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朝升》 1 楔子 “除却你那尊贵的身份,你其实什么也没有,慕阳……公主。” 明明低弱的声音,却又是字字铿锵。 男子拄剑而立,唇角笑容似嘲非嘲,再看不出平日里的矜傲与风华,昏暗烛灯下那张清俊如玉的脸颊亦越显苍白,竟无端带了几分绝境般的阴惨。 “萧腾,你……” 玄慕阳僵硬地站着,只觉嘴唇开阂艰难。 话音未落,已被骤然打断。 “别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剑锋“峥”地一声从地上划起,冷月辉光一闪,已挟着杀气架在了她的脖上,寒意透过剑身传到玄慕阳的颈间,冰寒森然,一如男子出口的话。 “我萧腾和你玄慕阳早已恩断义绝。” “为什么……” 玄慕阳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萧腾一向对她不假辞色,可也不至于兵戎相见,更不会这样字字诛心。 她不想听,那残酷的话还是清晰地、缓慢地、深刻地刺进了她的耳朵里,像一把沾满恶意的刀,挑中身体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一贯而入。 颈间冰凉,心口亦是一片惨寒。 她真的未曾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她和萧腾需要以这种方式面对。 耳畔自己的声音,已经全没有平日的冷静锋锐,甚至带着莫名的颤抖,以致语不成言。 “为什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 萧腾握剑大笑,似乎是气急,随即断断续续地开始咳嗽。 看着玄慕阳的眼神冰冷的不带一丝柔情,墨黑而深邃的瞳孔中只有仿佛已深刻入骨的寒意,仿佛对面的女子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是他的杀父仇人。 玄慕阳下意识地摸出挂在颈间的小木瓶。 那里还剩下六颗莹润的红色药丸,每一颗药丸可以压制萧腾病发一次。成亲以来这么长的时日里她一直随身携带着。 但是此刻,怕是没有用了吧。 这么想着玄慕阳的心中又是一阵剜肉似的绞痛。 只是一时的失神,颈侧的长剑已一点点逼近,划破衣领,也割裂了挂着木瓶的绳索。 玄慕阳下意识俯身去捡,长剑划破她的侧脸,火辣辣地疼,流淌出的温热血液顺着脸颊上细长的伤口滑进了衣领。 她只能看着木瓶越滚越远,越滚越远,直到再看不见的地方。 即便伸长了手,却还是怎么也够不到,怎么都够不到…… 手指缓慢而无力地垂下…… 木然低下头,玄慕阳低低笑起,笑声却比哭腔更加难听,淡淡的苍凉和凄惶。 莫名让人绝望。 冰凉的刀锋有着一刻的颤动,但在下一刻,它仍旧稳稳地架在玄慕阳颈边,坚定的如同它主人冷硬的心。 此刻,公主府里的火已经从前园燃到了正堂,咆哮的狂风使火势越来越不可控制。 站在半空俯瞰,府里已火光冲天,直烧到天际,滚滚浓烟遮天闭日。 而远远看去,更是仿佛连天空都要随着这使黑夜亮如白昼的火焰尽情融化,如同凤凰涅槃,耀眼、灼热,在一瞬间爆发,抓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没有人留意,在后院一个不起眼的柴房里,这座庞大华美府诋的男女主人正令人窒息的对峙着…… ****************************************************************************** “咳咳……你这样心如蛇蝎的女人也会难过?” 萧腾举剑冷笑,音色冷冽中带着讽刺,喘息声越发沉重:“为了逼我就范……咳咳……我六十岁的老父给你折腾到差点旧疾复发……咳咳……还拿我妹妹的终身大事来要挟,害她差点悬梁自尽……咳咳咳咳……”萧腾握剑的手陡然一松,脸色青白地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玄慕阳霍然抬起头,颤抖的声音渐渐稳住:“萧腾,你摸摸良心,我逼你是不假,可我可有伤过你家人一分一毫?” 来不及回答她,萧腾咳得越发厉害。 她试图去搀扶萧腾已然摇摇欲坠的身体。 却不想,萧腾厌恶地将她推开。 玄慕阳脚下不稳,直倒在了柴火堆中,养尊处优的白皙手掌瞬间被尖利的木屑划得鲜血淋漓。 痛,而且脏,却比不上这个男人带来的伤的万分之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曾天真的想,即便这个男人最初并不爱她,可是时日久了,总归还是会动心的。 可笑,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为了他,她不惜一个人千里迢迢到昆仑山求药,为了他,她可以跪在宗祠堂前整整一天一夜,为了他,她可以磨掉所有的骄傲,一次次委屈求全,甚至不介意他在娶自己时心里还有别的女人。 她的付出她的妥协她的努力,在这个男人的眼里竟然完全一钱不值么? “咳咳……是,你没有亲自动手伤过我的家人,那些都不过是收到你属意的官员,我没法把这笔账算到你头上,可是……” 萧腾痛苦地捂着胸口,夜色下俊秀的五官变得狰狞。 喉咙中挤出野兽似的呜咽:“可是,咳咳……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娶了你,我明明都答应不会再见她……咳咳……为什么你还是不放过她?为什么你还是要杀了她?为什么你还是要这么狠毒?” 玄慕阳顿时明白了萧腾态度骤变的原因,眸中温度冷却。 又是那个女人。 青梅竹马又如何,为什么他总是念念不忘? “萧腾,我答应过你不动她,我就真的没动,你不信我,为什么你不信我?” 萧腾大笑:“可她已经死了!相信你……哈哈……相信你这个任性妄为无法无天的慕阳公主……咳咳……” 重又提起剑,他一步步向玄慕阳走来。 俊美的面容在摇晃着的火光中逐渐扭曲,曾经澄澈的眸中折射出一种幽邃难明的阴郁:“我再也忍受不了你了,咳……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为叶笙报仇……” 近乎是疯狂般的神色。 曾几何时,温文雅致的少年竟变成了这幅模样,究竟又是谁的错? 玄慕阳的心头一时尽是无言的荒凉。 火势疾速漫延,从正堂直烧到后院,如同索命的女鬼挟铺天盖地之势袭卷而来。 火,到处是火光,梁椽被烧着,连着屋顶掉落,随处可以听到人们慌乱的脚步声,或救火,或奔逃,无数的珍奇付之一炬。 与此同时,火焰蜿蜒肆意,火舌妖娆舔舐,烈火仿佛已化身一头发了狂的凶兽,不计一切的毁灭眼前的一切,就连被遗忘的小柴房也未能幸免。 萧腾向玄慕阳一点点逼近,重拾起的剑尖直至玄慕阳的心口。 她一点点后退,目之所及,艳红的火光在萧腾身后摇曳出惊心动魄的杀意。 很想冷笑,却发现自己连嘴角也牵扯不动。 “萧腾,你是真的要杀了我?” 萧腾斩钉截铁:“是。” 说话间,剑锋重又燃起杀意,一时间杀气弥散,玄慕阳已然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道哔剥的火灼声蓦地响起。 萧腾头顶的房梁猛地摇晃起来,骤然脱落,正对着萧腾毫无防备的头部砸来。 玄慕阳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害怕与思考全然遗忘脑后,几乎是本能般合身扑向萧腾。 萧腾手中的长剑已无法收回,反射性地直直刺进,尖芒透过玄慕阳身体的另一侧探出,毛骨悚然的声音。 刹那,大量的鲜血溅涌,艳红的色泽浸透了玄慕阳的胸口,也浸透了近在咫尺萧腾的长衫。 几乎同时,房梁重重地砸在了玄慕阳的背脊上,发出骨头碎裂的声响。 一瞬间的寂静。 火焰燃烧声,人群喧嚣声,脚步声尽皆远去,狭小的木屋里再容不下任何的声音。 剑从玄慕阳的身上拔出,飞溅起一道绚烂的血花。 她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发丝披散,瞳孔散乱,身体的力量流失的越来越快。 拼命睁大的眼睛里腾起一片血雾,耳边嗡鸣轰响,只能隐约间看见萧腾反握住剑柄,刺向自己的胸膛,眼神哀伤而绝望…… 心口撕裂般疼痛,她再也无力呼喊救援,只能不甘心地闭上双眼。 双目前那一片咸腥的温热,几乎灼伤了她的双眼。 玄慕阳的世界就此轰然倒塌。 然而,就在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她的耳畔竟轻响起悠远的古琴声。 仿佛时空回溯,她看见那一袭紫衫的绝尘少年坐在密林深处,气质若山涧泉水般清澈高洁。墨色的眸中波光微漾,纤长的手指优雅地拨弹出飘渺天乐,凝绘成一副让她此生难忘的画卷。 那时,玄慕阳从未想过这一曲竟成了她荣贵一生的丧魂乐。 曲至□,乐声渐浓,意识溃散,渐渐地连她最后一点知觉都逐渐化成了灰烬,尘埃般,消散在满天烟光的红尘之间。 2 第一章 天祭五年,叶良城,七夕日。 已经沉下来的暮光余辉中,点点灯光点缀着湖面,如镶满了碎钻的玉带,盛放着如许美丽的青春与年少。 天色还未彻底暗下,就已经有许多少女围在岸边,虽然年纪不一,但手里都捧着盏盏精致小巧的纸灯,脸上挂着少女特有的羞涩笑容,或早或晚,将手里的纸灯温柔地放入青澜江中。然后含笑凝视着纸灯穿过江雾,载着动人的少女心思一路斜飘到对岸的少年手中。 她轻轻张开五指,任由掌中柔弱的纸灯顺着天祭五年的青澜江顺流而下。 湖水在晚霞的映照下波光粼粼,泛着迷人的浅银色。 “阿阳,该回家了呦。”江岸边的人流渐渐稀少,温婉的女子自江边走来,声音愉悦。 她没有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江面中隐约的倒影。 微圆而有些肉质的脸颊,一双极黑的眼眸乌润流光,唇型薄而利,和五官搭配起来却有一种奇特的柔美,后脑上扎着两个俏皮的牛角辫,显得可爱又天真。 玄慕阳,或者现在应该叫她慕阳,才缓缓回神,声音平静道:“我知道。” 被萧腾刺死的那一天,她二十一岁的生辰刚刚过去不到一个月。 没错,其实她已经死了。 只是她不仅没能饮尽孟婆汤在轮回道中再世为人,反而回到了十年前,天祭五年。 而这具身体的主人,也是十一岁。 说起来也不过只是大半年而已,关于慕阳公主的一切对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回想起半年前,刚刚经历过死亡而苏醒的自己,看着不仅没死,还缩小了整整十岁的陌生身体,心口冰凉,甚至连痛骂荒诞的力气都没有,恨不能再次扼死自己,让一切回到正轨。 而如今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念头。 不论如何,她没有堕入地狱,而是带着这缕早该泯灭的幽魂重又回到了这里,那么她就该好好活着,同样的过错一次足够,她已不想再重蹈覆辙,亦不想再回顾。 眉目如画般的女子走近慕阳的身边,一身鹅黄的裙装更衬得身姿婀娜,面容秀丽。 “阿阳,灯已经放过了,天色也不早了,和长姐一起回家,好么?”女子轻轻搀住她小小的手,手指间柔软而温暖。 “今天是七夕。” 慕晴半垂下头,流泻的发丝拂过面颊,疑惑道:“怎么了?” 掸了掸因为放灯而略染尘土的袍子,慕阳淡淡道:“你忘了?今晚是母亲的忌日,慕岩不会希望看见我的。” 她的新身份是叶良城布商慕岩的二女儿,准确点说是庶出的女儿,慕阳的娘亲在生慕阳的时候难产而亡,故而慕岩一直不大喜欢这个女儿,而继室柳氏又是个笑里藏刀、善妒霸道的性子,尤其替慕岩生了个儿子后愈发不知收敛,连带着慕晴的日子也不大好过。 “阿阳……”慕晴皱了皱眉,对于慕阳直呼父亲名讳的行为有些不满,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责怪什么,只是固执的又问了一遍:“和长姐一起回家,好么?” 慕阳眨动了两下眸,道:“今晚我想去逛逛可以么?” “那,要不要姐姐陪你?” “我一个人不会有事的。”慕阳目光仍旧淡淡,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那眼眸里不自觉中就透着几分疏离。 不知是不是错觉,慕晴总觉得自从半年前慕阳落水昏迷再醒来记忆全失后,就总有哪里不一样,不再爱同巷弄里的其他孩子玩耍,不像过去那般日日咒骂继母和弟弟,反而常常坐在一处发呆……起初她以为是慕阳病了,还担心了好久,但不久发现,除了在发呆之时,慕阳很多时候反倒比她这个姐姐还显得成熟……换做半年前,听见这样的话慕晴是绝对不会让慕阳出门的,可是如今…… “等等……”慕晴追上慕阳已离去的步伐,温软的口气里带着妥协,“阿阳,记住,不管多晚,长姐都会在后门为你点一盏灯,只要你在门口吹灭了灯,长姐就会帮你开门。” 慕阳的脚步顿了顿,轻声道:“知道了。”接着头也没回,顺着青澜江已被暮色染透的湖面逐渐走远。 暮色沉沉,地平面浓重的红光中,无数的纸灯顺流而下,在最后的那一抹嫣红里化作转瞬而逝的萤光,跌落江流。 略略停下脚步,慕阳已经找不到自己丢下的那盏纸灯。 知道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她未曾想过去改变,但到底还是有些压抑……不知道那盏纸灯最终会落进某个少年的手里还是干脆沉入江底。 ****************************************************************************** 叶良城外,天葬山。 短粗的手脚在攀爬上极难用上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慕阳才从石缝中攀上高台。 于高台上歇息了片刻,从台边山涧别入石洞中,向西直行。 百步后,石洞口豁然开朗,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入眼的是一块天然谷地。 放眼望去,满眼的莹莹碧绿随风摇曳,夜色浓稠,连成一片墨色,叫人分辨不清。 轮廓恍惚的竹屋隐没在碧绿之中,隐约可见清冷的烛光跳动,亦如神怪传奇中那一座座竹林精舍,些许神秘,些许迷幻,只觉清幽中淡淡竹节的清香逸至鼻端。 慕阳轻掸了两下地面,就地坐倒。 过了一会,有人也坐倒在她的身边。 慕阳从怀里摸出两本线装的书递给来人,习以为常道:“喏,这是最新的话本。” 少年盘膝坐着,眸中白雾散去,淡漠到好似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并不相宜的喜色:“谢谢!”接着如痴如醉的捧卷读了起来。 见此,慕阳也并不急切,干脆就抱膝望着远处。 失去公主的荣光,这半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慕阳本以为自己会被这样的生活逼疯,但她还是小看了玄家人的忍耐力,即便落魄如此依然能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锋芒毕露罢了。 所以萧腾说的并不全对,有权有势的时候她的确骄纵蛮横、仗势欺人了点,可那时她不过是因为父皇的宠爱而有恃无恐,性子才如此肆无忌惮。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摩挲着书册放下,清冷声音不甘心的问她:“下面没有了么?” “老板说下月才会到货。” 略带失落的应声:“哦,我去拿东西给你。” “等等……” 少年驻足:“怎么?” 慕阳微笑:“不用拿那么多了,一颗足以。” 点了点头,少年步履飞快的掠回竹屋,不久取了两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在慕阳手里。 垂头看着掌中明明价格不菲却被人拿来随意偿付报酬的玲珑珠,慕阳默算,加起来约莫已有十来颗了,抬眸看了一眼眼前面容苍白却容颜精致浑不似人的少年,慕阳难得的生出一丝心虚……前世今生加起来她都从未见过这么好骗的少年。 此处在她离世前原本是皇室三年前发现的一处静养之所,十年前应该是无人得知的,因而她才会想来看看,未料在此地遇上这样一个奇特的少年,自出生便没离开过的少年对传奇话本有一种别样的嗜好,于是他们达成了协议——每过一月,慕阳送来几本传奇话本,少年用珠子来交换。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四五个月。 慕阳想了想,把珠子又塞回少年手里,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勾了勾嘴角,慢慢道:“这珠子叫玲珑珠,是西海的一种极珍贵的珠子,其实比那话本价值高得多,以后你不用给我了。” 少年一愣,随即笑道:“我觉得值。” 这会愣住的却换做了慕阳,未等她再开口,少年又从竹屋里端出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 面上仍冒着丝丝热气,只是透过清澈的面汤,不难发现这面条里夹杂了数根尚未煮熟的面丝,而另有几根则是熟得过了头,已然有些泛黄了。 慕阳问:“这是什么?” 少年已将碗轻轻放到了她的面前,略显生硬地解释:“我生辰时师傅会为我做一碗长寿面,我也想试试。”声音不大,微微透出一丝期待。 “生辰?”慕阳呆了一刻。 少年笃定地点头。 我的生辰何时改到了七夕? 不,不对,慕阳这才忆起,七夕生辰的不是玄慕阳,而是慕阳,只是……他怕是不知,这一天不仅是慕阳的生辰,也同样是慕阳娘亲的祭日。 所以哪怕是平日里最疼她的姐姐,也会有意无意地遗忘。 慕阳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轻轻吸了口面。 “嗯……”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攥紧,“这面……” 她放下面,笑道:“很好吃,谢谢。” 其实面的味道不过一般,尤其是对于曾尝尽珍馐的玄慕阳来说。 只是,好象从来没有人特地为她做过吃食。 不,似乎也是有的。 记得年幼时,出身贫寒的乳母也曾学着为自己的孩子那般,给她做过一些带有祈福意味的民间吃食。只不过,结果却是被她一掌打翻。 好象就是自那之后,再没有人敢为她做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也许是报应。 她费尽心力学会为萧腾做羹汤、熬草药,可是只要萧腾知道那是她经手过的东西,既使再病重,也不肯沾染一口,仿佛那一旦吃了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加过一次催情的药罢了,但是萧腾怎么不想想,又哪里有成亲将近一年也没有圆房的夫妻呢? 一直以来,萧腾都畏她如蛇蝎,可是说到底,她又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这样的问题终究是没有答案的,慕阳垂下眸,一口一口地吃起热腾腾的面。 面虽然只一般,但她确实是饿了,只过了一会面碗就已经见底了。 少年接过她递来的碗,面色柔和。 也就直接坐在边上,声音清澈微寒:“不要珠子,你下个月还来么?” 慕阳点头,笑道:“来。这里这么美,为什么不来?” 那些珠子原本也不是为了她自己,慕晴和对面打铁铺子的刘二哥青梅竹马,早已情投意合,慕岩却嫌弃刘二哥家贫,给的聘礼太过寒颤,以这一串珠子的价格,漫说聘礼,就是买下慕岩的布铺都绰绰有余。 少年闻言,波澜不兴的眸子微微弯起,笑意染上,视线无着落的望着,有些赌气似的喃喃道:“总是我一个人……好寂寞啊……” 然而慕阳终究还是食言了。 天祭五年秋,自都北郡车玉城瘟疫沿青澜江流向开始蔓延,速度之快,为玄王朝百年罕闻。 起初只是几个人感到乏力,身体不适,并未注意,只到几日之后,有此症状之人接连暴毙,这才引起了当地官员的主意。 只是,为时已晚,患病人数逐渐增加,范围也由车玉城扩大到了相邻的几座城池……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青澜江边所有城池一律紧闭城门,不许外城人进入。 知道无法再去天葬山的慕阳只是略略有些惋惜,然而更多的却是无奈。 这场瘟疫她知道,却无力回天。 3 第二章 即便官府下了严令不准妄议瘟疫,城中仍旧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如此一来,慕岩的布铺生意也大大受到了影响,毕竟他做的不是达官贵人的锦绣绸缎生意,此时人人提心吊胆,老百姓家各个担忧瘟疫来袭,又怎么顾得上再去买布。 一肚子窝火的慕岩自然不会责骂他的宝贝儿子,便随便寻了由头将慕阳、慕晴骂了一通,大意是觉得自己养了两个不事劳作的赔钱货,心中十分不忿,待唾沫星子用尽才怏怏甩袖回到正厢房。 一边听着慕岩难听刺耳的责骂,慕阳一边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当真是越发厉害。 她刚刚重生到这副身躯,头脑昏沉之际,就听见慕岩的一通谩骂——只因为她落水,花了他几十文的诊费,慕阳当时连头疼都顾不上,震惊的竟不知如何反驳……前世活了二十来年,还从未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当即气得就顺手抄起身后石枕砸了过去。 说起来,那是她自重生以来做过最像玄慕阳的事情,此后再没有做过。 因为当日若不是慕晴死命跪在地下拦着,今日的慕阳只怕早被自己的父亲生生打死。 她已不再是权倾天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慕阳公主。 半年来,当初的锋芒已经尽皆被她掩藏。 慕晴垂头听完慕岩的话,倒也没觉得多难过,从桌上拿起做了一半的刺绣继续忙活。 好一会,咬唇抬头问慕阳:“阿阳,刘二哥真的跟你说他会上门提亲么?” 慕阳把玩着手里仅剩的一颗玲珑珠,淡笑:“刘二哥是个老实人,说过的话肯定算话。”自然是会的,聘礼的钱她都送过去了,他又怎么会不来。 “那……会不会因为瘟疫的事情有影响。”慕晴刚放松下来,又忍不住道。 慕阳回忆了一下。 这场瘟疫她记忆如此深刻的原因在于瘟疫持续时间很长,几座城池数月闭门不开,无数从车玉城附近城池逃出的灾民流离失所,灾民们群情激奋几乎闹出起义,父皇震怒,严惩了四十来个官员,一头乌发也被瘟疫愁白了数根。 她曾经在父皇的御案上见过瘟疫蔓延的图样。 叶良城属南安侯的封地,似乎是不在此列。 念及此,慕阳安抚的笑笑:“不用担心,没事的,瘟疫不会过来的。” 她的声音笃定。 慕晴虽然心中觉得慕阳不过在安慰她,可是不知为何,听着慕阳镇定的声音中,她仿佛也心安了下来。 ****************************************************************************** 瘟疫的确没有过来,虽然紧闭城门这个做法过于简单粗暴,但确实有效,瘟疫离叶良城还有几个城池的距离就停止了蔓延。 松了口气的老百姓们,开始议论起了另一件事。 南安侯小侯爷来了。 叶良城城中百姓每年要上缴不少赋税给南安侯,但这笔数额怎么也比直接交给朝廷的少,因此叶良城百姓对南安侯向来是感激的,只是南安侯久居南安城,甚少出门,这次南安侯小侯爷出门,也算是大事一桩,尤其听说南安侯小侯爷是为了寻一个女子而来,更叫城中养了女儿的人家兴奋不已。 不论这南安侯小侯爷品貌如何,单就这身份就够老百姓家趋之若鹜了,谁人不知南安侯的先祖曾在危急关头救过玄王朝开国玄帝,宠幸甚重,不仅世袭爵位,更封了最富硕的南地十八郡为南安侯封地。 因为城门紧闭,慕阳呆在慕宅中倒没再出门,对外界传闻也一概不知。 所以消息反倒是从慕岩口中得知的,慕岩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模样,难得端出一副慈父面容,笑吟吟道:“晴儿、阳儿,快快打扮打扮,同为父去驿馆,快快!” 慕阳不明所以,还是跟着慕晴一道去了。 出了门才越觉得不对,一向抠门至极从不在女儿身上多花一分钱的慕岩竟租了个轿子送她们,慕阳还可以安然处之,慕晴却忍不住问:“父亲,这到底是去哪?” 慕岩却是眯起眼一笑:“你们七夕日可在青澜江边放过纸灯?” 慕晴点头。 慕岩抚掌大笑:“那就对了,小侯爷说了,七夕日但凡在青澜江边放过纸灯的女子都要去见他。哈哈,这定是小侯爷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到时候若是能攀上小侯爷,做个妾室,那真是荣华富贵享之不……” 原本一直望着轿外的慕阳忽然开口:“小侯爷,哪个小侯爷?”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南安侯小侯爷了!” 南安侯小侯爷…… 慕阳一怔,居然是他。 未曾想过,重生之后第一个见到的熟人居然会是季昀承。 季昀承大她三岁,小时在帝都住了不短的日子,勉强也算是她的半个青梅竹马,但奈何两人实在不对盘。 从小她就被父皇母后宠得无法无天,她是御封的和政长公主,太子又是她的亲弟弟,自然骄纵跋扈不可一世,而季昀承作为南安侯的独子,身份尊贵,又在封地里作威作福多年,同样是傲慢矜贵,目中无人。 两人初遇就因谁先让道之事而结下梁子,此后更是相看两相厌,表面上虽然维持和善,私下里见了都像是看不到对方,难得说话也都是高高仰着下巴。 现在想来实在可笑的很。 当然,最重要的是,季昀承曾经是她的未婚夫君。 不过,现在她早不是玄慕阳,这些自然也没了任何意义。 轿子停在驿馆前,慕阳跟着慕晴下了轿,就看见驿馆大堂里已经站满了无数姑娘小姐,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钗环步摇随着女子们的走动发出泠泠声响,一时间内,大堂里充满着一股浓郁的脂粉气息。 刚刚迈进,就听“梆梆”两声,一个侍从模样的人手提铜锣高声道:“下一家。” 接着便见两个少女满脸悻悻的走了出来,队列最前的一个少女则咬着下唇,羞红着脸,手提裙摆款款走进。 这一幕让慕阳不由自主想起母后选秀女时的模样。 禁不住,慕阳勾起唇,半讥半嘲,当初没嫁给季昀承果真是正确的,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封地,别人无从指摘,可是……如果她没记错,季昀承今年也不过十四罢…… 队列行的很快,接连又有十数个少女满带失望的离开驿馆。 不过多时,就快排到慕阳与慕晴。 慕岩跟在一旁,显得有些忐忑,搓着手吩咐两人:“晴儿、阳儿,你们记着,进去以后小侯爷说什么你们都应下来,务必展露最好的一面给他!还有,看到小侯爷千万不要露出什么丢人的模样!” 慕晴点头,慕阳不置可否。 季昀承那张脸对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惊喜可言。 终于,听见“下一家”后,慕晴绞着手中帕子,忐忑拉起慕阳的手,颤声道:“阿阳,你怎么,都不觉得紧张或者担心么?” 慕阳把慕晴的手拿下,有些无奈道:“小侯爷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你不用这样。” 紧张自不会有,担心倒也没,慕阳慕晴虽然称得上中人之姿,可是季昀承也算是见惯了美人,不会看得上她们的。 推门进去,慕阳才发现自己可能弄错了季昀承的意图。 一袭深紫近黑的金丝暗纹华服逶迤于榻上,季昀承半垂着头,依旧是熟悉的容颜,几络发丝流泻至手肘,修长手指中握着一个小巧的纸灯,纸灯看起来很寻常,只是略有些蜷缩,想来是泡过水的。 她们进来,季昀承根本连头都没抬,已有侍从送来了两幅纸笔。 “请两位小姐在纸上写这么一行字。” 慕阳看了一眼要写的那行字,心中一个咯噔。 她……几乎都快忘了七夕那日丢下的纸灯…… 纸灯里只有一段话:七月二十三日,瘟疫自都北郡车玉城起,沿青澜江而下,历时五月。 在慕阳怔愣之时,慕晴已经提笔开始写了。 这一行字在此时别人看来不过是一段简单的消息传递,自然不会多想。 但是……那行字却是她在瘟疫发生之前写的。 “阿阳,你怎么还不写……”慕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 慕阳轻轻点头表示知道,而后握住笔,蘸了蘸墨,捋袖悬腕,却不知如何下笔。 4 第三章 眼见慕晴已经快写完了,慕阳低垂下眼帘,右手按了按鼻梁,十分自然的将笔换到了左手,而后握紧腕,快速写下。 纸张被呈到了季昀承的面前。 季昀承先看过慕晴的,随手扔开,再是慕阳的。 只扫了一眼纸上龙飞凤舞的笔迹,季昀承便半坐起身,语调淡淡问:“你惯用左手?” 听见季昀承的声音,慕阳下意识想反驳,刚一抬眸,便看见季昀承脸上不再是以往的争锋相对,反而透着一股轻蔑的漫不经心,习惯性的冲动被瞬间压制。 慕阳规矩的行了一个礼,细声道:“小女子右手手腕昨日绣花时不慎扭到,故而用的是左手。” 诧异的看了一眼慕阳,慕晴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说。 季昀承的视线扫过慕晴再滑至慕阳身上,浅灰色的眸中一丝了然一闪而逝,捏了捏纸灯,他扬起一侧唇角,白玉般的手指指着慕阳,道:“你留下,等手好了,再给我写一次。” 十四岁的年纪,季昀承的声音尚称不上低沉,甚至有些略显稚嫩的清亮,但没人觉得这只是个小孩子的玩笑。 很快有侍从弓腰到慕阳身前,恭敬但又不容拒绝地说了一句:“小姐,请跟我来。” 慕阳未曾料到季昀承竟然这么谨慎,但也知道,若再推脱,必然会让他觉得更加怀疑,便面上露出受宠若惊笑容的随侍从走了去。 “阿阳!”慕晴忍不住出声。 慕阳回眸,轻轻笑道:“长姐,不用担心。” 在驿馆侧厢房坐了一会,又有一个月白百褶裙的少女走了进来,比起慕阳,她显然要兴奋的多,侍从一走便高挑起眉,眉梢眼角是止不住的喜色。 见到慕阳,少女忙问:“你也是被小侯爷选中的?” 慕阳点了点头。 少女接着问:“你也是写那个字被小侯爷看上的?” 慕阳仍旧点头。 发觉慕阳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少女也不愿自讨没趣,便寻了一处坐着等待。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接连有三个少女进来,见先头两人各坐着也不敢多话,找了个位置坐下,安静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拥闹的喧嚣声才渐渐散去。 接着“咯吱”一声,厢房的门应声被推了开,当先是开门的侍从,随后才是勾了半抹笑容的季昀承。 他将手里的纸灯放在桌案上,斜靠于榻,未曾抬头便直接问。 “这纸灯是谁的?” 季昀承此话一出,那个月白百褶裙的少女便争着说:“是我,是我的!” 另外三个本还有些矜持的少女见状,也忍不住嚷嚷:“小侯爷,我瞧着那纸灯也像是我的。” 几人争执之下,唯独慕阳立在一侧,不言不语。 季昀承轻笑了一声,补充道:“若被我查出谁说了假话,我恐怕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他说的轻飘飘,几名少女却都是一凛。 “来人,把纸灯给她们传看一下。” 轻薄通透的纸面被细竹签撑起,随风发出沙沙声响,当中是一个小小圆圆的空洞,用来盛放蜡烛,再边上有一个小巧的纸笺,黑墨被水晕开浅浅字迹。 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除却看到纸笺上的话一愣,少女们多少都有些失望。 慕阳自然认出这纸灯就是慕晴当日做送给她的,甚至纸面一处还因为慕晴的手指被竹签扎到,而滴上两点细小的玫红血点。 待人都看完,季昀承又问了一遍。 此番却没人敢再开口。 “既然如此,就都离开罢。” 挥了挥手,季昀承正待赶人,那个月白百褶裙的少女忽然跪在季昀承面前,秀美的脸上满是哀求,眼中泪珠泫然欲滴:“小侯爷,民女斗胆,恳请小侯爷收了民女吧,民女定当竭尽全力侍奉小侯爷,为奴为婢都在所不惜。” “哦?”季昀承挑了挑眉,问道,“为何?跟着我很好么?” 少女双手捧在额前,深深跪倒:“家父嗜赌成性,若是此次小侯爷不收了民女,只怕下个月父亲就要将我卖到青楼去。” 季昀承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若是如此,那你留下罢。” 少女抬起头,满脸的欣喜。 其余少女虽不甘,但自问实在做不到这个程度,只有叹气。 慕阳却是松了口气,回转身,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身后季昀承的声音:“你先别走,对,那个绿衣服的,站住。” 四下一看,身着绿衣的竟然只有自己一个。 慕阳深吸一口气,换上温婉笑容,转身半屈膝:“不知小侯爷小女子还有何事?” “你过来。”季昀承以手支腮,手指微勾。 慕阳压下心中十分想教训对方的冲动,依言缓缓走近。 季昀承却等得不耐,慕阳刚一靠近,他就扯了慕阳的袖子将她直直拉到自己身边。 被扯的反应不及,差点撞在季昀承身上,用手掌撑在榻边才堪堪稳住身子。 季昀承像是丝毫未觉,凑在她耳边呼吸可闻处道:“你是唯一一个留意到纸面一角残留有血迹的人,那纸灯是你的罢。” ****************************************************************************** 慕阳没料到季昀承十四岁就如此难缠。 看见纸面残留血迹又如何,难道非要纸灯的主人才可能发现,但现在解释无非是欲盖弥彰,更何况——季昀承已经怀疑她了,一味的否认遮盖倒不如坦然说出。 慕阳站直了身,低垂眉目,掩盖中眸中的锐利,道:“小侯爷观察细致,的确如您所言。” 季昀承终于笑开。 南安侯同王妃均是相貌不俗,季昀承自然也不差,方才还显得疏离冷漠的容颜在这一笑之下犹如寒冰乍破,万树梨花开,另几个少女都看得呆怔忘了离去。 慕阳在心中叹了口气,在她看来这笑容实在不怎么悦目,在她与季昀承短暂争锋相对的日子里,她也曾见过几次季昀承的笑容,但凡露出如此笑容,代表的无外乎……季昀承的奸计得逞。 敛了敛笑,季昀承再次挥手让其余人退下。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清浅呼吸声。 “你叫什么名字?” 慕阳顿了顿,方道:“小女子姓慕,单名一个阳。” “慕阳……”念了念这个名字,季昀承不自觉的皱起眉,“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这名字是家父所取……” 季昀承打断她,显然对此毫无兴趣:“写纸灯的时候你知道会有瘟疫蔓延?” 慕阳点头道:“是。” 季昀承似笑非笑道:“那么这瘟疫是由你引起的?你知不知道,光是这纸灯上的讯息就够官府将你捉拿归案了。” 毫不停顿,慕阳将准备好的说辞说出:“瘟疫的源头在百里外的车玉城,小女子即便想也做不到。至于纸灯上的讯息,是我梦到的……小侯爷信也罢不信也罢,事实如此。”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那恍然而逝的二十多年又怎么不像一场梦? 至今想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分辨不出,究竟那个高贵的慕阳公主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一直只是她的臆念,那些记忆在见到季昀承后逐渐变得清晰。 她方才特地留意过季昀承听见她名字的反应……那种反应,是因为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玄慕阳么? “既然你说是梦到的……我信你,不过……”拖长了音调,季昀承仍旧把玩着那个纸灯:“能够遇见未来的能力……无论是谁见到只怕都不会轻易放过吧,你可愿留下?我可以偿付给你爹娘相当一笔的银子,而且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慕阳笑道:“小侯爷,若我说我至今也只梦到过这一回呢?也值得如此?” 手指一顿,季昀承也笑:“这样的能力,莫说万一,就是有丁点可能也价值连城。” “可是若我不愿呢?” 姑且不说留在季昀承身边一辈子被他呼来喝去她忍耐不了,更重要的是,在季昀承身边她很有可能接触到前一世的那些人那些事…… 若是半年前,她或许还有几分期待或许能赢回自己的身份。 如今,已经丝毫没有这样的念头。 尊贵无匹的公主又如何? 所有人都慑于她的身份,要么战战兢兢百般讨好要么冷眼以待不假辞色,高处不胜寒,到了最后,甚至连一份感情也赢不来…… 指尖掐入手心,按耐住无法抑制的悲恸情绪。 季昀承冷笑:“你不愿?你有什么好不愿的?难道做我的人不比做个普通老百姓来得好,若做得好,将来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你如今强百倍千倍?” “我不愿。”慕阳浅笑依旧,语气不卑不亢,“小侯爷,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做个普通百姓小女子安之如饴。” 季昀承忽然觉得很诡异。 眼前女孩分明布衣褴褛,身份卑微,但却总给他一种矜贵的感觉,比江湖侠士多了几分文雅贵气,比高官贵女又多了几分看淡的气度。 这实在太诡异了。 若季昀承再大几岁定然能看出其中端倪,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 当时他却只是觉得不悦——任哪一个被他人顺从惯了的上位者遭遇斩钉截铁的拒绝都不可能开心,但他是季昀承,南安侯的独子季昀承,胁迫一个女孩的事他还不屑于做,当即冷下面容,音若寒泉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不过这样的机会我只给你一次……你自己不要,以后便不要后悔。” 慕阳安然的行了一个礼,笑:“多谢小侯爷。” 她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后悔的。 然而世事难料,慕阳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5 第四章 那晚她们还是照常回到了家。 慕岩虽然对于两个女儿没被小侯爷看上这件事有点遗憾,但打听过小侯爷只留下一个女孩,也知道这种好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将女儿送回了家就再没理睬。 慕晴见慕阳一直沉默不言,还以为她因为没被选上而耿耿于怀,轻眨眸小声试探着想去安慰她,反让慕阳有些啼笑皆非。 虽然她对慕晴一向不假辞色,可是也知道,这个老实的姐姐是真的关心。 瘟疫的消息还是不断传来,哪地哪地又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流民流离失所。 紧闭的城门内,食物渐渐有些不足。 城中但凡大些的米铺大都闭门停业,显然是想囤积粮食,仅剩的几家也是价格高的离谱,于是城中各家各户节衣缩食,都祈祷着瘟疫赶快过去。 慕岩的布铺已经久无人问津,前一晚存在仓库里的布还险些被老鼠啃了去。 虽然慕阳对慕岩实在鄙夷——一个有了新欢忘了旧爱将愤懑发泄到自己女儿身上的男人绝不值得尊敬,可是面对如此境况也觉得有些无奈。 隔着薄薄的墙,慕阳能听见慕岩与继室柳氏和儿子慕宇正在隔壁欢声笑语,而她们的饭菜越发粗陋到难以下咽,慕晴偷偷典当了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手镯,买了二两五花肉和半斤米算是勉强补贴。 慕阳算了算,还有不到两个月瘟疫便过去了。 以慕阳身份自然是身无长物,唯一值钱的只怕就是那枚玲珑珠,她原本想留下做个纪念看来也留不久了,这时才恍然忆起,似乎已经近三个月没去看过那谷中少年,也不知道他可安好。 正待慕阳准备出门托人典当了玲珑珠,慕岩满脸喜色的送来了一个消息。 “晴儿,晴儿,知不知道爹刚才为你订了一门好亲事!” 彼时,慕晴正坐在桌边完成锦帕上绣了一半鸳鸯图样,帕面上鸳鸯姿态优美,引颈交缠,意蕴缠绵,很有几分缱绻之意,闻言也是一喜,只道是刘二哥终于上门提亲,略略垂头,羞红着脸颊。 慕岩喜形于色,道:“那李大人虽然年纪是大了些,可是也算品貌端正,这次晴儿你可是走了大运,李大人前月夫人刚去,今日娶你可是要做正房续弦的!” “李大人?” “是啊!就是咱城里县丞大人李大人啊!” 慕晴抬头,满脸的愕然与不知所措。 一直安然坐在一侧不言不语的慕阳忽然道:“李大人的年龄恐怕比父亲都要大了吧。” 慕岩不满的扫了慕阳一眼,压抑住对这个女儿的厌恶之情,冷哼道:“那又如何?你知道李大人给的聘礼是什么么?整整二十石的粮!你可知这城中的粮有多紧俏,也不知瘟疫何时才过去,为父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你难道想看着我们一家饿死不成。” “所以你就打算用女儿换粮?” 压抑了这么久,终究还是忍耐不住,慕阳面色平静,极黑至无影的眸子一眨不眨,深沉色泽莫名中显出几分凌烈。 慕岩先是一僵,随即大怒:“住口,什么用女儿换粮!反正为父都和李大人说好了,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不嫁也得嫁,过两日就有人上门来取生辰八字,月底前就过门!你们两个死丫头要是敢给我整出什么事,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慕阳还想说话,却被慕晴拉住了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反驳了。 这一拉一扯间,慕岩已然大踏步出门。 慕阳淡淡甩开被慕晴拉着的袖子,冷冷道:“你就真的打算嫁给那个驼背的老头子?” 慕晴绞着手中的锦帕,安顺的眼帘显出几分憔悴。 “父亲都这么说了,我又能如何?”咬咬唇,慕晴轻声道,“等我绣好帕子,阿阳可以替我送给刘二哥么,就说……就说我恐怕不能嫁给他了……” 也只不过十五岁的少女无声的闭上眼睛,手掌无力的掩住面容,沉闷的哽咽着,似乎在哀悼自己轻易逝去的爱恋。 慕阳见过刘二哥的次数不多,印象中是个憨厚老实的汉子,自小打铁练就了一身黝黑的肌肤,相貌方正刚毅,难得的是对慕晴却是一片真心,她记得自己去送珠子的时候,那么大个汉子当即就红了眼,感激的几乎都快给自己跪下了,还诅咒发誓等赚了钱一定还给慕阳。 面对慕晴,如果是以前的慕阳公主,大概只会怒其不争,父母之命又如何,女子的归宿何其重要,如若一辈子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又该有多痛苦。 但是现在,她很清楚……以慕晴现在的身份要争又能如何争? 更何况慕晴的性格本就如此,恭顺温和。 握紧玲珑珠,慕阳没有安慰或者劝阻慕晴,只是静静望向窗外。 半晌无言。 一时之间,她能想到的竟然只有…… ****************************************************************************** 叶良城驿馆外。 因为小侯爷的停驻,知县特地拨了四个捕快守在驿馆门前以防闲杂人等入内惊扰了小侯爷,再加上小侯爷带来的侍卫,小小一个驿馆门口被围得严丝合缝。 慕阳依旧穿着那身碧色布裙,衬得脸颊越发白皙通透。 还是玄慕阳的时候,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有向季昀承低头的一日,转念想到现在自己的身份,又顿时释然,更何况……比起低头,她倒更觉得像交易。 驿馆门外被知县紧急修葺,门前粉刷一新的石狮子迎着光显得凛凛不可侵犯,早不如之前寒酸,慕阳抿了抿薄唇,一步踏着一步迈上了台阶。 已不是第一次见少女试图闯进驿馆里,不等慕阳走近,就有人拦住她。 “小姑娘,小侯爷有令,非得侯爷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慕阳停在那个位置,淡淡笑了,并不走近,从袖中递出一个物什。 还未看,侍卫当即就摆手:“小姐,我们是不准私相……” “这不是银子。” 只见慕阳细白小巧的手上放着一个小布袋:“我不进去,只在这里等着,你将这个交给小侯爷便好,说是慕阳给他的,他看完自然会叫我进去。” 那布袋简陋,侍卫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时日送来女子做的饰物香囊多不胜数,哪个不比这个精致漂亮,小侯爷见了也不过随手丢至一边,就这么个布袋,小侯爷只怕连摸也懒得去摸。 但是慕阳神色平静,唇角微勾,浅浅笑意自唇畔氤氲开,身姿挺直,衣冠楚楚,既无卑躬屈膝讨好也无忐忑之意,气定神闲的模样竟是十分的笃定。 侍卫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咬咬牙,拿着布袋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季昀承最初对那个布袋不屑一顾,但听说是慕阳送来了,抬了抬眉接过打开,一看之下,那张素来喜欢不动声色的脸庞亦是面色微变。 慕阳毫不意外被领进驿馆中。 与之前相比,驿馆内被布置的越发华丽奢侈,上好的一品蜀绣锦缎用来做幕帘,掩住显然是新换上的朱漆镂花长窗,两盏鎏金八宝明灯随风轻转,折射斑斓辉光,地上铺的是一羊绒细织毛毡,柔软细腻,履之无声。 这做派十分眼熟,曾几何时,慕阳出行排场较之还要更为挑剔奢华。 略略苦笑,慕阳便转眸看见了半屈膝坐在榻上的季昀承,披了件深黑云纹披风,一头浓黑的乌发润泽流泻,蜿蜒披散,半挡住了季昀承的目光,如玉指节夹住一张被撕了半角的纸,伏在膝头。 扫到慕阳身影,季昀承的声音蕴着隐隐的森寒:“这场瘟疫果真是你引起的?” 那声音旁人听了只怕会心惊肉跳,慕阳却只是一笑:“不是,我只是知道如何遏制瘟疫罢了。我知道一种并不稀有的草药,碾磨碎后兑水熬成汁对此次瘟疫有奇效,未染瘟疫的服下后可避免染上,已染上的至少有五分可能痊愈。” 季昀承捏着那张纸,不置可否的轻轻笑:“那你这么好心告诉我这个是为了什么?” “小侯爷,我想同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慕阳平静道:“用这个来换你一件举手之劳,如何?” “不怎么样。”季昀承微笑,那笑意却并未达到眼中,反而让人觉得冰冷,他随手丢开手里能救万千人性命的纸道,“瘟疫如何,与我何干?用这个来和我做交易未免太便宜了。” 垂下视线,慕阳眼底一冷:“那小侯爷要什么样的交易才肯愿意?” 修长如玉的手指扣击在桌面,季昀承斜挑眉眼,竟带了三分邪气,笑吟吟道:“这要问你能给我什么,小侯爷我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6 第五章 闻言,慕阳却是婉然一笑:“小侯爷说笑了,既是侯爷独子,将来南安侯的位置想必不出所料也定然会是小侯爷的,天下皆知南地十八郡以富硕闻名,到时小侯爷坐拥南地十八郡,还缺什么需要别人给的么?” 季昀承不以为然笑:“不过坐拥十八郡而已。” 不过而已……那你还想…… 慕阳顺着季昀承的话想下去,突然悚然一惊…… 掩盖中眸中的讶异,尽量平静的望了季昀承一样,她从前竟没有发现,季昀承有这样的野心? 她退了一步,轻声道:“请小侯爷明示。” 宽大的袍袖敛了敛,季昀承道:“既然你想不出,那就没有意义了,你走罢。” 慕阳不曾想季昀承会是这种反应,她手中可以抛出的筹码有很多,可是此时却又都不适合,季昀承没有明言,她自不想把话题朝着不该有的方向引。 “来人……” “等等!” 季昀承斜睨:“想好了?” “诚如小侯爷的猜测,我的确能预测一些未来发生的事情。”慕阳深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季昀承道,“那用这个来做交易呢?” “这个?”季昀承笑了,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讥诮,“那日我便同你说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是你不要的。这样的能力固然千金难求,如你所言,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生只梦见这一次,用这样不安稳的能力来交换让我做事,你觉得我划得来么?” “若只是这样,那还是请回罢。” 说着,季昀承慵懒的斜倚在榻上的美人靠边,轻叫了一声:“久离。” 随着这一声,一个妙龄少女含着柔笑端盘掀帘而入,身着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薄粉从鬓角边拉开浅浅的弧线,眉眼似乎也随之被拉长勾勒,描出细长轮廓,唇上浅粉胭脂明丽,一根碧玉瓒凤钗斜斜插在脑后的流云髻上,乍看倒像是哪家的贵小姐,慕阳再仔细看去,却正是当日那个跪在季昀承面前求他收留的女孩子。 少女看见慕阳,眼中飞快闪过诧异防备之色。 接着,将装着鲜果的盘子置于案上,乖巧站在季昀承身侧,轻手轻脚帮他捏肩。 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又顷刻释然,瞬息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微微合眸,像是并没有看见多出的人,慕阳忽得一笑:“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和一点点的助力,我会给你满意的结果。小侯爷可敢一试?” 季昀承微微扬起下颌,调笑道:“哦,什么样满意的结果?” ****************************************************************************** 回去的路上,慕阳不断回想关于这场瘟疫的信息以及细节。 这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艰难,十年前的事情在记忆里只剩下最深刻的部分,比如她写在纸灯上的部分:车玉城,沿着青澜江蔓延,历时五个月,还有不到半个月后会在安阳城发生的那场起义,以及能阻止瘟疫蔓延的马瑶草。 快到慕宅后门时,却听见一阵拳打脚踢之声。 跑前两步,只见一个大汉正被十来个家丁模样的人按在地上暴揍。 “让你乱提亲,知不知道,晴小姐可是我们大人看上了!” “就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今个爷几个就代我家大人打死你!” 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却没一个上前阻拦。 慕阳叹了口气,高声道:“别打了。” 为首那个满怀不悦回头,刚想喝骂,见是慕阳,表情一变登时满脸笑容:“这不是晴小姐的妹妹么?” 冷了冷脸色,慕阳平静道:“你们挡了我的路。” 为首那人正是李县丞的心腹,原本打算卖慕阳几分面子,此时也有些不悦,莫说慕晴还未过门,就是过了门能不能受宠还难说的很,娘家人竟然就这么不给面子了。 慕阳却不等他再说话,直接亮出手中的令牌。 金灿灿的令牌上刻了“南安侯”三个大字。 对方一见,顿时心头一颤,膝盖软起就要跪下,慕阳抬脚极其娴熟的将人踹翻,两下走到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的刘二哥面前,淡淡道:“你不用再来了,只管准备好东西等着一个月后来迎娶慕晴罢。” 说罢,便转身进了门。 握了握硌手的令牌,慕阳嘴角逸出一丝自嘲。 要用别人给的权势,实在是一件不怎么舒服的事情,不过,既然季昀承给了她,不用未免太过浪费了。 ****************************************************************************** 有了季昀承的令牌,轻松便让慕岩答应了慕阳离开的要求。 转回屋中,打量了一下穷酸到过去慕阳都无法想象的房间,将两件换洗衣物装进包袱中,再没有什么可准备。 慕晴见慕阳收拾东西,当即一愣:“阿阳,你这是……” “我要离开一阵子。”慕阳平静微笑,神色镇定的完全看不出是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事实上这半年来慕晴也从未把她当做过一个孩子。 悚然间慕晴攥住了慕阳的手,惊道:“离开?!外面到处瘟疫蔓延,你一个人这怎么行……” “明日一早小侯爷会有马车送我出城。” 从慕晴的手中脱出,慕阳敛了敛笑容,深黑瞳仁漆黑无垠,一直掩藏着的疏离不加掩饰的显露出来,拒人千里之外,语气倨傲冷淡道:“以后我可能就不回来了。” “慕阳!”慕晴气怒交加,“为什么不早跟姐姐说!你是不是是不是……”贪慕富贵…… 话到嘴边,慕晴却又说不出口。 “是的!” 不假思索,慕阳颔首道。 接着再不看慕晴,散发绾了一个童子髻,又换上一身掩盖身材的粗布袍,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先睡罢。” 临出门前,慕阳听见身后传来慕晴轻声的抽噎声。 脚步略顿了顿,终是出门。 在书坊挑着最新的话本,慕阳静静垂眸。 既然不能长处,又何必再多亲情眷恋。 更何况她不会对人好亦不懂如何对待别人的好意,从玄慕阳起便是,向来都是别人讨好她取悦她,她觉得开心就赏下些东西,这是她以为的回应,别人也都是感恩戴德,却从未想过人心知冷知暖,伤透了即使赏赐再多的东西也与事无补。 遇上了萧腾只能说是她的劫。 明明已经不再去想不再去怀念,还是不由自主的会想到,心也开始隐隐觉得痛。 爱再深又有什么用,萧腾只当她是强取豪夺,因为得不到而百般不舍,闭上眼睛苦笑,萧腾难道真的以为他那多年的宿疾随随便便就能找来药压制,昆仑山巅她一个皇家公主做了近两个月的苦力,才终于感动对方求来了药……天知道她需要多忍耐才能不在萧腾挥手将药打翻的时候怒吼出声。 握住令牌,慕阳无声叹了口气。 出得城门,四下的道路已然昏暗,城中明亮的灯火无法透过高高的城墙,只能孤寂在夜空中亮彻每一居、每一户,一墙之隔的明暗对比,判若云泥。 城外安安静静,唯余几点幽暗火光点亮。 慕阳原本担心出城会遇到为躲避瘟疫而来的流民,此时也渐渐放下心。 夜雾散去,斑驳的星光和月影一同射落在狭窄的小路上,曲折幽静的道路在微光下逐渐清晰。 从怀里摸出了刚买来的几块烧饼,边啃着边朝天葬山走。 离开之前,她还是想和那个不知名的少年道个别,拿了他的东西又这么一声不吭的消失,她也会觉得愧疚。 正想着,突兀地,一道恶狠狠的声音止住了慕阳的脚步。 “小鬼……对,说你呢。别动,给大爷就站在那。” 慕阳回头看去,三个衣着褴褛面容枯槁的大汉正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一脸贪婪的望着她手里的烧饼。 心中一沉,慕阳心知,恐怕正遇上了她担心的了。 此刻夜已黑透,四下皆已无人,呼救必然来不及。 退了一步,慕阳细声道:“这几个烧饼给你们,你们可以放我走么?” “大哥……这个……” 当中一个用黑布蒙了独眼的大汉擦了擦口水,呵呵笑道:“行啊,不过你先把烧饼给我们嘛。” “可以,不过……”慕阳用油纸包好烧饼,握在手中。 三个大汉的目光齐齐凝聚在慕阳手中,恨不能当即就扑上去抢。 蓦地,慕阳抬手,将油纸包朝着一边远远扔开,接着猛然回过头,甩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向反方向跑去。 三个大汉在慕阳和烧饼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扑过去拾了烧饼,再转头去追慕阳,此时慕阳已经跑了不短的距离。 “小鬼,回来,别跑!” “叫你别动还跑,操,他妈的小崽子还挺快……” “老二,老三,你们抄小路给我堵住他,难得碰上好货色,别让他给跑了……” 前世今生加起来慕阳都未曾跑这么快过,只觉两耳风声轰鸣,但也不过只跑了一会就上气不接下气,而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则是越来越近。 十一岁的身体实在太弱势了。 城郊荒凉的景象在她的眼前上下摇晃,肺里火烧火燎地疼,腿酸得像灌了铅,几乎是举步维艰。 “哈哈……大哥,我抓住了,我抓住他了!!” 一身浊臭的大汉攥住慕阳的胳膊向上一提,几乎将慕阳整个人提了起来。 身后的独眼汉子此时也已赶来,长喘着气,就手箍住了她的下巴,蚕豆似的眼睛在慕阳的脸上来回巡视,小眼里暴出一种贪婪的精光。 “大哥,你非要抓着穷小子干什么?” “笨蛋……”独眼汉子抬手拍在问话者的脑门上,“你懂什么?这小鬼长得细皮嫩肉的,跟娘们似的,城里那些大官老爷们最喜欢这种货色了,就是卖到勾栏院做个倌倌,那也至少是……”那大哥得意洋洋地亮出了三根手指。 “三两?” “笨蛋!是三十两!!” 稳住心神,慕阳合上眼,假装害怕的瑟瑟发抖。 抓着她的双臂,正吐沫横飞的讨论着三十两该怎么用的大汉果然放松警惕,捏着胳膊的手也渐渐放松。 瞅准了时机,她牟足劲一脚倒踢在大汉的裆部。 那大汉吃痛,双手一松,慕阳趁机脱出他的掌控。同时抽出袖中藏着的银钗,对着自己的脸毫不留情地划下两道,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溅在了她的身上和地上,洇开斑驳的血迹。 继而,慕阳将银钗抵在自己的咽喉处,冷冷道:“我是城中布商慕岩的侄子,你若放了我,我可以让我舅舅给你们三十两。你若不放,反正我的脸已经毁了,也卖了不了钱了,大不了血溅当场……不过,我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慕阳不敢用季昀承这面大旗,威慑太大,对方不仅不会放了她,只怕会马上杀她灭口。 低喘着气,略略苦笑,实在是太狼狈了。 “唉呦,大哥,好疼……我差点给这杂种羔子踢废了,大哥,揍他,揍死这小龟儿子……唉呦……” 正沉思间的独眼大汉望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往慕阳的方向走了一步。 “小子,你还真有种,好好一张脸,就这么划花了,真是……啧啧啧……可惜,我们兄弟三混这么些年,最不信的偏就是人话。你要怪么,就只怪你自己运气不好,遇到我们,有什么恩怨,还是等你做了死鬼,到阎罗王那再说吧。” 大汉又向她走近几步,神情在夜色下变得狰狞无比。 慕阳背起另一只手,飞快地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滑入袖中。 难得重新活一次,她还不想这么快死。 低下头,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慕阳数着步数,准备伺机而发,最后一搏。 然而,时间定格在了下一刻。 皮肤苍白到近乎病态的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了延伸着的道路边,静谧的月光流淌在他玉质的脸颊上,长而浓密的睫羽轻颤,掩盖住失焦的双眸。 所有的颜色瞬间褪去,所有的光华隐没踪影,甚至连风都变得轻柔无比,仿佛怕惊扰了这本不属于凡尘的美丽。 落落红尘,只他一人静静矗立,便宛如是万千美景绮丽盛放,一人一月足使人目眩神迷。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再也移不开眼。 7 第六章 慕阳最先回神,顾不得多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踉跄两步赶忙躲在少年的身后。 少年缓缓抽出腰间的软剑,修长的手指凝在冰冷的剑柄上优雅地抽动,仿佛舞蹈一般轻柔曼妙。 剑轻吟一声,滑落在地面上,接着似漫不经心般地从地上划起,磨出刺耳的嗞啦声,在惊醒众人的同时也叫人心惊胆寒。 “离开这里。” 少年的声音清澈而冰冷,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不辨喜怒。 “大哥,这……” “怕什么?我们三个大老爷们还怕两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孩子吗?快点上!若是能把那个拿剑的小鬼抓住,我们就发了!!” 此话一出,原本瞪着少年眼睛发直的三个大汉都磨拳擦掌,向着慕阳和少年的方向靠进。 慕阳不由握紧匕首,暗自盘算究竟是该留下偷袭,还是干脆拉着少年逃跑。 少年对大汉的话充而不闻,只淡淡抬起雾气氤氲的眸,犹在众人失神之际,软剑已然出手。 慕阳只觉眼前一花,灵活的软剑已如蛟蛇般从三个大汉的顶上旋过。 软剑回手的那一刻,方见三缕长发从空中打着旋飘落。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放慢。 三个大汉木然的看着自己顶上的头发落下,捂着头,张大了嘴,之后连奔带跑的消失在了夜色里。 寂静的郊外,此刻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身影。 少年将软剑插回腰间。 和顺的细风吹动他的衣带,未束起的长发在夜空中舞出零乱而优美的弧度。 他微眨着眼,任瞳孔中久久积蓄的白雾蒸腾,浅褐色的瞳仁定睛看着慕阳的伤口,指尖轻触血珠,微皱眉,轻柔而绵长的声音道:“跟我走。” 慕阳顺从地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仓皇奔跑之下变得狼狈不堪的衣衫和发丝,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跟在少年的身后,同他一道进入石洞,向着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大约真的是有人陪伴的缘故,慕阳意外觉得心中安然而平静。 出了石洞,穿过深深竹林后暗沉的矮坡,凹陷处一汪清若明镜的湖水正静静倒映着斗大的月盘和满天星子。 湖畔柳梢蛇舞般摇摆,层层鱼鳞似的波浪也带着惑人的节奏起伏,湖底奇异的石子在夜间散发出淡淡的光华,莹满了整湖的水。 微光映射,柔和清泠,各种游鱼细石在湖中清晰的挥毫毕现,湖水此刻渐渐已恍若透明。 慕阳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肺腑间充满了醉人的芳香。 逆着光的少年自竹屋中信步而来,手里握着一个瓷白的锦瓶。 待走到她的身前,方才顿住脚步,半蹲下身,手指微沾着碧莹莹的药膏,轻柔的向慕阳颊上的伤处涂去。 没有躲避,慕阳任由少年替她上药,丝丝微凉的触感在她的脸上晕开,带走热辣的疼痛。 太过安谧的环境让慕阳有些不适,随口问:“你怎么出谷了?” “你很危险。”少年低下头,将药瓶收好,额前的碎发滑下,看不清表情,“三个月零九天了,你说会来的。” “抱歉,因为瘟疫城门紧闭,我出不来。” “你以后……”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安然坐在了慕阳的身侧,波澜不兴的眸子静静的望着湖面,视线似已穿透湖水。 慕阳侧过脸,从怀中掏出买来的几册话本递给少年,她微微点头:“嗯,我以后可能就不会来了。” 她以为少年会质问,未料少年只是“哦”了一声,便再没说话。 一时间,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轻啸,水面波纹散开。 隔了很久,未听见少年翻动书页的声音,慕阳略诧异的侧眸,哪次她带话本来少年不是急不可耐的翻阅,直到看完也不肯松手? 听到她的问话,少年静静笑,笑容里掺杂了几乎掩饰不住的孤寂:“书可以明日在看,可是以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心口微微闷涨,慕阳突然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 “离开?” “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 慕阳思忖道,她原本以为少年是不能离开这片山谷的,如今看来竟不是如此。 少年扬起嘴角,眉眼弯弯:“谢谢,不过……我不能离开,族叔说了及冠之前我都只能呆在这里。” 闻言,慕阳只是略略失落。 她其实并不知道少年的身份,少年也从未对她说过,方才不过一时兴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自己的责任,强求不得,如今能相识一场也算缘分。 如此想来,倒也释然。 “那,以后有缘再见罢。” 浓密的睫羽微颤,少年垂下的头忽然抬起,道:“我教你练剑吧!以后就不会……” 慕阳一愣,笑:“还剩几个时辰了。” 少年扬了扬眉,显出几分雀跃之色:“不难的,师傅当初也只教了我一遍,学会了,反复练就可以了。” 回想起少年精妙的剑术,慕阳也心中微动,即使学不会,反正也没坏处,随即颔首。 大约真的是憋坏了,少年见状,喜色瞬间浮上面颊。 “那我先舞三遍给你看。” 话音一落,他已站起身。 提剑,腕部轻转,衣袂随风而动,一套凛烈的剑法便行云流水般展现在了慕阳的面前。 犹如蛟龙般灵动,又如苍鹰般雄健。 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动作都好似锤炼过千百次,多一分则盛,少一分则浅。 少年整个人都好似已融如谷中的夜色,却又像整个谷中所有带着光泽的事物都已成为了他的陪衬,再鲜亮的颜色在他面前也会被他晕染出一片清冷而渺远的意境,继而同这沧月冷湖一般化作不再鲜明却美丽依旧的背景。 思绪跳转间,他已舞完了一遍。柱剑喘息,片刻后身形再次飞扬,软剑更加灵活,仿佛已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 这一遍慕阳不再走神,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年的每一个动作,不时用手臂随着他的动作划动。 少年舞第三遍时,慕阳已经立在他身侧,用矮小的身子略显笨拙地尝试着舞动剑招,但只一会她就有些跟不上了,同少年连贯流畅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舞完三遍,少年径直将剑收回腰间,低喘几口气后,依旧用轻柔而绵长的声音道:“你能舞吗?” 虽是并无恶意的话语,可听入慕阳的耳中或多或少还是挑起了她曾属于玄家人的那点骄傲。 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树枝,慕阳尽量有样学样的试着舞动臂膀。 毕竟是只有十一岁的身体,柔软度是不成问题的,真正的问题只在灵活、流畅和力度三个方面。 光凭瞬间记忆,漏了大约五六个招式,但总算她还是有模有样的舞完了,只不过完全无法同少年相提并论就是了。 说来也有些丢人,虽是舞完但她到底还是有些忐忑,攥着树枝,竟是略显紧张地等待着少年的反应。 少年雾蒙蒙的双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树枝,良久到让慕阳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的唇边突然绽开一个微扬的弧度,惊艳得仿佛万千花朵竞相开放。 然后,慕阳清楚的听见他慢慢道:“很好,比我第一次好。” 月色融融,竹影摇晃间传来带着节奏的浮动声,碧波里一尾小鱼跃出水面,溅起几点调皮的水珠,如同几颗皎夜明珠。 慕阳的心头竟也在这一刻泛起了久违的纯粹的喜悦。 ****************************************************************************** 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慕阳望见东方既白,胭脂色的红光徐徐染上晨间的雾霭,如同散开的墨迹,一点点沿着天际晕染出一种散漫的艳丽。 看天光,现下约摸是卯时四刻,城门应该已经快开了。 侧身,看见碧青的草地上少年还在沉沉睡着。 慕阳不自觉微笑,练了半晚的剑,见她记住了所有的招式,少年才像松了一口气,和她一同瘫坐在地上。 累的坐不起身竟就这么席地幕天仰面睡倒。 想来真是……很好笑。 摸了摸身上的令牌,慕阳渐渐敛了笑意,回城取过包袱季昀承来送她的马车也差不多该到了。 本想叫醒少年道个别,想想,还是作罢。 解开发带理好再重新系上,又掬了一捧湖水,洗净脸颊,少年抹的不知是什么药,只过了一夜,伤痕就好似淡了许多。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美得几乎同凡尘脱节的地方,慕阳抬腿准备离开。 “你要走了么?”声音清澈低哑。 慕阳没有回头,只平静说了一字:“嗯。” 走了一段,才又听见少年的声音:“我的名字叫重夜,你呢?” “我叫……慕阳。” 取过行李,果然已经有辆马车停在慕宅外。 慕阳看了一眼那辆奢华的马车,正待上车,忽然那半垂在暗金色细织纱帐外的银丝流苏被骤然掀开,马车顶镶嵌着的耀眼宝石下露出季昀承那张嚣张美丽的脸,他似乎心情很好道: “上车罢。” 抬起的腿这么刹住,慕阳忽然不想上车了。 8 第七章 马车颠簸着离开了叶良城,慕阳一言不发坐在马车一角,另一边占据了马车大半位置的季昀承挑眉一笑:“怎么,不开心我陪你去么?” 慕阳侧眸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那一眼浅浅淡淡,却让季昀承莫名一凛。 拳头打进棉花里,季昀承也不想自讨没趣,再不理慕阳,改为逗起了自己的新侍女久离。 耳边听着女子的娇嗔声,慕阳半掀开帘子朝外看。 越是离开叶良城,越能看见沿途路边逃瘟疫而来的老百姓,因为无法入城,只能风餐露宿,狼狈不堪,携家带口,具是乞儿模样。 “小侯爷,我看他们好可怜呢。” “嗯?”季昀承拖长了音调。 “我们可不可以给他们一些干粮啊,不,要不我们带他们一起进城吧,我看他们也不像染了瘟疫的样子。” 听见这段对话,慕阳撤回身,朝季昀承看去。 季昀承并没有应了久离的要求,只是笑容淡淡俯视着坐在自己下首的少女:“你要把你的干粮分给他们么?或者把自己进城的机会让给他们?” 久离一怔,她的原意是为了想在季昀承面前露出自己善良的一面,却并没有想过反而弄巧成拙,摇摇头刚想补救,又听见季昀承的声音:“好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出去罢。” 这时,季昀承已经没了方才调笑时的笑意。 久离行了个礼,不甘不愿退了出去。 慕阳抽身事外,未料下一刻,季昀承的视线已投向了她。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残忍?很喜怒无常?” 想了想,慕阳摇头微笑:“没有,我很欣慰。” “欣慰?” “那是当然。您现在是我的靠山,我自然不希望您出事,自持原则不妄动恻隐之心,总好过毫无原则盲目同情。” 季昀承大笑,指节敲击在案台上:“我发现我有点欣赏你了。” “多谢小侯爷赏识。” 不论是二十多岁的玄慕阳还是现在的慕阳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天性里的薄凉是掩藏不住的,她只在乎与她有关的人或事,其他的再是如何,又与她何干? 想来,会为了慕晴趟上季昀承这条浑水也无非是因为……即便表面排斥,心里不知不觉间却已经将慕晴当做自己要保护的人了。 大约三日后,马车终于到了安阳城。 慕阳记得,此时离闹出起义的日子已经没多久了,距离瘟疫源头车玉城不远的安阳城外早已围满了百姓,他们一部分是不愿远离家园,还有一部分是老幼拖累,只得在城外搭了些简易的帐子,因为人数众多,老远便能闻到浊臭难闻气味,隐隐有蝇虫缭绕。 他们到时,正听见城外传来一声一声干涩的嚎哭。 几个大汉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抛进挖好的坑洞里,就地掩埋。 慕阳大概能猜到大约是当中哪个人染了瘟疫病重,为了防止瘟疫蔓延,就直接将人生埋,她之前也曾听说过,但此时亲眼见到也不免觉得心头寒凉。 季昀承小侯爷的招牌摆在哪里都是横行无阻,他们自然不会住在城外,城门守卫一看见慕阳手中的令牌,当即城门洞开,不明所以的百姓看见城门洞开几乎群情激奋想要涌进城中,但还未接近城门又迅速合上。 隔着厚实的城门,慕阳仍能听见城外哭喊擂门求救的声音,守卫显然已经听惯了这样的声音,面无表情站回自己的位置。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要来安阳城的原因么?你打算用什么来让我满意?”季昀承半勾唇笑。 慕阳合了合眸,语气镇静道:“小侯爷,你想扬名么?” ****************************************************************************** 世人所图不过钱权名,季昀承前两者具不缺,那么要给也只有第三者。 这个名,一定要在最切实的时候才能真正谋得。 入夜,慕阳换了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衫,脸上胳膊上和脖子上都抹了灰土,在守卫的默许下用绳索攀下城楼,贴着城楼走了一段才朝着扎帐的地方跑去,刚一混进人群中就差点被弥漫的气味熏出。 好在,已经入了深秋,天气渐寒,人潮围挤总算不致过于炎热。 但是隐患也有,再冷一点,露宿郊外的话夜里必然会受凉……一旦发热情况未必会比染了瘟疫好。 想着,慕阳四处看着,到处是阴惨景象,根本没人留意到多了一个她,她瞧见不远处帐子正中有一口大锅,大锅煮出的薄粥盛在裂了口子的碗中,分盛给其他人。 “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唉,城门再不开,连这点薄粥只怕都喝不上了。” “老刘,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那大官可以直接进城,偏生就是我们……这里连个药都没有,若是病了还不是生生等死!” “那有什么办法,不是硬闯过一次么?城门卫直接放箭!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 “唉,他们是官我们是民,本来就是不能比的……要是我是官……” “嘘,说什么呢!” 隐隐约约的抱怨声混合着些许女子的抽泣一片愁云惨淡。 当时起义的领头人名字慕阳依稀记得带一个“武”字,姓却是记不清楚,毕竟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 十年前的自己现在应该还在帝都里霸道横行吧…… 一念闪过,慕阳再不去想,只是小心仔细的打量着这里每一张脸,尤其是那些带头的人,在这里呆了两日,慕阳总算找到了那个名叫詹武的人。 又过了几日,城郊外的队伍人越来越大,可锅里已经连薄粥也几乎没有,清清朗朗的粥水里一粒米也再难寻,抱怨声变成了谩骂声,女子的抽泣已经越渐微弱。 雪上加霜的是,冬天终于到了,安阳城外下起了雪。 雪不大,可是已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陆续有人咳嗽发热,连挖坑掩埋都已来不及,开始有流言说再这样下去只怕要生食人肉了,不少经过瘟疫灾害的老人似乎想起了曾经的惨状,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终于击溃了所有人的心里防线…… 起义爆发了。 慕阳混在队伍里,看着那个詹武果然按捺不住,在城外的山丘上说了一串激昂振奋的陈词,立时便有成千上百的大汉抄着农具跟在了詹武身后气势汹汹的冲向安阳城城门。 漫天的细雪飘散而落,满铺檐宇。 安阳城虽不大,但守城工械尚算完备,第一轮冲锋很快流民们就败下阵来,死伤惨重,但是多少有人攀上了城楼,为了生存流民一波一波不怕死般的向上冲…… 整整两个时辰,不断的攻城,不断有尸体落下,不断有人冲上。 就在酣战正浓,双方均是伤亡惨重僵持时,一阵马蹄声忽然响起。 双方均是一怔。 那一队人马来得极快,也极整齐,为首的是一个少年,一身深紫近黑的大麾在冰天雪地里格外引人瞩目。 在两方人都未预料之际,他高高骑在马上,眉宇间一派浩然正气,见状皱眉朗声道:“在下南安侯小侯爷季昀承,不知此地发生了何事?” 慕阳远远站在一处山丘后,遥望着季昀承,心道:演得还真像。 安阳城守卫自然高声呼喊:“小侯爷,这群人想要造反!” 这一喊,正在攻城的百姓们不觉也一停,他们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若说真造反却也忍不住心中发怵,当下就有人不住嚷嚷:“我们没有造反,是他们逼的!” “就是就是,都下雪了还不让我们进城!想活活冻死饿死我们!” “我们只是为了活命!” 季昀承策马向前,昂首道:“为何不让他们进城?” 城楼上守卫面露为难之色:“小侯爷,这是上头下来的旨意,我们也不敢违背,怕这群流民万一有人身上带了瘟疫,只怕城中百姓也要……” 不等他说完,那个詹武忽然大声叫起:“他们是百姓我们就不是百姓了吗?就算不让我们进去,至少也要分给我们一点食物和药材!大家说,是不是!!” 这一声后,方才稍有些安稳下来的人群再一次闹嚷了起来,因为季昀承的到来停滞下来的攻城也再度展开。 慕阳察觉季昀承浅灰色的眼瞳里迅速的闪过了一丝不悦,快走了两步想提醒季昀承千万不能在此时发火,却见季昀承很快敛了神色,翻身下马抱拳,一脸肃穆道:“守卫,开城放粮放药!” “小侯爷!!” “我今日便是为瘟疫而来。若有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 詹武似乎还想说什么,忽然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疾步跑来:“阿武,阿武,你娘子醒了!” “真的?!”詹武闻言瞬间喜上眉梢。 “是啊,就是刚才有个少年送了服药,说是什么小侯爷要他送来了,你娘子喝了没多久就醒了……” 詹武脸上的喜色一僵,转头神色复杂看了季昀承一眼,道:“多谢小侯爷。” ****************************************************************************** 有季昀承担待,安阳城到底还是开了城门,还特拨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大宅子安置老弱妇孺,壮年男子则仍旧驻扎在城外,毕竟城中位置有限,流民们也无怨言。 每家每户在主簿处登记身份,而后每户领取一份食物与简单的药材。 一切井然有序。 登记处不远的茶肆。 “那个詹武怎么这么容易就听话了?” “他鼓动流民造反原本就是为了他娘子。” “嗯?” “他娘子前日染了瘟疫,奄奄一息,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抱着事败便同他娘子一起死的念头,如今他娘子既然已经有了好转,当然不会再想造反。” 慕阳低低呷了一口茶,垂眸,为什么会独独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初詹武的事迹曾流传到帝都,引起一片唏嘘,前一世原本詹武是会攻城胜利的,他抱着娘子冲进城中的医馆,跪在地上求大夫用最好的药救他娘子,然而瘟疫在当时还是无治之症,又怎么能救活,失去自己娘子的詹武疯了一般带着流民借安阳城中工械又接连夺下两城,才引起了朝廷注意最终被硬生生斩于马下,据说死时奇惨无比。 说起来,慕阳也算是救了詹武一命。 季昀承转动着茶杯,忽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扬名?” “此地有能医治瘟疫的药,不多时各地的流民都会涌来安阳城,小侯爷你的功绩自然会传遍整个玄王朝。” 拖长语调,季昀承问道:“那如果我不来呢?” 慕阳也笑:“你不来就我做,不过是打着你的招牌罢了,殊途同归。” 他们只是坐在茶肆里,就已经不断有流民向季昀承投来感激的目光,仿佛眼前人是活佛菩萨一般,季昀承看得有趣,浅浅勾唇: “慕阳……你真的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9 第八章 慕阳心中一凛,也笑:“我不是十一岁那又是多大?” “我查过你的生平,很清白也很简单,唯一称得上特别点的怕只有半年前你失足掉落水中,险些丧命……”白瓷杯捏在掌中,不断旋转,季昀承徐徐开口道,“那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一个大字不识的十一岁商贾之女变成你这个模样?” 大抵没料到对方会这么直接,慕阳微微一怔,方笑道:“小侯爷,人从鬼门关上走过一回总会长些教训,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这似乎也并不重要,小侯爷何必如此计较?” 清脆的嗓音说着丝毫与外表不相同的话,但慕阳神色平静,倒真显不出几分的违和。 季昀承一时失笑:“伶牙俐齿,倒真是有些像……好了,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也不问了,此事若能成,就算你做得让我满意,你以后便跟着我罢。” 刚想起身,就听见慕阳道:“小侯爷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忘,区区一个知县罢了,撤职查办不过举手之劳。”似想起什么,季昀承忽皱眉道,“跟了我,以后你便不要叫慕阳了,同久离一样我给你另取一个名字,叫……” 慕阳疾步站到一侧,弯腰道:“姓名乃爹娘赐予,小女子莫敢改之。” 季昀承站直身,他大慕阳三岁,身量早已长开,此时看去有种居高临下般的味道,他眯了眯眼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同当今长公主的名字相撞,若被她知道,你只怕会倒大霉,到时我也救不了你。” 一瞬间,难言滋味在慕阳心头一闪而过。 恍惚了一刻,她笑道:“那当真是荣幸了。” 不出慕阳所料,听闻安阳城开城放粮放药,无数的流民蜂拥而至,拖家带口,很快将整个安阳城围得水泄不通,季昀承也被当做了救世主般,流民们各个对他感恩戴德。 慕阳带了一队守卫去寻马瑶草,这种草韧性极强,其实相当常见,平日里惯用来做牲畜饲料,却是瘟疫后被意外发现的一种抑制瘟疫的良药,父皇曾抚额叹息,若是早日发现这草,只怕瘟疫也不会死上这么许多人。 瘟疫得到了抑制,不再让人闻之色变,流民们也渐放下心防,沿旧路回到了自己的家园。 流民们本在家中留有存粮,只因为逃命而丢下了大半,此时回去,家中存粮皆在,又因冬季少有腐坏,一场浩大的瘟疫灾难如此渐渐平息下去。 若说给灾民们留下深刻记忆了,除了一路上历经的苦难,便只有南安侯小侯爷的善举。 不少当日在安阳城外的流民绘声绘色描述了当时小侯爷是如何英明神武下令开城门,又是如何力挽狂澜救下百姓们,一幕一幕极尽雕琢美化之能事,口口相传直将一个十四岁少年描绘成了上天派下的救苦救难菩萨。 小侯爷本人听闻,吃了一口侍女久离喂来的蜜桃,侧躺在榻上,不置可否一笑。 从安阳城离开回到叶良城,季昀承依约履行了诺言。 慕晴到底是如愿嫁给了刘二哥,随着几声轰响的爆竹声,漂亮的花轿被迎进了刘家。 慕阳遥遥看着,并未上前,待看不清花轿时方转身离开。 当日她便跟着季昀承去了南安城。 季昀承是南安侯小侯爷,自是住在南安侯府,而南安侯侯府则自然在南安城。 生平第一次到这个南地十八郡最为出名的城池,俗予有言,北帝南安,慕阳也忍不住生出些期许。 前一世玄慕阳大半生是呆在帝都的,见过帝都再去看其他的城池都不免觉得鄙陋,但当她坐着季昀承的马车进了南安城的地界,瞬间便愣住了。 天外有天,南安城与帝都相比带着一种截然不同却又丝毫不逊色的繁华。 帝都自然是一片奢靡繁华巍峨磅礴,南安城则更带着一种诱人的蓬勃生气。 只见一条波光粼粼的静谧河流将南安城一分为二,无数或精致或典雅或大气的拱桥连接两岸,犹如无数美丽的玉带点缀,上百船停驻岸边,两岸市坊鳞次栉比,来往商贾人流数倍于帝都,除了玄王朝打扮的人更有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男人女人自城中走过,步履匆匆间带着喧闹与欢乐。 见状,季昀承也半掀了车帘,逆光微笑,俊美的容颜似乎也在艳阳耀光下熠熠生辉。 他轻声道:“如何?这就是你以后要呆着的城池,我的城池。” ****************************************************************************** 作为实际掌权者,南安侯府在南安城的正中,煞是气派。 季昀承的马车刚刚停下,尚未下来,就已经有人恭敬替季昀承掀开帘子,另有一人将垫脚凳摆好,季昀承一改路上的慵懒做派,背脊挺直漫步而下。 慕阳同久离被下人领着去了另外一个方向。 不多时,下人就将两人带到了一个侧厢房:“两位姑娘今后就住在这里,小侯爷的院子正在隔壁,有什么吩咐尽可以来找小人。待会会有教习嬷嬷为两位姑娘讲授侯府规矩,希望两位姑娘先不要歇息。” 许是因为和季昀承过多亲近,一路上久离都并不搭理慕阳,慕阳也乐得清闲。 厢房不大不小刚好够住,衣柜中还摆了几套簇新换洗用的衣物以及寝具,慕阳将一切收拾好,那所谓的教习嬷嬷就已经站在了门外,一身五彩刻银石青银鼠夹袄,头上绾了一支绞丝银蝴蝶簪,红宝石的耳坠在脸侧轻晃,光是这些就不逊于一般人家的夫人。 “两位姑娘,你们进了我侯府,就是我南安侯府的人了,有些规矩我自然是要先讲明的。” 听着教习嬷嬷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一路颠簸的疲倦也渐渐袭来,即便做了半年的平民女子慕阳也向来是做事随性的多,当下就打了个呵欠。 登时,那教习嬷嬷便横眉冷对起来:“小丫头,你可是对我说的有什么不满?” 一直垂头听训的久离也微微抬起头,眼中泄出几分幸灾乐祸。 “嬷嬷……” 正在此时,一道澄澈嗓音抑住了教习嬷嬷即将要说的话。 “奴婢见过小侯爷!” 季昀承抬了抬手,没让她跪下,浅灰色的眸子扫过屋内,忽得抬指指向慕阳:“她不想学,你就不用教了,我原本也不打算把她教成个伺候人的小侍女。” “奴婢知道了。” 有了季昀承这番话,慕阳的日子显然要好过许多,久离整日被教习嬷嬷训练如何大方得体,如何伺候好主子,如何随机应变等等,慕阳就在屋内发发呆看看书,好在慕阳多少也做了二十来年的贵胄公主,虽然半点不学,但举手投足自带着一种无法仿效的矜贵大气,见此教习嬷嬷也干脆不再管她。 季昀承虽然让慕阳跟着他,但府中一应事务具有下人来做,就连侍候季昀承穿衣洗漱的都有五六个侍女,自然轮不上慕阳。而底下的人都知道慕阳是季昀承带来的,又是格外青眼相看的,也不会平白给慕阳找活计。吃穿用度皆是按照侯府大丫鬟的待遇来,这些时日慕阳倒过得去过去半年要好得多也要清闲的多。 不过,很快清闲日子就到了头。 半月后,季昀承再来看慕阳,却是带了两男一女。 用下巴示意慕阳,季昀承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劳烦三位师傅,这便是我希望你们能教授的人。” “小侯爷,我们是来教二小姐的,不是……”当中一青衫男子皱眉道。 慕阳打量了他一眼,美髯长须,剑目星眉,负手而立,依稀有些眼熟。 “那又如何?”季昀承不以为意,“授业解惑是为人师之劳,何必在意身份,更何况我保证她会是个好弟子,是吧慕阳?”最后一句季昀承却是对着慕阳说的。 此情此景慕阳自然不会拆季昀承的台,随即轻轻颔首。 季昀承满意一笑,一字一句慢慢道:“那就有劳三位师傅,定要将她教导的琴棋书画样样皆精,气度风华毫不逊于名门贵女。” 10 第九章 几乎当晚,就有厚厚几叠的典籍送来,慕阳粗略了翻了翻,除了四书五经,便是《琴经》、《五知斋琴谱》、《澄鉴堂琴谱》、《玉琴指法》、《三才图会棋谱》、《玄玄棋经》、《弈诣》、《齐公字帖》、《启法寺碑》……自入门到高深一应俱全,书籍以外还送了笔墨、一把倚桐古琴以及一副上好的白玉棋。 季昀承竟然还真是想把她培养成什么名门贵女么? 她当真去问了,季昀承给她的答案也非常简单,只是轻佻眉道:“这与你有关系么,你只要按我说的做便是了。” 当她还是玄慕阳的时候其实是学过的,只是她对琴棋书画兴趣不大,幼时只是粗粗学了点皮毛,后来为了迎合萧腾的喜好,妄图夫妻琴瑟和合,才算花了大力气去学,可惜…… 抚摸着书册,慕阳轻微扯唇一笑,不自觉带了三分苦涩。 晃晃大脑,扫却念头,脑中还残留着这些技艺,想来上手应该不难,但是,她实在拿不准季昀承究竟要她学这个是为了什么。 不自觉的,慕阳想起曾听二皇兄说过,底下有人给他敬献过一些女子,皆是品貌上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谈吐举止类似官家小姐……季昀承该不是想把她送人罢? 这样的念头很快被打消,姑且不论慕阳用以交换的预知能力,就算季昀承想送,以他的身份而言,也难找送的对象吧…… 第二日一早,慕阳正式被送去西苑学艺。 西苑住的多是南安侯府的门客或是宾客,昨日见到的那三人是南安侯请来教授侯府二小姐季昕兰的西席,此时也正住在西苑。 教棋的正是昨日对季昀承颇有微词的青衫男子,他还兼教四书五经女戒,第二次见面慕阳才想起为何会觉得眼熟,这人名叫柳年,是天祭二年的举子,自持才学出众,大放厥词称自己必然在三甲之列,结果那年的试题刁钻,唯独他与同乡另一名学子答出,反被同乡连累,在殿试时以舞弊之名剥夺了科举资格。 没料到四年后竟混到南安侯府做西席。 不过,此人才高是才高,性傲也确实是性傲,听说慕阳从未学过弈棋,连问也不问,直接挑出了三本基础的棋书,让慕阳自己摆着练,便兀自去看书了。 两个时辰后,轮到书画,教习的是个郭姓女子,一袭粉霞锦绶藕丝罗裳衬着面颊秀美,两只粉紫簪花绾住一头青丝,艳而不俗,浅笑中自带三分亲切妩媚,怎么看也不像个教书的师傅,后来慕阳才知道,这个郭师傅正是柳年的夫人。 不过她那一手簪花小楷确实算是不错,相当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给慕阳找的例画也多是画意缠绵柔情温婉含蓄的。 一堂课上下来,倒把慕阳憋得不轻。 抱起倚桐古琴,慕阳去见了最后一个师傅。 刚到院外便听见泠泠琴声,柔和动听幽然而来,随着每一声弦动不觉心头微颤,她站定,琴声渐渐轻柔婉转而起,久久不灭,仿佛母胎中的温柔缱绻,寂灭了所有尘嚣,一时间慕阳竟听的忘了时间。 “你不打算进来么?” 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温和的男声。 慕阳定了定神,恭敬道:“小女见过师傅。” 男子样貌普通,一身纯白布衣洗的极干净,除了发上绾的一根木簪,浑身上下再无矫饰,见慕阳抱琴而来,微微一笑道:“我姓有琴,从今往后便是我教你琴。” 这个姓氏让慕阳忍不住心中一咯噔。 “敢问,有琴师傅是否去过帝都?” 男子一愣,随即笑道:“去过,怎么了?” 她前世虽未见过这个男子,却是闻名已久,而听到最多次这个名字则是从……萧腾口中,他是萧腾的师父,萧腾的一手琴艺几乎皆出自他的教授,萧腾爱琴极甚,对这个师傅自然是推崇备至,慕阳面上应着心里还曾颇不以为然。 此时见到真人,却有种物是人非难以言说之感。 ****************************************************************************** 将慕阳交给三位师傅后,季昀承便没再过问。 慕阳不用做侍候人的活计,整日所忙不过琴棋书画,因为总对季昀承有防备之心,慕阳不敢学的太快,按照三位师傅的要求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再一点点进步。 如此一来,三位师傅不会觉得她蠢笨却也不会认为她是什么天纵奇才。 久离起初还有些眼红,但因为她没有季昀承的特别吩咐,便直接跟在季昀承身边侍候,回到房中张口闭口便是小侯爷今日又如何如何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见慕阳毫无妒恨反应,自觉无趣,这才收敛了。 说来有趣的是,安阳城原本要造反的头目詹武因为感激季昀承的施药救妻之恩,在流民散了之后,竟然自愿为季昀承鞍前马后,这点倒是连慕阳都没料到的。 想想,这也算是她重生以来做的一桩好事了。 冬去春来,转眼数月过去,已是草长莺飞,一片鸟语花香。 连株桃花旖旎盛放,院中铮铮琴声犹如碧潭幽泉,点点清音褪尽铅华。 “指法多种,以指别之,轻而清者,挑摘是也;轻而浊者,抹打是也。重而清者,剔劈是也;重而浊者,勾托是也。” 说话间,有琴师傅信手拨弦以作演示。 慕阳原本对琴无多大兴趣,但见对方抚摸琴弦时不自觉流露出温柔珍视神色,也渐渐认真起来,他讲的极细致,也极耐心,又兼温声款款,让人不知不觉便听了进去。 闲暇时,有琴师傅也会跟慕阳说些同琴有关的掌故。 久了,慕阳心里原本的那点别扭也渐渐散去,甚至她还有心思想,萧腾弹琴时的姿势神色倒有七八分是学自眼前男子,有琴师傅姿容平平尚让人觉得心头微颤,由样貌出众的萧腾来弹……那时倾心于他的帝都女子莫说几十,上百只怕都有。 为了配得上他,慕阳苦练琴艺,还特地命人寻来了鹤鸣秋月琴。 未料一曲奏完,众人皆是赞叹不已,唯独他冷声直言,无心无情徒技艺尓,枉费名琴。 想着,也便不自觉拨弹开最熟悉的一曲《凤求凰》。 低呜的琴声缠绵昳丽。 曲罢,慕阳怅然若失抬眸,却正瞧见有琴师傅诧异看向她的目光。 不知为何,慕阳却也不是很担心,只是笑问:“怎么,我弹错了么?” 有琴师傅笑容温和摇头:“不,你弹得很好,但似乎很……悲伤,是忆起什么了么?” 略一想,慕阳便道:“我只是想起了家人。” 白衣男子忽起身,从屋内取出一把琴递给慕阳,声音柔和依旧:“我想你会喜欢这把琴。” 慕阳一眼看见琴身上的流水断纹,这些断纹大都由长年风化和弹奏时的震动所形成,不过百年不出断纹,因而但凡有断纹的琴都是一琴难求,当即慕阳便想拒绝。 有琴师傅却只微笑道:“你在我这也学了数月,虽然称不上天赋异禀,但进步却也相当的快,而且……这琴放在我这已然够久了,再无人弹只怕会使音色暗、涩。”说着又指了指琴上一处凹槽,“此处原本摆放了一颗南海明珠,后来脱落遗失了,你不妨将你的玲珑珠镶在当中。” 摸了摸颈项,触到那颗挂在脖子上的玲珑珠,慕阳一时有些怔愣。 从安阳城到南安侯府,一路马不停蹄,慕阳都几乎忘却了,脸上那深深的伤疤在第二日便已经看不见痕迹,如今已经差不多好全了,想来应该都是重夜药膏的功效。 他教的剑法慕阳还记得,只是,不知他是否还在那片幽谷中。 念及此,入夜被窗外蝉鸣搅扰的难以成眠的慕阳晃到院中,拾起一根木棍,舞将起来。 生涩的剑法逐渐成形,一遍一遍,直到耗尽气力再抬不起手指。 第二日清晨复又去柳年处习棋。 久离因得季昀承满意,被调到季昀承院中侍候,这座院子里便只剩下慕阳一人。 平平静静的日子很快便再少有人问津,送三餐与份例的小厮也由殷切转为冷淡,好在慕阳多少有在慕宅的经历,反正衣食也不会短了她,更何况她也未必想再见到季昀承,便干脆懒得理睬。 倒是柳年对她的态度有了些许改善,第一月只是让慕阳自己看书,月末检查时发现慕阳竟然真的将那些书都看过,棋谱也都一一听他的话演练过,第二个月便每日抽出两刻与慕阳对弈,开始几乎将慕阳杀的片甲不留,但是慕阳不论多少每日都有些进步,到第三月时柳年已经不敢随意乱下,落子之前必须认真思忖,到了如今,虽然大多仍是柳年胜出,但是十局中慕阳多少也会赢上一两局。 至此,柳年一扫之前的轻慢态度,却是真的将慕阳当做自己的弟子。 见慕阳一来,柳年便勾勾手指道:“过来过来,我给你摆一局棋,你看这一局黑子收官时能赢几子?” 抱着棋书还未坐稳,忽然从院外进来了数十个人。 慕阳一侧脸,便见一个年纪同她相仿的华服少女甩袖而来,身后跟了一众的侍女随从,或举华盖或托盘碟,而少女只是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嘴巴鼓成了包子状,气呼呼道:“有琴师傅把飞泉琴给了你?” 这个年纪这个阵势……想来也只有季昀承的亲妹妹,南安侯小郡主季昕兰了。 慕阳心中一叹,有琴师傅……还真是给她找了麻烦。 动了动唇,慕阳刚想说话。 那边少女不等慕阳回答,疾步走到慕阳面前,慕阳下意识握拳在侧,她实在做不到坐以待毙。 11 第十章 少女扬手。 慕阳抬眸,眸光一凛。 只见瞬息间少女双手握拳,蹲身,半趴在慕阳膝头,随即仰首,动作行云流水般迅捷:“姐姐,你把飞泉琴让给我好不好,我拿东西跟你换……” 在少女扬手时,就已经有侍从端来盘碟,只见上头珠光宝气,摆了各类金银珠宝更有同样价值不菲的断纹古琴。 慕阳一滞,看着季昕兰眸亮如星,倒是不知如何反应。 听到季昕兰带人气势汹汹去西苑找慕阳时,季昀承正忙的焦头烂额。 虽然慕阳给他留下的印象颇深,那个可预测的能力也让他相当感兴趣,可毕竟不可控制性太强,季昀承一向不喜欢不能控制的事物更不打算随便相信任何人,指定了人来教慕阳琴棋书画无非是以备将来留用,无论是将她当做幕僚棋子还是干脆收入房中,季昀承都希望自己的人不会落了他的面子,更何况自己一手培养的人忠诚可靠性都远胜于以利收买的。 而慕阳比他想象的还要乖觉,几个月下来竟然无声无息,半点未曾来打搅他,以至于忙碌之下季昀承都几乎将她忘却脑后。 此时乍然听闻这个消息,季昀承倒也有一时恍然。 回忆起女孩超越年龄般冷静犀利的神情,随即季昀承勾唇笑,不知道她面对身份尊贵同样大小姐脾气的季昕兰时还能不能保持着这份淡然气势。 所以,季昀承迈进西苑柳年的院落,与其说是给慕阳解围倒不如说是去看好戏。 深紫近黑的外袍逶迤于地,唇角带着几分轻慢笑意,刚进西苑季昀承便怔住,眼前场景并不如他所料,毫无剑拔弩张之感,反而平和安谧。 妹妹季昕兰嘟着嘴,晃着慕阳的手臂,满脸恳求之色,而慕阳则仍在和柳年下棋。 少女半垂眼帘,静静看着棋盘,执黑的手指交叠,缓缓落子,姿势幽雅。 竟然都没人留意到小侯爷已经进了院中。 季昀承索性不动神色站到慕阳身后,他习武,脚步极轻,挪移间几乎没有声音。 柳年长考完落子,一抬眼便看见季昀承,当即神色一变,刚想行礼却被季昀承用手止住。 季昀承垂眼思忖慕阳的棋路。 一看之下,很快发现了问题,柳年恃才傲物,棋路一向是攻势极重,实际上他和柳年下棋一贯也是如此,双方厮杀惨烈,步步紧逼,争锋相对,半黑半白间弃子无数,往往拼的是谁更快谁更狠,而慕阳……竟然是以守势为主,黑字密集,几乎滴水不漏,但弃子时却也毫不犹豫,往往柳年刚刚突破守势紧接着便是更加严密的防守。 都道棋风似人,慕阳如此下法却是让人根本看不清底细。 一局终了,到底还是柳年棋力更高一筹,杀了慕阳一条大龙,接着长驱直入,吃掉一整片黑子。 赢了棋局,柳年却没笑开,只是神色越发凝重。 倒是慕阳轻轻松松丢下棋子,没有回头轻声道:“不知小侯爷有何事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大概你刚进来的时候。” 季昀承挑眉:“怎么发现的?” 顿了顿慕阳才道:“小侯爷没有发现自你进来之后,这里格外的安静么?还有……”慕阳用手指了指季昀承几乎拖到她面前的袍角。 季昀承一看,果然如此。 慕阳起身,抱起带来的棋书,对柳年行了个礼便准备去习字习画,见季昀承还未走,问道:“小侯爷,你到底可有什么事?” 季昀承哑口,而后更觉得奇怪。 他带回府中的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但凡女子几乎都是想尽办法博得他的关注,只要他稍垂青登时便感恩戴德,使劲浑身解数取悦他。 慕阳这般态度,倒是第一个。 ****************************************************************************** 脑中一动,季昀承两步跟上慕阳,漫不经心道:“我是来看你这些日子琴棋书画学的如何了的。” 慕阳驻足,回头:“那小侯爷不该问教我的师傅么?” 这一声后,却是将棋子缓缓收进棋盒中的柳年先道:“她学得不错,恐怕再过半年便能出师了。” 拱了拱手,慕阳垂眸谦逊:“柳师傅客气了。” “谁同你客气了,你学的好便是好,我柳年从不妄言。” 从慕阳怀里抽出一本书,季昀承翻了两页,似随口问:“下面是去学画?” 不等季昀承说完,季昕兰就忍不住推着慕阳朝外走:“先去找有琴夫子吧,你去问问他能不能让我们交换一下,我真的很想要那把飞泉琴……” 慕阳拉开季昕兰推她的手,微笑:“若你想要,便自己去同有琴师傅说,琴是他给我的,我也做不得主。” 季昕兰当即就耷拉下头,神色恹恹:“我不是不敢么……你去跟他说说嘛,慕阳姐姐,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听到这,季昀承不觉皱了皱眉,问季昕兰:“什么琴?你想要哥哥给你买便是,何须求人?” “我不是为了那琴,是因为、因为……唉……“跺了跺脚,季昕兰甩着宽大的云袖,脸上忽得飞起几片薄红彩霞,说不下去,便干脆岔开话题:“总之,你一定要跟有琴夫子说!一定记得!我先走了。” 待季昕兰率着一众侍从走远,季昀承还有些不明所以。 慕阳抱着书,却轻轻笑道:“小侯爷,郡主可能是因为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所以动了春心。 她说的十分自然,不带丝毫羞涩之感。 神色间却渐渐染了些怅然。 “昕兰还小,嫁人什么未免太早。更何况你的意思是她喜欢的是……有琴琴师?有琴琴师大了她足有一旬,这是不可能的。”季昀承淡淡嗤道。 前一世她只见过季昕兰寥寥几面,只知道她似乎是嫁给了哪个世家公子,一直平平安安。 说起来,现在已是天祭六年。 抬眸看了季昀承一眼,慕阳不大确定,印象中季昀承今年似乎会遇上一次刺杀,九死一生,犹记得那时自己在宫中得知这个消息是还暗自欢欣了好一阵。 垂了垂眸,慕阳道:“这些小侯爷说给郡主听只怕更好,若小侯爷没事,容小女子先行一步。” “等等……” “嗯?” “你这些日子可梦到了什么?” 指尖在书册上点点敲击,慕阳拿不准该不该告诉季昀承此事,说了虽然可以赢得季昀承一份人情,却也难免惹火烧身。 见她不答,季昀承没露出几分失望之色,反而沉吟了一刻道:“你可想出门?” 不等慕阳回答,季昀承又补充道:“去帝都。皇太后六十寿诞,邀我同父亲前去赴宴,随行可带百人,你若是想出门,我可以带你同行,你应该没去过帝都罢。”勾唇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帝都可是个好地方……” 骤听见帝都二字,慕阳便想拒绝。 可是……皇祖母的六十寿诞…… 记忆里那个宠溺疼爱自己备至的慈祥祖母在六十寿诞后,没两年便去世了,这一直是她的遗憾,能够再见一次祖母……即使冒险一次也是值得的吧。 更何况,帝都如此大,未必就会见到…… 并不意外得到慕阳的肯定答复,季昀承将书丢还给慕阳,浅灰色的眸子像淬了暗芒,明明闪闪,随手将发丝抚开,笑得风华浅染。 走之前,又扫了一眼慕阳素淡的碧色布裙和随意扎着的发丝,季昀承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对慕阳道:“对了,记得去账房支些银子准备点衣物首饰,就说是我让你买的。你现在的衣着打扮实在是……”眸中不觉流露出几丝蔑然之色。 慕阳一愣,随即轻笑:“小侯爷,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季昀承知道慕阳的出身,这样的家世出来的女子能多会打扮?他压根没抱任何期待。 但当几日后准备动身时,慕阳换了一身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着实有些意外。 12 十一章 慕阳打扮的并不招摇,牛角辫解下绾了一个时下正流行的流苏髻,发丝间缀着一根粉白芙蓉珠钗,一袭湖蓝薄水烟逶迤长裙略有些长,慕阳却别出心裁的将裙角别起,反而行动间显出一种层层叠叠的飘逸感,并不复杂的妆扮一下子让慕阳带了几分清贵,不惹眼但是细细看来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打量着慕阳,季昀承颇有些玩味问:“这是谁帮她打扮的?” 一众侍候的侍女面面相觑,慕阳在南安侯府并不出风头,故而也没有多少人识得她。 “那是你自己打扮的?” 慕阳没说话,算是默认。 满意的笑了笑,季昀承勾指示意,而后上了马车。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送来了几锭成色尚佳的银元宝。 捏着季昀承的赏赐,慕阳有些失笑。 抱着琴坐在车厢里,不大的马车除了慕阳还坐了三个侍女。 起初几个侍女看她的目光中还带着点敌意,但很快三人聊开,便把安静坐在一侧的慕阳忘到了脑后。 “看我这白玉孔雀簪,漂亮吧,可是小侯爷赏的呢。” “切,这又如何,你没见小侯爷赏给久离姐姐的那个金海棠珠花步摇,那才叫漂亮!白天看了都闪着光,亮的人都睁不开眼睛!” “赏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要是被小侯爷看上收入房中那才是一步登天!” “小妮子,你胡说些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小侯爷今年十五了,还没纳哪个姐姐进房呢……” 慕阳的嘴角抽了抽,抱着琴稍稍坐远了一些,微微撩起车帘,浅蓝晴空下荠麦青青随风轻曳,车队已经出了南安城。 这半年来慕阳一直安然学着琴棋书画,对季昀承身边的事少有关注,这一趟出来还未到帝都,却是见识了不少所谓的争宠——在宫中虽然也有争宠但绝不会做的这么明显。 光是小侯爷一日三餐由谁来送都让一众侍女争破了脑袋。 慕阳笑笑权当看戏,只是未料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离开南安城的第三日,车队夜间歇在早已订好的客栈中。 偌大的客栈被南安侯整个包下,因为房间颇多,慕阳也分到了一个单间,稍事休息准备去楼下大堂用膳,便见距离自己不远的某个房间外围满了人,尽是女子的吵嚷声。 略扫了一眼,竟发现为首的人有些眼熟。 再一回想,却是半年前与她同住的久离,比起初见时久离要显得丰腴娇俏的多,身上也尽是绫罗锦缎,只是不知为何此时久离面带病容,只能斜斜靠在门框边。 不过,也同她没有多大干系。 收回视线,慕阳继续准备去大堂。 “都别吵了,我让她去。” 娇弱的女声忽得响起,慕阳的身后一下子安静了。 略疑惑的回头,慕阳就见久离伸长手臂,手指直直指向她。 接着投来的是一众欣羡嫉恨的目光。 慕阳刚想问怎么了,就有一个女孩子将盛满菜肴的盘子递到她的手上,嘟嘴道:“喏,久离姐姐让你去,沿着这条道一直走到底便是了。” 她还未说完,方才吵吵嚷嚷的侍女尽皆散去。 捧着盘子,慕阳思忖了一下,左右不过是送东西,送了回来再去大堂用膳也不迟。 也不再多言,顺着刚才所指的那条路径直朝里走。 现下正是用膳时,自是夜深人静。 尽头是个不小的院落,厢房里却没亮着灯,慕阳还以为人不在,刚想随便找个地方放下,就听见季昀承慵懒的声音:“是久离么?进来。” 慕阳迟疑一瞬,还是推门进了去,声音是从院子里传来的,穿过厢房,慕阳一怔。 她刚一进院子,迎面便是氤氲缭绕的雾气,隐约可以看见季昀承背对着她趴在温泉壁的岩石上,下巴撑在手背上,似乎想着什么,漆黑的发丝披散漂浮在水面,衬着少年白皙的脊背格外的醒目。 “东西放下,帮我搓背。” 没等到回答,季昀承似乎有些不耐,稍稍侧头,发丝上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甩起,漾出动人的弧度。 在看见来人是慕阳时,季昀承表情变得相当有趣。 ****************************************************************************** 慕阳像是视若无睹般将盘子放下,转身便要退出去。 “站住。” 季昀承蓦然喝道。 “不知小侯爷何事?”没有回头,慕阳只是问。 “我刚才说的你没有听见么?”季昀承懒洋洋道,“过来帮我搓背,别告诉我你不会。” 又等了一会,仍不见慕阳的回应,季昀承的声音染了一丝不悦:“怎么,不愿意?我的耐心有限……” “好。”慕阳缓缓回过身,慢慢道,“我只是不知道小侯爷是否确定。” 院中昏暗,唯独几盏琉璃八宝明灯幽幽点亮,照到慕阳身上只剩薄薄一线光亮,所以季昀承并没有看清慕阳脸上的神情。 捋开发丝,安然的伏趴在温热的岩石上,季昀承半阖眼眸,等着慕阳的侍候。 用手掌捧了些许的温水淋过季昀承白皙的背部,另一手高高举起放在一侧的胰子,慕阳用力的搓了下去。 只听见季昀承一声惨叫,逡然游远,咬牙切齿。 “慕阳!你这是给我搓背还是想要了我的命!” 慕阳就着半膝着地的姿势,垂下眼帘,全然乖顺的模样:“小女子没有侍候过人,难免不知分寸,还望小侯爷见谅。”说着,她扬起手,微微笑,“不若小侯爷再给小女子机会多尝试几次,一定会让小侯爷满意的。” 方才还气急的季昀承喘了两口气,燥怒褪去,唇侧一抹似笑非笑笑容:“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双臂轻展,季昀承迅捷朝着慕阳游曳而来,在慕阳尚未反应过来之时,湿漉漉的手掌握住慕阳的脚踝用力一拖。 “哗啦啦”。 季昀承满意的看见慕阳脸上闪过惊骇的神色,而后直直扑着他落进水中,掀起滔天水浪,惊碎一潭雾气。 在水中季昀承远比慕阳灵活的多,刚察觉慕阳想要缠着他的意图,便猛然震开慕阳,退到一侧。 失去攀附物的慕阳很快挣扎了起来,面容惊惶张口欲言,却又被水流抑制,只能死死咬着牙,用手臂努力拍击着水面,湖蓝的裙摆也在沉沉浮浮。 季昀承斜靠着岩石望着不断溅起的水花,随手取了盘中的梅花银酒杯,轻饮了一口,唇角笑容越深。 又过了一会,像是力竭,慕阳拍击的幅度减缓。 季昀承察觉不对的时候,刚才还在沉浮间的人影已渐渐向池底沉去。 这池底虽然对于慕阳来说还高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罢……季昀承丢下酒杯,将信将疑的朝着慕阳游去,手臂用力拖着慕阳湿透的衣袖将她拽起,瞧见那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容颜,这才放下疑虑将她带上了岸。 仰躺在岸上,慕阳发髻散乱,发丝一缕缕贴在脸颊,那一袭漂亮的湖蓝薄水烟长裙全然湿透,小小的睫羽覆盖在眼睑上脆弱的轻颤。 季昀承用手指探了探慕阳的鼻息,竟然感觉不到温热的呼吸。 又用手指在慕阳的人中按了按,仍旧没有反应。 登时,季昀承的面色沉了下来。 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慕阳对他尚有用,就这么死了…… 微微眯起眼睛,季昀承回忆着曾经见过的一次落水急救,似乎是要将对方腹中的水控出,边想季昀承的视线便划向慕阳的胸腹,尚未发育的身体自然入不了看惯玲珑曲线的小侯爷眼中,挪了两步,季昀承半抱起慕阳,将手掌放在她的腹部。 正想压,却又顿了一顿。 不知是压根不懂还是不喜用,慕阳身上并没有那种浓烈的香料味,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轻轻浅浅,在习惯了侍女身上香料的季昀承闻来别样的好闻。 忍不住低下头嗅了嗅,慕阳的发间也是这样的气息,干净而纯粹。 因为他的动作慕阳微微仰起头,苍白的面颊还带着几分稚气,薄利的唇被咬破了一侧,些微的血丝渗出,眉头是拧起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很招人怜。 季昀承最初冷遇她除了没有工夫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觉得慕阳太过早熟,那般冷静淡定的模样让他都觉得隐隐有威胁之感,这般宠辱不惊果敢决断的女子留在身边未尝会是好事,一旦用不好极有可能遭到反噬……但是,如今想来会不会是他想太多了,再如何聪明这也不过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 轻松了一口气,季昀承用手掌挤按慕阳的腹部。 刚一用力,只觉腿部钝痛,跟着脚底一滑整个人倒翻进温泉中。 临落进水里的最后一刻,他看见慕阳抚着胸口呕了两口水,一边的眉挑起,神色扬起,哪还有刚才的一分狼狈。 好容易挣扎着从水中浮起,岸上的慕阳又是刚才温顺的样子,低垂眼睛,声音柔和:“小女子骤然惊醒受惊难免出手重了些,望小侯爷见谅。” 季昀承冷脸进屋,看也不看跪坐在岸上的慕阳。 见鬼,他刚才怎么会觉得她可怜? 13 十二章 待季昀承走远,慕阳才缓缓坐下,咳嗽不断。 她是真的不会凫水,刚才的溺水也是真的,只是……从来也不习惯示弱。 又顺了两口气,慕阳才按着胸口慢慢站起身。 好在,季昀承没有发现。 第二日久离的病就好了七八分,侍候小侯爷的活计再度回到了她的手上,季昀承还特地赏了燕窝给久离,让一众侍女欣羡不已。 送完饭越发不被季昀承待见的慕阳自然被众人忘在了脑后。 慕阳白日抚琴,晚上练剑,日子过得倒也快。 车队且行且停,终于在半月后到达了帝都外。 同车的侍女早早趴在马车窗口,一个挤一个的朝外看,嘴中不住发出赞叹。 对比繁华的南安城来说,帝都有的是百年来沉淀下的沉寂古朴与恢弘庄严,慕阳靠着马车壁,没有去看,反而闭了闭眼睛,帝都已经是三朝古都,几乎城中每一处都有值得诉说的历史,无论是斑驳的城楼还是修葺一新的皇宫内苑,这里,却也是她带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她生于此长于此。 一座城池,掩埋了她所有的存在。 南安侯在帝都有御赐的宅子,虽不如在南安城的侯府大,但胜在布置灵巧,亭台楼阁,飞檐陡壁处处彰显细致,内中假山假水更是匠心独具,原石树木衬以千尺锦帐,大气而尊荣,显得十分富丽堂皇。 慕阳被安排和同马车的另外三个侍女同住。 刚歇下,就有侍女嚷嚷着想在帝都逛逛,纷纷历数着自己所知的有关帝都的事。 帝都慕阳早已逛的烂熟无比,自然早没了兴致,她来也不过是为了再见皇祖母一面。 翻阅有琴师傅给她的琴谱时,慕阳忽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虽然皇太后的寿诞规模不小,但各地藩王能够进宫随侍的侍从不过几人……她才刚刚得罪过季昀承,季昀承怎么会带她进宫? 如此一来,一切不都只是场空谈。 早知,早知便忍一时便是…… 既然不能指望季昀承,那只有另辟蹊径了,抚摸着琴谱,慕阳思忖,更何况她也未必一定要进宫。 当先一步是出侯府,这倒不算很难,这几日借着采买机会出去逛街的侍女侍从不在少数,慕阳用了一点碎银子很顺利的拿到了出府的采买牌子。 牌子只能用一次,但一次也就够了。 皇祖母每月十五日皆有去城外皇觉寺敬香的习惯,至于进皇觉寺虽然难,但至少混进去比皇宫要容易的多。 打定主意,慕阳带了些银子便用采买令牌出了侯府。 不知是不是练剑的作用,这些日子慕阳的体力较之之前有了明显的增加,一路走出城竟没觉得多疲惫,皇觉寺距离帝都不远,慕阳走到不过过去半个时辰。 小时候慕阳也常跟着皇祖母去皇觉寺游玩,犹记得皇觉寺后的大片林园,那时她最爱的便是在林园里捉弄侍候她的嬷嬷和侍女,只是远远看着,便扑面而来一股令人酸涩的熟悉气息。 九年前。 皇觉寺还未曾翻修,寺墙上还有藤蔓爬过的斑驳痕迹。 深吸了一口气,慕阳绕道寺庙后的林园外,细细用手指摸索着墙根,在某处停下,拽开一块砖石,下面松松的石块很容易便被拽开,天祭十二年,也就是六年后,皇觉寺被彻底翻修,连带着这个秘密的出口也被掩盖了起来。 所幸现在还在,从石洞中溜进皇觉寺,隐隐能听见侧殿里吟咏佛经的声音。 轻手轻脚避开寺中僧人,也多亏了从前爱在皇觉寺中捉迷藏的习惯。 未到正殿内,已经听见清持方丈恬然方正的声音。 而后是皇祖母的声音:“劳烦方丈了,老身只想在这青灯禅庙中受得几分佛法的洗礼。” 那样已经有些苍老却依然慈祥的声音让慕阳几乎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 皇祖母的亲切叮咛和慈爱关怀仿佛还是昨日旧事,虽然她总觉得皇祖母有些唠叨,但也是真心爱着这个疼爱自己的老人。 她第一次觉得重活一次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侍从护卫尽皆守在正殿外,清持方丈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消失后,便只剩下皇祖母的声音,有些寂灭,有些疲倦。 “大慈大悲的菩萨,我知道,我剩下的时日只怕不多了。但我这一生过得也算圆满,有儿有女,子孙满堂,先帝虽然故去的早但也待我不薄,老身不求延年益寿,只求菩萨保佑我王朝康盛兴隆。” “我儿我不担心。孙子年幼,愿他了解民间疾苦,切莫好逸恶劳,早日长成一代明君,还有我那个被宠坏的孙女,她虽顽劣但本性不坏,只愿她能找到一个真心疼爱她的驸马……” 躲在正殿后,隔着帷幔慕阳远远偷窥着,然而不知不觉间,眼角变得湿润。 细细用眼睛最后一次描摹过皇祖母的容颜轮廓,慕阳揉了揉眼睛,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皇觉寺,忽得一道炸雷,顷刻间雨水瓢泼而下。 慕阳连忙躲到一处屋檐下,才未曾湿透。 雨水倾泻,像是无穷无尽般涌流。 不禁皱了皱眉,她未曾带伞,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城门关闭前只怕雨水不会停下,那她今晚……岂不是回不去了。 正想着,忽然也有一个人躲在了她边上的屋檐下,宽大的袍袖沾湿了雨水,未束冠乌发披散,虽然狼狈但不掩周身风雅清贵气质。 她下意识侧眸看去。 同一时刻,帝都南安侯府。 “她人呢?” “她是拿了采买牌子出去的,其他奴才不知。” 季昀承的嘴边溢出几分微笑,却显得有些残忍:“采买?会采买到现在不回来?如若府中有人私逃,将人放出者,视为从犯。” 掌管采买令牌的内务管事腿脚一软,当即便跪下叠声哀求道:“奴才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 雨下得很大,铺天盖地般淹没了整个世界,远处的禅院庙宇都在一片朦胧中悄然隐没,辨不清轮廓。 慕阳侧眸的动作像是被一点点放缓,那个人的面容也随之一点点显露。 干净清雅的眉目、无时无刻不微微上扬的唇角都在眼中逐渐淡去,只剩下水墨画般容颜。 见慕阳看来,他笑了笑:“你也是来躲雨的?” 声音玉润,音质澄澈,显得温文尔雅,几乎让慕阳有些怀念,与记忆里残存的那个总是皱眉冷嘲热讽,不假辞色乃至最终疯狂的男子判若两人。 纤长手指探出浅紫色的云纹罩纱,雨水顺着手指浸湿纯白里衫。 还是他喜欢的装扮。 同时,脑海中闪现过男子反握住剑柄,刺向自己胸膛的神情。 极致的绝望与悲哀,穷途末路。 心口蓦然一痛,几乎无法呼吸。 按着心口,慕阳弯下腰,大口喘气以缓解那种窒息般的痛楚。 “你怎么了?”不加掩饰的关切声音,温柔如水,“是有心疾么?” 慕阳张口,却说不出话。 “我去替你叫人。” 那人转身欲要离开,慕阳探指扯住对方的衣袖,艰难的摇了摇头。 “可是你这样……” 心痛的感觉渐渐褪去,呼吸变得平和,慕阳轻声道:“不用了,萧腾。” 那人微微一怔,疑惑道:“你认得我?” 认得,何止是认得…… 即使是现在看到依然会无法抑制的心颤。 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接近眼前这个人,他很危险,他会让你万劫不复,可是……曾几何时,自己是那样贪恋他偶尔流露的温柔与笑容,如今这个人站在她面前,浅笑晏晏,温声细语对她说话,体贴关怀温柔和煦,哪怕她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彼时,他们并不相识,彼时,一切的互相伤害还未曾开始。 只是……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玄慕阳。 微退开几步,慕阳垂下头,掩盖住自己方才的失态,言语间带了几分疏离:“不,我不认识你。” “可你刚才叫的,不是我的名字么?” 慕阳还想说话,忽然一道清亮若银铃般的嗓音传来。 “嘻嘻……我就知道你没带伞吧,喏,我给你送来了。” 循声望去,不远处的蒙蒙雨雾中一个灵秀的身影提着裙摆,动作欢快的疾步跑来。 慕阳的眸子瞬间沉了下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叫林叶笙。 14 十三章 萧腾虽然算不上重臣之子,但家中世代都是进士出身,称得上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过尚书丞相,只是近来几代没落罢了,说起来,萧家最近出名的倒反而是萧腾,萧腾十六岁乡试第一考取解元,十七岁会试第一考中会元,十八岁殿试第一考中状元,赐进士及第,连中三元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情,更何况萧腾本人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游街时风度翩翩的模样引得全城竞相围观,就在所有人都认为萧腾会前途无量时,一道赐婚公主的圣旨下来。 对于别人,或许觉得尚公主是件荣耀的事情,但本朝自建朝起,便有法令,驸马不得入朝为官。 萧腾的仕途至此断送。 说起来,萧腾的确是有恨她的理由。 至于林叶笙,她是萧家管事的女儿,自幼与萧腾青梅竹马,身份悬殊,她从未把林叶笙当做过对手,只是……这个女人终究害得他们…… 此时再看去,模样娇俏可爱的小女孩的确是比骄纵蛮横的她更能赢得男子的青睐。 攥紧拳,慕阳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温文清澈的声音叫住她,萧腾两步走到她的身前,将伞递给她,“如果要走,拿着这把伞遮遮雨罢。” 林叶笙见状忍不住跺脚:“那是我们的伞,你怎么!” “我见她身体不太好,反正……我们现在也不急着离开。” “你啊,怎么总是这么善良!” 萧腾闻言莞尔,笑声中透着几分包容与谦和。 听着他们亲昵的对话,慕阳捏紧了塞在掌中的伞柄,垂下的眼眸中阴冷的光几乎无法抑制,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里涌出一个念头,前世她认得萧腾时是在琼林宴上,萧腾已然弱冠之年,此时的萧腾不过十四五,尚不知情爱,如果此时去插足,未必不能…… 翻涌在心头的恶念像一把燎原的火,在心头越演越烈。 “你的心口还难受么?” 慕阳抬眸,略显稚嫩却依然让她无法忘怀的面容近在咫尺。 微蹙起眉,隐约有关切的意味。 她狠不下心,时至今日,仍旧对这个人狠不下心。 “我没事。不用了。” 冷冷将伞柄重新塞回进萧腾的手中,慕阳头也不回一头钻进漫天大雨中,任由雨水落在肩头,淋湿了她的发丝衣衫,慕阳一步一步越走越疾。 一年前,其实对她而言也只有一年而已。 她无法平静的和他共处一室,无法平静的看着他和另一个人说笑。 但更加让她无法平静的是在死过一回以后,她还是没有办法斩钉截铁的说她不爱他。 所幸慕阳还没有倒霉透,在一阵狂风暴雨后,很快雨渐渐小了下来。 慕阳走到帝都城门口的时候,只剩下一点点的斜风细雨,落在身上并不难忍,只是穿着的衣衫已经尽皆湿透,发丝沾湿成一缕缕贴在鬓边,裙裾上染了斑驳的泥水污迹,让她有些难受。 贴着墙角,慕阳挽起衣袖用手拧干,刚一侧目,就疑惑了起来。 天已经黑透了,城门本该是紧闭的,可是此时却有人从城门内出来。 慕阳的疑惑还没有打消,就有人团团将她围住。 “小侯爷,小侯爷,我们找到了!” 不过多时,就见季昀承策马从城内出来,面容阴枭的盯着她:“你想逃跑么?” ****************************************************************************** 府中奴婢私逃之罪有多重慕阳很清楚。 当年她府上的一个丫鬟和侍卫私奔逃跑,被抓回来了之后被毒打了一顿,直接以死契卖进妓馆中,入府为奴就相当于是主人的东西,任如何处置也不会有人管。 这也是她为什么一直安分呆在南安侯府上的缘故。 当机立断,慕阳向季昀承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柔声道:“奴婢并没有想逃跑。” 季昀承却根本不听她的话,手臂向前一把将慕阳拦腰拽上马,随即策马进城。 像是故意的,季昀承骑的极快,马匹不断颠簸,慕阳伏在马背上,只觉得胸口被震的欲呕。 到了府中,季昀承一个勒马,将慕阳从马上丢下。 幸亏慕阳练剑锻炼反应敏捷,倒退着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 而后,听见季昀承冷冷的声音:“来人,看着她跪在院中,什么时候跪的我满意了什么时候再让她起来。” 扶着胸口平息呕意,紧接着慕阳便被人拉到院中,按在地上。 又按着地面干咳了两声,那胃腔翻滚的感觉才慢慢淡去。 夜色越发的深邃,天幕漆黑,不见星月,已过了就寝的时间,就连烛灯的微光也不见。 慕阳低着头,指节狠狠攥着,几乎要嵌进地面。 前一世因为父皇母后的疼爱,她从没有跪在任何人的面前,相反,她的身份尊贵,就连季昀承见了他也难免要行礼。 膝盖上传来酸麻的感觉。 没有办法不想起,玄慕阳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跪地是因为…… 那个清傲绝伦的男子冷冷跟她说:“你想嫁入我家门也不是不可以,若你能跪在萧家宗祠前一天一夜,我便承认你是。” 她做到了,放下所有的骄傲,跪在冰冰冷冷的地面上,整整一天。 萧腾却始终没有来看她一眼,知道她做到了也不过是“哦”了一声,再无他话。 “你的心口还难受么?” 忽闪过少年刚才的话,慕阳只觉得头痛的越发厉害。 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始终无能为力。 更鼓声遥遥传来。 季昀承用茶盏撇了两下杯中的浮沫,略略抬起眸:“她还在那?” “是。” 久离乖巧的在季昀承身后捏着肩,放下茶杯,按住久离柔嫩的手,久离一个旋身坐进季昀承的怀中,微微笑起,三分媚态。 季昀承用手指箍住久离的下巴。 久离乖巧的抬起脸,任由季昀承打量。 上好的胭脂水粉抹在颊边,又细致的修了眉,涂了唇,很是精致动人的模样,同那些娇养的小姐没有什么差别。 季昀承忽然觉得很腻歪。 松开手,将久离从怀里推出去:“别抹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久离飞快跪倒在地,掩盖住眼中的隐惧道:“是。” “小侯爷,小侯爷……”门外有人进来。 季昀承有些不悦:“什么事?” “那个……那个丫头昏倒了。” 倒是真的晕倒了,淋了好一会的雨,又在寒风中冻了半晌,再加上心神不宁,慕阳少见的发起了高烧。 这具身体从小粗养,少有病患,一病起来却是病来如山倒。 高烧久久不褪,慕阳一直大脑昏沉,甚至于从冰凉的地面被抱到了温暖的床榻都毫无所觉。 苦涩的药汁灌进胃腔中,难过的慕阳几乎将药汁呕出来,耳边有一个声音却在说“不许吐,全部给我咽下去”,慕阳拧了拧眉,谁竟然如此大胆,胆敢命令于她,当即一口药汁全吐在了那人身上。 顿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慕阳懒得去管,仰头倒回了床褥,浑身冷热交替,头痛欲裂。 梦境一个接着一个,记不清梦的内容,却只记得在梦中,那个让她痛彻心扉的人一遍一遍冰冷的说着话,刀刺进身体里无法形容的疼痛和那个人喷溅的鲜血,被火光染亮的夜晚,犹如一只吞噬的巨兽,一遍一遍的重复犹如梦靥。 痛苦的无法自制,悲恸绝望。 似乎有人想要将她从梦境中拖出,她却始终无法摆脱,只能一遍遍沉沦,一遍遍心痛。 再次醒来,天光已然大亮。 微微睁开眼睛,长久合着的眼眸对明亮的光线略有些不适,慕阳抬起手遮挡着亮光。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叫着跑出去。 慕阳缓缓坐起身,手肘抵着额,还有些回不过神。 这是……哪里? 马靴摩擦地面的声音逐渐传来,带着讥诮的语气响在头顶:“你终于好意思醒过来了么?” 睁着朦朦胧胧的双眼,慕阳的神色有些迷糊:“额……季昀承我怎么在这?” “你装什么傻。” 季昀承慢慢俯下身,锐利的目光几乎要穿透慕阳的身体。 瞬息间,慕阳反应过来,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去,垂下眼帘,用黯然的声音道:“小侯爷,奴婢……知错了。” “你知道你错在哪了么?”季昀承表情稍稍缓和。 “奴婢不该病中拒绝喝药,还吐在小侯爷的身上。” 当即南安侯小侯爷的脸便黑了下来:“你……”似乎是压着怒火,季昀承甩袖便走,“病好了,接着给我跪!” 慕阳抬起脸,似乎觉得有有趣,扬唇一笑。 然而,笑容却渐渐凝滞在脸上,化作无声的叹息。 15 十四章 季昀承不过是一时气话,到底还是没有让慕阳接着跪下去。 慕阳这副的身体底子好,养了两天就没了大碍,只是恰是这几天错过了皇祖母的寿宴,好在她之前已经在皇觉寺见过皇祖母,倒也不是太遗憾。 季昀承刚回来,慕阳就在院中听见一群侍女唧唧喳喳的声音。 “久离姐姐,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啊?是不是真的黄金铺地琉璃做瓦?” “对啊对啊,皇帝陛下长得什么模样啊!快说快说啊!” 久离站在正中,神色间颇有些矜傲。 慕阳侧身走过,忽然听见久离叫她:“慕阳,你等等。” 驻足间,久离已然快步跑来:“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她将慕阳拉到一侧,轻声问:“我一个侍候小侯爷难免力不从心,这里唯有你是当初和我一道从叶良城出来的,你跟我一同侍候小侯爷可好?” 慕阳略略扬唇:“不用了。刚才那些女孩愿意侍候小侯爷的只怕不少,你不妨去找她们。” 没料到慕阳会拒绝的如此干脆,久离一愣,随即苦笑:“我怎么敢找她们。” “那你就敢找我了?” 久离直直看向慕阳:“因为你是这府里唯一对小侯爷没有半点兴趣的人。” 慕阳这才正视了她,轻笑:“何出此言?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对季昀承没有兴趣?” “如果连这点都判断不出,那我也不要留在小侯爷身边了。”久离的肩膀轻颤了一下,竟然低笑起来,“他的身边不可能只容我一个人,与其等别人被选中,还不如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一只手拍在了她的肩头,慕阳从她身侧擦肩而过,淡淡道:“男子的心没有这么容易摆布,而且……我也没有打算当你的棋子。” 寿宴过去不到三日,就已准备启程回南安城。 慕阳安然的收拾行装,在皇觉寺见到萧腾不过是意外,见到时无法平静,远离后她反而能安然下来思考,姑且不论她能否绕过季昀承留在帝都,就算留下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 好不容易重生多活了一次,慕阳实在不想再被他影响。 萧腾对于她而已太过危险,有些事情既然是无法控制的,那不如……干脆不要去接触。 回去的马车依然是四人同乘,慕阳在帝都足不出户,存在感稀薄,三个侍女只当她不存在,兴奋的显摆起在帝都买的小玩意。 慕阳抱着飞泉琴,闲靠在车窗边。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有人掀开了车帘:“慕阳,慕姑娘在这马车里面么?” 闻声,慕阳转头应道:“我是。” “小侯爷让你去他的车里。” 不等慕阳动作,那人又道:“小侯爷吩咐让姑娘带着琴一道去。” 略一顿,慕阳便带着琴,下了车。 进去时,季昀承像是无骨般慵懒的靠在软榻上,华服上的金丝暗纹流光辉映,映衬着季昀承的脸庞俊美到无法逼视。 两个侍女跪在他的身侧,乖巧替他捏肩捶腿。 马车里准备了茶水和熏香,热气混杂着香气,弥散在车厢内,烟云袅袅,显出几分朦胧旖旎。 “不知小侯爷叫奴婢何事?” 季昀承撑着下颌,似笑非笑:“你跟有琴学了半年,也该弹的不错了罢,弹两支来听听。” 拨了拨弦,慕阳像是对于季昀承的无礼挑衅丝毫无觉,半扬眉道:“你确定?” 没来由的,季昀承眉头一跳。 慕阳每每这么说的时候总会做些让他吃瘪的事情。 季昀承刚一犹豫,忽然马车外一阵颠簸,有侍卫高声叫道:“不好了,有刺客有刺客!保护侯爷和小侯爷!” 慕阳不动声色的转身朝外看了看,心下一沉。 不会这么巧吧,季昀承今年内会遇刺,重伤几乎致死…… 若是如此,离他这么近的自己必然会跟着遭殃。 ****************************************************************************** 刀枪相击的声音不断传来,惨叫声,尖叫声,男子女子乱成一团的声音,随着不知哪里来的一声“杀啊,他们都在马车里”,接连有马车车辕被砍断的声音。 季昀承一把推开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伸手扯开帘子。 慕阳安静的呆在一侧,透过掀开的帘子看见外面近乎于混乱的场面。 刺客来得不少,而且个个武艺高强,南安侯的侍卫根本无法抵挡,很快节节败退下来,围守在季昀承马车边,虽然侍卫还剩下不少,但眼看也抵挡不了多少时候。 季昀承当机立断,纵身跃到了马车前,一脚踹开车夫,拉过缰绳便逆着方向挥鞭抽马。 他的骑术相当精湛,在策马的间隙甚至还回头看了看。 慕阳留意到季昀承的视线在扫过追兵后落到了车辕的部分,拧了拧眉再转回头,瞬息明白季昀承的意思,顾不上管那两个脸色青白的侍女,慕阳努力于颠簸中稳住身形,探手在马车边缘摸索。 “噌”一声,一把寒光毕现的匕首被她抽了出来。 但凡贵胄为防刺杀都会在马车里准备一些武器,一则防身,二则自戮以防止受辱,还好,季昀承还不至于太过自负,没有把这东西取走。 握着匕首,慕阳小心的靠着车壁坐下,半探出身,然后猛然抬手挥刀砍在车辕上。 季昀承的马车自然是用材质最好的木料制成,这一刀下去,也只是浅浅的砍下了一道印子。 不等再想,慕阳又猛力挥刃,数刀砍下。 晚间辛苦练剑也终于有了成效,虽然她的力气不比成年男性,可是在耐力上却并不输人,手臂被震得酸麻,咬咬牙,慕阳继续挥砍。 听见声音,季昀承再度回头,慕阳的动作让他微讶,随即唇角绽开一抹笑。 季昀承的马和车都是极好的,虽然这让斩断车辕很麻烦,但也同样让追兵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慕阳专心致志的砍着车辕,很显然,刺客的目标只是南安侯,像她这种小侍女是没人会在意的,砍断车辕季昀承自然可以跑的更快,她也不用被季昀承牵连可以自行逃路,实在再好不过。 打断慕阳动作的是耳边“嗖”疾飞过的箭矢。 箭矢掠过慕阳的鬓边朝着季昀承射去,季昀承察觉,略一侧身,箭从他的左臂边擦过。 紧接着,又有箭矢朝着季昀承的方向直射而来。 慕阳此时只能加快手里的动作,车辕已经被她砍开了大半,手肘酸痛的像是要断裂开。 她还不想陪着季昀承死。 季昀承堪堪躲开又射来的箭,不到眨眼的功夫,下一波的箭又射了来,季昀承躲的很是狼狈,右臂被射中,鲜血顺着箭镞流下。 又有一波箭瞬息即至,慕阳禁不住停下动作。 如果季昀承死了,她再想逃就难了。 忽然,一柄长枪飞转,将箭矢一一挥开,投射到四周。 一个人影急速赶来,挡在季昀承的马车后,高声道:“小侯爷快走,这里交给属下。”又怒吼道,“都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上啊。若是小侯爷活着,我们就算死了家人也有抚恤,若是小侯爷死了,我们在场谁也活不下来!” 声音震耳欲聋,极具感染力,十分耳熟。 慕阳略一思忖,这不是……瘟疫时在安阳城外的詹武么? 只不过……这句口号,还真直白…… 也多亏了这句话,一时间身后侍卫士气大振,不怕死般的挡住了追击的刺客,慕阳在这时也终于砍断了车辕,松了一口气,慕阳摇摇晃晃的在马车上站直身,冲季昀承挥了挥几乎麻痹的手,准备跳车逃路。 却没想到,下一刻一只手臂熟练的捞起她的腰,将她一把拽到马上,正坐在季昀承身后。 “季昀承,你这是何意?”慕阳握紧匕首,冷冷问,作势要下马。 季昀承左手不断挥动缰绳,轻笑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帮我挡箭,不然……” 语至最后,已带了些威胁。 “小侯爷,你让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帮你挡箭,不觉得无耻么?” “如果你不挡,我还可以更无耻一点。” 慕阳得出结论,不论前世今生,她和季昀承都十分不对盘。 后又涌起的箭矢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对话。 被季昀承阴了一把,却还是不得不做,自然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慕阳恶意的放过一些不会伤及要害的箭矢。 季昀承自认理亏,倒也没多计较。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跑了没一会,就见不远处有一片密林。 当即,季昀承毫不犹豫策马入林。 暮色渐起,在幽密的丛林中追击相当不易。 没过多久,追击的人就被季昀承远远甩开,再看不见踪影,只能听见不断在密林中回荡的追击声。 虽然算是习了武,这具身体也算结实,可是到底受年龄所限,慕阳的身体此时已到了极限,手臂几乎失去知觉,只能勉强不让匕首脱手。 季昀承也累得够呛,养尊处优惯了,这一阵带伤疲于奔命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气力。 好歹在密林中找到了一处山洞,季昀承翻身下马,待牵马走了进去,才颓然倒地低喘,另一侧,慕阳也正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两相对视,皆是从没有过的狼狈。 慕阳却在坏心暗想:这种程度的伤怎么也算不上重伤几乎致死,季昀承应该还会更倒霉吧…… 16 十五章 果不其然。 两人靠在山洞内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季昀承便发现他骑来的马跑了。 再然后,两个同样没多少野外经验的人在外出取水的时候被刺客抓个正着。 慕阳的武力此时还完全不够看,季昀承的右臂被射中,虽然并不深,但也基本失去了反抗能力,更何况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多处的伤。 见刺客并不像要立即杀了他们,两个聪明人很快识时务的束手就擒。 被缚住双手绑在马车里,慕阳好整以暇的问:“小侯爷,你说他们会杀了你么?” 季昀承被反折的右臂一阵阵的抽痛,没什么好气:“怎么,你很期待我被杀么?告诉你,如果我死,一定拉你垫背。” “小侯爷,你这又是何必?” 说着,这辆破旧的散发着霉气的马车一个颠簸,正撞到季昀承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眉头越发紧蹙。 从未受过这般折腾的小侯爷禁不住冷哼:“你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么,怎么连找草药果蔬包扎伤口都不会?” “谁说穷苦人家就得会了,更何况,小侯爷你这么聪明,怎么没料到敌人会埋伏在小河边?” 慕阳迅速接口,毫不示弱。 虽然在慕家呆了半年,但一切活计都是慕晴在做,其实她也没吃过多少苦。 现下分明她是被季昀承连累,季昀承居然还敢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同样被绑在马车里,尊卑身份瞬息模糊,两个人争锋相对唇枪舌战半点不让。 有人敲击马车壁,颇不耐道,“你们两个安静点,吵什么吵!” 季昀承一想,自己同一个女子计较什么,当即闭嘴不再说话。 慕阳一想,自己同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当即也不再说话。 马车又颠簸了好一阵,才算停了下来,车帘掀开,一个陌生男子毫无恭敬之色道:“小侯爷下车罢。” 季昀承一改在马车里同慕阳拌嘴的幼稚模样,唇畔挂着冷笑,背脊挺直从马车上跃下。 慕阳跟着下马车。 眼前是一件破落的宅子,庭院中荒草丛生,很像是被主人废弃无人打扫。 两人被关进了其中一间屋子。 这样一连关了三天也无人问津,每日有人送两次饭,饭菜粗鄙根本难以下咽。 为了保存体力,两人都一言不发。 第三日季昀承被“请”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嘴角渗血,脸色也苍白了些,唯独一双浅灰色的眸子越发的澄澈透亮,像是淬了光在当中。 慕阳问:“用不用我给你包一下伤口?” “你不是不会?” “我可以现学现卖。” “不用了,我死不了。”季昀承用指腹擦了唇角的血,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怎么,你担心我?” 慕阳用指节敲了敲墙砖:“我只是担心我们能不能逃出去。” 季昀承长眸微眯:“别指望了,我出去的时候观察过,这里是他们大本营,守备相当严,就算侥幸逃出去,外面尽是荒郊野邻,你打算如何?” “那难道就在这等死?” 季昀承沉吟道:“进树林前我留了标记,希望这里离那不远,侯府的人能找到我们。” 慕阳低下头。 季昀承的那场刺杀,虽然季昀承也受了重伤几乎垂死,可是最后的结果仍是刺客一伙被捕问斩。 搜肠刮肚她也只记得一点,不过…… 再抬起头,慕阳的眼中带了几分冷意,“我有个主意,小侯爷你敢不敢试试?” ****************************************************************************** “小侯爷,您还是乖乖同我们合作也免得受这些皮肉之苦。” 季昀承半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喘息,颈脖却一直高傲的仰着:“好。” 此话一出,一直威胁季昀承的人都显出了几分狐疑:“小侯爷,你这可是真的……” 季昀承嗤笑:“你们倒是真滑稽,这几日一直叫我合作,我同意合作了你们反倒不愿意了?” “这……小侯爷你肯合作自然是最好!来人,给小侯爷上药。” 略略侧了身,身上的伤痛让季昀承一时间紧皱眉,连话也说不出。 待平复了疼痛,方道:“药给我,我自己上。” “你们想知道的,我未必清楚,有些事父侯连我也未曾告诉……不过,我知道一个秘密,对你们也许有用,但……我只能告诉一个人。”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这是慕阳告诉他的,季昀承自然知道,只是不是每一个计策在此时都适用,慕阳的神色却相当笃定,她甚至还仔细分析如何说话行事才能达到挑拨离间的效果。 季昀承不笨,或者说得上一点就透,只不过他不信慕阳——因为慕阳太肯定。 一度季昀承还怀疑过慕阳是不是和这伙人一起的,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一则慕阳的底细早被季昀承打探清楚,二则慕阳这么做也依然从他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 慕阳见季昀承怀疑,也不生气,只笑:“小侯爷忘了我有预知能力么?” “预料?若能预料,你何至如此?” “我能预料到的只有模糊的情形,我知道这帮刺客会被全部剿灭,但是他们死之前我不希望自己先死掉。”慕阳笑,“小侯爷,你也说了,我们如今一荣俱荣,一损即损……你何妨一试,反正也不会更糟糕了。” 季昀承最后终于还是信了她一次。 她的笃定当然有缘由。 这伙刺客的来历当时并未查出,当中既有玄王朝的敌国来人,也有本朝中一些涉及隐秘之事,但对外则只称是一众流寇,这些因为当初慕阳并未关注,所以知晓的也并不多,记忆最深的却是这群刺客并不和,在被抓捕时,仍旧吵嚷不休,为是谁害得被抓而互相推搡。 既然不和,那就必然有矛盾可以乘虚而入,人都有私心,利用起来其实一点也不难。 这是慕阳在宫中学会的。 她是身份尊贵的和政长公主,但任何的荣宠都不是平白来的,她不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即便受宠骄纵蛮横权势滔天同样惹人嫉恨,小时候给她下过绊子的人不计其数,吃了一次亏两次亏,她就学会如何反击,如何不动声色的让人吃瘪,如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保住自己的地位……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 所以她是权倾天下地位尊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慕阳公主。 这点萧腾说的没错,玄慕阳,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或者从另外一个方面,可以说,她其实是个坏人,她这一生算计过很多人,甚至包括她的父皇母后,唯独对萧腾一片真心从无半句虚言,只可惜…… 慕阳等在光线昏暗的屋子中,季昀承被送了回来,笑得一脸邪佞,手里还握了一瓶只剩一半的陈旧金疮药。 刚一进屋,季昀承就瘫倒在铺着草垛榻上。 将金疮药丢给慕阳,季昀承斜睨道:“帮我上药。” 嘴角上的淤青还未消散,季昀承的心情却显得很好。 拾起金疮药,慕阳打开看了看,道:“怎么,成果不错?” 季昀承闭了眼眸,只嘴角勾笑:“上药。”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自己手臂上的布料被大力撕扯开,而后清凉温润的感觉包裹住他受伤的地方……慕阳竟然,真的在帮他上药。 没睁开眼睛,季昀承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慕阳的服务,嘴上却不掩讶异道:“平日里使唤你一次简直难如登天,怎么今天这么听话?” 懒得回答季昀承这种无聊的问题,慕阳几下撕开季昀承早在逃路的时候就破损不堪的长袍,指尖挖了一坨药膏就朝着伤处抹去。 之所以留着她,是因为季昀承还活着,这帮人还不想跟季昀承撕破脸,这点从季昀承的伤口可以看出,都是不伤筋动骨只让人痛的皮肉伤,连血都没出多少……也难怪季昀承之前不让她包扎,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包扎的地方。 慕阳神情平淡的检查过季昀承身上的所有伤处,然后收起药瓶。 季昀承斜靠在榻上,半眯起眼睛,因为发冠遗失,如瀑青丝未束而散,些许落在肩头,其余直滑到腰际,蜿蜒旖旎,衬上当中如玉容颜以及欲遮还露的白皙肌肤,黑白分明,有种撩人心弦的味道。 “慕阳……” “什么事?” 不知是不是心情格外好的缘故,季昀承以手支颌,饶有兴致的望向慕阳:“你帮我上药就没有其他想法么?” “有。”出乎意料,慕阳答的很快。 “哦,什么想法?” 把深紫近黑的布片重新盖回到季昀承的身上,慕阳由衷的说了一句话:“小侯爷,您真该庆幸这帮歹人中没有嗜好男色的。” 乌发披散,衣不蔽体,容有殊色…… 季昀承此刻的样子,还真像秦楼楚馆里卖身的小倌…… 以眼可见的程度,季昀承的嘴角抽了抽。 不过……慕阳低头扬唇,她在宫中见过姑姑的面首不知多少,就季昀承这番姿色,实在没多少打动她的魅力。 17 十六章 “小侯爷,你只告诉我一人怎么样?” 季昀承姿态懒散的斜靠着,仿佛身后的不是破落草垛,而是一方细软华贵的美人榻。 “我为何要告诉你?” 来人忙压低声音道:“小侯爷,你可知他们根本不打算送你回去,只要你告诉了我,让我得了……我这就偷偷放你走。” “是这样?”季昀承挑了挑眉,“容我再考虑一二如何。” 来人朝身后看了看,重重点头道:“那我明晚再来。” 慕阳抱膝坐在一侧,目送来人远去,有些困倦的打了个呵欠:“这已经是来的第几个了?” 那厢季昀承却隐隐有些咬牙的味道:“一帮蠢货。” ——季小侯爷对于自己被这么笨的敌人抓到而感觉不忿。 慕阳没告诉他之所以这么容易成功的原因是这帮人太过驳杂,没有主心骨,谁也不信谁,才会如此容易上钩。 托了托下巴,她百无聊赖:“小侯爷,到底他们要知道的是什么?” 闻言,季昀承微微一笑:“你想知道?这可是……” “那便算了。”飞快打断季昀承的话——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凄迷夜色透过屋内破陋的高窗投射下来,一地银辉。 慕阳没了聊性,季昀承自不会强求,闭眸无声靠在砖土墙角暗自养伤。 又恢复了寂静的常态。 已是入眠时间,外头隐约的喧嚣声逐渐沉寂,夜晚照亮的灯火亦尽皆灭去。 慕阳也靠在一边,双手环抱,眼眸半闭,昏昏欲睡。 忽然,几缕亮光照在慕阳的眼睑前,她刚一抬眸,就见高窗外似乎骤然亮了起来。 她刚爬起身,另一侧的季昀承也已起来,目光淡淡望向窗外,继而转头拧眉将视线转向慕阳。 慕阳还未开口,门“砰”得被撞开了。 一个大汉面带怒容大步走来,手中提着一把噌亮的大刀,显见来者不善。 他刚一进门,季昀承同慕阳就已经戒备地站直身。 大汉以刀指着季昀承,狂怒道:“好你个小侯爷,居然敢跟老子玩阴的,反正也活不了了,现在老子就了结了你,拉个小侯爷做垫背,老子也算不亏!” 不等季昀承说话,大汉挥刀就朝着季昀承劈来。 季昀承身上带伤,行动不便,只得就地一滚,那刀狠狠劈在地上,直劈出了一条深深的刀痕,可预料那刀若是劈中了季昀承,只怕会当场将人劈成重伤。 饶是淡定如季昀承,此时也不禁感觉头皮发麻。 使力将刀从地上拔出,大汉再度挥刀砍向季昀承。 此时,大汉身后忽得响起几声惊叫。 “找到了,小侯爷在这里面!” “快快,快拦住这人!救小侯爷!” 当即有人冲进了屋中。 可是,已然来不及,大汉的刀已对准季昀承狠狠劈下。 季昀承刚想避开,身形却动弹不得,原来刚才躲避的时候,衣角恰巧被屋中的竹木椅勾住,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 心思电转,当即作出决定。 抬起手臂,季昀承已然打算生生挨下这一刀,反正……应该没有第二刀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千钧一发的瞬息间,季昀承眼前突然一暗。 一个温软的身体覆在了他的身上,尤带着熟悉的干净清香。 刀落下了。 血液飞溅,皮开肉绽,却不是他的。 季昀承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抱住伏在自己身上呼吸几无的少女,低吼道:“慕阳!快叫大夫!” 怎么,怎么会…… 当然,那时的季昀承没料到数月后会听见低垂眉目、面色病白的少女似乎难以启齿般低声道。 “小侯爷,我不是想救你,我只是……脚滑。” ****************************************************************************** 手起刀落,大汉被一刀捅入心脏,眨眼毙命。 但已经劈下的刀却来不及挽回。 单手抱着慕阳,季昀承大步流星朝外走,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兵士将整间旧宅围得水泄不通,不久前还趾高气扬威胁他的人现在已全然没了气势。 季昀承却没了报复的心绪。 “小侯爷,我们这一路赶得及,未曾带大夫,我这只有给您预备的圣清丸。” 圣清丸,无论多重的伤皆可吊命三日,一丸千金难求。 停下脚步,季昀承淡淡道:“给我。” “什么?” “别让我重复。” 眼前季昀承的伤实在够不上需要圣清丸的程度,那么用的人就是…… “小侯爷,这……这是侯爷特地给您准备的。” 眯起长眸,浅灰色的眼瞳里有危险的光闪烁,季昀承已经没了耐心:“给,还是不给?” 纵身跃上特地为他准备的奢华马车,季昀承小心的把慕阳放在软榻上,抽出来的手掌接连着手臂已经被艳红的鲜血浸透。 简单用湿巾擦了擦手,季昀承就这马车中尚温热的水将圣清丸送入慕阳的口中。 这时,季昀承才像松了一口气般,瘫坐下对车夫冷道:“立即赶到最近城中的医馆。” 车夫刚刚挥起马鞭,又听季昀承道:“不许颠簸。” 又要立即,又要不许颠簸……车夫当即苦下脸,这位还真难侍候…… 将慕阳送进医馆后,季昀承也被带到一侧上药包扎。 右臂的箭伤涂了金疮药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这金疮药到底比不得侯府的。 刚上完药,给慕阳治伤老大夫已经走了出来,吩咐着医童准备银针、羊肠线及一些止血的草药。 那一刀划在慕阳肩胛,一直拉到背部,虽然血肉模糊甚是骇人,但所幸并未伤及要害。 见医童送来的东西,刚放下心的季昀承一怔道:“这针线是要……” 老大夫理所当然:“自然是缝合伤口用的。” “那会不会留疤?” “这个……”老大夫沉吟了一下,还是老实道:“如此深的伤口,留疤只怕在所难免……” “我知道了。” 见季昀承没要再说话,老大夫这才带着医童走了进去。 季昀承等在门外,一时沉默。 之前对于慕阳的种种恶意,无非是因为慕阳对于他来说太具不可控性,也太过神秘……他不知道慕阳在想什么,不知道慕阳会做什么,不知道慕阳的举动有何目的,更不知道慕阳那种可怕的预知能力究竟何来。 可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被人舍生相救这种事……难免会觉得震撼。 尤其想起之前的猜忌,更觉得滋味难言。 慕阳无非就是聪明了些,知道的多了些罢了,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危害于他的事情。 老大夫缝合完,季昀承便进屋看慕阳。 屋内还有未曾散去的血腥味,混杂着浓郁的药汁味,气味并不好闻。 慕阳仍旧未醒,还保持着俯爬的姿势,背部的衣襟被剪开,露出刚缝合好的狰狞伤口,周边的肌肤沾了斑驳鲜血尚未清洗。 定定看了一会眼前让人毫无遐思的少女,季昀承半闭眸心道:留疤又如何,我又不在乎,反正……她是我的人。 ****************************************************************************** 虽然未伤及性命,但毕竟失血过多,行动不便。 季昀承陪了慕阳几日,在父侯的再三催促下先回了南安城。 慕阳留在本地疗伤,待伤半愈,可以行动,这才跟着季昀承留下的下属启程。 再回到南安侯府已是数月后。 回去的路上慕阳还未觉得什么不对,到了侯府才发觉不对,向来颐指气使待人不假辞色的管事对她格外客气,住的院落也换了地方,不仅只在季昀承侧首,比原先的距离近了许多,房间里的陈设包括膳食衣料都好了不止数倍,其他的侍女见了她殷切无比的慕阳姐姐长慕阳姐姐短,生生让慕阳都觉得恶寒。 慕阳抱着季昀承寻来的飞泉琴去找有琴师傅习琴,才算是喘了口气。 这几日,因为柳师傅同他夫人郭夫人有事外出,慕阳便只跟着有琴师傅练琴,其余课程自学。 因为伤处还未好全,加上久不练琴又有些心不在焉,慕阳弹了一曲错了至少三处指法。 有琴师傅见她的模样,并未怪罪,反倒是少有的促狭笑道:“你未回来时,那舍生救主的事迹便已传遍了侯府。”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道轻灵嗓音已至。 “是啊是啊,慕阳姐姐,他们都说你要做我的小嫂子呢。”季昕兰甩着宽衣广袖,满脸甜笑疾步而来,目光炯炯盯着飞泉琴。 慕阳指下琴弦一崩,险些断裂。 默默将琴放在一侧,慕阳觉得,或许还是同季昀承说实话比较好…… 18 十七章 慕阳见到季昀承的时候,他正低声吩咐管家,听见脚步声转头,见是慕阳,丝毫未掩饰自己的欣喜,嘴边笑容上扬:“你回来了?” 抱着琴,慕阳在季昀承反应之前遥遥行了个礼。 然后缓缓的作了解释。 季昀承的面容僵了一瞬,很快恢复平素模样,不咸不淡道:“我知道了。” 当晚,但凡侍候季昀承的侍女侍从一概被训的体无完肤。 慕阳在自己的院中听到隔壁诚惶诚恐的声音,抿唇一笑。 ****************************************************************************** 白驹过隙,时日如梭。 背上的伤结痂剥落,逐渐痊愈,只剩下一道狰狞依旧却不那么可怖的伤疤。 沐浴时,慕阳曾用指尖摩挲下,能明显感受到缝合处,大约是会陪她一辈子的疤。 她忽然想起幽谷里少年重夜给她抹过的碧莹药膏,如今想来那药膏治伤疤简直是奇效,只是涂抹不到两日伤疤就淡不可寻。 念及重夜,不由想起他教的剑法,自从慕阳发觉这套剑法健体之效,越发勤加练习,没有了贵胄身份,这是保命的技艺,自然不会偷懒。 白日里仍是跟着三位师傅学琴棋书画。 尽管慕阳刻意拖慢进度,但一年多仍旧是出了师。 最快的是棋术,只过了大半年柳年就称自己已经无所可教授,再次是字画,慕阳并没有用自己的字迹,而是刻意模仿了郭夫人那手簪花小楷,但毕竟底子在,一年后就能有模有样的将郭夫人的字画临摹下了,几乎以假乱真。 最后出师的却是慕阳进晋最快的琴艺,有琴师傅在教过她基础的几部琴曲后,不知从哪寻来了几部古琴曲,古琴曲的难度远在平日弹奏的琴曲之上,弹奏的指法更为复杂多变,待慕阳一首首弹完,已然过去了一年多。 放下手中的飞泉琴,慕阳也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蜕变向一个年华正好的豆蔻少女。 先前还圆润娇俏的脸颊瘦削起来,显出女子精致的轮廓,一头柔滑如水的青丝也顺着脊背滑落到腰际,垂顺乌黑,反衬白皙肌肤恍若通透,略显稚嫩的五官渐渐长开,似乎受心境影响,眉宇间不自觉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这些日子未发生什么大事,或者说,对她而言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前一世她被慕阳和政长公主的荣光笼罩,那荣光与她又何尝不是枷锁,将她束缚成那个模样——想要什么就干脆掠夺,霸道蛮横气势逼人。 而今,没了这层光环,无法再动用公主权利,她反而轻松了许多。 这段时光几乎称得上她两世中最为悠闲的日子,整日琴棋书画练剑,不用理会尔虞我诈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玄慕阳的前尘旧事被她完全忘却脑后,除了季昀承时不时的骚扰,几乎称得上完美。 季昀承被她的话气得不轻,在她解释完一个月后都未再见到季昀承的身影。 慕阳本以为这些特殊待遇也会随之消失,未料迟迟不见季昀承的反应,慕阳只好自请去问,季昀承给的答复非常简单,不论慕阳是出于何种目的救他,救便是救了,季昀承说的轻描淡写,但不知为何慕阳却隐约有种他咬牙切齿的错觉。 此后,每过几日,季昀承便以检查学艺进度为名来看慕阳,也时常会带些东西,像是几匹新染的布料、顺手在宝器斋买的钗环或是其他什么女子喜欢的小东西。 对于这种手段,慕阳自然不陌生,她的几个皇兄便是如此讨好养在府外的外室。 只是这事由季昀承对她做来,就让慕阳觉得格外诡异,若季昀承知道自己讨好的是那个但凡见面就要同他争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的慕阳公主,不知作何感想。 所幸季昀承也只做了这些,毕竟她还有用——一年多的时间内她替季昀承“预测”了两件事。 一件是南安侯送给端王四十大寿的生辰纲会在齐郡被劫,这件互相推脱责任的事此后直接导致了南安侯与端王不合;另一件是时年秋起了蝗灾,要他提前令封地上的百姓收割粮穗,以免颗粒无收。 这些预测自然都应验了,季昀承起初见她的表情有些复杂,最终释然,只是嘱托慕阳绝对不要把自己的能力告诉任何一个人。 秋日高起,慕阳坐在院中摆着棋子。 对着棋书,刚摆了一半,有人蹿进了她的院子。 “小郡主又有何事,还是为了飞泉琴?” 季昕兰大喇喇坐在慕阳对面,高高扁起嘴,将哭欲哭的摇头:“这次不是,慕阳姐姐,到底怎么才知道一个人到底喜不喜欢你?” 握着棋子的手一顿,慕阳转眸看向身份尊崇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少女。 “你直接问不就好了?” 季昕兰捶着桌子:“跟他说了多少次了,都当我是说着玩的。” ——那个“他”,自然指的是有琴琴师。 慕阳出师了,季昕兰却还没有,三位师傅仍旧滞留在南安侯府上。 季昕兰此种表现慕阳已经见惯了,当下捻起一枚棋子,继续摆着。 然而,这次季昕兰却久久没有抬头,闷声哽咽道:“怎么办,怎么办,慕阳姐姐,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 季昕兰猛然抬头,一双眼睛晶晶亮亮闪烁着水光,鼻翼翕动,含糊道:“父侯、父侯,给我订了一门亲,就在年后我便要过门了。” “是哪家?” “帝都谢丞相家的大公子。” 谢家,原来季昕兰嫁的是谢家,高门大阀的帝都世家,三代皆是权臣,慕阳犹记得父皇有个宠妃似乎也是谢家出身,配季昕兰也不算太辱没。 当即慕阳点头道:“是门好亲事。” 季昕兰却突然抓住慕阳的手臂,猛摇头道:“可是,我不想嫁给他,我喜欢的、我喜欢的是有琴夫子!” 少女像是抓住了水中的浮木一般,死死拽着慕阳的手臂,语气里带着一丝绝望。 慕阳淡笑着抚开她的手:“小郡主,你跟我说又有何用,我只是你哥哥的侍女罢了。” 侍女? 季昕兰压根不信,莫说慕阳半点也没侍候过季昀承,就季昀承对慕阳的态度,也是她从未见过的上心,而且……不知为何,季昕兰总觉得明明年纪大她不多的慕阳有种让人不自觉信任的气质。 ——她总觉得慕阳会有办法。 但慕阳却只笑看着她不说话,完全没有想要帮她的意思。 季昕兰垂下了头,断断续续轻声啜道:“我是真的很喜欢……慕阳姐姐,你真的不明白那种感觉的,那种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很想很想嫁给他,很想很想一辈子不和他分开的感觉……我……” 季昕兰还想说下去,却忽然被慕阳打断了话。 “小郡主,那有琴师傅喜欢你么?” ****************************************************************************** 慕阳抱着琴走近有琴师傅的院落时,有琴师傅正垂头誊抄一份琴谱。 容貌虽普通,却自有一份宁静致远的气质。 搁下笔,有琴师傅笑容温和道:“慕阳,有事么?” 自慕阳出师后,便少再来见他。 “有琴师傅,你喜欢小郡主么?” 有琴师傅一怔,但也只是片刻微笑:“小郡主聪明活泼可爱,我自然是喜欢的。” “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 教了两年的徒弟,有琴师傅知道慕阳的话不是这么容易敷衍过去,笑容敛了几分:“她才不过十五。” 将琴平放在石台上,慕阳浅浅笑:“那又如何。年纪多少同我问你喜不喜欢小郡主有关系么?” 有琴师傅转头抄着琴谱,不答。 拨了两个调子,依稀是《凤求凰》的曲调。 “这琴以前的主人是?” 誊抄的笔尖一颤,“你不识得。” 将琴翻转,在琴身内用墨笔写了两个小字:“那这是什么?” 扫过后,有琴师傅的面容上浮现出既是怀念,又是怅然的神情,却并无多少悲伤:“那是亡妻和我的名讳。” 只略顿了顿,慕阳又道:“有琴师傅,很爱已故的师娘?” “她是唯一在琴道上懂我的人。” “那就是说你娶她是因为你们是琴音上的知己,而非你有多爱她。”慕阳的话几乎有些犀利。 有琴师傅拧眉盯着慕阳,慕阳神色淡淡,却毫不闪避。 须臾,有琴师傅苦笑的移开视线:“你是来替小郡主做说客的么?”微微转头,不知看向何处,音色亦带了几分飘渺,“侯爷已替小郡主订过亲了,你再来说又有何意?” “有无意义不在于此。”慕阳目光灼灼的盯着有琴师傅,“你为何不敢答我?只要说一句你对季昕兰无半点爱恋之意让她死心,我这就去劝说小郡主,保证她乖乖出嫁,不会再打扰你。” 十五六的少女质问一个已然二十六七的男子,言之凿凿,但包括当事人都没有哪个觉得不对。 只是,如此逼问之下,有琴师傅再笑不出来。 喜不喜欢季昕兰……脑中不自觉浮现出那个笑得一脸天真毫无城府心机的少女,多年来,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唯独对他的喜欢一直不曾改变。 她不爱弹琴,却爱听他一遍遍说着琴艺,会为了讨他喜欢日夜苦练只求他一句夸耀,会在不自觉地时候视线追随着他,明明身份尊崇却丝毫不敢勉强逼迫于他,只会眨着一双黑圆的眼眸对他道“夫子,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你为什么不信”…… 在这样的少女慕恋下,心怎么会不变的柔软。 “我……”动了动唇,有琴师傅忽然有些语塞,“我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的年纪再大些,只怕都够当她的父亲了,那般花一样的年纪何苦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像我这样除了弹琴一无是处的人……没有显赫的地位身份与钱财,更无一技之长,根本配不上……” “我不觉得!” 季昕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从藏身的地方跃出,快步跑到有琴师傅的身边,张开双臂一把把头埋进有琴师傅的怀中。 有琴师傅猝不及防,被少女抱了个满怀,惊诧的神色都未来得及收回。 “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不想嫁给别人!我想嫁的人只有你!” 少女死死揪着有琴师傅的衣角,哭得一脸狼狈,有琴师傅的心却一下子软了,雪白衣袖擦去季昕兰脸上的泪,轻道:“罢了,不想嫁给别人就不嫁。” “那我可以嫁给你么?” 迟滞了良久,有琴师傅轻轻颔首。 季昕兰喜极而泣,再度死死抱住有琴师傅,脸颊贴着他的心口。 沉稳的声音打断了温存。 “如果你们敢的话,我倒有个主意。” 抬头去看慕阳,却只见慕阳轻笑。 ****************************************************************************** “小侯爷,不好了不好了……” 季昀承正逗着底下官员新送的鹦鹉,有些不耐烦:“什么事?快点说。” 家仆却四下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小姐不见了!” “什么?”季昀承缓缓回头,声音里却掺了一丝阴冷。 家仆吓的当即跪倒在地:“不是小人,是方才小姐院中侍候的秋意姐姐说的,今早小姐一直没起,叫了也没反应她只当是小姐懒得起床,直到中午秋意姐姐才觉得不对,再去叫人就发现小姐已经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还有,有琴琴师似乎也不见了,府里小姐的马车也不见了……” “那还来问什么,还不快追!” 季昀承大步流星朝外走:“快去叫管事过来,今早有谁出了府?给我一个一个的查。还有,现在有谁不在府上,府中还少了什么?” “小侯爷,可要封城门?” “封什么封,都几个时辰过去了,只怕人早都跑出去了!马上叫人沿着城外几条路去追。” 说着季昀承握紧了拳,狠狠擂在廊柱上,一声巨响。 他早知道季昕兰喜欢有琴琴师,可是……她哪里来得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玩私奔! 拉过马匹,季昀承一脸阴沉带人策马追出城外。 但……他总觉得似乎漏了什么。 南安侯府柴房走出两个侍女打扮的少女。 季昕兰吐了吐舌头:“哥哥这样会不会被气坏了啊?”嘴上这么说,季昕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担忧之色,反而透着几分兴奋愉悦。 “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有琴师傅已经先到岸边订船了。” “可是……” “放心,你哥哥的查找重点肯定在城外和早上离府的人中,一时半会还找不到我们。”慕阳神色淡定,递给了季昕兰一块腰牌,“现在出府找你的人肯定不少,你低点头,我带你趁乱混出去。” 果不其然,南安侯府内已经乱成一片,南安侯爷闻之震怒,府内一片人心惶惶,都无头苍蝇一般出城去寻季昕兰,她们很容易就混到府外。 赶到岸边的时候,有琴琴师一身白布衣,气质清冽,神色间却不掩担心。 慕阳扶着季昕兰上了船,季昕兰回眸有些忐忑问:“慕阳姐姐,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万一……” “不用了,你走你的罢。” 季昕兰却像是想起什么,挤了挤眼睛,甜笑道:“哦,我懂了,那我哥哥就交给你了哦。” 像是没听出季昕兰的弦外之音,慕阳微笑问:“银子都带够了么?” 季昕兰重重点头,又小声道:“我足足带了三千两银票呢,还有一些碎银子,应该够了罢……” 三千两…… 慕阳当即点头:“够了。”冲她挥挥手又笑道:“那快走罢,一路顺风。” 船夫撑开船帆,而后抽开舢板。 季昕兰张开双臂,大口呼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啊,慕阳姐姐多谢你了,我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呢!”转头抱住有琴师傅的手臂,兴奋的唧唧喳喳着坐进船舱中。 慕阳站在岸边,静静看着船夫撑着船桨送小船渐渐远行。 辽阔的河面微微扬起涟漪,有清浅的风在耳边吹拂,轻缓舒适。 船家的女儿在岸边唱着动人歌谣。 抬手将被风吹起的发丝绾到脑后,慕阳转身准备走,就看见面色铁青的男子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身后跟了数骑南安侯府的家丁。 慕阳扬唇浅笑,可有可无的想,季昀承来的还真快。 19 十八章 已是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倦鸟归巢,湖光水色影影绰绰,犹如昏黄轻纱笼罩。 在季昀承走近之前,慕阳先退了几步,脚跟抵在了岸边。 咫尺的距离,只要慕阳再往后退一步,就会直直跌进万顷河水中。 季昀承记得慕阳不会凫水,抬手挡住了身后的家丁,怒道:“慕阳,回来。” 慕阳轻轻浅浅的笑:“小侯爷,你打算如何对我?” 说话间,慕阳的一只脚略退了些许,已然悬空。 季昀承的面色更难看,慕阳这么做绝对是威胁——如果他说要严惩不贷,那慕阳很有可能会选择从岸上跳下去。 毕竟私自助女眷私奔的罪名要比逃奴更严重。 他也没有想到慕阳的胆子竟然会这么大,在追踪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季昕兰是他的妹妹,他很了解,虽然平时也大胆了些,但是让她自己想到去私奔,对象还是有琴师傅,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季昕兰熟悉的,会听从而且有可能怂恿她的……只有慕阳。 “慕阳,先回来!” 慕阳的笑容似嘲非嘲:“小侯爷,为什么不敢回答我呢?这是……重罪吧。” “既然如此,那我不如……” 轻轻张开双臂,慕阳闭上眼睛,夕阳的余晖投射在慕阳的身上面容上,像是浮起了一层微光,带着几丝不真实的感觉。 “不许!”季昀承俊美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类似急切的表情。 慕阳闻言一顿,仍未睁开眼睛。 像是妥协又像是无奈,季昀承轻声道:“我答应你,你不会有事。” “什么是不会有事?” “就是不会有人知道季昕兰是你放走的。” 话音一落,季昀承的右手便是一动,刚才还跟在季昀承身后的家丁被季昀承的暗卫团团围住,押解起来。 慕阳扬起一侧的唇,从岸边下来。 犹在慕阳反应之前,季昀承一把拉过慕阳的手臂,将她拖拽过来,慕阳踉跄两步整个扑进了季昀承的怀中。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挺拔颀长,已然高了慕阳一个头。 只用一只手臂便环抱住慕阳,修长手指穿过慕阳的青丝箍住颈项,让她更贴近自己的怀里,下颌抵上少女柔滑乌黑的发丝,声音却阴森森道:“慕阳,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慕阳只是轻笑,不言。 她的记忆里,季昕兰是嫁给了谢大公子,以前她不认得季昕兰也罢,如今认得,季昕兰就再不是记忆里冷冰冰的一个名称。 她只知道,季昕兰喜欢有琴师傅,而有琴师傅也喜欢她。 那为何不能在一起。 与记忆相悖又如何,谁说就一定要按照她的过往来,更何况她改变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 久久等不来慕阳的回答,季昀承微垂下头,只看见一片安谧的容颜,丝毫没有担忧。 见季昀承看来,慕阳甚至还对他一笑。 褪去青涩,这张脸愈显美貌,让人心动砰然。 季昀承却有些恨,慕阳的平静无非是有恃无恐,虽然如此,在刚才见慕阳要跳江时他还是不可抑制的紧张了。 他怕慕阳真的跳了下去,再找不到。 季昀承已经到了可以纳侍宠的年纪,虽然他与慕阳公主从小定亲,但是以他的身份,再纳几房侧室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比不得一般的驸马,但季昀承却迟迟未纳。 他在等慕阳,等慕阳长大,等慕阳答应。 除了慕阳所拥有的预知能力,更因为他不想强迫,若他想要有无数女子愿意爬上他的床,他不屑于去强迫……他要慕阳心甘情愿。 可是,随着年岁越大,他越觉得自己把握不住这个少女,说来可笑,季昀承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不论是大家闺秀还是青楼女子,却只有慕阳给他这种感觉,攥得再紧,他也还是不知道慕阳在想什么,不知道慕阳有什么目的,而他却偏偏放不下慕阳。 如今……他已经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用两指抬起慕阳的下巴,季昀承似笑非笑问:“季昕兰走之前可有说什么与我有关的?” “有。” “是什么?” “她说把你交给我了。” 季昀承的语气有些轻慢:“哦,是么?” “是……” 最后一个音节还未说完,季昀承俯身,微微侧头,堵上了慕阳的唇。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此时的岸边只剩下零星的渔人四散走开,黑沉天色被晚霞染上浓重深红,孤鸟振翅,水天相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 天阶月色凉如水。 慕阳坐在阶前,无声怅望,院外南安侯府内依然是灯火通明,小郡主没有找回来,南安侯彻夜派人到邻近几城寻人,另连夜命画师画了十来副小郡主的画像分发至各个城池——自然是找不回来的,小郡主早就乘船去了别处,从陆路是不可能追上她的。 而慕阳此时,想的也不是这件事。 慕阳原本是打算待到及笄再动那个念头,可能计划要提前了……这副皮相虽然不错,但也称不上绝色,再加上她所谓的预知能力,她以为季昀承不会动她的…… 但是,竟然被季昀承亲了。 前世今生加起来,与她唯一有过亲密接触的只有萧腾,这实在是……很让人咬牙切齿。 猛然站起身,慕阳朝着季昀承的院子走去,被动一向不是她的习惯。 树影婆娑,夜风习习。 因为府内大半的人都去找季昕兰,府中显得很寂静,慕阳一路走到季昀承的院中甚至没惊动任何人。 “小侯爷,这是您让奴婢找来的。”音色柔媚乖觉,粉衣的侍女跪在地上,手臂缓缓托起盘碟。 季昀承接过略翻,露出淡淡满意笑容。 “做得好。” “谢小侯爷。” 久离扬起头,用无比乖顺的目光仰视季昀承。 季昀承放下东西,见久离还是如此,当下勾唇一笑,抬手揽过久离的纤腰,姿势熟练的印上她的唇,辗转吮吸,直到久离满脸通红呼吸不畅才淡笑着放开。 慕阳已然转身走回去。 果然,这才是她认识的季昀承。 在觉得愤怒之前,慕阳先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不用以为季昀承是真的对她如何,那一吻,大概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南安侯府找了十来日,仍不见小郡主的消息,终是放弃,对外只说是小郡主病重。 半月后,南安侯府收到了宫中送来的消息,一封退婚议则。 来自慕阳公主的。 慕阳从下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怔愣了良久。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世上的慕阳公主到底是谁,只是一直不愿去想,起初是因为逃避,慕阳公主也好萧腾也罢,对她而言都是前一世的事情,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女子慕阳,再后来,却是渐渐不在乎,慕阳公主是谁又怎么样,难道她还能做回慕阳公主么,她就是她,也只是她自己。 只是,忽然看到这一段眼熟的事情,实在怪异。 她还记得自己十四岁时见只大自己三岁的小姑母洛云公主嫁了心仪的驸马,鹣鲽情深情意缠绵,骄傲的自己自然认为自己会嫁一个更加优秀完美的驸马,却得知原来她早有和季昀承的婚约,气急之下写了这封退婚议则日夜兼程送到了南安侯府。 原来……此时在宫中的慕阳公主,还是她自己么? 慕阳犹在思忖,却没料到季昀承会来找她。 仍是那袭深紫近黑的华丽锦袍,裹在季昀承越发修长挺拔的身躯上,恍若流动的金线云纹隐隐透出几分公侯公子的慑人贵气,腰间玉带坠了八宝白玉珏,随着步伐泠泠作响,举手投足间不掩风流清越。 已将及冠的季昀承容色越盛,又因早年瘟疫之善举,几乎名满半个玄王朝。 但在慕阳看来,实在和几年前初见时无甚差别,一样的自负骄傲和独断。 屏退侍卫,季昀承轻道:“慕阳,我的未婚妻来要求退婚,我答应了。” 这段和记忆里没有出入,她记得信送去没多久,季昀承就干脆的答应了退婚,这几乎算得上他们上辈子唯一达成的共识。 不知道季昀承跑来同她说是何意,慕阳只是“哦”了一声。 季昀承轻轻朝她逼近了一步,笑容愉悦:“你可愿嫁给我?虽然以你的身份我暂时只能封为侧室,不过若在一年半载内你能诞……” “不愿。”不等季昀承说完,慕阳干脆利落的拒绝。 眨眼间,季昀承的长眸危险眯起,很明显的散发着不悦的气息,音色也像是低了几个调子:“为何?” “不愿便是不愿,小侯爷你自可以强迫我试试。”慕阳平静微笑,却莫名让季昀承眼皮一跳,“若有什么后果我概不负责。” 不等季昀承答话,慕阳又道:“小侯爷,可记得我说你富有南地十八郡,又有何得不到,你曾说过‘不过坐拥十八郡而已’?” “是又如何?” “我愿意做你的棋子。小侯爷,你让我学琴棋书画不也是为了这个?” “我是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季昀承不以为然嗤笑:“棋子,你以为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用处?” 慕阳笑得轻描淡写:“小侯爷忘了我能预知么,若你不信,那可要同我赌一场?” “赌什么?” “四年,给我四年的时间,我会掌握足以同你做交易的权力。” “若你输了呢?” “那我便答应小侯爷所求,不论是侧室还是侍宠都毫无怨言。”见季昀承不答,慕阳笑,“反正不过一赌,无论我的输赢得利的都是小侯爷你,不是么?难道你连这点胆量都不曾有么?” 慕阳说的不错,可是……季昀承却总有些不安。 “若你赢了呢?” “那就劳烦小侯爷给我……” 慕阳莞尔一笑,明媚至极:“自由之身。” 20 十九章 天祭十年春,草长莺飞,湖水柔碧,帝都自是一片繁华景象。 无数举子怀揣抱负进京赶考,放眼望去,街巷酒舍尽是侃侃而谈的学子书生。 这其中,尤以醉仙楼最为出名。 这家酒楼每年春闱前会举行一些小型的诗会与文会,当中若是拔得头筹接下来的一年便可在酒楼内白吃一年,这对于家境贫寒却又才学出众的学子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因此每年都会有些佳作出现,而当中又有不少在会试殿试中取得不错成绩,如此一来,既是不会再吃醉仙楼的白食,而留在醉仙楼的墨宝便成了一块块响当当的招牌。 文会诗会越办越大,也引来了不少达官贵人,当今李中连李大学士便是在醉仙楼以一首《秋怀》赢得了微服出巡的玄帝的青睐,而后平步青云,也传做了一段佳话,久而久之,学子书生都将醉仙楼当做聚集之地,每三年春闱都人满为患。 其他酒楼想要模仿,奈何没有醉仙楼的规模与口碑,终让醉仙楼一枝独秀。 说醉仙楼的生意好却也不是作假的,辰时刚刚开业,便已有学子三三两两走近楼中,或捧卷吟诗或喝茶闲聊,二楼雅阁处有幽幽丝竹清音缭绕,清新雅致,伴着各式各样的折扇翻飞,楼中一片风雅之色。 不多时,学子们已坐满了全楼。 一个有些狼狈的书生快跑几步,想要进楼,却被小二拦住:“这位公子,可是来找人?” 齐郁理了理衣冠,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才展颜道:“是侍郎家的周公子邀我来的。” 他的声音清澈,一笑之下扫却了一身寒酸,也让小二收了几分轻慢之心,忙弓腰请道:“周公子在二楼,小人为公子带路。” 刚刚上了二楼,齐郁便作揖道:“子烁来迟了。” 在座的两位学子,其中一位微微颔首以示不在意,另一位却大笑道:“你这可迟了不短的时间呢,当罚当罚。” 齐郁自知自己这位学兄素来性格如此,也不在意,笑道:“那不知云起要如何罚我?” “我们都知道子烁你才学出众,就罚你今日的诗会拔得头筹,若是拔不得头筹那就今晚陪我们上红缨坊走一趟。”李意对着身边的侍郎公子周琛挤了挤眼睛:“铭生你也说,我这个主意如何?” 齐郁性子古板,恪守古礼,让他上红缨坊那种地方,不谙是种酷刑。 “你们这也未免太为难我了。” 谁料一向庄重的周琛也帮了腔:“可行。” 他们三人交往,向来是以周琛为主,他这一拍板也就算定下了。 李意幸灾乐祸的笑望齐郁,楼下的诗会已然开始。 锣鼓一敲,幕墙大板上盖着的绸布便被扯了下来,只见偌大的白纸上写了一行字,咏雪不言雪。 紧接着这个题目便被传上了二楼。 一众学子开始深深思索,搜肠刮肚的寻找良词佳句,说是诗会醉仙楼的诗会并不要求太多韵律韵脚,甚至不要求全诗,只得两句也未尝不可,只是唯有一个要求,定要惊艳。 齐郁看着题目拧眉思忖,去忽然听李意叫道:“子烁,你这次恐怕要输了。” “这……怎么说?” “你可知我刚才看见谁进来了?” “谁?” “萧腾萧解元。” 齐郁连打听也不用就知道这位风头正劲的举子,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聪颖,十一岁便能作诗,写成《古战》、《玄天论》,震惊四座,而后又得李中连李大学士的赞赏,亲自收到门下,尚未出仕就已因才学名满帝都,齐郁见过萧腾十一岁的文章,文辞优美,立意深刻,篇章锦绣,根本看不出是个半大孩子做的,这种诗文天赋连羡慕也羡慕不来。 更何况萧腾不负众望考取解元,据说应试的诗文让考官都拍案叫绝,人人都道这位神童极有可能连中三元,和这样的人物比诗……实在是…… 齐郁丢下题目,道:“罢了,这局比了也无意思,还是等萧解元的诗罢。” 见齐郁神色怏怏,周琛叫了两壶上好的竹叶青与两人对酌。 三人且饮且酌,谈性正佳,忽得听见楼下一众叫好声。 齐郁还有些不甘,李意却先喜道:“看来比试的结果出来了,我们下去看看这萧解元的诗究竟写得如何?” 正说着,楼下已经有小二将本次诗会尚佳的诗文呈上了二楼雅座。 齐郁先抢去诗文,粗粗扫过第二三名: 毡衬庭阶茸妥帖,带盘山径玉萦回。* 齐郁暗自点了点头,这句着实不错,借着毛毡茸茸来指代冬季,又用玉带萦回来形容铺满圆径的积雪,绕过了雪字却又让人知道是在写雪。 乱随瑶水冰先释,试伴琼林萼并开。* 这句也是不错,只是终究是用了冰水这类的词,到底是落了下乘。 视线最终转到头名的诗作,头名的诗也是短短十四个字,却让齐郁一下怔住。 他颤了颤手,问道:“这可是萧解元所作?” 早等得不耐了的李意一把夺过诗文,待看到头名诗作也是一怔。 然而小二垂了垂眼,道:“不,不是萧解元所作,而是另外一位公子。” “啊?” “那位公子上来一见题目便大笔挥就,萧解元见了之后连作也未作直接认输。” 齐郁忙追问:“那位公子姓甚名谁,是哪里的举子?” “那公子只说他姓林,单名一个阳,哪里的举子……小人也不知,他刚出门,若是公子……” 话还未说完,齐郁就走到窗台边朝外望,醉仙楼外只一眼齐郁便瞧见身着浅紫云纹罩纱内衬纯白里衫的萧解元——这几乎是他代表性的装束,而另一侧是个碧色儒衫的公子,他朝着萧解元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从窗台看不清那公子的样貌,但相隔如许远却已能感觉到他周身隐隐的清贵疏离之气,矜贵淡然,又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气质。 ******************************************************************************* “小……” 林阳微微侧眸。 跟在她身侧的书童随即改口:“公子,您这是要去哪?” 林阳轻笑:“当然是要出名。” “刚才在诗会不是已经……” 抬腿迈进宝墨斋中,略看了看,从袖中探出指尖,指着其中一把深绿底纹金丝勾边的十二玉骨扇,问:“这扇子怎么卖?” 在林阳刚一进宝墨斋时,看店的伙计便殷切迎去,见林阳开口,二话不说便把扇子取出,口中赞道:“公子好眼力,这扇骨可是用南阳精玉……” 林阳抬一指止住伙计的话,似漫不经心道:“我只问多少钱。” 虽是寻常轻薄儒衫,穿在眼前公子身上却有种别样的贵气,眉目秀致唇红齿白,年纪看来很轻,偏生一双眸子深黑幽邃,便显得无端沉稳,半分少年应有的浮躁之气也无,全然是淡然静谧,那眸光慢悠悠瞟来,让伙计也不禁心头一颤。 “二、二两……”这么一吓,伙计张口就把进价报了出来,刚说完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吞进,若这公子真的按这价格买了,那他定然要给掌柜的骂死了。 林阳接过骨扇,把玩了两下,道:“就这把了。”说着丢下了一锭银子就走。 伙计一看,竟是一锭五两银子,当下大喜过望,忙不迭想收起银子,却听见那公子道:“慢着……” “啊?”伙计一脸警惕,生怕那公子反悔。 林阳勾起一抹笑:“你这里可有笔墨?” 从锦绣一铺中出来,林阳已经完全换了副装扮。 华丽奢靡的墨绿曲裾深衣外绣样繁复,锦缎质地上乘,随行动似隐约有光晕流转,银冠束发,玉带银靴,手持十二玉骨扇,背脊挺直,浑然一个翩翩贵公子。 只见林阳撑开骨扇,轻扇缓摇,深绿的扇面上用浓墨写着四个大字: 写意风流 书童跟在林阳身后,有些不知所以。 事实上这一路他都不知道林阳到底要做什么……他是林阳在来帝都的路上花了十两银子买下的,翌日眼睁睁看了一出钗变弁,接着像是预料到一般一进帝都便直奔醉仙楼,将将好那题目刚出林阳便就笔写就,姿态风流潇洒,虽不知林阳究竟写的什么但见周围人的惊叹目光,书童心下知道这位要做的事情只怕不简单,可是……既然卖身给了这人,也别无选择,毕竟他的卖身契还在这人的手上……要是这位倒霉了只怕他也得跟着。 唉…… 刚叹一口气,就见林阳踏前一步进了红缨坊。 哪怕是第一次来,书童见了那洒满香粉的招牌和连绵不断的娇笑声也知道这地方恐怕……当即就是一惊,再怎么大胆,林阳一个……怎敢进这种龌龊的地方! 但林阳的神情却相当熟稔,见到眼前淫靡景象,好似欢场老手般面色如常,甚至唇畔犹带微笑。 红缨坊招呼客人的红妈妈刚一歇下,侧眸便看见一派清俊的少年站在门口,虽是生面孔,但光那价值不菲的衣装就足够吸引人注意,更何况这少年还是如此俊俏,除了她已经有不少坊里的姑娘留意到这位少年,只是碍着谁也不敢先下去……哪个窑姐不爱俏,红妈妈腰肢一扭,当即挥着粉巾面带嗔笑,媚眼迷离的迎了上去。 “今晚可是明霜姑娘挂牌之日?”边说少年边不着痕迹的用骨扇挡开红妈妈挤来的身躯。 红妈妈一怔,没料到对方倒不是个雏儿。 “正是。” 少年骨扇一合,笑道:“那劳烦妈妈带我找个座儿。” 笑容明媚中透着温和,像是一下子周围都亮堂了起来。 红妈妈又是一怔,这才给少年找了座,甚至走时都忘了问少年可要点个姑娘来作陪。 待红妈妈走远,林阳,或者说慕阳,这才用微微侧头,如玉指节姿态优雅叩着楠木桌面,半垂发丝掩住侧颜,默然不语细细思忖。 明霜是红缨坊极为出名的头牌,在号称风流不羁的文人士子中影响力不小,希望她这趟来得值当。 当然,外人看来却是美貌少年于尘嚣中寂寂无声,眼眸无端流露浅浅忧郁哀伤,直令坊中姑娘的心都像是要随之碎了一般。 21 二十章 打那位公子一进红缨坊,齐郁便瞧见了,虽然换了身装束,但身形和气质却是丝毫未变,他坐在大堂内,身后跟了一个青衣书童,只点了一壶酒,低垂头浅斟慢酌,恍若遗世独立般。 李意也看见了,顺着他的目光奇道:“怎么,就是他?当真是有些特别,可要叫上来一同聊聊?” 缓缓摇头,齐郁道:“看他不像是喜好交际的,我们何必去打搅他?” “子烁,你啊……”李意笑道,“好了,今晚是明霜姑娘挂牌之日,我们且看谁能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说话间,下头的女子已经抱琴而奏。 明霜最出名的便是这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一段哀曲令闻者悲,一段乐曲令闻者喜,让人忽悲忽喜,情难自持,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要继续聆听这妙曼乐声。 第一个音响起,楼中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空寂轻灵犹如幽谷兰草,悠悠回响,绵延不绝,好似千种情愫自琴音中缠绵交错。 在众人沉醉乐声中,齐郁目光下意识的扫过那人,却禁不住“咦”了一声。 那人冲侍候的妈妈招了招手,不一会就见妈妈取了一把古琴出来。 拨了两下琴弦,似在试音,随即拨弹了起来,低低的琴音起初并不起眼,但随着清泉细流般的曲调展开,两段琴音竟仿佛默契般相合。 高山流水。 一道琴音清冷如冰,一道则温和如水,两种不同的旋律竟好似是生来便为了这一曲合奏。 原本都集中在明霜身上的目光也随着这琴声分散了一些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正是春闱时期,自诩风流名士厌烦苦读的举子都会出入些烟花场所,在他们看来,这并不耻辱,若是能传下一些风流韵事,反是美事。 当即就有人认出那弹琴的少年恰是今早在醉仙楼诗会上一鸣惊人的举子林阳。 但林阳却好似并未察觉众人的私语,微闭眸,只专注于指下琴弦。 合奏比起独奏更难,却也有种震颤心弦味道,两两琴声相互交叠,一波攀着一波,高昂低诉起承转合,很快,众人又再沉醉于这不似凡尘应有的仙乐中。 待琴声止住,亦久久难以回神。 打断众人思绪的是明霜姑娘清冷的音色,她轻叹道:“不知与奴家合琴的是哪位公子?” 红牌挂牌一向是以出价者高为胜,但也少有时候,是由红牌自己来选,这时哪怕那位公子出价低些,红牌也愿委身扫榻以迎。 这自然也是少数,只是今日这一次,只怕…… 有些慕恋明霜姑娘的学子已失望叹息。 却听一道清越嗓音低低回道:“不知,若要为明霜姑娘赎身,需要多少银子?” 此话一出,不止被问的红妈妈愣住,就连在座的学子们也都是一怔。 红粉青楼,逢场作戏,只求旦夕之欢,虽然嘴上说着爱恋,但到头来肯为青楼女子赎身的还是少数,一则这样的娼门女子是进不得家门的,二则若是妓院里共用的也罢,没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是被其他男人动过的。 红妈妈结巴了一下,才道:“公子,明霜可是我们的头牌,这可不便宜啊,您……” 那人却只拱了拱手道:“劳烦妈妈出个家,小生林阳想为明霜姑娘赎身。” 都是见惯虚情假意的人,上来连面也未见几次就要赎身的却是头回,红妈妈虽是舍不得明霜,但一时间,倒也有些动容,便道:“这位公子,妈妈我也不想坑你,前月我们楼的喜燕姑娘刚刚被李员外赎走,花的是两万两雪花银,但明霜身价比喜燕可高得多,我虚头不说,只要你五万两,你若是出得起……” 不等她说完,那人扬了扬手,身后的书童立马递上来一张五万两的银票。 红妈妈看着这银票咽了口口水,说话间就拿了五万两出来……好大的手笔!明霜今年已经十九了,再过几年也就不值钱了,本来她们这一行卖的就是个年轻……迅速在心中权衡一二,红妈妈收下银票咬牙道:“公子等等,我这就去取卖身契。” 红妈妈上楼时,明霜姑娘却已经抱着琴神色晦暗难明的漫步而下,到了那人面前。 “公子,奴家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如何值得这……” 那人只莞尔一笑:“在下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接过红妈妈手里拿来的卖身契,甚至不等细看,那人扬手便将卖身契撕了个粉碎,同时又拿出一张五万两的银票道:“多谢姑娘的琴声,在下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攥紧了银票,神色更加复杂的看着那人,明霜忽然觉得语塞,平素里应付恩客时的巧言巧语像是一下子都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干脆的走出红缨坊,再不回头。 书童跟在慕阳身后,动了动唇,还是忍不住问:“小……公子,您真是爱惜那明霜姑娘的琴艺?” 毕竟那可是整整十万两的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慕阳悠然的扇着骨扇,全无了刚才的遗世独立,寂寂哀伤,她扬起一侧唇道:“不,我只是……借她的名声而已。” ******************************************************************************* 我觉得值。 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耳中不由自主飘过另外一句话。 慕阳一晒而笑,没想到如今的记性会变得如此好,只是……一晃已然五年过去。 骨扇一合,慕阳道:“你先去客栈替我准备沐浴用的,顺带买些纸笔来。”说着丢去一两银子。 书童接了银子,诺诺应声。 “等下,你跟了我三日,我似乎还没给你起名字罢。” “小人听公子的。” “你本名叫什么?” 书童抬起头,略犹豫了一下,才道,“小人家贫,只有个小名唤作刘三儿。” “哦,这样我叫你书童好了。” “是,啊?” 慕阳颇恶质的笑了笑,刚想说话,却突然敛了笑,神情也瞬间疏离了许多,挥手道:“你先去罢。” 寂夜中,街面上并无多少摊贩,只有零星来往行人,沿路招牌上灯笼微微映亮两旁道路。 灯火阑珊处,有人静静站在那里,好似已站了许久时光。 慕阳没有开口,对方也没有开口。 就这么无声的隔着万家灯火对峙了几个瞬息,对方垂下眼帘,拱手道:“林公子,可否冒昧打搅。” 看陌生人的眼光。 依然水墨画般清隽的容颜,浅淡的紫衣在灯火中被勾勒出莹莹耀目的流转光泽。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这是自然,上次见面还是在她十一岁女童打扮的时候。 慕阳遥遥的回了一礼,恭谦守礼:“哪里的话,萧解元与在下有事,荣幸之至。” 她的声音很平稳,看不出一丝破绽。 其实已经能预料到他会来找她,实际上,萧腾也是她设计中的一环……萧腾在天祭十年的风头之盛几乎无人撄其锋芒,而且这个人一向喜欢无条件的对人好……除了玄慕阳。 几声沉稳的脚步声后,萧腾站到了慕阳身前。 “不知林兄的琴艺师从何处?” 慕阳走在萧腾身侧,淡笑:“家师声名不显,只怕说出来萧解元不知。” “无妨,林兄且出来听听。” “家师复姓有琴,单名一个况。” 萧腾却突然顿住脚步,满脸欣喜的望着慕阳,笑容真挚美好,音色温柔缱绻,比之几年前更加的圆融悦耳,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林兄,没料到你竟是我的师弟。不知有琴师傅可好,这几年都过得如何?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我也有四年不见有琴师傅,不过分别时他有琴师傅过的甚好。” 流露出几分遗憾之色,萧腾道:“那也好。林兄可是来参加春闱的?” “正是。” “那不知林兄可有人引荐?” “尚无。”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慕阳隐约的疏离,萧腾言辞恳切,墨色的眸中隐约若有光:“既然你是我的师弟,那不若挑几首林兄得意之作,由我代为行卷。” 果然,还是这般的……性情。 行卷对于一般举子而言是极为有利,甚至求之不得的事情,但……她还用不上。 只是微微一笑,慕阳再度拱手:“萧兄实在客气了,这种事怎么敢劳烦,小弟专心备考便是。” 被拒绝,萧腾也并不生气,只是略有遗憾道:“这倒也是。”随即温文笑:“以林兄之才定能金榜题名。” 毫无嫉妒之色,全然是一片真心。 无法对这样一个人心存恶念……即使,是在利用他的时候。 22 二一章 掂量起桌上的纸笔,慕阳端坐桌前,挺直背脊,执笔落墨。 身后书童偷偷觑了两眼,苦于不认得字,也不知慕阳到底写的是什么,写了大半光景,已将至午时,慕阳伸了个懒腰,丢下笔,指着桌前一堆写满墨字的纸道:“将这些都丢掉,再去买些回来。” “啊?” 慕阳微微挑眉:“你当我在写什么?” 书童自不敢腹诽慕阳练字奢侈,心疼的捧了那一叠价值不低的废纸出门。 慕阳虽然在柳年处学了诗文,但是不过皮毛,更何况她原本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那首所谓艳惊四座的诗,其实并不是她所做,她也只是记得罢了,反正那诗的主人尚来不及想到,她这也不算抄袭了罢。 从来时的包袱里翻了翻,找出那张用不良手段获得的地方举子凭证。 林阳这个人其实是真实存在的,也的确是南地今年来参加科举的举子,身家背景一清二白,只不过此时他估计正在南安侯府喝茶…… 书童前脚走,后脚有人掠了进来。 慕阳不紧不慢收好东西,这才转头看向来人,抿唇道:“一切可好?” “一切安好,掌柜让我给东家送来账册。” 进来的是个面貌普通的黑衣劲装男子,递了一册账本给慕阳,慕阳一行行看过,直看到末尾字迹轻狂的杜昱二字,嘴角不禁溢出笑意。 她花了两年去经营果然值得,这个杜昱也的确是个商贾奇才。 谁能想到她记忆里叱咤风云狡诈奸猾的皇商杜昱在七年前也只是个认亲反被丢出来饿得在路边昏倒的穷秀才。 点燃烛灯,将账册放在烛灯上烧毁,慕阳听见那男子继续道:“掌柜的让我问东家银子可够用,还有要不要多调些人来侍候,只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 “不用了。”慕阳轻道,“林阳不过是个地方士绅的儿子,花个十万两已是极限,再多弄些侍童只怕会叫人怀疑,而且……” 忽得慕阳神色一动,手抵在唇上:“你先回去罢。” 男子应声身形如鬼魅般又掠出。 慕阳无声抬臂,一只皎白圆润的信鸽停在了慕阳的手臂上,取下拴在鸽腿上的小笺,只见上面是一行字:林阳安好,此次同考礼部侍郎周乾是我亲信。 季昀承的信鸽。 雷打不动每月一次。 不知季昀承在她身上做了什么记号,无论她在哪这信鸽都能准确无误的飞到她的所在,慕阳曾做过实验,若留下这只信鸽,下一月又会有两只信鸽飞来,简直源源不断,她又不打算和季昀承撕破脸,当即只得作罢。 不过平心而论,季昀承也确实通过这个给了她不少助力。 只是,被人监视着实让人觉得不悦。 书童再回来时,却带了另一个人。 紫衣公子温谦有礼,温柔诚挚邀请,让人无法拒绝。 慕阳定了定神,这本来就是她期望的,没什么好不安的。 萧腾带她去的自然都是名仕会集的集会,萧家这一代虽然声名不显,但一个萧腾足矣。 昨日她的所作所为已然在帝都仕子全传开,不少人半是嫉恨她的文采,半是嫉恨她的家世,眼前这些显然要大度的多,或许说不在乎的多,这些人不是自幼文采出众就是家世地位过人,本来以她的身份未必能进的进这名仕圈,但自萧腾介绍说林阳是他的师弟那便大不一样,当下许多人都对她表示出了亲近之意——谁都知道萧腾是状元之才。 慕阳一一认过,倒见了不少熟面孔,随着斑驳褪色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 时值初春,有人提议出外踏青,得到一致响应。 慕阳无可无不可的答应。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踏青之地选在城外明水湖边,湖岸上浅草碧绿,百花初绽,骨朵伴着花影婆娑投射于水面,夹岸垂柳随风轻摆,一两柳叶落于水面,如一叶扁舟。 好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春景。 当即有人吟诗作对起来,慕阳对此毫无兴趣,因着她在诗会上的出众表现,众人也只当她是没兴致,吟着吟着有人击节高歌起来,更有人贪图明水湖澄澈,干脆褪掉靴子,将脚放进湖中,大图凉爽起来。见此,众人纷纷效仿,很快一众名仕就都泡进水里了。 明水湖在城郊极偏僻之处,本就无人,倒也没人觉得如何。 有人叫慕阳一同下水,慕阳笑笑摆手道:“在下幼时曾落水差点溺死,因此一直畏水。” 她如此说,其他人便也不勉强。 慕阳一人坐在岸边,倒也清静,刚将视线放远,便感觉有人坐到了她的身侧。 一转头,是萧腾。 他有些歉疚道:“我不知道你畏水。” 慕阳淡笑:“这与你无关,倒是小弟该不好意思,萧师兄不妨同他们一起……” “不了,我陪你罢。”萧腾的声线温和,显得很是体贴。 如果那时候他用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态度同她说话……慕阳狠狠咬了下唇,让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不知师弟春闱准备的如何?” 慕阳微眯眼眸,看着远处的青山碧水,曜日苍穹,轻道:“尚可。” “那便好,希望以后能同林师弟一起入朝为官。”温和的声音中不知不觉添了些坚毅,音色也越发低沉,“虽人单力薄,但我也想为这个王朝尽些微薄之力。”轻笑了一声,“是不是有些可笑,但这真的是我的愿景。” 慕阳没有答话,只是遥遥望着,面色微微露出了几分残忍的神情。 不可能的……萧腾,无论我阻止你参加这次科举是否成功,你都永远没有机会迈入朝堂。 ******************************************************************************* 春闱在二月初准时举行,一共三场,每场三日。 三场所试项目分别是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慕阳虽然没有考过,但是也曾在父皇的书房里见过会试时呈上来的题目与卷子……而这一年的题目她记得格外清楚,因为……这一年萧腾拿了会试第一的会元,而后在殿试被钦点为状元。 萧腾的那一张近乎完美的答卷最后落入了她的手里,清隽瘦劲的字体历历在目,甚至卷子上每一个字她都能倒背如流。 如今却是拿来……想来也当真可笑。 书童负着背囊同慕阳一起准备进考场,在门口已排了长队,检查带着的干粮笔墨中是否有夹带作弊之物。 检查的速度很快,检查完慕阳却只站在门口。 “喂,你怎么不进去啊?” 慕阳微微一笑,拱手道:“这位礼部官爷,在下是想等我的一个朋友。” “这有什么可等的,到里间都是一人一屋……” 但见慕阳执着,对方也不好说什么。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也快到了封场时间,不等对方再来找她,慕阳就带着书童一转身进了考场。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紫衣男子带着书童狼狈跑来,却已然迟了。 第一场缺考,之后两场考的再好也没有意义。 三场考试后,慕阳终于从那个瘟臭而闷热的考场中走出,所有的举子都像是瘦了一圈,有的双目熠熠,有的神色萎靡。 十年寒窗苦,一朝定乾坤。 慕阳让季昀承的人给这次的同考礼部侍郎送去两个要求,一则所有考卷只需认真公正批阅便可,二则但凡有三科答卷不全的考生不予批阅。 都是无足轻重的要求,一点也不为难。 在所有人都焦急等待放榜时,唯独慕阳丝毫没有急切的情绪。 她那练得一手字没有白费,卷子答得相当整洁漂亮,至于答卷内容…… 只是,自会试后,慕阳再没见过萧腾。 不知什么时候,萧解元少答一科的消息传遍了帝都仕子圈,谁都知道会试三年一次,这一次不过,除非恩科便又要再等三年,表面上宽慰的不少,可是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窃笑。 对于其他人也罢,但对象是风头正劲的状元人选萧解元就颇值得玩味了。 玄王朝的翰林院向来是个讲资历的地方,这样同年文采不如萧腾的反而会因早萧腾三年入翰林院而反是他的前辈。 更何况,一直一帆风顺的萧解元受此打击,三年后也未必有现在这般的心境。 街头巷尾尽是各式的冷嘲热讽。 慕阳带着书童经过萧府,府门紧闭,连个家仆也未在外,一派门可罗雀景象。 抿了抿唇,慕阳终是上前扣了扣门。 23 二二章 等了好一会,才有门房轻拉开门,见慕阳神色恭谨又是衣冠楚楚并不像是来嘲讽炫耀的,这才放行让慕阳入内。 刚迈进萧府,慕阳就发现萧腾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沮丧,因为尚未入内苑便听见古琴声幽幽传来。 一个遭受打击绝望痛苦的人绝不会有闲心弹琴的。 正想着,慕阳穿过回廊,抬眸望去,忽然整个人怔住。 眼前的景象像是穿越了记忆海,某些回忆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一瞬间慕阳如遭雷击。 她第一次见到萧腾,也是这般的模样。 密林,琴弦,紫衣少年。 纤指拨弹宛如天乐,清冽高洁的气质扑面而来,随着她的脚步声缓缓转头。 只听“铮”一声尖锐的弦响,那乐声戛然而止。 “怎么这么不小心!手指破了没!哎呦……你要是不开心就大哭一场不好么,还来弹什么琴?今年没考好,三年后不是还能再考么?” 女子轻灵的嗓音打破了慕阳记忆的桎梏,像是猝然破梦。 慕阳骤然回过神,方才恍惚的神色已再找不到一分,取而代之是无比的冷静。 “萧兄,小弟打搅了。” 萧腾看着自己被琴弦割破的手指,怔了一刻,方抬起头微笑。 “林师弟何出此言?”转头又对林叶笙轻声道,“这点小伤不碍事,你说的我都知道,不用担心。” 仍是温文尔雅,不失礼节,与外界传闻的痛不欲生相去甚远。 “我在外界听到一些传闻,心中担忧,便禁不住来看萧师兄,望萧师兄见谅。”慕阳目光真诚不掺杂一丝的讥诮与嘲弄。 萧腾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确是少考了一场。” 萧腾的话未说完,就听林叶笙恨恨道:“都是那半路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乞儿非要说是阿腾撞了他,缠着阿腾不放,若不是如此阿腾又怎么会……若被我看到……” “叶笙!”萧腾截断了她的话,抿了抿唇道,“许是我命中有此劫难。林兄能来看我,我已很感动。” 萧腾从始至终没有怪罪任何人一句,也没有向她抱怨任何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在她最初的记忆里萧腾也一直是这个模样,温谦如玉翩翩君子。 慕阳对萧腾的情绪很复杂,有愤懑有怨念也有眷恋不舍,但她并不恨萧腾,哪怕是他亲手将剑推进她的身体里,结束了她的性命,也并不恨,只是觉得悲哀,他们本不该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慕阳阻止了萧腾参加这次科举。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一则她需要靠这个机会入仕,如果和萧腾答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卷子必定会被人怀疑,二则倘若萧腾没有中第,那么便不会去赴那场琼林宴,也自然而然不会遇上她,这对彼此而已都是件好事。 当即慕阳抱拳道:“萧师兄,不论中第与否,萧兄才学众人皆知,不必过多介怀,在意他人非议,只待三年后定能金榜题名以震小人。” 三年后……慕阳微垂眸忖道,三年后她只怕已经要同季昀承交差了。 萧腾虽然并不显得沮丧,但到底情绪不高,慕阳又寒暄了一二,便带着书童出门。 没过几日,会试结果便已张榜公布,共中第贡生一百一十三名。 会试头名会元,南地举子林阳。 ******************************************************************************* 消息一出,登时前来拜访送帖的人络绎不绝,自称同乡同窗的学友也各个做熟络模样。 作为会试头名只要林阳在殿试表现不太差,入翰林院几乎是案板订钉的事情,虽说翰林出身也不见得就能入阁拜相,但是终归几率要大得多。 慕阳见过一波波拜访之人,态度谦逊有礼,不见急躁。 她倒不担心被发现,林阳身形原本与她相仿,她又在面容上动了些手脚,更何况林阳此人嗜好闭门读书,除却父母兄弟与人交往甚少。 接连几日,慕阳也忍不住有些倦累,好在没几天便是殿试,识趣的已不再叨扰。 慕阳略翻了翻桌面上堆积成山的拜帖,虽然多,但当中真正值得结交的其实没几个。 忽然有些感慨,半月前还是籍籍无名,如今一朝中第,街头巷尾都能闻见林阳这个名字,再加上她之前刻意出名造势,一时间风头倒是盖过了萧腾,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仕子。 清晨,天色蒙亮。 拉开屏风,慕阳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便褪去衣衫松开发带沉了进去,在春寒料峭的时节里泡个温水澡实在再惬意不过。 许是常年练剑的缘故,这具身体不如一般女子那样单薄,加上垫肩扮起男装来也并无柔媚之色,此外她还刻意对五官轮廓加以修饰,用喉结丸加粗音色,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先入为主,众人只当她年纪轻所以显得唇红齿白一派清秀雅致模样,未曾想过会是假凤真凰。 刚闭目沉吟了一会,有人“咚咚”敲门。 “林兄,林兄,今日便是殿试,可切莫迟了。” 慕阳飞快从木桶中抽身,束胸亵衣穿好,随意披上外袍,便开门对门外人笑道:“齐兄等我一起……书童呢?” 前来拜访的人当中,慕阳关系最为好的便是眼前这位……同此中第会试第三的帝都举子齐郁,当然不是没有原因——天祭十年的进士当中就属这位升阶最快。 “林兄……刚沐浴过?” 慕阳毫不在意将湿发盘起,用一根古朴的木簪绾住道:“嗯。”书童适时赶来,替慕阳将衣结盘扣一一系好,又递上客栈掌柜特地送来的早点——一小笼蟹柳包与一壶普洱香茶。 快速用完早膳,慕阳执起骨扇对齐郁展颜一笑:“齐兄,走罢。” 齐郁怔怔站着,待慕阳再次唤时,才回过神,侧开依稀有些疑红的脸,轻咳两声道:“走罢,在下已经叫好了轿子。” 殿试在玄皇宫的崇文殿举行。 即便不用内监引路,慕阳也熟的不能再熟了,每一处景甚至每一处花每一处草都记忆犹新。 进了正殿,几乎所有的贡生都略有怔愣。 因为殿中宝座上一袭明黄龙袍,头顶十二毓珠帘龙冠的天子虽然一脸肃穆厉色,但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因如此,这种端正肃穆反而显得颇为滑稽,只是谁都不敢笑出声。 慕阳垂了垂头,低叹一口气。 真是难为她那个一直过分早熟的弟弟了。 她的父皇母后在前两年已接连去世,由她的亲弟弟也就是太子殿下玄闵洉继承皇位。慕阳自小被皇祖母养在身边,反倒对自己的父皇母后无多少感情,尽管他们给了她滔天的权势地位,可惜也只是权势而已,皇祖母去世那日慕阳在自己的寝殿中呆坐了一日,父皇母后去世时反倒没有觉得多么难过,或许这样有些冷血,但在宫中长大感情丰富的结果只能是被连累倒霉——慕阳的感情一直很吝啬。 若说这深深宫阙中有什么是让她惦记的,大约也只有她的皇祖母与一直相依为命的弟弟。 清脆稚嫩的少年音刻意压低,以显得气势迫人:“今日见到尔等国之栋梁,朕深感欣慰……” 走出崇文殿时,已是日暮时分。 皇权到底是皇权,许多第一次面圣的贡生都吓得两股战战,根本不知自己在答些什么。 慕阳仍是面色淡淡,会试中考过的东西自不会再考,殿试考的只是一道策论罢了,而玄闵洉的策论是她一手教的,她当然知道怎么样答才能让她的弟弟最满意。 两日后,太和殿前传胪大典,鸿胪寺官宣制罢,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林阳。” 慕阳出班直御道接榜,一身荣光熠熠耀目。 圣上特赐下状元吉服,以便慕阳游街及出席琼林宴。 抚着这一身原本该穿在萧腾身上的吉服,慕阳无可无不可的想,穿着萧腾的衣服去见自己,这实在是一件诡异到滑稽的事情。 琼林宴因举办的地点在城西琼林苑而得名,新科进士尽皆出席,颇有种天下名仕盖现于此之感,一场宴席煞是风骚,到处能听见恭维寒暄之声。 慕阳坐在最上首,一袭大红色的状元吉服越发将她衬的面冠如玉,姿容不凡。 十六七虽的年纪最是风华正茂年少得意,偏生慕阳黑眸深邃沉稳,自有一股清贵气韵,只端杯正坐,勾唇浅笑就让一众侍候的侍女不住偷瞧——那可是新科状元郎啊! 心比天高的才子聚首,自是比诗比文六艺一样也不放过,觥筹交错间显得热闹非凡。 慕阳无意,也无人敢逼迫。 正在出神见,听见内监尖声高道:“圣上同慕阳长公主驾到!” 24 二三章 当先出现的依然是她的弟弟,明黄色的华贵龙袍绣着九爪金龙,尚显稚嫩的面孔端凝着,步伐沉稳款步慢行,但慕阳的注意力显然很快转到了后面人的身上。 她曾经最喜欢的金银丝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绚烂霸气到不可一世,光线随着宫装褶皱处散发着鎏金般耀目的光泽,流水般波动,尊贵无匹。 但是,这种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感觉实在诡异到无法形容。 那张脸是她曾经在镜中看了二十一年的熟悉面孔,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 所有的中第进士都带着惶恐神情匆忙跪下行礼。 慕阳从桌案边起身,刚想跪下,双手便被人虚扶住,她曾经的弟弟,也是当今的玄帝陛下,沉声道:“状元郎不用多礼。” 见慕阳站起,这才斜睨向四周道:“都平身罢。” 众进士刚刚站起,慕阳就听见另一道傲慢而略显随性的女声对她道:“你就是新科状元,叫什么名字?” 强压下心中越发古怪的感觉,慕阳恭敬拱手道:“回长公主话,在下姓林,单名一个阳。” 她其实并非没有压力,顶替了萧腾的身份,会不会顶替萧腾的命运她实在拿不准。 所以她没有像萧腾那样常服出席,而是穿了这一身大红吉服,更不会像萧腾那样当众抚琴风头过盛。 说起来,她当初究竟是怎么看上萧腾的……似乎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在那之前她甚至完全没有想过要尚一个如何模样的驸马,一切都是在萧腾出现了之后才逐渐清晰起来的。 冷淡的视线在慕阳的身上略停了一刻,毫不犹豫的移开,勾唇吐出四个字:“不过尔尔。” 而后拖着那一身华丽宫装自她身侧逶迤而过,坐上了紧靠明黄龙座的座位。 在松一口气的同时,慕阳不由暗想,自己当初的态度的确是……挺让人讨厌的。 内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翰林院大学士李中连、赵文翰、许谨到。” 出现在慕阳视线中的是熟悉的三个讨人厌老头的模样,说老头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三人中最大的赵文瀚是五十多没错,可是年纪最轻的许谨今年不过三十一二,但是慕阳实在对这三个自诩清流成日喜欢和她对着干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慕阳边想边抬了抬眸,忽然瞳孔急速收缩。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走在许谨身后分明是个抱着琴的紫衣少年,他低垂着头,抿紧唇,虽然神色中带着些不情愿,但还是一步步走了来。 待慕阳回过神来,正听见李中连的声音:“圣上,微臣有一弟子,极擅琴艺,今日不妨让他为陛下奏一曲如何?”老狐狸眯起的眼睛中精光一现。 慕阳当然知道李中连打的什么主意! 无非是因为萧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如若步入仕途要再等三年,不如干脆让萧腾博得圣上的青睐。 可是,萧腾怎么能!怎么能在这时候出现! 萧腾向玄帝行了一个礼,便抱琴拨弹起来。 进士中有人不屑的发出一声鼻响,可是无人敢上前阻拦,要是得罪内阁大学士李中连的话,那以后都不要在翰林院混了。 萧腾明显也听到了,却像是丝毫未受到影响一般,半阖眸只专注于演奏,墨色的眼瞳中波纹浅浅,好似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琴音一般,纤长手指不像是弹琴倒像是在舞蹈,他身上那份恬然安逸的出尘气质在一瞬间到了极点。 仿佛能听见淙淙流水缓慢浅流,能看见清泉小溪波光粼粼。 渐渐有异议的进士也都安静下来,沉浸在琴声中。 一曲终了,竟是全场皆寂。 回过神来,玄帝刚想说什么,却见身侧的高贵公主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萧腾身前,用手指勾起演奏罢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年的下颌,原本寂静的眼眸中像是有暴雨骤起情绪难明,语气也如压抑着什么,一字一顿慢慢道:“你叫什么?” *******************************************************************************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甚至连玄帝都忘记出声阻止。 而霸道又权势滔天长公主殿下就这样低着头,近乎无理般等着眼前跪着的紫衣少年回答。 整个琼林苑都寂静下来。 有人轻声道:“他叫萧腾,是李大学士的……” 长公主殿下转头,冷冷道:“我让你回答了么?”接着继续看向萧腾,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 萧腾已经扭头,躲开了长公主殿下的手。 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似乎也在压抑着情绪,这是必然,任何一个有风骨的仕子被一个女子这样对待都不会心情好,萧腾不是没有情绪,但他也知道身前的人不是他能得罪的,手掌反复松握多次,终是淡淡道:“在下萧腾。” “萧腾……”念着这个名字,长公主殿下若有所思片刻。 这个场面实在太过可笑,而对象又是萧腾,跪着的进士中有人憋不住嗤笑出声。 长公主殿下冷淡眸子顿时阴冷扫过,威压十足道:“刚才是谁在笑?” 满场噤声,连呼吸声都放缓了,生怕被这个可怕的公主怪罪。 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长公主殿下再次把视线投到萧腾的身上。 萧腾却已经有些忍耐不住,落在他身上的各种视线让他如芒在背:“不知长公主殿下,叫住在下是为何?” 长公主殿下轻轻启唇:“你是哪里人士,可有婚配?” 一直安静坐着的慕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抽抽嘴角,她当初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当众问出这种话,当局者迷,如今处于这样的身份地位,听见自己的话,慕阳很清楚这种半点不含蓄带着上位者逼迫般的问话只会让萧腾反感,她自己或许不觉得,但是别人听来就是一种毫不尊重的羞辱。 也因为这个,她和萧腾的第一次见面完全是不欢而散。 她不善于表达,对她而言是心动难以自持,但换任何人只怕都无法理解。 看见萧腾又一次攥紧的手,耳边有轻微的倒抽气声。 叹了口气,慕阳甩袖出列道:“长公主殿下,可是萧兄做了什么让您讨厌,不然您为何要折辱于他?” 长公主殿下的面容中疑惑一闪而逝,随即怒道:“我何曾折辱于他?” 众人默默无言。 见此,长公主殿下狐疑更深,她低垂头看向萧腾:“你真的觉得我方才是在折辱你?” 萧腾自然不会直说,只是平淡道:“长公主殿下何须在意在下的感受。” 李大学士这时终于开口:“长公主殿下虽然身份高贵,但身为后宫内眷如此对待一个举子是否不妥,又将天下读书人置于何地。更何况这毕竟是琼林宴,长公主殿下还是自斟言行的好。” 这一番话,处处不说到死处,但却也处处让人觉得不悦。 他毕竟也不打算得罪死了这位圣眷正隆权势滔天的公主殿下,所以方才一直未出声。 眼见公主殿下要发火,玄帝也终是出声劝阻:“皇姐息怒,李学士也是着急他的弟子,若皇姐还有什么事找萧举子,尽可在琼林宴后。” 到底是给自己弟弟面子,长公主殿下一个华丽转身帅着一众仆从侍女出了苑。 琼林苑中的进士们顿时神色放松下来。 后半场的琼林宴一直笼罩在可怕公主的阴影下,进士们大都没了再比诗比文对饮的兴致,玄帝也不勉强,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一场琼林宴匆匆便结束了。 慕阳走在进士前列,身边是同她一起来的齐郁,温良如齐郁,想到方才,也禁不住道:“林兄,这长公主殿下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的确是。” 正说着,几位大学士从慕阳身侧过过去。 当先是李中连,他的愿望落空,还差点得罪了公主,面色自然也不甚好看。 身后是抱着琴的萧腾,擦过慕阳时,他低低点了点头,轻声道:“方才多谢林师弟出言解围了。” 不等慕阳回答,就见萧腾已然走远,紫衫下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萧索。 25 二四章 天祭十年,四月。 慕阳着一袭天青色绣鹭鸶官袍,将将迈入天下文人心目中的圣苑翰林院。 她如今是翰林院修撰,一个从六品的小官, 翰林院是个闲赋衙门,地位最高的翰林院学士不过正五品,但却是个让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因为非翰林不入内阁几乎已成惯例。近年来玄王朝无战事,处理政务多倚重文臣,先帝刚驾崩,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三位均是文渊阁学士,剩下一位谢丞相今年六十高龄几乎少管政事,而当今圣上尚幼,一应朝政大事决策多是出自内阁之手,真真是实权在握。 初入翰林院,慕阳倒也不急,整日干的最多的只有两件,一件是值班以备顾问,一件是抄书撰册。 简单来说,就是闲着没事。 反倒是同翰林院中大小官员熟悉了之后,常常在散场时被叫出去喝酒玩乐。 “林兄今晚可有空,为庆贺侍读张大人升迁今晚在醉仙楼设宴呢。”说话的是与慕阳同年的庶吉士李意,此时他已笑得眉眼弯弯。 齐郁却是皱了皱眉才道:“这几日已经请林兄多次了,林兄可觉厌烦?” 慕阳当即微笑摇头:“这如何会,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便走罢。” 李意跟在慕阳身后,冲着齐郁得意的挤了挤眼睛。 他们在春闱前便见过大出风头的林阳,未料同在翰林院会结交起来,这个年纪轻轻却沉稳不凡的状元郎让一众人欣羡之余却也生不出多少嫉恨之心——这般样貌好性子好的人似乎本就该得到如此荣耀。 醉仙楼中仍是座无虚席。 慕阳三人刚坐下,忽然听见隔壁有学子道:“你们可知前些日子那萧解元的事情?” “什么,会试时缺考一科?” “兄台,可见你的消息还是不够灵便,我说的是在那琼林宴上的事。”有人晃了晃扇子,笑得不怀好意,“萧腾这次可是斯文扫地,脸面全无。” 说着,便仿佛身临其境般将那日之事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尤其说到当今长公主殿下挑起萧腾下颌时,更是眉飞色舞。 齐郁听他说的不堪,刚想出声喝止,就见眼前一闪,刚刚还坐在他边上的林阳两步走到那张桌前,骨扇往桌上一敲,冷冷勾起一侧唇道:“不知兄台如何知道?” “我当然是……”那人刚想辩驳,但见慕阳衣着华贵,眉头一挑间气势逼人,不觉气弱了几分,呐呐道:“我是听人说的……” “只不过是道听途说,就敢在这大放厥词满口胡言蓄意污蔑他人清白么?” “我哪有,这都是事……” 最后一个“实”字还未出口,就已噤声,只因为那柄坚硬锋锐的骨扇正抵在他的颈脖,虽然知道此人定然不敢当众伤人,可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到这个份上,李意齐郁自然也没法安坐,一左一右上前劝阻慕阳。 那人从慕阳的骨扇下脱出,又看了一眼慕阳的阴冷目光,终是连滚带爬的冲出了醉仙楼。 坐回位置,见两人斟酌着不知如何说,慕阳淡淡笑道:“刚才是我冲动了。” 李意忙摆手道:“我们都知道你同萧解元交好,这般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齐郁也道:“林兄不必觉得不妥。” 慕阳自兀自垂下睫,说到底还是本能而已,刚才坐在那里,忍耐了半天,终究还是坐不住。不论萧腾是好是坏,毕竟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而且萧腾会被非议,也盖是她的过错,当即笑笑:“多谢谅解。” 一顿酒宴且饮且食,很快结束。 三人同路而归,不知是谁又聊到了萧腾,说这几日宫中往萧家送了不少礼,萧腾却只是闭门不出,对于放在大门口的礼箱视而不见。 慕阳记得,那时自己初次受挫,丝毫不以为然,竟寻了府上最得意的珍藏一样样往萧府上运,想博得美人欢心,结果对方一件也没收,还自持状元身份让她自重…… 抚着额头,慕阳真不知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又走了一段,李意突然道:“唉,此地隔了一条街便是萧府了罢,林兄你若是还有担忧,可要顺路上门拜访一二?” 慕阳沉吟了一刻,道:“好。” 此时不过将将用过晚膳时间,萧府的门房见是慕阳很快便开了门。 慕阳瞥了一眼门前那些沉贵的红木镂花箱子,抿了抿唇,当日或萧腾收下一两件,她也许就不会逼迫如此之甚……只不过以萧腾品性,是不可能收的罢。 见到萧腾时他的神色消沉,身形也仿佛清减了许多,会试缺考无非是等三年后再考一次,可是被长公主殿下看中尚为驸马那就基本与入朝绝缘了,更何况长公主殿下还是这般的刁蛮任性霸道专横,又这么折辱于他…… 如今慕阳是状元身份,翰林院新贵,她忽然发现所有安慰之词好似都不大合适。 只略略说了两句,就打算告辞。 才刚准备出门,萧府的正门倏然大开,紧接着是一道匆忙的通告声。 “长公主殿下驾到!” ******************************************************************************* 长公主殿下驾到,三人身份是不宜再多留下的。 在听见那霸道女声与萧腾清傲嗓音之前,他们已从侧门出去。 这次争吵无非是给萧腾与她的关系雪上加霜,这点慕阳清楚的很,在翰林院呆了半月,这群文臣虽然手无缚鸡,但最自傲的就是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若不是最后以萧家为筹码只怕萧腾也不会答应娶她。 再见到萧腾已是半月后。 长公主殿下欲强尚萧腾为驸马之事已经人尽皆知,这还是说的好听的,各种各样传闻层出不穷,什么萧父被气晕倒,萧家小妹差点悬梁自尽…… 慕阳并非不想阻拦,但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只怕根本没资格。 而且,她入京是为了权而不是为了扭转所谓的命运,她不想为了后者而把她自己搭进去,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个薄凉的人。 此后,慕阳没再去萧府。 因而再次遇到萧腾却是件意外之事。 翰林院要协理筹办两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侍讲学士以上官员都去准备祭文经筵,翻查典籍,其余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们,连预备官员庶吉士都忙碌了起来,忙完一天,慕阳偷夜溜了出去,找了家酒楼点了几个小菜看着窗外夜景算是休憩。 酒刚喝完半壶,就看见有人喝的醉醺醺手撑着桌面想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稳。 慕阳本没在意,但再看去,发现那一袭紫衣很是眼熟。 走近细看,竟然还真的是应该躲在府上闭门不出的萧腾。 当即大为诧异,慕阳认识萧腾前世今生加起来五六年,却很少看见他喝醉,或者说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喝醉,她当初还一直以为是萧腾身体不好的缘故。 现在想来……没什么好想的。 既然看到了,总归不能放任萧腾这么折腾下去,萧腾还不算太重,慕阳半扶起已经神志不清的萧腾,准备叫个轿子送他回萧府。 未料还没出酒楼,萧腾忽然张口吐了起来,直吐了慕阳一身。 所幸萧腾没吃多少东西,只是那酸涩的酒味到底让慕阳觉得难受。 吐了出来,萧腾像是清醒了一些,墨色的眼眸中雾气迷蒙,含糊道:“这是哪里?你是?” 慕阳忍了忍道:“萧兄,我送你回萧府。” “我不回去。”萧腾按着额头,神色痛苦呢喃道,“府里被她弄得乌烟瘴气,我不想回去。” 接着身形晃了晃,又倒在了慕阳的身上。 慕阳无奈,只得先扶着萧腾到她买的小宅子里,她的宅子离这里不远,慕阳实在不想顶着一身的腌臜再多呆片刻。 敲门进去,书童一开门就愣住了。 慕阳将萧腾推给书童,淡淡吩咐道:“把他扶进客房,再熬碗醒酒药。对了,我沐浴的水可准备好了?” 书童接过人,愣愣点头。 慕阳直奔自己的卧房,脱下脏污的衣衫,沐浴更衣后,才去客房看看。 刚走进去,慕阳就直觉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平躺着的萧腾看起来没有异状,一旁放着的药碗也并没有异状。 压下狐疑,慕阳走到床边,刚端起醒酒汤,耳边掠过一丝风声,慕阳蓦然回头,目光如炬冷冷道:“阁下是谁?” 幽幽传来的声音带着低哑的磁性:“我一到帝都就来看你,你就是这么迎接我的?” ******************************************************************************* 看见从阴影中走出的那个慵懒华贵身影,慕阳转回头,像丝毫未觉一般,一手扶起萧腾,就手将醒酒汤灌进萧腾嘴里。 慕阳没有喂药经验,不一会就洒了出来,只能一点点慢慢倒,谁知突然从斜角插过一只手,顶住碗底,用力一倾,醒酒汤猛地灌下。 萧腾被突如其来的粗暴灌药弄得忍不住大声咳了起来。 当机立断,那只手接着劈在萧腾颈侧,萧腾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就又倒了下去。 慕阳将季昀承带出房间,反手关上门,冷道:“你这是干什么?” 季昀承半真半假的笑:“你是我的下属,连我都未曾侍候过,凭什么来侍候这个家伙?” “侯爷,我又不是你的侍女,你未免管的太宽了罢。” “那我要是杀了他呢?” 慕阳微微一笑,不辨喜怒:“侯爷,经年不见,你越发幼稚了。你知道他是谁么,别给我惹麻烦。” 迈前一步,停在慕阳身前,季昀承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我前任未婚妻的心上人嘛,我当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不过,幼稚么……”飞快出手扣住慕阳的下颌,低垂头,作势要吻。 一侧的发丝堪堪垂下,就见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挡在季昀承的面前,锋锐闪耀夺目,刀锋极稳,带着浓烈威逼之意。 季昀承轻笑一声,松开了钳制住慕阳的手。 慕阳反手收刀回鞘,带下了季昀承几根乌黑发丝,语气寻常道:“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看我文采非凡样貌俊秀倾倒帝都的状元郎。” “别开玩笑了。” “好吧,我是来参加祭祀大典,很快你会看到所有的藩王都齐聚帝都。” 兀自寻了个位置坐下,季昀承单手撑下颌,面容依旧俊美逼人,细长的浅灰色眼瞳里倒映着窗外的斑驳星光,眉梢上挑是不怀好意的邪气,却又带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味道。 年底就是季昀承的冠礼,但从一年前,慕阳就已经改口叫他侯爷了。 季昀承的母妃一年前重病不治身亡,他的父侯精神不振两月后也跟着去世,在繁琐的仪式后,父母皆亡的季昀承正式继承了他父亲的侯位,成了名正言顺的南安侯爷。 也是从那时起,慕阳再看不清季昀承这个人。 见慕阳不答,季昀承又道:“那个杜昱你是从哪找的?” 慕阳简单道:“捡来的。” 一怔,季昀承大笑:“那你倒当真捡了个宝,李管家一听见杜昱的名字就皱眉,他的经商能力百年难寻……不过,我原本以为你指的权力就是这个,没想到……” “士农工商,商人做得再好也只是下乘。”顿了顿,“反正我也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侯爷,你且在祭祀大典上拭目以待罢。” 季昀承刚想说话,忽然房间里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起初仿佛还压抑着,但愈咳愈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一般。 慕阳脸色一变,重生后她一次也没见过萧腾发病,几乎都忘了萧腾的身体并不好。 当下,丢下季昀承,迈步进了屋。 皎月当空,散发着冷寂的银辉。 季昀承站在屋外,如练的银白月光一条条交错在他的身上,光晕斑驳流转。 他看着慕阳很快消失的背影,扬了扬唇角。 26 二五章 祭祀大典是玄王朝两年一度最大的盛世之一。 由玄王朝的祭司大人主持,共持续将近半月时间,在此期间玄王朝所有的臣民须得斋戒沐浴,真正的典礼仪式在位于皇宫正中的祭台举行,只有少数品佚极高或者深受宠幸的朝臣可以随皇室共瞻礼。 皇宫,御书房。 巨大的龙案上摆满了由翰林院呈上来的文章,玄帝一张张翻过,眉头蹙的越发厉害。 终于,他猛地挥袖将案台上的宣纸尽数扫落,尤觉不够,又上前踩了两脚。 内监见玄帝发怒,连忙诚惶诚恐跪了一地,为首的内侍太监头子大着胆子问:“陛下,可是有何不满?” 玄帝那张板着的清秀脸庞浮现出并不协调的冷笑:“祭祀大典迫在眉睫,翰林院就是用这个来敷衍朕的?去,是谁负责的,让他给朕滚过来。” 祭祀大典的一切事宜盖交由礼部及工部完成,这原本不需要玄帝操任何心,但有一点却必须他仔细筛选,那就是——祭文。 很快负责祭文撰写的大学士许谨就提着官袍一溜小跑而来。 “不知陛下唤臣来何事?” 玄帝指着地上的废纸,问:“这就是你呈给朕的祭文?” 许谨见废纸上清晰的靴印,咽了口唾沫,祭祀大典的祭文撰写这项工作曾经一度是众人哄抢的好差事,原因便在于若是写的好了被选中在祭祀大典上吟颂,那便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如当今的内阁首辅赵文瀚赵大人便是如此。 只可惜,赵大人位高权重,早已不写了,落到他手上就是个十成十的苦差事。 祭祀的文体不同于他们平日的诗词歌赋,不仅是骈俪体更要求形式工整辞藻繁丽,这种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的符箓又称为青词,没有任何的实意,通篇只讲究一点:华丽! 其难度之高,以至于倾整个翰林院之力竟然没有写出一篇合乎玄帝要求的。 许谨低垂着头,额上直冒汗,却不敢答话。 “许学士,堂堂大学士,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那还要你……” “等等。” 玄帝不耐烦道,还有何事?“ “陛下,臣这里还有一些。”咬咬牙,许谨也算豁出去了,呈上去都是已在翰林院呆了两三年的老资历,原本新科三甲是无缘递交的,但是事已至此…… 玄帝并不在意的接过许谨从衣袖中抽出的纸张,一张张随意翻着,却停在了其中一张上。 久久凝视,又反复念了念,当真是华丽无匹,字字珠玑。 玄帝陛下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视线扫到落款处两个相当洒脱的字迹:林阳。 略是一怔,新科状元郎? 翰林院,南园书房。 慕阳掩着唇打了一个喷嚏。 齐郁放下书册,神色关切的问:“林兄可是昨夜没睡好,染了风寒?” 摆摆手,慕阳毫不在意的笑:“我没事。” “我瞧林兄的眼眶通红,想来是睡眠不佳,这睡眠之事与身体极为重要,林兄可千万不要苦读而罔顾了身体……” 李意路过,对慕阳挤挤眼睛:“林兄是不是觉得这家伙很罗嗦?婆婆妈妈很像个娘们?” 齐郁随即怒目而视。 慕阳笑着转过脸,不着痕迹的又打了一个呵欠。 她这几天的确是没睡好,萧腾发病那日她陪着折腾了一晚,还是慕阳公主的时候什么样的灵药她弄不来,那晚她的宅子里却是什么药也没有,药铺又都关了门,她只得陪着萧腾苦熬了一夜,直到天亮萧腾才堪堪睡去。 清晨一早她赶着去翰林院,回来时萧腾已经不见了。 这几日她为了赶那篇青词又熬了几晚,实在有些精神不济,青词这东西其实完全是祭司大人的爱好,华丽空乏,除去祈福颂德之外,笔法玄乎,不知所云……但她还是玄慕阳的时候却偏偏爱这种文体,还特意研究过,如今写来虽然略有生涩,但也逐渐贯通,后半截几乎是一挥而就。 由于青词在祭祀大典的特殊地位,会写青词的翰林几乎无一例外升迁飞速。 不过文臣一般不屑于如此做,因为这类的文臣即使位置再高,也往往会有“不过一词臣而”的蔑称。 抄完最后一卷文字,慕阳收拾了一下自己桌案上的书册,这便同齐郁李意离开。 三人告别,慕阳刚走到家门口,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 见她过来,萧腾低低咳嗽两声,才俊脸薄红道:“那日多谢收留,不辞而别实在不好意思。” 慕阳定了定神,才平静道:“萧师兄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夜间更深露重,可用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慕阳原本只是客气,依萧腾性子是不会随便在别人家多叨扰的。 未料,萧腾闻言,垂了眼睫轻声道:“那打扰了。” 这句话从萧腾口中说出,却让慕阳有些诚惶诚恐的感觉……慕阳不无自嘲的想,还真是看他冷脸多了,一主动自己反而有些受不住。 ******************************************************************************* 入了内堂,让书童去沏了壶茶,慕阳静静等着萧腾说话,以慕阳对他的了解……萧腾会这么做,多半是有事相求。 他也只有在有事相求时才会露出这样为难的神色。 两厢沉默,霎时寂静。 打破沉默的是萧腾的咳嗽声,他猛咳的两声,才平息下来。 慕阳无奈,动手倒了杯茶递给萧腾:“萧兄,既是身体不适,便不用这般跑动了。” 轻轻啜了一口热茶,萧腾的神色暗淡下来:“林师弟,如今我们身份悬殊,你仍能如此待我,我很感激……” 他这个圈子实在兜的大,慕阳笑笑,终是道:“萧兄这说的什么话,愚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萧兄,我知道这些时日你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如果能有什么可帮上的尽管说便是。” 许是热茶熨帖心口让萧腾渐渐放下心防,他看着眼前明明年纪比他还小却无端沉稳的师弟,到底说出了来意。 “这次祭祀大典……林兄的青词入选,已经确定会入祭祀大典,不知能不能……”咬了咬唇,萧腾才道,“不知能不能让我扮作你的书童随行见一次祭司大人?” 略一想,慕阳就明白了关节,不由失声道:“你打算去求祭司大人?” 萧腾闭了闭眼睛,颔首。 若说玄王朝最神秘的人只怕当属这位祭司大人,他的地位超然,丝毫不受世俗皇权约束。 有传言玄太祖当初逆天而行,遭遇天罚,正是当时的凤族祭司大人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才保佑玄王朝顺利传承,传言或许有虚,但整个玄王朝上下臣民对于祭司大人的崇敬却丝毫没有减少,祭司一职历任皆是出自凤氏一族,对于这个地位特殊的一支皇室其实的相当忌惮的,幸好历任的祭司大人从没有哪个指染过皇权以及皇权传承,两方也相安无事的百年,维持着特殊的平衡。 但要求这样一个人办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慕阳没说话,但是神情明显传达出了这样的讯息。 萧腾嘴角凝出一丝苦笑:“我也知道此事渺茫,可是祭司大人是我唯一的希望……如果不试试,我怎么也不甘心……” 说到最后,萧腾的声音已然低哑。 慕阳却更觉得百味难言,动了动唇,淡声问:“你就这么讨厌长公主殿下么?” “我不知道。”低笑一声,却是满嘴苦涩,“我不想讨厌她,她是皇室公主,如何是我能得罪的,可是,她逼人太甚……即便我娶了她,结果也只能是互相伤害终致两败俱伤罢了,能阻止这件事,不止对我好也是对她好,我不可能……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强取豪夺的女子。” 慕阳一凛,她一直以为萧腾对她是全然的恨意,却未料萧腾比她要聪明的多……他只是早已经知道了结局。 萧腾又喝了一口热茶,才缓缓站起身道:“抱歉,我失态了。” 摇摇欲坠的身影在月色下有种动人心弦的单薄。 紫衣猎猎,勾勒出瘦削而孤寂的身形。 现在的萧腾已经与她在会试前见到的萧腾有所不同,从未受过打击的少年在会试落第,被长公主逼婚羞辱的两相打击中艰难挣扎。 只是不知那时的风骨何时才会尽皆褪去成疯狂。 忽然有种冲动,慕阳也站起身,两步走到萧腾面前,猛地抱住了他。 萧腾猝不及防,一时间神色怔愣,竟忘了挣扎。 拍了两下萧腾的背,在萧腾未反应之前慕阳就已经松开了他,扬唇微笑,那笑容竟显得很温和:“我答应你。只是,萧兄,无论如何,请珍重。” 萧腾看着少年飞扬的笑靥,他不知为何也觉得轻松了几分,微微一笑,反手也抱了慕阳一下道:“嗯,多谢。” 萧腾走后,慕阳刚想沐浴去睡,就见一直信鸽扑朔飞进慕阳屋中。 解下小笺,展开一看,是一行草书:莫让我再看见你抱他。 慕阳随手将小笺丢开,哂然一笑。 27 二六章 换上规格特定的礼服,天色还未亮,就已经有大臣等在了宫门外。 慕阳匆匆赶到的时候,刚刚好宫门开启。 在场官员皆是位高权重,当中即使品佚最小的官员外放出去也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慕阳带着青衣侍童跟在许谨的身后,往常谁写的青词就该由谁来念,只是慕阳的身份实在低微,这一资格便落在了许谨的身上。 许谨扫了一眼跟在慕阳身后的侍童,微微皱了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一般来说,入宫是不允许带侍从侍卫的,只是祭祀大典时间颇长,为防娇生惯养的大臣们受不了,这才特许每个大臣各带一名侍从侍候左右,可是林阳的身份…… 慕阳跟着许谨在最后才进了宫内,走向祭台。 整座祭祀台气势恢弘。 抬眼便可看见雪白的大理石从脚下沿伸到眼际所不至处,正中则是用大量坚硬厚重的玄武石所砌成了的巨石台,巨石台所围中央的巨坛中燃起了汹汹烈火,直冲上九天云霄,几乎烧红天穹。 露台外围一列列人群整齐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偶有交谈,但大都声音轻柔。 慕阳刚刚带着萧腾站好,祭台中就响起雄浑的鼓声,祭祀殿的数十名祭徒按着队列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各式的祭品祭礼,祭台内在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好在随着漫天密集的鼓声,祭祀大典终于开始了。 玄武石簇拥着的火焰边缓缓显出一个妙曼的身影,一袭火焰皎娆的红衣紧紧包裹住女子完美的身躯,宽大的水袖轻轻舞动,扯出一片旖旎,举手投足都是风华流转,宛如一簇炽热的火苗。 数十红衣女子自各处显身,随着鼓声踢踏出动人心魄的节奏。 这是,祭舞。 无声的舞蹈中渐渐混进了一道道幽远深邃的笛音,那笛音带着浓浓的宗教和诡异色彩,似呜咽似低喃,奇异非常。 火焰的两边走出了数十个手持玉笛的祭徒,纯白祭服上绘着各种怪异的图腾。 笛越快,舞越疾。 笛音也随舞动攀升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高度,如一层声罩将众人围住,彻响千里,震天动地。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不自觉的凝神于这舞乐之中,更有第一次观礼的大臣惊得眼瞳圆瞪。 “仰惟圣神,继天立极,功被生民,万世永赖……” 似能穿透迷雾般的清冷嗓音低低吟咏,默默的回声沿笛音所至来回回荡,洞穿人心。 一袭银白曳地祭司长袍缓缓从火焰顶端显现,银白色的面具被火光倒映的熠熠生辉。 祭司大人顺着漫长的台阶缓缓走来。 他单手捧书凌空站在火焰上,如同烛光跳动的焰心般耀眼,巨大的剪影投在他身后,华光之盛至于无人可撄其锋。 所有人都站立起来,屏息听着祭司大人宣读祭文。 冗长的祭文在那天乐似的嗓音下却好象只是一瞬就读完了,祭司大人合上书册,视线淡淡的扫向了四周。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向着他的方向玄帝,如同骤伏的黑夜一样黑压压的跪倒。 上至公侯下至侍从,除了玄帝无一例外。 “神之听之,伏惟尚飨!”震耳欲聋的声音渐渐穿过耳际,一排排人群的伏倒下是无可比拟的视觉震撼。 慕阳半跪着身,打了一个呵欠。 虽然祭祀大典的过程很有趣,但是看过太多次,实在提不起精神,她倒是很佩服祭司大人,尽管是做过无数次的仪式,他仍能做的庄重而严谨。 此时,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 一切归为沉寂。 久站累得够呛的大臣们忙到偏殿休憩,慕阳趁机带着萧腾溜将出去。 单独辟在宫中的祭司殿其实分为两个部分,前面是数十个宫殿群住着祭司大人以及上百名祭徒,后面则是刚才举行祭祀大典的祭台。 平日包括玄帝在内不得祭司大人的同意皆不可擅自入内,所以她也并不熟悉。 在迷宫般雄奇浩大的宫殿回廊中找了好一会,也没见到祭司大人的所在,反而遇到了好几个祭徒,喝令他们快些回去,不要在殿内乱逛。 “萧兄,可能是暂时找不到的。” 萧腾没有多失望,反而安慰慕阳:“没关系,原本我也只是……” 话未说完,突然不远处听见一个女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声音对于萧腾和慕阳来说都太熟悉,两人均是一怔,脸色微变,萧腾更是下意识退了一步,差点踩空,刚张开口,就被慕阳迅速拽到一侧,捂住了嘴。 ******************************************************************************* 萧腾一惊,刚想挣开,谁知慕阳捂的更紧。 在刚才听见声音之后,慕阳就眼尖看见了一扫而过的银色袍角,这个颜色全祭祀殿也只有一个人会穿——凤族祭司大人。 只是,慕阳止不住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和祭司大人有了牵扯? 她记忆中的祭司大人一直戴着那个银白色的面具,穿着一袭似乎永远不会被染上污迹的银白祭司长袍,寂寞的从宫殿一头逶迤而过,悄无声息。 无论发生什么,都是那副不惊不扰的模样。 同任何人都没有牵连,孑然一身到几乎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即便同在宫中,慕阳一年能见到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疑惑之下,慕阳屏息听去,却未曾留意因为贴的过近而呼吸略显急促的萧腾。 清冷而微微沙哑的声音平静道:“没什么。” “我不相信。”长公主殿下冷冷道,“没什么为何本宫总能看见你?祭司大人,本宫同臣民一样供奉你,但也请你不要多管本宫的闲事。祭祀台你一百多号人,你管好也就罢了。” 慕阳承认,她之前确实看祭司大人很不顺眼,但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 忽然间,她的心头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难道,眼前的慕阳公主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定,样貌可以易容,性格可以伪装,但连情绪波动时的小细节都一样……除非对方的易容术已臻化境,否则不可能半点破绽也没有。 那边的祭司大人听见长公主殿下的话却并未生气——事实上,慕阳很怀疑他到底会不会生气。 他只是依然用平淡无奇的口吻道:“公主多虑了。” 长公主殿下冷笑一声,随即甩了袖子道:“多不多虑我不知道。但以后本宫所在之处,烦请祭司大人退避三舍。” 接着不等祭司大人回话,就先一步拂袖而去。 一时间,尽是死寂。 长公主殿下已远远走开,祭司大人仍矗立在原地,不言不语。 慕阳有些担忧,祭司大人被人用这种口吻警告,必然心情不好,那萧腾所求之事…… 想到这,慕阳慢慢松开手,转头正想问萧腾,忽然见他的面颊上有几分不自然的红晕,当即吓道:“你可是又想咳嗽了?” 萧腾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些局促似的。 “那是为何?”慕阳不解。 萧腾到底没解释,拉住慕阳的衣角就打算拉她离开,慕阳反握住萧腾的手,轻声莫名其妙道:“你怎么不去?” 在听见两人对话的时候,萧腾就没打算了。 在他看来,明显祭司大人也对长公主殿下有所忌惮,那么这趟来也是白来,退一万步来说哪怕是祭司大人答应了,那么便更是要与长公主殿下交恶,反正他已经如此了,何必再拖祭司大人下水? 慕阳却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之前明明是萧腾说要求祭司大人,如今人就在眼前,机会难得,他竟要走? 僵持之下,慕阳手攥得越发紧。 她的掌心温热,萧腾的手却略显得冰冷,暖暖的温度透过交触的肌肤传递过来,萧腾忽然觉得别扭。 刚才慕阳捂住他的嘴时,两人的距离就极近,咫尺间可以闻到慕阳身上轻轻浅浅的皂角香气,应当是沐浴时沾染上的,被温暖的体温微熏之后,淡淡的香气变得尤为好闻,芬芳清爽,沁人心脾。 萧腾并不是第一次和男子离得近,只却是第一次有了这种难以言说的别扭感觉。 两人正各怀心思正愣着,忽然耳边一道清音,柔和却也平板,无波无澜好似一潭死水。 “我要走了,你们还不出来么?” 28 二七章 既然被发现,那么也再无藏匿的必要。 慕阳松开萧腾的手,大步走出,行礼道:“下官翰林院修撰林阳,见过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虽然没有明确的品佚,但是地位尤在丞相之上。 萧腾亦跟着行礼,然半晌不见回应。 良久,祭司大人才缓缓转身,银白面具覆盖了大半的面容,唯留下一双淡若冰晶的眸子,慕阳第一次见到这位新任祭司大人的时候也曾被吓到过,不同于寻常人黑白分明的眼瞳,祭司大人的眼睛像是常年覆盖着冰雪,失焦般空空洞洞没有着落,被那双眼睛看着不自觉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们有什么事情么?” 慕阳眼神示意萧腾上前,萧腾无奈拧了拧俊挺的眉宇,到底还是上前说了来意。 又是良久,听见祭司大人清寒的声音问:“你就是萧腾?” 萧腾不明所以点头,原以为祭司大人还会在说些什么,不想下面一句却是“我知道了”。 而后,祭司大人空落的视线落在了远处。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显然是在下逐客令。 当即,两人不在多留,又行了个礼,便回到休憩的偏殿。 后半阶段的祭祀大典更让慕阳觉得索然无味,好容易熬至晚宴,慕阳便向许谨告病先离开,祭天的祭词是由许谨吟颂的,他读的不错,颇觉面上有光,当即挥手便放行,反正一个林阳无足轻重,多不多少不少。 出了宫门,萧腾也松了口气,对慕阳笑笑:“刚才见祭司大人的时候我倒真有些紧张,实在想不到……” 那笑容温和,只是看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想不到祭司大人是这个样子?”慕阳也浅浅笑了起来,“我见之前也只当他同首辅大人一样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呢。” 听着慕阳的话,萧腾也有些忍俊不禁,又道:“说起来,也多谢林师弟让我能有机会一观祭祀大典,当真是震撼人心。” “看多了也不过如此。”随口说完,慕阳就惊觉失言。 好在萧腾也并未注意,反而笑道:“说的好像林师弟看过很多次似的。” 慕阳淡淡笑,不再答。 心下却对自己道,以后还是离萧腾远些罢,大约是重活了一次,虽然她依然无法忘却萧腾,但已再没了当初不顾一切的冲劲,从前可以强取豪夺逼迫萧腾就范,现下除却没了权势也没了那个心力守着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勉强度日……而且,在萧腾身边她的警惕永远无法如在季昀承面前那般,无论再怎么不在乎,这个人对自己终究还是有影响的。 快到萧府时,慕阳刚想同萧腾道别,眼见一道身影迎了过来。 清脆的声音恰似邻家女儿:“阿腾,你……”显然是瞧见慕阳,林叶笙的后半截话便没再说下去。 平心而论,林叶笙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嘴甜人美性子娇俏聪敏,但慕阳就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只是却也不好在萧腾面前表露出来。 抿了一下唇,慕阳面色如常甚至还半噙了一抹笑道:“萧兄,既然有佳人来迎,那小弟便先走了。” 她刚待转身,忽然听见萧腾失笑道:“林师弟,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一直当叶笙是亲妹妹。” 慕阳猛然转头,倒把萧腾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定了定神,慕阳道:“萧兄何必诓骗小弟?” “我说的都是实话,叶笙小我两岁自小长在萧府,我将她当成妹妹有什么不对的么?你这般在意,莫不是……”萧腾一顿,随即笑道,“莫不是看上叶笙了罢。” 慕阳强笑摆手:“萧师兄开什么玩笑。”眼见林叶笙就要走到,“小弟先走一步了。” 转过身的那一刻,慕阳只觉得荒谬至极。 萧腾少有说谎,可是如果他当真只是把林叶笙当做妹妹,那为什么对她…… 狠狠闭了一下眼眸。 萧腾喜欢谁,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是玄慕阳长公主,她只是慕阳而已。 ******************************************************************************* 许谨得到玄帝嘉奖,封赏自不必说,上头已经下了调令,不日便要去吏部任职。 比起清贫的翰林院,油水最多的吏部可着实是个肥缺,更何况许谨在翰林院已经待了五年,轮资历早该调任,只因他这几年实在没有什么突出表现,便迟迟未迁,眼见同年的翰林各个调任,许谨表面道喜私下把胸都捶伤的,如今一朝翻身,当然是喜不自胜。 在醉仙楼摆了好几桌宴席不说,他一走,便又提了一名侍读学士做了翰林院学士,慕阳则被额外照顾,连跳两级顶上了侍读学士的位置,从五品。 虽只升了一品,但要知道翰林院最高不过五品,更何况慕阳刚到翰林院还不足两个月。 这下子阿谀奉承攀附的官员陡升,就连内阁的三把手江言江大学士都特特招慕阳一叙师生之情——江言当然没有当过慕阳的老师,不过却是慕阳科举的主考官,依约江言应是慕阳的座师,而慕阳则是他的门生,之前江言也听说了这位黑马杀出的状元郎,只是未曾在意,当下却是不同,总之两人相谈甚欢,慕阳多了一个强力靠山很高兴,江言多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弟子也很高兴。 除此以外,慕阳在翰林院的日子也越发悠闲,誊抄值班之事自然不再由她做,所做不过是喝喝茶,同前辈学士聊聊天论论文。 虽然无所事事,慕阳却也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很快就会再有升迁的机会,当下她只需要呆在翰林院韬光养晦就够了。 但显然有个人看不惯她的悠闲。 慕阳在帝都买的宅子临近城郊,原主急着出手,慕阳便以一个相当低廉的价格买了下来,宅子虽然不大,但住她和书童两人绰绰有余,后来江言听闻还特地给她送了两个侍女两个家丁,慕阳欣然笑纳,虽然这些年自己动手习惯了,但有人侍候终归是好的。 但是很快,这四个新仆人就被辞退了,勒令辞退的人不是她,而是季昀承。 祭祀大典持续半月,季昀承就能羁留半月。 慕阳不知道这尊大佛哪根筋不对,放着好好的侯府不住,偏喜欢来占她的屋子,兼又喜欢神出鬼没,为防季昀承被发现慕阳不得已辞退了仆人,偌大的宅子里又只剩下她和书童两人。 季昀承来她宅子作威作福蹭饭不算,还动兀指使她做事。 一次两次也罢,次数多了,慕阳也冷下了脸,丢下一句小人公务繁忙,侯爷烦请自力更生,便自个忙自个的去。 季昀承倒还似有些委屈,甩出他们五年前立的字据。 只要季昀承肯成全慕晴的亲事,她便答应供季昀承驱使。 看着字据,慕阳倒当真是笑了:“我现在不也是为你谋取权势,供你造反所用?” 石破天惊的“造反”二字落到慕阳口中反显得平平淡淡。 季昀承却敛了几分笑,有些神色不虞道:“你就这么不想做我的女人?” “做你的女人很好么?”慕阳不答反问。 季昀承挑了挑眉,倨傲的声音中带了些诱拐道,“你一试便知。” 慕阳答的飞快:“没兴趣。” 季昀承难得有些打击,不禁问道:“那你打算如何?一辈子以男子身份自居?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就算不做我的女人,你也迟早要做别人的女人,我不认为这天下能有几个男子条件比我更好。” 对于季昀承的自恋慕阳有些无语,却也懒得同他多讲。 能不能解释得通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季昀承向来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理了理袍角,慕阳淡淡道:“所谓宁缺毋滥。我先去写青词了,侯爷你请自便,想喝水这种事叫你的暗卫就可以了,不用什么都来叫我。” 说罢,头也不回,转身进了书房。 这大概是唯一一个敢一而再再而三让他看她背影的女子了。 奇怪的是,季昀承却没有觉得多愤怒,慕阳的脾气一年比一年大,倒有几分是他惯出来的。 对着小家碧玉言听计从的女子惯了,这样的女子却让他不忍心硬生生折翼。 不过两年时间,慕阳已经让他很惊讶了,要知道慕阳离开南安城侯府的时候只带了一百两银子外带一匹老马,别无长物,最初的时候他其实是在等慕阳服软的,一百两银子虽然不少但是依慕阳在南安侯府的吃穿用度不过两三个月就会用完殆尽,做生意的话一百两又显得太少,等到时候除非想沦落风尘,慕阳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头来找季昀承认输。 很可惜,她完全超乎季昀承的想象。 慕阳并没有用那一百两做生意,而是去了一处荒山,并且雇佣了二十来个老实的乡民,用铁锹犁钯掘地三尺——居然给她挖出了一个银矿。 在季昀承以为这就是她的打算时,慕阳狠赚了一笔,却很快将这处的银矿报告给了知府。 再然后,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叫杜昱的人,这个人很快从城里盘下两间成衣店做生意,借着慕阳与知府的交情地痞流氓也不敢过多盘剥,杜昱的生意也越做越大,盘下了城里大多数的成衣店不说,又在临近的几个城也开了同样名字的成衣店,而后是胭脂店水粉店首饰店……直到年前刚刚开业的杜氏银庄几乎遍布了整个玄王朝,然而所有人都只看到杜昱,却并不知道杜昱身后还有个真正的东家。 就在季昀承看得津津有味时,慕阳果然不负他的希望,又一次出乎他意料之中。 她去考科举了,居然还中了状元。 季昀承掸了掸那张字据,唇角不禁又扬了扬,细长眼瞳优雅的眯起。 说慕阳找到杜昱是挖到宝,他找到慕阳才真的是挖到宝了吧。 他开始期待下一步慕阳会做什么,却未发现自己对慕阳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季昀承正想得出神,突然书房里传出了一声脆响。 想也没想,季昀承便推门进了书房。 只看见地上是打翻的砚台,已经碎裂成两截,漆黑的墨汁染了一地,而慕阳正一手支额一手按住胸口,大口呼吸时满脸的痛苦之色,黑眸紧闭,豆大的汗水顺着两鬓滑落下来,衣襟被她自己揪的凌乱,桌面也一片狼藉,模样极是狼狈。 乍看见这样的场景,季昀承忽然心中一窒,几乎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29 二八章 这阵痛楚来得既快又迅速,完全不给慕阳丁点招架之力。 上辈子慕阳受过最重的伤无外乎萧腾刺来的那一剑,但是即便那时的痛楚也完全无法与现在相比,慕阳只能竭力弓着腰,试图减轻一点痛楚,就连有人走近她也暂时顾不上了。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而后,有人蹿进屋里,小心背起她就朝外飞掠去。 慕阳一直闭着眼睛死死撑着,不到一刻钟,那痛楚却又慢慢褪去,好似从不曾来过。 她回神睁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味,慕阳撑着额头坐起,刚想下床,就见门帘被霍然掀开,季昀承一袭玉色常服走了进来。 看见季昀承,慕阳自然松了口气。 季昀承身后跟着一个小个子的医童,端了碗药放在一侧道:“这药最好趁热喝了。”说着,掀帘出去。 略一回想,慕阳就明白了,大约是因为见她痛楚,季昀承就叫暗卫把她背到了医馆看病。 又看了一眼药碗,慕阳并未动手,只是问:“我到底是什么病?” 季昀承斜坐在软榻上,长腿一伸,支颌道:“不用担心,这药是压惊的,你喝了不会有事的。” 见季昀承顾左右而言他,慕阳不禁狐疑起来,难道她得的是什么绝症? 这具身体她用了六七年,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是也从未有过什么不适啊…… 慕阳紧皱着眉视线盯向季昀承。 季昀承却忽然笑了起来:“这么严肃看着我做什么,你当你得的是什么病?大夫说你脉象平稳有力,就算病也轮不到你,这次大约是精神紧绷多休息两天就好了。” 休息?她最近的日子其实过的相当悠闲啊…… 但到底慕阳没多想,仰头喝了药,心道,大约只是个意外罢。 ******************************************************************************* 就在看似相安无事的日子里,出了一桩大案。 其原由是玄王朝规定,每年年节,各地都要派人至帝都户部报告地方该年的收支,账目必须完全相符,才能盖印定案,其中若有丁点对不上,则必须要重新填造账册,重造账册不难,难的是重造的账册必须有地方的印鉴,如此一来,反复奔波既耗时又耗心力,官员们便想出了一个法子,让地方官员带着印了印鉴的空白文册入帝都,这样双方都省时省力。 可惜被新上任的玄帝微服巡户部时发现,玄帝震怒。 慕阳理解她弟弟当时的心情,原本年幼执政,底下老奸巨猾的臣子就对新帝不甚尽心,如今在他的眼皮底下又出现了这种事,当即自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刑部与大理寺严厉查办。 这一查,牵扯到了全王朝十三个郡,一百四十多个城,一千多个县。 主印官员皆处以死刑,副手判处流放充军,连各郡按察使司的言官也多有获罪者,获罪官员数量巨大。 而恰是此时,空下了数量众多的官员位置。 在翰林院呆了两个月的慕阳接到了发下了的调令,着翰林院侍读学士林阳调往南华郡平凉城为知府,尽快赴任。 南华郡属南地十八郡之一,季昀承的辖地。 慕阳看着调令,倒有些无奈。 翰林院中大多的翰林也都收到了差不多的调令,一时间尽是道别互相打探上任官职的声音。 “林兄调的哪里了?我被调去做了户部员外郎。” 慕阳给齐郁看了调令,随即笑道:“子烁兄的运气当真不错,竟是去了户部。” 齐郁有些不好意思,“林兄的品阶可是高了我不少呢。” 正说着,一个内监匆匆跑进来,尖声问道:“谁是林阳林翰林?” 慕阳道:“我是。” “快随我去面圣吧,圣上传召你呢。” 慕阳不明所以,还是跟着去了,到了御花园赫然发现,在场的并不只有玄帝,长公主殿下竟然也在。 见她到了,玄帝捏着青藤纸的一角,斜眼问她:“这青词都是你一人所作?” 慕阳忙行礼,低着头道:“回陛下,是下官所作。” “祭司大人很欣赏你的青词。” “下官惶恐。” “不用惶恐,那即日起你便调入礼部中。” 慕阳一愣,忙道:“下官刚刚收到调令,即刻去南华郡赴任,这……” “哦,什么职务?” “知府。” “不过一个知府,让吏部找人顶替便是,你且留下,先在礼部挂个侍郎的职罢。” 礼部侍郎,正三品。 比她现在的侍读学士足足高了两个品阶。 慕阳刚想告退走,忽听长公主殿下的声音:“你同萧腾很熟?” 硬着头皮,慕阳道:“萧兄是我的好友。” “他……身体是不是不好?” 难道萧腾又发病了?她记得似乎也该是这个时候,她发现萧腾不住咳嗽的症状,派出去的太医萧腾根本不让进门,本人更是一副即便病死也不要她过问的模样。 “这个,下官也不是很清楚。” 沉默了一会,长公主殿下才淡淡道:“你走罢。”平淡的语气里却掩盖不住黯淡。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晚间,慕阳边看杜昱托人送来的账目,边习字。 夜风习习,有人大喇喇在她的宅子里走过,慕阳略抬眸看了一眼,继续看账目。 “你倒也不收拾东西准备去赴任?” “赴任?去哪赴任?” 季昀承不以为意:“调令已经下来了罢。” “果然是你动的手脚。” “是我又如何,反正……” 慕阳轻笑着打断了他:“反正过几日我就要到礼部报到了。” 季昀承没跟着笑,却是又一次重复了之前问过的问题:“慕阳,你就这么不愿意当我的女人?” 慕阳也敛了几分笑意,放下账目,深黑的瞳仁浮现出浅浅锐芒:“侯爷,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你应该不缺女人罢,我自认长得虽然不丑,但也并非绝色,一个慕阳,多也不多少也不少……还是说,你爱上我了?” 屋内烛灯晦暗,投在慕阳清秀淡然的面容上,是一片晦暗而朦胧的光。 “怎么可能?” “侯爷。”锐芒尽散,慕阳声音冷静无半点波澜的道:“那就好,正巧我也不是很喜欢你。” 随即不管季昀承,重又看起账目。 季昀承没再说话,等了一会,慕阳从账册上抬起头,季昀承已然不见了。 慕阳浅浅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 祭祀大典结束,玄帝特为从各郡城赶来的藩王侯爷举行了盛大的晚宴饯行。 慕阳也列席当中,三品的红色官服将慕阳的肌肤衬的越发白皙,胸前绣着的孔雀更托出了少年的俊俏脱俗,在一众老臣中显得格外显眼,也格外令人侧目。 如彼年少,令人心折。 宴席上觥筹交错,愉悦寒暄。 在座一席几乎她全部都认得,只可惜没几个人认得她。 听着上首礼部尚书大人同邻桌的献王殿下热切交谈,慕阳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安然的半斟半酌,浑然一个安静少年。 季昀承坐的离她颇远,几乎隔着整个大殿,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朝她这看过一眼。 慕阳又抿了一口酒想,季侯爷约莫是生气了呢。 也是,她那日只怕得罪他不清,此后季昀承也再没来她府上。 刚刚垂下头想笑,却突然察觉一股灼热的视线投射到她的身上,慕阳不着痕迹的抬眸,朝那个方向望去。 只见禹王殿下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她,见她看来,还冲她举了举杯,又眯起眼睛舔了舔唇。 若说,宗室里慕阳最讨厌的王爷莫过于这位,虽然遗传自玄氏一族的样貌并不差,但是两眼无神,形容猥琐,成日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本人更是一无是处,诗文不通,六艺不会,最爱做的事情便是逛遍帝都的花街柳巷。 又吃喝了一会,一队仙衣袅袅的舞乐坊歌姬鱼贯而入,丝竹之音幽然响起,歌姬们水袖轻扬,纤腰款摆,随着乐声踮起脚尖在大殿正中翩然舞将起来,伴随着歌姬们手腕脚腕的丝涤,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宴席上也骤然弥漫起了靡靡之色。 一个小宫娥绕到慕阳身后帮她添酒,又低声道:“林大人,有人叫您到御花园一叙。” 顿了顿,慕阳端起酒杯轻声道:“我知道了。” 美酒入喉,慕阳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酒水,放下酒杯,起身去往御花园。 刚到御花园,慕阳就察觉骤然靠近,一个闪身灵活的躲开了身后人影。 扑上来想抱个满怀的禹王殿下落了空倒也并不生气,仍旧笑嘻嘻道:“小侍郎,你可想到是本王?真没想到顶替那个糟老头子的会是这么个俊俏的小公子,啧啧……” 慕阳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依然平静道:“不知禹王殿下找下官有何事?” 朝着慕阳逼近了一步,禹王殿下一边盯着她的脸一边啧啧道:“当然有事……这小脸长得当真是越看越标致,那帮老面孔早看腻歪了,真没想到今年会进这么标致的人儿……” 除了以上让慕阳讨厌的性格意外,禹王殿下还有个最为人诟病的爱好,那就是……不拘男女。 当初这家伙胆大妄为到敢调戏萧腾,直接被她叫人打了出去,慕阳不动神色捏了捏指节,想着怎么能逃避责任的再揍他一次。 禹王殿下越逼越近,一双手也忍不住朝着慕阳的脸颊摸来,一副色欲熏心模样。 慕阳也不躲不避,只是突然面露惊讶之色,惊道:“祭司大人,你怎么……” “祭司大人?”禹王殿下骤然收回手,忙朝后看去,身子就此僵住。 慕阳当即抬手,准备一记手刀把禹王殿下劈晕,无意间眼眸一瞟,动作也僵持住了。 不远的地方,祭司大人竟然真的就站在那里。 但是,慕阳没注意到,更远些的地方有个一袭深紫近黑华服的男子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对于祭司大人,禹王不是不忌惮。 当下端起笑脸道:“祭司大人怎么在此处?可是有什么事?小王愿意为大人尽犬马之劳。” 祭司大人雾气弥散的眸子淡淡瞟来:“你走罢。” 丝毫不客气的态度。 禹王殿下也不想多呆,凶狠眼神示意慕阳跟着他走,慕阳却根本站着不动,禹王殿下一怒,上前就要去扯慕阳的衣袖。 谁料刚刚触上慕阳的衣袖,只见银光一闪,他握住的那片衣袖翩然而落,竟被连片削下。 “我有事,他留下。” 回忆起祭司大人的种种可怕传闻,禹王到底是狠狠甩下那片衣袖,径自走了。 那一刀禹王没有看见,慕阳却是看得清楚,祭司大人的指间夹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刀刃,随手挥下,刀光所至之处霎时碎开。 这让慕阳在祭司大人面前总有些别扭,但毕竟算是被人所救,她还是行了一礼道:“多谢祭司大人解围,下官不叨扰了。” 雾气似乎是散去了一些,祭司大人转头看向她道:“跟我走。” “什么?” 祭司大人没有重复第二次,便迈开无声的步伐走远。 慕阳斟酌了一刻,终究是跟在祭司大人身后走了去,若祭司大人想害她,在哪里都一样。 走了一刻,祭司大人直直走进了祭司殿。 这是禁区,没有允许,不得入内,慕阳顿了顿脚步,仍是跟了进去。 她不知道祭司大人究竟找她何事,但是直觉让她跟随了过来,不仅仅因为祭司大人的身份地位,更因为那日见到他和长公主殿下的争执,这是她重生以来唯一的一件出乎她记忆的事情,她没法不在乎。 终于,在快走到正殿时,慕阳忍不住问:“不知祭司大人叫我过来究竟是何事?” 祭司大人也停下了脚步,转身,从宽大的袖口中伸出一只如玉般白皙通透的手指,点在慕阳的额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道:“你的精魂很不稳定,为什么?” 30 二九章 没有防备祭司大人突如其来的动作,慕阳只觉得眉心一阵沁凉,像有什么骤然灌了进去,却并不难受,只是柔柔的包裹着她的意识。 她的意识! 强烈的排斥感霎时涌入,慕阳猛然退了两步,脑中剧痛,思虑不能,只能勉强扶着廊柱站稳。 有人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挥手挡开。 隔了良久,才慢慢回神,听见祭司大人的声音,依旧冷冽:“你为什么要躲?” 慕阳站直了身,冷冷道:“祭司大人,虽然您身份尊贵,但是随意窥探他人的意识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面具遮挡在祭司大人的大半面颊,慕阳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是尴尬愤怒还是什么别的。 “我没有恶意。” 微一愣然,随即明白祭司大人这是在同她解释。 慕阳心头的怒意稍稍去了些,刚才那股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的确没有敌意,反而还相当温和。 还未等她多想,祭司大人的指尖又向她伸了过来。 之前是疏忽了,这次慕阳很快躲开祭司大人的手,第二次落空祭司大人也明白慕阳的拒绝之意,不再勉强,抛下她独自走向正殿,清寒的音色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那人走远了,你也走罢。若有不适,可以来找我。” 长长的发丝用银带松松束在身后,除了一袭银白祭司长袍别无藻饰,高高的衣领遮住几乎同色的肌肤,身形瘦削却也挺拔,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里,有种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冷寂, 看着银白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处,慕阳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她方才倒是真的误会祭司大人了,祭司大人叫她跟他走竟然是为了避开禹王殿下,怕她一个人回去,再被禹王殿下堵住。 只是那句“你的精魂很不稳定”…… 慕阳皱了皱眉,到底没多想,回转到了宴会大殿。 ******************************************************************************* 宴席后,季昀承便要回封地了,慕阳本想去送送他,但想到自己现在已不再是个赋闲的翰林,将将到礼部上任,若是被他人看见,只怕会落个私交藩王的罪名,要知道就连平日季昀承来她的宅子也多是翻墙入内,于是干脆作罢。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禹王殿下也得跟着打道回府了,那日之后,这位殿下贼心不死,奈何慕阳此后再不肯单独出门,总要携上一二同僚,便一直愿景未遂,如今走时还依依不舍对慕阳道:“林侍郎,等我来年回来啊。” 慕阳非常恭敬的回了他一句:“走好,不送。” 礼部虽然不如其他部门忙碌,但也事务不少,慕阳来的第一月却很是清闲。 倒不是她没事可做,而是尚书大人只让她做些整理文书的活计,并不让她接手其他工作,显然尚书大人对这位空降礼部的侍郎并不怎么买账。 说来也是,常人从六品翰林升入三品侍郎怎么也要六七年,慕阳却靠着一手青词得了圣眷,竟只花了不到三个月。 礼部虽也有些人属江言江大学士的亲信,与她交好,但大多是冷眼旁观这位新任的侍郎大人能有什么手段,是笼络人心还是向尚书大人屈膝求和? 未料慕阳只是整日端着一张俊俏的笑颜安安分分做着分内的事,偶尔写一两青词拖尚书大人交给圣上,对他的安排毫无怨言。 久而久之,对着这一张满是真诚的笑脸,倒也有些人不好意思,明里暗里问慕阳是否觉得这伙计不好,慕阳却只是一笑以应之。 同年的翰林出来喝酒,齐郁也从同僚处听说了一二,对此颇有微词。 仍留在翰林院不过被升为编修的李意也是愤愤不平,怒道:“这帮子老顽固,自己没能耐就看不得别人升迁,真真是……” 慕阳倒是不怎么生气:“你们这么气愤做什么,我倒觉得挺好。” “林兄此话何解?”齐郁忙问。 “我如今已是官居三品,经年内除非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否则是不可能再升迁的。”慕阳摇着骨扇,一派闲适的模样,“不然,你们见过十七岁入阁或是十七岁的尚书么?既然如此,我再卖力工作又如何?还不就是这样?” 两人一听,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找不到话反驳慕阳。 还有些事慕阳没有说,礼部的另外一个侍郎周乾是季昀承的人,她在不在干活有什么关系。 不过,让慕阳奇怪的倒是,自从季昀承回去后,那定时每月一次的白鸽却是没再出现了。 一个半月后,慕阳总算察觉有些不对,写了封短信,到帝都临近的杜氏银庄托送给季昀承,杜氏银庄是杜昱一手办下来的,所有店铺的掌柜都是他精心挑选,安全非常,起初他还想把这钱庄叫慕氏钱庄,却是慕阳觉得太招摇了才冠了杜昱的姓氏。 掌柜见到慕阳亮出的令牌,忙不迭应下,这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到南安城,转头又小心伺候慕阳。 到底是自己的铺子,慕阳转了转,不禁满意一笑,季昀承说的不错,她确实是捡了个宝呢。不过倘若没有她,杜昱发迹只怕还要个两三年。 刚收了扇子准备出门,迎面撞上个青衣小童急惶惶的往里冲,差点把慕阳撞倒,他怀里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低头一看,是块上好的翡翠玉佩,只是刚刚掉落在地,一下子摔成了两截。 青衣小童忙拾起断裂开的玉佩,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银庄掌柜一见就知道这青衣小童只怕是替主子来典当东西的,那玉佩已经碎了定然是不值钱的,更何况这人还冲撞了大掌柜的贵宾,忙呵斥道:“快出去出去,乱跑什么?” “且慢。” 慕阳看了一眼那青衣小童,觉得格外眼熟,再一回想,似乎曾在萧腾的府上见过,于是问道:“你可是萧府上的小厮?” “你怎么……诶,林公子!” 刚才还忍着,见到慕阳,那青衣小童一个没忍住,大哭了起来。 慕阳生平最头疼听见人哭,往常都是直接叫人拖下去,现下却是不能,不止不能,还得忍着,只好好声好气的诱问:“别哭了,到底怎么了?” 青衣小童用袖子抹了两下眼泪,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家公子、公子他病了,大夫说治不好了,夫人说可能是银子不够,就让我出来典当些东西,可是……可是,这玉佩被我摔坏了……” 病了? 慕阳骤然想起,萧腾从小有咳嗽的宿疾,只是并不严重,也不常发作,正是被她逼迫那段时日借酒消愁,引得旧疾复发越加严重,却又死撑着不让她找的太医诊脉,但到底她还是趁着萧腾昏睡时让太医偷偷看了病,太医说萧腾这是气急攻心,再不医治任由萧腾病下去,只怕要痨病咳嗽而亡,要想抑制需要多种名贵药材,其中大多宫中都有,只是其中一味却是在昆仑山巅,极难求到。 而此时,只怕她正在去昆仑山的路上,又怎么顾得了萧腾? 当即,慕阳拍了拍小童的肩,柔声道:“没事,有我呢。你先带我去看看你家公子吧。” 青衣小童止了哭声,将碎裂开的玉佩收进怀里,抽噎道:“我求您了,林公子您可一定要救救我家公子,他……我这就带林公子去。” 自祭祀大典一别,慕阳也没再见过萧腾。 这人只怕是因为已经劳烦过她一次,不愿再来找第二次了吧。 固执,顽固不化,死要面子,坚持自见,又完全不肯听别人的话,人无完人,萧腾其实也有许多缺点,只是那时候太喜欢,于是便将这些都统统忽略,未曾想过,萧腾的性子又怎么适合她呢? 慕阳是从后门进去的,萧府内一片凄风惨雨,冷寂非常,无论仆人主子各个愁容满面,萧家本就不是什么高庭大户,此时愈显寒酸。 还未进萧腾的房间,就闻到浓浓的药味,而后是萧腾剧烈的咳嗽声。 在屋外时,萧夫人就急急赶来:“桐儿,银子可换来了?” 桐儿缩了缩脖子道:“那个……林公子说会帮我们。” 萧夫人这才转了头,正看见一袭华服的慕阳,随即一怔道:“林公子,可是新科状元林阳林公子?” 慕阳拱手恭敬道:“伯母好,正是在下。” “林大人,您快坐快坐,怎么劳烦您来了,老身眼睛不是太好,方才竟然没有看见,真是失礼……桐儿,还不快去泡茶!” 慕阳一僵。 这位萧夫人她也打过交道,毕竟是名义上的婆婆。 萧夫人的眼睛倒当真是不好,似乎是常年在烛灯下刺绣熬的,可萧夫人不论能否看见对她从来都是横眉冷对、视而不见,压根没把她当过自家媳妇,哪怕她是公主之尊,也从来不假辞色。 更又何尝有过这样殷勤的接待? 进了屋,是斜躺在床榻上的萧腾,满脸病容脸色苍白憔悴,一双眼睛也暗淡了下来。 在满屋的药味里,越发显得病重。 慕阳忽然心中一酸,这难道真的都是她的过错么? 她也只是…… 萧腾并没有发现慕阳的不安,只是微微裂开嘴角,尤自冲她微笑,依稀可以找到往日的温和神情,而后声音沙哑道:“林兄,你怎么来了?” 31 三十章 不是第一次见萧腾卧躺在病榻上的样子,却是第一次见他在病榻上冲她微笑。 那一瞬间,让慕阳出现了短暂的恍惚,似曾相识中仿佛她仍然是那个权倾天下无法无天的慕阳公主,他也还是那个连中三第的清贵状元,不过很快清醒,因为这样的画面从不曾出现。 慕阳回了一笑,道:“小弟不知萧兄身体抱恙,如今才看探病实在惭愧。” “没事……”刚说了两个字,萧腾又以手握拳掩住剧烈的咳嗽声。 房内已经密不透风,他却还是……看了一眼萧腾床边的药渣,慕阳端起来嗅了嗅,这还是萧腾最初喝的那种,效果其实并不好,只是药材的价格相对要低廉些。 到底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萧腾在自己面前如此,慕阳转头对萧夫人道:“不知府上可有太子参、云苓、白术、桔梗、黄芪、当归、白及这几味药?” 萧夫人一怔,回忆了半晌才道:“还差了几味,其他的药材也都所剩不多。” 慕阳走到屋外,背对着屋内掏出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那个青衣小童桐儿,道:“你先去买罢,就那几味药材,记不住我再说一遍。” 桐儿跟着萧腾多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反复在心里叨念几遍,应了声就快跑出门。 萧夫人还有些怔怔:“不知林大人……还通医术?” 慕阳早想好对策:“家中族叔病情也如萧兄这般,这个方子是名不世名医写的,除了这些药材还有些常见的,族叔服后相当有效……还有,老夫人不用叫我林大人,萧兄是我师兄,我单名为阳,老夫人叫我一声小阳便可。” 这个方子的确是名医写的,却也是她重金相求四处寻来的。 萧夫人不禁热了眼眶。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华服少年站在门口,身后是逆涌而来的明媚日光,挥洒了少年一身的斑驳辉光,衬上那般的俊秀容貌,温文浅笑,当真是个品性俱佳的佳公子,又是前程似锦,身上都透着股尊贵劲。 萧夫人在心中半是欣羡,半是叹息,自家的腾儿若是也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该有多,只怕也不比这个模样差。 待桐儿买回药,慕阳便按记忆里告诉他依如何顺序放药煎煮。 萧腾喝下药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有效,仿佛也咳的少了些。 点到为止,慕阳见萧腾喝完药也打算告辞,药也送了,钱也给了,她能做的不过如此。 如果一旦插手萧腾与她自己的事情,只怕会后患无穷。 而且,慕阳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里会有两个自己,还有,倘若自己动手改变了萧腾和她的悲剧命运,那么这个世界的慕阳公主便不会死,她的存在也便成了悖论,那天又会怎么样? 将将道别过,在屋门口听见萧腾的声音:“林师弟……” 慕阳驻足,等待萧腾继续说下去。 “多谢你来看我……只是,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微一愕然,慕阳转头看向萧腾。 半靠在榻上的男子冲她虚弱的微笑,虽带病容但神情不掩光风霁月气质:“林师弟你既然要走仕途,那长公主必是不能得罪的,我孑然一身倒也罢,只怕会连累了你。” 他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如水墨画般的好看,只是此时的水墨画已然褪了色。 慕阳神情有些复杂的走出府内,忽听一阵乒乓的敲门声。 朝那看去,一个少女正用力敲着萧府后门,叫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为什么把我撵出来,我要照顾阿腾……” 门缝内闪出一只手:“少爷都让你走了,你还固执什么,快些走吧,别添乱了。” 顿了顿,慕阳依原路回府。 一叶障目,于萧腾,又何尝不于她。 ******************************************************************************* 天祭十年,秋。 醉仙楼里高朋满座,二楼雅阁最里间已然坐满了人,皆是一身的学子儒衫,年龄层次不齐,但显然这一桌与楼下怀才不遇科举不利的学子们截然不同。 却见坐在最上首的却是一个年纪并不大的少年,他直身敬酒,举杯饮尽,在座轰然而应。 “林大人,当真是好酒量。” “叫什么林大人,多生疏,还是叫林兄的好啊,是吧,林兄。” 慕阳端着杯子坐下,唇畔几缕微笑。 这几桌均是与她同年中第的进士,除却在外地上任,或家中有急事的,悉数到场。 虽说在礼部她实则并无权利只是闲职,但毕竟品衔是三品官员,在同年的进士中倒反而是最高的。 这当中有人看不起她靠青词出身,但也不乏妄图攀附之辈。 慕阳但凡敬酒攀话者来者不拒,对他人冷眼倒也毫不在意,一圈下来,虽然对慕阳有所不满,倒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气度。 自始至终,慕阳都只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这些人里虽然并没有多少升到高官的,但位置众多,更重要的是当中不少从翰林院出去后,做了六部给事中或是进了都察院,这类文官虽然品级不高,却有越级弹劾直接上书君王的权利,而且……在朝中一个人无论再有能力也无法独自生存。 边饮边吃,当文人变成文官,所聊就不仅仅限于诗文,更多的则是政事。 虽说妄议朝政罪名不小,但谁都知道玄王朝宽待文臣,因而聊起来也越发肆无忌惮。 “赵首辅大人这次致仕,只怕是翻身无妄了。” “也怪那岑边将,戍边便戍边上什么折子,还说要一举拿下北凉国,那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么?” “可不,还连累了送折子上去的赵首辅引咎辞官。” 握了握杯子,这事慕阳也知道,心中暗笑,这还不是全部呢,赵首辅和次辅李中连素来不和,往日李中连事事被赵文瀚压制,这次却是被李中连抓住了把柄,直至死地,当然这也和赵文瀚确实觉得玄帝年幼态度上有些强胁逼迫有关。 真不知道李中连这种嗜好斩尽杀绝做事狠辣的人怎么教出萧腾这种弟子。 她端起杯子,却发现还有一个人唇边也漾起了一抹冷笑。 对着那张有几分眼熟的脸略一回忆,似乎是个姓周的庶吉士,和齐郁李意倒是很熟,只是与她完全无交集。 在回忆里搜索,毕竟已经过去六七年,慕阳对于前世的记忆也不再如前几年清晰,能记得的人到底有限,齐郁也是因她弟弟玄闵洉曾亲口夸赞过,才记得格外清楚。 想了一会,慕阳也没记起,终究作罢。 宴席散后不久,玄帝收到弹劾岑边将的折子,其中除了贪污官饷,冒领军功等常见的罪名,更有一条名曰:结交近侍。 慕阳知道她弟弟这个皇位做的忐忑,简直如坐针毡,想也没想当即下令岑边将立斩、赵文瀚追回立斩。 她这个弟弟,还是嫩了些,被人当刀子都毫无所觉。 也恰是在此时,慕阳收到杜氏钱庄送来的口信,只有两个字:自省。 慕阳倒有些哭笑不得,到底她做了什么惹上了侯爷大人,不就是没按照他的安排去他的辖地上任,这是玄帝的旨意,又不是她有意为之。 与此同时, 远在南安城的侯爷大人季昀承混若无骨的斜靠在榻上,看着自家花园里柳腰轻纱的美人翩跹而舞,手握一只水晶杯,刚想抿上一口这一壶千金的陈年佳酿,就一个喷嚏把酒杯打翻。 一旁侍候的侍女连忙小心擦净榻上的酒水,同时柔胰轻轻滑到季昀承沾湿的胸膛。 季昀承懒懒散散一个斜睨:“你的手往哪摸?” 侍女脸颊一红,嗫嚅道:“奴婢……奴婢……”声音细若游丝,却含着三分娇软,五分媚人,身上熏的香粉味也淡淡飘来。 回应她的是一个轻飘飘的字:“滚。” 侍女惊愕抬头。 季昀承毫不怜香惜玉一脚踹过去,刚才还柔和低笑的音色此时却掺了阴冷,衬着俊美无俦的面容更叫人胆寒:“没听见么?没人告诉你……我最讨厌女人身上抹香粉么?” “可是……久……” 侍女刚想辩解是久离姐姐告诉她的,却在对上季昀承眼睛的那一刻彻底失了语。 因为那双眼睛里很明确写着他根本不想听也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 待侍女退下,季昀承才坐直了身,将沾湿的外袍脱下丢到一边,眼睛看着秋风里瑟瑟发抖还要舒展肢体舞动的美人,心里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特别到有些可恨的女人。 ——那就好,正巧我也不是很喜欢你。 回来的一路上,只要想到这句话,季昀承的脸色就会不由自主的沉下来。 可是纠结来去,季昀承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么介意这句话,季昀承不是个喜欢自欺欺人的人,想不通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难道真的喜欢上那个女人了? 季昀承在纠结,慕阳也在纠结。 原本是想坐山观虎斗,却发现李中连燃的这簇火居然烧到了她,准确点说的烧到了整个礼部。 北凉国与玄王朝一向是连年战火不休,满打满算足有整整两百年。 而岑边将刚刚被杀,转眼北凉国进犯边境,此次来势汹汹,王朝军队溃败如潮,主将战死,即刻向朝廷告急,希望派兵增援,增援是增援,可惜去的那个刚刚派人回来说北凉退兵,转眼间,北凉国竟然一举南下,大军开到了帝都的大门口,烧杀抢掠。 玄帝咬咬牙,紧急派人去议和,北凉国也不是全然蛮夷,便派了人前来议和,接待谈判一事却是落到了礼部头上。 而礼部左推右推,却又落到了慕阳头上。 慕阳得知,冷笑了一声,也罢,终归倒霉的不是她。 32 三一章 同慕阳同去的还有另一位兵部侍郎,比起慕阳,他显然要焦虑的多,一路上就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这次糟糕了糟糕了……” 慕阳扇了两下骨扇,安抚似的敲了敲对方的肩:“刘大人不用过多紧张。” 刘越见慕阳一副好整以暇微笑浅浅的悠闲模样,登时更气:“你们礼部的人懂什么!你可知如今帝都的守备如何严峻,若是那北蛮……北凉国真的打来了,可怎么收场!” 慕阳和起扇子,敲在白皙掌中,轻笑道:“急又如何?你急了那北凉国就不打来了?” 刘越是武将出身,一急之下竟不知如何辩驳,眼睁睁见慕阳已进了驿馆,只得追了上去。 北凉国的使臣身着牧服,腰间弯刀未解,体格健硕,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刘越心头一颤,他倒不是怕北凉人,而是如今帝都确实没有多少的兵卒,说是十几万的守城兵,去掉老弱病残,以及吃空饷的,只有不足六万人,而这当中又有许多是连战场都没上过的新兵,若是真和剽悍强劲的北凉国打起来,只怕整个帝都都朝不保夕。 却见那位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脊背挺直立在门前,眸光淡淡,举手投足尤显矜贵,气势比之北凉国使臣不遑多让。 北凉国使臣自鼻腔哼了一声,挺直脊梁道:“来者何人?” “你又是何人?” 不卑不亢却又轻飘飘的语调当即就激的北凉国使臣狠狠“嗯”了一声。 刘越吓得脸色发白,忙拉住慕阳的衣袖,示意她切不可得罪北凉国使臣,慕阳却是轻轻甩开他的手,自袖中探出两指,做按低状,示意他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刘越刚想代慕阳道歉,那头一脸怒容的北凉国使臣却哈哈大笑起来,大手拍着慕阳的肩:“好,不错,虽然长得像个娘们一样,胆色倒是不差。” 慕阳抓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紧攥着放下,轻描淡写道:“这样迎接他国使臣,是你们国主教的么?” 北凉国使臣脸色一变,他如何感觉不到,这个看似单薄的年轻官员方才握住他的手腕自己竟一时挣脱不开,虽然他未尽全力,但难保对方也是如此,国主说玄王朝狡诈,未尝不是真的,小小的迎接官员就让人不容小觑,这次国军势如破竹攻至帝都难保不是诱敌深入,实在当小心行事。 当下,也收了几分的轻视之心,认真谈判起来。 走出去时,刘越的心情越发沉重,北凉国使臣的退兵要求很简单,四个字:割地赔款。 北凉国觊觎玄王朝物产丰富,土地丰茂已久,只是此时是万万答应不得的,不论赔偿与否,这等颜面却是丢不得的。 慕阳却仍是那般模样,安然道:“刘大人不用担心,我们只要据实回报便可,其余的也不是我们能担心的。” 她的音色沉稳中带了奇异的笃定,莫名让人觉得安抚,刘越虽仍有顾虑,却竟也放下了几分心。 果不其然,第二日慕阳与刘越将消息带到,朝堂上顿时吵成一片。 应或不应似乎都是个难题。 战,必输,和,又丢不起这个人。 沉吟了一刻,玄帝问李中连首辅该如何,李中连于打仗一途一窍不通,自然给不出意见,只得道:“陛下不必忧心,这北蛮一入冬必然是要回国的。”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阵沉默。 刘越听得这话两眼一红,想发作却又迫于权势不敢,反复权衡,刚想开口。 有人却先他一步,迈步拱手道:“陛下,北凉国军已经攻入城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断不可就此放人回去,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声并不大,却如石破天惊。 看着他钦点的年轻侍郎,玄帝掩在十二毓珠帘下的阴沉眸子中闪过一丝赞许,但瞬息又冷了下来:“可勤王军还未到……”他年纪虽小,却不是傻子,兵部三番四次闪烁其词已经很明显的体现出一件事——没兵,打不过。 慕阳直起身,定定吐出了一个字:“拖!” “怎么拖?” 微笑着,慕阳把早就想好的主意娓娓道来。 玄帝面色稍霁,道:“那此事就交给你了。”转而看向李中连的目光却是冰冷。 ******************************************************************************* 自正殿出来,官员们三三两两擦着额汗退朝,江言江大学士满面春风迎上慕阳:“果然不愧是状元出身,比某些贪生怕死的当真是强上许多。” 李中连自一侧路过,官袍带风。 慕阳恭敬应过江言,道:“阳还要去拜见祭司大人,先稍离了。” 江言丝毫不觉慕阳冒犯,随手放行。 去祭司殿时,慕阳还略有些迟疑,到了却又安下心。 她的主意很简单,应承自然先应承下,可是这交接文书却不那么好做,只要说割地之事事关重大,必须祭司大人祈天后方可决定便可,巧不巧,北凉国也有个世袭萨满巫师,在国内地位尊崇不亚于国主,如此一来,拖延个十天半个月绝不成问题,到时勤王军也定然已经到了。 耐心等待通传,得到准许慕阳方在祭徒的引路下入了内殿。 慕阳绝少在祭祀大典以外的时间进祭司殿,因而也并不清楚平日祭司大人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不过多时,祭徒引她到了座名为竹殿的宫殿。 推开殿门,便看见祭司大人正在削一截竹子,小小一截短刃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飞速的一片片削下。沿着某种节奏,像是在进行表演一般。竹节也越削越光滑,直到最后表面若玉脂般浑然天成。 那双手简直像拥有法术。 削完竹节,祭司大人随手将竹节扔向一旁一个装满了如玉竹节的筐子里,竹节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整整一筐的竹节都如玉般散发出淡淡的光晕。 而后,慕阳听见那道清冷的声线:“为什么而来?” 定了定神,慕阳说明了来意。 之所以敢把注意打到祭司大人的身上,正是因为上次他曾经帮过她,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为国为民祭司大人没理由不答应。 果然,只顿了一刻,祭司大人点头答应。 慕阳松了口气,准备告辞,忽然见祭司大人走到她身前,银白面具下的唇抿了抿道:“你没有觉得不适?” 反应过来,是上次祭司大人问她的什么灵魂缺失,慕阳摇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慕阳猜祭司大人似乎是有些失望。 不过,有了祭司大人的合作,北凉国很快上当,毕竟他们对于北凉的萨满巫师相当崇敬,因而对地位相当的祭司大人也便多了几分的畏惧,一场祈天仪式还未做完,勤王军就赶来了。 其实来不来都一样。 前一世是吏部尚书提出可以以文书上没有北凉文为由拖延时间,同样等到勤王军来,可惜,兵部尚书听从了李中连的意见,暂时不发兵。 原因很可笑,若是打了败仗,在边境还可冒领胜功,在帝都却是瞒不下来,到时追究起来,责任归谁? 于是,任由北凉国肆意抢掠,烧杀,百姓家破人亡,惨剧频生。 慕阳冷眼旁观,她不是不想救,只是……她还远没有这个权利。 三品的官职,放在地方几乎是一方诸侯,留在帝都,却什么也不是。 帝都内不乏有文人志士非议纷纷,言辞沉痛,大骂兵部的不作为,帝都守兵巡逻时,特地放大声响,待守兵真的走来了,又鸟兽般散去。 慕阳听到只是一笑而过,这类的文人太多太多。 北蛮来时,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北蛮走了,却又洋洋得意出来责骂他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站了出来。 只不过是翰林院编修的李意向玄帝上了一道疏,条条框框历数了李中连及兵部尚书的十大罪状。 结果毫无意外,入狱。 谕令第二日下来,处以杖刑,发配长门关外。 李中连再如何,也是堂堂首辅大人,一个区区七品的编修就妄想弹劾他,怎么可能。 齐郁急急求人,想要为李意求情,奈何一听说是李意,都闭门不应。 李意平素性子活泛,但也并不过分,前世此时她还在昆仑求药,帝都内的事情全然不知,相识一场慕阳倒是有心帮李意,可惜她虽是三品的官衔,但一无实权,二无背景,想求也是痴人说梦,想来想去,能找的竟然还是去求祭司大人,只是祭司大人凭什么帮她? 慕阳从一开始就没打过这个主意。 眼见救不下人,齐郁只得和慕阳一道去牢中看李意最后一眼。 托认识的大理寺官员打点一翻,两人进得牢中,李意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伏趴在铺着干草的地上,松松垮垮套着囚服,身上血迹斑斑,见齐郁慕阳还裂开干涩的唇笑了:“你们是来给我送行的?” 齐郁当即眼眶一热:“云起,你这又是何必?” 李意咧嘴笑:“我本来就是穷苦人出身,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更何况……”他的脸上突然浮出了一抹厉色,“奸佞之臣,人尽诛之,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慕阳一直无声站在铁牢外的阴影后,眼前的李意忽然有些陌生。 在她的记忆里,李意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爱闹性子大大咧咧的普通进士罢了,却未想…… 忽然之间,慕阳忽然有种颓力感。 如果她还是慕阳公主,那么,她现在一定可以救下眼前这个人,这个一腔赤血的笨蛋。 可恨,她那时候都干什么去了! 李意似乎被刚才自己激昂的动作牵动了臀上的伤口,一时痛的龇牙咧嘴,却又为了不让齐郁慕阳担心,吐舌强笑道:“好了,你们回去罢,别在这看我丢人了,不就是去长门关,也未必会死,搞不好几年后我就凭军功又杀回来了……嘶,真疼……” “别说了。”齐郁不忍的别开脸。 慕阳动了动唇,刚想说句保重,忽然听到李意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身后,叫了声什么。 只是骤然来袭的疼痛让她瞬间意识不清。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却有人猛地抱起她,鼻端飘过一缕清幽的气息。 33 三二章 这股疼痛很熟悉,和上次在自己府里发作时一模一样,让人毫无抵抗招架之力,唯有咬牙忍耐。 只是这次却并没有疼那么长的时间,在绵长的疼痛来袭之前,有一股平和柔软的气息从眉心涌入,奇异般的抚平了苦楚。 意识也很快回到了慕阳的掌控中。 朦胧的视线里有一只冰冷的手,泛着淡淡玉石般冷冽的光泽,冰凉的触感透过额前传来。 清幽的气息也变得更加清晰,几乎将她包裹住。 似竹非竹,似香非香,如果非要形容,大约只能说这味道很像冰雪。 接着,慕阳就反应过来自己的现状。 微微垂下眸,她轻道:“祭司大人,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祭司大人闻声,收回触在慕阳眉心的手指,顿住脚步。 慕阳乘机双臂一撑,轻巧从祭司大人的怀中跳下。 脚尖落地的一刻,脑中微微有些眩晕,迟滞了几个呼吸,转身衣袂微飘,慕阳拱手道:“多谢祭司大人。” 此时他们还没出狱中,冗长的狱道里光线昏暗,她其实看不太清,但是不知为何直觉眼前的人是祭司大人。 可是,祭司大人又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没什么。”冷清的声音让慕阳放下心来,的确是祭司大人,语调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脚步声传来,齐郁气喘吁吁道:“林兄,你没事罢。” “我没事,这位是祭司大人。” 齐郁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掩盖不住的惊讶之色,刚想抬头又转瞬低下,行礼道:“下官齐郁见过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没有回应,云雾弥散的眸子淡淡瞟了一眼,转身欲走。 谁想齐郁突然跪下道:“祭司大人,下官斗胆求您救救李意,他只是翰林院一个编修,绝无任何对圣上不敬之意,也从没污蔑过任何人。” 齐郁的动作太快,慕阳都来不及去拦。 若李意没有污蔑他人,那不就是说错的是李首辅和兵部尚书? 听到齐郁的话,在心里骂了句笨蛋,慕阳就跨前一步挡在齐郁身前对祭司大人道:“齐兄一时情急随口说的胡话,祭司大人不用在意。” 齐郁惊怒道:“林兄!” 慕阳仍是低垂着头安然的模样。 祭司大人定定站着,连呼吸声都像在一瞬间轻缓下来,而后慕阳听见他说:“我帮不了。” 祭司大人走远后,齐郁只剩下满脸的沮丧之色:“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连祭司大人都不愿意……” 慕阳下意识道:“祭司大人不是不愿意,而是他真的帮不了。” 齐郁略带疑惑的看向慕阳,慕阳这才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祭司大人那句话,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从没想过是祭司大人不愿意而推脱。 直到回到府中,慕阳才想起一件事。 方才被齐郁打岔,她竟然忘了问祭司大人,到底她为什么会这样猝然身体剧痛,还有他帮她抑制痛苦又是用了什么办法。 “公子,沐浴用的水准备好了。” 慕阳合上随手摊开的书册,道:“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又听书童探出头,有些犹豫道:“那个……公子出去的时候,有个很奇怪的人来问公子去哪了,我说公子在大狱中,他不等我说完就走了……这个,没发生什么罢。” 慕阳略一怔,才扬手让书童退下。 祭司大人去大狱竟是为了找她?眉头微皱,可是祭司大人并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 毕竟是帝都边发生的事情,玄帝到底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震怒之下兵部尚书被撤职查办,包括派去增援边境的将领一概受到牵连,就连李首辅也多少受到了影响,玄帝越发瞧他不顺眼。 相比之下,次辅大人江言却是春风得意,不止他的学生在此次事件中大出风头,更因为随着李中连与玄帝的矛盾越深,他在内阁的权利便也越大。 慕阳身边的变化也很明显,礼部原本不理不睬的官员都或多或少的对她示好,就连礼部尚书也一改平日的冷脸,主动将手中的事务分了些给慕阳。 慕阳却并没有想象中春风得意,毕竟这些都是她能预料的,而且,那莫名而来的痛苦总让她如鲠在喉,无法预料,不知道因为什么造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来临,一次可以以为是意外,两次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陪着齐郁送走李意,转头慕阳终于决定再去找祭司大人一次。 再去祭司殿慕阳已了没上一次的忐忑,祭徒告诉慕阳祭司大人正在忙,让她稍等。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祭徒引她去了正殿。 空旷的正殿外,不断有纯白祭服的祭徒从中一脸虔诚的走出,待人走空,慕阳才漫步而入。 她进去时,祭司大人正站着窗边,灿金阳光照耀下,修长光洁的手指挑开流转着辉光的幕帘,随着帘子的上升,金色的洋溢着生命气息的光顺着祭司大人的银白面具镀满全身。 即便如此,他身上清冷的气质却没有丁点消失,如同包裹在一团柔软雾气中的寒冰,益显尖锐。 慕阳忽然有些好奇,这个人到底长得应该是什么样子才配得上这样古怪的气质,当然,这种念头一闪而逝,她开门见山:“祭司大人,我很想知道您所说的精魂不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我那天骤然的痛楚又是怎么回事?” 放下帘子,转过身,祭司大人缓缓开口。 走出去的时候,慕阳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的可怕。 甚至连自己走到了哪里都未曾注意,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的走到了过去住着的宫殿外,过去不觉得,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座宫殿实在奢侈华丽有些过分,比之她弟弟的寝宫也并不差多少。 有得有失,没什么好怀念的。 只驻足了一刻,慕阳就抬腿准备走。 迎面却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粉色宫装的女子打扮干练,面容秀丽肃穆,那是她过去的侍女,云泉。 “云……” 云泉见她直直看来,不等慕阳说完就大声呵斥:“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此?” 慕阳反应过来,垂头拱手道:“这位宫人,在下礼部侍郎林阳,刚才祭司殿出来,不慎迷失路途,还望宫人见谅。” 真是……太恍惚了,竟然刚才差点…… 云泉仍是狐疑,当即严厉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她指着慕阳,“跟我去见长公主殿下。” 慕阳眉间一皱,自己竟然已经回来了么……可是,此时她最不想见的人只怕就是自己。 然而,不等她婉拒,云泉就更加疑惑的厉声道:“你若是不愿,我现在就大声叫侍卫把你捉住,送到刑房去!” 慕阳在心头无奈,当真是自己教出来的侍女。 她有心动手劈晕了云泉,却见云泉一脸警惕防备的看着她,并且让她走前,根本不给她任何下手的机会。 慕阳这才真正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进了殿内,装饰富丽堂皇的寝殿中熏着自己喜欢的香料,陈设一如往常,屋内的一切都熟悉的仿佛只是昨天。 慕阳不觉叹了口气。 34 三三章 “请公主殿下出去。” 萧腾按着心口咳了两声,“小人久病于榻,只怕会过了病气。”他的口气客气,但语气间的疏离显而易见。 “本宫不在乎。” 萧腾的唇角动了动:“公主千金之躯,若有微恙,小人担当不起。” “萧腾,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本宫?” 一瞬间的沉默,萧腾没有说话,却显然是默认了的意思。 云泉端着药碗的踏进屋里,小心将药碗放在床头,恭敬的退了出去。 冷冷冰冰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把药喝了。” 萧腾无动于衷。 “本宫让你把药喝了!” 抬起眼睛,萧腾的眸光扫过药碗与长公主殿下,轻声开口:“公主殿下,还是请回罢,药……小人消受不起。” “萧腾,你就非要跟本宫反着来么?” “小人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是不敢的?” 慕阳静静站在门外,听见房间里长公主殿下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不多时传来了药碗碎裂的声音,长公主殿下满面阴霾的大步而出。 稍退了一步,慕阳行礼,长公主殿下顿住脚步,小声却有些咬牙切齿道:“你去劝他,无论如何让他把药喝了。” 甫一进萧腾的卧房里,便见药碗被打翻,一地狼藉。 蹲□,慕阳的手指轻轻触到碎裂的瓷边,锋利的裂缝轻易划破手指,一滴血珠顺着指尖滑下,渗进已经溅落一地的药汁中,再看不见。 怔愣片刻,头顶有关切的声音:“林师弟,你的手……” 像焕然间清醒,慕阳站直身,浅笑:“没什么,是愚弟手脚笨拙。” 萧腾微微弯腰,在床边的矮柜子里取出一块白布,并不昂贵的布料,一块块裁剪的很合适:“用这个包扎一下罢。”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并不见方才的疏离顶撞,温和而带些沙哑。 包裹住手指,慕阳有些复杂的将视线移向榻上的萧腾。 “萧兄,为何要打碎这药?” 萧腾的神情淡了几分,摇摇头:“因为我不想喝。” 他答的这样干脆,慕阳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指尖依然有些轻微的痛,掩盖住在那一刻浅许流淌过心尖的酸涩苦楚。 “药是无辜的,若是能治好萧兄的病,这样岂不浪费?” 萧腾捂着唇小幅度的咳了两声,笑道:“就当是我的任性罢。” 这样的话从萧腾口里说出实在有些怪异,从来是谦谦君子的萧腾哪里有什么任性过,他大概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发作罢了。 云泉又端了一碗药进来,看向萧腾的目光中不掩愤愤,萧腾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前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萧腾,如果你不喝药,任由自己病重而亡,我就让你全家为你陪葬,包括你那个管家女儿。 如今再不能如此,慕阳捧了药碗,举到萧腾面前,神色认真道:“萧兄,你让我莫要得罪公主殿下,为何自己反倒如此做,我得罪了她的确会耽误仕途,但你难道就毫无影响么,伯父伯母年事已高,本就担忧不已,若萧兄仍是如此,长公主殿下怪罪下来,怕是会给伯父伯母惹上麻烦……原也不要萧兄如何曲意逢迎,只要不再顶撞忤逆公主,想来至少公主也不会刁难萧兄家人……” 萧腾轻轻叹了一口气。 慕阳知道,萧腾最终还是会服软,因为他是个孝顺儿子。 出了屋正想离开,被长公主殿下拦住。 “他喝了?” 慕阳点头。 “他还说了别的没有。” 慕阳缓缓摇头。 长公主殿下挥手放她走,慕阳却迟疑了一瞬才走。 她想跟长公主殿下说萧腾性子坚韧,向来吃软不吃硬,切莫逼急,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没了前一世林叶笙的刺激,长公主殿下也没有急迫逼婚,那么也许他们并不一定走到那一步。 可是,倘若萧腾不杀了她,又怎么会有现在的慕阳。 她的存在会不会因此被抹煞? 祭司大人说她的魂魄在震荡消亡,可是这在来帝都之前都是未曾发生的,那么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存在阻碍影响到了她与萧腾之间的悲剧,才会导致自己的消亡…… 慕阳抿了抿唇,面沉如水,她还不想死。 ******************************************************************************* 在生存面前,其他的心思都淡了。 虽然她是打算如果那种疼痛复发再去找祭司大人,可也不能完全依赖祭司大人,接下来的日子,慕阳开始在礼部与翰林院浩繁的卷佚中翻阅,她想知道在漫漫上千年的王朝更迭中,有没有过这样的例子——死去的人重生到了别人的身上,与自己的本体共处一世。 很可惜,她花了十来天的功夫,甚至连有一些有关法术的禁本都通过权利弄来,仍是一无所获。 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是坐以待毙从来就不是慕阳的性格。 就在慕阳急于寻找答案时,这副模样却也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几天后,慕阳收到一封驿馆转来的家书,说她一个杜姓表兄不日便要赴帝都来探望他。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官员在帝都扎根,多得是来投奔的亲戚,可惜对于慕阳来说,就有些耐人寻味,因为她的身份完全是假的,更别提什么表兄。 只是姓杜……慕阳略一转念,挑了间最近的杜氏钱庄旁敲侧击,这才确定,杜昱当真是要来帝都了。 想起自己这棵摇钱树也确实数月未见,慕阳随即释然。 有了这个心理准备,慕阳见到杜昱时也未多惊讶。 杜昱下了马车,两人在门口表兄表弟客气寒暄了一通方迎进宅内,将将合上门,杜昱就恭敬的行了一个礼:“东家。” 慕阳笑着虚扶起他:“杜昱,你倒是越发客气了。” 杜昱年纪其实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样貌清秀,一身的书生文弱之气,若不是早知道他是名满天下的大奸商,只怕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 “东家的大恩大德,杜某人没齿难忘。”杜昱咧开嘴,微微笑了笑。 慕阳虽觉得有些怪,倒也没在意,为了早一步找到杜昱,她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也知道杜昱性子古怪,却有个相当好的习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把自己的全部身家交给杜昱时不是不忐忑,不过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好了,先进去罢。” 说着,慕阳一步步朝里走,却发现杜昱没有跟上,诧异之下,她回头望去,只见杜昱往一侧闪了些,露出身后藏着的人。 方才慕阳光顾着看杜昱,运送行李的侍从并没有留意,如今一看之下,顿时屏了呼吸,只觉得眼前霎时虚幻。 眨了下眼,所见仍是方才景象。 那张俊美而略略染了几分邪气的脸庞明晃晃的出现在了帝都境内,实在是嚣张到了一定程度。 慕阳左右看了,那人道:“不用担心,没人看见,我带来的都是亲信。” 她转头看向杜昱,脸色已经冷了下来:“你就让他这么堂而皇之的跟着你的马车过来?你知不知道若是被人发现是什么罪状?” 杜昱避开慕阳的目光,口中的话倒还是那般淡定:“富贵险中求,侯爷给的价码合适,正巧我也要到帝都来,而且若不是侯爷我也找不到这么妥帖的身份,所以……还望东家谅解。” 那边的人挑了挑眉,面色也带了几分不知真假的冷意:“怎么,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本侯爷?” 上次离开前,她和季昀承其实算是不欢而散的,不过不得不说,除了季昀承这藩王擅自入帝都的重罪威胁以外,这个人来对她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她也不想同他闹僵。 当即笑了笑,很是柔和道:“怎么会,侯爷你多虑了。只是不知侯爷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季昀承唇角微勾道:“你想知道?” 慕阳接的飞快:“我也只是顺口问问,侯爷莫要当真。”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能让季昀承冒险来帝都的定然不是小事,一个连造反都敢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做? 浅灰色的眼瞳盯着眼前一身碧色常服的女子,微微眯起,辨不清丝毫情绪起伏。 季昀承入帝都的确是有事,但是连他自己都不大愿意承认,此次冒大险入帝都有一部分是因为慕阳。 如今见到了慕阳,他才肯相信,或许自己比想象中更加的想要见到她。 这种情绪甚至于有些冲动。 他送去的口信慕阳毫不在意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自到帝都后,慕阳便想尽一切办法向上攀爬,然而却突然在一刻松懈下来,不同于之前的韬光养晦,如今慕阳礼部实权在握,无论是结交官员还是尽快大权到手都是当务之急,慕阳却什么也没做……而他的人来消息,这一切的起始恰是慕阳跟着长公主殿下去了萧府以后。 那个萧腾……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念及此,几乎同时季昀承的眼瞳中闪过几分狠厉之色。 他愿意放手让慕阳去发展没错,可是……无论慕阳怎么发展,始终都是他的人,以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35 三四章 杜昱身为慕阳的表兄,自然是留在慕阳的宅子里,未料季昀承竟然也住了下来。这实在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若是季昀承被发现,首当其中被问罪的绝对是她。 藩王擅自入京,意同谋反…… 季昀承倒显得很悠闲,凡事让下属处理,慕阳每每从礼部回来,都能看见季侯爷悠哉的身影,或请帝都的戏班到宅中唱戏,或是让红缨坊的歌女在宅中水袖款舞,半点不见担忧。 侯爷大人做事高调惯了,不到十日,慕阳便收到言官的数十封弹劾折子。 江言特特将被玄帝甩到一边的折子塞给慕阳,面容严肃叫她稍微收敛一些,慕阳转头托着一叠折子面容严肃的甩到季昀承面前。 季昀承随手翻了折子,笑得很是愉悦,道:“林侍郎嗜好玩乐,这样的形象对你未尝不是好事。” 慕阳正因为那所谓的精魂不稳一筹莫展,见季昀承如此,实在笑不出来,冷冷道:“此等名声,您自行享受便可,下官消受不起。若要取乐,您不妨自行寻个府邸,林宅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说罢,转身便要回屋。 季昀承抬手屏退左右,看着方才还霓裳艳舞的歌女退下,坐直身道:“慕阳。” “什么事?” “你很讨厌我?” 慕阳连头也没回:“小侯爷怎么会这么想,更何况……这很重要么?” “不重要,但是我想知道。” 扯嘴角咧开一个笑容,慕阳回头淡淡道:“侯爷不用担心,不论我本人对你是什么态度,答应你要做的事情都会做到的,我不是那种意气用事……” 未想话没说完,季昀承忽然伸臂拽住她。 虽然几年下来慕阳的气力有所长进,可季昀承的力气更是大得可怕,一拽之下,慕阳倒退了三步,直直坐在季昀承身侧,刚坐稳不到一刻,就察觉一股强烈的侵占气息袭来,带着男子特有的麝香味,浓烈的让她连忽视都做不到,此时季昀承已经整个人贴了过来,双臂环过慕阳的手臂,将她完全锁在他的怀里。 大约因为做得多,这个动作熟练到流畅无比。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季昀承探头凑到慕阳肩窝,依稀可以嗅到熟悉的浅浅皂角香气,淡到若有似无,却莫名的让人心旷神怡,很想再深深闻下去。 刚刚下朝,慕阳的身上还穿着那一袭红色的孔雀官服,紧紧勾勒出挺拔的身形,实在很想让人…… 修长的指节滑过慕阳最顶端的衣结,另一手按住慕阳拔匕首的手腕,季昀承面色笑意愈深:“你觉得是什么意思?”一顿,“我帮你宽衣可好?” 长睫眨了一瞬,眼眸翕合间,慕阳淡淡道:“侯爷,你如果禁欲太久,我可以给你去找个妓子,没必要随便发情。” 季昀承的手指一僵。 慕阳抬手,把季昀承的手指掰开,面无表情理了理衣襟站直身:“侯爷,下官最近心情也不是很好,如果您下次还想戏弄我,下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她的语气冷凝,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背后莫名一寒,心情也跟着坏了起来,季昀承斜靠回榻上,语带讥诮道:“心情不好?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 “下官的私事侯爷也有兴趣关心么?” 虽是问句,慕阳却压根没等季昀承回答,甩袖便走。 私事…… 季昀承咀嚼着这两个字,神色瞬间极冷。 萧腾的事情,算作你的私事么? ******************************************************************************* 季昀承在封地上如何玩乐都与她无关,现下却是在她的府里,慕阳本就讨厌这种笙歌艳舞的靡靡之音,季昀承又在这种时候惹她,无疑火上浇油。 一连几日,慕阳都以工作为由,留在礼部。 好在礼部除了办公之地,也有可供休憩的场所,也方便了她继续查典籍,除此之外,她也让杜昱帮她留意,只是魂魄重生这种事到底太过诡异,更何况还是回到过去,慕阳说的含糊,只说让杜昱打听有没有什么秘术巫术,或者荒诞诡异的事情发生……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任杜昱,毕竟能走到这一步,与那多出来的十年记忆委实关系不小,除非事情已经严重到超过她的预料,否则她不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在此期间,慕阳受长公主之命,去看了两次萧腾,说是去看萧腾,不如说是去劝他乖乖就范。 萧腾终于开始喝药,可对长公主还是那副不假辞色的模样。 慕阳知道自己的耐心与底线有多深,虽然没有林叶笙的事情刺激,可她也等不了多久,皇家公主的处事风格向来如此……想要就去夺取。 这其实是件挺可悲的事情,她爱上了萧腾,却不懂得如何去爱。 从没有人教过她,深深宫阙,向来只有对父皇百依百顺祈求怜爱的妃嫔,没有人去质疑为什么她们会喜欢上父皇,下位者对上位者的畏惧以及侍候,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可惜这不是萧腾所认同的观念。 慕阳不愿明说,只是点到为止的暗示,萧腾却在榻上轻咳笑道:“林师弟,你不用说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可是,向权势低头、奴颜婢膝、违心逢迎……我做不到。” 慕阳忽然想起阴冷牢狱中,李意的话。 ——奸佞之臣,人尽诛之,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没有关系么……真是傻,明明只要稍稍变通就可以让一切安然过去,却非要选择更加艰难更加困苦的坚持,可……也有些叫人肃然起敬。 见此,慕阳不再劝萧腾,因为……显然那毫无意义。 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错了方式,于是,一错再错。 ******************************************************************************* 时日流水而过。 再次发生剧痛时慕阳已不再如前两次慌乱。 在刚察觉有些不对,她就丢下手中书册,拔腿朝着祭司殿跑去,只可惜还未跑到,那阵痛楚就已经霎时袭来,瞬间单膝跪倒在地,心口剧痛,身体跟着震颤,只是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慕阳咬牙挣扎着,往前挪了几步,手轻轻敲在殿门上,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倒下。 悠然转醒时,当先嗅到了几分淡淡竹香,味道极清冽。 “醒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几乎不用分辨,慕阳稍微活动了手脚,从竹榻上下来,轻轻按着额:“多谢祭司大人相救。” 空旷的殿宇里,祭司大人仍然在削着竹节。 慕阳四下一看,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她曾经来过的那个,竹殿。 “我没有救你。”放下一根已经削的已经浑然天成的竹节,祭司大人又补充道,“最多是缓解。” “但还是多谢了。” “以后……不要抵抗,会更严重。” 回想了一下,确实……这次她试图抵抗,却陷入了更加深的昏迷中,不像前两次,即便神志不清也多少有几分意识。 慕阳当即点头道:“我知道了。” 脑中还有些昏沉的余痛,慕阳坐回竹榻,闭了闭眼睛,等待疼痛缓解才又睁开眼睛。 祭司大人已经又削好了一根竹节。 眼前的人冰冷神秘,她根本对他一无所知,但无端让慕阳有种可以放下心来的安全感。 只是没人说话,殿宇内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再追问未免显得功利,视线扫过竹节,慕阳想了想赞道:“祭司大人,这竹节削得浑如玉石,真是漂亮。” 本就是没话找话,人总是喜欢听好话的,不过这么无聊的对白慕阳也没想过祭司大人会回话,正想再找些别的话题,忽然听见祭司大人带着淡漠寒意的声音:“你喜欢么?” 慕阳一怔,才接道:“这么漂亮,我自然是喜欢的。” 祭司大人动了动手指,刚刚削好的那一筐竹节便被他推到了慕阳的面前。 望着眼前淡淡玉润光泽的竹节,她又是一怔,疑道:“祭司大人,这是……” “给你。” 看着那一筐分量不轻的竹节,慕阳难得抽了抽嘴角,有些语塞:“这些都……给我?” 祭司大人长睫一闪,云雾缭绕的眸子倏忽抬起,虽然并无多少波动,但是慕阳却不知为何从中读出了一种类似于“你不是喜欢那我送给你有什么问题么”这样的疑惑。 这个场景,这个对象,实在…… “扑哧……” 慕阳抿着唇,不自觉笑了出声。 祭司大人本还有些不解,但见她笑开,也像是受了感染,微微扬起唇角。 慕阳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那一瞬间她忽然恍惚觉得祭司大人似曾相识,仔细却又想不清晰。 念头电转,到底她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掩饰般的咳了两声,敛却笑容道:“祭司大人,我是真的没救了么?” 方才扬起的唇角缓缓降了下来,祭司大人沉吟了一刻,从另一侧堆放竹简的柜子上,取下一只竹简递给慕阳。 自从有了浆纸,竹简已经很少再使用,慕阳摊开入眼的便是繁复的古文字,读起来很是艰涩,但是意思倒不难理解:精魂为人之本源,一旦失却再难活命,有在母胎中精魂缺失,亦有出生后精魂被妖物摄取…… 慕阳一目十行看到了精魂震荡的部分。 精魂震荡,是为精魂不稳,往往由于心神受重挫,或是被他人影响,久而久之,魂力削弱,会…… 抬起头,慕阳神色端凝,淡淡问道:“祭司大人,如果这样一直下去我会变成一个白痴?” 顿了顿,祭司大人点头。 再往下看,提到了两种控制精魂震荡的方法,一种是摄取他人的魂力,另一种是稳住魂力。 前者每补充一分的魂力,需要一条人命,而且这种办法并不能遏制住魂力的削弱,反而极其容易在吞噬魂力时遭到反噬。 后者就更加困难,因为精魂震荡是由自身引起,强力稳固魂力就相当于逆天而行,需要的手段复杂夸张不说,更重要的同样需要人命,而且一次施法就是十六条人命…… 也就是等于……没救。 每看一点,慕阳的面色便难看一些。 待她将竹简放回原处,祭司大人突然道:“你不是第一个。” “什么?” “精魂震荡。” 蓦然回头,慕阳惊道:“还有别人?” “十八年前,安将军与其独子战死,安夫人精魂震荡,魂力削弱,直至痴傻,但最后……清醒过来。” “她是用的哪一种方法?” 祭司大人摇了摇头:“她怀了身孕。” “也就是说,精魂震荡,可能因为自身意志坚韧而复原?” 祭司大人点头。 慕阳强笑:“那如果做不到,以我现在魂力缺失的速度,我还能保持神志清醒多久?” “……最多三年。” 谢过祭司大人,慕阳走出了祭司殿……她自己很清楚,那种靠自身意志而复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因为……她的精魂震荡并不是由于受到打击造成,而是因为另外一个慕阳的存在。 三年,那就是说,最多到这具身体二十岁的时候,她的意志就会消失。 慕阳,也会再不存在。 祭司殿,竹殿。 祭司大人轻轻握住竹节,在他的手中,这些竹子宛如有了生命一般,无声的诉说,每一分多余的线条都再清晰不过的展现在眼前。 是因为已经削过太多太多的竹子了。 那漫长的时光成长里,除了他就只剩下这些竹子,一年两年,寂静中竹子被削的越发光洁细腻。 将竹孔凑到唇边,幽幽然的笛声如泣如诉,却又空灵华美,所有的竹节都在空中舞动起来,相击发出泠泠清响。 片刻,又颓然的放下。 十八年前,在族叔的记载中,安夫人的精魂震荡并不会痛,只是人渐憔悴、病弱,深绿色的精魂霎时间褪去成了淡不可见的浅绿,可是,再淡也能看得出颜色。 而刚才那个人的精魂却是一点点的褪色,那样的褪去方式,很快,就会连浅绿都消失不见。 那种方式,是无法转圜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见那个人消失。 ******************************************************************************* 魂不守舍的走回礼部,刚坐下没多久,就有官员见她问:“林大人,方才怎么都没瞧见你……你这脸色未免难看了些,是不是病了?” 慕阳摆摆手,挤出一个淡笑:“我没事。” 只是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又过一会,接连有人问讯,就连礼部另外一位侍郎周乾都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道:“林大人,年轻人身板好也不能硬熬嘛,既然身体不适你还是先回府歇息吧,这几日你都留在礼部工作,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慕阳刚想拒绝,就听见眼前这位四十来岁的老侍郎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露出了几分狐狸似的神色,笑眯眯的小声道: “林大人,你还是回去罢……侯爷让我转告你‘他很生气’。 36 三五章 日暮时分,人影散乱,商贩叫卖。 挤挤嚷嚷中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撞倒在地,手中篮里的大半果蔬散了一地,女童慌忙扶起果篮,散落在外果蔬却已经被人潮踩烂,明明眼眶红通女童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夕阳隐约的余晖下,有人丢下一两银子给她,声音淡漠道:“起来罢。” 女童抬起头,却只见一道碧青背影渐行渐远。 慌忙爬起身,女童急急递上果篮,脆生生叫道:“公子,先别走,这个、这个给你!” 那人在人潮中缓缓回头,随意散下的额发遮掩不住深邃眸子中的几分漫不经心,就连神色也是淡然而无波澜的,随即那人启唇:“不用了。” 女童稍稍愣上一刻,那人的身影就已经被人潮淹没,再寻不见。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心绪,慕阳缓慢行走在平日里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的市井中,甚至还随手丢却一两银子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女孩,可有可无的买了些街面上随处可见的东西,在集市的尽头看见一个卜卦的小摊,摊主是个一把山羊胡的老头。 “你算的准么?” “那是自然!我刘老的卦向来是不准不收钱的!” 半垂的眸抬起,慕阳面沉如水道:“那劳烦老人家给我算上一挂。” 看了一眼慕阳的衣着以及腰间的挂饰,刘老咽了口口水:“不知这位公子要测什么?” “测命。” “这命可范围太广了,姻缘仕途……” 放下一两银子,慕阳道:“那就能测出什么测什么。” 就见刘老装模作样的摆弄了一会龟甲、筮草。 “这个……公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命盘,就算一时失意,也不会影响这贵命……”刘老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絮絮叨叨,“至于姻缘,只怕有些坎坷,公子若想求得好姻缘只怕维持现状可不成…… 刘老眼尖,眼前这人不论气质举止都透着一股尊贵,唯独神色恹恹,向来是不大顺心,但又不致绝境,不然也不会有心情来花这一两卜卦,而这人身上并无女子所赠香囊挂饰也没有脂粉气,要么是没有心上人,要么就是那心上人瞧不上他。 歪打正着给刘老碰了个准,慕阳再放下一两,打断道:“这些都不算了,你能算我的未来如何么?我不要久,只要这几年罢了。” 顿了顿,刘老才迟疑道:“公子这命委实难算,只怕不是一帆风顺……”擦了擦额上的汗,“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择往往一念间……望公子三思再果决断念,已做决定就切莫后悔……”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择往往一念间…… 慕阳缓缓叨念着走回了林宅。 ******************************************************************************* 刚推开宅门,书童满脸凄怆的迎了上来。 “怎么了?” “那个人……”书童指着身后,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 身后的屋门被霍然打开,一袭深紫近黑华贵长袍的男子斜立在门框边,双手抱臂,眉宇间几抹慵懒的邪气:“没什么,逗逗他玩而已。”有人递上茶盏,季昀承轻轻酌了两口润喉,这才将视线放在慕阳身上,目光不自觉变得锐利:“舍得回来了?” 慕阳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丢给书童,迎上季昀承的目光:“有事么?”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季昀承的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 深谙自家侯爷性子的侍从这时都退到屋内。 慕阳懒得理会他,只说了一句“我有点累,侯爷若是没事,我就先去休息了”径直从季昀承身侧走过。 却在擦肩而过的前一刻被季昀承攥住手腕。 季昀承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下来:“我是不是太宠你了,慕阳?” 甩开季昀承的手,慕阳没精力和他再吵,低下头静静道:“侯爷,我是真的有点累,有什么明天再说罢。” “就在我面前觉得累,嗯?”季昀承当先一步,挡在慕阳面前,“在礼部这几天你除了翻翻书还干了什么?这样就觉得累了?还是说,你只有在那个萧腾面前才不会觉得累?” 前面觉得季昀承问得实在没意义,听到最后一句,慕阳却忍不住道:“这又关萧腾什么事?” “躲着不见我,反而去见了两次他……”季昀承顿了顿,厉声道,“慕阳,你不要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上?” 慕阳本就压抑着情绪,此时再压抑不住,深黑眼眸倏然挑起,冷冷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侯爷这么不放心我,那何必再惺惺作态?只是……既然侯爷想撕毁约定,我是否也可以不遵守呢?” 墨染的瞳仁里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淡然,冷锐而犀利,毫不掩饰锋芒尽显。 但配上那副熟悉却又陌生的俊俏容貌,实在是漂亮。 季昀承竟一刻也忘了反驳。 见好就收,她毕竟还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季昀承翻脸,慕阳敛了敛锋芒道:“如果并无此意,那还请侯爷不要再派人监视我,我没有背叛你的意思,还有……帝都毕竟不安全,侯爷有事请速解决,而后早日回南安城。” 说罢,转身便走。 季昀承没有再拽住她,而是道:“慕阳,我不喜欢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独占欲么?”慕阳头也不回道:“侯爷,你可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也是个男人。” 发生过剧痛的身体本就疲累,又和季昀承争辩了一场,慕阳很快入了梦乡。 接连的打击之下,总算收到一条让她感兴趣的消息,杜昱告诉她手下的一个分铺掌柜回禀说在他听说某个镇子上有个无赖强抢民女时被对方无意刺伤致死,家人本准备装殓,未料这个无赖又从棺材中醒来,只是醒来后失去记忆性子大变,人人都道像是换了一个人。 那镇子距离帝都不远,一个来回一日足以。 恰巧没几天后就是休沐日,如果脚程够快,什么也不会影响到。 当日一早,慕阳就叫了马车,带着书童准备上路。 刚刚坐进马车就见里面已经有人坐着,季昀承悠然靠着软垫,眸光斜斜睨过她。 “你怎么在车上?” “我不能在车上么?” 慕阳头疼:“侯爷,我是去办正事,一日便归,不是要跑路。” “既然是正事,我为何不能跟去?” “侯爷,你是不是……闲的没事干?” ******************************************************************************* 到底还是跟着季昀承一道上路,虽然季昀承未曾回答,慕阳倒真的怀疑他是实在闲的无聊,从他在她宅中那般情景可见一斑。 除了出城门本盘查时有些波折,一路倒是平安的很。 其实在城门外拦住马车要求检查的一瞬间,慕阳不是没想过把季昀承给卖了,只说自己是受季昀承胁迫,至少有七分的可能脱身,不过她的身份把柄还攥在季昀承手中……在没解决掉这个隐患之前,做什么都是不明智的。 镇子很小,外表看去别说与帝都南安城相比,就连慕阳曾住过的叶良城都比这大得多。 两人刚刚在镇子前下马车,就引起了一众村民的围观,当地的县令闻之连忙赶来,虽然南安侯爷和礼部侍郎的名头都不小,但此时用起来显然都不大合适,慕阳只说自己是游商,听闻这里有一桩奇事,特来询问一二。 县令有些失望,但还是接待了他们,并且简单的说了这桩事。 入了镇子,慕阳和季昀承都有些不适应……因为这里实在太穷困了。 随处可见低矮破陋的土墙草房,只有几户人家稍稍显得富足一点,地面泥泞,沼气蓬勃,就连店铺都瞧不见几家,几乎称得上穷山恶水,为了问清情况,慕阳还是忍了。 那一户出事的人家住在镇中,据说姓曹。 慕阳几人站在门外,就听见里头的人道:“娘,这活让我来做,您就先歇着吧。” 听着声音半点不像个无赖,反而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 慕阳当先推门进去,正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弯下腰正要从自己母亲手里接过择菜的活,慕阳皱了一下眉道:“请问阁下可是那个失忆性格大变的曹仁?” 迟疑了一下,年轻男子道:“我……我就是,请问你们是谁?” 说话时,男子的眼睛有几分闪烁,慕阳敏锐的捕捉到,心中一冷,面上不动声色:“可否请这位曹兄弟出外一聊?” 曹仁打量了一下这帮不速之客,点了点头。 出门随意聊了几句,慕阳突然紧盯住曹仁,目光灼灼,言辞肯定道:“你根本不是曹仁罢。” 曹仁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下意识回道:“你怎么知道……” 慕阳轻笑:“你果然不是。” 曹仁这才知道上当,懊恼已来不及,只得嘟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啊,如果愿意谁稀罕来这破地方,又穷又没吃的,没电没网就连卫生纸都没有……” “什么电什么网?”慕阳也有些茫然。 “没什么没什么,我随口抱怨两句而已……” “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本来我在家准备复习考试,哦不,科举,结果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在棺材里了……对了,我之前并不是这里的人,其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曹仁没有说谎,慕阳可以肯定。 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慕阳毫不关心,她沮丧的是……这个人所知道的对于她一点帮助也没有。 37 三六章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讯息,慕阳也不打算多留。 刚要走,忽然听见曹仁犹豫着叫住她的声音,慕阳转头,曹仁略略别开脸,似乎在挣扎着该不该说。 慕阳耐心有限,根本不想多等,又听见曹仁慌张道:“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只是路过的游商。” “商人?”曹仁突然上前一把拽住慕阳的手,眼眸骤然亮起:“如果我可以帮你们,你们可以带我离开这么?” 他的手被一下打落,等在屋外已经有些不耐的男子讥诮一笑:“就你么,你能帮到我们什么?” 曹仁揉着被打得泛红的手背,打了个寒颤。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男子给他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但难得有机会,无论如何他也想试试,这个穷地方实在是住不下去了! “我会很多东西,比如怎么能让你们的生意更好?怎么样才能赚取更多的钱,把生意做大做强……甚至到富可敌国。” 季昀承大笑出声,这个穷小子的话实在太不自量力了,而且,富可敌国……这话若是落入了别人的耳中,这小子只怕就不要想活了。 脸颊微红,曹仁恼羞成怒道:“不信你试试看不行么?我真的会很多东西!”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头,沉寂的深黑眼眸有些倦倦:“既然你有这个胆子,那就收拾东西跟我们走罢,我只等你一炷香的时间。” 曹仁喜出望外,拔腿跑回屋中。 季昀承不解,语气中有几分不以为然:“你还当真信他了?” “什么事情不都是要试试才知道对错?”又一次失望,慕阳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曹仁提着轻便包袱扶着自己的母亲出来,老妇人还有些茫然,曹仁已经喜上眉梢,甚至有些眉飞色舞。 喜怒形于外……这种人其实根本不会说谎吧,如果他真的会什么东西,把他丢给杜昱说不定还能有点用处。 慕阳掀开马车帘子,寻了一处兀自坐去,怔怔望向窗外。 破落的镇子上仍是一片辽阔到一望无际的苍穹,云朵舒卷展开,几丝透投窗而过,她寂静凝望,深黑的眸如同覆了一层纱,浅浅黯淡下来。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也曾这样茫然过,之前努力是为了早日脱身,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可是当寿命只剩下三年的时候,一切都变得飘渺虚幻了。 摊开掌心,细细摩挲,她的掌纹异于常人,很淡,淡到几乎有些模糊的程度。 过去未曾思考过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回到过去,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想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重活这数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三年后消亡,再等一两年后,慕阳公主被萧腾刺死,而后此时的慕阳公主再变成她,无限循环下去? 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慕阳想得出神,忽然有人唤她:“慕阳……” 一时未回神,面容茫然的转过脸,还未看清眼前,眼睛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盖住,季昀承咽了口口水,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慕阳耳畔响起:“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慕阳抬手想拽下季昀承的手掌,却听季昀承垂下头在她耳边呵气道:“你最近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了?” “消沉了。” 轻笑:“人总有觉得累的时候,消沉又如何?侯爷,倒是你操心这么多,不觉得累么?” 贴着慕阳的耳廓,季昀承低哑的声音哄诱般道:“慕阳,你有事情瞒着我。” “我瞒着你的事情太多,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趁着季昀承一愣,慕阳利落将季昀承的手甩开。 马车忽然颠簸起来。 慕阳连忙朝外看去,镇子位置很偏僻,出了城仍有一段山道,而他们此时就在这山道上,只是路面突然多了不少碎石子,马车慕阳不敢坐太好的,只在驿馆随意租借,现下却是遇上麻烦。 驾车的书童只好道:“那小人先下去把石子清扫掉。” 曹仁的母亲受不得颠簸,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慕阳半掀车帘也准备出去透口气。 只听“砰”一声,有个蒙着面的布衣女子从山石上跃下,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冲了过来,口中尖声大叫:“姓曹的,纳命来!” 那女子抄着菜刀连砍数刀,曹仁连忙躲避,堪堪避开,却一个不察,脚下一滑就向山谷下滑去,慌乱之下前臂挥舞,竟然拽住方才砍他的女子,两个一同跌落了山道。 这样的变故实在出乎人意料,慕阳刚想下马车,突然马车一震,原来方才那女子手中的菜刀脱手正掉落在马蹄上,马匹受惊,挥蹄甩动,车轮随着山道边的坡度后滑,竟然有渐渐下滑的趋势,且越来越快。 在被震那一刻,慕阳的身子就不自觉朝后仰去,她竭力扒着车框,却根本来不及阻止马车下滑。 马车骤然而落,显然是已经滑出了山道。 慕阳飞快在脑中判断距离,稳住身形,打算跨前两步看能不能冲回山道,但在下一刻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臂揽住了腰。 这一揽,慕阳彻底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糟糕!混蛋! 无法抵抗下坠的力量,慕阳倒退着跌撞进一个怀抱中,手肘向后死死撞去,疾速下坠的马车却突然静止了下来。 接着是季昀承低声的痛呼:“嘶……你这女人……” 惊魂甫定的慕阳低喘了两口气,忍不住想从季昀承的怀里脱开,却被季昀承喝住:“别动,你想掉下去么?” “那劳烦侯爷的手稍稍松开些,可以么?” 顿了一刻,慕阳才听见季昀承略带自嘲的回话:“抱歉,我的手动不了了。” 慕阳忍了忍,到底没发作,只动手掀开帘子朝外打量。 马车正卡在两根树杈中,还算稳当,落下位置差不多是在半山腰,从此处朝上看去只能隐约从枝叶的缝隙中觑见一二模糊的人影。 实在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沉思了片刻,慕阳放下帘子,闭上眼安静的保持不动,季昀承的手仍搭在她的腰上,不过或许是真的摔伤了,手臂一直很安分,她也就没再管它。 “会有暗卫来救我们的。” “……我没担心。” 现下也只能等人来救,他们的位置太危险,若是动静过大,树杈难免承受不了重量,让马车再落下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 沉默了不知多久,季昀承忽道:“慕阳,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我带你去帝都回来的路上么?” 过了好一会,慕阳才闷声答:“记得。” “那时我们共骑一马逃……” 慕阳很煞风景的打断他:“侯爷,当时不是我想陪你逃命,是你拉我帮你挡箭!” 扬唇一笑,季昀承眨了两下眸,毫无尴尬之色:“原来你记得这么清楚?” “生死攸关,实在想不记得都很难。” “那你觉得我刚才是……” “救我。”慕阳答的很快,她也不是笨蛋,“一跃上去虽然有希望成功,但也有很大可能葬身山崖下,坐进马车里多少有些缓和撞击,再加上侯爷你做肉垫,最差也不会丧命。” 被揭穿的季昀承轻轻一笑,低声道:“既然你这么聪明,那猜我为什么救你?” “没兴趣。” 说罢,慕阳就一言不发的闭上眼睛,无论季昀承再说什么都不开口,这个时候说话浪费体力简直是找死……很快,季昀承也不再说话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山崖下有呼喊的声音,只是他们所在的位置着实不太好找。 慕阳也开始觉得饿,马车里还有些准备的点心,她小心从马车的柜子里取出一盒桃花糕,自己吃了两块,看着剩下的轻声道:“侯爷,还醒着么?吃点东西。” 却并无人回应。 峭壁边只剩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沉下来的夜色里,一切都逐渐辨不清晰。 黑暗的寒冷中,身后靠着的季昀承的身体不断传来暖意。 慕阳只当季昀承睡着了,又多叫了几声,却仍然收不到丁点回应。 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去,季昀承的脑袋斜靠在马壁上,汗水顺着额头浸透了额发,眼眸紧闭,神色间是掩饰不住的痛楚,人却像是已经昏迷。 季昀承这不会是……受了重伤吧? 不可能啊,她分明记得季昀承唯一一次受过重伤就是那年被刺客所伤,不对……前世季昀承不认得她,自然也不会来这更不会跌落山道,那么就是说,季昀承这次的受伤完全是由于她重生介入的影响……那,如果不赶快救他的话,季昀承或许真的会死。 ******************************************************************************* 在马车落下的瞬间,季昀承原本是可以逃走的。 只是,在看见眼前女子头也不回朝外冲去的时候,身体先大脑一步揽住了对方,更加让自己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就这么心甘情愿的挡在那个女人的身后。 明明知道这个女人其实很强悍,却竟见不得她受伤。 背脊被狠狠撞在了马车壁上,胸口剧痛,咸腥瞬间蔓延到口中,意识也有些浑不清晰,本想靠说话维持清醒,那个女人却反倒不肯理他。 在昏迷前一刻,季昀承觉得自己当真是个蠢货。 素行不端,反正他做什么那个没心肝的女人也都根本不会领情。 38 三七章 刘氏医馆。 夜深人静,正在睡梦酣然的刘大夫突然被一阵急促沉闷的敲门声惊醒,他带着满面怒容披了件褂子下床开门,张口欲骂之际一众人已经抬着架子入内,将他挤到一边。 怔愣之下,那些人已把架子上的人小心放在他的榻上。 刘大夫难掩怒气,回神正想呵斥,却见当先一名碧青儒衫的少年突然转头问冷声道:“谁是大夫?” 即便在不算清晰的灯光下,也能看出那个少年衣衫凌乱,尤显几分狼狈,只是面容冷峻,一时周身的气势大盛,属于上位者的命令语气竟让刘大夫忘了反驳,走前几步愣愣应道:“我,我是。” “既为医者,见到病人,为何不来看病?” 少年说的如此理所应当,刘大夫不知不觉就被他引着搭上了脉。 待刘大夫清醒过来,自己竟被个少年气势威慑,猛抬头看去,只见方才那个言语咄咄的少年正按着额垂眸看床上病人,憔悴之色尽显,眉头紧皱,神色极是复杂难言。 医者父母心,刘大夫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再和这小辈计较,专心把起脉来。 ******************************************************************************* 慕阳在床边斜躺,无知觉昏睡过去。 再醒来却是被一只在她后背摸索的手惊醒,劈手挥开从后领滑进去的手,慕阳睁开眼,先是惊喜而后脸色骤然冷下:“侯爷真是好精神,都快死了还……” 季昀承咳了两下,忽得笑了:“我只是想看看你身后的疤痕可还在罢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见慕阳一愣,季昀承艰难的动了一□体,又道:“你不会不记得了罢,那时你帮我挡了一刀,如今……我这也算还了你,嗯?” 不自然的转开视线,慕阳没什么起伏道:“病人还是好好休息少说话的好。” 说罢,掀开帘子出了屋。 慕阳走远,季昀承浅灰色的眸子仍然停留她离去的方向,唇角勾起的笑带了几分玩味。 走到院中简单洗漱,对着水面中倒映的自己,慕阳怔了一刻。 手指探到背后,仍能触到当初的伤疤,微微的凹凸不平。 季昀承的确是替她受了伤,只是……她救季昀承不过是意外,但季昀承救她却是有意。 这不该是季昀承做的事。 季昀承和她是一类人,同处在高位,没有受过磨难,为人自私独裁,无论什么都是以自己的意念为主,可他竟救了她,如果不是暗卫赶来及时,恐怕季昀承性命堪忧。 掬起一捧水,让自己冷静。 那也都是季昀承的事,与她何干。 南安侯爷的身份敏感,再加上受伤,季昀承便由暗卫照顾暂时留在镇上,慕阳有公职在身,当日就自行坐马车回了帝都。 杜昱又送了不少消息过来,很多比之曹仁的事情更加的不靠谱。 虽然不甘心……但也得承认,她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少,已死的人重生过来,还是回到了过去,如果不是亲生经历,就连她自己,都未必会相信。 按着心口,那里面蓬勃跳动的心脏早就不是她自己的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心脏在瞬间还是抽痛了一下。 礼部的工作井然有序,没人发现她曾离京而出。 朝堂内也是整日弹劾不断,口水横飞,玄王朝重用文官,自古也有不杀文臣的约定,一帮子文臣便有恃无恐起来,弹劾犹如吃饭睡觉一般简单,哪个大臣身上不背着七八条弹状简直不正常。 不过,近日尤为严重,慕阳记得,此时正是内阁首辅李中连和次辅江言夺权之际,两只老狐狸整日让手下唇枪舌剑,她都不记得她的弟弟曾向她抱怨过多少回……不过,那时候她的心并不放在上面便是。 是的,那时候她也仍是一心扑在萧腾身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秋日高起,凉风习习。 说起来,如今似乎也快到了她强下旨意,逼迫萧腾做驸马的时候。 终于,她还是又去了一趟萧府,喝了药萧腾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她到时萧腾正在案台上誊抄着什么,小厮桐儿在一旁帮他研磨。 渐起的秋风飒飒,院中片片枯黄落叶旋转而落,翩跹纷扬。 慕阳轻轻敲了敲房门,隔着轻纱飘动的窗棱远远望去,萧腾放下笔,朝她浅浅微笑。 虽然浅,却仿佛春风如沐。 “萧兄,好兴致。” 萧腾笑道:“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长公主殿下……” 慕阳的话还未说完,萧腾的神色不自觉黯了黯,嘴角扯开苦笑:“林师弟,还是别提她了。” “萧兄,你当真是对长……她一点感情也无么?” “强迫来的,如何能有感情。”萧腾毫不犹豫摇头。 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慕阳抿了抿唇道:“那萧兄为何不干脆一走了之?到时她也无法强迫于你。” 萧腾继续摇头:“我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是父母年纪渐长……做儿子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让他们为难……” 似乎永远是个无法解开的循环。 萧腾不愿意离开,而她,不愿意放手。 为什么即使重来一次,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发生,而无力改变,之前选择的袖手旁观又到底对或不对? 从屋里走出,萧腾正见碧色锦衣的少年失神拨弄院中石桌上的古琴,淙淙乐声流水般鸣响。 萧腾忽然有些歉意:“林师弟,多谢你这些日子前来宽慰。怪只怪造化弄人,大约我命如此,林师弟也不必为我过多担忧,毕竟她是……没人能管得了。” 他以为林阳是因为他被长公主殿下刁难的事情而自责难过。 少年闻言,有些惊讶的抬眸,却在下一刻眸中染了些许晦暗的浊色。 那是让人觉得莫名心疼的眼神。 不自觉的,萧腾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微笑:“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眼神?你现在平步青云、仕途坦荡,甚至还尚未及冠,应当是前途无量春风得意之时,你该做的是可不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原因而难过忧虑……好了,回礼部好好做事,还有大好前程和江山社稷在等着你,别再管我和长公主殿下的事情了,这也,不是你能管……” 林阳的神情一瞬间突然显得很悲伤,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只是,看着那样的神情,萧腾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 收回手,微微别开视线,萧腾道:“你回去罢。”声音里突然有些哽咽。 慕阳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已然开不了口。 她抬起手,默默握住萧腾冰冷的手,试图想要给他一些安慰,虽然只是杯水车薪。 在萧腾说出刚才那番话的时候,他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要知道,那原本完全是属于他的未来,被她破坏夺走又怎么可能完全不介意? 萧腾像是泄了气,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缓缓抽出手,复又轻声道:“你回去罢。”见慕阳不说话,他又拍了拍她的肩,浅浅笑道:“傻小子,你看你把我都弄难过了。” 这样脆弱的萧腾是慕阳所没见过的,过去在她的面前萧腾从来都是冷傲不屑的,就算是今生,也大都是温润和善温柔微笑,少有别的情绪波动……可是,萧腾的内心却已经被她逼至绝境了吧。 无论是无法控制的消亡和注定她和萧腾的悲剧……都让慕阳刹那心中一冷。 其实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抑制她的消亡也可以解除萧腾的悲剧——方法很简单,杀了这一世的她自己,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她还能夺回那具身体的使用权。 可是……慕阳闭了闭眼睛,脑海中闪过自己那阴霾却又哀然的面容。 无论那个人到底有多罪恶,那个人……到底是她自己啊。 心绪不宁,慕阳回宅后,随手提了柄剑在自家院中舞剑。 剑法精妙,正是当日重夜教她的,慕阳并没有用它真正杀过人打过架,不过在健体方面却是显著,而且一套练下来似乎心便也随之静了。 舞完一遍,低喘着气刚想再舞,忽然书童急急跑来道:“公子,那个很奇怪的人又来了。” 在他看来一袭银袍,面具覆面的祭司大人的确是很奇怪。 慕阳虽然疑惑,却还是迎接了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依旧声音冷清,不见丝毫情绪,只是那双雾气蒙然的眸子微微弯起:“我翻阅了典籍,或许……有个东西可以阻止精魂损失。” “什么?” 从怀中掏出一卷相当陈旧的黄帛,祭司大人缓缓道:“这种器具叫镇魂玉盘,过去是用来镇压怨灵恶灵的,但我查过,它还有的作用便是稳定魂魄。” 慕阳看了一眼,黄帛上用粗糙的线条绘了一个模样奇怪的盘子。 “这玉盘在哪里?” “应当是在昆仑。” 知道这个消息,慕阳没有急着开心,而是沉吟了一会,问道:“祭司大人,我早就想问……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我?” 她其实早就想问,只是一直碍于祭司大人的身份不敢去问。 现下……忽然间像是少了顾忌。 隔着面具,慕阳分辨不出祭司大人现下是何表情,也不知道祭司大人听到她的问话是何感觉。 忘恩负义,还是什么别的。 39 三八章 “不知道。” 慕阳愣然抬头:“什么?”她没想到等了半天的回答会是这样。 祭司大人却只是静静看着她,点了点头,雾蒙蒙的眼睛里看不出其他情绪,明明是搪塞敷衍的话,慕阳却下意识觉得祭司大人说的是实话。 这个世界还有无缘无故会帮助别人的笨蛋么?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被所以玄王朝百姓当做神一样敬奉的祭司大人。 慕阳有些想笑。 笑容渐渐化作寂寥,慕阳把黄帛卷好,递还给祭司大人:“多谢祭司大人,只是以我的身份去一趟昆仑只怕不易,更何况去了我也未必能找到。不是还有三年么……” 祭司大人并没有接过,眸光一转,淡淡道:“你是……防备我?” 换做别人,听到这样的话,只怕会吓得不轻。 慕阳能察觉祭司大人一瞬间的不悦,可不知为何,却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她仍对着祭司大人微微一笑:“祭司大人误会了,我不是说不去,而是……现在不能去罢了。” 不等祭司大人说话,慕阳又笑道:“上次在祭司殿听到祭司大人吹笛,祭司大人的笛曲宛如天乐,小人无以为报,抚琴一曲权当回报……” 叫书童取了飞泉琴摆在院中,慕阳闭眸拨弦,却并没有留意到祭司大人在看见琴身上镶嵌的玲珑珠,眼神突然微微一变。 一曲弹罢,慕阳想就算祭司大人对她有不满,至少敌意至少也消得差不多了。 刚刚松开琴弦,一抬头就看见祭司大人直直盯着她。 慕阳疑惑的打量了一下自己,才问道:“祭司大人,你何故一直盯着我?” 祭司大人才像突然清醒般缓缓道:“没什么……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去哪?” “自然是昆仑。” “大约……还有一段时日。” 就连慕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收到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即刻启程,事实上她已经去过一次昆仑,再去一次,料想也不会太困难,一直以来她骨子里都是个薄凉自私的人……可是,在一瞬间,竟然会有些放不下。 她竟然一时间无法下决心离开。 可要说是什么让她想留下,她又说不出。 ******************************************************************************* 回到礼部工作,慕阳难免有些走神。 审阅过一批各地送来的祭祀庆典记录,慕阳刚伸了懒腰,就听见礼部一个郎中三两步迈进大堂,道:“刚才你们可知我听到什么消息,这会我们礼部又该忙了。” “是什么?又要办寿宴还是……” “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吧。” 那郎中见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倒也不再隐瞒:“方才我从内监那听到长公主殿下请圣上替她赐婚,只怕没多久这圣旨就要下来了,到时长公主殿下的婚礼还不是让我们礼部大肆操办?” 礼部一时有哀有喜。 赐婚…… “林大人,你怎么了?” 慕阳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强笑道:“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家中有些事,此事甚急,我只怕现在就得走,还劳烦替我向尚书大人告个假。” “等等,林大人……” 话音未落,那一袭红色孔雀官服已经从座位上下来,飞快消失在视野里。 “……可是,您的顶戴忘了。” 越跑越快,一直出了礼部,慕阳才恍然回神,停下脚步,用手按住额。 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一遇到萧腾的事情,还是没法冷静下来,冲动不理智,明明已经不如前世那般痴迷…… 不对……她担心的并不只有萧腾。 她放不下心的,还有属于慕阳公主注定悲剧的结局,那并不是她想看见的结果。 萧腾脆弱孤寂的模样和自己苍白凄惶的面容交错,慕阳的心突然一震。 活再久又能怎样,再是袖手旁观,事到临头她还是做不到……看着自己的悲剧眼睁睁发生在面前。 如果要死……反正也不一定会死。 打定主意,慕阳干脆连官服也不换,叫了轿子径直去向萧府。 天色慢慢阴沉下来,似乎大雨将落。 “扑朔朔”两声一只白鸽钻进轿子中,落在了慕阳的肩头,她挥手退散白鸽,根本懒得理会。 不多久,就快到萧府所在的街道。 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慕阳不耐烦掀帘,空旷的街道上一辆陌生的马车拦在路中。 “什么人?为何拦住本官的轿子,本官有……” 马车中传出耳熟的低沉声音,并不大声,却让人莫名一凛。 “是我。” 是季昀承。 慕阳松开一口气,指挥轿子上前,低声道:“你可以先回我府中,有什么我晚上回来再说,我还有事。还有下次注意点,别被巡城司抓个正着。” 马车里再没传出其他声音,慕阳正为季昀承难得的明事理庆幸,在轿子错过马车的瞬间,一个身影鬼魅般蹿进慕阳的轿子中。 来人一进轿子,就整个扑跌进来,张开双臂将慕阳完全圈住,下颌搭在慕阳的头顶。 侵占意味十足,慕阳想也没想就准备动手,却被季昀承的四个字叫停:“我是病人。” 毕竟算是为了救她才受得伤,慕阳顿了顿,才冷冷道:“如果没事还劳烦侯爷放开下官,说了我还有事。” 季昀承轻笑一声,声音从慕阳头顶传来:“去找萧腾?” “这是我的事……” “因为听到小皇上说要下旨赐婚,所以就忙不迭找萧腾……你是蠢货么?这种事情也去掺和。” 慕阳抬起眸,浓黑如墨的眼睛里所有光芒都被沉稳的敛起,她一字一顿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那眼神直直看进季昀承的眼睛里。 几乎在她说完以后,季昀承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凑在慕阳耳边,森冷道:“你忘了我们的赌注么?” “我没忘,四年之期还未到,我愿意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说着,轿夫放下明显重了一倍多的轿子,高声道:“已经到了。” 毫不犹豫的推开季昀承,慕阳一撩轿帘,官靴踏在地上,敲门进了萧府。 萧腾显然还不知道长公主殿下请旨赐婚的事情,看见前日才来过的慕阳,微微一愣,慕阳却已经没工夫跟他解释,拉着萧腾的手就朝外走。 桐儿跟在一旁叫:“林公子,林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家公子去哪……” 慕阳简短道:“进宫。”既是对桐儿说,也是对萧腾说。 萧腾被她拽得踉跄,也忍不住问:“为何现在要进宫?” “求情,退婚。” “退婚?” 霎时萧腾反应过来,反而用力拉住慕阳:“你要带我去找圣上?” “不,去找长公主殿下。” 她很清楚如何去说才会让自己暂时打消念头,只是……多少要付出些代价。 “没用的。”萧腾试图拨开慕阳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却发现对方攥得意外紧,“林师弟,既然已经下旨怎么会这么容易收回,反而还会把你搭进去,你回去罢。” “那你就打算这样任自己痛苦,娶一个你根本不想娶的女人,然后互相折磨,谁也无法解脱?” “够了,你懂什么?” 萧腾突然低吼道。 温润如玉性格谦和温顺的萧腾也会发火,慕阳并不讶异。 缓缓松开抓住萧腾的手,微垂下头。 她不懂? 若是以前不懂也罢,可是他们成亲以后几年来的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她还怎么会不懂,无论是过程还是结局都清楚的不能再清楚。 沉寂了几个呼吸,萧腾用手捂着眼睛,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 “没关系。” “我只是……” 慕阳的声音也淡了下来:“萧兄,我不想强迫你,你自己决定,跟我进宫,我有八成的把握成功,不进宫,不出明日圣上的旨意就会下来,就再无更改机会。” “再给我点时间。” 萧腾的性子还是这么……优柔寡断,无法接受却也无法彻底拒绝。 久久不见萧腾有反应,慕阳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萧腾不去那就只有她一个人去,既然决定改变,那么无论萧腾答不答应她都要去做……只是没有萧腾,难度只怕会更高,慕阳很清楚萧腾在过去自己心里的地位,自己唯一的一根软肋就是——萧腾。 说了句“打扰了”慕阳就转身准备走。 “林师弟……你现在要去哪?” “进宫。” “进宫做什么?” 慕阳微微侧头:“萧兄何必明知故问?” “你难道……一个人?” 慕阳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此时已然快出了萧府。 身后沉默了一会,才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接着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定定道:“等等,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扬了扬嘴角,慕阳覆住自己肩膀上那只手,道:“萧师兄,你这种性格……” 总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 为了自己不肯去,为了不让别人独自却反而肯了。 真是个……大傻瓜。 萧腾听见那个素来性子沉稳的少年抑制不住轻声笑了,也有一瞬微微被戏弄的感觉。 可是,心头却莫名有种放下什么的感觉,之前一直挣扎于不知如何是好的阴霾情绪也像刹那消散。 不知不觉唇角也逸出温和笑容。 40 三九章 皇宫,慕阳公主寝殿。 “公主殿下是想和萧兄在一起,还是想逼死他?” “放肆。” 上好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掷下摔在光滑可鉴的大理石地面上,砰然巨响,碎裂溅开的瓷片擦着面颊而过。 等在外间的萧腾听到响动,心中一急就想闯进,却被慕阳遥遥挥起的手抑住。 慕阳甚至没有去管溅湿衣角的茶水,仍旧平静道:“公主殿下生气,是因为知道下官说的是实话么?” 长公主殿下冷冷盯着她:“区区一个三品官也敢如此同本宫说话,难道你以为你是萧腾的好友我就不敢动你了么?” 从袖中掏出礼部侍郎的印鉴,慕阳轻轻放在地上道:“待下官说完,公主再行处罚也不迟。” 这个动作让长公主殿下也是一愣。 浅浅勾起唇角,她很了解自己,遇到这样敢以仕途进言的官员,嘴上再怎么不承认,至少心里会听进去。 “公主现在让圣上赐婚,萧兄不敢抗旨或许会娶公主,可是……公主可曾试想过成亲后,公主与萧兄该是如何?” 不等长公主殿下分辩,慕阳已继续道:“争吵、冷漠、空寂,互相折磨伤害,整日冷颜以对,为了莫须有的事情争吵,即便偶有交谈,也会在下一刻再复冷淡,逼迫退逃,直至无路可退……公主殿下,这是你想要的婚事么?下官以为这些您都知道。萧兄的性情,过刚易折,强迫不得,非要如此……公主殿下您真的要折了他毁了他么?” “林阳,你是来让本宫放过萧腾的么?本宫告诉你,这不可能,就算是互相折磨,本宫也不会放手。” 刻意压低的声音,是真正发怒的前兆。 慕阳却只淡淡一笑:“下官并没有让公主放手,只是让萧兄动心,绝不是靠公主之权威逼。” “你又知道什么!” 那时的自己的确以为她已经为了萧腾做了很多事情。 知道萧腾病了亲自去昆仑求药,替萧腾父亲升官,赐给萧家贵重赏赐,萧腾不喜欢她张扬,就尽量收敛,萧腾不喜欢她责罚下人,她就尽量忍耐……可是,从来她也只看见她自己。 “下官的确不知道公主所为,下官只知道萧兄过得不好……不知公主从始至终,可有半分为萧兄考虑过?折了毁了风骨尽丧的萧腾还是您想要的么?” “这样的情分……未免过于自私了,还是说您爱的从来就不是萧兄,只不过是一份因为得不到而不肯放手的执念罢了。” “公主殿下,您想逼死萧兄么?” 曾经诛心的话,由自己的口中说出,意外平静。 然而听到这话的人却并不如慕阳这般平静,勃然大怒的长公主殿下几乎用让人背脊发寒的声音道:“看来本宫真是看起来太和善了,来人,把他压下去。” 玄王朝,狱中。 慕阳在狱中待得很安心,她既是三品官,又是文臣,狱卒尚不敢动她。而且,萧腾定然会为她求情。 只是始终觉得有些冷。 斜靠在坚硬的石砖墙边,湿冷的草垛传来黏湿的寒气。 其实,她不该把话说这么狠的,稍稍留有余地,转圜起来也容易的多,她只要点到为止,让长公主殿下明白这种事情是不可操之过急的,可是在那一刻,面对曾经的自己,莫名的恶意涌了上来,骂她却也像是在骂自己。 过去的她爱不爱萧腾,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爱没错,只是爱得方式不对罢了。 出神间,慕阳心口忽然一痛,痛感遍布全身。 又,来了么…… 慌忙俯身,不小心撞翻了一侧的简陋木桌。 狱卒闻声,见被关押的礼部侍郎痛苦皱眉,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可不得了! 狱卒忙大声道:“侍郎大人,您怎么了?可要小人去请大夫?” 细长手指探出栅栏外,微微勾起,少年艰难的动了动唇。 狱卒连忙将耳朵凑近,只听见四个细若游丝的字:“祭司大人……” ******************************************************************************* 同一时刻, “若罚林师弟,请先降草民罪。” 长公主殿下看着跪在阶下的男子,抿紧了薄唇。 “萧腾,你是在威胁我?” “草民不敢。” 她很生气,若依她往日的性情,那个小侍郎就算能逃过一死,也至少会被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永不录用,前途尽毁。 然而,一时间,她竟然犹豫了。 尽管那个小侍郎满口胡言,可是……如果她下令严惩了那个小侍郎,萧腾是不是会更恨她? 说她没有为萧腾考虑,她到底哪点没有为萧腾考虑过! 她对萧腾的感情又何止是一份执念,可是眼前这个食古不化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有对别人一般的温和柔顺! 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恭谦有礼的温柔模样,偏偏在她面前不是冷嘲就是热讽,好似她做了什么天大的罪孽。 让他娶她就这么痛苦么? 她明明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难道还不如一个低贱卑微的管家之女么? 垂眸,掩盖住尊贵眼眸下的几分黯然,又抿了抿唇,长公主殿下冷冷道:“萧腾……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 声音恭谨疏离中带着几丝轻嘲:“这个,公主您不是最清楚么?” ——争吵、冷漠、空寂,互相折磨伤害,整日冷颜以对,为了莫须有的事情争吵,即便偶有交谈,也会在下一刻再复冷淡,逼迫退逃,直至无路可退……公主殿下,这是你想要的婚事么? 她不想要这样的婚事,却想要这个人。 紫衫单薄,更显得身形瘦削,但即便跪着萧腾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如松如柏。 ——萧兄的性情,过刚易折,强迫不得,非要如此……公主殿下您真的要折了他毁了他么? ——折了毁了风骨尽丧的萧腾还是您想要的么? “萧腾,那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清风自窗台掠过,单薄衣袂被风轻吹,微微拂动。 倦倦的音色如夜风寂静美好:“小人什么也不要,只求公主放过我身边的人。” “好。” “来人,把那个林阳放出来。”长公主殿下骤然起身,轻声道,“萧腾,我不逼你,你也不要再这么讨厌我了,好不好?” 长公主殿下的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萧腾有些诧异的抬头,他同长公主殿下在一起的时候,见得大多是对方强势霸道蛮横的模样。 然而,此时的长公主殿下却是这么弱势……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萧腾不知道,除去冷硬高傲的外壳,再强悍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都只剩下不知所措。 ******************************************************************************* 平和柔软的气息涌入眉心,痛苦褪去,慕阳大口喘息按着心口坐起。 不出意外,又出现在了祭司大人清幽的竹殿了。 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之前才对祭司大人的好意不屑,如今还是要靠祭司大人来救。 望着那一袭银白身影,慕阳正想着如何开口,就听那道清寒嗓音道:“我去请旨把你调入祭司殿。” 下意识问:“为什么?” “带你去昆仑。” 昆仑有多远她清楚的很,这也未免太好了罢。 慕阳意外中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方道:“祭司大人不必特地为我……实在叫下官惶恐。” 如果之前还是怀疑,现下却已经全然是不解。 起初她还觉得是祭司大人性情如此,可是……有人会无缘无故好到这个程度么? “不是特地。” “?” 如玉石般细腻白皙的手指抚摸着一根碧翠的竹笛,祭司大人缓缓道:“祭司殿每年都会去一次昆仑。” 慕阳这才放下心,拱手道:“调入祭司殿就不用了,如果非要去下官可请些许时日的病假,只是不知祭司大人预计何时出发?” “为何不愿入祭司殿?” 慕阳自然不可能说是因为一旦进了祭司殿,她谋取侍郎位置的努力筹谋就等于白费,只得含糊道:“下官惶恐。” 祭司大人淡淡看了她一眼,白雾缭绕的眸并不犀利,却让慕阳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不过也只是一瞬,祭司大人平淡道:“一月后。” 一个月……还够做不少事。 慕阳应了声便告辞回去。 只是她不知,祭司殿每年的确都会去一次昆仑,但……从来也不用祭司大人亲自出马。 回到自家宅内,慕阳总算感觉松懈下来。 书童忐忑的捧着一物跑了过来:“公子,你没事吧!刚才,来了好多人……” “没事。”慕阳接过一看,正是她丢在长公主殿下那里的印鉴。 看了,是真没事了。 反手收进袖中,慕阳打了个呵欠:“好了,书童,帮我准备沐浴的水和换洗衣物罢。” 缩了缩脖子,书童却没动。 抬了抬眼皮,慕阳问:“怎么了?” “那个人让公子回来之后第一个先去见他,他好像很生气。” 那个人? 转了转脑子,慕阳才想起自己非常不给面子把季昀承一人甩在轿子中的事情。 41 四十章 一月后。 慕阳请过假,礼部的工作也做了简单交接,便让书童打点好一切,轻装简行去往城外皇觉寺。 祭司殿正是从皇觉寺出发去昆仑。 坐在租赁的马车里,慕阳翻了翻杜昱临回南安城前送来的书册,极难寻找的镇魂玉盘资料,只看了一会,慕阳就有些索然无味的放下。 或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这一世自己和萧腾的矛盾还未彻底激化,那道赐婚的圣旨并没有下来。 萧腾的宿疾不再发作,在长公主殿下的授意下,慕阳又去陪了萧腾几次,无非琴棋书画,吟风弄月,真假尚不论,但至少萧腾这段时日的心境看起来要比之前好得多。 车帘掀动,微风轻灌。 城外一坪坪的田地里麦穗纷漾,满眼金黄欲滴。 连带着慕阳自己的心境都仿佛开旷了许多,除却身体,唯一让她觉得无奈的只怕就是季昀承。 那日回去,本已做好等着季昀承发火的准备,却未料听到一阵嬉笑声,侯爷大人不知从哪找来了几个衣着暴露、姿容娇媚的女子在院中嬉戏。 她很识趣的行了个礼就从一侧准备绕回自己屋中,却被季昀承的侍卫拦住——当然没能拦多久,只是季昀承的脸色实在不好看的紧,果不其然,第二日,不论季昀承还是妖媚女子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尚未觉,反倒是书童像是看出什么,忐忑着对她解释,其实昨日那几个女子在她回来之前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只是在她进来后才……那个人可能只是想看她吃味。 让她吃味? 她为什么要吃味? 虽然她确实不喜欢,但最多也只是有些厌恶排斥而已,季昀承的爱好,她又没有资格干涉。 还是说,季昀承真的爱上她了? 真正让慕阳觉得无奈的是,倘若季昀承不喜欢她也罢,若是喜欢上,以季昀承的性子会做出的事情……只怕会给她带来不小的困扰。 ******************************************************************************* “公子,到了。” 落下靴,入眼的是沧桑古朴的皇觉寺,之后是站在寺门外被一众白衣祭徒簇拥着的祭司大人,银衣乌发,面容冷寂,与尘世喧嚣格格不入。 闻声,祭司大人的眸子缓缓抬起,雾气氤氲出冰雪般的色泽,深秋时节,更显凛冽。 寻常人看见只怕会吓的不轻,慕阳却在一瞬觉得莫名安然。 一个冰冷却不会说谎的人远比一个八面玲珑却心思慎密的人来得让人安心。 “祭司大人,这就出发么?” 淡淡目光扫过:“就两个人?” 被那样的眼睛扫过,书童当即吓的一叫,见祭徒纷纷把朝他看来,书童连忙一脸惊惶的捂住嘴。 慕阳拱手:“祭司大人,下人不懂事,若有冒犯我在这代他赔礼了。” 收回视线,祭司大人轻轻说了声:“无妨。”便转身远去。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那一瞬间,慕阳竟在祭司大人的神色中察觉几分的受伤。 祭司大人这种身份,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下人的态度觉得受伤……慕阳在心中摇摇头,便抛却脑后。 跟着祭司大人的这一队人足有四十来个,祭司殿总共也就百来人,这次几乎走了小半,只是……不知道他们去昆仑又是为何? 再好奇,疑虑也不过一闪而逝,她不会傻到去问祭司大人。 祭司殿一直以来都是玄王朝最神秘的一支,过去她贵为皇朝长公主,对祭司殿也所知甚少,如今更是低微,祭司大人若真想对她不利,实际只消几句话便可以让她万劫不复,她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慕阳特地和书童一人买了一套白衣,混在祭司殿的众人中,并不起眼。 祭司殿的招牌有时候比皇帝的还好用,无论哪王的封地都是一路畅通无阻,日夜兼程不到半月就已到了昆仑山下。 定好明日上山,在当地知府的大力邀请下,慕阳跟着祭司殿众人住进了当地最好的客栈。 他们住进客栈还不过午后,见书童兴奋的攀着客栈窗台朝外张望,还不是可怜巴巴的望着慕阳,一副极想出门的样子,眼见昆仑近在眼前,慕阳的心中也轻松了些,微抬下颌笑道:“想出门?那还不快换衣服。” 街面上与帝都其实无甚差别,只是卖的东西与行人衣饰有所差别而已。 书童自幼家贫,幼时多是在家劳作,也少有闲适逛街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什么都稀奇的不行,两眼直发亮,恨不能都带回去好好研究,却又碍于慕阳,只敢跟在她身后悄悄抹口水。 慕阳见状,丢给书童五两银子,笑道:“想买什么就去买吧,到时直接回客栈找我,我在这随便逛逛就回去了。” “这……不妥吧。” 书童平日在林宅中没少被慕阳欺压,见她如此好心,不由心头一颤。 慕阳又掏出她那柄为了装腔作势特地买的深绿底纹金丝勾边十二玉骨扇,悠然扇了扇:“我难得好心,既然你不愿意,那便算了,五两银子还……” “愿意,愿意,小人愿意。” 书童藏起五两银子,几乎连滚带爬的消失。 人已走远,慕阳仍是笑,只是唇角的笑意不觉敛了几分。 上次来昆仑山还是为了萧腾求药,过程艰难不堪回首,结果更是…… 慕阳闭了闭眼睛,扫去那些伤时感怀的情绪,继续在街上闲逛。 又过了一年,慕阳的身条越发高挑,一袭曲裾常服极是修身,举止大气宛然,眉目秀致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贵气,折扇轻摇间,倒似是将折扇上书的那四个字“写意风流”尽显。 一路走去,倒是引得不少女子看来。 逛了一圈,慕阳刚想去酒楼随便吃点果腹,忽见隔壁有间小小的书局。 念头一转,不自觉就走了进去,书局不大,里面只站了四五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站在进门处,手指扫过书册,想找到传奇话本的所在,往里走了两步,却撞上了另外一个人。 淡淡清幽气息如竹如雪。 慕阳猛然转头,身侧站了一个年轻男子,衣装寻常,只是头上顶一个雪白的斗笠,掩住面容,她还没看仔细那人却像察觉什么,随手摸了两本书册,远远将银子掷给老板便走。 “唉,那位客人等等……你这银子给的太多,我还没找你呢!” 那人却根本不等,反而走得更快。 心跳忽然快了一瞬,慕阳想也不想大步追了出去,人潮中那抹雪白的人影飞快的朝远处走,没过几瞬就将慕阳甩开,眼看就要追丢,她也顾不得太多,高声叫道:“重夜!” 那人的脚步顿了一刻,接着走得更快。 只是眨眼功夫,就已经彻底消失在慕阳的视野中。 灯火阑珊,寂寂孤灯,不断有人擦肩而过,只她一人定定站着,而她想找的人已然遍寻不见。 罢了,既然对方不想被她找到,她又何必勉强。 更何况,那人也不见得就是重夜,又或者,重夜已经不记得她了……毕竟,他们相识的时日也不过短短数月。 只是……还有隐约有些失落。 毕竟那是她重生后,不,应该说是她这一生中第一个毫无要求对她好的人。 不知不觉走回了客栈,刚迈步进去,就见空旷的大堂里,银白面具覆面的祭司大人独自坐在大堂中,桌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 清清冷冷的声音道:“用膳了么?” “尚未。” “一起吃罢。” 饭菜当前,慕阳也确实饿了,只犹豫了一瞬,便淡笑道:“祭司大人邀请,怎敢不从。” 对坐而食,两人均是礼仪良好,即便进食也优雅的让人赏心悦目。 只是和祭司大人一起吃饭,慕阳多少有些不适,吃的也不算太多,不一会便放下筷子道:“下官吃饱了。” “这么少?” 女子的食量自是比不上男子,慕阳便道:“胃口不是很好。” “担心玉盘?” 摇摇头,慕阳道:“不是,只是方才遇上一个很像故人的人,我追他他反而跑了,许是认错了……不免有些失落。” 祭司大人垂着眼睫没再答话。 见时候不早,慕阳预备起身开口道:“那下官先回屋了。” 祭司大人忽然又开口:“他可能是因为有急事才不能跟你相认。” 慕阳一愣,才反应过来祭司大人说的是指什么:“或许罢,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遇到。” “会的。” 莫名中慕阳又有些觉得好笑,祭司大人这是在安慰她么? 再看去,祭司大人已经先她一步离席,乌黑发丝依旧一根银带以缚,逶曳在身后如瀑般美丽,出尘的令人叹气,却也寂寞的令人叹息。 慕阳突然觉得,她似乎想漏了什么。 第二日上山。 昆仑山巅的气候奇寒无比,登山前便已换上了厚厚的绒袄,外面罩上一层深色大麾。 即便带足干粮他们也攀爬了数日才到了山巅,慕阳苦笑,看来无论前世今生,这座昆仑山她都得爬一次。 只不过前世是为了萧腾,这次却是为了她自己。 祭司大人说据记载那镇魂玉盘就在昆仑山巅的千枫宫中,他和千枫宫主有些渊源,借个镇魂玉盘应该不算太难。 慕阳自然知道那千枫宫主姜千枫有多难缠,不过既然祭司大人都如此说了,应当问题不大。 只是……慕阳仰头望了望那座仿佛冰雪雕琢的千枫宫,竟然这么轻松就可以解决了么? 半个时辰后,千枫宫。 冷傲的黑衣男子坐在正殿中,声音冰寒刺骨道:“你说镇魂玉盘?那东西六年前就已经毁掉了。” 42 四一章 天祭十一年,春。 十年的冬来得格外迟,足至正月才瞧见第一场雪。 迎着风雪,各地的官员也都一一赶来帝都。 叶良城的知县海城忐忐忑忑揣着一千两银子,今年青澜江泛滥,他的辖地发了水灾,收成实在不佳,可每年进帝都要孝敬用的“炭敬”银子却是怎么也少不了。 送了大半,只剩下最难伺候的吏部,海城包了两百两,尤觉得不够,又添了一百,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的去了吏部。 等在门外,见同路而来的临城知县满面春风而出,忙上前打听。 却听对方只叹了一句:“林侍郎大人当真是好官啊!” 海城还没拿捏清楚就走了进去,未料接见的林侍郎却只是个年纪轻轻的俊秀少年,然而更让海城惊讶的是这少年不仅以三品之身亲自接待了他这个七品官,更同他聊了许久,海城从吏部出来时眼眶都不禁有些泛红,过往去吏部哪次不是被训的哑口无言,有时甚至连个六品主事的面都见不着…… 林大人,果真好官! “林兄,碳敬如何?” 慕阳淡笑,对今年方才升迁为吏部郎中的齐郁道:“这能有多少,齐兄莫取笑我。” “那我便不问了……快到休沐日,林兄如何打算?” 刚想答话,慕阳眼神忽然一动,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说着,不等齐郁再说,慕阳已经出了门外。 银亮的光在窗口一闪而逝,慕阳追出去没几步便看见了站在窗外的重夜,银麾加身,雪白绒毛探出高竖领口汇成一片银白,那般冷洌的色泽更仿佛像是要融进身后凄冷的冬景中。 接过重夜递来的图纸,快速翻阅,慕阳露出几分喜色。 “多谢……” “不用说谢了。”重夜低头看着少女的神情,不自觉目光柔和,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要皇城的守卫排布换班做什么?” 慕阳合上图纸,轻道:“我不是用来害人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 即便知道对方的性格如此,慕阳不住垂头失笑,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的思虑怎么会依旧这么简单。 重夜伸出手,似乎想要触在慕阳的头顶,却在慕阳抬头的瞬间猝然收回。 慕阳未觉,莞尔笑道:“那我便不谢了,不嫌弃改日我请你尝尝八宝楼的招牌八宝宴,前日尝过滋味却是不错……” “好。”不等慕阳说完,重夜已先应下,清冷的眉眼弯起,极好看的弧度。 若有外人在此,看到一贯面无表情的祭司大人有如此温和神情,只怕会吓得不轻。 慕阳笑别重夜,未曾看见重夜最后投在她身上带着隐隐担忧的目光。 她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她没有骗重夜,她要布防图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这些时日她虽然尽力缓和萧腾与长公主殿下的矛盾,可惜萧腾对长公主殿下成见极深,想要改变甚至让他爱上绝非朝夕之功,而她和萧腾最大的障碍无外乎身份,公主之尊总站在高处不胜寒,倘若两人能有机会平等相处,未必不能…… 而且,如果她没记错,没几日的开春宴上自己会胁迫萧腾出席…… 细长手指捏紧了图纸,汇集在眸中的光渐渐晦暗。 ******************************************************************************* 开春宴。 富丽堂皇宫殿中,美酒佳肴、玉杯金盏、奢靡衣装足晃花人眼。 萧腾面沉如水坐在他自觉最不起眼的位置,浅浅抿着杯中的酒,酒水香冽醇厚,他却饮之无味,满座非权即贵,只有他……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抬眸扫过,长长一列他识得的寥寥无几,视线停在一处。 他一怔,林师弟为何也会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不等他细看,一个音若蚊蝇的女声响在耳边:“萧公子,公主殿下让奴婢带您去御花园。” “我……” “还、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奴婢。”宫女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 “那……劳烦了。” 搁杯起身,萧腾跟在低垂眉目的宫女身后出了正殿,穿过道道回廊,花苞初结的桃树下一袭绛霞云纹锦衣的长公主殿下蓦然回首,平淡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波动情绪:“萧腾,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萧腾一愣,刚想叫那宫女,却发现引路的宫女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 顿时,萧腾心中升起不祥预感,冷道:“长公主殿下,我从未找过你,许是有人误传,小人这就告辞。” “等等……” 长公主殿下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视线扫到萧腾身后几个飞檐而下的鬼魅黑影。 月夜当空,天色袅朦,刀光潋滟。 慕阳背靠殿墙,屏息听了许久,却并未等她她预料的暗号。 眸看了一眼月色,慕阳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朝着御花园中走去。 四下寂静,慕阳小声叫了句:“萧兄……” 声音在风中飘荡,无着无落。 慕阳刹那抬手转身,袖中的短匕首“铛”一声撞上刀背,慕阳霎时知道这不是她安排的人,冷道:“你们是谁?” 来人未曾预料慕阳竟然会武,见刀被挡下一愣。 慕阳凝眸等黑衣人回答,突然后脑一阵钝痛,身体不自觉瘫软,意识溃散。 视野最后只剩下黑衣人得意的笑容。 ******************************************************************************* 偷鸡不着蚀把米,不是一般的叫人沮丧。 特别是萧腾揉着眼睛清醒惊讶对她道“林师弟,你怎么在这里”的时候,这种沮丧几乎让慕阳觉得挫败。 她找杜昱借了些武艺不错的可靠江湖人,让他们偷入宫内,绑走在御花园的长公主殿下和萧腾,最好再让萧腾受些伤,然后关在一起,长公主殿下自然会照顾萧腾,孤男寡女一来二去多少也会有些暧昧,十天半个月后放出来怎么也会有些火花……她的计划不错,只是没预料竟真叫他们遇上了一伙刺客。 慕阳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这伙刺客到底是什么人。 倒是原本单独相处的两人换成了萧腾和她,长公主殿下却不知被关到了哪里。 而她自己…… 慕阳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腾不知真相,反而温声宽慰她:“林师弟,莫要担心……他们既然没杀我们,应当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动了动唇,慕阳低道:“我的手臂被锁住了。” 许是知道她会武,醒来时她的手上就多了一副铁锁,铁锁极紧,她试着挣扎多次不过反让手腕被磨的更严重。 看着慕阳手腕上触目的红痕,萧腾按住慕阳的手,有些不忍道:“别动了,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便是。” 根本没料到萧腾的手会按上来,肌肤相触的感觉让慕阳瞬间将手抽回,咳了两声,掩盖般微微尴尬道:“不用了。” 萧腾也未勉强,两人就这么静坐,直到有人送饭进来。 慕阳刚想问话,送饭的人已捏着嗓子道:“别急,会有人来见你们的。” 饭菜不算太差,只是手腕被缚,慕阳只能小心双手握住勺子,一点点舀出来吃,折腾了满头汗,那边萧腾已经吃完。 “林师弟,别逞强了,还是我帮你罢。” 从慕阳手下拿过碗勺,萧腾舀好饭菜递到慕阳嘴边。 慕阳一怔,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萧腾病时半强迫的喂他吃药,何时会有这样的待遇。 抿了抿唇,慕阳垂下眸,轻声道:“萧兄若是对长公主殿下能有半分这样的体贴,只怕她也不会这样为难你。” 萧腾握勺的手一僵:“林师弟说什么呢。你同她怎么一样? “我同她怎么不一样了?” “你是我的小师弟,她只是……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公主罢了。”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激,萧腾又柔声问,“怎么不吃,是不是觉得烫?” 说着放到唇边吹了吹,才又送去。 被照顾的那一点暖意渐渐被心中涌出的寒冷驱散,慕阳乖觉的吃下饭,却再没有开口的气力。 夜深,萧腾看了看还剩一半的水,问慕阳:“可要用湿布擦擦身?” 虽然身上黏腻的厉害,但慕阳还是淡笑拒绝:“不用,我自己擦擦脸便好。” 看了一眼慕阳渐渐有些肿起的手,萧腾不容分说道:“我帮你罢。”汗巾沾了水,很快覆上慕阳的面颊,细致的擦拭。 待汗巾取下时,两个人都愣了。 慕阳为了掩人耳目在面上做了不少修容的手脚,如今用水洗洗擦过,竟然卸掉了不少。 少年俊挺英气的轮廓一下淡了许多,露出任谁都能看出的女子的秀美。 汗巾掉在地上,萧腾结结巴巴道:“林师弟……你是、是女子?” 43 四二章 一室清冷,两相静默。 薄红渐渐爬上萧腾俊秀的脸。 林师弟竟然是女子! 虽说他未在林阳面前做过什么宽衣解带之类的事情,可是肢体接触难免,更何况林师弟扮作男子这么久,和其他男子……不对,万一林师弟的身份被曝光,那么便是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这么想着,萧腾的脸色瞬息又白了下来。 慕阳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既然被萧兄发现,还望萧兄代为保密,莫告诉任何人。” “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只是……”萧腾顿了顿,“林师弟,你究竟是为何要扮作男子还入朝堂?若是被人发现,恐怕会……” 慕阳打断他,沉声道:“我知道,一言难尽。” 萧腾本欲再问,但见慕阳并没有跟他多说的意思,心道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也冷静退回,缄口不再多言。 冬寒袭来,慕阳虽然穿着冬衣,但到了夜晚寒意透体,无法抵挡,没过多久就不自觉瑟瑟发抖,再加上双手被缚,连双手交环以取暖都做不到。 萧腾见此,心中犹豫,如果林阳是男子,他自然不会多想,可身边是个女子…… 慕阳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奈何实在冷得不行。 身上突然披上了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衫,抬眸看去,只着中衣的萧腾靠在另一侧,透过蒙蒙月光,可以看见他的唇色微微泛起浅紫,显然也冻得不轻。 这人……到底逞什么强。 “萧兄,外衫你取回去罢,你会冻病的,还想让萧夫人担心么?” 萧腾转头看来,笑着摇头:“不……” 慕阳艰难动了一□子,靠近萧腾,单手拽下外衫盖在萧腾身上:“萧兄,既然我们都冷,不妨靠近些取暖。” 萧腾一怔,连忙道:“这,不合适……” 慕阳叹了口气道:“我都不在意,你担心什么?你就还当我是男子罢。” 语罢,已经径直靠在了萧腾身上。 背脊靠近萧腾的胸膛,暖意和萧腾身上清浅的气息一同传来,慕阳渐渐合上眼帘,这个人毕竟曾是她的夫君,靠一下应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慕阳靠过来的瞬间,萧腾心跳快了两拍。 想要推开慕阳,却又犹豫着迟迟不动手,罢了,只是取暖而已,萧腾自我安慰的闭上眼,却未曾留意昏暗的光线下,几分红晕攀升颊边。 安静的夜寂静的连虫鸟叫声也不复存在。 萧腾小心用保护姿态环住慕阳,却又不触碰上。 毫无所觉的慕阳渐渐沉入梦中。 ******************************************************************************* “咚咚”两声巨响,屋门大开,寒风倏忽灌进。 外头的打斗喧闹声也随之涌了进来。 慕阳抬起被锁起的手,遮挡突如其来挥洒于地的月光,却听见一声寒冷如冬夜的声音:“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季昀承逆光站立,面容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但慕阳几乎可以确定,季昀承很不悦。 “你是谁?”适应了光线,萧腾略带疑惑道。 季昀承勾起一侧唇角,挤出一个近乎冰冷的笑容:“你没资格知道。”说着,微一弯腰拉起慕阳的手臂,直直将她拖拽出屋。 “等等,你放开她……” 看着站直身,一脸认真命令他的萧腾,季昀承松开抓住慕阳手臂的手,笑容越发冰冷:“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是我的,和你毫无关系。”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我怎么不知道?” 待僵硬的身体微微恢复知觉,慕阳才不疾不徐道,缓缓抬起的眸沉如夜色。 “是不是只要和他有关的事情,你都打算逆着我?”季昀承转头看向慕阳,浅灰色的眼眸仿佛带着让人颤栗的光,寒意逼人,“我就知道早该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杀了他,不过……如今应当也不晚。” 在季昀承有动作之前,慕阳先一步挡在了萧腾身前。 “放过他,这与他无关。” “如果我执意要杀他呢?那你让或不让?” 四目交接,隐隐有剑拔弩张的气氛酝酿,一时连风都似乎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又多了一道尖锐的女声。 “萧腾呢?他人在哪?” “公主莫急,公主莫急……肯定能找到萧公子。” 华衣翩跹的长公主殿下面带焦灼之色出现在不远处,裙角迤地,形容有些狼狈,奸季昀承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心神松懈,一时大脑眩晕,慕阳差点站不稳,多亏萧腾伸手扶了一把。 眼见长公主殿下快找来,慕阳稳住身子站直道:“我先走了。” “你手上的铁锁……” “我会想办法的。” 不等萧腾再说,慕阳已然走远。 长公主殿下显然已经看到了他们,慕阳垂下头,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擦肩而过的瞬间,长公主殿下深深回头看了她一眼,有疑惑或许还有些别的,只是并未说什么。 “萧腾,你没事罢。” “小人没事,多谢长公主殿下的关心。”疏离而客气。 听着身后隐约的交谈声,慕阳不觉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灯火通明,外头已经满是兵士,地上有些黑衣男子的死尸,还有些被兵士捆绑住,兵士手中的火把几乎映亮天际,为首的是帝都的巡城司长官许简。 看见慕阳,许简愣了愣才道:“林侍郎大人,您怎么……不是只有长公主殿下?” 慕阳低头淡淡笑:“我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 “来人,还不快给侍郎大人解开铁锁。” 松开铁锁,慕阳朝外望去,并不见季昀承的身影。 ******************************************************************************* 外头又开始下起雪,仿佛扑火的飞蛾般铺天盖地从苍穹尽头落下,每一点雪光都带着微凉的气息无声融入雪地。 “侯爷,这……” “我没事,你们先退下罢。” “是。” 寒冷的气息让季昀承大脑逐渐清醒,锐利的光芒在眸中涌动,宛若惊涛骇浪般。 回忆起杜昱托人送来消息时的担心,牵起嘴角自嘲一笑。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为什么要这么在意? 脚步声踩在雪地上“吱呀”作响。 “侯爷……” 微微转身,看见面容有些憔悴的女子在距离他一步的位置停下脚步:“多谢你冒险来救我。” 半掀唇角,季昀承淡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救你?” 不卑不亢的迎上季昀承的视线,慕阳轻声道:“侯爷,我不是笨蛋。” “你难道不是笨蛋?”走近一步,修长手指牵扯起慕阳的一缕发丝,季昀承轻道,“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被抓?因为你找的那些江湖人在筹谋时被另一伙人听到,所以他们将计就计利用你给的路线反抓了长公主和你。”手指渐渐收紧,季昀承仿佛轻描淡写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当然不可能找季昀承,如果找了,以季昀承的才智恐怕顺藤摸瓜很快就把皇城的守备摸清,她不想冒这个风险,所以宁可不去求助他。 定定站着,慕阳沉默不答。 雪簌簌而落,纷飞扬起,压弯枯黄枝桠,些许碎雪落满乌黑长发,在冬阳下折射出淡淡辉光,剔透晶莹。 “你瞒了我多少事情我不在乎,但是,慕阳,我很不喜欢你的态度。”凑近慕阳的肩井,季昀承缓缓道,“你以为你之所以能这么肆无忌惮到现在,是什么原因,嗯?你真的认为如果我想杀萧腾,你能阻止我?” 伸手推开季昀承,慕阳退了一步道:“你不杀萧腾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长公主。” “我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即便长公主也无法察觉。” “季昀承,你就这么想杀了他?为什么?”忍耐了许久,慕阳终也忍不住对于季昀承的无理取闹冷笑,“难不成是为了我?侯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幼……” “没错。” 手中仍然紧紧攥着那一缕发丝,放在唇边,寒冷的季节里那股淡淡的皂角香已经轻到几乎分辨不出,可依然让他不舍放下。 “慕阳,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呢?” 仿佛时空在一瞬间寂静下来,就连落下的雪也似乎轻缓了。 季昀承维持着亲吻她发丝的动作,俊美的脸庞因为寒冷而微微泛起淡淡的薄红,神色间是无所谓的慵懒,眼眸却晦暗到分辨不清。 还是一如既往的神情。 慕阳轻笑一声,放下心来:“侯爷,这句喜欢你对多少人说过?” 44 四三章 翻身下马,披着天蓝色斗篷的少女扣了两下门,眼前阴森的宅子轰然打开,待她进去又迅速合拢关闭,门扉森然,仿佛从未开启过。 “久离小姐好。” 随手取下斗篷递给身边的小厮,久离顿了顿脚步:“侯爷在哪?” 小厮诚惶诚恐的指了一处,又慌忙垂下眼睛,在一片凄白的冰雪世界中,女子的容貌愈显娇艳逼人,虽然久离也不过是侍候的丫鬟,但谁都知道她更是侯爷的近身内侍,权力在侯府中仅次于总管大人。 推门进屋,房间里地龙的热气瞬间驱散了寒气,眸光瞟到斜靠在榻上男子的瞬间,久离便乖顺的拜服道:“奴婢奉总管大人的命令,请侯爷快些回去。” “怎么是你来,府里没人了么?”懒懒散散的开口,似乎整个人也因为这个季节而越发慵懒没有精神,“封地的事务我不是一直在处理么,回去还不急。” “可是……” 淡淡扫了一眼,浅灰色的瞳仁莫名生出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压迫感。 显然,季昀承还不想回去。 久离脑中飞转,岔开话题道:“奴婢来时,听说帝都八宝楼的招牌八宝宴极其出名,总呆在宅中毕竟不好,侯爷不妨……” 良久,听见季昀承轻笑一声:“也好。” 八宝楼。 望着眼前人满为患的酒楼,久离有一丝丝的懊恼:“侯爷,这里人多,要么奴婢去给您买块面纱。” “不用了。” 上了二楼,季昀承刚想转到包间,忽然眼眸一顿。 临窗的座位坐了两个男子,被白雪映亮的夜色中可以清晰看见两人轮廓,白衣的面容寻常唯独气质清越出尘,碧衣的模样极是俊秀,一双眸子却黑得宛如沉夜,带着那个年纪不应有的沉稳,两人桌前摆满了盘碟,边吃边聊,有说有笑,气氛很是融洽愉悦,不时有人上前,碧衣少年却也都是笑着应答。 身形一动,季昀承便坐进了二楼的卡座。 久离自然也发现了,顺着季昀承的目光看去,皱了一下眉,随即像什么也没看到般松开。 点完菜,不由自主季昀承朝那里望去,好在卡座的位子偏僻,又有数串细白珠帘做遮掩,也未有人发现他,更何况那边两人原本就让人十分赏心悦目,偷偷望去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看着两人时饮时笑的模样,季昀承心头的郁结更甚。 那日女子的话恍惚又在耳边: ——侯爷,这句喜欢你对多少人说过? “哎哟,这位客官,这杯子可不能这么捏,都快碎了。” “是么?”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小二莫名一个寒颤,心头竟然有些惧怕。 “没事,没事……客官您继续继续,小人再去拿只杯子来……” 放下已经隐约有些裂痕的杯子,季昀承对小二勾了勾手指,低声耳语。 慕阳搁下筷子问:“重夜……你从前来过么?” “不曾。”低头给夹了一筷冬笋放进慕阳的碗中,易容过的重夜微微笑道,“很美味。” “如果……不方便,不然我们改去包间如何?”重夜久在祭司殿,未必习惯这样大庭广众的场合。 “我很喜欢。” 轻轻摇头,重夜眼眸弯弯看向窗外通明的灯火,斑驳光影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光晕,饶是换了一副寻常样貌,仍掩盖不住他身上的出尘气息,只是此时他的神色总有几分好奇的味道。 见状,慕阳也忍不住微笑:“你以前都没在帝都逛过么?” 转回头,迟疑了一瞬,重夜才点头,没说话,眼睛却微微有些失神。 慕阳抿了抿唇笑道:“既然没逛过,那以后我带你都逛一遍好了”又给重夜也夹了些菜道:“别光顾着看,吃饭,等会带你去看看帝都的夜市。” 重夜抬起头静静笑开:“好。” 看着盘碟里的佳肴,又吃了些,重夜才轻声道:“我不会让你消失……” 话未说完,忽然一阵清脆的盘碟碎裂声。 小二端着的盘子不知怎么哗啦啦在他们身边落了一地,尚冒着热气的菜肴也都撒了出来,慕阳叹了口气,把小二扶起,小二哭丧着脸道:“这可怎么办……这是那边客人点的……我,我……我不敢过去……” 顺着小二的手,隐约可见珠帘后坐着一个男子,身边纤腰被揽的女子正在为他斟酒,两人发丝缠绕乍一看去霎时郎情妾意。 微微眯起眼睛,慕阳按了按额头挥手对小二道:“没事,刚才洒了的你再给他端一份,银子算我的。” 小二偷偷瞄了一眼那吩咐他的男子,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个犹豫间,慕阳已经从怀中取出银子放在桌上,对重夜道:“吃得也差不多了,我们去夜市罢。” “喂喂,客官别走啊……” 慕阳回头道:“银子足够,多的也不用找了。” 眸光扫去,正看见季昀承冷冷朝她望来,仿佛做了亏心事的是她一般,慕阳转头轻笑,该觉得羞赧不是他么,哪有人前脚告白,后脚便揽了另外一个女子,连做个样子都懒得。 ******************************************************************************* 走在街上,天空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簌簌乎乎的旋落,似鹅毛、似花瓣,落在树桠上、屋檐上、书生的长衫上、少女的裙裾上,浅浅摇曳着坠落,无声融在地面。 鳞次栉比的街坊琼楼玉宇般映射着耀眼的皑白色,时间似乎也停滞了。 “慕阳……” “嗯?” “刚才那个男子,你认得?” 慕阳点点头:“认得,他是……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以后……有机会再说罢。” “会有办法的。”重夜忽然一脸认真道。 慕阳却蓦然笑了:“怎么我的事情你比我还紧张?” 重夜一愣,浓密的睫羽颤了颤,张口欲要解释,那边慕阳已经指着不远处道:“那就是夜市了,走罢。” 看慕阳的样子,竟是真的毫不在意,似乎受到感染,重夜也不再多想。 虽是夜晚,夜市上仍旧人潮汹涌,叫卖声不绝于耳,琳琅满目的物件摆放在摊铺上,简直晃花人眼。 街边更是有许多舞龙、舞狮、杂技擂台,或者是各类奇人异士的表演,甚至在中心还有不少搭起用以表演的擂台,擂台下更有如猜谜、对诗,又或是套圈之类的小游戏。 见重夜一直兴致斐然的看着,慕阳问:“你可想参加?” 重夜笑着摇摇头:“看看也罢。” 正说着,却突然听得一阵喧哗声,一个蓝衣小厮正和一个摊主吵闹,摊主尤带几分闲闲的神色,那小厮却已经吵得满脸通红,双手叉腰,两颊更是鼓成了包子。 小厮身后站了一个锦衣男子,身处吵嚷正中,男子眼眸飘忽无神,竟像是走了神。 自家小厮在为主子吵架,主子却一副浑不在乎的模样。 慕阳觉得很是有趣,便多看了两眼。 “我为何要道歉,这谢家大公子的确是个克妻注定孤鸾的命,我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你不爱听就不听便是。” “你胡说胡说!才不是这样!谢公子只是……只是,没遇上适合的姑娘家!” “那不就是了。”摊主不以为意接道,“你若是不买就让开,别挡着我做生意。” “你……” 原来是丞相谢家的大公子,说起来这位谢公子有如今的名声还有几分是拜她所赐,若不是她横插一脚怂恿季昕兰同有琴琴师私奔,只怕谢公子早就和季昕兰成亲,也不会到如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过,这谢公子也实在倒霉,娶不到小郡主也就罢了,之后家里又给定了他两门亲,一门小姐未过门之前就不慎落水而亡,另一门则是因为牵扯到一桩大案,在成亲前被小姐一家满门流放,久而久之,谢公子克妻的传言也就流传了出来,如此一来自是更不会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谢大公子,直至拖到如今谢家二公子都已娶了亲,二十好几的谢大公子却还依然顶着孤鸾的名头独身一人。 同情归同情,慕阳也没打算去管——她改变的事情太多,每一桩都管的话根本没那个功夫。 刚想走,身边的重夜忽然快步朝谢公子走去。 慕阳微讶追去,谢大公子也同样有些不解,却见重夜摸上谢大公子挂在脖子上一块极其精致细腻的玉佩,喃喃道:“这块玉……” “啪”一声,蓝衣小厮劈手夺过玉佩,防备道:“你要做什么?这是我家公子的!” 不等慕阳说什么圆场,重夜已轻声问谢公子:“这块玉可以给我吗?” 谢公子把玉佩默默收回怀中,才掀了掀眼皮道:“抱歉,这是祖传的玉,不能给你。” “那敢问令尊令堂是?” 此话一出,刚才还一身恹恹提不起精神的谢公子也不禁反问道:“你不知道我爹娘是谁?难道你……真的打算找我爹娘要么?” 重夜想也不想点头。 “你这人……真是……”只见那蓝衣小厮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盯着重夜,满脸不屑。 谢大公子的爹娘自然是谢丞相和谢夫人,以祭司大人的身份去强迫丞相交出传家宝就算权势上行得通,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只怕还会得罪朝堂。 扯住重夜的衣袖,慕阳低声道:“那玉佩你如果喜欢,让人照此做一个便是……” 重夜的声音放柔,回道:“那玉佩能宁神定魂,只是效用要比镇魂玉盘差上许多,当能多保你两年。” 慕阳一怔,重夜要那玉佩竟然是为了她。 谢公子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掂量了一下玉,兀自道:“即使去找我爹娘,这玉我也不能给你们……这是我曾祖母留给她孙媳妇的,除非你们能得到我妻子的允许。” “你的妻子是谁?” 谢公子莞尔一笑,露出脸颊两边的笑窝:“还没人肯嫁给我呢。” 明摆着是戏耍重夜,慕阳又拽了拽重夜的衣袖道:“算了,我们走罢。”要取走玉佩,不只有找原主要那一个办法。 重夜却仍旧不死心,清冷的音色染了些许焦灼:“那若有女子愿意嫁给你呢?” 摇头,谢公子笑道:“我可没打算随便娶一个女子,我有心上人的。” “那你的心上人是?” 谢大公子的笑容越发显得狡黠:“我的心上人是当朝长公主殿下,慕阳公主。” 慕阳有些僵硬地眨了眨眼睛。 她刚才……应当是幻听吧…… 45 四四章 帝都夜市,酒肆。 “掌柜的,来两壶好酒。” “好嘞。” 谢大公子虽然年纪不小,但天生一副娃娃脸,配上颊边两个酒窝,反倒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伸手拂了拂桌面,谢公子端着一张正直的面容笑窝浅浅道:“你不信也罢,若你能让长公主殿下下嫁于我,这玉我拱手送你,否则一切免谈。” 慕阳语带嘲弄:“这位公子若要刁难也说的靠谱些,长公主殿下……你见过她几次?又为何会将她当做心上人?更何况,有谁不知长公主殿下心仪的是……” “是否喜欢一个人同见过她的次数有关么?”谢公子不以为然接过掌柜送来的酒,抿了两口,反问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就不能喜欢长公主殿下这般性情的女子?而长公主殿下喜欢谁,同我喜欢她又有什么干系?” 慕阳一时语塞。 细细回忆,无论真假,她做慕阳公主的二十来年,都未曾遇到过一个男子向她表白,可如今她已不是慕阳公主,却反而遇到这样的事情…… 倘若当初有男子愿意追逐自己,她又是否还会选择萧腾? 毕竟,历史已然改变,前世此时她已经嫁给萧腾彼此折磨,然而这一世她虽然钟情萧腾,可是还并未嫁给他……如果没有最后嫁给萧腾,那会不会…… 沉吟了一刻,慕阳道:“明人不说暗话,谢大公子,以阁下的家世配长公主殿下并非不可,只是这亲事如果长公主殿下不答应,那即便是皇上只怕也没有办法。” 谢公子并没有半分被揭破身份的尴尬,只是拖长音慢声应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不过我可以创造机会让谢公子与长公主殿下见面,到时候无论是英雄救美还是投其所好,全看谢公子你的能耐了。”慕阳顿了顿轻笑道:“谢公子应当有这个能耐罢?” 一侧的重夜忽然想开口,却被慕阳用手止住。 谢公子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笑得很是可爱:“那便这么说定了。”说着放下一枚令牌,“若有消息就带着这枚令牌到谢府找我,我想林侍郎也不想过多暴露身份罢。” “不用了,三日后,城外皇觉寺,长公主殿下会去进香。” 待谢公子走远,重夜才轻皱眉道:“长公主脾气并不好。” “我知道。”慕阳执起酒壶,倒了半杯递给重夜,笑道,“别想那些了,夜市上也有书摊,要去看么?” 澄透的酒水在杯中漾出轻缓波纹,圈圈散开。 骨肉匀亭的指节握住杯身,低而轻缓的声音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我为什么会变成祭司,为什么会在那山谷,为什么……”似乎憋了很久,重夜说得有些急,手指却不自觉的因紧张而紧握。 “我是好奇。”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晃着瓷杯,任由杯中的夜空被隐约的灯光斑驳点缀,慕阳笑得风轻云淡,“可是,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会告诉我,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又何必去问徒增你的烦恼。对了,重夜是你的真名么?” 点点头,重夜缓缓道:“我的全名是凤重夜。如果你想知道我就都告诉你。” 雾气散去,浅褐色的眼眸一瞬间漂亮的惊心动魄。 “凤重夜……”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慕阳无声笑了起来,白皙的面颊上被酒劲晕染开几分浅红,微微眯起的眼睛带着惺忪侧睨去,“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既然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那我也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 ******************************************************************************* 同一时间,帝都内一座宅中却显得死气沉沉。 季昀承抬手,很快有几个衣着单薄的侍女上前替他宽衣解带,只是侍女虽然不时偷望向容颜越发深邃俊美的男子,却丝毫不敢有其他的动作——侯爷素来喜怒无常,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才最安全。 衣服刚褪去一半,有人进了屋。 侍女扫却一眼,连忙停下手下动作,恭敬行礼道:“久离姐姐。” “你们都出去罢。” “是。” 久离半跪在季昀承身侧,小心翼翼的继续方才的事情,待褪至里衣时,季昀承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沉道:“你出去罢。” 等了一会,久离仍旧跪着,轻声道:“奴婢想服侍侯爷。” 并没有刻意放柔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沙哑的哭腔,反而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她的确是觉得委屈,侍候了季昀承五六年,可是季昀承却一直没有碰过她,并不是季昀承太过清心寡欲,正好相反季昀承平日虽然算不上纵情酒色,但一二宠妾总是有的,有时在秦楼楚馆逢场作戏也难免会一夜贪欢,过去她以为是因为季昀承待她不同,但随着时日渐长,她没法不觉得担忧,更何况,还有那个人…… “出去。” 仍旧是那般毫不在意的声音,自始至终季昀承甚至都没看过她一眼,只是阴沉着面色望向某处,过分的不甘与委屈让久离咬了咬唇,终是道:“侯爷,您一直呆在帝都迟迟不回是为了慕阳么?” 仿佛这时才从意念中清醒,季昀承猛地转头,目光冰冷道:“现在别跟我提那个名字。” 她跟在季昀承身边这么久,却是第一次看见季昀承因为一个女子而发怒。 那个女子的重要意义显然不言而喻。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跟她是一同到了季昀承身边,明明一直陪在季昀承身边的是她,然而季昀承念念不忘的却是那个人! 她不甘心! 鼓足勇气,久离昂起脖子眼眸紧紧盯着季昀承:“侯爷,可是她根本在外面已经乐不思蜀的都快忘了谁是她的主子了。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可以什么?”漫不经心的随口道,却在对上久离眼眸的瞬间,一怔。 那样的眼神,很是似曾相识。 丝毫不肯屈服的灵魂,冷锐而犀利,漂亮到几乎夺目。 久离站起身,合上眼睛,手指在身侧轻轻一拉,一身华服逶迤于地,女子曼妙的胴体瞬间暴露在柔和的烛灯下,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着迷人的珠光,胭脂色的唇轻颤,欲语还休。 再明白不过的意思。 送上门来的美人,不吃似乎有些暴殄天物。 季昀承却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轻叹道:“爬上我的床,就这么好么?” 久离睁开眼睛,没有回答,只哀哀的咬着唇,仿佛随时会哭出来。 “穿上衣服,出去,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为什么?” 为什么?季昀承缓缓闭上眼睛,他绝对不是什么柳下惠,可是……看见久离,会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和她一起被选中的女人,那个即便卑躬屈膝也依然让人觉得骨子里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女人,那个让他甚至不曾想过用强的女人。 ——侯爷,这句喜欢你对多少人说过? 如果真的做了,就好像真的被她说中了一样…… 糟透了的感觉。 ******************************************************************************* 三日后,皇觉寺。 慕阳按了按额头,看着身侧容貌平凡却气质清冷绝伦的人,头疼道:“重夜,你为什么要跟来。” “我不放心。” 重夜低着头,认真道:“既然是那样……你就更不该接近长公主殿下。” 慕阳觉得更加头疼。 那个她原本打算藏一辈子的秘密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告诉了另一个人……可是最让她无奈的是,时至今日,她也未曾觉得后悔,只是觉得鲁莽,她本想等到恢复自由之身准备离开帝都时或者弥留之际再告诉重夜的…… 也罢,至少这个秘密今后有人可以陪她一起分担。 “我本以为我来早了,没想到却是来迟了。” 谢公子带着蓝衣小厮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来,唇边笑窝很是迷人:“不知你打算让我如何见到长公主殿下。” 听到这话,饶是慕阳也微微觉得别扭,帮着别人追求自己……实在很怪异。 也只是一瞬,慕阳叹道:“劳烦谢公子去掉身上的挂饰。” 张开双臂,谢公子满意的看着身上的华丽装扮,不解道:“为何?不好看么?” “很好看……可是,长公主殿下恐怕不会喜欢一只雄孔雀。” 谢公子一噎,还是依言去掉满身的饰物。 “等等……” 说着,慕阳又上前按照自己从前的品味替谢公子整了整衣装发髻,才退去一步,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谢公子。 谢大公子咳了两声:“林侍郎切莫这样望着我……虽然在下迟迟未娶妻,可喜欢的还是女子,对身体与我一般的男子丁点兴趣也无。” 慕阳嘴角微抽,扭过脸:“谢大公子多虑了。” 正在此时,耳边一道温润男声惊喜又有些忐忑道:“林师……弟,你怎么在此?” 回头看去,萧腾正从马车中下来,朝着慕阳疾步走来,而在他身后那辆华丽而嚣张的琉璃镶金的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再眼熟不过……作为慕阳公主时她曾最喜欢的那辆马车。 这……到底该算是她的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46 四五章 幽幽檀香伴青灯古佛,殿宇里只剩僧人喃喃经声。 慕阳朝正殿中望去一眼,锦绣祥云金线勾边,裙裾长长拖曳在地,长公主殿下脊背挺直站在正中,眼眸直直望着殿堂当中的佛像,萧腾站在不远的地方,神色如常,眼眸不知望向何处。 为防刺客再借由萧腾名义谋害长公主殿下,所以让他随侍身边。 真像她自己会找的借口。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又有什么用。 “你过去真的是……” “嗯。”慕阳转眸,点了点头笑道:“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怎么,不像么?” 虽然奇异了些,但凤族的典籍中比这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不少,重夜并不觉得太难接受,只是如果真的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事情未免更加难办。 微微仰首,背靠偏殿墙面,慕阳轻声似呢喃似自语道:“到底是死过一回,而且现在这具身体你也知道不是什么富贵之家,人总要学着成长……可她也确然是我,无论过去怎样跋扈嚣张仗势欺人,都是我,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的我,骨子里其实我们是一样的,可现在看到她的样子,情理上知道尽是自己强权豪夺的错,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很可悲……” 这番话不像是说给重夜听的,反倒像是慕阳对自己说的。 沉默了一刻,重夜道:“那你现在还爱他么?所以要撮合谢大公子和公主殿下。” 慕阳一怔。 还爱萧腾么?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 曾经那样深爱过的人,她依然会心疼萧腾会为他担心会舍不得他死,可是……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和萧腾在一起……身份地位和长公主阻碍都不过是借口,如果她想要和萧腾在一起,不择手段未尝不可,毕竟拥有多出来的那十年的记忆,她甚至可以洞悉每件事的发生,从中作梗再简单不过。 为什么呢…… 心口蓦然一痛,垂下头微微弯腰,眉头紧皱。 重夜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指尖碧芒一亮,就要按在慕阳的眉心,下一刻却被慕阳轻轻推开,她笑得有些脸色苍白:“这次不是。” 的确不是,这次痛的是被萧腾一剑贯穿的位置,正中心肺,一剑致命。 满目艳红如血的火焰,冰凉的剑锋,和丝毫不肯听她解释的夫君……本以为已经忘却,没想,仍旧是记得的,再是如何能体谅,受过的伤也还是如烙印般镌刻在灵魂深处,她还是介意的。 要她再像过去那样全心全意爱着萧腾……实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又摇了摇头,慕阳刚想说话,谢公子已经又踱步进来:“不知……” 声音戛然而止。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那在下先退出去,待……” 慕阳这才反应过来,她和重夜之间的距离似乎近的过分了,两人又都是男子装扮难免会让人误会,微微拉开距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慕阳道:“待会长公主殿下自会去寺中用膳,谢公子若想接近长公主殿下,应当先去膳堂等着,若想吸引长公主的注意,不妨在轩外奏琴,我已经为公子准备好琴,最好是那首《凤求凰》,如果公子不会在下可在一侧代奏公子只要在有人来问时去回应便可,若是和长公主殿下一道用膳,记得长公主殿下不食笋类,最爱的一道菜是皇觉寺招牌斋菜蜜汁酿藕……” 慕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谢大公子原本还显浑不在意的神色也转为了惊愕:“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笑了笑,慕阳伸出一根手指道:“你一试便知。” ******************************************************************************* 皇觉寺,膳堂。 正当中的座位坐了三个神色各异的人。 葱节般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长公主殿下静静微启唇:“谢大公子琴弹的很好。” “公主谬赞。” 嘴上应着,谢凛然心中却只觉得这事未免太过诡异,侧眸扫去,不远处坐着一白衣一青衣两人,那个林阳他早有耳闻,天祭十年的状元,一路平步青云,堪称当朝升官最快的官员之一,虽然当中也有几次大案官员纷纷落罪的缘故,但未及弱冠便位及当朝三品,今后只要不出大错,进内阁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这样一个人竟然为了一块玉去帮他追求当朝长公主殿下,而且看样子还并不是说着玩玩而已…… 最诡异的事是竟然真让她做成了。 他不过是在膳堂外的竹林里弹了一曲《凤求凰》,素来对男子不屑一顾的长公主殿下居然就真的邀他一同用膳,虽然席上还有另一个男子,但这也……若传出去只怕大半帝都人都不会信罢。 “谢公子喜欢琴么?” “自是喜欢。” 长公主殿下手指示意,很快有侍女托了把模样古朴雅致的琴上前,将琴递给谢凛然,长公主殿下轻道:“这把琴叫鹤鸣秋月琴,据说是把名琴,只是有人说本宫用此琴不过‘无心无情徒技艺尓,枉费名琴’,为了不暴殄天物,还望谢公子收下。”她说的轻描淡写,却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身侧另一人忍不住道:“你可知做这一把琴需要多少时日多少精力,竟就这般随意送人了?” “反正你不要,本宫送与何人与你何干!” 谢凛然自然也是认得萧腾的,长公主殿下一心所系之人,过去名满帝都的大才子,不论才学,单论样貌气质都让帝都无数未婚女子趋之若鹜的翩翩佳公子,可是如今看来,相貌好是好,性子未免过于迂腐…… “公主莫气。”谢凛然捋袖执筷,夹了一片色泽诱人的蜜藕放入长公主殿下的碗中,“听说公主殿下喜欢,不知是否?” 长公主殿下微微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放下筷子,谢凛然半垂了睫羽,语带苦涩怅然道:“在下知道的不止这些,只是公主眼中从来也容不下他人。” 他的样貌本就显得稚气,如此神情倒像个负气少年,让人不觉心软了几分。 只是,无人察觉的瞬间,谢凛然偷眼朝另一桌看去。 桌上白衣男子也为青衣少年夹了一筷的蜜藕,在又一筷子蜜藕放进碗中之前,青衣少年当先用筷子挡住碗口,神情似乎有些无奈,只是一来二去愈发显得两人模样亲密,谢凛然心头戏谑道,年少得意的林侍郎竟是个不爱女子爱男子的,果然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么……那边似乎察觉他的视线,青衣少年冲他微微一笑,仿佛无声鼓励。 谢凛然莫名一凛,随即收回视线,却见方才还坐在他身侧的萧腾甩袖做到了那两个男子边上,长公主殿下夹起蜜藕,缓缓咽下,仿佛视而不见。 饭毕,长公主殿下要去皇觉寺后的林园游赏,谢凛然自是请去作陪,萧腾借故身体不适,留在了寺中。 出发前,谢凛然刚从恭房出来,拐弯便见青衣少年斜靠着假山唇角挂笑道:“谢大公子,这顿膳用得还满意罢。” “自是托了林侍郎的福。” “与我无关,那也是谢公子的演的好,只是如今长公主殿下和萧腾生了间隙,你不妨乘虚而入……”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出衣袖,拍着谢凛然的肩青衣少年缓缓笑道:“一鼓作气向她告白,如果气氛够,甚至可以当场求亲,适当用些激将法,若是长公主殿下一时动摇应了,那……谢公子的媳妇便也手到擒来。” “你确定长公主殿下不会一气之下将在下灭口?” “怕什么,切记不要畏畏缩缩,大胆剖白越显真诚越好,最好将你如何慕恋长公主殿下都一一……” 说到这青衣少年顿了顿,咳了两声道,“若谢大公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是莫要肖想长公主殿下。” 谢凛然转了转眸,笑窝在颊边绽开:“那好,试试便试试。” ******************************************************************************* 寒冬时节,林中沿道满是密密松柏,其间点缀一而梅树,天色微暗,寒风倏忽而过,几点梅红落于地面,迅速被纷扬的雪花掩埋,只余靴子踏在雪上吱呀声响。 谢凛然垂首,弯腰拾起一瓣梅花,馥毓的芬芳缠绕在他的指间,他酝酿了几瞬,才柔声道:“长公主殿下喜欢梅花么?” “嗯。”随口应道,抱着瑞兽暖炉的长公主殿下视线空落,神情有些神不守舍。 顿了顿,谢凛然才又找了话题开口。 松柏枝叶掩映中,慕阳伸手拂开一二,朝在雪中行走的两人望去。 暗暗听了一会,不禁也有些无奈……她过去还真是爱惨了萧腾,谢凛然说了许多,长公主殿下也都只是随口应上一两字,根本有口无心。 聊到琴,长公主殿下总算神色微动,却又全是哀然。 慕阳偷偷曲指示意谢凛然别再等了,这样下去两人只怕也聊不出什么,不如干脆单刀直入,她很清楚自己此时的心防该有多脆弱。 谢凛然收到,停下脚步,抓住长公主殿下的手臂,眸亮如星。 慕阳屏息,忽然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袖,耳边同时响起低弱的声音“林师……”,转头就见重夜身后正站着神色欣喜的萧腾,眼看两步就要走到自己身边。 来不及了。 慕阳快退一步,手掌飞快掩住萧腾的嘴。 47 四六章 “长公主殿下,我知道这样或许有些唐突,但……可否容许在下说些一直藏在心中想要对公主说的话。” 谢凛然目光灼灼的一句话让四周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挣脱开手臂,本有些怒气的长公主殿下在听完谢凛然的话后,愣了愣才淡淡道:“什么事?你说罢。” 缓缓松开手,慕阳并指到唇间轻声“嘘”,示意萧腾不要出声。 萧腾略带疑惑的看向慕阳,慕阳却并未再回应,只是专心致志看向不远处男女,萧腾原想来问慕阳上次走后可有被那个陌生男子刁难,膳堂之中毕竟不便,只是,眼下是个什么状况……那位谢大公子不会是要向长公主殿下表白……这也,未免过于匪夷所思。 正不解之时,身后递来一张纸笺,萧腾回头,那个神秘的白衣男子浅浅一笑,眸中雾霭沉沉。 不过瞬息,谢凛然已又开口。 “长公主殿下,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你或许已经不记得,四年前,那时你刚刚同南安小侯爷也就是如今的南安侯解除婚约,在洛云公主的府邸后院中我曾带公主逛过花园。”摸了摸鼻梁,唇角两侧笑窝微微下陷,只是不疾不徐的娓娓道来让他的口气中不觉染了几分叫人心动的温柔,“洛云公主是我的表妹,那时候家中为我定的亲是南安小郡主,表妹本是让我刻意亲近你。” 慕阳回忆了一下,竟然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洛云公主是淑妃所出,淑妃出身谢家,是谢凛然的表妹也并不稀奇,她依稀记得那时似乎确是有个少年曾带她逛过花园……只是,时隔太久,那样浅薄的记忆已经留不下多少痕迹。 “园中有棵参天大树,据说已百年,还记得么,公主殿下在那里许过愿。”轻笑一声,谢凛然继续道:“公主殿下那时看表妹同驸马恩爱非常,所以在树下埋了一支杏花笺,说待愿望实现再取出。” 长公主殿下倏然冷道:“我记得,你把我的杏花笺挖出来了?” 慕阳也记起,她的杏花笺写的是希望能寻到一个优秀完美比洛云公主驸马更好的驸马。 谢凛然有些不好意思般抓了抓头,笑道:“事后我又埋了回去,如今应当还在……公主若要怪罪,在下也当受之。” “也罢。”蓦然转身,长公主殿下便要离开。 却听谢凛然突然正色道:“公主殿下是在怪我擅自看了杏花笺,破坏了你的姻缘么?那倘若我陪你一个驸马呢?” 已走开数步的长公主殿下猛然回头道:“赔,你要怎么赔?” “以身作赔如何?” 忽然走近一步,那张娃娃脸上的神色认真,竟不像是说谎,“长公主殿下,在下的真心想要迎娶你,我虽然未必足够优秀完美,但若为驸马必定会对公主比洛云驸马对洛云更好,疼你爱你,不会让你受伤不会让你难过受半丝委屈,若是长公主殿下应允,明日我便让父亲向玄帝陛下求亲。” 话音一落,长公主殿下呆滞了几瞬,才垂下眸干涩着唇道:“为什么?我有什么可让你想要迎娶的?” “就像公主对于萧公子,我对公主也是如此……”以手支额,谢凛然半掩眉目低低笑道,“一开始或许还没有这个念头,留意到公主也无非是因为你和我同与南安侯退亲,可待公主遇到萧公子后我渐渐开始觉得好奇——怎么会有女子可以这样执着,即便那男子丝毫不假辞色甚至时常冷颜以对……” “你是在同情本宫?” 抬眸一笑:“长公主殿下难道不知道男子对女子的怜惜很容易演化成另一种感情?” 慕阳也是一怔,谢凛然说的半真半假,她原本也没抱多大指望,只是希望借谢凛然从中作梗,让过去的自已意识到……世上男子并非只有萧腾,只是看谢凛然的此时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是真的…… 寒风猎猎,恍惚间,听见那冷傲的女声:“我已心有所属,谢公子还请另寻佳人。” “可他并不爱你。” “那又如何?总有一天……” 谢凛然轻声残忍点破:“长公主殿下,您这是自欺欺人。” “是,我在自欺欺人,但……即使他并不爱我,我也不会放手,他恨我也罢一辈子不肯原谅我也罢,我也宁可这样过下去,我的余生,绝不会再与其他男子共度。”从暖炉边探手而出,与冰雪同色的手指攀上一枝怒放的梅,清脆一声折下,长公主殿下静静望着被折下依然幽幽绽放的梅朵,轻道,“谢公子,不论真假我都很感谢你,可我不能应允你。我知道他对我的怨恨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可那有什么关系,我爱他,只要待在他身边,就比我过去十几年来得要快乐,我会补偿他,只要我能给的都可以给他,虽然这或许也没有什么用……” 琐碎的话被风雪割离的支离破碎。 冷烈的寒风刮在面上,即使微微湿润的眼眶也会在瞬间被蒸干泪珠。 慕阳突然觉得脸上很疼,如同无数细密的刀片出细碎的伤口,伤口一直延伸到心房,刹那间一幕幕过往回闪。 洞房花烛夜,又或者是无数个夜晚里,等待,落空,等待,落空,看着烛光从明到暗,桌上的菜从热到凉,身体从柔软到僵硬,胸膛中的温度逐渐冰凉,纵然已经习惯,麻木的心偶尔也是会刺痛的。 然而仅仅是因为爱,她忍耐刻意遗忘,就好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忍耐着不去发火,学着去做一个好妻子,学着去怎样维系一个家,那时候如果萧腾肯对她稍加辞色,即便让她放弃公主自尊随他归隐田园只怕都是愿意的罢。 可惜,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微侧首,水墨画般的容颜蒙了尘埃,再瞧不见过往的一丝神采,晦暗的眸静静眨了一瞬,萧腾忽然转身离开。 慕阳没有看到他离开前最后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猜测萧腾听完这段话的感受……觉得可笑觉得讽刺又或者是有几分同情。 ******************************************************************************* 须臾之后,空旷的林园雪地上只剩下谢大公子一人。 折却枝桠的长公主殿下独自朝着园林更深走去,谢公子并没跟上。 拂开树枝,慕阳走到谢公子面前,却是谢凛然先开口:“失败了呢。”虽是轻松语调,也仍旧带着几分不甘。 “谢公子一表人才,总能找到……更好的女子。” “林大人说得好生轻描淡写,在下已经没有多少年好等了。”谢凛然掸了掸衣衫,忽得怅然道,“那个萧腾还当真是走运,能这样被一个女子爱着,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当朝长公主殿下,真是不可思议,也真是让人欣羡……早知如此,几年前我就早些下手了……” 慕阳面无表情道:“长公主殿下爱萧腾也只因为那人是萧腾,并不是随便那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林大人就非要这么拆我台么?” 两边的笑窝绽开,谢凛然苦笑道:“那我先回去疗伤了,林大人,就此别过。”刚走了一步,谢公子又转回,伸手握住慕阳的手,又道:“还忘了多谢林大人的帮忙。” 末了,眼眸悄然瞟向慕阳身后的重夜,谢凛然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想来林大人的情路也未必比我顺畅。” 望着谢凛然远离的背影,慕阳低头摊开手掌,一枚白玉玉佩静静躺在她的手中。 慕阳禁不住笑,这谢公子虽然不怎么靠谱,但心肠倒也不坏。 脚步声渐近,重夜从慕阳手中取下白玉玉佩,指节在玉佩上轻轻一拂,陈旧的玉佩瞬间散发出白玉温润的光泽,宛如刚刚打磨完好,反手一握,一串缀着金丝璎珞穗子的绳结凭空出现,修长手指灵巧的翻动,穗子便系上了玉佩,他微微低下头,将玉佩戴在慕阳的颈上。 “一直戴着,可以延迟你的心悸。” 慕阳摸了摸白玉,顺而抚摸至做工极其精致的璎珞,莞尔一笑:“这是你买的?” 迟疑了一瞬,重夜道:“……我做的。” “我倒不知,祭司大人还会打珞子。” 错开视线,重夜犹疑道:“很……奇怪么?” “没有,是我少见多怪了,很抱歉之前在谷里也只陪了你那么点时间就离开了,一个人应当很寂寞罢。” “习惯了,也没什么。” “以后不会了。”慕阳笑着搓了搓手道:“那现在回去罢。外面好冷,还是屋里暖和。” 应声,跟着慕阳走了几步,重夜忽然轻声问:“你真的……那么爱那个人么?” 眸光黯了黯,慕阳淡道:“是啊,很爱,不过……也只是曾经而已,我已经爱了太久爱了太多,爱人实在太累了,我已经为此搭上了一条性命,难道还要再搭上第二条?上辈子我欠他的,其实一条命也该足够还清了吧。” 微凉的手掌遮住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慕阳一怔。 耳畔是重夜绵长如云雾的声音:“可你还是很难过,不能和我分担么?” 静静站着,重夜的手心传来湿润而温热的触感,接着肩膀一沉。 慕阳合上眼眸,轻道:“只此一次。” 只此再脆弱一次,一次就好…… 48 四七章 春寒过境,犹利的冷风中渐渐生出了几分春意。 吏部的考核工作也做了大半,慕阳摸了摸项间的白玉玉佩,也托了玉佩的福,那种令人心悸的绞痛此后至今再没出现过。 回了府,慕阳刚想美美泡上一个澡,忽听书童说外头有个女子想要见她,出了门一看,却是个慕阳没料到的人,林叶笙。 数月不见,林叶笙清瘦了不少,越发的我见犹怜,看见慕阳二话不说就行了个大礼,慕阳对她虽谈不上厌恶,倒也不会有什么好感,生生受了那一礼,便淡淡道:“不知林小姐有什么事?” 林叶笙咬了咬唇,道:“林大人想必也知道,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 慕阳让书童替林叶笙泡了杯茶,直言:“林小姐尽可以直说。” “我……我想陪在阿腾身边,可是……就因为她是公主么?我就连见萧腾的资格也没有?”林叶笙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双眸泫然欲滴,“林大人,你也知道我和阿腾青梅竹马,我……” “此事我也爱莫能助。” “林大人……”林叶笙愕然的抬起头,似乎没想到慕阳会拒绝的这么干脆。 “长公主殿下的事就算我也难以插手,更何况,如果萧兄想要你陪着他,自然会争取,如今萧兄并我向我提过,显然他也希望林小姐不要再掺和此事。” 慕阳说的异常平静,前世的死因她还记得,她要弄死林叶笙一点也不难,只是她从来不觉得林叶笙是她和萧腾之间真正的问题所在……更何况萧腾也并没有如何提过林叶笙,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女人冒险。 “那叨扰林大人了。” 林叶笙也看出慕阳丝毫没有想帮她的意思,又低头行了一个礼,这才告辞。 她的动作很快,甚至就连慕阳也没有留意到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林叶笙怨恨的目光。 慕阳满足的躺进浴桶,轻声叹谓。 扑朔朔振翅声传来,一只洁白的鸽子准确落在浴桶边缘,太久没收到慕阳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怔了怔才用湿淋淋的手解下拴着的小竹筒。 里面是一根羊脂白玉钗,和一张纸笺。 信笺上写了时间地点,显然是季昀承要见她,只是这根玉质通透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钗又是什么意思? ******************************************************************************* 帝都东城,红缨坊。 夜幕初临,声色犬马。 如云美人伴着娇笑阵阵,浓烈的脂粉香气宛如漫天云雾,散落于红缨坊的每一个角落。 不论应酬交际,这红缨坊已不知来过多少次,只是……慕阳动了动嘴角,心道,季昀承就不能挑个稍微有格调的地方么? 刚一进去,那红妈妈就已然殷勤上前。 “林大人,今个怎么是一个人啊,不知想让哪位姑娘作陪。” 虽然上前,但也并不靠近,接触多次红妈妈自然知道这位年少有为又俊逸非凡的林大人有些洁癖,虽然也会听曲看舞叫美人作陪,可从来不肯多碰一点,出手阔绰却又不占姑娘家的便宜还甚是温柔体贴,这样的客人真是……太好了! 慕阳轻笑一声:“上面已有人约,不用妈妈多操心了,我自己上去便是。” 一片喧哗声中,二楼雅阁一处,倒与楼下火热格格不入。 推门进了听风阁,便见玄衣男子高坐在窗边栏杆之上,背脊后仰,无骨般斜靠,同时支起单腿,抱膝的手勾着一坛微晃的酒壶,玄衣墨发无风自舞,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映照,剪出孤寂轮廓。 随手向上一抛,酒壶在空中旋转,修长手指捞过壶底。 咕咚咕咚,两声过后,酒顺着喉咙浮动被大口咽下。 慕阳道了句“在下走错了”便后退两步,准备带门出去。 那人已然转眸看来,浅灰色的眼瞳中七分醉,三分醒,勾唇邪邪道:“认不出我了?” “季昀承……你……”受什么刺激了么? 不等他说完,季昀承扬起酒壶,醉笑:“既然来了,就陪我喝酒。” 栏杆边已经丢下来十来个酒坛。 慕阳踢开酒坛,又走近些想去夺季昀承手中的酒壶,冷冷道:“你找我来就是陪你喝酒的?” 季昀承抱着酒壶眯了眯眼,意识似乎清醒了一些,带几分玩世不恭的低笑:“不陪我就算了,反正有人愿意陪我。”笑意风流婉转,音色中更掺着几分酒醉的慵懒。 说着一个利落的翻身,颀长身姿自栏杆翩然而下。 ……这混蛋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这个傻样? 慕阳拿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兜头浇了季昀承一身。 冰凉的茶水浇湿了一身,窗外寒风一吹,冻得季昀承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按着额阴森森怒道:“慕阳,你在干什么?” 这才像是季昀承。 “到底叫我来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 抬手关了窗,季昀承却忽然岔开话题:“听说你在这里买过一个红牌,叫明霜。” “是又如何?” “漂亮么?” 略一回忆,慕阳实话实说:“很漂亮。” “给你的白玉钗收到了么?” “收到了。”慕阳实在有些跟不上季昀承的思绪,“你到底什么……” 屋内点了香炉,很是暖和,此时又关了窗,直让人昏昏欲睡,没一会季昀承又醉眼惺忪支着下巴,懒懒散散道:“我的意思很明显……你这么聪明,想必能猜到罢。” 慕阳咬牙切齿:“侯爷,我不是你肚中的蛔虫,你想什么我怎么知道。” “白玉钗你带了么?” “带了……” 季昀承缓缓走到床边,拉开床帘,只见床中整齐的摆放着一套女子的衣衫,质地泛着微光的缎地绣花百蝶裙,绯红轻纱以罩,艳丽却又不显得庸俗,“慕阳,你从十四岁之后就没怎么穿过女装了罢,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么?” 笑了笑,慕阳道:“侯爷,走到这一步,你想让我放弃么?” “自然不会,那你……穿一次给我看如何?” 联想到羊脂白玉钗,慕阳半晌无语道:“你让我来就为了这个?” “怎么?不可以?” 从袖中翻出钗子放在桌上,慕阳转身道:“在下公务还很繁忙,恐怕没有机会陪侯爷了,侯爷若想看女子尽可以在红缨坊随意挑选。” 唇角勾起浅笑,季昀承仰头倒入塌中,星眸半闭醉声道:“一年,你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算你再天纵英才入阁恐怕也有些难度,但如果你肯换上女装陪我上街一晚,我就多给你一年的时间。” 顿住脚步,慕阳轻道:“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那好。” ******************************************************************************* 望着满天璀璨的星子,季昀承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醉意慢慢沉进眸中,倒映出一轮明月,从来没有觉得面对一个女子会这么束手无策,尤其是她答应你条件最终也只是为了离开你。 其实承认也没什么关系,他的确是对这个女人动了真心,只可惜…… 季昀承低头一笑,她不信。 “换好了。” 微微侧眸,季昀承旋即一怔,眼眸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丝惊艳。 这些年他看慕阳男装的模样看多了,虽然显得清秀俊逸气质非凡,但看惯了也就那样,可是女装…… 纤腰细束,绣着金蝶的裙裾贴着身体长长垂下,勾勒出诱人曲线,然而那一抬眸的瞬间,淡淡然然冷冷清清的眼瞳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矜贵,眉宇恰似淡雾中的远山,细长的眼微微眨动,牵动了睫羽轻颤,无心之举却让人的心也随之一颤。 并不是没见过比慕阳更美的女子,可却是季昀承头一次有种……为博伊人一笑,倾国倾城有何妨的感觉。 慕阳握着白玉钗,皱了皱眉:“太滑了,绾不住。” 下一刻,已经有只手取过她手中的钗,握住两侧的柔滑乌黑的发丝高高绾起,流泻下的发丝则随意散在肩头,几乎瞬间为女子平添了几分慵懒。 “不行,这样很快就松开了。” 慕阳还想动手去拆,却被季昀承挡住,不知是醉是醒半眯起眼眸道:“就这样,很好看。走罢。” “走罢?……你打算从红缨坊正门带着我出去么?” “不是还有窗么?” 慕阳挑起一侧的眉,几乎是压抑着火气:“你让我穿着女装跟你跳窗?” 季昀承点了点头,慢悠悠道:“一年。” “……好吧。” 拖着长长的裙裾跟季昀承走在街巷上,男子玄衣墨发面容俊美女子红衣皎皎秀丽脱俗,一路上引起无数人目光聚来。 虽然从小被人瞩目惯了,可那些目光都带着畏惧与崇敬,而如今却是……灼热的让人恨不能立时消失。 慕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季昀承都不怕被发现,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当即挺直背脊,冷冷回视过去。 “先从哪里逛起呢?” “随便。” “帝都哪里人最多呢?” “……” 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醉仙楼的门口,此地实在太容易遇上熟人……慕阳拽住季昀承道:“换条路罢。” 季昀承还未答,忽然听见二楼有人嬉笑道:“诶,大家瞧瞧,这不是萧解元吗?路过怎么不进来啊?再来做首诗让我们学习学习。” “就是,能得长公主青眼也不容易啊,教教我们嘛……” 楼上顿时一阵哄笑。 慕阳脚步停住,不自觉握紧了拳,抬眸望去。 不远处,紫衣男子像是并没有听见那些嘲讽,面无表情的走过。 忍不住,慕阳道了声:“萧腾……” 那声音很小,却没想萧腾突然转过头,也看向了她,旋即惊疑道:“林……你怎么……” 49 四八章 慕阳没有想到萧腾竟然会回头,正想着究竟是该解释还是干脆逃跑,手臂被骤然握住。 季昀承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你不是说换条路么,那我们走罢。” 不像季昀承平日的玩世不恭,倒带了几分冷硬。 一怔之下,萧腾也认出林阳身边的是那日救他们出去却又冲着林阳发火的男子,如今看来,他们或许早已相识,心头苦笑,他还曾担心过林阳,原也是,这世上谁不曾有秘密。 只是……看惯了林阳男装的样子,乍然看见她穿着女装,萧腾也有些不适,但再多看两眼却发现那样艳丽的裙装穿在林阳身上竟然没有被夺去一分颜色,反而将她身上矜贵清傲的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她生来就适合这样的颜色,就适合站在人群正中,接受所有人的瞩目……一时之间萧腾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女子…… 此时确实不是个适合说话的时候,慕阳“咳”了声,正欲同季昀承先走,被突如其来“砰”一声重物落地声打断,只见醉仙楼地上正趴着两个不断低吟却又动弹不得的人,淡淡血腥味弥散。 抬头望去,二楼窗口一个粉色裙装的女子冷声道:“若再敢随口胡言,下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此话一出,周围尽是议论声,反之楼上却是一片静若寒蝉。 慕阳低了低头,上面的女子实在再熟悉不过,她过去的贴身侍女,云泉。 这事她从前似乎也做过,那时萧腾已经娶了她,被传得要更为不堪一些,她忍耐不住发火,却只换来萧腾轻描淡写的一句:“长公主殿下何须生气,他们说的难道不都是实话。” 不自觉地,慕阳抬眸朝萧腾看了一眼,却并未看到意料中的愠怒,萧腾叹了口气,向她告辞。 ……萧腾竟然没有觉得生气? 慕阳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却听耳边轻嘲道:“别看了,人已经走远了。” 慕阳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不用解释了。”季昀承边走边冷笑,“不过你最好和他划清界限,玄慕阳那个人最是眼里揉不进沙子,如果被她知道你是女子,还和萧腾走得这么近,只怕你将来会吃不了兜着走。” 慕阳忽然有一点无言。 走了一段,没听见慕阳的反驳声,季昀承回头,正对上慕阳的眼睛,浓黑深邃,望不见一丝倒影,她的眼睛里似乎从来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见季昀承怔怔望来,慕阳展开如云衣袖,低头打量了一眼,扬唇笑道:“怎么,太漂亮,所以看呆了?” 明明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笑容,眼瞳中也看不见丁点辉光,然而一瞬间的错觉,仿佛整个夜空的星光都倒映在了那双冷淡的眸子里,强压下去的醉意被渐渐勾起,季昀承走近了一步,低哑的声音响在慕阳耳畔,有些微的含糊:“是的,太漂亮了,所以我看呆了。” 天下貌美的女子何其多,真正让他惊艳的也不过是这个人罢了。 慕阳抬一指,点在季昀承额头,慢慢推开他,无奈道:“帝都哪里有卖解酒茶的么?” ******************************************************************************* 入夜,林宅。 夜深人静,月色凄迷,一灯如豆。 季昀承接过慕阳递来的茶盏,浅灰色的眼眸眯成一线,低头酌了一口,下一刻,全然喷了出来。 “这是什么?!” 利落的侧身躲开,慕阳掸了掸裙裾道:“这是什么不重要,反正你不是清醒了么?” 说着,又看了看天色道:“刚刚子时,今天马上就过去了。” “那就是说,我只能再看你穿女装半个时辰?” 慕阳轻轻一笑:“侯爷,是你自己喝多了,怪不得别人。”接着再不管季昀承,兀自做自己的事情。 因为裙裾过长,行动间慕阳不免略略收敛了步伐。 季昀承道:“也就此时看你还像个女子。” “我平日不像女子么?” 季昀承笑:“若女子都如你这般,那男子只怕都不敢娶妻了。” 慕阳侧眸,忽然念动,扯唇道:“怎么会,曾几何时,小女子的愿望不过是做个贤妻良母,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季昀承禁不住大笑:“这怎么可能是你……” 是啊,怎么可能是她? 一瞬间的恍惚后,慕阳淡淡道:“侯爷不信也罢。” “我信。”季昀承忽然直起身,大步流星走到慕阳面前,眼眸被醉意熏染的微微发亮,“慕阳,跟我回南安罢。女子不该留在朝堂这种危险的地方,更何况,你再不承认也总归是要嫁人的,难道你就甘心随便嫁给什么贩夫走卒?我可以用最盛大的婚宴迎你进门,南安侯正妃的位置,并且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保你一生无忧。” 对于季昀承来说,这样的承诺已经到了极致。 可是……慕阳淡笑道:“你要娶一个低贱商贾之女么?还有我如今的身份你要如何解决?” “你如今的身份可以让真正的林阳替代,至于出身……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用林阳替代她。 她早该知道季昀承将林阳留在南安侯府上没这么简单,都不过是季昀承手里的一枚棋子。 “侯爷,用南安侯正妃的位置只换了一个吏部侍郎的位置,这生意未免有些亏本。” 看着慕阳似嘲非嘲的表情,季昀承也霎时明白过来:“我留在林阳的确是为了不时之需,不只是替代你为官,也有如果你被牵扯获罪,替代你去入狱的意思……慕阳,既然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还看不出我是真情假意?你觉得我会为了权势去娶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么?”随即自嘲道,“也是,我说什么你从来也不信。为什么你对一个相识不过一年的人都可以这么温和,唯独对我是这个态度?” 冰冷,排斥,反抗。 慕阳也是一怔,说起来季昀承其实并没有对她做过什么,反而又是锦衣玉食养着她,又是让名师教她琴棋书画,甚至她想打赌,季昀承就真的放手任她发展,而且季昀承还曾救过她不止一次,换一个女子,只怕就算不会对季昀承感恩戴德,也多少会有些感激之情吧,为什么自己…… 说到底,还是前世残留着和季昀承争锋相对的习惯,无法和他和平相处,过于看不惯这个人,哪怕只说两句也会忍不住刺上季昀承一句,更别说感激了。 见慕阳没有反应,季昀承试探着抬起手。 修长的手指捧起慕阳一侧的脸颊,在微冷的夜晚手掌传来的温度格外的温暖。 夜间的更鼓声一声一声悠然敲响,几许清风从指缝间溜过,屋外骤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缓慢而缠绵的低落。 季昀承缓缓垂下头。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慕阳突然偏开头,季昀承没有再低下,僵持了几个呼吸,慕阳推开季昀承的手,退了一步淡淡道:“今晚已经过了,我去换衣服。” 又走了一步,慕阳才道:“如果答应了侯爷的提议,那我这几年不都是在做白功?还是算了罢。” ******************************************************************************* 大雨将停,天色未晴,仍旧乌云密布,树木显得潮湿而翠绿,亭台阁楼笼在水雾中,朦胧不清。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很多时候连自己也想不透,探出手指,轻轻触碰从屋檐落下的雨滴。 ——做个贤妻良母,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 这辈子都没机会了罢。 望着雾色蒙蒙的苍穹,慕阳想,等到结束了如果她还能活下来,那干脆找个地方安然度过一生罢了,荣华富贵她已经经历太多,也不需要了。 书童撑着伞送慕阳出门,走了几步,慕阳道:“下午去招些家丁丫鬟罢。” 睁大眼睛,书童委屈问:“是公子嫌弃我一个人侍候的不好么?” “不是,是府里太冷清了。” 过去是碍于怕季昀承被发现,如今…… 虽然书童不情不愿,晚上慕阳回来时,府里还是多了几个衣着粗陋提着包袱一脸局促的少年少女,书童站在一侧,俨然一副总管的样子。 慕阳扫了一眼,随手指了几个瞧着顺眼的留下,刚想走,忽然听见其中一个欣喜又怯弱道:“这位公子,公子,你还记得我么?我叫曹仁啊!” 转头定睛看了一眼,那个看起来比叫花子强不了几分的竟然还真是那个掉进悬崖下面的曹仁。 半个时辰后。 沐浴后一身干净衣裳的曹仁边两眼冒光边用筷子飞速的扫却桌上的食物,一脸的幸福洋溢。 “真是好久没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了!太美味了!” 慕阳早已用过膳,此时看曹仁的样子,不觉有些狐疑……都是吃惯了的家常菜,真的有这么好吃么? 擦了擦嘴角,曹仁摸着肚皮,满足叹气,眼睛扫到慕阳桌上摊着的文书,“咦”道:“原来你竟然是个官?” “嗯。”慕阳可有可无的应。 搓了搓手,曹仁强压兴奋道:“我,哦不,在下有许多报国之策,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兴趣听?” 几里外的宅子里。 季侯爷见过属下传来的消息,捏爆了手中上好的缠丝白玛瑙杯。 作者有话要说:标题党,耶~~ 前两天考试颓废了,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日更! 握拳。 下一更的时间是明天晚上,具体时间不定……>0< ps:话说我突然发现重夜叫黑黑也蛮有趣的嘛,夜=黑,重夜=黑黑…… 【猥琐的抹黑人气角色的作者阴险笑 50 四九章 细雨如织,这一场春雨犹如缠绵不醒的梦境,一直下了许久的时日也未曾停下。 靡靡雨丝随风纷飞,扬扬洒洒濯洗了屋梁颜色,久无人居的庭院静若寒蝉,薄冰初融的碧泉幽潭泛起清波涟漪,恍惚倒映中,光色斑驳,迷离虚幻。 季昀承端起酒杯,醇香清冽的酒香漫逸鼻端,眼神却有些飘远。 烟雨三月,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继承了父侯的侯位,父侯是死在母妃去世后的第三个月,差不多算得上是因为母妃而亡,毕竟父侯的身体还算硬朗,再撑个十来年也应当不成问题,那段时间却是积劳成疾精神恍惚、郁郁寡欢…… 世人都道南安侯爷情深,季昀承却只觉得怨恨。 母妃并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父侯,自小他们母子便没有多少感情,而且季昀承一直知道他的母妃心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存在,这对于他来说是几乎无法忍受的事情,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对自己的夫君不忠贞,更何况父侯对她几乎是百依百顺,甚至于她的死亡也让季昀承差不多同时失去了双亲,虽然早有预料,但接手时也难免手忙脚乱。 他无法理解父侯对于一个女人的痴情。 天下女子何其多,更何况他的母妃也并不是什么倾城绝色,以他父侯的权势完全可以娶到更美更温柔体贴出身也更高贵的女子。 然而…… 季昀承捏着手中的杯子,面色微冷,他忽然有些明白那种心情。 有些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用别的女子取代的。 杯口隐隐有几分裂纹,侍候的侍女忍不住低叫了一声,季昀承才回神,微微松开手,都不知已经捏碎了多少个杯子了。 他的母妃是出了名的温和性子,哪怕对待一个下人也会温言软语笑容柔和,却唯独不对父侯笑,即便嫁给他二十来年,即便她为他生儿育女,即便父侯对她再好,也仍然换不回一个笑颜。 可是如今…… 季昀承绝望的发现,他似乎在走父亲的老路。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曾经很瞧不起那些为了一个女子死去活来的男人,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人一让再让,却仍旧无法放手…… 而那个女子可以为了另一个男人冒杀头风险可以收容一个几乎来路不明的男子,却至今连个好脸色也没有给过他。 放下杯子,季昀承闭眸道:“传令下去,我们明日回南安城。” 侍女微微愕然:“明日就回去?” 季昀承勾唇道:“我呆的够久了,总要回去给父侯上柱香不是么?” 侍女刚出屋,有人又推门进来。 “启禀侯爷,郡主前日已生下一个小女儿,如今母子平安。” 良久,季昀承道:“我知道了,继续派人守着罢,记得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是,侯爷。”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竟然也就这么忍耐下来。 季昕兰那个丫头现在过得很好,倒也该感谢那个女人……只是,如果当日慕阳肯从了他,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也该出生了? ******************************************************************************* 皇宫。 “林爱卿,这些计策很好,只是……” 慕阳笑道:“臣知道,要做到这些非十年二十年不能,这不过是个构想罢了,若真要实施起来,还需一步步慢慢来。” 说着,她小心的收起桌案上摊着的奏章。 原本对于曹仁,她根本没抱多大指望,却未料曹仁提出的那些策论虽然惊世骇俗了些,可是也未必没有几分可取之处,最重要是,他让慕阳想起一些过去没有想到的弊端该以及应当如何解决。 忆起李意在狱中的那番话,慕阳忽然也有些心寒。 玄王朝已绵延百年,世家盘根交错,诸侯王又势力极大,幼主被权臣所制,朝堂上下臃肿腐朽不堪,这些她过去看不到,如今在官场久混早已看得一清二楚,然而越是腐朽却越是没有人敢动,因为即便再腐坏这也是整个玄王朝赖以生存的规则,这样的国家想要焕发出生机,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从头至尾的改革,一个是彻底的推翻。 她是答应过帮季昀承,可是……她姓玄,即使骨子里不再留着玄家的血液,却依然还是玄家的子孙。 不到万一,她也不想去毁坏自己祖宗的基业。 沉默了一会,玄帝,她的弟弟忽然从龙座上走下,端沉的小脸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色。 “林爱卿,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没用,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却还是无力改革。” 升上侍郎,慕阳与他的接触也不算少,只是交流也不过公事公办,久而久之那份姐弟之情也逐渐淡去,毕竟前世种种早与她无关,然而这却是第一次弟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慕阳不由悚然一惊。 “朕也想肃清朝堂,也想让百姓安居乐业,也想处罚奸臣,可是……”猛力反手捶在龙案上,砚台摔落在地上,发出“砰”然巨响。 慕阳一抬头,就看见一张微微有些狰狞的面孔。 “可是,朕无能……” 透过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 过去只有他们姐弟相依为命的时候,弟弟时常会撒着娇向她抱怨,也时常会把不敢发的火气发在她面前,他一直都想做个好皇帝……只是,那时候她已经看不到未来了。 咬紧了唇,慕阳一言不发的迅速又低下头。 “罢了,林爱卿下去罢,是朕失态了……” 挥了挥手,慕阳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以她目前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安慰他的,更何况,他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走出御书房没多久,就被一个蓝衣公公拦住,跟着公公走了一段,很快看到那个挺拔的银白色身影,站在蒙蒙细雨中不知想什么。 慕阳不自觉扬起唇,浅浅一笑。 见人送到,蓝衣公公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重夜缓缓转过头,在看到慕阳的瞬间眉眼弯了起来。 “怎么不打伞?” 虽然雨很小,但依然有些许落下。 重夜一愣,才道:“很舒服。” “既然很舒服……那总带着面具不会觉得闷么?”慕阳微微笑道,她起初还以为有什么禁忌,没想到凤族祭司总带着面具的缘由竟然是曾因为面容太过美丽以致引起倾城之乱,为防过于妖异而迷惑世人才总以面具示人。 迟疑了一瞬,重夜还是动手揭开了面具。 那张绝尘到不似人的容颜依旧没有多少表情,冰冰冷冷的气质让他看上去恍若是一尊冰像,而非真人,若不是重夜弯起雾气迷蒙的双眼来看她,慕阳倒真以为他会化做一道雪光潋影融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之中。 无论看过几次,也依然会被惊艳,慕阳笑叹道:“当初我还以为是祭司大人的长相太不堪入目了呢。” 却听重夜忽然语气微僵道,“我以前也这么以为。” 慕阳轻声笑了出来,调笑道:“你还真是在那里呆久了。”忽然一念起,“重夜,想不想去那个谷里看一次?” 她记得,不到一年后,叶良城下的那座山谷就被发现,作为静养之所,以后再想去,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可是,很远,你……” “一次而已,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慕阳清浅笑,“更何况,你难道不想回去看看么?” 她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一直觉得刚刚重生回叶良城那时的日子太过不堪,现在想透,如果没有那样的经历,又怎么会有现在的自己。 连顿也没顿,重夜便轻声道:“好。” ******************************************************************************* 当站在叶良城外时,慕阳仍有些不真实感。 就这么回来了么? 告假省亲,一路换马星夜奔驰,又或是沿途奔波劳累,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叶良城还是一如往昔,热闹而喧嚣,行人如织,来往商贩叫卖声络绎不绝,她曾在这里呆过一年多,人生中最落魄的一年。 重夜换了一副寻常相貌,将马送到驿站,才走来问慕阳:“先找客栈么?” 此时尚是午时,城外人多眼杂,不适合在此时入谷。 慕阳回神,扯了扯唇道:“也好,不过我等会想先去见个人,你可以陪我么?” 花了一两银子让小二买了几套衣服和东西,慕阳拿出杜昱给的地址,核对了一遍,才换上衣服,又卸掉妆容散开头发,用一根银簪绾成妇人髻。 刚一出门,便见重夜神色一怔,微微张了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大约是觉得她穿女装很奇怪吧,也是……她似乎从来没有在重夜面前作女子打扮过。 只是此时也懒得解释,慕阳拉过重夜就朝外走。 她的记性不算差,认着地址,没一会便找到了那户人家。 轻叩门扉,不过多时就有人拉开门,开门的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娃娃,打量着慕阳他有些狐疑道:“这位夫人,你找谁?” “你是姓刘么?如果是,那么我找你娘亲。” “是,你认得我娘亲?” 正说着,忽然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阿阳、阿阳,真的是你么?” 一个鹅黄裙装的妇人匆匆忙忙从屋中跑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 慕阳笑了笑:“嗯,是……” 不等她说完,慕晴已经紧紧的抱住了她,似乎生怕一个松手慕阳就会彻底消失。 微微侧眸,跟在她身侧的重夜只是一愣,就再度笑起,笑容温暖宛如深春。 “快些进屋。”慕晴理了理鬓发,语气难言激动,“你刘二哥不在,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跟着慕晴进屋,慕阳淡笑道:“没事,我们不急。” 我们…… 慕晴眸光扫过重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热情领他们进屋。 刘二哥没多久便回来,夫妇俩开心的好似过节一般,饭菜烧了一桌,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两人却还尤显不够,吃饭时慕晴更是一个劲的朝慕阳碗里夹菜,堆起的菜都快满出碗中,慕阳无奈,不知该从何下筷,略略看向重夜那边,重夜捧着碗,眼睛一眨不眨,似乎觉得很新奇,见慕阳望来,重夜顿了一下,试探着将慕阳碗中多余的菜放到自己的碗里,慕阳才总算找到地方下筷子。 慕晴夫妇对视了一眼,露出几分了然。 饭后,刘二哥说要带重夜逛逛叶良城,便领着他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慕阳慕晴。 握着慕阳的手,慕晴沉吟良久道:“当日是姐姐误会你了,我以为你跟着那南安侯走是为了……没想竟然是为了……慕阳,这些年我一直惦记着你,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去找你……” 从慕晴掌中抽出手,慕阳轻描淡写道:“这没什么,你不用在意。” 面对慕阳的冷淡,慕晴没有生气,反而叹气道:“阿阳,你这样不会太累么?无论想什么都总是掩着、藏着,明明是好心,却又刻意让人察觉不出……若是对姐姐还好,外人未必能体谅你的用心,只是因为你表面的冷淡而误会,你不会觉得委屈么?” 慕阳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会才淡淡笑道:“习惯了就好。” “那……不说这些扫兴的了。”顿了顿,慕晴才道,“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那个……小侯爷他没有……?” “不会待很久,过两日便走。与小侯爷无关。” 眼见慕阳似乎真的对南安侯爷没有什么担忧,慕晴才试探着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话题:“阿阳,同你一道来的那个男子……他,是你的相公?” 不是没有看出慕阳做的妇人装扮,只是慕晴下意识便以为慕阳是嫁给南安侯做妾,可又疑惑,哪怕是南安侯的姬妾也不会只由一个男子送来。 等了会,见慕阳缓缓点头,慕晴才算松下口气。 看来或许是南安侯大发善心将慕阳许配给了别人,也是,她们这小门小户出身,那南安侯爷也未必看得上,反正瞧着阿阳那个相公也像是个老实男人,比起那位高权重喜怒难测的南安侯爷,这样的男子显见要可靠的多。 当即,慕晴又随口问了些无关大碍的问题,便絮絮叨叨说起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慕晴说的那些慕阳早就一清二楚,便也只是随口应着。 瘟疫过后,慕岩因议亲不成,怕被连累,携家带口逃去了别地,只留下慕晴和刘二哥过着清贫却也简单的小日子。 说了不知多久,刘二哥带着重夜回来,还不住连比划带说,重夜只在一边静静微笑听着。 天色也快暗了下来,慕阳跟慕晴道别,慕晴显然还想挽留,见慕阳去意已决,才不再多说。 ******************************************************************************* 一走近客栈房间,慕阳就随手散开发髻,顺口问:“刚才刘二哥都同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 慕阳一愣,才转头道:“不知道你刚才听了一路还不住点头。” “可是他说的很开心。”重夜眨了眨眼睛,任由白雾覆盖住瞳仁,笑意却渐渐漫上唇角,“既然可以让他开心,那我听不听懂又有什么关系。” 慕阳倒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重夜的话。 重夜却突然侧眸,略带点疑惑问:“可是,他为什么一路都叮嘱让我以后记得对你好些?我……对你不好么?” 微微一滞,慕阳忽然一笑:“你对我很好,他只是担心罢。” 慕阳本是随口说,却紧接着听见重夜的声音,柔和的绵长:“不用担心,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慕阳的心口莫名一跳。 顿了顿,才道:“重夜,这种话是不能随便对女孩子家说的。” “我不是随便说。”不知何时重夜去掉了面上的伪装,冰雪似的容颜上是一片认真之色,“凤族人从来不说谎,也从来不随便许诺。” “这是个好习惯。”慕阳笑着岔开话题,又朝外看了看,“我们还是快换衣服出城罢,不然一会城门要关了。” 重夜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失落。 这一路走得很顺利,没再遇上什么流寇劫匪,从石洞中走出,入眼的还是那片清若明镜的湖水,竹香阵阵伴着清风明月,瞬间让人心旷神怡。 坐在草地上,慕阳深吸了一口气,重夜坐在她身侧,一样抱膝远眺。 这样安静的世界,似乎连灵魂也平静了下来。 “你真的在这个地方呆了二十年?” 重夜想了想:“也许不到,只是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在这里了,那时只有我和祖叔两个人,师傅来教了我一年便走了,我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后来祖叔也不常来,只每过几日给我送一次生活所需……” 真是奇妙,玄王朝最尊贵的凤族国师竟然是这样一代代传承的,一个人负责选择家族中适合的孩子,一个人负责将他隔离人世,不受世俗羁绊,最后一个负责传授所需要的知识。 然后更迭交替,凤族国师也永远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那重夜这个名字……也是你祖叔替你取的么?” 重夜忽然扬唇一笑:“不,这是我自己取的。” “?” “小时候我的视力很差,无法直视阳光,也没法在白天看见东西,能看见的只有无边无际重复着的夜晚,所以就干脆给自己起名字叫做重夜。” 望着辽远而深邃的天际,重夜无声的想。 所以……当重夜的世界射进第一缕暮阳的时候,他几乎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作者有话要说:又等于免费的哦~ 捂脸,既然写重夜留言还木有侯爷桑多…… 51 五十章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慕阳低头笑了起来。 她的童年只有深深宫阙,其他人或者畏惧于她的权势,或者另有所图,偌大的一个皇宫里竟找不出几个能说真话的人,比起重夜也好不到哪里去。 愣神间,忽然见重夜走回了竹屋,不多时带回了一个堆叠满满的竹篓。 竹楼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用竹子做的小玩意,常见的有竹笛、小竹椅,还有各种各样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慕阳从中摸出一两件东西,竹子的表面削的极其光滑,也做得极其精致,丝毫不比摆在店家卖的差。 “这些……” 重夜盘膝坐下,笑容里有些孩子气,简单而清澈,一望见底:“都是我做的,没想到还在。” 摸着那些小东西,慕阳心口莫名一酸。 他过去的人生要有多单调,才会日复一日重复着做这些东西,能看得出这些成品都已臻完美,那还有多少练习时做的就更不得而知了。 重夜并没有察觉慕阳的情绪,从怀中掏出一根竹笛,轻轻吹奏。 笛声清冽华美,悠悠然响起,于清幽中透出几分空灵,如同一曲穿越亘古的镇魂乐,每一声弦动都是一段来自灵魂深处的吟唱,轻柔婉转,久久不灭,仿佛清泉流水般温柔缱绻,一时寂灭了所有尘嚣。 一曲清乐,褪尽铅华。 随着笛声,竹篓中的小玩意微微散发着温润的淡光,环绕在两人身侧,宛如有生命般翩然而舞。 萤光倒映在湖水中,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一曲终了,重夜将笛子递给慕阳,微笑道:“这是主竹,它有自己的精魄,你吹奏其他的竹子也会被影响,很有趣。闷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消遣。” 握着竹笛,慕阳失笑。 和重夜呆在一起,总让她觉得心虚。 过去换他的玲珑珠是,如今也是,当一个人坦诚到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他不在意你的欺瞒,不在意你的利用,甚至有任何喜欢的东西都愿意拿出来和你分享……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忍心去伤害他,而这个人也已经用最笨拙的方式让你牢牢记住。 不记得又聊了什么,慕阳觉得格外放松,这一夜似乎也过得格外的快。 困意慢慢袭来,两人就这么靠在草地上缓缓熟睡,时间仿佛也缓慢下来。 夜半时分,慕阳被一阵急促的痛楚唤醒。 像是压抑了太久,心口骤然紧缩,呼吸不畅,连呼救的声音也发不出,瞬间手脚冰冷,胸腔刺痛,一直绵延到脑海中,尽是无以复加的痛楚,当即便让慕阳几乎眼前一黑。 忽然,胸口涌起一股甜腥。 慕阳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唇,待放开手时,却见手心赫然是一片刺目的猩红,血腥味淡淡弥散。 顾不得多想,痛楚一褪去,慕阳便跌跌撞撞朝着湖边跑去。 微凉的湖水洗涤着手心,带走丝丝缕缕的血丝,慕阳的呼吸滞了一瞬,摸上脖颈处带着的白玉玉佩,大约重夜估计错误,这玉佩对别人有效,对她而言或许只是把几次的痛楚压缩到了一次。 叹了口气,慕阳缓缓走回原位,坐下合上了眼睛。 她并没有注意到另一侧有人慢慢睁开眼睛,目光静静落在湖面,满是自责和忧虑。 ******************************************************************************* 清晨醒来,慕阳并没有提及昨晚,恍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跟重夜出了谷地,在叶良城另买了一辆马车回帝都。 马车很宽敞,里面更是铺了柔软的毡毯,赶车的是个老手,一路车行的很是平稳。 坐上车没多久,重夜取出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摊开一看,里面用精致小碟装了几块香甜诱人的红枣糕,推给慕阳后又从底下摸出一个小罐子,微掀开盖,鲜美浓郁的乌鸡汤味就已经逸至鼻中。 红枣、乌鸡…… 重夜怎么会想起吃这个,还有……他什么时候去买的? 不等慕阳多想,重夜已经帮她盛好汤又推了过去,慕阳尝了尝,这几日他们都是在驿馆随便吃些,如今两厢一比,立刻便显得美味起来。 又吃了两口,慕阳才发现重夜居然还没吃。 往日被侍候惯了,方才一时竟没觉得不对,微微一顿,慕阳放下碗,有些笨拙的帮重夜也盛了一晚,她实在没干过这种事情,一碗盛好尽是汤水,还洒了不少,放到重夜面前,略显局促的轻声道:“一起吃罢。” 重夜冲她一笑,也拿起勺子一勺勺放进嘴里。 那笑容实在有些晃眼……慕阳低下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别扭。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未曾预料,重夜呛了一口,当即猛咳起来。 慕阳一怒,掀开帘子便想质问。 马车停在一座小桥正中,对面也停了一辆马车,她雇的车夫见雇主出来当即骂骂咧咧道:“你们怎么赶车的啊,有这样的抢道的吗?明明是我们的车先……” 对面的车夫是个小年轻,当即傲然扬起脖子回道:“你知道我这是谁家的马车吗?还不快让开!” “哼!规矩摆在这,爷今个还就不乐意让了!” 见车夫无赖的样子,对面的年轻车夫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听见对面的马车里传来一把低沉沙哑略带几分不耐烦的声音:“别废话了,不让就把他们都推下去。” 年轻车夫得令,瞬间精神抖擞,还得意洋洋的看了对面一眼。 那辆马车后也立刻闪出五六个大汉。 这边的车夫却显得有些犹疑,眼波朝慕阳转来,仿佛道“您看这怎么办”。 慕阳揉了揉眉心,有些苦恼的想,真是冤家路窄。 退回马车中,淡道:“退了罢,让他们先过。” 车夫应了声,小心翼翼地赶着马车后退,眼中还有些不请不愿,未料他们刚退了不到一半,那边的马车里忽然探出一只手,手指修长,瘦劲有力,只见那只手轻轻比了个动作,五六个大汉随之而动,想也没想朝着慕阳的马车便冲来。 几个合力一推,马车猛地一歪,险险落进水中。 慕阳也坐不住了,猛然从马车中跃出,两步跃到季昀承马车上,一把拽开帘子,气急反笑道:“季昀承,你还真是……让我长见识了。” ******************************************************************************* 丝丝白气从炉上逸出,壶水微沸,飘着淡淡药味,淡而苦涩。 马车里只有一个人,季昀承靠在榻上闭眸小憩,并不算太冷的天气,马车却点了好些暖炉,让马车里一时也暖了起来。 慕阳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季昀承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遇上慕阳。 但见她一副冷笑嘲讽的模样,犹如兜头凉水,初遇的喜悦很快退了个干净,很快想通关节,唇涩了涩,才如往常般问道:“我说为什么那车夫如此胆大,原来……那车里的人,是你。” 说着,又对外头做了一个手势。 慕阳抱臂冷笑问:“如果那马车里的人不是我,侯爷是不是就把马车推进水里了?” 微微咳了一声,颊边浮起薄红,季昀承坐直身,他自然不会说是因为慕阳的事情让他一路都心情极差,才会做出这种事,动唇良久道:“是。” 听他这么说,慕阳反而冷静下来。 她所气的不过是季昀承的出尔反尔,说是不让才将马车推入水中,她让了季昀承却还是这么做。 以前她虽然霸道,却并不屑做这种戏弄人的事情。 现下想想,是出尔反尔还是信口胡言,都是季昀承的自由,与她何干。 慕阳当即转身便要走,衣袖却被人拽住。 又咳了一声,季昀承才道:“你生我的气?” 拂袖甩开季昀承的手,慕阳微微侧身道:“侯爷多虑了,小人怎敢?” “为什么这时候回叶良城?” 慕阳也懒得同他兜圈子:“自然是回家探亲。” 车帘忽然又被掀开,车外站着一个白衣男子,容貌寻常,眉目清冷淡漠,只是神色却极其温柔,如此矛盾的交织,在他身上却又显不出丝毫的不和谐。 看着慕阳,他轻声道:“马车好了,我们走罢。” 慕阳应了声,正准备从马车上跳下,就听见季昀承音色微冷道:“他是谁?” “我的朋友。”慕阳同样冷声回道。 “什么样的朋友?” “不会骗人的朋友。” 又压了压情绪,季昀承哑声道:“慕阳,你想不想见季昕兰,她住的离这不远,她和有琴的女儿刚刚出世。” 虽然彼此从未提过,但慕阳不意外季昀承追踪到季昕兰的事情,只是季昀承是个好哥哥,料想也不会对季昕兰如何,才没多担忧,只是如今听到季昀承对她说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怪异:“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季昀承掩着唇,别开脸道:“是我妹妹想见你。” “那好,你告诉我地址,我这就去。” 转过头,季昀承看向慕阳,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毫无关碍的直视回来。 季昀承染了风寒,无节制的寒夜饮酒,难免如此。 只是,以慕阳的聪明早该在一进马车就察觉,但却直至离开……也只字未提。 52 五一章 季昀承说得没错,季昕兰的居所离这里确实不远,仅仅一个多时辰的路,只是并不在城中,而是建在了郊外。 宅子清幽,背靠山丘。 宅前庭院里种了满眼的朱槿花,一簇一簇很是喜人,一汪清泉自院中潺潺流过,水声悠然和缓,偶有微风卷落一二叶片,仿佛扁舟一叶,掀起圈圈涟漪。 倒真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见到慕阳,季昕兰自是兴高采烈,只是碍于还在产月不宜多动,仅能靠在床上见她。 一别多年,过去天真的小丫头褪去青涩,已显露出几分少妇的风韵,削尖的下巴也圆润了许多,但显然过得很好,也很幸福。 有琴琴师陪在一边,过去抱琴的怀里如今却是个粉雕玉啄的婴儿。 许是心境的缘故,虽然几年过去,有琴琴师容貌一如往昔,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同季昕兰坐在一起便让人觉得格外般配,宛如一对璧人。 偶尔眼神交流,彼此间浓情难以掩饰。 慕阳静静望着,眼中闪过一丝欣羡,稍纵即逝。 起先慕阳只打算呆上片刻,季昕兰却执意撒娇耍赖让她多留一日再走,看得有琴琴师都有些啼笑皆非,却又拗不过季昕兰,只得满目宠溺随季昕兰附和。 毕竟有琴琴师算是她的师父,师父相求……慕阳略一犹豫道:“我并不是一个人,若留下只怕还有一个人会来叨扰。” 季昕兰却突然眼睛一亮道:“别说多一个,就是多个十来个人也住得下的。” 然而,待重夜进来之后,季昕兰和有琴琴师的神情似乎都有些古怪。 没过多久,季昕兰就耐不住性子,拉过慕阳坐到一边低声道:“慕阳姐姐,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哥啊?” 慕阳一愣:“为什么应该是你哥?” “你们之前……我哥哥明明是喜欢你的罢。”季昕兰歪了歪脑袋,满脸的费解,“你怎么会怎么会……老实说,慕阳姐姐,是不是我哥哥不好意思来,才让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不过地址确实是他给我的。” 季昕兰有些懊恼道:“他为什么不来……我又不是笨蛋,我其实早就知道他找到我们了,爹娘过世的时候我回去看了,哥哥明明看到我了,也什么都没说,他不说破,我也不敢去找他……” 越说季昕兰的声音越小,显得有些委屈。 “你哥哥不会怪你的。” 实话,慕阳呆在季昀承身边时间不短,季昀承对自己这个妹妹的确是体贴入微宠爱非常。 抬起晶亮亮的眼睛,季昕兰祈求道:“那慕阳姐姐你要帮我说说好话求个情啊。” 慕阳失笑:“你自己同他说会比我说管用的多。” 季昕兰摇头:“不是啊,哥哥喜欢你,肯定会更听你的话。” 已经是季昕兰第二次这么说了,慕阳敛了敛笑,轻轻道:“你哥哥喜欢的女子多了去了,但是妹妹只有你一个,你懂么?” “才不是。” 季昕兰忽然道,“慕阳姐姐,你应该知道吧,府上那么多的女孩子,我为什么独独缠着你叫姐姐?” “……难道不是因为有琴琴师?” 季昕兰的脸红了红,但还是道:“不完全是,是因为哥哥对你不一样啊,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有多少人哥哥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朝你那看去,每每府里来了新布新首饰哥哥也总是第一个想到你,还有只有提到你的时候哥哥才格外的关注……哥哥这分明就是喜欢你嘛。”说着又嘟囔道:“哥哥这个笨蛋,难不成到现在还没下手……” 慕阳的神情滞了一瞬,随即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不由分说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罢,我去叫有琴师傅来陪你。” “喂喂……” 说话间,慕阳已然转身出了房间。 季昕兰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有些同情自家哥哥……哥哥,你不会现在还喜欢慕阳姐姐罢…… 刚走到外间,慕阳就是一呆。 外间的屋子里,重夜正抱着那个粉雕玉啄的小粉团轻轻摇晃,神色柔和,小粉团还不会说话,大眼睛弯成两个弯,对着重夜一个劲咯咯咯的笑,还不时张开肉肉的小手掌朝着重夜挥舞,笑声清脆,极开心的样子。 慕阳对有琴琴师说了声,他应声回屋中陪季昕兰。 小粉团还没发现自己的爹爹走了,依然笑得甜蜜,细细软软的手指抱住重夜的手指,就凑到粉嫩的唇边轻轻吮吸了起来。 重夜微微睁大了眼睛,手指一顿,有些不知所措。 慕阳看得有趣,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小粉团肉鼓鼓的脸颊上,触感柔软滑腻,凹下去的肌肤很快又弹了起来。 反复几次,小粉团瘪起小嘴,啊呜一声哭了起来。 两人虽然久居高位,但显然都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此时也具有些手忙脚乱。 慕阳下意识用手指捂住小粉团的眼睛,小粉团立刻开始挣扎,不过她那点力气显然根本挣扎不开,小脑袋转了转,便使出了看家本领…… 下一刻,慕阳便低低倒吸了一口气,猛然甩开手。 重夜抱的不稳,小粉团竟被抛了起来,慕阳连忙去接,却发现眼前已有一人挡住了去路,而小粉团也径直落进了那人的怀抱。 慕阳松了口气,抬眼看去,又是一愣。 ******************************************************************************* 季昀承咳了两声,低头去看自己怀里的东西。 只见粉团似的小女娃眨着纯然无害的大眼睛看着他,嘴角一咧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想来应当是季昕兰的女儿了,季昀承刚想回个笑容,却在与此同时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滑落了下来。 季昀承随即一僵。 顿时,他觉得自己的风寒似乎又重了三分。 半个时辰后 季昀承沐浴完又换好衣服,才黑着脸一阵咳嗽接着一阵咳嗽的走了出来准备用晚膳。 在见到慕阳和重夜的同时,眸光霎时冰冷。 显然季昕兰也察觉到三人之间诡谲的气氛,见到哥哥的喜悦之情早被那突如其来的事情搅乱,如今更是觉得有些不安,桌上的饭菜是季昀承从城中请厨子做的,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却谁都没有胃口,唯独罪魁祸首反而显得兴高采烈,不断用小手拍着桌子,笑容几乎咧到嘴角根,除此之外,桌上便只剩下冷清的碗碟交错声。 吃完,慕阳放下碗筷,对季昕兰淡笑道:“我看今晚我还是先走吧。” 季昕兰转头看了看季昀承,季昀承不动声色的继续夹菜,待咀嚼完,才擦了擦嘴笑道:“要走也该是我走罢,咳咳……连跟我待在一室都无法忍受么,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话未说完,季昕兰就抱起小粉团拉着有琴琴师进了里屋,季昀承挥了挥手,侍候着的侍卫侍女都退了下去,厅中一时只剩下三个人。 慕阳也不想再这么和季昀承无休止的纠缠下去。 对重夜耳语了两句,重夜虽有些不放心,但还是走了出去。 只剩下两个的厅堂更显得安静,慕阳低笑了一声,隐隐有回音来回撞击,格外清晰:“侯爷,说实话,许是偏见使然过去我对你的态度的确不算好,平心而论,我该感激你的……只是,你一直这么执着于我,是不是因为我始终是你的未得到,如果和其他女子一样对你趋之若鹜,予取予求,你还会这样对我么?” 慕阳一直观察着季昀承的表情。 他眸光恹恹又咳嗽了两声,面色微显得有些苍白,但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波动。 不等季昀承答,慕阳继续道:“既然这样,我们做个交易,我陪你一夜,就当是还你对我的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如何” 在说这些的时候慕阳神色平静,没有露出半分女子的羞赧。 她竟然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么? 原来……对她而言,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动了动唇,季昀承压抑着怒气,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丝毫不与之相匹配的嘲讽表情:“你是这么觉得的?如果只是想要你而已,我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咳嗽让季昀承的脸颊泛起薄红,浅灰色的眼睛却显得格外的犀利,声音也越发冰冷。 “女人,你到底有没有心,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女人一次次担忧冒险,甚至差点性命堪忧,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 语至最后,隐约有淡淡戾气浮现。 从一开始选择隐瞒季昕兰的事情,保下慕阳开始,季昀承就已经为了这个女人破了太多的例。 甚至掉落悬崖的瞬间,他根本没有想过如果马车没有半途被卡住,如果真的死了又怎样…… 过度激烈的情绪让季昀承抑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按着胸口,似乎要连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 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还冒着丝丝热气。 慕阳端着茶壶站在他面前,低垂下头,柔软的发丝自耳际弧度优美地滑落,掩映住漆黑的眸子,半分情绪也未曾泄露出来,她勾起一侧的唇角,几乎是有些残忍的道。 “可是,我一丁点也不喜欢你,怎么办?” 53 五二章 慕阳说的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 她的头始终低垂着,但从季昀承的角度已能看见慕阳一侧的唇角,些微上扬的弧度,漫不经心的态度,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做的一切,甚至他说的一切,都在瞬间变成了笑话。 她不在意。 她什么都知道,他像个笨蛋的一样找各种借口去见她,一次次恋恋不舍,一次次挣扎放下架子,一次次因为她愤怒……这些,慕阳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然后,伪装不知的冷眼旁观,再到如今来嘲笑他么?¥ “好,很好。是我小看你了,慕阳。” 抑制住咳意,季昀承冷笑着直直起身朝外走去,脚步不停,口中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本侯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最好祈祷两年后能够得到滔天权势同本侯做交易,否则就等着洗干净躺倒本侯的床上。” 语气冷森,已再没有一分的留恋。 待慕阳缓缓抬起头的时候,外面已响起马车的声音。¥ 垂头看去,她给季昀承倒的茶,一滴也没有动过,温热的茶水已经有些冷了。 她坐下喝了一口,季昕兰差异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哥、哥,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茶水顺着喉咙直下,冷意一直沁到心口。 她太知道怎么样可以伤害一个人至极,那句话分明是萧腾在被她逼到穷途末路时所说的,充满恶意的嘲讽……只是,她本该是看不惯季昀承的,但在说完那番话后,竟然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无法抑制不想到曾经的自己,此时的季昀承又何尝不像过去的她。 快刀斩乱麻,也好。 谁能保证她还能活多久,前夜在谷中吐出的鲜血还历历在目,就算重夜也不过说帮她找找看有没有方法,而无法断言一定能让她活下来。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招惹季昀承。 季昕兰的声音渐近,放低了声轻轻试探道:“慕阳姐姐,你和哥哥吵架了?” 慕阳笑了笑,点头:“嗯,所以他被气走了。” 这般半开玩笑的态度,倒让季昕兰真以为不过是情人吵架,也没多在意,见慕阳露出几分疲态,便让她早些去厢房休息。 慕阳出了厅门,正见重夜站在院中看她。¥ 雾蒙蒙的眼睛像覆了一层轻愁,慕阳笑道:“怎么了?” 重夜道:“你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笑?” “被你看出来了?”敛却笑容,慕阳别开脸轻声道,“只是想起一些事情,无端生了些没必要的情绪。” 重夜道:“刚才那个人……” “与他无关。”慕阳几乎是立刻回答,转而又道,“你也去好好休息罢,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说着,调头而走,再不回看。 重夜静静站着,笼在月光中的容颜渐渐恢复,玉质般的月色自他的身上流淌过。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死的。 只是……慕阳,真的同那个人没有关系么? 一路风尘,回到帝都已是多日后。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倒是她不在的日子里,曹仁和书童飞快打成一片,甚是投缘,她回府时,正见两人堆了一摞的材料,说是要做什么伟大发明,边上更是围了数十个丫鬟小厮。 见慕阳回来,曹仁乐颠颠回屋取了厚厚一叠的纸,炫耀似的给了慕阳,说是于从商有利,慕阳想也没想便让人送去给杜昱,曹仁挠了挠头,又回去忙活他的。 曹仁其实样貌不差,沐浴换衣又靠连日好吃好喝将养,放出去倒也是人模人样,装装小富人家的公子绝不成问题,又加脾气性子好,宅中一众丫鬟都对他青眼有加,光慕阳看见给曹仁送荷包缝衣服的就不在少数。 自己丫鬟这般行事放在以前她定然是大怒,但是现下她忽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男欢女爱本是常事,她的不幸终究是她自己造成…… 风平浪静的半月过去,吏部同僚邀慕阳去醉仙楼喝酒,慕阳自然却之不恭,席上宾主尽欢,一顿酒宴吃得众人皆是心中欢畅,宴罢席散。 慕阳正待回去,却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齐郁。 “齐兄,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就是这些时日怎么都不常见到林兄?” “有么?”慕阳笑了笑,“是齐兄多虑了罢,家中还有事,在下先行告辞了。” 远远看着慕阳消失的背影,齐郁才察觉并不是错觉,的确是,疏远了。 明月当空,夜色如墨。 出了醉仙楼,慕阳按了按额,虽然酒喝得不多,但还是有几分晕。 “林侍郎。” 慕阳侧眸,就见锦衣男子站在楼下,娃娃脸上两个笑窝浅浅下陷,“带你去看件有趣的事情。” 略一思忖,慕阳拱了拱手,也笑道:“劳烦了谢公子了。” 谢凛然也不多说,叫了顶轿子便带着慕阳朝城郊走,慕阳虽然心下疑惑,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 轿子停在一个街角处,慕阳跟着谢凛然下来时,街角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慕阳眼神疑问。 谢凛然却只用手指比了一个“嘘”声,轻声带她朝前走。 走了约莫半刻,谢凛然停下,也伸手止住慕阳的脚步。 只见出现在不远处的人竟然是长公主殿下,褪去满身绫罗绸缎和金银玉饰,乍然看去倒像是哪家的普通小姐。 她显然在等人,神情几分焦灼几分犹疑还有几分隐约的欣喜与不确定,不时朝向一处望去。 等了不过多久,有人缓步走来。 浅紫色的云纹罩纱,轻袍缓带,容颜依旧如水墨画一般,云淡风轻。 是萧腾。 之后大约是慕阳重生以来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一幕了。 萧腾慢慢走向长公主殿下,没有争执,长公主殿下向萧腾点了点头,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以她和萧腾最后那不死不休的宿命,居然会有这样平和的一幕!? 谢凛然微微扬了扬下巴,道:“发什么呆,还不跟上?” 两人走到一处山谷,旋即消失。 谢凛然带着慕阳从另一侧绕道,对着几块岩石叩了叩,半晌不见反应,又皱了皱眉,却见慕阳伸出手飞快的敲了两下,岩石应声而开,露出一条只容一个人进入的通道。 谢凛然微讶,慕阳笑道:“我是按照你刚才做的。”说着,当先进去。 “林侍郎果真才智过人。”谢凛然跟着进去,半挑了眉,笑得狡黠,“那聪明的林侍郎可知为什么长公主殿下和萧公子会在这幽会?” 慕阳扫过四周,眸中隐约有一丝怀念。 待收回视线,反问道,“谢公子,为什么看到长公主殿下和萧公子幽会,你好似很开心的样子,你不该是很难过么?莫不是……谢公子习惯强颜欢笑了?” “……林侍郎,须知做人当留些口德的。” 慕阳一笑,也不再逗他。 这里她记得,是帝都城郊的一处温泉,对萧腾的病症极有好处,她找到后,却又怕萧腾因为她不愿来,便只让侍女云泉带萧腾来,而她自己也只是偶尔借着方才的密道进入,站在温泉池边远远望上几眼。 没想到,自己也有和萧腾一同来的一天。 这一世的自己,倒是比前一世好上许多…… 心中也莫名轻了几分,现在自己的心里想必应该十分开心吧,毕竟这时候她的心里应当还是那样深深爱着萧腾的,过去萧腾只要稍稍语气好些都能让她开心半天,更何况是如此…… 想到这,慕阳的唇角不自觉也上扬了几分。 绕着小径走了一路,渐渐能看见温泉池蒸腾出的薄薄雾气,弥漫了整个山谷。 “谢公子,你到底是要往哪里走?还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凛然道:“自然是要去偷窥,我怎么知道的你就不用知道的,反正这也不重要。”说着又喃喃道,“下面应当走那条路……” 不知谢凛然带她走到了哪,草木葱郁,树影婆娑,丛中显出两条石径,一模一样的道路,皆是通向温泉的。 毕竟时隔太久,两条路都仿佛似曾相识,慕阳也难以抉择。 谢凛然道:“这样,我们一人走一条,倘若路不是,便跟另外一人说上一声。” 慕阳应了声,便选了一条瞧着熟悉些的。 走至尽头,是间小屋,不见人声,慕阳才推门而入,屋内并没有人,却又有一扇木门。 轻手轻脚推开,氤氲热气扑面而来,自缝隙处隐约可见温泉水中浸泡着一个人,乌黑的发丝漂浮在水池中,漫散开,只是那人背对着她,因而也并没有发现她。 慕阳连忙关上门。 目光一扫,小屋中整齐的摆放着浅紫色的罩纱和纯白里衣。 ……原来这是萧腾更换衣服的房间。 等等,那那条路是? 正想着,却听那边突然传出一声惊怒的女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惶。 慕阳不由脸色一白,谢凛然不会是闯了……女子换衣的屋子吧? 想着,慕阳转身就要推门出去,恰在此时,身后的门也忽然被推开,接着传来的是湿漉漉的脚步声。 慕阳顿时一僵。 54 五三章 静默了几秒。 后头的人倒退了几步,脚下一滑,低哼了一声,慕阳回头,发现萧腾身体后仰整个人正要跌回温泉池。 不得已,慕阳转身拽住萧腾。 再绕回屋中取了衣服丢给萧腾,道了句“你先穿上衣服罢”便霍然合上门。 轰然一响,慕阳按着额头,有些无力。 片刻之后,门被推开,萧腾穿好衣服,只是发丝未束,仍旧湿淋淋的垂在肩头,脸上不知是温泉蒸的还是因方才所致,微微泛红。 一路朝另一头走去,两人都有些尴尬,便没再说什么。 到了那边的木屋,才发现气氛更加尴尬。 谢凛然站在门口,一手捂额,连连道歉,屋内另一侧坐着长公主殿下和云泉,两人皆是面带愠色。 慕阳有心开口,只是,这个场面尚轮不到她说话。 沉默了些许时候,长公主殿下长袖一翻,衣袂翩然,目光冷冷盯向门外两人,碍于萧腾在场,只得压抑怒气道:“你们怎么在这?” 谢凛然倒也义气,跨前一步行礼道:“此事盖是小人的错。小人慕恋公主殿下,偶然见到公主独自一人,心中不安便尾随而至,林大人是被小人拉来的,长公主殿下若要怪罪,小人愿一人承担……” 长公主殿下眸利似电:“一人承担?这种事情你要如何承担?女子家的清誉你能赔偿的了?” 此话一出,屋中具是一静。 半晌听到谢凛然的答话:“小人愿娶,只是不知……” 闻此,慕阳斟酌着,却未开口,只定定等着长公主殿下的回答。 眼前这个人虽然也是她自己,但是毕竟经历不同,心境不同,她也拿不准长公主殿下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未料,长公主殿下尚未开口,却有一道声音低低响起:“谢公子这是逼婚么?” 慕阳抬眸,正见萧腾低垂着眼睛,一派静谧。 若不是慕阳太过熟悉萧腾的声音,她几乎要以为方才不过是幻听。 谢凛然也是一愣,随即道:“在下并无这个意思。” 萧腾仍是语调缓缓道:“谢公子方才说慕恋长公主殿下,如今借着女子清誉,迫使长公主殿下下嫁,不是逼婚是什么?” 谢凛然张口欲要解释,却被长公主殿下戛然打断:“萧腾,我嫁给谁,你关心么?” 一双明眸灼灼停在萧腾的身上。 萧腾像是没有发现那目光,淡淡道:“小人只是说出心中所想,无论对象是否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突然站直身看向谢凛然道:“你之前不是说想要迎娶本宫,那本宫便……” 萧腾苦笑道:“长公主殿下何必因为赌气而误了自己的一生。” “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嫁谁还不是一样。”忽得晒然一笑,长公主殿下转过视线看着萧腾,扬起嘴角强笑道:“逼婚……你只是看不惯这个么,如果不是有人跟我说你过刚易折,强迫不得,有时候我真想让皇上下道圣旨赐婚给你……是不是我就用不着这样纠结痛苦了。如今,轮到我了……能够摆脱我你不应该很开心么?还是因为你怕我开罪于你?” 沉默了良久,萧腾道:“……对不起。” 长公主殿下终于连那笑容也渐渐维持不住,依然冷凝的面容,却让人有种随时会哭出来的感觉。 “何须用说对不起,从始至终都是本宫对不起你。”转开头,长公主殿下笑得有些凄怆,“你走罢,这件事不管你的事,你也……不用再管。” ****************************************************************************** 萧腾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他最该做的事情应当是离开。 可是,脚下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他不满于长公主殿下的逼人太甚,不满于长公主殿下的强取豪夺,但……再是如何,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她不过是喜欢自己,又有什么错? 长公主殿下为他做的一切,他并非全无知觉,只是刻意排斥忽略。 可她也在改不是么? 这些时日,只要他不愿,长公主殿下便从不来搅扰他,他想要什么,第二日都会放在他的桌前,无论是难寻的孤本还是千金难求的字画……初时他不愿收,送来的人便诚惶诚恐的问他是否不满意,他才渐渐知道,长公主殿下只是不知如何讨好他罢了…… 然而,如今长公主殿下是为了他的病,才来这温泉,又遇上这种事,并因此而要嫁给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要说毫无愧疚是不可能的。 长公主殿下那日的话仿佛又回响起。 ——是,我在自欺欺人,但……即使他并不爱我,我也不会放手,他恨我也罢一辈子不肯原谅我也罢,我也宁可这样过下去,我的余生,绝不会再与其他男子共度。 看着眼前明明难过却硬生生强忍着的女子,萧腾的心不自觉的软了几分。 若是她要嫁给别人…… 萧腾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长公主殿下强势的打乱他的生活,让他老师的精心谋划付之一炬,也砍断了他为官的最后一条路,之后更是让他蒙上了一层裙带关系的阴影,如今他的生活已经布满了这个女子…… 而今,这个女子若是嫁给了别人。 他又算什么呢? 那一瞬间,种种念头滑过萧腾的脑中,一时间,他鬼使神差的轻声道。 “长公主殿下,若你嫁人,那你是不是打算此后都放过我?” 长公主殿下一怔,哑声道:“萧腾,你不要……逼人太甚。” “既然不愿意,长公主殿下为什么不逼我娶你呢?今日之事,在场的人都知道了,若是长公主殿下仍旧待字闺中,只怕会于清誉有碍……” 长公主殿下不明所以,但还是随机道:“你又不愿意娶……” “若是长公主殿下要求,我便娶。” 抬头,长公主殿下惊疑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阳却只想笑。 拉了谢凛然,又朝云泉眼神示意,便悄然朝外退去。 谢凛然按着头,苦笑:“没想到我倒成了月老,其实我刚才看到的……根本不是长公主殿下啊!” 慕阳侧眸:“啊?” “我刚才推门进去是看见一个女子半褪衣衫不错,可那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女啊……怎么到了这就变成了长公主殿下了。”谢凛然又按了按头,“好了,好了,我这会是真无妄了。” 压了压幸灾乐祸的情绪,慕阳才安抚似的拍着谢凛然的肩,笑道:“云泉姑娘其实也不错,难怪我刚才看她一直红脸朝你着看,我还当是她暗示你什么,没想到……” 说着,就看见不远处云泉叉腰站在那里,脸颊边还有些红晕,但气势却是足足的。 倒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侍女。 谢凛然当即苦了脸,慕阳识趣的自走向另一边。 这处温泉边栽种了不少珍奇草木,过去她也时常逛逛,走了一圈下来,却发现萧腾正在来处等她。 慕阳有意调笑道:“方才与长公主殿下说得可好?” 见萧腾沉了目,才又敛笑道:“这么开不起玩笑?” “不是,之前在浴房……” “你说那个?”慕阳摇头道,“我早都忘了,莫不是萧兄一介男儿被看了也要我负责罢?”前一世,萧腾病最重的那段时日,她几乎是贴身照料,还有什么是没看过的? 萧腾张口结舌,顿了顿才道:“林师弟,我不是……” 仿佛又觉得难以启齿。 慕阳轻轻笑道:“不用跟我解释了,说句实话,萧兄若是真能和长公主殿下琴瑟和合,才是最让师弟我欣慰的事情,我理解萧师兄你的苦衷,也敬佩你的骨气,若换做是我或许都不见得能做到如此地步,只是……萧兄,你不觉得这对于你们来说都太苦了么?互相折磨,互相伤害……倒不如试着磨合下去,也许长公主殿下并没有你想得那么讨厌。” 萧腾静静站着,神色复杂难辨,抿唇一言不发。 慕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径直走了。 萧腾的心结或许没有前世那么深,但……总归还是有的,能迈出这一步,对他对长公主殿下来说都至少是好的。 天气已然变得温暖,盛夏花卉一一舒展骨朵,只待到了时节一现芳华。 慕阳扬起唇,轻轻微笑,由衷觉得开心。 似乎,就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已然不再重要,若是这一世的自己能得到幸福,那么她重生一回,也再不是惘然。 只不过…… 蓦然间,脑中闪过一张面孔。 ****************************************************************************** 五月里,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两名地方百姓进京拦截谢丞相的轿子要告御状,却恰巧遇上了玄帝微服出巡,那奏状自然就直接呈到了玄帝的面前。 玄帝见了奏状当即大怒,下令命人彻查。 这事本与慕阳关系不大,只是没料到圣旨却传到了她这,这是能立功的好事,慕阳自然不会推卸,只是看了一眼地方,慕阳一怔……这、这不是南安侯的辖地么? ……是不是季昀承的辖地,反正她也都是要去的,只希望最好能不要遇上季昀承。 55 五四章 天朗气清,倒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这一趟不知要去多久,慕阳带了侍候的两个丫鬟,两个丫鬟都是头回出远门,按捺不住兴奋四处张望,慕阳笑了笑,兀自坐在一旁翻着誊抄的奏状。 这奏状告的是南华郡知府吞没赈灾粮饷,前些日子青澜江洪水泛滥,南华郡亦在当中,朝中拨了一千万两银子以作赈灾,一许姓庄稼汉听闻有赈灾粮饷可领,忙领着百姓找上知府大人,谁知反被打了出来,良田家园被淹,又被打的奄奄一息,这人一时想不开竟跳了青澜江,如今来告御状的便是这人妻子与弟弟。 轻叹了口气,慕阳暗道,也难怪玄帝会如此生气。 想着,又摸了摸贴身放着的密信。 玄帝震怒下令,极是重视,这一趟除了她随行的还有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那才是此次主审官员,其实并不用她太操心。 只是……不知道玄帝为什么会单独召她入宫,塞给她一封密信让她到了地方,找个机会一定将信亲自交给镇南巡抚方羽,切记不要被第二个人发现。 指尖在信封口摩挲了片刻,慕阳终是放下。 南华郡的水患刚刚退去,随处可见被淹没的田地粮食,路面灾民流离失所,或哭或嚎,满面愁容。 这一幕让慕阳想起了多年前的安阳城,两个原本叽叽喳喳的小丫鬟看着窗外也渐陷入了沉默。 下马车时,却见灾民已经将知府府邸团团围住,皆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就连慕阳一行的马车都差点被冲撞,官兵开路,总算是稳住了人群,当先一人上前敲门,或许会遇上抵抗或许会看见人去楼空,都在预料当中,却没料门一敲便开,两扇敞开的大门中,里头的景象一览无余。 尸体。 满地的尸体。 横七竖八的尸体在府中杂乱摆放,整整一个知府府邸,四十三口人,无一幸存。 冲天的腐臭也透过府门散了出来。 外头的百姓见状,胆小的当即就吐了出来。 他们只得先守住知府府邸,在客栈住下,再行查探。 出乎意料的是,刑部的人几乎是一进去就在桌上找到了知府留下的遗书,大意是他从帝都知道了玄帝下旨彻查,因贪墨过多,惶惶不可终日,提心吊胆之下便选择了带着全家自杀。 知府府上的人死了并未过多久,皆是死于中毒,在府上的膳房中寻到了未用完的砒霜,经证实,前些日子知府府上也的确有下人去药店买了些砒霜,说是要毒耗子。 再加上,这段时日知府府邸都被灾民围着,能怀疑的对象着实不多,从尸体上也找不出多少线索……算来算去,最大的可能竟然真的是知府畏罪自杀,虽说带着全家自杀未免有些过激,可是谁都知道玄帝最恨贪污鱼肉百姓,真正审讯下来也难保不会判个诛九族的大罪,倒不如先一死了之…… 这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只能如此解释。 唯一最让人头疼的只怕就是,他们翻遍了整个府邸也未找到那一千万两银子,甚至连个账簿也找不到一本…… 但也再无追查下去的线索。 于是,历时三天,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就此结案,准备上报朝廷,不日返回帝都。 南华郡平凉城,最好的酒楼。 “来来,林大人可别嫌弃,这小地方虽然没有帝都的珍馐,但乡野小菜也别有趣味。” 慕阳看了一眼桌上几乎摆满的美味菜肴,淡淡笑道:“赵大人请客,在下怎会嫌弃。” 刑部侍郎赵礼大笑,又对另外一个人道:“周大人,这次结案如此之快,也多亏了你,到时陛下奖赏,只怕周大人很快又要升官啊,真是羡煞吾等。” 大理寺左寺丞周琛是个年轻男子,闻言也微微一笑:“赵大人实在谬赞,下官初入官场,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听了令人很是舒畅。 慕阳低头抿了一口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畏罪自杀?……简直疑点多到数都数不清,只可惜没人敢查下去…… 或许知府一家的死,本就是种警告。 ****************************************************************************** 趁着逗留平凉城的几日,慕阳没带丫鬟,稍稍改装易容,自客栈后门而出,独自雇了辆马车朝着南安城去。 镇南巡抚方羽统管南地十八郡的军政,府邸也在南安城内,慕阳本有些忐忑,但转念想到南安城偌大,遇到季昀承的概率实在很小,更何况杜昱也在南安城,无论如何她是要去一趟的。 到了地方,慕阳没有直接进去,只等在府外。 等了半日,总算见到一顶轿子从府里出来,细细看过,那轿子虽然染了南安城的奢华气但的确是巡抚坐的规格,慕阳当即追了过去,轿行不快,慕阳不疾不徐混在人群中缀于其后。 轿子停在一处酒楼前,只见人影一闪,方羽已在侍卫的掩护下闪入酒楼,前后不过瞬息。 慕阳整了整衣领,状似随意踏了进去,进去时正看见方羽已上了二楼。 一眼扫过四处忙活的小二,慕阳微微念动。 一柱香的功夫后,慕阳低垂眉目托了盘子走上二楼。 酒楼颇大,来往小二不少,也未曾有人留意。 楼上共有十来个包间,慕阳刚想看看透窗看看方羽在哪个包间,突然听见身后人叫她:“你,就是你,你是新来的吧,这八宝冰蜜羹是天水阁叫的,你还不快送去,到时候叫巡抚大人等急了,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慕阳松了口气,推门进了天水阁。 房内本有隐约的交谈声,在她进来时戛然而止,顿了一瞬,又恢复了谈笑风生。 慕阳悄然抬眸,想确定方羽在哪。 虽然她和方羽并不熟悉,但多少也曾见过几面,大致的样貌还是记得的。 然而,这一抬眸,瞬间慕阳的瞳孔一缩,迅疾又垂下眼帘。 ……那个坐在主座上,慵懒斜靠,任由侍女捶肩一脸似笑非笑的,除了季昀承还有哪个。 慕阳开始庆幸,来之前她做了简单的易容,只要不细看应当是发现不了的。 随即,慕阳心中又是一沉。 为什么方羽会和季昀承见面? 南安侯的封地是南地十八郡不错,但实际上当地很大一部分官员是玄帝派来的,尤其军政权利更是大半掌握在巡抚手中,这样也是为了防止叛变,可如今…… 耳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季兄,这八宝冰蜜羹是帝都招牌菜八宝宴的尾汤,滋味绝妙,南安过去没有,这也是近日才从帝都请来的厨子,才能有此口福,你不妨尝尝看。” 季昀承扫了一眼八宝冰蜜羹,他自然不能告诉方羽他刚才在帝都呆了数月,而且……这八宝宴不自觉就让他想起那日在八宝楼那个女人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愉悦无比,却对他不假辞色的样子…… 一瞬间,几乎有压制不住的怒气。 方羽也察觉季昀承有些不对,侧头正想询问,却见季昀承已经勾唇笑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还未好透,这冰寒的菜肴,只怕是吃不了。” 方羽并未多想,转头道:“既然季兄不喜欢,那这菜就撤下去罢。” 随着这话,刚才上菜的小二已经低着头手脚麻利的将菜放回盘中,转身便要离开。 季昀承本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却觉得那小二的身材动作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人…… 一个让他咬牙切齿的人。 浅灰色的眸子黯了黯,季昀承突然道:“小二,你等一下。” 闻声,那小二又走了两步,才缓缓顿下脚步。 季昀承又吩咐道:“转过头来。” 又顿了顿,小二低垂着头,转过身来,声音低弱道:“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过来侍候我。” 见小二犹豫,季昀承眼神示意,身后侍女退下,侍从掏出一锭成色上佳的纹银放在桌上:“如果让我满意,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绝对不能被季昀承发现! 只斟酌了一秒,慕阳当机立断,放下盘碟,绕到季昀承身后,学着刚才侍女的模样替季昀承捶肩,她倒也想用力让季昀承吃点苦头,但眼下不被季昀承发现才最明智。 季昀承心安理得享受服侍,夹了口菜对方羽道:“方兄,那就按照我们方才说好的罢。” 方羽见状,却是在心中嘀咕,之前也未听说南安侯有好男色的喜好,这回怎么……好在他们本也聊得差不多,方羽喝了口茶,道:“那我便先走了。” 季昀承也不挽留,只笑着点点头,筷子依旧夹着菜。 方羽走了,季昀承用湿巾拭了唇角,也待离开,慕阳暗自松了口气,退到一边。 却听季昀承道:“你叫什么?” 房内寂静,半晌不见有人应答。 侍女好心,推了推慕阳,慕阳才一下反应过来,季昀承问的是她? 不见回答,季昀承倒也并不生气,只淡淡道:“辞了这份工,跟在我身边服侍罢。” 慕阳嘴角微抽,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 怎么可能愿意……方羽显然已经不可靠,信她也不打算送,当下只想赶快回平凉城。 季昀承歪头看向她,勾起的唇角浮现出了一抹恶劣之色。 “来人,不愿意就把他绑回去。” 56 五五章 恢弘的府邸,一望不见边。 慕阳已经有近三年没来过这了,主人换了,季昀承又不喜吵闹,这里较之三年前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之前侍候季昀承的侍女领着慕阳去了小厮房,和慕阳过去住的房间恰是对着的。 慕阳道了声谢,正想休息,那侍女却指着对面道:“府上下人不多,你可以先逛逛,只不过……除了侯爷的院子,那个院子你记着也别去。” “……为什么?” “这……我也不知道。”侍女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才来不久,同你一样被侯爷带进府的,那是府上老人同我说的。” 慕阳点了点头,再看向那侍女时,却发现她低头的瞬间竟然有几分像自己。 待侍女走远,慕阳才又望了一眼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季昀承当真有这么喜欢自己? 一觉醒来已经天黑,慕阳擦了把脸,准备找个机会翻墙而出。 南安侯权势滔天,哪怕府上一个下人都比七品官来得有权势,故而几乎很少有奴仆逃逸,府墙也建的低矮。 刚目测好距离,就有小厮急急忙忙说侯爷叫她。 慕阳无奈,跟着小厮走去,正见季昀承在院中用晚膳,前后十来个侍女小厮侍候左右,除此以外她还看见一个眼熟的人——久离。 她同久离也是多年未见,如今看去,久离俨然已经是季昀承身边地位最尊崇的丫鬟。 想来也是,这个女孩十一二岁就已经心机深重。 慕阳走到季昀承身边,刚想作诚惶诚恐状行了礼,就被久离打断。 久离的目光扫过她低垂下的头,瞬间慕阳只觉视线火辣,几乎刺进她的身体中,而后听见久离的声音:“你们都下去罢。” 慕阳微微抬眸,季昀承正举杯浅酌,丝毫不以为意。 退下去的时候,慕阳听见身边有人低声议论。 “侯爷果真是宠爱久离姐姐。” “哼哼……有些人分明身份也不见高贵,却把自己当做女主人了!” “嘘,小声点……” “怕什么,侯爷若是真宠爱她,怎么到如今还不将她收入房中……” 慕阳听得不耐,快走了两步,甩开这些声音。 到了屋中,慕阳寻了套女子的衣衫,准备换上再溜出去,她如今是小厮打扮,换上女装就算被人看见一时半刻也想不到是她,褪去外衫,突然摸到那封玄帝让她交给方羽的密信。 犹豫了一刻,慕阳动手将信拆开,对着烛光展开信纸。 ****************************************************************************** 星夜无月,雾色凄迷,和风细缓浮动,拂在面颊温和而细腻。 久离抬手帮季昀承布了菜,又斟满了酒杯,季昀承仰头喝尽,把玩着酒杯,一言不发。 放下筷子,久离似不经意道:“侯爷,您最近已经带回了好几个侍女小厮了。” 季昀承可有可无的“嗯”了一声,视线放空,投落在不知何处,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久离,也没有发现如今屋内已经只剩他们两人。 “侯爷,您风寒刚愈,还是少喝些罢。” 见季昀承仍是反应淡淡,就连唇畔若有似无笑容也未曾改变,不觉苦上心头。 自那日抛却矜持自荐枕席被拒后,她一想起季昀承总有些尴尬,可是……再是尴尬,也放不下。最初用尽心机留在季昀承身边,确实是想出人头地,想摆脱穷困的家庭和凶恶的父亲,然而她最好的年华,一直都是伴在这个男子的身侧,由孩童到少女再到女子,又怎么会不生出情谊? 更何况,她见过季昀承哭。 只那一次,再难忘记。 那时老侯爷刚去,季昀承也像这般,表面上毫不在意,只在夜晚独酌,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天亮,第二日却又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她偷偷守在季昀承身边,强打精神,一坐便是一夜。 老侯爷头七的晚上,季昀承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他喝了许多酒,然后醉了,一直垂首半俯着身子。 她以为他睡着了,拿了毯子想悄悄盖在季昀承身上,却发现季昀承的肩膀缓缓颤抖。 滴答一声。 温热的液体落在地上,明明没有声音,久离听去却像是一道炸雷,在她心头炸开。 总说女子哭惹人怜惜,但你若真看过男子哭,才会知道……那是会让人心为之震颤的。 从那时起,她发现她彻底放不下季昀承了。 也是从那时起,季昀承赋予了她权力,却从来也不肯碰她。 她以为季昀承肯让她看他弱势悲伤的一面,定然是对她有所不同,却没料到有人竟然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夺走了季昀承的心。 季昀承从帝都回来,重重病了一场。 她衣不解带的服侍照顾季昀承,却只得到季昀承病梦中咬牙切齿的二字。 那个女人的名字。 醒来后,季昀承仍然是季昀承,仿佛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他带回了的那些侍女小厮,总让她觉得眼熟……身材样貌甚至只是一双眼睛。 久离咬了咬唇,轻声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季昀承应了声,无半分挽留之意。 噙了泪,久离行了一礼缓缓退下。 ****************************************************************************** 信中只有六个字。 钳制南安侯、查。 慕阳一愣,才轻叹一声,原来这个时候她弟弟已经知道了。 如今已是天祭十一年,她死于天祭十五年,她死时还未曾发现季昀承有这个念头,未料她弟弟已经发现,好在还有至少四年…… 不对,慕阳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 过去季昀承一直偏安一隅,也未有什么过激行为,可是这次他却是擅自入帝都,又在帝都滞留了数月,就算他伪装的再好,也难保不被发现,她弟弟发现不对会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果这被改变了的话,那这四年还会平安度过么? 慕阳越想越不对,如果过去她弟弟就已经知道季昀承心怀不轨,又怎么会不同她商量,以她弟弟的性子,更又怎么会隐忍四年一点举措也不做? 弟弟让她送信给方羽,显然是将方羽当做心腹,她定然是要告诉玄帝的。 可是,她此时若是直接跟她弟弟说,只怕反而会被怀疑,因为——就连信也不让她看,显然他弟弟并不够相信她,至少说他更相信方羽一些。 那么,她就必须要一些证据,季昀承和方羽私通的证据。 还有什么地方比南安侯府更适合去找证据? 呆了几年,南安侯府她已经再熟悉不过,换上衣衫,慕阳便悄然趁着夜色朝着季昀承的院子走去。 季昀承喜静,虽然侍女众多,平日留在院中侍候的并不多。 小心从侧面绕了过去,就见季昀承院外守了两队兵士和一个侍女,等了一会,见久离从院中出来,吩咐了一声,那侍女便跟着她走了,慕阳摸准了换班时间,溜了进去。 一进去,便看见坐在院中自斟自饮的季昀承。 院中只有季昀承一人,而季昀承正背对着她,屋内暗着灯,显然再没有人。 她的运气倒不错。 挨着草丛轻手轻脚摸进屋中,季昀承的屋子修的很大,里三间外三间,丝毫不比寻常人家的宅子小,华丽奢侈更是自不必说,不过此时慕阳也懒得关心这个,凭着记忆,摸到了书房,抽开书桌抽屉,点了火折子往里探照,抽屉里尽是些寻常文书,并没有信封的痕迹。 慕阳本也没打算在这里找到。 敲了敲墙壁又敲了敲地砖,没有听到有夹层的声音。 又在书柜里翻了翻,书柜上书籍繁杂,从四书五经到志怪地理志,一本本翻起来还不知要多久。 找了半晌,仍是一无所获。 手肘一动,碰到了书房边上的青花底琉璃花樽,花樽磕在墙上,一声脆响,慕阳一惊,忙收起火折子,屏息片刻,不见反应才松了口气,起身间触到了花樽里,花樽中空……心思一动,慕阳探手进去,竟然真被她带出了一张折叠好的信纸。 恰在此时,寂静中突然响起了一道突兀的脚步声。 慕阳想也没想便朝里躲去,没想里面便是季昀承的寝房,伴随着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季昀承也越来越近。 念转似电,慕阳抄起桌上的一个茶壶翻身上了榻,反手拉上床帘。 季昀承已然走进寝房。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声停住,透过朦胧的星光可以看见季昀承缓缓抬起手…… 慕阳屏息,就在季昀承拉开窗帘的瞬间,她猛然拽过季昀承,一把将他按在床上,另一手拽着茶壶,狠狠用力敲在季昀承头上,未料这一敲非但没敲晕季昀承反而让他睁开了眼睛。 慕阳反应不及,刚扬起手正准备再敲一下,却见季昀承长臂一捞,翻身压过慕阳,深深吻了下去。 57 五六章 季昀承的吻纯熟而灼热,带着浓浓的酒气和侵略意味,几乎在慕阳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侵入了她的唇中,舌尖微凉,却蛮横到完全不讲道理,似乎只为了掠夺、侵占以及浓烈到骇然的欲望。 慕阳活了两辈子,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待,一时间被季昀承的胆量震惊,竟也忘了回神。 昏暗的房间里一切都看不清晰,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可以判断彼此。 在黑暗中,触觉便变得格外的敏感。 覆在唇上的柔软,灵巧的舌,甚至于纠缠在一起的乌黑发丝,从唇齿间传出的轻微喘息,都让这一刻莫名显出一种奇异的意乱情迷,隐晦的情-欲的纠缠。 慕阳的眼睫倏忽合拢,压抑住被气氛影响不知所措的情绪。 夜,极静。 季昀承修长的手指划过慕阳的衣结,松松拽开,唇顺势向下,在颈项点点触碰,延伸到白皙细腻的肌肤,接着炙热的吮吸。 慕阳猛然睁大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覆盖在身上的巨大阴影。 半边脸颊被蒙蒙的辉光倒映的极其温润,俊美的脸庞一如往昔,微醉的眸半闭,神色间却有种近乎虔诚的味道。 他还没清醒。 慕阳松了口气,竭力抬起手,想再用茶壶砸他一次。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慕阳的唇边,咸腥的气味……季昀承流血了? 这一愣,手中的茶壶被季昀承劈手夺过,摔在一边,脆响之后,季昀承忽然用力抱住慕阳,紧的几乎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同时另一手抽出慕阳绾发的簪子,乌黑的长发随之散落了满肩,手指穿过柔顺而细腻的青丝,窒息般的紧拥。 强烈的,被需要着的感觉。 这时,慕阳听见耳畔有一个低微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 “别走……” 那样轻微含糊的声音落入耳中,犹如一片轻飘的羽毛砰然炸开,让慕阳蓦然一僵。 慕阳一直都知道,季昀承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她一样,蛮横霸道、全不讲理、刚愎自用、仗势欺人,不容许任何的忤逆,只要是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他们是一样的人,因而也格外的不对盘。 在看不惯季昀承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厌弃那样的秉性。 然而……此时,她忽然有些迷惘。 这种紧紧攥着,至死也不想放手的感觉,她也曾经有过,可是她抓的越紧,对方反而离得越远,纵有逆天的权势也无法奈何,痛苦、挣扎、无法摆脱无法放手,于是,只剩下眼睁睁的无力感。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人需要着。 就好像,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会坍塌…… 飞快的翕合了两下眼眸,慕阳抬起头猛然吻住季昀承的唇,察觉到对方一颤,慕阳反手迅速劈在季昀承的脖子上,不到瞬息,季昀承就慢慢软倒在她的肩上。 慕阳理好衣服,小心从床上爬起来,扶着季昀承缓缓放倒在床上。 打开窗,清风徐徐将屋中的旖旎气息一冲而散,慕阳的大脑也渐渐冷静清醒过来。 他大约只是醉了。 ……醒过来的季昀承不是这样的人,他有美人侍妾无数,他还想要谋取这天下之权,这样的人怎么会是那种情根深种的痴情蠢货? 视线扫过季昀承,慕阳想了想,还是动手替他包扎了头上的伤口。 待走出院中,正看见久离站在院门口向里张望…… 慕阳的脚步顿在屋中一瞬,回眸望了一眼季昀承,潜身出了屋,久离不会武功,慕阳很轻易的把她打晕,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接着半拖半拽,脱光衣衫把她丢到季昀承的床上。 出了南安侯府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慕阳找了间客栈,睡了一觉,到了下午才出发回了平凉城。 坐在马车上,慕阳翻出了从青花底琉璃花樽里取出来的信纸。 之后她又在季昀承书房找了一会,却还是一无所获,毕竟时间太紧,一趟搜下来,也只得这个。 打开信纸,慕阳忽然一怔。 那信纸上并不如她所想是和其他官员的往来文书,而是……一张张小信笺粘在了一起,字迹分外眼熟。 没错,是她写的。 过去季昀承每月让信鸽给她送上一次信,大部分时候她都只看,只有偶尔才回,而这恰恰就是她回的那些。 明明应该是失望,却好像有莫名掺杂了些什么。 慕阳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一点点点燃烧尽。 无端地,随着那些烧尽的纸屑,淡淡怅然若失的感觉弥漫开。 与此同时,第一缕晨光投射进屋中,碎裂的瓷片折射着刺目的光晕,季昀承按着脑袋,只觉得疼痛欲裂。 坐起身,看见地上碎开的茶壶季昀承一怔。 琐碎的画面伴着迷乱的记忆一个个接连闪过季昀承的脑海,激烈的亲吻,燃烧的欲望,女子的喘息、在微光下白皙到刺目的肌肤,以及,那个女人的脸。 接着他猛然侧身看去,乌黑的长发纠结着散落在女子光裸的肩头,面目半掩,似乎仍在沉睡。 季昀承抑制住欣喜的情绪,缓缓伸出手,手指却又顿在空中,像是害怕一旦触碰到,眼前的人就会瞬间消失。 女子低吟了一声,慢慢侧身。 长发拂开,露出秀丽精致的面容…… 季昀承僵硬的收回手,只觉得一股寒意一直冷到心里。 昨晚他…… ****************************************************************************** 到了平凉城,还没歇息到半刻,刑部侍郎赵礼忽然猛敲她的大门。 慕阳做好男子的易容,打开门,淡淡道:“赵大……” “人”字还未出口,赵礼就先一步道:“林大人你可算回来了!这两天你都跑哪去了?快快,咱们快回帝都吧!” 赵礼言辞热切,满脸恳求,就差没扑上前去抱住慕阳的大腿。 慕阳退了一步,又咳了两声道:“抱歉,我前两日去探望了一个友人……赵大人,不知发生了什么,难道…这么快…圣上的旨意就下来了?” “这,倒还没……总之,这里不能呆人,我们还是快快回去罢。” “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话一出,就有一道温和男声:“林大人,这几日你不在,有所不知,我们的客栈闹鬼了。” 慕阳抬眼就看见大理寺左寺丞周琛一袭儒衫站在门外,朝她微笑,只是眼圈下有些隐约青黑,再向赵礼看去,竟也是如此。 赵礼终于也苦下一张脸:“林大人,只要一到晚上就能听见那畏罪自杀的知府家人啜泣哭诉的声音,非说什么有冤情,有时还能看见鬼影或者遇到什么诡异惊悚的事情,可是去找却又找不到人,我们换了几间客栈也于事无补,唉,看来只有回帝都才成了,天子脚下,这鬼怪总不敢作祟……” 闹鬼? 过去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慕阳显然不信,但如今她不止信,还对此感兴趣的很…… 慕阳笑了笑,安抚似地拍着赵礼的肩道:“赵大人何须害怕,晚上我们就来会一会这鬼怪。” 天色渐黑,还未到入夜时分, 慕阳躺在床上,闭眸假寐,有人敲了敲门,她翻身下床,打开门却是周琛。 周琛提了一只茶壶,冲慕阳扬了扬道:“林大人,我有些睡不着,不如一共喝个茶罢。” 看见茶壶,慕阳就想起那只砸在季昀承脑袋上的,一时之间也有些气闷,点点头应下了。 周琛和慕阳倒是同年的考生,只是素来没有来往,彼此也不相熟,此时夜色阴森,两人又都是为了同一桩棘手案子,难免就多了些共同语言,聊了几圈终是聊到了这桩案子。 “林大人对于知府之死,怎么看?” 慕阳斟酌了一下,道:“不是已经断言是畏罪自杀了么,还有别的看法么?” 周琛微笑:“林大人是个聪明人,我不信你看不出来。畏罪自杀也没必要拉着全家一道,这明明是有人拿他顶罪,而杀人全家这种事……又分明是为了震慑我们,知府一家死的毫无动静,谁又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低头抿了一口茶,慕阳敛了几分笑:“周大人,你想说什么?” “那一千万两银子去了哪呢?引得百姓升起民愤又是谁得利?” 慕阳不答。 周琛却也不急,用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难安。 难安,南安……说的是谁,呼之欲出。 慕阳蓦然抬头,盯住周琛,冷冷道:“周大人,妄自揣度,你也未免太大胆了吧!” 周琛轻轻用手抹去桌上的水迹,笑道:“前两日你真的是去探友人了么?”见慕阳面色更冷,周琛才打哈哈一般道,“林大人不用担心,家父你想必认得,过去同林大人是为礼部侍郎,他是……” 话说到此,突然外头响起一道男子的惊叫声。 “鬼啊!” 慕阳连忙推门出去,周琛露出几分无奈之色,也跟了出去,叫声正是从赵礼的房间传出,推开距离不远的房间,就见赵礼跌坐在地上,一脸惊骇的指着房中的另一个身影。 月光静谧的覆盖在那人身上,恍若透明。 闻声,他转过头,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尤为显眼,在如斯夜色里却也尤为吓人。 慕阳张了张口,只说出一个“重”字,就忍不住抽了嘴角。 那人也张口欲言,却听一声凄厉的哭喊撕破寂静的夜晚。 58 五七章 叫声哀怨可怖,幽幽然在夜空中弥漫,直让人汗毛直竖。 慕阳与身后周琛对视了一眼,对方冲她点点头,显然是承认这便是这几日他们听见的鬼叫声,再看赵礼已经吓得脸色铁青,双股站站,不住朝后退。 慕阳想也没想,循声跑出屋中。 走了没两步,就发现有人跟了上了,转头便看见重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停下脚步,重夜略一顿,也停下脚步。 眼眸无辜的眨了眨,重夜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鬼叫声再度响起,慕阳顾不上听重夜的话,忙又快步追了出去。 那凄厉阴冷的哭声渐渐化作哭吟。 “好惨啊,我们好惨啊,好多血啊……” “都是死人啊……” “好可怕好可怕……我们是冤枉的…………” 直追到客栈外也并不见一人,那难辨男女的鬼哭声仍旧继续着,慕阳在客栈外绕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此时声音反又像是从客栈中传出的。 慕阳再进客栈,上下搜索,却还是一无所获。 周琛从楼梯上缓缓而下:“不用费劲了,这间客栈我们派人来回找了十多次,也没找到声音是何人发出的。” “哪里都找了?” 周琛点点头又道:“这几日只要我们住进哪里,哪里就有这样的声响,寻常百姓闻声早就躲开,这客栈里如今也只有我们几人,自然是哪里都找过了。” 慕阳顿住脚步,也按着额沉吟了起来。 轻缓的脚步声又响起,慕阳猛然转身,见还是重夜,叹了口气道:“有什么待我先找到声音来源再……” 轻轻动唇,重夜平静道:“你在找发声的人?” 慕阳“嗯”了一声,突然重夜拽过她的手腕便朝客栈门口走去,慕阳一怔,边走边问道:“你能找到?” 重夜没回话,只是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走到客栈门口的柜台前,重夜伸手结印,十指变换令人眼花缭乱,瞬息间,乳白光晕浅浅覆盖,凭空流泻而下,之前还空无一人的柜台前慢慢现出一个人形。 待光晕渐褪,才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孩子神情微有些呆滞的转过头来。 她口中发着的骇人惊叫声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饶是慕阳也眨了两下眼睛,才缓缓道:“这是……” 重夜简单解释:“障眼法而已。” 半个时辰后,女孩子跪在地上一脸惊惧的一五一十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女孩子叫青琳,并不是知府家人,只是有一个孪生妹妹在知府家做丫鬟,此次受了牵连也死在了知府家中,青琳父母皆亡,唯独和妹妹感情深厚,见妹妹惨死,来审案的官员又这么草草结案,青琳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便干脆出此下策。 至于这障眼法是青琳年幼时从一个游方道士处得来的,这个术法要求颇多,而且只能在夜晚夜深人静时用,青琳用得也并不多,只把它当做是最后保命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 赵礼喝着压惊茶,听完青琳的叙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就敢如此戏弄朝廷命官!” 青琳闪烁着眼睛,显得很是惧怕,听到赵礼的话却忽然硬气道:“大人,小女子也是为了伸冤,知府一家绝对不是畏罪自杀,是被人杀的,你们不能这么草草就断案!” 赵礼根本懒得听,挥手就想让把她拖下去。 周琛抬手拦住官兵,望着青琳微笑道:“不知青姑娘为何这么肯定知府一家是被人杀的?” “我亲眼看到的!” 此话一出,赵礼脸色微微变了变:“刁民,你说你看到了,可有证据?” “证据……”青琳咬咬牙道,“那日晚上我带了些城东买的香酥饼去知府府上看妹妹,结果看见十来个黑衣人从知府后门出来,我跑进去的时候,正看见黑衣人揪着知府大人的头发往他嘴里灌着什么东西,没过多久,知府大人就两眼翻白抽搐着死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人……”说到这里,青琳的脸色浮现出几分惊恐而痛苦的神色,“我等了半个时辰,才敢进去,可我的妹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想把妹妹的尸体带出来,却半路被他们发现,如果不是我用障眼法逃过一劫,之后我在外面躲了十日才敢出来……我的证据就是我妹妹在死前曾经被那黑衣人踹过一脚,胸口还有痕迹,而且她最后跟我说了两个字……” “一派胡言!来人……” 却未料周琛又挡在了他的面前,“不知青姑娘的妹妹最后说了些什么?” 被周琛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赵礼也有些怒意:“周寺丞,你可别忘了,你不过才五品,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转头道:“来人,把这个敢恫吓朝廷命官的刁民关进大牢!” 青琳闻言,面色大变。 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爬到了重夜的身后,拽着重夜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手。 官兵上前拉人,青琳却死死拽住重夜不放手,似乎认定了重夜,力气大的惊人,官兵怎么也拽不下人,看向不知身份的重夜,从始至终他也只是表情淡淡的站着,可不知为何官兵们却有些不敢下手。 赵礼见此,皱了皱眉,目光询问的瞪向慕阳。 这人是林阳的熟识,林阳同他品级相同,又圣眷正隆,赵礼反倒不敢随意下手。 慕阳慢慢走到重夜面前,半蹲□,缩在重夜身后的青琳瑟缩了一下,更紧的拽住重夜的衣角。 “为什么拽着他不放?” 见慕阳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青琳才道:“他很厉害,一招就化解了我的障眼法……” “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青琳眨了眨眼睛,重重点头道:“方才我说的若有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沉默了一刻,慕阳站直身,对赵礼笑道:“赵大人何必跟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计较,看在她也是爱妹心切的份上便不同她计较罢,至于她说的隐情,我们也可以从长计议。” 赵礼虽然心中不愿,但到底还是点了头。 天色已经快亮,慕阳叫小二打了水准备洗个脸再去睡会。 周琛走了过来,指节叩了叩慕阳面前的墙壁,道:“赵大人走了之后我去问了,她妹妹死前说的那两个字同我昨日在桌上用茶水写给你的……是一样的。” “我知道了。” 慕阳擦净水,径直回屋,瞳孔却在一瞬微微一缩。 南安…… 季昀承……你真的,已经开始试探着准备下手了么? ****************************************************************************** 回到屋中,发现重夜正坐在她的房间里,神情专注,似乎正在玩着什么,慕阳定睛一看,有些啼笑皆非,他手里的竟然只是一个质地普通的小瓷杯。 看见慕阳进来,重夜放下瓷杯,长睫缓缓垂下,寻常的容貌却硬生生显出了几分清越出尘。 晨曦镀在那张过分苍白的面颊上,熠熠辉光下那双眸子里的雾气浅浅弥散开,犹如两颗浅褐色的宝石。 “……昨晚,我走错房间了。” 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赵礼房间这件事。 慕阳也坐下,接过重夜刚才拿着的杯子倒了杯茶递给他,同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毫不在意的笑道:“你怎么来了?祭司殿不忙么?” 虽然是这么问,但显然慕阳的语气还是愉悦的。 重夜微微抬了头,刚想说话,突然眼睛定住。 “玉佩呢?” 慕阳一怔,摸向自己的领口,从谢公子那里得来的玉佩竟然不翼而飞了。 略一回想,慕阳就反应过来,恐怕是那晚在南安侯府和季昀承纠缠时被扯下的。 再想回去拿明显已经不现实了,反正,这玉佩的效用也并没有那么好…… 慕阳迟疑了一下,才对重夜缓缓道:“好像,弄丢了。” 说这话的时候,慕阳不知不觉就有点心虚。 重夜抬起手,按在慕阳的手上,像是抚慰,却又不知道怎么做,半晌呐呐道:“不用担心,还会找到更好的。” 慕阳心虚更甚,忙岔开话题问:“那个青姑娘呢?” “她睡着了,在隔壁。” 估计昨晚那青琳也吓得够呛。 慕阳笑了笑:“她就这么乖乖睡着了?” 重夜点头,又皱了皱眉道:“她一直抓着我的手。” 轻笑一声,慕阳道:“虽然是你破了她的障眼法,不过她好像很喜欢你呢。” 缓缓摇了摇头,重夜好像也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口道:“晚上蚊虫很多么?” “什么?” 纤长手指指着慕阳的脖子。 慕阳不解,起身寻了面铜镜一照,才发现刚才摸玉佩时微微拉开了领口,有不甚明显的红痕在颈脖处一直延伸向胸口。 抽了抽嘴角,慕阳把铜镜合上,理了理衣领:“反正过两日就好了,不用在意。” 联想起那晚,慕阳抿了抿唇。 把久离丢到季昀承床上,他应当不记得那晚的人是她罢…… 不过在担心这个之前,很快有了另一宗麻烦。 那个叫青琳的小女孩在醒来之后便缠上了几人,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忙前忙后的伺候,但是只要有机会便一个劲的提及那案子的疑点,偏又一副楚楚可怜瑟瑟缩缩的样子让人不好怪罪。 而奇怪的是,她最爱缠的反倒是没有官阶的重夜。 59 五八章 清晨,慕阳一早醒来,下楼用膳,就看见青琳端了盘子咚咚咚准备上楼,瞧见慕阳,忙露出灿烂笑容,几乎看不出之前凄惨模样,打开盘子上的笼屉,取了一碟小笼包递给慕阳,道了声“林大人,早上好”就又兴冲冲上楼。 没走两步,就看见周琛也端着一碟小笼包漫步而下。 坐下吃了两口,才看见重夜低垂着头从楼梯上快步下来,青琳则边笑边捧着一整盘吃食跟在他身后,待重夜坐下,忙将盘子里的各样盘碟摆开,小笼包、桃花酥饼、小花卷、奶黄包…… 重夜摇摇头,脸上难得露出些无奈。 青琳却像是没有看见,给重夜递上筷子,笑道:“重公子,这都是我刚做的,味道很好哦!” 闻声,慕阳顿了顿,放下筷子,侧眸。 重夜似乎发现慕阳的视线,转头轻声道:“不是我告诉她的。” 青琳眨了眨眼睛,讶异道:“重公子的名字是我自己不小心听到的,啊,难道重公子的名字是什么秘密么?” “不是,青姑娘多虑了。”慕阳打断道。 “那就好……” 青琳一屁股坐在重夜身旁,目光灼热的盯着重夜:“重公子,你怎么不吃啊?我刚尝过了,味道真的不差诶。” 被那样的视线盯着,重夜也觉得压力莫名,缓缓想要拿起筷子,却被人抢过。 青琳用重夜的筷子夹了一块桃花酥饼,递到重夜嘴边。 一时之间,重夜也不知究竟该不该吃,侧眸看见那双期待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见慕阳低头用膳并无反应,略一犹豫,重夜这才一低头将酥饼吃了下去。 那盯在他身上的视线到此才稍稍转淡。 静静坐在一侧的慕阳微微皱眉,到底什么没说。 早膳快毕,青琳拧了拧手中的手帕,终是道:“那个,我昨天跟仵作大哥商量了一晚,他说可以让我看尸体不过要诸位大人的允许,这个案子真的有很多很多的疑点,就不能再查查么?” 此时,赵礼也走了下来,看见青琳冷冷哼了一声,坐到别桌。 青琳像是想起什么叫了一声,冲赵礼做了个鬼脸,又跑进了客栈后院。 慕阳一念微动,擦了擦嘴,从正门绕到后院。 刚进去,就看见青琳端了一碗绿豆粥正要朝外走,不等她反应,慕阳接过那碗粥,拦在门口。 青琳的眼睛转了转,状似疑惑的问:“林大人也想喝么?那我再去盛一碗。” “不用了。”慕阳道,“青姑娘,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琳仿佛理所应当道:“我是青琳啊,之前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 “那我换个问题,你接近重夜是为了什么?” 略垂下头,青琳绞了两下衣角,方带几分羞涩道:“林大人何必问得这么直白?啊,对了,林大人既是重公子的好友,应当知道重公子喜好吃什么罢,不知能不能告诉我?” 慕阳一滞,若说是以重夜真容,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可重夜如今可是易容了寻常相貌…… 仿佛预料到慕阳要问,青琳微微抬头,脸上的羞红更甚些许:“重公子的样貌虽然没有林大人周大人这般出众,但……有些事情也不仅仅是看样貌的,重公子性子沉稳、温和……哎呀,林大人你就别问了……”从慕阳手中夺过绿豆粥,青琳捂着脸快步跑远。 慕阳站在远处,垂眸思忖了一刻,却未留意不远处的青琳轻轻朝后一望,神情像是松下了一口气。 ****************************************************************************** 等了半月,玄帝的旨意终于迟迟才到。 并不如赵礼计划那样,玄帝对于周琛起草的那份知府畏罪自杀的结论显然是半点不信,圣旨中不止丝毫未提让他们回京或者褒奖,反而直言让三人在平凉城彻查。 这句彻查让慕阳不由自主想起玄帝拖她送给方羽的那封密信。 钳制南安侯、查…… ……要怎么才能让玄帝相信方羽和季昀承勾结,已不足为信,难道真要彻查下去? 在慕阳三人为此苦恼时,最高兴的无疑是青琳。 三人跟着仵作又去寻了青琳妹妹的尸体,那具年仅十五六岁的女尸胸口的确有一个硕大的脚印,印在惨白的肌肤上淤青骇目,比对了知府府上其他人的脚印可以证实这脚印应当不是府上人的,而且如此伤口就仵作判断是未经好转的,就是说在距离她死亡时间相当的时候被人踹的,这么一来,自尽一说越发站不住脚。 赵礼只得愁苦着脸让人再去查探。 三人围在一起讨论案情,周琛叫人买了两壶酒,安抚的拍了拍赵礼的肩:“赵大人,莫急,总会查到的。” 赵礼喝了口酒,脸色难看的嘟囔道:“查不到才好。” 屋外传来清脆的女声:“重公子,今晚平凉城有花市,你可想去看?” 早在闹鬼之事传出之后,这客栈里就只有他们几个在住,如今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谁,赵礼的脸色难免更难看些。 外头的人倒是毫无所觉,倒还有些撒娇的意味,好一阵声音才渐渐散去。 赵礼忍了忍,终是忍不住道:“林大人,那重公子既是你的好友,最好让他离那女子远些,那青琳实在看起来不像什么良家姑娘,被她缠上,恐怕很难摆脱了。” 慕阳轻轻应了声。 她对那个青琳并无多少好感,只是看她尚无要害重夜的意思,也不好强自让重夜理她远些……更何况,重夜也寂寞够久了,能有个人对他好,也不是什么坏事,若青琳真要对重夜不利,她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再说重夜也不是毫无防备手段的人。 三人中唯独周琛对青琳最无感觉,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赵大人可想知道青琳姑娘她妹妹临死前说得最后两个字是什么?”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冷了几分。 赵礼含糊道:“那女子一派胡言,当不得真。” “赵大人不想知道么?” 赵礼看向周琛,不知这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日他的话其实是有些得罪周琛的,可是事后周琛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毫无不在意…… “周……” 刚说了一个音,就忽然有人敲门打断。 赵礼却是心中松了一口气道:“进来,什么事?” 来人是同他们随行的刑部小吏,脸上难言震惊,哆嗦着唇道:“外头、外头来了个人,好像是……南安侯。” “什么!?”赵礼霍然起身,“蠢货,怎么不早说!快出去迎啊!” 慕阳也猛然抬头……季昀承,怎么会来? 思考间,人已经走了出去。 客栈大堂灯火通明,之前因为闹鬼之事少有出现的客栈掌柜小二一个不漏的都站在了门口。 在向外望,客栈外原本繁华的一条街竟然安静的一个百姓也没有,只停了一辆奢华而眼熟的马车。 马车后跟了足足几百个随从,各司其责,排场十足。 能有这般排场的,整个玄王朝只怕也找不到十个。 慕阳闭了闭眼睛,很快冷静下来。 车帘掀开,从当中走出一个更加眼熟的男子,深紫近黑的华服一如初见,金丝暗纹繁复华丽,墨色长发自发冠流泻,更衬得容颜俊美难以逼视,浅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夜色下泛着深邃的色泽,幽邃的仿佛深不见底,却又有种淡淡的毫不在意的慵懒。 跟在他身后走下的是一个身着天蓝色苏绣月华锦裙的少女,少女的脸上是时下流行的彩云妆,额角和鬓边均用胭脂晕染开浅红,宛若彩云,秀丽精致的面孔也因为这副妆容而掺杂了些许动人的媚色。 两人只是一站,便好似一对璧人,极是养眼。 慕阳垂了眸,跟在赵礼身后行礼。 季昀承的视线一划而过:“几位大人不用行礼了,本侯也是听说圣上派人来办案,既然平凉城是本侯的辖地,本侯自然想来看看有什么是本侯能帮得上的。” 他话说的客气,却不自觉带了几分压迫似地倨傲。 赵礼只觉额上滴汗,忙应道:“只是小事,小事,没想还劳烦了侯爷大人。” 季昀承轻笑:“赵大人何必客气。”这才转眸看向赵礼身后的慕阳,抬了一侧的唇,略带戏谑道,“这位想必就是林状元林大人了,当真是年少有为,初次见面本侯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只能送些小东西,还望林大人见谅。”说着使人递去一个模样精致的小锦盒。 他的语调拖长,特地加重了初次见面几个字。 慕阳神色如常,倒真像是第一次见到南安侯,略有些诚惶诚恐的低头应道:“侯爷大人太过客气了,下官惶恐,实不敢收。” “本侯送的你也不敢收?”语至末尾,已有些威胁之意。 赵礼见状,朝着慕阳猛递眼色。 慕阳无奈,只得接下。 季昀承又笑了一声,动作极其自然的揽着身旁少女的腰肢,擦过慕阳身边,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 早已有人将桌椅重又擦干净,铺上柔软的锦垫。 他这般做派实在夸张,但却无人敢有异议,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嚣张。 待他坐定,赵礼才敢带着慕阳周琛站在另一侧。 “三人大人怎么不坐?” 闻言,三人才又坐下。 南安侯身份尊贵,就算是朝廷特派的三品京官也不敢造次。 自有侍女放了煮好的茶水在桌上,季昀承单手端起茶盏,抿了抿,又过了好一会,方转头笑道:“正好,同我说说这案子罢。” 眉梢隐约有几分邪气,右手却始终揽着身旁少女。 60 五九章 听到南安侯要问,赵礼忙从他们刚从平京城那日说起,事无巨细一一细道,生怕漏了什么。 季昀承放下茶盏,指节缓缓敲在桌面,模样似听非听。 另一侧,自收下季昀承的锦盒后,慕阳便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赵礼讲的口干舌燥,刚想喝些什么润润嗓子再继续,季昀承一指挡住他,唇角勾笑道: “赵大人讲了这么许久也该累了,不如换林大人来讲如何? ” 只顿了一瞬,慕阳露出寻常笑容,淡淡道:“那有何不可 。” 便接着赵礼的话又说了下去,语调平缓,略显恭谨,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恍若面前坐着的当真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季昀承只觉莫名烦躁,揽着的手臂下意识收紧,身侧的久离低吟了一声,女子柔软的躯体骤然贴近,几缕馨香隐约浮动。 慕阳平静的语调只略停了一瞬,又继续下去。 然而,那一瞬,闪过的情绪就是连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不悦。 人之常情罢了……季昀承并不知道那晚的人是她反而以为是久离,如此作为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更何况,就算他知道,她也没有资格去问季昀承的事。 略过青琳透露的两个字将整件事说完,慕阳便静了声音不再多言。 季昀承敲击在桌面上的手指却没有停下,反而继续一下一下的敲击着。 他的不动声色让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又静默了一刻,赵礼惴惴不安开口:“侯爷可是觉得我们说的有什么不好?” 季昀承扬唇一笑,收回手,揽着久离的手臂放松,指尖一上一下的抚着少女垂顺的长发,动作轻缓温柔: “赵大人多虑了,不知有什么是本侯帮得上的?” 您不来找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赵礼又端出诚惶诚恐的模样:“侯爷真是太客气了,此案尚无头绪,怎的敢劳烦侯爷大人。” “既然如此……”季昀承挑了挑眉,“其实本侯是来看平凉城花市的,几位大人查案辛苦,今晚不妨休息一夜本侯去看看花市如何?” “这……” 赵礼只觉头上滴汗。 慕阳已抢先道:“周大人这几日偶感不适,下官要陪同周大人去医堂看诊,恐怕不能陪侯爷了。” 说话间眼神示意周琛,周琛倒也配合,掩唇咳了两声。 “这样么……”季昀承拖长音调。 赵礼冷汗直掉,他同南安侯不慎相熟,但也知道这位位高权重割据一方的侯爷喜怒无常,极难伺候,一旦不悦便是翻脸不认人。 “可是本侯对少年有为的林大人很是仰慕,一直想多接触一二,不知能否改由赵大人陪同周大人……” 话音未落,赵礼就忙不迭应下,仿佛生怕季昀承反悔。¥ 慕阳抬眸看了一眼季昀承,看不出他的情绪,也猜不到他是什么意思。 上次和季昀承分别的时候她伤季昀承不可谓不深,现在季昀承只怕恨她入骨,实在想不到季昀承还有什么相见她的理由,她找理由避开也是猜想季昀承应当不想见她,未料…… 季昀承还没死心么? 但身份摆在面前,不容她拒绝。 季昀承的马车很大,坐下三人尚绰绰有余,慕阳挑了一个离得远的位置,季昀承则和久离腻在另一侧。 已过了晚膳时间,久离从车柜中取出些点心,摆在季昀承面前。 季昀承斜靠着榻,手臂半支,墨色长发蜿蜒在身后,宛如一潭黑色的墨迹铺陈开,长眸微眯,懒声吐出两个字:“喂我。” 少女白皙细嫩的手指探出宽大衣袖,夹起一块递到季昀承唇边,季昀承想也不想张口咽下,唇瓣触碰过少女的手指,久离面颊霎时一红,手指就这么顿在半空,惹得季昀承轻笑一声。 慕阳移开视线,手指勾开一侧的车帘,并不去看,好似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只是,若留意去看会发现她藏在衣袖中的另一只手不觉收紧,再一根根慢慢松开。 季昀承不着痕迹侧眸,望见慕阳平静而无涟漪的模样,眉皱了一瞬,顿觉有些索然无味。 这时慕阳转脸笑道:“花市到了。” 笑容极自然,找不出半点破绽。 视线投落的位置也恰到好处,平平淡淡,不该看的绝不多看一眼,对于他和久离的亲昵也完全视而不见。 季昀承的心刹那间一痛。 像是有根针极快极狠的深深刺入,再猛然抽出。 他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见她? 还不是因为…… 难道那是他的错觉么? 快到无法察觉的动摇了一瞬,季昀承回复到似笑非笑模样,拽过久离的手道:“下车罢。” 平凉城气候极好,几乎四季如春,花卉也往往比别处开得更长更好些。 是以,每过几月都会在城中举行花市,既是展览,也招徕客商购买些花卉装点院落。 一下马车,各式花香扑鼻而来,或浓或淡,慕阳打了个一个喷嚏,跟着久离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季昀承斜了眸,用久离手中的绣帕在她面上轻轻擦了擦,语气不无温柔道:“怎么了?” 久离一怔,才低声道:“或许是有些不适这花香。” 季昀承微微垂头调笑:“不是你要来看这平凉城花市的,怎么见了反倒不适起来。” 久离刚想嗔上两句,对上季昀承的眼睛,犹如兜头凉水。 那里面根本没有她。 就连神情也是心不在焉的,与其说是与她调笑,倒不如说是调笑给另外一个人看。 那日为什么会在季昀承的床上醒来,久离自己也不知道,但……并没有那种酸涩痛楚,她自己很清楚。 季昀承醒来也只是挥手让她退下,便一直坐在床上发呆。 她也拿不准注意季昀承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她的清白身子本来就是为了季昀承留的,其实那晚对她而言并无什么,甚至她反而更希望发生了什么。 第二日季昀承赐了许多贵重赏赐给她,便没了下文。 她耐不住去问,季昀承只是懒懒把玩着一个玉佩,神情不辨喜怒问她是不是很想跟了他,她当然忙不迭应下,又等了许久才听到季昀承的回话。 他说,我要确认些事情,如果不是那样,那年后便纳了她。 久离不知道季昀承要确认的是什么,却直觉认为和慕阳有关,便试探着提及要去平凉城看花市,不料季昀承几乎是一口就应下……现在看来,季昀承给的那个承诺,她已经能猜到七八分。 苦涩之意淹没了心口,她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的东西却是那个女人不屑一顾的…… 一时之间,久离也忘了反应。 季昀承也顿了顿才捏捏她的脸道:“发什么呆?不去看花了么?” 举止亲昵至极。 不知两人在想什么,那番场景落入她的眼中,却是含情脉脉外加打情骂俏。 慕阳压下心头微微的怪异和烦躁,跟在两人身后。 季昀承的确是喜欢她……可是,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喜欢。 也是,季昀承自小便游戏花丛,对她或许只是一时喜欢罢了。 这么想着,一切似乎都能说得通。 为什么在被那样狠狠的用言语伤害后,季昀承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出现在她面前,或许是因为他原本就没那么喜欢她,大约上次被她打击也死了心,再加上美人投怀送抱,自是很快就忘却了。 隐约的负罪感渐渐转淡,涌上来的却是另一种莫名的情绪。 久违了的,慕阳公主的情绪,很想叫人把眼前这对碍眼的男女拖下去…… 难为她之前还觉得自己对不起季昀承…… ……她根本应该把话说得再狠些。 花市上摆着许多寻常难见的奇异花卉,红色粉色汇成一片,慕阳对花无甚研究,但出于天性并不讨厌这些美丽而脆弱的存在,走到一处,慕阳不觉停下脚步。 见眼前摊子上竟摆着一株开了花的竹子,几乎在看见竹子的瞬间,慕阳就想起了重夜,他见了这么多竹子,应当没见过会开花的竹子吧。 慕阳半蹲下身,问道:“这竹子多少钱?” “这开花的竹子可不好找,价格嘛……”摊贩刚准备大宰一番,抬头看见慕阳,随即一愣,“林大人?” 这些日子为了查证,慕阳在平凉城也跑了不少次,也有不少百姓见过,实在是这样年轻俊秀的官员太过扎眼,也难怪人记住。 “既然是林大人,那便不要钱了,这株送您罢。小人也是巧合得到,不要什么成本的。” 慕阳端起花,摸出些碎银子放在摊贩手里,站起身就听见一道清冷却又温柔的声音:“你来了?”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慕阳唇角挂了笑,将花举到身前:“这个送你罢,算作上次你给我竹笛的报酬。” 重夜接过,低头看着怀中的竹花。 “啊,竟然有竹子会开花。”青琳两步迈到重夜身前,伸手就想去触碰那竹花。、 重夜微微一闪,青琳的手就落了个空。、 撇了撇嘴,青琳不满道:“重公子好小气啊,摸一摸都不行么?” 估计是在花市逛得开心,青琳倒比平日显得活泼了些。 重夜抿了抿唇,轻轻道:“我很喜欢。”抬起的脸上笑靥满满,纯然的喜悦,抱着花盆的手也不觉紧了紧,看样子倒是真的很喜欢。、 见到重夜的笑容,慕阳心中也轻松了几分,刚才的情绪散去,唇畔的笑容也不再是应付做戏般的。 和重夜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被他感染…… “刚才有看到什么好看的花么?” 重夜刚想回答,被青琳抢了先,青琳立时滔滔不绝起来。 随即重夜露出几分无奈笑容,见重夜倒也不是全然排斥,慕阳对青琳的敌意也减了些。 恰在此时,一道突兀声音插入。 “林大人倒是和友人聊得开心,是不是忘了此时你是在陪本侯逛花市?” 声音里有着极其明显的不悦。 只是被久离拉着走了几步,季昀承回头就发现慕阳竟然不见了,往回没两步就看见慕阳笑着将一盆花递给一个陌生男子,那脸上挂的笑容似乎不像和他在一起那般疏离客气,反倒像是出自真心……实在刺目的让季昀承无法忍受…… 不自觉的,季昀承的语气里就带了些许危险的意味。 然而不等慕阳回话,就有人拦在慕阳身前,静静看着他。 方才没留意,如今一对上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季昀承也是一愣,旋即大怒。 “你是什么东西?” 瞧见季昀承眼睛眯起,唇抿成一线,久离就知道这是季昀承发怒的前兆,连忙上前拉住季昀承的手臂,低声道:“侯爷,这里人多……” 那个男子却并没有生气,甚至连丁点情绪波动也无。 眸光扫过久离,雾蒙蒙的眼睛清晰了些许,就听那轻柔绵长的音色道:“你已经有人陪了。” 季昀承冷笑着看过青琳:“你难道没有?” 平和花市的争吵声已经引来了不少人围观,慕阳从看见季昀承的那一刻就没有什么好脸色,听见他的话和久离的动作更觉烦躁不堪,拉过重夜的衣袖便对季昀承道:“他不是东西,那小人就更不是东西了,如此便不碍着您的眼睛了。”转头对重夜说,“我们走罢。” 重夜绽开一个浅浅笑容,点头“嗯”了一声。 说着,再不管季昀承的反应,慕阳拉着重夜转身便走。 “给我站住。” 季昀承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危险的意味比之方才更甚许多,仿佛每个字下都压抑着滔天怒火。 刚才就不爽的情绪更是瞬间到了顶点。 61 六十章 慕阳略略侧身,淡淡直视回去。 “不知您还有何事?” 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为了这样的事情发火,实在很不值得。 更何况,就算他再生气,那个女人也不会有丁点改变,三年前,不,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不怕他。 季昀承缓缓压下火气,笑笑:“也罢。”` 说罢,带着久离走远,擦过慕阳身边时,用低到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我给你的见面礼,你可以打开看看。”` 嚣张华贵的身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慕阳取出锦盒,略一犹豫,才缓缓打开。 盒里摆放着一枚极其眼熟的玉佩,“嗒”一声合上锦盒,慕阳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但……可以确定的是,季昀承知道那晚的人是她。 不然,这枚玉佩也不会送到她手里 她到底是哪里漏了马脚? 还有,既然知道的话,那他和久离…… “慕阳……” 极低的声音,慕阳回神,对重夜笑道:“我没事。对了,不用担心了,玉佩已经找到了。” 转头看了看又问:“诶,青琳姑娘呢?” 重夜从慕阳手里接过锦盒,舀出玉佩,不知是不是错觉,玉佩上温润的光泽似乎比之前要暗淡了些许,玉佩换了新绳,已经不再是他做的那个。` “好漂亮的玉佩啊。” 不等青琳多看,重夜已经快速将玉佩带到了慕阳的脖子上。 青琳撅了撅嘴,什么也没再说。 闹了这么一出不愉快,慕阳也没了再看花的心兴致,三人在花市上逛了逛,就径自回了客栈。 来时,慕阳解释说南安侯已经回去了,赵礼虽然有些担忧也没多问。` 应付季昀承实在是件疲累的事情,叫了桶热水,慕阳散开头发泡进水中,任由热水淹没肩膀,心思也随着水流慢慢沉下。` 手指触到胸前挂着的玉佩,微凉的温度。` 季昀承既然发现,那来平凉城找她是为了…… 一念未止,耳畔一道轻微的声音,慕阳蓦然转头,冷冷道:“什么人?” 屏风后闪现出一个身影,隔着屏风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轮廓。 慕阳叹了口气,动唇道:“夜半潜入他人卧房,此举只怕不合侯爷身份罢。” 那个身影动了动,手指扣在屏风上,慢悠悠道:“你还不出来么?还是害怕我……” 话音未落,慕阳已经霍然起身。 皎洁的月色投射在黑暗中的屏风上,透过绘着兰花的雅致屏风,可以看见身礀修长的女子从浴桶中走出,手指勾下屏风上搭着的干净衣衫,裹在身上,一手拂开湿润的长发,捋到一侧肩头,接着微垂下头,手指系上衣结。 自始至终动作落落大方,毫无拘谨。 季昀承的目光勾勒过女子的面颊滑到优美而诱人的身体曲线,眸色渐渐转深。 喉结轻轻滑动。 下一刻,慕阳已经从屏风后出现。 宽大的男子衣衫包裹着女子相对纤细的身躯,没有束胸,胸前的起伏也很明显,有水珠从耳际滑下,滚落进衣领里,润湿了衣衫,时已盛夏,衣衫不算厚实,浸湿了的部分紧贴着身体,几分清凉几分通透,却是十分的诱人。 季昀承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慕阳像是毫无所觉,拧了拧湿发,随意道:“我是不怕,不过,大好夜色,侯爷不回去陪久离么?”` “你在吃醋么?”` 听到这话,季昀承的原本阴霾的心情忽然好了几分。 然而,下一瞬,慕阳的话把他直接噎了回去。 慕阳点点头,又摇摇头,将长发盘成一束,用发簪扎紧道:“与其说吃醋倒不如说是担心,久离不喜欢我。”语调平稳到甚至于冷酷,“虽然侯爷不算是色令智昏的人,但枕边风听多了也难保会对我有所偏颇,更何况……”慕阳笑了笑,“侯爷之所以没有叫人把我绑回去,我最大的依仗难道不是侯爷你对我的那些多余的感情?”` 季昀承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很难看,也只是瞬息,恢复了镇静,踱步到慕阳面前,手指触及女子的颈项间,轻声叹道:“慕阳,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心狠的女人么?” 慕阳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揽着慕阳的脖子贴近,唇抵到耳垂边,压低的声音带着异样的磁性:“为什么要把话挑明了? 慕阳的身体僵了一下,垂眸淡淡道:“因为我怕麻烦。” “那一晚的人,是你罢。” 不等慕阳回答,季昀承已经先道:“很聪明,以为我醉了,就想把久离丢到我床上混淆视听,让我以为那晚的人是她,可是……我醒来的时候久离还衣不蔽体的晕倒在我床上,又是谁给我包扎的头?” 微微移开脸,离开季昀承的视线。 季昀承的声音却犹在耳畔,隐隐有几分咬牙切齿:“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还以为我真的……慕阳,你在把久离脱光了放到我床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看到以后的感受?” ……什么感受? 醒来的时候,体味到的不仅仅是失望,更是绝望。 为了自己的不理智,也为了在一刻瞬间冰冷的心脏,对自己产生了近乎厌弃的情绪,他明明没有把久离拖上床的打算,可是却会醉酒误认,更竟然在醒来之前还觉得那么开心…… 慕阳动了动唇,只吐出两个冷淡的字:“抱歉……” 话音未落,唇已经被堵上了。 只在她的唇上辗转了一刻,就毫不犹豫的开始侵占。 唇齿交缠,比那晚来的还要疯狂,就连呼吸也似乎被掠夺了去,意识也在一片空白后变得不那么清晰,强烈的被掌控的感觉,终于,慕阳皱了皱眉,动手用力想要推开身前的男人。 季昀承却只是紧紧箍着她不肯放手,唇略略退开一些,头微低,狠狠咬住了慕阳的下唇。 唇上骤然一痛,丝丝咸腥滋味弥漫在唇间。 慕阳的眉皱得更紧,反口也咬上了季昀承的唇,凶猛程度丝毫不让。 忽然,破空一道低啸声自季昀承身后传来。 慕阳一凛,用力挣扎,季昀承却还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这个疯子,难道不要命了么? 啸声已经近在咫尺,季昀承抱着慕阳的腰一个旋转,闪开了飞来的暗器。` 又是两道啸声逼来。 季昀承不得已,只有放开慕阳,翻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铁打造的折扇挡开暗器。 也这时才看清,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黑衣人双手各持了数十暗器,显然是自窗口翻入。 慕阳微微躲开到一侧,将衣服整好,再抬头时季昀承已经和黑衣人过了数招。` 在下一波暗器来到之前,季昀承猛然甩手,铁扇飞出,直至朝着黑衣人的脖子射去。 黑衣人用暗器挡开铁扇,刚想反击,铁扇回旋,扇骨上却猛然射出十来根细长的骨针,黑衣人有些狼狈的躲开,还是中了两根,似叹了口气,黑衣人双手使里,将手上的所有暗器同时激射而出,接着翻身从窗口逃走。 那嘭暗器既快且密,几乎锁定了所有的方向。 季昀承接过铁扇,手掌翻飞,只听“锵锵”数声,很快将暗器全部扫开。` 慕阳却没这么好运,她刚沐浴更衣,衣服里什么也没有,只得拔下头上的发簪作武器,堪堪挡开大半暗器就已有些吃力。 剩下的几个,慕阳侧身闪开,还有两枚却是怎么也躲不开。 在心里骂了季昀承一句,慕阳猛然闭眼,一个黑影已经先一步挡在她的身前。` 一枚叮当一声被弹开,另一枚却发出沉闷的入肉声。 慕阳看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暗器,梭型,顶端微微泛着蓝光,显然是有毒。 夺过季昀承手里的铁扇,走前两步慕阳就要攀上窗口,衣角被季昀承拉住:“别走……” 抑着痛楚的声音让慕阳一怔。 脑中飞闪过那晚的场景,他似乎也曾说过这么两个字。 念头一闪而过,慕阳挣开季昀承的手,道:“我去追刺客,要解药。”` 季昀承却又一次拽住,声音已经有些微弱:“不用,外面有影卫,而且……他也中了毒。” 说完,季昀承就软软朝着慕阳倒去,透过微弱的光线,他的唇隐约透着青紫,脸色也瞬间苍白下来。 因为改变了太多的事情,就连慕阳自己也不能确定会发生什么。 按照过去来算,季昀承至少会活到四年后,可是……现在她忽然没了这份肯定。 这次的中毒也……并不在她的记忆中。 慕阳抱着季昀承,不让他滑落下来,又有几个黑衣人从门口冲了进来,黑衣上绣着代表南安侯的记号,为首的人上前就往季昀承的口中丢进了一枚药丸。 “慕小姐,我们先送侯爷回府上。” 慕阳顿了顿,才点点头。 为首的男子想从慕阳怀中接过季昀承,却发现季昀承手指紧紧扯着慕阳的袖口。 一时之间,竟然扯拽不开。 62 六一章 当机立断,慕阳道:“我跟你们走一趟罢。” 待到了南安侯府,季昀承的手也没有松开,慕阳无奈,还是府上的李管家想起,取了裁衣的大剪子剪开了慕阳的衣袖。 李管家对慕阳很客气,找人带她去了过去的屋子。 好巧不巧,正是那日她乔装入侯府时领她进去的侍女,带路途中不断回头,看着慕阳一脸古怪,走到屋前慕阳才想起那日这个侍女曾对她说过的话。 ——府上下人不多,你可以先逛逛,只不过……除了侯爷的院子,那个院子你记着也别去。 她说的,应当就是自己曾经住过的这个院子。 摸了摸柱子,慕阳有些感慨,她在这里住了三年,在这里学过琴棋书画诗书礼仪,虽然到头来并没有多少用处,却是她最自在的时日。 看花飞花谢,看朝阳夕落。 任由时日更替、沧海桑田,都与她无关。 束好衣服,再去看季昀承,屋外已经围满了大夫。 慕阳上前询问,李管家对她摇了摇头,道:“毒已经克制住了,尚还无法解毒。” “什么缘故?” “毒不难解,只是配解药需要知道配毒时用的毒物顺序……” “那就是说……要抓到下毒的人。”慕阳盯着李管家,“不是说有影卫去抓了?没有抓到?” 被那样步步紧逼的眼神盯着,李管家也有些不适。 “刺客受了伤,应当跑不远,我也派人去封锁了城门,彻夜搜查应当能找到。” “如果找不到呢?” 李管家一时也接不上话。 慕阳不再等她,推开门进了屋。 季昀承躺在床上,双眸紧闭,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榻边侍候了三四侍女,递毛巾的递毛巾,擦脸的擦脸,皆是担忧神色,慕阳的眼眸眯了眯,才又走到季昀承床边,侍女并不认得慕阳,惊叫了一声,被斜伸来的一只手打断。 慕阳侧眸,看见久离一袭紫衣身姿娉婷正站在她身后,抿着唇看季昀承,似乎并未留意到她的存在。 其余侍女鱼贯而出,屋中很快只剩下慕阳和久离。 径自走到季昀承床边,伸手探了探脉,很微弱的脉搏,但显然暂时没有性命之虞。 既然如此,她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 握紧掌中的铁扇,慕阳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刚走了两步便听有人喝道:“站住,你就这么走了么?” 顿了脚步,慕阳头也未回道:“不然如何?” 久离有些不可思议的听着慕阳冷酷到绝情的话,忍不住怒道:“他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不是吗?你就不觉得感动,不觉得愧疚,不觉得……” “还有什么,不觉得心动?” 勾了勾唇角,慕阳道:“久离,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 张了张口,却看见慕阳已然走远。 久离颓然的坐下,手指触上季昀承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她羡慕慕阳,不仅仅是季昀承对她的感情,也羡慕她的态度,天下间有多少女子想要嫁给南安侯,即便是个侧妃都是一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更何况这般的容貌这般的性情……又能有多少女子不慕恋,为什么她可以这样毫不在乎,这样丝毫不在意。 柔软的手指点点触碰,看着那张即便苍白仍旧俊美的容颜,久离不觉看得痴了。 她没有慕阳那般的果决,她喜欢这个男人,她想留在他身边…… 慕阳一直从南安侯府走回客栈都无人上前阻拦,缓缓咧开嘴,却发现并不那么容易露出笑容。 铁扇刺入掌中,微微的疼痛。 一刻的怔愣。 “你回来了?” 低声的呼唤让慕阳一下反应过来。 客栈外,重夜正有些担心的看着她。 慕阳笑着摇摇头:“昨晚遇到点麻烦。” 周琛从客栈中走出,笑道:“林大人,昨晚您上哪儿去了,三更不到你就已经不见了,我们都道没事,偏偏这位重公子非要找你,愣是半夜没睡,把我们都折腾醒了。” 赵礼也嘟囔着走出来,口气里不乏怪罪:“林大人,要是出去的话最好先交代上一声,也免得我们担心。” 昨晚动静那么大,他们竟然没有听见? 慕阳愣了愣,但还是顺水推舟答道:“以后在下一定注意。” 又扫了两眼,才问重夜:“青琳姑娘呢?” 重夜抿了一下唇,轻声道:“在我房间。” 此话一出,包括慕阳在内三人都露出了些古怪的神色。 慕阳待要再问,重夜已经先道:“跟我上去,可以么?” 虽然不解,但慕阳还是依重夜言上楼,重夜不会说谎,可是……他也绝不会是那种人,到底为什么会让青琳待在他的房间? 这个疑问,慕阳很快得到了解答。 她进去时,青琳正躺在重夜的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一身漆黑的夜行衣还未换下,却只死死咬着唇,不肯稍稍痛呼出声,两处细小的伤口处血流不止。 只一眼就再明了不过。 深吸了一口气,慕阳狠狠拽住青琳的领口,言语森然道:“解药给我。” 青琳被她拖拽的又是痛吟一声,半晌喘着粗气道:“没有。” “你自己下的毒怎么会没有解药。” 青琳扬起唇笑了笑,极其艰难的吐字:“给我制毒的那个人已经走远了,你们追不上的。” 松开她的领口,慕阳淡淡道:“那你就等死吧。” 咬破了下唇,鲜血顺着唇瓣滑下,青琳却咬得更紧,似乎这样才能好受一些。 稍稍缓了一口气,青琳按着伤口笑道:“反正我也没打算活,能搭上尊贵无比的南安侯的命,小女子也算值得了。” “制毒的人是谁?去了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的。” 慕阳猛然拉住青琳的一只胳膊,反手拧下,只听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手臂折断声,而后便是青琳的一声惨叫,慕阳凑近她的身边,口中威胁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几乎是一字一顿恶狠狠道:“告·诉·我。” 青琳抬头,正对上慕阳的眸子。 深黑的眼瞳一望无际,却让人打从心里感到颤栗。 她是真的发火了。 这时,重夜终于还是一手按住慕阳肩膀,道:“冷静点。” 慕阳正在暴怒中,想也不想推开他:“重夜,我还没问你昨夜为什么要收留一个刺客!” “我不知道……” “所以你现在可不可以先出去?” 丝毫不留情的声音,慕阳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重夜一怔,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青琳的嘴咬得死紧,无论慕阳怎么问,也问不出结果。 按着额头心灰意懒从重夜房间走出,慕阳刚想是把青琳交给南安侯府还是干脆留下看能不能再挖出点什么,一转眼就见重夜就站在她门外,纤长的睫羽低低垂下,显得有些落寞。 “重夜……” 慕阳迟滞着开口,想要解释一般:“我刚才……” 重夜却像并未发现她之前暴烈的脾气,柔声道,“没事,你问的是……什么解药?” 慕阳言简意赅:“昨晚有人为了救我中毒,现在还昏迷不醒,毒也还未解。” “是什么毒?” 来得太急,都忘了问。 见慕阳语塞,重夜的语气又柔和了几分:“我跟你一起去看看罢。” 慕阳想了想,点点头。 到了南安侯府,才知道季昀承已经醒了。 意外之余,慕阳也松了口气。 重夜扫了一眼南安侯府,对慕阳轻道:“是他?” “是,怎么了?” 刚想进去,发现里头已经围了大大小小数十官员,周琛和赵礼也在其中,耐人寻味的是,方羽反倒不在。 不过,如此一来慕阳倒也不好挤到前面。 李管家冲外面客气道:“侯爷刚醒,身体还有些不适,礼物收下,诸位大人还请先回去。” 慕阳也待走,眼睛一扫,看见李管家冲她使了个眼色,脚步一慢,落在了众人之后。 季昀承是当真醒了,慕阳进去时正看见季昀承闭着眼睛靠在靠垫上,久离端坐在他身边,正温柔的替他喂饭。 季昀承的手臂安然放在身前,中了暗器的右臂正被包扎着。 听见人进来,季昀承左手虚阻开久离,道:“慕阳?” 慕阳“嗯”了一声,对重夜道:“你能看出他中了什么毒么?” 重夜走前一步,季昀承却突然冷冷道:“别过来,我不需要外人替我看病。” “就算他也许能医好你?” “整个南安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他能治好?” 慕阳转头道:“重夜,别管他,你看你的。” “给我出去!” 慕阳也有些怒意:“季昀承,你这个时候任什么性?” 虽然她心里也没底,但既然重夜连灵魂不稳都能想办法稳固,或许真的有什么可以解毒的方法。 季昀承却突然平静下来。 语调堪称冰寒道:“出去,你也出去!” 也是在这时,慕阳才发现有些不对。 从她进来到现在季昀承也没有睁开眼睛,更没有看过她一眼。 而季昀承跟她说话,从来都是目光灼灼,丝毫不让。 季昀承如今的态度却…… 要说得罪,她得罪季昀承也不是一次两次,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对她发作吧。 询问的望向李管家,对方叹了口气冲她摇摇头。 慕阳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心中一个咯噔,她试探道:“侯爷,你看不见了么?” 63 六二章 季昀承听到慕阳的话,身体明显一僵,随即冷道:“我能不能看见同你有什么关系,滚出去!” 慕阳却反常的沉默了。 目不视物这种打击对于骄傲如季昀承能有多大不言而喻。 只沉默了一刻,她斩钉截铁道:“我会找到解药的。” “你找?你凭什么找?” 季昀承的话甚至于有些刻薄,慕阳只动了动唇,一个字也没多说便已走了出去。 脚步声落在季昀承心头,犹如重锤。 一声一声。 他按着额头,把眼睛埋在手掌中,压抑着越演越烈的暴躁情绪。 久离的声音贴在耳畔:“侯爷,这……还没有吃完。” “你也出去!” 没过多久,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方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息也逐渐的消失无踪,即使睁开眼睛也是一片漆黑,明知道不过是一时中毒,可是还是让他觉得痛恨。 之前想见慕阳的心情淡去,他不想让慕阳看见这样的他。 他不喜欢弱势,不喜欢无法控制,更不喜欢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如此。 不知道在想什么,慕阳出了南安侯府,一直向前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到双腿酸涩才停下脚步。 抬起头,天色已经变得有些昏暗。 夕阳沉坠,浅浅昏黄光晕蔓延过地平线。 饥饿袭来,慕阳转了个身,正对上一双浅淡的眸子。 她一怔,随即笑着抵了抵额头:“重夜你怎么在?什么时候跟着我的?我刚才……” “饿了么?” 简单的三个字让慕阳一下子放松了心情。 那双眼睛一如往昔的干净,像是世上任何的污垢都无法染指。 她不用解释什么,重夜原本也不要她的解释。 点了点头,跟着重夜去了就近的一家酒楼。 酒足饭饱,慕阳抿了店家送来的清茶,轻声叹了口气。 重夜也握起茶杯:“慕阳,青琳你打算如何?” 听见这个名字,慕阳脸上的惬意笑容霎时淡了几分:“能问到解药最好,问不到恐怕要把她送到南安侯府去了。”顿了顿,又道:“你想替她求情么?” 重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那也行,如果实在问不出,我就把她放走。” 看见重夜略有些惊讶的眼神,慕阳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忽然道:“我去钱庄取些银子,你先回去罢。” 回到客栈,动弹不得的青琳还躺在重夜床上。 青琳显然是根本不打算告诉她,在又追问了数个时辰后,慕阳给她松开了绳子,淡淡道:“你走罢。” 青琳诧异道:“你放我走?” “嗯。” “我身上的毒……” “那不是我下的,也与我无关。” 眼睛转了转,青琳突然咧开嘴,露出两个大白牙:“多谢了。” “不用谢我,是重夜让我放你走的。” 听见重夜的名字青琳的神色稍稍变了变,但还是飞快从窗口掠了出去。 几乎是青琳刚走,慕阳就对着虚空道:“跟上她。” 慕阳下楼,客栈大堂里,赵礼显得有些惶惶。 案子还没审出来,南安侯又在眼皮底下遇刺,至今也不许人探病。 看见慕阳,赵礼像是找到了诉苦对象,发了好一通牢骚,末了想起问了一句:“那个叫青琳的呢?” 慕阳随口道:“大概有事出去了罢。” 接着便也走了出去,循着记号一直走了半夜。 渐渐走到一片荒郊野外,地上还有未干透的血迹,应当不会走错,拨开丛丛草丛,瞧见不远处一处破庙,灯光微弱。 还未接近破庙,一阵异香扑鼻而来,慕阳忽然有种莫名的危机感。 掩住口鼻,倒退了三步。 即便如此,还是有淡淡眩晕的感觉。 有毒! “林大人,没料到你还真谨慎。” 提着一盏破灯,青琳慢慢走来,面色被灯光照的很是骇人。 “追踪你的人呢?” “自然已经被迷晕了。” 从青琳的身后走出一个带着斗笠的矮小男人,指着那个男人,她笑道:“你想要的解药这个人手里就有,不过,只怕你没机会去取了。” 慕阳叹了口气:“你怎么样才肯给我解药?” 青琳冷笑:“南安侯的走狗,我就算死也不会给你解药让你去救南安侯的。” “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就这么恨南安侯么?” “十年前……” 慕阳打断她:“十年前的南安侯已经死了。” “死了又怎么样,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那你杀了我吧。”慕阳淡淡道,“然后把解药送到南安侯府。不然就算拼着会死,我也至少可以重伤你们其中一人。” 青琳有些不可置信。 虽然只接触了不长的日子,但是她很清楚这位性子冷淡的林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莫说会为他人而死,只怕眼睁睁看见别人死都会不眨一下眼睛。 “为什么?南安侯就这么……” 慕阳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耐烦:“我欠他的。反正你不就是想找个人报仇么,既然父债子偿可以,那我替他还为什么不行?”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青琳沉默了一下,才道:“你死了重公子会难过的。” 听见她的话,慕阳也是一愣。 而后轻轻笑道:“你倒是当真很喜欢重夜啊,我死了不是正好,你可以陪着他……” 青琳终于忍不住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 “没良心?” 此情此景,被一个要杀自己的人这样指责,慕阳忽然有点想笑。 “简直、简直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你做事都不管别人的想法吗?” “我为什么要管别人?” 从始至终,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她想,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慕阳翻出从季昀承用过的那把铁扇,轻道:“别说这么多没用的了,快点做决定罢。” 青琳不觉退了一步,嚷嚷道:“喂,你还真想让我杀了你?万一我杀了你还不把解药给南安侯怎么办?” “你会么?” “我、我……” 青琳有种发泄不出的怒气,身边的斗笠男子用手拍了拍她的肩,她这才冷静下来。 回忆起方才,只觉莫名荒谬。 明明她才是占据优势的一方,为什么有种处处被慕阳压制,只能随着她的话走的感觉。 “我不管了,反正林大人你既然来了,今天就走不了了。” 几天休养其实她身上的伤已经消的差不多了,方才毒又已经被压制,青琳祭出一手暗器,道:“林大人,你接着罢。” 刚想将暗器甩手,青琳忽然一滞。 慕阳的身前多了一道银白色的身影,那个人用一如往常的清冷声音对她说:“离开这里。” 银亮的软剑从腰间抽出,倒映着月光,几乎有些晃眼。 青琳的心蓦然一痛,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么? 身边的斗笠男子拽了拽她的衣袖,轻轻摇头,青琳反手收起暗器,纵身跃向远处。 慕阳却还想追,重夜拉住她,下一刻就被慕阳甩开:“解药!” 重夜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受伤,接着垂下,所有情绪被全然掩盖在那双雾色蒙蒙的眼睛之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能治好南安侯。” 慕阳一顿,转头,脸上的欣喜不加掩饰:“真的?” “真的。” 慕阳停住脚步,语气也轻松了几分:“怎么不早说,我也不用冒这个险了。” 向前挥了挥手,散开毒气,果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找到她从杜昱那里借来的号称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 ……轻叹口气,杜昱找来的江湖人士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可靠。 探了探,还有呼吸,不过人太重她显然背不动,慕阳下意识问:“重夜,你有办法唤醒他么?” 这次,重夜却没有回答她。 慕阳又叫了几声,重夜仍是没有反应。 回头,重夜站在只距离她一步的位置,不言不语。 “重夜?怎么了?” 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起重夜去掉了伪装,那副让红尘无色的容颜乍然出现在慕阳的眼前,只是没有了往日温柔而静谧的笑意,显得有些茫然。 慕阳心一软,刚想走近一步,重夜慢慢开口道:“你刚才是真的……打算为了他死么?” “我不知道。” 慕阳笑了笑:“不过我预计她杀我的可能性不足一半。” “可你还是有可能死。” “嗯,是有可能,反正人总是要死的。”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玉,慕阳无所谓道,“而且,说不定我根本活不过一两年。”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 慕阳循声望去,重夜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像是由淡转浓,色泽温润而美丽,让人不自觉就被吸引着深深望去。 刚才那个声音……是重夜的? 重夜喘了口气,觉得像是有什么哽在心中,让他觉得无比难过,却又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路跟着慕阳,其实他早可以出现。 只是听见青琳的话,忍不住就想听下去。 ……那个人在慕阳心里的位置这么高么?还有……她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难过么? 可是,他很担心她。 她的性格总是这么独立这么刚烈,他很害怕像很多年前一样她又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而且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她为什么自己去冒险……却连跟他说一声也不愿意? “重夜?你怎么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好像隔了两个世界。 重夜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64 六三章 青琳跑了,解药也没有拿到,重夜的反常表现又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慕阳觉得很是头疼。 回到客栈,疲累睡去,第二日晨起,叫了粥慢慢喝,一晚喝完,抬头见周琛正坐在她对面。 慕阳随口问:“赵大人呢?” “一早被叫去查案了。”周琛微笑,“其实查不查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是谁做的。” 慕阳闻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淡淡道:“周大人,你试探我很多次了罢,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用藏着掖着。” 周琛一滞,才笑着缓缓开口:“那好。” 慕阳再去南安侯府的时候,已是将近日暮时分。 她站在季昀承门前,久离刚刚从屋中出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分明听见久离低声道:“温柔些罢。” 温柔些? 唇虚张了张,慕阳推门进去,房间里依然点着灯,季昀承靠在榻上,眼睛用一根绷带缠绕,面沉如水,无悲无喜。 浓重的药味弥散。 夕阳的余晖覆盖在他的身上,淡淡一层橘色光晕,唯独那张脸沉在阴影中,显得沉闷而阴郁。 “找到解药了?” 慕阳反手合上门:“还没有。” “没有那你来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我?” 季昀承的唇勾起几分嘲讽笑意,但到底没说什么。 除了她,还有别人敢不通报就进来么? 一步步走近,慕阳站在季昀承榻前,几乎是肯定的问:“知府一家是你找人做的罢。” 季昀承的神情未变:“是我又如何?”` “那一千万两赈灾的银子也在你这罢……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你管的未免太宽了。” 慕阳一直平静的声音沉了几分:“我此次来平凉城就是为了这件事。” “那你就该知道怎么做。”嘲讽笑容依旧,“你应当没忘了自己是谁的人罢。知道了,就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手上的重量一沉,季昀承察觉慕阳用手按住了他的手。 女子的声音突然柔和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很像恳求的味道:“你非要现在就出手么?” 其实并不难理解。 要瓦解皇权,必须一点点的潜移默化,让百姓对玄王朝有怨言无疑是最重要的,到时无论是清君侧还是干脆取而代之都有了名义。 季昀承慢慢从慕阳的掌中抽出手,将脸转向她的位置,冷冷道:“你怕了还是说……你不打算站在我这边?” “我只是怕侯爷你操之过急,反而容易出事,此事兹事体大,更应当筹谋周全、准备妥当,一旦行持差错只怕就会万劫不复……” 可惜季昀承看不见,不然他定然能发现在他方才说出那话时,慕阳的脸色明显一变。 季昀承的脸色缓和了些许,手指按在绑着眼睛的纱布上,慢慢道:“你不用担心,我现在这样,别说筹谋,连文书也看不了……” 话还未说完,季昀承忽然身体一僵。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慕阳整个人猛地趴在他身上,肩膀耸动了两下,就紧紧贴住他。 让他一直怀念着的淡淡皂角香气透过那具温热的身体传来,迟疑着的季昀承抬起手抚摸过慕阳柔软的发丝,触感细腻柔滑,舒服的让他一直流连不想放开。 又犹豫了一刻,他轻声问道:“我看不见,你很难过?” 慕阳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紧的抱住他。 这样的回答比她直接说出来更让季昀承受用,环抱着慕阳,之前因为看不见的烦躁渐渐也平息下来,唯一遗憾的恐怕就是不能亲眼看见慕阳担心他是什么模样。 一缕血腥味飘至季昀承的鼻端。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猛然问道:“你受伤了?”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语气里不假掩饰的关心。 寂静了一刻,听见慕阳低弱的回答:“一点小伤而已。” 松开慕阳,季昀承看不见,只能略带急切的道:“哪里受伤了?” 看不见,嗅觉反而更加灵敏,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不得不让他急躁。 慕阳抹了抹唇角的血,抖抖右手上吐出的血,用左手反握袖中匕首割破手掌,才又轻轻道:“右手不小心被划了一刀而已,不碍事,养两天就好了。” 几乎同时右手被季昀承握住,顺着慕阳的手指细细触碰,季昀承皱了皱眉:“这么多血。” “别碰了……疼。”慕阳见季昀承松开手才道,“我等回去包扎一下就好。” “……是为了帮我找解药?” 慕阳迟疑了一下,轻声“嗯”了一声。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身体剧痛、难过吐血,只得将错就错,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季昀承越是在乎她,她的筹码就越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季昀承关心在乎的样子,她忽然有些别扭和不适。 身体再一次被季昀承拥抱住,他的动作很轻柔,不带掠夺也不带侵占,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要抱住她。 侧过脸,可以看见月光下季昀承的侧脸。 那双惯常微眯似笑非笑的眼睛被遮盖住,再看不见锐利而危险的眼神,能看见的只有光洁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竟然莫名显得很脆弱。 “那日的话我再说一次,慕阳,我喜欢你,而且只对你说过。” “四年之约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你想玩我随你,只是玩够了就回来罢,你知道怎么召唤信鸽,想回来就找到我的人,到了南安我就娶你。” 慕阳没有说话。 季昀承笑了笑松开手:“或者你更喜欢等到我去帝都迎你回来……不过,造反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掺合了。”他顿了顿,轻描淡写道,“这样,就算我出事了,也不会牵扯到你。” 居然是真的喜欢她。 季昀承居然是真的这么喜欢她。 难道他对她一点怀疑都没有,还是说他说的那番话只是为了稳定她的心? 可是……事实摆在面前,似乎真的,是真的。 ……慕阳觉得头比之前还要疼。 只可惜,她注定不可能抽身事外。 走出南安侯府很久,慕阳才想起要治好季昀承的眼睛,还要去找重夜。 想到重夜的反应,又有些踌躇,最终叹了口气,抬腿朝重夜房间走去——反正迟早是要找的。 房间里亮着灯,慕阳轻轻敲门。 “门没锁。” 推门,见重夜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册。 慕阳定睛看了封面,倒像是本传奇话本。 松了口气,慕阳露出笑容道:“没想到你还喜欢看这个。” “怎么了?”重夜疑惑抬头,忽然又垂下不理她,手指紧紧握着书册,隐隐有些负气似地。 “你生气了?” “没有。” 明眼人都能看出重夜明显在生气。 按了按额,慕阳还从没有过安慰人的经历,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回忆了一下宫中嬷嬷哄生气小皇子的口吻,尽量柔和道:“别生气了,我去书局替你把市面上能看到的话本都买回来好不好?” “是因为想让我去治……那个南安侯么?” 他只是不通世事,不代表呆傻。 重夜出乎意料的敏锐,慕阳忽然有些难堪,但此时否认也没了意义,干脆道:“是,他是因为我受伤的,我不想亏欠着他,你能帮我救他么,只要我能做到,你要什么报酬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慕阳想也不想点头。 重夜更加紧握书册,想起下午书局老板对他说的话。 ——哎呀,公子,为什么有这种心理不是再明显不过了么,那肯定是你欢喜人家姑娘,想娶她回家……怎么知道是不是,很简单的嘛,你去摸摸或者亲亲人家姑娘,要是觉得心跳的快却又不想松开恨不得拽上一辈子那就是了,偷偷告诉你,当年我就是用这个法子对我媳妇…… “我可以亲你一口么?” 沉默良久,重夜清冷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慕阳眨了眨眼睛,怎么也想不到重夜提的要求会是这个。 倘若换一个人说这种话,慕阳定然想也不想拒绝,可是重夜……看着他没有半点邪念的眼睛,慕阳动了动唇,没问为什么,只道:“好,亲哪里?” 重夜的脸却一下子红了,嗫嚅道:“……额头就好。” 慕阳站直身,漆黑的眸子望着重夜:“那你亲吧。” 被慕阳盯着,重夜的脸更红了:“……你把眼睛闭上。” 明明她才是被轻薄的那个,为什么像是她轻薄重夜……不过,慕阳还是依言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重夜的气息越来越近,慕阳也不由屏住呼吸。 极近的距离。 重夜却始终没再进一步。 慕阳刚想出声问,突然敲门声响起。 她还没反应,重夜已经慌乱的推开她,道:“进来罢。” 门“唰”的打开,周琛探出头来,目光锁定慕阳微微笑道:“林大人还真在这,正到处找你呢,杀害知府一家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慕阳闻言刚想出去,又忆起方才,回头对重夜道:“刚才那个……” 重夜别开绯红的脸颊,忙摆手:“不用了。” 已经用不着了……还未触到,他的心就已经跳的完全无法控制。 慕阳其实对找到的凶手并没有多大兴趣,罪魁祸首已经在她面前承认,再找也不过是个替罪羊。 至少如今,恐怕还没人敢把主意打到南安侯的身上。 果不其然,找到的凶手不过是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杀猪汉。 看着那个身高八尺的大汉跪在他们面前涕泗横流着承认自己的罪行,慕阳连盘问的兴致都提不起。 转眼看周琛倒是一副专注认真的模样,实在令慕阳怀疑之前冷静告诉她“其实查不查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是谁做的”的人是不是他。 凶手找到,证人青琳已经不在,疑点也被巧妙掩盖,这桩案子才算彻底告破。 接连两次查案的结果已经表明,他们根本无力查到真凶。 果然,半月后,玄帝的旨意再此下来,先是不痛不痒的夸了他们,接着便令他们回帝都。 65 六四章 启程回帝都前一晚。 赵礼仍想请慕阳去喝酒,慕阳托身体不适懒得再去。 简单收拾了行装,摸到项间的玉佩,心沉了几分……也不知道她究竟还能活多久。 “慕阳……” “嗯?”她回头,看见重夜敲了敲门,站在门口。 慕阳笑了笑:“南安侯的事情,麻烦你了。” 不知重夜用了什么方法,季昀承眼睛的症状很快有了好转,没过几日就已经看见光,想来再过不久毒素就能去掉了……苦恼的事情能迎刃而解,她自然感谢重夜。 重夜没有走近,静静望着慕阳,才缓缓问:“不去找他道别么?” 愣了一下,慕阳还是摇头,神情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事实上,那日之后她就几乎没再去看过季昀承。 她对季昀承的情绪相当复杂,一时间连自己也理不清楚。 前世两人除了年幼时,后来并无多少交集,唯一残余的记忆也都是争锋相对,所以一开始哪怕他们朝夕相对她也并没有把季昀承放在心上,甚至在与季昀承定下那个赌约的时候,也是心存不良念头,再怎么说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她过去最亲的弟弟,没有道理反而去帮外人,照这样来说,她现在其实应该同季昀承多亲近些,他越是在乎她,对她越有利……可是,心里却在下意识的排斥,她欠季昀承的已经不少了,不想再利用他下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就连她有没有那个未来都还尚未可知。 清晨天色快亮,慕阳早早起身,洗漱罢正要回转,看见一个人影正坐在她的房中。 季昀承眼睛眯起,视线涣散,显然还看不清晰。 “这就要走了?” 慕阳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平静道:“嗯,皇上下了圣旨召我们回去,正是今日启程。” “……你就准备一个字不说离开?” “侯爷的眼睛未好,要多休息,我也不便常去打扰。” “你……” 季昀承被堵的极想发火,但到底强压住。 就是这种淡漠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让季昀承觉得格外痛恨,明明那日他以为她已经答应他了,可是,满心期待等了一日又一日,慕阳却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离开也是一字未提。 前一刻他还在想着如何迎娶慕阳过门,下一刻慕阳就用一种对待客人的疏离态度对他。 这种忽冷忽热、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安也觉得憎恶。 这个他唯一的在乎的女子,却总让他有种抓不住的感觉,好像随时她就会转身消失让他再也找不到。 拿得起,放不下。 就连怪罪,也陡然间变得无力。 沉默了良久,季昀承不无自嘲道:“慕阳,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 声音低沉喑哑,像是忍耐着什么。 外头已经有人声,想来是快收拾好上路,慕阳知道不能再多呆,思忖道:“侯爷是要成大事者,何必一直拘泥于儿女情长?” “回答我!” 似乎有脚步声渐近,季昀承依然用眸子紧锁她,非要从她口中骗到一句回答。 被逼迫的人是她,可……她却觉得可怜的那个是季昀承。 只略一犹豫,慕阳轻道:“恩人。侯爷于我有恩。” “所以你拼死也要为我找到解药,是因为你觉得亏欠我?” 藏住不忍,她终是垂下眸,点点头。 季昀承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良久没等回答,已经有人在敲门:“林大人,林大人,准备好了么?我们要上路了。” 暮阳应了一声,就听见季昀承略带冷硬的回答:“你走罢。” 包袱已经准备好,提起包袱她推开门,合上门的时候,微微侧眸看了一眼,季昀承还坐在房间里,没有向她看来,神情似嘲似讽,唇角勾起的弧度冰冷,眉宇间淡淡疲倦。 回到帝都的时候,慕阳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玄帝已经下旨为长公主殿下和萧腾赐婚,婚期就定在半月后。 虽然迟了些,这场婚礼终究还是到来了。 她想至少这次她的婚姻总归不会像上次那般惨淡收场。 备了礼物去了萧府,看着门内堆积成山的贺礼,实在不得不叫人感慨世态炎凉,萧腾落魄的时候,这门前简直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如今攀上了长公主殿下,成了驸马,萧家的地位一下子水涨船高。 谁都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圣眷正隆,她说的话就连圣上也须点掂量一二。 她进去时,好巧不巧萧腾正在试穿送来的新郎衣裳,艳红的颜色极其夺人眼球,萧腾的相貌本就出众,只是向来气质清雅,如此浓丽的色泽一上他的身,顿时将那七分的颜色染至十成,遥遥望去便是鹤立鸡群,抢眼无比。 慕阳将礼物送上,笑道:“萧兄若是往城中一站,只怕满城的姑娘都会想要嫁给你。” 萧腾许久不见她,本觉得欣喜,听到慕阳的话,脸红了红,随即轻叹道:“林师弟别逗我了,我如今不过……” 慕阳知道他还是有所介怀,但至少不如前世那般排斥。 这已经足够了。 而且她发现,站在萧腾身边,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和他说话,不再去想那么多,她对萧腾还是有一分放不下的感情,毕竟曾经那样深爱,深爱到了甚至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只是……现在似乎已经不是那么爱了。 无论前世今生,她从来没有怪过萧腾。 但爱也在无声无息中消磨殆尽了,她其实不是那么死心眼的人,当初为什么会对萧腾这般执着……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萧兄,你现在还那么排斥长公主殿下么?” 似乎已经预料到慕阳会问这个问题,萧腾只顿了顿,便答道:“不知道,或许还是有些排斥的罢,只是,却也没有我想的那般排斥……”他的神色恍惚了一瞬,“其实我也许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现状比我想象的要好上许多。” 的确是好上许多。 上一世,别说试穿新郎服了,就连婚礼都是半强迫的让他完成的。 慕阳沉吟了一下,道:“萧兄,有时候未必要想这么多,日子总归要过下去,长公主殿下再蛮横霸道也不过是个女子,她所求的也不过是个心仪的夫婿……或许方式不对,但本意并不坏。” “……我知道。” 萧腾其实什么都明了,多言也无意,慕阳又说了几句,便告了辞。 交了差事,慕阳暂时没了别的事。 他们在平凉城办的案子玄帝压着迟迟未批……以她对她弟弟的了解,显然是不甚满意。 果然,封赏未到,玄帝先叫她进宫问了密信的事情。 慕阳迟疑片刻,还是告诉了玄帝季昀承与方羽可能勾结的事情,那信顺理成章也就没送,玄帝听完,沉默了良久,那张还稚气未退的脸颊上神情凝重,配上紧抿的嘴唇,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慕阳隐约觉得心疼。 “朕知道了。” 她行了礼,就打算退下。 而后,听见玄帝问她:“林爱卿,你觉得朕和南安侯比起来,谁更好?” 慕阳一惊,面上不动声色答:“自然是陛下。” 玄帝沉声道:“不用敷衍我,南安侯是什么人,十四岁就敢胁迫官员开城放粮接济遇瘟疫的百姓,南地十八郡的治下也远比帝都这里繁华,那里的税收更是……据说在南地已经只知南安侯而不知当朝天子了……我真的比他强么?” 慕阳想了想斟酌道:“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至少南安侯在这个年纪,定然不是不如陛下的,更何况治国不同与治一地,陛下能做好的,南安侯却也未必。”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回陛下,以上全是臣的肺腑之言,不敢有半句欺瞒!” 自然是实话,她自己的弟弟,有多好强,为了维持朝中平稳稳住帝位又有多辛苦,她很清楚。 玄帝笑了笑,轻声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林爱卿身上有种让人想亲近的感觉。” 闻言,慕阳的心蓦然软了几分。 离去时,她忍不住想起了季昀承……他的勃勃野心动摇的却是她弟弟的皇位,虽然季昀承未必会杀了她弟弟,但一生的囚禁是跑不掉的。 长公主殿下的婚事堪称是整个帝都的典礼,婚期前几日帝都所有街道巷弄都已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各地戏班进帝都,宴席摆了一桌又一桌,规格几乎直逼玄帝纳后。 慕阳也有些无奈。 她对萧腾的感情有多深,这场婚宴便有多气派,她当时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 婚宴当日,慕阳先去拜访了萧府,她和萧腾熟悉,也算作是男方的客人…… 萧腾仍是那身扎眼的新郎服,气度非凡、容色摄人,萧府里来往的客人不少,忙活了好一会,萧腾才来招待她。 慕阳毫不在意,反而还宽慰萧腾不要太累。 萧腾替她倒了杯茶,正想说话,忽然小厮桐儿慌慌张张跑过来,冲他大叫:“不好了。” “怎么了?” 桐儿喘了口气,才断断续续接道:“月笙小姐、小姐,出事了!” 66 六五章 林叶笙。 这个名字太久没有提及,但一旦想起来,还是有短暂一瞬间的心悸。 电光火石间,在那个阴暗的柴房里,在漫天火光中,他对她说的话。 ——我明明都答应不会再见她……咳咳……为什么你还是不放过她?为什么你还是要杀了她?为什么你还是要这么狠毒? 慕阳猛然起身,按住正要跟着桐儿追去的萧腾。 “萧兄,还是我去罢。” 萧腾略略皱眉:“可是……” 慕阳不容分说道:“难道你想要公主误会你要逃婚么?你呆在这里别动。” 眉头皱的更深,萧腾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桐儿还想说话,慕阳拧眉,目光极冷冽的瞪了他一眼,仿佛冰雪过境,一嘭冰刃穿瞳而入,直让人背脊发寒。 被那眼神吓到,一个字还没来得及说,桐儿便已经被慕阳拽着走了出去。 桐儿战战兢兢领着慕阳,走了好一段,也不见林叶笙的身影。 她原本就对林叶笙心存怀疑,当即警惕道:“桐儿,你直说了罢,林姑娘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桐儿闻言一颤,含糊道:“林大人,还是回去叫公子罢……” “为什么?” “这,我……” 不知不觉间,桐儿额头已经布满冷汗。 慕阳停下脚步,挡在桐儿身前,面色端凝,缓缓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间废弃的宅子里。 林叶笙探头张望了一下,握紧了手中装了砒霜的瓶子。 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想好了的话,才松下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值不值得,但如果什么不都做,实在让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和萧腾青梅竹马,从小到大萧腾都对她最温柔,即便有再多的女子对萧腾示好,萧腾也只是温言婉拒,从来不会和别的女子纠缠不休,所以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人会横插一杠。 不,何止横插一杠,自长公主殿下一出现,他就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她,后来更是把她撵出了萧府,她知道,萧腾是为了保护她,即便赶出来,也会时不时叫人送些东西过来。 可她不甘心。 难道就因为那个人是权势滔天的长公主殿下,就可以抢走她的心上人了么? 她不过是……比她生的好了些而已。 想到这里,林叶笙的眸中闪过几分不知是怨毒还是痛恨的光暗芒。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林叶笙咬了咬唇,手指搅紧,几乎瞬间泪盈于睫,缓缓转身。 “林姑娘,你怎么了?” 来人面无表情的叩门进来,关心的话却说得极之僵硬,无半点感情。 林叶笙的神情在看见慕阳的瞬间大变,她明明拜托桐儿一定要请到萧腾,为什么来的会是这个人? 这位年少得意的林大人总让她有些不自在的感觉,好像这个人随时随地能看透她在想什么。 林叶笙狠狠心,两行清泪落了下来:“萧哥哥,萧哥哥为什么没有来……” “他今日是新郎,自然没空抽身,所以让我来看看。”慕阳冷冷道,“不过如今看来,林姑娘并无大碍,那不知在下是不是可以走了?” 眼见慕阳竟然真的要走了,林叶笙一急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 林叶笙拔开手中瓶塞,斩钉截铁道:“这瓶子中是足量的砒霜。” 慕阳回头,眸光淡淡:“然后呢?” 然后? “是长公主殿下逼我的。”说着,林叶笙抽噎开,“林大人,我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如何与长公主殿下作对,只是,若死前不再见一次萧哥哥,我实在不甘心。” 那两行清泪尤挂在脸上,显得楚楚可怜。 只因为此时是慕阳在场,这话就说的有些牵强,联系前世萧腾的话一对比,慕阳登时明白,怒气几乎是霎时间涌了上来,她疾步走到林叶笙面前,利落抬手,一巴掌扇在林叶笙的脸上,接着一把夺过林叶笙手中的瓶子,丢到一旁。 林叶笙没有防备,一下被打的脸侧去,整个人都懵了。 “如果是萧腾来,你就打算这么跟他说?” 捂着刺痛的脸颊,林叶笙怔怔道:“我……” 怪不得前世萧腾一直在说是她杀了林叶笙……这样幼稚的嫁祸,为什么他竟然还会相信?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那么她是不是不会死,是不是不会再有那样痛彻心扉的一幕。 那时的萧腾,疯狂如斯狠心如斯,即便是如今,回想起来也依然觉得心口闷痛。 “逼你?到底是谁在逼你?”慕阳字字紧逼道,“你说长公主殿下逼你死,你可有人证?更何况,长公主殿下与萧腾马上就要成亲,在这个当口你根本毫无威胁,她又为什么要杀你?” 她的手慢慢放在林叶笙的脖子上,渐渐用力。 “如果你想死,我不介意成全你,而且保证你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微冷的手指触到脖颈,是令人颤栗的冰凉,林叶笙看着慕阳沉寂如渊的眸子,一下慌了神,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竟然是真的想要杀死她…… “林大人,放开……放开……我错了……” 林叶笙挥动着四肢,想要挣脱慕阳的桎梏,但是没想到慕阳看起来单薄,手劲却一点也不轻。 她虽然不畏惧死亡,可还不想这样毫无意义的死掉。 看着呼吸急促,脸颊涨红的林叶笙,在那一刻,慕阳是真的想用力一把捏死这个人。? 怎么能不恨?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如果没有她…… 身后忽然有个清冷的声音:“慕阳……” 慕阳一凛,随即反应过来,松开了手。 林叶笙无力支撑,一下子瘫坐在地,满脸惊惧的用手抚摸着脖子,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慕阳倏忽转身,那个白色的身影突兀的出现在她的眼中,格格不入。 重夜慢慢向她走来,越过她的身侧,弯下腰,半蹲在林叶笙的面前。 林叶笙吓得倒退了一步,但看见眼前人的面容恬静,气质清冷静谧,不带丝毫杀气,才松了口气。 这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要杀了她的。 “很疼么?”他问,声音柔和而清冷,犹如山涧清泉,悦耳动听。 林叶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的手放在林叶笙的脖子上,一层淡淡的银光透过手掌浅浅覆盖,被紧勒的痛楚瞬间被消弭,林叶笙只觉得浑身一轻,耳畔是男人低低的声音:“忘记罢。” 眼皮无意识的合上,似乎记忆也变得不那么清晰。 慕阳看着重夜做的一切,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直到重夜将林叶笙放倒,站直了身,才转眸看向她:“她记不得了。” “你……一直跟着我么?” 重夜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刚才差点杀人了。” 重夜还是点头,雾色迷茫的眼睛中看不清半分情绪。 扯了扯唇,慕阳道:“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那个陪你在山谷里说说闲话与世无争的安静少女……我很凶也很残忍,你上次应该看到了罢——就是对青琳那次。” “我知道。” 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从来就没简单过,很久很久以前那次,看着她遇到匪徒伤害,他本来可以早一步出来的,可却在看见她把钗子划到自己脸上时愣住,那么长的伤口,又流了那么多血,应该是很疼的罢,可是她为什么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 书上说女孩子总是很柔弱的,需要保护的,为什么她却不一样。 但越是看见她这样,就越是想要接近,想要保护…… 见重夜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根本找不到刚才把林叶笙哄骗晕倒的冷静,慕阳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并不想在重夜面前伪装什么,可是他太过简单,也太过单纯,根本让人不忍心伤害,自己的世界则太过复杂,并不适合他。事实上,如果不是曾经幼时遇到,他们本来就不过是陌路人,如同前世那样。 犹豫了一下,慕阳走到重夜面前:“以后别再跟着我了。”说完,便准备走。 “你说过……以后不会让我一个人了。” 慕阳愕然回头:“什么时候?” 眨了眨眼睛,重夜静静笑,神色落寞:“在皇觉寺,我帮你戴上玉佩的时候。” 回想了一下,似乎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因为同情,所以在听到重夜说他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寂寞的时候,忍不住对他说,以后不会了。 他竟然一直记得么。 心一下子便软了几分。 慕阳笑叹道:“你不会厌恶我么?” 重夜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是因为她们做错了事情,你才……你是好人……” “好人?”慕阳忍不住笑,“你还是第一个说我是好人的人。我被人说过恶毒,说过狠辣,说过工于心计,说过不择手段,但从来也没人说过我是好人。” 就连她自己也不这么觉得。 她也……并不在乎。 但看着重夜坚定的目光,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萧腾与长公主殿下的婚礼如期举行,盛大的婚宴几乎动员了整个帝都。 因着萧腾的关系,慕阳有幸观礼,其实看与不看也没什么差别,前一世她已经亲身经历过一次了,如今也不过大同小异。 繁琐的仪式做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的洞房自然是没人敢闹的,慕阳坐在外头的宴席上,听着桌上各式各样的小声议论,低头抿酒,有些心不在焉。 前世的她可算是圆满了。 那……这一世呢? 她还有机会穿上嫁衣,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么? 唯一想娶她的人,反正也都已经被她拒绝了…… 不时有人朝她敬酒,杯中佳酿香醇馥郁,慕阳喝得半醉半醒,忽然察觉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转眸举杯,是周琛周大人。 在觥筹交错的瞬间,周琛凑近,低声问:“不知林大人决定好了没有。” “什么决定?” “林大人何必装傻?” 慕阳晃了晃头,眸中醉意浅浅。 周琛扶起慕阳走到大殿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听说南安侯不多时就会有动作,林大人还是尽早决定的好。” “决定?什么决定?” 见慕阳还是醉笑看他,周琛也不恼,唇畔笑容依旧:“自然是站在哪一边。” “这种大事,怎么轮得到我们……” “林大人看来是还不知道,不过三日升迁的圣旨只怕就会下来。”周琛扶住歪倒的慕阳道,“先恭喜林大人了。” “把她给我。” 周琛抬头,就看见那个眼熟的白衣男子。 还没来得及诧异这个重公子怎么会出现在皇宫禁地,怀中扶着的人就已经被他带走了。对方动作实在太快,让他连抢一抢的机会都没有。 周琛不禁有些怔愣。 白衣男子却只对他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周琛张口:“这个,重……” 人影已经几个拐弯消失不见,周琛暗想,反正以后总有机会……只是,这重公子把喝得醉醺醺的林阳带走,应当不会有什么事罢…… 67 六六章 重夜低垂头逆着人流扶慕阳朝外走,不多时,人潮欢庆的喧嚣声逐渐远去,恍如隔了另一个世界,慕阳忽然肩膀一颤,低着头干呕了两声,吐出来的酒水掺杂着血沫,十分刺目。 抿了抿唇,重夜的眼中黯淡了几分。 他翻遍了典籍,也没有再找到相关的讯息,能保持灵魂稳定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大多已经失传,所需要的物品更多是传说中的。 怀中的人推开他,摇晃着站直,吐过后神色好似清醒了些,醉眸半抬,眉头微皱:“你怎么在这?”′ 不客气的语气。 重夜动唇,刚想解释,就听见慕阳紧接着道:“季昀承,你难道就没有要做的事情么?”′ 这个名字让重夜一怔,原来她还醉着,并且认错人了。 “你醉……”′ 他想去扶慕阳,她按住额头,又一次推开他。 “听我说话!” 这样骄纵的口气并不像平时的慕阳,却莫名让重夜的心动了动,这是他所不知道的慕阳…… 然而慕阳却没再接下去,只是沉默的站着,漆黑的眼睛直直望向他,仿佛能看透人心,又仿佛带着一种让人心中微酸而无法直视的脆弱,就在重夜以为慕阳会一直这样下去时。 深深闭了眸,慕阳声音一沉,近乎呢喃道:“我说把你当恩人……你居然还真信了……我的性子能有多薄凉,你不是清楚的很,为什么又会相信我会为了那点恩情不惜生命……” “为什么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好的……脾气坏性子冷不说,女子会的事情我一项也不会,相夫教子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 醉醺醺的眸中,点点光晕散开,渐入沉寂。 她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脆弱过。 重夜心霎时软成一片汪洋,缓缓伸手,环住眼前的女子,慕阳的眸翕合了两下,没有推拒,反而垂头让额抵在重夜的肩上,声音累极般:“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我不开心……为什么同样是我,我却没有这个机会……” “季昀承,为什么要让我觉得感动呢,为什么要让我觉得……其实嫁给你也没什么呢……”轻笑一声,“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么?” 环住她的手臂一紧,像是要紧搂,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这种小心翼翼的对待让慕阳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也抬起手,抱住身前的人,浅浅呼吸拂在耳畔:“死就死罢,反正也不是没有死过……倘若前世……其实我原本该嫁的……” 漆黑的天幕不见月辉,星子淡淡散发着昏暗的光晕。 重夜也不明白是怎么了,心口处忽然像是空了一块,即使怀里满满抱着他喜欢的人,也无法填满。 大婚后,慕阳已经无心再去关心长公主殿下和萧腾,因为她的升迁旨意已经送到了。 慕阳不在的时候,内阁又发生了几次变动,她过去对内阁的关注并不多,所以也就并未在意,她的座师江言如今已经顺利的挤掉了过去的首辅李中连,坐到了首辅的位置,春风得意,自然不会忘了提拔亲信。 兵部尚书的父亲去世,理应服孝三年。 慕阳如今办案回来,哪怕谁都知道此案存在猫腻,但至少面子上是说得过去的,在首辅大人和圣上的默许下,暂代兵部尚书一职,并以此推荐入阁。 此举一出,又是一片掺杂着欣羡的哗然。 虽然兵部不如吏部,但到底是六部之一,权势滔天。 不过很快,这欣羡之情迅速褪去,因为……北凉国再次进犯。 玄王朝一向是边将稀缺,当年一个岑边将亡故,就导致边关出现漏洞,溃败如潮,如今再次进犯,不论结果如何,都让人忍不住提心吊胆。 结果,鹿门关,第一场,败。 狭取关,第二场,败。 接连两场败仗让玄王朝的士气降到了最低,事实上,慕阳翻阅了近几年的兵部记载,与北凉国打仗他们一直都是输多胜少,多次能坚守住也不过是靠着青澜江边的防御工事,坚守不出,时日一长北凉国掠夺粮草足够,便又退兵回了故地。 而最让人头疼的是,并不是北凉国的人数比他们多,也不是他们的装备更精良,是玄王朝的兵实在太弱了。 不接触根本不知道,慕阳看着谍报上三万人对九千人的战役,简直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容她不信。 慕阳实在有些想苦笑,她担心了季昀承这么久,却没料到在季昀承到来之前,她就已经遇到了更加棘手的麻烦。 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王朝,她没法看着它这么懦弱下去。 利用杜昱提供的讯息,她很快找到了症结,常年溃败,只得连年征兵,兵中老弱残兵根本毫无战力,新兵又缺乏实战经验,打起仗来只知一味冲锋,毫无策略,比拼勇武更是半点不及北凉,而且军中物资,慕阳皱了皱眉……又是贪污。 问题简直多到数不清。 她甚至怀疑,这样下去,就算季昀承不造反,北凉也迟早会越过青澜江,攻占过来,到时候……玄王朝又能持续多久。 就这点而言,其实季昀承造反也不算什么坏事,慕阳见过季昀承的护卫军,就算不及北凉国,至少比起如今的玄王朝要强上许多倍。 连续半个月的败仗让整个玄王朝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十分似曾相识。 几乎每年玄王朝都要同北凉国打上一场,慕阳也记不得这一场仗究竟打了有多久,更记不得布防之类,她甚至觉得有些痛恨,倘若她能记得一星半点的布防行兵,至少也不会如此被动看着一场场送来的败仗文碟。 终于,又过了几日,玄帝下令让各地藩王派兵援助。 这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早些年这些藩王可能还听命于玄帝,但是久而久之,藩镇割据,不过碍于玄帝威慑才偏安一隅,如今派兵也不过走走过场,但至少……这败仗的名头不用玄帝一个人担。 越是这个时候,送到兵部的文书便越如飞絮,几乎覆盖了整个案头。 夜色浓重,慕阳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听见有人高声道:“大人,大人,快醒醒!” 睁开眼睛,一个兵甲染血的兵士满脸欣喜道:“退兵了,北凉终于退兵了!” “真的?” 慕阳颓力的靠在椅子上,揉着眉心,松了口气。 她这几日当真是殚精竭虑,对于打仗之事调兵军情之事她本就不擅长,即便借了不少军师谋臣也累得够呛,挥挥手道:“我知道了,你退下罢。其他人也去休息罢。” 靠在榻上浅眠了不到半刻,又有一名兵士连滚带爬冲了进来,惨叫道:“不好了,南安侯,南安侯造反了!” “什么!?” 怎么会这么快!? 慕阳的身形晃了晃,眼皮一沉,倒了下去。 重夜预计最多她能再活两三年,可现在看来,她也许都不能再撑过一年。 到底是越来越差了,可局势也容不得她再等下去了。 不知季昀承是怎么说服了其他的藩王,这一次去支援攻打北凉国的兵士出乎意料的多,而北凉这一退兵,这只壮大的军队就转瞬开往了帝都。 待后面攻打北凉的军队发现,已然有些迟了,更何况与北凉一战元气大伤战力根本无法同各地藩王刚刚赶来的队伍相提并论。 季昀承做的准备比她想象的更多,他打的口号并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玄王朝的玄朝法典中当真有这么一条“朝无内臣,内有奸恶,则藩王训兵以待,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伐之”,与此同时,民间开始流行起了一些不良的传闻,什么玄帝遇到北凉只能败退,南安侯却能败退北凉,什么南安侯才是真龙天子…… 朝廷之上的争论也到了极致,几乎是惶惶不可终日。 玄帝高坐在皇位上,沉声问到底该如何办,堂上却只听见互相推卸责任的话语,又迟迟没有应对的举措,季昀承的军队却是一日一日的近了。 就是在这时,慕阳又见到了季昀承那只送信的白鸽。 他传来的话只有短短一句:里应外合,谋取帝都。 里应外合,该要如何里应外合? 很快有人回答了她的疑惑,兵部侍郎刘越,以及……杜氏钱庄在帝都的管事。 刘越倒是个熟人,过去慕阳只见他性子老实,却根本不知他是季昀承的人,上来他便道:“林大人,没想你也是……如此正好,侯爷给了我任务要我给他传布防图以及将领安排,尽量调开主力,不与他相遇……” 而杜氏钱庄的管事更是直接:“朝中大多数大臣的把柄具在掌控,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即便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只可惜,慕阳只犹豫了不到一晚,当机立断下令彻查,将刘越等与季昀承有关的官员全部缉捕归案,并将从他们府中搜查出的罪证呈给了玄帝。 虽然先斩后奏了,但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玄帝没有怪她,反而夸了两句,只是这样的时候,即便夸赞也显得无力。 杜氏钱庄的管事被她勒令禁止协助南安侯造反,虽然那管事也大惑不解,甚至还想要说服慕阳暗地支持南安侯其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但毕竟杜氏真正的主上是慕阳而不是季昀承,只得作罢。 不过多久,慕阳再次收到了季昀承的传信,这次更加的简单:违信。 季昀承的字迹素来华丽,这次却显得很散乱,似乎在写的时候心绪不宁。 慕阳只看了一眼就将信笺烧掉,并且命人射杀了那只信鸽。 她只答应获取权势,却没有明说会帮季昀承造反,严格来说并不算违信,更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派出去阻拦季昀承的军队犹如石沉大海,迟迟传不过军情。 慕阳开始失眠。 她本就浅眠,如此一来,精神更是不好,却仍是强打精神,每日应付迎面而来的诘问。 夜色凄冷,府里还能看见书童和曹仁点灯研究的声音。 无知,也就无所谓担心。 慕阳甚至有些羡慕。 前几日他们送来了一样东西,曹仁美滋滋的称之为镜子,不是没有见过铜镜,只是还从未有过这般清晰而细薄的镜子,照人照物都是挥毫毕现,栩栩如生,放在过去慕阳看到肯定会很开心,这样的东西通过杜昱去经营,定然可以大赚一笔……现下人心惶惶,这样的奢侈品也成了鸡肋。 手指敲着镜面,发出清脆声响。 透过镜面,可以看见窗外密布的星辰、飞扬的檐角、略显冷清的陈设还有眼眶下淡淡乌黑脸色越白的她自己。 这张脸熟悉而又陌生,指尖触在镜面,微凉,那头渐渐倒映出了另一个人影。 墨染的发,飞挑的眉,高挺的鼻,微勾而透出几分嘲弄的唇角,以及一双浅灰色慵懒的眸。 他说:“慕阳,既然觉得我是恩人,为什么还要背叛我?玄帝有什么好让你为他卖命的?别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愚蠢的愚忠才违背了你的诺言。” 懒洋洋的声音在冷月夜中让人只觉一股寒意慢慢袭来。 慕阳动了动唇,没有回头,音色同样冷静:“我本就是女子而非君子,食言而肥又能如何,更何况,我并未说过助你造反。”′ “真是冷静呢。”不疾不徐的踱步到她面前,拖长的音调带着莫名磁性,勾人魂魄。 他走到她面前,捻起她的一缕发丝温柔把玩,神色却无悲无喜:“打算叫人来抓我么?” 现在的季昀承不像过去任何时刻。 被她伤害时的愤怒嘲讽抑或是寻常时胜券在握的自负神态。 慕阳夺回自己的发丝,冷冷道:“你知道为什么还来?侯爷的胆量真是大的令人惊讶。” “我也不想来,只是……” 感受着从指缝间滑走发丝的柔软触感,他轻吁了一口气,而后,慢慢的,一字一顿的,对着她,说,“……慕阳,你快死了。”′ 68 六七章 慕阳猛地回头:“谁跟你说的!” 从她的神情里看见愤怒也看见了稍纵即逝的慌乱。 季昀承的心忽然就这么安定下来。 理智知道慕阳对他的心思不可能只有感恩这么简单,可还是觉得心如刀绞,季昀承长到这么大,只对这一个人百般忍让过,即便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也还是无法放手。 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他受伤双目失明时慕阳还可以温柔对待,可转眼就又恢复了冷冷冰冰的态度。 还是说,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心,他做的再多,她也根本看不到。 甚至就连…… 回想起那个银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时,那种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情绪,心痛同时愤恨着。 无法言说。 慕阳很快冷静下来,冰冷道:“还是侯爷,你终于无法忍受……决定杀了我?”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就恢复了镇静,甚至可以装作毫无所知的样子。 季昀承滞了一瞬,他喜欢的女人还真是坚韧警惕的可怕,如果不是他早已经知道……浅灰色的眸就这么一直静静望着对方,锋利而尖锐,毫无遮拦。 “慕阳,对我好好说句话不行么?” 季昀承轻道,“很累罢?”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三个字,让慕阳突然心中一涩,这些时日何止是用累可以形容的,就算是前世也没有经历过这些,虽然她殚精竭虑也未必能有多大用处,但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的百姓这样毫无意义的在战场上被屠戮,除此以外,还有一直悬在头上的担忧,长公主和萧腾以及她自己的命运。 很累,很累。 很想丢下一切,寄情山河,四处游玩,看看她未曾看过的那些山河,可是…… 有只手触上她不自觉垂下的头,季昀承的声音低沉,带着诱哄:“跟我走罢,这些已经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了,为什么要这么强迫自己。” 她扬唇:“可是……季昀承,就像你说的,我快死……” “不会!”季昀承淡淡道,“你不会死的。我不管你是谁,又愿不愿意,只要你是我季昀承想要的人,我就不会让你死。” 他说的斩钉截铁,毫无迟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味道,莫名让人信服,却也莫名让人胆寒,因为这意味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察觉出弦外之音,慕阳蓦地抬头:“你打算做什么?” “让该死的死掉,不该死的活着。” 慕阳顿时想起一种疯狂的可能性,她试探着着望向季昀承:“你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季昀承无声的叹了口气:“我都知道了。” 慕阳浓黑的瞳仁紧紧盯着他,神色霎时一变,不再是平静如水的淡然,一股迫人的气势涌了上来,音色中也馋了几分傲慢:“你真的知道么?” “我曾经用过二十多年的名字,是……玄·慕·阳。” 有一点的陌生,但那份神采越发漂亮的让他移不开眼。 脑中浮现出女人令人讨厌的傲慢神色,渐渐与眼前重合,可是……分明应该是一个人,却一个令他讨厌,一个令他无法割舍。 闭了一下眸,季昀承道:“杀了她一切就解决了。” “杀了我么?” “她不是你!” “怎么不是了?”淡淡的悲哀划过慕阳的眼中,她平静道,“如果你杀了长公主殿下,我会恨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 “比起你死,我宁可你不原谅我。” 季昀承认真的观察过慕阳的每一个神色变化,嘴角轻勾:“你还是在防备我么?向我敞开心扉就这么难么?”他转了身,衣袂在地上蜿蜒如深渊,“那你等着罢,我说到做到。” 好一会,他已经快走出房间,才听见急速而来的脚步声。 之后是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抱歉,侯爷既然来了,我就不可能让你这么走出去。” 季昀承漫不经心的打量过四周,窗外是丛丛树荫,密密遮掩,看不清晰外头的模样:“有埋伏?” 浅浅一笑,季昀承掀唇又道:“你觉得如果我想走,你真的能拦得住我?” “能。” “怎么……” 最后的话没有说完,季昀承已经在惊愕的眼神中被慕阳堵住了唇。 很生涩,没有技巧也没有章法,就好像她只是想要堵住他的嘴。 可在那一瞬间,季昀承分明听见又一簇火在他身体里燃烧起来的感觉,吻过慕阳两次,第一次是在他喝醉的时候,第二次遇到了刺客袭击,唯有这一次能清楚的感受到唇上传来的让他心头一颤的柔软触感。 慕阳的唇很薄,些微的冰凉。 鼻息可闻的距离,浅到几乎闻不到的皂角香气。 一点点构成了让他放不开手的诱惑。 于是,自制力崩塌,沉沦于唇齿纠缠,他的技术明显高于她,滚烫的舌在她的口中肆虐,逼得她无路可退,唇舌相触,他不由自主的一颤,更紧的缠住她。 激烈亲吻,连呼吸也被掠夺干净,她低喘了一声,却没有推开他。 唇齿缠绵的声音暧昧的让人心悸。 不自觉用手环抱住女子的身躯,没有甜腻的馨香,宽大的衣摆里,窄细的腰显得越发纤细。 慕阳瘦了很多。 一个愣神之间,他感觉到有一双手环上了他的颈脖。 承受亲吻的姿势。 顺势将她按到墙上,紧贴的唇瓣滚烫,紧扣住腰身,他用的力度大的像是要把她吞噬。 手指狂乱的触上她的衣结,拉扯间外衫很快被褪去,亵衣也被扯散,精致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残存的理智让他停了一下,呼吸浓重,额头抵住她的,低喘着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慕阳靠在墙上,轻微的喘着,声音有些沙哑:“我当然……知道。” “你确定要我做下去?” 因为激烈的接吻脸上浮起来绯红的色泽,水色的唇也被吮吸的有些红肿,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无一不刺激着季昀承的神经。 “废话!”她又喘了两声,接着微微挑眉,眸光潋滟的望了过去,“你不敢?” 眉梢里隐约的风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媚而带着三分的挑衅,平素冷淡的容色在这一刻染尽靡丽。 此情,此景,怎叫人不动心。 何必去想那么多,他想了她这么久,而她,近在咫尺。 触手可及。 脑中轰的一声,只剩下欲望的本能。 他爱她。 他想要她。 一切如此的理所应当。 夜凉如水,屋内却是截然相反的火热。 她只看见他眼中猛然一暗的光,下一刻人已经被按在了榻上,轻软的榻铺了厚厚一层,发髻散乱,衣衫凌乱,最后一层亵衣被解下,全然赤-裸,毫无防备,胸前缓缓的起伏,艳红的颜色一直蔓延到耳根。 大概这辈子她都没有这么狼狈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 像是放任,又像是一种挣扎。 昏暗的光线透过拉起的帘帐,投射出一片朦胧的旖旎。 他光裸的背脊线条优美,有种极致的性感,而吻已经顺着她的唇蔓延到下巴,脖颈,锁骨,间或吮吸啃咬。 力度正好,极其富有挑逗性。 大脑几瞬的空白,腹下已经被某个灼热的物体抵住,然后,一点点进去。 很疼。 即便他已经极尽厮磨与温柔,也还是无法阻止那种被硬生生挤开的疼痛。 方才的意乱情迷霎时褪去,她皱着眉,压抑着推拒的念头,紧紧咬牙。 他忍住叫嚣着的欲望,停下,伏在她耳边心疼的呢喃:“很疼?” 女子的第一次难免会痛,他知道,却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宽慰,她不会叫痛,不会撒娇,以往的经验好像一下子都被抛之脑后。 下唇被咬的雪白,他用手指顶开她的唇,更加缓慢的推进:“疼就叫出来,或者咬我。” 她猛然抬头,满头散乱的如瀑青丝蜿蜒了满榻,然后张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疼痛的驱使下,长驱直入。 他加诸的疼痛从肩膀上尽数回来,他能感觉到肩胛被刺破,鲜血缓缓流淌,女子的低吟在耳畔犹如烟花般炸开,涌动在身躯里的血液再也无法控制。 眼眸迷离,只能看得见。 他开始不再顾及的冲撞,每一次深入都带着浓浓的独占欲和无法言说的感情,贪得无厌的索取,如同在深夜被唤醒的兽性,再也寻不回理智。 整个世界都仿佛开始摇晃。 夜色深沉的已经再也无法分清现实与虚幻,更不知今夕何夕。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一晌贪欢。 季昀承醒来时,房间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大脑眩晕,显然是被下了药。 身旁的床榻冰凉,凌乱的被褥被换掉,房间里的**气息已经一扫而空,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肩膀的刺痛和抵死缠绵的疲倦提醒他发生过什么。 真是毫不留情。 季昀承打量过房间,所有的门窗都被封死,只有上面狭小的气窗,他的衣物也已经全部找不到了。 他低笑,笑声里掺杂了太多说不清的东西。 昨晚只是为了留下他么,那代价也未免付出的太多了罢……可他此时为什么还在想着,昨晚那一夜的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很疼? 按着额头,季昀承轻叹,她难道真的就一点也不怕死么? 他明白她为什么就算做到这种程度也要保住玄家的江山,可是她以为这个时候他敢只身前来……就没有什么依仗了么? 事已至此,已经容不得他停手了。 江山美人,他两样都想要。 也许,注定要让她失望…… 季昀承站起身,忽然留意到桌面上有一张字条。 她的字迹。 南安退兵我跟你走。 下头摆着两份身份文碟,伪造的完好,再后是一份去云郡的地图。 与此同时,慕阳刚站起身,就觉得腰间酸软,忍不住又骂了季昀承一句。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说是为了留住季昀承,却是连自己也不信的借口……只是却也谈不上后悔。 也许这一生她也就冲动过这么一次。 她不想再继续陷入这个泥沼中了,能活多久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如果能用这短暂的生命换取玄王朝的平安已经过去自己的幸福,未必不值当。 而且……她也辜负了季昀承太多次,一次两次可以,然而这么多次下来,她也累了。 季昀承并没有对不起过她。 她为什么不能答应? 过去的借口堆积在一起,已经显得有些无力了。 那就干脆放任罢,用她最后的生命去放任。 只是,慕阳没有预料到的是,不到三日,她所有的预计就已经横生变故。 那些念头…… 到底是……无法成真。 69 六八章 在季昀承来之前,双方已经交手过三场仗。 输多赢少,即便在他被慕阳软禁了之后,这样的局面仍旧没有改善,显然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筹划好一切。 在兵部整整忙了两日,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府中。 简单吃了些东西,迟疑了一下,还是绕步走到后院,她把后宅封了,只让人透过气窗将饭食吊下…… 不知道季昀承有没有看到她留下的字条,又是如何的情绪? 愤怒,生气还是后悔? 会不会恨她? 慕阳的心随之沉了几分,走到看守的家丁前,问:“里面如何了?” 家丁闻声,忙起身:“里面没动静,不过饭食都吃完了,奴才想……里头应是没问题的。” 这个家丁是她从刚刚买来的,身世清白,应该不会有问题。 视线无意间扫过桌面,承重有限的竹篮里摆着用过的碗碟,碗中还沾了米粒,她的神色忽然一变:“这是从里面拿出来的?” “正是……” 话音未落,慕阳已经大步走了进去。 打开上锁的门,里面坐着的人却不是季昀承。 慕阳几乎是在字字句句压着火,面容更是阴森的可怕:“他人呢?” 从未见过慕阳气成这样,一脸忐忑坐在屋中的书童顿时双腿一软,哆嗦着唇道:“那个……公子……我……” “什么时候的事情?” “半天……” 慕阳已经再懒得听他说一句话,转身便追出去。 书童过去就常为季昀承说话,被他笼络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怪只怪她考虑不周全。 城门天亮才开,如今过去也不过半个多时辰,而且城中不能行快马,以季昀承的自信,此时应该走了不远。 城外数里的地方, 季昀承咳嗽了一声,马车里早有乖觉的侍女奉上刚刚煮好的热茶。 抿了口茶,季昀承盘了盘长袖,朝着帝都方向深深望去一眼。 下次再来的时候,只怕就该是兵临城下。 翻手取出那张字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叹然放下,慕阳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早在上一任玄帝,就已经开始逐渐削藩,南安侯虽然尚且看起来风光,可是只怕再过不久,也要被一点点削弱……造反之事,早筹谋了不止这么些年,他个人的意愿与否,已不能左右,要么战要么死。 字条被久握的已经有些变形。 久离从马车外进来,递了个眼色,侍候的侍女就已经退了出去,双手捧着热毛巾细细为季昀承拭面,才不过两三日,季昀承的神色就一下子憔悴了起来,过去漫不经心的神情也渐渐为担忧取代。 “侯爷,不用担心,前线的消息,都是于我们有利的。” 季昀承将字条放入怀中,淡淡道:“我知道。” 视线瞟过久离,她的关心神色不假掩饰,因为他们早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跑不掉,他忽然有一瞬间,后悔自己的自负,如果当日没有和暮阳定下那个赌约……只是微微念动,又很快释然,即使再重来几次,他大概也会做那样的选择。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 久离掀开车帘,车后已经围满了官兵,当先一身官服面容冷峻的人,即便已经乔装改扮,也能依稀分辨出。 她朗声开口:“停车。” 季昀承却已经道:“走。” 随着这一声,激战一触即发。 季昀承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是跟在他身边的精锐,在游斗中保卫着季昀承的马车快速突围扔显得游刃有余。 眼见季昀承的马车就要突围而出,慕阳忽然喝令道:“放箭。” 几乎立时,弓箭破空应声而来。 为了方便行事,这俩马车并不是季昀承的,而是在帝都随意买的,防备不及,马车顿时变成了刺猬,甚至有几只箭穿过车壁,直射而入。 “快走!” 车夫猛拉缰绳,向前疾驰。 慕阳见状,咬了下唇,道:“全部射马车。” 刚才的箭已经穿透,再一次,定然会有不少箭射进。 第二轮的箭镞更加密集,几乎笼罩了整辆马车。 虽然被季昀承的护卫挡下些许,可依然有不少落入马车中,而马车也已经驶出了弓箭攻击范围。 微风掀起车帘,慕阳的瞳孔突然急速收缩。 披散了一肩的长发乌黑从马车中探出,遮掩住来人的面容,深紫近黑的锦袍依旧华丽无匹,他怀抱着一个满身是箭的女子高站着回看她。 那个女子是久离,她挣扎着攥住季昀承的衣袖,唇角逸血,脸色灰白,季昀承反手抱紧了她。 距离太远,季昀承眉目已不是那么清晰,可慕阳分明能察觉到他神色中的冰冷,几乎满目的阴霾。 一时之间,慕阳不知道是该庆幸季昀承还活着还是应该后悔方才没有下手更狠些。 他对着她动了动唇,轻吐出一个字。 听不见,也无法辨别。 ……这次,他应该会恨她了罢。 手指攥紧,指甲几乎深陷入肌肤,痛觉也有些麻木。 没用了。 已经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慕阳合了一下眸,径直转身,大踏步远去。 在兵部连续工作了十几日,慕阳终于病了。 玄王朝派出的是十来年未上战场的老将军耿飞,这位老将军极擅长防守,于攻击却并无多少建树,偏偏在这个时候,在天下人面前,只守不攻太过懦弱,这一场仗也就打的格外艰辛。 倒在榻上睡了整整一日,爬起床,大脑晕眩,喉咙肿痛。 书童煮了冰糖雪梨期期艾艾的跪在她榻前,若是过去的自己,恐怕早就叫人将书童拖了出去,但是……事已至此,迁怒也没有意义。 就着书童的手喝了两口,滋味甜而不腻,极是甜爽可口。 书童小心地偷瞄她:“公子,不生气了……?” 慕阳摆了摆手,不想说话。 脚步声退去,很快又走近,她不耐烦的抬头,银白色的身影缓缓逆光走来。 像是忽然松懈下来,慕阳声音沙哑道:“重夜……” 重夜摸了摸她的头,从床头的柜台里取出那只竹笛,放到唇边轻轻吹奏,笛声幽然而起,轻灵空幽,如同每一次弹奏的那样,让人心神不觉平静下来。 笛声被渐起的咳嗽声打断。 慕阳难以抑制的咳了两声,捂住心口,胸前突然一痛,再摸去,那枚挂着的玉佩骤然显出一条细长裂缝,不断蔓延开。 掌心是一片猩红。 这具身体已经越发的衰弱了,她这些日子已经努力躲开长公主殿下,但是一旦心潮起伏,精神不稳,身体就会动荡的越发厉害,甚至有几次她都觉得这身体不再受她的控制。 慕阳起身,到水盆里一点点洗尽血迹。 良久,听见重夜颓然的声音:“对不起……” 她觉得好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顿了顿又道,“我早就该死了,能多活这么久,已经是恩赐了。不过,你觉得我现在还能活多久?” 刺目的猩红在水中散开,丝丝缕缕。 映衬着慕阳惨白的容颜,倒映进重夜的眸中,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他以为告诉了那个人,一切就可以解决了,没料到,却反而加速了这一天的到来。 “慕阳……” “嗯?” “去别的地方或许有办法,书上记载在南阳有些对灵魂作用的奇异术法……而且总呆在长公主殿下的身边,对你不好……” 慕阳想也没想便道:“我现在根本走不开。”她转身,“重夜,我并不怕死,怕只怕我死了以后,玄王朝就再也没有了。” “你一个人……” “嗯。”慕阳苦笑,“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却什么也不做。” 重夜在心中道。 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却什么也不做。 ****************************************************************************** 整个帝都已经人心惶惶。 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安然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不少达官贵人已经早早换了银票,收拾打点好了逃亡外地的行装,更有人趁夜渡船而逃。 而就在此时,仍有不断涌来的官员。 季昀承的军队实在来的太快了,也太迅猛了,就好像蓄谋已久的野兽,等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最可怕的是,他的军队中还装备了一种很少出现新式武器,火器。 不少地方官员以往从没对敌经验,被季昀承的军队连哄带吓,竟然丢下百姓弃城而逃……季昀承的军队并不扰民,只在城外驻扎,派了少量的精兵占领城市中枢布防,都是玄王朝的人,一般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根本不会管是谁统治。 这样下去,兵临城下的一天,不会太远。 到时候两种结果,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想要看到的。 思绪纷乱,放下文书,慕阳望了望窗外天色,独自漫步出门。 日暮时分,人影散乱,商贩叫卖。 挤挤嚷嚷中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撞倒在地,手中篮里的大半果蔬散了一地,女童慌忙扶起果篮,散落在外果蔬却已经被人潮踩烂,明明眼眶红通女童仍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夕阳隐约的余晖下,有人丢下一两银子给她,声音淡漠道:“起来罢。” 女童抬起头,却只见一道碧青背影渐行渐远。 慌忙爬起身,女童急急递上果篮,脆生生叫道:“公子,先别走,这个、这个给你!” 那人在人潮中缓缓回头,随意散下的额发遮掩不住深邃眸子中的几分漫不经心,就连神色也是淡然而无波澜的,随即那人启唇:“不用了。” 女童稍稍愣上一刻,那人的身影就已经被人潮淹没,再寻不见。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心绪,慕阳缓慢行走在平日里连多看一眼都懒得的市井中,甚至还随手丢却一两银子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小女孩,可有可无的买了些街面上随处可见的东西。 这个时候,这些人反而是最不担忧的,不知所以无畏。 在集市的尽头看见一个卜卦的小摊,摊主是个一把山羊胡的老头。 “你算的准么?” “那是自然!我刘老的卦向来是不准不收钱的!” 半垂的眸抬起,慕阳面沉如水道:“那劳烦老人家给我算上一挂。” 看了一眼慕阳的衣着以及腰间的挂饰,刘老咽了口口水:“不知这位公子要测什么?” “测命。” “这命可范围太广了,姻缘仕途……” 放下一两银子,慕阳道:“那就能测出什么测什么。” 就见刘老装模作样的摆弄了一会龟甲、筮草。 “这个……公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命盘,就算一时失意,也不会影响这贵命……”刘老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絮絮叨叨,“至于姻缘,只怕有些坎坷,公子若想求得好姻缘只怕维持现状可不成……” 刘老眼尖,眼前这人不论气质举止都透着一股尊贵,唯独神色恹恹,向来是不大顺心,但又不致绝境,不然也不会有心情来花这一两卜卦,而这人身上并无女子所赠香囊挂饰也没有脂粉气,要么是没有心上人,要么就是那心上人瞧不上他。 脑中闪过季昀承冰冷的神情,压下酸涩,慕阳再放下一两,打断道:“这些都不算了,你能算我的未来如何么?我不要久,只要眼前就好。” 顿了顿,刘老才迟疑道:“公子这命委实难算,只怕不是一帆风顺……”擦了擦额上的汗,“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择往往一念间……望公子三思再果决断念,已做决定就切莫后悔……”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择往往一念间…… 慕阳缓缓叨念着走回了自己府上。 在帝都的惶恐与担忧中,那一日终于还是到来了。 天祭十二年秋,距离帝都极近的原林城官兵拼死送来消息,说南安侯的军队已经占领了原林城。 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有大臣说不妨先向南迁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的大臣则主张同南安侯议和,不论如何南安侯毕竟还是玄王朝的臣子,还有的大臣认为南安侯如此冒进,其实根底不稳,毕竟速度太快辎重跟不上,兵士也多疲惫,其实可纠结兵力与其一战。 在玄帝越来越难看的面色下,大臣们渐渐安静。 玄帝从九重宝座上站直身,只说了一句话,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战。 斩断了所有的退路。 慕阳站在阶下,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当晚一夜失眠,窗外风声婆娑,鸟鸣啾啾,季昀承已经再不会独自潜入她的府中找她了。 70 六九章 时日渐寒,城墙外落了满地的枯叶。 慕阳站在城楼上远眺,被勾勒出的山峦轮廓隐没在晨雾之间,城中已是一片萧索。 此时依然有人拖家带口离开帝都,季昀承的军队打来,他们不能走,却不能阻止百姓离开,听说南安侯的军队已经到了原林城,短短几日,人去楼空,帝都已经没了过去的繁华,显得越发森严庄重。 落叶飘过空旷的街道,有种送葬般的冷寂。 已经有大臣开始死谏,逼迫玄帝离开帝都。 都城丢了还可以打回来,国君死了就真的风雨飘摇了,尤其如今玄帝年幼,根本没有储君。 季昀承的军队在那么近的地方了,帝都无论如何都不安全了。 没站到一刻,慕阳就有些支撑不住。 冷风侵袭,渗入骨髓,似乎连心脏也在跟着抽痛。 敛了衣袖,按住心口拾阶而下。 看见城楼下的银白身影,慕阳恭敬的行礼:“祭司大人。” 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重夜用这样的装扮出现了,银白祭司长袍衬出颀长的身形,银带束发,面具下一双冰冷的眸子没有任何温度。 重夜朝她轻轻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的街道上,听着寥寥无几的声响。 她不知道已经在帝都的街道上走过多少次了,可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事后,你能跟我走么?”清冷的声音许久才响起。 慕阳顿了顿,才闷声答:“我们的胜算很小。”轻笑一声,又道:“我答应你,事情结束我就辞官跟你去南阳,看我还有没有救。” 尽管语气轻快,可还是掩盖不了叹然的情绪。 虽然大多数人都不觉得玄王朝会这样覆灭,可……对于迫在眉睫的这场战役几乎所有人都不抱希望。 恍惚间听见重夜的答话,慕阳下意识问:“什么?” 重夜转眸看她,雾气迷蒙的眼眸忽然亮了一下,带着某种誓言般,认真道:“那,说定了。” ****************************************************************************** 烽烟燃起,马蹄声奔浪而来。 城墙上已经架满了守城的器械,帝都总共有八个门,所幸其中两扇是水门,只需要防备其中六扇便好,守城的事情交给了慕阳以及巡城司的长官,如今帝都汇聚着各地的将领,倒不用担心无人带兵,将人手分配齐全后,还剩下足一千多人,便用来支援各门。 拂晓时分,攻城战一触即发。 慕阳跟着一千人马不停蹄支援着各个门,完全没有歇息的时间,甚至连到城楼向下望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多年前,陪着季昀承她也曾看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只是那时的安阳城远没有帝都大,攻势也远没有季昀承这般猛烈。而且那时她是旁观者,而如今身在其中才能感受到那种让人颤栗的惨烈,尸体不断落下,根本来不及抹去鲜血,她所能做的仅仅只有自保,看着自己的兵士护卫冲上前。 城内的士兵不断挥刀砍却攀墙绳索,投落石头,射下箭弩,可还是不断有人涌了上来。 这样的场面整整持续了一个白天。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慕阳才与巡城司的长官换了班,休息了一口气。 她是兵部尚书,其实并不需要随着士兵冲锋陷阵,可是……这个时候让她独自坐在房中等待着战果,恐怕比真正上战场更加难捱。 味同嚼蜡的吃完晚饭,慕阳又一次带着亲兵赶向城门。 白天已经死伤惨重,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试探而已,真正难捱的还在后面。 夜晚突然被一道绚烂的火光点亮。 惨叫声骤起。 慕阳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北城门外打量的士兵堆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轰了过来。随着一声巨响伴随着冲天火光,城门顿时一震,好些离得近的士兵被轰的血肉模糊,掉下城楼。 火器! 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很冷,可依然无法掩盖那种灼人的热浪,几乎像是地狱的狂啸。 被那样凶残的攻击震慑,所以的兵士在第一时间都退了一步。 这时又开始有兵士攻了上来,夜晚原本就昏暗,看不清目标,又加上方才火器的威胁,守城的兵士门一时都有些瑟缩。 慕阳的心几乎凉了半截。 看着城楼脑中飞速思考,对着身边的亲兵吩咐下去。 很快,有人提了冰凉的护城河水上来,涌上城楼猛的浇了下去,严寒的天气里,冷水顺着城墙浇灌下,让人兜头一个激灵,根本再攀不下,还有些水凝结在城墙上,冻结成冰,光滑的墙面上根本找不到可以攀援的地方,一时战局再次陷入了僵持。 慕阳也松了口气,但心很快又沉了下来,照这样的攻势,帝都只怕也撑不了太久。 真的,只剩下败退了么? 一夜未睡,清晨醒来迎接着她的仍然还是无休无止的攻城战。 这一场仗一共打了十多日,南城门终于经不住反复的砍击,轰隆一声,碎裂开一个十余丈的大口子。 几乎随着城墙的裂开,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颤。 紧接着守城的将领高声道:“后撤!” 看了多日的兵法,慕阳也了解,此时已经无力阻拦,南安的军队很快会进来,之后只怕就是巷战。 穷途末路。 不过,她也知道,几乎在城门被轰破之际,就已经有大量亲卫军带着玄帝自水路遁走。 帝王一走,整个帝都彻彻底底成了孤城。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南安的兵士冲入城中,巷战三日,除了少数负隅顽抗,其余将领均被俘虏。 慕阳也在其中,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一句话。 她不担心玄帝的安危,玄帝先走,就算被抓住,毕竟季昀承的名头并不是造反,众目睽睽,他也不敢轻易弑君。 起先她和其余的将领都关在一处,后来过了几日,她被单独关在囚车了,运往不知何处。 这期间她没有见到任何熟悉的人。 囚车行了数十日,停在一处小宅院外。 她被丢在宅子中,一住就是几个月。 宅子守备森严,每日换班,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但比起之前一路奔波显然要好得多,严寒的冬季,屋内通了火龙,还燃了不少的香炉,三餐虽不算奢侈,但也够得上丰盛,每过几日还会有新的衣裳送来,她想要什么只要提上一提,无论是琴棋书画第二天一早便会有人送到她的房门口,什么都不需要她操心,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只是,始终没有见到季昀承。 慕阳不是没有想过逃,一则她的身体实在每况愈下,二则逃她又能逃到哪里去,也许慕晴会愿意收留她,但想到随之会给慕晴带来的各种麻烦,便又作罢。 更何况,这样也未尝不是好事。 院中种了好几株梅花,她数着一瓣一瓣的梅朵落在雪面,用手指拾起,任由馥郁的芬芳缠绕在她的指间,一日一日,安然坐在院中,看庭前冰面初融,波光潋滟微漾,冬去春来,一季而逝。 许是放下了一切的担忧,吐血的症状反了有了些许缓和,整整三个月也只发作了两三次。 她收不到任何消息,也不会有人告诉她任何消息。 这里侍候的人甚至连交谈也不会,就好像哑巴一般。 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弹琴画画,这样的生活,就连时光的流逝,也渐渐变得无法察觉。 就在慕阳以为自己会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时,终于有人打破了平静。 一个和煦春日里,她刚刚清醒过来,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替她换好了衣裳,又是绾发又是涂脂抹粉,铜镜里苍白的面孔被妆点上了血色,稍稍多了些生气。 她走出院子的时候踉跄了几步,差点站立不稳,很快有人上前扶她,没人露出惊异的模样。 坐在铺就了厚厚毡毯的马车里,颠簸好了一会,马车才慢了下来。 入眼的是一座肃穆的陵园。 慕阳被扶着走了进去,淡淡的不安在她的心里升起,满目缟素,整个陵园内都是一片冷寂的景象,接着她看见了那个人影。 纯白的锦袍,干净的纤尘不染,将那人的模样也映衬的极其温润清冽。 只是素来看惯了他穿浓重的颜色,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确认。 慕阳就站在几丈外的距离,看着季昀承面无表情的接过属下递来的香,单膝将香放进香炉,而后到了侧面的一个墓碑,弯腰将香放入,低低说了几句话。 声音太小,她没有听清季昀承在说什么。 突然季昀承转过身,挥退属下,眸光淡淡的看向她道:“你害死了她,不该给她上柱香吗?” 沉默了一下,慕阳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她的确是对她有愧疚感的,相识一场,虽然并不喜欢,但说到底其实她们并没有什么过节,而久离……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子。 墓地刚下过雨,有泥土湿润的气息,墓碑上的字迹被冲刷后仍显得清晰。 南安侯王妃季久氏之墓(天祭十二年十一月五日) 上过香,慕阳站在墓地前,垂眸静静看了一会,摇晃的身形渐渐稳住。 季昀承也在看着她。 成年后第二次看见慕阳穿女装,质地上乘的缎料上花团锦簇,金银丝线绣边,满头的朱钗玉环折射着淡淡的光晕,依旧是浑然天成的矜贵气质。 过去不知道,现在才明白,她本来就是金枝玉叶,比他更骄傲的金枝玉叶。 “要杀了我为她报仇么?” 慕阳缓缓抬起头。 因为太久没开口,女子的声音有些涩然,但语气很平静。 “就算我不杀你,这样下去,你也活不了多久。”一针见血的回答。 慕阳竟然还笑了笑:“也是。” 季昀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慕阳忽然想起,口气略急促的问:“玄帝如何了?”顿了顿,“还有祭司大人。” “不用担心,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季昀承冷冷挑眉,口中却像有什么抑制不住,“你就没有想过为你自己说点什么?” “对你射箭导致久离的死我很抱歉,你想要怎么报复我都无从指摘。”她轻声道:“不过,立场不同,如果你想要听我忏悔向你认错求饶也许不大可能。” 这番话下来,让季昀承连发火也找不到地方。 他转过身,声音冰冷至极:“有人想见你。” 那个人,是重夜。 慕阳不知道,这几个月,重夜就被关在离她仅仅几条街道的地方,不过那里的环境显然没有她住的好,而且比起她还有些许的自由,重夜则是完全被软禁的。 起初连慕阳也不相信,重夜怎么会被季昀承抓住。 重夜却摇了摇头,轻声对她说:“我是自愿的。” 破城之前,他去刺杀季昀承,几乎就要成功了,南安的侍卫再多,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哪怕一步,可是…… “对不起。”重夜的声音很沮丧,“他的命格我动不了。” 等到重夜再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于是重夜又去找了季昀承,为了让季昀承答应让他见她,他自愿留在这里被囚禁。 抓住慕阳的手臂,重夜清冷的声音掺杂了一份恳求:“跟我去南阳罢,你答应过的。” 慕阳轻轻微笑,笑容有些虚弱:“只怕没到南阳,我就死在半路上了。” “不会的。” 慕阳仍是笑着不说话,慢慢拂开重夜的手。 重夜被雾气遮掩的眸子显得有些紧张:“为什么?”犹豫了一下,“是因为放不下他么,如果你愿意,治好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退了一步,慕阳浅笑着摇头:“不用了,我累了。” 71 七十章 触手冰凉。 季昀承将手放在父王的墓碑上,任由刺骨的寒冷侵入骨髓。 他低声道,父亲,我变得和你一样了,怎么办。 春雨连绵,天色阴霾,好似一场漫长的黑夜,却等不到黎明的曙光。 听着窗外淅沥不断的雨声,季昀承烦躁起来。 玄帝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他抓到,远远渡江与他隔岸相望,虽然他此次带兵来势汹汹,但毕竟连日奔波辎重紧张,又无法就地掠夺,再加上南安的兵士多不通水性,只得暂时放弃渡江的计划。 谁知这一拖就是三个月。 起初是被他打了措手不及,如今反应过来,再想一举覆灭玄王朝就没那么容易了。 双方达成了暂时的约定,隔岸各自为政。 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平静只怕连一年都难以维持。 推开书案上繁琐的事物,季昀承微微后仰,闭上眼按住鼻梁。 屋中死寂。 然而一合上眼睛,女子的容颜便缓缓浮现在眼前。 他给了久离一直想要的名分,在她为了他死以后。其实对季昀承而言,这样一个名分根本什么都不算,因为她已经死了,他不否认其中或许有几分是想要做给慕阳看,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有发现。 是愧疚还是压根不在乎? 他其实给她留好了位置,比王妃更…… 忽然心口有块地方莫名痛了起来。 在听见慕阳下令“放箭”的时候,这里也曾经这样疼痛过。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的久离却在那一刻挡在了他的身前,用身体挡住了所有射来的箭。 牵动嘴角,他很想笑,那辆马车虽然没有特别加固,地板上却铺了一块铁片,只要用力一拉拉环使铁片竖起,一样可以挡住所有的箭,久离死的很不值得,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可将一切颠倒过来,如果是他和慕阳在马车里,也许纵身去挡的人就变成了他…… 真是愚蠢…… 即使在这个时候,依然无法放下那个女人。 甚至还反复说服自己,血浓于水,就算杀他也是为了她的亲生弟弟,这么有什么错。 有人进来。 季昀承的眸光一厉,随即淡下来:“祭司大人有何指教?” 他的亲卫其实根本拦不住祭司大人的脚步,银色祭司长袍的男人悄无声息的走到他面前,面具覆盖住脸颊,气质清冷而神秘。季昀承其实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他来告诉自己慕阳的秘密,更没有想到他会为了慕阳甘心被自己囚禁几个月。 “她不愿意跟我走。” 季昀承神色微动,勾唇冷道:“那是你的事情。” 毫不客气的语气并没有让祭司大人生气,他的眼眸一如过往静谧:“我之前说的是真的,她很在乎你。” 在这种时候听见这样的话,不谙于一种嘲讽。 “在乎怎么杀了我么?” 祭司大人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终化作一声叹喟:“我试探过,她也许只能再活几个月了,如果不去南阳就来不及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是要活么?” 根本像是就这样死掉也没什么关系。 她不在乎自己的命,更不在乎他,对任何事任何人毫无留恋。 ****************************************************************************** 远远有凌乱脚步声。 “主上,慕姑娘,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慕阳是怎么出去的,毕竟谁也不会防备一个虚弱到连站立都有些困难的人,于是竟就让她这么混了出去。 发现她不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她竟然跑了。 在那一瞬间,季昀承有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以为她也像他一样矛盾挣扎。 可是…… “找!把整个南安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她!”字句从唇缝中一点点蹦出。 南安城是季昀承的地盘,要找一个人其实没那么困难,可慕阳就像是人间蒸发,任由他找遍每一个地方也没有找到,他甚至派人去了叶良城找慕晴。 一无所获。 她就这么走了么? 丢下这样的烂摊子独自逍遥了? 只剩下一个地方,季昀承去找了杜昱,敢在南安城为了慕阳和他对着干的人只有杜昱。 杜昱仍是一副儒生打扮,笑容恭谦有礼,看见他来,甚至还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不紧不慢的态度。 季昀承却没有心思慢条斯理的喝茶,扫过茶杯径直道:“慕阳有没有来过。” 杜昱品了口茶,道:“侯爷何必这么紧张。” 冷冷扬眉,季昀承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与焦躁:“杜昱,本侯能容忍你在南安做大,一样可以让你在南安呆不下去。” “侯爷息怒。她的确是来过,不过毕竟是我的主子,她又去了哪里我怎敢过问。”杜昱微笑不变,“侯爷若有心,不妨听小人一句话:莫太高看他人,也莫太小看自己。” 若换一个人说这话,季昀承只当玩笑,可是杜昱的意有所指……不是他想高看慕阳,而是这个女人的冷酷不得不让他高看…… 不总是说女子是柔肠如水的么,为什么他遇上的这个可以狠心若此。 明明他们已经经历过最亲密的事情,却还是无法控制的渐行渐远。 也许她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下不了手杀她,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偌大的侯府凄清没有丝毫生气。 季昀承回房经过慕阳曾住的院落,女子的音容笑貌依稀回溯,眉目清冷,唇薄而利,五官中透着漫不经心。 他看了一眼吩咐道:“铲平这个院子,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到了书房,翻遍花樽也没找到曾经放在那里的信笺,大约是什么时候被她拿走了,连点可以怀念的东西都不给他留下。 叫家丁从酒窖了搬了十数坛陈年佳酿来,在院中自斟自饮喝的烂醉一直是季昀承的习惯。 没人再敢阻拦,他喝的很畅快。 喝一坛,摔一坛,很快地上已经满是碎裂的瓷块,他的眼中也是重影僮僮。 有一只白皙的手按上季昀承的酒坛。 “你想把自己喝死么?” 他挑起醉眸,笑意很是玩世不恭:“怎么,你还怕我死了?” 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女子夺过他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他的酒一向是极烈的,半壶喝下,女子双颊泛红,身子也摇摇欲坠,撑着院中的石桌,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被拦腰抱住。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在耳畔魅惑浮现。 “别走,别死,陪我,好不好?” 每一个音都带着颤,像弹在心尖的音符,让人瞬间无力。 女子平平淡淡一笑,放下酒壶:“好。我不走,不过死不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许死。” “我尽量……” 忍了忍,近乎无赖的话还是让她轻笑出声。 听见女子的笑声他皱了眉,接着用力箍住她,在她的唇印上酒气浓重的一吻。 无法呼吸。 末日般的悲伤透过唇齿间蔓延而来,浓烈的令人窒息。 他们的吻总是激烈的像搏斗,很快有咸腥味弥漫。 刺激的气味让他略略清醒,浅灰色的眸被醉开一片氤氲,季昀承轻叹:“是真的就好了……” 略显冰冷的手搭在他的额上,顿时一个激灵。 他听见慕阳的声音清晰的透过耳膜传进心里:“是真的。” 霎时清醒。 季昀承晃了晃头,推开她,一手撑着额,声音刹那冰冷下来,心却乱如麻:“你怎么没走?” “我没要走过。”慕阳顿了顿,“我只是去处理些后事。” 比如让杜昱送些银两给慕晴,问问她过去府上的人可好,又比如打听如今的战况,得知玄帝和长公主殿下都活得好好的,她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为什么要留下来?” 慕阳反问:“你不想我留下来么?” 季昀承语塞。 慕阳用手遮住季昀承的眼睛,慢声道:“季昀承,我欠你很多,甚至包括久离的一条命,我还不起,只好拿剩余的命跟你换。我很累,所以不想再跟你玩什么猜忌与伤害的游戏,最后的几个月我陪你过,然后等到时间一到,我的灵魂彻底消散,也当是给久离报仇了。这样,可以么?” 被遮掩住视线,听得反而更清晰。 她一字一句冷静的说,就好像在同他讨论“今天晚膳吃什么”一样。 良久,等不到季昀承的回答。 慕阳刚想将手挪开,季昀承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声音沙哑的不行:“我没意见。” 而后猛地站起身勒住她,像是用尽一生的力气。 之后的日子,慕阳就住在了南安侯府,季昀承找了十来个丫鬟伺候她的起居,也给了她绝对的自由,只要她想去,哪里都行,只要她想要的,什么都可以。 慕阳却只留在侯府,一步也未出过。 看起来似乎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差别或许就是腻在院中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她下棋,季昀承陪她对弈,她画画,季昀承在一旁看文书,她弹琴,季昀承斜倚在榻上专注的听,偶尔也动手抚上一两支曲子。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才发现季昀承会的东西其实很多。 不动声色便能杀掉她一片黑子,逼得她必须绞尽脑汁应对,在她的画作上题字,并不咬文嚼字但连起来却异常的贴切,只要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季昀承都能聊上一二,他去过的地方比慕阳多,寥寥数语就能将景致绘声绘色描述出来,只是素来懒得说罢了。 有时也会聊起过去相处的日子,那些鸡毛蒜皮的争锋相对现在想来不过一笑置之。 一个人觉得难熬的日子,两个人就变得好过很多。 似乎外头的风风雨雨都不再与他们有关。 如果不是慕阳每况愈下的身体提醒,她都快要以为他们是一对隐居在山中的神仙眷侣。 季昀承越来越忙,但仍旧每日来,就算有时只是坐在她边上听她弹琴说话。 她能察觉季昀承的疲倦,和眼中越深的担忧。 季昕兰带着有琴琴师来看过她一次,一家三口的模样幸福的令人羡慕,见慕阳安然住在南安侯府,季昕兰还当她和季昀承终于走到一起,面上的开心几乎掩饰不住,拉着慕阳说东说西,神情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被那样的喜悦感染,慕阳的嘴角也不觉浮现了笑容。 临走前,季昕兰抱了抱慕阳,叫了句“嫂子”,慕阳只笑不说话。 转身离开时,有琴琴师拍了拍她的肩,大约是看出了什么,眼中有隐约的惋惜,良久才道:“万望珍重。” 坐在院阶上,看着尚未亮起的天色,指尖轻抚过飞泉琴,幽幽然的曲声从指下流泻。 一曲《凤求凰》。 何其熟悉的乐声,这是她曾经为了萧腾去学的曲子,而如今却已经不再为他弹。 曲终,响起稀稀疏疏的掌声。 靴子摩擦声后,季昀承在她身侧席地而坐,轻声道:“很好听,再多弹一遍罢。” 慕阳掀了掀眼皮,道:“想听自己弹。” “我喜欢听你弹。” “想让我弹琴付出的筹码可不少。” 季昀承轻笑出声:“什么筹码都可以,只要我付得起。” 慕阳沉默了一刻,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只道:“你说的。” 纤长十指划过琴弦,缠绵昳丽的乐声再起。 突然察觉肩膀一沉,季昀承的脑袋已经靠在了她的肩上,侧眸看去,睫羽轻颤着合上,俊美的容颜不知何时起越发成熟,也越发深沉内敛。 开得极盛的桃花落了几瓣下来,衬在季昀承墨色长发上,宛如一幅画卷。 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季昀承微微侧身,张开手臂环住她,几个轻吻落在她的发上,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珍宝。 慕阳没有挣开,依旧弹着琴。 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温暖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房。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没说出口的话,没弹完的琴。 《凤求凰》的曲子缠绵悱恻,永不停歇。 天际尽头,一轮红日顺着地平线冉冉升起,灿金的阳光缕缕射落,暮阳朝升。 【以上为网络版结局】 我本来是想停在更惨烈的地方,但是,还是忍不住亲妈了,勉强也能算是个he。 不过,当然真正的he结局还是在实体书里,绝对很反转又很完满的结局,顺便还有一些美好幸福甜蜜小番外,说不定还有什么育儿番外之类的→_→ >0<好吧,我在打广告,那个,等上市俺通知大家撒,如果有闲钱可以买一本回去继续看哒~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 开新坑鸟,本来想叫《十二夜华》的,但是太文艺鸟,于是,换了名字→_→是以前想用的《公子无耻》,不知道还有人记得不! 俺这章可是等于免费放结局喽,所以┭┮﹏┭┮支持一下新坑吧,抱抱 72 完结章(出书版结局) 完结章 终于,隐忍了数月,隔岸对峙的两方开战。 慕阳是从新招进来的侍女口中听说的,战况激烈,每日谍报不断,就连季昀承也好几日没睡安慰。 感受着自己愈见稀薄的生命力,慕阳突然发现她并没有多担心。 因为即使再担心,她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又是一年七夕到。 早几日就有人替慕阳置办了好几套华服,府里忙前忙后开始张罗着慕阳的寿辰。 尽管并没有举行婚礼,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把慕阳当成南安侯府的女主人。 七夕前一日,慕阳提出想到江边看看。 住进来数月,慕阳少有主动出门,府上下人自不会拂了她的意。 明明不算寒冷的天,她裹了厚厚的大氅,缩在马车中望向窗外,马车驶过南安城宽阔的街道,街边摆满了卖纸灯的摊贩,叫卖声混杂着少年们洋溢着兴奋的声音,很像很像多年前叶良城的那个七夕。 江边上的纸灯已经连成一片,远远看去仿佛江面都要烧了起来。 慕阳叫侍女买了一盏纸灯,弯腰随手放进江中。 江水承载着飘摇的纸灯摇晃而去。 被燃亮的湖面波光粼粼。 恍惚间,她似乎还是那个刚刚从经历死亡不久的十一岁少女,而这盏纸灯也仍是她为了发泄心中愤慨怀着恶意投下的。 倘若当年她没有放这盏纸灯,她是不是根本不会和季昀承这样纠缠不休…… 念头一闪即逝,随即低笑出声。 是啊,如果这样,她也根本不会认识季昀承,不会被季昀承喜欢,不会被了解到季昀承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承季昀承的情,也不会…… 可是,一丝一毫的后悔之意也升不起来。 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的,季昀承变成了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对象,会在见不到的时候想着他,会在看到他的时候放下心,会想要天长地久,会…… 她其实,也是喜欢季昀承的罢。 唇角的弧度不受控制的上扬。 都差不多快要忘记前一世是如何的痴迷着萧腾,那仿佛已经是另外一个她。 “慕阳。”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愕然抬头间,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她也许多时日没有见到重夜了。 微皱了一下眉,她才道:“你……不去找玄帝么?” 他毕竟是玄王朝的祭司大人,别说没有亡国,就算亡国也 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一直没见到他,慕阳还以为他早已经渡江去找玄帝了。 “找了,又回来了。” 慕阳动了动唇,笑道:“不会是为了刺探敌情吧。” 重夜摇了摇头,轻声道:“除非天罚,否则我不会干涉。” “那难道是为了找我?” 她笑得风轻云淡,仿佛只是随口说说,什么也不在乎。 重夜的心抽了一下,涌上来的滋味,无法言说,苦不堪言。 他能看得出来,慕阳的生命已经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的确是为了慕阳而来的,虽然不能干涉,可带走慕阳这件对于局势无关紧要的事情并非做不到,然而……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的事情,重夜一点也不想勉强她。 因为就算勉强了,她也不会开心。 没有人有权利提另外一个人做选择。 缓缓摇头,重夜道:“我只是顺路来看你,很快就走。” “走?”慕阳笑笑,“也好,我弟弟就拜托你了,输赢都好,请……保住他的性命,这么多年如履薄冰他也已经够苦了。” “好,我答应你。” 顿了顿,重夜冲她露出微笑。 隔着面具依然能感受到那笑容,好看到令人目眩神迷,一刻的眩晕,慕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江岸仍是那个江岸,重夜已不见人影。 *** 她的寿辰在晚上举行,季昀承请了多少人慕阳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流水宴摆了不下上百桌,但还是不到午时就已经人满为患。 侍女选了最华丽的灿金百蝶团凤裙,拖长的裙尾逶迤了长长一片,再衬上慕阳脸上精致的妆容以及满头贵重的饰物,只一眼看去就觉得贵气煞人,无法逼视。 也确实如此,待慕阳迈入正堂的第一步起,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了慕阳的身上。 那一身清冷淡漠的气息已经尽数被华贵的艳丽驱散,黑眸如夜,唇红似嫣,流泻而下的蜿蜒长发散发着绸缎般的光泽,举手投足间,风华无双。 恭维与赞美的声音遥远传来,已经不那么真实。 有人疾步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道:“喜欢么?” 低低的声音,意外的温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站在众人瞩目的地方,接受着各种欣羡和赞美。 季昀承拉住她的手,十指交扣,慵懒而富有磁性的声线在这一刻仿佛穿透了所有的议论声,道:“今日是我南安侯季昀承唯一会娶之人的生辰。 ” “慕阳。”他轻唤她的名字,温柔的吻落在她的手背,“吾爱。” 两句话,像是两句誓言。 熨烫在心口,融化了坚冰包裹的心防。 烟火冲天,迸裂出五色的焰光,稀疏的光芒渐渐密集,化作缤纷而盛大的流星。 五光十色,目眩神迷。 整个天空都仿佛被染红了。 寿宴开始。 送上的贺礼高高垒成一摞,生辰的祝福语此起彼伏响起。 有人上前想要向慕阳敬酒,季昀承抬手命人拦住,一饮而尽,淡淡道:“她身体不好,这杯我替她喝,不用再敬了。” 如此,众人也都识趣的不再敬酒。 一队仙衣袅袅的舞乐坊歌姬鱼贯而入,丝竹之音幽然响起,歌姬们水袖轻扬,纤腰款摆,随着乐声踮起脚尖在大殿正中翩然舞将起来,伴随着歌姬们手腕脚腕的丝涤,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宴席上也逐渐弥漫起靡靡之色,宾客们越发随意。 慕阳只坐了一会,就有些累。 “来人,取几个软垫过来。” 慕阳摇头,轻笑:“不用了,我没这么脆弱。” 她的脸色被通明的灯火衬的愈发惨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正在翩跹舞动的歌姬。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生日了。 舞至□,越发引人入胜,纤细的腰肢几乎弯曲扭动到了极点。 在一个深深的下腰后,携着碧绿丝涤的领舞突然一个旋身,一把银光闪闪的剑就这样狠狠刺了过来。 主座上有两个人,却没有多少侍卫。 那一柄剑的速度简直快到了极致,只能听见嗖的一声直直递到季昀承面前。 季昀承嗤笑一声,从袖中反手取出一柄匕首轻松挡住刺来的剑。 歌姬一击不得手,水蛇腰一个折返,另一手拔出腰间伪装成腰带的软剑朝着慕阳刺去。 这个距离已经近到绝对来不及救援。 杀气! 滔天的杀气! 慕阳想抵抗却已经发现力不从心,干脆闭了眸,不再抵抗。 反正……她也快死了,怎么死还不是死。 剑身入体,鲜血四溅。 慕阳眼前一黑,温热的液体溅了她满身。 染血的身体软软倒在了她的身上。 那柄剑没有刺进她的身体,而是刺进了季昀承的身体。 沉睡的记忆仿佛被唤醒,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被火 焰包围的夜晚,灼痛了她双目的血液和近乎绝望的心情。 “季昀承……” 自己的声音好像也变得陌生而遥远了。 刺客已经伏诛,可季昀承身上的血依然止不住。 看着满手的鲜血,她问:“为什么?” 季昀承吐了一口血,艰难道:“我也不知道。”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竟还露出了一丝笑。 不是怨恨也不是懊悔。 风轻云淡,仿佛放下了什么一般。 “对不起……”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有什么对不起? 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是谁一次次不求回报的帮助,是谁在包容谁的任性,又是谁付出了满腔的爱却得到一次次伤害一次次拒绝? 是谁错的多,又是谁应该偿还? 慕阳的眼睛泛起血色,忽然脑中的一切像是清醒过来。 一切的一切。 不断在她的脑中回闪不断的重复拼凑。 她高叫了一声,手指攥紧,几乎深深陷进肉中,眼睛酸涩到了极致。 温热的液体凝聚于眼眶。 什么是悲伤,什么是难过…… 明明早知道会生离死别,也没有这样难过……为什么…… 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静,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看不见别的事情。 胸口剧烈的起伏,无法呼吸的感觉。 慕阳抚摸着季昀承苍白的面孔。 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 她蓦然笑了:“我陪你罢。” 动用全身的力气,慕阳拔出季昀承身上的剑,反手□自己的胸膛。 血顺着唇角流淌,意识已经不那么清晰,疼痛也逐渐模糊。 欠你的,大约这辈子也还不了了。 一直忘了说,也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已经爱上了你。 只可惜,你永远也听不到了。 *** 大脑钝痛,灵魂被撕扯的感觉,意识渐渐朦胧,身边的一切景象也随之烟消云散。 迷雾中一点光亮闪耀,徐徐间,淡淡金雾辐散成光幕,映刺瞳孔,头部的痛感也随之一点点加深。 雾越来越浅、越来越浅,仿佛燃尽了的烟火,猝不及防,猛然炸开,溅出一片金光。 手指痉挛似地弯曲,睁眼,用尽全力起身。 场景微微摇晃,但仍算清晰。 轻纱软枕,暗红色的挽帐被金罗小钩高高吊起,面料光滑的 梅红蚕丝被正顺着身体的曲线滑下。 视线再远,有一张端沉的紫檀小几,上面整齐摆放着一套精致茶具,墙上挂着几幅颇为大气的山水画,最后是一架并无绘饰的屏风。 很熟悉的画面,熟悉到让她觉得头疼。 可,她不是死了么? 按着额头,慕阳低低呻吟了一声,只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胸口的位置。 有人快步冲进房间,跪倒在她的床边,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道:“公主、公主……您总算醒了。奴婢、奴婢差点就要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荒谬的感觉真实到可怕。 慕阳压下心头巨震,试探着叫:“云泉?” 云泉立即仰起脸看着她,忙不迭应道:“奴婢在,奴婢在,奴婢一直在。” “我……告诉本宫现下是什么日子?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现已是八月初五,公主已经昏迷了七八日了。” “年份是?” 云泉略带不解的答:“天祭十五年啊。” 竟然回到了她前一世死去之后。 这又何止七八日,分明已经是七八年。 云泉见她面色不虞,眼圈顿时红了:“都是驸马、不对,那个姓萧的错!公主对他那么好,他不止不领情,还想要刺杀公主,简直……简直……” 驸马?萧腾? 回想起当日所见,她顿了顿问:“那驸马现在在哪?有没有事?我记得他的胸口也……” 现在回想起曾经对萧腾的迷恋,已经淡到简直无法追溯,她早已经不恨萧腾,被逼至此,萧腾做的又有什么错……是她一意孤行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如今,也是该放了萧腾了。 更何况,还有更令她挂心的人…… “公主、公主您不能再被他迷惑了。萧腾,萧腾他不值得啊……” “别吵,回答我!” 慕阳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又笃定。 云泉摸了摸眼泪,却仍是不敢违背慕阳的命令,无奈点点头,“他也没醒,还在他的院子里。” “带我去。” “公主……” 拗不过慕阳,云泉只得搀扶着她朝外走去,她的院子里围满了侍候的宫女内监,反观萧腾的院子却是安安静静,慕阳的心涩了涩。 砰! 还未到门口,一个玉枕摔在了门槛上,登时四分五裂。 接着是萧腾的声音,尾音绵长略显慵懒:“嗯哼,你说我是谁?萧腾那个废物?” 这 个口吻,这个语气。 简直…… 慕阳愣在当场。 清晰过来的瞬间,用力猛然推开门,大步走进去:“季……” 床上的“萧腾”轻喘着气,转眸看来,萧腾的眉眼,季昀承的神情。 他的眼睛慢慢睁大,犹豫中带着欣喜道:“慕阳?” 四目交接,都有着完全的不可置信和劫后余生的轻松。 慕阳已经顾不得别的,身形晃了晃便跑过去紧紧抱住他,“萧腾”只顿了顿,就反手更紧的抱住慕阳,唇角的弧度一直上扬,抑制不住的喜悦。 ……这还是那对被怀疑互相残杀的夫妻么。 一时间,四周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正在此时,有内侍一路小跑进来,跪倒在慕阳面前道:“长公主殿下,刚才收到的消息,南安侯、南安侯被刺杀身亡了。” 两人几乎同时转过视线。 “什么,死……” 慕阳的话还未说完,顶着萧腾外表的季昀承已经深深垂头吻住她。 历尽死亡沉淀,浓烈到几乎无法承受的感情,一点一滴顺着他的吻蔓延过来。 慕阳一愣之后,也不由自主回吻过去。 缠绵悱恻,恍若时光无尽。 韶华须臾染过岁月容颜,爱恨都逐渐淡去。 彼时,我们只是相识。 彼时,我们不曾相知不曾相熟,更不曾相爱。 而今,我却只想握着你的手。 天荒地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光棍节发这个,我真的是报复社会啊tt 好了,让大家久等了的结局~ 73 重夜番外 重夜番外 重又重,夜又夜,重夜即是永夜。 这是我名字的由来,也是我自小时看见最多的事物。 一晚一晚漫长的黑夜,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听见她死去的那个消息时,我似乎又看见那些漫长的黑夜,在我的记忆里反复回溯。 她死了,为了那个人而死。 我莫名觉得有些悲哀,因为她曾经答应过不会让我孤单,可她食言了,在她的心里我其实是比不过那个人的罢。 毕竟过去的时光里我们只相处了短短几日,而他们有几年的时间互相熟悉陪伴。 我终究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其实,她可以不死的。 我独自去了南阳,在那里找到了可以长期克制灵魂不稳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用更加强大的灵魂之力去禁锢。 这样的人别人或许很难做到,但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困难。 我翻阅了很多典籍,找到了分割灵魂之力的方法。 很难受……也许还会对寿命和体质有影响,可我暂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在江岸边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几乎枯竭到了极致。 她不在乎,不在乎死亡也不在乎其他一切,她大概也从没想过要和我一起离开。 可惜,我在乎。 瞬息的功夫,我的灵魂之力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就这么孕养着,我以为她应该至少能多活些年,可是未料…… 我闭了一下眼睛,耳边有声音遥遥传来。 “祭司大人,今年的祭祀大典都准备好了,只等您了……” “我知道了。” 玄武石簇拥着的火焰边缓缓显出一个妙曼的身影,一袭火焰皎娆的红衣紧紧包裹住女子完美的身躯,宽大的水袖轻轻舞动,扯出一片旖旎,举手投足都是风华流转,宛如一簇炽热的火苗。 数十红衣女子自各处显身,随着鼓声踢踏出动人心魄的节奏。 无声的舞蹈中渐渐混进了一道道幽远深邃的笛音,那笛音带着浓浓的宗教和诡异色彩,似呜咽似低喃,奇异非常。 火焰的两边走出了数十个手持玉笛的祭徒,纯白祭服上绘着各种怪异的图腾。 笛越快,舞越疾。 笛音也随舞动攀升到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高度,如一层声罩将众人围住,彻响千里,震天动地。 我单手捧书,缓步走了出去,吟诵着新的祭文。 那个人死去,形成 的震动不可估量。 他所造成的优势顿时散去,原本的大势已定已变得岌岌可危,其余藩王蠢蠢欲动,但到底再无那般的实力,虽已成乱世,但玄王朝的地位尚不可撼动。 我可以为玄王朝抵挡天罚,却无法替它稳固统治。 说到底,我也只是个祭司。 族中来人,我的任性让凤氏一族必须提前培养新的继任者。 因为,我的寿命不长了。 我仍旧一个人走过漫长的回廊。 长公主殿下同驸马在逃亡的路上遇到劫匪,长公主殿下替驸马挡了一刀,昏睡了五日,驸马衣带不解的照顾了她五日,两人芥蒂渐消。 她的前身如今很幸福,若她在天之灵应该很开心罢。 走出宫城,寻常街巷里阡陌纵横,孩童玩笑乐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不禁勾了勾唇。 我童年里并没有这样的记忆,心里骤然生出了一些类似于羡慕的心情,但稍纵即逝。 一个羊肠做的皮球滚落到我的脚下,我弯腰拾起, 孩子蹦跳到我的面前,我弯腰把球递给他,他正想感谢,对上我的眼睛,惊的倒退了一步,抱住球就跑。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已经是习惯了的事情。 我的眼睛吓跑过不少人,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唯一的例外……她已经不在了。 “重夜。”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微微愕然,回头。 实在是已经太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不,或许说是我潜意识觉得……不会再有人叫这个名字了。 站在不远处是个青衣女子,长发束起,背后一个小包袱,看起来很干练。 我略一怔,才试探问:“青琳姑娘?” “你还记得我?”她的声音似乎很雀跃。 我点头。 她快步跑到我面前:“喂喂,你还好么?” 我继续点头,轻声道:“你不该在这。” 青琳不以为然的笑:“为什么?反正南安侯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的确。 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也已经…… 如今天下大乱,青琳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青琳似乎很感兴趣的问:“那你呢,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站在哪边?” 我顿了顿:“青姑娘……既然你的仇怨已报,那还是离开罢。” 青琳突然跨前一步:“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她看着我 ,眼睛很大很漂亮,里面掺杂了或许叫做期待的情绪。 我的记忆却无法抑制的穿越回到很多年前。 在那个有些寒冷却星光璀璨的夜晚,也曾有一个女子这么问过我。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愿不愿意离开…… 如果当时他选择了跟着她离开,那么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从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和季昀承之间的联系就已经无法切割开,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插入他们之间。 “重夜!” 青琳拉住我的衣袖,我抬手甩开她:“不用了,我不会离开的。” 说完,我转身朝宫墙内走去。 青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约带着几分并不清晰的哭腔:“重夜,为什么我不行?你明明想要人陪着的……那个人为什么我不行?就一定要是林大人么?可他不是已经死了么?你……” 我头也不回:“不,我并不需要人陪。” 青琳:“自欺欺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她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明明已经难过的好像要哭出来,干嘛还要忍着?你知不知道你整个人好像都在说,我很寂寞,我很孤独……” 我走得越来越快,她的声音被甩在身后,渐渐听不见。 她说的没错。 我很寂寞很孤独。 但有哪一任的凤族祭司不寂寞? 寂寞,已经习惯了,就不觉得如何了。 新任的祭司很快被选定下来,由族里的长老亲自教导。 我去见过一次,是个很冷漠的孩子,对一切都不假辞色,那双眼睛里寂静而没有波澜。 他才不过十几岁,想来以后肯定比我更加适合凤族祭司的位置,不出几年族里就不再需要我了。 撑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日子,玄王朝渐渐又恢复了稳定。 不断有大臣上书让玄帝收回帝都,又是几年的仗打下来,叛乱平定了,玄王朝的国力也消耗的差不多。 我不知道玄王朝还能支撑多久,这点天神从来不曾告诉我。 我所能做的只有陪伴,等待。 皇位上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真正的帝王。 过去权势滔天无礼任性的长公主殿下也变成了辅国之臣。 我渐渐深入简出,避开了长公主殿下。 随着她的气质越发沉稳,我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另外一个人,和我们并不长久的相处。 一点一滴。 但……即使再相似,我也不承认她 们是同一个人。 我越来越懒得开口,成日泡在书阁里翻阅那些陈旧的典籍。 它们枯燥乏味,但能打发时间。 仅仅看那些话本已经不够了。 祭徒们安静的从宫殿一头步入另外一头,他们很少打扰我,最后一次似乎已经是好几年前,一个年轻的祭徒用有些忐忑的声音问:祭司大人,您在思念谁吗? 我愣了一下才合上书反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说,因为您总是望着一处久久出神,好像在想着什么。 书页中夹着的书签掉落,我弯腰拾起。 也许……我真的在思念。 思念那个人。 下一任的祭司已经过了冠礼。 我无意继续再做祭司,提前选择了离开。 那个冷漠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冷漠的男子,穿着同我相似的银白色祭司长袍,带着面具,冰冷而令人颤栗。 他捧着书的样子,比我还要肃穆。 我想他们真的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离开了玄王朝,我去了很多地方。 不需要太多的银子,我就能生存下来,用幻术遮盖了面容,也没有人会记得我。 直到我觉得累了,我停下了脚步。 看了看手心,我还剩下的寿命足够我挥霍。 翻开我唯一从祭司殿带出的典籍,我用了最后一页的禁术。 周围的一切渐渐在我的身边褪色,变换,我轻轻闭上双眼,五色的光斑不断投射旋转,最终停止,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山谷。 两个少年并肩躺在地上。 冷湖寂静,只有微弱的叶片浮动声。 我小心翼翼的走近,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我看见了那张脸。 那张……我思念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脸。 眼眸紧闭,她看起来很放松很柔和,几乎让我瞬间怀念起来。 我伸出了手,最终只停在半空就收了回来。 将写好的字条放在另一侧少年的手中。 我想,他看到了之后,应该会知道怎么做决定。 我已经告诉了他所有我能做到的。 夜风渐渐吹拂起。 我抿了抿唇,转身走回去。 用禁术逆转时空,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但,并不后悔。 昏暗的夜空,一缕微弱的晨光透漏出来。 不会有人知道,夜晚曾经多么渴望过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实体书里都没有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