕紫罗兰,没有万朵也有千朵,姿态迥异,或含苞或怒放,妩媚袅娜,辅以深青藤蔓绕枝向上,缠绵香艳难以尽述,再配上这一殿的柔香,只以为这满殿的雕兰都开活了,正尽相吐露喷芳。 都道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这话到她这儿倒站不住脚了。 相比宸妃的漪澜殿,杨妃的瑶光殿更显张扬恣意,一如她本人的性子,然而杨妃这样的烈性女子,竟如此钟情兰花这样的寂静颜色,多少在我意料之外,更何况还有冯若兰的珠玉在前,对着满殿的雕兰喷芳,她倒一点儿也不戳心? 正望着一殿的雕兰出神,杨妃着艳红宫装由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从内殿出来,她的小腹已经微微凸起,那份自信傲然的神情当真让人自惭形秽,见了我只略略宿一宿,并不过分拿乔,却也不可谓不拿乔。 她当然有资本骄傲,别说这一胎生下的是皇子,即便只是个公主,她在宫里也已经是如日中天,更何况她父亲杨德忠还是本朝一品都督,兄弟又于年前刚荣升延平郡十三军佥事指挥使不久,一门荣耀当真如烈火烹油一般。 然而有齐沈两家的前车之鉴在,冯杨两家结局如何,那就是任谁也揣摩不到的事了。 我心下清明了然,也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她计较,只淡然一笑,伸手扶她一把:“你有着身孕就不用多礼了。” 杨妃不动声色推开我扶着她的手,笑容一点忌惮一点深意:“皇后娘娘是顶顶尊贵人,臣妾怎么敢劳动皇后大驾。”说完将我让到正殿中央的雕兰花梨木交椅上,又任人服侍着在我下首落座,一手护着小腹,看一眼她身边那宫女,“呆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奉茶!” 那宫女吓了一跳,忙去了。 当着我的面这样放脸色,实在做得过了,然而我只冷眼瞧着,一副岿然不动的入定模样,也不开口说话。 她既然要摆谱,那就干脆让她摆个够罢。 这样相对静默,到后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趣,于是弹一弹蔻丹食指,讪讪道:“臣妾有孕在身,实在无法日日去静德宫给皇后请安了,还望皇后不要见怪。” 我笑笑,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异样情绪:“你有着身子是顶要紧的,请不请安都在其次,顾好自己跟孩子最重要,到底咱们日后见面的机会也多。” 杨妃“咯”地一笑,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我身后的秋覃,媚声道:“皇后娘娘当真宽和待下,这宫女臣妾瞧着眼生,从前倒不曾见过。” 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我听得明白,然而我并不想在这事上与她多费唇舌,淡淡一句“你倒好眼力”,继而以眼神示意秋覃巧馨将东西捧上来。 白玉观音像是极好的整块羊脂白玉雕就,温润光泽,翠玉首饰水润通透,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然而未必能入人眼界。 果然杨妃只抬了抬柳叶眉:“不想娘娘竟还带了礼来,臣妾受之有愧呢。” 说完盈盈欠身。 我忙示意她身旁的小宫女扶她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是想图个吉利罢了。他日你生子后,皇上给的封赏必定比这好上千百倍。” “娘娘盛宠优渥,赏的东西是自然好的。” 这话隐约有醋意在内,我全当听不出来,喝一口茶润润喉,语调不改:“如今陆大人在颐宁宫日夜侍疾,你身边也不能缺个得力的,且三四月间本就多时疾,太后跟宸妃已经相继病下了,你又是怀着皇子的,还是格外仔细些好。”再喝一口茶,随口问,“如今是哪位太医为你安胎?” 杨妃微微一愣,她身旁那名得脸宫女立马笑意盈然接了话:“回皇后,是太医院院判崔钦崔大人。” 第二十四章 特意走这一遭自然不是为了闲话家常,喝掰半盏茶水,我才道明了来意:“听闻你娘家来了人,怎么也不见出来走动?” 杨妃讪笑:“累皇后挂心了。原只是进宫来陪伴臣妾的,也没个身份,怎好到皇后跟前露脸?” 我听她话里的口气似乎相当不愿意唤人出来,且寻常身份的待字闺中没品阶在身确实不好随意露脸,于是不再坚持,絮絮聊几句后就起身走了,走到半路想起来有事忘了交代,于是折回去,果然听到杨妃在跟人嘀咕。 一人小声道:“娘娘,方才皇后突然提起二小姐,莫不是…?” “哼!知道了又如何?本宫的家事也轮得到她插手么!” 我摇头,这可真是个烈性子。 那人诺诺道:“可二小姐依旧不肯进膳,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片刻的沉默后,杨妃带了怒气撂下一句:“她要作践自己由着她去!以为这样就可以逼本宫心软么?我倒要瞧瞧她能有多烈的性子?为了个那行子的破落户这样糟践自己,她也配做我们杨家的女儿!” “娘娘莫气…好不好的终究是一家人,二小姐总归会想明白的。” 我悄声离开,思绪飞转如轮,却也禁不住笑了。果然传言不假,这杨家女儿确跟那顾守成有些渊源。 这之后几日,我一壁早午晚三次遣了方合去颐宁宫问安,一壁有条不紊地打理宫中琐事,更不忘事事征询竹息。竹息一贯在太后跟前得脸,如今见我凡事都先求教于她,久而久之倒也乐得指点我一两句了。 接连下了好几天雨,感觉整个人都霉了。 这一日从太后处探疾回来,难得得了片刻闲暇时光,搬了长榻在窗下晒太阳。**带了满儿、元儿在院子里晒衣裳褥子。巧馨跟秋覃傍在我身旁,正拿着李子在剥,剥好切成片,拿牙签子戳了递给我。 絮絮叨叨聊了几句,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那日在杨妃宫里的所见。 巧馨语气酸酸:“弄了一屋子兰花,生怕谁不晓得她爱那花爱跟眼珠子似的,也不怕整日对着戳心么?” 秋覃傻傻问一句:“戳什么心?” 赶巧净雯捧着账簿进来,抿嘴一笑。 我又好笑又好气:“她喜欢是她的事。你酸什么?再说了,就那一殿的东西,能下万金哪?” 巧馨撇了撇嘴,很不以为然:“那是她素来会逢迎,晓得咱们那位的喜好,可不得把那花宝贝似地供起来?” 这话说得不假,我忍不住笑。 那头**忙完进殿来,听不下去了,屈指去敲巧馨的额头:“你个疯魔的丫头!这样三不着两的话也是你可以说的么?还不闭嘴!”说完从那丫头手里接过来剥了一半的李子继续剥,随口问我一句,“娘娘去过咸福宫了?” “去过了。” “听闻咸福宫以金泥地玉做梁,必定华贵非常。” 我深以为然地点一点头:“确实很气派。” 净雯将手中账簿交给我,难得插了句嘴:“那娘娘必定见着重华一景的‘千瓣雕兰’了。” 我温吞笑笑:“见着了。可不是千瓣么?” “皇上待她倒好!”巧馨嘟着嘴抱怨。 **横她一眼,岔开了话去:“说起这个奴婢倒想起来了,今儿个翻晒衣裳,理出来了几件小姐以前在南地时穿过的旧衣,有两件绣兰花样子的瞧着当真好看,料子又是极好的云蜀,押箱子里头实在可惜了。” 以前是多久以前了? 我自然不记得,然而脸上也没露出任何异样来,只淡淡道:“哦?拿来我瞧瞧。” 巧馨早乐颠颠去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捧了件衣裳回来,是极浅极柔的天碧色,配绣兰暗纹,远望如一色。云锦的色泽又比寻常料子更透亮些,亮晃晃的犹如凝了一池深山碧泉,那碧色似要从衣裳上滴下来一般,当真是极好的东西。 “小姐快试试,真真是好东西呢,比皇上赏的那些个绣金镶银织凤画牡丹的好看多了。” 我被她那兴头头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吓得脸都白了,戳了枚李子往那丫头嘴里一塞,斥道:“皇上赏的东西哪是寻常东西比得了的?你今儿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这样没脑子胡说!”朝我讪讪笑,“这妮子今儿忘了喝药了,这样疯言疯语!娘娘快别搭理她!” 巧馨被厉声一斥,想也明白过来说错了话,果肉含在嘴里全忘了咀嚼,怔了怔才回过神来,使劲拿手拍嘴:“小姐,奴婢无心的呀。奴婢今儿是被糊涂油蒙了脑子,尽说糊话了!” 我板着脸佯怒:“是啊,你是糊涂了。”忍了忍没忍住,噗嗤一笑,“快把果子吞下去罢,喷我一脸口水!嗳…整日里唧唧喳喳没玩,嫁谁谁倒霉。” 众人抿嘴忍笑。 我笑完了,指一指手边的果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拿去分了罢,都别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满儿、元儿喜不自禁拿了果子出去吃。 看一眼静静站立的净雯:“你把瞧着可疑的账目挑出来,没问题的就不必一项项来回了。如今事多人忙乱,不过越是这样,咱们自己越不能乱了分寸。说起来,太后那儿只陆大人一个人看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再让太医院拨两个得力的过去颐宁宫侍疾,也好一并跟着学学经验。” **小心道:“娘娘,这可是在太后皇上跟前得脸的好机会。” 巧馨嘻嘻笑,耳畔有米粒珠子一点闪得动人:“陆大人平日不是常被同僚非议么?正好借这个机会让那群人拎清楚,想要被抬举呢,也得有两手看家本领才是。不然的话,就乖乖跟人服个软,求人教上一招半式罢,或许还能有出头之日。别整日里闲着一张嘴只会道人黑白!” 她一贯口齿伶俐,这话说得倒也入木三分。 我微微一笑,道:“机会嘛,人人都有,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有竞争方有长进,否则白白花大把银两米饭养一群庸人,夏沐烜不肉疼我都替他肉疼。思索片刻,又问,“例行给皇上请平安脉的是太医院哪一位?” 净雯正色道:“是太医院提点章显章大人。” 这个名字听着熟悉,很快就想起来了:“皇上是不是指了他给宸妃问疾?” 净雯眼皮也不抬:“正是章大人。” **搅了方帕子递给我:“杨妃跟瑞芬仪都是有着身子的,恐怕…?” 我从她手里接过来帕子,掀开眼睑去看净雯。 净雯依旧是一脸安之若素的模样,语调再平稳不过:“杨妃娘娘是人上人,想来也用不着咱们操心,更何况皇上对皇嗣看得极重,太医院的人必定不敢掉以轻心。至于瑞芬仪,陆毓庭荐的人多半还靠得住,然而芬仪小主如今与人同居一宫,长久下去终究麻烦。” 谁说不是呢?这是个看事看得极通透长远的。 我深深望她一眼,闭目思索片刻,低低道:“想来为着子嗣考虑,另指一宫给她独居,皇上多半也不会反对。” 当然,这才刚开始而已,往后会生出多少事来,谁也料不到。 巧馨两手托腮听了半晌,末了半是无忧半是无辜地问我一句:“小姐做什么这样紧张?” 我失笑:“能不紧张么?”伸手刮她的脸,“你哪天做了母亲,我必定比现在紧张百倍。” 她羞极,跺一跺脚拉着秋昙跑了。 待殿内人去得尽了,我才卸下一脸笑意,小指护甲一声声敲击账簿封皮,沉沉问:“内务府那一笔让你查了,是个什么结果?”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静静道:“有些出入。” 这是料定中的答案。 我冷笑:“可见这内务府总管一职确是个肥差,难怪给了他王忠。” 金护甲上有一颗指甲面盖大小的红宝石,色泽艳丽若玫瑰吐冶,我盯着那红宝石深思。净雯只肃着脸不接话。 **见我仿佛是在动什么心思,垂眸嘀咕一句:“娘娘初摄六宫,上上下下都瞧得真真的,只怕都等着拿您的错处呢,还是小心为上。” 她的意思我明白,如今我初掌权柄,倒也不是动不得他王忠,然而宫中行事,往往最忌讳也最容易犯的错就是“急功近利”四个字。 为着一个小小内务府总管担上自毁基业的风险,自然不值得。 扫一眼净雯:“这事你怎么看?” 净雯垂眸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道理不用奴婢多嘴,娘娘自然明白。” 我嘴角笑出讽刺的弧度:“也对。这样的美差,哪能没油水可捞呢?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然而这火架上了会烤着谁,还都是未知之数,我可不想引火上身。” “娘娘洞察世事。”净雯笑得了然而明白,“到底娘娘待宸妃比旁人要亲厚些。皇上知道了必定满意。” 是啊,冯若兰千方百计跟我过不去,我偏要跟她过得去。 看一眼身旁垂首躬身站立那人,一脸的气质沉定,仿佛对眼前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境处全然不为所动。 我无声笑笑,这样的人才,定要收为己用才好。 第二十五章 沐浴后换了那绣玉兰的云锦看书打发辰光。 巧馨秋覃傍在我身边挑绳玩,时不时脆生生拌上两句嘴,倒也消磨不少寂寥。 我索性由着她们闹腾,拿了本《史记》歇倚在榻上翻阅,只兴之所至随意挑着看,全当消磨时光,并不十分用心。 **往青花缠枝瓮里添好陈香水,将小瓮搁香几上,见我闲来无事又在看书,嗔怪:“这样美的夜色,娘娘合该出去赏月,怎的又看起书来了?也不嫌闷得慌?” 我笑着指指底下瞎闹腾那俩丫头:“有她们在,你觉得我还会闷么?” **失笑,揭开茶壶将切成薄片的柚子皮一瓣瓣下进去:“娘娘说的这个海上方真真好,奴婢昨晚吃了半盅,今儿一早就不咳了,跟没事人似的。从前倒不晓得柚子还有这样的效用。” 柚子茶清热解火再好不过。 我笑,翻过一页书去:“吃得好就继续吃,带药三分毒,这茶…也相当于半副药了。” 巧馨玩厌了挑绳,倚过来问我:“小姐这是从哪里得来的古方子?从前倒不曾听您提起过。” 我心下辗转,正琢磨着该怎么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却是秋覃说了句:“娘娘书念得多,自然懂得多呀。” 这话接得倒巧,巧馨吐吐舌头,笑盈盈攀着我的膝盖继续问:“小姐,南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她冷不丁冒出一句,**眉心微微一动,许是怕我被念叨得头疼,堵她一句:“娘娘说得真真没错,你这妮子天生就只长了一张嘴喧腾。我刚进来才多大会儿,你一人倒说了一百个人的话。” 巧馨嘻嘻笑:“姑姑别顾着说我,茶可滚过了。”一壁说一壁努嘴,**果真去看炉子,可叹茶壶里头连水眼都没滚上来一个,气得发怔:“死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失笑,伸手按住她:“行了,你要揍她我不拦你,不过得换个私下没人的时候,我可听不得她那‘鬼吼’。” 秋覃在边上吃吃笑。 巧馨全不怕,自顾自从香几的鹦鹉瓶里掐一朵玉兰簪我头上,喜滋滋笑:“这南地的衣裳就是跟宫里头的不一样,小姐穿着格外好看。” 我见她将花折下来左一朵右一朵簪我一身一头,哭笑不得:“好一只摧花辣手!” “左右已经放了一日,明日总要换的,小姐用不着心疼。” 我摇头感叹“你啊……也学着你姑姑那样稳重些,连方合都比你让人省心。这花哪里惹着你了?好不好的让它开着就是。” 她似乎有些愁苦了:“小姐莫不是心疼了方合就不心疼奴婢了?”很快又换了欢喜神情道:“奴婢瞧小姐如今越发有气势,难怪方合那行子近日越发比从前勤快了手脚。” 我失笑:“是啊…方合可比你勤快得多。” “被小姐碰上是他的造化,若不是小姐,他还不得病死在皇陵么?说起这个,奴婢倒想起积年一件旧事来了。” 我见她兴兴头头的,也不忍付她兴致,随口问一句:“想起什么事了?” “嗐…你当真忘了呀?” “是啊,我忘了,还不快说?” “嘻嘻。就知道您全不记得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提起方合,想起来,回京那年您不也在路上救了个人么?可惜为着那样一个落魄鬼,连玉都丢得没了踪影!听说还是块顶好的血玉,稀罕得不得了,小桃可急得跟什么死的。” **一掌拍她脑门上:“这张嘴当真片刻歇不得!那东西你又瞧见了不成?说得比唱得像回事,合该送你去唱大戏!” 巧馨讪讪笑,忍不住凑过来跟我咬耳朵:“才几日功夫呢,姑姑这脾气又见长了?莫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小姐,往后您可得多多护着我点啊。” 我失笑,斜她一眼:“别胡说。” 巧馨忙道:“奴婢可不得胡说!小桃命薄,早早走了,没福气进宫伺候小姐。奴婢既然顶了她的缺,自然马虎不得,所以但凡小姐的事,奴婢顶要一件不落打听清楚,哪日小姐若问起来,奴婢也有话好说嘴哪,可不能一问三不知,跟尊泥胎似的,有什么趣味呢?小姐您说是不是?” 这丫头还嫌话不够多?我好气又好笑。 小桃的事从前倒也零零碎碎听她们提过一些,仿佛是“我”进宫前突然得时疫没的,否则也轮不到巧馨这么个没心眼的跟进宫来。 不过这事少说也已经隔了四五年,提起来左右只是唏嘘感叹一番,闲说两句也就过去了,全没放在心上。 赶巧方合巡完夜进来回话,巧馨两手插腰一副骄横模样:“得,那行子是死是活咱们怕是打听不到了,倒是眼前这个——方合…” 方合这才刚进屋来,想也不晓得我们在说什么,被那丫头的阵仗唬得一愣,走上前来朝我打了个千,还不待回话,见巧馨向他勾手指头,不由得拿眼瞅我,我哪晓得那丫头在动什么鬼脑筋,于是只好爱莫能助地朝他摇头。方合只得过去,却见巧馨拍一拍他的肩,一副假正经模样:“不错!你近来很像个大总管的样子了,往后当要再接再厉才是!可别辱没了咱们的名声。”话刚落地,口里已经嚷嚷开了:“哎呦,姑姑仔细手疼。” 一旁秋覃跟方合止不住笑出声来,却是**一把揪住那妮子的耳朵,看来拧得不轻。 那丫头嘴里念念有词:“小姐救我!”我不理她:“这回我可不帮你。”**越发下了重手,那丫头又换了词念道:“姑姑大人有大量,且再饶我这一回罢!我再不敢浑说了!” 惹得满屋子人大笑不止。 这一晚久雨露晴,满天星子如宝石嵌在黑色天鹅绒上,遥远一颗,竟有丝毫不逊于月的璀璨。离满月还有些时日,月牙浅浅一弯挂在树梢枝桠间,洒下浓荫袅娜,正是后园那颗白玉兰。月色如烟如雾,如丝如绸,漫天漫地密密匝下来,似凝结了的一汪流银,又似铺陈的一地如雪落英。 风一吹,搅动春夜宁静。 如此笑闹一阵,也没心思看书了,索性起来活动筋骨。 巧馨左耳被揪得发红,眼下还没转圜过来,想是吃痛受了真教训,傍在我身边半步也不敢离开,生怕少了我这道护身符,再让右耳遭受一番同样的罪祸。 这么亦步亦趋跟了我十多步,一个不留神踩在我裙摆上,彼时我正一壁往前走,一壁转了半个身子回过头来要跟她说话,裙摆被她这么一踏,身子不由自主斜斜往下栽去。 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看一眼那硬沉沉的地台,闭上双眼前,只看到视野前方方合唬得连话都喊不出来了。 这回不死也得半残。 落地却不痛,竟是被人接住了。 四下里一阵忙乱的跪地叩拜声,一人轻浅的呼吸拂过我的脸,一阵热一阵凉。 侧转头一看,居然是夏沐烜,许是少见妃嫔私下做这种打扮,倒是愣了一愣,很快就笑了,扶我起来,语气轻快如晓花初绽:“这是闹的哪一出?” 我忙站正了,屈膝福一福,道:“皇上且容臣妾换了衣裳再来见驾。” 说完转身要进内室去。 夏沐烜一把牵过我的手去:“如今天色已晚,就不必闹那些虚文了。陪朕坐着说说话。” 我不敢推脱,只好依了他,心下倒也诧异。 原以为他今晚翻了蓉嫔牌子,会直接在绮春阁歇下,谁想竟又过来了我宫里。 心中虽有疑惑,然而也不好多问,又见他双目炯炯盯着我看,大感窘迫,为解尴尬只好随口问一句:“茶水正煮着,皇上若渴了臣妾去奉上茶来?” 我如今已褪去发上沉沉珠钗,只以锦带一缕草草挽发,实在不像个样子,更重要的,这样粉黛不施实在有点被人看光看透的意味。 夏沐烜只拉着我不松手,视线轻轻带过衣裳上那朵暗纹玉兰,笑容见深:“朕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件衣裳。” 我强笑:“不过是从前穿过的一件旧衣裳罢了,皇上倒瞧得上眼。也是连下了好一阵子雨,今日好不容易出了日头,素日常穿的那几件衣服都送去洗了,只好拿这一件先充一充数,难登大雅之堂的。” 夏沐烜笑得一点失神一点惘然,我猜他大概是“睹物思人”了,也不好点破,一时间就有些词穷,只好斜坐着看茶壶里突突起来的茶水。 那水很快就滚了,悄悄挣开他的手,拿起小金勺子舀了冷水往茶壶里添,只待三沸后提壶灌盏。 夏沐烜终是回了神,见我弯腰在忙活,笑道:“偏你不怕累,这些小事交给宫人去办就行,何必亲自动手?” 我笑得委婉:“柚子皮泡得不够久难有茶香,煮过头又棉了,得掌握好火候,方能既去了苦涩又好闻哪。” “你倒有心思。” “是臣妾贪嘴罢了,也懒得让旁人插手。” 说话间茶水又滚了,于是提壶冲茶,光用闻的都觉得可口。让人撤了泥炉,又往茶水里兑了些蜂蜜水,笑着将茶递过去。 夏沐烜含笑品一口,微笑点头:“果真清雅,酸酸甜甜很有味道。” “皇上不嫌弃就好。晚上若吃得油腻,喝这茶消食再好不过。” “嗯——”夏沐烜连饮两口,放下茶盏凝眸向我,目中有轻蓄的柔情,伸一手轻轻摩挲我的眉眼:“这几日处理六宫琐事累不累?” 我耳根一热侧了脸:“臣妾不累。况且能为皇上分忧也是臣妾的福分。” 夏沐烜闷声笑笑,牵着我的手拉我过去依在他怀里,语气一点柔软一点感喟:“虽说是为朕分忧,然而也不能太劳累了。太后这一病,朕原本以为宫里会乱了套。如今能这样井然有序,朕很欣慰,都是你的功劳。” 第二十六章 说话间茶水又滚了,于是提壶冲茶,光用闻的都觉得可口。 让人撤了泥炉,又往茶水里兑了些蜂蜜水,笑着将茶递过去。 夏沐烜含笑品一口,微笑点头:“果真清雅,酸酸甜甜很有味道。” “皇上不嫌弃就好。晚上若吃得油腻,喝这茶消食再好不过。” “嗯——”夏沐烜连饮两口,放下茶盏凝眸向我,目中有轻蓄的柔情,伸一手轻轻摩挲我的眉眼:“这几日处理六宫琐事累不累?” 我微窘,侧脸避了避:“臣妾不累。况且能为皇上分忧也是臣妾的福分。” 他闷声笑笑,牵着我的手拉我过去依在他怀里,语气一点柔软一点感喟:“虽说是为朕分忧,然而也不能太劳累了。太后这一病,朕原本以为宫里会乱了套。如今能这样井然有序,朕很欣慰,都是你的功劳。” “臣妾不敢居功,到底太后身边人得力,得她们帮衬,才不至于乱了手脚。” 夏沐烜扬声笑:“赞你的话可不止朕一人说,竹息在太后身边积年,打理宫中事务也不是一两日了,也不住口地赞你。这样也好,宫里人多事繁杂,太后有痼疾在身,难免无法事事周全,有你从旁帮衬朕也能安心。” 我委婉一笑避之,这虽是他的心意,到底也得太后首肯才是。倘若因此跟太后生了嫌隙,我是万万不愿意的。 然而他这么不住口称赞,必定有更重要一层缘由在。 果然,他的下一句很快就来了:“王福全的案子朕已令审刑司严查。朕的后宫决容不得如此险恶之人!至于瑞芬仪的胎,你留心看顾就是。” 我忙着意开解:“世事总难全,皇上不必为无谓之人烦恼。提起瑞芬仪,臣妾想着她到底有了身子,与人同居一宫磕碰总是难免,只怕不利于安胎。” “收拾一宫正殿给她独居也好。至于选哪一宫,你拿主意就行。” “是。”见他沉默着仿佛在琢磨心思,于是不再多话。 片刻后,夏沐烜喝一口茶,幽幽感叹一句:“世事难料,朕倒觉得你前番说过的那‘人心思变之说’有些道理。” 他说这话时,仿佛凝了万千疑惑在眸中。 我心下一惊,似不信,却也不由得不信。 看来经了王福全这事,夏沐烜多少对宸妃起疑了,可到底情难自禁,所以才会露出眼下这副愁苦难解的样子来。 我自然知道如今不是落井下石的时候,索性送他一个顺水人情也好,道:“人多难免会起纷争,见怪不怪了,皇上不必太过劳神。” 夏沐烜摩挲着杯沿默默半晌,点头了:“也对。若兰一贯端方,且心肠温柔,如何做得来那等险恶之事?必定是有人不喜她常年受宠,牵了事出来,且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委实可恨。”神色再沉一沉:“妃嫔妒忌是大罪,朕从前倒不曾对她们私下那套上心。如今看来——是该好好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脸上也有笑,然而那笑并没有到眼睛里,我忙垂首,着力抿去嘴角泛起的冷笑。 宸妃当真如他说的那样温柔端方么? 我看未必。 许是见我不大自在,夏沐烜揉揉眉心,转圜了神色握一握我的手,道:“最要紧是要给你一个交待,到底在这事上让你受了惊吓,想着你能不介意最好,又怕你想起来戳心。” 一壁说一壁轻抚我垂在腰背的长发,那样深邃冷冽的触感,仿佛凝了一道寒意在指尖上,我几乎难以招架。 然而再难招架也不得不招架。 于是温婉笑笑:“原本倒也没什么,只是皇嗣攸关,又得太后嘱托,若出了半点岔子,臣妾自当难辞其咎,亦有负太后皇上信任,想起来难免有些后怕。”见他神色略微转晴,又道:“鱼目混珠的事总是有的,皇上既然下令让审刑司彻查,那就放手让他们查罢。若是为着这样的事伤身动气,当真不值得。” “嗯——你是最体贴的,这也是朕属意你的地方。往后宫里头的事你自行处理即可,朕既许了摄六宫之权,你就放手去打理罢,不必事事回禀了。” 我忙道:“臣妾可不敢独断专行。臣妾甫摄六宫,遇事难免踌躇,也是想着凡事有商有量地办,总归能少出些乱子呢。”似笑非笑嗔他一句:“还是说,皇上腻烦臣妾在您跟前唠叨了?” 夏沐烜脸色已然转晴,撑不住笑:“你啊…朕不过随口一句,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可见圣人所言确实不假,真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温柔凝睇于我:“你这样懂事,凡事都先请教于人,朕怎么会腻烦呢?欢喜还来不及。” 夏沐烜神情专注且深邃,我却倍感无措,忙借着倒茶的由头挣脱开去,他竟也不生气,只宽和笑笑,两手交握垫在脑后往榻上一靠,闲散散问:“账簿清点得如何?” 我垂眸,淡淡道:“这几日忙了些,只大致瞧过一遍,正预备得空再仔细清算呢。” 夏沐烜双眼眯起思索的弧度:“内务府是个容易出错的地方,若有大出入,你照规矩办就是。” 我不料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心中疑惑,嘴上却已经爽快答应下了。 夏沐烜见我低头不再言语,伸指刮一刮我的鼻子,神色暧昧:“怎么愣着不说话?可是累了?”说完从榻上起来,凑到我耳边轻俏一句:“你身上怎么这么香?不像是平常闻的那些香料。” 他一提我倒想起来,不由得笑:“必定是巧馨那丫头方才将花簪了——” 话刚说到一半,只觉得眼前一晃,竟是被抱着离了地,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夏沐烜目中有清亮的笑意:“朕当真是大煞风景。老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我又窘又急,四下一扫,哪里还看得到半个人影。 夏沐烜目色沉醉如饮了酒般,吻一吻我的脸颊,轻声道:“让朕好好看看你。”抱我进内殿去。 鲛纱一重重垂下,夜风带了暖意穿帘而来,因那风是极和煦的,终究只吹得那纱翩然一动,复又柔软下去,这样反复不息。鼻端有玉兰清香,又像是他用惯了的芝兰香,幽幽深深,熏得人昏昏欲睡。红烛摇曳,连这世界都被摇出蒙昧光影,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世上。 一殿的沉静,他的吻渐次落下来,在眉心处徘徊不去,仿佛凝了满腔柔情,久久不散。我无法回应这样的温柔,动作是生涩的,却惹得他吃笑一声,越发温柔起来。 醒来天已大亮,夏沐烜正单手撑额望着我,不由得唬了一跳:“皇上怎的不叫醒臣妾?”看一眼窗外天色,越发着急了神色道:“这个时辰皇上不是应该在上早朝?”说完也顾不得礼仪,伸手推他。 他却纹丝不动,只似笑非笑轻薄道:“一大早推朕做什么?” 我急得脸都白了:“早朝是千万不能误的。臣妾也睡糊涂了,竟浑忘了时辰。 身旁那人全不以为意,撩了我一缕长发在手心里把玩:“难得见你有这么惊慌失措的模样,当真有趣。”贴近我些,轻言蜜语:“倒不是你睡糊涂了,说起来终归是朕不好。” 我心下惶然,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耍嘴皮子,更不意去品评他这一句的言外之意,作势要掀被子起身。 然而这一掀才意识到只穿了纱衣在身,忙扯过锦被裹身,那锦被一幅光滑如镜,轻轻一扯就从他身上掉落下来,我怔得全忘了动作。 夏沐烜嗤地一笑,扯了寝衣穿上:“罢了,不闹你了。”伸了个懒腰,目中有清亮的笑意:“明日是寒食节,会有好一番忙活,这两日都不用早朝。朕已命礼部准备祭祀事宜,明日你与朕同行。” 他寥寥几句,我躺在锦被里却是心内翻腾如滚。 不由得想起那几年在东陵时,确也见过几次鼎锣钟鸣、旌旗浩荡的旷世盛景,原来是寒食节祭祀的缘故。 然而那时候的我,哪里想到会有回宫这一天? 甚至还会旧地重临呢? 第二十七章 如此絮絮几句,一同梳洗用膳后去太后处请安。 太后这几日得陆毓庭日夜侍疾,已经能起身了。 彼时顾氏带了月篱,惠妃带了芷媛连同静妃早到了,正坐着陪太后说话。 太后气色甚佳,然而到底上了年纪,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是积年治下的老毛病,要根治也绝非一两日之事,亏得有陆毓庭这样的国手日夜看护。 太后见我跟夏沐烜一块到了,停了说话笑着朝我招了招手。 竹息跟锦秋傍在一旁,也是满面的笑容,可见太后这病确实好了许多。 我亦高兴,笑着迎上去:“母后气色好了许多。都是姑姑跟陆大人的功劳。” 竹息笑得一脸沉淡:“服侍太后是老奴的职责,比不得娘娘打理六宫辛苦,又时刻惦记着太后的病。” 锦秋笑着朝我福一福,我忙伸手扶她一把。 她喜滋滋道:“方才太后还在念叨呢,说咱们宫里头怎的一下子多了这许多太医,可唬了一跳。奴婢就说了,是皇后不放心,特特地让陆大人又从太医院挑了人来侍疾的,可不正是娘娘一片孝心么?太后听了欢喜得紧,正一个劲念叨着娘娘何时来请安呢。” 她说得得趣,众人皆笑,连夏沐烜都笑了:“这话朕听明白了。可见再聪明的人呢,也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视线似笑非笑带过我,转而望向太后:“也是儿子不够周详,让母后受惊了。” 太后的笑容滋润且和煦,拉了我在她身边坐下,忍不住嗔怪:“哀家岂是赏罚不分之人?知道你们有孝心,日日早午晚遣了人来问安。你们不嫌麻烦,哀家都嫌人来人往没个安静。” 我顺手接过竹息奉来的一盏野参雪耳汤递到太后手边,不由得笑:“母后如今就嫌了咱们在跟前腻烦,往后小公主们出落得越发标志可人,岂不是越发嫌我们了?” 顾氏跟惠妃瞧了眼怀里的孩子,掩嘴而笑。底下侍候的一干人也不由得抿嘴笑了起来。 太后的笑声中气十足,伸一指向我:“听听,可不是顶顶厉害一张嘴么?竟连哀家也敢打趣。” 我亦笑:“呕您笑一笑而已。这汤当真炖得糯,必定是姑姑的手艺了。” 竹息赔笑,谦逊一句:“积年的老手艺了,也是太后念旧,不嫌弃奴婢手脚蠢笨,还愿意尝一口。” 太后心情极好,舀一勺尝了尝,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手艺是极好的,旁人做的哀家当真不爱吃。”抬头看夏沐烜:“祭祀的事都预备上了?” “是。已经命礼部在打理。皇后会随朕同行。” 太后点头:“理当如此。”扫一眼竹息:“找个妥帖的给皇后讲习下祭祀的礼仪规制。” 竹息立马应是,太后转眼向我时已换了亲切神色,拉了我的手过去,殷切切道:“哀家总盼着皇后能早日珠胎暗结,如此也能了却哀家心头一桩大事了。” 我尴尬,却也不敢不应承。 如此絮絮几句,这才散了。 翌日一早,锦秋亲自领了人来给我梳头。 梳的是朝圣髻。髻前簪点翠金凤五尾步摇一支,那金凤通体盈翠,翠尾生动盎然,无一丝杂羽。金凤口衔东珠,垂下红若流霞的碎玉珠滴五缕,延至眉心,仿若一点美人痣,说不尽都是妩媚动人。两鬓各簪凤步摇一朵,金圈上饰金鈿十二枚,鈿心以鸽血红宝石作蕊,在那一色深青翟衣掩映下,越发显得整个人眉如春山浅黛,眼波眼若秋波宛转。 巧馨傍在我身边,在镜子里冲我傻笑:“小姐这样当真好看。” 我扭一扭脖子,苦笑:“好沉。” 锦秋抿嘴笑得得体:“寒午祭祀是顶要紧的事,隆重些是自然的,娘娘习惯了就不觉得沉了。”说完又笑着补一句:“娘娘平日打扮得也忒素俭了些。太后总念叨着,娘娘也该着意添置些衣裳首饰才是。” 我在片刻的晃神后回过神来,抚一抚步摇上垂下的珠滴,含蓄笑:“倒也不是刻意为之。我本不大喜欢这些累赘首饰,戴一两支装点发髻就够了。太奢华了总归劳民伤财,还是剑素些好,我也乐得轻便。” 锦秋笑得感怀:“莫怪太后总念叨着娘娘会治家,到底娘娘贤惠。” 女为悦己者容,装容再精致,谁又是我的那个悦己者呢? 于是付之一笑,思绪飘得远了,那些遥远的记忆,一幕幕在眼前晃过,仿佛触手可及,然而望着镜中人的妆容,又分明觉得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妆点完毕,深吸一口气,换了再得体雍容不过的笑容任由**搀扶着出宫,上轿向着太极门去了。 太极门乃重华宫正门,彼时从正门至含元殿前的巨大广场早已是銮仪卫林立,旌旗飘拂。 九十五阶汉白玉阶梯尽头,是一驾比前次接我回宫还要华贵的皇后车驾,也就是锦秋口中的皇后玉辂。 那玉辂高一丈一尺三寸有余,长一丈九尺六寸,平盘。车棂饰雁翅,四垂如意白玉滴珠。车辕以鎏金凤首、凤尾、凤翎叶片点缀。轮盘上雕鸾凤、云纹,以金粉勾勒。金玉辉映,当真华美气势。后有行障六把,坐障三把,由左右夹车而行的宫女执持。行障长八尺高六尺,坐障长七尺高五尺,皆用最上等的红绫制成,障上绘鸾凤祥云纹,一溜儿排开。凤舞祥云,便是这样的好兆头了。 再往前,停放着更让人屏气惊叹的天子玉辖车,那车通体以玉做装饰,饰以上翔金龙。马面有镂金饰物,马腹带跟颈带上饰有十二圈五彩丝,竖太常旗,旗上有飘带十二缕,长九仞,拖地,旗上绘日月升龙,象征天地光明。 回头去看,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层大台上,东西两侧如巨鸟的翅膀一样,飞扬的是高耸的阙楼。 这是我头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重华宫的主殿,在金缕日晖下,端然耸立。 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句:“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巅而崪云末。” 这样高耸巍峨的殿堂宫阙,就是大夏富贵繁华的冰山一角,就是大夏权利跟统治的象征了么? 我几乎本能地仰视这样的神圣,手却冷不防被人牵了去,侧头一看,竟然是夏沐烜,一色玄色夔纹冕服在身,英挺的面容掩映在十二旒通天冠的玄色珠玉后,看着并不分明,腰玄长剑,越发显得天姿神掣,帝王威仪不可小视。 我忙敛衣要拜,却被制止了。 夏沐烜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凑近我笑着低语一句:“朕一直觉得你像个皇后。” 我不料他还有心思说笑,更不好不接话,于是得体地笑:“皇上取笑臣妾罢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但笑不语。 在内监的高亢“起驾”声后,逶迤人马向着东陵去了。 第二十八章 寒午节祭祀是大事,今岁又是先帝大行十年之祭,自然格外隆重。 到东陵已近巳时,因着有宫人教习过礼仪,心里就有了底,依旧像前次进宫那样按规制礼仪行事,让跪便跪,让上香便上香,献酒便献酒。 一番忙活后,只觉得身心俱疲。 果然夏沐烜说得不错,这一日当真不好过,至少这一身行头就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礼毕,起驾回宫。 典仪官高亢的“起驾”声再度响起时,我本能地舒了口气,然而没能放松片刻,却是宫里快马加鞭来了消息。 此番出宫是为祭祀先帝陵寝,这是大事,若只为寻常小事,宫人哪敢贸然前来惊驾? 我心中咯噔一跳,直觉不好。 果然,那传话内监匍匐在地,捏着嗓音簌簌禀道:“回皇上,瑞芬仪午后动了胎气,太医说有崩漏之兆。太后已遣了章大人去懿祥宫保胎。杨妃娘娘亦不大好。” 夏沐烜乍然听闻消息下都没能反应过来,怔了怔后重重一掌击在案角,砰一声巨响。自我回宫后,还从未见过他这样震怒的样子,也吓了一跳。 “好好的怎么会动胎气!什么叫杨妃也不好?”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这样龙颜震怒,饶是常年侍候的近人亦色了脸变,那传话内监更是吓得噤若寒蝉。 四周大气不闻。 我情知这时并非沉默的时候,近前一步安慰他道:“皇上心中焦急臣妾明白,然而如今并不是恼火的时候。”转而看向那内监:“抬起头来回话。” 那内监应一声是,这才敢抬头。 我尽量放缓语气问:“究竟怎么回事?” 他自然晓得夏沐烜在气头上,全不敢迟疑,道:“瑞芬仪午后在御花园言语冲撞了蓉嫔,恰巧被经过的杨妃娘娘撞见,娘娘便罚了小主的近身宫婢去扳著,小主情急之下就跪地求饶了,不想只跪了一会儿,却惊动了胎气。” 那内监每说一字,夏沐烜的脸色便沉一分。 “很好。朕才离宫半日,就能生出这许多事来!当真好得很!” 他神色如常,我却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忙敛衣跪下:“皇上息怒,还是先回宫查清事情缘由为好。想来杨妃也受了不小惊吓。” 我这个皇后都跪下,旁人如何还敢站着,于是纷纷跪地求饶。 片刻的静默里,心中已是千回百转。 瑞芬仪虽有着身孕,然而胎象一向稳健,想来跪上一时半刻,也不至于闹到小产的地步,而杨妃知晓她有着身孕,如何敢由着她长跪不起?还是在帝后离宫的节骨眼上?近身宫女怎么也不劝? 夏沐烜闭目良久,再睁目时神色已沉定许多,伸手虚扶我一把。 我忙低头嘱咐那传信内监:“你即刻回宫去,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请太后指派陆毓庭大人前去懿祥宫给瑞芬仪保胎,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皇子。” 那内监得了吩咐,如同得了救赎般,哪里不肯,叩首后一阵风似地去得没了人影。 我见夏沐烜脸色依旧不好,也不敢深劝,只道:“到底皇嗣要紧,且内里缘由还不甚明了,皇上先不要生气。” 夏沐烜皱了皱眉,忍不住抱怨:“但凡她能安分守已些,也不至于闹到这副田地。也是朕素日太宠她了!” 我知晓他在气头上,当下不便多说,只好默默思索内中关节。 回宫后夏沐烜直接去了懿祥宫,正是瑞芬仪如今的居所。我是皇后,妃嫔失子不是小事,自然也要随同。 懿祥宫是夏沐烜独独赏给瑞芬仪居住的,正殿岚欣殿虽比不得杨妃瑶光殿华贵奢侈,然而到底是一宫主殿,比之从前的纤羽阁显然气派许多。 一殿的苦涩药味,闻着都觉得苦,却还是遮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瑞芬仪只着月白寝衣躺在九尺阔的沉香木滴水大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的手犹护着小腹,然而昨日还微微凸起的地方,只一日之隔就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平坦,见了夏沐烜不吵也不嚷,只近乎痴怔地盯着他无声落泪。 那样伤感的神情,我亦看得揪心,撇开脸去不忍再看。 夏沐烜坐在床沿好生安慰,我唤了章显近前问话,章显的交待在我意料之中。 瑞芬仪有孕后一直好生养着,且素来饮食小心,胎象向来平稳,如今会落到小产地步,大抵跟午后的罚跪脱不了干系,然而我总觉得事有蹊跷,照道理杨妃不该这么草率才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夏沐烜陪在一旁好言安慰,多半也用不着我这个皇后留下来碍眼,于是福一福告退。 脚上步子倒也平稳,心里头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杨妃再如何跋扈,到底在宫中浸淫多年,理当深谙藏而不露之道,如何还敢这般跋扈张扬?到底谋害皇嗣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小罪过。 夏沐烜一回宫就去瞧了瑞芬仪,杨妃那边竟连半句问候之语都没有,可见是真的恼了她了,然而杨妃素来得宠,眼下又有皇嗣可依,哪里用得着再节外生枝,去介意一个从四品芬仪呢?纵使瑞芬仪有宠,到底还算不得正经主子,宫中有宠之人不在少数,凭她杨妃今日的地位城府,即便想要下手,也不该选这么个于己大不利的下等手段。 如此思来想去,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脑仁隐隐作疼,那疼如针刺般,并不十分强烈,可经久不去,甩也甩不掉,直至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手按上两边太阳穴。不用抬头,已经知道是**了。 我双目微阖道出心头疑惑:“杨妃…总不该这么草率才是…” **压低声音道:“奴婢先头里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净雯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这里头有些关节在。” “哦?怎么说?” “余氏从前…曾做过杨氏的宫人,后来得幸于皇上,才封了从六品美人牵出了咸福宫,算是有福气的。” 余氏就是瑞芬仪了,我倒料不到杨妃跟她还有一场主仆关系在,不免惊诧。 **继续说:“余氏既然是杨妃的宫人,能够得幸于皇上,对杨妃而言原该利多过害的,然而事情蹊跷就在这儿。“ 我本能地紧一紧神:“哪里蹊跷?” “余氏…自牵出咸福宫之日起,待杨妃就日益疏落起来,倒是去虞宸宫十分勤快,冯氏…也赏识她。” 我从雕牡丹四喜纹长镜中看她一眼,相顾有了然神色。 食指一下下轻轻拨弄花钿上的鸽血红宝石,那样鲜艳的色泽,看得久了竟觉得与鲜血无异。 一壁说一壁整理思绪:“比之杨妃,宸妃在皇上心头的分量明显重了许多。余氏…瑞芬仪会讨好虞宸宫,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背叛旧主,到底算不上多忠义。 从前瞧余氏只觉得秀丽恭顺,听今看来竟全不似表面看来柔弱温顺。果然宫里头就从来没有省油的灯。 **从鼻端哼笑出声:”也是,到底宸妃是不一样的。然而余氏这样不忠不义,以杨妃的性子,如何容得下她。“ “怎么?杨妃为难她了?” “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咱们甫回宫,所以才不甚清楚。奴婢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余氏既然跟冯氏交好,当日您若向皇上告发了冯氏,只怕就真入了别人的套了…所幸您当日处置王福全时留了心眼,当真万幸。这宫里头啊…实在险得可以了。” 我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自己也不由得后怕。 确实如她所说,这宫里头确实险得可以。然而明知道险恶,还是要活下去的,于是撂下一句:“看着吧,有一番折腾呢。” 是夜就在瑞芬仪的吃剩倒了的莲子羹里验出了水银,而那送羹的人,竟是一向本分守己的顾修容。 我大惊之下,几乎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抬脚向外走。 **一把拦住我:“娘娘去不得!” “为什么?” “谋害皇嗣罪名不轻,咱们可蹚不得这趟浑水!”她停一停,越发殷切劝我:“如今宫里头上上下下都冷眼瞧着,无不等着您去求情,顶好惹恼了皇上,一并牵累进去。且娘娘素日与她交好,此刻去劝…难免不会落下嫌疑。” 她言语间的顾虑我哪里不明白?可顾氏为人一向安分,又长久不得宠,只怕夏沐烜一怒之下真会不念旧情发落了她。 如此,孩子当真可怜了。 第二十九章 没有晋江币不要怕,照样可以看v章。 方法很简单,写长评换积分。 写满一千字,填上标题,出现在文章首页右边的长评栏,注明求分,我一定会看到,并且送分。 千字送25分,基本上够看1w字了。 是没币又想看v的好选择。 干嘛花时间在论坛灌水攒积分等盗文呢?直接在这儿丢长评换积分就行啦。 买了文就永远是你的,可以反复看,多好。 -------------------- 以上 行动吧 不赘言 第三十章 30、第三十章 刚要继续往前走,却是净雯向前一步,声音沉沉:“娘娘委实不该蹚这浑水。” 我自回宫后,她一向待我淡漠,并不过分亲近,也从不为我出主意拿对策,如今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让我愣了愣。 理一理衣袖间的褶子,问:“你也这么说?” “是。谋害皇嗣,不说本朝,在前朝就有现成例子。当年韦贵妃风光之时,尚且宠冠后宫,然而后来被查出用麝香谋害皇嗣,且证据确凿,依旧一朝间被废入了锦冷宫,满门俱被牵累,一生再不曾面圣,这便是前车之鉴。” “所以…” “所以今日无论娘娘去与不去,结果都不会改变分毫。退一万步说,即便皇上想顾念旧情,可太后治下一贯秉持以严,如何能放任皇嗣被害而不重惩?必定是要以儆效尤的。” 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她一口气不停歇说这么长的话,不觉怔怔。 诚然,她说得句句在理。 我为皇后,初摄六宫之权不久,后宫就这样平地生波,到底也算是我这个皇后无能了。 且我素日并不十分得宠,今日即便特特走一遭政元殿,夏沐烜能否听进劝去,我如今其实半分把握也没有。 何况这事如今也算人赃俱获,顾佳榆是忠是奸、是冤是罪尚不可知,我这么义无反顾保她,倘若他日查出此事确实系她所为,那么我要担的责任,当真大了。 且正如所言,夏沐烜一向知道我厚待顾佳榆,就当真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么? 我看未必。 夏沐烜向来心思深重,他会真正信任谁? 风从殿门口一股股吹来,吹得那蟠龙火烛上头的火苗摇摆不定,正如我此刻的心境。 然而一想起月篱,到底没法硬下心肠,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多可怜,别人不知道,我是深有体会的。 于是定了定神,绕开跪在跟前的,抬脚继续往前走,撂下一句:“这事我有分寸。”看一眼巧馨:“东西备下了?” “小姐放心,熬了大半日了,用了文火慢炖,当真入味,香得很呢。” “那就好。” 人已到了门口。 政元殿在重华宫最高处,东西筑燕雀、揽星二台,登上高处,整个重华宫便能尽收眼底。 政元殿前有汉白玉台阶,分两股,中间是厚沉沉一块十尺长六尺阔的白玉石,雕龙九尾,尾尾腾云向上,象征龙翔九天的至尊之态。 我一步步抬脚往上走,暮色四合,铅云压顶,这夜色也越发昏暗迷蒙起来,恰如我此刻的心境。 我既没有十足把握能劝得动夏沐烜,更拿不定他在这事上是否对我存了防范之心,倘若他疑我,那么走这一遭当真是雪上加霜了。 整一整额间的垂珠,转过墙角往正殿门走去。 印寿海见了我跟巧馨手里的食盒,远远地迎了来,片刻的怔愣后,满面堆笑道:“娘娘千岁吉祥。” 我抬一抬手示意他起来,神色尽量维持得平静些:“这两日事情扎堆来,皇上必定劳累,本宫带了参汤来。皇上这会儿还在理政么?” “皇上倒也不在理政…” 我看他面色为难,顿时有些疑惑。 “怎么?是否不方便进去?如此本宫隔日——” 印寿海指一指里头,凑近我些小声一句:“杨妃来了,已经大半个时辰了,如今还在殿内跟皇上说着话呢。” 我乍然听闻下,不由得也尴尬起来。 “那…本宫就在这儿候着罢。你瞅准了时机进殿去请示就是。” 言下之意,今天我非得见到皇帝的了。 印寿海人精一样,如何听不出我这话里的意思,讪讪笑:“这如何使得?娘娘一片心意。奴才这就进殿去禀明皇上。” “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打了个千匆匆去了,不一会儿,又小跑着出来,朝我一个劲笑:“皇上让娘娘进去说话。” 我不自觉松了口气,于是一同进去。 彼时夏沐烜正坐在榻上,杨妃斜着半个身子歪坐在一旁,看来昨日那番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如今整个人满面红光,鬓边簪一朵紫玉兰,衬得那脸越发娇嫩如玉,当真人比花娇。 见了我,竟也乖乖起身朝我福了福,少有的客气模样。 我情知她这一套也是做给夏沐烜看,当下也不点破,只依礼朝夏沐烜福一福。 夏沐烜忙伸手扶我一把:“不必拘礼了。” 我温婉笑笑,看一眼靠回榻上的杨妃,当下也不好说明来意,只好闲话一句:“妹妹气色好了许多。”一壁说,一壁从巧馨手里接过来参汤:“皇上这几日必定累了,用些汤水提提神罢。” 回头看杨妃:“妹妹是否要用些?你怀着皇子辛苦,当好好进补才是。” “这是皇后一片心意呢,臣妾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呢?” 这话听着已有些不逊了,夏沐烜目色微微一沉:“杨妃。” “皇上不要生气嘛,臣妾心直口快,若有得罪皇后之处,皇后切莫放在心上啊。”边说边朝夏沐烜露处一个再妩媚不过的笑容:“皇后德容冲怀,臣妾们无有不服,莫怪皇上总念叨着呢。” 我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挑衅意味? 她是宠妃,在夏沐烜跟前撒娇撒痴邀宠,向来无往不利,而这副样子,我这个皇后是断然做不来的。 可天下男子,哪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娇柔些? 夏沐烜是男子,自然也不会例外。 然而我心中却连连想笑。 宠妃么?虚名而已。 我是皇后,原也不在乎所谓宠多宠少。 我的笑容温和不改:“到底咱们姐妹都是日日见惯了,戏言两句也无伤大雅,太郑重了反而没意思。” 夏沐烜颇满意,握一握我的手腕以示欣慰。 我把他那神情看在眼里,心中定一定,问:“皇上去瞧过瑞芬仪了么?不知眼下好些没有?”笑容再平和些:“想着有皇上陪伴也好。终究是头一胎,这么突然没了,心里总不好过。” “她倒是伤心,然而日日牵着皇上陪她伤心,累皇上也跟着操心,终究没个样子。到底龙体要紧,皇后也该劝劝余氏才是。” 我把她眉眼间的轻薄妒意瞧在眼里,心中好笑。 果然净雯所言不假,瑞芬仪,到底是她心底一重心结呢。 于是不予评论,目光轻轻带过她,复又落在夏沐烜身上:“瑞芬仪突然失子,皇上心中难过,却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到底杨妃所言不错,龙体康健是顶顶要紧。瑞芬仪还年轻,孩子…终究还是会有的。” 杨卉眉心一动,夏沐烜并未留意她,只苦恼地揉一揉眉眼:“朕也想多多陪伴她,可她见了朕大多是哭,闹得朕也心烦。”顿一顿,看一眼杨卉:“你先回去,朕得空再去瞧你。” 说完也不给杨卉痴缠的机会,朝印寿海使了个眼色,印寿海弯腰打了个千,伸手出来:“娘娘请。” 旨意是夏沐烜给的,杨卉想了想还是作罢,任由近身服侍的人进殿来扶着去了。 她一走,夏沐烜整个人往榻上一靠,一脸的疲倦模样。 我想起回宫那日瑞芬仪失子后的模样,心中亦恻然,求情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只轻声道:“皇上该多多歇息才是,这样劳累也不是长久之计。瑞芬仪那里,臣妾会让人好生看顾的。” “朕知道。也不全是为了她。” “那么又是在为什么事烦恼呢?” “陈年旧事了。”顿了顿,夏沐烜还是忍不住说了:“还不是顾守成。” 这是朝政之事,我不好多嘴,于是默默,伸手为他揉太阳穴。 “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 “顾守成么?也是,仿佛什么时候听皇上提起过。” “嗯——正是顾氏的从弟。” “是。臣妾想起来了。仿佛修容前些日子面带愁容便是为了此人,臣妾倒是听皇上提过一提,似乎此人有些才具。” “是啊,当真英雄年少,倘若不是有案子在身,朕倒想派他去南疆好好历练一番。如今朝中…不提也罢。” 我只模棱两可地笑笑:“皇上看中的人,必定不会差了。” “可到底不中用!——朕倒想栽培他,然而如今卷入是非之中,当真叫朕失望。” 我心中思绪轮转。 他这话里的意思,我算是听出来了,原来他也不是不想重用顾守成,只是碍于杨德忠也就是杨妃的父亲检举,涉及的又是齐沈之祸的旧案子,即便他想徇私,也难了。 这么看来,顾修容的事,倒也不是全无转圜。 于是心思再定一定,淡淡道:“既然是非缠身,查清楚就是了。” “是在查,可事情过得久了,许多细枝末节,一时间倒也查无实据。” 我温然笑:“然而皇上既然久久不放他出来,必然还是查出些东西了。” “是啊…” 语气颇感慨。 片刻后,夏沐烜睁目望向我,眯着凤眼笑:“你倒厉害,一语道破此中关节。” “臣妾可当不起皇上这样夸赞。历代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时刻不敢忘记。方才这一句,不过是胡乱猜测罢了,也是这些日子处理后宫琐事得来的一点心得。话又说回来,皇上在政事上一向决断,哪里用得着臣妾啰嗦呢?臣妾这回又班门弄斧了。” 夏沐烜笑容见深:“也不全是啰嗦。还有什么心得,一并说来听听。既是私下闲谈,也算不得干政。” 我摇头:“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心得呢?臣妾可不敢胡说。” 夏沐烜宽和地笑:“你是最识大体的,朕心中有数。说罢。” 他一再要求,我也不好继续拿捏了,于是温婉笑着问一句:“皇上可知道,臣妾是如何处置那些犯错宫人的?” “你的点子多,朕可猜不出来,你且说来听听。” “皇上听了可不许笑话臣妾。” 夏沐烜扬声笑,笑完见我脸上有嗔怪神色,忙道:“好啦,朕不笑话你就是。”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句老话罢了。” “哪一句?” “皇上不妨猜猜看。” “你啊…明知道朕猜不出来,还故意刁难朕,当真矫情得可以了。” 他虽然是在轻斥,然而那语气是绵软,我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实在抽得没法子更文。 少年们多担待吧。 慢慢看多多留爪哈。 第三十一章 31、第三十一章 他虽然是在轻斥,然而那语气是绵软。 我也笑了,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皇上以为这话如何?” 夏沐烜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反复念叨了数遍,末了轻轻笑:“很有些深意在。也是,顾守成的案子委实拖得太久了,是该有所决断了。” 我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仿佛是不预备再追究,心中渐定,忙道:“臣妾区区妇人,本也懂得不多,皇上觉得有理便听听,反之便只当作耳旁风一阵刮过罢。且皇上重视有才具之人,也是臣妾的福气呢。” 夏沐烜忍不住笑:“这话从何说起?” “臣子能干,皇上在前朝便能垂衣而治。臣妾这个做皇后的,自然也能少担忧些,不是么?” 我说得坦然,他却极动容,目中有潋滟波光泛上来,缓缓看牢我:“还是你最体贴。” 说完牵了我过去,搂我在他怀里,以一手轻抚我的颈间碎发,轻轻一句:“瑞芬仪的案子已经有眉目了,你可知道?” 我点头:“是。臣妾已有耳闻。” “此事你怎么看?” “谋害皇嗣非通小可,倘若顾氏当真有罪,别说臣妾,皇上、太后、祖宗家法一样也饶不了她。其实臣妾方摄六宫,就出了这样的事,真要论起来,臣妾终是难辞其咎了。” 他见我面上有自责神色,伸一指抵在我唇间,语气轻柔如棉:“不必说了,此事朕心中有数。哪里是你的错?” 瞧神情,竟十分信任我。 我想了想,继续说:“不过臣妾还是那句话,安后宫亦同安天下。皇上圣明,在政事上一贯清明,从不使一人冤没,臣妾私以为,皇上也必定不会使后宫任何一人无辜受累了,况且兹事体大,一旦获罪,到底…”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夏沐烜自然听得出来。 “朕明白,你一贯心慈。而顾氏,也确实是早些年朕薄待了她。然而如今章显已经证实,瑞芬仪正是喝了她送去的莲子羹才小产的,倒也算证据确凿。” 原来他也不信是顾氏下的手! 这就更好办了。 把他眉眼间的沉思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多言,从汤盅里又舀了小半碗参汤,吹了吹递过去:“熬了小半日了,皇上乘热再喝一碗罢。” 他接过去,我继续说:“章显是太医院的老人了,也颇得太后赏识,他的话想来不会错。只是臣妾有一事不明。” “你说。” “既然那碗莲子羹是修容亲手送去的,为何太医也不验一验?” 夏沐烜想了片刻,目中有怀疑神色一点点漫上来。 我知道他起疑了,屈膝正色道:“臣妾是妇道人家,懂得不多,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皇上别怪臣妾胡言乱语。” “不。你考虑得很周详。你不提,朕倒疏忽了。” “皇上的意思是…?” “朕也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既然皇上也觉得事有可疑,那么臣妾恳请皇上,还是一样样重新查过的好。只不过修容如今到底嫌疑未脱,可怜月篱还小。皇上恕臣妾再斗胆一句。” “什么?” “修容身边的人自然要好好审。至于修容,毕竟是正经宫嫔,又生育过公主。不妨先禁足,待查明真相后再处置也不迟,皇上觉得如何?” “这样也好。此事你既然有了决断,就放手去查罢。” 我不料能得他如此信任,当下倒愣了愣。 夏沐烜又道:“此事必定要查清楚!否则岂不成了无头乱子!弄得人心惶惶!” 见他是真生气了,我抚一抚他似刀裁的鬓角,温语安慰:“这样的事哪一朝的后宫没有呢?且不说宫里头,即便是普通官宦人家,后院有个几房妻妾的,也难免会纷争不断。如今既然有线索可依,揪出那人来就是了。不要生气。” 他似乎是把我这一句听进去了,沉思许久后感叹一句:“朕知道,人多了,纷争终归难免,这话也是你一早跟朕说过的。” 他看着我,搂着我的手渐收见紧:“清清…从前是朕…有负于你。你能不计较,全心全意待朕,朕很欣慰。好在那些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咱们的日子还长。” 我不料他突然之间会生出这样的感慨,一时间也是心潮翻滚。 这样待他,就算好了? 那么我从前待于凯,当真是好了。 只是他这一句说得真挚,当下倒让我有些怔愣,下意识垂了眸,明知道这会儿不好不说话,舌尖却似麻了一般,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如今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分量,我心中有数。 且他待冯若兰再有心,还不是照样左拥右抱,甜言蜜语。 而我之于他,只怕还不及冯若兰三分呢。 这样的我,怎么敢跟他谈真心? 又怎么能跟他谈真心?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自在,一手轻轻抚摸我的鬓发。 他的手势那样轻柔,仿佛凝了万千情思在里头:“朕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往后再不让你伤心了。” 我无言以对。 这样突如其来的柔情和告白,实在让人难以招架。 顾修容是夜就被禁了足,任何人无夏沐烜跟我的手谕,不得擅自进出衍庆宫。 夏沐烜口谕一下,审刑司的人自然不敢怠慢。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睡到后半夜,辗转难眠间,举着火烛进来,像是有事要说。 “什么事?” “娘娘这会儿还醒着?” “有事吗?” 再三踌躇,还是说了:“蓉嫔吞铅自尽了…” 我一时间都没能回过味来:“什么?!” “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身子冰冷冷的,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只觉得周身冷意一层层泛上来,下意识打了个冷战,立马拿锦被裹住我:“春夜里寒凉,娘娘小心身子。” “好好的,怎么突然…?” “娘娘别怕。这样的事,宫里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到了咱们这儿也不是头一回。蓉嫔…素日得杨妃提携,上回瑞芬仪受罚,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她。如今贸贸然去了,只怕这事又落了笔糊涂账。” 我只觉得胸口胀得厉害,仿佛一口气憋在胸腔处,上不得,下不去。 许久后才哑着嗓音问一句:“没惊动太后罢?” “不曾。绮春阁的人已经去虞宸宫求见皇上了,只是…仿佛到这会儿还传不进话去。印寿海才特特传话来咱们宫里,求奴婢禀告娘娘,让娘娘拿个主意。” 我在长久的静默后,缓缓道:“无论如何,派人守住绮春阁。无论蓉嫔是不是自尽,有何缘故在里头,那都得皇上发话才说了算。把这话传给印寿海,让他立马差人去办。” 想了想,不误疑惑地问:“出了这么大的事,宫人们竟然到这会儿才来报?” 笑得颇有深意,为我掖一掖被被角:“娘娘也觉得蹊跷?好好一个宫嫔,模样生得好,近来也得宠,家世也不算差,就这么不明不白没了,说给旁人听,谁能信呢?” “是啊。她这样得宠,哪里像是会服毒自杀的样子呢?” 夏沐烜待顾氏再无心,尚能留一两分旧情,如今面对新宠,想来也不会真的痛下杀手。 蓉嫔即便真有罪,但辩解一番,生机总是有的。 我见穿得单薄,往里挪了挪:“上来陪我躺会儿罢。” “这如何使得?娘娘睡罢,奴婢在这儿陪着您。” “没事,左右睡不着,一块儿躺着说说话也行。” 熬不过我请求,终是脱了鞋上床来。 片刻后,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这宫里头…片刻也没法安宁呢?” “人人都想登高,自然没个安宁了。娘娘累了,早些睡罢。” 我倒是想睡,可怎么睡得着? 这华丽宫墙里头,人命是这样低贱的一种东西,多少娇嫩美娥,源源不断来,却也去得快,唯一留下的,就只有一座座亭台宫阙了。 死亡在这儿,变成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谁去了,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而蓉嫔,数月后,数年后,又有谁还记得她? 怕是日子一到,连夏沐烜自己都不会再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绝色女子,在无数日夜里陪伴他左右了吧? 天蒙蒙亮时才好不容易阖上了眼,然而依旧梦境不断。 睡得糊里糊涂时,心头突地一跳,霍地挺身起来,背心早已汗湿了一层。 风穿帐而来,一点凉一点热,胸口依旧堵得慌。 有人在轻轻为我抚背:“好些没有?” 我一听之下不免惊了,正要回头,却被搂着手脚止住了。 夏沐烜声音里头有满满的感怀:“别动,小心伤了孩子。” 孩子?! 我心头又冷不防突地一跳,正巧打帘进来,脸上有难掩的喜悦。 朝夏沐烜福一福,又朝我福一福:“皇上,娘娘该服药了。” 夏沐烜想也不想就把碗接了过来,吹了吹那汤药,舀一勺凑到我嘴边:“朕来喂你。” “皇上如何做得来这种事呢?” 我立马朝使眼色,却只是捂着嘴一个劲偷笑。 夏沐烜也止不住笑,吻一吻我的脸:“朕不闹你了好不好?来,把这碗药喝了罢。” 一碗安胎药喝了小半碗,我却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然而也不等我醒神,巧馨已经领着人进来。 带头那人竟是锦秋,想来一早得了消息,这会儿见了我,满面都是笑意,依次朝我跟夏沐烜福一福后,指着后头跟着的一众内监宫女,道:“这些都是太后给娘娘安胎的。娘娘这一胎怀的是我朝嫡子皇孙,这是头一份的尊贵,太后可欢喜得不得了,特特地遣了奴婢来恭贺呢。” 我忙问:“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锦秋笑:“娘娘且安心罢。太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多亏有陆大人这样的国手日夜照料。太后吩咐了,六宫琐事交给底下人去办就是,娘娘且安心养胎罢。” 说完只一个劲笑,笑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夏沐烜显然心情极好,这一日上完朝后,便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 我说要,他只说那东西累人,我说要写字,他也说不好。 直闹得人不安生。 看得一屋子的人一个个抿嘴偷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32 第三十二章 32、第三十二章 我到后来实在有些无奈了,道:“皇上是想让臣妾都这样日日待着不动么?” 夏沐烜被我呛得无语,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搂我过去:“倒也不是朕想拘着你,只是章显说你胎象不稳,得好好养着,不可劳累伤神。既是他特意嘱托的,朕哪敢不照办呢?你就全当安朕的心了,好不好?” 我前世体质偏寒,不易受孕,如今才几个月时光,竟然就…实在匪夷所思。 这么一想,当下有些不自在起来。 夏沐烜倒很高兴,抱了我在膝上,一手覆在我小腹处,连眼睛里头都是笑意:“锦秋到底是在颐宁宫服侍的,说话真真合朕心意。” 锦秋说了什么? 让他兴成这样? 我的不解都写在脸上。 他笑着亲一亲我的脸,语义轻软如棉:“这个孩子…咱们这个孩子,可不是朕的嫡子么?如何能不金贵?自然是顶顶尊贵的。” 把他一脸兴兴头的模样看在眼里,我好笑又好气,顺手给他整了整衣衫领子:“哪里现在就知道是男是女了?况且皇子才好?公主不好么?” 他宠溺地笑:“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是朕的嫡子嫡女,一样尊贵。” 我深知宫中嫡庶之分严明,唯有皇后膝下子女方为嫡子嫡女。 其余妃嫔所出子女,无论其母有宠无宠,就身份而言,都只能被划为庶出。 尊卑贵贱,半分不得僭越。 即便日后夏沐烜废我而另立她人,新立之后也只会是继后,所生之子依旧越不过嫡子去。 民间尚有原配填房之分,宫中规制自然更加严格分明了。 也正因为这尊卑贵贱泾谓分明至此,才更容易招来旁人嫉妒艳羡,继而引火上身。 多少双眼睛日以继夜盯着我身下的凤椅,我如何不明白? 而这个孩子,能否平安出世,能否安安生生长大呢? 两世为人,无论过去现在,这世上真正属于我的人几乎没有。 父母如此,于凯如此,夏沐烜更加不会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虽说我待夏沐烜并无多少真心,然而这个孩子,却是真真正正属于我的人。 我如何能不保护他?不珍惜他? 我本能地伸手覆上夏沐烜的手。 他的手大而温暖,彼时正以保护的姿态护着我的小腹,我并不是不动容。 夏沐烜似是觉察到了我内心的心潮起伏,不无怜惜地吻一吻我的脸颊,轻声道:“别怕,朕会保护你跟孩子。” 我轻轻点一点头,又想起蓉嫔的事,觑一眼他的神色,问:“蓉嫔的事,不知查得如何了?” 这是后宫事,我过问原也不属僭越。 果然夏沐烜想也未想,脱口而出:“自她居处搜出了分量不轻的铅粉,且她自己也有吞食过量铅粉的迹象。多半是怕朕一怒下,将她族人牵连进来。”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然而我心中总觉得这事不大对劲。 至于哪儿不对劲,当下也说不清楚。 “那么皇上预备如何处置蓉嫔的身后事呢?” 夏沐烜微微叹了口气:“绮蓉…自进宫后,侍奉朕倒也小心谨慎…” 我稍稍一愣,玄机明白过来绮蓉就是蓉嫔了。 这么看来,夏沐烜多少还是惦念着她的好的。 想了想,道:“皇上能这样顾念旧情,也是六宫的福分。下毒谋害皇嗣到底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事,确也不该太过张扬。” “朕也是这个意思。” 我缓一缓神,又道:“然而瑞芬仪到底因蓉嫔失了孩子,且又罪证确凿,皇上若还想赐她一份哀荣,只怕瑞芬仪那儿到底要伤心了。” 他一向心思深,如何不明白我这话里的意思? 然而我看他剑眉微蹙,似是还有些犹疑,转念一想,就有了主意。 “其实臣妾这些日子瞧着,蓉嫔当真是个标志人儿,皇上会格外怜惜些也在情理之中。” 夏沐烜嗤地一笑,伸手捏我鼻子:“胡说什么?朕只是觉得她就这么去了,实在有些可惜。不过到底是她有错在先,朕不降罪姜氏一门已属分外开恩。再赐下谥号,即便你不反对,太后那儿也没法交待,还寒了生者的心,到底余珍是因为她没的孩子。”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吃吃一笑,暧昧不明地抚一抚我的脸,道:“方才你赞她标志,朕闻着怎的有些酸?” 他的呼吸乍暖乍冷,像这个时节的小雨,打在我脸侧。 我窘极地推一推他:“别闹。” “哪里闹了?朕问你话竟也不答,当真矫情得可以。” “皇上老是这么爱冤枉人么?臣妾只是想着,蓉嫔的事其实也不是毫无转圜余地。只须待此事过得久了,顶好瑞芬仪有了一儿半女,蓉嫔死者已矣,届时皇上若想寻个由头再行追封,多半也无人反对罢。” “是个好法子,也得周全,还是你最体贴朕的心思。” 夏沐烜目中有深深的笑意,牵了我的手过去,一根根亲吻我的手指:“这样费神为朕着想,让朕怎么谢你才好?” 我情知他今日心情极好,且自己也高兴,不由得笑着嗔他一记:“皇上再不要冤枉臣妾就是了。” 原只是随口一句,他倒郑重了神色,目中有郁色一闪而逝,搂着我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语气颇郑重:“朕答应你,往后再不惹你伤心了。你就安心静养,把孩子生下来,朕一定好好栽培——” 这是多要命的话,我大惊下也顾不得礼仪,伸手按在他唇上:“臣妾倒希望是个女儿,女儿贴心。” 夏沐烜笑着朝我挤一挤眉眼:“也是。也像你这般能言会道,不得气死那帮无知腐儒么?” 我忍不住啐道:“越发胡说了。让人听见了像个什么样子呢?” 说完也觉得这话没个礼数,正要再说。夏沐烜却笑了:“像个什么样子?朕说的话谁敢妄加非议?”说完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往屋外走:“总待在屋子里不好,朕带你去后院赏花。” 我大惊下也不敢挣扎,只好一迭连劝:“皇上快放下臣妾罢。这样实在于理不合。” “怕什么?咱们自己做自己的事,由得他们说去。” 他这样轻狂的样子实在少见,见他心情好,我也不忍拂他兴致,只能任由他抱着去了后院。 蓉嫔的死,就像投入华清池的一粒小石子,沉得快,甚至没留下任何一丝涟漪。 一夜之间,仿佛再无人记得那个爱着一身天水碧的美丽女子,更无人为她伤感。 随之而去的,还有她得宠那些岁月里各宫明里暗里的愤恨嫉妒。 她就像葬身在这朱墙绿瓦内的任何一缕芳魂,死者已矣,再对别人构不成一点威胁。 每每想起她,我总禁不住感叹。 似乎是在感叹一个女人生命的短暂,又像是在感叹命运的无常。 就劝我:“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娘娘悲天悯人本也不错,如今到底有着小皇子呢,娘娘该放宽心才好。” 巧馨也一迭连附和:“是呢是呢。从前也不见她多敬重小姐,又是太后厌弃的人,不值得小姐为她伤神。小姐只想着嫡皇子就是了。” 我失笑,珍惜地抚着小腹,倒也无语了。 如此日复一如,时移世易。 瑞芬仪的小产,蓉嫔的死亡,再不是宫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我这个皇后怀孕了。 皇后有子,后宫自然震动。 然而这样的震动是暗潮汹涌,又经人刻意粉饰,在这样的粉饰太平里,一切依旧平安和乐。 乾靖九年的这个初夏,后宫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波澜不惊。 宸妃辗转榻间,病情反复,仿佛总也好不全,杨妃有了近六个月的身孕,身子已不再轻便。 夏沐烜不去她二人宫里,倒是来我的静德宫越发频繁起来。 时光飞逝,就在这刻意粉饰的平静中,我的小腹开始显山露水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各宫宫人们一哄而上的热情跟巴结。 太后听闻我有了身孕,分外高兴,燕窝雪蛤日日不断往静德宫送,又嘱咐我好生安胎,宫中琐事再不必操心,自有竹息她们搭手料理。 皇后有喜,太后高兴些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夏沐烜会一反常态这么高兴,甚至遣了印寿海日日给我送稀奇古怪的东西,间或是些小玩意儿,间或是些吃食,虽不是多名贵的东西,却格外贴心,好得几乎让我始料不及。 我的隆宠,仿佛一夜间就到了惊涛骇浪的顶峰。 然而这样明显的偏爱,非但不让我高兴,反而让我倍感头痛。 事实上,别说如今夏沐烜很看好我这一胎,即便没有他的亲眼有加,这孩子也免不了要成为众矢之的。 到底大夏历来奉行嫡长子继承制,倘若我这一胎生男,他日竞逐皇帝宝座,这个孩子…必然会是所有人的一大威胁了。 有这层顾虑在,我如何能真正安下心来呢? 这一日早起后去颐宁宫请安,刚进到内院,远远听到有笑语声从里屋传来。 太后一贯喜静,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颐宁宫喧哗? 看一眼身侧的,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然。 那头锦秋早早迎出来了,一壁疾走一壁笑:“娘娘怎的这样早过来了?太后只念叨着让您好生静养呢。” “整日躺着也无趣,也想来瞧瞧太后。这几日可还服药么?” “娘娘放心,已停药好几日了。这会儿精神好得很,正在里屋同静宁长公主说话呢。” 说完极小心地扶住我,继而进内殿去。 一进内殿,果然见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正攀着太后在亲亲热热笑着说话,眉眼像极了夏沐烜,只脸型更似太后些,想来应该是更肖似先帝的缘故。 太后待下虽也亲切,然而妃嫔守着礼节,大多不敢过分亲近,只两位小公主还能这般亲亲热热地向她老人家讨喜。 可见到底是亲生女儿,又是天子胞妹,自然与众不同些。 她笑得那样天真烂漫,就像天边第一缕朝阳,那样生机勃勃,仿佛透着人生无尽的希望,全不似这宫中人压抑。 我将她眉眼间的神采看在眼里,却只觉得这是个半大孩子,浑身没有一处不通透,美好得让人不由得不喜欢。 我几乎本能地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太后见了我,脸上笑容不减又添了一重:“有着身子还起得这样早?哀家不是已经让竹息传了话么?无事就不必日日来请安了,哪里这么多规矩?” “总是要看到母后凤体康健,儿臣才能心安。倒是废了姑姑一番功夫,特特地去静德宫走一遭,到底是儿臣不听劝了。” 太后止不住笑:“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偏你们一个个来得勤快。哀家还能说什么呢?快扶皇后坐下。” 竹息立马上前一步来扶我。 我借着她的手朝太后福了福,一壁笑一壁坐下:“这也是母后怜惜,不忍苛责罢了。且论起孝顺来,儿臣哪里及得上长公主妙语如珠,引得母后开怀至此呢?也只好笨人用笨法子,腿脚上跑得更加勤快些罢。” 这话说得得趣,众人皆笑。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们畅所欲言哈。 33 第三十三章 33、第三十三章 静宁见了我全不生疏,脆生生一笑:“皇嫂安好。” 她一派天真模样,太后忍不住嗔怪:“瞧瞧,还是这副孩子模样,让哀家如何能不操心?” 静宁能这样主动与我亲近,我是很喜欢的,忙伸手扶住她,望着太后笑:“也只有咱们家才能养出这样水灵的人儿来,难怪母后舍不得。” 其实静宁的婚事,我先前倒也听夏沐烜无意中提过一提,这会儿见了正主就想起来了。 也难怪夏沐烜上心,这样水晶般通透的嫡亲姊妹,确该配个良人才好。 太后撑不住笑:“你是不知道,她这张嘴啊,多厉害,哀家也吃不大大消,合该找个人来管管。” 静宁羞极了喊一声“母后”,背身过去自顾自捣弄珊瑚窗栏上供着的一株铃兰,荷瓣似的小脸早已红了个透,那模样十分可爱。 我亦笑:“有母后宠着,自然是天大的福祉。” “可也不能总这么耗着啊,也不成个样子啊。”说完拿眼去看静宁:“这么多王公大臣家的儿孙都相不中,让母后上哪儿为你选更好的?” 太后这一句很语重心长的模样,静宁只吐了吐舌头,攀着太后的胳膊撒娇:“母后越发爱唠叨了,儿臣陪着您不好么?” “是啊,可不母后爱唠叨么?” 我少不得赔笑:“姻缘际会本是天定,总有那一日呢。再说了,就咱们家这样的条件,母后还怕找不着一位乘龙快婿么?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只怕颐宁宫的门槛,早早地就被人踏破了。” 一句话惹得满屋子人撑不住笑。 竹息奉了瓜果在我身旁的香几上,边剥石榴边道:“太后提起这一茬,奴婢倒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万寿节将至,各地王侯都是要来京恭贺的,想着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出挑的,入得了咱们公主的眼呢。” 万寿节就是夏沐烜的生辰了,万寿二字,正是取了万寿无疆的好兆头。 我一听之下也明白过来了,只抿着嘴笑。 太后抚掌笑了开来:“这敢情好,索性放开眼来挑,顶好有相中的,留在京师也不必再回封地了,当个现成的驸马,多大的福气。” 竹息忙应和:“是呢,也不知谁能得了这天大的福气去?” 一屋子人赔笑,我只笑而不语,静宁早羞极跺一跺脚跑了。 回宫路上,凑到我耳边笑着嘀咕一句:“奴婢听锦秋的意思,仿佛太后是想在此次进京的一批公侯王孙中,择一良人招为驸马。太后的意思,仿佛是想让娘娘寻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呢。” 进京贺寿的公侯王孙十停中有九停是纨绔人家子弟,不定就是良人,多半是有拉拢番地王侯的目的在。 再一想,太后虽为静宁生母,即便心底再如何不愿意委屈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到底竹门配竹门,木门配木门的道理自古皆通,堂堂大夏长公主之尊,如何能配给寻常人家? 即便静宁自个儿不介意,夏沐烜跟太后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 这么一想,才明白寻常人家也有寻常人家的好,至少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再往下想就伤感了。 于是默默,由扶着回去。 这日午后夏沐烜来与我做伴,彼时我正躺在西窗下的长榻上晒太阳,手执一卷诗经翻得可有可无,只闲闲打发时光。 夏沐烜进殿来时,见我又在,一脸无奈:“怎的又在了?”抽过去一看,有些惊讶:“是诗经?” “皇上以为是什么?” “朕还以为——算了,诗经倒也不错。这回朕暂且饶了你。” 如今已是初夏时光,天气渐暖渐热,夏沐烜大中午过来,不免出了一头的汗。 我拿锦帕拭一拭他额间鬓角的薄汗:“做什么顶着这样大的日头过来呢?晚些来就是了。” 夏沐烜轻俏俏笑,吻一吻我的脸:“还是你这儿凉快。怎的到了旁人宫里,朕竟一点儿也不觉得?” “心静自然凉。嗳…别闹,让人瞧见了不成个样子。” “别怕,都被朕打发下去了。”说完在我小腹处摸了摸,止不住笑:“长大许多。” 我推他不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这样日日赏赐,宫里哪里还放得下?快别这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臣妾恃宠而骄呢。” 夏沐烜却只是搂着我笑:“朕高兴。实在搁不下,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就是。管别人说什么。” 我倍感无奈地叹一口气,他伸手从几上的小碗里拿来颗梅子丢嘴里,不消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好酸。”边说边端起榻旁那杯我喝了一半的蜂蜜茶猛灌一口:“还是这茶有味道。” “夏日里喝来倒也消热。皇上若喜欢,臣妾让人日日煮了送去政元殿,可好?” “好。你的心意朕怎么好拒绝。” 他一脸的轻狂模样,我倍感窘迫,想起万寿节的事,又问:“内务府的王忠前日带了人来给臣妾裁衣,说是为万寿节备下的。今次可是要大办么?” 夏沐烜不甚在意地笑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你有着身孕是天大的喜事,热闹一番也好。” 这样的隆宠,实在来得太快,我本能地觉得担忧。 我几乎脱口而出:“皇上的生…辰是大事,臣妾这儿原也是小事,不必大废周章的。况且皇上也不是头一回见宫人有孕了,怎的这样高兴?” “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 他这样在乎我的孩子,我倒始料不及。 然而想了想就明白了,到底是嫡出之子,再往根本里说,甚至还关乎社稷,他格外高兴些倒也正常。 “万寿节是大事,宫中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偏偏臣妾不中用,动也动不得。”我冲他抱歉地笑笑。 夏沐烜却勾着嘴角邪邪笑了:“哪里不中用了?你有着咱们的孩子,是最高兴的事。那些琐事交给宫人去办就是,偏你喜欢操心。呵呵,你身上怎的这么香?” 我身上很香么?我自己倒闻不出来。 或许是早间去看了后院那几株百合的缘故,当下有些无语。 他的鼻子倒灵。 片刻的静默后,轻声道:“蓉嫔的身后事都已办妥。臣妾请示了太后,让法华寺僧侣为她诵经超度四十九日,太后的意思是,到底这么没了也可怜,便允了臣妾的请。” 他似乎很满意,一手护着我的小腹,指间动作越发温柔起来:“好。你说怎样便怎样,朕都依你。” “前日去太后宫里请安,与太后谈起了静宁长公主的事,太后的意思是,仿佛想乘着万寿节,为长公主好好物色一位驸马。” “也好。静宁一贯挑剔,寻常人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番地王侯家的子弟,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我忍不住啐他:“此番重在物色良人,可不是选家世,皇上喜欢不喜欢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长公主中意。” 夏沐烜又好气又好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话可不能当着静宁的面说,不定多入她的耳去。话说回来,长嫂如母,万寿节那日你也帮着瞧瞧,好不好?” 我温婉笑:“既是皇上的意思,臣妾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说完抚一抚他的鬓发,温语恳求一句:“到底要情投意合才好。” 他旋即明白过来了,朗声笑:“她倒厉害,朕还没发话,她的一招伏兵倒先遣到朕身边了。”说完看牢我,眸光跌宕如波:“朕明白你的心意。就照你说的办。嗳…别动,小心伤了孩子。” “外头有人在呢。” “没人听得见,朕轻点就是。” 他的动作极温柔,带着呵护跟小心。 一殿清凉,有阵阵百合淡香从珊瑚长窗的窗纱间飘来,搅动了这夏日午后的流丽灿烂。 有洁白的玉兰花瓣簌簌往下落,被风一搅,舞出柔弱蹁跹的姿态,像下了一场芬芳四溢的小雨,落在芳草绿荫间,宁静、烂漫。 我在这无休无止的温柔里,终是搂着他堕入了渐深渐沉的迷蒙里。 这一日正在殿内躺着小憩,那头踏着匆忙的步子回来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振奋神色。 我乍见下不免有些犯嘀咕:“出了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阿弥陀佛,皇上终于恼了宸妃了。” “什么?” “听说连东西都砸了,好大的动静。” “为了什么事?” “这会儿还没能传出话来。奴婢也是半路上遇上印寿海,见他愁得跟什么似的,随口问了句,也只问到这么点。”顿一顿,又道:“奴婢已经差方合去打听了,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 方合的消息果然回来得极快,进殿来后朝我象征性地打了个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脸的精怪模样。 我嗔怪地望他一眼:“息怒不形于色,怎么又忘了?” “是。奴才犯糊涂了。” “下回记牢罢。打听到什么了?” 方合垂眸笑:“仿佛是有人在朝上参了冯相一本。皇上原也只是有些着恼,不想这事让冯氏听了去,当下就去政元殿求情了。” 冷笑:“谁知道她这一劝,皇上反而越发恼了,当真是画蛇添足。” 我手中运笔不停,默默半晌后轻轻一句:“皇上一贯在政事上颇有决断,她这么贸贸然去劝,徇私还在其次,后宫干政可不是顶要命的么?” “要不皇上也至于气得连碗碟都砸了,可惜了她那点手艺。” 我不语,不过还是有些疑惑。 以宸妃的得宠,替他父亲求几句情,原也在情理之中。 夏沐烜一贯宠她,犯不着在这事上拿她出气,且他向来城府极深,哪里是个气到头上会摔碗砸锅的人? 还没等我想明白,方合再次开口了:“娘娘,奴才还打听到,杨妃前脚离开政元殿,宸妃后脚就到了。” 果然,两虎相遇必有一争,一山如何能容二虎呢? 自然是不能的。 冯杨两家,即便曾经试图以联姻来稳固关系,然而一来联姻之事到底没成,二来冯氏跟杨氏在宫中积怨多年,这么深的心结,一时半会儿哪能解得开? 作者有话要说:良人呢? 34 第三十四章 34、第三十四章 至于夏沐烜在此间扮演何种角色,我是不得而知的,自然也乐得不掺和进去。 晚上夏沐烜照例来我宫里,脸上掩饰不住都是怒气。 我也不问他缘由,只一壁为他打扇一壁闲闲说着宫中琐事。 夏夜漫漫,彼此相对间,竟也有了点相濡以沫的感觉。 夏沐烜两手交叠垫在脑后,轻轻叹一口气:“你怎的也不问朕为了何事如此生气?” “皇上不想说便不说罢。忙了一日,还不累么?” “是累。” “那就早些歇了罢,明日总还有明日的事要忙。” 他似乎很感慨,将脸埋进我怀里,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清清,你私下与朕说事时,总也不离那句“后宫不得干政”,朕觉得很有道理。今日朕倒想问你一句,倘若当日…给你机会为父兄求情,你会怎么做?” 我摇着绢扇的手势一顿,很快就恢复如常了,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的事呢?臣妾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连你也不肯跟朕说实话?” 他有些赌气的样子。 我倒难办起来,想了想,道:“父母兄妹,都是至亲,不可不顾,亦不能不顾啊。” 他目中微微一沉。 我也不等他开口,继续说:“然而臣妾的身份,不仅仅是父亲的女儿,兄长的小妹,也是皇上的皇后,大夏的臣子。所谓忠义两难全,全看如何抉择了。” “你呢?会如何选择?” 我垂眸望向远处,没有立刻回答他,片刻后似问非问一句:“那么在皇上看来,当日即便臣妾求情了,是不是就会改变主意呢?又或者说,皇上当日定了臣妾父兄有罪,可是经过深思熟虑,是在为社稷黎明计深远呢?” 他毫不犹豫点头了。 我继续说:“那么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今日的烦恼,不过都是自扰罢了。” “怎么说?” “既是为祖宗基业、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着想,那么皇上的决断便是对的,所以也不必苦恼。皇上是天子,天子若无决断,受累的只会是更多无辜之人。” 这一句说完,他目中果然有清亮的笑意一点点浮上来。 夏沐烜搂着我笑得畅快而感慨:“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清清,你总是能这样体贴朕的心思,总是能叫朕这样心悦诚服。” 我只淡淡付之一笑,当下再不言语。 更要紧的一句到底没说出口:如果当初有预感会酿成大祸,为何不早早制止呢?养虎为患的道理,他总该比我更懂得才是。 冯若兰自那日惹恼夏沐烜后,日渐有失宠之势,且越发缠绵病榻无法自拔。 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只冷眼看她如何脱困。 然而冯若兰常年得宠,宫人之中十停总有九停嫉妒她嫉妒得要死,如何能不乘此良机幸灾乐祸一把? 于是久而久之,往日门庭若市的虞宸宫,便越发冷寂起来了,反而静德宫日日不落都是热闹。 我也懒得应付那千篇一律的逢迎,只将一应琐事全推给了净雯,自己则窝在后院或坐或眠或打发辰光,日子倒也过得顺遂。 在这样的平静里,万寿节很快就到了。 这日一早起身后,为我精心上头。 梳妆完,望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之人,我扭一扭脖子,嗔怪:“真重,压得人快喘不上气来了。能少些首饰才好。” 巧馨折一朵牡丹簪在我鬓边,咯咯笑:“小姐有了嫡皇子,越发爱撒娇了呢。”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笑着横那没心眼的丫头一眼:“又疯魔了不成?娘娘也是你能随便打趣的么?没个分寸。” 我拍一拍的手:“算了,也不是一两日了。能指望母猪上树不成?” 方合候在殿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小姐!” “好啦,是我说错话,行了罢?” “哪有您这样痛痛快快认错的呢?哎呦~姑姑仔细着手疼。” 我忍俊不禁,护着小腹笑弯了唇角。 万寿节的宴会就设在了皇城西北角的麟徳殿,席间器乐齐鸣,吹奏的多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曲子。 遥遥一声从前殿传来,只让人觉得这昌平盛世,当真喜乐无边。 太后身子刚好不久,坐了小片刻就回宫去了,只切切嘱咐我,务必替静宁好好瞧一瞧。 我自然连连称是,太后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任由竹息扶着回宫去了。 席间静宁喜滋滋傍在我身侧,将她喜爱的菜色一一夹给我,一脸纯真模样:“皇嫂有着孩子呢,该多吃些才是。” 我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笑着点了点头。 宴过一半时,夏沐烜在前殿宴完群臣回来了。 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免贪了几杯,瞧着似有醉态。 我一壁递了瓜果给他一壁小声问:“臣妾那日跟您提的事,皇上可还记得?”边说边往看歌舞看得兴致盎然的静宁身上带了带。 夏沐烜嗤地一笑:“自然忘不得。” 说完示意印寿海去前殿传人。如此就只等正主到了。 夏沐烜凑近我问:“累不累?还吃得消吗?” 他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我不是不尴尬的,于是借着理衣袖的姿势掩了掩,脸上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容:“没事。这么一会儿还吃得消。” 片刻后,在宫人一迭连的通传声中,印寿海领了四人进来。 因着有后妃在场,只特特在对面新开了四席,离得不算太远亦不算太近,足够把人看得清楚。 那四人进殿来后,齐齐朝夏沐烜施了一礼,然后就被内监引着入了座。 到底内外有别。 一众妃嫔难得见到陌生男子,不好奇也说不过去,然而到底身为天子宫人,难免自矜些,只稍稍打量来人一两眼后,旋即就又殷切切朝夏沐烜望了过来。 然而我的心神却全不在众女一脸期盼的神情上头。 只因这会儿,我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了。 怎么会是他?! 纵使换了装束,然而那双眼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的。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苦苦思索,思索那日在普安寺寺邀我私下相见那人究竟是谁。 从前只以为是宸妃的兄长,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的一颗心跳得这样快,我是害怕的,如何能不怕? 先前沈月清正是因着“私通”一事,被直接黜去的东陵。 如今…… 我不敢往下想,本能地伸手护住小腹。 这个孩子如今是我的全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事! 想来是我脸色不大好看,夏沐烜凑近我小声问:“怎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深吸一口气后委婉笑笑,道:“没事。可能是方才茶喝得急了些。” 夏沐烜犹不放心,伸一手到我背后轻轻抚了抚:“小心些,怎的做了母亲的人,反而毛燥起来了?” 他这一句并没有任何斥责的意思,语气也温柔。 我在片刻的冷静后稳住心神,淡淡笑:“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记下了,必定不敢再犯。” “你啊…说得跟朕苛责你似的。朕是心疼你跟孩子。”见我嗔怪似地望着他,夏沐烜又换了欢快神情道:“朕已遵照你的嘱咐将人传来了。静宁是最挑剔的,但愿这几人中有能入她眼的。” “皇上疼爱姊妹罢了,怪不得静宁挑剔。”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边说边一一指过去:“那是临淄侯,他的祖父曾追随太宗定过江山。这爵位是朕赐给他的。至于他本人嘛,还算有些才具。” 那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模样生得清秀,没什么封疆大吏的气势。 看一眼夏沐烜,仿佛并不是十分重视此人,当下不多说,只拿眼偷偷看静宁的反应。 静宁离得我近,我与夏沐烜方才一番话,她必定是听进去了。 然而我见她似乎对这位临淄侯兴趣缺缺,于是努一努嘴,示意夏沐烜继续往下说。 “那是安平侯。” 这位安平侯看长相像个狂狷的,可惜眉眼间的戾气实在重了些。 见夏沐烜一脸沉思模样,我深怕他属意此人,忙道:“那位着一身紫衫的小侯爷,瞧着倒跟公主有些般配。” 我这一句也是随口说了,夏沐烜却意外地点了点头:“果然朕与你心有灵犀。朕也中意沈尉。静宁若嫁予他,倒也算是个好归宿。” 我笑笑,视线带过静宁,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问:“那么…末了那位是…?” “那是博望侯…齐凤越。” 夏沐烜捻着酒杯在手,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博望侯辖下地缘最阔,招他为驸马嘛——倒也不辱没他。”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只我一人听得见。 然而看他的神色,仿佛也不尽然如言语间那般欢喜雀跃,当下心头一动,仿佛探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后宫不得干政,我与他之间的话题,从来只关乎后宫琐事。 我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免去探听那些涉及朝政的消息,如今乍然闻得方才那番话,心下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他待我,当真信任至此么? 我不敢相信,可方才那一句并非幻听,他似乎是真信了我呢,竟然把这样隐秘的心思说与我听。 可他这样的信任,于我究竟是利是弊,我是真的无从预料。 将他眉眼间的深沉心思看在眼里,我只温然笑笑,岔开了话题:“那也得静宁中意才行。皇上可别忘了答应过臣妾的话。”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 他却笑了,很快就转圜了神色,将杯中的琥珀金一饮而尽,道:“你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朕如何敢不上心?你且安心就是,朕既然将他四人统统招进来,便是不分伯仲的。全看静宁那丫头的意思,朕跟母后皆不会干涉。” 我心中定了定,嗔道:“有皇上太后怜惜,长公主即便日后嫁作他人妇,自然也不怕被夫家薄待了。谁敢欺负咱们家的人呢?必定是不敢的。” 夏沐烜撑不住笑:“这话听着怎么像在指桑骂槐?莫不是在借着静宁的未来夫婿指朕的不是?” “皇上再这样打趣臣妾,臣妾可再不敢说话了。” “好。朕不说就是了。” 夏沐烜的笑容满足而畅快,我深感再这么下去,必定会惹起一波无端醋意,于是努了努嘴示意他好歹也顾顾其她人,自已则凑过去跟静宁说话。 静宁的心思有些飘忽,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不觉一愣。 她莫不是中意齐凤越? 这样的猜测只维持了不到片刻,因为我已经从她一脸的羞涩神情中读到了答案。 她会有这样的选择,确也正常。 论相貌气晕,四人之中是毫无疑问齐凤越最佳,此刻一件流云泼墨的月白云锦在身,更衬得他姿态高彻。 若说夏沐烜是英挺沉稳,那么齐凤越就是风流雅逸了。 不等我移开视线,那人就举眸遥遥望了过来。 视线只稍稍带过我,然后落在我身侧的静宁身上,微微一笑。 夏沐烜似乎也注意到他那眼神了,停了跟杨妃说话,朝我探了半个身子过来,问:“方才可是朕眼花么?怎么瞧着…?” 我只淡淡笑:“眼下人多,臣妾也不好细说,待私下无人时,再问清楚静宁的意思也不迟。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赞同地点一点头:“也好。这事原也不急在一时。” 说话间,却是一缕极婉转的笛声从殿外传来。 曲调听着有些耳熟,片刻后就想起来了,可不是那晚从虞宸宫传来的笛音么? 正思索间,只见一女子蒙面,着白羽纱衣自殿外月光下缓缓而来。 那纱衣上一鳞鳞凤尾的纹路在满殿烛火灯明中熠熠流灿,如月下缀落华清池的一泓粼粼波光,望月髻上稀疏簪着花絮跟白羽,温柔不堪抚弄。 她的步调那样婀娜轻盈,一双妙目幽幽深深,近乎痴怔般凝视着夏沐烜。 片刻后旋身起舞,依次翻仰起承,腰肢柔软似早春纷飞的柳絮,只轻轻拂过,也能让人倍感留恋。 有宫人外旁吹奏方才只吹了一半的曲子。 在这一殿的鸦鹊无声中,我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一舞的美妙,就在眼角的视线里看到了夏沐烜一脸怔怔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 夏沐烜一向沉稳,待后宫女子情分不算淡薄,却也不至于情动如眼下这般。 舞毕,夏沐烜只望着殿中跪着那人静静出神,整个人似游离了般,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不平稳。 然后就见夏沐烜从座上起身,一步步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女子扶起来,继而缓缓揭开面纱。 宸妃? 她不是抱恙在静养么? 怎的还有精力来御前献舞? 然而也不等我这层疑惑解开,夏沐烜已经开口了:“你有恙在身,如何还出来吹风?” 语气激荡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臣妾戴罪之身,实在无颜面圣。只是臣妾想着今日乃万寿佳节,哪怕皇上厌烦了臣妾,臣妾也想见一见皇上,纵然只远远瞧一眼,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愿能以此舞博皇上一笑,便是皇上赏给臣妾最大的福分了。臣妾这就告退。” 夏沐烜的声音颇感慨,手势轻缓拂过她如墨的鬓发:“朕不过偶尔提了提,你就这样当真了?” “曲子是臣妾经常吹的,只怕皇上早听腻了。臣妾也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皇上别怪臣妾自作主张呀。” 说完作势要跪,却被夏沐烜一手止住了。 夏沐烜目中有重重深深的笑意:“曲是你谱就,舞亦是你跳来,又是为了贺朕寿辰,朕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呢?随朕入席去罢。这样大热天地跳舞,也不嫌累得慌?” “为了皇上,臣妾总是甘之如饴,且臣妾也希望多多陪伴皇上。” 他二人自顾自闻言软语,一众人早变了 第三十四章 脸色,然而碍着嫉妒乃为人妃嫔大罪,少不得忍气吞声下来。 可到底这番话说得恶心,实在难以入耳,众人莫不翻眼。 我只冷眼瞧着,眼角的视线里一瞥,见杨妃一脸铁青地端坐着,显然被惊得不轻。 这一日的宴会就早早散了,夏沐烜自然去了宸妃宫里。 临行前,他倒没忘了要吩咐好生扶我回去,我只淡淡笑着谢恩,全然恭顺模样。 回到静德宫,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抱怨一句:“好狐媚的东西!难怪这么些一直隆宠不断!” 彼时我正看着她为我拆发,一脸的波澜不惊:“有手段,那也得皇上领她的情才是。别跟我说,你没瞧出来皇上那会儿的反常。” “那也是——”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道理我明白,你自然也明白。咱们自己说话,还用得着打马虎眼么?” 她垂眸,倒也默认了。 那头巧馨铺好床凑过来,还不大明了状况,眼巴巴问:“小姐,长公主可相中什么人了么?” 她一提我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事呢。 自然而然地,也想起来了那位博望侯齐凤越来。 她一提我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事。 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那位博望侯齐凤越来。 想起那天在普安寺的遭遇,又念及当日劝我的话,不由得怀疑起来:“南地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眉心一动,垂眸不敢看我:“奴婢进宫前…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奉。小姐在南地时,都是由小桃贴身侍候。奴婢知道的那些事,也已经都跟您提过了。其余的,就一概不清楚了。” 我知道她必定不肯说实话,当下也不戳破她,转眼看巧馨。 “小姐别瞅奴婢呀。奴婢知道的那些事,可不都一样样在您耳边唠叨过了么?” 她一脸无辜模样,我却只想叹气。 “小姐做什么叹气呀?对了,今日万寿佳节,怎的这么早就散了?奴婢原还以为要等到三更天呢。” 问的人无心,我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宸妃…… 35 第三十五章 35、第三十五章 问的人无心,我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静了静神后强笑:“我如今这状况?可还是能熬到三更半夜的模样么?” 巧馨全不谙人事,只脆声声笑:“也是。皇上这样宝贝咱们这个皇子,必定是不舍得让娘娘累着的?” 这丫头全不懂看人脸色,早已对她不存指望了,端了缠青枝雕花小碗进来,一壁走一壁道:“这血燕是一早熬上的,炖得极糯了,娘娘宴上吃得极少,再用些汤水垫垫胃罢。” 这么闻着都觉得香,于是接过来舀着吃。 血燕只帝后跟正一品宫妃可以享用,加了冰糖熬煮,含一口在嘴里,只觉得满口香甜润滑,口感不是普通的好。 我笑着看一眼:“很好喝。” “炖了一盅,娘娘喜欢便多用些。” 我笑:“一碗已经够了,大晚上的吃多了也不好。” 她见我神色松动,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展一展眉,也笑了。 巧馨哪里闲得住,乘我坐着喝东西,一个劲把脑袋往我小腹处凑。 我忍俊不禁,在她脑门上轻拍一记:“真是个孩子,哪里现在就能听到了?” 不由得嗔怪:“越发没个样子了。合该再送你个教习姑姑。” 巧馨就调皮地吐吐舌头,喜滋滋伏在我膝上玩,片刻后脱口一句:“怎的反反覆覆吹的都是这同一首曲子?也不怕皇上听了厌烦么?” 她不提倒也没什么,一提我也注意到了。 可不是宸妃先前献舞时,宫人吹的那支曲子么? 如今遥遥一声传来,只觉得缠绵动人心肠,仿佛要勾出人心底对爱情所有的渴望来。 我几乎能想象,夏沐烜执笛神情吹奏,冯若兰以舞相合的情形。 爱情在这个后宫,是这样遥远又不切实际的想念,谁都不会做梦,亦不敢奢求能得到帝王的爱情。 可不想,却不代表不向往。 而冯若兰,当真是幸福的了。 我禁不住感慨起来,然而很快就止住了那无尽的畅想。 没什么可羡慕的,我对夏沐烜本没有情的渴望。 我只想好好活着,安全活着。 听了片刻后,巧馨“咦”地疑惑一声,自顾自嘟囔:“这曲子听着怎的这样耳熟?” 须臾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着一拍掌:“可不是小姐从前在府中经常吹的曲子么?” 目中似有不屑神色,凉凉一句:“她倒懂得现学现卖,然而比起娘娘从前吹来,曲中情致何止差了千万?想不到当年娘娘教她一曲,倒让她如今受益无穷了。” 我当下只是听着,也没放在心上,淡淡笑:“那也是她的福气跟本事,不在于吹得多好,只在于皇上喜不喜欢罢。我不介意,这话你们也不必再说。一不小心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不定要说成什么样子。” 她二人不约而同称是。 于是喝掰一碗血燕,洗漱后径自睡了。 冯若兰的再次得宠本在我预料之中,然而夏沐烜自万寿节后不计前嫌,夜夜留宿虞宸宫,近乎到了独宠地步,多少还是让我心底一凛。 我其实并不在乎夏沐烜待她到底如何情深似海,然而冯光培在前朝惹了嫌疑,冯若兰却依旧宠冠后宫,甚至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得不让我害怕。 夏沐烜究竟能待她好到何种程度,从前我还能做到心中有数,如今却一点儿也不敢保证了。 且在冯光培一事上,我到底也算推波助澜了一把,冯若兰本就恨我入骨,如今又添一重嫌隙,如何还肯让我好过? 如此再不敢往下想,只伸手护住小腹,凝神思索。 宸妃东山再起,谁也不乐见。 这日早起后正在梳妆,却是净雯进殿来报,说杨妃来了。 我在这突兀的到访中,愣了愣后才回过神来,摇头笑:“看来她也按捺不住了。” 杨妃气色欠佳,然而身上那股气势丝毫不减。 进殿来后依旧只象征性地朝我宿一宿,视线不由自主带过我的小腹,神情有些微的古怪,转瞬即逝。 我心下虽疑惑,然而也没在意,只示意她的近身宫女扶她坐下,道:“你如今出门多有不便,就不必过来请安了。” 她只不看我,转了转手腕上的翠玉手镯,勾着嘴角轻笑:“到底皇后娘娘从容大度,臣妾自问万万及不上。” 这话明显话中有话,且不乏浓浓醋意。 她这样坦然,我也不好再装傻了,看住她:“那么换了你在本宫这个位置上,又将如何?” “皇后福泽深厚,臣妾如何敢存这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且谁若存了这样的心思,杵死都不为过!” 她脸上有狠辣一色一闪而过,然而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抬头看:“去换了沉香水来。” 应声后去了。 杨妃旋即朝她的近身侍女抬了抬下巴,那宫人福一福后也跟着去了。 四下再无旁人。 杨妃索性再不打马虎眼了,直白白一句:“皇后是明白人,冯氏狐媚至此,便这样由着她轻狂么?” “不如此,又能如何?” 这一句似在问她,又像是问我自己。 她与我对视片刻,却笑了,随手拿起果盆里一个番石榴剥着吃:“当日王福全的事,我总能猜到是她在后头兴风作浪,原来皇后也不是不知情。皇后这样城府,臣妾真真自愧弗如了。” 话里的讥诮意味我哪里听不出来? 然而我并没有受她挑衅,压一压衣袖,双目平视于她:“讽刺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这样兴师动众过来,就不怕被她知道?” “哼!不过是个狐媚货色,也就皇上还愿意再看她两眼罢了!” 我情知她一贯高傲,从不将那一众莺莺燕燕放在眼里,如今透了这么一番话出来,莫非是想跟我联手不成? 当下并不点破,只道:“那也是她的本事。” “重华宫这么大,我倒不信没人镇得住她!” 她这一句说完,我不觉唏嘘。 恐怕这一时半会儿,还无人镇得住她冯若兰。 于是只闲话几句也就罢了,各自存了心思。 午后去太后处请安。 太后小憩方醒,这会儿静宁亦到了,正陪着说笑。 见我去了,忙让锦秋扶我坐下,聊了几句后眉头就皱了起来:“皇帝近日可还是夜夜宿在虞宸宫么?” 太后那眼神明明是和靖的,语气也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一凛。 忙道:“臣妾跟杨妃如今都有着身孕,瑞芬仪小产不久,也不便服侍。宸妃久病初愈,多得些恩宠倒也正常。母后不要生气。” 我情切切劝她,太后也点头了,脸色转圜不少。 拉了我的手过去劝:“你是皇后,也该劝皇帝多保养自身。雨露均分,后宫方能祥和。如今都有风刮到哀家耳边来了,可见不成个样子。到底你是皇后,得空差人去调教冯氏,皇帝要宠她些本也没什么,然而她自己也该明白什么是后妃之德。” 我忙应是,心下却想苦笑。 夏沐烜心尖尖上的人,我如何敢伤她分毫? 太后见我点头才满意,看向静宁时已换了笑容:“到底女大不中留,哀家先前还担心这丫头嫁不出去,如今看来是不用愁了。” “母后!” “好,你自己面皮薄不肯说,到时候可别怪哀家跟你皇兄乱点鸳鸯谱。” “母后!” 静宁羞极了,转过身去嗔怒。 太后就撑不住笑,笑完问我:“那个博望侯你瞧着如何?” 我心头突地一跳,忙将心神从冯若兰那一茬上抽回来。 然而这另一茬,也不见得能让人省心。 果然我猜得没错,静宁确实中意齐凤越。 偏偏怎么就是齐凤越呢? 我心下跳得忐忑,脸上却半分也不敢露出样子来,只温婉笑:“公主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皇上仿佛也属意此人。” 太后似是放心了,抚一抚静宁柔软的鬓发:“既如此,那就择日宣他进宫来罢,哀家瞧过了觉得合适,再行赐婚也不迟。” 这便是一桩婚姻的促成了么? 那么对方呢?对静宁又抱着何种想法?又或者,他如今是否已经能够忘记从前那个“我”了? 也不知道他二人间,又有怎样一笔糊涂账在? 再往深处想,倘若那日在普安寺的事被夏沐烜知晓,会是怎样的后果? 我简直不敢想象。 因着兜了心思,这一晚便睡得醒醒转转,一点儿也不踏实,只觉得小腹沉堕堕的,不疼却也难受。 翌日一早起来梳妆,也被一脸的憔悴吓得不轻。 不由得担忧起来,从镜中打量我许久,终是止不住问:“娘娘可是有心事么?” 我揉一揉泛酸的脑仁:“没事,就是觉得身子有些沉。” 她一听就慌了:“奴婢这就差人去请章提点,娘娘且再躺下歇会儿。” 说完扶我躺下,又差方合去请章显。 我原要拒绝,然而想开口时,方合已跑得没得人影,如此也就罢了。 方合很快就领着人进殿来了,来的居然是陆毓庭。 陆毓庭见了我,双手平举一福到底,道:“娘娘千福吉祥。提点大人去了咸福宫为杨妃安胎,微臣便不请自来了。” “没事,都一样的。” 当下不多说,在榻前赐了座。因着是为后妃看诊,中间便用屏风隔着,只伸了一手给他。 陆毓庭的医术是极好的,我也信得过。 果然只消片刻,他就收了手,起身半伏着身子,道:“娘娘是有些寒凉入体,胎儿倒也无恙。” 他这么说,我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陆毓庭的神色却不见松动,似乎怕惊到我,眉眼间噙着的那股疑虑也未太露在脸上,只恭恭敬敬问我:“不知娘娘昨日都用过些什么吃食?” 便把我昨日的吃食一样样报来,陆毓庭只凝眉听着。 说完,他似是松了口气,展眉道:“都是些滋补吃食,没什么不妥。皇后请听臣一句劝,孕中不宜多思。皇后脉象虚浮,或许是耗多了神元也说不定。臣开一剂方子,皇后先吃着安养。”说完又补了句:“然而到底还要娘娘放宽心才好。” 他神情恳切,我不免感动,道:“劳烦你了。” 说完以去取了十金来,陆毓庭也不推辞,就直接收了,再拜后由领着出了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看哦,基本是保证每日更新的,追文的娃们不要担心, 36 第三十六章 36、第三十六章 如此一来,我倒不敢乱来了。 于是平时看的书也不再看,只躺着静养。 午后夏沐烜得了消息,当下就赶了来,远远就有声音从外间传来,一壁走一壁问:“娘娘如何了?” 说完也不等底下人回话,已经转过殿门快步进来了,见我躺着犹没起身,几个跨步到了床前,在床沿轻手轻脚坐下。 压低声音问一旁打扇的巧馨:“宣太医来瞧过没?太医是如何说的?” 巧馨朝他福一福,道:“回皇上,太医早间来诊过脉了,只说娘娘有些寒凉入体,皇子倒也无恙。” “谁断的诊?” “是陆毓庭大人。” “那应该不会错了。” 夏沐烜仿佛怕吵醒我,当下再不多问,只从巧馨手里接过来绢扇一下下为我打扇,随口打发巧馨出去。 我原也没真睡着,不过是懒得应付他。 如此久而久之,倒真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踏实许多,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一殿的光影疏离,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从窗栏上悬下的青玉篾间透进来,投下一地的光影转合,恍惚如在梦中。 片刻后,夏沐烜听到响动进来,见我醒了面上一喜,手里竟然还端着我平日喝药用的银碗。 见他这副架势,我倒被唬得一愣。 夏沐烜目中满是疼惜,在床沿坐下,喂了药到我嘴边,语气是刻意放轻了的,仿佛怕惊到我:“朕方才传陆毓庭来问过了,他只说要好生静养。你别怕,什么也不要想。” 我就着他的手喝完药,着意宽他的心:“想来是臣妾昨夜多喝了几杯茶,不碍事的。” 他以食指擦去我嘴角一点药渍,脸上有光影转合的柔情弧度,缓缓看住我:“这样憔悴,还强撑着说无事么?不舒服竟也不让人通知朕?”伸一指摩挲我的眉眼:“这些日子是朕疏忽了,朕今日都陪着你,好不好?” “这如何使得?皇上有政事要忙,不必——” “不。朕今日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 他这样坚持,我反倒不好再推脱,于是只能点头。 片刻后,夏沐烜轻声问:“清清,你是否在担心什么?” 我知道他起疑了,微垂眼眸淡淡道:“臣妾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搂我过去,手势轻缓抚着我的背:“别怕。朕曾经许诺你的,必然不会食言。”语气再郑重些:“朕以天子之尊起誓,必然会好好护着你跟咱们这个孩子,你且放宽心,不要让朕担心。” 他说得极郑重,我不是不感动的,然而也不过一瞬罢了。 须臾的心潮起伏后,终是抬头迎上他深邃的视线,道:“臣妾相信皇上。” 他颇感慨,吻一吻我的脸:“你放心。朝堂是朝堂,后宫是后宫,朕还不至于掂不出轻重来。” “是。臣妾相信皇上必定能处置得极好。” 原来,他是这样清醒而明白我的处境,甚至知道冯若兰东山再起后,必然会危及我跟腹中孩子的安危。 然而我如今要担心的事,又何止一桩呢? 齐凤越跟沈月清那段前情纠葛,冯若兰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报复,还有这个孩子,他还这样脆弱,脆弱得经不起半点风浪,如何才能护着他踏过风浪一路平安而去? 我如何能不苦恼? 低头看一眼夏沐烜覆在我小腹的手,那样珍惜的姿态,仿佛他是真的跟我一样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这样珍视这个孩子。 可是,我当真能将自己跟孩子的安危,交到他手里,交到一个一颗心都扑在那时刻欲置我于死地的女人身上的男人手里吗? 我是万万不敢冒这个险的。 危机时刻,我如何能相信,他会选我而弃冯若兰? 这话说给宫中任何一个人听,便是任何一人也不会信的。 我是吃过亏受过伤的人,十多年的感情,尚且抵不过激情窜脑那一瞬的冲动,更何况夏沐烜对我,尚且及不上他对冯若兰的三分呢。 然而他能这样承诺于我,即便那承诺可能单薄得如同一纸纸鸢,我也觉得够了。 何况我们之间,本就无关爱情,只在于婚姻这样一种古老的形势罢了。 婚姻,是这样现实的一种东西,当激情磨去转淡,再没有初遇时的怦然心动,那么一个男人,能负起作为丈夫最起码的责任,也就没什么好苛责的了。 更何况我跟他之间,本就是一段只关乎利益无关爱情的婚姻呢。 我又想起静宁的事,问他:“静宁的事,皇上可有打算了?” “知道了。想着你必定会再提起来。放心,母后已经在朕面前了,静宁她有心于齐凤越也好,朕原本就较属意他。” 我点头:“太后的意思是,仿佛是想先将人宣进来瞧一瞧。” “宣就宣罢,静宁自己瞧着满意就行。只是齐凤越…在南地倒也有些威望。”说完再没了声音,双眼不自觉眯成一个阴霾的弧度,以手轻轻梳理我垂在肩侧的长发,仿佛在梳理什么心事,片刻后才道:“也好。静宁如何肯离开京师远赴南地?索性朕就在京中赐他们座大宅子,南地嘛…就不必再回去了。” 我心头突地一跳,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一晚,夏沐烜搂着我在西窗下赏月。 那样澄澈的月光,仿佛是从不属于人间,稀疏一缕从仙界洒落下来,带着烟波浩渺的青气,萦绕在我的衣间袖上,着实美得很。 夏沐烜的神色很平静,平静之中又有一丝淡淡向往神态:“今夜这月色是极好的,不过朕弱冠那年去过一回南地,倒也见过比着更美的月色。”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感慨,仿佛在追忆一个少年时候不属于现实的梦境,语气亦放得极轻,眉眼间有遥想神往的姿态。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当下也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想起昨夜冯若兰的一舞霓裳羽衣,心下辗转片刻,也就了然了。 果然她那一舞不是偶然。 月宫仙子,羽化升仙,意境倒也贴切,是用了心思的。 看来我对夏沐烜,到底了解得少了。 然而更多的是疑惑涌上心头,不知那一晚究竟何种情景,竟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思索间,淡淡笑道:“臣妾倒觉得今夜这月色是极美的,可见这赏景呢,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夏沐烜不由得笑:“矫情的小东西,信不过朕的话也就罢了,还拐着弯找好听话来堵朕的嘴。”刮一刮我的鼻子,自顾自道:“你不曾去过南地,不明白倒也正常。” 他竟不知道沈月清在南地待过一段日子么? 这…怎么回事? 倘若不是他对沈月清不够了解,或是懒得了解,那么就是沈家在此事上故意存了隐瞒之心。 再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他既然不知道沈月清去过南地,那么自然不会将沈月清与齐凤越往一处联想,于我是安全的。 想到此,脊梁骨上依旧止不住有寒意泛上来,一阵阵地后怕。 这么看来,沈月清跟齐凤越的事,沈家二老或许也不是全不知情。 而沈月清在南地的过去,是这样讳莫如深的一种存在,连轻易都不会提一句,我如何敢去揭那层窗纱? 何况听夏沐烜方才那一句,他对齐凤越,当真毫无戒心么? 我不得而知,更不敢贸然探听。 夏沐烜仿佛也没有留意我眉宇间的思索,就轻抚我的鬓发自顾自说:“知道冯光培因何事被人参了本子吗?”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心下咯噔一跳,忙道:“臣妾不敢干政。” “你与朕当殿才是君臣,于无人处便是夫妻。夫妻间说话,本没有太多顾忌,且又是朕问的你。” 他一脸情切模样,我当下拒绝也不是,不决绝也不是,然而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沈月清家世已倒,一门俱被贬为庶人,如今家中再无人在朝中奉职,多少也算他能对我放心畅谈国事的一个要紧缘由罢。 于是温婉笑笑:“臣妾不敢干政,不过皇上既说夫妻间本无太多顾忌,那么臣妾听着就是。” 他双眼微微眯起来:“嗯。是吏部一名五品小吏,参了他‘为官不正’之罪。” 为官不正? 这是个再笼统不过的罪名,然而那小吏必然有把柄在手,否则哪敢贸贸然参自己的顶头上司。 果然,他的下一句很快就来了,语气跟神情都颇讥诮:“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可不是为官不正么?呵!他倒宰相城府!” 结党营私?私相授受?这是多大的罪名? 然而位极人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下,真要说里头没有一点半点猫腻,倒也不大可能。 “朕已命吏部去彻查。倘若果真如此,可见他这一品大员的位置,确实坐得太久了些。” 这样的怒气已然外露, 我低头,很快就有了计较,望着小腹轻声道:“到底朝纲安稳要紧。” 意思虽隐晦,然而他必定听得明白。 果然,他听明白了,握一握我的手,道:“你的顾虑朕明白。”说完再没了后话,只双眼眯起一个冷劣的弧度,仿佛在动着什么心思。 我心中辗转片刻,违心劝他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多少年的老话了,皇上必定也是明白的。”语气再诚恳些:“方才皇上说,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臣妾也觉得确该如此。所以…”抬头看牢他:“冯光培就只是冯光培,宸妃是宸妃,这是两码事。” 他颇欣慰,深深看住我:“你能这么想,朕就安心了。”继而呢喃一句:“没有若兰,就没有朕今日。她与旁的女子是不同的,她…” 他说这话时,我明明觉得他就在我眼前,却又觉得他离我那样远,远得如同虚幻,仿佛我跟他,他跟我,就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无论情感,还是内心。 我并没有漏看他在提及冯若兰时,从眸底涌上来的那炙热一点。 这样的神情,我有过,所有陷入爱情中的人都有过。 平心而论,我能苛责吗? 自然不能,也没那个立场。 人活一世,总有陷入爱情的时候,否则何来《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渴盼”呢? 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视他,道出了心底些微的真实:“情之所钟本是人之常情,原就没有对错。皇上不必解释什么,我都懂。” 他似乎有些惊讶,然而不消片刻却苦笑了:“朕想着你能不介意最好,只是如今这么听你说来,反倒有些不是滋味。清清,你是在意朕的,是不是?” 我压下心头激跳,我知道他是如此多疑的人,于是以再坦然不过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道:“是。一如臣妾当日所说,臣妾是皇后,必然时刻身于皇上之后。没有皇上,便没有臣妾。” 说完犹怕他起疑,伸手牵住他的手。 夏沐烜头一回见我待他有如此亲昵的举动,愣了愣后,目中有深深的感动浮上来,紧紧搂住我,仿佛想借此来平复心头的感动:“朕一直觉得,你就应该是皇后,是朕的皇后。” 他搂得这样紧,我的心底却是惘然的。 到底有一句没能说出口:我跟他,这一世大抵也就只能如此了罢。他为帝,我为后。无关感情,无关爱恨。 我是这样清醒地懂得,可是他却未必明白,看着他目中的柔情跟明耀,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搓揉了般,竟有些微的疼痛。 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爱他!也爱不得! 尽管他这一刻是如此坦诚,坦诚得令人近乎惊悚。 这一日正在用膳,见四下无人,凑近我嘀咕一句:“方合刚刚打听来的消息,仿佛杨妃这一胎…没多少指望了。” 她这一句说得极隐晦,我却听明白了。 “你是说…?那她自己…知道吗?” “想来是猜得到的,否则那日也不会巴巴地找上咱们。”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是清楚自己这一胎怀的是女儿,所以才肯放低姿态找上的我。 “那么…皇上知不知道?” “怎么会?太医院若说是女胎,皇上如何能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多奇妙啊~ 各自畅所欲言吧~ 37 第三十七章 37、第三十七章 夏沐烜已二十有七,在我看来倒也年轻,然而他于弱冠之年登基,到如今已近十年,膝下依旧荒芜,唯有月篱芷媛两位公主,便是于社稷也大大不利了。 我想也明白他对我这一胎究竟抱着多大的期盼,且又是中宫所出,系嫡子嫡孙,自然又格外尊贵些。 可也正因着尊贵,所以才格外惹人瞩目。 因而我平日的一应吃食,都只由亲自料理,从不假手他人。 到底宫中人心之坏,难以想象,我是见识过瑞芬仪如何一夜间失子的,自然不敢不存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且如今这重华宫内,恐怕除了太后跟夏沐烜,再无人真心期盼我能熬到临盆之时,顶好我中途能生出点大小意外,才顺了她们的心意。 可惜,我失众望。 我在冯若兰再度起势的暗潮汹涌中,日日静心安胎。 事实上,冯若兰再度得宠,倒也没能分去夏沐烜对我腹中这孩子的关爱。 且自那日我胎象不稳被他得知后,他早午晚必来瞧我一次,药也一勺勺亲自喂到我嘴边,当真令我生了些“母凭子贵”的感慨。 连都忍不住感叹:“皇上若跑得再勤快些,顶好接了娘娘去政元殿同住,也省了来回跑的时光。” 我不由得嗔她一记,将手中绣双龙戏珠的肚兜举起来给她看:“这个怎么样?” 巧馨凑近了细细瞧了瞧,差点“噗”一下喷我一脸口水:“小姐,奴婢当真眼拙,一点儿瞧不出来您绣的是二龙戏珠啊。” “那是你没眼力劲。” 我斜斜眼珠子不理她,只带了期盼神色看。 抿了抿嘴,一个没忍住,也噗地笑了,旋即敛容正色道:“娘娘在府中时本就没多少心思用在女红上头,这些年…自然越发生疏了。这肚兜还是交由奴婢来绣罢。” 我很坚决地摇头,复又埋头苦干,嘴里轻飘飘一句:“说什么也得绣出个模样来。” “什么模样不模样?” 赶巧夏沐烜打着折扇进来,因时日近仲夏,衣衫穿得单薄,只里头配一件中衣,外头罩一件藕荷中绸,瞧着当真丰神俊朗。 我忙要起身见礼,他已快步过来止住我,视线扫过我手里的绣花,憋了憋后,撑不住扬声笑。 他笑得那样畅快,仿若九天之上破浓云的一缕耀阳,叫人一颗心也跟着跳得明快而欢喜。 “你…” 只说了一个字,仿佛就口拙了,再不晓得如何品评,只望着我朗声笑。 我拿手指头点了点额头,神色讪讪:“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臣妾也不过是寻常人而已,皇上怎的这样取笑人?” “你这个尺有所短真真叫朕大开眼界咯。”见我窘迫极了,他才平复了笑意,像模像样问:“清清,朕问你一句,你可得老实回答。” 我也懒得看他那逗弄人的模样,于是埋首自顾自继续绣那样子,只随口应一声好。 他越发兴了,指了指那二龙戏珠,轻软软问:“这绣的可不正像…” 我“嗯”地疑了声,不疑有他。 他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凑到我耳边轻薄一句:“那二蛇戏珠了么…” 我乍闻下窘得耳根都是红的,脸上火辣辣地烧:“这可是绣给孩子的,尽胡说了么?” 夏沐烜就搂着我轻轻笑,一手覆着我小腹轻抚:“既是给孩子的,朕再不乱说了啊。”吻一吻我的脸:“你也是,都是当母亲的人了,脸皮还这样薄?” 我推他:“谁规定做了母亲的人,脸皮就要厚么?皇上哪里来的霸道规矩?” 许是见我难得窘成这样,夏沐烜撑不住又笑,笑完凑到我耳边吃吃笑:“今晚朕留下来,不走了好不好?” 他这样兴头头的模样,我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放下手中绣线,让捧了茶盏上来,一壁闲聊一壁打发辰光。 很快就定了齐凤越进宫面圣,选了在含凉殿设宴,沈尉等人也在天子宴请之列,如此方不显得厚此薄彼。 且静宁脸皮薄,若只独独宣了齐凤越一人来见,必定能生出许多蜚短流长来。 这些都是夏沐烜问我时,我有一句每一句说的。 他听后就搂着我笑,目中有深深浅浅的光影,在我发上轻轻落下一吻,满目的深邃动容:“清清,你待静宁这样好,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了?” 说完犹自促狭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但笑不语。 他也笑,继而伏□去听我小腹的动静,声音中透着无限的溺爱:“你乖乖的,不要闹母后了,父皇以后天天都陪你玩,好不好?” 他的神情像极了寻常人家珍惜妻儿的丈夫,我亦动容。 院中百合次第开放,暖香透过雨过天青色蝉翼纱进殿来,带着花间清凉的水气,缭绕成一室的飘渺凉静,连青玉篾间钻进来的那点暑气,都变得欢喜雀跃起来,合着夏蝉一声长过一声的“知了”叫,将我的心绪也拉得散漫平和起来。 这一刻我是幸福宁静的,这个世上我再不是孤单一人,至少还有这个孩子,总会日日夜夜陪伴我。 含凉殿建在华清池中央的蓬莱岛上,只轻舟能至。 岛内遍植梧桐,十数丈高,如今还未入秋,正值浓荫避日之时,那梧桐便如一柄柄遮阳华盖,滤尽了暑气的同时,风一吹送来簌簌声一片,如下了一场牛毛细雨,欢快得很。 殿内四角置了十几把水力转动的风轮,片刻不歇地轮转,氤氲生凉,是极舒适的场所。 冯若兰起势后,夏沐烜对歌舞倒生了些兴致,于是这一日的宴会上,便多了重重丝竹靡靡之声,奏着一殿的烂漫,仿佛连心也跟着柔软了下去。 我的视线轻轻带过太后,果然见太后目中有满意神色,想着这或许就是一场婚姻的开始了,心下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担心。 夏沐烜自然是高兴的,然而当他稍稍提了提留京一事,对坐那四人中,倒有三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或许这个驸马,还未必就在一众王侯眼中。 倒是齐凤越,只不动声色笑笑,一脸的不置可否,他这样的反应,夏沐烜脸上没露出样子,心中必定是放了重心的。 我却没法安心,只觉得赐婚的旨意一下,往后怕就有担不尽的心思跟烦恼了。 宴至一半,坐得久终是累了,于是携了静宁一同离席,顺道也想听听她对齐凤越到底存了多深的心思。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总是慎重些好。 夏沐烜笑着握一握的手放了行,太后痼疾缠身多年,本就经不得这样的热闹,一早由竹息扶着回宫了,杨妃身子重不曾赴宴,静妃跟惠妃只在次席静静陪席。 再往下依次是顾修容、赵婕妤、邢婉媛、瑞芬仪、珞贵人。 而众女之中,唯有冯若兰占了离夏沐烜最近的位次,只是我离去时,她并不在席中,大概是去了偏殿更衣。 方出含元殿后门,巧馨拍一拍脑门,惊道:“奴婢浑望了,小姐的披帛还落在偏殿呢,奴婢这就去取来。” 我没多想,点一点头让她去了。 上了大船,只觉得这烈日炎炎下待着难受,便听了静宁的劝,特特留下一尾小船给巧馨,先行回宫去。 静宁年方十六,小小年纪心思单纯,自然也容易猜。 我这一路问过来,大概也明白她对齐凤越是一见钟情了,当下不得不感叹,姻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都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可不正如此么? 静宁后来被我问得羞极,红了脸傍着我的手,嗔道:“皇嫂怎的比母后跟皇兄还问得仔细呢?”说完又冲我傻笑:“不过我也知道,皇嫂是当真心疼我,所以才会这样问了又问,也是不想叫我以后后悔。” 我倒不料她这样懂事,伸手刮她的脸:“是啊。女子嫁人本是大事,关乎一生,自然得慎重再慎重的。你皇兄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顶顶记挂呢,也当是为宽太后的心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旋即却微噙娥眉了,问:“皇嫂,有些事我如今还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爱一个人,当真能容忍他…?”她抱膝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小心觑一眼我的神色,斟酌再斟酌,嘟着嘴抱怨:“皇兄这样左拥右抱,当真不像个样子!” 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捂住她的嘴。 如今船上不止我跟她,犹有几个眼生内监在掌船,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再添油加醋传到夏沐烜耳里,夏沐烜嘴上即便不说什么,心里必定还是会存下疙瘩的。 静宁是他胞妹,身份尊贵无可匹敌,又胜在年少无知,即便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也只当是少不更事,无从怪起,如此就只能是我的不是了。 我在片刻的静默后,将她散落在耳下的几缕柔软碎发绕至耳后,柔声道:“这话跟我说也就罢了,便是你母后那儿,也轻易说不得,知道吗?”她不情不愿地点头,我继续说:“你皇兄是天子,为社稷为子嗣考虑,妃嫔多些也正常,且这也是祖制所定啊,到底皇嗣越多越好。” 她嘟囔道:“我是替皇嫂委屈。换了我,必定无法容忍。” “你既然觉得我委屈,那我就不委屈。何况…”我笑着指一指小腹,笑得满足:“再不济,不是还有他么?” 她似乎不大以为然,然而还是笑了,伸手来摸我小腹:“也是。总还有皇子呢。” 我见她一脸孩子模样,不由得想笑,揉了揉她姣好的额头:“放心,便是你想容忍,太后跟皇上那儿,必定也是没法容忍的。” 她是这样单纯,单纯得容不下任何一点瑕疵跟不完美。 我难以想象,倘若让她知晓了齐凤越跟“我”的过去,会是怎样一种后果? 自然,也不会有这个如果。 说笑间船只很快就抵了岸,上岸后着人送静宁回颐宁宫,由方合扶着回静德宫。 方走到半路,却是后头一阵杂乱的步子一声快过一声赶了来。 来的是一名眼生内监,跑近了噗通一声朝我跪下,一额头的冷汗:“回皇后,方才含凉殿那头传来了话,说…” “什么?” “说…娘娘宫里头的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总是相对比较容易幸福的啊。 38 第三十八章 38、第三十八章 烈日炎炎,我却觉得背心嗖嗖窜冷,木然地由方合扶着往前走。 头顶上方,日头一轮明晃晃晒得人眼冒金星,我的一颗心却凉得全没了着落。 方合急了:“娘娘怀着小皇子呢,还是让奴才先行去瞧罢?” 我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能亲眼见证,我怎么能死心? 下了船,由那内监领着往出事的地方赶。 走得快,身子也日渐沉了,两只脚酸痛难忍,仿佛随时都能跌过去,所幸还有一股气撑着。 这么疾走片刻,到了含凉殿后院,果然见院子里假山旁躺着个人,身上覆了白布。 我脚下一软,差点一个趔趄摔过去。 方合使了死劲稳住我:“娘娘?” “没事。” 身旁那内监捏着嗓子假生生劝:“万万使不得呀皇后,此人死状恐怖,皇后有着身子,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刺——” 话未说完,我已经将那布揭开了。 我的泪,也在看到那张肿胀发白的脸时,全然不受控制落了下来。 刚到这儿那几年,站在大门紧锁徒有四壁的院子里。那时候,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出不去,也进不得。 巧馨就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两手叉腰冲我天真烂漫地笑,一点儿没被我牵累的颓丧,只一个劲招手:“小姐,原来从这儿瞧出去,竟能瞧得很远呢。您也上来嘛,真的!真的!” 登高望远,自然是不会错的,不过我更多的是在感慨,原来在这儿,一个女人一朝成了天子宫人,即便被废被弃,这一生就只能是天子宫人,至死方休。而巧馨,她还这样年轻,属于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陪我熬到老、熬到死。 我在那一刻,也不知道到底该愧疚还是伤感。 所以送母亲离宫那日,我曾握着巧馨滚滚颤抖的手暗自发誓:这辈子,无论她、、方合,或是沈家人,我总要护他们一世,再不让谁出事,再不让谁离我而去。 我是这样清楚这个宫里人心到底能有多险恶,她却不懂,可我还是丢下她了,虽然只片刻,却要人命。 我几乎想抱着她嚎啕大哭,却哭不出声来。 小腹又沉又堕,一阵阵钝痛,日头沉沉地晃。 有人在身后唤我:“清…?” 我没能回头,在刺目的日光跟小腹刺痛中,视线渐渐变得空白。 我的心气就这样低了下去,随之而来的,还有胎象的不稳。太后自然担心,特特拨了章显过来静德宫安胎,夏沐烜犹不放心,又传了陆毓庭来一并护胎。 即便如此,陆毓庭言语间的担忧,我仍旧听得出来,尽管他从不曾在我面前露出半分忧心样子。 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知道,这一胎并不好。 夏沐烜目睹我在含凉殿受惊,又见我日渐郁郁,精神难振,且胎象又不稳,为宽我的心,除了破格恩准厚葬巧馨,还日日不落过来陪我,或说笑话逗我开心,或搂着我柔声劝解,只怕我再这么伤心下去,终是没法保住孩子。 可我依旧伤感难消,他也只能干着急。 终是净雯看不过去了,问:“娘娘是想一直这样伤心下去么?” 我不应,只躺着静静出神。 她继续说:“那日是在含凉殿奉茶的内监先发现的尸首,然而却不曾及时通知皇上,反倒巴巴地来追已行得远的娘娘。此中关节,娘娘竟一点儿也不怀疑?” 我蓦地紧一紧神,嗓音沙哑:“说下去。” 净雯为我掖一掖被角,道:“娘娘有着皇子,那样的场面,您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得的,若早一步通知皇上,皇上如何能不阻止?如此,多半也生不出今日这许多事来。” “你从来不是多嘴的人,今天怎么想起来劝我。”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旋即又平复下去,道:“奴婢只是看不得娘娘这样日日消沉,到底来日方长,眼下顾皇子要紧。且奴婢问了,似乎巧馨识些水性。” “我知道。” “奴婢乘四下无人时,曾去过义堂。看样子,巧馨不像是死前入的水。” “你是说…?” 她点头了:“既然懂水性,即便落了水,总能生出些大小动静。那日在含凉殿内外走动的不下百人,若想掩人耳目,除非…” 我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她说去偏殿给我拿披帛,去去就回。宸妃当时不在席。” 说得语无伦次,净雯却明了地点了点头:“奴婢明白。如此巧合,多半是脱不了干系的。”片刻的静默后,又道:“那日来报信的内监,也找不着影了。” 我几乎想切齿冷笑:“好干净的手脚。” 净雯从鼻子里嗤地一哼,为我掖被角的手势再轻柔不过,语气却漠然得没有一丝温度:“宫里头死一个半个下人,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当日含凉殿内有宴,倘若被人瞧见,咬舌死了也难逃干净。” 我心头突地一紧:“她是出了含凉殿才又折回去的,说好拿了东西就回来,肯定不会乱逛。” “既是半路折回去的,谁也料不到。倘若无意中听了什么要命话,别人安能放过她?” 她才十七岁,才十七岁而已! 我的指尖不自觉微微一颤,净雯伸手握住我的手:“娘娘还不明白么?巧馨不过是误打误撞,她究竟听到了什么,才是您如今头一件要弄清楚的事!” 她这样激动的神情,我还是头一回见,当下不觉一愣。 “娘娘合该好好振作。您可以伤心,但不能伤心太久。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皇上到底是皇上,如今肯万事迁就,为了什么缘故,娘娘心中如明镜一般,自然用不着旁人啰嗦。” 我本能地护住小腹,视线审视般扫过她的脸:“那么你呢…为什么帮我?” “奴婢一早说过,在宫里当差,各人有各人的盘算。奴婢自然也有奴婢的盘算。” 她坦诚如此,我倒无话可说了。 长久的静默后,终是深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伸手向她:“扶我起来。” 净雯眸中有笑意一点点漫上来:“娘娘能想明白就好。” 我的哀伤,终是在一股心气跟仇恨支撑中,渐渐去得淡了,随之而来的,却是烈火般的仇恨。 仇恨,原来是这样容易滋生的一种情感。 爱一个人,或许能让人变得坚不可摧,却也同时让人变得软弱。可恨一个人,是如冰水萃铁一般的坚韧冷凝,无坚不摧。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已然生了恨了。 晚上夏沐烜来看我,见我添了些精神,也能起身坐着喝粥了,眉眼间的清愁才散去不少。 我要行礼,他忙伸手托住我:“你身子重,往后私底下见朕就不必行礼了。”说完抚一抚我眼下的乌青:“朕知道你伤心,可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是不是?” 我不免伤感:“臣妾在东陵时,身边就只有巧馨跟着。如今这么去了,终归有些舍不得。” 他低头吻一吻我的眼睛,脸上有些微愧疚神色:“朕知道,你一贯心慈,又重感情,伤心些也难免。话又说回来,你若真舍不得,朕让印寿海再去内务府挑几个得力的过来?”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如今已是多事之秋,再添人哪辨得清忠奸? 于是很委婉地拒绝,只说想静心安胎。 夏沐烜经不住我恳求,也同意了,陪着我一同用了膳,又着意说了些好笑的事宽我的心,见我能笑着应和一二,才放下心来,然而依旧绝口不提要调查巧馨遇害一事。 他不提,我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出来。 这一夜正要歇下,却是杨妃最贴心的丹屏由净雯领着进殿来,手中捧着两个锦盒,很郑重的样子。 见了我极恭顺地福了福,喜滋滋道:“皇后千岁吉祥。” 我示意净雯扶她一把,又让看茶。 丹屏捧了锦盒在手中一一打开。 是枚指扣大小的夜明珠,跟柄两掌长的玉如意,尤其是那如意,色泽温润透白如雪,直让人觉得那羊脂白的油润色泽似要滴出来一般,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丹屏只从容而地笑:“我家小姐说了,回宫后收了皇后娘娘那么些礼,总也过意不去。这夜明珠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皇后喜欢可以留作镶嵌之用,不喜欢可以拿来赏人。至于这如意,虽说是整块和田仔玉雕就,却也不定能入皇后的眼,不过顶好是祈过福开过光的,皇后若不嫌弃,用来安枕最合适不过。我家小姐的意思是,待娘娘产子之日,再奉上厚礼恭贺。” 这么突然走一遭已经别有用意,还带了这么厚重的礼,更是意味深长。 我想起那日杨妃说过的话,心下有些微的了然,面上只和靖笑:“好。也替本宫谢过你主子,就说这礼本宫收下了,来日她生子时再回礼相贺。” 说完让去取了十金来,丹屏含笑收下,拜一拜自去了。 她一走,凑近我问:“娘娘,杨妃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语,斜眼看净雯。 净雯淡淡笑:“奴婢没怎么读过书,倒还记得戏文里有‘借东风’一出。” “那是要做给谁看?” 我揉一揉泛酸的眼眶:“还能给谁看?”看一眼那两个盒子:“送的可是安枕玉如意。” 想了想,似乎也明白过来了:“皇上这样重视咱们这个皇子,阖宫里头谁不晓得?可这么深更半夜走一遭,她倒不怕落了刻意?” “那又如何?有人领情就好,且看着罢。” 果然,隔日夏沐烜下了朝来看我,随口问我几句睡眠跟吃食,轻摇折扇问:“杨妃近来待你倒客气?” 我只淡淡笑,举着手里的绣花样子给他看:“像不像?” 难得见我兴致这么好,夏沐烜也不忍拂我的意,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瞧了瞧,笑了:“确实像点样子了。” “只是像点样子吗?没瞧见这龙爪,还有龙身上头的鳞片?花了心思的。” 夏沐烜撑不住笑,脸上有松快神色,伸手刮一刮我的鼻子:“好,真真像极了,满意了罢?” “这话听着当真不情不愿。” 夏沐烜忍俊不禁,道:“左右都是朕的不是,真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啦,是你让朕实话实说的啊?”见我点头了,阖上折扇在绣布上点了点:“别的不说,只这龙爪,朕就瞧着别扭。” 作者有话要说:宸妃……无坚不摧的宸妃啊…… 39 第三十九章 39、第三十九章 “哪不妥了?” “你再瞧瞧。”边说边拿折扇指着数,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四,别人绣龙皆为五爪,怎的到你这儿竟差了数目?”眸中全是捉弄的笑意。 我原本只是为岔开话题,当下被指出这么一茬来,自己也愣了愣,脸一热嗤地笑了。 夏沐烜见我笑了自然高兴,仿佛这些日子的阴霾已尽数消散,也浑忘了追问我杨妃的事。 不过,更让他高兴的事还在后头。 这日午后去颐宁宫请安,刚转过墙角,却见宸妃的贴身婢女宝娥兴头头从里头出来。 我下意识按着的手往后掩了掩。 “怎的是她?” 满目惊诧,别说她吃惊,我心下也震动。 太后素来不喜宸妃,宝娥是冯若兰心腹,如今倒乘着众人午后歇息的空当,特特来了颐宁宫,且那一脸的喜色是掩也掩不住的。 心有疑惑的同时,直觉不会有好事。 果然这预感不错。 进殿去时,太后正半躺半靠在榻上,因久病初愈,脸色倒也滋润,只脸上瞧不出喜怒,就闭目任由竹息为她捶腿,片刻后睁眼望向我,道:“冯氏有了两个月身孕,皇帝多半要进她位份,你也要做到心中有数。” 冯若兰…怀孕了? 这消息无异于晴空一声雷,震得我背脊骨一阵阵地颤,面上依旧装得平静:“这是天大的喜事,皇上要进她位份也正常。” 太后不置可否:“嗯——只一样,不可越过祖制去。这话得空你要提点着些皇帝,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我忙应是。 然而太后这么无缘无故一句,没来由让我感到惊心。 不过这还是其次,因为只冯若兰怀孕这个消息,已经足够让我心中惊涛骇浪般起伏不定了。 这样烈火烹油般的隆宠下,我根本无法想象,倘若再让夏沐烜知冯若兰有了身孕,会兴成何种样子?重华宫这潭早已暗潮汹涌的水,又会因为她这一胎,掀起怎样的风浪?他日冯氏若生下一儿半女,我跟腹中这个孩子,可还有好日子过? 自然不会有! 她早已视我如鲠喉之骨,哪能轻易放过我?而我,自然也不能轻易饶了她! 巧馨的仇,我总记在心里,片刻不忘! 从太后处请安回来,将此事跟净雯说了。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道:“这么大的喜事,冯氏不差人先告知皇上,倒先去了颐宁宫,娘娘不觉得奇怪?” 我乍闻下也惊了惊,心头有怪异的不安一点点泛上来。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了。 太后素来不喜冯若兰,冯若兰此举,未必没有讨好颐宁宫的意思。且她在夏沐烜跟前一贯得脸,如何肯在太后跟前落了人后? 净雯将我眉眼间的辗转看在眼里,垂眸恭顺道:“奴婢失言。” 我释然笑笑:“你也是为我着想。”然而想起冯若兰这一胎,一颗心到底还是沉了下去,看一眼:“让方合去打听下,皇上如今可收到消息了?是个什么反应?” 方合带回来的消息恰如我预料的那般,夏沐烜收到消息后格外高兴,当下就带了人巴巴赶去了虞宸宫,晚上自然是要留宿的。 觑一眼我的神色,一点不忍一点担忧:“小姐别怕,皇上这也是在兴头上。” 我嗤地一声从鼻端笑出声来:“我没有害怕,你也不用怕。”看净雯:“她未怀孕时,气势已如日中天,眼下有了孩子,皇上必定更加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吩咐下去,就说是我的意思,往后无论谁来门前作势,咱们都一概不理。” “娘娘虑得是。” 早已蓄了一肚子气,啐道:“她如今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皇上哪里舍得教她受半点委屈?便是旁人淹死在苦水里,如何能教她冯氏溅到一滴苦水?狐媚东西!” 是啊,别人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便是人命也无所谓罢。 想起巧馨,我的一颗心如同被搓揉般,然而却不能失了心气! 连我都倒下了,身边人该怎么办? 净雯淡淡道:“冯氏在宫中一枝独秀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谁也料不到她这会儿能有消息。其实皇上早盼着她能珠胎暗结,如今有了消息,格外高兴些倒也正常。然而娘娘如今怀的亦是凤子凤孙,实在不必自乱阵脚。”说完微微掀起眼睑看我一眼,复又垂眸,道:“不过冯氏这一胎,的确金贵。” 这一句意味深长,我也听得明白。 如今有了冯若兰这一胎,即便我腹中这个才是嫡子嫡孙,可明眼人都瞧得真真的,哪个才是夏沐烜的心头肉眼珠?冯若兰盛宠在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便是街头无知小儿都知道冯氏一门荣宠无极,更何况宫里头这些个人精? 生怕我胡思乱想,忙道:“娘娘别怕,再不济,咱们总还有太后倚傍。” 她一提我倒想了起来,太后先前那样嘱咐我,看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回宫前就曾听闻夏沐烜有进封冯氏的意思,如今她有了身孕,进位份再顺理成章不过。然而冯光培在前堂刚惹了嫌隙不久,冯若兰就有了身孕,为宽她心思,冯光培的丞相位,只怕也不容易动摇。 多想无益,于是问:“眼下六宫怕是都知晓了罢?” 冷笑:“皇上兴头头去了虞宸宫,只怕等不到今晚,阖宫里头早炸了锅似地喧腾起来了。想来杨妃这会儿也收到消息了,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 我不免感慨:“是啊,同样有子,皇上这回当真厚此薄彼了。且看着罢,明日必定更热闹。” 这一个可是夏沐烜心心念念盼着的宝贝,如何能不上心?肯定会有一番热闹的。 自然,越热闹越好,我乐见其成。 当下再不多说,只静静想心思。 翌日一早,夏沐烜晓谕六宫,进宸妃冯氏为宸贵妃,位列四妃之首,掌贵妃宝印,并于七月初七行册封礼。贵妃位列四妃之首,于四妃中独存封号,尊贵只在皇后、皇贵妃之下。冯氏能一跃而居此位,安知生子后会不会再进位份? 而再进位份,就只能是皇贵妃了。 皇贵妃,距离皇后宝座只半步之遥。冯若兰可能甘心屈居人下? 何况还是在七月初七受封,夏沐烜待她,当真情深似海了。 我在那欢庆的铜锣声中静静磨墨:“杨妃什么反应?” 方合站在角落里,静静道:“气得不轻,然而也没发作。” 一壁往小翁里添沉香水一壁冷笑:“她是什么身份?祖上享几世功勋,愣被个破落户抢去了风光,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 “她确实有几分傲气,然而既然能忍着不发作,必定有更深一重心思在。” 垂眸笑得了然:“那咱们就等着她的好戏罢。” 果然不出我所料,三天后的那个清晨,夏沐烜下朝后来看我时,明显带了怒气。 我示意一众人出去,亲自捧了茶盏到他手边:“皇上今天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他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冷哼:“朕是懒惰看他们那副嘴脸!” 我在他身旁坐下,托着腰挪了挪,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他虽在生气,然而见我在挪腰,也立马过来扶我了。 我抱歉地冲他笑笑:“劳烦皇上。” “小心些,如今可不必从前。” “知道。皇上前些日子念叨得还少么?” “你啊…别再吓唬朕就是。” 我温婉笑笑,欠一欠身:“臣妾必定谨记夫子教诲,再不敢乱来。” 他撑不住笑:“真是孩子气。”一壁说一壁喝了口茶水解渴。 我见他目中戾气消去不少,点点他微皱的眉心:“哪里是臣妾孩子气,明明是皇上自己老成持重。” “说到老。倚老卖老,沆瀣一气,可不是他们惯常的嘴脸么?” 说完冷哼一声,似乎犹有怒气难消。 我不多问,只拿了个柑桔在手里剥,剥好递一瓣给他。 他却只两手垫在脑后靠榻上不动:“你来喂朕。” 我只好照办,递一瓣橘子到他嘴边,他吃吃一笑吃了,仿佛是觉得甜,又吃了枚,方道:“还是这样跟你待着说话最舒心。” “心安则身安,身安则不容易受外事滋扰。皇上是让他们吵得闹心了?” 他摇头:“能吵得起来倒好。如今是一团和气。” 我故作不知,只莞尔笑:“一团和气不好么?如此才证明皇上驭下有术,君行臣效啊。换了哪一朝哪一代的君王,都是要羡慕的,偏偏皇上还这样抱怨不止。” 他也笑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眸中寒气渐渐聚得浓烈,手指轻轻绕着我散落在下的一缕鬓发,似乎在想什么心思:“倒也不是抱怨,只是常此下去终究不成个样子。”喝一口茶:“清清,你主意多,你来替朕想个法子。”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臣妾无知,哪里有什么张良计过墙梯呢?即便皇上有意抬举,臣妾知道的那些,也不过是妇人一点小聪明罢了。” 他只宽和地笑:“安知你的那些小心思不能帮到朕?朕问你,倘若有此二人,从前视对方只若仇敌,如今却恩爱和气,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二更呢。 40 第四十章 40、第四十章 我斜他一记,啐道:“恩爱致祥,和气生财,不好么?皇上这是什么话?” 他亦失笑:“是问得不像样子。不过意思就还是这个意思,你倒是帮朕想想,里头会是什么缘故?” 我摇头,只说不知道。 他不依了,又问,我就还是摇头。 如此反复几次,我才淡淡道:“多半是其中一人率先低头了罢。否则,也必定还是那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夏沐烜似乎觉得有理,点一点头,又问:“还有呢?” 我冲他歉然笑笑:“旁的臣妾当真不晓得了。且别人的事,咱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可朕怎么觉得只听了一半?” “臣妾当真猜不透,皇上可别再问了罢。” 看我的样子不像在借故推脱,他也不好逼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靠回榻上静静思索,我就拿了花样子在手中比对。 片刻后,夏沐烜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有清亮的光泽泛上来,起身凑过来,随口一句:“杨妃近来倒日见乖顺了。” 我笑:“将门虎女,有些气性也不打紧,况且又是快做母亲的人,怀着孩子性子变柔软些也正常,于大体处无妨就好。” 他想了想,释然笑了:“也是。只是她向来跟宫中妃嫔不对盘,如今这样温顺,倒让朕觉得过于苛责了些。” “女儿家的心思,还要皇上体贴才好,如今还怀着孩子呢,且又是头一胎,难免会担惊害怕。同样将为人母,臣妾也深有体会。” 他搂一搂我的肩,安慰我:“别怕,陆毓庭的医术是不错的。” 我笑着点头:“其实真要说起来,后宫虽是小事,可也不尽然都是小事,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臣妾只希望六宫祥和,皇上在前朝也能安心。” 夏沐烜随手点一点水晶瓶里供着的那株百合花瓣,喃喃道:“可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么?”些许的静默后,眉眼缓缓舒展开来:“其实杨妃有孕时,朕忧心太后的病,全忘了要进她位份。如今宫中又添一喜,索性一并进了她的位份也好。清清,你意下如何?” 我的一颗心渐跳渐定,果然方才那一句他听明白了,脸上却只得体地笑:“皇上既然已经有了主意,臣妾照办就是。” “朕是瞧她近来待你还算恭敬,想着从前的事,多半她也受足了教训。当然,倘若你反对,不册也罢。” 我啐道:“皇上这是什么话?臣妾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么?” 他也笑,搂我过去,一下下轻抚我垂落在肩的长发:“朕知道你一贯懂事,不过是引你多说两句话,你别吃心。” “什么吃心不吃心?没得叫人听了笑话。说起后宫有子,别的不提,静妃跟修容都是有所出的,总不进封似乎也说不过去。” “嗯——修容一向本分,抚育月篱也尽心,就给她妃位。静妃在朕身边积年亦恭谨,进为贤妃也可以。惠妃体弱,这些年朕看顾得少了些,也不能总薄待她,就一并进为德妃罢。其余的你看着办,罗列好名册封号一并给朕过目,不必一一禀了。” 我忙应是,旋即想起一事,斟酌片刻,道:“先前薨了的蓉嫔,这会儿若行追封,臣妾觉得倒也合适,皇上以为呢?” “亏你还记得。也好,就照你的意思办。” 他似乎很满意,闲话间天色渐沉,又一同陪我用了晚膳,听了我的劝,去咸福宫瞧杨妃。 夏沐烜一走,忍不住问我:“杨妃不是好善与的,焉知娘娘今日这样帮她,明日她不会反过来加害咱们? 我笑笑,看净雯,净雯淡淡道:“宫中形势本就此一时彼一时,娘娘这么做,也是为了必要时借一借她的力,到底她家朝中有人,能与人分庭抗礼。且进封六宫不是小事,不是太后提,便只能由娘娘提了。” 我没吭声,却也点头了。 似乎不大苟同:“其实娘娘回宫前,虽说杨妃掌权,但到底还是太后说了算。所以杨妃…不得进封,多半就是太后的意思了。太后向来不喜欢妃嫔诱惑皇上,不说旁的,只说为娘娘着想,也必然不愿意看到宫中有太多高位妃子。娘娘何必——?” 净雯颇感慨:“是啊,进不进封,何人进封,泰半是太后说了算的。” 她这一句语气怪异,我乍然听闻不免愣了愣。 然而不及深思,就说了:“太后心中比谁都明了,譬如当初进封瑞芬仪,奴婢瞧着,余氏彼时还不是正经主子,再进位份也无法一跃而至高位,太后才会格外赏下这么个恩典,倒也不差。至于冯氏…她那贵妃的封号是皇上打定主意要给的,太后…多半也不好太拂皇上的意。” 这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我深以为然地点一点头,净雯却不说话,我只当她一贯如此,当下不多想,按一按的手,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正如净雯所说,宫中形势本就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道理太后只会比咱们更明白。且大封的事皇上心有另有打算,如今多说无益,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再不好说什么,想了想,复又开口:“冯氏有孕,这场面上的活必定是要过一过的,否则皇上那儿总说不过去。” 我叹气了:“是啊。”揉一揉眉心:“吃的用的一概不能送,免得出了什么事赖到我们头上。” 净雯静静道:“荣王府前次送娘娘的那尊送子观音是好东西,想来能入冯氏的眼。” “嗯,是东西好,寓意也好,再合适不过。”不无赞赏地看一眼净雯,转而望向:“就送那送子观音。明天你亲自送过去,别人我不放心。” 翌日一早,夏沐烜将六宫进封得事跟太后提了,太后也没反对,只细细瞧了会儿我罗列好交给夏沐烜的名册,点了点头,将那册子递给竹息,竹息收了去。 如此,夏沐烜要大封六宫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除了宸妃的胎,这是接连而来的第二桩喜事,由不得人不高兴,整个重华宫沐浴在一片喜庆祥和中。 这日晨起后,一壁为我梳头,一壁说着宫中琐事,却是秋覃进来报,说静妃带了二公主芷媛特特过来请安,我忙让秋覃先奉上瓜果点心好生招待。 静妃是娴静淡雅的女子,一向不爱过问宫中是非,我其实也喜欢这样的女子。 来到外殿,芷媛正抓着个佛手在玩,十分有趣,或许是自己有了孩子的缘故,见了别人的孩子也格外欢喜。 静妃见了我,起身要拜。 我示意净秋昙扶住她,温和笑:“日日见面,就不必拘礼了。” 静妃温柔睇过芷媛,柔声道:“还不见过母后?” 芷媛像模像样笑着喊一声“母后”,旋即抱着佛手继续玩起来,再不理我们,小模样生得十分可爱。我看着喜欢,又让秋昙拿了蜜饯、栗子糕、瓜果各一碟让她捡着吃。 静妃目光温温扫过我的小腹,道:“臣妾瞧着,娘娘的气色还不大好。其实娘娘有孕在身,又是头一胎,该多宽心才是。” 我料不到她头一句就是这样直白温情的话,愣了愣后就笑了:“大概是暑气重,近来也有些窒食,不碍事的。” 静妃亦笑,“其实心境平和,最利于安胎。” 我深深看她一眼,笑得一点了然一点感怀,拨了拨果盘里的石榴仔:“是啊,到底你生育过芷媛,比旁人细心些。” 她笑笑,顺着我的视线去看芷媛,然而脸上明明在笑,眼中却分明有浅浅哀伤一抹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自己眼花。 其实转念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个宫廷里谁没有属于自己的苦楚,我是皇后,都过得如此战战兢兢,更何况她这样的普通妃嫔? 这头正说着话,那头芷媛也不晓得碰了什么,哐啷一声响的同时,她自己也“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跟静妃都是一愣,待孩子跑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是碰碎了个小翁,大人还未责怪,她倒先吓哭了。 见孩子抽抽噎噎红了眼眶哭个不停,我跟静妃相顾皆笑,着意安慰一番,我又让秋覃去拿了小玩意来哄,才渐渐止了哭闹。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们节日快乐。 41 第四十一章 41、第四十一章 大封六宫不是小事,我是皇后,又摄六宫之事,一应大小事原该由我亲自把关。 然而我如今身子渐沉,自然无法事事亲历亲为,且太后又是久病初愈,经不得操劳,于是只好日日遣了去颐宁宫帮衬着打点琐碎事务,想着到底她心细,又是最能让我放心的人,多少帮得上忙。 午后那会儿正在歇息,眼皮突地一跳,跟中了邪似的。 这么一下惊醒后就再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 夏日午后炎热,香几上小瓮里沉香水的清雅淡香一阵阵飘来,倒磨去了不少暑气。 殿中十几把风轮呼呼直转,那风撞上墙壁再撞过来,平日吹着倒也觉得凉快,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又吹了风的缘故,竟有些瘆得慌。 净雯听到响动打帘进来,我不经意扫她一眼,却被她那神情唬得一愣:“怎么了?” 她小声道:“静妃方才差了贴身的元宵来传话,旁的没说,只说二公主夜里起了疹子,也让娘娘仔细瞧瞧早间打碎的那个小瓮,说恐怕那里头有些问题。” 我蓦地一怔:“什么小瓮?” “摆正殿长几上那个,一贯用来盛放沉香水。”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心头突地一跳,脖子几乎有些僵硬。 沉香水是我日日都要置在殿里头的,用来提神再好不过,如今就搁在一臂远的香几上,我却不敢回头去看。 怔愣间,净雯已经将那小瓮抱出了殿去,旋即又回来,正色问:“娘娘,是否要宣太医来瞧瞧?” 我想也不想就点头了,下意识伸手护住小腹,没来由得觉得恐慌。 静妃不是三不着两的人,此番竟特特遣了贴心的元宵来捎话,必定事出有因,几乎不用太医验证,我已能够断定,那沉香水必定有问题。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既不是陆毓庭,也不是章显,而是锦秋。 锦秋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殿来,近前来后“噗通”一声跪下,抿唇忍了忍泪,道:“回娘娘,内务府的王忠下了狱,也被一并捉了去。太后让娘娘不必惊慌,必定想法子劝着皇上。” 我乍听下不由得浑身一凛,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翠玉珠碰撞得叮当乱响。 净雯忙扶住我:“娘娘当心。” 我死死握住净雯的手臂,问锦秋:“你说也被审刑司捉了去,到底为了什么事?一样样说清楚!” 锦秋忙道:“宸妃午间穿上内务府送去的吉福,不久后就动了胎气,这会儿皇上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赶去保胎了,然而情况似乎不妙。” 难怪方合到这会儿还请不来太医院的人,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直觉不好,又问:“那么呢?怎么会被牵扯在内的?” 锦秋抬头望我一眼,复又低头下去,道:“午后内务府的人送各宫封妃的吉服来颐宁宫给太后过目,太后自然懒得管那些细枝末节,就全权交给竹息跟打理了。宸妃那件衣裳,是碰过的,而审刑司那边,皇上也派了太医过去,确实从指甲里验出了‘白附子粉’。” 白附子粉?那是什么东西? 然而不等我这一问出口,已经感觉到净雯扶着我那只手轻轻一震,如果不是我此刻正扶着她的手,几乎感觉不到这细微的震动。 这样的震动,本能地让我觉得惊悚。 背心有寒意一阵阵窜上来,在这一殿的残余沉香水味中,不经意间一瞥,只觉得窗纱上投下的那株杜鹃的虬枝伸得狰狞恐怖。 倘若宸妃这一胎没了,我无法想象,夏沐烜会震怒成何种样子?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出事! 巧馨已经没了,我身边如今还剩下的人,就只剩下一个,如果连她都去了,我该怎么办? 于是起身:“去审刑司。” 净雯一壁扶我一壁劝:“审刑那样污秽混乱,娘娘怀着皇子呢,万万去不得。” 我全然不顾,只继续往前走,锦秋忙起身来扶我。 审刑司里头关的多是犯事宫婢跟内监,偶尔也有宫嫔,远远听着就有哭声叫冤声一阵阵传来,吵得人脑壳疼。 我在囚室尽头的牢房里找到了,看守犯人那老内监脸上讨好的笑意满得仿佛能滴出来,我让赏了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了。 见了我,凄凄喊一声“小姐”,一行泪就滑落下来。 她很少这么喊我,也一贯不在人前流泪,我只觉得一颗心似被人捏了般,生生疼痛,可不得不振作。 缓一缓泪意,问:“他们对你用刑了?” 她拿袖子抹一抹皱纹满布的脸,摇头。 我握紧她的手臂:“不要怕,我无论如何都会救你。” 这话是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一点儿也没底,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冯若兰的胎能保住才好。 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才想起来似的,慌道:“娘娘有着身子,如何能过来这种地方?”一壁说一壁推我,似乎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我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她被我那眼神看得怔了怔,方停了手里的动作,道:“这事是奴婢疏忽了。王忠他是…奴婢自然晓得。午后那会儿一群人说说笑笑,一高兴便松了神,碰了那盒子里的东西,不过那也是在看完衣裳之后。” 我心下生出一点微薄的希望来,急急问:“有人可以为你作证吗?” 她沮丧地摇头。 我又问:“竹息呢?” “竹息那会儿正忙着伏侍太后歇午觉,未能亲见。” 净雯几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当真巧得很。” 我不疑有他,只望着,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求皇上彻查此事。事情既然出在太后宫里,总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又切切嘱咐她几句,由净雯扶着急急往虞宸宫赶,笃定了夏沐烜这会儿必定在那里。 净雯劝不动我,只得加倍小心扶着我往前走。 到虞宸宫时,外头早已乱作一团,有宫人端了水盆进进出出,见了我多半只象征性地宿一宿自去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声沉喝从内殿传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一殿的噤若寒蝉,仿佛连心都跳得停了,继而就有额头砰砰触底的声响一声声传来,夹杂着宫人的嘤嘤哭泣声,我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进到内殿一看,只觉得里头比外头还要混乱,太医院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夏沐烜坐在床沿,额头上青筋战栗的样子看得我几乎当场倒抽一口凉气。 血腥味扑鼻而来,熟悉得无端让人觉得惶恐。 净雯紧一紧扶着我的手,小声道:“皇上在气头上,娘娘切莫急于说情。” “知道了。” 我上前去,微有些吃力地朝夏沐烜福一福,夏沐烜的视线只淡淡扫过我,道一声“起罢”,再没了后话。 他那样沉重的哀伤,看得我一颗心也跟着左突右撞,当下连舌尖也麻了,情知此刻说情必然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宽慰他几句后退了出来,原还想去颐宁宫求见太后,终是熬不住,只得先回宫去,遣了方合去太后处听消息。 到了后半夜,外头风雨声四起。 一阵响雷声中被突地惊醒,醒来后才知道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背心都是湿冷的,风像无形的手穿纱而来,没来由得让人觉得不安。 喊一声“净雯”,净雯打帘进来,一壁走一壁道:“娘娘必定是被外头的风雨声给吵醒了。这会儿离天亮还早,您再睡会儿。”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直觉不好:“出了什么事?” 净雯踌躇再三,终是说了:“方合那儿方才来了消息,说宸妃醒了,知道小产后哭得不轻,皇上亦伤心,又听了去审刑司查验那名太医的回禀,当即就下了旨。” “什么旨?” 她一脸的不忍,见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十分欺瞒,轻声道:“是绞刑。” 我只觉得脑壳如被针刺一般,疼痛一点点漫进脑仁,再传递给四肢,手脚先是轻轻地颤,继而震颤。 脑中轰隆作响的片刻里,竟然还晓得要穿衣。 净雯慌了:“娘娘要做什么?” “我去颐宁宫求太后。” 她情切,不住口地劝:“娘娘这会儿求太后也不见得有用。且奴婢听方合的意思,仿佛太后被扰得头痛,服了药一早睡下了,这会儿如何传得进话去?必然是要等到明日天亮了。” 就算我可以等,也等不到天亮了。 当下也顾不得束发,穿好衣裳趿了鞋子就走:“那我们去求皇上。” 在虞宸宫偏殿等了许久,夏沐烜才从内殿出来。 只一夜,他的下巴上已经布满了青色胡渣,眼眶亦红,然而眼中戾气犹未散尽,亦哀伤。 许是不忍见我怀着身孕还长久跪着,片刻的静默后,终是上前来伸手扶我一把:“地上凉,起来说话罢。” 我不肯,往后挪了挪,道:“臣妾恳求皇上开恩。” 他愣了愣,目中戾气未除,旋即又添了一重,迫使我:“你要替犯妇求情?” 我凄凄:“在臣妾身边积年,她的人品臣妾再清楚不过,断然做不来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且此事疑点重重,臣妾万祈皇上重新彻查,不使一人冤没。皇上,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 “是。然而如今证据确凿,卜太医已验明,犯妇双手确实沾有附子粉,这又如何解释?” 我无言。转念一想,道:“这点臣妾不想狡辩,巧合也好,误会也罢。臣妾今夜前来,只想恳求皇上再宽限三日,只消三日,倘若查无别情,那么皇上到时候再下旨,也无不可啊。”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动,盯着我的目中一点淡漠一点犹疑。 我又道:“古来多少冤屈人,都是因着草草了事而枉送了性命。皇上于政事上一贯清明,必定不忍见人无辜受死的,是不是?” 我的神情是凄惶的,映在他的双目中,自己瞧着都有些可怜。 他眸中有不忍神色泛上来,我正要再劝,宝娥一脸惊惶地奔出来,哭道:“不好了,皇上,娘娘哭死过去了。” 夏沐烜眸中一紧,视线审视般扫过去,闭目须臾复又睁目,神情决绝:“朕口谕已下,再无收回的道理。此事再不必提了,你回宫去罢。” 说完再不看我,转身进内殿去。 我只一动不动跪着,看着那明黄一色消失在朱红菱花长门后头,心中茫然得想哭。 ,,我竟然救不了你。 风从漪澜殿的正门穿堂而来,些许的静默后,净雯进殿来扶我,我借着她的手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虞宸宫的飞檐翘壁,平日看来雕栏玉栋,此刻在这狂风雷鸣中,益发瞧着像魑魅魍魉,正吐着殷红信子欲将人吞食入腹。 我在那风雨狂作雷电交加中,一级级下台阶去,却不晓得踏中了什么,脚下一滑,一个不稳硬生生摔了过去,一阵滚落后,伴着净雯一声恸喊,整个世界在剧痛中归于平静。 吞噬了般。 作者有话要说:行到山穷水尽处,坐看风起云涌时 第四十二章 42、第四十二章 三日后的那个清晨,我在一殿的苦涩药香中缓缓醒来。 小腹的平坦跟刺痛告诉我,我的孩子,已经在那个暴雨之夜没了。 我在醒来那一刻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恸声抱怨,只一点点望进帐顶绣凤的金色纹路里去。那样鲜活的纹路,鳞鳞凤尾金芒熠熠,从前看来只觉得富贵奢华,情上心头时,也曾有那么片刻的遐想,遐想那一缕缕纹路,或许就真是凤凰于飞的好兆头了。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只想放声大笑,笑着从前的无知跟懦弱。 是啊,我是皇后,也曾手掌权柄,可我是否真正懂得,这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也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巧馨相继不明不白离我而去,连同腹中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夏沐烜的承诺,终究成了预料中的一纸纸鸢,我甚至不愿意去苛责,也懒得苛责。 这一刻,我是这样清晰而深刻地懂得了,在这个宫廷里,只要拥有权利,也唯有拥有权利,才能护要护的人,报要报的仇! 所以从今往后,我要权利,也只要权利! 至于冯若兰,我岂能容她活得安生! 十指划过床上铺着的青玉篾嘎嘎响,净雯打帘进来,见了我的神情,不由得一怔,须臾后轻声问:“娘娘醒了?” “方合呢?” “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过来。” 净雯不敢耽搁,立马去唤方合进来。 方合进来时,眼眶犹有些红,我的视线轻轻带过他,复又看向帐顶,道:“的尸首是不是被扔在了乱葬岗?” 方合垂眸,哽咽道:“娘娘放心,奴才塞了些银两给收敛尸首的小内监,已让他寻着一处悄悄将姑姑葬了。姑姑地下有知,情知娘娘如此待她,必定感怀娘娘深情。娘娘身子虚,切莫太伤心了。” 我半晌默默,几个深呼吸后平复了胸口酸楚,道:“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想了想,又道:“太后听闻我小产必定担心,你去颐宁宫传个信,就说我如今已经醒了,让太后宽心。” 方合忙道:“是。太后自那日大雨后,有痼疾发作之势,又听闻娘娘失子,更加伤心难耐,如今躺着再不能理事。皇上一头要顾冯氏,还有咱们这儿,又要忧心太后的病,当真□不暇。其实冯氏失子,太后倒不曾说什么,可娘娘怀的到底是嫡皇子,听闻也传了皇上去责问,只是终究…皇上这会儿,只怕也伤心。” 接二连三失子,他自然伤心,然而他的痛也不过如此,又能伤心多久? 再一想,太后在这会儿痼疾发作,总觉得不大对劲,然而这点疑惑一冒上来,很快就被强行摁了下去。 必定是我想多了。 如此再不说话,只挥了挥手,让方合去了。 净雯在一旁静静听了片刻,见我久没有开口的意思,轻声劝:“逝者已矣,娘娘保重自身要紧。” 我只木然望着帐顶,不语。 她望我半晌,近前一步来,为我掖了掖被角,道:“世间冤屈之事数不胜数,枉死之人也不止千万,宫里头更是如此。而冤死之人,那仇恨也唯有生者能讨回来。所以娘娘这仇,唯有自己能讨,也只有自己能讨,半分不得倚靠他人。” 这话说得奇怪,我侧目,望她片刻,问:“你呢?可也有恨?” 她只不语。 我收了视线再不看她,盯着帐顶自言自语:“其实我一早查过你。” 她面不改色:“那么娘娘都查到了什么?” “你曾在齐妃宫中当过宫人,齐妃犯事后,才被调去政元殿奉职。我从前总在想,你既是齐妃的人,对我多半有恨,所以才会一直冷眼旁观。” “奴婢这点底子,原也没想过能瞒您太久。其实娘娘自回宫后,行事一贯小心,心思缜密亦有智谋,待人谨慎不无防范,只是输在心肠柔软。” 她这样赞我,我倒疑惑起来了:“齐妃的死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我,你竟不恨我?” 这话问得直接,净雯只沉定笑笑:“奴婢虽为齐妃宫人,然而并非她心腹,齐妃待奴婢不过如此,奴婢对她也并无多少主仆情谊。且奴婢一早说过,在宫里头存活,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奴婢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只会助娘娘一臂之力,所以娘娘可以信任奴婢。” 我在长久的辗转后,点了点头:“既然彼此皆有缘故,那就各自心知肚明罢。你的事我不想多问,终归多说无益。可你方才说,我若要报仇,半分不得倚靠他人,似乎话里有话。”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复又平复下来,静静道:“其实齐妃一事,倒让奴婢看明白了许多事。”声音再沉一沉:“方合说太后痼疾又有发作之势,娘娘不觉得太巧合了些?” 她的语气极轻极淡,双目直直望着我,神情坦然,我却差点一个挺身从床上弹起来,眉心一阵耸动。 净雯手一伸稳稳按住我:“此番之前,奴婢还不敢十分相信,如今看来,泰半已经明了了。娘娘聪慧,必定不是全无疑惑的,是不是?” 风吹动庭院后头那株玉兰的枝叶簌簌响,将她的声音衬得虚幻而飘渺。 即使在这螅蟀居辟时分,我也觉得有寒气从栖鸾殿的角角落落漫进来,周身泛冷,连舌尖都是麻的:“你也觉得事情诡异?” 她并没有立即答我,只轻描淡写反问一句:“冯氏能在宫中积年不倒,娘娘当真以为,就只是皇上偏爱的缘故么?”看我一眼:“其实皇上一贯孝母,倘若太后真心厌弃冯氏,纵然皇上百般庇护,太后若真要寻她的错处,想也不会半点找不出来。齐妃,不就是先例了。” 她缓缓道来,我的一颗心却越跳越快,快得仿佛再缓不下来一般。 一把握住她手臂,握得死紧,仿佛想借由这个动作,来平复我心头的震惊。 净雯就只任由我死死抓着她,眸光平静仿若铜铸的镜面,我在她那再清明不过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神情一分分僵了下去。 确实,也说过,齐妃当年擅自捣弄巫蛊,正是太后查办了事的。彼时能那样雷厉风行,如今倒能眼睁睁看着冯氏扶摇直上? 再一想,竹息初见我时眉眼间的怔愣,太后多次在众人面前提及盼我有孕的急切,宝娥那日兴头头从颐宁宫出来的神情,一幕幕一点点在眼前回放,还有沈氏一族的倾颓,沈月清父兄之死。 而太后,作为沈氏最深最重一重倚傍,竟能由着母族没落而不想方设法补救?却坐看冯氏扶摇直上? 想要不信,然而在这么多蛛丝马迹面前,却不由得人不信。 想明白过来后,先是指尖轻轻颤抖,继而全身开始滚滚震颤。 我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害怕。 净雯牢牢握着我的指尖,我知道指尖是冰冷的。 “其实早一日明白此种关节,早一日有所防范,于娘娘未必就是坏事。” 胃连着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我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其实我一早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不说从前,此番我有着身孕,太后若待我真心,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特特遣锦秋来告知我真相。想方设法隐瞒都来不及。皇上看重宸妃这一胎人人皆知,失去了必定震怒,他在气头上,想来任谁去求情都不会有转圜余地。太后在宫中积年,又是皇上生母,怎么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深吸一口气:“她们是料定我没法置之不理。” “是。奴婢方才说了,娘娘只是输在心肠柔软。冯氏树敌无数依然积年不倒,足可见太后待她,也不是表面看来那般厌弃,所以娘娘更应该早作打算。” 我在那透心凉的寒意中,咬牙点一点头,缓缓闭目:“若有人来探视,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娘娘且先歇息,来日方长。” 冯氏失子后,夏沐烜待她更多了重怜惜,对我倒也并非不愿意看顾,然而那情在旁人看来是再虚不过的。 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孰真孰假,自然一目了然。 兼且失子宫嫔无法侍寝,我待他也不如从前那般屈意,久而久之,他来我宫中的次数自然就少了。 眼见我这个中宫皇后有失宠之兆,冯若兰盛宠下越发如烈火烹油,静德宫一朝间再度成了门可罗雀,昔日鼎盛之时有多热闹,如今就能有多寥落。 我毫不在意,只日日静养的同时,在满殿经久不去的苦涩药味中静静思索,试图将满腔恨意慢慢磨成心头一柄利剑。 不现其形,不露锋芒。 这一日日落时分,我站在廊檐下,望着眼前一池碧荷,头也不回问:“冯氏当年,是怎么见宠的皇上?” 净雯睁了睁目,复又垂下眼睑,一字一句缓缓道:“一曲蝶恋花,轻舟佳人归。正是皇上积年于华清池上初遇冯氏时的咏叹之作,六宫无人不知。此后冯氏宠冠六宫,也在预料之中。” 语气颇唏嘘。 我将那句“轻舟佳人归”反复念叨了数遍,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这么说,皇上当真一早见过她?” 净雯讽刺笑笑,凑到我耳边低声几句。 我点一点头,她自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们慢慢瞅。 第四十三章 43、第四十三章 印寿海进殿来时,背弓成一个极谦卑的弧度。宫人上了年纪似乎大都佝偻,无关身形,只是积年侍上落下的老毛病。 近前来,朝我屈膝打了个千。我指一指跟前的杌子,示意他坐下再说。印寿海也不推辞,谢恩后笑着坐了。 拨一拨手腕上的翠玉镯,淡笑着向他:“公公今日愿意走这一遭,本宫当真欣慰。” 印寿海忙要起身称“惶恐”,我伸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拨了拨荷花瓶里头微红吐白的荷瓣,道:“你在宫中多年,必然世事洞明,且咱们自己说话,也用不着打那许多马虎眼。其实本宫今日的情状,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也算本宫有求于你。” 我的神情是黯然的,印寿海一壁朝净雯猛使眼色一壁赔笑:“娘娘乃顶顶尊贵人,奴才微末之身,能为娘娘分忧解难已是奴才天大的福分。娘娘切莫伤怀,皇上其实是看重娘娘的。” 看重我? 我几乎想嗤笑,然而到底对着他的心腹,不好露出样子来,于是只委婉笑笑。 印寿海抿去嘴角笑纹,掀起眼皮望我一眼,复又垂眸,切切道:“娘娘失子后有多伤感,奴才自然明白。可皇上到底是皇上,娘娘这样冷着皇上,奴才瞧皇上也郁郁。其实接连没了两位皇子,皇上亦伤心,且近来政务繁忙,太后也病倒了,皇上这些日子亦累得慌。奴才想着,事情到底过去了,这么僵持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如…” 我起身,走之窗前,深深叹一口气:“只怕皇上厌烦见我。” 印寿海忙道:“娘娘自轻了。奴才在皇上身边积年,皇上的性子,奴才还是知晓些的。”语气再恳切些:“皇上其实是愿意亲近娘娘的,娘娘慧智,如何不明白呢?” 我背对着他,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他当真愿意亲近我么? 也许罢,到底我也能适时给他出个主意解个难了,然而这样的亲近到底带了目的,我怎么不明白? 沉默片刻后转身,脸上已换了感激神情,道:“你能诚心待本宫,本宫自然感激。话又说回来,你伏侍皇上积年,皇上的脾气总比旁人了解多些,虽说你们开口总称奴才,然而在本宫看来,你们常年伴上,便是寻常宫嫔都比不上,往后该劝解的地方也该劝解,到底龙体康健要紧。” 印寿海颇感怀地垂下眼睑去,恭恭敬敬道一声是。 净雯一壁烹茶一壁唏嘘:“娘娘看中咱们,是娘娘宽仁。不过奴婢倒是听闻,虞宸宫的规矩是极严的。宸妃那样的柔弱人,责罚起下人来,倒一点儿不含糊。” 我嗔怪瞪她一眼:“你平日不是浑说的人,今日怎的也失了分寸?不知轻重的话再不许说了,让人听了去,只会说本宫无容人之量,知道吗?” 净雯不情不愿地称一声是,印寿海立马赔笑:“娘娘贤惠,阖宫无人不晓。” 我只付之一笑,从净雯手中接过来茶盏,净雯又捧了茶盏给印寿海,印寿海起身小心接过去。 吹了吹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宸妃这些年,倒真是隆宠不断。” 印寿海这样的人精,如何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似笑非笑地笑笑,道:“宸妃…确实有些福气。” 净雯执一柄寸把长的绢扇轻轻为我打扇,语气感慨:“奴婢还记得,宫人们传唱的那半厥诗句,正是当年皇上初遇宸妃的写照。仿佛是…一曲蝶恋花,轻舟佳人归。” 说完拿眼去看印寿海,印寿海讪讪笑。 我心中越发了然,从果盆里拿了个枇杷来剥,笑着望一眼印寿海,道:“其实用枇杷加了银耳熬煮,清热止咳再好不过,如此也省了用药。” 印寿海眼角的皱褶笑成饱满的弧度:“到底娘娘最体贴皇上。” 我淡淡笑,又道:“方才净雯说的那句轻舟佳人归,本宫听着有些意思,莫不是还真有段前缘么?” 印寿海乍然听闻下,眉毛不自觉向上高高一扬,复又乖顺下去,垂眸笑:“其实皇上积年之时,代先帝去过一回南地,也正是因着此间一番因缘际会,才有了她…如今这等好福气。” 他说得含蓄,我当下却想起来了。 仿佛那晚在西窗下赏月时,夏沐烜就提到过他曾在弱冠那年去过一回南地,原来有这么个前情在里头。 心中有些微的了然,如此更要度量冯若兰在夏沐烜心中的分量了。 一同吃了会茶,又闲闲说了几句,印寿海躬身打了个千去了,我特意让净雯送他出去。 净雯回来后,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他让娘娘小心着,说是有天大的恩情,轻易不好辜负。” 我将“天大的恩情”反复咀嚼数遍,心中猛一警醒。 似乎夏沐烜自己也说过,没有冯若兰便没有他今日,可见当年在南地,确实是生了些事的,而这天大的恩情,又是怎样一份恩情呢? 手一紧握住净雯的手臂,净雯了然地拍一拍我的手背,道:“奴婢这就让方合去查。” “让他千万小心,不能让人瞧出一点蛛丝马迹。” 净雯郑重地点一点头。去了。 再回来时,净雯身后竟然还跟着锦秋。 想起当日的事,心头微一刺痛,然而面上依旧装得平静。 锦秋近前来朝我福了福,许是见我面色不好看,精神亦差,眼眶当即一红,切切道:“太后这几日病得重,方才醒过来片刻,还记挂着娘娘,特特命奴婢来瞧娘娘。”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脊梁骨上跟被蛇信子舔了般,激灵灵一颤,差点一个不稳没能托住手中茶盏。 净雯一个箭步过来稳住我手臂,轻轻道:“娘娘身子还未痊愈,当心着。” 锦秋不疑有他,越发感伤起来,近前一步来:“娘娘面色这样差,合该好好歇息的。” 我极力稳一稳心绪,淡淡笑:“其实已经好多了。” 锦秋目中有悯意一闪而逝,复又振奋精神道:“太后听闻娘娘失子,当即就病倒了。可到底那一宫自己也出了事。且当日娘娘因何缘故滚落的台阶,如今已查无可查。即便太后事后想责问,也不好不顾念皇上。娘娘明白的。” “是,我都明白。”我点头,旋即又问:“太后病得严重么?可传太医去瞧了?” “娘娘放心,陆大人已经来了颐宁宫日夜侍疾。” 我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扶着净雯的手臂起来:“太后这么一病不起,本宫说什么都要去瞧瞧才安心。” 锦秋赶忙伸手拦我,不住口劝:“娘娘使不得。如今最是要好好保重自身的时候,如何能再出去见风呢?万万使不得!” “然而太后——” “太后有陆大人看顾,必然出不了岔子,娘娘宽心就是。” 一壁说一壁看净雯,净雯亦劝:“娘娘还是听了锦秋的劝罢,陆大人的医术是极好的,前次也是他去颐宁宫侍的疾,且他看顾太后多年,总有些心得。” 如此我也就不再坚持了,锦秋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太后的意思是,娘娘且先静心养着。所有的冤屈,太后早晚得替您讨回来。” “好。”我情切切拍拍她的手,脸上虽在笑,一颗心却如同浸在寒冬冰水之中,透心寒凉。 太后,我曾一度以为可以仰仗并全心全意信任的亲人,当真疼惜我么? 从前还抱有一丝残存的希望,如今看来,已再明了不过了。 净雯送了人出去后回来,见了我的神情,当下也不烦我,就为我理了理衣摆,轻声道:“娘娘那日踏中的是碎冰,并非不当心。” 我阖目,良久后才道:“我知道,那会儿脚下明显滑了滑,我就已经知道着了她的道。” “那日下着大雨,冰化得极快。皇上赶来的时候,东西已经融得没影了。奴婢即使想据实禀告,也没有证据。” 我睁目望她一眼,复又闭目,将不自觉涌上心来的那股怒与恨以几个呼吸平复下去,道:“既有太后暗中通融,皇上又不忍责难,朝中还有父兄可依,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旁人可轻易撼动得了?且如今我失子已成定局,再追究,也治不了她什么大罪过。” 何况,夏沐烜如何舍得冷落她太久? 深深吐一口气:“方才印寿海那一句,可听出深意来了?” “听明白了,倘若一举扳不倒她,便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引火上身也未可知。” 我几乎从鼻子里哼笑出来,以指轻轻摩挲手腕上的翠玉镯,那样光滑无一丝纹路的触感,像这个世上的一切,当真什么也靠不住。 心思沉一沉,问:“我失子,六宫必定都来过一过情面了?” “是。静妃来过数回,奴婢只推说娘娘身子虚,没法见人,连杨妃都差了丹屏来过,倒是——” “嗯?” “倒是顾氏,只打发了身边的侍女来问话,反而听说去虞宸宫十分勤快。” 她嘴角有淡淡讥讽的弧度,我当即觉得齿冷,然而也不过一瞬就释然了。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我如今是失子又失宠,她本不得宠,眼见依附我无望,多多巴结宸妃,也在情理之中。 “娘娘待她一向比旁人又优渥些,然而她如此这般,当真令人齿冷。” 我只嗤地一声,神情淡然:“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上回为了她从弟的事,她必定遭足了罪。如今宸妃在兴头上,讨她的好不正是讨皇上的好么?到底朝堂用人,也要看皇上的喜好。左右都是为族人讨一隅荫庇,也可怜她一番苦心了。” 失宠几日,便能看透宫中这么多人心,当真划算了。 “奴婢瞧着,锦秋今日走这一遭,太后那病泰半也能好了。其实娘娘自回宫后,行为举止较之从前沉稳太多,太后如何能不疑惑呢?面上虽待娘娘亲厚,私下未必不存了防范之心。娘娘这回使使性子,她那心多半也能宽几分。足可见娘娘在宫外四年,当真再世为人。” 可不是再世为人么? 我心头一紧复又一松,稳住心绪,不让自己再去想从前那些事,沉声道:“太后宽心,往后这路才走得下去。”想了想,道:“杨妃未必真清楚冯氏那福气是如何得来的,寻个机会悄悄传话给她,也好让她做到心中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四十四章 44、第四十四章 说话间,秋覃进殿来传话,说静妃在外头求见。 静妃是极淡雅的女子,轻易不与人有太多接触,我情知她此番特特过来必定有因,于是示意秋覃去将人带进来,让秋覃在外间候着,不许任何人进内殿来,又让净雯去沏茶。 静妃静静端坐在我身侧,望我片刻,柔声道:“娘娘气色依旧不好。” 我无奈笑笑:“我倒想宽心,然而到底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一句原也是感慨,出口后就有些后悔。 静妃却一点儿不惊讶,甚至了然地点了点头,两手交叠置于膝上,那样娴静的姿态,看着都觉得舒心。 其实宫中,当真从来不乏绝色。 她的视线扫过我平坦的小腹,微有些不忍:“母子连心,一朝失去必定伤心难抑。”侧脸望向窗外那株枝叶遒劲的杜鹃,静默片刻,带了三分怅然道:“其实我本还可以再多一子,只可惜…” 我下意识紧了紧神,她拨一拨衣袖上的珊瑚袖珠,继续说:“芷媛一贯对零陵香过敏,那日臣妾带她来静德宫玩了半日,半夜回去后就起了疹子,所以还望娘娘千万小心。” 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的一颗心也跳得紧了。 送走静妃,正要问净雯,净雯先一步开了口,一脸肃穆:“零陵香能致人绝育,静妃不是没有盘算的人,今日特特过来告知娘娘,必定有些把握。” 绝…育…? 我只觉得整个人如被雷劈般,从头僵到脚! 难怪当日章显总说我这一胎安稳,而陆毓庭却时常忧色难掩。 胃里一阵阵翻涌,恶心地想吐,连着喉咙口火辣辣地烧,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人心之恶,当真让人作呕!” 净雯牢牢我住我的手:“是!所以娘娘往后,半分不得心软!” “不会!她们这样害我,我岂能容她们活得安生!” 我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笑,那样冷冽的笑容,像极了用心头血浇灌的一朵曼珠沙华,看得自己都惊心。 默默半晌,问:“听静妃方才一语,莫非她…?” 净雯不无怜悯地点了点头:“头一胎生二公主自然困顿,至于第二胎,六个月的男胎已成型愣是落了,此后再不曾生养。” “那么依你看,太医院谁能信得过?” 净雯默想片刻,压低声音道:“章显身为太医院提点,又是太后特特指来给娘娘安胎的,奴婢以为…”她看我一眼,我亦摇头:“他显然是颐宁宫的人,自然不可信。” “奴婢也是这个意思。那么娘娘可还记得,给杨妃安胎的又是太医院哪一位?” 我揉着脑仁想了片刻,想起来了:“上回去咸福宫时,听丹屏说了个名字,我还记得,仿佛叫…崔钦。” 净雯一壁往我手边的茶盏中添水一壁道:“杨妃这一胎至今能安然无恙,足可见此人功劳不小。” 我蓦地抬头:“这么说,她也不是全无防范?” 说完就苦笑了。 净雯哪里不晓得我的心思,着意宽慰:“娘娘未回宫前,杨妃曾协理过一阵子六宫,培植一两个心腹想也不是难事,何况她那样的显赫家世。而娘娘甫回宫,根基漂浮,更料不到太后待您是这等心思,会遭人暗算也在情理之中。”深深看我一眼:“皇上近来虽疏远娘娘,却也不曾收回摄六宫权柄,娘娘以为是个什么缘故?” 我脑中如撞钟般“啷”一声响。 今日之前,有太多事看不明白,今日之后,只怕我想糊涂,也由不得我再糊涂下去。 净雯敛了敛眸中沉色,又问:“再往深里说,娘娘此番能再度回宫,又是什么缘故?” 我的声音飘忽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既然太后不是真心疼惜我,那么我此番回宫,必然不为她乐见。不是太后的缘故,就只能是——” 净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并不接我的话,只自顾自道:“娘娘明白就好。摄六宫权柄,可不正是皇上亲口允诺娘娘的么?娘娘回宫时太后正值病中,倘若待娘娘真有心,彼时主动提出由娘娘打理六宫,实在再顺理成章不过。” “然而太后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听闻我有孕,便特特遣了竹息来嘱咐我不必理会六宫琐事。” 净雯神色沉定:“自然,皇上会这么早让娘娘主事,也有娘娘自身出事得体的缘故在。”她握一握我的手,轻轻道:“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有时无世家可傍,也未必就真一无是处? 这一句是意味深长的,我在这悠长的静默中深深思索。 诚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古来如此,无一例外,夏沐烜自然也不会是那个特例。 齐沈之祸虽已去得久了,却未必就不再是夏沐烜心头刺一枚,放眼如今朝堂,冯杨并立,安知不是积年旧貌,不会重蹈覆辙? 我都看得清的局势,夏沐烜怎么可能不洞察?不设防? 窗外有呼呼风声刮过,我的一颗心也在这亘古的静默中跳得快了起来,仿佛是欢快的,却也不尽然都是欢快。 倘若夏沐烜当真用的是这心思,那么至少我对他而言,尚且有用。 尚且有用,就是我今时今日所处的位置么? 原来我一早已为人棋子! 好得很! 唇齿间有寒意阵阵,冷得人齿舌打颤,却不得不冷静,于是抬头问净雯:“当年我…父兄,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判的罪?” 净雯摇头:“奴婢知晓的不多,实在无法为娘娘解惑。其实娘娘失子后心中总是郁郁,不妨召老夫人进宫陪伴。想着老夫人来了,圆了母女伦常,娘娘这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然而母亲她…” “积年之事,都是老黄历上的事了,皇上既已不予追究,娘娘又何必耿耿于怀?且奴婢一早说过,娘娘…终究是皇后,本不必自乱阵脚。” 我想笑,然而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再苦涩不过的弧度:“这话你一早就跟我说过。净雯,你这样洞察世事,当真不像个宫人样子。” 她依旧淡淡笑,剥了枚枇杷递给我:“奴婢不过是仗着在宫中多待了些年岁罢了。”想了想,换了郑重神情道:“陆毓庭官居太医院院使,只在章显之下,却常年受同僚非议,娘娘是知道的。”我从她手里接过来枇杷,她继续说:“其实同行相忌本也平常。然而他如此才具,皇上太后无不器重,却仍频遭非议,若非太过孤高自傲,就只能是一味洁身自好,不愿与人同流合污而遭人排挤的缘故了。” 我点头:“我也观察他有些日子了,像是有气节的。” 当下有了计较,想起印寿海先前说的那番话,目中微微一黯,复又恢复如常,道:“让小厨房炖盅枇杷银耳羹。” 净雯笑了:“娘娘能想明白就好。” 怎能不明白呢?纵使再怎么不情愿,然而看眼下情势,我能仰仗的人,也是唯一能仰仗的人,除了夏沐烜,还能有谁? 再一想也就无所谓了,有人仰仗,总比没人仰仗的好,左右目的只有一个,我如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沐浴后天色已深,夏沐烜进殿来时,我正执书靠在榻上凝神翻看,似乎并没有听到他那脚步声,直至小炉里炖着的汤盅突突滚了上来,我才回了神,正要伸手去揭那盅盖,却是一人先一步伸手过来揭了去。 夏沐烜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怎的还这样迷糊?” 我故作吃惊地回过头去,然而十数日不见,这么乍然见面,那怔愣也不全是装的了。 夏沐烜的神情倒与平日无二,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望了眼汤盅里头的东西,笑容颇欣慰:“当真熬上了?” 他离得近,鼻端萦绕的都是那股熟悉的芝兰香味,我几乎本能地想撇开脸去,也当真背身过去了。 夏沐烜也不生气,在榻旁坐下,扳我过去面向他,脸上有笑,语气感慨:“你啊,见了朕反倒生起气来了。”伸手抚一抚我垂在肩侧的长发:“好啦,朕不是来了?” 我只不应声,自顾自从汤盅里头舀了羹出来,递给他:“是药总带毒三分,这枇杷是现摘的,加了银耳用文火熬了两个时辰,晚上喝最是清热去火。”说完再不看他,拿了书继续翻看。 夏沐烜依旧不恼,舀了勺尝尝,不住口称赞:“不错,甜而不腻,也糯得很。” “政务再忙也要注意调养,且夏日里本就燥热,底下人也该上心些。” 夏沐烜似笑非笑望着我,一壁吃一壁等着我继续往下说,我却打住了,翻过一页书去,静静再无多余一句。片刻后,他再次叹了口气,然而那叹息是绵长轻柔的,凑过来看了看我手头的书,轻声笑:“你这气还要生到什么时候?” 我微微垂下眼睑,在墙上投下一抹伤感剪影:“谁在生气了?” 这样的感伤,自己看着都想嗤笑,然而却不得不做。 我再不会伤心了。 他见我如此神情,越发柔软了口气,搂我过去,如往日那般一下下轻抚我的背:“你还年轻,以后总还是会有孩子的。别再跟朕置气了,好不好?” 我压下嘴角冷意,越发伤感了神情,道:“此番孩子没了,到底是臣妾这个做母亲的不当心,我…” 夏沐烜眸中有些微愧疚神色:“那日是朕急迫了些。”他低头,缓缓看住我:“清清,你会不会怨朕?” 怨他?这是多深沉的感情?且没有爱,又何来恨? 我想我连怨都懒得怨他。 这样深沉的感情,只会撕裂我的心,让我迷了心智,钝了脑子,看不清前方的路,进而将性命白白断送在这繁华冢里。 人命血债,还未能一一讨回来,我岂容自己就这么死了? 于是摇头,将满腔的恨意抿在唇齿间,淡淡一句:“臣妾不怨。真要怨,也是怨自己不中用,没福气保住这个孩子。” 夏沐烜盯着我瞧了片刻,似是放心了,柔情道:“你如今什么都不要想,先将身子养好,咱们的日子还长。” “臣妾知道。” 做戏而已,又有何难? 这一日午后,方合兴头头进来,搓了搓手,喜滋滋道:“娘娘,那事有谱了。” 我手中运笔不停:“什么结果?” 方合凑近我些,一脸振奋:“冯氏…多半是个冒牌货。”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来啦 第四十五章 45、第四十五章 我停笔,将狼毫搁砚台上,净雯捧了清水过来伏侍我净手。 思索片刻,问方合:“怎么查出来的?” 方合正要回话,净雯头也不抬插了句嘴:“可别是走漏了什么风声,着了旁人的道。” 她话里的隐忧我哪里听不出来,然而多说无益,侧脸看方合。 方合道:“娘娘放心,奴才敢以性命作保,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且冯氏当真防范得紧。冯府上下奴婢仆役,早已一概换了新的。积年的旧人,现如今只怕打着灯笼,半个人影儿也都找不着了。” 他这么说,我更加疑惑起来:“那你是怎么查到的?” 方合凑近我些,脸上有一抹不同与往日的兴奋劲:“这事归根究底还是秋覃的功劳。奴才也是无意中听她提了一句,仿佛冯氏十分钟爱宫外宝芝斋的一味脆皮酥,纵使后来进了宫,也会时不时遣宝娥出宫去采买。奴才觉得这事有戏,就差人去查了。结果…”他嘿嘿一笑:“可不正是如此么?传消息来那人说,冯氏未进宫前,隔几日便会差身边人去买,顶了天也不过隔上十来日,且这么些年从不间断。” 我下意识抬头看净雯,难得在净雯脸上也看到了一丝兴奋神色,而我脸上的振奋,自然不会亚于她。 净雯的声音是刻意放平稳的:“南地距京师数千里之遥,纵然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也要花上小半个月,冯氏插翅也没这样的能耐。” 我点头,看方合:“确定是常年不断,没有错漏?” 方合极笃定地点一点头,从怀里掏出张纸摊开给我看:“娘娘放心,有账簿为证呢。” 我一看,那墨迹是新的,多半刚抄好没多久。 许是见我脸上有疑惑神色,方合继续说:“奴才是找了人混进宝芝斋去的,之后那人跟账房先生混熟惯了,才抄了这份东西出来。” 我定睛一看,密密麻麻一张纸的字迹,再一看那采买的日子,果然挨得很近。 压一压心头欣喜,问:“那人可靠吗?” “是小回子的远房亲戚,且他并不晓得内里关节,再可靠不过。” 他是极伶俐的,也一向谨慎周全,我是很放心的,辗转片刻,伸指点一点他的额头:“办得很好。还是那句,凡事谨慎,银两随意支,宫中人多,该打点的地方也不必替我省,明白了?” “奴才省得。” 挥手让他去了,长久的静默后,脸上笑意一点点漫上来。 净雯静静瞧我片刻,轻声笑:“方合当真得力。” 我亦笑:“是啊,他很机灵,懂得变通,也细致。” “最要紧是待娘娘足够忠心。”顿了顿,换了郑重神情:“倘若直接跟皇上说,皇上未必肯信。” 我冷笑,却也点头了:“我想也是。况且冯氏如何能坐以待毙?能不借故托词?” 食指哧一声哧一声划过花梨木桌案,并不是多动听的声音,然而却分外让人警神。 净雯静默片刻,小声道:“积年之事,皇上不会提,知情人也多讳莫如深,宫中嫔妃更是无从得知。冯氏能这样张冠李戴,让皇上信了真是她,必定是有些缘故在的。” “知情人?”我凝神一点点思索,缓缓道:“印寿海常年侍上,自然算得上是知情人,然而他连在我跟前都不敢露出话来,旁人自然更听不到半句。那么除了印寿海,能知晓前情的人,就只能是——” 猛一抬头,果然在净雯目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会是那样吗?可为什么…?” 这话问得已有些语无伦次,净雯按一按我的手,道:“轻舟蒙面而来是为凑巧,那么曲子呢?是否太过凑巧了些?换了谁,谁能不信她是真的?即便不信,总有疑惑,会探究。皇上自然也不会例外。”一壁说一壁冷笑:“不过她这个张冠李戴,当真用足了心思,可见这么些年隆宠不断也并非毫无缘故。自然,想要登高呢,花再多的心思也不枉费。至于那一位…”手一伸指向颐宁宫的方向:“如何能不厌弃了冯氏?必定要的。” 厌弃只是表象,私相授受才是正经,且当年的事,事无巨细,还能有谁比太后更清楚? 可还是那句话,太后为什么要这样襄助冯氏? 净雯缓一缓神情,道:“此事可留着慢慢查探,眼下娘娘还是应该好好想想,怎么挑破她那层面皮要紧。” 我下意识皱起了眉头:“我跟冯氏早已势不两立,皇上了然于心。此番若由我牵了事告发她,皇上未必就能信我。怕只怕还被她反咬一口,落个栽赃嫁祸的罪名。” “是。她得宠数年,经久不衰,必然有旁的能耐,未必就全靠了当年的事。” “所以更要小心度量。”我揉一揉脑仁,问:“你方才说,冯氏当日吹了首曲子,仿佛叫…” “蝶恋花。” “蝶恋花?听着倒缠绵。” 净雯想了想,道:“这曲子奴婢听说过,是南地小调。” “冯氏唱过?” “这倒未曾听闻。其实南地方言多变难懂,谱成词曲唱来更觉晦涩,京师并不盛行。且皇上不喜欢,宫中乐师自然不会花心思钻研此道。” 我起身,踱至珊瑚长窗下,拨了拨长廊上垂下那盆吊兰的碧青长叶,慢慢梳理上头的纹路:“然而冯氏去过南地,那么这首南地小调,她总不该一无所知,是不是?” “娘娘的意思是…?” “她若真去过南地,又会吹那曲子,多多少少总该听过那歌了,换言之,总不会连南地方言都辨不出罢?” 净雯听明白了,嗤地一笑:“不说旁的,至少那曲子,她自个儿也吹过不下百遍,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得叫人笑话。娘娘好计谋。” 我望着那绿叶的纹路,深深笑:“但愿能行。” 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七,因是阖宫大封的日子,自然热闹非常,连藩地王侯都在受邀之列。 夜宴依旧设在麟德殿,吃了半晌,一把清越胜似天籁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声音缠绵动人,听得人心头如棉般柔软。 片刻后,有佳人款款移步而来,步步生莲。 那女子蒙面,着一色天碧青飘逸长衫,而非寻常宫嫔装。天碧青的色泽极柔极淡,她人一动,那衣衫就抖动出似水如波的缠绵光华,在一殿的绣金嵌珠华丽宫装映衬下,越发显得风姿绰约,配合这清歌一曲,委实赏心悦目。 我垂眸,抿去嘴角不自觉泛上的笑意,眼角的视线里,杨卉嘴角含笑坐着,一如既往妩媚艳丽。 微微侧目,果然见夏沐烜目中有些微的波光荡涤,心下越发了然,一字不多言,只静静坐着喝茶。 这样不经传召突兀出现,其实并不合乎宫中规矩,然而今朝六宫同庆,原是喜乐日子,且瞧夏沐烜的神色,仿佛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宫人自然不好发话。 一曲终了,那女子揭去面纱,众人一瞧,一阵嘀咕声四起。 可不正是失子后长久寂寂的瑞芬仪,也就是如今的瑞贵人么?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夏沐烜率先抚掌笑了开来,招了招手,示意瑞贵人近前来。 余氏十分欢喜,婷婷嫋嫋上来。 夏沐烜显然在兴头上,不无感慨地称赞:“听瑞卿你今日清歌一曲,朕只怕这一月食肉亦无味了。” 余氏声柔似水,谦卑道:“嫔妾也是时常听贵妃姐姐念叨,说皇上近来总忙于政务,十分操劳,嫔妾闲来无事,想着若能以此曲博皇上一笑,就是嫔妾最大的福分了。” 她失子后一度郁郁,然而夏沐烜待她,到底没有待冯氏那些许真心,此番她会在冯氏与夏沐烜跟前百般邀宠,多少在我预料之中。 我无声笑笑。 夏沐烜凝视冯若兰须臾,感喟般握一握她的腕骨,语气温柔能滴出水来:“怜你一番心意了。” 冯若兰只羞涩笑,柔弱不堪承受,那样子当真与她如今的贵妃身份不大匹配,夏沐烜倒十分受用。 他二人浓情蜜意间,却是杨卉咯地笑了:“可不正是贵妃待贵人一片姐妹情深么?此番一曲绕梁,当真可歌可泣了。” 这话说得直白,余氏脸上微微一辣。 冯氏傍在夏沐烜身侧,也不恼,只软软道:“瑞贵人这样体贴圣意,臣妾亦自愧弗如。其实贵人跟臣妾一样,都失子不久,比不得杨姐姐,这样的好福气。” 她这一句不无挑拨,夏沐烜果然听进去了,觑杨卉一眼,那一眼略带警告,杨卉只撇了撇嘴,再不做声。 片刻后,夏沐烜头也不回吩咐印寿海:“拿太妃的翡翠太平有象磬来赏容华。” 这就是要进封了。 余珍方因大封被进为从四品贵人,如今又一跃而至正四品容华,一日之内连升两级,别说旁人,连印寿海都愣了愣。 自然,没有冯氏方才那一句,如何能有余氏此刻这等破格荣宠? 然而好戏才刚刚开始,我依旧不语,只默默喝茶。 夏沐烜柔声向余氏道:“你在朕身边积年,朕还不知道,你有这等好嗓子。”侧脸看我:“唱得如何?” 我得体笑:“婉转清雅,如流水击磬。唱得动听,与皇上的赏相得益彰。” 夏沐烜越发高兴起来,想了想,问余氏:“曲调倒是动听,只是这词听着晦涩。方才朕听了半晌,竟听不明白曲中意思。” 静妃淡淡道:“听着像是地方小调。” 余氏点头了:“教习曲子那宫人说,此曲名叫蝶恋花,正是南地小调。至于曲中内容,臣妾学得匆忙,还未来得及参透。”眼波轻轻荡过九龙华服在身那人,见夏沐烜看她,旋即羞涩地红了脸。 那模样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杨妃暗自翻了个白眼,我只当在侧脸跟静妃也就是如今的贤妃说话,转向贤妃时,嘴角有笑意一点不自觉浮上来。 可不是南地的蝶恋花么? 夏沐烜眸中有微醺的潋滟波光,望着冯若兰笑得一脸迷醉:“南地蝶恋花?你必定是懂的,你来告诉朕,究竟都唱了些什么?” 冯若兰微微一愕,旋即羞红了脸娇嗔:“皇上,这么多人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 第四十六章 46、第四十六章 眼见他二人情好,众人皆面带醋意撇过脸去。 独独杨卉咯地一笑,道:“原还以为贵妃同本宫一般,生在京师长在京师,不晓得竟还有这样好的见识,连蛮夷之语都通。” 贤妃就安静笑:“皇上总说贵妃妹妹聪慧,果然是有道理的。” 夏沐烜望向冯若兰的神情越发显得柔情蜜意,道:“南地方言她们并不通晓,你是知晓些的,由你解说再合适不过。” 冯若兰冲夏沐烜盈盈一笑,旋即低头,一派谦卑模样:“其实真要论起来,臣妾只不过懂些皮毛罢了,只怕说不好惹人笑话呢。不妨宣那教习歌舞的宫人上殿来回话,终归曲子是他教的,总比旁人精通些,皇上以为如何?” 见招拆招的本事,她果然精通,然而这也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我只在心中暗暗冷笑,不多语。 夏沐烜兴致高,自然乐得点头:“也好。到底你已久不去南地,难免生疏些。” 那宫人很快就被带进殿来了,想来是初次面圣,见夏沐烜神情欢悦,心知此番讨好到了点子上,难免振奋。 夏沐烜笑着问他:“方才那一曲蝶恋花,可是你教的瑞容华?” 那人伏身在地,应一声是,夏沐烜又问:“那你来说说,这一曲都唱了些什么?” 那人喜滋滋道:“回皇上,此曲旨在诉说女子相思之苦。” 夏沐烜越发来了兴致,握住冯若兰的手,笑得一脸暧昧缠绵,头也不回问:“怎么个相思法?” 那人黏腻腻笑:“此曲唱的原是南地某位女子凭栏望月时,见月圆而人未圆而生出的一番相思感慨。在南地多为闺阁女子私下传唱,是极好的情致呢。” 夏沐烜扬声笑得欢畅,握着冯若兰的手,看也看不够般,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情意:“可不是极好的情致么?那年临行时,这一曲你吹了整整一晚,可见是真舍不得朕了。” 冯若兰娇嗔:“皇上怎的总爱这样捉弄臣妾呢。” 说完撇开脸去,耳珠殷红粉颈透白,那模样着实勾人,纵使我这个女人看了,都不觉心头一荡。 夏沐烜神情越发迷醉,凑过去依着冯氏的耳根笑着嘀咕几句,神态暧昧,越发惹得冯若兰楚楚生姿。 将他二人燕好的情景看在眼里,我几乎想从鼻子里嗤笑出声音来,然而除了想笑,也不免觉得可悲。 倘若夏沐烜知道这么些年的缠绵情意,不过都是自己的一腔痴心错付,会是何种反应? 垂眸啜一口茶水,悄悄觑一眼贤妃。 贤妃依旧端然坐着,视线带过傍在我身侧的静宁,端和笑:“既是南地的曲子,长公主多半是听过的了。” 彼时夏沐烜一腔心思都在冯若兰身上,正与其哝哝耳语,哪里有心思关注旁人。 杨卉掩唇嗤地一笑,看印寿海:“未来驸马离得那样远,长公主如何看得清?还不快让几位侯爷近前来?如今这小调倒是听过了,只不知道诸位侯爷还有什么旁的拿手活?也好让咱们跟着沾沾光,一并开开眼界不是?” 她这话一说,静宁当下窘迫得红了一张荷瓣似的小脸。 然而未来驸马究竟是谁,如今还没个定数,且夏沐烜彼时正自顾自同冯若兰耳语,印寿海也不好打扰,于是只好憋着一张老脸向我求助。 我抚一抚静宁的鬓角,从容道:“既是阖宫同庆,就不必太拘礼了,让四位侯爷一并近前来罢。”笑着看杨卉一眼:“到底你体贴公主心思。” 杨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明艳夺目:“旁人待长公主的心思,哪里及得上皇后万分?臣妾也不过碎嘴提一句罢了。” 我深深一笑,转而看静宁:“如何?” 静宁不由得嗔怪:“皇嫂怎的也学旁人打趣我?” 说完转身过去再不理我们,一派小女儿情状,在座诸妃皆笑。 想来是听到笑声了,夏沐烜这才停了跟冯若兰说话,转而望向我们。 看静宁片刻,见静宁一脸羞涩模样,不由得好奇起来,问:“在说什么?这样得趣。” 我但笑不语,那头印寿海将众人方才一番话捡要紧的回了。 夏沐烜撑不住抚掌笑:“是朕一时高兴,全疏忽了。是该请了近前来的。” 印寿海再不耽搁,自去请人。 那四人很快就到了近前。 夏沐烜今夜情致极高,一脸的志得意满,视线在四人身上扫了个来回,最后停在齐凤越身上,问:“方才哪首小调,可听出是什么曲子了?” 四王坐席离御座很有些距离,彼时殿中又有器乐钟鸣声不绝于耳,瑞容华那宫人说的一番话,想也未能传到四位侯爷耳中。 所以夏沐烜这么问来,齐凤越不免愣了愣,倒是模样生得极狂狷的安平侯大大喇喇接了口:“调子臣听不分明,词倒听出来了,” 我悄悄看一眼净雯,净雯依旧一脸沉定傍在我身侧,眸中有浅淡笑意一点转瞬即逝,我这一晚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定。 不用看,也能猜到冯若兰此刻是何种模样。 杨卉仿佛十分疑惑,问:“怎的安平侯也懂南地方言么?”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然而方才齐凤越那瞬间的怔愣实在不同寻常,由不得人不起疑,夏沐烜如此多疑之人,安能不在心头存下疑惑? “朕还从未听你提过,竟连南地方言都通晓。” 安平侯很痛快地摇头:“词是西南方言,臣并不懂劳什子南地话。” 他这狂狷性子是出了名的,言辞一贯不遮不掩,说话如同巷子里扛木头般直来直去,自然也用不着为了这么件小事说谎。 夏沐烜望安平侯片刻,转而将视线投向齐凤越:“你怎么说?” 齐凤越垂眸,依礼淡淡道:“曲中真意,臣确实听不分明。” 四座皆静,我几乎能听到夏沐烜呼吸急促间鼻翼一张一阖的响动。 我知道,他必定是怀疑了。 在场众人大多不明所以然,我却是知晓些缘故的,视线淡淡扫过余氏那宫人,落在余珍身上:“安平侯的话想必不会错,多半是弄浑了。下次别再犯糊涂就是,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侧脸看夏沐烜:“既然方才唱的是西南小调,那换了正宗的南地小调来唱,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眸中寒气一点点聚得浓了,半晌没话,一眼也不旁视,更不答我,只盯着余氏那宫人:“连首曲子都能弄浑,你这乐师是怎么当的?” 声音冷冽不同以往,那宫人前一刻还欢欢喜喜等着领赏,不过片刻却要面临帝王雷霆之怒,想也惶恐,唯唯诺诺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 我只冷眼旁观,一旁杨卉弹了弹指甲,道:“咱们久居京师不曾去过南地,天聋地哑自然分辨不出真假。”视线顺过冯若兰,停在余氏身上,笑得一脸别有深意:“容华此番当真有心呢,想来贵妃妹妹多半也是听了你那宫人浑说一通,才辨不出真假的罢。” 夏沐烜挺眉心一阵耸动。冯若兰当即杨柳依依般跪下了,竟一句也不分辨,只垂眸望着一处,神态无限伤感。夏沐烜沉默片刻后才移目向她,道:“你酒量浅,先回宫去罢。” 冯若兰却只一动不动跪着,眸中蕴了泪,模样当真楚楚可怜:“其实臣妾一早知晓此曲并非南地小调。臣妾方才不明言,一来也是顾念容华到底用心良苦,二来…”情切切拿眼看夏沐烜,复又撇开脸去:“兰儿见皇上今日难得高兴一回,实在不愿意扫皇上兴致。皇上要罚,就罚臣妾知而不报罢。瑞容华到底失子后心肠郁结,还望皇上宽宥她。” 余氏情知不好,立马跪下,哭道:“臣妾此番是被糊涂油蒙了脑子,找了个这样吃里爬外的东西来教习曲子。臣妾不是故意要陷贵妃于不义,皇上明鉴哪。” 夏沐烜只不说话,闭目良久后复又睁目,望向余珍的眸中难掩都是迁怒:“余氏欺君罔上,剥夺封号降为常在,即日起迁出懿祥宫。” 一旁印寿海引了四王侯归席回来,忙低声应是。 余氏乍然听闻这么个噩耗,吓得一口气没能缓过来,当场昏厥过去。 冯若兰看余氏一眼,一脸怒其不争的丧气模样,嘤嘤哭泣:“皇上肯顾念旧情已属格外开恩,此番臣妾亦有罪,还请皇上一并治罪。” 宝娥原本陪冯氏落后一步跪着,听闻她主子自请受罚,几个挪步上前来,砰砰磕了两个头,声泪俱下:“皇上开恩哪,娘娘自小产后便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根本经不得劳累,如今也是强撑着陪皇上欣赏歌舞呢。此事章大人再清楚不过了。” 一番话说完,冯氏才适时喝道:“宝娥,不许胡说!” 夏沐烜听到此处,不免也心焦了,急忙伸手去扶冯若兰:“这么大的事,怎的也不跟朕明言?倘若朕一怒之下真罚了你,该如何是好?” 瞧样子,竟是不预备追究了。 杨卉微微一愣后讽刺笑了:“到底贵妃妹妹会调教人,教出个奴才也能这般聪明伶俐。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这么个节骨眼上一五一十道出了实情。”话锋一转,眸光凌厉看向宝娥,脸上依旧在笑:“你既晓得你主子经不得劳累,怎的开宴前不说?如今出了这起子张冠李戴的大事,你倒巴巴地想起来了?呵呵~跟你一比,本宫身边人真像足那泥胎陶俑了。” 一番话说得呛人,却也是实情。 夏沐烜眉心不自觉微微皱起,冯若兰一眼也不旁顾,只凄凄望向夏沐烜,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垂泪哭道:“皇上,兰儿那个丫头去得早,如今身边,就只剩下一个贴心的宝娥了。” 一句话引得夏沐烜大为触动,目光剑一般扫过杨卉,继而看向杨卉身旁的丹屏,道:“你主子醉了,扶她回宫去罢。” 冯若兰亦情切切劝:“是呢。姐姐有着身孕,太过操心总不好。” 她演得声情并茂,杨妃一张脸气得铁青,我只觉得唇齿间有血腥味一点点漫上来,五脏六腑都在火烧火燎。 她的丫头是一条人命,旁人的命就当真贱如蝼蚁了? 天理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会把前面的补上。 第四十七章 47、第四十七章 杨妃铁青着一张脸由丹屏扶着去了。 我在几个呼吸下平复了心绪,看一眼昏厥在地的余氏,道:“今日本该是阖宫同庆的日子,生出这样的闹剧实在不像话。余常在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想也不得醒,不妨先差人送她回宫,明日再牵出懿祥宫也不迟,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想了想,点头了:“你瞧着办罢。”侧脸看冯若兰片刻,吩咐宝娥:“扶你主子回宫去。” 冯氏见夏沐烜态度坚决,再不敢多说,哭着由人搀扶着出了殿去。 这一夜,夏沐烜独自在政元殿歇下了。 翌日午后,贤妃带了芷媛来我宫中玩耍。 闲聊两句后,贤妃执了棋子在手,神情感慨:“瞧皇上今日那样,别是真信了她?” 我拨一拨衣摆上嵌着的一缕碧玺珠,缓缓道:“信不信全在一念间,只看怎么想了。她得宠多年,此番扳不倒她,也在预料之中。可到底也算除去了她身边一只爪牙。昨晚大殿上的情状你也瞧见了,她二人是一路人,惯于扮怜装痴。若非冯氏一味要保自己脱身,想也不舍得自断臂膀。” 贤妃默默,片刻后轻声道:“余氏那个宫人瞧着眼生,多半是杨妃的功劳。” 我往棋盘中下了一枚棋子:“她家中有人,如今怀着身孕地位尊贵,巴结讨好之人不计其数,找一两个心腹,混到根基不稳的余氏身边,想也不是难事。此番由余氏牵出事来,于她就是一箭双雕,再划算不过。 “是这个理。既能除去余氏那么个眼中钉不说,且皇上再如何怀疑,都没道理怪到别人头上。”顿了顿,又道:“杨卉昨晚说的那几句,倒句句戳中要害,皇上眼见着恼了她,然而未必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 我点头:“这话也只能由她来说。皇上一向知晓她心直口快,旁人说反而弄巧成拙。” “余氏…是个有心计的,跟冯氏属一丘之貉。前番王福全的事,我事后想想,都替…你捏一把冷汗。” 她能抛却身份顾虑真心诚意待我,我是高兴的,于是温然笑笑:“姐姐洞若观火,必定看得清楚。”。 她望我须臾,越发感慨起来:“四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可见宫外数载,你过得亦辛苦。” 我压下心头翻滚,温然道:“辛不辛苦还在其次。我情愿…若能换回身边人,一世荣华当真没什么可留恋的。总归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贤妃摇头:“你还年轻,不必失了心气,到底好好活着最要紧。” 我深深望她一眼,道:“姐姐这样受她毒害,还能常年忍气吞声,当真令人佩服。” 她垂眸,苦涩笑道:“其实恨得久了,忍也成了一种习惯。况且以她今时今日这般显赫家世,朝中有人可依,宫里头又是独一份的荣宠,我纵使恨她入骨,也少不得忍气吞声。只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净雯将茶盏递在我二人手边,我接过来茶盏,望着碧纱窗外明灿灿的日头冷笑:“姐姐放心,总有她那一日。她手中人命无数,若是轻轻巧巧让她死了,岂非便宜了她?”缓了缓神情,头也不抬问一句:“冯氏是…我离宫后兴起的,那么冯光培这些年,当真是平步青云了?” “冯光培在朝中四五载,一路升迁如同升天。自然,谁让人家女儿得宠?皇上要抬举她,总不能放着她那小门小户的家世不管。” “一人得道仙及鸡犬,老话如此,不必奇怪。” “可不是至理名言么?冯氏…也真是好福气了。” 她感慨之余,稳稳落下一枚棋子去,封了我半个边路,我不自觉皱了眉头:“齐沈败落前,冯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贤妃静静道:“是正三品的中书省参议。三品的官位,听起来名头倒也响亮,然而京官数众,且官阶在他冯光培之上的,可谓不计其数。旁的不说,彼时杨卉父亲已是本朝一品右都督,那样显赫的家世,祖上又享几世功勋,如今…哎…愣是被冯氏盖过了风头,莫怪恨得咬牙切齿。” 她一字一句道来,我心中就存了心思。 一同吃了半晌茶,外头秋昙进殿来通报,说内务府王忠送这个月的份例来了,连同那沉香水也换了新的来。 贤妃颇惊惶地望向我:“前番我不是说…” 我淡淡笑,按一按她的手臂:“别慌,我既留着它,自然有我的用处。还请姐姐陪我再看一出戏。” 贤妃见我神情安然,这才收敛了脸上慌色,点头应了。 冯若兰封贵妃后,王忠得人仰仗,越发兴了。 我同贤妃一同出殿去,王忠一脸讨好地上前来冲我二人打了个千,喜滋滋道:“皇后娘娘千岁吉祥,贤妃娘娘安康吉祥。”一壁说一壁示意他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内监捧了个檀木雕花漆盘上前来。 我定睛一看,是两匹碧色锦缎,质地瞧着像云锦。 贤妃淡淡问:“莫不是云锦?” 王忠赔笑:“娘娘好眼力,正是云锦呢。” 贤妃好奇了:“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云锦?” 王忠笑容见深,道:“是博望候属地新产的两匹,特特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京师。太后的意思是,这么名贵的东西,自然尽着皇后娘娘先用。” 我看一眼漆盘里头的布匹,转而跟贤妃说:“这么娇嫩的颜色,长公主穿来必定合适。” 贤妃颔首笑:“长公主娇嫩如花般年纪,必定衬得起这个颜色。” 王忠正要再开口,我忙截了他的话:“太后的心意本宫明白,至于这两批锦缎,就用来给长公主裁夏衣罢。” “是。到底皇后娘娘体贴公主。” 我只笑笑,问:“余常在可迁出懿祥宫了?” “娘娘安心,懿祥宫已收拾出来了,还是让小主住回的纤羽阁。” 我满意地点一点头。 王忠一去,我指了指那沉香水,对秋覃道:“余氏此番在御前失仪,到底没个样子。这香安神也给她送一罐去,让她静静心。” 贤妃低声道:“我带芷媛去纤羽阁瞧余氏。想来她如今被冯氏视若弃子,必然伤心难耐,总得有人宽慰。总要有人提点她,哪位太医可靠些不是?” 她作势要走,我多半已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伸手拦她一把:“总还有别的法子,姐姐不必…” 贤妃眸中有恨色一闪而逝,复又收敛了,神色平静:“我有法子,必然不会叫我女儿受累,也能让冯氏脱不了嫌隙。” 她如此说,我才放心了,凑到她耳边喁喁几句,贤妃点头应下,拍一拍我的手自去了。 傍晚时分暑气已消。 方合快步进殿来,凑近我小声道:“已经照着娘娘的吩咐,让印寿海传了话进去,皇上这会儿多半已经在纤羽阁了。” “余氏如何?” “说是自日昳起就嚷着腹痛。起先宣了崔钦崔院判去瞧,仿佛情状不好,于是特特地差了身边人去请皇上,赶巧印寿海去太医院请陆毓庭去政元殿为皇上请平安脉。眼下嘛…”他嘿嘿一笑:“乘着陆大人,皇上一并带了人赶去纤羽阁了。” 我将纸上“起”字的最后一笔勾满:“两位太医并无机会沆瀣一气。众口如一下,皇上可还能不信么?” 净雯一壁往小瓮里一点点添沉香水一壁沉声道:“此番余氏为求自保,果然还是先下手了。” 我笑着觑她一眼,继而又将视线投向纸上:“冯氏弃她在先,她如何能甘心?”况且同为天子宫嫔,眼见冯若兰专宠至此,她当真半分没有相较之心? 如今看来,答案再明晓不过。 净雯沉定笑:“贤妃必定在纤羽阁好一番苦口良言。” “她在宫中积年,从不与人交恶,又育有长公主。此番由她去说,比谁都有用。” “娘娘慧智。” 我没有笑,只盯着自己的双手出了会儿神,神情淡漠:“打铁趁热,连寻常工匠都懂得的道理,咱们自然不能忘记。” 净雯深以为然地点头:“是不能忘。” 夏沐烜是带了浓重怒气进殿来的,一殿浓重的沉香水味,闻着都觉得冰凉透骨。 彼时我正站在西窗下比着后院那株杜鹃勾画,因正在凝神细看,并未留意到夏沐烜进来的脚步声。倒是印寿海握拳假意咳了咳,将我的心神咳了回来。 侧脸去瞧,果然见夏沐烜一脸的惊怒未平,当下也不说话,只拿眼去看印寿海。 印寿海循着一殿的香味闻过去,闻到香几上那盛放沉香水的小瓮,蓦地一惊,掀开眼皮看我一眼,悄声道:“娘娘,这水可用不得!” 我当即色变,然而不等我细问,夏沐烜雷霆般的怒意就来了:“宫中人心之恶,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我只作不知,让净雯抱了那小翁下去,问:“皇上为了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 一壁说一壁去泡茶,又以眼神示意印寿海去殿外候着,捧了茶盏到夏沐烜手边,道:“喝口茶消消气。” 殿中沉香水味犹未散去,夏沐烜进来的时候就带了怒气,如今闻得这一殿的香味,眸色越发冷了下去,口气倒还平淡:“仿佛朕回回来,都能闻到这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补足落下的部分。 第四十八章 48、第四十八章 我只作不知,安然道:“是内务府送来的沉香水,说能静心安神。章显说孕中不宜多思。臣妾觉得这水闻着静心,就日日置了在殿中。可惜到底未能…”神情悲伤下去。 夏沐烜眸色遽地一沉,瞬间转过去几个念头,末了尽数沉进那双怒意迸发的双眸中,口气薄凉,一如这满殿的沉香水味:“是啊,章显日日为你安胎,竟全不知晓?他是越发糊涂了!连崔钦都不如!” 话说到这份上,我自然得起疑了,忙问:“莫不是那水…?” 夏沐烜牵过我的手去,着意宽慰:“此事稍后再提不迟,先让陆毓庭为你诊脉。” 说完也不待我再问,自顾自朝殿外喊了声。 须臾后,陆毓庭由印寿海领着进殿来。 诊完脉,陆毓庭朝夏沐烜点了点头,夏沐烜神色略见松动,又让印寿海捧了那盛沉香水的小瓮进来。 陆毓庭沾了点那沉香水凑到鼻端闻了闻,思索片刻,道:“与常在宫中的成色气味并无出入。” 夏沐烜听闻下脸色一僵,狠狠一掌劈在案上,一字一句吩咐印寿海:“查!如此险恶心思,断然不能轻饶!让审刑司下重刑拷问!” 王忠当即就被下了狱,重刑下终是熬不住咬舌自尽了。他一死,自然再难往下查证,于是只好不了了之。 翌日的阖宫请安,连冯若兰都到了。冯氏一贯骄矜,难得贵足临贱地,如今这般恭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只作不知,依旧平和待下。 直至夏沐烜上完朝过来,一众妃嫔犹如被浇灌的花朵般见水盎然起来,我将那一众情态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夏沐烜视线扫过诸妃,停在依依坐着的冯若兰身上片刻,眸中有失望神色转瞬即逝,道:“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强撑着过来请安了。” 冯氏倒似毫不觉察,一脸感激地谢恩:“谢皇上关爱。可臣妾与姐姐到底情分深厚,如今臣妾只想与姐姐多多叙旧,不愿错过好时光呢。”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动,我淡淡道:“贵妃有心。” 冯氏弱弱一笑,越发真诚了模样,道:“妹妹总愿意亲近姐姐,只是这身子当真不中用呢。姐姐出宫数载,妹妹日夜祈福,总希望姐姐能够逢凶化吉,早日回宫团聚。” 一番话说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众人免不了暗自翻眼。 然而她平日并非话不对嘴之人,如今特特提起我从前旧事,必有谋算。 当下并不多言,只和靖笑。 倒是贤妃端坐在我身侧,淡淡回了句:“到底贵妃体念皇后。可见皇后出宫数载,还能安然归来,多半也是托福贵妃日日祷祝了。” 夏沐烜不自觉皱了皱眉,默默出了会神,转而望向我,道:“若无要事就散了罢。” 我瞧他那模样仿佛有事要说,于是嘱咐几句后就让人散了。 净雯捧了酸梅汤奉在夏沐烜手边,夏沐烜的心思自然不在喝汤水上头,啜一口后心不在焉地称一句不错,思索须臾,道:“王忠已伏法,内务府落下了空缺,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选谁继任合适。” 我并不急着答他,只道:“这酸梅汤是一早湃在冰水里的,又拿出来凉了会儿,饭前饮一些可开胃口。不过皇上若觉得酸了,臣妾让净雯拿些碎冰糖来。” 夏沐烜顺着我的视线望向净雯,见净雯沉定定候在一旁,双眼微微眯起来,仿佛在动心思,又仿佛只是在打量。 半晌后问我:“她在你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朕瞧着倒挺识规矩。” 我神色淡淡:“皇上指派的人,自然是不会差的。”一壁说一壁剥了枚龙眼递到他嘴边。 他张口吃了,许是觉得甜,眉眼舒展开来:“朕瞧着也不错。”四下扫了眼:“将你宫中打理得井然有序,像个管事样子。” 我不置可否,只道:“方才不是在说内务府总管的空缺么?怎的没口价赞起臣妾的宫人来了?” 他失笑,握一握我的手腕:“朕是觉得她可堪大用。” 我垂眸专注于剥龙眼,淡淡一句:“皇上还怕找不到得用的人?” 他苦笑了,闭目揉一揉眉心,复又看向我:“她是你宫人的惠人,朕也不好平白无故借了来。” 我笑着啐他:“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还用得着说借么?好没好的让人听了笑话”想了想,缓缓道:“内务府总管只是五品官位,本也算不上多要紧,然而到底宫中妃嫔一应吃食用度都经了他的手,势必得找个妥帖的。” 他点头了:“是这个理。” 我拿眼扫过他身后恭敬站着的印寿海,但笑不语。 夏沐烜这才想起来般,回头望印寿海片刻,失笑:“果然是朕糊涂了。确该指派些差事给他,省得他整日里只晓得在朕耳朵根边打转。” “那也是底下人待皇上忠心。换个不尽心的,谁愿意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皇上还这样说,可不是天大的冤枉么?” 一句话说得夏沐烜忍俊不禁,那头印寿海早跪下谢恩了。 我淡淡看着印寿海,道:“虽说有了新差事,侍上依旧要尽心。” 印寿海忙应是。 想了想,似是才想起来一般,噙眉问:“只是不晓得太后那儿,是否有旁的打算?” 夏沐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左右也找不出比朕身边人更合适的了。你去跟母后说,就说是朕的意思,想来母后也不会反对。” 他既如此说了,我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笑着应下。想了想,道:“前番内务府的账簿已经理顺了,皇上要不要看看?” 一壁说一壁示意净雯去拿账册来,摊开给夏沐烜看。 夏沐烜凝神看了会儿,眉心皱得紧了:“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 眼见着夏沐烜又要发怒,印寿海忙劝:“皇上息怒。” 我亦劝:“这也是小事,皇上不必动怒。”转而看着净雯笑:“不过经此一事,臣妾倒平白得了个账房先生。” 夏沐烜情知我有心转移话题宽他的心,平了平怒气后也笑了:“你是极妥帖的,身边人自然也差不到哪里?” 我委婉笑:“左右都是政元殿出来的人,真称得上得力,那也是皇上教得好。且皇上这样夸赞,听着倒不像是在夸臣妾,更像拐着弯夸自己了。” 夏沐烜听得很受用,神情转圜不少,道:“你如今摄六宫事,身边人闲着也是闲着。朕瞧净雯很能干,就封为尚仪罢,管理一众宫女想也不是难事。” 尚仪是一品掌事女官,真正握实权,与惠人这个徒有空头衔的封号自然不同。 夏沐烜口谕既出,我微有些踌躇。 其实后宫宫女,一贯由太后身边的竹息在打理,此番夏沐烜兴头头这么飞来一笔,太后那儿只怕不好交待。 然而再一想,心中就冷笑开了,脸上依旧无波无澜。 有什么好怕呢?没什么好怕。 平日不争不抢已碍足人眼界,直让人欲除之而后快,如今多个净雯帮衬,只会对我有利无害,何乐不为? 且她们早已视我如梗骨在喉,我又何须再步步顾忌? 当下示意净雯谢恩,陪夏沐烜闲闲聊着宫中琐事,偶尔逗趣一句,夏沐烜渐渐也松泛了神色。又因着政务并不十分繁忙,陪我一同用了午膳才回去政元殿看折子。 他一走,我拢一拢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道:“王忠临死前当真不曾招供?” 净雯点头:“左右都得太后手下的人审出来的。听闻昨夜太后传了皇上去颐宁宫问话,奴婢瞧着,皇上大概是不预备继续追究下去了。” “得太后照拂,朝中又有人可依,皇上也不好不顾虑。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总还有往日的情分在,即便知晓她平日种种恶性心生厌弃,可时间到了自然能忘却,不说也罢。” 然而我怎么能坐等她再度势起? 从前总不屑干那落井下石的勾当,如今看来真真可笑。 但凡一日在这重华宫内,我与她冯若兰,势必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净雯握一握我的指尖,静静道:“娘娘放心,奴婢既然领了职,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寻出错处来。不过冯氏今日殿上所言几句,奴婢听着有些深意。” 我点头:“她句句提我旧事,必然有所盘算,等着罢。至于竹息那儿,还是要留三分情面,自然也不必一味忍让。到底你是皇上亲封的尚议,宫中倚老卖老必然更甚别处,你看得多自然明白。” “奴婢明白。” 正说话间,秋覃一脸复杂进殿来,低头咬了咬唇,呐呐道:“娘娘,那个…冯…贵妃来。” 我跟净雯面面相觑互望片刻,秋覃又问:“娘娘,见还是不见?” “见!为什么不见?奉上茶水招待,别叫人听了去,说咱们失礼!。” 整整衣袖出去。 冯氏见了我,忙矮身盈盈朝我施了一礼,抬头望向我时,俨然有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一副嘤嘤欲泣的无助可怜模样。 哭道:“姐姐为着从前的事,多半是误解妹妹了。”情切切看向我:“姐姐待我至亲,我是决计不愿意被姐姐误会的,更不愿与姐姐争宠。姐姐若不喜欢皇上宠我,妹妹可以自请从此再不见皇上。姐姐,我是无心与您争的哪。” 看着她那副模样,我差点一个没忍住,一口唾沫啐过去。 忍了忍,将心头火烧火燎般的怨恨一点点抿下去,只在唇边扯出一抹得体的笑,故作不解问:“本宫误会什么了么?怎的本宫全不知道?多半是妹妹自己误会了罢。”垂眸理一理下摆,似笑非笑看过去:“还是说,妹妹当真做过了什么?” 她慌忙摇头,似受惊的小动物般,越发害怕了神情道:“积年在府中时,哥哥总赞姐姐宽忍贤惠。倘若妹妹说了什么让姐姐戳心的话,还望姐姐念在往日的份上,大人不计小人过哪。” 一壁说一壁要跪。 我忙以眼神示意秋昙扶她一把,伸手迁过来案上供着那株百合的花叶,深深一笑:“有句老话叫,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皇上总赞妹妹心肠温柔,且你我本属姐妹,如今又一同成了天子宫嫔,可见缘分不浅。妹妹既然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然用不着害怕,是不是?” 冯若兰似是松了老大一口气,点一点头,踌躇一二,抬眼望向我时,已换了欢喜神情,情态真挚:“姐姐,我哥哥很快就要从南疆回来了。姐姐听说故人归来,也必定十分欢喜了,是不是?” 她前一刻还在哭,后一刻脸上就有了笑,我在那个瞬间,只觉得她身后雨过天青色窗纱上投下的那抹虬枝暗影,似活了要爬出来般,伸着再锋利不过的爪牙,衬得她整个人如魔似鬼,人魔难分。 作者有话要说:冯思远 第四十九章 49、第四十九章 冯思远即将归来的消息并没有掀起一丝波澜,朝堂如此,后宫亦是,平静得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妥。 甚至连夏沐烜自己,都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冯思远此人,仿佛那些逝去的往事,就真如流水般去得远了。 倒是虞宸宫难得一见的凋落冷清,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料子。 自王忠一事后,夏沐烜待冯若兰情分稍淡,一月里只两三日在她宫中过夜,看样子是真冷了她。 冯氏在宫中积年,想来还从未尝过被人冷落至此的滋味,诸妃看在眼里,无不拍手称快。 冯若兰倒也聪明,不吵亦不闹,除了日日来静德宫请安,其余时间大多安安分分窝在她的虞宸宫内静养,乖觉见所未见。隔三差五还会差宝娥送东西给我,大多是些绣花样子、亲手制的香囊,诸如此类的小玩意。 这在外人看来,俨然是姐妹情深的模样了。 这样的殷勤,无端让人觉得不安,我几乎本能地嗅到这粉饰太平下那浓重的阴谋味道。 到底也算是被我阻了大好前程,冯氏安能甘心? 何况如今她已在四妃之首,距后位只一步之遥,再往前一步,可就是真的得天独厚了。 这一日午后正在练字,方合告诉我,冯思远不日将要抵京,此番意在平调,品级不变。如此,冯家父子倒真未因冯若兰失宠一事遭半分牵连。 我将满腔心思慢慢落下笔去,在一笔一划中静静深思。 净雯神态安静,淡淡一句:“冯氏此番极尽巴结之能事,六宫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怕长此下去,皇上终究会心软。” 我不语,片刻后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可听出当日她那几句的言下之意来了?” 净雯皱眉:“积年之事皇上即便不提,也终究在心头生了刺。此番他兄长回京,只怕皇上一见之下难免会想起旧事,娘娘要小心度量。其实冯氏在宫中少说也待了四五载,为人一贯谨小慎微,那日却一再提及旧事,露了话出来,多半是想探您的口风。可话又说回来,到底事涉她兄长,还有往日的前车之鉴在,她总不至于连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可见别有用心。” 我捻了枚葡萄在手边,冷笑:“她确实别有用心,可到底过于急迫了。果然狗急了就会跳墙,这话不无道理。”叹一口气:“到底身在繁华堆,习惯了金芒在身,即便那繁华沉重压身,也未必真舍得抛却,自然更害怕失去。” 净雯神色淡淡:“可越怕,越容易迷了心智,自然也容易生出纰漏。” 我疲惫地揉一揉眼眶:“可不是么?爬得高看得远是好,一着不慎跌得也惨。终归荣辱得失全在君恩,偏偏世上还有句话叫君恩无常。冯若兰常年风光无俩,会怕也正常。” 净雯不置可否,只沉定道:“冯思远虽不是封疆大吏,但到底握有边城重兵。娘娘以为,皇上急急将他召回,是个什么意思?” 我一点点消化她这话里的意思,突然有火花一点迸溅出来。 稳稳心神,看净雯:“昔日我被人攀诬废黜时,你在齐妃宫中,依你看来,齐妃跟冯氏是否有所勾结?” 净雯思索片刻,喁喁道:“齐妃伴圣最久,且与娘娘一样,母家都于登顶有功,之后却由娘娘占了高位,泰半是不会服气的。至于冯氏…她彼时并不得宠,要说二人来往密切,只怕不容易让人相信。” 她的意思我明白。 其实不容易让人相信,往往才最可信。掩人耳目的事,宫里头哪一个不精通谙熟。 想来齐妃被人生生夺了皇后宝座,必定恨我至深,而女人的妒忌之火能烧得多旺,从前难以想象,如今在这重华宫内,不用想也能看得通透。 只是我料不到,齐妃跟“我”竟还有这样一层前情心结在。只可惜鹬蚌相争,终让渔翁得利。齐沈败落后,冯若兰终凭轻舟一曲起势。 夏沐烜为平衡朝堂,全力扶植冯氏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静默,半晌后又问:“那么杨卉呢?” 问得含蓄,净雯却听明白了,道:“杨氏于四年前平乱有功,这之后她父兄在朝堂得以升迁,自己也一举进为三妃之一,彼时上无高位,倒也风光过一阵子。” 她一点点为我梳理往事的脉络,我安静听着,仿若只是在听着别人的人生,而不是自己的。 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了一句:“那么对于我当年私通的事,你怎么看?” 净雯不自觉向上扬了扬眉眼,似乎料不到我能以如此平静的神态语气问起当年那段禁宫忌讳,口气倒也平淡:“只看皇上今日的态度,娘娘也能猜到一二了。” 可不是么?沈氏本属叛逆之臣,若“我”当真与人私通,夏沐烜安能留我活在世上?正应了那句老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没有“我”当年私通一事,又怎么牵出沈氏祸乱,进而再一并铲除齐氏? 到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我静静沉思,一点点将前情梳理成序。 思索间转过千万个念头,然后又尽数归成心头一汪平静。 长久的静默后,召了方合进殿来,一字一句说:“我小产,母亲必定担足了心。如今我已大好,你出宫去给府中捎个信,也算是宽生者的心了。顺道也问一句,家中可还留有我积年的字帖或家书之类?若有,一并带进宫来,一封不能落下。” 方合仔细记下后应声去了。 净雯候在一旁,听我这样吩咐方合,难得也露出了一点疑惑神色。 我继续手中誊写,轻轻道:“冯思远家中得势,此番归来皇上必定会在麟徳殿设宴款待一番。冯若兰是她嫡亲姊妹,自然也会出席。本宫近来事忙,身体不适,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净雯不疑有他,只道:“娘娘有所避嫌也未为不可。至于冯氏,既然他兄长已归来,皇上心中多半少了重顾虑,对冯氏,只怕不会冷淡太久。” 她的语气不无担心,我没吭声,只在这千篇一律的书写中,慢慢将心头一点犹疑彻底抿去。 正如净雯所说,夏沐烜即便对当年的事有所怀疑,也窥到了冯氏恶行的一星半点,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付出哪里只是虚幻,岂能说收回便收回? 若叫人知道他这么些年独宠一个蛇蝎美人,如此有眼无珠的行径,叫他情何以堪,天子尊严何存? 可天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只会是旁人,即便觉察到错了,也只会将错就错地错下去。 况且这些日子冷些瞧来,夏沐烜待冯氏其实并非无情,情难自禁下,难保不会有片刻纵容。 或许对他而言,那片刻的纵容不过就是片刻,对我,却就是灭顶之灾了。 我是万万不能坐等冯若兰再度起势的,天知道她这再度兴起后会生出多少风浪呢? 而这个宫廷里人命能有多轻贱,我已在巧馨跟,以及薨了的蓉嫔身上,清清楚楚看到了那冰山一角。 不能操之过急,我这样告诫自己。 方合的手脚一贯利落,此番也不例外,傍晚时分,一叠厚厚家书跟字帖很快就捎了回来。 我大致翻了翻,问:“都在这儿了?” 方合很笃定地点头。 撑着下巴想了想,抬头问净雯:“会临摹吗?” 净雯摇头,有些为难:“奴婢不善此道,只怕仿得不像。”想了想,道:“其实要找个能仿人字迹的倒也不难。” 我很干脆地伸指晃了晃:“这事半点风声也不能走漏。” 净雯越发疑惑起来。 正苦恼间,却是一旁候着的方合挠了挠后脑勺,呐呐开了口:“娘娘,其实奴才于仿人字迹上倒也略通一二。” “哦?”我惊讶了,方合到后来都被我瞧得不大好意思起来,傻笑:“不过奴才也只略通晓些皮毛,还未亏得内里乾坤。” “亏没亏得乾坤,试试看就知道了。” 将手中狼毫递过去,摊开书信让方合比着临摹,写了不到四个字,我跟净雯面面相觑。 仿得很像,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方合一壁书写一壁问我:“娘娘这是做什么用?” 我只淡淡道:“没什么,你照着我念的写下来,再到书帖中一一找原字临摹就是。” 方合遂不再问,于是我念他写。 写的是:此去经年,心中有一疑问还望告知,亥时正自雨亭相见,后院出角门有小船可乘。 自雨亭位于华清池东,地方偏僻隐秘,白天都少有宫人出没,何况晚宴之时,泰半宫人都会在麟徳殿侍奉酒水,自雨亭更加不会有人踏足。 从麟徳殿到自雨亭轻舟可至,来去方便,短暂碰面再好不过。 这一句念完,净雯双眼微微睁了睁,似是明白过来了,然而眉眼间的皱褶并不见平复:“以冯氏的心机城府,单单这么一封信,她未必就肯信。至于冯思远,娘娘当真有把握他能入套?” 我摇头:“冯思远入不入套不要紧。要紧的是,冯若兰不舍得错过这么个大好机会。至于怎么让她相信…” 朝方合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来听。 方合一壁听一壁点头,听了半晌,一脸不确定地问:“秋覃从前是王福全的人…倘若她…可怎么好?” 他的顾虑我明白,然而我却笑了。 看一眼净雯,净雯也笑了:“有这层关系更好。别人的话不可信,秋覃从前是她的人,冯氏那样的谨慎人,想来娘娘不去赴宴,必然会心存怀疑。” 我冷笑:“怕的就是她不怀疑。” 冯思远的洗尘宴定了在八月初九,我因近来操劳,又正值夏秋交替之际,不免感染风寒躺下了,嗓子哑得全没个样子。 夏沐烜难免心疼,所以当我提出不去赴宴的要求时,他也痛痛快快应了。 这日傍晚时分,遥遥有丝竹之音从麟徳殿的方向传来,我将方合唤至跟前,问:“她瞧过那信了?” 方合嘿嘿笑:“瞧得真真的。” “她是什么反应?” “吓得不轻,看完直接塞进奴才衣兜里了,也没敢多问。” 净雯一壁用白瓷勺捣药一壁道:“今日宝娥来得倒勤快,只半日功夫就跑了不下两回,可见冯氏待娘娘当真用心。” 我继续誊写诗文,笑容见深:“能不用心么?”头也不抬问方合:“可瞧见宝娥去找秋覃了?” “找了,说是有个新绣样要给秋覃瞧,好用在娘娘的秋衣上头。” “那么秋覃呢?说了没?” 方合笑得狡猾:“不曾。只不过到底不是个心眼多的,一副心虚样子,宝娥不怀疑都难。” 我嘴角有明快的笑意浮上来,一字一句向净雯道:“若亥时正停宴,就趁宴散前,让人捎信进去,若亥时正宴仍未停,提前半个时辰捎信进去足矣。仓促之下,他们只会错上加错。” 方合笑:“想也会拖到三更,冯氏怎甘心就错失良机呢?” 我只付之一笑,问:“小船预备下了?” 方合点头了:“已经依着娘娘的吩咐备好了,送信那人会泅水,外头也一早安排了人接应。纵使…被捉个当场,他就算咬舌死了,也不会提半个字。” 我手下运笔不停:“放心,不会被捉个当场。冯氏并不晓得信中内容,没有十成把握,她哪里敢有大动作?送完信直接将人送出京去,人海茫茫,只见过半面的人,冯氏撒下天罗地网也未必找得出来。” 方合喜滋滋笑:“是。奴才记下了。” 我亦笑。 天色渐沉,晚膳后闲来无事,贤妃带了芷媛来我宫里,絮絮叨叨说着话,因日头落得晚,不知不觉又有更鼓声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芷媛到底还是孩子,玩得累先睡下了,我让净雯将孩子抱去内殿了,跟贤妃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正说话间,外头有响动声传来,那声音杂乱无章,期间还夹杂着兵器甲胄的铿然响声,想来已惊动了内廷侍卫。 我起身走至西窗下,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幽幽道:“姐姐想不想算算,此番她还逃不逃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瞅吧少年们。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贤妃上前来与我并排而立,神情冷凝:“我不会唱戏,敲敲边鼓总还是会的。” 夏沐烜进殿来时,身后还跟着冯若兰、赵充容、珞容华跟良妃顾氏,我跟贤妃立马起身去迎。屈膝施礼后,夏沐烜伸手虚扶我一把,又示意贤妃起身。 贤妃视线轻轻带过诸妃,复又投向夏沐烜,问:“臣妾方才还在跟皇后说,不晓得为了什么事,深更半夜的,竟连内廷侍卫都惊动了?” 夏沐烜不吭声,神情复杂无从辨别。 印寿海候在他身后一步远处,乘众人不留意,掀起眼皮朝我递了个“善自珍重”的眼神,旋即又低下头去。 我只作未见,问:“是否宴上出了事,皇上?” 不待夏沐烜发话,赵氏自顾自咯地一笑,丹凤眼极有韵致地扫过我:“可不是出事了么?皇后娘娘这样惊讶,倒叫咱们不好开口问了。” 夏沐烜进殿来时脸色本就不好,如今听赵氏这么别有用意说来,眸中清气越发聚得浓了,冷眼扫过赵氏,不无迁怒:“朕还没发话,你插什么嘴!” 赵氏被他那眼神吓到,面上一白又以一赤。 冯若兰软声道:“如今可是在姐姐宫里,不比别处,咱们怎好失了规矩呢?”一壁说一壁拿眼觑夏沐烜,转而看着我笑:“充容妹妹一贯心直口快,姐姐大度,必然是不会生气的。” 赵氏不无怨怒地望我一眼,然而到底惧怕夏沐烜,也不敢太露出样子来,看好戏的神情一分不减。 夏沐烜似乎也没心思理会那些个舌长里短,脸一侧问贤妃:“你一直在此陪伴皇后?” 贤妃点头:“是。臣妾闲来无事,想着皇后在病中不便出门,就带了芷媛来静德宫探望皇后,不曾离开片刻。” 夏沐烜望贤妃片刻,点头了,神色略有转圜,似乎是信了贤妃。 冯若兰嗔道:“到底贤妃姐姐最体贴姐姐。” 贤妃不予理会,依旧静静端立,相较于冯氏,无异就是傲骨不开谄媚花的天壤之别。 一旁的珞贵人掩嘴嗤地一笑:“贤妃姐姐这样有心,倒显得妹妹们不尽心了,果真姐姐育有长公主,总比旁人细心些。” 夏沐烜充耳不闻,挥手打断了那头的聒噪:“行了。皇后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我不置可否,直截了当问他:“惊动了内廷侍卫,莫不是混了贼人进来?” 说话间净雯已经捧了茶盏进来,一一给众人斟上,那茶是用今早新摘的茉莉花苞泡的,极清雅的味道。 夏沐烜也不急着答我,在花梨木交椅上落座,啜了口茶水,道:“这茶很香,闻着像茉莉花,又不尽然是。” 语气淡淡,全然不像是在称赞。 我只笑着点头:“是从自雨亭新开那株茉莉树上摘的,加了荷叶进去调味。臣妾喜欢喝,只是不晓得皇上喜不喜欢?” 夏沐烜听了自雨亭三个字,眉心微微一动。 冯若兰无限欢喜道:“姐姐好妙的心思,再没有比自雨亭那株茉莉树上开得更好的茉莉花了。” 一壁说一壁捧着茶盏轻啜,一迭连赞叹。 夏沐烜将她那赞叹听进耳里,双眼微微眯起来,沉沉道:“其实今晚这宴…原也不该散得这么早,只是中途出了点岔子。你是皇后又摄六宫,朕以为此事还是先告知你一声的好。” 我忙应是。夏沐烜看一眼印寿海,印寿海从袖中小心翼翼掏出封信纸,垂眸恭敬递给我。 我不疑有他,打开细细瞧。 贤妃凑近了,跟着我一并瞧了会儿,幽幽道:“字隽秀灵透见风骨,像是女子手笔。” 我点头:“确实像出自女子之手。” 珞贵人吃吃笑:“皇后娘娘这么说,必然不会错了。” 赵氏掰着手指上的镶玛瑙金戒指,曼声感叹:“哎~原本是个欢喜日子,却出了这起子腌臜事,当真叫人失望呢。” 夏沐烜眉心一蹙,眯眼打量我:“皇后怎么看?” 我神色郑重起来,不答反问:“此事可大可小,且捉贼捉赃,总要人赃并获才作数。不晓得自雨亭那边,可捉着人了?” 夏沐烜摇头。 我不自觉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竟有人敢在宫宴时传信私会宫人?”想了想,又问:“只是不晓得,这信件是如何得来的?” 不待夏沐烜开口,冯若兰一个眼神过去,赵氏身后那宫人上前一步跪下,道:“回皇后,是奴婢先发现的那人。” “怎么发现的?” “奴婢今夜一直在麟德殿侍奉酒水,无意中瞧见个奉食内,监模样生得鬼祟,遂暗中留了神。之后就见他往冯参军席下偷偷塞了纸团进去。可惜奴婢再去寻时,那人已逃得没了人影。” 我将快要泛上唇角的冷笑抿下去,正色问:“那你可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模样?” 赵氏那宫人摇头:“回皇后,那人整晚低着头,亦不常进殿来,奴婢忙着侍奉酒水,只在廊柱后头瞧过一眼他的侧影,只怕不好辨认。” 我沉吟,微有些苦恼的样子。 夏沐烜依旧不开口,屈指一下下在案上轻敲,偶尔打量我一眼,眸色深沉。 他是如此多疑之人,我哪里不清楚? 于是正色,坦然问他:“既然此事跟冯参军有关,不晓得冯参军是个什么说法?” 夏沐烜微微一愕。 冯若兰将他那神情变化看在眼里,觑一眼宝娥。 宝娥忙上前一步跪下,道:“公子觉得这信不妥,于是交给了奴婢,奴婢不敢欺瞒,自然要呈给皇上,由皇上裁夺。” 她将“不敢欺瞒”四个字刻意念得缓且重,夏沐烜眸中旋即就有怒气一点涌了上来,直直望向我:“你是皇后,你说怎么办?” “既然有人帮忙传信,不妨封锁宫门,找了那人出来再行审问,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没点头也没摇头。 冯若兰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神情悲伤:“怜姐姐一番心意了。只是那人…那人…” 众人一瞧她那神色,大约也能猜到是个什么结果。 宝娥忙道:“娘娘不要担心,总归有皇后娘娘在呢。” 一旁的赵氏似是明白过来了,屈膝跪下:“臣妾恳请皇上彻查此事,还皇后跟臣妾们清白!” 贤妃端然而立,冷笑:“此事是否真由宫嫔所为犹未可知。充容如此急于下论断,莫非知晓内情不成?” 赵氏被她呛得不由得再度白了脸,冯若兰忙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去觑顾氏。 顾氏怯怯道:“若只是宫人私会,想也用不着传信相告。且宫人中识字知书者并不多见,何况是这样好的手笔呢?” 言下之意,多半是宫嫔所为了。 她这么说原本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能入宫为妃,于书写诗词上一点不通总说不过去。 然而她这一句别有用心,我哪里听不出来? 思索间,顾氏已经跪下了:“皇后娘娘平素待臣妾格外亲厚,臣妾无论如何也听不得宫人私下那番议论了!臣妾亦恳请皇上彻查!” 一壁说一壁带了不忍神情怯怯望我。 夏沐烜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我,头也不回问:“他们都议论什么了?” 他声音沉冷,顾氏踌躇再三,呐呐道:“冯参军方回京不久,就再次生了这样的事,宫人们免不了…” 再往后,嗫嚅着没了声音。 夏沐烜心头怒火终是被彻底挑了上来:“说下去!” 眼见他动怒,顾氏再不敢欺瞒,道:“臣妾以为长此下去,免不了让六宫乱生猜想,到底于皇后娘娘名声不利。” 句句仿佛都在维护我,亦说得足够含蓄,然而“我”当年是为了什么事被罢黜去的东陵,在座众人心知肚明,让人不怀疑都难。 我将顾氏那神情瞧在眼里,只觉得齿冷,不过这样的情绪波动也不过一瞬,很快就稳住了心绪,只在心中冷笑。 果然,人心难测,胜过海水难量。 赵氏跪在地上,见我只一声不吭静静站着,媚笑一声,道:“此番皇后娘娘病重,倒真真巧得很了。不过臣妾如今瞧皇后娘娘气色倒好,也有精神同贤妃姐姐闲话家常,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呢。” 不等我开口辩解,冯若兰已急急跪下了,殷切切替我求情:“为着当年的事,姐姐跟哥哥都受足了冤屈,皇上再不能冤没姐姐了。其实姐姐从前在府中时,虽与哥哥走得亲近些,可那也不过是比旁人志趣相投的缘故。至于今夜的宴…倘若不是为着染了伤寒,姐姐断然是不会错过的,哪里是在借故脱身呢?” 一语落地,夏沐烜眸中犀利似刀光投向我,一脸的震惊兼难以置信。 我知道他相信了,然而依旧凝神站着,岿然不动。 贤妃端然笑:“到底贵妃待皇后最有心,不惜深更半夜还这般劳师动众,唱念做打,样样精 通,本宫当真佩服。” 冯氏黏腻腻笑:“臣妾与姐姐自小情深,自然事事以姐姐为重。” 贤妃不理他,转而望着夏沐烜,道:“臣妾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沐烜并不看她,只一动不动盯着我,仿佛想从我眼底看出所有的真实来,许久后才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贤妃方道:“其实今夜麟德殿有宴,各宫把守森严。宫人若有心私会,多半也不会选在这一日。” 夏沐烜似乎觉得有理,就点头了。 冯若兰忙道:“是呢。哥哥甫回京,就再次生出了这样的事,不定有人在暗中布局。皇上千万要查清楚,也可一并除去六宫疑惑哪。” 我在长久的静默后,神色淡淡扫过冯若兰,语气亦淡然:“那么贵妃以为,该怎么查?” 冯若兰软声道:“妹妹不才,却也晓得姐姐积年之时习得一手好字。其实只需将姐姐的字迹与信中字迹比对,旁人自然没法说嘴了。” 贤妃沉声道:“殿内人众,一旦事情闹开了,到底妨碍皇后声名,臣妾恳请皇上——” 冯若兰抢道:“其实贤妃姐姐大可不必担心,皇上这么做,原也是为了还姐姐一个清白,也可一并正了六宫之风。皇上总夸姐姐贤德,把此间内情弄清楚,对姐姐声名只会有利而无弊。”眼稍轻轻带过我,复又望向夏沐烜,道:“如此也省得宫人胡乱猜测呀。” 我静静听完,也不看她,问夏沐烜:“皇上的意思呢?” 夏沐烜眸中略有些犹疑,一旁赵充容道:“臣妾也觉得,还是尽早澄清事实的好。且底下侍候的奴才确实在麟德殿后院找到一尾小船,可见此事并非无中生有,而是精心安排了。” 夏沐烜这才开口,声音沉沉:“到底正六宫之风要紧。” 说完也不给我反驳的机会,让印寿海去内殿拿了我平日练的字来比对。 我在那一刻,并没有看任何人,只以无限失望的神情望着宫中一处。殿中火烛透亮,那一簇簇火苗映到了众人眸中。静默间,依稀都能听到冯若兰一众人血液中翻腾的欢悦跟振奋。 印寿海躬身将一叠字帖呈给夏沐烜,夏沐烜一张张翻来看,越看越惊。 我全不看他,道:“皇上若还不信,臣妾可以当场写来比对。” 一壁说一壁示意方合去取过来笔墨。 字帖上的墨迹有的还未干,原本已经足够打消夏沐烜的疑虑,如今我又当场写来,他不信也得信了。 冯若兰乍然见了我那一手字体,当即变了脸色。 我正眼也不给她,只望着夏沐烜,静静道:“皇上若还有话问,臣妾可一并答来,总得皇上安心才好。” 夏沐烜眸中有歉疚神色:“不必了,朕信你。” 冯若兰旋即去觑赵氏,赵氏急道:“其实…即便不是由皇后亲自写来,让…宫人代笔也未为不可。” 我冷笑,迫使赵氏:“是否需要本宫将静德宫上上下下十数人的字迹,都拿来给充容一一过目呢?” “臣妾…臣妾…” 她一味磕磕巴巴,我懒得再分神理会,转而望向夏沐烜:“皇上可还有什么话要问么?” 夏沐烜苦笑:“朕刚刚不是说了么?朕信你,再没有半点疑惑。” 我迎上他的视线,缓缓道:“皇上的疑问没了,臣妾倒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皇上明断。” 夏沐烜少不得应允。 觑一眼净雯,净雯出殿去领了个人进来,正是秋覃。 我朝秋覃点了点头:“将今日宝娥问你的话,一并说给皇上听。” 秋覃跪下,一字一句道:“宝娥今早悄悄拉了奴婢到角落,问奴婢可有瞧见皇后独自一人待着给什么人写信。奴婢不曾瞧见,只好照实摇头。接着宝娥又问奴婢,皇后这病可当真起赴不了宴,是否弄虚作假,还问奴婢,皇后听闻冯参军赴宴,有没有反常之处。” 夏沐烜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惊得脸都青了。 冯若兰勉强还能维持镇定,跪在夏沐烜跟前,一壁磕头一壁告饶:“臣妾不曾吩咐宝娥说过这样的话,皇上,臣妾是冤枉的呀。” 宝娥则指着秋覃破口骂:“你这蹄子,以为攀了高枝,就可以肆无忌惮攀诬我么?娘娘从前待你的恩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一壁说一壁要起身去掴秋覃。 她不发作倒没什么,这一发作,夏沐烜太阳穴上青筋一根根战栗起来。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秋昙是谁的人,经了王福全那事,夏沐烜想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贤妃端和笑:“下人们待皇后用心本没有过错,然而用心太过,难免会徒生事端。此番宝娥你就是用心过头了。” 我望着夏沐烜感叹:“其实为着从前的事,臣妾已久不习柳体多年,不曾想还是在这上头让人当做把柄大做文章。可见人心难测,胜于星辰变幻。可惜臣妾两个近身之人去得早,连个能为臣妾佐证的人都没有。” 一番话说得夏沐烜略有些歉疚,脸色亦沉。 宝娥见夏沐烜如此神情,多半觉得求情无望,膝行到冯若兰跟前,苦苦哀求:“奴婢是冤枉的,求娘娘替奴婢做主,娘娘饶命啊!” 冯若兰不吭声,贤妃叹道:“宝娥你也忒大胆了。皇后跟皇上在,你不求皇上皇后开恩,反倒一味向你主子求情,莫不是贵妃的恩典,还胜过皇上皇后?” 夏沐烜眉心下意识一蹙。 我郑重跪下:“为着前番莫须有的罪名,臣妾已被人冤枉过一回。此番回宫来,本不打算深究前事,想着到底事情已去得远了,深究也是枉然。然而如今旧戏重演,皇上以为,是不是该给臣妾一个交待呢?”视线扫过诸妃:“其实为着今夜的事,折损臣妾一点名声倒不打紧。臣妾自问一向行直坐正,从不担心受人攀诬。然而——” “姐姐一味说是受人攀诬,然而您方才不也说了,只是久不习柳体,未必真忘了怎么写,是不是?” “看来贵妃对本宫的字当真了如指掌呢。” 贤妃淡淡道:“方才求皇上比对字迹,不正是贵妃先开的口么?” 我垂眸作苦笑状:“也是,贵妃从前与本宫亲若姐妹,必然识得本宫的字了,是本宫糊涂。” 夏沐烜如何听不出话里的言外之意,几番转念后似是明白过来了,眸光犀利一道看向冯若兰。 冯若兰深知方才脱口一句,反倒让自己陷入窘境,不免露出了几分慌色,蕴了泪作势要起誓:“姐姐误会妹妹了,我待姐姐若有半分不轨之心,必遭——” 我摇头:“不必如此,你待本宫再如何,本宫都可以念在从前的情分上不予追究。然而如今的事,远不止设局陷害本宫这么简单。”抬眸直视夏沐烜,神情郑重前所未有:“宫嫔私下与外臣交通往来,为着攀诬臣妾的缘故,臣妾原本可以忍一时气愤不予追究。然而人心贪欲无厌,此番她可以陷害臣妾,安知他日那人会不会再度与人勾结,行有损江山基业之举?臣妾惶恐,为千秋万代计,望皇上明断!” 夏沐烜先前已对冯若兰存了疑心,如今又听我句句不离江山社稷,眸光一分分冷下去,到后来简直沉得吓人,眉心突突直跳,那模样连我瞧了都觉得背心有冷汗一层层往外窜。 外戚与妃嫔勾结,这样大的罪名,我还真不信冯氏能扛得住! 冯若兰此刻已深知说多错多,再不做声,只嘤嘤哭泣。 眼见情势不好,赵充容在一旁帮腔:“此番冯参军亦被牵连在内,若真如皇后娘娘所言,贵妃怎会眼睁睁看着嫡亲兄长涉险?想也不会啊。” 贤妃不无悲悯地望赵氏一眼,叹了口气:“你当真糊涂得可以,皇后何时指名道姓过?倒是你这么巴巴地说出来,莫非知晓内情不成?况且宝娥方才也说了,正是冯参军经了她的手,主动向皇上呈的信?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也亏了那设计之人苦心周全了。” 正如贤妃所言,此番若能一举将我扳倒固然好,至于冯思远,因着举报有功,论功行赏还来不及,哪里能治他的罪? 可不正是一举两得了? 赵氏百口莫辩,夏沐烜额上青筋若隐若现,震怒可见一斑。 我叩首后起身,正色道:“此事究竟何人所为,如今还未可知,然而只这么短短片刻,就让传信人逃得没了踪影,能耐可见一斑。臣妾居中宫位,被人窥探暂且不提,如今还落到由着一众人上门指责与人有私。皇上,臣妾这个皇后,当得可还有半分尊严么?”缓一缓,越发悲伤了神情:“宫中上下皆知,臣妾如今能仰仗之人,唯有皇上而已。臣妾的尊严左右都是皇上给的,如今却由人轻贱至此,那人可当真将皇上…赐予臣妾的权柄放在眼里么?” 贤妃的语气不无感慨:“不消说皇后,只怕…”睇一眼夏沐烜:“当真要翻了天不成?这样有恃无恐!” 夏沐烜的视线剑一般悬在冯若兰身上,冯若兰想必从未受过他如此眼神逼视,脸刷地白了下去,似要昏厥般。 面对江山权柄,“爱情”这两个字能有多少分量? 此番之前还多有揣测,如今看来,也不过苍白如纸片罢了。纵使夏沐烜待冯氏有心,一旦冯氏于皇权构成威胁,那情,大抵也会渐渐变得不堪罢。 说到底,爱情在这个地方,本就是天方夜谭,即使遇上,也不是什么可以长年累月消耗的东西。 夏沐烜显然已经怒到了极致,下颚抿成冷冽的弧度,视线一一扫过底下跪着一众人,一字一句道:“充容赵氏以下犯上,德行有失,降为婕妤。良妃、珞容华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月,非召不得出!”转向冯氏时,眸中俨然有深重的失望神色,旋即闭目背过身去:“冯氏掳夺封号,降为妃,即日起禁足,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宝娥杖毙!” 宝娥大惊下,猛地朝冯若兰扑了过去,赶巧冯若兰身子一软厥了。 眼见没了转圜余地,宝娥再顾不得旁的,指着秋覃破口大骂:“你这蹄子,以为攀了高枝,就可以肆无忌惮攀诬我么?娘娘从前待你的恩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一壁说一壁要起身去掴秋覃,疯了一般。 她不发作倒没什么,这一发作,夏沐烜太阳穴上青筋一根根战栗起来,喝道:“大胆犯妇!拖出去!” 外头内廷卫得了吩咐,立马进殿来拖了人出去,接着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木板击打肉身声。 我垂眸,视线扫过吓得簌簌颤抖的诸妃,带过厥过去的冯若兰,心头滋味万千。 这一夜的闹剧就这么匆匆收了场。我在深夜难眠之时,望着双手发呆。 我知道,从夏沐烜吐出“仗毙”二字那一刻起,我的手上也无可避免沾染了血腥,再不是什么纯粹之人,甚至更早前,在决定设局之时,就已失去那份纯粹了。 净雯进殿来时,见到的就是我这副样子。愣了愣,轻声道:“娘娘还没睡意么?” “睡不着。” “一夜间生了这许多事,娘娘会心神不宁也正常。”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淡然,仿佛先前种种都不曾入眼入耳,眸色沉定一如既往。 我横一条手臂在眉眼间:“你仿佛对今夜的事…不以为意。” 净雯长久不语,待我望她向时才道:“齐妃当年败落时的情状,奴婢至今历历在目,其实与今日无二。” 我感叹:“只是换了冯氏在我今天的位置吗?论心狠手辣,我也不输旁人啊。” 净雯不置可否,静静瞧我片刻,沉声道:“因果业报,也不尽然真如世人期盼那般。所谓报应不爽,不过是弱者聊以□的奢望罢了,托望神佛,多半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求神求佛,不如求自己。” 善恶有报都是奢望么?这是多消极的想法。 从前听来,我或许还会一笑置之,笑那愤世嫉俗的极端。可到了今时今日,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诸事,当真如想象中公平无二么? 如果不是我存了报仇之心,巧馨去了也就去了,冯若兰可当真会遭受业报? 自然不会。 冯氏是宠妃,又得太后护佑,朝中亦有人力保,轻易怎会败落?而她手上人命无数,仅凭她冯氏一命,当真就能抵消无数冤魂么? 那还真便宜了她! 我将心中繁杂的思绪一点点理顺,深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心肠一分分冷凝下去:“优柔寡断只会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她如今只是禁足,并非永无翻身之日。” 净雯点头:“奴婢进殿来,正是为了告知娘娘,太后已召了皇上去颐宁宫问话。所以娘娘如今要烦恼的头一桩事,就是倘若太后一力保冯氏,您该如何应对?”声音往低里压了压,再凑近我些:“方合是个有能耐的,然而那能耐未免太过了。依奴婢看来,还是问清楚底细的好。” 说完再没了下句,吹熄灯出去,留我一人静静思索。 冯若兰的失宠几乎就在一夜之间,这一晚的事闹得大了,不仅宫人们私下纷传,连太后都被“惊动”,这日一早特特传了我去问话。 我进殿去时,太后正端坐在榻上喝药。那苦涩的药味仿佛经久不去,也让人无端觉得肃然。 太后望我片刻,道:“昨夜的事哀家已经听皇帝说了,让你受了委屈,冯氏当真越发没个样子了!” 她一脸厌弃模样,我在那一刻只觉得浑身如炸了毛般,瘆得慌。 竹息少不得在一旁着意开解:“到底皇后安然无恙最要紧。”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太后点头了,略有些释怀的样子,然而神态语气依旧有些不满:“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哀家事后想想都不痛快。妃嫔没个妃嫔样,不成体统!” 竹息少不得赔笑,不时斜眼望我:“太后连夜就召了皇上来问话呢,听闻娘娘平安无事,才生生舒了口气。” 她二人一唱一合,我只觉得后劲蓦地一凉,差点没忍住生生打了个冷战。 旋即垂眸,恭敬道:“累母后忧心。母后不要生气,气大伤身,到底凤体安康要紧。” 太后眉眼稍许舒展一些:“嗯,你放心,有哀家在一日,任谁也掀不开天去。你是明白人,也聪慧,自然猜得到皇帝心里头那点念想。为着朝堂安稳,为着宽皇帝的心,哀家也不好再追究此事。到底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语气颇无奈。 我谦卑道:“儿臣明白。其实冯氏如今已被禁足,想来得此教训,往后多半就能安分守己了。儿臣不担心,母后也不必操心。” 太后无声无息松了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 竹息剥了枚荔枝递给太后,太后吃了半晌,道:“听皇帝的意思,仿佛昨夜亏了有刘氏在,才不至于将你牵累进去?” “是。儿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没能去麟德殿赴宴,贤妃大概听说了,便带了芷媛来静德宫探视儿臣,一并说话打发辰光。” 太后眯眼望向竹息,淡淡笑:“刘氏这些年倒越发成器了,可见生育过皇子皇女的的妃嫔,到底比年轻些的周全。” 她话里有话,我只作听不明白,越发恭顺了神情,道:“那也是母后调教得好。” 太后笑笑。 竹息视线睇过我身后的净雯,道:“到底净雯在政元殿奉过职,瞧着就比寻常宫人稳重大气些,难怪得皇后倚重。” 太后顺着竹息的视线望过去,脸上有朦胧的笑意:“确实像个大气的。”斜眼望我:“哀家前番听皇帝提过,仿佛赏了她个一品尚仪位?” 我忙道:“儿臣原本想着,六宫宫女一贯由姑姑打理,就没必要再挪动了。”看一眼竹息,复又看太后:“可即便多番推拒,奈何皇上一再坚持。为免皇上不快,儿臣也不敢做得太过。” 我的神情不无惶恐,太后似乎很满意,道:“这是什么孩子话?六宫早晚有一日要交给你打理。如今你身边能多个妥帖得力人帮衬,哀家欢喜都来不及。” 竹息亦笑:“奴婢得空能多陪伴太后,自然再好不过呢,只要太后不嫌弃奴婢人老珠黄,碍手碍脚就好。” 她说得得趣,太后撑不住笑,我少不得赔笑。 出了颐宁宫,背心早已湿透。天气虽已入秋,风一吹嗖嗖范冷。整个颐宁宫在浓荫蔽日下,越发显得阴寒森冷。 冯若兰的沉寂渐渐不再为宫人津津乐道,在这异样的平静中,中秋降至。因着诸王在京,夏沐烜的意思是要大办,我自然得照办。 这一日正在翻看印寿海差人送来的礼单,方合近前来悄声向我道:“娘娘,冯氏这几日不知不觉问内务府要了不少兰花去,奴才瞧着不大寻常。” “兰花?” “是,印公公那头来的话,说新培的十多盆兰花都被搬尽了。” 这个季节并不是兰花遍地盛放的日子,新培的几株,多半是为了投夏沐烜所好,如今尽数被冯若兰要了去,怎会毫无缘故? 虽说冯若兰如今尚在禁足中,然而中秋那日阖宫欢庆,她那禁足是否会解,不到事情临了,谁料得到呢? 方合眼中隐约有焦虑神色,我没立即吭声,只直直望着他,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那一手临摹技艺,能到今日这大成地步,花了不少年罢?” 方合愕了愕后,垂下眼皮讪笑:“奴才那不过是雕虫小技,让娘娘见笑了。” 我摇头,神情郑重起来:“这你不用谦虚。那样的手笔,没个十来年,想来是成不了的,我日日练字,自然明白。” 方合依旧讪笑,也紧张。 我将手里的礼单又翻过一页去,偶尔在眼角视线里瞥他一眼,见他神情拘束前所未有,终是不忍心,轻声道:“我如今还能全心信任的人,就只剩下你一个了。”脸一侧直视他:“别让我后悔。” 方合跪下,叩首后迎上我的视线:“奴才誓死效忠娘娘!” 他的神情是坦然诚挚的,由不得人不信,我半晌后点头:“起罢。有些事你知我知就好,不必告诉任何旁的人,明白了?” “奴才省得。” 中秋夜宴设在了紫宸殿,紫宸殿寻常并不设宴,只中秋除夕这样的大日子例外,郑重热闹可以想见。 在一殿的歌舞升平中,仿佛整个重华宫也有了那么点人月团圆的喜乐美好,然而我心中再清楚不过,不过都是错觉罢了。 因是半家宴性质,宴上只有宫中女眷,寡居的荣王妃跟荣王一双儿女,外加各藩地王侯。 宴开后,先是我跟夏沐烜率众向太后敬酒,继而就是皇子皇女向太后磕头讨赏,一派天家和睦的融融之态。 吃了半晌酒,太后困乏先离了席。 赵氏、珞容华、顾氏因着前番的事被牵连,罚了闭门思过一月,此番出来,赶巧碰上这样的大热闹,倒一反既往乖觉起来,收敛得全不似平日的嚣张模样。 我假借与贤妃闲聊,凑近她低声道:“我瞧这情势不大对劲。” 贤妃睇我一眼,那一眼多有了然。 说话间,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赵氏举着酒杯近前来,一双丹凤眼颇具风情,视线只落在我身上片刻,复又投向夏沐烜,道:“臣妾前番糊涂了脑子,冲撞了皇后,这一月间痛定思痛,日日抄写诗词经文以求皇上宽宥,亦不忘时时为皇上祝祷。如今见皇上圣体康健,臣妾就安心了。皇上可不要再生臣妾的气了罢?” 说完屈膝要跪。 赵氏虽比不得杨妃那样恣意妩媚,然而体态婀娜,肌肤亦白,此番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夏沐烜重罚过后到底心存不忍,伸手扶她一把:“你能知错就好。” 侧脸看我,我只平和笑:“是啊,知错能改,也是好的。” 夏沐烜颇欣慰,笑着握一握我的手腕。 那头珞容华亦托着酒杯近前来,谦卑着神情屈膝:“今夜乃中秋月圆夜,臣妾唯愿皇上安康万福。” 她身量不算高,身量倒纤侬合度,最好就是肤如凝脂,俨然一个娇小美人,难怪夏沐烜赐了她“珞”的封号。 相比赵氏冲动,珞容华要含蓄精明太多,否则上回就不仅仅是被罚俸一年这么简单了。 她来敬酒,夏沐烜就笑着举杯饮了。 这只是开始,敬酒一轮后,赵氏嗔道:“臣妾听闻民间有中秋拜月的习俗,只是不晓得灵不灵验呢?” 珞容华一壁为夏沐烜斟酒一壁吃吃笑:“臣妾亦听闻嫦娥是在八月十五奔去的月宫,可惜了那样的倾世美人。” 夏沐烜今夜喝了不少,隐约已有五分醉意,听她二人一人一句软语得趣,嗤地一笑:“这有何难?朕带你们去往观景台眺月就是。” 紫宸殿本就居重华宫高处,观景台又在紫宸殿顶,正对华清池,是观景的绝佳所在。 夏沐烜兴致盎然,伸手过来牵我的手:“皇后随朕一同去。” 他神情暧昧,我不由得尴尬,忙以言语缓解:“臣妾倒不想扫皇上兴致。”视线扫过殿中众人:“只是撇下一众王侯内眷独自离去,到底有失天家礼数。” 夏沐烜想了想,点头了:“那就让众卿随同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且观景台的风景再毫不过,寻常只怕见也见不到。” 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随同着一道起身。 登上楼顶,即使先前没有赏月的心思,此刻也不得不感叹,这重华宫紫宸殿的观景台果真名不虚传。 中秋的月色是极好的,漫天挥洒下,华清池的粼粼波光堪比满天星辰,天与地一线相接,灿然动人心魄。暖风送来华清池凉爽一泓,带着月色下烟波浩渺的清气缭绕和清甜桂香,将整座殿宇蕴染得如同仙境般,渺渺然难以尽述。 衣袂鬓发吹拂间,隐约都是清幽恬美的芬芳,那是御花园送来的暖风一缕,让人迷醉神驰。 我望着满月下的重华宫,怔愣得没能移开视线。 神驰间,依稀有小船一尾,仿佛从天边飘荡而来,悠悠然而来,船头立着一人,周身有碧荧荧的细小弱光萦绕,闪烁间,引得众人连声惊叹。 从观景台望去,只依稀瞧见一个纤细身形,然而今夜风不算小,吹得那人衣袂飞扬如谪似仙,似要消失在那水天一色处,即便瞧不清模样,亦能想见那般绝代风华。 那女子一壁掌船一壁轻声吟唱,是首我从未听过的陌生曲调,带着三月小雨纷纷的浅淡愁肠,并不是多婉转的歌喉,却意外地直击心底。 我在瞬间的怔愣后,心头没来由突地一跳,多少已经能猜到今夜唱的是什么戏了。 侧脸去看夏沐烜,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痴迷神情,带着似信仰般的炙热。那视线拉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深,仿佛天地间再存不下任何人,只剩他二人缠绵相望。 冯若兰的这招东山再起,果真分量十足。 第五十三章 崔钦叩首到地:“此番是臣考虑不详,还请皇后责罚。”声音平板无奇,一如他的长相。 我望他良久后淡淡道:“算了。杨淑妃母子平安也有你头份的功劳,本宫不是赏罚不分之人,往后记牢靠了就是。” “谢皇后恩典。” 于是示意他二人起身,进内殿去。彼时杨妃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与夏沐烜一壁看孩子一壁软语,脸色虽疲惫,却也骄傲。 偶尔有只字片语飘出殿来:“皇子的眉眼,真真像极了皇上呢。” “朕的皇子,自然像朕了,都是你的功劳。”夏沐烜的笑声中透着无限满足。 杨卉嗔道:“皇上哄臣妾高兴罢了。” 我静默片刻后进殿去,看了看孩子,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眼瞅着再待下去亦尴尬,于是起身告辞。 回宫路上思绪繁杂难以遏制,看着杨卉那个孩子,我在想,我的那个孩子,倘若能够长大,会是何种模样? 回到静德宫,心潮非但未平,反而左突右撞越发让人无从适从起来。这辈子,就要这么漫无目的过下去了?我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么? 栖鸾殿即使没有瑶光殿的金芒逼人,亦不比漪澜殿的翠玉满地,可到底是中宫正殿,亦华贵气派。雕栏玉栋,华美如斯,却再冰冷不过,没有一丝温度,一如我此刻的心境,孤单得近乎周身泛冷。 思索间,有人悄悄进殿来,想来是怕扰我睡眠,步子放得极轻。然而那脚步声我很清楚,是方合。 阖眼问:“什么事?” “奴才该死,扰娘娘清净了。” “没事,本来就没睡着。有事直说罢。” 方合没吭声,正纳闷着,手心里猛然多了个纸团,不觉一愣。 方合自顾自道:“奴才想问娘娘,咸福宫有喜,咱们宫里头送什么礼去恭贺?” 我一壁打开纸团来看一壁道:“库房有块羊脂玉成色不错,寻出来让工匠打一块璎珞圈,给皇子保平安再好不过。” 嘴上在说话,眼睛一行行扫过那纸上的字:谋而后动,以静制变,莫慌。 字迹俊逸是从从前见过的,想了想,脑中有火星一点溅上。 是他?!而方合,竟是他的人?! 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方合,心头一阵疾跳,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去。想起先前去普安寺祈福,身边除了明慧就只有方合跟着,能不惊动一人传出消息去,除了我身边几个近人,还有谁办得到? 回想起来,真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来当年的一次无意救助,于旁人而言,也是早有谋划的。 一时间愣得话无可话。 方合在那当口已经恭恭敬敬应了声是跪下了,问:“娘娘,这礼是否薄了些?” 我自然晓得他跪下是为了什么,到底欺瞒我就是不忠不实,倘若不是急于宽我的心,想来这会儿也不至于曝露身份。 藏得这样严实,莫怪净雯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开口时,喉咙几乎有些干哑:“本宫记得,先前去…普安寺时,带了些首饰去礼佛,如今还剩多少?” “已经尽数送给各宫了。奴才忘了禀告娘娘,奴才有罪。” 我半晌不语,再开口时声音越发压低下去:“巧馨跟明慧先后去了,净雯如今任尚仪,素来琐事缠身。此事…就只你一人知晓了,是不是?” 方合神情郑重:“是。除了奴才,再无他人。” 我无声无息松了口气,闭目思索须臾,缓缓道:“四位王侯进京时,仿佛都有送礼来贺本宫有喜?” 方合愣了愣,明白过来了,细细数来:“临淄侯送的那尊掐丝珐琅景泰蓝鎏金插屏,是极稀有的东西;安平侯送的是只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长乐侯送的那对老坑玻冰种四彩翡翠玉镯,玉色再通透不过;至于博望侯…是幅赵孟坚的岁寒三友图,应该是真迹。” 在他故意停顿的间隙里,我已了然于心,心中翻江倒海一般。 果然是齐凤越了… 怔忪良久,颔首了:“那就送釉里红缠枝牡丹纹玉壶春瓶了,东西是好东西,又有平安的寓意在,贺咸福宫得子再好不过。” 方合忙应是。我抚了抚纸上那行字,反复看了数遍,深吸一口气,手一伸凑近火烛,看着那纸片被缓缓烧为灰烬。 殿中静默无声,方合只静静瞧着我动作,神情不无担忧。 我盯着小几上那片灰烬瞧了须臾,转圜了神色,喃喃道:“此事只你我知道就好。”方合应是。“往后…别再随意传话了。宫中人多口杂,要…避嫌。”静了静,越发压低声音道:“本宫不过一时心绪不稳,不必担心。” 这话是嘱咐他,自然也是对另一个的交待。 方合常日伴我左右,怎会猜不到我的心思,神情悲伤下去:“若嫡皇子、姑姑跟巧馨还在,娘娘又怎会伤神至此?”出口就意识到说错话了,叩首下去:“奴才口没遮拦,娘娘恕罪。” 我只觉得心头那块结了痂的疤,似被猛地揭了去,一阵连皮带肉的痛,神情几乎凝滞在那里。 许久后才疲倦地摆了摆手:“起罢。我知道你也伤心。只是宫中有子,是天大的喜事。本宫不能伤心,你也是。” “奴才省得。” “给咸福宫的礼,选好了交给净雯,让她连夜送过去。” “是。” 方合应声去了,我却只能茫然地靠在榻上,长久凝视着殿顶,心乱无依。 竹息回来得比想象中早,一壁铺床一壁道:“奴婢去咸福宫时遇着了竹息。” 我微愣,收回纷杂的思绪,语气感慨:“竹息轻易可不会踏足别宫。” 净雯深深笑:“可见太后相当重视这位长皇子呢。” “是啊,到底是长皇子。” 净雯不置可否,垂眸幽幽道:“崔钦…当真尽责,连药都是亲自熬了呈到榻前,半分不肯假手他人。” 我心头跟被人点了似的,抬头望过去:“你也察觉到了?” 净雯理顺帐下吹落的一缕明黄宫绦,走近我,口气淡漠:“恐怕不止奴婢,竹息在宫中年岁不亚于奴婢,又是个眼皮子紧的,必定洞察秋毫。” 我默想片刻也就明白了:“虽说早产不稀奇,可正如你说的,竹息这么个眼皮子紧的,你我都瞧在眼里的情状,她是万万不会看漏的。”话锋一转:“冯氏那儿…有什么动静?” “因在禁足中,只遣了身边人去贺喜,少有的安分。” 确实安分,然而未免安分得过头了,让人心怀忐忑。 夏沐烜继位十载方得一子,且这一子又是正一品四妃所出,自然格外高兴,除了大量赏赐外,还破格赐了杨卉“荣”的封号。 至此,杨卉成了重华宫自我而下地位最尊贵超然的妃子,相较之下,我这个无子无家世的皇后都被比下去了。 我在荣淑妃的隆宠中,只安静度日,大方得不露出任何一丝异样来。杨卉此番起势,比我着急的大有人在,不说旁的,冯氏必然心急如焚,又和虚我再去蹚这趟浑水? 这一日午觉方醒,净雯打帘近来,凑近我悄声道:“印寿海那边传了话来,说皇上今日下朝后生了好大的气。奴婢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想让娘娘走一遭政元殿。” 我慢慢思索,摇头了:“他是有心助我,我明白。” 净雯点头。 我起身,捻了些碎糕在手,一点点丢进雨花石金鱼缸里头:“朝堂中事自然有朝堂中人帮着分忧,不必咱们多此一举,否则养那一殿人何用?” 净雯托着盛糕点的碗碟立在身后半步处,神态安静:“也是。有冯氏杨氏分庭而立,何愁国事不解?” 我冷笑:“居其位而谋其事,又何须咱们揽事?” 做多错多,不做不错,冯光培是宰相么,自然要给他机会尽忠尽责的。 当下再不提此事,搬了藤椅在廊檐下执书闲闲翻阅。秋覃、满儿、元儿傍在一旁,正轮番玩棋子。恰到好处的热闹,并不过分喧哗,这样的陪伴我很喜欢,所以也由着她们闹。 不知不觉到了日落时分,用了膳又吃了会儿茶,正要睡下,外头有响动声传来。 夏沐烜进殿来后,兀自在榻上躺下,眉眼间有些微疲惫神色,也不说话。 我往水晶瓶的百合花蕊间撒了些水,让香气出得润泽些,捧了盏杏仁花生露到他手边,道:“能解乏的,喝些再睡。” 夏沐烜托着盏底喝了两口,道:“议了一日的事,真累。” 我一壁为他揉太阳穴一壁道:“累了就睡罢,明日事总还有明日忧。” 夏沐烜翻身圈住我的腰:“也是。一群聒噪东西,吵得朕头痛。” 我只淡淡笑,不予评论。于是一夜无话。 翌日晨起后正在用了膳,方合面带喜色进来,道:“娘娘,老夫人进宫来了。” “如今人在哪里?” “这会儿刚从颐宁宫出来,想来不消一会儿就能咱们宫里。” 母亲素日极少进宫探视,此番因宫中添了新喜,各府姻亲命妇总要走一遭过过场面,这才进宫来了。 当下不多话,只吩咐方合去取那炖好的杏仁樱桃露来。 真如方合所说,人不消一会儿就到了,依足了礼要叩拜。 我忙伸手托着她手臂:“母亲还要跟我这样见外么?” 母亲深深看住我,拍一拍我的手背,神情谨慎:“礼多人不怪,到底周全些好。”视线带过我的小腹,悄悄叹了口气。 我情知她是为贺杨卉得子而来,难免因人度已,想起我那个早逝的孩子了。 心下微酸,旋即振奋了精神,道:“晨间熬了盅樱桃露,正巧您来了,一同尝尝罢,是极正宗的南地口味。” 这话一说,母亲有瞬间的怔愣。 我只作不知,从方合手里接过来碗盏,将白瓷勺递到她手里,淡淡笑:“加了蜂蜜进去煮的,甜而不腻,很是清爽可口。” 母亲也不吃那杏仁露,盯着我瞧了片刻,神情悲戚。我见她触动了心肠,心中亦辗转,然而脸上依旧是一抹温婉得体的笑。她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背身过去悄悄拿衣袖拭眼角。 我伸手覆上她手背,轻声劝:“再山穷水尽的日子都过来了,您不要伤心。” “是母亲糊涂了。到底上了年纪,不中用了。”看一眼几上那碗杏仁露:“你一向懂事,遇事亦有分寸。从前的事,再不要多想了,也不要再恨你父亲了,好不好?你父亲他…当日也是身不由己。” 作者有话要说:残念,生个智齿也能进医院。╮(╯▽╰)╭ 好久不更了,今日奉上了,慢慢看哈。 第五十四章 我一点点搅动碗盏里头的樱桃露,不置可否,只问:“当年父亲母亲皆居京师,何以要送我去…南地呢?” 母亲沉吟良久,轻声道:“那时候京师不太平,你父亲又身处高位,送你离开也是迫不得已。不曾想…”叹一口气,转开话去:“方才去颐宁宫遇着荣王妃了。荣王妃这样年轻就寡居,当真命薄。可见人活一世皆有命数。母亲行将入土之人,这些年吃斋念佛亦有些心得。世间万事呢,还是莫强求的好,清儿你要谨记。”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语气感慨亦不同寻常。 我心中几个念头翻转过去,似乎抓到了什么,又不尽然明了。 长久默默后点头:“母亲是以己度人了?”缓一缓神情:“前番中秋家宴,荣王妃面色不大见好,想来府中只余孤儿寡母,生活难免困累。既是宗亲,我这个做皇后的接济她些总不为过。母亲以为如何?” 母亲未点头也未摇头:“荣王妃是可怜人,然而如今还是顾全自己要紧。到底你身居中宫,内外有别。从前如此,今后也是。” 她的手按在我手背上,脸色郑重,话里有话。 母亲从不是多话之人,此番竟这样明着暗着点我,怎会事出无因? 必然不会是心血来潮! 我一点点消化这话里的意思,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寡居的荣王妃?早逝的荣王?没落的沈家?获罪的父兄?太多的巧合,由不得人不联想。而荣王,可是牵出父兄犯事的由头么? 深深思索间,慢慢将心头突跳抿下去:“荣王妃寡居多年,抚育膝下儿女当真不易。” “是啊,四载不算久,亦不短了…从前我总怨你父亲,然而如今瞧荣王妃这样…当年皇贵妃宠冠后宫,荣王那儿…先帝是露了意思出来的。你父亲也是担心赐…”手势轻缓一点点梳理我垂落在颈侧的鬓发:“清儿,你父亲纵使再如何错,也总是为了这个家计深远,不要怨他。” 皇贵妃? 我在遥远的记忆中搜寻这称号,很快就想起来了。 依稀还是当年在太庙时,**跟巧馨牵了冯若兰将封皇贵妃的事提了提,说大夏历朝以来,就只有前朝的于妃被封过皇贵妃,可见当年盛宠。 再一想,先帝在时,父亲既已权势滔天,争相拉拢之人必定不在少数。而我的婚事,可由得了自己做主么? 想也不能了。 先帝爱屋及乌属意荣王,为拉拢父亲拉拢沈家,将我赐给荣王为妃实在正常,而父亲因着太后的缘故,自然会选择襄助夏沐烜,所以才会火烧眉毛似地送我去南地,却料不到生出一段不该生的情缘来。 彼时父亲必定以为,有太后的关系在,夏沐烜一旦登顶,我顺利入主中宫,他这一生便顺理成章坐稳了三朝公卿本朝国丈之位,荫庇沈家三世子孙想也不是难事。 哪里料得到会有此后一番变故,让冯氏黄雀在后? 倘若父兄当年是被指认勾结王孙作乱,我相信,即便夏沐烜无意为难,也断然留不得这样的隐患。 何况他是那样多疑的人。 蓦地握紧母亲的手。 母亲神色幽幽,伸手轻抚我的眉眼:“姻缘天注定,老辈人的话是不会错的。如今你身居中宫,要保重自己,也要当心。” 她说这话时,视线望着颐宁宫的方向,我只觉得脑仁如有冰棱一点溅上。 可不是么?到底沈氏繁华已去,留一门孤儿寡母在世存活已属恩赐,哪里容得我掀了天去? 可我偏偏就不信这个邪! 殿内光影深深沉沉,像经久不去的流年,我将心头泛滥的思绪缓缓顺成一条线,握着母亲的双手越来越紧,声音冷得几乎不像自己的:“母亲放心,这里头的糊涂账,总有一日会一笔笔算清楚。” 于是一同用了午膳,闲谈两句后,让方合送母亲出宫去。 人一离去,我将净雯传进来,悄声道:“找个妥当的查查冯氏底细。” “娘娘是指…?” “她父亲。” 净雯眸中有了然神色,淡淡应了声是,递了软枕给我,我接过来枕着。 她凑近我些:“太后这几日格外高兴,给的赏赐亦丰厚,还特特宣了杨氏姊妹进宫陪伴,真真上上荣宠。” “杨卉呢?” 净雯深深一笑:“仿佛不尽然欢喜雀跃。” 我旋即就明白了:“也是。生子进封是惯例,皇贵妃的位份到底空着。如今只不过封号尊崇些,想也不尽如她意。” “皇贵妃?”净雯一壁打理盆中矮松一壁道:“那个位份,本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皇上心中总有属意之人。” 望一眼虞宸宫的方向。 我捻了棋子在棋盘上比对,轻叹:“然而皇长子到底尊贵,普通赏赐哪够分量?” 一壁在边角摆棋子一壁思索,净雯并不吵我。 晚上夏沐烜依旧来了,彼时秋昙、元儿跟满儿正傍在我身边有说有笑,顺道挑挑花样子。都是些时新花样,秋昙天生一双巧手,什么纹路经了她的手,都能出脱得活灵活现。闹得欢时,也没注意到夏沐烜进来的身影。 “什么事这样得趣?” 夏沐烜本是皱眉进来的,见殿内乱作一团,倒唬了一下。 我勉强还算镇定,一壁让元儿满儿收拾东西一壁让秋昙去奉茶:“皇子满月要裁制新衣,正在看内务府送来的衣料呢。” 夏沐烜揉了揉眉心,苦笑:“朕近来政事繁忙,倒忘了还有这一茬。” 我将他迎到榻前,那头秋昙已经去而复返了。 我接过来茶盏递给夏沐烜:“加了菊花跟蜂蜜用露水煮的,喝喝看。” 夏沐烜捧着茶盏喝了口,眉眼微松:“菊花败火,蜂蜜也调得适量,很清爽。” “好喝就多喝些。原本要送去政元殿的,赶巧皇上来了。这几日政务操劳,最要注意调养。” 夏沐烜嗤地一笑,伸手刮我的鼻子:“你倒省事。” 我委婉笑:“皇上既然来了,臣妾就顺道问问,小皇子的满月宴该怎么办?” 夏沐烜两手垫在脑后往榻上一靠,阖目道:“从前怎样便怎样,按寻常皇子的规格办。” 我微有些惊讶,试探着问:“皇长子不比寻常,是否…?” 夏沐烜想也不想就摇头:“不必。虽是皇长子,却也越不过嫡子去。” 他这么说,我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只好点头。 夏沐烜就宽和笑,随口问:“你母亲进宫来了?” 我心头微动,面上依旧平静,甚至有欢喜神情:“母亲是来贺宫中新喜。到底皇长子出生不是小事,姻亲妯娌亦跟着高兴。” 夏沐烜脸上有动容神色:“难怪近来你日日忙碌,把朕都比下去了。” “臣妾这儿倒没什么。想来咸福宫那边迎来送往,少不得一番忙碌。” 夏沐烜饮了口茶,以指摩挲着杯沿,神情淡漫:“她是孩子生母,忙些也理所应当。” 我将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情看在眼里,没有接口,只道:“虽忙,却也忙得高兴。” 这么一壁闲聊一壁陪着他吃茶,想来夏沐烜有话说,于是以眼神示意众人出去。 待殿中只余我与他,夏沐烜阖目感叹:“这几日朕也累得慌。” “可是为政务烦恼?不是有大臣们帮衬着出主意么?” 夏沐烜冷哼:“一群无知腐儒,只会照本宣科,朕懒惰听他们废话连篇!” 我淡笑,只作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皇上说笑了。好歹都是肱骨之臣,怎的经了皇上的口,竟一个个被说得一文不值了?” 夏沐烜轻扯嘴角笑笑,然而那笑并没到眼底:“无人可用,当真令人苦闷啊。” 我从水晶瓶中剪了两朵百合花勾在床头帐钩上,头也不回道:“皇上待朝臣严苛罢了。” “哪里是朕挑剔?”夏沐烜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指指那百合花:“这是做什么?” “百合可入药,花香亦助眠,臣妾很喜欢。” 夏沐烜嗅了嗅,笑了:“花香,心思亦巧。” 我但笑不语。 他牵着我的手搂我在怀里,一壁梳理我的长发一壁道:“你也不问问朕,究竟遇着了什么烦心事?” “朝堂事臣妾不敢问。况且臣妾区区妇人,纵使知晓内情也于事无补。只能动些小心思,让皇上放松心神。至于旁的,即便臣妾想为皇上分忧,也没那样的能耐啊。” “你是聪明人,安知不能为朕分忧?”夏沐烜笑笑,又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是…荣王一脉私自逃去了安平侯辖地,至今下落不明。” 荣王?我心头突地一下。 夏沐烜不疑有他,继续说:“他在西南能兴起多少风浪,朕倒不担心。只不过…”语气冷下去:“身为王族子弟,却罔顾朕旨意私自出京,是为谋逆,这样的先例断然开不得!” 语气冷,神情更冷。 然而他会这样动怒,又哪里只是王族子弟擅自离京这么简单,多半跟荣王这个旧因逃不了干系。 心中转念如轮,口中只好奇道:“中秋时倒见过荣王一双儿女,仿佛还是孩童年纪,怎的无缘无故离京了?” 我问得疑惑,夏沐烜愣了愣,失笑:“是朕忘了跟你说,那一个并非荣王正妃所出。尹祁才六岁而已,现如今还不成气候。” 言下之意,那位潜逃的荣王之子已长成了,此番逃亡西南,多半也有荣王旧部扶持,这才引起了夏沐烜防范。 积年之时,沈家正是因着荣王这个由头被牵的事,如今荣王后人逃亡在外,夏沐烜如何能不上心?且他如此多疑人,怎会轻易由了荣王这个“已成气候”的儿子逃离京师? 冷不防想起齐凤越那封信:谋而后动,以静制变,莫慌。 那样笃定的语气…… 他会与此事有干练么? 瞬间的失神里,夏沐烜探身过来,眸中有点点探究神色:“怎的又发呆了?” “臣妾在想皇上刚才那句。”我于瞬间转圜了神情,从书架上抽过来刘向的《说苑谈丛》闲闲翻。 夏沐烜思索片刻后了然了:“也是。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前人既如此说,必定有他的道理了。” 我亦笑:“朝堂有无可用之人,原也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夏沐烜深以为然地点头:“到底你懂得多。” “那也是圣人教导有方。” 夏沐烜朗声笑,伸手过来捏我的鼻子:“咱们自己说话,还用得着矫情么?”搂我过去耳鬓撕磨:“不再生朕的气了,是不是?” 他这样亲昵,我只觉得浑不自在,然而还是忍下了,道:“皇上自己多心,臣妾哪里生气了?” 夏沐烜就扬声笑。 翌日一早,贤妃带了芷媛过来。让秋昙带了孩子去院子里玩耍,留贤妃在内室。贤妃聪慧,自然晓得我有话私下跟她谈。 待四下无人,贤妃抿了口茶水,静静道:“咱们这位皇长子,似乎生得与时辰不对了。” 她如此直言不讳,我一时间反倒找不到话。 许是见我鲜少露出木讷样子来,贤妃静静一笑,道:“你这是什么样子?” “姐姐快人快语。” “我晓得你一向心细,必定也留了心眼。” “崔钦…少有的尽忠职守。待主一心无二,宫中这样的人…不多见。” 贤妃点头:“咱们都瞧在眼里的状况,那头…”指一指颐宁宫:“想也不至于无所察觉。” “太后是非常疼爱咱们这位皇长子的,日日都会遣人去咸福宫探视。” “可不是么?”贤妃了然笑笑:“皇长子是极尊贵的。”缓一缓神情:“她得子,又是宫中头一子,位份却半分未进,想也不会没有怨言了。” 我伸指点一点鱼缸中那尾桃花粉的锦鲤:“皇上有自己的心思,那个位份…到底不是随便给的。” 贤妃神情一分分冷下去,我这话的意思,她自然听得明白,冷笑:“虽说在禁足中,可依旧好吃好喝供着,别叫我真信了她永无翻身之日。” 我感慨:“她有神佛护佑,轻易怎会落马呢?只怕…” 对视片刻,在彼此眼中看到些许忐忑。 第五十五章 皇长子的满月宴很快就到了,太后的意思是,皇长子出生是大事亦是喜事,满月宴务必要办得热闹。且前朝时候,逢皇子出生有大赦天下的先例,杨氏一门忠烈三代公卿,杨氏位列正一品四妃之一只在我之下,所出的皇子想也尊贵,额外给份恩典倒实在合乎常理。 夏沐烜初初得子在兴头上,听了太后这样说自然乐得应和。 这一日午后在看账单,夏沐烜着一件流云泼墨的月白常服进来,眸中有潋滟的笑意,一壁走一壁道:“你倒比朕还忙。” 我笑笑,起身去迎他:“宫中有子是天大的喜事,臣妾只怕不够周详。” “哪有你这样谦虚的人儿?”夏沐烜的笑容越发滋润起来。缓一缓,目中带了深意望向我:“大赦天下的旨意不日就要发了。朕想着有件事,得先问问你的意思。” 我委婉道:“皇上这样说,倒显得臣妾像河东狮了。臣妾听着就是。” 面上虽有笑,一副心肠却已经冷到了底。 他那点心思我哪里猜不到? 夏沐烜自顾自笑:“你是皇后,后宫事朕自然要同你商量。当然你若觉得不妥,就当朕不曾提过。” 我侧过脸去嗤地一笑:“什么事这样郑重?让皇上犹豫不决的?” “也不是什么顶要紧的事——只是如今宫中虽添新喜,然而西南那边…那事到底未能出来眉目,只怕还有尾声。”他的眉头皱起来。“此番母后提出大赦天下,为安前朝安杨氏一门,这个恩典朕都要给。” 我点头,他继续说:“杨德忠任本朝右都督,一门战功彪炳,这份才具朕要用。可朕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是政事我不好过问,只道:“朝堂中事臣妾不懂,然而皇上既然如此说,必定是有道理的。” 夏沐烜颇感慨:“你是最体贴的,为着前番的事,朕想着若…冯氏多半已受足教训。恰逢皇子满月之喜,一并赦了她也好。她从前一向温顺,又与你有昔年时的姐妹情分在,往后你多教导她些,想来不会再出岔子了。” 我静静站着,尽量将嘴角眉梢涌上来的冷意一点点抿回去。 笑容再得体不过:“皇上既说好,臣妾倒没有异议,只是太后那儿是否要知会一声?” 夏沐烜欣慰笑了:“太后跟前,朕一早提了。母后的意思是,此事还要你点头。” 我和靖笑:“既是太后同意的,皇上做主就是,臣妾并无异议。” 夏沐烜握一握我的手腕,十分满意。 他一走,我将净雯唤进来,问:“近一月来最得宠的是谁?” 净雯想了想,道:“照彤史看,该是陈氏。冯氏禁足后,皇上一月里总有七八日在她宫里过夜。自然,咸福宫皇上是日日都要去的。” “陈氏?” “正是先前进封的珞容华。” “是她啊…她倒后福无穷。” “她素来逢迎冯氏,姿容身段亦出众,从前即便有冯氏独宠,也不见皇上太冷落她。” 我冷笑:“那么…如今咱们的冯娘娘复起,可还有旁人在圣前得脸的日子么?” 净雯抿唇静静道:“皇上久不见冯氏,格外想念也是常情。” 嘴角有冰冷的笑意浮上来:“这些年她得人看顾,即便独宠,也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打掩护,少了恁多说嘴。如今…”从鼻端冷哼出声。 净雯接过口去:“如今她起势,又逢皇长子出生,必定想方设法复宠,娘娘是否要防范着?” “防范什么?我偏要让她一枝独秀。” 净雯明白过来了,垂眸深深笑:“想来凭她的能耐,独占圣宠也不是难事。” “盛极而衰,旁人不明白的道理,咱们能忘么?” “娘娘教训得是。” “知会印寿海,就说是本宫的意思,皇上近来政务繁忙,妃嫔无通传就不要去打扰了,也让他瞧仔细些。” 净雯应是,沉吟须臾,道:“珞贵人是得了圣谕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的。” 我捻了片桂花叶片在手心里把玩,淡淡道:“那就想个法子让她去不得罢。” 思索片刻后让净雯凑近些耳语一番,净雯听罢点了点头去办事。 乾靖九年九月十五,在紫宸殿庆贺皇长子尹泽满月之喜。 彼时冯若兰的禁足已经解了,一身玫瑰红宫装衬得她楚楚生姿,柔弱如柳傍在夏沐烜身侧,一壁为夏沐烜斟酒一壁与夏沐烜耳语,偶尔吃吃一笑,无端惹起一殿的醋意。 大抵得意与失意,都可以从人的眉眼间窥到一两分。 殿中并不见珞容华;赵婕妤经了攀诬我之事,渐渐失宠于夏沐烜,全不似从前嚣张跋扈,瞧神情有些落落寡欢;顾氏跟贤妃德妃这样或生育子女或伴君长久的,早失了当初的新鲜可人劲,夏沐烜往她三人宫中走动亦少;而从前的瑞常在,自御前献歌后就为冯氏视若弃子,之后在沉香水一事上又反咬冯氏一口,二人内里早已交恶,冯氏如何还容得到了她一个小小常在分宠? 更何况冯若兰如今是要复宠,自然得想方设法牢牢捉住夏沐烜的视线以待他日复起。 倒是杨卉那儿,因着冯若兰再度起势,夏沐烜去得一日少过一日,哪里还有初得子时风光无俩的劲头。 至于我这个皇后,因近来忙于操办小皇子的满月宴,且夏秋时分气候不调,染了风寒迟迟也不见好。夏沐烜除了白日里看顾于我,再不在我宫中过夜,我自然乐得清静。 可在外人看来,我这个皇后在宠妃日益盛宠的阴影里,到底无足轻重了。 我在眼角的视线里瞧了眼杨卉眉眼间掩饰不住的酸辣醋意,在心头笑出声来。这一步就是要点她,即便如今在位份上只有我一人高她一阶,她杨卉的敌人也从来不是我,她可千万别搞不掂。 于是垂眸,乘着夏沐烜在跟冯若兰哝哝软语,凑近贤妃悄悄道:“此番过后,杨卉撕了她的心都有。” 贤妃淡淡笑:“这招以退为进走得甚妙。” 我但笑不语,低头喝茶。 贤妃亦捧起茶盏来喝,好半天后闲闲一句:“可惜了珞容华,这样的盛宴竟无缘得见。亏了她前些日子还在御前得脸。” “是可惜了。” “听闻出了疹子,仿佛还发作得不轻。” “章显手里诊出来的,应该不会错。” 贤妃深笑:“是啊,他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又得太后信任。” “姐姐慧智。” 彼此淡淡一笑后再无多余一句。 这日的宴开到几时我并不清楚,回到静德宫,沉稳如净雯亦止不住笑:“杨氏当真气得不轻。” 我一壁褪去缠臂金一壁道:“她得子后锋芒之盛无人能遏,如今却轻而易举被冯氏抢尽风头,安能不气?” 净雯抿了抿笑意,幽幽道:“后宫妃嫔向来母子互为依傍,如今她纵使得子亦争冯氏不过,换了谁,谁都免不了心灰意冷。” 我望着镜中人冷笑:“能心灰意冷就好,至少耳目清明,看得清局势,把握得了分寸,分得清敌友。” 净雯笑笑:“如今看来,陈氏当时得宠时的光景,当真如昙花一现。” 我不置可否,只问:“没被发现罢?” 净雯以眼神宽慰我:“陈氏一沾牛乳就出暗疹,这事只有她宫里人知晓…奴婢这个尚仪,总算还有些用处。” 我笑着睇她一眼:“你是极妥当的,我很放心。” 净雯全没有居功的样子,神态安然,手势轻缓为我拆发:“倒是章显断的诊过分重了,可见她们亦防范得紧。” “你也觉察到了?” “珞贵人这疹子,一时半会儿只怕好不了。” 我拿象牙齿梳一点点梳理散落的长发:“到底不是正主,这样隆宠下她怎能不害怕?”握着齿梳的手一狠:“自然,晓得害怕才好!” 杨卉如今是恨不得生啖其肉,而我,则要她冯若兰生不如死。轻易让她死了,实在太便宜她! 深吸一口气,吐去胸口泛上来的戾气,淡淡道:“竹息再过来,你知道说什么?” “是。” 阖目将呼吸放沉下去。殿后院子里一株一人高的桂树已经开花了,有幽幽阵阵的香气飘进来,那香味微恬,呼吸间连心都能醉过去。 净雯的声音邈邈如从天际而来:“其实宫中向来不乏美貌女子,年轻些的如珞容华,薨了蓉嫔之流姿容自然拔尖,年长些的德妃贤妃也不可谓不是殊色,偏偏入不得皇上眼去。冯氏那样的姿容,却能常年一枝独秀,娘娘就一点儿不疑惑?”声音再低些:“再有天大的恩情,皇上终归是男子。是男子,怎会弃珠玉而就鱼目呢?” 她的语气意味深长,神情更甚。 我微微掀开眼睑,望见了如今的自己。 真正的眉如远黛眼如星子,纵使六宫妃嫔三千,也不得不承认,这张如今已渐渐看习惯的脸是美的,气质亦悠然。 这样的女子若配予良人,不定就是一对神仙眷侣。 对视片刻后,净雯凑近我喁喁道:“如此可见,冯氏必有她独到的好处,旁人不明白,却足以让皇上割舍不下。”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什么样的事没听过没见过。 我在她那样怪异的眼神凝视下旋即就明白了,脸上一辣,旋即冷笑:“是么?” “这也只是奴婢一点猜想。” “那就把这话悄悄传到杨妃耳里去,是不是猜想咱们就等着看了,说不定会有一番热闹呢。” 净雯点头。 冯若兰的再度起势如雨后春笋般节节攀高,我则一日日在宫中养病,对六宫的怨声载道置若罔闻。 偶尔飘进耳里只字片语,大抵就是冯若兰在满院萤火飞舞中作月下舞,翩然生姿,夏沐烜以笛相合,道不尽都是缠绵情意。 我听后多付之一笑,并吩咐方合将这话传到六宫耳里,传得越绘声绘色越好。 这一日正在殿中小歇,方合悄悄进来,他一进来我就醒了:“有事?” “回娘娘,印公公差人捎了话来,说皇上连着两日不出虞宸宫了,只问娘娘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我喜欢净雯的不含蓄。。。 第五十六章 两日不出虞宸宫? 当下也是一愣:“这么说,皇上已经两日不早朝了?” 嘴上这么问,心中少不得纳闷。皇帝因病无法早朝的例子从前不是没有,印寿海侍奉夏沐烜多年,这点转圜变通总不会不懂,若不是火烧眉毛,断然不会将事情一杆子桶到我这儿。 难不成出了事? “他服侍皇上多年,怎的连句话都传不进去?” 方合脸上一辣,呐呐道:“皇上这两日…”我眉头微微皱起来,方合索性说了:“皇上跟冯氏待在殿内寸步不出,冯氏又一早发了话,任何人不得进殿叨扰,印公公也没法子。” 我在心中冷笑,脸上倒瞧不出异样,只让方合传印寿海来问话。 印寿海是踏着小碎步疾走进来的,脸上有慌色,见了我叩首到地:“娘娘,老奴实在没法子了。” “什么事慌成这样?” “那个…边关来了急报,传信的驿丁已候了一个多时辰,然而奴才始终传不进话去,唯有请娘娘做主。” 我腾地一下从座上起来,似乎惊得不轻:“皇上不是轻重不分之人。你只管进去道明原委,想来皇上不会怪罪于你,还有什么比边关军情更要紧呢?” 印寿海脸上松泛的皮肉挤成极哭憋的纹路,少有的为难,也不好说明是为了什么缘故传不进话去。 一旁净雯道:“边关军情急迫,奴婢瞧公公无法通传亦为难…可否请太后代为做主呢?” 印寿海似乎觉得可行。 我斥她道:“你在本宫身边待了少说也有数月,怎的也糊涂起来了?既是朝堂事,终归要皇上拿主意的。”印寿海被这一句点得微微一震,很快又乖顺下去。“且太后痼疾缠身经久不去,如今方有起色,这样贸贸然拿事过去请示,惊了凤驾可怎么好?如今又事涉冯妃,只怕太后听了心中更加添堵。皇上亦免不了受一番责怪,身边一众近人,哪个逃得了干系?” 我的语气意味深长。 印寿海多精明一人,耷拉下眼皮去,神色感怀:“娘娘宽德顾念旧人。”缓一缓神情,低声抱怨:“皇上自幼承庭训,待后宫女子一贯自制。如今这样…实在是事出有因。” 我不无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道:“现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思索片刻后看净雯:“你走一趟太医院,传个太医院去虞宸宫候驾。” 净雯也不多问,应声去了。 印寿海微有些急迫,亦尴尬:“娘娘,这如何…” “本宫知道你为难,然而边关来报不是小事,耽搁片刻,谁能担待得起?纵使惹皇上不快,本宫也不得不走一遭了。” 印寿海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这是我第三次踏足虞宸宫,踏着平整的汉白玉阶梯,那个暴雨之夜失子的一幕幕俨然历历在目。印寿海小心翼翼扶着我,像是害怕我想起当日事,时不时偷偷拿眼觑我。 我神态平静,一字字嘱咐他:“你只管进去通报,皇上那儿即便怪罪下来,也有本宫担着。” “是。累娘娘费心。” “原就是本宫分内事,称不上费心。” 于是一同进漪澜殿去。 彼时净雯已经早一步到了,来的是崔钦跟个小内监,我在心中缓缓笑开来,这个人找得极好。 宝娥被仗毙后,冯氏身边已换了新的近身侍婢在侍奉,许是见了净雯跟崔钦觉察到情状不对,早早迎在了外殿,见了我过来行礼,并不刻意恭敬,看来冯氏得宠后,身边人也跟着蹬鼻子上脸了。 我不看她,亦不动怒,只朝印寿海使了个眼色。印寿海打了个千,绕过跪着那婢女进内殿去。我也不让那婢女起身,头也不回吩咐崔钦:“去偏殿候着罢。” 崔钦倒是个利索人,一句不多问,自去了偏殿。 情知此时碰面少不得生出一番尴尬来,于是让净雯扶我出殿去,找了个小内监去传那驿丁来,视线扫过他囊袋中的信件,淡淡道:“不必惊慌,皇上只是被事耽搁了,即刻就会传你觐见。” 净雯道:“还不谢过皇后?” 耽搁军情是要命的大罪,即便错在夏沐烜,夏沐烜是皇帝自然担不得这个罪,错的就只能是眼前这人。 那驿丁听我如此保证,忙不迭叩头谢恩。 过了一盏茶功夫,果然见印寿海小跑着从殿内出来,朝我递个放心的眼神,然后领了人进殿去。 **月间桂香千里,桂树寓“贵”,是极好的兆头,各宫都会种植些沾染喜气。冯氏此番为复宠,自然无处不周全。 我迎风站在汉白玉阶栏旁,望着底下一级级台阶发怔,想起当日净雯所言:娘娘并非不小心,而是踩着了冰块,这时节冰化得快。 冰块么?不晓得这时节用来,会不会嫌冷呢? 头也不回吩咐净雯:“让内务府送些冰块来。” 净雯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亲自去办。 有边关来的加急军情要处理,夏沐烜自然不好再在虞宸宫待着,于是乘御辇回政元殿,留下崔钦照看冯氏。 我在夏沐烜半尴尬半感激的神情中得体微笑,屈膝送他离去,继而一步步进殿去。 重华宫的漪澜殿以金玉砌就。块块三尺见方的白玉砖,面上雕刻兰花,朵朵开得饱满润泽,盈盈然如沾了露水,更难得的,片片皆以整块羊脂白玉磨就,花蕊间嵌金丝为蕊,栩栩如活物,可不是名副其实的金玉满地么? 花开四季,经年不谢,一如帝王给的恩宠,彼时夏沐烜的用心可见一斑。 一殿的香艳还未散尽,便是桂花香也遮不住那浓烈焚香,九尺阔的沉香木滴水大床上,冯若兰两颊艳红靠在床头,正由她的随驾婢女晚秋伏侍着擦脸,娇喘间热气难止,小衣半解露出胸口一抹雪白,汗珠子从额头胸口直往下淌,湿了眉眼鬓发跟薄如蝉翼的纱质寝衣,在这一殿妖冶的香艳中,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心怀。 难怪能让夏沐烜两日不出宫门。 我抿住呼吸稳了稳心神,转过鲛纱帐,在离她五六丈远处止步,冯氏似是觉察到了,抬头望过来,见我直勾勾望着她,不觉一怔,旋即要起身行礼。 我的声音平板无波:“躺着罢。你我姐妹还用得着多礼么?” “多谢姐姐。只是妹妹这副样子实在不宜见人,还请姐姐——” “本宫正是要告诉你,崔院判到底身为男子,不方便进殿来探诊。然而妹妹这样终究不是法子,本宫瞧在眼里也心疼。所幸院判大人给了个海上方,本宫瞧着挺好,兴许能治妹妹如今这痛苦。” “姐姐——” “东西呢?怎的还不端进来?” 口气凉薄,先前迎在正殿的婢女领着两个宫女各自端了盛水的铜盆进来,里头东西当啷作响,那声音听在耳边格外清脆悦耳。又有内监扛浴桶进来,小心翼翼放下后出去。 我脸上从始至终有笑意:“那冰太滑,混了水更要当心。本宫只怕妹妹一个不当心,像本宫前番那样平白无故摔一跤。妹妹是皇上心头至宝,可不能出半点岔子。”睇一眼净雯:“你去伺候冯妃沐浴。” 净雯接过来金盆毕恭毕敬过去,声音平静无波无澜:“请娘娘入浴。” 冯若兰依依靠在床头,道:“姐姐待我当真有心。” “你与本宫姐妹多年,本宫如何能眼睁睁看你受苦?万万不能的。”神情淡漠扫过在场众人:“至于你们…不从旁规劝,反而一味起哄,宫里也留不得这样了,各自领四十板出宫去罢。” 一众人吓得大气不闻,只以为我会当场诛他们了事,如今听说只是领四十大板撵出宫去,松了口气的同时,两个胆小些的当即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我从鼻端哼笑一声,将视线收回来,扫一眼屏风后头那个被冰水激得颤抖不止的身影,口气散漫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妹妹心绞痛的毛病可好些了?” “有劳…姐姐…惦念,我这病…原也只是…小事…姐姐…这样好计谋,妹妹…当真钦佩…” “妹妹说笑了。妹妹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顶要保重自身,莫再作践自身,终归得不偿失,咱们来日方长。” “姐姐…教训得是…妹妹…记下了…” 水哗啦啦间或一阵从屏风后头传过来,只是听着都觉得冷。如今天已入秋,不比盛夏时光,闲谈间隐约能听到冯若兰唇齿打颤的轻响,然而并不让人心生怜悯。 况且,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定了定后将手中茶盏搁小几上,理了理衣摆起身自顾自往外走,丢下一句:“崔院判的意思是泡得久方能见效,妹妹且慢慢泡着罢,顺道平平心火。” 这日的事很快就绘声绘色传了开来,到底动静闹得大了,先是虞宸宫上下宫人被赏了板子撵出宫去,又有冯氏一病不起,如此哪里还瞒得住六宫的耳朵?后来兜兜转传到太后耳里,我也不奇怪。 晨起后循例去颐宁宫请安,除去冯氏诸妃皆在,杨妃亦破天荒到了,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痛快神色。 我只安静端坐,一如身旁的贤妃。 太后神色威严一如往日:“冯氏的事哀家已有所听闻。”视线虚虚实实落在我身上,眸中有掩饰不住的厌弃神色:“皇后都处置妥当了?” 我安分答道:“虞宸宫那几个没规矩的奴才都已经被儿臣打发出宫。至于冯氏,到底此番她也伤了身子,儿臣只让太医好生照料,还不曾问罪。” 太后一脸气愤难平:“这事闹得前朝后宫皆知,大臣们听了会怎么说嘴?皇帝也不成器,整日为个宫嫔闹腾不休!” 一壁说一壁摇头。 我委婉笑笑,太后神色肃一肃,直面我道:“你是皇后,又掌六宫事,赏罚一个半个宫嫔原也不逾矩。至于皇帝那儿,哀家自然会说他。只一样,这事闹大了到底没个样子,传到万民耳里也只会让世人笑话。你要谨慎。” 我微笑出恭敬的弧度:“母后这样交代,儿臣原本是该照办的,只不过…”视线带过在场众人,语气再恳切些:“皇上待冯妹妹情分非比寻常,儿臣也不好不顾念。” 一句话说完,在场众人或垂眸或撇过脸去掩饰面上醋意。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的以牙还牙。。。。 第五十七章 太后面露沉吟之色,片刻后道:“你顾虑皇帝,哀家是知道的,但六宫风纪也得顾,祖宗家法更不可废。即便皇帝问责于你,也有哀家担着,你且按规矩办就是。”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色转圜不少。 太后以指抹一抹平顺的鬓发,神情淡漠问我:“其中原委如何,你且细细说来听听,待你说完,你们再做决断也不迟。” 我颔首,如实道:“崔院判断的诊想来错不到哪里,虞宸宫亦搜出了分量不轻的…催情香,还是经了章提点的手。” 一旁杨妃咯地一笑,道:“章提点是宫里的老人了,竟也如此不分轻重。” 贤妃道:“万幸没有耽误朝政,否则后果不堪。” 杨妃从鼻子里嗤地一哼。 我淡淡道:“确也惊险。” 太后的神色倒也平静,摩挲着手头迦南珠串上头的珠粒不发话。 竹息道:“章显伏侍太后皇上尽心尽力,到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我将她眉眼间的紧张看在眼里,在心头笑起来。杨妃似乎也瞧出眉目了,低头勾着唇角微笑。贤妃两手置于膝上端然安坐,神情了然。德妃跟良妃从始至终不语。 太后瞪一眼竹息,沉声道:“他此番捅了这么大娄子,哪里还有往日的谨慎样子?冯氏是有错,然而他章显也难辞其咎。” 我心中辗转,嘴上应道:“母后教训的是。礼法自然不可不顾,否则只怕阖宫不宁,流言纷起终成祸端。然而皇上…”微一踌躇,含了诚恳的笑意道:“其实皇上总赞冯妹妹心肠温柔,为人本分,想也做不来那些个糊涂事。” 杨卉嗤地一笑:“皇后这样说,实在太抬举冯氏了。臣妾倒听过防微杜渐的故事,可见那些个伤风败德的行为,就不能纵容。为皇上、朝政着想,理该以儆效尤。” 一旁诸妃不搭腔。 太后并不侧目于杨卉,只摩挲着掌心的迦南串珠徐徐道:“皇后不忍,荣淑妃秉持以严,你们呢?”视线如有实注一一扫过在座诸妃。 顾氏呐呐道:“臣妾以皇后马首是瞻,不敢不从。” 她一副万年不变的小心恭敬模样,杨卉大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太后又拿眼去看贤妃跟德妃,德妃淡淡道:“臣妾素来不闻事,无话可说。” 我料不到德妃齐怀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推却,微微侧目,只见她如秋水般的眼眸,如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透着看穿后的安宁,千帆过尽不留痕一纹。 我在想,要经历多少,才能成全“看穿”二字? 其实自回宫后,我便听说德妃与后宫人多不深交,常日深居简出,加之夏沐烜待她情分不深,越发显得景阳宫寥落几可生雀,如今瞧她这样,似乎是真的不在乎不关心。 同样以色事人,比之冯若兰一枝独秀,杨卉撒娇扮痴分宠,齐怀芹就像开在雪山巅的一株雪莲,真真的遗世独立,不惹尘埃,可惜了这样的好姿容。 太后似乎早习惯她这性子了,转而望着贤妃问:“你怎么看?” 贤妃端然道:“到底冯妃最得皇上看重,总是慎重些的好。” 杨卉“哈”地一奚:“难不成为了她一个,就要罔顾祖宗家法?” 我脸上露出为难神色,偷偷拿眼去看太后。 太后一副沉定模样,甚至还点头了:“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法理不容私情,事关宫中纲纪,宫里头必然不能纵容这样的风气!” 太后脸上有气,仿佛是真的厌弃冯若兰至此。 我在眼角余光里悄悄带过杨卉,果然见她脸上有得意神色,暗自在心中叹气,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于是越发恭谨了神色道:“母后不要生气。” 竹息在一旁劝道:“后宫琐事,皇上皇后心中自有分寸。太后身子方好不久,不适宜动气啊。” 太后恨道:“身为天子宫嫔,最要修身养性,可恨还是有人不让哀家省心!” 竹息一壁为太后顺气一壁赔笑道:“奴婢瞧冯妃素日还算小心,伺候皇上也尽心,必定是受了哪个不懂事的挑唆。” 太后瞪她一眼,竹息立马噤声。 太后缓一缓神情,叹气道:“不过皇后顾虑皇帝倒也不错,后宫要治,前朝亦要稳。你们成日在后宫,哪里知道朝堂上的利害关系?至于章显,为老不中用,倒一点儿不假。”转而望向我:“这事就交予你去办,哀家近日头痛得厉害,实在没多余精力理事。如今在高位的妃嫔都在,你们且商议去。” 众人少不得应是。 太后经不得叨扰,我便领了众人告辞后一道回静德宫。 *** 回到静德宫,奉上茶,杨卉气盛,忍不住道:“既然太后都主张严惩,也将事情交予皇后处置,皇后就不必顾虑了罢。” 我苦笑:“你我心中跟明镜似的,太后虽给了话,终究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办得不好,两头讨嫌在所难免。她在皇上心里头是什么分量,别人不知道,咱们能忘么?” 贤妃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这个理。” 杨卉冷着脸“呵”一声,道:“皇后贤惠,贤妃端庄,我自问没有这样好的涵养。她这些年也风光够了!我就不信,阖宫的人加起来,没她冯氏一人的分量。” 贤妃喝一口茶,缓缓道:“自皇后而下,妹妹有皇长子,原本该是头一份的尊贵,自然比她尊贵。” 这话显然戳到了杨卉痛处。 夏沐烜自冯若兰解了禁足后,一月里总有十数日在她宫里,待杨卉母子冷落不少。为着这份屈辱,杨卉也恨不得撕了她。 我将杨卉眉眼间的暗恨看在眼里,只作不明内情,道:“旁的还是其次,最要紧她父兄在朝中身居要职,皇上不好不顾虑朝堂。后宫要治,前朝也要稳,既是太后懿旨,本宫哪能失了分寸?” 贤妃道:“咱们虽然困在这里,无从探听,然而她父兄在皇上跟前分外得脸,倒是街知巷闻的事,如今连太后也心存顾虑,可见是板上钉钉的了。有道是顺了哥情失嫂意,皇后这差事可不是顶顶难办么?” 杨卉冷哼:“左右她冯氏一门的恩宠都是皇上赏的,再得脸终究不过还是奴才,太后未免过分抬举她冯氏了。何况论对国有功,又何止他冯氏一门?她那个父亲的宰相,可真是搏杀助国得来的么?哼!没的叫人听了笑话!” 贤妃淡淡笑:“若论助国,冯氏自然比不得妹妹母家劳苦功高。” 杨卉得意之极地笑笑,深以为然的样子。 贤妃又道:“然而冯氏她父亲毕竟在一品大员位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分量,小觑不得。” 我拿五彩碗盖撇了撇茶面上飘着的几片茶叶,静静道:“他乃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使卿大夫各得其职。既有统御百官的威仪,可能小觑么?” 贤妃点头,杨卉恨得暗暗咬牙。 纵使再不情愿,冯光培这个在位宰相,到底已坐得稳了,无论当是怎么上的位,当然泰半归功于冯若兰的得宠,但事到如今,哪里是旁人一句“不服气”就能了事的? 杨卉想也明白这个道理,恨道:“狐气东西!” 我与贤妃相顾淡淡一笑,不予评论,只闲话家常。 *** 晚上沐浴后正在灯下看书,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通传进殿来。 片刻后夏沐烜进殿来,伸手扶我一把,问道:“在做什么?” 我道:“在看书呢。皇上从哪里来?” 夏沐烜道:“去咸福宫看了尹泽。不过几日,那孩子模样倒越发出来了。” 我笑道:“落地的孩子最是见风长,一日一个样。皇上这样高兴,皇长子必定非常可爱。” 夏沐烜握一握我的手,笑容淡淡。 秋覃奉上茶来,我接过递给夏沐烜。 夏沐烜品了两口,展眉道:“好香的茶。” 我忍不住笑:“茶就还是那个茶,只是加了新摘的梅子进去调味,既能去茶涩,闻着亦清新。皇上这几日有些消食,喝这个最能开胃。臣妾原打算让方合送去政元殿的,如今皇上过来,正好省了一趟脚程。” 夏沐烜一壁吃茶一壁澹澹笑,也不说话。 我道:“皇上这是什么样子?” 夏沐烜问:“怎了?” 我道:“不过是一盏茶,哪里就这样高兴了?没的叫人看了笑话。” 夏沐烜顺势往榻上一靠,吃吃笑:“咱们自己待着,管别人怎么看。”身子前倾凑过来:“你的心思总比旁人妙些。” 我斜他一眼。 夏沐烜笑着拿起来小几上我看了一半的书翻了翻:“在读孟子么?” 我淡笑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夏沐烜道:“六宫上下,怕是谁也没你这么精通诗书。” 我微窘:“皇上这样说,臣妾倒不好意思了。” 夏沐烜扬声一笑,啜一口茶,闲闲道:“虽说女子无才为德,然而也不全一概而论。当多听圣人古语,静心修德为好。”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我知道他的心思,含着清浅的笑意道:“诚如皇上所言,女子受些教化,亦不是坏事。” 夏沐烜点一点头,沉吟片刻后道:“冯妃的事,母后交予你办了?” 他既然挑明了,我索性开门见山道:“臣妾也在为这个烦恼。母后的意思是,后宫纲纪不可乱,然而前朝稳定亦要紧。晨间已就此事跟诸妃商议过,只是众口不一,不好抉择。” 夏沐烜奇道:“哦?她们都说什么了。” 我垂眸道:“各人有各人的说辞。” 夏沐烜似笑非笑道:“方才去咸福宫,杨卉也跟朕提了。” 我道:“杨妹妹一向快人快语。” 夏沐烜的笑容有些清冷,淡淡道:“真是快人快语才好。” 我心中明了,多半是杨卉说了什么不合他心意的话,这才恼得他离开的咸福宫。只是杨卉并非一味胡搅蛮缠不知轻重的人,此番居然惹得夏沐烜负气而去,不可谓不蹊跷。 我偷偷觑着夏沐烜的神色问:“淑妃她惹皇上生气了么?”又道:“其实杨妹妹一贯心直口快,皇上若听了什么,也不必放在心上。” 夏沐烜欣慰地望我一眼:“到底你识大体。罢了,不提她。”他沉吟片刻后问我:“虞宸宫的事,你预备怎么办?” 我正色道:“旁的不提,只说章提点,臣妾听太后话里的意思,仿佛是有些怪责的。” 夏沐烜问:“你以为呢?” 我道:“章提点也确实不是全无责任,且有错当罚,是宫里的老规矩了。然而到底他上了年岁,在宫中奉旨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宫闱内事,本不宜小而化大,闹得人尽皆知。臣妾以为,倒不如说章提点到了隐退年岁,赏他归乡颐养天年,也未为不可。” 夏沐烜眉眼间涌出激赏跟轻松来,他深深欣慰望着我道:“皇后此举格外周详妥帖,朕也觉得可行,就依你说的办。” 我踌躇道:“只是章提点伏侍太后年岁最长,又一贯受器重,不晓得母后会否舍得?” 夏沐烜笑道:“母后既然也嫌他不尽心尽责,想也不会反对。” 我仍旧犹豫不决:“然而母后待下一贯有眷顾之心,臣妾只怕——” 话未说完就被夏沐烜截住了,他随意摆摆手道:“有错当罚,纵使他章显是宫里的老人,母后心软顾念旧情,但法度也须遵循。你放心,母后若问起来,就说是朕的主意,想来母后也会体谅。” 我乐得他如此说,再一踌躇后就点头了。 想了想,又犯难道:“少了章提点,太医院群医无首,总不是长久之计吧。” 夏沐烜很轻松地笑:“这有何难?再提拔一个替了章显就是。” 我依旧皱眉头:“可到底提点一职担着六宫上下安危,总要细细甄选。” 夏沐烜边摇头边笑:“你行事一向有主意,怎的今日反倒踌躇不前了?” 我嗔他道:“近来事情不断,臣妾也不好不谨慎。”顿了顿,索性将问题抛给他:“臣妾不中用,没决断劲,那么请教皇上,太医院中论操守技艺,谁人堪当重任呢?” 夏沐烜随口道:“朕看陆毓庭医术了得,德行无失,应该可当大任。” 我点头:“皇上看人是很准的,陆院使待六宫从来不偏不倚,人尽皆知,更要紧是伏侍太后皇上一贯尽心尽责,臣妾也以为皇上这个人选不错。” 夏沐烜失笑,伸手捏我鼻子:“你倒比朕还严苛三分。” 我窘道:“担着皇上龙体跟太后凤体安康,臣妾不敢不慎重啊。” 夏沐烜满足地搂我过去,绵软了声音道:“就光知道替朕操心,哪日也让陆毓庭好好给你诊诊。自己的身子也该上心,朕还等着你早日养回来,给朕添个嫡皇子呢。” 我窘极了推他:“如今有皇长子呢,皇上该好好疼疼允泽的。” 夏沐烜贴着我笑起来。 隔日我将夏沐烜的决定跟太后说了,太后沉思片刻后道:“章显也确实年岁大了些。罢,既是皇帝的意思,那你就照办吧。” 我应下,又道:“皇上还说,太医院不可终日无首,且以为陆毓庭院使堪当重任。” 太后再一思索后就点头了:“陆毓庭的医术确是好的,哀家也觉得可以。” 如此一来,陆毓庭就顺理成章晋升为太医院提点,只差一道册封的折子。 *** 午后陆毓庭循例来静德宫给我看诊,我让秋覃给他看茶,只留了净雯在屋里,开门见山道:“恭喜陆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陆毓庭谦卑道:“是皇后赏识。” 我望他半晌后笑起来,示意他坐下,陆毓庭不肯,我不勉强他,一壁喝茶一壁道:“到了今日的地位,也是你技艺超群的缘故,不仅仅是本宫的功劳。”顿了顿又道:“在宫中行事,最要紧就是慎重二字,陆大人要谨记。”陆毓庭很谨慎地点点头,我继续说:“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身居高位,难免会招来各方嫉妒,往后对人对事,都须格外当心。” 陆毓庭诚恳了神情道:“娘娘良言,臣铭记于心。” 我想了想,索性跟他说开了:“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陆大人可明白此间真义?” 陆毓庭微微一愣,俯首道:“臣确实不善此道。” 我示意净雯奉上茶来,缓缓喝了两口后道:“本宫虽不在官场,然而天下的事大约也是大同小异的。有人处便有争斗,太医院从前以章提点马首是瞻,章大人能稳坐提点之位数十载,可见确实受底下人拥护。” 陆毓庭就静静听着,并不插嘴。 我问他:“陆大人平日并不常与人结交吧?” 陆毓庭惭愧地点点头:“臣性子寡淡,的确不常与人来往。” 我宽和地笑:“如今做来也不迟。话说回来,与人往来,也并不就是真的与人交心了。即日你为提点,太医院众人赏罚升迁皆由你做主。赏谁罚谁,陆大人心中可明白?” 陆毓庭脸上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他并未考虑这么多。 我自顾捻了枚梅子在手心里把玩,问道:“崔钦崔院判此人,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毓庭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很快就平复了,神色如常回道:“据臣平日的观察,崔钦此人,医术德行都算佳。” 我点头:“崔院判能保得皇长子平安出世,也算大功一件了,本宫以为他堪当院使之职,陆大人以为呢?” 陆毓庭认真思索半晌后道:“皇后言之有理。” 净雯在一旁静静道:“其实娘娘是很重视有才学之人的。然而从前章提点提拔那些人,十有**都疏于才学,如今也该是陆大人好好整治,让饱学之士得展所长的时候了。” 我道:“在后宫为医,虽比不得在前朝任辅宰、任禁军都督尊崇,但太医乃要职,手下一根针,笔下一个字,都是涉人安危的,尤其还是后宫中人的安危生死。这其中的分量,不用本宫多说,陆大人想也明白。” 陆毓庭赞同地点点头。 我又道:“让群不学无术之人,在其中滥竽充数,陆大人以为这可是社稷之幸?” 陆毓庭摇头:“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为六宫福祉,臣会尽力而为。” 他能这样一点就透,我是很欣慰的,于是满意地点点头,闲聊两句就让他去了。 陆毓庭去后,净雯问我:“娘娘一向不理会这些是非曲直,今日何必…?” 她是很谨慎的人,有什么心思,几乎从不在言语上露出来。 不过她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也不打算瞒她,如实道:“论医术,陆毓庭比之章显好上太多,然而人无完人,他为人耿直却也输在不懂经营,因而即便医术超群,又得太后皇上青眼有加,却终究越不过章显去。” 净雯露出了然的样子来,笑道:“陆大人确实是本分人。” 我也笑:“是本分,可未必适合弄权。” 净雯深以为然地点头:“登高位却无自保之术,那位子未必坐得久,娘娘此番是用心良苦了。” 我笑得一点自失一点怅然,踱至西窗下比着日头看自己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人都有双手,自然人人都会玩弄权术,只不过有人良心作祟,不屑为之。而我,已经全然没有这层顾虑了。” 净雯并不迎合我感怀,只淡淡道:“世上虽有千般好,奈何总有不平事。世事本难全,娘娘不必自伤。” 这是很中肯的话,我赶紧收敛心神平复心绪,又想起崔钦的事,嘴角微微翘出微笑的弧度。 净雯也懂得地笑了,悠悠道:“这么大个人情送给荣淑妃,总该有些回报的。” 陆毓庭为人耿直,夏沐烜的旨意一到,他后脚就在太医院中大肆革新了一番。 昔日章显为提点时,底下着实养了批阿谀奉承不行实事之徒。 如今陆毓庭为提点,这一批人自然失了势,贬的贬,罚的罚,有大过错而未曾受罚的,一律革职。 而往日兢兢业业干事之人,则一律得升迁。庸庸碌碌无所事事之人,虽无罚无赏,也算变相罚了。 *** 不出净雯所料,杨卉的大礼很快就到了。 这一日正在核对内务府送来的账册,印寿海过来传话,说夏沐烜宣我去政元殿见驾。 平常这个时候,夏沐烜正忙着批阅奏折,并没有闲功夫召见后宫,如今特意遣了印寿海过来传召我,想必是有要事了。 我稍作整装后立马过去。 转过回廊,还不曾踏进政元殿正殿,就有嘤嘤哭声传来,伴着婴儿啼哭声,远远听着都觉得揪心。 我听出是杨卉的声音,脸上只装作不知,悄悄问印寿海:“这是怎了?” 印寿海苦着脸小声道:“娘娘不晓得,已经哭了有大半个时辰了。皇上听着也焦心,这才命奴才去请娘娘过来相商。” 我疑道:“为了什么事?” 印寿海再凑近我些,越发压低声音道:“仿佛是御膳房那边进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吃伤了皇长子,惹荣淑妃好一番闹腾。” 我心中想笑,脸上依旧装出犯难的神色来,再不多问,随印寿海进殿去。 彼时夏沐烜一脸头痛地在殿中踱步,见我来了,忙朝我招手:“皇后快来劝劝淑妃,朕实在被她哭得头疼。” 我见杨卉抱着尹泽跪在地上哭得伤心,边上前去扶她边劝道:“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总这么哭着,也解决不了问题。” 杨卉不肯起来,哭道:“臣妾有委屈,还请皇后做主!” 我故作不知,奇道:“有委屈慢慢说,先看看孩子,怎么哭个不停呢?宣了太医瞧过没有?” 见尹泽小小孩子哭得伤心,伸手抱了孩子过来哄。 夏沐烜头痛地揉眉眼:“尹泽进过早膳后,就一直不舒服苦恼。崔钦诊出是寒凉入肺,朕已经让人去传王贵问话了。” 我露出了然的神情来:“尹泽体寒,这是一早知会过御膳房的,莫不是用了什么寒凉东西?” 杨卉摇头:“臣妾听从崔太医的嘱咐,一向注意泽儿饮食。今早只是喂了他一碗牛乳,不曾想喝下只小片刻,就哭闹起来。臣妾不放心,传了崔大人来看诊,结果竟从那喝剩的牛乳中,验出了杏仁薏米露。杏仁薏米都是阴寒之物,泽儿哪里能沾?必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害我的尹泽!” 我偷偷觑一眼夏沐烜的脸色,转而好声好气地劝杨卉:“先别哭了,有陛下在呢,定然能给你和孩子一个交待的。” 夏沐烜凝着眉眼点点头,又道:“御膳房是越来越会做事了,连这样的小事都能出错!” 杨卉冷声道:“真是出错才好!怕只怕有人别有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出了事故,好久没能更新,真的太对不起更文的大家了。 之后会按时更新的,大家想吐槽没关系,尽情吐槽就是,我们不地址承认错误。 至于跟凤凰纹的孩子们,老爷忙着给他们家爱豆建站子呢,我会转达你们砸过的西红柿萝卜青菜的。 再一次,大家万分抱歉,会勤勉的。 第五十八章 王贵很快就被带了过来,他跟先前薨了的王忠是堂兄弟,都是虞宸宫的人,或者该说,两人都是太后信赖的人。 王贵见殿中场面混乱,偷偷觑我一眼后,赶紧朝夏沐烜跪下,一脸战战兢兢请安:“奴才拜见皇上、皇后、淑妃娘娘,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凤体安康,淑妃娘娘千安吉祥。” 夏沐烜睇他一眼,指了指御案上一只鎏金瓷碗:“太医在今早你们御膳房进给皇长子的牛乳中,验出了杏仁薏米,均是寒凉东西。你这个御膳房总管的差事,真是越办越好了!” 夏沐烜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这么疾言厉色呵斥下人。 王贵被吓得不轻,劈面先给了自己两嘴巴子,口中道:“奴才该死!奴才万死难辞!奴才当真不晓得,怎的会有杏仁薏米掺进皇长子进的牛乳中。恳请皇上给奴才机会彻查此事,奴才必定给皇上皇后淑妃娘娘一个交待!” 我淡淡望着他道:“查必定是要查的,到底皇长子安危攸关社稷福祉,纵使淑妃不追究,本宫也不能由着什么人在暗处兴风作浪,危害皇嗣。至于如今,其实并不是皇上肯不肯给你机会,而是在于你,要不要坦白。” 王贵满目委屈道:“皇后,奴才当真毫不知情呀。” 杨卉冷着脸狠狠剜他一眼,厉声道:“好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老东西!本宫现奉劝你一句,嘴巴硬是一回事,这身老皮老骨熬不熬得住刑,又是另外一回事!别真到用了刑才肯乖乖就范,那可就悔不当初了!” 说完又向夏沐烜哭道:“皇上,这样不忠不实的奴才,理该交给审刑司法办!” 夏沐烜以指揉眉心,一脸的苦恼。 他的视线悬在王贵身上,神色瞧着有些犹疑。 我在心中冷笑,隐约能猜到夏沐烜在顾虑什么,脸上却依旧平静无波,转而劝杨卉:“淑妃你是急过头了,有些话还是要在心里先过一过的好。其实此事是否另有内情,如今下决断还言之过早,到底御膳房人多手杂,不定是什么人不小心弄错了,又或者有意栽赃陷害呢?说起这个,臣妾倒想起来,先前臣妾的随侍**,就是为了冯妹妹衣裳上沾惹的一点附子粉,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臣妾事后想想,都觉得事情太过蹊跷,或许有冤屈也说不定。其实宫中似是而非的事实在不少,总归慎重些好,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命不是儿戏。” 杨卉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哄尹泽。 夏沐烜赞同地点点头,又带了愧疚神情对我说:“朕当日确实是过于急切了,不过皇后说得在理,此事确该慎而重之。” 我含了得体的笑意回视夏沐烜,口中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且事关皇嗣,纵使有失,求的也是个宁枉勿纵,臣妾都明白的。” 夏沐烜听我如此说来,脸上释怀不少。 我又肃然了神色望向王贵:“只是你身为御膳房管事,此番皇长子出事,你到底身负监管不力之责,实在难辞其咎。” 监管不力只是连带责任,纵使罚,也不会罚得太重,王贵赶紧感激了神情朝我砰砰磕头,口中念叨:“皇后仁德充怀,奴才甘愿受罚。” 杨卉恨道:“皇后这是摆明了要偏袒他?” 我和声道:“本宫也是秉持以公,不想冤枉无辜人。” 杨卉瞪眼向我:“那么臣妾的公道呢?” 我依旧殷切切劝她:“事情早晚会有水落石出那一日,到时候本宫跟皇上,自然会给你跟皇长子一个交待。” 杨卉一脸不屑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夏沐烜冷下脸道:“淑妃,你在妃位,当晓得尊重皇后!” 杨卉只作不闻。 倘若换了平日,夏沐烜不定会如何发怒,然而眼下杨卉抱着尹泽在怀里,大人哭,孩子也哭,一声声听在耳边近乎撕心裂肺,瞧着都觉得不忍。 我极力收敛着尴尬劝道:“皇上,皇子还在病中呢,妹妹不过是性子急了,不必怪她。”说完去看王贵:“你如今还在嫌隙中,本宫就先罚你停职以待,加罚一年薪俸。至于御膳房琐事,暂且交给旁人代管,你且退下吧。” 这处罚显然并不合杨卉心意,然而王贵却很高兴,深深感激了神情,朝我跟夏沐烜再拜后去了。 ********* 事后我将此事跟太后提了,太后听得很满意,然而犹不忘告诫我:“打理六宫,最要紧就是求一个安稳。先前太医院闹得动静大了,前朝都有所耳闻,眼下也不适合再动干戈。你是皇后,有安抚六宫之责,淑妃那儿就先开解着。至于王贵,他在御膳房当差不是一两日了,办事也还妥帖,就不必多生事端了。” 太后显然话中有话,我只作听不懂其中深意,赔笑应下。 回到静德宫,独自待了不到片刻,外头来报说贤妃带着芷媛来了。 等贤妃进了殿来,我让秋覃陪芷媛去一旁玩耍,又将贤妃迎到对座坐下,然后将政元殿的事细细说与她听。 贤妃听完清淡了眉眼笑道:“我还道你会主张严查呢。” 我拿小拇指的护甲一点点拨弄瓷瓮里养着的一株珊瑚:“因着上回王忠的事,我到底担着**那层嫌隙,若说严查,皇上心里未必不会存下心思。” 贤妃点头:“**确实去的冤枉。”说完又伸手握住我的手宽慰我:“人既已去,你也不必太伤心了,保重自身要紧。” 我感激地回握住她的手,片刻后重又振奋了精神,自嘲一笑:“也是我不中用,始终放不下。” 贤妃望着我的眼中有懂得也有悯然:“都是一样的,哪里真能忘得干净?纵使我如今已有芷媛,也还是会时常想起那个早夭的孩子。”见我悲悯了神情,贤妃缓一缓精神后道:“王贵如今没有御膳房总管的职位在身,办起事来倒方便许多。” 这话说得含糊,然而我却听得明白,勾着嘴角笑起来:“太后今早还对我千叮万嘱,别再滋生事端呢。” 贤妃微笑:“太医院风波刚过,外头风声还未大止,太后也确实不容易。” 我冷笑,拿护指哧一声哧一声划过花梨木桌案,缓缓道:“太后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波折吧。其实我此番刻意压下这事,一来是想以退为进避嫌,二来嘛,也是想往他那堆柴火上好好再添把柴。姐姐也知道,皇上一贯孝母,太后若真要保他,未必不可以。” 如此,**岂不是去得更加不明不白? 我总忘不了王忠当日是如何让**着的道! 贤妃点头:“我想着杨卉那儿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总不至于全无安排。”想了想后又叮嘱我:“行事还须小心,太后既然放下话来,势必不能坐视不管。” 我笃定地朝她笑笑:“姐姐放心,我保管这回太后也无话可说。” ********* 对贤妃说的话很快就兑现了。 这日午后正在小歇,方合一溜儿小跑着进殿来说,午膳时分有人暗中举报王贵偷藏禁药,夏沐烜得了消息,立即遣人去搜查,果真就在王贵屋里搜出了分量不轻的零陵香、白附子粉等禁物。 夏沐烜一气之下,当即将王贵下了狱。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心中有些微复仇的快意。 于是问方合:“皇上怎么说?” 方合道:“皇上的意思是,绝不姑息!力查到底!” 我又问:“太后那儿呢?发话没有?” 方合摇头。 我拢拢颈后坠下的一缕发丝,淡淡道:“那就等着吧,左右王贵都是太后提拔的,太后不急,咱们也不必着急。” 夏沐烜这回是真动了肝火,他自然知道王贵是谁的亲信,搜出白附子粉也就罢了,零陵香可是致人绝育的东西。 从前我宫里就很长一段时间置着这香,这么些年后宫一直少有所出,多半就是长期闻了零陵香的缘故。 夏沐烜膝下唯有尹泽一子,如今看来,王贵可谓居功厥伟,难怪当日王忠伏法之时,一直查不到他偷藏的禁药在哪里,原来早已暗渡陈仓。 方合见我坐着自顾自烹茶,也不说话,就问:“娘娘不打算过问么?” 我不答他,只问:“皇上如今人在哪儿?” 方合道:“政元殿那边来了话,说是去了太后宫里。” 我含笑望一眼净雯。 净雯道:“皇上心中有疑问,自然得问个明白。” 我但笑不语,继续往紫砂壶里舀水,待茶水滚了,自顾倒了一杯端起来喝,只喝了不到一半,六宫宫嫔就前脚跟着后脚到了。 我的宫里少有这么热闹的,忍不住笑:“这一个个消息倒灵通。” 净雯端着盆水给我浣手,低头抿着嘴笑。 到了正殿一瞧,乌压压数十人站在殿内,见我来了赶紧请安。 宫中妃嫔平素来我宫里问安,很少有这么整齐的,此番除去冯若兰,竟一个不落来全了,我当下也觉得压抑。 然而再一想又明白了。 其实六宫吹什么风,妃嫔们一个个心里头通透得跟明镜似的,且她们向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如今先有太医院提点章显辞官,后有御膳房总管王贵涉案,谁占上风,只一眼便知了。 可叹世态炎凉,也不过如此。 一殿的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吵得人烦心。 我端坐在正殿主位上,一脸平静,也不掺和她们说话,只静静想着,夏沐烜估摸着隔多久才会过来。 第五十九章 夏沐烜很快就到了。 他脸上瞧着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众人叩拜后,净雯呈了茶水上来,夏沐烜端起来喝,似乎并不急着开口。 妃嫔们一贯如风向草偃,见夏沐烜不吭声,唯恐落于人后,纷纷屈膝陈情,要求夏沐烜严办王贵这个祸害社稷生民之徒,以正六宫风气。 却不料夏沐烜只将视线虚虚实实投在她们身上,片刻后道:“朕跟皇后都没有慌乱,你们慌什么?为妃嫔首要修德,你们呢?” 赵婕妤一向没眼力劲,巴巴上前来媚声道:“皇上,臣妾们也是想为皇上分忧。” 赵氏巴结虞宸宫一向殷勤,仗着有大树可依,在夏沐烜跟前并不十分收敛,夏沐烜看冯氏情面,多少纵容她些。 如今冯若兰有势弱之兆,赵氏言行举止依旧毫无分寸,我在心中替她悲叹。 果然夏沐烜怒了,双目生寒冷冷朝赵氏看去:“朕跟皇后谈事,也是你可以置喙的?” 赵氏吓得一脸的噤如寒蝉,当下脸都白了,微一哆嗦后,赶紧闭嘴退回到人群中。 见识了这出,再无人敢多言一字。 我只默默听着,心中不喜不忧。 待诸妃散去,夏沐烜狠狠一掌击桌案上,震得花梨木镶金边的桌面重重一颤,桌上碗盏乓啷一阵响,茶水都溅了出来。 一旁伺候着的小品子小回子大气也不敢出。 我忙以眼神示意他们退避,亲自拿帕子拭去夏沐烜手上溅上的茶渍,扶好茶盏,重又给杯中满上茶水,搁到夏沐烜手边,状似随口问:“皇上何必为她们生气?” 夏沐烜的眉头剑似地凝起来:“妇人无知,朕还犯不着跟她们一般见识。” 我听他的语气大为不屑,心中明了,口中道:“若是为了王贵,那更加没有必要,再换个可靠的,顶替他就是了。” 夏沐烜目光深深落在我身上片刻,叹一口气后道:“清清,你一向聪慧,朕不信你还看不透此事?还要跟朕打哑迷吗?” 我得体地笑:“臣妾不敢胡乱猜测。然而皇上的意思,自然就是臣妾的意思,臣妾总听皇上的。” 夏沐烜脸色转圜过来,微微疲倦了神情往榻上一靠,以手揉捏眉眼,半晌无话,后又道:“一个王贵不足为道。然而王贵乃冯光培举荐,可叹朕的好宰相,竟识人不清至此,王忠不忠不实,王贵也是,当真有眼无珠!” 夏沐烜自冯光培前番被人参奏结党营私,待冯光培已不如从前的全然信任。 如今又迁出王贵私藏零陵香,与薨了的王忠一道,毒害六宫妃嫔,致使本朝皇嗣空虚,夏沐烜心中当真能过得去这个槛? 我还真的不信。 我略微思索后问:“皇上去了太后宫里,太后是个什么说法呢?” 夏沐烜沉吟道:“太后自然还是要朕以前朝安稳为重。” 我剥了瓣蜜橘递过去,斟酌着道:“冯光培任宰相,统领百官,皇上也确实不能不顾虑。” 夏沐烜眼中有怒气上来:“臣子而已,怎么朕还要受他钳制不成?” 我着意宽慰他:“倒也不是这个理。只是宰相这个位置确也微妙,一个不慎,难保不会惹出什么乱子。何况冯光培在宰相位上年岁久远,总算老资历了,皇上也不好不给他留情面。” 也正因为资历老,所以才敢倚老卖老,有恃无恐。 我是故意说给夏沐烜听的,夏沐烜听出来了,冷哼道:“朕从前闻先人之语,总道老而益明,他呢,哼!愈老愈糊涂!” 夏沐烜越想越气,忍不住又道:“西南小小一个尹玄的案子,竟也能给朕拖了又拖,朕看他真是嫌头上那顶乌纱戴得太舒服!” 我迟疑着问:“皇上恕臣妾多句嘴。”夏沐烜点点头。我道:“尹玄的案子,臣妾许久前就听皇上提过,怎么还不曾解决么?” 夏沐烜提起这事,先前一重怒气未除,复又添了一重,恨道:“是啊,天子朝堂竟无人可用,当真让人笑话!” 我眉头皱起来,露出为难的样子:“可是总这么拖着也不行。” 夏沐烜以指揉眉心:“朕近来就是在为这事头痛。” 我踌躇片刻后问道:“朝中竟无一人有法子么?这真是……” 朝中无人可用,长此以往社稷怎能不危。我的隐忧都凝在里头,夏沐烜带了忧虑神色,认真思索起来。 其实尹玄这个案子我早已想过,也不是真的无计可施,只是我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告诉夏沐烜。 有些东西,得来越容易,反而越不懂得珍惜,尤其到了夏沐烜这儿,更会视我所做的一切如理所当然。 况且这是朝堂之事么,总该冯光培这个宰相费心费力的,何必我无事生事? 于是着意宽慰了夏沐烜几句,又劝他以政事为重,惩治王贵一人就罢了,至于一干涉案人,且先留着,往后一并惩处也未为不可。 我这么劝他,夏沐烜也就答应了。 *** 王贵在审刑司待了一日一夜后,熬不住刑死在了牢中,据说死状恐怖,令见者胆寒。 我在六宫一日紧张过一日的暗潮汹涌里,浑不闻窗外事,只日日祈福祝念**巧馨早登极乐。 然而御膳房总管一职,总不能长久空着。 于是这一日问净雯:“依你看,谁能顶这个缺?” 净雯淡淡笑:“奴婢还以为,娘娘想问的是谁顶这个缺最合适。” 我心照不宣地笑笑。 净雯思索片刻后静静道:“御膳房鱼龙混杂,且容易出错,寻常人怕稳不住。” 我点头:“是这个理。其实早前提起由谁顶替王忠的空缺时,皇上就说明了是欣赏你的。只是如今六宫多事,咱们宫里也少不了你全心看顾。” 净雯点头:“是有这重顾虑,可惜方合资历尚浅。” 我苦恼地揉揉眉心:“方合还太年轻,机灵劲是有,但到底年纪在那儿摆着。就算皇上答应,太后也必然得驳回的。其实驳回来也不打紧,怕只怕,万一又换了太后钦点的人坐上那个位子,岂不是换汤不换药?” 净雯道:“奴婢心中,倒有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我问:“谁?” 净雯笑:“娘娘是挂万漏一了。”她指指政元殿的方向:“娘娘忘了?锦秋已调去政元殿有多日了。” 我恍然大悟,拍着额头笑起来:“确实忘了这一茬。锦秋是极好的,且又在太后身边待过一阵,如今还是皇上身边的人,最能服众的,谅太后也无话可说。” 思索定带上参汤,去政元殿找夏沐烜裁夺。 夏沐烜听后也觉得可以,当即就任命锦秋为御膳房总管,居五品,掌六宫用度,又提拔了简尤协理政元殿中事,如此印寿海跟锦秋也能轻松许多。 锦秋喜滋滋地领了职,亲自送我出殿去,到了无人处,俯首对我道:“奴婢谢皇后恩典。” 我伸手扶她一把:“不必如此。本宫也是觉得你办事尽责公允,纵使有恩典,也是皇上赏的,日后尽心伏侍圣驾就是了。” 锦秋眉开眼笑道:“奴婢必定不忘皇上皇后恩德,当加倍用心,尽心侍候皇上皇后。” 她是很灵通的人,从前我在东陵时,待我就极亲厚,我信得过她,于是笑着应了。 *** 锦秋对六宫事熟门熟路,兼任御膳房总管一职,几日下来就能做得得心应手,夏沐烜知道了很满意,我听后也高兴。 这日乘贤妃在,就笑着对她说:“锦秋真真得用。” 贤妃彼时正在喂芷媛吃果脯,也笑着点头:“她是混成人精了。” 芷媛含了果脯在口中,似懂非懂地问:“母妃,人精是什么?” 我跟贤妃被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逗乐了,相顾后齐声笑起来。 笑完一晌,贤妃拍拍芷媛让她去一旁玩耍,芷媛高高兴兴地去了。 贤妃一壁理伏贴被孩子抓皱的袖子一壁道:“听闻冯氏这几日不肯进食,闹得六宫都知晓了。莫不是真想不开,想寻短见么?” 我徐徐吹开茶面上飘着的一朵茉莉,淡淡道:“她是做给咱们那位瞧呢。到底盛宠多年,此番虽两度惹上嫌弃,然而皇上对她,也不可谓真绝情。纵使情分浅了,这么些年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刻改得了的。” 贤妃点头:“何况她还有一重最要紧的护身符罩身,算不得真失宠。” 我沉思起来。 贤妃就静静喝茶,任由我想心思,半晌后见我端起茶来喝了,就问:“想什么呢?” 我幽幽道:“姐姐跟我心里都明镜似的,皇上待她情分不同旁人,是板上钉钉的事。东山再起那一日总是有的,早晚罢了。” 贤妃皱眉:“这也确实是她得天独厚的福气。” 我道:“然而后宫女子,争的又岂止只是一点恩宠呢?” 贤妃睁目:“你的意思是…?” 我笑起来:“太后这些年对她明里暗里照拂,冯氏圣宠不倦,膝下却依旧荒芜,反倒让杨卉捷足先登产下皇长子,纵使冯氏重又获宠,太后也未必真能安枕无忧。” 贤妃道:“杨卉朝中有人,在后宫也不是全无势力,冯氏明里暗里算计不到她,所以杨卉能生下尹泽,也算幸运。” 我半晌不语后望着贤妃深深笑道:“那么,倘若皇长子得神佛护佑,注定有齐天厚福,冯氏跟太后可还能安坐么?” 贤妃目中微微一闪,静默望我半晌后正色道:“你还年轻,总有诞下嫡皇子那一日,怎么可以自断后路?” 她这话是很为我着想的,我感动,握一握她的手道:“姐姐待我以诚,我真心明白。然而如今咱们困在这儿,也只能今日先说今日事。何况姐姐知道,我是闻了那香有些日子的,又兼后来小产,那些日子还着实伤心劳神了一番,只怕身子已经亏损,不好生养了。” 贤妃愕然,后又问我:“让太医瞧过没有?” 我道:“陆毓庭一直给开方子调理,但并不见效。” 贤妃着实往嗓子眼上提了一大口气,殷切握住我的手劝:“你别灰心,陆毓庭的医术是极好的,鲜少有他治不好的病。再不济,着人出宫去寻那生子秘方也是条路子。”她郑重望着我:“你是皇后,他日即为嫡子之母,怎可拱手将到手的东西让给别人?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要向冯氏寻仇,我总会帮衬你,不必搭上这么要紧的一项。” 她是全心为我,我心下感激难言,微红了眼眶嗔道:“姐姐这样子,倒像极了我的亲姐姐了。” 贤妃亦笑,笑完又收敛了神情说:“咱们自己说句体己话,杨卉说到底也不是多好相与的。他日掌权,依她霸道的性子,别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心中辗转过几个念头去,口中道:“姐姐的意思我明白,这事纵使我要促成,也必然会留着分寸。何况就算你我不动作,你道杨卉能全无谋划么?不定已经在走动了。左右如今皇上膝下只有一子,她占定了头筹。与其他日看她风光,倒不如让她今日先承了我的情。” 贤妃听我如此说,也就放下心了,放松眉眼跟我闲闲说了一会儿话,用过膳才离开。 *** 洗漱过后,净雯进内殿来替我梳发。 她在镜子里看着我,踌躇片刻后道:“方才娘娘跟贤妃娘娘说的那番话,奴婢不小心都听着了。”我“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 净雯静静道:“贤妃娘娘虑得不错,娘娘若真要在这事上做文章,可千万斟酌。到底娘娘是皇后,娘娘所出才是大夏嫡子嫡孙。” 我并不睁目,维持着阖目的姿势淡淡道:“知道了,这事我有分寸,不会乱来的。倒是杨卉,只怕早就开始盘算了。” 净雯点头:“所以前朝只怕也不得安生。” 我想起来夏沐烜这几日眉眼间若有若无的一丝烦躁,也觉得净雯这猜度很靠谱。 当下不再多言。 看了会儿书,又喝完一盏花生露,正要睡下,西窗下传来了方合的声音。 方合悄声问:“娘娘可睡下了?” 我道:“没,什么事?” 方合小心道:“回娘娘,是印公公方才传来话,说虞宸宫走水了。” 我皱眉:“皇上知道吗?” 方合道:“皇上这会儿正在御书房议事,印公公就想先问过娘娘,该如何是好?” 第六十章 宫中头走水不是什么稀奇事,印寿海身为内务府总管,大可以直接带人先去救火,何必急巴巴来向我通报? 且他也不是不知道我跟冯氏的过往嫌隙。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印寿海不是没分寸的人,这么晚还特意差人过来带话,多半有内情。 于是披衣起来,趿上鞋子出去,方合赶紧上来扶我。 还不到虞宸宫,远远就瞧见有滚滚浓烟从那个方向涌过来。 宫人们正忙着往来奔走救火,喧哗声此起彼伏。 印寿海见了我赶紧迎上来,又把我往偏僻处带了带,悄悄从兜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看。 我奇道:“什么?” 印寿海小声道:“回皇后,这是奴才无意间拾掇到了。奴才觉得东西瞧着眼熟,就随手捡起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肯定不能这么简单。 我接过来那玉佩,对着月光仔细瞧了瞧,才看出来这玉不普通,是上好的血玉,花纹也刻得别致。 印寿海偷偷觑着我的神情道:“娘娘不晓得,这东西可不寻常。” 我道:“怎么个不寻常法?” 印寿海讳莫如深地低下头去,踌躇片刻后呐呐道:“同样的东西,一模一样的,皇上手里也有一块。” 我从没见过夏沐烜身上有过这么块花色纹路的玉配,印寿海却识得分明,看来这玉夏沐烜平日宝贝得很,轻易并不戴在身上。 我按捺住心头重重疑惑,平淡了语气道:“皇上手上既然有一块,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有何不可呢?” 印寿海摇头:“不瞒娘娘,皇上手上那块,正是当年……那事后,皇上在宫中重遇冯妃,冯妃跟皇上相认时,呈给皇上的信物。皇上念着当年的旧情,收得很紧,自然不可能再做一块一模一样的。” 我隐约听出了一些眉目,然而也有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 于是按捺住疑惑道:“既如此,那你就呈给皇上瞧瞧吧。虽不是什么新奇东西,然而天下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倒也耐人寻味了。” 印寿海“欸”一声应下,笑得很有深意:“娘娘慧智,奴才也正是这个意思。” 我笑笑不语,半晌后问道:“印寿海,你说皇上瞧见这东西,会怎么问你?” 印寿海道:“奴才猜不透圣意。奴才只晓得,绝不敢欺瞒圣驾,必定是要实话实说的。” 我道:“那实话是?” 印寿海道:“在哪儿捡着的,奴才就说哪儿捡着的,绝不敢有一步差错。” 这话答得真妙,我被他那正模正样的样子逗笑了,把玉佩还给他。 抬头看到宫殿上头的浓烟,眉头不由得皱起来:“好端端的,怎的走水了?” 印寿海道:“奴才查过了,仿佛是小厨房那边起的火。” 我点头,又问他:“知会太后没有?” 印寿海点点头,又道:“太后只说救活,旁的就没什么了。” 我心下了然,沉默着没再开口。 待小内监来报说火已经扑灭了,印寿犹豫着问我:“娘娘,皇上那儿…?” 我明白他的顾虑,就说:“你瞧着皇上什么时候议完事,就去通报一声吧。” 印寿海很痛快地应下了。 我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来了,索性进虞宸宫一趟也未为不可。 方合见我要进殿去,皱眉道:“娘娘,这么个晦气地儿,还是别进去了吧?” 我以眼神示意他没关系,自顾自进去。 彼时冯若兰已移至偏殿歇息,我上回见她,还是那日来虞宸宫请圣驾。 只月余时光,冯若兰气色却差了恁多,看来外头传言她近来不肯进食,并不是子虚乌有。 见我进殿来,冯若兰有些微的惊讶。 我只望着她淡淡道:“妹妹受惊了。” 冯若兰依依道:“劳烦姐姐特意走一遭,都是我的罪过。” 边说边折着身子作势要请安。然而她大约是刚遭过罪,没多少气力,伏一伏脸就白了。 我示意她的近身宫女晚秋扶住她,道:“妹妹待本宫过往种种,本宫也不好明知你受难,却不闻不问,总要过来瞧过妹妹,见妹妹无恙才心安。” 冯若兰道:“姐姐待我真用心了。此番总算有惊无险呢,全是托姐姐的福。” 我勾一勾嘴角当是笑了:“本宫倒不敢承你这个情。然而看妹妹遭罪,我也觉得心疼。妹妹大约是近来晦气缠身,该好好祈福拜神的。万幸王忠跟王贵已经伏法,宫中妖魔鬼怪又去了两个。妹妹当日那胎落得可惜,也是因为他俩,如今得报大仇,总算老天开眼。”我叹一口气:“这几日总梦到巧馨跟**,她们都是从前我跟妹妹在府中为姊妹时,就跟着我的,跟妹妹也熟惯,倘若还活着,见妹妹这样花容受惊,也是要心疼的,必然想来探探妹妹。” 冯若兰微微一僵后道:“王贵跟王忠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行径,也确实该得此报。” 她平素最是柔弱,然而此刻我看她的神情,倒一点儿没有柔弱样子,于是笑笑不予评论,说到后来觉得无趣,也就罢了,转身回宫去。 *** 出乎所有人意料,夏沐烜当晚听说虞宸宫走水,并没有即刻赶去抚慰冯若兰,一时间这风头吹得渐盛渐起,人人都乐得看冯氏笑话。 这一日用过早膳,正在莳弄西窗下养着的一盆金盏菊,外头小品子来报说荣淑妃到了。 杨卉进殿来后欢喜了神色朝我略微伏了伏,喜滋滋道:“皇后好雅的兴致,我偏就没有这样好的耐性。” 我笑:“淑妃是为什么而来?” 杨卉接过去秋覃端上来的茶水,喝了口,挑着细长的眉毛说:“皇后不曾听说么?” 我道:“什么?” 杨卉道:“皇上今早在朝堂上格了顾易申的公职。” 顾易申是良妃顾佳榆堂叔父,自然就是冯光培幕僚。 然而顾易申被撤职这事,我倒真没听说,就问:“为的什么缘故?” 杨卉得意地笑:“为了什么缘故不重要,要紧的是,听闻冯氏自那日虞宸宫走水后,就夜夜梦魇不断,皇上也奇怪,竟去也不去瞧她,搁往日哪能呢?” 我只不以为意,面上淡淡:“大约是近来政务繁忙不得空闲吧。” 杨卉咯地一笑,一脸的嗤之以鼻:“我有泽儿要照顾,是没法去瞧了。皇后那夜去瞧过她,必然晓得她是真惊还是假吓。可叹您去瞧她,全是好心一片,而她如今魇了,反而没个好话。” 我只作听不懂她话里的深意,问道:“说什么了?怎么本宫不曾耳闻。” 杨卉嗤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她宫里传出话来,说皇后那日去虞宸宫探视她时,随口提过几个死了的奴才。冯氏这几日噩梦不断,仿佛就是因着这个缘故。” 我收起散漫的神情,敛容正色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本宫当日提起故人,也是为宽她冯妃的心,到底她视本宫如亲姊妹么,本宫不好不宽慰她。这话纵使到了皇上太后那儿,也是这么说。” 杨卉讪笑:“娘娘自然不必害怕,现下要怕的是她冯氏,多行不义必自毙,要收也是收她。” 我睇她一眼:“这些话在本宫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倘若让有心人听去,传到六宫耳里,不定能搬出多少是非来。她也可怜,平白无故遭了场大火,还魇着了。” 杨卉冷笑:“真平白无故才好。怕只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吃力不讨好,白费了一番绸缪。” 我低头转转食指上的白玉戒指:“这话又是个什么说法?” 杨卉道:“皇后聪慧,不会连这么明白的戏码都瞧不出来吧?” 我苦笑:“也不是瞧不明白,只是不大置信,皇上总赞她柔弱心慈,难以想象她能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杨卉冷哼:“她狠的时候还少?我看她不只是狠,而是十分阴毒。寻常人,谁能想出用那零陵香致人绝育?万幸老天有眼!收了一群为虎作伥的腌臜货!” 我道:“涉事的两个奴才王忠跟王贵都死了,如今是死无对证,你也不要一口咬定,传出去反倒授人以柄。” 杨卉从鼻子里嗤笑出来:“我怕她么?她如今是泥菩萨过河了。” 我不欲在口舌上做过多纠缠,想起那晚印寿海捡到的玉佩,有意要试探杨卉口风,就说:“印寿海那晚真是好一番忙活,大约天也怜之,半路拾遗竟让他捡着了一个宝贝。” 我旨在试探她,果然杨卉微一愣后笑起来:“皇后也知道了?”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其实我一早猜到会是杨卉。 到底六宫妃嫔,除了冯氏就算杨卉最得宠,探到一鳞半爪的消息也不是难事。 纵使夏沐烜收得再怎么严实,杨卉想也不是无缝隙可钻的。 我拿起来一个蜜橘慢慢剥,口中道:“连印寿海都分不出来,可见手艺是真好。” 杨卉弹弹蔻丹食指:“连她整个人都是假货,皇上又何必再多在意一块玉佩呢?死物罢了。” 我听她这话带了醋气,心中想笑,然而也不得不承认,杨卉这一招是极妙的。 夏沐烜从前再如何坚信不疑,但接二连三生了这么多事后,当年的事,多半反成了他心头最深一根刺了。 第六十一章 杨卉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势必要置冯氏一门于死地,我自然乐得给她搭桥铺路。 待贤妃来了,我将玉佩之事说与她听。 贤妃静静思索片刻后,幽幽道:“皇上当年初得冯氏时,喜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日日召她陪伴,我就猜里头必定有大缘故,果真如此。其实你出宫那年,恰逢宫中大选,德妃是那一届里最出挑的,彼时皇上待齐妃有心结,少不得要冷落她,所以德妃也是着实得过一阵隆宠的。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被冯氏利用,六宫无人不叹。” 德妃容色美丽,纵使有年轻宫嫔进宫来,但在六宫中她的容貌依旧顶尖,然而我却鲜少见夏沐烜去她宫里,从前就觉得蹊跷。 如今贤妃既然提了,我就问:“我瞧德妃一副晨钟暮鼓的出世模样,是经了什么事么?” 贤妃唏嘘道:“你不晓得,当年为了冯氏那块玉,闹得跟什么似的。” 我皱眉:“怎么又是那玉?” 贤妃叹了口气:“从前咱们年轻识浅,哪里晓得这里头有这么多关节。说起来,德妃还是南地出生呢,模样生得好,她父亲又是西南节度使,身居要职,所以选秀那日被皇上一眼相中,封了正三品位婕妤,日后隆宠也在意料之中。当年能与她比肩的,也就只有一个杨卉。后来德妃怀孕,冯氏献了块玉给她,偏巧让皇上无意间瞅见了,失了魂似的,执意要将冯氏封妃,谁劝也不得,现在想来都觉得惊心。你知道,德妃有孕,又一贯得盛宠,封的也只是九嫔,大夏从太祖一朝起,就没有过从从六品美人,一跃而至从一品妃的例子。也不晓得冯氏当年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哄得德妃真信了她,日日将那玉带在身上,后来让皇上瞧见,不是早晚的事么?当是天意如此吧。” 我笑:“姐姐是太宽厚了,哪里真是天意如此?分明是冯氏她早有绸缪。咱们这位冯娘娘是最擅长扮真装弱的,论起姐妹情意来,说的比唱的动听。德妃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哪里料得到人心能恶毒至此?” 贤妃复又叹气:“何况她那时候正在孕中,满心的欢喜洋溢,更加不会留意这些弯弯道道里的下作勾当了。” 我道:“冯氏这招确实高明。倘若直接拿了东西与皇上相认,以咱们那位的性子,未必不会对她生疑。这么绕着弯把东西送到皇上手里,皇上再想怀疑她都难。”叹一口气。“冯氏当年之所以选中德妃,多半也是看中德妃南地出生这层干系,再加上块玉,皇上想不记起来都难。可叹佳人无罪,却平白无故做了她人平步青云的踏脚石还蒙在鼓里。” 贤妃点头:“德妃有孕时已在九嫔之首。高位妃嫔有子,皇上心里头本高兴,借着这层喜气,冯氏把心思动到德妃身上,我如今想想也不得不对她叹服。何况她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小小年岁有这么深的心思,怪不得这么些年皇上离她不得了。” 我剥着衣袖上的南珠冷笑:“她的手段可多着呢。” 贤妃大约也想起来那暖情香之事了,抿着嘴讽刺地笑了笑。又道:“皇上心思深,许多事轻易不会露在面上。当年德妃是亲眼见过皇上那样子的,只怕除了冯氏这层嫌隙,见皇上如此,心里也不能好受。德妃,哎,她也是个傻的,对皇上动了真心,怀孕初就被冷落,后来家里又遭了变故,德妃伤心之下,孩子终究没能保住,委实可怜。只怕比起你当日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我隐隐觉得不对劲,脱口就问:“是为什么遭的变故?” 贤妃静静道:“听说是剿贼不力,且还有庇护齐氏之嫌。也不知道她们用了什么法子,竟坐实了齐妃娘家跟德妃娘家有宗亲关系这一层。说起来,两人可不都是齐姓一脉么?德妃当年那样好的家世出身,落到现在这样,冯氏也真能耐了。不是半路撞出她来,如今在前朝与杨氏一门分庭抗礼之人,多半就是德妃族人了。” 我对光望着指甲冷笑:“德妃小产,何止是伤心的缘故,还有那香呢。其实宫里前前后后失了这么多孩子,那一位倒还能稳如泰山,待冯氏一门亦不可谓不偏袒,皇上纵使从前不怀疑,如今过去这么些年,这么多事,总不会全无疑惑的。” 贤妃喟叹:“是啊,当年齐妃获罪,齐氏一门被株连弃市,我原以为是因你娘家败落,那一位对齐妃当年诬陷你一事含恨所致,可后来却迟迟不见你回宫,又见冯氏一门因冯若兰日复一日势起,那位还能坐视不理,才日益奇怪起来。” 我深深一笑:“姐姐是最明白的,只怕有这念头不是一两日了。” 贤妃点点头。 我心中悲叹德妃的遭遇,贤妃也是,彼此半晌无话。 少顷贤妃敛神道:“这些都是从前的事了,不提也罢。先前我过来时碰见杨卉了,我瞧她眉眼间带了喜色,莫不是遇着喜事了?” 我道:“她还是真藏不住。一则皇上今早撤了良妃父亲的职,冯光培少了个幕僚,她父亲在朝堂更加风光,她自然高兴,二则她说冯氏这几日梦魇了,虞宸宫那头露出话说是因为我的缘故,想挑动我好好压压虞宸宫。” 贤妃似笑非笑望着我:“当真魇着了?你都说什么了?” 我漠然道:“提了提她认得的几个故人。自然,她也该梦魇的,天道有轮回,做了该当还,我就是要看她慢慢一点点受着,生不如死。” 贤妃眉头都不皱:“折在她手上的人命岂止一两条?她此刻倒还有脸心怯?然而你当知道,她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给你我看。这么多年伴驾,皇上的脾气她总清楚,如今豁出去,也是千方百计想留住皇上的心,好博个再度起势。左右只要有神佛护佑,就落不到身首异处那一日。” 我将衣袖上一缕不平顺的丝线抹平:“皇上的心在不在她身上,我不得而知。可即便在又如何?如今桩桩事指向她,又有杨卉这一出,还怕皇上不起疑么?” 说到这儿眉头不自觉就皱起来了。“其实说到底,杨卉这前前后后种种,也都只是隔靴搔痒,治标不治本。” 贤妃叹气:“你的意思我明白。有些事我们身处后宫,实在力不从心,到底冯氏在前朝后宫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又有最深最牢一根在,只怕不好办事。” 这是一重,更要紧的是,为安稳前朝,夏沐烜即便心有不满,轻易也不会动冯光培。毕竟有冯光培在,对杨氏一门也是制衡。 当年沈氏败落,齐氏跟着遭殃,大约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现成例子。 我揉捏着眉眼,心思渐渐想得深了。 贤妃走后,我将方合唤进殿来,细细嘱咐他些事。 方合听后笑道:“杨氏这么闹一出,更方便娘娘谋划了。” 我淡淡一笑:“也算歪打正着。我早有打算让你去查那事。如今更好,借风行船。”想了想,又肃了神色嘱咐方合:“我虽让你去查,但也要格外当心。你家……他不同旁人,绝不能让人瞧出你们有来往,你晓得这事的轻重。” 方合很郑重地应下,又眉开眼笑地宽慰我道:“娘娘放心,我家……是极能耐谨慎的人,也一早嘱咐过奴才,但凡娘娘有困处,定要助娘娘一臂之力,娘娘不必担心。” 我不料齐凤越待沈月清竟用情至此,当下也怅然了。 故人已去,他若知道实情,又当如何呢? 然而这样的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因为夏沐烜很快就过来了。 我见他眉眼间有难以掩饰的疲惫,从净雯手里接过来热帕子,亲自替夏沐烜擦了擦脸,又嘱咐印寿海:“秋日里天凉,往后记得给皇上进些暖身的汤水。” 印寿海喜滋滋应下。 夏沐烜目中带了笑意亲亲我指尖,道:“朕还以为,你这儿有汤水煮着等朕呢。” 我以眼神示意他一旁还有人在呢,借着给他擦脸,将手抽出来,口中道:“一早预备上了,就等皇上过来。” 夏沐烜望着我深深一笑,凑近我道:“清清真贤妻也。” 我嗔他一记,回头对净雯说:“茶水煮好没有?” 净雯道:“已经备上了,就等着皇上皇后传了。” 我笑:“那端过来吧。” 净雯屈一屈膝,转身出去传唤。 只片刻就见秋覃端着托盘进来,里头搁着一壶茶两个茶杯。 我接过来茶杯,又亲自拎起茶壶满上茶水,递一杯到夏沐烜手里:“皇上尝尝这茶如何?” 夏沐烜端起茶水闻了闻,眉眼舒朗起来:“好香。”又喝了口:“像是南枣。” 我笑:“皇上好灵的舌头。放了炒熟的红枣香麦进去煮的,秋冬喝来很养身的。平日喝的猴子采大红袍虽好,然而也该换换口味了。况且这茶里,南枣跟大麦都是很养脾胃的,皇上这几日夜里都要理政,正好可以驱驱寒气,且喝着也香。” 夏沐烜拉我过去,搂我在怀里笑:“你的心思总是比别人妙些,朕平日喝的好茶多了,也唯有到你宫里还时不时有惊喜。” 我委婉地笑笑。 夏沐烜思索片刻后道:“那日虞宸宫走火,你连夜就赶去了,没着凉吧?” 他这么主动提起来虞宸宫的事,我一时就有些惊讶,然而也不忘回道:“臣妾无事。”想一想,索性就说了:“只是冯妹妹大约是受惊了,这几日都在梦魇,皇上得空也该去瞧瞧她,好让她早日宽心。” 夏沐烜目中微微一闪,半晌无声,末了淡淡道:“她是该多多修身养性了,朕得空再去瞧她,如今来你这儿一趟都不容易。”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低头喝茶。 想了想,就问:“连着几日夜夜议事,莫不是有什么难事了?” 夏沐烜目中有寒意漫上来,口中只淡漠道:“还是尹玄的案子。” 他停下不说,我情知是政事,想着该避嫌,于是没有追问。 不曾想夏沐烜思索片刻后,竟直接说了,他的语气中有难以掩饰的怒气:“尹玄竖子,竟敢以正统自居,当真不知死活。” 我疑道:“尹玄做什么了?” 夏沐烜目中生寒:“他在西南夺了朕两座城池,还胆敢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朕早晚要斩了他!” 我见他是动了真怒,忙安慰他:“陛下要平叛,本是理所当然。然而西南一隅是安平侯属地,陛下要剿灭贼人,也该考虑安平侯。尹玄率荣王旧部生乱是小,属地却是万万不可乱的。” 夏沐烜冷静下来,深思道:“这也是朕考虑的。西南是殷陌治下,朕若贸然出兵,只怕……” 我赶紧道:“只怕会惊扰边地百姓。” 夏沐烜略一沉思后笑道:“皇后所言极是,朕正是这个意思。” 他虽然在笑,然而眉头依旧皱着。 我觑他片刻,叹一口气,诚恳了神情道:“皇上终日为此事忧心伤神,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臣妾看着也心焦。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其实就尹玄这事,臣妾倒有个想法。” 夏沐烜目色一亮:“哦?说来听听。” 第六十二章 我深知夏沐烜几日下来,已被尹玄之事弄得心烦意乱,此时为他出谋划策,正好可以解他燃眉之急,于是道:“既然皇上也以为,不好贸然出兵,臣妾倒以为,招降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夏沐烜沉吟起来,转而目中又有了怒气,我瞧他眉眼间的反应,想着这法子,多半他已经试过,大约并不凑效。 我忙又道:“然而招降只是其一,最要紧的,皇上应当让世人知晓,对荣王跟其旧部宽则以待,不计前嫌。” 夏沐烜生了些兴趣:“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将切好的果子,拿牙签子戳了递给他,缓缓道:“皇上忘了?尹玄只是荣王私生,正统的荣王后人,其实是另有其人的。” 夏沐烜微微扬起眉毛:“你是说尹祁?” 我点头:“荣王那些旧部,大约也是想借尹玄荣王后人的名号,行祸国之举,其实一个个都巴不得做开国功臣呢。”我敛容正色:“那么臣妾以为,皇上何妨赏尹祁这个荣王的正统嫡子一个恩典,让他承袭了其父爵位,也好让世人瞧清楚,皇上有心于荣王一脉,更视兄弟骨肉如亲生,从来不吝恩泽。到那时,尹玄如何还能以荣王后人自诩?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罢了。真正的荣王已然有主,那一众旧部,若还敢滋饶生事,就是窃国祸民的乱臣贼子,且不提我大夏祖宗律法,只说道义,就必定世所难容!” 我的语气并不重,然而字字如铢,掷地有声。 夏沐烜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默默听完,先是轻笑,继而越笑越响,直至目中尽数染上了清亮的笑意。 他望着我,眼中有复杂却也真挚的情感。 他深深望着我道:“清清一人,足抵满朝百十腐朽。” 我摇头,迎着他的视线,越发肯切了神色道:“皇上请容臣妾再妄语一句。” 夏沐烜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 我道:“臣妾斗胆问一句,臣妾区区妇人,都想得到的伎俩,何以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想到呢?”夏沐烜迅速收敛了笑意点一点头,示意我说下去。“其实道理很简单,也正是皇上先前所忧虑的。朝堂无有用之人,长此以往,于祖宗基业、社稷福祉,都将是大患。” 夏沐烜眉心一阵耸动。 我忙惶恐了神色跪下,口中道:“臣妾死罪。身处后宫却妄议朝堂中事,实在有违祖宗法度,臣妾任凭皇上责罚。” 夏沐烜拉我起来,幽深了目色道:“你我是夫妻,怎么妻子对丈夫坦诚相告,也有罪了?你说得极对,朕不怪你。” 我忙剖白:“是。臣妾忝居中宫,不忍见皇上日日忧思,只愿皇上安坐朝堂,天下海晏河清,社稷福祉万代传,是臣妾的一点小心思,也是臣妾犯死以谏的缘故。只要皇上事事顺心,臣妾比什么都安心。” 夏沐烜无比感动,握住我的双手吻一吻我的指尖:“清清,朕要谢谢你。过去是朕委屈了你,然而你能不计前事,这样为朕着想,朕真是高兴。” 我微窘着嗔道:“皇上这样说,当真是生分了。皇上方才也说了,臣妾与皇上夫妻,既是夫妻,臣妾为妻,为夫君计长远,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夏沐烜情切,深深看住我道:“确实如此,朕与你夫妻同心,本不必计较太多。” 我亦真诚了神色望他片刻,后又问:“皇上可曾想过选用一批有能之人?” 夏沐烜道:“人才不易得,朝中那帮平庸之辈,无事时倒也个个口若悬河,真到了要紧关口,要他们为朕出谋划策,就只会缩着脑袋支吾,委实无用。” 我状似无意道:“宰相统御百官,有选才择贤以备皇上裁选之责,皇上不妨听听冯相的意见。” 夏沐烜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忍了忍还是说:“此事若交由他办,首选之人必然又是他冯氏幕僚!朕的好宰相,哪里真是在用心为朕的江山计,于他自然是朋党最重!”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 我只作不觉,又殷切劝他:“冯相为相,又为国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事事急皇上所急,忧皇上所忧。” 夏沐烜一脸的嗤之以鼻:“他也配称是朕的国丈?”缓一缓又道:“选贤一事,朕还要细细斟酌,交由可靠之人去办。” 我忙又劝:“冯相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皇上别太苛责他了。又或者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年岁大了,免不了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不是吗?” 夏沐烜不吭声,似乎不以为意。 我略一思索,又道:“其实皇上既然决心选拔人才,交由谁去办,大约都不是最妥帖的,何不亲自主持呢?” 夏沐烜道:“朕要举办殿试,也不是难事。只是人才贵在有实干之能,只会纸上谈兵的,朝堂上俯首可得,平日那些测选的试题,顶多就只能选来些纸上老虎,不足为用。” 我望着他笑:“皇上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现放着一个最好的试题呢。” 夏沐烜奇道:“是什么?” 我道:“不就是尹玄这个案子么?皇上以为臣妾提的法子可行,未必就没有更好的,又或者,有跟臣妾志同道合之人呢?” 夏沐烜连连拍额:“正是了,朕竟忘了这宗,皇后提醒的是。” 我不急着承他的情,继续说:“最要紧的是,殿选所得人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选臣选贤,当是要紧,然而更要紧的,也要以忠义为先,皇上以为是不是这个理呢?”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朝中如今已然是分门立派之势。 冯光培数年经营,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文臣多仰仗他升迁,必定对他唯命是从,武将又以杨德忠这个右都督马首是瞻。 原本他二人互为制肘,是夏沐烜乐见的。 然而如今杨卉有皇长子,冯若兰无子却有失宠之兆,任人怎么看,都是冯光培落于下风。 这节骨眼上,偏偏撞上尹玄这事,冯光培怎么会白白放过这个钳制夏沐烜的机会? 其实君臣之道,从来如此,为君者有一千种法子驭下,底下人就有一万种法子应对,彼此博弈,找着一个平衡点才是终结。 所以这一回,也未必就是文臣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更多的可能还是,冯光培不想见夏沐烜这样冷落冯氏,变着法子要挟他呢。 左右有太后依附,又有藩王的难题在,为社稷安稳计,夏沐烜总不会真动他。 而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 乘尹玄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起用一派新人,于夏沐烜未必不是好事,于我更是攸关日后生死成败的关键,自然要把握住,也得把握好。 思索间,我带了朦胧的忧思神色望着夏沐烜,所有的隐忧都凝在脸上,夜带在话里话外。 夏沐烜果然被触动了,脸上几个神情转换过去,最后尽数抿成嘴角一抹冷冽深邃的弧度。 他紧一紧握着我指尖的双手,目色坚定:“你虑的是。从前的例子不可再有,朕实在应该早做盘算。”大约见我神色担忧,又宽慰我道:“别怕,他们在动什么心思,朕总还看得清,不会有事。” 我宽慰了神情点点头,夏沐烜一脸感怀地搂我进怀里,轻抚我背心半晌后道:“你这样为朕计深远,朕真不晓得怎样谢你才好。” 他这语气是极肯切的,我嗔道:“皇上不曾听过一句话么?” 夏沐烜奇道:“什么?” 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臣妾贵为中宫,连个匹夫都不如么?” 夏沐烜撑不住朗笑:“你啊,真真是得理不饶人了。罢,朕说不过你。饿不饿?朕让传膳好不好?” 我这才想起来该是晚膳的时候了,于是笑着点一点头。 *** 夏沐烜一向说一不二,隔日早朝时就下了旨,因着尹玄在边地滋饶边民一事悬而难解,决计破格在全国遴选贤才,以解难题。 此番下的是规格最高的御批旨意,并不经过地方,而是直接由京师派千机营带着圣意,在各州郡府县乃至地方上,贴黄榜宣旨以告世人。 这决断下得又快又干脆,别说冯光培,连太后也是隔日宣旨后才收到的消息,一时间引后宫前堂喧腾,独我一人安坐。 因着近日过来静德宫请安的人越来越多,我索性称头痛谢绝了六宫众人的问安。 所以贤妃进殿来后,见我正伏在画架上勾勒,就忍不住笑了:“如今前朝后宫都传得沸沸扬扬了,独你还这样清闲。” 我笑,也不刻意招待她,只随她的意想如何便如何,手下运笔不停,口中道:“皇上要遴选的是贤才,并非妃嫔,她们凑什么热闹?” 贤妃掩嘴笑:“你是老僧坐定了。岂不知前朝与后宫一脉相连,多少妃嫔的娘家在前朝担着要职呢。皇上今早这旨意一下,岂非人人都要受威胁?” 我道:“既然知道担着要职,就该明白,在其位,当谋其事。占着位子,又领朝廷俸禄,却只知私相授受,结党营私,干那脑满肠肥之事,皇上何故要费银子养一群蠹虫?” 贤妃嗤一下笑出声来:“好大的道理。” 我心照不宣朝她笑笑:“姐姐明白我有私心就好。”身子让一让,又问:“你瞧我这画如何?” 贤妃瞧上片刻,深深笑:“手笔越发好了。落笔干脆,也在要处。”默默须臾后道:“这么难的局,我真料不到你能这么轻巧巧就破了。日前说起时还犯难呢,莫不是一早就有打算,连我也瞒着?” 我知道她这是在开玩笑,就笑:“哪里敢瞒姐姐?也是皇上晚上过来,赶巧说到事情上,想起来就随口提了。其实今日之前,我也不能肯定,皇上就真听得进去。姐姐还要怪我么?” 贤妃啐我:“左右都是你的道理,真好一张厉嘴。” 她能这样说笑,大约也是真高兴了。 我情知她恨冯氏并不在之下,心中了然,就问:“姐姐瞧皇上这架势,可是真决计如此了?” 贤妃点头:“旁的我不晓得,然而让千机营直接去地方上宣旨,只怕就是为了杜绝有人从中作梗,可见皇上是铁了心的。” 恰逢净雯端着浣洗的水盆进来,我净了手,从小几上端起来茶水饮了口,道:“其实皇上也是被逼得急了。” 贤妃略一思索后就明白了,转转小指上的玛瑙戒指,徐徐道:“为臣不臣,合该送他去太祖一朝历练历练,别仗着自己女儿得宠,就连为人臣的本分都忘了。” 我随口道:“姐姐这么说,岂不是咒他死么。” 贤妃意识到话里有歧义后,与我面面相觑片刻,相顾失笑。 闲聊间,一盏茶还未吃完,却是竹息亲自过来,说太后有事宣我过去颐宁宫问话。 太后有话问我,我自然不好耽搁,也多少能猜得到这是为何而来,于是整容后随竹息去了,贤妃则先行回宫。 颐宁宫一如既往的静谧。 我进殿去时,太后正靠在榻上,任由小宫女为她捶腿。 见我到了,太后挥一挥手示意小宫女下去,也不像往日那样笑着让我坐,只朦胧了视线望着我,良久后道:“知道哀家为了什么事传你过来吗?” 我恭谨道:“儿臣不知,还请母后示下。” 话刚出口,就听见“啪”一声响,太后重重一掌拍在手边香几上,脸上是少有的怒容。 太后在人前一贯待我亲厚,今日这样子真是见所未见。 竹息吓得慌忙跪下,口中称:“太后息怒。” 我也跟着跪下,道:“太后息怒。” 太后声音冰冷,双目生寒望着我:“皇后,你可知罪?” 我一拜后迎上她的视线:“臣妾不知,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的视线剑一样悬在我身上:“你是明白人,诗书礼仪也通,哀家当日准你回宫,也是看中你为人老实,又是哀家内侄,一贯安守本分。如今呢?撺掇蛊惑圣驾的能耐,倒是越发精进了!后宫不可干政的道理,还要哀家时时对你耳提面命?” 我忙道:“臣妾谨记祖宗家法,时刻不忘警醒自身,不敢僭越逾矩。” 太后语气淡漠:“敢与不敢你都已经做了!你敢说,今日早朝上皇帝下的旨意,没有你从旁撺掇的缘故?” 我略一思索后道:“太后明察,臣妾只是见不过皇上整日忧思,随口宽慰了几句,并不敢影响圣意。况且皇上在政事上一向有决断,轻易并不受人影响。太后指责臣妾干政,臣妾无论如何不敢承受。”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温不火。 太后沉思片刻后道:“皇后,你居中宫,当为六宫表率,在皇帝跟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应做到心中有数!否则,别说哀家,祖宗家法就头一个容不得你!皇帝亲政虽已近十载,然而到底不曾经过大风大浪。如今决计要革新,不论你有否参与,然而你是皇后却不曾规劝,就是你的过失!皇后,你要好自为之!” 殿中滴水可闻,楠珠的沉香一**袭来,有陈旧腐糜的味道。殿外秋风飒飒,吹动殿外枝叶沙沙作响,透着只属于这个季节的萧索。 太后的神情是少有的慑人,她的双目已经微微露出浑浊,却有着经历数十载世事的精明跟算计,让人渗得慌。 我虽然从来都知道,太后其实从未停止过干政,然而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几乎是从每一个毛孔体会着这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气势,忍不住毛骨悚然。 我有片刻的胆怯,然而很快就在心里冷笑开了。 她旨在点我,要我像从前那般安分守己,万万不可动心思搅局。 可是我怎么肯? 左右不过赔上一条命,再差又能如何? 我早就豁出去了。 我将心头恨意一点点抿下去,再一叩首,极近郑重了神情道:“回太后,臣妾总记得,皇上是天下人之君,担的是万民福祉,一言一行非同小可。所以臣妾与太后一样,最想见的,始终都是皇上能安坐朝堂,大夏国泰民安,夏氏基业万代传承。” 太后望我片刻,淡漠道:“你要真这么想,就该先安定后宫。哀家听闻冯妃这几日总梦魇,长此以往像怎么回事?别忘了,他父亲在前朝是一品大员,又曾于社稷有大功,我们在这儿,也不能太薄待人家女儿。皇帝忙于政事,没空管这档事还说得过去,哀家没多少精神理事,那么这些事就该由你来管。至少,指个太医去给她瞧瞧,总是要的。你理六宫事也有些日子了,怎的还能出这样的纰漏?” 一壁说一壁失望地摇头。 我本能地收紧心弦,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去,口中只安分道:“太后教训的是。” 太后又对竹息说:“哀家瞧皇后这些日子理事,着实有些劳累。” 我以为她想让竹息分权,就道:“臣妾自然愿意事事向姑姑请教。” 不曾想太后摇一摇头,道:“那倒不必,竹息伏侍哀家也是忙的。” 她停下故作深思状。 竹息在一旁悄悄道:“奴婢瞧荣淑妃是个有决断的,一贯有主意,如今也已诞育皇长子,皇后之下又是她最尊,想来由荣淑妃帮衬皇后协理六宫,皇后必定能轻松许多。” 太后瞪竹息一眼,语气淡然:“这事且容哀家再好好想想,皇后你跪安吧。” 我忙跪拜后出宫去。 出颐宁宫,只觉得背心一片汗湿,然而也百思不得其解。 太后不可能不晓得,杨卉对冯若兰恨之入骨,让杨卉协理六宫,岂不是给她机会对冯若兰下手? 回宫后将此事与净雯说了,净雯沉定思索片刻后问我:“娘娘以为,杨氏此番上位,可真会对冯氏下手?”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她掌权后,冯氏一旦有差池,矛头必然指向她。她有尹泽,又怎会自断孩子前程?纵使不为皇位计,依她真真假假的性子,也不会给皇上机会记恨冷落她。” 净雯点头,她深深望着我,目中有难言的隐忧:“那么她对娘娘呢?”我眉头渐渐皱起来。净雯继续说:“娘娘恕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 我点头:“你说。” 净雯道:“杨氏先前,待冯氏再如何嫉恨,却从未真正下过狠手。大约她也知道,要除去冯氏,决计不是一两日之事。” 这话不无道理,我再点一点头。 净雯又道:“然而如今她有皇长子,又是娘娘一人之下的高位,倘若再有了协理六宫之权,那么娘娘换位思考,她待娘娘,能当真没有一丝取而代之的心思么?”净雯的语气再沉些:“奴婢一早说过,娘娘是皇后,他日就是嫡子之母。太后此举,未必不是在点醒杨氏,只要有娘娘在一日,皇长子就必定不是最尊贵的皇子。陛下心中,旁的皇子大约可以一视同仁,然而娘娘所出,才是真正的大夏正统,他日继位也将是皇上心中首选。这些人人都瞧得明白,杨氏又怎能不清楚?从前杨氏确实是百般算计虞宸宫,也不曾真正与我们为敌。” 我下意识接口:“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冯若兰眼下俨然有失宠之兆,皇上心中,多少对冯氏生了嫌隙,杨氏又怎能眼睁睁见我日益坐稳后位,再生下儿子跟她的尹泽争?” 净雯深以为然地点头:“何况皇上待娘娘日渐厚重,杨氏当真就不嫉恨娘娘么?” 我苦笑:“更要紧的是,从前我那些谋划,杨卉多少是知晓些内情的,只怕就有那么一两件留下了痕迹,哪日再被她翻出来大做文章。我如今已无娘家可依,一旦我再失去皇上信任,又遭太后嫌弃,只会死无葬身之地。而除去我,杨卉她在朝中有父兄仰仗,问鼎后位的机会还真不小。” 净雯静静道:“且皇上今早已下旨广选贤能,于冯光培是一重困恼,然而于杨德忠,自然是乐见的。” 我点头:“杨德忠是武将,更多的是仰仗军功,与文官依附天子喜好,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杨卉的底气,又比如今的冯若兰足上许多。” 净雯道:“那么杨氏就更有理由相信,即便除去娘娘,也不必十分担心让冯若兰白白捡个便宜。到底她如今已有皇长子,论跟皇上的情分,冯氏如今未必就胜她多少。论家世,她虽称不上独占鳌头,可也是无人可以比肩的。再论子嗣,除去嫡皇子,皇长子就是头一份的尊贵。朝堂中人,也是见风就倒的性子,攀附有皇长子可依的杨氏,大约总不会错的。” 我皱眉:“她就不怕冯氏被立为继后,再生出个嫡皇子来,乱了她的盘算?” 净雯一脸沉定地摇头:“那大约就是日后的事了。今日事今日忧,明日事明日计。宫中行事,虽说要计深远,然而更多的时候,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到底这儿不同别处,形势瞬息万变,一日有一个的样。且人人都晓得,什么叫时不可待,什么叫机不可失。” 诚然,净雯说得不错。 换了谁在杨卉如今的位置上,俨然已有问鼎后位之势,哪里舍得不搏一搏? 何况太后这一动作,无异于昭示六宫,我已失去她的恩宠,拜高踩低,一向是后宫熟惯的戏码。 我在理清这一切后,反而心定,像一个胆刺终于浮出水面,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看得见,总比看不见的好。 我拭一拭额角的冷汗,望着西窗下地一株铃兰冷笑:“太后好深的心思。我如今也不得不叹服,论辨识风向,猜度人心,真没人比得过她。太后赏了杨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看杨卉领不领了。” 净雯沉声道:“如此,娘娘更应该早作谋划。否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委实被动,也免不了再生一番变故。” 我拿起来香几上的佛手把玩,将心思一点点磨锋利,磨通透。 太后已经打算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往后六宫风向必然又有大变化。那么,仅仅依靠夏沐烜的恩宠信任,不异于水中捞月,实在渺茫,亦不可靠。 我再沉一沉心思,不经意间瞥到佛手上一个牙印,猜到大约是芷媛贪玩留下的,失笑间心头顿时一亮。 净雯大约也觉察到了,唤我:“娘娘?” 我朝她微微一笑,将佛手丢桌上,疏松了心神道:“去瞧瞧小厨房的人参鸡汤炖好没有?一会儿本宫亲自送去政元殿。” 净雯正预备转身出去,我又喊下她:“传句话给印寿海,让他提点下皇上,找个太医治治冯氏的梦魇。就说……太后那儿担心了,且还为了此事,特意宣了我去问责。” 净雯思索须臾后笑起来:“娘娘这招极好。太后既然要捅破这一层,索性就都揭得干干净净吧。” 我笑而不语。 第六十三章 过去政元殿,印寿海笑着迎出来,凑近我小声道:“娘娘交待的事,奴才已经办妥了。只是这会儿荣淑妃在里头,说说笑笑的。奴才隐约听见她提及了娘娘跟冯妃,娘娘要当心。” 我跟净雯交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点点头,神色如常进殿去。 彼时夏沐烜正半躺半靠在榻上看折子,杨卉攀在榻旁,正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眉眼带笑是少有的柔媚。 我浑不以为意,脸上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容。 那头夏沐烜听到通传,带了一丝惊喜神色坐起来:“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向他屈一屈膝,又半回转身子,笑着指指净雯拎着的食盒:“炖了点汤水,想着皇上看了一天的折子累得慌,就送过来了。” 转而带了温和神色望向杨卉:“淑妃也在。” 杨卉略朝我弯弯脖子,算是见礼了,也不起来。 我只作不介意她的趾高气昂,自顾自从净雯手里接过来汤碗,问夏沐烜:“早起后就炖上的鸡汤,皇上要不要进些?” 夏沐烜感怀地睇我一眼,伸手接过去:“不说朕还不觉得,你一说,确实有些饿了。”喝了口汤后赞道:“很香。”喝完又舀了两口尝过,微微皱眉:“仿佛还加了果子进去?” 我含笑道:“加了石榴果进去调味,想着肉味中混了果味,闻着清香,吃着也更鲜嫩些。” 夏沐烜笑起来:“可不是到吃石榴的季节了么?”说完又喜滋滋饮了口道:“皇后的心思是越来越妙了。” 我委婉笑道:“臣妾也是借花献佛罢了。也是想为皇上,为我大夏社稷讨个好兆头。” 石榴有多子多福的寓意,宫里头每到入秋,各宫各室都会置上几盆石榴树,图个吉祥兆头。 这个夏沐烜自然明白,略一思索后会过意来,冁然而笑:“那朕合该饮满这碗,可不能浪费皇后一番心意。” 杨卉听了半晌耐不住了,尖声道:“皇后的绝妙心思,臣妾实在学不来呢,到底皇后是最聪慧的。” 她神色傲慢有别于往日,大约这些日子冯若兰日渐势弱,她在后宫,她父亲杨德忠在前朝,都可谓是独占鳌头,得意之下,难免露出了骄矜样子。 夏沐烜听得微微皱眉,然而忍住没说什么。 我只望着杨卉宽和笑:“你有孩子要顾,本宫跟皇上体谅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明白?对了,泽儿这几日可大好了?” 杨卉讪讪道:“谢皇后关心。已大好了,也是皇上庇佑。然而泽儿到底是皇长子,又是皇上唯一血脉,臣妾也不好当心。” 我道:“是该如此的。皇上膝下如今只有皇长子一子,因而皇长子不吝就是除皇上太后外,头一份的尊贵。且皇家血脉,既关乎皇上跟祖宗基业,也攸关前朝跟社稷福祉。淑妃你是泽儿生母,照顾孩子的重任落在你一人身上,也确实辛苦你了。” 杨卉很顺溜地接口:“为皇上,为社稷安稳,臣妾再辛苦,总也甘之如饴。” 她望着夏沐烜,笑得一点骄傲一点柔媚,夏沐烜只神色淡淡点一点头。 其实杨卉会有如此情态,我是理解的。 没孩子时,女人争的多半只是君王一点恩宠,一旦有了孩子,那争也就变了,更多是想为孩子博个好前程,大运数。 可惜龙椅只有一把,夏沐烜的儿子却会源源不断生出来。 所以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在夏沐烜听来自然悦耳,而到了杨卉耳里,不定就刺耳了。 可我偏要点她,左右她就算斗垮我,也有更多人前仆后继涌上来跟她争抢。 不过杨卉平素是骄矜惯了的,方才她一番剖白,只换来夏沐烜一脸的神情淡淡,心里只怕不能好受,事后想起来,少不得要将这笔账记我头上。 我倒不怕被她嫉恨,不过眼下局势混乱,还是少生事端为妙,于是带了郑重神情向夏沐烜道:“眼下六宫人事祥和,是极好的兆头,想来皇上不日就会有更多的皇子承欢膝下。然而皇长子出生不久,就遭变故,着实让人后怕。”神情再恳切些:“到底泽儿是皇上头子,又是旁的皇子比不上的。皇上也该赏下个恩典才是。如此,不定就能护佑孩子长得更顺畅些呢。” 夏沐烜睇一眼既惊又喜的杨卉,踌躇道:“那么依皇后的意思呢?” 我并不看杨卉,只作在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臣妾倒是听闻,民间有给孩子戴帽,以求孩子平顺长成的习俗。自然,泽儿是皇家的孩子,又不是这么草率的事。” 夏沐烜跟杨卉皆听出我话里的意思来了。夏沐烜是凝眸不语,杨卉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莫大欢喜。 我话说到这儿,便打住不再说。 杨卉极力压抑着欢喜道:“臣妾无德无能,泽儿也还在襁褓中,如何受得起皇上皇后如此大赏呢。” 她的模样神情,又恢复了往日在人前待我时的谦卑恭谨,方才一番话,也显得极尊重我,我将心头生出的笑意一点点抿下去,见夏沐烜还在犹豫中,就温和了神色对杨卉说:“泽儿大约也离不得你太久,淑妃你还是先回宫瞧着些孩子吧。” 杨卉这会儿也顾不得计较我让她离开这茬,很灵通地点点头,又朝我跟夏沐烜规规矩矩地屈屈膝,本本分分地退去殿。 杨卉去后,夏沐烜一脸不解地问我:“清清,尹泽还小,如今谈封赏还早了些。” 我正色道:“方才淑妃在,有些话臣妾不方便说,这才特意支开的她。” 夏沐烜点头:“朕瞧出来了。” 我继续说:“其实方才那番话,臣妾也不是心血来潮胡乱说的。”见夏沐烜扬起剑眉略有些疑惑地望过来,又道:“昨夜之后,臣妾思来想去,总担心,皇上若贸然封赏了尹祁,世人眼中,未免不会生疑,继而再往西南那处联想。” 夏沐烜似乎觉得有理,沉吟起来。 我道:“倘若皇上以封赏皇长子的名义,为顾念皇家手足情义,才一并封了尹祁,一则可以杜绝不必要的猜度,二则,也是让世人瞧瞧,纵使荣王不忠不义,然而皇上有容人之德,亦孝顺先帝,愿意以德报怨,看在同是先帝血脉份上,格外对尹祁施恩,不计前嫌,另外也是彰显皇家同心同德了。” 一番话说得夏沐烜长久无声,我强撑着笑脸不让他瞧出任何异常。 长久的静默后,夏沐烜深深叹一口气,从榻上起来,双手环住我的腰,突然道:“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个皇子就好了。” 我被他这一句说得愣在那儿,口中不忘道:“皇上日后还怕没有更多的皇子么?” 夏沐烜一反常态执拗起来:“那不过是些无知妇人!哪里有你一半的聪慧?朕知生儿如母,咱们的孩子,若能秉承你的聪慧,再经朕悉心调教,朕又何须担心他日后继无人?” 我听得也感慨起来,很快就按捺住那点涌动思绪,面色如常嗔他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怎么好说这样的丧气话?现放着皇长子呢,皇上日后费些心思,多多引导皇长子就是了。” 夏沐烜摇头:“朕纵有心,然而以淑妃的性子,哪里能奢望她教出多优秀的孩子来?何况——” 我抚一抚夏沐烜额头,截住他的话:“淑妃也只是性子急些,品性还是好的,皇上不要太怪责她。” 夏沐烜冷哼:“她当着朕的面,都敢对你如此,这样的品性,不提也罢!” 我着意宽慰他:“好好的,怎么气起来了?是臣妾那碗石榴鸡汤不好喝,皇上变着法撒气么?” 夏沐烜失笑,紧紧搂着我的双手,忍了忍终还是没忍住,沉声道:“她是太霸道了,眼里哪里还容得下人?冯妃也就算了,如今连你也敢置喙!” 我故作不解道:“怎么淑妃她说臣妾什么了么?其实她只是个藏不住话的,想什么说什么,臣妾都不介意,皇上介意什么?” 夏沐烜恨道:“只是藏不住话才好!朕瞧她可不是普通的心思深!旁的也就算了,为冯妃梦魇一事也能攀诬你!居心叵测!” 我伸手去抚平他皱着的剑眉:“大约是听了什么闲话,忍不住就跟皇上说了,皇上听过耳就算啦,不用计较。” 夏沐烜将头埋在我发间:“可叹你日夜为朕操劳费心,事事为朕计深远,她日日闲着,连孩子都顾不周全,倒有脸跟朕非议你!方才你那句以德报怨,哪里是在说朕,分明说的是你自己。她在背后中伤这样你,你倒还愿意为尹泽跟朕求恩典。清清,朕只觉得,日日与你相处,越发欠你良多。” 我默默听着,心中思绪纷杂。 杨卉果然拿了冯若兰梦魇一事做文章,万幸夏沐烜信任我多些,并不真信杨卉。 这是不是也算歪打正着? 杨卉越勤快了手脚中伤我,夏沐烜反倒越存了愧疚我的心思。 我心中渐渐大定,双手挽住他脖子,婉约道:“皇上觉得臣妾委屈么?” 夏沐烜毫不犹豫地点头:“何止委屈?简直委屈之极。” 我含了朦胧的笑意望着他道:“皇上既这样说,臣妾便不委屈。左右咱们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只要皇上事事顺心,臣妾就能心安。至于旁的,臣妾都不在乎。” 夏沐烜大叹:“也是。她们是嫔是妾,不足为道,听她们多嘴,真是白费朕的时光。”顿了顿又道:“太后的旨意朕已经知道了,也听说她今日宣了你去问话。你别怕,有些事朕看得清楚明白,莫须有的罪名,你自不必认!”说到这儿,他的眸中有蓬勃的怒气涌上来:“哼!宫中亦是如此,柿子只会捡软的捏,看你平日宽厚待人,便想着法折腾你!太后也是,年纪大了耳根子软,听底下人几句蛊惑,倒还当了真!怎么朕稍有动作,就让她这样兴师动众了!” 我宽慰他道:“太后也是担心皇上,怕皇上遭遇风浪。”说完换了忧思神色望着夏沐烜:“然而底下人事事借太后问责皇上,总不是为臣者尽忠之道。须知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太后为母关爱皇上,是天理伦常,本无话可说,可若这份慈母之心,成了旁人钳制皇上的手段,又像怎么一回事呢?” 夏沐烜眸中雷霆般的阴霾一闪而过,终是归于平静,身子倾向我些,柔声道:“不怕。正如你所说,天下是朕的天下,哪里轮得到一个臣子对朕指手画脚?便是借了太后,朕也不允!” 夏沐烜的神色是坚定的,其实他为政一向决断,对朝堂的人事也看得清楚,如今被我几句话点拨,心中肯定透亮,我彻底放下心来。 夏沐烜继续说:“至于太后说,让淑妃协理六宫,朕看就不必要了。六宫你一直打理得极好,何必再变。” 我故作惶恐道:“太后懿旨既已下,皇上怎么好轻易就驳回呢?何况皇上这么做,荣淑妃不定会有想法,太后情面上也过不去。且皇上一贯孝母,臣妾怎好让您为臣妾一人破例违逆太后,也不忍心的。” 夏沐烜还是摇头:“杨卉即便有想法,朕还怕她不成?至于太后,朕就照实说,杨卉有子要看顾,没有那么多闲功夫打理六宫。” 他这执拗样子是很少见的,我心下辗转间忍不住笑了:“什么怕不怕?皇上是天下之君,难不成还是畏妻丈夫么?听着真不像话。” 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带了笑意望着他。 夏沐烜倾身向我些,贴着我的脸轻俏笑:“清清既说不好,朕再不说了可好?” 我微窘了推他一推,夏沐烜扬声笑起来。 半晌后我舒缓神情道:“臣妾想着,荣淑妃性子高傲,也不好伤她面子,太后懿旨也须遵。然而正如皇上所说,荣淑妃是有皇长子要看顾的,并无那许多功夫理事。”夏沐烜一壁听一壁赞同地点头。“依臣妾看,皇上不妨再赏份恩典给贤妃德妃。一来贤妃德妃都是进宫年岁久的,有历练有资历,二来她二人与荣淑妃一样,都在正一品妃位上,若单单只赐荣淑妃协理之权,难免让人觉得偏颇,皇上若再允了德妃贤妃协助臣妾,岂非皆大欢喜?且臣妾往后遇事,也能多几个人商量,总是好的。” 更要紧的,贤妃与我同心,必然会襄助我;德妃跟冯氏有嫌,又一向不管后宫是非,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太后或旁人拉拢,这就足够。往后一旦遇事,众人互博之下,杨卉一人多半成不了气候。 夏沐烜略一斟酌后笑道:“是个好主意。”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然而也不忘嘱咐我:“该拿主意的时候,也还是你拿,不必顾虑太多。” 我隐约听出他这话中有深意,当下并不多问,就点头应了。 夏沐烜看折子看得累了,就索性牵着我的手一同回静德宫,沿途二人说说笑笑,气氛倒也愉悦。 隔日一早,夏沐烜早起后去上朝。 净雯进殿来伏侍我洗脸时,悄悄对我说:“印寿海让传来话说,德妃不肯受那旨意,印寿海也不敢把这事回给皇上知道,就问娘娘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不食言。 第六十四章 德妃为着从前的事,对夏沐烜有心结,不肯受夏沐烜的旨意倒也正常。然而抗旨不遵非同小可,夏沐烜待她本没有多少情分,倘若知晓此事,德妃不定就会遭殃。且这事还是我牵的头,德妃若有事,我总难辞其咎。 我在长久的静默后叹了口气,问净雯:“你是否觉得我如今太过不择手段?” 净雯静静道:“娘娘何出此言。” 我道:“对一个心如枯槁的人而言,权利**,其实反而是重枷锁。德妃是心如死灰了,倘若安分度日,未必不是自保的好法子。然而我如今因一己私欲,将她拖入这是非圈中。我心中,实在……” 净雯神情不该:“一日在后宫,如终生困樊笼。娘娘当真以为她能独善其身?她娘家既已败落到底,她若一杯鸩酒灌下去,岂非一了百了。” 我微惊:“她虽有入定之心,总也不至于这样吧。” 净雯摇头:“娘娘不知道么?她自从失了孩子,往后再不能生了,说哀莫大于心死也不为过。”我听得一震。净雯叹气:“德妃她是可怜人,六宫无人不晓。然而比之更可怜的,也不是没有。先前薨了的蓉嫔,蒙圣宠才几日,不是早早去了?如今又还有多少人记得此女?宫中人去得多,来的也多,一个半个妃子,实在不算稀奇。” 我听得悲伤下去。 净雯继续说:“然而活着总是好的。无论有宠无宠,德妃的封号总在那儿摆着,她娘家纵使再败落,族人总算因她得以保全,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德妃这么些年,熬得再辛苦,也总有她心甘情愿熬下去的道理。” 我听得明白过来,拿小指的护甲一点点拨弄妆奁里的一支凤头钗的凤羽:“那么依你的意思,此番她之所以会失常,多半是为了皇上?” 净雯点头:“这也只是奴婢一点猜测,娘娘听着顺耳便听听吧。” 我挑眉:“哪里只是一点猜测?我瞧是**不离十了。可叹纵使我明白此举自私,可也还是不得不去做。” 净雯明白了我的意思,在镜子里冲我点点头。 于是也顾不得用膳,喝了两口参茶后直接去德妃的景阳宫。 到景阳宫宫外,方转过宫道拐角,远远就瞧见宫道远处,印寿海正搓着双手,翘着脑袋在景阳宫门口徘徊,一副苦恼不堪的样子。 印寿海瞧见我,两眼蓦地一喜,颠颠地迎上来,耷拉着眼睑诉苦:“娘娘可来了,奴才实在没法子,只好烦请娘娘凤驾移尊,又给娘娘添麻烦了。” 我淡笑:“无妨。本宫原本也该走一遭的。自回宫后就不曾拜访过德妃,总是本宫疏忽。” 印寿海赔笑:“哪里是娘娘疏忽呢?娘娘待阖宫上下再温善公允不过了。” 这只是奉承话,我一听也就罢了,脚下不停进景阳宫去。 景阳宫正殿惠云殿,比之杨卉的瑶光殿,冯若兰的漪澜殿,实在冷清到近乎荒凉,有迦南佛珠的珠香混着香火烟味,从内殿溢出来。 进殿去后,印寿海指指内殿,又朝我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以眼神示意他止步。 彼时早有在正殿服侍的宫女进去通传了,我不待德妃迎出来,径自入内去。 进殿去,果然见德妃跪在观音像前礼佛。 德妃侧面的剪影很美,一眼望去只觉得赏心悦目,可惜在这一殿佛香中,更多的是让人肃然起敬。 大约夏沐烜纵使想亲近她,也多半只会落个无趣的下场,久而久之,感情也就淡了。 德妃跪在佛像前久久不动,她的小宫女一脸局促地落后两步跪着,陪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唤了几声娘娘,德妃仿若入定了般,动也不动。那小宫女又战战兢兢地回头瞧我,目中有哀肯神情,大约怕我怪责德妃。 我看了难免动容,想着这可真是个忠心的丫头。 净雯正要开口,我伸手止住她,自顾自上前去,捻起一炷香来焚烧,待把香火插在香炉中,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后,缓缓道:“若心中有佛,不用晨午昏三炷香,心中所求也能通达天意。心中无佛,再如何虔诚也是枉然。” 德妃闭眼不语。 我又道:“倘若你是在给你那个死去的孩子祈福,那么如这般日日祷祝,无异于令其魂魄难安,如何还期望让他早登极乐,转世投胎?” 德妃眉心一阵耸动。 在青烟缭绕中,她缓缓睁开眼,以无限淡漠的语气道:“臣妾是被嫌弃之人,就不劳皇后费心了。” 我不看她,只望着那尊白玉观音相淡淡道:“你既道出这么一句,就别怪本宫说,你如今其实是心难静意难平,大约跪再久,拜再多,也是徒劳。”我往窗下踱了两步,离开那青烟远些:“何况嫌弃不嫌弃的话,都是人在自伤。你平日在人前,虽端着一副淡泊世事的样子,然而心里未必就真能放下,可若心中放不下,又如何谈得上真正淡泊一切呢?德妃,你实在是在自欺欺人。” 我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德妃背脊微微一震,许久才回身正视我,依旧是跪的姿势。 她望着我,目色空洞冷漠:“原来在皇后看来,我今日种种,不过都是娇柔做作。” 我敛容正色回视她:“连对自己的心都无法真正做到坦诚,哪里还能奢求对佛祖坦诚?然而本宫今日倒觉得,德妃你这样才是真实。你若果真心死,哪里还需要日日求助神佛?我今日来就是想瞧瞧,你是如何对着佛祖聊以自解的。你的那个孩子,可当真需要你如此么?你是预备逃避至死了?” 我逼视她,仿佛想将她看成透明的。 德妃眉心一阵耸动后,突然微微一笑,在日光中对我深深一拜,道:“皇后真是良苦用心。可惜臣妾无德,无颜聆听皇后妙语教诲,皇后可以回了。” 说完背过身去继续礼佛,再不理会我。 我并不失望,亦无视她的无理,只默默望着她那背影道:“你究竟是在哀悼你的那个孩子,还是你的家族大义,又或者只是一段无法挽回的情义,本宫不晓得。然而纵使你能骗人骗佛,却终归骗不过自己。” 我敛衣往外走。“别忘了,你族人的生死还攥在皇上手里呢。你若当真有心于他们,就该知道怎么做才是真为他们着想。今日这旨,本宫就当你已经接了,别再说什么不从的话,那样只会让人以为,你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盼着的,不过就是皇上一点垂青而已。这话若落在六宫耳力,不吝就是笑柄了。德妃,你且好好想想吧。” 如此再不多言,携了净雯的手转身就走。 出内殿后对印寿海道:“今日这事,皇上若不问,就不必提起了,自然旁人也不必晓得。” 印寿海知道兹事体大,忙不迭应下。 出景阳宫后一路无话,经过翻月桥时,望见水中那个珠翠满头的自己,妆容得体,俨然有中宫之姿,在心中默哀起来。 我已经是这样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了。 净雯陪我半晌后喃喃道:“娘娘累了,让奴婢扶你回宫。” 我怔怔片刻后,朝她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又收敛了心神道:“其实凭德妃姿容,若要皇上回心转意,未必没有可能。” 净雯略微一愣后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皇上如今……娘娘还是要为自身打算的,总没有把皇上推给别人的理,何况德妃已经无法生养。” 我不以为意:“这也是从前章显手里诊出来的,未必可信。” 于是一路默默无言回宫。 德妃之后再没有生出动静来。 这一日我正在西窗下执一卷书册再看,夏沐烜宽袍在身进来,眉眼间有滋润的笑意,见我在看书就道:“清清,朕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不解其意,正要起身请安,夏沐烜几步过来按住我:“日后私下相见,俗礼能免则免吧。” 我口中虽道:“这怎么可以?” 然而也没有真的起来。 夏沐烜推推我,示意我让开些,在我身边坐下,楼了我在怀里道:“今早殿试的结果出来了,有三人说出了跟你一模一样的答案。尤其是那靖州张闻山,人虽年轻,然而心思格外敏捷,朕问他问题,他皆能对答如流,可谓栋梁之才,真是年轻有为啊。” 我笑起来:“那臣妾合该恭贺皇上了。” 夏沐烜笑道:“是朕的喜事,自然也是你的。” 我委婉笑,又道:“那么册封尹泽尹祁一事,皇上跟太后商量过了?” 夏沐烜不以为意道:“这是助国良举,太后自然不会反对。” 我看他眉眼间的神色坚定,像是铁了心了,于是不再多说,只闲闲说了些日常琐事给他听。 夏沐烜一脸悠闲地听着,后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宣了陆毓庭诊过脉没有?” 见我摇头,夏沐烜也一脸无奈地摇头:“你啊你啊,旁人的事件件不落记心头,轮到自己,反倒这样不上心,让朕说你什么才好?” 他那样子有些滑稽,我忍不住笑。 那头夏沐烜朗声道:“印寿海,去太医院传陆毓庭过来给皇后看诊。” 不等我阻止,印寿海已经机灵灵打了个千去了。 然而不等陆毓庭过来,却是印寿海的小徒弟简尤来报说,冯若兰落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 o(n_n)o~ 第六十五章 不仅夏沐烜,连我听得也愣了。 然而夏沐烜在瞬间的焦虑后,脸色反倒古怪起来,他那样子我从未见过,心下辗转起来。 夏沐烜一反常态,并不急着过去瞧冯若兰,反而坐着不动,皱眉问:“人如何了?” 简尤老实道:“回皇上,太医诊下来说,冯妃娘娘并无大碍,只须休养几日。”边说边小心地觑夏沐烜的脸色。 夏沐烜只凝眸听着,眸中隐约瞧着还有寒意,他这反应很不同寻常,我以为他在怀疑有人暗中对冯氏下手,忙问简尤:“那么冯妃她是怎么落的水?” 简尤道:“回皇后,虞宸宫传来话说,是冯妃娘娘去华清池放灯祈福时,不小心脚下打滑才出的事。” 不小心脚下打滑出的事? 那就是与人无尤了? 这会是冯氏那儿传来的说辞? 我心下越发狐疑起来,疑惑冯若兰怎肯白白放过机会,不牵出事来?纵使她愿意,太后又怎么肯? 我将心头疑虑先搁置一旁,问夏沐烜:“如今虞宸宫的人必定还在殿外等候皇上,皇上要不要过去瞧瞧?这个季节落水,只怕又要受一番惊吓,且她先前还一直梦魇着。” 夏沐烜只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说话,良久后才道:“也好,那朕去瞧一瞧她。” 我于是亲自替夏沐烜系好披风,又嘱咐简尤小心侍驾,亲自送夏沐烜到静德宫门口后才折返。 待龙辇去得没了踪影,回到内殿,我思索片刻后道:“你去一趟毓秀宫,就说我新煮了些茶水,请贤妃她过来一同品尝。” 净雯很利落地去了。 贤妃过来的脚步很快,待进殿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道:“我都听说了。” 我将她让到茶炉旁的美人蹲上,递了杯茶给她:“她此番闹出大动静,理该有一番筹谋才是。怎能甘心草草收场?” 贤妃皱眉:“她甚至未说是替谁祈福。” 我屈指揉揉太阳穴:“所以我总觉得事情蹊跷。若说替皇上祈福,大约还能博一番怜惜。” 贤妃点头:“那么你瞧皇上的反应呢?” 我唏嘘:“这就更奇了。皇上是有一瞬的焦虑,然而也不过一瞬。我后来瞧着,总觉得他那神情古怪之极。” 贤妃望着手中茶盏出了会儿神,突然道:“那会不会是她想引开什么注意?你也晓得,华清池附近有御林军十步一隔看守,若无大动静,御林军是不会集体出动的。” 我脑中金光一轮闪过,与贤妃对视片刻,齐声道:“她多半是在替什么人遮掩。” 于是片刻也不耽搁,立马唤来方合,让他去查今日各宫门出入的都有哪些人,方合得令后赶紧去了。 然而方合捎回来的消息多少让人失望,原来昨日除了御林军有人员调动,再无别的什么人在宫中走动。 失望之余,我将这个消息告知贤妃,贤妃也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当口,外头来人报说,印寿海来了。 待宣了印寿海进殿来问过,才知道夏沐烜让我即刻去颐宁宫。 印寿海见贤妃也在,边擦额头的冷汗边庆幸道:“贤妃娘娘在就好了,也请贤妃娘娘随皇后娘娘一道过去吧,奴才待会儿还要去请德妃跟荣淑妃。” 我跟贤妃听得面面相觑,然而也知道此番事态紧急,不敢耽搁,于是赶紧乘辇过去。 到颐宁宫时,还未进正殿,就听到夏沐烜的怒喝:“如此母后还要替她求情?” 太后的声音平稳无一丝紊乱,苦口婆心地劝:“皇帝,你若只凭落水一事,就断定她并非当年救你之人,在哀家看来未免太过草率。”太后的声音强硬些:“皇帝,你问问自己,这些年她待你可算用心?” 夏沐烜的声音总蓬勃的怒气:“她是居心叵测!竟敢骗朕至此!母后,冯氏欺君罔上,朕今日势必要废了她!” 我跟贤妃都听得微微一震,眼底有疑惑也有快意。 太后的声音沉下去:“废妃非同小可,何况还牵扯前朝!皇帝,你别忘了,当年力除贼人夏沐烽,力保我大夏社稷不失的正是他冯光培!冯光培于社稷有过如此大功,乃忠义之臣,你可能断他后路?哀家告诉你,后宫是小,前朝断不可失!” 夏沐烜不肯:“冯氏假借她人名义邀宠,冯光培一路升迁,朕总算待他不薄。今日废了冯氏,也是冯氏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太后沉喝:“皇帝!” 夏沐烜道:“母后!” 我与贤妃纵使不在殿内,无法亲见里头对峙之态,亦听得心头震震。 许久无声,那长久的时光里,仿佛心都在荡涤着往事的种种不堪。 末了太后软了语气道:“当年执意要封她为妃的是你,彼时哀家念在你从前那点心愿未了,恐令你终生抱憾,因而纵使不合祖宗规矩也不曾反对,当是宽你的心也好,是报恩也好。从前你凭着什么认定她,如今又凭着什么断定所认非人,哀家从始至终看在眼里,也心中有数。” “然而皇帝你也须知晓,宫中有太多似是而非之事,仅凭一点蛛丝马迹,就全盘否认先前种种,世人眼中,我们母子岂非有眼无珠?这么些年种种,与儿戏何异?更要紧的,冯氏乃一品妃,曾上承宗庙下谕社稷,你是皇帝,当知道宫中废立妃嫔都须有法可依,如今冯氏并无大错,你让哀家以什么名义废她?” “何况这么些年,世人皆知她独得盛宠,眼下若轻言废立,万民又如何看待我皇家?让世人以为我们母子是出尔反尔之人么?且此事一旦传开,便是我皇家丑闻!纵使哀家肯答应你,他日列祖列宗那儿,哀家又如何向他们交代?眼睁睁看着你往他们脸上抹黑么?” 太后苍老的声音在颐宁宫正殿内久久回荡,我跟贤妃心照不宣地报以吃惊的眼神。 这是明知有错,也只能一错到底的意思了。 然而这吃惊只维持了一瞬,夏沐烜很快就冷冷道:“有错知改,总比一错到底的好!朕彼时是疏忽了,来日若连累母后名望受损,是儿子的不是。然而母后也说了,时至今日,冯氏一事,已再不仅仅是她一人之事。冯光培这些年是愈发有恃无恐了,连朕也敢要挟!” 太后喝止夏沐烜:“皇帝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冷落冯氏也就罢了,莫不是连冯光培也要治罪?还是为着莫须有的罪名?” 夏沐烜道:“朕这些年总困惑,母后何以要力保冯光培至此!究竟为了什么,当初连家族之义都可以不顾?” 我听得僵在那儿。 这些是我一直以来困惑不解的。 太后的声音淡漠,却不失底气。 她在长久的静默后道:“那是因为,皇帝你身上流的一半有冯氏的血!你的母后其实是冯氏,而非沈氏,他冯光培才是你的嫡亲舅父!冯氏才是你的亲表妹!” 不待我跟贤妃有任何反应,那头太后沉冷的声音传来:“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贤妃伸手牵我一把进殿去。 转过殿门,意外地发现冯若兰居然也在,彼时正软倒在地,一脸的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太后肃了神情坐在凤椅上,端的是四平八稳,泰山压顶而不变色。夏沐烜则站在太后身侧,背身望着殿外,一脸的嫌恶模样。 见我们进殿来,太后的视线剑一样扫过我,道:“方才那番话,你们都听到了?” 我跟贤妃点头。 太后又道:“既然事情已经说开,那哀家也提醒你们,有些事做了,就必定不能无迹可寻!只不过哀家若一力追究,只会闹得阖宫不宁,这些哀家不想见,想来你们也不愿如此。所以从前那些事,就都一并勾销,最要紧是往后,你们当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别整日惹是生非!” 她视线虚虚实实投在我身上:“尤其是你,皇后!你是六宫表率,当以修德为先,而非一味在皇帝耳边搬弄是非!后宫安,社稷方能安稳!你在后位上一日,就当恪尽职守!少生事端!” 夏沐烜一脸的不可思议:“此事与皇后有何干系?” 太后冷笑:“她做过什么心中有数,还要哀家点明么?” 我在瞬间的胆怯后不卑不亢迎上太后的视线,正色一拜后道:“臣妾只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理轮回总有报。若无害人之心,自当心中无愧。” 太后冷哼一声当是不以为意,转而又望向夏沐烜道:“废妃之事再不必提,亲疏远近哀家方才都已跟你说得一清二楚。日后谁人可信,谁人不可信,你也应当做到心中有数。” 转而又向我道:“皇后你也要记住,有哀家在一日,就万万别想动异心!哀家看中你,选你为后,也是见你品行端方,别将你这点好处都丢尽了!” 说完也不顾相继进殿来的杨卉跟齐怀芹,挥手示意众人出去,又一脸厌弃地扫过匍匐在地的冯氏,朝竹息抬抬下巴:“扶她回去。” 竹息立马应着办了。 出了颐宁宫,杨卉拨弄着护指上的红宝石咯地一笑,讽刺道:“我本想看个热闹,却料不到竟是这样的峰回路转。” 一番话说得所有人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我只沉思着没吭声。 作者有话要说:吼吼,第一个大**来了。 第六十六章 四人相对无言,杨卉看了出戏,事不关已地笑着去了,到底太后是沈氏也好冯氏也罢,于她是全无干连的。 杨卉一去,德妃亦淡漠了神情望我一眼,弯一弯脖子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贤妃随我一同回到静德宫,待四下无人,牵着我的手安慰我道:“今日这事虽生得突然,却也不是全无征兆的。太后维护冯氏已不是一两日,眼下摊开了,未必就是坏事。” 我点头。 贤妃又道:“总算皇上如今已知晓真相,太后纵使有意为难你,然而有些话太后自己也说实了,废妃尚且要名正言顺,何况你在后位上,不必担心。” 然而她这也是安慰我。 我叹一口气:“太后如今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冯家女,而非我沈氏,可叹当年沈氏鼎盛之时,倒不见太后自称是冯氏女,为冯氏门楣争份荣光。” 贤妃笑得讽刺:“你家中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家世?便是在先帝那儿也说得上话的。何况若非你母家鼎盛,从中力保,如今哪轮得到……” 她这么说,我就想起来当日母亲的话,仿佛先帝在时,是有意将“我”许配给荣王夏沐烽的. 至于后来,“我”怎么就成了夏沐烜的皇后,一则大约是父亲为家族考虑,想着太后到底是沈家人,夏沐烜为皇子与沈家是姻亲,他日为帝,父亲既为国丈又为天子舅父,这份顶尖的尊贵,又是“我”嫁给荣王为后比不上的,纵使当时荣王最得先帝赏识,似乎更有机会继承大统;二则,大约也有太后百般示好的缘故。 我的声音漠然不像自己的:“当年我家中倾颓时,倒不见太后出面力保我父兄不死。如今冯氏有些微势落之兆,太后便不惜道出身世秘辛,也要倾力维护他冯氏父女,且可以全然不顾沈家待她的养育之恩,百般对我敲打,我到底还是她名义上的内侄女,可叹草犹有一心,人心反倒不如草了。” 贤妃从鼻子里哼了声:“你还当她是亲人么?”见我摇头,又道:“她若有心于你沈氏一门,当年就该想方设法劝皇上打消送你出宫的念头,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娘家兄弟内侄相继被斩,后来你再回宫,已是冯氏风生水起之时,皇上对她近乎独宠。太后大约怎么也料不到,还会有她冯氏今日这连番变故。” 我在心中连连冷笑,转念一想又道:“你道太后是真对冯氏厌弃么?不过做个样子罢了。她多半是对冯氏恨铁不成钢,我初回宫时,并不理后宫事,亦无心招惹她冯若兰,偏她非要置我于死地。”我望着贤妃:“姐姐,若有朝一日人被逼急了,冯氏的下场,就是个现成例子!”许是见我眉眼间有恨意上来,贤妃伸手轻抚我的鬓发安慰我。“其实我再回宫,家中人丁凋敝,已再无人能让她害得,偏她恶毒了心肠,连我身边仅剩的两个贴心人都不肯放过。我的那个孩子,虽不是千求万求求来的,却也是我的嫡亲骨血,我怎能不恨!太后百般庇护她,自然容不得我报复!” 贤妃嘴角抿出冷漠的弧度:“你我都是一样,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我讽刺地笑,伸出修剪合宜的指甲晃了晃:“不,姐姐,挫骨扬灰尚算太便宜她!” 我是要她冯若兰瞧着冯氏一门步沈氏后尘,而无能为力。 正说着话的时候,方合小跑着进殿来,瞧见贤妃也在,到嘴边的话猛地收了回去. 待我示意他照实说来,方合才道:“回娘娘,是瑞常在外求见,说有事禀报娘娘。” 余珍? 我跟贤妃彼此面面相觑。 那头方合又问:“娘娘这是见,还是不见?” 今日多事,方合大约是怕我心绪烦乱,这才特特来请示我。 我收敛心神,朝他点一点头:“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求见我,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了。”回头望向贤妃:“姐姐随我一道吧。” 贤妃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从内殿出去到正殿,果然余珍已经在候着了。 见了我跟贤妃,余珍赶紧从美人蹲上起身,朝我们行跪拜礼,口中道:“皇后娘娘凤安,贤妃娘娘千安。” 我伸手扶她一把:“私下见面,就不必太守着规矩了。” 边说边示意余珍坐下,又自顾自跟贤妃一左一右坐了。 我这样待余珍,已经算是格外亲厚。 余珍惶恐且惊喜道:“皇后仁惠宽德,嫔妾哪里配受娘娘如此待遇?” 我和气笑:“本宫素来最不喜那些俗礼,贤妃姐姐如今也在,她是最知道我的。” 贤妃微笑着一点头。 余珍收敛了惊慌,越发欢喜道:“那嫔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在我跟前坐下,双手规规矩矩置膝盖上,小心了神情道:“嫔妾今日前来,是有事要告诉皇后娘娘。”她的眼神悄悄带过贤妃。 我笑:“姐姐是口风最严紧的,你且说吧,不碍事。” 余珍忙道:“嫔妾自然不是不信任贤妃娘娘。其实是冯妃落水那日,嫔妾身边有个奴才,无意中瞧见冯妃的近身婢女晚秋,那夜带了个人匆匆从华清池的方向过来。”余珍偷偷抬起凤眼觑我的神色一下后,怯怯道:“且那人的背影,瞧着像个男人。” 男人? 心中火花一点激上来。 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冯氏才不得已借落水助人脱困? 我微一吃惊后冷静下来。 捉贼须捉赃,仅凭一个下人的“片面之词”,到太后那儿,必定又只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且以太后四两拨千斤的能耐,显然区区小事还奈何她不得。 我转一转手腕上的玛瑙镯子,淡淡问:“那么可瞧清楚是谁了?” 余珍苦恼地摇头:“他二人走得快,只瞧见一个背影。” 贤妃淡淡听完后笑起来:“莫不是那个晚秋有相好的了?” 余珍尖着嗓子道:“嫔妾也希望,真是这样才好。然而嫔妾怎么瞧,都以为事实不像如此呢。毕竟好端端的,冯妃总没有这么巧,就在同时落水啊。” 她那神情是很机巧的,我跟贤妃在眉眼间沉淡下去。 我望着余珍:“你所言不假,此事确有疑点,本宫会着人去查问。你此番做得极好,日后若再有消息,也要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本宫,本宫自会好好谢你。” 说完让方合去取了一对金玉耳环并一对水玉镯来,赏给余珍,余珍欢喜无限地收了。 待余珍去了,贤妃摇头笑:“她是瞧准了时机,想借你的手,连根铲除冯若兰呢。” 我点头:“当年冯若兰为求自保舍弃她,可叹余氏当时因小产,才刚得了些怜爱,就被冯氏一举毁得干净,自然恨得吐血。” 贤妃端然道:“然而只凭她一人之言,实在不大可能坐实冯氏什么罪名。” 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且不论此事是否属实,就只说与外男私会一事,不是捉在当场,也别真想定下什么罪名来。余氏她是太急功近利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露出话风来,我若真将此事报给皇上,皇上未必不会反过来对我生疑,且还会怪我对冯氏赶尽杀绝,心肠毒辣不留余情。” 贤妃问我:“你莫不是真信她?” 我笑:“姐姐不信她?” 贤妃道:“此刻皇上确实是对冯氏生厌,不念旧情要废了她,然而他日未必不会念起冯氏的好来。其实宫里头风雨变幻无常,余氏心中透亮,少不得要动些心思,以图一举让冯氏翻不了身,何况她早跟冯氏撕破脸,哪里还肯留余地给冯氏翻身,再反过来作贱自己。” 我摇头:“姐姐所言不差,然而也只说中了一点。余氏是恨得冯若兰切齿,但更多的是在观风向办事。倘若冯若兰因落水再度起势,我想她多半不见得会将此事告知与我。” 贤妃挑眉:“那你是信她了?” 我无所谓地扬扬眉毛:“我信与不信余氏,倒不是最要紧的。而是太后如今已然跟我挑明,日后只怕会有一番动作。” 贤妃默默半晌后道:“那就只能兵来将挡了。” 我思索后笑起来:“姐姐信不信,过不了几日,太后那儿必然会有懿旨下来。” 夏沐烜隔日就晓谕六宫,称冯氏为妃失德失举,本要降位以示惩戒,然而念在冯氏多年侍驾尚算有功,只收回冯若兰当年封宸妃、贵妃时的所有金册印章,又将其禁足,无他旨意,冯氏不得擅自出虞宸宫半步,算是半拘禁了。 与这个消息一同来的,还有太后给静德宫颁下的一道懿旨。 旨意很简单,太后体谅我近来摄六宫事劳累,特意允了我静心休养,不必再理会宫中琐事,又将六宫事全权交由荣淑妃打理。 这就是变相在卸我的权了。 我心中明了。 太后在气头上,正需要找人泄愤,想当然尔那个人就是我,更要紧的,太后也不想我日益坐稳后位,危及他冯氏在前朝这数年来兢兢经营的基业。 太后此举一早在我意料之中,我在接了懿旨后,并没有如何焦躁。 倒是净雯无人时问我:“娘娘当真一点儿也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太后辣手啊。 第六十七章 我自然也不是不着急,可大约是忍习惯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心头反而平静,总觉得惊涛骇浪就在前方不远处,着急也是枉然,倒不如定一定心思,更好看清眼下这局势。 太后懿旨既下,我少不得日日在静德宫静养。 倒是夏沐烜自那日后,连着三日独宿政元殿,不曾召任何人侍寝,想来是心绪不宁的缘故。 这一日宣来了印寿海。 印寿海的脸上有万年不变的克矜笑意,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失势而刻意讨好或小心,神色恭敬如此朝我行礼后道:“奴才拜见娘娘,娘娘凤安。” 我指指跟前的小杌子:“坐吧。” 印寿海依言坐下。 我问:“皇上这几日可好?” 印寿海耷拉着眼皮摇一摇头:“奴才不敢欺瞒娘娘,皇上自那日后,胃口就一直不见好,娘娘要不要…?” 我并不点头,只抬头看净雯:“山楂味酸能开胃,煲些汤水给政元殿送去。再加一味灵芝进去,能安神补气的。” 净雯赶紧应下。 我将印寿海眉眼间的愁苦看在眼里,想着他们近来侍驾多半不太容易,于是宽慰他:“皇上近来心绪烦乱,少不得要你们担待着。尤其是底下一群年轻识浅的,你是经历过事的,更要着意宽慰他们,别让他们手脚不灵通,再给皇上添堵。” 印寿海忙称不敢,又道:“总是娘娘待皇上最用心。然而那事,也算皇上心头一道槛了,娘娘是明白的。” 我让方合把茶水奉上来,喃喃道:“当年皇上得冯妃时有多欢喜,今日自然就有多伤心。皇上念旧,又至情至性,本宫哪里不明白?” 印寿海唏嘘道:“积年的事,奴才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感叹呢。冯妃…也实在是心思深,自然但略也有。” 我默默听完半晌,正色道:“印寿海,你以真心待本宫,本宫心中感念,所以今日本宫也对你说句不过耳的实在话。冯氏此女,实属心思不正,宫中受其所害者何止一二,皇上此番寒了心,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印寿海深以为然地点头,眼稍眉头一道道年迈的纹路皱起来:“娘娘是宽仁人,说不出太多重话,奴才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话说得极轻,声音含糊在唇齿间,不用心几乎听不清楚。 这是属于一个老宫人几十载历练特有的城府,我自然晓得他的顾虑,于是笑笑,又道:“其实本宫现在仍想不明白,何以她冯氏落水,就露出破绽,让皇上瞧出来了?” 印寿海讳莫如深地掀开眼皮看我一眼,复又乖顺地平服下去,缓缓道:“不瞒娘娘,奴才也是大前日皇上斥责冯氏时才晓得,仿佛积年之时,是那名女子亲自下水搭救的皇上。然而冯妃那日落水,却差点出事,皇上想也不能不生疑了,何况还有先前种种蛛丝马迹在。” 见我了然地点头,印寿海深深望我一眼后,继续说:“当年的事,皇上虽说过一些给太后听,如今看来,也不是全部了。至少那女子识水性一事,就是连太后也不晓得的。而皇上亲历当年种种,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又如何会搞混呢?冯氏是棋差一招了。” 印寿海的神情感叹下去:“其实皇上当年,就只跟太后提过,当日是那女子的随侍婢女跳水引开的贼人。然而彼时皇上虽懂水性,可身上受着伤,藏在船下多时,已是筋疲力尽,若不是那女子聪慧,使计让身边人引开贼人,又亲自下水搭救,只怕皇上如今早已凶多吉少了。娘娘恕奴才说一句不中听的,皇上念着当年的恩情,错认了谁,谁都必然会是头一份的尊崇啊。” 这话是很有深意的。 我一点点梳理往事的脉络,也不得不感叹,夏沐烜这么些年对冯氏格外优待,纵使后来知晓她的种种行径,依旧忍而不发,真真是有大缘由的。萍水相逢的救命大恩,委实不是小恩情。 大约没有那女子当年舍身相救,就当真没有夏沐烜今日了。 我一点点动着心思,然而也不忘含了疑惑神情问印寿海:“皇上对太后从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何在这事上,只露了一半口风呢?” 印寿海略尴尬地咳了咳,含糊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事还关乎女子名节呢,皇上也不好说破。娘娘也知道,太后是最重视庭训的,也最喜欢女子本分。” 我仍旧凝眉不解:“那冯氏呢?皇上复得她在身边多年,倒不曾同她提过当年事?” 印寿海道:“冯氏,哎,冯氏是李代桃僵,大约是知之不详,所以偶尔皇上问起来,她就只含混一句。如今看来,应该是心虚了。皇上见冯氏如此,怕她因当年事被有心人探听去,遭人诟病,因而只提过一两回,就再不提了,更多的也是怕传到太后那儿,惹来太后对冯氏太多嫌隙。” 这倒也在理。 夏沐烜真心待冯若兰,自然处处为她计深远,而他心中,一贯冯若兰最是脸皮子薄,心肠柔软,娇弱似三月里一朵水仙花,不堪抚弄,那性子是分外得他怜惜的。 可惜他哪里知道,到头来,这朵水仙花竟是个毒物呢? 我在静默片刻后又问印寿海:“说了这么多,本宫还是不明白,怎么皇上当年,不曾见过佳人面目么?” 印寿海忙道:“娘娘不晓得,南地女子一贯有蒙面的习俗,这个德妃娘娘是再清楚不过的。其实德妃娘娘当年进宫参选,初初面圣时,就是蒙的面纱。奴才倒是听说,南地女子有揭纱婚配的习俗。” 我恍然大悟,又想起来当日冯氏当日轻纱蒙面,作御前舞,惹夏沐烜一度失常,原来还有这么个前因在里头,如今想来,恍如隔世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服冯氏心思深沉。再想起德妃,除了悲叹还是悲叹。 我在须臾时光里,很快将心头触动抿下去,神色如常道:“那就难怪皇上认错人了。有心人行那看似无心之事,皇上纵使有通天能耐,大约一时半刻也很难看透了。然而还是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扮得再如何像,哪里就真能以假乱真一世呢?总是经不起推敲的。” 印寿海深以为然地点头:“皇上那日气急了,当着冯氏的面,就将冯氏献上那枚玉给砸了。” 我故作吃惊道:“皇上竟心伤至此么?” 印寿海叹气:“可不是么?皇上是最念旧情的,然而却被冯氏欺瞒至此,何况还有……” 他偷偷指一指颐宁宫的方向。 我神色淡淡:“太后大约也是为冯氏利用而不自知吧。” 印寿海干笑着算是应了。 说到后来,我见问得差不多了,于是嘱咐印寿海好生看顾好内务府,又让净雯拿了煲好的汤水给他,放他回政元殿去。 印寿海临去前朝我深深一拜,万分诚恳了神情道:“娘娘待奴才兄长有救命大恩,奴才跟兄长今生不忘,必然不为任何人事改变,事事襄助娘娘。” 他能这样待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于是真心了笑容道:“你的心意,本宫一直知晓。”又叮嘱他:“你们如今能保全自身,就当是帮衬本宫了。积年之事,你们也不必太过介怀,本宫当日并非为着得你们报效,才救的你兄长。居中宫照拂宫人,原就是本宫职责所在,不是吗?” 印寿海越发感激了神情,深深一伏后道:“娘娘宽德,奴才记下了。” 我温婉笑着挥一挥手,让他去了。 待印寿海去了,念起他方才一番掏心掏肺之语,扶额自失地笑起来,想着沈月清此人,实在是个慈悲性子,昔日为善,倒叫我如今收益。 净雯回来后见了我的神情,带了疑惑语气唤我:“娘娘?” 我下意识道:“怎了?” 净雯想了想,道:“奴婢是瞧着,娘娘仿佛有心事。” 我不置可否,只问:“净雯,你从前虽不在静德宫当职,然而六宫行走,总能听到看到一些。”净雯点头。“那么依你看,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贤妃总道从前的沈月清心慈温柔,又说我自回宫后性情大变。她不是沈月清顶亲近的人,也总这么说,想来沈月清确实是个善心之人了。 净雯静静望我半晌后道:“娘娘从前,最是宽和待人的,六宫无人不知。为着印寿海的兄长费心是其一,为着旁的人,其实也是一样。昔年时,宫女素玉为着打碎齐妃一块玉,差点落得被杖毙,也是娘娘救下的她,且还特许她离宫回乡。得以保命是其一,年纪轻轻就能出宫过自己的生活,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分了。” 她突然叹一口气:“而彼时皇上待娘娘,虽不至于闹到像后来冯氏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奴婢瞧着,皇上待娘娘,未必就没有上心,否则以齐妃当日伴驾最久,又生育过公主,且家世兴盛不输于娘娘,本不必自乱阵脚,处处下绊子针对您。到底娘娘的容貌品性在那儿摆着,若说皇上毫不动心,就是假话了。大约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娘娘遭人陷害,出了事,皇上才会撒下好一番雷霆大怒。倘若没有那事,有娘娘在,又有齐妃百计争宠,未必就有冯氏独占鳌头这么些年。” 我苦笑着揉揉眉眼:“你是不会说谎的,不过后面这番话,我听着有些言过其实了。” 净雯摇头:“娘娘心伤至此,听不进去奴婢说的,奴婢明白。然而奴婢也知道,自娘娘离宫后,皇上再不召齐氏侍寝,六宫有目共睹。说皇上为着娘娘的事迁怒齐氏也好,厌弃齐氏品行也罢,终归皇上是怨恨齐氏了。大约这也是齐氏后来不曾料到的,否则太后以懿旨赐齐氏鸩酒,齐氏可以死不就范,反倒是印寿海后来捎给她皇上的一句话,就让她心死而死了。大约皇上是真恨了她的,至死也不肯原谅。” 我轻轻摩挲手中杯盏上梅花的纹路,不吭声。 净雯敛容正色道:“娘娘恕奴婢妄语一句。”我点头,净雯继续说:“齐氏当年,为何偏要在私通一事上大做文章?当日种种,皇上虽亲见,可彼时娘娘与那人不过私下会面,并无逾矩之举,怎么就能让皇上深信不疑了?” 作者有话要说:1更 第六十八章 大约心里头早有怀疑,才会认定“我”与人有私。 其实这也是事实,沈月清心中确实一早藏了人,夏沐烜心思深,即便嘴上不名言,然而常日相处,怎能毫无觉察? 总可以在“我”眉眼不经意的松懈间,窥到一丝半丝痕迹的。 而齐妃是夏沐烜枕边人,探到夏沐烜零星半点心思,再大做一番文章,也是她的能耐了。 净雯长久不语,末了直直望向我道:“奴婢说这些,也是想提醒娘娘,皇上固然是天子,然而也是男子。其实娘娘自回宫后,事事以皇上为重,可算用心至深。只是奴婢冒昧问娘娘一句,娘娘这份心思,跟德妃可全然一样么?以德妃待皇上的心思,当日皇上不过颁下旨意授她协理六宫权柄,就致她抗旨不肯就范。娘娘今日见皇上为冯氏伤心至此,当真无动于衷么?那日在颐宁宫,德妃贤妃是什么脸色,奴婢瞧得一清二楚,唯独娘娘还能泰然自若。皇上事后想起来当日种种,会如何看待娘娘?又会如何看待娘娘的一番情意呢?恕奴婢再大胆一句,娘娘如今可以依靠之人,唯有皇上一人,这一点皇上想也心知肚明,那么娘娘百般用心,未必不会让皇上觉得,您只是为了趋利避害。” 净雯深深望着我,我被她望得一震:“娘娘,您是皇后,自当事事为皇上计较,然而见皇上过分偏宠滕妾,当真全不介怀么?” 净雯的话一点深一点浅敲在我心尖上,也让我隐隐觉得后怕。 诚然她说得不错,我可以扮好夏沐烜皇后的角色,却未必就是一个爱慕夫君为人妻室的好样子。见夏沐烜宠幸冯若兰,我不嫉不妒。再看其余嫔妃,纵使德妃心如死灰,也有心绪难平的时候,杨卉高傲跋扈成性,待冯若兰也不是全不嫉恨,至于旁的人,总或多或少能从她们眉眼间,窥到一星半点的落寞寡欢,就唯独我是真的从不在乎。 净雯日日陪伴在我身侧,自然更加瞧得清楚。 她固然不会怀疑我的身份,却未必不会往别处想,好比我待夏沐烜的心,到底还有几分真呢?且净雯都能瞧出来的破绽,夏沐烜真能无动于衷么? 话说到这份上,我自然再不能全无触动,于是静静思索起来,又见净雯始终带了恳切神情望着我,我将心头对她生出的一点怀疑悄悄抹去,感慨道:“你也是真心为我着想,我知道了。” 净雯见我肯听进她的话去,神情放松下来。 这之后几日,大约是气候变幻无常,精神疲乏的同时,也觉得胃口一日差过一日。 心里揣着事,就没将这点微恙放在心上。 这一晚正要睡下,闻得东南方传来喜庆的鞭炮声。 我唤进来方合一问,才知道是珞贵人陈思燕有喜了。这是自皇长子出生后头一件喜事,想来思雨阁那头之所以会大肆庆祝,多半已经上告过太后或夏沐烜。 珞贵人攀附冯氏,我一早知晓,然而陈思燕这个节骨眼上怀孕,我总觉得事情不是凑巧这么简单,这么想的时候,心头免不了微微一沉,胸口越发沉闷。 然而妃嫔有喜,我这个皇后总是要送礼相贺的。 于是遣了净雯,特意备了尊送子观音送去思雨阁。 净雯回来后道:“太后已下了懿旨,即日起,晋珞贵人为从三品婉容,封号犹存,又许诺,他日陈氏若诞下皇子,则一举晋她为九嫔之首的昭仪,以嘉奖她诞子有功。” 彼时贤妃也在静德宫,随口道:“真好大一番恩宠,可见陈氏这胎有多宝贝。” 我心知肚明地笑笑,静默不言。 陈氏这胎想也宝贝,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尤其是得太后如此关注。夏沐烜将再为人父,自然也高兴,又见太后如此关爱孙儿,当日下午就去了颐宁宫。 我心中明了,纵使夏沐烜为着冯氏的事,多少有些怨怪太后,然而太后到底是他亲母,母子再如何也没有深仇。 隔日是初一的阖宫朝见,六宫妃嫔一早来静德宫请安,众人脸色各异。 我没什么精神,与她们闲话几句后,就让诸妃散了,最后只剩了杨卉跟贤妃德妃。 杨卉一脸骄矜道:“尚不知是男是女,太后就赏下如此大的恩典,未免太抬举她陈氏了。” 贤妃道:“总算她福气好。” 德妃难得留下与我们闲话家常,我猜她大约是有话与我说,于是按捺住疑惑,闲闲道:“恩典还在其次,珞婉容有子是皇上的喜事,同样也是六宫的喜事,淑妃你往后要对思雨阁多照应些,到底她怀着孩子,不同往日。” 杨卉尖着嗓音笑:“既是皇后娘娘吩咐的,臣妾自然不敢不照办。然而皇后方才可错了,如今陈氏已迁至昭纯宫,独宫而居。这是正三品妃嫔才有的待遇,太后可疼得她如珠如宝了。自然,这里头也有皇上的意思。” 我委婉笑:“独宫而居确实更有利于安胎,先前瑞常在不也是如此么?并不算逾矩。” 贤妃亦点头:“既有瑞常在开了先例,就是有例可寻,想来各宫也不至于不满了。” 杨卉又道:“太后恩典之下,旁人自然没有说嘴的份。”她带了些微的饥俏神情不动声色带过我:“终归一切还是太后说了算。” 德妃从始至终不说话,这会儿突然道:“荣淑妃有皇长子,难怪得太后如此重视。” 这就是拐着弯在损杨卉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因着太后垂青的缘故,才赐了理六宫权柄给她杨卉,知情的,谁不知道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杨卉想也知道自己这权柄是如何得来的,讪讪道:“德妃姐姐平素不常言语,偶尔一句,怎么听着有些呛人呢?莫不是这么些年吃斋念佛,沾染太多香火烟味的缘故?” 我睇杨卉一眼:“私下闲聊,何必话里带刺?德妃也是羡慕你有泽儿养在膝下。如今宫中又添新喜,皇上太后不定就会想大肆庆祝一番,到时候还有得淑妃你忙活。” 贤妃笑:“淑妃妹妹是最利落能耐的,想也不会在乎这些,何况又是太后心喜之事。” 杨卉被呛得无趣,闲聊两句后,不再乐意与我们闲聊,得意着神色去了。 杨卉离去后,贤妃平淡着神情摇头:“她如今为人手上刀,倒还浑然不知。” 德妃静静道:“也未必就不清楚。” 我点头:“清不清楚,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想来是不用旁人替她烦心的。” 贤妃点头,德妃默默。 三人有许久的沉静,末了还是贤妃道:“珞婉容这一胎格外金贵,不仅皇上听闻后高兴,太后也心心念念盼着,可见是该分外当心了。” 她有意说这番话给我听,我自然晓得。于是道:“礼我已经差人送过去思雨阁,是尊送子观音。” 贤妃放心地点点头:“这是很好的兆头。” 那片刻的静默时光里,德妃蓦地开口了:“我留下,是想提醒一句,冯氏落水一事,恐怕另有隐情,至于太后那日所说。”她冷笑:“多半一时半刻,就真假难辨了。” 贤妃问:“这话从何说起?” 德妃道:“冯氏落水时,我跟近侍含珠曾瞧见一人从华清池的方向匆匆奔来,那晚虽有夜色掩映,不过也分辨得出那是个男人,倘若我看得不错,那应该还是名御林卫。” 这话跟余珍当日进言岂非不谋而合? 我跟贤妃都听得微震。 我疑惑道:“然而宫中各宫室都有御林卫把守,姐姐又如何肯定,他是从华清池那边来的?” 德妃道:“华清池湖心种了片特有的紫述香,那香味独特,别处没有。我平日并不用香,却在他经过后闻到那股独有的香味,他又怎会不是从池上过来?” 贤妃正色敛容坐直身体:“瞧清楚他容貌没有?” 德妃摇头:“他将头埋得低,我虽瞧不清他长相,却认得他的声音。” 我又问:“那他呢,瞧见你了吗?” 德妃依旧摇头:“不曾。我站在假山暗处,想来他并未留意,才没有刻意放缓步子。” 贤妃沉吟道:“然而他若是被遣去报信,也未尝不可。”转而一想又自己否决了。“你的景阳宫位于东北一隅,确实不在去政元殿或颐宁宫,又或者静德宫的路上。”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是这个道理。且御林军中有规定,宫中若有紧急事,须三人成列赶往通报。他既落单,事情必然不同寻常。” 说完三人就沉思了。 太后当日在颐宁宫有惊人之语,大约包括杨卉在内,任谁都是深信不疑的,然而我听方才德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并不真的尽信,不由得也跟着动起心思来。 德妃并不多留,喝完半盏茶就告辞去了,贤妃也跟着起身离去,大约是怕德妃并未对我道尽内情,赶着又过去景阳宫探消息。 我淡笑着朝贤妃点一点头,目送她二人离去。 待二人去得远了,方合悄悄进殿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娘娘,珞贵人那头放出话来,说格外中意咱们宫里送的那份礼。还特意设了供桌,供那尊送子观音,大约是预备早午晚三次日日祷祝了。” 作者有话要说:2更 第六十九章 我睇方合一眼:“什么珞贵人?是珞婉容。回宫这么久,怎么反倒不当心了?” 方合连连吐舌:“娘娘教训的是。是奴才疏忽了,奴才该罚。” 我笑:“此番就算了,日后记牢就是。” 方合道:“昭纯宫那头这样露出话来,奴才总觉得不对劲。” 我冷笑:“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谁也管不着。随便她们,只别出了事胡乱攀扯就好。”又问:“那事问得如何了?” 方合皱眉:“奴才亲自问过老夫人,老夫人只晓得,当年老太爷纳二太夫人,那位正是二太夫人带过来府上养的。至于是不是冯氏出身,老夫人也无从得知。” 我道:“此事连母亲都不晓得,当真无从探知了。” 方合咬了咬唇,掀起眼皮小心觑我一眼:“娘娘请恕奴才胡言。” 我望向方合:“什么?” 方合道:“奴才冷眼瞧着,那位待皇子皇孙,都没有待氏一分的好。寻常姑侄,哪里能厚待至此的?只怕不是这么简单。” 这话倒跟那日德妃说的有几分相似。 我点头,踌躇未决下,转了话道:“南边那事呢,也没消息么?” 方合更加苦恼:“此事去得远了,只怕更不好查。”转而又安慰我:“不过我家那位已经命属地亲信四处查访,只是娘娘要等些时日。” 我了然点头:“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说,未必就没有无心插柳柳成阴的事。” 这是宽慰自己,也是宽慰宫墙之外的齐凤越。 方合又道:“娘娘这几日脸色瞧着不大好,不妨召陆大人过来瞧瞧?” 我不以为意地摇头:“大约天气一时凉过一时,我又天生畏寒,所以没什么胃口。” 方合张嘴还想再说,我斜他一眼,道:“行了,我自己会当心。改天若实在觉得不适,再宣陆太医瞧就是了。” 方合见劝不动我,只好作罢。 我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么,连连拍额的同时,从桌案上拿起来纸笔,勾画一通后交给方合:“把这个交给他,比着这个去找,总好过大海捞针。” 方合小心翼翼将那纸折好收入袖中。 晚上印寿海那边传来话,说夏沐烜会过来静德宫与我一同用膳。 我辗转一二后,赶紧让净雯吩咐小厨房蒸上一条夏沐烜爱吃的鲥鱼,再加一道石榴虾,并一道莲子百合羹。 准备妥当后,净雯一壁为我捏腿一壁喃喃道:“皇上今日去颐宁宫时,太后又提及赦免冯氏了。” 我以面轮缓缓推面,含糊问:“皇上怎么说?” 净雯道:“皇上依旧生气,还让太后不必再提罪妇。” 我沉吟道:“那是皇上心里头还有气。” 净雯道:“皇上此番,确实气得久了些。” 我叹气:“虽是气,却也足见她从前在皇上心头的分量,有爱才有恨,无爱怎会生怨呢?” 净雯纵使不愿意承认,此刻也无从反驳。 晚上夏沐烜一身常服过来,见我脸色不好,担忧了神色问:“清清,你怎么瞧着比朕还憔悴?” 我勉强笑:“大约是近来变天,胃口不大好,不要紧的。” 夏沐烜捏捏我的手腕,带了责怪神色去看印寿海:“皇后这样,为何不早告诉朕?” 印寿海吓得咚一声跪下。 我忙道:“不怪印寿海,是臣妾自己的问题。”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心气就低了。一壁示意印寿海出去,一壁半转过身去不说话。 印寿海很有眼色,赶紧不动声色往后挪了几挪后起身去出去。 夏沐烜盯着我的侧脸静静瞧了片刻后叹了口气:“清清,你也要跟朕置气么?” 我坐着不动,也不看他,只微垂着脖颈自伤了神情道:“臣妾不敢。臣,我,只是不晓得如何是好。” 夏沐烜抚在我背心的手一震,那微小的震动传给了我。大约他现在心下辗转,也不亚于我。 彼此相对无语,末了还是夏沐烜再叹一口气,道:“近来诸事不断,朕的意思是,借着婉容有孕热闹一番倒是好的。” 我点头:“皇上决定了就好。”想了想又道:“不如就乘婉容有喜,将泽儿尹祁的册封宴也一道办了,总算喜上加喜。” 夏沐烜听得有理,就没反对。 半晌后夏沐烜从身后搂住我道:“欸,朕这不是过来了,还气什么?” 我不应他,夏沐烜偏头过来看我,我又将头再偏过去些不理他。 这么僵持一阵后,自己也觉得不像样子了,于是停下,喃喃道:“皇上为那日的事伤心至此,我原先纵使想要开解皇上,到如今也深感力不从心了。到底冯妹妹在皇上心中最重,且皇上一贯顾念旧情,纵使冯妹妹欺君,然而往日侍驾也不是不尽心的。太后想让皇上赦免她,也有太后的道理。” 夏沐烜脸色微沉:“欺君罔上是大罪,朕若不严惩她,往后还如何服众?” 我道:“虽说情理难容于法,然而皇上若想破例,也不是不可以。” 夏沐烜眉眼拧起来,松开搂着我的双手坐直,沉声道:“清清,你莫不是担心朕徇私,在拿话激朕?” 我并不如何惶恐,只直直望着他:“皇上是这样看我的?” 夏沐烜凝眸望我一阵后,软下了神情,叹道:“朕只是觉得心烦,想着你这儿清静,不料你也要逼朕。” 我目中有悲伤的情绪涌上来,夏沐烜看得微惊,忙道:“好好的眼眶怎的红了?” 我笑得自失:“臣妾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大约再如何努力也求不来。” 夏沐烜奇道:“这是什么话?” 我道:“我其实一直羡慕冯妹妹,皇上心中,大约她总归是与众不同的,而我,终归是旁人了。” 夏沐烜道:“什么旁人,你与朕才是——”说完他自己先愣了,转而又道:“这话听着,怎么有些醋气?” 我双手抱膝将脸埋得更深些:“妃嫔嫉妒是大罪,臣妾不能,也不敢。” 夏沐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那你做什么一味贬低自己抬高别人?” 我闷声道:“我只是见皇上此番动了这么大肝火,失望冯妹妹欺瞒皇上的同时,也不由得羡慕她。” 夏沐烜许久无话后,突然倾身向我,以两指托起我的下颚,喃喃道:“这些日子确实是朕疏忽了。朕只顾着为先前的事烦恼,全忘了你也会胡思乱想。”他大舒一口气:“过去种种朕不想再提,然而朕也知道,往后朕不会再让你如此难过了。”有笑意在他眸中漫开来:“欸,平日瞧着顶稳重一个人,怎的也这么孩子气了?” 我斜他一记:“皇上总爱这么哄人么?” 夏沐烜轻俏笑:“哪里能日日有这样的机会呢?” 我含喜含悲地嗔他一眼,又道:“那么冯妹妹——” 夏沐烜伸指止住我:“不说她了,她的事朕心中有数,今日朕只想好好陪你。”他的语气再绵软些:“朕晓得太后近来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又兼朕不得空,不能过来陪你,才会让你生出这么多不安来,所以朕日后会多多陪伴你。” 我闷声点点头,后又推推他:“珞婉容有身孕,皇上也该多多陪伴她。且皇长子那儿,皇上也得多多看顾的。” 夏沐烜唇齿蜿蜒吻住我,含糊道:“知道了,真是磨人。” 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伸手挽住他脖子,心中一点点盘算着心思。 隔日早起后梳妆,净雯在镜子里望着我微笑。 她笑的时候很少,我睇她一记,净雯越发加深了笑意,小声道:“皇上一早就去上朝了,临行前吩咐奴婢不许惊动娘娘,又嘱咐奴婢好生照顾娘娘,娘娘大喜。” 我微微阖上疲倦的双目:“还不是跟往日一样?哪里就值得你这么高兴了?” 净雯道:“奴婢在政元殿当职过一段日子,皇上的心思,还是瞧得出来一些的。” 我一笑置之。 *** 诸妃过来请安时,我将设宴一事跟众人说了,想着到底杨卉如今理六宫事,就顺理成章地将此事交予她去办,杨卉权柄初得,乐得能掌事说话,很欢喜地应了。 宴会就定在了这个月的追月之夜。 册封尹泽尹祁的旨意一下,西南尹玄那头有了不小的变动,大约这事渐渐有了眉目,夏沐烜少了一桩烦心事轻松许多,这一日还未开宴,竟早早过来了静德宫。 彼时秋覃正在替我梳妆。 梳的是飞天髻,簪点翠凤羽步摇在髻心处,飞髻上也有小尾凤簪点缀。 秋覃的手很巧,每一环飞髻都结得平滑如绸,望去觉得端庄的同时,也不失女子柔美。 秋覃将最后一环飞髻用金针固定好,赞道:“娘娘乌发润泽,又密又黑,难怪皇上爱不释手。” 我淡笑:“也是你手巧。只是这一头的装饰,实在压人,我只怕撑不住。” 秋覃掩嘴笑:“您这样已经算极素简了,可不能再少头饰啦。” 我在镜子里冲她苦笑。 说笑间,却是殿门口,夏沐烜九龙华袍在身,斜倚着殿门笑起来:“你若实在累得慌,朕借肩膀给你靠着些就是了。” 语气松快,是真正的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 第七十章 我忍不住笑:“皇上今日来得好早。” 夏沐烜笑着过来,秋覃极有眼色地屈屈膝去了。 夏沐烜从身后搂住我,在我颈间深深一嗅,轻俏道:“好别致的香。” 我道:“是紫述香的花香。臣妾闻着觉得喜欢,特意让秋覃今日一大早去华清池摘来的。” 夏沐烜恍然:“你喜欢就好。” 我摸着脖子苦笑:“只是这身行头好重。” 夏沐烜疼惜地搂住我:“朕瞧你这几日精神不大好,传陆毓庭过来瞧瞧可好?” 我伸手圈住他的腰,摇头:“等过了今夜吧,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夏沐烜不放心,然而被我岔开话去,也就不再坚持了。 晚宴依旧设在麟德殿,因是贺宫中新喜,又是封王宴,因而除了一众亲眷命妇,男子中为天子姻亲的也在受邀之列。 这一夜太后格外高兴,不知情的只以为是太后即将抱新孙,心头开怀的缘故。 杨卉跟陈思燕坐得离太后最近,婉转承欢间,一派的意气风发。 大约谁都晓得我已见嫌于太后,所以在座众人见了宴上座次,谁也没有露出吃惊样子来。 我乘着身边夏沐烜忙于应酬,凑近贤妃道:“姐姐也与我一样,用了那香。” 贤妃端和笑:“不仅我,德妃难得赴宴,竟也与咱们不谋而合。” 我笑:“今夜这宴,总算人还来得齐全。” 贤妃笑:“可不是?宫中添喜也就罢了,难得还是封王宴,这样的喜气,确该进宫来沾一沾。” 尤其亲眷中还有冯光培父子,冯氏眼下被禁足,夏沐烜虽然不曾迁怒冯光培,然而我瞧冯光培眉眼间的神色,也不是不提心吊胆。 我望着冯氏父子的方向遥遥一笑,对贤妃道:“倒辛苦了淑妃一番忙活。” 贤妃笑而不语。 那头夏沐烜得空凑过来,笑着问:“在聊什么?” 我委婉笑:“说今日这宴办得极热闹,都是荣淑妃的功劳,可见是费了番心思的。” 夏沐烜道:“也该她费心。” 贤妃深笑:“更好就是后院那片紫述香开得繁茂,臣妾听闻紫述香又有玉金香的别名,金玉满堂,可不是顶好的兆头么?足见宫中喜气洋溢,连花都赶着过来凑热闹。” 夏沐烜听得很受用,冁然而笑:“贤妃你素来端肃,怎的如今也学起皇后嘴皮子上的利索了?” 我嗔他:“皇上这是拐着弯在说臣妾的不是么?” 夏沐烜朗笑着搂一搂我的肩。 我温笑着觑一眼贤妃,贤妃亦回笑向我,又道:“总是皇后敏慧懂得多,臣妾也是拾个牙慧,又想着今夜喜庆,若用这玉金花作香,不定就能讨个好彩头的。” 贤妃说话的声音是很动听的,姿态更是大家女子少有的端秀庄丽,连我作为女子听她这番话,都觉得满心舒畅,更别说是夏沐烜了。 果然夏沐烜抚掌笑得开怀:“朕今日总算明白,为何朕的女儿如今越来越学得一副刁蛮性子了。” 边说边笑着摇头。 彼时芷媛窝在贤妃怀里,被她父亲如此说也不胆怯,只鬼头鬼脑地悄悄朝我跟夏沐烜做了个鬼脸,那样子格外活泼,我看着也真心喜欢。 夏沐烜越发欢喜了神情,冲孩子招招手:“媛儿过来父皇身边。” 我也笑着招手:“媛儿过来,母后这儿有你爱吃的东西。” 孩子欢欢喜喜奔过来,在我跟夏沐烜中间坐下。 其实夏沐烜为帝,并无太多闲功夫与儿女亲近,芷媛大约从未被她父皇如此亲昵对待过,乐得在我二人间牛皮糖似地扭来扭去。 我跟贤妃相顾而笑,夏沐烜是失笑。 那头以杨卉为首的一众人,大约是听到笑声,纷纷抬头过来望热闹。 其中杨卉尖声道:“贤妃姐姐真好福气。” 这话听着呛鼻,然而贤妃只端和道:“妹妹有皇长子,才是人人羡慕的好福气。” 一旁陈氏扶着腰依依道:“淑妃娘娘的好福气,嫔妾也想沾染些呢。” 杨卉咯一笑算是应了。 其实这也正常,杨卉为人一贯如此,眼高于顶,从不将人放在眼里。 然而陈氏自有孕后颇得了些恩宠,尤其太后,燕窝雪蛤流水样日日往昭纯宫送,恩宠非同一般,陈氏既蒙圣宠,又合太后眼缘,重华宫内无人可及,可谓风光,因而人人都想凑上去巴结一番。 只是杨卉似乎并不将这位新宠放在眼里,且眉角眼梢间,是真的浑不在意,所以场面就显得尴尬。 然而这些与我全无干系,于是淡淡一笑置之,一旁贤妃抿唇笑而不语,德妃依旧坐着默默喝茶。 倒是在场诸妃脸色各异,尤其见陈思燕不无骄傲地抚着还未显怀的小腹,少不得人人吃味。 我在心中替陈氏悲叹,太后的恩宠纵使荣光,却未必不是淬了毒的。 思索间,我笑着岔开话道:“为了今晚这宴,荣淑妃你着实费了番心血,本宫在这儿代六宫敬你,烦劳你了。” 我是皇后起头,诸妃少不得跟着举杯,气氛堪称和乐。 我乘机又向夏沐烜道:“如今有皇长子,又有珞婉容再添新喜,是很好的兆头。臣妾在此恭祝皇上诸事顺遂,天下四海升平。” 笑语间,诸妃自然乐得又随我一同向夏沐烜举杯。 夏沐烜就沾沾笑着饮了一杯,又觑一眼印寿海:“华清池上紫述香开得极好,着人搬几盆过来。” 印寿海赶紧去办。 我知道夏沐烜是一时高兴,将贤妃方才一番话听进去了,心头有笑意一点涌上来。 眼中噙着笑意淡淡一眼过去,扫过在座众人,视线带过德妃时,有片刻的停顿,德妃几不可查地冲我点点头。 我心中明了,于是托辞向夏沐烜道:“臣妾方才多贪了几杯,有些酒醉,皇上且先容我去偏殿更衣。” 夏沐烜点头,又殷切嘱咐我:“你去去就回,朕让人进些瓜果给你解酒。” 我笑着又朝他屈屈膝,由净雯扶着去偏殿。 不消一会儿,德妃也过来了,经过我时压低声音喃喃道:“是他。” 果真是冯思远? 其实那日后,我曾查过当日在宫中奉职的御林卫名单,冯思远三字赫然就在其中。 彼时也不晓得为什么,脑中火花一点闪过,本能就觉得此事与他有关,如今得德妃证实,更加深信不疑了。 果然冯氏那水掉得不是没有缘故的。 然后宴散后犹直犯嘀咕。 宫中虽有礼法拘着,但冯思远是冯若兰亲兄长,他二人若要见面,也不是不可以,跟夏沐烜报备了,再直接宣进宫来就是,何必要闹到如今失宠被拆穿的地步? 后来将这疑惑说予贤妃听,贤妃也不由得感叹:“这倒真是桩稀奇事。”想了想又道:“别是在密谋什么吧?” 我摇头:“大约不是。退一步说,真要密谋什么,也总是她的虞宸宫最安全。” 只是这事没有当场捉着,即使将事情报到夏沐烜那儿,也顶多就是个捕风捉影,坐实不了什么,于是压下不提。 想了想,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去,对贤妃道:“姐姐不妨将消息送去纤羽阁,想来瑞常在很高兴听到这个。” 贤妃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与我闲聊几句后告辞去往纤羽阁。 *** 天气日日转凉,一两个月的时光转瞬即去,六宫少有的平静无波。 这一日艳阳高照,少有的晴朗天气。 我喜欢这秋冬交替之际的暖日头,于是搬了小榻在廊檐下晒太阳,看满儿元儿她们在院子里晒干花。 一地的花瓣花色品种各异,院子里到处飘着花瓣清香,闻着怡人。 我捏捏后脖颈,对一旁在煮茶水的净雯牢骚:“难得歇下来,骨头都要散了,好在这天气不错,否则该待得发霉了。” 净雯笑:“偷得浮生半日闲,娘娘是劳碌惯了。” 边说边将煮好的甘草茶盛一盏递给我。 我接过来喝了口,笑道:“很甘甜,也分给她们些,秋冬喝来能去寒气的。” 净雯道“娘娘这是要分甘同味了。” 我笑:“可不是分甘同味么。” 于是唤了满儿元儿她们近前来,一人赏一杯茶吃。元儿大约不习惯这茶甜,边喝边悄悄皱眉。 我问:“怎么眉头皱成那样?不好喝么?” 我平素待她们一向宽和,因而她们在我跟前,并不十分拘谨。 元儿照实说:“娘娘这茶味道怪。” 我笑:“这是甘草,确实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元儿吐吐舌头,满儿倒似乎很喜欢,咕咚几口喝完了,尔后颠颠地捧了个白玉小盏过来,喜滋滋道:“花房新培了几株凤仙花,奴婢瞧着颜色正,就捧来了两株,捣了给娘娘涂指甲。” 我望望白玉盏浅粉透碧的花液,笑着摇头:“我平素最不爱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你们谁喜欢就拿去用吧。” 满儿不依,且得意地朝我比比手指甲:“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先行试过,色泽少有的清亮,娘娘用了必定好看。” 我还是犹豫。 净雯掩嘴笑:“娘娘还是从了她们吧。”又伸手向我:“奴婢也涂了,确实不错。” 我一瞧,还真上了色,一时哭笑不得。 想着净雯素来端庄,偶尔倒还有兴致跟几个小的折腾。 于是推搪不过,就只能由着她们给我包指甲。 等夏沐烜过来,见了院子里的情形,奇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朝他比比十根手指头:“皇上可来了,我只熬不过她们。” 一旁净雯她们屈膝请安。 夏沐烜一眼就瞧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挥手让众人起来,忍不住笑:“平日对着朕倒很是义正词严,却原来也有你吃憋的时候。”随手摘了玉扳指扔给净雯:“不错,伺候得皇后很周到。”又指指满儿元儿,对印寿海道:“记下了,再去库房寻两件好东西赏她们。” 印寿海忙不迭应下,净雯喜滋滋领着同样欢喜了神情的满儿元儿谢赏。 夏沐烜挥手让她们起来,挨着我坐下,接过来我喝了一半的茶水喝了口,道:“这是什么茶?” 我道:“是甘草。” 夏沐烜自顾自琢磨了小片刻,突然惊喜了神情眉开眼笑起来:“莫不是——” 我知道他想到哪儿去了,微微窘迫了神情道:“不是那个。” 夏沐烜略有些失望,然而很快又振奋了神情道:“不怕,朕今晚就留下不走了。”他吻一吻我的脸:“想来只要有恒心,总没有办不到的事。” 我嗔怪地推一推他,又看看印寿海他们:“又胡说了,还有人在呢。” 众人抿嘴偷笑。 夏沐烜轻俏笑:“怎么这指甲不是染了为朕么?” 我窘得偏过脸去,夏沐烜忍不住朗笑开来。 说笑间又喝完一盏茶,正在商量晚膳的菜色,那头简尤转过墙角进来后院,犹豫着神色在垂花门那头徘徊了几个来回,踌躇再踌躇还是近前来,也不敢直接向夏沐烜报话,就只敢先报给印寿海听。 夏沐烜只顾着跟我说话,并不理会他们。 然而我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好装作不见,就问:“什么事?” 印寿海悄悄觑我一眼,转而向夏沐烜道:“回皇上皇后,是昭纯宫那头来人了,说珞婉容请皇上过去。” 夏沐烜一脸的笑意抿去:“她又在闹什么?朕才刚刚从她宫里出来,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俨然已经带了怒气,印寿海吓得不敢做声。 我婉转睇夏沐烜一眼,问印寿海:“问了缘故没有?莫不是皇子有什么?” 这么问的时候,夏沐烜也下意识坐直了身体。 印寿海摇头,微微掀起眼皮觑夏沐烜一眼,复又耷拉下眼皮道:“简尤方才问过婉容的贴身丫头云芬,仿佛还是为着孕吐的缘故。” 夏沐烜极不耐烦地摆摆手:“那就让太医治着。朕不是太医,去了也治不了。”忍了忍还是说:“怎么别人有孕,就没有她这么多事?” 我忙劝:“婉容这也是头一胎,难免反应大些,皇上不要生气。” 嘴上虽然这么说,然而心里头也不是不疑惑的。 陈思燕向来本分小心,又怎么会明知故犯,挑得夏沐烜如此不耐? 再一想,大约是怀着孩子辛苦,性情变化无常的缘故。 这么想的时候,那头印寿海越发小心了神色问:“皇上,这该如何是好?” 夏沐烜神色间瞧着也犹豫。 他如今膝下唯有尹泽一子,自然希望有更多的皇子承欢膝下。然而陈氏这么闹腾,他大约也觉得心烦。 不待夏沐烜开口,我先一步道:“皇上还是过去瞧瞧吧,何况有皇上陪着,纵使治不了什么,也能让她心安。” 夏沐烜苦恼地揉眉心:“朕是被她闹得头疼。三天两头差人去请,朕是烦了她这么无休无止。” 我道:“大约是孕中多思的缘故。当初荣淑妃怀着皇长子,皇上不也是好一番忙活么。” 夏沐烜冷哼:“一个个都学了杨卉可不好。” 我忙又道:“大约女人怀胎,那脾气性子都是一样的,到底皇子要紧。何况臣妾也听说,孕中闹得厉害,多半就是主男之兆,这是很好的事。” 一句话说得夏沐烜脸色转圜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看哦。 第七十一章 夏沐烜大约也不是真的铁了心不肯过去,经我再三劝说,也就去了。 我身上懒惰,就只将他送到垂花门口,待那明黄一色转过墙脚消失在视野中,又转身躺回榻上。 遣了满儿元儿守住垂花门,问净雯:“陈氏近来总这么闹么?” 净雯点头:“娘娘近来精神疲乏,奴婢没敢拿这事烦扰您。不过确实有几日了。” 我皱眉:“太后那儿倒没差个人去提点陈氏?” 净雯摇头:“大约太后也乐得见她得宠。” 这话一带而过。 很快又过去两日,因陈思燕孕吐厉害,夏沐烜少不得夜夜留宿昭纯宫陪伴她。 这日早起后请安时,杨卉忍不住抱怨:“陈氏这样折腾不休,莫不是想闹到圣心不安么?别叫人真信了她这一胎就是男胎!” 彼时良妃顾氏也在,听了这一句后怯怯道:“然而太医那儿诊下脉来,说有七八成把握是个皇子呢。” 杨卉瞪她一眼:“本宫若没记错,良妃你当初怀孕,太医院诊下来也是男胎吧?结果呢?呵!” 末了一声嗤笑,可谓讥诮。 顾氏被她说得脸上一白,然而也隐忍着没有发作,只和气笑笑,且还是一副拜服模样,杨卉看得直翻白眼。 其实顾氏为人一贯软乎,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一则她自诞下月篱后,已久不得盛宠;二则以她的家世容貌,在后宫济济妃嫔中,确实算不上有多出挑,湮没在一众丽色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倘若不是诞下月篱,大约夏沐烜连顾氏是谁,都未必会记得。 事实上,彼时顾氏晋为良妃,虽说有倚靠冯氏的缘故,然而更多的,还是夏沐烜念在她诞下永安公主月篱的份上。 可见孩子之于后宫女子,有多重要。 当然比起杨卉,顾氏这个良妃,真算不得有多尊贵,所以杨卉瞧不上她也在情理中,此外大约也有嫌弃顾氏为人怯懦无用的缘故。 不过在我看来,顾氏倒并不完全与人无害,至少我从前待她亲厚,她却还能反过来陷我于不义,只这一点就让人寒心,真少惹为妙。 于是由着她们说嘴,只默默端着茶喝。 说了不到片刻,瑞常在、赵婕妤、邢婉媛一众人也纷纷到了,进殿来后齐齐向我屈膝请安,我只如往日那般,宽和了神情让她们起来,一壁听她们说话,一壁喝我的闲茶,神情安然。 杨卉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凌厉了视线一眼扫过诸妃去,转而尖声问我:“陈氏如今虽在孕中,然而也没有道理说,可以连例日来静德宫的请安,都一并免了吧?” 她这火气还发得没完没了。 我猜测多半是夏沐烜那日去她的咸福宫后,又被陈思燕请走的缘故。 然而陈氏仗着有孕争宠,争到正得势的杨卉头上,这事怎么看怎么可疑,莫不是陈氏以为有太后依傍,就可以有恃无恐了? 我揉揉微有些胀痛的脑仁,淡淡道:“她在孕中难免多有方便,就不必与她计较了。何况为了此事,皇上已跟本宫打过招呼。荣淑妃你若觉得不妥,不妨去跟皇上说明。” 杨卉还要再说。 贤妃端和笑起来:“我倒也听说,珞婉容这一胎确实怀得辛苦,仿佛又比寻常妇人,吐得厉害许多,想来也正应了民间那个说法。” 德妃随口问:“什么说法?” 贤妃笑:“吐得越厉害,越有可能就是男胎。如此陈氏怀这一胎,反应这么大,估摸着就是个皇子了。” 贤妃那神情是很笃定的,杨卉乍然听闻下,脸上一个惊愣的表情一闪而过,虽然她极尽迅速地抿去了,然而我并没有漏看。 看来纵使有皇子傍身,杨卉也依旧会嫉妒,又或者说,为着尹泽的前程,她只会比从前更容不得别的皇子。 然而放眼望去,嫉恨陈氏有孕的,又何止杨卉一人? 我在一殿的暗潮汹涌中,只觉得好笑。 因近来精神疲乏,喝罢一盏茶后,我便让众人散了。 倒是余珍一反常态留了下来。 她那样子仿佛有话私下与我说,于是只装作不解其意,由方合扶着去内殿去,在榻上坐下,余珍亦步亦趋跟进来。 我淡淡问:“常在这是有事?” 余珍媚笑:“嫔妾是瞧不惯荣淑妃待娘娘那样子无礼,愿意助娘娘一臂之力。” 我睇她一眼:“常在这话,本宫听得不太明白。” 余珍似是被我望得有些胆寒,惊惶了神色扑通一声跪下:“嫔妾待娘娘真心,日月可表,万祈娘娘相信嫔妾一片报效之心。” 我望她片刻后就笑了:“什么报效不报效呢?”伸手扶她一把:“你是聪明人,本宫明白,反倒是本宫如今不理后宫事,只怕有些力不从心。” 余珍道:“娘娘德惠六宫,如何会力不从心呢?嫔妾今日留下来,就是想告诉娘娘,冯氏此女真胆大包天,这么些年不仅欺君罔上,甚至心有旁骛,与人有私,论罪…当诛!” 她那样子瞧着真刻薄,大约是恨极了缘故,眉眼间还隐约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快感,仿佛笃定了可以除冯氏而后快。 我只作不信,正色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万万不能乱说,这个道理,你想也不会不明白。”余珍点头。“旁人就算了,此番你攀诬的可是她兄长,背德**,这话说出去,别说皇上太后,便是世人也不能信,本宫听着更是匪夷所思。” 余珍忙道:“娘娘有所不知,依嫔妾看,她那兄长也未必就是她亲兄长。”她的神情饥俏起来:“从前嫔妾与虞宸宫走得近时,就曾撞见过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娘娘明鉴,嫔妾这样的家世背景,纵使真瞧见了什么,又哪里敢说出口呢?嫔妾,总还要惜命啊。” 我肃容望向她:“原来你也知道,即便到了皇上那儿,纵使有些话你敢说,皇上也未必就能信你。且你这样攀诬冯氏一门,才是论罪当诛。本宫合该现下就送你去见皇上,再将你方才一番话说予皇上听,只看皇上如何发落你。” 余珍被我吓得发慌,急急跪下膝行几步过来到我跟前,紧紧拽着我衣摆道:“娘娘明察秋毫,嫔妾若有半句假话,当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边说边举手信誓旦旦起誓。 我不让她起来,凝眸望她片刻后道:“此事若闹开了,牵扯的可不单单是她一人,你是知道的。”我往颐宁宫的方向看过去。“本宫方才说了,你是聪明人,必然晓得此间厉害干系,倘若告她不成,反出了岔子,别说本宫保不住你,便是本宫自己,也少不得受一番牵累。” 余珍脸上有须臾的惊惶,很快就抿去了,她一脸笃定地望着我媚笑:“以娘娘智慧,又如何不能自保呢?自然也能恩泽嫔妾的。冯氏落到今日地步,不正是最好的证明么?” 我似笑非笑望着她:“常在这是在同本宫说笑吗?” 余珍急忙分辩:“嫔妾方才一时贪图嘴快,说得急了。其实嫔妾的意思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冯氏作恶无数,合该当此报应!” 我无所谓地笑笑,指指跟前的美人蹲:“坐吧。兹事体大,本宫知道你必定不敢胡言,你且照实说就是。” 余珍万分欢喜道:“娘娘慧智。” 于是她就将冯若兰从前一些事细细说了,我边听边细细思索。 *** 事后我将余珍一番话说与贤妃听,贤妃不由得唏嘘:“如此看来,冯氏这一门所出一男一女,多半就如余氏所说,并非真亲兄妹了。” 我静静摩挲手腕上的一串琉璃珠子:“这也是猜测,而猜测的事,哪里做得了准呢?” 贤妃点头,思索一阵后道:“老话总说捉贼捉赃,纵使余珍所说属实,如今冯氏在禁足中,要在这事上拿她把柄,大约是难的。其实眼下更要紧的是陈氏,太后如此施恩于她,未必没有收服她,引为已用的意思。” 我起身踱至西窗下,头也不回问:“姐姐以为只是如此么?” 贤妃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你是觉得陈氏这一胎有文章可做?” 我点头:“眼下宫中疯传她这一胎怀男,别说皇上没听进耳去?且我还听说,太医院那边诊下来,仿佛也是这个意思。” 贤妃道:“我原以为只是说笑,却原来闹得大了。” 我冷笑:“太后自然希望闹得越大越好。宫中能生孩子的妃嫔多不胜数,就仅仅只有她陈氏一人可以怀孩子么?” 贤妃道:“你是说…?” 我转过身来:“姐姐不觉得陈氏此番这动静闹得太大了些?” 贤妃皱眉:“是大了。且不说她这一胎是男是女,只说她日日找了借口强留皇上在身边,就已引得六宫人人愤怨,哪里是能息事宁人的样子。” 我笑:“这是其一,更要紧的,太后若有心保她跟她腹中孩子,总该劝她收敛。如今她老人家倒还能泰然自若地看陈氏瞎闹腾,可见那恩宠,也是不真不实的。” 贤妃点头:“何止不真不实,简直虚假得过分。然而我冷眼瞧着,陈氏平素还算小心谨慎,总不至于如此蠢钝。” 我道:“她在孕中,情绪本就不稳,又得太后如此恩宠,得意之下,平日收着的那点小性子,难免就都露出来了。别说她,便是杨卉,先前瞧着也不是没打算的人,眼下得太后亲赐权柄摄六宫事,不也同样日益傲气起来了么。” 贤妃不无讽刺地笑笑,苦思许久后道:“皇上如今听闻陈氏这一胎怀男,必定非常欢喜。” 我很自然地接口:“皇上越高兴,那么一旦她这胎没了,摊在谁身上,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贤妃神情凝重下去,踱步过来按着我的肩道:“你别忘了,月前你送了尊送子观音给她,几乎闹得六宫皆知。听闻陈氏还特地设了香案,早午晚各三炷香地祷祝。她闹出这么大阵仗,别叫人真信了,只是为拜佛求子。” 她这样为我着想,我真心感动,于是握一握她的手宽慰她:“此事我有打算,姐姐不必担心。” 彼此相顾一笑,再说话时,已是在闲话家常。 *** 很快就到了冬至这日。 冬至虽不是什么大节日,用不着设宴庆祝,然而我还是循例给各宫派去了过节礼品跟鞭炮,以增添宫中喜气。 用完膳沐浴后,躺床上闭目养神,殿外鞭炮声此起彼伏响起来。 等这阵响声过去,继而又过去半晌,睡意就一点点上来了。 待睡得朦朦胧胧时,外头一阵响锣的敲击声传来。 我被那声音惊醒,在一殿黑暗中唤净雯,净雯举着灯盏进屋来。 我问:“出什么事了?” 净雯替我掖一掖被角,低声道:“大约是哪一宫又走水了。娘娘既然醒了,要不要喝点水润润喉?” 我披衣起来:“也好,刚好觉得有些口干。” 于是净雯取了温水过来,我刚喝下一口水,外头有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渐响。 不多时,西窗下传来了方合的请安声:“荣淑妃千安。”又赔笑道:“姑姑也来了。姑姑深夜过来,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是竹息跟杨卉。 我正要开口,杨卉尖声道:“半夜睡下被吵醒的又何止皇后娘娘一人?还不快进去通传?” 竹息又道:“老奴是奉太后懿旨,特来请皇后娘娘往昭纯宫走一遭的,纵使皇后已经睡下,也不得不叨扰皇后了。” 方合就还是犹疑:“回姑姑,并非奴才不肯照本子办事,而是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不适,奴才只怕不好惊扰啊。” 杨卉发作了,喝道:“滚一边去!没眼力劲的东西!本宫也就罢了,怎么如今静德宫的奴才,连懿旨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我听得微惊。 究竟为了什么事,让杨卉如此大胆,竟敢三更半夜在我的静德宫发横撒泼! 于是扬声道:“方合,让她们进来,本宫已经醒了。” 竹息听见我的声音,忙道:“皇后醒了正好,奴婢是奉懿旨来请皇后,本不想惊扰娘娘清眠。” 我道:“知道了,且等我片刻。” 于是披衣起身,草草装束后出殿去。 冬夜里风大,竹息上前来,作势要扶我。 净雯脚下抢先一步挡住她:“就不劳烦姑姑了。” 伸手小心翼翼扶住我。 竹息并不在意,不动声色地往一旁让了让。 彼时杨卉站竹息身侧,曲意朝我弯弯脖子后,也让开路来,然而神情跋扈是从来没见过的。 我只作没瞧见,由宫人提着风灯在前头引路,一路往昭纯宫去。 *** 进去昭纯宫正殿时,一殿的血腥味跟药味呛得我几乎呼吸一窒。 我脚下微一虚晃,净雯赶紧使力稳住我。 彼时夏沐烜正负手在殿内来回踱步,一脸的焦躁难掩。 见我来了,夏沐烜有片刻的惊讶,质问竹息:“怎么半夜还惊动皇后?” 竹息正色道:“回皇上,老奴也是奉太后懿旨行事。太后的意思是,娘娘到底居中宫,虽不摄事,然而也不好不在场。” 夏沐烜不置可否,睇一眼净雯:“扶皇后坐。” 大约是方才一路迎风过来,损了点心神,又兼这一殿的血腥味跟苦药味闻着刺鼻,脑仁一阵阵地疼。 夏沐烜近前来探探我额头,问净雯:“怎么伺候的,皇后身上这样烫?” 净雯低头不敢言语。 我忙道:“不怪净雯。只是吹了点风,不碍事。” 眼角的视线里,瞥见竹息神色如常站着,一旁杨卉带着醋意咬了咬牙,然而也没有发作。 夏沐烜正要再说,恰逢那头陆毓庭从内殿出来。 夏沐烜几步跨过去,焦急了神情劈头盖脸就问:“如何了?” 陆毓庭一脸沮丧地摇头:“臣无能,无法保住龙胎。” 说完人已经跪下了。 夏沐烜乍然听闻之下,脸都青了,他质问陆毓庭:“好好的怎么会小产?你不是一直说她这胎怀得稳固么?” 陆毓庭叩首后陈情:“皇上明察,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先前龙胎确实安然无恙,此番小产实属意外。” 一旁竹息道:“此事老奴也可以作证。婉容有孕后,老奴奉太后旨意看顾婉容,最是晓得婉容这胎怀得安妥。”她觑一眼夏沐烜的神色。“如今突然小产,确实蹊跷。” 杨卉嗤笑:“可不是?太后再如何严防死守,着人日夜看护,总不能面面俱到的。不定被什么人钻了空子呢?” 这么说的时候,视线有意无意带过我。 夏沐烜并不理会杨卉的冷嘲热讽,只问陆毓庭:“你怎么看?” 陆毓庭踌躇片刻后道:“臣方才诊过了,婉容此番小产,应该是婉容自身心脉无力的缘故。” 夏沐烜一脸的不可思议:“好好的怎么会心脉无力?” 陆毓庭本分道:“心脉无力,或是受了惊吓,或是错服了损阴之物。” 竹息唏嘘:“既是陆大人手上断出来,那应该不会错了。” 夏沐烜听得又惊又怒,一掌拍在案上,冷凝了视线扫过地上跪着的一众宫人:“这么多人看顾一人还能出事,简直废物,统统拉出去斩了才好!” 夏沐烜震怒下的怒气是惊人的,一众宫人吓得嘤嘤直哭,又是求情又是磕头请罪。 我不忍心,劝道:“皇上此刻追究他们的过失,也于事无补啊。到底婉容为何小产,总要查了才明白。”说到这儿,恰好闻得内殿有女子的哭声传来,猜想应该是陈思燕醒了,就道:“婉容大约已经醒了,皇上要不要先去陪陪她?想来她闻得孩子没了,必定伤心。” 杨卉嗤笑:“皇后真菩萨心肠,连对昭纯宫的一众下人,都能格外施恩。然而此番关系皇嗣,当宁枉勿纵才是。何况真要论起来,此番婉容小产,也有他们看顾不力的过失在里头。” 很难得的,竹息这回居然开口帮了我。 她望着底下跪着的一群人,正色道:“皇后所言有理。老奴也以为,要惩治这些个办事不力的,确如不必急在一时。到底婉容这胎落得蹊跷,有些细枝末节,总要问过他们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的。 第七十二章 竹息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公道,然而我也没忘记她是谁的人,于是默默。 杨卉却还不肯罢休,急迫道:“皇上,未免夜长梦多,总是先查清楚的好,免得给贼人时机逃脱了。” 夏沐烜失子,本就在气头上,杨卉却还一个劲在他耳边聒噪,夏沐烜想也听得烦躁,冷冷一眼瞪过去。 只一眼,就望得杨卉呆在那里,讪讪一笑后再不敢多嘴。 如此再无人敢说话,夏沐烜嘱咐印寿海几句后,就让众人散了。 回到静德宫,手脚发凉,身上却反而一个劲地冒汗。 净雯怕我着凉染病,赶紧帮我换上寝衣,捧了炭炉到我脚边,又往我手里塞了杯参茶:“这样的天气,风里来回走两遭,便是身子骨结实的也受不了,太后委实——” 她很少露出这样焦躁的样子来。 我以眼神安慰她:“不妨事,喝杯茶出层汗就行了。” 净雯叹气,又殷切切望着我:“娘娘可不能不当心。” 我被她那样子逗得笑了:“知道了,不会不当心的。” 喝完参茶上床睡下,净雯犹不放心,干脆在我床边打了个地铺,唯恐我夜里出一丁半点的岔子。 陈思燕失去的是一个已经初成型的男胎,夏沐烜听闻后自然伤心,又兼先前听陆毓庭说,陈氏此番小产,是受惊吓或误服阴损之物的缘故,少不得让审刑司力查到底。 隔日贤妃德妃来看我,见了我的脸色,二人异口同声问:“怎的脸色这样差?” 我苦笑:“大约是昨夜吹了风,着凉了。” 贤妃问:“宣太医瞧过没有?” 我无所谓地摇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且太医过来看诊,少不得又要费上大半日功夫,我只烦那一套望闻问切。” 贤妃听得直摇头:“这是什么话,讳疾忌医么?多大的人了?” 德妃很难得地附和:“病向浅中医,虽说只是小毛病,然而也确该当心的。” 贤妃方要唤方合去请太医,我笑着拦住她:“二位姐姐的金玉良言,我都记下了。待会儿等咱们说完话,再宣太医过来也不迟,不急这一时半刻。” 贤妃知道我最是说一不二,于是只好作罢。 德妃就娴静了神情点点头。 闲聊间,就提到了陈氏小产一事。 我顺道将杨卉昨夜在静德宫那一番作为说了,贤妃听得直皱眉:“她是太跋扈了,简直不正常。” 我拿小银勺子一点点搅动杯子里的茶水,口中道:“姐姐跟我想到了一处。且昨夜我瞧杨卉的神色,听她那语气,似乎是真的急切,也仿佛笃定了能拖我下水。倒是竹息一反常态,不曾咬着不放。” 德妃道:“既然有意栽赃你,必然是做戏做全套,大约她老人家也不在乎多等几日。” 贤妃冷笑:“杨卉是过于急切了。至于竹息,她一贯是个心思深的,你要当心。” 我端起茶盏来喝一口,一口下去,那甘甜温暖的滋味流淌到肺腑,再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心都暖洋洋的。 我以眼神示意贤妃德妃不必担心,淡淡道:“她们有她们的张良计,我自然也有我的过墙梯,只看谁比谁厉害吧。” 这话说完不过一日。 隔天一早,竹息亲自过来我宫里,容色正正向我道:“奴婢奉太后旨意,请皇后过去颐宁宫问话。” 我微微扬起眉毛问:“敢问姑姑,不知太后召见,是为了什么事?” 竹息神色不该:“此事奴婢尚不清楚,烦劳皇后快快随奴婢走一遭。” 她那一脸肃容是很少见的,我只作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接过来秋覃捧着的披帛披上肩,由净雯扶着出去。 我到颐宁宫时,贤妃德妃已经到了,杨卉良妃傍在太后身侧,连陈思燕、赵茹娥、邢淑芬、余珍等一众低位妃嫔居然也在。 看来是要三堂会审呢。 意外的,夏沐烜竟然不在,想必是还在早朝的缘故。 彼时太后坐于正殿凤椅上,双手交叠,拄一柄鎏金凤首赤金手杖,那份气势,几乎压得殿内一众妃嫔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柄金手杖我还是头一回见太后带在身边,心下明白,太后这回是预备动真格了。 于是神色如常进殿去。 太后的视线从始至终不离我,待我走近了,她才凝眸正色问:“皇后,你可知罪?” 这发难来得前所未有的快。 然而我并没有惊恐,也没有发慌,只安安分分跪下,正色道:“臣妾不明白,烦请太后示下。” 赵茹娥一脸的幸灾乐祸:“皇后这是非要将事情说破,才肯乖乖认罪么?如今六宫姐妹都在,有些丑事,怕是不好宣之于口吧?” 我冷冷睇赵氏一眼,净雯喝道:“太后问皇后话,也是你一个小小妃嫔可以插嘴的么?” 太后瞪赵氏一眼。 竹息忙道:“婕妤休得无礼!皇后再如何也是皇后,即便真做了什么,也轮不到你多加指摘!” 一番话说得大有深意。 太后浑不理会这些,只冷冷望着我:“皇后,哀家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且坦白说,陈氏滑胎这事,你可认罪不认罪?” 我作吃惊状:“太后的意思,臣妾实在听不明白。” 太后眸色沉冷下去,拄起凤杖重重一敲,咚一声沉响:“罢!竹息,取那东西过来,给皇后认认,别叫人说哀家冤没她!” 竹息赶紧进内殿去,捧了个描得极精致的盒子出来。太后朝竹息抬抬下巴,竹息忙将盒子摊开,搁到我跟前。 我一看,是尊送子观音,并几炷佛香。 太后问:“东西你如今是瞧见了,可还认得?” 我点头:“是臣妾先前送去昭纯宫的贺礼。” 杨卉嗤笑:“怜皇后一番心意了,可惜婉容消受不起呢。” 陈氏目中闪过怨毒。 太后只作不闻不见,又问:“你既认得这观音相,自然也认得这香了?” 我摇头。 太后阖目,一副沉痛模样,静默半晌后道:“皇后忘性重。竹息,你提醒皇后,这香里头到底有什么名堂,又是如何进的昭纯宫?” 竹息应是,又道:“崔太医检验的结果是,婉容用的这香里头,淬了蛇蜕皮,分量虽轻,然而若日日焚烧,不出一月,必定致人滑胎。而这香,则是由陆达有日日送去给婉容的。陆达有先前在静德宫当差,之后得皇后赏识,被调去内务府奉职。” 陆达有? 我一时间几乎都想不起来这个名字。 于是再坦然了神情摇头:“静德宫人多且杂,臣妾当真不记得此人。” 太后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说,缓缓睁目后,睇我一眼,又朝竹息使了个眼色,竹息啪啪鼓掌两下,不多会儿,一个内监被五花大绑压进殿来。 我冷冷瞧着一言不发。 竹息适时从袖中掏出份东西递给太后,口中道:“此间内情,陆达有都已经一五一十招认,太后是否要过目?” 太后重又闭目,一脸失望地指指我:“不必,给皇后瞧瞧。” 于是竹息就将那纸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完,眉头微微皱起来。 太后的神色似有些疲惫,也有些不忍。 她逼问我:“皇后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道:“臣妾自问幼承庭训,一向循规蹈矩,从不敢行大逆不道之举。所以臣妾还是那句话,此事与臣妾当真无关。” 赵氏咯地一笑:“皇后这话便是说与嫔妾听,嫔妾也是忍不住要笑的。谁不晓得皇后仁惠,令六宫上下人人拜服呢?想来这姓陆的奴才,就是顶顶忠心一个了。” 陈氏嘤嘤哭起来:“当日皇后赏下送子观音给嫔妾,嫔妾真万分感念,因而日日祷祝求子,惟愿为皇上诞下皇子,却不想竟遭了这样一番毒手?”她哭着问我:“皇后,嫔妾究竟哪里得罪了您?您要如此加害嫔妾的孩子。” 我被那哭声扰得脑仁酸痛。 又是赵氏冷哼:“婉容这话问得岂不多余?宫中谁人不知,皇后无子,而婉容你即将有子。皇后娘娘心中,当真能好受么?”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悲惜了神情道:“也可怜了冯妃娘娘,这样子遭人陷害。” 赵氏说话从来没个章法,今日倒一字一句说得有板有眼。 我在心中冷笑。 鹰犬而已,不足为道。 太后望着盒子里头的东西连连摇头,语气沉痛是从未有过的:“皇后你心思细腻,亦聪慧,六宫人尽皆知,哀家也知晓,亦喜见你如此。”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冷:“然而哀家万万料不到,你竟敢将这份心思,动到邪念上头!哀家今日,纵使想顾念家族情义饶你,然而列祖列宗那儿,也断然不好交待!” 她迫视我,一脸的失望难遏,将手中凤杖敲得咚咚响,仿佛是真的急怒到了极点。纵使我知晓她在演戏,然而此刻也不得不叹服,这一番唱念做打可谓惟妙惟肖。 一旁诸妃脸色各异。 贤妃见势不好,在我身后跪下,正色道:“太后明鉴。皇后自回宫后,施惠六宫,宫中无人不服。臣妾敢以人格作保,此事绝非皇后所为。” 杨卉突然呵地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贤妃你可别信错人,也落得跟婉容同样的下场才好。” 德妃冷哼:“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然而人有双目,是人是鬼,总不至于分辩不出。” 杨卉几乎被呛得变色。 太后指指匍匐在地的陆达有,浑不理会她们,直直望着我道:“你不肯招认,那就让哀家告诉你。这个胆大妄为的东西,是哀家从三十里地外捉回来的!他是晓得事情终有一日得败露,所以一早收拾细软潜逃!然而天网恢恢,到底还是被哀家捉个正着!也让哀家知道了,我的这个好侄女,好皇后,到底是个什么面目!”太后逼视我:“皇后,哀家一向待你宽则,皇帝亦待你不薄,你就是这样待我们母子的?” 太后的情绪越说越激动,望向我的目中分明已满是厌弃,见我犹笔直跪着不肯服软,突然举起凤首金仗朝我抡过来:“哀家真错看了你,当初就不该接你回宫,由得你今日这般霍乱宫闱!残害皇嗣!” 太后虽年近半百,然而手上也不是气力全无,何况她这柄凤首金杖分量不轻,只怕一棍下来必然会出事。 我本能地往后躲,手护着小腹。 不过那柄凤杖并未落在我身上,而是被人捉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孩儿们看得喜欢就好,多多留言也能刺激我的创作灵感哦。 第七十三章 捏住凤杖的是夏沐烜,彼时净雯已整个人扑过来护住我,生怕我出丁点差错。 夏沐烜问太后:“母后这是做什么?” 太后左手抚住胸口,右手微颤,拿凤杖指向我:“皇帝来了也好!且问问皇后,都干了什么!” 她是那样怒不可遏,仿佛有满腔的心火无处发泄。竹息赶紧上前来给太后顺气。一旁赵氏等人被太后那样子“震慑”,纷纷跪下恳求太后息怒。 夏沐烜视线扫过跪着的一众人,末了落在我身上,许是见我脸色不好,一壁伸手扶我一壁道:“皇后气色不好,且起来回话。” 我只不肯,向夏沐烜一叩首后正色道:“臣妾甘愿常跪以示清白。” 夏沐烜的眉头皱起来,眸中有疑惑,视线似有若无扫过匍匐在地的陆达有。 杨卉忙跪下陈情:“臣妾有错。” 夏沐烜问:“你有什么错?” 杨卉道:“臣妾奉太后懿旨,打理六宫,可还是防范不周,让这个黑了心肝的东西谋杀皇嗣在先,潜逃在后。如今内庭卫虽已捉了他回来,然而这事说到底,终归还是臣妾治下不力。臣妾于此事上难辞其咎,恳请皇上责罚。” 她虽是在陈情,然而也是在拐着弯说事。 夏沐烜听出眉目来了,眸色阴沉下去。 竹息适时将供状呈给夏沐烜,唏嘘道:“若非攸关皇嗣,太后又怎么会气怒至此呢?更不至于怨怪皇后娘娘啊,皇上瞧过就明白了。” 这话听着就玄妙,夏沐烜接过去供状看完,脸上有电闪雷鸣般的阴霾涌上来。 太后的神情已经缓和许多,她的视线虚虚实实落在我身上,问夏沐烜:“皇帝,供状在此,人证也在,哀家是气极了,只问皇帝该怎么办?” 夏沐烜望着我:“清清,你怎么说?” 我郑重朝夏沐烜一叩首,坦然了神情望着他:“此事臣妾没做过,也不晓得如何认罪。” 夏沐烜望我片刻后点一点头,转而对太后说:“朕信皇后。皇后绝非恶毒人,更不会谋害皇嗣,此事想必另有内情。” 太后不吭声,似乎对夏沐烜会维护我并不吃惊。 她的视线扫过跪着的陈氏,陈氏膝行上前来,俯首在地嘤嘤哭道:“皇上,嫔妾的那个孩子死得冤枉,还请皇上为嫔妾做主啊。” 陈氏方小产几日,一脸苍白全无人色,连嘴唇都泛着青白,此刻整个人趴伏在地向夏沐烜求情,哭得肝肠寸断,那样子真真无助。 夏沐烜念及她刚刚失了孩子可怜,未免心存怜惜,于是睇一眼陈氏的近身婢女云芬:“扶你家小主起来。”转而又向太后道:“此事朕已交由审刑司在查,必然得有个结果。至于这个奴才……”夏沐烜冷凝了视线扫过陆达有:“既然也涉案,就一并交由审刑司再行审问吧。” 太后摇头:“那倒不必。人哀家已经审过,皇帝若还不信,大可以当面质问他。” 夏沐烜想也不好太过拂逆太后的面子,于是就点头了。 太后旋即觑一眼竹息,竹息忙道:“陆达有,如今太后开恩,再许你一次机会向皇上陈情,你要老实回话,若有欺瞒,就当真是罪不可恕了。”陆达有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点头。竹息又道:“你将你知道的,仔细再说一遍给皇上听。” 陆达有砰砰朝夏沐烜磕了两个响头,脱口就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太后,那香火,确是皇后娘娘命奴才进给昭纯宫的。当日皇后单独宣了奴才去栖鸾殿,亲手将一盒子佛香交给奴才,还特意嘱咐奴才,要日日不落将那香送去给昭纯宫的珞婉容用。”边说边偷偷觑我一眼,又道:“至于后来奴才离宫,也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 夏沐烜听得眉头打结。 杨卉呵地一笑:“真辛苦皇后,特意选了尊送子观音给婉容日日参拜,好周详呢。” 赵氏媚笑:“皇后心思细腻,嫔妾真万分拜服。” 德妃的视线冷冷扫过陆达有:“话都由他一个人说,如何能辨真假?为求自保,大约再问他一百遍,也是同样一番回答。不听也罢!” 太后听得皱眉,不过也没有呵斥德妃,只朝竹息点点头。 竹息向夏沐烜道:“德妃娘娘的这层顾虑,想来也正是皇上所顾虑的了。其实除了内务府的这个陆达有,奴婢寻着蛇蜕皮这层线索去找,还查出了一人。” 夏沐烜问:“是谁?” 竹息道:“回皇上,是沈府管事沈三。他是沈府的老人了,自老太爷一辈就已入府,待沈府忠心,无人可比,想来不会污蔑皇后娘娘。” 太后一脸痛心:“一会儿他人来了,哀家也要问他,可对得起沈府列祖列宗!” 竹息忙劝慰太后:“太后息怒。” 太后冷哼一声再不开口。 竹息转而恭恭敬敬对夏沐烜道:“沈三已经进宫,老奴敢问皇上,可要传召他?” 夏沐烜目中闪过犹疑,他下意识望向我。 我情知太后此番已做足功课,眼下退避也是枉然,于是对夏沐烜说:“皇上若真有疑惑,但传了他来问过无妨,臣妾总问心无愧。” 夏沐烜沉吟再三,终是点头。 于是沈三很快就被带进殿来。 他被带进殿来时,一脸的不知所措,见了我脸上蓦地一喜,许是见我跪着,转而又变得担忧。 夏沐烜似乎也认得沈府这位老管事,又将沈三方才一连串的表情转换看在眼里,目中分明闪过疑虑。 大约换了谁,都是要起疑的。 沈三近前来,朝夏沐烜跟太后叩头。 太后并不急着问话,只淡淡道:“老三,你在府上辛苦数十载,待沈府最忠心不过。哀家也知你一向安分守己,所以有些话,你今日当老实说,也当说真话。须知这儿不是府上,纵使哀家能顾念旧情,然而皇帝面前,可容不得你有半分不尽不实。” 沈三苍老了声音道:“皇上太后面前,老奴不敢浑说。” 太后这才问来:“哀家问你,皇后月前可曾差人回去过府上?” 沈三点头。 我本能地紧了心神,然而也就是一瞬,想着方合办事一向靠谱,必定不会漏出什么不该漏的马脚。 然而纵使不是方合出错,此事也还是被利用了。 竹息问:“那你可知,是为了什么事?” 沈三如实道:“回皇上太后,方公公过府来,就只是送皇后赏下的几样东西,顺道问老夫人好。” 太后笑笑,拿眼去看竹息,竹息从袖中又掏出张纸来,我瞧着像是张医药方子。 竹息将纸递给沈三:“这个方子你当认得了。” 沈三拿近了一看,就点头了:“是给皇后娘娘抓的一剂补身方子。” 太后点头:“这是实话。哀家听太医说,仿佛这是道民间的生子偏方。” 沈三带了关切神情望我一眼,复又耷拉下垂老的眼皮去:“老夫人体念小姐身子弱,想为小姐尽一份心。至于这方子,是老奴亲自寻来,药也是老奴亲自抓的。” 我为皇后,宫中多的是名医调理身子,哪里需要什么生子偏方? 然而这位沈府老管事这样尽心待我,我却不能不感动,又见他以老朽之态跪伏在地,一口一个小姐地喊,一时也听得喉咙发哽。 然而我那感触只维持了不到片刻,随即就传来了太后的一声冷哼。 太后道:“竹息,也把方子给皇帝看看,究竟有什么名堂在里头?” 沈三听得一脸不明就里,将方子递给竹息,竹息又转而呈给夏沐烜。 夏沐烜接过去方子一看,脸上几个表情轮番转过去。 我此刻反倒一颗心大定。 夏沐烜问我:“清清,你当真差人回府取过这药?” 方合有没有取过这药,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合确实回去过沈府,而这剂药方里头,大约就正好有一味蛇蜕皮在里头。 其实我前番失子后,身子亏损不少,太医常日调理亦不见效,连贤妃闲话间,都不止一次提起来,让我去民间寻个生子偏方试试。 因而太后今日这一手,倒正好戳中我要害,想来谅谁听了今日这事,都是要怀疑我的。 果然太后不遗余力栽赃,就必定会做到滴水不漏。 然而既是作假,就不可能真的毫无破绽。 太后的声音凌厉且森冷:“皇帝,如今证据确凿。纵使陆达有不可信,然而沈三,却是在沈府伏侍了有数十年了。试问他能信口开合,陷害皇后么?”太后转而迫视我:“皇后,你不招认,是要哀家将你母亲也宣进宫来,一并治个伙同之罪?你有当日一番恶行,就当知道,会有今日一朝间的败露!哀家可以看在你父兄逝去多年的份上,饶了其余一干涉事人,只看你肯不肯跟哀家坦白,跟皇帝坦白!” 颐宁宫的凤座那样高华,鎏金镶凤首的扶手,将太后的神情衬得前所未有的端肃,那凤首上各衔一颗两指合围的大金珠子,比作凤目,仿若太后一双怒眼,透着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强横气势,从我跪着的方向望去,只觉得太后那张脸瞧着浑不真实,冷然如神祗,却不是行救赎的那个。 我在那威严悚然的冷冽里,突然冲着夏沐烜无奈却也轻松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的。 第七十四章 太后大约是将我一脸的无奈视作了妥协,稍稍卸去一丝凌人盛气,作语重心长状:“你前番不当心失子,哀家也体念。然而你若因为自己无法怀胎,就容不下一众庶出皇子,那也就别怪哀家容不下你!” 我微笑,郑重一拜后道:“臣妾居中宫,时刻不忘警惕自身,事事以皇上为重,所以皇子无论是否系臣妾亲生,臣妾都会珍而重之。何况臣妾为嫡母,妃嫔所出皇子便等同臣妾所出,臣妾断然没有加害的道理。” 本朝妃以下宫嫔所出皇子,并不能直接养在膝下,而是要交由专人养育,这个专人可以是我这个皇后,也可以是其余有生育经验的高位妃子。 杨卉听得眉头皱起来,尖声道:“皇后纵使为嫡母,然而终究不是亲母,骨肉亲情,哪里是说隔断就隔断的?” 我笑:“荣淑妃你是以己度人呢,还是以偏概全,本宫不予评论。”转而望向夏沐烜:“臣妾若真行此恶行,实属多此一举,因为臣妾已怀孕多日,实在无须累人累已的。” 有那么片刻时光,杨卉的神情几乎凝在那儿,眉心一阵阵地耸动。 我并没有刻意去留意太后的脸色,只始终望着夏沐烜。 夏沐烜眸中有莫大的惊喜涌上来,他几乎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在我身前蹲下,拢了我的手在他掌心里问:“真的吗,清清?” 我点头:“婉容在孕中,臣妾想着皇上看顾昭纯宫已很劳累,不想让皇上再添一重烦劳,就没有早早跟皇上说,想着过些日子等胎气稳固了,再说明也不迟。” 夏沐烜根本顾不得这些,欢喜了一晌,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拢着我的肩搂我起来,道:“地上凉,跪久了不好。”想了想又道:“皇后有子是大事,该昭告天下才是。” 太后不搭腔。 竹息忙赔笑:“是呢,这样大的喜事,皇后合该早些禀明太后跟皇上的。” 我委婉笑。 竹息又笑着对夏沐烜道:“皇后方才一直跪着,只怕损了不少心气,皇上是否该宣太医过来瞧瞧皇后跟皇子。总要晓得皇子稳妥,太后才能安心。” 这是怀疑我假孕脱罪? 我一早料到她们会有此一说,于是只一味借故推托:“皇上,臣妾无事,真不必宣太医。” 竹息笑盈盈道:“皇后这是什么孩子气的话?皇上知晓皇后有孕,欢喜得跟什么似的。皇后权当宽皇上的心吧。且让太医瞧过,太后也能放心啊。” 边说边拿眼去觑太后。 太后的面色并没有因为我怀孕而转圜多少,反而又添了一重凝重,然而也点头了:“那就传卜太医过来问诊。” 竹息作势要差人去请卜太医。 夏沐烜单臂一伸止住:“卜太医不好。”望一眼印寿海:“去传陆毓庭,你亲自去,别的人朕不放心。”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未必不会留意。 太后眉心微微一动,复又无事人一般沉定下去,缓缓道:“竹息,拿椅子给皇后坐。” 夏沐烜摇头,对太后道:“今日这事,朕瞧着也是个无头乱子,再问亦是无果,不妨先到此为止。内情如何,朕会命审刑司一力追查,届时必让母后宽心。” 太后不肯:“哀家宽心还在其次,揪出贼人才最要紧,唯有如此,才能一并除了六宫的忧虑。” 夏沐烜沉吟起来,似乎对太后坚持着不肯听劝,颇为不解,亦对太后不肯顾惜我跟我腹中的孩子,不大舒服。 我睇夏沐烜一眼后本分道:“既是太后的意思,皇上跟臣妾就照办吧。” 夏沐烜听我如此说,也只好作罢。 陆毓庭来得格外快,匆匆进殿来后,正要冲夏沐烜行礼。 夏沐烜浑不在意地朝他挥挥手,口中道:“俗礼就免了,先过来给皇后诊脉。” 陆毓庭赶紧照办。 这么诊了小片刻,在一殿的鸦雀无声中,陆毓庭突然舒朗了神情起身,朝夏沐烜一跪到地,规矩道:“皇上大喜。皇后已有孕两月有余,且胎儿稳固,娘娘的脉象亦安稳。” 夏沐烜脸上有蓬勃的笑意绽放:“你是老实人,医术亦没话说,想是不会错了。”他那样欢喜,蕴着无穷无尽的柔情看住我,假意斥道:“你既已知晓自己有孕,方才怎么好一直跪着呢?” 一壁说一壁“你啊你啊”地摇头叹气。 我委婉睇他一眼,示意他太后跟诸妃都在,继而端和了神色道:“虽说在孕中,然而臣妾也不是这么不中用,跪上片刻总不打紧。”见夏沐烜一脸的不敢苟同,又宽慰他:“臣妾日后自会当心,皇上不要担心。” 夏沐烜就还是摇头:“你要真懂得顾惜自己才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道:“还是朕陪你回去。虽说一切安稳,然而总是小心些好。” 他这话方说完,那头陈氏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下来,跌在地上,嘤嘤哭起来:“皇上,嫔妾的那个孩子,去得真真冤枉啊。” 夏沐烜叹了口气,大约也觉得此番委屈了陈氏,将我的手腕小心交给净雯,亲自过去搀起来陈氏,好言劝道:“朕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自然不是诓你。你才刚小产,当好好静养才是。”又嘱咐陈氏的贴身婢女云芬:“扶小主回宫。” 这就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然而陈氏已认定我是害她小产的凶手,轻易哪里肯放过我,伏在夏沐烜肩上哭得越发不可收拾。 她质问夏沐烜:“皇上有了嫡皇子,便全然不顾嫔妾那个可怜早逝的孩子了么?” 夏沐烜皱眉,然而顾念旧情也没有发作,就说:“你是太过伤心了,胡言乱语,朕可以不与你计较。你先回宫去,朕得空自会去瞧你。” 陈氏听得一阵绝望,继而狠毒了神色望向我,指着我道:“此事明明证据确凿,系皇后所为,皇上为何还要包庇皇后至此?”她逼问夏沐烜:“莫非嫔妾的儿子不是皇子,皇后所处就格外尊贵?皇后毒害我的孩子,纵使拿她的孩子给我的孩子填命,臣妾都嫌不够!” 说到这儿,陈氏突然从她的婢女手上挣脱出来,疯了般朝我扑过来。 净雯跟印寿海赶紧护住我,一旁御林卫忙上前去制住陈氏。 陈思燕犹在挣扎,口中嚷道:“皇后,你害我小产,老天若开眼,就该早早收了你腹中这个!” “放肆!”夏沐烜一掌拍在手边的花梨木桌面上,先前目中残存的一点温色已尽数隐去,眸光冷冽,倘若不是因为陈氏小产,方才这一掌必定不只是拍在桌案上。 陈氏吓得浑身一哆嗦,凄楚了神色问夏沐烜:“皇上总说怜惜嫔妾,为何今日却连个公道都不肯还给嫔妾了?” 夏沐烜怒目向她,眸中不带一丝温情:“朕是说过会怜惜你,然而你也当晓得分寸!”视线一个个扫过众人去:“你们也须谨记,当安守本分!” 杨卉等人皆被夏沐烜那神情震慑,一脸噤若寒蝉地点头。 一殿的沉默挠得人心慌乱。 太后突然道:“皇帝这话不错,你们为妃为嫔,最要安分守己,如此撒泼哭闹,像个什么样子?”太后怒视陈氏片刻,再不看她,转而望向夏沐烜:“皇帝,陈氏胡言乱语僭越犯上,是有罪,别说你,哀家头一个就饶不了她!然而皇帝也须明白,陈氏此番滑胎,皇后确有莫大嫌疑,倘若就这么既往不咎,闹得六宫人心惶惶不说,传出去,世人免不了也会指责皇帝你处事不公!”太后咚一声将凤杖敲在地上,像是一锤定音了。“为安六宫的心,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日有个了结!” 夏沐烜问:“那母后是个什么意思?” 太后正色道:“皇后如今有孕,哀家纵使不顾念别的,也不好不顾念亲孙。然而皇后此番涉嫌隙,是不争的事实。哀家不好弃公理不顾,亦不能不顾亲孙,那就折中,先将皇后禁足。待审刑司有了结果,再问责不迟。” 夏沐烜摇头:“皇后还在孕中,若有万一,朕只怕要追悔莫及。秉持以公是不错,然而也该以皇嗣为重,母后以为呢?” 太后不言语。 一旁贤妃道:“何况所谓证据确凿,也只是似是而非。陆达有所说是否可信,还有待审刑司再行审问。至于那个生子偏方,臣妾以为更加不足为信。皇后既已怀孕,又哪里还用得着那东西?” 杨卉偷偷觑一眼太后的神情后笑起来:“贤妃姐姐这回可不是糊涂了么?正是因为皇后自己用不着,所以才舍得割爱,特特赏下给婉容用啊。姐姐一向聪慧,可见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她突然呵地一笑:“倒也是,姐姐跟静德宫,从来走得近,哪有不帮皇后说话的道理?” 赵茹娥忙道:“且皇后既已有孕,纵使太后想追究,也不得不顾念嫡皇子呢。” 德妃冷笑:“皇后既有嫡子,又何须在乎一个庶出之子?简直笑话!” 赵氏媚声道:“德妃娘娘这话说得早了些呢。皇后虽有孕,却未必就是皇子,倒是婉容失去的,是个活生生的皇子呢。” 陈氏哭道:“嫔妾的那个孩子已经成型了,太医说那是个男胎!皇后,您怎么忍心?怎么能下得了手?” 陈氏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贤妃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德妃寡淡了神情道:“小小妃嫔所出庶子,别说皇后不会放在眼里,只怕荣淑妃有皇长子,也未必就会上心。婉容实在太抬举自己了。” 这话不可谓不妙,既当面止住了陈氏的无理取闹,又三言两语将事情一并扯到了杨卉头上。 赵氏等人正要再开口,被太后一眼瞪回去,我猜太后大约是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这个节骨眼上撩动夏沐烜怒气的缘故。 太后又问夏沐烜:“皇帝莫不是怕皇后被禁足时,哀家会苛刻她?” 夏沐烜不吭声。 竹息赔笑:“说到底,太后此举也是为皇后娘娘着想。其实为证明皇后清白,太后才想起来这个折中的办法,皇后若无罪,自己是不会反对的了?” 这话问得玄乎。 倘若我果真清白,大可坦然接受禁足,反之我若心中有鬼,少不得要想方设法拒绝,如此一来,岂非直接惹夏沐烜怀疑? 然而我也知道,于太后而言,将我禁足只是开始,再往后,必定还有更多的招数等着我。 而我一旦被禁足,静德宫上下出不得宫去,无异于坐以待毙。 到那时候,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哪里还有我辩驳的余地。 我将这些慢慢梳理成章,视线投向地上跪着的陈氏,叹道:“婉容你失子,听信人言对本宫心存怨怼,本宫可以不怪你。因为本宫也是失过骨肉的,所以很能体会骨肉分离的痛苦。” 陈氏被我说得愣在那里。 杨卉跟赵氏一脸的大为不屑。 我不管她们,只敛衣郑重跪下,向太后道:“皇上顾念臣妾腹中孩儿,不愿意看臣妾禁足受苦,臣妾十二万分的感念。然而臣妾也知道,太后懿旨,臣妾绝不能违逆。为表清白,臣妾今日甘愿禁足,也是为尊重太后。” 夏沐烜无奈且欣慰地叹一口气,转而对太后说:“皇后品行如何,朕总信得过。皇后孝顺母后,比儿子犹甚。所以儿子也恳请母后,看在孩子的份上,先将此事押后。” 太后自然乐得我答应,哪里肯放过大好机会。 然而她到底有数十载宫闱历练,城府非同寻常,当下就沉默起来,像是在做着天人较量。 一头担着夏沐烜这个儿子的恳求,一头又担着祖宗家法,总应该犹豫的。 这么沉默片刻后,太后似是软下心肠了,冲夏沐烜叹了口气,然而说的话却恰恰相反:“正是为了皇后声誉着想,哀家才不得已将她禁足。皇帝你想想,此番皇后若诞下嫡皇子,就是承我大夏祖宗基业之人。今日铁证在前,哀家若不惩戒皇后,来日皇后免不了要受一番诟病,倘若再连累嫡皇子名声。皇帝你说,这可是社稷之幸?” 这话听着在理,夏沐烜不是不明理之人,亦重视社稷江山,自然不至于分不清轻重,于是沉默下去。 贤妃方要开口,太后一眼扫过去,淡淡道:“都不必多嘴。这是帝后之事,还轮不到你们妃嫔插嘴。” 贤妃只好缄口。 太后满意地叹一口气,方要再开口,却是净雯从我身后出去,朝太后一叩首后道:“回太后皇上,奴婢有事要禀。” 我故作不赞同地喝止她:“净雯!” 净雯僵直了背影伏在地上,被我一喊,果真就没了下句,太后看得眉头打结。 夏沐烜见净雯不再开口,越发疑惑起来:“你有什么话说?” 净雯道:“娘娘有命,奴婢不敢说。” 夏沐烜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且照实说,朕恕你无罪。”又对我说:“清清,这是圣旨。” 如此我只好低头。 净雯道:“娘娘品行如何,皇上是再清楚不过的,自然不用奴婢多说。奴婢晓得娘娘于此事上无辜,不忍见娘娘被冤没,所以有些话,纵使娘娘以为奴婢是在捕风捉影,也不吐不快。” 太后方要开口,夏沐烜已郑重了神色点头了:“你说。朕恕你无罪。” 净雯又朝夏沐烜叩首后道:“太后的意思,婉容小产既然是人为,奴婢就想起来,那日去虞宸宫时,曾瞧见冯妃娘娘的贴身婢女晚秋,背着人在偷偷烧一个木偶样的东西。奴婢瞧着不对头,就乘晚秋离开时,将那烧了一半的东西从火里捡了出来。事后奴婢给娘娘瞧过那人偶,然而娘娘以为这些都是怪力乱神之说,不足为信,只让奴婢不准再提。如今皇上让奴婢说,奴婢再不能不说。” 净雯平常并不多话,夏沐烜是知道的。且净雯为人一贯坚忍本分,方才我不让她开口,她果真就不开口,夏沐烜未听完已先信了三分。 然而纵使净雯把话说得中规中矩,亦轻描淡写,夏沐烜眸中还是有阴霾一层层涌上来。 他自然不可能没听说过,巫蛊人偶这种东西。 太后到这会儿也不急着开口了,只望一眼竹息。 竹息赔笑道:“木偶这样的东西,哪一宫没有呢?想来宫女们常日闲来无事,总爱捣弄这些玩意儿,不足为奇的。” 净雯不予反驳,只道:“娘娘也是如此跟奴婢说的。然而奴婢总觉得奇怪,若只是寻常人偶,用来玩乐,又何必非要焚毁?还是在无人处?” 贤妃沉吟起来:“是这个道理。” 杨卉嗤笑:“这么听起来,还真有些怪异呢。” 净雯静静道:“其实晚秋举止怪异,已不单单只是这一桩。另外那一桩,娘娘也知道,不过娘娘一向不管这些细枝末节。可奴婢为尚仪,管六宫宫女,却不好不在小事上留心。”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动:“是啊,你既为尚仪,对宫女的事自然不会一概不知。” 净雯继续说:“其实此事并非奴婢亲眼所见,而是瑞常在无意中提及的。内里详情,皇上问过瑞常在就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慢慢看啊。 第七十五章 那头余珍被点名了,赶紧上前一步来跪下。 夏沐烜道:“将你知道的详细说来。” 余珍应是,怯怯望太后一眼后又道:“冯妃娘娘落水那日,嫔妾正好在附近散步,无意中瞧见晚秋领了个人,急匆匆从华清池那边来。嫔妾心中疑惑,想着晚秋这个奴婢倒也奇怪,不搭救她主子,倒还有闲功夫带着个人在宫中闲逛。” 夏沐烜虽不予评论,然而眸中却有重重叠叠的疑虑。 竹息忙道:“想来瑞常在那日撞见的,正是晚秋急着去太医院请太医了。” 余珍诺诺道:“嫔妾原本也作如是想,然而事后想起来,晚秋是朝着东北向去的,可太医院在西南方,如此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竹息赔笑:“六宫宫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常在大约是看走眼了。就老奴所知,那日晚秋可是片刻不离冯妃寸步的。且冯妃落水,还是晚秋唤来的御林军。若真如瑞常在所言,晚秋岂不是有□之术?必定是不能的。” 太后听得点头。 余珍道:“皇上,嫔妾方才真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点欺瞒皇上太后。且此事嫔妾的婢女香织也可以作证。” 竹息作沉吟状,向太后道:“其实此事真伪还在其次。然而香织既是常在身边人,大约她所言,也就等同于常在的意思了。太后以为呢?” 太后深以为然地点头,又道:“捕风捉影而已,确实当不得准。” 太后这一句方出口,那头德妃已经起身,微屈脖颈向夏沐烜道:“臣妾听瑞常在一席话,也想起了一事。” 夏沐烜大约料不到德妃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微微一愣后抬手:“你说。” 德妃稳稳道:“宫中有规矩,入夜后御林卫不可随意走动,须十步一人互为照应,纵使有紧急事要向上通报,也须三人成列在宫中奔走。”夏沐烜点头。德妃语气一转:“然而冯妃落水那日,臣妾却瞧见一个御林卫落单,急奔向东北宫门去。如此看来,臣妾当日所见,跟瑞常在所见到的,倒有些不谋而合。” 夏沐烜眉心微微一动。他睇德妃片刻后道:“德妃,你常日吃斋念佛,是不惯于说谎的。” 德妃点头。 夏沐烜阖目良久后突然睁目,头也不回吩咐印寿海:“去虞宸宫提人,朕要亲自审问。” 印寿海很麻利地应声而去。 于是晚秋很快就被带了来,见了殿内情形当下唬得一愣,不等夏沐烜问话,已经膝盖一弯朝夏沐烜跪了下去。 夏沐烜的视线雷电一般悬在晚秋身上,片刻后问:“朕问你,冯妃落水时,你在何处?都做了什么?” 晚秋被问得微微一愣,偷偷觑了眼太后后道:“回,皇上,奴婢那会儿,一直侍奉在娘娘左右,陪伴娘娘。” 夏沐烜又问:“不曾见过什么外人?” 晚秋拿眼去看竹息,口中道:“奴婢,没有。” 夏沐烜双眼眯起来:“那怎么有人告诉朕,说你那日偷偷领着个人往西南向去了?” 晚秋又被问得一怔。 竹息想要开口,夏沐烜道:“朕金口已开,既说了要亲自问话,旁人就不必插嘴了。” 竹息只好望太后一眼后闭嘴,太后大约也知道形势不妙,就只端然坐着静观其变。 晚秋诺诺半晌后道:“回皇上,奴婢真不记得了。” 夏沐烜冷笑,望一眼印寿海:“她既不记得,那就赐梳洗,洗到她统统记起来为止。不许叫她自尽!” 梳洗是以尺把长宽的铁刷子拖扯皮肉,据说梳洗后,全身再无一寸完整皮肉,而这刑法并不会当即致人死亡,拖上三四日是常有的事。 听闻当年有人受此酷刑,曾历经十二个日夜才全身溃烂流脓而死,被抬去乱葬冈时,一路过去,身上溃烂的皮肉簌簌掉落。 只想象那场景,都令人浑身哆嗦。 夏沐烜轻易不会动用此酷刑,晚秋想也听说过什么是梳洗,乍然听闻之下疯了似地哭起来,一壁砰砰冲夏沐烜磕头一壁道:“太后开恩,皇上开恩。太后救救奴婢,奴婢真什么都不晓得,太后开恩呐!” 太后急了:“皇帝,你这是做什么?” 夏沐烜道:“贱婢刁滑,朕也是迫不得已才下此狠手。她既有胆欺君罔上,想也不怕区区一个梳洗。” 太后沉喝:“皇帝!” 夏沐烜目色生寒:“前后桩桩件件事都直指她,朕如何能轻纵了?她若老实招来,朕或许还能从轻发落。如今她既不肯招认,那朕倒要看看,她这牙关到底能有多硬?可硬得过铁梳去?” 太后将凤杖敲得咚咚响,一脸的失望:“皇帝当知晓何为仁君!” 夏沐烜神情不改,脸上甚至有笑:“太祖在马上取天下,当日扫清河东半城,方使贱民来降。可见人呢,都是有些硬骨头要治的。母后以为呢?” 这样的夏沐烜,别说一众低等妃嫔,怕是杨卉跟我这样常日见君的,都未必亲眼见过。 形势急转直下,诸妃吓得大气不敢出,我亦免不了胆寒。 太后不言语,极力维持着端然道:“哀家累了,都且跪安吧。皇帝留下,哀家有话说。” 于是诸妃如得了特赦,敛衣跪拜后急急退出殿去。 大约谁都知道,今日这番话,实在听得多了些。 出了颐宁宫,杨卉讪讪道:“皇后一贯悲天悯人,然而方才倒不见劝着皇上些。经了梳洗,那婢女多半也活不成咯。” 我淡淡道:“荣淑妃你都不敢说情,本宫自然更是不敢。且皇上在气头上,哪里是你我三言两语就劝得了的?唯有寄希望太后能劝说一二了。” 杨卉咯地一笑,然而也没说什么,由宫人搀扶着扬长而去。 *** 太后与夏沐烜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而晚秋到底有没有招认,已经不再是宫人们所关心的,因为冯若兰隔日就被夏沐烜除去位份,降为最末等的更衣,非诏再不得出虞宸宫半步,算是变相的圈禁。 旨意一下,顿时引六宫皆哗然。 净雯将此事告诉我,我并没有觉得如何欢呼雀跃,只下意识护住小腹。从这一刻开始,我已同冯氏一党势如水火,未来每走一步,都可谓在刀尖上过活,我再不能失去这个孩子了,所以必定要慎重再慎重。 执一把剪子小心修剪天竺葵的花枝,一旁净雯静静道:“不晓得晚秋招没招认?” 我在静默须臾后道:“招与不招,皇上心里头一旦认定,还有区别么?” 净雯皱眉:“然而那木偶…?” 我淡漠笑:“她能在冯氏与人私会一事上欺君,还奢望皇上真信了她没用巫蛊谋害陈氏?”将剪子放下。“其实对与错,哪里是这么好分辨的?她既在顶要紧一桩上出了错,旁的事上,纵使真没错,谁还信?纵使是清白的,那也要皇上信她,才是真清白。否则就是白搭。” 净雯静默,复又道:“听闻太后气得病下了。此番太后栽赃娘娘不成,反连累冯氏被降为末等妃嫔,还遭圈禁,太后必定不能善罢甘休。” 我本能地绷紧了心弦。 如今我与太后,说有不共戴天之仇都不差。 而经了此番,太后只怕做梦都想将我生吞活剥,再不会留半分情面。 我自然也不需要她施舍的几分亲昵表象。 晚上夏沐烜过来看我,一身的疲惫并未尽除。 我只作不闻宫中变故,还是如往日那般,说些闲事给他解闷。 夏沐烜闲闲听了半晌,突然郑重了神色道:“陈氏滑胎的案子就到此为止。如今你有孕,朕只怕再生出什么事端,已经特特指了陆毓庭过来保胎。往后你一切吃穿用度都只经过他的手,想来这样能保险许多,朕也能安心。” 我点头:“陆大人的医术是很好的,臣妾不担心,皇上也不要担心。且陆大人也说了,臣妾这一胎怀得尚算稳妥。” 夏沐烜以手护住我小腹,神色温情像个寻常人家的父亲:“那一日朕吓着你了?” 我埋下头去:“有些。” 夏沐烜叹气:“朕也是迫不得已。” 我伸手挽住他脖子贴近他:“臣妾知道。君王自当有决断,妇人之仁只会因小失大,这些臣妾都明白。” 夏沐烜目中露出欣慰来,紧一紧搂着我的手:“总是清清最理解朕。” 我默默,视线落在夏沐烜一双手上。 想起那日在颐宁宫的种种,本能地还是觉得心惊,也感慨。 就是这双手,掌握着乾坤命运,生死存亡,自然也包括我的。所以我总要牢牢握住,唯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还有我的这个孩子。 于是伸手去握夏沐烜的手,这举动意外的取悦了夏沐烜。 夏沐烜深深看住我,以无限柔情的语气道:“兜兜转转十数载,最后与朕携手的,竟然还是清清,也唯有清清你最懂得朕。” 我抚着小腹,微笑出温婉的弧度:“皇上这是为了孩子,才说好听话哄我么?” 夏沐烜失笑:“是为了孩子,更是为了你。都是朕的真心话。” 我笑:“那就难怪听着这样肉麻了。” 夏沐烜撑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捏我鼻子:“真是磨人。竟然挑这会儿惹朕。” 我笑着偏头躲了躲,默默半晌后又道:“太后病下了,皇上也该亲自过去瞧瞧的。臣妾本想去颐宁宫侍疾。”看一眼小腹。“然而这身子实在不中用,只怕非但没法替皇上尽孝道,还要给颐宁宫增添一重麻烦。” 夏沐烜目中微微一闪,听我说得恳切也就应了:“知道了。其实非是朕不愿意孝敬母后,而是母后不肯见朕。太后这是气朕,朕也没法子。” 我试探着问:“冯妹妹的事,皇上不曾顾虑太后么?” 夏沐烜再提起来还是有怒气:“她自己行为不端,还妄图借太后脱罪!真异想天开!如今这样,已是朕格外开恩,还待如何?”夏沐烜叹一口气:“母后是非逼朕不可,然而证据确凿,还是朕冤枉了她不成?连她的近身侍婢都已招认不讳,实在不算朕冤没她!” 我推一推夏沐烜示意他不要动怒:“无论如何,事情过去也就罢了。然而母子本没有长久仇,大约再过些时日,太后就能释怀了。” 夏沐烜不吭声,像是在想着什么心思。 又过去几日,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这日晨起后正在梳妆,净雯凑近我喁喁道:“太后身子有起色了,闻得虞宸宫遭人轻贱,也不曾说什么。倒是有意接几位家老公卿家的孙女或重孙女进宫来,说是陪伴长公主读书,待长公主出嫁。” 我转念一想就笑了,拿起一枚花钿在眉心比了比:“这也是糊弄人的话。她这是围魏救赵呢,想着在这个紧要关头,能得几位老公卿帮衬一把,总好过看冯氏败落。要不怎么愿意把他们家孙女重孙女接进宫来,不定就有一两个让皇上瞧得上眼的。” 净雯道:“据说文家的女儿是个有颜色的。” 我失笑睇净雯一眼:“连这你都打听到了?可见太后真铁了心啊。” 净雯点头,又问我:“是否该让印寿海提放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每日一更哦。 第七十六章 我并不急着回答,而是选了枚鸽血红宝石花钿贴在眉心,顾盼一番后点头:“冬日里寒凉,这个颜色瞧着喜庆。” 净雯道:“娘娘肤色若雪,用这枚花钿再衬不过。” 我失笑,很快又道:“其实让印寿海提防就不必了,太后既然想大张旗鼓,那就索性放开来选,也别叫人说中宫善妒。” 净雯为我梳发的手势不停:“然而如今还不到大选的时候。” 我道:“有女儿的又何止他老公卿家?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家中,还愁无女儿待嫁么?” 净雯听明白过来我这话里的意思,也就点头了。 用完膳后余珍单独过来请安,待她进殿来,我示意她坐。 余珍坐下,前倾了半个身子向我,一脸讨好地冲我笑:“娘娘怀着嫡皇子,皇上只不准嫔妾们过来静德宫叨扰娘娘,可见皇上有多疼惜娘娘跟嫡皇子呢。” 她极力想讨好我,我是知道的,于是温和了神情道:“也是皇上格外怜悯我们母子无人可依罢了。” 余珍忙道:“娘娘说笑呢。娘娘与皇上同居龙凤之堂,是顶顶尊贵人。来日诞下嫡皇子,更是头一份的尊贵。嫔妾惟愿得娘娘垂青,能侍奉在娘娘左右,就是嫔妾莫大的福分了。” 我淡笑:“那倒不必。你只须好好伏侍皇上,就算对得起本宫了。” 余珍作势露出苦恼的样子:“不瞒娘娘,嫔妾自从遭逢冯氏陷害,皇上待嫔妾已大不如从前。所以娘娘方才说,让嫔妾好好伏侍皇上,当真是抬举嫔妾了。” 我道:“你当日也是为人所累,待日子久了,皇上自然能明白。何况老话也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且皇上最是念旧,也一贯喜欢妃嫔本分。你若规规矩矩的,本宫都瞧得见,皇上又怎么会瞧不见?” 余珍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从美人蹲上滑落下去,跪行到我跟前来,以首触地万分恭谨道:“嫔妾总愿意以娘娘马首是瞻,万祈娘娘栽培。” 我伸手扶她一把:“那日一番话,你说得极好,本宫很欣慰。你有心于本宫,本宫明白,往后私下见面就不必拘礼了。起罢,冬日里地上寒凉,你这身子也是受过一番创伤的,当保重自身才是。” 一番话说得余珍脸上一番表情转换后,恨恨道:“当日冯氏害我失子,今日她只是降为更衣,真太便宜了她!” 我默默,示意她起身坐下,端起来茶杯喝了口,缓缓道:“便宜不便宜的,也是她命格好,有金佛护身。本宫自问是万万比不上的,也没有此等好福气。” 余珍道:“娘娘这样好的福气,哪是冯氏区区贱妇可以比拟的?冯氏倒是使尽了浑身解数,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惜一味地好高骛远,跌得也惨。” 我只付之一笑,又道:“听闻这两日有人去虞宸宫闹了?” 余珍脸上透着快意:“可不是么?冯氏素日最爱赶尽杀绝,到今日也该还了。娘娘不晓得,自从太后病下,连稍微得脸的奴才,都敢给她脸色看。嫔妾是不乐意看她那副调三窝四的样子,只听说被折腾得连下人都不如。” 我神色不改,仿佛只是在听一件无关痛痒之事,听完叹一口气,似笑非笑望着余珍道:“本宫如今在孕中,也不方便伺候皇上。倒是常在你,要好好把握机会才是。太后是预备选一批待嫁女进宫来陪伴长公主的,听闻都是绝好的家世。太后为长公主考量,将一众女子接进宫来,本宫自然不好逆太后的意。倒是皇上那儿,常在该打算的时候,也该好好打算。” 余珍想来还未听闻太后要召新人进宫,乍然听闻下脸色大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间,突然感激了神色又朝我跪下:“恳请娘娘提携嫔妾。” 我微笑着点头。 *** 午后那会儿阳光好,因身上懒惰,索性搬了个长榻到院子里晒太阳。 日光暖暖洒在身上,我在这温暖中昏昏欲睡。 将睡未睡间,只觉得脸上微痒,有温热的鼻息在脖间脸上。 微微睁眼,正对上一双含温带笑的眸子,而我睡得略凌乱的睡颜,恰好就落在了那双水润双目中,自己瞧着都发窘。 夏沐烜望着我,笑得一脸不怀好意:“越发懒了,竟连朕过来了都不晓得。” 我情切推一推他:“这是在外面呢,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夏沐烜笑道:“别怕,都让朕打发到外头去了。” 我欲起身,夏沐烜却按住我,自顾自在我身侧躺下,一只手抚上我小腹,手势轻缓生怕伤害到孩子半分。 他的掌心温热,语气亦是:“只几日,就长大这么多了,实在令人欢喜。” 我笑:“皇上这话说与旁人听,不定要惹人笑的。才几日而已,哪里就长大许多了。” 夏沐烜沾沾笑:“想来皇子总长得快些。” 我听得发笑,又问:“今日无事可忙么?” 夏沐烜道:“要紧的折子已经发了。剩下那些留着晚上再看,你如今有孕,朕还是想多陪陪你跟孩子。” 我睇夏沐烜一眼后嗔道:“皇上理政有序,真是臣妾的好福气。” 夏沐烜闷笑着蜿蜒啃住我:“这话听着怎的有些不是滋味?是怪朕冷落了你呢,还是冷落了孩子?” 我推他:“欸,别闹。” 夏沐烜闷笑,又吻了吻我的眉心,道:“四王听闻你有孕,纷纷向朕递了贺喜的折子。尤其是博望侯,格外用心,额外又加了一成岁贡。总算他本分,比之殷陌实在识趣太多。” 我差点没能抑制住内心的惊动,在脸上露出样子来。 万幸还是按捺住了,极近淡然了神色问:“皇上已经对外说了臣妾有孕之事么?” 夏沐烜随口道:“说了。”想了想又道:“你别操心,朕这么做也有朕的道理。为着前番尹泽封王,动静闹得大了,所以朕此番才要着意隆重。” 我只作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随意道:“臣妾这一胎,怀男怀女还是未知数,倘若诞下的是位公主,岂不徒惹欢动么?也难免不会叫朝臣们觉得臣妾矫情。” 夏沐烜似乎没料到我在这一桩上有烦恼,一时听得笑起来:“别怕,朕有预感,咱们这个必定是皇子。”又宽慰我:“纵使这一胎是公主,也总有你为朕生下嫡皇子那一日,咱们来日方长。” 我啐道:“皇上更偏爱皇子罢了,非要拐着弯说话。” 夏沐烜双手举起来作认输状:“皇子公主都一样,都是咱们的孩子。”说完搂了我过去,着意宽我的心:“前番你劝朕封了尹泽,待咱们这个孩子出世,朕除了大办,也要好好为他计深远啊。”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我忙道:“臣妾当真不在乎这些,皇上也不要操之过急。总要水到渠成才好。” 夏沐烜将我这一句听进去了,缓缓思索起来。 我在这个间隙里,就将宣五品以上官员家女儿进宫来陪伴静宁的提议,跟夏沐烜说了。夏沐烜听得微微皱眉的同时,也不忍拂逆我,就随口应了。 这之后,夏沐烜一连三日在我宫中留宿。 这一晚夏沐烜还要留下,我借口精神不济,将他劝去了余珍的纤羽阁,夏沐烜体谅我怀着孩子需要静养,也就去了。 余珍听了我前番的话,总算收敛了性子,大约伏侍得夏沐烜满意,就重得了几分恩宠,如此她待我更为恭谨有加,往我的静德宫跑得也勤快,夏沐烜见余珍尊重我,看在眼里也觉得满意。 *** 很快就到了一众官家女子进宫陪伴静宁读书的日子。 此番被甄选进宫来的,统共有三十六人,进宫后各自安排了居处。 因着都是朝臣之女,又都待字闺中,轻易不好面圣,就选了离长公主的云霄殿较近的几处宫室安置她们。 我在孕中,也懒得搅和太多,索性免了她们的请安,只将人丢给杨卉去照料。 然而宫中进来新人,免不了还是引起了番喧腾,可谓日日话题不断。 譬如今日闻得哪个女子得了太后一觥明珠,隔日又听闻太后赏了谁一对翠玉镯,且还听说这一众女子,因从小养在闺中,得专人教养,诗书礼仪样样不差,模样亦生得好。 尤其其中三女,长得可谓标致,分别是魏国公的重孙女史雨薇,礼部尚书龚放的孙女龚艳岫、左都御史李恒之女李若莜。 而三人之中,又以这个李若莜独占鳌头。 像是为了应证这传闻,偶尔夏沐烜饭后陪我在御花园散步时,遥遥总有一声动情的箜篌丝竹之音传进耳来,声音婉转多情,诉尽待嫁女子春闺心事。 连夏沐烜听得都生了几分好奇之心,闲暇时忍不住问我:“这是谁,弹得这样一手好筝?” 我温婉笑:“臣妾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拿眼去看方合,方合道:“回皇上皇后,仿佛是陪伴公主读书那位李家小姐。” 我道:“皇上若听得喜欢,召她来御前献技就是。” 夏沐烜却摇头:“朕也是随口一句。你养胎喜静,这筝好听,然而朕也怕扰了你跟孩子,就这么遥遥听一听倒也不错了。” 我看夏沐烜的意思,似乎对那一众女子并不上心,且我瞧他眉眼间似乎还在动着什么别的心思,于是自顾思索的同时,也不忘打趣他:“佳人一心向明月,明月怎好单单只为照沟渠呢?” 一壁说一壁拿手指刮他鼻子。 夏沐烜捉了我的手过去轻俏笑:“真是越来越磨人了,哪里像个将为人母的样子呢。” 如此又安安稳稳过去数日,小腹已日渐显形,反倒是孕吐好了许多。 这一日贤妃带着芷媛过来探望我,闲聊一阵后,就提到了这一批新近宫的官家女。 贤妃道:“颐宁宫那头传出话来,说要举办一个赏花会,好让六宫同乐。” 我剥剥袖子上的金纽子:“那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贤妃笑着顺下去:“旨在咱们那一位罢了。”又道:“想来太后此番格外开恩,给一众人缔造这么个大好机会,朝臣也该感激涕零的。” 我失笑:“姐姐总是这般洞若观火。” 贤妃道:“其实皇上为看顾你这一胎,本没有太多旁的心思,总归还是太后自己看不开。” 我道:“太后若真看得开,积年之时,又怎么会用冯氏李代桃僵呢?如今冯氏落败,太后为保冯家不衰,自然要想方设法留住皇上。” 我摇头:“这也是其一。”我小心护住小腹:“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浑水方能摸鱼。如今六宫刚经了晚秋那一桩,一时半会儿无人敢再兴风浪,这情势太后如何能乐见?” 贤妃道:“皇上那日是下手狠了些,然而也未必就不是在杀鸡儆猴。宫里人多,鬼也多,难保就不会再出一个晚秋那样的。何况陈氏才小产不久,皇上也忌讳,为你这一胎着想,自然更要下重手杜绝后患。” 我叹气:“哪里真能高枕无忧呢?” 贤妃握一握我的手:“你如今什么都不要管,安心养胎最要紧。” 我笑着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是必须的咯。 第七十七章 太后的赏花会就定在了小寒这日,听闻花房那边新培了几株山茶,开得红艳似火,且腊梅也依次开了,红梅黄梅绿萼都有,又恰逢钦天监说,这几日一场小雪将至,想来到赏花会那日,必定是一番梅香落雪、衣香鬓影的好景色。 既是六宫同庆,我跟夏沐烜自然得出席,何况为前番冯氏被降为更衣,太后脸上已久不见笑色,如今难得因静宁的事开怀,夏沐烜想也不能拂逆太后,诸妃更是乐得捧场。 待我过去麟德殿时,除了六宫妃嫔,就见到了那一众官家女子。因正在妙龄中,端的都是修娥嫩脸,香粉扑鼻,一眼望去只觉得花团锦簇,乱人视野。 其实女子十五六,本就是含苞待放的年纪,何况官家女子,常日吃穿用度皆属上品,兼保养得宜,因而比蓬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又要娇嫩许多,体量也婀娜许多。 见我到了,那一众女子极规矩地敛衣跪拜,视线更多的是落在我小腹处。 净雯稳稳扶着我,我只温然了神色示意众人起身,上前去朝太后跟夏沐烜请安。 太后待我一如往日,神色如常道:“罢,你有着身孕,就不必拘礼了。” 一旁夏沐烜早已起身,扶我在他身侧坐下。许是怕我坐得累,又让印寿海取了软枕给我垫在腰后。 我感激地睇夏沐烜一眼,一眼扫过去,随声赞道:“果真诸位大人家中,都藏着标致人儿呢。” 竹息赔笑:“皇后跟前,不过都是些庸脂俗粉,想也当不得皇后如此赞赏的。” 我笑而不语。 倒是夏沐烜深以为然地点头,随意道:“皇后气韵,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学得来的,” 夏沐烜只是随口一句,并无深沉心思,然而这话听在众女子耳里,不啻就是引人醋意的源泉。 眼角的视线里,一众女子皆尴尬了神情低下头去。 我睇夏沐烜一眼后委婉笑:“皇上这话,大约也是安慰臣妾的成分居多了。其实臣妾总羡慕那十五六的如花年岁,连脂粉都不必施,哪里用得着像臣妾如今这般,花费这么多时光在妆台上呢。” 贤妃笑着点头:“豆蔻年华,确实最令人艳羡不过。” 三言两语说得众人脸色转圜不少。 正巧花房莳弄花草的小内监捧了茶花过来,彼时花开似火,瞧着真真喜庆,连太后都看得赞不绝口。 酒到酣时,一众女子已不复初时拘谨,到后来就有人大着胆子提议,以游戏助兴,太后在兴头上,很痛快地允了。 玩的是藏钩,就是藏一种月牙形的象牙骨,猜中为赢,猜不中的须献技助兴。 这也是变相邀宠了。我看在眼里,心中一轮轮辗转过去,又见太后端坐如松,于是借口孕中不宜大动,不曾参与众人玩乐。 杨卉大约对近来这样子明里暗里的争宠,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捏着酒杯缓缓在喝。 那一众新人都是十五六的年纪,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又是初次面圣,皆巴望着在天子跟前大出一番风头。 大约谁都明白,今日御前献技,谁能入得夏沐烜眼去,继而飞上枝头变凤凰,就得各凭本事了。 自然,这也是太后格外赏下的恩典,当感激涕零的。 我的视线跟贤妃德妃触上,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那头一轮轮玩过去,很快就到了李恒之女李若莜。 这个李若莜我早有耳闻,先前一阵远远瞧着只觉得身量窈窕,如今走近了一瞧,真不得不赞叹,此女生得美极,尤其一横妙目流波欲碎,似秋水落金池般,藏着人生的幽幽深深,连我都看得出神。 那头李若莜上前来,向夏沐烜道:“小女不才,小时学过一阵小把戏,今日献丑,惟愿博皇上太后跟诸位娘娘一笑,就是小女的福气了。” 夏沐烜点头。 太后道:“哀家只晓得你诗书礼仪都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筝,原来竟还藏着一手。”转而又笑向夏沐烜道:“到底还是皇帝有福气,李家这个女儿,是极富才气的。” 夏沐烜笑:“那曲《雨淋淋》是你弹的?” 李若莜脸颊微红:“回皇上,正是小女。” 夏沐烜目中闪过赞赏:“你那筝弹得不错,朕看宫中乐师亦不及你。”转而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若莜微垂眼睑羞涩道:“小女闺名若莜,家父是左都御史李恒。” 夏沐烜听得点头:“不错,李恒很会教女。”又朝李若莜扬扬手:“可以开始了。” 李若莜啪啪鼓掌两声,殿外三个内监人手提两个竹篮进殿来。 打开竹篮一瞧,竟是六只一模一样的果子狸,瞧着鼻尖爪利,毛色黝黑,唯有面上跟尾巴处可见几缕白毛。 其实果子狸性野,然而令众人惊奇的是,待李若莜横笛在唇开始吹奏,那几个小东西竟似被点化了般,极通灵性地排成一列,随着乐声或作揖或鞠躬或翻滚。 因那模样实在可爱,一个轮转下来,连夏沐烜都看得抚掌赞叹。 我亦看得得趣,连宫女提着茶壶近前来为我斟茶,都没怎么留意。 正这时,不晓得人群里谁惊叫了声,那几只果子狸被惊得浑身一个炸毛,再不受驯化,尖叫着往人群扑去,有几只直面我而来。 这意外来得太快,我本能护着小腹,也不敢大动,一众人赶紧挡到我身前,伴着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一时殿中混乱。 那头夏沐烜的冷喝声方止,女子的一声惊叫贴着耳膜传来。 下一瞬,我只觉得小腹一沉,一个滚烫的茶壶直直落在了我小腹上,又翻下去,咣啷啷几声响,茶水溅湿我一身。 其实那茶壶以赤金造就,分量本不重,然而里头灌满茶水,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意识回来后,手背上滚烫一道疼上来,耳边有无数个或真或假的声音在关切地问我。 夏沐烜已经近到我身边来了。 他搂着我的肩,脸色铁青:“清清,你怎么样?”转而又喊:“太医!太医呢!” 我只能勉强笑。 空气中隐约可闻得到血腥味,混在一殿的腊梅茶花香味,跟酒香脂粉香中,格外刺鼻。 四下扫了眼,见静德宫一众人都围在我身旁,只不敢让任何人靠近,而那个负责斟茶的宫女,已经被方合扭住胳膊压在了大理石砖面上,手背上鲜红三道爪痕清晰可见,大约是被果子狸抓伤,一个不慎才丢了茶壶砸伤的我。 夏沐烜顺着我的视线一看,喝道:“拖出去!”又道:“杖毙!” 我忙牵住夏沐烜的手,失了气力劝他:“皇上稍安勿躁,待审问过,再处置她不迟。” 我这声音听着有气无力,许是怕我再受惊吓,夏沐烜一忍再忍,终是铁青着脸忍下了。 此刻殿中已不复先前那一阵的慌乱,反而静得出奇,四周只闻得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小腹处,自然也包括太后的。 贤妃一壁拿帕子给我擦额上的冷汗,一壁白了脸宽慰我:“别怕,皇上已经差人去传太医了。” 夏沐烜道:“陆毓庭就到了,有朕在,绝不会有事。。” 太后由竹息扶着站在夏沐烜身后,许是闻到了血腥味,望向我的眼中满是悲悯,亦有怒气,语气沉痛难以描述。 她责问上苍:“当真是天不佑我夏氏么?何以好端端的,又生出这样一番变故?竟无论如何都不让人安生了!这是造的什么孽!” 杨卉道:“太后,这也是人在作孽!皇上心心念念盼着皇后诞下嫡皇子。今日嫡皇子若有个好歹,一干涉事人,谁也别想逃脱干系!” 太后像是怒到了极致,一拐杖沉沉敲在大理石地台上。 竹息忙道:“太后息怒。” 那头李若莜见太后震怒至此,吓得一壁哭一壁磕头谢罪。 夏沐烜浑不理她们,只握着我的手宽慰我:“你别怕,朕总在这儿陪着你。” 他一手护着我小腹,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我瞧他的脸色,只怕他此刻心下焦急绝不亚于我,当下也无言了,只好握紧他的手。 一旁德妃道:“皇后吉人天相,定能令鬼神退散,逢凶化吉。” 净雯听得回过味来,向夏沐烜道:“太多人围在这儿,总不利于娘娘呼吸,皇上您看…?” 夏沐烜头也不回喊:“简尤!” 简尤赶紧过去请众人出去,如此一众女子哪里还敢再待,纷纷放轻脚步出殿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出什么动静来,惹夏沐烜震怒。 陆毓庭赶过来的脚步杂乱且乱,他受命于夏沐烜,全力看护我这一胎,今日我遭逢变故,显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陆毓庭进殿来后,匆匆打了个千就直接上前来,也顾不得避嫌,一手探上我脉门,片刻后皱眉向夏沐烜道:“娘娘胎气受损,还是要回宫仔细诊过,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夏沐烜深信不疑,赶紧让简尤去准备轿辇。 待轿辇到了,夏沐烜索性弃了龙辇就我,生怕我在路中再有个万一。 回宫后,陆毓庭为我探诊,夏沐烜不便留在内殿,就暂且去了偏殿。 隔着屏风,陆毓庭小声问我:“娘娘觉得如何?” 我道:“万幸有这个东西,卸去不少分量,否则只怕要生变故。亏得大人有先见之明。” 彼时净雯正在为我除去小腹上捆着的筲箕,朝我微微一笑。 陆毓庭中规中矩道:“娘娘一应吃穿用度都经过臣,从不假手于人。唯有碰撞一项,确该慎防。且这个也是民间的粗鄙法子,娘娘不嫌弃就好。” 我笑:“民间法子纵使粗鄙,却未必不好。恰恰相反,经了今日这遭,大人无异于再次救了本宫母子一命。这份恩情,本宫总不会忘。” 屏风那头一阵衣料窸窣声传来,像是陆毓庭已经跪下了:“这些只是臣分内事,万万不敢受娘娘恩赏。且臣受命于皇上看护娘娘跟嫡皇子,自当全力护得娘娘跟皇子周全。” 我朝净雯抬抬下巴,净雯为我理好外衫后,转过屏风去,扶陆毓庭起来。 我缓缓道:“陆毓庭,你的医术是极好的,皇上看重你,本宫也信任你。太医院由你打理,本宫很放心,往后就一直这样吧。总之有本宫在一日,就会有你医德留名、医道传世那一日。自然,也少不了你陆氏一门荣盛。” 陆毓庭应是,又极尽郑重了语气道:“臣拜谢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慢慢看哦。 第七十八章 夏沐烜再进殿时,我已经换上寝衣躺下了。 闻得那头夏沐烜在刻意放低声音仔细询问陆毓庭,又闻得陆毓庭回禀说,我已服了安胎药睡下,且龙胎稳妥总算有惊无险,只须安心静养固胎就行。 夏沐烜听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陆毓庭:“那么皇后呢?皇后可安妥?” 陆毓庭中规中矩道:“照脉象,皇后更多的应该是受惊。臣预备开几帖压惊的方子,给皇后服用。然而皇后在孕中,臣也不敢过分用药,因而还是要皇后自已心神宽慰才好。” 夏沐烜沉默下去。 半晌后夏沐烜掀帘进来,我因喝了药身上懒,索性闭目养神。 夏沐烜也没让净雯吵醒我,只小心了手脚在床沿坐下,一手护着我小腹一下下轻抚,一手摩挲我的眉眼。 如此过去良久,我觉得困意上来,也就真的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净雯听到响动,端着安胎药进来,秋覃领着元儿满儿,捧着洗漱用具紧随其后。 梳洗后喝完安胎药,又进了碗血燕粥,我问净雯:“皇上昨晚什么时辰走的?” 净雯笑:“皇上昨夜一直陪伴娘娘,不曾离去片刻。” 我随口应了声“哦”。 净雯又道:“皇上已连夜下旨,说娘娘在养胎中,往后应酬一概都免,更不准任何人借故扰娘娘清静。” 我点头:“皇上此番确实受惊吓了。” 净雯亦点头,又道:“颐宁宫那头,一大早就遣了竹息来问安。” 我道:“太后想也不放心吧。无妨,该怎么回就怎么回,总要让太后安心才好。” 净雯应是,又闲闲与我说了几句。 我想起来昨日的事,就问净雯:“那个宫女招认没有?” 净雯摇头:“竹签子都用断了十几根,她只一味否认。皇上怒气难消,命审刑司无论如何都要问出个结果来。” 我皱眉:“或许真与她无关也说不定。” 净雯默默,复又道:“听闻李家女儿昨晚在颐宁宫外跪了一夜,求太后赦免她的过失。” 我思索片刻后就点头了,又问:“朝堂上呢,是个什么动静?” 净雯道:“印寿海话里的意思,仿佛李恒闻得昨夜变故,今早就向皇上递了折子请罪。”顿了顿又道:“简尤机灵,奉职的时候听来了一字半句,说下朝后皇上宣冯光培单独觐见那会儿,冯光培曾向皇上进言,称嫡皇子攸关社稷安危,此番因李家女之失,差点难以保全,为社稷计,主张皇上严惩以儆效尤。” 我冷笑,拢一拢颈后碎发:“大约李恒跟咱们这位冯相,走得不够亲近啊。” 净雯深笑:“娘娘所言极是。” 然而我很快又皱眉了。 文官依附天子存活,最要紧就是摸清天子喜好。冯光培此举,显然有讨好夏沐烜的意思,而夏沐烜在气头上,大约听冯光培一番话,也确实会觉得悦耳舒心。 如此李恒既已见罪天子,又不得宰相冯光培器重,长此以往,他那个左都御史,想也当不长久。 于是又问净雯:“李恒在后宫无人,却能官拜从一品京官,必定不能是无能之辈,且我瞧他那个女儿,也有几分聪慧样子。” 净雯静静道:“宫中聪慧女子数不胜数,却未必人人都能出头。到底此处不同别处,且比之更聪慧伶俐的,也不少。李家这个女儿,养在深闺不识世事,吃亏是免不了的。” 我点头:“这是实话。” 净雯继续说:“奴婢听闻,自进宫后,李恒这个女儿跟礼部尚书文放的孙女,走得倒近。” 我沉吟起来:“她二人姿色出众,难免会受旁人排挤,走得近些,也是常理。” 净雯眼睑微垂:“文放跟冯光培,皆是当年娘娘父兄去后,得皇上重用的一起子人,想来交情是不差的。” 一句话说得我脑中如有灵光闪过。 果然那个文家女儿,才是太后真正中意之人了。 于是喊来方合,细细嘱咐他几句,方合依言赶紧去办,他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回来后笑着向我禀道:“左都御史听闻皇上赏下百金,又惊又喜,只不晓得怎么谢恩才好。” 我就笑笑。 彼时净雯也回来了,向我道:“李若莜那儿,奴婢已照娘娘吩咐打点过。只是方才奴婢过去时,瞧着她脸色不是很好,想来冬日里寒凉,她又跪了一夜,多半沾了点风寒。” 我道:“那就让陆毓庭遣个得力的太医过去瞧瞧她,左都御史是国之栋梁,总不能叫人家女儿在咱们这儿受委屈。” 净雯听明白了,垂眸抿嘴笑。 傍晚时分夏沐烜过来看我,彼时我正半躺半靠在软榻上喝安胎药。 许是见我脸色好了许多,夏沐烜看得也展颜,在榻沿坐下后,以拇指摩挲我的脸颊柔声道:“今日可好些了?” 我笑,牵着夏沐烜的手抚上小腹,口中道:“皇上看顾了他一夜,想来这小东西也不敢不听话。” 夏沐烜见我有心思开玩笑,眉眼舒朗越发高兴起来,嘴角含了轻浅的笑意望着我,听我说得得趣,忍不住伸手捏我鼻子:“真越发胡闹了,哪有你这样说咱们孩子的?”转而又问净雯:“陆毓庭呢?怎么不见他过来给皇后安胎?” 净雯道:“回皇上,陆大人去后院煎药了。因是新开的压惊安神方子,底下人不懂火候,所以提点大人只好亲自动手。” 夏沐烜恍然:“也是,朕差点忘了这茬。” 我听得笑起来。 夏沐烜沾沾笑完一晌,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还在静养中,何必费心神理会那些个琐事?” 我乍然听闻下都没回过意来,随口问:“皇上指什么?” 一壁说一壁往夏沐烜嘴里塞了片瓜果。 夏沐烜张嘴吃了,又道:“听闻你今早遣人去李恒府上行赏赐了。” 我回过味来,“哦”地应了声。 夏沐烜继续说:“如今你什么都不要挂怀,当以安胎为重,旁的都不必挂心。” 我笑:“臣妾也是听闻,李家女儿为请罪,昨晚在太后宫门外跪了一夜,今早回去后就染了病。说到底,这事是因臣妾起,如今我已没事,总不好叫人家女儿白白受累啊。”伸手挽住夏沐烜的脖子:“咱们把人家女儿召进宫来,总要护人周全的,不是吗?” 夏沐烜皱眉:“然而也是她有错在先。万幸你跟孩子无事,如若有个万一,她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夏沐烜这回是真的后怕,我少不得要宽慰他,于是温婉笑:“许是臣妾即将为人母,将心比心,总有不忍心吧。想着人家孩子也有父母生养,有父母疼爱,进宫来后,人生地不熟,无心犯错也在意料之外。此番臣妾以皇上名义赏下百金,当是宽她父母的心吧。” 夏沐烜就还是皱眉:“朕是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倘若再有类似的变故,你叫朕怎么经得起?” 我听得笑起来:“皇上是天,不是应该泰山崩于顶,犹岿然不动么?” 夏沐烜一脸的无奈地叹了口气,捉了我的手过去:“那也是为君王威仪计。朕为人夫,又为人父,见妻儿遭逢不测,怎能不担惊受怕?” 这也许是他此刻的真心话了,我笑出委婉的弧度,搂得他更紧些,长久无话。 夏沐烜亦温柔地搂着我。 许久后我向夏沐烜道:“李家这个女儿,臣妾瞧着很有几分骨气。为着自己的过失,情愿长跪谢罪,唯恐连累父母亲人。这份孝心当令人感动了。” 夏沐烜似是听明白了,拢一拢我后道:“好,朕不追究她的过错就是。”想了想又道:“自然也没有李恒什么事了。” 我真心笑,又似笑非笑望着他道:“那样标致的可人儿,皇上当真舍得重罚么?” 夏沐烜望我半晌后笑起来,唇齿蜿蜒啃住我的耳垂,轻声笑:“好啊,连朕都敢打趣,看朕今晚怎么罚你?” 我情切推他:“欸,不许胡说。陆提点可说了,臣妾胎息方稳,要好好养着的。” 夏沐烜也知道不能太放肆,以手一下下轻抚我的背,像是舒缓着心神,随口一句:“玩笑而已。放心,朕还分得清轻重。”见我要劝他去别处,又道:“朕今晚哪儿也不去,就留下陪你跟孩子。” 我道:“这怎么——” 夏沐烜真心了神色吻一吻我的眉心,以指止住我:“什么都没有你跟孩子要紧。”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了,于是点头。 自经了麟德殿那一遭,夏沐烜上了心,往我的静德宫走动得越发勤快,一时几乎连最得宠的杨卉都抛在了脑后,更遑论其余一众女子。 太后寻不到机会向夏沐烜推荐新人,全不着急,只稳稳当当过她的日子。 如此又过去小半个月,六宫少有的一派平和。 这一日贤妃德妃来我宫中闲话家常。 见我气色不错,贤妃笑道:“如今这样瞧着,脸色才算好些,可见皇上这些日子看顾得颇为周详。” 德妃视线温和,落在我日益蓬隆的小腹上:“十月怀胎确实不易,总要母体开怀才好。” 我受教地点头。 那头贤妃睇我半晌后突然笑起来:“合着六宫上下都在瞧,你会如何惩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家女呢。你倒好,索性给她府上送金添银去了,我当日听罢,都忍不住为你抚掌叫好。” 我笑,待净雯把温好的汤水端上来,给贤妃德妃一人一碗递过去,口中道:“李氏一门忠烈,又是重臣,此番他家女儿进宫来,是为陪伴公主读书,这就是对皇家尽责,我又怎么好过分苛责她?何况那夜的事,说到底也是一场意外,我若捏着人家女儿不放,一味作贱她,不啻就寒了朝中一众忠烈的心了。我可没这么傻。” 德妃听得点头:“是该如此。” 贤妃笑:“如今整个京师都晓得,不仅皇上宽仁,皇后更是宽德为怀,有容人大量。老臣们欣慰,百姓亦津津乐道。只怕再过不久,就能传得举国皆知了。”贤妃说到这儿撑不住笑:“你这手笔当真绝妙,我可听说,左都御使那日之后就上了折子,赞皇后淑德有仪,敏惠充容,皇上得之,实乃社稷之幸。”贤妃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掩嘴笑:“你也晓得,左都御史平素最是一根笔杆不饶人,别说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冯相,便是皇上那儿,也收了他不少谏言了。” 我笑:“唯有言官敢谏,方显示朝政清明。一味任人只手遮天,民意难以上达,总不是社稷之幸。” 德妃深以为然地点头。 贤妃抿嘴笑:“我如今也少不得要对你拜服。合着满朝文武,都感念皇上仁德。然而如今谁不晓得,皇上仁德,自然都是你这个皇后的功劳。” 我舒畅了眉眼嗔道:“姐姐笑话我呢。” 贤妃撑不住笑。 德妃亦笑:“经了那日的赏花会,大约连杨卉也看出来了,李家这个女儿,多半也不是很得太后眼缘。” 贤妃点头,又对我道:“听闻太后这几日迷上了听戏,偏巧礼部尚书文放的孙女正擅此道,又懂歌舞,哄得太后格外开心,日日召了她去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有支持必然要日更。 第七十九章 我拿小银勺子舀一勺雪糯香甜的银耳送进嘴里,缓缓道:“太后爱不爱听戏,我是不晓得,只是这个文家女儿,先前就传得盛,可见不是没有缘故的。” 贤妃点头。 德妃道:“所以你更应该当心,太后的寿诞可不远了。” 我当下就点头,一点点想着心思。 *** 文家这个女儿真还不简单,哄得太后笑逐颜开的同时,又闻得她日日苦练凌波舞,可谓来势不小。 凌波舞我倒是听说过,仿佛是玄宗于洛阳梦见凌波池中龙女请求赐曲,作凌波曲后,编排成舞,要的就是一个体态轻盈、身段柔软,有“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的美态。 其实这一曲并不好练,然而在我看来,文艳岫之所以会选择作此舞,除了求一个精彩绝艳外,大约更多的,还在于取“水上舞”的意境。 到底夏沐烜十数载不能忘怀当年事,看过文氏一曲凌波舞,难保就不会触景生情起来。 这些都是近来六宫疯传之事,传得盛,连我这个不闻窗外事之人,都听来了一鳞半爪,想必吹到夏沐烜耳边的风也不少。 这日早起后刚用完早膳,杨卉气匆匆过来,见了我劈头盖脸就说:“宫中玉汤乃皇上沐浴之所,寻常妃嫔都不能任意使用,太后倒一点儿不避嫌,格外赏了她文氏一届民女任用,皇后不管管么?” 我听明白过来,思索片刻后道:“这事本宫也有所耳闻,仿佛是为了方便她排舞,太后才格外赏下的这个恩典。到底冬日里天寒地冻,唯有那一处水暖,她要排舞为太后祝寿,太后自然乐得应承她。” 杨卉见我说得不温不火,越发不耐,她问我:“倘若皇上临时起意过去玉汤沐浴,偏又撞上文氏在场,岂不尴尬?” 这一句问得急了。 我似笑非笑望过去,总算杨卉不算城府全无,片刻后就收敛了气性,咯地一笑后,又凌厉了神情道:“也是我糊涂,怎么会尴尬呢?欣喜若狂都来不及。” 杨卉的视线从始至终望着我,像是在看我的反应。 我从桌上拿过来佛手玩,神色淡淡:“若正如你所说,便是她文氏命格好,合该入宫为妃为嫔。且文放是礼部之首,想来皇上若真看中他家女儿,必定不能薄待。循例封个正三品婕妤,总不为过。” 杨卉听得气怒难遏:“怎么现如今的闺中女子,连‘礼义廉耻’四个字都不通了?亏得他文放任的还是礼部差事,教会了别人,反倒忘了自省!连个孙女都教不妥,这样的德行,也配任礼部大员么?简直笑话!” 我道:“这是朝堂中事,你我在后宫,就不要妄议了。倒是你方才说,玉汤是皇上专用,那么现如今文氏取用,确有僭越的嫌疑。” 杨卉顺口道:“且六宫常日因为此事喧腾不休,总不是个样子。” 我沉吟起来:“然而太后懿旨既已下达,本宫总没有反驳的道理。” 杨卉复又咯地一笑,仿佛大为不屑:“皇后在同臣妾说笑么?” 我神情端然:“淑妃,如今六宫交由你打理,有些事,还要你自己拿主意。至于玉汤一事,你若实在觉得不好办,上报皇上也未为不可。” 杨卉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后就无语了,尔后再不愿与我多聊,起身告辞而去。 去到内殿后在榻上躺下,净雯一壁为我捶腿一壁道:“杨卉此番为着这个文家女,特特赶来找娘娘理论。只怕不出小半个时辰,六宫就要传开了。” 我揉一揉眉心:“是啊,表面看着,她像是在为个小女子争风吃醋,以至于都闹到我这儿来了。可内里如何,谁说得准呢。” 净雯点头:“杨氏再如何,总是宫里独一份的恩宠,又有皇长子可倚,哪里用得着惧怕一个新人?更不必如此大张旗鼓。” 我嗤笑:“她是故意做给我看呢。一则闹到我这儿,皇上势必得收到风声,一回生两回熟,听得多了,不定就对那个文艳岫上了心。二则此事由她杨卉来说,似乎再合情合理不过。到底冯氏一党,跟她杨氏是死敌么。她杨卉为保父兄在前朝的威望势力,哪能眼睁睁看着文家女儿再进宫来分一杯羹,为冯氏起势增添筹码?” 净雯听得回过味来,眉心一动,总算她城府深,没有露出太多惊色来,只皱眉沉声问我:“娘娘莫不是担心…?” 我示意她不必再捏了,扶着小腹起身,走到西窗下悬着的那副花架下,牵过来竹叶兰的叶子轻嗅,口中道:“太后既能许人权柄,就必然能再收回去。哪里容得下她杨卉这样耀武扬威,甚至于坏她大计?” 净雯静静道:“必然不能的。” 我继续说:“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净雯像是无法相信,然而种种迹象摆在眼前,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在良久的静默后突然说:“冯杨若沆瀣一气,娘娘真该好好打算。” 我微微眯起双眼从窗扇间看出去,像是看到了含元殿前那九十五重深长的白玉阶,中间以蟠龙作壁,尾尾金龙怒目圆睁,象征天子之威不容逼视。 看一眼尚且令人胆寒,可容得了旁人侵犯半分? 便是一丝一毫也不能的。 从来外戚坐大,总没有好下场。 我在心中冷笑,将一腔心思慢慢抚平抚顺,收回视线后,头也不回对净雯道:“不怕,咱们头上还有一片天呢。” 净雯听我如此说,也就暗暗松了口气。 我则低头望着小腹,把心思一点点沉下去。 *** 很快又过去一月有余,小腹一日高耸过一日,倒比寻常妇人五个月时的肚子大上许多。 这一日正午时分,觉得不大舒服,干脆躺下闭目养神。 净雯不放心,忙遣了秋覃去请陆毓庭。 陆毓庭和快就到了。 不多久,殿外又有一阵接着一阵的跪地请安声传进来。 夏沐烜进殿来的步子急切,一壁走一壁问:“好好的,怎么会不舒服了?陆毓庭人呢,过来没有?” 方合道:“回皇上,提点大人已经在为娘娘看诊了。” 夏沐烜还是着急:“那怎么不早些通知朕?” 方合不敢回话。 一旁印寿海少不得劝:“皇上息怒。皇后福泽深厚,嫡皇子得先祖护佑,必然能吉祥如意。” 夏沐烜听得沉默下去,脚下不停进殿来,也顾不得避嫌,转过屏风到我床沿坐下,连陆毓庭的请安都免了,示意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见夏沐烜脸上有汗,想来他这一路赶过来,走得急了,于是对跟进来的印寿海说:“你先伏侍皇上去偏殿更衣。这样一身汗,着凉了可怎么好?” 夏沐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也不太敢触碰我小腹,就对我说:“朕无事。你别说话,待陆毓庭确诊后,朕听了,再换衣裳不迟。”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劝了。 长久的静默后,屏风那头,陆毓庭猝不及防地撩开衣摆跪下,郑重向夏沐烜叩首到地,带了些许惊喜语气道:“皇上大喜。娘娘无碍,而是腹中孕有双胎,因辛苦,所以才会有所不适。” 我跟夏沐烜听得皆愣在那儿。 夏沐烜反应过来后,喜得不晓得如何是好。 他喜滋滋搓了搓手后,也不顾有人在,突然倾身伏向我,沾沾笑道:“朕真是好福气,竟一举得了两个皇子,还都是皇后所出。这么大的事,合该让万民同庆的。”又头也不回对印寿海道:“快去传朕旨意,中宫有子且为双生,朕欣喜难耐,将大赦以告先祖。” 其实为我有孕,夏沐烜先前已经下过一道昭告天下的旨意,眼下大约是兴过头了,竟浑忘在了脑后。 印寿海自然不敢驳他兴致,少不得应承下来。 我欢喜之余,一壁牵住夏沐烜的衣袖撑腰起来,一壁道:“皇上可不能再兴师动众了。” 夏沐烜被我这个动作唬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来扶我,一手护着我蓬隆的小腹,一手护着我的腰,生怕我出半点差错。 眼角的视线里,印寿海跟陆毓庭已经知情识趣地退出殿去。 我情切牵住夏沐烜的手道:“皇上忘了,先前为着臣妾有孕,已经下旨昭告过天下了。” 夏沐烜眼角眉梢有蓬勃如向阳花般的笑意,经我提醒像是突然想起来了,连连拍额:“朕浑忘了。”转而又道:“无妨,如今是双喜,一次昭示哪里够?不够,不够。” 我很少见他有这么孩子气的样子,心中平和下来。 略一思索后啐他道:“皇上莫不是想变着法子,再讹底下人一笔不成?藩王们可都已经加过一重赋税了,再加一重,往后可还怎么过活呢?” 夏沐烜撑不住笑:“哪里只是为了这个?朕是真欢喜,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我抚平他方才急急坐下后翻起的一角摇摆,顺口道:“臣妾晓得皇上欢喜,其实臣妾也高兴。然而如今年关将至,世人也好,六宫也好,都已忙得不可开交。倘若皇上再为臣妾的事,惹世人添一重劳烦,那臣妾真于心不忍了。”我又指指小腹:“何况陆提点也说,臣妾该卧床多多休息的,何必徒惹欢动呢?反而对安胎不利。” 夏沐烜就还是犹豫,我又道:“其实比起大赦天下,有皇上陪伴我过除夕,更让我觉得欢喜。” 这一句很真心的样子,夏沐烜就被感染了,缓和了兴奋劲后,小心翼翼搂了我在怀里,格外温柔了神色道:“好,你说什么朕都应你。”想了想又问:“朕将你母亲宣进宫来,为你安胎可好?” 我略一辗转后摇头,双手挽上他脖子:“母亲年纪大了,突然进宫来,对宫中人事不熟,大约也不是很能照顾到我。且我身边有净雯方合跟秋覃他们,都是极能干利索的,就不必要再劳烦母亲了。”转而嗔道:“还是皇上不愿意陪我?” 夏沐烜又好气又好笑,一壁拿鼻子蹭我的脸,一壁亲昵地笑:“可不能都是公主。顶好就是一儿一女,凑成一双为好。自然,倘若都是皇子,朕也高兴。” 我推他一下:“哪有这样偏心的人。” 夏沐烜笑得难以自抑:“若咱们的女儿像你,将来必定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朕有你已经足够,再来一双,只怕应付不来啊。” 我嗔道:“皇上偏心皇子罢了,非要找这么多借口。” 夏沐烜扬声笑。 那头净雯端着炖好的人生枸杞雪蛤汤进来,夏沐烜亲自喂我喝了半盏,又扶我下地踱了会儿步。 恰逢方合进来,手上捧着从库房收拾出来的几个盒子,一一打开后摆在桌上给我看。 夏沐烜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奇道:“突然收拾东西做什么?” 我温婉笑:“太后千秋诞将至,臣妾身子重,大约是去不得了,想着知母莫若子,由皇上帮衬着挑几样东西,送去颐宁宫给太后贺寿,既是臣妾的孝心,也是皇上的心意了。” 夏沐烜不疑有他,果然兴致勃勃看起来。 正巧那头陆毓庭端着安胎药进来,夏沐烜觉得其中一柄紫玉如意不错,随手拿起来,问陆毓庭:“太后痼疾缠身多年,这玉想是用得的?” 陆毓庭从夏沐烜手中接过去如意,仔细瞧了瞧后,规规矩矩道:“紫玉有安神效用,不仅太后用得,皇后在孕中体虚,也可以用来安枕。” 夏沐烜听得点头,对方合道:“既如此,那再寻一柄一模一样的来给皇后用。” 方合有些为难:“回皇上,这柄如意是成国公府送来给皇后有孕压惊用的,如今库中再没有第二柄了。” 夏沐烜道:“那也不难,让印寿海去朕库中拿。” 印寿海涎着脸皮笑:“皇上,非是奴才不得力,而是奴才前日清点库房时,当真没瞧见有紫玉如意,想来得让工匠重新做一把。” 我状似随口道:“成国公府前番送东西来时,跟臣妾说,这一柄是少有的南阳玉,还是整块雕就。皇上既觉得东西好,那就给太后用,臣妾倒不见得一定要用。”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 第八十章 夏沐烜摇头:“你在孕中,又是双胎,这个还是留着你自己用。至于太后那儿,择旁的礼送去就是。”随手拿起来一只红梅白玉胆瓶:“这个也好。” 方合道:“回皇上,这只红梅白玉瓶,是冯娘娘前番贺皇后有喜时,特特送来的。” 我顺嘴道:“成国公府的老夫人前番送来紫玉如意时,也瞧见这白玉瓶了,说是靖康年间的珍品,被前朝的昭德太后赏玩过的,期间也曾赏出过宫去,尔后重又进了宫,可见跟皇家的缘分真不浅。” 夏沐烜听得得趣,就说:“这么说,成国公府上的好东西,竟还输了此物一大截?” 然而他眼中的玩笑神色只维持不到片刻,转瞬又皱眉了,像是悟到了什么。 我只作瞧不出来,道:“其实臣妾的本意是,这只红梅白玉瓶是稀罕物,世上难寻,这个季节置在屋子里很合时令,送去贺太后寿辰最好不过。至于这柄紫玉如意,陆提点既说有安枕之效,就一并给太后送去吧。虽说礼贵乎精,不在多,但既然皇上觉得好,臣妾也没有拘着的道理。” 夏沐烜听得半晌无言,视线落在那只红梅白玉瓶上片刻,突然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笑起来:“仔细瞧瞧,确实是好东西。” 我随意道:“也算冯妹妹有心。这么好的东西,成国公府上大约也拿不出第二件,偏偏她还肯割爱,送给臣妾。如今给太后当寿礼,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夏沐烜默默半晌后笑着向我道:“你既觉得好就好,至于紫玉如意,朕让工匠再制一柄给你送来。” 我微笑着点头。 隔日一早夏沐烜去上朝了,净雯近前来小声向我道:“皇上今早起身后,问印寿海那白玉瓶的事了。” 我问:“印寿海是怎么回的?” 净雯道:“只说从未赏下过给冯氏,宫中也无记档。又说当年流出宫,宫中有记档,是赏给了临淄侯府。”顿了顿又道:“娘娘也知道,这是皇家赏赐之物,临淄侯想也不会送人。至于后来怎么落到的冯氏手上,就真不得而知了。倒也没听说,临淄侯进了这么个稀罕物给冯氏。” 我点头:“若是临淄侯直接献给的冯氏,库房总该有记档。想来这里头名堂大着呢。顶好别有咱们那位冯相什么事,否则真说不清了。” 净雯垂下眼睑去:“冯光培乃本朝国相,总不至于跟藩王有来往的。” 我听得笑起来。 一个赏玩之物罢了,原本不值得上心,我不过行无意之举,然而到了夏沐烜那儿,却未必不会不提防。 帝王之道,总要讲究个宁枉勿纵的。 即便夏沐烜容得下冯氏在朝中坐大,但冯光培若跟藩王有一星半点的干联,只怕就成他的大忌讳了,说芒刺在背也不为过。 沈家不就是因着与荣王有往来,才招来的灭门之祸么? *** 太后的诞辰就在除夕前的半个月,因是千秋诞,自然格外隆重。 我因在孕中,只送了礼去道贺,不曾亲临。 倒是隔日一早沸沸扬扬传开来,说文艳岫当晚一曲凌波舞惊艳四座,不仅太后看得高兴,连天子都赞叹不已,当下就赐了一觥明珠下去。 瞧样子,仿佛对文家这个女儿颇满意。 这话是方合绘声绘色讲给我听的,彼时我正在给琉璃缸里的锦鲤喂食,听完一笑置之。 半晌后头也不回问方合:“你这记性怎的这么好?连个瓶子都记得?” 方合伸手挠着脑袋笑:“娘娘有所不知,奴才给先帝守陵前,曾跟随师傅,在先帝身边近身伺候过一段日子。” 我点头。 方合继续说:“师傅大约年纪大了,眼力不好使,所以那时候宫中一应记档,就都由奴才在管着。” 我听得明白过来,忍不住赞他:“那也得你记性非一般的好。换了旁人,那些个犄角旮旯里的事,哪里能一件不落记心里?” 方合就憨厚了神情笑:“奴才也就这两手还说得过去,旁的实在帮不上娘娘什么忙。” 我笑睇他一眼,温然了神情道:“如今也就咱们相依为命。且有你跟净雯帮衬,我也轻松许多。”伸手抚上小腹:“无论如何,绝不能再出事了。” 许是怕我想起前事伤心,方合忙安慰我:“娘娘怀着双胎呢,不该伤心劳神的。” 我在转瞬的失神后赶紧收敛心绪,以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 *** 文艳岫一曲凌波舞,虽然令夏沐烜看得赞叹不已,然而这事过去数日,夏沐烜却迟迟没有封赏,一时瞧着有些蹊跷。 这日午后跟贤妃德妃闲聊时,贤妃唏嘘道:“你是不在场,文氏那一曲,跳得可谓动人。太后观后笑得合不拢嘴,当下就言明了,这么个可人儿,若明珠旁落,实在可惜得紧。言下之意,不就是让皇上快快封了她么?”贤妃呵地一笑:“能得太后这样夸赞的,宫中还真屈指可数,可见是相当中意的。” 德妃静静绣手上二龙戏珠的花样子,淡淡道:“舞得确实好,不枉太后一番栽培。” 德妃说话一向一针见血,我听得笑起来:“我是没有这个眼福了。倒是太后,为着那个文家女,前前后后耗费了大番心血,委实不易。也不晓得皇上是个什么意思?” 贤妃掩嘴笑:“如今皇上整日里惦记着嫡皇子,如何还有心思分给别人?” 我摇头:“姐姐说笑,哪里只是为了这个。” 于是略去方合那一桩,将那只白玉瓶的事跟贤妃德妃说了。 德妃听得明白过来,停下绣线的动作望向我:“也亏得冯氏这样大的手笔,连昭德太后赏玩过的东西都肯送你。” 我讽刺地笑:“姐姐忘了么,她一贯待我姐妹情深,有好东西,怎会不舍得送我?可惜她是百密一疏,不晓得这东西是有渊源的。” 贤妃点头:“事情去得久远,别说冯氏不记得,怕是太后初初见到这么个瓶子,也想不到太多,自然无从提点。” 我亦点头:“我原也不识得那瓶子,平日就偶尔拿出来摆一摆。是那日成国公府的老太夫人进宫来贺我有喜,一眼瞧见认出来了。大约也就她们几个老皇亲,对昭德太后时的事,还记得一些。” 德妃道:“这就难怪了。” 贤妃突然笑起来,一改往日的端肃样子:“天上帝王家,人间宰相府。好一个冯相,短短几载,竟比咱们娘家都要富有百倍。难怪人家女儿想方设法固宠,总有缘故的。如今看来,连藩王那儿的好东西都能谋来,咱们这位国相大人,哪里是一般二般的能耐?” 德妃冷笑:“这么些年,有多少人栽在冯氏手里,就有多少人栽在他冯光培手里。朝堂升迁,总要看国相脸色,如今说冯府家私万贯,也不为过。然而冯光培若真安分于此,大约还能善终善了。” 我勾唇笑,视线与她二人相触,问一旁端茶进来的净雯:“太后得了那个白玉瓶,是个什么说法?” 净雯静静道:“只说瞧着眼熟,倒也不曾说什么。” 我笑,转而望向德妃贤妃:“太后怕是要急了。” 这一句很快就成了真。 除夕那晚,太后特特颁下恩旨,赞杨卉孕育皇长子有大功,破格封其母为一品夫人,给予杨氏一门额外荣宠。 这是皇后母亲才能享有的尊荣,此番却独独赏给了杨氏,可谓用心良苦。 杨卉想也高兴,倒是夏沐烜有些不以为然,除夕夜宴后,来我宫里伴我守岁时,再说起此事,也免不了还是皱眉。 我只当是玩笑,听过耳就算了。 很快就到了桃李初绽时分,又是一年春来到,三年一度的大选迫在眉睫,平静的日子大约走到尽头了。 我在新人陆续进宫的热闹中,只日复一日待在静德宫固胎。 八个月的身孕,已经如同寻常妇人待产时的样子。 这一日正由方合扶着在后院踱步,那头秋覃小跑着近前来,脸上是少有的惶急神色,见了我劈头盖脸就道:“娘娘,不好了,姑姑让人捉去了审刑司。” 我听得一怔:“你说净雯?” 秋覃点头。 我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秋覃道:“方才简尤那头传来的话,说是印公公也牵扯其中。” 我听得越发心惊,也顾不得思索了,抬脚往外走。 方合刚要劝我,被我一眼看得垂下头去,只好小心翼翼扶住我出门去。 于是边走边问秋覃:“是为了什么缘故拿的人?” 秋覃摇头。 我又问:“印寿海怎么也牵扯进去了?” 秋覃就还是摇头。 如此一问三不知,只好作罢。 出了静德宫,本想去政元殿找夏沐烜求情,转念一想就止步了,改道去审刑司。 审刑司我并不是头一回踏足,依旧是一室的冤声连天。 讽刺的是,还是在当日关押**那间牢房里,我找到了净雯。 彼时净雯灰败了脸色缩在墙角,见了我双目大大一睁,复又平复下去,哑着嗓音道:“娘娘怀着皇子呢,怎的来了这儿?” 此情此景,跟当日我来此地探望**的时候,何曾相似。 然而我已经不是当日的我了。 我稳稳握住净雯双手,示意秋覃去门外守着,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净雯紧紧抿着下颚,目中有无穷无尽的恨意漫上来,然而也就是一瞬,很快就消失了。 须臾的静默后,她喃喃道:“娘娘可还记得,当日您问奴婢,何以要全力助您。” 我点头:“你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故。” 净雯咬咬牙,像是豁出去了。 她跪倒在我身前:“奴婢的姐姐,本是先帝的雯妃。奴婢本姓方明净,而方氏一门……”净雯双目通红,她极力抿着泪意道:“方氏一门一百七十三口,于昭惠三十八年六月十三午时,皆被腰斩弃于市。” 她揪着我的衣袖,将上头一缕缕凤纹揪成痛苦的纹路。 我看得一震。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净雯,当下也哽咽了,哑声问:“是为了什么?” 净雯切齿道:“奴婢的姐姐,当年被指控谋害于妃滑胎在先,与人私通在后。先帝闻得于妃再无法生育,一怒之下,判了方氏一门株连。而我,因为自出生后就被寄养在庵堂,侥幸逃过一劫。”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今儿的。 第八十一章 不待我开口询问,净雯又道:“姐姐积年时已有孕足七月,根本不必自毁前程,独独选在那个节骨眼上对于妃下手,以至于后来还被栽赃与人私通,致我方氏一门俱被连累。我自进宫后,没有一日不在打听当年事。事隔二十余载,宫中事层出不穷,看的多,也就看出些眉目来了。”她冷笑:“原来事隔多年,不仅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不曾改变,连杀人栽赃的手段,都丝毫未变。” 我听得心头咚一下响。鼻端分明只嗅到牢狱中的腐朽味,却无端想起了那些日子闻惯的零陵香,那样浓郁的香味,却是要人命的。 太后,原来又是太后。 净雯的声音冷硬如磐石,我几乎听得到她唇齿间的磨砺声:“冯凤熙!毒妇!她杀母取子,为祸作伥,当入阿鼻地狱,使万鬼生啖其肉!” 冯凤熙! 这是我头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太后的全名,字字带血饮恨。 仇恨是这样执着的一种感情,我几乎能从净雯通红的双目中,看到她眸底焚烧涌动着,那如烈焰岩浆般的无穷恨意。 而要积累多少恨,才能让人甘愿从红尘外,再跳入到这红尘中来,纵使双手染血,也在所不惜? 我在良久的静默后,抿一抿心头翻涌的心绪,正色向净雯道:“死后的事,谁也做不了准。若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哪里还有这么多冤屈事?求神求佛,求魔求鬼,总不如求己。这话是你当日跟我说过的,今日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你且记住,有些仇,唯有活人才能报。” 净雯被我说得僵在那儿。 我缓一缓神情又问:“这件事上,他们捉到了你多少把柄?” 净雯道:“有庵主可以作证,也有父亲的书信佐证,奴婢此番只怕难以脱罪了。”净雯的神色颓丧下去:“奴婢此劫多半难逃,娘娘日后万万要保重自身。”她万分郑重了神情向我一叩首。“奴婢总相信娘娘,他日必定能够得报大仇!” 我摇头,郑重按一按她的肩:“如果报仇意味着要失去身边所有人,那代价未免太大了。你等着,我必定不会让你出事。” 太后试图斩断我羽翼,我又如何能让她如愿以偿? 我在一个深呼吸后,吐出胸口浊气,转身出去,一路过去苦苦思索。 然而不待我去政元殿向夏沐烜求情,太后的发难就先一步到了。 过去颐宁宫时,杨卉跟贤妃德妃都在,连夏沐烜都到了。 见我到了,太后视线淡淡扫过我的小腹,转而向夏沐烜道:“如今方氏余党已下狱。先帝在时,判的是株连,剩下这个,想也不能轻纵,皇帝以为呢?” 夏沐烜想来已经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沉吟道:“倘若证实净雯确是方氏亲眷,朕自当尊重先帝旨意。” 太后听得很满意,视线似有若无扫过我:“皇帝有自己的主意,又能秉持以公,哀家很高兴,也总算能告慰先帝,告慰先祖。” 这话分明是在点我,自然也是点夏沐烜。 夏沐烜沉默。 杨卉深怕夏沐烜有半点犹豫,忙道:“净雯,哦不,该称她方净才是。方净是方氏一门的漏网之鱼,混进宫来,二十余载无声无息,当真不是一般二般的能耐。如若她包藏祸心,对皇上太后皇嗣行不利之举,只怕是防不胜防的。到底她如今任尚仪,管六宫宫女,权柄不小呢。”杨卉媚笑着看向我:“尤其如今皇后还怀着嫡皇子,方净背负一门深仇,必然心存恨意,若想对嫡皇子跟皇后下手,简直易如反掌了。” 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夏沐烜显然也听进去了,神情凝重下去。 贤妃道:“其实净雯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眼下还未有定数。淑妃你口口声声称她方净,倒像是认定了,就不怕太过武断?” 德妃:“是真是假,总要看到凭证。” 杨卉这回一反常态没有发作,只微微扬扬眉毛,少有的笃定镇定样子。 我看得心头微沉。 看来真如净雯所说,太后早已安排妥当。 果然那头太后点头了:“捉贼捉赃,是该如此的,哀家也不想冤没了净雯。” 太后掀起微皱的眼睑看一眼竹息,竹息忙啪啪鼓掌两下,殿外奉职的小内监听到召唤,赶紧领着个五十上下的尼姑进殿来。 那尼姑近前来,手执念珠,双手合十向夏沐烜跟太后道:“阿弥陀佛,贫尼清凉寺住持慧净,拜见皇上、太后、诸位娘娘。” 竹息道:“今日让你前来,是为了辨认一个人。待会儿看过人,你照实向皇上太后回报就是了。” 慧净应是,又念了句佛。 不消一会儿,净雯就由审刑司看守牢房的老内监压进殿来,在凤座十步远处跪下。 太后指指净雯,问慧净:“你且好好认一认,可识得她?” 慧净依言转首去看。 她辨得极用心,仿佛想从净雯脸上挖出所有熟悉的往昔来,也不急着下定论,而是待请示过太后,近前去撩起净雯的右臂瞧过,尔后又去瞧净雯耳背。 待一切做完,才笃定了神色道:“回皇上太后,二十余载不见,当年的方净,容貌已老去不少,也变了不少,贫尼并不敢十分确定。然而方才贫尼也确认过,此人身上有跟方净同样的胎记疤痕,且贫尼还记得,方净左小腿肚上有个一寸长的伤疤,是被竹枝划伤的。倘若对得上,想来就是当年方家寄养在庵堂的小女儿无误了。” 内监就去掀净雯的裤脚,翻开小腿肚一瞧,果然有条寸巴长的伤疤。 杨卉笑起来:“这可真是铁证如山了。” 太后点头,又对夏沐烜道:“方外之人,一不欺佛祖,二不欺世人,所言想必可信。” 慧净方才一番辨认做得极细致周全,连净雯自己都无从辩驳,更何况夏沐烜。 不待夏沐烜点头,慧净又道:“其实当年方居士将方净寄养在本寺时,曾留下书信一封并银两若干。书信贫尼保存至今,皇上太后若不信贫尼,贫尼可以取那书信来。” 太后不置可否,只看着夏沐烜。 夏沐烜问净雯:“你怎么说?” 净雯无言。 夏沐烜叹气:“那就是真的了。” 杨卉嗤地一笑:“如今样样桩桩都对得上,想必是错不了的。且她自己也无从否认,旁人再如何反驳,大约也是枉然吧。” 一壁说一壁斜倚着身子微微扬起下颚,不无傲色地扫过我跟贤妃德妃。 我只作不见,依旧端然坐着,心中念转如飞轮。 那头太后望着净雯,叹了口气:“总算你还知晓分寸,没有一味狡辩。”转而又疲惫了神色对夏沐烜挥挥手:“她既已招认不讳,皇帝就乘早将此事了结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夏沐烜顺着太后的视线,扫过我高耸的小腹,又顺着我的视线去看净雯。 不待夏沐烜开口,我已经吃力地起身,又以眼神示意方合扶我跪下。 夏沐烜吓得赶紧来扶我。 他微微带了怒气质问我:“皇后你这是做什么?伤了孩子可怎么好?” 我的视线迅速扫过一脸幸灾乐祸的杨卉,又对上太后浑浊的视线片刻,末了正色向夏沐烜道:“臣妾有一事不明,皇上可否容臣妾问这位住持师傅一句?” 夏沐烜点头。 我神情肃然望向慧净:“积年之时,方氏一门被齐斩于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住持方才称方父为居士,而方家又将女儿托付给宝刹抚养,可见方家与贵寺,乃至住持,确有莫大交情。” 慧净点头:“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正是如此。” 我又问:“那么敢问住持,你既知晓方氏遗孤藏匿于寺中,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了结此事?反倒是事隔二十余载后,才特特赶来揭露当年这桩遗漏呢?” 慧净被问得愣在那儿。 竹息动唇作势要替慧净应答,我先她一步道:“住持当知道,若此人果真是钦犯。”指指地上跪着的净雯。“那么这许多年,住持知晓内情,却不上报,就等同于藏匿。依照本朝律法,藏匿钦犯是死罪。住持虽在方外,然而也受朝纲律法拘着,总不至于一概不知吧?”我似笑非笑望着慧净:“住持是谨慎人,必定晓得律法不可违这个道理的。” 慧净支吾起来:“这…这个……” 我缓一缓神情又道:“本宫虽在俗世中,然而也晓得佛家有这么一句,叫做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慧净听得不明就里,然而也双手合十应了:“阿弥陀佛,娘娘心经读得好,确有此训诫一条。”我以眼神示意她说下去,慧净又道:“道理就是,昨日种种已成过往,譬如死,而今日种种,当不受过往羁绊,是为新生,譬如人之皈依。” 我顺势点头:“住持的意思本宫听明白了。一入宝刹断六亲,譬如当日,方父既已将女儿交托给贵寺,自然就意味着,方净与方氏,从此再无瓜葛了?” 那头杨卉嗤笑起来:“皇后这话,似乎太过牵强了吧?” 太后略微不满了神色斥我道:“皇后,如今谈的是朝纲律法,而非什么佛经真义。哀家晓得你不舍得这个奴婢,想方设法要保住她。然而如今,并非由着你顾念主仆情谊的时候。方净乃方贼余党,她背负家门深仇,改名换姓混进宫来,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么?留下这么个祸患在宫里,日日威胁皇上,哀家真寝食难安,也断然容不得她!事有轻重,且又涉前朝,皇后你就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我坦然迎上太后的冷然面目:“太后,臣妾如今,谈的恰恰就是律法。”不待太后反驳又道:“本朝律法规定了,株连是以六亲之内论。如今且不论净雯是否系方氏后人,即便真是,可方家当年既已让方净皈依,方净就与方家再无丝毫干联。如此,按律就没有定罪的道理,皇上以为呢?” 夏沐烜点头:“一切自然以律法为准。” 杨卉冷笑:“方净若果真断了六根,为何如今又进宫来了?若说她不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谁又能信?纵使皇后肯信,臣妾也是不信的。” 竹息道:“淑妃娘娘顾虑的是,老奴也觉得此事蹊跷。” 一旁德妃断然反驳:“无论出世入世,皆是人心中所愿。淑妃跟姑姑平素心经读得少,大约并不明白,何谓再世为人,何谓一朝顿悟转乾坤了。” 杨卉几乎是从鼻端哼出一声,笑得不屑且讥诮:“论起心经,本宫自然比不得德妃你。到底本宫有孩子要顾,总没有德妃你清闲呢。” 杨卉这话真说得过了,连夏沐烜都听得沉下了脸,斥道:“杨卿,你在一品妃位,当晓得自重。” 杨卉讪笑。 我在淡淡睇一眼杨卉后,转而又问慧净:“此间是非,旁人说得不做准,还是要由主持说了算。主持以为呢?” 慧净在良久的思忖后垂下眼睑去:“方居士曾为女儿卜卦,称其命中有劫难,应皈依以避世。”顿了顿又道:“皈依后六根皆断,自然也包括父母手足亲眷。” 我在心底微微一笑,转而问夏沐烜:“皇上怎么看?” 夏沐烜道:“她既如此说,想来是不会错的。” 贤妃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臣妾也以为可信。净雯当年既已入佛门,就跟方家再不相干了,依律更没有治她罪的道理。其实净雯也曾在政元殿当过差,为人如何,皇上总不会一无所知的。都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净雯进宫二十余载,行事勤恳,举止规矩,宫中上下有目共睹。倘若这样的人都能包藏祸心,那么六宫千余宫人,是否每一个都担着嫌隙呢?” 太后沉吟不语。 德妃又道:“她们这些宫人,进宫来为皇家尽责,数年不与家人见上一面,等同于断绝六亲,委实可怜。皇上是天子,为君亦为父,确该格外施予怜悯的。” 杨卉道:“正因为皇上为天下人之君,肩负的是江山社稷,轻易不可有任何闪失,因而才更应该防微杜渐,以免让贼人得逞了。到底人心隔肚皮,净雯这个婢女是忠是奸,除了她自己,谁又说得了准呢?臣妾说一句不中听的,倘若出个万一,谁能担待得起?” 夏沐烜不言语,他固然会念及我,放净雯一条生路,然而他也犯难。 他的视线悬在净雯身上,像是在望着一个难解之题,长久静默,这样的沉默无端让人觉得不安。 彼时竹息近身贴着太后,深思辗转间,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对太后道:“太后,非是老奴多嘴。净雯如今担上这么一重嫌隙,终归令人不安。皇后顾念主仆情谊,固然有理,然而皇上跟太后考虑后宫安危,也着实为难。依老奴看,倒不如放净雯出宫去,如此既周全了皇后,也不至于留下祸患,岂非两全其美?太后以为呢?” 太后似乎觉得可行,不无赞赏地睇竹息一眼后,就去看夏沐烜:“皇帝怎么说?” 不用夏沐烜点头,我已经知道,他必定会同意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 第八十二章 我是绝不能让净雯出宫的。一则以太后的手段,净雯一旦出宫,必然是个凶多吉少。二则眼下新人入宫,事多人杂乱,我又即将临盆,没有净雯从旁看顾,保不定就能生出点什么大小意外来。 且我如今怀的还是双胎,生产时委实有不小风险,连陆毓庭都忧心不已,我总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心头似有沸水在突突翻滚,然而面上依旧沉静。 我告诫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于是将焦躁一分分抿下去。 那头太后见夏沐烜点头就很满意,唏嘘道:“如此也能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了。”转而温和了神情对夏沐烜道:“皇帝能这样孝顺先帝,哀家很欣慰。” 夏沐烜只淡淡一笑。 竹息道:“皇上重孝,世人皆知,是太后的福气,自然也是社稷之福呢。” 太后笑完一晌后缓一缓神情,道:“此番的事,说到底,也是印寿海身为内庭总管识人不清。当年召人进宫来,竟连底细都不曾盘问清楚。” 竹息道:“大约是印寿海年岁大了,且六宫宫人也多,这么许多人,都由他一人看着,也确实为难他。” 杨卉赶紧附和:“且印寿海如今还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呢,难免会顾此失彼的。” 太后听得点头:“是这个理。”又对夏沐烜说:“印寿海是你身边人,哀家虽拘了他在审刑司,然而皇帝你身边也不能缺个近身伺候的。此番只当是对他小惩大诫,拘个几日也就罢了。然而印寿海一头管着阖宫的内监宫女,另一头还要打理内务府,总不是长久之计。” 太后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借此番的变故,撤了印寿海内务府总管一职。 夏沐烜却没有点头,思索半晌后淡淡道:“内务府负责供应各宫的日常用度,牵扯不小,一时也找不出比印寿海更妥帖的,就先不必挪动了。” 太后听得一愣,竹息方要再说,太后一眼过去,竹息赶紧噤声。 于是终是夏沐烜一锤定音。 待此事定了,竹息又道:“净雯这一离去,皇后身边也不能没个贴身伏侍的。老奴想,总要再指个人过去静德宫伏侍的。” 太后点头:“你虑的是,那就指两个妥帖的,过去静德宫伏侍皇后跟皇子。” 太后的视线如同蒙着一层砂纸,虚虚实实落在我身上。 我被那视线望得心头一寒,忙屈膝向夏沐烜道:“眼下正值新人进宫,内监宫女们都有各自的忙活,臣妾想着,就不劳烦姑姑再往静德宫添人了,左右还有方合他们呢。话说回来,与其换个新人伏侍臣妾,倒不如容净雯多逗留几日,让她将从前所负责的事,一并跟方合秋覃交待妥当。” 贤妃道:“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臣妾也以为皇后这个法子更好。一则净雯贴身伏侍皇后日子久,熟悉皇后的饮食起居,若贸然换个人伏侍,一时半刻,大约很难摸透皇后的脾气喜好,伏侍起来反倒容易坏事。且静德宫突然少了净雯领头,难保不会乱套,还是交待清楚为好。” 这话说得有理,夏沐烜就点头了。 太后就依旧踌躇。 竹息忙道:“贤妃娘娘这么说,自然是好意。然而出了方氏这一桩,太后难免是要悬心的。”她的视线落在净雯身上:“毕竟多留方净在宫里头一日,对皇上跟嫡皇子,就有多一日的威胁啊。” 我压下心头涌上来的阵阵嫌恶,极尽淡然了语气道:“姑姑的意思,本宫明白了,那就折中吧。净雯依旧留在审刑司,她所要交待的事,臣妾会遣人过去审刑司,一一记下来。如此既不会危及皇上皇嗣,也总算给臣妾一些转圜的余地了。” 太后想也晓得我这是在拖延时光。 然而净雯身份尴尬,已是毋庸置疑的,太后大约笃定了夏沐烜不会甘冒风险留净雯在宫里,于是就默许了,仿佛料定我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那头夏沐烜思索片刻后道:“也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就依皇后所言吧。” 于是就定了七日后放净雯出宫。 *** 我在这之后的第三日召来了陆毓庭,开门见山道:“本宫听闻,双胎怀足七月,就能引产。如今我这一胎已然怀足八个月,想来纵使这个时候生,也不是不行的。” 陆毓庭听得微惊,然而也没有变色,就规规矩矩道:“此事臣也有所耳闻。臣的本意也是,双胎足月不易生产,催生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我道:“你既然这么说,可见这样做,对孩子并无多少影响了?” 陆毓庭点头:“皇后在孕中时保养得宜,且臣日日听诊,闻得皇子脉搏强劲,想来不会有事。” 在宫中为官,讲究的是“保守”二字,陆毓庭既然这么说,我当下一颗心就放下了一半。 晚膳后喝下陆毓庭给的方子,继而召来了方合。 彼时方合瞧着战战兢兢的,小心觑我半晌后突然跪下了,道:“娘娘,奴才还是害怕。” 我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陆太医的医术是没话说的。他既说了不会有事,自然就不会有事。怎么太医的话你也不信么?”想了想又道:“我反而怕皇上在气头上,少不得要拿你撒气。” 方合道:“奴才皮糙肉厚,纵使皇上要惩治奴才,奴才也挨得住。倒是娘娘您,可千万不能出事。” 他是真心为我担惊,我心中感动,就揉着小腹点头了,又道:“到时候皇上若追问起来,你晓得怎么回了。” 方合点头,尔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我道:“奴才想起来了,上回出宫去时,奴才还带回来一个盒子,是我家那位让捎给娘娘的,只说生产时有用。奴才把东西搁库房后,就浑忘了。娘娘,要不要把东西拿给陆太医瞧瞧,或许用得着呢?” 我情知方合心下畏惧不亚于我,为宽他的心,就点头了:“也好。待会儿陆太医来了,你拿给他瞧就是了。” *** 陆毓庭给我用的催产方子尚算温和,所以等夏沐烜急匆匆赶过来时,我还只是小腹一阵阵隐隐作痛,不到大痛的地步。 彼时我满头冷汗躺在榻上,身上一重汗拭去又生一重,脸色苍白唬了夏沐烜一跳。 夏沐烜慌了神色问陆毓庭:“好好的怎么会动了胎气?不是还没到日子吗?” 陆毓庭忙跪下道:“臣有罪,没有一早告诫奉膳之人,使得皇后误食寒凉东西,这才动了胎气。” 我忍着疼痛去牵夏沐烜的手:“不怪陆大人。是臣妾自己不当心,一时贪嘴,多吃了一碗蟹肉羹。况且左右都是要生的,早一日晚一日也无妨。” 夏沐烜紧一紧握着我的手,示意我别说话,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也有怒气,抬头一眼扫过去:“今日是谁奉的膳?” 方合本就被我辗转腹痛的样子吓得不轻,又被夏沐烜那么一望,惶然之下也顾不得章法了,忙跪下磕头请罪,口中道:“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往后再也不敢马虎了。” 夏沐烜闻得方合承认,脸都青了。 他质问方合:“你常日伏侍皇后,竟然还能犯这样的错?” 我一时也没料到夏沐烜能怒成这样,当下也着急了,就道:“皇上不要怪他,总是臣妾自己贪嘴。且方合是臣妾在东陵时,就跟着臣妾的,见臣妾如此,只会比谁都难受。” 夏沐烜就还是怒容难消。 我又道:“臣妾怕是要生了,皇上还是前去偏殿等候吧,产房到底不吉利。” 夏沐烜拿袖子擦我额头上的汗珠子:“你别怕,陆毓庭伏侍过贤妃淑妃顺利生产,此番也不会出事的。” 我点头应下。 女子产房带血,向来被认为是不详之地,天子不可踏足,于是夏沐烜就被请去了偏殿。 待夏沐烜离去,陆毓庭近前来,小声向我道:“那一剂催产药,药效尚且不够,臣待会儿还要给娘娘再下一剂。药效霸道,娘娘千万忍耐。” 我点头:“无妨,本宫也不是不能忍痛之人。” 半晌后,秋覃端着药碗进来。 彼时我见秋覃双目通红,忍着腹痛问:“好好的,眼眶怎的红了?” 秋覃先是强笑,后来终是经不住我忍痛再三追问,还是照实说了。 这一问才知道,竟是方合挨了好一顿板子,虽然在我预料之中,然而还是心疼方合白白受累。 说话间一碗药喝下去,腹中剧痛一阵阵涌上来。 乘着还有残存的气力,我将秋覃唤到床沿,切切嘱咐她:“我此番只怕要遭一番风险,你去跟皇上说,倘若我有个好歹,还请皇上看在过去的份上,留净雯在宫中终老,也可替我照顾一双孩子。” 秋覃红着眼眶不肯点头,诺诺道:“娘娘必然能够平安顺遂诞下小皇子的。” 终是一旁陆毓庭看不过去了,道:“娘娘如今没有太多力气与你争辩。既吩咐你这么说,你就照做吧。” 秋覃这才应下。 良久后秋覃再进来,带了欢喜神色向我道:“皇上只让娘娘安心,也让印公公去审刑司传姑姑来助娘娘生产了。皇上说,娘娘不能出事,皇子也要安然出生。” 末了一句当是说给陆毓庭听的了。 我终是放下另一半悬着的心,陷入了无止境的疼痛里。 我大约这辈子都没这么痛过,仿佛一脚踏上一条不归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疼痛辗转间,只觉得连视线都是模糊的,耳边分明听得到宫人的安慰,然而那声音邈邈如从天际而来,听着浑不真切。 宫中负责接生的老稳婆一个劲地给我揉肚子,依旧不能缓解我的疼痛。 陆毓庭则在一旁给我施针,手势虽稳,眉眼却紧紧皱着,隐约看得见他一脑门的冷汗,陆毓庭也顾不得擦,就任其从鬓角眉梢往下流。 我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喃喃道:“你就尽力而为,我一早跟皇上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让皇上不为难你。” 陆毓庭行针的手一顿,极尽沉稳着神色道:“臣会尽力而为,娘娘也不要担心。” 我点头。 又过去不知道多久,鼻端闻到一阵白矾的消毒水味,微微睁开眼,不意外地看到了净雯。 第八十三章 净雯在人前一贯自制,大约我此刻的样子确实糟糕,她竟也看得泛红了眼眶,道:“娘娘何故…?” 我勉力笑笑,握住她的手:“你不在我身边,底下真乱了套。”缓一缓劲又道:“无妨,左右也快到日子了,生下来也好。” 说完就失了力气,又有密密匝匝的疼泛上来,扯得五脏六腑都在生疼。 净雯赶紧从宫女手中接过来帕子为我擦汗。 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极力安慰我:“娘娘别怕,这两名宫人经验足,再困难的情况都经历过,必然能保得娘娘母子平安。” 我无言,唯有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腹上一分痛苦。 时间几乎是凝窒的,又仿佛弹指已是万年。 沉堕堕的痛苦辗转间,往事一幕幕在脑中过,仿佛还在前世,又俨然是在今生。 耳边有太多的声音在轮转,像是几世的轮回,有父母于凯,也有**巧馨,偶尔还闻得夏沐烜的声音,遥遥一声传来,浑浑噩噩如在梦中。 期间闻得净雯焦虑了声音对陆毓庭道:“陆大人,鲸麝稀有,只是到底药性霸道……” 陆毓庭的声音中却透着难掩的兴奋:“此物世上难寻,也亏得娘娘想得如此周到,特特寻来这个。只怕此番过不过得,就全靠它了。” 一番话听得我糊里糊涂。 转念间就想起了方合提到的那个药盒子,大约他们所说的那药,就是齐凤越让方合带进宫来那盒东西了,一时听得五味繁杂。 于是又被扶起来灌了药,一剂下去不到片刻,药效就上来了。 漫长的焦灼里,一阵天翻地覆的裂痛后,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响过,身下被褥跟寝衣已经换了干净的。一屋子的血腥味虽然还在,然而也已不复先前那般浓郁。 满屋子的人,脸上难以掩饰都是笑意。 见我醒了,不晓得是谁带头嚷道:“姑姑,姑姑,娘娘醒啦。” 这样欢快的声音,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了。 净雯近前来,极力压抑着欢喜问我:“娘娘醒了?是否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问:“孩子呢?都好好的吗?” 秋覃无限欢喜道:“娘娘,两位皇子跟公主都长得极好,乳母已经带去偏殿喂奶了。皇上欢喜得不得了,直问娘娘何时才能醒过来呢。” 我听得愣在那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一颗心跳得似打鼓一般。 净雯嗔秋覃一记:“娘娘产后疲惫,你这嗓门小些,就不怕吵着娘娘么?” 话虽如此说,脸上却有浓浓的笑意涌上来。 秋覃咯咯笑:“姑姑自己心里高兴罢了,非得骂我。”转而又眉开眼笑对我道:“那会儿稳婆说,还剩下咱们三皇子没出来时,可唬得陆大人脸都青了,娘娘是没瞧见他那样子。呵呵,原来陆大人也有断错诊的时候呢。” 一壁说一壁掩嘴偷偷笑。 我听得一颗心软绵绵的同时,少有地带了急切语气道:“快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净雯笑着屈一屈膝去了。 她方转过身去,像是瞧见了什么人,就屈膝跪下了,一屋子的人也跟着跪下道圣安。 我抬头瞧见一抹明黄,作势要挣扎着起身。 那头夏沐烜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近前来,止住我要起来的动作,口中道:“万万使不得。” 一壁说一壁在床沿坐下,也不急着开口,只转瞬不动盯着我,眸中有绵绵不绝的情意,那样迢迢如织的目光,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当下也被瞧得发窘。 于是推一推他,又斜斜眼珠子示意他还有旁人在。 夏沐烜也有瞬间的窘迫,举拳咳了咳后,冁然笑起来,语气兴奋似三春暖阳,又似饮了琼浆金液,目中有醇醉迷人的笑意:“朕真好福气,一朝间就添了两子一女,还都是嫡子嫡女,这在哪一朝都是没有的事,独独朕有这样好的福气。” 他乐得直笑,是真的心花怒放,也顾不得有宫人在,手伸进锦被里握住我的手,语气柔软似新棉初绽,倾身向我极尽轻软了声音道:“咱们的老三想是怕羞,竟许久舍不得从他母亲腹中出来,着实让朕着急了一番。” 我听得也不由得笑,啐他道:“哪有这样说儿子的父亲。” 夏沐烜轻笑,深邃了唇角吻一吻我的眉心,我回握住他的手,轻轻闭上眼。 片刻后,乳母人手抱着个明黄的襁褓过来,近前来朝我跟夏沐烜喜滋滋屈膝道:“皇子拜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皇后凤安。” “皇子拜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皇后凤安。” “公主拜见皇上皇后,皇上圣安,皇后凤安。” 彼时我已经由净雯跟夏沐烜扶着坐了起来,乳母将孩子抱到跟前给我瞧。 我翻开襁褓依次看过去,见孩子犹自闭着眼好睡,软绵绵的可爱,一颗心都近乎融化了,一时也不晓得先抱哪个才好。 夏沐烜在一旁看得沾沾笑,从乳母手中接过来一个摆在我身前,继而又去接另外两个,逐个摆好在我手边。 因是一胎所出,三个孩子分量都轻,万幸如秋覃所说,都长得极好,想来是孕中养得好的缘故。 我看着这三个儿女,心头有无止尽的爱意涌上来。夏沐烜也欣喜不已,逗逗这个,又亲亲那个,爱也爱不过来似的。 一旁秋覃笑起来:“咱们的小皇子跟皇上真像极了呢。” 夏沐烜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又去吻孩子的脸。 我看得想笑,就道:“皇上也不是头一回当父亲了,怎的还高兴成这样?” 夏沐烜随口道:“咱们的孩子,哪里是旁人可以比的。”转而拍着额头笑起来:“悔之,悔之,该多备几个名字留用的。如今多出来咱们这个老三,朕当日怎么就独独忘了他呢?”伸手去逗孩子的嘴:“可不能让三儿晓事后,怪朕厚此薄彼啊。” 我笑着嗔他:“陆太医都把不准的事,皇上想也料不到的。莫不是皇上真能未卜先知么?” 夏沐烜凑到我耳边轻俏笑:“虽不能未卜先知,却也心中有数了。” 我窘极了推一推他,夏沐烜就朗声笑。 那头印寿海笑嘻嘻道:“皇上皇后这样好的福气,真世间少有。奴才今日有幸,能沾沾皇子公主们的好福气,总是奴才福气不浅呢。” 夏沐烜在兴头上,听得格外受用,随手把腰间一枚蟠龙玉佩摘下,丢给印寿海:“说得好。” 印寿海一脸受宠若惊地跪下,伏首向夏沐烜道:“皇上这样大的恩典,奴才真万万承受不起啊。” 我瞧印寿海那模样非一般的激动,就有些疑惑,于是去看夏沐烜。 夏沐烜浑不以意,掀开襁褓亲亲孩子的额头,许是见我面上犯着疑惑,笑道:“这是积年太祖赏赐给朕的旧物,跟随朕多年了。” 那头印寿海捧着东西在手,如得了块免死金牌般,忙不迭磕头谢恩,一叠连道:“奴才谢皇上赏赐。” 夏沐烜笑:“你待皇后皇子用心,朕看得明白,往后也当如此,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几句话说得印寿海欢喜无限的同时,一屋子的宫女内监也灵通之极地抢着上来说吉祥话,哄得夏沐烜越发兴起来,就对印寿海说:“中宫有子,朕甚欢喜,传朕旨意,六宫人赏绸缎一疋,并两个月俸禄。静德宫上下照顾皇后皇子有功,赏绸缎十疋,一年俸禄。” 寻常宫人少有机会得天子赏赐,且此番赏赐还不薄,满屋子人听得喜不自胜,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夏沐烜喜完一晌又道:“朕得子,且还是三子,实在是上天护佑。这样好的预兆,必定要大赦告慰先祖的。” 印寿海涎着脸皮笑:“皇后这样子的厚福,委实泽被世人呢。” 我嗔夏沐烜道:“皇上天子之尊,才真真福泽绵长,臣妾也是得皇上庇佑。” 夏沐烜喜滋滋笑。 紫檀雕凤穿牡丹纹花架上摆着花房新培的一株铃兰,细风吹过,吹起铃铃脆响一片,仿若在奏一曲无比欢快的乐章,惹人欢悦。 我在满屋子的喜庆跟一叠连的贺喜声中,笑着向夏沐烜道:“此番臣妾能顺利生产,陆提点的功劳是头一份的,皇上可不能忘啊。” 夏沐烜很痛快地点头了:“自然不会忘。此番除了赏赐他千金,朕还预备给他府上送去块御笔亲提的金字牌匾,就书‘真医国手’如何?” 我真心笑:“既是皇上亲书,词义亦好,也显示皇上重视饱学之士,是再好不过的。且陆大人一贯看淡名利,皇上这赏赐是极好的。” 夏沐烜紧一紧搂着我的手以示欣慰:“果真清清最了解朕。” 夏沐烜脸上有满足亦有动容。 我心中安定,恰逢眼角的视线看到净雯端着瓷碗进来,就顺势道:“臣妾虽已安然诞下孩儿,然而身边没个贴心人总不好,此番若不是净雯陪着臣妾,臣妾也只怕无法真正安心。皇上就允了净雯留在臣妾身边,可好?” 这话已经带了撒娇意味。 其实净雯身份敏感,换了谁在夏沐烜的位置上,都少不得要心存忌讳。 然而夏沐烜却一反常态地点头了:“你既喜欢,那就留下她吧。”转而又对印寿海道:“往后净雯的事,再不许六宫置喙,就说是朕的意思。” 净雯忙跪下谢恩:“谢皇上皇后恩典。” 夏沐烜道:“好好照顾皇后跟皇子,自然有你称心如意那一日。” 净雯听得眉心微微一动,然而也没说什么。 我情知有些事还不到宣之于口的时候,于是也默默。 尔后就想起来方合,半怪半嗔对夏沐烜道:“方合在臣妾身边积年,待臣妾十二分的用心,如今却因为臣妾自己的过失,无缘无故受了一顿罚,我实在于心难忍了。” 夏沐烜想是怕我难过,就握着我的手安慰我:“那会儿是朕急切了。等忙完你这儿,朕遣陆毓庭过去瞧瞧他如何?你如今只管好好休息,旁的什么都不要牵挂。” 一壁说一壁从净雯手里接过来汤碗,亲自喂我喝血燕粥。 刚喝下半盏粥去,那头秋覃进来,向我道:“娘娘,太后宫里差竹息姑姑过来贺娘娘有喜了,亦想来探望娘娘跟皇子。” 我无言,望向夏沐烜。 夏沐烜沉吟片刻后道:“就说皇后诞下皇子辛苦,体虚不便见人,让她过几日再来请安不迟。此外,六宫的请安也一道免了。迎来送往费心神,不利于皇后月子里静养。” 夏沐烜这样体贴,我心中感动,于是牵一牵他的衣袖:“然而太后那儿…?” 夏沐烜截住我的话:“太后那儿自然有朕去说,不必担心。” 说完不甚在意地朝秋覃摆摆手指,秋覃得令去了。 夏沐烜又小心扶我躺下,替我掖好被角,少有的周全妥帖:“你先歇息,朕晚上再来陪你跟孩子。” 我本已困累到了极致,听他如此说,就安心了神色点头。 我得子是大事,六宫少不得要引一番热闹,然而更多的居然是来自朝堂。 这一日能够起身了,正在喝着乌鸡汤的时候,净雯向我道:“皇上大赦的旨意下去,朝臣们就纷纷上折子讨圣心欢喜了。” 我听得得趣,就问:“他们说什么了?” 净雯笑:“都大同小异。其中左都御史以为,中宫有子,乃社稷之福,亦是朝纲稳定之本。恰逢今岁国库钱粮丰足,左都御史建议皇上开仓济民,以示天子恩泽万民,自然也是皇子降世撒下的喜庆福祉了。” 这个左都御史,话说得有意思,人更有意思。 我忍不住笑,拢一拢手腕上的珊瑚映绿水翠玉镯子,问:“皇上呢,是个什么意思?” 净雯道:“皇上听得想也高兴,召了朝中几位一品大员一道商议此事。旁人自然没有不说好的,连右都督都十二万分赞同。倒是冯相说,中宫有喜,开仓济民本不为过。然而丰足之年,更多的还是应该考虑囤粮,以防来年有荒灾时,有存粮解燃眉之急。” 我点头:“左都御史说得有理,然而咱们这位冯相应对得也妙。可谓两头占理,谁也不错,只看皇上如何定夺吧。” 净雯冷笑:“大约右都督担着皇长子这层嫌隙,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就只好借冯相的口了。” 我舀一勺乌鸡人参汤喝了,淡淡道:“好不好的,旁人说了不作数,总要皇上决断。然而冯光培如此驳皇上的兴致,我瞧着实在有些不寻常了。” 净雯点头。 于是半晌无话,尔后又问了一些方合的伤势,净雯回说方合伤得并不动筋动骨,只须卧床将养几日,且陆毓庭也已经在给方合治着伤了,因是夏沐烜亲口下的令,不拘什么好药都可以用,只一日,方合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如今也能下地走动,只怕来日就能生龙活虎。 我听得安心下来,又让净雯差小回子好好照顾方合,净雯少不得应下。 说话间秋覃进来报说,竹息跟杨卉一道过来探望我,且还有一些新人进宫的事要征询于我。 秋覃问我:“娘娘见还是不见?” 我拢一拢后颈散落的碎发,神色淡然:“她们这样盛意拳拳,我又怎么好三番两次推拒?传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空白的留言不是刷分哈,是晋江抽了,孩儿们不必管它。 第八十四章 竹息进殿来时,神情前所未有的恭顺,杨卉亦少有的恭敬顺从,想来我此番产下皇子,对她乃至尹泽的影响不可谓不小。 我睇她二人片刻后淡淡道:“本宫在月子里,形容不修,就不劳姑姑跟淑妃如此周全了。” 竹息赔笑:“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奴瞧娘娘的气色是极好的。那日太后听闻娘娘顺利诞下皇子公主,真欢喜极了,日日追问娘娘母子是否安好。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皇上最懂得体贴娘娘的。” 我淡淡道:“太后关爱。皇上其实也是念及孩子不足月,受不得外间风寒,不便抱过去颐宁宫。待长成些,自然会抱去给太后瞧的。” 浅浅一句,算是推却了她二人要探望孩子的意图。 杨卉酸道:“皇上可心疼嫡皇子了,皇后真福气深厚。” 我只作闻不出这话里的醋气,示意秋覃奉上茶来。 闲聊间喝罢半盏茶,竹息又道:“老奴此番求见,除了问候皇后皇子,也是遵循太后的意思,想问问皇后,如今新人已进宫,那么大选的日子,是否该定下了?” 我不答,只看着杨卉:“如今既然是由荣淑妃摄事,问荣淑妃就是了。” 杨卉讪笑:“臣妾倒也不是故意推却责任,只是规矩立在哪儿,历来大选都须皇上皇后亲临,故而这事自然要问过皇后的。其实臣妾正预备上报皇上,暂定本月十六甄选,一则钦天监那儿给了话,说十六这日主大吉,二则秀女们已经进宫月余,常日耗着总不是办法。” 我端然笑:“你既已有主意,就直接回给皇上吧。” 杨卉长篇大论被我一句话不痛不痒碰回去,就干笑了声。 一旁竹息道:“太后顾虑娘娘在月子里,不能劳累,那么大选的事,怕只能由人代劳了吧?” 我哪里听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就不置可否。 到底杨卉不抵竹息城府,忍不住道:“太后的意思是,眼下臣妾既然代替皇后打理六宫,索性这事也一并交与臣妾得了。” 竹息忙道:“太后也是体念皇后产子辛苦,又想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且淑妃近来为大选的事操持奔走,委实费了番心血,又熟门熟路。想来由淑妃为娘娘代劳,总说得过去。” 杨卉有没有费心血,我不得而知,然而太后必定是费了一番心血的。 毕竟新人入宫,难保不会再出一个冯若兰那样的。 我在片刻的辗转后道:“此事终归还要请示皇上,本宫做不得主。” 一番话说得杨卉大为不快,然而也不好发作,闲聊两句后,略向我肃一肃就去了,竹息亦神色如常地随着去了。 *** 午后小睡醒来,一殿的安静,暖洋洋的舒适,孩子正在榻旁小床中好睡。 净雯扶我坐起来,那头夏沐烜着一袭绣瑞云如意纹的宝蓝常服进来,见我醒了脸上一喜。 我笑,略放低声音问:“皇上今日倒得空?” 夏沐烜过去小床边看了看,见孩子睡得熟,不舍得吵醒孩子,过来到我榻边坐下,从净雯手里接过去象牙骨的梳子,轻缓了手势为我梳发,口中道:“古有张敞画眉,朕今日也效仿古人,为清清梳发如何?” 我随口道:“皇上哪里惯做这样的事呢?” 夏沐烜脸上就依旧在笑,眼中却有沉郁一抹匆匆闪过,快得几乎让我以为眼花,然而我并没有漏看,猜测他大约是想起了过去,顿时大感失言,忙道:“皇上手掌乾坤,这样的小事还是交予底下人做吧。” 夏沐烜却不肯,就执拗道:“正如清清所言,朕既能掌天下大事,区区小事,莫非还难得倒朕?” 他望着我,目中有澄澈清明,也有深远悠长,我看不懂这样的眼神,只好温婉笑着去牵他那只空着的手。 夏沐烜顺势牵起来我的手,吻一吻我的指尖,倾向我笑:“世人都道有子万事足,朕如今也深有体会啊。” 一壁说一壁叹了口气,像是在舒解着什么情绪。 我猜不透他此刻的心绪,只好顺从地依进他怀里。 夏沐烜搂得我紧些,好半晌无言,后又道:“孩子的名字朕已经想好了,因这一辈从的是水部,咱们这个长子,就名尹治如何?” 治寓意深远,夏沐烜给孩子取名为治,不可谓没有打算,我听得微微一愣。 心思辗转间,也不忘道:“治谓长治久安,是极好的意思。” 夏沐烜听得颇得意,索性挑明了:“治儿这个名字,朕想了许久,希望他来日能不负朕所望,懂得治家驭下的道理。” 一壁说一壁带了怜爱神情去牵孩子的手。 其实三个孩子长得并不十分像,我猜想应该是异卵兄妹的缘故。而三个孩子里头,其实是小儿子长得最弱,因而又格外让我上心些。 夏沐烜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抚上小儿子的脸,万般怜爱道:“至于咱们这个老三,就名尹灏,寓意傲气洒脱,如何?” 我笑着点头:“诗词有言,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字义是极好的,臣妾十分喜欢,皇上委实心疼孩子了。” 夏沐烜的视线绵软一道落在灏儿身上:“治儿朕自会严加管教,至于灏儿,朕也不过寻常人父,只盼望他顺利长成,来日做位闲散王爷悠然一世,岂不块哉?” 我心中有深深的感触涌上来,极尽平复着心绪道:“臣妾读诗词时,亦十分崇尚子厚的洒脱不羁。” 夏沐烜听得笑起来:“甚好,如此你我夫妻也算同心同意了。” 他看牢我,像是要看到我心头那一片清明里去。 我亦回视他,片刻后看向睡得正香的女儿,笑道:“皇上前番已说过了,要一视同仁的,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一壁说一壁给女儿掖掖被角,转而又望着他促狭地笑。 夏沐烜失笑,捏捏我的鼻子:“朕不过晚说了片刻,就引得你这样吃味了。”转而又道:“咱们这个女儿,是朕嫡女,又与治儿灏儿一胞所出,当尊同皇子,自然得起个绝好的名字。” 我嗔道:“什么尊同皇子,皇上哄臣妾高兴罢了。” 夏沐烜贴在我耳畔笑:“就名曦筠,有晨曦之清然,亦有松竹傲骨,跟清清再想象不过了。礼部拟了几个封号,朕以为永乐甚好。所谓乐天不是蓬莱客,咱们的女儿,不必与仙人比,亦能享人间天上极悦。” 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得不感念夏沐烜的用心了,一时不晓得说什么才好。 夏沐烜带了些微的迷醉笑意问我:“如何?可是朕哄你不是?” 我啐道:“也不怕孩子看了笑话么?” 夏沐烜沾沾笑起来。 殿中焚了银炭格外暖和,夏沐烜鬓角有细汗沁出来,我拿帕子擦擦他鬓角的汗珠子,随意问:“荣淑妃跟皇上报过大选的事了?” 夏沐烜不甚在意地扬扬眉毛:“报了。若非祖宗家法拘着,朕也没那许多多余心思。” 我点头:“臣妾在月子里,想是不能陪同皇上一道过去华音殿麟选了。” 夏沐烜道:“无妨,你如今还是安心养身体要紧。” 我道:“今早竹息跟荣淑妃过来时说,皇上大选,总不好没有后妃陪同。太后的意思是,就由荣淑妃代臣妾陪同皇上,皇上以为呢?” 夏沐烜道:“中宫尚在,没有妃嫔越俎代庖的道理,此事朕已经驳了她了。” 我听得明白过来。 原来杨卉是在夏沐烜那儿碰了软钉子,这才转而向我要话的。 思索间就道:“只皇上出席,大约也确实不够体面,且多个人参祥未尝不好。不如这样,如今既然是三妃理政,那就由淑妃贤妃德妃一道跟随过去陪同皇上看看,自然最终还是要皇上拿主意。” 夏沐烜就还是沉吟,口中道:“你不提朕倒忘了。前些日子你在孕中无法理事,如今孩子既然已经出生,那就待你出了月子,一并收回三妃的协理权。六宫就还是由你打理,朕也能放心。” 我转念一想就摇头了:“太后的本意是,让三妃理事,能给她们多些机会历练,好为臣妾分忧。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臣妾也觉得这样可行。不如这样,就还是像先前那样,由三妃协理,臣妾遇事多个人商量也是好的。” 夏沐烜听得可行就点头:“也好。你有孩子要看顾,确实不宜过分操劳。” 我笑:“总是皇上最体谅臣妾。” 一壁说一壁弯腰下去作作揖状。 夏沐烜好气又好笑,伸手扶住我的肩:“好话都由你说了,朕还能如何驳呢?” 我笑着嗔他一记。 夏沐烜撑不住朗笑,又道:“朕得嫡子是大事,不仅后宫有赏,各部还上了折子,建议朕开苍济民,朕也以为这个法子很能与民同庆,只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夏沐烜剑眉微微皱起来,我情知他是在为冯光培驳了他兴头不快,就顺势道:“与民同庆是一回事,然而也要考虑量入为出的。臣妾说一句僭越的话,想来皇上在前堂治理天下,跟臣妾打理后宫事,是大同小异的,都如同居家过日子。丰足的时候,一味撒播钱粮,也不好,总要防着有捉襟见肘那一日,皇上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夏沐烜点头。 我又道:“为长久计,倒不如择与臣妾同日生产的人家,散些米粮下去。百姓家中添丁添口,总要更费些钱粮的。皇上恩泽他们,不正是解人所需么?如此国库钱粮也算用得其所,朝臣们两头不失,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烜目中有重重叠叠的笑意波动,并不直接答我,就玩笑道:“有你教导,咱们的筠筠,日后必然也是巾帼不让须眉,遑论治儿灏儿了。” 我委婉笑:“臣妾的教导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依臣妾看,能降生在皇家,生而就是皇上的子女,才是孩子们天大的福气呢。” 夏沐烜笑得满足且自得:“咱们的女儿,想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自当捧在手心里疼爱的。至于皇子么……”夏沐烜的语气绵软下去:“两个尚且不够,该多多益善的。” 我啐他:“好不正经的人。” 夏沐烜一壁轻笑一壁唇齿蜿蜒啃住我:“正正经经哪里来的孩子。” 眼角的视线里,净雯他们已经知情识趣地退到了鲛纱后静静站着。 夏沐烜身上有龙诞香的味道,深入骨髓似的。 我在这份浓郁恍惚地熏然里,心思一分分安定下来。 *** 三年一度的大选是顶要紧一件事,既关乎后宫,亦丝丝缕缕牵扯着前朝。 十六这日格外的天朗气清,天空澄碧碧的清蓝,如一汪通透澄碧的美玉,又似一汪湛蓝的湖水被掬到了九天之上,整个重华宫沐浴在一片欢腾的喜气洋洋中。 夏沐烜在华音殿一待就是一日,到了傍晚时分,秋覃来报说,选定的名单已经定下了。 前番进宫的三十六名女子中,李恒之女李若莜跟文放孙女文艳岫,都不在列,反倒是先前几个明不见经转的女子,诸如都指挥同知徐继长之女徐姮,户部侍郎的刘得山的妹妹刘从云,跟中书省右丞袁青的内侄女袁彤德,倒雀屏中选了。 然而这些都是其次,今岁选秀最风光当属临淄侯胞妹安芷容,听秋覃话里的意思,仿佛此女一现身,旁人都成了妆点她姿容的陪衬,高位入选也是意料中事。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一日一更。 第八十五章 安芷容是被封为昭仪后,直接安置进的雍华宫。 雍华宫紧临邀月湖,宫中建有观星楼一座,从观星楼远眺,可以看到邀月湖的落月星河一景,那是整个重华宫最著名的景观之一。 安芷容入宫即一举跃至从二品宫嫔,又被安置在了此处,之后隆宠自不必言说。 贤妃提起那日选秀时的情状,亦忍不住道:“这么个人进了宫,怕是又要起一番波澜了。” 我好奇起来:“当真这么美么?” 贤妃感叹:“姿容是少有的绝丽,气质犹甚,临淄侯封地位于西北一隅,倒能养出这么个谪仙似的胞妹来,怎能不令人艳羡?” 我听得回过味来,道:“临淄侯的长相确实一般,然而无论是亲妹,或是义妹,终归都是他临淄侯府出来的人,无甚区别。” 这话说过去数日,我就见到了那位安华昭仪。 单论容貌,说这个安芷容“惊为天人”亦不为过,气质更好,婉约中透着灵动,灵动中带着柔美,最难得的就是眼神清澈,通透到底,妙目一横比之李恒之女李若莜都要婉转许多,墨云秀发是真正的倾国殊色。 经历过宫闱历练的女子,哪里还有如此明澈清纯的眼神,夏沐烜会在选秀后,连着数日召她侍寝,实在是有道理的。 彼时母亲恰好进宫来探望我,待安芷容去后,微带了不安神色向我道:“这个便是宫中新受封的华昭仪么?” 我点头:“是今岁选秀最出挑的一个。” 母亲沉吟起来,望着安芷若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瞧她这品格,跟清儿你在闺中时倒有几分想象。你如今是越发沉稳了,哪里像个二十出头的样子。” 我感慨:“大约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吧。” 母亲宽慰我:“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当记住这个道理。宫中新人辈出,本就是常事,到你这儿也不是头一遭,不必失了心气。如今最要紧的,当是让皇上尽早册立治儿。” 我不语。 沈家人骨子里,果然都流着争强好胜的品质,过世的父兄如此,太后如此,连一向我以为唯唯诺诺的母亲,都有着在关键时一争到底的执着劲头。 然而我也晓得,母亲是真的为我着想,只是有些事,谋得过分了,反倒惹人反感,倒不如顺其自然。 于是宽慰母亲:“如今谈这个还早,且此事皇上心中有数,不必女儿操心。” 母亲听得明白过来,就叹了口气,神情慈爱按住我的手:“沈三回来后,将那日的事说与我听了,太后那样子不念旧情,我听得亦切齿。然而她终究在宫中沉浮了数十载,威仪不凡,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点头。 母亲继续说:“母亲知道,宫外那几年,你虽过得辛苦,却也自在,进宫来后经历多番波折,我纵使为你悬心,却终究帮不上什么。想来你父兄纵使已在九泉之下,见你这样惊心度日,只怕亦难瞑目。” 我宽慰她:“如今我已是三子之母,比之先前好了太多。您就不用太牵肠挂肚了。” 母亲见我笑着劝慰她,反倒感伤起来,叹道:“我的清儿,本该无忧一世的。” 然而这也只能是叹息了。 午后就开始稀稀拉拉下起雪来,此刻下得大,鹅毛般的雪花簌簌往下掉,把满院的风景妆点成了白茫茫一色。 唯有树枝头上一片红梅,还在迎雪绽放,香气幽然一阵飘进来。 寒梅香彻骨,当如是了。 对着那一株红梅发了会儿愣,转身过去,冷不丁看到夏沐烜正负手站在鲛纱帐后,神色难辨,见我转首,夏沐烜从纱帐后出来,道:“你还在月子里,不能见风的。” 边说边微笑着上前来。 我问:“皇上来多久了?” 夏沐烜并不答我,只近前来在我身边坐下,问道:“你母亲进宫来,本该高兴的,怎的又在这儿发呆?” 我道:“母亲进宫来探望我,我自然高兴。只是大约这几日总在屋子里拘着,有些闷得慌。” 夏沐烜笑:“你若喜欢热闹,随便唤什么人来作伴就是。” 我道:“外头风雪大,往来行走总不方便,就不必劳烦她们了。” 夏沐烜道:“朕是不忍心见你这样没精打采。”顿了顿又问:“还是说,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提不起劲了?” 他明明在笑,我却听得心头一跳,道:“母女间的体己话,皇上也要听么?” 夏沐烜又问:“那你方才究竟在想什么?看那雪都看呆了?” 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我几乎以为他已经看到我心底深处了。 我低下头去:“在想皇上喜得佳人,会不会记得臣妾跟孩子呢?” 夏沐烜长久不语,尔后伸手搂我过去,喟叹道:“真是傻气话。朕怎么可能忘了你跟孩子。”他一下下轻抚我的背,像是要安慰我:“你在朕心中最重,没有任何人能取代。” 我听得并不十分相信,就道:“皇上可要记住今日这话。” 夏沐烜少有地真心了神色问我:“当真担心朕不理你么?”见我点头,夏沐烜突然臂上使力抱我起来,极高兴地笑起来:“总这么待着也无趣,咱们去煮茶作画。” *** 很快就到了一月期满这日,因是三子的满月宴,就格外办得隆重。 宴到一半时,让净雯陪着去偏殿更衣。 行到半路,方合突然从横头里窜过来,上前来朝我打了个千,问我:“娘娘,刚乳母那儿来话说,咱们的小皇子有些咳嗽,您要不要回去瞧瞧?” 我听得微急,想也不想就点头。 方合犹自为难着:“娘娘这一回去,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 我听得明白过来,就对净雯说:“你且留下帮锦秋照应着一众女眷,有什么事,差人回宫捎个信。皇上若问起来,就说皇子微有不适,我先回宫去,也让皇上不必担心。” 净雯听闻孩子有事,不敢马虎,就很利索地点头:“奴婢晓得了。娘娘放心去吧,这儿奴婢会照看着。” 于是由方合扶着登上船,往对岸行去。 待船到了湖心,方合突然砰一声朝我跪下,口中一迭连称罪:“娘娘恕罪,奴才方才其实是骗了娘娘,咱们的小皇子无恙。奴才真不是纯心欺瞒娘娘。” 我听得怔在那里,问他:“做什么要撒谎?” 这一句刚问完,船帘一掀就有人进来,正是外头负责划船那人。 方才在暗处时,瞧着只以为是个内监,如今在灯火下明晃晃一瞧,吓得我呼吸一窒,对面那人修眉凤目,俨然就是博望侯齐凤越了。 我愣在那儿,然而脑子竟还很清明,问道:“博望侯这是做什么?” 齐凤越只不说话,望我良久后,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过来。 那是块上好的血玉,艳红一色丝丝缕缕在里头缠绕,像是镂刻着什么花纹,下缀一枚朱红同心结。我看那同心结已经磨损,不复纯新时的亮泽,大约是终日贴身收着的缘故。 一时看得忐忑起来。 见我二人相对默默,方合赶紧出船舱去。 齐凤越的嗓音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望着我,突然道:“我总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舍得薄待你。” 我苦笑,直直望着他道:“梅花雨后得明珠,乌云散处有仙桥。这是我前番卜的一卦,今日我还是那句,明珠比之梅花,确要珍贵许多,王爷务必珍惜眼下所有,终归失去的再追不回来。王爷往日待我种种好,本宫铭感于内。可惜从前种种本宫已不记得,也不惦念,王爷亦不要再执着了。” 齐凤越闭目良久后,终是应了声“好”。 我问他:“在东陵时,是你故意让方合接近的我?” 齐凤越睁目,深深望着我:“你在那儿无人照应,我只怕你身边没个心思缜密的,难免会遭人毒手。” 我被他那眼神望得心头微酸,又问:“那我…失忆的事,你也一早知道?” 齐凤越依旧点头。 我突然想起了一事,脱口就问:“方合曾在先帝身边近身伺候过一段,一手临摹技艺绝佳,既然他是你的人,那么当日——” 当日为谋朝篡位,博望侯一族多半谋划已久,且早有部署。倘若那日,夏沐烜这个名正言顺的继位人不幸遇难,大约此时此刻,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也未必没有可能。 再往后我已不敢再想,更不敢说。 转而又问:“那晚我停船在淮江上,等的是你吗?” 齐凤越目中有宿命般的无奈:“那夜我接到暗报,闻得他已逃离西南,潜入我南地境内,彼时我正随父王四下搜人,所以……我不怪别人,只恨自己不够决断。那夜…我若及时赶到,你就不会回京,也不会进宫,更不会阴错阳差救了他!” 我握着玉佩的手一震,再去望手中这块血玉,越发觉得这东西瞧着眼熟,仔细一想就看出来了。 手上这一块玉,跟印寿海给我看的那块,总有九成相似了。 思索的瞬息里,脑中似有电闪雷鸣经过,突然意识到,“我”的生命,陷入了怎样一个可笑的巧合里。 作者有话要说:o(n_n)o~ 看完这章应该可以晓得很多事了。 第八十六章 丝竹的靡靡之音从麟德殿的方向传来,我坐在孩子小床前,望着手上的血玉,心绪终难平复。 方合陪在我身侧,小声道:“娘娘恕罪。从前的事,王爷只不准奴才说,奴才绝非有心欺瞒您的。” 我点头:“你也是听命行事,不怪你。” 方合依旧愁苦着脸:“其实王爷也为难。从前的事,娘娘一概不记得了。因而有些事,王爷纵使想告诉娘娘,也寻不到路子。前番娘娘小产,王爷听闻后,急得跟什么似的,所以才特特寻了那药来。上回奴才出宫去,王爷本打算让奴才将这玉捎给娘娘的。” 我下意识问:“那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方合垂眸:“王爷也是听闻娘娘又有了身孕,想着孕中人不宜多思,不忍心叫娘娘多一重烦恼,唯恐影响娘娘安胎。” 我听得心头微涩,喃喃道:“虽说今夜人多事杂乱,然而宫中耳目遍布,万一让人瞧见……他又何必冒风险?” 方合道:“内情如何,奴才实在不清楚。然而奴才总相信,王爷自有王爷的打算。王爷自然不会轻易置自身于险境,更不会无故陷娘娘于危地。这玉,既是个凭证,想来娘娘留着,总有用场的。且王爷也嘱咐了,无论出什么事,定要奴才护得娘娘母子周全。” 我无言。 半晌后道:“乳母那儿你都打点好了?” 方合点头。 我略略放下心来,望着孩子的睡颜长久出神,隐约觉得一场风暴就在眼前了。 *** 如此过去一月,这一日贤妃跟德妃过来探望我的三个儿女,余珍也一道来了。 闲聊间,余珍机巧道:“华昭仪这样子盛宠,倒叫嫔妾想起昔日的冯妃了呢。” 德妃不语。 贤妃淡笑:“这也是她命里有的福气。” 余珍依旧望着我笑:“论福气,谁有皇后厚重呢?” 我稍一回味就听出她这言下之意来了。 自我出月后,夏沐烜只在我宫里宿过两夜,其余时间,泰半都在雍华宫逗留。因而说新进宫的华昭仪分外得宠,怕是谁也无法置疑的。 连杨卉都隔三差五有赏赐送去雍华宫。 余珍眼下看得醋气大生,大约是先前有一阵夏沐烜待她不差,还进了她为贵人,如今夏沐烜新得佳人,难免就冷落了她。 我道:“宫中女子,今日你得宠些,明日她得宠些,都不是新鲜事。贵人你在宫中也待了有些日子,当晓得这个道理。” 余珍被我望得眼睑一阵忽闪,神情安分下去:“是,嫔妾记下了。” 午后将内务府的账册理好,携净雯一道去颐宁宫向太后呈报。 太后斜倚在枕靠上,极具耐心地听着,听完就点点头,竟也不挑错,期间问我些六宫的近况,我亦神色如常地回话。 太后听了半晌,睇我一眼后突兀道:“妇人以德为重,德厚方能载福,若仗着一点小聪明卖弄,恐不是有福之人。皇后这样聪慧过人,事事理得清楚,未免可惜了。” 净雯傍在我身旁,正要开口。 我微抬手指示意她不必多言,向太后道:“臣妾有无福气,倒不要紧。最要紧是二子一女能平安长成,当不负太后期盼了。” 太后笑起来:“皇后你这张嘴,委实伶牙利齿得很。” 我亦笑:“比之冯妹妹哄人的手段,臣妾真望尘莫及。” 太后的脸突然沉下去,眸中有将我万箭攒心的厉色,她足足以这样的眼神睇了许久,尔后冷笑一声,喃喃道:“哀家倒要瞧瞧,你这张嘴还能逞能到几时?”她是厌弃我到骨子里,一眼也懒得看我,转而问竹息:“皇帝近来还是在雍华宫流连么?” 竹息睇我一眼后点头,笑道:“皇上新得佳人,难免贪新鲜。” 太后点头:“听闻临淄侯家这个女儿颇有几分颜色,性情亦柔顺,想来皇帝是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竹息道:“天下男子,哪有不喜爱女子柔顺的呢?想来以华昭仪的得宠,太后很快就能再得乖孙了。” 太后深深笑,抹一抹鬓角的毛刺:“若果真如此,是皇帝的福气,自然也是我皇家的福气。哀家已经接连失去数位孙儿,此番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由着什么人兴风作浪下去。” 我垂下眼睑去,道:“臣妾也是这个意思。” 再说下去已是无趣,于是起身告辞。 行到殿门转角处,闻得太后一声冷哼从内殿飘来,依稀听到:“古来男子,今日爱东明日爱西,都一样的。” 回到静德宫,净雯大约怕我胡思乱想,带了关切神色向我道:“娘娘如今已有嫡皇子,太后那些话,自不必放在心上。” 她那神色极郑重,我骇笑:“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我本就没上心。” 净雯在须臾的沉默后道:“那日皇子跟公主的满月宴上,娘娘先行回宫瞧三皇子,皇上后来问起来,奴婢就照实说了。娘娘重回到宴上后,皇上几番问话,娘娘都心不在焉。奴婢在一旁瞧着,都觉得您心里头揣着事。倘若是忧心皇子,总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我听得心头疾跳上来。 是啊,彼时我心绪不稳,难免疏忽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 净雯直视我:“当日方合故意支开奴婢,奴婢事后想想,就明白过来了。” 究竟为了什么事,方合要支开已是我心腹的她? 这是净雯真正想问的。 我几乎要被她那眼神看得如同透明一般,张了张嘴却无从答起,于是只能沉默。 净雯一反往日的规矩恭顺,伸手按住我手背,切切道:“那日娘娘看了多久的雪,皇上就在帘后看娘娘发了多久的呆。娘娘心中若揣着事,当向皇上坦诚为好。” 我无言以对。 我能跟夏沐烜坦诚吗?想也不能了。 一旦攀扯旧事,纵使夏沐烜肯顾念恩情,然而容不容得下“我”心中藏着旁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在满室的梅香中无所适从,只觉得一腔心思左突右撞,始终找不到出路。 晚上夏沐烜意外地过来我宫里,彼时我正在给治儿喂奶。 夏沐烜想是没料到我会亲自哺乳,瞧得一愣,看一眼跟进来的印寿海,印寿海赶紧停步。 夏沐烜亦停步不前。 我只作未听见那脚步声,边喂孩子奶水,边小心翼翼拿帕子擦孩子额头上生出的一层细密的汗。 孩子大约是饿急了,吃得急就呛了一口。 夏沐烜听得也担心,上前来问:“呛着了?” 我略微带了惊讶神色抬头望他一眼后,赶紧垫着孩子的背拍了拍。 夏沐烜在我身旁坐下,见孩子一脸的汗,忍不住问:“怎的热成这样?” 我朝香几那头努努嘴,示意夏沐烜拿帕子给孩子擦擦,口中道:“大约饿得慌,一时喝得急了。” 夏沐烜哭笑不得:“左右也没人跟他争,何故如此呢?” 我听得微微叹气:“是啊,这性子也不晓得随了谁。” 夏沐烜听得目中一闪,很快就笑起来:“这是在借孩子说朕么?” 我笑:“是臣妾说错话了,皇上不要多心。” 夏沐烜边拿帕子拭孩子的额头边问:“孩子饿了自有乳母喂养,何必你亲自喂他?” 我道:“臣妾也是听闻,孩子喝了生母奶水,能格外长得好些。” 夏沐烜奇道:“竟有这样的事?” 我莞尔:“听闻而已,皇上听过耳就罢了,这样认真做什么?” 夏沐烜失笑,大约见孩子可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 我看得窘迫,拿手臂推一推他:“欸,别闹。” 夏沐烜就笑,又问我:“六宫近来没什么议论吧?” 我反问:“皇上以为该有什么议论呢?” 夏沐烜沉默了。有那么片刻的时光,他的视线几乎凝在脸上,像是在探知我的情绪。 我睇他一眼:“怎了?” 夏沐烜道:“朕瞧你近来有些心绪不宁,莫不是有心事?说出来,让朕为你分忧如何?” 我抬头望他一眼,复又低头,喃喃道:“臣妾能有什么心事呢?左右都只能是为孩子跟皇上牵心。纵使心绪不稳,大约也是妇人常见的产后抑郁,想来过了这阵就好。” 夏沐烜微微扬眉,不置可否。 我突然抬头,坦然直视他:“臣妾如今已经是三子之母了,除了皇上,臣妾眼下只会全心全意为孩子计。这个道理,臣妾过去明白,日后也当如是。” 夏沐烜长久不语,末了像是想明白过来什么,叹道:“你在乎孩子,朕晓得。” 我看住他:“从前种种,臣妾只当浮生一梦,都已抛至脑后。非是臣妾故意如此,而是自那日…醒来后,过往之事,我就无论如何再记不起来了。进宫后,一直不曾向皇上言明,一则是觉得没有必要,二则。”我低下头去:“大约从前那些事,再提起来,皇上听了,也未必会高兴。” 夏沐烜看孩子片刻后道:“过往种种确实去得远了,不提也罢。” 我点头:“臣妾也庆幸忘了那些,正好一并少去许多烦恼,可谓无事一身轻了。” 夏沐烜以两指托起我下颚,问:“当真?” 我未点头也未摇头,就苦笑:“真假大约还在其次,说到底,也是我人事全忘的缘故。” 我是坦诚的,亦真的坦诚。 夏沐烜望着我,视线看进我双目中,又看出来,像是荡涤过了什么情绪。他突然贴上来圈住我跟孩子,埋首在我颈间深深叹了口气,长久无语。 内殿西角落一株灯树明煌煌地照耀,我躺在夏沐烜怀里,缓缓回应他烈火般的耸动。落在我唇上的吻干热,像是点燃着火焰般的情绪。 夏沐烜这样激动的时候少有,我依稀觉得探到了一丝什么,却终究没有往下深想。 *** 二月初二龙抬头,百姓又称为踏青日。 这一日阖宫欢庆,连后院树枝头上栖着的雀鸟都比平日叫得欢快许多。 如此欢动,一来是为了贺长公主静宁有喜,招得博望侯齐凤越这位准郡马,二来也是为贺华昭仪安芷容有孕,并贺她封妃。 夏沐烜为示恩宠,特意颁下封号“宸华”二字。 双字封号在大夏历朝历代以来少有,宸华妃顿时成了重华宫最炙手可热的妃子,人人翘首以望。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很多孩儿丢长评了,写得都很在理,皆送分。 这儿关于想要获取积分的孩儿们方式一点提示。 方法1 点击这里: 各种活动赚的晋江币不等,最多一项任务,可得720晋江币,够看一篇文了。零散的任务,可以隔一段时间做一做,几分钟的事而已。 360浏览器如果打不开链接,可以选择opera浏览器。 方法2 这个方法之前说过,写长评换积分。 写满一千字,填上标题,出现在文章首页右边的长评栏,注明求分。 千字送25分,基本上够看1w字了。 第八十七章 安芷容有孕,太后格外高兴,除了日日遣竹息往雍华宫送去燕窝雪蛤等一应补品,还特特指了卜太医过去雍华宫为安芷容保胎。 言外之意,竟连陆毓庭都不十分相信。 论及此事,贤妃不无忧心地叮嘱我:“她是在点你呢。陆毓庭如今已被认定是你静德宫的人,她倒懂得如何以影打影。” 我笑,拎着花洒一点点往枝叶上浇水:“陆毓庭为医是极公允的,然而太后既已认定他是我的人,我也无话可说。想来卜太医待太后忠心,太医院群医中谁也比不上了,否则怎会单单指了他去为宸华妃保胎?” 又过去两三个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不知不觉间,夏日已至。 安芷容有孕已过五月,闻得卜太医诊断出,宸华妃这胎泰半怀男。 夏沐烜听闻后喜不自胜,当即连折子也不批了,巴巴地赶去了雍华宫探望安芷容,足见新妃得宠。 这事传过去数日,原以为会淡去,不料又有风头从雍华宫刮出来,称夏沐烜爱屋及乌,已拟了“鸿”字为新皇子之名。 “鸿”者,一曰红运,二曰鸿鹄大志,三曰天地初开时分浩瀚盛世,都是极好的意思。 夏沐烜特特拟了这个字给新宠宸华妃腹中之子为名,且还是一早就选定的,寓意不可谓不深远。 连净雯闻得这消息时,眉心都微微一动,忍了忍终是忍不住,对我道:“宸华妃这样子得宠,皇上太后亦护得她好,数月后又将添子,真绝好的福气。” 我失笑,将手中棋子摆在右边路上,缓缓道:“世人皆弃我,我安能自弃?何况这世上总有生而带福之人,不必事事与人比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净雯望着我好半晌无语,她几可闻地叹了口气,受教地点点头,神色喟叹:“奴婢纵使到了今日,亦无法真真做到宠辱不惊,还是娘娘慧智。” 我笑着睇她一眼,复又有条不紊地拿起来一枚棋子放下去。 *** 例日阖宫请安时,安芷容也挺小腹过来了。 我见她怀着孩子辛苦,就示意她的近身婢女扶她坐下。 其实安芷容进宫数月,我也隐约瞧出来,临淄侯这个胞妹,并不是心思多么深沉复杂的女子。 大约母亲眼中,“我”本该像她这样明澈如清水的。 安芷容被我瞧得脸上微红,微弯脖颈向我道:“臣妾在孕中,若有给皇后添麻烦,还望娘娘见谅。” 我温和笑:“你怀着皇子辛苦,本宫晓得。” 一旁杨卉嗤笑:“皇后真仁惠大方。”转而又似笑非笑睇着安芷容道:“听闻宸华妃这胎怀男,看来本宫的泽儿又将多个亲弟了。莫怪皇上喜得跟什么似的,日日陪伴妹妹不说,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可劲儿往妹妹宫里塞呢。” 夏沐烜自选了安芷容进宫,数月来除了雍华宫,鲜少再踏足在座诸妃宫室,大约比之当年冯若兰盛宠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然而这样的荣宠对于安芷容,似乎也并不为过,谁让人家世显赫,兄长贵为一方诸侯呢? 因而在座众人眼见宸华妃得宠,唯有暗恨,并不敢在面上露出来。 我见安芷容被杨卉一番话刺得尴尬,就朝安芷容的婢女抬抬下巴:“你家娘娘身子重,不宜坐得太久,先扶她回宫吧,往后也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安芷容的婢女听我如此说,赶紧欢喜了神色谢恩,继而扶着安芷容向我屈一屈膝后去了。 杨卉见挑不动我对安芷容发难,冷哼一声再不言语。 *** 很快就到了八月里,白露过后,酷热的天气一去再不复返,这不温不凉的气候我很喜欢。 后院几株枇杷树上黄橙橙结满了果子,彼时枇杷果挂满枝头,远远望去十分可爱。 治儿已经足七个月,爬得很快,时常被我逗着玩耍,筠筠女儿家害羞,更爱粘着我些,片刻不肯让我离开半步,倒是老三,像是个懒的,一日里总有大半日在睡,偶尔翻个身,也是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万幸长得不错,所以我并不担心。 这日午后孩子醒来,我让品儿元儿她们从院子里摘来枇杷,捣成果泥,拿小银勺子一点点喂给筠筠吃。 大约是那果子甜,筠筠吃得只不肯停嘴,治儿在地毯上爬了一晌就累得停下了,大约是瞧见我抱筠筠不抱他,脸一憋就要放声大哭。 净雯向来疼治儿,难得嗔我道:“娘娘只顾着照顾公主,竟浑不管咱们皇子了。” 我笑,望着治儿道:“我是烦了跟着你东奔西跑。” 治儿像是听得懂似的,扑棱着小手向我。 我从净雯手里接他过来,跟筠筠一左一右抱着,朝净雯努努嘴:“这果子新鲜,也给他喂点。” 净雯笑:“咱们的嫡皇子这样子活泼,跟皇上小时真像极了。” 我笑而不语,望望一旁榻上睡得正沉的灏儿,见他身子半翻,一条腿还有模有样地翘在锦被上,忍不住笑:“这一个瞧着就是会享福的。” 净雯听得得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自孩子出生后,净雯待孩子用心,只怕我这个生母都望尘莫及。我隐约猜到是何缘故,然而也就只存着心思,言语上倒从未提起只字片语。 这么说说笑笑,正得趣时,殿门那头一人叹道:“知安乐方值千金,朕如今是真真明白了。” 见是夏沐烜来了,净雯赶紧屈膝请安。 夏沐烜就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指,目中有宁和满足的神采。 他望着我,笑得如破春风:“远远就听到这儿的笑声了。” 我却只能苦笑:“皇上恕臣妾无法请安了。” 彼时治儿正一个劲地在我怀里扭来扭去地玩闹,惹得筠筠也不安生。 大约是我那样子狼狈,夏沐烜撑不住笑:“清清平素最是沉稳,原来也有今日这样手忙脚乱的时候。” 他那神态亲昵,我不由得怨道:“哪有这样的人,只顾站着说风凉话么?” 夏沐烜被我怨怪一句竟也不生气,就笑着连连拍额,赶紧上前来抱了扭股糖似的治儿过去,净雯又抱了筠筠过去哄。 我望着治儿颇苦恼:“明明一胎所出,怎的这一个竟这样好动?” 夏沐烜沾沾笑:“皇子好动是好事,朕瞧着极好。” 我无言,舀了勺枇杷果送到治儿嘴边,对他道:“你再不许闹腾,母后给你果子吃。” 不晓得是不是多胎所出的孩子比寻常孩子知事早些,治儿居然听得懂,还笑了。 夏沐烜看得颇惊奇,我见治儿难得听话,就顺势把一勺子的枇杷果塞进他嘴里。 哪里料到刚将果肉塞他嘴里,治儿就“噗”一声吐了我一身。 我气得发愣。 夏沐烜却扬声笑得畅快,洋洋得意道:“这是个有气性的,不愧是朕的儿子。” 净雯一贯疼治儿,难得地奉承道:“子随父性,真再好不过了。” 夏沐烜听得越发兴起来。 晚上夏沐烜就宿在了我宫里。 闲聊间听得他说,西南安平侯属地民风彪悍,又多产良驹,将士惯于在马上征伐,素有铁骑之称。 我听出他这话里的隐忧来了,慢慢将心头澄明泯灭下去,淡淡道:“臣妾读史,闻得前朝时,曾有过几次大的疫病,所到之处,禽畜无一幸免。大约西南那儿最多禽畜,也担心这个。” 夏沐烜闻得我这一句,双目微微眯起来。 我只当随口一句,说过嘴也就罢了。 不出半个月,果真有八百里急报,从西南安平侯属地快马加鞭而来。 彼时夏沐烜正在看我喂孩子喝粥,看完书信猛地一掌拍在案上,惊得我跟治儿齐齐望过去。 夏沐烜极力压下兴奋安抚我:“无事。”伸手抱过去孩子,语意深长道:“父皇为治儿,可谓心思用尽啊。自然,也是你母后的功劳。” 我心下明了,然而也只当过耳的话,听过就罢,并无半分居功的自得。到底一场祸患因我而起,却不得不做,毕竟我也有想要护着的一切,我只能周全自己。 *** 三日后,杨卉突然过来我宫里抱怨:“金丝血燕是正一品妃才能享用的东西,宸华妃何德何能,竟能日日享用这样的好东西?不是逾矩,又是什么?” 我听得无奈:“那是皇上太后格外开恩,赏赐予她,荣淑妃莫不是要本宫去跟皇上太后讨问?何况荣淑妃你有孕时,皇上也赏下过你许多好东西,如今宸华妃她正在孕中,皇上自然格外体念些。” 彼时贤妃也在,就道:“淑妃你也不要吃味,皇上太后格外破例,自然有皇上太后的道理。好歹宸华妃出身侯府,循例比之公卿家的女儿,也还要尊贵三分。六宫妃嫔,比她更贵重的,大约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杨卉冷哼:“小小侯府女而已,算甚尊贵?且她这个临淄侯亲妹的身份,还不晓得是真是假呢!” 我料得她是因为近来被安芷容抢尽风头,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于是沉默。 难得德妃道:“左右皇上太后要宠她,旁人说破嘴,可有用么?” 这是实话,杨卉听得沉默下去,然而脸上暗恨犹在。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哈。 第八十八章 事情去后没几日,这日早起后难得得空,正由净雯方合陪着,在日头下晒书,小回子火烧眉毛似地跑来后院,劈头盖脸就道:“娘娘,出事了。” 我听得一愣,净雯先我道:“怎么这样慌张?好好说话。” 小回子道:“方才奴才听得,宸华妃早起后在院中赏花时,不小心从阶上滚了下去,这会儿……” 滚下台阶?如此孩子安能保得住?更甚者,一尸两命都有可能。 我忙问:“皇上呢?知道没有?” 小品子点头:“皇上已经去雍华宫看顾了。” 我扔下手中书册,携了净雯赶紧过去瞧状况。 进去雍华宫正殿一看,夏沐烜果然已经到了,此刻多半是闻得内殿安芷容痛苦的呻吟声,脸上隐约露出焦虑神色来。 我上前去朝夏沐烜屈屈膝,着意安慰两句后,那头卜太医疾步出来,脸上有无言的焦灼,哆哆嗦嗦问夏沐烜:“皇上,娘娘只怕会难产。母子若只能保全一个,是该保大人呢,还是孩子?” 夏沐烜目中有寒气凝聚,冷厉一道投在卜太医身上,良久的静默后,淡淡吐出两个字:“孩子。” 我听得指尖一颤。 安芷容自进宫始,一路盛宠无人能遏其锋芒,我总以为夏沐烜待她,多少是有些情分的,纵使那感情不抵冯若兰盛宠之时,然而到底安芷容是宠妃,又为新宠,夏沐烜总没有轻易舍弃她的道理。 再一想就自嘲开了。 后宫女子再如何得宠,如何尊贵,比之皇嗣,孰轻孰重,哪里还需要掂量? 一眼就能看得明白的事。 然而我还是觉得齿冷,于是微微垂下头去。 突然夏沐烜喃喃道:“清清,朕晓得你心寒,可朕需要这个孩子。” 我抬头迎上夏沐烜的视线,终究还是被他看得无言。 能说什么呢? 我们谁也不是圣人,都会自私地维护自己想要维护的东西,于我如此,于夏沐烜更是。 我没有立场苛责。 *** 安芷容诞下的是个足七月的健全男婴,而她本人,终究还是未能熬过生产后的血崩,死在了雍华宫的一殿繁华中。 我带着一夜的秋凉回到静德宫,只觉得脑仁酸疼无比。 净雯注目我许久后道:“娘娘这是在为宸华妃不值么?” 我沉默。 长久的寂静后,净雯按住我的手,意味深长道:“宸华妃此番从阶上滚落下去,能保住皇子已属万幸。”顿了顿又道:“大约于她而言,这结果也未尝不好。” 我感叹:“人去楼空,好不好的,死后都已成枉然,可真值得高兴么?” 净雯道:“然而宸华妃能诞下皇上的骨肉,于她只怕就是莫大的满足。且有了皇子,皇上心里头,总能留她一席之地。” 我听得微愣。 是啊,我竟忘了,自己不爱,却不代表别人心中亦无爱。 我想起来先前的几次宴席上,乃至阖宫请安时,安芷容投向夏沐烜那眷恋如织的朦胧目光,偶尔夏沐烜望向她时,她脸上羞怯幸福的笑。 这一切我并不陌生,亦曾经历过。恋爱中的女子,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突然望着净雯自失地笑起来:“我原先还感叹她命比纸薄,如今看来,恰恰相反。她生时得尽恩宠,死后又能留下一子给心爱之人。这一生,总算没有白白来过。” 纵使往后夏沐烜与她兄长临淄侯反目,总没有将这账记她头上的道理。 生时,夏沐烜待她不可谓不好,死后,又有孩子留给夏沐烜惦念,大约于恋爱中的女子而言,总值得了。 这样一个生如夏花的女子,哪里称得上薄命? 比之我心中无爱,比之后宫诸女渴望君恩而不得,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净雯想是怕我多心,就宽慰我:“这宫里头,真真假假的事太多,只用眼睛瞧,想也瞧不清。娘娘不必忧虑太多,皇上…心思深,旁人轻易摸不透,因而这宠不宠的,也不见得就如眼前看到的这般。” 我摇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宠与不宠,爱与不爱,谁又说得了准。算了,如今我也只能扫自家门前雪。旁人的事,操心太多未免显得矫情。” 净雯望着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安芷容在世时得尽恩宠,此番又因难产而死,仅留下一子给天子思念,夏沐烜见子忆母,遂破格封安芷容为皇贵妃,按足礼仪荣葬,给予安芷容死后余荣,也示对临淄侯府恩宠。 此诏一出,安芷容所出的四皇子尹鸿益发尊贵无匹,兼尹鸿还有临淄侯这个舅父为靠山,又养在太后宫里,朝堂乃至后宫的气氛日益微妙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京师蔓延开的一场瘟疫。 此疫病相当骇人听闻,据说一人得病,必传染全家,染病者十存一二,可怖之至。 夏沐烜为此事大伤脑筋,整日整夜召群医商量对策,可惜始终无果。 我听得亦心惊。 连陆毓庭这样的国手都束手无策,只怕真是山雨欲来了。 未免波及宫中女眷跟皇嗣,夏沐烜即刻下诏,遣内庭禁卫军统领顾守成,护送太后跟后妃皇嗣去往京郊行宫躲避疫症。 顾守成是良妃从弟,良妃从前跟冯氏过从甚密,太后听得放心,于是就启程了。 *** 在行宫安顿妥当后,已近中秋时分。 因着京中疫症未除,形势逼人,今年的中秋宴就潦草过了。 这日午后睡得半梦半醒时,被推得醒转过来。 彼时方合一脸忧虑站在榻旁,见我醒了,劈头盖脸就道:“娘娘,宫里传来话说,冯相今早上了折子,称京师之所以疫症蔓延,恐怕是……” 方合难得说话如此吞吐,我心头有不好的预感涌上来,按捺着焦虑问:“是什么?” 方合垂眸:“是中宫诞下双生子妖异,致使邪气来袭。还说古往今来从没有这等怪事,遂集合百官联名上奏,请求皇上裁度。” 裁度? 就是要夏沐烜力除妖异,以还世道清明的意思了。 于是又问:“皇上呢?是个什么反应?” 方合道:“皇上气得当即就罢朝了。冯光培却不肯罢休,领了百官跪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中,不吃不喝,誓死恳请皇上以万民为重。百姓也为此事闹开了,日日夜夜在宫门外喧腾。” 我恨得牙龈都要咬出血来。 怪力乱神之说,纵使到了现代,也或多或少有人深信,尤其是当人陷入困境中时,惟愿抓住一根浮木,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可言。 我总相信,冯光培之所以敢如此铤而走险,一则多半已做好部署,二则他这样煽动世人,引民心惶惶,未必没有乘势而起的意思。 兼太后手中又有尹泽尹鸿两位皇子,等于同拽着临淄侯跟杨氏一族。临淄侯早有谋逆之心,不提也罢。倒是杨卉族人,纵使在此之前无心造反,然而此刻天大的诱惑摆到手边,安能真的不动心? 且还有临淄侯在后以力借力呢。 改朝换代,另立新主,挟幼弱天子把持朝政,无论于杨氏或临淄侯,都绝对好过仰夏沐烜鼻息惊心度日。 心头有寒意一分分涌上来。 原以为先前西南一场瘟疫,已削去安平侯半数以上兵马,必然能使王侯兵力大损,却不料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京师又爆发疫病,反倒给了冯氏一党可乘之机。 然而京师在这个机要时刻生出场大瘟疫,我总觉得太巧合了。 我望着方合,突然有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没能捉住。 方合被我瞧得微愣,就唤我:“娘娘…?” 我问:“你老实告诉我,京师这…事,你家王爷到底参与多少?” 方合怔在那儿,双目大大一睁复又顺服下去,呐呐道:“娘娘,奴才平日只听命行事,王爷的日常行动,奴才真不晓得啊。” 我苦笑:“连你也要骗我吗?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唯有二子一女而已。倘若一朝尽失,可就什么都没了。” 方合听得眼眶泛红:“娘娘疼惜皇子公主,奴才省得。” 我摇头,视线投向窗外一株山茶树:“不,你并不明白。我从前总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所以先前那个孩子没了,我虽伤心,却也不至于伤心欲绝。然而如今,听你方才一番话,我才晓得,原来我也有不能失去的东西。”神情决绝下去:“倘若此番皇上为顾全大局要牺牲我的三个儿女,纵使丢了性命,我也会拼力一争到底。你知道,我一向说话算话。” 方合吓得咚一声跪下,哭着向我:“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何况虎毒尚不食子,皇上怎会轻易舍弃咱们的嫡皇子呢?” 我笑得越发苦涩,以无限空漠的语气喁喁道:“你还不明白吗?嫡皇子虽要紧,然而去了这个,却未必没有下一个。可是皇上身下那把龙椅,却是独一无二的,不容有失。” 夏沐烜的儿子可以源源不断地来,但天下至尊的宝座只有一把,不必比较已能分出轻重。 方合骇得连脖子都梗了,片刻后以首触地向我道:“娘娘且容奴才想想法子。” 我点头:“为难你了。” 方合只一味摇头,尔后起身出殿去。 我望着方合离去的背影,突然悲哀地笑起来。 我已经是这样富有心计的人了,连心腹之人都不忘利用。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尽量补上昨天滴,孩儿们保佑我能码出来吧。 第八十九章 方合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只一日不到功夫,就弄来了张药方子,递给我后喃喃道:“王爷只说,娘娘尽可放心,一剂下去包准药到病除。” 我听得一愣:“他果然…?” 话未说完,我就无言了。 方合点头,眼皮耷拉下去:“娘娘但凡有求,王爷总不会拒绝,也不忍拒绝,何况此番还涉及咱们的皇子公主。”顿了顿又道:“奴才斗胆,将娘娘先前所说那番话跟王爷说了,王爷听后,务必让奴才给娘娘带句话。” 我问:“什么?” 方合神色感伤:“王爷说,不到山穷水尽时,娘娘切勿轻言生死,凡事总有机可寻,请娘娘万万珍重。” 我听得喉头阵阵发涩,只觉得手上这张纸沉比千斤。 并不是不明白,交出这方子,对齐凤越意味着什么。 他朝冯氏杨氏生变,四王就能名正言顺举旗起兵。勤王也好,篡位也罢,皆可顺应京师形势,以不变应万变。 如今却因为“我”的一个请求,令他一番绸缪付诸流水。 不是不愧疚的,然而这份愧疚也只能是愧疚了。 思索的间隙里,方合恳切了神色向我道:“娘娘,往后可别再说那些话吓奴才了。奴才这会儿还心惊肉跳的,遑论王爷呢。想起东陵那回,王爷现下都免不了一阵阵地后怕。” 我拍拍方合的肩:“那日是我一时情急说得快了,往后再不会如此。” 神情狠下去:“走,咱们去瞧瞧太后。如今亲孙遭人毁谤,且听听太后怎么说。” 我过去时,太后正一脸悠闲靠在榻上听琵琶,奏的是春江花月夜,乐师技艺超群,曲也应景。 一曲弹罢,余音袅袅。 彼时太后听完一曲,像是才见了我,似真似假地问竹息:“我是听曲听入迷了,你也是么?怎么皇后来了也不唤哀家?”又对竹息抬抬下巴:“给皇后奉茶。” 我道:“太后宫里的好茶,臣妾无福消受,就不贪这一口了。臣妾今日来,只想问太后件事。” 太后以眼神示意乐师退避,又一并遣散了在内殿侍奉的内监宫女,待众人去后,望着我的眼神冷下去,不咸不淡道:“皇后今日这气势瞧着很盛。” 我直视那道苍老的视线,直截了当问:“冯光培纠百官威逼皇上弑子,太后以为,此等行径该如何处置?” 太后眉心一阵耸动,很快就平复了,问我:“这是朝堂中事,皇后你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又警告我:“皇后,妇人当修贤德,朝堂中事尚且轮不到你多嘴。” 我不答她,就道:“冯光培笼络百官威逼天子,是为不忠;煽动百姓引京师动乱;是为不义;罔顾天子恩宠谋害君主幼子,是为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不仁之徒,太后以为,皇上是否应该严办,以警世人?” 太后怒了,斥道:“皇后你听风就是雨,胡拉混扯,这张嘴又能说惯道,简直没谱没界!到底还是哀家往日纵了你,合该找个人教教你规矩!” 我从鼻端嗤笑出来:“臣妾对仁义之人,自然百般礼遇,至于下作人等,你若待他仁义,岂非对自己不仁不义?臣妾总不至于如此蠢钝!” 我以无限漠然的神情望着太后:“太后,人老就该安享余乐,黔驴技穷也该服输。一味钻营,只会落个浮生一梦,惹人诟病不说,只怕还要晚节不保。” 太后面上一阵抽搐,转而却笑了。 那样慑人的视线投向我,倘若那视线是实的,我必然早已被万箭攒心。 太后在睇我片刻后冷笑起来:“你很好!好得很!是哀家低估了你这张嘴!”转而又道:“然而嘴皮子再利索终不抵事。皇帝从前是好的,近来越发受不得蛊惑,一味地听信人言,如今也该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了。丞相所行不错,皇子中有双生,确属妖异之格,即便是哀家嫡孙,也不能不为社稷长远计而弃之。且他们能为夏氏江山而死,也属死得其所!皇后你这个生母合该与有荣焉!” 祥和宫正殿在烛火下流金溢彩,将眼前这个天下最尊的女子,衬托得愈发华贵无匹,却也溃烂如脓。 我在这满屋的金银堆砌中,几乎只能闻到一个垂暮老者的腐朽之气,这腐朽蔓延到宫室的角角落落,一如太后无所不企的意念。 我在这样的腐朽里,第一次全无怯意地迎上太后毒辣的视线,淡淡道:“护犊之心人皆有之,我只盼太后也能得尝所愿。” 再待下去已觉得腻烦,于是转身离开, 行得远了,依稀听到太后一声冷哼从殿内飘出来。 回宫后我问方合:“去查查,冯氏还对那味脆皮酥情有独钟么?” 方合微愣,旋即就应下了,隔天回我道:“宝芝斋那儿捎来话说,宫里月月会遣人去采买那东西。” 我点头,示意方合附耳来听,细语一阵后又对他道:“把话写纸上塞馒头里,随意丢京都小巷中让路人拿,我就不信传不开。” 方合赶紧应声去办。 *** 夏沐烜一早下令京师封锁,因而疫病并未向外蔓延,且行宫距离京师有些距离,所以这儿一切照旧,人人心平气和度日。 然而这一夜,却是小回子连跑带奔回来,进殿来后,一脸惊惧向我道:“娘娘,可不得了了。” 我一颗悬着心的终是放了下来,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就道:“什么事?慢慢说。” 小回子依旧胆怯,也忌讳,诺诺道:“奴才听闻,冯更衣昨夜起就高烧不断躺下了,像是得了…疫症……” 边说边小心觑我的神色。 彼时贤妃跟德妃也在,也听得惊惧。 对视间,还是贤妃先问:“人人都无恙,怎的偏就她染病了?莫不是瘟疫从京师蔓延来了行宫这儿?” 德妃道:“大约不会,否则京师必然会捎信来。” 我点头:“如今还是先由太医断诊。若确定是疫病,多半就要隔离了。” 贤妃德妃听得点头。 我让净雯唤卜太医去给冯若兰看诊,卜太医很快就传来消息,说冯氏确实有感染疫病之兆,这话一传开,顿时闹得人心惶惶,冯若兰越发惹人厌弃。 我便顺应众意,将冯若兰迁去了行宫最偏僻的凉萸殿,只留下从前常日伏侍她的几个宫人照顾。 如此又过去几日,闻得京师那儿街头巷尾疯传这么一句:冯妃霍乱,冯相奸佞,戾气尽出,世人皆亡。 这话传得沸沸扬扬,以至于都传来了百里地外的行宫,至于皇城里头有何动向,就不得而知了,倒是太后听了这句,又有头风发作之兆。 彼时我正抱着筠筠在玩,听了这么一番话,只付之一笑。 又问方合:“京师那边,可照着我说的,把那药混在糙米馒头里散出去了?” 方合笑着点头:“娘娘安心,已经照办了。然而糙米馒头粗糙,也就乞丐会捡着吃。” 我点头:“有人捡着吃就好。” ** 很快就到了九月里。 这一夜正在哄孩子入睡,外头一迭连道万安的声音传进来。 我不料夏沐烜会披星戴月赶来,正要起身去迎,那头夏沐烜已经进殿来了。 见我手抱治儿在哄,夏沐烜伸手示意我不必起身,边走边轻声道:“安坐着吧。” 夏沐烜近前来,在我身边榻上躺下,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揉捏眉心,像是疲倦到了极致。 我赶紧让净雯端上来小厨房一早炖下的无花果杏仁汤,推一推夏沐烜:“一路赶来劳累,用些汤水吧。” 夏沐烜握一握我的手腕,端起来汤水几口饮尽。 我顺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了嘴角,又擦了擦手,问道:“怎么这么晚还赶过来?” 夏沐烜单臂拢住我,探头去看睡熟了的治儿,喃喃道:“今日怎的这样听话?肯好好睡了?” 我道:“大约玩太累了。午后那会儿,还一个劲拽着芷媛,让芷媛陪他玩呢。” 夏沐烜神色松动下来,闷声笑:“他倒人小鬼大。” 我莞尔,伸手抚抚治儿乌溜溜的短发。 夏沐烜看得得趣,亦伸手去摸孩子的头,治儿大约闻惯了他身上那股龙诞香味,睡得朦朦胧胧那会儿,像是意识到了,突然睁开眼,伸手要夏沐烜抱。 想来夏沐烜之于他,就是那个会抱着他逗他玩的父亲了。 我顺势把治儿递给夏沐烜,随口问:“京都疫情好转了?” 夏沐烜抱着治儿原地踱了几个来回,边走边深深睇我一眼,反问:“你猜?” 我道:“还用得着猜么?若不得转圜,你如今哪能过来行宫这儿?” 夏沐烜笑起来,又问:“陆毓庭这样的国手,日夜苦心专研,愣是开不出方子,末了竟是从几个乞丐身上,找到了破解法子,你说怪异不怪异?” 我垂眸淡笑:“如此方显天佑皇上。” 夏沐烜望着我,笑容一点点绽放开来,如秋日开得饱满的石榴花。 转而又握着孩子的手亲了亲,道:“如今疫病已解,朕也能安心许多。” 我看他神色是真正的如释重负,猜测让他安心的事,只怕不仅仅是这一桩而已。 然而那些都是朝堂中事,我总不能过问,于是但笑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2更。 第九十章 睡下后只片刻功夫,还不到三更,外头就有喧哗声传来,动静不小,倒像是兵器甲胄相碰撞的铿锵声。 御林禁卫军非诏不得闯宫,如今已是深更半夜,倒生出这样大的动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披衣起身后去殿外瞧状况。 刚转过内殿通往正殿的殿门,正殿六扇严丝密缝通天入地的棱花长扇朱漆宫门中的两扇,就被推开了。 咯吱一声悠远深响。 门打开,先是十二名禁卫军进殿来,分两列守住殿门。尔后在一阵极富规律的拐杖拄地声中,太后一身藏青常服在身,由竹息搀扶着进来,神情端肃高彻,如同神祗。 太后进殿来,旁的话并不多说,就朝竹息抬抬下巴。 竹息悲悯地睇我一眼后,从袖中掏出个卷轴来,展开后念道:“太后懿旨,皇后怀执怨怼,数违教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既不能见容它子妃嫔,且惑天子乱国政。牝鸡司晨,岂可母仪天下,垂范世人?今忍痛废之,中宫所出亦属妖异,即刻杖毙!” 这就是说我阴狠恶毒,既容不下皇子,亦容不下妃嫔,且还干政祸国的意思了。 一字一句,俨然数尽我历历罪孽。 我并不跪下,亦不动怒,就直视太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妾不欲辩驳。只是废后诏书上,唯有太后一枚印章可不够,须加盖玉玺金印才是。”缓一缓又道:“臣妾尚居中宫,太后如今就带人破宫而入,莫不是要私下处置臣妾么?” 太后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怒气,头也不回问跟进来的卜太医:“告诉皇后,冯更衣是如何染的病?也让皇后去得明白!” 卜太医哆嗦着手脚正要叩首回话,有掌声从内殿传出来。 太后见了夏沐烜,脸上换过无数个表情去,然而她到底历经宫闱争斗数十载,很快就平静了神色问夏沐烜:“皇帝你既已来了行宫,缘何不遣人通知哀家?” 夏沐烜神色淡淡,脸上甚至有笑:“朕也是想听听,皇后究竟有何错处,让太后震怒至此?” 口气玩味,仿佛在说无关痛痒之事。 太后想也不肯轻易放过我,旋即冷了脸,一拐杖敲在大理石地台上,一脸肃然向夏沐烜道:“中宫恶毒,哀家真难以启齿!当日皇贵妃滚落台阶难产,哀家事后想想,总觉得不对劲,如今行宫又无故有妃嫔感染疫病。如此接二连三,不是有人从中作梗,又是什么?哀家的好侄女,竟一而再再而三行凶害人,闹得阖宫不宁。狠毒至此,可能母仪天下么?” 太后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满腔的愤怒,几个深呼吸后平复下去稍许愤懑,又道:“皇帝你既在,倒也好。如今这废后诏书,只差你一枚玉玺金印了。” 转而又冷目向我,手下凤杖敲得沉响:“左右哀家还是那句话,国不可因妇人而乱!否则,纵使他日天下人不对我们母子口诛笔伐,先帝那儿,列祖列宗那儿,哀家也无从交待!” 太后轻易不会踏足妃嫔宫室,如今带禁卫军强行闯宫,执意要法办我,大约实在是气怒到了极致。 我隐约猜到是什么缘故。 正巧那头夏沐烜突然问卜太医:“冯更衣的病,治得如何了?” 这么突兀一句,卜太医一时半刻都没能回过神来。 待夏沐烜的视线扫过去,卜太医小心觑一眼太后,耷拉下松乏的眼皮去,中规中矩道:“臣无能,至今未能研制出好方子,令风更衣药到病除。” 夏沐烜不置可否,就问太后:“陆毓庭已经研制出了治愈疫病的良方,太后可想过目?” 太后乍然听闻下,面上俨然有欢喜闪过。 到底她城府深,很快就掩去了,施施然赞道:“陆毓庭不愧为国手,是个有能耐的。”转而又换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向夏沐烜道:“如此也算解了京都困局,当好好记他一功了。” 夏沐烜点头:“有功该赏,有错当罚,这个道理朕还拎得清。”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太后那样的警觉人,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言下之意,淡淡道:“皇帝有自己的主意,自然再好不过。” 一壁说,一壁由竹息扶着在正殿凤椅上坐下。 在凤椅上落座,太后神情肃穆望带过我,尔后垂眸望向手中金杖的凤首,缓缓道:“方才皇帝问起来,皇后究竟有何错处。此事哀家说了,皇帝大约也不能尽信,不妨听听卜太医怎么说。”转而又道:“皇后自回宫后,确也克谨,待哀家亦不可谓不用心。然而——”她的声音陡然转冷:“身居中宫,却不能抚循它子,亦不容宠妃,与吕后霍氏可有异?” 夏沐烜不予评论,只朝殿门口列着的两队禁卫军摆摆手指,示意其退散。 太后大约也不急在这一时,就点头准了。 禁卫军这才齐齐退出殿去,一殿的宫女内监也跟着纷纷退散。 彼时只剩下我跟夏沐烜,以及太后、竹息与卜太医。 竹息一个眼神过去,卜太医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臣查得,皇贵妃当日滚落阶梯难产,并非意外,而是玉鞋被人做了手脚。” 太后听得满意,就点头了,又问:“那么冯更衣那一桩呢?” 卜太医道:“冯更衣染病,乃误食带疫毒之物的缘故。” 太后望着我冷笑,问夏沐烜:“皇帝可听清楚了?” 夏沐烜垂眸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嗤地一笑,对卜太医道:“且说下去。” 卜太医道:“至于这两桩是否系皇后所为。”他叩首到底:“恕臣愚钝,实在没有通天之眼,无法窥得此间真实。” 太后听得眉心连连耸动,一旁竹息方要开口斥责,太后咚一声敲下凤仗,逼问卜太医:“你在太医院为医上了年月,莫不是连脑子也钝了?” 夏沐烜却笑起来,很快又冷下脸去,沉声向卜太医道:“太后既要实话,那你不妨如实道来。” 卜正越发低伏了身子:“臣当日,其实是受命于太后,在宸华妃的催生药中,额外加了一剂药。”踌躇一片刻又道:“因太后嘱咐,务必做到去母留子。” 去母留子! 夏沐烜将这个词玩味般念了数遍,问太后:“太后怎么说?” 太后气得胸口一阵阵剧烈起伏,像是难以置信到了极点。 这也难怪,卜太医是她心腹,如今反口相咬,换了谁都气愤。 太后气不可遏。 一旁竹息已经跪下了,向夏沐烜道:“皇上,太后看顾宸华妃跟四皇子,耗尽心血,无缘无故怎会存下加害之心呢?万万不能的。见宸华妃怀胎,太后高兴还来不及。如今卜贼这样子中伤太后,难保不是受人唆使的缘故啊。” 竹息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我,我只岿然不动站着。 夏沐烜听得阖目,长久的静默后突然开口:“既如此,那就一并说开了。”对卜太医道:“告诉太后,为何冯更衣这么些年,一直无法有孕。” 我听得浑身一震,一脸不敢置信地望向夏沐烜,再去看太后,只觉得太后的神色几乎凝固在了那里。 夏沐烜只不说话,垂眸望一眼卜太医。 卜太医诺诺道:“臣给冯更衣制的那味治愈心绞痛的药丸中,有分量不轻的麝香。冯更衣日日服用,势必生不出胎气。” 卜太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那么片刻的时光,我几乎觉得太后脸上的皮肉,在一寸寸抖动,连皮带骨,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一般。 我这一生,从未见太后如此震怒过,是真的震怒。 太后一叠连喊:“来人!来人!给哀家把这贼人拉出去!乱棍杵成肉泥!” 然而并没有回应。 殿中烛火明灭,夏沐烜在长久的无声后道:“不必唤了,朕一早给过顾守成旨意,有胆敢闯永乐宫者,就地正法!” 太后急了,逼问夏沐烜:“皇帝,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冯氏与你可是至亲!你宠了她这些许年,到头来,就是这样待她的吗?你让哀家情何以堪!” 夏沐烜的声音中一点森冷一点惘然,他问太后:“那么,太后又是如何待朕的?” 太后怒目厉色:“你是哀家亲子,哀家自然事事以你为先!” 夏沐烜亦怒了,厉声道:“卜正!告诉太后,三十年前,你是如何干净利落,做到去母留子的!” 卜正…… 这是我头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卜太医的全名。 其实卜太医在太医院,为医数十载,论医术,算不上如何出类拔萃,论恩宠,更远远不及挂冠求去的前任提点章显,自然也比不得后起之秀陆毓庭。 我甚至并未真正留意过此人,偶尔听得他的名号,也是惊奇于“卜”这个少有的姓氏。 却原来,此人才是蛰伏于宫中,最深最久的那个。 果然宫里这滩水,委实积得不浅。 卜正是何时投靠的夏沐烜,我不得而知,然而太后大约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心腹,竟然一早投于他人城下,且这么个最让她放心之人,到头来,反倒成了谋害冯氏最深最重的帮凶之一。 手心有冷汗一重重冒上来,像是想得紧张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哈。 第九十一章 殿中所有的人视线皆投注在卜正身上。 卜正则依旧深深拜伏在地,呐呐道:“臣当年亦同样受命于太后,留下先帝雯妃之子,除去其母。而皇子,皇子……” 这是天家秘辛,想也不能宣之于口。 不等卜正说完,夏沐烜已经一脸不耐地打断他,问太后:“太后可还要听下去?” 夏沐烜的声音瑟然,合着殿外秋风吹动树叶的簌簌作响,像是在宣示今岁最后一场喧腾即将到来。 我在一殿的萧索中突然觉得后怕。 倘若夏沐烜一早知晓雯妃之事,那么“我”从前在南地的种种过往,乃至进宫后,跟宫外的多番互通来往,是否也都落在夏沐烜视野中了? 脚底板有寒意一阵阵涌上来,直窜到心尖,瘆得慌。 然而不容我细想,太后苍冷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她问夏沐烜:“哀家纵使不是你生母,然而皇帝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哀家待你可薄?”声音沉下去:“皇帝别忘了,抚育你成人的是谁,力挫于氏养子夏沐烽,助你登位的又是谁,除齐沈贼党,保你江山不失的又是谁!哀家费心费力至此,都是为了谁!” 夏沐烜听得闭目,以无限悲凉的语气道:“若无太后扶持,自然没有朕今日。养育之情、扶持之恩,朕不可不顾念。从前的那一笔,纵使可以抵消。” 夏沐烜突然睁目望向太后:“奈何冯光培有窃国之心,冯氏更巧言媚色,从始至终诓骗朕,其心可善?太后知晓内情,非但不警示朕,反倒助贼人处处算计于朕。如今冯光培简直跟天借胆了,竟敢笼百官要挟朕!” 夏沐烜狠狠一掌拍在案上,一脸铁青:“乱臣贼子,竟意图毁朕血脉,朕不诛他,真枉为人君,枉为人父!” 字字如铢,砸在永乐宫冰冷坚硬的墨色大理石地台上,我亦听得胆寒。 太后面上数个表情轮转过去,然而犹不肯罢休,逼问夏沐烜:“冯光培当年力除齐沈二贼有大功,皇帝若要斩杀他,世人难免会说,皇帝你使尽兔死狗烹之术!朝堂上那一干老臣,岂能不寒心寒肺!人心不稳,江山安能稳固!皇帝你仔细想想吧!” 夏沐烜一脸不耐地挥手:“罢免冯光培的旨意已晓谕六部,少他一人,朕的江山还垮不了!何况京师百姓闻得本朝国相将被处斩,无不敲锣以贺。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世人也不尽然无知!” 太后布满皱纹的唇角簌簌抖动。 夏沐烜一脸厉色:“朕只斩他一人,已然算是仁至义尽,换了在太祖朝时,定然活剐了他!” 太后怒了,抡起拐杖就朝夏沐烜砸了过去,破口大骂:“孽畜!你这个孽畜!” 我看得大惊,下意识喊:“皇上小心!” 太后突然发难之下,夏沐烜堪堪避过,凤首金杖敲在花梨木交椅的椅背上,铿一声响,是真正的硬碰硬。 太后双目通红,气喘吁吁简直怒火烧心。 她气极反笑:“好!好!一个个都好得很!”又道:“皇帝能耐,已然有自己的主意了。这么些年,是哀家小觑了你!” 太后从未有过如此急怒的时候。 夏沐烜只是冷笑:“母后关心冯贼,倒远胜朕百倍!” 这话已说得露骨,竹息想是也知晓内情的,不由得浑身一哆嗦。 太后羞怒之下,蓦地伸出套着金护甲的小指向我,森然道:“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唐人评武后几句,哀家看,用在皇后身上,倒十分贴切!皇帝你是被她蒙了心智,一味受她蛊惑!”她缓一缓,不无讥讽地笑起来:“皇帝怎么不问问皇后,这么些年,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到底是什么人?当真她就待你一心一意么?”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算是听明白了。 先前一度说我祸乱宫闱,乃至干政,不过都是虚应故事。归根到底,竟是拿捏到了我这个最要命的“七寸”。 我自然害怕。 困兽之斗,非死即伤,如今她要拖我下水,自然会使尽招数。 然而我也不能害怕。 于是正色向夏沐烜道:“臣妾相信,言语可以粉饰,一个人的品格,却轻易不会折堕。臣妾自问聪慧有限,比不得武后果敢。如今又为皇上诞下二子一女,自然与皇上同心一气。倒是太后,一味攀扯臣妾,竟全然不顾沈氏的养育之恩了?” 夏沐烜听我一言,目中最后一抹温情终是抹去,尔后有层层叠叠的寒意涌上来,语气竟然还算平淡,就道:“当年力主朕除沈丛年时,太后倒能下得去狠心,如今换他冯光培,缘何就百般不舍?也是,夫妻骨肉一家亲。这个道理,太后既一早明白,今日也就别怨怼朕狠心了。” 帝王意志不可违,夏沐烜已铁了心要诛杀冯光培,自然不能让冯光培活过明年去。 殿中烛火被风吹得晃荡。 太后颓然倚倒在凤椅上,许久无声。 人前,太后一贯以端肃示众,何曾有过此种落败模样,一旁竹息亦吓得软倒在太后脚边,向夏沐烜砰砰磕头请恩。 夏沐烜只视若不见。 永乐宫的正殿大而空旷,那样长久的静默里,太后突然认命似的,疲倦了神色道:“哀家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什么叫有眼无珠了。” 夏沐烜神情寡然,负手站在这一殿烛影摇曳中,喃喃道:“非是太后有眼无珠,而是天无二日,一山不容二虎,天下既已是朕的,自然谁也不能染指。” 太后突然自失地笑起来:“皇帝好深的心思。罢,终是哀家棋差一招。” 夏沐烜长久无声,复又摇头,喃喃道:“太后连棋局都未入,倒也算不上棋差一招。” 他那面色苍冷,语气更甚,拇指捏紧手上的玉扳指。 我知晓这是他动了杀机的样子,心头咚一下跳得响。 半晌后,果然夏沐烜背身过去,幽幽道:“朕近来连番梦到先帝召唤,称万般思念母后。为圆先帝心愿,今朕就赐太后千机引,好与先帝仙聚。总是儿子一片孝心了。” 千机引是什么,我并不晓得。 然而不容我多揣测,那头就见竹息一张脸刷地白了下去,整个人滚滚抖上来,像是惊惧到了极致。 口中道:“皇上,不能啊,万万不能啊。” 太后一反常态放声大笑,笑得老泪纵横。 她轻抚平顺的鬓发,一脸讽刺样子:“我的皇儿,竟还有这份心,可惜了。”一壁叹一壁道了数个可惜,视线雷电一样扫向卜正:“不必猜,这千机引的事,又是你一并告诉皇帝的了。” 卜正吓得只不敢回话。 夏沐烜淡漠道:“所谓报应不爽,当如是了。皇后纵使非太后至亲,但沈府到底养育太后十数载,亦算有恩。太后即便要扶植冯氏,总不至于对沈氏赶尽杀绝。”夏沐烜摇头:“然而论恩将仇报,朕倒也学足了太后。” 太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闪过惊雷般的恨意。她嘶声质问卜正:“若兰这些年总道心绞痛,想也是出自卜贼你的手笔,皇帝的授意了!” 卜正浑身一颤。 这样的反应,已然不言自明。 太后目色森森:“枉哀家还想着,千方百计将她那毛病瞒下,却原来皇帝早已费尽心思。我的好儿子啊。”太后突然看向我:“哀家真后悔,当日万不该一时心软,轻饶了你!否则哪里轮到你今日再回宫来,兴风作浪!” 不待我开口,夏沐烜突然道:“太后累了,早些歇息吧。”冲殿外喊:“来人。” 殿门应声咯吱一下开了,印寿海弯腰进来,到夏沐烜近前。 夏沐烜背过身去,淡薄抬抬手指:“送太后回宫。” 印寿海二话不说,啪啪鼓掌两下。 门外铁甲戎装在身的执剑禁卫军听声进殿来,当首一人容色周正,年轻气盛,正是顾守成。 英雄出少年,当如是了。 这样的英气逼人,与太后垂老之姿,何尝不是天差地别的对比。 我最后一次望向太后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心头无喜亦无悲。 或许从竹息吐出“即刻杖毙”那四个字时,我已经将心头最后一丝怜悯也一并抿去。 风穿堂而来,隐约有呼啸之声。 夏沐烜长久僵立,我亦无言。 并不是不想安慰,却偏偏不晓得从何宽慰起,又或者,该如何安慰他? 帝王之路从来孤寡,父与子,母与子,夫与妻,所有的人伦常情,一旦与王权相悖,就必然要毫不犹豫舍弃。 天子可以死,却不能废,废即是死。 于夏沐烜,一日登上那九龙腾跃的赤金宝座,就是至死方休的事了。 这样的默然如画里,突然夏沐烜转首。 待我看清他面色神情,不觉一怔。 再如何薄凉,三十年的教养之恩,到底不容抹煞,夏沐烜终归还是舍不得的。 我被他那神情看得一阵心酸,刚要动唇。 夏沐烜像是晓得我要说什么,就道:“不必劝了,朕心中有数。” 我唯有沉默。 相对无言的片刻里,有寒意一层层泛上来。 我总没有忘记方才夏沐烜那句:太后连棋局都未入,倒也算不上棋差一招。 不是太后,那是谁入了他的局? 作者有话要说:晋江这几天抽得厉害,留言一般隔很久,或者到第二天才能显示,孩儿们不要管他。 第九十二章 我望着夏沐烜,心头有悯然,亦有慌意。 突然夏沐烜道:“清清,有些事既然已经忘记,就不必多想了。” 我听得愣在那儿。 *** 太后的丧礼依足祖制操办,天子服白三月,辍朝半月,以敬孝道。 等忙得停下脚跟,冬日已至。 太后大丧,夏沐烜对外宣称的是太后痼疾发作,至于颐宁宫一众伏侍的宫人,则毫无意外被一并殉了葬。 而在前朝,冯光培因着与临淄侯互通来往,行窃国之举,被判腰斩于市。 总算天子顾念,不曾迁怒冯门旁人,只将冯若兰的兄长冯思远贬官遣去了南疆,命其终生再不得回朝,好歹也算保全了一条性命。 然而没了太后,冯氏荣宠终归还是走到了尽头。 一损俱损的还有杨氏。 听闻杨德忠在冯光培获罪后第二日一早,就向夏沐烜递了折子,表称年事已高,不足以再辅佐良主明君,愿挂官归隐以谢浮名。 这个举动想也合夏沐烜心意,于是就准了。 我望着冯杨今日种种,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齐沈,同样都曾一朝腾云直上,也同样都在一朝跌落云端,跌得粉身碎骨。 女子有春尽红颜老一说,于外戚,这道理大抵也是适用的。 这日忙到三更时分,看过孩子后回到内殿,闻得夏沐烜已经独自在乾昭殿歇下,于是让殿外奉职的内监关了宫门。 殿中炭火烧着很暖和,我坐在妆台前由净雯为我去簪梳发。 殿宇深静,像是在沉淀着什么心思。 突然净雯道:“杨德忠能得个善终,真算皇上顾念了。” 我明白她的顾虑,就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为旁的,皇上总要为皇长子打算。外祖家中获罪,于皇长子前程到底有妨。” 这么说着就想起来,当初我父兄犯的是谋逆之罪,依律断然不可恕,夏沐烜却肯将他二人迁入英烈之陵,多半也是因着这层考量。 净雯自然有私心,下意识皱起来眉头。 我拍拍她手背:“明日事明日愁,不必杞人忧天。” 净雯听得点头,就没再说什么。 我又想起来太医院当初断下诊说,杨卉那一胎泰半怀女,生产后,却出乎意料是个足斤足两的皇子,一时引后宫欢动。 如今看来,只怕此事未免没有夏沐烜的授意在里头。 至于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夏沐烜非得让太医院放出这样的风声,就不得而知了。 我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眉,净雯赶紧伸手过来为我安揉太阳穴,一壁动作一壁道:“娘娘这几日劳累,瞧着瘦了许多。” 我无所谓地笑笑,半晌后问净雯:“你一早知晓卜太医是太后心腹?” 净雯点头,略微思索后道:“太医院医者济济,然而这二十余载,月月得太后召见,寒暑不断的,却唯有他卜正一人。自然不十分留心,也不易觉察。然而这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行事再缜密,左右只要做了,就不至于无迹可寻。” 我听得心头一个惊跳过去,口中道:“有了卜正这个人证,皇上想不信也难。你是极细致周全的,既已打定了主意陈情,必然会做到万无一失。” 净雯静静道:“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何况…”她直视我:“经了娘娘父兄的事,且又久不见太后提议接娘娘回宫,皇上心里头总有疑惑。” 我听得明白,又问:“这么说,冯若兰当年鱼目混珠的把戏,你也一早晓得?” 净雯望着我的目中有温情一点点泛上来:“冯氏那样的心性,如何肯为了搭救个陌生人,轻易赔上自身安危?奴婢总相信,人的品格不至于随意变折。” 我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就问:“冯氏既然服用了这么些年的麝香,怎的后来还会怀孕?” 净雯垂眸,小声道:“那也是强行催出来。”许是怕我想起往事伤心,恳切了神情又道:“其实娘娘前番小产,皇上比谁都伤心。加之**那一桩,更是愧疚之极。” 我淡淡应了,夏沐烜也不过就是愧疚罢了。 **到底枉死,我纵使不怨他,却并不表示可以忘得如无事人一般。 然而夏沐烜强行催得冯若兰有孕,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再一想就明白了。 大约制衡之道,本就是要使冯杨争锋相对。 比之恩宠,也唯有皇嗣最能激人贪欲,致人离心,进而如困兽一般,斗个你死我活。 齐沈当年是真正的分庭抗礼,冯杨学了齐沈败落的教训,懂得以联姻来试探夏沐烜的态度,以图与天子抗衡。 杨卉的跋扈傲气,大抵正源于这份自信,想着她杨氏一门,比之齐沈实在高明许多,懂得纵横连横以抗衡天子了。 然而夏沐烜哪里肯乖乖任人胁迫? 断然不能的。 夏沐烜连藩王都容不得,何况是朝中大员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子底下朋比为党。 如今冯杨落到跟齐沈当年的下场,多少在我意料之中。 思索间,净雯又道:“当初咱们宫里那零陵香,是王忠暗中动的手脚。皇上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他胆大包天至此,敢对娘娘下手。然而为着不打草惊蛇,那个节骨眼上,也只好委屈娘娘。”净雯深深看着我,目中有诚挚的情感:“彼时贼人横行,皇上也是迫不得已,娘娘不要怪皇上。” 我苦笑,如今哪里由得了我怪夏沐烜? 只怕我从前跟齐凤越的多番来往,一旦被夏沐烜追究起来,纵使我如今已为三子之母,也未必能轻易逃脱。 内庭女眷与朝臣来往已属死罪,更何况是与藩王通传信件。 *** 隔日一早正在看内务府这个月的报账,那头印寿海近我跟前来,一脸的忌讳样子,斟酌着问:“娘娘,凉萸殿那位要见娘娘,您看…?” 我放下账册,恒久无语。 印寿海许是以为我要回绝,就道:“冯氏如今身上还带着病气,娘娘尊贵,本不宜过去沾染污秽,奴才这就去驳了她。” 我摇头,顺势也起身了:“不必,我走一趟。” 凉萸殿位于行宫最偏僻的西北角落,平日大多用来搁置废弃旧物,寻常宫人也不会经过此处。 想是冯氏在病中,还在禁足中,身边又缺人,此刻秋意已经去得远了,枯枝落叶却依旧飘得院中随处可见。 一脚踩上去,碎裂出咔咔声响。 我并未进凉萸殿内殿去,就只是转过墙角,来到窗旁,透过洞开着的半扇窗往里看。 彼时冯若兰病弱弱靠在床头,想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转首朝我望过来。 彼此有许久的对视。 突然冯若兰依依笑起来:“姐姐真大善人,竟肯让太医治我这病。” 我勾着唇角笑得讽刺:“非是本宫心存顾念,而是皇上不忍见你就这么香消玉殒了,到底你也曾盛宠一场。” 冯若兰伸手抹抹鬓发,一点点媚笑上来。 我不欲多待,就直截了当道:“太后身染痼疾,追随先帝去了,而你父亲冯光培,已被腰斩于玄正门外。妹妹福薄,无法为双亲送终,实在可惜。” 冯若兰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弹了弹指甲,突兀道:“姐姐,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一味脆皮酥,反而是姐姐喜欢。”她像是陷入往事中,神情复杂。“姐姐为什么总要跟我抢?” 我漠然:“我从未跟你抢。” 冯若兰咯地一笑。她望着我,神情哀伤下去:“姐姐当年,不过无意提了一句,说喜欢那宝芝斋的脆皮酥,我哥哥隔日五更天不亮就起身,赶着买了那东西送去你府上。姐姐喜爱吹笛,哥哥听闻玉屏笛名贵,不惜花费一年俸禄,特特为你寻来一把。后来又闻得你丢了块血玉,只差把太后赏他的玉佩都当了,换成血玉送你。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从来没有!” 冯氏笑容阴冷下去:“我可望而不可的东西,凭什么你就能不费气力统统得了去?且你还不领情,统统退还给他。我从没见我哥哥那样伤心过,你当年离开京都去南地,哥哥伤心;你回来,他更伤心。” 冯氏突然一反往日的柔弱,望向我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冷透骨。 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她这样的神情,跟太后何其相似。 冯氏恨得眼珠子似要沁出血来:“所以自进宫那日起,我就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能让你有一日好过!你被皇上废入东陵,我高兴!你父兄被斩,我更是乐得拍手庆贺!我见你抱着那个没心没肺死绝了的丫头哭得肝肠寸断,只觉得肺腑畅快之极!见你为我那个注定下不来的胎赔了**又赔了孩子,我更是笑得泪涕尽出!沈月清!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痛不欲生!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凭什么一桩桩一件件都因你毁尽!我哥哥如此,皇上也是!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争么?若非太后贪权,如今哪里由得了你们作践我!”她逼问我:“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为什么要回来? 是回来京都?还是被黜后再回重华? 回来京都,那是因为彼时“我”已是父亲争权的最大筹码,注定只能婚配给皇家,无论现今坐上那张赤金宝座的是谁,夏沐烜也好,夏沐烽也罢。 至于回来宫里,那是天子诏谕,更不得不从。 这就是沈家女儿的命数。 我望着冯若兰,心中无半分悯意:“嫉妒绝非你嗜血的托辞。从前我不曾与你争过什么,再入宫,自然也是如此。你自己心生魔障,容不下别人,如今就不必再扮痴情博人怜悯。你若当真痴情,怎的当日不见你为冯思远考量,反将他引进宫来,差点丢了性命。如今你双亲已死,倒不见你为他们掉一滴伤心泪?可见情之于你,也未必就有嘴上说得这么重。如今冯思远已被遣去边地,此生返朝无望。至于你,若真有能耐,哄得皇上再想起你,也算你福分未止。”压一压心头升起的恨意又道:“你所谓的痴情,抹不了你那种种罪孽。后宫多少人因你枉死,又有多少人胎死腹中,有多少人此生再无法孕育。这些人,人人咬你身上一块皮肉,都能将你生吞了!”一个深呼吸后平复下来心绪:“妹妹好好养着吧,往后再不得空过来,且好自为之。” 冯若兰在我身后,惘然了语气道:“也好。姐姐走好,我就不送了。” 这一声飘出来,我已去得远了。 我一步步往外走,耳边净雯瞧不过就劝:“恶性使尽,终是咎由自取,娘娘不必为她伤心。” 我木然了神情点点头,借着她手上的力出院子去。 *** 是夜正在同净雯说话,印寿海忌讳了神情进殿来,一脸小心道:“娘娘,凉萸殿那位薨了。” 我虽料得冯若兰已存了死志,却不料她走得如此快,当下只觉得各种心绪纷涌上心头来,却不晓得说些什么。 印寿海不得我发话,唤我:“娘娘?” 我问:“怎么去的?” 印寿海呐呐道:“吊死在横梁上的。” 我垂眸:“皇上知道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的。 第九十三章 印寿海垂下眼皮去:“回娘娘,已经禀过了。皇上的意思是,太后新丧,冯更衣就这么跟着去了,到底令人伤感。虽是自缢,但丧礼还是要着意打点的。”又觑着我的神色道:“然而冯更衣去时还在禁足中,想是受不得苦的缘故,兼冯相又去了,她兄长也被贬去了南疆,此生再回不来,存了死志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就是在宽慰我。 而印寿海既然能给出这样的话,想必夏沐烜那儿,多半也不至于因着冯氏之死,对我心存疑虑。 我勉力笑笑,略微思索后对印寿海道:“总算冯氏盛宠一场。就跟皇上报说,不妨复了冯氏贵妃的封号,依贵妃礼安葬她,一则掩去她自裁这重,免得世人诸多猜测,二则也能保全皇家体面。可惜皇贵妃已有慧成皇贵妃一位,按规矩,皇贵妃不能并立。只看皇上愿不愿意委屈冯妃了。” 印寿海骇笑:“娘娘真仁惠宽德。本朝贵妃仅在皇后皇贵妃之下,这是天大的恩宠。冯氏待罪之身,娘娘却赏下她这样大的恩典,皇上想也不会不愿意。到底娘娘思虑周全,也最为皇上着想。” 我微笑,示意印寿海赶紧就此事去回夏沐烜,好得了圣意,赶紧了却冯氏的身后事。 隔天例日请安时,杨卉听闻冯氏被追谥为顺成贵妃,当下就冷了脸,瞧着很不痛快。 闲聊一阵后让众人散了。 我特意喊下杨卉,开门见山道:“太后新丧方过,冯氏就出了事,皇上想也不得安宁。然而到底冯氏这些年来得隆宠,是街知巷闻的事。因而有些体面,本宫总不能不顾。” 杨卉只不以为然,哼道:“就这么让她死了,倒真便宜了她。” 我倒没料到杨卉家世倾颓后,还能保有这么份火辣性子,一时倒无言了。 杨卉转而又笑:“然而既然皇上肯体恤她,自然没有旁人碎嘴的份。” 说完也不废话,肃一肃后转身离去。 我望着她那桃红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女人。 *** 午后那会儿,印寿海领着个乳母模样的中年妇人进殿来,朝我打了个千,赔笑道:“娘娘,四皇子如今还不得去处。皇上的意思是,还是想将皇子养在娘娘膝下。” 我微愣不语。 印寿海许是瞧出我面上的为难来了,赶紧令乳母抱着尹鸿暂去偏殿暂候。 如此我方道:“其实四妃中,贤妃德妃都无皇子,若交予她们养育,也是好的。” 印寿海凑近我些,小声道:“皇上心中,自然觉得没有谁比娘娘教养皇子,更有利于千秋万代了。” 我想了想就会过意来。 彼时夏沐烜跟夏沐烽二人夺位,已是险象环生你死我亡的境地。 如今夏沐烜膝下已有四位皇子,日后想必还会有更多的皇子源源不断到来。 而如今这四子中,除去我的治儿灏儿,便是慧成皇贵妃所出的尹鸿最尊,再往下就是尹泽。 贤妃德妃泰半已无法生育,因而纵使往后夏沐烜再得子,也远远越不过我膝下这几个孩子去。 辗转间,那头印寿海感慨了神色道:“皇上说,积善之人必有后福。娘娘宽德为怀,真可谓行善举得善报。皇上还说,往后这宫里头再如何闹,皇后总归是头一份的尊贵。且子凭母贵,于三位皇子的前程亦有益,尤其是咱们二皇子。” 言下之意,大抵夏沐烜已经存了心志,再不立高位妃嫔,尤其如今皇贵妃及四妃已满。 这么一想,我当日提议追谥冯氏为贵妃,不过是想顺着夏沐烜的心思,如今反倒成全了自己。 一时间只觉得世事滑稽。 于是就道:“晓得了。也跟皇上说,本宫会好好照顾四皇子。” 印寿海欢喜了神情应下。 *** 太后丧逝,举国上下须服孝三年,即三年内不得婚配嫁娶。 然而静宁的婚事是一早定好的,如今突逢这样大的变故,着实不好办。 这日正看乳母在喂鸿儿喝奶,那头简尤进殿来说,夏沐烜宣了我去麟德殿伴驾。 麟德殿是寻常宴会之所,今日宫中无宴,怎的无缘无故让我去麟德殿? 我听得纳闷,不过也没说什么,就由净雯陪着过去。 到麟德殿时,夏沐烜已经在了。 意外的,静宁跟齐凤越也在,彼时正一左一右陪坐在夏沐烜两侧,有说有笑。 静宁女儿家害羞,许是确实中意齐凤越这位准郡马,一反平日的无拘无束样子,举止间尽显娇羞姿态。 夏沐烜见了我,笑着招一招手,语气亲昵有别于往日:“快过来,等你许久了。” 我略朝他欠一欠身后道:“皇上恕罪,是臣妾来迟了。” 夏沐烜无所谓地摆手,口中道:“无妨,来得正是时候。” 那头齐凤越就起身,坦然了神情向我行礼,我亦淡淡回礼。 在夏沐烜身侧坐下后,静宁一脸天真问我:“皇嫂可是为着我的几个侄儿侄女耽搁了时辰?” 我笑:“确实看顾了一会儿鸿儿。” 静宁听得明白过来,转首对着夏沐烜促侠笑,口中砸舌有声:“啧啧,皇兄真天赐的好福气。” 夏沐烜一贯宠静宁,见她没规矩也不忍苛责她,甚至沾沾笑起来,边笑边伸手过来牵过我的手,对静宁道:“朕确实好福气,娶妻当如你皇嫂这般。你也该多向皇嫂讨教才是。”转而又对齐凤越道:“静宁纯真,你日后且多担待她。” 齐凤越视线停在静宁身上片刻,带过我后对夏沐烜道:“臣得发妻,必定珍而重之。” 静宁闻他一句,旋即微红了脸颊垂下眼睑去,睫毛忽扇是真的情窦初开模样。 齐凤越肯这么说,夏沐烜自然高兴,就笑着对我道:“博望候这一脉,到丰昱这一辈,是最能耐不过的。” 瞧神情像是很赞许的样子。 而丰昱大约就是齐凤越的字了。 我心中几个念头转过去,面上温婉笑:“皇上爱惜王爷才华,传到世人耳里,总是一段仁君良臣的美谈了。” 夏沐烜听得扬声笑,对齐凤越道:“皇后是最风趣不过的,朕亦说她不过。” 夏沐烜难得这样高兴出轻松的样子,想来是临淄侯安旻已被圈禁,而长乐侯沈尉,亦递了折子,表称自愿交出王侯爵位。 这是夏沐烜喜见的,当下就赏了沈尉银粮无数,大赞长乐侯忠义可表,不负其祖辈盛名。 如此四王之中,如今就只剩下博望侯齐凤越与安平侯殷陌,尚且还袭着爵位。 想来今日这宴,多半就是个鸿门宴了。 然而齐凤越神色倒也平静,与夏沐烜谈笑间,就道:“臣承袭曾祖爵位至今已十余载,如今得长公主青睐,本该弃爵位留居京都。然而臣闻得,近来辖地沿海一带常有海寇出没,十分扰乱边民。最要紧的,那一带多盐地。长此以往,只怕会生变故。” 我听得明白过来。 齐凤越与静宁的婚期距今还有三年之久,他总没有常日留在京都,甘为人质的道理。 夏沐烜微扬剑眉,唏嘘道:“是啊,朕还记得,先帝驾崩那年,南地生的那场动乱,就是因盐产不足而起。朕在位第四年时,荣王更因盐税一事,闹到策动他部下暴乱;五年,又发了场水灾,致米盐欠收,京师涌来百万饥民;皇后诞下三子前,荣王旧部更是将殷陌的西南属地闹得一塌糊涂,似乎也是为着缺粮缺盐的缘故。”夏沐烜边说边轻轻拍额:“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危急当属去岁夏日里那会儿,西戎竟意外生了胆子,囤兵马三十万犯我边境。朕后来探得缘故,竟也是冲着你南地的富饶盐粮的名号去的。万幸左都督骁勇,带兵平了犯军,也算一劳永逸解了边地困境。”转而又道:“朕如今想想,真羡慕你这个南地之主,真富贵令人羡慕啊。” 一番话说得似真似假,我却听得心头一阵惊过一阵去。 别的不提,西戎来犯之事,我先前竟闻所未闻。 再一想,西戎犯我边境之时,不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滑落那会儿么? 思量间脑中如有惊雷经过。 那日夏沐烜闻得冯若兰小产,当即撒下雷霆大怒,更因着盛怒,而不顾我求情,草草处决了**。 现今想来,既然当日夏沐烜不是真为冯氏滑胎震怒,那么泰半就是为着西戎来犯这一桩了。 彼时外有强敌来犯,内有诸侯伺机而动,甚至冯光培跟杨德忠,随时有结党谋逆的可能。 难怪夏沐烜焦虑成那副模样。 我的视线在夏沐烜跟齐凤越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后,突然意识到,原来从头至尾,执棋布局的,从来都是他二人,也唯有他二人。 太后、沈家、齐氏、杨氏、冯氏,乃至薨了的荣王,不过都是棋盘上的兵马罢了。 丢了一枚再取一枚,总多的是棋子。 夏沐烜的感叹声刚过,那头齐凤越就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地米盐富足,自然就是天下共富足。是皇上治下,民富国强的好征兆。” 夏沐烜听得点头,叹道:“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如此又闲话了几句,终是曲终人散。 而我,则从始至终不曾将关注的视线,投在齐凤越身上片刻。 齐凤越亦是。 多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想这辈子,我与齐凤越,就只能如流水般清淡相遇,又清淡地分离了。 淡得连自己仿佛都相信,这不过是一场随水流逝的错觉而已。 镜花水月终是幻影,我只能抓住能抓住的。 此事去后数日,夏沐烜颁下旨意,称鉴于南地跟西南属地有滋扰丛生,特设南地节度使并西南节度使各一名,协助藩王治理辖地事务,算是变相削减了藩王的权柄。 除去这一桩,夏沐烜同日还颁下恩旨,特赐杨卉小妹与良妃从弟顾守成婚配,算是圆了小儿女的一点心愿。 如此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倒也不枉费顾守成死心塌地追随夏沐烜。 *** 这晚沐浴后哄着鸿儿入睡,正预备让殿外奉职的小内监关上宫门歇下,那头夏沐烜在一壁接着一壁的通传声中进来,进殿来后见我正抱着孩子在哄,示意净雯跟方合不必请安,边走边轻声问我:“怎么治儿已经睡了么?平日都要玩到三更的。” 夏沐烜格外疼爱治儿众所周知。 我就随口道:“鸿儿新过来宫里,治儿瞧着眼生,就玩疯魔了,这会儿正好睡呢。” 夏沐烜听得笑起来,眸中有气嘉宁和的神采。 突然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我:“朕新得了枚暖玉,质地瞧着格外温润,像个稀罕东西,你且收着,日后待治儿长成,再传给咱们的嫡长媳如何?” 我拍鸿儿的手势一顿,孩子就不痛快地动了动,于是赶紧又给他拍上,垂眸喃喃道:“皇上送臣妾东西也就罢了,怎的偏偏还要把孩子顺带进来?” 夏沐烜举拳咳了咳,道:“朕这样的用意,你不明白么?” 我道:“皇上想得太远了些。何况还有别的皇子呢。” 夏沐烜一反常态笑了:“是。咱们以后总还会有孩子,只是治儿到底与其他兄弟不同,朕势必得好好教的。将来这千斤重担总有一日要交给他,自然得为他择一名贤能女子,最好如你这般。” 我道:“日子是一天天过的,哪能说风就是雨了?” 夏沐烜闷声笑:“确实,是朕急了些,咱们的日子还长。” 说完示意乳娘过来,抱了鸿儿去睡,顺手从净雯手里接过来大氅给我披上,牵起我的手往外走,喜滋滋道:“咱们去紫宸殿望星。”行到半路,又突然道:“朕已允了齐凤越回去他辖地。三年后,再诏他回来京都与静宁完婚。” 我点头:“皇上觉得好就好。” 夏沐烜又道:“静宁孩子气重些,往后你多教导她些。” 我到这会儿也听得笑了,就道:“皇上这个样子,倒像极了先帝嫁女儿。” 夏沐烜自顾自笑了一晌,凑近我道:“来日凤台选婿,必定要给咱们筠筠找个更为逞心如意的。” 我听得微笑。 冬日腊梅开了,暗香阵阵袭人,年年岁岁如此,经久不变。 我握紧手心里那块暖玉,又记起来妆匣里头收着的那块血玉,想着这两样东西,大约就是我往后最深最牢一重保障了。 心思辗转过来后放松了精神嗅一口梅香,不自觉微笑起来。 夏沐烜看得惊奇,就问:“怎了?” 我摇头:“无事。” 这一声飘荡开,人已经去得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