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送我去和亲》 别浪费您的钱(读书评后重置版) 各位读者大家好。 我是本文的作者梅心远。 先说能薅羊毛的事,本文即将于5月16日上架,5月26号能完成30天每天更3000字的任务(已完成),投资可以收获点数。 然后如标题,这篇写在前面的话,是帮大家伙儿避雷的。 消费者去超市买一瓶可乐,瓶身上还得写清楚成分、热量、生产厂家等等关键信息,一篇至少有百万篇幅体量的长篇小说,几百字的简介,我个人感觉是不够的。 而且简介字数一多,可能好多人就直接左上角了,所以我不敢往长了写。 在真金白银为这篇文付费前,恳请您看完下面的文字。 为什么呢? 因为我怕您看着看着,发现和自己期待的东西不一样,花钱买气受。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如果货不对版,那这篇文给读者带来的快乐可能还比不上一瓶可乐。 首先,目前主流的网文,卖点基本都是“快”、“爽”,但我这篇文,它基本不具备这些娱乐价值。 它过于现实,复杂、烧脑(我以前写悬疑的,以后还打算接着写)。作为一篇女频文,里面甚至包含大量战争场面,大杂烩了属于是。 其次,它没有多少甜、宠的内容,恋爱的浪漫只作为调剂出现,不是主基调。 不是我不会写这种市场友好型文字,而是我觉得打开任何一个网文app,主页上十本里面有十本都是这个风格的,多我的文不多,少我的文不少。 这文还有读者特别真诚地劝我切书,说大多数男女都不喜欢它,别浪费时间了。 说真的,我特别感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愿意花很长时间去打字,劝我不要浪费精力,这真的是很难得的善意(绝不是阴阳怪气,真心感谢)。 但是吧,多数人有需求,不代表少数人就没有需求。 我自己本身算读者转作者,写文一个原因就是书荒。 可乐受众广,但大家喝过总担心发胖,不健康,于是无糖气泡水成功了(健不健康另说)。 我的文可能不那么甜,但它新鲜,或许能够调剂调剂您的书单。 文笔、情节、人物,这文有二十多万字免费内容,相信您会有判断。 下面是根据这段时间读者们的提问和反馈,总结出的付费前提示: 清穿+双重生。双强。男女主前世先婚后爱,两情相悦,但说真的,在权力和政治的角逐中,男女之情不可能不受影响,所以他俩前世就没能长相守,今世也带着点相爱相杀的意味。 女主心理年龄比男主足足大上一轮,所以算姐弟恋?男主前期有点恋爱脑(才二十岁左右,轻点骂,哈哈),很快就被女主骂醒了,后期有黑化,一度跟女主站在对立面(此处应有一万字剧透),后来和好。 男主前世在娶女主前有通房,婚后都送走了。今生算双洁。(听人劝吃饱饭,感谢各位读者的意见,我把侧福晋删掉了。) 介意以上这些请慎点。 付费内容中主要包含以下故事线: 一,女主出嫁前如何积极参与到朝堂政局和九龙夺嫡中,多方下注,影响康熙、几位皇子、多位名臣(偏权谋风格); 二,女主夫妇作为当时的跨国和亲夫妇,如何联手影响着边疆事务(偏历史、军事风格); 三,女主和亲到漠北后如何影响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市)的城市发展。 抱歉啰嗦了这么多。 如果这些不符合您的预期,左上角会是个好的选择,可以节省时间和金钱; 但如果您愿意右滑,收获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我的文字,与您每天晚上六点半不见不散。 作者梅心远敬上 第1章 破裂 乾清宫的时间,同紫禁城中所有的一切,正在按照康熙的喜好转动。 他更中意西洋表的便利,就要求所有侍奉自己的太监也得学会看。比如这会儿华灯初上,该翻牌子了,大总管梁九功眼见鎏金的指针快要走到地方,便寻个换热水的空当眼错不见,退出殿来,接应敬事房的兄弟。这本是日日做熟了的差事,今天却有些叫人为难。 “爷爷,翊坤宫,叫人送来了这个。” 小太监富贵虽然重重得了一根金条的赏,到底也不敢绕过总管自作主张,犯下杀头的罪过。 梁九功听闻是宜妃宫里的关节,不敢怠慢,双手接过来,借着宫灯暖暖的亮光,瞧清了是个松香色锦缎荷包,上头绣着一支并蒂兰花,针线精巧,栩栩如生。 虽说他也早料到了一二分,事情真到了这个地步,倒叫人难过。 是啊,一个嫔妃或许可以不在意圣上的恩宠,一个母亲却不能不管女儿的死活。 “宜主子怎么说?” “该想的法子都想了,尽人事,知天命。” 梁九功听了,略点点头。虽说宜妃善妒后宫皆知,可到底是自家姐姐郭贵人唯一的亲骨肉,四格格天花缠身朝不保夕,这对母女能不能见上最后一面,全赖皇上恻隐之心。就算贵人说不定会因此复宠,宜妃此刻估计也顾不得了。 思及此处,梁总管倒颇有些踌躇。郭络罗姐妹当年宠极一时,皇上几乎住在翊坤宫,可不过二年上下,姐姐就失了圣心,绿头牌都被掷出窗外,可见当时主子是真动了大气。 旁人都说,要不是郭贵人有个宠妃妹妹,她说不定项上人头都保不住。可梁九功心里清楚,皇上哪里舍得。 郭络罗济兰,但凡肯使一点狐媚的手段,耍半分邀宠的心肠,今天在妃位上的,就不是她妹妹桃若了。 私心上,比起姐姐,梁九功更喜欢宜妃这种主子。她爽朗,心思简单,不大动脑子,对底下的人虽说偶尔急躁了些,可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极好揣摩,是最容易侍奉的那一类嫔妃。 可是郭贵人,梁九功自认阅人不少,却总也看不透。 帮,积福积德,就算四格格没挺过来,翊坤宫自然念着他的情。可是皇上巴巴别扭了三四年,若是郭贵人面圣时还是从前那一副逆来顺受的委屈样子,扫了今上的兴,自己不也得跟着吃连累。 可若是不帮……皇上的心思谁也说不准。他今夜得罪的,有可能就是明日龙床上的宠冠六宫。 到底怎么样,眼见为实。 “贵人在哪儿?” “爷爷饶命。贵人说,爷爷必定要见她,所以在咱们守夜值班的下房里立等着呢。” “糊涂,那是主子能待的地方吗?” 刚出正月,天气依旧寒冷,何况是夜里,路上雪融霜冻,泥泞难行。梁九功仗着平日里走得熟了,脚下加急,片刻即到。 太监房里炭火蜡烛分例就那么些,屋中幽暗不明。但梁九功觉得,火光烛光,都比不上此刻郭贵人一分容貌自生光,洁白无瑕,娴静若兰草。 “给贵人主子请安。” “梁谙达快请起。咱们是老交情,用不着这些虚礼。” 郭络罗济兰今年三十岁上下,紫禁城流水样地进新人,她其实早算不得年轻,何况连着数日不睡忧心独生女儿的生死,粉黛不施,形容憔悴,在所难免。梁九功余光瞧着,脸上不敢显,心里却敲开了鼓。 这不免有些失了后宫嫔妃的本分。 “主子既然明知要面圣,何不装饰得体面些?” 济兰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想笑,可却比哭还难看。 “谙达不会是以为,今夜济兰是来求皇上雨露,婉转承恩,好换四格格安然无恙?” 梁九功被一语道破心思,反而不知该如何应承。 “我不过是想赌一赌,皇上究竟是恼我任性妄为多些,还是疼女儿命悬一线,慈父心肠多些罢了。” “贵人说的在理,皇上自然不是铁石心肠。可是祖宗的规矩,四格格过了今夜,必定得挪出宫去避痘。宜主子已经三番四次来求过,皇上总是淡淡地敷衍过去不松口,可见是要按规矩办了。眼下要想让皇上特意降旨开恩,就得有个台阶不是?不在今天,不在明天,总得有这么一遭。奴才说句犯上的话,您原本青云直上,荣华位份近在眼前,何苦如此执拗,忤逆圣意?若您还是五年前的盛宠,四格格此刻在阿哥所定然是众星捧月,太医院上下一齐用心,总能保得四格格安泰。” 济兰这几日心心念念,不眠不休,也不过是后悔这个由头,一时间红了眼眶。 “总是我这个额涅自私,苦了孩子……” 梁九功见她总算肯听劝,反而松了一口气,从袖管里掏出刚才那个荷包来。里头原来装着个小小绿头牌,上头漆色黯淡,像是长久不用的。中间好大一段裂痕,其中木头的原色都隐隐可见。 “给主子们通报递牌子,原是奴才的本分,自然不能推脱。但奴才也是顶着龙颜大怒的风险帮贵人,想您聪明伶俐,知道轻重。贵人若是还瞧得上奴才这颗人头,不如就收了荷包,回翊坤宫等消息吧。” 济兰默默擦了擦眼圈,又把递过来的荷包轻轻推了回去。 “一切听谙达的安排便是。” 梁总管心中大定,急忙招呼手下打点一切,又找来贵人的宫女进来服侍梳洗。 她本就样貌出色,也不必怎么浓墨重彩地装饰,重新梳拢了黑亮浓密的秀发,薄薄敷了粉掩去连日的疲累,顿时娇媚不少,行动间不胜之态,我见犹怜。 乾清宫济兰往日去得多了,熟门熟路,见诸多摆设都是从前景象,原本狂跳的心脏平静了不少。 皇上的脾性没有变。那事情就还有一丝转机。 回廊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 暖阁的门已近在眼前。梁九功打着暗号,里头没有回应。济兰知道这是奴才间表达‘无妨’的方式。 “启禀圣上,贵人郭络罗氏求见。” “进来。” 第2章 侵蚀 直到梁九功通传的那一刻,康熙也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济兰。 他自十二岁起阅尽春色,女人于他,毫无秘密可言。但是济兰不同。她谨慎、聪慧,浓密纤细的睫毛总是低垂着,教人看不见她的喜怒哀乐。 可是帷幄之间,她又是那么的千娇百媚,风情无限,仿佛换了个人一样。 他生母佟妃当年被皇贵妃抢尽风头,深宫寂寞,郁郁而终。儿时的康熙总是想不通,为何阿玛坐拥天下,却只守着一个醮夫再嫁的董鄂氏。他曾反复端详过那女人的画像,虽说样貌不俗,但也不算绝色,太妃里头比她出挑的,大有人在。 直到纳了济兰,康熙才真正有些许懂得,爷爷为何独宠宸妃,而阿玛又重蹈覆辙。 嫁过人的女子,懂得按教引嬷嬷的规矩侍奉君主的索取,更懂得按生理的本能去回应男人的给予。她们少了畏惧、做作、乖顺,多了热情、愉悦、主动,周身散发着已经完全成熟的香气,撩人欲醉。 五年前的那场争执,虽说是济兰先大不敬,但他也有些借题发挥。 远远地打发走也好。 这女人妖艳的身段已经开始蚕食神智,几次令他把持不定。 “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有心晾着她,只顾一张张往下批折子,任由她跪在玄色的水磨石砖地上,也不叫起。 梁九功心下叫苦,击掌为号,暖阁里伺候的太监便渐次退出,只余二人相对无言。 正月间积压下的政事着实不少,康熙耐着性子看下去,逐一批复,直写得手腕酸痛,眼前模糊,才撂下笔歇息片刻。只见砚中墨汁满满,手边一盏茶汤清亮飘香,济兰恰到好处地递上温热的手巾,不轻不重地按摩着早已疲惫的右手。 果然宫女出身,色色服侍得周到。 一切都和当年自己在太后宫中临幸她的那天别无二致。 “你是为了四格格的病来的吧。宜妃难道没跟你说吗?规矩就是规矩,朕当年出痘尚且还要出宫,其他皇子格格也是这么办的,绝没有为了她破例的道理。” 济兰早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打动,也不急躁,细细按完了右手,又贴着太阳穴揉搓。 “皇上说的是,奴才只是个女子,见识浅薄。情急之下,几次三番叫妹妹来求恩典,令皇上百忙之中徒增烦恼,实在罪过不小。” 她这份懂事倒教康熙无话可接,只好呷了一口茶。 “奴才当年愚蠢,叫皇上生气,就是被发落到冷宫关一辈子也应当应分。可皇上宽仁大度,只是不准奴才面圣,其余的什么都没罚。奴才后来每每想起,羞愧至极。” “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是。奴才既然进了宫,那就是皇上的人,一心一体,时时刻刻,都该以皇上为先。” 皮肤上柔软的触感,若有似无的女子体香恰到好处地取悦了皇帝,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听起来,还像句话。” 左手只轻轻一扣,济兰便无力地跌坐在他怀中。 跟记忆中相比,轻了不少。 康熙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最讨厌女人骨瘦如柴。 “宜妃说你食不下咽。以后不准再这样。” “奴才卑微,又是再嫁之身,本不该诞育皇嗣。幸得老天垂怜,赐下一位格格。奴才本以为皇上再不肯饶恕,四格格就是奴才对皇上唯一的念想了。她才刚六岁,小小一个人儿,高烧不退,身受病痛,奴才做额涅的,半点法子也没有,哪里能……” 济兰冰冷的眼泪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一直流到胸膛。 关于这个女儿,康熙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那时候济兰快要临盆,宜妃也跟着有孕,太后,也就是蒙古科尔沁手里决不能攥住两个阿哥,她们姐妹的父亲三官保不过包衣佐领,身世不厚也遭不住两个妃位。若两边都是阿哥,自己不免左右为难,姐妹俩终究有一个要受委屈。按理该是妹妹封妃,可他更中意姐姐。没想到这孩子如此贴心,只是个格格,落地就能看出郭络罗家的好相貌来,他也曾亲手抱过亲过,真心疼爱过一阵的。 再后来……济兰犯错,这个女儿就跟那些不到序齿便夭折了的孩子们一样,在康熙心里,已经不复存在。 作为一个阿玛,他确实太过心狠。 “朕叫太医院用心诊治便是。生死有命,你,你不要在这上头执着。” 济兰固然伤心,也知道成败在此一举,硬是止住眼泪,扑通跪倒在地。 “皇上,奴才只求今夜能去照顾四格格一晚,全了母女的情分。之后再有个三长两短,也,也好歹,留个念想……” “天花凶险,这不是胡闹吗?” “奴才小时候出过……” “少扯谎。欺君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身上朕哪里没看过,细腻雪白,一个疤痕也没有,怎么可能出过天花?” 按太医院的说法,四格格就是这一两日的煎熬。 再搭上济兰,他不忍心。 毕竟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让自己满足过。 他顺手勾起济兰的下颚摩挲。果然岁月不败美人,数年不见,似月弯眉,水波杏眼,韵致丝毫不减,甚至更盛,好比美酒窖中藏。 “起来吧。朕和你一起去阿哥所瞧瞧。只准远远地隔着窗棂望一眼。梁九功!” 乾清宫仿佛一座庞大的机器,随着皇帝的命令迅速开动起来。太监们各司其职,一会儿便做好了准备。 济兰温驯地接过梁九功递来的黑貂大氅,服侍皇上穿好,自己才披上一件大毛衣服,拢了手炉。 “瞧瞧你办的差事,这样的东西,也敢呈上来?” 梁九功立刻明白过来圣上说的是什么,打书案上捎下济兰的绿头牌,磕头告罪。 “奴才昏头,即刻派人修好。” 济兰慌忙垂下眼睑,生怕被皇上看出半点失落。 果然敌不过命么。 她这五年的坚持,活像个笑话。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可若是再躲下去,就连此时此刻,都保不住。 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3章 流言 康熙二十三年二月十六并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但皇帝觉得这一天适合给四格格办病愈庆典,那它就是最适合的日子。 因为是临时决定要按阿哥的规制大办且日子定的太近,不仅内务府措手不及,各宫妃嫔也多少有点怨气。她们的首饰和衣裳都得连夜赶制。 皇贵妃佟佳氏总摄六宫事,这一天无论如何是逃不开去,索性起了个大早,辰时刚过,承乾宫中诸多宫女已经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一程一程的,这不就起来了吗!老天真不长眼!” 皇贵妃的陪嫁丫头银杏对着单子逐条清点宴席上要用的礼器,嘴里恶狠狠地念念有词,浑不在意其他人听见。 同样出身国舅府的宫女青梅知道她心气不顺,一句话也不敢搭,闷着头只顾核对。 两个小姑娘都是一般的打扮,紫绸衣,褐色裙子,溜光的小两把头,耳朵上不大不小掐着金银坠子,银杏五官略锋利些,聪明外露,相比之下,圆润的青梅就显得娇憨些。 忙活了大半个时辰,两人都累得够呛,银杏见耳房里没人,索性把单子一丢,倚着枕头倒歇着去了。 青梅把最后一点收拾完,才敢挨着她坐下。 “姐姐你别动气,娘娘不是说了吗,好歹把差事对付过去,赏赐大家伙都有份儿。” “谁稀罕那仨瓜俩枣。再说了,郭络罗家那狐狸精的赏,我可不敢要。” 青梅知道她气什么。 世间有了规矩,大家都按规矩办事,那就还有个道理可讲,也就少了多少争执。 可一旦有人把这规矩破坏了,其余的千千万万人,又该如何自处? “她,她既然能哄得皇上回心转意,自然有过人之处……” 银杏霍地一下掀了被子坐直。 “过人之处?不就是不要脸,会勾引男人么?打量谁不知道她在盛京嫁过人,没了爷们儿守不住,巴巴儿地求了太后混进宫里来,专爬龙床!别捂我的嘴,我不怕别人听见。被撵出去最好,回家去也省得看她小人得志的样子!” “额涅,这间屋子真好看!我要到里面去玩儿!” 两个小丫头听见门外头有人说话,顿时吓得抖似筛糠。 银杏也没了刚才骂街的气势,竟然把青梅拽到身前挡着。 门外领着四格格来给皇贵妃请安的济兰其实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 这十来天,比刚才还难听的话,她也听过。 “妞妞,这里不是翊坤宫,是皇贵妃娘娘的寝宫,不得造次。咱们还是回暖阁吃点心喝茶,额涅陪你玩会儿,好不好?” 海枫如果还用着现代那个二十七岁的身体,一定会坚定地说不好。 可惜她现在只是个小女孩,那样的成熟,不符合这个年龄,容易穿帮。 嫉妒这种情感,她自幼在僧多粥少的孤儿院里长大,简直不要太熟悉。 造黄谣要不是及时制止,那日后只会越传越凶。 按她是非分明的性格,不把这两个胡说八道的宫女交给慎刑司处置,事情就不算完。 穿越过来已经十几天,她也看出清宫规矩森然。 背后议论主子是大罪,宫里没有训话,不是打就是罚跪。 大庭广众之下有她们两个杀鸡儆猴,其他人至少也会收敛一些。 海枫正要接着往下设法迂回争取,济兰却已经匆匆抱着她闪进一处僻静角落。 “你这孩子,大病一场,怎么脾气也跟着变了。从前过分拘谨,额涅总是怕你在阿哥所吃亏;如今机灵不少,却又不懂得守拙,额涅又担心你闯祸。” “明明是她们……” “随她们说去吧。只要你平安无事,额涅被说两句而已,不算什么。” 还有一层隐情,济兰没法对女儿说出口。 旁人骂她的话,未必就全不对。 她也是宫女出身,也学过规矩。 宫女被皇上召幸当然稀松平常,但侍寝的规矩严着呢。 不准动弹,不准呻吟,不准由着自己性子去撩拨皇上,咬破了唇也得忍耐着。 根本不算男女燕好,分明是女子的酷刑。 可皇上一点都不喜欢这些条条框框。 五年没见,他手段变得更高明,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多少春宫卷轴,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一张一张地要她照着做。 这些日子在上书房,在翊坤宫偏殿,除过真正侍寝,她什么都依了。 当日为了能亲自照顾女儿,她当着太医院和阿哥所那么多官员奴才的面,抗旨不遵,没给皇上留颜面; 不宽衣解带,柔情小意地服侍讨好,今天女儿的庆典,怎么能破例办地如此风光? “我听乳母嬷嬷说,你昨晚在阿哥所又梦魇了是不是?眼底都青黑着。” “额涅不用担心。比之前已经好些了。” “桃子送去的点心,他们都按数给你吃了吗?” “嗯。额涅,你怎么总也不来看我?” 海枫紧紧靠在母亲的怀里,肆意地撒娇。 “才分开几天啊,就这么想额涅吗?” “想啊!” 我怎么能不想你呢? 你是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生命里,第一个亲人,第一个家人。 从死亡的恐惧和剧痛中苏醒过来后,第一眼见到的人。 他们告诉我,这是你的生母,冒死抗旨来照顾四格格。 你把我温柔地抱住亲了又亲,丝毫不在意那些天花痘疮已经化脓、流血。 太监们凶神恶煞地来拉,你拔出头上的金钗指着脖子,语气坚决凄厉,说死也要跟我死在一处。 三天里,目不交睫,热了给我敷毛巾,冷了给我盖被子,每一碗汤药都自己先尝,不冷不烫才喂。 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好起来。 赶快好起来。 不让你担心流泪。 可太医刚说我已经脱离危险,你就走了。 “都快十天没见面,额涅不想念妞妞吗?” “傻孩子。我自然时时刻刻惦记着你。” “哟,这不是郭贵人和四格格吗?怎么跟这儿吹冷风说私房话?承乾宫的茶水,主子喝不惯么?” 济兰认出面前的华服老妇正是皇贵妃打小的乳母佟嬷嬷,赶紧抽出手绢来,给自己和女儿擦拭干净通红的眼角,陪笑着还了礼。 “佟妈妈说的哪里话,皇贵妃的宫里,色色都是上等。” “那请您赶紧回暖阁去吧,娘娘说话就出来。” 佟嬷嬷说毕也不理会济兰的笑脸,叫小丫头打起门帘子,自去处置刚才口出狂言的银杏和青梅。 第4章 宝石 靛蓝色棉门帘被刷地一下撩起来,冷风立刻强横地攻入这间宫女住的西侧房。 “你们俩不要命了是不是!” 银杏和青梅立刻从炕上溜下来,大气也不敢出,直直跪在掌事佟嬷嬷面前。 “让有心人听见了,还以为娘娘也是拈酸吃醋、容不下人的那起子不入流货色呢。你俩还是国舅府出身,活打了嘴了。给我在这跪两个时辰,开春前谁也不准近身服侍主子。” 罚得这么轻,是因为佟嬷嬷虽然不会这么粗鄙地说出来,但内心对郭络罗姐妹的看法却也差不多。 问明礼器无误,她又赶紧回了皇贵妃面前服侍。 “小丫头们年轻气盛,互相使唤不动吵嘴罢了。奴才已经骂过了。娘娘今天要戴什么首饰?” “随你吧。轻便些最好。” 佟佳颐娴明知道底下人互相包庇,却也懒得疾言厉色。她刚失去唯一的女儿痛彻心扉,郭络罗姐妹却多子多福,不仅宜妃给皇上添了九阿哥圣眷正隆,郭贵人的四格格也奇迹般地仅用三天就打败了天花恶疾,不能不教她嫉妒。只是她幼承庭训,谨守妇德,现在又几乎是皇后的地位,决不能轻易失了威严。 “郭贵人,昨晚还是没侍寝?” 佟嬷嬷酸溜溜的话在喉头走了几个弯儿,这才说出口。 “想是身子一直没有全好。不过今天既是四格格的好日子,皇上也断不能翻别人的牌子。” 其实她真正想说:‘拿乔做张,勾得皇上三天两头往翊坤宫跑。不是姐姐,就是妹妹,横竖进了宫门,肥水不流外人田,算盘打得叮当响,好不要脸皮的一对骚货。’ 想起宜妃面若桃花的娇俏模样,颐娴不肯落了下风,叫嬷嬷找了件新做的鹅黄锦缎遍绣赤芍的旗袍出来,换下身上那件素净的宝石蓝对襟褂子,这才款款移步去见客。 见皇贵妃进来,暖阁里一屋子主子奴才赶紧站起来行礼。 “都坐吧,是我怠慢了。没想到你们姐妹这么勤快。” “一早就带着四格格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里谢过恩了。想着皇贵妃为了这孩子忙前忙后好些日子,于情于理,都得过来给您磕个头。” “宜妃口角还是这般爽利。” 对于磕头这事儿,海枫已经穿越过来十多天,依旧非常抵触。 她虽然别别扭扭地用着这个不到五周岁的小女孩身体,芯子可是二十一世纪b城某幼儿园威风凛凛的大班班主任,二十几年的应试教育里可不包含卑躬屈膝。 所幸她已经能学会纯熟运用原身黑漆漆的大眼睛使劲儿眨巴,先叫这些封建统治阶级心都融化了,再用半蹲半坐的方式蒙混过去。 “哎哟,瞧瞧四格格这小脸儿,竟是连个疤痕都没有呢!怪不得皇上都连连称奇,说是祖宗庇佑。嬷嬷快抱过来我细瞧瞧。” 佟皇贵妃虽然不喜欢郭络罗姐妹,但稚子无辜,她又新近丧女,对这些小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格外心疼些。 清冷白皙的雪肤,纤长微翘的睫毛,甚至笑起来时若隐若现的酒窝形状都很像郭贵人。 颐娴忍不住打量起坐在最下面的济兰来。 她和郭络罗姐妹进宫时间差不多,只不过自己出身皇帝母家,皇上是亲表哥,于是一进来便是妃位待遇,而她俩不过是太后宫里新挑上来做细活的侍女,地位云泥之别,颐娴从未在意。 直到她额涅借着请安的机会,吞吞吐吐地叫她小心皇上被宫女迷惑,她才后知后觉地打听到,太后专门从盛京弄来一对姐妹花均有国色,已经伴驾数月,借着太后的名头遮掩,和皇上在寿康宫的书房里无所不至,有时甚至同时侍寝…… “郭贵人身子好全没有?听说你一直病着。” 济兰听得懂皇贵妃在催促什么。 “原也不打紧。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晕过去两次。太医院的药吃着,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身为嫔妃,最要紧的就是侍奉皇上,绵延子嗣。既然都好了,我便叫敬事房恢复你的绿头牌。皇上已经嘱咐过两次了。” 颐娴喝下一口热茶,试图暖一暖冻得冰冷的心。 海枫虽然是个母胎单身在男女关系上一窍不通,但职场多少混了四五年,这波是大领导难为小职员,看得明白。 好不容易有了个美人母亲,她不想叫济兰在宫里受排挤,决定主动出击。 不准我硬碰硬,那来点糖衣炮弹呢总行吧。 “皇贵妃娘娘,您的耳环真好看,一闪一闪的,好像小星星~” 奶声奶气地说话算是幼儿教师一项基本技能,海枫尤其擅长这个。 颐娴为了搭那件鲜亮的旗袍随手抓了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耳环换上,出来的时候,还嫌弃有些轻佻了呢。 “妞妞喜欢吗?” “喜~欢~妞妞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宜娘娘,惠娘娘,德娘娘,谁都没有~” 当领导格局真的麻烦你打开好不? 下面的小虾米再怎么蹦跶,也拿不到你的那份工资啊喂。 颐娴被逗得,禁不住笑起来,满屋子的奴才也有些忍俊不禁。 “格格年纪太小了,没见过也正常。” 佟嬷嬷得意洋洋,给自家主子递了热茶。 嫔妃的服饰都有严格的规制,这对耳环上面最大的宝石足有拇指盖大小,便是最小的,也比黄豆略大些,即便贵妃是前头皇后的亲妹妹,也不能逾制用这么好的珠宝。 颐娴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股子酸劲儿很愚蠢。 自己早晚会是皇后,这些包衣出身的妃嫔得宠又怎么样,生几个孩子又如何,皇上圣明,绝不会让她们越过自家表妹去。 刚生了十阿哥的贵妃才是她的对手呢。 郭络罗姐妹是太后做主给皇上的,做儿媳妇,怎么也要给婆婆三分颜面。 “妞妞喜欢,就送给你。” 佟嬷嬷立刻上前服侍着换下那对金耳环,使眼色叫皇贵妃的贴身宫女捧首饰匣子过来。 宜妃和郭贵人早跪在地上,连声推却。 “四格格福大命大,今儿又是好日子,我也算半个嫡母,这点东西应当的。” 正巧外头太监回报,乾清宫那头皇上业已起驾,三位嫔妃连忙重整钗环,主子奴才一行人浩浩荡荡,起身赴宴。 济兰不着痕迹地走在最后面。 想起这些天皇上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她不禁发愁。 今夜侍寝,恐怕是一刻也不得睡了。 第5章 情迷 济兰的贴身宫女桃子按照她的吩咐,庆典结束后,眼盯着四格格平安无事地回了阿哥所,才匆匆赶到乾清宫的偏殿,服侍主子今晚侍寝。 她刚入选宫女不久,按说还不能贴身服侍后宫妃嫔,但郭贵人宽和待下是出了名的,从来不肯为了自身一点便利耽误了宫女的婚配,所以经常是早早就放包衣女子回家嫁人,身边时常缺人服侍。 正好桃子家里给她说好了人家,就在内务府使了银钱,把她安排到济兰这里当差。只晃一晃三二年就可以回家自行婚配,实在算是个便宜事。 谁知道才分过来两三个月,就遇上了贵人唯一的女儿四格格出天花这样的大事,翊坤宫也跟着闹了个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把格格救了回来,又是三天两头地接皇上圣驾,她在家里被娇惯久了,从来没干过这么多差事,每天都是提心吊胆。 “主子,再添些热水吧。白日里忙着席上照应,我看您连凳子边都没挨上。多泡泡能解乏。” 桃子深深低着头,不敢看济兰峰峦起伏,丰泽秀美的胴体。 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子见了都忍不住心旌摇动,怪不得皇上进了贵人的房里就轻易不肯出来。 “不泡了。看看时辰,皇上该回来了。你带着荷包没有?” “按主子吩咐的,五两一个,有三个呢。” “去递给待会儿抬我的太监们,他们自然知道。” 桃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济兰这才敢在无人的浴房里落泪。 看来是躲不过了。 这些天她借口身体不适拖延着,皇上也碍着规矩,所以总没真正要了她,不过隔靴搔痒,浅尝辄止。 济兰其实并不讨厌侍寝,甚至很喜欢。初尝个中乐趣时,她曾深陷其中,着魔一般地期盼着敬事房的传唤。爱新觉罗玄烨就算不是九五之尊,仅凭自身也能叫天下女子倾心。 她既然当过几年民间妻子,听多了闺中秘话,渐渐也就懂得世间男子大多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房中往往只顾着自己快活发泄,全不顾媳妇如何难过。就算是前面死去的夫君,平日里事事温柔体贴,可到了夜间只有两人的时候,总是急不可耐,她往往还没品出意思,丈夫都累得睡着了。 可皇上,他才不那样呢。 他总是耐着性子,先尽着自己那些娇气的小毛病,嘴边勾着点自得的笑,一步一步的,逼着她低声下气地求,又坏,又招得人馋。 济兰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议论。可还不是一边骂,一边转弯抹角地打听自己是怎么侍寝的? 床榻之上,耳鬓之间,皇帝也不过就是个男人。 要忠心、要智谋、要勇敢,外面多少朝廷大员不争着献上,用不着嫔妃在这指天誓日,惟命是从。 他要的就是一个女人而已。他要只有女人才能给男人的东西。 就这么简单。 正因为就这么简单,济兰才会心死。 不过就是一时的欢愉,离了锦帷罗帐,她只是个奴才,皇上想起了,逗着玩儿一会儿;一时想不起,只剩下无尽的等待。 到底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到底不会有结局。没多大意思。 她曾经和一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真正拥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于是更看不上这种男欢女爱,逢场作戏。 皇上的妻子,是皇后。现下,是佟皇贵妃。她,又算得上什么呢? 太监们得了她的贿赂,自然对济兰在被子里搞的小把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桃子高举着大红灯笼,紧紧跟在后面。 寝殿之外,梁九功已经恭候多时。 “奴才给主子道喜。” 桃子想起临行前主子的吩咐,恭恭敬敬地上前给梁总管请了安。 “奴才是贵人身边的守夜宫女。” 梁九功点点头,叫手下领着桃子去了。 抬济兰的太监们手脚最是稳便,即刻送了她进去,又波澜不惊地退出来。 康熙手执一卷圣贤书,倚着明黄色靠枕翻看,不想被她看出自己有多么急切。 济兰轻轻揭开被子,先露出肚兜来。 莲叶重叠间,鸳鸯交颈眠。 嫔妃侍寝,按规矩是一丝不挂,可只要皇上高兴,谁又敢多嘴? 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而皇上又爱看什么。 肤若凝脂,丰腴得当。虽然生过孩子,不复少女纤细之态,可未必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好针线。江南的绣娘也不输。就是旧了些。” “三四年间,绣了多少回,又撂开手。只当没福分再穿给皇上看了。” 她也只是个女人。而皇上又是这么强壮有趣的一个男人。 那些往日的疯狂和缠绵,时不时夜里就来折磨人。 青春年少守空闺,她也动摇过,要不要低个头,至少不用活受罪。 熬着熬着,短了烛火,亮了窗棂,她慢慢习惯了,学会了不想。 没想到结果就是如今极度敏感,不过是贴近说过几句话而已,她先酥倒一大半。 身体的反应再诚实不过。 康熙既然得了便宜,也就不再伪装,随手把书一掷,将原本裹圆的被子尽数掀开。 女人身上真实的变化取悦了他,愈发得意起来。 “有日子没见,想看。” 济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坐起身,重整云鬟,把整个后背都亮出来。 桃子背靠寝殿内室的房门,咬着嘴唇,生怕睡死过去。 她刚会看西洋表,还不大熟练,只知道过去大约两个时辰了。 可里面的动静照旧不小。 “说说,这几年,想没想过这滋味?” “皇上……” “从前怎么叫的,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 “哥哥啊,兰妹狼狈至此,还要取笑么?” 康熙拎起济兰乌油油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在她颈间拂来抚去,欣赏着她战栗的身体。 那些十六七岁的高门秀女,自然有那么一番独到滋味,他也不是不喜欢。可他的大女儿也比她们小不了几岁,调教起来,总感觉哪里别扭。毕竟这事儿女人若是学不会跟上一起享受,男人的乐趣瞬间就少了一半。 他已不满足于只是看着。 指尖到处,白雪之上,片片樱花开落。其中银白流光闪烁,仿佛树上枝桠。 嫔妃生产后肚子上留下的这些纹路,他格外爱看,情不自禁地俯身细瞧,灼热的气息烫得济兰百般煎熬。那是他的生命得到延续的证明,皇家多了子嗣,大清根深叶茂,皇子格格只会越来越多。 “今夜是兰妹的好日子,接下来要哥哥怎么做,尽管开口。” 济兰全身只剩一丝清明绷着精神,哪里还能说话? “不说出来,哥哥可就睡了。” 桃子是被一阵铃声惊醒的。 她慌忙间记得,这是要水的意思,匆忙奔向殿外找人。 刺骨的寒风让她瞬间精神为之一震。 环望四周,东方已隐约见白。 第6章 嫡庶 “枫儿,你在哪儿?” “谁?谁在叫我?” 又是这里,又是这片满是死人的黑暗战场。 海枫明知道自己又在做那个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然后,那个声音,低沉,沙哑,磁性,年轻的男性嗓音。 又在召唤。 “是我啊!你难道忘了?” 他听起来,满是落寞。 “不,我当然没有!” 海枫急忙回应。 怎么会忘了你呢? 那些火热的不眠之夜,蜜糖一般的情话,被爱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的安全感…… “你不就是……” “四格格,快醒醒,翊坤宫来人了!” 乳母嬷嬷的呼唤,让海枫猛然从午睡中惊醒。 她一边庆幸,一边又怅然若失。 还是没想起他的名字。 这个梦,自打穿越过来,每两三天都要做一次。 得天花那三天,几乎是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个声音。 虽然说来也奇怪,这么血腥的内容,她一点也不害怕。 就好像知道,冥冥中有谁在保护着一样。 他到底是谁?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海枫懒洋洋地起身,扫了一眼怀表,才发现时辰竟然有些迟,赶忙催促嬷嬷给她装扮停当。 都快两个月,终于能借宜妃生母进宫请安的机会,好好跟母亲说两句私房话。 其实,海枫经常能跟母亲见面,在乾清宫,在翊坤宫,但每次都有康熙在场。 她虽然不擅长历史,不过也知道这位皇帝的精明,因此丝毫不敢露出破绽,只谨慎地演好一个幼童的言行。 海枫敏锐地感觉到,康熙对子女的教育进度格外热心,每次都要考校她的满语学习进度。 为了追上原身的应有语言水平,甚至让康熙夸上一句‘勤奋’、‘懂事’,海枫没日没夜地学、练;不仅如此,她还充分发挥自身职业优势,什么算数、成语、唐诗,都拿捏着分寸时时展示,哄便宜老爸康熙开心。 不为别的,就为给母亲减轻点心理负担,让她不要觉得,只要自身不得宠,四格格就没办法得到皇上的垂怜,会在阿哥所吃亏。 海枫已经知道了,济兰为了救女儿,做出的牺牲。 或许,在旁人眼中,康熙的临幸那是天恩浩荡,求还求不到,郭贵人是惦记着向上爬,所以痴缠圣上;可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相处,海枫确信,母亲才不是那些小人嘴里那样,趋炎附势,贪慕虚荣。 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时候,母亲都能选择远离宫廷斗争,不争不抢五年之久。 要不是为了亲自照顾自己,母亲不会去向康熙自荐枕席。 想起每次她最近不到眼底的笑意,海枫就非常、非常担心。 表面上,母亲应该过得很风光:桃子送来的点心越来越精致,打赏阿哥所的荷包也明显鼓起来,现在海枫屋里的奴才们,甚至阿哥所的总管都特别殷勤,近乎谄媚地讨好四格格。 因为,皇上现在可是独宠她的生母郭贵人。 不是盛宠,而是独宠。 六宫雨露,只倾注在一人身上。 谁的牌子也不翻,谁的宫里也不去,就只让郭贵人侍寝。 阿哥所,是清朝皇室专门给皇子公主准备的住所,小孩子住的地方都能听见议论纷纷,那其他宫里,恐怕已经是满城风雨。 海枫的耳朵里,听到的妒忌、嘲讽越来越放肆、露骨。 那母亲能听到的诋毁,得是多么伤人?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翊坤宫。 “唉呀,四格格都长得这么大了,奴才真不敢认。” 三官保的妻子、也就是郭络罗姐妹的母亲乌雅氏难得从盛京进宫一趟,在她的记忆里,四格格只是个吃奶的婴孩儿。 海枫急切地在一堆穿着绫罗绸缎的中年妇女中寻找着济兰。 “额涅呢?” “瞧瞧,到底还是女儿贴心。你额涅病着呢,郭洛妈妈这就抱你去看她。宜妃娘娘,那奴才这就告退了。” “姐姐的事情,全靠额涅用心。” 她俩的一番挤眉弄眼,海枫全看在眼里。 宜妃如画般精致的眉眼间,醋意,藏也藏不住。 海枫真的不明白。 母亲和宜妃,不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吗? 难道男女间的情爱缱绻就这么重要,亲情在它面前都一文不值? 带着满腹疑虑,海枫任由乌雅氏抱了她,向偏殿走去。 一路上,她的这位外婆,嘴巴都没有停过。 “你额涅就是心思太重,没病也闹出病来。待会儿咱们好好劝劝,她说不定就好了呢。” 翊坤宫的偏殿前,桃子已经张望过不知道几回。 “可算把格格盼来了,贵人巴巴儿等了一上午。福晋快请进。” 海枫听说,赶紧用力挣脱开乌雅氏的手,尽最大努力倒腾着两条肥圆的小腿,跑着进了内室。 “额涅,妞妞来了!” 济兰连着高烧两日不退,虚弱到了极点。 她早已万念俱灰,偷偷把药都倒了,也不肯吃饭。 可听到女儿的声音,她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硬是直接把孩子抱上了床。 “妞妞好像更重了,也更好看了。额涅真高兴。” 海枫贴着她灼热的肌肤,心急如焚。 “额涅怎么病成这样,太医呢?喝药没有?” “没事,见了妞妞,比喝药还灵呢。” 乌雅氏拿捏着时机,款款走入房中,行了跪拜大礼。 “给贵人主子请安。” “额涅快请起。” “礼不可废,主子请受礼。” 乌雅氏知道庶长女那水一样的柔弱性格,这一拜下去,后面的事情就好开口不少。 “奴才能在宫中停留的时间有限,先叫桃子抱了格格出去玩儿,如何?” 济兰听了,知道嫡母这是有私房话要说,只好点头应允,叫宫女抱四格格出去。 海枫知道这会儿使性子没用,于是乖乖地装成被五彩风车吸引的样子,出了房门。 她本来打算找个时机溜走再回去偷听,没想到桃子压根就没打算出去。 “格格,我实在不放心贵人。你能不能乖乖的,别发出声音,跟着我呢?” 海枫立刻点头如捣蒜。 她俩蹑手蹑脚地,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第7章 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海枫和桃子只顾着偷听,做梦也不会想到,窗外也有人在偷听她俩。 赛纶嬷嬷奉太皇太后旨意前来翊坤宫给乌雅氏放赏,顺便敲打敲打宜妃姐妹,不想来迟一步,乌雅氏已经来了偏殿。于是她留下一个宫女盯住正殿的宜妃不准她通风报信,再留下一个宫女守住偏殿殿门防止走漏风声,自己则拿出当年在科尔沁草原上逮兔子的本事,独自悄无声息地在济兰窗外偷听。 三个人,六只耳朵,都想知道,乌雅氏到底如何教导她的庶长女。 “且不说皇上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想的。盛京那边都能听见风声了。说你霸占着皇上,除开来葵水,日日侍寝。就连皇贵妃也不放在眼里。” “他,他要翻牌子,我怎么拦得住……” “胡说。这种事,你要是不肯,皇上难道还用强?” 济兰不由得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谁都不相信呢。 他若是用强倒还好了。一刀结果个痛快。 他是折磨人。 哭过也闹过了,皇上每回为了哄她尝试新花样,答应地倒好,第二天还是照样叫敬事房来传唤。 自己个儿的身体也不争气,对那些招数有求必应,翻云覆雨之后,皇上就笑话,说她嘴上倒是贤惠,身上住着妖姬。 “皇贵妃和贵妃身世显赫,咱们家开罪不起;还有你亲妹妹,都多久没见皇上一面了?虽说你不像桃若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但你得宠,额涅还能不高兴吗?可是这样下去,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吗?说你是第二个董鄂氏,第二个宸妃,断不能再留在宫里……” 海枫气得,干脆推开了门硬闯。 怎么这群人,有什么事都往女人身上推啊。 有胆量,去跟康熙说,不翻母亲牌子不就完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那只巴掌不敢拍,就把这只放在火上烤? “额涅,我要跟你玩儿。风车不好玩儿。” 桃子赶紧跪下告罪,说外头风大,格格不想出去。 都快夏天了,热得人难受,哪儿来的大风? 但乌雅氏知道这些包衣个个来历不凡,正好出宫的时辰也差不多,于是敛衣行礼,麻利地告退了。 赛纶嬷嬷忙给守着殿门的宫女使眼色,立刻扣下乌雅氏,接着偷听。 内室里头的三人自然是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海枫赶紧溜到济兰怀里安慰她。 “额涅,你怎么骗人?不是说,会经常记挂我,来看望我吗?咱们都好几天没见面了。” 济兰抚摸着女儿小小的头,送上一个最温柔的吻。 “因为我只是个连封号都没有的贵人,宫里的规矩,不准我这样的人随便去阿哥所探视你。” “可我看,这规矩没多少人守着!” 济兰无力地抿紧双唇。 仗着皇上的宠爱,她是可以天天见女儿。 封嫔封妃的话,皇上意满餍足之后,也说过好几次。 可那样,成什么了。 不就坐实她刻意媚上求荣? 宫中人这些天,嘴里不干不净的,连女儿都编排上了。 妞妞没有她这样的娘,说不定会更好。 德妃姐姐名声好,会做人,她生的五格格,不就被太后看中抱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济兰缓缓放开双臂,认真凝视着海枫稚嫩的眉眼。 “妞妞,你喜不喜欢皇贵妃娘娘?” “喜欢,她送我很多礼物。” “那么……那么,妞妞喜不喜欢她给你当额涅呢?皇贵妃以后会是皇后,你就是固伦公主!皇上会很疼爱你,给你指一位尊贵的额驸。” “不要,我要我自己的额涅,额涅,你要去哪儿啊,你不要妞妞了吗?” 桃子就怕这个,赶忙扑通一声跪倒。 “主子,万事都有办法,您不能寻短见啊。四格格才多大,皇贵妃那里多少皇子都照顾不过来呢。” 海枫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母亲对毁谤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周身散发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不要! 我不要再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 没有人记挂,没有人说话,开心伤心都没有人关心。 “额涅,你别不要我,妞妞以后会听话的,好好孝顺你。我们不死,不死……” 从前我不曾拥有,自然也不畏惧失去。 海枫虽然从小被无良又冷血的生物血亲遗弃在孤儿院,却也没有在怨怼中沉沦下去,而是学会了正视自己的命运,努力让人生更幸福。 她渴望拥有家庭,渴望被需要,渴望被亲近,就努力学习上大学,最后当上了幼儿园教师。 工作中,她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家人去看待,慢慢的,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她才愿意豁出性命,去救那个即将被滑梯砸死的小女孩儿。 而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家人保护的温暖,也随之燃起求生的意念和勇气,愿意随遇而安。 济兰这么好的母亲,她不想放手! 赛纶嬷嬷听着内室里三种不同的大哭声,眼角也不禁有些酸。 果然人言可畏么? 就算她们提前听到风声,知道自己要来准备了一出好戏,四格格的眼泪不会是假的。 她才六岁,懂得什么啊? 主意已定,赛纶嬷嬷缓步走进偏殿。 猛然听见脚步声,海枫懵懵地往门口望了一眼。 “四格格、郭贵人万安。奴才赛纶,受太皇太后之命来探望郭贵人。” 太皇太后? 孝庄! 海枫心头狠狠动了一下。 是啊!偌大的紫禁城,也就只有这位老祖宗能压住康熙这个大渣男,救母亲一命! 她连滚带爬地跳下床,双膝跪地,给面前这位神色庄严,不卑不亢的嬷嬷叩首行礼。 尊严在母亲的生死面前,算得了什么? “嬷嬷,求您救救我额涅吧,她病的好重,浑身发烫,求求您了,妞妞给你磕头!” “哎呀,四格格,您是主子,这可使不得!快起来。” 赛纶嬷嬷一手抱起海枫,快步迈进内室,一手已经搭上济兰的脉。 这! 虽然日子还浅不大摸得出来,可这分明,是喜脉啊! 太医院到底干什么吃的! 还是说,宫里有人不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第8章 暗涌 “哎呀,苏麻妈妈折杀老臣了,不敢当,不敢当。” 太医院专门负责给孝庄太皇太后瞧病的郑太医,刚刚奉命给郭贵人诊完脉,正在慈宁宫的偏殿冥思苦想开安胎药方,冷不丁发现来上茶的,竟然是太皇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苏麻喇姑嬷嬷,赶紧敛衣行礼,让出上座来。 苏麻喇姑刚听了赛纶的一番描述,心下对郭贵人已多了三分怜惜,因此才特意亲自过来盘查太医,免得这群人精又打太极,开太平方子敷衍差事。 她也不推却,落落大方地倚在上首紫檀太师椅上,打算细细盘问一番。 “郭贵人什么情形,郑太医还是明言。” “是。脉象上看,十分的不好。虽然得回太医院,查了乾清宫用药的档案才能确信,但依老臣愚见,八九不离十,应当是避子汤喝得太多太频繁,这些大寒的药物令母体受损严重。接下来要精心地养着,千万不能再侍寝,否则龙胎定是保不住。” “避子汤都喝了,郭贵人怎么还会有孕?” “老臣也只是猜测。郭贵人和宜妃娘娘一样,都是易孕好生养的体质。皇上正值壮年,龙精虎猛,又几乎天天让郭贵人侍寝,时常通宵达旦地召幸。避子汤也不是仙丹,差错在所难免。” “这也罢了。我听说,前两日,太医院给郭贵人诊过脉,定的是时气所感,伤寒之症。这喜脉,就连我这老婆子也能摸出来,你们专擅医术,也能弄错?” 郑太医浑身冷汗直冒,赶忙跪倒请罪。 “苏麻妈妈教训的是。其中原委,容老臣密奏。” 于是二人低低耳语数句,苏麻喇姑听见他吐露的细节正好和赛纶调查出的蛛丝马迹吻合,不由得动了几分气。 果然是小气的底子,再怎么抬举,她也上不了台面。 “郑太医,这事出了你的口,进了我的耳,再不许第三个人知道。” “是,是,老臣知道厉害。” 收拾好医箱,他赶忙告退。 夜幕四合,再不抓紧,就出不得宫了。 苏麻喇姑先去慈宁宫小佛堂边上耳房瞧了瞧,赛纶把郭贵人和四格格临时安置在那里。 见这对母女睡得正沉,她便招呼着赛纶,一起前往太皇太后想事情时惯用的静室回禀。 孝庄上了年纪,本不想管济兰的事情。 郭洛罗姐妹又不是她想出来的馊主意,太后有胆子闯祸,没本事收拾,自己担着苦果吧。 人总是要闭眼的,难不成她永远给这个平庸的侄孙女收拾残局不成? 不过,国家为重。 南边的战事,三藩,台湾都平定了,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北边的罗刹国还有准噶尔的事情,就得抓紧办。 用兵之际,后宫不能乱。 苏麻喇姑和赛纶口齿清晰,详略得当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孝庄在宫里待了六十年上下,只听得两三句便明白过来。 这点子微末本事,也敢拿出来现眼。 当她是殡天了不成? “行了,我都知道,你们不必再说下去。赛纶先去敬事房,就说我的旨意,把郭贵人的绿头牌撤下,交到慈宁宫来。” 赛纶嬷嬷利落地行礼,即刻去办。 苏麻喇姑知道主子这是要跟自己说体己话,连忙叫心腹宫人守住门口,亲自服侍着太皇太后的茶水。 “苏茉儿,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好办也难办。就怕皇上不乐意。” “哼,你就爱护着他。” “打小养到大的,您不是也一样心疼?不然不早就狠心处理了郭贵人,还等到今天?” 孝庄被说中心事,默默扶额深思起来。 “这孩子,十二岁上刚知晓人事,立刻就能让宫女有孕。在女色上头,我是提心吊胆,变着法儿地选美人进宫笼络他,生怕玄烨跟福临一样,看中一个可心的,死不撒手。没想到,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怎么都一个性子,身世清白的秀女不要,伏低做小的宫女也厌烦,就爱这多情善感的寡妇。” “哟,这您有什么不懂的。郭洛罗家的闺女都是肤白身娇,前凸后翘,再加上郭贵人那柔顺的性子,跟只小羊羔似的,别说皇上,换了天下男子,谁不喜欢?太后不就是看中她这些好处,硬是按头内务府,违例把她选进宫来?” “别提她。我不爱听。” “主子是姑祖母,您不担待谁担待。” 苏麻喇姑见机斟上一杯奶茶,双手奉给孝庄平气。 孝庄并没接,而是缓缓转动着手里的七宝佛珠。 “我担待不了。玄烨正在兴头儿上,他难得喜欢点什么东西,硬生生夺下,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动怒。当然,我去说,他不敢违逆;可是我,也确实心疼他啊。” “大不了,咱们好好在宫女里挑一挑。总能挑出些新鲜又出挑的。” “这招数,福临吃吗?他都不吃,玄烨比他强一百倍,更有主意着呢。再漂亮的妃嫔,要是不懂怎么在床上笼络男人,也是无用。这侍寝啊,就不能按一味规矩来。那是什么?那不成了规矩拘着皇上,本末倒置吗!” 苏麻喇姑见主子越发生气,连忙给孝庄一下一下地按摩后背。 “皇帝日理万机,军情、学政、漕运、河工,人能有多大精神,没日没夜地看折子、写朱批,好不容易合上眼睛歇歇,掀开帘子,侍寝的嫔妃跟段木头一样,不说不笑不动弹,胆子小的吓到发抖,出身好些的又傲气,从头到尾冷着个脸。静妃和福临,不就这么闹掰的吗?” “德妃和宜妃,不是略好些吗?” “所以她俩才多子呢,只可惜,生育太密集,身段怕是毁得差不多了。满宫里,皇贵妃迂腐,贵妃骄矜,惠、荣二妃年纪又大了,剩下的要是皇上喜欢,不早晋位份了?玄烨向来对得他意的女人不吝啬的。有的没的,剩下郭贵人一个,模样、性情正对他口味。” “是,这两个月皇上来请安的时候,脸上笑得轻松多了。” 正因如此,孝庄才为难。 郭贵人,杀,还是留呢? 第9章 蒙语 “桃子,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四格格,咱们去见主子啊!” 听说是去见母亲,海枫高高兴兴地牵了桃子雪白的右手,和她一起进了翊坤宫的偏殿。 “额涅,你在哪儿啊?” 她跑来跑去,到处没看见一个人,一回头,就连桃子都不见了。 平静如水的午后,空气中已经有夏天闷热的味道。 海枫只好一间间屋子地找起来,终于发现一扇半掩着的门。 母亲最喜爱的那件柿蒂纹湖水蓝杭绸衣裳,在耀眼的日光中若隐若现。 “哎呀,你们躲在这里……” 眼前,是三尺白绫,还有吊死在梁上多时的济兰。 她的手里,还捏着女儿想要的,紫色丁香花苞。 “母亲!” 海枫猛地惊醒。 还好,只是个梦。 她身上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墨色深重。 借着几盏琉璃宫灯,海枫打量起这间陌生的小屋:花梨桌椅,青石铺地,炕上是绸缎丝绵被褥,蟠龙纹的八角炉里焚着沉水香。不远处,桃子正在椅子上前仰后合地打着盹,母亲更是在她身边睡得香甜。 如此考究的所在,既不是阿哥所,也不是翊坤宫。 嗯,白天是怎么回事来着? 这具小女孩儿的身体实在太脆弱了,竟然会哭晕过去。海枫只模糊记得,母亲想寻死,然后,有个嬷嬷? 哦,对了,孝庄! 这么说,这里大概率是慈宁宫。 冷静,再也不能冲动了。 她们母女未必是得救,更有可能,是才出狼窝,又进油锅。 海枫细细琢磨着刚才那个噩梦,还有乌雅氏的话。 以及,那个嬷嬷为什么来找母亲这么个小小贵人? 如今在世人眼里,郭洛罗济兰是个妖妃吧。 飞燕合德,玉环妲己。 没有一个善终。 而且母亲还是个乖的,丝毫不懂得利用康熙对她的沉迷去保全自身。 如果自己在孝庄太皇太后的位置上,海枫也觉得,与其触怒康熙,规劝他收敛禁欲,还不如悄悄地把母亲处理掉,让后宫恢复平衡。 白绫都有些低级。 这年头医疗水平这么差,皇子公主都只能活一半,指使太医开两剂汤药,搞个医疗事故不就成了? 神不知,鬼不觉。 她的额头上缓缓渗出汗滴。 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保住母亲的性命? “哎呀,奴才该死,怎么就睡着了!” 桃子恍惚间看见四格格已经坐起来,连忙惶恐地请罪。 海枫感觉母亲动了一下,不愿惊扰她的好梦,便打手势让桃子噤声。 “咱们悄悄的。” 她指指门外示意隔墙有耳,然后灵活地掀开被子,贴在桃子耳边说话。 “那个嬷嬷,都跟你说什么了?” “回四格格,赛纶妈妈细细地问了奴才,主子的月信、饮食,还有病里喝什么药。” 幸亏当年上生理常识课的时候没睡觉玩儿手机。 海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几分。 母亲这应该是怀孕的早期症状。 那么,至少在她怀胎十月间,命,可以保住。 只可惜,这最多算缓兵之计,没有破局。 等这孩子出生,难保孝庄不会去母留子。 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请安,桃子赶忙站起身来,海枫也装作刚起的样子,揉着眼睛。 “奴才苏麻喇姑,奉太皇太后之命,请四格格前去正殿说话。” 海枫听了,不禁有些疑惑。 苏麻喇姑这几句话,说的是满语。 宫里头其实大多数时候都说汉语,为了方便教导阿哥格格们说满语,据说阿哥所的教引嬷嬷们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双语人才。 “请苏麻嬷嬷稍候片刻,妞妞想整理衣饰,免得失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照样用满语回复。 看到苏麻喇姑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海枫觉得自己应该没赌错。 她也是幼儿教师,那种试探学生功课的神色,再熟悉不过。 苏麻喇姑,或者说孝庄太皇太后,为什么好奇她的满语学习进度? 抓住整理衣服的一点缓冲时间,海枫疯狂地进行头脑风暴。 格格再聪明,也不是皇子,功课就是兴趣和调剂,康熙对她热爱学习这件事虽然欣慰,却也从来没有要求她更上进。 除了康熙,海枫在这宫里遇到的所有人,见面都是盯着原身欺霜赛雪的皮肤、葡萄大小的圆眼还有如春花般明媚的笑容猛夸。 带着纷乱的思绪,海枫用肉乎乎的小手环住苏麻喇姑的脖子,让她带自己去见孝庄太皇太后。 一路上,苏麻喇姑不停地用满语提问些常识,海枫孤注一掷,放弃了谨慎,强迫自己对答如流,甚至刻意卖弄她的‘天资聪颖’。 苏麻喇姑开始还是满意,越问到后面越心惊。 就是太子在这个年纪,课业也不曾如此神速。 她想起赛纶打听到,这孩子在阿哥所日夜苦学的事情。 “四格格好像很喜欢做功课。” “妞妞常去乾清宫,见过太子哥哥。汗阿玛有时夸奖他上进,有时也训斥他懒惰。妞妞想被夸奖,不喜欢被训斥。汗阿玛不高兴,额涅就忧愁。” 到底是女儿啊,贴着娘的心。 苏麻喇姑稳稳地抱了她,重新回到静室。 海枫紧张到,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规规矩矩地行双腿跪安。 她实在想不出,孝庄到底要见她做什么。 “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走近些,过来我细瞧瞧。” 孝庄特意命人拨亮了烛火,就为看清楚海枫的模样。 不错,赛纶没有夸大其词。 杏眼桃腮,樱桃小口,厚厚一把好头发,仪态挺拔,进退有度。 这才是皇家公主该有的样子。 “没什么大的事情。前两日你汗阿玛来请安,说起你满语学得飞快,阿哥所的嬷嬷水平有限,不想平白耽误了你的天分,要苏茉儿再教教你蒙语。妞妞愿意学吗?” 蒙语? 海枫完全摸不到头绪。 学这个做什么? 双语还嫌不够卷,干脆上三语? 事出反常必有妖。 忽然,海枫明白了。 原来,孝庄和康熙是这个主意。 她意识到,面前不是狼窝,不是油锅,而是深渊。 深不见底的那种。 她的穿越,从这一刻,才正式开始。 第10章 和亲 海枫确信,康熙和孝庄是打算让四格格将来去蒙古和亲。 所以才要学蒙语。 紫禁城用两个月的时间麻痹、诱惑了她。 前呼后拥的奴仆、纸醉金迷的奢侈、倾倒众生的容貌…… 还有母亲。 无私地爱她,包容她,把她的生死、感受看得比自身还重的母亲。 如果不是穿越这么离奇的事情,她永远都不可能拥有骨肉亲情,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这些都不是无偿。 现在,就得付出代价。 接受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也就是男尊女卑、包办婚姻、承担起一个皇家公主的责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在陌生环境里维系两国之友好。 就像文成公主那样。 “回太皇太后,妞妞愿意学蒙语。” 海枫的梦想,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想要一个家。 属于她的,真正的家。 现在既然已经有了,那问题就是怎么保住它。 如果和亲就是价码,那她觉得可以接受。 母亲的性命是无价的。 按她现在的生理年龄一样去逃避,还是像实际年龄一样去解决问题,她果断选择后者。 接受和亲,四格格在皇家才是有价值的;她的生母郭贵人,也会跟着有价值。 孝庄见她丝毫不畏惧课业加重,相反却一副很乐意的样子,内心有些诧异。 小孩子大多是贪玩儿又不肯听话,见四格格之前,她也担心过郭贵人那么个软绵绵的性子,生出的女儿懦弱又怕事。 照这个情形看来,倒是她想当然了。 也对,大约是像玄烨吧。 “妞妞,学蒙语很苦的,苏麻妈妈看起来好说话,当先生的时候特别严厉。背不出书,要打手心的。” 海枫思量再三,尽力模仿着这个年纪的口吻,天真烂漫地答道。 “可是,妞妞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呀。宫里头,小太监啊,宫女啊,还有汗阿玛,太子哥哥,大家每天都很忙,有好多事情做。就只有我,什么也不做。妞妞也想学点本事,哄额涅,还有太皇太后,还有,还有……反正,大家伙都开心才行。” 孝庄听了,心里又添二分满意。 不是个没成算的傻丫头,还来得及教导。 三公主的失败,不能再重演。 皇帝膝下本就没有几个女儿可以用来和亲。 “那打明天开始,每天都得来慈宁宫上课。” “是,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苏麻喇姑赶紧上前把海枫抱起来。 “那奴才这就命人送四格格回阿哥所。” 既然定下来了,这孩子就是自己的学生,她更得精心照料着。 有条不紊地打点好一切,苏麻喇姑又赶回来接着侍奉孝庄。 郭贵人的事情,应该随着四格格的尘埃落定,有个章程了。 “苏茉儿,我看这孩子满语确实学得地道。” “正是。奴才刚刚也试探了。” “如何?” “要说实话,您该嫌弃奴才净拣好听的说;可奴才也不能撒谎。这孩子,是又有天资,自己又肯下苦功,皇上在她这个年纪,都没能说得这么清楚、明白。而且啊,透着股机灵劲儿。” “你呀,又犯护短的老毛病。” 孝庄坐得久了,有些腰痛,苏麻喇姑立刻瞧出来,给她垫上一个水绿湖绸绣萱草的大迎枕。 “听玄烨的意思,北边接下来恐怕要接二连三地用兵。再放纵下去,准噶尔和罗刹国连起来更成气候,那就料理不动了。八旗还不够,蒙古、甚至汉人也得用。皇帝不许诺些好处出去,大战在即,谁肯奋勇上阵啊?打仗,那可是真刀真枪掉脑袋。有几个公主待嫁,才能有几个额驸的名额呢。” “是啊,现在可瞧出来公主不够用了。” 孝庄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忧心忡忡。 “大公主不是皇帝亲生的,只是抱来冲喜,到底隔一层;三公主叫阿哥所养废了,唯唯诺诺,不堪大用;五格格还在襁褓里吃奶,贤愚未知,不能算。就只剩荣妃的二公主,还有这个伶俐的四格格,能指望一二啊。” “可四格格,也太小了。” “仗没打赢,自然办不了亲事。还有几年拖延呢。我不就十三岁进的宫吗。不管怎样,喀喇沁部札萨克杜棱郡王家在察哈尔叛乱中立了功,皇帝已经敲定,要给他一位公主。今年木兰围猎,就让他先相看。” 苏麻喇姑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片刻才问出口。 “那还相看什么啊,不就是二公主吗?三公主、四格格,生母出身太低,只是贵人。喀喇沁是大部,地位显赫,杜棱郡王嘴上不敢说,心里恐怕不乐意;大公主是恭亲王的女儿,皇上也不放心她去喀喇沁吧?” “是啊。公主就是皇帝在蒙古的耳朵、眼睛,不是亲生的,很难一条心啊。” 察哈尔叛乱,当时和亲过去的端重亲王格格号称自己不知道,孝庄压根就没信。 当了王妃,就想当皇后,人心不足蛇吞象。 要是太宗皇帝亲生的温庄长公主还活着,仍是察哈尔的女主人,那事情,说不定真不会发展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所以啊,皇上才想起四格格来。要是喀喇沁自己求娶她或者三公主,二公主就能匀出来,先不订亲,那玄烨手里,便能留住一个可上可下的额驸名额。你别忘了。” 孝庄生怕走漏风声,只伸手往北边一指。 苏麻喇姑会意,连忙点头。 “若是那边有消息,二公主就必须优先留给他们家。没见四格格之前,我还觉得皇帝有点想得太容易;杜棱郡王能放着尊贵的二公主不要,要个贵人生的四格格做儿媳妇?可是见了她,我也觉得有眉目。” “是啊,跟郭贵人一样,叫人看了,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小模样真招人疼。” “可不是吗。公主额驸,王爷王妃,白天再怎么风光气派,夜里关起门来,不还得做夫妻?男人能有几个不好色的。杜棱郡王的几个儿子年纪还小呢,咱们再抬举抬举四格格,捧高她的位置,这事说不定能成。” 话说到这里,孝庄主意已定。 “郭贵人,咱们这么处理。” 第11章 华服 “哎呀,你轻点!” “奴才该死,四格格您没事吧?” 桃子抓着海枫红肿的左手细瞧,一不留神碰上了藤条留下的伤口,疼得海枫直哆嗦。 “没事。今天我就不见额涅了,你记得帮我遮掩遮掩,别让她起疑心。” “格格,要不咱们跟太皇太后求求情,别学蒙语了好不好?苏麻妈妈哪能下这么重的手,这要是留疤……” 海枫无奈地把手缩进袖子。 要论忠心,桃子没得说;要论脑子,她可真是不成。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现在母亲被孝庄太皇太后捏在手里,自己要是敢使性子不学,受罪的可是她。 能当上清朝的无冕女帝,这老太太真不是一般的高明。 既没有给康熙难堪,又达到了目的。 两个月前,母亲的病果然被宣布为喜脉。 孝庄抢在康熙知道母亲怀孕之前先下旨,以方便保养龙胎为名,将母亲的待遇、份例升到嫔位。 既然是嫔,和宜妃一起挤在翊坤宫多少有点不像样,孝庄亲自指了慈宁宫附近一处院落,又让济兰每天到慈宁宫小佛堂来,诵经祈福,给未出生的皇嗣积善缘。 这么一套明升暗降、冠冕堂皇的大帽子扣下来,康熙大约也感觉到祖母的不满,乖乖恢复了六宫雨露均沾。 慢慢地,就连海枫都能感觉到,宫中的非议在逐渐变少。 一开始,海枫并不确定孝庄的手段和自己答应学蒙语有多大联系,直到她第一次得到苏麻喇姑的夸奖。 那一天,母亲竟然能和自己大大方方地见面,同桌吃饭,还说了好一阵话,海枫困得打呵欠才被送回阿哥所。 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确信,自己和孝庄已经建立了某种契约关系。 从前,四格格在阿哥所能否生存下来,取决于郭贵人能得皇上多少宠幸; 如今,郭贵人能否在慈宁宫不被刁难,取决于四格格在课业上有多上进。 海枫掏出怀表,见都快七点,苏麻喇姑应该侍奉完孝庄的早膳了,连忙离开小佛堂,匆匆往慈宁宫小书房赶。 迟到了,又是一顿手板子。 她先拿出字帖和描红纸,练三百个大字。 真的,海枫就是当年高考冲刺也没这么努力过。 每天五鼓、也就是四点起床,先在阿哥所温习昨天学的功课;上午练汉字、满语,苏麻喇姑会提问昨天讲过的内容,说不出就挨打;中午吃饭睡午觉,下午一直到四五点,全是蒙语课。 要是背单词学语法,海枫倒也不怕。 问题就是,苏麻喇姑连历史、地理、宗教知识、皇家族谱都讲,每隔一天还有礼仪实操练习,什么递帕子送茶水,连走路看人都有规矩。 时间一久,海枫察觉到不对劲。 这功课压得太重了。 现代她工作的国际双语幼儿园,每个月每个学生两万学费,也不教这么多内容。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海枫把字练到一半的时候,苏麻喇姑进来了。 上来先看她左手的伤。 “还疼吗?” “不疼。太医院给的药膏很好,妞妞涂了就不疼了。” 苏麻喇姑其实也不忍心。 小小一个女孩子,苦也不说,累也不说,挨了打,左手连压宣纸的动作都缩着,右手还认认真真地练字。 吃穿也不挑,不哭也不闹,每天只要能跟郭贵人见上面就高兴的不得了。 一千一万个孩子里,恐怕也挑不出这么一个懂事听话天资还高的。 太皇太后明面上不方便夸,背地里一天比一天上心,现在几乎日日都得看四格格又进步多少。 “明天皇上要去蒙古北巡,太皇太后今天中午设家宴给皇上送行。上书房都放半日假,咱们也歇一天。把字写完了就收吧。内务府会来人,给格格试新衣裳。” “不是年也不是节,为什么做衣裳呀?” 苏麻喇姑一时还真没想好借口。 这孩子也是太聪明,一下问到关节。 总不能真说,为了让杜棱郡王的儿子们觉得你漂亮,想讨你做媳妇吧。 出发去木兰的日子估计今天就定下来,等上路就来不及做衣服了。 这两个月硬是让四格格学这么多功课,也是这个缘故。 “七月四日不是格格的生辰吗?内务府得了好料子,特意留出来给你的。” 海枫知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明明就是个借口。 宫里为了支持战事开支,裁减用度相当严格。孝庄太皇太后带头节约,自己身上都没几件首饰,常服基本就普通绀色绸缎旗装,绣花几乎没有。 母亲当贵人的时候,桌上就三菜一汤,每天还得做针线贴补用度,升到嫔位之后也就多了一荤一素。 后宫的嫔妃们,过得好的都是靠血厚的娘家贴补,或者得宠,康熙另有赏赐。 她一个序齿年龄都没到的格格而已,过生日摆两桌酒席就很体面了,哪里用得着内务府专门派人这么早量尺寸做新衣? 海枫大致心里有数,尽快写好大字,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苏麻喇姑去见内务府的人。 果然不对劲。 “苏麻妈妈您瞧,雨过天青色妆花纱,经纬里都搀着软银丝和白狐毛,是江南织造上出的新花样,先赶着送来一小匹,尺寸勉强够做件小孩衣服。日头下一照,准保清雅又不失华贵。” 内务府的人满脸堆笑,谄媚地把那光滑绝美的面料,往站在炕沿上的海枫身上比量。 海枫一边赞叹,一边可惜。 后世都见不到老祖宗们这么巧夺天工的手艺了。 苏麻喇姑见那料子衬得四格格皮肤更加白玉无瑕,眉目间平添秀丽,也不由得点点头。 “难为你们用心,就是它吧。千万别误了,另外配着的钗环、鞋帽……” “您放一百个心,都在小人身上。” 周围的小宫女们识趣地上前帮忙收拾,给海枫重新整理荷包、玉佩、香囊,直至一切妥帖。 “四格格咱们走吧,待会儿太皇太后那边就该开席了。” 海枫乖顺地牵了苏麻喇姑的手,一步步朝正殿走去。 到底要让她干什么,借着这回吃饭,非挖出点料不可。 第12章 毽子 海枫万万没想到母亲也在慈宁宫正殿。 她赶紧把左手藏在背后。 “额涅~你怎么来了?” 济兰赶紧把女儿抱在怀里,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太皇太后叫我来陪着吃席。” 女儿的左手,济兰一眼就发现了。 来之前,她还有几分犹豫。 宫中争斗,她一个小小四品包衣佐领的庶女,根本没资格参与。 所以当年妹妹想要妃位的时候,济兰没有犹豫,直接让了。 没想到,后果竟然是女儿接二连三地遭罪。 这一次,她不要再逃避。 “额涅今天好不好看?” “好看!” 海枫从来没见母亲这么隆重地装饰过。 玫瑰紫的蟒缎,每一寸都极佳贴合着玲珑的身段,勾勒出风情无限,映得母亲容光焕发,人比花娇。东珠步摇,远黛眉梢,水灵灵一双含情妙目,仿佛带着三分醉意。 她的母亲或许不是后宫里最美,但一定是最有女人味的。 济兰看着由衷赞美她的女儿,心底无限羞愧。 这么贴心的孩子,她之前竟然想放弃。 皇贵妃,你好狠的心。 就算腹中这个龙胎是个意外,你也不配夺走。 而自己竟然还想把女儿送给她养,真是蠢到家。 太皇太后说的对,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妞妞,额涅有个好东西送给你。” “呀,毽子!” 海枫是个成年人,当然对玩具不感兴趣。 可这个毽子做得十分精巧,羽毛鲜亮至极,一看就知道是母亲亲手做的。 她自然喜欢。 “妞妞,额涅这就得去东暖阁见皇上。你就在东暖阁外面,一边踢毽子,一边等我,好不好?” 东暖阁? 放着后院那么大的地方不去,反倒在走廊那么狭窄的地方踢毽子? 她赶紧贴着母亲的耳朵说悄悄话。 “咱们是不是要唱戏啊?” “你还知道什么叫唱戏吗?” “知道,我听小宫女们说起过。” 母亲明显是要算计人。 没问题,她帮亲不帮理。 只是打探消息的计划就得变通下。 她赶忙把掖在袖管里的几张大字抽出来。 “那,额涅也帮妞妞一个忙吧。” 济兰接在手里,发现是女儿的功课。 她只认得些简单的字,刚刚够读佛经看账本,写是从来没学过的,看见女儿工整的笔迹,好生羡慕。 “这是什么?” “苏麻妈妈告诉妞妞写字,但是我学得不到家,时常挨罚。额涅帮我问问汗阿玛,哪里好,哪里不好?” “这个容易,额涅帮你问。” “哎哟,贵人,您怎么还在这儿啊!” 梁九功找见济兰,高兴地像找见个活宝贝。 “皇上在暖阁待了有一会儿了。您快去伴驾吧。” 海枫抹平母亲衣服上的褶皱,牵了她的手,一直眼看着她进去才掏出毽子。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不敢拦。 郭贵人身怀龙裔皇上都念念不忘,她生的格格,还是不得罪为好。 踢毽子海枫水平马马虎虎,也不喜欢,她的心思都放在琢磨母亲要干什么上。 打扮得这么漂亮,摆明是要哄康熙开心。 宠爱,母亲压根不用争,她的问题是太受宠。 让她在暖阁门前玩儿,大约是童言无忌,谁看了都不会起大的疑心。 在慈宁宫里,没有孝庄的首肯,母亲什么都干不成。 也就是说,孝庄要母亲摆出一副宠妃派头来…… 给谁看呢? 她越想越出神,结果毽子不小心飞了。 “哎呀,谁这么没规矩!” 来人了! 海枫赶紧打量是谁。 乌泱泱一堆奴仆,簇拥着两个女子。 年长的中等个子,苗条纤细,年近四十,穿着件老绿色的织锦旗装,厚重华贵,脸上略有憔悴神色。 年少的秀丽活泼,高挑挺拔,大大的两只眼睛十分有神,眉梢微微向上扬起,一点朱唇,说话声音自信、洪亮,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宠大的孩子。 “给荣娘娘、二公主姐姐请安。” 原来是她们母女俩。 旁边赛纶嬷嬷引路。 那就差不多了。 “妞妞冲撞,请二姐姐恕罪。” 荣妃没想到四格格在太皇太后面前这么得脸,如此没大没小,赛纶嬷嬷竟然就当没看见一样。 她只好忍着气,拉住女儿的手。 “没什么,四格格快去别处玩儿吧,免得冲撞别人。” 海枫双手托腮,拧紧眉毛,装出苦思冥想的样子。 “额涅和汗阿玛在里头呢,叫妞妞等一会儿就出来。妞妞不敢走。” “外面是谁说话!” 包括海枫在内,所有人都被康熙语气里的盛怒吓得一抖。 暖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梁九功风风火火跑着出来。 “给荣妃娘娘、二公主请安。皇上正在里头歇晌午觉呢。” 海枫觉得火烧到这里就差不多,没想到十三岁的二公主大约是年轻气盛,生拉了她的手,推开梁九功就朝暖阁里冲。 康熙素了两个月,温香软玉在怀兴致正好,见两个女儿闯进来,明知道来不及穿衣裳了,赶紧捞过一床夹被先盖住济兰,然后再整理自己的扣子。 瞧出不对头,海枫也是生拉硬拽,使出吃奶的劲儿,挡住二公主,创造出点空档给康熙遮掩。 幸好还有架玻璃屏风隔着,看得不算清楚。 “放肆!你的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二公主自打出生也没见过阿玛这么生气,吓得也赶紧跪下请罪。 “给汗阿玛请安。女儿是,女儿是听说郭贵人在里头,想着四妹妹在太皇太后宫中无礼,该让郭贵人教导一下。” 济兰摸索着穿好自己的衣服,赶紧从榻上溜下来,也跪着请罪。 “奴才教女无方,求皇上降罪。” 荣妃站在暖阁门外头,本不愿给自己找不自在,听到济兰请罪,只好也硬着头皮进去。 她的女儿才几岁,自己的女儿序了齿都在议亲了,要说教女无方,自己不是更重? 里头焚着苏合香,还是盖不住欢好的味道。 荣妃忍着妒意顺了两口气,才敢开口说话。 “奴才给皇上请安。二公主言行无度,奴才做额涅的,责无旁贷。” 赛纶在门外听着,觉得可以收了。 再往下走,谁脸上都不好看。 本也没打算闹这么大动静。 主角都还没到呢。 第13章 子嗣 济兰在东暖阁侍寝的事情,佟皇贵妃一进慈宁宫就听说了。 孝庄就是要让她不痛快,叫底下人传得格外生动。 想起表哥最近越来越敷衍的召幸,佟佳颐娴又气又羞,差点掉头回承乾宫。 只可惜苏麻喇姑已经亲自迎出来,为时已晚。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苏麻妈妈客气。是我来迟,劳驾您亲自过来。” “皇贵妃来得正好,哪里晚了。我也正好奉太皇太后之命出来瞧瞧,顺路的事。” 二人在便在众多太监宫女的跟随下,寒暄着到了正殿。 佟佳颐娴冷眼观察,除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其余人都到了。 荣妃领着二公主,郭贵人领着四格格,贵妃、布贵人称病没来,三公主孤零零地,独自坐在下首。 上座自然是皇上,冷着一张脸,可也不算生气。 不对,大公主哪儿去了? 她正疑惑要问,就见太皇太后挽着大公主的手,和太后一起打内室出来了。 说不得又是按规矩互相请了半天安,才重新入席坐着。 孝庄依旧是平时那副装扮,大半已雪白的头发梳成圆髻,身上是朴素的常服,只在头上添了几根祖母绿簪子而已,亲切地招呼她们。 “今个儿是家宴,我特意叫了公主格格,还有她们的生母作陪,都是女眷,不必拘束。我年纪大了,明早起不来送行,偷个懒,皇帝不会挑理吧?” 康熙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告罪。 “太皇太后这话,叫孙儿好生惭愧。” “你坐,坐下。都说了是家宴,瞧你见外的样子。还是小时候好些,我那东暖阁,险些叫你拆了。惯会淘气的。可惜长大后,你就去乾清宫住着了。祖母有时思念你,还去看看呢。” 想起东暖阁一如儿时的布置,还有济兰周到的服侍,康熙心底也暖暖的。 “太皇太后是最疼孙儿的。” “当然。就是一时碍着规矩,不得不委屈些,日后也必定叫你称心满意。” 孝庄说完带头动了筷子,众人才敢跟着象征性吃上两口。 海枫是真不喜欢这种不实在的‘宴席’,还不如吃点心,至少顶饿。 “苏茉儿,你把我面前这几道清淡的菜,挪到郭贵人跟前儿去。她有身孕,本来就胃口差。” 济兰刚要站起来谢恩,就被赛纶从背后按住了。 孝庄笑眼盈盈,就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太太一样,絮絮地念叨。 “四个月了吧?本不想劳动你,可这人老了,就喜欢看家里子嗣兴旺。你可要好生保养,先开花,后结果,争取这回给皇帝添个阿哥才好。” 说完,就拿余光瞄海枫。 没想到,居然还有我的戏份。 海枫于是跳下椅子,几下跑到孝庄身边,奶声奶气地撒娇。 “曾祖母有了小弟弟,可别忘了妞妞。” “谁说忘了你,不许小家子气啊。苏茉儿这些天没教导你吗?” “苏麻妈妈说,手足和睦,兄友弟恭。可我是姐姐啊,不算兄长吧。” “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孝庄嘴里是批评,脸上笑得慈祥,在座的众人忙跟着陪笑。 康熙也有了个台阶,转身吩咐梁九功给郭贵人送些药材安胎。 白日宣淫的事情,这就算翻篇了? 佟佳颐娴在桌子底下,把一方好好的罗帕拧成了破布。 不就是嫌弃她生不出阿哥么。 在座的嫔妃里,就她没孩子。 还是贵妃好,仗着钮钴禄家根基深,太皇太后的宴席都可以装病不来。 而且,她还有十阿哥。 就算来了,也是被夸的那一个。 颐娴如坐针毡,赶紧夹了一筷子虾仁掩饰。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太皇太后又拉着她打叶子牌,一直闹到掌灯时分才放人。 而皇上竟然就在慈宁宫东暖阁歇下了! 今个儿是北巡前夜,是大日子,表哥应该来承乾宫的! 这么一来,岂不是又便宜那个贱人! 佟皇贵妃装都装不下去了,草草跪安告退。 承乾宫里,她的乳母佟嬷嬷早得了信儿,也是一肚子气,连忙让闲杂宫人都站出去,自己亲自把佟皇贵妃迎进寝室。 刚关上门,颐娴的眼泪就下来了。 佟嬷嬷赶紧劝。 “主子,可不能哭啊。明天早上您还得带着各宫妃嫔送皇上出宫北巡呢!这要是叫皇上看出来……” “看出来就看出来,我不怕!” “哎哟,福晋就怕您沉不住气,三天两头地捎信儿进来。您先坐下,喝碗燕窝顺顺气。怕不是一天没正经吃东西。” 颐娴死盯着那碗补品,接过来就要往地上砸。 “当我是什么,宫里头的账房先生吗!宠爱也没有,体面也没有,公主的婚事也不准我说话,这皇贵妃还不如不当!” 佟嬷嬷拼命夺下碗,生怕叫外头听见动静。 “娘娘,这么说,二公主的事情有信儿了?” 佟家上上下下为这事奔波好几天了,可不敢耽误。 颐娴缓缓歪在贵妃榻上,望着烛火出神。 “打牌的时候,我刚起个头,太皇太后就把话绕开,摆明是不打算和我商量。叫阿玛回了杜陵郡王,丢开手吧。” 佟家叫是叫佟半朝,可发达也就皇上登基以来抬举母家,这一二十年的事情。 那些老牌有军功的八旗贵族,明里暗里,都瞧不起。 这回喀喇沁主动结交,阿玛也觉得是好机会,能搭上蒙古也不错。 谁知道这事,比想象中难办得多。 “这,怎么会呢。国舅爷也是,在皇上面前一点风声也摸不着。按理说,要许给喀喇沁,不都传了一二年吗?” “大约因为荣妃不愿意吧。她心倒是大,看上淑慧长公主家的孙子乌尔衮,想把二公主和亲到巴林部。当额涅的,总盼着女儿少吃点婆婆的苦。可惜啊,太皇太后瞧不上二公主当她的外曾孙媳妇,嫌弃二公主脾气大,任由荣妃怎么恭维,死咬着不松口。” 佟嬷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那蒙古,也没更适合尚公主的额驸人选了啊。皇上和太皇太后到底……” 承乾宫想破头也不知道的问题,海枫倒是有几分眉目了。 答案,就在那几张大字上。 第14章 三姐 虽然不情愿,但海枫不得不承认,康熙想装成个好父亲的时候,还挺人模狗样的。 她那几张大字,康熙不仅看了,还用朱砂认真标出写得不够好的地方,并且跟她定下章程,每十天,乾清宫的人会来取走功课,和奏折一起送到承德的青城行宫给他过目。 现在吗,康熙叫人把东暖阁里从前自己用过的条案、文房四宝收拾出来,亲自教她怎么用笔。 因为快要就寝了,他穿着月白实地纱的长袍,一点装饰全无,只在腰间束根金带,配上帝王的气势、凌厉的眉眼,龙行虎踞,挺有霸道总裁那味儿的。 母亲就安安静静,坐在榻上绣着个明黄色荷包。 他们仨凑在一起,乍一看还有点温馨的意思。 海枫一直写到手腕都酸得举不起来,才放了毛笔。 康熙也没有接着强求。 “嗯,写得不算少,收了吧。” 梁九功连忙上前张罗,抱了海枫出去。 皇上脸色这会儿才刚好些,要是四格格闹起来,郭贵人分心去照顾她,那才难办呢。 海枫从善如流,乖乖行了礼,回阿哥所安置。 一路上,她都在琢磨康熙的意图。 那几张毛笔字里头,除了些简单的唐诗和千字文,她特意把蒙古部落的名字也写了几个进去。 说是四十九部,其实有军事实力又跟清朝皇室又走得近的,寥寥无几。 科尔沁、巴林、翁牛特、阿拉善…… 还有据母亲说,皇上特意多看了两遍的喀喇沁。 这个地方海枫不熟悉,她的历史、地理知识在高考到达巅峰水平,然后就无可挽回地一路下滑。 要不是温庄长公主悲惨的和亲史,海枫也没机会听苏麻喇姑讲起这里。 林丹汗死后,察哈尔臣服清朝。 他的妻妾、财富也被爱新觉罗家族瓜分。 皇太极的麟趾宫贵妃,原来是察哈尔林丹汗的囊囊大福晋。林丹汗死的时候,给贵妃留下个遗腹子叫阿布奈。 太宗皇帝为了安抚察哈尔部,就把国主福晋的二女儿温庄长公主,嫁给林丹汗的长子额哲。额哲死后,阿布奈也长大了,就按蒙古的习俗娶了大他十岁的寡嫂温庄长公主,也当了额驸,接着做察哈尔亲王,还跟温庄长公主生了两个儿子。 再后面的事情,虽然苏麻喇姑不肯细讲,海枫大致也能推测出来。 阿布奈应该是看康熙年少,就生了脱离清朝、自立为王的心,被孝庄、或者是康熙发觉,于是把他囚禁在盛京,另外叫他的长子布尔尼掌管察哈尔,还把端重亲王的一位格格嫁给布尔尼,确保蒙古的安定。 但这种怀柔也没有效几年,随着温庄长公主死去,察哈尔看清朝忙于平三藩,也趁乱跟着反了,虽然根本没坚持住几天就被消灭。 自此林丹汗子嗣断绝,清廷就开始直接控制察哈尔。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当年察哈尔叛乱,喀喇沁的杜棱郡王扎什不仅没跟着造反,还给清廷通风报信。 无论扎什是出于什么动机愿意帮助康熙,康熙都得重重地拉拢他,好让蒙古各部明白,只要愿意效忠,他是不会吝啬赏赐的。 一个女儿而已,他肯定愿意割舍,满蒙联姻几乎已经是一种惯例。 可是四格格的出身,够不上郡王妃啊! 在清朝,男人和女人的结合,与其说是婚姻,不如说是高级战略合作。女人婚后幸福程度,基本由出身高低决定。 这一点,海枫是从贵妃身上观察到的。 她是钮祜禄氏的高门贵女,对康熙很冷淡,礼节上一点不错,但多一句话也不说,可是康熙对她处处优容,什么赏赐好事除了皇贵妃就是她拔尖。 因为她出身好,背后是八旗老牌贵族们在撑腰。 母亲不仅是包衣奴才出身,阿玛官职勉强算个中流,还是庶女。最要命的,她还是寡妇再嫁。 不然光凭康熙的喜爱,她也能晋妃位。 可以预见,母亲日后的位份,正经当个嫔,有封号,都碰天花板。 作为她的女儿,四格格就不太够看。 三公主比她强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程度。 要说般配,也就荣妃生的二公主。 “四格格,您下轿吧,阿哥所到了。” 糟糕,想得太出神,都没注意到队伍停了。 她赶紧出去,在教引嬷嬷的搀扶下回了住所。 “哟,三姐姐,你怎么在这儿等着啊!” 海枫完全不能理解,三公主为什么毫无预兆地来自己这里做客,而且还是等在院子里,屋子都没进。 宫门都快下钥了啊! “四妹妹别生气,是我自己,看你没在,觉得进去不好。嬷嬷们让来着。” 无论是现代还是清代,海枫都不太擅长应付三公主这种类型。 她和二公主完全相反,虽然只小一岁,个头却差出去一大截,又畏畏缩缩地喜欢低头,更显得仪态不好。 其实吧,她眉眼弯弯,圆圆一张小脸粉嫩嫩的,很清秀可爱。如果能有点自信,把头抬起来,未必比二公主样貌差。 从自己专业上说,海枫知道这是幼儿期没建立好自我认知的关系,成人之后估计很难改。 宫女们奉上茶来,三公主先看妹妹喝了,自己才敢喝。 海枫叹一口气,叫人把刚才母亲赏的芸豆糕分出一半,端给她。 “哎呀,怎么好吃四妹妹的东西,不用了!” “三姐姐别客气。今天席上我就没看见你动筷子。” 阿哥所有多势利,海枫心里有数。 三公主今天少的午饭,肯定没补。 海枫边吃边琢磨,这姐姐,不会是跑到她这里来自救吧? 那倒还值得佩服。 人总不能被规矩饿死。 吃完漱过口,海枫就在想怎么打发她,好再认真琢磨一会儿。 可三公主一点走的意思也没有。 教引嬷嬷们估计也是看出不对劲,于是叫所有人都撤了出去,只留下两位主子。 “三姐姐,你要是有要紧话同妹妹说,现在总行了吧?” 三公主顿时满脸通红,犹豫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四妹妹,你能不能,不去木兰围猎?我,我必须嫁到杜棱郡王家去。” 第15章 淑慧 海枫没有圣母心泛滥到,三公主随便说说,就听话照办。 但她也赞许三公主为自己争取繁花前路的勇气。 如果一辈子只能按娘胎里带来的运势走,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三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妹妹虽然年纪小,也听苏麻妈妈讲过规矩。既然托生在皇家,公主的婚配,那就和男女之情没关系。汗阿玛觉得咱们嫁给谁好,对国家有利,就得嫁给谁,不准挑三拣四,更不准私相授受。” “没有,妹妹误会了。我不认识杜棱郡王家。” “那,姐姐是……” 三公主不知道该说到多深。 额涅千叮咛万嘱咐,不能透露太多。 “四妹妹,木兰其实一点都不好玩儿。路上行宫还在建,晚上要搭帐篷,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宫里多舒服呀!” “哦,那三姐姐为什么想去呢?咱俩一起留在宫里享福吧!” 布贵人没教过三公主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回答,所以她又开始迷茫,支支吾吾。 海枫看出她知道些内情,打算诈一诈。 “嘻嘻,原来二姐姐和荣妃的打算,三姐姐也知道啊。我还以为太皇太后只告诉过妞妞一个人呢!” “哎呀,你清楚就最好了。” 三公主如释重负,一五一十说起来。 “荣妃娘娘不指望二公主嫁的太高,只盼她别吃苦。淑慧长公主的孙子乌尔衮,和二姐姐年纪也相当,巴林部也富庶,府邸都是现成的。跟着淑慧长公主,日后也方便经常回紫禁城省亲。我额涅经常去荣妃娘娘那里请安说话,有些交情。她,她愿意把喀喇沁的亲事,让给我。” 天哪,这小姑娘还有布贵人是有多好骗? 世上哪儿有馅饼能正掉在路人脑袋上。 淑慧长公主的孙子,可比杜棱郡王的儿子好多了。 “四妹妹,你年纪还这么小,郭贵人又得宠,日后肯定有更好的亲事可以挑。我额涅说,太皇太后不会平白无故给我做新衣服、打首饰。一定是想让喀喇沁的王子们多看我两眼,才如此安排。她说,只要你不想去,这亲事,说,说不定能成。” 原来是这样。 海枫把权谋想了个遍,就是没想过美色如此单纯的动机。 三公主的情报固然不太准确,也比她的灵通。 毕竟三公主序了齿年纪还大些,算是和亲当事人,海枫这里因为年纪小,都刻意回避着。 不错,这对母女大概率会是猪队友,不过关键时候,说不定有用。 “三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妹妹也得请教额涅,自己可不敢做主。咱们可得时常走动,多见面说话才行。” “那当然,当然。” 三公主见她天真无邪,仿佛应允的神色,如释重负。 大姐占着长、二姐占着贵、四妹占着宠,就她一人,什么也没有。 生母位份低,她要是不高嫁,恐怕再难往上晋封。 若是这回能成,日后她们母女在宫中,或许会好过些。 “四妹妹,本来,我额涅不准我告诉你。但是你这么好心……二姐姐她,她今天在慈宁宫被汗阿玛训斥以后,生好大的气,钟粹宫都闹翻了。你下次见她,一定得赔个不是。不然她讨厌你,就不好了。” “谢谢三姐姐提醒。” 海枫忍着笑送她回去,赶紧忙着洗漱。 今天苏麻喇姑的授业歇了,明天还得接着上。 天下间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 考上大学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好多孩子都因为嫉妒讨厌我。 深宫怨妇得不到康熙召幸的,估计都因为母亲受宠讨厌我。 难道为了让她们高兴,就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委屈吗? 放下纱帐子,海枫认真回忆着三公主透露的消息。 淑慧长公主啊。 那可是孝庄心尖上的闺女。 孝庄太皇太后除了顺治皇帝,还育有三位公主。 最年长的兴平长公主一开始和亲到科尔沁,嫁的是亲舅舅的三儿子弼尔马哈尔,可惜和额驸相处的不好,孝庄就给接回来,十年前去世。 最小的淑哲长公主和亲蒙古扎鲁特部,没三年就病死了。 太皇太后现在身边有的没的,就剩淑慧长公主一个亲生孩子。 一开始嫁到内喀尔喀部,守寡后又改嫁到到巴林部。 康熙对这位姑母十分尊敬,这次要去的青城行宫,就建在淑慧长公主的陪嫁土地上,当地人一般叫“皇姑屯”。 认真学习有好处,海枫对她很熟悉。 荣妃还真敢攀亲。 佟皇贵妃的女儿要是活下来,两边议亲事才算门当户对。 巴林部比喀喇沁强大不少。 三公主,甚至二公主和荣妃,海枫都能理解她们的焦虑。 和宫里上一波和亲的公主们相比,蒙古随便什么部落都算好去处。 顺治帝死得太早,儿子只有三个活得长,公主只有一位长大。她生母杨氏出身不高,不过唯一的亲孙女,孝庄还比较记挂。 要是鳌拜没叛乱,他的侄子讷尔杜也算高嫁好额驸。 然而结果残酷至极,这位康熙独一无二的亲姐姐,随夫婿一起被贬去盛京孤苦度日,当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前两年刚接回京城,孝庄说起她来,总是愧疚的语气。 即便如此,和建宁公主比,她都算幸福。 顺治为了拉拢吴三桂,就把他的亲妹妹嫁给世子吴应熊。 对,影视剧那是艺术加工,她其实是康熙的小姑、皇太极的十四女。 这位才是惨中之惨。 公公、丈夫、儿子全部被处死,现在自己还被软禁着。 海枫在盛夏的被窝里凭空打了个冷战。 要是最后落到这般凄凉下场,那她还不如上吊重开一局。 先下手,把喀喇沁的婚事拿捏住,海枫担心早早出嫁,跟母亲厮守不了几天; 可要是错过了,指不定后面有什么雷。 这种时候,生母有宠爱的好处就看出来了。 母亲现在,在慈宁宫侍寝中吧。 康熙总不会一句口风都不透。 海枫在黑暗中,忽然就不害怕了。 二公主,凭什么我和三公主就得挑你剩下的。 不喜欢喀喇沁,那你就别去,留给三公主吧。 至于巴林,我不要,你才可以伸手。 睡觉! 第16章 侍女 六月的紫禁城,蝉鸣匝地,骄阳似火。 完成上午的功课之后,海枫立刻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母亲。 小佛堂边上那三间小小的厢房,现在就专供济兰用膳、歇晌,养足精神念下午的经。 “额涅,妞妞来了。” 远远地看见厢房门口站着个青衣宫女,海枫刚下课头晕眼花,惯性地以为是桃子,等走近才发现认错了。 “奴才给四格格请安。” “起来吧,你是……” “奴才青梅,打今儿个起贴身侍奉郭贵人。” 奇怪,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海枫使劲回忆,却只有模糊的印象。 桃子在里头正准备服侍济兰用膳,听见动静连忙赶出来。 “格格安好。奴才还以为格格今儿功课重,不得闲呢。主子盼了一上午。” 听说母亲着急,海枫赶忙进屋。 “妞妞可算来了。额涅给你做了点心,再不吃就凉了。” “额涅,那个青梅怎么回事啊?” 她一边发问,手里也不闲着,拈起一块芝麻红枣糕。 母亲的手艺真好,甜香软糯。 济兰宠溺地将自己午膳分例里头的好东西都挑在海枫面前的小碗里,又给她斟了一杯在井水里镇过的冰奶茶。 “我今天去给皇贵妃请安,求了恩典,让桃子下个月回家。皇贵妃娘娘就把青梅借给我用两天。等内务府挑上合适的人,她就回承乾宫接着侍奉皇贵妃。” “回家?” “是啊。桃子年纪也不小了,该……” 济兰忽然住了口。 隔墙有耳。 “桃子也有阿玛额涅啊,一家人自然时时刻刻都想待在一块儿。” “就像妞妞和额涅一样是吗?” “对。” 海枫嗅出些阴谋的味道。 昨日在席上,孝庄明明是打佟皇贵妃的脸,笑话她身居六宫之首,却没能为康熙开枝散叶。 现在还任由皇贵妃安插眼线在母亲身边,不会太冒险吗? 脑子里想着其中关窍,海枫顿时有些味同嚼蜡。 食不言寝不语,撤了餐桌倒上茶,海枫才能安安静静地跟母亲说会儿话,撒个娇。 济兰心中有事放不下,于是使了个眼色给桃子。 桃子心领神会,出去吩咐青梅。 “宫里还熬着主子的安神茶,劳青梅姐姐回去看个火候。今儿是姐姐来的第一天,下午有我服侍贵人就够了,暑热的天儿,姐姐且歇歇。” 说毕在青梅袖管里掖了个荷包,里头放了二十两银票。 青梅也知道自己刚来,郭贵人不可能信任她,温驯地行了礼,依言回去。 桃子就关了厢房的门,亲自守在外面。 济兰这才敢跟女儿说体己话。 “妞妞,木兰秋围,你知不知道?” 海枫重重地点了个头。 母亲果然有枕边得来的消息。 ‘木兰秋围’这四个字,阿哥所上上下下议论了快一个月。 没办法,紫禁城再好也不能随便出去,时间一长,人憋在里头,腻味极了。奴才们都把要去木兰当成一个盼头,天天说,夜夜说。 那些草原啊,蓝天白云啊,海枫当然也向往得不行。 可这都眼看要出发,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旨意,说要带她去。 处处都透着诡异。 明明就是个肤浅的美人计。 又或者,孝庄和康熙把宝押在三公主身上,自己只是聊胜于无? “我听嬷嬷们说,能去木兰的,只有序了齿的皇子。格格一般不去,除非太皇太后、太后或者汗阿玛特意叫上。” “妞妞很想去吗?” “想啊。宫里老是这么几个人,那几个地方。听阿哥们说,打猎可好玩儿了,有狐狸,有兔子,还有鹿呢~但是额涅不去,妞妞也愿意留下陪着你。” 济兰本来准备了一大篇话想骗女儿不去,听了她乖巧的回答,卡在喉咙里反而说不出。 身为妃嫔,济兰知道自己这辈子非死不得出紫禁城。皇上就算出巡,也轮不上她伴驾,即便妹妹,也未必有资格。 难道让孩子小小年纪,也一起关在这座牢笼里守个十年? 她没有的自由,女儿必须有。 “妞妞,额涅叫桃子回家,是因为她到了适婚的年纪,应该早早嫁人。” 海枫兴奋地两眼放光。 终于切入正题了。 “知道,苏麻妈妈讲过。” “那就好。以后,你自然也得嫁人。昨晚,皇上跟我说,他想把你嫁到蒙古去。额涅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恐怕会连累你被人瞧不起。但只要不远嫁,逢年过节进宫请安,咱们母女俩总还能见上面。额涅私心上不喜欢这个主意。木兰,你若是想去就去,去了,注意杜棱郡王家的两个儿子。大的叫噶尔臧,小的叫塞棱。” “注意他们做什么?” “就是,合不合得来,长相啊,性格啊,品行举止。你如果中意,额涅就听皇上的;你若是讨厌,额涅拼了命也会想办法,再给你找中意的额驸。” 海枫紧紧搂着母亲白腻的脖颈,心中已经动摇。 真的要为和二公主争一时意气,就把母亲一个人扔在宫里? 不错,母亲明显是投靠了孝庄,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动她。 可凡事无绝对。 佟皇贵妃是康熙表妹。她犯错,除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否则处理结果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里没有公道,只有身份高低贵贱,主子奴才。 她走了,桃子也回家了,母亲身边连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额涅,妞妞也想多在你身边待着。一直待着,不远嫁。木兰今年不去,明年也可以去。” 海枫赶紧把昨晚三公主的事情,仔仔细细说给济兰听。 “三姐姐既然想和杜棱郡王家结亲,我又不认识他们家,何不成人之美?” 桃子在外面忽然打了暗号。 应该是到上课时间了。 “七月四日,汗阿玛不是准咱们去南苑逛逛吗?到时候,身边没现在这么多闲杂人等,妞妞再和额涅好好商量。” “这主意好。皇上说,七月二十二日才出发呢。原也不急。” 济兰微微一笑,拈起炕桌上的佛珠。 诵经千遍,但求佛祖保佑我女逢凶化吉,万事如意。有什么苦难,信女一力替她承担。 粉身碎骨,不在话下。 第17章 南苑 此花端合雪中看,齐戴华阳玉道冠。 这首咏玉兰的诗,海枫记不全,勉强能背出两句。 南苑,真是个神奇的地方。 海枫在现代只知道这里有机场,新宫、旧宫是地铁线上的站名,地铁口那一点遗迹残留,供后人仰望。 原来四百年前,此处繁华景致,如此美丽。 画栋雕梁,鸟语花香。因为是猎场,被称为‘苑户’的看护人们畜养着大批奇珍异兽,她从早上就开始逛,三四个时辰了,也才看完不到三分之一。 眼前,就是民间传说中,乾隆格外喜欢的一株玉兰花。 可惜,当下不是花期,没有白玉满庭的馥郁,唯见葳叶沃若。 “四格格您原来喜欢看花,是奴才没眼色。要不请您移步去后花园吧,那里有好些从江南移植过来的鲜花开得正好,皇上也经常赞赏。” 南苑主事见她看得出神,连忙讨好。 海枫在他堆笑的脸上,似乎看到刚考上大学那会儿的自己。 虽然学费全免还有生活费补贴,但要在一堆家境优渥的同学中保持住尊严,那点钱不够用。 她一个十八线小城市孤儿院出身的女孩子,差点没抵御住校园外那些奢华、机遇、资源的诱惑。 就为了手头上多点零花钱不至于捉襟见肘,海枫什么零工都做过。 小吃铺后厨刷油腻腻的水槽,寒冬腊月,在便利店打工,负责把冰柜里的饮料按生产日期一瓶瓶重新排列。 还有在地铁口、在商场前,堆着这样讨好的微笑,求匆匆行人接一张传单,嘴里不停介绍着刚开业的幼儿钢琴或者日式美甲。 都是为了生活奔波而已。 左不过母亲还在花厅里休息,看看也好。 借机放赏钱,就不会显得太刻意。 “四格格您看啊,这些太湖石啊,都是内务府选了又选,完全按照苏州名胜,一点不差搬过来,这边是……” 海枫任由白发苍苍的主事介绍着,默默想心事。 她何曾有过如此隆重的生日仪式。 孤儿院里有几个孩子跟她同一天出生,所以一直都凑在一起办,吃碗面条,分个蛋糕,意思意思而已。 进了幼儿园,又碰上学生跟她撞生日,仔细算算,二十七年,她都没单独过上一次。 如今呢,遍身绮罗,已不再是养蚕人。 她反而高兴不起来。 耳上的东珠,头上的点翠,脚上十样锦绣鞋,尽属不劳而获。 从前日子苦,但舒心、踏实。她没算计过人,靠自己努力过得坦荡荡。 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军士开路,有父有母有曾祖。 什么都有,唯独失去了自由。 现在,海枫还担心自己会失去良心。 母亲比她想象中有城府。 桃子回家,并非一点好处全无。 既然有了杜棱郡王家两个儿子的名字,只要肯花钱,情报自然能搞到。 借着这回出宫规矩松,桃子递了消息过来。 王子噶尔臧,骄奢淫逸,女色上极其不检点。虚岁不过十三四,府里就蓄着女奴五六十,专供他玩乐。 母亲刚才听完差点晕倒,坚决不许她去木兰。 可海枫确信,这么致命的缺点,在康熙和孝庄眼里,压根不算事。 康熙十二岁就当爹,他宫里有名有分的、没名没分的女子,加起来数百。 他们只在乎蒙古对清朝是否忠心,噶尔臧是否会袭爵成为下一代杜棱郡王。 好色,人之常情。 或许,荣妃就因为早早打听到噶尔臧荒淫无度,所以才硬扛着,想把女儿嫁到巴林。 三公主,就是原计划里的牺牲品。 而她,大概这两个多月表现不错,展现了更大的和亲价值,所以康熙和孝庄拿不定主意。 现在就是最关键的时机。 不去木兰不好办,却也办得到。 借口现成的,小孩子怕累怕苦,最多被骂一骂,打手心。 只是,不忍心把三公主往火坑里推罢了。 母亲同样,所以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格格,听说您要来,咱们特意抓紧扎了秋千,您瞧,鲜亮极了,您坐下试试?” “啊?” 海枫满腹心事,没有细想就坐下了。 主事见事情过分顺利,心底反而有些歉意。 哄骗一位雪球般娇嫩的小主子,三位凶神恶煞的大主子给钱。 个个他都惹不起。 佟国舅、恭亲王、内务府总管。 家里那三百两璀璨黄金,自己一把年纪,即便被斩首,也够几辈子后代受用不尽吧。 四格格,您可别怨我。 他赶紧站远些,生怕沾上是非。 “咕!” “哎哟,哪里来的猴子!” “是啊,苑户们怎么当差的!” 小宫女们没怎么见过世面,有几个吓得往后窜,胆子大的反而想看个究竟。 海枫见是一只小小的猕猴,十分灵巧可爱,石头里蹦来蹦去,也不怕人,爪子里紧紧攥着果子,时不时吃一口。 她刚想说换个地方,没想到教引嬷嬷立刻抱了她,往花园深处跑。 “伤了主子罪过不小,你们赶紧叫人来!” 不对劲! 人多动物才害怕,嬷嬷这么一出手,周围只剩她俩,难道不更危险? “汪!汪汪!” “什么声音?嬷嬷,妞妞害怕,咱们还是回去吧!” 回去? 回不去了。 “格格,您乖乖待在这里,奴才去喊人!” “哎,你别走!” 海枫看着几步就跑远消失的老婆子,认识到她正在一个陷阱中。 老主事和她一丘之貉。 猕猴算烟雾弹,后头听声音,恐怕就是恶犬吧。 高大的松柏无言,四下里安静极了。 阴森森的树影中,野兽的吼叫越来越清楚。 要不要跑? 可南苑自己头一回来,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而且六岁的小胳膊小腿,哪里能跑过大型犬啊! 狠狠掐了下大腿,她强迫自己冷静。 野外自救在现代也学过。 或许躺下闭气装死,存活率更高些。 当然,前提是,这些确实是野兽。 海枫的额头上,沁满冷汗。 僵持不知道有多久,她听见一声口哨。 完了。 这些狗,有人蓄意调教过。 这次,恐怕在劫难逃。 死马当活马医,她正打算逃跑试试,耳边忽然传过一声呼唤。 “枫儿,站着别动!” 第18章 梦境 说时迟那时快,海枫只听见两声嗖嗖,有什么东西从她耳边飞过。 紧接着,重重树影里就传来犬类凄厉的哀嚎声,并且渐行渐远。 有人救了她。 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海枫不知道该先高兴,还是先害怕。 这人说的是蒙语,听起来年纪很小,不是成人,但肯定是男性。 敌人? 还是同伴? 比如和她一样的穿越者! “谁?快出来!” 回应的,只有带着一丝丝凉意的微风。 理智告诉她应该停留在原地,免得援兵找不到。 可情感上,海枫迫切渴望着真相。 哪怕有一个人也好,和她聊聊穿越后的烦闷,分享下心事。 守着不能说的秘密,太寂寞了。 如果他是敌人,刚才就可以杀人,不是吗? 她鼓足勇气,直接去背后的假山上搜索。 果然,有个逼狭的山洞,勉强够一个小孩子藏身。 山石上青苔厚重,洞口几块碎岩布置出屏障,留的缝隙,比自己的拳头略大些。 从这里往外看的话,虽然不太清楚,但也能看到她刚才站着的地方。 海枫越想越害怕。 或许她完全猜错了,或许她刚刚就站在死亡边缘。 这人不叫她动,两种可能。 一,怕误伤; 二,怕失手。 自己的名字,穿越过来后,只有一个男人知道。 经常在噩梦里见到的,那个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男人。 哀切地,求海枫别忘了他。 年纪大概二十上下,脸看不清楚。 名字也从来想不起。 不过可以肯定,和刚才那个孩子的声音不一样。 年纪差的太多了。 海枫一直以来没把那个噩梦当回事,以为是原身的记忆错乱在她的脑海。 这两个人,会有联系吗? “四格格,您在哪儿啊?” 花园子里可算有些动静了。 “我在这儿!” 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呼救几乎是哭腔。 拍去身上的灰尘,海枫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 终于,宫女嬷嬷们找了过来。 “哎哟,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我刚才在这个假山周围,看见个陌生的男人。” 海枫直直地指着刚才枝叶摇动的地方,还有口哨声的方向。 “你们快去叫侍卫过来,好好搜下!” “是!” 不愧是皇家护卫,一堆人高马大的带刀壮汉火速进了树林搜查。 海枫任凭嬷嬷们怎么威逼利诱也不回去,就在那里等着侍卫们的搜查结果。 最坏的下场,无非是对簿公堂,她只要死咬着,不承认是穿越者就行。 总不会有证据吧? 先发制人,给他扣上刺客的帽子,后面就好办。 敌我未明,自保要紧。 才不到一炷香时间,那个老主事就哆哆嗦嗦地,捧着证物给她看。 海枫告诉自己,记住他的脸。 我的善意,真是喂给狗吃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回四格格,没搜到人,只找到两颗石子。” 海枫凑过去细看,那石子大小适中,边缘锋利,一颗还粘着少许血液。 这小男孩儿好厉害,隔着十好几步远,也能把狗打跑,手劲不小啊! “妞妞!” 海枫听见母亲呼唤她的声音,不禁深深后悔。 桃子走后,她们母女身边连个好用的亲信都没有,被动极了。 这问题必须尽快想法子解决。 她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抱住脸色煞白的济兰。 “额涅,你怎么来了?” 青梅早就得知今天的安排,特意要吓唬郭贵人,怎么会不告诉她? “伤着没有?啊?” “没有,一点皮肉划伤都没有,额涅放心吧。” 海枫死盯着母亲身后低眉顺眼的青梅,怒火中烧。 一箭双雕是吧。 本来母亲的胎就不太稳,天天喝药扎针,这么安排,是想让她流产? 济兰眼中含泪,把女儿浑身哪里都看到了。 “没事就好。咱们还是快回宫吧。时辰不早了。” 母女俩交换过眼神,即刻命人准备车马。 今天下午的事情,必须尽快和孝庄商量。 为免节外生枝,济兰无视规矩,抱着海枫上了自己的车。 只可惜跟车的侍女依旧是青梅,她们母女一句话也说不得。 海枫折腾半天,小女孩的身体早就疲累不堪,慢慢就睡了过去。 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做着长长的梦。 浮现在眼前的战场,虽然已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梦境中多次,但从来没有这么真实过。 碧绿的草原被鲜红的血染尽,空气中火药味呛得人直咳嗽,到处都是濒死的战士。 海枫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她只是跑啊,跑啊,把动弹不得的男人们翻过来,直到气喘吁吁。 “我的心上人,我的丈夫,你在哪儿?” 终于,她看见那匹全身毫无杂色的高头白马。 那是他的坐骑。 他曾带着自己两人一乘,一起看夕阳,一起看日出,抚摸她隆起的小腹,在耳畔细细描绘着,战事结束后,平淡又温馨的幸福生活。 海枫猛地扑倒在他身上。 “怎么伤得这么重……” 人竟然能出这么多血,把厚厚的铠甲都浸透。 “枫儿,我真的,把你求回来了。” “别说话,我去找军医救你!” “不,你别走!让我多看你一眼。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我不该把你带到战场上,是我,太自负了。咱们的儿子,我也没法照顾他成人。” “天啊,你不能死!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找到你……” 海枫想呼唤他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会呢? 他的剑眉星目,宽阔胸膛,年少轻狂,甚至低沉沙哑的嗓音,都是那么熟悉。 泪,让海枫的视线逐渐模糊。 她已经能听到,神武门外,侍卫们来来回回,交班查问的动静。 不!至少让我把他的名字想起来再醒! “妞妞!妞妞!快醒过来!” 济兰看着梦魇深重,躁动不安却不睁眼睛的女儿,心急如焚。 车外,慈宁宫来迎接的奴仆们已乱作一团。 而青梅的眼睛,片刻也不离开济兰。 这样的惊惧,难道还没有效果? 终于,她看到一抹血色,慢慢在碧桃花样的锦缎坐垫上蔓延。 “来人啊!快传太医,贵人见红了!” 第19章 蜡丸 慈宁宫到深夜子时还灯火辉煌,近十年来不曾有过。 通常,这意味着不是大喜,就是大悲。 苏麻喇姑强压着火,叫赛纶贴身看着孝庄太皇太后,自己则在外头打听消息,主持大局。 民间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主子正是七十三岁,宫里上上下下,都精心照顾着,生怕有点差错。 佟家,这次做的也太过分了。 “苏茉儿姑姑,太皇太后叫您呢!” 赛纶快步走出正殿后头的静室,招呼着苏麻喇姑。 “我替一会儿,主子看样子不大好,姑姑快去劝劝。” 苏麻喇姑闻言,赶紧进去。 静室里,檀香点得很重,但丸药的清苦气味还没有散尽。 孝庄一点珠饰全无,轻倚着沉香木的炕桌,呼吸有些不畅。 难不成,自己真的老了,连如此浅显的局都把握不住? 本以为,今天南苑的事情,尽在股掌之间。 她早埋伏下几个人手在花园子里头,绝不会让四格格掉一根头发。 荣妃通过她阿玛员外郎盖山,花重金走她娘家远亲—内务府总管的路子,想算计四格格,孝庄知道; 杜棱郡王派人走佟家的门路,想提前看看四格格的品貌,她也知道; 恭亲王临时自作主张,带人进南苑,虽然没请旨,但也通了气。 这事就该如此办,远道而来的客人,想逛逛园子而已,不是大事。 可偏偏就是这细枝末节上头,意外出手救下四格格,把事情反而弄乱了。 还差点搭上郭贵人的孩子。 见苏麻喇姑进来,孝庄忙不迭发问。 “大公主回恭亲王府,还没消息?” “也是呢,按理说快了啊。想来事关重大,恭亲王得字斟句酌。” “你哭过吗?” 在一起生活都五六十年了,陪嫁侍女身上一点变化,孝庄都能看出来。 “奴才该死。” 孝庄心里也愧疚,嘴上还硬撑着。 “可别慈母多败儿。这才哪儿到哪儿。她以后成了亲,开了府,一整个部落都得料理起来,受点磨练不好吗?四格格现在怎么样?” “醒倒是醒了。呆呆的,不笑不说。问一句答一句。说是以前就经常做的噩梦,战场上的年轻男人,满身血迹,喊她回去。奴才猜测……” 苏麻喇姑不敢说姓名,只伸出五个手指头。 孝庄情知就是这么回事,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不就是建宁公主被处死的丈夫吴应熊? 几乎燃尽的宫灯,渐次暗淡下去。 苏麻喇姑搭讪着换上新蜡烛,不敢看主子含泪的眼睛。 “四格格的样貌,说实在的,还真和建宁长公主有一二分神似。要不,咱们做做法事?” “抄家灭门,断子绝孙的深仇大恨,普通法师恐怕不行。大公主为什么被抱来挡煞?玄烨的孩子为什么前几年总是长不大?才消停了一二年啊。” 说曹操,曹操到。 赛纶终于带来了孝庄翘首以盼的消息。 “主子,大公主回来了。” 今年虚岁十四的大公主,亭亭玉立,进退得宜,穿着件松绿色孔雀毛织斗篷,素手捧着洁白的蜡丸,盈盈下拜给孝庄请安。 “太皇太后吉祥。” “好孩子,真生受你了。这事太大,旁人我总不放心。你快去歇着吧!” 大公主早先就被亲生父亲恭亲王千叮咛万嘱咐,蜡丸里头的秘密,她知道不是好事,因此匆匆行过礼,递上东西,即刻告退。 孝庄一目十行,将蜡丸里的密信看了一遍,又递给苏麻喇姑看。 四格格这孩子,长得太出挑也不好。 郡王家的亲事还没谈拢,还有汗王家在后头等着求娶。 看来,又得费一番周折。 “苏茉儿,这孩子多大来着?” “九岁。” “哦,年纪倒是挺合适的。不过要按蒙古的习俗,四格格十二三岁就得出嫁,小姑娘身子骨还没长全,生育太早不好。可男方都十五六岁了,血气方刚的,如花似玉的媳妇放在帐篷里,还能忍得住?” “是啊,所以一开始,皇上就想的是二公主。比额驸大上两三岁,一嫁过去就能生头一个重孙,既是好兆头,又能少受些赫舍里皇后难产的苦。” 说起索尼的孙女,孝庄又是一阵难过。 宫里头的女人啊,都是为王朝安定,把平生最大的幸福割舍掉了。 “要是她还在,我也能享几年清福啊。皇贵妃,太小家子气,和她姑母一个底子。我早就说,不能抬举包衣奴才到这个地步。惹得蒙古、八旗都不高兴。贵妃是遏必隆的亲闺女,钮钴禄皇后的亲妹妹,反倒在她之下,不成体统。玄烨被他那个舅舅哄的,一心要抬高佟家,我也不好硬插手。” “主子,要不,咱们别管了。四格格将来前程似锦,虽说远了些,可这是实打实的高嫁,满草原也没有这么矜贵又合适的人家。剩下的,就让皇贵妃和荣妃自己狗咬狗,随便闹去吧。” 孝庄管了一辈子皇室嫁娶,其实也已经疲累。 她缓缓伸出三个手指头。 “我的寿数,就剩这么多。” “主子您万寿无疆……” “别瞎说,从古到今谁能万寿无疆,那不成妖精了么?自己身体如何,只有自己最清楚。我身边啊,养过多少女孩子。汉人的,满人的,亲生的,抱来的。我打扮她们,教导她们,最后呢,把这些个好姑娘,都给牺牲了。造这么多孽,总得还。” “太皇太后您别过分责怪自己,不都是不得已么?” “恭悫这孩子,我恐怕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孝庄来到生命最后的尽头,终于鼓足勇气,直面自己的错误。 “我唯一的亲孙女,福临就这么一个女儿,玄烨长姐啊。我把她捧在手心里养了十五年,就为了斗倒鳌拜,她嫁给讷尔杜,然后无辜受牵连,孤苦伶仃地,在盛京受罪。太医院来报,恐怕,今年冬天熬不过啊。” “是啊,她打小就时常肯病,盛京又没什么好大夫。” “苏茉儿,我,我为蒙古,为大清,为三代皇帝鞠躬尽瘁,难道就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哪怕就一回,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孝庄猛地将手中的参汤喝干,丢开瓷盅。 “罢了。不把这最后几个女孩子的婚事安排妥当,我合不上眼睛。就是拼着让皇帝不高兴,我也得把她们嫁到好人家去!” 第20章 亲王 恭亲王常宁深夜送走风尘仆仆的大女儿后,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这种富贵逍遥的甩手王爷日子,恐怕过到头了。 睡在他身边的嫡福晋纳喇氏,没多久也被吵醒。 “爷,还不安置么?” “外头人可靠不?” 纳喇氏知道丈夫这是有要紧话要说,连忙叫了陪嫁的乳母嬷嬷亲自守着内室的门,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玻璃球宫灯,披着褂子和恭亲王在帐内低声说话。 “刚才,大公主回家,悄悄跟我说,宫里闹鬼。” “难不成?” “不错,咱们府里侍妾吴氏的爹。” 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 这就是做皇帝的报应吧。 曾经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常宁并非没有怨恨过。 先帝死的实在太早,他当时只有五岁,生母又懦弱,稀里糊涂的。 要论出身,佟家要是没有皇兄一味拉拔,根本到不了如今的地位。自己固然没有显赫的舅家,难道皇兄当时就有吗? 裕亲王福全又怎么样,生母宁谧妃家里也不过尔尔,中上之流。 他们兄弟三人在子凭母贵上,五十步笑百步。 大哥右眼残疾,早早出局。 当今圣上,也就胜在出过天花吧。 可随着年纪渐长,二十七岁的常宁慢慢意识到,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甚至连个贤王都当不好。 权力上带着血。 要想坐得稳皇位,什么骨肉亲情,什么父子手足,全都得丢弃。 建宁姑姑的婚事,是太皇太后和阿玛定下的,她又不是自己选的吴应熊。 可皇上杀姑父、杀亲生表弟,断绝吴三桂子嗣的时候,丝毫没有心慈手软。 “都是因果啊。现在,四格格就被冤魂缠上了。” “爷,这话可不能乱说。” “哼。鳌拜那回,你忘了?十五年前,他临死,诅咒皇上和裕亲王断子绝孙,然后宫里头,还有大哥府里就接二连三地死孩子。咱们家大格格,不就是被抱去挡煞气的么。我看这回,也是这个缘由。” 纳喇氏不由唉声叹气。 她身边没孩子,庶福晋给十四岁的王爷添了长女,府里刚没高兴几天,襁褓里小小一个女婴,就被太皇太后抱了去养在宫里。 当时民间已经是谣言四起,说皇上杀戮太重,残害顾命大臣,所以皇家子嗣全都保不住。 让他家的大格格去当养女,无非是看中爷与世无争,和鳌拜半点瓜葛没有,或许会饶过也说不定。 真是诸天神佛保佑,大阿哥和太子都太太平平长大,大公主也算是立下功劳,竟然压着荣妃生的二公主当上了皇长女。 “不管怎么样,可别再出馊主意祸害咱们家了。我每回见着大公主,心里都不是滋味。皇上表面上当亲生女儿看待,可他心狠手辣,指不定哪天……就说喀喇沁的事情吧,万一让大公主去……” “那倒不会。杜棱郡王心大着呢,就想要二公主,瞧不上我的女儿,嫌弃她不是皇上亲生的。正好,我也看不上他那个只会玩儿女人的儿子。满宗室,谁愿意搭理他。也就佟家,为了搭上蒙古,昧着良心帮他在皇上面前游说。” 再来,看样子皇上也不愿意。 需要侄女挡诅咒的时候,大公主比他亲生的格格还亲; 需要公主去蒙古和亲的时候,就惦记着血浓于水,怕侄女谋反了。 天家凉薄,反复无常啊。 “生了就得好好管。大公主,甭管皇上怎么想,永远都是我女儿。她的婚事,不必多显贵,一定得选个实在人家,女婿忠厚可靠,体贴顾家。哪怕身份低些呢。” “皇上,能听咱们的吗?” “再不济,还有太皇太后呢。她老人家,对恭悫姐姐,对建宁姑姑,都是满心疼惜遗憾。不然,我也不敢收房吴氏。” “可不是。朝堂上男人们斗来斗去,这些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懂什么。何苦为难她们。” 常宁手里,还有握有一张底牌。 要不是裕亲王跟着皇上去北巡,这好事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他往后院一指。 “你记着,这事情办好了,对大清是丰功一件。到时候跟皇上换个儿女亲事自己做主,没多大问题。” 纳喇氏这才明白过来,丈夫为什么三番四次嘱咐她招待好贵客。 “外面的事情,我也不懂。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您的。” “那我问你一句,跟着高僧的那个九岁孩子,各方面如何?” 提起那个英俊健硕的小男孩儿,纳喇氏一下子来了精神。 “真是优秀到没话说。小小年纪,礼数周全,满语汉语都说的流利,我不知道底细,安排了两个绝美的丫头暖床侍奉,结果连衣角都没沾,客客气气地又给退回来。要是我有个闺女,一定愿意结亲。” 恭亲王为防走漏风声,连自己的嫡福晋都没敢告诉明白。 那位可是漠北蒙古最强部落土谢图汗部未来的主人,现任大汗察珲多尔济最疼爱的长孙。 他一个闲散亲王的女儿,哪里高攀的上。 要是赫舍里皇后,或者钮祜禄皇后有个女儿在,日后封固伦公主,那才般配。 四格格真是难得的好福气,天降贵人,一见钟情。 天花也难不倒,婚事也顺利。 得叫大公主日后走动起来,多亲近才是,日后女儿若是嫁到蒙古,也算个助力。 “我也认真瞧过。弓马娴熟倒罢了,连火器都很精通。才多大啊,手上厚厚一层老茧,平日里必定勤练武艺。” 纳喇氏越听越心热,这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婿人选。 可隐约瞧着丈夫有些抱憾的神色,她没敢深说议亲的事情。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明天歇一日,我请大师初六入宫讲经,也就是驱邪。四格格被冤魂索命的事情,大师刚刚跟我保证,都在他身上。你记得打点好府内人的口舌。透出去半点风声,咱们家上上下下,全都得完蛋。” 恭亲王思来想去,反正也睡不着,索性穿衣起身。 “爷,都这个时辰了,您去哪儿啊。” “书房。我去给皇上写密折。” 第21章 野心 青城行宫和乾清宫比起来,简直就是个柴房。 它只有三进,狭窄、低矮,周围的杂草还没有清除完毕,时值盛夏,蚊虫繁衍,小点的野兽趁着夜色都敢往里头闯。 别说富有四海的皇帝,就连民间稍微富裕些的乡绅都看不上这样的住处。 但康熙一点都不在乎。 这里离蒙古近,那就足够。 哪怕是搭帐篷,他都情愿守在这里。 明晃晃的红烛带来了光亮,也带来了热量。康熙满身大汗,仍不愿就寝,凝望着墙上的羊皮蒙古地图,沉思良久。 早已臣服的漠南蒙古四十九部,蠢蠢欲动的漠西卫拉特四部。 还有,摇摆不定的漠北喀尔喀三部。 终于,他的目光,久久锁定在大戈壁以北,杭爱山下那一大片土地上。 喀尔喀,土谢图汗部。 只要它肯归顺,大清就能顺利在漠北楔进一颗钉子,日后就算准噶尔部挥兵侵袭漠南,朝廷也能洞察先机,不至于落得后手被动。 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康熙已经盼了太久,满人已经盼了太久。 以科尔沁为首的漠南,太祖爷那一代开始就靠着频繁的联姻、加封拉拢过来;最后的察哈尔部叛乱,大学士图海兵行险着,靠纵兵士抢劫这种不算光彩的阴损招数镇压下去,康熙已有十足把握,他已然是漠南蒙古事实上的主人。 不过康熙也清楚,这种以残害平民百姓为代价的野蛮行径,绝不能有第二次。 汉人多少人,满人才多少人? 如果不遵循孔孟的那套仁义礼智信,大清三四代人流血拼杀出的江山,极有可能在他的手上断送掉。 现在不是拼谁军马多,谁拳头硬的关外时代了。 必须师出有名。 他想当继成吉思汗铁木真之后,第二个把整个蒙古真正攥在掌中的大帝。 他想迎面痛击傲慢的罗刹国,他们竟敢在龙兴之地附近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这笔帐,迟早要算清。 夹在大清和罗刹国之间的漠北、漠西二地,康熙已下定决心,定要收入囊中。 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既然噶尔丹敢和罗刹勾勾搭搭,屡次耍心机尝试他的底线,那就在战场上试试好了。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契机。 哲布尊丹巴·罗桑丹贝坚赞大师的到来,是个绝佳的开局。 这位活佛地位超然,既是土谢图汗部大汗察珲多尔济的亲弟弟,又是西藏达赖五世的亲传弟子,漠西蒙古准噶尔部大汗噶尔丹的师兄,对于整个蒙古的局势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康熙本以为大师接到密信后会应邀来到青城行宫,没想到他却带着察珲大汗的长孙直奔京城,于初三,也就是前天,由弟弟恭亲王常宁亲自出城迎接至王府暂住。 恭亲王的第一封密折昨晚送到,短短一指长的字条而已,只说了一件事。 “贵客平安,欲入南苑赏玩。” 康熙百思不解,等待下一封密折已经整整一天。 “梁九功!” “奴才在!” 被蚊虫叮咬到满身红肿的御前总管连忙应声,小跑着进了青城行宫唯一还算像样子的正殿。 “今天的奏折还没到吗?” “回皇上,确实已经误了时辰。不过,太皇太后宫里派的人,刚刚到。奴才见信使仪表有失,命他们……” “无妨!立刻带来!” “嗻!” 康熙见梁九功领来的人竟是跟在祖母身边多年的科尔沁侍卫,心中猛然一沉。 “谙达,怎么是你过来?难道太皇太后?” “不,皇上请宽心,主子还好。” 说毕,满面虬须的老汉奉上一颗蜡丸,立刻离开了正殿。 梁九功也知情识趣,跟着退出来。 康熙迫不及待地拆开密信。 闹鬼。大师初六进宫驱邪。杜棱郡王得寸进尺。 还有,土谢图汗部,相中四格格,欲为长孙台吉求娶为未来的可敦(作者注:相当于汉语里的皇后)? 这,这短短一天而已,怎么发生这么多事情? 他正打算仔细研读,外面却响起梁九功诚惶诚恐的通报声。 “皇上恕罪,初四的奏折刚刚送到!” “拿进来!” 梁九功敏锐地察觉到昨日京城中一定有大事发生,眼观鼻鼻观心地送了奏折进去,麻利地又退出来。 康熙打开密封的匣子,看见最上头是恭亲王笔迹的密折竟然厚厚一摞,震惊不已。 他这个惫懒的弟弟,平日里连笔都不爱拿,肯写这么长的折子,看来事情不小。 两封绝密信函,内容大同小异。 长孙台吉于南苑对四格格一见钟情,惊为天人,发誓非她不娶。 好倒是好,就是费心布置的木兰一事,又得重头来过。 康熙反复思量,对提亲越来越迟疑。 九岁的孩子而已,还不懂事呢。 无非是见了四格格的好样貌,暂时被女色迷惑。 等他再长大一些,懂了床笫之事,土谢图汗部安排上些貌美女奴伺候着,估计也就淡了。 和亲,还是得落到血缘子嗣上。 四格格实在太小,估计还有十年,才能生下察珲大汗的曾孙。 噶尔丹野心勃勃,能征善战,四处挑衅,又用着罗刹国最新的火器,土谢图汗部光靠自己是打不赢的。 一场大战,近期看来是不可避免。 如果土谢图汗部现在就以联姻为契机投入大清怀抱,那届时自己正好可以用反击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派八旗铁骑干涉漠西和漠北的争端。 打了胜仗,再论功行赏,以怀柔手段许王公贵族们以富贵尊荣,良禽择木而栖,不怕漠西其他两部不低头。 还可以敲山震虎,让罗刹国不敢轻举妄动。 按原计划封二公主为固伦公主,嫁过去才是最稳妥的。 可这长孙台吉,按线报来说,天资超群,颇有主见,是察珲大汗越过他父亲长子噶勒丹,早早认定的汗位继承人。如果强行违他的意思,会不会弄巧成拙呢? 康熙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就着烛火,他顺手烧毁了这两封最高机密。 一切,就看明天。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既然是长辈,应该比这个孩子更清楚土谢图汗现在更需要什么。 他如果也同意四格格和亲,那就更稳妥些。 这个七月初六,康熙知道,他可能毕生都难以忘记。 第22章 名字 这是海枫没有进食的,第四十个小时。 四格格在南苑中邪的事情,六宫几乎当时就传遍了,可明面上谁也不敢直说,包括太医。 他们按照“风邪入体”的诊断开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太平方,并且按惯例禁止四格格吃东西。 海枫知道,这是康熙的恶趣味,反抗不了。 他除了当皇帝还有很多业余爱好,医学就是其中一个。康熙认为小孩儿的病症都是由于贪嘴停食,净饿还能激发身体的潜能,所以不管孩子们生什么病,一上来先饿三天。 正好,她头痛欲裂,也吃不下饭。 那个梦,仿佛是平静水面上突然刮起的一阵清风,在她的脑海里激起涟漪,逐渐越扩越大。 终于,海枫明白了。 这不是她的第一次穿越。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现在,算是重生。 前世的记忆快速地复苏着,大量信息短时间挤进意识,有时候海枫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过去。 好比现在,她就仿佛置身于燥热的蒙古包中,难产那撕裂身体的痛苦,无比真实地袭来,折磨着这具只有五六岁的幼童身体。 临时找来的民间接生婆川流不息地往外端殷红的血水给康熙的随军太医看,再把催产的汤药拿回来,帮助自己灌下去。 丈夫不顾规矩,在床边捏着她的手,陪着她生产。 “枫儿,听话,这索命的儿子咱们不要了,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死,别这么折磨我……” 她努力抬起眼皮,目光贪婪地,在丈夫的硬朗眉眼上流连。 哪儿能呢。 这是祖父察珲大汗盼了好几年的曾孙,我辛辛苦苦,怀了八个多月。他一天天在我身体里长大,他是你给我的孩子,我盼他赶快来到这个世上,好疼他爱他,把自己曾经缺失的母爱,加倍补偿给他。 “爷,我是不成了。好歹保住儿子,咱们夫妻一场,留个念想。” “别说傻话了,我要和你厮守到老的,这才成亲几年啊!不行,我去找汗阿玛,让他下旨,把这孩子杀了,换成保你的性命!” 海枫恍惚间把自己的衣角当成他的衣角下死命地拽,赛纶嬷嬷赶紧上前把她喊醒。 “四格格,您快睁眼,太皇太后传召您呢!” 她的感知于是又一次,回到现在。 小佛堂边上那三间小屋子,如今摆满佛经佛像,帮她赶走冤魂。 “哦,好。我这就起。” 其实她这两天大部分时间并不痛苦。前世和丈夫的点滴日常都叫人甜到心里去,海枫是为了赶走那些平庸又不忠心的奴仆们,才刻意装出失魂落魄的样子。 孝庄把赛纶并几个可靠宫女匀出来给她用,其他贴身服侍的全部借机撵走。 “格格,宫里有贵客到。您的事情,全靠这位。待会儿您可得以礼相待啊!” 沐浴焚香让海枫饥饿的肠胃更加难受。 早已等候多时的苏麻喇姑,手中捧着五彩哈达,四幅双楞,那鲜亮的丝绸熠熠生光,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尊胜幢、法轮八瑞相图庄严肃穆,上下祥龙翻飞,活灵活现。 蓝色象征天空,白色象征云朵,黄色是大地,绿色是河水,红色代表空间护法神。 蒙古人用哈达表示对客人和长辈崇高的敬意、亲切的问候;五彩哈达,是菩萨的衣裳,轻易不得使用。 海枫隐约猜到来客的身份,只是不敢确定。 “苏麻妈妈,这到底……” “这是太皇太后亲手准备的。远道而来、尊贵的客人要见你,别害怕,按照我教的,敬献即可。” “我一个人吗?” “对。不必害怕,这是好事。说不定很快,你的病就会在佛祖的保佑下痊愈。” 海枫乖巧地接过,一步一步地,去往隔壁的小佛堂。 朱红色的门上,两只黄金狮子衔着门环,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今天却看起来格外神秘。 鼓起勇气,她独自迈过门槛,再三确认身后的大门已关严。 如果真的是他,那接下来的对话,不能有第三个人听到。 青烟缭缈,梵铃轻摇。须弥佛座,拈花一笑。 诸方菩萨的金身映照下,海枫看见蒲团上坐着一个十分健壮的黄衣喇嘛。 好个帅大叔。 他大概也就五十上下的年纪,慈眉善目,唇红齿白,丰满的脸颊带着点紫红色,应当是长期生活在高原上造成的晒伤。 双手捧着哈达,海枫按照蒙古的礼仪,躬身俯首献上。 那喇嘛也站起身来,恭敬地回礼接受。 “大师安好。” 因为还不知道他的来意,海枫琢磨了半天,只想出这么句怎么都不算出错的话来。 “四格格也太见外了。难道不该叫我一声,叔祖吗?” 果然是他。 活佛哲布尊丹巴·罗桑丹贝坚赞大师。 土谢图汗部察珲大汗的弟弟,丈夫的叔祖父。 近乡情更怯。 海枫不敢开口问,夫君是否还记得她。 也许南苑只是个意外,他是见义勇为罢了。 真的,哪儿有这么巧的安排,他们夫妻俩双双重生于儿时,再续前缘?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看她的欲言又止,举棋不定和侄孙一模一样,下定决心,将袖里珍重放起的玉佛掏出来递过去。 “他,叫我把这个送给你,保佑你。” 翡翠镶金,通体碧绿,任谁一眼也能知道不是凡品。 只比鸽子蛋略大些的玉石上活灵活现地雕刻着荷花座,莲五朵,燃灯古佛,神态自若。 海枫温热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 傻不傻啊。 这是土谢图汗部只传给未来继承人的信物,第一代大汗衮布最喜爱的玉佩。 就算他俩在王帐里彻夜缠绵的时候,多布都不敢让它离开汗湿的皮肤片刻。 她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 敦多布。 敦多布·多尔济·博尔济吉特。 草原上最意气风发的战士,康熙最倚重的额驸,满蒙联军永远打头阵的先锋猛将。 “多布他,他好不好?” “还好,就是以为自己初四那天吓着你了,自责得不行。他叫我来,除了玉佛,还要送给你一样,你最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自由。” 第23章 私奔 佛家说,众生平等。 香案前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个皇室公主,一个化外之人,竟也能相对坐在蒲团上,说着天方夜谭般的逃跑。 “叔祖,多布到底想怎么做?难道他初四进南苑就是为了……”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哈哈大笑,连忙摆手制止海枫。 “多布是你丈夫,你还不了解他吗?怎么会如此鲁莽。他一重生,就开始琢磨如何同你尽快厮守在一起,正好我要进京,就带上了他。” “您,您不以为多布是疯了,或是……” “四格格,我可是个僧侣啊。《太子瑞应本起经》,总读过啊。” 海枫前世为了拉拢太后保护自己,也读过很多佛经,自然知道那个故事。 释迦摩尼的前世是善慧童子,受师傅之命下山迎接燃灯古佛。他想要以鲜花敬献,却怎么也买不到。卖花女瞿夷对他心生爱慕,就卖给他五朵青莲,又请他代为献上两朵。 “愿我后生,常为君妻,好丑不相离。今我女弱,不能得前,请寄二花,以献于佛。” 这七朵青莲,五朵化为燃灯古佛的佛座,两朵化为衣袖。 下一世,瞿夷就成了善慧转世的太子悉达多的妻子。 这就是成语“借花献佛”的典故。 “燃灯古佛是掌管过去的佛。多布为了保护土谢图汗部的牧民们,马革裹尸,死在噶尔丹的炮火下。牺牲小我,功德无量。他说,他临死前,捏紧胸前的玉佛向天祈愿,只盼能和你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或许,因果到了,你俩便于此处重逢。” 作为一个现代人又是教师,海枫坚信唯物主义和无神论,宗教活动从来没参与过,对于穿越,无论上次还是这次,她都认为是科学暂时还无法解释的现象而已。 但她知道蒙古人对神佛极其尊敬,保持着礼貌没有反驳。 “那,您和多布到底如何打算的?” “把握不高,却也值得一试。首先,多布已经通过恭亲王,向康熙皇帝提亲求娶你。现在康熙皇帝盼着和土谢图汗部结盟,说不定会同意。可万一定不下来呢?所以他昨天又想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借着这闹鬼的传闻,你先装一装神智失常,我便去青城行宫,对康熙皇帝说,你如今须得跟着我去西藏,入佛门修行一段时间,以保全性命。咱们看着皇上的态度,如果过上一二年,他变得不大在意你了,我便试着报给他,你修成正果,已脱离肉身而去。多布再给你安排个假身份,和他完婚。” 海枫飞速地思量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不错,正如叔祖所说,不稳妥,但值得尝试。 土谢图汗部对此刻的康熙有多重要,他对建宁长公主深压于心底的愧疚,这些重生的海枫很清楚。 一个还没序齿的女儿罢了,他极大可能会放手。 济兰温柔的笑眼,缓缓浮现在海枫眼前。 她如果真的走了,恐怕今生不能和母亲再见面。 “叔祖,我,我是不是,不能带母亲一起走?”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和侄孙也反复商量过这个关节,觉得难上加难。 “我刚刚进小佛堂,郭贵人护女心切就闯了进来求我救你。要是我没见到过她,或许能办到。” 海枫明白这里头的棘手之处。 叔祖已年过五十,做她祖父都绰绰有余,修行一事,皇上或许会信;可母亲才三十岁左右,且生得异常美丽。如果叔祖要同时把母女带走,皇上作为一个男人,一定会觉得叔祖是见色起意,假借佛家名目,满足私欲。 藏传佛教,多有不禁世俗嫁娶的派系;虽然叔祖这一支禁止娶妻,但只要改投别系,或者还俗,也就无妨。 看起来云淡风轻的叔祖,其实野心很大。 蒙古现在的社会,是一个由僧和俗共同统治的二元结构。 贵族王公们负责牧民们的生计安全,收取赋税,居高临下地掌握着方方面面; 僧侣喇嘛们布道讲经,开寺传教,劝信众多积善缘,以求来世福报。 一条管着生,一条捏着死,牢牢控制住群众。 而这两条绳索,最终都得合在一处。 贵族统治者的儿子们,通常不是留在家里继承爵位,就是出家当喇嘛。 噶尔丹原本就是入佛门修行,打算当蒙古的宗教第一人。 他和罗桑丹贝坚赞大师都是王子出身,同在一个老师门下,多年来竞争得很激烈。 虽然因为准噶尔部内乱,噶尔丹还俗回去当大汗了,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第二根绳索。 做蒙古第一个僧俗合一的领袖,是他的目标。 叔祖自幼修行,哪怕只是为了土谢图汗部不被噶尔丹钳制,他都不会轻易让步低头。 如此关键的时刻上,如果康熙误会他目光短浅,贪图美色,那对整个漠北的局势,都不是件好事。 海枫不想强人所难,更不想为了个人的幸福就把土谢图汗部数万群众的安危颠覆。 她也在那里生活过好几年,早已产生感情。 可是母亲…… 她怎么能把母亲丢下呢? “叔祖,你,你容我再想想。” “也好。明日这个时辰,我会再过来。” “明天见。” 海枫精疲力尽,连礼都没力气行,蹒跚着推开了佛堂的门,深深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快午时了吧,金光泻地,热浪咄咄逼人。 “四格格万安。” 外面宫女太监们整齐划一的请安声,海枫听着,莫名感到有些聒噪。 毕竟她头重脚轻,腹中空空,连站稳都困难。 乾清宫的太监张顺奉旨来到慈宁宫,战战兢兢地一直在等消息。见四格格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的心也跟着揪到了一块儿,赶忙冲到她面前打听。 “四格格,奴才斗胆,敢问一句,里头的贵客,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啊?情形? 我太阳穴上好像被人用卡车轧过一样,你还问我情形? “没事。他好着呢。我,我有事。我要休息,我还要吃东西,我要见我额涅,我……” 紧接着,她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24章 替嫁 慈宁宫正殿里,侍女们进进出出掌灯的动静,终于惊醒了海枫。 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服又宽大的床上,而孝庄,就躺在旁边闭眼睡着。 冰镇玉簟凉,风送新竹香。 海枫享受着这股惬意,迟迟没有起身。 如果可以,能不能不要面对未来? 时间啊,就在这里停止吧。 她静静地望着孝庄那张平静祥和的面孔,伸出幼滑的小手,双臂环住老人家的脖子,头也深深埋在颈窝里,贪婪地吸取那股檀木香气,听着对方胸膛里温柔的心跳声。 于是,孝庄也被弄醒了。 而眼前的一切,竟让这个昔日帝国最高领导人之一,有些失神。 这种被人亲昵的感觉,离她已经很遥远了。 总该有五十年了吧。 孙子玄烨虽然在膝下长大,却过分的早熟,从来不肯流露出哪怕些许幼稚。 那些其他的孙子、曾孙,也被管教得循规蹈矩。 其实,也就只有亲儿子福临,曾经毫不设防地跟她腻歪过…… 虽然那样的短暂。 接下来就是不断的对抗、争吵、决裂。 母子形同仇敌。 她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融化了一样,暖暖的。 “妞妞,起来吧,吃点东西。你都睡过去一下午了。” “吃什么呀~” “做的莲子羹,可甜了。玄烨这孩子,有时候聪明过了头,简直执拗。看了两本医书就当真,成天不给孩子们饭吃。” 嬷嬷们闻言赶快布置桌子,端上晚膳。 许是因为天气炎热,备的多是冷荤:水晶鸭子、熏鸡丝、青酱肉,通红的蟹壳盛着金色的蟹黄,咸咸的最下饭。 海枫破罐破摔,几次无视布菜嬷嬷的暗示,风卷残云把桌上有的没的全吃了个干净;饭撤下去,又上甜碗子,她连吃三份才放调羹。 “郭贵人听说你昏过去了,自己也没掌住。我嫌弃她没用,撵回去了。你今儿晚上就跟我住。” 不用孝庄点明海枫也懂,宫门再过不久就要下钥,若是她这个时辰大张旗鼓地回阿哥所,宫里必定打墙动土,引发诸多猜测,还不如悄悄的呢。 叔祖一个活佛进紫禁城竟然连迎接仪式都没办,大约是怕走漏风声。 京城,甚至宫中,未必就没有噶尔丹安插的眼线。 金帛动人心。 若是叫准噶尔知道土谢图汗部打算投靠清朝,说不定会提前发难,那样对康熙也好,对漠北也好,都极其被动。 苏麻喇姑亲自打点海枫洗漱。孝庄想了想,就在她的床上添了铺盖。 “正好看看这孩子睡相怎么样,不然去木兰围场十几二十多天的路程,她要是在我帐篷里闹起来,才是饥荒呢。” 侍女们放下纱帐子,孝庄向来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在外面看着,只让一个宫女在守在门外听吩咐。这样一来,偌大的内室,就只剩海枫和她两个人躺在床上说闲话。 “妞妞,大师今天,都跟你说什么了?” 知道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海枫早把说辞在心里过了两遍。 “大师给我算命,说,我以后会嫁人,嫁到蒙古去。太皇太后,什么是嫁人啊,好玩儿吗?” 孝庄愣住了。 一些往事,开始在脑海里复苏。 她给曾孙女掖了下被子,用苍凉的声音回答道。 “不好玩儿。嫁人一点也不好玩儿。嫁人是女人一辈子,噩梦的开始。” 海枫没想到她这么直白,突然有些语塞。 丈夫的名字解开了她脑海最深处的封印,前世的记忆已然全部恢复。 这样有话直说,充满温情的孝庄,海枫不认识了。 多布掷出的那两枚石子,让今生的轨迹开始偏移。 上一次在南苑,那恶犬刚刚扑出来,林子里埋伏的侍卫就将其射杀,顺便扣下训犬的奴才。 孝庄使的是引蛇出洞,以她和母亲为饵,诱惑荣妃、皇贵妃、杜棱郡王出手,一石三鸟,人证物证俱在,成功拿捏住二公主的婚事,叫所有人都不敢反驳。 海枫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些天的宠爱有加,不过利益牵扯而已,并非真心。她好汉不吃眼前亏,接受孝庄的摆布。 紧接着的木兰围猎中,孝庄和康熙叫所有人众星捧月般刻意抬高她的身份,王子噶尔臧也确实对她的容貌满意,两家的婚事基本确定下来。 三年后,孝庄病故。 六年后,康熙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690年,康熙一征噶尔丹,同时也和太后敲定,将十九岁的二公主封固伦公主,和亲至土谢图汗部,嫁给十五岁的多布。 变故,就出在荣妃身上。 她在前来商议典仪的满殿宗室面前,拿出一封孝庄亲笔写下的遗诏,说太皇太后生前已经将二公主许配给巴林王乌尔衮为妻,不能嫁到漠北和亲。 康熙震怒不已,却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违背孝庄的意愿,深思熟虑之下,在她和平庸的三公主之间做了决定,强压着杜棱郡王的抗议,把十二岁的海枫封为和硕公主嫁到土谢图汗部,十八岁的三公主嫁喀喇沁,二公主如愿以偿,嫁入巴林,到底当了淑慧长公主的孙子媳妇。 代价,就是在三个公主匆匆出嫁后,荣妃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荣妃所出三阿哥也受牵连,在九龙夺嫡中彻底出局。 她为了女儿能不远嫁到漠北苦寒之地,不在战火中草草成亲,青春岁月换来的尊荣位份全都不要,一片拳拳慈母心,海枫也动容过,更何况她还帮助自己摆脱了不合心意的婚事。 孝庄为什么留下那封遗诏,海枫百思不得其解。 木兰之后孝庄就很少插手宫中,也不为任何人或事出头,海枫为求自保,转而在康熙和太后身上下功夫,过得不算风光,知道内情的很少。 按理说,康熙想怎么安排这些公主们,应该早就跟她商量过啊。 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海枫不知道的呢? “太皇太后,给妞妞讲讲,嫁人为什么是噩梦呢?妞妞这几天做噩梦,害怕极了。要不,我还是不嫁人了吧。” “胡说,女孩子到了年纪,都得嫁人。” “为什么呀?一直待在家里不好吗?” 孝庄脸色忽明忽暗,一直没有出声回答。 如果有的选,哪个女子愿意背井离乡,还是远嫁到自己姑父家里? 她的灵魂,此刻已在青青草原上飘荡,来到白色敖包前,看着宁死也要嫁给情郎的海兰珠姐姐。 自己的噩梦,就是从成全她开始的吧。 第25章 血脉 海枫见孝庄一直不说话,有那么点发毛。 现在得罪她可不行啊,那样别说自由这么奢侈的东西,就连自己和母亲目前的安全都没办法保证。 “太皇太后,妞妞是不是惹您不高兴了?” “没有,我没不高兴。我只是想起,曾经,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问过哲哲姑姑这个问题。” “哦,就是国主福晋吧?您的姑母,太宗的皇后。” “对。她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又聪明,又美丽,脾气还好。我的爷爷,科尔沁的莽古斯贝勒十分喜爱她,经常喝醉了酒就说,当初应该把这唯一的女儿留在身边招婿,好时时能见面。” “那,那她怎么嫁到宫里来了呢?” “因为打仗。妞妞,你不知道,这打仗啊,真是件怪事。明明要死好多人,可是男人们也不知怎么的,就对这个着迷。以前,科尔沁和太祖爷打过仗,被打败了,只好低头,把好些格格嫁到女真表示友好。哲哲姑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海枫默默咀嚼着这段话,把它刻在心里。 “她过得不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的,女人成了亲,又得打点家事,又得生育子女,有几个能过得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就已经嫁给太宗当福晋有几年了,因为生不出阿哥只有几个格格,在宫里经常受闲气。” 这种问题,海枫也遇到过。 她虚岁十二成婚,身体根本没长开,不敢生育,想尽办法拖到十六周岁。 当时周围笑话她只会在帐篷里使狐媚手段霸占爷们儿,不会开花结果的酸话可太多了。 “皇家里,格格当然也尊贵,可是继承不了家业,也分不到多少土地、奴才,手里也没有军队。只有女儿的福晋啊,说话就不硬气。当时科尔沁部,盼着哲哲姑姑,能生个结结实实的阿哥,这样满蒙和睦才算落到实处呢,血浓于水吗。可是直到我十三岁,哲哲姑姑还是没阿哥傍身,我爷爷就急了,把我送过来当侧福晋。” “十三,不会太小了吗?” “是小了些,本来,是让我姐姐来。她那时候,十六了。” “那为什么是您过来啊?” “哦,那个时候,我姐姐她已经嫁人了。反正,我嫁过来十几年,连生了三个格格。科尔沁没有办法,后来就把我姐姐海兰珠也送过来。行啦,时辰不早了,赶紧睡吧。” 孝庄吞吞吐吐的,背转身子过去。 海枫不由得生疑。 科尔沁如果要送侧福晋生阿哥,明明那个时候十六岁、立刻就能生育的海兰珠更合适,却硬是送了十三岁、只能算是半大孩子的孝庄过来。 就比如前世,康熙因为二公主年龄大容易生育,为了把她留给多布,一直不给她指婚。 十九岁在这个年代是出嫁的最后机会。要是过了二十,基本就算老姑娘,没人要还会被笑话。 所以到后来,荣妃甚至讨厌过海枫,因为即便嫁到喀喇沁也比蹉跎二公主的青春强。 可当时别说海枫这种后宫边缘配角,就连荣妃,应该也不知道土谢图汗的亲事。 康熙向来谋定而后动,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许诺。和土谢图汗结盟,攻打准噶尔这种军国大事,他最多和孝庄商量一下,不可能告诉荣妃。 等一下! 海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关窍在这里吗? 这世上要说谁最了解康熙,那一定是孝庄。 和亲土谢图汗部的人选,康熙定的是二公主,孝庄,难道是看好自己吗? 两个人争执不下,所以孝庄本打算徐徐图之,只可惜生死有命,她没能及时让康熙回心转意。 苏麻喇姑在孝庄死后,一直住在慈宁宫。 她很有可能在最后一刻,才把遗诏交给荣妃,扭转局势。 没有人比海枫更清楚,二公主极其不适合去土谢图汗部和亲。 她和多布是同一类人,天之骄子,从来不会曲意迎合。 多布哪里都好,就是骄傲到自负的程度。只能顺毛安抚,不能违逆他的心意。 可只要肯放低身段去哄,多布就会变得通情达理,海枫的要求,他都尽量想办法完成,就连她想等自己满十六岁再生育这种,在清代匪夷所思的提议,多布都同意了。 他俩婚后将近五年时间里,在亲密关系上,从来都没走到过最后一步。 多布每次都忍得很辛苦,却没有开口埋怨过哪怕一次。 二公主跟多布要是成了夫妻,只会无休无止地吵架,因为谁也不会先让步。 要是三公主说不定还成,可是多布讨厌懦弱没有主见的女人,他心高气傲,自己是草原上的鹰,也想伴侣跟着他一块儿飞。 从各方面来说,当时二十岁的大公主才是比较合适的人选,不过她都成婚三年了,而且康熙不会信任养女到,让她嫁给土谢图汗这么重要的部落。 海枫审时度势,明白自己绝不能按多布的主意,跟他私奔。 康熙需要姻亲为纽带控制土谢图汗部,他一定会把一个亲生女儿嫁过去。 漠北和漠南蒙古不一样,受汉文化影响较小,仍是一夫多妻制。 多布和自己已经成婚,不能成为拒绝和亲的理由。 如果自己现在走了,六年后,不是二公主就是三公主嫁给多布。 开什么玩笑,哪儿有把丈夫拱手让人的! 前世,她五年无所出,祖父察珲大汗非常不满,要不是有个公主的名头压制,再加上多布爱重她坚持不另娶妻,海枫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分享她的男人。 这一世,她要是失去了公主的身份优势,压力不就全落在多布身上了吗? 电视剧怎么说来着?婚姻是避风港,可都想避风谁当港啊! 就算多布被爱情冲昏头到想当五阿哥,海枫也不会自私到让他放弃汗位就为了能和自己花前月下。 丈夫在家里有祖父、叔祖、父亲,还有土谢图汗部那么多百姓等着他负责,不是她一个人的。 这一次,海枫决定,要当多布的港湾,与他共沐风雨。 第26章 缘起 “四格格好早。” “我已经恭候叔祖三个时辰了。” 海枫彻夜未眠,天一亮就借口还愿,来到小佛堂沉思。 她不想遗漏任何一点细节,反反复复默诵要说的话。土谢图汗部和京城千里之遥,如此珍贵的机会,恐怕数年都不会有一次。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便落座于她面前的蒲团,两人依旧低声密谋。 “叔祖和多布几时走?” “明天。我不能离开漠北太久,噶尔丹恐怕会发现。再说,还得去青城行宫拜会康熙皇帝。” “那稍后,叔祖会和太皇太后见面吗?” “当然。其实,昨天你昏过去的时候,我们已经见过一次。” “哦?你们,都说些什么了?” 海枫想起昨晚孝庄的异常。 她简直不像个杀伐决断的无冕女帝,更像个寻常百姓家的七旬曾祖母。 “我没得到你的回复,因此没聊你和多布的婚事,只说了些佛法因果。多布来京城路上,也同我讲了些宫闱秘事,说是前世你告诉他的。我便顺水推舟,开解了太皇太后一番。希望能帮上你的忙吧。” “叔祖客气了。确实大有助益。” 怪不得孝庄连宸妃往事都敢同她讲,原来是看破功利了。 “我有三件事情,盼叔祖施以援手。” “哦,若我能办到,定然竭尽所能。” “多谢。第一件,多布初四那天在南苑喊了我的名字。虽说侍卫里头估计不会有人懂蒙语,却也不可不防。您便去青城行宫时,说我的名字是您早就起好的法号,打算赠予我消灾避难的,多布只是顺口叫了一声而已。如果皇上喜欢这个名字,您就请他把它赐给我也无妨。” “嗯,未雨绸缪,倒也不错。还有呢?” “第二件,我身边没有可用的亲信,处处掣肘。请您借着闹鬼的传闻,向太皇太后说,我身边有小人作祟,奴才们需要全部撤换走,再找上三旗包衣里头,与我同年,家中女儿里行四的孩子进宫给我做贴身侍女。这样我日后的心腹,应该就能被内务府选上。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安排。” “不用对皇上说吗?” “时间来不及。七月二十二我就得出发去木兰,在那之前这事得办妥。太皇太后这点事情可以做主。”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听得‘木兰’二字,猛地想起侄孙昨晚反复叮嘱的事情,急忙开口。 “四格格,这两件事情,我可以试着办一办,但木兰,多布不准你去。他,他说,噶尔臧前世差点把你从和亲的队伍里抢了去,他还跟噶尔臧按蒙古人的规矩决斗过,才把这事了结。还有,乌尔衮曾经向太皇太后求娶过你。这两个人,他绝对不准你跟他们见面。” “什么?” 海枫一时间目瞪口呆。 噶尔臧也就算了,好歹口头定过亲。她前世从没听说过决斗的事情,想来是蒙古人守信所以没有外传。 可这乌尔衮…… 她前世只见过几次啊! “他,他怎么知道乌尔衮提亲的事情?我都没听说过。” “据说是,乌尔衮在你的葬仪上大闹过,说你本该是他的王妃。太皇太后都准了,让他安心等着懿旨就行。” 海枫越发的糊涂。 孝庄到底下过多少遗诏? 她不是让二公主和亲巴林部吗? “罢了,这事待我查验一番再说。土谢图汗部,在京城可留有眼线么?” “嗯。我已和恭亲王常宁秘密说定,向康熙皇帝举荐他为我部的联系人。一来,恭亲王在朝中也不领着什么重要差事,噶尔丹应该不大注意到他;二来,他的大女儿不是被皇室领养为大公主么?出入宫廷传递消息,稳妥又不刻意。” “好,这主意不错。那我接着说第三件事:您要向康熙反对多布和我的亲事,就说,您在宫中听闻,二公主性情乖张,和多布十有八九合不来;三公主柔顺美貌,年纪又大些,正是良配。我的年纪太小,要等能生曾孙,恐怕兄长察珲大汗等不得。” “这,你这是何意?”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其实心底也有些犹豫,只是被侄孙以死相逼才不得不依计从事。 这难得的姻缘固然好,可多布这些天来患得患失,心烦意乱,完全不是个未来大汗的风范。 要是他和四格格果然再续前缘,每日只知道和爱妻玩乐,不理政务军务,那土谢图汗部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海枫见他惊异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没有推算错。 多布固然少年老成,也只有二十来岁呢。 他能想出私奔这么极端的法子来,显然是身在局中,已经失去分寸。 叔祖,估计对自己也有不满吧? “前世,本来该是二公主和亲漠北。想来叔祖已经听说了吧?” “不错。多布也是怕夜长梦多,事情不按原来的方向发展,康熙皇帝乱点鸳鸯,把你俩拆散了,才先发制人,直接求娶。” “他,还是不太懂皇上啊。” 康熙这个皇帝,虽然可以做到疑人不用,但在那之前也会反复考察。多布表现得越热心,他就越会怀疑其中是否藏有玄机,迟疑不前,反而会弄巧成拙。 再说,孝庄都没能成功劝动康熙,多布跟他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让康熙对他有求必应呢? “叔祖请听:康熙现在心中的最佳人选,无疑是二公主。就算为了土谢图汗部的面子愿意换成我,也会觉得别扭,仿佛任人摆布了一样。只有您、他、多布三人各有心思,康熙才会犹豫不决,重新认真审视我们三姐妹。” “你想去木兰也是……” “不错,今年的木兰,我就要抓住这个机会,崭露头角。我要让皇上清醒地意识到,只有我,才能帮助他看住土谢图汗部;只有我,才是他值得扶持的公主。这样,我在宫中说话才有分量,才在他心中有位置。这样的一位公主,才能最大限度地帮助到土谢图汗部,才配当多布的可敦。” 罗桑赞贝坚赞大师不由得连连颔首。 这夫妻俩,总算有一个明白人。 “我本怕你不高兴,就没说出口。确实,他这样儿女情长,未免对不起土谢图汗部的部众。让我把部落的命运交到多布手里,还真有些犹豫。” 海枫还有一个压在心底的疑虑,不敢对叔祖明说。 上一世多布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第27章 杀婿 康熙三十五年,公元1696年,昭莫多之战,噶尔丹全军覆没逃回准噶尔部,满蒙联军大获全胜,海枫也是得了准信儿,才敢启程去劳军。 她当时怀胎也有八个月,路上突然遇到准噶尔骑兵奇袭,马车受了惊疯狂乱跑,她动了胎气,难产大出血。 俗话说活七不活八,再加上军中缺医少药一切从简,她决定先保住孩子的性命,最终失血过多,撒手人寰。 再往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叔祖,多布有没有说过,他上一世什么时候阵亡?” “他说是,康熙三十六年,第三次征讨噶尔丹的大战中,连人带马被火炮击中。” 海枫的心,又随着这个答案,往下沉了一分。 按历史说,三征噶尔丹,那这一次就该是最后一次。 和昭莫多之战仅隔一年,准噶尔元气大伤,那最后一次大战应该是如汤沃雪,速战速决,哪里会激烈到,折了和硕额驸的地步? 多布在军中的威信,在研制火器上的才华,智谋、武艺…… 最可怕的是,那时候,他虚岁才刚刚二十一啊,前途不可限量。 有准噶尔这个对手的时候,他是康熙的利刃。 没了准噶尔呢?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康熙估计不会乐意看到土谢图汗部在多布的带领下日益强大。 而且,女儿都死了,女婿还会忠心耿耿吗? 察哈尔的叛乱再不能重演。 她拼命生下的那个儿子,会成为绝佳的傀儡。 康熙会把他养在深宫里,叫他仰慕自己这个外祖父,远离草原…… 到了适当的年纪,他再给外孙子指一门尊贵的亲事,封爵位,赏宅子。 海枫猛地想起,林丹汗的遗腹子,温庄长公主的再嫁夫婿阿布奈。 还有在康熙手下牺牲掉的,额驸吴应熊,以及建宁公主的两个孩子。 如果儿子是个贪图享乐的,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可如果,他和多布一样,雄才伟略,心比天高呢? 康熙会不会也把他幽禁到死? 毕竟,作为一个父亲,康熙把废太子都圈禁了。 这里是皇家,哪有什么血浓于水,只有权力博弈。 酷暑的天气,海枫浑身冷到发颤。 不行,她要保住多布,保住来之不易的家。 那么,她今年就必须去木兰。 在那里,或许会发生一件,影响九龙夺嫡结局的大事。 那是她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太子,绝不可能登上皇位。 因为九龙夺嫡还没正式开始,他就把蒙古的支持,也就是端敏公主的善意,拱手送给了弟弟们。 前一世,海枫有个外号,叫‘小端敏’。 缘由是她同和亲到科尔沁的端敏公主一样,嫁得高,又得丈夫爱重,府里别说侧室妾室,就连个通房暖床的丫头女奴都没有。 再者,就是她俩都成婚多年无子。 海枫不生,那是她不想拿稚嫩的身体冒险,竭力避孕; 而端敏公主,大概是因为近亲结婚,所以真的生不出。 端敏公主出身显赫,父亲是皇太极堂弟济尔哈朗的儿子、郑亲王系第二任家主济度,母亲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是当今太后的亲妹妹,孝庄弟弟科尔沁贝勒绰尔济之女。 太后和她妹妹悼妃自打入宫那天就守活寡怎么可能生育,就把妹妹的女儿端敏公主抱进宫中抚养。 端敏公主自恃身份贵重,谁也看不起,包括康熙。因为他生母只是汉军旗,出身微末。 前一世,海枫经常去寿康宫讨好太后。太后这个人,宽有余,严不足,所以她的宫里就跟个筛子一样,什么流言八卦都能听到。 比如,顺治帝三个阿哥有时来给太后请安,生活在这里的端敏公主只给裕亲王福全问好还礼,因为他的生母宁谧妃好歹是董鄂氏,八旗贵族;汉人生的康熙和恭亲王常宁来了,她连个眼色都不给,装作没看见。 而太后大约是第一次养孩子没有经验,竟然不加以制止。 康熙跟太后这些年来关系不温不火,其中大约也有端敏公主一份‘功劳’。 端敏公主七岁的时候,孝庄的亲弟弟满珠习礼入京请安,顺便为自己的孙子班第和她定下了亲事。也就是说,端敏公主年仅七岁,就已经被敲定为科尔沁草原未来的女主人。 本来,她要想真正掌权还得等丈夫袭亲王爵位才行,那估计要等到四五十岁。可端敏公主也不知道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就在她待嫁的十年中,未来的公公和祖父满珠习礼都去世了。 康熙九年,她十七岁嫁入科尔沁,部落里没有一个长辈能压制,丈夫又已经当上达尔罕亲王,对她百依百顺。 端敏公主手握实权,愈发嚣张跋扈,海枫在漠北都能听见她的‘光荣事迹’。 可这样一个人,却久久不孕。她又不许丈夫娶小,惹得蒙古各部落议论纷纷。 三年前,二十八岁的端敏公主终于生了个儿子。 太子,竟然就在今年造成了这个孩子的夭折。 多布向来和太子不大对付,海枫上一世认为反正太子会倒台,所以没放在心上。 或许就是这份松懈,葬送了丈夫的性命。 她能不能利用这个孩子的变故,获得些政治资源自保呢? “请您把这个,转交给多布。” 罗桑丹贝坚赞大师接下海枫递过去的荷包一看,发现里头是古佛玉佩完璧归赵,还有一绺乌黑的青丝。 “枫儿永远不忘和多布年少结发为夫妻的情意。我也愿意生生世世,都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正是为了如此,现在才不能草草出走。我要风光大嫁,做他名正言顺的唯一妻室,不叫他在大汗的责任和两情相悦间做抉择,江山美人,我要他都能拥有。所以,木兰我去定了。” “我自然信你,可多布……” 海枫不由得焦躁起来。 “实在不行,您骂醒他好了。要想见面,成了亲多少见不得?我只怕他腻烦呢。不过六年而已,急什么。我俩还都是孩子的身体,能做得了夫妻么?让他把心放在肚子里。时机一到,我自会带着宝马良田,还有康熙的宠爱信任,十里红妆地去找他!” 第1章 国舅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燕京大学的未名湖,是多少莘莘学子的梦中胜地,只盼金榜题名,便能与她朝夕相对。 而如今,在康熙二十三年七月十九日,它只是清代外戚避暑园子中一处不过尔尔的设景,它的主人甚至因为繁重的事务,十天半个月不看一眼。 京城的三伏天里,正午的砖地泼上井水都能立刻烤干,也就早晚透出些凉意来。民间俗称为‘佟国舅’的府上,早已借着清晨的第一缕微光忙碌起来,开始准备着嫡福晋赫舍里氏入宫给女儿佟皇贵妃请安的诸多事宜。 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四十上下年纪,高个子,白面皮,唇上微微蓄着些胡须,也称得个美男子,正斜倚在床边,看妻子按品大妆。 一个月来,发生太多事情,他却一点内情都摸不着。这是追随外甥康熙皇帝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揣测上意治死罪,这种幌子也就糊弄糊弄底下无关紧要的官员。但凡手中有些实权,谁不天天琢磨皇上的心意? 稍有不慎,锦绣前程顷刻之间化为黄粱一梦。 “时辰不会耽误吧?” “不会。富余着呢,我一想到能见女儿就躺不住,丑时就起来准备着。爷睡得沉,不知道。” “哦,那正好。我同你说会儿话。” 赫舍里氏忙摒退左右,掩紧内室的门。 “爷要嘱咐什么?” “再有三天,太皇太后可就要起驾去木兰了。你千万叮嘱好娴儿,别使在家的大小姐脾气,诸事上点心。老祖宗要借郭贵人的事情整治她,易如反掌。我都不敢跟太皇太后硬碰硬呢。” “是。我也正担心着。她打小没吃过亏,这还是头一次动手害人,估计也是气糊涂了。好在,郭贵人没事,龙胎也好好的。” 佟国维猛地起身,在内室里转了几圈,拿捏好分寸才开口。 “我反而就是担心这里。瞧情形,太皇太后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按兵不动。为什么?因为她清楚,娴儿动了手却没有得手,就算叫皇上知道了,也不会重罚。木兰又近在眼前,何苦叫蒙古王公们看笑话呢。倒不如,秋后算账,数罪并罚。” 赫舍里氏一时脑子没有转过弯儿来,连忙追问。 “哪儿有数罪啊?您不是说,皇上默许佟家帮喀喇沁打探消息吗?” “宫里是宫里,朝廷是朝廷。二公主不是娴儿生的,她又还没当皇后。按理,她不该插嘴。太皇太后和太后出身蒙古,还没发话呢。事不过三,她要是再有什么过错,那可就不是求求皇上能过去的小风波了。” 青城行宫那边迟迟没有消息,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他要不要让妻子打探一下,宫里的动向呢? 佟国维正犹豫着,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苍老妇人的禀告。 “二老爷,福晋,时辰差不多了,车马那边都打发人催两次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 夫妻俩连忙把仆妇们叫进来,匆匆梳洗完毕,各自出门入紫禁城。 东华门外,佟皇贵妃的乳母佟嬷嬷早已等候多时。 “哎呀福晋,您可算来了。皇贵妃娘娘盼星星盼月亮呢。” 赫舍里氏连忙扶着她的手下了自家马车,换乘禁宫专用的车马,直奔承乾宫。 佟佳颐娴连着病了十几天,喉咙肿到只能喝粥度日。为了不让额涅担心,她这一日早早就起来涂脂抹粉,直到天衣无缝。 娘两个一年到头也不过见个四五次,按规矩行了礼,便赶忙入内室说话。 “娘娘,听说您病着,我便赶忙递了牌子求见。好在,太皇太后那边旨意下得快,只隔了一日就准了。” “哼,我一个皇贵妃,即便不生病,难道就不能见见家里人吗?” 赫舍里氏诧异地望着尖酸刻薄的女儿,忧心不已。 “看来你阿玛还真料着了。” “他又说什么了?” “他说,叫你别惹太皇太后生气。” 佟佳颐娴心底不由得又是一阵冷笑。 “除过叫我忍气吞声,他还有点新鲜的吗?也对,横竖,我这还没当上皇后呢,下一个皇贵妃不都准备好了吗,当谁不知道吗?五妹妹都十六岁了,哪家上门求娶阿玛都不答应。不就是想把她送进宫?” 赫舍里氏被女儿一语说到关节,脸上不禁红成朝霞一片。 “颐娴,这也不能怪你阿玛。佟家手里,好歹得攥着一位阿哥啊。太子那边,索额图大人是叔外祖父,实在亲戚。我虽说也姓赫舍里,可离太子,血缘未免太远。咱们家就算靠过去,那也是差一大截。您现在养着四阿哥是个盼头,但德妃如今也慢慢起来了,她生的五格格在太后身边那么得宠!说不定哪天,她就把四阿哥又抱回去养呢?” 子嗣,又是子嗣。 佟佳颐娴气上心头,就连珐琅护甲开始往手心里头扎都感觉不到。 而她的亲生母亲,还在絮絮地开解着,没能注意到女儿的异样。 “你五妹妹,虽说不是我生的,但她是佟家的女儿。进了宫,得了宠,生下一儿半女的,咱们家也多份念想不是?你也多个倚仗,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额涅就算准,我生不出来?” 赫舍里氏怔住了。 这还是她温柔乖顺,轻声慢语的嫡长女吗? 何时变得如此粗鄙? 关于颐娴的肚子,佟家其实早已放弃希望。 入宫八年,坐胎药喝下去多少也没动静,好不容易得个格格还夭折了。 最关键的是,皇上不喜欢她侍寝,那怎么会有喜讯? 可当着面,赫舍里氏不敢说。 “没,娘娘说这话不是扎我的心吗?您身边也没个孩子做依靠,我愁得整宿睡不着觉。郭洛罗家两个小贱人又那么得宠。偏她们会生儿子,宜妃手里都有五阿哥和九阿哥两个阿哥了,这要是再给皇上添个阿哥,那你怎么能赢过她?再有郭贵人,眼看也五个月。太皇太后看得紧,咱家是绝不能再下手,不然闹到台面上谁都收不了场。叫你妹妹准备入宫,那也是,迫不得已。” 佟佳颐娴的心,彻底冷下去。 原来,就连生母都不肯站在她这边。 那好,我自己来。 郭贵人的孩子,皇上本不想让她怀,那她作为皇贵妃,凭什么打不得? 第2章 雍正 针黹、女德、管家、书法…... 佟佳颐娴没有想到,这些她辛辛苦苦学了十年的功课,在皇上眼里,竟然还比不上狐媚妖术。 自打六岁,阿玛和额涅就紧盯着她,一日也不准松懈。 她是佟家的指望,是下一个皇后、太后。 去世姑母的位置,她必须去填满。 什么都学会了,什么都拔尖儿,就是没人给她讲过男女之事。 刚入宫的时候,表哥也喜欢过她的,龙床上耐着性子哄。 只是侍寝自有规矩,她一个大家千金,怎好像个青楼女子一样低声下气,又喊又叫,那成什么体统? 慢慢的,他就不来了…… 然而,郭洛罗姐妹却靠着低贱下作手段,封嫔,封妃,生子…… 一步步爬到她头上来。 早知道在丈夫面前卖弄风情,多生子嗣才重要,又何苦逼她学了十年没用的东西? 好,你们不帮我,我自己试试。 到底表哥更看重她,还是那个再嫁的半老徐娘? 佟佳颐娴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敷衍地点点头。 “罢了。我听阿玛额涅的安排便是。那,喀喇沁的事情,如今如何了?” 说起这事,赫舍里氏一肚子闲气。 “杜棱郡王亲笔来信,说,郭洛罗家的女儿都好生养,他想多添几个孙子。四格格想来也不错。二公主,既然皇上不大乐意,那便罢了。” 真正的情况,当然不是这样。 噶尔臧王子听说四格格貌若天仙,立刻就缠着杜棱郡王要把人选换成她,佟家这些天投入的人脉财物,全都成了无用功。 当初就不该跟如此肤浅的人家结交! 可这话进了佟佳颐娴的耳朵,又是一阵扎心。 生儿子。 要是这事如此重要,当初家里为什么偏偏不教! 她已是心灰意懒,跟母亲连一句话都不想说。 正好,有个上佳的借口。 “四阿哥这两天为了给我侍疾,书房只去半日。看看时辰,也快回来了。额涅要不见见?正好,我还有些宫务须得打发。” “娘娘身体不好,何不叫贵妃暂时帮着料理料理?说起来,那也是你妹夫的姐姐,不算外人。” 哼,要是连当家的权力都交出去,我这个皇贵妃岂不成空壳了? 佟佳颐娴打定主意不和母亲说实话。 “不过是为着木兰的事情操劳了些,又有些上火,哪里娇嫩成那个样子,额涅只管放心。贵妃,她向来不爱这些事情。银杏!” 一个打扮得格外出挑的俏丫鬟应声而入。 赫舍里氏连忙重整仪容,随她移步花厅喝茶。 “你如今倒贴身伺候娘娘了?” “是,蒙主子抬举。” “多大了?” “二十三。” 嗯,女儿看样子还真懂事了些。 知道抬举身边亲信侍寝,笼络圣心。 这些水灵的姑娘,当初选给她陪嫁,就是预备着当官女子的。 只要皇上肯迈进承乾宫的门槛,见面总有三分情。 赫舍里氏心情放松了些,打问起四阿哥的事情。 “娘娘和四阿哥,相处得如何?” “自然是好的。娘娘什么出身,德妃什么出身?四阿哥很知道好歹,对娘娘十分孝顺。娘娘也待四阿哥像亲生的一样。” “那就好。” 南边新供奉的雨前龙井还没散去茶香,四阿哥就身姿挺拔地进了花厅,拱手要给赫舍里氏问安。 赫舍里氏赶紧扶起来,好歹没受这一礼。 “四阿哥可使不得!我是奴才,您是主子。快请上座!” “不,您是额涅的生母,国舅爷的嫡妻,是我的长辈,怎好失礼呢?” 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只好相对而坐,不分主次。 借着喝茶,赫舍里氏上上下下打量着四阿哥。 未来的雍正帝此时只有六岁,甚至比海枫还小上五个月,身量只比黑檀木的太师椅略高些,穿着件珠灰色宝瓶纹的薄纱夏裳常服,脑后乌油油一根辫子,眉眼飞扬,唇红齿白。 “没耽误您的功课吧?” “怎会?午后原是骑射课,我年纪尚小,师傅们刚教了个开头而已。侍奉额涅汤药是大事,汗阿玛也口谕准了的。” “那就好。” 赫舍里氏一边喝茶,一边和四阿哥叙着家常闲话。她见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应对机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概清楚,倒很意外。 若是这孩子真是女儿所出,该有多好。 那丈夫的打算,说不定真能成真。 太后跟皇上前些年,关系僵成那个样子。要不是有宜妃姐妹从中说和,恐怕连场面上的事情都对付不过去。 不是亲生的,哪里能一条心。 太子的眼睛长在天上,除了索额图还能在他面前得几分好,剩下的,谁还在眼中?日后若是太子登基,女儿就算当了太后,也说不上话。 佟家和科尔沁,差得太远了。 “哎呀,大姐姐来了!” 赫舍里氏正出神,忽然听见四阿哥一声欢喜的惊呼。 她连忙往外瞧,正好看见一大一小两位妙人相跟着进了承乾宫大门。 不用任何人介绍,赫舍里氏知道,那个小的,一定是四格格。 这个孩子,真真生的太好。 喀喇沁的事情,赫舍里氏其实极其鄙夷。 六岁的小女孩儿,能看出什么眉毛眼睛来?还美若天仙? 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想象不出更漂亮的模样安在仙女脸上。 世家大户打扮女儿,无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人靠衣裳,自然看上去就惹眼。 四格格却全不靠这些东西。 她穿着一件浅藕色的纱旗袍,上面几乎是半点纹饰绣花也无,白玉般无瑕的肌肤反而更惹眼;一把厚厚的好头发梳成小小的两把头,只带着根喜上眉梢的银步摇,便是三品文官的庶女都不会打扮的如此素净,她却能靠嫣红饱满的双唇,浓淡得宜的眉眼生生抬高首饰的格调。 一颦一笑,媚骨天成。 这女孩子才六岁,已然这副模样。 再等个十年,又该是怎样的流光溢彩,倾国倾城? 别说好色的噶尔臧,就是守戒持重的化外人,估计也会被勾入红尘吧? 海枫一进承乾宫就望见这两个人朝她看。 她直接忽略掉赫舍里氏,直直地望向四阿哥。 不容易啊,可算见到雍正帝了。 我有一份登基大礼包,给你准备好了。 第3章 宿怨 大公主和海枫这个时间点到访承乾宫自然不是意外。 孝庄特意叫她俩来拜见佟国维的福晋赫舍里氏,顺便帮她赏赐些东西。 “哎呀,无功不受禄,奴才怎好平白受这么重的礼。” 赫舍里氏见赐的是三十匹妆花缎,三十匹织金锦,远超平时的节礼,起身朝慈宁宫的方向行了叩拜。 大公主见状,连忙扶起来。 “福晋不必如此。老祖宗因为木兰的准备连日操劳,身上有些懒懒的,不然就请您过去说话了。几匹料子而已,福晋忒客气了。” 海枫小口小口地啜着冒凉气的陈皮酸梅汤,看着这俩人貌合神离地演着戏,惬意地不行。 公主和国舅夫人免费给她唱京剧,这便宜不占白不占。 恭亲王和佟国维的秘辛,还是前世多布从军里打听来,作为夫妻夜话讲给她解闷儿听的。 顺治帝二十四岁就一命呜呼,当时能继位的也就八岁的裕亲王福全、康熙还有五岁的恭亲王常宁。 裕亲王天生右眼有残疾没法竞争皇位,康熙的生母佟妃,在蒙古贵女云集的顺治后宫里身世固然不显眼,可也不算低三下四。她的父亲佟图赖当时虽然已经去世三年之久,但生前也做到汉军包衣正蓝旗都统、礼部侍郎,临退休的时候还捞了个太子太保的虚衔编制,挺拿得出手了,挤不进顶流权贵,至少算中上层级。 佟家当年估计也是贪图皇位眼热,竭力在朝中宫内奔走,宣扬恭亲王生母杨氏出身低微,不堪当太后之位。 当然,这话是实话,可未免太伤人。 孝庄有没有因为杨氏的出身淘汰恭亲王海枫不知道,但这件事后来成为佟家和恭亲王家解不开的暗结,六年后甚至差点造成贻误军机却是事实。 佟家祖上是靠当武将起家,然而也许是因为佟图赖死时,长子早亡,次子佟国纲才刚十八岁,幼子佟国维才十五岁,所以兄弟俩基本都在内廷做大臣,没怎么混过行伍。 康熙二十九年一征噶尔丹,裕亲王领抚远大将军出左路,恭亲王领安北大将军出右路夹击敌军。估计康熙是想趁机给舅舅家贴金,就让佟国纲在右路大军里当将军。 多布当时也在右路大军里当先锋,他跟海枫讲,佟国纲虽然管着火器营却对枪炮一知半解。恭亲王就出言嘲讽,说佟家还是女人比较优秀,气得五旬老汉佟国纲一把年纪,位高权重,还在杀阵上身先士卒,一把老骨头差点断送在乌兰布通战场。 在那之后,佟家和恭亲王家几乎势同水火,老死不相往来。 至于现在吗,女眷之间还能维持这种面子上的礼仪,可以说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一堆人在承乾宫正殿上说笑片刻后,话题自然慢慢转移到近在眼前的木兰之行上。 大公主言笑晏晏,洁白的指尖用银签子挑起一粒冰镇樱桃,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今天来见皇贵妃娘娘还有要事商量,我倒只顾着说闲篇儿。” “哦,大公主有什么事,自己做主就行了。” “那可不成,您才是六宫之主呢。我是想着,裁掉身边一半的仆从,再和四妹妹同乘一辆马车,节省出一副车马的费用。” 佟佳颐娴病弱的人精神不济,有些昏昏欲睡,听了这话瞬间警醒不少。 “哦,这又是为何?” “还请皇贵妃恕罪,我也不过瞎琢磨。汗阿玛本来的意思,太皇太后难得出门一趟,要按最高规格办;但老祖宗她坚决不同意,说南边连着用兵,国库内库都不富裕,大操大办还不如把银子省下来多置办几门红衣大炮呢。我和四妹妹听了,也想帮帮忙。正好她身边人不多,我也用不上这么些仆妇,喜欢清净。凑在一起,省下的银子固然有限,却也算我俩一片心意。” 这当然是海枫的主意。 既然定好和恭亲王家联手,那自然得互通有无,相帮扶持。 孝庄作为国家最高领导人之一还比较靠谱,至少比某位挪用军费修园子的太后强出一大截。 富贵不能淫。 在个人享用上,她向来痛恨铺张浪费。 由她号召六宫节约,大公主和海枫再积极响应一波,其他人很有可能也会跟风裁剪用度。 蚊子再小也是肉。 明年就是公元1685年,为了抵抗沙俄的侵略,雅克萨之战就要打响。 1681年,三藩刚刚平定; 1683年,台湾的事情才尘埃落定; 1688年,噶尔丹就要进攻漠南,康熙也会随之反击。 此刻的清廷,把南边的叛乱几乎全都清空,接下来的重心,要挪到北边来了。 这样的局势下,军费有多紧张呢? 前一世海枫十二岁出嫁土谢图汗部的时候,因为要掩盖姐妹替嫁、易嫁的丑闻,她们三姐妹同时出宫开府,内务府措手不及根本没银子,康熙悄悄变卖了一批内库里异常珍贵的字画,还勒令几个当时已经自立的阿哥们给姐妹们凑嫁妆,勉强按规制筹措出来的陪嫁其实都是面子上好看,里子经不起推敲。 也许是出于对海枫远嫁漠北的愧疚,康熙还格外赐给她在蒙古清河的一万亩胭脂地做私房。 淑慧长公主作为太皇太后的女儿,在承德青城的胭脂地才不过五万亩。 这块半农半牧的土地对刚融入漠北生活的海枫帮助很大。 因为噶尔丹挑动战端,土谢图汗部原来的牧场都被迫沦为战场,牧民们生活无以为继。 海枫看准时机把这块地拿出来收容难民,让整个部落都对她另眼相看。 所以之后几年尽管她避孕不生孩子,祖父察珲大汗心中不满,却也没有疾言厉色训斥过。 常将有时思无时,莫把无时当有时。 穿的简单些寒酸些怕什么,仗打得赢才是实在的呢。 和平年代,百姓休养生息,财富自然会慢慢聚集,国库也会随之充盈。 到时候,海枫想要的,可就不止几匹绸缎,几根簪子,一万亩地说实话也不够瞧。 她想要,四万八千亩良田当嫁妆。 第4章 阿香 四万八千亩。 这是海枫前世在清河岸畔精密丈量、计算后得出的结论。 要想养活土谢图汗部所有难民到衣食不愁,这个数字是最合理的。 那一万亩胭脂地被几处漠南蒙古王公的牧场夹在中间,进出都得打点关节疏通。难民们自然不会挑剔,但海枫暗地里观察到,他们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拘束感。 要想随心所欲,那就得把几块土地一起拿下,连成一片,由她亲自管起来。 距离出嫁这六年里,海枫最想办成的事情就是这个。 为此,她就必须展示出,自己作为一名和亲公主,有四万八千亩良田的身价。 拿到孝庄的认可,这才是第一步。 海枫偷眼看着佟国维的福晋,知道她已经明白孝庄的用意。 在宫中交际,必须懂得弦外之音。 赫舍里氏听了大公主一番主张,她长期出入宫闱,已然洞悉,太皇太后其实是在变相隐晦地要求京中权贵人家们进献军费。 这六十匹名贵料子,就是抛砖引玉,佟家为谢恩,得翻双倍还回去。 三天后太皇太后起驾去木兰,王公贵族们自然得献上程仪。 佟家是因外戚抬旗,八旗里位置尴尬,如果佟家在程仪上压倒众人,那些爱面子的开国功臣家不会乐意看到,估摸着会再翻上数倍好维持地位。 大公主生父恭亲王再一领头,观望着的其他人自然跟随。 好厉害的手段,四两拨千斤。 怪不得四格格穿得如此素净。 赫舍里氏系出富贵名门,并没过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大公主和四格格小小年纪如此懂事,真叫人惭愧。只是这样,二位不受委屈么?路上诸事可不方便呢。” 海枫赶紧帮大公主敲边鼓。 “多谢福晋惦念。我身边人也不多就六个,单占一副车马,属实不安。” 事实证明,如果太皇太后和皇上上心,内务府的工作效率可以极其的高。 叔祖初七那日将她的第二个要求讲给孝庄听后,当天她就给内务府原封不动地传旨。 七月十五,上三旗包衣家中行四的六岁女孩子统共二十八人,全都带到了海枫面前。 她一眼就认出了日后的陪嫁大宫女阿香。 这个女孩子,甚至比在现代从小无父无母,孤儿院长大的海枫还惨。 阿香在家的时候,和所有普通满人家庭的女孩子一样从来没有起名字,只叫四妞。 十一岁进宫开始伺候海枫时,西林觉罗家的四妞又黑又瘦,个子还小小的,却什么粗细活都愿意做也会做。 用她自己的话说,跟伺候家里五个爷们儿相比,服侍四公主简直跟做游戏一样。 阿香的祖上也风光过,到了她阿玛手里逐渐破败。他只混成南苑行宫一个普通的守门侍卫,却心比天高,自认生不逢时,不然也该封侯拜相,家财万贯。 没有少爷的命,却有少爷的病。 阿香的阿玛滥赌、滥嫖、捧戏子,花俸禄如流水,还娶了三个侍妾“开枝散叶”,生出五男六女挤破了小小的二进旧宅子。 吃穿用度不够,就借遍亲戚旧识,最后连放印子钱的都绕着她家走,没办法,女眷们靠没日没夜地帮别人家绣花补缀甚至洗衣服贴补,往往手里头刚富裕些,就被上门讨债的无赖弄了去,再不就是被她阿玛或者有样学样的五个兄弟拿去打肿脸充大爷,请客喝酒睡女人。 海枫从知道自己要远嫁漠北那一刻开始,就想尽办法放身边的宫女们回家。 被内务府算成陪嫁被带到蒙古去,那估计就一辈子也回不得京城、见不着父母,属实有悖人伦,她比较倾向于在蒙八旗里头选些新人带过去。 所有服侍海枫的人里,就只有阿香不肯回家。 她一个劲地在院子里磕头,求四公主不要让她继续生不如死。 众人这才知道,她进宫以来拿的月例银子没有一文能留下,全填了她阿玛那个无底洞。 海枫嫁到土谢图汗部,阿香忠心耿耿地侍奉,六年如一日。 阿香曾经跟她说过,自己小小年纪便见识到所托非人能惨到什么地步,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终身不嫁,清清净净服侍她过完一辈子。 多布刚跟她成婚时莽撞的很,手劲太大还没轻重,海枫又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冷白嫩皮,夫妻同房后,身上往往新紫压旧绿惨不忍睹。 阿香哭着给她沐浴,说自己愿意把清白身子献出来,替她服侍额驸。 准噶尔骑兵偷袭那一天,阿香至少帮海枫挡下三箭。 而现在,她又好好地跟在海枫身后,穿着新做的青纱宫装,因为对规矩不太熟悉,略微显得不安。 除了阿香,海枫还选中一个叫舒泰的富察氏女孩子。 她作为女儿竟然有名字,就足够说明问题。 果然一问,她家里因为没儿子打算留她在家招婿,把她当男孩子教养。舒泰能说会道,言一晓十,甚至长得还很齐整,海枫瞧着比好些常在答应还顺眼些。 更重要的是,她和富察嬷嬷似乎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近些天海枫非常依赖身边新来的这一批人,尤其是这位富察嬷嬷。 四十岁上下,正黄旗出身,家里几个哥哥都是内务府办差办老了的,本人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宫女,这回是特意被找来伺候四格格。所以这人规矩礼节信手拈来,宫里头的事情多年耳濡目染,就没有说不上来的。可她偏偏从不多嘴讲八卦是非,只说些必要的,光这一点,海枫就佩服地不得了。 掌事太监张顺和他的徒弟富贵都是乾清宫,也就是梁九功手底下出来的,资历本事就是在哪个妃位宫里当总管都绰绰有余。 至于最关键的教引嬷嬷和掌事嬷嬷,一个是康熙亲自指定的富察嬷嬷,另一个,孝庄正式把赛纶指给她用。 两位一文一武,一动一静,处理她身边这点鸡毛蒜皮事,海枫甚至觉得浪费人力资源。 如此架势,海枫知道,康熙确实如她所计算的,开始对小女儿上心了。 还远远不够。 海枫想像个皇子一样,拥有撼动康熙的能量。 就像,雍正帝前世诬陷她母亲,硬保下残害皇子的佟皇贵妃那样。 第5章 诬陷 海枫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坐在最下首、比她小不到半岁的四阿哥身上。 前世,雍正帝作为佟皇贵妃的养子,少年时期和佟家绑定地异常紧密。 佟皇贵妃讨厌母亲,所以前世的木兰,她出发前一天临时托病没有去,留在紫禁城里,趁孝庄和康熙在承德忙大事,使些细碎功夫折磨母亲,最终导致海枫的弟弟胎死腹中,母亲也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 圣驾回銮后,因为缺少确切的证据,孝庄只是变相剥夺了佟皇贵妃的管家权力,并没有深究。 海枫给侍女舒泰使了个眼色,舒泰立刻捧着手里的托盘款款走到佟皇贵妃面前,下拜、献礼,一气呵成。 “皇贵妃娘娘,妞妞这些天礼佛心有所感,又听四阿哥身边的小太监说您缠绵病榻,连饭都吃不下只能喝粥,担心得不得了。特意准备了玉观音,还请宝华殿的法师开过光,希望菩萨保佑您早日康复。” 佟佳颐娴强忍着没有横四阿哥一眼。 嘴巴可真够松的,平日里都白嘱咐了! 果然不是亲生的,怎么都养不熟。 “四格格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都已经大好了,用不上。” 海枫拍着小手,高兴得不行。 “果然菩萨是灵的。妞妞昨晚还梦到跟皇贵妃娘娘一起坐马车出门玩儿呢!太皇太后也一定很高兴。老祖宗刚才还说呢,佟家的闺女要是不一起去木兰,谁主持这一路上的事情呢?贵妃刚生完十阿哥没多久,不能太操劳。要不就惠妃?” 赫舍里氏连忙偷眼看女儿。 这个便宜可不能叫大阿哥那边讨了去。 佟佳颐娴飞快地在心里计算了一番。 惠妃和大阿哥要是抓住木兰的机会再冒头,她的对手未免太多。 贵妃身份上跟她旗鼓相当,又有十阿哥傍身; 荣妃曾经得宠多年,在皇上心中有位置,为了二公主的婚配已经跟她翻了脸; 德妃因为夺子之恨一直不怎么跟她亲近。 宜妃又是郭贵人的妹妹,如果计划顺利,难保日后不怨恨。 她横是不能跟满宫的妃位都过不去吧。 就算不按原计划留在宫里亲自对付郭贵人,不是还有银杏在吗? 自己不在场,后日更好开脱。 “太皇太后难得出门一趟,我怎么能不侍奉着?必定去的,四格格回去就代我禀告吧。” 海枫乖巧地叫了舒泰回来,用眼梢瞄了下强装镇定的雍正。 别以为就你会用心机。 前世调查母亲流产事件期间,雍正的证词非常关键。 他在康熙面前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细数佟皇贵妃如何对他悉心照料,视如己出,并且号称母亲每次过来请安都态度冷淡又倨傲,恃宠而骄,完全不尊重养母,所以佟皇贵妃才会小施惩戒。 一派胡言。 母亲要是懂恃宠而骄,就不会绝望到差点自尽了! 他分明是看到了佟皇贵妃身后的佟家能给他带来利益,所以利用自身的年龄优势,保全她。 心理上是个成年人的海枫,都做不到他那样,镇定自若地撒谎。 海枫没有幼稚到在这个黑暗的封建宫廷慷慨陈词,讲求什么正义、仁爱,冲动地跟雍正旗帜鲜明地明着对抗,但她有她的方式。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十日,仅当了一天皇后的佟皇贵妃病逝,雍正也在后宫中失去了依仗。 他的生母德妃当时地位已经不低了,雍正却不愿意搬到永和宫去住,一直赖在承乾宫。 与此同时,他开始积极地在太后身上下功夫,突破口,就是养在太后身边的、他的亲生妹妹五格格。 海枫就竭力给他搞破坏。 太后养孩子,基本就是一味地娇宠,毫无章法。宜妃的长子五阿哥养在她身边,功课上甚至还不如海枫知道上进。她一半出于幼儿教师的职业病,一半出于给四阿哥使绊子的心理,成天陪在五格格身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礼仪规矩。 康熙因为这个,还特别嘉奖过海枫,把通嫔那拉氏生的六格格也交给了她管教。估计他也是意识到,公主们小的时候教育不好,日后会妨碍到他利用儿女亲事进行政治平衡。 只可惜第二年,她就意外嫁到漠北去,没能一直阻挡住雍正。 五格格一直很喜欢她,坚持给她写信。 康熙二十九年之后的宫廷事,海枫基本通过五格格了解了一个大概。 佟皇贵妃死后不满一年,佟家就又送进一个女儿当后妃,雍正对这位比他年长勉强十岁的后妈格外孝顺,对亲生母亲德妃反而冷淡。 有奶便是娘。 人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海枫不齿之余,也有一丝佩服。 怪不得能从九龙夺嫡里脱颖而出,压倒一众种子选手黑马登基。 今生如何应对雍正,海枫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做敌人,她没有必胜的决心;可做盟友,雍正喜怒无常,深不可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她卖了。 倒不如捏着蒙古这枚重要筹码,保持中立,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候再出手。 如果历史的大潮真的无法抗拒,雍正帝还是顺利拿到了继位诏书,那她就以漠南漠北的承认为条件和雍正谈判,尽量最大化己方利益; 可要是节外生枝,那她就不客气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今年的木兰拿下端敏公主,海枫自认为还不算困难。只要保住端敏公主儿子的性命,这位傲慢的公主,也会释放善意,那漠南蒙古将来至少不会和自己站在对立面,甚至处理得当的话,很有可能结盟。 海枫前世在漠北避孕,旁人自然不知道底细,只道她是生不出。 端敏公主曾经派她贴身服侍的嬷嬷,给海枫送过一匣子生子秘方。 在清河牧场的事情上,端敏公主也对土谢图汗部的难民们多加照顾,没有为难。 尽管她俩素未谋面。 或许,嚣张只是端敏公主的保护色而已。 她不愿被当着面指指点点,说成妒妇,说成无用,就因为不准丈夫纳妾和没生出儿子。 跟雍正不一样,端敏公主本性不坏。 海枫掌握先机,已经悄然布开了局。 第6章 姻缘 大公主和海枫从承乾宫回到慈宁宫的时候,孝庄正在看金鱼。 年纪渐长,她眼力不济,特别喜欢看这些会动又鲜艳的生灵。 “回来了?” “给太皇太后请安。” “起来吧。苏茉儿,回头从这里头捞两尾玉印头和朝天龙给大公主,她最近练习刺绣太多,多看这些有好处。” 大公主正要跪安谢恩,孝庄就直接伸手抓住了她。 “你也太见外,怪没意思的。走,咱们屋里说会儿话。” 海枫本想知趣地回避,没想到孝庄竟然把她喊住,也一起带到静室里去了。 苏麻喇姑手执一幅英俊的蒙古青年男子画像,叫她俩看。 “我叫达尔罕王帮忙在科尔沁找的人,叫般迪。虽说只能袭爵到台吉上,地位不高,可胜在家事简单,父母过世早,也没有兄弟姐妹。大公主你嫁过去之后立马就能当家,一没有长辈辖制,二没有兄弟争产。他本人呢,又肯上进,文武双全。我瞧着不错,与你年纪也相当。” 已经有了几分成人模样的大公主臊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婚姻大事,自然是太皇太后和,和长辈们做主,我怎么好……” 孝庄在炕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语气既亲切又随和。 “怕什么,万事有我呢。谁敢挑礼,让他到我这里来挑!这女人啊,一辈子就容易栽在姻缘上。你若是自己不中意,那就再找找,才十四,急什么。我这次,特意叫恭亲王福晋也来伴驾,让她一起参谋参谋。恭亲王,为了你的婚事,忙前忙后啊。” 大公主想起生父的谆谆叮嘱,一再让她放心,禁不住眼圈有点红,可也不敢哭出来。 今生今世,她只能是大公主,是皇上的长女了。 海枫知道,这个般迪真的很不错。 那可是孝庄在她娘家一层层筛选,百里挑一找来的好额驸。 这门亲事,孝庄今年在木兰亲口敲定,消息一出来满京城都震惊,因为般迪爵位不高,别说封王,连个贝勒的前途都没有,这人选实在奇怪。 可对大公主来说,这个额驸非常实在。 般迪相貌堂堂,为人忠厚却又不失圆滑,打仗也在行。多布向来除了自己谁也不服气,但在海枫面前称赞过般迪两次,说他足智多谋,箭无虚发,胆气过人。 嫁给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婚后大公主一直很幸福。 “也罢,反正等咱们到了木兰,我叫达尔罕王把人带过来你相看相看。这画像总是把人往好看上调理,不能尽信。” 苏麻喇姑便收起画像,顺势把大公主带出去挑鱼。 再磨蹭一会儿,她的脸估计会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静室里就只剩下海枫和孝庄两个人。 “事情都办妥了?” “太皇太后派的差事,妞妞怎敢不上心。” 孝庄其实早知道了承乾宫的事情,她的耳目,遍布六宫。 果然如大师所言,这孩子慧根深,不同凡响。 有些事,她自己去办,不免有伤皇室的威严。 一个六岁的孩子,说的话办的事,就算出差错,也容易弥补,或许有奇效也说不定。 “来,妞妞你看看这个。” 海枫接过孝庄从匣子里掏出的另一幅画像,仔细打量着。 “这就是你二姐姐费尽心机想嫁的乌尔衮。” 听到这个名字,海枫警觉起来。 “哦,原来这就是淑慧长公主的孙子啊。” 淑慧长公主守寡后,改嫁到巴林部,和札萨克多罗郡王就生了一个儿子鄂齐尔承袭爵位,去年因病去世了。乌尔衮就是他的二儿子,今年该有十五岁。 蒙古人有‘幼子守灶’的习俗,他的哥哥年长些应该已经分出去单过,迟早有一天,巴林部应该是乌尔衮袭王位当家。 “妞妞,你喜不喜欢这个哥哥啊?” 海枫望着白净秀气的画像沉思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不喜欢。” 孝庄不禁失笑。 整个蒙古也难找比乌尔衮更好的男子了。 十五岁的王爷,满大清朝能找出来几个? 长相,爵位,出身,品行,年纪。 不光二公主惦记,京中好些王爷家有适龄的郡主待嫁,也来慈宁宫透露过结亲的意思。 “为什么啊,他长得不好看吗?” “好看啊。妞妞觉得,除了汗阿玛,也没谁比他更好看些了。只是,二姐姐既然看上了他,那妞妞就不能喜欢他。” 总不能说,我已有丈夫,再好看的男子也不在眼中了吧。 “哎,你才六岁,倒比十六岁、二十六岁的姑娘家懂事些。” 海枫深深汗颜。 她确实心理年龄二十七岁来着。 “你再看这幅。” 孝庄再递过一幅画,海枫从她鄙夷的语气意识到,这人应该是喀喇沁的王子噶尔臧。 果然,凌厉的丹凤眼,脸型削瘦,唇薄眉细,神情风流又放肆。 画师真的把他美化了。 噶尔臧前世经常入京城玩耍,然后想尽办法见她,每次见她容色更胜往昔都异常兴奋,看海枫的眼睛,仿佛她赤身裸体,没穿衣服一样上下打量。 “老祖宗,我讨厌这个人。他不正经。” “你看的还挺准。”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不正经的男人,势必会娶走一个她的曾孙女,孝庄浑身难受。 要是小些的塞棱王子是王妃嫡出就好了,哪怕身世清白的侧室所出也容易抬举。 只可惜,塞棱是个没名没份的女奴意外生下的。 二公主身份贵重为人又泼辣,婚后说不定能少吃亏;四格格心思机敏又生的好,肯定能哄得噶尔臧晕头转向,百依百顺。 可这两个姑娘,孝庄都嫌配了他浪费。 三公主那么庸碌,婚后无疑要吃苦啊。 “妞妞,咱们逗逗这个人怎么样?” 海枫拼命按耐住心中的雀跃。 赛纶嬷嬷真是一员福将,上来就把事办的如此漂亮。 不愧是科尔沁给孝庄补的嫁妆,在慈宁宫说话有分量! 什么是好的下属? 就是得有执行力。 不管海枫说话多么成熟、命令多么不符合一个六岁小女孩的神智,都会利落地道一声‘是’,然后一分不差地执行。 海枫向孝庄贡献的计谋是,让端敏公主去收拾噶尔臧。 第7章 相煎 前世,康熙的太子害死了端敏公主三岁的长子。 当然这不能全怪他。 近亲结婚对后代太不友好了,那个孩子本来就弱。 然而在清代这叫亲上加亲,可以防止家业落入外人之手,是最好的婚事。 端敏公主是蒙古贝勒绰尔济的外孙女,她的丈夫是绰尔济兄弟满珠习礼的孙子,血缘太近,所以她一直难以有孕,生的孩子也不结实。 太子并没做太出格的事情,他才十岁,被康熙惯的不大懂常识,硬带着端敏公主的儿子出去跑马玩儿,奴才们哪里敢拦将来的皇上,结果那个孩子就因此感染风寒,没有撑过那一年的冬天夭折了。 康熙对赫舍里皇后舍命生下的二儿子特别护短,虽然明知他不对,也没有硬逼着太子上门道歉,再加上端敏公主早些年给他难堪,最后竟然只是派裕亲王去吊丧。 之后的故事,满京城嚼了三年舌根。 端敏公主一身素服,捏着把锋利的宝剑,差点把裕亲王的唯一能看见东西的左眼给戳瞎。 科尔沁和康熙正式翻了脸。 一征噶尔丹的时候,康熙进驻蒙古博洛和屯督军,为了息事宁人派使者去传召过端敏公主,给她个台阶下,结果使者连达尔罕王府的门槛都没迈过去。 一直到海枫难产去世,端敏公主都没能再次怀孕。 那一年,她都四十三岁了。 太子,从来没有道过歉。 海枫就是想把这个故事的反派换成噶尔臧。 当然,在保证那个三岁孩子的性命前提下。 也不用真的出去跑马什么的,只要有类似举动,再派个人中途拦下即可。 喀喇沁再好,也不及科尔沁地位的一半。 康熙又不傻,自然会趁这个机会训斥下噶尔臧王子,修复修复和端敏公主紧张的关系。 再者,达尔罕王府是孝庄的娘家,就算碍着她的面子,这么严重的一件事,也不能轻轻放过。 这事只要能把定婚事的时机拖一年就算成功。 一年里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孝庄想在蒙古算计一个人还不容易,重点是得做到让人看不出来。 海枫和孝庄一直密谋到吃晚膳的时辰。 “这事如果办妥,那郭贵人保胎的事情,你放心,都在我身上。” “多谢太皇太后。” 事态如此顺利,海枫出静室时甚至有点飘。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吗。 之前那种挨打又没法有效还手的感觉真是太憋屈。 阿哥所人多嘴杂,海枫趁慈宁宫清净,问了问她的小太监富贵,承乾宫事件后续。 团队原地大换血顶格升级之后,她的消息来源一下子打开了。 “回四格格的话,四阿哥身边的奴才确实不容易结交,但也不是铁板一块。奴才把消息倒了两道手,四阿哥估计会以为是负责去寿药房拿药的小太监,走漏的风声。” “做得好。” 不枉海枫装中暑喝了两天太平方子,就为富贵能光明正大地常去拿药。 世间什么美食最好? 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 雍正手里如果有佟家的政治资源,自然看不上别人的橄榄枝,也不怕旁人暗算。 总得先把他和佟家离间开。 这是水磨功夫,偶尔一次两次是不行的,总得坚持来个一年左右才能见成效。 富贵得了夸奖,毕竟年纪也就十来岁,有点沾沾自喜。 “要高兴就在这里高兴,回了阿哥所,装的难过点。主子我还指望你能打探到承乾宫更多消息呢,让他们以为你在我身边很受宠信的话,会起戒心的。” “哎呀,主子您真是厉害,师傅也这么嘱咐我的。” 海枫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三公主又一次不请自来,光临她的院子。 没办法,海枫只好又拿出不太多的吃食招待。 做康熙的孩子得挨饿,说出去谁信啊! 他跟太医院的老头子们都觉得节食基本等同于仙丹妙药,还美其名曰,保养。 在这个人类基本生存困境中,一群小孩子敢饿不敢言,只能盼望着生母晋位份或者有个慈祥的养母,搬去她的寝宫生活,那样至少能保证温饱。 三公主矜持但实在的吃相,就是赤裸裸的证据。她晚膳肯定又没吃饱。 “哎呀,又叫妹妹破费了。这,水晶肘子,还有清油糖烧饼,当真不错。” “三姐姐喜欢就好。” 海枫看着吃货三公主,心里五味杂陈。 上一世,三公主嫁给噶尔臧,没有熬过三年就去世了。 被他那些放肆的妾室通房活活气死的。 而康熙,竟然只简单申斥了几句,剥夺噶尔臧的爵位继承权了事。 喀喇沁的实力、功劳,还有噶尔丹的威胁,都导致康熙不能重罚这个荒诞的女婿。 虽然姐妹易嫁的结果不是海枫造成,可她心里总隐隐有一丝愧疚。 希望木兰的计划顺利吧,三公主最后能得个好归宿。 “四妹妹,我,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和大公主,能不能把我捎带上。荣妃娘娘,今天把我额涅布贵人叫去了,说,二公主想裁掉一些随从,和我坐同一副车马。” “哦?三姐姐不喜欢吗?” 三公主看了眼跟在海枫身后的舒泰和阿香。 “三姐姐不用担心,她俩是我的贴身侍女,我什么事情都不避讳她们知道。” 两个小姑娘听了,脸都有点发烧,耳根红透。 “那,我就说了。二姐姐她,我是不敢沾边的。路上十多天,就再怎么裁人,也得带四个宫女,两个嬷嬷,三四个太监。” 海枫快速心算了一下,这配置真的算皇家最低,没有之一。 她能少带人,一方面团队能干以一敌三;一方面年纪小,女孩子最麻烦的事情还没来,早晚也不用上妆卸妆。实在忙不过来,大公主的人总不会袖手旁观。 三公主这个年纪,只带着这几个人,已经非常委屈了。 “怎么,二姐姐难道还要你减人吗?” “她,她……” “哎呀,三姐姐,你说呀!” 三公主深吸一口气,低着头用非常小的声音回答道。 “她,希望我,一个人也别带。” 海枫惊到舌头打结。 二公主和荣妃听到她和大公主拼车会有样学样,这自然在计算内。 可她又为何霸道到,不准三公主带自己的人呢? 第8章 太急 苏麻喇姑在院子里给大公主挑金鱼的时候,二公主就站在远处看着,没有作声。 她是来给孝庄请安,顺便报告和三公主合用车马一事的。 也不知怎么,她又改变主意,扭头就走。 跟在二公主身边的教引嬷嬷们知道她脾气大得很,荣妃又娇纵,并不敢出一声,服侍着回了钟粹宫。 荣妃,也就是她的生母,此刻正懒懒地倚着个大靠枕,由小宫女捶腿,百无聊赖地看嬷嬷们清点她早些年间积攒下的金珠宝贝。 皇上不在宫里,连个盼头都没有。 一日复一日,何其漫长。 “来人啊,传点心吧。” “回娘娘的话,刚刚公主身边来人传信,说这就回来。” 荣妃不禁眉头一皱。 这丫头,越来越难管束,教导她的话,全当耳旁风。 “哦,那叫他们把公主的份例摆到这里,再叫小厨房添几道她喜欢的吃食。” 这厢钟粹宫里刚布置妥当,二公主便领着一堆随从风风火火地进来了。给荣妃简单请个安,便坐在餐桌边想心事,筷子动也不动。 荣妃只好顺着她,撤下饭食,叫奴才们都站出去,只留最贴心的嬷嬷婢女守着殿门。 “这又是怎么?我不是让你在太皇太后娘娘面前多讨好些?不然今年木兰,没有她的首肯,你我怎么能见到乌尔衮和淑慧长公主?” “连三妹妹这么卑微的出身都能跟我挤一辆车,这木兰,去还不如不去!” 看着女儿走珠一般的眼泪,荣妃满肚子的申斥也说不出,不由得也抽抽搭搭起来。 二公主最瞧不上生母这副不争气的样子,急得嘴里是越说越快。 “额涅,哭有什么用!郭络罗姐妹,宜妃手里两个阿哥,俩人肚子里还各怀着一个,保不齐也是阿哥,这就四个阿哥了,将来抱起了团,三弟势单力薄的,怎么争得过他们?所以说,我的婚事,必须压得住四妹妹,这才有点盼头!” “四格格才多大……” “年纪小,心思可不小!这就开始惦记着管家省银子了!连佟皇贵妃都不放在眼里,什么事都敢开口出主意!” 荣妃很不喜欢自家女儿满口粗陋谈吐,连忙正色止住了她。 “这话再不准说。皇上最不喜欢女子善妒的。叫他知道,厌弃了你,那就全完了!还有我听说,你对大公主使小性子,愈发放肆!几条金鱼而已,你就大大方方地上前恭维两句,苏麻妈妈难道就会厚此薄彼不给你吗?居然小气到扭头就走!” 不提大公主还好,提起她,二公主更气愤。 “我才不讨好她呢!本来,我该是皇长女的,她只是恭亲王的女儿,凭什么要我低头?太皇太后更是偏心,都是亲曾孙女,放着我不疼,倒把个抱养的,还有四妹妹这么个六岁毛丫头捧到天上去!除了模样确实没她好看,我哪点比不上四妹妹了!” 荣妃急得眼泪都不流,赶忙双手合十向诸天神明告罪。 “大公主和四格格,那都是有福之人。没有大公主挡煞,我连你和三阿哥都留不住;四格格,天花三天就好,冤魂索命,她在太皇太后的佛堂里跪一跪就又活蹦乱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怎么敢顶撞神仙的意思呢?” 二公主被荣妃说得也有些害怕,低着头不言语。 荣妃颓然地倒在贵妃榻上,半晌才缓缓开口。 “女儿,这女人的一辈子啊,就在面皮上。不然宫里为什么,宫女犯错都不准掌嘴?因为破了面相,女人的前程就完了。四格格模样出挑,那就是最大的福气。” 荣妃望着远处梳妆台上,铜镜映出自己已见疲态的容颜,心有所感。 世上之人无论男女老少,谁能不爱美人? 她本就比皇上大四岁,早年间频繁地生育六个孩子耗尽元气,身段早就不复纤细。皇上嘴上说没什么,但已经很少翻牌子。 没办法,膝下就活了一儿一女,不为孩子打算,这深宫长夜叫她怎么熬? 女儿也不全是无理取闹。 难不成这世上好事,全叫郭络罗氏占去不成? “你去看看那两口大箱子,里头是早些年,皇上给我的体己。有喜欢的,就留下,我给你当私房嫁妆。我还留了些,等你三弟娶福晋时赏下去。剩下的,都悄悄送到慈宁宫。” 二公主看着浑身萧索的亲生母亲,再也不敢发脾气了。 “额涅,太皇太后未必就知道南苑的事情……” “哼,怎么不知道。我都在宫里待了快二十年了。要说厉害,没人比得过老祖宗。也怪我太心急。皇上,从前也胡闹过,那都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男人不都跟馋嘴猫儿一样,花花心肠多着呢。可他从来没有,哪怕是跟赫舍里皇后最恩爱的时候,也没有专宠过三个月之久。郭贵人,假以时日,倘若再生个阿哥……” “额涅,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荣妃看着满面桃花的女儿,眼中满是慈爱和疼惜。 “你都要定亲了。有些话,嬷嬷们不会,也不被允许跟你说。做了额驸的妻子,那就别摆公主的架子,不然多得是苦头吃。将来,额驸要你怎么样服侍,你可以害臊,可以婉拒一两次、三四次,都无妨,拿住女子欲拒还迎的魅力。但最后,一定得让他满意。不然,生不出儿子,没有子嗣,大婚过个两三年,他就能堂而皇之地纳妾,娶侧室。” “我是公主,他敢?端敏公主不就不准达尔罕王纳妾十多年?” “你身边那些嚼舌根的小丫头片子,我迟早一个个收拾了。端敏公主,那是太后的养女,科尔沁又是她亲生额涅的娘家。我一个包衣奴才出身,比不得。你高嫁到巴林部,就算乌尔衮要纳妾,皇上也没法干预。总不能让淑慧长公主绝嗣吧!按理,杜棱郡王妃,于你正合适,可噶尔臧又太花心,绝对不行。说不得,便宜下三公主吧。她额涅才小小贵人,属实算抬举了。” “只要不是四妹妹比我嫁的高,那就行。我才不要输给她。” “放心。” 自己打小服侍皇上,自然有情分在,宜妃姐妹那点根基,比不上。 如果她们生的孩子,一个两个都爬到自己儿女头上去,那还有天理吗? 荣妃暗下决心,一定要全力争一争。 第9章 刺探 海枫身边的侍女舒泰接受完富察嬷嬷整整两天的突击指教,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准备今晚就在阿哥所的下房留宿。 虽然进宫时间短,但她人机灵,嘴又甜,手里多得是好东西结交姐妹,对探听消息这差事,并不打怵。 本来各位公主、格格的侍女们并不混在一处吃住,不过明天早上就是满宫贵人出发前往木兰的日子,不贴身服侍的宫女们都挤在一起坐大鞍车,而且早早就得准备停当,今晚压根也睡不得几个时辰。内务府的负责调度的人索性专门辟出来几间房,给这二三十个姑娘住,图第二天召集起来方便。 舒泰故意去得很晚,果然这屋里头的妥当地方都叫早来的侍女们占住了,没她的床位。 而二公主的宫女们,铺盖都放在起夜时最方便的位置。 按照吩咐,舒泰瞄住其中年纪最大、寝衣最出挑花哨的一个宫女,手中捏着个织锦荷包,堆起满脸的笑,大大方方地给那个姐姐请个双腿跪安。 “姑姑好,我是四格格房里刚来的,叫舒泰。因为贪吃点心来得迟,没处睡,斗胆想跟姑姑挤一挤。” 说毕赶紧把贿赂递过去。 二公主的宫女也正得了嬷嬷的命令要探听四格格屋里的事情,心中窃喜,这么小个女孩子,正是容易哄骗的年纪,可算省掉多少麻烦。另看那个荷包绣得十分精巧,上头金线闪闪发光,拿出去也换得出几钱银子,便接在手里。指头一捏,觉得里头至少有个三两锭子,脸上也就多些笑意。 “姑姑什么的,可当不起,都是一样当差的,叫我水仙就行。看你身量不高,就同我将就着吧。” “多谢水仙姐姐。” 麻利地放好自己的东西,舒泰按照伺候掌事姑姑的规矩,给水仙铺床叠被,端水敬茶。 “你规矩倒好,四格格屋里,调教得不错。” 舒泰赶忙做出一副苦相,把准备好的说辞带着点哭腔低声说了一遍。 “姐姐快别说这话了。本来,我离宫女选秀年纪还差一大截,旗份儿又好,家里早就疏通好内务府的头儿,说抬举抬举,将来进来就伺候太皇太后,放出去,也算个金字招牌,家里再给找个几等侍卫婚配,熬上几年,说不定就发达了呢?谁知道又突然把我们一些小姑娘选进来伺候四格格。姐姐,您说,这到底什么缘故?” “哟,你不知道?” 水仙连忙卖弄着,把闹鬼一事,添油加醋说一遍。 舒泰瞪大眼睛,浑身发抖。 “哎呀,有鬼?我可不待了!太皇太后最近也不大爱见四格格呢,我还以为是嫌弃郭贵人狐媚。” 水仙觉得这和宫里传闻对不上,不过她自己也有些攀龙附凤的念头,既说起郭贵人,不免有些意动,嘴上不自觉地就偏了重点。 “郭贵人,是个怎么样的主儿啊?” 舒泰赶紧眉头紧皱,轻啐一声。 “嬷嬷们不准说起她。我年纪太小,好多话不懂也不敢说。只听慈宁宫里头都传,太皇太后嫌宫里头没有能笼络住皇上的贤惠妃嫔,正要在宫女里头好好挑上一挑,模样年纪倒是其次,重要是懂规矩知进退。若有好的,身份低些也没什么。” 舒泰这一番话正中了水仙心事。 她都二十一二岁,渐次也知道些春情人事,既见了紫禁城中的荣华,康熙年轻潇洒,就更不愿意回家随便配人过苦日子。每每妆成自顾,觉得自己年轻貌美,并不比郭贵人这么个再嫁寡妇差到哪里去,她都行,自己怎么不行? 水仙更加好奇慈宁宫中事,便使个眼色给舒泰,装作解手的样子,出了房门。 舒泰会意,估摸着过了半盏茶功夫,也借着寻东西的由头出来,和水仙会合。 “姐姐要问什么话?” 水仙心一横,把耳朵上两个金坠子拽下来,胡乱塞在舒泰手里。 “好妹妹,你把太皇太后那话,再详细说说?” “哎哟,姐姐,我才多大,也就是值夜的时候,听妈妈们随口提过。姐姐现在二公主屋里当着上差,怎么倒舍近求远?荣妃娘娘那里难道就没门路么?我听说,主位娘娘们时常抬举身边得意又信得过的宫女侍寝,由官女子一步步往上升。” “妹妹你不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姐姐这辈子可就在你身上了。” 水仙再三看了四下无人,才敢和舒泰耳语。 “二公主心气极高,决意要在婚事上把所有皇女都压倒,尤其是四格格。荣妃娘娘早已派人去巴林部和喀喇沁部布局,今年木兰,就想把二公主,甚至三公主的婚事都定下来。” “三公主?” “是啊,你想,二公主哪里都比四格格强一大截,巴林和喀喇沁地位上却并不差多少。四格格嫁的太好,那算来算去,二公主不还是输了吗?所以荣妃娘娘的主意是,三公主一定得嫁到喀喇沁去,不能抬举四格格到郡王妃的地步。” “可,这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水仙臊得满脸通红,小声跟舒泰求告道。 “我们跟着二公主的人,都怕被算成陪嫁,日后一齐送到蒙古去,那还有什么出头之日。若是妹妹能把我举荐给太皇太后……” 舒泰知道口子已经撕开,今晚若说得太深反而显得刻意,嘴上也就敷衍起来。 “姐姐,这事可急不来。妹妹人微言轻。要不这样,我家有个亲戚在太后娘娘跟前还算体面,等咱们从木兰回来,少不得姐姐破费些,备上体面礼品,我再帮着说点好话,让她出面把你要到寿康宫里当差。皇上孝顺,给太后请安是风雨不动的,姐姐这样的好人品,还怕没有出头的日子吗?” 水仙喜得无可不可,就差落泪。 “舒泰妹妹,你真是我命中的贵人。” “姐姐说什么呢?我也算为自己考虑啊!若姐姐发达了,抬举我当了身边人,妹妹知道自己才貌平平比不上姐姐,只求能早点出宫,不耽误婚配就行。” “这还用妹妹说吗,一定的!” 俩人随即说说笑笑,装作没事儿人一般,相跟着回去安歇。 第10章 思君 去木兰的前夜,为了第二天出发方便,当晚海枫就歇在大公主那里。 人小的好处就是哪里都塞得下,哪里都能钻。 大公主很有长姐风范,给她预备的用度都是上等,但出发时间定的实在太早,海枫又激动,其实一秒钟都没合上眼睛。 刚交寅时,也就是凌晨三点才过,阿香就打开了遮灯的纱布罩,海枫也立刻坐起来,由着嬷嬷们穿衣打扮。富察嬷嬷端来一银盆热水,先给她净了手面,趁着热气未散贴上面脂,赛伦嬷嬷则不住手地给她梳头。 硬撑着精神,海枫叫阿香拿来点薄荷叶和绿茶在嘴里嚼一嚼,驱赶困意。 那件雨过天晴色非遗级别的旗装,昨晚上就熏好香,搭在架子上。 因为还没序齿,她没有朝服可以穿,这件衣服虽然太打眼,也只能凑合。 海枫以为自己起得够早,没想到刚在旗头上插好镶蓝宝石的步摇,大公主那边已经打发人来问。 阿香眼疾手快,在海枫耳朵上穿好白玛瑙珠子耳环,连忙出去回话,说四格格已经准备妥当。 时辰上约莫还早,富察嬷嬷怕她冷,又罩上一件莲青羽毛缎斗篷,轻便又暖和。 急急喝光鲜奶兑的杏仁茶,海枫忙用清茶漱了口,就往大公主房里去。 “生受四妹妹,我不过白问一声,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大公主按品级穿着朝服,见四格格通身气派,不由得点一点头。 这从头到脚,恐怕也有千金之数。 海枫瞧见外头甚至还是黑漆漆的,多少有点犯嘀咕。 这到底是谁定的章程,能见度这么低不怕出车祸吗? “四妹妹是不是觉得太早了?” “嗯,大姐姐不觉得吗?” “这,你可问着人了。去木兰一应事宜,都是恭亲王叔叔负责。” 捋了一遍,半梦半醒的海枫才反应过来是大公主亲爹。 “太皇太后不准声张,满城戒严,那百姓们还做不做今天的生意活计?皇叔就折了个中,说早早出门,也不惊动京城里官民,也不骚扰沿途的州县,横竖皇上还有大阿哥、太子都在青城行宫呢,只有女眷出门,悄悄的也好。” 海枫深以为意,这世上多的是工作一天,才有一天吃食的穷苦人。 只是这和前世那招摇的出发,很不一样。 看来孝庄另有安排,没有告诉她。 要不要打听一下呢? 早上的时间也不知怎么过得那么快,等满宫的妃嫔都上车完毕,东边竟然连太阳都能隐约看见。 受她和大公主影响,惠、荣二妃决定合乘,贵妃和德妃也勉强挤了一辆,只有佟皇贵妃一人没减,还是那么些人。 虽然孝庄早就晓谕六宫不用送行,但宫门口还是乌压压站了一群人。 领头的,就是因为再度怀孕不得不留守的宜妃。 海枫真的很佩服她在生育上头的运气。 富察嬷嬷瞧她费力地张望、寻找着什么人,立刻低声抚慰道。 “郭贵人这一胎虚弱着,怀相不好。太皇太后严令她好生将养,轻易不准出门所以没来。格格放宽心吧,最晚不过九月里咱们就回宫,到时候多少见不得的?太皇太后的手段,您还不放心?” 海枫也只好点点头,叹一口气,放下了车前纱帷子。 母亲前世的流产,希望不要重演吧。 而且,她今生最好生个妹妹。 宜妃有两个儿子都参与了九龙夺嫡,和德妃概率一样大,不也输个精光。 就算海枫能靠蒙古的婚事帮上弟弟,母亲的出身也不够。 但旁人,未必这么想。 八阿哥的生母不也出身低? 母亲这么温良的性子,还是别掺和了吧。 太监们抽起羊肠鞭子,响声清脆热闹,宜妃带着留守的妃嫔们齐齐跪安,太皇太后车马一动,后面的队伍也就跟着渐次出了贞顺门。 早几天前海枫就学过规矩,两个眼睛绝对不能乱看,车上的帘子更是一动不许动。她对面还坐着位少年老成的大公主,那更是一本行走的礼仪细则,不可能让她自由观光。 海枫索性闭上眼睛,用听觉、嗅觉去感受、记忆距离现代四百年的古都夏日清晨。 没有工业时代的喧嚣和污染,这里的空气里充满着人间烟火:马匹走骡的汗味,尘土飞扬呛鼻子,第一批卖力气的受苦人或许已经在早点摊上吞咽着碳水,面点的甜香里夹杂着些许油脂的芬芳。她能听见不断有人跪倒在官道两旁请安,马蹄整齐地敲打着地面,连频率都不大差,中间偶尔夹杂叫卖泉水或豆浆的童声。 “四妹妹,睡着了?” “哦,没有。” “那咱们说会儿话吧,现在已经出了城,没有百姓看着,松快些也不碍事。” 大公主叫婢女揭开食盒,拿出几样点心来分享。 人是铁饭是钢,海枫郑重其事地选择出几块丝毫不花里胡哨,面粉占比高、比较扛饿的饽饽。 跟车服侍的阿香连忙准备自家主子漱口的热茶。 吃饭的时候严禁说话,海枫眼里瞧着大公主的进食速度,也大概跟她保持一致,有个七八分饱便不吃了,接过热手巾把儿和靶镜,由阿香伺候着整理了一番仪容。 看来真是跟前世的木兰之行不同,海枫也不知道此时到了哪里,周围只有些虫鸣,绝无半点人声,空气中已经满是树木的新鲜味道。 “大姐姐,这是什么地界啊?” “这可说不上来。出京,我也是头一回。只是听皇叔的安排,说太皇太后叫走人烟稀少,景色别致的路线,咱们先奔乌兰哈达去,淑慧长公主,就是太皇太后的女儿,咱们的姑祖母,领着好些科尔沁王公已经等在那里,预备着接驾呢。” 老太太这是,自驾游加回娘家探亲? 海枫掏出个小小的怀表来,看时间在十点二十左右,阳光透过纱幔缓缓渗进车里,她便把斗篷脱了,交给阿香收着。 清风徐徐,温驯的马匹稳便走着,凉爽怡神的空气在马车四周燕飞软绸的加持下,源源不断地被送进车厢里来,海枫颓靡的状态也有些为之一振。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回紫禁城。 自由啊,或许只有失去过一回,人才知道珍惜。 那个私奔的危险提议,其实时不时还是在诱惑着她。 多布此刻,应该已经回到土谢图汗部了吧? 海枫真的好想他。 第11章 斋菜 车队又疾行约两个时辰,才缓缓停下,海枫长舒一口气。 终于要吃饭了吧。 不过坏消息很快传来:中午在庵堂吃饭,也就是说,吃素。 阿香轻巧地先下车,确认好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才服侍着两位主子下车。 周围山清水秀,人迹罕至。 孝庄也不要软轿,由苏麻喇姑服侍着,拄根拐杖慢悠悠地爬上青苔斑斑的山石路,佟皇贵妃刚要开口劝阻,就被老太太一个眼神怼了回去。 大公主连忙牵了海枫的手,也跟在队伍的末尾,一言不发地爬山。 所幸只攀行得百十来步,便望见一处庵堂的山门,两名年老尼姑早已在跪迎。 海枫十分惊讶地发现,孝庄对她俩的态度很随和,好像认识多年一般。 集体到正殿上过香,日头都有些斜了。海枫不敢看表,但估计时间在三点前后。 她是真的很饿。 因为这庵堂不大,没有一间屋子能容得下所有人同时用膳,所以大概分成三队:太皇太后、皇太后、由佟皇贵妃服侍着用东侧厢房;四位皇女由大公主领着在西厢房;南边几间屋子,给贵妃、惠妃、荣妃、德妃用。 康熙的后宫妃位以上,几乎倾巢出动。 然而海枫和大公主打算吃饭的时候,西厢房里只有三公主一个人守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斋菜。 “三妹妹,二妹妹呢?” 三公主踌躇半天,才乍着胆子挤出一句话来。 “太皇太后娘娘把她叫走了。” 当然,二公主不是去吃斋,而是去吃罚。 自家姑祖母的性格,太后作为侄孙女是知道的。 她越是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心里越是生气。 所以即便佟皇贵妃领着荣妃和二公主,对着面南而立的观音像已经跪了有一会儿,满桌的菜都凉透,太后也不敢出言劝一句,一起饿着肚子等老人家消气。 满屋鸦雀无声,只有二公主害怕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来吧,都别饿着了,吃饭吧。待会儿还赶路呢。” 佟佳颐娴明白这是太皇太后特意在宫外发作给她留脸面,连忙重新跪倒在孝庄脚下,郑重磕头告罪。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奴才知道错了,求您重重地罚,奴才好长记性。” “你错哪儿了?” “回太皇太后的话,公主的婚配,有您和太后,还有皇上做主,奴才只有精心办差的份儿,不配插手。” “嗯,这还听着在理。佟家闺女,你,还没当皇后呢。要知道自己的位置。荣妃,你呢?” 荣妃赶忙拉着女儿在佟皇贵妃下首跪下,连连叩头告罪。 “奴才糊涂得不行,求太皇太后重重责罚。” 孝庄在这三人的脸上挨个看过去,见曾孙女还是隐隐有不平神色,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二公主,你年纪说小也不小,说大呢,也不大。我在你这个年纪,差不多也已经嫁给太宗皇帝当侧福晋了。有些话,你爱听我要说,不爱听,我也要说。” 她喝下一口粗茶,轻轻撂下杯子。 “你欺负三公主,不准她带自己的随从去木兰,缘由,别以为我不知道!荣妃在喀喇沁都使了多少银子了?小小年纪,心肠忒狠毒! 荣妃吓得浑身哆嗦,二公主虽然也害怕,可仍是梗着脖子。 “还有你四妹妹,就为了给荣妃出气,为了自己在婚配上掐尖,抢阳斗胜,出手就要放恶犬毁她的容貌!这事要是经由杜棱郡王那里传出去,让大清皇室蒙羞,二公主,你要么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要么现在拿把剪子来,把头发铰光当尼姑。你看曾祖母有没有这个狠心!” 荣妃到底爱女心切,不停地向孝庄磕头求饶。 “太皇太后娘娘,都是奴才一时糊涂,公主什么也不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不重要。二公主,你不是看好我的曾外孙,巴林部台吉乌尔衮了吗,好,我成全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待嫁,再不许弄那些肮脏手段,算计你的妹妹们!” 此言一出,地上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孝庄连冷笑都懒得往外挤。 “怎么,不信吗?以后呢,二公主就既是我的曾孙女,又是我的曾外孙媳妇了,亲上加亲,好姻缘。可是我本来的打算,是哪怕惹玄烨生气,也得把你们几个留在京城,留在身边来着。你只顾着看当王妃的风光,哪里明白远嫁的苦啊。日后别忘了跟着淑慧长公主,时不时回宫看看皇上和你母妃,也就罢了。” “谢太皇太后。” 孝庄看荣妃母女谢了恩,又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是看四格格最近我多疼她些,所以着急,怕她越过自己,嫁的更高。可是二公主,你有没有想过,嫁的越好,责任越重。既然是和亲,那就得一心挂两头啊。最后为难的,是夹在中间的自己。” 太后听了姑母这一番话,也是揪心般疼痛,潸潸落下泪来。 为了蒙古,她和妹妹在紫禁城守了一辈子活寡,三十年青春虚度。 “行啦,你们回去吧,我跟太后说两句话。” 佟皇贵妃便领着荣妃母女跪安告退,小小的厢房中,二人默默吃着冷透的菜。 好容易吃完了,孝庄撂下筷子,问起太后济兰的事情。 “郭贵人安排得如何?” “我都打点妥当了。宫里头,我把郭妈妈留下,您知道,就郭贵人的姑祖母,贴身看着她。” “嗯。人家好好两个闺女,被你从盛京弄来磋磨了七八年。宜妃也就罢了,慢慢能熬出头;郭贵人,我是真担心啊。太医的意思,这孕怀的太不是时候,喝避子汤的亏空没有补回来,再加上前期忧思,后期惊惧,胎恐怕是养不住的;就算生下来,那也活不长。” 最差的结果,孝庄不想说出口。 赫舍里皇后是怎么死的? 女人的生产啊,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 保不住郭贵人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安抚日后或许会远嫁漠北的四格格呢? 难道,真的允许郭贵人出宫回家吗? 像四格格提议的那样,给她自由? 番外之入宫(一) 康熙十六年 京城 大雪 镶黄旗包衣佐领三官保之妻乌雅氏领着两个女儿,冒着北风往紫禁城赶去。天气凛冽,马儿跑不起来,乌雅氏不免有些心焦,打起马车帘子问自家车把式福子: “能赶上入宫的时辰吗?这可是禁宫的规矩,一点儿错不得。” 福子抹一把脸上的雪花,大声回道: “主子且宽心吧,好在咱们出来的早,虽然雪珠儿下得紧,我这里再加几鞭子,误不了时辰,但就怕主子们坐不便当。” “时辰要紧,我们娘仨受得住。” 乌雅氏略松了口气,放下帘子。只见小女儿一路疯玩儿此刻已累得睡了过去,大女儿搂着,还把雪褂子披在她身上,俨然一副长姐如母的样子,心下大慰。 “多亏了你,要不从盛京来这一路我简直拿这个疯丫头没办法。好孩子,我抱她吧,你歇一歇。” 三官保长女郭络罗济兰今年二十二岁,正是千娇百妍的出挑年纪,却打扮的十分素净,一件青绸的袄儿,银鼠褂子,下面湖蓝的裙儿,式样也不花哨。好在她人品出众,柳叶弯眉,水杏眼,团团一张玉面,头上两只珍珠裹银的簪子,又带了一对翡翠耳环,银装素裹的天地里一站,也别有一番风韵。 “额涅我没事,姚洛能多重。” 乌雅氏便点点头,她正好趁这个当儿再把入宫的事情想一想,生怕出点岔子。 三官保家在郭络罗里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长年只在盛京当差,离进宫门其实差得远。只因自家的嫡亲姑母在宫中侍奉多年,辗转之下竟到了太后宫中当差,得了太后的青眼,如今也有些体面了。前些日子忽然病了,性命虽然无忧,太后由己及人,想她年迈必定思念亲人,竟下了一道懿旨恩准远在盛京的家人进宫探望。 这番恩典,就是宫中嫔妃也不易得,可把这小小的佐领一家忙坏了,又是惶恐又是喜欢,家中女眷连忙打叠行装。 偏偏三官保家多子多福,只得一个嫡亲女儿待字闺中,上头长辈又亡故,加上乌雅氏才两人,不成体统,只好把守寡的庶出大女儿也从婆家叫回来充数。 三官保心中有计较,便对亲家说明可怜女儿年少,要给她重新说门亲事。济兰婆家颇通情理,见济兰守寡后仍是勤恳温柔,心中也有这个打算,反倒陪送了些财物,好好送了回来。三官保大喜,叫两个儿子送娘仨进京。 所幸这会儿雪下得没有刚才大,福子瞅准天气赶忙加了几鞭。那马儿便碎琼踏玉,快跑起来。 三官保两个儿子多普库和特普库也骑马跟在车后,见状也催马向前。 不多时果然远远望见宫门肃然,这才勒住了马,缓缓而行。算算时辰,竟还早了一刻钟。 乌雅氏这才放宽了心,整顿衣裳钗环,叫醒了小女儿姚洛。只见她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桃花眼似睁不睁,原来睡的正香被叫起,要发脾气。乌雅氏跟她朝夕相处如何看不出,立刻低声训斥道: “你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平时你阿玛疼你,又是在家里,想着你都十六七了,快要出门子的姑娘,我也宠不着你几天了,娇纵一点子也没什么。这是宫门外头,错了半点儿,咱们一家还有命在么,你还在这儿做梦呢!” 三官保家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又嫁了几年,幼女姚洛在家便是父母呵护兄弟相帮,何曾见过母亲这样疾言厉色,一时气不过正要回嘴,济兰稳稳的按住了她的肩膀,柔声劝道: “姑祖母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挣了恩典放咱们团聚,可别误了。她虽然跟咱们娘们儿没见过面,但年年必托人带话赏东西出来,记挂家里。额涅也是念着姑祖母的事,口气一时急了些。你这样一个好孩子,怎么想不通这个缓急。” 姚洛得了姐姐的台阶,也顺势缓和了面色,只是仍然有些忿忿。济兰瞧准额涅不理会,在她耳边悄声道: “那个乌雅家的妹子,你就这么散着头发去瞧她?” 姚洛听了这一句竟是比什么都灵,立刻端端正正的坐了,由着姐姐给她整理。乌雅氏瞧了不禁暗暗吃惊,对这个庶出女儿更加怜惜了。 原来乌雅氏多子,且三官保家也不是大富,所以偏房不多。乌雅氏作为主母也不怎么小气,但济兰生母没福气体弱早逝,她当时膝下又没女孩儿,就抱过来抚养,济兰生性柔顺乖巧,又是打小养在她屋里,感情上跟亲生的也差不离。反而亲女姚洛十分淘气,父兄又宠,时常闹得家里天翻地覆,令她头痛。 还好姚洛偏偏喜欢济兰姐姐,姐姐的话句句听,有她时时约束着这才没闹出大事来。济兰出了门子,姚洛狠狠哭了几场,成天巴望姐姐回娘家;待济兰回了娘家,姐妹两个又是关上门说体己话,当额涅的乌雅氏都要请出去。姐姐守了寡,妹妹成天磨缠父母要迎回来。三官保被她逼的急了,正好又有大由头,顺水推舟接了大女儿回来。 母女三人整顿一番,时辰也就差不离了。乌雅氏摆手叫儿子过来,教了几句。多普库听了,便下马,一步一脚印朝宫门走去。不多时回转,在车外回母亲道: “额涅,都打点好了。太后宫里也传了旨,儿子一说他们就知道。只是外头的车进不得宫门,额涅和妹妹们只怕得走两步,到宫门口,他们另派马车领进去。” 宫规森严本没什么,但这会儿风又紧,雪又大,人受罪且不论,乱了仪容恐怕主子见了怪罪。乌雅氏正愁这一处,济兰打车座下竟掏出三把青油纸伞来,说道: “我见下雪就顺手带了上来。只是匆忙间想的不周,哥哥们的没得。” 乌雅氏欢喜不尽,连忙道: “好孩子,这就很不错了,难为你心细还想着。你妹妹有你半点周到,我也不怕她日后在婆家吃苦了。” 姚洛听了这几句话,脸上微微一红,夺了纸伞下车去了。 佐领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但也不算小门小户,所以夫妻每每说到儿女婚事,总不许姚洛在旁。今天这已是第二次说起,想来乌雅氏满心都是进宫的事情,漏了这两句口风。先前姚洛只顾生气不理会,现下却听懂了,赶忙避开了去。 乌雅氏这才觉出不对,不由得后悔起来,也拉了济兰下车。两个哥哥见有伞,连忙给妹妹们撑起,福子服侍主母,六人一起朝宫门一点点走去。 番外之入宫(二) 好容易挨了过来,早见一辆青帷马车收拾的整整齐齐等在那里。一老一少两个太监笑眯眯的走上来。 “想来是郭络罗家里的三位女眷吧。奴才是太后宫里的管事德贵,特来迎接。” 三官保家不过是个包衣佐领,也只是个奴才罢了,听见管事如此自谦,连忙还礼。 多普库连忙抢上去,手中已捏了个荷包,重重的包了十两银子,还怕简薄了些,眼错不见递在太监德贵手里。口中忙道: “大雪的天气,劳烦二位了,请您多关照。” 德贵捏了一捏,虽不甚肥,却也不轻,脸上笑容不减。 “宫里的规矩,先要对对人物。这位想必是太太了。哪位是大小姐?” 原来传旨之时便有宫中管事记下了三人体貌特征。济兰听得便款款走上前去,行了礼问安。德贵一瞧不由得暗暗吃惊,这家门户不高,女儿竟这样出色。料想另一个就是二小姐,细细一看,竟是更加俏丽,何况年纪正好,比姐姐还要水灵。乌雅氏忙推了小女儿上前,姚洛倒也落落大方,学着姐姐的样子请了安。 德贵宫中也当差多年,见了花朵一般两个姑娘,心下有些明白了,不敢轻慢,连忙请上了车。外男只得送到这里,少爷们并车把式一起退下,到了时辰再来接人。 到了禁宫之中,娘三个也不禁有些畏惧。但姚洛到底年纪小,大着胆子撩起窗帷一角,只觉满眼金碧辉煌,路上好些太监杂役,拿着竹扫把扫雪。 待要细看,济兰伸过手来盖住窗帷,姚洛又瞧见母亲狠狠盯着自己,连忙坐正,吐了个舌头,再不敢看了。 不多时到了太后宫中,马车打偏门进了。另有宫女搀三人下车。乌雅氏袖子里也掖了不少荷包,连忙递过,宫女们却都不漏痕迹的避过了。乌雅氏只道是自己银子放少了,心下好生后悔,却不知这里已是深宫,规矩厉害,谁也不敢接才是。 母女三人由宫女领着往偏殿后稍三间小小房屋走去。 此时雪已停,紫禁城别有一番风致,但一家人谁也不敢抬头,生怕行差踏错,叫人耻笑了去。不一时到了门前,小丫头打起帘子,带路宫女道一声请,便退了下去。 乌雅氏定一定神,大着胆子跨过了门槛,两个女儿便紧紧跟着。 一到屋里仿佛到了别样世界。且不说热气融融气味芬芳,这地上也是厚厚的铺着毛毡子,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炕上一位老嬷嬷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含笑招手道: “大冷的天,难为你们跑来。快上炕暖和暖和。” 乌雅氏料定这便是姑祖母了,连忙拉女儿们跪下请安。郭嬷嬷下炕止住。 “自己家人,何必搞这些虚情。咱们娘们儿难得见一面,说说笑笑才好。” 乌雅氏这才敢抬头瞧一瞧。其实她进门儿时姑祖母早就入宫了,两厢不认得。但公公却是日日在一起前两年才去世。眼前这位嬷嬷五官颇有相似之处,乌雅氏记起公公往日慈爱,一时牵动心肠,眼里竟堕下泪来。 “公公去的时候,口里也是姑母长姑母短,总是惦记您。可惜天家的规矩,如何能通融咱们见上一面。若是公公还在,今日指不定如何欢喜呢。” 郭嬷嬷十五岁以包衣身份宫女儿入宫,如今已有小四十年了,人情冷暖世事无常不知经历了多少,又遇上几个大的机遇,于七情六欲上已是十分看淡,所以一直不肯出宫荣养。此番恩典也是太后一力主张并非自己求来,原以为客客气气说几句话,全了主子的面子也就罢了,没想到乌雅氏提起自己哥哥来,竟是情不能自已,眼眶也湿了。 “没想到哥哥还惦记着我。” “姑母年年都赏好东西又递话,家里光景着实好了不少。公公每逢年节或姑母诞辰,都叫家中小辈远远地给您磕头。” 郭嬷嬷早见后面跟着两个水葱一般的姑娘,料想是侄孙女了。连忙叫过来,见孩子们眼中也是红红的,不禁劝慰道: “我很好,本就没什么,你们来看我,就更好了。快别哭了,让我好好打量打量。” 乌雅氏连忙说道: “身量高些的是济兰,今年二十二,十六的时候许了西林觉罗家的一个孩子,人物原也配得上,只是三年前姑爷得天花没了,舍下这孩子没着没落。您侄儿这回就把她接回来,再许人家。小的是姚洛,十七,成天就是淘气。咱家就这两个闺女。” 郭嬷嬷听说济兰守寡心中不胜怜惜,拉了手说道: “好孩子,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让你爹娘再寻个好的吧。” 郭嬷嬷自手上褪下来一个金钏,套在济兰手上。 “这个我带了好些年了,给了你罢,可别嫌简薄。” 济兰本不敢要,但听姑祖母说的如此客气,只好看一眼母亲,见乌雅氏点头才行礼收下。济兰一拉妹妹衣角,让她上前请安。姚洛便走上前伶伶俐俐的曲一曲膝,开口道: “姑祖母好。我便是额涅口中那个淘气的。” 她这一句话,虽是小女孩儿口角,但也娇憨可人,说的满室生春,众人不仅莞尔,不经意间倒是把之前的凄风苦雨吹散了不少。郭嬷嬷久居深宫的人,成日里循规蹈矩,见了这鲜活的小辈也是喜欢,忙仔细打量她。 只见小姑娘身着浅黄绫子袄,白绸马面裙,和姐姐一般也是银鼠褂子,又添了一件兔毛比甲,更衬的两颊红润,笑靥如花,比起姐姐端庄大方,自有一份活泼神色,叫人见而忘忧。饶是郭嬷嬷见多了宫中好颜色,也不禁暗暗喝彩。 “这两件衣服果然是年轻姑娘穿着鲜亮,我当日得了,就给你们了。两个姑娘都这么齐整,侄媳妇没少用心。”说罢也给了一个玉镯子。 娘四个这才坐下说话。乌雅氏见桌上一壶温茶忙斟了先奉姑母。两个姑娘去了大毛衣服,不敢上炕,只在炕沿儿上坐了。 番外之入宫(三) 乌雅氏拿出一个包裹来,笑道: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便有也比不上宫里。包裹里几双棉布袜子并贴身的小袄,是咱们自己家人比着姑母留在家里的衣裳做的针线,姑母不嫌弃将就着用。还有两罐子甜酱,两罐子腌菜,是公公从前说起姑母喜欢的老字号;再就是一包金银锞子,姑母这些年帮扶着,家里多置了些产业,这些孝敬您宫中使用。” 郭嬷嬷听了,撂开金银,先看了针线。原来宫中饮食虽然丰盛,但宫女怕伺候时出虚恭出丑谁也不敢多吃因此少有发福一说;再来郭嬷嬷一生未曾开怀生养,年纪虽大仍有些纤细之态,比寻常老妇面上至少年轻五六岁,衣服竟还合用;至于酱菜,可真真是娘家人才能准备出来的东西,旁人如何能知。 “难为哥哥惦记。” 一语已是泪下。 乌雅氏轻轻言道: “姑母不愿意出宫自然有姑母的道理,但您侄儿千叮咛万嘱咐,叫媳妇问您一声。若是改了主意,尽可回盛京家去,咱们奉养您。自公婆去世后,咱家中没个长辈,时常思念您,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也指点指点咱们。” 郭嬷嬷虽已立志不出宫,听到这一番话,却也有些牵动心肠。待要说几句体己话,见小辈们还在,姚洛还是没出门的姑娘,到底不方便。这便高声向窗外叫道: “外面是谁当差?” 只见帘子一动,一个穿灰鼠滚边青色比甲未留头的小姑娘走进来,笑嘻嘻地问: “嬷嬷使唤做什么事?” “原来是小双。我两个侄孙女头一回进宫,好歹你带她们到这宫里不要紧的地方转转,也算长点见识。可行么?” “是。两位小姐跟我走吧。” 济兰瞧出这是长辈有话要说,忙领了妹妹退下。姚洛闷了这半日听说要逛,喜得无可不可,欢天喜地行了礼,由小双带去不提。 郭嬷嬷喝一口茶,把盖在膝上的棉被拉了拉,缓缓说道: “好容易来了,想着我那侄子不是只有这一句话要问吧。” 乌雅氏没想到老太太如此厉害,登时紫涨了面皮,勉强答道: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姑母。想来您也知道,我娘家乌雅族里,怕是要出个主子娘娘了。虽然亲戚离得远,但她没进宫前我也曾见过两次。若说人物,不是我这当娘的说嘴,家里两个姑娘,倒也不差什么。您侄儿,就有些动心了。” 郭嬷嬷眼皮一搭,待要出言讥讽,忽然又有些心灰意懒。想着世人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尚且寻常,自家侄儿也不过想着人往高处走,女儿出色,动了心思,不奇怪。这一二年宫里多了多少包衣出身的美人儿,十里倒有九个是这个打算。 原来满洲八旗里头的包衣,虽然比汉人体面,但说到底还是奴才,若要抬旗当主子,从前就只能立下从龙战功,一刀一枪拿命去拼;但皇帝生母佟氏,原来不过是汉军镶蓝旗出身,入宫时品级也不甚高,皇帝登基,八年前就把舅舅一支抬了汉军镶黄旗。 清朝后族抬旗自此始。 从前皇帝的生母不是满人大姓贵女就是蒙古王公掌珠,佟氏之风一开,八旗之中地位不高又有适龄女儿的,纷纷打起这条路的主意。只盼着一朝侍奉君侧,诞下龙子,一家上下都能跟着荣华富贵,平步青云。 郭嬷嬷年纪渐长,年轻时那一股火爆脾气本就去了不少,又深知人心一项,最是难以转圜,若是自家侄子动了这个心思,只怕自己说什么都拉不回来。既然如此,只好在乌雅氏身上下功夫。 “且不论他如何,你这个当额涅的,也是这个主意?宫里头,外面看来自然是千好万好,一旦进来,伺候了皇上,现在入了关,可不是在盛京那套章程了,除非家里跟前头静妃一样是蒙古王爷,否则非死不得出。若有宠,日子好歹还能过;若无宠,一辈子再见不到家人一面的,要多少有多少。先帝爷一去,面上有个封号、有个儿女傍身的主子娘娘,好歹还能熬着;再底下的,去了哪里?” 其实这些,乌雅氏心里也清楚。但她生性不是泼辣的人,见识也有限,自家爷们儿定下来的事情,只有尽力办,向来不驳回。再来觉得若是那个族里的小辈儿都能被皇上看中,自家姑娘又差什么了,只有更出色的,因此不大担心。 “姑母句句说的是,只是家里人口大,花费多,总不能一直靠着姑母的帮衬过日子,这才琢磨出这么个路子来。我回去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郭嬷嬷原以为这么一番劝导,做娘的必定心疼闺女,把事情回绝了。没想到竟吃了个软钉子。细一琢磨“家里人口大”五个字,也就明白了。 家里男丁多,日后都得有差事,三官保不过一个小小的佐领,最多拉拔一两个,剩下的若是没有个正经出路,八成得去打仗。 现下南方正用兵,瞧皇上的意思,大局为重,为了稳定八旗子弟的心,遏必隆家的姑娘,怕是要当皇后了。形势比人强,当娘的自然疼闺女,只是世间重男轻女风气如此,侄媳妇更疼儿子罢了。 个中情由一旦厘清,郭嬷嬷更把那出宫的心看淡了。亲生女儿尚且如此,自家侄子如何凉薄,也就清楚了。今日恭顺,不过有所图;自己当真出了宫,成了个没用的老太婆,指不定什么情形呢。 “既然如此,你们才是亲生的父母,自己个儿拿主意吧。” 乌雅氏前头见她劝阻还以为姑母不会赞成,没想到这么轻飘飘地松了口,实在是意外之喜,于是乍着胆子再求一求: “您瞧着,济兰成么?咱们知道,她嫁过人,可是嫁过人才入了宫的娘娘,几位皇上都有……” “这,老婆子帮不上忙。我也只是个奴才罢了。瞧主子的意思吧。” “主子?可皇上还没见过济兰呀。皇上要不降旨,济兰就是宫女都选不上……” “皇上没瞧见,太后瞧见了,也是一样的。” “您是说,这就带着济兰去见太后主子?” “小双看见了,跟太后看见了,是一样的。” 乌雅氏待要再问,帘子外脚步声已响。小双领着两姐妹回来了。她瞧济兰倒还是老样子,垂着眼睛,规矩坐了。而姚洛虽然不敢说笑,两个眼睛却亮晶晶的,偷偷瞄着自己,她知道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再回想起姑母一番话,竟然有些害怕。 就小女儿这么个藏不住的性子,真能在宫里平安无事吗? 两人一回转,时辰也就差不多了。于是依旧是德贵领出去,坐了来时的马车。 出了宫门,两个儿子早等在那里,忙迎上来。见了女眷平安无事自然欢喜非常,又递了一个荷包上去。德贵却不接,低声道: “小爷收着这个吧。咱们日后怕是常见呢。就当是奴才的见面礼了。”说罢竟把之前的荷包也掖了回来。 乌雅氏此时精疲力尽,这些都不理论,拽着两个姑娘赶紧上了自家马车,合上眼睛待要眯一会儿,姚洛已是迫不及待嘀咕开了: “这回才是真长见识了,额涅,你也去就好了,那个小双姐姐带我们两个去了好些好地方呢!就说那小厨房吧……” 乌雅氏强打精神听着,心里仍是琢磨“主子看见”是什么意思。忽然灵光一闪,后脊梁竟有些发凉。这次进宫,到底是她们见姑母,还是主子相看两个姑娘呢? 乌雅氏一时傻了,不由自主撩起马车窗帷想再看看紫禁城,可惜大雪纷纷,远远的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亭台楼阁,繁华景象,均堕入夜色,一概瞧不见了。 第12章 母女 孝庄的车驾进乌兰哈达城时,已是深夜。 和亲到巴林部的淑慧长公主没有按照她亲生母亲的吩咐第二天再来请安,而是一直等在多罗郡王府的别院门前。 “恭迎太皇太后。” 门前乌压压一大批奴才跪倒,淑慧长公主则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亲自扶孝庄下车。 “额涅,您辛苦了。” “就知道你不会听话。都起来吧,要依着规矩请安,今儿晚上谁都不用睡了。我说的,全免了,明天有你们磕头的时候。” 海枫在后头车上听见这一句,眼泪都要下来了。 三公主的评价还是挺准的,一路上,很痛苦。 孝庄把节俭贯彻到底,路上她们就没怎么在砖瓦房里休息过,基本搭帐篷。吃的也就是干粮,和恭亲王带着卫队出去打到的一些猎物,头几天还行,后面几天菜的味道多少有点走样。 而且和前世不同,车马休整的时间非常短,好处则是她们不到十天就到了地方,在清代已经算神速。 人困马乏,大家伙儿只匆匆照了个面,便依着奴仆的指引回房安歇。 孝庄七十几岁的人,一路上咬着牙忍受颠簸,此刻也有些难过,淑慧长公主心疼得不得了,忙前忙后安排就寝的事宜。 “额涅,您这又是何苦呢,我做事您还信不过?偏这么火急火燎地赶来!” 苏麻喇姑见事情布置地差不多了,便引着奴才们退出房来,好让这对母女说体己话。 “不是不放心你,而是怕节外生枝。容出两三天空儿,多少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你且别忙,我问几句话。” 淑慧长公主刚想劝母亲休息,但她深知老人家的脾气,不把事情安排妥当那是不会安枕,于是就扭身坐在罗汉床的床沿上。 “喀喇沁到底如何?” “唉,要我说,您该不高兴了。还是把二公主给他们家吧。木兰要建围场、建行宫,人家领着头捐地捐劳工,牛羊金银,什么都没落下;这会凑军饷,我还没说几句,杜棱郡王的福晋开口就问十万两够不够,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孝庄听了,默默无语。 喀喇沁是离京城最近的蒙古部落,是护卫京师的门户。 她一味按自己的心意安排,会不会太过分了? “要把曾孙女嫁到谁家去,额涅当然该做主,谁还能驳回不成?可您也得顾及顾及大家的想法不是?自打咱们太祖建国,和亲到蒙古的公主、格格有多少?数也数不清。眼看北边要打仗了,正是公主们该为国效力的时候,怎么就偏玄烨的女儿金贵,受不得委屈?” “跟他没关系,都是我的主意。看这样子,你还是不喜欢二公主?” 淑慧长公主连忙摆摆手,勉强笑一笑。 “我可不敢高攀她。往年也见过两次,眼睛长在天上。乌尔衮打小就老实听话,这要是成了亲,还不被她欺负?” “那,三公主呢?” “哎哟,额涅怎么逗我。我想要谁,您心里明镜儿似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 谁也不傻,都想要最好的。 孝庄到底心疼唯一还在世的女儿,语言里不禁有些松动。 “年纪不会差得太多么?” ”小孩子见风长,再过个几年也就有点模样了。我把画像给乌尔衮看了。这孩子,问他二公主和三公主如何,他就乖乖地说,全听长辈做主;可问他四格格呢?他就支支吾吾的,脸也红了,可眼睛一个劲儿往画上瞄。我刚见四格格本人,唉,那画像连三分神韵都没有得。通身的气派又好,果然额涅会调教呢,又乖巧又水灵,哪家不愿意要这样的媳妇?” “你倒不嫌弃郭贵人身份太低了么?” 淑慧长公主也望六十的人了,身上有些疲惫,便斟一杯鲜奶先奉与孝庄,然后也给自己倒上一杯喝着。 “要我说,这些都是汉人的臭毛病。没入关前,咱们满人里头,寡妇改嫁算个什么事儿啊?难不成让青春年少的小媳妇干熬着,熬成老太婆,那是人过的日子吗?在蒙古,那就更不算什么了。我若是嫌弃郭贵人,那不成嫌弃我自己个儿了吗?” 孝庄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戳了女儿的痛处,连忙拉了她的手,紧紧攥着。 “我老糊涂了,别往心里去。四格格,她不行,别的公主你挑吧。” “额涅,怎么就不行了?去年他阿玛去世,丢下他和王妃没着没落的。我这当人祖母的,孙子的婚姻大事要是都帮不上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额涅,你就把四格格许给我们家吧!” “她说好亲事了,谁来也不行。” “您说什么呢,四格格才多大,就说好人家了?哪家?我不信!难不成是端敏家?那个三岁的长子?不说配五格格吗?” “不是他。” 淑慧长公主脾气也有点上来了。 谁家还能比她家尊贵?硬是抢她看中的孙媳妇? “那,您还是别往我家硬塞人了。大公主瞧着城府颇深,我不喜欢;三公主又胆小懦弱,她和乌尔衮要是成了夫妻,家大业大,俩人没一个泼辣,准得被旁人欺负。我还是给乌尔衮找个实在点的媳妇,能当家的。” 眼见女儿不高兴,孝庄心里也不是滋味。 “罢了,你叫我再想想,再想想。安置郭贵人的事情,办得如何?” “嗯,您只管把人送来就完了。巴林部这么大,还能藏不住个她?我只是不明白,您何苦为她出头呢?” “你呀,眼光短了些。日后,她说不定能帮蒙古一个大忙呢。” 四格格嫁巴林部或许也不错。 至少,她们母女能在一起多相处几年。 “皇上,我费尽心机教养,只可惜他主意大,慧妃又去的早,没能留下个阿哥啊。满蒙的血脉相连,将来恐怕是指望不上了。郭贵人,可能皇上自己都没意识到,对她的感情有多深。这样一个女子,放在宫里可惜了,规矩往上一压,她就出不了头。倒不如跳出来。汉人不是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你把她好好养起来,看准时机再拿出来,皇上准高兴。” 就看佟家,肯不肯上钩了。 第13章 齐聚 长途跋涉刚结束的第二天居然还得早起见客,海枫觉得公主真不是好职业。 她有点怀念前世在土谢图汗部说一不二的日子。 那时候,多布早上起来必定得拉着她胡闹一会儿,海枫上头没婆婆,公公又很豪爽容易说话,漠北也没有所谓晨昏定省那一套,天高皇帝远,她索性天天回笼觉睡到自然醒,康熙知道后,还写密信申斥她来着。 海枫选择装死,当没看见。 反正隔得远,这年头又没手机,他总不能杀到库伦(作者注:今蒙古国首都)指着鼻子骂人。 只要哄好了丈夫,事事多布都会给她出头,婚后差不多六年时间里,谁也管不了海枫,她在公主府里活得极其逍遥。 就是因为婚后太自在,终于有了一个强大又真心对她好的男人可以依附,所以海枫把在紫禁城里养成的谨小慎微,渐渐丢得差不多了。 唉,后悔也没用。 海枫只好打起精神,跟着三个姐姐到正厅上去给孝庄问安。 几个妃子和恭亲王福晋竟然都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她们四个赶紧告罪。 没出嫁的女儿和嫁进来的媳妇,待遇果然不同。 二公主跟着生母荣妃坐,大公主跟着嫡母,三公主跟着惠妃,海枫被分配给了德妃。 未来的雍正朝太后、德妃乌雅氏谷璐今年三十来岁,穿着玫红色的朝服,容长脸,柳叶眉,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成新月,一看就知道是和气的人,热情地招呼着四格格到她身后落座,还叫身边的宫女想办法,把后面搁着的冰釜往前挪挪,别热着四格格。 海枫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和母亲长相上哪里有点像,可仔细看又对不上。 前世,宜妃一直都不喜欢德妃,海枫好歹是宜妃的外甥女,所以不太敢跟德妃发生交集。 这次,或许是个跟德妃搭上线的好机会也说不定? 她们四个刚坐好,苏麻喇姑就亲自把客人们迎进来了。 领头的自然是辈分最高又是别院主人的淑慧长公主,满面春风的,浑身都洋溢着和母亲久别重逢的喜悦。她的右手拉着个颇为美艳的小个子中年妇人,海枫认得,那就是差点成了她婆婆的杜棱郡王妃。 那左手边不卑不亢,跟她俩保持着微妙距离的高个子年轻少妇,应该就是端敏公主了。 皮肤微黑,面如满月,五官大气饱满,按品级穿着一件正红色镶金银边的褂子,不苟言笑。 前世的木兰,端敏公主只单独见了孝庄一面,然后就称病不出门,不掺合这场相亲大会。 甚至,没去给康熙请安。 太子就是气她倨傲,才会上门找麻烦,接着造成了她长子的病故。 海枫默默打量着她,希望自己向孝庄的进言,已经通过淑慧长公主和太后间接地传达到了。 就算心里不服气康熙当了皇帝,表面功夫总要做一做呀。 形势比人强。 剩下七八个王妃命妇,海枫认识几个,知道是扎鲁特和翁牛特部的人,其余的不晓得。 她们四个姐妹凳子还没坐热,又被嬷嬷们推出来给长辈们行礼。 五十多岁的淑慧长公主,隔几年就会进京一次给孝庄请安,大公主和二公主早见过,所以只赏了些沉香手串、新式丝帕之类的小玩意儿,给她和三公主的见面礼不大不差:镶石榴石的纯金步摇、两块水头极好的翡翠玉牌,另有些颜色活泼、适合小姑娘穿的名贵绸缎。 端敏公主脸上没一丝笑容,海枫行礼的时候,她扭头叫身后的嬷嬷放赏,回避了常规的客套话。 海枫并没生气。 人家连康熙皇帝的礼都不还,她一个再嫁寡妇入宫、小小包衣贵人生的格格而已,没出言讥讽就算不错了。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端敏公主给四个皇女的见面礼完全一样。 缠丝红玉珠项链一条,黄金五十两。 没了。 海枫心里自然明白,这是端敏公主自持身份,她们四个姐妹谁也看不起:三个康熙亲生皇女都是包衣奴才生的,恭亲王生母出身汉军旗,大公主也不是嫡福晋亲生的,不值得她的厚礼。 然而二公主估计不会这么想,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了吧。 杜棱郡王妃可就大气了,明面上的礼物拿着分寸没有越过端敏公主和淑慧长公主,也是布料金银之类,但她手上挂着好些镯子,头上插戴的簪子也花哨,摆明是特意戴出来,就等着往下摘。 “早听说四格格生得好,这回我可是见识了,跟画上的仙女也差不离。才这个年纪,蒙语就说得如此地道,叫人喜欢的不行。来,这只碧玉钗送你,我看跟你这件雨过天青色的衣裳,搭在一起还算不俗。” 海枫连忙谢过,王妃又从胳膊上撸下来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套在海枫手上。 再往下可就显出厚此薄彼了,淑慧长公主连忙打圆场,王妃就又取下几件饰物递给三位公主,可算把见面礼对付过去。 孝庄不禁有些后悔,之前的布置收的还是太慢。 喀喇沁已经主动退一步,愿意要四格格了。 “王妃客气了。四格格还小呢,不过爱笑又听话,我教养着,解闷儿打发日子。蒙语,她们姐妹都学。” 杜棱郡王妃便也一个不落地,把其他几个公主也夸了一遍。 水能端的这么平,恭维地恰到好处还不重样,海枫简直想报名学习说话的艺术。 太后难得见养女端敏公主一回,就叫人在身边摆了座位,招呼她过去坐。端敏公主坚辞不肯,只站在太后身边说话。 “你的长子,这回带来没有,我一直想瞧瞧,又怕委屈了孩子。” 端敏公主的表情这才如春日冰雪般融化,语气也亲热起来。 “劳您惦念着。孩子还没取大名,几位大喇嘛都帮着看过,说再等等。过上几年,算准因果,再取名不迟。虽然时常闹点小病,可也都太太平平过来了。今儿没来,明天叫他给您请安。” 海枫拈着块点心,按规矩小口小口地啃着。 希望明天,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吧。 一劳永逸,借这位身份贵重的小弟弟,甩掉噶尔臧这个包袱。 第14章 风起 绿色,流动在八月的草原上。 波澜壮阔,蔚然似海洋。 碧绿、老绿、嫩绿……不同生长阶段的牧草,养育着不同大小的生灵:兔、鼠、獭、羊,它们饱食自然的馈赠,养得膘肥体壮,引来虎豹豺狼。 骑着乌珠穆沁剽悍战马的蒙古猎人们,也是这古老循环中的一环。 草原上只有一处,能够违背自然的意志,给这个循环,暂时画上休止符。 木兰。 皇家的猎场。 此刻,一切的生命,无论大小,没有康熙的允许,任何人不能随意出手剥夺。 乌拉岱河水流湍急,滋养着沿岸被骄阳炙烤着的土地。她的臂弯中,一大队精锐骑兵扬鞭催马,快速地推进,簇拥着两位意气风发的少年。 “太子殿下,你的骑术可比去年要精进不少啊!” “大哥谬赞,我还是靠汗阿玛给的好马多些,要论骑术,大哥远在我之上!” 康熙长子大阿哥胤禔也知道,他的二弟并没比自己高明到哪里去。 但是他的生母赫舍里皇后,比自己的生母惠妃强出百倍。 光凭投胎,二弟就将储位轻松收入囊中。 大阿哥狠狠加了几鞭,催胯下良驹快跑几步,不想再违心地恭维弟弟。 孝庄车马的出现,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的真正目的。 “给老祖宗请安。胤禔奉汗阿玛之命,特来迎接。” “难为你了。我怎么隐约瞧见,太子也来了?” “是,太子殿下就在后面。” 孝庄坐在宽大的马车内,听见大阿哥刻板的回话,隐隐有些不安。 “你这孩子,直接叫二弟不就行了?兄弟之间还殿下来殿下去的,做什么?” “礼不可废。汗阿玛昨日刚教导过。” 康熙赐的宝马果然神骏,才说两句话的功夫,太子也赶到了车队前面。 大公主和海枫的车马几乎在队伍的最后,不知道前头为何停住,便招呼太监们打听消息。 海枫身边的大太监张顺不愧是乾清宫出来的,没费多少时间就把事情摸得一清二楚。 “太子殿下和大阿哥来迎,说是皇上已领着蒙古王公们设宴,等在乌拉岱河畔。估摸着待会儿就会有人来传话,公主们的车马会去营地先行安置,免得外男冲撞上,不好看。” “知道了。” 大公主再怎么守礼沉稳,此刻也有些心神不宁,又怕撞见那个般迪,又担心错过亲眼确认夫婿的良机。 “四妹妹,我们三个,可就全靠你了。” “大姐姐放心,若有机会,我一定睁圆眼睛,把这几位未来姐夫眉毛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大公主眼里,四格格还没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纪,只有她或许会被叫到前头吃席见客。 不过海枫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接下来的主要任务,是哄端敏公主的长子玩儿。 即,她在现代的本职工作。 没有一炷香时间,孝庄身边的人果然小跑着过来传旨,内容和张顺打探到的一模一样。 载着四位皇女的两辆马车,就与大队伍剥离开来,由大阿哥领着,前往康熙驻跸的营地。 大公主和大阿哥幼时在一处吃住,手足之情是康熙众多子女里最深厚的,也就不大避嫌,隔着纱窗说闲话。 “保清,你们这些天可好?保成没惹祸吧?” “大姐姐,咱们都改了名字了,你怎么还喊乳名啊?” “哟,叫不得吗?小时候你们两个成天围着我转,要姐姐帮忙骗嬷嬷的时候,我怎么叫,现在就还怎么叫。” “是,大姐姐别生气,弟弟给你赔不是。我们很好,汗阿玛这些天把草原几乎转了个遍,跑马跑了个痛快,比去年有意思多了,只是不许我们随意打猎。” 海枫默默思索着,觉得康熙应该是在试探,军队急行时的极限速度。 打猎,哪里都能打,南苑比这里舒服得多。 木兰的作用,在清代其实就是军事演习。 “里头坐着的是四妹妹吧,在京城,平日不常见面。” “是,给大哥哥请安。” “免礼免礼,不用麻烦。四妹妹的美名,现在草原上可是传遍了。” 大公主眉头一紧,连忙追问。 “这话哪里出来的?” “嗨,说出来怕大姐姐打我。军队里头,都是男人,说来说去……” “你嘴里胡吣些什么!说要紧的!” “是。是。杜棱郡王,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这回也跟着汗阿玛四处跑,他家在草原上亲戚多,人脸地头都熟。有一回晚上喝多了酒,也不知谁提起噶尔臧到了年纪还不定亲,起哄问他到底要个什么样的美人才肯成家。他就说,若得四格格,可以把家中那些女人都拿出来赏给部下,专心当个好额驸。” “你就由着他编排四妹妹,也不吭个声?” 大阿哥面子上有点不自在,吞吞吐吐。 “汗阿玛也在啊,他都不说话,我哪儿敢僭越? 大公主红着脸瞄了眼海枫,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海枫倒不大在意噶尔臧胡说什么,只费心琢磨康熙的态度。 看来,他还是属意二公主和亲漠北。 也对,前世孝庄花了三年时间都没能说服他,自己这点小动作没效果属于正常现象。 她只是没想到,康熙竟然没有把和亲喀喇沁的第一人选换成三公主。 难道,她真的弄巧成拙? 因为叔祖的建议,三公主也进入了人选范围内。 一行人就这么尴尬着,沉默着,到了营地。 扎帐篷的地方开阔平缓,周围各王府已经布置好住处多时。 离中央最近的,自然是科尔沁的达尔罕王府家的营帐。 赛纶嬷嬷出身草原,对一切事宜驾轻就熟,安顿好海枫后,又马不停蹄地去抱了端敏公主的长子过来。 海枫正和大公主清点着贴身要用的东西,忽然见一大堆仆妇呼啦啦往帐篷里钻,好险没吓一跳。 “这是做什么?” “回大公主的话,这些人都是伺候小爷的。” 她俩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没敢多说。 这阵仗,堪比太子。 最中间一个应当是乳娘,又高又壮,牢牢抱定个瘦弱的小男孩儿,屈膝给两位皇女问安。 海枫的眼睛,一刻也不离达尔罕王的独子。 多布和她的未来,很大程度取决于这位贵人了。 第15章 二虎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海枫和大公主依计行事,拿出造办处专门为达尔罕王独子准备的几箱子玩具,哄得他姐姐长姐姐短的,玩儿得兴起,那边宴席上,几位公主、郡主也正彩衣娱亲,说说笑笑地服侍孝庄,哄她老人家高兴。 端敏公主瞧着氛围正好,便对夫君达尔罕王使个眼色,示意般迪可以出来了。 达尔罕王点头会意,离席走到康熙面前。 “启禀皇上,臣特意为今日盛宴准备了一场摔跤表演,不知可否让科尔沁的勇士们,在老祖宗面前露个脸呢?” “姐夫有心了。太皇太后必定乐意看的。太子去请懿旨吧!” 既是私下早已说好的安排,孝庄即刻准了,御前的人便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划出摔跤的界地圈子,达尔罕王趁机领着般迪和他另找来的一名摔跤好手,近前给孝庄请安。 恭亲王福晋纳喇氏不住眼地瞧未来的大女婿。 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高高大大,鼻高口阔,目光如炬,跟在达尔罕王后面不卑不亢,举动沉稳,丝毫没有紧张的模样。 她和孝庄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孝庄招呼苏麻喇姑拿出一串红珊瑚佛珠来。 “虽说只是表演,若无彩头也怪没意思的。你们两个谁取胜,就把佛珠得了去。” 太子见状,也从手上取下个翠玉扳指。 “汗阿玛知道了也必定有赏,请姑丈略等等,我叫太监传话过去。” 康熙知道后,便叫人准备一副好鞍。 “皇上,草原上可不只科尔沁人会摔跤,也叫巴林部的好男儿试试如何?”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出言者是席间一位青年台吉,去年亡故的巴林王鄂齐尔的长子。 “哦,朕记得,你是表兄的大儿子纳木达克吧?怎么,你也想要这副鞍?” “臣正是纳木达克。皇上的恩典是无上的荣耀,自然人人都想要。” “说得好。那你就下场试试吧!” 达尔罕王得信,只好把般迪留在场上,暗暗嘱咐他万事小心。 “纳木达克比你年长几岁又功夫了得,可别吃亏啊。” 般迪摩拳擦掌,活动着雄壮厚实的身板。 “王爷放心,我必定摔翻了他,给科尔沁挣份脸面回来。” 看着胸有成竹的般迪,达尔罕王心里也有些得意。 果然是条好汉子,不枉他费心抬举,值得大公主托付终身。 一场本来只是相亲借口的摔跤表演,瞬间就演变成蒙古草原上,两个强大部落的自尊心之争。 白色石灰圈起的摔跤场外,大阿哥当裁判,太子亲自敲响铜锣,宣告比赛开始。 蒙古式摔跤,不限时间,勾拉举抱,踢绊推倒都来得,只不准抱腿摔,禁止扯裤子之类的下作手段,两足以上任何部分落了地都算输。 两个汉子在那达慕大会上也曾数次交手,各有输赢,知道对方技艺高超,丝毫不敢怠慢,稳步移动,互相试探着靠近。 纳木达克身量比般迪高些,手臂也长,下盘如有千斤,轻易不动,手上却频频挑衅,寻找着般迪的破绽。 近百位满蒙贵族一时间看得呆了,也不吃席,只把眼睛往场上盯,生怕遗漏对战的精彩瞬间。 般迪深知纳木达克气力绵长在自己之上,若是一味这么耗下去,必定落败。 真要是变成那样,他哪里还有脸面回科尔沁,更别提娶公主了。 借着身量轻便,动作灵活,般迪先卖个假动作,试图抢入对方怀中,右手打腋下穿过,直拿后背。 纳木达克就防着他这一手,侧身避过,反客为主,长腿一迈别般迪的脚步。 当然,般迪也预料到会被反扑,不紧不慢往纳木达克躯干上扑,极力缩短二人之间的攻击距离,好发挥自家优势。 没想到纳木达克应对从容,并不打算和般迪过多纠缠,一个大力推手,又把距离拉开,不准般迪近身。 “唉,可惜了啊!” “是啊,就差一点。” 席中顿时响起一阵低语。 康熙为智取鳌拜曾在摔跤一路上下过功夫,此刻也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 两个年轻人,都是可塑之才。 恭亲王早已在他面前委婉提过几次这个般迪。 而纳木达克,则是他最想推到巴林王位置上的人选。要不是怕姑母淑慧长公主不高兴,康熙早就下旨了。 他的弟弟乌尔衮,康熙这些天经过反复观察,觉得才华只配当个闲散的固山贝子,而且太年轻,十五岁还没有军功,无法服众。 “哎哟,要分出胜负了!” 听见几声低低的惊呼,康熙赶忙集中精神,仔细观察场中。 不错。 马上就要见分晓。 般迪多番试探,终于咬住纳木达克防守上的一个小缝隙,右腿死死缠住他的左半边身子,左臂也勾住脖子,腰腹发力,把纳木达克往地上硬推。 但纳木达克也已经趁机抓住般迪的后背,依靠自身的体重优势,自上而下,仿佛铁板一块,又像巨岩自悬崖坠落,势不可挡。 两边都使出全身力气,毫厘不让。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康熙略一沉吟,便叫梁九功去给大阿哥传话。 不过是游戏罢了,真要伤着和气彼此留下心结,恐怕对日后战事不利。 “二位勇士,圣上裁定,此局为平局。” 大阿哥跳入圈子,将纳木达克和般迪分开,另喊来善扑营的将士,把表演继续下去。 达尔罕王也借这个台阶,顺势领着两个小辈又回到御前。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再僵持下去,纳木达克的胜算多些。 皇上,这是在给科尔沁留余地。 三人谢恩的时候,语气里都多了诚恳和感激。 康熙和气地笑着,叫大阿哥把他们都扶起来。 “草原上人才辈出,实乃大清之福。般迪,今儿个朕记得你了。太皇太后的佛珠赏你,其他的,赏纳木达克。” “皇上,臣斗胆,能否不要扳指和好鞍,另求别的赏赐?” “哦?你,说说看。” “纳木达克想求皇上金口玉言,裁定我和弟弟乌尔衮,谁才是真正的巴林王!” 康熙听闻,心中大喜。 巴林部内斗。 这下,淑慧姑姑总没得话说了吧。 第16章 嫡长 康熙认真打量着脚下跪倒的纳木达克,越看越满意。 孔武有力,声如洪钟,块头跟熊一样厚实。 这才是他想要的蒙古战将。 “你且说说,为何想当巴林王呢?朕记得去年表兄亡故的时候,你已经被分家出去,朕还赐了个一等台吉的爵位来着。” “皇上隆恩,至死不敢忘。也正因如此,臣不能贪图安逸富贵,忘记报效朝廷。二弟乌尔衮尚年幼,无法统率巴林部的将士们。臣不才,请袭巴林王。” 这也正是康熙把王位悬空将近一年的原因。 淑慧长公主多少有点头发长见识短,仅仅因为喜爱乌尔衮和他的生母,就上折子请封,想把部落交给他。 乌尔衮还是个孩子呢,怎能领着巴林的骑兵上战场呢? “不知道巴林部其他王公,意见如何啊?” 巴林部的乌尔占、温春、阿拉布坦等人闻言急忙出位至御前跪下。 “臣等听从圣上裁定。” “既然如此,先把乌尔衮叫来吧。他人呢?” 大阿哥赶忙出列。 “回汗阿玛,淑慧长公主刚刚把他叫到老祖宗跟前了。” “那你去传旨。” 不一会儿,大阿哥便带着乌尔衮回来了。 康熙对长子稳妥的举止十分满意。 他竟然找到了合理的说辞,没有惊动那些女性长辈们和乌尔衮共同前来。 眉清目秀的乌尔衮只听说今天有相亲事宜,左挑右选,特意穿了件精致的宝蓝色织锦长袍,打扮得利落体面,哪里知道长兄正在借机谋夺他马上就要到手的王位。 “乌尔衮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太子把事情说说。” 太子便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遭,但言辞之间,多有袒护乌尔衮、贬低纳木达克的意思。 康熙本有意把赐纳木达克王爵的恩典让给太子,好让太子登基后,能够快速得到巴林部的效忠。 听了儿子的话,他隐约地有些不安。 这孩子,难道没有领会到自己的用意吗? “乌尔衮,巴林王只有一个,你和纳木达克,朕该选谁呢?” 面如冠玉的少年迟疑不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其实,乌尔衮自己也觉得大哥应该当巴林王。 他对权力一向不感兴趣,但祖母和母亲一力主张要他继承王府,他不想让长辈们伤心。 可是现在…… 乌尔衮想到了四格格俏丽的模样。 女孩子们应该都喜欢当王妃的气派吧。 “回皇上,臣听您的。” 康熙把脸转向他最心爱的儿子。 “太子,觉得该怎样决定呢?” “回汗阿玛,纳木达克居长,乌尔衮系王妃嫡出。按理,该是乌尔衮袭爵。” 康熙面上丝毫不动,心里却深叹一口气。 太幼稚了。 作为皇子,康熙自己也非嫡非长,不照样靠权谋坐稳了皇位? 手段不够高明,时间一长,嫡长之类的名头就是个花架子,唬不住人的。 蒙古尚武,和汉人那套截然不同,谁能帮助部落获得胜利,拿到军队的拥护,谁才是真正的王爵。 这样纸上谈兵的太子,真的能守住他殚精竭虑,南征北战打下的大好河山吗? 他凝望着爱子稚嫩精致的脸庞,想从中找出一丝杀伐果决,然而却是徒劳。 猛然间,青城行宫里,土谢图汗部长孙台吉敦多布那张脸,那张少年老成的脸,浮现在康熙眼前。 他真嫉妒啊。 那个九岁孩子要是他的儿子该多好。 漠北苦寒无比,既无名师,也无名将,康熙本以为长孙台吉最多会点武艺而已。 真没想到,那孩子精通满蒙语言,兵法史书信手拈来,眉宇之间,已经有了王者之气。 上书房那么多位名宿,还有康熙自己,花费四五年时间精心调教出来的太子,跟他一比,甚至有些逊色。 康熙只好又把目光投向长子。 昨天,被他训斥过‘不守君臣礼节’的长子。 “大阿哥,怎么看?” “回汗阿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纳木达克求告,那自然应以汗阿玛的御旨为准,决定下一任巴林王的人选。” 康熙的嘴角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嗯。这样吧,既然在猎场,就以弓马较量。这是满人和蒙古人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你二人各选一匹好马,带上三只箭,以一炷香为限。谁射中对方多,谁取胜。若是不小心打平,那就以先射中者为胜。如何?” “谨遵皇上圣旨。” “好。要切记,比试而已,可不要以性命相搏。箭头都磨钝,裹毡片,蘸石灰,到时看痕迹即可。去请淑慧长公主过来观战。” 御前的人办事向来利索,约莫只花了一刻钟时间,一切就都准备妥当。 淑慧长公主铁青着脸,拉着去年刚守寡的儿媳妇,坐在康熙的右手边。 她很想破口大骂,但直接在这么多人面前给皇上难堪,未免太愚蠢了。 乌尔衮事先没有准备,太子借给他披挂弓马,纳木达克用的则是他自己的东西。 大阿哥敲了三通鼓,二人便扬鞭催马,八只蹄子撒钹翻盏,以场中一柄帅旗为中心,跑起圈子来。 纳木达克先发制人,马上看得仔细,抽出一支箭瞄准弟弟的后心,尽力射出。 乌尔衮一个镫里藏身,躲过去,就势也取箭开弓,直取哥哥的左肩膀。 可惜没有射中,箭头擦着耳垂下一寸处偏了。 第一回合,二人算打平。 战鼓又响,乌尔衮便取第二支箭,装成要射出的样子,其实虚扯弓弦,把箭省下来,等纳木达克应对时再寻破绽。 纳木达克骑射娴熟的人,怎会听不出有箭没箭,便佯装中计,趴在鞍上,手上早有准备。 乌尔衮没能看出兄长将计就计,果然乘机射出第二支箭。 只见纳木达克抱着马脖子灵活闪过,电光火石间竟把乌尔衮的箭衔在嘴里,同时拉满弓弦,照着乌尔衮的眼睛射出一箭。 淑慧长公主见状,忍无可忍,走到康熙面前告状。 “皇上,说好只是比试,纳木达克却往眼睛上招呼,乌尔衮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绝不依的!” “姑母稍安勿躁。您看啊,乌尔衮已经化险为夷了。” 原来乌尔衮瞧见兄长的第二支箭来势汹汹,避无可避,便把最后一只箭抽出来,正对着纳木达克的箭头射去。 两只箭空中相遇,齐齐掉在场上。 只是这样,纳木达克手中就还有两只箭,而乌尔衮,什么都没有了。 胜负已分。 第17章 夫妻 《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实录》 八月 乙未(初二日) 上驻跸乌拉岱地方。 赐科尔沁端敏公主、苏尼特和硕郡主、翁牛特和硕郡主、纪疋(作者注:应当是绸缎布匹)鞍辔。 巴林王纳木达克、固山贝子乌尔占、温春,袍帽金带、弓箭撒袋鞍辔。 端敏公主回到自家的达尔罕王帐时,天边的月亮正羞答答地,在草原的夜空上升起。 她刚刚在孝庄的蒙古包里商议完巴林部的事情,身心俱疲。 “王爷还没回来吗?” “是,刚派亲随过来传过话。皇上那边,庆贺纳木达克承袭巴林王的仪式还没完,请您别心急。” 端敏公主对‘巴林’两个字简直都厌烦了,随手挥退管事,先去床边检查了独子睡得如何。 亲眼看见儿子香甜睡着,她才能真正放心。 成婚十年,喝了多少坐胎苦药,才盼来的独子。 “嬷嬷,今天,哥儿没闹毛病吧?” 乳娘和教引嬷嬷们便七嘴八舌,学起海枫和大公主怎么哄得小主子笑了一整天,晚膳比平时又多添一碗饭之类的琐碎事情,勾得端敏公主也有了些兴头。 额涅还真没说错,四格格和大公主身上福气大,能叫周围的人也跟着走好运。 “哥儿睡前要奴才们一再保证,明天还去跟两位姐姐玩儿。” “嗯,知道了。原也是如此。王爷不知道什么时辰能回来,先备下醒酒汤和热水吧。” “是,火上一直预备着。要不您先洗洗?” 端敏公主正犹豫着,外面忽然传来些喧哗声,应当是她的丈夫达尔罕王回来了。 一帐篷的人连忙呼啦啦地迎出去。 今年三十多岁的达尔罕王和大多数蒙古汉子一样,肩宽胸阔,健壮如牛,骑着一匹枣红色宝马,微醺着招呼自己的爱妻。 “我身上酒味儿太重,别熏着你。等我洗把脸的!你回里头去,看着儿子。” 十多年老夫老妻了,端敏公主没有执拗,依言进去等。 达尔罕王嚼完一小块茶砖才敢进自家帐篷。 和妻子一样,他也先确认过孩子睡得安稳才坐下喝醒酒汤。 “太皇太后那边,怎么说?” “哎,还能怎么说。叫人看了,心里怪难受的。表嫂哭个没完。高高兴兴来挑儿媳妇,结果把王位给丢了。她去年才守寡啊!淑慧姑姑硬撑着,一句软话也不说。” “都是孙子,淑慧姑姑是不是有点偏心了?” 端敏公主横了丈夫一眼,语气里多了不悦。 “孙子和孙子能一样吗?纳木达克是侧福晋生的,打小主意大,不听话;乌尔衮可是姑姑亲手带大,命根子一样。” 达尔罕王呵呵大笑,撂下喝空的汤碗。 “皇上是男人,姑姑和你是女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我也觉得,该纳木达克当巴林王,皇上判得对。乌尔衮上了战场,那就是个累赘。别说帮忙,不添乱就不错。我看皇上早就有这个主意,不然哪儿会让巴林部无人当家一年呢?” “那我问你,以后哥儿要是身子弱领不了兵,你也把王位给别人家?” “我会用我一生的军功,为儿子讨一个闲散爵位,世袭罔替。” 端敏公主没想到丈夫竟然是这么个主意,急得满脸通红。 达尔罕王牢牢地搂定她,温言劝慰。 “战鼓一响,命就不是自己的了。领头的王爷不往前冲锋,后面的兵士凭什么卖命?蒙古人代代都这么过来,折在阵前的大汗都有好几位。你若是真心疼孩子,就不该勉强他。再说了,你看不明白么?皇上有主意着呢。他可跟先帝爷不一样。” “我知道。额涅跟我说了。” 顺治爷不喜欢蒙古插手清廷的事情,就只会消极地冷落后宫,给舅舅家脸色看。 今上看着和气,却连亲姑母的面子都不给,直接变更王位继承人。 高下立见。 “王爷,我小的时候不懂事,跟皇上相处的不好。万一将来,太皇太后、太后、甚至淑慧姑姑都不在了,皇上,他万一要是记仇……我倒是不怕,他爱怎样就怎样。大不了,跟建宁姑姑一般被圈禁着。可是哥儿身子薄,经不起搓磨……我好后悔啊……” 端敏公主无力地倒在大红色春绸被褥上,梨花带雨。 “嗨,万事不还有我呢吗!再说,皇上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既然知道,那就更好了。今天皇上不是还赐给咱们家东西了吗。你明天规规矩矩去谢个恩,姿态放低些。咱们为人父母的,总得为孩子多想想。受委屈也值了。” 夫妻两个心有戚戚,相拥着半晌没有言语。 “那,乌尔衮日后到底怎么办?” 端敏公主擦干腮边的泪,缓缓开口。 “这事儿说了整整一下午。太皇太后的意思,趁着这会儿皇上还有些难为情,请封个固山贝子做补偿也就完了;可淑慧姑姑不肯轻易罢休,要给乌尔衮定二公主为妻,将来当了皇上的女婿,就是实在的姻亲,说不定还能把王位拿回来呢?” “二公主,不是说她中意四格格么?”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乌尔衮有巴林王府,家大业大,妻子的出身高低无所谓,重要的是乌尔衮的心意;可现在乌尔衮一无所有了,那自然是哪位公主尊贵,在皇上面前得宠哪位好。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哪能由着他胡来。四格格除了模样好,有福气些,也没有别的了。她生母出身尴尬,光这一条就不成。” 达尔罕王由己及人,也跟着点点头。 “将来,四格格就像大公主那样,许给个实在人家也不错。” “难啊。喀喇沁的噶尔臧,满草原嚷嚷,说要娶她。太皇太后知道后老大不乐意。这也太轻浮些。偏咱们这位皇上,好像也不反对的样子。算了,这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事。还是说说明天给皇上谢恩的事情吧。” 夫妻俩又絮絮说着接下来几天伴驾的安排,浑然不知刚才这段对话,已经被装睡的儿子听去了一大半。 第二天,他又磕磕绊绊地,转述给新认识的两位姐姐听。 第18章 新宠 这一夜,康熙一直在等待孝庄的传唤。 淑慧长公主的要求,太皇太后的主张,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固山贝子可以,哪怕贝勒都无所谓,额驸不行。 乌尔衮有德无才,不能占去宝贵的名额,平庸的三公主都不值得。 怎么应对,他已经盘算好。 可是直到就寝的时辰,依旧风平浪静。 宴席上酒多少有点喝过了头,随行的太医送来了解酒的丸药。 康熙最近真的不喜欢见这群无能的臣子。 连碗避子汤都熬不明白。 不然,济兰这三个月来,本该在他身下莺啼燕喃,泪眼求欢。 她的意外怀孕,让康熙对避子汤的功效怀疑起来。 好好的北巡,为的是提振军中士气。要是意外闹出个孩子来,他堂堂天子,丢不起这个人。 更何况,由奢入俭难。 北巡前夜,充分享受过济兰的温柔缱绻后,他不想委屈自己,将就着召幸那些入不了眼的女子。 没办法,只好一直忍着。 太医院的人匆忙告退后,梁九功带着敬事房总管来递绿头牌。 这就是表面功夫,佟皇贵妃已经在沐浴更衣了。 康熙心底,又涌上一阵烦躁。 表妹管家还凑合,当妃嫔,无趣透顶。 每次他都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她好像在跟自己竞赛一般,看是她更能忍,还是自己坚持地更久。 三个月里,头一个贴身的女人竟然是她,康熙提不起兴趣。 梁九功在御前当差多年,靠的就是眼色,如何不知,打发走敬事房的人后,低低进言。 “皇上,鹿血现成的。” “也罢,倒一盅。” 早早应付完算了。 外头不比宫里严密,周围还有那么多王公,赤身裸体的背宫就免了,佟佳颐娴穿戴得整整齐齐,鬓发一丝不乱,仪态万方地进了康熙的帐篷。 康熙一见,差点没笑出来。 这是来承宠呢?还是来祭祖呢? 包裹这么多,走不到十步远还得脱下来,累不累啊? 酒精还没有完全消退,鹿血的热气也在上涌,他勉强搂着表妹上了榻。 衣服是一层又一层,可她,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一动不动。 入宫七八年了,一直是这么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就好像侍寝很痛苦一样。 他索性不费那个事,直奔主题。 反正哄还是不哄,她都冷冰冰的,多高的火也能给浇灭了。 满打满算一刻钟过后,佟佳颐娴的杏色香云纱寝衣上连个褶子都没起,就按规矩谢过恩,回自己帐篷里安置了。 “奉茶来。” 梁九功听见里头皇上召唤,连忙叫宫女进去伺候。 康熙斜着醉眼,发现端着茶盅进来的女子很是面生。 寻常宫女这个季节只能穿青绿色,袅袅婷婷走近的女子却穿着淡粉,裁剪上也明显用过心,胸脯高高隆起,腰肢如风中弱柳摆动。 这不是表妹身边的官女子做派。 “奴才水仙,给皇上请安。” “你不是皇贵妃宫里的吧。” “是,奴才原来在二公主身边伺候,路上太后娘娘身边人不够使,就叫奴才过去帮忙。” 水仙一边回话,手里也不闲着,倾好只比体温略高一点的茶水,又用细软的棉布给康熙净了身上。 既然是太后给的,康熙也就不用过分在意规矩,拉着水仙的手,让她半坐到榻上。 ”多大了?入宫几年啊?” “快二十二了,侍奉二公主六年多。” “哦,那按理说,该回家嫁人了啊,嗯?” 水仙两颊飞红,谨记太后身边嬷嬷的教导,拉着康熙的手往衣襟里伸。 “奴才心里有人了,外头的男子,看不上。不信,您验验。” 这才对吗。 女人,应该是热的。 梁九功见水仙半晌没出来,知道事情成了,便派徒弟给敬事房传信、记档。 又过去一个多时辰,水仙才面色酡红地挪蹭出来。 初承雨露,圣上一点没怜惜的意思都没有,尽了兴才睡去。 浑身上下没一块儿不疼,走路两腿直打颤,还得强忍着不失仪。 “给姑娘道喜了。” 水仙虽然难受,但她盼了数年的夙愿一朝得偿,终于飞上枝头当上主子,此刻正志得意满,恨不得把所有奴才们都踩在脚下,好生炫耀一番,因此就连御前总管梁九功的恭贺也不放在眼里,礼都没回,径自往太后处去了。 梁九功身后几个徒弟气得咬牙切齿。 妃位上的几位娘娘,都不曾这么公然给御前的太监们没脸。 “师傅,咱们给她点颜色瞧瞧。正经连个位份都没有,也敢作践我们。” “哼,眼皮子抬起来好好看着。她,自己死期将至都不知道呢,哪儿用得着脏我的手。” 当然,面对太后跟前的嬷嬷,水仙就没有倨傲的胆子了,在蒙古包昏暗的阴影里,跪着回话。 “二公主和荣妃娘娘之前极看好乌尔衮,还有太皇太后娘娘赐婚的事情,奴才都按您的吩咐说了。皇上听过,没言语,也看不出情绪。不过,皇上知道二公主欺负三公主和四格格的事情之后,倒是真生气。奴才劝了好一会儿才高兴起来。” “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天可得早起,要给皇贵妃娘娘磕头的。礼数周到,太后娘娘也好抬举你。” 这些内容,当时藏在帐篷里的苏麻喇姑听得一清二楚,很快,孝庄也就都知道了。 康熙的反应,大部分还是在孝庄预测之内。 她对二公主,也很失望。 心气高在皇家不算缺点。公主若是不配在婚事上挑挑拣拣,普天之下还有什么女子敢在婚事上挑挑拣拣? 孝庄恨的是二公主自私透顶。 南苑的事情,她只当姑娘家年岁小,嫉妒也正常。她也打这个岁数过来,当时未必就比二公主大度到哪里去。 欺负三公主,孝庄也有点恨铁不成钢,索性没大理会,由着她去了。 但是今天,二公主和荣妃听闻乌尔衮丢了王位后,竟然密谋该如何退婚,当真令人寒心。 枉费她这些天的良苦用心,精密布置。 乌尔衮就算不是巴林王,其他的好处仍在,对于女子来说,是难得的良配。 二公主对权柄的贪念,甚至比皇子还过分。 这样的曾孙女,如何指望她为国家牺牲,为皇室效忠,在漠北苦熬上四五十年,维系满蒙多年积攒下的情谊? “苏茉儿,去,拿笔来。我要写诏书。” 第19章 嫁女 “奴才常在叶赫那拉氏,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佟佳颐娴望着下头正在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水仙,感觉自己正在被全天下耻笑。 表哥,是真的变了。 她如今连丈夫的维护都失去,在宫中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起来吧,来人,赏叶常在一柄如意。” 水仙笑意盈盈地起身,刻意地弄响手上的玉镯子,让周围几个宫女听见那清脆的声音。 真没想到,太后竟然能让她连跳两级,省去当官女子和答应的煎熬,直接当常在! 不枉她出卖二公主和荣妃的秘密。 “奴才刚从太后娘娘处过来,娘娘见时辰还早,就命奴才先来拜皇贵妃娘娘,再一同去给太皇太后娘娘请安。” “正是呢,我也刚要去,你就来了。” 佟佳颐娴漠然无视水仙谄媚着递过来的手,扶了自家乳母佟嬷嬷,四平八稳地带着一大堆人去往孝庄的驻地。 除过她俩,所有人早都到了,连康熙都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如果是以前,佟佳颐娴会郑重地告罪。 但今天,她丝毫不打算委屈自己,请了个简单的跪安,径直坐在康熙下首那张空椅子上,多一句话都没说。 众人只瞬间愣住一下,便又开始和乐融融地说些闲话。 孝庄招手,把没有座位只好站着的水仙叫到跟前。 “皇上身边好久没新人了,我瞧瞧模样如何?” 苏麻喇姑便服侍孝庄带上眼镜。 “嗯,确实齐整。太后眼力比我好,选出的人也秀气。主子抬举你,要知道好歹。清楚吗?” 水仙飞速地瞄了康熙一眼,见皇上也是高兴的意思,就笑着答应了。 “苏茉儿,赏叶常在一对耳坠子。” 荣妃拉着二公主眼看着昔日的心腹大宫女摇身一变成了妃嫔,如芒刺在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喝奶茶缓解尴尬。 又说过几句话,外头的人就来报,说达尔罕王家的小爷过来拜会大公主和四格格。 敬陪末座的大公主和海枫赶紧站起来告罪,准备开溜。 接下来孝庄要收拾荣妃母女了,场面会很难看,离得越远越好。 水仙是海枫想办法挖过来的,她俩当然知道内情。 “难得你们姐弟竟投缘,这才什么时辰,他就过来了。去吧,你们也回去歇着吧,难得出来一趟,还得赶着八月十五回宫里过中秋节,松快不了几天。荣妃和二公主留下就行,帮我抄点经文。” 佟佳颐娴第一个站起来,众妃嫔便跟着一齐行礼告退。 康熙坐着没动。 这回祖母不会轻易罢休,但他也不能轻易让步。 孝庄拿出个黄绫包裹着的细长匣子,亲手递给二公主。 “来,前几日路上仓促,没来得及。这是给你和乌尔衮赐婚的诏书,我亲手写的。这回,安心了吧?” 二公主咬碎一口银牙,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千挑万选,机关算尽,她竟然得嫁给个无爵可袭的废物! 当不成巴林王,她还要乌尔衮干什么! 养在公主府里吃闲饭吗? 那跟民间找倒插门女婿有什么区别! 荣妃一夜没睡,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 她一方面舍不得乌尔衮老实忠厚,一方面又怜惜女儿低嫁太过委屈,犹犹豫豫,所以也不敢接旨。 这么僵持着,简直大不敬。 康熙只好站起身来解围。 “玛嬷,这事要不再商议商议?二公主还小呢,孙儿舍不得她太早出门子。” 孝庄见二公主拒绝她最后的善意,也就不打算继续留情面。 “谁说让她即刻成婚的?定亲而已。二公主既然不肯接旨,那就是不乐意,对吧?来,你不说,我替你说。” 孝庄把那匣子递给苏麻喇姑,重新坐正。 “乌尔衮从前要当巴林王,你想当他的王妃,将来好帮衬荣妃生的三阿哥争一争储位。他如今没了王爵,显然帮不上三阿哥的忙,你就不想要他了,是不是?” 荣妃没想到水仙连这个都打听到了,连滚带爬地跪行到孝庄面前,反复叩头告罪。 “太皇太后娘娘,一切都是奴才一个人痴心妄想,带坏了二公主。您赐死我吧,饶过她!” 康熙脸上如冰山般冻结,低声喝退荣妃。 “嚷嚷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吗?” “玄烨,这事你看着办吧。你自己的女儿。我去大公主那里,看看端敏家的小子。” 诏书,就被孝庄随意地掷在地上。 百人也能轻松容下的蒙古包里,霎时只剩下他们三个。 荣妃知道,储位就是皇上的逆鳞。 谁都不能威胁赫舍里皇后的儿子。 今天,她和女儿只有一个能保全。 “皇上,奴才罪无可恕。” “阿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康熙望着侍奉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女子,难掩心中的失望。 她是孝庄赐下的第一批妃嫔里头,最漂亮,最贤惠的。 还只懂得懵懂和冲动的年纪里,她耐心又温驯地,引导自己熟悉女人柔软却坚韧的身体,生下他第一个儿子,又陆续为他生了六个孩子。 荣妃,总能让康熙觉得,自己还年轻,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一转眼,女儿都大了。 都敢觊觎储位了。 还想干什么? 真让二公主和亲去了漠北,手握蒙古剽悍的骑兵,她是不是敢杀回京城,谋朝篡位啊! “太皇太后的主意极好,接旨吧。亲上加亲。淑慧长公主和表嫂都是和气的人,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的。” “汗阿玛!” “再敢多说一句,我立刻报你暴病而亡,就地埋了!” 二公主吃惊到了极点,反而镇静下来。 眼前的这个青筋暴起,双眼血红的男人,是谁? 绝不是她的汗阿玛。 她的汗阿玛,从来不发怒,从来不说重话吓唬人,可以抱着她去园子里看新开的牡丹,抓带膀花的幼鸟……(作者注:鸟翅膀上黄色圆点叫膀花,可以通过这个判断鸟的年龄,一般过一年膀花就会消失。) 荣妃赶忙抢那个匣子在手,生怕康熙待会儿变了主意。 梁九功候在外头,硬着头皮通传。 “启禀皇上,达尔罕王和端敏公主求见。” “知道了,朕这就过去。你进来。” 康熙指着地上几乎瘫倒的二人,对梁九功下命令。 “派妥当的人,送荣妃和二公主回京。荣妃身子不适,二公主侍疾。” 御前总管一个字也没敢问,即刻小跑着去办。 “回去,就别再出来了。朕,不想见到你们。” 清澈的阳光,已经逐渐洒遍碧绿的草原。 康熙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日头底下。 这种孤独感,让他想起爱妻赫舍里皇后难产而亡的那一天。 “来人,去把太子叫来。” 梁九功的徒弟见师傅还没回来,就机灵地应声而去。 “等等。把大阿哥也叫来吧。” “嗻! 第20章 贝勒 端敏公主和达尔罕王的夫妻夜话,海枫知道后,当然第一时间汇报给孝庄。 她现在,有点混乱,非常需要孝庄的分析。 为什么一切和前世相比,似是而非呢? 虽然日子提前了几天,但海枫记得很清楚,就是在这一年的木兰上,康熙准淑慧长公主所奏,让乌尔衮当了巴林王。 昨天纳木达克袭爵的消息传来,她整个人都傻了。 这个名字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乌尔衮成了白身,康熙还会愿意招他当女婿吗? 大公主见太皇太后明显是有话和四妹妹说的样子,很乖觉地主动提出她带着弟弟玩儿,把私密的时间留了出来。 孝庄就搂着海枫歪在榻上歇息。 “端敏能想通,再好不过。她不常回京城,还是十年前的老作派,迟早要吃亏。至于乌尔衮,皇上去年没直接准淑慧的折子,我大概就猜到他不乐意。我也觉得,乌尔衮不合适。但淑慧这孩子,有点倔,我昨天劝那么久她都不听。” “所以,您就给二姐姐和乌尔衮赐婚了?” “嗯。妞妞,你记住,越是聪明的人啊,越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忠言逆耳。再好的话,不吃点亏不会信。比如二公主,我给过她机会,你看她收敛了吗?淑慧是我生的,她心气之高,不下二公主。与其任由她上蹿下跳闯祸,还不如我这个当额涅的,替她担待些。” 海枫刚要接着往下问时,苏麻喇姑就过来,把康熙如何指婚,如何处置荣妃母女的情形说了一遭,引得孝庄连连叹息。 “唉。荣丫头怪可惜的。我花好些心思调教过,皇上早些年,很喜欢她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女人,连着没了四个儿子,要还能跟没事儿人一样,那才奇怪。她想叫儿女过得好,原也不过分。苏茉儿,你也派个人回去。别叫旁人欺负她俩。” “是,主子放心。” 孝庄一时来了趣味,半认真半调笑地问海枫。 “妞妞,你觉得荣妃想让三阿哥当太子,该不该被罚呀?” “老祖宗,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太子呢?妞妞觉得,这么多哥哥弟弟,大家都很好,都当得起太子。” “哦,这话怎么解?” 海枫跳到地上,认认真真看着孝庄的眼睛回话。 “妞妞住在阿哥所,也有眼睛耳朵。大哥哥骑马射箭都很厉害,三哥哥琴棋书画不错,其他弟弟听话、可爱,尤其五弟弟和九弟弟是我姨母生的,十弟弟是贵妃娘娘的儿子身份贵重。我瞧着个个都有优点,选不出来,只好让他们都当太子了。” 苏麻喇姑和孝庄才听到一半就笑做一团,连忙把她拉回榻上坐着。 “这话可别叫玄烨听见,在我面前胡诌也就算了。你终究还是个小孩子啊。” 海枫确实想借机打消点孝庄的疑虑,毕竟这些天她的言行举止过分成熟。 但刚才那番话,基本就是她对九龙夺嫡的真正看法。 康熙因为深爱赫舍里皇后,所以想立她的儿子当太子没啥问题,可他对其他阿哥也严格要求,就有问题。 这个年代念书也不讲什么方式方法,学不会就体罚挨打,一年只放四五天假,骑射不能丢下,外语至少得会两门,海枫作为一名幼儿教师冷眼旁观,觉得康熙的几个儿子简直是被生生逼成文武全材的。 有点狼性企业文化的意思。 可企业让员工内卷至少还画一张大饼,设置绩效分红,康熙培养其他儿子,用途只有一个: 给太子打下手。 这么残酷的填鸭教育苦熬十几二十年,皇子们毕业后却只能战战兢兢地给太子办差,办不好还会被训斥、削爵。 海枫如果没有变成公主,而是穿越成个阿哥,她也会想办法争一争,不然多憋屈。 太子,单独看很好,可放在康熙那些极其优秀的儿子里头,不够瞧。 康熙二十个儿子都拉出来考核,太子连前三都进不去。 雍正阴毒狠辣、八贤王面甜心苦、十四阿哥年纪轻轻已是三军统帅,哪个都比他强。 她们三人正嘻嘻哈哈着,梁九功忽然过来传旨。 “太皇太后吉祥。奴才奉命,请达尔罕王爷家的贝勒爷阿如拉去御前一趟。” “贝勒爷,阿如拉,谁呀?” 梁九功满脸堆笑地回孝庄的问话。 “端敏公主的长子。刚才公主和王爷过来给皇上谢恩,又献了几匹难得的宝马。皇上高兴,赏了一个贝勒的前程给小爷,赐名阿如拉。驻地里的诸王公听闻,正赶过来恭贺呢。” 孝庄心里大致明白,端敏先低头服软,还有二公主的事情两桩撞在一起,皇帝应该是想拿这个爵位给自己做谢礼,所以抬举她和太后的娘家科尔沁。 “既然这样,那就去吧。” 阿如拉,即藏语里的随风子,藏药之王,药师琉璃光佛右手常持。 原来皇上也明白,这个孩子只要太太平平长大成人,就算神佛眷顾,其他的,一点也指望不得。 海枫也很高兴。 这样,也算她救活了一个孩子吧? “弟弟,你现在是贝勒了,快跟着这位公公,去见汗阿玛谢恩!” 端敏公主的长子还没有适应新名字,也不知道贝勒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看见新认识的姐姐们,还有嬷嬷们都欢天喜地,自己也就跟着咯咯笑起来。 梁九功亲手抱着新晋的贝勒爷去见康熙。 十几个伺候的人一齐跟去,海枫和大公主本来不算宽敞的帐篷,总算清净下来。 “两个丫头,趁着这会儿没事,你们去送送二公主吧。再把三公主领回来跟你们俩住。她身边没带人过来,二公主一回去,她又是个没主意的,自己住怕是要出事。” 大公主和海枫赶忙领旨,紧急凑些东西做程仪。 可没等她俩出门,三公主就脸色惨白地自己跑过来。 苏麻喇姑起身把她接进来,海枫和大公主问了好几句,可三公主慌慌张张地,连句整话都没有。 “哎呀,三姐姐,你不说明白,我们怎么帮你呀?” 三公主哆哆嗦嗦地,灌下一大杯冰镇果子露,这才顺过气。 “老祖宗,大姐姐,救我一救!二姐姐,她疯了!” 第21章 闺中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几个都去,去劝二公主安分回京。” 孝庄听完三公主磕磕绊绊讲的情形,果断让苏麻喇姑领着她们姐妹,去见荣妃母女。 海枫不懂二公主的执念,也不认为自己是‘系铃人’,可她也不能抗旨,只能听话。 三公主有人陪着没刚才那么害怕,路上又多说了好些细节。 “她一边摔东西一边骂,骂得可难听,我刚才都不敢跟老祖宗说。尤其是四妹妹,她不光骂你,还骂郭贵人,骂宜娘娘,说她们不要脸,骚,骚狐狸,荣娘娘怎么劝也劝不住。后来,她干脆开始骂汗阿玛,诅咒叶常在,什么,什么……” 苏麻喇姑轻咳一声,制止住三公主的学舌。 “那些话,三公主殿下还是忘记的好。” “是,嬷嬷说的是,我这就开始忘。” 大公主见状轻叹一声,看来今天,都得靠自己,去开导二公主了。 比起海枫,她倒是更能明白些。 荣妃站在帐篷前头焦急地打转,看见她们一行人过来,眼泪汪汪。 “苏麻妈妈,这可怎么好。要叫皇上听见一个字,她还有命在么?” 海枫偷偷张望一眼,看见里头满地金器、瓷器、玉器,摔得七零八落,所有的宫女都站在外头,不敢进去。 大公主皱着柳眉沉吟一会儿,请苏麻喇姑留在外面照顾荣妃,防止走漏风声,再领着两个妹妹进去。 二公主刚把值钱的东西都摔干净,正拿着把剪子铰体面见人衣裳。 看她们三个进来,拿着剪子就冲过去。 三公主吓得要跑,被海枫死死拽住。 “你们都来了,来看我的笑话是吧?” “二妹妹,没人笑话你。” 大公主扶起把椅子叫二公主坐,海枫和三公主也自行找脚踏坐下。 “这里再没有旁人,咱们也别在意规矩,就说说心里话吧。二妹妹,你打小拔尖儿,汗阿玛疼你,我们几个谁也比不上。你这样一个人,在婚事上反而落后,心里一时着急,我都知道。” 海枫惊讶地看着二公主泪如雨下。 就为这个? 就为这么点挫折? 她当初也在水仙嘴里听说过二公主嫉妒她那些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重点全放在觊觎储位上。 合着闹得天翻地覆,就为几个面也没见过的男人? 姑娘,你是天子的女儿啊! 你就是嫁的再好,任何人也是先看你爸爸的颜面,再看你丈夫的品级啊! 现在康熙都震怒了,你不想办法把老爸哄回来,反而窝里横指责你的姐妹们干什么? 着实令人有点无语。 二公主把剪子掼在地上,捧着脸呜呜咽咽。 “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我不回去!三弟和额涅为着我的事,被汗阿玛厌弃,银子也使空了。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大公主赶紧抱住她,给海枫使眼色。 海枫也没好主意,索性走过去把那把剪子拾起来,重新递给二公主。 “二姐姐,你要寻死,能不能等几年再寻啊?” “你说什么?” “我说,二姐姐等等吧。咱们姐妹一辈子,就这几年快活日子可以过,现在寻死,多可惜啊?” 这可是清代,男女不平等。 女人最好的时光,就是在家当姑奶奶的十几年。 剩下几十年的苦,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要靠这些年的甜去调剂,才能熬得住。 “二姐姐,你要是觉得我们三个过得比你好,那咱们换换吧!大姐姐未来的夫婿般迪,想来你也听说过。我和三姐姐特别羡慕你,能和亲生额涅天天见面。荣娘娘出身好,又心疼你,从来一句重话也没有。那个什么,噶尔臧,你要是想当郡王妃,就当吧。” 二公主仔细琢磨过后,半天没有应声。 海枫看她听进去了,才缓缓开口深说道理。 “额驸是谁,反正咱们也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就只有在紫禁城的这几年。我要是有二姐姐的福气,就天天玩儿,不然等以后成亲,跟个不认识的男的生活在一起,还轻易不能出门、见人,再想起小时候没好好玩乐过,那才后悔呢!” 这些话,海枫真的是有感而发,不是为了哄二公主编出来的。 她和多布夫妻情深之前,也磨合过两三年。 吵架,掉眼泪,娘家却那么远,身边只有个阿香能诉苦。 噶尔臧再花心,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知根知底。 海枫知道他想要什么,大不了给他纳妾,自己还能落个清净,所以不怕嫁给他。 可多布一开始算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盲婚哑嫁,她前世出发去漠北时,忐忑害怕,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抓住时机,多跟母亲亲近,多享受天伦之乐。 待字闺中时,不用费力讨好便能拥有的爱护与娇宠,嫁人后要努力经营,小心翼翼才能获得。 刚成婚的时候,噶尔丹还没被完全打败,多布三天两头地去军队里处理事情,海枫一个人对着土谢图汗部的大小亲戚,除了还算和善的公公,跟谁也不敢说话深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新媳妇难做啊。 可她的婚姻,在清代已经比绝大多数的女子幸福千百倍。 封建时代的女性,怎一个惨字了得。 要是不懂得珍重自身,在家中及时行乐,那一生中岂不是全无半点欢愉? 二公主并不笨,慢慢也止住眼泪,只是嘴上还硬。 “你没有兄弟,自然不明白我。等郭贵人这回生出阿哥,长大成人,你也未必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海枫多想放声大笑,但她不敢,六岁孩子哪儿能那么通透。 她只敢托着两颊,嘻嘻地笑。 “二姐姐,阿哥们可比咱们快活多了。你看大哥哥和太子哥哥,成天跟着汗阿玛到处跑马玩儿,咱们姐妹连帐篷都难出去。我嫉妒他们还来不及呢!我可不委屈自己,心疼他们!” “哎呀,幸亏我来了,不然都不知道四妹妹气我们出去玩儿,不带着她!” 帐篷帘子一撩,走进个穿猩红色毡子骑装的翩翩少年来。 她们三个小的赶紧行礼。 “大哥哥安好。” “不必客气,妹妹们仍旧说话便是。我是奉汗阿玛之命,来寻四妹妹的。” 海枫心底涌上一阵狂喜。 难道说,阿如拉弟弟如此聪慧,只用了一天,就把陷害噶尔臧的计划记住了? 第22章 捉迷 “寻四妹妹?保清,汗阿玛怎么想起的?” 大公主也和海枫预测的一样,不过她生性稳重,打算探问仔细再出手。 机会,恐怕只有一次。 “大姐姐,不必担心。为的是端敏姑姑的儿子,在御前把你和四妹妹好生夸奖,汗阿玛高兴,先说赐东西给你们。阿如拉表弟又说,他想玩儿捉人,帐篷里地方太小,腻味了。汗阿玛就叫我,还有太子看着些,然后叫驻地里所有十岁以下的孩子都过来,一起在外头玩儿。正好也让各部王公家的孩子们认识认识,多亲近。” 海枫和大公主飞快地对了对眼神。 虽然原计划没打算弄出这么大动静,但基本没走样,可以试试。 “那,我这就跟着大哥哥过去。” 大阿哥撩起衣襟蹲下来就要抱海枫。 海枫刚想说自己会走,不必劳动,却被大阿哥有些诡异的神色吸引住。 他就好像有话要说,眸子闪闪发亮,嘴角也噙着笑。 “生受大哥哥,妹妹还真有点疲累。” 这么多人围着,海枫认为自保还不难。 她着实好奇,大阿哥打的什么主意。 不愧是天天练开弓的胳膊,才十几岁的大阿哥,抱海枫却稳稳当当,气息半分变化都没有。 刚走一小半,大阿哥忽然掏出个荷包来。 “方才说了好些话,妹妹渴了吧,吃颗梅子。” 海枫抓住他脖子的手骤然收紧。 这正是她叫叔祖转交给多布的那个荷包! 当然,现在里头没了玉佛和她的青丝,只有十几颗乌梅。 “四妹妹吃一颗吧,不然有的人要心疼的。” “好,这果子看着不错。” 大阿哥笑眯眯地,等她拣出一颗含在嘴里,就又把荷包收起来,见后头太监们跟的不紧,在耳边低声告诫海枫。 “噶尔臧今天也在,长孙台吉不准你跟他说话。” 海枫震惊不已。 多布竟然还没回漠北吗? 还有,他怎么和大阿哥搅到一处去了? 她正要细问,大阿哥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一般,指点远处的景色给她看。 几丈开外,康熙的帐篷外边已经聚集起好多小孩子,他们难得跟这么多身份相近的同龄人一起玩儿,还是在皇帝面前,都兴奋不已。 不断有太监和军士进出,把一些箱子柜子、花盆脚架之类的大物件,搬进来备用。 阿如拉看见海枫过来就往她身边跑,奶娘嬷嬷们不敢逾矩上前,在场边交头接耳干着急。 大阿哥不紧不慢地把海枫放下去安抚阿如拉,他则和太子一起主持这场游戏。 “咱们就分成两队,我领一队,太子殿下领一队。我这队先藏,一炷香烧完,太子殿下的队伍找人。都找到了就算赢。然后咱们再对换过来。找得快的,找的多的,皇帝陛下都有赏。但是不准离开红绳子圈出来的地界。” 一堆孩子顿时叽叽喳喳地选队伍,终究是想先捉人的孩子多些,太子那边人数多,大阿哥就根据年龄大小、男女比例简单调整下,让两边的实力相差不大。 海枫拉着阿如拉,站在太子的队伍里。 太子对这种幼稚的游戏非常腻烦,敷衍着敲过锣,看自己队里的人都藏得差不多,便扭脸对大阿哥嘱咐道。 “大哥看着吧,若是他们都捉完,就来派个人过来说一声。我去瞧瞧姑父刚送来的几匹好马。” 大阿哥正愁怎么把他支开,闻言,喜之不尽。 “太子殿下放心吧,有我在呢。” 这几句话,被海枫听个正着。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前世,多布和大阿哥都在军中,关系不错,他还认为太子太过目下无人,不值得储位,还不如让给大阿哥来着。 就好像她重生之后,想利用端敏公主算计噶尔臧一样,多布说不定也有打算,想拉大阿哥一把。 男人之间的政治斗争,可就不是妇人之间,小打小闹这么简单。 她出手,一定会保证阿如拉连根头发丝都伤不着,大阿哥和多布,则不会顾忌太多。 海枫犹豫不决,摆手把在场边候着的阿香和舒泰叫过来。 “原来的事情都忘了吧,就当没说过。你俩眼睛一刻也别离开贝勒爷,绝不能叫他出事。” 切切嘱咐完,海枫才跟着阿如拉四处捉人玩儿。 大阿哥送走太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感到身后来了一个人,急忙转身。 原来是他。 “噶尔臧,你也收敛些吧。叫我汗阿玛看见,你这马上就要到手的额驸,岂不飞了?” “不亲眼看看,怎么能安心。” “哼。我四妹妹如何?” “真好比,一轮满月,照得群星黯然失色啊。” 大阿哥溜眼往身旁瞧了瞧,只见噶尔臧阴柔俊俏的脸上,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片刻也不离四妹妹,肚里生出些无名火。 皇家的格格,大庭广众就敢这么死盯着看,成何体统。 他本来还有些迟疑,不想为自己争夺储位的心牺牲妹妹的终身幸福,让她嫁去漠北受罪。 现在这么一看,长孙台吉确实比噶尔臧稳重多了。 噶尔臧过来,没有逃过海枫的眼睛。 她原本的计划很简单。 待会儿攻守互换,海枫就领着阿如拉去请他帮忙,提供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噶尔臧答应下来,海枫就牺牲点色相绊住他,阿香和舒泰趁机把阿如拉藏到别处去。游戏一结束,阿如拉不见了,端敏公主着急发怒的时候她再把噶尔臧一卖,将自己摘出来。 剩下的,孝庄自会借题发挥。 喀喇沁的面子不能伤太狠,这一点孝庄反复强调过。 横竖也不是真的要结仇,只需要把赐婚的旨意再拖延一下。 噶尔臧见海枫多看了他两眼,一时间不免会错意。 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还挺大。 也对,不然她怎么敢在南苑里私会情郎呢? 可巧,大阿哥队里的人都被找到了,锣声阵阵。 海枫领着阿如拉去集合的时候,噶尔臧忽然走到她身边。 他不出声,但嘴上却开合着,用口型对着她说出一句话。 “枫儿,站着别动。” 第23章 失子 重生以后,海枫还是第一次这么慌张。 噶尔臧明显知道,那天南苑里发生了什么。 他告诉别人了吗?杜棱郡王知道吗? 最糟糕的结果,准噶尔已经收到风声,知道叔祖秘密进宫过。 这会不会影响到三征准噶尔的结局呢? 海枫死盯着噶尔臧,一句话不敢说,多一步不敢走。 三岁的阿如拉,小脸上满是困惑。 姐姐不是说,要找位哥哥帮忙吗? 他左看看,右看看,目光顺着海枫的眼睛,盯上了面前细瘦修长的少年。 “唉,哥哥,你是不是噶尔臧呀?” “哟,小弟弟,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但是,姐姐说起过你。” 噶尔臧趣味愈发浓厚,蹲下身来,逗着小孩子多说话。 “是吗?这位漂亮的姐姐,说我什么了?” 阿如拉见海枫没有制止,就高高兴兴地按照姐姐们教的说了一遍。 “姐姐说,你很厉害,玩儿游戏,特别,特别在,在行?我们找你帮忙,把我们藏起来!” “哈哈,好!哥哥一定让你把他们都赢过去!来人!” 场外两个亲随立刻赶到主子面前。 “你俩不拘什么地方,在一炷香烧完之前,找张高脚的香几或是方桌来,再去我帐篷里,取一块大大的料子,越长越好。” 亲随们立刻领命去办。 噶尔臧左右看一遍,在红绳圈出的游戏场地外选了块平缓阴凉风又不强的好地界,双手摆出个‘请’的姿势,让海枫跟他走。 大阿哥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又把那个荷包掏出来,选出颗梅子,自己吃了。 海枫明白他什么意思。 这是多布最后的警告。 他在说:我很酸,我嫉妒,不准去。 但是现在这情形,她必须弄清楚,噶尔臧到底有怎样的企图。 捏住阿如拉的小手,海枫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连个眼神也不给噶尔臧。 那两个亲随也真是好本事,他们三个刚走到地方,桌子和布料竟都准备齐全。 噶尔臧亲自比量一遍,确定那块深青色的宁绸被褥罩子能把桌子完全盖住。 “四格格,还有这位小弟弟,二位委屈些,躲在桌子底下。我呢,就坐在桌子上头。不管谁来,我只不准他们掀开找就是了。等确信咱们赢了,你俩再悄悄出来,藏到不远处的那个柜子里,装作一直躲在那里面的样子。如何呀?” 阿如拉小孩子不懂事,也不等海枫答话,就飞快地钻到了桌子下面。 “哎呀,姐姐,这里面真好玩儿,谁也看不见我!噶尔臧哥哥好厉害!姐姐你快进来呀!” 海枫觉得噶尔臧简直下作。 她要真是个六岁小女孩儿,不懂事,说不定会中计。 封建嫁娶风俗,男子成婚时会将新娘子的盖头坐在身下,取日后生活中压妻子一头的意思。 四格格要钻到桌子底下,整个人都被压住了,那他还不得意忘形? “阿如拉弟弟,这桌子太小了,我也进去容易被找到。我在外面帮你看着。要是有人非要掀起罩布抓你,我就大声喊,告诉你!” “姐姐你真聪明!” 海枫瞄见阿香和舒泰也跟过来,身后还有伺候阿如拉的那些嬷嬷们,心中稍稍平静。 “你们两个,去请妈妈们搭把手,在紧靠着圈子的地方挪两只箱子过来,把我挡住。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弟弟。” 达尔罕王府那群奴才们对海枫千恩万谢。 她们没法近前侍奉,小主子要是蹭破一点皮,公主殿下轻易不会饶过。 不管周围有人没人,噶尔臧还是一直盯着海枫看。 阿香在家里早见识过男子这种放肆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提心吊胆,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开海枫身边,生怕她出事。 “格格,横竖这里是圈子外头。要不奴才跟在您身边吧!” “不必,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你和舒泰别忘了我嘱咐的事情就行。” “那,那您一定小心些。他要是敢对您不敬,我就马上冲过来保护您!” 偏偏这时候锣声响起,游戏开始了。 阿香只好离开。 海枫舒舒服服地坐着在侍女们给她准备的如意云纹四角缂丝的棉垫子上,敌不动,我不动。 “四格格果真不同凡响,噶尔臧今天,大开眼界。” “哦,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指的是什么?” “很多。咱们慢慢的,一条一条说。本来,我只喜欢你年纪小来着。可南苑的事情,你真把我给迷住了。” “喜欢我年纪小?” 这人难道是变态吗? 噶尔臧看海枫十分鄙夷的样子,赶紧解释。 “别误会。我阿布(作者注:蒙语,父亲)一直羡慕巴林和科尔沁能和大清皇室先论亲缘后论君臣,一心要和皇帝陛下攀亲家。我早就知道自己会当额驸。可公主一进门,我的那些姬妾们该怎么办呢?你年纪这样小,我至少还能快活个七八年。” “原来如此。” “放心,等你嫁过来,我一定把她们都打发个干干净净,专伺候你一个人。” 海枫又是一阵子恶心。 这是跟六岁女孩子说话的口吻吗? “你说些什么呢,我听不懂。” “别装了。你天生是迷人心窍的狐狸,装兔子,装黄羊,都不像。说吧,南苑里那男的,谁呀?他叫你枫儿啊,我都跟你谈婚论嫁了,还不知道你乳名叫什么呢。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啊?” “你,你不介意吗?” 低垂眉眼,海枫拉扯着手中罗帕,希望这副小女儿羞涩的模样,能让噶尔臧降低防备。 “枫儿,你这么漂亮,没人喜欢才奇怪呢。我不喜欢规规矩矩、躲躲闪闪的女子。深宫寂寞,你情窦初开,想找个人排遣排遣,无伤大雅。我身边不也这么多美人陪伴吗?你我这才叫,天生一对。” 噶尔臧说到后面几个字,声音低沉到几乎是耳语,如同要对海枫下蛊一般。 “那,你不准跟别人说起,一个字,也不准说。” “当然,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说毕,噶尔臧伸手就要掐一掐海枫粉嫩如莲的脸颊。 “哎呀,我又找到一个了!” 海枫差点被轻薄,惊魂未定,依稀认出此刻抓住她的,是敖特部的一位小郡主,就按照规则从箱子后面走出来,朝大阿哥挥挥手,表示认输。 噶尔臧扑了个空,也不生气,又回身坐到桌子上歇息。 “弟弟,你的这位姐姐,可真是位妙人啊!” 桌子下面,久久,没有回应。 “阿如拉?你睡着了吗?” 海枫顾不得输赢,猛地掀开那块罩子。 哪还有人啊! 空空如也。 端敏公主心肝一样的独子,丢了。 第24章 灭口 起初,谁也没着急。 包括端敏公主。 皇帝的驻地,重兵把守,孩子走丢,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还能找不到? 但是,事情朝最坏的境地,一路狂奔。 达尔罕王、大阿哥领着军士搜索,梁九功把宫女太监们全都动员起来找,两个多时辰,太阳都要落下去了,依旧没找到阿如拉。 孝庄细细盘问过海枫两三遍,仍旧一头雾水。 既然她没出手,孩子怎么还是丢了? 阿香和舒泰嘴皮子差点没说破,再加上那些个嬷嬷也是同一套说辞,端敏公主只好放过她们。 “都怨我,都怨我,我应该亲自出去看着他的!大阿哥才几岁啊,太子又偷空出去跑马了,他一个人哪儿能看住那么多孩子。不行,我这就出去,我自己找!” 太后赶紧把养女拉住,强留她坐在紫檀梅花凳上。 “你再把自己折腾病了,孩子回来谁照顾他?” “行了,都消停些吧!” 随着孝庄一声怒喝,众人齐齐噤声。 “妞妞,你离得最近,你说,阿如拉去哪儿了?” 海枫也已经急哭过一回,用冰帕子按住红肿的眼角回话。 “老祖宗,他哪里也去不成啊!弟弟穿着件白色的衣裳,绿草地上极显眼的,就算我笨拙,错眼没看见,后头十几双眼睛呢,还能都看不见吗?” 孝庄心里也明白道理,只是看端敏公主急的不行,不好开口。 “罢了,等孩子回来问问就知道了。” 真够邪门的,光天化日,周围还有人看着,那么大一个孩子也能不见了! “苏茉儿,不管怎样,这些奴才都跑不脱一个失职的罪过。拉出去,打板子。” 说毕,给海枫丢个眼色。 海枫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 打板子又不说打几下,那就相当于说,不打。 这回,她真成系铃人了。 不把孩子找回来,她恐怕终生有愧。 趁着帐篷里乱哄哄的,海枫跟在苏麻喇姑后面溜出来。 阿香和舒泰因为没办好差事,跪在她面前哭着讨罚。 “主子,您叫苏麻妈妈打我们吧,就这点事情,奴才们都没办好!” “行了,打你们没用!我只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们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吗?” 舒泰到底比阿香胆子大些,擦干眼泪慢慢回话。 “主子,我和阿香商量好,一个人看着您别被噶尔臧王子欺负了,一个盯紧桌子。我俩怕单独盯梢容易走神,中间还交换过两次。除开抓您的小郡主谁也没过来。那块布,动也没动过啊!” 她说一句,阿香就跟着点一下头。 真见了鬼了。 海枫一咬牙,带着她俩就走。 “把张顺和富贵找过来,咱们重新去阿如拉丢的地方找。我就不信,这里还有谁是神仙不成?” 阿香答应着去了,舒泰服侍着海枫去找人。 可她俩连康熙驻地都靠近不得,周围八旗兵把守得如铁桶一般。 张顺带着徒弟富贵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找她。 “主子,您有吩咐?” “张谙达,情况如何?” “不好啊。驻地里头已经筛过两遍。怕天黑看不清楚,马蹄误伤贝勒爷,现在都是步行找,就更慢了。梁总管悄悄也问过我,您这里有没有头绪。皇上不是一般的生气!太子爷挨了一耳光呢!” 海枫遗憾地叹出一口气。 仇,终究还是结下了。 太子长这么大,应该头一回挨父亲的打。 康熙因为二公主生的气,恐怕也包含在这一巴掌里头。 “我没头绪,只是瞎琢磨。既然上不了天,那就是入地?桌子底下把土翻开看看呢?” “哎哟,您跟大阿哥想到一块儿去了!早挖了个稀巴烂,什么也没有!” “大哥哥?” 海枫起初还只是猜测,现在几乎是确信了。 借着夕阳最后一点霞光,她仔细地端详那块被圈起来做游戏的场地。 红绳子被收走了,但海枫依稀还记得范围。 太子嫌捉人幼稚,压根没参与。 规则,成员,守卫,这些都是大阿哥定的。 包括场地里的障碍物。 她回忆着当时周围有什么。 妈妈们抬来的箱子,红木,包铜角,上面是卷草纹。 噶尔臧坐在他亲随寻来的高脚方桌上。 他俩身后,是个高大的柜子。 海枫觉得,如果她是噶尔臧,也会叫人把桌子摆在那里。 因为,柜子挡住了大阿哥的视线,方便噶尔臧调戏她;地面又平坦,桌子不容易晃动。 一切都是计算好的。 可是,不对啊!不对! 大阿哥怎能未卜先知,了解她教过阿如拉什么话呢? 他怎么能知道,阿如拉想玩儿捉人呢? 这事只有她、孝庄、还有…… 大公主知道。 舒泰和阿香见海枫半天不说话,只咬着嘴唇深思,也不敢出一声。 富贵人小胆子大,好奇地发问。 “主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你们去把大阿哥找来,就说我请他。” 张顺虽然觉得这个时机不妥,但也按照海枫的命令办了,领着富贵去找人。 “格格,那我和阿香干什么呀?” “舒泰你回去,想办法跟大公主搭上话,请她救救阿如拉弟弟。别的不用多说。阿香在这里陪着我。” 大公主知道这个计划,恭亲王大概率就知道。 恭亲王知道,那多布很有可能也知道。 大阿哥、恭亲王、多布,他们三个从前都是穿一条裤子打准噶尔的战友。 多布想跟他俩交好,易如反掌。 海枫想起多布夜里搂着她,说起自己小时候趴在草堆里,等狼群一天一夜的故事。 兵法她不懂,但是这个障眼法,和打猎有点像。 重点是角度。 要我能看见你,而你,轻易看不见我。 大阿哥早就在那个地方挖好陷阱,等着他们三个过去。 刚发现阿如拉不见的时候,她们四处找,大阿哥则带着一堆人把桌子给围起来。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孩子被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然后他再把那块地方掘开,销毁痕迹。 手法现在无所谓,关键是他们想把这事闹到多大? 阿如拉,会不会被灭口? 第25章 生还 “四妹妹,你找我?” 大阿哥风尘仆仆,额角上还带着些许汗滴,赶来见海枫。 “是,大哥哥的梅子还有没有,妞妞想吃!” 站在周围的太监张顺等人俱是目瞪口呆。 花这么大功夫把大忙人找来,就为吃零食?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海枫看不清大阿哥的表情,但从他局促的动作上,读出一丝举棋不定。 或许,阿如拉还有生机。 “梅子叫我吃完了,日后哥哥再给你预备。” “不嘛,我还想给大姐姐,三姐姐还有阿如拉弟弟吃。大哥哥,你怎么这么小气?” 大阿哥犹豫不决,挥手示意身边人退后。 海枫也支使走了所有随从。 “四妹妹,这事,你不用沾手。” “大哥哥,没有我,你根本无法成功。也罢,妹妹只求你想清楚一个问题:现在对你来说,汗阿玛厌弃太子更重要,还是汗阿玛喜欢你更重要?”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海枫担心更深露重伤着阿如拉柔弱的身体,只好丢开小孩子的口吻,直陈利害。 “不错,现在汗阿玛的儿子里,三哥的生母荣妃刚被汗阿玛训斥,太子哥哥要是因为玩忽职守导致阿如拉夭折,大哥哥就是唯一没有过错的阿哥了。可是今日之事,不足以动摇储君之位。时间会冲淡汗阿玛的怒气。过个三二年,下面几个弟弟长大些,太子哥哥又重获喜爱,那哥哥心血不就成了一场空?倒不如,把阿如拉找着了,拿住端敏公主的感激!到那时……” “到那时,科尔沁就会站在我这边,太后和太皇太后也会成为我的助力。唉,四妹妹,你和长孙台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也是这么说的。” 幸亏现在四下无人,月亮也没升上来。 海枫通红的脸,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大哥哥擦擦汗吧,小心夜里风大着凉。” 大阿哥接过海枫递过的帕子,随意擦拭一遍。 “我只不明白一件事:你如此聪慧,为何不帮着太子,或者你姨母宜妃生的五弟和九弟?郭贵人这次也有可能生个阿哥呢。” “哥哥怎么取笑我。他都跟你做了一伙儿了,我,我自然跟着他呀。” 海枫其实也挺喜欢大阿哥的。 前世阿哥们为她们姐妹三个凑嫁妆,太子和三阿哥只敷衍了些寻常玩意儿,大阿哥可是一碗水端平,都送个实在的田庄做贺礼。海枫的私房钱,多是靠田庄的出产攒下的。 不管谁当皇上,心地比雍正好就成。 大阿哥一直很有长兄风范,还经常托多布给她捎些京城的新鲜吃食或者正流行的布料。 细细想来,多布会去帮助大阿哥也不奇怪。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你白天还一板一眼地教训二妹妹呢。走吧,咱们找阿如拉去!” “哥哥把他藏哪里了?这么多人一齐搜都搜不到?” “因为我有帮手啊!” 海枫和大阿哥赶到二公主那空无一人的帐篷时,大公主披着件葡萄紫密织羽缎披风已经等候多时了。 “保清,你可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你再不来,我都要叫人了!” “大姐姐别动气,我只是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而已。孩子怎么样?” “玩儿的太疯睡着了。我细细嘱咐过几遍,他答应我会保守秘密的。” 大阿哥片刻的迟疑,被海枫看在眼里。 “哥哥到底跟阿如拉说过哪些话?我再去嘱咐他。” “我去寻你和大姐姐之前跟他说,为了帮他赢,要变个戏法,叫他一概别做声就成。” “哦,这个容易。咱们都进去,大哥哥你把汗往脸上抹点。” 海枫钻进帐篷,小心绕过那一地的碎金崩玉,在半开的箱子里寻到正熟睡的阿如拉。 “弟弟,弟弟!” “哎呀,四姐姐,你也来啦!姐姐,你眼睛怎么肿了?” “唉,我和大姐姐还有大哥哥,都挨骂了!老祖宗可生气了呢,怨我们把你弄丢了!” “我没丢呀,不是在这儿吗?” “大哥哥不是变了戏法吗,所以除了我们三个,谁也看不见你。只是大哥哥这戏法是刚学的,没变好,她们到现在还看不见你呢!” “啊?” 阿如拉急的也哭了,挣扎着要去找端敏公主。 “我要我额吉(作者注:蒙语,母亲),她看不见我怎么办呀,她肯定着急了!” “是呀,端敏姑姑也着急。所以刚才我们去求了一位佛爷,把这戏法解开了。他说,你得紧紧抱住大阿哥,一下也别松开。等到了你母亲面前,她一喊你,你再松开,就没事了!” “哦,那咱们赶紧回去吧!哥哥快过来抱我!” “那,端敏姑姑要是问你,下午去哪里了呢?” 阿如拉坚定地摇摇头。 “我不会把哥哥和姐姐们说出去的!男子汉,要,要,守诺言!” 海枫拼命忍住笑,大公主和大阿哥也咬着嘴唇不敢笑。 “可男子汉也不能说谎呀!要是端敏姑姑非要问你,你就说实话,说你一直到处走,走累了,就到二公主的屋子里睡觉。后来,佛爷让大阿哥来救你了!” “哦,我记住了!我不说谎!” 大阿哥便俯身把阿如拉抱起来,大公主和海枫商议着,觉得一起回去太过刻意,她俩一个去德妃那里,一个去惠妃那里找一圈再回来。 德妃见海枫满头大汗地过来,赶忙叫侍女们给她预备洗脸水。 “四格格怎么身边也不多带几个人?出事了可怎么好?” 海枫办完事情心中大定,一边和德妃议论着阿如拉的事情,一边慢慢洗漱,拿玫瑰膏子润手,不紧不慢地等消息。 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德妃身边的嬷嬷便进来回话。 “主子,格格,达尔罕王爷家的贝勒爷找到了,可事情有点蹊跷。” 嬷嬷有些欲言又止,拿眼睛瞄海枫。 海枫赶紧站起来告退。 “可算找着了,我这就回去看看弟弟!” 德妃笑靥如花地把她送出好远。 “说吧,怎么不对?” “人是大阿哥找着的。可贝勒爷绝口不说下午去哪儿了。端敏公主连着问了好几遍,大阿哥才请公主殿下外头单独说话。俩人嘀嘀咕咕一会儿,又把贝勒爷叫出去问话。等回来,端敏公主就有些魂不守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太皇太后下了死命令,以后谁也不准说起这件事。开口就打死。” 德妃听完轻蹙柳眉,一言不发。 “娘娘,要不要奴才去打听打听?” “不。别惹太皇太后。反正太后藏不住话,她肯定会主动告诉我的。” 大阿哥。 这个人,倒是比太子好相处些。 他会愿意帮自己把儿子从佟皇贵妃那里要回来吗? 第26章 马术 阿如拉生还的消息传来时,康熙正独自盘腿坐在黄花梨罗汉床上,生闷气。 一个两个,都这么让他不省心。 难得端敏肯低头服软。 这位倨傲的姐姐,是康熙一个小小的心结。 儿时,姐姐出身高贵,由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收为养女。太后待外甥女如珠似玉,而他生母佟妃在后宫里出身、位份都不算高,所以他受了排挤也不敢张扬,只能晚上在被子里偷偷掉几滴眼泪。 看着昔日趾高气昂的公主如今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康熙被二公主惹出来的怒火也消下去一大半。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他要是没当上皇帝,端敏才不会上赶着巴结呢。 常宁弟弟,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这口气。 康熙不无得意地给她的儿子赏爵位,赏名字,享受着身处上位的愉悦。 至于捉人游戏,那是他特意给太子创造的机会,方便储君提前和蒙古的贵族们亲近相识。 结果这孩子竟敢偷空溜出去跑马,还把他刚封不到一个时辰的贝勒给走失了,丢尽他的脸。 梁九功一得了准信儿,立马给康熙回话。 “皇上,贝勒爷找到了,毫发无损。” “哦,到底怎么回事?” “奴才笨嘴拙舌的,也不清楚底细。太皇太后那边来人说,您最好亲自问问大阿哥。贝勒爷是大阿哥找着的。” “那去传。” “嗻。” 康熙胸中这才稍稍舒缓些。 只要人没事就好,那就容易弥补。 大阿哥早预备好说辞,故意不擦新冒出来的汗珠,做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来,给康熙请安。 “汗阿玛吉祥。” “不必多礼,你快说怎么回事。” “是。” 海枫随口编的瞎话,大阿哥既然已经和端敏公主对过一遍,自然说的天衣无缝。 “儿子到处找也没见表弟,心里着急,忽然想起二妹妹刚走,营地里数她住处没人照料,就去看一眼,远远地见透着金光,赶紧过去,里头却黑洞洞的,没点灯。我进去一看,表弟在箱子里睡得正香呢。” “那他下午到底……” “不好说,儿子问了好些话,他不吭声。见了端敏姑姑才开口叫人。我把情形跟姑姑说了,她又是逼问,又是哄骗,表弟才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姑姑脸色难看极了,儿子就没敢多问。” 康熙啪啪地拨弄着琉璃佛珠串,好一会儿没做声。 “神佛的事情说不准的,姐姐不说,你也别到处张扬。这事吉凶未定。” “是,儿子琢磨着,是不是该多做些善事,在喇嘛庙里布施些,周济穷人?” “当然,你去办。” “儿子领命。” 看着忙前忙后的长子,康熙一股欣慰油然而生。 他也没那么失败,孩子里头还是有能干的吗。 “你如今也稳重多了。前些天,我申斥你的话,别忘心里去。” 大阿哥猛然想起多布给他定下的策略,恭恭敬敬地朝父亲深鞠一躬。 “儿子做的不好,汗阿玛肯教导,才是爱护儿子的意思。儿子只恨自己本事微薄,不能多为汗阿玛和太子殿下分忧。今天也是,差事没办好。” “你这就过谦了。说到底,还是太子玩忽职守,才惹出来的祸事。不能怪你一人。再说,你也把阿如拉寻回,算是功过相抵。这样吧,那几匹好马都赐给你,省得太子老是惦记着。” “那,儿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汗阿玛恩准。” 康熙说的兴起,十分好奇大阿哥想要什么赏赐。 “你先说说看。” “是。儿子今天听四妹妹说,她羡慕哥哥们能出去骑马,她们几个却只能在帐篷里待着。明天汗阿玛要去森济图昂阿视察,老祖宗的意思是,女眷就不跟着了,不然表弟也得一起挪动,总得让太医观察两天再说。那样,妹妹们不是白出京一趟么?” “你待要怎样?” “儿子想留下,带大姐姐和两位妹妹骑马,再四处走走。姑娘家不比男子,一年四季难有出宫的机会。若汗阿玛恩准,儿子情愿不要宝马。” 康熙微微颔首,颇为满意。 “你能这样爱护手足,朕心甚慰,准奏。马,你也牵走。咱们满人的格格,要学骑马就好好学。朕记着三公主和四格格都不会骑来着。你亲自教。回头学得不像样,朕只问着你!” 大阿哥连忙做出一副犯难的样子。 “这三两天,如何能学得精进呢?” ”无妨,你就慢慢教。横竖之后就是回京的路,你便陪侍在老祖宗左右,不必一直跟着我。有什么事,及时来报。” 梁九功瞧见康熙跟大阿哥说得畅快,脸上已然乌云转晴,才壮着胆子近前禀告。 “皇上,该翻牌子了。不过,贵妃娘娘似乎偶感微恙,刚派人来说了。” 大阿哥赶紧随便指一事告退回避,却被康熙叫住。 哼,什么偶感微恙,就是不想侍寝而已。 康熙今天心情不好,懒得哄她。 他的后宫中,多的是期待承宠的嫔妃。 “既然贵妃身体不适,那就叫她歇息吧。朕仿佛许久未见你额涅惠妃。梁九功去敬事房传旨吧。大阿哥就留下,朕还没用晚膳,你也一起用些。不必说,忙活一整天,还没正经吃东西呢吧?” “汗阿玛料事如神,儿子现在,仿佛能吃下一整头羊!” “哈哈,你便吃,叫他们加菜!” 梁九功赶紧陪笑着办差去。 惠妃接旨后连忙梳妆,收拾停当约花过一刻钟,赶过来伴驾。 康熙看到她便想起荣妃来,心有所感。 打小服侍他的女子,好像也就剩荣妃和惠妃,一直陪在身边。 她也一样,被鳌拜的诅咒牵连,失去了一个儿子,只剩下保清可以指望。 “来,都坐,不必在意规矩,又不是宫里。” 大阿哥见一时脱不开身,只好和生母坐下陪康熙吃晚饭。 他其实很想尽快派人给土谢图汗部的长孙台吉传信。 计划十分顺利,他明天就能跟四妹妹见面。 唉,要是再多拖延一天,他怕不是要疯。 第27章 马市 可算有点出来玩儿的样子了! 必须要回避的男子们都跟康熙一起开拔出发,大阿哥还答应带她们去跑马! 海枫这天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拉着舒泰和阿香梳妆。 虽然大阿哥和大公主只是简单暗示,但海枫确信,今天,她就能见到多布。 她恨自己怎么才带了七八件衣服出来! 骑装是没有的,所幸海枫现在个头小,阿香在家早被贫穷磨练出一双巧手来,大公主身边的人也愿意帮忙,连夜将一件茜红色满地金绣缠枝花的袍子改了样式,勉强合用。 左挑右选,海枫定下戴一对柳叶纹的黄玉耳坠子,头上套珍珠发箍,其余一概不用。 前世,海枫的骑术是多布亲自教的,他平时喜欢妻子打扮的漂亮得体,只有骑马时必须轻装简行。簪环要是掉下来伤着马蹄,人也危险,马也可惜。 阿香熬了一夜给她做衣服,眼圈血红,还硬撑着给富察嬷嬷打下手。 海枫赶她去睡,阿香怎么也不肯。 “奴才昨天没办好差事,格格就让我侍奉吧,不然奴才睡也睡不安稳。” “罢了,那等我出去,你可得歇着。把胭脂拿来。” 舒泰连忙捧过丝绵方块,阿香拿玉搔头在上头轻轻一卷,带下颜色来,奉给海枫点唇。 正打点骑马用具的赛纶嬷嬷见状,忍不住调戏。 “格格向来不爱这些脂粉,往常咱们还得好言语哄着才肯上脸,今天怎么转了性子,自己要用了?” “赛纶妈妈就爱逗我。” 海枫脸一红,草草结束晨妆站起身来,惹得耳坠子打架,叮叮当当地响。 富察嬷嬷就打圆场,取披风给她穿。 “格格天生好样貌,原不在乎用不用这些东西。” “正是,奴才老糊涂,格格快别生气了,难得松快一天。” 嬉笑一阵后,海枫带着两位嬷嬷出门,留两个侍女休息,再叫上张顺和富贵,一起先去马厩挑马。 她以为自己勤快,没想到大阿哥早就到了,穿着件清爽的白纱常服,束浅色碧玉腰带,看着奴才们刷马。 “四妹妹好早。” “给大哥哥请安。哥哥才到的早呢。” “我平日里去上书房早起惯了,横竖睡不着,就起来多瞧瞧这匹好马。再过一会儿,就归四妹妹了。来,把那匹一岁半的白色小母马牵来。” 这匹通体雪白,毛泛银光的小家伙刚刚亮相,蒙古出身的赛纶嬷嬷就不住口地称赞。 “哎呀,大阿哥真是太客气,奴才活这么大岁数,自问也见识过不少好马,可这匹……再养个一年半载,身量长长些,恐怕价值千金!” 蒙古文化以白色为尊,爱它圣洁、高贵。 这匹马毛发如此纯粹,简直跟贡品不分上下。 海枫已经猜到这匹马的来历。 多布前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跟这匹差不多的小母马。 他胯下的白马‘查苏’(作者注:蒙语,雪),是他七岁那年第一次参加‘诈马’时驯服的野马,真正的千里良驹,多布拿它当兄弟一般,陆陆续续给它找了好些‘美人’陪伴,白马居多。 也不知道查苏会不会气她‘横刀夺爱’。 (作者注:诈马的规则没有特别官方的定论,本书取清代赵翼所着《檐曝杂记·蒙古诈马戏》的解释,即一群小孩比赛谁能更快驯服马驹。和当下在内蒙古旅游时,可以花钱参加的、有表演的诈马宴不是一回事) 他们正说话间,大公主和三公主也前后脚到了。 大公主早学会了骑马,自行挑了一匹身量更高些、脚力更好的三岁大黑马,兴致勃勃地亲手牵着往马场去;三公主虽然也爱那匹白色母马漂亮,可她压根不敢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靠近任何比她身型大的动物,大阿哥只好请赛纶嬷嬷先告诉三公主怎么拉缰绳之类的基础知识,他则亲自扶着海枫上马。 趁众人不理会,海枫低声向大阿哥讨主意。 “这马不会太打眼吗?” “不会,他通过商人先卖给达尔罕王,借姑父的手献给汗阿玛的,你只管骑。” 海枫默默听着大阿哥讲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骑马要领,心里想着从前的事。 多布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贵族男子一样,对金钱毫无概念,花很懂,赚一窍不通。 土谢图汗部被战火破坏损失不少财物,她临时拼凑出来的嫁妆也不太实在,公主府里头现银最初紧巴巴的。 好在打仗是真的很赚。 多布也确实擅长打仗。 康熙时不时按军功赏金银绸缎,缴获的东西分下来多布直接派人给她送回家,日子这才变得一天比一天宽裕。 但海枫不喜欢这种没有独立经济来源、手心朝上的感觉,就跟丈夫商量她能不能试着做点生意大贴小补。 多布一开始当然不同意也不理解,海枫牺牲色相和尊严,哄了好几个晚上才缠得他松口。 和大部分蒙古部落一样,她盯上了张家口的牛马生意。 起初二年海枫不懂门道,一分钱也没赚回来还倒赔不少,多布常用这个调戏她来着。 不过后来她终于聘请到了老实又懂行的管事,自己也成了相马的老手,不光赚到了钱,多布也对她刮目相看,夫妻俩聊起马的事情,能不重样的说上一整天。 钱真的很重要啊。 开府自己单过,才知道柴米油盐得算计,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负债。 她好想现在就开始做马匹生意,赚钱!攒钱! “四妹妹,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啊?嗯!” 海枫赶忙调整好姿势,握牢缰绳,两腿轻轻夹下马肚,稳稳当当地让马小跑起来。 “大哥哥,你看是这样吗?” “不错,四妹妹在骑马上头,真有天赋!只听一遍就会了!” 大阿哥转身回望,见大公主已经和马匹熟悉完毕,三公主也在赛纶嬷嬷的帮助下敢上马了,就命手下去前头清场戒严,一炷香后带她们出去走走。 他身边的亲随也牵过一匹黄膘马给主子自乘。 海枫从怀里摸出偷藏的靶镜,最后检查了一遍妆容如何。 终于,她终于要和多布重逢了。 第28章 重逢 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 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 这首《边方春兴》,朗朗上口汉字也不难,海枫经常教给幼儿园的学生们背诵。 那时她讲课,还只能用些幻灯片和视频告诉现代的孩子们,塞上风光无限。 此刻,她却扬鞭纵马,偌大的草原,尽在脚下! 骑着这么一匹中看又中用的好马,她真想加上几鞭子,让自由的风,肆意拍在脸上! 大阿哥瞧海枫兴奋不已的样子,肚里暗自好笑。 果真还只是个小姑娘呢,再怎么聪明,一出来逛,就乐的忘乎所以。 时间也不多,总得先把三公主甩下才行。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扬了下手中的长鞭,给大公主发暗号。 大公主会意,轻扯缰绳,回转马身,去寻走在最后头的三公主。 “三妹妹,我好久没骑,手上生分了,想下马歇歇,你呢?” 三公主战战兢兢,生怕摔下去丢人,听见大公主的提议,点头如捣蒜。 “大姐姐,我可只跟你一人说,骑马不好,当真不好。我骨头都开始疼了!” 在旁边看着她的赛纶嬷嬷强忍着,不敢笑。 “那,我问问保清,咱们能不能停一会儿,吃点点心。” 大公主随便指一人去传话,正是富贵。 海枫没想到她身边这个小太监,马骑得竟然很好。 “回去跟大姐姐和三姐姐说,我和大哥哥这就往回走。你骑马几时学的?” “回格格的话,奴才没进宫前,家里养过几头羊,为了看顾它们,胡乱学过。” “是吗,骑得挺不错的。” 日后再仔细调教调教,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富贵刚调转马头,大阿哥从袖子里掏出个核桃来,不轻不重地在海枫的坐骑上打了一下。 “哎呀,快停下!” 嘴上这么说,海枫却暗暗示意马儿快跑,眨眼的功夫,就已蹿出去几丈远。 大阿哥强命富贵回去报信。 “不妨事,小马没调教好,受惊了乱跑。你这就回去说明白,我去追四妹妹了,让她们自己歇着便是,不要一齐涌过来,反而容易乱糟糟的。营地里可再不能丢孩子了。快回去!” 说毕,大阿哥也加紧几鞭子,催黄骠马快跑。 富贵犹豫再三,依言回去传话。 海枫本来打算慢慢跑等一会儿大阿哥,没想到胯下这匹小母马仿佛认得路,一味狂奔,马蹄踏遍青草,染成深绿,片刻不歇。 翻过两个小山包,它才渐渐收速。 一片树林,近在眼前。 树下一白马,一少年,静候佳人多时。 原来,九岁的多布长这样。 前世成婚的时候,他已经十五岁,虽然不太高,可是肩膀因为成天练射箭又宽又厚,背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力气更是大得吓人。 海枫刚开始不知道他的底细,还担心将来会不会被家暴,说话办事小心翼翼。 现在,他的皮肤还没有完全转为小麦色,带着点婴儿肥和奶白,眉毛浓密修长,唇色也粉嫩,乍一看,像个女孩子一样秀气。 只有那双眼睛,闪闪发光,一瞬都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 那可不是双孩子的眼睛。 那是双战士的眼睛,白日里能看清敌阵的火炮布置,夜里能捕捉猎物的细微动向,锐利、清澈。 这双眼为胜利立过功。 这双眼为爱人流过泪。 海枫没忍住,到底还是哭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多布面前站定。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都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磨蹭半天,海枫终于想起说什么才最好。 “你只管盯着我看做什么?” 多布微微一笑。 前世洞房花烛夜,他被新婚妻子的美貌震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痴痴地看。 这是枫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看你,怎么这么小。” 这也是他当时好不容易挤出的,第一句话。 情难自已,多布伸手就要抱一抱她。 结果手还没伸出去,一只利箭破风而至。 原来是大阿哥来了。 黄骠马跑得浑身是汗,总算追上他俩。 “长孙台吉!你要干什么!” 大阿哥翻身下马,眼疾手快,把海枫拉到身后去,对多布勃然变色。 “不错,我感激你带来了恭亲王叔叔的支持,还有帮纳木达克争取到了巴林王的爵位,阿如拉的事情,正如你预料的那样,汗阿玛十分高兴。但是这可不意味着,我把四妹妹卖给你了!” 海枫望着大阿哥还略显削瘦的后背,默默流泪。 今生除了母亲,他是第一个这样真心回护自己的家人。 “我瞧你比噶尔臧略稳重些,在南苑对四妹妹有救护之恩,她也心悦于你,这才费尽周折安排你们见面。没想到长孙台吉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好生轻狂!” 多布赶忙作揖赔礼,心中苦笑。 从前和他最投契的大舅哥,如今倒成了他和枫儿相聚的障碍。 “大阿哥说的是,多布唐突四格格,还望恕罪。” “哼。我妹妹还小呢,什么都不懂,别趁机占便宜。你虽然跟我汗阿玛正式提过亲,但他没开口答应呢,婚事还未做准。就是定了亲,你也该谨守礼仪。我们大清的皇女,不是草原上的格格,成亲前你想见就见。” 海枫见大阿哥说个没完,有些担心时间不够,或者被旁人发现,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大阿哥见她满面桃花,不胜羞怯的女儿家模样,只好轻轻叹一口气。 “四妹妹,我就在左近看着,他敢用哪只手碰你,哥哥的箭就射他哪只手!你自己,也放机灵些。” 说完,大阿哥又狠狠瞪了多布一眼,径自牵马去休息。 海枫知道不能磨蹭下去了,赶忙开口。 “你怎么没回漠北呀,我不是请叔祖转告过你吗?” “那你呢,为什么我不准你来木兰,你却非要来呢?” “我,我还不是为了咱们?” 她只好把端敏公主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可多布听完,脸上还是没有笑意。 “枫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了?” “啊?”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第29章 匆匆 海枫望着一脸紧张的丈夫,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她认识的多布吗? “我……如果你不想嫁我,直说也无妨。乌尔衮打仗虽然差劲,可他对二公主一直很和善,淑慧长公主又是你的姑祖母,不会像我祖父那样,逼你生孩子。你要是不怀那个倒霉的孩子,我们不知道现在该有多好!” “多布,我……” “你听我说完!我怕自己再没有勇气说出来!还有噶尔臧,他既然肯扬言为你散尽姬妾,那就是真的!蒙古男人不会食言。喀喇沁离京城那么近,你可以经常回娘家,看汗阿玛,看你额涅。你嫁过来六年,我都没能带你回京哪怕一次……枫儿,你嫁给我,一点都不幸福。” 天呐,大阿哥为什么不走开? 海枫多想认真地跟多布亲昵一会儿,挨着他的头,听着他的心跳,在耳边说几句缠绵的情话。 可她现在一不敢动,二不敢哭,生怕大阿哥误会,直接把她带走。 多布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自卑! “我跟你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幸福。吵架生气,哪对夫妻都逃不过;你说乌尔衮和噶尔臧的好处,我也承认,确实如此。生孩子,我害怕了很久;额涅,我也常常思念。但是你把这些,都用热烈的爱意填补了。” 在现代,她是个母胎单身,为了在b城体面而独立地活下去,拼尽全力,哪儿有时间谈情; 前世穿越后,她在波诡云谲的后宫里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计,恨不能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海枫空有一个公主的名头,活得却不自由,心力交瘁,还担心日后被噶尔臧锉磨。 嫁到漠北固然也难,土谢图汗部更没有京城的繁华,但是她却舒心多了。 因为有多布。 因为有一个愿意无条件维护她,把她当作发妻去尊重、信任的丈夫。 给她自由,给她保护。 她头一次,快活得像个童话里的公主。 多布听见海枫这些话,眼睛里才重新又有了光。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呢?叔祖骂我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啊!我不在意你有没有公主的封号或者嫁妆,我相信你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大汗!咱们早点在一起不好吗?” “那我问你:咱们成亲前,伺候你暖床的那些女奴,都去哪儿了?” “你说起她们干什么?你不喜欢,我不是都把她们送人了吗?” 海枫看着困窘的多布,笑意盈盈。 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一直以为丈夫脸皮很厚呢,多下流的话,进了帐篷脱了衣裳都敢说。 “是啊,她们不是你的妻,身份低,所以连选都没得选,只能被送来送去,跟一匹马、一头羊没有任何区别。对她们来说,美貌不是优点,不是财富,而是祸根。多布,你说我美吗?” “你当然美!在我心里,你跟雪山上的达吉娜(作者注:蒙语,仙女)一样!” “咱们成婚第二天,你带我去拜见祖父察珲大汗。你在外头被起哄的兄弟们缠住了,我只好一个人先进去。里头好些男的,老的少的,一个人我也不认识,可他们全死盯着我看。” 蒙古素有“转嫁”的习俗,也就是部落的女主人如果守了寡,必须带着财产嫁给下一位部落首领。 寡妇们一般也不存在守节这一说,甚至年轻点的寡妇会很受欢迎,因为新丈夫能得到一笔不错的陪嫁。 多布反复品着她的话,终于明白过来。 这么出挑的妻子,他要是没了汗位继承人的身份,迟早守不住。 他还没幼稚到,认为可以靠匹夫之勇抵挡千军万马。 “那些,大约是阿布的弟弟,我的叔叔们,还有堂弟……你别恼,我都知道了!他们休想碰你一根头发丝!” “我知道!我当时就知道了。” 海枫回忆着那天的事情,被满满的安全感包裹着。 “你一进来,他们就赶忙把眼睛挪到别处去了。那时我就知道,我嫁对了人。你是部落未来的主人,他们都服你,怕你,不敢惹怒你。” 见多布紧绷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昔日的自信和傲气,海枫这才放下心来。 她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呢! “时间也不剩多少了,你快跟我说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大哥哥从前便跟你要好,你既已投靠,我不拦着。怎么巴林王纳木达克也跟你们在一处?这个人,我似乎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他是乌尔衮的哥哥,我要说起他,你不就又想起乌尔衮了吗?我又不瞎,他看我时的神情,分明是情敌。我才不在你面前说起他呢。纳木达克作战勇敢,汗阿玛常常夸奖,我也不服乌尔衮无功袭爵,就设法推了纳木达克一把。” 当然里面掺杂有报复成分。 乌尔衮竟敢觊觎枫儿,那还是乖乖地把王位交出来吧。 海枫仔细分析着新得的情报,稍微有些不满。 “那你为何不通过大公主告诉我一下?好多事弄得我措手不及!” “我,我怕你心疼他。还有阿如拉的事情,你要是能听话,不理会噶尔臧,我也就收手了,谁让你任性来着?非跟他挤眉弄眼的。这些是男人之间的斗争,我自会处理,不愿脏了你的手。” 海枫又气又笑,清楚丈夫回护她是好意,却也担忧。 她和多布之间的信任出现了裂纹,不赶紧修补,将来会出大事。 “好,那我以后都听你的,不理他们总行了吧。你快说之后怎么做?大哥哥估计马上就要带我走了!” “嗯,你只听大舅哥的便是。还有大公主,她会帮我跟你联系。我是要教训教训噶尔臧的。他的亲随在南苑听见我叫你了。不先下手为强,恐怕会陷于被动。至于我,既然见到了你,知道你心意未变,马上我就回漠北。好些事情不能再耽搁了,噶尔丹动作越来越密。” 这一分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海枫强忍着泪,只点点头。 “四妹妹,回去吧,时辰耽误太多,不好遮掩呀!” 听见大阿哥不满的呼唤,多布狠心把她抛下,飞身上马。 “你走吧,你再不走,我怕自己忍不住,直接把你绑回漠北去了。我必想尽办法多和你见面。” “真没用,倒让我先走。你先走啊,这样我还能多看你几眼。” 多布一言不发,抽了坐骑查苏几鞭子,马蹄频频交错,消失在蓝天碧草之间。 海枫直到完全看不见他,才回身上马,惆怅无限。 说不定,她得靠这几句仓促的对话,熬过相思六年。 番外之洞房(一) 漠北的冬天,总是特别早。 北风遒劲,张牙舞爪,裹挟着沙砾和碎石,狠狠朝雪原扑去,撕开一道道伤口。 宛如一头饿极的野狼,大口吞食鲜美的羔羊肉。 又是一个白昼将尽,日月交替的黄昏时刻。 蒙古高原苍凉辽阔,图拉河蜿蜒曲折,寒风萧瑟中,有这么一支大红喜庆的送亲队伍,如同大自然伤口上的血液,正朝着库伦城郊涌去。 (作者注:图拉河,蒙古国境内河流,流经首都乌兰巴托南面) 吉时不等人,别说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和亲的队伍也得准时赶到。 “二哥!二哥!” 临危受命、负责送嫁的康熙朝太子胤礽年方十六,猛然间似乎听见同行的四弟胤禛在叫他,便略微抬起海龙拔针软帽的帽沿,眯细双眼,借助部下一点点火把的亮光,向前方张望。 (作者注:海龙皮即海獭皮,清朝时完全依赖海参崴进口,叫崴子货,理论上只能宫廷御用。但《红楼梦》里面,江南织造曹家的原型宁府被抄家时,抄出过海龙皮,贾宝玉雪天也穿过,可见管的似乎没有想象中严;拔针即黑色海龙皮末端的白色部分,长约三寸,海獭不到一定节气不长,有拔针证明是上等货色。) 未来的雍正帝今年才十二岁,骑一匹深灰色的高头大马,顶风冒雪,温热的呼吸在干冷的空气中迅速划出白色的轨迹。 事急从权,他顾不上行礼,直接跑到兄长马前,报告消息。 “二哥,土谢图汗部那边人都到齐了。就等四姐去完礼。” 太子闻言,脱下笨重的手套,打怀里掏出怀表来,认真对了对时辰。 “路上难走,实在耽误太久了。来人,去跟四公主说一声,接下来队伍会加速前进,有些颠簸,请她自己保重些。” 手下一名亲卫立刻领命去了。 太子重新带好手套御寒,心中十分不满。 哼,堂堂储君,还得应承寒冬腊月送嫁的苦差事,汗阿玛够偏心的。 老三因为生母荣妃和姐姐二公主犯错,被关在自己府里静思己过出不来也就算了,老大竟然也敢借口军务繁忙不来,只有年幼四弟陪着他作伴,像什么话呀! 他愤愤地瞪了一眼队伍中那顶明黄蟒缎制成的十六抬花轿。 (作者注:十六抬轿子不是我杜撰,呼和浩特市的四公主府里还能看到这件文物,特别气派。) 海枫,此刻正在里面瑟瑟发抖。 造办处的手艺自然精细,轿子上下左右严丝合缝,里面宽敞舒适,还设有放炭火的暗格,人坐着温暖如春。 前提是,在京城的话。 漠北的风太野了,无孔不入。 她贴身穿的是喜服,为了样子好看,符合公主的规制,实用的御寒功能基本没有;外头倒是件厚实严密的火狐皮大衣,也只和寒意打个平手。 宫廷里什么好皮子没有?只是极正的黄色或红色难得,黑色、灰色、白色都犯忌讳,为讨好彩头,她只能穿这件。 海枫紧紧地抱着黄铜手炉,片刻不敢放。 “主子,太子爷派人传话来了!” 是阿香的声音。 “哥哥说什么?” 阿香知道海枫穿的单薄,担心她冷,又递进去一个刚换好炭的脚炉,把事情说了一遍。 海枫趁机瞄了一眼外头,看见日光将尽,也有些担心。 “知道了。我赏你的麂皮靴子怎么不穿?” “主子,那么好的东西,总得到了地方再换呀。不然穿坏了,没得替!” “现在立刻换上。穿坏了,我再赏你。” 见阿香欲言又止还要争辩,海枫赶紧补上一句。 “冻坏了你谁伺候我呀?这就换。” 脚炉刚刚摆好,她就感到轿子确实比之前晃动不少。 如此看来,这回真是快到了。 海枫从袖管里掏出个小本子来。 再看一遍吧。 看完赶紧烧。 接下来几年的避孕可全靠这本秘籍了。 虚岁十二就生孩子她还没那么勇敢。 这年头又没有外科手术,难产的话,大人小孩基本都得送命。 可是这副身体发育的早,已经开始出现曲线,那个长孙台吉敦多布万一兽性大发,霸王硬上弓,她也不能拒绝。 双方可是国婚。 母亲和姨母宜妃再加上海枫自己三个臭皮匠,接到和亲圣旨后冥思苦想,只想出这么一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两位康熙宠妃言传身教,海枫临时抱佛脚,突击了三个多月恋爱心理学。 在这个时代,它有个雅俗共赏、言简意赅的别名。 狐媚。 宜妃十几年得圣宠不衰,母亲三十岁还能压倒六宫粉黛,她们姐妹靠的,竟然不全是脸蛋和身材。 单身多年的海枫大开眼界。 原来如何俘获男人也能被总结为一门成系统的学问。 封建时代的女子好拼啊! 她真是孤陋寡闻了。 在生死存亡关头,海枫学得无比认真。 今晚会发生什么,额驸会说些什么,宜妃和济兰轮番上阵,跟她排练好几遍。 海枫学会了怎么捏着嗓子带点哭腔的哀求,掌握了低垂眼眸却用眼梢看人的娇羞,熟背十几册带点颜色的话本小说。 唯一遗憾的是时间不够,她没训练出随心所欲掉泪的绝招。 激发男人的保护欲,同情心,最大限度运用外貌上的优势…… 聚精会神看过一遍,海枫下狠心掀开脚炉,把笔记烧掉。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成不成的,尽过最大努力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快。 海枫六年来都以为自己将要嫁的,是喀喇沁的王子噶尔臧,打听的消息,暗下的功夫,都集中在漠南一带。 漠北如何,在康熙下旨之前,她只懂点早年间学的皮毛。 额驸敦多布何许人也,更是白纸一张。 好在还有个宠妃姨母,海枫也在太后膝下承欢多年,分头行动,总算搞来了些情报。 这人,简直优秀到妖孽。 一征准噶尔从春天打到秋天,双方大大小小接触过二三十次。一开始,清军因为不熟悉地形,攻势开展地不太顺利,让噶尔丹占去了先机。 后期转败为胜,据说都靠这位长孙台吉,绘制地图,献计献策,冲锋永远在第一线,甚至还会改良火器。 怪不得康熙留二公主那么多年,就为配给他。 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当然比嫁给好色鬼噶尔臧强。 只要他不逼自己生孩子,海枫愿意牺牲点别的。 她思考地太入神,结果被轿子落地的动静吓了一跳。 婆家,这么快就到了? 番外之洞房(二) “怎么,多布还没回来吗?” “是,大汗。我们找遍四周,也没看见长孙台吉,还有喀喇沁王子的影子。” 哎呀,这个孩子! 平时看着挺稳重的,怎么关键时刻犯糊涂! 清国的公主这就要到了呀! 没有新郎官,还成什么礼? 土谢图汗部的察珲大汗如今六十岁出头,矮小敦实,鬓角生霜,焦急地在白色王帐内转来转去。 “再去找!多派人去找!” “报告大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名剽悍骑兵飞马赶到营帐,人不下鞍,口中回话。 “大汗,长孙台吉找到了,只受了点轻伤,正往回来呢!” “立刻带几个人回去保护他,把四公主即将到来的消息也带去。” “得令!” 应该能赶上吧? 察珲大汗紧锁双眉,还是有点担忧。 “大哥,多布办事,你还不放心?” 一世活佛哲布尊丹巴、罗桑丹贝坚赞大师特意赶来参加侄孙的婚礼,见兄长愁眉不展,便出言劝慰。 “多布长这么大,可曾办坏过一件差事?你就宽心等,孙媳妇这就要进门了。” 说曹操,曹操到。 帐外又有骑兵来报信。 “大汗,迎亲队伍现在离咱们不足三里!” 察珲大汗连忙披上件熊皮做的厚外套,亲自冒雪出去看。 远处,红色喜气洋洋,大雪中分外惹眼。 “哎呀,这可怎么好!之前四阿哥来问,我只说都来齐了!” “大哥莫慌,还有点距离。咱们先迎出去,帮多布争取点时间。” “是!是!来人,牵我的马来。” 察珲大汗叫上长子、也就是长孙敦多布的父亲噶勒丹,一起去迎接和亲队伍。 父子二人带上一队亲卫,快马加鞭,好算在离营地不到一里的地方,碰上了海枫他们。 “哎呀,太子殿下!欢迎来到漠北!” “察珲大汗!” 太子赶忙翻身下马,和察珲大汗见礼。 “大汗太客气了,天气如此恶劣,竟特意迎出来。” “四公主不远万里,嫁到我土谢图汗部,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四阿哥见还有一会儿要耽搁,就叫队伍先停下休整片刻。 察珲大汗搜肠刮肚,找出些吉祥话说,又让长子过来和太子攀谈,磨蹭了约一盏茶的时间。 (作者注:大概是十分钟。) 太子不禁有些狐疑。 吉时都快过了,只顾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 环顾一遍,他察觉出哪里不对劲。 “大汗,怎么不见我那妹夫呢?” “哦,他有点不好意思,在,在营地等着呢。” “那咱们赶紧过去吧,别叫他等急了!” “是,太子殿下说的是。” 察珲大汗只好慢吞吞地上马,又找些话说,按辔缓行。 再怎么磨蹭,队伍终究还是按着定好的吉时到了。 太子依旧没看到额驸敦多布出来迎接,心中甚是得意。 汗阿玛三天两头在他面前夸耀土谢图汗部的长孙台吉办事稳妥,弓马娴熟,言下之意,自己年长一岁却比不上他,还需奋发努力。 结果呢?哼,这么隆重的满蒙联姻,他倒迟到。 “妹夫还不出来吗?” 太子话音未落,只听弦鸣弓响,三只白羽箭同时射中花轿的轿门沿。 来观礼的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喝彩。 “好箭法!真是谁也胜不过咱们的长孙台吉!” “殿下,敦多布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妹夫客气了。” 太子盯着身着喜服的敦多布看过两眼,便命人去请随行的两位充当全福人的宗亲长辈,扶妹妹下轿。 (作者注:全福人指父母儿女俱在、夫妻恩爱,和兄弟姐妹相处和睦的女性。) 海枫抱紧宝瓶,过马鞍,跨火盆,稳稳当当。 仪式终于走上正轨。 察珲大汗这才放下心来,高高兴兴接受孙子孙媳给他行礼。 拜过天地家长,新人就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回到专门为洞房花烛夜准备的新帐篷。 全福人早布置好床铺,请海枫坐帐。 敦多布接过如意秤,掀开盖头。 周围进来观礼的女眷们和小孩子们霎时间窃窃私语起来。 “哎哟,真好看!跟画上的一样!” “就是年纪小了点!再过几年肯定更水灵。” 来送亲的太子听见喜房里议论纷纷,不禁也有些得意。 四妹妹,别的他不大清楚,容貌可是像极了她那个会勾男人魂的寡妇额涅。 不然汗阿玛也不会下定决心把她嫁过来。 既然出身最好的二姐没法和亲,那就只有让最漂亮的顶替。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此佳人,土谢图汗部总不会有怨言了吧! 只看一眼,敦多布就知道,他没白挨一箭。 如此娇艳的格桑(作者注:蒙语,花),怪不得噶尔臧要大老远地过来找茬抢亲。 海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现在有倾国倾城色。 毕竟身上的这一副行头,大到金线密织的龙凤祥云花纹,小到描眉的弧度,都是母亲和姨母两位老江湖精密计算的结果。 她只需半垂星眸,让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显得眼睛更大即可。 又是一大堆繁琐的礼节过去,喝完交杯酒,全福人又捧过子孙饺子给她吃。 海枫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低着头回话。 “生的。” 全福人赶紧又说一大篇多子多福吉祥话。 新房的礼成,新郎被请去喜宴上待客,众多看热闹的女眷也就都跟着散了。 海枫绷紧的身体这才敢稍稍放松,唤阿香给她弄点茶水点心来。 “主子,奴才服侍您把衣服换了吧!” “不行,额驸回来了,再换。” 费尽心计上好的妆,还不得多让他看两眼,加深印象? 阿香只好领命,寻过一条大大的细棉手巾,把喜服仔仔细细全遮住,才服侍海枫吃点东西。 “额驸怎么样,你看见没有,跟我说说,我没敢抬眼睛。” “回主子,额驸不太高,但是特别壮实,眼睛亮亮的,一直盯着您看。” 海枫听完,情绪稍稍安定。 果然男的基本都是视觉动物。 “把准备的东西拿来布置好。” “是。” 番外之洞房(三) 婴孩手臂粗细的龙凤喜烛烧去大半,海枫才听见帐篷外头有男人喧哗的声音。 “别再灌长孙台吉了!今晚还得洞房呢!” “不耽误,多布酒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哎呀,你们没听见她们说吗,新娘子嫩得很!” 海枫虽然是个小女孩身体套成年人灵魂,却也被那些越来越露骨的荤话给吓到了。 她看陪嫁来的几个年纪尚小的侍女深深低着头,便伸手叫贴身大宫女阿香过来。 “让她们都先去休息吧,路上冷,病倒不是玩儿的。” 小姑娘们如释重负,按规矩退下了。 又过好一会儿,海枫才听见一个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赶紧收敛精神,端坐在床上。 “恭祝额驸新喜!” 终于,这一刻还是来了。 海枫见一双崭新鲜亮的海狸皮靴子渐渐逼近,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要是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扑上来怎么办? 万一呢,这人比噶尔臧还急色,那她处心积虑计算好的招数,可就一样都派不上用场,只能任由他摆布了。 她早已通过太后知道,夫君身边有十几个貌美的女奴侍奉枕席。 对男女之事,他应当十分精通吧。 临出宫前,德妃过来送行,和母亲说过的一句话,海枫怎么也忘不了。 “尝过鱼腥的猫儿,哪有不馋的。” 可是等了大半天,靴子还在原来的地方,一点没挪动。 马奶酒的香气,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 海枫鼓起勇气,抬起眼睛看了丈夫一眼。 这人真的才虚岁十五吗? 确实个子不出众,目测不到一米七,但是肩膀宽阔,更衬得头小脸小,倒也不显矮;贴身的喜服下面一块块肌肉隐约可见,海枫暗暗忖度,这人胸肌怕不是比她的都大? 光看这健壮身板,说二十五她都信。 她再仔细地瞧,才发现这人目光灼灼,眼皮都不眨。 难不成喝多了?要耍酒疯? “你只管盯着我看干什么?” 多布只顾欣赏新人,觉得她唇色嫣红,容光焕发,怎一个美字可以概括。 怪不得大阿哥反复向他保证,二公主换成四公主,是他占了大便宜,噶尔臧吃亏。 听到新娘子问,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半天没说一句话。 周围一堆仆妇看着,多布不好说些直白的话,思来想去,只好回了一句。 “我看你,怎么这么小。” 海枫见他似乎很清醒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周围伺候的嬷嬷们看见俩人开口说过话,才上前讨主意。 “爷,主子,要不要安置?” 多布四面看了一遍,指着奴才们问海枫。 “能不能叫她们先去睡?我不喜欢这么多人看着。” “那,妈妈们先退下吧。只留下阿香守夜就成。” 陪嫁来的教引嬷嬷只好把个紫檀描合欢花的金漆匣子递给阿香,跪安后去了。 阿香要给海枫倒水洗脸,便把匣子暂时搁在床沿上,利落地安排着一切。 “嗯?这是什么?” 多布顺手捞起那个描得十分精致的匣子捞起来,问着海枫。 “爷恕罪,奴才……” “你这丫头,先别说话。”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怯怯的娇妻。 “我会满语,但我听你刚刚蒙语说得不错。” 海枫不想让阿香难做,硬着头皮小声回答。 “这里头是元帕。就是一块白绸子。用来承接处子之血,向你证明,我是清白无暇的完璧之身。” 多布听了,哈哈大笑。 “你们满人入关以后,也跟汉人学得婆婆妈妈的。这又不准。蒙古女子得学骑马、看羊群,有些不留神受伤就破了身子,难不成只因为没了这个什么,元帕,一辈子不嫁?再说,什么处子不处子,完璧不完璧的,有什么用。夫妻过日子又不靠这个。糟蹋好绸缎,倒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海枫看他顺手就要扔掉那个匣子,一时情急赶紧站起身来,抢回元帕护在怀里。 “没有这个,妈妈们不依的。太子哥哥明天回去,还得拿上这个,给汗阿玛交差。” 多布本来还想再嘲讽两句这迂腐的规矩,看她急得仿佛要哭的样子,到底心中不忍。 “可你才这么一点点大,受不了我的。也罢,把那白绸缎拿过来。” “你要干什么呀?” “我保证不扔它。拿来吧。” 犹犹豫豫地开了匣子,海枫把帕子递给他。 多布便把上身衣服都脱下来,露出胳膊。 海枫才刚惊讶于丈夫身上触目惊心的疤痕、沟壑分明的肌肉,又发现他右边手臂上有道鲜红的血痕,分明是刚刚弄出来的! “呀,怎么受伤了?我叫她们拿外用的金创药给你敷!” “对一个蒙古人来说,这点血还能叫伤?” 他用那块白色帕子用力地在伤口上按了下,留下血迹。 “怎么样,能对付过去吧?” 海枫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倒真有些想哭的意思。 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多布诚心诚意地体贴她年少,还没等自己开口,就把这个最大难题给解决掉了。 阿香见状也欢喜不尽,双手接了那块帕子,珍而重之地收在匣子里。 “乖乖的,洗洗睡了吧。明天还得早起呢。拜见我祖父、阿布,还有其他一些亲戚。” 海枫叫阿香先伺候新姑爷,多布这回倒是没再啰嗦,痛快地洗过一遍,换好寝衣躺下。 阿香又换过一盆清水,服侍海枫尽去簪环,卸妆净面。 多布略有些醉意,暂且不睡,看着她梳妆。 “没了脸上那些白粉红粉、乱七八糟的,你更好看些。以后还是少用吧!” “嗯,我听爷的。” 还得求他答应避孕呢,海枫没有较劲,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尽力顺从,哄着多布高兴。 收拾清爽后,阿香放下灰鼠帐子,夫妻俩同床共枕。 可海枫心里有事,虽然身上疲累,却不敢睡。 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多布也就没合眼。 “怎么了?” “我冷。京城没这里冷。睡不着。我能不能,抱着你睡啊?” 这里头有一半实话,她确实还没适应漠北的天气。 剩下另外一半,海枫是想叫多布先尝点甜头,她好开口说晚点生孩子的事情。 只是,多布不太懂女儿家的小心机,只明白了简单的那一半。 “那你等着,我去把那件黑貂大氅拿来盖在被子上,就不冷了。” 看见多布只穿着贴身的棉布单衣就敢跳下地去,海枫圆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 “往后可别这样了,容易着凉呀!” “傻丫头,我在这里长大的,怎么会觉得冷呢?现在还没到最难熬的时节。你怕冷,银狐皮我有几十张,回头都给了你,多缝几件衣裳穿。不然冻坏了皮肤,不好医。” 皮草衣服盖在身上,果然暖烘烘的。 海枫怕多布这下真睡着了,纠结半天,从枕头下掏出秘密武器来。 此物名曰:避火图。 (作者注:即古代和谐内容的插图版。名称由来应为古代人民的智慧结晶。传说火神是女子,见了此物害羞就不光临,夹在书中可以防火灾。) 番外之洞房(完) “这是什么?” 多布见海枫不知道又从哪儿掏出个小盒子来,爽朗地笑了。 “你的陪嫁都是些盒子吗?左一个右一个的。”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海枫按照排演过数次的样子,粉面含羞,将避火图轻轻递过去。 “拿着呀,我手酸。” 她都这么说了,多布只好接下,打开看了一眼。 “你这都哪里,哪里弄来的?” “我有快四十个兄弟姐妹,你说他们都是怎么来的?汗阿玛怕我小,你不中意,叫嬷嬷给我的。你只说好不好便是了。” 这批珍贵的文物,主要来源有三个。 康熙给的,内容较为文雅,画功深厚,实用价值聊胜于无; 母亲和宜妃通过盛京她的外祖父家,想办法从宫外凑来的,粗糙,胜在招数花哨; 比较令人吃惊的,是太后通过德妃间接听说她的计划后,郑重其事赐下的三本图册。 不仅画的好,内容也新鲜有趣。 海枫感激之余,还为这位才四十五岁的童贞寡妇哭过一场。 她一辈子,就只能靠些图册打发寂寞长夜了。 如果太后跟孝庄一样喜欢手握权柄,那有没有男人或许无所谓。 可她是个非常传统保守的女子,性子单纯和善,从来不爱弄心机。 二十岁丧夫,她就重复着念佛、养孩子的日子,一天天苦熬。 其实后宫里面的太妃们,大部分均是这么孤独。 包办政治婚姻真是万恶之源。 多布不错眼珠地把这些好东西一一看完。 军队里恨不得蚊子都是公的,他当然看过避火图。 他就是没看过画的这么生动的。 “好,真好,当真送给我吗?” “都成亲了,我的还不是你的?” 多布把那些图重新放回盒子里,重新审视他才十二岁的妻子。 “四公主……” “你叫我枫儿吧,我额涅就这么叫我。只不许告诉旁人。” 原来她还有这样好听的乳名。 多布再开口时,语气中不自觉地添了歉意和怜惜。 “枫儿,汗阿玛只给我三天假,军务要紧,我忙中出错,没给你备下见面礼。你若是有什么心爱的东西,我上天入地给你寻。” 事情竟然这么顺利。 她还预备下十几个环节呢,全省了! “真的吗?可不能骗我!” 海枫全力发挥演技,水汪汪的大眼睛使劲儿眨巴,纤纤玉手玩弄着一缕散着的黑发。 多布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儿里了。 “当然,你只管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抓。” “不用,你只答应我一件事情,就行。” 海枫鼓足勇气,主动投怀送抱。 只有这样,她才能贴着丈夫的耳朵说话。 多布把打猎时等野兽经过的定力都拿出来用了。 “嗯,我,我想跟你说,咱们能不能,能不能晚点,要,要孩子?” “为什么?” 节奏,主要是节奏。 目前为止,还没有超纲考题。 海枫先让顺滑的长发在多布的肩膀上拂动过两回,才开口吞吞吐吐地撒娇。 “听说,生孩子很疼。我怕疼……” “放心,我是吃肉的狼,不啃骨头。你再长两年,就能够我吃了。” 多布不无遗憾地看着妻子洁白无瑕的肌肤。 比奶豆腐更滑,更柔嫩。 一口他也尝不上。 “我想着,等我十七,再生,行不行呀?” “什么?” 海枫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竟然直接嚷嚷起来了。 “别喊,叫人听见的。” 多布这才意识到,他有多失态。 再开口时,他声音低下去,却充满怒意。 “胡说八道。那我得等五年才能碰你?这么长时间,你想憋死我啊?” 关于这个刚需问题,海枫有两个备用案。 “你身边,不是有侧室相伴吗?我都知道了。你去她们那儿,我会装不知道的。我不嫉妒。” “是吗?” 海枫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多布身上,那种抗拒和猜疑,立刻被她捕捉到。 看来第一招不行。 她赶紧把局势往回拉。 唉,怎么就哭不出来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吗?总不能为了我害怕,叫你遭罪。人家心疼你吗。嫉妒也得忍着呀!” 多布看她这回似乎真要哭的架势,后悔话说的太重,反倒开始赔礼道歉。 “汗阿玛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年纪还轻,叫我多担待你。那些姑娘们,原也是别人送来的,不好不要。我也不常跟她们在一起。你既来了,更好,我也能找个由头,明着把她们转送出去。” 实战果然永远比理论更重要。 海枫一开始练习这些招数的时候,觉得妻子主动开口给丈夫纳妾,绝不会有男的竟然会反对。只要说的不太刻意,此话一出,便可胜券在握。 结果被母亲和姨母联手教育了一回。 天底下确实有不爱纳妾的男子。 比如母亲的前夫。 她赶紧虚心受教学第二招,免得招母亲伤心。 “送走她们,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逼的。不许跟汗阿玛告状,说我善妒。” “好。但是十七不行,我最多忍两年。要是想晚点生育,以后喝避子汤如何?我确实听你大哥哥说过,宫里有这种东西。” 这个提议,其实已经满足海枫的心理最低预期。 但是这个方子她看过,母亲也喝过,基本原理就是用阴寒药材破坏女子的子宫,对健康损伤极大。 哪怕为小日子少疼两天,她都不愿意喝。 “要是用那个,听说容易以后也生不出了。我想给你生孩子的呀,就是,等一等。” 说来说去,不还是让他忍五年? 多布肚里暗笑,她以为自己很好骗吗? “十七我绝对不同意。少痴心妄想。你再缠下去,我连两年都不忍了信不信?” 他本意也就是吓唬吓唬好让海枫就范,但海枫等的就是这句话。 “可以啊。我作为妻子,本来也该陪伴你。只是,咱们得换个,换个陪法。” 怎么说她在现代也是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了,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二十一世纪的春宫,那可是会动有声版本。 海枫在盒子里找出那几张图来,塞到丈夫手里。 “我以后就这么陪你,好不好?” 其实那几张,也是盒子里面多布最好奇、最想试试的。 他怕妻子生气,没敢开口。 两相一比较,清心寡欲两年就太长了。 “那,什么,什么时候,咱们……” “你下次回家的时候。” 看见多布没有反对,海枫知道这事成了。 押题全中。 满分! 第30章 谋定 虽然大阿哥没有明说,但海枫能感受到他很生气。 大概在气她女大不中留吧。 一路上海枫几次试图搭话,大阿哥一句也没回。 他们就这样别别扭扭地,找到了大公主一行人。 “保清,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和三妹妹都着急了。” “哦,这小母马比表面上看起来野,跑起来没个完。” 海枫听出来大阿哥是在警告她,脸上有点发烧。 大公主在他俩脸上看过来,又看过去,揣摩出三四分。 “三妹妹,你是不是把脚扭了啊?” “啊?” 三公主不明就里刚要否定,却感觉手被大公主捏了一下。 “哦,是!大姐姐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是,是扭到了,特别疼!” 大阿哥看着妹妹拙劣的表演,差点没笑出声音来,脸上也就没那么紧绷了。 “既是受伤,那你要不就先回去吧。学骑马原不在这一天两天的。进京前学会即可。明日可不能再歇着。我跟汗阿玛保证过,一定把两位妹妹教会。” 三公主听说今天不用接着学,开心得都忘记继续装疼。 赛纶嬷嬷眼色十分,明白几位主子有话要说,不想被三公主听到所以支走她,就势服侍三公主上马回去,还叫走张顺作伴同行。 海枫刚在大公主的篮子里捞着两块糕点,喝上一杯梅子茶,就被大阿哥叫去接着练骑马。 大公主看弟弟脸色不对,也起身跟着,好做个和事佬。 草原一望无际,四下毫无遮挡,不用担心有旁人偷听,大阿哥说话,口气也就更急些。 “你这丫头平时机灵的很,怎么见了他就蠢笨了!还没定亲呢,你就容许他轻薄,那你以后还不得……” “保清!四妹妹年纪这样小,不懂得吗,这次咱们说过,下次她就记得了呀。” “还有下次?费了多少功夫才能瞒住汗阿玛让他俩见一面。没有下次了,我可不放心。” 海枫见大阿哥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为她着想,心底暖流涌动。 “大哥哥,妹妹头一遭经历这种事情,怕长孙台吉怪罪我冷淡,伤了满蒙的情谊,就,就没敢拒绝。我以后一定小心。” 大阿哥没想到她竟然思虑如此深远,语气缓和不少。 “傻妹妹,难不成咱们没有土谢图汗部,就放纵噶尔丹在漠西一直逍遥下去吗?汗阿玛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收拾他的。再说,是长孙台吉要求娶你,前些天在青城死皮赖脸的,大有汗阿玛不点头就不回漠北的架势,还是他叔祖强行把他送走的。也不知怎么又半路跑回来,求到我这里。你大可不必迁就他。” 原来是这样。 海枫想象着高傲如多布低声下气地去求康熙,又好笑,又心疼。 大阿哥作为皇长子,果然消息更灵通些。 连准噶尔这么机密的军情,都了解得如此清楚。 而大公主,大约是通过她亲生父亲恭亲王知道的。 真人不露相啊。 “大哥哥,且不说长孙台吉如何,噶尔臧我绝不要他。你不知道,昨天……” 海枫赶紧添油加醋,把噶尔臧想摸她脸的事情说了一遍。 “岂有此理!唉,可是,汗阿玛也不知道怎么打算的,一副要把你配给他的意思。我是不准他当我妹夫的,哪个妹妹都不行。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是按照长孙台吉留下的主意办吧。确实也是条好妙计。” 大阿哥信马由缰,口中将多布的设计,复述一遍。 计划,海枫倒也很赞许,只是觉得太过麻烦。 有些步骤,完全啰嗦。 其实只要她假意哄骗下噶尔臧即可成事。 不过海枫也知道,长兄还有多布绝不会继续容忍噶尔臧占她的便宜。 所以才弄得这么复杂吧。 还好,她有个退而求其次的备胎。 “大哥哥,你愿不愿意,帮老祖宗做点脏活呢?” “脏活?她老人家,是要教训谁?” “同一个人,噶尔臧。只是,出手不能太重,还有,你应该试着向她提议,借机除掉叶常在。” 大公主听见海枫要废掉水仙,大惑不解。 明明最初,是她提议想办法拉拢这个宫女的。 “四妹妹,若是叶常在不保,日后恐怕没有谁敢投靠你。” “正好,我也不要卖主求荣的奴才。大姐姐,杀鸡儆猴。宫中告密出卖之风,原本就不该助长。” 大阿哥闻言,十分好奇。 “这话,谁教给你的?老祖宗连这个都讲吗?” “大哥哥也忒瞧不起人了。虽然我们姐妹不像阿哥们可以去上书房,正儿八经做学问,说书唱戏总见识过。三国演义上面说的很清楚呀!” “三国演义?哪一段?” 海枫振振有词,如数家珍。 “吕布和张辽都是出身并州的虎将,吕布只跟随过丁原和董卓两个人,就被骂为‘三姓家奴’,连曹操这么奸险的人都不敢用他,要杀了他;张辽前前后后,跟过丁原、何进、董卓、吕布、曹操五个主子,却没人骂他,还佩服他。为什么呢?” 大阿哥一听便知道海枫在说些什么,见姐姐还不大明白的样子,出言剖析道。 “吕布见利忘义,认丁原和董卓做义父是为了能在乱世里向上爬,后来又为自己的利益,将二人杀害。这样的人,再怎么骁勇,曹操也不会要;可张辽不管跟着谁总是兢兢业业办差,直言敢谏,他会频繁换主,完全是形势所逼,无奈之举。” 经大阿哥这么一说道,大公主才明白海枫用意。 如果水仙忠心护主,担心荣妃母女觊觎储位会惹来祸端,提前将事情汇报给太皇太后,那这个人,确实可堪大用,值得抬举; 可她明明就是想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飞上枝头当嫔妃,那保不齐日后她若失去宠爱,又不甘心只当个常在,还会把这次的事情出卖给他人。 海枫见她目光逐渐清明,就接着往下解释。 “如果真叫叶常在一步步升上去,那后宫里面的奴才们岂不都想走告密的捷径?宫中的秩序就乱了。我瞧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定要收拾她。待回了宫,报个不治而亡,也就完了。既然如此,何不借她用用,也能省去咱们不少力气。” 大阿哥一时玩心大起,双手抱拳。 “女诸葛,敢问计将安出?” “嘻嘻,且待我,慢慢道来。” 第31章 后妃 “叶常在,您还是请回去歇着吧。太后娘娘正和端敏公主殿下说话呢,不得空见您。” “嬷嬷,我昨儿来请安,太后娘娘在陪公主殿下;怎么今儿来,还是在陪公主殿下?” “等下次娘娘得空,您不如亲自问问。” 水仙瞧着这群面上不卑不亢,暗地里瞧不起她的老妈妈们,怒火中烧。 皇上,已经走了整整三天。 去哪儿,她不知道。 从前她作为二公主身边得脸的大宫女,想打听消息,多有门路故交;现在当上正经主子了,反倒闭耳塞听,一两银子一个字也买不到。 这群黑了心的,集体凑起来对付她! 可水仙不敢露出半分嚣张嘴脸。 这里可是太后娘娘的帐篷前头,容不得任何妃嫔放肆。 她身后跟着的贴身宫女,原来可是皇贵妃身边的人。 出一点岔子,皇贵妃立马就会知晓,然后用宫规压死她。 恭恭敬敬行过跪安,水仙掉头就走。 可一个没瞧见,她跟身后的人撞个满怀。 “妹妹该死,冲撞德妃姐姐。” “无妨,你撞着的是胳膊,不碍事。这不是叶常在么?” 水仙匆忙给德妃行礼问安。 德妃赶忙扶住。 “不必这么拘着规矩,难得出宫一趟。我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妹妹也是吗?” “哟,那姐姐不巧了。端敏公主殿下在里头呢。” 带着一种近乎于报复的快感,水仙把这句话缓缓道出。 久在宫闱,德妃立刻明白过来,打着圆场。 “既然太后娘娘不得闲,我晌午再过来服侍。难得遇上妹妹,要不一起去我那里坐坐,喝杯茶?” 这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水仙怎能放过? 她正愁没处打听皇上的消息。 “恭敬不如从命。” 德妃便亲切地携了她的手,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临出门才决定和贵妃娘娘同乘,屋里东西七零八落的,妹妹见笑了。” 水仙捏着个官窑烧青花白地莲纹茶碗,小口品着铁观音,知道德妃此言不虚。 这么糙的器皿,这么陈的茶叶,她从前当宫女的时候都看不上。 二公主也是明里暗里占去三公主多少行李配额,才勉强把合用的东西带齐全。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德妃和贵妃同乘,估计也会被排挤。 “姐姐如此守礼,对贵妃姐姐这样恭敬?” “妹妹,你若信我,还是口里对她尊敬些。” 德妃伸出一根水葱般的玉指,往东边指。 “咱们可不配与她姐妹相称。她的姐妹,可是钮祜禄皇后。” 水仙此言,固然有试探德妃是否真心的意思,暗地里认真也有些不忿。 大老远跑来皇上都不叫她侍寝,贵妃眼看是失宠了。 她也是正经的常在位份,同为嫔妃,怎么就不能喊姐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水轮流转。 总有一天,要让这群依仗着娘家的贵女知道她是谁。 “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再不敢了。” “哎哟,我来的不巧!” 听见熟悉的声音,德妃赶忙起身迎接。 “惠妃姐姐,怎么今天高兴过来坐?” 三十五六岁的惠妃,身着杏黄色纱底绣海棠花的长袍,高个子,细脖颈,笑意盈盈地和德妃见过礼。 “原说去给老祖宗和太后娘娘请安,结果吃了个闭门羹。横竖大热天的,出也出来了,就思量起你。没成想你已经请下客了。” 水仙早站起身,闻言上前,给惠妃请安。 “新妹妹果然出挑,太后娘娘眼界向来高。这回更是了。” 三人都知道她在说宜妃姐妹,相视一笑,重新落座。 堪堪说过几句天气之类的闲篇儿,话题慢慢地就转到康熙身上去。 惠妃饮上一口水仙瞧不上的茶,略带着羞涩。 “前几日皇上也不知怎么想起我来了。你们也知道,岁数放在这儿,宫里多的是年纪小、像叶常在般水灵的妹妹,我早不在意侍不侍寝的。” “姐姐有大阿哥,当然有指望。” 德妃说毕,不经意地瞄了下水仙身后站着的侍女。 水仙这才后知后觉,随便寻个由头差事,把她们都打发出去。 “妹妹受委屈了,要人服侍,只管使唤我这里的奴才。” “德妃姐姐言重。妹妹只恨自己蠢笨,没想到这一层。” “唉,我是真怕她。宫里头熬来熬去,不都是为着一儿半女的前程?我统共就四阿哥和六阿哥两个儿子,她还抱去一个。五格格,太后娘娘好歹还三天两头的让我见见,皇贵妃的承乾宫,我望见宫门就伤心……” 惠妃赶紧撂下茶碗,递帕子给德妃。 “肿了眼睛可怎么好。” “多谢姐姐。我这副不中用的样子,叫妹妹见笑了。等你服侍皇上时间长些,也怀上孩子,生育过,就能明白我了。现在还远着呢。” 水仙慌忙站起身来答个是,肚里忧愁。 见不着皇上,怎么生孩子? 她只承宠过一回,按理说,男人都好新鲜,这几日就算碍着规矩不好总是宣她,也该有些赏赐下来。 可除过份例内那些普通物件,她什么额外的东西都没得。 连住处都不是新的,只将荣妃空出的帐篷草草收拾一番,里面要什么没什么,就把她塞进去了。 难道皇上,打算以后就这么晾着她? 入宫多年,水仙很清楚无宠又无子的低阶嫔妃们过得有多凄凉。 她当宫女时,都敢扯二公主或钟粹宫的虎皮,在她们那里争点脸面。 就好比,太后面前的嬷嬷,今天也敢给她脸色看那样。 不行! 水仙横下一条心,跪在惠妃和德妃面前。 “求两位姐姐,给妹妹指条明路吧。” “哎呀,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快起来!” 德妃和惠妃挥退了帐篷里所有的侍从,亲手扶起水仙。 “要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只管问就是。” “惠妃姐姐明鉴,妹妹就是想知道,皇上,如今在哪儿啊?” 德妃不动声色地,同惠妃交换过眼神。 上钩了。 真够浅薄的。 荣妃,当初怎么就没看出这丫头如此眼高手低? 没有后台,竟也敢妄想当嫔妃。 第32章 盟约 “直接去见皇上?” 水仙仔细听完德、惠二妃给她出的主意后,没控制住诧异,惊呼出口。 “妹妹低声!这要是叫皇贵妃娘娘提前知道,你的前程也就跟着完了!” 德妃索性装模作样地起身,往帐篷外张望片刻。 惠妃干脆用手帕直接掩住水仙的嘴。 “多谢惠妃姐姐提点。妹妹一时情急,没掌握好分寸。” 水仙觉得这事压根不可能。 内务府调教奴才们,头一条就是:宫里头不准单个行动,至少两个人。 ‘离开宫门,打死不论’、‘左腿发,右腿杀’,奴才之间都这么念叨着,互相提醒。 就算这里是木兰,规矩松快些,那也有限。 而且她连皇上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过去? “两位姐姐的主意当然极好,可擅离营地是死罪。再说,妹妹身份低微,哪里能弄来车马?” 德惠二妃相视一笑,赶紧纠正她。 “叶妹妹真会逗趣儿!没有旨意,谁敢离开这里?我俩是叫你求求太后娘娘,让她降旨,准你去伴驾。” 听完这几句话,水仙才觉得或许真能成事。 可她连太后的面也见不上,怎么求啊? 水仙不禁烦躁起来,犹犹豫豫地,含糊推辞。 “原来如此。可这也不合规矩吧。” “规矩这东西,对下不对上。郭贵人还是个再嫁寡妇呢,她都能被太后娘娘抬举着,当贵人,生四公主;妹妹身世清白,品貌均是上佳,合该多在圣上身边陪伴。” 德妃怕她打退堂鼓,适时又添上一把火。 “可,妹妹都好几日见不到她老人家了。” “哦?这又是为何?不错,几天里端敏公主心情不好,太后娘娘谁也不多见,可妹妹是太后娘娘面前的得意人,难道没有门路?” “我……” 水仙刚想把四格格身边的舒泰供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她这样的好运竟是靠出卖主子才得来,叫德妃和惠妃知道,说不定就不愿意帮忙了。 荣妃虽然生性安静不太擅长交际,在宫里和哪位嫔妃走动的都不勤,可她也从来不轻易交恶谁,惠妃跟她是同一拨的妃嫔,德妃又是出了名的会做人。 这些,曾经在二公主身边伺候的水仙很清楚。 她只好往别的缘由上推卸。 “也许是我出手不够大方,叫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们嫌弃了。这群老砍头的,专爱挤兑我。” 惠妃听她这么说,便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来。 “那,可就不好办呢。今儿都初七了。咱们中秋无论如何得赶回宫里过节。据说明天就开拔。虽然还没做准,但大阿哥讨老祖宗的主意,接下来就不去打搅皇上了,女眷们直奔古北口,十四日再同皇上会合。” 水仙听闻这个消息,又开始细细盘算。 果然有皇子傍身就是不一样,这种内里,她永远也没办法提前知晓。 在外头,有一群三十岁上下的半老徐娘们衬托着,自己看着算水灵,可等回了宫,比她更年轻、出身更好的女子多得是。 皇上说不定现在,已经把她忘记了。 不然怎么会好几天没有消息? 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德妃姐姐,我听闻您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得上话,能不能,拉拔妹妹一把?” “哟,妹妹,我今儿可是跟你一起吃的软钉子。你这样机灵,怎么放着一尊大佛不拜,倒拜我这座小庙?” 说毕,德妃便示意水仙去求惠妃。 水仙会意,又要跪求惠妃,被她生生拦住。 “大佛可不敢当。不过眼下确实有个机会,不算好,但若错过,恐怕以后就再没有了。大阿哥待会儿用过午膳,就要去向皇上请安,再有,请旨接下来如何回京。我最多,叫他晚些出发。若是太后娘娘今天松了口,我帮人帮到底,吩咐大阿哥帮你顺便把路上的事情安顿好。” “多谢惠妃姐姐!” “先别忙着谢。太后娘娘跟前我可说不上话,得你自己想办法。如果真成了,接下来五六日的功夫,皇上身边,妹妹可就是一枝独秀的专宠。具体怎么做,总不用我细说了吧?” 水仙听着惠妃的怂恿,眼前已经有了画面。 全是男人的军队里,她将成为万绿丛中一点红。 有太后的懿旨撑腰,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皇上身边,没有贵妃,没有宠妃,只有她水仙一个女子。 要是这样还抓不住圣心,那她愿赌服输,甘心一直当个小小常在,老死宫中。 可要是成功了…… 将来再生下个阿哥,不也就封妃指日可待? 水仙第三次下跪叩头感谢时,德惠二妃没有拦着。 死路可是她自己选的。 “两位姐姐真心为我,妹妹日后若有出息,一定竭力报答。” “妹妹言重了。仔细想来,我俩也没做什么。这事的关键,还在懿旨上。可你要是怎么也见不到太后娘娘的话……” “不会的!我一定能见到娘娘的!” 太后不可能不见她。 水仙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太后究竟为什么要收拾荣妃,但她知道这事不能外传。 主子们都必须维持一种慈善又宽和的假象,损阴德的事情,那都是底下的奴才自作主张。 要是太后这回不肯帮忙,那大家一拍两散好了! 把荣妃的事情说出去,让满后宫看看,太后娘娘表面上吃斋念佛的,其实暗地里,心肠歹毒着呢! “求惠妃姐姐,让大阿哥稍候片刻!我这就去求恩典!” “好,你放心,都在我身上!” 眼看着水仙匆忙出去,又直奔太后那边,德妃才不送了,慢慢走回住处。 惠妃老神在在,接着喝茶,压根没站起来。 “做戏要做足,姐姐怎么让我唱独角戏?” “她都急成那样了,不会不去的。我实在厌烦她忘恩负义。” “到底姐姐在宫里时间长,妹妹比不得。” 德妃笑嘻嘻地,亲手给惠妃补上茶水。 “四阿哥的事情,全靠姐姐和大阿哥了。” 惠妃看德妃的眼神,不经意间多了几分悲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尽力而为吧。” 第33章 夜饮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大阿哥赶到康熙驻地时,日光已尽,军营中,处处篝火。 其实,他早在惠妃和德妃做局引诱水仙时,就已出发。 水仙此局入或不入,她都会被利用。 方式稍有改变而已。 御前总管梁九功见他长途跋涉赶来,连忙遣徒弟进帐篷里通传,然后自己亲自服侍大阿哥下马。 “大爷一路辛苦。” “梁谙达客气。汗阿玛这几日如何?” 梁九功不好明说,只打了个暗号。 大阿哥看懂了。 上意不豫。 康熙不开心的原因很简单。 兵不行。 这些年光顾着打南面,他把精力基本集中在如何发展水师上,没有过多在意八旗的骑兵如何。 经过这么多天的拉练,康熙得出结论。 骑兵的懈怠,肉眼可见。 他叫人把自己看不上的参领、都统都记下来,今天细细一数,竟有二三十。 岂有此理。 国库十有六七都充作军饷,结果他们就是这么效忠朝廷的。 那他还拿什么打北边的罗刹? 大阿哥此刻面对的,就是这么个有点别扭和担忧的康熙。 “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太皇太后可好啊?” “是,老祖宗身体康健。” 大阿哥不慌不忙,主次分明、滴水不漏地把孝庄的主意说了一遍。 康熙没有在这种小事上违逆祖母的道理,立刻准了。 “朕待会儿叫太子一起跟你回去。他也该在长辈面前,多尽孝道。你们俩换着来吧。总不能只教你一个人跑来跑去。” 大阿哥进来时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 往日,太子从来轻易不离阿玛左右。这个时辰,他应该在这儿啊。 他还特意卡着钟点过来的呢。 “儿子谢汗阿玛。那,太子殿下,在哪儿呢?我也好几天没见他了,有些思念。” “去练箭了。朕今日检查他的功课,没进步也就罢了,说他两句,还敢顶撞。罚他练开弓二百次。” “那儿子也去陪他吧。” 康熙越想越气,拦住长子。 “不必。朕今天非叫他吃点苦头。越大越不懂事,反而不如小时候乖巧听话。来人,传膳。你跟朕一起用。” 大阿哥见阿玛怒意正盛,不敢再开口劝,思来想去,只敢说起妹妹们学骑马的趣事。 “三妹妹胆子有点小,头一天勉强上了马,晚上回去想是没疏散好,筋骨疼。第二天见了我就磨磨蹭蹭的。儿子刚说两句重话吓唬,她就乖乖去练。拉着马笼头,跟马有商有量的,求它走得平稳些!” “哦,那四格格呢?” “四妹妹可就厉害了,天分极高,头一天就学会了,第二天起来的比儿子还早,说要出去玩儿。汗阿玛还记得那匹纯白的小母马吧?儿子送给了她。” “嗯,倒是相宜。” 康熙按照大阿哥的描述,想象着俏丽的小女儿骑着匹雪练般洁白的小马,在绿意盎然的草原上跑跳、欢笑。 他很自然的,想起海枫的母亲济兰来。 可惜啊,她没能按原计划陪着过来。 “朕叫随行的如意馆画师也跟你回去。给你四妹妹,画张像。” “儿子代四妹妹,谢过汗阿玛。” 晚膳摆上来,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军中诸事从简,父子二人用过些蒙古菜和牛羊肉,饮了奶茶,梁九功重新布置一番,康熙心中才稍稍宽慰,留大阿哥小酌说话。 “有件事,悬在朕心头良久。也没几个人好商量。你二伯和叔叔,朕都问过了。太皇太后和太后,朕觉得,还没到开口请旨的时候。你是长子,岁数大些,也知道底细,同朕一起思量下。” 大阿哥马上就意识到是什么事,面上却不敢显露。 “是,儿子愿为汗阿玛分忧。” “嗯。你三个妹妹的婚事,我原本,打算把二公主嫁去漠北,四格格给喀喇沁,三公主,再等等,不急。可你应该也听说了,太皇太后亲笔懿旨,把二公主指给了巴林部的乌尔衮。也罢,淑慧姑姑的面子不能伤得太狠。乌尔衮没了王位,总得给他个补偿。” “那,汗阿玛是在三妹和四妹间,拿不定主意?” “是啊。你二伯呢,觉得三公主好。年纪只比长孙台吉大三岁,察珲大汗急着抱曾孙呢,四格格年纪不合适;恭亲王觉得,还是四格格好。他听大公主说过,三公主胆小懦弱,蒙语也不通,难当大任。朕也是左右为难啊。” 大阿哥仔细端详着阿玛的神色,觉得他此刻确实只想问自己点家事,并无旁的意思,略微放下心来,谨慎应对。 “汗阿玛是问儿子作为兄长的想法,还是作为皇子的想法?” “都说说看。今日,百无禁忌。” “遵命。若是作为一名哥哥,儿子觉得,漠北苦寒,游牧为生,离京城路途遥远。妹妹们都在紫禁城中娇生惯养,怕是,受不得煎熬。另挑宗室女,将其封为和硕公主,请太后或老祖宗教养一段时间,和亲过去也就罢了。” 康熙微醺着,无奈地摇摇头。 “朕,若只是一名阿玛,也会这么做。可,朕是大清的皇帝呀。你接着往下说。” “儿子,不敢说。” “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朕已说过,百无禁忌。” 大阿哥赶忙出位,双膝跪地。 “此事关乎大清国运,江山社稷,汗阿玛应当同太子殿下商议。” 看到孩子这样小心翼翼,康熙反而有些不忍。 当日气头上说过的那些刻薄话,终究还是把大儿子给伤到了。 “这样。你只管说,朕,就当没听见。” “是。儿子以为,只有四妹妹,可配长孙台吉。” “为什么?” “聪慧、美貌,且,长孙台吉对她痴心一片。” 让康熙犹豫不决的,也是这些。 “可她年纪实在太小,土谢图汗部的长辈们不喜欢。” 这一点,大阿哥也迟疑过。 但他见到多布为四妹妹敢于反抗长辈,便不担心了。 “儿子觉得,不被婆家喜欢,正是四妹妹最大的优势。” 康熙的酒意,在听到这句话后都有些消散。 “何解?” “汗阿玛,您希望长孙台吉更喜欢谁?您?还是察珲大汗?” 第34章 南北 大阿哥的这句话,在康熙的耳中,逐渐变成另一个问题。 土谢图汗部的汗位继承人,将来更亲近大清好呢?还是更亲近蒙古好? 他其实不大相信,儿女情长会改变一个男人到这个地步。 不过,凡事无绝对。 为董鄂妃郁郁而终的阿玛。 因思念宸妃而去的玛法。 长孙台吉敦多布如何执拗地求娶四格格,他亲眼看见的。 “你接着说下去。” “是。四妹妹是长孙台吉自己选中的人,她年纪小、生母出身尴尬,这些我们又不曾刻意隐瞒过。二人将来成婚,情深意重,只要四妹妹能恪守妇道,不犯大错,察珲大汗再拿这些说道,为难她,长孙台吉明断是非,届时一定会反感。” 大阿哥见康熙并没有动容,狠下心来,又添上一句。 “汗阿玛,人年轻的时候,或多或少,总会有点叛逆的念头。” 康熙这才真正感同身受起来。 太子不也是吗? 他今天说的话都是为儿子将来继位着想,可太子就是听不进去。 因为儿子长大了,开始有主见,他不喜欢总是被否定,总是被训斥,渴望肯定与鼓励。 自己不也这么过来的? 还给玛嬷添了那样多的麻烦。 “嗯,还是你和长孙台吉年纪相仿,更容易明白他的想法。你四妹,机灵劲儿确实有,说话办事也活泼,学东西快。我告诉她怎么写字,练得不错。尤其,作为一个女儿家,没有喊累放弃,朕着实满意。” “是,儿子在教她骑马时也注意到了。而且四妹年幼,容易调教。就算一时有错处,也可以补救。三妹妹天资有限而且都十二岁了,再怎么用心指点,她也难成大器。” 此刻在康熙看来,四女儿的缺点,已经全部转化为优点。 一回到紫禁城,她就得开始上课。 再不能继续浪费女儿的天资和时间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 剩下的,就是如何实现。 “喀喇沁,又该怎么拒绝呢?王子噶尔臧诚心要求四格格为妻,朕已经暗示过杜棱郡王,叫他放心。” 对于这一点,大阿哥和多布已经事先讨论过对策。 “汗阿玛,喀喇沁和土谢图汗部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对待方式也应该不同。” “怎么个不同?” “喀喇沁离京城太近了,这样的部落,还是捏在咱们自己手里好。杜棱郡王扎什确实忠心,但噶尔臧作为王妃嫡出幼子,打小被过分溺爱,将来袭爵,汗阿玛就是再怎么加恩封赏,恐怕噶尔臧也会觉得是理所当然。倒不如抬举抬举出身低些的小王子塞棱。” “哦……” 大阿哥见阿玛捏着酒杯一动不动,便知道他正在沉思,不敢打搅,连呼吸声都极力压低。 也不知过去多久,康熙才低声开口。 “你去我的那个黄花梨木箱子里,把一张羊皮的蒙古地图拿出来。然后,你便自行去歇息吧。” “是。” 大阿哥依言翻找出地图,然后在跪安时,漫不经心地,提起一件小事。 “汗阿玛恕罪,临行前太后娘娘叫儿子告诉您一件事,儿子差点忘记。” “什么事?” “叶常在为人浅薄无礼,太后娘娘要处置了她。” “谁?” 康熙全副心神都在蒙古的局势上,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粉色身影一晃而过。 他早不记得水仙了。 “后宫的事情,太后正该做主。快去歇着吧。刚才你的话,朕已经全部忘记了。” “多谢汗阿玛饶恕儿子僭越。” 长子走后,康熙叫人把炕桌清理出来,摊开地图,陷入沉思。 一本《贞观政要》,他背得滚瓜烂熟。 这是帝王的必修课。 第二卷、任贤第三。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 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 (作者注:引用的是中华书局2016版,原文是以古为镜,流传较广的以史为鉴,出处为旧唐书。) 所以他才下定决心,五年前开始重修明史。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明朝会被打败,说明他们的防御有漏洞。 那个漏洞,就是蒙古。 大清第一次兵临京城,靠的是蒙古的帮助。 引路人,即是喀喇沁的骑兵。 那时候,对喀喇沁来说,汉人是外人,满人也并非自己人。 谁给的好处多就投靠谁,无所谓。 但准噶尔部不一样,他们都是蒙古人。 所以康熙才在杜棱郡王扎什身上下这么大功夫,还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跟他当亲家。 察哈尔叛乱,没有喀喇沁通风报信还出兵相助,事态会变得非常棘手。 当时空虚的京师根本无增兵可调,大学士图海再厉害也不是神仙。 他和扎什关系好,那太子和噶尔臧呢? 康熙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这俩人北巡一路上,都在暗地里较劲。 谁也瞧不上谁。 太子,连表面功夫都做得不好。 大阿哥的话,有几分道理。 和噶尔臧相比,小王子塞棱更好拉拢。 扎什好色却惧内,成婚多年来不敢光明正大地纳妾,只在外头偷偷养着几个女奴。 塞棱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塞棱当了额驸,有他的支持,哪怕最后没能袭爵当上杜棱郡王,也可以对噶尔臧形成牵制。 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噶尔臧真的被准噶尔劝动,倒戈相向。 那他也可以通过女婿,提前知晓。 确实,虽然事情变复杂了,可效果会更好、更保险。 当然,直接下旨不行。 他的心思,不可以被这样一眼看穿。 一定得安排周密,让事情看起来自然一些,曲折一些,完全像是个意外。 而且要尽快。 扎什在王妃的催促和逼迫下,已经来请赐婚圣旨两回了。 “来人啊!” 值班的太监立刻应声而入。 “宣大阿哥过来。” “嗻。” 大阿哥知道后头肯定会有下文,一直没敢睡踏实。 太监一叫,他就坐起来,穿衣服,掏出怀表对时辰。 都快子时了。 汗阿玛想得可真够久。 也就是说,他心意已定,很难转圜。 康熙看见睡眼朦胧的长子,第一句话便是: “叶常在,是谁来着?长得漂亮吗?” 第35章 明珠 水仙宫女出身,没念过书,也不识字。 有次她服侍二公主去看弟弟三阿哥,三阿哥正在读诗经。 什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她当时不懂。 现在,她可明白了。 才几天而已,她感觉自己老了好几岁。 初七那天,她用荣妃的事情做要挟,果然从太后那里要来了去伴驾的口谕。 大阿哥初八晚上才回来,带回了好消息,也带回了太子。 初十轮到太子去给皇上请安,她还得再接着等。 等十二日和大阿哥一同出发。 焦虑当中,她想跟德妃或惠妃说说话,却遭到婉拒。 理由是,担心佟皇贵妃会提前察觉,阻止她去找皇上。 水仙没能察觉出不对劲儿。 或者说,她本能地排斥自己正在被算计的念头。 她太想成功了。 所以,在十二日,天才蒙蒙亮,她就打扮地花枝招展,挽着桃红色弹墨的旧包袱,连个宫女都没带,上了大阿哥为她秘密准备好的马车。 一口气奔出去十数里,车队的速度才慢下来。 大阿哥在等噶尔臧找过来。 荣妃在喀喇沁确实没少花钱,惠妃借着她的名头,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在杜棱郡王府里,成功安插了眼线。 在噶尔臧的认知里,马车里现在坐着的,是四格格。 按大阿哥的了解,噶尔臧应该会过来想办法跟她见面。 当然,他如果不过来,还有其他的陷阱在等待。 从结果来看,这些布置都没什么用了。 大阿哥已经隐约看到,远处尘土飞扬。 他叫随从们下马,小憩,然后去安抚水仙。 “叶常在,您受累了。马匹需要休息下,您要不也吃些东西,喝点水?” 水仙感激地连声道谢。 她连早饭都没顾上吃。 “大阿哥,敢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啊?” “午膳那会儿吧。我额涅已经再三嘱咐过,要照顾好您。所以我没敢叫他们走得太快。马车会颠簸。” “不不,不用,我不怕。咱们还是早点到好。” 再磨蹭下去,三天后,皇上就回宫了。 到那时,她哪还有机会出头? “也好,那您坐稳了。” 他刚放下马车前面的帷子,噶尔臧和几个亲随也到了。 “大阿哥近来可好啊?” “这不是噶尔臧吗?你不在王府里待着,来找我干嘛?” “我不找你。我找旁的人。” 噶尔臧笑嘻嘻地下了马,试探着往马车旁边靠。 大阿哥作势拦住。 “小心你的头。这人是你能见的吗?” “哟,几天不见,向来谦和的大阿哥,怎么变得如此强横?咱们日后都是一家人,太见外了吧?” “听句劝吧,这里头不是我妹妹。” “嗯,不是你妹妹,是我的好妹妹,行了吧?” 为了解除大阿哥的阻拦,噶尔臧浅浅使了个摔跤中的招数,大阿哥假装中招,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他手里藏着的暗器,刺了下拉车的马。 宫中御用的马都是驯马师花大力气调教过的,轻易不受惊。 为了设局,他还特意从民间找了匹胆小的马过来。 果不其然,那马开始飞奔。 叶常在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陌生男子的调戏,又受了马车突然起步的冲击,没忍住,大叫一声。 大阿哥就扯住噶尔臧的脖领子。 “赶紧帮忙把车追回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噶尔臧一时情急,没听出声音的区别,慌忙上马去追。 马车跑出去小三里,才被他设法拦下。 “四格格,枫儿,你没事吧?” 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只好把车前头的帘子掀开。 水仙惊魂未定,哆哆嗦嗦,猛地看见个陌生男子要进来,拼命大喊。 “呀!你是什么人?竟敢随意冒犯宫中妃嫔!” 噶尔臧这一惊可不小。 虽然没瞧仔细,但这人绝不是四格格。 踩着时机骑马赶到的大阿哥,劈手夺过帘子放下。 “早跟你说过这里头不是我妹妹。这位是汗阿玛刚封的叶常在!” 大阿哥回身叫人把噶尔臧带来的亲随全部扣下,然后拉着噶尔臧到僻静无人处说话。 “你到底要死要活?叶常在是我阿玛的新宠,想了她好几日,巴巴儿地叫我亲自送到驻地去,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你要是瞧我不顺眼就直说,可别总惦记着害我!” 噶尔臧有口难辩,忍下这口恶气,低头认错赔礼。 “罢了,我可不敢惹你。赶紧回去吧。我要是没记错,今晚蒙古诸王公进宴,给汗阿玛送行?” “不错。” “嗯。那你快去吧,别晚了。叶常在那里,我帮你去赔礼吧!” “且慢!” 噶尔臧眼见他要走,连忙掏出颗小孩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来,塞在他手里。 “只求句实在话:四格格在哪儿?” “怎么,你非要见一面?” 大阿哥对准阳光,仔细看着那颗珠子。 不错,是上等货,值个几百两。 “总不能等到明年吧。” “等到明年也没用。我把话挑明了吧:今年是为了定她们几个的婚事,老祖宗才都带出来;明年,婚事都定好了,出来做什么?” “那……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洞房花烛夜呗。最快也要七八年吧。别挑啊,你不是喜欢她年纪小吗?” 噶尔臧听见这一句,忽然有点开窍。 “大阿哥,四格格,是不是跟你说起过我呢?” “嗯。是说过。” “那,大阿哥,大舅哥?你能不能,叫我俩,见上一面?” “瞧你猴急那样儿。现在不行,老祖宗看得紧。这样吧,你今晚悄悄来找我,谁也别带,走漏一点风声,让长辈们知道我吃里扒外,我得挨祖宗家法。” “我怎么找你?” 大阿哥冷笑连连。 “你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就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说过吧。” “别呀,好,那今晚席上我借机溜出来,大阿哥等我的消息。” “成。珠子,我去拿给叶常在,就当你的赔礼。至于我吗……” “噶尔臧另有重谢。” “这还差不多。赶紧走!待会儿叫谁路过看见,说不清楚。” “全靠大舅哥成全!” 第36章 入局 因为路上耽搁时间不少,大阿哥一行人到驻地的时候,午时都快过去了。 水仙在路上几度想开口催,最后还是咽回去。 她好歹得了颗珠子做补偿。 这些天为了打通关系、收买人心,她当宫女时攒下的积蓄几乎全用光,后头回宫,可就指望这颗珠子花销。 梁九功作为一同帮着设局的人,打算有冤报冤,已经把水仙的后事都安排好了。 一领草席子,山坡下边埋人的风水宝地,元宝纸钱管够。 当然他现在还是得尽力演一演。 “叶常在吉祥。奴才专门在这儿候您也快一个时辰了。主子快请吧!皇上知道您要来,催问过好几遍了。” 水仙端坐在车厢里,居高临下地蔑视御前大总管。 这群阉货,知道她不好惹了吧! “起来吧。我路上一直坐着,脚麻,梁公公过来给垫个脚吧!” 梁九功手下的徒弟们又好气又好笑,想着这人都快死了,就算积点阴德好了,示意一个小太监去马车前蹲着,当垫脚。 可水仙丝毫没有顺坡下驴的意思。 “梁公公,我让你来。” 大阿哥嫌她磨蹭,把马交待给手下的亲随,自己过来扶她下车。 “叶常在,别叫汗阿玛等急了,看我的面子吧。” 水仙这才拿捏着分寸下了车,又检查一遍衣裳首饰,抿一抿红唇,扬眉吐气地往康熙的帐篷方向走。 梁九功便使眼色问大阿哥情况如何。 二人对了暗号。 一切顺利。 继续分头行事。 康熙留喀喇沁的杜棱郡王扎什用过午膳,又说了会儿闲话,等着梁九功把人带过来。 话题,自然是儿女的婚事。 扎什四十上下,面膛紫红,本来说话声音很洪亮,但每次提及王妃嘱咐他说的那些话时,嗓音就会不自觉地变低。 “噶尔臧以前确实荒唐过,年纪小,未免轻狂些。外面传的也离谱,王府里头没那么多姬妾,也就三十个左右,好些他后来不喜欢,就转送旁人了。公主殿下嫁过来的时候,肯定是一个不剩,都收拾干净。” 康熙早就知道他惧内,淡淡地笑着,语气中略带几分戏谑。 “里头收拾干净了,外头未必吧。” “皇上,您就别取笑臣了。” “朕瞧着塞棱也不错,骑射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不爱说话,也不敢正眼看人。” 提起外室生的小儿子,扎什困窘不堪,脸上更红了。 “孩子是很听话,也知道上进。等他到了年纪,我分点财产出来,再给他说门好亲事。” “到时候,朕赏个差事吧,都统如何?” “皇上皇恩浩荡!” 扎什一大篇谢恩的话还没说出口,梁九功就趁机进来禀告。 “皇上恕罪,叶常在刚刚到了。” “叫她略等等,别着急,朕马上就见她。” 康熙对这位‘叶常在’的那种优容和宠溺的态度,扎什很熟悉。 平日里,他也是这样对待王妃的。 扎什赶紧起身告退。 “晚上喝酒,咱们再好好说会儿话。你前番求的赐婚旨意,朕已经写好了,还没用印而已。这群奴才,办差越发不经心,印信也敢乱放,要用的时候又找不着。” 梁九功便引着扎什往外走,正好跟水仙碰了个对面。 她的年轻妖艳,让扎什印象深刻。 “梁公公,这位就是叶常在吗?” “可不是,皇上前几日刚召幸的,正新鲜着呢!” 他刻意压低嗓子同扎什密语。 “前几天不敢请来,几位妃子娘娘还有贵妃、皇贵妃都在,倒让个常在伴驾,不合规矩。可皇上又惦念放不下,就先斩后奏,让大阿哥悄悄送来了。王爷可别往外传。” “知道,知道,多谢公公提点。” 这种偷摸摸的勾当,哪儿能叫人知道。 知道了反而无趣。 送走杜棱郡王,梁九功又把事先准备好的宝石步摇、金银绸缎之类的赏赐,送进屋里去。 康熙跟水仙无话可说,这些还是大阿哥的主意。 总得有个话题。 “外头不比宫里,东西难得齐全,等回去,朕再叫人开了库,好好挑几件东西赏你。先去歇着吧。朕还有些折子要批。” 水仙很想再跟康熙说上两句话,但一来她不敢抗旨,二来也急于清点赏赐价值几何,也就乖乖告退了。 梁九功见圣上眉头紧皱,便叫徒弟点一炉檀香。 这俗气的脂粉味儿可真够重的。 闻着淡雅的香气,康熙慢慢松弛下来。 怪不得太后要处置了这个人。 嫔妃怎么能如此低俗、毫无妇德。 “杜棱郡王见着她了?” “是,盯着看来着。脸一定是记住了。” “嗯,晚上的安排别出岔子。” “奴才有几条命,敢把差事办砸。大阿哥那边,也已经跟噶尔臧搭上线儿了。” “好。把奏折拿来吧。” 这一批,就是两个时辰过去,天都黑了。 梁九功服侍着,康熙换好礼服,去和蒙古诸王公宴饮。 科尔沁的达尔罕王、新晋巴林王纳木达克等人早已恭候多时。 康熙接受完朝贺,在当中坐下,示意他们平身。 噶尔臧心中有事,哪儿管宴席上那些应酬,只把眼瞧着大阿哥,见他片刻不离康熙左右,不免焦躁起来,也不用旁人劝,自己连喝了七八碗酒。 杜棱郡王府在宫中自然有门路,但他不敢用,怕父王知道,另叫手下花三十两黄金买通个小太监,帮忙传话。 瞧父王扎什跟旁边的达尔罕王爷聊得起劲儿,噶尔臧借口解手,离开座位。 “去给大阿哥传信,就说,我在马厩那里等他。” “主子,刚得的口信儿,大阿哥说皇上在前头,大帐那边就几个小太监看管东西,清静。请您去那边。” “哦?” 噶尔臧虽然向来胆子大,也不敢随便去康熙的住处。 无旨擅入,最严重可株连九族。 御前侍卫砍他的脑袋,他父王都得叩头谢恩,说砍得好,此等乱臣贼子,合该正法云云。 仔细一想,他忽然明白过来。 合着,弄个圈套,等他往里跳呢? “去告诉大阿哥,今儿晚上先不见了吧。得空我去趟京城,正式登门拜会。” 家里在京城又不是没人脉,何苦冒这么大风险。 噶尔臧不无得意地,慢慢溜达着,醒醒酒,又回了原位。 桌上,一切如故。 只是席上少了一个人。 他父王扎什。 第37章 加码 “皇上,您可得给奴才做主啊!不然奴才以后没脸见人了!奴才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地,就是白天那个放肆无礼的,十三四岁的年纪,大阿哥唤他噶尔臧!” 其实水仙在昏暗的浴房里面,并没看清偷窥者的眉毛鼻子。 那人只是身量衣着和噶尔臧几乎一样,说话也刻意模仿他的油腔滑调。 水仙只匆匆瞥见过噶尔臧一眼,黑灯瞎火,认得不仔细。 但她急于把自己偷情外人的嫌疑洗清,自然死死咬定不松口。 康熙依旧穿着那身庄重的大礼服,正襟危坐,怒视跪在水仙旁边的杜棱郡王扎什。 “那你呢,又为何擅入朕的营地,还企图对叶常在无礼?” 扎什心里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出卖儿子,先把自己摘干净再说。 也就一盏茶不到的功夫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噶尔臧刚一离席,和喀喇沁常打交道的宫中太监,便紧急给扎什递了消息,要求单独见面。 他匆忙赴会,得到的却是儿子私入大帐的坏消息。 “王爷,今儿晚一过,咱们就算谁也不认识谁。奴才还想多活两年,这要是被查出来,我老家十几口人都得玩儿完。钱我不要了,您自求多福吧!” 扎什死拽着他不放手。 “别呀,好歹您指点一句,我这就把他领回来!” “领回来?谁去?我去啊?您知道他上哪儿了吗?叶常在的住处。要敢硬闯,慎刑司活剐了我!” “我去,我自己去还不行吗?公公,只要这关过去,别叫人知道,多少银子我都给!” “银子?有命挣没命花的东西,不要!我劝您也别去,全当不知道!皇上跟您关系向来不错,说不定还能全身而退呢。” “那是我亲儿子……” “得!别生拉我袖子呀!看见尽西头红门帘子那顶帐篷了吗?就那儿。要去,你自己去!” 扎什连哭都来不及,翻过栅栏,咬着牙往围绕着大帐圈起的场院里头进。 一路上的守卫和太监,梁九功和大阿哥早支开了。 那个临时找来装扮成噶尔臧的小太监,也远远地叫他看见了一次。 然后,就是水仙的尖叫。 “来人哪,来人哪!有刺客!” 还没等扎什撒腿往外跑,大阿哥便带着侍卫们“及时”把他拿下。 这下真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 “回皇上,臣,臣……” “行了,都住嘴。” 康熙龙颜大怒,帐篷内顿时鸦雀无声。 “前头还有旁人听见了吗?” 梁九功急忙上前回话。 “应该是没有,席上有奏乐,离得也远着呢。奴才还是手底下人报了才知道。” “叫太子先帮着待客,另外去杜棱郡王府传旨,就说,扎什喝多了,朕留他住一晚。” “嗻。” “胤禔,你来说,白天怎么回事?” “是。回汗阿玛,儿子上午负责护送叶常在过来,噶尔臧想是误会,以为马车里头是四妹妹,非要看一眼,结果惊了马……” 水仙急不可耐地插话。 “然后那个浪荡子就掀开帘子企图轻薄奴才!这就是证据!” 她赶紧把那颗夜明珠拿出来。 扎什此刻也跟着确信无疑。 他认得这东西。 前两天刚送给王妃的礼物。 这个败家子! 康熙不动声色,站起身来。 “所有人都先看押起来。一点风声都不许走漏。朕先去送走各位王公再说。” 杜棱郡王被单独关押在一顶小小的帐篷里,门口是御前带刀侍卫亲自看管,没茶没水,没铺没盖,足足等了三四个时辰。 他再被押解出来的时候,四周悄无声息,灯火都没有几点。 唉,这辈子,怕不是就交待在这儿了。 后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办的体面些。 噶尔臧呢,皇上是不是也一起扣下了? 回到大帐内,叶常在已经梳妆完毕,光彩照人地挨着康熙坐着,不是刚才哭哭啼啼、湿发薄衫的狼狈样子了。 “扎什,你可知罪吗?” “臣万死难赎。” “那就好。叶常在,除了那颗珠子,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回皇上,奴才就是人证啊。” “哦,那就好。来人啊,拖出去,杖毙。” 水仙愣住一下,刚要喊叫,梁九功直接叫手下堵住嘴巴,硬生生拉出去了。 干净利落。 扎什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微微发抖。 没一炷香,大阿哥进来复命。 “汗阿玛,叶常在已经处置了。” 康熙云淡风轻地抿了口茶水解酒。 “叶常在?朕身边,有这么个人吗?” “是,儿子忙糊涂,又喝多酒记错了。是宫女水仙,偷取杜棱郡王献给汗阿玛的夜明珠,被值班太监发觉后,竟试图逃跑,就被侍卫们当场处决了。” “哦,知道了。下去歇着吧。” 大阿哥退下后,梁九功也叫里头的太监们全部出来。 分赏钱。 康熙亲自把杜棱郡王扶起来。 “满蒙之间的兄弟情谊,怎能为个小小女子破坏。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来,赐婚圣旨,用完印了。你拿回去吧。” 扎什痛哭流涕,接过那张轻飘飘的宣纸,直接就着烛火烧光,连渣子都没剩。 “皇上,臣这个逆子,怎么配得娶您的公主,当额驸?臣这就回去,把他撵出家门!” “不,你不能这么做。” 康熙也递给扎什一杯茶,拉他坐下。 “你这么大张旗鼓一嚷嚷,谁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儿。朕,也是要脸面的呀。” “哦,皇上,是臣鲁莽。可不教训教训他……” “扎什,教训不教训的,先搁着吧。儿女亲家,咱们还得做。只不过,噶尔臧,还是算了吧。你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女儿,也是女儿呀。” “那,皇上的意思,是说塞棱?不不,他这样低三下四的出身,够不上额驸!公主殿下太委屈了!” “现在不行,袭爵以后,不就行了?” “可他怎么能越过噶尔臧呢?又不像纳木达克,好歹占着长子的名分。” 康熙听见这句话,心里已经很满意了。 这说明,杜棱郡王对噶尔臧已然失望,在考虑让幼子继承王位。 “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有军功,朕也方便封赏。你先挣来个爵位,贝子或贝勒,朕叫塞棱承袭。慢慢的,也就不低了。先别到处声张,等个几年,朕直接下旨,就像纳木达克那样,省得你家那位王妃哭闹。再说,三公主还小呢,朕想多留几年。” “三公主?” “是啊。四格格配塞棱,噶尔臧怀恨在心,你将来恐怕家宅不宁吧?” “皇上,您不仅不怪罪臣,还愿意把身份更贵重的女儿嫁过来,臣……臣……” 杜棱郡王一时情急,仓促间想不出多华丽的辞藻谢恩,索性,当场又认捐了十万两军饷。 第1章 要塞 大道为关,小道为口。 这里,是古北口。 两崖壁立,中有路,仅通一车,下有深涧,巨石磊河,凡四十里,为险绝之道。 (作者注:引自清代《读史方舆纪要》)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康熙每次驻跸这里,都会认真检查一遍防御工事。 满人能从这里打进京城,别人也可以。 在不久的将来,他很有可能,领着成千上万雄兵,从这里开始,远征准噶尔。 刚过而立之年的帝王,心潮澎湃。 他的文治武功,一定会永垂史册。 “太子和太皇太后的车驾,还没有到吗?” 侍立于康熙身后的大阿哥,闻言近前答话。 “回汗阿玛,快马刚刚来报,应该再有半个时辰左右。” “嗯,那咱们去城里等着吧。” 见古北口守备森严,井井有条,康熙这些天郁结的怒气,散去些许。 这才是他想看到的军队。 “回头把负责此处的官员、将领名单,整理一份出来给朕。” “是,儿子领旨。” “扎什的事情,后续如何?” “他倒还算乖觉,悄悄地禁了噶尔臧的足,对外只说儿子患病,需要静养。” “那位,脾气不小的王妃呢?” “儿子生病,王妃当然得照顾。” “嗯,他也不容易,总算硬气一回。你去帮把手,不要节外生枝。” 父子俩闲聊着杜棱郡王多年来因为惧内留下的趣事,很不厚道地笑了一阵子。 等待的时间,感觉上也就不那么漫长且无聊。 他们正说得兴起,孝庄的车队,就在太子的护送下,秩序井然地进了城。 为表孝道,康熙带着大阿哥,立在道边迎接。 太子见状,也利落地下马,紧挨着康熙站。 大阿哥非常自然地调整好自己的位置。 孝庄叫停车马,让孙子过来说话。 “皇帝,你北巡近三月,着实辛苦,不必如此。” “孙儿这么长时间没能侍奉,心中不安。” “无妨。太子和大阿哥都很好,一路上安排周到。” 康熙当场就下了赏赐两个儿子的旨意。 虽然古北口没有正式的行宫,但康熙早命人修缮好一处院落供祖母休息,他将正房让出,自己只住厢房。 (作者注:古北口附近有行宫但修建时间基本都在康熙三十年以后,二十三年的时候应该没有。) 进了屋子,没有外人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轻松不少。 康熙给孝庄和嫡母见过礼,也接受了妃嫔和女儿们的请安,分些小礼物送给她们。 他此刻看海枫格外顺眼,亲手抱了她一下。 “嗯,好像比之前又重些。” 海枫肚里忍不住暗笑起来。 就好像他记得自己之前多重一样。 “汗阿玛比前几天,又黑了好些。” 有便宜不占,过期作废。 她再长大几岁,就不能轻易说点心里话了。 赛纶嬷嬷和富察嬷嬷都有些心惊,不过看皇上不仅没生气还笑了几声,也就没有请罪,只谦卑地上前把海枫抱回来。 “上回送来的字,朕改完还没来得及叫人送去,你晚上过来拿。” 海枫明白这是康熙有话要避开众人说,甜甜地答应下来。 她已经通过大公主和大阿哥,掌握住噶尔臧事件的进展。 很好,这讨厌鬼以后休想再尚公主。 自己和多布的亲事康熙也下定决心。 虽然其中多生曲折,但结果非常圆满。 孝庄对这次木兰之行取得的成果也相当满意。 四个曾孙女的婚配对象都不错,各有各的好处。 她只没想到,孙子出手这么重,竟然打算换掉杜棱郡王的继承人。 最近,孝庄深感自己年事已高,有点跟不上皇帝的想法。 玄烨正值壮年,南方战事接连取胜,更增长了他的信心。 或许,她应该真的放手,过几年宽心的日子。 孝庄瞄着满屋子的女眷。 她的侄孙女,科尔沁贵女,当朝太后,快四十岁了,没一点主张心机; 而佟皇贵妃,还有她背后的佟家,来势汹汹,牟足劲儿要向上爬。 真叫这位皇贵妃当上皇后,太后压不住啊。 好歹处理完她,再休息不迟。 叙过一阵闲话别情,天色渐暗,该用晚膳了。 康熙和佟皇贵妃留下给孝庄和太后侍膳,其余人等则回到自己的屋里用。 海枫素来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主要就着一道冬瓜粉丝煨火腿,解决掉两碗米饭。 一回宫,又得开始挨饿。 在她的感召下,同桌的三公主也吃得很香。 大公主看着直摇头,然后叫手底下的人想办法,从厨房再添点菜来。 “明天回去,可不敢这么吃啊,按规矩是不准的。” 三公主听见,赶紧又夹一筷子嫩炙里脊。 “四妹妹,汗阿玛待会儿要见你,做什么啊?” “告诉我怎么练字。我每天不是写三百个字吗?每十天汗阿玛会检查一次。” “那你练得如何?” “不知道,总得先去了才晓得。” “哎,你练得好,会不会有赏赐啊。” “没有。不仅练得好没有,练得差说不定还要挨骂。” 海枫愤愤地喝着甜汤,不出声地在心里批判康熙糟糕的教育理念。 他这种就是典型的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康熙自己爱读书,爱受教育,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孩子们一定会热爱学习,每本书打鸡血一样念上一百二十遍。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好吧。 她练写大字,每次写到最后那几张,手都有点抽筋。 要不是前世她有点书法的底子,根本坚持不下来。 三公主同情地望着小妹妹,暗自庆幸自己不用练写字。 饭后,海枫叫阿香找出件活泼鲜艳的豆绿色衣裳换好,在嬷嬷们的陪同下前往厢房。 大阿哥带着康熙要的名单过来,正好碰见她。 “四妹妹好漂亮,就是太素净,首饰少。哥哥给你寻几件吧。” 说完,还挤眉弄眼一番。 应该是多布让他帮着送东西吧。 海枫耳根子有点发烧。 康熙在屋里头正看书解闷儿,听见窗外说话,就叫梁九功去把这对兄妹都带进来。 “你俩倒是来得巧。” 他随手把书撂在炕桌上,眼尖的海枫看见了书名。 元史。 哦,原来康熙打的这个主意。 第2章 延师 阿喇海别吉。 说起这个名字,在现代,恐怕一百个人里头,也难找出一个人认得她。 但要是说华筝公主,基本就家喻户晓了吧。 她就是华筝公主的原型。 成吉思汗的三女儿,金帐汗国的监国公主,能在父亲出征期间守住大本营,罗裙之下,肱骨大臣拱手听令。 可元史上,她就只得两句评语。 明睿有智略。 师出无内顾之忧,公主之力居多。 一位优秀的女政治家,仅能留给后世一个痴情美人形象,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海枫知道她,是因为百姓从来不曾忘记她,漠北有赞美她的长诗,在民间口口相传。 史官啊,你为何不能多费些笔墨,眷顾眷顾公主们? 在这个时间点上,康熙要她来面圣,又看元史,海枫猜,他恐怕是想让自己当间谍。 前世,康熙在送她出紫禁城之前,其实也这么暗示过。 大意就是,漠北离京城太远,离噶尔丹和罗刹太近,鞭长莫及,很多事情他不好明着直接干涉,要她当耳报神。 母亲还被扣在紫禁城里,她不敢不答应。 婚后和多布短暂接触一段时间后,海枫觉得他胆大心细,写密折打小报告一定会被发现,就决定先谨慎些,没有动作。 再后来,母亲于康熙三十一年病逝,多布又对她太好,海枫不忍心,就写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情送到京城应付差事。 没想到今生,康熙对这事这么挺上心,上岗前还愿意提供个培训。 一回生二回熟,海枫打算接着消极怠工。 康熙先收了大阿哥拿来的名单,一目十行地简略看过一遍,心中大致有数,便把单子收起来,叫长子先回去歇着了。 大阿哥走后,海枫才上前问安,然后把这些天做过的功课汇报清楚,还背了几首康熙写的诗。 “嗯,不错。你知道上进,朕心甚慰。写的字也很可以见人了。” 海枫知道康熙对子女教育一向高标准、严要求,说她写的字‘可以见人’,基本相当于现代父母敲锣打鼓、大宴宾客,告诉亲朋好友自己家孩子考上清北的程度。 她受宠若惊,赶紧拍马屁。 “汗阿玛每次都用心告诉妞妞哪里写得不够好,我照着改,字就一点点变好看了。” 好听的话,由好看的人,用好听的嗓音说出来,恭维效果指数级增长。 这个人还是他很喜欢的济兰生的女儿,康熙听了,稍微有点飘。 “汗阿玛有个小礼物留给你。可别叫你的姐妹们知道了。要,保守秘密。” “嗯!妞妞不说出去。这是汗阿玛和妞妞之间的秘密。” 康熙就从怀里掏出个香樟木刻兰草纹的小盒子,递给她。 海枫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鸡血石闲章,上边是浅粉芙蓉冻,晶莹温润;颜色渐变到下方,红色转正,鲜艳夺目。 “淑慧长公主进献的好东西,除了巴林,大清国哪里都不产这么好的石料。尤其别叫二公主看见。” 海枫点头如捣蒜。 二公主以后都是巴林部的媳妇了,按常理,这个应该给她。 把印章翻过来,海枫没看见字,只有个枫叶的图案。 “汗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啊?” “朕给你赐个名字,叫‘枫’。公主按规矩小时候不起名字,只等出嫁时赐封号。你在学业上有成,这个名字,就是朕的奖励。但你不能说出去。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破例有了名字,对别的皇女不公平。” 那就给我们几个女孩子都起个名字吧! 海枫真想大声抗议一波! 凭什么只有阿哥们可以取名啊! 又死不了你多少脑细胞。 宫里阿猫阿狗、太监宫女都能有名字,公主们就只能按序齿叫。 封号这种东西,不嫁人绝对不可能有,怎么,我们不嫁人,就连个名字都不配起? 康熙见她既不答话,也不怎么高兴,免不了疑惑。 “怎么,你不喜欢吗?” 海枫匆忙间不知道说什么,随口编瞎话。 “妞……枫儿不懂什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就,就不敢回话。” “哦,也对,也对。是朕疏忽了,你还没上学呢,哪里能懂得孔孟之道。这个话就是……” 然后康熙就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地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弄得海枫头痛。 他作为皇帝,业务水平相当高;当老师,真是一点天分都没有。 教学总得用简单的东西去解释复杂的概念,要是解释比问题还复杂,那学生不就更不懂了吗。 “枫儿,你明白了吗?” “嗯。就是说,我分给侍女们的果子要一样多,不然她们就会打架。” 康熙一时不知道这该算对还是算错。 “罢了,还是等朕给你寻到个好师傅正经开讲,让她跟你解释吧。” “师傅?” “对。苏麻妈妈给你启蒙、讲规矩还可以,再高的,她就不会了。比如……” 康熙拿起桌上那本元史,翻到他刚才看的那一页,叫海枫念。 果然是阿喇海别吉那一段。 一共也没多少字,海枫抑扬顿挫地读完了。 “妞妞在来木兰的路上,听嬷嬷们偶然说起过监国公主的故事。就是她吗?” “不错。她是公主,你也是朕的公主。只要你用心念书,以后,也能上史书。” 嗯,能有五十个字就不错。 画大饼麻烦弄点实在的,给我两匹新料子做衣裳,或者保证以后给饱饭吃都比进史书有吸引力。 阿喇海别吉这样的巾帼英雄到二十一世纪都没影子了,我可不凑这个热闹。 海枫拼命忍住笑,昧着良心继续夸。 “嗯!多谢汗阿玛,枫儿一定跟师傅好好学!” 康熙琢磨让女儿念书这件事,已经有两天了。 四女儿天分足够,好好调教出来,未必比成吉思汗的三公主差。 (作者注:铁木真的尊号成吉思汗,准确出现时间在学术上有争议,这里为方便读者理解就直接使用了。如果有懂的大神欢迎指点,我立马修改。) 她只是没生在朝代交迭的乱世,缺少监国的机会而已。 如果大清和准噶尔开战,自己御驾亲征,应该是太子监国。 不过,等她嫁去漠北,成为长孙台吉的妻子,情况就不一样了。 日后敦多布继承汗位,女儿既有公主的身份,又有丈夫的维护,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上土谢图汗部的女主人,自己说不定真能通过她,去监视住那些刚刚归顺的部落。 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监国。 大阿哥说的,不无道理。 六岁的年纪,正适合接受开蒙授业,一点不耽搁。 女红烹饪管家那些寻常女儿家会的东西,去了漠北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 和亲过去的公主,必须懂得如何使智不使力,动情不动兵。 后来人,说不定会将女儿和阿喇海别吉比较一番。 康熙不想在子女出色这一点上,被评价为输给了成吉思汗。 上书房她去不了,找个女先生在后宫教,问题不大。 关键是,找谁呢? 第3章 孤女 一过古北口,京城便不远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大日子,皇帝陛下又和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一起回京,迎接仪式自然不能像出发时那样无声无息,草草了事。 礼部和内务府上上下下为这事准备了一个多月,人人筋疲力尽,生怕出点岔子。 安亲王岳乐,康熙十三年镇压三藩叛乱,因功重掌宗人府,已有十年。 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正该他站在宗室最前头,当差、迎驾。 六十一岁的老人,夜里没有多少觉头,凌晨两点多就起床,开始准备。 他的三继福晋、已故首辅大臣索尼之女、已故赫舍里皇后的亲姑姑赫舍里氏,对这桩差事的时间安排非常不满。 她一边伺候丈夫喝粥,一边抱怨。 “老头子,你能不能跟皇上说说,宗正咱不当了。有多大意思?出风头,你以前当那么多年将军,还没出够啊?再说这也不怎么风光啊!净干得罪人的事!” “少说两句吧,能憋死你啊?” “憋不死我,能憋死你。六十岁还能当爹,风光不?外孙女比你女儿还大一岁,风光不?” 岳乐向来对这位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继室十分敬重,去年她又辛苦为自己诞下一女,闻言不敢反驳,只顾闷头吃早饭。 (作者注:岳乐最小的女儿生于康熙二十二年,活到十七岁还嫁了人,此处非我杜撰。) 但赫舍里氏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叫老丈人处置女婿,皇上也真敢安排。赌博而已,又没杀人放火,愣是杀头……” “他那是诈赌,骗人,三百两就该死罪了,明尚骗了两千多,皇上能轻易放过吗?” “你小点声!妞妞要醒了呢?” 赫舍里氏赶忙去瞧紧挨着大床安置的一张小床。 还好,才两岁大的小姑娘正是觉沉的时候,圆圆的小脸蛋,白里透红,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摆动,并没有半分起来的意思。 “唉,前年没爹,今年又没妈,可叫这孩子怎么好。” “不是有你我,还有那么多舅舅在吗,好歹拉扯大,嫁个好人家,别叫她再吃她额涅的苦……” “哼,你找下的好女婿。” “我那时候,看明尚还行吗!一表人才,家世也不错,谁知道他贪财?” “行啦,你不知道,还能让女儿自己打听吗?” 岳乐无话可说,又想起才二十几岁就绝望自缢的女儿,如鲠在喉,干脆撂下粥碗,早点出门当差。 赫舍里氏又赶紧叫住他,给丈夫穿上披风。 “说你两句还急了。一大把年纪,也不穿的厚实点。今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要是没事,你去看看我哥哥索额图。大过节的,不去不好;可我又不爱见他,成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活该皇上把他的官儿都撸了!” “你啊,白托生在首辅家里了,怎么什么都不懂?” 难得能在妻子面前卖弄,岳乐穿好披风,反而坐下了。 “迟早有一天,皇上还会把索额图叫回去的。说不定,官职还能再往上升一升。” “胡说。皇上连我其他弟弟们都没放过,一起全收拾了,怎么可能轻易饶恕他?” “皇上心疼太子啊。你看佟家就知道了。国舅家,倒不了。你侄女好歹是皇后,遏必隆的女儿没留下儿子,佟皇贵妃的肚子又没动静。没有哪位阿哥能在礼法上,越过太子殿下。” 赫舍里氏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听丈夫说得肯定,慢慢开始动摇。 “那,要不今天,我还是回娘家一趟?” “倒也不必。咱们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呢,你不操持谁弄?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岳乐见时辰将近,把顶戴正一正,对着铜镜检查朝服。 “你那位娘家哥哥,才气就一点点,脾气可比天大。皇上为了军饷的事情,忙活多久了?宫里头,太皇太后都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可倒好,八百两,就弄来只匪画眉,满世界炫耀。也不知道该说他傻,还是心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作者注:养画眉需要笼子高,提的时候左右摆动,遛鸟走路时会显得有点粗野,所以叫匪画眉。) “小时候他就那个样子,我阿玛抽他多少回,藤条都打断两根。就是不长记性,爱攀比,爱炫耀。年前,我特意找个他不在家的时候,回去走动,嫂子跟我哭了好久。家里哪儿还有钱啊!都开始跟太子借钱了!” 岳乐听见这话,骤然紧张起来。 “跟太子借钱?太子才几岁,能有多少钱?” “他没有,皇上有啊。索额图教太子撒谎,跟皇上开口。” “这还得了!” 赫舍里氏见丈夫怒目圆睁,真生气了,赶紧安抚。 “爷,这事咱俩说说也就算了,我也只听嫂子随口提过一句而已。其实,谁都察觉到了,就瞒着皇上一人儿。都知道皇上疼太子,不敢说。你要是去告诉了,皇上一时念着你的好,后头未必。再说将来太子登基,还不得秋后算账啊?” “我都满头白发了,我……” 赫舍里氏指着摇篮里的孩子,低声劝慰。 “谁都不是不老不死的神仙,别把她牵连进去呀!” 岳乐默默无语,拿齐东西去城门口接驾。 恭亲王常宁比他到的早点,正在道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喝茶,看见他来,慌忙让座。 “伯父辛苦!新沏的毛尖,来一碗?” “不必了,御前失仪,老脸没处放。” 妻子透露的事情,岳乐终究放不下,觉得侄子常宁为人淡泊,不好讲是非,现在四下里又无人,便低声跟他打听。 “太子殿下,你最近见过没有?” “您是知道我的,手里没正经差事,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亲叔叔啊!” “叔叔没有外公亲啊!我比不了索额图,被皇兄一撸到底,照样能出入宫闱跟进自己宅院一样。” (作者注:索额图是赫舍里皇后的叔叔,不是亲爹,但似乎外公的兄弟也是叫外公,有时加序齿而已,这里就直接这么写了) 岳乐听这话有戏,正要往下深说,内务府却派人来传信了。 “二位王爷快请吧!圣驾说话就到!” 恭亲王便捏下岳乐的手,示意以后再说。 二人重整衣冠,连忙接驾去了。 第4章 南巡 漫长的仪式和繁琐的礼节总弄得人烦躁不堪。 偏偏这还是个大晴天。 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照在紫禁城的金瓦上,照在满朝文武的长袖衣服上,不放过一个小缝隙,到处钻来钻去,消灭着阴凉。 礼不可废,康熙全场穿得最厚,依旧一丝不苟,接受臣子们一波又一波的跪迎和问候。 佟佳颐娴每年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庆幸自己还没当上皇后。 她仅需按规矩送孝庄和太后回到各自寝宫,再回到承乾宫,接受留守妃嫔们的问候即可。 快一个月过去,颐娴再度见到济兰,发现她肚子不仅没有瘪下去还鼓起来不少,怒火中烧。 数数日子,她都快六个月了。 怎么,还想瓜熟蒂落? 宜妃也胖了整整一圈,应该是两三个月的样子。 她懒得再应酬下去,推说身体不适让所有妃嫔都回去。 然后,又是宫务,没完没了的宫务。 晚上有中秋赏月宴,虽说没大办,也请了好几位王爷并他们的福晋、子女,座位安排,酒水菜肴,歌舞表演…… 这段时间宜妃管事留下的账目要核对,宫女们秋天的衣服差不多该做了,放月钱,放赏钱…… 等到她有时间盘问银杏,宫门口的砖地都不烫脚了。 “我没工夫跟你闲磕牙,一五一十地说!” 颐娴连喊叫立威的力气都没有,嗓子也逐渐沙哑,喝冰镇的雪梨汤润喉。 “主子,您前脚刚出宫,太后那边派过来个郭嬷嬷,好像跟郭贵人沾点亲戚,手段高明,青梅一上来就吃了亏,被撵去擦砖地。” “那你俩不会,不会给我来个信儿?” “递过三四回,全都被打回来了,宜妃娘娘管着呢,谁也不准轻易出宫。奴才怕走漏风声,就没硬闯。往郭贵人饮食里添的东西,也被发觉了。” “知道了,下去吧。” 伺候在一旁的佟嬷嬷,看银杏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妙。 “娘娘,要不,还是收手吧?郭贵人之前喝了那么多避子汤,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活不了多久。” “她喝避子汤,我喝坐胎药。她生孩子,我呢?我呢?” 佟嬷嬷只好住口,服侍她换衣服、上妆。 “今儿,国舅爷也来。娘娘可得装扮得精神些。” “他每次见我,说的话都一样。还不能不听。我厌烦见他。” 才刚装饰一半,门外忽然来了小太监传信。 “启禀娘娘,皇上特意下旨,允许国舅爷和福晋来承乾宫拜会娘娘。” 佟嬷嬷连忙代颐娴出去放赏钱。 “哎呀主子,这可是真正的天恩浩荡呀!” 颐娴忍不住地冷笑。 不见得吧。 阿玛绝对又有事情让她办。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佟国维就带着他的妻子赫舍里氏过来,佟嬷嬷领着满宫的奴才们行礼问安。 因为距离中秋宴正式开始也没多少空闲,佟国维见到女儿劈头就是一句: “皇上南巡,你得跟去。” 南巡? 颐娴一头雾水。 “这不是北巡刚结束,怎么又南巡?” “说了好几年,皇上一直没下定决心。前两年一直打仗,路上不安全。可大臣们越拦着,皇上越觉得蹊跷,我刚得着信儿,今年非去不可。九月底,或者十月初,天气凉快些,皇上就要起驾了。” 想到路上要什么没什么的苦日子,颐娴非常想托病在宫里躲清闲。 但她清楚,严厉的父亲向来说一不二。 “去了,想让我干什么?” “南巡,不比北巡,时间长,路上也遭罪,皇上又不想多花银子,只考察民情,看看下面官吏有没有欺上瞒下。所以,能跟去的妃嫔,不会超过三个人。你要去,皇贵妃的体面总不能不顾及,可能皇上再带一个甚至不带。你,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又是这一套。 生阿哥。 “好,除了这个呢?” 总不至于就为了老生常谈,特意跑过来一趟吧! “还有,就是注意皇上每天见过什么人,心情怎么样,尤其……” 佟国维慎重地打开门又检查一遍,再关上,打袖管里掏出块白绢。 “这上头的官员,都是我历年向皇上举荐过、或是夸奖过的,另有些是要投靠过来的,还没拿定主意。再有,孝敬过银钱的。你现在把它背熟,我即刻烧了,以后也不准写下来。这点聪明劲儿,你还有吧?” 没有也得有啊。 颐娴想起从小因为背不出书挨的打,头仿佛更痛些。 原来叫她识字念书,就等着这个呢。 “好,我背住了。要是遇到皇上提起这些人……” “即刻想办法告诉我。皇上已经定下,让我留守。不然我也不用你费事。尤其是,皇上生气,对他们不满意的话,想尽一切办法递消息。” 说完这件事,佟国维以一种不容商议、斩钉截铁、居高临下的态度通知当朝皇贵妃。 “你五妹妹,等皇上南巡回来,就要进宫。” “什么!” 这是颐娴的底线,寸步不能让。 她果断站起身,此刻竟真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上次派人回去,我说的很清楚。不行。她若来,我成什么?” 赫舍里氏赶紧打圆场,横在父女之间。 “她也就是个妃位,碍不着娘娘……” “骗谁呢?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颐娴没有给父亲留一点余地。 “别痴心妄想了。索额图去年被革职,阿玛就动心思,想要个亲生的外孙阿哥,开始贪图储位了吧?忍耐快一年,终于要出手了。” “你在发什么疯……” “别说你对太子忠心耿耿之类,鬼都不信的谎话!太子没有额涅,你们就以为他容易摆布?看索额图倒台还那么逍遥,气不过吗?阿玛,女儿奉劝一句,忍着吧。” 荣妃,皇上宠爱近十年。 二公主,皇上第一个活下来的女儿,掌上明珠般哄着。 她俩还没做什么,只是动一动念头,就被软禁起来。 皇上不说出来,永远都不出来。 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恕女儿无法奉陪。我,是皇贵妃。该去主持中秋宴了。” 佟佳颐娴自己推开门,也不管父母如何诧异,自行扬长而去。 第5章 归家 中秋夜宴刚一结束,海枫立刻去找母亲。 快一个月过去,她太想知道济兰究竟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孝庄向她保证的那样,安全、舒心,谁也不能伤害。 赛纶嬷嬷说母亲在翊坤宫的时候,海枫十分诧异。 前世,姨母宜妃和母亲因为争宠失和,之后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六年后,因为她要和亲漠北,母亲一筹莫展,只能亲自上门给姨母道歉,姐妹俩才冰释前嫌,甚至感情比从前更好些了。 宜妃送走海枫的时候,掉了不少眼泪,还真诚忏悔过,说自己前几年不该那样刻薄。 或许这就是家人吧,只要心里还有一点余地留下,就总还保有一丝回头的希望。 也好,这样母亲出宫的时候,不会留下遗憾心结。 济兰一直站在宫门口等,海枫在轿子上远远望见,眼眶酸酸的,又不敢哭。 宫里不许轻易落泪,说是犯忌讳,也不知道犯什么忌讳。 “额涅,妞妞回来了。” “嗯,快进去,吃点点心。” 真好,母亲永远知道她什么时候没吃饱。 宴席上一颗花生米就得嚼个三十来下,还得慢慢嚼,海枫索性不吃,还能省下装模作样的力气。 “额涅这些天是住在翊坤宫偏殿吗?” “不是,因为你要来,我住的地方太偏僻还小,你姨母就把这里重新打扫出来,借给我用。” 济兰整理着女儿鬓边的碎发,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 “妞妞,太皇太后娘娘跟我说,你想让额涅出宫回家?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额涅不在,你该怎么办呢?谁照顾你呢?” 海枫赶紧把嘴里的蜜渍荔枝咽下去。 “额涅先别管我,只说心里想不想回家呢?” 济兰捏紧手里的丝帕,沉思半天,方轻轻点了点头。 “当然想。宫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关于这一点,重活一次的海枫深表赞同。 康熙这个人,非常爱面子。 但在私下,他也要里子。 他很喜欢母亲在身边侍奉,却不可能让她往上晋封。 母亲生前一直就是个没封号的贵人,死后丧仪也糊弄潦草。 她顶替二公主去漠北和亲,康熙为了给她贴金,曾经考虑过要不要让母亲封妃,结果遭到大臣们激烈反对。 因为“节妇”这种封建糟粕文化,根深蒂固,康熙还下旨表彰过好多位。 这种白干活还没前途的日子,苦熬下去毫无意义。 还不如出去,就算没办法再改嫁,好歹比在这里天天遭人白眼强。 海枫把藏在荷包里的那枚枫叶闲章,拿出来给母亲看。 “额涅,妞妞有名字啦,汗阿玛给起的,以后,你叫我枫儿吧。” “这么好的印章,是皇上赏的吗?” “是呀,因为我字写得好,汗阿玛高兴,还说,要请位女先生,教我读书。” 济兰摩挲着温润的石料,与有荣焉。 “枫儿真厉害。” “额涅,枫儿这些天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是常常想起你;额涅想我了吗?” “当然想,我总担心你过得不好,蒙古的饭食吃不惯,又或者,贪凉不盖好被子睡觉。” “我们不在一处,心里也相互惦念。额涅就算不在宫里,不和枫儿在一起,我们互相惦念着,不也一样吗?” “怎么能一样呢?现在虽然不准我常看你,但,每年总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呀!” 海枫对未来规划的很多。 她一旦离开紫禁城,去漠北独立开府,就能接母亲一起生活。 嫔妃出宫是大事,除孝庄外,没有任何人能压制住康熙,强迫他同意。 可孝庄再有三年就去世了。 眼前佟皇贵妃就差一步掉进陷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一定要尽力试试。 “本来也没办法叫母亲直接回家。那样会闹得尽人皆知。老祖宗跟淑慧长公主说好了,请她安排个住处,母亲先去巴林部住几年。等汗阿玛火气消下去,再琢磨下边的事。枫儿会想办法去看你,淑慧长公主也时不时进京,机会总有办法寻到。” 济兰略微有些松动,可还是狠不下心。 “枫儿,额涅跟你说个事。” “好,我在听。” “额涅肚子里这个孩子,虽然还不知是男是女,但日后,一定是长不大的。” “哎呀,额涅怎么说丧气话!” “不,长在我身上,我最清楚。怀你的时候,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虽然有点懒,可每次动起来都很有劲儿,这个孩子,不怎么动,还有气无力。” 海枫不想让母亲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没有接着往下开导。 “关于皇上,外面的事情,额涅不懂,我只懂点男女之间的事情。他……算了,你嫁了人,就懂得了。” 海枫能理解母亲在说什么。 她跟噶尔臧说两句话,多布都气得跳脚。 “额涅要是出了宫,他绝对不会允许我再嫁给别的男人。那,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了。你才这么一点点大,我怎么能把你单独留在宫里呢?” “太皇太后管着我,额涅也不放心吗?” “那,那不一样。” “姨母呢?她,额涅也不放心吗?” 济兰知道妹妹不是黑心的人。 她只是太爱皇上,有时候会失去理智。 可皇上怎么会真心爱一个妾室呢?他心里,只有赫舍里皇后。 所以妹妹总是受挫,娇蛮的劲头一上来,就时不时闯祸。 “你姨母,说不定以后还得靠你多担待。你外祖把她宠坏了。凡事心里也没个成算。我还真不放心她。别看都要生第三个孩子了,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海枫觉得,母亲的思维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她本人不想出来,生拉硬拽没有用。 不如骗一骗。 只要出去,她也就回不来。 木已成舟。 “那么,枫儿和额涅打个赌吧!要是我赢了,额涅就出宫;要是你赢了,咱们就留下。” “什么赌啊?” 海枫就趴在母亲耳边嘀嘀咕咕。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呢?” “那,额涅愿意打赌了?” “当然。没影的事。” “好啊,额涅不准骗人,咱们击掌为誓。” 济兰大大方方地同女儿三击掌成约。 如果这事果然成真,那她当然可以放心出宫。 “事不宜迟,咱们快去找姨母!” “干嘛?” “找她帮忙!” 第6章 铜钱 “自古铸钱时轻时重,未有数十年而不改者。向日银一两易钱千,今仅得九百,其故在毁钱鬻铜。顺治十年……” (作者注:引文出自清史稿·陈廷敬列传) 康熙聚精会神地看着吏部右侍郎陈廷敬的奏疏,时不时以朱砂圈起重要的地方,方便之后再细细研读。 商人,真是有他烦躁,没他又不行。 什么都能做成生意。 最近铜价上涨,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七斤多铜,可是用一两银子能换出来的铜钱融化掉,可以得到八斤十二两铜,就有奸小盯上这笔买卖,到处拿银子换钱,弄得老百姓都换不到铜钱日常生活。 陈廷敬,果然周到,一上来就拿出办法。 降低铜钱的重量、停收铜税,安定铜价,让这项买卖无利可图。 让他兼管户部钱法是对的。 康熙认真把奏疏看完,顺手递给身边的太子。 “你看看这折子,说说看法。” 太子恭敬地双手接过,仔细一看,心惊胆战。 这要是按他说的做了,外公索额图囤的铜钱可怎么办? 才刚见着点利润啊! “汗阿玛,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直接下令,惩治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如何?” 康熙并没有过多责怪儿子的稚嫩。 “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只有从源头上,让这门生意赔本,才能斩草除根。” “可停收铜税,朝廷的财政不会被影响吗?” “不,所有税收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的。没有铜钱流通,百姓愈发贫苦,税款只会越收越少、越来越收不上来。今年南巡,你多留意南方富庶之地,就懂得了。” “是,儿子谨记汗阿玛教诲。” “嗯。今天你也该乏了,下去歇着吧。出去的时候,顺便去请陈廷敬进来。要恭敬些,老大人还是先帝那会儿的进士,给朕讲过学问。陈家世代书香,你日后即位,也要用他们家的人。去吧。” 太子虽然老实答应下来,心里却犯嘀咕。 外公好不容易找到生钱的法子,让他一道奏折给毁去,还得对他恭敬? 他走出乾清宫的书房,没有自己去请,只躲在阴凉处坐着,让手底下一个小太监去请人。 没过一盏茶功夫,他便看见陈廷敬半躬着身子,低头跟在小太监后面来见驾。 “这老砍头,来得倒是快。” 太子一杯水镇菠萝没吃完,只好赏给身边伺候的亲随。 “陈大人辛苦。” “叩见太子殿下。” 陈廷敬今年才四十四岁,按常理说年纪还不算大。但是他做官时间太久,二十岁中进士,然后一直在翰林院做学问、管会试,办事又老成持重,总给人一种是个老学究的错觉。 “起来吧。汗阿玛看了您那篇抑制铜价的奏疏,很是高兴。” “臣职责所在。” 太子又应付两句闲话,随便指个由头回宫歇息去了。 陈廷敬自己肃然进了书房,去见康熙。 “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免礼平身。来人,赐座。” 君臣二人果然还是先商量了铜价的事情,然后话题又慢慢转到索额图身上。 “朕叫你,暗地里彻查,哪些官员与其勾结,进展如何呀?” “回皇上,臣已经作成密折一份。” 说罢,将贴肉放着的一份名单献上。 康熙拿在手里,还不急着看,又问兵部的事情。 “前日,朕任免众多将领,还训斥了督捕侍郎达哈塔,他们什么反应?” “回皇上,达哈塔本人倒没有怨言,您知道,他是个闷葫芦,只会老实办差。可他手底下的人,不大恭敬。” 这些都在康熙的预料之内,他没有继续深说,而是打开了名单。 “索额图果然在朝中根基深厚,朕把他的职位全免了,竟还有这么多人依附。接着看吧。” “是。” 康熙谈完正事,叫人送上茶水,又和陈廷敬拉家常。 “你们陈家,男子人人读书,女子,也读书吗?” 陈廷敬赶紧放下盖碗,谨慎奏对。 “回皇上,臣家中女眷,也都略识几个字。主要还是,方便她们看得懂,《女训》、《女论语》等书,再有,也能写写礼单,能对账本。再深的,就不会了。“ “不对吧,朕怎么听说,你家有位厉害的女先生啊?” 陈廷敬心中咯噔一声,大叫不妙。 谁这么损阴德! “这,一时间,臣还真想不起……” “那朕帮你想想,据说是,你的侄女。” “哦,是,臣糊涂了,臣的侄女,对。” 这下他也不敢接着隐瞒,直接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皇上恕罪。臣的侄女,老母亲爱若珍宝。她打小喜欢读书,八股制艺,不用人点拨就极好。若是生为男子,恐怕也能得个进士出身。到了婚嫁的年龄,臣的母亲舍不得,就往后拖延了几年。结果,一来二去,就成了老姑娘。” “哦,那这么说,还没出阁?” “也不是。皇上,容臣细禀。” 陈廷敬匆忙擦干额前的汗水,字斟句酌。 “这年岁越大,越不好找合适的。臣的母亲又不愿她做填房,也不准远嫁。挑来挑去,人无完人,就,就一直耽搁在家里。后来,好不容易说好一门亲,庚帖也换过了,男方忽然身染重病,去了。臣的侄女,就守着望门寡。今年,差不多,三十岁了。” “嗯。她指点你陈家子弟门生,如何写文章。你家书院,她主事。是实情吗?” “皇上,臣罪该万死!” 陈廷敬刚刚跪下,酝酿的一大篇,牝鸡司晨悔过文还没说出口,康熙就笑呵呵地把他扶起来。 “无妨。朕,不是要问罪。朕的四格格,念书上也很行。朕想给她找个老师,猛地想起谁说过,你家的事。如果不妨碍的话,你就把她叫到京城来,指点指点四格格。如何啊?” 要不是陈廷敬极其了解那个古怪的侄女,他早就答应下来了。 “皇上,臣的侄女,收徒毛病极多。她不教笨的,也不教老实的。这些倒寻常,她非要亲自考究过了,才肯指点学生。” “哦?那可巧了!朕的格格,又聪明又机灵。你叫她来吧!” 陈廷敬无可奈何,只好谢恩。 “是,臣,今天就写信。” 第7章 告老 握手东庄一载余,劳君远过旅人居。 晚年难得同心侣,夜话如看太古书。 顾我廉名承义重,于今言路报恩疏。 只应早晚归休去,莫累高贤更拮据。 前刑部尚书魏象枢近日刚刚致仕,终于不用连累大舅哥给他寄钱,补贴家用,心中欢喜,把这首从前赠给大舅哥的诗又翻找出来,打算好好誊抄一遍,作为礼物送给他。 两度为官,两袖清风,不仅一文银子没赚到,还倒赔进去不少,把妻子的娘家也拖下了水。 唯一能被称为“财富”的,就只有当今圣上御笔亲书的匾额“寒松堂”,还有这,清廉的官声吧! (作者注:清朝一品大员一年工资只有一百多两,单纯计算不少,但京城物价高昂,官员还得雇仆人,养家,绝对不够。魏象枢做官就是靠妻兄补贴坚持下来才能不受贿。此处不是杜撰。) 他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笔一划地小心写着,生怕糟蹋了笔墨纸砚。 “老爷,老爷!陈大人来了!” “啊?” 年纪大了,他不仅眼睛不行,耳朵也愈发糟糕。 “哪位,陈,陈大人?朝中好几位姓陈的大人呢。” 老仆人跟了他几乎一辈子,说话很是随便。 “您的那位,同乡,刚去吏部的陈廷敬,陈大人!” (作者注:魏象枢的家乡蔚县在康熙三十年前还归山西大同管,后来才变成河北管,此时他俩算山西老乡。) “哎呀,他呀!快去回了,就说,我,睡,睡下了!” “行啦,别装了,我进来了!” 陈廷敬从乾清宫出来,一肚子火。思来想去,朝中就只有魏象枢跟他走得最近,知道他家里的事情,这两天又面过圣,就是他给皇上出的主意。 也不管天色已晚,他直接叫车夫赶车过来,兴师问罪。 “不必烧水上茶了,我自己备着呢,您那陈年茶叶梗子都是压箱底的,留着应急吧!” 魏象枢没有推辞,笑呵呵地把茶叶又倒回罐子里。 “多谢,多谢。老朽比不得陈大人家里,广有良田,书香门第,家底子厚。我就这点俸禄,刚够喝粥。能省下,最好,最好。” 陈廷敬心里再不痛快,看到这位年长于他二十多岁的官场前辈喝凉水、旧衣裳打补丁,埋怨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寒松兄,方才是在下失礼。可你也太不厚道了。我那侄女的事情,是你,禀告皇上的吧?” “哎呀,皇上问起,总不能欺君吧。” “那你也得,提前说一句不是?今天圣上问起来,我一身冷汗,御前差点失仪。” “我这不是,囊中羞涩,就这一个老仆,没人使唤跑腿吗。” 陈廷敬喝下一大口自己备的茶水,长长叹息。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她,学问没得说,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可是那脾气,孤芳自赏,恃才傲物。给四格格当先生,要是在后宫里口出狂言,还不得,累及我家门?” “早些年,让你赶紧把她嫁出去,你不听;现在害怕,有什么用?” “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娘,离了她,饭都吃不下去一口。” 魏象枢也见过陈廷敬侄女写的文章,当时喝彩不已。之后知道是个女子写的,又反感非常。 女子就该相夫教子、深居内宅,怎么能浪费心神,在制艺八股上? 无用,无用。 但那是陈廷敬内宅的事情,他守着分寸,没有多说。 跟康熙打小报告,魏象枢带着几分故意。 总得压一压这姑娘的气焰。 在皇女面前,她总不能耍威风了吧? “等她到了京师,你要严加管教,绝不能再放纵下去。” “尽力而为吧。哦,对了,我还有正事请教。” 陈廷敬自己起身掩了房门,复又归座,同魏象枢耳语。 “今天皇上问起索额图的事情,我瞧着,陛下此次心意已决,轻易不会动摇。寒松兄多年夙愿,或可成真。” “未必啊。他是外戚,只要太子殿下出面求情,说不定哪天就起复了。舅舅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太子殿下自幼丧母,皇上也是。所以皇上格外心疼太子殿下。皇上现在怎么对待佟国维,将来太子殿下就会怎么对待索额图。” “那,索额图收钱融铜的事情,我还报不报?” “报!怎么不报!” 魏象枢此刻精神抖擞,完全不像年近七旬的老人家。 “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他坐拥豪宅恒产,广厦良田,还要与民争利,赚此等黑心的钱!长此以往,老百姓怎么会相信朝廷?你要是怕,我临走给皇上递折子!” (感谢读者纠正“苟以”一句为林则徐所做。替换为论语一句,意思是把邪恶的人放在正直人之上,民众不服气) “不,你也把我看得低了!我只怕,一击不中,叫他卷土重来。” “哦,是啊。你想得周到。” 二人苦思冥想,半晌默默无语。 魏象枢琢磨良久,才缓缓开口。 “若是,还有别的事项,一起上奏,或可保,万无一失。” “要说这个,还真有一事。” “讲。” “皇上北巡,察觉出多少将领懈怠。刚一回来,大批大批地训斥、撤换。达哈塔撞在皇上的气头上,也受了牵连。” “哦,我知道,他确实做得不好。抓几个逃犯而已,磨磨蹭蹭。被皇上训斥,在所难免。” “可是,索额图的门人最近到处放消息,说,只要肯花钱,他可保证这些人官复原职。甚至达哈塔那里,也有人去了,索要贿赂。” “岂有此理!” 魏象枢差点没喊出来。 “达哈塔日子过得,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家无隔夜粮。勒索他?” “可这事,只是门人做出来的。索额图只要往他们身上一推,说,毫不知情。那我也奈何不了他!总得,拿出些证据。” “不错。索额图依仗的,无非是太子殿下。他在外头夸下海口,最后总要太子殿下真的把这些人保回来,那才算见真章。” “我也正担心此事。太子殿下刚十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容易被挑唆的时候。” “索额图,原本皇上要留给太子殿下用,他自己不争气,辜负皇上的信任。现在,依附太子殿下的官员,群龙无首。按说,皇上指一人也就罢了。可这一年过去都没动静,弄得人心惶惶。谁都怕他东山再起,所以不敢得罪。” “嗯。我如今想着,只能让达哈塔先假意顺从,给一笔银子。以观后效。钱,我可以出。” “哦,怪不得大晚上过来。是来叫我,去做说客吧。他是我保举上去的,我去说,他不好意思推辞。你呀!” 魏象枢含笑捉笔在手,支使当朝吏部侍郎帮忙磨墨。 第8章 唇枪 在旗人眼里,达哈塔是个很怪的人。 他似乎没有任何爱好,不喜欢鸟,不喜欢赌,不听曲也不逛窑子。每天第一个到衙门,最后一个走,见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地当差。 在兵部当侍郎,还是督捕侍郎,这么重要的官职,很可以被叫一声“爷”,然后置办宅院,娶上十房八房小妾,生一堆孩子。 可他都快五十岁了,还是守着个颜色衰退的老婆,两个女儿早都嫁了,连后都没有。 在兵部当差的满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暗地里笑话他傻,对他分派下来的工作,敷衍了事。 但在需要有人背锅的紧要关头,大家伙儿还是第一个想起他。 “大人!大人快醒醒!” 达哈塔今天值夜班,本来也只是闭目养神,不敢瞌睡过去。听见下属叫,一个激灵,几乎要站起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逃犯出现了?” “没做准呢。城门口扣下几辆马车,兄弟们要搜查,这伙人竟敢阻拦!” 达哈塔一听就明白。 这是门口的守军索贿未果,对方估计也有点来头,两边僵住了。 得有人去赔礼道歉,双方好有个台阶下。 “哦,有说是哪一家吗?” “听来人说,是陈廷敬陈大人府上的家眷。” 那就好办,陈廷敬不是刻薄小气的人,现在大家又都在一起监视索额图,可以说说情。 达哈塔认真穿好官服,戴上红顶子,骑着比他吃的还好的一匹老马,尽快前往城门口平息纷争。 快子时了,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黑黢黢的。远处火把灯笼的光,照得格外远,格外辉煌。他可以清楚看到一辆气派的青帷轿车,由三匹肥壮有力、毛片油亮的灰马拉着,后头还跟着两辆寻常但簇新的拉货马车。 光置办这些东西,他一年的俸禄就得交代出去。 陈大人家里真阔绰,怪不得能一口气拿出两千两现银,套索额图入局。 护军们看见他过来,心里有了底,嘴上就更不肯放松。 “瞧见没有,就因为你们磨磨蹭蹭,不配合官府办差,我们侍郎大人都特意过来了。侍郎,听说过吗?大官儿!” 陈家的马车夫冷笑一声,丝毫不惧。 “我们陈家,进士举人不知道出了多少,二老爷也做到吏部侍郎了,有什么好怕你的!咱们文书齐全,也已经给过你孝敬钱,少贪得无厌!” 两边正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一步。 达哈塔怕马太累,还差几步远的时候就下来自己走,听见他们对骂,暗叫惭愧。 他自认离陈廷敬还远着呢,比不了。 “哦,你们是陈大人府上的?” 车夫和护军看他步行过来,还爱惜地牵着匹老马,要不是有官服和顶戴,几乎不敢认。 “侍郎大人,小的们奉命搜查逃犯、禁绝私融铜钱,要打开他们的行李检验一番。可这车夫十分嚣张,愣是不遵朝廷的命令。还请大人明察!” 达哈塔刚要开口和稀泥,忽然远远地听见有动静。定睛一看,好大个“陈”字,写在一盏灯笼上,后面还跟着一抬小轿,走得匆忙。 观其规制,这是陈廷敬亲自来了。 “哎呀,陈大人,怎么劳动大驾!” 陈廷敬知道侄女脾性素来怪异,不敢睡死,一直在等她来。过了约定的时辰好久都没消息,他躺不住,坐轿出来迎接,果然出了岔子。 他慌忙下轿,给达哈塔赔不是。 “哎呀,给你添麻烦了,都怪我治家不严。” “叔叔此言差矣!” 青帷马车里响起高亮脆生的女子话音。 “入京如有规定,陈家岂敢不从。方才守军索要文书并过道贿赂,原也情理之中,老陈都答应下来。是他们,得陇望蜀,看咱们行李多,似有几分家财,就要强行搜查,糟蹋女眷用的东西,开价要一百两纹银才放人。” 陈廷敬见此话一出,场面无可转圜,只好给达哈塔使眼色。 要是不惩戒这群人一番,他作为上司,恐怕下不来台呀。 可达哈塔不会疾言厉色,竟然亲自走到马车前头,拉着马笼头往前走。 众军士没想到堂堂侍郎大人甘当马夫,匆忙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让马车进了城。 跟着陈廷敬的几个管家见状,也就安顿了后面的事情,达哈塔这才松手,跟陈廷敬告别,上马回兵部去了。 青帷马车缓缓前行,只花了一刻钟多点的功夫,便进了陈府的后院。 “大小姐,您请下来吧,咱们到了。” 陈淑怡让贴身大丫鬟挑起帘子,从容地下了车。 她既有个望门寡的名声,也就不用涂脂抹粉。一张黄黄的清水脸,头上只几根玉簪子挽起长发,上边穿着白绫子的广袖衫,下边靛蓝马面裙。裙摆褶皱极少,为赶路方便还特意裁短了,露出一双天足。 “叔叔呢?我要见他。” 管家知道这位大小姐轻易不好惹,战战兢兢回话。 “老爷在书房练字。” “那你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 大半夜的,侄女见叔叔,多少有点不好吧? 但管事没敢回嘴,麻利儿去办。 陈廷敬打定主意要训斥她一顿,即刻同意了,坐在太师椅上等,一杯刚熬好的红枣枸杞汤也没喝。 “叔叔别来无恙。” 陈淑怡毫不客气,自己挑了个雅致的八角凳子坐下,也不用人伺候,斟满一杯茶,细品起来。 “大侄女,咱们向来少见,你由大哥和母亲教导,我不好说什么。可如今你要进宫,给四格格当师傅,这是陈家的光荣,皇上的恩典。为了陈家上上下下的前途,我非得说两句不可了!” “那叔叔能不能让我先说?我瞧您,话很长。可我就几句。” 她也不等陈廷敬答应,自顾自说下去。 “刚才那位是达哈塔大人吧,兵部的督捕侍郎。您还是少跟他结交。这个人,难成大器,说不定将来还会拖累你。” “妇人之见!他为官清廉……” “清廉是好,可,他没有御下的才干。这样的人,也就能做做学问,难当大任。” 陈廷敬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地喝宵夜。 这丫头,又看邸报了。 第9章 舌剑 “达哈塔大人在先帝爷那会儿,先当翻译进士,后来又去国史院,这些都与他十分相宜;当今圣上登基,他也在翰林院打转,升官不快不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也挺好的。再后来,当御史,其实也就该停下了。” 陈廷敬知道侄女向来眼光毒辣,在老家足不出户也能洞察官场动向,便没有打断,耐着性子听下去。 “康熙十六年皇上抬举他,给了兵部督捕侍郎,两年内没有政绩,被撤。要不是魏象枢大人力保,他本该提前致仕。候了四年缺,到头来还是兵部这么个不适合他的地方,还是这么个不适合他的职位。这说明什么?” “皇上或许大有深意,也说不定。” “深意有没有,等我进宫开讲,借机打探,慢慢地也就知道了。可他上任一年,差事办得糟糕,明眼人都看得到,皇上还特意降旨训斥。要是,不想办法让他换个地方,迟早还会被申饬。” “知道了。我想办法,给他在都察院,或者吏部,寻个空缺。” “叔叔,您主意还挺大,非要跟太子殿下作对吗?” 陈廷敬这一惊不小,险些打翻汤碗。 大哥怎么什么书信都敢给她看! “低声些,这里不是山西!” “您怕什么啊?抑制铜价的折子一上,您跟太子殿下的梁子就算结下。不斗倒索额图,陈家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你,你倒是有胆量。” “我若是个男子,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陈淑怡不喜欢总是沉浸在消极的自怨自艾中,旋即将不平之色收起,探问进宫的事情。 “四格格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瞧她不简单,竟能让皇上特意为她找个师傅开讲。” “详细的,咱家在宫里没人,打听不到。只听说模样很整齐,会讨长辈欢心,太皇太后疼爱。” “哦,那就不错。至少她明白,谁可以依靠。我顶怕教导笨笨的孩子,费力不讨好。她生母是个再嫁的寡妇,身份尴尬,按理说,四格格将来出息不大。可皇上现在膝下女儿少,机会相对就多些。毕竟太尊贵的,恐怕也看不上陈家。” “听你这意思,是想在后宫中,打开局面?” 陈廷敬此刻早把那些训斥的话忘记,兴致勃勃地和侄女商议起来。 “不然我来京城干什么,当真哄孩子吗?有这闲工夫,指导几位堂弟念书,尽快下场,对陈家还更有益些。” “具体怎么做?” “一点内里消息您都打听不到,反而问我怎么做?” 陈淑怡悠哉品茗,并不打算多说。 “也不是一点消息全无。安亲王岳乐,你知道吧?” “嗯。执掌宗人府多年,皇上很信任他。私下里,喜欢画画。是八旗王爷里头,难得的心胸宽广,从来不看低汉人。他的夫人,是首辅索尼大人的女儿,索额图的妹妹。” “对。他前几天,很隐晦地通过别人找我,透露点结交的意思。我与他素无来往呀。” 陈淑怡搁下茶杯,食指轻扣桌面,双眉紧锁。 “还是,先稳重些。敌友未明。等我进宫,见到四格格再说。” 接着说下去天都快亮了,叔侄二人便各自洗漱,宽衣就寝,养足精神准备明天见驾的事情。 本来前朝后宫作息略有不同,陈淑怡可以多睡一会儿,但她平生夙愿就是出入朝堂,身为女子不可得,就想借机看看群臣上朝的景象,一早跟叔叔同乘一辆马车出了门。 陈廷敬便低声给她介绍同僚们。 “那辆马车是李之芳大人,是个全才。带兵打仗、处理政事,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皇上很器重。只可惜年纪大了,恐怕再过几年就要告老。那辆车是,明珠大人。满人里头学问已经算不错了,皇上经常让他办差,他估计在宫里有门路,对圣上的心思,摸得很透。” “我听说,他是大阿哥生母惠妃娘娘的哥哥?” “不是,最多是族亲。详细的我也不懂。惠妃娘娘的父亲是个小官,管仓库的,我在吏部的记档里看见过;明珠大人祖上显赫得很。两家天差地别。大约是明珠大人跟大阿哥走得近些,所以外头误传。” 就算不亲近,未必没勾连。 不然明珠怎么能清楚皇上的心意如何。 陈淑怡不动声色地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更坚定了要在后宫中打出名堂的心思。 马车到了东华门,另有车马在此恭迎,她便与叔叔分开,带着侍女独自进了宫。 宫廷礼仪,前几天已经有嬷嬷同叔父的书信一起去了山西,她天生聪颖,早学得周到,太太平平地进了承乾宫,等待拜见佟皇贵妃。 济兰早知道女儿的师傅今天要进宫,坐立不安,怕她不好相与,女儿又得挨手板子,就求了妹妹宜妃,掐着时辰,也过来给佟皇贵妃请安,打算趁机先看看女先生如何再说。 陈淑怡在花厅里喝着宫里的茶叶,觉得也不过尔尔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个身着湖蓝色宫装的美貌女子,腹部高隆,站在院子里不停地打量她。 这一瞬间,她忽然心有所感。 她们二人,真是截然不同,没有半分相似。 一个容貌堪堪算得上周正,不爱春花秋月,粉白脂红,立志皓首穷经,步步为营,将家族推上顶峰; 一个举手投足风情万种,媚眼如丝,压根不必费心索求,慢声细语便可将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目光相交的那一刻,陈淑怡避无可避,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行了个礼。 她无法抗拒,仿佛要交好这个女子,是一种本能。 济兰受宠若惊,不假思索地也回了个礼。 两边都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寒暄几句,佟皇贵妃就叫人唤济兰姐妹先进去。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陈淑怡又坐下,接着品茶。 也就一盏茶多点的时间过去,又有人来请她过去拜会皇贵妃。 陈淑怡忍不住打听刚才那个美貌女子是谁。 “哦,您是说郭贵人吧。宜妃娘娘虽然跟她长得像,但是月份还小,没显怀呢。” 原来她就是四格格的生母,那个寡妇。 怪不得皇上明知不可为还要纳她。 估计没有男人,能抗拒那种勾魂摄魄的吸引力。 “那,四格格,是不是也像她呢?” “当然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宜妃娘娘还像。看见您就知道了。” 陈淑怡莫名地有些激动。 她将有一个怎样前途无量的学生啊! 鱼与熊掌,自古不可兼得。 那,美貌和头脑呢? 还都是,顶尖的那种。 四格格,与皇上血脉相连,是骨肉至亲。 还没见面,陈淑怡就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学生了。 第10章 立威 对于陈淑怡的到来,海枫倒没太在意。 不就是上学吗,她前前后后,九年义务教育加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前世今生,零零散散,上了二十多年。 她有信心能快速适应任何一位老师。 苏麻喇姑那么严厉的人,还不是被拿下了? 所以海枫就打算以平常心态应付过去这一天,新先生应该也不会开讲,师生互相认识认识,说两句话,也就行了。 就算有摸底考试也没什么好怕的。 对六岁的小女孩的期待值能有多高。 她带着手底下这几个人,施施然去了慈宁宫。 课堂就设在这里,因为有康熙小时候的书房能凑合着用,省钱;而且慈宁宫在紫禁城外路,师傅每天进宫还能少走两步。 海枫没想到,师傅竟然比她到的还早,而且正在和康熙说话。 便宜老爹可能是因为头一回给女儿找先生,先生还是个女的,图新鲜吧,特意跑过来。 虽然没迟到,但康熙还是义正严辞地训了一通话,提醒海枫以后注意。 接下来就是拜先生。 陈家的拜师礼很严格,完全按照最高标准来。 陈淑怡先象征性地给海枫调整了一下衣服。 “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作者注:出处为礼记) 苏麻喇姑捧过一盆清水,海枫正反面洗了,表示以后心无旁骛。 再拜至圣先师孔夫子,双膝跪地九叩首。 海枫先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以为他会反对,结果发现他竟然津津有味。 估计是皇子们不走这么全套也不跪? 所以他在这儿替代满足呢? 她成玩偶了。 接下来又给先生三叩首,康熙还亲笔给她写了个投师帖子,海枫恭敬地双手奉上。 之后送上由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肉条组成的六礼束修,和五十两白银的贽见礼,陈淑怡也回赠了芹菜、葱和一本论语。 海枫咬紧牙关奉上一杯茶,这礼才算完。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没意义好吧。 比如她又不用去举业考状元,红枣代表的早早高中干嘛使? 陈淑怡喝完茶,方才缓缓开口。 “原本我该赐名的,不过听说宫中规矩,四格格不能起名字。日后你若果真学业有成,我亲自向皇上请旨,为你求个名字。” 哦,这倒还有点吸引力。 海枫忽然有了上学的动力。 要是她把这条路走通了,是不是以后的公主们都能有点基本人权呢? “是,妞妞会好好听师傅的话,认真上课。” 康熙欣赏完全套仪式,起身回乾清宫批折子。 “好好读书,朕会随时抽查的。” “是,恭送汗阿玛。” 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又站起来一大片后,陈淑怡就请人收拾条案。 “头一天也不必正经念什么,我先看看你会多少字。” 海枫精神上不累,身体上很累,物理上她还是个孩子。 不过她有眼力,知道这新师傅不好惹,一句废话没说,直接坐下开写。 “请问先生,要写多少呢?” “会多少写多少。一直写到你写不出为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刚要开口接着问,陈淑怡就扭身坐在矮榻上,翻起一本象山文集来。 “写不出两千字,不要吃午饭;写不出五千字,今天就别睡觉了。” 苏麻喇姑刚才开始就对陈淑怡倨傲的态度非常不满,听了这么无理的要求,实在忍不住,开口反驳。 “先生,四格格才六岁呢,五千也太难为人了!再说,不吃午饭,把格格饿坏了,罪过您担着吗?” 陈淑怡轻轻翻过一页,眼皮都没抬。 “六岁很小吗?我陈家的孩子,基本四岁拜师,六岁要是还写不出五千字,就说明在读书上没天分。光千字文都能凑出多少来。我已经减掉不少了。” 就连皇贵妃都不敢这么跟苏麻喇姑说话,满屋子的奴才吓得,鸦雀无声。 海枫眼看这是要吵架的势头,赶紧提笔开写。 “是,我这就写。午膳前两千,休息完再写三千。” 就像这人说的,也不难,凑一凑就有了。 她主要怕露馅儿,写出些没学过的生僻字。 常用才三千个好吧! 时间一点点过去,海枫写了一张又一张,总算勉强在饿昏之前凑够两千。 陈淑怡看得很仔细,若有重复就用朱砂划去,又让海枫补齐。 一来二去,饭点彻底错过了。 但这也不是全无好处。 苏麻喇姑做主,让海枫放肆吃了一顿饱饭。 “也不知道皇上哪里找来的,当先生,也不讲求个章法,胡乱指点。” 海枫捧着碗红稻米饭猛吃,对她这种直率心向往之。 到底有半个帝师的身份,啥话都敢往外说。 她得哪年头儿,才能过上这种随心所欲的日子啊! 不过,还是先琢磨那剩下的三千吧。 脑子里记得的常用字,感觉都写完了。 新师傅这么严厉,看来不是跟她开玩笑。 写不出真的没法回去睡觉。 变通一下吧。 海枫拿出熟练的卖萌技能,开始跟陈淑怡讨价还价。 “先生,所谓识字,是不是说,我认得它,能写出来,就行啊?” “嗯,你这个年纪,这样也就差不多了。” “那,我能不能,借本《韵略易通》啊?” (作者注:明代成书,可以简单理解为字典) 陈淑怡这才有点笑意,把书搁在一边。 “怎么,你想作弊?” “不是啊!只要我交三千字的时候,都认得,写得也好看,不就行了吗?” “哦,你是要现学现卖。那我考考你。说的出就借。这书,该怎么用啊?” “东风破早梅,向暖一枝开。冰雪无人见,春从天上来。” (作者注:这本韵书标注发音的方法) “好,去拿吧。” 海枫早注意到她的包袱里有这套书了。 估计就是在等自己开口。 下马威而已,可以理解,她以前上课也搞过这种先苦后甜招数。 虽然能照抄,可凑字数还是挺不容易的,一直写到宫门都快落锁的时辰才结束。 陈淑怡前前后后检查三遍,确信五千字没一个重复。 “今天时间不够了,明天我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你这些字念什么,作何解。要是说不出来,每个字罚抄一百遍。” “哦,是,先生辛苦。” 海枫表面乖乖装鸵鸟,心里乐开了花。 这一天,总算没白忙活。 太好了,以后终于不用装文盲了! 第11章 缠足 陈淑怡从紫禁城出来后,并没有急着回陈府。 她叫车夫慢慢地在京城里转悠两圈,自己好把商铺、衙门的位置都记清楚。 终于,她可以不被寡妇的名头拖累,大大方方地出门闲逛。 今天发生的事情,又开始鲜明地出现在眼前。 康熙的到来,她始料未及。 他看起来,比陈淑怡想象中更显年轻,眼神清澈,待人接物,既不失帝王的威严,又不会太狂妄。 对待她的态度,就和其他来陈家求学的父母差不多,温和有礼。 虽然渺茫,但她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不错,她永远没办法蟾宫折桂,名扬天下。 可是她用另一种方法,接触到了决定国家命运走向的几个人。 未来的皇后佟皇贵妃、年迈精明的太皇太后,还有皇上…… 心思深不可测的皇上。 回到陈府后,陈淑怡没有叫人通传,直接进了陈廷敬的书房,吓了叔叔一跳。 “你可算回来了,今天怎么样?” “叔叔今天面圣了吗?” 陈廷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老实回答。 “没有,但我一直在南书房办差来着。” 就是说,皇上信守诺言,没有打算插手四格格的课业。 即便她今天那么无礼。 “很好,非常顺利。叔叔要是没有紧要事,咱们沏壶碧螺春,聊上一夜吧。事情太多,时间太少。” 陈廷敬立刻叫人安置好,让打小跟着他的大总管看门,和侄女密谈。 “叔叔知道,皇上对四格格举业的要求,有多高吗?” “总不会,要她能像你一样,写文章吧!” 陈淑怡在回答之前,调整了一下呼吸。 她差点激动过头。 “皇上要求我,至少把四格格,培养成个多罗贝勒的样子。” “什么?” 陈廷敬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 “你是不是会错了意?格格怎么能,怎么能当得起贝勒的重任呢?再说,你就是调教出来,她也用不上这些本事啊?” “叔叔,你细品,‘至少’二字。” 雅致的书斋里,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皇上,到底将来想让四格格干什么呢?” “这个其实不难猜。无非就是像先帝爷的几位养女和姐妹那样,嫁出去,平衡各方势力。关键在于,嫁到哪里,嫁给谁,需要皇上这么费心思。” “唔……南边的事情,基本都结束了。我和李之芳大人关系还算不错,他在军队里,消息很灵通。据他说,皇上已经把封赏都决定好了,今年南巡,就要一一分发下去。没听说要赐婚啊。再说,四格格年纪也太小了,哪儿能指婚啊?” “不是南边,那就是北边了。” 陈廷敬苦苦思索,甚至站起身来,缓缓踱步。 “这事,我再打探一番。下结论为时过早。军队里还是满人容易搭话,咱家世代文官,又是汉人,好多事情见得不明,没办法。” “上次说起的安亲王,叔叔怎么想的?” “你觉得可行?” “不是我觉得可行,是太皇太后,暗示我这么做。” “哦?” 陈廷敬一下子来了精神。 “细说说。” “我今天进宫,先去拜会的佟皇贵妃。她三杯茶打发了我,可见,佟国维没把咱们陈家放在眼里。” “嗯,这也平常。内阁大学士或者封疆大吏,估计他才会正眼看看。” “然后,我就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特意把我叫进去,先说了说您的事,夸了一阵。后又说起四格格,询问汉人拜师该怎么样,如何如何。谈到赐名一节,她就说,这个不行,会给宗人府添麻烦。” 陈廷敬也和侄女的想法一致。 太皇太后根本无需见她。 要是此等细枝末节都需老人家亲力亲为,还要内务府的官员们做什么? 安亲王在朝中向来干净,从不结党营私。前些年索额图和明珠明争暗斗,都曾试图拉拢过他,王爷谁也没搭理。 “那,我也间接地想办法跟他接触一下吧。好歹,先摸清来意。” “可别陷得太深。” “放心。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吗?” “嗯。我要投入四格格门下,做个谋士,希望叔叔不要反对。” 陈淑怡没有在叔父的脸上看到期待中的诧异,她反而有点慌张。 “我不反对。你难得遇上个机遇,我为什么要反对?” 陈廷敬盯着侄女的一双天足,感慨万千。 “你三岁可识千字,机敏异于常人。是七岁那年吧,母亲再怎么宠爱你,也得给你裹脚,痛得你鬼哭狼嚎。” “叔叔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光我知道,你父亲也知道。买通游方道士,故意感染风寒装病,借着八字和妖孽冤鬼的名头,哄骗母亲放弃给你裹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么肤浅幼稚的招数,你不会真以为能骗过长辈们吧!” 陈淑怡这才知道叔父的厉害,肃然起敬。 “那……” “那个道士还是我叫人处理了的。不然,他能为你那点月钱撒谎,也能为接着勒索你,到处胡说。陈家,岂可授人以柄?” “叔叔!” “孩子,从今天起,你得学会为自己负责,为陈家负责。如果真要选这条路,那就回不了头。既然不爱嫁人,宁可守望门寡,那,你还不如试着在宫闱中,闯一片天地出来。在山西,你再如何折腾,陈家也有办法给你平息。这里,可是京城。我尚且要夹着尾巴做人。别的,我就不嘱咐了,你自有分寸。” 陈淑怡收敛心神,恭恭敬敬给叔父磕了三个头。 “侄女今天才知道自己从前浅薄,坐井观天。” “你所依仗,无非才华;我与大哥,爱惜的也是你的才华。圣上,识才、爱才、善用人才。你必要把四格格调教出来,方能有立足之地。她到底如何,我还没听你说一句呢。” “叔叔怎么又糊涂了?” 陈廷敬哑然失笑。 “是啊,她若是天资不够,你又何必同我说起。” “四格格聪慧,不在我之下。” 而且,她很可爱。 这种魅力,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得到。 至少多罗贝勒。 陈淑怡觉得皇上的意思是: 最好,教成个亲王。 第12章 重誓 “我发誓,在郭贵人出宫以后,好好照顾四格格,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如有违背,神明祖宗不佑。” 宜妃揣着那张短短的字条出延禧宫的时候,神思恍惚。 惠妃竟然答应的那么痛快,还署了名! 怪不得外甥女昨天晚上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她哪里知道,海枫既然和大阿哥做了一伙儿,惠妃不答应也得答应。 不然大家一拍两散,都进宗人府得了。 还有谁来着? 德妃。 宜妃想起她就膈应,本能地跳过。 荣妃,妞妞说自己去办,不用她奔波。 剩下的才难呢,贵妃、皇贵妃、太后,太皇太后。 这孩子真是疯了。 贵妃向来谁也不深交,皇上的脸面有时候都敢不给,让她起誓,简直异想天开。 还有佟皇贵妃,要不是太皇太后护着,她能把姐姐撕成一片一片的,还照顾她的女儿? 宜妃越想越荒谬,没有前往贵妃的住处永寿宫,而是直接扭头回了翊坤宫。 海枫正好放学回来,跟她撞上。 “姨母好。” “哟,怎么弄得这么晚?饭呢,吃了吗?” “没有。” “这还得了。来人!去小厨房弄点精细的东西。” 海枫心想说不精细也好,快点就行。 不过她看迎出来的母亲忧心忡忡,姨母又大动肝火,很乖觉地没出声。 宜妃一肚子气,忍不住骂起陈淑怡来。 “什么了不起的先生,识两个字而已,敢搓磨皇上的女儿!不行,我非去求见皇上,把她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姨母,算了吧。我看汗阿玛未必不知道。再说,这事发生在慈宁宫,老祖宗还一句话没说呢。” “那,那还没人能管得住她吗?不是说什么,明天,她还要罚抄写,一个不认识就一百遍,你胳膊不要啦?得抄到什么时候!” “不认识才挨罚,我都认识不就行了?我今晚就在姨母这里歇了,好好背一晚上书。” “你在我这里歇没话说,可她……” 幸亏这时候饭端上来了,海枫赶紧动筷子安慰五脏庙。 “没事没事,我念书很行的,母亲和姨母都别担心了。” 美美吃饱后,海枫问起保证书的事情。 “惠娘娘签名了吗?” “嗯。我刚一拿出来,她简单看过,就写了名字。” 宜妃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熏过香的笺子从怀里掏出来。 济兰满脸诧异,对着烛火检查几次都不敢信。 “额涅你看,我就说,惠娘娘可喜欢我了,在蒙古一直照顾我,肯定会同意的。” “好,就算她心善愿意,其他娘娘呢?” 海枫早制订出完善的计划,准备逐个击破。 “其实,荣娘娘写与不写,也没什么相关。她以后恐怕是出不得钟粹宫了。” “小滑头,就是她,姐姐不放心。你还在这儿唬人。别以为在蒙古的事情,太远姨母就没法探问清楚。二公主之前又那么讨厌你,万一皇上哪天想起荣妃来,又把她叫到身边,她要难为你,怎么办?” “那,不如我直接想办法把二姐姐弄出来!” 宜妃和济兰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海枫细细解释清楚利害关系。 “汗阿玛喜欢二姐姐,这宫里谁都知道。怎么说也是亲生的大女儿,汗阿玛不会一直关着她的。我找大姐姐、三姐姐一起去求情,二姐姐就不能再对我不好。那样,汗阿玛就会讨厌她的。” “哦,你是说,去和荣妃做交换。你把二公主救出来,她保证,以后好好照顾你,不报复。” “嗯!姨母真聪明!” 济兰觉得这样也好。 未来日子还长着呢,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子。 拿住荣妃的保证,白纸黑字,总比一无所有,成天提心吊胆强。 “德妃那里,额涅去说吧。妞妞还不知道吧,其实,她和咱们家有点亲戚关系来着。” “姐姐快别说了,八杆子打不着,早出五服了。我反正不认她的!” 海枫看姨母那酸溜溜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宫里现在除了姨母就是德妃得宠,她是把对方当假想敌了。 德妃才不会在宠爱上头过分纠结呢。 人家未来能当上太后,真的不是只靠运气。 她的心思细密深沉,手段圆滑老练。 “姨母,在蒙古的时候,德娘娘悄悄告诉我,她想把四阿哥抱回去养。我只问您,如果太后娘娘愿意,您想不想把五弟也抱回来养呢?” “我当然……” 宜妃差点没嚷出来,被济兰死死捂住嘴。 “我当然想,谁不想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 “那就没什么问题。横竖,佟皇贵妃要是失势,把四阿哥带回去也就顺理成章。她德行有失,汗阿玛不会让她继续带坏皇子。咱们就拿这个跟她交换,一定能成。” 济兰默默算着,觉得希望越来越大。 妃位上头的人,这就都算到了。 太皇太后要是愿意签名,太后就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那就只剩下贵妃和佟皇贵妃。 “妞妞,如果佟皇贵妃真的敢用巫蛊害我,那她从此以后,就会任由太皇太后摆布,这我相信。额涅虽然没读过书,但这种邪术不准在后宫里用,我还是懂的。她写与不写,额涅无所谓。可贵妃娘娘,她没有任何理由要帮咱们。” “额涅此言差矣。佟皇贵妃,才是最应该在这纸上签名的人。她不写,贵妃娘娘不会写;她写了,贵妃娘娘才能跟着写。” “这又是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反正,我不怕她。” 宜妃被海枫这么一鼓动,慢慢也生出信心来。 奴才们早就设好了书案,供海枫晚上读书用。 她拿过上头的毛笔,把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 “哎呀,你我还担心什么,不用签名的!” “姐姐,之前种种,是我不好。你只管放心出去,妞妞都在我身上。我没女儿,她就是我亲生的。” 海枫看着眼泪汪汪的两个亲人,想起前世她们送自己出紫禁城那天。 这一次,轮到她送母亲,飞向自由了。 第13章 天才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虽然陈淑怡和海枫两个人,昨天晚上谁也没睡好,精神上却都很振奋。 第一项果然是检查认字情况。 陈淑怡的教学生的方式很独特,她不喜欢我念一句你念一句那种鹦鹉学舌、生搬硬套的教法,上来先让海枫背诗,又让她把这首诗从头到尾默写一遍,能写出来就算过,把诗里用过的字,从昨天的五千里头划去。 海枫忽然意识到,这大概是陈淑怡自己小时候学汉字时用过的方法。 仔细想想也有点道理,好的诗都是符合平仄规律的,念起来朗朗上口,就算小孩子不太明白诗中含义,就当高级儿歌去记,也能一辈子轻易不忘。 她俩先看《白氏长庆集》(作者注:白居易作品合集),陈淑怡预先选出八十几首通俗易懂、用字简单的诗来叫她念,念完问一句懂不懂;如果海枫点头,她就直接翻页,也不废话。 一上午念了快三十首,陈淑怡对她的进度还算满意,没有卡午饭,直接宣布休息。 “先生,您以前也这么学字吗?” “字还要学吗?其实我不大懂这种课的意义。我小时候没学过字,叔叔念书,我站在一边偷看;他念一本,我就认识完那上面的字。案子上的书念完,我就拿架子上的看。不会的就问他。都认得了,父亲就开始教我写。倒是这个花了很多功夫,因为我握不住笔。” 海枫嘴里塞满糖醋鱼,对她这种没有普适性的学法不敢苟同。 天才太稀少了,要是跟这种孩子在一起学习,同龄幼童再缺少长辈适当的引导和鼓励,会被打击到对念书失去信心的。 但这样也有好处。 海枫就是学得再快,在她眼里也是正常或者稍慢。 师徒俩同桌用完午膳,漱过口,陈淑怡就把她身边的人都叫过来认了一遍,让他们排班,每次只能有一个人在门外伺候,不准进屋子。 阿香和舒泰年纪小,情急之下直接开口。 “格格或是要茶水,或是要打扇,我们在边上也好服侍呀!站在门口,有什么用?” “她是来念书,不是来享受。我今天连丫鬟也没带,没有人倒茶也没有人打扇,活得好好的。” 赛纶嬷嬷脾气也上来了,不冷不热地回怼。 “先生三十岁,自然知道照顾自己,格格还是小孩子呢。” 海枫感觉这人其实是有话要跟她说,所以不放心有人在边上听。 “我还是听先生的,汗阿玛嘱咐过,要尊师重道。你们就轮班吧,我先试试自己上课。如果不妥当,再想辙就是。” 主子都发话了,几个人只好遵命,下午就是富察嬷嬷先来。 把门掩好,海枫乖乖落座,等她开口。 “四格格,咱们是一样的人,就别装来装去了,没意思。昨天那五千字,其实你都认识吧?” “陈先生,你有求于我吗?” “不错。” “那你先说说,想要什么,又能给我什么,我再考虑一下。不然我没法帮到你,倒浪费时间和唇舌。” “好。我不说点真东西出来,你恐怕不会相信我。昨天你也听皇上说了,我是吏部侍郎陈廷敬的侄女。现在有件为难的事情,我叔父不知道该不该做,做到什么程度。” “朝堂上的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那太子殿下的事情呢?” “哦,那也得看具体情况。” “我要问索额图的事情。叔父要弹劾他,又怕他再次回到太子殿下身边,秋后算账。” 海枫使劲回忆前生在今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忽然有了点头绪。 “不敢保证对不对,但,如果是和钱有关系,那就八九不离十。” 陈淑怡干脆利落地把私融铜钱的案子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具体日期海枫记不清楚了,大概就是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康熙要去南巡。 就在南巡前,太子挨打了。 这事当时在宫里闹得挺大,连孝庄都惊动了,大热天跑去乾清宫求情。 御前的人都得了死命令,谁也不敢多嘴,可八卦是捂不住的,霎时间谣言四起。 什么太子爷提前偷尝禁果啦,和新封的答应调情啦,各种桃色版本,说得有鼻子有眼。 等康熙真的出发了,太子养伤没去,太后那里才有个听起来不那么离谱的版本流出来。 太子偷他亲爹银子,还是为南巡特意准备的一笔银子。 偷去干什么,可就没人知道。 看样子,是拿去给索额图堵窟窿了。 “你,或者陈大人,是不是想知道,皇上对索额图什么态度?” “正是。” “我不敢断言,只能说点自己清楚的事情,请二位自行判断吧。” “好。” 海枫琢磨了一会儿,拿捏着分寸透露几句。 “宫里头,太子哥哥是有亲姨母的,她住储秀宫,今年十四岁,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跟大公主同龄。虽然汗阿玛今年下诏书把她封妃,却没有封号,也没办仪式,而且,没,没侍寝。” 陈淑怡从来没听过后宫的事情,津津有味地点下头。 “所以宫里其实把她当客人一样的,有个专门的管家,份例一点不少,也不用她去承乾宫向皇贵妃娘娘晨昏定省,老祖宗和太后娘娘面前也不用去请安。” 这是经过美化后的说法。 其实,康熙一直晾着她。 因为这个女孩子,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作为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她大可以耍一耍贵妃那种派头,可她偏偏特别小家子气,一到大场合就说不出话来,怯怯地不敢抬头。 估计康熙本来想让她成为太子在宫中的依靠,结果反而多养了个女儿,看见她就添堵吧。 陈淑怡见海枫住口不再往下说,就知道剩下的得靠自己推测了。 “索额图大人有女儿吗?” 海枫长舒一口气。 这人真聪明,不用她把话说透。 “有,叫乌云珠,长得很漂亮,还会作诗,今年大概十三岁。” “嗯,明白了。多谢四格格。” 皇上如果真的信任索额图,直接把他的女儿封成妃子不就行了,何必选那个尴尬的。 就是既要用他,又防着他做大。 换句话说,就是,可以打压他,但不能太狠,太子还要脸面。 不然储秀宫的那位,今年完全不需要被诏封为妃。 应该是皇上去年把索额图的官削了,怕宫里的人跟着看低太子,所以拉高他姨母的位份。 “四格格,我想要的问完了,接下来咱们说说,我能给你什么。” 这人还挺讲理,有信用。 海枫觉得自己此刻也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母亲也快出宫了,事事顺遂。 “先生客气。其实我也没说多少。你且讲来听听。” “陈家,您有没有兴趣?” 第14章 君臣 海枫的冷淡和镇定,出乎陈淑怡的预料。 在回陈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揣摩这个小姑娘的心思。 她是在试探吗?欲擒故纵? 奇货可居。 或许,已经有人看出她的价值,先于陈家投靠,所以四格格看不上她的毛遂自荐? 带着纷乱的情绪,陈淑怡走进叔父陈廷敬的书房,等他回来接着商议。 这一等,就到了三更天。 陈廷敬带着满身疲惫回家,看见侄女没睡,连高兴的劲头都没有,直接切入主题。 “我和安亲王,接触过了。” 陈淑怡忙前忙后给叔父更衣倒茶,嘴里也不闲着。 “他到底何意?” “王爷打听到,我主管抑制铜价的差事,就想通过我,给皇上递个话。索额图,留不得。” “为什么?” “你长久不在京城,不明白。朝廷的俸禄压根养活不了官员,如果立志当清官,要么像魏大人那样,苦熬着;要么像咱家这样,靠祖产。两边都不选的,就得当贪官,受贿。你猜猜,索额图是哪种?” “大约是受贿的吧。” 陈廷敬吞下一大口茶,疲累稍解。 “索额图家里,底子并不大厚。他父亲索尼大人虽说不算两袖清风,但也不贪婪,留下的家产其实有限。因为赫舍里皇后的关系,还得预备着宫廷使用,收支勉强打个平手。” 说到这里,陈廷敬压低嗓音。 “安亲王说,其实每年,皇上都会贴补索额图一笔银子,免得他出丑。去年他结党营私被皇上厌弃,银子就没给。” “这话能信吗?” “他的王妃是索额图的亲妹妹,应该不会错。” 陈淑怡吟味良久,缓缓道出疑惑。 “那安亲王为什么不帮着妻兄,反而要找咱们?” “我也是今天才摸着点门路。我只当索额图仅在朝中跋扈,没想到他在家里也蛮横,安亲王同他关系不大好,面子上维持而已。再说,他是宗正,维护宗室内的秩序,职责所在。” “他是抓到索额图什么错处了吗?” “皇上的私房钱,今年分了一部分给太子。比如东北的人参,还有江南的布匹,诸如此类吧,我兼管户部,其实隐约也察觉到一些。索额图没了皇上的恩典,他自己不会做买卖,变卖家产又太丢人。兜兜转转,就盯上了太子殿下的钱袋子。” “太子殿下愿意给,也不算什么吧?” “皇上给太子殿下,估计也是看儿子大了,手里不宽裕会受委屈,数额其实不大。这满人呢,最好面子。索额图因为一夜之间成了白身,生怕旁人看扁他,之前要说是挥霍摆阔,现在干脆就成了争豪斗富。京中但凡有哪家得了不寻常的宝贝,他就要把人家压下去,寻更稀奇的来。” 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储君身边呢? 陈廷敬忧心忡忡,从怀里掏出一张奏折。 “事情我都写在上面了。难办的地方在于,太子殿下若是只给了钱,没参与私融铜钱,那还说得过去,无非是被蒙蔽;可达哈塔已经探问清楚,太子殿下和索额图是合伙,每次得了钱还拿分红。甚至于给周转不灵的官员们,放印子钱。(作者注,即高利贷)” “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没多少。都还只是小打小闹。可皇上眼看去南巡,索额图似乎要趁这个机会,把生意铺开,使劲儿捞钱。” “那,叔叔先听我我说吧!” 陈淑怡先详详细细地,把下午海枫同她讲的话完整转述一遍,才道出自己的见解。 “四格格的意思,我忖度着,是叫咱们别生生往石头上碰,非头破血流不可。总得缓和些,动静一定要小,最好除了皇上,谁也不知道。” 陈廷敬左右为难,怕康熙一时心软,纵虎归山,那陈家就算永无宁日。 “孩子,你过来。” 陈淑怡见叔父脸色凝重,也不用吩咐,直接在他面前跪下。 “请叔叔赐教。” “陈家,只能当纯臣,谁也不投靠。皇上在,我老实办差;太子殿下登基,我的儿子、侄子也老实办差。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不能任由旁人对付咱们。你再把,四格格最后说的那三句话,重复一遍。” “是。‘你说的话别同别人讲,我也没听见。’、‘你容我想想再说。’、‘陈家到底想要什么?’” 陈廷敬听完,几乎一字一顿,告诫侄女。 “接下来,我告诉你两件事。它们出了我口,进了你耳,要是被旁人知道一个字,陈家满门抄斩。” 陈淑怡深深叩首,一言不发。 “头一件,皇上,是个好皇上。我几乎看着他长大、亲政,虽然中间也犯过几次小错,但都太太平平过来了。不好享受、勤政为民、喜好读书、检点自身,好处说也说不完。但他有个缺点,就是君子可欺以方。” (作者注:出自《孟子万章上》。有人送活鱼给子产,他命人放生,结果那人把鱼吃了还骗子产说鱼游得快活,子产听完还很高兴。指君子容易被合乎情理的事情欺骗。) “叔叔是说徐乾学的事情吧?”(作者注:可见本章说介绍。) “不止。高士奇、王鸿绪,甚至明珠、余国柱。皇上总觉得,饱读圣贤书的人可以相信,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通过读书明理、学了本事,接下来就该一展宏图、名垂青史。殊不知,天下多的是寡廉鲜耻,少的是仁义道德啊。” 陈淑怡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皇上觉得朝中大半是魏象枢,小半是达哈塔,索额图才是极少的宵小?” “嗯,你学得很快。” 这可就难办了。 德才兼备、清廉自苦如魏大人,千古能有几人? 可若都是达哈塔这样的平庸之辈,朝廷又无法运转。 水至清则无鱼。 为官者十之八九,都盼着能以才入仕,博个封妻荫子,荣归故里,舒舒服服当个老太爷,坐着就有钱送上门。 “那第二件呢?” “皇上自平鳌拜起,执掌大权十五年。他最大的武器,就是制衡。皇上从来不过多倚重谁,明面上也看不出偏爱,且不准任何人一枝独秀。谁敢冒头,皇上就剪除。索额图就是这样。太子,他半分精髓也没学着,对舅家过分偏袒。如此一来,人心不齐。” “可太子名正言顺,谁能动摇?” “无人动摇,却也无人支持啊。光有个正统的名头,难不成真当孤家寡人?” 他俩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这样一句话: 未来皇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陈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第15章 小试 说真的,如果海枫没有于前世惨死,她可能会一口拒绝陈淑怡的投靠。 自知之明她有。 自己就是个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普通人。 政治,太深奥了,她能学会吗? 可正因经历过前世,海枫开始犹豫。 她太需要一股可以确信的、抓在自己手里的力量。 没有它,海枫就没有踏实的安全感。 在现代锻炼出来的本事,只有教育小孩子,这里用不上。 处理人际关系、设局、利用,这些基本宫斗自保手段还是穿越之后现学的,至于做饭、绣花、算账等技能,她如果是个平常宅院里的小姐或许需要,但她是个公主,这些平日无聊时可以陶冶性情,关键时刻都成了摆设。 虽然羞耻,但海枫摸着良心承认,从穿越到目前为止,她学过的最好用的技能,是讨好男人那一套。 她处理不了的事情,跟丈夫撒个娇,牺牲点色相,基本都能解决。 多布乐意、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帮妻子处理问题,甚至不喜欢她逞能。 然而,结局是什么呢? 他俩都没活下来。 在漠北那六年是开心,但也让她慢慢退化成为内宅妇人,和朝堂脱节,和京城脱节,和康熙、也就是权力中心脱节。 总不能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吧。 陈淑怡的话,切中要害,非常动听。 陈家需要她,她也需要陈家。 她不知道朝堂的动向,陈家不知道康熙的好恶。 地位上,双方也同样是进退两难的处境,高不成,低不就。 鸡蛋不能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不错,她和大阿哥目前算是联手,他也确实和善,与她相处时,有长兄风范。 如果大阿哥成功夺取储位,在九龙夺嫡中获胜,那她一定能平平安安,奉养母亲寿终正寝,和多布白头偕老。 可,要是失败呢? 而且,她果然能坚持到见分晓那一天吗? 说不定中途就被牺牲掉了。 海枫想了三天,一天比一天更动摇。 好几次她都想和陈淑怡仔细聊聊,却发现对方好像真的把自己的话给听进去了,把那天的对话全部忘记,再也没有提起、甚至于连暗示都没有。 她俩竟然真的开始正经上课。 自然是从《论语》讲起。陈淑怡还算照顾海枫,把一些趣味性不高、实用价值近乎于无的枯燥条目删去,只讲些实用又浅显的。 海枫不知道她到底念过多少书,而且过目不忘,讲得兴起,随手就从书架上拿起相关的古籍,史书居多,拿实际发生过的事情给她举例子,从来不要求她死板地背书。 “皇上那边,其实你今年内把那五千字都学会,他就已经很满意了;等到过年的时候,你能背整本论语,常人眼中,也能当起个小神童的称号。那还急什么,今年的课业一大半都上完了。咱们且玩儿上十天八天再说。” 陈淑怡教海枫写各种各样的字体,读《花间集》(作者注:中国最早的文人词总集,收晚唐至五代词作,风格浓艳华丽,语言优美),即便是正经谈论孔孟,她也不死板,反而鼓励海枫多谈论自己的看法。 这天聊起朱熹,海枫发现陈淑怡对他深恶痛绝,她俩骂了个痛快。 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私底下纳尼姑为妾还毫不引以为耻。 “先生要是不被望门寡的名声所累,也能好好嫁人了。” “谁说我要嫁人了?嫁人的话,我不是天下第一蠢材吗?” 陈淑怡丝毫没有隐匿自己的打算,侃侃而谈。 “陈家在山西枝繁叶茂,我如果一直在家待着,有父亲、叔叔、祖母的爱护,除开不能随意出门,其他的事,基本都能按自己心意办;可我要是嫁人,就得去陌生的环境从头来过,忍受丈夫纳妾娶小,整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讨好公婆,相夫教子。万一生育上不顺利,说不定还得把命搭进去。百害无一利,我为什么要嫁人?” 海枫觉得她在清代能有这种不婚的思维简直太酷了,眼神渐渐崇拜起来。 “那,先生就直接跟家里说不想嫁人吗?” “当然不行了。在我祖母眼里,女子不嫁人绝对不行。我审时度势,在所有嫁人方式中,选了最实在的望门寡。这样,我不嫁而嫁,既能留在家里,还能不被媒人摆布。” “可,可对方的身体情况,先生怎么能控制呢?” “那是我费了多少时间、精力、银钱才找到的病秧子,绝对不会错。下定的时机,我也买通庙里的和尚,按我说的来。” 哇,这一波操作也太丝滑了吧! 海枫忽然觉得自己那点手段,就跟过家家一样幼稚。 她也再次深刻意识到,陈家在山西有多大影响力,几乎是地头蛇水准吧! “先生,数日前,我问你陈家到底想要什么,你现在能回答我了吗?” 陈淑怡这三天一直在等她主动开口,听完立刻离座,整衣肃立。 “四格格,陈家要的不多,只是自保。” 海枫心头狠狠一动。 她也一样,其实只求自保而已。 可政治风暴一旦卷起,就身不由己。 “那好,我们试试吧。眼下,我有件为难的事,你也有件为难的事。如果咱们能帮对方解决,再好不过。” “四格格请说。” “我额涅在宫中身份尴尬,太皇太后娘娘想让她出宫。可额涅放心不下我,举棋不定。我就同她打赌,如果宫中妃位以上的娘娘们都愿意保证,视我如同己出,她就安心出宫。” “这似乎是宫闱之事。” “我需要的,是先生的智慧。贵妃娘娘是遏必隆的女儿,身份贵重,我其实,想不出怎么让她同意帮我。现在的打算,是兵行险着。我会直接去找她,用太皇太后的名头,软硬兼施,看看能不能让她就范。可这样太莽撞了。要是先生有更好的办法,愿闻其详。” “哦,那,四格格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只要我能说。” 陈淑怡问过几句后,立刻就有了主意。 后宅妇人之间的争斗,她还不放在眼里。 拿下贵妃,她自认,如探囊取物。 第16章 贵婿 “来,都数好了,可别少,没处补!” 安亲王福晋赫舍里氏领着下人,清点着进宫要献给孝庄的果品,细细核对,这已经是第三遍了。 “老头子,叫你弄点稀奇新鲜的,就几筐龙眼,我怎么好意思拿给太皇太后娘娘!” 岳乐被她说得窘迫,支支吾吾回答。 “急切间这就不错了,还是福建那边极好的品种,颗大饱满,还甜,正是吃的时候。我在兵部托人快马送来的。” “行吧,横竖也不光为这几颗果子进宫。妞妞呢?打扮好没有?” 乳母听见主子问,就把孩子抱过来。 “我们要去宫里见老祖宗啦,郭洛妈妈(作者注:满语,外祖母)领着你,妞妞高不高兴?” 小小的女孩子穿着水红色的薄薄夏裳,乌溜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笑得很灿烂。 赫舍里氏亲手抱了她,又嘱咐丈夫几句,才上了马车。 虽说她平常不怎么爱进宫交际,可毕竟是首辅的女儿、皇后的姑母,各处关节都极力巴结,负责帮她打点的侍卫,派的是钮祜禄皇后和贵妃的亲弟弟,阿灵阿。 “哎哟,可劳动你,我倒忘了,今年正月一过你就进宫当差!” “福晋太客气了。我在家也闲不住,姐姐就让我找点差事做。” 当然,赫舍里氏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就是要算计他,特意想法子让阿灵阿今天当值。 换过宫中的车马,阿灵阿亲自赶车,送赫舍里氏去慈宁宫。 “我这记性也差,你多大年纪了?” “十五。” “哟,都这么大了。说亲没有?” 少年白嫩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红晕,声音也低下去。 “福晋不知道吗?我,我和佟家五小姐的事情。” 怎么能不知道呢,就想提起这一条。 “隐约听见两家议亲来着,其实也般配,亲上加亲。我记得,皇贵妃娘娘的另一位妹妹,嫁给你哥哥了,是不是?” “对。不过,我就没那个福分了,佟国舅,不乐意。” “哦,这样啊。瞧我,嘴上没遮拦,脑子也坏。回头,你再看上谁,要是信得过,我去说媒!我家老头子好歹是宗正,谁家我也去得。” 说话间慈宁宫也就到了,阿灵阿亲自扶赫舍里氏下车,还帮她抱了下孩子。 德妃拉着贵妃,掐着点,也正好到宫门口。 “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姐弟也好说说话。” 贵妃钮祜禄氏向来不爱隆重的装饰,只穿着件柳黄色的轻便纱衣,浅浅描着两道蛾眉,樱桃小口一点朱红,细长的眼睛在刺眼的夏日阳光下眯起来,更显得她略有些倨傲。 “看你正经当差,不像去年那么魂不守舍的,我还放心些。” “姐姐别逗我了,什么时候魂不守舍过。” 苏麻喇姑也掐着时机迎出来,把一堆人都请到里头坐。 “太皇太后正念叨着呢,安亲王福晋怎么还没来。” “嗨,不就为这几筐龙眼。也不知道多好的东西,王爷特地嘱咐给送来,请老祖宗尝尝。” 阿灵阿本来要走,看见出来搬东西的嬷嬷们年长,很自然地就开始帮着搭把手,苏麻喇姑就对着贵妃好一通夸。 “可见是大人了,规矩眼色也起来了。回头再说个妥当的媳妇,把爵位承袭着,正经当差,慢慢也就是个当家的爷们儿了。” “苏麻妈妈快别夸了,我倒没见他稳重多少。” 不过,媳妇确实得好好找。 贵妃膈应这个事情,不是一天两天。 也不知道佟国维傲气什么,要是瞧不上姓钮祜禄的,早些年何必上赶着要结亲家。这回给他们脸面主动求娶了,反而不愿意,把阿灵阿的年纪生生耽误一岁。 两位妃子同赫舍里氏进去给孝庄请安,阿灵阿刚要退下,却被苏麻喇姑叫住。 “孩子,你先别走,我还有事情求你。” “苏麻妈妈这不是折煞我吗,有事您尽管吩咐。” “太皇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不爱用新人,慈宁宫里多是老胳膊老腿的。今天安亲王福晋拿来的果子,我估计主子肯定挨个宫分出去,都叫尝鲜。大热天儿的,劳烦你等等,先喝杯茶。待会儿旨意下来了,你帮着送送。” “是,那我跟这儿等着。” 阿灵阿安心喝着井水里湃过的新茶,果然没有一刻钟功夫,苏麻喇姑就出来传话。 他赶紧跟在两位老嬷嬷身后,一手提一大篮龙眼,往紫禁城内路里头走。 不是他这般,和宫内妃嫔为骨肉至亲,出身又显赫的高门贵公子,寻常侍卫,哪能干得了这种差事。 头一处自然是佟皇贵妃的承乾宫。 颐娴听说太皇太后赏东西下来,亲自出来迎接,看见是他,未免有些不好意思。 虽说从来没做准,但他和自家五妹妹也算得上知根知底,青梅竹马,两家都心知肚明来着,将来要结亲。 要是她能生下个阿哥,五妹妹说不定现在已经进了阿灵阿的门。 “哎哟,寻常瞧不见你。比先时又长高好些。暑热的天儿,怪辛苦的。来人啊,上茶。” “娘娘美意本该敬领,只是这后头还有好些家呢,存着改天来喝。” 颐娴也就没有坚持,叫佟嬷嬷好好送出去了。 捏着颗饱满多汁的龙眼,她心里有点松动。 要是,能把这两人的婚事定下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错。 省得阿玛三天两头叫人传话,想让五妹妹进宫。 大不了,自己跟贵妃低个头,然后一起去找皇上求赐婚。 这样就算不成,皇上也不好意思纳五妹妹吧? 佟嬷嬷一回来,颐娴就把这主意迫不及待地说了一遍。 “娘娘,奴才觉得不大好。贵妃娘娘您还不知道吗?去年老爷拒婚以后,她到现在还不爱跟您说话打交道,能避则避。” “所以说,我主动去道歉。她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吧,阿灵阿年纪也不小了,合适的姑娘能有几位啊?早都定好亲了。再挑挑拣拣的,怕是谁也寻不下。” 阿灵阿祖父额亦都,牌位放在太庙里陪伴太祖左右。祖母还是太祖的女儿,和硕公主穆什库。这样的人家,娶个好媳妇还用愁? 当年本来就是佟家高攀。 佟嬷嬷看着颐娴得意的神色,觉得她这几日难得高兴一回,没敢把这些话说出口,只叫宫女们进来,收拾果子而已。 第17章 半子 搭箭、扣弦、开弓、脱弦。 这个过程,康熙每个已经进入上书房念书的皇子,几乎每一天,都要重复三百到五百遍不等。 每年平均下来,也就能休息个五到十天。 大阿哥因为年长,又精于骑射,时常帮着师傅们教导下面的三阿哥和四阿哥。 这一天,九月初一。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先做完自己的功课,然后盯着弟弟们一遍遍练习。 太监们匆忙通报皇上驾到时,他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检查好两个弟弟的衣着。 汗阿玛眼睛里不揉一点沙子,略微有些差错也能觉察出来,他是长子,弟弟有失,也要被训斥。 康熙人逢喜事精神爽,心血来潮过来看看儿子们有没有认真用功,看到靶子上密集于靶心的箭矢,十分满意,当场赏了大阿哥一副好弓。 “师傅们都跟朕说了,你指导弟弟们的骑射异常用心。朕批折子,批得有些累,出来散散心,看看你们。” 说到这里,康熙环顾四下。 “太子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 大阿哥心惊肉跳,诚惶诚恐地回话。 “刚才还在这儿,想是,去更衣了吧。” 正说着,得到报信的太子也已经回来了。 真够邪性的,他往常一丝不苟地练习时,汗阿玛不来;稍微偷个懒,才一炷香时间不到,就被抓现行。 幸而康熙今天心情大好,没有追究,叫上大阿哥和太子,一起回了乾清宫书房。 “来,给你俩,看样好东西。” 康熙将手里的信笺,一人一张,递给他俩。 大阿哥已经通过恭亲王提前知晓,多布给汗阿玛写了密信,至于内容,那可就是最高机密,谁也不知道。 他快速读完,又和太子交换,将两张纸上的内容都记熟。 怪不得汗阿玛心情这么畅快。 “来,你俩说说看法。” 大阿哥照旧,还是把先发言的机会,让给太子。 “汗阿玛,噶尔丹要借着今年进京朝贡的机会,秘密刺探我大清军队虚实如何,派出使者,不下三千。儿子觉得,这正是扬我国威的好机会。他要来,来就是,难道还怕他不成?” 其实,康熙一开始也这么想。 如果没有第二张信笺,他会觉得,第一张小题大做。 “胤褆,你也这么想吗?” “回汗阿玛,太子殿下所言,当然有理。许是儿子太过谨慎吧,有点担心,罗刹国最新的火炮,是不是真的如同信上所说那样,威力又大增。如果,此事属实,那就不能让准噶尔清楚知道,京城布防情况。” “嗯。朕搁在书案上的地图,你俩去取来,把它展开。” 康熙指着图上极北的一条河流,向两个儿子介绍。 “这条河,叫恰克图河。在土谢图汗部境内。这些年来,漠北和罗刹之间的民间买卖,大多在这里成交。尤其这两年,罗刹在东边无礼,边境戒备森严,商人们买卖做不得了,东边的生意也都转到这里来做。” 太子眉头紧皱,大为不解。 “汗阿玛,您的意思是,土谢图汗部有异心,私下里和罗刹接触?” “当然不是。他们要是有投靠罗刹的心思,还写密信干什么。这张火炮图,还有其他消息,都是长孙台吉敦多布,通过恰克图河的商人们搞到的。另外,他还请求朕,允许他和活跃在恰克图河畔的山西商人们接触,安插一些眼线进去,好方便更好的刺探情报。朕已经交给陈廷敬去办了。他是山西人,又兼管户部,熟门熟路。” 太子在青城行宫见过多布后,就非常讨厌他。 因为汗阿玛时不时就会拿他和自己做比较,话里话外,说自己不如他知道上进。 再加上‘陈廷敬’三个字,他简直膈应,干脆冷着脸不开口。 康熙本来在期待太子的反应,见儿子竟然不高兴,颇感诧异。 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啊! 这两张信纸在康熙的心里,抵得过白金万两。 知道噶尔丹接下来的动向,他就可以先发制人,因势利导,借力打力; 知道罗刹的军备实力,那明年的交战,该派去多少人,怎么打,打多久,也就有了底。 还不止于此。 只要好好护住别暴露,这些密探可以源源不断地将重要消息传送到京城来,将来真正开战的时候,他即便不上前线,也可以对局势洞若观火。 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 (作者注:出自《旧唐书·回纥传》,意思就是一个女婿半个儿。) 女儿还没嫁过去呢,长孙台吉就这么殷勤,康熙还是挺惊喜的。 不枉他费力设计杜棱郡王。 大阿哥本想顺着话头凑几句哄汗阿玛开心,见气氛僵住了,也不敢开口,默默无语。 康熙一时间有点尴尬,只好说点别的。 “四格格最近开始上课了,她学得认真,进步很快。交上来的课业朕看了,作为一个女孩子,实在难得。你们两个哥哥说说,朕,赏她点什么好啊?” 大阿哥赶紧接话,免得局面再僵住。 “汗阿玛必定有好主意了。就别戏弄儿子们了吧。” “嗯。朕想着,要不,带她去南巡,怎么样?” “果然好主意。再过两年,妹妹年纪再大些,就不容易出门了,她又生得太好。招来些求亲的,汗阿玛若总是回绝,外头难免猜测。” 长子这两句答话,倒让康熙想起舅舅想让另一位表妹也进宫的事情来。 这件事从去年就开始说,其实不妥。 一来,阿灵阿和表妹挺般配的,年纪样貌性情相当;自己年过三十,做表妹父亲都够用。 再者,皇贵妃明面上并无错处,叫她妹妹进宫,等于变相给她没脸。 可是舅舅三番五次地提起,又不肯给女儿说人家,外面已经有人看出端倪来了。 “你们回去接着练箭吧,出去时,把梁九功叫进来。” “是。” 御前大总管送走两位皇子,赶忙进书房当差。 “你去给贵妃传旨,叫她晚膳时分过来见朕。” “嗻。” 赐婚圣旨一下,舅舅也就能断了念想吧! 第18章 半女 虽然陈淑怡胸有成竹,可海枫这些天一直都焦虑着。 不错,理论上看,她的设计很合理。 贵妃出身名门,被佟家拒婚,伤了面子,心中不快是必然;偏偏佟皇贵妃压她一级,事事都得低头,索性长期消极地不参与宫中事务。这些她没看出来,先生看出来了,打算激化、放大这个矛盾,把贵妃争取过来,可能性确实有,甚至很高。 但,康熙的想法呢? 他或许挺喜欢佟家五小姐呢。 据说她不仅容貌秀丽,诗书上也不错。佟家吸取皇贵妃失败的教训,似乎把她往小家碧玉上调教,有点多愁善感病美人的娇柔。 海枫老是想着这件事,上课走神,还被陈淑怡狠狠训斥过。 “这点事也值得成天惦记。我说的准没错。你就等着贵妃上门来给你签保证书吧。” 她说得不错,贵妃还真来了。 偏偏海枫刚刚沐浴完,衣衫不整,没法出去见人。 “哎呀,嬷嬷们别擦粉了,就这样吧!我得赶紧去见贵妃娘娘呀!” “格格,这可不行。不擦粉,皮肤要变粗糙的。” 赛纶嬷嬷坚决不许她糊弄事情,仔细拍匀冰片珍珠兑的茉莉花粉,又在她的衣服上撒些忍冬香露,把头发整理地一丝不乱,才给她带上玉项圈和银镯子,领着去见客。 贵妃见海枫穿着件轻薄桃红杭绸衫子,外罩柔柔款款的鱼肚白纱褂子,年岁虽小却已有几分娇俏。莲步微移,那轻纱便摇摇摆摆,叫人看了,顿时心生清爽。 她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拉过海枫细看。 “女儿就该养成这样。你上头那几位姐姐我都不大合眼缘。” 说罢,叫侍女打赏一对赤金如意。 “贵妃娘娘太客气了。” “应该的,我既然愿意起誓,视你如同己出,见面礼总少不了。” “这么说,娘娘愿意和德娘娘结亲家了?”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总不能叫佟家欺负到脸上来。” 海枫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前天,佟皇贵妃终于亲自上门,跟贵妃商量妹妹和阿灵阿的亲事。 不出意料,贵妃阴阳怪气一波,把她怼回去了。 接下来这个部分比较难,那就是让康熙开口赐婚。 好在宫里这几个有头有脸的娘娘们,海枫都算说得上话,不管谁伴驾,总能见缝插针,提起这件事,先试试康熙的意思。 想不到计划之外,多布的信插进来,倒让这话被大阿哥说了。 太快也不好,差点没来得及跟贵妃说起,德妃家里还有个待嫁的妹妹,各方面都不错,除开出身,哪样也不输佟家五小姐。 “贵妃娘娘,若是,阿灵阿还是想跟佟家结亲,咱们这么做,他会不会生气啊?” “我看你挺机灵的,怎么又傻了?也对,你才几岁。” 看白玛瑙果盘里也就几颗葡萄还算水灵,贵妃叫侍女给她剥些。 “大家公子说亲,你以为是《西厢记》还是《牡丹亭》?门当户对、两姓交好才重要。佟家去年拒婚,那是扇我们家巴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叫外人知道。可皇上偏心,要是真下旨,总不能抗旨。幸亏你出的主意,还有提前写的婚书,不然我今天还真没理由拒绝。” 海枫干笑两声,掩饰着喝了口六安茶。 好险好险,就差一天。 “阿灵阿是我弟弟,他怎么样,我最清楚。刚开始他是难受来着,后来也就淡了。本来吗,也没见过几次。还是好几年前,俩人都小的时候。德妃的妹子,既然你和她都敢打包票说不错,那我也就不担心。回头,随便找个由头让她进宫一次,我相看相看。只要我喜欢,阿灵阿一定不会反对。” 海枫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对这种封建包办婚姻完全不能理解,后来才勉强‘入乡随俗’。 自由恋爱,得有自由恋爱的物质基础。 要是放任年纪还小的下一任家主随便娶喜欢的女子进门,那多大的家族也经不起折腾,因为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满蒙家庭,一般男子外出当官做事,妻子要支应大半个门庭,小到土地生意,大到儿女亲事,样样都得拿得起放得下。 这种训练,要大家族花大力气从小培养,拉过个貌美如花的小门户出身姑娘,临时培训两天上岗,绝对不可能。 说完这件事,贵妃又给海枫带来了新的难题。 “今天,皇上问我,想不想跟着去南巡。我嫌路上麻烦,其实不想去。可刚下了皇上面子,没承应婚事,这件事再不答应,未免太过分,就只好同意。你能不能想个法子,帮我逃过去?” 海枫没忍住,扑哧笑了。 “贵妃娘娘,您也太瞧得起我。这事,肯定是汗阿玛喜欢谁,就愿意带谁去。我,哪里插得上话?” “没人告诉你吗?皇上也要带你去。” “什么?” 见海枫确实讶异,贵妃这才信了。 “反正,你以后就算我半个女儿了,这点事总得帮忙吧!我刚才都把名字写好,交给你额涅了。” “是。娘娘且容我想想。” 送走贵妃后,海枫没急着去找母亲,而是先思考要不要跟去南巡。 出门玩儿谁不乐意啊,还是跟皇帝出门,各大景区,一个游客都没有,纯粹享受湖光山色。 可宫里的事情,就要在康熙出宫之后那几天见分晓。 又或者,母亲临盆的紧要关头。 能不出去,最好还是不出去吧,保险些。 康熙怎么突然想起要带她出去呢? 海枫正疑惑着,惠妃那边忽然打发人过来送两盆茱萸,说是预备重阳节用的。 这还差着十天呢。 看样子,是借机要传递消息。 果然,来人说大阿哥要见她。 如果是旁的缘由,写张字条说说也就完事,何必见面才能说? 不能宣之于口,也不能诉诸笔端的,也就是漠北的事情了。 看来,应该是多布做了什么让康熙高兴的事情,所以便宜老爹把自己给想起来了。 无论如何,南巡,她不能去。 母亲的事情还没完全布置妥当。 海枫决定,把二公主,拿出来用用。 第19章 茱萸 第二天,海枫特别认真地装饰好自己,让富察嬷嬷给她上了个不太明显却很精致的妆,漂漂亮亮地去找康熙讲情。 再三考虑后,她没叫上大公主和三公主。 万一康熙暴怒,把她跟二公主关在一起,起码她俩还能想办法救救,这要是一窝蜂全去了,然后全被迁怒,那可就大事不妙。 大阿哥虽然知道全盘计划,还是不太赞成她去。 “四妹妹,二妹妹我跟她年纪相近,比较熟悉。她呀,不会领你的情,说不定还要嫌弃你多管闲事。” “无妨,反正我也不是看着她的面子,也不打算讨好她,我是为了荣娘娘。” 还有母亲的一点安心而已。 被大阿哥稳稳当当抱着,海枫进了乾清宫书房。 “汗阿玛吉祥。” “你来啦。” 康熙看女儿穿着雪白的纱旗袍,上面绣了几朵怒放的秋菊,金线暗藏其中,熠熠生辉,照得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怎么还抱着盆花?这是茱萸吧?” 大阿哥便把那花赶紧搁在炕桌上。 “四妹妹听说汗阿玛要带着她出门玩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只高兴了一小会儿,然后就缠着儿子,一定要来谢恩,还说,要请教学问。我原说,她这点课业,哥哥还指点的了。可她偏要来。” “来就来吧。朕看了一上午折子,这会儿看见她,眼睛里舒服。” 海枫就让大阿哥把她放到地上。 “妞妞要跟汗阿玛说悄悄话,大哥哥不准听。” 大阿哥就拿眼睛瞧汗阿玛,见他依旧是满面笑容,就打趣两句,依言出去了。 “枫儿,你要跟阿玛说什么?” “昨天,大哥哥知道您要带我出门,晚上就悄悄告诉我了。枫儿高兴的,一晚上睡不着。今天上课,我把惠娘娘送我的茱萸,分了一盆给陈先生。陈先生很高兴,教了我一首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句诗,在康熙的心里回响着,久久没有平息。 “枫儿,你想说什么?” “汗阿玛,南巡,我不能去。在古北口,您教我,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要是去了,大姐姐和三姐姐不去,她们会很难过的。还有,还有二姐姐。她被关在钟粹宫里,连宫门都不能出。我却跟着汗阿玛和哥哥们去外面,这样,枫儿心里难过。” “她们年纪都大了,不能随便出门。你还小,所以能去。至于你二姐姐,她犯了大错,必须深刻反省。” “如果是南苑里,那个狗的事情,汗阿玛,枫儿不追究;三姐姐原来也气二姐姐欺负她,现在气也消了。马上就是重阳节,全家团聚的日子。只少二姐姐,咱们一家人就不齐整了呀。” 海枫见康熙一直不回话,脸上却没有怒意,就接着往下说。 “陈先生教我论语,念到泰伯篇第八,讲了好多尧舜禹的故事。先生说,舜是个大孝子。他的父亲和弟弟要杀他,霸占他的财产,抢尧嫁给他的两个女儿。可舜却不怨恨,还是侍奉父亲,友爱弟弟。” “你都,你都学到这里了。” “嗯。汗阿玛,二姐姐,她也没有要伤我和三姐姐的性命。枫儿读了书,知道了道理,就不怨恨她了。苏麻妈妈从前说过,要友爱手足。一家人,舌头还有碰着牙齿的时候,总要谦让体贴些才好。” “那,她要是出来了,接着欺负你,怎么办呢?” 海枫听到这一句,察觉出康熙有点动情,赶紧加把劲儿继续说下去。 “枫儿有汗阿玛呀,还有哥哥们,和,和老祖宗。她再欺负我,我就告状,让大家保护我。而且,我还有先生。从前这些很好很好的道理,我也不懂,是先生讲了,我才知道。或许是,二姐姐没有先生,所以不会。汗阿玛,您也让三位姐姐,都念书吧!” 只要二公主落到陈淑怡手里,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康熙在尊师上面尤其靠谱,再加上陈先生的心计,能把她玩儿出花来。 海枫很意外地,竟然看见康熙眼睛里,有点泪光闪动。 “汗阿玛……” “没事。你,你去叫大阿哥进来。” “是。” 康熙趁着这会儿屋里没人,用力清了清嗓子。 “汗阿玛有事吩咐儿子吗?” “嗯。你去把太子叫来,朕有话跟他说。” 大阿哥没敢问什么事情,直接去了。 海枫刚要开口问她是不是可以回去,康熙竟然一下子把她抱到怀里。 “你才念了十来天书,就能这样,没有辜负朕特意想办法给你延师的心意,汗阿玛很高兴。等会儿,朕同你二哥哥有事要说,说完,就让他带着你去钟粹宫,把二公主放出来。惠妃是个妥当人,让她管着,希望二公主能改过吧。”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海枫有点得意,又卖了会儿萌,逗康熙开心。 大概过去一刻钟的功夫,太子来了,海枫就很乖觉地和大阿哥一起出去,在外间等着。 梁九功招呼着手底下的徒弟,给他俩倒茶、上点心。 “四格格真是福星,皇上都不高兴两三天了,您一来,皇上心情好多了!” 海枫有点在意,试探着追问。 “汗阿玛怎么会不高兴呢?” “哟,那可就不知道了。太忙太累也说不准。皇上自打回来,几乎没闲着。” 而且,没进后宫。 姨妈宜妃嘟囔过几次,海枫有点印象。 她忍不住望向紧紧关闭的书房门。 这么大一个国家要管起来,确实不容易。 康熙在老婆和孩子们身上花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算少了。 海枫把茶从温热喝到冰凉,几块精致的马蹄糕也都解决了,太子还是没出来。 旁边坐着的大阿哥,还有站着的梁九功也感觉不对劲。 他们三用眼睛说话,正研究着要不要进去问问的时候。 “咣啷!” 什么东西碎了! 就在书房里头! 三个人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皇上,怎么生这么大气? 第20章 教子(上) 自打回京,康熙就一直在等。 等太子主动认错。 他手下又不止陈廷敬一个人在当差,作为一个皇帝,他还有很多耳目。 侍读学士高士奇早就以密折的方式,把整件事情添油加醋,汇报过不止一次。 每一次,都说得更夸张。 就在陈廷敬左右为难的时候,高士奇出手了。 因为他更清楚康熙的心思,更会揣测上意。 心,也更狠。 他打算用这件事做投名状,进入大阿哥阵营的核心,先拿下从龙第一功。 太子做过的,没做过的,都被算在账上。 索额图府里多有狐假虎威,到外面招摇撞骗的家仆,这些尚还没有实证,高士奇便迫不及待、慷慨激昂地写进了奏折。 康熙最一开始没有完全相信。 自己打小养大的孩子,怎么会歪成那个样子。 这些天,他明示暗示,几次故意在太子面前说起私融铜钱的事情,盼他能害怕后悔,主动说出实情。 如果这段时间,太子开了口,那康熙一定会相信他,驱逐高士奇。 只可惜,太子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所以,没有收手。 被大阿哥叫到乾清宫书房的时候,他也没有畏惧。 “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你坐。仿佛许久,朕没有同你安静说会儿话。朝中事情太多了。” “儿子愚钝,没能多为汗阿玛分忧。” 康熙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想最后给太子一个机会,就没有直接逼问,而是先说起二公主的事情。 “你四妹妹,今天来给二公主求情。其实,中秋的时候,家里人都在,就她没来,朕心里也不舒服。可是,她的罪过,往谋逆上说,也不为过。你是储君,她冒犯的是你。朕,想先问问你的看法。” 太子压根没把三阿哥当成威胁。 一个整日醉心诗文,酸不溜丢的小屁孩儿而已。 “回汗阿玛,儿子觉得,这事大约是荣娘娘自己的主意。三弟天天跟儿子在一起念书、练习骑射,他心思本事如何,儿子知道的;二姐姐,女流之辈,自然额涅说什么听什么。汗阿玛饶过她吧。” 康熙觉得太子的回话里总有点似是而非的东西,隐约的别扭。不过儿子能这样大方,他还是很欣慰的,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索额图的事情,太子没有过多牵连进去。 他还不至于这么糊涂。 于是,康熙以这样的预设,直接询问太子该如何处置索额图。 其实,太子也在等待。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存有侥幸心理,认为汗阿玛不会追究。 就算他做了点生意,补贴私用,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连达哈塔,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的人,私下里还不是贿赂上级,收受银两,不然他哪里来两千两银子孝敬外公?就靠明面上那点俸禄? 他不吃不喝存一辈子,也未必能存出来。 法不责众。 康熙的脸色又那样的温和,所以太子松懈了,以为这事儿过去了。 “回汗阿玛,儿子以为,要不,就当不知道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哦?怎么说?” “儿子记得前几天,福建总督姚启圣被查出,当年为平台湾修造船舶、整治军械时,虚报账目,贪了四万多两银子。汗阿玛想着他生前的功劳,没有要求追缴。如今,外公也只是做做生意,所获远不及姚启圣。按理,也应当免去吧?” 康熙的心,猛地沉下去。 他死盯着太子的眼睛,半天没有说话。 “你怎么知道,索额图获利多少?你怎么知道,他没挣到四万两?你,是不是也跟着分钱了啊?” 太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阿玛的凝视,无形中的压力,逼迫他跪了下来。 “汗阿玛,儿子,儿子……” 现在,康熙简直不在意那点钱的事情了。 他对儿子的无能和昏聩,感到愤怒。 “姚启圣,别说他欠四万两,就是四十万,四百万,朕掏空自己,也得饶过他!不然谁还敢给朕卖命?打仗,打的是银子,打不赢,那就是无底洞。他跟着康亲王,先是平三藩,后又打台湾,举荐人才,福建大小事情,一力承担。中间朝廷周转不开的时候,他还偷偷自己垫钱进去。这些,你不记得吗?朕没有让你看账目吗?” “是,儿子看过。但是贪了就是贪了,难道他有功劳,贪污就可以免罪吗?” 康熙恨得想扇太子两巴掌,到底忍下来,可火气冒顶,只好顺手将炕桌上那盆茱萸,掼在地上泄愤。 海枫她们听见的,就是这一声。 “糊涂!打仗花的钱,有的能上账本,有的绝不能叫旁人知道。这四万两的去处,也不是进了姚启圣自己的腰包。去处,朕自知道。他死去一年,底下官员才敢上报,分明是有心胸狭隘的官吏,眼红他,所以才损人不利己地,费力找出假账的破绽来。连这么浅显的道理,朕还得一一说明,你才能看出来吗?” 太子被这么一激,北巡以来积压在心里的怨气一起爆发,也不跪着了,干脆站起来,理直气壮地答话。 “汗阿玛看不上儿子,又为什么要问我呢?我怎么回,汗阿玛总是不满意!也不肯依我的主意!大哥说什么,您都愿意听!现在又添上四妹妹,还有她那个额驸,处处比我强。” “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论语都忘干净了?见贤思齐。朕指明长孙台吉的好处给你,为的是让你反省自身,更加用功才是!” “儿子还得怎么用功?每天天不亮就上书房,练字,练骑马射箭,时不时还得看奏折、见大臣,晚上轻易不得休息,总得温习功课。汗阿玛还不准吸烟,酒也得节制,就连吃饭,乳母嬷嬷们都不准吃饱。大暑热的天儿,窗户都开不得!日子过得,半分乐趣也没!” (作者注:这些生活上克制的禁忌取材自《庭训格言》,这是一本记载康熙言行、由雍正整理出来的书籍,非我杜撰。) 此刻康熙的脾气完全被煽动上来,也懒得往下问,满心要打儿子一顿,到处找趁手的东西。偏偏屋子里没有什么合适的,只有案上搁着个紫檀木的镇纸,勉强合用。康熙把它抓在手里时,急切间把汝窑的笔洗也给碰在地上,摔成几瓣。 听到屋子里又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外间惶惶不安的三人再也坐不住,开始试图进去。 第20章 教子(下) “汗阿玛,汗阿玛您没事儿吧?” 海枫和大阿哥在外面连着叫了好几声,却一点回音也没听见。 怎么办,要不要硬闯? 可谁也没有这个胆子。 大阿哥此刻,并不知道高士奇做了什么。 因为康熙对这几道密折都没有回应,高士奇怕夸下海口,却没有成果,坏了自己的信用,所以没有急着邀功。 私融铜钱的案子,明珠倒是跟他说过,那只老狐狸,算定陈廷敬会秉公执法,所以只高深莫测地,请大阿哥静候索额图彻底倒台即可。 所以,这三人里面,最接近内情的,反而是海枫。 可她也觉得莫名其妙。 陈廷敬不是还没上折子呢吗?不是还在和安亲王商量怎么办吗? 为什么刚才康熙还挺高兴的,又突然开始暴怒、摔东西呢? 她想起太子挨打那件事。 “梁谙达,这事现在不好收场,请您亲自去慈宁宫跑一趟,好歹把老祖宗搬来,我们兄妹三个,说不定今天都得落个不是。乾清宫,一点风声也不能走漏。我晓得您有这个本事。” 梁九功没有浪费时间犹豫,立刻就去办。 等宫殿里一个人也不剩,海枫就和大阿哥定策略。 “不管吉凶如何,咱俩都得进去。汗阿玛十有八九,现在正在气头上。不进去是没有过错,可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日后说起你我就在外头却没有设法阻拦,总归显得凉薄。” “我也知道。四妹妹,你就别进去了吧,我摊上个长兄的名头,不去不行;你是女孩子家年纪又小,没事的。” “正因为这些我才该进去呢!就算汗阿玛生气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话就是我来说,要罚也罚我吧!” 大阿哥还要争辩,海枫急得,声音都变高了。 “再磨蹭下去真出事可怎么好?就听我的。” 说完,她直接硬推开门。 这一惊可不小! 太子也是年少气盛,康熙打他,他也不躲,大有一股‘打死了事’的倔劲,直挺挺跪着,不掉泪也不求饶,挨了几十下镇纸打。 头上都破开两块皮肉,身上早肿起来十几处。 他这副委屈的样子,惹得康熙更生气,开始还骂两句,后来干脆就一直打。 大阿哥关上门,慌忙去夺那个镇纸,抱住康熙的胳膊,海枫个子小够不着,索性跪在地上抱住康熙的腿哭求。 “汗阿玛,这是怎么了,刚说过遍插茱萸少一人,二姐姐还没出来,太子哥哥怎么又挨打。看在妞妞的面上,汗阿玛别生气了!” 康熙得了个台阶下,也知道自己下手太重,把那个镇纸扔下。 “你看看啊,看看你才六岁的妹妹!朕真是……” 海枫看太子还有要顶嘴的意思,赶紧又去拉拽他。 “哥哥,别惹汗阿玛生气了,你就服个软、认错吧!汗阿玛最疼你的,说两句就过去了呀!” “我没错,我错在何处?” “好,你没错,朕错了总行吧!” 大阿哥见汗阿玛又在找那个镇纸,瞧得分明,远远地把它踢开,自己也跪下来。 “汗阿玛要打也打我吧,没管好弟弟,儿子心甘情愿领罚。” 哦,这个套路说不定能成。 海枫挺佩服大阿哥的急智。 “那,那,那汗阿玛也打妞妞吧。不患寡而患不均,哥哥们都挨打,那我也挨吧!” 康熙望着跪了一地的子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长长叹气,又坐下来。 “你们都去吧。朕头痛得很。大阿哥领着四格格,去把二公主放出来。在惠妃处先住着,朕回头再想想,该怎么安置她。” “是,儿子代弟弟妹妹,谢过汗阿玛。” “嗯。朕要一个人待会儿,都出去。” 大阿哥手上使劲,把还在闹脾气的太子给架出去了。 海枫跟在他俩后面刚出宫门,就遇上被请来救急的孝庄。 她一眼便看出事情不对,把海枫扣下,只放走两个男孩儿。 “细细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祖宗,要不,找个安静的地方?” “我的身边要是还有人敢搬弄是非,这宫里还能住人吗?说就是了。” 海枫便把她如何为二公主求情、太子如何又情由不明挨打的过程,讲述一遍。 孝庄眉头紧蹙,让苏麻喇姑领着她等在书房外间,自己一个人去看孙子玄烨。 原本整洁淡雅的书房里,满地的泥土、碎瓷片。 一个字都不必说,孝庄知道他现在有多难过。 作为祖母,她成功了; 作为母亲,她一败涂地。 “叫玛嬷看笑话了。朕,朕没想到,保成竟然把朕的一片苦心,当成折磨。不准他在生活上放纵,那是为了他身子骨结实些。他的胞兄,赫舍里皇后给朕生的第一个儿子,两岁就没了。朕是怕他生病……” 孝庄没有急着开口,只静静地,任由孙子倾诉着。 这些话,他还能对谁说呢? 讲道理,此刻没有用。 好不容易等康熙把话都倒干净,她才慢慢开解。 “没有额涅的孩子,你又忙。孩子许是寂寞了,又被索额图带着,学了外面的歪东西。要不,按我之前说的,叫佟皇贵妃养着他?” “不是亲生的,估计难尽心吧?” 孝庄有点尴尬,没搭话。 康熙刚说出口便后悔了。 这不是在暗示,太后作为嫡母,对他不好吗? “朕,不是那个意思。玛嬷恕罪。” “没事,我知道,你也是着急。国之储君,确实得找个妥当人照顾。要是太后能通晓诗书就好了。看五阿哥被她养的,连汉字都写不大明白,就连我都不放心交给她,何况你。若是再大几岁,说上亲事,迎了太子妃进宫,或许,会好些?” “急切间哪里能有合适的。慢慢看吧。先把他身边人全撤换了。一群废物。还有索额图,朕非狠狠收拾他一顿不可。” 孝庄很想说,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这个孩子的种种悖逆,根源都在皇帝太过纵容上。 可这话,天底下没一个人敢说。 那就等同于指着九五至尊的鼻子骂,说他是个失败的阿玛。 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21章 初露 海枫没想到,她竟然因为太子的八卦,一下子成了康熙后宫的大明星。 单纯为吃瓜也好,或许为自己的子女也好,嫔妃们都借着各种由头,来翊坤宫打听消息。 她说得嘴角起泡,一一婉拒。 这个舌根要是敢嚼,下一个被禁足在宫里的就是她自己了。 就连陈淑怡,海枫都没敢提起一个字。 可是,陈淑怡太聪明,而且,她还有别的渠道获取消息。 这件事的结尾,异常诡异,又情理之中。 安亲王福晋进宫了,专门负责照顾太子养伤。 照顾到什么时候? 孝庄和康熙不松口,那谁也不知道。 当然,她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从母系血统上看,她是赫舍里皇后的姑母,也就是太子的姑祖母;从父系上论道,安亲王是努尔哈赤的孙子,眼下当着宗正。 她本人还被顺治留过牌子,要不是他突然去世,安亲王福晋本来应该进宫的,混到今天,妥妥一个太妃头衔,和太后一个辈分。 首辅索尼这一支赫舍里血脉里头,她是最压得住场面的女性。 估计这回,康熙下了大决心,一定要给太子个教训。他把太子身边所有人从上到下、从贴身侍从到做粗活挑水的,一概撸个干净,打发去慎刑司议罪;另外挑一批乾清宫老实本分的奴才,到太子的住处毓庆宫当差,几乎等于变相告诉所有人,太子犯错了。 这么多线索,陈淑怡很快就像个福尔摩斯一样抽丝剥茧,把她的推理给海枫讲了一遍,正确率接近百分之六十。 “先生,你说,这件事是好还是坏呢?” “对当下局势也好,对你也好,恐怕都是坏事。” 海枫刚刚领教完她的神机妙算,非常敏感地开始追问后半句。 但是陈淑怡没有理会,直接先讲解前半句。 “格格知道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在康熙十四年册立太子殿下呢?” “那当然是因为赫舍里皇后呀,汗阿玛那么爱她,她又为生育太子哥哥去世。如果不立他,赫舍里皇后多冤枉啊?” “嗯,后宫的事情,格格清楚;但前朝的事情,我就更熟悉。在我看来,皇上当时,必须立太子。” 陈淑怡在纸上依次写下满、蒙、汉三个字,然后将满蒙二字用笔圈起。 “入关以前,满人主要和蒙古人联姻,取得军事上的支持。入关以后,这招就渐渐不管用了,因为,汉人太多,满人和蒙古人加一起也比不过。太皇太后和先帝爷、当今圣上,都开始接受汉人的文化和思想,学会使用怀柔政策,所以,局面就渐渐稳定下来。” “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懂,可,这和太子哥哥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撤三藩。吴三桂打的名头,是‘共举大明之文物,奚还中夏之乾坤’;那皇上,就得证明给天下看,他尊重关内的文化,愿意改变满蒙风气。从太祖皇帝开始算,本朝之后的三位皇上,没有一位是嫡子,甚至没有长子。皇上早早确立中宫皇后的儿子为太子,就是对华夏文明嫡长子继承制的认可。” 看海枫有点不解,陈淑怡接着解释下去。 “皇上立太子时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果皇上能活到六十岁,太子就得当四十年储君。恕我直言,太子殿下恐怕熬不到登基的那一天。皇上如果真的爱惜太子,就不该如此过早册立。” 海枫觉得这个人真够妖孽的。 自己来自现代才知道太子会被废,而她竟然直接预测。 “为什么?” “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皇上,那一定就会有人往他身边凑,阿谀奉承,好预定下一朝的权贵位置。再聪明有主见的人,时间一长,也会在恭维中犯迷糊。据我看,索额图就是。他既是亲人,又是重臣,太子殿下倚重他无可厚非。可这样一来,如果我是一名野心勃勃的官员,那就绝对不会往太子殿下身边靠。” “因为,奇货可居?就像先生同陈家,想和我联手一样?” “对。这就好比押大小,稳赢小赚和博头彩,总有人选另一边。手中筹码少的,甚至没有本金的,一般都会往风险大、但是收益高的那一边选。两边的人都是以身家性命相搏,时间一长,朝堂动荡。皇上其实,还是不立太子比较好。” 那这么说,太子的倒台,几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他本人优秀也罢,平庸也罢,甚至愚钝也罢,迟早都会被废。 海枫虽然跟他不大亲近,此刻也有点同情。 “先生,你说的我懂了。可,这些为什么会影响我啊?” 陈淑怡恨铁不成钢地用《资治通鉴》敲了下海枫的脑袋。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作者注:出自《汉书·董仲舒传》)。事事我都告诉你,哪一天没了我,格格要怎么办呢?” “哦,好,那我想一想!” 确实,求人不如求己。 既然下决心要参与到政治斗争当中去,那就不能学成个半吊子,害人害己。 “我是个皇女,也不能到朝堂上面去,最大的政治价值,就是和亲。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我将来的去处,先生应该已经通过陈廷敬大人,隐约知道了吧?” 师徒两个都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示意彼此。 “准噶尔,汗阿玛是一定要打的。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打仗……” 海枫对着那纸上的三个大字,苦苦思索。 陈淑怡便开口启发她几句。 “三藩,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他们因何封王?” “哦,先生是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汗阿玛会带我的哥哥弟弟们去打仗,然后论功行赏,分给他们爵位?” “嗯,你倒是把《增广贤文》记得不错。” (作者注:明代成书,儿童启蒙读物。) “哦,嗯,那书有趣些。” 好险好险,差点穿帮。 说到这里,海枫依旧不觉得这和自己嫁给多布有什么联系。 “爵位这种东西,其实就是汗阿玛一句话。比如恭亲王叔叔,他就没有正经差事,空有个亲王名头。” “格格,皇上一定会给阿哥们实权的。” “这又是……” 海枫刚想问一句,看到陈淑怡严肃的脸色,只好咽回去。 看来,今天的家庭作业,就是这个吧? 第22章 渐明 虽然陈淑怡讲解的高级政治斗争海枫还没能完全领会,但她竟然意外地,从另一个角度开始成为太子挨打事件的受害者。 安亲王福晋宫中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需要些辅助。按常理,她侄女也就是储秀宫那位没封号的妃子再合适不过,无奈这姑娘连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明白更别说帮忙了,于是孝庄亲自指了海枫去福晋身边听候差遣。 要是别人让她去,海枫还敢找托辞,来两句年纪小、不懂事之类的躲懒躲过去。偏偏孝庄知道她的本事,这真是躲也没法躲。 而且,她是少数知道太子为什么挨打的局内人,这种事,越少人清楚越好。 于是海枫过上了慈宁宫、阿哥所还有毓庆宫三头跑的苦日子。 也许是被最近上的课,抑或是这种奔波的生活影响,海枫总不自觉地想起从前上班的一些事情。 比如,她当年刚毕业后,在第一个职场里被排挤的经历。 刚开始进入社会,有的年轻人不太适应环境的转变,觉得痛苦,但海枫不一样。她终于不用靠救济补贴和打零工过日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可支配收入,每天上班都充满干劲儿。幼儿教师又是她的理想职业,累也乐在其中,所以海枫兴奋得不行,丝毫没有注意到,整个幼儿园,一个喜欢她的同事都没有。 同期的两个新人联手抵制她的内卷,老职员们也有危机感,怕她打乱园里本来还算稳定的晋升节奏,所以处处别着她做事。 就这样,小半年过去,海枫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儿,因为事态已经严峻到,职场里没一个人愿意对她释放善意。 虽然风险极大,但海枫还是果断选择辞职。 没必要所有人都一起痛苦。 b城那么大,还有很多幼儿园在招人。 到了下一家,她学会看氛围眼色,认真干好自己分内的事,至于其他的,不热心也不冷淡,保持着中上水平的表现,日子就舒服得多,交到几个不远也不近的朋友。 现在她在宫里,确实有点太出风头。 等母亲离开紫禁城这个牢笼,就想办法暂收锋芒,当一阵子咸鱼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对她的计划,陈淑怡也很赞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若在旁的地方还罢了,在后宫里,太出挑不好。” “先生好像有感而发的样子。” “当然。我也在内宅里吃过亏,差点失去祖母的信任。而那人算计我,也不为旁的,单单就是嫉妒而已。嫉妒我吃用上等,嫉妒我不学女红。” “那您怎么对付这人的?” 陈淑怡长久没有回答,而且满脸抱憾,弄得海枫特别后悔。 也许,她触碰到陈先生的隐私了。 海枫正要试图转移话题,陈淑怡却接着说了下去。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跟我、跟全天下的女子一样,都很可怜。除了在一片小小的天地里挣扎外,毫无出路可言。格格,其实,我很佩服你。” “佩服我?先生,可别逗我。” “我是真心,半点虚假也无。郭贵人在宫中尴尬又如何?有生母在,总有个依靠。她又在皇上身边得宠,对你未必无益。可你竟把这些好处全都放弃,费尽心机,要送她出宫。光是这份胸怀,可能我就没有。你这样,才是真正的孝。只要母亲愉悦,自己吃亏也无妨。” “宫里,有什么好待的?外人瞧这里,千好万好,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也不必劳作,最多就是绣绣花,做两双鞋子,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漠北自由的风,此刻好像又拍打在她的脸上。 “我们这些皇女,就跟寻常农家养的鸡呀猪呀一样。它们被养的又肥又大,为的是好卖钱。我们呢,锦衣玉食,读书学规矩,为的是嫁个好人家。别看现在汗阿玛好像很喜欢我,那其实都是因为,我的婆家已经定下来了,而且很不错。汗阿玛从前,连我出天花都不大在意,还要靠额涅去求他救我。” “格格原来早就明白了。” “啊?明白什么?” 海枫只是随便说说心事,被陈淑怡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给弄迷糊了。 “我请格格回去想的问题呀!为什么,皇上一定会给阿哥们实权。” “这,差得远着呢!儿子和女儿,哪里能一样。” “那请格格赐教,哪里不一样?” 一时间被问到,海枫还真说不明白,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词不达意地,勉强凑出几句。 “阿哥们能办差啊,能自由出门,领兵打仗,代替汗阿玛到处巡视,诸如,诸如此类吧。” “可是这些,大臣们也能办,太子殿下也能办,就像格格说的,实权有还是没有,全在皇上一句话。一件事情交给谁,抬举谁又打压谁,也是皇上一句话。” “大臣怎么能跟儿子比呢,比起外人,肯定是家里人更能相信。至于太子哥哥,他只有一个人,也办不过来这么多差事。” “格格,您马上就要明白了,再想想吧!” 海枫想得头痛,便请陈淑怡给点提示。 “那,我说些格格熟悉的事情。后宫的事情。康熙四年,皇上要大婚,首辅索尼大人的孙女和辅政大臣遏必隆大人的女儿都在皇后备选人之列。皇上当时,难道是更喜欢谁,就选谁当皇后吗?” “当然不是,汗阿玛和老祖宗是选中了索尼大人,没有看好遏必隆,才选了赫舍里皇后。” “那,太皇太后和皇上,为什么不选遏必隆大人呢?” “因为他……” 海枫渐渐感觉自己知道的历史常识不够用了。 陈淑怡照旧,还是把四位辅政大臣的名字,写在纸上。 她把索尼的名字单独圈出来。 “索尼大人是文臣,其他三位,还有他们背后团结的势力,都是武将。太皇太后将他放在首辅的位置上,估计也是看重这里。文武两道,天然就合不来。苏克沙哈是正白旗,遏必隆和鳌拜是镶黄旗,又有分别。辅政四大臣,从一开始,就是三个阵营。” 海枫听完,再次对孝庄的政治智慧拜服。 用人又防人,怎么都不吃亏。 怪不得她嫌后宫这点事小儿科,总懒得管,还嫌弃太后无能。 世间有几人能跟她一样,算无遗策啊? “先生是说,老祖宗本来就没打算一直用着这四个人,只待汗阿玛长大,把他们挨个击败,直接自己亲政?” “也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皇上要击败的,何止四大臣。他要击败的,是整个八旗。” 第23章 柳暗 那天,海枫从陈淑怡那里下课后,情绪激动,久久不能平息。 原来,生在帝王家,如此无奈与可怕。 康熙,真的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还是说,他们从出生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成为棋子,成为彼此的对手。 没穿越前,海枫工作的幼儿园里,总养着些小动物。 猫猫狗狗,鱼呀,小鸟之类的,给学生们看,也偶尔锻炼下动手能力。 刚才上课时,陈淑怡的指点,让海枫想起一窝小鸟,全都张大了嘴,等鸟妈妈喂食的画面。 谁叫得最欢实,谁先吃到饵料。 现在,他们这群最大十三四,最小一两岁的孩子,站在紫禁城这个坑里,等康熙来喂食。 他们当中,谁先爬上去,谁才有饭吃;剩下的,只能饿到有气无力。 她站在紫禁城的长街上,一动不动,不想去太子那里办事,也不想回阿哥所休息。 哪里,她都不想去。 在这里,也许只有母亲,是真心爱她的。 可母亲,马上就要出宫了。 佟皇贵妃果然按耐不住,已经通过银杏,搞到诅咒母亲的小人儿。 青梅也按照吩咐,利用她擦地砖的职务之便,将东西埋在母亲的住处。 孝庄把证据都拿到手,就等康熙九月二十八日出发去南巡不在宫里,她就可以单独做决定,对佟皇贵妃发难。 海枫想见母亲,可是又不敢去。 好不容易,才拿那张保证书,哄得她安心。 万一被她瞧出自己的动摇,说不定又不肯走。 要是多布在就好了。 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抓着他坚实的胳膊依偎一会儿,心也能找到归所。 一切都很顺利,可为什么,如此空虚,好像什么都没抓住一样,冷飕飕的? 她身边今天是阿香和赛纶嬷嬷当值,看海枫失魂落魄的,犹豫着上前劝慰。 “格格,若是不舒服,咱们今儿不去安亲王福晋那里也成,奴才去给您告个假。” “那,嬷嬷去吧。我想去小佛堂待会儿,念念经。阿香陪着就成。” “是。” 把赛纶嬷嬷支走后,海枫拉着阿香,在小佛堂里说私房话。 这里燃着的香料气味芬芳,还有和叔祖对话的回忆,能给她带来些温热的安全感。 “主子,您是不是心里难过呀?” “阿香,你怎么知道?” “因为奴才在家难过的时候,也喜欢对着一张观音像说话。求菩萨救苦救难,让奴才离开家里那个火坑。然后,然后,奴才就进宫了,还遇上了您!” 海枫望着阿香激动到发红的小脸,感到舒服一些。 虽然她没有像自己那样,拥有重生的记忆,可阿香对她的忠心和体贴,丝毫未变。 她对阿香那种依赖和亲近,也完整地保留下来。 有个问题,海枫一直想问,却守着界限,从来没有开口。 可今天,她实在忍不住。 “阿香,你有没有怨恨过你阿玛?” “主子,奴才没有一天,不怨恨他。” 阿香跪倒在佛前,热泪盈眶,举三指赌咒发誓。 “便是神佛要奴才下地狱,被火烧,被油煎,奴才也不改口。见了阎王,奴才就一句话,把他也拿来!凭什么,难道他是阿玛,就可以折磨我们几个小孩子,又打又骂,不给饭吃,还要我们几个做工养活他!我们白天黑夜地干活,就为喝碗稀粥;他抢了银子,出去嫖,出去赌,几时记得几个亲生孩子快要饿死!” 海枫被她那种极致的怒气和决绝,惊到说不出话。 与之相比,自己的抑郁,简直有点无病呻吟。 康熙只是不爱她,利用她,没有折磨她。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在自己接受四格格这个身份,接受母亲的照顾和爱意时,皇女的责任和义务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随过来。 在这座佛堂里,拒绝多布私奔的提议,决心从康熙口袋里拿到公主的封号和陪嫁时,她就已然无法畏缩回头。 总不能既要皇女的好处,又嫌弃天家亲情淡薄,尔虞我诈。 她好歹还拿到了些收获和权利作为补偿,今生还多了陈先生和她背后的陈家作为助力,情形一片大好,还在这儿自怨自艾做什么? 康熙若是不爱作为女儿的她,她也不爱作为父亲的康熙就是了,他要利用自己,那就大大方方利用回去。 “阿香,我想在这里想些事情。你出去帮我看着,谁也别放进来。” “是,请主子放心。” 海枫在阿香出去后,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姿势难看,但很舒服。 好久没这么放肆过了。 照陈淑怡的说法,康熙早年间费了大力气,才摆脱上三旗贵族的钳制,把实权抓在手里。 可这不是永久的。 只有把军队和朝堂里的关键位子上都放上他信任的人,这事才算真正完结。 所以,他花大力气去培植皇子们,希望将来儿子们成才,能把那群老骨头给踢下来。 皇子们进书房高压上课,为的就是将来成为一名优秀的臣子。 这就是症结所在。 君臣和父子,一个是利益,一个是亲情,就如同水油一般,不能相融。 纵观历史,最终一定会是利益战胜亲情。 权力的诱惑,太大。 手足之情经过消磨更是淡薄,看李世民杀兄即位的事情就知道了。 就算他本人不想这么做,跟随他的人也会下手的。 兄弟们先是生死相搏的政敌,然后才是家人。 太子,从他刚满一周岁、被册封为储君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悲剧收场。 陈淑怡的判断是,将来谁成功压制各方势力,将皇权牢牢抓在手里,康熙才能真正放心,将皇位传下去。 只是现在,他和太子都还年轻,都还有些感性留存,所以康熙还觉得自己能做到朱元璋没能做到的事情,亲手打造出一个完美的储君,然后让他即位。 冷静地说,希望极其渺茫。 这太理想化了。 或许,前世她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松懈,没能察觉出多布站大阿哥站的太早。 在她安居内宅的时候,同时在哪个皇子的府里,她们夫妻的存在,已经被讨论过多次。 十二岁就出嫁,海枫跟哪位阿哥私交都很浅,各种大场合下客客气气而已。 今生,她又该如何筹划,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呢? 第24章 出宫(一) 两场透雨下过后,夏天终于告别紫禁城。 虽然还是热,但那种闷闷的感觉已经被洗去不少。 绿阴里头,没有知了。 银杏叶已经全部变成金色,秋天,美不胜收。 重阳节过后,宫里宫外,都在为圣上的首次南巡忙活着。 太子的伤也全部痊愈,安亲王福晋功成身退,赶忙要回家接着带外孙女的时候,孝庄竟然病倒了。 康熙得知后,撇下南书房一屋子重臣,连轿辇都不用,步行走到慈宁宫侍疾。 “玄烨,我没什么事,就是季节交替时,稍微着点凉。你这样急忙跑来,倒显得我矫情。” “玛嬷这话,叫孙子惶恐。最近政事繁忙,没能多在您面前尽孝,已经过分了。” “没有,你不是三天两头地叫人送东西、请安过来吗?皇贵妃还有太子,几乎日日过来的。” 佟佳颐娴自打北巡回来只见过康熙三次,侍寝更是一次也没,这会儿孝庄提起她来,二人冷不防眼神对上,竟都异常尴尬。 “太皇太后娘娘身体不适,正是奴才侍奉不周,怎敢居功。” 说到这里,她萌生出一种寻求解脱的冲动,款款跪下请罪。 “还有四日,皇上就该出发去南巡。奴才琢磨着,这次就不跟去了,在这里侍奉汤药如何?另在嫔妃中寻妥当的,陪伴皇上。” 康熙本也不想跟她一起去,只是贵妃求恩旨留京筹办弟弟阿灵阿的婚事,其他妃嫔分量又不够,压不住皇贵妃,所以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听见她主动说不去,便顺水推舟,还赏些东西,以褒奖她的贤惠。 “皇贵妃愿意留下倒好,那些宫务,除开她没人担得起。只是,谁陪皇帝去呢?江南多美人,没个妥当的陪着,我总担心你挑花眼。” “玛嬷快别取笑孙儿了。要不,就惠、德二妃如何?” “嗯,果然都妥当,她俩我放心。” 梁九功见状,即刻命人去各处传话。 只有四天了,希望来得及准备吧。 又叙过几句闲话,康熙见时辰实在太晚些,必须得回去议事了,就站起来告退。 “去吧,等你从南边回来,宫里又要有小孩子来。郭贵人可都,七个月了吧。是不是啊,皇贵妃?” 颐娴尽力挤出个不太难看的微笑,连连称是。 送走康熙,颐娴又在孝庄那里忙前忙后,天都暗下去的时候,才回到承乾宫。 头一件事,就是喊来银杏。 “不是说,这喇嘛打西边来,灵验的很!收了那么多银子,怎么这都快一个月过去,愣是没动静?” “娘娘,奴才昨天刚问过,听说,是,四格格在中间,给挡了。” “什么意思?” “您想啊,四格格那是福大命大的皇女,连天花都是三天就痊愈,这点普通的法术,她多去念念经,也就化解了。” 颐娴确实听说过,四格格最近很喜欢去慈宁宫小佛堂里待着。 “那,我就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不是。这也有破解的法子。” “什么法子,快说!” “大师说,您得亲自参与到法事当中,用您的八字气运,压倒四格格的。谁也敌不过国母呀!” 佟嬷嬷在旁边听说这个主意,立刻反对。 “胡说!你这丫头最近嘴里颠三倒四,半句实话也没有!娘娘是什么人,怎能亲自做这种损阴德的事?” “其实,也无妨。” 颐娴不等佟嬷嬷再度开口,自顾自说下去。 “都说过做过多少事了,何必自己骗自己呢?我就是不喜欢郭贵人,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这样恶毒的人,哪里配当国母。除过阿玛额涅,谁也不在意我是不是国母。表哥……不对,皇上。他都厌烦见我。银杏你去安排吧。” 等屋里只剩下佟嬷嬷和她的时候,颐娴就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乳母怀里,语气甚至带着点撒娇。 “嬷嬷,等五妹妹进宫了,我也被废了,咱们一起去冷宫待着吧!我累极了,没有心思再装下去。皇贵妃,我让给她。” “娘娘,您这是孩子的话!她怎么能越过您去!娘娘是嫡出大小姐!” “可她年轻啊!长得又俊,皇上肯定愿意宠幸。一来二去,怀上个阿哥,不就成了吗?都是国舅的女儿,大差不差。我,我与其让亲生的额涅,跑到宫里头来,劝我识大体,顾大局,把承乾宫让给她,不如,不如我自己站着走出去!” 佟嬷嬷顾不上擦自己的泪,先用帕子擦拭颐娴的脸。 “娘娘,您听奴才一句劝吧。咱们去找太皇太后娘娘做主。向她求告,把之前做过的事情,都说了。郭贵人现在,一点事情都没有。就算有错,也没到被废的程度。” “你以为,她不知道吗?” 颐娴泪已流干,畅快无比,竟然感觉有点饿,顺手拈起软糯的云片糕吃。 “进宫第一天开始,明里暗里,她给我多少气受。我怎么服侍,她都不满意。就因为我姓佟。老太婆的意思我晓得,包衣奴才,做过太后已经不错了,竟还想,正位中宫?” “娘娘,慎言啊!” “怕什么,皇贵妃我都不想做了。让五妹妹来受这份活罪吧。皇上不会杀我的,他要顾及舅舅家的脸面。整个紫禁城里,我就羡慕储秀宫那位,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她多聪明啊,愣是不冒头,装傻充愣,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唉,说这些都晚了。要想摆脱这个烂摊子,我非犯下点大错不可。” “原来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 “前些天,是气昏头,跟个疯子似的,到处乱撞。也是银杏太浅薄,编瞎话都编不像。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许她什么好处,我看,也是下一个叶常在。杖毙了事。还惦记着当主子呢。” “娘娘,您要是想得这么通透,那,奴才也就豁出去了。咱们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您肯依我,奴才觉着,五小姐,只要您在一天,她就进不了宫。得在家里呀,当一辈子老姑娘!” 第24章 出宫(二) 未名湖畔,国舅佟家。 原本以为女儿一定会伴驾前去南巡的佟国维,听见临时换成德、惠二妃的消息,急火攻心,牙床都有些肿。 “立刻想办法,派人进宫,或是叫娘娘身边的明白人出来说说,能不能再变一变。” “老爷,这还怎么变?内务府现在这个时辰,还没歇下,忙着换仪仗。变不得了。” 赫舍里氏精心熬好的败火汤药,被丈夫一口气倒在书房的花盆里,半滴也没喝。 “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就这么一点点事,也办不明白。让她五妹妹进宫一同侍奉皇上,还耍皇贵妃的派头。没有佟家,她能压倒贵妃,当上后宫第一人吗?还在这儿做梦呢!” 佟国维如同一只困兽,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 该怎么办呢? 江南的事情,可都答应出去了呀! “老爷,太太,宫里来人了!” 此刻门外管家的一声通传,让夫妻俩喜出望外。 “快请进来!” 见来人是女儿身边最可靠的佟嬷嬷,佟国维知道,事情绝没有表面上简单。 “给老爷、太太请安。” “不必多礼。娘娘派你出来说什么?” “是。想来老爷太太也已经知道了,太皇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身边不能没有人侍疾。今天在慈宁宫,皇上点名让娘娘留下,推辞不得。” “哦,原来如此。” 佟国维只好无奈地放弃了,争取让女儿去南巡的念头。 一个孝字大如天,能压死人。 皇上不留下都已经有点说不过去了。 “娘娘知道老爷着急,所以匆忙间,赶紧想了个辙。就看,老爷愿不愿意。” “你先说说看。” “惠妃娘娘那里,娘娘没交情,不大说得上话。再说,她是太皇太后娘娘给皇上的,和咱们家天然不对付。能试试的,也就德妃娘娘了。” 赫舍里氏也着急想帮忙,刚燃起点希望,听到这句,复又泄气。 “怎么可能呢?为着抱养四阿哥的事情,两边早就撕破脸了。” “太太许是还不知道吗?德妃娘娘的妹子,马上就要和贵妃娘娘的弟弟阿灵阿成亲了。” “哦?” 佟国维听见这一句,大脑开始飞速计算。 德妃可真够厉害的。 他原本的算盘是,小女儿即便进不了宫,也有阿灵阿接着,一个好女婿是跑不掉的。 没想到,竟被出身卑微的德妃窃取。 如此一来,她就非进宫不可。 费这么大心思调教的姑娘,难道许个低三下四,毫无用处的人? 她可都十六了。 京中地位大致和佟家匹配的好人家就那么些,早被他挨个掂量过分量,除开阿灵阿,一个也瞧不上。 “娘娘什么主意?是要和德妃,化敌为友吗?” “这,娘娘说,全凭老爷做主。只是,拿捏她也好,拉拢她也好,得快些定。时间不多呀。” “她想怎么办?” “说来也容易。娘娘手里有四阿哥呢。当额涅的,谁还能防备自己的亲生儿子。支使他去骗骗德妃,算计一番。等拿住她的把柄……” 佟国维举手示意佟嬷嬷别再往下说。 他需要仔细想想。 越是情势严峻,越得沉得住气。 这样,等同于提前放弃四阿哥。 等他再大些,明白事理,很难跟佟家一条心。 损失太大了。 佟嬷嬷看出佟国维在犹豫,大胆加上一句。 “娘娘已经想通了,外人哪有自己家的好。五小姐进宫,她也好多个臂膀。” “哎呀,我就说,娘娘只是一时间有点别扭而已,日后一定会想清楚的!” 赫舍里氏这些天夹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听见这一句,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 佟国维也稍微放心些,以此为前提,重新考虑。 小女儿进了宫,总不会还不生育吧! 上天何必这样为难佟家! 有个亲生的阿哥在手,总比养子强。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个圆圆胖胖,健康活泼的外孙在地上跑动。 外人,哪儿有自己家的好。 女儿还不算全无头脑。 “她打算怎么做?” “德妃娘娘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有体面,寻常的错处,恐怕无用。事情又来得太突然,急切间难得成功。只有一件,能勉强拿来用用。” “不会又是,郭贵人那事儿吧?” “正是她。眼下咱们府里出去的青梅还在她那里做事,可以帮衬着。说来,怕老爷不高兴。娘娘去北巡那会儿,在宫里留下不少亲信,想对郭贵人下手来着。太后娘娘那边派的人看得严密,几次都没得手。换汤药、换饮食,这些没用。” 佟国维明白她在暗示什么。 巫蛊魇胜之术,敢在后宫中用,罪无可恕。 “不行。一旦走漏风声,得不偿失。” 就为几个给他送过好处、连面也没见过的官员,不值得。 “你回去对娘娘说,先,尽力试试。实在不行,就算了。” “是。” 佟嬷嬷只好遗憾地先回宫复命。 老爷果然谨慎。 不过,今夜也不算毫无收获。 至少,放弃四阿哥,他已经同意了。 德妃那边,还等着呢。 她裹紧身上的披风,快步往后门正在等待的马车处奔。 秋天的夜里,寒气锋利到可以伤人。 “嬷嬷,请你等一等。” 佟家精致的院子里,各色菊花争妍斗艳,丛中静静立着的,正是五小姐。 她是宠妾所出,得生母七八分好颜色,被刻意调教的烟视媚行,没有一般八旗满人大家女儿的爽朗自信,倒更像南方女子,眉眼温柔,声调缠绵,白皙的指尖,轻轻揪着一朵粉面西施。 (作者注:菊花品种名) 佟嬷嬷见了她这副妖调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可还是行了礼,也问过安。 “五小姐有何事吩咐奴才? “知道嬷嬷有要事在身,我便长话短说吧。求嬷嬷带一句话给姐姐,请她,放过我。” “哟,五小姐这话,奴才可不敢传。娘娘何时要害自家姐妹呀?这话,您要是非得传,还是求求老爷吧。咱们当奴才的,头一样,就是不能嚼舌根。” 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她若不想往上爬,老爷总不能掐死自己的女儿。 装出一副娇弱样子给谁看? 佟嬷嬷丝毫不理会她,风风火火,自行回宫去了。 第24章 出宫(三) “主子,主子!您快醒醒啊!” 四阿哥胤禛深夜被小太监的呼唤声惊醒,迷迷糊糊间坐起来,又披上件厚实的夹袄。 “什么事?这才……” 他拼命睁大眼睛去瞧屋里的钟表,以为到上书房的时辰了。 还好,没到时候呢。 “丑时都还没过,叫我起来做什么?” “皇贵妃娘娘请您悄悄的,过去说话。” “哦?” 胤禛听见是养母有命,不敢大意,连声叫人给他更衣。 由一盏暗暗的羊角宫灯指引,他蹑手蹑脚地进了承乾宫里颐娴的卧房。 佟嬷嬷亲自服侍着,颐娴装作病弱的样子,拥着锦被,时不时咳嗽一声。 那股难闻的药味儿,令胤禛十分不安。 白天,额涅不是还好好的吗? “大半夜的,辛苦你跑来。” “额涅说哪里话?儿子没有侍疾,罪过不小。” “我睡下之后才犯病,你怎么能提前知道。” 或者说,我打算装病,你怎么能看出来。 佟嬷嬷递给胤禛一碗药,低声解释着。 “娘娘向来身子骨不结实,可也不弱。都是郭贵人,今天晚上来请安,好生无礼。仗着自己有龙胎傍身,话里话外,笑话娘娘没有亲生的孩子,只能抢别人的孩子养。娘娘这才气病了。” 胤禛觉得这番描述,和他记忆中谦和到甚至有些懦弱的郭贵人大相径庭。 不过驳斥佟嬷嬷属实无礼,他只好随声附和。 颐娴摆手叫他到床跟前去。 “四阿哥,咱们在一处,也两三年了。我没孩子,把你当亲生的看待。你,你也这样吗?” “当然,儿子也把您当亲生的额涅一样。” “不是说出来哄我的吧?德妃也挺得宠的,她跟我说过两次,想把你领回去。我知道,养母哪有亲娘好。” “不,儿子不想回去!德娘娘那里有六弟呀!她有两个阿哥,额涅却一个依靠都没有。儿子知道轻重,从来没想过回到她身边。” 即便是颐娴,听到这话,也觉得有些心寒。 何况暗藏在屏风后面的德妃。 接下去的话,颐娴简直有点不忍心讲出口。 “佟嬷嬷,你先下去,我和四阿哥,单独说两句话。” 等屋里表面上只剩颐娴和四阿哥的时候,她紧紧攥住胤禛的手,用低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切切询问。 “你这样贴心,额涅很感动。儿啊,你想不想当皇帝?” 胤禛被道破心事,脸色煞白,吓到差点失禁。 “额涅,怎么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将来的皇帝,是太子殿下啊!” “可太子殿下在宫里没有额涅呀!皇上成天忙于政事,又是个男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太子殿下就是再好、再周全,总有犯错的时候。皇上生气急躁起来,旁边没有人劝和,父子之间一定会生嫌隙。这次他不就挨了打吗?以后次数多了,皇上就不喜欢他了。你的机会,也就在这儿等着呢。” 颐娴看他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摇头反驳,便知道他动心了。 “你知道的,额涅将来会是中宫皇后。无论新帝是谁,我都是太后。但你看皇上和太后娘娘就知道了,不真心孝顺的皇上,太后的日子难过呀!额涅满心疼你,也为自己的将来着想,盼你能登基!太子殿下是皇后生的,你也是我的儿子呀,身份上不差的。我阿玛又在朝中有势力,收拾一无所有的索额图还不容易?只要咱们母子一条心,准能成功。” “那,究竟额涅把儿子半夜叫来,做,做什么?” 颐娴便把写着济兰生辰八字的小人,塞在四阿哥手里。 “郭贵人太得宠,她这次要是生下个阿哥,将来一定会成为你的对手。所以额涅要除掉这对母子。你亲自去,谁也别惊动。把这个,埋在她的住处。等生产那天,她就会一尸两命。” “额涅,这,这不是魇胜吗?汉武帝时,陈皇后使这个诅咒卫皇后,即便有拥立之功也被废了呀!儿子在史书上读到过。要是被人察觉,汗阿玛不会轻易绕过您的!” “那到时候,你要把额涅供出来吗?” “自然不会!” “皇上要是问起呢?” 胤禛忽然明白了,颐娴的真正意图。 一个儿子,怎么可能有两个额涅。 他必须表现出忠诚和决心,才能真正获得养母的信任。 才能真正靠近皇位。 才能拿到佟家的鼎力相助。 “我就说,是德妃让我这么做的。她是我亲生的额涅,汗阿玛会相信的。” 颐娴看着这个才六岁的孩子,不寒而栗。 她还笑话四格格想太多,原来天真的,竟是自己。 “那,事不宜迟,你快去。我叫佟嬷嬷陪着你。路上巡视的人,早叫我借口调开了。不会被发现的。” 等外头传来暗号,确定两人已经出门,颐娴才把德妃请出来。 “这孩子,你若是还想要回去,尽快吧。我,我害怕他。” “不要了。打今儿个起,我只有六阿哥,一个儿子。” 德妃默默地站着,不愿面对这个事实。 她费尽心机,把所有人都给算计到了,折腾这么久,就为把这个白眼狼领回身边养。 谁都想当皇帝,大阿哥想,三阿哥未必不想,就连五阿哥愚钝至此,科尔沁也还没完全放弃呢。 平心而论,她一个包衣宫女出身的嫔妃,能给儿子的帮助确实有限,比不过佟国舅家。 可再怎么样,也不能拿亲生额涅的性命开玩笑吧! 他知道的呀,亲口说的。陈皇后有拥立汉武帝登基之功,敢碰巫蛊,也只能保全性命。自己不过是个妃子,一个死罪跑不了,说不定还会满门抄斩。 冷血到这个份儿上,不光颐娴害怕,她也怕。 “我先去了,万一叫人察觉,不好解释。” “等等,你把这个,捎给四格格吧!” 颐娴把签好字的保证书,郑重交给德妃。 “你自己给四格格,不好吗?” “我最近还是不见她的好。人多眼杂的,宫中聪明人多着呢,被瞧出来可怎么好?” “哟,你倒挺为她着想的。” “那当然。说了视如己出,那就得做到。见面礼,我已经给过了,就省了啊!” “什么时候给的?” “今年二月吧,庆祝她天花痊愈那天。一对金耳环。那上头的红宝石,足有拇指盖那么大!” 第24章 出宫(四) 收拾索额图的差事会落到自己肩上,佟国维没有意外。 这种可能会被秋后算账的事情,谁也不爱干,皇上只能用自家亲戚。 当年逮捕建宁公主的额驸吴应熊,皇上也是叫他去办的。 佟家,就从那件事开始发迹。 他只是没想到,索额图竟然就剩个空架子。 几样产业早都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子,守着个气派的宅院,和两三代人靠功劳换来的宝贝,每顿饭照样二三十个菜,仆人们换季必做新衣裳,可账面上、私下里,打了七八千两银子的亏空。 还抄家?抄他的印子钱借据吗? 以后,恐怕还得皇上养活他。 真够晦气的。 “都看好了啊。除开几位家眷,和每人身边一个仆人,其他一概不能留。皇上的意思,是软禁。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嘱咐完看守索额图宅院的侍卫,佟国维看天色尚早,还来得及进宫,就让车夫快些。 他急于知道,女儿佟皇贵妃得手没有。 快两天过去,音信全无。 皇上后日就要出发去南巡了呀! 打东华门进了紫禁城,他还是先去乾清宫复命。 在书房门口,他和陈廷敬不期而遇。 “陈大人辛苦。” “国舅爷客气。” 梁九功即刻进去通传,康熙没有休息,直接把他的舅舅叫了进去。 “给皇上请安。” “舅舅快请起。索额图认罪了吗?” “是。这里是他的供词。臣按照皇上的吩咐,将所有银两、账册一一收缴,绝无遗漏。因为去的突然,他没来得及藏匿。” 康熙把这些东西快速看过一遍,内心不免动摇。 看来,他确实有冤枉太子的地方。 陈廷敬的奏疏,应当是最公允的。 不过,只是一小部分。 这孩子,确实跟索额图合伙、分账。 “他的罪行,朕已尽知。舅舅辛苦了。等过两日,朕出发去南巡,京中的事情,还要劳烦舅舅多照看着。” “臣职责所在。皇上,臣听闻,太皇太后娘娘身体抱恙,十分不安,可否请旨,前往慈宁宫问安?” “当然。这两天表妹一直在侍疾,恪尽孝道。舅舅去了,也替朕慰劳她一番吧!” “是。臣遵旨。” 佟国维恭敬地从书房中退出来,又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慈宁宫。 颐娴知道他迟早都得来一次,只没想到阿玛着急到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见她。 拿传晚膳当借口,她才偷空在后院先见了佟国维。 “阿玛也太心急些,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长话短说,用不了多大功夫。上回佟嬷嬷说的事,如何?” 颐娴没敢出声,只点点头。 “那就好。我上次告诉你那些人,保险起见,先都不管了。你只告诉德妃,无论如何,保下漕运总督邵甘。” “这人和咱们家,什么关系?” “漕运总督这个职位,向来是索额图他们家的钱袋子。上一任还是索尼大人的堂弟。邵甘之前一直依附索额图,每年给他至少送一万两孝敬钱。去年索额图倒霉,他在京中失去依靠,就想办法主动找上了我。” 说完,佟国维便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哦,阿玛这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啊。 颐娴示意自己记住了,然后领着佟国维进去探病。 海枫在小佛堂里念完经出来,看见慈宁宫似乎和往常不大相同,细一打听,才知道佟国舅来请安。 他也太焦急些。 所幸他也没待多久,毕竟不能打扰到太皇太后用晚膳,说过几句话就告退了。 海枫就如常进去,蹭孝庄的好饭菜。 颐娴站在桌边布菜的时候,就给孝庄和海枫讲了一遍邵甘的事情。 是的,她现在已经成为孝庄安插在佟国维身边,最可靠的细作。 他防范谁,也不会防亲女儿。 默默吃完饭,孝庄留海枫说话解闷。 “唉,这索额图手底下,怎么就总是这些贪官污吏聚集。一个好人,也不给太子准备。但凡出点事,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 海枫虽然得到了陈淑怡诸多点拨,但有些事情还是想不通。 前世她出嫁前,好歹在紫禁城生活过六年。 那时她不懂政治斗争,只看到些日常而已。 康熙对赫舍里皇后丢下的这个孩子,真的疼爱。 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父爱,不可能做假。 家长,尤其是生了却不管的家长,她在幼儿园工作时见得多了,不是他那个样子。 说句真心的,海枫觉得有时候康熙对太子的细致和用心,不像父亲,更接近母亲。 康熙如此用心,为什么不给太子找个更好的靠山,花了这么多年,就在索额图一棵树上吊死? 孝庄只瞄一眼便知道她在走神想事情,便开口点拨几句。 “皇帝选过几个人,太子认死理,谁也不爱搭理。其实就连佟国维、明珠都试过,没用。太子总觉得这些人挤走了他的外公,是坏人。几次下来,玄烨只能让步,盼他长大几岁,性情稳定些,再选个妥当的。” “老祖宗觉得,谁能顶替索额图呢?” “我想那个做什么?我一个老太婆,活一天少一天。这天下是皇帝的,他去苦恼吧!只要别出大事,我不会去干预朝政。玄烨都过三十岁了,我还指指点点的,多讨人厌呀。” “所以,您默许惠妃娘娘和大阿哥争夺储位吗?” 海枫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她想知道孝庄的真实想法。 哪怕只学到点皮毛也好,海枫想从睿智的孝庄这里得到些启发。 “小丫头,才上几天学,尾巴都藏不住了。这是能用嘴巴说出来的话吗?心里知道就行了。” 孝庄把太医院熬出来的太平药汤倒进痰盂,随手揭开一本佛经看。 “我从来不认为汉人那套嫡长什么的管用。皇上,必须能者居之。如果当初,玄烨没能挑起这副重担,我会废了他,另想办法。太子,现在瞧着,不太行。他念书还可以,将来做个亲王问题不大。你还记不记得,我在蒙古说过什么?” “越聪明的人,越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嗯,还行,没忘。玄烨就这样,他绝大部分事情都想得周到,做得也好,所以慢慢地,就不爱听逆耳的话。在他眼里,太子是最好的孩子,他亲手带大的,怎么会失败呢?一定得叫他自己明白过来,才行啊。保成不当太子,将来就像恭亲王那样,未尝不是件好事。” “那,老祖宗觉得,哪个阿哥,能当好皇上呢?” 孝庄透过水晶眼镜看着海枫,见她诚心求问,便把书放下,认真回答。 “那你要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固伦公主,当还是不当?” 第24章 出宫(五) 见孝庄问得认真,海枫半点不敢马虎,立刻从椅子上起身,姿势一丝不苟地跪在地上。 “老祖宗,固伦者,国家也。非皇后所出之女不得封。妞妞只是个贵人生的格格,年纪尚小,于国尚未有功。” “谁让你现在当了。皇帝已经决意把你和亲到漠北去,为了土谢图汗部的体面,你最好是被封为固伦公主。现在,皇贵妃已经站到咱们这边来,等郭贵人出了宫,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养你。她迟早是皇后,届时你不就可以跟着封固伦公主了吗?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还犹豫什么?” 海枫当然知道,当固伦公主威风。 往小了说,每年多领点俸禄,日子也宽裕些;往大了说,这等于康熙名正言顺昭告天下,她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儿,这个封号就跟个保命符一样,可以帮助她对抗政治斗争带来的风险。 但,海枫就是别扭。 她老实给孝庄磕了三个头,诚恳告罪。 “老祖宗抬举,原不该推辞。可,妞妞就只有一个额涅。她生我,养我,爱我,护我。为了我,自己的性命尊严都可以不要。皇贵妃娘娘,老祖宗既然肯接纳她,妞妞自然也会尊重她,不计较从前的交恶。她肯起誓视我如同己出,只要说到做到,我也会把她当作嫡母孝敬。但,她永远不是我额涅。” “这就是你,想了两天之后的答话吗?” “是。便是老祖宗从此以后厌弃妞妞,我也不后悔。” “唉,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也罢,你先回吧。我要想一想。” 海枫看不出孝庄有没有动怒,依言跪安后,带人回阿哥所了。 等她走了,孝庄叫过苏麻喇姑来。 “你觉得,怎么样?” “奴才说不好。宫里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孝庄揉搓着温润的翡翠佛珠,摇摆不定。 她教过这么多女孩子,也带过几个阿哥,在看小孩子上头也算是个行家,可对四格格,她总感到困惑。 聪明没得说,看人眼色,判断情势,一点即透,甚至偶尔还能想到些她都想不到的鬼点子,是值得培植的好材料。 可在利用人上头,她又笨得出奇。 四阿哥背叛德妃的事情,孝庄已经知道了,她并没太在意。 这样的孩子,将来才能在朝堂上走得远。 在佟家和德妃那个娘家之间二选一,是个人都会选佟家。 德妃一天都没养过四阿哥,母子间感情淡薄,不足为奇。 奇的是四格格这种孩子。 郭贵人从前确实太安分,不会争宠甚至避宠,但经过自己的调教,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肚子里这个即便生得下也养不大的孩子,其实正好可以拿来博得玄烨的同情与怜惜,再好好调养身子,趁年轻多生几个阿哥,长大后和四格格联手,说不定真能争一争储位。 就算没有阿哥,先抓个嫔位甚至妃位在手,转而支持宜妃生的三个孩子,也不会太差。 这么多机遇,这么多好处,四格格非得选最差的,断送自己在宫里的一大助力,做了多少个局,就为送额涅出宫。 真不知道该说这孩子孝顺,还是痴傻。 “苏茉儿,我想把这孩子留给太后用,你觉着,好不好?” “四格格比太后娘娘强出不知多少倍,当然好。可她迟早要出嫁啊,皇上顶天儿留她十年左右,保不齐过个五六年就该准备嫁妆了。好一番心血,调教得伶俐能干,倒便宜土谢图汗部。” “话不能这么说。嫁得多远,她都是皇家公主,总得为娘家考虑。她能对郭贵人这样,将来也会心也会向着玄烨的。我帮扶一两年,等她能独当一面了,至少,五年左右,太后能压住佟家。” “佟皇贵妃玩弄巫蛊这么大把柄,主子都拿捏住了,您还怕什么?” “我怕佟家,弃车保帅啊。那个五小姐,面上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心里可有数,和佟国维一个德行,除了自己那一点蝇头小利,什么也不在乎。一门心思往乾清宫里钻,何曾在意过天下如何,百姓如何啊。就说漕运总督邵甘,为官庸碌,排除异己,皇帝早知道了,就等南下的时候,搜集证据收拾掉。” “国舅爷或许不晓得?” “哼,他成天在皇帝身边当差,怎么可能不晓得。他是看中邵甘给他的好处了。漕运,那是坐着数钱的位置。” 关于索额图,孝庄和康熙的想法不同。 他是不好,但现在还不能倒台。 总得等太子身边有个好人用,再动手除掉他不迟。 而且,索尼的情面,还是顾及些。 不然那些老臣们兔死狐悲,指不定又给皇帝使什么绊子。 “上回,皇上跟我商量的那个,理藩院尚书,是叫阿喇尼对吧?” (作者注:理藩院为清朝专门处理少数民族、尤其是蒙古和西藏事务的部门,还兼管罗刹的事情,可以粗暴理解为负责外交的衙门。) “对,已经下旨了。” “皇上想把这个人扶起来,将来留给太子使唤。我看着,做事还算稳当,就是有点毛躁。不过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好好在任上磨练一两年,再看吧。” 要是这个人妥当,那再一点点踢索额图出局不迟。 “佟家闺女交上来那份名单,你拿来给我。现在记性一天比一天坏,老是忘记。” “是。” 苏麻喇姑从贴肉的地方掏出钥匙,开了孝庄床头搁着的螺钿妆匣,在一堆地契、信件中找出名单来,展开给孝庄看。 “嗯。能有一半儿,原来都是依附索额图的。不过这里头,似乎还有些明珠那边的人。你去告诉德妃,都留心看着。每人都打探些消息回来,最好。悄悄的,别叫皇帝觉察出来。” “那,邵甘呢?” “别理他,自作孽不可活的东西,从漕运里头贪了多少钱,全自己花用了。皇上都没他过得奢侈。” “可德妃娘娘不保住他,佟国维必定起疑心啊。” “明珠不是跟去了吗,往他身上一推了事。” “是,奴才这就去告诉。” 第24章 出宫(完) 康熙刚一离开紫禁城,济兰就搬进了慈宁宫。 根据太医诊脉的结果,她随时都有可能早产。 预产期正常应该大概在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不过她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海枫每天都拿念经当借口,守到很晚很晚才离开济兰身边。 外面都已经布置好了,淑慧长公主在京城的宅子,安亲王福晋帮忙找的仆妇,济兰的姑祖母郭嬷嬷年岁也到了,这次跟着她一起出宫荣养。 能想到的,能办成的,海枫都竭尽全力安排。 或许是想跟女儿多在一起几天,济兰一直坚持着,竟然到十月底,羊水才破。 那天,海枫刚到慈宁宫,还没开始上课,苏麻喇姑就过来叫她。 “郭贵人这回是动真章了,疼得不行。太医已经在熬药,宜妃也进去陪着了。别慌,就在门口守着,主子也在呢,万事周全。” 只要不伤及母亲的性命,别留下什么生育相关的后遗症,海枫就很满足了。 宫中她有没有亲弟弟,都能活得很好。 孝庄淡定地读佛经,看见她过来时脚步轻盈,并未失去冷静,赞赏地颔首。 “你也提前见识下吧,女人一辈子,总得有这么一遭。” 海枫知道。 母亲现在一定痛不欲生。 这些,她前世都经历过。 未免走漏风声,济兰不敢放声喊叫,咬着块白布拼命使劲儿。 宜妃都生过两次孩子了,经验丰富,指挥着婆子们煮鸡蛋,倒红糖水,把生产的细节一一记录下来,告诉外头的太医,方便他们加减药材。 因为是二胎,济兰觉得没有头一次漫长,才用力一两个时辰,就能感觉到,孩子快出来了。 可是这种顺利,也让她心中那股微弱的火苗,渐渐熄灭。 这个孩子,和女儿相比,个头真的很小。 用过两回参汤,济兰终于在下午申时前后,生下一个阿哥。 太医们那么害怕的大出血和难产都没有出现,除开孩子就跟个病猫一样瘦弱,哭声几不可闻以外,算得上顺利。 济兰想让这孩子好歹吃一口自己的奶,无奈,他没有力气。 宜妃强颜欢笑地劝慰着,收拾干净产房后,让海枫进来,跟济兰最后再相处一会儿。 所有人都回避了,只有她们母女,静静地相互依偎着。 叮咛的话,这一个月以来几乎都说尽了。 济兰还给海枫做了好多件衣裳,要不是时间和身体状况不允许,她甚至想把嫁衣都做出来。 “那个什么长孙台吉,额涅也没见过一次。他到底怎样,你总也不肯说,怕走漏风声。现在,你可以说说了吧?” “好啊,额涅想听,我就讲下。他,我在蒙古已经见过了。人嘛,其实也就那样。心眼儿小得很,脾气却大,总要我听话。仗着自己功夫好、骑术好,笑话我骑马学得慢。他比我大三岁嘛,我要是能再练上三年,肯定不比他差。” 海枫把前世在新婚后没能向母亲发的牢骚,此刻都倒出来。 “还有,心里也没个成算,不会过日子。他手头也没多少财物,还老想着买这个簪子,买那个衣裳送我,假大方。花的这些钱,那都是我想以后用来置办产业,每年多添点进项的本金。真有本事,弄回来一堆银子,我比他还会买东西呢,我买自己喜欢的不好吗。” 济兰无奈地摇摇头,给女儿倒了杯热热的茶水润喉。 “这些,世间男子大都如此。” “不止呢,额涅你听我说呀!他老笑话我,妇人之见。好多事不准我插手。难得愿意交给我几件事吧,其实是等我去求他帮忙呢。明知道我要吃亏了,就掏着坏,不告诉我。” 还动手动脚占便宜。 海枫想起来就动气,把茶水一口喝干。 “枫儿,额涅这才有点放心了呢。你是真的很喜欢长孙台吉,他也喜欢你。总算不是盲婚哑嫁,得勉强自己忍一辈子的亲事。额涅到了巴林部,总比你离漠北近些。等我打听到他的事情,请淑慧长公主告诉你。” “不用,他的事情,汗阿玛还有大哥哥都告诉我了。” “傻丫头,不是那些明面上能知道的事。比如,再过三四年,他身边有没有通房,有几个,里头有没有特别得宠的,生没生庶子庶女……” 海枫有点醋,手里玩弄着空空的茶碗,低着头不说话。 这些,就算多布自己不去找,别人也会送。 也不知道自己不在身边,他能不能抵制住诱惑。 济兰忽然感觉自己有了个正经的差事,抛下女儿出宫的负罪感,略微减轻些。 又说了会儿闲话,宜妃就进来喊济兰更衣。 “正好陈先生要出宫,就借她的马车,不那么打眼。太皇太后娘娘在贞顺门安插了自己人,姐姐你就打那儿出去。” 海枫用一件猞猁皮缝的斗篷,把济兰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包裹起来。产后不能见一点风,现在可是秋天,寒意入骨髓。 手炉脚炉也都预备上,马车里也备有炭火。 陈淑怡让济兰先上车,自己坐在外侧,把她挡住。 “郭贵人尽管放心,我如今在侍卫里头也有点名气,他们都知道,我不好惹。没人敢多事掀开我的马车查验。怎么说,我也有个望门寡的名头。” 济兰忍住没哭,还勉强笑了笑,透过马车的窗户,最后叮嘱女儿。 “遇事别冲动,听太皇太后娘娘的主意。和姨母少置气,她没有恶意的,就是嘴巴快,不走心。” 宜妃泪眼汪汪的,紧紧捏着济兰的手。 “姐姐,到了千万给我们来信。姑祖母照顾你,我信得过。回头等皇上消气了,不计较了,我就叫阿玛和额涅去巴林看你。总有能回家的那一天。” 再磨蹭下去,宫门都快下钥匙了。 陈淑怡没有插话,而是捡起鞭子,在拉车的马背上,抽打几下。 车轮缓缓转动,济兰终于出发了。 海枫没追上去,倒是宜妃紧跟着车,送出去好远。 没有什么不舍的。 离开这里,母亲才能活得有尊严,不必整日低声下气,仿佛做错了事一样。 母亲什么过错都没有,给康熙生儿育女,不争不抢,嫌弃她嫁过人,当初就别召幸。 总有一天,自己也能风光大嫁,离开紫禁城,然后和母亲团聚。 总有一天…… 第25章 花明 海枫刚出生的弟弟,当天夜里就断了气。 对于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已然做好心理准备,没有过多的遗憾或者悲痛。 内务府按照规矩有条不紊地忙活着,颐娴把海枫领到承乾宫,让大公主和四阿哥陪着她。 “可怜的孩子,额涅刚因为难产没了,弟弟也殁了。你们俩要好好陪着,我得赶去处理事务。” 大公主知道内情,拿捏着尺寸,轻轻搂着素衣服孝的海枫,也陪出几滴眼泪。 四阿哥微微颤抖,规矩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海枫冷眼看着未来的雍正帝,试图看穿他的真实想法。 他愧疚吗? 抑或是害怕? “四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啊?姐姐请讲。” “我想写封信,给汗阿玛。说说这件事。我心里太难受,握不住笔。” 大公主见状,也跟着帮腔。 “哟,按理,我该帮着写。可我向来疏于练习,恐怕在汗阿玛面前出丑,还要被训斥。四弟弟的书法,据说上书房的师傅们都经常夸。就请四弟弟代笔吧!” 四阿哥没有办法,只好命奴才把笔墨纸砚都拿来布置好。 “姐姐请说吧。” “嗯。你写吧。‘汗阿玛安好。您南巡还顺利吗?身体如何?吃的还习惯吗?妞妞很想您。今天,他们告诉我,额涅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刚生下来的小弟弟,他也走了。” 海枫清楚地看到,四阿哥写到这一句的时候,笔明显没有之前稳。墨也足够,但他还是停下来,去砚台里蘸取。 “妞妞以后怎么办呢?听老祖宗说,汗阿玛最快也要十一月底才能回来。佟皇贵妃叫我先在姨母那里住着。妞妞会好好读书,等汗阿玛回来拿主意。” “姐姐,还,还往下写吗?” “不写了。谢谢四弟。” 四阿哥慌忙推辞几句,仔细检查好没有写错的地方,然后将纸放进信封中。 大公主接过来,去找人帮忙传递。 于是就只有海枫和四阿哥,相对坐在正殿里,没话找话,一句句闲聊。 “四弟,你的书,读到什么地方了呀?” “刚开《大学》。” “好厉害,我连《论语》都没读完呢。” “不,四姐姐天分高,汗阿玛经常夸赞。还说,让我们几个多多用功,不然日后被女子比下去,羞也不羞。” 原来康熙还说过这种话。 海枫慢慢地,一字一句,问着四阿哥。 “你读书比我多,想必知道的,也比我多。你说,人死后,都去哪儿呢?” “啊?” 四阿哥听见她这么问,差点把茶杯打翻。 “这……这……” “我最近,常读佛经。有时候就想,这人死后,会不会见到,已经去世的亲人呢?” “或,或许能。” “那可太好了。我以后肯定能和额涅,还有弟弟见面。到时候,问问他们……” “别说了!” 这下不仅茶杯,连方桌都被掀翻在地上。 跟在四阿哥身边的太监们,互相对过眼色,悄悄上前收拾。 “四弟,你嚷嚷什么呀?吓我一跳。” “姐姐见笑,我,我有点着凉,还犯困。先回去了。” 海枫盯着径自走远的四阿哥,收起最后的怜悯。 刚才,是她的底线。 如果雍正愿意忏悔,把诅咒过母亲的事情说出来,那她会把之前的偏见和过节也都收起来,帮他把心结解开,说出实情。 只可惜,前世今生,他都是个冷血动物,捂不热。 那个写着母亲生辰八字、由雍正亲手埋进土坑里的小人,就是她今生的底牌。 就算没有造成恶劣结果,敢在后宫玩弄巫蛊,也是重罪。 雍正如果还想在九龙夺嫡中取胜,光明正大地登基,这个秘密就永远不能见于日光之下。 刚才那封写给康熙的亲笔信,可以证明他,知情不报,明知故犯。 海枫终于有了点安全感。 不管她选择支持哪位皇子,最终成功与否,总不会一败涂地到被杀、被圈禁的绝境,有雍正给她兜底呢。 大公主回来的时候,见她面色怡然,便知道事情成了。 “我也不懂你,费了好大力气,就弄来一封信做什么。” “大姐姐,再过三十多年后,这东西,给座金山我也不换。已经寄出去了吗?” “嗯,通过老祖宗送给汗阿玛,万无一失。” 虽然从早忙到晚,精神一直紧绷着,可海枫浑身都是力气,感觉可以通宵一样。 “大姐姐,今天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呀,咱们说说话。” “好呀,我叫人去安排。” 大公主的住处,处处不显摆奢华却十分精致。嬷嬷们知道海枫要来,赶忙拿出新被褥,又换熏香,又改陈设,倒弄得海枫有点抱歉。 幸而她们动作利索,姐妹二人换好寝衣,盖同一床被子,说体己话。 “你的胆子是真大,欺君的事情也敢做。” “老祖宗领着呢,不然我也不敢。反正,做都做下了,汗阿玛要生气,就生气吧。额涅现在,明面上不在人间了。汗阿玛总不能再把个死去的人召回宫。我有大姐姐、大哥哥,还有老祖宗,那么多保证视我如己出的娘娘们护着,他总不能把整个后宫的人,全收拾了吧。” “万一呢?郭贵人,汗阿玛那么喜欢。” 海枫在散发着太阳味道的被褥里打了个滚儿,渐渐被惬意包裹,眼皮跟着打仗。 “他喜欢的人,或者东西,多了去了。他也喜欢我姨母,喜欢德娘娘,喜欢读书,喜欢太子哥哥。要说他最喜欢什么,那肯定是,当皇上。纳一个再嫁寡妇当宠妃,多不好听呀。慢慢的,他就会发现,额涅不在宫里的好处了。” 大公主看着她要睡着的模样,忍不住要笑,忽然想起件紧要事,又把她摇醒。 “有好东西送你,先别睡着!” “什么呀?明天再说吧。” “北边来的新鲜玩意儿,今天刚送到,我差点忙昏忘记了。” 海枫意识到这大概是多布送来的,顿时睡意全无。 “我也闹不懂,这男子就是心粗。他送你这么大的首饰,怎么戴啊?” 抚摸着那些镶着各色宝石的步摇,金刚石的手链,还有玉佩耳环之类的东西,海枫又感动,又想笑。 虽然在细节上有点似是而非,但能看出来,这些都是按照前世他送过的礼物选的。 他还记得,一点没忘。 每次吵完架,闹别扭,他就用这些东西当台阶,有点笨拙地道歉。 但是她收到后只会更气,因为本来银子就不够花,他还浪费在这些奢侈品上。 说过好几次,多布才停止这种行为,改成带她出去玩儿,跑马,在草原上搭帐篷,等着看日出,浪漫又实在。 海枫搂紧首饰匣子,渐渐睡着了。 番外之伤逝 直渎山下,观音门外。 滔滔长江,燕子矶。 康熙出京南巡,已经一个多月,仍旧兴致勃勃。 黄河河务,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已经了然于胸,宣召多名官员前来商议妥当,近期应该就会有章程拿出来。 江南官场风气确实有些糜烂,不过比他预料中要好,不难整治。其间还有汤斌、于成龙之类民声极佳的官员,令康熙十分满意。 虽然烟花三月已过,但眼前的初冬景象也足够动人,没有辜负他从诗词中构建的,对南国风光的诸多想象。 他已经看过燕子矶在如火的夕阳下,赤壁连天的美景,白日里也饱览过六朝古都南京的繁华景象。 旧历十一月的朔风和江上难以隔绝的潮气,丝毫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夜已深沉,他仍旧在御船上捧着一本《周易》,看得兴起,不想入睡。 侍读学士高士奇伺候着笔墨,看看时辰着实太晚,低声进谏。 “皇上,您该安置了。昨日还因为着凉咳过血,您的龙体有半分差错,臣等万死难辞。” “可朕就是丢不下这书啊。朕五岁起就学会念书,八岁登基后,又读四书,大学,中庸。看过总想把它们都背下来,不然总觉得不畅快。最近又读周易,觉得奥妙无穷,非把它研究出点眉目来,否则怎么能入睡呢。” 高士奇这些天提心吊胆,因为他已经通过明珠知道了陈廷敬为太子讲话的事情。 皇上此刻的亲近与信任,到底是真是假? 他决定试探一番,脸上做出感动的表情,用袖口拭了下没有泪水的眼睛周围。 “皇上如此好学求真,臣着实惭愧。太子殿下一事,臣听信谣言,错怪国之储君,真是,枉读圣贤书!” 康熙今晚心情好,看高士奇说得恳切,暂时放下书,喝口热茶暖身子。 “你也不必如此。前番所奏,虽然不尽为实情,捕风捉影,想来你也是情急之下,生怕索额图带坏太子,所以失言。下不为例,知道吗?” “陛下皇恩浩荡!臣一定引以为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还是先帮朕解易吧。有几句,你看看,说说想法。” 高士奇慌忙从太监手中接过刚才康熙看的那本书,正研究着,舟外忽然有些涟漪水声,听起来好像一艘小船,正在靠近这里的样子。 梁九功的声音随后便响起。 “皇上,京中有急信送到。” “拿进来。” 御前总管亲自捧了那个明黄蟒缎的匣子进入船舱,将它轻轻搁在康熙面前的案上。 康熙只当是寻常奏折送到,没有多想,随意打开,上头第一封,竟是四阿哥笔迹,他不禁有些困惑。 侍立在一旁的高士奇刚刚解读完那几句周易,正要开口回禀,却看见梁九功在对面跟他拼命摆手,示意他噤声。 高士奇连忙又把头低下去,只敢用眼角看皇上到底怎么了。 只见康熙捏紧那张薄薄的宣纸,面色煞白,咬紧牙关,嘴唇却止不住地在抖。 舱内几个人都竭力抹杀着自己的存在感,生怕粘连上九五至尊的怒火。 高士奇一直站到后脚跟发麻、腿肚子发软,才听见康熙一句低语。 “朕气闷,要出去走走。” 梁九功明知外面风大浪急,也不敢劝,使眼色叫徒弟们把大毛衣服捧过去,却被康熙直接扔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 他就只穿着件单薄的夹袄,直面满江的萧索肃杀。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个都是这样。 难道他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阿玛、额涅、皇后、爱子…… 这次上天把兰儿都夺走了,连个念想都不准留下。 赫舍里皇后,好歹还能抓着她的手送最后一程,好歹还能名正言顺地给她体面的国丧,兰儿呢,他什么都不能给。 一滴眼泪都不可以。 一个没有封号的贵人而已,还没有生育阿哥,跟他的时候甚至不清白,是个寡妇。 不能追封,不能张扬,越平静越好。 棺椁按规矩,已经抬出紫禁城了。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把这个柔弱女子的一切都占据了,享受着她的美貌与侍奉,却什么都没有给。 除了一个女儿,证明她曾经在帝王的生命里,短暂地闪耀过。 那股愤懑和怒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在他的身体里四处游走,迫切寻找着出口。 一口暗红的鲜血,喷洒在四阿哥的信笺上。 “皇上,皇上奴才求您了,快回舱里吧,要是您病倒了,太皇太后娘娘非把奴才们五马分尸不可呀,皇上!” 梁九功领着御前几个人跪地哭求,高士奇不明就里,只好也跟着跪下叩头。 吐完血,康熙终于找回了平静。 生死有命。 罢了,或许当初他就不该强求。 都是因果。 “没事,朕最近读书太辛苦而已。高士奇,你把那几句,想明白没有?” “是,臣,臣已经,想通了。” “哦,那咱们回船舱里去说吧。” 梁九功连忙递上一块帕子给康熙拭去嘴角的血迹,顺手取下那封信。 高士奇口若悬河地讲解着卦象,片刻不敢停,不过他清楚地知道,皇上一句也没听。 三十六计,走为上。 “皇上恕罪,臣似乎有些着凉,可否先行退下,免得过了病气给您。” “哦,是朕大意了,刚才冻着你了吧。梁九功,叫人熬点驱寒的汤药。” 等高士奇下了御船,康熙立刻把梁九功叫进去问话。 “到底情形怎么样,她,她遭罪没有?” “来人说,郭贵人大出血,进参汤也没用,就,就……” “那个孩子呢?” “太医院,已经尽力了。只是胎里带来的弱,又是早产,救不得。” “下去吧。” “皇上,奴才请德妃娘娘或者惠妃娘娘过来伴驾吧。” “滚出去。” 梁九功不敢抗旨,唯唯诺诺地出去了。 手里,还捏着那封信。 上面,血迹未干。 和墨迹重叠处,模糊了好几个字。 “额涅…...走了……再也……不回来……” 番外之入选 盛京的春天,来得比京城稍晚些。 都三月了,残雪仍不肯放弃最后的领地,冻了化,化了又冻,地面上总是灰白的颜色,寒气顺着鞋面,往腿上爬。 几片翠叶怯生生地从树梢上冒头,枝条上半是新鲜,半是腐朽,气候乍暖还寒。 济兰和桃若的娘家三官保府上,忽然来了宫里的嬷嬷。那气派的马车和华美的服饰,引来周围邻居议论纷纷。 “看这样子,他们家是要出主子娘娘了!” “真真好福气。可我记着,他家那小姑娘,不是早就去京城进宫了吗?” “没了小的,不还有大的?” “不说守寡了吗?还能进宫?” “人家长得漂亮,寡妇又怕什么,皇上喜欢,照样当主子。你不记得宸妃吗?” “倒也是,还是老人有见识。” 济兰先头的婆家本派了两个仆妇过来打探消息,听见这几句,不敢惹是非,连忙回家去了。 她们这一走,也带走了济兰最后的机会。 “我说,你是哑巴还是聋子,吱一声呀!” 三官保怒气冲冲,指着济兰的鼻子质问,就差动手打人了。 乌雅氏怕丈夫性子急躁,动真章坏了济兰的皮相,那就全完了,赶忙夺下他手里的皮鞭子。 “兰儿,你好歹说说话,让你阿玛知道知道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愿意进宫?太后娘娘派来的人在上房立等着呢!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福气,为了把你选进去,太后娘娘连内务府总管都给叫去说情了。你今天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好孩子,听额涅一句劝吧,把新衣服换上。” 济兰缩在火炕的最里角,离那套青绸的宫女服饰远远的,就好像它会咬人一样。 “我不去,宫里不是我能去的地方。去了还不是让人笑话,痴心妄想。残花败柳的,还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的儿,你已经是凤凰了,难不成太后娘娘费这么大气力,叫你进去挑水泡茶?是叫你进去当主子的!” “皇上看不上我的,我不去。” “你怎么知道……” 乌雅氏一语未了,忽然看见门口有人,便住嘴不说了。 原来是两个宫内来的嬷嬷等得实在不耐烦,就到济兰的闺房里来看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几句对话,她们也听见了。 宫里的手段,可比三官保的威吓、乌雅氏的哄骗高明得多。 她们先让三官保夫妇跪下。 “胡说八道些什么?宫里头选妃嫔,何时如此草率过?你们家的大女儿有几分颜色,就能直接侍寝了?糊涂的狗东西!“ 乌雅氏听出了话外之音,偷偷拽一下丈夫的袖子,让他配合。 “是,奴才高兴地昏头,混说的。该打,该打!” 说毕,就左右开弓抽自己嘴巴,连打了二三十个。 “你们家旧年在盛京弄的玄虚,叫内务府查出来了。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儿,按规矩要先去宫里当宫女服侍主子几年,才能回家嫁人。你依仗着自己是镶黄旗的包衣佐领,虚报两个女儿已经在盛京宫里侍奉过差事,还把大女儿许了人家,真当内务府不晓得吗?” 这件事,济兰也知道。 亡夫同她打小认识,两情相悦,等不得那么多年,三番四次上门求告。阿玛心一软,就在内务府走了门路,只叫她和妹妹一起作伴,在盛京宫里待过半年左右,又寻个由头放出来,悄悄嫁过去完婚。 她不由自主地,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 “现在叫你把女儿们的宫女差事补齐而已,还敢妄想让她们当嫔妃吗?要不是郭嬷嬷在太后娘娘跟前有些情面,几十年的老人,主子知道你家女儿是圆是扁?还不赶紧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再磨蹭下去,我俩这就回宫复命,让内务府好好议一议,把你的佐领先撸了,再定别的罪!” 济兰被吓唬得,赶紧抓起那件宫女的衣服,从炕上滚下来,磕头请罪。 “求妈妈们别怪阿玛。都是奴才会错了意,奴才这就换衣服!” 三官保见状避到门外去,两个嬷嬷坐在屋里唯二两张椅子上,乌雅氏站着,给济兰搭手。 济兰丰满白皙的身体,给二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不错,这一趟大老远的,没白来。 她妹妹的皮肉就够细腻的了,皇上爱不释手,只嫌瘦些,姐姐倒是刚好。 换完衣服,又收拾行李,打叠出一个小小的石青色潞绸包裹,济兰紧紧抱在怀里。 嬷嬷们按规矩检查一遍,发现里头只有几件半旧不新的衣裳,连点花色都没有,不是灰的,就是白的。 “很不必带,宫里不许穿得这么素净。知道你嫁过人,也不能这样。” “是。” 这一抖搂,掉出个绣工极精巧的荷包来,嬷嬷拿在手里,打开看过,原来里头是个头发编成的同心结。 “叫你入宫是做事,不是守节。带这个做什么?也罢,宫里头什么都有,你原也不必带行李,就这么去吧。” 济兰不敢争辩,只好郑重地把荷包掖在乌雅氏手里,然后把亡夫送她的几根簪子、一对手镯都小心带在身上,一路低着头,上了大门外的马车。 乌雅氏怕她路上察觉出不对劲,闹起来,苦思半晌,想出个说辞。 “你妹妹向来心中没有成算,叫老爷惯坏了,脾气还大。你千万进宫后,多照看她。这丫头在家你也知道,娇生惯养,横针不拿,竖线不动,嘴巴又馋,我是一宿宿地睡不着,怕她惹祸。你能去,跟她在一处,我还略放心些。” 济兰赶紧答应下来,叫嫡母不必担忧。 “有什么差事,我替她应承。额涅跟阿玛要保重身体,等我俩出宫了,回家孝敬。我也不想再嫁人了,凭着这手绣花的本事,估计也能每月进个三五两银子的,补贴家用。” 乌雅氏听济兰说得恳切,反而有些不忍心,刚想告知实情,马车却飞快地跑走了。 三官保了却一桩大心事,喜得哼起几句戏文来,还让妻子晚上加菜,他要喝两盅。 “老爷,也不知道,兰儿能不能过好。” “头发长见识短。这世间男子,还有谁能比皇上好?咱家的祖坟冒青烟啦,出两位主子娘娘!谁家有这样的体面。快去做饭,我要吃卤牛肉!” 别浪费您的钱!(致老读者的上架通知) 大家好,我是本文的作者梅心远。 如题,我真心期盼您能少花冤枉钱。 如果这事能完全按我的心意,全文免费是最好的,但那样这文可能连出现在更多人眼前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申请了本月16号上架。 我头一次写签约作品,不成熟的地方太多了,而您能看到这里,对于我来说,真是金钱买不到的感动,即便不订阅我也几乎记得每一位曾经出现在我后台里的读者id(一串数字的id真的记不住,抱歉!)。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不要服从于消费陷阱或者习惯,花一点时间把下面的文字看完再做决定。 本文付费内容里包括什么呢? 一,女主出嫁前如何积极参与到九龙夺嫡中,多方下注,影响康熙和几位皇子的(偏权谋风格); 二,女主夫妇作为当时的跨国和亲夫妇,如何联手影响着边疆事务(偏历史、军事风格); 三,女主和亲到漠北后如何影响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市)的城市发展。 可能的雷点(我自己感觉的): 男女主虽然不是be,但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he,有比较虐的内容。 前世男主有通房,和女主成亲后都打发了;今生要不要双洁,欢迎大家在侧福晋的那篇作品相关里提意见! (5.13更新听人劝吃饱饭,我把这些雷点都放弃了,并且想出了比较合理的解决办法,感谢大家热心地帮忙出主意!) 还有就是如果您真的想看,也可以等我第四卷都写完再看,别急着花钱。我的写作习惯是,在卷首设一个悬念或者矛盾,逐步推进,然后卷末解决。如果有必要,写几篇番外。 卷和卷可能会有设定勾连,我试试能不能在卷首的那个介绍里加上前情提要和本卷预告,您觉得好,感兴趣,再试着买点;不喜欢整卷不看,直接跳到下一卷应该也问题不大(但我不太懂防盗怎么回事哈,究竟能不能这么操作?) 我看别的作者会在这里写感谢读者的谁谁,把id写出来,但没得到您的许可我不敢往出写,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在本章说那里评论一下,我再把id补充在这个地方。 再次感谢。 作者梅心远敬上。 番外之侍寝(一) 在盛京时穿着还感觉寒冷的宫女青衫,到京城便正合适。 虽然济兰已经被内定为嫔妃,但一些场面上的事情必须得过,于是她还是按照规矩,在内务府学过宫规,才正式进入太后宫里当差。 妹妹桃若听说今天姐姐要来,连早饭都没有心情吃,一直守在院子里,一边逗着笼子里的鸟儿玩儿,一边等她进宫门。 济兰这一天认真梳好头发,穿着自己浆洗、熨平的衣裳,眼观鼻、鼻观心地进了寿康宫。 “姐姐,你终于来了!” 桃若丢下逗鸟的一根细麦秆儿,蹦蹦跳跳地跑去迎接济兰。 怪不得额涅不放心。 这丫头,怎么进了宫反而更调皮呢? 济兰知道这样轻佻的举动,轻则罚跪,重则掌嘴,立刻环顾四周,看有没有掌事的太监或者姑姑在看。 她手里还有点碎银子,琢磨着要是妹妹被责罚就拿出来,权当消灾吧。 “你低声些,这可不是家里啊!” “怕什么,他们不敢管我的。” 说完,桃若还挑衅地看了看领着济兰进来的两位太监,吓得他们把头埋得更深。 “二位姑娘慢聊,奴才们还得回去复命。” 济兰想给点孝敬钱,半路被妹妹拦下。 “他们是什么人,也配拿姐姐的打赏?走,咱们屋里说话去,我准备了好些东西呢!” “姚洛你等等!” “姐姐,你不知道吗,我现在改名字了,叫桃若。这个名字还是皇上赐的呢,他说我面若桃花,宜室宜家。” 看着妹妹那少女怀春的娇羞模样,济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恐怕已经侍寝了吧? 那,自己该怎么办呢? “好吧,桃若,我,我在宫里干点什么比较好?” “姐姐就跟我一样呀!” 桃若把挂在廊下的那个鸟笼取下来,打开罩子,给姐姐看。 “照顾这两只鸟就是我的差事,姐姐既然来了,我分你一只。这鸟叫蓝靛颏,可金贵呢,要喝泡燕窝的水,你就记得给它添食,打扫笼子,旁的没有什么。” 济兰目瞪口呆。 她长这么大,也就只吃过两次燕窝,一只鸟,竟然要喝燕窝水。 “为什么要养它啊?” “听叫声啊!这鸟嘴特别巧,能学别的鸟和虫子叫。而且啊,别的鸟日头一下去就打蔫儿,可它就是晚上才爱叫。太后娘娘可喜欢它们了,晚上无聊的时候,就逗着玩儿。” 济兰无法理解这种奢侈的趣味,一把拽过妹妹进屋里去。 梳妆台上,玉簪子、金步摇搁得乱七八糟,床上是上好的杏红绫子被褥,绣的鸳鸯戏水,那鲜亮绣工济兰一眼就能看出来,得三四个人在一块儿手不停地忙活十来天才能得。 什么宫女,能自己住一间房,还用这么花哨的陈设? “你坐下,跟我好好说实话。” 桃若早料到有这么一遭,乖乖坐下来,还给姐姐和自己倒了杏仁茶。 “姐姐问吧。” “你,你就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皇上?” “当然不是,皇上答应我了,给个嫔位。等有了阿哥,就封妃。”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儿住着啊?” “因为,因为有意思啊。” 桃若到底年少,害羞起来,两颊粉嫩,真正是一朵初放的桃花。 “正经当嫔妃,那是有规矩的。什么时候翻牌子,什么时辰进乾清宫,什么时候出来,都有数的。侍寝的时候,外头还有人听着,得记档。但是在这儿吧,皇上想什么时候跟我在一处,就能,就能在一处。有太后娘娘担待着,谁也不敢说闲话。” 济兰咬着嫣红的下嘴唇,不知道该说妹妹什么好。 “傻不傻啊你,万一,你,你要是怀上了……” “不会的,我喝避子汤。” 眼前一黑,济兰差点晕过去,慌得桃若赶紧扶她坐下。 “那是什么好东西吗!越喝越难受。你仗着自己年轻,作践身体,以后有你好受的!” “我不怕,我听皇上的,他不会辜负我的。君无戏言。” 济兰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女大不中留。 罢了,她从前也没好到哪里去,成天盼着出嫁,哪里来的脸面说妹妹。 “那你把我叫进来干什么?” “照顾我呀。姐姐,我迟早得搬出去,到时候,你给我当贴身大宫女好不好?” 原来是为这个。 济兰慢慢放松下来。 倒也不是不行。 妹妹身边没个妥当人,她迟早得闯祸,被皇上厌弃。 “好,我自然愿意帮衬你。先把这屋子收拾下吧,瞧瞧这乱的,被子也懒怠叠。” 收拾完屋子,济兰又给妹妹梳头,挑衣服,桃若就说些宫里的趣事给她听,只不过说来说去,三句话不离皇上。 “他可厉害呢,射箭也好,骑马也好,去南苑打猎,每次都带点好吃的兔子、野鹿回来,给太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加菜,我也吃过,又肥又香的。” “姐姐你去书房看看就知道了,皇上写字漂亮,读过的书啊,都摞起来,能装满一间屋子吧。” “皇上对我可好了,两三天就来看我一回,还赏东西。遇上好玩儿的,也会叫小太监送过来,叫我也看个新鲜。总怕我闷着。” 济兰看她那副陶醉的神情,不忍打断。 要是在外头正经给人为妻室,怎么会两三天才见一次呢?恨不得日日都在一处。 “那皇上要是不来,你做些什么?” 桃若这才冷静下来,无精打采。 “就,就等着呗。吃点好东西,逗逗鸟,养养鱼,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姐妹俩一时间,默默无语。 济兰好不容易挤出个笑容,正要说点闲话缓和气氛,窗外忽然有太监高呼,皇上驾到。 桃若拉着姐姐就往外跑,济兰差点没摔个趔趄。 “我就不去了吧,你自己过去。” “那怎么能行呢?我都跟皇上提起姐姐好多次了,皇上还说想见你呢!” “什么?你,你跟他提起我?” “是啊。姐姐,你难道误会了吗?当皇上的嫔妃啊,那是有规矩的。姐姐当然好,但是你,你当不上。” 济兰如释重负,进宫以来,头一次笑得舒心。 “是啊,你这么年轻俏丽,出身清白,自然合适。我只一心照料你便是了。” 桃若虽然因为骗她心里别扭,很快也就释然了。 皇上这么好的男子,姐姐只要肯见,一定会喜欢的。 “那快走吧,别让皇上等急了!” 番外之侍寝(二) 头一次面圣,济兰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桃若见了,索性把那个鸟笼子取下来,让姐姐拿着。 “就当是个差事吧,皇上有时也爱逗这对鸟儿玩儿来着。姐姐不用害怕,皇上很和善的,犯错也不要紧,只要不是故意的,皇上轻易不打骂惩罚奴才。” 济兰点头表示记得了,小心地拎着那个笼子,跟在妹妹后面,朝书房走去。 梁九功看见桃若来,上前拱一拱手。 “姑娘好。” “梁谙达客气。对了,这是我姐姐济兰,日后请您多关照。” 济兰听见妹妹说起她,就按规矩给梁九功请安。 梁九功两眼一扫,觉得也不过如此。 宫里比这位漂亮的不知多少,皇上未必看得中。 还是个嫁过人的寡妇。 “请二位稍候,奴才这就进去通传。” 她俩在外头没有说上三句话,梁九功就笑呵呵地出来,请她们进去。 济兰不敢抬眼看,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谨慎地走着。 桃若刚得宠一月有余,跟康熙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草草行个礼,就凑到他身边去,帮着研墨、倒茶。 康熙因要给臣子赐匾额,打算先打个腹稿出来,正站在条案前琢磨。看见桃若过来,微微一笑,叫她拧条帕子擦手。 如果不是鸟儿听见人声,在笼子里活泛起来,他可能都注意不到,济兰也在屋子里。 桃若正好趁机把姐姐介绍过一番。 济兰匆匆偷看一眼,只看见皇上穿着件墨绿色的锦缎长袍,束白玉腰带,面容洁白,双眼漆黑如点墨。五官急切间看不分明,但身姿挺拔如松,风流倜傥也不过分削瘦,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样子,神色平和,叫人一看,极容易生出好感来。 这样一个人,难怪妹妹喜欢。 “奴才郭洛罗济兰,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以后不必如此多礼。你既是桃若的姐姐,朕也放心你照顾她。下去歇着吧。” 这就完了? 济兰听了这几句短短的话,虽然心中有点疑惑,但也庆幸不必在这儿一直煎熬着,放下鸟笼后立刻告退。 桃若又是搬椅子过来请康熙坐下,又是殷勤揉肩膀,忙活半天才敢开口问话。 “我姐姐如何?” “挺好的,不过,没有你好。她自己还不愿意,不如派人悄悄送回家去吧,就当没这事。” 桃若并没打算轻易放弃。 “那是因为皇上,您没看见姐姐身上。她比我更白,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呀?” “皇上明知道,还非让我说出来,真坏。” 又调笑几句,桃若罗裳尽褪,就在椅子上温柔服侍过一回,后又挪到罗汉床上去,因懒懒地不想动,只把绣被拉到肩头的位置上,仍旧靠在枕头上躺着,和康熙聊些家常。 她知道,现在求皇上事,一般都不会被驳回。 “我跟姐姐打小要好,出嫁前,她没什么事不对我说的,我也没什么事不能对她讲。从前的那个人,明面上待姐姐没得说。可是,姐姐成婚三四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叫街坊邻居说了好多闲话。她也不能告诉别人,到底怎么回事,只有忍着。偶尔回娘家,额涅问起来,她也一个字都不吐露。连我问都不告诉。” “你还知道的挺细致。未出阁的大姑娘,羞也不羞。” 桃若受了奚落,也不气馁,软软地伏在他肩头,语气愈发婉转。 “姐姐的事情嘛,我就是偷听,也得知道。侍奉过皇上,奴才这才明白姐姐的苦楚。皇上要是不喜欢,奴才也不敢强求。找个合适的由头,譬如太后娘娘圣寿节,开恩典送她回家,自然也没什么。只是,叫她以后如何找人家呢?都见过您这样的男子,她又如何能看得上外边的人呢?” 康熙只想结束这个有点无聊的话题,说点他感兴趣的,便抚摸着桃若细腻裸露的后背,随口敷衍。 “你们姐妹自己商量去吧,朕反正不爱强人所难。可只有一条,说她比你还白,朕不信。谁能比你白。” “奴才有几颗头,敢欺君?” “得了吧,你跟朕撒过的谎还少吗?刚来的时候,装得老老实实;时间一长,那爪子就伸出来挠人。” “皇上怎么才肯信?我跟她并肩站着,都脱光了比一比?” 想象着这种香艳的场面,即便是皇帝,也有点动心了。 “你也愿意?” “只要皇上畅快,奴才又算得了什么。可我姐姐脸皮儿薄,直接说,恐怕不成。” 桃若贴着康熙的耳朵,嘀嘀咕咕好一阵。 济兰一直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才把妹妹盼回来。只见她眉眼缠绵,面上尽是春情,脚步也虚,赶紧扶到床上,又倒些刚煮好的莲子甜汤,一勺一勺地喂进她嘴里。 梁九功按吩咐亲自把避子汤送过来,交到济兰手里。 “这可千万不能出差错,日后说不清楚。今儿个的事,敬事房没有记档。” 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苦汁子接在手里,济兰眼圈都红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桃若没有矫情,端起碗来把药一口气喝光,蜷缩在被子里睡死过去。 一直睡到快子时,她才因为口渴坐起来,跟姐姐撒娇要热茶喝。 “桃若,你跟皇上求求情,让他给你个位份吧,哪怕是答应常在,也比现在强啊。” “姐姐,你不懂。皇上刚宠幸我,正在兴头上呢。要是有了孩子,按规矩就不能接着侍寝。宫里头多少美人,过去十个月,皇上还记得我是谁?总得把圣心抓牢了,再生养不迟。” 济兰捏着妹妹喝空的茶杯,不知道该同意还是反驳。 她说得倒是在理,可这也太遭罪。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原本有,现在没了。” 桃若捏着被角,小声啜泣。 “我曾想着,姐姐人品出众,皇上见了喜欢,把你也纳了,咱们姐妹在一处,总有一个能伴驾,那就不怕皇上忘记。可听嬷嬷们说,你又不乐意。我也就丢开不想了。” 济兰面红如血,吞吞吐吐地拒绝。 “皇上哪里能看得上我。” “姐姐就是先看轻自己,畏畏缩缩地,才显得小气,没有得皇上正眼好好看看。皇上向来不喜欢自轻自贱的人。配不配的,皇上金口玉言,他说行就行。” 桃若见姐姐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暂时放过这个话题。姐妹俩重新安枕吹灯,这才正经睡下。 番外之侍寝(三) 济兰进宫后的第八天,桃若的小日子来了。 可偏偏就是这一天早上,梁九功派小太监过来传话,说皇上下午过来,给太后娘娘请安,顺便要见她。 看见妹妹失魂落魄的,济兰帮她打点好一切,给了跑腿的小太监赏钱,还抓一把果子请他留着喝茶。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听说皇上日理万机忙得很,总不能天天见你呀。” 桃若痛得厉害,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只敢动动嘴巴说话。 “他不来我这里,恐怕就要去荣贵人宫里,或者德贵人那儿。姐姐不知道吧,德贵人就是那位乌雅姐姐,额涅的族亲。” “哦,我自然记得。你们常见面吗?” “不见,我不爱见她。皇上召幸她的次数,同我差不离。我是新宠,尚且如此,以后指不定怎么输给她呢。” 说到这里,桃若捏了捏济兰的手,磨蹭半天才开口。 “姐姐能不能,把皇上留下来,让他不去别人那儿。” “胡说,我哪有这个本事。” “你连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姐姐只要尽力一回,若不成,我再也不妄想了。” 济兰依旧不同意,把被子给妹妹盖严实,哄她再睡一会儿,自己则坐在床边,绣着个花开富贵的肚兜打发时间。 日头渐渐升起,济兰也开始犯春困,下了几针都不对,便收起绣具,另取过一个荞麦枕头伏在圆桌上小憩,好不惊醒妹妹。 “姑娘,姑娘醒醒。” 济兰被个小宫女摇醒,慌忙坐起来。 “哎呀,我真该死,竟然睡了这么久。” 看看日光,应该都下午了。 “姑娘好,我是太后娘娘身边侍奉的。娘娘叫把鸟儿送过去瞧瞧。” “是,我这就去。” 济兰匆匆看一眼妹妹,见她睡得正沉,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便蹑手蹑脚走出来,郑重取下那对金贵的蓝靛颏,跟在小宫女后面去当差。 谁知走到正殿,恰好和刚请完安出来的康熙走个对面。 她俩赶紧让开道路,跪下请安。 “朕恍惚记得,你是济兰吧,桃若的姐姐。” “是,奴才正是济兰。” “哦,朕有话问你,过来吧。” 还不等济兰反应过来,那小宫女已经接过笼子进入正殿。济兰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抗旨,只好低着头,跟在康熙后面,进了书房。 梁九功亲自守着门口,不让任何一个闲杂人等靠近。 康熙进去之后,没急着开口,而是打算先把前几天没写出来的匾额完成。 “你过来帮着磨墨吧。” 济兰不懂这些,她连字都认不得太多,何况写。 但屋子里除过她一个奴才也没有,总不能让皇上自己动手吧。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案前,学着妹妹那天的样子,一圈一圈地,磨那块漆烟徽墨。 “不是这样的,来,朕告诉你。” 济兰依言把墨锭放下,没防备康熙抓住她的手,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然后稍稍使点气力,把济兰托起来,放在条案上。 “可别乱动啊。朕案上这套文房四宝,是宋朝古物来着。碎了一样,整套都用不得。把三官保和你的兄弟们全发配去给披甲人为奴,也赔不起。” 济兰不敢哭也不敢喊,战战兢兢地坐着。 “朕今天才瞧仔细你眉毛眼睛。老低着头干什么,长得又不丑。” “皇上不是,有事问奴才吗?” “哦,对,差点忘了。桃若说,你比她还白。朕不信。你自己说说看好了。” “奴才……” “可不能欺君啊。这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济兰思前想后,决定说实话。 “是,奴才是比她,白一点,就一点儿。” 康熙看着济兰的眼睛,确信她没撒谎。 那可真奇了。 桃若的皮肉,他拥有过那么多女人,也没有能胜过的,济兰竟然比她还白。 “衣裳脱下来,朕要验验。” “皇上……” “放心吧,朕绝不碰你一下。天子一言九鼎。” 为表无意临幸,他干脆把椅子拉开坐下,离济兰远远的。 济兰知道现在皇上和颜悦色,不代表他能一直不生气。 她慢慢地把上衣的钮子都解开,脱下来叠好,整齐放在膝上。 康熙觉得,没有任何一句诗词,能够恰如其分地形容眼前的美景。 她何止比桃若白一点点。 看来,她那个死去的丈夫确实不行。 这样一个尤物放在家里,竟然三四年没有怀孕。 条案上备着澄心堂纸,坚洁如玉。康熙把它拿起来,在济兰的皮肤上比了比。 “就连它,都胜不过你。” 济兰被那宣纸不经意间刺激了一下,没有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案上的玉器、瓷器便互相碰撞,发出些极动听的细响。 “你怕什么,朕都说了,不碰你。” “皇上,您还有话问吗?” “有啊,很多。你的丈夫,以前对你似乎很好。” “是。” “哦。具体,怎么好?他把钱都给你管着?钥匙也都交给你?常送你首饰?从外面回来,给你带零嘴吃?” 济兰怕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一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娘家,自己过得很舒心,让阿玛额涅还有妹妹都放心呢?” “奴才……奴才……” “别忘了,欺君是重罪。你说不出,朕猜猜吧。因为,夜深人静,就你们俩的时候,他总是推说,白天很累,明日要早起,吹了灯就睡。再不就是,亲一亲,搂抱一会儿,稀里糊涂地,那事儿就过去了。是不是?” 济兰不能否认,因为这些基本就是事实。 “济兰……兰儿,你跟了朕吧。或许他能给你的,朕一样都没法给。但是朕,能叫你快乐。” 康熙把那件上衣,仔仔细细地给济兰穿好。 “朕脱过很多女子的衣衫,好像穿,这还是头一遭。去吧,朕得练字了。想好了,再到朕面前来。” 济兰生怕他改主意,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梁九功莫名其妙,乍着胆子往书房里探头,正好被康熙抓个现行。 “还不快滚进来帮忙磨墨。” “是。” 梁九功看他不是生气的模样,陪笑着探问。 “济兰姑娘,真是有福气的人。” 康熙没有回答,只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地写完了匾额。 番外之侍寝(四) 桃若的小日子来了又走,康熙却始终没有再找她过去。 给太后的请安是按日子雷打不动,但他不去书房,扭头就回乾清宫批折子。 济兰害怕看见他,可妹妹望眼欲穿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碎。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惹皇上生气,所以牵连了桃若? 没有谁跑来难为她们俩,可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这一日,淅淅沥沥,春雨贵如油。 外头去不得,济兰想趁有空打几根络子,拿到宫外头换点银子回来存着,预备以后回家用。 鼠线、金线配上珠线,颜色调动搭配,络子上头的荷花和孔雀就跟活过来一样。 桃若无聊至极,心中憋着一股怨气无处发泄,就瞧着那对鸟儿不顺眼,手上没轻没重,麦秆差点戳到鸟的眼睛上。 济兰无奈,把她拉到身边坐下。 “何苦拿那不会说话的东西出气。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吧。” 桃若明知道不是姐姐的过错,是自己太过贪心,反而把事情弄僵了。可她打小没听过几句重话也不会道歉,只梗着脖子,一个字也不吐。 有些事情,济兰不想问,但看这情形,非问不可。 “咱们姐妹就别骗来骗去吧。你照实说,我不生气。你到底把我弄进来做什么?” “给皇上侍寝。” “你不嫉妒吗?” “嫉妒啊。但是,我又不能天天侍寝。除开小日子不行,皇上他,他要的太狠,我至少得隔开一天才能恢复过来,而且避子汤也不能天天喝。” “宫里那么多嫔妃,不都是预备这个的吗?” 桃若咬着牙,思量半天,干脆把心里话全说了。 “不能侍寝,我也想看见他。坐在一起说说话也好,给他倒水添茶也好,见不着他,我难受……” 济兰答应她不生气,说到做到,搂着痛哭的妹妹安慰。 “给人做妾是这样的,你既然都选了这条路,后悔没有用的。” “谁说我后悔了。我一点不后悔。皇上多好啊,有位份没位份,我都愿意服侍他。姐姐,你就当成全我吧。咱们姐妹俩以后在一处住着,喝点补品,把小日子调开,总有一个能侍寝的。那另一个,不就能跟着见到他吗?皇上去别的嫔妃宫里,我总不能厚着脸皮找上门去。但是姐姐就不一样呀!” 济兰觉得妹妹真是疯魔了。 她脑子里现在除了皇上,其他大概什么都没有吧。 “我不当嫔妃,我要回家。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宫女到了年纪就能被放出去,好歹有个盼头。嫔妃一辈子也出去不得,就跟这鸟一样。吃的是细粮,喝的是燕窝水,可一辈子就只能待在笼子里,有翅膀等于没翅膀。你喜欢他,愿意这么过日子,我不喜欢。” 桃若被她这几句话给吓傻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皇上啊?他哪里不好?” 济兰被问住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缺点来。 桃若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精神百倍。 “这话可能难听些,姐姐别动怒。姐夫,他是个好人,可,他连个孩子都没留给你。外人不知道,还以为姐姐生不出。皇上,你只要服侍过一回就忘不掉,他真的……” “你还不住嘴,别说了!” 济兰不敢也不愿承认,那日康熙的话,强烈地吸引着她。 因为是寡妇,妯娌亲戚间说话都不太避讳她,以为她什么都懂。 其实,济兰对夫妻之间到底应该如何,至今还一知半解。 “桃若,你在皇上身边有门路吧?能不能,让我去见他一面?” “姐姐,你终于想通了!” “没有。只不过,我把他给你弄丢了,总得找回来。” 寿康宫离乾清宫稍远,济兰撑着一把纸伞,走得缓慢。 见了面,要说什么呢? 该怎么求他,才能恢复妹妹的宠爱呢? 如果他把一切摊到明面上,要求侍寝,作为一个奴才,她绝不能拒绝。 带着纷乱的思绪,济兰在梁九功的指引下,进了康熙的寝殿。 “姑娘耐心候一会儿,皇上那边现在不好通禀,几位尚书大人跟这儿议事呢。一有功夫,奴才就告诉皇上。” 济兰被他的客气弄得十分惶恐,连连告罪,还想递银子过去,又被推回来。 “不必。姑娘好好服侍皇上,令龙颜大悦,奴才们的日子才好过。” 梁九功走后,屋子里就只剩济兰一个人。 起初她还安分待着,可后来等得实在无聊,两只眼睛,就开始四处打量。 怎么说呢,她有点诧异。这里作为皇上的住处,也太简单。 被褥、陈设、家具都是半旧不新,颜色除过明黄没有太鲜艳的,因为下雨,光线不好,这屋子看着甚至有点黯淡。 济兰觉着,妹妹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似乎都比这里值钱。 她一直等到夜深时分,康熙才回来休息。 “你来了。” 济兰刚要跪下请安,却被一把拉起来。 “朕头痛,你揉揉吧。” 说完就自顾自地倒在床上,阖着眼,等她过来。 想到过会儿还要开口求他去见桃若,济兰不敢违抗,试探着轻轻揉起他的太阳穴。 “再重些。” “是。” 这一忙活,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济兰看他似乎心情好了很多,便试探着提起妹妹。 “皇上这些天没来,桃若很思念您。” “是吗。那么你呢,你不想见我吗?” “奴才身份低微,哪里敢。” “她是你妹妹,你俩身份上有什么区别。” “皇上不是答应,给桃若一个嫔位吗?” “哦,原来醋这个。你若想要,也能有。” 济兰觉得这话越说越偏,心惊胆战。 “皇上为什么不肯见她?” “谁说,朕不肯见她。南边打仗,奏折堆成山了。朕谁也没功夫见。不信你去看敬事房的记档,看有没有嫔妃侍过寝。” 竟然是这样。 她俩真是坐在井里,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皇上这样繁忙,奴才竟然跑来打搅,真正死罪。” “嗯,确实。你打算怎么赎罪啊?” 济兰觉得按照这个情形,她非得侍寝不可。 成不成的,拼着试一试吧。 “皇上,您说要给奴才快乐。奴才,不明白。” 番外之善恶 紫禁城,是皇帝的居所。 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长久地隐蔽起来,不让帝王知晓。 更何况康熙,聪明绝顶。 他得知济兰并没有死的那天,彤云密布,快要下雪了。 正月,新的一年,马上就会来临。 慈宁宫张灯结彩,奴才们期待着年底的赏赐,手脚愈发勤快。 陈淑怡要回山西过年,海枫也就停课,每天主要跟着孝庄学些本事,听她讲解八旗与蒙古复杂的亲戚关系,什么人可以结交,什么人要提防,如此种种,并不比学孔孟更简单。 康熙没有提前通知说他要来,谁都毫无准备,包括孝庄。 梁九功上来行过跪安,硬着头皮直接把海枫抱出殿门。 苏麻喇姑眼色极快,立刻将里头伺候的人都撤走。 孝庄大致猜测到,可能济兰的事情露馅了,并没有太着急。 一个没有封号的贵人而已,取舍生死,她还不能做主吗? “玄烨,你这是做什么?把孩子吓着可怎么好?” “玛嬷把她藏哪儿了?” “谁?” “兰儿。” 孝庄正要去取佛珠的手,停顿下来。 她被孙儿语气里的愤怒与急躁,惊得有些恍惚。 记忆中,似乎还有一位皇帝,用这种语气,说起过一位‘兰儿’。 丈夫皇太极,也叫自己的姐姐,宸妃海兰珠做‘兰儿’。 “你知道的倒快。哪儿出纰漏了?” “这又有什么相干。玛嬷要是,不喜欢孙儿太宠爱她,以后孙儿会节制的,都按规矩来。” “你先告诉我,哪儿出纰漏了。” 康熙无法,只好扭身坐下,细细讲来。 “太医院伪造的脉案和药方倒天衣无缝。只是,年底盘账,太医院耗用的药材和库房对不上。催产方子上好几样极珍贵的,没有朕的允许和乾清宫的对牌,绝不能支取出来。” “哦,倒是我不懂医术,疏漏了。也罢,本也没指望一直瞒住你。郭贵人无福,小阿哥没留住。若是,这个孩子活着,我或许会放过她。” “兰儿年纪还轻,还会再给朕生阿哥的。” “三十了,还年轻啊?狐媚惑主,肆意妄为。天子的宠幸,也敢说不要就不要,想要,却又来勾引你。” 康熙不喜欢孝庄这么贬低济兰,忍不住回了几句嘴。 “她是太后娘娘给朕的人,不按宫规侍寝,出格些,太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只是出格一些吗?她在龙床上如何做那些风尘媚态,仗着身上皮肉丰满娇嫩,使尽浑身解数竭力讨好你。别以为改了敬事房的记档,玛嬷就不晓得。如此妖调,叫六宫不满失和,这叫出格些许吗?还有,你竟为了她,用审贼的语气跟玛嬷说话。” 这话再往下说,就是不孝了,康熙赶忙站起身,重新跪下。 “孙儿惶恐。” 孝庄见他服了软,也跟着把语气放缓。 逼得太急,容易真把情分伤着。 “玄烨,要年轻漂亮的女子侍奉枕席,还不简单?远的不说,你舅舅佟国维家,排行第五的女儿,就很好。他上次来请安,同我说起,要送她进宫。她姐姐皇贵妃贤惠极了,一点都没生气,我一说,立刻就点了头。正经迎进来,封个妃位,你要怎么宠爱,说出去也好听些。” “难道就为给表妹进宫腾出位置,玛嬷才要打发了兰儿吗?” 康熙似乎从孝庄的话里找到个松动的理由,急忙顺着说下去。 “她才十六,朕已年过三十,不合适。若不是阿灵阿已经跟德妃的妹妹定好亲,朕都下旨赐婚了。玛嬷,朕不喜欢她。” “这样好出身的清白大姑娘你不喜欢,倒把个再嫁的寡妇捧到天上去,叫外头知道了,不成体统!郭贵人的事,我做主,就这样了。再不许你提起。站起来!堂堂九五至尊,我不乐意看你为个残花败柳向我下跪!苏茉儿,进来!” 亲自守着殿门不许人靠近的苏麻喇姑,立刻进入屋内听命。 “去寿康宫,把太后给我叫来。” “是。” 康熙负气,利落地站起来,眼睛盯着窗外看,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接下来什么主意。太后一向面活心软没主心骨。你去找她,说几句情,她估计就把郭贵人的下落告诉你。我这就提前嘱咐好,省得她坏事。” “玛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没有太后,朕就找不着兰儿吗?” 孝庄知道他喜欢济兰,只是没想到,喜欢到这个份儿上。 或许,她一个无心的举动,还真省去后宫里多少麻烦。 郭贵人若是放着不管,迟早变成下个宸妃。 “能,我相信你能找着。我藏人还能找谁,无非端敏、淑慧。但是玄烨,你真要如此吗?那,玛嬷今日只是关着她,明日,她就该暴毙了。” 孝庄也不去理会康熙脸上的惊愕,直接高声唤梁九功进屋。 “跟四格格说话说得正兴起,怎么给我抱出去了?皇帝问完安,这就要回乾清宫处理政事。你快服侍着吧。” 康熙拂袖而去,和海枫正走个对面。 “汗阿玛吉祥。” 可康熙对女儿的殷勤请安置之不理,风风火火地出了慈宁宫。 “老祖宗,汗阿玛怎么生这么大气?” “你额涅的事情他都知道了。我还以为,至少能瞒到明年。妞妞,佟家五小姐不会进宫了。就算来了,皇帝也必定不爱看见她。去告诉皇贵妃吧。” “是,妞妞这就去安排。” 海枫刚出去一会儿,苏麻喇姑就领着太后进来。 “你来了。” “给姑祖母请安。” 孝庄向来不爱看侄孙女缩手缩脚的无用样子,直接把济兰的事情说了一遍,好打发太后早点走。 “恶人都叫我做了。你可得把好人演明白。反正,我是半截入土的人,玄烨也不能为个贵人跟我翻脸。我走以后,你一定得稳住。什么时候,他难过了,身边一个能体贴的人都没有,你再把她拿出来。郭贵人日后,说不定就是皇帝枕边,最能为蒙古说话的人。” “姑祖母的嘱咐,我都记着了。” “四格格那里,我还没说实话。她只当额涅以后能回娘家,或者跟她一块儿生活。你绝对不能心软。科尔沁,不,蒙古四十九部未来如何,都在你这张嘴牢不牢靠上。回去吧。” “是。” 检讨:我的文字为何如此低俗 我错了,我忏悔。 14号得知我写的番外被关小黑屋的时候,一开始没慌。 写的挺清水,没事。 然后就被关48小时。 嗯,悟了,得水至清则无鱼。 绝对是我的文字有问题,即便情节再怎么需要,也不能无底线,龌龊,恶心,玷污了干净的网络环境。 不然为啥不关别人的,光关我的。 是的,我认怂,不然这辛辛苦苦码出来的二十几万字,还有敢相信我这么个新人作者的读者们,都会被送走。 毕竟情节严重者有可能被全文屏蔽处理。 上面的番外善恶这一篇,大家看不懂吧,为啥康熙一下子就贼在乎济兰了? 嗯,我也看不懂。因为这中间用来衔接的一万多字都飞了,当然莫名其妙。 14号晚上,被关两小时后,我冷静下来,开始连夜改稿子。 番外侍寝的五和六放不出来,那济兰为什么会改变主意留在宫里,康熙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宜妃后来怎么和姐姐关系时好时坏最终完全达成和解,济兰为什么会在生下女儿后选择避宠,这些都没法放出来,人物和后续的善恶这一章,都会有强烈的撕裂感,连不上。 我先试着改第四卷,改情节走向,写来写去不满意,因为和前面的二十万字冲突;后来又改回原来的情节,试图换个表述方式,也不行,照样看着奇怪。 写到现在,除了硬盘里那四万字弃稿,毫无进展。 最后琢磨出的结论,还是照着原来的进展写。 我会一直修改,直到符合官方要求,大家能看到那些被关的情节为止。 请大家届时低调,千万不要讨论,拜托。 不知道啥时候能成功,但近期,至少三个月内不敢再写低俗内容了。 简单说下,通过这些被关的内容,想向大家传达什么信息。 一,济兰会改变心意留下,没有很复杂,就是被“睡”服了。 有的读者会觉得,她怎么这么轻浮啊,但是吧,她也只是一个人,有弱点。 三四年薛定谔的夫妻生活,周围人对她没孩子的嘲笑。 偏偏她还特别温柔内敛,不会说出来,或者找别的方式解压。康熙对她属于先人后己,没有强行利用权柄去压,而是按照她的喜好去引导(说的直白点就是哄骗),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她有点对诱惑上头了,意志不坚定,就错过了出宫的时机。 二,康熙为什么喜欢济兰。 首先这肯定不是真爱,人的天性作用更多(不会这么说都会被封吧)。 与其说他喜欢济兰这个人,不如说,他喜欢和济兰在一起时的松弛感和新鲜感。 宫里除了她,所有女子都是平生就只有康熙一个男的,没有比较,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怎么花样翻新,这些女子都会有种“不然呢?”的理所当然感。 但是济兰知道这种男子先尊重女子需求的行为有多珍贵(注意这是封建社会,而且双方地位悬殊),所以不管多细微的行动,她都会有正向回应。康熙在她面前就少了那种对牛弹琴、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无力感,他也不用端着帝王那种极高的道德感,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纯粹。 这些内容干说特别扯,得用情节去烘托才合理些,但是吧……放不出来。 虽然听着很像借口,但这个意外确实打乱了我写文的节奏和思路,第四卷差点完全放弃。 接下来求稳,只有每天六点半一更。等写出点存稿,我再尽快恢复到二更甚至三更。 对没看到更新的读者们,深深致歉。 番外之侍寝(五) “你这亲,成了等于白成。怎么什么都不懂?” 康熙捏着济兰柔若无骨的左手,低声调笑。 “奴才不懂的是,照皇上说的,好像,好像奴才以前就不快乐一样。他虽然没法跟皇上比,但是待奴才极好的。什么事情,绝不自己做主,一定同奴才商量后才办。有个头痛脑热的小病,他也要亲自去请大夫开方子、熬药。奴才没有儿女,长辈们说,要,要娶偏房,奴才不敢反对,还是他去找公婆说,自己不愿意。奴才同他过日子,挺快乐的。” “嗯,说得在理。朕听着也不错。” 济兰没料到他竟然这么随和,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你从前如何,朕现在知道了;朕打算以后如何待你,兰儿知道吗?” 康熙翻身坐起来,紧紧搂着她说话。 “说啊,你知道吗?” “奴才不知道。” 济兰以为,皇上接下来一定会伸手脱她的衣裳,没想到,他却突然站起来,看也不看她。 “你过来,站到这铜镜前头。” “是。” 那是一面用来检查上朝前仪容的全身镜,造办处的手艺登峰造极,镜面平整光滑,连头发丝都能照得一清二楚。济兰自打出生,第一次这样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旁人眼中的样子。 刚才按摩的时候,她把袖口卷了上去,圆润晶莹的胳膊,骤然收紧的手腕,都暴露在外,配上那青衫,好似一朵白芙蓉,怯生生地绽放在七月里,细雨连绵的某一天。 白腻的脖颈以下,端端正正两轮满月,悬于胸前。腰线有些突兀地收进去,七拐八拐,消失在宽松的裙摆。 济兰习惯性地扭过头去,不看近在咫尺的自己。 她又要缩回到消极的壳里。每次妖娆的身体带来旁人的恶意时,她就用这个法子逃避:低头、驼背,缩肩,假装自己身上那些极具诱惑力的部分,不存在。 但,身后站着的男人,这次不准她逃。 康熙用他能开重弓的双手,强行掰正济兰的姿态。 “你自己看一看啊。兰儿,你是个,女人中的女人。他配不上你,所以死了。你只能陪伴一个,男人中的男人。除了朕,谁也消受不得。少造些孽不好吗?你若再嫁,还是得守寡;若是不嫁,岂不辜负天地精华?” “皇上都知道了?” “朕好奇啊。就派人去盛京打探。你的丈夫该是个怎样的男子,都没了好几年,还让你这么惦记着。朕到底哪里不如他呢?” 沉稳的呼吸,几乎听不见间隔,暗含一丝掠夺。 “兰儿想不想做个额涅呢?朕给不了你正妻的名分,只能宠,不能爱。若论这些,朕确实不如他。但是,朕能让你怀孕,生个健康又活泼的孩子。这份快乐,你要不要?” 济兰的手,慢慢拂过平坦的小腹。 她曾为了生子,喝过无数碗药汤,一次次期望,一次次失望。 “我可以吗?” “给朕生个格格吧。最好,特别像你。” “不!奴才是个最轻贱的人,格格怎么能像我呢。” “你是个最好的女子。来日,也一定是个好额涅。” 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按祖制,嫔妃不准留宿乾清宫,可济兰又不是嫔妃,弄得康熙身边几个管事太监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梁九功在值房里喝着私家茶叶,看他们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只好出言指点。 “瞧你们那点胆量。怕什么。一来,皇上心里有数,不会错;二来,太后娘娘给的人,那太皇太后娘娘也不会为难,对付着就过去了。” 又等上好一会儿,才有值夜的小太监跑着来传话,说皇上让拿件厚实的披风过去。 梁九功亲自看着人开箱子拿东西,又脚不沾地,送衣服到寝殿里头。 康熙亲手把济兰裹得严严实实,先怜爱地亲过绯红的脸颊和小巧的耳垂,然后哄着她睁眼。 “你不能在这儿睡。留在这儿,朕就得给你位份,那十天半月,你都排不上侍寝一次。趁知道的人少,快回太后那里去。朕得空就去看你。别睡了。” “可是,太累了……” 确实,他有点过分。 “梁九功,去弄顶小轿来,朕不管你从哪里调。” “嗻。” 轿子来的时候,济兰已经打起精神,只是身上还难受。 往常都是济兰照顾妹妹,这回,桃若也能照顾她了。 济兰回到寿康宫时,桃若忙前忙后,帮她洗澡、倒茶水。 “我看姐姐如今还嘴硬不嘴硬。” “别胡说,我没,没那样。” “没那样,你身上这些都是什么呀,红的紫的绿的,跟打翻颜料铺子一样。” 济兰又渴又饿,没心思跟她争辩,捧着茶壶喝了个痛快,又抓点心吃。 之后,倒头就睡。 再醒过来,日头都好高了,晒得屋子里暖洋洋的。 桃若说的没错。 这要是天天伴驾,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至少得跟一个人换着来。 济兰发现自己竟然在想日后该怎么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难不成,还真留在宫里吗? 桃若听见屋里有动静,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进来,看见姐姐醒了,先端过来一碗红枣人参小米粥,给她垫肚子。 “好喝吧,我特意让小厨房帮忙准备的。大补。” “嗯。” “午膳姐姐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准备。” “有什么就吃什么啊,不都是份例。” “姐姐现在跟我一样了啊,离当主子就差过个明路,点个菜而已,不用客气。” 济兰满腹心事,粥也喝不下去,拉着妹妹说体己话。 “我问你,皇上他,他怎么待你啊?” 虽然屋里就她们俩,桃若还是不好意思,贴着姐姐的耳朵,简单说了几句。 济兰听完,又添上几分困惑。 皇上要她生个格格,却不真正召幸。妹妹口中的,自然能叫女子怀孕;她昨晚死去活去大半夜,皇上却连衣裳都没脱。 难道宫里,有什么不外传的生子秘法吗? 番外之侍寝(完) 入了秋,白昼越发的短。 素手执银簪,挑落蜡泪干。 盈盈宫灯照亮的济兰,已和数月前的她,判若两人。 住在寿康宫的书房里,她是天子秘密的新宠,梁九功都要上赶着讨好。太后派来几个精细嬷嬷,轮番上阵,教授禁宫内积累流传数百年的风流媚术。配上万里无一的皮相,济兰天然的美中,又平添上几分魅惑。 康熙就喜欢看她穿纱衣。绛红、蝶黄等艳丽的颜色自不必说,甚至松烟、秋香,再呆板老成的布料,笼在冰肌玉骨之上,也是欲说还休,娇俏无限。胭脂画就朱唇妙,珠翠轻摇妃子笑,她是爱,与欲的女神。 春罗帐内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济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倒一杯温温的白水拿在手里。 “皇上这就起来吗?没到时辰呢。” “口渴。” 他不伸手接,济兰只能把茶杯奉到唇边服侍。康熙双手只管往它们喜爱的地方去,腰间的软肉,幼滑的小腿。济兰痒,又不能躲,生怕那水洒了,糟蹋床上新制的铺盖,咬着唇瓣忍耐。 好不容易喝完了一杯水,济兰刚要走,又被捉回床上。 “朕没说要起,既然还有功夫,那再躺一会儿。” 墨黑的发际很快被打湿,分不清最先滑落此处的是泪,还是汗。天气转凉不能用冰,可又热得难受,济兰偷着把一只脚伸到被子外面发散发散,马上被康熙抓回来,握在手里温着。 “贪凉受了寒气,小日子又该难受。” 她心虚不敢答话,羞涩地蜷缩在绫罗绸缎中,微微颤抖着。 “今儿怎么这么乖?往常朕要沾你第二回,总是推三阻四,躲来躲去的。” “太皇太后娘娘,带着皇后娘娘来过了。” 济兰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康熙却听懂了。 “叫你受委屈了。再忍忍。桃若刚封嫔,朕不好给你太高的位份。” 被面上绣着的杏花一抖一抖的,仿佛是活的,正在经历一场急风骤雨。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果然,手伸进被子里,指尖触及一片冰凉,尽是美人泪。 “皇上,让兰儿做个额涅吧,给兰儿一位格格……” 他们之间从来是康熙要怎么样便怎么样,济兰百依百顺,温柔到了极致,反而有些美中不足。她何曾这样地投怀送抱,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酥胸软腰,销魂蚀骨,令人难以招架。 但康熙,还是不想让她这么快怀孕。合宫中能生孩子的女子多的是,能让他怜香惜玉、流连忘返的,只有安静本分、守在这小小书房中,与世无争的一枝兰花而已。 可是济兰,非得让他动情不可。 太皇太后说的明白,怀不上孩子,那就只能自尽。 “皇上答应过的,怎么能不算数?还是,还是嫌弃兰儿嫁过人,不配生……” “不是,你说到哪里去了……” 他这一心软,就再也没法保持无动于衷。济兰孤注一掷,会使的,不会使的,一股脑儿往他身上丢,到最后两个人谁也收不住,全凭直觉在活着。 灯都燃尽了。 夜,一片死寂。 济兰昏睡过去,总算恢复清醒的康熙,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他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上,强迫自己走出门外,面对现实。 梁九功诚惶诚恐地,跪在秋夜伤人的西风之中。 “皇上……奴才该死……” “康亲王回去了?” “是。太皇太后娘娘叫王爷去慈宁宫说了好一阵子话,王爷到了时辰不能继续留在宫里,就,就出宫了。” “知道了。朕明天一早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去安排吧。” “嗻。” 旁边的小太监捧过一件披风,梁九功上前服侍,又听见一道命令。 “宜嫔的姐姐郭络罗氏济兰,封常在。住翊坤宫。要快点把绿头牌做好。叫内务府给她的屋子,多用心思。份例不够,去乾清宫要。以后,不用再送避子汤过来。” 康熙本想狠心就这么直接回寝宫,又于心不忍,重新进入书房中,去看她。 原来,史书上说的红颜祸水,并非空穴来风。 在济兰身上耗费的时光,本该用在同康亲王商议福州战事上的。 世上真有这样的女子,只要稍稍沾染,便化作附于骨上的毒,华佗扁鹊再世,都无法消解。 为着得到一个她,康熙连从小不大亲近的太后,都愿意多见几面了。 当初,就该让她出宫回家的。 “兰儿,醒一醒。” “皇上……” 她竭力地想坐起来,又被康熙推倒。 此间合是温柔乡,可惜,明君住不得。 “朕叫他们撤了你的药。兰儿一定要争气,给朕生个聪明又漂亮的小格格。” 若是生下阿哥,她就不能继续当宠妃。科尔沁一定会在她身上动心思。 济兰如释重负,却不解康熙话中的深意。 天下人都爱生男,不爱生女,怎么到宫里,反而颠倒过来了? “那,阿哥,皇上就不喜欢了吗?” “不是。兰儿只管乖乖听朕的主意。要生阿哥,再等几年。” 等他把政局抓牢,等太皇太后再老一些,不大干预前朝后宫的时候,济兰才能生阿哥。 “朕这就走了。以后,朕要见你,就得翻牌子了。” 济兰早知道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过不了多久。皇上如今只在她月信来潮的时候,去其他嫔妃宫里坐坐。有寿康宫的庇护,她不必面对外面的纷纷扰扰;但是太皇太后娘娘既然来了,那,太后也保不住她。 梦,该醒了。能留下个孩子,已是万幸。 “奴才恭送皇上。” 康熙大踏步地走出寿康宫的宫门。 梁九功要传轿辇,他没有允准。 “朕想走走。” 太监们远远地跟着,不去打搅帝王的沉思。脚步落在紫禁城的长街上,康熙望向乾清宫,反复告诫自己,今夜的事,断不能发生第二次。 这片巍峨壮阔,千万里山河,曾经属于另一个姓氏,另一个家族,如今,属于他了。 列祖列宗在上,保佑玄烨。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他绝不再当昏君了。 番外之生女 济兰把孩子生在了绚烂的夏日。 她现在,是个母亲了。 新生女儿的一切都令她幸福到有些晕眩。胖嘟嘟的胳膊,睡觉时不经意间吐出的泡泡,就连夜间的哺乳,济兰都甘之如饴。孩子大口大口地吃奶时,她时常感动到落泪。 这是她身体里孕育出来的生命,可爱,乖巧,很少哭闹,很爱笑。 宫里不准低阶的嫔妃亲自抚育儿女,但济兰有办法。紫禁城的主人喜欢她,那规矩就可以变通。孩子名义上,养在宜嫔膝下。另外,康熙也不想让济兰频繁地怀孕。小格格养在翊坤宫,他还可以用探望女儿当挡箭牌,少听些啰嗦。 孩子出生后,济兰升至贵人,但翊坤宫偏殿里的部分使用,和妃位不分上下。升格当了姨母的桃若,每天至少来这里看望外甥女两次。济兰无法侍寝的那段日子里,宜嫔遇喜,孩子将生在冬天。 桃若再怎么胆大,年纪放在那里。头一次当母亲,心里七上八下。每次害怕起来,还是跟姐姐撒娇。 “我听说,赫舍里皇后,就是难产没的。皇上待在乾清宫里,好几天不吃不睡。姐姐,要是我……” “总胡思乱想些什么?” 济兰的安慰被女儿打断了。孩子睡得沉,流出来的口水,把襁褓都给浸湿一块。济兰爱洁净,叫嬷嬷取套备用的过来换下。 “我不是生的挺快的?你跟德嫔多学学,时常去各处走动。不要总是犯懒,又爱吃零嘴儿。我知道,月份一大,总是莫名地饿,一定忍着点。” 桃若刚想叫人在晚膳里加道炸黄鱼,听见姐姐这么说,笑着作罢。 “好,不吃就不吃吧。让我抱一抱妞妞。” 济兰小心地把赤裸的孩子交在妹妹手里,自己则忙着打点换下来的脏衣服。 “也不知道,我肚子里这个若是格格,能不能有她的福气。连太后都悄悄跟我说,皇上对妞妞,跟当年对太子差不离。二公主好几岁了,话能说得相当清楚时,皇上才开始喜欢她;咱们的小格格,连阿玛还不会喊呢,皇上就这样疼。” 这倒是真的。康熙喜欢漂亮的女子。小格格继承济兰的美貌,还不满百日,已经出落得粉雕玉琢。笑得再开心,大眼睛还是圆滚滚、黑漆漆,随着他手里的玩具滴溜溜地转。康熙若是把东西给了她,还会用红润的小嘴儿,在父亲的脸上亲两下,让人想不偏心她都难。 “你肚子圆,又爱吃酸的,太医也说,看脉象大约是阿哥。不过生格格也没什么呀,皇上喜欢。他叫我一定生个格格呢。” “皇上叫姐姐,一定生个格格?” “是啊,他……” 济兰要从妹妹的手里把孩子接回来时,才注意到桃若脸色煞白。 “怎么了?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他叫你生个格格,却让我一定要生阿哥。我还以为,德贵人……她生了阿哥才封嫔……我没有儿子,皇上会为难……原来……” 桃若晕倒了,济兰吓得六神无主,尖叫着让请御医。小格格被吵醒,糯糯地扁着嘴哭,济兰又要哄孩子,翊坤宫乱成一锅粥。 宜嫔肚子里的孩子,孝庄早已和康熙达成共识,如果是男孩儿,就让太后养着。科尔沁需要一个盼头,哪怕将来无法成真。所以这里满是寿康宫和慈宁宫派来的眼线。孝庄立刻封锁消息,不准人告诉乾清宫,然后自己亲自过来,见一见那位传闻中妖冶无格的郭贵人。 太后跟在孝庄后面,战战兢兢地迈进翊坤宫的门槛。她从来都没学会恶婆婆的那套架势,她没有可以学习的对象。她的婆婆,可是亲生的姑祖母。 济兰上次还是个没名没分的宫女,孝庄觉得身份悬殊,见她反而是抬举她,所以只叫苏麻喇姑过去训了几句话。这回,她决定亲自出手。 皇帝喜欢妃嫔是一回事,过分偏爱其中一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小小的郭贵人,一出月子就开始遮遮掩掩地侍寝,还亲自为格格哺乳,孝庄早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借着宜嫔动胎气的由头,正好发难。 “你要在这里,我不拦着,学学怎么弹压她们也好。但是你若敢求情心软,回头再有什么事情,我全不管,你自己摆布。” 训斥完心有不忍的太后,孝庄叫苏麻喇姑把郭贵人带进来。 济兰把事情想到了最糟糕的境地。上次她就被警告过,太皇太后要杀她,易如反掌。所以济兰把女儿抱在怀里,谁劝也不撒手。要死,也得安排好孩子再死。 只瞄过一眼,孝庄就知道孙子为什么喜欢她。太后总算有点长进了,至少看女人很准。 “怎么,抱着小格格,当护身符?明白告诉你,皇上在这,都护不得。踩着妹妹往上爬,今儿不处置了你,后宫人心不平。” 济兰没有争辩。她虽然不算极聪明,但也不笨。太皇太后和太后来得这样快,还有,皇上叫妹妹生阿哥,宫中的风言风语。这些隐隐约约地,在她的脑子里,连成模糊的一片。 她们的阿玛三官保,仅仅是盛京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佐领。宫里一对姐妹都进宫的,均是高门贵女。太后何必提拔郭洛罗家呢? 现在看来,无非是想借她俩的肚子,要个阿哥罢了。 格格,不在太皇太后的眼中。 “娘娘,奴才错了,错得离谱。妞妞是皇上的骨血,求娘娘别厌弃她,她还吃奶呢,知道什么呀……” “厌弃她做什么?这样的好模样,将来正好和亲。淑慧,建宁,不都这么过来的?” 听见建宁公主,济兰打了一个哆嗦。 是啊,本朝的公主,少有不嫁去蒙古的。太皇太后要作践她的女儿,皇上都拦不住。 “奴才给娘娘当牛做马,洗衣叠被,也可以一辈子不承宠,不见皇上。只求娘娘疼一疼小格格吧,别把她嫁到不好的人家去。” 孝庄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觉得杀掉有点可惜。如此尤物,可遇不可求。 “好,那,试试吧。虽说,奶孩子不易有孕,但我看你是个好生养的。三月为限。只要有孕,小格格将来的前程,全在我身上。你要额驸是谁,那就是谁。” 番外之失宠 那一天,是小格格的百日,康熙亲自主持的。 钮祜禄皇后二月里没了,当时还是贵妃的佟佳颐娴,指点内务府办的这件事。宫里略有些头脸的妃嫔,都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过来吃席、送礼品。德嫔刚生产不久,无法走动,特意备下厚礼送过来。席间花团锦簇,甚是热闹。 济兰作为生母,竭力招待。从早到晚,都快忘记怎样才能放松下来不笑。如果有的选,她肯定想倒头便睡,但是,她没得选。 在太医的帮助下,她的小日子已经恢复生育前的规律。为了尽快怀上孩子,她还狠心减少哺乳的次数,分给乳母一部分。但或许是太紧张了,她就是怀不上。 眼看三月之期,越来越近,济兰的焦虑逐渐浮现在外表上,掉头发,日益削瘦。这些,康熙都看在眼里。于是,他派人打探,知道了孝庄的命令。 如果是别的妃嫔,康熙早就疏远了。但这个人是济兰,他愿意给个机会。只要她开口求助。 然而,她没有,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热情邀请。 今夜,也是如此。 体香,混合着乳汁的甜香,闻起来,就像最醇美的马奶酒,诱惑迷失在沙漠深处的旅人,一杯接一杯,却不解渴,只能无限地痛饮下去。 醉生梦死间,康熙甚至疯狂地想过:要不,就这样吧。济兰生了阿哥又如何?难道今时今日,他还压不住蒙古吗?难道,他庸碌到这个份上,连召幸女子,都要思前想后,畏首畏尾吗? “兰儿,朕给你个妃位。只要你生了阿哥,朕,给你妃位。咱们,永远在一处。” 伏在他颈窝中喘息的济兰,听见‘妃位’两个字,仿佛被针扎了几下。 “那,桃若呢?皇上不是答应她,生了阿哥,就封妃?” “嫔位不算低了。朕好好跟她解释,她会懂事的。” “奴才伺候皇上,不是为了这些虚名富贵。” “知道。就是知道,所以才要给你。” 济兰参不透这其中的玄妙。她还没有敏锐地意识到,妃位有多重。只有封妃,她才能守住自己生的皇子;只有封妃,她才有参与宫务的资格。太后需要在皇帝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也愿意做这个人的靠山。双方原来的默契,是宜嫔。 康熙知道他不接纳桃若,太后还会没完没了地塞人过来。桃若不错,他很满意。年轻漂亮,出身不高,且没有城府,正合适。 而济兰,则是个异数,计算外的干扰。 女儿的夜哭,再细微,济兰都听得到。她本能地抓起衣裳就往外跑,叫乳母把格格抱过来。 “奴才的奶,格格似乎没习惯,吃两口就不吃了。” “给我吧。” 孩子闻见熟悉的气味,兴奋地往怀里钻。但济兰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奶量又减少了,孩子吃不到奶水,委屈地哭了,济兰心如刀绞。 就没有一个万全吗? 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万全。 妹妹自打上次动胎气,对她再无儿时的亲密,言语间仿佛陌路人。再把妃位夺取,她俩从此以后,如何再同处一个屋檐下,继续共侍一夫? 眼下她连一口奶都没办法让女儿吃饱,十几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济兰把脸贴近女儿的胸膛,如痴如醉地听里面,心脏在跳动的声音。 只有她是真实的,是最亲近的人。 济兰把孩子抱进去。康熙看见,接在手里。 “这孩子以后肯定是个美人,就像你一样。今天怎么不乖,哭唧唧的?” “皇上,奴才不要妃位。奴才只求,皇上庇护着妞妞。只要她好,奴才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连朕,你也可以不要吗?” 在太皇太后面前的赌咒发誓,康熙原本以为,只是济兰情急之下,胡言乱语。然而此刻她是如此的决绝,语气神色中,有他从未见过的刚硬。康熙不喜欢这样的济兰。他爱的是柔情似水。 “若是你进庵堂修行,朕叫宜嫔养着她。有朕的疼爱,她会是皇女里最体面的。朕把她留在京城招婿,不必远嫁。” “奴才遵旨。” 济兰本就跪在地上,刚要磕头谢恩,一个硬物忽然扇到她的脸颊上,力道比耳光略轻,但济兰皮肉被养得太娇嫩,立刻红起来一大片。 “放肆。朕是太惯着你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说得出口。来人!” 门外守着的梁九功听出事情不对,慌忙进来听吩咐。 “奴才在。” “把郭贵人的小格格,抱到阿哥所去养。即刻去办!” 济兰听见女儿嚎啕大哭,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多大的错误:她是个奴才,没有资格和皇上讨价还价,没有资格跟皇上要东西。想要什么,一定得做得巧妙些,服侍妥帖,皇上高兴,自然会赏赐。这些刚进宫的时候,太后都教过的。 她从来无欲无求,皇上又大方,所以渐渐地,她把这些金玉良言,全给弄丢了。 刚才刮到脸上的东西,原来是她的绿头牌。金漆的字迹,有些笔画都模糊了。 梁九功抱着小格格出去,济兰强迫自己,一眼都不看,紧紧攥着那面牌子,簌簌落泪。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两个人。 “朕,自打你有孕,敬事房里牌子被撤,就随身带着这个。想你,又没功夫过来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本来今天,孩子百日。朕把这个拿过来,送给你。以后,只要你想见朕,就可以自己递到乾清宫。兰儿,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荣宠吗?” “皇上,奴才卑微,实在不配。” 康熙此刻,分外思念赫舍里皇后。 果然,能同天子指点江山,谈笑风生的,只有贤后。济兰是不错,可惜,少了些聪颖。 何必怕太皇太后呢?这是他的后宫。只要抓住他的宠爱,照顾女儿也好,提拔妹妹也好,假以时日,都能一一实现。 这样愚钝,确实配不上妃位。 康熙自己穿好衣裳,随手夺过那面绿头牌,狠命一掷,将窗户都打破了。 牌子在院里滚出去好远,最后孤零零地,躺在铜鹤脚下。 “你,再不许到朕的眼前来。” 济兰不知道在地上跪了多久。 再恢复意识时,阳光明媚,几乎有些刺眼。 桃若挺着大肚子,呜呜咽咽,守在她床前。 “姐姐,你可算醒了,都一天过去了。皇上生气,我也不敢叫太医……都怪我,一味使小性子……” 济兰想说话,喉咙早肿起来,勉强能发出些咕噜声。桃若知道姐姐着急,赶紧开口: “阿哥所我派人去了,绝不叫妞妞吃亏。没事的,皇上消了气,姐姐再去求,一定会没事的。对,我把绿头牌收起来了,姐姐你看。” 桃若献宝似的,将破裂的绿头牌塞进济兰手里。 然而,济兰却没有接,任由它再次掉落在地上。 皇上再看见她,对女儿来说,未必是好事。 就这样吧。 她太累了,太笨了,学不会这些。 济兰一个转身,再次昏睡过去。 第1章 明珠 “收取闲心冷处浓,舞裙犹忆柘枝红。谁家刻烛待春风。” “竹叶樽空翻采燕,九枝灯灺颤金虫。风流端合倚天公。” 康熙的长子胤禔应大学士纳兰明珠的邀请,费尽心机在年底正忙的时候,挤出个空档时间,来到纳兰府的私家宅院议事。 茶室内墙上挂着幅字,写得很风流,他等着明珠的功夫,有点无聊,于是赏玩起来。 “大殿下喜欢,就拿去好了,只别叫旁人看见。” “明珠大人近日可好?” “无非是,办差而已。年下,从来都很忙。” 过了新年就满五十岁的纳兰明珠,身板高大挺正,留着不长不短的胡须,慈眉善目,眼角几乎没有多少皱纹,乍一看,也就四十岁的样子。 他伸手取下儿子纳兰性德的那副字,同大阿哥一起品鉴。 “他的词,我总嫌伤感。三年,还是四年前,也是除夕前后,我叫他写首喜庆的来。终究还是,玩弄纤巧而已。来,大殿下,请坐下用茶。” 再好的茶叶,没有闲暇,也喝不出味道。 大阿哥急着回宫,怕康熙发现他私自结交重臣,刚品过一口,就询问起到底找他有什么急事。 “也没有太大的缘故。只恍惚听见一句,大殿下为四格格求情,结果,被皇上训斥?” “哦,这,这也没什么吧。” 胤禔有点尴尬,摆弄着明珠给他的卷轴。 郭贵人的事,到底还是被汗阿玛察觉出不对。 这个年,宫里谁都别别扭扭的,胆战心惊。 汗阿玛待在乾清宫里,不翻嫔妃的牌子,给后宫脸色看,连老祖宗都劝不住。 那天他刚提起四妹妹一句,汗阿玛立刻满脸怒色,骂他做事不专心。 “到底是骨肉至亲,汗阿玛不过一时有气,很快就会过去的。” “有气?皇上到底气什么呢?” 大阿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忙掩饰。 明珠有备而来,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 从龙之功,要是非得和他人分享,那还有何益处? “大殿下不想同臣说宫里的消息,倒和恭亲王聊得来。” “没有。您若细按辈分,是汗阿玛的堂姑父,也是我的长辈。怎么敢有隐瞒呢?” “差得远着呢。恭亲王是您的亲叔叔啊。我自然隔出去好几层。” “真不是。若皇叔知道什么,大约是,大姐姐说的。” 明珠没有纠缠下去,接着说起海枫。 “大殿下似乎很喜欢四格格。” “哦,她是我妹妹呀。二公主有亲弟弟,三公主跟谁都不大亲近,我也只能疼一疼她了。” “可是,四格格,不怎么亲近大殿下吧?” 大阿哥听见这话,错愕不已。 “怎么会,我们关系极好的。” “那,为什么陈廷敬要帮太子殿下洗脱罪名呢?他的侄女,不是四格格的师傅吗?臣这些日子里瞧着,陈廷敬势头不小,皇上在很多事情上倚重他。这里头,难道没借着四格格,在皇上身边,替他游说吗?” 胤禔不禁失笑,端起茶来润喉。 “您这都是哪里听说?四妹妹才那么一点点大,如何能说动汗阿玛?” “哦,那,大殿下以后还是别跟她走得太近吧。” “这又是为何?” “臣好歹还算天子近侍,也长着一双眼睛。皇上这几天,不是一般的心浮气躁。我们几个但凡奏对上出一点纰漏,皇上都要给难堪看。臣虽然不比大殿下,但在宫里头也还有点门路。郭贵人的事情,恐怕没有明面上那么简单吧。” “这……” “大殿下没有跟着去南巡,有些事情,或许惠妃娘娘没说,抑或是,没看出来。郭贵人死讯传来,皇上当晚吐了一口血呢。把伴驾的高士奇,吓个半死。按理说,皇上应该对郭贵人丢下的孤女四格格分外怜惜才是。可您只提起一句,皇上就震怒。可见有蹊跷。” “明珠大人,心明眼亮,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如此轻易,就把想知道的事情给套了出来,明珠反而失望。 大阿哥,难成大器,不值得他付出太多。 可先前的投入,覆水难收,一时间,他还舍不得彻底放手。 “四格格同大殿下私交如何,臣也就不再追问。只是从今往后,您必须同她划清界限。” “可,四妹妹在老祖宗面前十分得脸,我若是刻意冷淡她,如何能得到蒙古的支持呢?” “蒙古?大殿下是不是有些,病急乱投医啊?” 明珠用近乎于讥讽的语气,指点着胤禔。 “这会儿不是刚入关,满蒙非得绑在一处的时候。您瞧皇上的后宫就知道,一位像样的蒙古妃嫔都没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想要一位皇子在手,还得通过抱养宜妃娘娘的五阿哥。您最好想清楚,是依靠皇上和咱们呢?还是依靠大势已去的蒙古?” 大阿哥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默默无语。 又说过几件朝堂上的事情,明珠满脸堆笑,亲自将胤禔好好送出宅门。 “管家,去把高士奇高大人,请到茶室说话。” “回老爷,高大人已经去了。” 这个人精,真够厉害的。 明珠有点担忧地回了茶室,高士奇就坐在大阿哥刚才的位置上,品已经冷透的茶。 “你也太见外,叫他们再上一壶就是。” 高士奇轻轻放下茶杯,故作神秘地回答。 “在下只想让自己记得,世态炎凉。” “唉,你说的对,大阿哥妇人之仁,优柔寡断。本来借着私融铜钱一事,扳倒了索额图,剪除掉太子的羽翼,马上就能看见点储位动摇的迹象,他倒打退堂鼓,不愿对弟弟下死手。” “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皇上的皇子还多着呢,等小的慢慢长大,咱们也不必非得靠着他。” 明珠便快速在心里过一遍,哪位阿哥合适。 “要按出身,十阿哥最好。可皇上讨厌八旗那群老骨头掣肘,将来十有八九不会选他。论读书,我听说八阿哥和四阿哥都不错。可四阿哥摆明是佟家要去了,八阿哥生母出身实在太低……” “明珠大人何必这样着急呢?那都是好几年后的事情。眼下,咱们还得捧着大阿哥。不然,太子殿下没有人压制,或早或晚,一定会重新把索额图弄出来。” “唔,有理,你说的不错!眼下,先把他和恭亲王、蒙古分开,不然咱们忙活一场,倒为别人做嫁衣裳!” 第2章 锦绣 客观地讲,康熙的怒气,对海枫的日常生活没有产生任何负面影响。 准确地说,她甚至过得更自在了。 头一样,佟皇贵妃觉得她说话算话,以德报怨,成功阻止五妹妹进宫,可以信赖,就把海枫算成了“自己人”。年底的份例,明面上海枫和其他皇女一样,但管宫务的是她,其中可操作空间极大,瞧得见的、瞧不见的,都给了她上上份。 另一个意想不到、格外疼海枫的人,竟是贵妃。 别的嫔妃一般都是在来给孝庄请安的时候,顺便跟海枫说说话,送些东西,免得被康熙知道不高兴;贵妃压根不在乎,成天叫海枫去她的永寿宫玩儿。两三天不去,她还要派人直接过来请。 去了其实也没正经事,主要就是:打扮海枫。 各种各样新鲜颜色、花色的绸缎、锦缎、蜀锦不一而足,堆满房间。贵妃拉着几个针线上的婆子,好似开裁缝铺子一般,量尺寸,定款式,用料子在海枫身上比来比去。 “贵妃娘娘,妞妞还在长个子呢,这些衣裳,做好了没几个月就得变短,怪可惜的。” “小丫头懂什么,你正是该打扮的年纪。横竖这层窗户纸也破了,你也不用装着给郭贵人守孝。又是正月里,外头紧着给我送礼品,不赶紧定下来,给你做衣裳,回头丢到仓库里,三年五载也想不起,落灰又褪色,怪可惜了的。” 海枫完全不明白贵妃的逻辑。 “那,这么些好东西,贵妃娘娘为什么不自己留着穿呢?其实娘娘仪态万方,若是精心打扮着,汗阿玛指定喜欢。” “他可别喜欢我,我反正也不喜欢他。我顶厌烦侍寝。打扮得太新鲜,他说不定就翻牌子了,又不能总装病不去。只好在你身上过过干瘾了。郭贵人专宠那会儿,我别提多高兴了,可算过两天清净日子。就是我娘家不乐意,在皇上面前说道过几次。他们只顾惦记自己体面,哪里问过我什么心思。” 贵妃见那石榴红的镂空织金云锦,极衬海枫白玉般的肤色,顺手搁到比较大的一堆料子上头。 “你当谁都是你姨母宜妃呢,没有皇上,活也活不下去。整个宫里,一片真心待皇上的,除了宜妃,也就荣妃,再有,从前的皇贵妃吧。现在她想开了,学会对自己好了,我看着也欢喜。” “贵妃娘娘为什么不喜欢汗阿玛呢?” “因为他先不喜欢我呀。八旗里头这堆老人儿,脑子都僵化着,只懂得关外的那一套。一味地争庄子地界,争爵位俸禄,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汉人,跟皇上路子不对。可皇上也不能直接不用他们,得一点点来。这些,太皇太后娘娘都给你讲过吧?” “嗯,妞妞听过。” “那就好。我省些唇舌。你以为,皇上为什么封我姐姐做皇后?难不成是喜欢她?才不是呢,我姐姐比我脾气还大,敢当着外人面儿给皇上找不自在。皇上喜欢你额涅那样的,细声慢语,不争也不抢,只挖空心思服侍他、讨他欢心。我和姐姐进宫,那是皇上和八旗为着互相的颜面,凑合出来的。既然如此,我何必作践自己,倒去哄着他?” 海枫听她这样豁达,生出几分调戏的心,刚想说十阿哥哪里来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算了,人家对自己这么好,别太刻薄。 可贵妃偏偏已经看见她那调皮的神色,狠狠揪着海枫的脸颊做惩罚。 “没良心的,给你做见人衣裳,倒要奚落我。不生阿哥,我娘家三天两头进宫来催。趁着年轻,还容易恢复些,生完了事。反正我不想靠皇上的宠爱过日子,那就得靠娘家。总不能谁都得罪吧。” 因为正月里忌讳动针线剪子,贵妃只定下这些料子该怎么用,日后再动手。海枫看婆子们记不住这么多,主动叫人取过笔墨纸砚,写好条子,一匹是一匹,都记下,哪个该做坎肩,哪个该做长袍。 贵妃和当时大部分传统满人家的女儿一样,不会写汉字。看海枫下笔飞速,字迹工整,拿起后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 “早听说你念书很行,今儿才算见着了。皇上就喜欢读书认真又有悟性的孩子。你呀,回头去跟他哭一哭,服个软。就说,老祖宗的主意,你只是个重孙女,哪里敢违抗。他不是个小气的人,慢慢就会原谅的。” 海枫在这件事上,其实一点也不着急。 “汗阿玛少疼我些,未必是坏事。现在我日日在慈宁宫待着,宗室里的长辈们见天儿进来,给老祖宗拜年,谁都知道我得老人家喜欢。要是连汗阿玛都怜惜我,那好的坏的,就都该来了。要么想巴结我,要么说我坏话,防也防不住。倒不如退一步,叫外头的人摸不清我的底细。” 贵妃见她懂得好歹,心里更加中意,随手将妆台上搁着的红珊瑚项链也一并赏了。 “大过年的,你也别打扮的太素净。女儿家能随心所欲,也就在家这几年,委屈自己不上算。” “谢娘娘指点。还请娘娘恕妞妞无礼,这些上好的料子,我也分给三位姐姐一些吧。” “还用得着你说。我早分出来,打发人送去了。放心大胆地穿。等做好了,穿来给我看。” “多谢娘娘体贴妞妞。” 因为一次性拿走太惹眼,所以海枫只叫阿香和舒泰每人少捧几匹,慢悠悠地回翊坤宫吃晚饭。 没想到大公主突然过来看她,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姐姐怎么也不派人叫我一声儿,奴才们也没个眼色么?” “富察嬷嬷要派人的,被我拦下了。贵妃娘娘难得有兴致,何必打搅。我得了她送来的好衣料,才知道你去了。正好时间不早不晚,料定你不会再回慈宁宫,这里还好说话些。” 海枫听出她这是有私密的事情要告诉,便把身边人都打发出去。 “姐姐要说什么话?” 大公主支吾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 “保清再三托我,向你赔礼。他说,以后,还是少见面吧。” 第3章 将军 听大公主说完明珠的威胁后,海枫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大阿哥的远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现在她还只是个未出嫁年纪又小的格格,恭亲王手里没实权本身脾性又疏懒,孝庄年纪大了不爱管事。 他们组成的这个小团体,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其实没多少政治能量。 明珠在索额图倒台后,已经走到人臣最顶尖的层级,他身后还有诸多党羽。 孰重孰轻,大阿哥判断的没有错。 不过,海枫手里还捏着一枚筹码,应该只有重生的她才能知晓。 本来这个人,海枫打算给陈廷敬用,好抬升他在朝堂上的名望。 “大姐姐,接下来我的话,不能写在纸上。劳姐姐记熟了,转告哥哥。” 大公主见海枫神色严肃凝重,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听老祖宗说,汗阿玛今年一定会打雅克萨城,驱逐里头的罗刹人,把他们撵回老家。这事早准备二三年了,周围又是修城又是调兵,花了多少银子。” “嗯,这事,我也隐约听皇叔说起过一两次。” “那就好。主管这事的老将军,叫萨布素。作战勇猛,爱惜士兵,这些都没话说。可是,他离京城和汗阿玛太远,有些事情,或许不能领会。几次给汗阿玛上折子,都犯忌讳。汗阿玛心里有点不高兴。老祖宗却很看好他。” 大公主把这些话翻来覆去记熟了,以为海枫还有别的要说,结果她却表示说完了。 “这没头没尾的,保清能明白吗?” 要是点到这个份儿上,大阿哥还不能领悟,那海枫也不愿意跟他继续结盟下去。 “应该会吧。等夏天一过,此事必见分晓。大哥哥若还是想选明珠那边,便也无妨。” 这位萨布素将军,就当自己报答大阿哥在木兰相帮的谢礼吧。 送走大公主后,海枫快速吃完晚饭,坐下来重新细想来龙去脉。 孝庄对萨布素没多大兴趣,海枫就是借着她的名头,把整件事情合理化。 雅克萨的战役,在现代的高中历史课本上也就一两页纸,但实际经历过,海枫才理解,它到底有多复杂和重要。 就连身处深宫的她,在前世都听见朝堂上的风声。 这是她穿越过来后,经历的第一个载入史册的事件,所以海枫追的认真,当年还写笔记分析来着。 雅克萨,只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池,最多才能容纳千人上下,康熙真要决心拿下它的话,易如反掌,火炮轰也能把它轰平。 他现在如此大费周章,重重准备,为的是逼罗刹妥协。 要打准噶尔,罗刹最好保持中立,保证不提供武器、军士给噶尔丹,这样康熙的胜算才会更大,损失也能降到最小。 他不想把局势闹到,准噶尔和罗刹紧紧绑在一起,清军无可奈何,必须以一打二的地步。 所以,康熙给萨布素将军定的策略是:先围后攻,尽量逼降城里头的罗刹人,然后趁机把己方的军事实力展示一番,再把俘虏放回罗刹传信,先给对面一个下马威。 将来他就可以用胜利者的姿态,同罗刹谈条件。 可也不知道萨布素将军是没彻底领会,还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用了数日,就把雅克萨城拿下,里头的人也被全歼,没留下一个活口。 这就好比花高价搭了个大戏台,请了最红的角儿,唱最有人气的本,结果观众席一人儿没有。 如果康熙要的只是这个效果,这几年的准备也不必做。 钱扔到水里,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消息传回紫禁城,康熙震怒,把抗旨不遵的萨布素关到盛京等待议罪。 后续怎么处理,海枫就知道的不大详细,反正和历史教科书上一样,明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五年,罗刹人又溜回了雅克萨城。 康熙派新的将领过去,可没了老将军,前线人心不齐,都为萨布素抱屈,打了胜仗还要被罚,不公平。新统帅威望不够,仗打得很艰难。 朝堂上也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要斩萨,维护圣上的颜面;一派要保萨,宣扬大清的国威。 最后还是康熙乾纲独断,重新让萨布素掌权回前线。 这一次,戏总算演得全。 罗刹人又被打败,三年后在尼布楚的谈判桌上,嚣张气焰消下去不少。 海枫本来打算让陈廷敬和达哈塔带头上奏折,设法保住萨布素,大小也算个功劳。 大阿哥最好能领会她的暗示,在关键时刻,给康熙一个漂亮的台阶下,让萨布素躲过今年的撤职。那将来他的战功里头,也会有大阿哥一份。 仔细计算完,海枫觉得执行起来难度不太大,效果却很好,大阿哥应该会乐意,便不再想这事,转过头温习论语。 今天都正月初十了,十五一过,陈淑怡就会从山西赶回来,接着给她上课。 要是自己一问三不知,她肯定要狠狠批评。 一直看到赛纶嬷嬷催她就寝,海枫才把书放下。 洗漱、更衣、清点火烛。 屋里正有条不紊地忙活着,梁九功忽然来了。 海枫不知是福是祸,有点慌张,抓起件猩猩毡的大毛衣服披上,亲自迎出去。 “给四格格请安。” “梁谙达快请起。都这个时辰了,不知有什么急事?” 梁九功在乾清宫还有一大堆差事,没有空闲卖关子,直接掏出几封信来。 “四格格聪明绝顶,想必知道信的由来,奴才就不在嘴上明说了。” 海枫见信封上一点印记都没有,细琢磨后,郑重点了点头。 这些,应该是多布给她写的信。 客气送走梁九功,海枫急忙命阿香重新挑亮了灯,一封封看起来。 和从前一样,多布写信,很少甜言蜜语,只说要紧事。 “你可从陈廷敬处支取三千两银子,做过年的花费。当用则用,不要在宫里受委屈。我向来不善积蓄,这是咱俩以后的私房钱,枫儿千万收好。” 海枫把这封价值三千两的密信放在心口上,失神半天,才想起来不对劲。 仗还没打起来,多布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第4章 港口 多布给海枫送的私房钱,其实早在正月初三,就到了留守在京城的陈廷敬手里。 每年的正月,是官吏们整年间唯一的长假。但陈廷敬,没能和侄女陈淑怡一起回老家山西过年。 他刚刚开始受康熙重用,正经差事,是管理官员、考核升降的吏部侍郎,同时还监管户部的财政钱粮。暗地里,还要盯着北边恰克图河的情报工作。 这位康熙年间的“打工人”,分身乏术,无可奈何,只能“加班”。 战事瞬息万变,敌人不会等你过完个好年,再拔刀发难。 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正月,三四个月间,多布已经探听到罗刹国诸多消息,只因不敢在噶尔丹眼皮子底下动作太频繁,才借着年底的热闹遮掩,将信件秘密送到京城来。 康熙没有因为过年就懈怠下去,听说有信后,立刻将知道内情的弟弟恭亲王常宁、兄长裕亲王福全并陈廷敬,悄悄地宣召到乾清宫议事。 第一要紧处,自然是雅克萨城。 罗刹也并非无能之辈,康熙在黑龙江的诸多动作,他们也在想办法应对。 多布的信件,在四人手中挨个传递之后,南书房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因为,谁都没完全看懂。 包括康熙。 信件里五成以上,说的是罗刹和波兰的不和,以及罗刹国如今主政的索菲娅公主同两位弟弟,伊凡、彼得的矛盾。 康熙反反复复看这几封信,沉思良久,才渐渐品出些意思来。 “朕记得,库房里收着传教士利玛窦画的世界地图。常宁,你亲自拿朕的手信去取,一个人也不要惊动。” “是。” 等恭亲王回来,陈廷敬极有眼色地拿过烛台,按康熙的吩咐,小心仔细地照亮地图。 康熙认真研究过后,十拿九稳,才将自己的想法,向其他三人讲明。 “土谢图汗部的长孙台吉,见得极远。他这几封信,意在向朕献策:不光要拿下雅克萨城,就连乌第河以东地界,也要想办法控制住。因为局势果真如此,罗刹国估计会着急,在相帮准噶尔的事情上,选择退让。” 见三人仍是一知半解,他只好细细讲下去。 “罗刹地处苦寒,物产不丰,不靠与他国交换,贸易往来,日子难以为继。你们看这图上,罗刹被诸多国家团团围在中间,处处为人掣肘。他们现在,便是想打通海上的商路,占一处港口在手。东边同咱们为难,西边又跟波兰等国反复生事。陈廷敬,你来说。” 裕亲王便接过烛台,让陈廷敬方便回话。 “臣奉皇命,在恰克图河的晋商中安插细作。有长孙台吉相助,十分顺利。罗刹国商人,起初对咱们提防着,对蒙古人则略放松些。于是长孙台吉先用牛马等大牲口,换晋商的茶叶、瓷器;再用换来的货,去换罗刹商人的黄金、毛皮。他在中间,至少加收三成利润。几次下来,罗刹人醒悟过来,便偷偷跟晋商接触,要求直接做生意,人,也就插进去了。” 陈廷敬每说几句,康熙便点点头,又向两位亲王兄弟解释。 “做生意,哪里都一样。中间有人倒卖,到手的收入变少,背后的主家就会不平。朕想,罗刹在西边应该也遇到这种种事端,所以才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打到海边去,好直接同诸国做生意。譬如,法兰西、英吉利、荷兰。” 恭亲王常宁向来只有闲职,领俸禄过日子,对国门外头,当今世界如何,一时间晕头转向,不得要领。 “这可真是,家家各有难念的经。咱们大清,只嫌港口多,管不过来,皇兄成天想辙,防着洋人进来捣乱;他们可倒好,竟为了个港口,争得头破血流。” 常宁这几句话颠三倒四,虽然诸多错误,却也把凝重的气氛缓和不少。康熙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四人先喝过茶水,再接着往下议。 裕亲王比弟弟恭亲王好些,常年在军中效力,说出的见解,高上些许。 “雅克萨城,地形复杂,河网细密,若不是本地人,绝难知道透彻。物产只有人参、貂皮,粮食还要另贴补。把它打下来容易,长期派人驻守却难。陈大人管着钱粮应该知道,驻军一年算下来,其实赔本。这里尚且如此,乌第河更是艰难。皇上果真打算,派兵到那里去吗?” 陈廷敬对军中的其他事情不大清楚,账本倒是经常看,谨慎地附和。 “打不打的,朕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待会儿陈廷敬留下,帮朕给前线的萨布素写密旨,让他先想办法,打探乌第河的虚实。这些极北的地方,一年十二月,倒有六七个月冻着。粮食长不出,朕大不了贴几个钱;主要是,驻扎的士兵受罪。萨布素时常报告,前线士兵,冬天冻掉手指、甚至冻掉手脚的都有。赶紧把罗刹的事情解决了,让他们撤回来,少在那里吃苦才好。” 三人连忙出位,称颂康熙宅心仁厚。 一直说到必须得出宫的时辰,两位亲王才告退,陈廷敬留下帮忙拟旨。 见康熙面色还不错,陈廷敬试探着,先说个好消息,好方便后面,慢慢地帮海枫说情。 “皇上,长孙台吉托臣带口信,问您想不想,私下里,做点生意?” “生意?” “是。年底清账,臣同他才发现,和罗刹人做生意,稳赚不赔。尤其茶叶,不论品相如何,数量多少,只要运过去,立刻就能出手,连仓库都不必有。换回的毛皮运到福建、广东去转卖,又能生利。除去各种损耗,利润至少四五成。才这么短时间,已经获利七八千两。” 这样有油水的买卖,康熙听后,确实有点心动。 “爱卿善于此道,可说来听听。” “是。臣既身在户部,难免精于算计,请皇上恕罪。若是,国库消耗在罗刹人身上的钱财,能从他们身上,再加倍找补回来,那,驻扎乌第河,似乎也就不亏本了。” 第5章 嫁妆 陈廷敬看康熙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便大胆说下去。 “皇上在内廷的使用上向来节制,宫中各位主子也是能省则省。在这上头做些文章,臣还算有些把握,能想法子把帐做平。” “好,那你便试试。具体这买卖,得怎么做?” “皇上若有意,现下晋商们凑的本金也才两万两上下。臣再出两万两……” 康熙一听便知道他什么意思,立刻止住。 “朕还没那么小气,占臣子的便宜。这样,朕出五万两,你叫他们,把各自本金撤回。买卖分做四股,朕占两股,长孙台吉那里给一股,你和晋商们占一股,怎么分,你们自己去商议。” 不等陈廷敬推辞,康熙又接着往下说。 “你同长孙台吉说,朕的两股,无论获利多少,都分出一半,等四格格嫁去土谢图汗部与他为妻时,连本带利,算做压箱钱,陪送过去。其他按规制的陪嫁,也一分都不会少。” “遵旨,臣一定把话带到。” “商人无利不起早。朕看中的是罗刹的消息,还有,土谢图汗部的忠心。他们若能尽心办差,朕不在乎这点钱。至于爱卿,能者多劳。这点银子贴补给你,朕尚觉得少些。就不要过谦了吧。” 陈廷敬听出康熙是真心要给他股息,也就大大方方地受了,磕头谢恩。 “皇上,臣还有一事启奏。长孙台吉思念四格格甚苦,想求皇上的恩典,允许他同四格格通信。” 康熙听了这话,心里别扭。 女儿才几岁啊,也就跟他见过一面,怎么倒像新婚燕尔,片刻都想黏在一起。 “写便写吧,朕不会把信拆开看,但,你让他注意分寸。四格格年纪还小,不要说那些轻薄的话,带坏她。” 陈廷敬听完,觉得康熙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四格格,心中稍安,跪安后回家去了。 为防康熙起疑,察觉出多布早就把信送了过来,他一直等到初十,才敢把信送进宫里。 而这钱的来历,只有从山西回来的陈淑怡,才能从容详细地,说给海枫听。 “起初做买卖没有本钱,陈家出一部分,长孙台吉凑一部分,晋商们也放了钱进去。叔叔觉得,皇上一定愿意做这个买卖,就叫大家把今年的利润分了。那三千两就这么来的,格格不用担心来路不正。” 海枫这才安心。 不过,钱放在那里多少可惜。 拿去接着做买卖,才能利生利。 再说,多布手里没银子使,她也觉得不妥。 “陈大人那里,有没有什么别的生意?我想把钱放出去。” 陈淑怡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格格年纪不大,心思倒活泛。做买卖我不懂。不过,格格最好别通过我叔叔。他那里,一针一线,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 海枫便收起这个念头,转而用有点炫耀的口吻,把萨布素将军和大阿哥的事情,同陈淑怡说了一遍。 “怎么样?如此,人人都能有实惠得到。” 可她万万没想到,陈淑怡听完,竟然一言不发。 不骂,也不夸。 “先生若是觉得不成,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陈淑怡沉默半天,才开口问道: “格格为什么,想让人人得实惠?尤其萨布素,难道太皇太后娘娘,命令格格设法保住他吗?” 海枫莫名其妙。 保住萨布素,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她向来佩服陈淑怡,所以就老老实实答话,没有质问。 “萨布素将军是位老英雄。雅克萨城那边,听说环境恶劣,要什么没什么。而且士兵里不仅有满人汉人,更有索伦、达斡尔族人,极不好管的。萨布素将军打小在那里长大,熟知地貌人文,除开他,绝无第二人能统帅住军队。这么好的老爷爷,为什么不该帮一帮他?” 陈淑怡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讲起。 四格格,再怎么聪明有天分,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她决定从结论讲起。 “我敢断言,即便大阿哥自己想为萨布素将军求情,明珠也不会同意。因为帮助萨布素,成了,主要功劳不在他;败了,皇上会龙颜震怒。以大博小,不值得。更何况,黑龙江离京城如此遥远,每年税收也不多。小小的雅克萨城,明珠何必放入眼中。即便是封疆大吏,想进纳兰府结交,也要数千两银子敲门。萨布素将军果如格格所言,那就拿不出这钱做贿赂。” 海枫听明白后,第一个念头,便是焦急。 难道萨布素会因为在京中没有门路依靠,今年夏天仍旧被下狱议罪? “可是,雅克萨城拿不下来,汗阿玛没有颜面,准噶尔也看笑话呀!” 陈淑怡觉得海枫口气十分确凿,仿佛没有萨布素,雅克萨城就铜墙铁壁一样。 “格格,难道长孙台吉的信里,说过些什么,您不能同我讲?” 海枫怕被她发现自己知道未来事,便含糊着,没有否定。 “既然如此,格格还是把这事交给我叔叔吧。稳妥些。不过,劝服皇上,可不能仅靠嘴皮子。得有实证,证明萨布素是攻克雅克萨城的不二人选。” “好,得有什么实证呢?” “长孙台吉来了信,格格总得回吧?” 海枫害羞地,小声承认。 “请恕我无礼,这事非请长孙台吉亲自去办不可。照格格所言,萨布素将军是没能体会圣意,才被申饬。那上上策,应当是派个人,将皇上的意图仔细说给他听,让他干脆别犯错,一丝不苟地执行圣旨。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容易差事。又得熟知罗刹国事,又得清楚蒙古困境,最好身份贵重,这样说出的话,才能叫人信服。” 听陈淑怡这么一分析,海枫觉得真就只有多布跑一趟才行。 本来打算今天寄出去的信,看来得重新写。 提问完海枫的论语背的如何,陈淑怡艰难地开口,劝告她。 “格格,我虽然教给您礼义廉耻,孔孟之道,却希望您别把这些话都当真。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世间难得真君子,却处处有小人。” 海枫沉重地点点头,表示受教。 是啊,她想法太幼稚了,竟然理所当然以为大阿哥会义无反顾地,站在正义的一边。 唉,自己这只小菜鸟,何时才能在紫禁城,展翅高飞呀? 第6章 绣坊 给多布的回信要尽快写,可海枫在银子的处理上犯了难。 虽然多布把这钱给她了,也不能一点动静没有就给用出去,总得告诉他最后怎么办。 一时间,她还想不出特别好的买卖。 按照前世的经验,做马匹生意最好。可自己轻易出不得宫,没法亲眼看着,底下人搞鬼也说不准。 看主子呆呆地不动笔,阿香和舒泰在旁边也着急,又是上茶又是添香,忙来忙去。 海枫注意到她俩不停走动,索性把笔放下,拉着侍女们说悄悄话。 得知海枫只是在发愁钱的事情,舒泰便放心下来。 “格格也太心善。若要做生意,就放印子钱好了。这极容易,只看借钱的和放钱的,谁手里权柄大。您只要放给普通百姓,谁还敢不还皇家的钱?说这话妈妈们要骂,不过满宫里,大家伙儿都知道,哪宫娘娘不做点生意补贴?就连太后娘娘那样的厚道人,还跟德妃娘娘一起,在外头开铺子呢!不然单靠月例,主子们也活不下去呀。” 这些事情海枫也知道。现在她年纪还小,各种使用都有限,姨母还要偷偷垫钱过来,不然阿香她们就得受委屈。 不过放印子钱这么缺德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看海枫不乐意的样子,阿香也开口劝她。 “格格,放印子钱未必就不好。您不晓得,穷人被逼到绝路上,八分利的钱也得借,不然就得死。您出去放,至少不会重利盘剥。奴才的阿玛,他赌瘾一上来,借一百两,隔一天倒要还二百两的帐也敢欠。要是当初,有您这样的门路可以走,奴才家里也不至于还欠那许多债。” 舒泰是个直肠子的丫头,听阿香这么说,才头一次知道她家里这些糟心事。一句句逼问下去,气得两眼冒火。 “这样也是当家的爷们儿吗?撵到大街上当乞丐都便宜了他!格格,您可得给阿香撑腰呀。找陈大人或者安亲王出手,还收拾不了一个侍卫?不然她那几个姐妹,将来都得被卖出去,给人做妾、当丫鬟!“ 海枫看阿香低着头不说话,确信她的父女之情已断干净。 那天在佛堂里的话,绝非一时意气。 “阿香,你要是有把握,家里的姐妹不会心软,日后又去周济你阿玛,我便管一管你家里的事。” “格格,您果然愿意救苦救难,奴才拿性命担保,不仅自己,连姐妹们也赤胆忠心地服侍您!” 发完毒誓,阿香跪在地上,实实在在给海枫磕了三个头。 海枫叫舒泰把阿香扶起来,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你家那座宅子,虽说小了些,又旧,却胜在位置好。拿回来或租或卖,也是一笔进项。我看你绣花做衣裳的手艺,便在宫里头也进得了上上等,你的姐妹们,手上功夫想必不俗吧。” “是。奴才在家里,手不是最巧的。” “那就好。我叫张顺拿钱去外头,顶一间宽敞铺面来。就叫她们住在那里,开个绣坊,做点针线生意。也不必多赚钱,先顾着温饱,慢慢再说来日。” 阿香忍不住哭起来,把舒泰借给她的帕子都浸湿了。 “格格一片好心,可我阿玛找上门来,她们几个女流之辈,如何拦得住呢?” “这,我已经有主意了。不光你阿玛,连那些畜生哥哥,我都一并收拾,打发去雅克萨城服苦役。回头报上个阵亡,他们就回不来了。你们还能拿抚恤银子。虽说这点钱,远远无法弥补你们被折磨的苦楚,可好歹比没有强。横竖他的月例,若在京城,那是一个子儿也落不到你们手里。” 如果真的救下了萨布素,那他应该不至于这点忙都不愿意帮吧? 舒泰重新整理条案,海枫提笔,很快就把信写完。 阿香眼巴巴地看海枫装好信,郑重向她保证。 “奴才家里姐妹都勤劳肯干,绝不会叫格格吃亏。这些年为着生计,京中但凡有用着外头针线的宅门,奴才家里都打过交道。绣坊只要开张,生意马上就能做起来。只可惜,错过了年底最赚钱的好时候。” 听她这么一说,海枫忽然来了兴趣。 “你俩弄点宵夜来,别叫嬷嬷们知道。咱们一起吃,再好好说会儿话。” 嘴里吃着香酥的江米条,海枫把整个京城她能记住的官员,挨个问一遍。 “明珠府上怎么样?” “那是一等一的好主顾,只要最好的手艺,价钱问也不问,从来不还价。不过奴才不喜欢他们家,总感觉,明珠大人卖官。” 还没等海枫开口,舒泰就迫不及待地开问。 “你怎么知道的呀?” “具体的,我也不晓得,只是猜的。每年官员升职或者降职的时候,明珠大人府上就很忙,用的针线比平时多出两三倍不止。尤其绣官服上的补子。官吏的衣裳,那都是府里养着的针线人,精心应对。不过真到忙不过来的地步,他们家就让外头帮着绣诰命夫人们的补子。” 海枫把这些都记下来,接着问。 “索额图呢?” “他家也大方,可就是假大方。敢在京城开赌局、放印子钱的,其实没有几家。奴才的大姐姐,有次去还帐,竟然看见平时来家里照顾生意的管事,在那儿立字据呢。说是借五千两,三分利,一个月就还。可他们家的使用,一年比一年多,不是假大方是什么?” 这八卦越听越有料,越听越兴奋。海枫跟她俩聊到后半夜才歇下。 书上说的,见微知着,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朝堂上的老狐狸们,一个个装得道貌岸然,私宅里乱成一团。 如果有点碳酸饮料或者奶茶提神,配上薯片,明天再不用上课的话,她简直想通宵聊下去。 梳洗完,灯也罩上了,海枫还是很兴奋,睡不着。 阿香今天值夜,听她在炕上翻来覆去,忍俊不禁。 “格格安置吧,故事一晚上听不完。” “你哪里明白啊,我是馋的,想喝奶茶。” “那还不容易,明儿一早奴才给您准备。” “不是那个奶茶,我想喝的是……” 脑中灵光一现,海枫猛地坐起来,把阿香吓一跳。 好蠢啊!怎么能这么蠢! 大学时代那些临时工都白干了吗? 开什么绣坊,开奶茶铺子呀! 第7章 置产 张顺和富贵奉海枫的命令出去打听铺面,因为一定要选个好地段,又得顾及到女眷出入方便,转来转去,一直到二月里,天气暖和些,才找到一间合适的。 “虽说位置偏了点,但往外走不到二里就是钟鼓楼那一片,做生意蛮合适的。安亲王福晋答应,帮忙在兵部和九门提督那里打个招呼,多叫巡逻的差役留着神。免得有泼皮无赖,不知道这是格格的买卖,上门来找茬。” 海枫知道凡事难得十全十美,急切间能有这个铺子就挺不错的,便问价钱。 “格格聪敏,应该知道行情。卖家一文都不让,五千两银子。他急着回乡,全要现钱。照奴才说,这个价钱已经挺低的了。” 京城大,居不易。到什么年间,这里的房产都不便宜。 “你去找他,就说咱们要了,别再给别人看。银子等我写封信,你去找陈廷敬大人支三千两。剩下两千,我明天给你。” 穿着阿香刚做好的新衣裳,海枫去找贵妃,问她要不要合伙做绣坊生意。 奶茶铺子的主意再好,现在也得放一放。定下住处,把阿香的几个姐妹赶快接出来,少受一天罪是一天。 她们已经做出模样的生意何必放弃,而且还能通过这个,刺探百官动向。 这,比每年生出几百两银子在手头使用,可重要的多。 本来,她也可以跟陈淑怡或者姨母宜妃合伙,但那天贵妃关于靠娘家的一番言论,让海枫敏锐地察觉到,贵妃很想在经济上独立。 得了那么多好料子,也需投桃报李。 贵妃见她来,先前后仔细看了一遍那匹碧水色宋锦穿在海枫身上,到底有多好看。 “你那里使唤的人虽少,倒都能干。这云纹和白鹤搭配着,容易显老气。我向来不用。但你这件,绣得怪好看的。没见过这样的花样子。” 舒泰听见,大着胆子推阿香往前走两步。 海枫趁机把她家里的情况说一遍,怂恿贵妃出钱一起做买卖。 “她还不是家里绣工最好的,娘娘觉得,这生意该不该做?” 贵妃先觉得海枫单纯就是想为贴身侍女出头,直到听见铺面都找下了,才有一二分信。 “我要是不给钱,你打算找谁啊?” “谁也不麻烦,我悄悄把暂时用不着的首饰头面拿出去,押点银子出来;再要不够,借印子钱也一样。” “人才一点点大,连印子钱都知道了。那是轻易能借的吗?” 贵妃最后叫人取三千两出来。 “做买卖不是顶完铺子就了事,什么都是钱。剩下一千两当本钱吧。几个姑娘家,可怜见儿的。便是不赚,我就当做几场法事用了吧。” 阿香便上来给贵妃磕头。 “要谢,尽心服侍你主子。她要给你做主,我看着她的面子而已。” 海枫顺势郑重谢过贵妃,又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从永寿宫出来。 事不宜迟,富贵收好银子,准备晚上离宫时去办差。 寻到个僻静所在,海枫细细嘱咐他。 “安亲王福晋递话进来,兵部都打点好了,把他们五个都按自愿参军算,统共能得二十两安家费用。虽说恭亲王府愿意帮忙押送,咱们也得有些眼色,这钱,拿去当管事们的路费。到了雅克萨城,先去打听一个叫多尔济的蒙古商人。把人交过去,他们的差事也就完了。” 富贵都答应下来,又问该怎么摆布阿香家里的五个男人。 “只要不打死,随便你们。没良心的东西,不必怜惜。反正也没指望他们能好好打仗帮忙,到了地方,能担土挖地窨子就成。” 如果萨布素不领情,海枫觉得多布也会好好收拾这几个人,让他们在漠北结实冻几年,长点记性。 交代完这些,她才感觉自己没那么生气,而且还挺有成就感。 阿香帮了她那么多,现在她也能搭救一回阿香。 第二天跟陈淑怡上课的时候,海枫说起绣坊的事情,还把那些八卦事都分享出来。 “照阿香说的,那户部尚书科尔坤,跟明珠的关系匪浅。因为她们帮明珠府上绣的绣活,后来科尔坤府上又拿来修补。陈大人在户部监管钱粮,知道这件事吗?” 陈淑怡十分欣赏海枫的求知精神,表示回去会后跟叔叔问问。她对绣坊的事情更加感兴趣些,劝海枫把这买卖做大。 “现在世人都觉得,女子不能成事。我偏不这么想。男子越是疏忽女子,越是容易在这上头吃亏。格格不就在如此细微的地方,找出科尔坤同明珠结党的痕迹吗?再有印子钱一事,我也觉得格格日后手头有闲钱,可以一试。” “先生不觉得,这种生意缺德?” “只要格格不靠这个发财,反而靠它救济阿香这种贫苦人,倒也无妨。之前我就觉得,格格很奇怪。有时,您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有时,您反而迂腐。” 海枫听不懂陈淑怡在说什么,只好虚心求教。 “格格,您是皇女。此刻还有太皇太后撑腰,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叔叔对我说,皇上也就是一时下不来台,所以闹别扭。等气消了,格格还是皇上最喜欢的女儿。别说您为贴身侍女出头,您就是为不相干的外人出头,只要合乎礼法,皇上只有称赞,没有贬低的道理。” “我,我替不相干的外人出头?” “对啊,萨布素难道与您相识?” 海枫哑然失笑。 “萨布素将军,怎么能是不相干?他于江山社稷有益,我既然能帮,为什么不伸手?难道一定要看到,忠臣能臣,蒙冤抱屈,汗阿玛陷入丢脸与战败的两难之间,才悔不当初吗?” 陈淑怡目光灼灼,猛然站起。 “格格当真这么想吗?只要于家国百姓有益,您只要能帮上,就会出手?” 海枫从未见过陈淑怡有这种反应,属实吓到了。 “先生请坐吧。这本也没什么呀。” “不。格格,我本打算,将经史子集统统讲一遍,把其中利害关系一一剖析干净,才请您好好想想,要不要与朝中为数不多的纯臣们联手,互为依仗。听您刚才一席话,倒是我目光短浅。” 陈淑怡归座,提笔,写下六个人名,给海枫看。 “格格若是愿意,这些官员,以后就都依附于您了。” 第8章 六官 吏部侍郎陈廷敬 左都御史达哈塔 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 河道总督靳辅 监察御史钱钰 马尔汉 陈淑怡写的这六个人,海枫只认得一半。 她先从最不能理解的那个,开始问起。 “费扬古是董鄂妃的亲弟弟吧?据我所知,他的父亲鄂硕颇有战功,他本人在平三藩时也表现不俗。汗阿玛那么不待见董鄂妃,还是论功行赏,赐下爵位世职,可见他家底子厚。何苦要来依附我呢?” “格格,费扬古有鸿鹄之志。他若只求自保,大可辞官不做,皇上或许还对他更亲热些,好过现在不咸不淡,只交给他些杂事。其实不止费扬古,整个正白旗,都因为董鄂妃的事情,有点尴尬。现在朝中要职也好,宫中的主子娘娘们也好,大多为镶黄旗人占据。费扬古的福晋听安亲王福晋说起,您没有因为郭贵人失去太皇太后娘娘的喜爱,反而十分得脸,就有些动心了。” 海枫大概能理解费扬古这种病急乱投医的心理。 宫中现在还是谈董鄂色变。 康熙生母的脸面总要顾及。 “这事确实不好办,总得老祖宗出马才行,再没第二个人能说动汗阿玛尽弃前嫌。再说,现下也不是非得用着费扬古的时候,朝中能人辈出,急不得。我记下他了,也不用依附投靠,我还知道自己几两重。只当两边交好吧。” 说完他,再除开陈、达二人,海枫可就一个都不认得。 因为这里头就马尔汉没职位,最显眼,她就先问起。 “这人我从没听说过。” 陈淑怡面有难色,尽量婉转描述。 “马尔汉是个粗枝大叶、嫉恶如仇的人,早年出身行伍,跟着议政大臣穆占平三藩。穆占前年病逝,把他托付给安亲王。结果马尔汉当了几件差事,都因为不会做人被同僚排挤,险些获罪。安亲王没有办法,让他回家等着,偏马尔汉又闲不住,在家也爱替人打抱不平。” 这前后一产生联系,海枫就懂得了。 安亲王是先给她费扬古结善缘,顺便又打包一个棘手的过来。 算得好精,半点不吃亏。 “我可没本事给他谋官职。不过,让他安生,我倒有个好去处。阿香的阿玛兄弟,正愁没人押送去雅克萨城。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跑一趟。” 既然是行伍出身,多布应该有办法插进军营,或者在雅克萨城就地找个差事也不错。 “那剩下的两人,都是陈大人带来的吗?” “不,我叔叔也跟他们不熟。钱钰是达哈塔的下属,靳辅是魏象枢引荐来的。与其说是依附您,不如说是求您救命。救的也不是他们自己的命,而是妻儿老小的命。” 听到涉及人命,海枫顿时紧张起来。 “先生细讲讲。” “是。黄河河务,千头万绪,都是靳辅总领。皇上决心要治河,南巡的时候,已经把方案定下,并且细致的地方,让靳辅自己拿主意。我叔叔说,治河的款项,皇上就是自掏腰包也不会短,三百万两,不,五百万两或许都打不住。格格明白这里头的利害吗?” 海枫听得入神,连连点头。 “这么大一笔银子,从京城到黄河,中间要过多少道手。黄河没有银子治不成,可贪官们不会理会,照样伸手。靳辅告发他们,可以把河治好,却惹来一身众怒,保不得自身;不告发,黄河没有银子治理就会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汗阿玛也要杀靳辅的头。既然先生来求告,那就是说,靳辅已有必死也要治好黄河的决心,只担心连累妻儿?” “不错。至于钱钰,也是一身傲骨,抓住了山西巡抚穆尔塞贪赃枉法、勒索下属的实证。他连遗书都写好了,叫达哈塔发觉,硬拦下来,找我叔叔商议。” 监察百官是御史的职责,钱钰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却这样决绝,想来这位山西巡抚,背后不简单吧? “他怕的是谁?” “明面上,是尚书科尔坤。背后,则是明珠在保他。” “嗯,那确实怪不得钱钰害怕。明珠在索额图倒台后,就是一手遮天。唉,汗阿玛怎么这么爱用阴险的人?我原看索额图不好,现在明珠也讨厌。” 陈淑怡也觉得这些事情有点太阴晦沉重,对小姑娘说起不合适,便暂时停下,拿点心给海枫吃。 “不是皇上没有识人之明,只是自古才德兼备难得,皇上又不能不用人而已。” 海枫把嘴里的莲蓉馅儿咽下去,急忙开口。 “陈大人就挺好的,不受贿,还爱帮助同僚。” “哟,格格可别误会,我叔叔也是没办法。陈家在山西叶茂根深,山西巡抚的种种,其实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人家没找陈家的晦气,我们也不好无端做对。俗话说,不怕官,就怕管。我叔叔不受贿,靠的是山西的祖产补贴在京使用,怎好和巡抚撕破脸。现在这些,不过将功折罪而已,只求皇上将来不深究,便算阿弥陀佛。” “哦,原来这样。” 先不着急追究这些,想法子保住靳辅和钱钰的身家性命要紧。 “先生有没有听陈大人说起,究竟该如何应对?” “叔叔倒有一计,曰,围魏救赵。只看格格,愿不愿意得罪大阿哥。” 陈廷敬的意思很明显,海枫听出来了,就是让太子重新回到康熙身边。 太子不可能不救索额图,明珠又岂肯让煮熟的鸭子飞走? 趁这个乱子,爆出山西巡抚的不法,明珠大概率会选择置身事外,免得被索额图攻击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 主意是不错,可这样的确容易牵连大阿哥。 他既然拜托大公主来道歉,那等同于宣布,自己决意要和明珠绑在一起。 而她如果出手,想办法把太子捞出来,那大阿哥定会介意。 国之储君,从来只有一位。 海枫此刻才明白,陈淑怡起初,为什么不敢直接开口。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而是逼她在两位皇子中间挑一位。 不行,前世的教训还不够吗? 至少在明面上,她得保持中立,谁也不投靠。 “先生,您还是先说说,山西巡抚到底犯什么罪?” 陈淑怡并没有指责海枫的迟疑,甚至欣赏她的谨慎。 “格格,您可知道,何为火耗银子吗?” 第9章 太子 听完陈淑怡的解释,海枫决意,不管怎样,她也要斗倒这个吃人的山西巡抚。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个官做。 火耗银子,是地方官的灰色收入,补贴微薄的俸禄,向来如此,倒也没什么。 康熙未必就不知道 在税收基础上,加个三成也就差不离。 可这位巡抚,收一两银子税,还要从老百姓手里再抠出一两银子做火耗。 岂有此理! 海枫气得甚至想笑。 这可真是天底下最暴利的买卖,比放印子钱还快。印子钱要本金,他连本金都不用,平民每天一睁眼,就欠他的火耗银子。 她能救得了一个阿香,可天下被贪官污吏勒索,家破人亡,比阿香惨的姑娘,何止千千万? 钱钰、靳辅这样的好官若是保不住,那天下官吏不都乌烟瘴气吗? 他们声色犬马的本钱,还不是普通老百姓的血汗? 海枫窝着一肚子火,进了惠妃的延禧宫。 “惠娘娘不必忙活,我说几句话就走。” 惠妃见她不是平时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连忙把不相干的人都打发出去。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大哥哥不愿见我,那就不见吧。咱们好歹也曾在蒙古同舟共济,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明珠阴险狡猾,深不可测。我奉劝大哥哥,别和他一处。汗阿玛迟早有一天会厌弃他,大哥哥也会跟着一起受牵连。这是老祖宗说的。大哥哥愿意听最好。” 说完,海枫也不顾惠妃极力挽留,直接回翊坤宫吃晚饭。 路上她就在考虑,具体该怎么做。 慈悲不度自绝人。 大阿哥要非跟明珠一伙儿,那她也没有办法。 即便她把孝庄搬出来,恐怕也敌不过内阁大学士的招徕。 鬼使神差地,她止住脚步。 “咱们改道,去太子哥哥的毓庆宫。舒泰去跟姨母回一声,不必等我回去吃饭。” 因为去年常来这里帮忙的缘故,毓庆宫的太监都对海枫很殷勤,立刻就通传了。 海枫只当太子气傲,不会轻易见她,没想到不仅进去了,还捞到一顿不错的晚饭吃。 “哥哥似乎想通不少。” “没想通。不过,满宫里谁也不敢来看我,怕汗阿玛知道生气。也就你过来。” 看他别别扭扭的样子,海枫有点想笑,又拼命忍住。 “哥哥不知道吗?汗阿玛也恼了我,你若是怕,我就回去。” “谁怕啊。来人,去给四妹妹加菜!” 毓庆宫里的厨子比乾清宫还好,海枫不客气地解决掉好大一盘孜然羊腿,饭后还喝极品的普洱消食。 “我额涅郭贵人的事情,哥哥都知道了吧?” “嗯,安亲王福晋告诉我了。我反正闹不懂你。有亲生的额涅在身边,不比什么都强?我连额涅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只有几张画像而已。” 太子许是寂寞太久,好不容易捞到个活人,说着说着,还把赫舍里皇后的画像找出来,叫海枫一起看。 “怎么样?汗阿玛说,这些都画得不好,最多只有五成像。额涅其实,比这好看多了。” 海枫之前也看过赫舍里皇后的画像,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过。 她的模样,淹没在祭祖的香火里,深藏于华服首饰之间,远远的,只留下个富态的轮廓。 可这几张像,画的是常服,或抚琴,或看书,眉眼描得仔细。 海枫不敢说出口,但她真切觉得,母亲和德妃,都有点像赫舍里皇后。 不是五官相似,而是神态。 头一眼看,与世无争、怡然自乐,可若慢慢品味,就能看出忧愁和悲伤。 还有,一丝无能为力。 “皇后娘娘的漂亮,画师们很难领会吧。也只有汗阿玛,才能在近处看她的美貌。” “你这话倒说的是。汗阿玛有一张他给额涅画的像,虽然没有画师精致,却栩栩如生。额涅笑得也更自在些。汗阿玛轻易不叫我看,总是自己收着。” 看完画,海枫又陪太子下棋。 她意外发现太子棋艺挺一般的,甚至很难赢她这么个初学者。 也不知道是陈淑怡段位太高,教给她的招数好,还是太子的师傅不够尽心。 “哥哥为什么不喜欢我?” 太子棋兴正浓,无心反而吐真言。 “谁说我不喜欢你?皇女里头我最喜欢你,长得好看,人也机灵乖巧。我不喜欢的,是你那个额驸。” “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多布?” “哟,听听,叫得真亲热。连道正式的赐婚圣旨都没下呢。你的心都飞到漠北去了吧。” 看妹妹被臊得眼圈都红了,太子把棋子扔下,温声哄着。 “别哭啊,哥哥说错了。我这儿有上好的沉水香,都送你。” 海枫本来没有打算哭,听他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特别难过。 前世,太子和四阿哥把她送到库伦,第二天拿着假元帕就回京城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多布军务在身,只能陪她三天,很快也走了。 漠北大雪纷飞,哪里都不好去,她待在帐篷里就跟坐牢一样,又冷,还不敢抱怨。 越想越委屈,她还真掉了泪。 “谁稀罕你的破香,人家好心来看你,倒被奚落。妹妹以后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哥哥的,也不心疼一下。” 太子看她真生气了,局促不安。他平生也没跟谁道过歉,张口结舌半天,只好换个方式。 “我殿里有什么东西,妹妹看得上,就都拿去好了。以后,我也不跟长孙台吉为难了。说实在的,他从没有开罪过我,礼数也周全。” “那你讨厌他做什么?” “他,他抢我风头啊!凭什么明明比我小一岁,射箭骑马,却那么高明。” “哥哥真有意思。妹妹造了什么孽,还得嫁给一个不会骑射的蒙古人?” 太子被这么一问,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明白过来。 是啊,身为蒙古人弓马不娴熟,那才奇怪呢。 要是比书法,长孙台吉肯定就比不过他了。 “哦,是啊,你说的对。哎呀,你别哭了。哭的我心怪乱的。到底要怎么样吗?” 海枫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忽然间有了个主意。 “哥哥领我去看看,汗阿玛收着的,赫舍里皇后画像吧。” 第10章 皇权(上) 宫外的布置实在太耗时间。等海枫觉得十拿九稳、可以去乾清宫找康熙谈判的时候,阳春三月都过去了。 而宫内,因为六格格的降世,孝庄和康熙都有了个台阶下,至少表面上,恢复到了从前的和气。 可海枫知道,康熙没有完全释怀。 前世,贵人纳喇氏生下孩子后,立刻就被封为通嫔,可这次,她没能晋封。 或许,自己对母亲在康熙心中的分量,压根估计得不对。 怀着重重心事,海枫跟在太子后面,悄悄进了乾清宫。 只有他,敢无诏直接带人进皇帝的住处。 只有他,敢不经过康熙的允许,直接看大臣们的奏折。 “陈廷敬也没表面上那么正经吗。心眼儿还挺活泛,知道通过侄女走你的门路。” 太子在书房门口帮忙望风,海枫在案上到处找科尔坤参陈廷敬的折子。 “陈大人平时挺好的,就这次,被山西巡抚的案子牵连,有点慌。科尔坤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到处乱咬人。陈大人总不能把整个山西的底,都摸个一清二楚吧。” 御史钱钰按照计划,五天前在朝堂上揭露山西巡抚,巧立火耗明目,重利盘剥百姓的大罪。 这人当年能上任,靠的是当时还是吏部尚书的科尔坤举荐,康熙要连他一起收拾,科尔坤狗急跳墙,把陈廷敬也要拉下水,说保荐山西巡抚,当年陈廷敬也很支持来着。 陈廷敬当然不承认,双方文绉绉地,骂了一通街。 谁是谁非,钱钰早都查清楚了。现在就看,康熙愿不愿意相信。 这关系到接下来到底该硬刚,还是暂避锋芒,海枫想在行动前摸摸底,免得头破血流。 只可惜找了半天,就是没有这份折子。 太子一点没着急,亲自整理好略显凌乱的书案,拉着海枫的手,往康熙的寝室去。 “汗阿玛有时候在重要的事情上拿不定主意,晚上还会再看看。难得你开口一回,哥哥必定给你找着了。再说,我不乐意欠他的人情。上回私融铜钱的案子,据说是他,找汗阿玛给我平的反。” 海枫不敢到龙床上去翻,太子三下五除二脱了靴子上去,在一个暗格里把奏章抽出来。 “看来汗阿玛很犹豫啊。三天前递的折子,现在还没有朱批。汗阿玛的案上,基本没有停留两天的奏章。”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最好,但也不错了。 至少,康熙没有上来就偏向明珠那一边,说明他很信任陈廷敬。 “我的事情都完了,咱们看画像吧!” 太子就把那幅康熙亲手画的赫舍里皇后像找出来,跟她一起看。 真看到这画,海枫又不明白了。 她原本猜测,母亲是与赫舍里皇后相似,康熙才喜欢;可看这幅画,她俩却不怎么像。 也许是在丈夫面前更松弛些,皇后神情里的悲情色彩淡到可以忽略不计,意气风发,确实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佟皇贵妃和她一比,都显得小气,何况母亲。 也对,哪儿有那么多替身文学。 母亲一个包衣奴才家的庶长女,哪里能同首辅家的长房长女相提并论。 海枫真心实意地夸了一通,太子有点得意,招呼她回毓庆宫吃好吃的。 “我听说你没出息,想喝果子蜜兑的奶茶,馋得夜里睡不着,就叫厨子们想辙,昨晚上还真琢磨出一杯,我尝着不错。反正就是甜丝丝的,膻味也不重。你去品品,是不是那个味道。” “哥哥怎么这样客气?我也就跟侍女们随便说说而已。” “我倒要问妹妹,你这个格格,怎么当的如此憋屈?想要什么,让奴才们去办好了,他们拿俸禄不就是给主子办差?我倒担心你成婚以后被欺负了。记着,长孙台吉叫你端茶送水也好,洗手做羹汤也好,支使奴才去,你就端着公主的架子不动。逼得急了,写信回京城。我不信汗阿玛能偏向他,不顾及你。” 海枫有点感动,这一个多月里,她跟太子频繁打交道,觉得他除了嫉妒心重、护短,没有其他太严重的毛病,至少本质不坏。 还可以改,还来得及改。 她就好言相劝太子,把那奶茶端来,先给康熙尝鲜。 “汗阿玛这里,自然天底下好东西都有。可哥哥的孝心,什么也比不上。若是哥哥难为情,我去帮着告诉。前前后后也半年了,哥哥总不能老这么躲着不见汗阿玛。” 太子还是难为情羞见康熙,但也听她的建议,叫人送一壶奶茶过来。 “东西给你,我走了。” “是,恭送太子殿下。” “小丫头油腔滑调。” 把奶茶交给小太监湃在井水里,海枫大大方方地抽出康熙私藏的一本《徐霞客游记》,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一直看到天黑,康熙才领着一堆太监,回来休息。看见她行礼问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坐下,没有叫起。 海枫早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心软,老老实实挨罚。 梁九功赶紧想办法从中打圆场,叫心爱的徒弟把奶茶端过来。 “太子殿下跟四格格研究的新鲜东西,皇上且喝些润润喉吧。” 康熙浅浅喝了一口,觉得还成,又喝一大口。 “这是,桃子,蜂蜜,乌龙茶,又加了点鲜奶吧?” “汗阿玛好灵的舌头。” “嘴巴还挺甜。起来吧。跪坏了,太皇太后要心疼的。” 梁九功就把海枫抱起来,安置在一个厚实软和的绣墩上。 “大晚上还等着,找朕有事吗?” “好几件事呢。老祖宗,还有皇贵妃娘娘问您,纳喇贵人进宫这也八年了,她家世虽不是一等一的好,却也是正经秀女入宫。要不要趁着六妹妹的喜事,晋一晋位份?” 康熙甩给梁九功一个眼神,屋子里几息之间,太监们走得干干净净。 “不晋。你都这么大了,以后又要和亲去漠北,你额涅却还是贵人。怎么说,也得先晋封她,再晋封纳喇贵人。” “汗阿玛是说,追封吗?” “她一个大活人,何谈追封?也不嫌晦气。朕总有一日要把她接回来,选个好封号,直接晋妃位。你就这么回太皇太后好了。” 海枫屁股下的绣墩还没坐热,此刻又跪下。 “这样的恩封,额涅如何承担的起?” “朕说行就行。她早都该封妃了,朕如今只后悔没有早点下旨。” 听到这里,海枫终于彻底明白,孝庄指点她的那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董鄂妃,真的好惨。 顺治帝当然喜欢她,却未必真心爱她。 他只是抓住一个出身好的女子,借而反抗孝庄的干涉而已。 母亲,绝不能当下一个董鄂妃。 第10章 皇权(下) 康熙的能力配得上野心。他在政治上完全成熟,大权在握,自我意识也在飞速地膨胀。 孝庄颐养天年,他愿意作为一个孙子极尽孝道,却不能容忍孝庄挑战他的统治地位。 哪怕只是处置母亲这么一个小小的贵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母亲就算要出去,也得康熙点头,她才能出去。 当年董鄂妃被强行架到皇贵妃的位置上,实际就是顺治帝对孝庄、对多尔衮、对整个八旗贵族的宣战。 而康熙打算接母亲回来封妃,也是一种变相的宣战。 他作为后宫的主人,要抬举谁就是谁,还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母亲此刻在康熙眼中,不只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种符号,君主专制的符号。 怪不得孝庄对这件事的善后,如此小心翼翼。 “枫儿,你之前做的那些,违逆阿玛的事情,今天就算揭过了。太皇太后要怎么,你一个小姑娘,没有多大主意,朕都知道。以后,你要听阿玛的话。朕让你如何,你便如何。放心,你额涅一定会回宫,而且是风风光光地回。你若是还要违抗君命,那谁也保不住你。” 海枫听出了康熙的弦外之音。 最严重的情况,她跟多布的婚事都会被取消,毕竟还没下圣旨。 这宫里最大的忌讳,就是站在皇帝的对立面。 孝庄真的太可怕了,什么都能算到。 她预测康熙今天会说的话,基本全中。 如果没有她提前教导,海枫觉得自己肯定会意气用事,跟康熙吵起来。 “是,枫儿知道了。我就乖乖等着母亲回宫,照顾我。” “嗯。知道就好。不说还有别的事情吗?” “不错。太子哥哥知道自己先前跟汗阿玛置气不对,可自己又拉不下脸来,就找老祖宗说和。老祖宗问汗阿玛的意思,要不要以后,枫儿常去毓庆宫走动,陪太子哥哥说话解闷儿。好歹对付过这几年,等日后迎了太子妃进宫,我也就不用去了。” 蜜桃清新的甘味还在口中残存,康熙觉得这个主意虽然不太高明,却未必无效。 太子再有脾气,也不能对小好几岁的妹妹使,先试试,不成再说。 “你知道去了该干什么吗?” “老祖宗指点了,说,看有没有挑唆生事不安分的奴才,哥哥喜不喜欢讲课的师傅。再有,不准外头勋贵权臣,利用哥哥的名头,结党营私。” “头两样倒还罢了,后面的差事,你当不得。” 海枫满脸的不服气,故意把话题往陈廷敬身上引。 “汗阿玛好瞧不起人。老祖宗可喜欢我了呢,说我像汗阿玛,人小主意大。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先生也细细讲过了。如果是为了办好差事才想结交太子哥哥,那原应该的;可为谋私利讨好他,才是其心可诛。” 康熙亲手把海枫抱回到绣墩上,细细打量。 “这话陈廷敬想对朕说,却不敢,只好通过你是不是?” “汗阿玛怎么这样聪明呀。” “少说恭维话。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陈廷敬说,空口无凭。请汗阿玛允许他自证清白。” “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朕明日就降旨,打发他去御史台做事。什么时候把这案子查清,什么时候再回吏部。” 海枫对这样的结果已是十分满意,从乾清宫出来后,简直神清气爽。 先把主审官的位置捏在手里,钱钰就不至于被乱泼脏水。 局面一缓和下来,生机也会开始闪现。 太子,还是大阿哥? 小孩子才做选择,海枫的答案是,两个都要。 太子冒头,那明珠一定会坐不住,墙头草的官员们也会开始观望。 在这个时候,身为主审官的陈廷敬,就显得格外重要。 明珠只要有动作,那这个案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扩大,升级为调查明珠结党营私的大案。 抓着一个贪婪的巡抚没用的,就算他被治罪、被放弃,明珠照样可以推举其他人过去,接着帮他搜刮钱财,收受贿赂。 索额图在康熙二十二年会被斗倒,一个很重要的败因,就是阵营内部出了叛徒。 虽然没有实证,但朝堂上都在传,这个叛徒是明珠植入进去的。 海枫打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她也插人进去,现成的人选,河道总督靳辅。 只要康熙同意秘密调查明珠,那靳辅就拿着银子去砸,把明珠砸晕为止。 与其焦头烂额地应对一大堆小贪,倒不如拿住这一个大贪,让他约束住党羽,趁空先把黄河治明白。 外头的钓鱼局都已经设下,就等她说动康熙,走出第一步。 还好,总算这么多人的心血没有白费。 海枫精神上的高压一解除,仅仅走在紫禁城的甬道上,兴致都格外高。 今夜不是满月,但晴朗无云,清光万里。 天涯共此时。 母亲已经在巴林部安定下来,这样好的月光,想必也倾泻在她的窗前吧。 离孝庄去世,还有两年。 她会尽量抓住这段时间,去改变康熙的想法。 紫禁城里没有他的敌人,母亲离宫对他来说,利大于弊。 海枫走到翊坤宫门口,发现姨母宜妃竟然就站在那里等着。 “你这孩子,怎么比皇上的赏赐走得还慢?叫人怪放心不下的。快来看看,皇上赏了你尺头、玉料,还有好些书,我也不认得。” “姨母没得东西吗?” 宜妃双颊飞红,指着另一堆药材、大小摆件给她看。 “给了,怎么没给。还传口谕,叫我安心养胎。” “姨母,打今儿起,额涅的事,汗阿玛就算不计较了,他亲口说的。咱们家向来多子多福,我不是有九个舅舅吗?姨母只管放宽心,好好保养。” 海枫知道她盼着再生个儿子,哄康熙高兴,而且也如愿了。 “太医不也说,有男胎之兆吗?要是我说准了,姨母把那个羊脂玉的镯子,借给我带两天。” “你呀,有点出息好不好?姐姐好歹在皇上身边得宠,面上过得拮据,其实有点底子的。出宫前九成都交给了太后娘娘,请她替你保管着,日后当陪嫁。我的东西,除开给儿媳妇几样,也都给你。一个镯子,也要放在嘴上说?” 小厨房把热在灶上的汤菜端上来,海枫这顿迟来的晚饭,吃的格外香甜。 第11章 痢疾 进入五月,宜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太医每天都要过来请脉,生怕出差池,哪怕受到一点惊吓,也容易导致早产。 无怪太医这么紧张,宫里,正在闹痢疾。 每天,都有宫女太监的噩耗传出。 宜妃要是沾染上,一尸两命的可能性极高。 据说是新下来的西瓜不干净,康熙不贪凉先孝敬了慈宁宫,孝庄年纪大了不敢吃,就叫各宫都领些尝尝。 姨母怀孕不敢吃太凉的,海枫顾及她的感受,也跟着没有吃,反而躲过一劫。 东西六宫里,妃嫔皇子里得病的着实不少,可谁也没有六阿哥那么严重。 永和宫白天黑夜,太医三班倒,换了好几次方子,这孩子还是一天比一天虚弱。 起初海枫没有害怕,因为前世六阿哥一直都挺健康的,她离开紫禁城的时候,还跟在德妃后面送她出门子。可随着他的病情逐渐严重,海枫开始意识到,世事难料,或许命运不会永远保持着她熟知的样子,也会变化。 孝庄心怀愧疚,想亲自去看六阿哥,被康熙给苦劝住。海枫就代劳,每天忙的脚不沾地,课也减去一半,上午去完慈宁宫,下午一半分给太子,一半分给德妃,晚上就守着姨母,哪里都不敢去。 康熙连今年的北巡都拖延着,只要有时间,不是去看还没出生的儿子,就是去看快要离世的儿子。 德妃在人前不敢哭得太厉害,但这日海枫偶然在窗外听到,她正在呜呜咽咽,和太后一起商量,丧事该怎么办。 海枫不好进去打扰,转头去看病床上的六阿哥,只见他面色惨白,一身身出冷汗,细棉的白色寝衣上,斑斑点点,全是水渍。 病都治了十来天,廊下正在熬药的太医们若是有办法,早就用了,何必等到现在。 在这个年代,只有一样东西,能把这个五岁的孩子救回来。 奎宁。 大概,康熙三十二年吧,康熙也得了一次痢疾,怎么都治不好。太子监国,给她捎来一封密信,非常隐晦地表示,京中已经在准备后事冲喜,叫她准备随时回京奔丧,另外,严防准噶尔起兵动乱。 当时海枫半信半疑,因为她知道康熙活到六七十岁呢,这才四十左右,哪会驾崩? 果然她刚打点好行囊,姨母又寄信到漠北,说虚惊一场,法兰西的传教士献上神药奎宁,皇上已经大安。 虽说海枫知道正确答案,可现在宫里没有奎宁,也没有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该怎么想辙呢? 看六阿哥的情形,果真坚持不了几天了。 不忍心看他接着遭罪,海枫纠结片刻,便叫富察嬷嬷设法给安亲王福晋递话,问问安亲王在福建也好,广州也好,有没有门路,能不能搞来治痢疾的西药;又请陈淑怡出去,紧急在晋商里头打听,看跟罗刹人做买卖的时候,可曾听说过治痢疾的药品。 因为她把话说得重,两边几乎第二天就有回信,还都是好消息:奎宁能买到,下边的管事也机灵,已经叫属下无论如何弄到手,然后星夜兼程,往京城里头送。 在母亲的事情上吃过亏的海枫,这次学机灵些,马上去乾清宫跟康熙汇报。 “枫儿也是着急,看弟弟这样难受,没经过汗阿玛允许,擅自在外头打听西药。如今都到这份儿上,好歹先治好了他。汗阿玛事后若要处罚,枫儿心甘情愿领受。” “你的心自然是好的,可,这事没那么简单。在宫里头用西药,有用,甚至比无用还危险。你有这个胆量,承担后果吗?” 康熙叫人翻出钦天监的记档,给海枫讲了汤若望的故事。 “先帝很喜欢这位来自德意志的传教士,让他当钦天监的监正,授予官职,惹来了汉人官员杨光先的不满。先帝驾崩,朕尚且年幼,罪臣鳌拜,舞权专政。杨光先投靠鳌拜,不仅夺回了监正的职位,还请求斩杀汤若望。要不是太皇太后拦着,说不定就得逞了。” “那后来呢?” “杨光先夸下海口,制出的历法却不准,朕便命汤若望的弟子南怀仁主持钦天监事,还给他恢复名誉。枫儿,这名叫奎宁的西药,治疗痢疾效果究竟如何,可有人试过吗?” 这么详细的临床报告海枫手头当然没有,便老老实实承认。 “再这么下去,弟弟眼看就不成了。太医院难道还有办法吗?” 康熙沉默半晌不语,拿不定主意。 “痢疾向来难治,就算六阿哥不测,朕也不能把太医们怎么样。你弄来的奎宁,如果真把痢疾给治好了,那就等同于对着太医院上上下下,指责他们无能。这事,一定得慎重,不可意气用事。你先去德妃那里,问问她愿不愿意尽力一试。然后,朕叫安亲王找个僻静的所在,把宫里头的病人挪出去几个,试试药效。果然好用,便谁都不要惊动,悄悄给六阿哥服用。” 海枫跪安后出来,赶紧去永和宫问话。 德妃听说她这样用心,先哭了一场,倒把海枫急个够呛。 “德娘娘,现在哪儿有空掉眼泪啊!您要是不怕,我这就叫人去安排。” “我答应郭贵人视你如己出,倒没想到真添个孝顺女儿。好孩子,我有什么不愿意的。说这话损阴德,但我这些天瞧着,太医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方子四平八稳,一样猛药不敢下,哪里能治得好病。安亲王那边,你千万代我谢过。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在所不辞。” 说完,德妃叫贴身侍女把这些年攒下的五六千两体己银子都取出来,给海枫拿走。 “天底下没钱行不通。这些要是不够,我把头面首饰拿出来抵卖。” 海枫知道她不拿着德妃反而不得安心,便叫赛纶嬷嬷小心收好,连口水都没有碰唇,风风火火从永和宫出来,去给康熙复命。 眼巴巴看着梁九功去传旨,海枫才觉得心放下些,不再揪着了。 一定要来得及,一定得来得及啊! 第12章 疟疾 大隐隐于市。 安亲王岳乐奉康熙之命,试西药奎宁,想了好几个地方不妥当,最后竟反其道而行之,把地点定在了白塔寺。 这座喇嘛庙离紫禁城极近,方便两边往来传递消息,供给药品食物。便是有人问起也不怕,他只借口给早早去世的女儿做超度法事,把整座寺庙都包下来,大做好事,收纳看不起病的平民,舍医施药,明面上看着,滴水不漏。 白塔寺若细细算来也有五六百年头,向来香火鼎盛,人来人往。他这一铺开摊场,和安亲王府略有些交情的,都来送礼捧场。 乱过两三天,京中体面人家都知道了,他才秘密移入八位痢疾严重的太监,都是佟皇贵妃手底下的人,嘴巴比寻常宫里的严一些。 这也不是说,中间的时间被白白浪费掉了。福建、恰克图河两地的消息都说,奎宁过量便有剧毒,一定得小心使用。安亲王府里供职的府医先拿鸡、兔试药,实验着用量,有三分把握,才敢给人吃。偏偏这药急切间收不到许多,砸了多少钱出去,只勉强凑够半斤,禁不起失败,宫里宫外,都心急如焚。 六阿哥危在旦夕,只等着药救命。德妃入宫多年,行动稳重,可儿子如此难受,她也乱了心神,终于忍不住前往乾清宫哭求康熙冒险试试。 “汤药如果有用,早就见好了。皇上,奴才身边就六阿哥一个亲生孩子,打小养到这么大,实在舍不得。要是这洋人的药也没用,那奴才也就不埋怨。安亲王不是说,好几个太监服过都有效。眼见有办法,不给孩子用,做额涅的,如何狠得下心?” 康熙穿着玄色常服,盘腿端坐在矮榻上,把个红玛瑙的扳指戴上又拿下,来来回回好几次。 “可是,也有太监吃过,毫无效果。万一吃坏了……” “皇上,孩子昨儿晚上昏过去两回,太医扎了人中才醒过来。都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康熙听过,也就不再犹豫,亲自把一个三寸来长的瓷瓶从柜子的暗格里取出来,交给德妃。 “先别叫太医们知道。他们熬的药,想办法倒了,四下无人,再给六阿哥用。朕本待清楚这药效力后,再给他服用。事到如今,只好勉力一试。这里头是三回的量,兑干净水服下。” 德妃接过那个小瓶子,紧紧捏在手里,生怕掉了,赶紧回永和宫。 第二天清早,海枫再去时,六阿哥已经服过一回奎宁,身上不大发烧了,肚子据他自己说也没有之前那么疼,德妃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拉着海枫说私房话。 “多亏了你,竟能想到这个法子。还有安亲王,非亲非故的,竟然这样帮忙。大恩不言谢,我只设法,将来报答着吧。银子还够不够使?” “德娘娘放心吧,还有一半儿呢。老祖宗私下里也给了三千两。试药没花几个钱,倒是法事耗费多。” 德妃又把一笔从太后那里筹措来的银子交给她,要她帮忙布施出去。 “太后娘娘的好意,这是积善的事情,别舍不得。这些天辛苦你了,好几头跑着。等六阿哥好了,我叫他给你磕头。” 海枫把银子收好,看六阿哥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健康的红晕,累也值了,接着出去奔走。 她才迈出永和宫的门,就看见身边的小太监富贵着急忙慌地过来,请海枫回翊坤宫说话。 “到底什么事,非得回来才敢说?” “主子,您听了可千万沉住气。这事儿怕是不好呢。我师傅得外头的信儿,说今天白塔寺一开门,有个游方的郎中,好大的口气,进来就要见王爷。管事原说,给他几两银子打发走了事,结果这个人,他不要钱,愣是要咱们把奎宁给他!” 海枫大吃一惊,险些把阿香刚倒好的蜜桃乌龙打翻。 “哪里走漏的消息?不是都打点周全了吗?” “谁说不是呢?王爷已经把人扣下了。奇的还在后头。这个郎中说,奎宁虽好,不能乱用。他从福建来,自称懂点西药的皮毛。看有人重金求药,起了疑心,一路跟过来,就怕误诊。这话奴才也不懂,他说什么,什么,痢疾和疟,疟疾,虽然像,但不一样。不诊治明白就使,只怕是会害了人命!” 海枫不是大夫,听了这几句,也开始犹豫起来。 她当然分不清楚什么是痢疾,什么是疟疾。 对于奎宁,她有限的了解,都来自于前世姨母的信。 药,六阿哥吃下去,已经看见效果了。 如果贸然停药,错过治疗时机,后悔也来不及。 “汗阿玛知道这事吗?” “师傅去找梁爷爷了,想必再等会儿,皇上就会晓得。” “走,去乾清宫。” 等她走到,连德妃都在那里,跟康熙言语上争执着,就差吵起来。 “有用没用,奴才成天不错眼珠地看着,还能不知道吗?奎宁服下去才一天,六阿哥就好多了。四格格也看见了呀!妞妞来得正好,快帮德娘娘跟皇上说说!” 海枫端正跪下,既没有说好话,也没有说坏话。 “汗阿玛,求您恩准,叫太子哥哥带我出宫去白塔寺走一趟,亲口问着这个郎中,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说奎宁于痢疾无益?” “你倒不怕?安亲王说,那里不光有患痢疾的太监,还有得风寒的,得疮症的。朕也借着这个事情,才知道民间看病,竟如此艰难。” “天花我都得过了,也不过如此。不怕。奎宁是我找来给弟弟用,若是反而害了他,岂不是罪过?” 德妃抱着海枫连说不干她的事,康熙皱着眉思索半天,叫梁九功去毓庆宫唤太子过来。 “叫他去一趟也好,知道知道民间疾苦。至于你,朕不强求。那里污秽,若是害怕,就在清净内室里坐着,叫太子帮忙问话也一样。” 海枫叫张顺想办法,从乾清宫的厨房里弄来点饽饽垫肚子,强灌下一大杯牛乳茶,提前上马车等太子。 阿香和舒泰难得出宫一回,还很兴奋,在车上把海枫好一通夸。 “格格怎么就不是个阿哥呢?您刚才在皇上面前,那么大声说不怕,奴才们在外头听着,可提气了。” 听她俩这么一说,海枫忽然意识到。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的胆子都被磨砺出来了。 现在,她才算是个名副其实的,皇家公主。 第13章 医者 出来的再怎么匆忙,内务府也把礼器都给弄齐了。尤其佟皇贵妃听说海枫要出宫礼佛,特意叫人把她的仪仗借出来,给海枫做面子,省得外头人小瞧了四格格去。安亲王福晋也丢下自家府里千头万绪,领着几个儿媳妇在庙里头等着。 海枫没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好生不安。 “福晋怎么这样客气?本来就让您忙前忙后,怪难为情的。” “格格快别说这话,既然老头子拿宗正这份俸禄,那就得老实给皇上办差。多早晚格格能想个辙,让他别干这活才好。六十多的人了,他一出门,全家上下都跟着提心吊胆的。可这话要是从我们嘴里出来,又好像偷懒不尽心一样。” 果然天底下没有多少白吃的午餐,海枫赶紧应下了。 太子怕那个郎中心怀不轨,要自己先去看看,让妹妹等着,喝两杯清茶。安亲王福晋还让上素斋,海枫心里有事,无论如何吃不下,福晋就陪着她说闲话。 “我哥哥索额图,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把女儿乌云珠,许给兵部尚书伊桑阿。年岁也差的太多,三十五岁呢!她才十四,伊桑阿都快五十了。还是去当填房,说出去不好听。嫂子想办法递信给我,求我好歹帮忙劝一劝。” 海枫记得安亲王也比福晋大二十多岁,是他第三个妻室。她心里不赞成差距这么大的老夫少妻,只是没想到福晋也反对这门婚事。 “福晋过得不也很好吗?难道伊桑阿这人不成?” “格格这嘴啊,怎么这样准。谁说不是呢,嫂子也是急昏头,我去劝,也说不响嘴。当年我家王爷,除开年纪大,别的毛病一点没有,身子骨硬棒。伊桑阿都五十岁了,才有两个儿子傍身,他家妾室外室一概不生养。又不是养活不起孩子的人家。京中但凡心疼女儿的,都不愿意结亲。不然他都入阁拜相七八年了,深得圣心,怎么会续不上弦呢?” 虽然福晋顾及她年纪小,说的隐晦,但海枫听懂了。 索额图这是不甘心认输,要借女儿的婚事,走伊桑阿的门路复出。 至于女儿日后能不能有子嗣,进而在夫家站稳脚跟,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这事我在宫里放出风去,再设法打听一番,看汗阿玛和老祖宗怎么个主意。” 正好堪堪聊完这事,太子身边的人过来请,说是都打点好了。 因为她和太子要来,寺里紧急洒扫过,可海枫在路上仍旧能听见一些病人在痛苦地呻吟,察觉出青砖缝隙间留有血渍,可见这里收纳的患者,病得不轻。 安亲王和太子领着一个海枫不认识的老爷爷在门口说话,看见她来,那老爷爷规矩行了个跪安礼。 “格格吉祥。” “起来吧。这位是?” 岳乐赶忙介绍。 “原来在太医院供职的吏目,叫乐显扬。如今自己出来立了个买卖,牌匾还是皇上赐的,同仁堂。这些天多亏他给帮着诊脉、开方子,医术靠得住,又熟悉宫里的事情,不会走漏风声。” 海枫听见“同仁堂”三个字,心生敬佩,叫阿香取个分量重些的荷包赏赐。 “临时起意要出来,没带体面的东西。回头这事办完了,论功行赏。” 乐显扬不卑不亢地受了荷包,举止有度,海枫不禁赞许地点点头。 “照乐大夫看,这游方郎中说的,可属实?” “回格格的话,老朽这些天研究奎宁,虽说还没吃透,可也有五分把握。这大约是什么树木的皮,晒干后磨粉,炮制出来。给各种病患都试过,尤其清热解痛,见效极快。但若说根治,药不对症,而且用多了反而伤身。一时间寻不到疟疾的病人试药,断言这人是否可信。不过治痢疾,这药恐怕确实不行。” 听他这么说,海枫心凉下去半截。 “如此说来,六阿哥没救?” “格格,您既然敢试西药,自然明白,太医院如今,何等庸碌。老朽在那里实在难以安身,才下定决心,出来开馆。没有摸六阿哥的脉,老朽自然什么都不敢说。症候耽误到现在,只好看缘分了。” 曾经被逼到,不得不换个职场发展的海枫,懂得乐显扬的无奈。 在一个集体里做事,有本事,更要看眼色,不然反而会被排挤。 “所谓望闻问切,我隔一日就去弟弟那里看望,乐大夫能不能根据我的话,开个方子,我悄悄带回宫。一应干系都在我身上,绝不牵连你。” “是,老朽尽力一试。” 海枫就站在那里,把六阿哥的情况,事无巨细,全都说出来。舒泰阿香也帮着补充,叽叽喳喳好一阵。 “乐大夫莫见怪,我平时不爱约束她俩,这会儿可丢人现眼了。” “不不,正该如此,老朽倒盼着,多知道些细节。没法切脉,这些琐碎就更重要了。比如六阿哥夜里醒几次?要不要水喝?向来用过什么方子?” 海枫心中大定,叫人把富贵找来。 “我知道你在寿药房有关系好的小太监,立刻去打听打听,最好把六阿哥用药的记档抄来。别怕使银子,只要拿来,我不问你用了多少。舒泰跟你一起回去。她年纪小不打眼,只借口说我银子不够使用,要再取些来,暗地里问问德娘娘,六阿哥得病的这些细节。” 乐显扬不待吩咐,笔走龙蛇,挥毫写下好厚一沓问题,交给舒泰。 “姑娘,越细越好。再有,口出秽言,怕格格怪罪。若是能得些六阿哥的排泄,亲眼看看,老朽便更有些把握。” 舒泰把宣纸仔细掖在怀里,见主子郑重点了头,便跟着富贵一起回宫。 把他俩打发走,海枫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没看。 来都来了,横竖等在这里也无聊,她打算进去瞧瞧。 榆木的老门扇吱呀作响,海枫由赛纶嬷嬷扶着迈进屋里去,第一眼没看见人,只听见个少年郎的声音。 “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格格的手段,叶某佩服。” 海枫循声望去,马上愣住了。 这人,她认识。 第14章 仁心 说认识,其实也只见过一面。 前世临死前,那一面。 她甚至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只知道是个厉害的郎中,于军营中被康熙派来,力保母子平安。 不过最后,没能如愿。 “敢问,大夫高姓大名?” “在下叶桂,参见四格格。” “不必多礼,请坐吧。” 海枫直接坐在上首,赛纶嬷嬷正要给这位来历不明的医者搬凳子,没料到他竟自行坐下,和皇家格格平起平坐。 “于此间,我是大夫,格格是患者家人。咱们这么坐着,格格不会生气吧?” “当然无妨。我听闻叶大夫仅仅因为担心用错药,耽误病人生死,便从福建一路追到京城里,着实感动。此间又没有外人,我不说出去,没人会追究。” 叶桂看了看赛纶嬷嬷,发现她虽然面有不平色却没有出言制止,心中对海枫更加佩服。 这样小的年纪,就能拿捏住下人,好生厉害。 “格格似乎很相信乐显扬前辈。” 海枫望着叶桂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推算他也就二十岁上下,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身上并无医生身上常有的谦和、冰冷,倒是十分热血。说句不恰当的比喻,更像是现代,到处旅游的背包客。 “叶大夫已经开始行医了?” “也不算吧,眼下正四处游学,四处拜师。我家,三代都是铃医。父亲去后,身无长物,反得轻松,便离家,多见世面。原本听渔民们说,西药奎宁好用,却不易得。我便动身前往福建,没想到被格格派来的人,捷足先登,半点奎宁也买不到。格格若方便,能否赐下些许?” 海枫摸不清他的底细,含糊着口吻,既不说给,也不说不给。 “此药难得,我已花费七八百金。叶大夫总不能凭一张巧嘴,套走奎宁。” “如果,在下能治好六阿哥呢?” “你有把握?” 听完乐清扬的诊断,海枫其实不大相信,六阿哥能坚持住。 那些措施,只为不留遗憾。 可这人信誓旦旦的口气,让她无法不心动, “叶大夫先听我一言,再下军令状不迟。” “格格请讲。” 海枫细细想过前因后果,这才缓缓开口。 “太医院,管着整个紫禁城中,上至太皇太后,下至太监宫女上千性命。京中官僚,并其家眷,也常赖其看顾。汗阿玛早知道他们在差事上含糊,却不能明着责罚,不然谁还敢给皇家看病呢?六弟的痢疾,太医院明摆着治不好,不过挨日子。叶大夫果然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自然少不得封赏。可,太医院国手云集,你这样,那是与全国最好的医者们为敌,今后如何还能在杏林中行走呢?” 叶桂仰天大笑,起身给海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格格,您一片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有件事,您似乎不知道。天下但凡为真医者,都视太医院如同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太医,先做官,再下药,战战兢兢只为一顶乌纱帽,何苦来哉!好好的救死扶伤,弄得面目全非。我不怕得罪这群假医者。他们诋毁也好,排挤也罢,我依旧是一串铃铛走乡间,给穷苦人看病。格格还是命人,速取奎宁来吧!” 叶桂如此慷慨豪迈,海枫满怀敬意,只不明白一点。 他既然看不上太医院,为何会在康熙身边当差,还来给她保胎? 存着点疑虑,海枫叫人取些奎宁来。 这人到底逃不出白塔寺,他的药方也有乐显扬帮着看,试试又何妨? 过去近两个时辰,太阳都落下去好些,舒泰和富贵才赶回来复命。 “好容易才偷着抄了脉案、药方。乐大夫问的事情,舒泰都跟德妃娘娘打听清楚。” 叶桂小心接过舒泰拿回来的瓷瓶,同乐显扬一起用心研究起来。 “病到这个地步,可是人祸。前头方子太保守,不敢用猛药。既有脉案,我俩商量着,立个方子出来,先吃三剂再说。” 时辰已到,海枫非得动身不可,单把富贵留下等方子,带其他人回宫。 等回去了,先回慈宁宫,又去乾清宫,最后跑永和宫的时候,她又累又饿,满身大汗。 “老祖宗和汗阿玛的主意,都是不用奎宁,先喝几副乐大夫的方子。德娘娘,我倒有个招儿,两宫也都答应了。因为姨母要生产,稳婆都在翊坤宫住下了。寻个妥当嘴严密的,我当寻常婆子带过来,悄悄帮乐大夫把脉。若好了,自然说出是他的功劳;若无用,只当没这回事吧,免得老人家在京中坏了名声。” 德妃先听说不准用奎宁,急得差点昏厥;后头听见乐显扬的事情,才略稳住架势。 “好,难为你想得周全。” 海枫急着回去看姨母宜妃,婉拒了德妃的邀请,奔回自己那间温馨的小屋子。 “我今天出去,姨母没什么事吧?” 留守的富察嬷嬷给她张罗饭菜,又端热水,同时管着几件事,却丝毫不慌张。 “没什么,娘娘就是担心主子,问了几遍怎么还不回来。” 海枫草草吃过晚饭,又去看完宜妃,才坐下来安静思考安亲王想致仕,不当宗正的事情。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能推动靳辅或者钱钰,在明珠集团内,更进一步。 索额图想复出,安亲王如果表现出想拉舅兄一把,那自然会被划为他的党羽。 第二天上课时,海枫告诉陈淑怡,要他俩做好参安亲王的准备。 “罪名别太大,不高不低的最好。先等我把索额图想嫁女的消息慢慢放出去。主要眼下还不知道汗阿玛的打算,是否赞同伊桑阿娶乌云珠。” 陈淑怡也对这桩年龄相差太大的婚事不赞成,听海枫这么说,有点别扭。 “格格不打算将这事一笔勾倒吗?” “难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设法拦得住一个五十岁的兵部尚书,日后,索额图说不定就把脑筋动到别的权臣身上去,还不如他。岂不更害了乌云珠?” 陈淑怡倒没想到这一层,对海枫的周全,十分赏识。 “礼记曰,教学相长。我今日于格格身上得了指点,幸甚,幸甚。” “先生快别调戏我了,咱们还得上课才是。” 海枫疲惫地翻开《中庸》,想赶紧把这些基础课程学完。 她最近有种特别强烈的念头: 要不,以后学学中医? 第15章 祸福 康熙终于出发去南巡的第八天,海枫跟着太后一行人到白塔寺还愿。 值得庆贺的事情太多了:六阿哥终于保住性命,虽说还是病歪歪的,可德妃已经十分满足了;宜妃也成功地生下白胖的十一阿哥,再算上降生不久的六格格,凑了一对好字。 可这几桩,或许都比不上雅克萨的大捷,更让康熙高兴。他特意派人回来郑重传旨,动用私库的银子,添在太后的法事里头,还命安亲王将他亲手写的贺表,在太庙里焚烧祝祷,告慰祖宗保佑。 而这,也是安亲王作为宗正的最后一件差事。 也难怪康熙这样高兴,这场仗实在打得漂亮,统共只花了一天,里头的罗刹人就缴械投降,两手空空地走出来要求停战。 安亲王福晋这日满面春风,领着宗室里所有能来的女眷,齐整站了一院子,恭候太后大驾。 孝庄太皇太后,一半不能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必须精心保养着,不能承受繁琐的礼节和烈日炙烤;另一半,她也不想来,太后必须接受些磨练了,总不能老是找借口藏拙。 佟皇贵妃为了这一天,把贵妃、惠妃甚至大公主和海枫都叫去帮忙,直忙乱了四五日,才把诸多事务全部打点明白,累得她们梦里都在算一共得有多少件朝服才够用。 出发时,本来按规矩应该在队伍非常后面的海枫,早早被贵妃身边的掌事大太监请去前头第三辆,她的马车上坐。 “那么老实干什么?德妃为照顾六阿哥不去,你姨母宜妃又坐月子,两个妃位的愿心落你一人身上帮着还,老祖宗又满心疼你,那就该坐这儿。要依着我,你该去太后车上呢。这事细算算,十成里有五成都是靠你张罗出来的,凭什么缩在后面?” 海枫自己倒不在意这些出风头的虚情,但贵妃说的确实在理。她以后要是果真按孝庄的计划,得在和亲前辅佐太后处理宗室内的嫁娶、往来人情,那在这种大场合,就得出头露脸,免得那些命妇福晋,看错了她。 浩浩荡荡十几辆皇家马车驶进寺门,诰命、王妃、郡主等即刻下跪行礼,秩序井然,一点人声不闻,仅有昂贵柔软的衣料窸窣作响,夹杂在车轮的滚动声中,几不可闻。 太后由佟皇贵妃搀扶着,下了车,接受过安亲王福晋等、宗室里最有辈分的七八位女眷的朝贺,便赶紧传令叫所有人都起来,先进殿内休息片刻。 “安亲王福晋布置得这样利落,可见是辛苦了。” “太后娘娘知道我的,最后一桩差事,总得有点样子。” 她目光一扫,看见贵妃身边的海枫,不露痕迹地送过去一个眼神。 旋即便到了定好的时辰,太后亲自拈香,领着后妃们行礼。这些在宫内已经演练过三四次,自然半点不错;后头则由安亲王福晋唱名,宗室一排排地上前跪拜。海枫保持着三分微笑,用眼睛觑看,拼命将这些人的脸和宗人府的记档联系在一起。 足忙活了快三个时辰,午膳都差点错过,礼才算完。 佟皇贵妃先服侍太后用顿斋菜,后晌午又是接待各家的请安,脸上笑得都有些僵,瞅准个可以喘息的空档,把大公主和海枫叫过去,吩咐了几件差事。 “知道你俩也累,好歹对付过今天,我做主,带你们去畅春园住两天。听说虽然还没修完,景致已是极佳。咱们也趁皇上不在宫里头,好好受用一阵。” 大公主还不太习惯这样洒脱的皇贵妃,而海枫听说能去避暑乘凉,顿时心花怒放,抢着表示赞同。 “老祖宗还说要不去南苑呢,宫里最近着实热得有点让人受不住。慈宁宫里头养着的两只暹罗进贡的蓝眼睛白猫,成天趴在冰瓮边上不动。” 海枫和大公主分开,各自去应对茶水、车马等琐事,不料又被安亲王福晋给请了去。 “知道你今日不得闲,可到底得当面谢过,不然心里怪别扭。承四格格在都察院安排,我家王爷削议事、留亲王爵,正合适。” 海枫见禅房里倒还清净,索性把话说得敞亮些。 “这是汗阿玛皇恩浩荡。我如何有本事安排呢?听说福晋的侄女要出嫁,太皇太后还叫赏东西出来。福晋可不要从此和宫里疏远了才好。” 也就是说,皇上并不反对哥哥索额图,把还青春正好的女儿,嫁给知天命的兵部尚书伊桑阿。 安亲王福晋不免有些遗憾,但仍态度殷勤,海枫也看出来了,只是爱莫能助。 归根结底,还是康熙想留着索额图,以防明珠党逐渐膨胀。 陈廷敬通过钱钰、靳辅二人,挖出了明珠的不少罪证。康熙秘密授意,继续追查。 如果真要剪除他,那索额图就得出来,成为牵制其党羽的一大助力。 这位小姐表面上风光的亲事,大概会成为破冰的第一凿。 既然准备结亲,那索额图一家就不好老是关着,软禁从来没有正式下旨全看康熙心意,那顾及兵部尚书的面子也就可稍解。一来二去,官复原职,指日可待。 日沉西山,众人辛苦把法事收了尾,海枫依旧跟着贵妃坐车回紫禁城,刚进翊坤宫的门,又被孝庄叫去慈宁宫问话。 “跟安亲王福晋说了?” “是。福晋看着怪难过的。” 孝庄皱着眉头,喝下一碗滚烫的补药,苏麻喇姑端着糖莲子给她过口。 “唉,也是没办法。赫舍里家的女孩儿们,远比男子能干,所以遭罪的也总是她们。你年纪小,没见过赫舍里皇后。那才是个圣人呢,脾气极好,又识文断字的,假以时日,肯定比我还强。玄烨没福气啊。” 海枫陪着说一阵闲话开解,又提起去畅春园避暑的事情。 “皇贵妃娘娘的意思,要去就早点去。宫里头没人不像样,她和贵妃娘娘俩人替换着主持宫务,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可以一直在那里,不必回来。” “好,难为她,这倒是个巧法子。从前她瞧谁都不顺眼,把这点权死抓在自己手里,我看着都累。如今也学会偷空子歇歇了,很好。再有,那里规矩没那么大,你把那个什么叶桂,找来给我把把脉。这群太医,成天叫人喝苦汁子,喝得我饭都吃不下。” 海枫赶忙答应下来,命张顺去宫外递话,三日后,让叶桂去畅春园候着。 第16章 容色 叶桂也太实在,孝庄命他说真话,这人就一五一十说了。 “若是草民能在娘娘身边一直侍奉,日日斟酌用药,三二年还是有把握的;往长了说,或许五年也可望。不过娘娘也得配合着,一点外头事情不问,放松心情,按时吃药、针灸,全力保养。” 孝庄见多了阿谀奉承、口蜜腹剑的小人,看见他这样不藏着掖着的年轻大夫,倒也赞赏,让海枫好好送出去写药方,回头再给太后也诊诊脉。 “老祖宗别听他胡扯,您现在不精神着呢吗?” “你这小丫头才胡扯呢。我今年比去年气色如何,你察觉不出吗?” 苏麻喇姑听见孝庄这样说,眼眶里的泪花,差点掉出来。 “主子何苦自己咒自己。” “难道我说自己万寿无疆,就能长生不老?我就这样了,也懒得多保养。叫他们想办法,给我琢磨点甜丝丝的丸药吃,不喝苦水就行。先把六阿哥的事,打问清楚。我看那孩子,活是活过来,可也太遭罪,成天不能离人,竟把药当饭吃。” 海枫便等叶桂把方子开完,领着他往畅春园中太后住所去时,悄声询问。 “到底六阿哥能不能大安?” “格格有些得陇望蜀。六阿哥这一病,把根基伤着了。若是普通农户、贫苦人家,我早说些重话,叫他们自行定夺,要不要保住孩子;可阿哥既然生在皇家,那就无碍,这么多人伺候着,又尽有天下各色药材,只要别得重症候,保到三十岁,太医们有这个本事。三十岁之后,就得看天意。” 海枫知道他已经尽力,只好转而琢磨,怎么缓缓告诉德妃。继而又说起自己想学中医的事。 “我这个年纪学起,早还是晚?” “只要有心,何时都算早。格格愿意学,再合适不过。女医本就少,男子医术再高,有些病也不方便治。叶某建议格格先专妇人一科,次后再学别的。” 叶桂对太后的身体状况大加赞赏,说她胸中无郁结,福泽绵长。只要在天气合适的时候,多外出走动即可。 从此叶桂便在畅春园内给没有陪康熙去北巡的嫔妃们诊脉,一连五六日,都看了个遍。后又给太监宫女们看,丝毫没有趋炎附势的恶习,说话又风趣直爽,弄得人人都喜欢他。 这日海枫刚起来,打算上课前,先接应叶桂去给六阿哥复诊,顺便再换一本医书来看。正洗脸呢,苏麻喇姑忽然亲自来请。 “格格先别忙着梳妆,太皇太后娘娘叫您过去呢。” “苏麻妈妈,好歹等我收拾齐整了,不然失礼呀。” “外面小轿都预备下了,谁也瞧不见您什么模样,就是现在这副清水装束才好呢。” 海枫实在毫无头绪,只出于对苏麻喇姑的信任,披上件薄斗篷坐了轿;阿香和舒泰捧着首饰匣子,富察嬷嬷将此次带来的所有新制夏衫总共十多套全部打包好,赛纶嬷嬷专管打点鞋子。 等她到了地方,诧异地发现贵妃正眉开眼笑地等在殿门口。 “这差事我喜欢,保准把你打扮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快进来。” 孝庄半倚半坐地等在榻上,看见她俩进来,摆手招海枫过去嘱咐。 “有位远客来,你待会儿去见见。我这里都是老太婆,弄不来脂粉,就叫贵妃过来帮忙。” 这样的架势,再加上这句话,海枫霎时间懂了。 多布来看她,正等着呢。 贵妃拉着海枫的手,先选衣服。 “臊什么啊,皇上允准的,又不是私相授受。你要穿哪一件?” 海枫没能从震惊中很快恢复过来,慌乱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贵妃干脆替她择定一套。 “现在天热,太艳了反而不打眼。这件纱褂子素,颜色有点像甜白瓷,就是妆容和首饰张扬些也不相干,它容得下。绣的新荷叶与金色锦鲤又新鲜。” 选定了衣裳,后面就好说了,海枫决定穿蔻梢绿色绣卷草纹的花盆底鞋后,坐在镜前,跟贵妃一起商量戴哪些首饰。 孝庄看她们忙活得起劲,也觉得有趣,招呼苏麻喇姑把一些从前喜爱,现在嫌太啰嗦的簪环,拿出来备选。 “瞧这孩子省事的,叫人心疼。不是这么一遭,我还不知道你头面不够。以前只当你故意如此呢。这匣子里头,粉水晶也能进得去?赶紧赏人吧。我那些东西,放在那里也是落灰。待会儿等你走了,贵妃再帮着挑一挑。除过给她,大公主明年也十六了,既然都定好了人家,那嫁妆也该置办着。” 说完又觉得捧匣子的两个宫女年纪小,把赛纶嬷嬷叫过去。 “明年挑新宫女,你去内务府,就说我的话,让四格格宫里先选。她们俩原不该算在做活的人里头,才多大一点。正经该选四个老成的呢。她自己不在意,你怎么也不跟着上点心?” 赛纶嬷嬷因为是孝庄身边出来的,说话也就随便些。 “提过几次,格格不依么。说忠心又能干、还不爱生事的难得,再有,怕旁人议论说糜费。眼下倒还好,尤其是阿香,不怨格格心疼她,真是一双巧手。针线上的人,见了她的手艺都要夸上两句。舒泰最有眼色的,人又活泼,办事如今也有样子了。” 孝庄叫苏麻喇姑拿金银赏她们两个,不过依旧没有放弃给海枫添侍女的主意。 贵妃也拿了些她现在戴不得的首饰过来,所以倒是有很多可以选择。最后定的是:腕上笼一对玻璃翠玉镯,耳朵上穿芙蓉色猫眼提气色,别的就不用了;头上是孝庄早年收着的一根汉白玉的凤钗,刻的古朴大方,索性也就不用步摇,选些碧玺、珍珠、珊瑚的小钗来配。 等贵妃一笔笔细致地给她描眉的时候,海枫已经有点心焦了,嘴上不敢说,眼神却游离着,结果被贵妃掐了一把,小声提点。 “你急什么啊,急得该是他。这么用心修饰了见面,是珍重的意思,要是敢恼,你正好压一压他的气焰。” 总算把妆也上好了,由苏麻喇姑服侍着,海枫坐轿去湖中的露华楼,与多布相见。 第17章 相会 初夏,畅春园的湖,在精心的打理下,翠得宛如一块玉。 去年埋下的藕,今年已化作荷叶万片,承接暑气,给还不大的鱼儿们遮出一片片阴凉;夏天难得的凉风,偶尔将这些天然的阳伞掀翻,鲤鱼多彩光亮的鳞片闪动着,仿佛这块好玉上,隐隐有五色沁。 要去露华楼,先要渡竹桥。其余人都等在岸边,只苏麻喇姑打着伞,免得晒坏海枫娇嫩的皮肤,一老一幼,不疾不徐地在湖上走着。 “苏麻妈妈。汗阿玛有没有说,我,我该怎么……” “格格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皇上自然不好明说,可,主子忖度着信上的意思,是叫格格笼络住长孙台吉。只要不吃亏,就好。而且头一样要紧的,就是别闹僵了,不欢而散。皇上要用长孙台吉办件大事。” 也就是说,允许她和多布,有身体接触,但是不能过分。 海枫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果然封建时代的女性,不管高低贵贱,大多逃脱不了,被男子卖来卖去的命运。 苏麻喇姑替她把楼门打开,把伞倚在楼梯下边,便回去了,顺手还带上了门。 海枫想调整好呼吸再上去。 她难过,虽然能跟多布见面,胸口依旧还是闷闷的。 此刻自己这个女儿在康熙眼里,就是块诱饵吧?吊着多布给他卖命。 教坊调教歌女清倌卖唱卖艺,换来金银珠宝;索额图嫁女,为的是仕途东山再起;康熙呢,眼睛盯着江山社稷。 靖康二年,宋徽宗为保全自身,把亲生的二十几个女儿,明码标价折卖出去补战争赔款的窟窿,这是明着卖公主;古往今来,多少宗室女子带着公主的封号和大笔伪装成嫁妆的保护费,远赴边疆和亲,这是精心粉饰过的卖。 没人问过她们,到底愿意不愿意。 此刻唯一可以作为安慰的,就是多布与自己两情相悦吧。 费力把这股子不平压下,海枫才敢走上楼去。 多布听她在底下拖延着,焦躁地也走下去迎,俩人正好在二楼拐角碰上了。 海枫一眼就看见他右眼底下寸来长一道伤口,急得上手,扳过脸来细看。 “还嫌伤疤少啊,这又是哪儿弄的?” “雅克萨城。” 拐角就那么大,地方逼狭,多布想躲着不让她看,几步又跑回到三楼。 “你手别摸我,我怕忍不住。来之前,汗阿玛说了。我要是敢轻薄你,他就把赐婚的圣旨撕了,当从来没这回事。” 海枫嫌花盆底碍事,把鞋甩掉提着,也爬到三楼去,直接撞到他怀里。 “你不轻薄我,我轻薄你还不成?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叫你去萨布素将军那里传个信而已,也能负伤,非让我内疚吗?” 多布这才敢抱她,夫妻俩温存了一会儿,才在窗边坐下,多布先给海枫仔细穿好鞋。 “不是你想的那样。将军人很好,我们一见如故。他很敬佩你敢帮阿香出头的义气,说,咱俩这样才般配呢。雅克萨大捷,他叫我跟着信使一起去见汗阿玛,看能不能,趁龙颜大悦,给咱们创造个见面的机会。” “说怎么弄伤的啊!” “哦。他们那里的鸟枪好多都损坏了,打不准。我帮着修,不小心走火了。” “没骗人吗?” “我说谎,你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好不容易见面,还是别吵架吧。 海枫虽然还是介意那个伤离眼睛太近,也只能先放过。 “这次能待多久啊?” “三天。” 到底康熙要让多布干什么,竟然允许他跟自己待在一起三天? “你自己说,别总瞒着。” 多布听见她都快哭了,也不敢站起来,依旧是蹲着给她穿鞋的姿势,回避眼神对视。 “我得去趟罗刹国的京城,莫斯科。汗阿玛想知道,现在罗刹掌权的索菲亚公主,对丢了雅克萨,到底如何应对。要是方便,最好能刺探些宫廷里的事情出来,越多越好。” “多少人保护你?” “一二十吧。” “又撒谎。” “五个人。我不用台吉的身份去,而是扮作个蒙古富商的亲随。人太多,对面会起疑。” 现在海枫是真的内疚了。 还不如当初私奔呢。 现在多布越喜欢她,就越被动。 “细作那么容易当吗?你就不会推了?这要是露了馅,被认出来,罗刹把你给扣下了,我找谁要人去……” 为防走漏风声,多布是装作个太监混进来,穿着件不大合身但簇新的靛蓝丝绸袍子,用袍袖给海枫擦眼泪。 “我自己,也想去。你别哭了,也别恼,乖一点,我慢慢跟你说。” “别擦了,再擦眼睛肿起来,不好看。我不哭了。你给我倒碗茶来喝。” 桌上放着的茶壶,一直用冰镇着,所以茶水清凉,多布眼看海枫喝完一杯,又续上,然后自己也灌下好些,才感觉镇定下来。俩人拉着手,对坐说话。 “从前,我只顾盯住噶尔丹一个人,觉得,他要打,那就打,又不怕他。罗刹,人也没来几个,无需理会。可这一年多,我在恰克图河,在雅克萨城,见过些世面,知道罗刹才是最难对付的。他们的火器好,箭矢再准,一次最多也就伤一两人;火枪就是瞄得马马虎虎,也能撂倒一片。那个索菲亚公主,就是靠射击军,抓住的大权。” “所以,你就想去?” “是啊。你应该不知道。早在我出生前,西边的札萨克图汗部和土谢图汗部就有过节,两边经常动手。去年,我和叔祖来见汗阿玛,就是希望他能帮着调停。汗阿玛派了理藩院官员,还有几位大喇嘛过来调解,祖父和对面的首领成衮对着佛像发誓,以后再不生事;可今年,噶尔丹也不知怎么挑唆的,成衮又开始不安分。他还做梦呢,指望跟噶尔丹一起平分我们。再加上罗刹,那就更难对付。” “这么大的事,汗阿玛不管吗?” “管。只是不能跟之前一样的管法。这回,是准备打仗。枫儿,别的我不担心,就是担心自己这一走,祖父年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阿布跟叔叔们争夺汗位内斗,倒叫噶尔丹钻空子。汗阿玛答应我,一旦有战事,归化城会开门收纳土谢图部的部众。果真如此,你千万想办法,给我传递消息,我就赶回来。” 海枫望着多布明亮、恳切的眼睛,越琢磨越不对劲。 何必要这样复杂? 明明有很多别的办法,她都能想得到,多布不可能想不到。 “重生的事,除了叔祖,你连祖父、阿布都没告诉吗?” “你,你猜到了。” “怎么能猜不到呢?怕噶尔丹偷袭,你就该把重生的事情向他们说了,哪怕不提我,只说日后噶尔丹一定打过来,现在如果敌不过,那就提前归顺过来,叫八旗兵保护着,留住元气;再不济,悄悄把家底子挪出来,交给汗阿玛收着,他还不至于贪这点东西;再或者,请汗阿玛暗地里支持些武器银钱,充实军备就跟噶尔丹硬拼也行。巧法子这么多,你偏选最笨的。你只有一个人,回来又管什么用?你是把重生当成最后的手段,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用。” 多布不敢说重生的事,他怕什么呢? 怕被问到死因吧。 “你敢对叔祖说,因为清楚他不会感情用事;可祖父和公公多心疼你我也知道,他们一时冲动,跟汗阿玛撕破脸,土谢图汗部也会跟着遭殃;哪怕编个谎话,你也不愿意。是不是怕自己不在,祖父太信任汗阿玛,反而被利用?” 海枫感觉多布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 “到底,我是怎么死的,你是怎么死的,还不都说出来?一定要等咱俩再度阴阳相隔,你才……” “别急,我说。你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起。” 多布只恨这里没酒,一口气把茶壶里剩的水全喝干。 “你的事,最初,是接生大夫,告诉我的。” “叶桂吗?” 多布吓得,打了个哆嗦。 “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说来话长。反正不是鬼魂托梦之类的。他现在算我半个师父,教我医术。你说你的。” “哦。你的丧仪,他来拜祭。顺便求我想办法送他离开军营。临走,他对我说,自己为拯救苍生而来,不想,却看见亲父杀女,去母留子的丑恶。汗阿玛叮嘱他们,万一大小只能保住一个,那,就把孩子保住。至于你,不保也使得。他觉得自己不是太医院的人,迟早会被灭口,所以急着脱身。” 海枫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倒不是说,她迷信亲情的力量,觉得父亲不会杀女儿。 康熙先是皇上,然后才是父亲。 汉武帝杀过女儿,崇祯帝杀过女儿,康熙帝,或许真有这个狠心。 她只是找不到,自己没有非得被杀的理由。 可叶桂是什么人品,她这些天都看在眼里。 安亲王也早把他的底细探明白了,不然怎么敢让个乡野村夫给孝庄看病。 叶家确实世代行医,视金钱如粪土,不好名利,安贫乐道。 他无需说谎啊! “这,这中间或许有什么差错误会吧……” “起先,我也不信。儿子生下来,我一眼也不愿意看。丧仪办完,汗阿玛把我叫去,说怜惜外孙没有亲娘,不如带回京城养,叫宜妃帮着照料。我当然同意。这倒霉的孩子,滚得越远越好。说着说着,汗阿玛就问我,什么时候续弦。五公主转眼也十三四岁了,想不想娶她。” “难道说……” “我自然不要她。打那以后,汗阿玛就越发疏远我。还是大舅哥,总来找我说话,喝酒。他几次劝我不要不识好歹,否则,性命或许都保不住。孩子抱去姨母那里养,她给我写过几封信,也是劝我尽快续弦。不娶五公主,宗室里找个郡主、格格也行。她可以帮着安排。我都放在那里,没有理会。” 多布全说出来,心里反而痛快,语速也是越来越快。 “第二年跟噶尔丹决战,我都被汗阿玛晾一年了,他忽然又让我当先锋。我就大概猜到,死期将至。也好,与其夹在对你的愧疚,和对部落的责任之间,不得解脱,这个死法,倒是很妥当。” 他说一句,海枫的心就凉一分。 直到浑身冰冷,直到泣不成声。 “你……终究……还是被我,连累了。” “夫妻俩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过,你以后写信,可不能再写什么,多五匹马,少两头牛的琐事,糊弄汗阿玛了。我几次想提醒,可一想到,你是心疼我才这样,又怪高兴的,就没说。我又没背叛他,你只管说实话,怕什么。” 原来就连她当间谍的事情,多布都知道。 “都这样了,你竟然还愿意娶我?” “这叫什么话。我的命是天定的,由不得自己。要对得起部众,对得起祖父,对得起成吉思汗的血脉,和博尔济吉特这个姓氏。娶一位身世显赫的女子做可敦,也包括在这里面。妻子是谁,我都得爱,哪怕只为她背后的家族势力。这样的命数里面,你来了。又漂亮,又聪明,还会当家。我喜欢什么,你也学着去喜欢,从来不乱发脾气。要说好处,说到明天早上,也说不尽的。从前欠你的,可不得还上吗。不成亲,怎么能行呢?”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好,我没有那么好……” 海枫呜呜咽咽地哭了好一阵子,多布知道现在劝是没用,她哭够了就会平静,所以紧紧抱着,用手在后背给她顺气。 “汗阿玛是皇帝。我那样不识抬举,他要动手,原属平常。我要是皇帝,喜欢不喜欢,也得这么干。不然旁的人有样学样,国家还怎么管。我是自己一心求死。至于你,大约是太不听话了,他想换个人放在漠北监视我。正好,难产凑上来。我要是早点提醒你,咱们说不定,不至于落到被拆散的地步。” “嗯。我只顾当好你的妻,忘了自己还是个公主,拿着俸禄,得给汗阿玛当差。弄得他不信我了。还带累你。这回,我好好跟陈先生学本事,装得像点。好歹,先坚持到成婚。等咱们又在一起了,凡事不管大小,都商量着来。罗刹国你想去就去。京城的事,我通过太子帮你盯着。汗阿玛的心思,瞒谁也不会瞒他。这点事,我还有把握能办成。” 海枫先跟多布约定好怎么传递消息,又详细地问起路上的安排。 “要是早点知道你要来,我还能寻两张厚实皮子给你做几件大氅。” “做了我也穿不上啊,一个亲随,难道比雇主穿得还好?” “哦,也对。你竟比我心还细。路上使的银子呢?” “汗阿玛给。” “别怕他生气,该花多少花多少,何苦当差还受委屈。” 相处的时间总嫌太短,海枫觉得没说上几件事,太阳就落下去了,苏麻喇姑过来接,他俩只好先约定下明天见面的时间,仍旧在这里相会。 当天晚上回去,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随便吃了点晚饭洗漱完,海枫睡不着,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回想生产那天的细节。 割裂的疼痛能让人保持清醒,所以记忆还算清晰。 来看诊的大夫不仅有叶桂,还有两个御前的太医。 如果康熙真的要杀她,为什么不只派太医过来,而非得叫上叶桂,这个容易泄露皇家秘辛的外人? 到底遗漏了什么?哪个细节才是关键呢? 海枫干脆从当天早上开始想。 突然来追杀的漠西骑兵,惨死的阿香,胎动,破羊水…… 然后,难产。 好像,三四个时辰,孩子怎么都不肯冒头,多布出去想办法。 康熙派了人过来,他们一直在商量该怎么用药。 突然,一件事闪过心头。 好像就是叶桂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内容其实没听清,自己虚弱到了极点,没有力气,只会重复一句话。 “救救我的孩子。” 很神奇,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孩子开始特别轻易地往外走,产婆大声地喊,‘是个哥儿,公主殿下再用力些。’ 对,就是这里! 这就是叶桂被冒险派来的理由。 他肯定手握着一个催产的秘方,所以康熙只好派他过来,因为那个孩子还有利用价值。 天刚蒙蒙亮,海枫就把阿香叫进来,让她拿换医书当借口,想办法悄悄问下叶桂,有没有极灵验的催产方子。 而海枫,一到露华楼,见到多布就问叶桂的来历。 “我只听说,他是自己来投军的。医术不错,为人也正派。你生孩子时,他要用奎宁催生,还跟我商量,说这药凶险,他也没有很大把握,一般用它治疟疾,产妇身上,只试过三次。话说得很实在,不然后来,我不会那样帮他。” 如此,海枫至少可以确信,康熙未必非得杀她,却一定想要那个孩子。 既然冲突,那当然得优先小的,作为傀儡,多布太难控制了。 今早阿香急忙带回的答案,也只有两个字。 奎宁。 叶桂不可能不提前报告奎宁有毒,风险极高,但康熙还是派他过来了。 太医们敌视西药,巴不得奎宁失败,除了叶桂,没人会下这个处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她,是怀子其罪。 估计康熙对她前世的懒散忍得辛苦,终于等到产子。 好,很好。 合着在这位皇帝眼里,她身上只有生育这一个长处? 本来,海枫就对康熙这么个便宜爹没多少感情,这回算彻底没有了。 从今以后,只论君臣,不论父女。 番外之杀女 在昭莫多大破噶尔丹后的几天里,康熙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诚然,在他执政期间,这场战争可能不算规模最大,却意义非凡。这里,他亲自参与了,带着所有能上阵的皇子,不依仗那些向来跟他作对、甚至经常在阵前违抗圣旨的八旗功勋贵族。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的胜利。 罗刹背信弃义,支援了准噶尔火器又怎么样?清军不还是大获全胜吗?他们的狼狈为奸,只会更加衬托出他的仁义。 他要充分地享受这场胜利,对,要在史书上郑重记下。选一个文笔极佳的臣子。要祭祖,去太庙祭祖,给满朝文武、宗室、百姓都看一看,他,爱新觉罗·玄烨,御驾亲征,完胜乱臣贼子,整个蒙古,现在都拜服在八旗铁骑之下。 谁都不能破坏这天大的喜事。 濒死的四女儿也不能。 她的垂死挣扎,必须被弱化,只是万里晴空上,偶尔飘过的一片,小小乌云而已。 可惜,他无法漠视女婿的哀求,因为这是个立下汗马功劳,帮他成功将准噶尔大军截成两半、首尾不能相顾的好女婿。 将两个得力的太医派出去后,康熙继续吃那头烤全羊,命人再取一壶好酒来。 站在康熙身后的侍讲学士高士奇,连忙答应着去了。 作为军中唯一的汉臣,察言观色就是他的武器,歌功颂德,令他青云直上。 而左右逢源,则是杀手锏。 他自认和徐乾学、王鸿绪那群浅薄的酸翰林不同,是个真正的权臣。 不然,明珠倒台,他如何能全身而退,甚至在圣上身边,更进一步呢? 因为,就是他第一个,弹劾的明珠。 这次,轮到大阿哥,当他的垫脚石了。 皇长子被手下的第一谋士秘密叫到坟场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高大人,哪里不能说话,非要在这么晦气的地方?” “这里方便啊。大殿下,望坑边看。” 大阿哥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正忙着指挥军士们埋死尸的大夫叶桂,忽然有点明白过来。 “还是用奎宁,给四妹妹催产的事?汗阿玛不是说作罢吗?” “大殿下,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怎能错过呢?眼下,圣上的心意,臣已尽知。四公主,断乎留不得。她太嚣张跋扈,连圣旨也敢不遵。皇上宁可得罪喀喇沁也要把她嫁过来,为的是监视住土谢图汗部,防止他们叛乱。可咱们这位四公主,和亲六年了,上的密折还是些不痛不痒的家事,皇上的火,差不多也压不住了。” 大阿哥素来知道高士奇对汗阿玛的心思摸得很透,顿时犹豫不决起来。 “可,毕竟是亲妹妹……” 高士奇冷笑一声,大有拂袖而去的意思。 “原来臣把大殿下看错了。一个破落寡妇生的丫头,除了会用好颜色死死抓住长孙台吉,哪里还有半点长处?郭贵人也没了,宜妃也老了,皇上现在最宠爱的是几位汉女妃嫔。她于九泉之下,合该庆幸,自己这样卑贱的出身,竟可以为当朝太子,明日之君,添一分助力。” 明珠倒台后,大阿哥在康熙身边的耳目就变成高士奇,即便只是为了维护合作关系,他也知道该选谁。 “可,我该怎么说呢?” “直说无妨。皇上最要脸面的。圣上总不能自己把女儿给杀了,叫后人诟病。大殿下便进言‘今欲诛四公主,无需出自皇父之手’,便可事成。如今殿下已有军功在身,再得圣上喜爱,还怕,储位不到手吗?” 大阿哥被他说得心热,渐渐抛下了谨慎。 对啊,反正也不是一个额涅肚皮里出来的,出嫁前见面的次数,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他会高看四妹一眼,还是为了妹夫长孙台吉的脸面。 漂亮的女子还不易得?纵然他们夫妇情深,等孝服一满,他再想办法给多布找个,允许他纳妾的贤惠继室,多多挑上些美貌的通房丫头,不用三二年,多布估计就把四公主忘干净了。 大阿哥拿定主意,命身边人去把叶桂叫过来。 “我这就去汗阿玛那里请旨。高大人……” “臣还是回避着,不然,圣上会起疑。” 等大阿哥一行人走远,高士奇便马不停蹄地,走进了四阿哥胤禛的军帐。 未来的雍正帝,正对着本象棋谱,试图破局。 “四爷好雅兴。这‘一计害三贤’,祖龙氏的《百变》中,臣也是最爱。” “这么早就过来,应是有好消息。” “大阿哥带着叶桂去皇上身边请旨了。如此,远在京中监国的太子殿下,也该安心了。” 四阿哥执黑子,第二步不走‘兵七平六’,改走‘车六进一’,逼得红方连连败退。 “高大人就不怕弄巧成拙?我看汗阿玛真有杀四姐的意思。大哥现在凑上去,说不定真能讨个巧。” 高士奇执红,陪着四阿哥解闷。 “四阿哥喜欢象棋,臣记得一个残谱上,倒有个有意思的局,名唤‘庞统连环计’。摆出来供四阿哥一乐。” 棋子挪动间,高士奇指点着他的新靠山。 “眼下,大阿哥当然能得个好。皇上讨厌四公主,绝非一两天。按理,她的肚子没动静,该张罗着给长孙台吉纳妾,开枝散叶。岂有用狐媚招数霸占着丈夫,致使夫君年过二十仍膝下空虚的道理。要不是郭贵人和宜妃百般说好话,皇上早降明旨申斥了。身为公主,如此无妇德,皇上的脸上不好看啊。” “可这也罪不致死吧?” “皇上动杀心,多为着长孙台吉。四公主不给他娶偏房,皇上本来要做主,再赐四位侧福晋的。可长孙台吉愣是扛住了,一个也没要。皇上这才真开始忌惮呢。因为啊,公主和额驸一条心,互相维护着,哪个也不肯多偏向皇上。假以时日,俩人感情再深些,万一叛乱呢?察哈尔的事,好歹只是个宗室格格痴心妄想;皇上的亲女儿谋逆,岂不沦为天下人笑柄?” 局已摆好,四阿哥盯着过了河的小兵,微微一笑。 “叶桂可得看好。他是关键人证。汗阿玛龙驭宾天,大哥要是敢朝皇位伸手,咱们就抖出来。为了争夺储位,谗惑先帝,鸩杀亲妹,这样的人,怎么能登基呢?” 高士奇借着这小兵将军刮起的一小阵东风,连打对方阵营马、炮、车、象八员主力,大杀四方。 “届时只待大阿哥出局,臣再跳出来,揭露这事其实是太子指使。御史台的言官轮流上阵弹劾,太子即便登基,也名不正、言不顺,为天下人诟病。四爷,臣这条连环计,如何啊?” 四阿哥知道他在索要报酬,于是亲自磨墨,写了两道诏书。 一道赐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一道加封吏部尚书并领侍卫内大臣、武英殿大学士。 “我若为天子,高大人可位极人臣。” 高士奇珍重收起两道诏书,又陪四阿哥下一会儿棋,外头留的眼线终于递消息过来。 “四公主难产后流血不止,已经断气了。生了个男孩儿。” 四阿哥急忙告别高士奇,前往康熙的营帐。临走前却不防又被他抓住。 “四爷可一定依着我的主意,劝皇上把这个孩子抱回京城养。皇上去年差点命公主府的嬷嬷动手,她却突然有孕。要不是为着留下子嗣要挟土谢图汗部,四公主早该暴毙的。四爷可得说在皇上心坎上啊!” “好,我记下了。” 高士奇送走四阿哥后,棋兴越发浓起来,拈着翡翠棋子,又开始摆‘景公二桃’。 捏着三个皇子的把柄,下一个皇上是谁,他高士奇说了算。 “四公主,到了阴曹地府,可不要怪高某。谁让你毫无背景,最好拿捏呢。每年清明,我会多烧纸钱给你。” 番外之新婚 “爷回来了!” 海枫的贴身大宫女阿香,看着那群小丫头们欢天喜地进来报信的样子,忿忿地扔下手里的针线。那是她给四公主新做的寝衣。 “回来就回来吧,看你们高兴的,半点宫里的规矩也没有。内务府的调教,全丢在北行路上了是吧?” 压住这群调皮的半大孩子,阿香尽管生气,还是嘱咐手下管着的几个人去厨房传菜、烧水泡茶。 而她自己,则忙着去给海枫上妆、换衣服。 趁屋里没人,阿香给主子低声支招。 “不管爷待会儿说什么,您可得拿定主意不松口,绝不能像上个月那么胡闹了。背上、胸前几处天天上药,现在肿还没全消呢。主子是新媳妇,身边又没有娘家人做主,几位嬷嬷只顾讨爷高兴,这一旦开了先例,后头指不定又生出什么花招来,还不是主子遭罪吗?” 海枫穿越前没谈过恋爱,对男人的理解完全来自于二手资料,所以不知道怎么抓主动权,全凭丈夫摆布。她觉得多布既然都有过经历,那肯定比自己知道分寸。没想到这人一回比一回野,下手又重。起初她还不好意思,勉强忍着。上次多布休假回家,见了面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说,直接吹了灯,快到天亮也不肯睡,气得海枫哭了闹了,多布才知道她不愿意这样,低声下气地道歉。 等丈夫惴惴不安地走了,海枫又开始后悔。本来就是自己没说清楚,他大概误会了。战场上真刀真枪见血的,让他满怀心事地走了,万一出点差错,受伤甚至送命,岂不叫人懊恼一辈子? 阿香看她低着头不说话,两眼出神,就知道主子还拿不定主意,正要再劝几句,多布自己撩开帘子进了门。 他着急要献宝,不防看见海枫正梳洗呢,松花色的肚兜,绣的是蜻蜓立早荷,趿拉着大红的便鞋,藕一般圆润的脚踝只露一小截在外面,穿着衣裳,比不穿还动人心神。 若按平时,阿香不敢在主子面前插嘴说话,可她看见额驸这副猴急的样子,就知道主子晚上还得吃亏,嘴上也就忍不住。 “爷好歹等一等吧,饭也没吃,茶也没喝。不知道的,还以为奴才们连这点差事也办不好,爷还得忍饥挨饿的呢。” 多布只好去外间坐着吃饭,过一会儿海枫穿戴整齐了,也出来陪着吃,俩人依旧是一句话也不说。 别别扭扭吃完了,阿香指挥丫头们把碗碟撤下去,搬条长凳在门口守着,免得无关人等听见两口子拌嘴。 多布一看没了人,马上把怀里收着的一个蓝丝绒的小小锦盒掏出来,硬塞在妻子手里。 “枫儿别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那样。” “这是什么呀?” “大舅哥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这个,我托他买的。” 此刻海枫毫无拆礼物的心情,臊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 “我们闺房里的事,你也跟他说。我成爷们儿们茶余饭后解闷的了!” “不是,我,我没说,我说的是,你,你嫌漠北无聊,想回趟娘家。”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那,那说什么啊。他问我,我总得编出个像样的由头,总不能真说,我把你弄伤了吧。” “哦,亏得爷还知道。也不是不准你碰我,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啊?寝衣都扯坏了。” 多布本想辩解说,自己压根没使劲,可看海枫那么生气,立刻就要落泪,又把话咽下去。 “那你下回,疼就说吗。不用忍耐着。” “哪儿敢呀。爷万一赏我一耳光呢?” “这可真是气话,我从来不打女人。你要不解气,打我一耳光吧。横竖你那只拿得动针的手,也扇不疼。马尾巴抽一下,估计都比你强。” 海枫到底也不能真打他,好在还有个小礼物做台阶。她把礼盒打开,看见是个钻石镶的赤金手镯,蓝宝石、红宝石、黄琥珀等共计十二颗,均有她食指一指节那么大,日头下一晃,闪闪反光。 “多少钱买的?” “五百两。” 家里有多少现钱,海枫天天看账本发愁还能不知道吗。 “借的?” “嗯。” “跟大哥哥吗?” “嗯。” 海枫想让多布把这镯子拿出去卖了平帐,可冷静下来一想,丈夫头一回送东西,她就驳回,让他没有脸面,往后怎么过日子呢。 “东西自然好,大哥哥说得对,少有女子不喜欢这些的。我也喜欢。但就这一回吧,可别再买第二遭。借了大哥哥的也不是不用还,五百两,家里省着点花,能用三四个月呢。去年下冰雹,牛羊打死两百来头,马也跑了七十几匹。有些部众本来就穷,这下生计都维持不住。祖父前几天还把我叫去商量呢,问能不能想想办法。我把帐上能挪的钱都拿去了。” “你怎么不叫人跟我说?” “说了有什么用,不过添一个跟着着急的人。这些首饰,我看你似乎不在意,就从来没有戴过。其实宫里头收着的,比这好得多。我出门子的时候,姨母和额涅私下里送的,还有几位娘娘给的添箱,都收在那里没有动。实在没吃没穿了,我就吃它们。这些个宝石珠子,冷冰冰地,哪里有米粮棉被实在,能救人性命呢。” 海枫把那个金镯子戴在手上,伸到多布眼前给他看。 “放心吧,难得爷惦记一回,我保证,最后一个卖它。” 多布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轻轻拉着海枫的手,也不敢看她。 “要卖,肯定第一个卖它啊。额涅给你的,那不只是首饰,还是念想。枫儿,我额涅去世的早,是祖父带大的。我不懂这些买进卖出的门道,只花过钱,没赚过。只好请你多担待吧。以后我得了什么东西,都送回来给你收着。镯子送了你就是你的,换钱还是换粮,你做主就是了。” 公主府里的管事嬷嬷本想听个墙角,无奈阿香一步也不离开门口,捧个绣绷子,接着做寝衣。她只好上前搭话,探听消息。 “阿香的手艺可是越发鲜亮了,怪不得公主殿下只穿你做的贴身衣裳。” “妈妈拿话臊我呢,都是主子宽厚而已。” 她俩刚说没两句,门里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就是极低,听不清男女。 “哎哟,刚才爷不大高兴的样子,我还怕公主殿下使小性子。果然还是新婚,再生气,也就一阵子。” 嬷嬷这几句,正说中阿香的担忧。 可不是,男子刚得女子的便宜,心里就算不平,也会装一装;等他腻味了,又喜欢上新人,旧人就晾在一边了。阿玛那几房小妾,不都这么过来的? 阿香为海枫的未来担心着,连手指被针戳破了,都没察觉到。 第1章 心病 自多布走后,海枫打起精神,每天除开上课,钻研朝堂上的事情,还要帮佟皇贵妃料理宫务,帮太后处理宗室里头的人情往来,还得时不时去太子那里刷刷存在感,盯着北边的军务,恨不能把十二个时辰当二十四个用。 她这样的辛劳,也不是全无回报。无论哪里她都收获了些成绩,说话有分量,渐渐成长为后宫中的第五号人物,连康熙也慢慢感觉出她好用,交一些重要的事情给她办。 海枫没有客气,暗中留下证据把柄,牢牢掐在手里。她知道现在和康熙直接斗,简直以卵击石,可时间站在她这一边。 七岁对三十二岁,还不稳赢吗?等他老了,新旧帐一起算。 曹公写红楼梦,说荣国公府,人口三四百,每天事一二十,已是‘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紫禁城人口是荣府三倍不止,事情多时有百来上下,其中得有三分之一,和海枫扯上关系,难以一一说清。 只说康熙二十四年十二月,年根底下,康亲王杰书的门人在朝中犯了事,康熙脸色不好看。康亲王便命继福晋董鄂氏去太后那里走动一下,打探消息。董鄂氏虽然不是董鄂妃那一支出身,但宫里几乎谈董色变,她本人娘家也不大出息,所以有点怯场。康亲王就去求昔日一起打三藩的战友安亲王,让他的福晋赫舍里氏,带着董鄂氏一起进宫。 两位福晋严严实实裹着大毛衣服,奔着寿康宫来,不想却见不到太后,被让到暖阁里奉茶。 贵妃此刻也在这里侍疾,就出来做陪客。 “二位千万别多心。太后娘娘这是累的,歇一歇就好。头一年都这样,忙乱,难免出错,弄得娘娘心急上火。往年都是太皇太后娘娘操持正月的事情。” 赫舍里氏这半年只忙着照顾自己家,听贵妃这么说,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老祖宗不碍事吧?” “难说啊。八月里还精神着呢,在畅春园住,比较清净。挪回来的时候,淋了点雨,就连着十几天不受用。皇上连北巡都没心思了,提前赶回来侍疾。好不容易见点起色,先是六阿哥感染风寒没了,后又是恭悫公主病逝。现下四阿哥得痢疾,治了两个多月,时好时坏,真叫人别过年。太皇太后娘娘成天念叨着,‘我一个七十多的老太婆,老天怎么不收了去,专搓磨孙女、重孙?’。这病怎么能望好呢?” 贵妃问清楚董鄂氏的来意,踌躇一会儿,请她们等下,自己进去请旨;不大会儿又出来,脸上有点笑意。 “总算有个巧法子,不至于让二位福晋白跑。大概午膳前后,叫四格格过来,这事问她就行。” 董鄂氏大为诧异,偷眼瞧赫舍里氏的反应,见她丝毫没有吃惊,倒显得自己没有眼色,赶紧喝茶掩饰。 贵妃陪了一会儿就又进去照顾太后,赫舍里氏才低声告诉董鄂氏内情。 “这种朝堂上的事,原来老祖宗管,现在丢给太后,岂能不送个帮手过来?其实你就是走太后娘娘的门路,末了她还得问四格格,倒嫌麻烦。别说出去就行。” 董鄂氏答应下来,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果然见个极白净可爱的格格过来给太后请安。董鄂氏眼看寿康宫的嬷嬷们殷勤地打门帘,通报进去,跟迎她俩进来,又是另一副嘴脸。 忽然墙角的挂钟当当敲过十二下,那位格格又出来,直走到暖阁里,跟她们俩见礼。 赫舍里氏一把抱住海枫,把那些礼节都给免了。 “何必呢,咱们这样的交情。这是你康王叔的福晋,不常进宫来,倒是得好好请安。” 董鄂氏连声称不必,也是慌忙抱住,眼里细细打量她,爱得不行。 怎么能生得这样俏丽,举止又大方活泼。 海枫后头还有多少事情等着,在这里没有时间可以消耗,问了几句,便知道是什么缘故。 “王叔是问门下旗人史书,辱骂顺天府丞王维珍的事情吧?” 陈淑怡刚给她讲过,说外头物议沸腾呢。 “福晋劝劝王叔,把这人撵出去吧。其实旗下人不服汉人官僚每每生事,汗阿玛早就不满了。正要拿一个做样子呢,史书就撞上。汗阿玛亲口说要从严办,刑部罪名都定好了。按旧例,主子知情的也要一起办,不过王叔平三藩的军功放在那里,汗阿玛明面上不能偏袒,背地里已经打过招呼了。总之,这人可留不得。” 董鄂氏听得发痴,被赫舍里氏推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格格说的是。可,这人不好撵。他爷爷从龙入关的时候,立过功。” “撵人的说道可多,未必一撸到底,打发回盛京,或者去湖广效力也是一样。王叔在军中多年,按理说,不该安排不了呀?难不成主子打发奴才去哪里办差,他还敢违抗?那可真奇了。” 看四格格小小年纪却如此不好唬弄,董鄂氏这才收起那点侥幸的心,勉强答应下来。 贵妃看她们说完了,便留二位福晋用饭。董鄂氏重重心事,惦记着尽快回去给丈夫传递消息,随便指家中一事出宫了,赫舍里氏看出贵妃和四格格还有话说,也没有多留。 “贵妃娘娘问什么事?” “你呀,如今是我肚子里的虫,都不用我自己开口问了。没有旁的,翻过年,德妃的妹子就要嫁到我家来了。我想去永和宫看她,又怕惹她伤心。” 海枫也很担心德妃,拉着贵妃坐在暖阁的炕沿上,细细商议。 “这是心病,没有药可医。一共两个儿子,走了一个,病了一个。叫她怎么坚强。皇贵妃娘娘愿意照顾四阿哥,可她太忙。大姐姐成天不离承乾宫帮着料理事情,时不时也去探望。按她说,四弟恐怕是自己不想好。逼太医也无用。” “可见是胡说。还有病人自己不想好的?” “娘娘怎么不明白呢?六弟得痢疾没能挺过今年,连老祖宗都跟着难过得病倒了。四弟作为同胞哥哥,怎么能不难过呢?既然难过,那就不易好。” 贵妃把这话揣摩两三遍才懂,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看皇上的儿女里头,就数你俩,花花肠子最多。既然德妃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我只好抓你帮忙了。” 海枫这半年来常办事,熟能生巧,没有推辞,直接应下了。 她俩刚说几句,忽然慈宁宫来人叫四格格快过去。 “主子问怎么不见您?有要紧事商量。” 贵妃就往外推海枫。 “可见你是个香饽饽,到处要找。反正事情交给你了,办不明白我不依。” “是,娘娘放心吧。 第2章 旧业 跟聪明人说话,一般无需绕弯子,何况以孝庄现在的身体状况,她也没精神绕弯子。 “急急把你找来,两件事。一,趁还动得了,把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我一桩心事;二,阿哥所那群恶奴,我要办一办。” 海枫瞄一眼旁边的钟,算出离康熙来请安,时间剩的不多,所以话也说得简便。 “老祖宗喜欢哪家的姑娘,谁还敢驳回?” “我就是谁家的也不喜欢,所以着急。他向来脾气孤僻难懂,太子妃若选的不好,更往歪路上走。按他自己说,得选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模样好,性情好,学问好,出身好。哪儿有这样的人?” 苏麻喇姑在旁边捶腿,听见这句,忍不住笑了。 “主子这话不对。咱们四格格差什么了?” 孝庄一琢磨还真是,这丫头若是宜妃或者德妃生的,那就真全应准了。 “仔细一想,真便宜漠北那小子了。亏得他开口早。罢了,你只说有没有办法?我跟皇贵妃说过了,她也找不出合适的人。” 海枫想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了个主意。 “太子哥哥过完年十二岁。过往宫里选人,看的是八九岁到十五六的,既然都筛过几次,那就是没有合适的。要不,再往下放放,看看五岁到八岁的如何呢?” “嗯,可也是。也不算差多少岁数。宗人府现在谁做主?我是一点也记不得了。” “信郡王管着。老祖宗传他的福晋进宫来,就知道了。” “好,你和皇贵妃、贵妃商量着吧。太后既然病着,叫她歇歇。” 这事说完,又说阿哥所。 “那里头的乳母、教引嬷嬷,拜高踩低,克扣出身不好的阿哥格格们的份例,中饱私囊,我其实都知道。偏玄烨有过话,不许孩子们多吃东西,怕积食。她们拿着这句话,做出多少文章来,着实可恶。你自己就是那里出来的,说几句实在的来听。” “不敢跟老祖宗撒谎。饭食向来不短,就是从不准我们好好吃。拿来三份儿,倒有二份儿多进了她们的肚子。现在三姐姐、六妹妹还有七弟住阿哥所,我有时叫妈妈们拿点心去看三姐姐,也分给妹妹和弟弟。照回话,他们过得比先时还不如呢。偷吃也就算了,妈妈们偷懒才厉害呢。十个人里倒有五个人歇着,不当差。” 孝庄半天没说话,鼻翼扇动着,屋里的人都不敢惊动。 可巧正好康熙过来请安,感觉气氛不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先被孝庄数落了一通。 “皇帝再怎么忙,好歹也分出点空儿,看一看自己的孩子们。万贵人这不是快生了吗,我前儿叫苏茉儿拿点东西去看她。这一去才知道,大冷天的,她还自己做小孩子的针线呢。我不是埋怨皇贵妃没照顾到,该给的份例,她一点没短。可份例以外的东西,就得皇上做主了,她不敢乱开赏赐的例,不然都来要,叫她怎么办呢?” “是,孙儿没顾及到,叫玛嬷操心了。” “宫里一年就七八千两银子使用,我看也不算糜费了。再往下俭省下去,容易叫外头看笑话。她们在后宫里头熬不到妃位,日子就是清苦,你心里也该有数。平时也就算了,有孕的时候,皇上也该多去看一看,贴补些东西。万贵人的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我打算养着,不送去阿哥所。皇上舍得吗?” “这孩子好大的福气,能在玛嬷膝下承欢。” 孝庄病中的人,一大篇话说完就累了,让康熙先回去。海枫服侍完孝庄歇晌的事情,悄悄出来,果然意料之中,梁九功亲自等在外头。 “格格好歹疼一疼奴才,透点消息。太皇太后娘娘怎么突然生这么大气?” “谙达折煞我了。老祖宗是为着六阿哥夭折的事,有点惊弓之鸟。其实何必我说,谙达不知道?阿哥所乌烟瘴气,奴才们好吃懒做。宫里要再没一个孩子,老祖宗岂不疼死呢?” 梁九功见事情都对上了,扭身先叫得力的干儿子去阿哥所打探一番,然后和海枫商量,该怎么哄孝庄放心。 海枫急切间也没有太好的主意,不过她在幼儿园工作过,和阿哥所本质上也差不多,知道点门道。 “汗阿玛一年比一年忙,连我姨母那里都不常去,九弟还有十一弟都见不到他,何况住在阿哥所的弟弟妹妹们?本来就是出身不好的贵人常在们生的孩子才住那里。您只查上回汗阿玛去阿哥所是什么年月,就知道了。换一批奴才,过个一年半载,还是这个惫懒的样子。总得设法,让汗阿玛能时不时见见他们,那奴才们才有个忌惮,也就用心当差了。” 她说的这些梁九功都知道,但没法安排,只好苦笑。 “再换第二个人,奴才都不说这话。皇上忙得,饭都没法按时吃,极少翻牌子,敬事房急得团团转。格格知道,为着修黄河,朝堂上吵得跟菜市场一样。都这样了,皇上哪儿有功夫去阿哥所呢?就连慈宁宫,皇上都是好不容易挪出点空闲过来。” 海枫知道他这话实在。达哈塔被康熙升了吏部尚书,陈廷敬主管御史台,索额图也快要出来了,眼看就要对明珠党展开清算,现在确实是关键时期。 黄河河务,就是第一枪。 “我胡诌个法子,谙达别生气。既然汗阿玛怎么都得到慈宁宫来,何不让弟弟妹妹们也来呢?正好要过年了,到时候各衙门封印,汗阿玛还能松快些,多点闲暇。老祖宗多见几位曾孙,心里也快慰。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不过眼下,老祖宗的身子骨比什么都重要。” “嗻,奴才想法子跟皇上回。对了,皇上今日本来想问,开春儿,要不要请淑慧长公主进京看望太皇太后娘娘。看娘娘生气,就没敢开口。请格格帮着问问吧。” “这还问什么。若问,老祖宗肯定怕外头议论,推说不用。其实她可惦记长公主呢。晚上说梦话,都是淑慧长,淑慧短。先斩后奏吧。到时候挨骂,就是我来挨。” 海枫其实也盼着淑慧长公主进京,好问问母亲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到现在也不敢写信,只传过两次口信,得到的答复无非就是‘很好、不必挂念。’ 母亲胖了还是瘦了?手头上是否宽裕?过得舒心吗? 海枫在这个时代最惦念的两个人,多布和母亲,都不在她身边,真叫人心焦。 “谙达就这么回汗阿玛吧,请长公主尽快进京。” “是,奴才听格格的。” 第3章 翘楚 尽管将太子妃的年龄限制大幅度放宽,等合适的人选出现时,康熙二十五年的夏天都已经来了。 因为这位六岁小姑娘的父亲,正白旗汉军都统瓜尔佳氏石文炳之前一直驻扎在杭州,很少进京,康熙还特意编了个借口让他入宫述职,好方便自己相看儿媳妇。 太子坐立不安,到底还是在石家小姐进宫的前一天,把海枫找去了。 “哥哥这两年对你怎么样,心里有点数。好好帮我盯着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我不是嫌弃汉军旗,只是,她这个出身,是不是侧福晋更合适些?” 海枫看他表面镇定,却一个劲儿喝茶缓解紧张,嘴里含着舒泰给她剥好的荔枝,笑得很放肆。 “哟,哥哥原来是要看出身啊。我怎么听说,二十几幅画像,你就挑中了她?” “那,那样貌,自然也得顾及。” “可不单是顾及吧?你就是喜欢她娇媚。放心吧。哥哥看我说漂亮,信郡王福晋在老祖宗面前保证了,天生的美人胚子,比我还俏呢。虽说汉军旗低了点,但是她玛嬷是信郡王的姑姑,汗阿玛觉得很好,也算宗室里比较近的一枝。要不是老祖宗催得紧,信郡王还不舍得把表侄女拿出来备选呢。” 看太子还是放不下心的样子,海枫也不逗他了,直接说正经的。 “我冒着天大的干系,在老祖宗面前说情,明天让哥哥见石家小姐一面。” “四妹妹,你可不能逗我!” “多大的胆子,逗太子殿下。今年出了正月开始,所有不满十岁的阿哥格格分做三班,每三日拜见老祖宗一次。照看他们,是我的正经差事。明天呢,轮到五弟、九弟、十弟、十一弟。哥哥也知道,他们都跟我亲,而且年纪小,还不懂事呢,只顾着玩儿。我领着石家小姐去御花园逛,支使他们给哥哥传信儿。可只能远远看一眼,这要是撞见了,好没意思。汗阿玛万一没看中,岂不叫她再难见人?” 太子兴冲冲地答应下来,还送给海枫一套宋代钧窑的茶具作为谢礼。 第二天一大早,信郡王福晋就带着表侄女进宫,海枫跟在佟皇贵妃后头,出东华门迎接。 石家小姐由乳母的搀扶着,款款下了车,本来很紧张,看见海枫这么个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儿,才稍微放松些。 两边见过礼,海枫拉她坐自己的车,两个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熟悉了。 “妹妹可有名字?” “乳名叫蓉儿,大名还没有起。格格呢?” “到了年纪,汗阿玛会赐封号下来的。在那之前,格格们不取名字。在家可读书?” “嗯。江南风气,不单男子要入学,闺阁女子也读书。阿玛说,入乡随俗,就请个老先生在家上课。我刚开始读《春秋》。” “哟,那书可烦人。我倒不是嫌它无聊,只是注解太多,都算上就太长了,耽误我学别的。” “格格还学别的?” “也不是正经学,都是解闷儿。” 海枫看石家小姐谈吐爽利,媚眼如丝,行动起来弱柳扶风,大有江南女子的温婉作派,心里一边赞叹,一边又惋惜。 配太子,有点可怜,毕竟最后会被圈禁至死。 要是康熙看不上她就好了。 到了慈宁宫,又是淑慧长公主和苏麻喇姑等在宫门口。这样隆重的阵仗,石家小姐如临大敌,海枫笑着安慰她。 “不用怕。汗阿玛得等下了大朝会才过来,现在就是老祖宗、太后娘娘,再有几位宫里的、宗室里的长辈。都是和善的人,便有些失礼也无妨,你还小呢。要是真害怕,就模仿我行事。” 石家小姐感恩不尽,紧紧捏着海枫的手,一起进了慈宁宫。 孝庄这半年多来,有女儿在身边陪伴,又养着万贵人生的十二阿哥,心情大有好转,身体虽说无法完全恢复,但也轻快不少。她在正殿里见石家小姐,周围有太后、贵妃、安亲王福晋等人簇拥着,总也不下二十之数,都是宗室里辈分极高的,来帮着参谋。 海枫拉着石家小姐直走到孝庄面前,指点她行过大礼,正要拉到别人面前,被孝庄拦下了。 “不必,又没有外人。你在杭州住,想来是父母娇惯着长大的。听见你在宫里磕十几二十个头,岂能不心疼呢。” 一听这话,海枫就知道孝庄相中这孩子了,于是上前帮着凑趣。 “老祖宗见了这样一个好妹妹,怎么不给见面礼?我们刚在车上,已经做了手帕交。还换镯子戴。” “你呀,不饶人一个空子。我正要给呢。” 苏麻喇姑看主子那样高兴,做主在原来准备的礼品上又添上许多东西。孝庄还叫捧首饰匣子过来,给了一块雕成如意纹的樱桃红玉佩。 “以后得空,常来宫里玩儿。我最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偏宫里就四格格一个这么大的,五格格和六格格都太小了。她也孤单。你们投缘,那就多见面。” 太后等也要给东西,却被孝庄的眼色拦住了。 以后要当太子妃的姑娘呢,现在各人准备下的礼品,有点上不了台面。 喝过茶,孝庄又问石家小姐些家里事,听她声音清越,应对恰到好处,更加中意。 “皇上怎么还没来?” “刚乾清宫来人传话,说耽搁了些。” 老太监正回话,外头忽然传来暗号,御驾已经来到慈宁宫外。 于是宗室女眷都回避了,单留下贵妃和皇贵妃陪着。 康熙昨天已经见过石文炳,对他印象极佳,所以对石家小姐,先有三分好感打底。进来看见孝庄赏赐的东西,早明白过来。他现在只有点担心这姑娘的天分和性格,能不能担得住太子妃。说过两句闲话,就给了海枫一个眼神。 海枫会意,拉着石家小姐去自己上课的书房休息,指点她即席默写下《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叫梁九功拿去给康熙看,就拉着石家小姐出了门。 他们要开皇室最高会议商量,她俩最好回避。 七八岁的五阿哥正是讨狗嫌的年纪,又仗着自己是太后养的,平时就不怎么服管,这会儿有的玩儿,早在院子里等得不耐烦了。看见姐姐领着个好俊俏的妹妹出来,赶紧跑过去瞧。 “这就是新嫂子吗?她还没我大呢。” 石家小姐只能装作没听见,说些别的话掩饰。 海枫狠狠瞪了五阿哥一眼,把他吓唬住,拉到一边嘱咐。 “回头再教训你。去告诉太子哥哥,我们这就过去。” “姐姐饶了我吧,原不知道这话说不得。我这就去,这就去。” 第4章 交易 送走石家小姐,海枫又被拉到慈宁宫问话,一直说到太阳落山,她才能回翊坤宫吃饭。 可这饭也吃不到嘴里,因为太子竟然一反常态,第一次主动过来找她。 “我本来打算再扣几天逗逗你,但妹妹今天这样帮忙,倒叫我过意不去。这是长孙台吉给你的信,好好拿去看吧。怎么样,比钧窑茶具,还金贵吧?” 海枫有点难为情,不想当着他的面看,叫阿香珍重收起后,投桃报李,说起石家小姐的后续。 “哥哥今天也太莽撞了,怎么能站得那么近?差点出纰漏。要不是有九弟帮着打岔,两边撞见了,叫汗阿玛知道,我罪过不小呢。” “不站得近些,怎么能看仔细。将来的一国之母,难道让我娶个丑八怪?” “哟。原来哥哥没相中。幸好还没换衣裳。我这就去回了老祖宗,再给哥哥挑好的来。” 太子着急,一把将海枫拦下。 “不,不用了,她,挺好的。” “可算听见句实在话了。我知道哥哥心急,这就说。老祖宗、太后娘娘并各宫娘娘也觉得好,汗阿玛大致也满意,就一条,怕她长歪了,现在就定下,日后没法退婚。” “那,怎么办?” “没办法,只好妹妹我,多担待了。以后她就是我的侍读,除了不上陈先生的课,其他都在一处。汗阿玛要看她几年,果然性情沉静、熟读诗书,才正经下旨。哥哥以后可不能招呼不打一声就过来了,碰见于礼不合。我呢,自然也不敢让未来的太子妃捻线磨墨。不过就是借这个名头,方便她常进宫而已。怎么样,好主意吧?” 太子知道海枫胆子大敢安排事情,安置在她这里,准能找到机会多跟石家小姐见面,越想越高兴。 “安排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妹妹快吃饭吧,我走了。” “哥哥难得来一回,还不吃了再走?嫌我这里厨子差?” “可是呢,我倒迂腐了。赶紧上菜,我要吃点清凉不腻的,解暑。” 宜妃听说太子要留下吃饭,亲自盯着小厨房做了些新鲜的小菜送过来。 海枫有事要向太子打听,所以才留他吃饭,漱过口,就渐渐把话题往北巡上引。 “可几时动身呢?因为老祖宗欠安,宫里的主位娘娘都不能陪着去,太后娘娘倒拿不定主意,派谁跟着。” “谁也不用去。四妹妹,这话原不该提前告诉你。不过今儿个高兴。你可别到处嚷嚷。我看这架势,你额涅郭贵人要回宫了。” 海枫心里咯噔一声,她怕的就是这个。 淑慧长公主在京城就算住下了,短期内不回蒙古。海枫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又是什么话?老祖宗岂不生气呢?” “也不是立刻办。汗阿玛身边现在没有可心的女子侍奉。你看这一二年,弟弟妹妹添了不少,可谁也晋不了位份,别说妃,连正经的嫔也没有啊。汗阿玛喜欢郭贵人,就拿她当例比着。不越过她,就配不上嫔位。这都是梁九功被逼急了,私下跟我说的。淑慧长公主来,巴林部就没人了。郭贵人住哪儿,汗阿玛早打听清楚。这回北巡,一定要见她一面。既然见面,十之八九要召幸。她要有了孕,无论男女,岂能就放在宫外养?孩子一落地,她就得回来。” 这话很对,连孝庄都不能驳回,哪儿有阿哥格格当私生子的呢? 而且,孝庄只有一年左右的寿命了。 后宫里没人能阻止这件事:孝庄病着,太后、佟皇贵妃要侍疾、操办宫务;贵妃、德妃都有孕,没法去北巡。姨母不能拦着,她上次就差点失宠,要不是有十一阿哥落地的喜事,她都翻不了身;惠妃向来会做人,绝对不会去冒险跟康熙对着干。 海枫知道,要想保住母亲,她能求助的,就只有太子。 “哥哥透消息给我,焉知我没有消息透给你呢?索额图大人,复出有望了。” “千真万确?” “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都是我的人,绝不会错。哥哥身边新来的教书先生,原江宁巡抚汤斌,如果能用一用,必定马到成功。” 太子一想起那个刻板的老学究就头痛,磨蹭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能不能不用他?我手下,理藩院尚书阿喇尼还不错,用他吧。我不爱跟汤斌打交道。” “哥哥要是和汤斌不对路子,这事就更该让他去做。说不定能摆脱他呢。” “那可真是一石二鸟。你快说怎么做。” 海枫被陈淑怡影响,也喜欢把官员的名字写在纸上,方便理清思路。 “河道总督靳辅跟按察使于成龙二人在黄河河务上有分歧,这事都吵了几个月了,哥哥知道吧。” “当然,汗阿玛烦着呢。两边都是他倚重的臣子,眼下却只能保一个。” “索额图大人若想出来,最好的机会在明珠身上。靳辅是明珠的人,他若是有错,明珠不会袖手旁观。现在的办法,就是找个人,狠狠告靳辅一状,把明珠也拖下水,好让汗阿玛看到,明珠党羽势大,进而下决心,尽早剪除他。” “哦,我明白了。御史台都是你的人。你舍不得拉一个出来得罪明珠,就让我寻一个,帮着出头,是不是?” “哥哥好聪明。汤斌跟于成龙走得近,他们又都刚正,向来跟明珠不对付。哥哥只需让汤斌荐一个骨头硬的上来,我去跟吏部、御史台打招呼,帮他在汗阿玛身边露脸。” “这又如何能让汤斌离了我身边呢?” “因为,靳辅是个好官。他定的黄河治河方略才是最合适的。倒不是说,于成龙就是昏官。他果然勤谨清廉,就是不懂这些工程上的事情,只能看到一些表面上的弊端,看不到全局。只出于一时激愤,就把靳辅给告了。这些汗阿玛都知道,他两个忠臣都舍不得,才拖到现在。” “不错,你倒看得仔细。” “眼下,总得有个人出来,制造个机会,让所有人都下得来台。等靳辅被撤职,哥哥再设法让汤斌知道这些缘故。他是个黑白分明的人,到时候肯定愧对哥哥和汗阿玛,自己求去。可不就体体面面地,把他撵走了吗?” 太子把这事从头到尾想了两遍,觉得真是痛快。 能斗倒外公的对头明珠,还能把外公捞出来,汤斌也会消失在眼前,妙极。 “四妹妹卖我这么好的计策,总不会是白给的吧?” “我所求不多,只望北巡期间,哥哥能帮把手,做个内应。” “你且说来听听。” 第5章 遇鬼 八岁的四阿哥,第一次随康熙北巡。 痢疾严重损害了健康,其实在这样的酷暑中奔波,他有点吃不消。但能够随汗阿玛出巡,是无上的荣耀,等同于阿哥们在骑射上小成了,可以做事了。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这一夜,他负责在驻跸的营地周围巡逻。 无月的草原上,只有火把的光。四阿哥领着一队御前带刀侍卫,刚刚结束定时的检查,正要收队,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响动。 “来人是谁?” “奴才梁九功,给四阿哥请安。” 胤禛慌忙下马,拉起跪在地上的乾清宫大总管。 “原来是谙达。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在外面?” “自然是有差事。” 四阿哥这才注意到,梁九功身后,有一顶小轿。 “里头是谁?” “您何必动问呢?如果方便,都到营地跟前儿了,早就下轿了。正是不方便露脸的主子。” 御前的侍卫,自然也有眼色。一个心思活泛的,上前拉了下四阿哥的袖子,略带谄媚地劝了两句。 “皇上没有带娘娘们出来,许是寂寞了。四爷就装不知道吧。” 四阿哥很犹豫,他还缺乏这类香艳的经验。 按职责,他必须把帘子掀开,看看里面是谁。梁九功只是个太监,万一弄进来什么不正经的人,日后算旧账,他也会受牵连;可里头如果真是奉旨来侍寝的女子,他这样莽撞,一定会惹汗阿玛不自在。 怎么办?看,还是不看? 就在四阿哥犹豫的时候,一直躲在暗处的太子,不得已只好出来解围。 “四弟,你怎么错过了收队的时辰?” “二哥,你来的正好……” 太子不等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直接对着梁九功问道。 “谙达怎么还不进去?汗阿玛向来不喜欢拖延的。” “是,奴才这就去。” 四阿哥不敢在太子面前执拗,领着侍卫们走了。 太子随即也走近营帐接应。 梁九功半开玩笑地打趣着,缓解紧张。 “四阿哥也忒认真,奴才还真怕他掀起来看。” “我在侍卫里放眼线,还想跟他换班来着。可他死活不依。头一回当差,都这样,生怕出事。郭贵人,您下来吧,这会儿不妨事了。” 梁九功亲自掀开轿帘,济兰才敢下轿。 “这叫什么道理?竟累着太子殿下为奴才奔走。” “不妨事,都是为汗阿玛当差。” 太子怕被旁人看出端倪,只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走开了。 济兰接受到他的善意,扑通乱跳的心,终于找回平常的节奏。 女儿真有出息,竟然能搭上太子的门路。 她原本想着,如果实在逃不过,那就顺从,总不能把一家老小还有女儿给连累了。 梁九功把她的侍女也给叫来,摆明就不只是面圣,还得伴驾。 提着不多的底气,她自己掀了帘子进帐篷。 济兰从来没有陪康熙出巡过,不知道外头的规矩,第一眼的印象是,这里倒比乾清宫华丽些。 没有刺眼的珠光宝气,可到处都搁着冰釜,凉爽极了;按蒙古的风俗,目之所及的陈设,都是鲜艳的颜色,明黄、正红、宝蓝,叫人看了,心情愉悦。 唯一略显素净的白绫子水墨屏风后面,隐约能看见人影,她怎么也不会认错。 “奴才给皇上请安。” “你进来。” 因为热,康熙穿的很单薄,就一件宽松的细棉寝衣,好吸汗水,看济兰穿戴得整齐严实,歪着脑袋笑。 “你不热吗?” 他的语气是那样随和,那样平静,好像他俩昨天还见过面。这和济兰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她本来以为,皇上会震怒,会大发雷霆,厉声斥责她私自离宫,不识抬举。 第一次她天真地让出妃位给妹妹的时候,皇上就是那样的。 “皇上……奴才……” 济兰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只顾握着手帕哭。 “朕都知道了。叫你受了委屈。玛嬷既然不准你在宫里住,谁又敢违抗呢?朕也不能。过来,坐下。” 她刚挨着榻,康熙就一把拉到怀里去。 “真好,兰儿一点也没变,好像还长了点肉。” “淑慧长公主对奴才很周到,什么都不短,经常派人来看望。” “宫外头好不好?” 济兰作为女性的敏锐直觉,战胜了她的诚实。 “再好,也不如在皇上身边。” “那你想不想……” 济兰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的肢体语言了,他已经开始不耐烦。 “不行,叫太皇太后娘娘知道了,奴才还有命在吗?” “所以啊,你要争气。哥哥这回谁也没带出来,都给你了好不好?等有了孕,再生个结实活泼的阿哥,玛嬷就拦不住你了。” 穿在济兰身上的好几层衣服立了功,争取到一点时间。 “汗阿玛,萨布素将军有紧急战报送到。” “外头是胤禛吗?” “是。” “叫梁九功拿进来。” 海枫费尽周折,终于将罗刹人去而复返、再次占领雅克萨城这个重磅消息的送达时机,和济兰被康熙重新传召的时机,重叠在一起。 萨布素将军很好说话,或者说,他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认为非得浪费人力物力,写出一道折子送过来。按他的直肠子,可以把雅克萨城,再打下来一次,然后直接送捷报。对面,还是那群丧家之犬,还是那批手下败将。 这些细密的阴错阳差,再次拯救了只懂打仗,不懂政治的萨布素。 只看过折子的前面几句,康熙就知道他无暇享受,珍贵的休息时间。 必须得把随驾的将领、大学士们都叫起来,商量怎么应对。 站在一边的梁九功看康熙面有难色,低声出主意。 “要不,先把贵人送回去吧。夜里容易安排。天若亮了,看见的人多,不好解释。明儿夜里,奴才再去请。” “嗯,也罢。你自己去送,不要派别人。” 在帐篷外面,隐约听见济兰声音的四阿哥,吓得浑身冰冷,四肢发抖。 她到底是人是鬼? 玩弄巫蛊,诅咒妃嫔、弟弟致死的记忆,已经成为他的梦魇。 痢疾最凶狠的时候,他以为病痛是报应,这对母子不甘心,回来索命,折磨仇人。 济兰慌张地走出来,正好对上四阿哥惊恐的双眼。 “啊……” 一个‘鬼’字还没来得及喊出来,他就晕倒了。 第6章 亲疏 济兰好不容易借着四阿哥“中邪”的事情,算是逃过一劫,倒省去海枫多少麻烦。 但这不是长久的计谋,躲过今年,还有明年。 所以海枫苦思冥想出一条计策,等太子陪康熙结束北巡回京,她就找上门去。 “你倒勤快,我刚换好衣裳,就来了。” “哥哥帮了这么大忙,我怎么能不亲自来谢?” “外公又复为领侍卫内大臣,我也得谢你。郭贵人那点事,不算什么。再者,你倒要谢谢四弟呢。他可把汗阿玛吓坏了。好几天水米不进,硬是撬开嘴灌进去点米汤,保住一条性命。醒了也是胡言乱语,说的胡话,谁也听不懂。汗阿玛哪儿还有心思再找郭贵人过来呢。” 海枫头一次知道的这么详细,开始隐约相信,因果循环。 这次,雍正倒能帮上母亲。 “我来求太子哥哥,把协理江宁织造的曹寅,借我用用。” “你怎么谁都晓得?缺银子使?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你在外头有一家绣坊,一家茶楼,都很有模样,虽然算不上日进斗金,每年至少三四千的进项。皇贵妃和贵妃都疼你,又有老祖宗、太后大贴小补,住在翊坤宫,一应使费,自然宜妃包了去。身边又没有几个人需要打赏。再有,长孙台吉和陈廷敬岂能不给你钱?这么算,你比我还富呢!” “哎哟,这还是将来君临天下的太子殿下呢,怎么就这么算计?汗阿玛贴你的钱,咱们倒要好好看看账本。” 海枫本来只是玩笑调节气氛,没想到太子真伤感起来,慢慢坐下了,好久没说话。 “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也在理。要用人,岂能不给钱?官员那点俸禄够干什么的?汤斌还是江宁知府呢,那样富庶的地界,他连鸡都舍不得杀一只,成天喝豆腐汤,都喝出外号来了。明珠心思活泛,早派人去江南做生意了,所以他舍得给依附的党羽花钱。汗阿玛给我的,一年顶好能有两千现银就不错。剩下的,多是古玩、字画这些,在册子上,轻易动不得。从前要不是外公贴补,我连年节赏赐都顾及不到。” “曹寅不就是给哥哥搞钱的吗?” “他啊,难说。手段也平常。本来是他阿玛归了我,那才是个会做生意的。谁知道还没满一年呢,就生病没了。曹寅现在连二十岁都没有呢,办事也不老练,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说了这半天,你到底借他干什么?” “哦,可是呢。我要买些绣娘帮着做生意,叫他寻些来。” 太子盯着海枫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拿捏着分寸,警告她。 “别太过分了。你最好是真要寻绣娘。” “哥哥,一人做事一人当。出了岔子,我自领罚。” 他俩正说着,门外的太监忽然通传,说索额图大人来拜见。 海枫可算见识这位昔日阁老在东宫的随便,竟然就这么连预约都不搞一个,完全无视宫里的规矩,也不递牌子,直接找上门来。国舅佟国维都不敢这么干。 “哥哥有客,那我就先走了。如果能可借曹寅,就请他去外头的瑞香坊,找大掌柜的。” 太子点点头,叫身边的掌事大太监送海枫出来。 索额图在毓庆宫从前如入无人之境,约莫差不多了,还按着老习惯自己进去,不巧正好遇见海枫。 他没见过四格格,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旁边的太监见眼前尴尬,赶紧介绍一番。 “原来是四格格。臣许久未进宫了,还望恕罪。” 海枫很不痛快。这几句话说得敷衍,给她行的礼也潦草,合着除了太子,宫里就没谁值得他拿正眼看? “无妨,大人请自便吧。” 她没给好脸色,更没回那个算不上礼的跪安,直接走了。 索额图脸色铁青,气呼呼地进去见太子。 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因为跟太子,他行的礼更随意。 “臣索额图,给殿下请安。” “外公怎么生分了,快坐下说话。” “许久不见,这个礼还是要行的。” 太子亲自把他拉起来,叫手下人上最好的茶,庆贺索额图官复原职。 “您似乎清瘦了些。” “唉,劳殿下担心,罪过了。这回能出来,听说是殿下在北巡时在皇上面前求的情。其实再等等,明珠自会把我推出来的。他也太放肆。我,皇上尚且容不下,何况他呢?” “早出来一天也是好的,我心里才舒坦。” 俩人又说了好些朝政上的事,细细商议好。茶都换过两次,索额图主动说起了太子妃人选。 “偏我不知道。等出来了,才听见点风声。一个汉军旗都统的女儿,是不是太低了。皇上跟太皇太后,到底什么意思?要不要我想法子,把她换掉,另选出身好的来?” “她是我自己看中的。汗阿玛一开始也不大乐意,不过相看后就喜欢了,说她年纪虽然小,心里却有成算,有点像四妹妹,将来必成大器。” 索额图想起刚才四格格没搭理他的事情,两件凑在一起,又是生气,又是惊奇。 “怎么,皇上这样喜欢四格格吗?” “为什么不喜欢?她好用,连我也爱用。汗阿玛有时高兴,说她比三弟还强些呢。有些事不能放在明面上办,那太失身份,就得靠女眷之间传话。她们自有一套章程。我身边又没有女眷,姨母虽然在后宫里,可她连门都不出,我不是就得用四妹妹?连兵部尚书和表姨母的婚事,都是四妹妹盯着办的呢。外公问问安亲王福晋,就全知道了。” 索额图向来把这些后宅的瓜葛都交给妻子,自己从来不管,只会下命令,要求她办事。现在他倒不在意女儿的婚事如何,毕竟目的已经达到,他摆脱了圈禁的困局。索额图现在觉得危险的,是太子的态度。 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索额图对太子的熟悉,可以和康熙比肩。他感觉到,四格格对太子现在的影响力不小,虽然跟自己还无法相比,但,她还这样小,有太多的机会,而自己,已经老了。 “四格格来找殿下,有什么事吗?” 太子虽然猜到,妹妹是想塞美人在汗阿玛身边做郭贵人的替身,可那终究只是猜测,窗户纸还没捅破。这样毫无根据地说出来,万一不是呢?姑娘家名声最要紧的。 “没什么。她平时无事也会来陪我说说话,检点下太监们当差是否勤快。今天也就是知道我从蒙古回来,白过来问问。” 索额图看出太子没说实话,更加担忧。 太子从小,就极少对他有隐瞒的。不敢对皇上说的事,敢对他说。 不行,这两年的疏离,必须尽快补回来。 “殿下,出使罗刹的差事,请无论如何,叫臣去办。” 第7章 试探 “我自然知道,这事若能办成,那是极露脸的。今年年初,罗刹派了几个人来商议和谈的日子和地点。那副趾高气昂的嘴脸,还有放肆的态度,简直不把大清放在眼里。汗阿玛表面上没有露出端倪,其实气得不行。也不知道他们依仗什么?明明在雅克萨城一败涂地。” 索额图对太子的成长感到欣慰,连连点头。 “是啊。臣还听说,他们扬言要把黑龙江两岸都拿走,说是自己的地盘。” “嗯,明珠那老狐狸,关键时刻还算争气,当场就直接给骂回去了。可惜了,咱们这边会罗刹话的太少,会的那几个,胆子又小,我虽不通,也能看出来,他们不敢把咱们的话,全都一五一十翻译过去。” “殿下,臣就是怕明珠趁着这个机会,立下个名垂青史的大功,又把皇上的决心,给动摇了!” 索额图在圈禁中听见这事,就开始焦急,他必须为太子把宿敌尽快给铲除掉。 “从前臣顾忌殿下与大阿哥的兄弟情谊,不敢开口。可如今都这样了,臣不说,谁还敢提点?大阿哥盯着储位呢!他和明珠,早私下里结了盟!” 其实太子也隐约有所察觉,不过没有证据,他怎么能任意指责兄长呢? “有何痕迹可循?” “臣刚出来,现下是没有。从前的事,他们恐怕早就收拾干净了。皇上现在,常用大阿哥办事。臣算着,不比殿下少。罗刹的事,明珠已经占了先机。不过,佟国舅似乎也想去。咱们就借这个力,先让他俩咬起来。等二虎俱伤,臣再出手。” 太子舍不得外公涉险,烦躁地站起身来,走了两个来回,复又坐下。 “不行。理藩院的尚书阿喇尼也去,他是汗阿玛留给我用的人,挺能干的。这事,理藩院正该管理,明珠要干什么,必得跟他商量。罗刹人向来没有信誉,这回去和谈,绝不会老实,肯定得打起来。您去了,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索额图就是因为阿喇尼会去,所以他才要以领侍卫内大臣的身份领队,压倒阿喇尼,吃下首功。 不然日后在太子身边,自己这第一的身份,岂不朝夕可破? “殿下,臣这回出来,就再不想被圈禁。只有冒险得了这个功劳,才能在皇上面前站稳脚跟,为长久计。总不能次次劳烦殿下求情。臣觉得皇上应该也不想让明珠去,这不是放任他提高自家威信?殿下既担心臣的安危,那佟国舅也就去不得。皇上拿他当自家长辈呢。” 他俩又争执了好一阵,太子才勉强同意,再考虑考虑。 天色已晚,太子又乏累,索额图就借机告退。都走到门口了,忽然想出个法子来,竟然又跑回去。 “殿下,太子妃都定下了,大阿哥的福晋,是不是也该定下呢?” “好端端地,说起这个做什么。就连太子妃,汗阿玛本来都不急的,打算等我十五再好好挑。老祖宗在病中多思,总想把这个人选找着了,她才安心。大哥也没比我大几岁,汗阿玛自然也不急吧。” “皇上不急,殿下可以进言。就说,自己的妻室定下了,兄长倒孤单着,不合伦理。也该为哥哥选位贤妻。” “我越发听不懂了。” 索额图看时辰实在耽误不得了,干脆全说了。 “福晋的位置太重要了,明珠不可能不放自己人,免得大阿哥飞出他手心。殿下不是能用四格格吗?让她帮着做拣选。只要抓住明珠操纵福晋人选的蛛丝马迹,这就是结党营私的证据!” 太子觉得这主意不错,第二天就叫海枫过来商议。 一听是索额图的主意,她当场就想回绝,生生忍下来。 他这人再怎么混蛋,太子信任,而且这确实是个不错的计策,她不能毫无根据地反对。 “给大哥哥也挑一位,老祖宗不是没想到,惠娘娘听后,委婉拒了。可见她或许有中意的,现在不好说出来。我就去试着问问。如果不是索额图大人想得那样,太子哥哥也就不必去跟汗阿玛说。岂不妥当呢?” “哦,这样啊。那成,你先办着看。有信儿可一定要及时回我。” “知道了。哥哥若没旁的,我这里还一大堆事等着办,走了啊。” 太子一把将行色匆匆的海枫抓回来,叫她吃点冰碗子再走。 “大热天的,跑来跑去你也不怕中暑。哪里就忙死了呢?” 海枫也累,想着事情总归永远办不完,何不歇歇呢?就扭脸坐下,慢慢吃冰镇甜藕汤。 “前天老祖宗想起,大姐姐都十六了。其实满可以出嫁。她怕自己的病,耽误大姐姐的青春。就把恭亲王福晋和皇贵妃娘娘喊去商量。现在呢,恭亲王的意思,是想多留大姐姐在家几年。我的差事,就是去问问大姐姐自己,什么意思。其实吧,不去我也知道。她那么孝顺,肯定说,听长辈们做主。” 自打大公主的额驸人选定下,每次北巡,达尔罕王都会带般迪到康熙面前当差,所以太子对这位未来的大姐夫,倒是不陌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公主都是太子唯一可以信赖的女性同辈。他生怕大公主所托非人,因此常常刁难般迪,看他本事如何。般迪出众的能力、稳重的性格,让太子不由得感叹,老祖宗真是慧眼如炬,识人极明。 “看看,你在我这里,可算歇对了。就十几天前,我还见过般迪呢。汗阿玛叫他在军中当差,好慢慢提拔上来。他啊,跟我和大哥喝酒的时候说,又盼着大公主早点来,又盼着她晚点来。” “这又是什么说法?” “他要尚公主,自然得把身边收拾干净。般迪也好大年纪了,盼着早点成亲,有什么不懂的?这晚点呢,就是他现在还身家不显,没有功劳在身,在外人看来,公主太委屈了。最好是他在战场上拼出点功绩,官职升一升。到那时,大姐姐再嫁,不就好看些吗?” 海枫听了好生感动,撂下汤碗,叫阿香打伞遮阳,她要尽快去大公主的住处。 “哥哥今儿,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瞧你这谨慎的,我还能不懂?去吧,得了准信儿,赶紧回话。” “哎,哥哥放心。” 第8章 暂避 陈淑怡来给海枫上康熙二十五年最后一堂课时,惊讶地发现,学生竟然第一次迟到了。 她再冷静下来观察,发现慈宁宫也和平时不一样:奴仆不齐,陈设凌乱,气氛压抑又沉重。 “舒泰,四格格到底有什么事?” “陈先生,奴才说不得。等主子来了,自然跟先生说清楚。” 好在也没有过多久,海枫就满腹心事地来了,请陈淑怡坐下。 “今儿不上课吧,我同先生说说话。” 陈淑怡从来没看她这么忧心忡忡过,也跟着提心吊胆。 “到底宫里怎么了?” “唉。先生不是搬弄口舌的人,我就说句实话。老祖宗不大好呢。本来有十二阿哥每日在这里陪着,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接连生女,章贵人还生了十三阿哥,几桩喜事连在一起,老祖宗今年高兴,身体也不错,还去畅春园逛来着。谁知道一入冬,贵妃娘娘生的妹妹就不大好,得风寒反反复复,就昨儿,没了。” 海枫想起那个笑容极可爱的小女孩儿,忍耐半天,还是哭了出来。 这个年代太难了,没有抗生素,没有化验,没有抢救,没有手术,即便是帝王家,也留不住子嗣。 陈淑怡跟着难过了一会儿,勉强劝她。 “格格也是经历过的人了,郭贵人的小阿哥……” “那不一样。额涅怀弟弟的时候,就知道留不长,胎里受过多少折磨。起先额涅也舍不得他,可终究是拗不过命,只能放手了。贵妃娘娘这个格格,是皇女里头身份最尊贵的。老祖宗喜欢的不行,日日都要见,还叫我帮着养。这都快一岁了,向来活泼精神,感觉病情也不重。突然走了,一时半会儿,谁能绕过这个弯儿来。” “那太皇太后娘娘,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病的?” “昨夜里的事。本来汗阿玛叫瞒着,谁知道老祖宗不知怎么的,忽然醒了,逼苏麻妈妈把妹妹抱来。可不就瞒不住了吗?现在贵妃娘娘也病倒,宫里头简直乱了套,皇贵妃娘娘其实也不大舒服呢,硬撑着管事。太后娘娘也来慈宁宫侍疾,身边的事情我帮着支应。估计现在内务府和宗人府,正挨家挨户去各府传旨呢,一应正月里的行事全免,老祖宗身体要紧。” 她俩说话这会儿就有三四起人过来回事,海枫只好请陈淑怡等一等,她出去都打发了才回来。 “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又被叫出去,先说要紧的。最近内务府事多,汗阿玛想找个利索的总管。我请宗正信郡王出面,推荐了费扬古的堂侄鄂尔多,汗阿玛没有反对,叫先试试。眼下是费扬古的机遇。汗阿玛不想用索额图的人,也不想用明珠的人,他这种谁都不亲近的,反而容易冒头,先生记得帮着提点提点。错过这会儿,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上呢。” “好,我知道了。” “再有,到了明年八月,咱们正好开讲三年。汗阿玛的意思,叫我先紧着照顾老祖宗,念书不急。先生算算,咱们到明年八月,能讲到哪里。再写封折子,我去递给汗阿玛。” 陈淑怡来给海枫上课,虽然一开始抱着极强的个人目的,可两年多的相处,师徒之间也培养出感情来。听说不能再继续教她,好生惋惜。 “这一去,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见格格一面?” “先生这是什么话?就算汗阿玛再不许我念书,总得让我出嫁。等我自己开了公主府,先生就跟着我住又怎么样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待额涅,也会怎么待先生。只怕先生不愿意来呢。” “格格好魄力。待我侍奉祖母终老、帮助叔父入阁拜相,终生夙愿得偿,或许还真可以试试。” 海枫不忍在恩师的梦想上泼冷水,但她更不忍心看到陈家倒台。 就当是好事多磨吧! “今年,陈廷敬大人要回山西?” “是啊,好不容易轻松些,工部尚书竟比左都御史清闲。” “先生和陈大人回去,正好同家里商量一下。我的主意是,暂避锋芒,装病或者跟钱钰一样外调,离开京城。” 六部尚书离大学士只有一步之遥,陈淑怡舍不得这个位置,可她同样知道,四格格离皇上那样地近,甚至能够左右圣心。陈家是四格格在朝堂上最大的助力,她能下如此决心,无异于壮士断腕。 “到底怎么了?还请格格明示。” “索额图、明珠、佟国维三人争出使罗刹国的领队,搅得朝堂势力三分,这事先生同我讲过。” “是啊。格格当时一言不发,我就没有说下去。最后,不是索额图取胜吗?” “对。我那时不敢说,因为根本没把握,汗阿玛会选谁。太子通过汤斌找来的御史郭琇,当真是个骨鲠之臣,弹劾靳辅、明珠的密折,写得准确清楚,汗阿玛其实准备过完年就发难,把明珠给灭了。可这回争领队,汗阿玛发现朝中的汉人文臣多依附于明珠,牵一发,动全身。刚定下索额图,就有好些汉人官员抗旨,表示不愿跟索额图一起去和谈。” “明珠之势,竟到如此地步?” “也是早年索额图贬低汉人的遗毒。还有,老祖宗时常生病,汗阿玛不能不早做打算。” 这话实在说不出口,海枫伸出三根手指,暗示守孝三年。陈淑怡即刻会意。 “皇上届时定是分身乏术。明珠还得用,是这个意思?” “不错。到最坏的地步,恐怕他会一手遮天。我叫陈廷敬大人躲出去,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我那日去乾清宫请安,偶然听见,汗阿玛叫徐乾学这么干。先生知道,他是汗阿玛倚重的翰林学士,这两年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在升迁最顺的时候,反而辞官,简直毫无道理。等我进去,汗阿玛就说,他属意户部尚书科尔坤的女儿,做大阿哥的福晋,让我去说服惠妃。” “说服?” “惠妃聪明着呢,她想选个跟大阿哥一条心的好儿媳,免得明珠日后控制大阿哥更严密。汗阿玛明知道科尔坤和明珠是死党,一起贪污受贿,却让他的女儿做皇家长媳。这还能怎么想?不就是和恭悫公主下嫁鳌拜侄子一个道理,用儿女婚事,麻痹政敌。” 陈淑怡绝顶聪明的人,又有海枫的解释,瞬间明白过来。 “格格是说,皇上怕一时间照顾不到徐乾学,被明珠给害了,所以让他暂避锋芒。叔父照着徐乾学的样子,可保万全。” “我没有十成把握,知道的也有限。先生千万跟陈大人商量好,再做定夺。” 她俩说了这么久的话,外面早催过五六遍,请四格格出去理事。陈淑怡便即刻告退,火速回府,和叔父商议。毕竟这事,关系到家族气运。 “格格,如果叔父离开京城,您又该怎么办呢?” “先生,我若无自保的信心,今天也就不说这些话了。” 看着四格格熠熠生辉的眼睛,陈淑怡颇为得意。 “若真如格格所言,叔父躲过一劫,必不忘格格大恩。” “能叫未来的文渊阁大学士欠人情,是我占便宜呢。” “借格格吉言。” 第9章 病危 刑部尚书徐乾学从来没进过慈宁宫,这还是头一回。 他捧着装有奏折的匣子,封皮是自己亲手写的:康熙二十六年十一月壬寅日。 这个权力,他从明珠手里硬夺下来。没什么好怕的,皇上已经给安排好退路。暂离京城也好,由着索额图和明珠狗咬狗吧,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就能重回乾清宫南书房,照样当天子近臣。 后宫向来和汉臣无缘,在徐乾学的认知中,只有一个汉臣,成功在这里搭上了门路。 工部尚书陈廷敬。 她会在这里吗?那位四格格。深受太皇太后喜爱,在皇上幼时的书房里进学,美貌,聪颖,胆大心细,八面玲珑。才九岁,她就成功地在宗室、官僚、军队中安插了自己的耳目。 真可怕。 不过,终究只是个孩子。 而且,是个女孩子。 太皇太后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没了这个大靠山,四格格也会逐渐黯淡下去吧? 到那时,看陈廷敬还敢不敢跟他作对! 徐乾学知道宫中太监贪婪的居多,没有迟疑,出手就是五十两,请梁九功帮忙通传。 “以后定下都是我来送折子,还请公公高抬贵手。” “哪儿的话。您可是一品大员。我怎么敢冒犯。提前说给徐大人,今天轮到太子殿下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他可不如大阿哥好说话,谨慎点没错。” “多谢公公指点。” 梁九功受了匣子,双手捧着,来到海枫昔日上课的书房。 这里被临时改成几位皇子休憩、做功课的地方,海枫偶尔也来,翻几本医书,或者按康熙的吩咐,改太医院开的药方。 太子七八日没敢睡安生觉,他怕迟到。如果错过了侍奉老祖宗的汤药,汗阿玛肯定会暴怒。大阿哥昨天刚误了半盏茶的时辰,就挨了十个耳光,还是太监打的,这对皇子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太子爷,今儿的折子送来了。另外,刑部尚书徐大人托奴才问。前头的工部尚书汤斌大人亡故后,全家只能凑出八两白银,没法发送。他昨日刚送去二十两,不知皇上是否开恩?” 太子想了会儿,拿不定主意。随便找了个由头把梁九功支开,他叫人把四格格喊来。 海枫轻易不能离开孝庄,费力寻了个空隙才脱身。 “哥哥有话快说,老祖宗那边事情多着呢。” “就那个汤斌。当上工部尚书后看账本,知道自己错怪了靳辅,竟然忧思成疾,一命呜呼了。你还记得不?” “怎么能不记得呢。弄得人怪难过的,谁知道他心那么实在,把命都搭上了。早知道不用他了。” “这人不光心实在,做官也太笨,连发送银子都没攒下。棺材还停在家里呢。我寻思着,送点钱过去。可你也知道,明珠和余国柱联起手来诬告他。汗阿玛为稳定明珠,传旨责问了,所以明面上不好直接接济。你能不能想个法子?” “这倒容易。我干脆送五百两一分利的印子钱,随他家什么时候还吧。他既然清廉,家人估计也不肯要来路不明的银子。要说出是我呢,又生出多少麻烦。等日后明珠倒了,汤大人平反,哥哥再去解释。” “嗯,你这法子倒巧。把这些折子拿过去,我刚才看过了。不太重要的已经抽出来,只有几件要紧的,汗阿玛非看不可。” “知道了。” 海枫小心地抱了那个木匣子,快步走到孝庄的病榻前,捧给康熙看。 看见封皮上的笔迹,他决定让梁九功把徐乾学叫进来。 海枫想把匣子搁在边上,然后走开回避,可偏偏这时孝庄要起来喝水,她赶紧帮忙伺候着。 徐乾学虽然知道她是谁,仍然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只给康熙和孝庄行礼问安。 康熙把他叫起来,吩咐刑部,为太皇太后的病,大赦天下。 “除十恶死罪、贪官、光棍不赦外,一律减等。你要用心办这差事,不能叫小人钻空子。尤其像前头贪墨的山西巡抚,他现在定的是斩监候吧。” “回皇上,正是。” “这种人绝不可放过。另外你参江西巡抚尸位素餐,朕知道了,革职。他手下的布政使,知情不报,也一同革职。叫吏部再寻合适的人选报上来。” 孝庄在海枫手里喝了几口水,精神稍微提振。等徐乾学走了,她又一次劝康熙回乾清宫休息。 “玄烨,你这样日夜守在这里,我倒不安。刚才又说要大赦天下。生死有命,都是缘法定下的,强求不来。” “玛嬷,孙儿从前忙于朝政,未能在床前多尽孝道。如今怎能……” 孝庄摆手,将那些圣人说的大道理都给赶跑了。 “要真孝顺,把你的孩子们都给我看好了。譬如德妃吧,她都八个月了,怎么还来慈宁宫伺候啊?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能睡着觉?这都是她给你生的第六个孩子了。我没记错吧?是不是啊四格格?” “是,老祖宗。” “我说过几次不准她来,可德妃还是按时按点地来。皇贵妃、贵妃都是。一个个病的病,虚的虚,自己还是病人呢,倒来给我端茶熬药。她们都怕你责怪,所以强撑着来。你这就去嘱咐了吧,叫她们都歇着。尤其德妃,绝不许累着。月子要好好坐。这是我说的。四格格去拿纸笔来,我干脆下道诏书。” 海枫看康熙的眼色,没有去取文房四宝。 “老祖宗下口谕就是了,汗阿玛岂有不依的呢?” 康熙当即叫梁九功去各宫传话,并特命德妃,无需再过来。 “皇帝也去吧,我清净待会儿。四格格也去。你都多少天没离开过慈宁宫了?我什么时候睁眼都能看见你。” “三位姐姐时常过来替我,其实不累;汗阿玛才是一直守在这儿呢。” 海枫跟着康熙出来,远远站在门外,商量孝庄的病情。 “乐显扬和叶桂会不会有办法?” “回汗阿玛,叶桂去年回江苏老家了。他走前也给老祖宗诊过脉,没有想出办法来。乐大夫三天前也来过,我安排的。他也只改了太医院开的一两味药,说方子本来就高明,再也动不得了。” “太子呢?” 等不及太监们传话,海枫跑着去书房,把正在批折子的太子给叫了过来。 “汗阿玛,儿子在。” “你去安排,朕要去天坛,向上天祝祷。哪怕拿朕的寿命去添给玛嬷,也在所不惜!” 前世,海枫连在慈宁宫伺候的资格都没有,只跟着哭几天,就送别了孝庄。 原来康熙还发过这么重的誓言,只为挽救祖母的性命。他也会地如此冲动和盲目,也有,真心在乎的人。在海枫眼里,他终于有了点,人的气息,不只是个冰冷的皇帝了。 第10章 崩逝 尽管太医院拼尽全力,孝庄还是没能坚持到康熙二十七年。 寒冬腊月,慈宁宫满满跪了一地的皇亲国戚。淑慧长公主再次进京,此刻和太后一起陪侍在孝庄床头;康熙坐在床边喂药,佟皇贵妃领着皇子皇女,还有他们的生母跪在地上,内室里简直再挤不下一个人,亲王福晋们只能在外头等着。 子时,已经昏睡了大半天的太皇太后,慢慢苏醒过来,看见一大家子都在这里,安心地笑了。 “很好,今天齐全,了我一桩心事。我还想见见重孙媳妇。” 佟皇贵妃叫海枫把科尔坤的女儿和石家小姐叫进来,太子和大阿哥也跟着上前。 “要好好过日子。两个姑娘都妥当,我很满意。大阿哥和太子,不许欺负媳妇。” “是,谨遵老祖宗吩咐。” “佟家闺女呢?” 佟皇贵妃赶紧上前,四个小辈就退下去。 “孩子,你要知道保养啊。宫务,多叫德妃她们帮衬着。身子骨是自己的。我看你也太要强。其实何必呢。大略过得去也就算了。我还要见一见贵妃。” 贵妃自打去年失女,整个人就垮了下去,这会儿是强撑着来送孝庄,面色憔悴,形销骨立。 “叫老祖宗惦记了,奴才罪过。” “唉,我知道。好好的孩子突然走了,我尚且受不了,何况你呢?看着十阿哥吧。我这么大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儿,还少吗……我的女儿呢?” 淑慧长公主早哭得几乎要昏倒,听见孝庄喊她,匆忙把泪都擦干。 “额涅,我在这儿呢。” “儿啊,我不在了,你要知道分寸,凡事想想再说再做。别叫皇上为难。” 康熙本来是默默地哭,一听见这句,痛彻心扉,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一口浊气,吐不出咽不下,狠锤了自己胸口几下才好。 “玛嬷放心吧,姑姑以后就住在京城,孙儿奉养着。” “也罢,你们自己商量着来。太后过来。旁的话我早嘱咐完了,其余的看缘法吧。我只不放心一条。皇上这些孩子们,你给我好好养着,不能委屈到。若有闪失,你日后也难见我。” “姑祖母放心吧,我必定好好照看着。” “嗯。四格格呢?” 海枫被佟皇贵妃推上前,孝庄拉着她的手,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才说话。 “这丫头,越长大越水灵,真叫我舍不得。这二年跑前跑后的,给我办了多少事。小小年纪,难为你了。我看你很会管孩子,弟弟妹妹都爱跟你亲近。日后你就帮着太后,照顾他们吧。别嫌麻烦,多担待些。我单给你留了好些首饰呢,出门子的时候,叫苏茉儿给你做嫁妆。” 人非草木,固然孝庄和她的关系建立在利益之上,可三年的陪伴,近乎师徒的情谊,海枫怎么能不动情,哭得话也说不利索。 “老祖宗,我不怕麻烦。我也舍不得,跟您分开……老祖宗……” 几个年纪小的皇子皇女本来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看见平时稳重大方的四姐姐满脸通红,趴在床边嚎啕大哭,也跟着哭闹起来。孩子们稚嫩的哭声,把整个屋子里都给感染了,人人都握着块帕子,哭得不能自已。 好不容易这波哭过去,孝庄叫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康熙一个人说话。 “玄烨,我有一个主意,虽不大合规矩,希望你能依。” “玛嬷尽管吩咐。” “你先听听再定吧。太宗皇帝的陵墓,里头有姑姑,姐姐,封闭已久。我再去,把他们都给惊动了,不妥。再说,我也舍不得你。最好是在京城附近,给我寻处清静的地方,也方便你时常过来看看。” “是,孙儿尽力去办。” “言官们估计要啰嗦的,委屈你了。再有,准噶尔,我知道你肯定要御驾亲征。要小心着啊!千万别逞强。噶尔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是大清的天呢。受一点伤,就是了不得的事情。养你到这么大,玛嬷别的都放心,就不放心你的身体。晚上批折子,记得多歇一歇眼睛。” 康熙泪如雨下,也顾不上擦,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玛嬷休息一下吧。” “不,说完了,心里痛快。荣妃和二公主,你都宽恕了吧,她们也受过三年罪,知道错了。十二阿哥留给苏茉儿养吧,我一走,怕她寻短见。留着孩子,她就有盼头了。” “正该这样呢,以后叫十二阿哥奉养苏麻妈妈。” “嗯。再有,德妃眼看就要生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无论男女,你不能亏待。我这一走,宫里必定忙乱。办着白事,谁还敢笑?你可一定不能因为我,疏忽了孩子。满月、周岁,都得张罗齐全。否则,我走的不安心。” “是,孙儿都记在心里。” “好。这就好。你把他们都叫进来,我再看一眼。” 康熙把门打开,太后和所有妃嫔、皇子、公主重新分批上前请安。孝庄撑着看完,昏昏沉沉,复又睡去。太医们急忙上前摸脉试气息,感觉越来越弱。再要灌参汤进去提气,孝庄的牙关已经彻底紧闭,一滴也没喝。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过去,脉搏、气息完全消失,太医们跪在康熙面前,战战兢兢回禀。 “请皇上节哀。” 康熙叫人取过孝服换在身上,直挺挺跪在床前,放声大哭。慈宁宫内外以此为号,满蒙众王公贵族即刻也跟着哭泣。男子摘缨,女去簪环,哀哀欲绝。 这位享年七十五岁的伟大女性,身经三朝,两立幼帝,寿终正寝,在儿孙环绕中死去。 她是满蒙联姻的最高峰,她的去世,意味着蒙古在满清后宫的影响力开始无可挽回地向下跌落。她本可以利用自己最后的余威,逼孙辈和重孙再娶博尔济吉特的女子进门,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的双眼,已看透未来。她在儿子顺治身上犯过错,再没有重蹈覆辙。 己巳日,子时,太皇太后崩于慈宁宫。 第11章 新生 漫长的丧仪,三跪九叩,献礼祭酒,即便是个成年的健壮男子也难承受过来,何况德妃这个孕妇。 她发动要生的那个夜晚,康熙因为三四天没有吃饭,昏倒过去。太医院的精英们都在乾清宫给皇帝施针,只有两个新人守在永和宫。 德妃的管事宫女不敢去惊动太后,只跑遍东西六宫求援。除了佟皇贵妃自己实在累到无法动弹,派了乳母佟嬷嬷过来以外,其他妃子都没有漠视,亲自过来帮忙。 海枫跟着姨母宜妃,先不忙着挤进屋子,而是检查屋外熬着的汤药,又问了太医们几个紧要的问题,才拿着自己的一套金针,进去给德妃把脉。 她虽然实战经验少,却见过数位中医圣手甚至接受过他们的指点,因此并不慌张。 从脉相上看,德妃气血两亏,明显有失调的迹象。 没办法,就算有孕快要生产,她不能去慈宁宫,也必须在自己的宫里,从早到晚行礼。 “参汤已经喝过了?” “回四公主的话,娘娘喝不进去。奴才们试着灌,都被吐出来了。” “去叫太医们进来。” 海枫没耐心跟他们绕圈子,直接问该扎什么穴位。 “我练针灸也有一年左右,虽说比不上你们,所幸也没出过差错。现在德娘娘失去了意识,再不叫醒进些汤剂,只怕娘娘跟龙裔有损。到时候看汗阿玛砍不砍你们两个的头!” “是,臣等听公主殿下的。” 海枫按太医院指点出针后,等了一会儿,德妃果然悠悠醒转,看见她在这里忙得满头大汗,又是哭,又是笑。 “孩子,辛苦你了,也不知怎么的,老是麻烦你。” “德娘娘,快省些力气吧。这个时候还客套什么?先喝碗参汤。” 在药剂和针灸的双重刺激下,德妃的力气和精神都稍微恢复。她已是第六次生产,经验丰富,产婆也是老手,两边配合得很默契,可孩子就是不肯出来。 海枫觉得,大事不妙。 生产一般是次数越多越顺,德妃都生了二男三女,按理说应该很快就能生出来,怎么难成这个样子? 产婆给海枫使眼色,要出去说话,结果被德妃喊住了。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我撑得住。” “娘娘恕罪。依奴才看,孩子怕是横生逆产。再耽搁下去,恐怕娘娘跟龙胎都危险。” 言外之意就是问,如果只能保一个,那要保谁? 德妃叫人把屋里位份最高的贵妃请来,声泪俱下。 “好姐姐,你是知道我的。打六阿哥走,我总是梦到他。这回有孕,我悄悄派人去宫外算了一卦,说这孩子,是六阿哥舍不得额涅,又回来投胎。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把他生下来!求姐姐可怜一遭吧!再有,老祖宗再三叮嘱要照顾好这个孩子,若生不下来,我怎么见她老人家呢?” 贵妃被她这种决绝的态度和超凡的勇气感染,也是不停落泪,眼里只望着海枫。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两全?” “有一个,但不一定能成。叶桂这两年潜心研究奎宁,说是有催产的神效。我与他书信往来,知道成功过四次,失败过一次。我也带了奎宁在身上。二位娘娘若是敢用,那就是越早越好。” 德妃听海枫这么说,连声附和。 “我不怕,你用吧。要是不够,那一年六阿哥没用上的还有呢。” 海枫再三思忖后,叫宫女们尽快准备起来。 “就用那年剩下的,你们翻出来。另外,热点果子酒来,别太烫。” 海枫觉得,她前世用奎宁催产,叶桂应该考虑到她那是头胎,所以药的分量下得重,结果导致出血不止;以此推算,德妃已经第六次生孩子,应该尽量减少用药。她手头的奎宁是后来又设法寻来的,比较新鲜,药效猛烈;旧药效果不如新的,或许更保险。 宫女们几乎马上就把这些都拿了来,海枫看那瓷瓶里仅有一点点粉末残余,更加有把握,将那温温的葡萄酒,倒一点进小瓶子,充分摇晃后,再倒回酒盅。 “德娘娘,你既说这孩子是六弟舍不得你,这药又是他从前用过的,必有奇效。” “是啊,对,你说得对。” 德妃将那点酒一饮而尽,这种心理暗示的力量,其实比药效还强,她又重新找回生产的信心,有节奏地使劲。 宫中产婆也有一套助产的推拿按摩法,用力矫正着胎位,又过不到半个时辰,负责接着的那个婆子就惊喜地宣告。 “哎呀,正过来了,可以望见脑袋了,娘娘再加把劲儿!” 天快亮时,德妃终于成功生下十四阿哥。这个孩子好壮实,哭声又洪亮,贵妃亲手给他洗了个澡,叫海枫给他裹被子。 “你当初学医术,我只当是玩儿,真没想到能派上用场。快抱出去给你姨母她们看看,再叫个妥当会说话的,去乾清宫和寿康宫报喜吧。我去盯着德妃吃点东西再睡。” “是,我这就去办。不过娘娘好歹也歇息会儿啊。德娘娘自然今天不用去慈宁宫,可咱们待会儿都得去。今天老祖宗的发引,正月十一日啊。” “哦,对,瞧我一忙乱全给忘了,幸亏有你。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就得去了呢,快去传衣裳和轿辇来。” 惠妃果然是个周全人,竟然把这些都提前预备好了。她们迅速换好孝服出发,勉强没有迟到。 海枫先找到大忙人梁九功,问康熙现在怎么样。 “回四公主,皇上不好呢。太医院的御医们,差点就要惊动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大阿哥守了一夜,片刻没有合眼。好不容易,刚才皇上进了一碗粥。” “多谢谙达,那我去找太子哥哥。” 听说德妃生了个阿哥,太子只高兴了一小会儿。 “四妹妹,你多担待着吧。汗阿玛又是割辫,又是布衣服孝,还要守二十七个月的服。满朝文武上折子反对,吵了三四回。我跟大哥一个人掰成四瓣用。你先去打点着,我瞧个合适的机会再告诉汗阿玛吧。” “是,我都知道,哥哥保重。” “还有个事。你记得提醒下靳辅,有个准备。老祖宗的事情一完,汗阿玛就要动手收拾明珠了。他恐怕得受点委屈。” “好,我这就派人去传话。 第12章 奇耻 在算盘珠子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中,海枫与困意奋力搏斗着,呵欠连天。 好几个月,她都没睡上一个踏实觉。 穿越前她跟学生家长常打交道,最频繁听到的告诫就是:生孩子,真的耽误挣钱。 如今,她想添上一句:生孩子,真的什么都耽误。 德妃因为生育十四阿哥时遭了罪,她本身也三十好几岁,还多次生育过,必须好好休息才能慢慢恢复过来,所以在太后面前长期告假。这样一来,她负责的那部分宫务就得分摊出去,大公主和海枫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再加上佟皇贵妃和贵妃的身体都不好,只能处理之前大概一半的事情,要不是有新被释放的荣妃出来帮忙,宫里头最基础的事务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主子,上个月的帐都清完了,奴才和舒泰分开核算过两遍,应该没错。” “啊?哦。那就好。我这就拿去给汗阿玛过目。等他看过觉得没问题,咱们今天就能好好歇着。赶紧换衣裳吧。千万别拿错了,要最素净的。” 虽然康熙想守二十七个月孝的愿望被大臣们给拦下,最终还是按照惯例以日代月,只守了二十七天,但他自己打算私下里守。送孝庄出紫禁城后,他把后宫里能走动的妃嫔、皇子皇女全都喊去开了个家庭会议,宣布不宠幸任何妃嫔,不行儿女嫁娶等等,义正言辞地下达了十多条清规戒律,海枫甚至有种现代老板正在给员工们洗脑公司即我家的即视感。 不过这样也有个好处,至少在未来大约二十四五个月里,母亲不会被康熙骚扰。 轿辇走到乾清宫门口,海枫正要下来,突然发现上前接应的侍卫,是被贬的前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瞬间石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明珠却大方极了,按规矩恭敬地行礼,进去帮她通传。 别的不论,单说明珠这股狠劲,海枫真的佩服。难怪他能位极人臣。 康熙刚把孝庄的丧事料理完,就拿御史郭琇的弹劾明珠卖官鬻爵的奏疏说事,将他革职,其党羽,勒德洪、余国柱、甚至大阿哥未来的老丈人科尔坤都被开除,交各部衙门议罪。 昔日在南书房叱咤风云,如今被索额图整成个看大门的侍卫,明珠依旧没有绝望,官服、靴子干净整齐,跟当他孙子都不违和的年轻人在一起当差,泰然自若。 韩信当年能忍胯下之辱,看来明珠,一定也能重返朝堂。 反观索额图如此狭隘,做人不留余地,恐怕未必得善终。 梁九功得到消息,亲自出来迎接,请海枫去偏殿坐会儿。 “给四公主请安。今儿有法兰西来的传教士头回入宫,进献好多什么,什么仪器。皇上难得高兴,现在还没散,耽搁了时辰,您可稍候片刻。” “无妨。汗阿玛难得有兴致,我便等会儿又怎么样?” 小太监端上茶来,梁九功站在海枫旁边陪着说话。 “听说现在宫里头的账目都是公主管着,就连奴才们的月例银子,都是您给放。可请公主手下容情。” “什么管账,无非是我算术还不差,帮着打打算盘而已,正经的还要看几位娘娘的意思。再有,这跑来跑去的功夫,娘娘们身体欠安不好出门,我不过来帮着跑腿。” “公主也太过谦。皇上都说呢,您俭省得法,光阿哥所一项就放出去二三十个人,给宫里省出不少银子。”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几时来乾清宫早就递过牌子,按理说不会被延误这么久。梁九功估计有话要说,所以利用职务之便稍微变动了一下安排,她才会被请到这里喝茶。 兔死狐悲,梁九功想探口风,看她还打算动哪一处的人员。 康熙向来抗拒增加后宫用度,因为说出去好像他特别耽于享受。可一个个的阿哥格格也是他的孩子,得配上十几个仆从伺候才行。也就是说,用度一年年在涨,预算却不能多要甚至还得往下砍,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又得让大老板满意,又得不开罪梁九功这样的中层,要不是海枫之前自己开公主府会精打细算,她早被这群人精给拿捏了。 “汗阿玛说,宫里这二年不添新人侍寝。宫女们大好的青春,何必耽误呢?凡是年满二十二岁的,愿意出宫,都放出去,再挑年纪小的进来使唤。若说放人,大头还在后面呢。谙达觉得呢?” “奴才知道了,多谢公主提点。” 这一放一挑,中间就有多少油水可以捞,各处都分到些,省得他们看着嫉妒,在暗地里使绊子。 好大一张饼分完,果然没过多久,海枫就能见到康熙了。 “汗阿玛吉祥。上个月的账,皇贵妃娘娘叫我拿给汗阿玛过目。” “嗯,拿来吧。” 康熙刚看过几页,忽然想起件事情,将账册搁在一旁。 “索额图去北边跟罗刹和谈去了,太子这两天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起先确实念叨过,怕出岔子。不过理藩院常有消息递回来,索额图也带着亲兵呢,我提醒过两回,太子哥哥就不放在心上了。” “嗯,好。朕看账面上你也算得清楚,各处裁人进行得不错。” “都是按汗阿玛的主意办的,枫儿不敢居功。另外,太后娘娘叫我问汗阿玛。科尔坤成了罪臣,他的女儿……” “玛嬷既然都认了她,这婚事就不要再改了。” “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若是不改,也给她一个公主侍读的名头,方便时时进宫吧。不然外头总是猜测,大哥哥脸上也怪没意思的。” “这主意不错,朕倒疏忽了,就是这么办。还有,朕想让你学学罗刹的话。怎么样?” 海枫在心里疯狂问候了一波康熙的鸡娃热情,满面笑容地表示非常乐意。 算上英语,她这都第四门外语了好吧!而且俄语据说特别难学! “可怎么上课呢?” “萨布素将军二破雅克萨城,据他说,那附近有被罗刹人掳去的妇女,会说罗刹的话。朕叫他挑几个妥当的,送到京城来。你也不必学得多高明,会点日常的就行。” 哼,也就是说,这个询问只是走过场,康熙早就默认她得学了。 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海枫觉得学学也不错。 陈廷敬最后还是决定听她的,辞官暂避风头,走之前把边境生意的账本抄出来一份,给她留下了。 这种闭着眼睛一年也能进万把银子的好买卖,换谁谁不心动啊,海枫在账本上猛亲了几口。 有这么直接的物质激励,俄语再难,也得学! 第13章 突变 “主子,主子快醒醒!” 梦里还在练习俄语发音的海枫听见阿香的呼唤,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这才什么时辰啊?” 她使劲睁开眼皮,借着阿香手里那盏昏暗的宫灯,看了看珐琅自鸣钟。 “这不才丑时一刻吗?怎么,宫里有急事?” “不清楚呢。太子殿下身边的亲随刚拿了乾清宫的令牌,好不容易没惊动人,悄悄来传信。说是,叫主子时刻醒着别睡,北边打起来了。” “什么!” 海枫睡意全无,掀开被子自己把衣服穿上了。 “没说别的吗?” “没说。就这几句,还是担着多大干系来告诉的呢。” 打起来了,打仗吗? 偏这个时候,多布不在漠北! 谁跟谁打起来了,动了多少人?为什么才康熙二十七年就开始打了呢?不是还有两年吗? 屋里头不敢点灯怕把宜妃也给惊动了,海枫就坐在床上,一片死寂中,咬着嘴唇想办法。 既然打起来了,那兵部不可能不知道消息。 “阿香,你去把嬷嬷们和舒泰也叫来,我有事吩咐。” “是,奴才这就去。” 等人到齐了,海枫尽量冷静地分配任务。 “太子那头既然拿了乾清宫的牌子过来,说明他此刻就在汗阿玛身边。这种军务,轻易不准走漏风声,咱们别去乾清宫触霉头。天一亮,富察嬷嬷去佟皇贵妃那里,就说我身边宫女实在不够使唤,你要回家去帮我找几个合适的,这话说了有二三年了,她肯定不会拦着。” “是,奴才遵命。” “宫门一开就去,我怕汗阿玛再不准人出去。你一出宫,就去咱们的茶坊五方楼找大掌柜的,让他跑一趟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府上,走他堂侄兵部尚书鄂尔多的路子,给我打听一下漠北什么情形。一有消息,立刻想办法告诉我。” 好歹当初鄂尔多当内务府总管是自己帮忙举荐的,还给了那么多方便,关键时刻,不至于一句都不透吧! “赛纶嬷嬷跟我去太后娘娘宫里,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表现出焦急。今天夜里如果谁进宫了,总得记档,那太后娘娘那里说不定就能听见风声。至于阿香和舒泰,一个去大公主那里问问恭亲王知不知道,一个留下等太子的消息。另外你们说给张顺和富贵,多去跟膳房和茶房的人打听。汗阿玛跟臣工议事,总不能不吃不喝吧,那就能探听出痕迹来。” “是,奴才们知道了。” “好,现在都去睡觉吧。明天有得忙呢。” 海枫强迫自己闭目养神,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躺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 多布把这件事交给了她,陈廷敬临走时也留了联系人在陈府,如果要给在罗刹国的多布送信,走晋商的路线,传递消息甚至可以比理藩院还快。 怕就怕这是虚惊一场,她费尽心机把多布叫回来了,等于违抗圣旨擅离职守,结果事态并不严重,反而弄巧成拙。 最要紧的,就是把事情调查清楚。 眼巴巴盼到天亮,海枫收拾了正在做的针线活,去寿康宫陪太后解闷儿,照顾养在那里的弟弟妹妹们。 一进宫门,院子里五阿哥、七阿哥、九阿哥都在玩儿弹弓,五格格领着十阿哥在廊下看画眉洗澡,几个孩子一看见她过来,都把手里的玩意儿丢下,跑过来找姐姐。 “四姐姐好,怎么今天这么早呀,太后娘娘还没起呢。” “夏天了,日头长,可也热,清早起来做针线,下午可少出点汗。既然太后娘娘没起,咱们一起玩儿会儿,踢毽子吧。” 他们在院子里又笑又闹,寝室里的太后也听见了,叫多传早膳,大家一起吃。 海枫一边踢毽子,一边留意寿康宫里进进出出的人,见同平时没有差别,心里略微安定。 最好是她小题大做了。 几个孩子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海枫陪着玩,出了点汗他们才嚷着说饿了要吃饭,一起进去给太后请安。 赛纶嬷嬷给太后看了海枫给她绣的手帕、做的便鞋,太后很满意,拉着海枫的手夸了几句,又赏东西。 “我看你到底什么时候睡觉呢?读书写字、女红管家都拔尖,还会针灸推拿。我吃你改过的方子,感觉比太医院的还好,而且没那么苦。” “娘娘若喜欢,等会儿我再给娘娘揉一揉腿吧。” “不用,我今天觉着还好,你在这里,我偷个空子,去花园子里逛逛。你看着他们几个,别出事。” 海枫赶着答应下来,送太后出门后,果然按平时的时辰,佟皇贵妃那里派个老成的嬷嬷过来,汇报昨天都有什么事情。 “公主原来在这里,奴才可算能少走两步,不必跑翊坤宫。昨儿晚上几位亲王进宫了,娘娘叫各宫警醒着点,不要随意出入,冲撞着。再有,皇上传旨,说宫里头这两天先不放人出去。若有急事,得去乾清宫请示。” “哎哟,那可不巧,我叫富察嬷嬷出宫办事了啊。” “娘娘刚才也说呢,再晚一步都出不去。嬷嬷刚拿令牌出宫,皇上那里就有信儿了。娘娘说嬷嬷向来稳妥,办的也是正经事,就没叫奴才们追。” “可叫娘娘为难,我改日见了亲自谢吧。” 赛纶嬷嬷给了赏钱,打发那人出去,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主子,要不要早做打算?” “再等等。” 海枫耐心绣着一只老鹰,这是给太子做的便服。实在不行,她打算用这个做借口,冒险去毓庆宫走一趟。 她正琢磨眼睛该怎么下针时,去大公主那里的阿香跑来传信儿了。 “主子,恭亲王那边说,折子是子时前后到的,然后王爷就被急着叫进宫里商议。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出来。张顺和富贵不好进寿康宫,把消息告诉了我。说是,安亲王、康亲王、裕亲王都来了,还有大阿哥和太子殿下,茶房那边闹了个鸡飞狗跳,热水差点用光。还临时挪了太子那里的过来救急。” 到底多大的事,连退休状态的安亲王都被找来? 海枫慌慌张张,不小心把绣绷子拂落在地,竹骨跌成两半,无眼的老鹰,萎靡地躺在地上。 第14章 出兵 当天下午,富察嬷嬷赶回翊坤宫的时候,面色如金纸。海枫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慌张,心,也跟着冻结。 “主子,奴才到五方楼时,费扬古大人府上的大管事早都到了,正跟大掌柜的,商量该怎么传消息进宫。” “那就是说……” “情形不好呢。现在索额图大人带着的一行官员,在漠北进退两难。详细的,皇上连兵部也没告诉清楚,只叫赶紧预备火炮、军马、箭弩,限日子要送到归化城。再有就是听说,土谢图汗部,跟准噶尔部动手,把对面什么紧要的人给打死了。” 真奇怪,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按多布临走时告诉她的,早在康熙二十四年漠北的情形就十分严峻,怎么三年间风平浪静,偏偏索额图带着人刚走,两部就打起来? 恐怕这其中还多得是曲折。 “你们都去吧。我要自己歇会儿。不管谁找,就说我睡着呢。这事先不急,叫张顺和富贵盯紧毓庆宫就行。太子哥哥要是回来了,早点回禀。” 等她们都出去,海枫亲手把门闩上,坐在桌边想办法。 紫禁城的屋子都不高也不大,为的是冬天能省些炭火,屋里热得快;可这样夏天就遭罪,闷得慌,冰釜抬进来,最多也就坚持一两个时辰,里头的冰就全化了。海枫住的是西配殿,把从前济兰住的,略微宽敞的东配殿让给了九阿哥和十一阿哥,所以这种燥热的天气里,就更是憋闷。 “只有这么办了。” 她摸索着将贴肉放着的一把钥匙抽出来,还留有体温的金属上,还沾着她的冷汗。 康熙执意要守孝,虽然不强迫后宫中人跟着一起守,可谁也不敢用华丽花哨的装饰。她这个住处,大多的摆设,窗帘、帐子、铺盖都是淡淡的绿,上面仅仅加些简单的绣花点缀,连金银线都没用。 屋子里最华贵的东西,就是海枫珍重藏在五斗柜暗格里的这个,金丝楠木匣。上面的锁扣是用螺钿做的,匣子的盖子上,沿着边还镶着四排大小、光泽几乎完全一致的珍珠。 四年里,多布就只给她写过七封信,都收在这里。 太子为什么叫她醒着别睡? 海枫有把握,这种男女之间的情话,康熙不会偷窥。但关键时刻,他可能会询问,信里有没有什么关键的信息,可以拿出来辅助决策。 其实这每一封信,海枫都看过无数遍,内容倒背如流。对她来说比较珍贵的,是多布的字迹。 多布去罗刹之后,联络越发困难,所以只寄回来两封。第一封主要是报平安,讲了些莫斯科的见闻,还有摄政的索菲亚公主其人,多布说她,“如同南苑里养着的母狮子”;第二封,上个月刚送回来,内容格外长,因为他见到了年轻的沙皇彼得,对这个人印象非常不错,洋洋洒洒写了不少,说他们一起出去打猎,用火枪放倒两头熊云云。 这些事情,多布写给康熙的报告书里,会有吗? 海枫把最后两封信抽出来,搁在桌上,然后,极其耐心地,开始等。 康熙一定会传召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晚膳时分,她把身边服侍的人再叫进来,点灯,摆饭,逼自己吃下跟平时差不多的分量,甚至又温习一遍学过的俄语。 黑暗侵蚀着天空,终于,一丝残血般的夕阳都看不到。那种闷热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加咄咄逼人。 “嬷嬷,是不是快下雨了?把灯换成明瓦的吧。” “是,奴才正要去呢。公主安置吧,比平时都晚了。” “嗯,叫舒泰进来给我卸妆。” 就在这时,电光骤至,随后,一声惊雷。 借着这光亮,海枫看见慌忙跑进翊坤宫的富贵。 “主子,主子且慢安置。太子殿下刚从乾清宫递话出来,叫人请主子过去呢。” 他在窗外低声说完这些,又凑近几步,将左手掌展开,给海枫看手心里写着的“放心”二字。 这是太子的笔迹。 什么都不知道,叫人怎么放心呢? 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棂上,铮铮作响。富察嬷嬷要去传轿子,被海枫拦下了。 “不过一阵儿的风雨,何必着急。这会儿传轿,六宫就全知道了。等雨停了,我依旧坐步辇去。” “可是……” “不相干。你们好好打点纸伞和蓑衣,穿得密实些。这要是沾染了水气,御前失仪,那才罪过。把脂粉拿来,我再补些。” 就这样,海枫进乾清宫的南书房时,外表上几乎是无懈可击。 太子出来迎她,看见这副样子,半晌说不出话。 “你来得这么慢,就为了衣裳簪环?” “原来要快啊。哥哥也不说清楚。难不成让我蓬头垢面地见汗阿玛?” “算了,没工夫计较。你可看见我嘱咐的话?” “什么话,我不知道。” 说毕,她四平八稳地进了书房的门,再不跟太子纠缠下去。 “给汗阿玛请安,大哥哥好。” 几位亲王都不在,应该是临时回避了。如果是已经出宫,她应该能得着信儿。 康熙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才叫起,对着身旁的大阿哥说道。 “瞧瞧,咱们忙活一天一宿,她倒不紧不慢的。四公主过来,看看阿喇尼的折子吧。” “汗阿玛怎么了?我如何敢看奏折?” “你婆家的事,可以看。” 海枫尽量镇定地把折子拿在手里,默默看完了。 “噶尔丹率兵掠……喀尔喀通国,各弃其庐帐器物……土谢图汗,不知存亡。” 祖父,不知存亡。 可太子又叫她放心,可见是没有大碍。 “汗阿玛,怎么好好地就打起来了?我听说,汗阿玛三年前,不是派理藩院把两部的争端给调解开了吗?” “听说。你听谁说。” “还能有谁,他啊。” “哦。也对。你们见过面的。再看这一封吧。” 果然有后续。 这封奏折明显写时镇定地多,不像前一封匆匆忙忙,语焉不详。 大概就是,去年噶尔丹诱骗札萨克图汗带着人口牛马去投奔他,祖父带兵去追,结果被噶尔丹的弟弟多尔济扎卜偷袭。祖父一打二居然还打赢了,并且杀了噶尔丹的弟弟。今年噶尔丹亲领着三万精锐兵马又来挑衅,土谢图汗部兵力不够,抵挡不住,只好逃到边界,请康熙救援。 “我看阿喇尼的意思,这是土谢图汗部一面之辞,他只是代为转奏。汗阿玛也该派人问问准噶尔部,到底真相如何。” 康熙赞许地点了点头,抽走了奏折。 “你不偏着土谢图汗部说话,朕倒很意外。” “不敢跟汗阿玛撒谎。土谢图汗部,我从头到尾只见过一个人,他们到底怎样,我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能偏袒。” “那你说说,朕,是否该接受土谢图汗部的归顺呢?” 海枫当机立断,利索地跪下。 “这样的军国大事,女儿不敢插嘴。” “看你吓得。朕随口一问。其实噶尔丹也已经上疏,要求朕把土谢图汗交给他,报杀弟之仇。朕见双方各执一词,急切下旨,恐怕有失,所以没有准奏。另外,长孙台吉在罗刹国给朕办差,若是不知会他一声就处死他的祖父,岂不令他寒心?差事既然没有完,他没回来,那这桩公案就得搁置着。叫你来,是给他写信说这事。” “是。可不知怎么写呢?” “你过往怎么写的,如今就怎么写。” 海枫站起身来,不敢坐在康熙平时坐的椅子上,站在桌边写完了信,小心晾干,交给旁边等着的太子。太子双手奉给康熙,他却只是拿在手里,没有打开。 “好,早点回去歇着吧。太子好好把你妹妹送回去。” “是。” 走出乾清宫的门,海枫才敢自然地喘气。 康熙的眼神、口吻,都太有压迫性了。 “妹妹好胆量。我看你能当一品大员。多少封疆大吏在汗阿玛面前都结巴呢。” “哥哥这是真心呢,还是笑话?我腿肚子现在还软着呢。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汗阿玛早料到噶尔丹有这一手。他绝不会乖乖地等着罗刹跟咱们和谈,然后集中精力对付他。漠北一乱,外公他们就得回来,和谈暂时搁置了。就是土谢图汗出手太重,把噶尔丹的弟弟给杀了,这才不好办。汗阿玛总得装一装公平,哪怕只是表面上呢。其实安亲王已经领命,率兵去救。蒙古各部也增兵了,所以叫你放心。” “那,把我找来做什么?” “哎哟,这里头的缠绕可多,一时说不清楚呢。汗阿玛把长孙台吉的信当宝贝,有几封我都没看过。或许是他太想你,跟汗阿玛求情了?你不是都三年没法跟他写回信了吗?” 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海枫觉得,多布跟沙皇彼得交好的事情,康熙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谨慎,让自己去写这封关键的信。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这个彼得,到底是不是历史书上的那个彼得一世啊,如果是,那他开始掌权,又是公元多少年呢? 不过,她至少死记硬背住了尼布楚条约的签订时间。 公元1689年。 也就是明年,康熙二十八年。 第15章 和谈(一) “亲爱的索菲亚公主……” 刚刚写下开头,费奥多尔·戈洛夫就快速地将这句删除,毫不犹豫地扔掉了一张珍贵的、撒了香水的高级信纸。 “这简直太愚蠢了。等这封信送到她手里,她已经登基。如此随便、亲昵的称呼,会惹出乱子。” 勃良斯克总督戈洛夫作为这次同清国谈判的使团团长,他的政治嗅觉,一向很敏锐。捏着曾经是金黄色、如今已经变为深棕色的卷翘胡须,他将钢笔蘸满墨水,取一张新的信纸,重新开了个头。 “神圣的、尊敬的女皇陛下。我在这里,涅尔琴斯克,向您写信。是的,这里确实荒芜,我除了老瘦的牧民、濒死的牛羊,什么也找不到。不过谁知道呢,既然是土地,总会有价值。” 感觉这个开头似乎还不错,他兴致勃勃地接着向下写。 “清国的大使到的很早,他们带来了士兵和武器。我想,大约有5000人。有陆军,也有水军。可是天啊,我的陛下,他们太怪异了,竟然还使用弓弩。没错,弓弩。这样的士兵,我简直有些为他们悲哀。难道那些奇奇怪怪的服装,能够帮助他们抵挡子弹吗?” 写到这里,戈洛夫想多加几句俏皮话,但考虑到索菲亚并不是个富有耐心或幽默感的暴脾气,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将雅克萨城拿回来。他们简直是强盗!那座城,是切尔尼戈夫斯基建造的,理应属于我们。托尔布津太懦弱了。当然,我不是在这里指责陛下的委任有误,这完全是他的错……” 戈洛夫有些不安,肥胖的屁股在丝绒的椅垫上动来动去,发出些难听的摩擦声。 “我让部下都带着手榴弹。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把黑龙江划过来,那就没有什么好谈的,直接打一仗。噶尔丹就在这附近,我和他两边加起来,完全可以应付。我只担心两名传教士。他们是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不知道清国怎么说服他们,大老远跑来这里。大概是钱吧。” 军队需要吃饭,而附近找不到粮食。喀尔喀三部的土地虽然完全落入噶尔丹的手里,但这里不长小麦,牛羊也因为缺乏管理,跑的跑,死的死。不过只要有钱赚,商人永远会出现。戈洛夫看到这附近做黑买卖的清朝商人,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却能一口气吃下相当于几千卢布的大生意,用莫斯科的穷人们才吃的土豆换走大批的毛皮、金沙等值钱货,非常嫉妒。 “教廷如果要分一杯羹呢?国际法……我曾经想,利用清国人的无知,拿下起草条约的权力,落了空。传教士们要用拉丁文写。清国的使臣说,他们只在中文和拉丁文的条约上签字。这确实有点难办,不过我已经想到办法。请您允许我,使用一万卢布作为经费,收买他们。是的,这不是小数目,但请信任我,这确实是必要的支出。” 信写到这里,信纸已经满满当当,需要收尾。戈洛夫用他的大嗓门拼命呼唤仆人们。他必须粗俗一点,行李箱里实在塞不下银质摇铃。 “都进来,进来。” 总督大人的排场至少要八个男仆才能充分体现,在这一点上,戈洛文绝不让步。 “今早我的长礼服没有刷平整,你们这些蠢货。” 戈洛文个子矮小,所以他不喜欢用比自己还要高的仆人。这简直太难了。培养一个贴身男仆,得教会他读、写,记住莫斯科所有贵族的长相和头衔,恰到好处地将洋瓷或水晶器皿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需要长时间的锻炼。而等他们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戈洛文又不得不将过于高大的孩子们转送出去。 “伊凡,你留下吧。其他人可以出去了。” 由噶尔丹提供的蒙古包里,只剩下这对主仆。 “伊凡,你对我绝对忠诚吗?” “当然,我的大人。” “你是我最得力的亲随。现在有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去办。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和索菲亚公主的宫廷女官、伯爵小姐洛斯托娃十分亲密。” 伊凡是个俊俏的男孩子,情窦初开,此刻有些难为情。 “您怎么能冤枉……我向来是规规矩矩的……” “哦,别误会,我不是指责你!这是好事!我需要些内幕消息!不错,她只是跟你玩儿玩儿,调情。毕竟身份差得太远,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公主信任她,洛斯托娃必定能成为公爵夫人,婚前放纵些,她照样抢手。” “仁慈又大度的总督大人……” 年轻的男仆总有本事,将枯燥的恭维话说得很动听,并且从来不重样,这是他们上岗前记住的第一样本事。 “好啦,好啦。你必须尽快出发。我将那只最新型的双筒猎枪借给你。把弹药装满。我的马你也可以随便选,它们都是你照料的不是吗?将这封信尽快送到公主手里。我不用军官,因为他们太粗鲁了,而且都是贵族,容易走漏风声。这片土地如果成功到手,我理应有先挑选封地的权力。” “这还用说吗,您舍弃了豪华又舒适的住宅,乡间的庄园,已经在这个破地方耗了一年!这个连白面包和火腿都搞不到的荒郊野岭!” “唉,可他们,那群贼,正盯着我应得的土地呢!伊凡,孩子,这封信将决定你的命运。只要公主成功收到了信,我把你提拔到庄园里当大总管。” 戈洛文匆匆在信纸最后署名、写上日期。 “8月19日。幸好现在是夏天,不然你得穿越多少风雪!不要急躁,到了先回府里,把自己打扮得时髦些!希望洛斯托娃没忘了你。” “哦,她绝不会。” 伊凡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戈洛文也跟着呼哧呼哧地乐,肚子上的脂肪不停抖动。 “啊,你总是回来得很晚,其他男仆经常说你的坏话。但我从来不计较,这是相当值得的投资!快去吧,等你到了结婚的年纪,我一定找个丰满的姑娘许配。你这么结实又健壮的年轻人!上帝会赐下许多孩子的,哈哈!” 第15章 和谈(二) 阿喇布坦不喜欢罗刹人。为这些人巡逻,做护卫,他感到耻辱。 但这也不是说,他喜欢清国人。其实,他只喜欢自家人,蒙古人。他热爱蒙古的一切。在草原上痛快地跑马,畅饮洁白的乳汁与囊中的美酒,猎最肥的黄羊,等等。 作为一名厄鲁特贵族,噶尔丹的侄孙,才十五岁,阿喇布坦就已经为政治贡献了自己的婚姻,娶的是札萨克图汗的女儿。除了她的出身,阿喇布坦简直在这个十一岁姑娘身上找不到一个可爱的地方。不过没关系,像他这样的少年,帐篷中永远不缺热情如火的年轻女奴。 “丹济拉叔叔,我喜欢你的新火枪。” “这是那位总督送给我的。如果你愿意多对他以礼相待,或许也可以得到。” “哦!那我不喜欢了。” 同噶尔丹一样,丹济拉溺爱阿喇布坦。名为叔侄,情同父子。 这是个完美的夏夜。每一颗愿意闪烁在深蓝中的星星,你都可以看见。平坦的地势,风来去自由,炎热退避三舍。 “没有羽毛,有多大的翅膀也不能飞翔;没有礼貌,再好看的容貌也被人耻笑。什么时候,你的礼貌被狼叼去吃了吗?” “叔叔不觉得,这群罗刹人很可恶吗?跟清国人一样可恶。我们蒙古的事情,蒙古人自己会处理好。用不着他们过来指指点点。土谢图汗杀了我的岳父,被叔祖打败后,又像个懦夫一样跑去向清国求助,我看不起他。可叔祖现在向罗刹人求助,跟土谢图汗也没什么……” 丹济拉没有等侄子说完,直接给了他一马鞭。 “大汗不在这里,不然他会狠狠抽你的,比我还狠。清国如果那么容易对付,大汗还会向鄂罗斯求援吗?整整一年,你竟然什么都没有学会。去,骑上马,迎接一下那位总督请来的客人。不要忘记他的名字,托马斯。” “这奇奇怪怪的名字,我记不住!” “那么,叫他徐日升也可以。据说这是清国的皇帝,赐给他的名字。” 阿喇布坦牵过心爱的大灰马,嘴里嘀嘀咕咕地去了。 虽然丹济拉叱责了侄子,但他自己内心深处,也不喜欢罗刹人。 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高大骑兵,嘴里虽然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那倨傲的态度,粗鲁的举止,都说明他们看不起蒙古人,看不起这里的生活方式。口粮紧缺,大汗减少自己的吃食,拿出积攒的珍宝换来粮食招待,这群人还不知道满足,经常随意抢走本应属于厄鲁特人的肉食和茶饮,还频繁发牢骚,对缺乏生活用水表示不理解。 和阿喇布坦这种稍嫌天真的小伙子不同,丹济拉非常实际。他精确地计算着口粮的储备和牛羊、马匹、骆驼的消耗,焦虑到睡不着觉。同清国和解也罢,联合罗刹打仗也罢,这事都得尽快解决。再拖延下去,他们没有战败,倒先饿死了。 “谁?” 听见背后脚步压倒牧草、露水散落的声音,丹济拉下意识地拔出了佩刀。 “哦,不要紧张,是戈洛文请我来的。” 徐日升从服饰上判断,面前这个举着长刀、满脸胡须的魁梧大汉,应当是蒙古人。那么,他的母语意大利语、还有教会里通用的拉丁语就毫无用处。所以他说的是,在紫禁城里学会的满语。 丹济拉虽然不懂满语,但他听见了戈洛文的名字,再结合着徐日升的绿眼睛和高鼻梁,判断出来者何人,收起佩刀。 “这边。” 戈洛文为表示尊重,取出一套比白天见索额图他们时更加华丽的高领燕尾服,迎接浪漫的意大利人。 “托马斯,我的朋友。请原谅,这里太简陋了。我的方糖早早用完了,好在鲜奶还搞得到。先坐下喝杯茶吧!” 徐日升环顾四周,对蒙古包内的奢华,震惊不已。镀金的烛台、镶有花边的白桌布,全套的银茶炊闪闪发光。 “总督似乎把莫斯科最时髦的沙龙,直接原封不动地搬到草原上来了。” “哦,不,我如果用这么粗糙的器皿待客,会被夫人赶出家门,成为宫廷里的笑柄。您坐啊!” “不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双方离拔枪决斗就差一步,我没有心思喝茶。” 徐日升冷冰冰地推回冒着奶香的瓷杯,快速复述着康熙的要求。 “您知道,清国的皇帝绝不接受送出黑龙江。雅克萨城是你们没有经过允许随意建的,这么多年来抢走的珍珠、人参、貂皮,皇帝陛下宽宏大量,不打算计较。所以,请不要继续无理取闹了。” “哦,您说无理取闹!那么,对面的使臣,那位索额图,还有皇帝陛下的舅舅,要求以贝加尔湖为界,不是无理取闹吗?” “贝加尔湖周围,没有蒙古人在放牧吗?” “蒙古人已经归顺于我们!噶尔丹……” “可是,也有蒙古人归顺于清国啊!土谢图汗部四万人都打算成为清国的属民。他们的牧区理应也一起归清国。” “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们谈点简单的吧,托马斯。比如,清国的皇帝,一年给你多少薪俸?” “怎么?” “一万卢布。” “什么?” “一万卢布。现钱。” “真可笑,这么一大片土地呢,只值一万卢布吗?” 戈洛文气忿地扯散燕尾服的领结,穿着马靴的粗壮小腿叉开,榔头般坚实的拳头,不停敲击着桌面。 “怎么,这年头神父都开始当小偷吗?一万卢布啊!我的拉丁文确实不怎么样,你是不是没听清?” “我听清了。一万卢布确实不够。我要三万。” “你这个……” “有内鬼。奸细。就在你的身边。如果同意报价,我就把他揭发出来。” 戈洛文的小眼睛精明地眨巴着。 “你不是在吹牛吧?” “昨晚你派亲随回莫斯科了。” “上帝啊!” “好好学学该怎么祈祷吧。别以为噶尔丹派人来,真的就只是保护你。三万卢布,一个子儿也不要少。明天,谈判桌上见,总督大人。” 第15章 和谈(三) 同为国舅,佟国纲跟弟弟佟国维,很不一样。 他不大精细,讨厌算计。佟国维在争夺出使团领队职位失败后,非常巧妙地且及时地退出了这支队伍。何必为索额图做嫁衣裳呢?假如太子登基,索额图就会成为外戚中的第一人,届时佟家哪里还有说话的位置。佟皇贵妃终究还没当上皇后呢,将来未必能成为太后。 佟国纲没太在意谁是主,谁是次,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尼布楚。他同赶来保护队伍的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相谈甚欢,十分投契,就差结拜为异姓兄弟。趁罗刹还没来人,他出去打猎,却收获不大。据说是噶尔丹的手下缺少吃食,来扫荡过好几回,能抓的活物,早都抓走了。 谈判进行了六天,双方无法达成共识。 军事冲突,一触即发。 佟国纲负责保护法兰西传教士张诚进入尼布楚城,下达最后通牒。 再不能达成协议,清军就渡江,把这城,强行攻下来。 而他们最终会决定以如此强硬的手段施压,根据,只是一封匿名信。 “戈洛文已增火枪手六百人。小心,他要偷袭。” 用蒙语写成的,一张很粗糙的纸条。 只有三个人看过:他,索额图,阿喇尼。 当然,这是谁送来的,他们三个心知肚明。 “张诚,在你入城之前,我有话要说。” “国舅大人,我在听。” 虽然康熙最信任的传教士是白晋,但张诚在学满语上颇有天赋,水平较高,所以他得到了这次出使的机会。临行前,康熙给了索额图与佟国纲临机专断的权力。张诚如果敢叛变,佟国纲除了不能杀他,其余都可以自己做主。 “三万卢布两个人分,是不是太少了?” “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佟国纲亲手把张诚从马上推下去,几名侍卫立刻将他按倒。 “圣母玛利亚,你怎么能使用暴力?” “我不信你们的神,省点力气吧。徐日升已经招了。如果你能将功补过,戈洛文送来的那点破烂,你可以收着,回到京城,我们也不会将这件事情,报告给皇上。” 张诚停止挣扎,安静坐在草地上听佟国纲开条件。 “一,漠北的事情,罗刹不准插手。我们打准噶尔,他们不能支援;二,东边以乌第河为界,此处以尼布楚为界。看他们那小气的样子,贝加尔湖就算了吧。其他的,都要按照我们最初提的条件来。” “戈洛文不会接受的。” “他不接受,那就跟我们去京城吧。萨布素将军此刻,正在指挥军队渡河。” “这不叫谈判……” “早就不是谈判了。他们没私藏火枪进来,逼我们就范吗?谁先动的手,你不知道?” 张诚只好表示同意,侍卫们将他重新扶上马,好好送进了尼布楚城。 戈洛文自然也注意到了清军的动向,不过,他忽然无法联系上噶尔丹派来的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张诚找到他,说出佟国纲的要求后,戈洛文狂暴地尖叫。 “简直是魔鬼!我怎么能同意这么屈辱的条件!乌第河!索菲亚公主会将我斩首的!你们到底是谁的人?不是说清国皇帝愿意以额尔古纳为界吗?” “我们的消息绝对准确,临出发的时候,清国皇帝亲口对他的舅舅这样说。还有,你竟然还没有找到奸细?” “啊,这个我倒是大概清楚了。就是一个蒙古的年轻贵族,他一直对我没有礼貌。可惜,噶尔丹很宠爱这个孩子,他是噶尔丹的侄孙。所以我不能除掉他。” “他长什么样子?” “啊,这叫我怎么说?蒙古人看上去都一个样。黑头发黑眼睛,没有特征。” “那么,多大年纪?” “十二到十六之间吧,我没有仔细问过。怎么了?” 张诚磨蹭半天,还是决定把底牌拿出来稍微亮一亮。 “19日夜里,徐日升看到一个蒙古孩子跑到清军的营地里,跟索额图他们嘀嘀咕咕了好长时间。本来他们打算按照清国皇帝的吩咐,以额尔古纳为界的。结果第二天开始谈判,索额图忽然说出贝加尔湖,我跟徐日升都不知道。” “那就是他!不会再有别人了!哪里还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能知道我的动作呢?可恶啊!噶尔丹竟然派人监视我!” “总督大人,这或许是骗局!” “啊,不错,你说的对。骗局!” 戈洛文自以为找到了真相,激动地几乎要原地起跳。 “乌第河才是他们想要的呢。这里有什么?除了草还是草,勉强能养活几头牛羊。乌第河就不一样了,那里有可以出海的港口。通向世界!啊,我被这些蒙古人当成马戏团的猴子一样在戏耍。我还有什么脸面回莫斯科?” “您似乎回不去了。清国的使节说,必要时请您去他们的京城做客。” “皇帝陛下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戈洛文。” 一名高大的红脸膛俄军军官径直闯进戈洛文的住处,带着手下的士兵迅速封锁住出口,限制了他俩的人身自由。 “缅希科夫!你怎么敢擅自闯入我的房间!” “皇帝陛下赋予我这样的权力。” “哪位?” “当然是聪明英勇的彼得。” “没有索菲亚公主的手令吗?” “她,现在在修道院念经呢!拿去!这是陛下给你的命令。” 戈洛文从军官那里接过一封长信,打开蜡封,认真读了一遍。 “陛下同意以尼布楚为界。但是,乌第河不能让出去。好吧。但是你要说清楚,索菲亚公主怎么回事。” “还不明白?她玩儿完了。射击军的计划,完全被陛下掌握。你不是也知道吗?索菲亚命射击军进攻莫斯科的日子。你是她的亲信呢。” 张诚来回看这两个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俄语,虽然没听懂,却从戈洛文越来越低沉的情绪上,看出自己摆脱危机的希望。 等戈洛文终于颓废地跌坐在扶手椅里,张诚立刻用更加强硬的姿态,再把佟国纲的要求讲了一遍。 “怎么样总督大人,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 “明天,我们再商议一下乌第河该怎么办。其他的,没有问题。” 张诚立刻溜走了,火速上马,扬鞭奔向城外的清军。 第15章 和谈(完) 为防戈洛文接着耍花招,即便双方已经在正式的拉丁文本上签字、用印,萨布素将军还是全副武装,时刻准备同罗刹人开打。对一个寻常的清朝老人来说,六十一岁可能意味着等待阎王上门,但萨布素将军,仍然是敌人的阎王。 索额图一行人昨天就启程回京,大军也陆续都跟着撤走,他表面上是留下来断后,真正的使命,却是向多布传达康熙新的命令:前往漠西,找到噶尔丹试图毒死却被逃走的弟弟、策妄阿拉布坦,策反他,使噶尔丹腹背受敌,有家归不得。 几次与多布在紧要关头相交,萨布素将军看他,早就和孙子一样,命令手下的副官,秘密准备了最上等的干粮,还特意把那匹千里神驹‘查苏’找来,送他出发。 这年头,工业还没有成为自然风光的破坏者。草原的清晨,纯净、庄严。远处晶莹的雪山,轮廓清晰可见。空气中除了一丝淡淡的火药味道,就是青草的芬芳,和湿润的水气。这是高原上难得的晴朗好天气,牧草追逐着太阳在生长,冷冽的雪水汇成河水,闪闪发光。 “长孙台吉,如果不是有皇上的旨意,我真想留你下来,多喝碗酒也好。大老远从罗刹国赶回来,给咱们帮了这么大的忙,一天也不歇,又要远行了。” 多布成功摆脱了‘伊凡’的身份,手握两位传教士的受贿证据,里子面子都赚足了,心情大好,对来自于岳父康熙的新指令,欣然接受。 “皇上想得周到,又肯信任我去做事,怎么敢推却?只是那两个洋人,我怕他们逃跑,请将军多担待吧。” “放心!你,还有那三位大人的脑子,我是武夫,属实不懂。这样吃里扒外的叛徒,还留着干什么?要说押回京城,请皇上发落,倒也罢了;偏偏还不打算禀报,这又是什么道理?” 多布想到,接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安归来,土谢图汗部的诸多事项,还需要萨布素将军帮忙,因此格外耐心,为他讲解其中原委。 “这一,两位传教士是皇上派来的。要是闹得沸沸扬扬,说他们唯利是图,帮着罗刹人办事糊弄我们,那岂不是变相指责皇上识人不明。圣上的脸面不好看啊。二吗,传教士毕竟是西洋人,如果杀了,或者严惩,传到他们的国家去,指不定又被歪曲成什么样子。或许倒打一耙,反说我们刻薄。至于第三,就是我、太子、还有佟家,再算上将军的一点私心。” “这里头怎么还有我的事?” “将军也该对京城,多添些注意。既然当了臣子,那皇上的喜怒哀乐,就不得不关心。乾清宫的太监们,一年到头也没十几两俸禄,怎么就能在宫外头置办屋子,养外宅?他们吃的,就是文武百官的贿赂。土谢图汗部被噶尔丹劫掠,财物尽失,我如今一穷二白,自然喂不起这群刁奴。放这两个传教士在皇上身边,当个眼线,不过是没办法中想出来的办法。” “哎哟,我可越来越听不懂了。算了,既然你说不怕他们捣鬼,那我就信你。” “当然不怕。戈洛文的信,还在我手里。这就是那西游记里,钳制孙悟空的紧箍咒。我一念,他们两个,就得帮我打听消息。” 二人按辔徐行,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交代后面的安排。 “长孙台吉一定要当心。皇上的意思,你的平安要紧。策反策妄固然是条好计策,可难说他到底愿意不愿意。如果不顺,你就回来。归化城我留了人,只要你进城,走兵部驿站的路子,我五日即可知晓,皇上那里,有十五六日也差不多了。你别被他抓住要紧。” “我先装成个罗刹的商人接近,拿重金珍宝诱惑,等他对我产生些信任,再出示身份不迟。” 萨布素将军看着多布乌黑的头发、挺直的身板,忽然察觉出不对劲。 “那些罗刹人都是黄头发,蓝眼睛,鼻子又高,白面皮。你这样,不是一眼就被识破了吗?” “将军就没有想过,我这副模样,在戈洛文身边也能当两年多亲随,竟然顺顺当当的吗?” 多布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最容易拿出来的小瓶子,给萨布素看。 “这里头是胶。可以用来贴胡子、头发。四年前,我去京城看四公主时,名医叶桂也在那里。公主就帮我向他求问,有没有改变容貌的法子。起先他弄来的都是什么,把头发染黑又染白的方法,我就说算了。结果叶桂好胜心极强,愣是琢磨出个熬胶的药方,仿照着女子梳假髻,给我弄来些可以贴的男子毛发,用颜料染成黄色红色,做得几乎可以乱真。” “这倒有意思。颜色难倒不褪?” “褪色也不怕。到了莫斯科,我又花钱买些真的头发,自己重新动手做了好些。一年左右,总可以维持。眉眼就用炭笔改。将军或许不信,莫斯科很多男子都化妆,擦香水香粉,我也就跟着蒙混过去了。” “哈哈,怪不得他们打仗不行。这点心思,都用在学女人们打扮上了!” 多布长长地叹息,轻取缰绳,将胯下良驹叫停。 “将军,罗刹人在雅克萨城不堪一击,主要是军备没法运过去的关系。这几年我在莫斯科待着,越来越心虚。罗刹人的火器在我们看来,就算很好,可与什么法兰西、德意志比起来,那又差得远呢。而且他们研究这些东西,总是很快。尤其火炮,如果能运过来,仅凭咱们现在有的火器,绝对抵挡不住。将军还是不要轻敌。” 打定主意,多布果断下马。 “我虽然走了几年,难保谁还能认出这匹马。尤其噶尔丹的侄孙阿喇布坦,我跟他小时候见过几次,骑术摔跤也较量过。将军若是不嫌弃,咱们易马而乘。” “哎呀,我这匹老家伙……你早些说,我也好好挑一匹两三岁的。不过,它倒是通人性,而且机灵。我不能陪你去,正好让它代劳吧。它叫‘狐狸’,吃上头倒是不挑,但是很爱干净,讨厌虫子跳蚤,你得勤刷。” 多布将行李都转移到新坐骑上,从怀里掏出一个贴肉放的荷包。 “这是四公主给我的信物。如果我回不来,请将军设法,把这个交给她。” “没有别的话嘱咐?” “我们是佛祖赐下的姻缘。就算今生不能再见,来生总能相会。到时候见了面,再说也不迟。” 多布说完便飞身上马,招呼着保护他的十余骑蒙古亲兵,飞速向西,冲噶尔丹的老巢方向奔去。 第16章 抬旗 回京的一路上,索额图都在思索,该怎么排挤掉阿喇尼和四公主夫妇。 他已经年迈,儿子们又不大出挑,办事庸碌;反而四公主跟长孙台吉都青春年少,与太子是血亲,一个在草原,一个在禁宫,都是屈指可数的风云人物。阿喇尼又是一副完全倒向公主额驸的谄媚相,这三个人一抱团,日后姓赫舍里的,还怎么在太子面前立足? 谈判算是大获全胜,不仅说定以尼布楚为界,就连乌第河也没丢。条约上虽然写着,择日再议,但大清离那里更近,只要能派兵掌控住,那就相当于到了手。 在此事中,长孙台吉可算第一功。虽然这种细作的行径无法公之于世,但只要皇上心里有数,那就比什么都重要。四公主又有手腕,又有宠爱,还没正式成亲,两个人就能互相配合着做事,这要是成了亲,可还了得? 怎么办才好? 索额图扇着破旧的蒲扇,在简陋的驿站厢房中苦苦思索着。旧历八月的天气闷热,再加上夜里的灯笼吸引蚊虫叮咬,弄得他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打算去外面走走,吹会儿风也行。 谁知他还没动身,萨布素将军倒先冲进来了。 “索额图大人,佟国舅呢?我没在他房里找着人。” “没见着。将军怎么这样匆忙?” “哎呀,出大事了。皇后娘娘没了!” “皇后娘娘?谁?皇上又立皇后了?” “就佟国舅的侄女啊,从前的佟皇贵妃。我这刚接着信儿。说是,就咱们在尼布楚那几天,娘娘不知怎么的病重。皇上为了给娘娘冲喜,就下旨进封皇后。结果上午刚封,傍晚就没了。现在佟府的管事来报丧。虽说路上不便,皇上也派人传话,叫咱们一进古北口就穿孝。” 索额图迫切地想知道,佟府到底派人来跟佟国纲说什么,于是果断披上件褂子,跟萨布素一起出去找人。 “我刚才想出去凉快凉快,估摸着佟国舅也是。” “不错,这屋子跟蒸笼一样。我都在外头搭帐篷了。” 萨布素吩咐身边的士兵去远一点的地方找,果然找到了佟国纲。 得知侄女上午封后,下午病逝,这样的大喜大悲,他差点没背过气去,从马上摔下来。 索额图要喊军医,被挣扎着下了马的佟国纲拦住。 “没事,我没事。有点惊到了而已。我们家里来的是谁?” “听说叫什么,瓦罐子。” “啊?怎么是他?” 佟国纲听说来人只是外院管车马出行的一个三等管事,心里大叫不妙。 这么重要的事情,如何能让个笨拙木讷的老汉来告诉呢? 只有一个缘故:这人忠心又死脑筋,不会走漏风声。 客气地把索额图与萨布素都送出去,佟国纲拴紧到处都是破绽的房门,压低声音。 “总不会一个人都没了吧,你怎么来了?” “回大老爷,二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成天进宫哭灵,所有管事忙得睡觉的功夫也没有。这月初一,二老爷忽然半夜把奴才叫去,给了这封信,还有五十两银子做路费。奴才就跟着兵部的人,一起过来了。” 佟国纲立刻撕开弟弟的信,飞快地看了一遍。 “他让我上疏,请求佟家抬旗入满洲,再不是汉军旗。他自己怎么不上奏折?不是说,皇上下旨封他为一等公,世袭罔替吗?” 外号‘瓦罐子’的车马管事在佟府待了四十年,从前甚至伺候过佟家兄弟的父亲。他为人又直率,说出事情来,一句是一句,毫不加以修饰。 “大老爷,宫里都传遍了。皇后娘娘是被二老爷气死的。” “无稽之谈!” “二老爷的长孙,安哥儿跟我说的,他才六岁,不会撒谎。皇后娘娘本来病得不重,就是太累了。二太太照例进宫请安,带着安哥儿一起去的。二太太跟娘娘说,等大老爷您回来,借着和谈成功的喜庆,问问皇上,是不是立娘娘当皇后。娘娘就说不愿意。二太太老大不高兴,气呼呼地回府了。” “这不是她自己胡说吗?跟二老爷有什么干系?” “就那日之后的第四天,我在车马那里当值,二老爷叫车,说是要进宫看娘娘。我送过去,在宫门外头,从白天等到黑夜,二老爷也没出来。后来,还是佟嬷嬷派个小太监过来告诉的,让我先回家。这天夜里,二老爷就没回来。第二天日头刚升上来,外头就喊咱们家大小姐当上皇后了。然后,下午,下午就……” 佟国纲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 其实封后,弟弟一直在筹谋。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一直走背字。佟家在朝堂上事事不顺,出了好几桩岔子,都被皇上悄悄压下去,但背地里也斥责过。弟弟就越发焦急。再加上佟皇贵妃年纪渐长,生子无望,她妹妹,皇上守着太皇太后的孝,又不肯纳。唯一能看见的出路,就是让大侄女封后。 怪不得,弟弟在争取来尼布楚这件事上如此上心,决定不来后,又极力怂恿自己来。 “那怎么就说,娘娘是他气死的?” “据宫里的小太监们传,说当天贵妃娘娘在旁边照顾咱们家大小姐,跟二老爷嚷嚷起来,喊的整个承乾宫都能听见。‘你是不是要逼死她才乐意’、‘皇后比皇贵妃累十倍,你看她都什么样子了’,有鼻子有眼的。然后,御医就冲进去,说娘娘呕血。” 佟国纲听完,潸然泪下,半天动弹不得。 是啊,大侄女当个皇贵妃,十天里倒有五天得休息保养着;她要是当了皇后,不勤谨,外头言官要议论;勤谨,自己个儿的身子又坚持不住。再说,有赫舍里皇后珠玉在前,还生下两位阿哥,大侄女当皇后,出身、子嗣、名声都差出一大截,往前走这一步,她那个要强的性子,岂能不挣扎着求好呢? “行了,你去睡会儿。我这就写奏折。明早你多辛苦些,骑快马回京。难得家里出只凤凰,二老爷心急等着,多薅两根羽毛下来呢。” 番外之外戚 “朝闻道,夕可死矣。我如今是,朝为后,夕可死矣。” 佟家颐娴使出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将内务府送来的皇后朝服撇在地上。 “把这些都给我扔出去。还有,请一等公佟国维,退出承乾宫。” 贵妃冷眼看着那些只知道明哲保身,死死跪在门外,不肯按命令去做事的奴才们,讥笑不止。 “怎么,皇上御旨亲封的皇后娘娘下的第一道口谕,你们就不依?不怕砍头吗?”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饶过奴才们吧。皇上说话就过来。要是看不见国舅爷,问起来,奴才们无话可回啊!” 颐娴没有想到,在生死徘徊的关键时刻,最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竟然是毫无血缘关系的贵妃;而生她养她的阿玛额涅,为了全族抬旗,为了子弟仕途,满口仁义孝道,非要把她往绝路上逼。 挣扎了这么多年,终究没能摆脱这个命格。 “妹妹,别跟他们置气了。你过来,咱们好好说几句话。” 贵妃自己其实也正病着,只是凭着一腔义愤在支撑,早感觉头重脚轻,顺势也坐下来休整。 “姐姐等我匀过这口气,挨个收拾这群眼里没主子的奴才。” “罢了,他们也只是怕皇上而已。天下间谁不怕呢?趁这会儿清净,我跟你说几句私房话。早些年,是我错了主意。对你,对其他妃嫔,多有错处。如今也来不及向她们一一告罪了。妹妹帮我说吧。” “哎,我一定把话带到。其实姐姐何必这样自苦。佟国舅要你当皇后,大不了就当。横竖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贵妃了,又差什么?” 颐娴听了贵妃这一问,苦涩地合紧双眼。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几乎一辈子。 “古往今来的贤后,多出自名门大家。长孙皇后,独孤皇后,还有咱们的赫舍里皇后,你的姐姐钮祜禄皇后。因为这样人家出来的贵女,气度、见识,才能与九五之尊相配。佟家,怨不得太皇太后瞧不上,属实小家子气,只能看见自己家门前一点点大地方。皇上是整个天下的皇上,他的心思,我连三分都不懂,光看这个,就不配当皇后。就连皇贵妃,我都没当好。” 她俩正说着,外头又有太监通传,说佟国维求见,贵妃实在气不过,命自己带来的人,去守住殿门。 “有我在,今天他休想进来。皇上那里,我自去回!气死亲闺女的阿玛,我也算见识了。我还生怕没机会说话呢!好,我们一个贵妃,一个皇后都支使不动,承乾宫的奴才岂不是反了天?来人,去寿康宫,把太后娘娘请过来!我就不信了,满宫里你们没有一个怕的人!” “不用去请,我自来了!” 太后领着所有皇子皇女,并数十名嬷嬷太监,浩浩荡荡进了承乾宫的门,直奔颐娴的病床而去。 “请国舅爷去乾清宫歇着吧。皇上要问,就说我说的。承乾宫实在太小,容不下承恩公大驾。口谕他要是不接,我写道诏书。” 佟嬷嬷泪流不止,费力托起濒死的颐娴,太后紧走几步,扭身坐在床边上,按住不准她行礼。 皇女以大公主为首,皇子以太子为首,嫔妃以贵妃为首,总共三四十人,跪满了承乾宫正殿。 “万事有我呢。你且好好歇息。我也是粗心。她们不说实话,我只当你跟平日一样,太累所以歇着。哪里知道,就这个地步了……听见封后,我才明白……” 颐娴总算确信,利欲熏心的父亲进不了自己的屋子,胸中轻快不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同太后交代后事。 “我到底福薄,其实当不得皇后。现在外头到处都是水灾旱灾,为了赈济,库银几乎见底。要是再为我大操大办,致使国库空虚,岂不罪过?请太后娘娘,一定转告皇上,诸事从简吧。大公主和四公主,过来陪我说说话。” 大公主听见,赶紧抓着海枫的手,一起膝行至床前。 “给额涅请安。” “当皇后也好,能听见你俩,叫我一声额涅。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所幸这几年,有你们俩在,比亲生的还贴心,事事周到。我带进宫里的嫁妆和首饰,十多年来的积蓄,除了给姐妹们留个念想,还有散给嬷嬷丫鬟们的,其余所剩,你俩一人一半儿,做嫁妆吧。” 比起海枫,大公主待在颐娴身边的时间更长,此刻哭得几乎不能自已,握着手绢,呜呜咽咽,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已,说不出一个字。颐娴向她伸手,大公主赶紧上前攥住。 “太后娘娘,大公主明年可就二十岁了。再也不好耽误。到明年四月,皇上守孝二十七月已满。求娘娘好生照看大公主的婚事。别叫内务府为我的事,反疏忽了她。” 颐娴的眼睛慢慢移向跪在第二排的德妃,与她无声地交流了一番,最终没有出言,安排四阿哥在她走后该怎么办。 “宫务上头,皇上该有安排。若是无旨,就叫贵妃总领,妃位上的四位姐妹帮衬着吧。四公主向来伶俐,有她在,总出不了大乱子,我倒很放心。再有,佟嬷嬷,求太后娘娘关照着。” “这个自然,她要出宫也好,留着也好,我都尽力安排。” 佟嬷嬷就跪在床上磕头,求太后允许她去守陵。 “服侍娘娘也三十年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守在娘娘身边。” “好,我叫内务府安排。” 颐娴所有牵挂已尽,渐渐人事不知,昏沉睡着。太后不敢高声惊醒她,就给了贵妃一个眼色。贵妃又拽着大公主和海枫的袖子,一起出去张罗后续的发送。 “要紧的一条,不许佟国维开口出主意。有他在,皇后娘娘走得不安宁。” 海枫跟大公主没听见来龙去脉,犹豫着不敢应。 “到底是皇后娘娘亲阿玛呢……” “是吗?你们两个没听见,那才叫一个新鲜。咱们这位承恩公,若是个市井商贩,能把女儿按斤两都换了银子呢。他说,‘你不当皇后,还不准你妹妹当,自私透顶,哪里是我的女儿’。既然这话都出来了,父女情分还用得着顾及吗?” 海枫和大公主只好按她的话去办,急急寻找承乾宫内的大小管事并内务府在这里轮值的官员,按上次操办孝庄丧事的经验,一一打点。 忙了一个多时辰,康熙也过来看望,佟皇后却始终再也没有张开眼睛,看一眼这个她生活过十三年的小小天地,看一眼她曾倾心深爱、为之疯魔过的男人。 生前,她只当了八个小时的皇后。对于这个结果,她的父亲,仍然觉得不满意。一年后,又把一个女儿,送进了宫廷,继续为佟家谋求外戚的特权与荣耀。 第1章 绝色 康熙二十八年的秋天,没有富足,只有歉收。 气候不佳造成的饥饿,和八旗无休无止的圈地盘剥,迫使农民背井离乡,向有食物的繁华之地流动,北方,首选就是京城。 这样的天灾,反而造就了一批新的富人:他们捏着穷人生存的希望,拼命地抬高价码。就好比,守城的护军吧。他们反复索要贿赂,不肯轻易放任何一个饥民进城。他们什么都收:还算看得过眼的衣物,老奶奶带了一辈子的银簪子,才五六岁,父母不想要的小孩子的卖身契。他们挥舞着腰间的佩刀,懒洋洋地剥去流民身上,第一层油皮。 你不得不注意到一个正在关卡前,大声抗议的年轻姑娘:她太漂亮了,长期的奔波和半饥半饱,令大大的圆眼睛在一张小脸上更加明显,虽然身上没有多少肉,肤色却是天生的洁白,所以裸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踝,格外引人注目。如果能吃饱饭,枯黄的头发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恢复过来,一定是个绝色佳人。 “我说,你们别碰我!哪里有规矩,说我单身一人不能进城?” 护军们基本上都围了过来调戏她,言语之间,十分放肆。 “今天刚下的命令。你一没有路引,二没有户籍,连名字也不说,我们怎么能放你进去。” “我不说名字,你们尚且动手动脚。要真知道了我姓甚名谁,还不找到家里去?” “小妞儿还挺机灵。要不,爷抬举抬举你,来爷家里做个通房丫头怎么样?保管你吃得好,睡得香……” 小姑娘奋力躲过要拉扯她的那个猥琐护军,没提防早有另外一个绕到身后,猛地夺下她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 “哟,没看出来,小妞儿还挺富。少说有一百两吧里头。今儿可是人财两不空啊,大清早第一桩买卖,就这么肥!” 眼看着小心护了一路的银子被抢走,姑娘只好从身上取出一个名帖来,摔在为首的护军脸上。 “看清楚了,我是江宁织造府派来京城办差的。快把包袱还来,放我过去。” 可护军丝毫不买这名帖的帐,随意丢在泥里。 “江宁织造,几品官?就是他本人来了,该交钱还是得交钱。我们是兵部的,跟他一辈子也打不上交道。再说,谁家官宦使唤人,像你这么狼狈,连身像样衣服都不给做。怕不是小丫头片子偷来,糊弄人吧。罪加一等。来,给我用长枷锁起来!” “慢着!我是瑞香坊新招的绣娘,途中跟管事走失了,所以孤身一人。这一百两,就是路费。不信你们可以打开包裹看,里面的封皮,是不是瑞香坊的出品?” 这个名头倒很有效果,几名护军立刻就不敢放肆了,手忙脚乱打开包袱,将粗糙的干粮直接抖落在一旁,反复检验了那包银子的绸缎上,确实有瑞香坊的印记。 “哦,姑娘何不早说呢。来,到凉棚里喝碗茶再走吧。不然叫大掌柜的知道,我们待客不周,岂不怪罪?” “不必。我急着进城,你们赶紧把包袱还我。” “不急,不急。” 为首的护军嘻嘻哈哈地打太极,暗地里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个新来的,飞快地拉马,奔向京城内。 “听姑娘口音,确实是南方来的。刚才多有冒犯。不管怎么,茶总归要喝。瑞香坊可是宫里的供奉,我们冒犯,上头要骂的。” 谁知道这姑娘格外机灵,并没有上当。 “江宁织造也是宫中供奉,可你们刚才并不理会。” “供奉和供奉又不一样。瑞香坊,不光给宫里做活计,还跟几位亲王、郡王的府上有往来呢。指不定哪一天,哪位王爷就成了兵部的侍郎、尚书,哥儿几个哪儿敢提前给自己找不自在。姑娘喝了这口茶吧。赏个脸面。” 担心茶里放了什么不妥的东西,姑娘只抿了一小口,也不去凉棚下头躲太阳,就站在那里索要包裹。 “既然知道我来历清楚,为什么还不放行?” “自然是为了姑娘的方便。刚才我已经派了两个手下,去瑞香坊报信儿了。慢慢等着,店里准派人前来接应。我们那辆破车,怎么敢请姑娘坐?” “说得倒好听。你们就是不信我。” 从副手那里接过新鲜茶水,领队一饮而尽,找个不那么晒的阴凉地方坐下了,让手下把姑娘也一起架过来。 “对,我就是不信你。瑞香坊的绣娘,今年五月刚挑过,二十六人,我亲自验的。要说有走失,掌柜的当时不可能不跟我打招呼。再说,什么路程,你一个小丫头,自己能走三个月?等瑞香坊回说,没你这号人,爷就带你去刑部牢里,见识见识!” 诚如他所说,姑娘并不是瑞香坊的新绣娘。她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佃户之女,求了东家,来办这桩差事,年纪又小,缺乏见识,编出的谎话漏洞百出。不过好在胆气足,听见穿帮也没有慌张,反而也挑了块干净地方歇息。 “那就等着吧,看你倒霉,还是我倒霉。” 她这副镇定,弄得几名护军摇摆不定,只好由着她去了。 一壶茶还没有喝尽,刚才那两个跑腿的就回来了,满脸汗滴,喘着粗气回话。 “大哥,还真有这么个人。掌柜的说姓王,来接的马车就在后面。” 领队无可奈何,只好把那一百两银子扔还给姑娘。 “王家妹子,多有得罪。劳烦您自己往前走两步,迎一迎吧。我们还有差事在身,恕不远送。” “瞧瞧。早信人一句话,也不至于白跑。” 姑娘先在地上找到那袋被丢开的干粮,送给一对带着七八个孩子的夫妻,才慢悠悠地往城里走,不久就遇上了瑞香坊的马车和充当二掌柜的、阿香的二姐。 看她身边没有跟着护军,二姐直截了当地发问。 “你是谁?怎么有江宁织造的名帖?” “他们来我家,说有大富贵。你们在江宁府,借着招绣娘的名头,到处搜罗美女也有三年了,我也知道打听啊。” 二姐上下扫了这姑娘好几眼,看确实是个美人胚子,便伸手拉她。 “姑娘,请上车。” 第2章 入宫 瑞香坊开业三四年,明面上,这里是做精细绣活儿的商铺;不过京中各家大小宅院里的妇人们都知道,实在过不下去日子,可以敲一敲后巷子里那扇漆成紫檀色的小门,来借印子钱。 满京城,只有这里可以把利钱压低到一分,还钱也不大催促,有时候甚至可以不用财物抵债:走下坡路的公爵家里想让嫡次子尚郡主,辅国公的弟弟又纳了青楼女子做外宅,礼部侍郎跟绿营的统领要做儿女亲家……只要消息合适,还款的日子就可以往后挪,利钱也可以免去一部分。 这是女人之间严格保守的秘密,她们从来不把这件事外传。没了这个好借钱去处,难道发不出仆人的月钱时,要她们去跟凶神恶煞的杂货铺老板借三分利、一个月不还就上门嚷嚷的五十两银子?不,瑞香坊里,掌柜的都是女的,说话又和气,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她们不知道的是,瑞香坊除了接待普通客人的正门,做印子钱生意的后门,还有一个轻易不开的侧门,隐蔽极了,平日里都用花架子遮盖着,用的时候才挪开。 这次大费周章地打开,只为送个民女给四公主过目。 “好好领去内务府,谁也别惊动。你们也是办事办老了的,我原不该啰嗦。只是这回,就她一人儿,未免太打眼。尽量别叫人看见。” 阿香的二姐提着灯笼,仔细检查过店里那辆普通的二等平头小马车,又反复叮嘱过赶车的伙计,才叫老妈子把辛七妹请出来。 “内务府里,依旧报的你姓王,这个姓人多,容易掩盖。要是真出岔子,也别害怕,叫他们去问翊坤宫里,富察嬷嬷就行。” 辛七妹把这些死死记在心里,上了马车。 车把式点起两个灯笼照路,只要看见罩子上大红色的“瑞香”二字,街上巡逻的兵丁便不敢盘问。 马车平稳地驶进内城,走神武门,直奔内务府衙门,趁天还没彻底亮,送了辛七妹过去。 富察嬷嬷的侄儿今年二十五岁,也跟着父亲和叔伯们在这里当差,当下接住马车,请她下来。 “王姑娘好。如今不是新挑宫女的时节,咱们万事当心。你穿的是宫女的衣裳,瑞香坊时常做,半点不离宫中针线。你只装作个刚入宫一两月的宫女,在新修的宁寿宫当差。不论谁盘问,你只答‘不知道’,其他的我来说。好好跟在我后面,低头走路。” 辛七妹压抑住心中的波动,轻轻点头,跟在他后面,默默向翊坤宫走着。 所幸一路上也无人敢问,不过辛七妹容貌出众异于常人,好些小太监忍不住偷偷瞄着看,吓得她头越来越低。 阿香跟舒泰早早得了信儿,时时盯着宫门前,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儿,瑞香坊竟然愿意破例通报,惊动公主。等见了她真人,觉得确实不错,可在送进来的姑娘里比着看,又不算一二等,略微失望,但依旧礼数周到。 “王姑娘请在我们俩的房里坐坐吧。公主每天早上,必定得做功课,或女红,或书法,今儿轮到练罗刹的话,最难学的,估计还等好一阵子。茶是碧螺春,要用点心,有马拉糕和栗子糕。虽说是我们的份例,其实寻常的常在,吃的也未必比这个好。” 辛七妹看这两个宫女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穿得与自己身上不同,头上又多有玉器珠钗,便猜到是四公主身边的心腹,客客气气地道谢,节制地尝了口糕点,果然清甜爽利,入口即化,跟这些日子里,瑞香坊内吃到的大不相同。 阿香和舒泰暗暗观察过辛七妹的言谈举止,心中各有定论。看看时辰差不多,赶着去给主子汇报。 赛纶嬷嬷守在海枫门外,看见她们两个来,抿嘴笑着,摆摆手。 “可小心着吧。今儿学得不顺,有几个词,说了好几遍都不对,公主心情不好。” 舒泰皱起两道细柳叶眉,忍不住抱怨。 “这罗刹人说的话怎么这么古怪?咱们公主这样聪明,学了一年也没学出个样子。皇上还紧着问。什么时候公主也像孙大圣一样会分身,那才能学出来吧?再逼下去,公主还能睡觉吗?现在都晚睡早起地挣命呢!” “舒泰这张嘴可是越发利落,跟刀子似的。” “嬷嬷觉得我说的不对?就是外头寻常人家未出阁的姑娘,也没有这么管事的。旁的不说,就裁宫女这一件,公主耗去多少心神?哪朝哪代,也没有把宫女裁到只剩一百多人的。再往下裁,恐怕两个答应合用一个宫女的时候还有呢!” 阿香初进宫时谨小慎微,如今在海枫身边待了四五年,也涨了胆量本事,随口戏谑道。 “这话不对,宫里现在除了几位公主格格身边有宫女,哪里还有清白的?两个答应合用一个官女子,还差不多。” 她们聊得兴起,偏海枫这边下课了,两个从雅克萨城找来的粗使婆子从屋里退出来,一个劲儿地递眼色,意思是主子不大高兴。 舒泰赶紧拉着阿香进去,看见海枫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她俩不敢出言惊动,默默站在一旁。 海枫光听脚步也知道是她俩来了,眼睛也没睁,直接开口问话。 “那姑娘怎么样?” 舒泰跟阿香对了对眼神,先开口形容。 “模样很齐整,有点荣妃娘娘的意思,小尖脸,手脚秀气,就是太瘦了,还没养过来。举动上未免有点小家子气,不过在普通农户里头,已经算大方了。” “嗯,阿香呢?” “回主子,据我二姐说,这么多姑娘里头,就只她跟郭贵人差不离,身上又细又白。我看她倒还不浅薄。我拿玛瑙碗给她倒茶,也没一个劲儿盯着看,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慢慢调教着,或许能行。” 舒泰看海枫有些懒懒的,又添上几句。 “主子,咱们总得正经试一回。曹寅这两面三刀的货,主子抬举他,他可倒会掐尖儿,寻到好的了,趁皇上开春儿南巡,自己献上去。要不是那姑娘来路不正被皇上嫌弃,指不定就成了呢?那翊坤宫岂不是,叫人把巴掌扇到脸上去?” “我倒不大在意这个。他能出这个馊主意,可见也没多大能耐。原是我看走眼,指望错了人。由着他自生自灭吧。” 海枫还以为大文学家曹雪芹的父亲肯定也不错,结果反而搞懂了曹家怎么败的。 这年头女子出身贫寒其实没有大的妨碍,位份不高外面的言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曹寅也不知怎么胆子那么大,罪臣之女也敢收留,还往康熙身边安插,多少有点不知所谓。 “你们把她叫来吧。我总得眼见为实。” “是,奴才这就去。” 第3章 决意 辛七妹没有想到,堂堂四公主,住得竟然如此朴素。 江宁织造府她也进去过,陈设富贵华丽,仆妇穿金戴银,态度冷淡中带着一丝傲慢,明着贬低她。所以进宫以来,她也做好了被讽刺的心理准备,处处提心吊胆,没想到遇上的人都和善异常,反而惊讶。 等进了海枫的屋子,她看东西家具一概半旧不新,舒泰打起青纱帘子,请她进去,里头竟并不比两个宫女的房间光鲜多少,最引人注目的是满满四大架子书,案上又多是笔墨纸砚,不像个小姐的闺房,倒像是少爷读书的书房,她才知道公主应当十分得长辈们看重,并不只希望公主在妇德上有进益,连诗书也要精通。 “民女给四公主殿下请安。” “起来吧。” 阿香挪过来个凳子,辛七妹小心翼翼,挨着边儿坐了。 “汤斌一家可好?怎么让你这么个小姑娘来还钱?其实,我也没指望他们还。不过汤斌生前家教甚严,他们估计也不好违背。就连当初我叫瑞香坊送五百两,他们也只收了一百两而已。” “回公主,汤家的太太少爷们都好。公主当年给的一百两,汤家买了田地,其中就有我家里的。他们缓了这几年,又从亲友那里挪借出来一半多,凑够了本利,想寻个妥当人送来还债,民女就应了这差事。汤家太太心善,她看我都十六了,父亲早亡,哥哥们成天想着,怎么卖了我,就托了汤大人生前的部下,一路把我捎带到京城来,投奔瑞香坊。” “那你怎么,不跟着他进京呢?还在城门那里惹出麻烦来。” “他的路引上其实没有我。若要写户籍,哥哥们迟早会找过来。汤大人官声好,我们来时也受过几遭盘问,一说是从前的江宁知府汤斌的门下人,就都放行了。偏京城规矩大,我进不来。” “可是呢,这里的人,只认官服上的补子、明晃晃的银子。那这么说,你是想来当绣娘?” 辛七妹提起一口气,昂着小巧玲珑的头颅,板板正正跪下,给海枫咚咚磕了三个头。 “公主殿下恕罪,我,我想进宫,当主子娘娘!” 此言一出,不光阿香跟舒泰惊讶,海枫也有点被激发出兴趣来。 当然,进了瑞香坊,只要不笨,都知道选美貌女子最后送到哪里去,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从来不宣之于口,守着一点矜持。像辛七妹这样直白说出来,三年来还是头一个。 海枫故意板着脸,语气也阴森可怖。 “我还以为汤家出来的人,至少知礼。没想到,也是个贪慕虚荣的。” “公主殿下,民女没念过书,若说的不对,杀头也好,掌嘴也好,都情愿领受,只求公主殿下,指点指点。” “好,你说。” “是。民女家里穷苦,地也都卖了,偏孩子又多,从小到大,没吃过几顿干的。上头三个姐姐,都被卖掉换了吃穿。我是最小的,长得也最好,哥哥们绷着价,轻易不肯卖,才留到现在。他们卖了我,银钱也不会分给我,只顾自己出去花用。娘也帮着哥哥们,不肯拦着。与其叫他们卖我,我干脆自己卖,卖给全天下最厉害的男子,至少这点好处,我还能留在手里。请公主指点,我哪里有错?” 阿香被她极度相似的身世感染,忍不住要掉泪。海枫没说话,眼睛只看着舒泰。舒泰便出言点拨辛七妹。 “姑娘这话不对。若想不被买卖,留在瑞香坊也一样。只要你愿意勤恳做工,温饱住处绝不会短。公主给的工钱公道,你的哥哥们也难找上门。若敢胡闹,公主自有法子整治。何必非得进宫呢。” 辛七妹又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子,两只大眼睛,坦荡地望着海枫。 “瑞香坊是好地方。民女自打出生,没见过这样宽厚的主家。绣坊江宁多的是,可绣娘们绣出十两的活计,也只能得一两。我听汤家太太说,公主做的不只是绣品生意,所以才这样大方。可民女斗胆问一句:公主要将绣坊开到几时呢?瑞香坊永远不会关张吗?若是瑞香坊没了,民女也人老珠黄,又该去哪里呢?” 舒泰刚要骂辛七妹放肆、乌鸦嘴,却被海枫制止。 “你既已想得通透,我这边更好办事。不错,求人不如求己。我不能保证,瑞香坊能一直开下去。也不能保证,你绣不出花那天,绣坊还供给你的吃住。但是当嫔妃,只要你不犯大错,汗阿玛并不刻薄。你若愿意为我所用,以我今时今日在宫中的地位,把你推上第一宠妃的位置,并不难。你可以一步登天。” “多谢公主成全。民女愿意为公主做事。如果不忠心,天打五雷轰。” “毒誓也不必发。你若变心,我自有手段应对。再说,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叫你侍寝。总得把你的来历编得像那么回事儿。这段时间,你也再好好想想。汗阿玛三十六岁,可比你整整大二十岁呢。你在瑞香坊做事,若是想嫁人,我也可以帮忙,找个年龄家世合适的男子来配。” 辛七妹凄苦地垂下头,与刚才那个慷慨激昂的女子,判若两人。 “两情相悦又怎么样,青梅竹马又怎么样。年纪一大,男子就要变心纳妾。那不纳妾的,无非是穷苦,没有钱而已。女子要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丈夫气不顺时,还要被打被卖。民女自小在乡间,什么没见过?服侍皇上,至少那些烦恼,都不会有。民女思前想后,再找不到更好的前途,才求了汤家太太的。” 这下连舒泰也说不出更好的话了,跟阿香同样,默默无语擦眼泪。 海枫今天要去太子那里,时辰上来不及,先叫辛七妹下去歇息,等宫门关闭,不当差的太监嬷嬷出宫时,好一起混出去。 “既然心意已决,从今天起,你就忘了自己姓辛,只记得姓王就好。名字先别取,最好汗阿玛愿意给你赐个名字,那才妥帖。等我下午回来,再商议别的。” 阿香领辛七妹去找富察嬷嬷打点,海枫则匆匆上了步辇,带着舒泰往毓庆宫方向赶去。 第4章 无心 “我要收拾高士奇,你给我搭把手。” 海枫一进太子的书房,就被丢过来这么一句话。 看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太子看妹妹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多少有些生气。 “哦,原来你早知道,五年前我挨打,连南巡都没去成,是他搞的鬼。” 知道太子正在气头上,海枫没有硬碰硬,轻声细语地劝。 “这样一个人,城府极深,学问又好,把汗阿玛哄得,几乎日日离不开,把他当成个朋友似的。太子哥哥知道他阴险,便小心些也就罢了。一时半会儿,可难处置呢。” “听听这张嘴,越发会说了。你怎么不提,好好地,他干嘛算计我呢?还不是为了大哥,为了这个储君的名头?” “都是哥哥,可叫我偏着谁也不行。这两年宫里丧事几乎没有断过,汗阿玛嘴上不说,可谁家死了三个妻室能一点都不伤心的?好在兄弟姐妹们这两年倒还太平,没病没灾,汗阿玛每回见他们,心情都不错。若是真闹出来手足相残的事,岂不叫汗阿玛为难,天下人看笑话呢?我也不过是胆子小,顾全大局而已。哥哥担待担待妹妹吧。” 太子听了这些话,半天没言语,可终究咽不下这口气,正练着字呢,蘸饱墨汁的笔猛地撂下,一大篇馆阁体写的道德经全都毁了。 “好,大哥我动不了,一个高士奇我若是还放纵着,外面还指不定如何揣测,以为我好欺负呢。这事外公办,叫你帮忙而已,到底怎么样?” 既然牵扯着索额图,海枫就不能明哲保身了。 “罢了,这人确实不好,撵走完事儿。跟着明珠吃香喝辣,汗阿玛刚要出手,他转头就上奏折参明珠,只顾自己活命,升官发财。这么个宵小放在汗阿玛身边,叫人怪心慌的。指不定哪天,他又算计谁。既然叫我帮忙,可怎么递消息?索额图大人的家眷进宫太招摇,储秀宫的娘娘又不出门。” “这话倒是在理。你等等。” 太子叫信得过的太监进来,去南书房。 “户部有个郎中叫马尔汉的,应该这会儿在,把他叫来。” 海枫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随意提问。 “这人谁啊?总也没听说过。” “刚冒头的,外公很信任。跟着去尼布楚,起初就是凑数的。谁知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会几句要紧的罗刹话,又懂得黑龙江的地理,和谈桌上属实出力不少。外公回来一上报,汗阿玛也赏识,允许他在南书房行走,不时传召问话。” “哟,这不是透着蹊跷吗?哪里能有这么好的人才,竟埋没到现在。” “他也不是早年就会,据说是安亲王派他去雅克萨城待过一段时间,所以晓得。我跟安亲王福晋问过了,这人信得过,出身行伍,心思极单纯,我也喜欢用他。” 说起‘安亲王’三个字,又提到福晋,海枫跟太子都好一阵子难过,眼圈发酸,不约而同地喝起茶来,排解这份悲伤。 “王爷也算高寿,六十五岁的人了,还享过几年清福。我只担心福晋。听说她整个人都垮下来了。要是王爷去年没有领兵去漠北,说不定还能多熬几年呢……” 听海枫说起,太子才想到自己随汗阿玛去给安亲王上香时,福晋失魂落魄,说话也颠三倒四的,神色中没了以往那份张扬镇定。 “总要想个法子……” 一语未毕,外头通报马尔汉到了,太子就叫他进来。 “臣马尔汉,叩见太子殿下。” “这是四公主,你也问个安。” 马尔汉一听,刚要站起来的腿脚不稳,差点露出马脚。他本质上是个老实耿直的人,不会演戏,幸好太子会错了意。 “无妨,四公主跟别的皇女不一样,大臣她见得多呢。汗阿玛私下里说,哪位大臣有资格体面,能见过四公主,就离入阁不远了。你今儿个既然能见,日后必有大造化。” 马尔汉看四公主面色丝毫不变,仿佛第一次听说世上有马尔汉这个人一样,心下嘲讽自己还不如个小姑娘,于是也找回了平时的样子,恭敬地给海枫行过大礼。 “多谢太子殿下、四公主抬举,臣铭刻于心。” “嗯。我仿佛听谁说过,你家有七个女儿,个个聪明伶俐,模样也不错。” “回太子殿下,臣命中无子,对她们未免娇纵些,贻笑大方。” “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家有没有年纪小些,人又机灵的?” “臣的五女儿十二,六女儿七岁,最小的才两岁,要说机灵,似乎小女儿好些,再就是,六女儿,胆量还不错。” “嗯。那就你的六女儿吧。那小的也实在太小。我叫四公主安排一个公主侍读给你们家,明白意思吗?” “是,臣回家一定好好调教她。” 太子对马尔汉的悟性表示满意,叫太监又把他送回南书房。 海枫不过无心插柳,暗地里放马尔汉去尼布楚盯着动静而已,这人却能深入索额图阵营到这个地步,真是意外之喜。 索额图想暗算她和多布,安排马尔汉的女儿在她身边刺探消息,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手反而把自己那点小算盘,一五一十暴露给了对手。 海枫越想越觉得滑稽,赶紧转移话题,免得真笑出来。 “要说公主侍读,我想起安亲王福晋的格格,还有她的外孙女,似乎也不小了,五六岁的样子。汗阿玛前几日叫我去,说起五妹妹的功课,一定要好好盯紧,最好尽快开讲。虽然没过明路,太后娘娘的心思,一定要让五妹妹做科尔沁的女主人,端敏姑姑的儿媳,许配给阿如拉弟弟。何不叫她们两个进宫来,陪着五妹妹读书呢?” “嗯,好像确实有这么两个小丫头,安亲王灵前没少掉眼泪,汗阿玛还劝了两句呢。” “是,我琢磨着,福晋有个念想,说不定能好些。老祖宗刚走,苏麻妈妈也是恨不能了断了自己。有十二弟成天陪着,缓和不少。” “这些事情,你比我在行。寻个汗阿玛高兴的时候问吧。你只别耽搁正事,放跑了高士奇。” 海枫想起还没来得及出宫的辛七妹,计上心头。 “哥哥放心,我今儿就动手料理了他。” 第5章 请君(一) 皇上如果真心喜爱、且想用一个臣子,他会自己掏腰包,暗地里补贴好东西。 高士奇坐在徐乾学的门厅里,喝着即便凉透依旧芬芳的茶,默默在肚里这样揣测着。 他环顾四周,看见那些南书房里早已熟悉的老面孔,极度不甘心。 如此风光,为什么不是自己? 徐乾学虽然从刑部尚书上头退下来,依旧没有离开京城,而是终日在四处讲学,为自己和他的兄弟、子侄们,赚取名望人脉。所以他的住处,终日门庭若市,不是肱骨之臣,甚至挤不进去。 而这些人,其实还落了下等呢。真正跟徐乾学走得近的,都不会这样明目张胆,而是借着攀亲的名义,频频入内宅,托词女眷之间亲热,多送首饰珍宝,不露痕迹地贿赂。即便是言官知道了,也很难弹劾,徐乾学大可以说,妇人无知,他一时疏忽,没有照顾到。 以高士奇对皇上的了解,这绝对会奏效,因为皇上信任他。快十年了,徐乾学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为自己开脱罪名。 高士奇出卖明珠,坏了自己在官场里的信誉,在南书房里举步维艰。他急需一个阵营。徐乾学不在朝堂,犹如居朝堂之上,徐氏一族都在京城抱团进取。出身寒微,少时丧父的高士奇,只有自己和他的糟糠之妻。 徐府的管事晾着他,就是不通报,一直等到其他人走得一个不剩,才堆起虚伪的笑,请他去书房说话。 “高大人别见怪。我们老爷不做官,竟比做官还忙呢。从前没时间做的学问,如今要一一做起来。今天刚去会馆里讲经回来。并不是刻意怠慢。” “可是呢。徐兄的学问,向来是一等一的好。” 高士奇进门时,刚好一阵萧瑟秋风吹过,拂动壁上一幅字。他以书法得康熙青眼,立刻便认出,那是颜真卿的真迹。大概皇上为了安抚徐乾学,特意赐下了这幅字吧。 “徐兄,别来无恙。” “哎呀,竹窗,我怎么就偏偏轻慢了你!快请进。” 徐乾学只穿着寻常布衣,半点富贵气息不显,于丛书中和煦地笑着,招呼高士奇坐下。 “自我开始养病,已是大半年不曾见你吧?病中的人,记性差。” “徐兄要保重身体啊。我此番便是奉圣上之命来看顾你,休息得如何。” 徐乾学这下吃惊不小。他还以为,高士奇落魄潦倒,所以来摇尾乞怜。 “高大人缘何不早说。我该沐浴焚香,远出迎接才是。” “哎,你是病中的人吗。动静小些也好。皇上让我转告,修明史的人均不可靠,他还是属意你来执笔。等明珠余党都被清干净了,你便可再入翰林。” 原来都已经做到六部尚书,再起复却只是翰林,这让徐乾学无法接受。他已经六十岁,病痛并不止于借口,身体确实开始吃不消了。这是他最后的入阁机会。 “有事,不妨直言。” 高士奇高深莫测地笑着,慢条斯理地享受着热茶。 “徐兄的弟弟徐元文可是大学士,如何舍近求远,问我一个小小的侍讲?” 徐乾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起身踱到书案前,抽出一个小匣子,随手打开,取出里头的青铜三足酒樽。 “前日刚得,说是商朝古物,我也不懂,高大人可否帮着品鉴?” 高士奇知道那是好东西,可惜,索额图不认得,也不喜欢。 “这东西太扎眼,不好脱手。” 徐乾学大感在此处谈论铜臭有辱斯文,又担心惹怒高士奇,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三千两。我派人去府上。” 高士奇知道这个报价已经高于那枚酒樽,也就松了口。 “准噶尔有变。皇上不想打了。” “一派胡言。皇上想这事,足有七八年,去年差点动手,连安亲王都搭进去了,如何能不打?” “此一时,彼一时。去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那就能打;今年旱灾涝灾,民不聊生,那就打不得。直隶地界什么模样,徐兄应该心里有数。就差易子而食了。下面的话,就连令弟也不知道。皇上接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密折,噶尔丹快扛不住了。今年草原枯黄一片,饿死人口牲畜无数。” 徐乾学眯紧双眼,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算计。 “皇上为难啊。” “徐兄慧眼如炬。皇上总不能明着挑唆蒙古各部内斗,也不能拒绝漠北来降,可这也太费钱粮。前前后后总共来了七八万人,每人给四斗米,你算算,国库要多大开销。还不算马匹牛羊的口粮。归化城的几处粮仓早放空了。” “知道了。我该让徐家的人,如何上折子呢?” “阿喇尼紧着跑漠北调停,催促他们和解。可噶尔丹一口咬定,不把土谢图汗交出来血债血偿,就不同意。皇上要面子,绝不交人。两边就僵持着。你知道,八旗那群武夫,巴不得多打仗,好因军功封爵。明珠的人又在装死,不肯为皇上分忧。只要徐兄在此时给皇上一个台阶,还怕不能入阁吗?” 徐乾学连连颔首,对高士奇千恩万谢,亲自送出府门。 大管家不明就里,刚要上前打探口风,却被主家一个眼神拦下。 “要是不想拿这份月钱,趁早给我滚回昆山老家!” “是,奴才糊涂了。” 大管家赶紧把徐元文请到书房来,又忙着拿银子送去高府。 徐乾学对着弟弟,痛骂高士奇。 “他以为我是谁,皇上跟前,我说一句,他连半句都不配!准噶尔,皇上要御驾亲征的,怎么可能不去。他在这给我下套呢。管家进来!” “是,大老爷。” “送去的银子,做好记号。轮流派人盯紧了他家,一定要查出来,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徐元文向来胆子不大,看哥哥这样暴躁,唉声叹气。 “要不算了吧。他或许只是银钱一时短住,逼得没法。我们既有,就当周济同僚又何妨?他在皇上面前固然比不上哥哥,比我可强多了。只为三千两,不值得。” “你懂什么?他后头的话是假,前头却不能假传圣旨。皇上确实不打算让我官复原职,只做个翰林了事。朝中有人在拦我。而且,这人厉害着呢,能左右皇上的想法。这个对头不查出来,徐家还怎么在朝中立足?我非得揪出来不可!” 第5章 请君(二) 高士奇的夫人,是瑞香坊印子钱生意的老主顾。 而且,还钱的期限快要到了。 他从徐乾学那里敲诈的三千两送到后,高夫人惦记着趁早送去,勾帐了事。一分利也是利,家里要是能周转开,起初也不会借贷。 可高士奇一直没有回家,高夫人向来不会越过丈夫自己随便做主,而且入秋以来,为时气所感,病中天天吃药,十二个时辰里倒有七八个是昏睡着,精神不济,越发不敢匆忙独断。 为了节省用度,家里仆人能裁的都裁了,只剩三个要紧的,都是高夫人的陪嫁,大半恋着情分,在这里死扛。 其中之一的钱妈,认真煎好一碗滚烫的药,生怕撒出去半滴,颤颤巍巍地端给高夫人。 “太太,喝药吧。刚换的大夫和方子,说比前头那个瞧得准。” “药材贵了,还是贱了?” “太太别问了,现在什么东西都是一天一个价。还了印子钱,若是有富余,我去央求下内务府的人,帮着多买点便宜口粮,咱们存着吧。紧急关头,银子不能当饭吃,还是粮食实在。” “嗯,这是正经主意。老爷还没回来?” “有动静,老陈早过来告诉了。太太别等了,喝药吧。” 高夫人深情地抚摸着装有三千两银锭的钱匣子,苦涩的汤药,仿佛也甘甜。 康熙对高士奇很慷慨,不仅时不时给些赏赐、物品,还指了西安门内一处小小的二进院给他用,离紫禁城不远不近,方便他进宫当差。不必花钱在住上,就省去好大一笔开销。但高家的生计,依旧难维持。 名士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当得,收古籍,收字画,动辄几百上千两,这种面子工程不能节省。高士奇从前在明珠门下,时不时有些引荐的外财可发,大致还能收支平衡,明珠一倒,高士奇青黄不接,又不能立马叫外人看出他窘迫了,高夫人只好偷偷借印子钱。 钱妈看她似乎今天精神不错,随口多说了两句闲话。 “东西贵,人可便宜呢。我寻思,城门口或许有贱卖的青菜,今天走去瞧瞧,反倒看见逃荒过来的灾民,孩子养活不起了,卖儿卖女的。都是给口吃的就领走。单有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哟,好漂亮,多少人围着看。她爹开始喊一百两,后来被抬到三百两,也没卖。” “妈妈是想着……” “少爷啊。都十七了。身边也没个服侍的。说出去,好没面子。像他这么大,又是官宦人家,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可是委屈。” “我没忘记,只是怕养活不起。先对付着吧,好在他自己也不大喜欢。妈妈留意着。这三千两若是有剩,省一抿子出来,买一个干净的吧。” 主仆两个又开始算钱该怎么用,仿佛匣子里的钱能凭空再多些,买齐过冬的棉衣和银炭等等,最好在涨价前置办的必需品。 说得兴起,窗外隐约有男人请安的声音,钱妈妈便知道是老爷回来了,收拾好药碗,打起棉门帘,高士奇正好走到门口。 “太太今天怎么样?” “换的新药方似乎不错,太太张了点精神。” 高士奇绷紧的面部上才出现些暖意,快步走进内室。 “幼宾难得在我回家时还醒着。待会儿要不要一起用点宵夜?” “老爷吃吧,我陪着。刚喝了药,那味道弄得胃口全无。老爷怎么才回来?” “外面的事,你不懂得。” 高夫人时刻惦记着钱的事情,开口问道。 “徐府送了三千两过来,可怎么用呢?” “哦,我卖了一幅字画给徐乾学。如今不是前两年风光了,重操旧业也无妨。这里头,两千两我有用处,搁起来别动。剩下一千,你做主就是。” 光欠瑞香坊的本利就一千五百两有余,高夫人迟疑半天,还是把实情咽回嗓子眼。 “知道了。老爷用饭吧。” 钱妈端上稀粥小菜,高士奇随便用了些,就要在床边的矮榻上歇下,应付晚上妻子口渴喝水或如厕。高夫人想跟钱妈说私房话,把丈夫撵去书房睡,然后郑重取出八百两银子包好。 “这就拿去。一天滚出的利钱也不少呢,省一点是一点。大掌柜的向来心善,你好生赔不是,只说差的过两日就送,想来她也不至于出口伤人。” “这倒不难,老婆子脸皮厚,掌柜的是年轻姑娘,被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可差的七八百,又哪里寻?” “实在不行,我把陪嫁的首饰衣裳典当过去。她们家也收这些细软,而且价格公道,比那群当铺的滑头强多了。过一日算一日吧。头一样,不能叫外面看老爷笑话。” 钱妈叹一口气,无计可施,挟了包银子的包袱出门。瑞香坊的后门昼夜不断人,阿香的大姐算定高家今天必来人,也等着没有睡。两边客客气气地记明帐目,门房出来,送了钱妈好远。 徐府的家丁一路尾随钱妈过来,把瑞香坊的名头位置记下,赶紧回府报给大管家。知道是这个去处,大管家觉得难办,于是叫来自己的老婆,叮嘱一番,套上车马送去瑞香坊。 不到半个时辰,大管家的老婆回来,跟丈夫嘀嘀咕咕半天,然后将一张纸塞在他手里。 第二天早上,徐乾学听说钱进了四公主手里,越发闹不懂,又把弟弟徐元文找来商量。 “要说是她,我倒有五分信。皇上心里拿她当皇子一样的。只我从不曾得罪四公主,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徐元文毕竟在南书房行走,眼界与哥哥不同,循迹推测着。 “要说四公主,那就是陈廷敬了。他也厉害,干脆回山西老家避风头,全不在意京城如何。原来门路在这儿。” “嗯。倒也未必。你来看,这是管事想办法弄来的,高士奇向四公主借贷的明细。或许,他只是贪图瑞香坊利钱低。你看这今天一百,明天五十的,借借还还,零零碎碎。若单是为蒙骗我,未免太费周折。搞不好是他那位,天上有地下无的贤妻,自作主张借的。再等等吧。” 到了下午,大管事又急忙跑来通报,说高士奇拿着银子去了索额图府上,徐乾学这才觉得味道对了。 能跟索额图交往的汉臣,只有一个李光地。如今明珠倒了,索额图一家独大,岂容他复出,于卧榻之侧酣睡呢。 徐乾学决定出手。 第5章 请君(三) 就在高士奇拜访徐乾学的那个晚上,一名自称为辛七妹的年轻女子,找到了左都御史郭琇的府上。 接连参倒河道总督靳辅、大学士明珠之后,郭琇声名鹊起,多有官员来求他办事,或依附结交。郭琇烦了,终日关着大门,连上朝都不打开,只走后门,绝不会客。这女子正值二八年华,品貌尚可,郭琇还想避嫌,但听说是汤斌的妻子遣来,才在大堂,敞开门窗相见。 “老夫人那里疏于问候,不知近况如何?” “太太还好,每日看着少爷们读书。郭大人,民女不大会说话,请大人不要见怪。其实,民女是太太遣来京城还债的。当年汤老爷过世,没有钱发送,只好借了一百两印子钱。好不容易这二年缓过来,太太东挪西凑,把本利都预备齐,叫民女随原左都御史王鸿绪大人,一起进京。” “哦,对,他三年丁忧满,到京城来候缺。我刚在御史台见过。” ‘辛七妹’扑通跪倒,给郭琇实实在在磕了几个响头。 “郭大人救命,王大人要卖了我!” 郭琇敏锐地感到事情不对,亲自关上门窗,扶那女子坐下,倒茶水给她喝。 “平白无故,他何必对你一个小女子下手?” “回大人,民女原不是汤夫人家里人,只是她的佃户。汤夫人一应事情都自己动手,从来不用婢女老妈子。因为印子钱是跟瑞香坊的女掌柜的借的,男的不好登门,才叫我来。我本不敢,汤夫人说,王大人为人正派信得过,我才敢来。汤府的老仆,送我去嘉定县衙见王大人。” 郭琇一下子抓住蹊跷的地方。 王鸿绪是华亭县人,他去嘉定,还是县衙? “你看见,或者听见什么了?” “郭大人,王大人根本不瞒人,大大方方收了嘉定知县五百两银子贿赂。民女本不敢声张,当官的老爷们,我哪里得罪得起?进了京城,住在他府上,我只办还钱的事情,然后等安排归乡。谁知今天,王大人突然跟我说,一位叫高士奇的大人看中我了,要买去当通房丫头。我趁他们看守得不严密,跑了出来。汤夫人说过,若有难处,可以来请郭大人帮忙,我就来了。” 郭琇将妻子请出来,带这位姑娘入内宅休息,然后开始思索,四公主,此番到底做何打算。 入京三年,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愣头青,只有一腔热血。 这女子一番话,漏洞百出。 一,王鸿绪学问尚可,做人差劲。同样是御史言官,要弹劾,大家都是明着上折子,不怕被报复。偏王鸿绪,只会上密折,偷偷交给皇上。告的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从来不得罪人,又显得自己特别勤快,没有渎职。汤斌大人生前向来看不起他,汤夫人不可能不知道。 二,高士奇与夫人少年结缡,伉俪情深,从来没有纳过妾,官场中当作一件奇闻在传。这女子堪堪算得上周正,又没有沉鱼落雁,哪里值得高士奇向王鸿绪开口? 这还只是两条大的,其余不合情理之处,他也懒得计较。 很明显,这是有人要借他的手,去弹劾高士奇和王鸿绪。 白日里,索额图刚把自己叫去,趾高气昂地要求参倒高士奇;晚上,这女子就登门。 会有这么巧吗? 郭琇在‘辛七妹’的话里,只敢信两件事:一,王鸿绪受贿嘉定知县五百两。这事,一查便知有无;二,她来京城,是帮汤家给瑞香坊还钱的。他若要验真伪,直接派个人去问就行。 换言之,四公主要自己主动上门去找她。那里是她的买卖,现在在太子麾下办事的郭琇清楚。 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郭琇知道,皇上和太子都很倚重四公主,她经手的几件事,办得干净利落。如此粗糙的谎言,不像四公主的作风。她是故意,要自己察觉出异常。 思虑清楚,郭琇把那女子再请出来。 “姑娘,你到底姓甚名谁,我也不管。回去请代我向四公主请安,另外,我明日御史台的差事完结后,会去五方楼拜会大掌柜的。内子胆小,出入瑞香坊传递消息,她胜任不来。不过可得先说好,我没有茶钱赏钱,上一壶白水即可。” 郭琇迟疑不定,但最终还是将心中悔恨说出口。 比起五方楼的男掌柜,对着眼前这位姑娘,他勉强能抹下脸面。 “靳辅的事情,我当年初出茅庐,见得不深,冤枉忠臣,罪孽深重。所幸今年皇上南巡,查清真相,靳辅得以平反。我心稍慰。这其中想必也有曲折,不然汤斌大人,不会含恨而终。四公主其中斡旋之事,我已听说。世间清浊,不可只看表象,郭琇受教。这话,望姑娘一定替我带到。” 说罢,长作一揖。 那姑娘只好代海枫受了礼,然后将郭琇扶起来。 “郭大人与其去五方楼,不如到隔壁的古玩店。四公主刚把那屋子盘下来,想改个别的买卖,清净着呢。” “那可是正好。我也免得占了茶楼的生意。听说那是高贵的地方,雅间要五两银子呢。” 第二天郭琇从御史台回家,换了件普通的灰棉布长袍,泯然众人地混进了正在改装中的古玩店。掌柜的看见,悄悄绕到他身后,轻轻拽一下袖子。郭琇会意,跟着一起进了后面的库房。 里头还算洁净,就是暗了些,几个博古架,上头毫无章法地堆着些玉石盆景和书画卷轴。中间一块地方清理出来,放着方桌、两把圈椅。一把青花大肚壶,袅袅茶香是茉莉花。 “郭大人见谅。店面刚拿下来,乱七八糟的。小的姓陈,山西人。” 这家门,郭琇立刻就知道,应该是陈廷敬家里出来的。 “掌柜的客气。茶就不喝了,事情说完,我早点走,免得被人看见。” “郭大人果然周到。此处有书信一封,您看完,依计行事。” 郭琇站着将信看过一遍,背下来,取出火折子要烧,陈掌柜随手从架子上取了个笔洗接着灰。 “后头若有变故,您可想办法给我一口信。另外,四公主让我转告:靳辅大人一心为民,并不在乎官位名声如何。黄河平稳,再不泛滥,他于心已足。郭大人当年事,从未放在心上。” 郭琇自惭形秽,匆匆告别陈掌柜,赶紧回家写奏折,弹劾高士奇去了。 第5章 请君(完) 面对索额图来势汹汹的围剿,高士奇并不害怕,他知道这人手段一般。 不过,四公主的加入,有必要提防。 从徐府出来,到回家这段时间,他去五方楼,要了最贵的雅间。 大掌柜的知道高士奇来者不善,亲自去沏茶。 “高学士似乎是头次照顾小店生意。” “你们这里要叫小店,京城就没有大的茶楼了。怎么,凡是初次登门的客人,大掌柜的都出来打招呼吗?” “看主顾是谁。” 高士奇抿一口明前绿的毛尖,觉得比徐府的还要好,只可惜,水差点意思。 “借纸笔一用,我要写封信。” 大掌柜的叫人取上好的文房四宝来,高士奇刷刷写就,随即扬长而去,叫把茶钱记账。 “瑞香坊借钱,五方楼收钱,四公主这算盘可是叮当响。修身齐家,高某对内宅之事,一清二楚。这钱需不需要还,掌柜的还是问东家吧。” 高士奇这副架势并没吓唬住掌柜的,不过他还是派了个干练的伙计,走内务府的路子,把信和这些过程,仔仔细细报给了翊坤宫。 海枫收到高士奇的信时,正在写给郭琇的信。听见高士奇如此狂妄,她正在拆信的手,停了下来,然后按照原意写完,交人送出去。 舒泰帮着磨墨,看见主子这样硬气,喜上眉梢。 “就是这样才好呢,也不知道这人依仗着什么。家里欠钱,吃了上顿没下顿呢,他不急,偏来吓唬咱们。” 海枫此时已经将高士奇的来信大致看过一遍,交给阿香收好。 “你可别轻看他。在汗阿玛身边待了十多年,总有点真本事。我不理他,是觉得时候未到。他这样忽然找上门,又写了这么一封威吓的信,逼我退出,倒让人不害怕了。他要真有本事能伤到我,早悄悄动手,绝不会打草惊蛇。可他为什么,又封了两千两进索额图家?就这点钱,保不住平安。以高士奇的精明,不会算不到。” 墨汁还有,海枫把局中人的名字都写在纸上,认真再推演一遍。 王鸿绪 徐乾学 高士奇 索额图 王鸿绪爱给康熙打小报告,这么多年来写的密折大多不痛不痒,其实康熙已经不大待见他了。王鸿绪敢收嘉定知县五百两贿赂,底气在徐乾学身上。可惜进京以后,徐乾学看不上这点钱,也看不上王鸿绪,三杯茶打发了他。王鸿绪无奈,只好转向高士奇,两边正在讨价还价,这些都是瑞香坊打听出来的。 不过,这点事情,斗不倒高士奇。以海枫对康熙的了解,他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高士奇之前受贿比这个还大,康熙未必不知道。清算明珠党时,靳辅喂进去的银子绝大部分都追了回来。康熙还特意私底下授意刑部,对高士奇手下留情,无需立案追讨。这人在康熙心目中的地位,区区五百两动摇不了。 海枫叫郭琇参的,是高士奇植党营私,纠结明珠旧部,试图为明珠翻案。 这条罪名,或许还勉强能奏效。 郭琇虽然不是她的人,但是个好言官,而且很聪明,值得培养,海枫不想让郭琇当炮灰。 索额图直接把差事丢给郭琇办,却不给他半点帮助,海枫推测着,是要叫郭琇先碰个钉子,让康熙先破例一回,索额图再叫自己的亲信紧跟着下场弹劾,康熙不好一个劲儿护着,总能见效。既贬低了汉臣在太子身边的形象,又能真正料理掉高士奇,一举两得。 明珠党恨高士奇临阵倒戈,没人会下场帮他解释开脱,实在不行,海枫手里,还有外放到山东的钱钰可以用。 剩下的,就看康熙心意如何了。 “城外放的姑娘,高家到底没买?” 阿香倒温水进来给海枫洗手,嘴里答话,手里也不闲着。 “没,我二姐放了各式各样,各种价位的,那个钱妈妈,每一个都看,犹豫着就是不出手。按说,高夫人手里不还有二百两?买个小丫头,怎么还磨磨蹭蹭呢?” 海枫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再说说,昨天晚上,徐乾学府上来人,是怎么问的?” “大姐说,来的是徐府大管家的老婆,他们家常来订绣品,从没借过印子钱。不知怎么的,突然要借五千两。公主知道,现在闹饥荒,谁家都不好过,这几日,本金都放得差不多了,暂时不够。大姐就没应。” 徐乾学为什么突然借钱?他压根不缺钱啊。上个月还从瑞香坊拿走一批新鲜绸缎,现银支付。 仔细一想,高士奇去徐府这个动作,也透着诡异。 她一开始以为,高士奇怕徐乾学膈应他帮王鸿绪办事,所以上门一趟打个招呼,现在想来,这就是一张纸条的事,高士奇亲自去,小题大做。 “阿香,你再去探瑞香坊的消息。叫富察嬷嬷去贵妃那里要手令,说我要给你个体面,悄悄回家一趟,娘娘不会计较的。见了你大姐,把昨晚的事情,一点细节都不要漏掉,全部记下来,然后报给我。舒泰叫张顺去乾清宫找梁九功。问问昨天白天,高士奇在汗阿玛面前说过什么没有。” 两个侍女答应着去了,海枫静下心来,处理常规的宫务:大公主暂定明年四月出嫁,随着去的嬷嬷宫女,现在就得定下来;住在阿哥所的皇子皇女们,入冬一切动用的东西现在都是她管着,内务府报了单子;太后的新居宁寿宫快修完了,里头的摆设,造办处画好图样,贵妃看过后,叫她也帮着出出主意,怎么讨太后的喜欢。 海枫耐着性子处理,一抬头,午膳都摆好了。 看菜色似乎比平时丰盛,她刚要问,赛纶嬷嬷直接夹了一道醉虾放在碟子里。 “刚才过去要手令,贵妃娘娘亲自嘱咐的加菜。娘娘说看账本,四公主这里竟然开销最少,简直不像话。奴才也觉着,公主也太省俭。自己的份例计算着,还要匀给七阿哥、十三阿哥、六格格、七格格。省出去这么些,都便宜了别人。二公主那里,比咱们多两倍不止。贵妃娘娘把她叫过去说了好几回,不还是花费得厉害?” “二姐姐打小过惯好日子的,由奢入俭难。外面灾民都吃草根树皮,卖儿卖女,我吃的太好,心里不安。这几道好菜,分些去给阿哥所。” 赛纶嬷嬷只好叫人进来分菜,正忙活呢,张顺从乾清宫回来,却是空手而归。 “主子,昨天皇上叫高士奇讲周易,后来又说了会儿明史。梁总管也听不懂,只记得皇上面色不好看。再往后,皇上就叫服侍的都出去,只跟高士奇一人,在书房里聊着。” 海枫瞬间没了胃口,把筷子撂下。 这个高士奇,还挺难对付。 第6章 入瓮(一) 郭琇本打算,等证据更齐全些,再上折子,但索额图不停地催促,他只好在去五方楼后的第七天,冒险前往南书房,直接呈递弹劾高士奇的奏疏。 他到得早,值房里还没有几个人,而且都跟他不熟,气氛很尴尬,郭琇讪讪地坐下,擦着并不存在的汗滴。 忽然门帘一挑,走进来个大汉,方才三缄其口的官员们马上活跃起来,向这人道贺。 “马尔汉大人今天这样早!” “送女儿进宫,她年纪小,我总怕她冲撞贵人,多嘱咐了几句,不然还能更早些。” “真是难得的体面,咱们中间,也只有您老能得太子殿下赏识。” “四公主的侍读,可不是一般的官宦小姐能担当的!说不定日后……” “哎,慎言啊。这可是大不敬!” 郭琇听见是四公主的侍读,忍不住仔细打量这位马尔汉,只见他两鬓斑白,身材敦实,略微发胖,两只豹眼,在皱纹中闪闪发光,正好和郭琇的眼神对上,互相点头问了个好。 马尔汉身上那种极强的杀戮气息,让郭琇不寒而栗,借口透气,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马尔汉没提防,跟他撞上了,郭琇矮瘦些,差点跌坐在地上,被马尔汉单手拉住。 “郭大人不要紧吧!” 郭琇感觉到马尔汉在他的手掌心里快速地写了个‘四’字,又塞过来一张小纸条。 “没事,原是我不当心。出去走走,走走。” 他正为难,该去哪里看这纸条,一出来,迎面就撞上个小太监,说皇上这会儿有空,请左都御史郭大人前去相见。郭琇无可奈何,尾随他而去。 结果到了门口,梁九功笑眯眯地等着,请他去隔间喝茶。 “郭大人多包涵。高士奇大人今天,弄来本宋朝的棋谱。皇上高兴,正在里头参详。您再等等。” “无妨,我便候在此处。” 还是刚才那个小太监,领着郭琇去了,绕到乾清宫后边。 “这是我们的地方,郭大人放心用,没有别的大人会过来。” 然后打起门帘请郭琇进去,小太监在外边守着。里头均是平常中等人家的摆设,也不稀奇,只有一张长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裁好的空白奏折三份,都和郭琇在家里用的一样。 他没时间纳闷,展开纸条细看,见和五方楼的书信笔迹一致,心中大定,按着上面的指点,重新写好奏折,晾干墨迹。然后将旧奏折和纸条依旧如前焚毁,倒在笔洗里,整理好衣服出去。 小太监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吓了一跳。 “郭大人好笔法。” “惭愧,科考时练出的功夫,所幸没丢下。” 二人重新往前头去,梁九功看见,与他会心一笑,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又出来,收了郭琇的奏折。 “大人回值房休息吧,若皇上有传唤,奴才再派人过去。” “有赖梁公公周全。” 梁九功送走郭琇,进去递折子。康熙看那残局入迷,执黑子举棋不定,随手将折子搁在案上。对面的高士奇执白子,见状,把棋子重新放入白玉棋盅。 “皇上,卫懿好鹤亡其国。还是先看奏折吧。” “你不准走,待会儿接着下。” 梁九功把折子重新呈上,康熙看了,眉头紧皱,怒视高士奇。 “你跟王鸿绪,怎么回事?” 高士奇心想,也不过如此,跪下解释。 “皇上垂问,臣知无不言。王鸿绪受贿五百两,保嘉定知县年底吏部考核为优。这事臣略有耳闻,他也来我家求过情。但……” “避重就轻,巧言令色。朕问的,是你俩拉拢翰林院诸学士,哄骗学子,四处宣称,可以照当年,朕直赐你会试资格的例,保举他们,免去乡试、院试,借此勒索钱财。” 高士奇默默盘算着,觉得这个罪名,编得还不错。 “回皇上,如此种种,臣都是头一回听说。实在只按圣上的吩咐,见过王鸿绪两次。问起,准噶尔的事。” 康熙挥一挥手,梁九功带着伺候的太监们,迅速退出去。 “他怎么说?” “臣当时装作随口一问,他也没有在意,只说劳民伤财,胜负未定,不如和谈。” 高士奇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依仗,那就是皇帝的信任。 修明史,执笔翰林呈上书稿,康熙随手一翻,恰好是明英宗北伐蒙古反被俘虏那一段。当时康熙的神色,高士奇读懂了。 情势,动摇了圣上亲征蒙古的野心。 外面的饥荒有多严重,连海枫都知道,康熙更清楚。如果问他自己,康熙当然想御驾亲征,扫平漠北漠西;可现实是,为战争准备的粮草,一部分已经被挪用去赈灾,今年冬天,恐怕还得接着挪用。最后能剩多少,谁也不知道。 高士奇运用他伴随康熙十多年的经验,抓住这个瞬间,主动说出了当时,康熙最想听到的话。 准噶尔之事,再议一番,如何。 高士奇从来没有对徐乾学说过谎。他正是利用徐乾学对自己的猜忌,和远离康熙的空档期,引诱徐乾学走上岔路,让他调转矛头去对付索额图,与复出的良机失之交臂。 康熙确实想让徐乾学去主持修明史,目的是给这位老臣一个契机,提出打蒙古的弊端,在朝堂上引发议论,看百官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 只有这部分,被高士奇刻意隐瞒了。 书房中,时间静静流逝着。 高士奇的汗水,一滴滴落在面前的砖地上。 “竹窗,你先起来吧。这份折子,朕会再派人详查。” “皇上,臣办事不力,识人不明,惭愧至极。郭琇向来耿直,不畏权贵,臣相信他所弹劾,确有其事。大约是王鸿绪打着臣的名头,诓骗学子。可若是对簿公堂,不免说出准噶尔的事,于皇上江山大计,有害无益。臣便认下吧!” “唉,你这又是何苦……” “臣侍奉皇上年久,老母在家,无人照看,拙荆又病重,恐怕时日无多。还请皇上恩准,臣休致归乡。” “也罢。准噶尔的事情,朕回头还是交给徐乾学吧。你多陪伴母亲、夫人也好。待风平浪静,朕再找个由头,把你叫回来。” “臣,谢主隆恩。” 第6章 入瓮(二) 郭琇一击得中,令索额图暴怒。 是夜,他紧急把李光地,叫到了自己家里。 作为一个福建人,李光地很怕京城的秋风,快要入冬了,他穿着件秋香色的丝棉锦缎袍子,快步走进了索额图的书房。 “哎哟,好冷好冷,可是到时候了呢。” 索额图心急如焚,不仅不冷,反而嫌热,听见他这么感慨,愈发暴躁。可惜,他手底下能窥测圣意的,只有李光地一个人,正是用着他的时候,不能发火,于是叫仆人拢了炭盆,端手炉、脚炉过来。 “厚庵,高士奇被罢职,你听说了吧。” “嗯。这事蹊跷。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现在还不清楚,要等一等。可恨,叫郭琇在太子殿下面前大大露了一次脸。管家!” 远远地,可以听见外面立刻有人应声。 “老爷,奴才在。” “让请马尔汉过来,怎么还没到?” “奴才这就去催。” 索额图扔掉正在手中盘弄的一块鸡血红古玉,重重地坐下。 “一群没用的东西。偏我今日被太子殿下派出去,不在南书房,详细一概不能知。梁九功那群阉奴,我又懒得结交。” 李光地喝了一口茶,发现里头兑了牛奶,他不喜欢,又搁回桌上。 “马尔汉,又是哪一位?他怎么知道里头的情形?” “说了你也不大懂,他是军营出身。现在在户部领个闲职,皇上还没想好,怎么用他。” 哼,不过是信不过我,不愿说而已。 李光地抱紧手炉,惜字如金。 “大人不要对我期望过高。五月里我才被皇上申饬,逐出翰林院,撵到通政司反省。细细算来,总有三月不曾见过龙颜。”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谦虚什么?我若是有旁的人可以问,哪里会劳动你?” “不是还有这位,新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通传,说马尔汉大人到了,索额图亲自走到门口,迎了进来。 两边都急着通传消息,胡乱行过礼,一边往书房里头走,一边就说起来。 “郭琇是一大早来,晚上我们走了,他也没走。起先参的什么,我没听见。后来临散,才隐约听见,王鸿绪也一起被革了职,发回原籍,罪名定的是,勒索官员。” 马尔汉忽然见李光地这么个生面孔,下意识住嘴不说。索额图给他们二人互相引见了,三人重新分宾主坐下。 “四公主那里,有没有消息?” 李光地这才正眼看了马尔汉一眼。 这人怎么爬得这样快,连后宫都有门路。 “小女刚才回家说了些,我忙着盘问,所以来迟。她说急切间,四公主打听到的也不多,只知道高士奇当时,在陪皇上下棋。郭琇的折子递上去,皇上很生气,把梁九功他们都遣出去,单独问着他。再后来,高士奇出宫,郭琇又被叫过去,似乎皇上要他,把折子给重写一遍。” 李光地知道皇上信赖高士奇,轻易不会降罪。闹出这么大动静,连王鸿绪都被革职,郭琇一定是参了个重罪。 会是什么呢? 李光地再次后悔,一时疏忽,被徐乾学抓到把柄,失了天子近臣的便利。 如今的他,只是个极普通的臣工而已。 得赶紧想办法,重回翰林院。 三人正绞尽脑汁,思索其中由来时,管家突然拿了一封信进来,说是左都御史郭琇送来。索额图迫不及待地拆开,迅速看过一遍,捶胸顿足,破口大骂。 “好个高士奇,忘恩负义!当年不过一个穷酸文人,卖字糊口,成天在我府上寻觅生计。若不是我可怜他,给了个面圣的机会,他指不定现在怎样吃糠咽菜呢!好啊!事到如今,竟然往我背后捅刀子!” 李光地生怕他不小心把信纸掉在炭盆里烧着,急忙夺过来看了,碍于情面,又递给马尔汉看。 “罪名是,植党营私,勾连王鸿绪,勒索各级官员,收取贿赂四十余万两。依我看,这罪名很贴切,高士奇这勾当,十多年了,皇上早知道,明里暗里护着。大人怎么……” “罪是这个罪,钱不是这个钱。高士奇穷得,都开始借印子钱,哪有四十万两?他是借着这个由头,给国库添进项。用的,怕不是明珠的钱!你俩看着吧,明珠不日就要官复原职了!” 马尔汉脑子不大聪明,愣在那里半天。好在他嘴巴严,想不明白,干脆三缄其口。 怎么又把明珠,扯进来了呢? 这事,四公主知道吗?要说不知道,郭琇总不能告诉索额图,反而不对四公主说;要说知道,刚才女儿回家,没提起啊! 书房里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一时僵住。偏偏管家没有眼色,又跑进来通传,这次竟然是高士奇,自己找上门来了。 索额图咬牙切齿,花白的胡须剧烈地抖动。 “我不见他,猪狗不如的东西!脏了我的屋子!” 李光地沉着冷静,先拦住要出去传话的管家,苦口婆心地劝解。 “好歹听听他要干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既然敢来,大人不见,反而显得您怕了他。” 索额图说不出个‘请’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管家小跑着出去请高士奇。李光地顺势躲在屏风后面,马尔汉灵机一动,也跟着躲进去。李光地瞪了他一眼,终究不敢提醒索额图这里还有一个外人,怕连自己也被清出去,于是没有出声。 高士奇回家探望过妻子一趟,见她今天也有好转,才安心出门,来见索额图。 “久未问候,大人别来无恙。” 索额图怒气未平,抄起桌上的茶杯就要砸高士奇,却被一句话拦下了。 “明珠这次复出,您到底要不要拦着?” “还敢提起,不都是你搞的鬼?” “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既然借明珠大人应了一次急,那自然也要拉他一把;索额图大人当年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如今在下即将归乡,也该为大人筹划一番。”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 “在下知道,大人视我,如同草芥。可偏偏皇上就是信我,无可奈何啊。大人,当年三藩之乱,明珠力排众议,支持皇上对南方用兵,从此平步青云;如今,皇上要打噶尔丹了,他又借我手,献四十万两军饷。” 说到这里,高士奇瞄一眼屏风,确信那里有人。 “皇上即将在南书房召集群臣问询,攻打蒙古,是否可行。徐乾学与李光地交恶,大人又与李光地交好。如此良机,万不可失啊。” 说罢,高士奇也不等索额图回答,自行扬长而去。 马尔汉不知道文臣之间的过节,听得云里雾里,干脆死记硬背起来,打算回头报告给四公主。他扭脸一看,发现李光地握紧拳头,眼中隐隐,有跟自己身上,相似的杀气。 第6章 入瓮(三) 凭空多出来四十万两银子可以用,康熙还是很高兴的。 直隶那边,于成龙负责赈灾,花空了三十万两,仍然不够,要求增加,这笔现银来得正是时候。 所以第二天的大朝会,他心情很好,结束后回南书房,脸上依旧有笑容。 大学士徐元文判断错误,以为这是个开口的良机,于是在随后的内阁小会议上,趁机对索额图发难。 “皇上,臣,有本要奏。” 徐元文能当大学士,一,康熙喜欢他的学问;二,这人是徐乾学的弟弟,爱屋及乌,康熙对他一向还算客气,内心却嫌他有点拘谨又死板,不如哥哥老练。 “徐卿有何事啊?” “臣要弹劾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妄议国家大事,动摇社稷根本。” 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 收拾完明珠党羽,康熙其实就惦记着,怎么慢慢地,把索额图再次推出权力中心。他跟太子走得太近,终究不是好事。徐元文能如此主动弹劾,康熙有点惊喜。他还以为,总得徐乾学‘病愈’,这事才能开始着手办呢。 “这可是重罪。徐元文,究竟索额图,说了什么?” “索额图频频调阅户部记档,并向多名官员宣称,国库吃紧,平准噶尔之事,理应罢议。” 康熙快速环视一圈屋内,发现今天留下的人,跟索额图有来往的居多,正要说话制止徐元文,索额图却抢先开口。 “徐大人,照你这么说,你认为蒙古非打不可,但凡对此提出异议的臣子,便是居心叵测?” 如果是平时,谨慎的徐元文听见索额图如此反问,通常会再说些委婉的话进行修饰,好给自己留下周旋的余地。但这次,他的兄长徐乾学言之凿凿,皇上必定想亲征漠北,徐元文出于对兄长的信任,把话说死了。 “喀尔喀蒙古三部,已尽数归顺大清。噶尔丹于漠北大动干戈,致使民不聊生,且多次对皇上无礼。如此乱臣贼子,索额图大人总不会说要放过吧?” “好一个民不聊生!徐大人,我承认,确实在户部调过文书,也同几位走得近的官员,说起过罢兵的事情。但这些都是预备着,皇上问起,我好应对。准噶尔一事,我刚写了个大概出来,放在家里,改好后就打算呈递给皇上。” 索额图出列,三跪九叩,郑重进言。 “皇上,臣亦有本要奏。如今天灾不断,国库空虚,漠南漠北,多次告急,请求支援粮米。噶尔丹处储备,总不会比漠南更加丰盈。如果此刻准备开始议和,凛冬将至,噶尔丹思虑吃用无可为继,或能功成。臣于尼布楚归途中,亲眼见生灵涂炭,故有此意。但不知,徐大人又从何处定论,噶尔丹非打不可?难道你能凭空,给国库变出来十几万石军粮吗?” 即便是想听的话,从索额图的嘴里说出来,康熙也反感。 这下难办了:如果他支持徐元文,那北伐蒙古一事,就不能再动摇,君王岂可朝令夕改?可惜情势正如索额图所说,和谈不打比劳民伤财要好,康熙又不想凭空抬高索额图在朝中的威望,让百官误会,他又开始打算倚重索额图。 真是,进退两难。 这个徐元文,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南辕北辙? 高士奇不是已经向徐乾学清楚传达了他的意思吗? “二位爱卿均言之有理。朕倒是好奇:索额图既提议罢兵,又有何妙计,可让噶尔丹俯首?而徐卿,又打算如何弥补,国库的缺口呢?” 康熙的话,明面上听起来不偏不倚,实际上还是打算多拉徐元文一把。 噶尔丹的事情,理藩院反反复复派人去都没有进展,索额图估计也没有妙计;而军粮,总归还是钱的事情,徐元文应该能想出点说辞,把眼前这个危机先应付过去。 索额图冷笑一声,请徐元文先回答。 “徐大人,皇上正问呢。你不会只是纸上谈兵,连个筹措的办法,都拿不出来吧?” 徐乾学本来给弟弟准备了几个计谋预备,甚至愿意徐家带头捐款,舍出一半的家底来。但徐元文太紧张了,眼前,康熙的冷淡,索额图的咄咄逼人,都是事前商议中不曾预见的,他开始害怕,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整话。 索额图乘胜追击,高谈阔论。 “回皇上,臣以为,此项事属理藩院职责所在。尚书阿喇尼未能劝和土谢图汗、准噶尔二部,有玩忽职守之嫌。譬如噶尔丹执意索要喇嘛哲布尊丹巴、土谢图汗二人,其实未必不可稍作转圜。毕竟,噶尔丹的弟弟不是这二人亲手杀死,而是土谢图汗的长子噶勒丹一箭射死的,把他交出去,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康熙没有想到,索额图竟真能说出点东西来,而徐元文又败下阵来,面色逐渐难看。 “此事,朕先问过阿喇尼,再议。没事的话,你们先下去吧。朕有些乏了。” 这就是变相的逐客令,众人没敢接着惹康熙不痛快,跪安后齐齐退出。 梁九功趁着这股乱劲儿,暗地里用肘部轻轻怼了一下徐元文。徐元文明白意思,走得很慢,落在最后面。等他们都走远,又折回来。 康熙心中有气,语气如三九天冰冷。 “怎么,高士奇没把话说明白?” “不……” “那你怎么还反着说?” “回皇上,臣……” 徐元文知道大哥是徐家最宝贵的希望,绝不能失去皇上的信任,很快下了决心。 “都是臣的错。高大人说清楚了,大哥也嘱咐过我。只是臣自作主张,以为高士奇假传圣旨,意在,意在阻止大哥官复原职,他好在皇上身边,一枝独秀。” “胡闹!朕原以为,你们既饱读圣贤书,能比索额图之流明白些,没想到也搞这些,互相倾轧的勾当,耽误朕的大事!限你三日,想法子把这事扭转过来。没有办好,不要来南书房当差!” 徐元文连连叩头,手忙脚乱,几乎趔趄着出了殿门。 康熙盛怒之余,也没有忘记索额图刚才提出的那个,折中的办法。 或许,能用一用。 “传旨,宣理藩院尚书阿喇尼,速来见朕。” “嗻。” 第6章 入瓮(完) 将朝野搅得天翻地覆,高士奇却悠哉悠哉地,正在收拾行李回老家。 索额图跟徐乾学,这次怎么都得倒一个。他更希望是徐乾学,索额图太容易对付了,四十万两买一个他,高士奇会觉得自己亏太多。 高夫人病中听闻,丈夫居然可以跟自己一起回老家住,心情大好,身体逐渐康复。她惦记着赶紧把外头的帐算清楚,尤其把瑞香坊的印子钱结清,早走一天都是便宜的。可高士奇不同意。 “京中多有故旧,我还得去拜别。冬天赶路,你的身体也吃不消。咱们春天再走。” 他在等,等徐乾学上门。 终于,十月将尽,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许三礼状告他与徐乾学招摇纳贿,康熙不仅没有准奏,还将许三礼降了两级。徐乾学黔驴技穷,登门认输。 最上等的银霜炭缓缓在地龙里燃烧,高士奇不大的书房内,温暖如春,还养着盆娇嫩的一品梅,用紫砂盆盛着,外头套个官窑青花的如意纹瓷盆。 高士奇手里写着字,眼睛也不看病歪歪的徐乾学,嘴里十分敷衍。 “徐兄这会儿上门,也算沉得住气。果然比我年长十五岁,老骥伏枥,见多识广。” 还不到一个月,双方完全调转身份,徐乾学出门前差点决定听天由命,不受这奇耻大辱。但徐家汲汲营营多年打下的这点根基,不是他一个人的。一朝毁去,无颜面对乡亲父老,只能跑来,跟高士奇讲和。 “怪我,看错了你,不自量力。还连累了许三礼。” “徐兄其实算得很准,比索额图强。他要没有郭琇,早进了我的局。只是徐兄打算与我同归于尽,又舍不得幼弟、爱子名声受损,拼命将他俩择干净,反而被皇上看穿了是要陷害于我,徐元文之前的牺牲也一概付之东流。咱们相交多年,徐氏一族上下,如此困窘,倒让我怪不忍心的。” “你……究竟要如何?给个痛快吧。” 高士奇将笔仔细地涮洗干净,然后打开地龙,又搁上两块新炭。 逐渐活跃起来的红色火光,照亮他冰冷无情的双眼。 “三件事:一,你再也不许出现在皇上眼前,除非我让你来;二,五万两银子;三,把陈梦雷,交给我。” 徐乾学听了头两件,还觉得勉强可以办,听见最后一件事,气得不停咳嗽,用枯瘦的手指,勉强掩住口鼻,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高士奇,我同你交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陈梦雷这样一个老实人,都被李光地逼到宁古塔去了,你竟也不放过!” “徐兄,别说得仿佛自己是个圣人一样。你跟陈梦雷,也不是什么生死之交吧?为何偏帮着他,宁可跟李光地撕破脸呢?” “我……我……” “平耿精忠方略,到底是李光地一人所做,还是与陈梦雷合写,我不在乎;我只知道,陈梦雷的《绝交书》,皇上看后,几乎落泪。可李光地更好用,皇上没办法,最后流放陈梦雷了事。徐兄不就是看中皇上这一点恻隐之心,才竭力看顾陈梦雷吗?你还指点他,研读周易,专攻在下所长,盼他学成,将我压倒。如何?可有半点不对?” 徐乾学此刻才意识到,他这些年,一举一动,无论大小,都在高士奇眼中。 “我若依你,此事如何收场?” “当然是我去向皇上求情。徐元文的名声依旧都坏了,便是他一力担待吧。徐兄回原籍,享两年清福。刑部尚书做不成,明史还是可以修修的,一个清贵翰林跑不掉。徐家,可以看下一代。” 高士奇把表面功夫做足,亲自把颓废自责的徐乾学送出大门,扶上马车。他竭力控制住内心的狂喜,默默站在寒风中快一盏茶时间,才回身入府。 站在前面的庭院里,他并不着急进内宅去看夫人,身上的得意还没有散尽。相守多年的妻子,不需要知道丈夫其实并非如想象中光风霁月。只有她,高士奇不想伤害。 快了,除掉徐乾学,再拿捏住李光地,皇上身边就没有可以被视为对手的聪明人,他,高士奇,一个幼年丧父,一度穷到卖字为生,连科举都未曾正经参加过的文人,即将位极人臣。 过往一幕一幕,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自己如何卑躬屈膝,讨好索额图的家奴,得到跪在地上奉承他的资格;入翰林后转投明珠,眼看他富可敌国,权倾天下,又转眼之间,沦为乾清宫的看门狗,苟延残喘。 全都,愚不可及。 钱妈挎着个竹篮,从集市上回来,远远看见自家老爷穿得单薄,就对着风口,一动不动站着,急忙小跑过来。 “哎哟,我的老爷。您要是病了,夫人还不得急死?好歹把大毛衣服穿上啊。” “无妨,我这就进去了。正好换衣服进宫。皇上要见我呢。” 钱妈服侍的日子久,一眼就看出高士奇今天心情不错,又提起给少爷买丫头的事情。 “过了这会儿,行市恐怕又上去呢。老家又没有京城这么些好的。老爷之前不准买,说养活不起;现下皇恩浩荡,赐了银两东西下来,家里也宽裕了,是不是再看看呢?” “若说买人,还是回老家吧,至少知根知底。这个冬天,你们三个多担待着,把太太看好。我给双份儿的月例,过年另有赏钱。” 钱妈脚步轻快地去厨房把菜归置好,又进屋子帮高夫人找衣裳给高士奇换。老陈在窗外禀告,说来了两个太监,接老爷进宫,高士奇在脑子里再次确认一遍,要跟皇上说的事情,才出去跟太监们问好,坐上马车。 西安门离宫里很近,没多久就进了西华门,直奔乾清宫。高士奇一下车,没看见梁九功,反而是张顺等在那里,心下已有三分明白,拱手行礼,又递银子过去。 “许久不见张公公了。” “高大人收着这个吧。奴才可不敢拿。您的银子,都是皇上赏的呢。请吧,四公主等着您的大驾呢。 第7章 对峙 海枫捏着古玩店的房地契,坐在康熙的暖阁里等高士奇。 她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蠢,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当面骂这人几句。 贵妃也这么想。 “被人算计了,还不敢说话,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去,万事有我呢。” 高士奇进来,看见四公主眼色凌厉,面前的棋盘上,又有文书,顿时喜笑颜开。 “怪不得皇上喜欢公主殿下。做事真是简便利落。我前日才对皇上说起,今儿就把契书改好名字了?” “改是改好了,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走。” 高士奇环视四下,发现暖阁里除开他俩,一个人也没有。 “高大人不用找了,汗阿玛不在,去宁寿宫了。我来送文书,偏太后娘娘派人来请,说有重要事情。汗阿玛约了高大人,又不好失约,我便自告奋勇,留下来关照。另外,我棋艺不精,想向大人讨教一二。汗阿玛还夸我,好学来着。” 看来这棋非下不可,高士奇只好落座执黑子,海枫便拿了白子。 “四公主连太后娘娘都请出来用,到底对高某有何要紧话说?” “高大人四十万两银子都花了,到底又想干什么呢?” 高士奇看棋盘上,对手来势汹汹,并不慌张,只严密防守。 “事前,高某警告过公主,别掺和进来。您还是点拨了郭琇,叫我一番安排落空;之后我要套明珠入局,您又节外生枝,换了奏折。郭琇又不是陈廷敬,公主连番多管闲事,横加干涉,要您一间正阳门内的铺面而已,高某自认,不算过分。” 海枫恨不能扇他一巴掌,或者把茶水泼过去,只可惜这些虽然解气,却于大局无益。她没有做这些冲动的事,让高士奇有把柄在康熙面前攻击她。 “值一万两银子的铺面,我就当买个教训。五年里,太子哥哥都不知道当初是你诬告他,偏这会儿知道了。打从一开始,你就故意放出这个消息,要利用他,好显得自己无辜被动,让汗阿玛偏向你。好计谋,我输了。高大人怎么说动汗阿玛,让我匀给你一个铺面的?只要高大人愿意指点,价钱好说。” 高士奇纤长的手指敲击棋盘,指着刚才海枫落子的地方批评。 “公主这陷阱也太浅显。棋力不够,下得还不专心。您那点产业,说实在的,不在高某眼中。” “那你跟我在这儿,啰嗦什么?” “嗯,这才有点意思!” 把棋子都倒回去,高士奇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海枫。 “公主殿下,皇上的这些皇子,到八阿哥为止,高某都看过了,没有出挑的。就只有您,还有点成大器的样子。只要公主愿意丢掉,陈淑怡教的那套可笑的妇人之仁,与我联手,储位,犹如探囊取物。”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喇尼奉密旨去归化城了,皇上的意思,您不懂得?” 海枫被这个问题分去心神,慌张间下错了子。 高士奇毫不客气,出手吃掉一大片棋。 “归化城的掌印大喇嘛,跟噶尔丹有交情。皇上命他带着土谢图汗的长子,噶勒丹的性命,去跟噶尔丹讨价还价。也就是说,您未来的公公,现在命悬一线。” “你究竟知道多少……” “原来主要靠猜,后来土谢图汗部归顺,皇上就不大瞒着了,曾经跟我聊过这件事。四公主,我说的妇人之仁,就是这个。您真的想学下棋吗?您是来逼我,为此事出个主意的。筹码,就是向拙荆告发高某,残害忠良,搜刮民脂民膏。您向来在内宅颇有手段,高某府上不可能总是三个人,我相信您能办到。可是,我也知道,您在江宁到处搜罗美女,企图送汉女入宫伴驾。” 海枫清醒地认识到,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正要弃子认输,高士奇却将整盘棋搅乱。 “四公主,和棋吧。高某的对手里,您第一个看清了我的软肋,在您这个年纪,算得上天才。高某此生,可以负天下人,不能负贱内。她身体弱,经不得吓唬。我不能拿她冒险。只要公主愿意收手,保证不对他人说起,我愿为您解此困局,让皇上回心转意。铺面,您也拿回去。要是手头局促,高某三天内,能筹出二十万两现银。” “好大的口气!” 海枫本意是嘲讽高士奇,狂妄自大,似乎能玩弄康熙于股掌之间,结果对方却会错了意。 “高某伴驾十多年,身家何止四十万两。京中官员,想向我行贿,还怕找不到门路呢。” “算了吧,你从他们身上索要来的钱,不还是从百姓身上,层层盘剥下来的?” “四公主又开始妇人之仁了。您通过瑞香坊,在城门口办粥厂、舍棉衣,又救得了几人?恕高某直言,您现在自身难保,还是多用些心思,在皇上身上吧。只要公主愿意同我讲和,哪怕不联手,高某也愿意指点一二。其实,我曾数年间不得其法,受郭贵人点拨,才晓得此中玄机。便告诉四公主,也是应该的。” “额涅?” 海枫本来也不大忍心去伤害高夫人,高士奇让步这么多,还是见好就收吧。 “你且说来听听。” “公主,您也好,诸位皇子、嫔妃也好,虽然常常与皇上见面,却不懂皇上。” “我们不懂,难道你懂?” 高士奇丝毫不在意海枫的鄙夷。 “不错。此处必有纸笔。公主和我各自写下,一对便知。” “写就写。去研墨吧。” 海枫打定主意不写实话,随便写了个‘天下一统’,高士奇却写得很长,互相取了对方的来看,海枫看纸上写的是: 旷古烁今 人君之极 德才兼备 万民典范 说了跟没说一样! 所有皇帝不都是这么吹嘘自己的吗? “看公主的脸色,您是不信吗?” “高大人,我虽不如太子哥哥学贯古今,史书总看过两本。你这写的……” “一纸空言?可如果,皇上真的想这样呢?”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汗阿玛再厉害,总不能一点错处没有。” 高士奇高兴极了,将两张纸撕碎,丢在海枫的手炉里,看着它们燃尽。 “高某果然没有看错公主。当年,郭贵人假死之讯传来,皇上吐了一口血。高某就对您的额涅十分好奇。当时我想,即便是我死了,皇上最多流几滴泪,绝不会难过成这样。一个贵人,皇上后宫里多的是,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呢?后来,我想明白了。” “明白什么?” “公主,皇上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逼着自己节俭,公平,文武双全,处处都要完美。时间一长,他也会累的。郭贵人,就是皇上作为一个男人,最放纵的那个部分。于是我试着,让皇上在我面前,就只是个朋友,果然,有了今天的一切。公主若是能,让皇上在您面前,只是个父亲,您就可以,救下噶勒丹。” 高士奇将棋子重新一一分黑白放回去,戴上帽子,没有拿古玩店的房地契。 “此计若能生效,公主再把这送来不迟。您不喜欢我,高某知道。但有我在,至少陈廷敬会对您更上心,不像现在,知情不报。公主去打听打听,钱钰在山东都干了些什么吧。免得您被牵连进去。” 他转身离去,独留海枫在暖阁中,举棋不定。 第8章 七寸 高士奇提出的联手,海枫不打算接受。这人四处树敌,又四处结党,难以琢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仔细地权衡利弊后,海枫打算,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与优势去破局,不按高士奇说的来。 第二天,她掐着南书房散的时辰,跑去毓庆宫等太子。 果然,茶杯还烫手呢,太子就回来了。 “你要来,怎么不派人提前说一声?” “万一被汗阿玛听见呢?可说不清楚。” 海枫把石家小姐给太子做的荷包小心地从怀里拿出来,整理好穗子。 “明黄蟒缎绣的龙纹,一切都按规制来的。只要哥哥别时常拿出去,叫有心的人看见,应该不会出事。蓉妹妹起先怎么也不敢,我说了几次她才动针。” 太子将荷包珍重藏好,要还一块鸡骨白的玉佩回去,海枫给拦下了。 “哥哥这里的东西都有记档,被对出来,不好遮掩。” “我在妹妹眼里,就这么疏忽大意?这是外公新给我的一批东西里,就它看着成色还不错,特意拿出来。” 海枫这才接在手里,赞了两句。 “果然不错,前两日汗阿玛给我的,未必比得上。” 说起换古玩铺面给高士奇的事情,太子对海枫很不好意思,又气高士奇阴险,脸色时红时青。 “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妖术,汗阿玛对我都未必这么宽容呢。这交上来的四十万两,一大半怕不是明珠出的。汗阿玛又贴多少好东西回去,高士奇还不知足,连你的东西也敢要。他丢了官,却发了一笔横财。这事真够窝囊的。” “我也得了不少首饰、字画什么的,仔细算算,比一万两多。” 太子恨铁不成钢,轻拍了一下海枫的头,叫外面的太监上新鲜饽饽和好茶来招待。 “这些死东西,又不能卖,最多赏人,还得过明路叫汗阿玛知道,应不得急。哪儿有铺面实在,年年进现银呢。再说,正阳门的铺面,有价无市,谁都知道值钱轻易不肯撒手。你这个,想来也花功夫找来着。” “是啊。可不容易呢。幸好五方楼的大掌柜的,跟古玩店的东家相识,他们才第一个想起我们家。钱不凑手,我还跟姨母、德娘娘挪借了三千。” “真想叫汗阿玛听听这话。老百姓估计不知道的,还以为金枝玉叶们,随手赏人就不止三千呢。其实咱们过得,都没有高士奇强。要仔细地查,他该有一两百万的财。汗阿玛逼着你想法子节约开支,每月才给后宫多少银子?贴补高士奇的时候,反而又开始阔绰起来。何苦来哉?” 海枫将每一寸心事都收敛起,用最家常的语气说着: “汗阿玛怕外面说,他穷奢极欲,是个昏君吧?” “正是这话呢。汗阿玛太在乎名声了,宁可苦着自己,还有咱们。” 终于,海枫从康熙最心爱的儿子口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莞尔一笑百媚生。 “哥哥歇息着吧,我去太后娘娘那里看看,五弟昨天淘气,把脚给扭了。” “是,听说了。你也代我问候问候。” “哎,知道了。” 从毓庆宫出来,风还是那么冷,可海枫的心,烧得火热。 高士奇再怎么讨厌,也告诉了她一件,陈淑怡永远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的事情。 康熙不是神。跟所有普通人一样,他有弱点。 高夫人是高士奇的七寸,只要稍微触碰,高士奇就会认输。 而名声,就是康熙的致命伤。 仔细回想,她作为一个很普通的现代人,对历史的了解仅停留于高考应试。对康熙的印象,她一直都很好:文治武功,打罗刹,收台湾,三征准噶尔,永不加赋……要让自己说康熙一个缺点来,似乎真的没有。几件小事,好似瑕不掩瑜。 可事实呢? 康熙只是很巧妙地,把那些会被诟病的错处,掩盖过去了。 永不加赋,意味着朝廷明面上的收入基本不会增加。官员不能涨工资,物价却一年比一年贵。贪污是官场的通弊。老百姓作为赋税被免除的银子,终究还得被小吏盘剥走。这些康熙都知道,却默许。官员得到了实惠,康熙得了个‘永不加赋’的美名。 高士奇那十六个字,就是康熙的软肋。 什么都不能跟那十六个字作对。 海枫终于有了安全感。 去宁寿宫看完五阿哥,回到翊坤宫,她主动让赛纶嬷嬷午膳多加两个好菜庆祝。吃什锦锅子,涮活虾,涮最嫩的羔羊肉,甜点要奶油炸面果。 吃饱后,她开始写信。 一直写到暮色四合,才叫阿香她们进来。 “太监无旨不能出京,叫瑞香坊里可靠又机灵的人去一趟山西,把这信交给陈廷敬。再找个不太显眼的人,去趟郭琇家,我烦他查件事情。明天请马尔汉的六小姐进宫。顺便去趟石家,问问蓉妹妹愿不愿意来给我作伴。她要是也来,明天再派一辆车去接她。” 其他人都出去支应差事,海枫单独把舒泰留下帮着对账本。 “我上次叫你,借宫里放人的名头,去敬事房把汗阿玛翻牌子的记档抄来,办的怎么样?” 舒泰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掏出来,回自己屋子开箱子取了个小小的册子出来。 “张顺公公亲自领我去的,搭了好大情面。最后还去太后娘娘那里知会了一声,才让我抄下来一份。” 舒泰把册子翻过来,让海枫看背面自己特意挑出来的一些记录。 “奴才按公主的吩咐,专门找侍寝不过五次的答应常在,还有官女子。还真有点奇怪。赫舍里皇后在的时候,皇上看上宫女叫侍寝,不管后头还愿不愿意再见,至少也能当个答应,年头若是久,还能给个常在;赫舍里皇后不在了,皇上极少给这样的宫女位份,都叫按官女子安置。” 看来,厚道的是本该嫉妒的女人,刻薄的是喜新厌旧的男人。 “那个辛七妹,送去我额涅那里了吗?” “是。淑慧长公主刚回京长住的时候府里乱,我阿玛没费多大力气,就在她府上插了几个眼线。这些安排,都没惊动淑慧长公主。” “做得好。我从汗阿玛那里得的东西,回头赏你一些,拿回家去,换了银子使在这上头。” 海枫觉得,这次,她胜券在握。 第9章 肥缺 能够重回紫禁城,陈淑怡神清气爽。 两年过去,看到昔日的学生已经有了几分成人模样,眉眼舒展,谈吐得当,举动雍容,陈淑怡倍感欣慰。不等进屋,就念叨开了。 “听叔父说,皇上现在很信任四公主,待您跟皇子一样,我还有三分不信。今儿见面,看您出落得如此大方,这才十分信。” 海枫微微含着笑意,先请陈淑怡去拜见德妃,并不多言。 慈宁宫现在轻易不能进去,海枫特意安排五格格在永和宫开讲,又请自己从前的老师进来关照,喜得德妃连着几天都笑意盈盈,送了好些东西给她,又打扫宫室,连照顾十四阿哥的时间都减少了,专心打点女儿的事情。 陈淑怡进正殿,本以为会同上次一样见到皇上,结果连太后也没来,只有位三十多岁,穿着素雅的娘娘在接待,心中纳闷,没了刚进来时的精神,只唯唯诺诺,低头喝茶。 海枫去带五格格过来,陈淑怡趁机向德妃打听,五格格的启蒙情况。 “可不知,格格开始识字没有?” 德妃知道当年四公主开讲,被出了个五千字的难题,半带得意地向陈淑怡介绍。 “怎么不识?五格格从小就跟四公主亲。四公主学什么,她也跟着学。养在太后身边,蒙语满语早都开始记,汉字四公主教。我是不懂,只听说,诗经都开始念了。陈先生放心吧。” 陈淑怡愈发不懂,再要往下问,海枫领着个圆眼细眉,粉白面皮的小姑娘进来,只到她腰身那么高。陈淑怡料定这是五格格,起身相迎。海枫做了介绍,五格格只行个平时向长辈们问安的蹲安礼,没有跪,脆生生地喊声‘先生’,海枫就让坐下了。 不等陈淑怡开口,海枫又张罗着大家伙儿一起去书房看看。 “德娘娘忙活三四日呢,布置得应有尽有。太后娘娘在宁寿宫摆了宴,说头一日,一起用个便饭。看完就过去,别叫娘娘等急了。” 于是一大群人呼啦啦往偏殿里的书房去,陈淑怡一进去,几乎窒息:黄铜制的风炉文火慢煨,上头小小一个白泥索耳壶,散出一点淡淡的玫瑰花茶香气;四个紫衣宫女垂手侍立,研墨添香,各司其职。壁上挂着数九梅花消寒图,枝条婉转风流,只待朱笔生色。 这哪里是开讲的书房,不过是略微沾些书卷气的闺房而已。 陈淑怡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勉强跟着一起去了宁寿宫,吃过午饭,她实在按捺不住,频频给海枫使眼色。海枫只当没看见,叫人取银筝出来。五格格即席弹了首《归去来兮辞》,太后、德妃和几位来作陪的太妃喝彩不已。海枫这才转头瞧着陈淑怡说: “陈先生以为如何?” 陈淑怡只好找些恭维的话出来说,毕竟以五格格的年纪,能弹成这样,属实不易。 “先生既然指点过了,那今日咱们就不如早些歇了。天气寒冷,五格格年纪又小。” 如此敷衍的初日,陈淑怡也懒得在意了。她急着跟四公主说话,当即点头应允,太后和德妃也很高兴,领着五格格去歇晌午觉。 海枫带陈淑怡去宁寿宫里,专为她休息留出的一间屋子,里头陈设富丽,又比永和宫的书房高出两三倍。 拢着温热的手炉,留阿香侍奉茶水,海枫缓缓向陈淑怡开口。 “先生一个劲儿看我做什么?哪里不合先生的意?” “四公主,五格格的开讲,为何如此潦草?皇上也没来。” “汗阿玛忙呀。至于忙什么,先生该知道的。” 陈淑怡这才明白问题出在何处,声音也越来越低。 “叔父不在朝中……” “我不是计较这个。准噶尔的事情,到底没拿到大朝会去说,几位大学士尚且不敢轻易开口。陈大人既然在家赋闲,照顾不到实属平常。我问的是,钱钰在山东受贿。” “这,公主如何知道的?” “怎么,终不成全天下只能有一个陈家,我可以用吧。” 陈淑怡再次审视着海枫,见她已无从前半点青涩,既满足,又遗憾。 “公主有所不知。钱钰从前刚直,不畏权贵,秉笔直书,这些您也知道。他放外任,主政一方后,未免,有点松懈。这次也不是他自己去勒索,家人瞒着他,胡乱收的。银子已经还了回去。叔父觉着……” 海枫打断她的话,重新掌握谈话的节奏。 “谁说我不愿让钱钰改过?我问的是,陈廷敬连封信也不写,直接要瞒下钱钰的罪行。是何道理?难道当年,先生说的,六官依附于我,不过是哄小孩子的戏言?难道钱钰靳辅的困境,我没有尽力相帮?又或是,土谢图汗部摇摇欲坠,四公主前途未可知,陈廷敬就不大在意我了?” “公主言重了!” 陈淑怡情急之下,狠心跪在海枫面前。 师生地位,瞬间颠倒。 “叔父隐匿钱钰劣迹,正是怕公主无人可用。纵有过错,初衷总是好的。请公主明鉴。” “口说无凭。你叫他回京,亲自证明给我看。” “这,朝中情势如此危急,索额图跟徐乾学一家斗得你死我活,皇上一言不发,这个节骨眼上回来,叔父恐怕得不到重用吧。” “怎么会?他可为左都御史。” 陈淑怡难以置信,自下而上,呆呆望着海枫。 “公主,叔父病休前,可是工部尚书。” “徐乾学还是刑部尚书呢,现在连翰林院都回不了。郭琇接连斗倒靳辅、明珠、高士奇,风头一时无两,可也招来多少嫉妒怨恨。汗阿玛要给他换个地方当差,免得树大招风。都察院可不得有个妥当人接手?陈廷敬正合适。” 海枫叫阿香换掉有点变冷的手炉,对陈淑怡的语气,恢复了从前的真诚与和善。 “先生,月盈则亏。现在不是冒尖的好时机。我若没了土谢图汗部撑腰,将来就跟五格格一般,在汗阿玛眼中,不过是个漂亮讨巧,精致易碎,玩器一样的乖女儿。汗阿玛的吩咐,五格格只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别把她当成我来教。至于左都御史,日后你们就知道了,那是个极好的差事。我好生安排,才弄到手呢。” 海枫将手炉送给陈淑怡,传步辇,又往乾清宫去了。 第10章 计谋(一章半) 海枫到达乾清宫的时候,南书房刚刚散,仅凭太监们严阵以待的神色,她就知道康熙心情不大好。 梁九功很是殷勤,亲自扶她下步辇。 “皇上不见各位娘娘,阿哥们又不大细心,说不到皇上心坎儿上,奴才正盼着公主呢。” “谙达别急,我这就进去。” 海枫抽空,仔细检查过妆容上并无不妥,衣着也整齐,才敢叫太监通传。她知道康熙对女子的仪表向来注重,冒冒失失进去,对她想了解的事情,毫无助益。 进去行了礼,康熙的脸色果然不好看。海枫先送上十月宫里花费的账目。明明快入冬了,各项花费该一直往上涨,在女儿手里开支却与上个月基本持平,比往年又少两成,康熙有点惊喜。 “你倒在管家上头有些办法。” “汗阿玛交待要省俭,我起初也没什么主意,随口打听石家跟马尔汉家都怎么过的,才知道宫外经营家业的法子多着呢,一粥一饭,日积月累,都得用心。不过能省这么多,枫儿不敢居功,还是靠汗阿玛呢。” “朕?” “是啊。宫里两年没添新人,开销就少。哪怕只添个答应,那也是四五个人的月钱、时令衣裳。” 她这一番话,勾得康熙认真想了一下,他现在到底能记住几个答应的姓氏容貌,发现只有二三人;再想常在,也是这样。及至贵人,就多了不少,足有七八位。 他把账本翻了一下,发现自己有四十几个答应,二三十位常在,顿时有点不自在。 这些人,他估计不会再召幸,却必须养着她们一辈子,积少成多,占着后宫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开支。 要是能减去些就好了。 这种话哪里能对没嫁人的女儿说,康熙决定稍后把德妃叫来商量一下,合上账本,转移了话题。 “陈廷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尚书换御史,自然有点别扭。不过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好歹。隐瞒钱钰受贿,原是他糊涂。” “哼。等他回来再看吧。若是办差不尽心,两罪并罚。五格格你来带,少让他的侄女插手。虽说科尔沁是大部,但离京城近,两边又亲热,朕不大担心。教的太严,太后也心疼。像你如今这样,朕其实觉得,有些过了。只是细细算来,哪样课你都省不得。” “课业虽重,样样能用上。帮太后娘娘针灸制药,教弟弟妹妹满文蒙文,还能给汗阿玛翻译着罗刹的书籍信件,枫儿愿意学。” 海枫从怀里把古玩店的房地契拿出来,奉与康熙。 “上次拿给高大人,他没敢要。我都把名字改好了,再改回去,岂不叫衙门里生疑?再说,我也拿了汗阿玛那么些好东西。这文书汗阿玛拿去,赐给高大人吧。” 当初高士奇怂恿康熙给他这间铺面,康熙没多想,只觉得自己只要不叫女儿吃亏就行;回头再看,慢慢开始后悔。四公主像个皇子一样,给他办事,给他管宫务,孝顺太后,爱护手足,领内务府的东西,月月都是最少,想用点额外的,每每掏私房钱,自给自足。还要她拿个难得的铺面出来,为自己做人情,实在过分。 可他作为天子,已经答应了高士奇,正阳门的铺面,急切间又不好找顶替的,这事只能这么办了。 高士奇后来特意请罪,说不过只是玩笑话,无论如何不敢受,康熙有点怀疑,是不是那天四公主借学棋的名头,给高士奇脸色看,所以他才这么说。今天看女儿主动拿文书过来,康熙才完全释怀。 “不必,你自己收着,做脂粉钱吧。朕要赏他,回头另寻合适的。” “那怎么行呢?这铺面再值钱,也比不上汗阿玛的名声要紧。高大人这四十万两,知道内里的,清楚这是赃款,来路不正。可我听坊间议论,百姓大多以为,他跟在汗阿玛身边十多年,便是赏钱,也该有这个数。更有那糊涂的,觉得汗阿玛故意纵着他,默许他受贿,养得肥肥的。朝廷短银子了,又拿出来开刀。” 这种议论,康熙也收到几份密折汇报,正生气呢。 “那,给他个铺子,就能扭转过来吗?” “枫儿胡诌,汗阿玛别较真,只当个闲话听吧。汗阿玛赏高大人东西银子,又不能敲锣打鼓地送去。铺面就不一样,明晃晃放在正阳门如此热闹繁华的地界,谁都能看见。且又是古玩店,最要本钱的。汗阿玛没收四十万两,那是铁面无私,不徇私护短;给他铺面,则是顾念他侍奉年久,仁慈待下。恩威并用,尽显明君典范。” 一席话说得康熙心动,伸手收了契书。 “这次叫你委屈了,朕必想个办法贴补上。” “女儿的东西,还不是靠汗阿玛赏赐才赚来的,哪里委屈。” 她这样贴心又聪明,康熙很满意,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朕总要在你的嫁妆上额外用些心。漠北不比京城,生意好做。你开府后,要是入不敷出,也可以跟朕说。” 终于让康熙主动开口谈起漠北,海枫在心里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说起嫁妆,大姐姐的,大致置办得齐全。只是,恭亲王福晋曾悄悄问我,这一两年,到底会不会打仗呢?若是路上不保险,还不如先放在京城。” 康熙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觉得说说也无妨。 “索额图献计,交出噶勒丹与准噶尔议和,这你知道了吧。” “是。” “朕当然更偏向土谢图汗部,不过噶尔丹死了个弟弟,也不能轻轻揭过。朕让一步,他要是还死咬着不肯松动,那朕届时再发兵,朝野上下,想来再无争议。就算他同意了,噶勒丹的性命,朕另有妙计保住,不会伤着的。” 海枫听完,觉得这样的算计,未免太过理想。 前世,康熙二十八年也闹饥荒,朝廷里反对开战的声音比现在还响。康熙起初也偏向暂缓局势,好歹把天灾扛过去,国库充盈些再动手。但噶尔丹很精明,没有接受和谈,直接联合罗刹,一口吃掉漠北,逼近漠南,康熙没有办法,被迫迎战。 如今罗刹答应两不相帮,噶尔丹实力大减,粮草也缺。由此推演,噶尔丹此刻应该十分焦急。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如果康熙的提案,噶尔丹直接拒绝,那等于明着宣战,叫对手有所提防,海枫都不会这么做。假意接受,麻痹康熙,然后以较少兵力,搞一场偷袭,占据主动权,还比较合理。 这些其实不难想到,海枫觉得,康熙会如此轻敌,一是因为尼布楚的胜利,有些飘飘然;二是在对噶尔丹的认知上,出现了问题。 在他看来,准噶尔跟大清比起来,不过弹丸之地;噶尔丹跟自己比起来,那又是天差地别,只要略用智谋,便可收效。但海枫在漠北长住过六年,距噶尔丹其人又近,多布也总是提起,所以她自认,至少此时此刻,自己比康熙更懂噶尔丹。 这个人,意志强如钢铁,宁死不愿动摇。 清朝把漠北收复后,本来没有打算攻入漠西,只叫噶尔丹自己走出来请罪,便答应从轻发落其他跟着叛乱的厄鲁特贵族。 噶尔丹收到警告后,把部众都召集起来,让群众审判,他到底有没有罪。如果有,他马上去京城赴死;如果没有,他就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他曾慷慨激昂,描绘自己的理想:让所有蒙古部落,重新成为一体。蒙古人不必对外人纳贡称臣,而且要重新拿回曾经的疆土。骑兵的铁蹄,要奔向东西南北,永不停歇。 那种强烈的激情,深深感染了军队和牧民,最后少数的理智声音也被群情给掩盖过去,噶尔丹遣使者在京城公然宣称,他没有罪,所以无法认罪。康熙这才决心,一定要攻入漠西,将噶尔丹正法,震慑海内,战争断断续续地爆发在蒙古草原上。 怎么才能,巧妙地提醒康熙,噶尔丹的战争意志坚不可摧,绝不能相信,他的任何示弱呢? 而康熙所谓的‘妙计’,究竟又是什么? 海枫想再多聊几句,打探清楚,梁九功却匆忙地跑进来通传。 “皇上、公主恕奴才冒失,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有紧急密折送到。” “知道了。四公主先回去吧。梁九功把太子、裕亲王叫来。” 连大阿哥和恭亲王都不传,海枫察觉出,康熙对这件事有多么谨慎,乖乖跪安后,出了乾清宫。 她不敢打听。从康熙对这个设计的得意神色上看,他很自负。可从结果上看,这计策应该不会有用,甚至适得其反。那么最后知道的人,等于见证着康熙失算了,哑火了。在太子跟哥哥面前,康熙或许还没那么沮丧,但在她面前,可就大不一样。她说不定,会因此被康熙疏远。 陈廷敬,快点从山西回来吧! 或许,他的进言,可以将局势,转危为安。 第11章 内奸 阿喇布坦熟练地剖开羔羊的胸膛,掐断动脉,取出心脏。 他最喜欢的两个女奴,兴奋地上前将羊血一滴不漏地接到大盆里,准备做血肠。许久没有杀牲口吃荤腥,她们原本丰腴的身体,渐渐消瘦,这只肥羊来得正是时候。 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急着写奏折,向康熙汇报谈判的重大进展,婉拒了用他带来的羊做成的全羊宴,匆匆离去;早已暗中叛变的归化城掌印大喇嘛、伊拉古克三呼图克图单独留下,与噶尔丹共同庆祝这场骗局的胜利。 “你觉得,他相信了吗?” 今年四十五岁的噶尔丹,胡须、眉毛依旧黝黑粗壮,没有半点衰老的迹象,只因为最近吃的不太好,所以显得有些黯淡;坚毅的嘴角和英气的眉间都因为忧虑增加了皱纹,唯有两只眼眸,还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和噶尔丹的犹疑相比,伊拉古克则坚定地多。他撩起僧袍的一角,免得奶茶飞溅,留下污渍。 “从我打听到的消息来看,他这次来,必须得成功。所以,即便他有点怀疑,也不会上报。” “清国皇帝,就这么希望讲和吗?” “不,不是清国的皇帝,是他的太子。还有,太子的外公。” 热气腾腾的烤羊做好,女人们把其他‘查干意德’送到蒙古包附近,丹济拉亲自拿进去。 噶尔丹作为主人,从东墙的碗架最上面,取下柳木红漆的条盘来装‘术斯’,他先把两条前腿分左右摆好,羊肋骨朝里扣,桡骨朝内弯,胸椎朝前两腿间,五叉脊椎面朝前,后腿对着前腿,胫骨提起,最后再放上羊头。 今天有资格来这里吃羊肉的,都是噶尔丹的亲信:除了丹济拉和阿喇布坦,还有他的医生程贝藏布、重臣吴尔占扎布、诺颜格隆等,寥寥十人不到。往常庄重喜庆的仪式,在饥荒的阴影下,平添阴沉。 虽然所有礼节都被一丝不苟地尊重着,执行着,但这场小型宴会,更回归本质,即为满足生存需要的进食。 昔日,贵族们的眼睛桀骜不驯,只望着远方天际,如今却贴着刀刃在行进,不肯放过一丝脂肪的滑落。 迅速解决掉所有羊肉,丹济拉又搬运汤饭进来,众人终于久违地感受到肚皮被撑紧的感觉,脸上恢复了血色与油光。 噶尔丹请伊拉古克,将刚才的话题再详细地说说。 “是的,博硕克图汗。我正要说呢。清国皇帝的太子不是他的长子,而是皇后生的二儿子。长子和其他聪明的儿子不服气,都想对付太子。清国的皇帝赋予太子的外公索额图很大的权力,去保护太子。这次交出察珲长子的办法,就是索额图提出的。我听说,阿喇尼跟索额图的关系很差。如果阿喇尼不能带着您的同意回去,索额图就要杀掉他。” “是这样啊……” 喃喃自语的噶尔丹,陷入沉思。其余的人都不敢发出声音打扰。蒙古包里,只能听见灶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北风拍打在围毡上的声音。 直到羊骨完全失去热气,他才下定决心。 “我绝不臣服于清国皇帝。我也不回漠西。我若是回去,那察珲就会回来。为了漠北这片土地牺牲掉的勇士们,太可惜了。我不仅不回去,还要去漠南,拿回属于蒙古人的土地。姓博尔济吉特的废物们,丢掉的东西,就由绰罗斯氏收回。” 阿喇布坦率先激动地下跪,大声赞美噶尔丹的勇气。其他人也纷纷表示,愿意追随大汗冲锋陷阵。 只有吴尔占扎布和丹济拉,坐着没动。 他们两个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相同的担忧。 丹济拉觉得自己比吴尔占扎布更有分量,就先开口了。 “大汗只要决断,我们一定追随。但是,吃的不够了。羊早就吃完,米马上就要吃光,大家伙儿只有储存下来的一点点土豆充饥。商人们不过来卖东西,盐、糖迟早会断。时不时下雪,草都被埋得严严实实,马和骆驼瘦的很快。子弹有,火药没了。” 吴尔占扎布把脸转向伊拉古克,恭敬地发问。 “这些,大师能不能帮忙呢?” 感受到所有视线都在往自己的身上聚集,伊拉古克不敢、也不愿说做不到。 “那么,我回去再向阿喇尼要一些粮食吧,跟噶勒丹一起送过来。相信他会同意。其他的,特别是火药,会引起他的戒心。” 噶尔丹叫其他人先散了,只留下丹济拉守在蒙古包外面,然后单独与伊拉古克商议。 “察珲想拿大儿子顶替自己,我本来也不打算接受。总要把他、还有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师兄一起擒拿住杀掉,漠北才算真正被控制住。如果阿喇尼不肯给粮食,可以说,我同意留住噶勒丹的性命,只囚禁他。尽量用这个做交换,多要些粮食,还有草料。” 亲自送伊拉古克出去后,噶尔丹把丹济拉叫进来,一起清点手里剩下的财物。 “你带着它们,去一趟尼布楚。虽然鄂罗斯答应清国不支援我们,可是,按这些年我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不会乖乖守信用。尼布楚离莫斯科太远了,驻扎在那附近的守军过得向来不好。你用这些,多换火器、火药。” 丹济拉觉得这些金银应该想办法变成粮食、肉食,而不是武器。他勇敢地,向噶尔丹提出了回家的意愿。 “如果察珲敢回来,等我们休息好了,再把漠北打下来也一样。” “不,侄儿。这次如果回去,察珲一定会向清国臣服。康熙皇帝会在草原上建碉堡,建一座座新的归化城,派大批的军队过来,我们再要打,就是跟他们打了。这次,是厄鲁特最后的机会。” 噶尔丹指了指丹济拉的心脏。 “清国如果是一只肥羊,那我就是一把利刃。趁他不注意,猛地刺过去。等他反应过来,血脉已经被斩断。而这条连着心脏的血脉,就是漠南的喀喇沁。我要求他们交噶勒丹的地点,就在那里。” 第12章 顾虑 尽管快马加鞭,等新任左都御史陈廷敬赶到京城时,噶尔丹的回复,已经在南书房里被讨论过两遍了。 在高士奇的运作下,徐乾学只是没有复出,发回原籍,他的弟弟大学士徐元文做了替死鬼,被迫提前退休。但这种实质上并没有伤害到徐家根基的打压,依旧被某些官员理解为,康熙又开始偏向索额图。于是朝堂上,休生养息,优先赈灾的声音越来越大。 陈廷敬得到这些消息,终于理解四公主为什么反复催促他快点来。 康熙到底想不想打仗,陈廷敬长期负责利用商人打探消息,他很清楚,皇上的意志确实有些摇摆,但没有那么厉害。他这次回来,首要任务就是,扭转舆论的方向,让它对皇上有利。至少,就算最后决定议和,也不能将它完全算作索额图进言的功劳。 为了能让他有资格开口说话,康熙甚至将理藩院尚书和左都御史,也划入南书房常规议政的臣工范围内。从前,只有六部尚书、大学士等有此殊荣。 回京第二天,陈廷敬就被叫到南书房议事。他一进去,先跟几位旧时相识叙旧,又拜会了几位新人,堪堪见完,康熙就叫他们一起过去。 议题只有一个:要不要接受噶尔丹的条件。 索额图当初会提起折衷的办法,并非故意,他初衷只想借势压倒徐家,帮李光地去掉威胁,顺便杀鸡儆猴,免得再有不知死的,跑来跟他作对。没想到说着说着,把他不喜欢的阿喇尼也给装了进去,一箭三雕,好不得意。所以他极力赞成,把这条计策坚持下去。 “皇上的主意极好。骗噶尔丹单身进漠南,然后软禁在京城,厄鲁特大军群龙无首,自然做鸟兽散。几只牛羊,几石米面算什么,给他就是了。再说,他也拿不回去。” 陈廷敬还是头一次听说,皇上有这个打算,所以并没急着开口。 康熙某种程度上,也有点自满。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而且噶尔丹开的条件也不高,还答应留住土谢图汗长子性命。 可交接地点定在喀喇沁,让康熙不大安心。 太子年纪还小,当然索额图的主意,他极度热心地向汗阿玛推荐;康熙的哥哥,裕亲王福全同样赞成。他单纯觉得,噶尔丹带的人只要不多,那事情即使有变,也无所谓。福全愿意亲自领兵前去喀喇沁。噶尔丹敢捣鬼,他就当场拿下。 康熙看了看书房里的人,大多跟索额图有瓜葛,要么含糊表示赞同,要么默默无语。他稍微有些后悔,把明珠压得太狠,以至于在这种场合,都没人敢压一压索额图的气焰。 就算最后真这么办了,也不能让索额图把风头尽数夺去。 他咳嗽了一声。这是给陈廷敬的暗号。 陈廷敬于是出列,躬身启奏。 “皇上,臣,左都御史陈廷敬,于此事,有三点疑虑。” “讲。” “是。这第一,噶尔丹明着带的人,可以计算,暗地里派的,却不好算。本来喀尔喀三部归顺,大多驻扎离漠南四十九旗不远。他们语言一致,服装相似,急切间难以辨别。若在平常,有个生面孔出现,各处牧民官兵,自己知道。一旦开了关防,难免有漏网之鱼,趁乱混进来,一起生事。草原上也没有关隘要道,一马平川,不好防御啊。” 索额图听见,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陈大人是读书人,不晓得吧。我八旗勇士,难道连一百人还是一千人进关都分辨不出?噶尔丹往年也派人进京纳贡,多带人员,次次都被看出来。” 康熙觉得陈廷敬说的虽然过分谨慎,却也不算毫无道理,命他继续讲下去。 “臣遵旨。这二,就是喀喇沁了。臣担心,噶尔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其实只想摸清了喀喇沁的地形远近,方便日后往京城来。不等双方会面,他随便找个由头,说自己不打算来了,提前逃脱。既是两边示好,咱们的人,自然不好比对面超出太多。到时候万一拦不住呢。” 索额图还想开口反驳,康熙抢先说话。 “那,第三呢。” “这第三,就是牛羊米面的事情。正如索额图大人所说,若真能擒住噶尔丹,这点东西,不在话下。但若落空,东西反而被截去,岂不白白助长噶尔丹的气焰。按说,他此刻该是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寒冬腊月,咱们顶得住,他恐怕难呢。再耗几个月,估摸他也该自己回漠西,或是来求和。” 这最后一点,海枫纠结好久,才让陈廷敬说出来。 这简直是捋老虎的胡须。康熙难得自己想出个计策,不管日后有用没用,至少当下听起来没有大的问题。直接朝皇帝的主张泼冷水,犯了诸多忌讳。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总不能因为忠言逆耳,那就谁都不说出口,眼睁睁看着局势,往糟糕的方向倾塌。 这可是几万士兵生死的国家大事呢! 果然,不等康熙生气,索额图先借题发挥,指责陈廷敬对皇上不恭不敬。 “陈大人,听你这意思,仿佛嫌皇上的主张,画蛇添足?” “索额图大人,臣绝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生性多虑,怕节外生枝……” 但索额图没有跟他继续纠缠下去,转而继续鼓动康熙。 “皇上,臣虽然提出议和,却从未提起放过噶尔丹半个字。此等乱臣贼子,屡次不把皇上的谕旨放在眼里,又对理藩院的调停,视若无睹。若是放过,天威何在?陈大人有一件事倒是说得准:他或许尽弃漠北之地,逃回准噶尔。届时难道我大军还长途跋涉,倾举国之力,追他一人吗?皇上神机妙算,想到引诱噶尔丹只身前来的计策,臣拜服。就请依计行事,臣愿效犬马之劳。” 南书房内的官员们,突然间找到了默契:恭维圣上英明,总不会出错的,于是纷纷附议。 康熙看风向转向自己这一边,基本满意,还以为这是陈廷敬故意说出破绽,以激怒索额图,没有继续往深处想。他站起身来,义正言辞。 “自朕登基以来,用兵之事,向来独断。譬如吴三桂谋逆,前年湖广叛乱,甚至平定罗刹,朝中多有异议,认为路途遥远,耗费巨大,难以成功。朕向来不惧,定了要去,那便一定要去,从不动摇,果然功成。无知之人,妄生议论,朕,从未在意。” 陈廷敬看着南书房里同僚们抢着歌功颂德,向皇上一边倒的气势,暗自苦笑。 他这差事,到底算办好了,还是没办好呢? 但愿四公主那些担忧,只是女子的谨慎,她想错了。皇上此番乾纲独断,也能和之前一样,大获全胜吧。 第13章 失踪 海枫记不清楚,这是第几个没过好的新年。 不是办白事,就是朝堂上事情多,这次,除夕的喜庆又被抓捕噶尔丹的行动盖过了风头。 日子就定在正月初三。精锐军队已经秘密地被抽调去喀喇沁,还从科尔沁部找了一批善射的骑兵,防止噶尔丹看出端倪,流窜逃跑。 康熙在乾清宫运筹帷幄,一步也不出去。贵妃带着惠荣德宜四妃、还有海枫和大公主在宁寿宫研究怎么过年。期间两个公主各怀心事,问一句才答一句,五位娘娘知道她俩着急又不敢说出口,索性打发姐妹俩去暖阁里休息,互相照应着。 大公主翻过年虚岁二十,早于小时候不同,出落成个美人:鹅蛋脸,细平眉,水汪汪一双丹凤眼,昨晚上刚哭过,所以美玉无暇的脸庞上,罕见地扑上厚重的脂粉,掩盖红肿。 她念着自己是姐姐,总该先安抚妹妹,手里打着要送给太后的穗子,低声跟海枫说话。 “我没事。般迪跟在达尔罕王麾下,两厢也有照应。横竖不是正经打仗,对面人也有限,才三百,哪里就出事了呢。倒是你……怎么连晋商,也找不着长孙台吉在哪儿?” 大约四个月前,多布被康熙派去噶尔丹老巢策反的事情,海枫现在才知道。每年过年,多布不管在何处,哪怕不方便写信,也一定会想尽办法,给她送银子和礼物回来。这次陈廷敬总算学乖了,虽然按康熙的吩咐送来了假的东西,却也故意露出破绽,掺进去南方两件特产,给海枫通风报信。 于是她暗中多方打听,发现多布一直不曾送回来消息,康熙找不着他,陈廷敬也找不着。一个大活人,好似蒸发了一样,半点痕迹没留下。 海枫食不知味,夜不成眠,动不动就开始分析,康熙现在到底什么心理,会不会怀疑多布成了叛徒;而多布知道自己的父亲被交出去促进和谈,现在又该何等焦虑。 一定要快点知道多布的下落,两边把真实想法,及时沟通一番,免得互相猜忌,叫噶尔丹趁虚而入。 听见大公主劝她放心的话,海枫也不再去算都算错了三次的宫宴用料单。 “大姐姐,我有件事,谁也不敢说。如今看来,只有你能懂我了。” “四妹妹,我听着呢。” “这回抓噶尔丹的事情,我总觉得不好。你也知道的,三年前,我跟多布在畅春园见过一面。他那时斩钉截铁地跟我说,噶尔丹除非死了,否则绝对不投降。向来,阿喇尼出使多少回,噶尔丹总不肯松口,为什么偏这次,他倒愿意呢?我听见外头说,噶尔丹不怀好意呢。” 恭亲王怕大公主担心,递进来的消息总是报喜不报忧,她本来心中就有疑惑,听见在朝堂上有人脉的妹妹也这么说,连强颜欢笑都装不出来了。 “可,汗阿玛的主意,总不会错吧。就算知道不好,咱们又能怎么样呢?听天由命吧。” 大公主把做好大半的穗子扔在炕桌上,眼圈慢慢涨红。 海枫决定,把宝押在大公主身上试试。 “姐姐,要我说,也未必。姐姐总有跟姐夫来往的办法吧?” “你胡说什么,我们还没成婚呢……” “哎呀,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我还帮太子哥哥和蓉妹妹递东西呢。两边婚事说定都五年了,你俩竟连封信都没写过?” 大公主看瞒不过,只好含糊点了下头。 “有办法送信给姐夫就行。我说,你写。写得语气严肃一点,说无论如何,多提防噶尔丹耍花招。再有,求姐夫帮我留心,能不能抓几个对面的人,顺带着打听下,看有没有人知道多布在哪儿。” “哦,好。若是你着急,我就写。” 海枫把自己坐着算账的地方让给大公主,方便她用着文房四宝,她在旁边口述。因为着急,信写得很短,一张纸都不满。海枫寻思用蜡丸来封,出去喊人准备,不想碰见慌慌张张来报信的舒泰。 这丫头虽然平时有点活泼过了头,遇到大事却冷静镇定,所以海枫马上察觉到,情况有变。 “怎么回事,快说。” 舒泰总算喘匀了气,把几句话快速在心头先过了一遍,请海枫进到僻静的耳房里,才利落地开口。 “主子,淑慧长公主那里不对劲。我阿玛刚从内务府递话进来,说年底清账,公主府里头至少亏出去两万两银子。偏查来查去,公主用的东西一概寻常,按理不该使费太过。没办法,内务府报给皇上,可皇上不仅没不自在,还挺满意的,叫内务府想办法把账做平。” 母亲! 海枫下意识就想到这个。 康熙过完新年,到四月,二十七个月的孝服就满了。他又要开始召幸嫔妃,难不成打算第一个就找母亲吗? 两万两银子能干多少事情,康熙通过淑慧长公主花这些钱,到底做了什么? “那巴林部……” “是,主子,奴才正要说呢。辛七妹,不,王姑娘,这些天总没有消息。瑞香坊怕她改变主意跑了,正好派人去打探。结果郭贵人住的地方,只有几个老仆在看屋子,咱们插进去的人,统统不见了。” 海枫听完,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脚下一软。 怎么能丢了多布,又丢了母亲? 舒泰赶紧扶住,说话又快又清楚。 “主子别急!好在王姑娘机灵,走之前按咱们定好的,在绸缎铺留了口信。绸缎铺的人说,王姑娘被三个人看押着来的,拿了定好的衣裳就走,没怎么说上话。匆忙间,只是反复地提,嫁妆两个字。” 嫁妆? 谁的? 总不会是她的吧,还没影呢啊。 那就是大公主,或者,二公主的?确实,嫁完大公主,二公主也十八岁了,康熙估计这一两年就会把她嫁到巴林部。 不对,完全不对!偏了!辛七妹怎么可能知道,大公主或二公主的嫁妆单子上有什么? 她住在巴林部,能听说的,只有一位公主的嫁妆。 淑慧长公主。 青城行宫!那片陪嫁的胭脂地! 对啊,康熙要御驾亲征的,作为指挥部,那里最合适。 两万两,恐怕是拿去修屋子了。 “舒泰,你赶紧叫他们想办法去青城行宫打探,那里有没有动过土木。再问一问,宫里有没有娘娘住进去了。” “哎,奴才这就去安排!” 第14章 声东(上) 康熙二十九年,正月初三,天气,多云转晴。 这一天有点特别就好了,譬如下冰雹,或者日食、月食,叫八旗的军队提高警惕。可惜,这天是普通的好天气,璀璨的阳光照得人心暖暖的。积雪虽然没有完全消融,但马可以用蹄子刨开冰封找草吃,意味着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充满希望的春天即将降临。 康熙最终还是把指挥权交给了哥哥、裕亲王福全。正如陈廷敬的示警,噶尔丹确实试图多带侍卫,不过都被沿路的驻军清点出来,然后驱逐回去;对面最后控制在三百人以内,那么福全在明面可以调遣的,最终被限制在五百人。当然,光喀喇沁杜棱郡王的亲信,认真召集起来都能有两千骑兵,绝不存在兵力不足的问题。 科尔沁的达尔罕王,被双方委任为和谈的中间人,也带了二百侍卫来。裕亲王把整个过程想了三四次,觉得胜券在握。要他怎么输呢?双方实力差距这么大。 和谈用的场地、帐篷都准备好后,裕亲王看时间富裕得很,拉着达尔罕王说闲话消磨时光,还特意叫来了般迪。对侄女的夫婿仔细打量后,他很满意。 “玛嬷的眼光多么好。我若看女婿,有她一半厉害,就算不错。皇上的主意,等天气暖和些,就办婚事。只差两三个月吧,你就是额驸了。千万别犯糊涂。” 般迪满心都是大公主紧急给他送来的短信。和往常那种,含蓄的羞涩不同,字里行间,担忧与牵挂,呼之欲出。原本般迪也和裕亲王一样,认为捉拿噶尔丹易如反掌。这封信,以及信中不加掩饰的柔情,提高了他的警惕。所以即便裕亲王这样松懈,般迪的神经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等了这么多年,他哪能在最后关头出事。 话都聊得差不多了,般迪主动提出去周围转转,看有没有异常。他没见过多布,没见过四公主,但大公主这些年给他写信,不时提起和四妹妹相处的趣事。在般迪心里,四公主慢慢也成了自己的妹妹,对她的事情,般迪格外上心。 快马跑出去四五里,跟来报信儿的哨兵正好遇上。两边验明身份,哨兵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理藩院的尚书大人跟噶尔丹一道。大人也带着一百兵马呢,再有七十里路程就到。归化城的大喇嘛那边,派人过来说,路上有点耽搁,但最晚,也不会误半个时辰。” 般迪叫手底下可靠的人带着他去见裕亲王,然后继续催马向前,一口气跑出去小二十里,又遇到个哨兵。这个人的说辞,跟前面那人几乎完全相同,反而让他生疑。 “你是哪位将军手底下的?” 那人回说是阿喇尼手下,应对特别流利,仿佛早就准备好被盘问一样。般迪亲手擒住他,手底下跟着的人,将马上挂着的包袱搜了一个遍,翻找出好些碎金子和银锭子。 “尚书大人对手底下的人还挺好,这些,比你三年军饷还多吧?说,怎么回事?” 这人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立刻全招了。 “别杀我,我都说。尚书大人去找噶尔丹,起初还好,都按说定的来。谁知道昨天夜里,我们睡得正沉,噶尔丹手底下的人,忽然冲进来,见人就杀。尚书大人带的侍卫,几乎都死了。不知道哪里又冒出来一二百人,剥下侍卫们的衣服,穿在身上。尚书大人也被噶尔丹给抓起来了。” 般迪没有浪费时间在这个混蛋身上,就地正法,然后派人去给两位王爷报信。他清点完带出来的兵,十七个。这点兵力那是以卵击石。噶尔丹现在手里,估摸至少得有五百人。 他决定埋伏下来,再多观察观察。 在草原上隐匿行迹,对骑兵来说就像喝水一样简单。他们很快找到合适的位置,布置好弓箭。 如果时机合适,般迪打算博一次,看能不能一箭射死噶尔丹,救出阿喇尼。 本来裕亲王把他们找来,就是这个打算。皇上的谕旨是,最好生擒。但假如做不到,那就杀掉。 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果然感受到地面在震动,有马蹄在敲击着地面,而且越来越近。般迪用猎鹰的眼睛凝望着,逐渐辨认出打头的部队。 般迪只见过阿喇尼一两次,也不太熟悉官服补子的那一套繁琐细致的规定,但他知道马匹的配给,是按官职高低来的。他远远望着,辨认马的毛色、年龄,看着看着,发现很多不对。 噶尔丹缺粮食,人都吃不饱,马估计也就勉强活着,队伍里瘦的马匹多,倒还说得过去;怎么能连噶尔丹本人的马,也瘦骨嶙峋的呢?而且,穿阿喇尼官服的那个人,跟他记忆中的理藩院尚书,差距太大。 最奇怪的是,他只能数出不到一百人。 他再次把手掌、耳朵贴近大地,去感受地面的震动。 终于,在心跳的间隔中,他感受到,裕亲王应该接到消息,派骑兵过来了。 般迪决定,上前打探虚实。 他叫来手底下最机灵的亲兵,教了几句话,然后将自己的盔甲、坐骑都借出去,派十个人跟着,自己身边,只留五六个人。 不大会儿,般迪清楚地看到,随着那只小队的逼近,来军竟然有想调转马头,往回逃命的架势。直到看清过来的,确实只有十来个人,才稳住阵脚。 亲兵按照嘱咐,上来对打扮成阿喇尼的假货直接称呼‘大人’,还恭维了几句,教对方放松警惕。他问谁是噶尔丹,假的阿喇尼还热情介绍着,或许是做贼心虚吧,手舞足蹈的。般迪远远看见,百分百确定,这人肯定不是理藩院尚书。理藩院在蒙古就是朝廷的脸面,阿喇尼那稳重的举止与神色,般迪印象深刻。 于是他还推测,旁边那个穿着华丽的人,也绝不是噶尔丹。 他们两个此时,应该待在一起。 可是这样一来,真的阿喇尼和噶尔丹,又会在哪里呢? 般迪脚下的地面,震动开始变得明显。 大部队马上就到。 第14章 声东(下) 裕亲王福全不知道该怎么向康熙汇报。 他没有战败,因为对手立刻就逃了;他胜了吗?即使没杀死任何一个敌人,俘虏也没有搞到手? 唯一的突破口,只剩下般迪挖出的口供。 “你该留个活口的!” 达尔罕王虽然明知道般迪没有做错,依旧抢着这么说。不然这话从裕亲王嘴里出来,般迪估计要受罚。 “姐夫别这么苛责。侄女婿还小,另外,他带的人少。要是被那个叛徒趁机跑掉,去通风报信,噶尔丹越发找不着了。处决掉没问题。” 福全打着圆场,招手把般迪叫到自己跟前去,完全不理会还在一寸寸搜索战场的其他将领、士兵。 “孩子,你估计着,噶尔丹去哪儿了呢?” 般迪没有把握,但他无法忽视两位长辈殷切的目光,大胆指出地图上的归化城。 “王爷,属下认为,他只能去这里。” “为何?” “归化城的掌印大喇嘛,咱们派出去十多队快马,几条大道小道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恐怕也跟尚书大人一样,被噶尔丹劫掠去。他手里捏着这两个人,又有侍卫们的衣服、通关信物,一时半会儿,哪里都去得。可咱们这里一旦识破了这点把戏,四处通报,几天功夫,他们就藏不住了。所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谈的意思。这回,是来劫粮草的。” 两位王爷听完,快速地对视一眼,拉着般迪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密谈。 “没有和谈意思这种话,不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往大了讲,这是对圣上不敬。你接着说。” 般迪连连称是,字斟句酌。 “眼下别的都还不打紧,属下只担心,咱们这边,十之八九出了内奸。就算他能挟持住同行的尚书大人吧。不惊动沿路驻扎的兵营,劫走大喇嘛,非得知道详细的布防情况,否则不能得手。” 福全顺着般迪的话,先看从几处粮仓运赈济粮食到归化城的线路,又看一遍大喇嘛原定到喀喇沁要走的路线,翻来覆去地对比,最后一锤定音。 “不对,噶尔丹就是三头六臂,也绕不过中间的几处检查。我看,哼,大喇嘛跟他是一伙儿的!这秃驴,一出归化城,就去投奔噶尔丹了!来人!” 帐篷门口,立刻跑过来几个裕亲王的亲兵。 “你们多带人出去。图上我画红圈的关隘,一个个都要通知到。提防着噶尔丹来劫粮食。另外单留出一队人,去归化城等掌印大喇嘛。他要是回来,就说我的请,务必来赏脸。他不来,绑也要绑来!” 亲兵们很快散去,他们三个又开始研究起噶尔丹的行军路线。天色暗下去,图上的细线看不清,般迪出去要蜡烛,猛地看见一个打扮肮脏、仿佛是牧民的壮汉,跟几名普通八旗兵撕扯着。这引起了般迪的注意。 “你们在吵什么?” “台吉,这人鬼鬼祟祟地,不肯说自己的来历。” 那壮汉上下来回打量着般迪,目光在他的蒙古刀和翠玉扳指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额驸?” 般迪又害怕、又害臊,一把将那人拉出去好远。 “你究竟什么来头?” “纳木达克王爷问额驸好。他说,有空再比试摔跤。”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珊瑚佛珠来。 “还记得这个吗?王爷和额驸六年前比试完,私底下交换的。王爷还说,当年约定,台吉跟大公主完婚的好日子,就把这个作为贺礼再送回来。” 这件事情,除了纳木达克和他本人谁也不知道,般迪这才信了来人的身份。 “他叫你来做什么?” “小的其实是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大人的亲随。这里有将军亲笔书信一封。将军不认识两位王爷,怕这信被搁置了,求巴林王帮忙。信里头的事情,关系重大,又不能说消息从何而来。纳木达克王爷请额驸看在他的面子上,帮忙掩盖一下。抓噶尔丹要紧。” 萨布素不认识裕亲王、不认识达尔罕王,却认识巴林王? 还有,为什么不能说消息怎么打听到的? 般迪忽然有个猜想。 “这信跟四妹夫有关系吗?” 壮汉脸上一瞬即逝的惊诧,被般迪看在眼里。 “我这就进去通传。信我去递给王爷们。你回去后,想办法告诉长孙台吉:四公主着急,好歹给她个下落。” 般迪叫人找了蜡烛过来,拿着信又进了帐篷,打定主意,不提纳木达克和长孙台吉半个字。 “二位王爷,黑龙江的萨布素将军有信来。” 裕亲王就叫他拆开来念,信写得很简洁,说的就是,他怀疑大喇嘛已经叛变。因为大喇嘛多次违例,借口灾民众多,口粮不够,要求萨布素手下管着的三处仓库,额外多借粮食给归化城。但萨布素多番核实,目前内迁到漠南躲避战乱的喀尔喀部众,衣食足够,并不缺粮。 猜想被进一步证实后,福全反而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第一时间,向康熙写密折汇报。 掌印大喇嘛跟理藩院尚书,一直是出使准噶尔、劝降噶尔丹的主力,他们是皇上倚重的臣子,结果一个被擒,一个背叛,传到京城去,皇上的脸面该往哪儿放呢? 福全犹豫再三,还是拿起笔,写了一封长长的密折,交给般迪。 “你亲自送这折子进京,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先去我府上,他们看了我给的令牌,自然会安排你进宫。到时候,皇上肯定会召你进去应对。不过,我估摸着,恭亲王也会在。有他,至少你不会吃亏。” 般迪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接过密折,珍重藏在身上,出去叫手下赶紧预备干粮、好马。要是顺利,明天晚上,他就能到裕亲王府。 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念头,迅速在般迪的脑海闪过。 喀喇沁,离京城实在太近了。 噶尔丹把和谈地点定在这里,想干什么,昭然若揭。 他真的,没有来吗? 或许,他就在这里。 般迪又折回到帐篷里。 第15章 击西(上) 米三十石,也就是三千六百斤粮食听起来很多,但三万人的队伍一哄抢,绝大部分饥饿的普通士兵只能喝到稀粥。 这是大喇嘛伊拉古克从康熙手里好不容易骗出来的粮食,仅够准噶尔大军吃一顿而已。 丹济拉在这次突袭抢粮中担任指挥。噶尔丹如此地信任他,把全部部队都交到侄子手里,自己冒险去了喀喇沁。 这是不容失败的行动,丹济拉严阵以待,反复和伊拉古克确认细节。 “萨布素将军同意了你的请求?” “是的,他答应今天送到。五百石。我答应给他在清国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那么……” “他每次派人来,都走同样的路线。放心吧。” 于是丹济拉不再追问,把手下几个重要的将领都召集起来,做最后的战前动员。 “如果空手而归,我会以死向大汗谢罪。动作要快,不要惊动归化城里的驻军,还有喀尔喀的骑兵们。虽然我们箭法准,可他们吃的更饱。走吧。” 丹济拉本来没想带这么多人出来,但所有人都想第一时间吃到饭,结果就是,倾巢而出。 在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做埋伏太困难了,更何况这里有三万人。大部队都藏在蛮汉山里,等着运粮队经过。 阿喇布坦充当先锋。刚进肚的米饭总算增长了他的耐心,一动不动,藏得很巧妙,不让阳光造成阴影,暴露位置。 萨布素将军算得很准。比如,他没有真的在粮车上放粮食,也没有只派一二百人出来压车,而是在他能够调动的有限范围内,抽出一千五百名能征善战的达斡尔勇士。他还提前秘密通知过土谢图汗,说准噶尔大军极有可能越过边界,一定要提高警惕。 但战争有时就是爆发得很随意。他错误估计了此刻准噶尔的军队有多么饥饿,而他们没能抢到补给后,又该变得多么狂暴。 萨布素只期盼着,能用这些假粮车抓到伊拉古克的小辫子。其实就算全部预估准确也没用,他无权在蒙古调动以万为单位的军队。 按照双方的原定计划,这本该是一场极小、极小的摩擦。 由于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当阿喇布坦率领骑兵发起冲锋时,运粮队完全没有慌张。 车上装的是石头,这就是理想的掩体。达斡尔人的枪法准,他们也带足了火药,双方一个信誓旦旦,一个饥饿上头,很快,战斗进入白热化,守军的鸟枪,放倒了第一批冲锋的骑兵。 运粮队异乎寻常的人数,还有格外精良的武器,立刻引起丹济拉的警觉。 他第一个念头是,被伊拉古克给出卖了。 命令手下把伊拉古克抓到最前线,丹济拉没有迟疑,刷地抽出佩刀。 “这批火药买得太贵,我舍不得用来结果你。死在我的刀下吧!” 伊拉古克拼命地挣扎。 “不,允许我最后说一句。如果我是诱饵,还不趁刚才的机会,早跑了吗?而且,除了这一千多人,你看见其他军队了吗?一千对三万,我到底是帮着谁呢?” 丹济拉命令阿喇布坦停止进攻,将骑兵重新聚拢在山坡上。 如果对面有把握,那么他们会继续追击;但这只运粮队没有,反而开始抓紧卸下拉车的马匹,仿佛要撤退了。 “把我的弓箭拿来,箭头沾上火油,我要看看,车上到底有没有粮。” 他的箭法是很准的,点燃了麻袋。守军没有在意起火,于是,一车石块暴露在外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丹济拉无法控制。 愤怒的准噶尔军开始自发地向敌阵射火箭。一车,又一车的伪装被点燃,全是石头。运粮队已经全员上马,朝归化城方向转移。停止进攻的命令失效了,隐藏着的主力部队听说今晚没有米下锅,都冲出来进行报复。 漫山遍野的兵,不,是狼,饿到发疯的狼,开始对运粮队发起近乎于自杀的冲锋。 鸟枪不是自动步枪,它使用繁琐,填充在马上无法完成。萨布素派来的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硬拼,而是借着起步早,马精神的优势,逐步拉开距离。人少也有好处,他们开始分散着跑。达斡尔人渔猎为生,就算丢了部队,在野外活个几天,不在话下。 只可惜,还是有二百多人,没有逃脱掉,被准噶尔军踩在马蹄下。 激烈的追逐战来得快,去得也快。 丹济拉绝望了。 他瞬间想到很多:这里密集的枪声,有没有惊动归化城的驻军?噶尔丹叔叔回来,他要怎么告诉呢,三万大军出动了,一颗粮食也没搞到手。 还有最实际的问题:这群狼,现在听不进任何规劝,它们需要进食。 阿喇布坦就是这群狼里最疯狂的:他的右臂被鸟枪射中,血流不止。药品早就断了,小伙子凭借惊人的忍耐和怒气,用火把烧灼消毒,随便撕下块破布包扎。寒冷的空气中,赤裸上身,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要求丹济拉下达作战命令。 “我不能这样去见大汗!越过汛界吧,喀尔喀那群胆小鬼就藏在河的对面呢!他们丢掉蒙古人的尊严,跑去接受清国的救济,反而有好酒喝,有饱饭吃,我不服气!与其慢慢饿死,我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拼一场,吃饱了再升天。你们说呢?我的兄弟们!” “是!是!” 整齐的应答声敲击在山壁上,回响不绝。 丹济拉苦笑着,他清楚,自己不能拒绝这个请求。 那样的话,他马上就会被一拥而上的群狼撕成碎片。 走到这个地步,没有办法回头了。 “好,上马吧。我们要狩猎。” 土谢图汗的长子、多布的父亲噶勒丹正领着三百骑兵,沿着汛界巡逻。他得到了康熙、萨布素、甚至是儿子的保证,没有人会把他真正交出去。但谁知道呢,命运在此刻有些刻薄。 三万大军,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或许噶尔丹从未想到,正式与清国宣战的决定,甚至不是自己的意愿。 人类追求生存的欲望,推着三万人,越过两国边界。 第15章 击西(下) 两个喇嘛突然出现在阿喇布坦身后。 少年没有迟疑,马上抽出长刀。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个模糊的身形。刀锋折射出银光,一瞬间照亮了喇嘛的眉眼。 “如果我是敌人,你已经丧命了。” “你最好带着好消息回来。” “当然,我跟你不一样。” 于是三个人一起,走向丹济拉的帐篷。 跟狂欢着的骑兵们不同,丹济拉此刻心情沉重。他没有参加宴席,只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这次到底抢了多少东西回来。 萨布素的警告还是有用的。绝大部分牛羊被提前转移走,老弱妇孺不在边界附近,喀尔喀的男人们作战勇敢,归化城驻军后来也及时赶到。丹济拉怕把队伍打没了,无法向噶尔丹复命,于是宣布撤军。 不好转移的粮食、衣服等他们抢到许多。实在带不走的,都一把火烧个干净。丹济拉觉得,军队又能在漠北,往下坚持三四个月。 损失非常小,统共才一千出头的战士没能回来。 他忙碌着,忽然听见外面有阿喇布坦的声音,高声发问。 “你跟谁在一起? “吴尔占扎布回来了。” 终于有大汗的消息了! 丹济拉迫不及待地冲出去。 看见同僚打扮成喇嘛,他知道大事不妙。 “怎么,还是用上了这个办法?” “是啊。阿喇尼也带不回来,中途放弃了。喀喇沁初三那天就开始挨家挨户盘查,我们差点没走掉。如果不是伊拉古克提前安排了喇嘛庙帮忙,根本躲不过去。” “大汗呢?” “明天回来。” 长途跋涉令吴尔占扎布疲累不堪。他喝水,喝奶茶,大口吞着微冷的烤羊腿,那本该是丹济拉的晚餐。 吃饱喝足后,吴尔占扎布严肃地责问丹济拉。 “我本来以为你头脑清楚,所以才极力向大汗推荐你留下。结果呢?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清国被激怒了。我们一路上,看见漠南就连那些养尊处优的王爷们,都在集结亲兵,擦拭武器。这下,真要打起来了。” 丹济拉不想狡辩,只陈述事实。 “没有人听我的。再说,如果没发动袭击,你现在连一碗米粥都喝不到。” 阿喇布坦刚才喝酒了,半醉半醒地,嘲讽吴尔占扎布。 “你可以明早自己拿着弓箭出去,打一顿早饭回来。” 吴尔占扎布长叹一口气,放弃继续争辩。 “大汗叫我回来,头一件事,给伊拉古克一个安排。他必须尽快回到归化城。我们不能失去这个内应。你派人去归化城,通知他们,拿一百头羊赎回伊拉古克。就说,他是你的俘虏。” “他们会相信吗?” “他是归化城的掌印大喇嘛。清国皇帝封的。归化城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力决定伊拉古克的生死,这件事会被报告到京城。伊拉古克在欺骗清国皇帝上一直很有才能。要相信他。” 丹济拉叫阿喇布坦去安排这件事。然后他们两个,开始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 “漠北不能继续待下去。我估计大概四天左右,清国皇帝就会下达反击的命令。那么算上对面集结军队的时间,我们至少有十天时间用来准备。” “大汗觉得,即便给他们二十天,军队也无法赶到。他们太在意皇帝的看法,做事总是小心翼翼,攻击非常死板。大汗倒是对劫粮失败的事情,更感兴趣。你详细跟我说说。” 丹济拉对萨布素的机智印象非常深刻,着重把过程描述清楚。吴尔占扎布听完,沉思良久,然后笃定地判断: “我们这边,恐怕也出了内奸呢!” “不可能!谁会背叛大汗?” “策妄啊!” “哦,你原来说他。不错,他会。”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大汗对哥哥的儿子们太刻薄了,竟然狠下杀手。就连阿努可敦都不帮着自己的丈夫,选择帮助策妄逃跑。可是,丹济拉也理解噶尔丹。连年的征战,耗去太多金钱。还有伊拉古克在京城、归化城活动,收买消息,都需要大笔支出。策妄和他的兄弟们作为前任大汗的儿子,长大了,要成亲,要分部众、牲口、财产出去,那噶尔丹就无力向外,发动战争了。 还是吴尔占扎布,主动转移了话题。 “大汗的命令,我们去投奔尼布楚的鄂罗斯人。先躲一阵子再说。我明天迎回大汗,就动身回去一趟,多取金银回来,送给他们。” “然后呢?我们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然后,我们去京城!” 丹济拉猛地站起,激动地在帐篷里来回走着,兴奋不已。 “终于,终于要动手了!” “是啊,等了这么多年。大汗亲自去看了喀喇沁的地形,还按照伊拉古克联络的,给扎什的二儿子噶尔臧,送了礼物。这孩子被扎什关在家里五年,除了偶尔来家里念经的喇嘛,谁也接触不到。大汗答应,只要他愿意做向导,将来就把喀喇沁和科尔沁,都交给他。” “噶尔臧可靠吗?” 吴尔占扎布不太喜欢那个阴郁、轻浮的年轻人,但是噶尔丹喜欢,甚至说出要把女儿钟济海嫁给他,这让吴尔占扎布忧心忡忡。 “但愿他可靠吧。至少,我相信他不会倒向清国皇帝。当年整个漠南都在传,噶尔臧要当清国皇帝的女婿了,结果他却被关在家里。这里面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这件事情,让丹济拉回想起抓来的几个俘虏说的传闻,急忙告诉吴尔占扎布。 “你记不记得,察珲有个心爱的孙子,噶勒丹的大儿子,敦多布。将来要当土谢图汗的?” “当然,谁又不知道呢?那孩子真是出色。我要有个那样的儿子或孙子,也把家业传给他。” “可是,他不在家好几年了!” “什么?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所以漠北都在传,察珲早早把孙子送到京城去,让清国皇帝照顾他。将来,敦多布还要当清国皇帝的女婿呢!” 吴尔占扎布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快步走到帐篷外,大声呼唤阿喇布坦。 “让伊拉古克赶紧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16章 迷雾 乾清宫笼罩在叛徒的阴影中。 康熙必须在未来女婿、还有亲封的掌印大喇嘛中间选出一个来处决,这让他困惑不已。噶尔丹有什么比得上自己呢?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放弃自己给的未来,选择风雨飘摇的准噶尔。 阿喇尼终于被找到后,没能提供线索。他全程都被蒙着头,多数时间内没有知觉,然后像块破布一样,被丢弃在喀喇沁一处再普通不过的牧民家门口,奄奄一息。 还有土谢图汗部的损失…… 这些挑衅迫使康熙,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萨布素终于学会了靠人脉办事。他通过般迪,走大公主的路子,联系上了海枫。于是南书房里形成两派:支持多布的,有般迪、陈廷敬、费扬古、恭亲王、裕亲王;支持伊拉古克的,竟是索额图。 其实索额图心里清楚,叛徒是谁。萨布素提供的证据齐全又有力。但他不在乎。阿喇尼栽了这么大的跟头,索额图乐得看热闹。再把四公主和她的额驸装进去,太子身边就干净了,没人能争得过他。 另外,索额图看得明白,皇上需要台阶下。 如果连他也倒向长孙台吉,皇上就得承认,自己看错了伊拉古克,所托非人。一国之君,颜面扫地。 “皇上,二人到底孰是孰非,现在定下,未免操之过急。总要等抓住噶尔丹,当面对峙,才能保万无一失。一百头羊而已,赎掌印大喇嘛,不算贵。” 拖下去对康熙来说,总比现在直接面对要容易接受一些。 “叫阿喇尼把大喇嘛赎回来。关在归化城内,严加看管。不准任何人探监。” 裕亲王知道,这就是定论了。至少皇上没怀疑长孙台吉,没怀疑他送回来的消息。那么,这仗就还有胜算。 “皇上,既然长孙台吉已经说动策妄,与咱们配合着,两面夹击噶尔丹,为防夜长梦多,是否,尽早出兵?” “当然。阿喇尼在蒙古戴罪立功,还有杜棱郡王也帮着打听,朕大致已经明白,噶尔丹到底想干什么。他要到京城来,偷袭朕。简直荒谬、不自量力。朕这次一定要剿灭了他。不是说,他有三万人吗?朕要调,就调十万。你们各去查验,盛京、黑龙江、蒙古各部有多少可用之兵将,速速来报。” “是。” 臣子们退去,康熙把梁九功叫进来。 “去传贵妃、惠妃过来,再有,叫上四公主吧。” 正月的忙乱刚刚过去,谁都能看出要打仗了,宫里人心惶惶,贵妃本来就忙乱。接到要见驾的口谕,她差点没骂出来,忍了又忍,拉着海枫和惠妃坐上步辇。 等她们到了乾清宫,康熙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宣布要将三公主,嫁给杜棱郡王的次子噶尔臧。 “你们好好跟她说,不要闹脾气。大公主的婚期定在四月。今年嫁了她,明年二公主嫁去巴林。若是万事顺利,朕明年或后年,就送三公主去喀喇沁。噶尔臧大约也二十岁了,不好再拖延。你们两个去吧,朕留四公主说说话。” 贵妃想再为三公主争取几句,被海枫拦下了。 没用的。 在国家大事面前,儿女婚事匹配不匹配,根本不在康熙心上。 两位娘娘走后,海枫静悄悄地站着,等康熙主动开口。 “你不问问朕,为什么忽然改主意吗?” “三姐姐的婚事,在老祖宗手里就定下了。汗阿玛会改变三姐夫的人选,一定有什么苦衷。” “嗯。你来看这个。” 海枫从康熙手里接过一封密折,封皮上没有署名。翻开一看,发现是杜棱郡王递上来的。 噶尔丹企图说服噶尔臧跟着他一起造反,承诺只要事成,就招噶尔臧为女婿,漠南之内,可以任意挑选封地。 “汗阿玛,这是噶尔臧主动上报的吗?” “不错。扎什也吃惊不小啊。他另有一封折子,单单为次子求情。说五年间儿子已经知道悔改,此番也算立下功劳,能否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朕不能无视噶尔臧的投诚。塞棱还年幼,撑不起喀喇沁。万一扎什有个不测,噶尔臧才是能顶上去的人。先把婚事定下,给噶尔臧一个补偿吧。你跟大公主好好劝三公主,让她知道朕的难处。” 海枫生怕自己忍不住要开口反驳,赶紧跪安告退了。 就算萨布素提供的证据康熙不信吧,噶尔臧既然能娶三公主,证明康熙信了他。那么,叛徒就是大喇嘛,板上钉钉的。 为了自己那点颜面,硬是留住伊拉古克的性命,倒赔给噶尔丹一百只羊。然后对面吃了这些羊,长了力气,再回头杀自己的兵,这账也不知道怎么算出来的。 还有三公主的婚事,康熙就是为了显摆大方。噶尔丹答应嫁女,他就也跟着嫁女。毁掉女儿的终身幸福,周全他的脸面。 海枫越想越气,出去的时候,跟风风火火进来的般迪差点撞上。 她刚要说话问好,般迪却摆手示意不要出声,然后匆忙进殿。海枫觉得应该是有什么军机大事,自己知道未必就好,所以大姐夫才点拨她别说话,于是抓住时机走了。 般迪给康熙带来的消息,确实劲爆。 “噶尔丹不见了?” “臣惶恐,确实如此。阿喇尼大人找遍漠北,半点痕迹没有。只有几十人留下,看押伊拉古克。还有,长孙台吉又有消息到。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噶尔丹的亲信吴尔占扎布,前些日子回漠西噶尔丹的老巢,到处找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长孙台吉要躲起来一段时间。他对噶尔丹目前在哪儿,已经有些眉目。” “快说。” “是。吴尔占扎布这次回去,把噶尔丹的家底全带走了。拿这些金银宝贝,应该是为了跟罗刹人交易。” “但大清与罗刹,已定下和约……” “皇上,臣冒死进言。准噶尔前些日子连饭都没得吃,劫掠喀尔喀三部时,鸟枪却能打响。火药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康熙细一想果然不错,怒不可遏,把裕亲王叫进来。 “你亲自去,把罗刹前些日子派来,要求通商的两个使节叫来。朕倒要问问看,罗刹究竟想干什么!” 第17章 归宁 大公主的身上,或许真的有某种神秘力量。 她的整个婚礼,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按照计划顺顺利利,没有被近在咫尺的战争影响分毫。归宁礼成的第二天,噶尔丹的下落就被找到;于是大部队开始按照康熙的命令集结,额驸般迪,数日后也跟着走了。特意为操持婚礼来到京城的端敏公主,向恭亲王福晋打了包票,达尔罕王一定会把般迪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额驸不在,大公主作为新媳妇一个人在家未免孤苦,康熙特旨,叫她回宫里一直住着,打完了仗再回家也无妨;其实不止是她,这些年下嫁到蒙古的公主、郡主、格格们,只要在京城还有亲属宅院,都不约而同地回娘家“小住”。女眷们大多不了解军中的事情,她们对噶尔丹的认知基本只停留在:这人从未吃过败仗。 宫里每天都有新面孔出入,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海枫跟着忙乱了几天,实在太累,索性去阿哥所找三公主躲清净。她带着侍女们一进门,发现大公主也在。 “大姐姐、三姐姐好。我说怎么半天没瞧见,原来回了这里。” “你也被烦得不行,所以跑出来的是不是?往常我只知道,嫁到蒙古的长辈多,这会儿才明白到底有多少。端敏公主看我脸都笑僵着,瞅着众人忙着看五格格的功夫,把我给推出来了。你是怎么逃脱的?” 海枫挨着大公主坐下,从桌上选了个新鲜梨子,叫阿香给她削皮。 “我自然跟大姐姐不一样,既然还没出门子,倒也不必一直守在宁寿宫。譬如二姐姐吧,只开头两天觉得有意思,跟着陪笑说话,第三天就不来了呢。有她在前头挡着,汗阿玛就算怪罪,我也不是头一个该挨骂的。” 三公主不改嘴馋本色,抱着罐蜜饯果脯,吃得正香。 “虽然二姐姐跟四妹妹总别别扭扭的,但我觉着,二姐姐才是把四妹妹当年的话,听进去的人。她这几年,从不委屈自己。该做的衣裳,该打的首饰,能多要绝不谦虚。惠娘娘不是她亲生额涅,总怕外头议论,说苛待了二公主,事事都体贴照顾。咱们几个,谁有她过得好?” 海枫看三公主今天精神不错,不像前段时间那样,动不动掉眼泪,略微放心。 “三姐姐现在看开,也不算晚。” “可是得看开呢。我常想起那年你的话,慢慢就不难受了。还不如趁着这会儿在家,多受用才是。跟着老祖宗去北巡,我就跟做梦似的,什么也不知道。后来额涅才从德娘娘那里听说,四妹妹和老祖宗,为了我能不往火坑里跳,使了多少法子。” 三公主越说越激动,面色潮红。 “这些年,四妹妹和大姐姐还给我匀份例、教训奴才,我每每记在心里,想要报答,却没有办法。如今婚事还是改回去了,汗阿玛叫内务府,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我使用。你们俩可别客气,要常来坐坐。将来,也不许忘了我。” 大公主被这一席话说得热泪盈眶,紧紧握着三公主的手。 “以后你嫁到喀喇沁,咱们住的也近,正该多走动呢。至于四妹妹,她可难说。如今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我正要好好嘱咐四妹妹呢。跟妹夫感情好,也不许把娘家的姐妹们都给冷落了。知道漠北远,不能常见面,信可要多写。” 海枫刚要在这一片凄风苦雨中开口,外头忽然禀报,说淑慧长公主来了,她们三个赶紧收拾仪容,站起来迎接、请安。 淑慧长公主快六十岁了,不如前些年精神抖擞,但眼睛依旧毒辣。只轻轻一扫,就看出端倪。 “哟,我似乎来得不凑巧,耽误你们姐妹说体己话呢。” 大公主把上座让出来,请淑慧长公主坐下。海枫知道她来,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正要找个借口告退,结果被淑慧长公主抢走先机。 “我就不坐了。刚在宁寿宫陪太后说话,坐了大半天,该多走走。大公主陪三公主吧,我跟四公主去院子里转转。” 海枫也懒得再躲下去,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自打入春,我就没功夫好好逛过,眼看夏天都快来了。今儿托姑祖母的福,总算能松快一天。” 内务府确实按照康熙的吩咐,好东西都先给三公主:院子里新移来的垂丝海棠,娇艳无匹,树冠大如华盖,一片稍微憔悴的叶子都没有,绿色均匀,粉色如云一般,潇洒飘逸。就这么一棵,恐怕种一百棵都不能得,何况院子里整整齐齐,种下六棵呢。 “春工叶叶与丝丝。范成大这首头一句,我原觉得平常,此刻才明白这个‘工’字,用得妙极。这样精致到花心、甚至花蕊的美,若说不是花匠刻意为之,叫人如何敢信呢?” “你跟皇上一样,专爱研究这些汉人的东西。我是一点闹不懂。” “姑祖母叫出来逛,又不赏花,那咱们回去跟姐姐们说话吧。” “四公主真不懂?” “不懂。” 淑慧长公主不能久站,叫人取一个凳子来坐下。她在廊下,坐在阴凉处;海枫在树下,重重花影,渗进她妩媚的杏眼,明丽的十二岁少女,将满树海棠盛放的风头,都给盖过了。 淑慧长公主凝视着四公主的美貌,愈发觉得,当年自己为孙子乌尔衮改求二公主,真是明智。 这样的媳妇娶到家里,凭是怎样要强的男人,估计最后都会溺死在温柔乡中。 “郭贵人在青城行宫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手下那些人有没有说清楚。两万两银子是皇上的,我又私下垫进去一万两,巴林部这点钱还有。行宫虽不大,却处处考究。皇上把罗刹送来的礼物只留在京城几件,其余的都摆在行宫里,又新鲜,又好看。” “那里再好,能跟紫禁城、畅春园比吗?连这里额涅都不留恋,早就想清楚了。姑祖母怎么突然变卦,连老祖宗的遗命……” “小姑娘懂得什么?这就是额涅当初的安排。皇上心里惦记着郭贵人呢。不然就算军务再怎么繁忙,也不会到现在还不宠幸妃嫔。二十七个月的孝服可都满了。你有这样得宠的额涅,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要她一举得男,你又有弟弟傍身,又有太后皇上的喜爱,婆家一等一的得力,出身差点的皇子都比不过你。恐怕将来,你比端敏还风光呢!” “瞧姑祖母说的,我现在也比弟弟们在汗阿玛面前得脸。南书房,我想去就去。·四阿哥与我同岁,现在仍每天起早贪黑,去上书房读书。我愿意给汗阿玛办差,为的就是额涅在宫外过得舒心。姑祖母要做什么,我不好拦着;但我要做什么,姑祖母也别干涉,不然……乌尔衮也年过二十了吧?不比大姐夫小多少。怎么打起仗,他倒缩在京城,不肯为国效力呢?” “你!你这丫头!皇上都不敢对我如此放肆!” 海枫款款向前,似笑非笑,盯着淑慧长公主看。 “老祖宗的话,姑祖母真是没听进去。今非昔比了。太后不是老祖宗,她只能护住自己,护不住旁人。咱们都得坚强起来。我有长辈们的喜爱,有得力的婆家,乌尔衮有什么呢?我要是您,早把他送上战场了。不然将来,他还得看二公主的眼色过日子。” 淑慧长公主气得直哆嗦,半天想不出该怎么骂海枫才解恨。偏偏舒泰过来,说贵妃请四公主过去,商议宫务。海枫按规矩给淑慧长公主行了礼,出阿哥所,往永寿宫去的路上,把阿香叫过来。 “青城行宫那边,能动手就动手,千万别犹豫。我估计一打起来,汗阿玛立刻就要御驾亲征。在那之前,一定得把额涅安置妥当。”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第18章 开战 噶尔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尼布楚离莫斯科太远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得一世政变成功、囚禁姐姐索菲亚公主后,当务之急是将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暂时还顾及不到尼布楚。所以这里的守军,毫不掩饰地收噶尔丹的金银,出售枪械、火药。 两个鄂罗斯的使节,瓦什利、齐克满找到尼布楚的负责人伊凡,警告他不要违背约定,尽快赶走噶尔丹。伊凡骂骂咧咧地照办了,钱却没有退。 但这段休整时间对准噶尔大军来说,足够了:噶尔丹孤注一掷。他从家乡拉来马匹、骆驼,重新备齐火炮和弹药。康熙对伊拉古克暧昧不清的态度,让归化城内其他眼线以为萨布素的控诉失败了。他们依旧活跃,为噶尔丹提供情报。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喀喇沁的噶尔臧即将迎娶三公主,成为康熙的女婿。 这对噶尔丹来说不完全是坏事。至少他麾下的将领们,知道这件事后,群情激愤,纷纷发誓只要攻入喀喇沁,第一件事就是将噶尔臧这个叛徒斩首。 此刻他们的难题,是如何选出一个新的攻击点。 因为伊拉古克被囚禁,噶尔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细致地了解清军的动向。但是,他知道游牧生活的特征、喀尔喀三部的困窘,综合上次亲自查看的地貌,最终做出了决定。 乌尔会河。 就是这里。 喀尔喀的车臣汗部归顺康熙后,被安排在附近放牧。噶尔丹将其解读为,这里原本人口稀少,不然无法容纳车臣汗部的部众,在此安营扎寨。 噶尔丹只用数日,就完成了集结、出发等等动作,沿着大兴安岭西麓,飞奔而来;然而清军此时,还没有一个目的地,在京城周围几处军营中默默等待,长达数月。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是天灾的后遗症。四五月青黄不接,去年赈灾又耗去太多存储,维持军队日常的吃用都很紧绷,何况移动呢?现实就是,存粮决定清军的容错率极低,如果没能成功找到准噶尔大军并消灭对方,清军会陷入极度被动,他们会因为缺乏补给,半步动弹不得。 偏偏这个时候,阿喇尼再次跟丢了目标。理藩院尚书的本职是外交家,阿喇尼表现得还不错,但作为军事家,他糟糕透顶。 噶尔丹闪电般再度消失无踪,阿喇尼只能重新布置搜索。清军的集结刚刚完成大半,被迫停止。提振中的士气又回落,康熙非常无奈。但他也感到一丝丝庆幸:再稍微等一等,或许噶尔丹害怕了。没有罗刹人助阵,他就打退堂鼓。等南方第一茬水稻成熟,粮食收上来,仗可以更有把握。 然而,他侥幸的期盼,彻底落空。 六月六日,噶尔丹进入呼伦贝尔草原,按照情报,他们脚下的牧场,刚刚结束一轮游牧,所以空无一人。准噶尔大军,长驱直入。 六月十四日,准军进入乌尔会河流域,对南迁至此的喀尔喀车臣汗部发动猛烈攻击。他们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有效的抵抗,于是乘胜,将兵锋指向乌珠穆沁左翼旗。长期生活在和平中的漠南牧民,面对惯战的漠西骑兵,同样也是兵败如山倒。噶尔丹获得了大量的人口、牛羊、财物后,继续向南推进。 面对如此紧急的军情,阿喇尼进入乌尔会河,勘查情况、写奏折回京城,足足花去八天。 康熙看过奏折后,决定出兵。 不能再等了。 出发的日期,兵部拟定七月初四。康熙不满意,要求提前。 第一批大军,最终定在七月初一,开拔出发。 北方所有可以调动的军队,都被抽调精锐前往。蒙古四十九旗全部备兵,负责来往打探、传递消息;直隶、天津的火器兵,宣化府标兵,藤牌兵。各旗下的候选武官、武进士、举人甚至革职官员,只要敢上前线,康熙都愿意给机会,答应日后按军功提拔。吉林、盛京、黑龙江的军队统统加码,至少多出一千兵,直接到达尔罕王军前报到。 事到如今,康熙把军粮的事情,抛诸脑后。他变不出新的粮食。那么,面前就只有一个结果:战胜噶尔丹。所以,他反而担心,噶尔丹对目前抢劫到的财物感到满意,火速回到漠北。以清军现在的补给情况,无法支撑军队长途追击。 这是最坏的结果,甚至比战败还糟糕。日后噶尔丹适应了这个攻击模式,会经常地对乌珠穆沁进行袭扰。漠南的民心,将被极大动摇。 为了把噶尔丹留在漠南,康熙做出诸多努力:他派使节前去安抚噶尔丹,送上自己的亲笔信,声称并无开战的意愿,只是前来谈判,商议罢兵。同时,他又下旨给阿喇尼,要求他绝对不能轻易开战,必须等到所有军队到齐,再合兵一处,围剿准军。不过,一旦对方有要逃跑的迹象,那就穷追不舍,务必咬住对方,等待大部队赶到。 然而,这些精心的布置,全部落空。 六月的最后一天,康熙来到宁寿宫,跟太后告别。所有的皇子、皇女、妃嫔均齐聚于此,不论本心如何,都笑容满面,反复预祝康熙大获全胜。 宴席准备得并不豪华。贵妃带着妃子们和海枫,想尽办法削减开支,支持前线的用度,甚至各自亲手做了几道菜,美其名曰,让皇上尝尝大家伙的心意。 阿喇尼战败的折子,就在这种欢快的空气中,被交到康熙手中。 前线的军报片刻不能耽搁,这是康熙下的死命令。梁九功知道现在通传太扫兴,但他胆敢违抗圣旨,自己会被杀头。 这不是普通的战败,阿喇尼丢了两万人。全部。 只有他和副手,得手下死命冲杀,逃出包围圈。剩下的,都被噶尔丹的火炮、鸟枪扫射,血肉之躯,当场毙命。 康熙的兵力优势,只剩下五万。 大军还没出发,却已经战败一场。 最可悲的是,阿喇尼和丹济拉一样,起初完全不想开战。 他被迫,打了一场败仗,代价,两万人被埋葬。 第19章 鏖战 阿喇尼被噶尔丹释放之后,精神一直处在极度紧张、焦虑的状态。如果在现代,他会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即ptsd,可惜这个概念要将近三百年后会出现,所以当时无人能准确理解他的痛苦。 年纪不小,兢兢业业地在理藩院办了将近一辈子差,好不容易才熬到尚书的位子。康熙试图叫他填补索额图在太子身边的位置,于是这位老人一边要面对正处于青春期叛逆的太子,一边要防御政敌,好几年没睡过安稳觉。索额图的冷嘲热讽终于让他在和谈上冒进了一次,结果惨淡,让他在整个蒙古抬不起头。 两万人的军队听从一个,濒临破碎的领导指挥,怎么能不出事呢?就连意志强大的职业军人,也未必能成功对抗群体的盲目,坚持己见不动摇。 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阿喇尼刚刚送走一封密折,向康熙汇报噶尔丹位置后,所有军官,蒙古的、八旗的,趁机发难,齐聚于阿喇尼的帐篷。事已至此,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们打算兵变。 领头的,是乌珠穆沁和车臣汗部的贵族们。 “尚书大人,现在噶尔丹还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到了这里,趁机搞一次突袭吧!” “是啊!他把我们的人都抢走了,必须救回来!怕什么呢?咱们有两万兵!” “今年开春,好不容易多接了几百只羊羔,总不能白白叫他们抢了去!” 至于八旗的军官,此刻大多不说话。这些人有自己的算盘。来之前,乌珠穆沁还有其他来帮忙的蒙古骑兵,跟八旗兵达成了协议:蒙古人打头阵,八旗兵帮着在后面壮壮声势即可。这是个难得的甜头:如果成功,这场战役将被记为头功,而他们却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做。 阿喇尼虽然不是所谓的“文人”、“秀才”,但他缺乏如何应对军人的经验。理藩院在蒙古平素威望甚高,阿喇尼做起事情,极少遇到反抗。无论是上次噶尔丹突然发难,还是这次部下的凶神恶煞,都已经超过了他的理解范围。阿喇尼此刻手上没有康熙要求他等待大军的旨意,那是十天后才送到的东西;他手头有的,只有八个字。 调所备之兵以御之。 至于如何防御,何时防御,都没有说明。 于是慌张的阿喇尼,迫于众人的威逼,下达了攻击的指示。 和清军的各怀心事相比,准军的士气与凝聚力,此刻达到了巅峰。 噶尔丹觊觎京城多年,他时常向部下描述那里繁华富庶,有取之不尽的财富。虽然闪电侵袭喀喇沁的打算落空,乌珠穆沁这头肥羊做了替死鬼,战果仍旧让准军从上到下都感到满意。收获之丰厚,令噶尔丹差点打算撤军。正如康熙推测的那样,他考虑过按照这个路线,时不时地过来劫掠,逐渐蚕食漠南。但他也和阿喇尼一样,有点管不住军队。 一个乌珠穆沁,就能放出来这么多血。京城,又该是何等的金银遍地? 膨胀的欲念,推着准军一路向南。 极度的亢奋令噶尔丹夜不成眠。罗刹的撤出令火药等资源无法补充,他想用刚到手的财物弄来些军备,所以把吴尔占扎布、丹济拉叫来商量。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尼布楚的罗刹人又派来一名使者,双方讨价还价整整一天,还没有成交。 黎明破晓前,清军发动了进攻。 这真是个愚蠢至极的攻击时间,浪费掉了清军仅有的长处,并且暴露出所有弱点。 然而不得不说,攻击起初非常顺利。胜利令士气高涨,也让准军警惕放低。在长期作战的漠西骠骑眼中,漠南没有对手。冷兵器确实落后于时代,但也有隐蔽、无声的优势。乌珠穆沁的七百骑兵,以没有完全散去的黑暗为伪装,迅速斩下不少首级。 后续兵败如山倒,导火索,则是人心不齐。 蒙古兵和八旗兵,战斗目的都不一样。 作为前锋尖刀的蒙古骑兵,刚冲进敌阵就停止了前进:他们大声呼唤自己的妻子、孩子,用自家特有的唿哨召集被掠夺走的畜群,然后就开始撤退了。战功与荣耀,在事前的商议里被划归给八旗,所以几乎谁也没认真想过,后面的攻击该怎么接上。闲时放牧、战时当兵的普通牧民,脑海里不存在那么高的格局。 火把、喊叫,这些立刻触动了准噶尔大军的警觉。噶尔丹第一时间冲出帐篷。发现遭遇袭击后,他没有慌张。 其实,他就等着这个呢。 八旗兵的实力,准军从来没有正面感受过,无知能带来勇气,也能带来畏惧。所以噶尔丹精心谨慎地挑选高地作为驻扎营地,要求士兵们睡前必须把枪放在立刻能取到的枕边,等等。这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能随时跟清军全力较量一次。 丹济拉跟在噶尔丹身后,即刻建议要组织军队发动反击。噶尔丹没有马上同意。 或许,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呢?专门引诱他离开这片占据优势的高地。 此时终于降临在草原上的旭日,是噶尔丹平生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他看得清楚明白:对面人数比己方少,没有架上火炮,意志涣散,前面在打仗,后面竟然还有士兵在说笑;战壕没挖,所有兵都密集地站在一处,没遮没掩,对占据了高处,手里还有火炮的他来说,简直是活靶子。 “快,丹济拉,叫阿喇布坦带五千骑兵,把人和牲口给我追回来。不要急着冲过去,抢回东西后,立刻就回来!吴尔占扎布!” “大汗,我就在这里!” “去把火炮都架起来,上膛!别在乎要花多少钱了,长生天会保佑我们的!摆弓形阵!” 噶尔丹从对方潦草的攻击方式上看出,敌人并不清楚自己实力如何。所以他狡猾地将大部分军队隐藏在山坡上的树林中,守住后方,等待时机迂回包抄即可,不准任何人无令出击,违者立斩;然后他将能够熟练使用火器和大炮的少数精锐集中在山坡前面,阵型如同一把扇子,接近一百八十度地铺开,等待阿喇布坦将清军引诱回来。 年轻人特有的轻率,也给这次战役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变数。阿喇布坦没有按照噶尔丹的指示带五千人去,而是凑够大约一千就出发了:他觉得就对面那点本事,不值得五千勇士。双方在弓箭、骑术上的差距不大,但阿喇布坦手下的兵,第一波用的是火枪,乌珠穆沁的七百人,刚和准军接触便死伤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被冲散,零星跑回大部队中,汇报战况。 好不容易追回来的财产,再次在眼前被夺走,贵族老爷们坐不住了。他们和八旗军官再次开始协商。同样,阿喇尼压根没有被邀请一起讨论。 阵前成交的内容是:无论拿回多少,八旗兵可以分走一半。这下,战斗目的终于艰难地获得统一。站在最后面闲聊天的军士们,拿齐武器上了马。 这个时刻,本该是最后的撤退机会。 然而阿喇布坦阴错阳差,降低了清军对准军的兵力估计。噶尔丹布置的伪装奏效了,所有人都以为,对面不是全部兵力,决定追求速战速决,快速发起了第一波冲锋。 噶尔丹耐心地等待着。他在观察,这次对手派多少人出来。 高处的视野清晰。最后一匹战马离开清军阵地后,噶尔丹无法掩饰失望:只有大约三千人来试探。吃掉这三千人,后面的一万多就会撤走,那就太可惜了。他舍不得如此有利的高地、完美布置的炮阵。 “传我的命令:不要用枪炮。用弓箭还击。只要确保对面不冲上来就行。都给我守在坡顶。不准下去追。” 高陵勿向,背丘勿逆。 清军中估计没人认真读过孙子兵法。 山坡上的准军毫不费力地射倒一批又一批的仰攻清军。战斗持续着,太阳升高了。薄云挡不住日光,暴晒和随之而来的晕眩,让清军无法抬头向上看,只能凭一腔热血往前冲。 三千人渐渐打没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坡底。 战况的激烈,超过八旗军官们的想象。他们大多军衔不高,没有帅才,却血统高贵,跟宗室们或多或少,带着点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因此消息灵通。康熙数月来的调兵遣将、征服准噶尔的决心,他们早已知晓。首战告败,龙颜震怒,腔子上这颗人头或许都保不住。 这一仗,许胜不许败。 不需要阿喇尼催促,第二次冲锋以惊人的速度被组织完毕。 看到对面还不打算全军出击,噶尔丹逐渐焦躁。 他要冒个险。 “丹济拉,咱们有多少大车?” “五六十辆吧。” “把炮挪到树林里一半。我要让出一半的阵地给他们。” 没有人质疑最高统帅的命令,默默完成了布置。弓形阵后退,在坡顶留出大约二百米见方的空间。 “请那位使者,基比列夫来观战。希望他看到我们大获全胜,会同意多给点火器。叫吴尔占扎布保护他。” “是,大汗。” 噶尔丹信心十足,不怕清军冲上来。 他有枪有炮,只要对面倾巢出动,后面藏着的大部队完成包围圈,将两万人全部囊括进去,这边就开火,冲上来的人,马上就会被轰下去。 这次,清军终于动真格的了:战鼓咚咚,响彻天际,领队的都统、佐领大声对士兵喊话,鼓励他们无需害怕。厄鲁特兵经过几轮交战,不剩多少,我方有兵力优势。 车臣汗部和乌珠穆沁的骑兵,大概已经猜到这不是真相,所以没有冲在最前面。 最后的较量开始了。 噶尔丹把自己当作诱饵,身穿重甲,站在阵地的最前面,足有六个人帮他换枪、填充火药。士兵的信心被统帅极大地鼓舞,肾上腺素飙升,对战斗的渴望,上升到顶点。 阿喇尼手里没有望远镜。即便有,看出局势不对劲,他也指挥不动军队。从只剩七千人留守的清军阵地视角看,双方陷入了胶着状态:不断有人冲上去,然后被打下来,但是整体在向前、向上移动。 于是,清军掉入陷阱,最后的七千人也上了战场,去支援貌似只差一口气,便能全歼敌军的战友。 狂喜的丹济拉有点操之过急,宣布出兵太早。好在军队经过整整一上午的养精蓄锐,移动速度极快。大约两万人从山后面的树林里绕出来,左右夹攻,对清军形成包围态势。压阵的蒙古各部骑兵看清这是个陷阱后,立刻调转马头突围。跟着他们跑的,还有几百个八旗步兵。剩下的,只能背水一战。 噶尔丹的大炮,终于响了。 与此同时,前方火枪需要重新填充的准军士兵连忙打着手势,呼唤隐藏着的同伴送满膛的新枪过来。这种交替打法是噶尔丹从罗刹那里学来的,花了差不多三个月,在尼布楚练习成熟。 面对这样的惨状,阿喇尼冰冻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扭转颓势。他被留下的护卫硬推上马。再不走,理藩院尚书再次被俘虏,在两万人的保护下被俘虏,大清的颜面何存? 上马后,阿喇尼突然恢复了行动能力。他最后望了一眼激战正酣的前沿阵地。 清军一般通过甲胄的颜色辨别部署,但他此刻无法分辨,不断被炮火驱逐出坡顶阵地的士兵属于哪一旗,哪一营,因为全都是红色,模糊的红色。包围圈里的七千人在自发地组织自救。他们冲着严严实实的敌阵某一点强冲,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儿,能够伏在马上,逃之夭夭。 大地随着每一声沉闷的炮响剧烈地抖动。火药燃烧后的恶臭令人作呕。阿喇尼不敢呼吸,朝廷命官必须保持良好的举止,他怕自己忍不住吐出来。 护卫们一半出于想逃命的本能,一半出于对阿喇尼的怜悯,反复催促他别再看了,逃命要紧。 “大人,皇上还等着战报呢!您老不能再被抓去啊!” 阿喇尼潸然落下两行辛酸泪。 是啊,他还得写战报。 估计是他这辈子上的,最后一封奏折吧。 第20章 病危 索额图蠢蠢欲动。 他第一次离自己的幻想这样地近。 就只差一步。 所以,明知不可为,还是把随军的太医叫了过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如果一个大夫只是大夫,那他不必在意患者是谁,尽力救治即可;但太医先是官僚,再是医者,医术不可避免地会被政治利益影响,所以叶桂蔑视太医院。康熙的太医知道私下见索额图是死罪,但他不敢不来。皇上的龙体安危究竟如何,谁也不敢断言。倘若太子登基,索额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碾死他一家老小,如同草芥。 “也就是说,你们还不知道,皇上到底得了什么症候?” “是。皇上突然发病,症状奇怪,脉象时好时坏。御驾离京也有大半个月,期间饮食未免粗糙,皇上或许是肠胃不适,或许是过劳忧虑,病根不除,难望痊愈。此间也不如京中药品齐备,再加上日夜寒热无常,大风时至,地方潮湿,最难养病的。如今跟用药、施针相比,倒是换住处要紧。再不能住在帐篷里了。” 索额图对这个含糊的回答非常不满,他需要一句准话才能孤注一掷。 “不换住处,皇上又如何?” 太医虽然得了个与索额图平起平坐的位置,却不敢坐实在,几乎是蹲着;听见这一问,干脆选择直接跪在他面前。 “大人,饶了小的吧!便是刚才那些话,本都不该说。透出去半个字,不用大人动手,明天小的就被诛九族,凌迟处死啊!” 索额图只好换一种方式,免得太医胆子被吓破,反而坏事。他拿出不多的耐心,将太医扶起来,语气也缓和不少。 “好吧,不问就不问。本官并无他意,也是忧心圣上的龙体。依稀记得,太子殿下曾经与我说起,六阿哥当年身患痢疾,却差点被误诊为疟疾,还用了奎宁。要不是发现的早,险些被奎宁毒死。有没有这个事情?” “有,有。药以去病,非养人也。故人食之不受,谓之三分毒矣。药若不对症,对人有害无益。奎宁药性凶猛,一旦用错,立刻能夺性命。皇上虽然叫太医院收着这个,我们却从来不用这西洋的药。不过对疟疾,这药似乎真有奇效。皇上赏过几位得病的大人。” “嗯。那照你看,皇上眼下,得的是不是疟疾?” “这……” 能在宫中当差的几乎都是人精,太医立刻明白,索额图在暗示什么。 “不,大人,就算真的是疟疾,太医院也不会开这个药,自有其他办法。” “哎,谁让你做主了?只要你们说出‘疟疾’两个字,剩下的,我来安排。” “皇上身热心烦,若说是疟疾……”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索额图忽然察觉到帐篷附近有人在走动,吓出一身冷汗,再加上正午天气炎热,衣衫尽湿,他也顾不上擦拭一下,火速冲出去看是谁在偷听。 结果来人,竟是刚刚官复原职,他的一生宿敌,纳兰明珠。 这下可糟了。 索额图强作镇定,率先开口,抢占先机。 “原来是你。鬼鬼祟祟,可不是明珠大人推崇的君子所为。” “这话从何而来?你不准守卫们靠近一步,我要他们通传,哪个也不敢来。皇上叫内大臣全部过去议事,总不能叫圣上反而等着你吧,我就只好自己过来喊了。你倒说说,是我莽撞,还是你大不敬?” 索额图汗如雨下,哆哆嗦嗦地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来。明珠没有给他缓和的余地,一把将索额图推开,冲进帐篷,当场拿住了太医。 “皇上病重,片刻离不开人。你倒好,跑到这里躲清闲。” 明珠硬拉着太医出去,交给随行的御前带刀侍卫看押。 “你们几个俱是见证。待我明白禀过圣上,依例问罪。” 等明珠与索额图到达康熙的帐篷时,其他内大臣,佟国维、阿密达等人早都到了,就等他们俩。 康熙夜里反复发作,直到快天亮时才勉强睡着一小会儿,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就又起来处理军务。看见索额图这样懈怠,换做平常,他早就出言申饬,甚至削减俸禄,以儆效尤。不过现在,他毫无精神,只惦记尽快处理好前线的事,然后躺下,哪怕只闭会儿眼睛也好。 “都来齐了,就开始吧。” 皇上既然强撑着半坐在榻上,臣子们不能站着高于皇上,便都跪在垫子上,回禀事情。 阿密达同时领着正白旗副都统的差事,对军务最熟悉,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呈报,一一背出。 “蒙皇恩浩荡,理藩院尚书阿喇尼降四级,戴罪立功,派往裕亲王帐下效力。据他回报,噶尔丹在乌尔会河尽得我军辎重补给五百余车后,继续向南往喀喇沁方向去了。裕亲王、恭亲王、达尔罕王,均派出多股哨马,向南搜索,来回却全无噶尔丹踪迹。裕亲王请皇上定夺:是否暂时按兵不动,待找到敌军后,再合力围剿。” 康熙苦笑了一下。听见乌尔会河四个字,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又在抽痛。 两个月。 搜刮干净京城周围所有粮仓,连内务府的仓库都动用了,也只凑出来两个月的军粮。 噶尔丹只要坚持到九月,大清就不战而败。阿喇尼这个庸才,打不赢倒算了,还送给噶尔丹五百车珍贵的口粮、武器。现在,噶尔丹倒不急了,玩儿起了捉迷藏。茫茫草原,正是水草丰美的季节,野兽繁衍,他哪里都能躲。可清军人数比准军多上两三倍,粮草消耗数量惊人。七月眼看只剩下不到十天,再不进行决战,士气都要消磨殆尽。 “朕合计着,噶尔丹必是反其道而行之,往北边去了。若是不敌,他可以纵马逃回漠北。所以,裕亲王找不到他。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满地重臣,鸦雀无声。 谁也不肯先开口。 孤家寡人,不过如是。 康熙多么渴望兄弟、儿子们,尤其是太子此刻在这里。 大臣们只懂得明哲保身,说到底终究是外人。紧要关头,一个也指望不上。 就连亲舅舅,都不敢担起议政内大臣的责任,说一句‘附议’。 真可笑。 “一个个静坐不言,和泥塑木偶有什么区别。议论诸事,本就该各出己见,才能论个清楚。一言不发,你们当的是什么差?” 他锐利的目光,在猩红顶戴、孔雀花翎上来回检索,最后落在尽后面的一个人身上。 “索额图既然姗姗来迟,想必定有高见。说说吧。” 被康熙点名发表意见的索额图,默默暼了跪在旁边的明珠一眼。他知道,赫舍里氏能否躲过抄家灭族,就看接下来他嘴里说出的几句话,能不能打动皇上了。 “臣万死,并不知晓军务如何,不敢妄言。臣会来迟,原是将御前的太医叫去,探问皇上龙体如何。听说此间实在不适合养病,忧心忡忡。还请皇上顾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速速回銮,于京中养病。裕亲王等均身经百战,定能按圣上所示,全歼准噶尔乱臣贼子!” 刚刚被康熙指责尸位素餐的内大臣们,觉得这个提议简直天衣无缝,索额图也当真机智过人,救大家伙儿于水火之中,纷纷高声称是,加进去几句冠冕堂皇、歌功颂德的废话,再说一遍。 康熙何尝不想回京城去养病呢?他只是不敢回去。身为军队的最高统帅,临阵脱逃,叫前线的将士们该怎么想?噶尔丹可是手持火枪,跟士兵们一起出生入死呢。 “朕不回去。” “皇上……” 那种莫名的燥热又突然发作,康熙不想让这群凉薄的大臣看见他软弱的样子,很快下了命令。 “这里确实湿热,长久待着,不是办法。朕去青城行宫养病。你们依旧在这里,有什么事,快马来报。” 说完,他便强行将所有人都驱逐出去,独自一人,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第21章 移情 康熙夜里抵达青城行宫时,正陷入深度昏迷。 护驾而来的内大臣阿密达慌乱不知所措,跟梁九功一起商量该怎么办。他们最后决定,要是天亮了,皇上还不醒,就向内大臣、各位亲王甚至是京城送信,让他们全都过来。 青城行宫正如淑慧长公主所说,虽然并没有扩建,屋子依旧不多,却处处新颖精致,干净清爽。还挖地加了冰窖,想尽办法运来几车冰块,作为一处行宫,可以和畅春园里的二等楼阁较量高下。太医们如释重负,立刻点火煎药,烧艾施针,对康熙展开急救。 作为行宫里仅有的侍女,辛七妹马上就被征调去做饭。护卫们打从京城出来快一个月,早已厌倦了吃干粮,要求做两个简单热乎的菜,所以算上她,再有四个老婆子,都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 一二百人的饭做完再装好,子时都快过去。老婆子们不敢到御前去,所以辛七妹主动提食盒去给太监们送夜宵,她也想顺便打听一下,皇上究竟怎么样了。 济兰被海枫救走前就住在行宫的正殿,辛七妹在这里轻车熟路。小太监们一天没正经吃过饭,闻见肉香,舌头差点咬掉,忙不迭去通传给梁九功。没过多久,梁九功就出来了,对着辛七妹上下打量好几眼,满意地点点头。 确实出挑,四公主慧眼识珠。 把食盒交给徒弟们,又反复叮嘱好如何当差,他把辛七妹叫到角落里问话。 “郭贵人几时走的?” “就今日,天刚擦黑的时候。真是巧,再有一个时辰,都走不脱。原不说明天来吗?” “皇上先前只是嗜睡,唤两声就醒。今儿忽然昏过去,太医们都乱了阵脚,所以快马加鞭。其实就剩十几里的路程,要不是先头怕颠簸皇上遭罪,早都到了。姑娘,情形你也看到了。四公主自然细细嘱托过,这事本也不错。不过……” “梁总管放心,我知道好歹。” “那就好。去歇着吧。若有福气,日后总有姑娘忙的时候。” 送走辛七妹,梁九功刚回到康熙病床前服侍,又有个小太监匆忙进来,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当真?” “是。爷爷快去瞧瞧吧。幸好阿密达大人还不知道呢。” “走。” 梁九功跑得飞快,到行宫门口,果然看见济兰静静站着,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要不是五年前康熙北巡时带在身边的侍卫,恰好当值,隐约认出来她是那个被秘密送来又送走的女子,济兰差点被当作刺客射死。 不等梁九功开口发问,济兰先落了泪。 “谙达,叫我见皇上一面吧。” 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梁九功没有迟疑,带济兰先进去再说。 “贵人,这不都安排妥当了吗?怎么又回来?” “马车都走出好远,我叫他们又回来的。跟着皇上这么多年,他病成这样,我怎么能,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这么走了呢?” 梁九功从小服侍康熙,三十多年了,被她几句话说动心肠,也跟着痛快哭了一场。 “罢了,过了今夜,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呢?贵人跟我来吧。只有一条可得说明白:皇上没看见您,万事好说,都在奴才身上,原样送您出去;皇上看见一眼,您可就再也走不脱了,奴才没法向四公主交代。” “哎,我知道了,怎么能给谙达添麻烦呢。” 济兰被安置在偏殿一间小小的厢房里耐心地等。这屋子里没放钟表,她也不知道时辰,只觉得天似乎要开始见亮光的时候,梁九功才过来叫她。 “太医们把招数都使完了,剩下的,全凭神佛保佑。贵人小心着,跟我来。” 济兰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和伤痛,被“神佛保佑”四个字激活,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怎么着,就跟着他进了正殿。 她以为,成功把女儿救活以后,自己就不再害怕了。不怕苦涩的药味,不怕送葬和念经,不怕做法事驱邪。然而这些刻进脑海、深入骨髓的死亡前奏,再度出现在眼前;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奄奄一息,形容枯槁,一桩桩一件件,都让济兰不受控制地害怕起来。 她曾经那么努力,把皇上和亡夫分别开,反复告诫自己,身体可以交出去,心不可以。奴才不配爱慕皇上,只配侍奉而已。但是今夜,她一败涂地。她跌坐在病床前,死死抓住康熙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太医灌的药,扎的针还是有些用处的,康熙一直处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他想说话张不开嘴。他想问问,身边为他哭得这样动情的女人是谁。 试过几次都不成功,他换了一种方式:用力握了下济兰抓着他的那只手。 意外感受到回应,济兰反射性地重复着,当年婆婆不准她对丈夫说的那句话。 “哥哥,别丢下兰儿,别丢下兰儿一个人,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活不了的……” 凄婉的哀求,终于唤回了康熙的意志。他睁开了眼睛。 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眼帘,真是意外之喜。 “别哭了,朕哪里舍得,把你丢下。” 可惜济兰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和回忆中,无法自拔,说什么都停不下来。好在梁九功一直在注意着里面的动静,听见皇上说话,顾不上济兰还在屋里,赶紧把太医们都叫进来诊脉。 太医们冲进去,有两个认出是从前翊坤宫的郭贵人,按着规矩请安,其他的也跟着行礼。康熙叫分一个人先看她,可别哭坏身体。 梁九功眼看自己插不进去,就叫徒弟把辛七妹找来照顾郭贵人。睡梦中的辛七妹一头雾水,看见济兰去而复返,顿时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呢?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想把抽泣的济兰先扶回去休息,却被康熙喊住了。 “就在这屋里支一张床,给郭贵人用。” 梁九功无可奈何,给辛七妹丢个眼色,让她出来商量后头的事。 “姑娘,这回贵人是无论如何得留下。你好生照顾。用不了两天,咱们就得改口,叫贵人做娘娘了。” 第22章 贵妃 六年没出紫禁城那个监狱,重新来到草原上,海枫以为自己会特别开心,结果一路上都睡不安稳。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太不一样了。 难道历史,即将改写吗? 噶尔丹找不到,未知的恐惧控制着京城,九门戒严,商铺关张,粮价飞涨,百业俱废。 阿喇尼的失败最终还是以非官方的途径流入宫闱,准噶尔军队的战斗力,经过几轮转述被夸大其词,说得跟神兵天降一样。宁寿宫每天都有宗室女眷来求情,希望走太后的门路,把丈夫、儿子或兄弟从前线调回来。 而康熙要求太子、三阿哥、还有她在这个时间点上去青城行宫侍疾,在绝大多数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几乎意味着,皇上说不定何时就龙驭宾天了,所以要见见孩子们。京城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战争瞬息万变。这样的流言四起,会不会影响军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跟母亲再度被康熙召回宫廷相比,海枫更担心康熙真在噶尔丹这条阴沟里翻船。青城行宫就是一处殿阁,完全不具备防守的硬件条件。不会真的被高士奇那个乌鸦嘴说中,这里会成为新的土木堡吧? 神机营、虎枪营合起来差不多一千兵力,一路护送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北上。大队伍到达青城行宫,当值的内大臣换成了佟国维,在正门迎接阿哥们;海枫因为不好当众露脸下车,就悄悄地从后门进了。 她一眼看见等着的辛七妹,心略微放下三分。下了车反而不好遮掩,海枫干脆叫辛七妹上来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派回京的人,嘴巴一个个紧得撬不开,我总没听明白过。” 辛七妹仔细地把济兰怎么在康熙病床前痛哭、然后被看见的经过说了一遍。她对济兰的未来,非常不乐观。 “四公主,贵人现在半步也不能离开皇上眼前。哪怕出去吃个饭、要杯茶,皇上都要问怎么不见了。梁公公昨晚伺候笔墨,看见皇上写诏书,封贵人为静贵妃。已经用了印了!” 海枫一着急,死命攥住辛七妹的手,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辛七妹忙给她摩挲后背,才让海枫好受一点。 “静贵妃,这不是胡闹吗?贵妃娘娘是钮祜禄皇后亲妹妹,又生育了十阿哥,现在也没得个正经封号。额涅只有一个我,出身也不好,反而越过她,宗室、朝堂都不会坐视不理。不行。额涅是个不起眼的贵人,我还有办法救一救,她封贵妃,那就非回宫不可了。你快去,把额涅叫出来。等会儿太子他们进去,额涅必定得回避。机不可失。” “是,我去想办法。公主在偏殿我的屋子里等一等吧。” 辛七妹定一定神,快步奔向正殿。郭贵人在皇上面前如今是什么分量,太监们心知肚明,所以谁也不敢为难她的侍女。辛七妹到了门口,先顺着门缝张望着,看见郭贵人正给皇上喂参汤呢,跟前没有阿哥们。 济兰衣不解带地伺候康熙的汤药馔饮五六日了。每次想溜出去,马上就会被发现,越来越不敢逃,总是魂不守舍的。她这个样子,都被康熙看在眼里,所以才特意让海枫过来,又写封贵妃的诏书,只盼她能安下心神,重展笑颜。 “皇上向来不爱用参,奴才知道。但太医们都说,这个大补,皇上再喝两口吧。” 康熙耐着性子,将济兰一勺勺送过来的参汤喝光,然后捏着她的手,温言相劝。 “万事有朕呢。你总害怕些什么?等会儿太子他们过来,朕就降旨。兰儿想住哪个宫?让内务府提前修好。一回京就能住。还是,先在畅春园住两天?那里景致好,也不像紫禁城那么热。” 济兰就封贵妃这个事情,已经跟康熙争辩快两天,实在无话可说。正为难的时候,忽然看见辛七妹在外面探头,如释重负,扬声发问。 “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四公主到了。” “回主子,公主殿下在偏殿等着呢。” “你去跟她说,我这就来。” 顺势将康熙攥住的手抽出来,济兰灵机一动,又从书案上,把那道写好的圣旨抢在手里。 “皇上,奴才向来没主意,这个先拿去,让女儿看看。她要是说行,再,再商量吧。” “嗯。枫儿聪慧,你问她,也不错。朕也怪想她的。你们母女俩说完悄悄话,快点过来。” 济兰刚出去,梁九功就进来通传,说太子殿下和三阿哥都在殿外等着呢。康熙在太医的治疗和济兰的照顾下,大致已经痊愈。他惦记京中情形,再加上有些寂寞,所以叫太子和三阿哥过来相聚。 “路上没什么事吧。太子看起来如何?” 梁九功不敢不说实话。 “皇上,殿下看着,有点失魂落魄的。奴才刚才说起皇上的病情,殿下似乎没怎么听进去。” 太子的内心,在短短数日内剧烈地动摇着。 索额图太操之过急,康熙刚刚得病,他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告知留在京城的太子,做好登基的准备。才十六岁的储君,虽然一直被按照帝王培养,真到这个地步,他终究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收到汗阿玛病危的消息,太子蒙在被子里,断断续续哭了一夜。他从小失去母亲,现在又失去父亲,连个同胞兄弟姐妹都没有,只剩下索额图一个还算是亲人。这就要挑起万里江山的重担,他害怕,他犹豫。 梁九功派人回京传旨,叫太子带弟弟妹妹来青城行宫。传旨的太监不敢对皇上的安危断言,毕竟他出来的时候,皇上看着还挺虚弱,太医们都不敢说的话,太监更不敢说。所以太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这次或许就是来奔丧。 在路上,收到康熙一天比一天精神的消息后,太子总算放心了。庆幸之余,他又有那么一丝丝的遗憾。 毕竟差点,他就即位了呢。 这些强烈的情感大起大落后,太子如今陷入了疲惫。这种状态在梁九功看,像是失魂落魄,在康熙看来,那就是冷漠无情。 三阿哥跟在兄长的后面进了正殿,中规中矩地请安,行礼。他没有在自己该怎么反应、回话上提前用心思,因为也没人提醒过他要这么做。三阿哥觉得,自己只要跟着太子行事即可。二哥是汗阿玛最喜欢的儿子,其他所有阿哥公主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二哥的反应,一定是对的。 康熙先问了几句,京中如何。太子将戒严的情况粗略说了一遍后,转述完太后及宫中各位娘娘对皇上的惦念,就垂手侍立,不再说话。 一阵尴尬的沉默。 对太子惯性的包庇,让康熙无法疾言厉色。他转而问三阿哥,希望二儿子能明白过来,说几句贴心的话。 “老三没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啊……儿子……这,嗯,听闻汗阿玛,龙体抱恙,合宫上下,都,都急得不得了。今日见汗阿玛精神尚好,儿子不胜欣喜。” 康熙虽然在问三阿哥,其实,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太子身上。看见儿子还是那样一副淡淡的样子,他不仅失望,还觉得自己可笑。 “行了,朕想再休息会儿。你们去吧。” 太子跟三阿哥徐徐退出去,正好海枫过来,两边简单寒暄过两句,她自己进去看康熙。 “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你过来,朕好好看看。” 海枫跟济兰数年没有真正见面,激动之下哭个没完,眼睛还红红的,说话有气无力。她也懒得说那些场面上的假话,干脆直接握住康熙的手,左右都诊过脉。 “太医总不肯说句老实话。总得像这样确切地看了,才放心。” “你这孩子,偏是太过小心。你额涅呢?” “回汗阿玛,女为悦己者容。汗阿玛这边离不开人,额涅几天没功夫沐浴,现在派我过来盯着,她好生净一净身上,再篦头,上妆。” 康熙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笑意,旋即又长叹。 “朕,养了这么些儿子,如今连一个能在病床前,端茶喂药的都没有。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流的眼泪,恐怕都没兰儿为朕流的多。你听说了吧,朕要册封她为贵妃的事情。” 海枫知道,康熙现在病着,多愁善感,格外执拗。母亲说了两天都劝不动,她现在估计也拦不住。 不如换个思路,让康熙从这种忧郁的状态中走出来,恢复平时的帝王无情却理智的样子,或许还能成功。 “汗阿玛,枫儿有件事,自打出京,一直搁在心里。额涅要紧,汗阿玛也要紧。汗阿玛这边,事关重大,总要先说了这个,再议额涅。” “看你,能有多大的事情,急成这样。” 海枫从床边上站起来,跪在地上。 “汗阿玛,索额图意图蛊惑太子,谋朝篡位。” “什么?这话哪里来的?” “户部郎中马尔汉。其实,安亲王生前,曾将马尔汉引荐给我。那时马尔汉赋闲在家,女儿就叫他去雅克萨城,帮着办了点私事。至于之后他又在尼布楚被索额图赏识,则是意料之外。据他说,在七日前,索额图曾派亲信秘密回京,送信给太子哥哥。那之后,太子哥哥便心神不宁,多次叫马尔汉等平日里信得过的官员过去,言语间,屡次暗示,登基后,如何如何……” “放肆!” 康熙将搁在小圆桌上,喝空的参汤碗抓起来,狠狠摔在门框上,碎瓷片到处乱飞,幸好没划到海枫和他自己。 “汗阿玛,您不能动怒,龙体要紧啊!” “怪不得,怪不得他这样……原来是生气啊……气朕怎么还不死,耽误他继位!” 康熙沮丧地跌倒在枕上,面色涨红,连续咳嗽不停。 海枫急忙上前切脉,感觉还不要紧,她怕把康熙真气死了。 “汗阿玛,听女儿把话说完。这事都是索额图痴心妄想闹的。太子哥哥,绝没有这个心思。圣旨刚到京城,说让我们三个过来,太子哥哥把我叫去,一起哭了好久呢。” “傻丫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那儿,利用你,给自己留条后路呢?他说不定就想着,万一,朕没死,他这点心思被揭穿了,不仅皇位没到手,储位还丢了。那又该如何是好。所以他特特地把你叫去,演个戏。将来,你也能帮着说两句话。” 海枫确实没这么想过,一时呆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康熙看她茫然不知所措,果然年纪尚轻,见识人心险恶不足。 “你还得慢慢学啊。朕女儿少,聪明的,只有你和五格格。早知今日,倒不如多养几个公主。至少,不会为了这张龙椅,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去吧,你额涅要是收拾好了,叫她快点来。” “汗阿玛,女儿在哥哥身边也有几年光景,他是怎样的秉性,颇有几分把握。若蒙汗阿玛不弃,可否放手,让我尽力试探一次。若哥哥果然不忠不孝……” “你待怎样?” 在康熙的眼中再次看到往日的精明,海枫知道,他的帝王傲气,终于被激发回来了。 “此间总有一千多禁军。大敌当前,不好动摇储位。且押回京城,软禁于寝宫。待大破噶尔丹之日,连同索额图,一起治罪。” “你这样斩钉截铁,笃定大清必胜吗?” “汗阿玛怎么问我军务……” “对,朕问了,你不敢答?” 有什么不敢答的?实在不行,照着历史书背。 “噶尔丹若懂得攻心为上的道理,早该放过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大师,对喀尔喀三部示好,那样才最难对付。元朝开疆扩土,寿元不过百年,可见得其地,不得其心,终难长久。不过,眼下京中确实人心浮动,米价已至三两余,民不聊生。汗阿玛倒该先处理这个,广发檄文,再命户部平抑物价,稳住民生才是。” “刚才朕问太子话,他都没说粮食涨价的事。枫儿若是个阿哥,朕也能多个帮手。偏是个公主。你去请舅舅进来。朕尽快下旨,让户部想办法。至于太子的事,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既然京中不稳,了结完此事,朕即刻起驾回銮。” “是。枫儿必不负汗阿玛所托。” 第23章 鸩杀(两章半) 当晚,海枫和久别的母亲一起睡在偏殿。 夏日易生汗,舒泰点了荔枝香薰屋子,阿香指点老婆子们安放冰釜纳凉。母女两个沐浴完,只穿着贴身的月白纱褂子,摇着玉柄团扇,喝冰镇橙汤消暑。呼吸之间,都是甜丝丝又不腻人的果香。 济兰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跟女儿道歉。粉嫩的指甲掐着扇柄上的海绿色穗子,微微发白,头都不敢抬。 “我都知道了,你为我的事,跟淑慧长公主撕破了脸。本来都安排好好的,偏我自己跑回来。” 海枫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倚靠在母亲的肩膀上撒娇。 “这可是最后一遭了。幸好没侍寝。额涅要再走不脱,女儿的本事也到头了。其实也不错,额涅真封静贵妃,就是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我也能狐假虎威,摆一摆派头。” “我哪儿有那个本事。这回都听你的,明天一定好好演。” “要说什么,都背熟了吗?” “嗯。” 海枫就叫舒泰过来问话。 “张顺那头怎么样?” “奴才再去问问,刚才还说不行呢。” 舒泰出去,过了一盏茶功夫,喜气盈盈地回来。 “那个太医都把话吐干净了。这是画押的供词。” 海枫把供词打开来看,索额图当日都问过什么,暗示过什么,果然和马尔汉打探到的基本对上了,便叫送到康熙那里过目。 “出去告诉张顺,好好跟那个太医说,别把他吓死了。等事情完了,我保他太平归乡,依旧行医;若出半点差池,一切按律定罪,他全家一个诛九族跑不掉的。” 舒泰答应着出去传话,海枫自己吹了灯,跟母亲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神清气爽,海枫带着侍女们和辛七妹,细细地给济兰穿上件新制的碧玉红旗袍,耳上穿旧年佟皇后给的那对红宝石耳环,两颊和双唇重重地涂玫瑰胭脂,配上白净的肤色,真是艳光逼人。 “额涅怎么就不见老呢?淑慧长公主难不成给了仙丹吃?” 济兰多年不这么装扮,浑身不自在,小声答问。 “她派来好几个嬷嬷,一天三遍拿补品给我吃,还,还用香膏香粉,养身上来着。” “我说呢。辛七妹吃过三四个养颜方子呢,也就勉强跟额涅打个平手。” 怕显得刻意,辛七妹照旧是宫女的青衣。不过她年轻,用几件水头透亮的小件翡翠首饰点缀,莹白的光从肌底泛上来,清水出芙蓉,正好跟济兰比着不同,显出清爽。早年贫穷的折磨痕迹被长期的调养抹去,她现在是骨肉匀停,唇红齿白的大好年纪,一颦一笑间,顾盼生辉。 二人都打扮妥帖,连着海枫一起去正殿给康熙请安。看见一屋子花团锦簇,康熙收敛着的怒气,似乎也没那么重了。海枫瞅准时机,借口出去布置,把其他人都带出去,单留济兰和辛七妹在这里。 济兰按照事先商议好的,拿捏着姿态,倚在床沿上,缓缓吹凉一碗充当早膳的枸杞莲子羹,权当没注意到,皇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吹完了,又尝一口,在勺子上浅浅留下点胭脂的印子。 “皇上用点吧。” 故意把那印子往上送。 康熙就着勺子喝了一口,待要说两句调戏的话,偏屋子里还有个人,正要打发出去,眼睛瞥见辛七妹这样水灵,忽然就明白了。 “这丫头叫什么。” “皇上知道奴才没怎么念过书。这些年给侍女取的名字,都是些瓜果梨桃的,白委屈她们好模样。若是她有福气,皇上给取一个吧。” “姓什么呢?” “姓王。” “取一个,菡萏的菡字吧。” 辛七妹跪下磕头谢恩,从此世上再无辛七妹,只有王菡了。康熙摆手叫她出去,然后拉着济兰,一起靠在枕上说话。 “你这又是干什么。宜妃也是。每回朕去翊坤宫,她总扭捏着不肯侍寝,尽叫官女子过来服侍。” 济兰原本担心自己哭不出来,听见说起妹妹,满心委屈,泪珠自然地流淌下来。 她是装的,妹妹竟然真的这么想。 “三十好几的人了,身上哪儿能和从前相比。与其叫皇上受委屈,还不如挑妥当的,替自己服侍。我昨晚把这个主意跟枫儿说了,她还讲,从前好些后妃都是这样的。什么,汉武帝的李夫人,因为生病变丑,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让皇上看。要皇上记住自己最好的样子。我们姐妹,原来不是头一个这么办的。” “朕其实不大在乎的。” “皇上不在乎,奴才心里难受。这姑娘江宁来的,出身干净,已故工部尚书汤斌家里推过来的人。刚来时倒也一般,枫儿只当个寻常丫头,送给我使唤。谁知养些日子,越发好看了。奴才就动了心。皇上看着怎么样?” 康熙看她双目满是殷殷期盼,只好微微点一点头。 “你的眼光,自然不错。” 济兰大大松了一口气,多少天里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康熙亲手用帕子把她脸上的泪痕拭去,不经意间掠过那对红宝石耳环,心有所感。 “仿佛看谁带过。” “这是枫儿天花痊愈的那年,佟皇后赏的。奴才不在宫里,也没能送送她。只能时常把这对耳环拿出来,念叨念叨。皇后娘娘对枫儿。真是好得没话说。要不是有娘娘照拂,奴才怎么敢放心她一个小姑娘,单独留在宫里。” “是啊,她作为嫡母,照管六宫,从来尽心尽力,当得起一个‘娴’字。” 外头响起击掌暗号,济兰忙服侍康熙重新躺下,盖严被子。刚收拾停当没有多久,外面就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其间还夹杂着,太子和三阿哥,与海枫的对话。 “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儿又重了呢?” “我也不大清楚,终究是学医日子浅。让太医们看看吧。” 济兰听见,又开始假装抽泣,门很快就开了。 看见她浓妆艳抹地坐在这里,太子跟三阿哥都愣住片刻,梁九功抢着上前请安。 “静贵妃娘娘吉祥。” “起来吧。还没正式下旨呢,怎么就叫上了。” “圣旨连印都用了,奴才侍奉的笔墨,怎么敢不遵礼数?” 太子跟三阿哥听见,便跟着行礼问安,济兰站起来还礼,招手叫太医过来诊脉。 “皇上夜里说热,心烦,把被子揭下去了。怕不是受寒?” 几个太医轮番上来切脉,看舌苔,装模作样嘀嘀咕咕几句,就跪下按海枫的主意诊断。 “回太子爷,三爷,贵妃娘娘,公主殿下。皇上这是疟疾。” 太子在索额图的信里见过这个主意,一时间又惊又怕,不知道汗阿玛是真的得病,还是太医按照吩咐误诊,磕磕绊绊说不出话。三阿哥见太子不开口,他也不敢随便问话。海枫看着他俩这副窝囊样子,有点不齿。 也就这点胆子吧。 “疟疾好治。从前为了给六弟用,不是试过药?就取奎宁过来服下。” “慢着!” 太子终于冲动地喊了出来,极力阻拦。 “这些西洋玩意儿,万一不管用呢。六弟最后不也没活成?总要仔细商议着,再,再定章程。” 海枫给济兰丢眼色,济兰便出言反驳。 “服药自然是越快越好。拖下去变重了,可怎么办?” 康熙是一副昏迷的样子,济兰如今又有个贵妃的位份,太子不敢太强硬,言语间有些松动。 “佟国舅在外边呢。今天外公也来换班当值。我的意思,把其他随驾的议政内大臣都叫过来,大家商量,再行定夺。” 梁九功听完拿眼睛看海枫,见她没有反对,就出去传旨。太子看汗阿玛一动不动、气若游丝的样子,心如刀绞,拉着弟弟妹妹出去说话。 “四妹妹,你别嫌哥哥说话难听。郭……静贵妃是不是该收敛些?汗阿玛还病着呢!” “哥哥可别含血喷人。汗阿玛得的是疟疾,怎么就扯到额涅身上?” 说毕愤然拂袖而去,自行到偏殿喝茶休息。不一会儿,舒泰进来传话。 “张顺说,太子殿下带着三阿哥往值房里去了,只跟佟国舅简单地说了几句。三阿哥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知道了。我睡会儿。若有事,你们再叫我。等内大臣到齐,恐怕得晚上了呢。现在不歇,晚上没精神。” 她不单睡到夕阳西下,起来后还美美吃了顿饭,点名要吃荷叶鸡,济兰亲手做好跟女儿一起用完,往正殿来。索额图、佟国维都殿外等着,大汗淋漓,看见她俩结伴而来,称呼济兰为静贵妃,请安行礼,明显是已经被告诉了。 索额图极度克制着兴奋,而佟国维眉间紧锁,二人情绪完全不同。 海枫进去一看,太子心神不宁,焦虑地走来走去;三阿哥颤抖着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连进来人也不抬起来瞧瞧。 济兰依旧忙活着伺候康熙,海枫挑一张椅子坐下,自顾自看医书解闷。 夕阳彻底消失的时候,能赶到的内大臣们都来了。济兰从侧门出去回避,他们才敢进来。因为叫得急切,只有费扬古、阿密达、明珠三个赶到。这样算下来,带上海枫,一共八个人商议。 索额图趁忙乱,最后拽了下太子的袖子,示意他绝不能心软。 下午,他俩已经激烈争论过整整一个时辰:郭贵人封静贵妃,如今是后宫中第一人,宜妃生的五阿哥年纪不小,又是太后抚养,就算拿不到储位、皇位,未来也是个掣肘的亲王。再加上四公主这么个八面玲珑的,越往后拖,越难收拾。这里只要给皇上服用奎宁,定为误诊致死,再把狐媚惑主的罪名往静贵妃身上一扣,这些人就可以一网打尽。 但太子怎么都不肯弑父弑君,急得索额图喉咙里冒火。 他只好决定,自己来。 太医们当着新来的三位内大臣,又把诊断和病情说了一遍,海枫在旁边敲边鼓。 “疟疾非奎宁不可治。这些年汗阿玛都叫太医院摸清楚药性了,不会错的。” 费扬古虽然没有接到白纸黑字的书信,不过他对四公主有几分信任,就点点头没说话;纳兰明珠为了官复原职,用二十万两贿赂高士奇替自己求情。高士奇顺手送的内幕消息,说四公主前途无量,所以他也不反对。只剩下个阿密达向来多在行伍间做事,不懂这些,随大流附议。 一切都跟海枫估计的差不多。 索额图一力撺掇用药,表示反对的,只有佟国维和太子。三阿哥努力装自己不存在。 佟国维的精明从来不轻易展露。他这回是真的着急了。皇上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驾崩。那佟家以后不可避免地,会被新君和索额图打压。 “药若对症,自然无碍。可万一,不是疟疾呢?四公主恕臣无礼。怎么听说,皇上还在病中,静贵妃昨晚就侍寝?” “佟大人所言甚是!此番恰如,赵合德惑汉成帝,淫邪乱内!” 海枫盯着到处跟风乱咬的索额图,冷冷讥讽。 “二位大人这话听谁说的?我额涅还不许打扮打扮,穿件鲜亮衣裳?汗阿玛励精图治,汉成帝怎可相提并论?索额图大人既赞成用奎宁,不就是说,疟疾的诊断确切?怎么又往别的缘由上头猜?” 佟国维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反驳。 “四公主,依臣看,太医们怕是不敢说实话。郭贵人连越三级得封贵妃,怎么来的?难道不是靠病中邀宠?治好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将实情告诉出来吧!” “国舅要是不信,自己进去诊脉好了,看汗阿玛到底什么症候!” “臣要是懂得岐黄之术,早……” “够了!” 太子忍无可忍,对着几名太医挨个踹了一脚,逼问实情。听见回答依旧是疟疾,无计可施,换了个说法。 “我听说,奎宁有毒。用量不准,可致人于死地。四妹妹有把握?” “哥哥原来担心这个。其实,我也思虑到这里。从前六弟试的药,是我从福建港口买来的,早用完了;眼下太医院收着的,是法兰西传教士们进献的新药。确实得再试试,万一药性不一样呢?我原说,找几个小太监先喝一遍。如今既然国舅怀疑我为母包庇说谎,那我愿以身试药,自证清白。” 海枫快速地给了费扬古一个眼神,同时这个眼神,也被高度集中注意力在她身上的明珠看见。 费扬古立刻出位跪在地上,高声劝阻。 “四公主金枝玉叶,如何能以身犯险。臣等食君之禄,正该为皇上分忧。臣愿意试药。” 明珠紧跟着跪下,也跟着表示愿意试药。阿密达觉得自己要说不敢,显得不合群,就也跟着说愿意喝。佟国维没想到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不肯认输,干脆喊人赶紧拿来,他是皇上亲舅舅,危急关头,合该第一个喝。 海枫含三分笑意,望着唯一没说话的索额图。 “您呢?不会不敢吧?” “臣……臣……臣当然,也愿意。” “好!拿奎宁、黄酒来!” 太子眼睁睁看着梁九功领着徒弟们倒上五杯酒,太医从药箱里翻出奎宁。海枫拿出自己惯用的金针,先在烛火上灼烧消毒,然后伸进药瓶里,蘸取极少量的粉末,很快便将酒里都均等地混入药。 佟国维二话没说,直接伸手取了一杯服下。费扬古等三人也跟着喝了。 就只剩索额图,拿在手里,哆哆嗦嗦,差点没撒出去。 他的耳边,不断回荡着太医当初的告诫。 药不对症,便是剧毒。 自己没有患上疟疾,这些人里头,数他身体最弱。万一呢?万一刚才四公主刻意做了什么记号,就要报复他刚才出言不逊,侮辱她的额涅,在手里这杯多放分量呢? 索额图能感受到旁边四人眼神中的鄙视,似乎在里间昏迷着的皇上,也在死死盯着他。 “怎么,大人刚才慷慨激昂,现在却缩头缩尾?” “四公主,容臣细禀,其实……” 忽然,索额图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太子早把那杯酒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臣工尚能舍身,我为储君,怎能置身事外?自当为汗阿玛试药。行了,都回去歇息吧。若到明早无事,就给汗阿玛用奎宁。” 当即定下三阿哥留下侍疾,剩下的人包括海枫都回去了。等到半夜,梁九功传信过来,她才回到康熙床前。 “老三不会突然醒吧?” “不会。我掺了安神的药材在三哥的晚饭里。汗阿玛这回总该相信,太子哥哥并无异心。虽说酒里只放了些松花粉,可哥哥不知道呀。他愿意把命豁出去,给汗阿玛试药呢。” 黑暗中,烛火映在康熙的瞳孔中,一跳一跳的,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朕看,他是舍不得外公一把年纪遭罪呢。罢了,待朕回京,再慢慢收拾索额图。” 康熙刚要重新躺下,梁九功拿着三张奏折,风风火火跑进来。 “皇上,乌兰布通裕亲王处,有紧急战报送到!” “快拿来!” 他想自己看,无奈病中眼睛酸痛,周围又暗,看不清字迹,索性递给女儿。 “你来念。” “汗阿玛,这……” “叫你念就念。怎么这么小家子气。” 海枫只好取头上一根簪子挑开封皮上的火漆,先念第一封。 “哎呀,是捷报!裕亲王大破准噶尔军!” 她刚要往下念,忽然看见后头写着的噩耗,怕康熙病情动摇,没有直接说,而是又打开第二封、第三封看全了,才缓和着禀告。 “汗阿玛,裕亲王成功在乌兰布通截住准噶尔军,大战从早至晚,我军大胜。但……” “怎么吞吞吐吐的?” “这第二封密折,是大哥哥上的。他向汗阿玛密报,裕亲王福全,贻误战机,致使,致使国舅佟国纲,殒身沙场。” 康熙悲痛不已,猛地倒在床上,这次,是真的昏迷不醒。海枫赶紧让梁九功出去叫太医,她一着急,把手里的折子都弄掉了,也顾不上收拾。 第三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字迹潦草,写得很短,飘出去几丈远。 那是佟国纲临上阵前,给外甥康熙写的绝笔信。 即,遗书。 第24章 驼城(上) 七月的最后一天。 准噶尔大军彻夜诵经。 仪式赋予人神奇的精神力量。每逢大战,这古老的仪式就会成为厄鲁特人进攻的前奏。 噶尔丹最强力的武器,就是他的宗教背景。军队从上到下都相信,这个男人能用超凡的智慧、过人的勇气,带领他们冲进京城,获得无尽的财富与荣耀。阿喇尼那场草率的进攻,更印证了这一点。 狂热,弥漫在军营中,无孔不入。 就连噶尔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有些陶醉了。但他还保有相当的理智。 所以,他没有下令继续向南推进,而是选择避开清军,在草原上游荡。 他并非在试图见好就收。 他在试图一网打尽。 为此,需要最充足的军备。 乌尔会河的胜利给罗刹使节异常深刻的印象,双方终于在价码上,愉快地达成了共识。 然而今夜,丹济拉第三次前往约定地点,依旧没有找到运输队的痕迹,这绝非吉兆。 诵经仪式的间隙,他将这个消息,报告给噶尔丹。 “看来,三千只滑膛枪,赶不上开战。” 这不是噶尔丹生涯中,罗刹人第一次不守约定。他不意外,只是遗憾。清国的军队有补充,打光了,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后备军都能召集起来,而他手下勉强三万人的军队,是漠西蒙古全部的希望。能少牺牲一个,都是好的。 “如果当初,不把价钱压得那么狠……” “大汗,没有这些枪,我们也能赢。” “当然。” 黑暗难不倒草原上的猎人。噶尔丹凝望着山坡下连营驻扎的清军。彼此都心知肚明,一场大战迫在眉睫,虽然他们白天还在就和谈条件讨价还价。连伊拉古克都被从归化城带出来,试图迷惑他。那位皇帝的哥哥,裕亲王,真是又可悲,又可笑。战斗用不上一个时辰就能看出结果。他们占据了有利的高地。 与此同时,福全也在亲自监视着准军的动静。 他不可悲,也不可笑。至少要获地利的道理,福全明白。这种兵家忌讳的仰攻,不过是妥协的结果。 此刻的局势是,给养眼看就要告罄,康熙生死未卜,再拖延下去,军队哪天彻底瓦解都不奇怪。 且不去争论,战前诵经究竟有没有用。至少,它增加了准军的凝聚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清军呢?即便离天亮开战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了,还是各家自扫门前雪。 福全尽力了,他只是缺乏那种魅力,属于领袖的个人魅力,像噶尔丹那样的,凝聚人心的力量。 军中漏洞百出:吃空饷加重了军队的负担,京城暴涨的米价,令许多人都打起了倒卖军粮的小算盘;还有贪生怕死想溜的,闻风而动的投机派随时准备向噶尔丹投降。最有战斗力、意志最坚定的少数勇士们,偏偏上不了前线:高贵却柔弱的贵族老爷和朝廷命官们,需要专属的护卫队。光索额图一个人,就挑走了数百蒙古精锐。 就连指挥核心内部,意见都无法保持统一。 索额图不是草原上,唯一一个惦记皇位更迭的人。 大阿哥的急切,与他不相上下。 拥有一支军队所带来的自我膨胀与快感,更放大了这份急切。 眼下的混乱:不在京城,手中有兵,达尔罕王的善意等等,都在强烈地诱惑着大阿哥。这可能是他离皇位最近的瞬间。 尤其在,军中谣言四起,皇上病危的时候。 大阿哥迫切地渴望结束这场战争,带着军功的光环回到汗阿玛身边。或许他改变不了什么,依旧是弟弟继位,但至少那样,不留遗憾。 可惜,他只是副帅,主帅是裕亲王。所以侄子和伯伯之间,时常爆发摩擦。 开战前夜,裕亲王名义上可以指挥十万大军,其中除去辅兵五万,再除去各怀异心的妖魔鬼怪,被征调去当私人保安的精华,实际能参与战斗的士兵,也就比噶尔丹麾下多一点点而已。 天亮了。 能见度刚刚够大炮瞄准,双方便不约而同地开火。 沉重的炮弹,随着引信被点燃,精准地飞向对面的阵地。乌兰布通,这座低矮却陡峭的红色小山丘,不断哭泣着,大块大块的泥土飞溅,掉落,给山下进攻的清军以二次伤害。习惯了冷兵器的八旗兵,对这种炮战疏于了解,还密集地站成几个方队,成了准噶尔炮阵的活靶子。战斗刚刚打响,清军的死伤数便一路飙升。 大阿哥对战斗期待已久,带头进行冲锋。他算是军中少数比较清楚火炮的将领,陪康熙多次检阅过火器营。他下令只在敌军填充弹药的间隙极速前进,因此手下伤亡最少、移动速度最快,第一个冲到预定地点。 噶尔丹选择乌兰布通山扎营,因为它的南边,是无法攀登的悬崖;唯一能上去的,是北边的陡坡,易守难攻。当初为了把大炮运上山顶,在马匹、骆驼、甚至骡子毛驴统统站不住脚的情况下,厄鲁特人把绳索系紧在肩头,一步一个血脚印,手指插在尖锐的岩石缝隙里,咬着后槽牙,靠人力把大车生生推了上去。 这样一块阵地,双方都志在必得,血战在所难免。 大阿哥仔细盘问过战败的阿喇尼和一些侥幸逃出包围圈的士兵,自以为找到了独一无二的取胜宝典:他特意命人回京取了千里眼来用,还让亲兵们随身带一把油纸伞给他遮阴影出来,在发动士兵爬坡前,镇定地先观察坡上,噶尔丹是怎么布置前沿阵地的。 以下,就是他通过望远镜看到的。 噶尔丹骄傲地将其取名为:驼城。 这种战术原名车堡,在欧洲多国都被使用过,战车由普通大车改造而成,上面不仅能容纳士兵射击,还可以搭载轻型火炮。两匹马确保机动性,车周围还经常配有步兵,由捷克名将,扬·杰式卡首创。 噶尔丹在尼布楚了解到这个战术后,搞了个简化版本。没有战车,就把骆驼缚住四肢,强迫这些可怜的生灵跪在指定方位,在它们身上铺湿透的毛毡子,摆环形工事,减少士兵们可能受到的伤害。 大阿哥没见过这奇怪的阵法,仰攻又不占优势,他总算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先撤回,与军中其他人共享情报,集思广益。 裕亲王听完大阿哥的汇报,仓促间想不出应对的方法,于是命令暂缓进攻,围而不打。 敌我双方,都获得了宝贵的休息时间。 噶尔丹将这个间隔,理解为福全害怕了,所以想撤退。他洋洋得意地,在驼城内巡视,亲手分发水和干粮给士兵们享用,高兴之余,甚至放开喉咙,唱了一小段蒙古的民歌。主帅的轻松,让士兵们也信心倍增。 “要是那三千只枪在手,我们可以下山,到他们的营地里去吃午饭。” 然而,枪永远都不会到了。 多布冒险去了一趟莫斯科。 谁也没告诉。 他对康熙姑息伊拉古克的态度感到失望。吴尔占扎布的搜捕,令多布必须考虑自身的安危问题。经过长时间的纠结后,他选择再度前往外国避难。伊拉古克不除,他不敢清楚告诉康熙自己的行迹,那几乎等同于自杀。 变装对他来说家常便饭,手里还有些便于携带的珍贵宝石,多布知道莫斯科哪里能藏身,有钱就行。 前世乌兰布通之战,清军勉强险胜准军,己方也伤亡惨重。事后打探方知,罗刹在最后关头支援了一批滑膛枪,令准军火力突然增强。 大阿哥的先锋位,当年是多布的。他用勇气和胆识,为自己赢得了一位美丽的公主为妻。今生今世,多布依旧为乌兰布通的胜利贡献了一份力量,一份不为人知的力量。 他用重金贿赂,获得面见彼得一世的机会。年轻的沙皇还记得这个精壮矮小,枪法百发百中的年轻人,愉快地邀请他一起打猎,还询问起漠北的战事进展。尼布楚驻军派人刚好也回到莫斯科,要求增加枪械,加强守备。多布知道,这批枪一到,他们就打算转卖给噶尔丹。 彼得一世对与清国通商第一年的收益感到满意,期待它能成为重要的国库收益来源。这是多布说服他驳回尼布楚驻军要求的,最大筹码。 然而,此消彼长。去掉了三千只滑膛枪,却失去了一位智勇双全的先锋猛将助力,结果就是,福全照样想不出破驼城的办法。他手下只有貌合神离的大阿哥,和胆小如鼠、滥竽充数的几个缩头乌龟。 关键时刻,两个人站了出来。 佟国纲,和噶勒丹。 多布的父亲,本来跟年迈的土谢图汗一起,被远远安置在大后方。但上次被偷袭的怒气,和一些来自于漠南贵族的讥讽,让噶勒丹决定披甲上阵。多布的傲气遗传自父亲。作为儿媳妇,海枫只见过公公待她像女儿一样的和气,殊不知这位被儿子掩盖掉锋芒的父亲,其实也是位视死如归的勇士呢。 闪闪发光的多布缺席,乌兰布通的战场上,终于轮到噶勒丹走到历史舞台的中心,大展身手。 佟国纲提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阿喇尼前番战败,不就是被抄了后路?如今我们也这么办。我带一队人,迂回到山的南边去。这山不高,万一前边冒死攻下了,噶尔丹用绳子绑着,从南边悬崖跳下去逃跑,咱们即便打了胜仗,也无颜面对皇上。等我到了,你再猛轰。咱们炮比他们多,别爱惜铁炮火药,一定要炸到山顶没法安身。他一着急,甭管南北,总得冲下来。只要到平地上,咱们就赢定了。” 福全觉得这计策很好,人选却不对。 “国舅在此运筹帷幄即可,本王另选小将前往。” “二哥,还是我去吧,佟国舅……” “常宁,大敌当前,你给我住口!” “裕亲王不必如此,老夫知道恭亲王想说什么。” 佟国纲环视此刻齐聚于主帅帐下的大小将领,声如洪钟,连帐外都能听到。 “佟家以外戚入朝,多年来,尔等如何非议,老夫尽知。自出京城,尔等如何懈怠,辜负圣恩,这双老眼也看得清楚。生死关头,咱们要还计较这些,等噶尔丹从山上冲下来,玉石俱焚,同赴阴间路上,细细算一算不迟!有胆量的,站出来,跟我一起去迂回抄后!” “国舅爷,我愿同行!” 站在边缘的噶勒丹,用高大厚重的身躯,撞开面前几个哆嗦的胆小鬼,直走到佟国纲面前。 “我是粗人一个,不像国舅爷,说话条理清楚。刚才那些话,可说到心坎里去了。这些天总听见说,都是土谢图汗部舍不得交我去准噶尔血债血偿,才惹得打仗。我只问一句:好羊肉到嘴边,哪头狼不吃?趁早拿起火枪弓箭,保住自己的领地才对。不然就算被噶尔丹夺了去,也是活该!” 话说到这个份上,福全拦不住这两个人,只好命多挑精锐,再找大车运轻便的子母炮一起前去,增加包抄队伍的战斗力。 佟国纲叫人取笔墨,给外甥康熙写一封信,汇报清楚自己是主动请缨,与裕亲王无关。噶勒丹站在旁边看,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佟国纲问他写不写,噶勒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儿子还没有娶亲,我不敢死。总得看见媳妇进门才行。他亲娘没的早,我要是也不在,不像话。” 佟国纲觉得挺有意思,便把这句话也加到信里面,封好,交给裕亲王。 “国舅是不是,再思量思量?军中还多有善战的……” “裕亲王真这么想吗?” 在佟国纲锋利的审视中,福全没能继续说谎。 “王爷,这军中多是混吃等死的小人,咱们若是兵败如山倒,他们恐怕要倒向准噶尔。皇上……算了,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佟家蒙皇恩眷顾多年,我一直觉着,受之有愧。若能马革裹尸还,未必不痛快。” 亲随拉过马,佟国纲轻快地骑上去,纵马快跑,振臂高呼。 “勇士们,随我出阵!” 第24章 驼城(下) 猛烈的炮火对轰开始了。 福全敢于反抗,这让噶尔丹和他的军队有点意外,不过他们反应很快,立刻给予还击。整个战场上最害怕的,可能是乌兰布通山。再这样下去,它会被炮弹打得千疮百孔。 枪林弹雨间,佟国纲带着一万人出发,执行迂回任务。 天气太热了。湿重的空气死死黏在皮肤上,令人心烦意乱。佟国纲为国效力的勇气毋庸置疑,但他是在京城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国舅爷,参汤和燕窝呵护着的身体,在蒙古烈日的拷问下迅速坦白,即将进入脱水状态。他还不能脱下四五十斤的重甲,头发早被汗水浸透。 也许此时命运被他感动了。噶尔丹占有地利,所以天时给了清军一个机会。 本该在队伍最后面压阵的噶勒丹,忽然快马加鞭,冲到领队的佟国纲旁边。 “国舅爷,要下雨了!” “什么?你有把握?” “在草原上活了一辈子,错不了!就是下不了多久,一阵毛毛雨,马上就会放晴。” 这真是机不容失。佟国纲立刻派人去警告裕亲王,仔细护好火器不要打湿。他带着人马,在准军的大炮射程外,找了个片能暂时纳凉的小树林,静候甘霖。 裕亲王接到报信后大喜过望。 这样,双方就必须用弓箭骑射决定胜负。大阿哥叫人把油纸伞给佟国纲送去遮太阳,然后主动向福全请缨,要求当先锋,去冲击北边的正面阵地。 “方才数我离得近,看得仔细。” “好。那就你去。雨一停,他们又会把火枪拿出来用。千万别逞强,立刻撤回来。只要佟国舅带人到了山南边,咱们就算赢下五成。” 福全的预计,未免太乐观。 噶尔丹也是草原儿女,他当然知道快下雨了。准军保护火器的动作,甚至比佟国纲传信还早。 而且,他看出佟国纲带军队试图前后夹击自己意图,并立刻对部下们下达主动还击的命令。 “我亲自去,你们谁都不要争。我猜这群满人肯定觉着,这下枪炮都哑火了,他们就能赢。我要亲自让他们见识见识,怎样才叫马背上的勇士。” 双方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决定生死的那场雷阵雨。 时交午时。 天际终于响起沉闷的雷声。 一阵强劲的南风,说来就来。它无差别地扫荡着战场,一股血腥气,充斥于乌云绿地之间。 雨水,轻柔地落在牧草上。它是那么地细,甚至来不及合流,就被干渴数日的大地吸收。 佟国纲没有奢望过噶尔丹坐以待毙。他只暗中希冀,在遇到抵抗之前,能走多远是多远。从小树林出来,他下令严禁任何人发出不必要的声音,绕了个极大的圈子,绝对不进入大炮的射程内。执行效果尚可,大军逐渐要走到与准噶尔阵地平行的位置了。 就在此刻,噶尔丹带着一万骑兵,从北面山坡上,快速俯冲下来。 大阿哥远远看见,立刻向福全要求出击,却被严厉制止。 “你立即出去,被发觉的话,噶尔丹很可能再缩回到山坡上。一定要等到佟国舅跟他交上手,轻易分不开的时候,才能抓住时机出去。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停。再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 福全用他唯一健全的那只眼睛,激动地盯紧大阿哥。 “老人家拼着性命给咱们寻来的战机,绝不能白白错失掉!等着命令吧,本王才是主帅!” 大阿哥气呼呼地走了。福全平静下来后,再度举起望远镜观察远方的战况。 就在他俩争执的短短几分钟内,佟国纲已经跟噶尔丹遭遇上了。 接触很快演变成恶战。 噶尔丹在带队向下俯冲的时候,先发制人射出一波弓箭攻势。清军也没有傻傻地当箭靶子,立刻还击。差距出在双方的命中率上。厄鲁特人一年中不是打仗就是打猎,手不摸弓弦的日子,十只指头数得过来。八旗兵只有常规的操练,相比之下差远了。 佟国纲要不是有重甲护身,肋骨下估计会被射个对穿。 一名正白旗副都统,看见主将受伤,吓得从马上坠落,控制不住地开始胡言乱语。 “早说我不能来,中了暑的,我得回去,这就回去!” 佟国纲忍着箭伤,狠唾一大口在这人脸上,随手用马鞭乱抽,高声叫骂。 “大清的江山,将来迟早败在你们这帮窝囊废手里。倒不如老夫先把你宰了!省得回去糟蹋粮食,再生出一大堆小崽子来,也是混蛋!给我上马!” 副都统的手下们臊得不行,一个个都去拉扯自己的长官,逼他继续战斗。 “大人是二品大员,临阵脱逃,以后还怎么回京城见人?快上马吧!” “不,我头晕!你们怎么如此冰冷,竟逼迫一个病人呢?” 佟国纲此时将注意力放在这么个小人物上,太致命了。 这让他忽略了两个事实。 一,大阿哥终于接到出击命令,带两万人冲了出来; 二,雨停了。 噶尔丹决定不再恋战,尽快回到山上去。但这没那么容易。那个可笑的副都统毕竟是清军中的少数,大部分都在积极进攻。被夺走妻儿财产的蒙古骑兵也比上次凶狠多了。清军冒死,无视迎面而来的箭矢,纵马缩短双方的距离。双方都掏出刀子互砍。有的甚至飞身将敌人从马上硬撞下来,扭打在草地上进行贴身肉搏。 他需要想个办法,为自己短暂地创造出一个脱身的时机。 “来人,拿火枪。” 亲兵们将背上的毛毡包裹抖落开,取出里面的滑膛枪检查。带出来五只,两只被雨水泡坏了,三只还能发射。噶尔丹挑了一只趁手的。 一位有资格鞭打其他将领的重甲老人,一定是主将。 枪口瞄准,扣动扳机。 “国舅爷,小心啊!” 噶勒丹一直注视着对面的动静。一声怒吼后,他猛地扑到佟国纲身上,两人一起滚下了马。 子弹堪堪噶勒丹的肩膀上擦过,大约是打在骨头上,流血比预想中少。佟国纲干脆把那个副都统身上的铠甲胡乱扒下来,披在噶勒丹背上。 “台吉,等打完了仗,咱们一定得喝一壶,再结拜兄弟!” “那,不是差着辈数吗?” “哦,对!瞧我这脑子,你要跟皇上结儿女亲家的!等你的儿子,和四公主大婚,我一定送份大礼,再……” 佟国纲忽然不说话了。 时间似乎静止住几秒,然后又开始疯狂地向前奔跑。 一股鲜红的血柱,从他的脖梗处喷薄而出。 噶尔丹的第二枪,正中头盔和铠甲间隐约可见的皮肉,炸开了颈动脉。 “国舅爷,国舅爷!” 呼唤从四面八方传来,佟国纲想说点什么,嘴巴却不听使唤,于是他极力将视线转移到噶尔丹逃跑的方向,用还能动的右手手指,坚定地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 追。 大阿哥终于抵达战场。 噶尔丹走到一半又遭到攻击,不得不停下还击。丹济拉在山坡上看见情形不好,急命阿喇布坦带五千人带火枪冲下去接应。火炮打不到这么近的地点,三千只滑膛枪没运到的效果,终于出现了。 噶勒丹紧紧护着遗体,从战场中心向边缘移动,生怕佟国舅再被打扰。所有人都在往中心涌,只有几个人在向外撤,太过于显眼。四处冲杀的阿喇布坦,很快发现杀岳父的仇人,近在眼前。 他叫手下递过来一只刚填充好的枪,谨慎地瞄准,扣动扳机。 不幸中的万幸,距离太远,噶勒丹身上又有副都统的盔甲,子弹只造成了皮外伤。 忍住剧痛,噶勒丹带着佟国纲的遗体,终究还是成功撤出了战场。 大阿哥在准噶尔大军的火力压制下,几乎损失掉一半军队。他只好命人去保护佟国舅的尸首,然后将仅剩的部队一分为三,交替掩护,按照先前的嘱咐,撤了回来。 这样惨痛的结果,福全简直难以接受。 让他怎么跟皇上交代呢? 阵地没拿下来,人马折损近半,国舅阵亡,台吉重伤。 这样的奏折递上去,以弟弟现在虚弱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 裕亲王紧急召唤所有将领一起到主帅帐中商议,大阿哥却没有来,派了个亲随告罪。 “殿下方才更衣才发现,背上受伤,叫军医包扎着。” “那快让他歇着。本王这里有上好的伤药,即刻叫人送去。” 慌乱的福全只是想,国舅没了,他要再折了皇长子,仗打赢也是功过各半,白忙活一场;殊不知就在此刻,大阿哥忍住剧痛,正在写参他的奏折呢。 “儿子多番求告,裕亲王身为主帅,胆怯惫战。皆不准……佟国舅孤军奋战,骁勇异常,然独力难支,终为贼子所围……” 洋洋洒洒,将所有过错,尽数推在伯父身上,而他自己,则被塑造为一个空有杀敌之心,却被无情打压的少年英豪。 密折写完,身上的伤似乎也没有刚才疼,大阿哥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外面的战况上。 “来人!” “大殿下,小的在。” “主帅最后怎么定的?” “回殿下,王爷说,既然冲不上去,那就索性只用炮轰。一点富余都不留,所有火药箱子都打开,一刻也不停。” “哼,这叫什么办法?准噶尔军都躲在林子里呢。你再去打探。” “是。” 大阿哥的评语有一定道理。噶尔丹只要狡猾地躲在工事里不出来,裕亲王的这种笨办法,收效估计甚微。但他不了解对手的性格,一点都不了解。而且他也不知道量与质的辩证关系,要到十九世纪,它才被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总结出来呢。 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 在噶尔丹眼中,他胜券在握。清军缩在阵地里不出来,只敢用火炮攻击。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只像个懦夫一样藏在驼城里,会让手下的勇士们,士气低落。于是他下令用大炮还击,对面发多少炮,他们也发多少炮,甚至还要多。 炮战从午后持续到天黑。 福全还剩下三分之一弹药在手,噶尔丹却用空了库存。 他引以为傲的驼城,名存实亡。骆驼被绑住四肢无处可逃,只能留在原地,挨炮弹打。一天下来,十头里倒有八头断了气。肾上腺素飙升后一直得不到喘息和缓解的厄鲁特士兵,开始大量出现呕吐、头痛,出汗发冷的症状,即便此刻清军冲上阵地,他们也无法拉开弓或举起枪还击。 炮弹更加密集地落在山坡上。 清军炮兵的质变来得很晚,但总算没有缺席。当噶尔丹再也没有一发炮弹可以还击时,福全命令大炮全部上车,向前推进。炮兵们终于找到了手感,命中驼城的次数逐渐增多。 噶尔丹不想认输、不想逃跑。至少不能这么莫名其妙。在他的想象中,双方该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愿赌服输。他怎么能输在自己最有信心的火器上头呢? 不过,他身边还有清醒的谋士:丹济拉和吴尔占扎布。他们俩极力劝说噶尔丹放弃和清军死磕下去的想法,见好就收。 “我们还有财物和俘虏在手。只要能成功脱身回到漠西,重新跟尼布楚那边买火药鸟枪,用不了一二年,还能再回来。大汗,再这么打下去,等他们趁夜色冲上来,就全输光了呀!” “我不走!绝不走!你们谁怕,就给我滚出去!听着……” 然而谁也听不见他。 一颗炮弹精准地落在他们的脚下。阿喇布坦舍命将噶尔丹扑开,那股像牛犊一样的力量,从绝望中激发出的勇气,最终将噶尔丹带出去几米远,勉强躲过爆炸的冲击。 噶尔丹抖落掉飞溅在脸上的,那些血液和泥土的混合物,大声呼唤阿喇布坦的名字,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他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亲自扛着昏迷的阿喇布坦上马。 “走吧,我们回家。” 佟国纲的牺牲,此刻显得有点可惜。准噶尔军大大方方地,从北面战场突围了。 裕亲王没有穷追不舍,他怕有陷阱,只命人紧紧追上去,不能跟丢。 他的精神承受力早已达到极限,手底下也没有多少拥有作战力的队伍。 胜利的希望,闪耀在还没到场的萨布素将军,还有他身后的一万生力军身上。 第25章 镇国 丧兄比丧女可难受多了。 佟国维这样想着,于茫茫夜色中,默默走进房间。 明天估计能到古北口,然后再有一天,圣驾就会抵达京城。他仔细地盘算着,该在外甥康熙面前如何商量,大哥的身后事。据报,灵柩马上也能回京。 他想得这样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竟然早有一个人,安静地等候着自己回来。 “佟国舅辛苦了。” 原来是她。 佟国维不情不愿地,躬身打千请安。 “参见四公主。” “何必如此多礼。请坐。” “不敢跟公主殿下平起平坐。臣坐下首就行。” 他无视海枫殷勤的右手指着的上座,远远地拣一张凳子坐下。 脾气还挺大。 海枫没有生气,两个小酒窝反而笑得更深,语气更是又甜又软。 “这临时找的屋子,着实难住人。叫国舅爷受委屈了吧。” “皇上都住得,臣当然也住得。公主殿下这话,臣不敢当。” “那是,原是我年纪小,失了分寸,多谢国舅爷提点。来人!” 一个青衣宫女应声而入,手里端个大大的红木托盘,里头金锭精光闪闪、东珠足有二三十颗,均有鸽子蛋大小,显得其余巴掌大的碧玺、雕莲花的玉佩等,竟都平常了。 然而这些身外物,佟国维并没太在意,他第一眼看的,是端着托盘的美人。 一双清水眼半睁不睁,两道柳叶眉似山非山,肤若凝脂,色胜貂蝉,是个男人,都得多看上两眼。 好个四公主,才十二岁,样样敢张罗。 王菡把东西搁在佟国维身旁的方桌上就出去了,海枫从袖子里掏出那道封济兰为静贵妃的圣旨,走到他身边去。 “前几日得罪国舅爷,今番又有事相求,所以备上些薄礼。汗阿玛说,额涅的册封礼,要找个妥当人做册封使。本宫就想起您来了。国舅爷意下如何?” 佟国维憋着一口气,又实在好奇,便把圣旨接在手里展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果真是御笔亲书,溢美之词。皇上当是病中鬼迷心窍,没能过女色这一关吧。 “如今佟家新丧,不吉利。公主找别人吧。” 海枫并未接佟国维递回来的圣旨,款步归座。 “国舅若肯助我一臂之力,这旨上的人,可以换成佟家五小姐。” 听见这一句,佟国维猛地扭头直盯着海枫看。他不说话,甚至一点七情六欲都不往脸上摆,海枫十分佩服。 “本朝规制,宫中只能有两位贵妃。我额涅要是封贵妃,贵府的五小姐就算进宫,最多只能屈居妃位。不过在那之前,得汗阿玛愿意要她才行。否则,她都二十二岁了,总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吧。” “现在的贵妃娘娘,升皇贵妃,不就能空出来一个?” 海枫惊讶地挑眉,先嘻嘻笑了一会儿,才回佟国维的问。 “国舅是逗我呢?还是瞧不起我?皇贵妃位同副后,离皇后只差一步。她若真晋位,随龙入关的老爷子们定会上折子,以汗阿玛还不满四十为由,请立新后。多少年了,汗阿玛好不容易把朝政完全抓在手里,哪儿能给这个空子呀!” 佟国维再怎么讨厌她,也不得不承认,四公主精明敏锐,皇子中都难有几人能比肩。 “公主殿下到底想要什么了不得的一臂之力,竟愿意拿贵妃之位来换?” “那自然是,储位。” 这下,佟国维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反应之快,仿佛那凳子是块烧热滚烫的烙铁。 “你,你要推举谁?” “五小姐若能一举得男,就是她的阿哥。” “那你姨母宜妃的三个阿哥呢?” “五弟纯良率直,九弟容貌欠佳,十一弟体弱多病,都不合适。” “我不信。静……郭贵人回宫,再生个阿哥,你扶持他不好?那是亲生的弟弟呢。” “本宫再厉害,只有一个人,独木难支。跟国舅爷联手,才能多几分胜算。本宫所求者大,且志在必得。我要当,镇国公主。” 佟国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镇国……你是说固伦公主吗?若是新帝登基,为示恩典,封上一封倒也无妨……” “谁要那个虚名?我要像女帝武则天的太平公主一样,权倾朝野,手握兵权。而且,噶尔丹战败后,漠西漠北,尽要成为我的封地。” “你……你……” 他忽然觉得燥热难忍,伸手往额头上一抹,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把那封圣旨搁在金银珠宝上,免得弄脏。 手抖得厉害,但佟国维还是凭借多年的见识镇定下来,用手帕慢慢擦干净脸上的汗珠。 “太平公主谋反不成反被玄宗赐死,你怎么还敢……” 海枫有点鄙视佟国维的胆怯。他真不如哥哥佟国纲太多。 “头一样,我不打算谋反。嫁去漠北,虽没有皇后的名号,其实也和一国之母差不多。长孙台吉对我痴心一片,我要什么,他自当送上来。好好地待在漠北享受荣华富贵还来不及,谋反有多大意思?这第二,玄宗若无晚年昏聩,本宫看,当属难得的明君。国舅爷对五小姐的肚子这样有信心,能生出个唐明皇来,跟我作对手?” 别说生出个李隆基,海枫知道五小姐就算进宫,大概也不会怀孕;就算怀孕,未必就是阿哥;好,当真她有运气,生出阿哥来,近亲结合的孩子绝不会健康。更不要说后发制人,赢过几个九龙夺嫡的热门选手了。 这就是海枫在这儿满嘴跑火车,哄骗佟国维跟她配合的底气。 没有佟家五小姐帮忙挡着,母亲怎么都逃不过回宫的命运。 别说,偶尔胡乱嘴炮一下,还真挺爽的。 海枫索性使劲吓唬佟国维。 “您老可以去汗阿玛面前揭发我。不过,去之前,得好好掂量下自己的份量。口说无凭,本宫一个字也不认。只要此番杀我不死,日后就算五小姐能进宫封妃,凭本宫今时今日在紫禁城的地位,和刚才那位有倾城之色的美人,她迟早进冷宫,与孤灯一盏,白头偕老。怎么样,国舅爷,给个准话吧?” 佟国维摸索着椅子的扶手,勉强坐下,给自己一点喘息的间隙。 “公主殿下,到底想怎么办?” 第26章 扑火 灯笼似乎太暗了。 王菡在屋外等海枫,反正也无聊,随手把罩子打开,用头上新打的细银簪,挑亮里头的蜡烛。 康熙临时决定起驾回京,处处都安排得仓促。分给佟国维的这间屋子,窗户都关不严,海枫跟他的对话,时不时飘出一两句,被王菡听在耳朵里。 她的气魄,自信,王菡越听越动心。 原来女子,竟可以这样地豪迈,指点江山,把控朝政。 “快把灯罩上吧。小心蚊虫咬你。” 王菡受到惊吓,转身一看,原来在她出神感慨的时候,四公主早出来了。 “不是叫你回去等?怎么还在这儿?” “阿香、舒泰都不在,奴才伺候着公主吧。” 皎洁的月光,落在王菡吹弹得破的玉面上,交相辉映。海枫察觉到,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从前她自然美得出奇,却时常没精神,就像林黛玉似的,仿佛一盏美人灯,风一吹就会熄灭。现在那双妙目里,隐隐有星光。 “随我来。” 海枫正好想喘口气,漫无目的地走在如水的月色中,时不时抬头望一望布满繁星的夜空。王菡不敢走在她前面,提着灯笼,谨小慎微地跟着。 烛火旺了之后,即便罩上,还是有飞虫不停往上扑。黄泥砌的墙,斑斑驳驳,露出深青色的方砖。 前方再走,就是完全未知的黑暗。王菡有点怕,微微发抖。 “这棵老榆树不错,枝繁叶茂的。咱们歇歇脚。” “是。” 王菡怀着一丝庆幸,提灯在树下到处转,找到一块还算平缓的岩石,用手绢擦干净,服侍海枫坐下。 夜,静得可怕。 “你刚才都听见了?” “公主恕罪,奴才不是故意偷听。” “没事。听见也无妨。我敢用你,自然有把握。你似乎从未问过,兄弟老娘现在都怎样?” “若奴才能知道,请公主告知。” 海枫觉得这人还有分寸,不算无药可救。 “我给你安排个七品知县做父亲,你不要想错了,真当自己是小家碧玉。你的哥哥们我都查得清楚,果然可恶,统统拉到雅克萨城为国效力。地方苦寒,没一个月就都生病死了。你的老娘虽有错,原也不怪她,世风如此而已。她又没念过书,哪里能明理。换个地方,依旧务农。” “主子的意思,奴才明白。若敢痴心妄想,恃宠而骄,辛七妹假冒县令之女进宫,该当死罪。” “不错。你知道好歹就行。回去吧。” “主子等等!” 王菡一着急,差点失手把灯笼掉在地上。 “佟国舅的承诺不可信,公主千万别上当啊!” 海枫诧异地看着她,觉得不像是装出的忠心耿耿,语气渐渐缓和。 “你不会真以为,我想当镇国公主吧?那都是糊弄佟国舅帮忙的瞎话。我当然知道他不可信。面上同意,暗地里算盘打得叮当响,只要抓到真凭实据,他指定到汗阿玛那里告我的黑状。所以我才说得那么荒谬,让他告也告不赢。” 安心夹杂着失落,一层层从心底泛上来,王菡落寞地开口问道: “主子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万一真能当上镇国公主……” 原来她眼里的光,从这个念头上来的。 也对,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又有几人能保持清醒? “从古至今,只有一个武则天女子称帝。自她之后,无一人再有此壮举。远的不论,便说本朝,太皇太后都不敢明着称,自己把持着朝堂。男尊女卑沿袭千年,只有一个镇国公主的名头,孤军奋战,绝难长久。” “主子只要想,怎么不能呢?奴才若能生个阿哥继承皇位,一定叫他奉您为镇国公主!” 海枫没有立即答话。 她指着那盏灯,还有周围追光而来的飞虫,让王菡看。 “汗阿玛光芒万丈,满朝文武就是这些被吸引的生灵。胆敢靠得太近,会被烧得尸骨无存。我是公主,也是臣子。你是妃嫔,也是臣子。绝不能失去分寸。辛七妹,你若敢动半丝邪念,不用汗阿玛动手,我第一个点火,烧得干干净净,免得引火烧身。” 可偏偏这时,凉风习习吹拂,灯笼摇晃两下后,竟然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 海枫努力地借助星月的光,认出王菡窈窕的轮廓。 “走吧。再耽误下去,汗阿玛睡了,那才尴尬。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是。奴才一字一句,铭刻于心。” 看不见她的脸,但耳边传来的声音十分温顺,海枫暂且放下了心,快步往回走。 梁九功正打算派人出去找,看见海枫终于回来,连忙迎出去。 “皇上说话的功夫就要批完折子了,公主快进去吧。” “多谢谙达指点。” 进去一看,果然康熙正喝茶呢,母亲也不在,海枫觉得正是说话的时候。 “汗阿玛怎么又操劳上了?太医都说不能劳神的。” “不瞧瞧睡不着。舅舅答应了吗?” “国舅哭得伤心,女儿没敢提,安慰好半天,就这么回来了。” 康熙也很难过。执政初期,他没有几个敢完全信任的臣子,其中就有两位舅舅。 海枫趁机,将那道圣旨拿出来,然后双手奉还。 “汗阿玛可否收回成命?如今没几人知道,又都是重臣,最知道轻重的,不难遮掩。等进了古北口,可就难说了。” “你,你也这样想?” “额涅先跟女儿商量的。佟家五小姐才当为贵妃,以告佟国舅在天英灵,并安抚前线士卒。额涅若为宫中第一人,言官必有议论。可若贵妃娘娘晋位皇贵妃,汗阿玛又要重新平衡朝中势力。更有些居心叵测的,还以为汗阿玛有废太子的念头,再往十弟身上动心思,恐又多生事端。准噶尔大军至今未被全歼,倘若卷土重来……” “行啦,别说了。朕都知道。兰儿她,总是这样,不争不抢地,处处为朕受委屈……唉。朕为天子,自八岁起,便有诸多不得已。现在越发连封自己喜欢的女子做贵妃,都不能够了。旨意,朕绝不收回。你好好收着。她就是静贵妃。先在畅春园住着,回宫暂缓。朕再思量思量,可有万全之策。” 果然,他没那么容易动摇。 佟国维果真对康熙了若指掌。 海枫将圣旨重新收好,低声禀报。 “汗阿玛,万全之计,就在盛京。” 第27章 归乡 济兰最终暂留在古北口,没有回京。 只要盛京来接的军队一到,她就能回到阔别十多年的故乡。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但至少,躲过了回宫的命运。 海枫就在这里陪着母亲一起等。她们暂时把战场、朝堂全都给忘记,纯粹地享受相聚时光。济兰忙着给女儿做衣裳,做好吃的,晚上睡着前,没完没了地给她讲为人妻子该如何如何。虽然好多话,海枫前世都听过一遍了,依旧津津有味。值得珍惜的,是母亲惦记她的那份真情。 周培公傍晚时分来求见时,海枫正和济兰在院子里纳凉。 一方素帕遮去花容月貌,她睡得很浅,甚至能朦胧意识到,阿香正在旁边打扇子,香炉里的艾草大约快烧尽了,烟气若有似无。 “枫儿,快起来。” 母亲的呼唤仿佛从湖底之类的地方传来,模糊中透着温柔。 “怎么了?” “外头说,新任的盛京提督来拜。” 她一把将帕子掀开,两颊春潮未褪。舒泰捧了洗脸水过来,海枫取八白香净面。 看檀木螺钿银镜里映出的自己还算得整齐,海枫不愿再补妆,素着一张脸,带了帷帽,去花厅见客。 周培公既接了皇上的密旨,又花钱在京城打听过来龙去脉,对四公主母女不敢轻视,重重地准备了各色礼品,叩地跪迎。 “臣,周培公,拜见四公主殿下。” “免礼平身。” 海枫刚穿越那会儿好奇心上来,还打听过那些在电视剧里叱咤风云的名臣,最令她吃惊的就是周培公。这人只是个中上级武官,压根没见过康熙几面,仕途也不顺,前些年因为跟同僚相处不好,辞官回家了。要不是姨母宜妃写信抱怨,盛京提督周培公跟外公三官保为难,她恐怕都轻易想不起还有其人。 不过他才气还是有的,给康熙上的盛京防务条陈,写得不错。 周培公虽然站起来,头仍然控得很低,绝不直视上座的海枫,连鞋尖都不看。 “臣奉旨前来,迎静贵妃回盛京。麟趾宫已修缮完毕,路上所用各色车马仪仗,均已齐备。明日即可出发。” “额涅的意思,如今正是战时,处处吃紧。她若大肆铺张浪费,于心难安。就照,老祖宗当年北巡的规格,谁也不惊动,悄悄地回去完事。” “可,皇上的旨意……” “有本宫担待呢,周大人不必过虑。” 周培公听见四公主这样胆大干脆,更印证了自己早先打探到的传闻,于是从袖管里取出一封密折来,高举过顶。 “殿下,臣虽身在荆门,片刻不敢忘却报效朝廷。此折,殿下可否为臣,转交圣上?” “周大人在荆门住着,身无官职,消息倒灵通。知道寻常上折子,汗阿玛如今病未全好,或许不能仔细地看。要走太子哥哥或几位大学士的路子,你自认分量不够,家底大约也不厚吧?托本宫去递,这折子把握更大些。写的什么呀?” “这……” 因为出来见大臣,海枫身边带的是张顺。听见周培公吞吞吐吐地,冷笑讥讽道: “公主肯垂问,给周大人好大脸面。京中多少王爷要走公主的门路,还得等个机遇呢。再说,大人这折子一进乾清宫,公主想看,立刻就在皇上身边看了。” “是,是,臣孤陋寡闻。折子里写的,是臣对准噶尔用兵的一点拙见。依臣看,形势似乎,不大明朗呢。” 张顺看着海枫的手势,出花厅外把守望风去了。 “怎么个不明朗?裕亲王不是把噶尔丹打败了吗?” “是,公主殿下容臣细禀。乌兰布通一役,面上看,裕亲王大获全胜。可咱们折的人马,比准噶尔多。黑龙江和盛京的援军,路途遥远,据说还要数日才能到漠南。万一噶尔丹率军遁去,此番兴师动众,皆成徒劳无功。” “知道了,你将密折另写出一份,给本宫看。” “臣即刻去办。” 海枫想最后再跟母亲多待会儿,客气几句后,就打道回府了。 济兰知道这回是真要走了,正收拾最后一点行装,看见女儿回来,强颜欢笑。 “皇上叫送来好些贵妃用的首饰。你先挑,等成亲的时候,留着做嫁妆。” 想到大约三公主出嫁后,大约就轮到自己,海枫连阿香和舒泰都支出去预备晚膳,拉着母亲说悄悄话。 “额涅要是信我,最多再忍个两年,咱们就能一处住着了。漠北虽然没有盛京、京城繁华,自由自在的,没有规矩礼数约束着,日子未必不好。” “你连封贵妃的旨意都能拦下来,额涅当然信你。别说漠北,海北我也愿意去。只是苦了你,就算两年后,你也才十四呢。我住在巴林,总打听长孙台吉。都是夸他的多,但……” 海枫看母亲欲言又止,忽然紧张起来。 多布不会胆敢背着自己,偷偷纳妾吧? “额涅瞒着我什么?他身边有人了?” “不是,不是!哎呀,正不一样呢。” 济兰闹了个大红脸,仿佛她是孩子,海枫才是母亲。 “长孙台吉这两年总不在家,我只知道前些年,蒙古有些好人家去给他说亲,都被婉拒了。他身边也没人。正是因为没有,外头就传,说他……” 嗯,下面不用说,海枫都能倒背如流。 说他不行呗。 从前她避孕,外头除了猜公主生不出,就爱猜多布外强中干。等成亲后生下头胎,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些事,太医院都会料理的。额涅踏踏实实地,在盛京等着。汗阿玛我自会拖住。再有,瑞香坊每季派去送衣料的姑娘,都是我从江南找来的美人,将来要进献给汗阿玛的。额涅用些心,多指点些。” “皇上临走时跟我说,不回宫也好。他要北巡、南巡,又或是,回盛京祭祖,我都能伴驾。万一……” “只要额涅不侍寝、不生子,女儿就有办法,一直让额涅清闲住在盛京。祭祖难办些,实在不行,装一装病吧。” 事情都商量得差不多,济兰专心打点行李,张顺从周培公手里拿了誊抄的折子送进来,海枫坐拔步床上,反反复复看了三四次,心上仿佛压着块大石头,又开始发愁。 朝堂之上,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即将登场。 第28章 捐馆 天公不作美。 康熙满心满意,要将舅舅佟国纲的灵柩,隆重地迎进京城,偏就这一天下起大雨来。不仅佟家男丁、亲朋故友,连被遣来的大阿哥和四阿哥,都一起被浇成落汤鸡。 九月中的天气,已经有些寒浸浸的,最是伤人。那真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初时还好,雨滴不过豆粒大小,后来干脆下得泼水一般,众人实在挨不住,佟国维担着干系,寻了一片香樟树林,请大家伙儿歇一歇。 四阿哥自打那年得痢疾,后又受惊吓,身子骨就一直不太结实。大阿哥也知道,寸步不离地守着弟弟,生怕他出差错,汗阿玛又要动怒。 大阿哥摸不准自己那封密折,汗阿玛到底信还是不信:若说不信,又怎会派他来迎佟国舅;若说信,这都多少天了,竟然对自己避而不见。 他这样忧心忡忡的,四阿哥早看在眼里,递过去一碗热汤请哥哥喝了驱寒。 “大哥且宽心吧。汗阿玛不见咱们,不都说是因为在烧艾吗?” “你年纪小,懂什么呀。” “不小了,四姐跟我同岁,她……” 大阿哥听见说起海枫,赶紧给四阿哥递眼色,把身边的人都支出去好远,才敢说话。 “四弟,你若想学着四妹妹的样子,开始当差,就得学会防着身边人。四妹妹连梁九功都支使得动。乾清宫、敬事房甚至内务府里,但凡有头有脸的,都不敢得罪她。毓庆宫现放着就是例。二弟午膳朝哪道菜多夹一筷子,四妹妹不到吃点心的时辰就知道了。但你可曾听说过,四妹妹在翊坤宫里,如何如何?” 四阿哥仔细一想,还真是不知道。 “也就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时,常听娘娘们说,四姐姐勤俭,宫里花费少来着。” “哼。所以啊,你看她多么厉害。哄得满宫里,没一位娘娘不疼她的。我额涅常说,儿媳妇要有四妹妹一半能干,她就能享清福了。五弟、三妹往下,谁跟她不好?汗阿玛这回生病,就叫她一个人侍疾。四弟,她亏得是个公主,不然……” 大阿哥说得上头,差点没管住嘴,赶紧生硬地转而说起,雨什么时候停。 四阿哥其实知道,大阿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不然,她就该当太子了。 那一刻虽然兄弟俩都没说出口,但他们心中的嫉妒,冥冥中互通着。 雨停了。 队伍继续吹吹打打地,往内城里走。 整套繁琐的丧仪弄下来,便是个青壮年也扛不住,何况佟国维四十五六岁的人,哭晕过去两次,被大阿哥硬搀着,架到他自己的书房里休息。 “臣真是不中用,生受大殿下。” “哪儿的话啊,汗阿玛派我来,不就是为这些个。” 佟国维又让丫鬟上新茶,又叫点上等的檀香,奴役们进进出出,忙活好一阵子,屋里才算清净下来,大阿哥陪着佟国维说闲话。 明珠自打官复原职就咬定了要明哲保身,大阿哥怎么给他递话,明珠就是不接。就连他老丈人科尔坤都请不动。大阿哥在南书房连个能依靠的喉舌都没有,早就打起了佟国维的主意。可算逮到个机会,怎么能不用呢。 话题兜兜转转,还是落在康熙的病情上。 “自打汗阿玛回京,我就没见过。四妹妹许是太忙,也见不着。可真叫人悬心呢。” 佟国纲默默喝茶,心里头喜悦、惊讶、感慨搅和在一块儿,沉甸甸的。 喜的是大阿哥这样急功近利,容易对付,将来争夺储位威胁不大,难怪明珠宁可折本,也不要大阿哥;而他感慨讶异的,是四公主算无遗策,后生可畏,当得起一个镇国公主的名号。他甚至觉得,外孙如果将来不大聪敏,依仗一下四公主的智谋,未尝不可。 “大殿下想打听什么,问明珠大人不就行了?” “国舅可别说这话。叫人听见,什么意思。” “要这么说,咱们还是回前头去,答谢宾客吧。” 大阿哥心头,忽然掠过一阵狂喜。 难道佟国维的心思,和自己一样吗? “四弟是皇后娘娘养大的,我以为……” “皇后娘娘不在了。再说,他还小。臣如今有个大难关,远水解不得近渴。” “什么难关,国舅都过不去?” 佟国维就按跟海枫商量好的,把御前如何争吵,如何试药,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 “郭贵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从盛京回来,明着当上静贵妃。就算她年纪大难以有子,她妹妹宜妃可有三个儿子呢。四公主子凭母贵,我看除了太子殿下,皇上就最喜欢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把她得罪了,迟早挨收拾。我看大殿下的样子,似乎也跟四公主不睦?” “倒,倒说不上。小时候好着呢。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生分了。她又跟二弟走得近,越发亲近不起来。这回汗阿玛龙体违和,我打发人去问她情形,竟是吃了个闭门羹。国舅爷说的是,她这么个小姑娘,脾性最阴晴不定的,难相处。” “嗯。大殿下,那咱们之间,就好说了。眼下,正有个坎儿。乌兰布通的事,究竟怎么个过程?裕亲王和大殿下的折子,对不上啊!” 大阿哥就怕这个,慌忙站起身,先给佟国维作个深深的揖。 “前面还停着灵柩,怎敢有半句虚言?裕亲王不准我带兵救援,才酿成大祸。给汗阿玛上折子,反说我多事,撵回京城来。如今果然,噶尔丹全身而退,依旧带着近两万大军逃回漠西。听说南书房里,已经在议罪了!” “大殿下,稍安勿躁。南书房里,臣自会帮忙说话。把国库耗得精光,连噶尔丹一根毫毛也未留下,皇上总得要个说法出来。等臣探明圣意,便给殿下递信。” 大阿哥又要给佟国维道谢,却被扶住了。 “先别忙,这礼,臣还不能受。有一件事,大阿哥帮着办了,咱们才好来往呢。” 果然,哪儿有白来的好处。 大阿哥心里叹气,脸上却都是笑容。 “什么事?一定办妥帖。” “小女年纪大了,臣的心思,还是想着让她进宫。惠妃娘娘,能不能帮着在太后娘娘面前,说句话呢?” “这……好,我明日就叫福晋进宫请安。” 二人商议完,佟国维随便找个由头,请大阿哥先去前头帮忙支应;等大阿哥走了,他却把贴身的亲随叫来,低声指点他去五方楼办事。 “就说,要去年产的六安茶。大掌柜的就知道了。” “是,小的这就去。” 第29章 说媒 “哟,今儿个齐全,连淑慧长公主都在。” 海枫一进宁寿宫,看见乌压压一大片命妇郡主,绫罗绸缎,花团锦簇,长辈平辈晚辈都有,赶忙转着圈问候请安。几位从前相熟的福晋和格格,趁太后看不见给她使眼色,海枫就当没看见,随意地在太后跟前一张明显是给自己留的椅子上坐下了。 太后本以为这次郭贵人非回宫不可,没想到又被四公主给拦下,又吃惊又羞愧,本来想装不知道的,结果被气苦的淑慧长公主多番催促,最终还是派人把海枫叫了来;而屋里这些相干的、不相干的女眷,都是担心自家上了战场的男人会不会被追究,闻讯跑来打探消息的。 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自然不能说郭贵人的事。太后磨蹭着,唠叨几句家常后,还是在众人热切的视线中,开口问道: “皇上烧艾后,好些了吗?” “是,汗阿玛都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本也不重。汗阿玛多年来为国操劳,少有休息的,难得得个空子,太医就嘱咐多歇息两天。” “那,什么时候,回南书房呢?” “哟,这么大事,我怎么能知道?” 恭亲王福晋向来跟海枫要好,但这次,她的丈夫、女婿全牵连进去,自然忧心如焚,顾不上平日里积攒下的情谊。 “好孩子,你是个最机灵的,必清楚我们心里焦急。皇上究竟生着多大的气,你说一句……” 被海枫明亮的双眸紧盯着,恭亲王福晋最终还是住口,没敢再继续问下去。 其实屋里谁能不知道,这本该是太后的责任,逼她一个还没出阁的公主,不是该有的道理。 尴尬的静谧中,连谁头上的步摇轻轻晃了一下都能听出来。 海枫看太后还是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只好说两句。 总不能把午膳时间全耗在这里,康熙那里还一大堆事情呢。 “我年纪小,所知有限,但窥测圣意是重罪,从小到大,铭刻于心。这回去青城行宫侍疾,磕磕绊绊的,错儿没少犯。所以我呀,这些日子住在乾清宫,能不问的都不问,能不动的就不动。别给汗阿玛个由头,想起来我之前犯的,说不定,还能混过去呢。毕竟汗阿玛每天处理国家大事那么多,我这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忙两天,也就忘了。” 话说得这样透,就差把“小人物都消停点,别上赶着找骂”明晃晃写在脸上,屋里头八成人都听懂了。说不好是谁起的头,但慢慢地,她们都走了,只留几位关键人物接着较量。 恭、裕二位亲王还有索额图的福晋,坐着没动。 太后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几下,刚要说话,海枫硬是抢先站起来。 “刚进来时,看内务府送来的秋菊不错。太后娘娘要不要看看?” 淑慧长公主不甘示弱,立刻跟着站起来。 “好啊,本宫正惦记看看宫里的好东西。” 内务府,内务府还不是上赶着巴结四公主?她说送秋菊,那些个奴才还得问什么品种颜色好呢。宫里就是这么个风气,拜高踩低,她如今在皇上面前得势,高的低的,都一窝蜂地上前凑趣。 海枫理顺压衣裳的多宝串,又坐下了。 “既然您去,我就不去了。院子里有点乱,还没整理好,站不下三个人。” 太后看淑慧长公主被气得咬牙切齿,惊慌失措,竟然拉起海枫就往外走。 “哀家带四公主去吧,你坐下歇着。” 寿康宫是新修的,内务府又送来了那许多菊花,象牙白挨着葡萄紫,胭脂红叠上芭蕉绿,满院子的色彩多得仿佛要溢出来,菊花那股子淡雅都快看不出来了,恍惚间会错认成牡丹或者芍药。 海枫时间紧,着急回乾清宫,所以没有多余客套。 “太后娘娘,这五年上下,我不曾记得有哪件事敢不尽心为您办过。怎么事到临头,娘娘就弃我如敝履呢?” “不是!唉,你是个孝顺孩子来着。没有你,哀家哪里能弄明白外头那些事情。但是,姑祖母的安排,哀家也不能违抗。而且,这又不是坏事。你怎么就不愿意呢?静贵妃啊,整个后宫里,最尊贵的妃嫔是你的额涅,多么气派!” “娘娘,如果当初没有董鄂妃拦着,您被先帝废后,回到科尔沁娘家,是好,还是不好呢?” 她们说话,惊醒廊下养着的一对鸟儿。它们在罩得严严实实的笼子里,低声应和,海枫侧耳倾听,觉得应当是对蓝靛颏。 她走到院子里,在那繁复的艳丽中,选了盆墨菊赏玩。 秋风扫过,眼前色彩如海浪般涌动。太后惊觉脸上冰冷,一摸,满手凉透的泪水。 “你真是个好的。郭贵人能有你这样有志气的女儿,多少世修来的福气。哀家知道了。淑慧那边,你不必放在心上。去吧,皇上身边不能断人。” “娘娘请等一等!” 海枫叫住已经转过身的太后,快步走到她身边。 “惠妃娘娘来过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正是呢,瞧我这记性,一年比一年坏,原打量问问你来着。她为佟家五小姐说项,还拉了荣妃帮腔。” “这事,娘娘别跟汗阿玛较劲。说句不厚道的,佟国纲大人此番为国捐躯,可保佟家三代人荣华富贵。佟家五小姐非进宫不可。不过得宠与否,还得两说呢。汗阿玛昨夜召幸了我进献的江宁美人王菡,很是满意。有她拦着,佟家五小姐就是个摆设。娘娘别怕。” 太后被她这份周全感动得几乎又要落泪,紧紧抓着海枫的手。 “瞧我,活这么些岁数,还不如一个半大孩子呢。小肚鸡肠的。丫头,哀家问一句,你可要老老实实地说。” “哎,娘娘问吧。” “你,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土谢图汗部的长孙台吉?” 海枫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的一问,不明其中曲直祸福,匆忙间只好装起害羞来,深深低着头。 “喜欢不喜欢的,原也轮不上我挑。汗阿玛指个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呗。” “不!你听哀家说。端敏想讨你做阿如拉的媳妇,淑慧大约是嫉妒着,不想你在漠南压二公主一头,总不许她向皇上明说。科尔沁比漠北近,能少吃些苦。要是你也愿意,哀家去跟皇上说。” “这……那,五妹妹呢?” “说来话长了。等哪日有功夫,哀家细细给你讲。端敏都想一二年了,不是玩笑话。没有你,阿如拉保不住的。至于五格格,她才几岁,慢慢地找,总有好的。你别急着回话,好好思量完再答不迟。去吧。” 海枫看时辰确实不早了,带着满腹的疑惑,上步辇回乾清宫向康熙交差。 端敏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第30章 南柯 海枫带着满腹狐疑回到乾清宫,看见梁九功不在里头伺候,反而把着殿门,心里立刻明白过来。 估计王菡在里头承宠呢。 磨了这姑娘一年,处处都按康熙的喜好来调教的,有这个成绩,不足为奇。 梁九功抿着嘴笑,请海枫稍等。 “进去有一阵子了,估计说话就出来。奴才这差事当了二十多年,绝不会错。皇上吩咐,公主一回来,立刻通报。” 果然连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王菡就摇摇摆摆地,自己开门出来了。看见海枫在,亲手打起门帘子伺候。 “刚皇上还叫出来问问呢,公主殿下快请进。” 海枫一进暖阁,看康熙正批折子,脸上果然没前几天那么怒气冲冲的,甚至有点笑影。 “太后那边说好了?” “说好了,娘娘不会拦着的。汗阿玛要是都好全了,就出去吧,净支使女儿办事,我哪儿弄过这些呀,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今儿去宁寿宫,那么些人在,大家伙儿都悬着一颗心。偏又说不得实话,女儿心里怪难受的。” “朕就是要他们摸不着底细。看看这几日上的折子,为了保命,哥哥骂弟弟的,老子往儿子身上推过错的,丑相百出。再缓两日。你呀,还得再练练心性呢,别犯懒。办差就得这样,一点点磨练。” 海枫按着时辰给康熙请平安脉,认真写下脉案,回头叫人送到太医院去。梁九功送温补的汤药进来,海枫尝了一口,温度刚好,伺候康熙服用完,又端漱盂过来,康熙向来不吃蜜饯之类的点心过口。 回京后十来天,她都这样在乾清宫侍疾,有时还得看方子、准备药膳,而且还得时不时出去,按康熙的布置去跑腿、见大臣。 “汗阿玛到底怎么处置两位哥哥呢?不管怎样罚过了,他们又能帮汗阿玛办事,我也能回翊坤宫安静待两天。” “你多担待些吧。老三读书尚可,办事欠妥当;老四身子骨又不结实,朕总怕他劳累着。你五弟,汉字都认不全,朕能用他干什么?那再往下的又太小。朕明年,带你去北巡散散心,总行了吧?” 海枫犹豫着,还是把太后代端敏公主提亲的事情跟康熙说了,招得他哈哈大笑。 “朕把你分成几份吧,人人抢着要。这都是第几家了?” “好啊,我看正是呢,一个我,不够汗阿玛使唤呢!” 康熙笑完,慢慢恢复了正经的神色。 “枫儿知不知道,朕,为何要冒着风险,命老大跟着裕亲王上前线?” “汗阿玛登基以来,多得裕亲王辅佐相助。汗阿玛是想借着这次的机会,让大哥哥学学,怎么当好一个贤王,皇帝的兄长。” 康熙感慨万千,盯着女儿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去案上找一封奏折。 “你都能明白,老大不明白。朕在上书房的师傅上头,花了多少心思,挑的都是大儒名家。盼阿哥们能读书明礼,学会忠君爱国。结果他们一个个的,还不如你。真是闹不懂了。来,念念这个。” 海枫这些天时常帮康熙念折子,不像之前那样,拿这个当回事了,大大方方地接过来看。 “大哥哥在蒙古的时候,花重金打点手底下几个都统,暗示他们,若有立功机会,即刻来报?” “嗯。还有,阿密达在青城行宫也曾向朕面禀,大阿哥暗示他,或可立从龙之功。阿密达为人鲁直,从不搞这些谋逆之事,一五一十地都跟朕说了。老大想当太子,你知不知道?” “不敢瞒汗阿玛,其实知道。便是陈廷敬他们这些尚书大学士,大致也知道五六分。” “合着,就瞒朕一个人。” “纵使知道,又无证据,谁敢说呢?女儿头一个就不敢。” 海枫把折子递回去,康熙没有接,冷着脸问道: “朕该把放走噶尔丹的罪名,叫谁担着呢?你说说。” “那要看,汗阿玛打算把佟家,摆在什么位置上。” 康熙情不自禁地笑了,伸手在她脸上宠溺地掐了一下。 “真聪明。把你许给哪家,朕都怪可惜的。要不,你跟五格格换换。漠北确实太远。” 海枫心里咯噔一声,后悔不及。 一时得意多说了两句,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 “总得先知道,端敏姑姑到底怎么想的。若是这里头还有瓜葛呢?” “嗯,不错。朕派人去问问姐夫吧。裕亲王在乌兰布通放走了噶尔丹,朕命信郡王带着众大臣议罪,他倒机灵,把凡是跟着去了的,人人安个罪名。朕看这个主意还行。正好借机,把二舅舅往上提一提,佟家毕竟折了大舅舅,朕即使宽恕一二,也没人敢说什么。明珠自打重回南书房,学聪明了,事事谨慎,他压不住索额图。南书房也该换换风向了。” “阿喇尼战败贬官,要再压着索额图,那太子哥哥……” “枫儿!保成从前胡闹,朕总觉得,他是年少,容易被邪路上的人带坏,并不在意;可他如今都十六岁了。这回青城行宫一事,朕,着实有些寒心。他总归有过,盼着朕死了的念头。” “求汗阿玛,别再说这不吉利的话。” “怕什么。你去告诉外边,传大阿哥进来。太子就是拿准了,朕会传位于他,所以有恃无恐。可朕,还不到四十岁,除了他,还有十二个儿子可以选呢。先用老大耗住太子几年,等底下的几个长大了,看他还傲气什么!” 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这一步。 海枫走到外面告诉梁九功去传旨。她有点累了,在康熙面前总得提着十二分精神回话,不然就容易出错。刚才说了这么久,后背上隐隐能感觉到,冒着细细的冷汗。阿香看她脸色不对,上前搀扶到暖阁隔壁的一间静室里休息。 大阿哥来得很快,海枫模糊听见他向康熙请安、然后挨了几句骂,仿佛在说他做事不知分寸。 “你伯父都把事情跟朕说了!下回南书房议事,你跟裕亲王有半点不一样,朕便按哥哥的折子,治你的罪!” 等外头完全听不见声音,海枫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叫舒泰抓个机灵的小太监过来问话。 “大哥哥走了?” “是,公主殿下。刚走没多久。” “他脸色如何?生气,还是难过?” “都不是,大爷高兴着呢,出来的时候,还赏了咱们一袋金豆子。” “哦,去吧。” 阿香稀里糊涂地,怎么也想不通,就站在边上,跟舒泰咬耳朵。 “大爷怎么变傻了?皇上骂他,他还乐呢。” “谁知道呢,或许还有旁的缘故。” 海枫听了两个侍女的悄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大阿哥当然得乐。 康熙装病闭门谢客,谁都不指点,单告诉他怎么串供,正是要保全儿子的意思。这样的护短,大阿哥估计这么多年来,都没经历过几次。 他恐怕还做着,来日登基的黄粱美梦呢。 希望醒来一场空时,他能想开些吧。 第31章 逃犯(上) 一入春,噶勒丹的伤口就和化冻后的牧草一样见风长,几乎都要痊愈了。 这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春天。儿子快要到家,噶尔丹被赶回漠北,喀尔喀三部终于恢复平静。他还想在今年五月的多伦诺尔,跟大清的皇帝定下儿女嫁娶的婚期。儿子都十六了,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同辈兄弟,个个都成家或者当上父亲。多布总是孤身一个人,走南闯北的,噶勒丹已经挂心好几年。 胯下名叫‘查苏’的白马,萨布素在乌兰布通亲手交还给他。老将军带着一万军队,长途跋涉跑来,连一仗都没有打上,心态却还算乐观,开玩笑说,幸亏带了这马来,不然就算白跑一趟。 噶勒丹点出差不多五百个骑兵中的好手,轻装简行,到归化城来押送掌印大喇嘛伊拉古克,前往多伦诺尔受审。 根据理藩院的行文,皇帝陛下打算在多伦诺尔举行漠南漠北大会盟,调解土谢图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的世仇。伊拉古克是重要的人证。他必须在众多蒙古王公面前,说出噶尔丹如何离间两部关系,为自己创造战机。噶勒丹把这差事交给谁都不放心,亲自上马压阵。 部落里的母羊有牧民帮着接生小羊羔,野外的动物们也在自然恩赐中繁衍着新生代:呆萌的小兔只比人的拳头稍微大点,獭子和鼠子窜来窜去,要最警醒的猎手才能看出它们的逃跑路线。沙狐比较精明,早远远地躲开骑兵队。 “台吉,应该带几只猎狗出来的,准能抓到不少。” “大事要紧,打猎,等多布回来吧。他才厉害呢!” “是啊!长孙台吉,我就没看见他空过一枪一箭!” 查苏仿佛能通人语,听见他们称赞自己的主人,骄傲地昂起头颅,也不要噶勒丹扬鞭催促,欢快地小跑起来。不久,归化城的城门,便隐约可见。 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漂浮着一丝紧张。他们走得越近,越能明显察觉到。 因为需要时不时来这里领粮食,噶勒丹跟城门口的护军们混得很熟。他懂得没钱别打听的道理,从怀里掏出两锭小小的银元宝,塞给平时还算聊得来的一个小军官。 “怎么,城里出事了?” “可不是吗!那个喇嘛跑了!你们来晚了!” “跑了?” “嗯。来这边说,免得谁听见,跑去都统那里编排我。” 噶勒丹跟着他走到城墙根儿附近,窃窃私语。 “那个喇嘛一直挺安分的,逮着个人就说,他是冤枉的。时间一长,看守就松懈了。寺庙里油水多,他们又爱喝两盅。说你们要来提人,理藩院的侍郎大人昨天晚上到的,去庙里一看,两个看门的都被打晕了。屋里哪儿有人啊,就一封信,说他爹死了,要回西藏奔丧。城里都乱了套了,能走得动的,全出去追了。” 真是好事多磨。 噶勒丹客气地道了谢,回到自家的队伍中,嘱咐他们先在城外扎营休息,自己要进城去,讨个主意。 “我们是来接人的,人不在了,是帮着追,还是回去,总得问问理藩院。” 也许是‘追’这个敏感的字眼刺激到查苏的胜负欲,它开始刨翻地面,四只蹄子有节奏地敲打土壤,仿佛在算计着,接下来该怎么发力、奔跑。 好骑手都爱好马。队伍里有几个人,看查苏这样跃跃欲试,走出来怂恿噶勒丹试着追一追。 “台吉,草原上哪匹马,敢和查苏比快?你就骑它去,准能追上!” “就是!一进一出,耽误好些功夫呢!” 多布很宝贝这匹马,连父亲都轻易不借,噶勒丹早就好奇它究竟能跑多快,一时兴起,翻身上马。 “那我就试试。你们派个人进去说一声。就算追不上,天黑前我一定回来。” “台吉放心去吧。我们歇歇脚,还有精神的,也跟着追。是往拉萨去的方向吗?” “不。伊拉古克肯定去找噶尔丹了。我往科布多方向去看看。你们尽快跟上。” 查苏真是匹难得一见的千里驹。它几乎不用任何指令或催促,起步就是最高速度,纵跃腾挪间,跑出去三四个百米。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如是。 高速下,草原上的一切都朦胧起来:洁白的羊群,火红的野花,还有圆圆的蒙古包。噶勒丹自打受伤就没这么痛快地活动过,狠狠过了一把瘾。但他还是爱惜儿子的马,感觉查苏开始出汗时,示意它停下来。 “等会儿吧。我一个人追上,也没有用。” 大概二里开外能看见条小溪。噶勒丹拽着查苏,慢悠悠地走过去。不仅马跑热了,他也热,胡乱扯开皮袍子束在腰间,蹲下去洗脸。 查苏不急着喝水,先在地上找刚冒头的嫩苜蓿吃。噶勒丹站起来看见,无奈地摇头。 “多布惯得你呀,嘴巴这样刁。” 白云慢吞吞地,在清透的蓝天上移动。天气好极了,晴朗得不像话。 噶勒丹估计怎么也跑出去将近一百里,周围还是没有伊拉古克留下的痕迹。 只有几个放羊的小孩子,聚在一处,嘻嘻哈哈地打闹。 不管怎样,先问问吧。 他在查苏身上的口袋里,果然摸出来几块酥糖。 “借你的零食用用。” 查苏愤怒地低吼着,扭过脸不看他。 噶勒丹走到孩子们身边去,先给他们看了下手里的点心。 “我来找人,要是你们谁看见了,告诉我,就把这糖拿去。” “你要找什么人?” “陌生人。跟我一样的,以前从来没见过的。说对了他的样貌,就有糖吃。”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瞎编,噶勒丹很快便看出他们今天除了自己,没见过不认识的人,于是将糖平均地分了,牵查苏再次上路。 又跑出去小一百里,天色渐渐转暗,噶勒丹只好作罢,调转马头,不疾不徐地催马回归化城。 可途径那条小溪时,查苏忽然站住不跑了。它绷紧全身,连两只耳朵也不例外。 噶勒丹立刻抽刀。 不好,有埋伏。 第31章 逃犯(下) “我劝你别动。” 阿喇布坦懒洋洋的声音,在噶勒丹的脑后响起。 “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为抓一个我,你也长大了。” “抓兔子的夹子,咬住一只肥羊,今天我是草原上最幸运的猎手。下马。不然,我直接一枪崩了你。” 只有这个办法了。 噶勒丹慢慢地动作,一直将双手都放在阿喇布坦能看见的地方。 “如果是你想要杀我,那可以。毕竟,我射死了你的岳父。” “啊。难得你还记得。” “我是你的俘虏,不要其他人动手。” “当然。” 跟在阿喇布坦旁边的伊拉古克显然不相信,噶勒丹会这样老实。 “要么立刻带他走,要么直接杀了。土谢图汗的长子,不会随便单独跑出来。他的部下说不定,就在这附近。” “阿喇布坦!如果你要带走我,去噶尔丹面前受辱,那在路上,我一定会绝食绝水自尽!快,动手杀了我!” 他这样决绝地一味求死,阿喇布坦反而觉得有点奇怪。忽然,他想明白了。 “你要逼我开枪。枪声会暴露我的位置,你的部下就会冲过来。或许,一枪打你不死,还能救回来。我们却走不了了。行啊,够狠毒。愿意拿命去博。我偏不让你如愿。既然你用弓箭杀了我的岳父,那你也得这样丧命。” 查苏看见一副弓箭对准自己的主人,立刻变得狂躁不安,直直地朝阿喇布坦猛冲过去,扬起前蹄,去踢他座下那匹马的侧腹。几名准噶尔骑兵搭箭要射死查苏,被负责带路的牧民连忙拦下。 “大汗指名要这匹好马。蹭破点皮我们都要吃鞭打,你们怎么敢用箭呢?” 可是查苏越闹越凶,不断地嘶吼,踢翻好几个试图上马、拉缰绳的牧民。那沉甸甸、明晃晃的蹄铁,挨一下脑袋非开花不可。匆忙间,牧民们谁也没带套马杆,局面就这么僵住了。 伊拉古克生怕被清军追上,催促阿喇布坦早做决定。 “要不大家伙儿一起乱射,这马能拦住几个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噶勒丹突然吹了一个唿哨。查苏得到号令,不再跟那几个牧民纠缠,一个敏捷的跃起后,撞开包围圈,全力冲刺,茫茫暮色中,很快便跑得只剩下个白点,留在众人的视线里。 阿喇布坦愤怒地拉紧弓弦,箭矢对准噶勒丹的胸口。 “你让它去叫人过来?” “不,我叫它自己快逃。这马是我儿子的。他很宝贝这匹马。” “哦,敦多布是吧。哼。跟他的帐,以后再算。你,给我的岳父、还有札萨克图汗部被杀的部众,死在乌兰布通山上的厄鲁特勇士们,跪下!” “我不能跪。这些人并不是我害死的。该为他们下跪的,是你的叔祖父!” 阿喇布坦的第一箭,射在他的大腿上。噶勒丹最终还是吃痛,单膝跪地。 “我不会让你痛快死的!至少得在你身上,戳开十几个窟窿,把血流尽了,一点一点疼死!” 第二支箭刚抽出来,一个牧民大喊,叫他们都安静,然后趴在地上,仔细地听。 “来了,少说二百匹马。咱们赶紧走吧!” 伊拉古克眼看阿喇布坦固执着不肯离开,干脆自己动手,冷不丁射出一箭,正中噶勒丹胸口。噶勒丹惨叫一声,直挺挺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一个牧民抢先跑过去,猛地在噶勒丹身上踹了几脚。看样子是真死了,半点反应也没有。牧民又蹲下去试气息。 “死了,胸口不动,鼻子不喘气。大师,把尸体留给我们札萨克图汗部吧!” “好!” 伊拉古克对着满脸怒气的阿喇布坦,神色坦然。 “拖拖拉拉的,迟早坏事。还不走?” “你给我等着。” 五六十个准噶尔骑兵护着他们俩,迅速溶入夜色中,奔科布多方向去了。 那几个牧民七手八脚地,上来扒噶勒丹的皮袍子、皮靴子。 “虽然丢了马,有这个大仇人的尸首,大汗总不会鞭打我们吧?” “谁知道呢。你去他怀里搜一搜,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快一点,土谢图汗部的人很快就会到!” “来不及了,把马牵过来,等跑远了,再搜吧!” “唉,不对,这是什么?” 负责检查噶勒丹怀里东西的那个汉子不停地扒拉着,银元宝,小颗的珍珠,散碎铜钱顺着衣裳的缝隙,滚落一地。剩下几个人疯狂地抢夺着,甚至大打出手,压根没注意同伴真正想说的话。 还好伊拉古克用的是张轻弓,准头尚可,穿透力马马虎虎。 噶拉丹趁查苏闹起来的时候,往心口的位置上放了三根金条,其中一根和箭头擦了个边,所以偏离两寸许,没有射中心脏。这里只是皮肉伤,倒是大腿那里的伤口厉害,阿喇布坦存心叫他不好受,整条腿都动不了。 “好啊!差点叫你装死躲过去!我的刀呢?” 寒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噶勒丹想,这下是真躲不过吧。 可惜,没见到多布平安归来,没见到公主进门,没见到孙子落地…… 然而,预料中的致命一击迟迟未到。耳边,呼唤声时远时近。 “台吉!台吉!” 几百只马蹄错落地敲打着地面,震得他腿上的伤口,失血似乎更严重了。 噶勒丹睁眼一看,刚才还在抢劫他的那几个人都被箭射倒,在地上翻滚呻吟。 “我在这儿!” 他试图高举右手招呼部下过来,却只能抬起来几寸。 幸好,一只年轻且有力的大手,攥紧,然后将他扶起。 “阿布,我回来了!” “佛祖保佑。什么时候……” “中午吧。我去归化城找你,没见到,又追上来。后来,看见查苏,它带我过来的。” 多布先给父亲喂了点水,然后招呼骑兵们,把地上的牧民们绑结实。 “我特意留着命,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都是证人。这次看札萨克图汗部,还狡辩什么?” 那匹叫‘狐狸’的老马,多布还骑着,它身上简直是个小宝库,不仅有干粮、盘缠,连伤药、笔墨都备着。它很机灵地主动靠过去,跪下,方便多布从口袋里掏绷带等物治疗父亲。查苏有点嫉妒,警惕地在附近转悠着。 “先把血止住。我让他们回归化城找大夫。” “没事。哎呀,看见你回家,阿布疼也不疼了。你也是的,怎么提前,都不派人捎个口信呢?” 多布无奈地苦笑,将绷带处理整齐。 “阿布,公主殿下,我的妻,恐怕要改嫁到科尔沁去了。可不得快马加鞭,赶紧回来?” 第32章 尘缘 为蒙古南北大会盟这桩盛事,大公主夫妇好几天没怎么休息安生。 额驸般迪还好,不过在巡逻、演习这些事上帮一把手,大公主可就忙了:说和四公主和五格格婚约的差事,落在她身上。 明日便是多伦诺尔开席的正日子。大公主刚从端敏公主的住处回到自己的帐篷,累得饭也吃不下,叫小丫头兑碗奶茶过来喝。陪嫁的奶妈李氏把其他仆妇都打发出去,亲手端着碗,用银汤匙一口口喂进去。 “主子,要奴才说,把这事推了吧。按下去这头,那头又不高兴,终究是得罪人,何苦来!” 已被封为和硕纯禧公主的大公主,初为人妇,别有一番风光。她在婆家既无妯娌,又无小姑,上头公婆去世多年,丈夫稳重上进,府里头说一不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如此为难的事,婚后满一年,这还是头一回遇上。 “既当了皇长女,总得担待一二。汗阿玛都开了口了,怎么能不管。” “那,端敏公主肯让一让?” “阿如拉弟弟就差到喇嘛庙里剃度出家了,她怎么能让?” 大公主想起小时候跟大阿哥联手设下的局,内心泛起一阵阵负罪感。或许阿如拉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释家佛经产生兴趣,也未可知。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说不定真信了自己与佛有缘。能识字后就频频请喇嘛来家里讲经,近两年更是时不时地去庙里长住。端敏公主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能传宗接代,把达尔罕王的爵位,承袭下去呢! 换做是自己,也舍不得啊。 “我看端敏姑姑急得那个样子,没敢把话说死。看爷能不能说服长孙台吉吧。反正,阿如拉已经把话挑明了:要是许给他四妹妹,他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袭爵,生儿育女;要是婚事不成,他就去西藏出家。” “那,给他预备下行囊吧。” 李奶妈慌忙把碗搁下去,打帘子,额驸般迪已自己挑开,面色阴郁地大步走了进来。 “爷吉祥。” “妈妈出去料理吧,我跟公主说两句话。” 大公主要起身给丈夫拿家常的衣服换,般迪把她推回到榻上接着歇息。 “不说小日子没来?万一怀上了呢?你少动,我自己收拾。” 般迪换下朝服,找出件最轻薄方便的棉布衣穿上。大公主慢慢地喝着剩下的大半碗奶茶,嘴里甜丝丝地,仿佛正喝着一碗蜜。 “你们那边,也说和不动?” “说和得动才怪呢。还是恭亲王悄悄告诉我:这些年长孙台吉私下里,给汗阿玛办了多少事情,又是罗刹国,又是科布多,出生入死的。好容易把差事办完,到了能成婚的太平年岁,一家老小都等着媳妇进门抱孙子呢。阿如拉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也不知道真心假意的,开口说要四公主,就得让给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是不给长孙台吉媳妇呀,不仅给他五格格,宗室里只要长孙台吉看得过眼,郡主也好,县主也罢,他先择一位做侧福晋,今年就能过门。大清从来没有过如此恩宠,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这么好的主意,阿如拉和端敏公主,怎么不上赶着要呢?” 大公主自知理亏,默默无语。般迪怕她不高兴,掇一张凳子放在榻前坐着,拉着妻子的手,细数来龙去脉。 “王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儿子不占理,今天在御前就没说几句话。土谢图汗部的察珲大汗,冷着一张脸,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从怀里拿出来两张纸,交给汗阿玛。汗阿玛看完,就叫我们出来了。等着吧。我要估摸得不错呀,今天这事就该定下了。” 果然,夫妻俩正说起明天什么时辰起来准备的时候,李妈妈告罪,进来通传。 “主子,端敏公主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般迪知道妻子这一去,肯定又要被端敏公主逼着当说客,捞起件石青色的潞绸常服穿上,陪着一起过去。他俩在帐篷不远处,同正在抽水烟的达尔罕王不期而遇。 “生受大公主了。端敏平日里不这样的,她虽然任性了一点,大事上极通情理。这回,关心则乱而已。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咱们都回了科尔沁,本王亲自上门道谢。” 大公主得体地说过几句客套话,匆匆进到帐篷里去。达尔罕王拉着般迪,在外头闲聊。 “多少年不抽烟了,心里烦闷,想起它来。唉……我要是察珲,我也不愿意。四公主这样,又有品貌,又有家世的媳妇,凭什么一句话就拱手让人。但我俩十年没对阿如拉说过一个‘不’字,他想要什么,我们夫妻只有上天入地去寻。也许就是日子过得太轻易吧,他竟然想出家……” 多年恩爱夫妻,心灵感应准得不行。达尔罕王刚想落泪,帐篷里就传来端敏公主呜呜咽咽的哭声。忽然,帐篷口的帘子被挑开,走出一个极其瘦弱的白净少年来。 在般迪眼中,阿如拉这副模样,只要剪掉头发,换上僧袍,立刻就是喇嘛的模样。一件素净的灰布长袍,裁剪得再合适,风一吹还是在身上拍拍打打的,可见里头的身板有多单薄;细嫩的皮肤没有血色,两只温顺恬淡的眼睛,在瘦骨脸上更显得大。修长干瘪的手指上,缠着黄玉佛珠串,每一颗都刚好跟核桃差不多大小。 般迪跟他见礼,阿如拉也是双手合十回的,俨然是个修行中人。 “劳动姐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咱们便随意走走。” 二人向达尔罕王告辞,向驻地边缘信步走去。般迪看他满腹心事,料想他还是不肯对四公主放手。 “表弟,出家的事情,能不能缓一缓?王爷、公主都是奔四十的人,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四公主和多布的婚事,虽然没大肆宣扬,其实定下好多年了。你再挑一个好的……” “姐夫,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被阿如拉那双超然清莹的眼眸盯住,般迪怎么都说不出委婉的场面话。 “是。哪能只因你喜欢,就把人家等着娶的媳妇夺走。” “不错。我执意要娶四公主,就是希望父王、额涅能明白这个道理。世上之事,总难得如意。我要剃度,要去西藏,额涅每次都寻死觅活地拦着。这次求娶不成,她总能放下些执念吧。” 般迪哭笑不得,又气又急,恨不能扇阿如拉两巴掌。 “合着闹得蒙古两大部落不得安生,贝勒爷却不是真心要娶四妹妹!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谁说,我不是真心的?” 阿如拉眼神中的坚定,看得般迪浑身发毛。 “富贵红尘中,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请姐夫帮个忙。事成之后,我亲自去给皇上、察珲大汗道歉。”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见见,那位了不起的长孙台吉。我要看看,他凭什么,能娶我的心上人。” 第33章 冲喜 要有二十二头牛才能拉动的蒙古包中,康熙捏着察珲呈上的那两张纸,独自陷入沉思。 一张,是土谢图汗部的认罪状,承认当年错杀札萨克图汗成衮的罪行; 另一张,写满了罗刹语,只有底部画着的图样,仿佛是颗炮弹。他猜测,这大约又是新型的火器。 康熙身边通晓罗刹语的,屈指可数。这话着实难学,十人中有一两人能学会就不错。而眼下,能看懂这图纸、又不会走漏风声的,只有四公主。 他却不想把女儿叫来。 “梁九功,去请,长孙台吉。” 多布知道皇上迟早会传唤他,守着几个札萨克图汗部的俘虏,一直等在自家的驻地。梁九功刚来,他们便一同走了。土谢图汗部的帐篷,紧挨着康熙的住处。 “启禀皇上,长孙台吉求见。” “进来。” 把那几个牧民丢在外面,多布自己进去。 听见门帘子响动,康熙将视线从纸上转移到多布身上,瞬间竟有些错愕。 这几乎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带着点秀气的孩子。 要看壮实的身板,他像头年青的雄狮;要看脸呢,那高耸的鼻梁,深邃的目光,又该是鹰。赤铜色的面皮紧致、油亮,稍微一发力,胳膊上、脖子上,青筋清晰可见。如果没有红润饱满的嘴唇缓和了生硬的棱角,他简直凶狠得过分,不像十六岁,倒有四十六岁的老成和威严。 “臣,敦多布,给皇上请安。” “不论朕许给你哪个女儿,额驸总是跑不了的。你便喊汗阿玛吧。” 多布还是跪着不动,也不回答。 康熙轻叹一口气,亲手去拉他起来,没想到却拉不动。 “好大的胆子。朕的女儿,你也敢挑三拣四的。” “臣不敢。但,那年于畅春园的露华楼中,情难自禁,跟四公主已有过肌肤之亲。臣岂敢肖想皇上两位公主……” 一语未毕,康熙好大一个耳刮子早打过来,多布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他不仅不躲,还膝行上前,把右脸凑上去。 “皇上拿皮鞭抽也行,罚臣长跪也行,只求别去为难四公主。她当年才几岁,什么都不懂,自然是,臣要怎么……” “闭上你的嘴!胡说些什么?” “是。” “朕给的赐婚圣旨呢?拿出来!别以为你占着点便宜,朕就得认了这门亲!朕留四公主在家一辈子,或叫她当尼姑,又怎么样?” 多布把去罗刹之前康熙给他的赐婚圣旨从怀里掏出来,盛怒之下的康熙一把抓过,撕得粉碎,一股怒火才消下去半截。待要叫多布滚出去,又有点舍不得。一来,那图纸还没问;二来,札萨克图汗部跟噶尔丹串通的事情,总得有个说法。 “你阿布噶勒丹,伤势如何啊?” “废了一条腿。胸口的伤,虽然没中心口,却伤着经络。皇上派来的太医说,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阿布有封信,临行前交给臣,转交给皇上。” “唉……拿来吧。” 康熙打开一看,噶勒丹自当年准噶尔挑拨离间,致使两部交恶,他误杀成衮开始写起,中间又写他与佟国舅在乌兰布通,如何并肩作战,认作忘年交;最后又为儿子年少轻狂请罪。字字恳切,俨然一副绝笔的样子,勾得康熙想起,去年佟国纲临死前给他上的奏折,好生难过。 “你从小没有亲娘,是祖父察珲大汗养大的?” “是。皇上怎么……” “大舅舅在乌兰布通,听你阿布说的。罢了。你去畅春园,朕点的头。四公主不大,你也只比她大三岁而已,愣小子一个,懂得什么。察珲悄悄问过朕,能不能,快点叫四公主过门,给你阿布冲一冲喜。朕毁圣旨,罚的是你;答应婚事,看的是你阿布的忠心。若是当年,朕一狠心,杀了伊拉古克,也就没这回事了。起来吧。” “谢汗阿玛。” “你倒机灵,赶紧叫上,怕朕反悔吗?” “不敢。” “哼。外面那几个人,怎么回事?” 多布站起身,先拿出一份画押口供呈上给康熙看,然后将当日他如何发现父亲单身追伊拉古克,自己如何发现新任札萨克图汗竟偷偷派人给阿喇布坦一行人指路等事,细细呈报。 “他们几个看臣的坐骑似乎价值千金,想自己私吞,于是谎称大汗索要。臣听着不对,噶尔丹不至于为一匹马嘱咐手下,因此留了活口。这两天严刑逼供,又吐出许多东西。” 康熙极其认真地看完口供,面色铁青。 一群吃里扒外的,遭噶尔丹抢的时候,闹饥荒的时候,手心向上朝他要银子、粮食倒是痛快,太平日子一过,却又倒向准噶尔。 “朕看你祖父察珲,似乎不大高兴。毕竟当年两部交战,细论错处,根由应在札萨克图汗部背信弃义,与噶尔丹狼狈为奸上。结果,你们倒肯低头,先写认罪书。” “汗阿玛日理万机,愿意千里迢迢赶到多伦诺尔来为喀尔喀三部调解。谁都不肯低头,汗阿玛面子上不好看。臣和叔祖劝祖父,以大局为重,他就写了。” 康熙虽然心里欣赏多布的眼光,这会儿又不好夸,轻薄女儿的事情还没揭过去呢。只好又说起那张图纸。 “这些罗刹语,写的是什么?” “哦,这是臣在罗刹的时候,去他们造火器的工坊里看过。眼下咱们用的炮,子母炮也好,连珠炮也好,都是填铁弹子。臣看他们似乎想把这弹子挖空了,里头放上火药。等弹子射到对面阵地再炸开。图纸是臣花钱买的,还没来得及研究。” “嗯,这倒有意思。你好好琢磨,尽快翻译完。在乌兰布通叫噶尔丹跑了,就是火器上头没跟上。朕已经下定决心,要兵部多铸炮。在炮弹上做文章,也是一条路。若真能制出来,你在畅春园如何,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日后,你再敢对朕的女儿无礼,她回娘家,跟太后和朕说一个委屈,仔细你的皮!” 翁婿俩围绕着明日该如何进行会盟,又密谋足有大半个时辰,康熙才放多布回去。不想他刚走出去没几丈远,又被个意外之人拦了下来。 多布打量着来人的年纪相貌,问了好。 “是大姐夫吧?喀喇沁的事情,多谢周全。” “你眼力不错。我正是般迪。其实我该道谢才是,萨布素将军的消息,来的正是时候。咱们日后再细聊不迟。我此番受人之托,来请长孙台吉,明日吃酒。” 多布听后,冷冷一笑。 “却之不恭。明日我必带上厚礼,拜会阿如拉贝勒。” 第34章 连襟(一章半) 般迪虽说是康熙的大女婿,年纪其实也不大,没主持过这种说和的局。他琢磨着,把六月即将迎娶二公主的乌尔衮、和明年要娶三公主的噶尔臧一起叫来,凑个额驸的局。这个主意,大公主坚决反对。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他俩也对四妹妹有意思来着,这会子避还来不及,倒上赶着往一处叫。” “都是小时候的事情,怎么还念叨呢?乌尔衮跟二公主,成亲的日子都定了,一回京城就办事。” “哎呀,我便说了,你这个粗枝大叶的爷们儿也不懂,听我的就对了。” 般迪很怕大公主恼着动胎气,唯唯诺诺地应了,只请下多布和阿如拉两个人,于多伦会盟首日晚上,在大公主专用的帐篷里吃席。大公主则去照顾,跟着康熙来的四公主和五格格。 没想到当天晚上头一个撩开帘子来喝酒的,竟是不速之客。 噶尔臧还是那副狂放不羁的派头,一身玄色织金银线万字不到头的锦缎袍子,腰缠七八个杂色荷包,丹凤眼,细尖眉梢,晒得略微有点发红的白面皮上,胡须毛发剃得干干净净,嬉皮笑脸地问好。 “大姐夫请客,怎么单不叫我?三公主就算出身差些,也别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呀!” 一句话逼住了般迪。他本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只好叫人再添一副碗筷来。 噶尔臧斯斯文文坐下,拈着一盘五香花生过口,自己倒酒。 “咱们是该好好坐一处认认呢。尤其那个长孙台吉。这几天听得我耳朵长茧子。长辈说起他,简直天上有地下无的。我倒不信了。” “他是不错,你见了自然知道。我要请客,你听谁说的?” “这怎么能告诉出来?哦,我知道了。大姐夫是老实人,凡事有大公主操持,大约不晓得吧。只要蒙古叫的上号的部落,在宫里、御前,多少有点门道。彼此心里知道就行了。咱们之间啊,不碰别人的耳目。” 般迪默默掂量着这几句话,没有言语。他跟噶尔臧、乌尔衮这样的王子出身比起来,确实差得远,不知道的事情,何止一星半点。偏偏又娶的是皇长女。这叫他越发觉得,眼前长路漫漫。 “那,我还是派人,把乌尔衮叫来吧。这么一看,反而是单不叫他呢。” “大姐夫,他还用你叫?阿如拉昨天晚上派人请的他。不然,我就不来了。当年四公主我没争到手,反而差点丢了爵位,早学乖了。” 般迪再有涵养也忍不住了。这阿如拉,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要不冲着达尔罕王的面子,他真想狠狠骂几句。 第二个来的是多布,跟在身后的亲随,手里捧着四个盒子,明显也是知道,今晚到底几个人吃饭。般迪看见,心中闷闷的。 “大姐夫、三姐夫好。没什么新鲜东西,从罗刹国带回来几杆新鸟铳,比平常使的轻便些。” 这礼物男人没有不爱的,当场都拆来看。噶尔臧爱不释手地反复打量,又随口问起罗刹国的风土人情。尤其是,女人都长什么样。 “我听说跟蒙古、八旗、汉人女子都不同,个子特别高,还……” “哎呀,阿如拉怎么还不来,我去叫人问问看。” 噶尔臧看了眼慌张打断自己的般迪,住嘴不问了,转而说起白天的会盟。 “听说汗阿玛封你叔祖为呼图克图大喇嘛,以后总管喀尔喀蒙古一切教务。喀尔喀三十七旗,你们土谢图汗部就有十七旗,札萨克图汗部才九旗。察珲大汗的认罪书,写的是真不亏呀。” “都是汗阿玛的恩典。” “你阿布得了多罗郡王,土谢图汗又有亲王爵位,将来四妹夫一人袭两个王爵,吃双饷,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连襟,日子过得且紧呢。” “漠北苦寒,跟京城门口的喀喇沁怎么能相比?” 噶尔臧上扬的眼角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比刀子还利。 “正是在京城门口,所以才穷呢。” 多布趁般迪不注意,在桌子底下踢了噶尔臧一脚。双方会意,不再多言。 有些牢骚,不能让出身不同的般迪听见。 好在没过多久,乌尔衮就和阿如拉一起进来了,对这场皇家女婿的私人聚会参加人员,也是半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阿如拉年纪小、身子弱,端敏公主不放心他喝酒,祖母就叫我过来陪着。” 既然是淑慧长公主的安排,般迪不能指责,张罗着五个人都坐下了。 噶尔臧从前在风月场里耍惯了的,有他在席间插科打诨,一顿饭吃得好不热闹。等菜碟子都撤下去,换茶水上来,阿如拉忽然站起来,走到多布旁边。 “长孙台吉的礼物虽然好,我却不会用。不如到外头,教上一教如何?” “自然。五妹夫年纪小,不会使,姐夫教你。” 乌尔衮有点不放心想跟出去,却站不起来。往桌下定睛一看,噶尔臧踩着他袍子的一角。 就这么一小会儿,多布他们俩已经走出去了。 噶尔臧这才把脚挪开。 “跟你有多大相干?汗阿玛主意定了,少找不自在。他要寻死觅活跟多布决斗也好,剃光头发出家也好,达尔罕王尚且拦不住,你横在中间算怎么回事?还是说,下个月的二公主,你不打算娶了,三个人,一块儿争四公主?” 乌尔衮耳朵根子都臊得发红,气呼呼坐下了。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那你呢,就没半分不甘心?” “不甘心一回事,袭爵又是一回事。为着她,我吃的亏还少吗?可不敢再沾边了。三公主挺好的,木讷老实,管不住我。你还是惦记下自己吧。二公主脾气大,手面也大,吃穿用度上半点委屈都不肯受。小心把淑慧长公主贴给你的私房钱,全赔进去。” 大公主不爱讲是非,对几个妹妹只有夸没有贬的,般迪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些宫廷秘闻,愈发不自在,仿佛这场聚会他不是主人,而是个陪客。 “我出去看看,可别真出事。” 般迪走出去远远一望,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都拿着那新式火枪在比划,竟真是在切磋用法,于是又回帐篷里接着陪妹夫们聊天。可他哪里能想到,阿如拉拎着满膛火药的武器,正对多布的腹部,逼他主动退婚,已经争论有好一会儿了。 “你到底娶不娶五格格?” 多布压根没理会阿如拉的威胁,先自顾自地放了一枪,觉得这枪的枪把,还能再改一改。 “修行中人,也杀生吗?” “你死了,我便娶四公主。既入红尘,杀生又何妨?” “杀人不用偿命吗?土谢图汗部就算比不上科尔沁,贝勒哪里来的把握,能全身而退?” “我怎么都不会被处死。达尔罕王一脉,不能绝嗣。” 这会儿其实已经很晚了。因为夏天炎热,营地里火把都用的很克制,多布看不清阿如拉的五官,却能辨认出,那双闪着微光的眼睛里,绝没有半分儿戏。 “我认定四公主为妻时,比你现在还小一岁。你若说现在对她一见钟情,还讲得过去;但是你见她面时,才三岁吧?难不成你们之后还见过,我却不知道?” 黑暗中,阿如拉的嗤笑分外响亮。 “我果然没有猜错。你跟噶尔臧都是一路货色,只知道姐姐貌美,却不知道她其他长处,胜过容貌千万倍。舅舅真是心狠,就为了区区一个土谢图汗部,把姐姐许配给你这么个蠢货。” “哼,说得好像你不图一样。都是男人,少在这儿装清高。若是觉得她不美,你在这儿闹什么呢?”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已经不记得姐姐长什么样子了。色即是空。我要娶她,不是贪图那弹指即逝的皮相。” 西边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将天上的云搅得七零八落。阿如拉身子单薄,有点站不稳,多布掐准时机,手上稍微用力,将阿如拉缴械。 “贝勒不喜欢我的礼物,那就还回来吧。大姐夫估摸着该着急了,回去吧。” 多布大步流星地往帐篷方向去,阿如拉小跑着拦住他,就是不肯放弃。 “我问你,倘若姐姐不好看,是个丑八怪,你还要她吗?不要吧!我就不一样,姐姐只要看得上我这么个病人,科尔沁,她可以说一不二。你敢起誓吗?你敢说,土谢图汗的所有荣耀权柄,你愿与她共享?” 忽然之间,多布理解了阿如拉的固执。 那是王子之间,才会有的默契。 “你不是要讨一个王妃,一个额驸的名头这么简单。你看中了四公主的智谋胸怀,想着,就算自己体弱多病,撑不起科尔沁的大小事情,终究还有她帮忙打点。” “不行吗?你可以喜欢她漂亮,我就不能喜欢她聪明?” “当然可以。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屋里五个人,四个求娶过。你去问问乌尔衮,要是能换,他还娶不娶二公主?阿如拉,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世间哪儿有这许多‘倘若’。我敦多布,心比天高,就要一个十全十美的王妃。既要相貌,又要头脑,必得出身高贵,还要柔情似水,懂得服侍夫君妥帖畅意。天底下只有一个四公主堪与我为配。你要有胆量,真一枪杀了我,那才是个配娶四公主的爷们儿。否则,少在这儿耍小孩子要糖吃的那一套把戏!” 说完,把两柄枪并在右手,左手掀开帐篷的门帘子,弯腰进去。 里头三人,其实把他俩在外面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下,连噶尔臧都笑不出来了。乌尔衮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多布寒着脸坐下,依旧枪不离手。 般迪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把话说开了,日后连襟们才好再见面。 “汗阿玛说,四妹妹什么时候过门?” “我阿布伤重,等不得。可三公主还没出阁,断没有妹妹抢先的道理。若叫三公主匆忙成婚,一切也来不及布置。所以眼下的说法是,先订亲。会盟一结束,她就跟我回库伦。让我阿布见过面,受了儿媳妇的礼,再回京城。” 门外的阿如拉听完,心如死灰,连招呼都没有跟般迪打,踽踽独行,于风中黯然归去。 第35章 婚俗 般迪这边忙着解决连襟之间的矛盾,康熙也没有忘记,要安抚一下达尔罕王。 这次多伦会盟,康熙没有带诸皇子和裕亲王,单叫上了弟弟恭亲王常宁,用意就是希望,通过大公主,缓和一下科尔沁的不满情绪。 阿如拉任性地拿火枪对准多布同时,恭亲王回到康熙身边复命。 “怎么样?姐姐和姐夫,过去这个坎儿没有?” 塞外没有京城那么大的规矩,恭亲王和康熙两兄弟坐得随意,无非为了尽量凑冰釜近些,天气属实热得人受不住。 恭亲王就差撩起衣裳擦汗,不住手地用绢子按着额头上各处。 “姐夫,皇兄知道,通情达理;端敏姐姐可没那么容易劝。大公主跟着哭一阵,说一阵,她还是没完没了的。” “差不离,叫孩子回来吧。她就是这个性子,被太后惯坏了。这一二年还算长进了呢。只要姐夫心里清楚,那就好。后头还有四公主定亲的事情等着,没功夫跟她耗下去。” 喜事总比眼泪更令人欢欣鼓舞,恭亲王笑着答应了。 “皇兄想怎么办?眼下人齐全,东西跟不上啊。这彩礼、嫁妆,一时半会儿运不来。” “这倒无妨。土谢图汗部对这桩婚事志在必得,察珲禀告说,他早就托巴林王把东西给置办齐全,都运到这附近了。朕临出来,也叫内务府多准备了东西。反正四公主总得给一家,备下总没有错,还真用上了。少是少些,日后正式办婚礼的时候,补上也行。” 恭亲王亲自操办过大公主的婚事,脑海中还有零星的记忆,赶忙拿出来卖弄。 “可不是呢。皇兄还是仔细跟察珲商量一番。咱们满人呢,不管哪里的,规矩大差不差;蒙古可不得了,两个紧挨着的部落,都恨不得多出几个新鲜规矩,更别说远的了。鄂尔多斯和翁牛特不一样,厄鲁特和喀尔喀又是别样婚俗,错一点,能被念叨好几年。还有好些有意思的规矩,皇兄要是有兴致,我说几件。” 康熙白天被政治斡旋弄得精疲力尽,正想听点轻松的,就叫梁九功弄点酒菜来,跟弟弟小酌。 恭亲王喝过两杯温酒,打开了话匣子。 “蒙古嫁女儿,嫁妆给得大方,彩礼倒不怎么收,意思意思也就行了。可还是有给不起的穷小子,娶不上媳妇。不过,这也有办法,就看男子有没有胆量了。” “怎么说?” “娶不成,就私奔呗。哄得姑娘爱上他,趁着夜黑风高没有人看着,牵一匹马再叫上几个相熟的好兄弟,把姑娘接出来,悄么声地跑了,就算大功告成。” “那,父母也不管吗?” “姑娘自己愿意,怕什么。门口挂上条哈达,父母第二天看见就明白了。这时候随便找个媒人上门,彩礼恐怕都是娘家给姑娘做面子,垫进去的呢。漠北那边,常有这事。后来干脆就成了规矩,父母不准管,台吉、喇嘛们,也都不管。” 康熙心想,怪不得多布对四公主这么多年来,又是写信,又是送礼的,合着跟这儿掏这个坏呢。好在四公主还算有主见,乖乖跟着大公主待在帐篷里,没有用一条哈达气死他。 “这成何体统?那要这样,私定终身的小子有媳妇,老老实实守规矩的,就一辈子娶不上亲?”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办法。当年成吉思汗就这么干的。先去老丈人家,做呼日更,帮着料理家务,抚弄牲口,用劳工抵彩礼。要是泰山看得顺眼,跟姑娘不办婚礼,直接生儿育女都使得。有点汉人倒插门的意思。不过蒙古的赘婿,不做一辈子,最多几年,就能带着媳妇和嫁妆,到外头单过日子。” 康熙觉得,这还算像话。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者是久违地和弟弟如此轻松地聊天,他竟然也开起玩笑来。 “朕虽然应了这门亲,总觉得闷闷地,哪处不对。要是多布也来给朕当几年上门女婿就好了。朕痛痛快快地,摆一摆泰山的架子。” 恭亲王喝得微醺,没有多想,随口跟着起哄。 “皇兄就叫他去京城住两年又何妨,认真说起来,是抬举他呢。四公主才十三,就算明年嫁了三公主,后年就嫁她,也才十五呢。皇兄不仅在喀尔喀分旗的事情上偏向土谢图汗部,还给了他叔祖大喇嘛的封号,总不能天底下的好处,都叫他们家占去。” 兄弟两个酒一直喝到后半夜。康熙叫人把恭亲王好生送走,自己也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幸而还没把昨夜说过的话全忘干净,赶在庆祝喀尔喀三部归顺的盛典开始之前,叫梁九功去把察珲大汗请来,商量定亲的细节。 察珲早都准备好,从怀里把礼单掏出来。 “虽然只是定亲,但给四公主的九五,多布早备下几年了。承蒙皇上看得上,他跟罗刹人、晋商做买卖,挣下不少家当,都拿出来当彩礼。土谢图汗部另出好马两千匹,牛一千头,羊六千只。” 土谢图汗部经过战乱后还剩多少家底,康熙大致心里有数。 这些都拿出来,今年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多了些吧。” “皇上恩泽浩荡,竟不选科尔沁,将四公主远嫁过来,彩礼再翻上一番,都不算丰厚。一来,要凑个九数吉利,二来,确实也拿不出更多了。请皇上恕罪。” 老人家这样坦诚的告白,弄得康熙十分过意不去,坚持要求彩礼减少到十分之一,总数九百即可。察珲却咬定不松口,说来说去谈不拢。 这时,恭亲王随口说的玩笑话,闪过康熙的脑海。 “那要不,按着成吉思汗留下的习俗,叫多布来京城给朕当几年差,抵彩礼呢?” “可,他阿布的身体……” “不是今年就来。四公主太早嫁,朕心里舍不得。她几个姐姐,都是十八九才出紫禁城。现在噶尔丹没有抓住,库伦不大安全。该什么时候来,叫多布自己掂量着吧。” 察珲不太明白康熙到底在暗示什么,不过对于上门的主意,他倒是不仅不反感,还很赞成。 心意是心意,现实是现实。 土谢图汗部这么多部众,总不能为了孙子一个人当额驸,大家伙儿一起受罪;可彩礼太薄,心爱的长孙受委屈,皇上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许给科尔沁,人家给的,肯定比这张礼单上的还多。 这个办法,既实惠,还不伤体面。 “那,臣今天回去,跟他商量商量。” 康熙知道多布聪明得很,知道轻重。女儿被占便宜的事,康熙别别扭扭地,时不时就要想起一次,然后独自生闷气。他又不能对任何人说。多布要是来了京城,他得好好使唤上几年,把最难办的差事给他做,才能解恨。 “放心吧,他呀,肯定愿意来。” 第36章 人质 庆典上,察珲的座次,离康熙最近。多布的辈份低,压根连末席都坐不上,察珲喝了几杯酒,酣畅之余,就把上门女婿的事情,随口跟坐在他身边的弟弟,新任大喇嘛哲布尊丹巴商量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看不错。要是没打仗那会儿,这些牛羊我倒也不在乎,多布娶媳妇吗。眼下可不行了。我还有几年活头?他阿布又伤重,要是为了婚事,掏空了咱们的口袋,他那六个叔叔,恐怕嘴上不说,心里生气。我怕多布,将来坐不稳大汗的位子。” 哲布尊丹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长久地凝望着,坐在中央最高处的康熙。 这个皇帝,真的只是想验一验女婿的本事吗? 就这么简单? 多布这些年来,罗刹、漠西到处跑,立下的功劳,还不足以说明他的才干吗? “大哥觉得好,我也赞成。但多布这孩子,有主意着呢。要不,这就问问他吧。皇上要是问起,你就说,我酒喝多了,有点中暑气,去后头歇一歇,很快就回来。” 察珲点头,哲布尊丹巴便趁人不注意,离开座位。 多布在帐篷里,正改造昨晚那柄枪的枪把呢,看见叔祖提前回来,赶紧放下。 “前头散了吗?我怎么听见,汗阿玛带来的那四头大象,还在叫呢。” “我正是趁他们都在忙着看大象表演,走出来的。有要紧的事情问你。” 听完康熙要自己去当上门女婿的主意,多布果然也觉得,没那么简单。 “这次会盟,汗阿玛算是认下咱们家是漠北之首,又把枫儿给了我。要我去京城,大约是当人质吧。当年对付汉人吴三桂,汗阿玛就是这么干的,把他的儿子吴应熊,扣在京城。我听枫儿给我说过,建宁公主的事情。这样一来,祖父就算哪天后悔归顺,也不敢轻易叛乱了。” “那,你敢去吗?” “叔祖不问我,想不想去?反而问我,敢不敢去?” 哲布尊丹巴的心思被侄孙一语道破,不禁有些窘迫。 “前头我不能走开太久,你先自己好好想想。不想去,就不去。” 然而,他马上就要走出帐篷的那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冷酷而坚定的回答。 “我去。” 多布缓缓踱步,走到叔祖身旁。 “当年,为了请叔祖帮忙,带枫儿出宫同我私奔,答应您的条件,多布没有忘记。现在才完成一小半。漠北到手了,还有漠南、漠西。蒙古甚至西藏,我都会献给您。” “你们俩,终究没私奔,而且现在名正言顺了,不用非得做到这一步。” “不。既然走了这条路,那就回不得头。您还是快回去吧。” 哲布尊丹巴走后,多布拎起那把枪,用削铁如泥的匕首,一刀一刀,耐心地把枪把修整到,自己用起来最舒服的位置。 他在康熙眼里,跟这把原来不趁手的火枪,又有何异? 都忍让到这个地步了,还是不信任自己这个女婿。 多布想见海枫一面,想得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块儿痛。 这样挺蠢的。最多再忍四五天,在去库伦的路上,谁还能管他见自己的未婚妻呢? 四五年都忍过来了,不差这四五天。 可他就是忍不住。 除了她,谁也不能理解,自己是多么的委曲求全。阿布成了废人,每天靠喝药续命,就等着看一眼儿媳妇。他这些年,连杀身之恨都谅解了,出生入死地给康熙办事,康熙却临阵变卦,想把他的妻许给别人。 冷静地算上一算,简直像个傻子。 为这段姻缘,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吗? 所以,他不能冷静。 现在所有人的精神都放在庆典上,未必没有机会。 给海枫准备的彩礼,为防失窃,最贵重的细软都放在他的帐篷里:琥珀数珠串,镶银珍珠头箍,赤金点翠的项圈……哗啦啦翻过这些价值连城的头面首饰,他找出一双最不打眼的象牙镶彩金的筷子,揣在怀里。 多布去找了,在尼布楚,他高抬贵手放过的传教士张诚。 “哦,这么说,你要私会美丽的四公主殿下?” 作为一名浪漫的法国人,张诚丝毫不觉得,帮助已经订有婚约的王子和公主见面,有任何问题,他甚至没有要那一双象牙筷子。 “这里的太监们贪婪,非常贪婪。把这宝物拿去贿赂他们吧。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的未婚妻,和一位姐姐、一位妹妹同住。你要想办法,在她独处的时候,让她看见这块玉佩。” 多布从脖子上,把玉佛托出来,给张诚看。 “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她很聪明,就会自己想办法,创造机会出来见我。” “唔,有点困难。这里不是紫禁城,我认识的都是太监,很多没有跟着出来。” “那么,能够见到四公主身边的仆妇也行。有两个是从雅克萨城选出来的,萨布素将军说,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找她们办事。” “如果她们在的话……” “一定在。四公主身边仆人很少,她一定都带着。” “好。我去问问看。把象牙筷子和玉佩给我吧。见到她们,我该说什么呢?” “暗号是,罗刹语的狐狸。她们听得懂。” 张诚背诵了几遍发音,抓紧时间走了。 应该快到午膳的时辰了。多布能感受到,热气逐渐开始,地面往上涌。紧张加上焦虑,多布整个人都像在沸水里煮着,心,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长久的沉寂后,忽然,帐篷的门帘子,被个姑娘掀开了。 “枫儿,是你吗?” 急剧的明暗变化,让他看不清来人是谁。其实开口的那一瞬间,多布就后悔了。枫儿那么机灵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莽撞地直接过来呢? “爷的胆子比天还大呢,叫皇上知道了,主子可怎么好?” 光听声音,多布就知道来人是谁。 每次他要跟枫儿做点离经叛道、不合规矩的事,总是她,固执地拦在中间。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多布莫名地,有点感动。 “你好啊,阿香。” 第37章 掌心 “爷,爷怎么知道,奴才是谁?” 阿香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往周围看了一遍,确信没人注意着,快步走进去,放下门帘子。 “枫儿跟我说过,你是她在这世上,除了额涅和我以外,最信任的人。你比五格格,还像她的亲姐妹。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你来。” “爷可别‘你’呀,‘我’呀地叫,奴才福薄,遭不住。先把衣裳换了吧。” 阿香被多布这几句话一说,差点没哭出来,喉咙梗得难受,话都说不利落。 “这是临时找来的太监衣裳,公主说尺寸上恐怕不大对,爷将就一下吧。” 多布赶紧换装,还不忘在脸上抹几下,检查脸刮没刮干净。太监可没有胡须。 阿香背转过去回避,使劲儿清干净嗓子,义正言辞地开了腔。 “按理,奴才不该说话;可按理,爷也不该和主子见面。那,奴才就说两句。爷到底比主子大几岁,怎么这样轻浮?主子为着爷的缘故,在皇上面前挨了好些说,眼下还被禁了足。淑慧长公主素来跟主子不大对路子,这回皇上叫她帮忙管教主子,主子被罚成天做针线,抄佛经,手累得抽筋。爷好歹,顾一顾主子的颜面吧!”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 “主子知道,爷心里难过。这信藏着掖着,在淑慧长公主眼皮子底下,偷着写的。五格格和大公主,帮着遮掩。爷看完,就都知道了。” 多布差不多都把衣服换完,听见阿香这样说,把信接过来。 “那,我不去了吧。只要她记挂我,在库伦见面,自然更好。” 阿香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给多布检查身上有无不妥,免得出去叫人看出来。 “公主也思念您啊。夜里睡不着,偷偷落泪还不敢擦,怕肿了眼睛。爷去一趟也好。” 面对服侍过自己六年的侍女,多布还是能看出阿香的一些小习惯的。她没全说实话。 “她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何止是委屈?淑慧长公主,叫嬷嬷给主子验身呢!堂堂公主,叫几个老婆子扒光了衣服,翻来覆去地看……奴才伺候主子七年,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指甲都嵌到手心的软肉里面去,阿香逼自己把眼泪吞进肚子。脸上有半点泪痕,淑慧长公主又要大做文章。 多布咬着嘴唇,嘴里有浓烈的,血的味道。 “带路吧,我要亲自去看看。” 阿香昂头挺胸地在前面领着,又是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掌事大宫女派头。多布小心翼翼地,在后头跟随。 路上遇见的人不多,正如多布预料的那样,一应人等,都在忙着应对庆典上的事情。快要到地方的时候,阿香回头嘱咐道: “面,肯定没办法见。淑慧长公主总在这里守着。待会儿奴才指一个地方,爷就站那里等着。” “好。” 阿香领多布进了她和舒泰的住处,里面自然是一个人也没有。她指点给多布看,蒙古包上预留的一道划破的口子。 “等会儿奴才进去,爷从这里看着点。里头安排得妥当,奴才就出来,摸一摸右耳上的坠子。爷可得立马出来,站到西南的那个角上去。要是奴才出来,整理鞋子,就是今日没办法,爷自己先回去吧。” 多布面色阴郁地点了点头,阿香便匆忙离开,回海枫身边打点一切。 口子划的位置很矮,多布几乎是蹲在地上看。他总算找回了冷静。 似乎并没过多长时间,阿香就出来了,摸着右耳垂,对守在外头的四个淑慧长公主带来的粗使婆子,高声下令: “五格格的耳坠子不见了,当年太皇太后娘娘赏的呢!找不到,一个个都别想摘出去!还不快进来帮忙搜?谁不尽心,谁就是贼!” 吓唬得四个人都进去,阿香瞄了眼多布站着的方位,也跟着进去了。 多布屏住呼吸,快步跑出去,站在海枫她们用着的那个帐篷的西南角。 他立刻就感觉出,毛毡子里面,应该是个大箱子、或者柜子一样的笨重家具。最下方边缘的地方没有封死,留着一道缝隙,正好能把手伸进去。 里面的声音,透过缝隙,能听得很清楚。 “好好找!午膳时候还有呢,坠子还能飞到天上去不成?” 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在说话,多布猜测,这是五格格。 细碎的脚步声,箱子盖几次被打开又合上,乒乒乓乓地响。 “可别混赖着人。横竖这两天都是我带的人在服侍,五格格不放心?觉着谁不妥,大不了,脱光衣服搜一搜,要的就是个清白名声!” 不用说,这个嚣张的老太婆,一定是淑慧长公主。 多布此刻,杀了她的心都有。 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温柔嗓音。既甜净,又充满自信。 “许是掉在什么地方呢。细细找,自然有。” 他蹲在西南角,静静地等待着。 一只比他记忆中,稍显瘦弱的纤纤玉手,谨慎地试探着,从缝隙中伸出来。手心托着,他的那枚玉佛。 “若是真能找着,下回留神,可别再丢了。这么紧要的东西。” 多布趴在地上,拉着她的手,亲了好几下。海枫也用力回握着,翻转手心朝下,把玉佛交还给他。 虽然只有几秒的接触而已,牵挂彼此的心情,便已传达清晰。 海枫把手缩回来,然后把五格格的那只耳坠子,从袖子里取出。 “哎呀,看,我说什么来着。无非就是掉了。被箱子挡着,所以瞧不见。” 刚才那句暗讽,其实不是淑慧长公主说的,是个跟着她多年,有点脸面的妈妈。海枫亲手给五格格重新穿好耳环,坐下来接着抄佛经。 淑慧长公主也嫌弃那话不该说。看四公主这样淡定自若,仿佛没听见一样,她越想越不好意思。 “都出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海枫虽然对多布的身手有把握,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直到阿香出去又进来,给她比划过暗号,才算完全安心。 大公主指点五格格练刺绣,同样因为那句话在生气,却一言不发。 尴尬的空气,在帐篷里来回流动。 好容易把当天的罚写完成,海枫给大公主递了个眼神,大公主便拉着五格格,风风火火地出去了。阿香出去守着门,防范有人偷听。 海枫慢条斯理,一边洗手,一边跟淑慧长公主说话。 “我到底有没有犯错,姑祖母验也验过了,心里知道。五妹妹这个年纪,半懂不懂的,再带坏了她,我才真是有罪过呢。您说呢?” “哦,是。我叫她们,口舌上当心些。你,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您稍坐坐。我这里,还有正经话要说。三哥都十五了,也没个正经差事。荣妃娘娘求到我这里,姑祖母知道吗?” “怎么?你还威胁我?皇上英明,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冷落了三阿哥?” “我一句话,动不了三哥;可是,他若办差,总得跟臣子们打交道。我动他们,还有些把握。” 将擦手的白绸子手巾搁在边儿上,海枫挖出些新制的玫瑰香膏,细心抹匀。 “姑祖母是汗阿玛的长辈,肯教导我,是我的福气。多大的羞辱,昨日我都受着了。姑祖母消消气吧。只有我太太平平地到了库伦,乌尔衮才会彻底死了这条心。何必多生枝节呢?“ 淑慧长公主没有接话,怒气冲冲地走了。 没过多久,阿香和舒泰就进来报告。 “主子,外面守着的嬷嬷们,撤走了一半。” “听张顺他们说,今天席上,皇上跟蒙古各大部落的首领,问起各处定亲的风俗都有何不同。巴林王凑趣,一直追问,皇上就说了主子和长孙台吉的亲事。还说,封主子为和硕公主。这下可好了,总算变不得了!” 海枫勉强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问起多布的神态。阿香略去了自己告诉额驸验身的事情。海枫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她说来着。 “好,都辛苦了,去歇着吧。晚膳我不吃了。再派人去问问大姐姐,五妹妹什么时辰回来就寝。” 等她们都退出去,海枫才敢展露出担忧的神色。 多布什么性子,他跟公公之间的父子之情有多么深厚,海枫比谁都清楚。 康熙这次在科尔沁和土谢图汗部中间摇摆不定,绝对会令多布寒心。所以她想尽办法,也要冒险给多布一个安慰。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多布,就在吻她的手的瞬间,下定决心。 他要,再上战场。 第38章 夜奔 虽然婚事定得一波三折,四公主前往库伦的车马仪仗,却并不简陋。康熙早就命内务府,按和硕公主的惯例,给她准备好了。 日理万机的皇帝没功夫送女儿出门,八百里加急叫来大阿哥和五阿哥,来送四公主。又派人去盛京,取济兰和三官保一家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恩宠,就连孝庄,也不曾亲自送女儿到婆家过。王菡的枕边风,四公主的得力,他内心对于济兰的愧疚和喜爱,如此种种,共同促使康熙小小地破了一次例。 距离二公主嫁进巴林部,婚期只剩不到一个月。淑慧长公主没时间继续在多伦诺尔耗下去,打点行装,跟着康熙回京城了;端敏公主气得,半死不活,早回了科尔沁。海枫的监护人,暂时变成大公主和额驸般迪。 六天。 这短短的空白期,只有六天。 但多布和海枫,已经很满足了。他们终于可以时不时在姐姐、姐夫的监督下见一面,说两句亲密的话。 身边有人无妨,他们可以说俄语。就是苦了雅克萨城来的两个婆子,每天冥思苦想,帮他们瞎编出些符合规矩的客套话,记录在册;额驸的罗刹语真是说得好极了,每天献给四公主的情话都可以不重样,她们可没有这个本事,总得重复上几句才行。 淡金色的落日,铺陈得很长,压在,郁郁葱葱无尽头的草地上。海枫骑着,当年多布送给她的那匹小白马。查苏还能认出自己拥有过的美妾,要不是多布紧紧勒着不许造次,它早就粘上去宣誓主权了。 “查苏仿佛不高兴的样子。要不,我把这匹马还给它吧。” “给了你,就是你的。定亲那天,送给你的首饰头面,怎么总不见你戴?” “还说呢,生怕旁人不知道跟罗刹人做生意赚钱?送那么多,叫其他部落看见,该嫉妒了。汗阿玛觉得,跟你送的彩礼一比,还回去的礼品未免太简薄,把内务府的人好一通申饬。那些东西,都好好地造册封存了,等咱们正式成亲,跟着嫁妆一起交给我。放心吧。” “规矩真多,我只当你立刻就能戴上给我看呢。” “没那些金银玉器,我就不好看了吗?” 多布看周围跟着他俩来散步的仆妇太监们,离得还不算近,压低嗓音,用俄语悄悄说道: “其实,我最喜欢看你什么簪子都不戴,就披着满头乌亮的长发,躺在枕头上的样子。” “当心些呀!叫人听见!” “谁听呀,听也听不懂……” 多布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让海枫有点麻痹,以为她的信和安慰,成功平息了多布的不满。她自信能看出多布的伪装,却没有意识到,他能潜伏于罗刹国多年,靠的就是高深的伪装。多布如今,已经修炼可以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地。 和表面上的愉悦正相反,多布,非常气愤。 海枫的长信里,半字也没有提自己被淑慧长公主验身的事,这反而更让他心疼。这件事越过了多布的底线。一个病歪歪的阿如拉算什么,根本不配跟他争;康熙的动摇,根源无非是土谢图汗部比不上科尔沁。 嗯,眼下,确实如此。 将来,未必吧。 多布按约定好的时辰,在天黑之前,将海枫送还给大公主。查苏的确不高兴了。那匹漂亮的小母马被牵走后,它就烦躁地,用蹄铁轻刨地面。多布给了查苏一把甜甜的玉米粒,牵着它走出营地。 “累不累啊?咱们出去耍耍。” 查苏立刻兴奋地长啸,多布翻身上马。 “用点力气,路远。我定要在子时前,见一个重要的人。” 越是艰难的任务,查苏越想要征服,一人一马,即刻上路。 如果老实地走常规路线,子夜前他们绝对到不了。但查苏根本不把小溪之类的障碍放在眼里,蹚过湍流时,搅乱一池星光。至于陡坡陷坑,它轻轻一跃,便甩在身后。 查苏喘着粗气站定时,月,尚未至中天。 多布从自己的水壶里,倒出水来给它喝。 “自己找个舒服的地方,歇会儿去。” 坐骑溜达着走开后,多布朝远处几点篝火走去。 和他预料的一样,大阿哥和五阿哥的驻地,守卫并不算多。 月色虽然不甚明朗,但对他来说足够了。两顶宽敞华丽的帐篷,明显是给皇子们用的,剩下的大同小异。 既然大阿哥是兄长,那么他住的,该是那顶稍大些的。多布趁两班侍卫交接的空档,悄悄地溜进驻地,直奔目的地。 然而,帐篷里,空无一人。 但是灯亮着。从里面摆着的一些刀剑、火器的精美考究上看,一定是皇子的住处。 此刻冒险出去,说不定会被侍卫发现,他决定,等一等再说。 看来看去,还是矮榻下面最方便藏身。幸好他个子不高。 时不时有侍卫在帐篷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编排两位皇子的牢骚。 “巴林王设宴……自己快活,不带咱们……” “京城里皇上管得严,五阿哥说不定,还是头一次开荤……” 怪不得戒备如此松散,原来是皇子们不在。 于是多布从榻下钻出来,安心四处翻找。 果然,这里是大阿哥的住处,箱子里收着他的印章。有两个小匣子,上着锁。 多布使劲儿摇晃几下,感觉里面轻飘飘的,大约是书信一类。他把马靴里藏着的一把小刀拔出来,沿着匣子的缝隙伸进去,强行破坏锁扣机关。打开一看,果然两个都装的是几张纸。 一个盛着书信,人名多布不大认得,内容说的都是太子的言行;另一个装的却不是信,而是地契、房契。 如果多布熟悉京城,他此刻就能在那一堆不动产里,分辨出海枫当年,被高士奇夺走的古玩店。 不熟悉也没关系,多布把这些纸张,都一股脑塞进怀里,然后躺在榻上小憩。 现在的问题反而是,大阿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最好在用早膳前赶回去。稍微晚点还能搪塞,再迟,大姐夫那么精明,一定会怀疑。 漫长的等待后,外面终于有了点动静 “大哥,你真是,真是好哥哥。二哥,要他理会我一下,都,都要,摆脸色……” “酒量不大,你还尽力灌,纳木达克喝酒都是按坛子来的。跟他学。你们,把五弟搀回去。” 多布跳起来,把两个空空如也的匣子,丢在矮榻的正中间的位置,自己则藏到帐篷的角落里。 亲随打起门帘,大阿哥刚要进去,看见被撬开的两个盒子,面如土色,赶紧又退出来。 “下去吧,不用服侍。” 跟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请安后告退了。 大阿哥这才慌张地进来,清点自己的损失。 多布自昏暗的角落中走出来,笑嘻嘻地向他问好。 “大舅哥,别来无恙。” 第39章 暴利 “你是……多布?” 天底下有资格这么叫大阿哥的,一共三个人,两个他最近见过,那剩下的,跟小时候长的就算差别多大,也只能是长孙台吉了。 多布把脖子上的玉佛拿出来,大阿哥这才敢确信。 “当年你说过,天底下除了四妹妹,你最宝贝的就是它,比命还重呢。你真是长大了,我都不敢认。” “我也不敢认大舅哥。毕竟当年,我用巴林王爵位交换的承诺,大舅哥没有完全遵守。” 大阿哥看这情形,书信和房地契,准是多布拿走了。 武斗,他现在喝得半醉,压根使不出力气,外面的侍卫听见又得生事,授人以柄。还是斯斯文文地劝一劝吧。 “这,你可不能全怪我。四妹妹更亲近太子啊,她不要我照顾。” “巴林王和恭亲王,可不是这么说的。他俩都说,当年明珠不准你跟蒙古交从过密,四公主还有他们,大阿哥都主动冷落了。” 多布从怀里把那些书信掏出来,一张张翻看。 “可是,这里头,如今却偏偏没了明珠。难道大舅哥,忙来忙去一场空?” “你,你大晚上闯进来,难道就是来说风凉话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跟大舅哥,谈一笔买卖的。你为什么如此珍重地,收着这些房舍田地的契书?收买人心,让大臣们保举你为太子?还差几万两?十万够吗?” 说到白花花的银子,大阿哥酒意渐消。 “你有这么多钱?” “此刻没有,日后一定有。汗阿玛出五万两银子本钱,由陈廷敬主持,做罗刹人的买卖,每年算下来,至少净赚两万,大舅哥知道吗?” 多布大手笔给四公主下彩礼的消息,大阿哥已经听纳木达克说过了。 “坐下说。” 刚才放着印信、匣子的箱子里,还有文房四宝,多布拿了纸笔,给大阿哥画地图。 这些地点,他前世去打过仗,今生去做过买卖,烂熟于心。 “在尼布楚,索额图他们跟罗刹人,只商量好东边边界怎么划,中间搁置着。如今黑龙江那边定下界线后管得严,我们土谢图汗部境内的恰克图河,还有,再往西边的准噶尔,离得又近,可以省点牲口运货的脚力,所以罗刹人,基本都在这两处活动。这生意,是我的摇钱树。大舅哥愿意帮忙的话,每年可以分你一万两。” “汗阿玛才赚两万两,你哪里变出一万两给我?” “只要平了准噶尔,就能有。” 多布指点图上的几条商路,给大阿哥看。 “现在罗刹人若是不走恰克图河,还有准噶尔可以去。若是,没了这个去处,还不是我定什么价钱,他们就得乖乖掏什么价钱?况且汗阿玛做买卖,要讲求个仁义,可以高价卖的,都不准晋商获利太多。若是听我的主意,每年能翻出五万的利呢。就看大舅哥,有多大胆量。” 大阿哥默默盘算着多布的打算,虽然不敢尽信,却着实眼热那每年一万两银子。 太子有汗阿玛和索额图两个人大贴小补,他只有惠妃早年存下的一点积蓄,和婚后开府,照例得到的几处产业。能出入南书房的大臣岂是那么轻易便可结交的?他如今,都开始借印子钱用了。 “帮忙,怎么个帮法?” “陈廷敬是四公主的人。汗阿玛又信任他。若是汗阿玛再将与罗刹贸易的事,全部交给了我,他会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的。多伦会盟,汗阿玛明着跟漠北三部许诺:必全歼准噶尔逆贼。届时打起来,请大舅哥举荐我为先锋将军。” 大阿哥哑然失笑。 “你自己说,汗阿玛还能不应吗?高兴还来不及。非要我开口做什么?” “因为,我要擒住噶尔丹,立下最大的功劳。我自己去说,汗阿玛日后,恐怕会生疑。土谢图汗部才刚刚归顺呢。” 笑容,冻结在大阿哥的脸上。 这个在汗阿玛面前大大露脸的机会,他本想留给自己的。 “四妹夫心还挺大。当然,擒住噶尔丹,汗阿玛一定对你刮目相看。论功行赏,给你主持罗刹贸易的差事,倒也相宜。可才一万两银子一年,就叫我让出这个功劳,是不是,少了些?” 多布觉得时辰不早了,再不走,明天圆不上谎。 速战速决。 大阿哥的弱点,就是对皇位的贪婪,他喜欢夺位成功的幻想。 任何事情,即便荒谬至极,加上龙袍,他都会信。 “大舅哥不是要当皇帝吗?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脸上受伤,留个疤痕,又或是……裕亲王当年占着长却没登基,不就是右眼残疾?噶尔丹阴险狡诈,科布多一带,地形复杂,也就是我吧,曾多次深入漠西,熟悉道路,能来去自由。只要这个先锋到手,我一定是第一个找到噶尔丹的人。举荐我的是大舅哥,论功行赏时,汗阿玛一样高兴。” 果然,大阿哥变得有些犹豫起来。 “罢了,我再斟酌一番。除了这个,没有别的?” “平定准噶尔之后,汗阿玛打算怎么安排漠西,大舅哥知道吗?” 这几乎是最高级别的军机大事,大阿哥尚未完全参透康熙的想法。 “只知道个大概。噶尔丹的侄子策妄,汗阿玛说他尚可扶植。” “好。我猜,也是如此。策妄其人,不如噶尔丹良多。容易摆布。大舅哥日后登基为帝,要把与罗刹人做买卖的特权,单单予我一人,准噶尔不得前来争利。” 这种以自己登基为前提的讨价还价,对大阿哥来说,格外具有诱惑力。 “只要你每年封一半利息进内务府,可以商量。” “爽快。可惜此间无酒。不然真想跟大舅哥庆祝一番。这些书信和契纸,还请收好。” 没有酒,大阿哥也已经飘飘然了。 从多布手里接过那堆宣纸时,最上面的那张,引起他的注意。 “这间铺子,四妹夫拿回去吧。就当是我为妹妹添的嫁妆。本来这间古玩店就是她的。高士奇也不知怎么说动汗阿玛,硬夺去的。” 多布装作感激不尽的样子,把那张薄薄的文书,掖在靴子里,借口要尽快上路,匆匆忙忙地从大阿哥那里出来了。 天边都开始泛起幽幽的白色。多布深吸一口冰凉的夜风,盼它能稍解胸中的烦闷。 枫儿在京城这些年,到底还有多少委屈,是他不知道的? 她总是说自己过得很好,宫里娘娘们疼爱,信上报喜不报忧。 康熙就是这么照顾她的。把亲生女儿的铺子,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高士奇…… 多布总觉得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迫切之间,又想不起。 算了,回头再说吧。 他大踏步地走到外面,吹口哨呼唤查苏。 就在这时,一张十分得意且张狂的脸,浮现在多布的眼前。 高士奇!怎么能忘了他呢! 康熙三十六年,对噶尔丹的最后一场大仗,怂恿康熙让自己当先锋的,不就是高士奇! 第40章 海蚌 “鲜美肥嫩的术斯, 那是敬献岳丈的全羊; 醇浓可口的美酒, 那是答谢亲朋的琼浆; 圣洁珍贵的哈达, 那是求名问庚的礼品; 金银相扣的对环, 那是成婚配偶的凭证。” 歌声悠扬,响彻库伦草原不眠夜。 这场订婚宴,康熙特意下旨,要按蒙古习俗,尽量办得盛大。不仅喀尔喀三部的王公贵族云集,就连漠南四十九部,都各自派了体面的代表过来,为四公主做面子。这是消弭土谢图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世代隔阂的好机会,除了四公主的外公三官保,席上就数札萨克图汗的座次尊贵。 大阿哥和五阿哥端着马奶酒,按座位依次向诸多来宾道谢,才喝到一半,他俩就受不了了。幸而海枫有九个舅舅,可以帮忙挡一挡,不然两个阿哥,非出洋相不可。 外面的热闹都是属于男人的,这场宴席要一直开到天明才会结束,女人们则准备打扮新娘子、预备仪式等等琐事。济兰带着几个嫂子、弟媳,反复清点明天要送给女婿、亲家公的五礼。 洁白的新马褂,还有鼻烟壶袋,银碗袋,马护额,烟荷包,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堆满三只大箱子。 海枫看这些针线活上,针脚细密,绣样鲜活,绝非一时三刻可以赶制出来,就知道母亲好多年前就在准备了。 “额涅怎么备下这么多?要是都挂在身上,多布还能走动吗?” 三官保的九个儿媳妇里,就数那个最小的口齿伶俐,赶忙接口道: “公主娘娘不知道,每次咱们进盛京宫里给静贵妃娘娘请安,就不见娘娘手上没有针线、绣绷子哪怕一次。饶是这样,娘娘还嫌简单呢!” 济兰被弟媳直口告诉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只有这个,算是我的心。其他的,都是皇上给的。蒙古的习俗,这些东西,越多,越显得娘家喜爱姑爷,看重女儿。” 今夜一过,曙光初现,多布接她出了这顶帐篷,海枫知道,估计又有几年难跟母亲见面。所以东西都打点齐全后,客客气气地请九位舅妈和大公主去边上的帐篷里休息,然后拉着母亲,躺在床上说话。 济兰满心欢喜,又很矛盾,舍不得女儿生育太早,认真地问起,正式婚期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长孙台吉不小了,十六岁,按理早该有庶子庶女在身边。他能这样周全你的脸面,实属不易,咱们也得给亲家些诚意才是。可你若和三公主一样明年出嫁,才十四啊……” 海枫此刻还不知道,康熙跟察珲大汗说过什么,所以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总归是汗阿玛定。额涅不必忧愁。前几日在多伦诺尔,多布答应的,我们,我们过几年,再要孩子。” 济兰感动之余,看见女儿如此信任女婿,又开始担心她婚后被多布拿捏住。 “枫儿,额涅告诉你一件紧要的事,千万记好了。” “嗯!” “你要记着,这男子喜欢一个女子,若到了极致,不是你没了,他也愿意殉情跟着;而是他无法保全自己时,还惦记着,你日后该怎样活。长孙台吉眼下春风得意,你也年轻貌美,自然过得融洽。世间难得万全事,王侯将相都逃不过生老病死。只有遇上难处了,他还对你好,那才是真的掏心掏肺呢。” 海枫能听出,母亲这段话的背后,一定藏着段凄婉动人的故事。想来母亲也是被一位男子倾心爱慕、呵护过,才能说出这样的评语。 “枫儿记住了。” 济兰怕女儿睡得太晚,明天妆容不好看,不顾海枫的撒娇,硬按着让她躺下就寝。 “你呀,别这么任性。外头这么多王爷福晋,郡君格格,都来给你道贺,明天扣搂着眼睛,不像话。再说,长孙台吉下彩礼时大手笔,还把他额涅当年用过的头面,送过来给你用。新娘子不容光焕发的,叫他多扫兴呢。” 说着,把锦盒打开,给女儿看里面的发箍。上面装饰的金绦黑缎,跟新的差不离;珍珠、玛瑙、珊瑚、绿松石都是一等一的品相,色泽明亮,珠光宝气。 “听闻是快二十年前的东西了,不是精心收着,绝不能这样齐全。” 海枫知道这件东西。前世刚过门第二天,公公就代过世的婆婆把这套头面给了她,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仔细保养。后来她才听多布说起,那是他额涅留下的唯一一件纪念。 为了能用最美的样子配上它,海枫早早睡了。 第二天阿香把她叫起来的时候,外面吵闹声比睡前还大,应当是到了宴席的末尾,男人们全喝醉了,开始起哄。 赛纶嬷嬷笑眯眯地,手上整理着喜服,给屋里的女眷,描述席上的事情。 “听太监们说,巴林王掏坏,给额驸爷的羊脖子里,插着红柳木棍。咱们的额驸啊,力气真大,竟然都给掰断了,所以喝彩声一片。” 既然外面都进行到这一步,那估计没多久,额驸就该来请公主出去。济兰指挥着仆妇们给女儿穿上衣服后,她亲自梳头、上妆。 大公主站在边上帮忙出主意,济兰的九弟媳出去问消息,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跑进来。 “哎呀,这可怎么好呢?蒙古的规矩多,到底咱们没准备齐全!” 还没等做新人的海枫问,大公主先开了口: “不急,说出来,大家伙儿一起帮着想办法就是。哪里没想到?” “我家那口子说,待会儿有一道问名,就是婆家问娘家,姑娘叫什么。原来是公婆预先给儿媳准备来着,刚才额驸叫他过来问问,公主有没有准备好的名字?若有,就用公主喜欢的。” 济兰知道,这一般是蒙古人家,为防新媳妇和婆家的女性长辈重名,想出来的主意。以后在婆家生活,新媳妇就叫这个新名字。 “长孙台吉真是心细,连这个都先问着你,不自己做主。赶快想一个好听的,告诉他吧。” 海枫没什么好主意,前世漠北所有人都叫她‘公主殿下’。 要说什么名字好,那自然是现在的,自己听着最顺耳。可惜,’海枫‘一听就知道是汉人的名。满语蒙语里,没有这么起名的。 “舅妈帮忙告诉舅舅,我想用’海蚌‘这个名字。” 大公主听见这个名字,连连称是。 “这是咱们满语里头,’参谋‘的意思。你是足智多谋,当得起它。” 海枫这随口定下的名字,将来会比康熙赐给她的封号还深入人心。海蚌公主的名号,多年后,响彻蒙古草原,甚至,流芳百世。 第41章 礼成 因为这场订婚,还兼有为多布父亲冲喜的意思,除开圆房,样样都得按正式的婚礼走一遍。 多布由几名堂弟陪着,进入新娘子的帐篷,大公主带舅妈们象征性地为难了几个问题,告诉了新名字,就由济兰给海枫盖上盖头。丈母娘准备的十几个荷包,多布高高兴兴地,都佩戴在身上,恭敬地行过礼,伸手牵了心心念念的妻,一齐走出去。 在巴林王带头的祝福歌声中,多布扶海枫上了那匹白色小母马。查苏今天放假。新郎倌要骑新娘家陪送的嫁妆。 大阿哥把一匹通身呈暗红色的高头大马,牵过来交给他。 “汗阿玛下旨搜寻来的。汗血宝马如今是有价无市,这匹据说血统十分地近。鞍子、笼头,都是御用的。” 不仅多布,连察珲大汗都过来谢恩。新郎翻身上马,大公主由丈夫扶着,也跟着上马,手里牵住海枫那一匹的缰绳,给妹妹指引方向。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于朝霞中出发。 两边的营地相距不过二三里,所以只象征性地走出去没多远便到了。白马宴早已设下,两匹健壮的白公马,站在为新人准备的帐篷两边。门口一张白毡子,上头珠玛术斯、茶砖、白绸等物俱全。蒙古包由崭新的白色羊毡制成,清晨的微风拂过,羊绒蓬松洁白,仿佛天上飘浮着的云朵。 土谢图汗部三四辈的亲戚,都赶来观礼,再加上其他宾客,乌泱泱站了近二百人。 而重头戏,自然是新娘过火堆。 蒙古包东南方,两堆篝火正熊熊燃烧。大公主下马,牵着海枫的坐骑走过去,心里有点忐忑,叫人把丈夫喊过来询问。 “这可难得很,妹夫不会失手吧?我听说,好些蒙古贵族娶亲时,都叫手下骑术精明的人代劳。硬逞能,在这许多人面前折面子,不是玩儿的。” 般迪对多布的本事心中有数,叫妻子不必担心。大公主便用缰绳,打好一个大大的空心结,向等在火堆对面的多布招手示意。 多布扬鞭催马向前,大公主同时将空心结高高抛入空中。说时迟,那时快,多布的马鞭子已瞬间穿过空心结的正中央,手腕一翻,新郎的鞭子和新娘的缰绳,紧紧纠缠在一起。小白马被缰绳牵引着,驮着新娘稳稳从两堆篝火中间穿过,观礼人群中,感概和喝彩,此起彼伏。 大把的食盐与香柏木被宾客投入火堆中,激发出浓烟滚滚,气氛被逐渐推向高潮。 大阿哥、五阿哥带着海枫的九位舅舅一齐动手,从装嫁妆的大车上拖下十几张小羊羔皮,铺在新娘进帐篷的路上。大公主扶着妹妹下马,新娘一落脚便踩在这些羊皮上。海枫心想,这跟现代的新娘走红毯,不过就是换个颜色的差异。 多布等在帐篷门口,一接到她,就在耳边低声问道: “累不累?给阿布敬完茶,就能歇一会儿了。” 海枫别的还好,只是那套沉重的宝石头面压得脖子难受,微笑着示意自己没事。 可当进了帐篷,看见久违的公公时,她差点没忍住要哭出来,抓着多布的那只手猛地用力,指甲差点划到他。 “怎么,伤得这样重吗?” 在海枫的记忆中,公公比康熙更像个好父亲。乐观,积极,爱开玩笑,没有酒不吃饭,每顿饭少说一斤肉,结实地像座山丘。可如今,那些厚实的脂肪、肌肉都消失不见,皮肤松垮地挂在骨架上,面色虽然还红润,但明显是靠补药提出来的气色,内里都空着呢。 多布感受到她的悲伤,也只能强颜欢笑。 “给阿布烧碗茶吧。” 海枫这才如梦初醒,从他手中接过用具,先将火撑下面的旧灰扫尽,重新点火,煎一壶新茶。 察珲诸多妻子中年龄居长的一位,端着一盘子奶食,上头压着一截羊脖子。海枫把盘子接下,她便用黄油和鲜奶,在海枫手上抹过,再把系着哈达、沾有黄油的一把大勺子,递给新妇。 海枫就用这柄勺子盛一碗茶,奉与躺在榻上的公公。 噶勒丹想站起来接,被多布和海枫双双拦下,他只好欠身接过这碗儿媳妇的茶,按传统说了几句客套话,既不亲热,也不显疏远。 如此客气,甚至有些疏离的态度,海枫真是感慨万千:公公从前拿她当女儿一样在养,每次小夫妻闹口角生气,公公都先骂多布,问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能吃点亏,为什么不体谅公主远嫁,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此时此刻,他们却是刚见第一面的陌生人。 海枫赶紧叫等在外面的舅妈们,把她亲手绣的烟荷包等见面礼送进来。 噶勒丹小心接过那些绣品,鼻尖忽然飘来一丝熟悉的香气。他把烟荷包仔细地闻了两遍,确信自己没有弄错。 “四公主好厉害,连我喜欢抽什么样的烟丝,都一清二楚。” 海枫想快些找回公公对她的喜爱,所以在荷包里放了他常抽的烟叶。前世她经常给噶勒丹点烟、洗烟袋锅,对他的喜好记忆犹新。 “阿布喜欢就好。这是多布告诉我的。” “哦。这样啊。” 噶勒丹看向儿子,发现他没有打算反驳,而是默认,心中更加疑窦丛生。 “公主殿下,可否与我单独聊聊呢?” “阿布说哪里话。自然可以的。” 于是多布便带着众人出去吃白马席,只留海枫一人同父亲说话。 噶勒丹绝不相信,多布知道他抽什么烟丝。因为儿子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从来没有摸过旱烟杆子。每次他在旁边抽,还要远远地避开。 “好孩子,你仔细听我说。” 听见公公语气中,多了她熟悉的味道,海枫强忍着泪意,答应下来。 “是,阿布,枫儿听着呢。” “你跟多布,是不是,一样的啊?” “啊?” “你若是跟他一样,就该知道自己犯错。多布可是不抽烟的。” 被公公那双坚定的眼睛盯着,海枫意识到这个忙中疏漏,轻易无法搪塞过去。 “阿布说的,是,是哪一样呢?” 噶勒丹攥紧那个精巧的烟荷包,生怕外面有人在偷听,使出浑身力气,靠近儿媳的耳边问道: “你,跟他,一起转世的?” 第42章 慈父 霎时间,整个热闹的世界,仿佛都与她无关。 宴席上男宾豪迈的祝歌,女眷银铃般的笑声,陪嫁的羊群咩咩地叫着,低沉的驼铃缓慢地附和…… 一切声响都在远去,只有胸膛里的心越跳越快,逼得海枫喘不过气来。 噶勒丹看刚进门的儿媳妇,面上时而通红,时而雪白,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他是我的儿子,瞒得过谁,也瞒不住我。多布从来不大在意女人好看不好看,偏在你的事情上,犟得八匹马都拉不回。他闹着要跟叔叔去京城的那年,我就看出来了。” “阿布……阿布不害怕吗?” “叔叔早就知道了吧?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这层窗户纸一戳破,海枫心头像卸下一层重负般,前所未有的轻松。 “其实不算转世,大约,算死而复生吧。我是难产,多布,是战死……” 她起初,完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种事还能对旁人说,海枫从未想象到。艰难地开了个头,在噶勒丹热切鼓励下,海枫越说越顺,一直说到声音干枯嘶哑为止。 “阿布从前,待枫儿和善极了。本来等成了亲,枫儿想多多孝顺阿布来着……” “别哭啊,哭什么,穿着簇新的绸缎衣裳,这副头面你戴着,多么漂亮!大喜的日子……” 噶勒丹费力掏出一条胳膊,给海枫擦眼泪。 粗糙的茧子刮过柔嫩的双颊,那触感,让海枫想起许多事。 祖父催她生孩子,有时候着急,话说得太直白难听,她人前不敢回嘴,回到公主府,多布又去打仗不在家。茫茫漠北就只有公公,愿意一边在榻上抽着旱烟,一边听她倾诉。 “孩子,你受委屈了,不生就不生吧,年纪还小呢……” 乳白色的烟雾缭绕间,也是这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给她擦过眼泪。 穿越后能拥有母亲的爱,海枫就很知足了;没想到成婚后,噶勒丹把她缺失的父爱,也给弥补圆满。 可曾经那样健康精神的公公,如今却成了风中残烛,捱一日,是一日,吊着一口气而已。 海枫揪着手绢子,呜呜咽咽,止不住泪。 身体里的水分似乎都快用光的时候,她才勉强能够停下。 还好,刚才给公公煮的新茶,剩一半在壶里,海枫倒出来喝了两碗,逐渐平静下来。 噶勒丹看她的眼泪,就知道这个儿媳妇没有选错,于是郑重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小小的圆扁物件,快速装入海枫刚才送给他的烟荷包里。 “枫儿,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阿布没有准备多少厚礼,但这个,确是金贵的东西。你记着,不到危急关头,不要打开看。” 海枫接过,小心地把荷包收入怀中。 “阿布,什么时候,才算危急关头呢?” “多布闯下大祸,死到临头的时候。” 噶勒丹不等海枫追问,一鼓作气说下去。 “他近来,总是闷闷的,憋着一股气。我猜,大约是,他想去杀了阿喇布坦和伊拉古克,为我报仇。唉,可我也杀了阿喇布坦的岳父,就是,前头的札萨克图汗。漠北这些恩怨,几辈子积攒下来,算不清楚的。没有皇上的允许乱杀人,可还了得?你要多开解开解他,不要做傻事。你俩能有这样难得的机缘,不必为了我一个将死的废人,又弄丢了。” “阿布快别说这话。枫儿认识好多名医,请他们从京城过来,给阿布好好诊治!” 噶勒丹掀开身上披着的薄被,让海枫看无法动弹的腿。 “既然你都知根知底,我也就不避讳什么。除非大夫是神仙,否则,我到死,都离不开这张床,走不得路,打不了猎。孩子,你能懂吗?阿布不要这样活着!” 海枫能懂。所以她闭口不言,深深地低头。 “你不进门,我先死了,咱们家亲戚多,你恐怕要遭议论。你来冲过喜,阿布再坚持个一年半载的,就差不多了。所以阿布一直硬撑着。等你和多布,回到京城……” “回京城?” “是啊,怎么,没人跟你说过吗?皇上说……”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海枫的小舅妈在外面喊话,请她出去敬酒。 “公主殿下快些吧。王爷们路途遥远,看完新娘子,就得启程回去了。” “知道了,这就来。” 噶勒丹不免有些歉疚。 “招得你哭,眼睛都红了。” “没事,总有办法的。阿布好生歇着,等送完宾客,我跟多布再进来。” 海枫料定今天会弄花妆容,昨夜就叫阿香和舒泰手里准备着脂粉、镜子等等。重新整理过一番,拿冰帕子镇住眼睛,虽然眼眶还是肿着的,至少能见人了。 多布就站在帐篷门口,等她打点。海枫出来时,他忽然用俄语说: “谢谢你。” “谢什么?” “我没脸跟阿布讲实话。有你在,真好。” 诸多王公就在边上看着,他俩只有时间匆匆说了这三句话。之后便被前呼后拥着,跟各路人马寒暄、接受道贺。所幸这些人海枫大多都认得,来之前还认真复习过两次,自然应对自如。白马席还没有散,公主殿下亲切随和、尊敬夫家的好名声便传开了。 多布不抽烟,酒量却深不见底,帮妻子挡下几十杯祝酒,半点醉意全无。喝到下午,总算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本家亲戚,外宾都走得差不多。多布跟一位堂弟打了招呼,拉海枫去边上休息。 “累不累?” “还成。我有要紧事问你。” “巧了,我也有要紧事问你呢。” “是吗?那你先说。” 多布望了一眼远处已经喝晕,趴在桌上的大阿哥,从靴子里把那间古玩店的契约抽出来。 “这是大舅哥给你的添妆。我听他说,早几年,汗阿玛让你把它给了高士奇?” 海枫都快把这事忘干净了,接过契约细看。 “哦,是这个呀。怎么又进了大哥哥手里。这个高士奇,谁的门路都走得通。” 克制住心中的波动,多布竭力以最平常随意的语气,向妻子问道: “高士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汗阿玛,是不是很信任他?” 第43章 夜游 总算,所有的宾客都走了。 海枫浑身都痛,尤其脖颈和头皮,被折磨得近乎于麻木。阿香拧了个热手巾把儿,给她敷在肩上,使劲儿按摩放松。 济兰和大公主忙着往喜床上撒花生、莲子等果品时,多布忽然掀帘子走进帐篷,里头的女眷们全都吓了一跳。 他环顾四周,看衣架上有件藕粉色的薄披风不错,拿在手里。 “又不准我俩圆房,这些意思意思即可,额涅和大姐姐早些歇息吧。我跟四公主出去走走。” 当时屋里就是济兰位份最高。丈母娘都不拦着,旁人不好开口,多布就直接带海枫出了门。 不过,济兰思量再三,还是使眼色,叫赛纶和富察嬷嬷追出来,远远跟着,保证女儿不吃亏的同时,给新姑爷三分面子。 此刻库伦的夜空,云层叠落,星也不见,月也全无。只有一点浅黄或银白的光,疏漏下来。虽无美景,却是良辰。 他们挽着手,走在朦胧的雾气中,恍如一对神仙眷侣。 “枫儿,你想问我什么要紧事来着?” “哦,原来为这个要出来。亏你想着,累得我几乎忘到脑后去。都怪那个高士奇,我一骂起他,后头的就给忘记了。汗阿玛叫你去京城做什么?” 多布不想连累她。如果计划失败,那她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康熙还能网开一面。 “我撒谎来着,跟汗阿玛说,你跟我亲近过。” “嗯,这个,我打探到了。多布,你以后,可万不能再如此莽撞。其实,拒绝阿如拉求娶的事,我在紫禁城早打点过,几乎快要成功。太后娘娘……” “好。我答应你。咱们别再说起他。今天,是我们成亲的好日子。” 海枫满心都是噶勒丹跟她嘱托的事,经多布这么一说,她才意识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天当新娘子。过去了,这一天再也不会回来。 该多留下些,美好的回忆才是。 “好,不提他,只说我们的事情。” “这还差不多。汗阿玛叫我去当上门女婿,当差抵彩礼。” 海枫站住脚,再不肯往前走。 “他,他凭什么……那你不就成了吴应熊……” 多布不敢看她。万一看见她哭了,他一定会心软,把这些天筹备的事情尽数抹去,然后乖乖去京城当人质。 “别想那么多。汗阿玛是体谅土谢图汗部日子不好过,我可值八千头牲口呢!来,接着走啊。不然嬷嬷们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海枫胡乱把泪珠拭去,挤出些笑容,继续跟多布散步。 “我可没听说,得给你预备车马帐篷啊!要跟我回去,就得自己置办。” “大约祖父没跟阿布说明白,你再听他说,更乱了。我总得,先尽做儿子的孝道,再去当女婿。” “哦?既是这样,那就好办得多!” 只要不是叫大阿哥即刻押送多布上路,海枫自认,还有些手段可以用。 “我一到京城,就想办法找个大臣,让他上折子,把这件事拿到南书房去议论。汗阿玛最爱惜名声的。只要想个典故或旧例出来,说如此安排不合仁义之道,他估计就会犹豫着。找谁好呢?陈廷敬,费扬古,还是马尔汉?” 多布在大阿哥的信上读到过马尔汉的名字,知道他是太子很信赖的人。 “连他,你也用得?” “你怎么忘了?他不是帮我,押阿香的哥哥们去雅克萨城来着?就算这个不记得,尼布楚,马尔汉也去了呀!” 一个大嗓门、红面膛的豪爽汉子,多布把马尔汉这个名字,跟记忆中的人对上了号。 “想起来了,原来是他。枫儿,你真有把握,让汗阿玛改变主意?你不想,让我去京城多陪陪你?” “当然想啊。不过,你留在这里,有比陪我,更紧要的事需要做。” 海枫方向感挺糟糕的,以前是个路痴。她让多布指出,归化城的方向。 “去年打噶尔丹,军粮吃紧,裕亲王才没能孤军深入去追,放虎归山。汗阿玛在南书房叫大臣们想办法,费扬古就出主意,说归化城附近土地肥沃,可以改牧场为农田,支持军粮。你还记不记得,前世,我有一件,很想办成的事?” 多布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妻子除了美艳的外表,还有一颗金光闪闪的心。 从那时开始,他对她,一天比一天,爱得更深。 “四万八千亩良田。” “对!多布,本来,我想拿到圣旨之后,再跟你说的,省得空欢喜一场。可我就是忍不住啊!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海枫兴奋地指着归化城的方位,仿佛那肥沃的土地,就近在咫尺一般。 “汗阿玛原说,给我三万亩地,就在原来那片草场附近。徐徐图之吗,我也应了。可这回,端敏公主跟我从此以后,恐怕老死不相往来。陪嫁胭脂地选在科尔沁附近,日后总得打交道,两边膈应。汗阿玛就说,归化城离土谢图汗部近。现在为预备军粮开垦出来的农田,以后划出来三万亩给我。” 多布看她眼中熠熠生辉,就知道还有下文。 “那,你不是亏了吗?科尔沁附近的地,比归化城要值钱。” “真聪明!多布,我也是这么跟汗阿玛讲的!然后他被我磨不过,就说,我的胭脂地,不能超过淑慧长公主的五万亩,于礼不合。” “那你就提了,四万八千这个数?” “对啊,而且,汗阿玛允准了!多布,我设法把你留在这里。费扬古开荒不能没有帮手,你去归化城办这个差事,比去京城好啊!怎么样?” “嗯,都听你的。” 多布看妻子那样地满怀期待,实在不忍泼出一盆冷水。 就连婚事,只要康熙动摇,都可以变卦,何况胭脂地呢?还不是他给多少,给在哪里,都只能领旨谢恩? 只有牢牢抓在手里的,才是真实的,谁也无法夺走。 海枫看他淡淡地笑着,没有她预期中的开怀畅快,愈发肯定了公公的猜测。 丈夫想去找噶尔丹复仇,想上战场。她费尽心机拿到的良田再好,拴不住他的心。 “多布,你能不能,向我许诺?” “好。什么誓言?” “不要给汗阿玛,杀你的借口。等一切尘埃落定,尽早来找我。那些任性的话,我不会说。你有你的抱负,正如,我也有我的。我可以等你,不要太久,就行。” “枫儿,果然,只有你,只有你,能懂得我。” 多布将脖子上的玉佛拿出来,单膝跪地,指天为证。 “佛祖在上,土谢图汗部敦多布,向四公主承诺:待我前往紫禁城完婚那一日,必已扬名天下。公主殿下届时,会成为整个京城中,最令人艳羡的新娘!” 番外之雪落 “哎哟喂,好大的雪!” 永寿宫的小丫头秋芬从外头领药材回来,一进门,便跟小姐妹们诉苦。 岂料平日里交好的宫女们都不敢应声,七手八脚地跟她打暗号。秋芬会意,蹑手蹑脚,放下包裹,从隔间的窗格子里往正殿里瞧,果然看见承乾宫的佟妃,打扮得素雅新鲜,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喝茶。 佟家五小姐从来没有名字,入了宫,她也没有得到封号。 康熙三十年以来,她被好吃好喝地安置在姐姐的住处,三年青春虚度。佟国维再厉害,也摸不透康熙对女人的喜好,有王菡在,乾清宫轮不上她侍寝。 秋芬满心不是滋味。她是贵妃娘家送进宫的陪嫁,比一般的小丫头有身份,她们不敢抱怨,秋芬敢说。 “简直是个讨债的!没见过宫里有这样的娘娘!皇上不翻牌子,厚着脸皮上赶着。主子身上不爽快,皇上不过这两日脚步勤些,好么,她就来咱们宫里截!” 老实的宫女们赶忙低头装没听见,机灵些的,咬嘴唇憋着笑。 桌上团花描金琉璃圆盘中,四色茶点还热气腾腾,秋芬看见,以为是给佟妃预备的,端起来就要收。 “这么精致的好东西,留给娘娘吧,你们再找别的上。” 另一个小丫头从旁边慌忙伸手拦下。 “不是。四公主叫人送来的,说是南方传来的新样子,又加进去多少好药材。娘娘总嫌药苦,不按时按量吃,公主想的法子。” “原来是这。唉,四公主要是娘娘肚子里出来的就好了。娘娘只有个十阿哥,着三不着两的,等他熬碗药也难,脱了僵的野马一样。” “不是亲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前两日咱们府的爷、太太、奶奶们都来请安,娘娘告诉三四遍呢,要他们日后多关照四公主。” 贵妃的病,众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能捱过寒冬,天气暖和,或许还有办法;捱不过……内务府已经在准备丧仪了,说是冲一冲。 这间供宫女们小憩的耳房中,顿时有些冷清,谁都不愿开口,默默做些针线活。 炭火毕毕剥剥地响,偶尔爆出些星子,跳出地龙。 又过去大约一刻钟功夫,一个小太监撑着清油纸伞,跑来报信。 “四公主殿下等会儿过来看望娘娘,姐姐们准备着吧!” 秋芬做主,从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赏他。这小太监似乎是头一次见。 “拿去喝茶吧。怪眼生的,在哪个宫里当差?” “小的刚分在乾清宫。公主身边带的人不多,梁爷爷抬举,叫我过来。” 宫女们立刻动起来。生火的、倒水的,翻找海枫平日里常用的坐褥和手炉。秋芬看暂时用不上自己,索性去贵妃床前通报这个消息。 她实在不想跟佟妃撞上,冒着雪,从侧门进去。 刚打起帘子,里头的嬷嬷接应着,低声嘱咐道: “娘娘今儿不大对。精神特别好。” 秋芬心里咯噔一声,端着茶点走进去。 “主子,四公主要来。” “是吗,真好。我正想着她呢。” 贵妃断断续续病了四五个月,早对这种沉闷的静养生活,厌烦透顶。她叫手下人准备着,要出去赏雪。 “甭拦。我一个要死的人呢,别招我动怒。” 嬷嬷们知道她的脾气,陪笑着开解,准备泥炉、茶桶,翻找毛皮衣服。外面的北风正狂,刮得人脸疼。 于是海枫踩着木屐子,谨慎迈入永寿宫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病重的贵妃,竟然在廊下兴致勃勃地赏雪;旁边的佟妃,紧紧抓住斗篷,跺脚取暖,陪伴说笑。 贵妃看见她来,大老远就招呼着: “南书房散的这样早?” 她可以这样肆意,海枫可不敢,规规矩矩走过去,给两位妃子请安。 “快过年了,要议的事情少,等着办的事情多。汗阿玛就叫早点歇着。” 知道佟妃眼巴巴等康熙召幸,海枫指点她。 “如今往宁寿宫去了。” 贵妃瞧不上佟家五小姐那一盆火的样子,出言嘲弄。 “快去吧。再晚,皇上估计又往翊坤宫,王答应那里去了。” 海枫哭笑不得,搜罗出几句场面漂亮话给佟妃台阶下,好好地将她送出永寿宫,又回来给贵妃切脉。 “娘娘好歹顾及些她吧。” “装了一辈子,就剩这么几日快活,为什么要将就?我的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噶勒丹没能熬过康熙三十年的冬天。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穿孝,海枫尽量挑素净的颜色和花样上身。今天一件暗玉紫的旗袍,因为下雪,罩上玛瑙灰银鼠滚边比甲御寒,外面是白狐狸皮斗篷。粉黛不施,单抹点玫瑰膏子护住皮肤,不同桃李混芳尘。 干干净净的,和雪景十分相宜。 “一年比一年漂亮,便宜土谢图汗部那小子了。我看你,比你额涅还美。她底子上佳,就是总怯怯的,十分人才,只能看出五分来。你就不一样了。通身气派一摆,十分就有十二分,看着就让人高兴,提气。” “娘娘才是美人胚子呢,我在您面前,算什么好人才?” “哼,嘴巴怪甜的。病得蓬头垢面,还美什么?坐吧,喝口热汤水,陪我说说话。” 秋芬指挥婆子们抬一张藤躺椅过来,铺上两大张猞狸皮子,都是在熏笼上早都预备下的,又香又暖和。 海枫告了罪,躺在椅子上。她确实也累。三天两头去乾清宫学办事,极耗心神。 甜甜的红糖姜茶下肚,眼前是冰雪琉璃世界,偷得浮生半日闲。 贵妃半阂着眼,絮絮地叮咛告诫: “别一味顺从额驸。我看他是个主意大的,不然,怎么能狠下心,三年不来京城见你?以后闹别扭,叫十阿哥给你撑腰。我的娘家,就是你的娘家。孩子,谢谢你。这么多年,忙前忙后,掏心掏肺。没有你,我撑不起这许多宫务。谢谢你……” 海枫不敢睁眼。一睁开,说不定,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又少一个真心爱护她的长辈。她偷偷将手伸过去,试图摸索那熟悉的脉搏。指尖所触到的地方,却总是没有温度的玉镯子。 贵妃,死在三天后。 番外之死别 “要我说,就是她咒的!” “轻声些,叫侄媳妇听见……” “听见又怎样?大侄子打小身子弱,哪儿禁得起她勾引,又不是妾,太太可以随意撵走。哼,那么高的胸脯……” “别说了,快走吧。” 济兰自一片死寂中醒来。 她是乏透了,睡得沉,没听见刚才亲戚们议论的话。不过,她们不是第一批,将大爷的病,归咎于少奶奶妖娆、没有分寸的长舌妇。 没出过天花的人,一律禁止出入大爷的房间。济兰总有十多天,没见过丈夫的脸。上次硬闯不成,婆婆干脆叫老妈子们把她关在厨房里熬药、炖粥。府里三代单传的男丁病得不省人事,总得有个人,为此负责。济兰最合适,最合理,那就是她。 从粘着油污的窗棂缝隙中,惨白的晨光开始侵入,逐渐照亮这间不大的、下人用的伙房。隆冬时节,齐腰高的陶缸里,水结成冰。济兰在昏暗中摸索着,找她的火折子。 火种半夜里熄灭了,得抓紧时间另起灶。药虽然从没起过作用,但能给人一点微薄的希望,济兰每天带着狂热的虔诚,打开一包包昂贵的药材,再把它们熬成热气腾腾的苦汁子,亲手交到取药的婆子手里。不这样,她睡不着。 济兰从来没做过粗活,进厨房,出嫁前倒比出嫁后多。不管什么时候,她的烹饪都是从切菜开始,洗菜、拉风箱,那是下人们的活计,如今她也得学着做了。 火终于点着了。橘色的光映在清澈的杏眼中,越来越明亮。济兰去缸里舀水,碰到的却是坚硬的冰面。 “怎么砸开呢?” 碗碟是决计不行的,一碰就碎,锅铲上又有油。水得熬药,必须洁净。她在不大的厨房里转来转去,总算看见一扎新筷子,静静地躺在抽匣深处。抽出三四根笼成一束,拿来砸冰面。 天越发亮了。锡制的蜡钎子,镀银的大汤勺,一样样都在反光。济兰用力地敲击着,然而冰面上只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岿然不动。再不熬上药,会错过时辰的。她狠命砸下去几下,扑通一声,冰开了,冷水溅得到处都是。 济兰顾不上收拾身上的狼狈,先把药罐子准备停当,端上火。 几颗水珠从唇珠上滴落,流经细细的锁骨,一路向下。凉凉的,痒痒的。 她狠命用左手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不解恨,又用右手扇。 怎么就这样贱。 药熬好了。 婆子却没有按时来。济兰焦急地,站在厨房的门口等,从缝隙中往外张望。 院子里乱糟糟。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忙活着。 白色的纸,白色的布,什么都是白色的,白茫茫一片。 “放我出去!来人啊!放我出去!” 几个粗使的黑心妈妈就装没听见,到后面济兰嗓子都喊哑了,才有一个走过去。 “奶奶,歇歇吧。爷只剩一口气了,再护不住你。太太哭晕过去两次。上房不放话,咱们哪儿敢动啊?” 济兰拼命摸头上身上,觉得从娘家带来的一对金耳环还有些分量,摘下来,从门缝里递过去。 “帮我去跟太太说一句。就一句。让我见爷最后一面。我还有东西,去啊!” 老婆子知道大爷三天两头给少奶奶打首饰,府里头就数她私房多,掂量耳环后,答应着去了。 脚步声逐渐模糊,济兰猛地想起,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难看,冲到水缸前查看倒影。 真憔悴。 她何曾这样憔悴过。圆润的双颊深陷,眼底一片乌黑,唇上看不出血色。 “怎么能这样去见他……” 没有脂粉,济兰重新梳理好头发,掸去身上的烟灰,至少保证利落齐整。 似乎无尽头的漫长等待后,门外终于响起,她婆婆的声音。 “开门,把奶奶带出来。”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啦地被解下。济兰迫不及待地冲出门,还没看清外面几个人,先吃了婆婆一记耳光。 “闭上你的嘴!再多说一句,我自去找你阿玛三官保,把你个妖妇,领回家去!” 婆婆虽然对她阴阳怪气好几年,动手,这还是第一次。济兰被吓懵了,结结巴巴开不得口。 几个在上房服侍的嬷嬷,上来架住少奶奶的胳膊,一路相帮着,把她拖进太太的屋子。 济兰跪坐在地上,辛苦整理好的头发衣裳,比先前还乱。 “额涅,媳妇做错了什么……” “你还要问?你还有脸问?我的儿子,原来虽说不算健壮,但也没病没灾啊。怎么你一进门,他就虚弱下去。我怎么嘱咐你的,夜里跟他分床睡……” “可,我俩没孩子……”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济兰的婆婆,恨不得再给她两巴掌。 “好,亏得奶奶还知道。你的孩子呢?生出来了吗?抱来给我这个玛嬷看一眼啊!你的肚子,鼓起来过吗!自己不生,还不准爷们儿纳偏房,我造了几世冤孽,遇上你个丧门星媳妇!都说郭洛罗家的女子好生养,偏我们家晦气,遇上你!” 济兰无话可说,只有默默流泪。 “少奶奶,眼下哥儿要走了。他病成那样,还惦记着要见你呢。当我这个额涅求求你,别叫他走得不安心。换件干净衣服就去吧。” 婆子们又要冲上来。仿佛一股勇气从虚空中降落,找上济兰一般,她竟自己站起来了。 “额涅,如今我赌咒发誓,您也不信。看往后吧。媳妇不是那样的人。只要您不撵我,我给他守一辈子。” “哼,那咱们再瞧!” 打扮停当,济兰稳稳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婆婆虎视眈眈地,跟在后头。 仆妇在门上敲了三下,里头的大夫答应了一声,开门走出来。 “可算来了。小爷回光返照呢,吊着一口气,等奶奶来交代事情。奶奶还是别进去,小爷不让,怕您沾上天花。就在窗边站着,几句话就完。” 济兰依言站在窗边,打定主意,今天,绝不再掉泪了。婆婆说的对,至少,要让丈夫安心地走。 一阵家具挪动的笨重响动后,窗户里有了动静。 “兰儿,是你吗?” “嗯。” “真对不住你……答应的事,就没做成几件。你受委屈了……” “没有,我挺好的。” “兰儿,你,你千万别耽误了自己。找个好人,再嫁了吧,一定要,比我好,能照顾你的!” 济兰刚要对丈夫许诺再不嫁人,她的婆婆在后面拽着她的胳膊,示意她答应下来。 “说啊,我刚怎么嘱咐你的,这么一会儿,就忘干净了?” 她无力地盯着糊窗户的明纸,和上面隐约透出的,丈夫的轮廓。 再嫁…… 还能嫁给谁呢?谁能比他好?谁愿意要她,这么个连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 “好。我答应你。” 然而,对面迟迟没有男人的回应,只有一群女子,哭天抹泪的干嚎。 “爷,你怎么就去了……” 婆婆随意将她丢在外头,不要命似的往屋里冲。济兰这才反应过来。 丈夫咽气了。 他不在了。 再没有人夸奖她做的粥不浓不寡,再没有人送她丁香花,再没人….. 她想不下去了,思维的线断着,怎么都捻不到一起去。 “哥哥,别丢下兰儿,别丢下兰儿一个人,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我活不了的……” 谁都不理会她,济兰就这样,呆坐在地上,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话,直到四肢麻木,直到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序章之克鲁伦(上)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前世,高士奇为权力将多布和海枫玩弄于股掌之间,操纵他俩的生死;今世,轮到他主动找上门来,有求于多布了。 现在是康熙三十五年的春天。一次争论激烈的御前作战会议结束后,负责做文书记录的高士奇,将多布堵截在马厩。 他就知道,皇上在众人散去后,一定对长孙台吉,有秘密的命令。 这个命令,连他,皇上都要瞒着。 “额驸怎么总是不肯理会高某?今日务必赏光坐坐。” 多布五年前,在和海枫订婚的那天,仔细地向她打听过高士奇其人。在妻子略带偏见的描述中,多布对高士奇的印象是:阴险、奸猾,但机智,敏锐。最棘手的是,康熙对他的亲近与信任。所以,多布沉住气,竭力避免主动和他发生交集。 一旦被高士奇察觉出异样,全盘皆输。 “我有要事在身,下次再与高学士一同痛饮。” “情发于衷,安避辰日。高某觉得,就是眼下好。” 直觉告诉多布,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行动了。 “我若不去,高学士又待如何?” “额驸的汉文真是进步神速。高某倒也不能如何,无非,跟着额驸一起出去就是。” “好吧。那,只能说半个时辰。” “请。” 高士奇的帐篷,在一些细节上,比皇子的还讲究。因为他有钱的同时,更有品味。康熙痛恨奢侈,却喜爱风雅,所以高士奇在金石古籍上下功夫,时不时进献些从民间淘来的孤本字画。装点这些珍藏的博古架、螺钿盒,不比貂裘衣、鼻烟壶便宜,区别无非是,一个用在古董上,一个用在人身上。 “额驸不要小瞧这錾银梅花自斟壶,极难保养的。光是……” “高学士,我不是汗阿玛。再说,今日我还有要事在身。到底有什么话,赶快说吧。” “好。皇上叫长孙台吉去做什么?” “我敢说,你敢听吗?” 高士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看来,额驸跟四公主情深恩爱的话,都是假的。不然,她怎么会不把高某的事情,转告给你呢?” “我们夫妻说过什么,你不配知道。说来说去没句实在的,我走了。” “慢着!额驸在科布多做过什么,皇上配不配知道呢?” 多布下意识地,想去摸他的刀。幸好忍住了。 “你若有证据,自去汗阿玛面前告发我便是。” “额驸英明,高某确实没有。蒙古是额驸的地盘,我的眼线撒出去,全都无功而返。但我,还有这个。” 高士奇用左手食指,在太阳穴上轻点。 “噶尔丹从乌兰布通撤退后,手里怎么也有五万人。根据线报,如今他手里仅存一万人上下。能作战的,满打满算五千人。就算这几年连着饥荒、天花,也不会死四万人。这些男女都去了哪儿?他们也得吃喝不是?都被额驸软硬兼施,诱拐进土谢图汗部了吧?额驸手底下,现有多少兵?两万?三万?” “几句推测,不值我告诉你,汗阿玛的密令。” “好,那,高某再加上点旁的。” 高士奇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贞观政要》。 “那年四公主还小,高某不便明言,怕她告诉陈廷敬这个秘密,将在下压倒。不过我冷眼旁观,额驸似乎对陈廷敬,不大信任呢。在大同卖军马牟利的美事,额驸没告诉他。” 这人好生厉害! 多布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仍难掩动摇的神色。 “额驸单靠转手马匹,少说也赚了兵部五万两银子。自然,这个,在下也没有证据。还是说正经的吧!当年在下告诉四公主十六个字,其实,可以简化为三个字:李世民。” “天可汗?” “正是。皇上意欲复太宗皇帝伟业,甚至想,再创出一个贞观盛世出来。皇上私底下还同我说过呢,可惜四公主不是他的姐妹,不然,额驸就如同柴绍一般。” 高士奇将那本书,塞进多布怀里。 “只要读熟了它,额驸就能懂得皇上五成。” “这样听来,倒是我占便宜。” “早年间,高某对四公主多有冒犯,只当是补偿吧。高某如今仍看好四公主,再加上额驸帮衬,更添三分把握。” 多布将书往怀中深处藏好,低声道: “汗阿玛,要给噶尔丹一个投降的机会。最后一个。” 高士奇极慎重地点了点头,多布便抓紧时间回马厩去牵查苏。 策马跑出营地后,他的亲信巴勒仲,带领一千精锐,早已等候多时。 “长孙台吉,人已到齐。” “没惊动祖父吧?” “谁都不知道。” 高士奇猜的很准。多布确实在蚕食噶尔丹的兵力,将他们秘密安置在各处,平时与普通牧民无异。这事十分耗费银钱,于是他盯上了军马、军粮的采买。 “过了今夜,你便问着他们,有愿意迁往张家口常住的,尽管开口要安家银子。” “是。” 康熙不是突然大发慈悲,想维持一下仁君的形象。此番二征准噶尔,三路大军齐发:萨布素将军带黑龙江、盛京八旗兵一万出东路;费扬古、孙思克领陕甘二地约两万四千兵,西路出归化城;而最重要的中路,由康熙亲自压阵,足有三万多人。 然而此刻,只有中路到达战场。 噶尔丹不愿坐以待毙。他派人,在西路军的必经之路上放火烧荒,军队失去给养支持,走得分外艰难;东路还是上次的问题,长途跋涉,变数太多,必须再等数日。 虽然兵数上有优势,但对方是主场作战,以逸待劳。 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并不少。 康熙需要一个底气,又不想被大臣中的主和派看出来。 多布知道,高士奇不需要他细细解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那是个人精。 一阵夜间急行军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准噶尔的阵营,静静伫立在克鲁伦河畔。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带着骑兵巡逻。 多布默默弯弓搭箭,向那人瞄准。 “久违了,阿喇布坦。” 序章之克鲁伦(中) 锋利的箭矢,瞬间在阿喇布坦的脸上,划开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 河的两岸,顿时剑拔弩张。 “原来是你。向满人摇尾乞怜的叛徒。” 阿喇布坦举起火枪,却被身后一个声音拦下。 “住手。还要浪费火药吗?” 丹济拉看清对岸是谁的那一刻,就在暗中庆幸。 看来,还有一线生机。 “大汗没有见到的人、决定的事,你不能随意处置。土谢图汗部的长孙台吉,请随我来。” 多布不怕他们发难。他有人质在手。 噶尔丹已经病了很久。大夫努力用有限的药品为其治疗。不过,病因既然是长期缺少口粮,那药,还没有食物来得有效。 听闻多布作为清廷的使者过来传话,噶尔丹凄凉地自嘲: “他到底想要怎样?明明知道我藏在何处,却不向康熙禀报;怂恿我的侄子策妄反叛,令我有家归不得;骗走我的士兵,骗走我的财物,如今,我的儿子也不见了。不用说,也是他弄走了。” “我不想怎样,只是来劝降。清国的皇帝来亲自抓你了,噶尔丹。” 多布无视丹济拉的劝阻,直接弯腰进了帐篷。 面对噶尔丹的垂死挣扎,他有点鄙夷。 输了,就是输了。拉着部众们陪葬,不是英雄行径。 “投降吧,你的儿子色布腾,可以马上回到这里。” “敦多布,我要问问你。如果,你肯说实话,我就考虑投降。” “好,看你一副要死的样子,我做做善事。” “你的野心,究竟有多大?策妄不是你的对手,漠西迟早会任由你摆布。下一个,是漠南那群废物,还是,西藏?” “瞧不起谁?” 噶尔丹眼中,闪烁着病态的狂热。 “啊,你也想去京城!是啊,这里每年才有多少东西。不错。察珲能养出你这样的孙子,真是怪事。好吧,只要你把色布腾还回来,我就投降。” 多布知道,噶尔丹宁死,都不会降清。他太自负了。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你们原本打算去哪里,色布腾现下就在哪里。” 丹济拉的想法,也和多布一样。 所以他让吴尔占扎布帮忙送客,不离噶尔丹左右。 “大汗,我们真的要向康熙皇帝投降吗?” “你说呢?” 不等到多布他们走远,噶尔丹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下达一道极其残酷的命令。 “除非是军士的妻子、孩子,其他女人小孩,一个不留,统统杀死。有病痛走不动的,不带走。也杀掉。” 如此屠杀,就连阿喇布坦,都不愿执行。 “叔祖,大不了,痛痛快快地跟满人打一仗,能杀几个是几个。仗还没打,咱们自己杀自己人,算什么?” “小孩子,懂什么!我就算全输光,也不要土谢图汗部得到这个便宜!我知道敦多布在羞辱我。他连刀都没有拔,我的骑兵就都跟着他跑了!他要向我证明,不用开战,不用手底下的人流血,他都能赢!好啊,那就试试!我要叫康熙,亲手杀掉他这个女婿!” 噶尔丹猛烈地咳嗽着,在一堆药罐子中,翻找地图。 “这一带除了这里,最好的地形,就是拖诺山。色布腾大约,被他留在山上。那些笨重的大件,都不要了,丢在从这里到拖诺山的路上。康熙发现我跑了,一定会追上来。到那时!” 此刻丹济拉的眼中,没有他追随多年的大汗,只有一个疯子。手舞足蹈,痴人说梦。 军中连供士兵们狩猎充饥的火药都发不出,拿什么去跟清军对抗? 然而这个疯子的屠杀令,最终还是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了。 送人回来的吴尔占扎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口是宝贵的财富。小孩子终会长成大人,战时能上马拉弓,太平年间牧马放羊。一个部落要几十年才能成形,进而开始壮大。只留下青壮年,厄鲁特蒙古最少还要二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他颤抖着,找到躲在帐篷里掩耳盗铃的丹济拉。 “怎么回事,说啊!” “大汗的命令。我刚把一些不愿杀人的士兵,放走了。你可以去大汗那里,告诉他。我没有脸面说。” 吴尔占扎布没有动。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做的对。大汗,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五年了。从前那些风光日子,看来不会再有。” 艰难地处理完所有拖后腿的老弱病残,准噶尔的军队,默默上路。 最后还愿意留下的,大约三千人,都是对噶尔丹,崇拜到骨子里。他身上既有宗教的光环,也有将领的豪情,这份独特,即便到了绝境中,依旧保有魅力。 军队从深夜走到黎明。路上飘着浓重的白雾,仿佛通向阴间。 不断有人掉队,逃跑。负责压队的贵族们,就当没看见。 噶尔丹走在最前面。他其实也知道,身后正在发生的事情。所以,他不回头望。 太阳渐渐升起,拖诺山,出现在视野之中。 同时,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风景。 炊烟。骆驼。大车。 空气中隐隐有粮食的清香。 还有一名身着绿锦袍的女子,坐在马上,迎接他们。 噶尔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 妻子阿奴。 两代准噶尔大汗的妻子,鄂齐尔图汗的女儿。噶尔丹靠她父亲的帮助拿下汗位,然后,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灭掉妻子的娘家。 阿奴驱马向前,主动向数年不见的丈夫喊话。 “听着,我不是来救你的。策妄不知道我来。色布腾也是我的儿子。他不见了,你这个阿布不着急,我急。”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跌跌撞撞地,向吃食奔去。丹济拉和阿奴的关系,相比噶尔丹没那么紧绷,陪笑着上前问好。 阿奴却一把将他推开,下马后,直接冲到噶尔丹面前。 “我的女儿呢?钟济海呢?你把她卖给谁了?” “听这个意思,你已经过来有段时间了。” “把我的女儿交出来。” “凭什么?我是她的阿布。我要把她怎样,嫁到什么人家去,你没有阻挡的权力。” “你,你还有没有良心……” 噶尔丹四处游荡的时候,曾经试图通过许嫁女儿,交换出一个容身之地。但周围的部落都看出势头不对,不肯结亲。 阿奴如此激烈的反应,让噶尔丹忽然间意识到,她才是最好的交易对象。 “你一共,带了多少人出来?” “问这个,干什么?” 他索性不再追问,自己往山上看。 从营地里的帐篷上头看,至少两千。 “谁告诉你,色布腾在这儿?” “没有谁。这里地形好,有高地,有水源。我住在这里,好几天了。昨天有驼队经过,把他扔下的。” 噶尔丹不在意这个回答的真伪。他需要阿奴的帮助。 “钟济海,被清军抓走了。” 序章之克鲁伦(下) 噶尔丹消失在克鲁伦河畔,这个消息,令索额图大喜过望。 可算抓住四额驸的把柄了。 没有人和钱过不去。大阿哥收买人心,太子也得跟上,不然就是此消彼长。索额图为了补这个无底的窟窿,受贿的胃口,越来越大。 多布知道倒卖军需有油水,旁人当然也知道。朝中叫得上号的,都想分一杯尝尝。 不扳倒额驸,索额图知道,他吃不下兵部的买卖。优先给长孙台吉,那是皇上点了头的。所以,他去找了四阿哥。 御驾前,除了他的女婿,大学士伊桑阿,能联合的,算来算去,只有皇四子。 太子在京城监国。大阿哥不必说,长孙台吉就是他举荐上来;三阿哥在青城行宫,见识过四公主的手段,说什么都不敢得罪妹夫;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全是在四公主照顾下长大的,一个个姐夫长姐夫短,成天跟长孙台吉厮混在一起。 说来也巧,索额图到四阿哥住处的时候,四阿哥正好,也要去找他。 要说的事,同样是四额驸。 “索额图大人,军中人多眼杂,你不宜久留。我就不客气了。长孙台吉,我觉得他不大对劲儿。往小了说,他是中饱私囊;往大了说,他是要谋反。” 对于索额图来说,自然罪名往大了编,最好。 “四爷何出此言?” “准噶尔军中人数,理藩院固然疏于查验清点,但仔细推算便可知道,至少数千人下落不明。我看漠北有本事能藏住这么多兵的,只有土谢图汗部。我曾向汗阿玛,旁敲侧击提起,均被大哥、五弟他们几个帮腔,轻轻揭过。还有,这回噶尔丹逃跑,隐约透着蹊跷。” 四阿哥从靴子里,抽出一幅他暗记于脑中,回来自己描下来的地图。 “长孙台吉给大军当向导,从来连三丈远的错处都没有,眼下是汗阿玛片刻离不得的人。这么精细,偏在紧要关节上犯迷糊。我就怕,他和噶尔丹里应外合,把汗阿玛,带到这里。” 四阿哥的手指,在拖诺山上,重重点了两下。 “此处易守难攻,比乌兰布通山更险要。一旦大军进了山谷,长孙台吉突然倒戈,叫人从后面夹击,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索额图固然不喜欢多布,却无法认可四阿哥的杞人忧天。 “计,当真是好计。可长孙台吉图什么呢?噶尔丹已是穷途末路,皇上对四额驸,又这样地信任。” “他不图,四姐心可大。她想当镇国公主!” “什么?此话当真?” 索额图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冲到四阿哥面前。 “这话哪里来的?” “佟国舅的儿子,隆科多。这事,佟国舅严禁外传,只告诉了几个儿子,叫他们提防着,不要跟四姐过多牵扯。我把他灌醉了,才打探出来。” 四阿哥原本以为,此话一出,索额图一定会站在他这边。毕竟太子继位,旁边站个镇国公主,牝鸡司晨,碍手碍脚,算什么?然而,眼前的索额图拈须沉思,竟是分外冷静的样子。 十八岁的四阿哥还不明白,比起一个遥远的镇国公主,佟国维,还有这位近在咫尺、十分聪敏的皇子,更值得索额图警惕。 不想要储位,四阿哥在佟家、在隆科多身上,花那么多无谓的功夫? 说不通啊。 几个呼吸间,索额图已权衡好利弊。 “四爷,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皇上那里,告发四额驸。臣只担心,空口无凭……” 这正是四阿哥瞻前顾后,疑心多布却迟迟没有采取行动的理由。 看见年轻的皇子犹豫,索额图知道,他预料的不错。 再怎么合理的推测,没有证据,无法成立。四阿哥若有证据,何必跟他商量,直接在皇上面前告发即可。 “紧要关头,顾不得许多。我去找几个蒙古人过来,四阿哥,找几个信得过的部下,在御前作证。只要皇上同意降旨,下令调查,自然能找到痕迹。” 也就是说,做伪证诬告。 四阿哥的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佟皇后的唆使,夭折的弟弟,忽然死而复生的郭贵人…… 哼,她现在大摇大摆地,在盛京宫里,当着静贵妃呢。 还有艳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四姐。 一个伪证,唬住他多少年,病中做梦,都是婴儿的哭声…… “好,咱们,分头行事。一个时辰后,在汗阿玛那里见吧。” 索额图从四阿哥那里出来后,压根没去找什么证人。他知道多布在军中人缘好,出手又大方,负责后勤的军官弄不来牛羊酒水的时候,他能弄来,上至军官,下至走卒,都被打通了。 说不定,他找不来证人,反而走漏风声。 索额图只找到伊桑阿,叫女婿到时候,帮忙说几句而已。 四阿哥和四额驸,今天至少倒一个,他怎么都划算。 果然,三人碰头时,都是两手空空。 怕四阿哥临阵退缩,索额图抢先说道: “要不,先别急。长孙台吉若真有异动,咱们再上告不迟。” “不,非得进去不可。” 四阿哥双目血红,不肯罢休。 “刚问了几个人,不是嘲讽我,就是吓得躲开,可见长孙台吉在军中,根深蒂固。长此以往还得了?” 梁九功听见外面有人怒气冲冲地说话,出来一看是两位大学士、一位皇子,恭敬地行礼。 “奴才今儿鸿运当头,可以少走几步路了。皇上正说请呢。” 四阿哥抢先进去,一眼看见,多布正在给康熙指点地图上位置,正是拖诺山。 “汗阿玛,那里去不得!” 他瞬间跪倒,口若悬河,将自己的推测,一一道出。 康熙听完,面色铁青,看了一眼多布,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索额图和伊桑阿,半晌没有言语。 气氛就这样凝固着。其他随军的五位阿哥陆陆续续到了,看见四阿哥跪着,都不敢问,垂手侍立在边上。 康熙把几个儿子,掂量来,掂量去,选中了最厚道的。 “老七,你去,跟你四哥,说一说。” 七阿哥虽然没听见前头的话,依旧应下差事,把四阿哥拽起来,走到外面僻静的地方。 “四哥,怎么回事啊?” 四阿哥只好把刚才那些话,又说一遍。七阿哥听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琢磨半天才回话。 “姐夫收留噶尔丹余部的事,汗阿玛知道。不光汗阿玛,我们兄弟几个,大约都知道。” “什么?” “仗打了这么些年,蒙古各部都损失不小。汗阿玛私底下问他们,要银子补贴,还是要人、牲口。那些王爷们,四哥还不知道吗,都说要钱。户部凑不出那么多现银,姐夫主动说,他们可以缓几年再要。汗阿玛有点心疼姐夫,就说,多分人给他。又叫兵部右侍郎马尔汉,把土谢图汗部的军马价格,往高了算,只别叫外头知道,不然都得来伸手。四哥,你,你怎么能,当着大臣的面……” “都知道……你们都知道……单不告诉我……” 七阿哥看四阿哥失魂落魄的,生怕他想歪,赶忙解释。 “这种偏心的事,汗阿玛总不能把我们都叫到一处,大张旗鼓地说啊。这事都折腾二三年了。我常去翊坤宫给四姐请安,她悄悄嘱咐我的。别的兄弟,我,我不知道。” “就连三哥,都知道?” “不是有淑慧长公主,和二姐姐吗?我也是瞎猜。” “是啊,三哥是有人疼的。” 只有他,生母疏离,养母已逝,连七阿哥这么个贵人的儿子,在后宫里都比他消息灵通。 “走吧,回去。我给姐夫赔礼。” 四阿哥深吸一口草原傍晚微热的空气,带着弟弟回到康熙的王帐中。 索额图和伊桑阿不见了,只有皇子们在。 多布趁四阿哥还没开口示弱,抢占先机。 “四弟别往心里去,原是误会。正好,我还有差事,想跟四弟一起去。” 康熙听见女婿宽容不计较,把笔往案上一丢,语气不豫: “你四姐夫,三四年办差从无差错,不过这么一遭失算,看把你急得,谋反都说出来了。他若是和噶尔丹合谋,怎么会力劝朕,绝不能靠近拖诺山,还主动请缨,要戴罪立功,前去剪除噶尔丹余孽。” 大阿哥和八阿哥,站在旁边不吭声。五阿哥看平时稳重的四哥被严厉训斥,有些于心不忍,开口求情。 “四哥也是着急汗阿玛的安危。这回都说开了,再好不过。” 在康熙记忆中,老四这还是第一次沉不住气,往常一直滴水不漏。他既然愿意对女婿网开一面,对儿子,自然不打算紧咬着不放。 “朕接费扬古密折,西路军粮告罄,于是打算将这里的粮食,只留一成,余下的都匀过去,着明珠送去。但如此,朕无法于此间久候。你跟多布留下,接着搜寻噶尔丹的行迹。搜不到,就回来。” 四阿哥偷偷看向多布,发现对方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战场上,瞬息万变,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汗阿玛走了,只留下他,单独面对已然结下梁子的长孙台吉。 此刻姐夫的笑,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说,他打算趁机报复自己吗? 然而事到如今,四阿哥找不到退却的借口。 “是,儿子遵旨。” 序章之昭莫多(上) 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对多布充满歉疚之情,几乎不好意思见他。 从归化城到昭莫多,土谢图汗部挤出来送给他的马匹,倒毙近半。 康熙对此次大战势在必得,甚至下令,直隶等地捐献马匹骆驼的罪犯,可以从轻发落。一时间,市面上大牲口的价格,骤然走高。 而四额驸,放着银子不赚,把多余能抽出来的马匹,先拣壮实的给了他。费扬古本来打算精心照料着,用完再还回去。 所以,当他看见四阿哥和多布同行时,心中还有点轻松。 单独见面,就绝对避不开这个话题。 明珠押送军粮到,正好还没有走。于是加上孙思克,五个人,非常快速地,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开了个紧急作战会议。 眼下西路军人困马乏,多布认为,想取胜,不用计不行。 “我手下有五千人,都是漠北和八旗的精锐,从中路军里分出来的。将军手下呢?” 费扬古和孙思克对视一眼,有些低落地回道: “还能动的,大概五千。再歇两天,或许有一万。” 多布跟他俩正相反,觉得这就不少了。 “好,那咱们先按合兵后一万算。噶尔丹手里,满打满算五千人,有鸟枪一千支上下。拖诺山,我一直派人盯着,他们鬼鬼祟祟,一会儿走,一会儿回,总不离那附近。拖诺山地形太好,硬取,不是打不下来,而是担心伤亡过重。不知各位……” 就连别别扭扭的四阿哥,都点头表示认同。 “好,如今就要想个法子,让噶尔丹放弃拖诺山,到昭莫多来。离此地大约七里左右,有个合适的地方。三面环山,山上都是树木,只有北面是河。炮都拉来了吗?” 费扬古终于能给出个积极的回答,说得飞快。 “冲天炮三门,神威炮十门,再算上七十九门子母炮。对了,你说的那种用新炮弹的,兵部也铸出来八门。我为了这些火器,累死,累死不少马。” 当着众人,多布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接着说下去。 “那就是一百门炮。还得劳烦二位将军,带人把它们拉到山上。我和四阿哥,前去诱敌。” 其余三人立刻表示反对。 “若是有个闪失,皇上那里如何交代?” “可,我俩不去,噶尔丹恐怕不动。” 多布的计划是这样的。 “我们假装汗阿玛还在,只是从中路,挪到了西路。当年在多伦诺尔会盟时,汗阿玛赏赐了我部御用的帐篷。我已叫人快马取来,设在山上。噶尔丹中计,往山上猛冲,届时火炮齐发,咱们就赢定了。伤亡,估计极小。” 明珠看事情,和费扬古等角度不同。 在他看来,这是最省钱的办法,皇上一定非常满意。 康熙亲自敲定的阵亡补偿方案:除了赔偿家属身价银子外,护军可得一个七品官荫封,骁骑八品。没有儿子的,赡养妻子至身故。 每死一名将士,国库就是几百两银子付出去。户部本来就已经紧巴巴的了,承受不住过多的消耗。 所以局势又变成三票赞成,两票反对。年少气盛的四阿哥,不愿表现出丝毫胆怯。 “长孙台吉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我有队亲兵,总共三百人,能在马上用火枪。四阿哥再去找找,有没有八旗兵也会这个。咱们人带的不能太多,装作出去打猎。能不跟噶尔丹动手,最好。不过,为防不测,带出去的人里头,可不能有差的。人齐了,咱们就走。军粮不富裕啊。” 四阿哥觉得,多布话里,似乎隐隐有对八旗兵的轻视。他感到不满,立意也要找到三百人跟着一起去,却没想到,真凑不上。 一名老练的骑兵,向他耐心地解释。 “会放枪的倒是不难找,在马上用可不容易。再说,马比人还金贵呢。胆子小的马,听见枪声就蔫儿了,那不怕放枪放炮的,得从马驹开始训。四爷将就些吧。长孙台吉那三百人我知道,都是精心操练过的,每人至少三匹好马,咱们比不得。” 无奈之下,四阿哥点了一百射箭极准的,整顿之后,一同出发了。 经过大半日的急行军,多布建议让马休息下,人也吃点东西。四阿哥戒心极重,仍在意几天前的事,不接多布递过来的干粮。 “我自有,长孙台吉留着吧。” “四弟怎么,不大爱叫我姐夫呢?” “哦,毕竟,还未礼成。待四姐出了紫禁城,我再改称呼不迟。” 虽然逞口舌之快没多大用处,四阿哥依旧觉得很解恨。 多布看着和前世记忆中差别不小的皇四子,不知怎的,竟看他有点可爱。 “四弟,你说,我若回不去,你四姐,汗阿玛会将她怎样?” 大约是,孤苦终身,守着望门寡吧。 四阿哥的思绪被这个问题搅动,说不清是悲是喜。 二人默默无语。夜色渐渐加深,溪水潺潺,马儿的蹄铁偶尔互相碰撞,发出些清脆的声响。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四弟,你知道这首诗吧。” “自然。长孙台吉还研究唐诗吗?” “不,我只会这两句,是你四姐教我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曾经,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莽汉。她给我念这首诗,求我至少不要生死未卜,要给她一个下落。从那时开始,我才学着写汉字,看兵书,用智谋打仗。我有妻子,他们也有。” 多布望着远处那些正在吃饭的亲卫,眼神异常坚定。 “我把他们从妻子身边带出来,那就得好好带回去。无用的牺牲,一个人都不行。” 短暂的休憩后,四百人再度出发。高速的行军,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 多布的亲信巴勒仲,奉命带几个人在前方探路,察觉出异样后,火速回来通报。 “台吉,哦,不,王爷,前头有片柳林,看上去,像有埋伏。” 四阿哥便命人送火枪过来。 “不说真是想不起,毕竟长孙台吉才二十一岁,便已是多罗郡王了。放眼整个大清,也没有几个。既然汗阿玛准你袭爵,我还是叫王爷比较妥当。台吉,是从前的称呼。” “我还是更喜欢,四弟叫我姐夫。” 多布传令下去,以他的枪声为号。没有枪声,谁都不准动手。 金色的晨光,在他明亮的眼中,熠熠生辉。 “走,咱们去围猎。” 序章之昭莫多(中) “臣,抚远大将军费扬古,有紧急军情上报。” 高声禀告后,三跪九叩,一丝不苟。 一名小太监慌忙从御帐中走出,将费扬古搀扶起来。 “二位爷说,请将军多站一会儿。” 听闻小太监在耳边嘱咐,费扬古想笑不敢笑,绷着脸,默数一百个数,才缓缓走进去。 身着明黄服饰的四阿哥,心惊肉跳,压根坐不住,等费扬古一进来,便唠叨开了。 “将军这不是折煞我?万一叫汗阿玛知道一个字……” 多布自觉他该做的事情已经完了,跟四阿哥借了一本《旧唐书》,一边琢磨一边看。他的汉文水平,还不能流利地念出没标点的书籍。 听见四阿哥这句牢骚,多布忍俊不禁。 “四弟,你可以跟汗阿玛说,是我逼你的。孙将军等,都是证人。” 费扬古着急回前线指挥,顺着多布的话安抚四阿哥几句,就说起了外头的情形。 “噶尔丹看样子,是完全中计了。三座山里,就数这里最高最险,他偏跟咱们争。打到这会儿,准噶尔军至少折了一千人。孙思克刚说,他用千里眼看见过,一个衣着仿佛是噶尔丹的人,拿皮鞭在抽打逃跑的士兵。我看,再来一两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多布把装酒的袋子扔过去,费扬古接住,喝了一大口。 “底下的士兵都说,额驸的酒囊,永远是满的,我还不信呢。这回算见识了。四爷、额驸,我先去了。” 费扬古走后,四阿哥盯着多布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王爷费尽心机,把噶尔丹引诱至此地决战,却缩在这小小的帐篷里,不上阵杀敌,我不明白。” “四弟知道,为什么我的酒囊,永远不空吗?” 多布将军中难得的佳酿递过去,四阿哥仍旧婉拒不接,于是多布自己灌下小半袋。 “因为总有人,愿意把酒分给我一半。西路军上下长途跋涉,都指望着立下奇功,一步登天。我出去,把大小功劳一手包办,大家伙儿一点盼头都没有,还拼命做什么。酒倒得太满,会溢出来的。” 他们正说着,外面的炮声不知怎么,忽然变得更加密集起来。这和费扬古估计的战况走向,背道而驰。多布和四阿哥都听出这个问题。 “四弟可不能出去,噶尔丹只当你是汗阿玛呢。我去看看。” 多布走出去不过七八丈远,就看见巴勒仲浑身血迹地跑来找他。 “台吉!” “怎么,你受伤了?” “没,咱们谁也没受伤,您叮嘱好几次,我们都小心着呢。身上是厄鲁特人的血。情况有变,我恍惚看见阿奴可敦了!” “哦?不是把色布腾还给她了吗?怎么还没回漠西?” “不知道啊!我亲自交到她手里的!” 多布能说服噶尔丹的侄子策妄帮助清军,最初的突破口,就是在阿奴身上打开的。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让阿奴有闪失。不然,他会失去策妄的信任。 “你身上有千里眼吧。” “有,带着呢。” “给我。” 多布尽量在不惊动清军的情况下,靠近前沿阵地。随着距离不断缩短,他的单眼望远镜中,出现了一个大约四十岁的女子,不顾炮火,手执长枪冲锋。 头戴狐皮帽,黄衣衫,绿裤子,上面披着重重的锁子甲,移动起来,却丝毫不受影响。 真是阿奴可敦。 准噶尔大军在她的勇气鼓舞下,挽回颓势,重新组织冲锋,所以费扬古才加大了火力。 “巴勒仲,把我的弓取来。” 紧要关头,他无法将这个重要任务交给手下,必须自己来。 不一会儿弓到了,多布叫巴勒仲即刻出发。 “我会掐着你到的时机出手。再派人告诉二位将军,千万不能杀死阿奴。她可是皇上曾经下旨,赏赐绸缎的厄鲁特可敦。就这么说。” “是。” 多布在巴勒仲走后,手眼不离望远镜,时刻盯着前面的变化。看见巴勒仲带人赶到离阿奴不足十步的地方,才拉开弓弦。 为了减少伤害,他还特意控制住力道。 瞄准的目标,是小腿上的关节。 箭一离手,他便知道定会命中,飞快地跑向巴勒仲和阿奴所在的地方。 然后,他们便在中途相遇了。阿奴被几个人抬着上山,一看见多布,拼命大喊: “你,你把我的女儿钟济海,抢到哪里去了?” 还好来人中大部分都是多布手底下的亲卫,只有三四个八旗兵,都听不懂蒙语。多布叫他们把阿奴放在地上,低声回答道: “我敦多布向佛祖发誓,只抓过你的儿子色布腾,从来没碰过钟济海。噶尔丹骗了你。” “他骗我……都这个时候了,他身边能走的都走了,竟然还要骗我……” 多布命巴勒仲,不管哪里,抓一个军医过来。 “只要可敦信得过,钟济海的生死下落,都在我身上。清国律法对女子较为宽容,加上我和策妄求情,今天的事,不会罚得太重。” “不!你放我走!” 阿奴死死抓住多布的衣袖,不准他走开。 “你不明白,噶尔丹疯了,他打定主意,今天抓不住康熙皇帝,就服毒自杀。色布腾还在他手里!他会带着我的儿子,一起死的!” “好,我知道了。巴勒仲,请费扬古将军过来一趟!” 结果费扬古脱不开身,来的是孙思克。 “哎呀,额驸这箭法真是,李广……不对,年纪差的多。小李广花荣!” “孙将军别取笑了。前面情况如何?” “没有这位女英雄带队,他们又开始畏缩。额驸有要紧话说?” “是。据阿奴可敦说,噶尔丹兵败后,打算自杀。汗阿玛临走前的意思是,最好能活捉。我有个主意。不如让阿奴可敦回去,劝降噶尔丹。” 这么大的事情,孙思克作为振武将军而非主帅,不敢独自做主,叫手下去请示费扬古。多布也叫巴勒仲,去问四阿哥的意思。 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两边前后脚回话,都同意多布的提议。 孙思克看情形,并不打算反对,但还是有点担忧。 “既然额驸为这位,可,可敦担保,我自然相信。可她万一通风报信,放走了噶尔丹,我等均无颜面圣。这样,咱们定下。半个时辰后,无论劝降成功与否,她一定得回来。其实前面,用不上半个时辰,便能分出胜负。” 多布知道孙思克在顾虑什么。等军医将阿奴的腿治疗完毕,他叫人取快马过来,将她扶上去。 “再打下去,可敦估计能看出来,不过是骑兵们的鲜血白白流淌。半个时辰内,可敦不回来,我的性命也要搭进去。” 阿奴调整好缰绳,向多布郑重起誓。 “我一定回来。他不肯放弃,我就杀了他,提着人头回来。” 多布在马背上猛地一击,阿奴便纵马下山,直奔噶尔丹营帐方向而去。 序章之昭莫多(下) 孙思克的预测非常准确,半个时辰不到,准噶尔军的有生力量,就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 费扬古特别高兴,向四阿哥汇报战绩。 “尤其是额驸帮兵部琢磨出来的新炮,厉害极了。一发轰出去,少说放倒二三十人。咱们的人,就没怎么出过阵地。死伤不大。这次回京,臣一定要上折子,奏请皇上,命各处勤练火器。死的三四百人,几乎都是被鸟枪杀的。” 四阿哥固然为这样的大捷高兴,却没有忘记,提起阿奴的事情。 “还有多久到半个时辰?” “没多久。再有不到一盏茶功夫吧。” “我去前头看看。” 噶尔丹手里最多只剩个几百人,四阿哥觉得不必再躲藏下去,直接来到摆着火炮的阵地上。孙思克和多布正说得起劲儿,看见他来,收起话头。 “四爷是来看那位可敦,回没回来?我正盯着呢。她再不回,咱们就不等了。” “既然她有王爷担保,再等等无妨。” 费扬古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四阿哥说的,是多布。 “都忘了,额驸现在是多罗郡王。别说皇上的额驸里面是头一位,连皇子里,眼下都没有一个王爷呢。以后,我可得记着,要恭敬些。” 战场就是这样,不到最后时刻,不知道结果。 他们四个,以为噶尔丹马上就会出来投降,在阵地上说笑时,负责了望的哨兵忽然示警: “噶尔丹冲过来了!骑着马,带着二百人左右!” 费扬古无奈地叹了口气。 “额驸心是好的,这逆贼,不识抬举。” 炮兵们连忙填充弹药,听见费扬古这样说,大声回话。 “那叫他,尝尝额驸的苦头。我们呀,能把炮弹,打到他的营帐上呢。” 多布聚精会神地,用望远镜观察山下的动静。 他总觉得哪里奇怪。 “噶尔丹是出来了,阿奴可敦呢?”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噶尔丹的营帐里,又冲出二三十骑兵,簇拥着一位女子和一个小孩儿,迅速逃离战场。 费扬古也是望远镜不离手,看见新的情况,立刻询问四阿哥。 “看衣服颜色,确实是阿奴母子。得追上去吧?不论那个阿奴,噶尔丹的儿子,不可放虎归山。” “不错。将军挑个妥当人吧。” 孙思克便喊两个老成的手下过来,拨五百人去追。 “若是那阿奴不肯,你们就动手。毕竟,她先失信于额驸。” 底下人答应着去了。噶尔丹带人已经冲到山下,速度丝毫不减,竟是要一口气冲到山上,甚至用鸟枪开了火。炮兵们骂骂咧咧地,瞄准后点燃引信。 “一个大汗,笨成这样。都害死一两千手下了,还傻乎乎地冲。” 多布被这句话点醒,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快,把引信掐灭!” 可惜,为时已晚。 那些炮兵没有夸大其词,几发炮弹真的打到噶尔丹的营帐附近,爆炸的余波,将蒙古包推倒。近处更是惨烈。一块巨岩承受了大半天的火药摧残,早就摇摇欲坠,然后这次,砰地一声,滚落下山崖。 刚冲锋到山坡三分之一处的骑兵,惊作鸟兽散。那躲避晚了的,不是被巨石掀翻,就是被炮弹碎片波及,非死即伤。 领头在最前方的噶尔丹,坐下战马被击中,哀嚎着滚落到山下。噶尔丹本人飞出去几丈远,最后坠落在,两具清军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上,软绵绵地不动。 费扬古抄起腰刀,飞快地带人下去缉拿他,仔细一看,竟不是噶尔丹,是个女人。 “哎呀,这个懦夫!亏他想得出如此奸计!” 多布随后赶到,一眼就看出,阿奴没救了。 她身上不是半个时辰前的黄绿服饰,而是噶尔丹的黑色斗篷与貂皮帽子,把身型和脸庞,遮得密不透风。 弥留之际,阿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多布伸出手。 “对不起,我,我还是,担心钟济海。他宁死,都不肯告诉我……” 扪心而问,多布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海枫前世最后的决定。 难道和他在一起相守的幸福时光,都比不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吗? 只要她活下来,孩子还会再有,就算她不能再生育,抱养侄子侄女,也无所谓。 重要的,是她这个人,有她,家才是完整的。 然而此刻,阿奴恳切到近乎于卑微的眼神,让多布想起,海枫决定要保孩子时,潮湿的眼睛。 她们的母性本能,短暂地压倒了理智。 多布抓住阿奴的手,请她放心。 “色布腾和钟济海,我会设法照看的。” 阿奴得到这个承诺后,含笑而终。 高原上,即便是盛夏,夜间也如秋日一般,飒飒的冷。 寒风中,巴勒仲带过来四名被俘虏的准噶尔贵族,命他们为阿奴办理后事。 四阿哥在旁边默默看完这些安排,觉得凝重的气氛稍微缓解时,试探着发问: “不知道,孙将军的手下,追到噶尔丹没有?” 孙思克如梦初醒,又打发两批人马出去找。 所有人回到山上的帐篷里休息、吃饭,等消息。 直到午夜时分,才有几名骑兵,或怒气冲冲,或垂头丧气地回来报信。 “没追上。他们后来分成三批,我们对这里不熟,给跟丢了。” 费扬古急得在帐篷里乱转。正要问多布有没有好办法时,才猛然意识到他不在。 “额驸呢?快去请啊!” “不必,我来了!” 巴勒仲押着两个男人,跟在多布身后,进了御帐。 “这两个,看见阿奴可敦的尸身,良心发现,决定告发噶尔丹。来,你们自己说。” 其中一名便上前,给四阿哥行礼后,吐露了噶尔丹的去向。 “大汗往西藏去了。他去投奔第巴桑结嘉措。” 四阿哥蒙语纯熟,立刻警觉起来,到处找纸笔,要给康熙写密折。 孙思克不通蒙语,费扬古只会几句简单的,多布便向他们详细解释一番。 “第巴是达赖喇嘛的管家,在西藏权力极大。桑结嘉措和噶尔丹、还有我叔祖一样,都是达赖喇嘛的弟子,有同窗之谊。四弟,你先别忙落笔。还有紧要的,他们没说呢。” 巴勒仲又推另外一个,上前供述。 “五世达赖喇嘛,已转世九年。桑结嘉措秘不发丧,找个长得像的冒充,方便他把持权力。” 四阿哥听完,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如果有多布和他叔祖的帮助,这事能更圆满地解决。 不仅仅是,逼桑结嘉措拒绝庇护噶尔丹,更要,稳定住西藏的局势。 费扬古眼色很快,拉孙思克出去;巴勒仲也带两个俘虏走了。 四阿哥平复好情绪,温和地向多布笑问: “姐夫,你觉得,我该怎么写这折子?” 序章之张家口 噶尔丹的葬礼,冷冷清清。 最后守在他身边的,只有两名贵族,不到一百士兵。 阿喇布坦早就赌气走了。丹济拉被指定为遗嘱和后事的执行人,在出走数月后,赶回来见叔叔最后一面。 经过一整个残酷的寒冬,噶尔丹骨瘦如柴。丹济拉几乎快认不出他。 “怎么,程贝藏布不在吗?没有大夫,大汗吃的什么药?” 钟济海,此刻噶尔丹身边唯一的亲生骨肉,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自己的一点衣物。 “他早就跑了。为了他,阿布伤了你的心。真不值得。药?我们都好多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丹济拉没有答话。其实,他当时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跟程贝藏布的口角争执,丹济拉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在乎。 长久的沉默后,钟济海率先发问。 “我们真的要去西藏吗?其实,我想回家。” 丹济拉犹豫再三,没有对钟济海说实话。她的婚事,将成为桑结嘉措的政治筹码。 诚然,九岁的钟济海不够漂亮。她不太像母亲阿奴,更像噶尔丹,黑瘦的脸庞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高傲、锋利,乍一看上去,简直是个男孩子。但她高贵的血统,与生俱来的身份,仍然能吸引到野心勃勃的年轻贵族,前来求娶。 柴堆架好,噶尔丹被抬上去。丹济拉点的火,钟济海远远地站开,不想参与。 她已经通过他人转告,知道了父亲害死母亲的真相。 收集好骨灰后,丹济拉把钟济海安置在一辆大车上,下令准备出发。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三声炮响,清晰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哎呀,完了,这回清兵真的来了!” 钟济海有些鄙夷地看着四散奔逃的部下,高声对丹济拉喊话: “别信他们!上次就是。我们在科布多本来待得好好的,就因为三声炮响,逃了出来。他们非说,清兵扎营之前一定会放三炮,逼阿布离开科布多。” 丹济拉也听说过清军有这个习惯,是不是真的,他说不准。 “你待在这里,我往炮声方向去看看。没事的话,我们再走。” 旧历三月的高原上,完全没有春天哪怕一点消息。气温滴水成冰。丹济拉手下,其实也没剩多少人,三百左右而已。留下女婿和一半人马保护钟济海,他带上一百多人,哆嗦着出发了。 越往前走,有人的痕迹越明显。马蹄印,生火的痕迹。丹济拉没有逃跑的打算。他走了,钟济海不是受死,就是受辱。 “嘭!” 又是一声炮响。 大约一千骑兵随即从四面八方合围,将他们这点可怜的人马,裹挟严密。 为首一人,正是噶尔丹兄长之子,策妄。 这对血缘上的堂兄弟,其实好些年没有见过面,形同陌路,彼此仇视。 “丹济拉,把钟济海,和噶尔丹的遗骨,交出来。” 双方兵力对比实在太过悬殊。丹济拉并不怕死,但他想最后,再为钟济海争取一下。 “蒙古人不向女人和死人复仇。” “我不打算杀她。算了,这些我说不清楚。下马,有人要见你。” 策妄阵中转出两匹马。上面坐着的汉子,明显衣着、武器都比其他人新一些。 丹济拉大概猜到,他俩的主人是谁,一言不发,跟着走了。 空气中,一丝香料加热后的美妙气味,若有似无。丹济拉敢笃定,这是烤羊腿。 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他见到了正张罗烤肉的多布。 “饿了吧,先吃再说。我有酒。” “还是,先说再吃吧。” “那肉就冷了。” “我不饿。” 多布表示尊重,自己拔刀出来,片羊腿肉往嘴里送。 “咸了点,不过还是好吃的。你,跟我去康熙皇帝围猎的地方。钟济海和噶尔丹的遗骨,交给策妄。” “不行!” 丹济拉想把面前的酒肉都掀翻了,跟多布一对一拼命。 “不错,大汗去了,我是打算降清。日子总得过下去,我有儿女,我有孙子,他们不能饿死,不能因为我的固执,失去安逸的生活。但是钟济海……” “交给桑结嘉措,她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吗?” “但我知道,满人打算拿大汗的骨灰做什么!那个汉人,吴三桂?满人把他的骨灰给扬了!渣子都不剩。连个坟都没有。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多布灌下一大口好酒,擦干净刀子,把大半还算温热、没动过的羊腿留给丹济拉。 “色布腾饿得不行,出去打猎,结果被哈密商人抓住,送到京城,献给康熙皇帝了。你知道吧?” 丹济拉虽然不知道这么详细,但也猜到几分。 “怎么,你还拿个半大孩子威胁我?” “你觉得是威胁,那就是威胁吧。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还是康熙皇帝的姑父呢,照样被杀了。现在京城的大臣们,都在联名上奏,要求处死色布腾。留骨灰和钟济海在漠西,色布腾不死,这是我的开价。” 既然有开价,那就有交易。 丹济拉属实想不出,今时今日,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未来的土谢图汗觊觎。 “我现在连富裕点的牧民,都比不上。” “见到康熙皇帝后,你要表现出顺服和敬仰。具体怎么做,一路上我会教你。他会很高兴的。然后,我会说服他,把你安置在张家口附近。就是,从前林丹汗的地盘。” “你,你竟然想……” “还有,阿喇布坦。阿布临死时,要我起誓原谅他。你去说服阿喇布坦,如果他肯听我的调遣……漠西我已经许给策妄,你们回不去了。察哈尔旗的牧场很好,你们会喜欢的。” “哼,我不接受,你又打算怎么样呢?” 多布只轻轻一瞥,旁边两个大汉冲过来,强行把丹济拉按在地上。地面被冻得坚硬如铁块,丹济拉觉得,他刚刚失去了几颗牙齿。 “策妄的奏折会写,你宁死不投降,纠结手下反抗,直到最后一个人阵亡。钟济海死于炮火。色布腾,我不管了。还有噶尔丹的骨灰……” 丹济拉的视线,被那两个人固定在朝西的方向。三门子母炮黑黢黢的炮口,对准他的头颅。 “敦多布,你回答我。科布多那三炮,是不是你放的?” “你说呢?” “是啊,不是你,还有谁。策妄没那个脑子。放开我!” 丹济拉挣扎着站起来,拽着羊腿,又吃又喝。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讲究的饭菜了。 酒足饭饱后,甚至还有烟袋抽。丹济拉看出多布讨厌这个,故意把烟雾,往他脸上喷,作为小小的报复。 “说吧,要我怎么做?” 第1章 有孕 康熙三十六年,三征准噶尔开始。 太子,第二次监国。 太子妃石氏身怀六甲,仍旧按照时辰,去乾清宫打点午膳。虽然才嫁进紫禁城两年,但她愿意沉下心去学,又有海枫在一旁指点,眼下已抓住宫务七八成,行事颇有章法。康熙对这个儿媳妇,十分满意。 南书房里,太子正埋头在一堆奏章中,看见妻子来,才觉出饿。 “都这个时辰了?” “是啊,爷用完再写吧。” 满桌都是他喜欢的菜。太子看正中央摆了一道清淡的鱼丸汤,先舀一碗尝味道。 “你又下厨了?早说过,指点厨子们动手就行了。厨房里气味不好,熏得你反胃。好容易不吐了。” 太子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喝完汤,才夹别的菜吃。 “汗阿玛来信,说这次回来,怎么都要给四妹妹办婚事了。她都十九了。你待会儿去宁寿宫,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按她的安排来。” “哎,知道了。” “唔……还有,你回毓庆宫,找我几件旧衣服来。” 石氏布菜的手停顿下来,本想问问要来何用,看见太子仿佛不想讲的意思,又咽回肚子。 “要什么样式的呢?冬天的还是夏天的?贴身的?还是外头见人的?” 太子磨蹭半天,最后还是把康熙写给他的信翻找出来,塞在石氏手里。 “你,你自己看吧。” 石氏叫旁边的太监过来,接她的位置继续服侍太子吃饭,才开始看那封信。 太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妻子看信时的神色上,也没心思继续吃。把那道鱼丸汤喝得一滴不剩,就叫收拾了。 跟在太子妃身边的两个陪嫁侍女,给太监们打暗号,示意主子们有私密的话要说。于是伺候的人全退出南书房,只留太子夫妇两个人在里面。 “汗阿玛这样思念你,想要你的旧衣服,拿在手里看。” 太子看石氏恍惚要哭的样子,赶紧走到她身边安慰。 “蓉妹,咱们可算走到这一步,高兴还来不及,难过做什么?妻好一半福。这两年来,你在汗阿玛身上,下了多少功夫,他才慢慢地,又开始喜欢我。我都知道,都是亏了你……” 他们用力地拥抱彼此,中间,是石氏隆起的小腹,他们的孩子。 有很多话可以说,但都不必宣之于口。有这封信,至少说明,储位暂时,还不会被立下军功的大阿哥夺走。有这封信,两年来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都有了意义。 太子还有很多折子等待批阅,石氏不能久留,说完其他的事情就走了,直奔宁寿宫去。 天气炎热,太后已定下三日后挪去畅春园避暑。德妃正领着几个有体面的嬷嬷在清点箱笼,看见太子妃来,含笑招手。 “娘娘身上不爽快,今儿午觉歇得长。走,跟我歇着去。你现在不能久站。” 石氏跟在德妃的身后,进了五公主的屋子。见里面没人,就知道她去翊坤宫了。 “五妹妹当真好学。那罗刹人的话,能讲了么?” 德妃指挥宫女们上糕点,听见她问,眉头微蹙。 “快别提了。五公主跟着四公主,白天黑夜地练,就是学不好。这罗刹人的话,当真古怪。太后娘娘气得,要跟皇上说,干脆丢开算了。当年五阿哥不会汉字,太后就说不学也罢,皇上倒也没反对。” 石氏知道德妃在太后面前向来有办法,于是向她问起,海枫的婚事,究竟怎么张罗。 “这些,内务府自然都有成例。我估摸也是今年的事,看过账簿。送出去的时候,无非是保和殿办两天宴席,陪些黄杨梳子、汗巾子之类的小玩意儿。那些陪嫁的田庄、商铺,回门的时候再由汗阿玛赏赐。但四妹妹总和旁人不同,太后娘娘,会不会多添些进去?” “不会。头一条。你四妹妹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最懂事的。她早膳想多吃一道蟹粉包子,都自己出钱,不让内务府为难。就算咱们做主要添,她也不要。这二,便是不添什么,单四公主这些年积攒下的私房,细细一算,都够嫁三个公主出紫禁城了。皇上明着,不能太偏心。” 石氏得了主意,郑重谢过德妃,宽心等太后睡醒。总过去一个时辰,正殿里才有动静,嬷嬷进来,请德妃、太子妃过去。 太后果然不打算动内务府的成例,叫太子妃一碗水端平,跟前面嫁出去的三个公主,一样准备。 “回门的时候,我再偷偷给她。德妃有没有主意?我想送她点实在的,但也别太俗气。” “那就是,金银器皿吧?太子妃也是,可别送四公主首饰。她那里,太皇太后的,佟皇后的,温僖贵妃的,再有静贵妃、宜妃的陪送,林林总总算在一起,怕不是够四公主戴一辈子。我听五公主说,四额驸就爱送首饰,连罗刹国的新鲜样子都有。你挑再好的送去,跟那些个一比,总归不起眼。” 石氏办完这事,惦记着赶快回毓庆宫找旧衣服,正要告辞,又被太后叫住。 “孩子,万事,你要以身孕为重。都七个月了,当心些。大热天儿的,派个明白人过来问一句就是,何苦自己跑来。皇上盼你能一举得男,临行前,特意向我提起。打今儿起,我叫四公主替你,五公主如今也能办事了。你就安心保养,不必晨昏定省。太子敢不依,我给你做主。” 石氏要跪谢,太后叫德妃把她拦住。 “你去翊坤宫,叫四公主把一把脉,再开个保胎的方子。让五公主没事便回来吧。那罗刹的话,何必费那么大心神学它!” 德妃送石氏出宁寿宫,仔细吩咐跟着的宫女太监们。 “娘娘的懿旨,都上点心。太子妃母子平安,都有额外的赏赐;出半点岔子,慎刑司可还空着好些牢房。四公主又要理事了,别往她手里撞。” 石氏看事情已成定局,便嘱咐侍女去把账本取来。太监们抬起轿辇,送太子妃前往四公主的翊坤宫,交接宫务。 第2章 命令 五公主念来念去,发音总是不对,被嬷嬷纠正几次后,垂头丧气。 “四姐,这罗刹的话,到底该怎么说?我学满语、蒙语,都快得很,偏学不会这个。” 海枫自打太子妃石氏进紫禁城,便很少再插手宫务,主要在乾清宫,学习怎么办理藩院的事情。听见五公主这样问,认真思索后,给出答复。 “满语蒙语,咱们打小就听太后、嬷嬷们说。虽然没正经学,其实脑子里已经会了。罗刹语确实不好练,平日里又用不上,今天记,明日忘。我也学了好几年呢。现在常用,反而比学时记得牢些。” 五公主头晕脑胀的,索性把纸笔收拾了,挪自己的凳子,到海枫边上去。 “那我好生学,将来也和四姐一样,帮汗阿玛办差!” “你呀,先把宫务弄明白不迟。德娘娘嘱咐我好几次。她不大喜欢你往朝堂上使劲儿。这管家呢,她觉得你日后嫁了人,还能用上,所以支持你学。” “又是嫁人,烦死了!” 今年十四岁的五公主,虽然没有海枫那样惊艳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却自有她的一番气质:小巧的瓜子脸,五官精致利落,没有一处多余的地方,正好显出大眼睛活泼机灵,会说话一般。一把好嗓子,张口恰似银铃丁当响,口角又清楚,快人快语,便是没什么要紧事,遇上她,谁都愿意多聊两句。 “玛嬷成天问我,喜欢哪一家的。四姐,这话我只跟你说,我呀,谁也没看上。一个个的,书不正经念,骑射又不练,文不成武不就,都不如七哥、八哥。嫁给这样的男人,我还不如不嫁,在紫禁城里,当个受宠的公主。” 听完这些,海枫心想,她倒是挺适合穿越到现代的。五公主精通琴棋书画、经史子集,做个大学教授,绰绰有余。 只可惜啊,五公主不可能不嫁。康熙早就开始往她身上琢磨主意了。 海枫把笔撂下,阿香便默默清场,只留自己在屋里服侍两位公主。 “五妹妹,你听我说。汗阿玛还没定下,不过,总就是那几个人。你要是没有心仪的,阿如拉正合适。他潜心向佛,你可以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一年半载不见他。既然他都放弃贝勒爵位,去西藏出家了,那就是佟国舅家的舜安颜,还有费扬古家的几个子侄,或是蒙古的几位王子。” 这些人是太后经常提及的额驸热门人选,五公主都知道,也看过画像。 “四姐,你怎么找到的姐夫呢?我看着你俩,真是羡慕。十三、十四弟偏爱打听战场上的事,恨自己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出去。他俩在宁寿宫,成天说起姐夫多么厉害,又立下什么新功劳。姐夫那样的,才配当额驸。二姐夫我不说他,二姐确实蛮横。那三姐夫……” 五公主掉了眼泪,海枫的眼圈,也跟着变红。 “玛嬷给三姐的陪嫁嬷嬷,回京请安时,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三姐夫就差踩到三姐脸上去。在外头养了多少女人,还,还逛那些不正经的地方。汗阿玛就为喀喇沁的体面,还有三姐夫拒绝噶尔丹的功劳,硬装不知道。我要是嫁给这样一个坏人,我……” 门外这时,响起摇铃的声音。阿香判断出是舒泰打的暗号,有人来了。 海枫给五公主仔细清理掉泪痕,才叫阿香把门打开。 太子妃石氏眼色极快,扶着腰,远远地在一张榻上落座,免得五公主困窘。 “妹妹们不是外人,容我歪一会儿。” 五公主知道,这是太子妃照顾她呢,俏皮地接话,活络气氛。 “二嫂子尽管躺,透出去一个字,都是我的不是。” “哟,五妹妹为何这样说?” “嫂子不知道吗?四姐是这宫里头一个厉害的,凭是多体面得脸的奴才,都不敢讲翊坤宫的是非。那还有谁啊,定是我说出去的!” 海枫一小半捧场,一大半真心,伏在书案上笑个不停。 “这丫头越大,嘴里越没正经的。不知道的听见,还以为我是个母夜叉!” 于是五公主掉泪的事情,就好似没发生过一样,翻篇儿了。太子妃把移交宫务的来龙去脉讲明,海枫叫舒泰收下账本,扭身坐在榻上,给太子妃切脉。 “我总想去蓉妹妹那里看看,又怕太医院那群老顽固多心。挺好的,便是懒怠吃汤药,也无妨,吃些药膳照样滋补。要紧的是,多走动,生的时候,能少遭罪。” “刚才在外边遇上宜妃娘娘,她也劝我多活动。哎哟,瞧我这记性,好消息反而忘了说。汗阿玛把四妹妹的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月。宜妃娘娘听见,高兴得不行。自打去年十一弟因为伤寒没了,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宜妃娘娘笑。” 这话一出,五公主这种还没出阁的少女,不好听下去了,借口去看宜妃,把空间留给海枫和太子妃。 其实这个安排,康熙走之前,已经同太后知会过。海枫通过在宁寿宫的眼线,早打听清楚。 多布在昭莫多的表现,还有后续在西藏事务上的活跃,令康熙十分欣赏。准女婿都二十二岁了,身边还没有侍妾通房,康熙一边满意,一边又有些愧疚。 察珲大汗想抱曾孙。老人家失去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后,身体和精神,一年比一年差。要是有个可爱的孩子冲一下,说不定会好转。 石氏生怕给外面听见,贴着海枫耳朵说话。 “汗阿玛的意思,叫你进门有喜。而且,一定得是儿子。他叫太医检查过妹夫,身体好得不得了,你再调养着,说不定能成。” 石氏本来以为,四公主对阿哥所的弟弟妹妹们多加照拂,又和额驸两情相悦,不会抵触康熙的安排。没想到,她却冷着一张脸,不答应。 “怎么,你不喜欢孩子?” “不是。我喜欢。” 不喜欢孩子,天底下那么多职业可以选,她干嘛当幼儿教师? 海枫只是不喜欢被命令着,去怀孕,去生产,仿佛子宫不属于她,是一个谁都可以用的工具。 生,还是不生,她要自己做主。 第3章 洗三 入秋的时候,太子妃生下一个女儿。 紫禁城上上下下,除了海枫和她一手带大的五公主,都多多少少,带着些许失望。 这倒和小姑娘本人没有多大关系:她健康,红润,哭声洪亮,长得像太子妃,可爱极了。太子很快便接受了石氏没生儿子的事实,高高兴兴地,每天只要有空闲,就回毓庆宫看太子妃母女。 五公主直到洗三那天,才注意到气氛的微妙,趁几位福晋缠住太后说话,把海枫拽到暖阁里喝茶请教。 “汗阿玛平时挺看重嫂子的,怎么洗三的赏赐,都是按着旧例来,半点不多?” “这不是,御驾还没进古北口吗。蓉妹妹刚生完当晚,我就叫十三弟、十四弟去报喜讯给汗阿玛,算算日子,他俩也该回来了。之前的旨意,说若是生了儿子,就按旧例加三成。这话就是,格格不加的意思。” 看五公主似乎没懂,海枫把康熙的习惯,掰开来给她细讲。 “汗阿玛不爱做恶人。要是赏赐呢,他喜欢往上多加;若是惩罚,他常把罪往轻了降。报礼单要记着,别可丁可卯的,内务府每年就那么些银子。而且,这擅自作主,比办不好差事,还容易闯祸。等汗阿玛回宫,看见小格格,若是对了眼缘,自然会再赏。你呀,记着点。我最多再管两个月。现在姨母都常催我,把这些宫务都推了,安心绣几件嫁妆呢。” “好吧,先不说汗阿玛,怎么玛嬷,似乎也不大高兴呢?我知道,她是真心喜欢二嫂子。” 海枫还以为,德妃会指点五公主。 “原来是这里你不懂。就是因为喜欢,太后娘娘才难受呢。眼下蓉妹妹样样出挑,单差子嗣。她只要生两个嫡子出来,那凭谁,都挑不出太子妃的错处。偏是位格格。” 五公主极其不屑地嗤笑两声,把面前的蒸酥酪推开了。 “二嫂子就算一辈子没有生养,那也是昭告天下,风光抬进来的太子妃,将来要当皇后、太后。看玛嬷就知道了。汗阿玛不是她生的,谁又敢轻看宁寿宫?还要嫂子怎么样?她又不是庙里供着的泥胎菩萨,七情六欲都修炼没了。二哥成婚前就有的弘皙,嫂子当亲生的一样在照料。再逼她……” 五公主想说‘怕不是要逼死’,幸好意识到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话,咬住舌头。 海枫想骂她两句又舍不得,掐了下粉嫩的脸颊作罢。 毓庆宫热闹到晚上,十一岁的十三阿哥、九岁的十四阿哥从外面回来,兴奋地找到海枫。 “四姐,我们可算见到姐夫真人了!他真是厉害啊,在马上用火枪……” “先说汗阿玛的旨意。这些等会儿吃完饭,要多少说不得?” 半大小子,吃多少顿都嫌不够。海枫知道上了席面,被规矩拘束着,他俩照样挨饿,于是叫毓庆宫的小厨房另开一桌,挪到白天她和五公主待过的暖阁里。 准备的空当,他俩跟海枫汇报康熙的指令。 “汗阿玛说,既然洗三礼都办了,那就先这样;等小格格满月,再好好请客摆酒席,热闹一番。怎么说,也是太子妃的头一个孩子。” 海枫这才放下心来。 “估摸着,汗阿玛几时回宫?” “要说进京,两三天的事儿。不一定回紫禁城。汗阿玛最怕热的,似乎要去畅春园的样子。” 饭摆上来,海枫陪着两个弟弟吃。 秋天的夜伤人。阿香先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碧粳粥放在桌子中央,舒泰盛出两小碗,奉与二位阿哥。海枫只喝点红豆莲子羹应景而已。 十三阿哥接了粥便吃起来,十四阿哥却不忙,眼睛只管盯着舒泰看,看得舒泰浑身不自在。 “十四爷今儿怎么了?” “舒泰姐姐如今,出落得越发俏整。怨不得大家伙儿抢着要。” 阿香听这话不对,拉舒泰出去,赛纶嬷嬷顶替她们,走上来布菜。 “爷别说笑了,她们轻微,哪儿配啊?” 十四阿哥被赛纶的身份压住,不敢造次,闷头吃饭,一道板栗焖山鸡,几乎见底。铜茶炊上温着当甜点的桂圆梨汤,满屋都是梨子干净的香气。 吃完饭,十三阿哥看出四姐生气,拉着十四阿哥就要跑,被海枫喊住。 “编排完我的贴身丫鬟,这就想走?” “四姐,十四弟还小呢,你多包涵。” 虽然害怕,十四阿哥嘴上依旧狡辩着。 “我编排什么了?五哥到了年纪,不是跟四姐伸手要过舒泰吗?还有八哥,前几年特意请惠妃娘娘说项,四姐就是不给。五哥今年娶了嫡福晋,又立下军功,再找太后娘娘做主,四姐还护得住舒泰吗?” 十三阿哥连推带哄,把十四阿哥带出暖阁,自己又进来,给海枫赔礼。 “四姐……” “没事。他说的也对,我是得抓紧,把舒泰安排妥当。你去歇着吧。我叫你带给多布的话,说了吗?” “哎,说了。姐夫乐得,眉毛眼睛都飞起来,送我和十四,一人一把好鸟铳。还说,等事成,带我们去南苑打猎玩儿。” “那就好,去吧。” 毓庆宫不是说话的地方,海枫回了自己的屋子,叫阿香把舒泰叫来,阿香却不肯去。 “主子,她的心思,奴才都知道。舒泰臊得不行,主子问奴才吧。” 海枫虽然累,但感觉能坚持,泡着脚跟阿香商量。 “你的心思,头几年就跟我说过。不愿嫁人就不嫁。我还护得住你。舒泰可难办。九弟都怂恿姨母跟我开口要她,姨母没答应而已。十弟是自己亲口跟我说的。他们呢,除了看中舒泰的相貌,估计就是图,她在我身边的分量。” “是,舒泰都知道。她是绝不肯背叛主子的,所以总绕着他们走。不过,奴才冷眼看了三四年,七爷,倒有几分真心。” 海枫也知道,她又不瞎。 “七弟要是认真对她好,我愿意成人之美。舒泰家里是不错,配皇子,究竟差一大截。我最多,把她抬举到侧福晋上。你去问问她。要是不想当妾,我再给她寻个好的,为人正室。” 阿香看海枫的银盆里热气稍减,又添进去些沸水。 “主子,不是这个难。七爷生性不爱争抢,他额涅又只是个贵人。本来就是没说破的事,被五爷这么一搅和,七爷更不敢要她了。” 海枫一想还真是。七阿哥,小时候阿哥所吃点心,都不敢第一个伸手。舒泰跟他眉来眼去三四年,七阿哥愣是没正式跟她这个四姐说过。 舒泰再体面,不过宫女而已,没有资格对皇子们挑三拣四。眼下,还是以海枫自己不愿意给当说辞。 但就像十四阿哥说的那样,太后要是为五阿哥出面,她还真不能硬扛下去。 “阿香,你们打点几件衣服。咱们随时,要去畅春园。我呀,一定要让舒泰和七弟,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4章 刁奴 是夜,海枫叫阿香收拾好行装,便吹灯睡下了。 心里有事,她睡得很浅:按七阿哥的性子,主动开口估计没戏;要是她去问呢,又显得舒泰上赶着。这事不好办。等明天,舒泰平静下来,愿意沟通时,再好好跟她商量一次。 海枫打算做两手准备。舒泰大好年华,何必在犹犹豫豫的七阿哥身上虚掷。就看这两个人,感情到底已经走到了哪一步吧。 半梦半醒间,海枫恍惚听见,外面有女人在哭似的。 “阿香,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主子也听见了?奴才还以为听错了。这就去看看。” 她一开门不要紧,引得翊坤宫外站着的一个宫女,几乎要和守宫的太监们拼命。 “阿香姑姑,我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绿茹呀!放我进去!” 当值的太监不敢放人,阿香提灯过去,认出确实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女。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一个人出来,不怕慎刑司的规矩吗?” “姑姑,太子妃娘娘叫我来求四公主,千万过去一趟!” 这么大动静,连宜妃都惊动了,派人出来问消息。阿香认识太子妃将近十年,知道她向来稳重,如此行事,定是了不得的变故,做主带绿茹进来。 “请宜妃娘娘歇下吧,公主殿下明日自会去解释。” 绿茹平时常来翊坤宫给海枫送东西、问事情,不用阿香带路,急匆匆往里头冲。海枫刚披衣坐起,猛然间看见她哭哭啼啼撞进来,吃惊不小。 “奴才给四公主请安。” “行了,这些虚礼大可不必,说吧,毓庆宫怎么了?” “公主,主子求您快去看看,太子爷要杀人呢!” 海枫没有浪费时间在唇舌上,让阿香把富察嬷嬷叫起来,即刻出门。 “不用轿,他们准备好,追上来就是。只咱们四个走,路上再问缘由。” 绿茹帮海枫换衣服,嘴上不停,描述刚才的突变。 “十三爷回来,捎带着皇上批完的折子、几封信。爷本来想明日再看,今天就陪着娘娘和小格格。娘娘就劝爷,还是看看吧。于是奴才几个伺候着,搬了一张书案在里屋。结果不知怎么的,爷看完一小半,忽然生了大气,叫毓庆宫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全站出来受审。爷拎着剑,说要是找出贼来,当场砍了!” “贼?” “是啊,可宫里没听见丢东西。” 海枫严严实实裹了银鼠斗篷,富察嬷嬷和阿香把灯笼、手炉都备好,她们便出了翊坤宫。 一路上,绿茹又补充不少细节,海枫逐渐猜出端倪。 石氏进宫,海枫把在毓庆宫的眼线,撤得干干净净。这是对太子妃应有的尊重,同时,她也不想和太子绑定太深。索额图总把她当假想敌,时不时找茬。 现在看来,这一步走得太急。 等她们赶到,毓庆宫的院子里,跪着二十多个太监宫女,全吓得只剩下哭。海枫没有过多停留,一直小跑着往里头去,终于看见在砸门的太子妃。 “蓉妹妹,别急,我来了!” 石氏抱着刚落地三天的女儿,六神无主。小女孩儿哭得撕心裂肺,乳母们又不敢上前哄,哭声回荡在夜里,分外扎心。 “四妹妹,我就知道,你心善,一定会来。咱们一起进去,劝劝他。” “好,我都知道。太子哥哥也是的,才哪儿到哪儿啊,竟气到这个地步。” 海枫不像石氏那样关心则乱,喊两个壮实的太监过来,硬把门撞开。太子提着剑出来,发现是她,气愤转为羞愧,哐啷一声,把武器丢在地上。 “深更半夜的,劳动你了。” “折子呢?哥哥能否给我看看?” “案上呢,你自己找找吧,我去看看孩子,怕不是,把她吓坏了。” 海枫在凌乱的笔墨纸砚间,总算找到那封皱巴巴的折子,和康熙斥责太子的密信。 毓庆宫膳房的花喇、额楚,茶房的雅头,还有哈哈珠子德柱,于太子监国期间,公然打着太子的名头招摇过市,受贿行骗。上谕,除罪行较轻的额楚终身圈禁,其余三人,全部处死。 康熙的信,措辞冰冷,警告太子约束好下人,绝不能再犯。 太子向来不在奴才的管理上留心。从前几年,毓庆宫的仆从,都是海枫在遴选、监视,好在没出过大差错。这回,恐怕是太子妃孕期专心保养,疏于提防,叫居心叵测的外人,趁机渗透进来。 想夺嫡的几个皇子,谁都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阿香领着太子妃身边的人,进来收拾满室狼藉。等陈设都恢复完毕,海枫亲手把太子妃安置在床上休息,哄睡了孩子后,坐下来帮太子分析情势,劝他冷静。 “汗阿玛,信虽然写得口气凶些,我看还是信哥哥的。不然,侄女的满月,汗阿玛不会管怎么张罗。眼前头一样要紧的,得先查清,还有没有漏掉的。再把毓庆宫里的人,仔细筛一遍。平日里,他们都跟谁走动得亲密?若抓住同伙,太子哥哥把人往慎刑司一交,汗阿玛还疑心什么呢?” 太子阴沉着脸出去审问。 石氏躺不住,坐起来跟海枫说私房话。 “都怪我。太医说孕中不宜多思,对孩子不好,这两三个月,我就没怎么管过下人们。要是我还跟从前一样盯着……” 海枫觉得,太子妃再这么自责下去,非产后抑郁不可。 “不是!我的嫂子,你就差睡觉都睁一只眼了。趁这回出事,让太子哥哥学着怎么分辨手下吧!从前还能说他年轻不经事,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儿女双全的。怨不得汗阿玛出手重。” 阿香进来,说翊坤宫的轿辇刚到了。石氏连忙请海枫回去。 “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四妹妹快回去睡吧。等盘查完毓庆宫,我亲自登门道谢。” 回去一路上,海枫的脸色都极难看。阿香重新收拾完床铺,请她就寝。 “主子心疼太子妃吗?” “不全是。我更心疼小格格。她有什么错。好好的洗三礼,全给毁了。” 出手的人,真是够狠。 太子本来逐渐被康熙冷落,全靠太子妃周旋,又缓过一口气。所以,他就挑这个时机发难,太子妃再含糊一点,都会被击倒。 海枫隐隐觉察出,紫禁城的储位之争中,出现了一位不容小觑的选手。 会是谁呢? 第5章 满月 小格格的满月礼,最终定在畅春园办。 康熙处死太子宫中属人的命令,果然引发朝堂诸多无谓的猜测。小格格的满月隆重些,正好消弭这些谣言,因此康熙叫海枫张罗得十分盛大。 不过,这一天,主办人却不能出席。多布也来,按规矩,她得回避。 不过,海枫偏要借这个机会见他。 五公主天还没亮就过来帮忙。 “四姐你放心,都在我身上,还有王贵人拉着汗阿玛呢,你呀,放心去见姐夫。” 海枫早把宴席上的流程、注意事项等,一条条写成单子,封好交给五公主。 “不必惦记我的事,先把差事办妥当,你头一回挑大梁。有难住的地方,问问德娘娘或我姨母。” 舒泰捧过一副东珠缠金丝头面,珠子颗颗晶莹圆润,更难得的是,大小几乎完全一样,均比莲子米略大些。五公主看见,啧啧称奇。 “要说宫里谁最富,一定是四姐。” “你捡自己喜欢的换上,撑一撑场面。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我不能转送。你喜欢东珠,我回头寻好的,再给你打新首饰。” 德妃满心想让五公主在宗室里,好好露一露脸。这样,额驸人选,说不定还能再多几个。即便今天多布不出席,海枫本来也不打算出去,压住五公主。这具身体发育到十九岁,像颗千雕万琢过的宝石一样,光彩四溢,收也收不住。 五公主克制地只选了对耳环,侍女用手绢子垫着,服侍带上。铜镜里映出的少女,平添三分贵气。 “那我走了,四姐,晚上见。” 酒席摆在湖边的延爽楼。五公主到的比谁都早,最后一次清点酒水器皿,按花名册点名。 吉时将至,太后带一众妃嫔前来赴宴,看见五公主有模有样的,笑着点头。 “布置得不错。你今儿比平时还稳重,像个大姑娘了。” 身后的德妃连忙谦让两句,看见那对耳坠子眼生,开口问道: “哪儿来的新鲜首饰?” “四姐借我的。” 宫中女眷们,口中夸着两位公主姐妹和气,按位份落座。宗室里的宗亲们又陆续到了,五公主陪着太子妃石氏迎客,脸上肌肉逐渐僵硬。 趁个没人的空闲,太子妃拉五公主坐下歇会儿。 “幸亏有这个好地方,又有四妹妹的巧法子。不然来客比这多一倍,怎么撑的下来?” 原来这延爽楼,左为式古斋,右为绮榭,两栋楼陈设布局,几乎完全一致。海枫便出主意,把男女宾客分开,一边占一楼。这主意刚提出,便得到太后的大力赞成,康熙不管乐意不乐意,只能同意。 太子那边叫了四阿哥陪着。因为各府大多男女携伴而来,男宾处也是这时候得闲,派个小太监过来,看望太子妃。 “娘娘万福金安。爷问娘娘,这边如何,可累不累?” “还成。总来了一多半儿了,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客就能到齐。爷那边儿呢?” “爷好着呢。直夸四公主的法子妙。” 不光太子中意这个安排,来赴宴的王爷贝勒们,大部分也喜欢。连听差的都是一水儿的太监,嬷嬷宫女全无,说话可以轻松些。 康熙掐着时辰到,身后是其余皇子,到十四阿哥为止,一共十位。除了四岁的十五阿哥和两岁的十六阿哥,全部都在。 再有,就是塞到哪桌都别扭,结果被大阿哥拽到皇子队里的多布。 主宾皆至,太子和四阿哥从外面收拾了进来,康熙简单说了两句,便命开席。 因为请的人多,两边楼里都坐的满满当当,再摆不下戏台。内务府调来五六条大船,把管弦安置在船上。箫索叮咚,穿过水波湖面,更加动听。准备好的曲目演完,康熙竟还没有听够,又点了几首素日里喜爱的古曲。三阿哥答应着去传旨。 太子叫四阿哥帮手,自康熙起,自上而下斟酒。 “汗阿玛日理万机,还来为小格格的满月,增光添彩。儿臣不胜惶恐。” 康熙接下酒杯一饮而尽,外面正好开始演奏《水龙吟》,绵远悠扬,席上人纷纷侧耳倾听。一曲演毕,湖上清风徐徐,余音缭绕。康熙顿感朝政带来的烦闷,都被这美景佳事,带走大半。 “今儿这宴席,办得不错。你和太子妃,都用了心思。” “能得汗阿玛喜欢,儿臣欢欣鼓舞。” 太子得了夸奖,再下来给各位王爷斟酒时,眼光所到处,尽是笑脸。 席间热闹时,隔壁楼上,太后派嬷嬷过来,请康熙过去坐坐。 “娘娘说,请皇上过去听听。位置远近不同,音乐声似乎也有变化呢。” 康熙站起来应了,嘱咐大阿哥。 “朕过去给太后请安,待会儿就回来。若有什么要紧的事,你过来告诉。” 皇上这一走,席上瞬间活泛起来,尤其十阿哥、十四阿哥,早绷得难受,撸起袖子,就要找人划拳。 五阿哥也爱热闹,跟着一块儿起哄。 “这才像吃酒的样子。但可有一条,我不跟四姐夫喝。在漠北我可算见识了,三大坛下肚,脸不红气不喘的,跟他喝,非喝趴下不可!” 多布等这个机会,早等得不耐烦,站起来邀十三阿哥。 “你们叫我坐一起,又不带着我喝酒。罢了,十三弟带我逛逛园子如何?” 十四阿哥按照事先说好的套路,提议坐船逛。 “要说畅春园哪里好,头一条数湖水清亮。就这个,蒙古少见稀罕。正好内务府有,叫他们腾出来一条,给姐夫坐如何?” 大阿哥看多布很感兴趣的样子,就叫太监去准备。 “春天比现在好看,桃花堤上,嫣红一片。” “那我可等不得。” 十三阿哥听出多布一语双关,忍住笑,拉他出了延爽楼。 “姐夫放心吧。五公主估计这会儿,正跟汗阿玛和太后娘娘,提起王贵人和她两个阿哥。再有德妃娘娘帮忙撺掇着,那必定要抱来看看。一通家长里短折腾下来,一个时辰准有了。” 内务府叫船靠岸,十三阿哥和多布上去,上面负责撑船的,都是海枫的亲信。 “给十三爷、额驸请安。” 两边心知肚明,没有过多交流。驾娘一篙点开,棠木舫迅速离岸,往海枫所在的露华楼方向驶去。 第6章 试婚 和延爽楼的繁华喧闹一比,露华楼落寞到,有些许格格不入。 多布告别十三阿哥,快速下船。他还没适应泛舟湖上,微微带着晕眩,飞快地跑上了楼。 “枫儿,你在哪儿?” 他回到足足十二年前来过的楼中央,却没看到想见的人。 忽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多布回头,瞬间,被美到说不出话。 好比,刚刚乘坐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 天旋地转。 海枫穿着一件,墨绿漳绒做成的抹胸晚礼服,白嫩平滑的肩膀,一览无余。没有花边,没有褶皱,多余的装饰,一丝丝都没有。阿香的裁剪,完美贴合她的曲线。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这个时代没有拉链,只能盘起一颗颗扣子,藏在腋下。 三千青丝散落,半点珠饰全无,只有一串绿宝石项链,静静躺在胸前。 要是能有双高跟鞋,就跟现代的晚宴装束一模一样了;但海枫怕太出格,解释不清,规规矩矩穿了双平底绣鞋。 “怎么样,好看吗?” 多布在莫斯科看见这串项链时,就认定它是海枫的,花重金买下。不过他这些年买的首饰也太多,后来就不大记得了。 为了这份礼物,枫儿还做了这么漂亮的裙子去配。 他不说话,一步步走到海枫面前,指尖先抚摸过水滴状、婴儿手掌大小的宝石坠子,然后便不受控制地,去描摹下方的起伏。 要不是衣服贴合得紧密,就叫他得逞了。 海枫啪地一声,把多布的手打掉。 “问你好不好看,动手动脚干什么?” “你穿成这样,又不许我沾一沾身。公主殿下好狠的心,是要逼死为夫吗?” “我穿,那是我愿意穿,不是单为了给你看才穿的。老实点。” 海枫提起裙摆,优雅地下了楼梯。多布无可奈何,按照在莫斯科学的礼仪,给她搬凳子,然后自己才坐下。 “我还以为,你是思念我,才费力安排。” 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海枫不厚道地笑了。 “这个缘故,大约占个三成。其他七成吗……在多伦诺尔,淑慧长公主以为,你跟我亲近过,说了多少难听的风凉话。可咱们见面,汗阿玛点了头的。我又没有闯祸,枉担这个虚名,越想越过不去。我还偏要就在这里,跟你真幽会一回。不然,我岂不是吃亏?” 多布听完,又觉得有戏,试探着抓海枫的手,看她没有生气,顺着往滚圆的胳膊上摸。 “是,公主殿下,不能吃亏。” “少油腔滑调的,有事问你。太子哥哥手下的奴才胡作非为,是谁告的密?” “不好说。不过,肯定不是大阿哥。他的事我都知道。看情形,像三阿哥。” “怎么推断出来的?” “你想啊,这事早不告发,晚不告发,正好太子妃临盆在即,才捅到汗阿玛面前。几个不入流的奴才,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对太子来说,不痛不痒。可太子妃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会受打击。这么细腻的手段,不像男人,倒像女子。我猜,就是淑慧长公主出的主意,三阿哥找人办的。” 海枫仔细琢磨,觉得可以顺着这个猜想往下查。 虽然这个时间点,宫中嫔妃都能拿捏,但海枫在紫禁城前前后后加起来,住了二十多年,对妃子们的人品性格,摸得一清二楚。 太子妃不光在康熙身上下功夫,对后宫众人都殷勤备至,人缘向来不错。女子生产时,有多么的痛苦,在这个时候去攻击太子妃,是一种越过底线的行为。 除了一直没能融入妃嫔集体的佟家五小姐,海枫对其他人,都有把握,不会如此冷血。 多布趁她聚精会神地想事情时,把凳子挪到紧挨着她的位置。 “枫儿,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什么?”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孩子啊?” 海枫莫名其妙。 怎么谁都问她这个问题? “喜欢啊。” “可是,我不喜欢。我们这次,能不能,不生孩子啊?” 多布的眼神,那么诚恳,不像在开玩笑或说谎。 “为什么?” “你关心孩子,或许,会超过关心我。你有没有听说,阿奴可敦的事?” “嗯。” “枫儿,她就死在我眼前。为了她的女儿。你再也不许那样了,把我一个人扔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抱紧彼此。 多布坚硬的骨骼和肌肉,把海枫都给弄疼了。 窗外,湖面上,喧闹的演奏,仍在继续。 和窗内的悲伤,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汹涌的情绪平复后,海枫伏在多布的肩膀上,平静地转述康熙的要求。 “汗阿玛,让我进门有喜。咱们从前用过的法子,要是被他察觉出来,该怎么说呢?这里是京城,不是漠北,我再厉害,最多瞒住几个月。时间一长,我没有怀孕,他就会派人来诊脉,或者,逼你纳妾。我可没那么大度。” “只要你点头,我去跟他说。出来的时候,祖父那边,我都说完了。” “好。你不喜欢,不想要,那就再等等。” 相聚的时间,再长也嫌短暂。 海枫估计,康熙快要发现多布不在席上了,催他回去。 “不过只剩两个月,再忍忍吧。你帮我跟七弟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 “为了舒泰。就是,我另一个侍女。” 海枫把这一对的故事,几句话讲完,多布不大赞成,她去问七阿哥这个主意。 “照你这么说,舒泰是个好姑娘,想要高嫁,或者当个正妻,轻而易举。七弟几年过去,都不给她一句准话,我看,给他舒泰,不合适。” “我也知道啊。可是舒泰真心喜欢他,不愿嫁给别人。总得先问清,七弟是不是诚心才行。” 多布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个主意。 “我记着,你们这些公主成婚,要先派个试婚格格给额驸对吧?我上次因为身边有人,就给免了。” 海枫对这个话题膈应得不行,没有开口,敷衍地点了点头。 多布看出她吃醋,赶紧解释。 “我早在汗阿玛面前推掉了。我提起这个,是想问问七弟:舒泰当我的试婚格格,他觉得,怎么样?” 第7章 外宅 多布从露华楼出来,紧赶慢赶,总算抢在康熙前头,回到延爽楼。 五阿哥几个喝得不亦乐乎,看见他回来,并没怎么在意。只有八阿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姐夫觉得,湖景怎么样?” “哦,不错,春天里桃花一开,一定更好看。” 大阿哥这时从女宾的楼里回来,看见五阿哥他们闹得有点过分,低声警告。 “汗阿玛说话就回,你们喝点醒酒汤吧。” 九阿哥酒兴正高,听见这一句,闷闷不乐。 “汗阿玛自己不怎么爱酒,平时也不准咱们多喝。好容易逮住这个机会,多喝两盅,又得撂下。” 多布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自然地试探七阿哥,正巧这句抱怨凑上来,打算做点文章。 “要不,这里完了,出去接着喝?” 五阿哥在军中,见识过多布手眼通天,什么都有本事安排,顿时来了兴致。 “我要去,你们呢?” 九阿哥、十阿哥也都说要去。多布眼盯着七阿哥问他。 “七弟不肯赏脸?” “姐夫哪儿的话?可不知去哪儿呢?” “放心,九弟、十弟年纪不大,我哪儿能带坏他们。” 大阿哥在出征准噶尔的几年内,受皇上信任,是朝中大臣们肉眼可见的程度。于是渐渐地,有人开始投靠过来,送礼行贿。即便没有多布的银子,他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富裕。 甚至富裕到,养得起外宅。 “大哥能不能安排下,咱们得去个清净所在。” 多布知道,最近大阿哥从南边某个官员手里,收下一座小宅子,并两个扬州瘦马。他只是还没查清楚,那个官员是谁。 刚才一直不表态的八阿哥,此时也表示愿意去。 被弟弟们期盼的眼神围绕,大阿哥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吧,要去便去。但九弟、十弟,不能待得太晚。太后娘娘知道了,我得挨家法。” 这边刚刚商议完,康熙就回来了。有个出去玩儿的盼头,阿哥这桌,格外地老实,都站起来请安。 宴席开到未时刚过便散了。康熙要回清溪书屋补个午觉,大阿哥和多布趁着他高兴,上前请旨。 “多布来京城快一个月,总没正经给他接风洗尘。我们一起去过漠北的,在加上九弟、十弟,今日给他热闹一番。” 康熙大概猜到他们去干什么,微笑着表示允许。 “老九、老十必须按时辰回畅春园,其余的,你们随意吧。” 多布跪下谢恩,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起驾走了。五阿哥他们忍到最后一刻,等康熙完全听不见他们,才迫不及待地议论起来。 “我就说,姐夫去求,汗阿玛没有不准的。姐夫是妥当的人嘛,汗阿玛常说的。快走快走!” 大阿哥的新外宅,说来也巧,就在阿香家附近,离瑞香坊不太远。九阿哥偶然间瞥见招牌,招呼多布往马车外边看。 “姐夫知道这是四姐的产业吧。这么多姐姐妹妹里,我最佩服她。这买卖经营十多年,现如今不仅京城里算头一号,分号都开到山西、江宁、盛京去了。十弟,你有温僖贵妃娘娘留下的一半股子,最懂的。跟姐夫说说,每年进多少银子?” 十阿哥是个有钱就花的少爷,不懂这些。 “额涅临走时,托四姐帮忙管着产业,说我心里没成算,都给我怕败光了。不过,每年只要支取不超一万两,四姐不问我拿钱干什么。我就照着一万两花,过得挺舒服的。” 恰好说到这里,马车停住,众人一起下去。 宅子里早备下两桌精细酒菜。大阿哥嫌这样说话不够亲热,拼成一桌,七个人落座。两个扬州瘦马,不过弹琵琶唱曲而已,不跟他们坐在一处。 七阿哥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言不发,闷头喝酒吃饭。多布便把话题,渐渐往舒泰身上带。 “大哥这个好去处,府里福晋们知道吗?” “应该是还没听说,等她们听见风声,再告诉吧。” 五阿哥今年刚迎娶嫡福晋,懂得其中利害,笑嘻嘻地打岔。 “姐夫趁还没迎亲,多见识些吧。四姐我可知道,她绝不准姐夫纳偏房。” “那可未必。你四姐还是识大体的,叫人出来问我,试婚格格选谁合适。” 多布不要试婚格格也好,接受御医检查也好,都是在康熙授意下悄悄进行的,几个阿哥都不知道。 “我哪儿知道谁合适?不过,你们不是常说起,四公主身边有个舒泰,长得怪好看的。我寻思着定她,估计不会受委屈。就怕五弟、八弟不高兴。” 八阿哥想要舒泰,主要冲着能借机拉拢住海枫,美色倒是其次。他听多布语气很是认真,便决定放手。本来,妻子的贴身侍女,照惯例,都是留给丈夫做通房的。作为额驸,多布有优先权。 “我不介意,姐夫当要就要。五哥呢?” “嗨,一个宫女,姐夫喜欢,那就是姐夫的。” 九阿哥、十阿哥,四只眼睛都粘在两个唱曲儿的身上,随声附和。 跟总板着脸做事的舒泰一比,眼前眉毛眼睛都会说话的美人,更值得他们的注意。 七阿哥听着刺耳,看准桌子底下,哪条腿是多布的,踢了一脚。 多布会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借口要方便,出去等七阿哥。 果然,没过多久,七阿哥便怒气冲冲地出来了。 内城妥当的宅子难找,眼前这个,还是送礼的官员费了一番周折才弄到手,添置完家具便匆忙交到大阿哥手里,院子里景致不得章法,种的都是果树。多布倒很喜欢其中一棵正结果的枣树,不嫌弃它歪歪扭扭的姿态,站在树下,揪几颗如红玛瑙般鲜艳的枣子吃。 “七弟,这还挺甜的,你要不要?” “姐夫,我,我有事跟你说。” “哦,好,你说吧,我听着呢。” 七阿哥这次终于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对多布摊牌。 “姐夫,舒泰,你别要她当试婚格格。” 嗯,这还差不多。 一个男人,若是连要个女人都婆婆妈妈地,成不了大事。 多布这样想着,从枣树的枝桠中间钻出来,郑重向七阿哥发问。 “你倒说说,为什么?” 第8章 凌迟 “姐夫,舒泰跟在四姐身边十多年,忠心耿耿地办差。她值得个好婚配。舒泰家里没有儿子,要她招上门女婿,本来就难寻下一个合适的。你,你再夺去她的清白,那,她还怎么……” 这勉强拼凑出来的借口,说到后面,七阿哥自己都开始别扭。 多布有些失望。七阿哥,在战场上倒是挺可靠的,怎么一回京城,怂成这样。 “她是你四姐贴身的人。日后我们成亲开了府,四公主不会亏待她。不放出去配人,留在府里伺候我,她的娘家,我自然照拂。不比寻个上门女婿强些?行啦,进去吧,不然里头该着急了。” 多布大踏步地往回走。他毫不犹豫的动作,扰乱七阿哥的心神。 “姐夫,你把她,给了我吧。” 十七岁的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争取。语气中的平静和坚定,把他自己都吓到了。长期的宫廷生活,只教会他怎样委曲求全,谦让自保。 “嗯,这还差不多。” 多布随手抓了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听差。 “进去告诉大爷一声,七爷醉酒反胃,我送他出去,说话就回来。” 七阿哥反应很快,右手扶着枣树的树干,装作呕吐的样子。 听差答应下来,多布搀扶着七阿哥,走出大阿哥的外宅。 早有一辆二等马车,停在外头。赶车的是巴勒仲,跳下来给七阿哥行礼。 “七爷,王爷,请上车。” 巴勒仲只管把车往僻静处赶去,慢悠悠转圈子。多布在车上,细细盘问七阿哥。 “既然有意,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跟四公主开口要她?” “我,我又不能娶她做嫡福晋。四姐那样回护舒泰,我还以为,她不是回家招婿,就是嫁给好人家为正妻。不论哪样,都比嫁给我一个无权无宠的皇子强。” “是吗?七弟,我不觉得,你比汗阿玛任何一个皇子差。文武双全,样貌端正,为人厚道。我与你相交,除了优柔寡断以外,找不到短处。” 苦笑,挂在七阿哥的嘴角。 “出身不好啊。我额涅,内务府一个小小的司库之女,汗阿玛多少年不翻牌子了。当年在阿哥所,我,还有三姐,要不是四姐明里暗里护着,一顿饱饭都吃不上,成天挨饿。我又不像八弟,能说会道,在汗阿玛面前有份量。” 因为怕巡街的兵丁注意到,马车内,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明瓦灯笼。多布看不清七阿哥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听觉告诉他,可以冒个险。 “我听汗阿玛的话,学着读史书。说的不对,七弟多包涵。三国有个刘备,当上皇叔前,只是个卖草鞋的;明朝的开国皇帝,为了不饿死,出家当和尚化缘。七弟正经是汗阿玛的儿子,不比他们出身强?” “姐夫,你,难道说……” “我在问你,想不想当皇帝。” 七阿哥有种,立刻从马车上跳下去的冲动。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姐夫怎么能……将来当皇帝的,自然是太子啊!” “是吗?回京这一路上,你没看见?大阿哥、三阿哥、还有八阿哥,在汗阿玛那里,给太子使绊子,无中生有。太子迟早有一天,会毁于谣言之下,丢了储位。” “那,也轮不上我。他们都有帮手,我没有。” 多布几乎一字一顿,将对权力的诱惑,砸进七阿哥的耳朵。 “只要七弟有胆量,我和四公主,就是你的助力。” 再不回去,大阿哥恐怕要生疑。 多布叫巴勒仲往回走。 “七弟想好,便来找我。舒泰,我给你留着。” 车轮碌碌,消失在黑夜深处。 多布回到庭院中,大阿哥竟也在那枣树下站着呢。 “送走七弟了?” “嗯。怎么,席散了?” “八弟送九弟、十弟回畅春园。五弟……在里面。” 估计,正在和两个唱曲儿的狎昵。 大阿哥不出来,五阿哥不方便玩儿得太开。 多布跟在大阿哥后面,往书房走去。 “你不介意,五弟动你的外宅?” “两个女人而已,又不是我正经报给宗人府的福晋。老五喜欢,送给他又何妨?” 书房里,大阿哥给多布准备了两个清白的丫鬟,一开门,一对美人,齐刷刷跪在地上请安。 多布看见,就没往书房里走。 “有正经事说,她俩在这儿,算什么?” 大阿哥只好挥退两个姑娘,另叫亲随准备茶水。 “你就这么怕四妹妹?” “怕啊,我不应该怕吗?你自己看看,那两个加在一块儿,能不能比上四公主一根手指头。为了她们,惹公主生气,我又不傻。” 茶是好茶,但清茶多布喝不惯,浅尝一口便撂下了。 “噶尔丹的儿子色布腾,现下如何?” “关在理藩院呢,汗阿玛叫尚书三天两头去监视,然后写折子报上来。我看见折子几回,说是,能吃能睡,给个小玩意儿,能高兴大半天。汗阿玛看完,说他待斩之人,自有待斩之福。” “那这么说,汗阿玛,还是想杀他。” 大阿哥左手盘一串核桃,饶有趣味地看向对面的多布。 “你难不成,还想救下这孩子?” “留着,比不留强。策妄虽说不如噶尔丹,却不是个废物。哪天他羽翼丰满了,或许又想生事。除掉他不难,可,再换一个,估计还是靠不住。色布腾就不同。他,是个真正的庸才。丢进富贵声色中,养上几年,肯定就跟刘备的儿子阿斗一样,乐不思蜀了。他是噶尔丹的儿子,回漠西即便当不上大汗,也能分出一大片属地出来。” 大阿哥把这个主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觉得还真是不错。 “可是谋逆,按吴三桂的例,要断子绝孙的。吴应熊娶了建宁公主,都没能逃过。色布腾,凭什么免死呢?要我为他说话,万一因为这个,惹汗阿玛不自在……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所以啊,我刚刚,出去送七阿哥。那是个,老实厚道的人。” 大阿哥略微思索片刻,便明白了多布的用意。 “收纳七弟到我麾下,也好。他虽然一无所有,紧要关头却用得上。这老实人,从不说谎。冷不丁说一次,大家伙儿都不会疑心。好,你把他拉进来。” 他们又商议了两件事,管家过来,说五阿哥要回府了。多布起身时,又被大阿哥喊住。 “瞧我,忘记说好消息了。杀你阿布的大喇嘛伊拉古克,策妄派人送进京,现押在大牢。按你的意思,刑部拟定好罪名,折子,已经交到南书房。” 多布以茶代酒,谢过大阿哥。 他偏不在漠西报仇,留伊拉古克的命到京城,为的就是,让他受这世间,最痛苦的极刑。 凌迟。 第9章 握手 听闻多布的野心后,七阿哥失眠三天,终于忍不住,去找海枫摊牌。 办完小格格的满月礼,所有人第二天就集体回了紫禁城。翊坤宫他是常去的,熟门熟路,赛纶嬷嬷上的茶水招待。 “对不住七爷了,宜妃娘娘和佟妃娘娘都在里面,正说话呢。七爷稍等等。” 赛纶嬷嬷随着年龄渐长,格外爱看这些花好月圆的喜事,跟七阿哥说话时,不免露出些口风。 “公主都打点妥当了,奴才对的单子。舒泰只要跟着去了公主府,忙过头一段,就能放出去。七爷怎么这样心急,直接找上门。刚才,差点和舒泰撞上。” 七阿哥越听,越察觉出不对。 他既然没有答应多布去争储,那舒泰最多就是不嫁,等着他投靠过去再定而已。可赛纶嬷嬷的意思,不就是说,已经定下要给他吗? 茶喝到一半,宜妃和佟妃一前一后出来了。七阿哥上前请安,宜妃也是笑咪咪的样子,欲言又止,对着他点点头就出去了。 富察嬷嬷打起帘子,七阿哥低头进了海枫的屋子。 “四姐好。” “来了?坐吧。” 阿香正烧熨斗,烫平几块绸布,所以屋里比外面热些,空气中还飘着白色的蒸汽,时有时无。海枫嘴里跟七阿哥说话,手上绣着个品蓝色银线荷包,手指在竹绷子上,翻飞不停。 “七弟你常来,我就不客气了。太子妃嫂嫂身体没大安,满月礼那天又累着了,我丢不开宫务。别的可以偷懒,这荷包是爷们儿在外头行走的脸面,我还是想自己动手。只能趁有空闲的时候,补上两针。” 七阿哥去给生母请安时,次次都能遇上她在做针线活儿补贴零花钱,对这种场面,不仅不觉得失礼,反而感到亲切。 “四姐只管忙,我也没多大的事。” “那,我就先说我的牵挂。舒泰跟着我也没享到多少福,成日提心掉胆的。她跟阿香,在我心里,跟五妹妹不分上下。我出一万两银子,给她办嫁妆。你姐夫出五千。” 海枫眼睛只盯着布料上的经纬,耳朵等着七阿哥的回复,却迟迟收不到回音。她绣完一支线,抬头看时,才发现七阿哥紧咬着嘴唇,像是忍住眼泪的样子。 “你怎么了?” “四姐,姐夫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还能怎么说?你既开口,她也愿意,那还犹豫什么。舒泰都是大姑娘了,早早办完,免得耽搁你俩呀。” 七阿哥满心要说储位的事,阿香又在,支支吾吾不敢言语。海枫接过新的针线,低头继续做活。 “你不必顾忌阿香。要是连她都背叛我,那我在这世上,就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那,我就直说了。四姐,姐夫问我,想不想当皇帝。” “嗯,我知道,他第二天就递信进来了。我觉得,这主意挺好。” 这句话说完后,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寂。绣花针穿过绸缎,极有规律地发出些小小的爆破音;熨斗烧开了,水在沸腾,咕嘟咕嘟,不安地冒泡。 七阿哥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姐姐的语气,平常到仿佛在说,中午留下吃饭吧,有你喜欢的菜。 “四姐,你觉得,我该做皇帝?” “嗯。你很好。为什么不能?” 海枫终于把一只振翅高飞的雄鹰绣好,反复端详后,颇为满意,交给阿香整理。 “七弟,你很好,我早几年,也动过这个心思。看你总是淡淡的,不爱往人前凑,就给搁下了。难得多布跟我想到一处去。当然,你若是不愿意,就当咱们没说过这话。” “我的额涅出身低微,四姐不嫌弃吗?” “你呀……心思怎么这样重。我虽没正经去过上书房,也知道司马迁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的额涅,祖上好歹有军功,现下又拨出包衣;八阿哥的生母良贵人,还出身辛者库呢,他都敢争一争,你又哪里低了?” 海枫坐得太久四肢僵硬,站起来缓缓走动几圈,静待七阿哥想清楚。 纷乱的思绪,像流水一样,从七阿哥的脑海滑过。他想努力全部抓住,却拣了这个,丢了那个。思考半天,嘴里却只冒出仅剩的最后一个。 “那,宜妃娘娘的五哥或九弟,四姐为什么不帮?” “哎哟,这个话呀,都不知第几个人问过我了。但我每次,好像都答得不一样。” 不过这次,一定是她想得,最清楚的一次。 海枫自己搬凳子,放在七阿哥面前,与他面对面,眼神相接。 “我在南书房,帮汗阿玛处理奏折,今年是第六年。六年里,我感触最深的,就是老百姓,想遇上个好官、清官,太难了。他们削尖脑袋,争钱争地争女人,就是不把心思,往爱民如子上用。汗阿玛心里都清楚,但他不管。五弟和九弟,还不如汗阿玛呢。你不一样。你或许才华不出众,但够用。而且,你是个,真正善良的人,会是好皇帝。剩下的,我来帮你。” “帮我?” “也是帮我自己。索额图盯着我呢,他知道,我想当镇国公主。” 说到这里,七阿哥终于理清了思路。 “镇国公主,是,是说,武则天的太平公主吗?” “对。七弟,你说,我能当吗?索额图在私宅里,对着他那群无用的党羽,笑话我痴心妄想。其实当年,我只是在青城行宫,说出来吓唬吓唬佟国舅而已,没有当真。可是这六年来,我哪里又比皇子们差了?至少,我不会为了几千两银子的贿赂,把黑的说成白的!难道仅因为我身为女子,便不配插手政务吗?” 七阿哥沉默了。他对海枫,感激,佩服,尊敬。如果单单问他,四公主如何,那自然是千好万好,可,镇国公主…… 那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位啊! “四姐,我不敢向你保证,一定能成功。但,只要我能成功继位,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姐姐试试!” 海枫就像在现代那样,跟七阿哥握手。 “好,那么,我们一起试试。” 第10章 新居 那不是康熙三十六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却是最大的。 距离婚期不足一月,很多人劝告多布,别去沾这血腥的事,不吉利。但他一律回答: “伊拉古克的下场是报应,我不怕。” 死刑,在一处黄教佛寺中举行。康熙下旨,强制要求能赶到的蒙古王公、大喇嘛都去观看;京中三品以上文武军政大臣,无故不得缺席。他要这群臣子牢记背叛的下场,还有,喇嘛的身份,不是免死金牌。 多布坐在最近的位置上,看杀父仇人,被凌迟至死。 他身边坐着噶尔丹与阿奴的儿子色布腾,全程缩在厚实的貂皮斗篷里,一眼不敢看。 大阿哥被派来,暗中监视出席的臣工里面,有没有同情伊拉古克的。那些低头的、转移视线的,通通被记录在册。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老爷们,冻在冰天雪地中,还不能乱动。刺骨北风裹着大片的雪花,往他们敏感的气道里钻。谁也不敢咳嗽一声。再大的恻隐之心,最后都变成了,盼这谋逆的叛徒,赶紧咽气。 结束后,大阿哥第一时间,向多布道贺。 “总算了结你一桩憾事。” 理藩院尚书过来,领色布腾回牢房。那孩子一直哆嗦,不知是冷还是怕。大阿哥看见,叫了几个亲随,帮尚书将色布腾抬走。 “他真是,一点都不像噶尔丹。我听四弟说,阿奴可敦也是女中豪杰。怎么这样的两个人,竟生出个矮小平庸的儿子来?” “六年前汗阿玛赐下的宝马,我同样用好母马去配,每次总有几个差的马驹。血统这事,难做准的。” 大阿哥还要回紫禁城复命,跟多布说过几句话后,便坐马车走了。 他先去内务府给四公主和额驸准备的宅子里,检查改造工作进行得如何。 京中本有三处院落,专门供回京城探亲、又没有自家宅院的公主、郡主等,临时借用。四公主完婚后就要回漠北长住,内务府上折子,请示是否将其中一处修缮齐备,供公主新婚所用。康熙看完很不满意,叫再找合适的新居,至少得有二百间房上下。 从五月到十月,内务府上下跑断了腿,海枫又去御前求情两次,才找到现在这一处。紧挨着皇城,一百三十五间房,虽然狭窄,但马厩宽敞,多布最满意这个。为了尽量扩充公主府的规模,内务府官员把自家宅院都贡献出来。 三处宅院打通为一处的大工程,前两天刚刚完工。 大阿哥按康熙的嘱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都看过一遍,才进宫回话。 梁九功进去给他通报时,康熙正在看费扬古上的折子。里面是为昭莫多参战人员,请定战功的明细。看见多布的名字时,康熙又是一阵难受。 “叫大阿哥进来吧。” 康熙把伊拉古克的事情都往后放,先问宅子。 “怎样,布置好了吗?” “按汗阿玛的吩咐,一应方位布局,都是多子多福的风水。” “嗯。好。四公主,平日里看着稳重,大事上犯迷糊。她岂能不尽快,给多布开枝散叶呢?他这个年纪,没有儿女,缘由竟是朕的女儿不想生。她都十九了,想干什么?” “不是说,妹夫自己不想要?” “哼,你听说过,男子有不爱要子嗣的吗?去年他祖父察珲还上折子问何时完礼,摆明是急着抱曾孙。今年反而不着急了?” 这件事情,多布提前跟大阿哥统一过说法,请他帮忙说服一下康熙。但大阿哥表面答应,内心却抵触这个古怪的提议。 跟康熙一样,他也认为,是妹妹不想生,所以怂恿额驸来做说客。 “太后娘娘和弟妹都去劝过,四妹妹就是不肯说句准话。她那个性子,要是不依,谁也拉不回来啊。” 康熙紧皱眉头,叫梁九功把太医院准备的东西,交给大阿哥。 “他们就这点本事了。分量不算重,溶在酒里,尝不出来的。这事我交给你,完礼那天,看准吉时,把这个给多布喝下去。至于你四妹妹那边,朕叫董嬷嬷去看着。” 大阿哥知道这位嬷嬷是汗阿玛的乳母,在宫中极受尊重,眼下已出宫,在儿子噶礼的府中荣养。把她都搬出来用,可见汗阿玛想让多布尽快有子的心思,不是客套,于是暗中决定,不帮多布说项。 “四妹妹精通医术,手段高明。汗阿玛还是派个老成的太医,给嬷嬷做帮手吧。” “不错。只要她怀上,自然就得生,总不能打掉。” 大阿哥趁康熙这会儿高兴,把刑场的记录,从怀中取出。 “并没有十分怜悯乱臣贼子的。儿臣尤其对噶尔丹之子色布腾留意,看他确实胆小如鼠,人才平庸。七弟上回说的,似乎有理。留着他,一来,显得汗阿玛宅心仁厚;二来,那策妄有个顾忌,不敢轻易反叛;三来,厄鲁特贵族至今仍有部分未降。留着他,观望中的噶尔丹残部,闻信来降,也未可知啊。” “再等等吧。策妄多番狡辩,不肯交出噶尔丹的骨灰,和他的女儿钟济海。朕打算,给他一年时间,好好想清楚。要是策妄仍旧执迷不悟,朕,再把色布腾留下。” “汗阿玛深谋远虑,儿臣佩服。” “也是老七的主意好。只有他这样的厚道人,才能愿意为色布腾求情。朕看他,如今慢慢出息起来了。小时候,总畏畏缩缩的。这次去拜孝陵,就是你,和老七,陪着朕吧。” “是,儿子这就去告诉他。” 大阿哥想办的事、说的话全部实现,内心得意洋洋,前往上书房去找七阿哥。 师傅还没讲完,守在门外的太监们,殷勤地引他去边上的静室里休息。又是沏新茶,又是拢炭盆的,进进出出忙个不停。 那瓶能让海枫怀上身孕的药,大阿哥掖在怀里,忽然想起,怕洒出去,拿出来检查。看瓶口的蜡封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大哥,那是什么呀?” “哦,七弟,你来了。没什么。好东西。” 大阿哥叫刚下课的七阿哥,尽快准备伴驾去孝陵的行装后,便慌慌张张地走了。 那一反常态的举动,引发七阿哥的怀疑。 于是,他把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转告给了海枫。 第11章 封号 不用七阿哥,海枫也能猜出康熙的手段。 董嬷嬷第二天就进了翊坤宫。不管海枫吃什么、喝什么,她都要一一检验,不定时地到小厨房抽查,搞得富察嬷嬷和赛纶嬷嬷异常反感。 梁九功虽然不敢明着告诉她,蛛丝马迹还是露了些许给张顺,所以她顺藤摸瓜,猜出个大概。 如此低劣的招数都用上,可见康熙有多认真。 硬扛不是办法,海枫趁七阿哥过来请安送信,叫他给多布递话。 “看眼下的情形,大阿哥没有帮忙。我这边通过五公主,正在劝太后出面调停,至少,把进门有喜改了,稍缓缓,或许能有转机。我忖度着,多布再不能主动去找汗阿玛商议这事了,越描越黑。实在不行,我就先应下来。” 七阿哥听完她的分析后,提供了自己的见闻。 “四姐,汗阿玛这回是真不高兴。本来,内务府给你拟的封号,按二姐姐称“荣宪”的例子,加生母封号,定的“静宜”二字,就是静贵妃和宜妃娘娘,二位的封号合在一起。汗阿玛本来都允准,又给改了,改成“恪静”。姐姐知道,汗阿玛的意思吧?” “难道说,是“恪守妇道”的“恪”吗?” “正是那个。” 公主的封号,就是日后要用一辈子的名字。 恪者,敬也。 康熙要她小心谨慎地,记住三从四德那一套是吧? “好,七弟,四姐都记住了。你出去对多布把事情说清楚,问问他怎么想。我,去乾清宫,见见汗阿玛。” “四姐,你可千万别往汗阿玛气头上撞啊。” “不会,我有分寸。” 七阿哥走后,海枫叫阿香把董嬷嬷好生请过来,恭敬地向她请求帮助。 “妈妈来了几天,汗阿玛的意思,我已尽知,内心惶惑不安。可否请妈妈代我向汗阿玛通传一声,本宫想去乾清宫请安。” 董嬷嬷是个最刚直不阿、规矩本分的人,曾在宫中当值多年,对宫闱事了若指掌。初来时听信康熙一面之辞,以为四公主小时乖巧,长大竟歪了,不免板着脸疾言厉色。如今看她懂得改过,心中放下三分戒备。 “公主殿下知道就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额驸年纪大了,该尽快有子嗣。既然如此,奴才去安排。” 得知女儿愿意认错,康熙还是挺欣慰的,推掉一大堆国家大事,抽空见了海枫。 因为快要出阁,海枫的衣橱里满满当当的大红大紫,舒泰找了半天,才从箱子底翻出一件莲青色、白狐腋围领的衣裳,还是去年做的,好在没穿过几次。海枫只戴很少几件首饰,低眉顺眼地进了乾清宫的暖阁。 “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 海枫怯生生地坐在脚踏上,笼紧怀中的手炉,打定主意不先开口。康熙上来一大篇子曰诗云,三纲五常说完,她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汗阿玛教训的是。女儿不敢驳。不过,只有一条罪名,女儿实在不敢领。汗阿玛说,出嫁从夫。额驸他,不愿意早要子嗣,我,我一个公主,总不能上赶着……我一人丢脸事小,叫汗阿玛失颜面事大。所以,女儿才应下的。” “真不是你任性,非要额驸迁就吗?” “他在订婚礼上,就,就说过这事。说,新婚正是好时候,孩子要的太早,他嫌不自在。要,要等一年。” 作为男人,康熙总算明白了多布的心思。 “那,你给他纳两个通房呢?” “我听太后娘娘的劝,把舒泰都送过去了,他又给退回来,嫌不够好看。说,要送,送跟我差不离的。” 康熙把女儿上下打量几遍,不由得长叹。 哪儿能找到跟她差不离的啊,多布也是的,胃口太挑。 他印象中,能和此刻的四女儿,在容貌上相提并论的,只有刚入宫的济兰、宜妃姐妹,和二十岁的王菡。但女儿身上,那股贵女的气质,是长期宫廷教养才能熏染出的端庄和气派,世间再没有第二人。 “罢了,朕再叫大阿哥去劝他。这小子在孝道上,一塌糊涂。怎么能……” 康熙看女儿满脸通红,硬生生丢下这个话题,说起封号。 “恪静,朕觉着不错。你要是喜欢静宜,再改回来也无妨。” “汗阿玛,女儿有个心愿,想加在封号里。” 海枫上前,在康熙掌心中,一字一划,写下个“靖”字。 “靖,安也。汗阿玛天纵英明,力排众议。想当年亲征一事,朝中大臣皆反对,敢赴前线讨伐噶尔丹者,止四五人而已。汗阿玛不畏苦寒,平定漠西,实乃旷古烁今之功。女儿即将嫁往漠北,虽为一弱质女流,仍望能替汗阿玛,分忧解难。以这个“靖”字,时时提醒自身,不忘汗阿玛征战之苦,我必勤谨自省,多加留意,使边境安静不生事,永享太平。” 高士奇再怎么可恶,康熙的脉摸得准确。 海枫把当年他写下的十六个字,拆解缝补,编出这一大篇话出来,果然换得康熙和颜悦色。 “你能体会朕的心思至此,实属不易。靖,这个字很好。就定为“恪靖”吧。” “多谢汗阿玛成全。” 梁九功趁机上了茶水,海枫感觉,这一关,应该是暂时化险为夷了。 “汗阿玛南书房中应还有要事……” “哦,你先别急着走。” 康熙本想把这事交给太后,看见她,觉得由女儿出面,更加稳妥。 “太子妃产后失调,太医院,你也知道,折子总往重了说,生怕自己落不是。他们的意思,太子妃日后难有喜讯。你去诊脉,给朕一个准信儿。还有,王贵人自己抚养两位阿哥,于理不合。你去劝劝她,把孩子,都交到阿哥所去。” 海枫在心中冷笑不止。 怪不得刚才那个借口,康熙那么痛快就接受了,原来他现在,心思也一样呢。 王菡自己带孩子,自然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经常侍寝。 “汗阿玛,要不,这二事合为一事,如何?” “这又是什么话?” “十五弟四岁,要离开王贵人还好;十六弟才两岁,离开生母,怕要哭闹。由太子妃帮着照看十五弟如何呢?有个男孩子,能跑能跳的,从旁凑趣儿,嫂嫂或许能开心些。王贵人去阿哥所看望十五弟,终究于礼不合;去毓庆宫,外头能少说些闲话。” “你呀,专会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主意。行,你先办办看。太子妃和王贵人,若是都愿意,朕觉得可以。” “是。” 从乾清宫出来后,海枫叫轿辇往太子那里去。 嫁人,不代表她要放弃,在后宫的优势。 有王菡常常出入毓庆宫,她照样能知道太子的,一举一动。 第12章 恪靖 和硕恪靖公主的册封礼,举办在婚礼前三天。 这一日,海枫起得很早。 不到一个月,她和董嬷嬷,便相处得十分融洽。董嬷嬷不愧为康熙都尊重的乳母,富有正义感,不为五斗米折腰。 因为四公主要出宫,内务府增加不少有油水的差事,却没人敢往董嬷嬷枪口上撞。海枫索性把整件事情都交给她,安心处理十五阿哥和太子妃的事。 妆容,海枫没用侍女们动手,自己一点点上齐。 每一寸锋芒,都小心收起。 只在眉梢处,留一丝渴望青云直上的野心。 今天不光康熙和皇子们会到场,连南书房的大臣们都来观礼,她还是谨慎些,别树大招风为上。 造办处送来的,铜镀金点翠穿珠凤钿子,董嬷嬷掏出贴身放的钥匙,开了匣子,给海枫仔细戴上。 “公主殿下这就去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吗?” “是啊,五妹妹刚派人来,说娘娘起来了。” 今天要穿的朝服,庄重有余,色彩不足,除了上面的补子,简直黑黢黢的,但海枫盼这件衣服,已有些年头了。 朝服,意味着她不必假手于人,可以正式开始征战朝堂。 五公主知道姐姐要来,等在宁寿宫的庭院里,看见海枫,笑逐颜开。 “四姐真气派!” “再过几年,就轮到你了。” “仔细想想,有得必有失。早几年嫁人,要是能和四姐一样,算下来倒还不错。” 姐妹俩拉着手进正殿,五公主这一句被太后听见,哭笑不得。 “你若有你四姐一半稳重,哀家何苦整日里愁你婚事呢?” 海枫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上前行礼。太后赶忙叫嬷嬷们搀起来。 “孩子,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我能有今天,多亏玛嬷信任照拂。再大的礼,也不过分。” 一语,说得太后感慨连连。 “哪儿的话。哀家多亏你帮衬才是。过几天你就出宫,成别人家的媳妇了。哀家这几天心里啊,总觉得空落落的。” 五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一眼看出老人家和姐姐都动了真心。大喜的日子,落泪不祥,五公主上前缓和气氛。 “四姐的公主府,坐马车连一盏茶都用不上,就能进紫禁城。玛嬷想她,宣旨又如何?” “傻丫头,她一出去,九天后才能回来。你去外面看看,太子妃她们过来没有。” 因为海枫来得早,其他妃嫔还没到,太后想拉着她说几句私房话,所以借口支走五公主。 “听皇上说,你想通了,哀家也跟着高兴。额驸这么多年为了你,连个伺候枕席的都没有。他诚意十足,你若能早得贵子,岂不圆满?不过,洞房花烛,你别一味顺着他,自己别扭。实在委屈,叫董嬷嬷帮忙开口吧。” 海枫顺从地答应着,恰好此时,宫中的妃嫔娘娘们,也都按时辰,陆陆续续到齐了。 太子妃和王菡前后进门,一看就是约着一起过来,一行人末尾,乳母抱着十五阿哥。 这小男孩儿遗传王菡的肤色,奶白奶白的,又在宠妃生母身边长大,向来不怕人,太后特别喜欢,立刻就叫乳母抱过来细看。 “毓庆宫怎么样,住得惯吗?” “玛嬷,孙儿很喜欢新屋子。嫂嫂布置得很漂亮。太子哥哥,送了我很多蛐蛐,叫起来,可好听了。” 太后眉开眼笑,对着太子妃夸赞。 “蓉儿有心了。” 海枫早退到后面,给弟弟腾出地方,不动声色地和王菡交流。 “十五弟还挺高兴的。” “太子妃是厚道人,交给她,我没有不放心的。总比阿哥所强。十五阿哥再大些,我就不能继续养了。这个安排很妥当,多谢公主费心。” 一派皇家天伦之乐中,七阿哥忽然到访。 “给太后娘娘、各位娘娘请安。吉时将至,汗阿玛命我来,请四姐过去。” 众人一起送海枫出了宁寿宫,七阿哥押队,就走在海枫身旁。 “四姐,这些日子,大哥看得严,我不敢动,特意跟汗阿玛要了这个差事,来给你说姐夫的回复。” “嗯。他怎么说?” “姐夫说,你的安危是最要紧的。汗阿玛把他叫去商量时,口气很不好。他说,为了大局,可以要个女儿。” 海枫知道多布在担心什么。 她要是生了个儿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康熙借口路途遥远,把孩子扣下,那他俩即便回了漠北,也会被这个充当人质的幼子套牢,动都不敢动。 “你身边能用的人太少,所以被动。我把舒泰嫁给你时,多陪送几房人给你用。” “多谢四姐。” 不远处,保和殿前,皇子王爷,权臣翰林,齐齐立于寒风中,等待仪式开始。 那歇山屋顶,丹红宫阁,映入海枫眼中,令她既兴奋,又胆怯。 乾清宫修缮完毕前,这里是顺治帝的居所,康熙幼年也住过。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皇后,在这里成为一国之母,走到后宫的顶尖位置,又重重跌落,黯然离开紫禁城。 她还有一个强大的娘家可以回,海枫,却退无可退。 走到这一步,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到政治的风暴眼中,才能得到片刻宁静。 历史,或许即将按照她的心意,走上一条新的道路。 古老的文明,或许不必忍受那段凌辱,一直闪耀在世界的东方。 工部造金册,礼部诹吉,奏请命正、副使持节往封,如亲王之仪。 海枫特意借五阿哥的嘴怂恿康熙,让索额图当正使。 笑话我当不上镇国公主,那你就来见证下,我是怎么一步步成功的吧。 负责金册的副使,则是户部尚书陈廷敬。 交接完毕后,海枫六肃三跪三叩。 保和殿内外,鼓乐齐鸣。 大阿哥站在紧挨着康熙的地方观礼,内心五味杂陈。 他征战沙场,至今还未封王。 这样隆重的仪式,也不知几时才能轮到他。 恪靖。 这哪里像公主的封号? 前几天,汗阿玛还怒气冲冲,她轻飘飘几句话,今天就又是天子最看重的女儿。 感谢老天爷,她,不是个阿哥。 第13章 礼成(上) 紫禁城的宫门,破例开到将近午夜。 五公主向来胆子大,陪着前一天到的大公主,一起站在那里等三公主。 “派出去五六批人,都说快了快了,怎么就是不到呢?” 大公主住在科尔沁,消息比五公主灵通且确切得多。 她知道,估计噶尔臧,又给三公主难堪了。 京城的冬夜干冷,大公主正要劝五公主回去,外头终于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 一辆宽敞的四轮华盖马车,正好停在二位公主面前。 “大姐姐,劳你等了这么久,真是罪过。哟,这是五妹妹吧,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今年二十四岁的三公主,即和硕端静公主,削瘦得厉害。她穿的也是和海枫一样的朝服,出嫁那年做的。按常理,随着年纪渐长,应该变得紧绷才是,眼下却肥大不合身。面部明显凹陷着,就连一双清澈的小鹿眼,都深陷于眼眶之中。 五公主一看三公主的样子,就要开口询问,被大公主拉住衣袖,才想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三姐,咱们快去翊坤宫吧。四姐都派人来问好几遍了。” 大公主把自己的手炉给了三公主,奴才们抬轿子过来,姐妹三个一起去陪海枫,渡过最后一个单身之夜。 有上次筹备婚礼的经验,海枫本以为这次一定是十拿九稳,没想到依旧闹了个人仰马翻。她今生嫁妆实在太多,打包速度奇慢无比,今天刚刚算弄完,连董嬷嬷都松了一口气。宜妃干脆把正殿的一部分都空出来,给她放东西。不然大公主她们,都没有更衣起坐的地方。 翊坤宫院子里,摞着三十张填漆描金龙凤双喜宴桌,预备明天给来送亲的福晋、命妇摆宴用。出来迎接的富察嬷嬷不住口地告罪,在前面引路,免得公主们被家具磕碰到。 “茶水点心都是现成的,四公主早就叫奴才们备下了。” 门帘一动,三位姐妹进来,海枫同样看出三公主的狼狈。碍着周围仆妇们太多,她暂且隐忍不发。 “端奶油花糕过来,三姐最爱吃这个。” 阿香送点心进来时,其他伺候的已经全退出去了。三公主拈起一块,还没放进嘴里,眼泪就落下来了。 “到什么时候,还是娘家的姐妹愿意惦记着我。” 五公主年纪小性子急,问得格外直白。 “三姐,难不成姐夫又给你气受?” “他……他也是心里有火。” 海枫把五公主按住。她知道三公主越被逼问,越不敢开口。三公主不开口,那她占着天大的道理,娘家都不好给她撑腰。 一个公主做到三公主这样窝囊,海枫也是没脾气了。 “还是为喀喇沁献地、盖行宫的事?” “嗯。噶尔臧说,再这么献下去,等他袭爵,喀喇沁就剩空壳了。娶一个,连孩子都生不出的我,倒赔出去这许多好牧场……” 大公主赶紧把三公主搂在怀里安慰。五公主一时气昏头,没反应过来。 “行宫?哪个行宫?热河行宫?那不都盖完了吗?” “不是,汗阿玛想再盖一个气派的。这样蒙古各部,还有哈密、西藏的人来拜,就不用进京了。热河行宫有点小了。小时候的功课没忘干净吧?围班,还记得吗?” “记得,姐姐给我讲的啊。” 等三公主平复好情绪,海枫尽量控制住怒火,给她出主意。 “噶尔臧还没袭爵,喀喇沁轮不上他做主。杜棱郡王愿意献,他不高兴,找他亲爹去诉苦,跟你有什么相干?再说子嗣,他一年进你房门几次,心里没数吗?你不好意思说,难为情,明天送我出去后,大姐姐会跟太后娘娘说的。今天到底为什么晚了?” 三公主支支吾吾,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 “我找不着他。后来,还是王爷看不过,告诉我他的外宅养在哪里,我才知道,派人去请。把时辰给耽误了。刚进京,他跳下车就不见了。我又派人找了一会儿。没找到,只好自己过来。” 这下,就连温厚的大公主都听不下去了。 “瞧瞧,当从宫里出去的皇家公主是什么?他把外宅当成家,公主府成客店了。不给他个教训,连我们几个,都被一起看扁了!” 再不睡,今夜干脆不用睡了。董嬷嬷指挥宫女给公主们洗漱,海枫和五公主一个床,大公主带三公主,睡在另一张临时挪进来的床上。 放下帐子吹了灯,五公主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在半梦半醒的海枫身上,敲了几下。 “四姐,四姐,醒醒!” “怎么了?” “四姐,我想好了,不管日后额驸是谁,他不许管着我!玛嬷不答应这个,我就耗在宁寿宫,不出去了!” 海枫无奈地翻了个身。 真是个孩子说出来的话。 别看三公主现在差劲,她还活着,就已经比前世进步极大了。 不过,三公主今晚几句话,真让海枫想起,红楼梦里贾府的二小姐迎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三公主再不觉醒,谁也不能一直帮着她。 “睡吧。玛嬷疼我们,都是一样的。她一定会给三姐做主。” 她们一共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被叫起。 宗人府、内务府、礼部共同商议出的送亲女眷们,早已齐聚翊坤宫正殿。 海枫坐在妆台前,这次是福晋们给她打扮,好厚一层脂粉,红得几乎俗气。 大公主跟董嬷嬷,一点一点地准备着,海枫下轿时要抱的宝瓶。 里面要填的珠宝太多,提前准备好,万一丢个一颗半颗,又得多出是非来。 “珍珠两颗,红宝石两颗,金钱两个,银钱两个,金如意两个,银如意两个,金锞两个,银锞两个,金八宝两个,银八宝两个。好,数对完了,倒金银米进去吧。” 这边海枫的发髻也做好了,往身上套大红蟒缎八团龙立水褂时,舒泰喜滋滋地,进来传话。 “额驸刚去乾清宫谢恩,又补了一份彩礼。说旧年按蒙古习俗准备的,今年得按满人的规矩来。给皇上做了红白蓝黄,共四色四套盔甲,都是嵌金镶珠的,还有马鞍,并多少文马、多少闲马,奴才也学不上来。皇上龙颜大悦,叫内务府放赏。” 来送嫁的福晋们,连声向海枫道贺。海枫给姨母宜妃磕头,宜妃努力控制住眼泪,给外甥女盖上盖头。 “姐姐在府里等着你呢,咱们一家人,总算齐全了。” 在龙凤喜帕的掩护下,海枫笑得十分放肆。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母亲,等着我。 你再也不用回盛京了。 永远,跟我住在一起吧! 第13章 礼成(中) 送亲的队伍到达公主府,让喜宴又掀起一个小高潮。 六十桌宾客坐得满满当当,多布让巴林王纳木达克帮忙,搞来九十头最肥的好羊,招待来祝贺的蒙古王公、宗室王爷、满汉大臣。 金册、宝印等各自放在专用的案上,摆在正堂的门口,供来宾观看。这宅子确实如康熙嫌弃的那样,有点小了,连廊下都充分利用起来,摆上桌子加座位。 射花轿门、跨马鞍、跨火盆……所有仪式海枫都经历且复习过,优雅从容,半点不错,博得男宾女眷,好一番赞赏。 进入新房,送亲的福晋们接过海枫手中的宝瓶,摆在床上,又用如意压住床的四角,然后请新人坐帐。 多布和海枫面朝正南方天喜方位坐定,内务府女官捧上喜秤,多布揭下盖头,差点没乐出来。 “赶紧洗了吧,没有脂粉更好看。”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不低,夹杂在外头高亢的唢呐与笛声之间,没有几个人能听见,跟前的董嬷嬷却听见了,目瞪口呆。 这额驸,怎么胆子这样大?而且说话行事,如此轻浮? 在窗外,数对美满夫妇,用满语唱祝歌。董嬷嬷送上半生不熟的子孙饺子,海枫按套路说了“生的”,二人饮过青玉合卺杯中酒,盘腿相对坐在床上,吃合卺宴。金酒银酒,金膳银膳,意头好的全尝过一遍,多布谢了来送亲的女眷,送她们出去吃席。 阿香和舒泰本来都穿着女官的褂子,看人都走了,换上平时的宫女款式,仅换成红色而已,服侍海枫卸妆。 董嬷嬷本来要拦,觉得怎么也得等额驸回来再换。可有刚才多布那句话打底,她说也说不响嘴,索性一起帮忙。 舒泰弯腰捧着镀金龙凤纹双喜字面盆,海枫仔细地把脸上的脂粉全给洗掉,阿香递过双蝶纹镀金银粉盒,里面仅仅是茉莉花种研细后制成的粉末而已。海枫自己手持玳瑁边檀香木刻的小挂镜,极薄地敷上一层,护住皮肤。 “额涅呢?” “回主子,静贵妃娘娘在外头接待女眷呢。” “去看看,若是额涅得空,请到这里来。” 董嬷嬷答应着去了。海枫想让母亲看看自己坐在新房里的样子,钿子头和团龙褂子,都没有拆。舒泰拿了点心匣子进来,给海枫垫肚子。 “出来了就是好,膳房里都是自己人,还不用看眼色。从前咱们虽然有钱,可以随便加菜,却还要顾忌着,不能超过这位娘娘,不能超过那个宫里。” 赛纶嬷嬷手里清点明天海枫要用的首饰,嘴里打趣道: “你可别习惯了。将来,还是要注意的。” 舒泰害羞要跑出去,正好和往门槛里迈的济兰撞上。 “给娘娘请安,奴才……” “无妨,大喜的日子。” 所有仆妇立刻知情识趣地退出去了。济兰快步走到海枫面前,母女俩紧紧相拥。 “我的枫儿,可算看见你了。真漂亮,比在库伦还漂亮。都是大姑娘了。额涅真高兴。” 海枫哭得一塌糊涂,吐出几个字,连不成句子。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母亲在她眼里,是十全十美,但她已经四十三岁,再怎么精心保养,脸上处处可见岁月的痕迹。 如此,海枫又添几分把握。 康熙,会放手的。 “额涅在盛京住得怎样?” “你总叫瑞香坊的伙计来看望,不知道吗?” “那不一样啊,总得听额涅亲口说了,才安心。” “很好。阿玛常让嫂子弟媳她们进来看望,我不大寂寞。那边宫里就我一个人,事事都能做主。还有周培公,恭敬得简直过分,弄得我心里过意不去。” “不用。女儿帮他在京城办了多少事情,他对额涅恭敬,是应该的。” 母女俩说着,济兰帮海枫把簪子一根根卸下,用黄杨木梳子,将长发梳通。 “额涅,我头皮痛。” “好,你把衣裳换了,额涅给你按一按。” 海枫只穿着贴身的细棉寝衣,头枕着母亲的大腿,享受着舒缓的按摩。 “枫儿,额涅想跟你说说话。” “嗯,好。” “这些年,辛苦你了。额涅,对不住你。” 济兰迅速把眼角渗出的泪珠拭去。 “我既不聪明,出身也不显赫,不该进宫的。皇上要纳我,当初要是死扛着,他或许会放我出去。但是,额涅不后悔。不留在宫里,我哪里能有你这么好的女儿。额涅只后悔,没能学会王菡的本事,笼络住皇上。叫你,小小年纪,就在太皇太后手底下办差,遭罪……” 海枫翻身起来,给母亲擦眼泪。 “没事。王菡她也是女儿调教出来的。额涅不过是没遇上个明白人教导而已。太后娘娘,她自己都不会呢。九天后进宫,额涅只要劝动汗阿玛,放你跟我一起住,咱们就苦尽甘来了呀。既然有快乐日子可以过,何必再想从前的苦日子?” “是,你说的是。我一定说动皇上。对了,额涅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济兰早把一个紫檀木盒子放在新房的柜子中,急忙翻找出来。 “看看,喜欢吗?” 盒内是一整套的贴身衣服。柔软的红丝绸,摸上去,质感如水一般,抓都抓不住。济兰把玉兰、牡丹、海棠都绣得活灵活现,即便是久居禁宫,见惯了好东西的海枫,也没见过这么灵动的玉堂富贵。 “喜欢。不过,女儿以为,额涅会绣那些早生贵子的图样呢。” “有没有孩子,都是命里注定,强求不来。我于生育上,吃尽苦头,哪里忍心再逼迫你。可是我的儿啊,世道如此。你不生子,皇上还有你婆家那边,实难交代。不过,你这么聪明,肯定有主意。你想怎么样,额涅都尽力帮你。不想生,我去跟多布说;你要想生,我帮你带孩子。” 几句话间,海枫已经把新寝衣换上了。 数处裸露在外的莹润皮肤,仿佛是今冬盛放的红梅上,积下的白雪。 “额涅,谢谢你,这样偏心我。” “乖孩子,我是你额涅。不偏心你,还偏心谁。” 刚抽空跑出来,想看一眼老婆的多布,在窗外听见这一段对话,又默默走开了。 岳母多年不见女儿,她们不该被打断。 “傻枫儿,不止岳母,我也偏心你啊。” 偏心到,想把整个天下,都献给你。 第13章 礼成(下) 合房的吉时,由钦天监算好,绝不能耽误。宾客们心知肚明,逐批告辞。 多布由大阿哥、五阿哥、七阿哥陪着,殷勤送客。 最后一个走的,是半客半主的纳木达克,对着多布,用蒙语使劲儿地逗。 “我就不走,你急也没有用。” 五阿哥上前打着哈哈,把纳木达克给抬上马车。 多布迫不及待地要往新房方向走,却被大阿哥拦下。 “我说,你怎么知道,哪杯酒有药?半口都不肯喝。我闻着,没有味道啊。” 药没有味道,你的表情藏不住。 这么说,大阿哥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多布随便想了个借口。 “在烛光下面看起来,颜色稍微有点泛黄。” 大阿哥无奈之下,把那只药瓶,塞在多布怀中。 “用不用,你自己决定吧。好东西,一点不伤身。” “大舅哥,说来也有趣。想当年,我要抱一抱她,你都不准。” 大阿哥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多布说的是哪一段儿。 “十多年前的事,你还牢牢记得。说真的,我还有点后悔呢。反正,迟早都是你的人,我傻乎乎拦在中间做恶人,真不划算。” 多布急着看新娘子,不愿再跟大阿哥纠缠下去,几乎是小跑着,走开了。 他们即将一起生活的府邸里,处处都是贴大红喜字的灯笼。 深冬的北风再冷,多布的心也热。 董嬷嬷看他肆无忌惮地要往里闯,急忙拦住。 “额驸,奴才不知道礼部或内务府,有没有跟您说清楚。额驸要见公主,需要获得允准。” “谁的允准?” “自然是公主啊!” “哦,那好办。” 多布颇有兴致地,打量面前这位大约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妈妈一次问清楚:公主殿下平生,可有不想见我的时候?她若回答没有,那以后,我不就不用问了?” 董嬷嬷不好第一天就对新额驸摆脸色,气呼呼地进屋,去向海枫请旨。 听完这套歪理,海枫哭笑不得。 “妈妈跟他说,那,自然有。至于什么时候不想见,叫他自己问。” 不过数息之间,多布就推门进来了,门帘子被搅和得七零八落。 “你还有不想我的时候?快说清楚。” 海枫正穿着济兰绣的寝衣,读话本子解闷儿。她原想这副样子,多布看了自然多大的火都消下去,没想到他却眉头紧皱,不为美色所迷。 “你先吃饭吧。我知道,席上除了酒,你吃不上正经的。再不吃点,会伤身。” 舒泰把矮桌抬上来,多布看有道蒜蓉牛里脊不错,夹了一口。 “我吃了,你说吧。” 于是阿香领着宫女们都出去,海枫才慢慢地说: “我怕你,看我生厌,所以,不想见你。” “胡说。我怎么会看你生厌呢?” “我是人啊,我会老的。” 海枫细嫩的指尖,缓缓划过脸颊,仿佛此刻,她已是耄耋老妇,白发苍苍,皮相干枯。 “男人比女人老得慢。而且,只要手握权势,外表如何,是最不要紧的。而女人,没了容貌,旁人先看低三分。” “哦,那,我先老,老得不像样,手里也没有权势,你还愿意见我吗?” “你若是还爱我……” “我一直爱你,你就不变心吗?永远都不离开我?” 他们就这样长久地望着对方,呼吸、甚至眨眼,逐渐同步。 “枫儿,我先变老。你要养尊处优地,住在公主府里面,吃人参燕窝滋补。我嘛,得经常出去,带兵打仗。风吹雨打,忍饥挨饿。我肯定比你先变老。这样,我就可以到处炫耀了:我的公主殿下,爱我这个人,哪怕我都老了。” 海枫说不清,她是怎么躺下的。 或许是被推,或许是主动。 “你不许,扯坏这件衣裳。这是额涅给我绣的。弄坏了它,我跟你拼命。” “它滑成这个样子,我解不开啊。” 多布只好先脱自己的,那个药瓶一不留神,滚了出来。 海枫好奇地捡起。 “这是什么?” “汗阿玛对外孙的望眼欲穿。” 两人瞬间都有些扫兴。那个进门有喜的要求,像一把利刃,搁在喉咙上,逼得人不敢动弹。 “你不用吗? 知道董嬷嬷或许正在偷听,多布改用俄语跟海枫对话。 “我们第一次来真格的,你就怀上了。我用不用得着这种玩意儿,你还不知道吗?” “你还是不喜欢孩子吗?” “我听你的。但是,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生个女儿吧,特别像你的。那样,我或许不那么讨厌。” 海枫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按现代医学来说,生男生女,由男人决定好吧! 女人提供的染色体,左右不了孩子性别啊。 “我又不是神仙,你这是为难我。” “不,我都想好办法了。” 多布把海枫拉起来。 然而这样谨慎的动作,仍旧牵动床单,让压床的金如意,稍微错位。海枫赶紧警告: “这个不能掉在地上!它掉了,发出声音,董嬷嬷说不定会进来。她们就是这样,监视额驸对公主是否尊重的。” “花样真多。那,你来吧。” “什么?你,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个意思。你来吧。你知道上次,我们怎么会生儿子吗?” “不知道。” 多布故意让海枫坐得比他更高一点,因为仰视她的时候,会比俯视更美。眼睛的变化,不会被浓密纤长的睫毛挡住。 “我当时,在心里默念,想要个结实的男孩子。带他学骑马,给他寻一位,跟你一样,仙女般的妻。枫儿,这次你来许愿吧。” 他的忍耐,几乎马上就要耗尽。 “我们成婚六年,在一起一百四十七次。真的,我数了。早些年你小,我又经常不在家,后来,一次你就怀上了,我又忍了快一年。这十三年来,我就靠这些记忆,熬过无法入眠的夜。后来,我竟然都开始做梦了。梦里,就是现在这样。丝毫不差。”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她现在十九岁,丝绸包裹下的身体,更加美仑美奂。 海枫看着如此热烈的多布,大胆吐露了自己的心声。 “我也思念你,会梦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不怕生儿子,我和你,一定能保护好他。但是,女儿确实更可爱。我们,一起生个女儿吧。” 第14章 女帝 如意,还真的没有掉下来。 董嬷嬷一直留意着屋里的动静。昨日太后把她请去,好一通叮咛。意思无非是,额驸二十二岁还没行过周公之礼,四公主又娇嫩,总得顾忌着分寸。好在里面叽里呱啦说话声低下去后,听起来应该是成了,时间正合规矩,不长不短。 “公主,额驸,可要沐浴更衣?” 海枫在床板上叩了两下,正是之前约定好的暗号。于是董嬷嬷带着两个太后派来的女官,端热水进去伺候。 多布这是第二回了,经验丰富,主动递给董嬷嬷元帕。两个女官小心收在匣子里,眉开眼笑地扶海枫去后头收拾。董嬷嬷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不带一丝感情地请多布出去。 “爷,公主素性爱洁,这里里外外的铺盖,奴才要重新换一套。” “哦,好。” 披一件玄狐皮大氅,多布溜达着到外间回避。阿香上前伺候。 “小厨房预备有宵夜,爷可用些么?” 多布想起刚才海枫嫌弃他身上,又是蒜味,又是酒味,熏得慌,有点难为情。 “我不饿。只想漱一漱口。” 阿香细一琢磨,便明白过来。 “奴才疏忽,备的菜不对。有绿豆百合粥,请爷先用一盏。然后再用普洱茶漱口如何?主子有给爷预备下的新寝衣,都是熏过香的。” “你安排吧。” 多布知道海枫洗澡向来慢吞吞,他也没着急,小口喝完粥,滚烫的茶漱到半温,董嬷嬷才出来通告。 “爷,请安置吧。” 海枫在多布身上嗅不出蒜和酒的气味,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作为奖励。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许多菜,偏挑那一道。” 新被褥是海枫从宫里带出来的,散发出的香气,和她沐浴后擦的香粉几乎完全一致,多布只觉得,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连鼻尖都是她,踏实得不得了。 董嬷嬷年纪大熬不得夜,告罪后去歇息了。多布有点蠢蠢欲动,被海枫巧妙地躲过。 “明儿的吧,我还想跟你说说话。” “说什么?” “七弟的事。外面我都安排好了,放心。” “我懂了。你不怀孕,汗阿玛估计不会叫董嬷嬷,和她手下的人撤走。这孩子,咱们是非生不可。不然咱俩做点什么,都会被汗阿玛发现。” “怎么,后悔了?” “没有。都说了,听你的。要说七弟什么事?” 海枫只觉得千言万语,样样都要紧,掂量半天,决定先问关键的。 “你在张家口耍什么花样呢?” “哎哟,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我都避开陈廷敬了,还是叫你给知道了。” 多布拽起枕头靠着,把计划说给海枫听。 “给咱们留条后路。我没有为七弟争储位,顺便把命搭进去的打算。张家口里京城近,实在到了紧要关头,就让埋伏在那里的人,里应外合。叔祖、还有我叔叔会带兵过来交涉。我琢磨着,最糟最糟,咱们带着钱,去莫斯科买个庄园生活,也不错。” “不全是实话吧?最糟说完了,那最好呢?” “你真要听?” “当然,就怕你不敢说。” 海枫干脆拥被坐起来,表明自己认真在听。 多布本来打算,有三成把握再跟她说,不过看这情形,今夜非说不可了。 “我在莫斯科的时候,听到很多事情。在那些西洋的地方,经常有公主或是皇后,登基为皇帝。她们不比男人差,甚至有时还更好。我就在想,你能不能,当一回武则天呢?” “啊?” 海枫第一个念头是,多布要是念过世界历史课本,应该就不会这样拍脑壳瞎想了。 不错,世界上是有伊丽莎白一世、维多利亚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等等敏锐的女性统治者,但她们能掌权,都是有特定历史条件的。比如没有其他男性皇位继承者可以选、君主立宪制下皇权仅为象征等等。 现在清代连资产阶级都没发育起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要公然当女帝,历史现状不允许。 就连慈禧,也仅仅敢垂帘听政而已。 把目标调整为镇国公主,勉强对应时代的现实。 “武则天太难了,太平公主怎么样?” 多布认真想了一会儿,多少有点别扭。 “七弟要是肯事事听话,倒也不是不行。或者,我也想过王菡的十五、十六阿哥。年纪小,容易控制。” “不对,你怎么想偏了?我不是要掌权,是要整顿吏治,革新科举,还要发展火器,鼓励纺织贸易……只要能把这些有益民生的事情,一样样都实现了,就算我当不上镇国公主,其实无妨。七弟、十三弟,还有十五、十六弟,我都考虑过。就看他们几个,谁能有机遇,在汗阿玛面前得到宠信。” “等等,你让我捋捋,这都是些什么?整顿吏治……” 多布把海枫话里的信息,在脑子里整理好后,正色对她说: “枫儿,你要办的这些,当然都是好事。可你要是不登基,这些恐怕都做不到。就拿大阿哥说。他身边贪官污吏,挤破头送孝敬钱。为的就是大阿哥有朝一日当上皇帝,他们能借力升迁,继续捞钱。我喜欢七弟,就是他不沾这些脏东西。其余的阿哥,或多或少,都在搞这一套。但,难保他日后,不会被兄弟们带坏。” “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 他俩说得太入神,被地下放着的自鸣钟报时声给吓到了。 海枫眯起眼睛一看,指针显示,已是半夜两点。 “一天说不完这些事情,睡吧。” “明天便不早起,又能怎样?” “你忘了?要去给我额涅磕头啊!” 多布还真就给忘了,放平枕头拉海枫躺下。 “我其实不累,看你犯困了,那就睡吧。明早,等给额涅请完安,我们回来睡午觉。” “你要不要,叫我额涅,为额吉啊?” 多布瞬间愣住。 “我,我能这么叫吗?” “为什么不行,我也叫你阿布为阿布啊!” 这个代表母亲的蒙语词,多布两世为人,都没有一个可以称呼的对象。 真好。 从今天开始,他也是有娘疼的儿子了。 多布紧紧搂着海枫,很快便睡着了。 第15章 额吉 济兰看着双双跪倒在面前的女儿和女婿,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快起来,跪久了膝盖疼。我做了早饭,咱们一起吃。” 在巴林部住过几年,济兰会做些蒙古菜式,忐忑地等着多布的评语。 “怎么样?要是不合你口味,我再改改。” 海枫在桌子底下,轻轻捏多布的手,于是在她的鼓励下,多布鼓起勇气: “额吉手艺很好,但可以再放点盐在奶茶里,我口味有点重。” 济兰又惊又喜,盐罐子取来后,亲手给多布兑了一小银茶匙进去。 “好,你能这样亲近额吉,再好不过。” 董嬷嬷要回宫向太后复命,吃完饭后,济兰起身送出去,海枫拉着多布,在母亲的屋子里,事无巨细地查看。 “我觉得这里似乎少几件家具,可以再加个柜子,换个大点的床。你觉得呢?” “公主殿下,您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啊?咱们迟早还是回漠北,安全些。” “要是真如了汗阿玛的愿,我进门有喜,那连怀带生,怎么也得住个两年。我趁这段时间,把宫里的事情交给五妹妹和王菡;宫外的事,慢慢交给七弟试试。” 多布从桌上的八宝攒盒里,抓了一把花生,歪在火炕上吃零嘴。 “我还想跟你说呢,七弟往明处走不大好。我如今的打算是,事事让大阿哥出头,他受贿的事情,我手头都有证据。等大阿哥这边,家当攒的差不多了,我再找个人捅出去,让汗阿玛去收拾这群蛀虫。到时候再让七弟吃现成的,怎么样?” “哼,那你别做梦了。” 海枫看多布吃得香甜,也忍不住抓了一把花生。多布就把手里剥好的给她。 “什么做梦?” “汗阿玛,一两个贪官,他或许能下手处理;人一多,他就开始瞻前顾后的。你想啊,这一两个人,还能说成是偶尔有犯糊涂的;这几十人一起向阿哥行贿,往小了说,是吏部失察;往大了说,也是汗阿玛的污点啊。他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这六年里,看见多少告发的密折,汗阿玛都这么给盖过去了。” 多布慢慢消化着海枫给出的建议,越想头越疼。 “那照你这么说,七弟拿不到大阿哥手里的本钱?” “有本钱,大哥也不会给七弟。八弟小时候,在惠妃娘娘那里住过几年呢!要照顾,大哥肯定先照顾八弟。” 多布一时想不出对策,瘫在炕上,索性不想了。 “还是蒙古的办法方便,谁不服新大汗,出来打一架就完事儿了。” 海枫嘴里嚼着花生,正要奚落多布的无能摆烂,偏此时,济兰回来了。 多布要下炕迎接,被济兰抢先顺走了地上的靴子。 “不用,你躺着,在我这里,不必守规矩。” “额涅,董嬷嬷走了?” “嗯,你让我打听的事,我都问完了。” 多布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打听什么呀?别就我自己不知道,多闷呀。” 海枫给母亲倒了热茶驱寒,顺手也给多布一杯。 “八弟的婚事。今年办完五弟的,太后娘娘就开始往七弟、八弟身上琢磨。七弟向来不爱争这些,我也觉得,给他此刻就找个有力的岳家,树大招风,未必是好事。只要姑娘人品好、有主见,别的不用太强求;八弟可不这样,他非要借着迎嫡福晋,给自己抬一抬身份。” “所以啊,这嫡福晋的人选,怎么都定不下来。” 济兰看女儿说得怪累的,急忙接口说下去,让她歇会儿。 “虽说阿哥们的婚事,都是皇上指婚,不过向来只要太后娘娘中意的人选合适,皇上轻易不驳回。兵部右侍郎马尔汉的六女儿,给枫儿做过侍读,样貌、人品、家世、年纪,太后娘娘怎么看,都觉得和八阿哥刚好相配。可八阿哥嫌马尔汉势单力薄,又和索额图走得近,不肯结亲,太后娘娘老大不乐意呢。” 多布对马尔汉的印象特别好,毫不掩饰地嗤笑八阿哥目光短浅。 “再过个几年,马尔汉升了官,当了尚书,看他后不后悔。这样得力的泰山他都看不上,难不成,他还想娶个实权亲王的女儿?” 说到这里,海枫不由得感谢那些年,她当电子榨菜看过的下饭宫斗连续剧。 八阿哥心里的嫡福晋人选,还真离亲王的女儿不远。 “多布,安亲王岳乐,你还记得不记得?” “哦,他啊,我当然记得。阿布跟我提起过。说是一位老王爷,打仗很在行。来漠北防御噶尔丹,结果染病没了,阿布还感慨过几次呢。” “八阿哥心中的嫡福晋,就是他的女儿,或者外孙女。她俩,都是五妹妹的侍读,八弟小时候常在太后宫中遇见。” 而最终的人选,会是外孙女。 海枫知道八阿哥为什么,会中意她。 他们,是同一类人。 心比天高,却出身不好。 八阿哥的才学本事,在康熙这么多优秀的儿子中,都能排得上前几;偏偏他生母身份不够高,无形中就少了很多可以利用的政治资源。 而未来的八福晋,样貌几乎同自己不相上下,还师承名门大家,尤其擅长作画。一手妙笔丹青,画出来的绣花样子,用不了几天,便能在京中贵女圈子中流行起来。 她样样比人高明,却生来有个诈赌骗人、被康熙下令处斩的阿玛,与她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这样的两个人,又从小在宫廷中青梅竹马,要是成不了一对,海枫反而会觉得奇怪。 “外孙女也好,女儿也罢,你为什么,对八弟的婚事,这么上心,还让额吉打听?” 面对多布的提问,海枫早准备好了答案。 “汗阿玛不喜欢处置多名贪官,那我就换个罪名。换成他最痛恨、最忌讳的,结党营私。大阿哥要联手八阿哥,由你去促成;我就来帮助八弟,娶到他心目中的最佳嫡福晋。他俩勾结的官员越多,离死期,也就越近。” 然后,七阿哥,就能坐享其成了。 第16章 九天(上) 海枫婚后,第九天回宫归宁。太后原本只派了五阿哥和九阿哥来接,结果呼啦啦,来了一大堆人。 十四阿哥从小被德妃宠大的,做事向来大胆,怂恿十三阿哥,跟他一起去。 “姐夫说要带我们去打猎,结果也没个下文,不行,我得找他去。还有,五姐让我帮忙看看,四姐家里什么样。” 七阿哥正愁没有合适的契机去公主府,听见他俩咬耳朵,趁机表示也有兴趣,搭伙同往。五阿哥向来怕寂寞、好热闹,很痛快地,把三个弟弟都给带上。 “我跟你们说,可千万别不好意思。你们问九弟:四姐的嫁妆有多少!额涅怕丢个一件半件,这九天都睡不好,半夜总得派个人去瞧。尽管向姐夫伸手!” 五位阿哥再带上随从,前前后后近百人齐出紫禁城,惹来多少行人侧目,感慨皇家气派。 张顺如今是公主府里的大总管了,早在府门前,跪迎诸位阿哥。 “奴才请爷的安。公主殿下和额驸说话就出来,请几位爷厅上喝茶。” 五阿哥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辰,觉出不对劲儿来。 “四姐这么多年,从来不误时辰,只有早到的,没有晚来的。偏成婚后,就懒起来了?” 说完,掂量身后的弟弟们,选中年纪最小的十四阿哥。 “你去后院看看。” 十三阿哥不放心,要求同去。 “五哥还不知道他?没有不敢闯的祸。我陪着吧。” 怕什么来什么,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刚在张顺的引路下进了海枫的院子,远远就听见,董嬷嬷的抱怨。 “也不顾及着公主的脸面……” 十三阿哥即刻收住脚步。他这个年纪,再往里走,碰上些尴尬的场面说不清楚,只能是十四阿哥去了。 “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着。别愣头愣脑,往里一股脑儿地闯。” 十四阿哥眼下是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的年纪,磨着牙偷笑。 “知道,我何必坏姐夫的好事呢?” 他俩正说着,董嬷嬷忽然开门出来了,脸上几乎看不出怒色,客客气气地。 “额驸请二位爷喝茶。” 十三阿哥这才敢抬腿往里走。 小丫鬟打起灰鼠门帘子,两位阿哥进去,多布正好从内室里出来,两边遇上了。 “二位舅哥来得正好。赶紧拿去,丢了,你们四姐又要数落我。” 十四阿哥欢天喜地,接过多布手里的红包,想看又不好意思。多布偷偷地,用袖口遮掩,捏住他左手三根手指。 “知道德娘娘管得严,你零花钱少,多放了一千两进去。” “谢谢姐夫。那打猎的事情……” “汗阿玛不是说,明年北巡,要带着太后娘娘回蒙古,好好玩儿一次吗?我带着你俩,天天出去,不比南苑还痛快?” 十三阿哥装没听见他俩说话,只赏玩墙上挂着的几幅花鸟。 海枫总算把妆给及时上好,对着铜镜,反复确认身上没有破绽后,和济兰一起出来见弟弟们。 “叫你们久等了。” 十三阿哥听见动静,赶紧转过身来问安。 “静贵妃娘娘、四姐好。没有的事儿,我们都刚到。五哥、七哥和九哥在厅上呢。” “那我和额涅去后头坐车,你们前头就出发吧,就这么远,差也差不了多少。” 于是男女分开行动。多布容光焕发地进了前厅,五阿哥眼尖看见,高声戏谑道: “姐夫这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见是媳妇心疼着,里里外外都换了新的。” 九阿哥上前,仔细打量多布身上,然后指着他腰间一枚佛手翡翠玉佩,对五阿哥抱怨: “我说好几遍,这玉佩四姐带走了,额涅不信,三更半夜翻账本对。你们都来开开眼,我拿现银两千两买进的么,额涅给姐夫的见面礼。还有粉碧玺的仙桃、红玉的石榴来着。顶级的玉料,半点杂色全无,卖家一文都不肯往下降。” “原来是九弟帮着买的。你四姐说是一套的,我还以为她哄我。哪儿有男的带那么娇气的颜色。” 今天多布按规矩穿的是大红,浑身上下全套针线活,都是海枫的手笔。多布深怕弄坏了这些娇嫩的丝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九阿哥的手指,给了三位阿哥一人两千两红包。 “走吧,再说下去,真把吉时误了。” 在七阿哥的提醒下,他们快步出了府门,翻身上马。 正如海枫所料,他们两队人,正好在东华门遇见。 董嬷嬷服侍海枫和济兰换宫内的马车,多布他们下马改步行。 五阿哥趁乱,盘问多布。 “怎么回事儿啊,姐夫?” “就起晚了一小会儿,两千两还不够吗,嘴里积点德,别在太后娘娘跟前嚼舌头。” “我不会说的,董嬷嬷那张嘴,姐夫才该打点呢。” 多布知道董嬷嬷没办法用金钱收买,只好长叹一声,认命了。 因为今天康熙忙,海枫他们先去的乾清宫行礼。磕完头后,康熙按嫁前两个女儿的惯例,不偏不倚地赏赐了田庄、当铺、仆人等等,就叫他们去宁寿宫。 “多布尽快回来。朕有事问你。” 这相当于给了他少听女眷长辈唠叨的特权,多布感激不尽地答应下来。 宁寿宫里可热闹了。不仅太子妃、惠荣宜德四妃齐聚,京中只要是愿意又能来的宗室,太后都叫请来,给四公主做面子。再加上从蒙古特意赶来的一些王妃福晋,正殿里几乎没有人能落脚的地方。好些辈份低的,只能站着。 宜妃早拉着姐姐济兰,进了海枫出嫁前常用的一间耳房休息。济兰要是去正殿,那就得坐在惠妃上首,那几乎等同于正式宣布要回宫了,岂不弄巧成拙? 陪着一起来的董嬷嬷,则提前找到太后的贴身嬷嬷告状: “前几日白天黑夜地闹,奴才惦记皇上的旨意,不好开口拦;想着额驸多少年身边没人,刚成婚有点没分寸,在所难免。今儿是九天,那吉时都定好的,奴才怎么催促,额驸都不肯出来。幸好没误。这要是误了,满京城都得看公主娘娘的笑话!” 这番话经过几番润色删减,才进了太后的耳朵。所以多布和海枫来宁寿宫磕头的时候,太后拿不准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夫妻和睦才能进门有喜,但闹得太不像,传出去又难听。她正不知道怎么开口呢,大阿哥正巧来了,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 “玛嬷恕罪,汗阿玛找妹夫有话要说,叫孙儿带他过去。” “哦,哀家知道了,皇上那边的事要紧。” 多布跪安告退后,女眷们逐渐开始交头接耳,好奇到底什么事情,皇上这么着急。 整个宁寿宫,只有海枫一个人,知道南书房最热的议题是什么: 青海,近来恐有战事。 第16章 九天(中) 从宁寿宫正殿好不容易脱身,海枫想去找母亲和姨母说话,没想到耳房中,竟人去楼空。 留守的宫女,恭顺地向她转述宜妃的口信。 “娘娘说,姐妹难得重逢,说了这许久,还没说完一半。现我们回翊坤宫了,请四公主自己玩儿吧。” 海枫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无奈之下,派人把大公主和五公主请来。 “瞧瞧,额涅有了姨母,竟不要我了!” 三个姐妹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各自落座。既然年幼未嫁的五公主在,那好些话就不能说,话题,总是在三公主身上转。 大公主把玩着腕上的楠木十八子,语气不偏不倚。 “事情太后娘娘都问完了。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她是公主,满府上下,都是内务府陪送的人,噶尔臧压根支使不动。他要实在看不上这门亲事,三妹妹大可自己关上门来,想怎么过怎么过。二妹妹在巴林,不就这么着?乌尔衮又何曾说过什么?” “那这么说,三姐倒是自己拿不准主意?” 五公主怕冷,特意挨着地龙坐,听见海枫问,又透露些大公主不知道的内情。 “噶尔臧太坏了。他,他专会对付女儿家,刚成婚的时候,嘴甜着呢。哄得三姐以为,他就是婚前随便玩儿玩儿,以后会和三姐好好过日子。这回玛嬷好一通问,三姐再瞒不住了。原来,噶尔臧总骗三姐的私房钱花。杜棱郡王早不给他钱用了,合着他养私宅的钱,都是从三姐那里诓来的。” 海枫觉着,三公主就是清代版本的天真无邪富家女。她在娘家没有受到防骗的教育,匹配的结婚对象又不合适,一坑,恐怕就是一辈子。 “只有些治标不治本的招数:派几个厉害的嬷嬷,给她把钱管起来。不准噶尔臧单独见她,边上一定要有人。唉……就该按老祖宗的主意,把她许给塞棱的。” 越说越心塞,海枫心里还惦记着八阿哥的婚事,拉着大公主和五公主,去太后那里探口风。 已经卸下簪环、换上常服的太后,指点她们三个,往窗外望。 此时,几位年轻的姑娘,正在院子里赏梅。 “四公主你来瞧:那个穿白狐皮斗篷,细眉细眼有点矮的,是哈达那拉家的闺女。阿玛做到副都统,也不算低了。既然七阿哥不挑家世、样貌,那就好办的很。我放眼挑了一圈,她是最稳重老成的。我只担心她善妒,正派人打听着呢。怎么样?” 海枫眯眼观察了一会儿,看她虽然出身,在一群京城名门闺秀中不起眼,说话表情却不卑不亢,大方得很。副都统手里有兵权,只要人肯上进,未来或许还能往上走一走。 “我派人问问兵部,她阿玛怎么样,如若不错,想来七弟应该愿意。” 太后对海枫的利落十分满意,不过马上又烦恼起八阿哥的事。 “七阿哥要是定下,那就明年四月的不将日办喜事。八阿哥,我该怎么给他定呢?安亲王的外孙女,在岳乐还在的时候,便是比女儿还宠;他一走,安亲王福晋,还有她那许多舅舅,更把她当眼珠子一样。八阿哥,身世低了些,不好说亲啊!” 虽然这位格格,是五公主的侍读,却和五公主相处的不是十分融洽。太后平日都看在眼里,其实也不喜欢她,只是必得给安亲王府留脸面,一直忍着。 五公主跑到太后身边,又是捏肩膀、又是捶大腿,忙活好一阵子,逗祖母开怀。 “要我说,她不乐意,那别来紫禁城更好。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的脾气,比我个正经皇女还大呢。玛嬷记不记得?宫里人总说,她长得跟四姐有点像,却没有四姐半分好秉性?” “哎哟哟,怎么又扯到我身上?终不成她阿玛也姓郭洛罗,我们就沾亲带故的,差得远着呢。” 海枫几句话把话题扯开,提醒太后该吃温补的丸药了。 “玛嬷吃着这味感觉如何?不好,我再调方子。” “很好,这一冬,我都没怎么咳嗽。吃了药,便吃饭吧。” 太后刚要把丸药吃进嘴里,忽然想起个事情来,把五公主和大公主都给支出去,单留海枫说话。 “我这记性也平常了。太子妃,你给她诊脉没有?若真不能有孕,那,得早做打算啊!” “没有的事儿,嫂子就是一时的郁结,疏散开就好了。” “那就好,她最好,还是有个儿子傍身。” 饭摆上来,海枫站着布菜,太后随便用了些,又嘱咐了海枫几句和额驸要克制些,之类的家常话,慢慢地就有些犯困,要歇晌午觉。海枫刚告辞退出来,一把被五公主抱住。 “四姐,饿了吧,走,跟我吃好吃的去!” “你差点吓着我,必得多吃两碗,压一压!” 饭就开在五公主房里。海枫胡乱吃完,叫人把菜撤下去。她看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低声问五公主: “我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四姐给的差事,我能不尽快办吗?都查明白了。是承乾宫那一位。前头佟皇后的妹妹。嫂子要生的那几天,她频繁派人去太医院打探消息,还往国舅府里递话。跟汗阿玛收到密折的日子,对得上。” “她?” 海枫真有点诧异。 她图什么呢? 佟家五小姐自然是听命于佟国维。太子受打击,此刻受益的,自然是其他阿哥。 尤其大阿哥。 他这几年被康熙看重扶持着,自己也还算争气,有几件军功在身。 难不成,佟国维要反水?从监视大阿哥,转变为支持他吗? 五公主看海枫想得出神,不敢打扰,转身去写今天的书法功课。 过了好一会儿,海枫才想出点头绪,起身要走。 “我得去找姨母说两句话,你这边要是有消息,就给我递出来。” “四姐,我们要放过佟妃吗?我刚知道的时候,真是心寒。嫂子对她不错呀!汗阿玛不待见她,嫂子还帮忙想办法,不然她就是困在承乾宫里的命。到头来,她竟暗地里对嫂子下手!” 海枫走到书案前,看五公主写的字,明显是心不在焉,毫不客气地给扔了。 “在这宫里,要想活出点样子来,头一样,就是磨练心性。在佟妃眼里,嫂子那点小恩小惠,打动不了她的铁石心肠。别信那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这里是皇家,为了一朝得势,谁都有可能变。” “我不信。四姐就没变啊!” 海枫本来都把帘子掀开要走了,听见这一句,生生停住。 “谁说我没变?我,变强了!” 第16章 九天(下) 海枫本来打算,回翊坤宫,然后带着母亲和姨母,去乾清宫见康熙,却很意外地,没见到她们。 旧日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王菡。 “公主殿下恕罪。今日凭空,多出一个难得的机遇来。我来报给静贵妃娘娘,她便和宜妃娘娘,先行去了。我在这里,看着太监宫女们,搬您的嫁妆。” “机遇?” 已经生育过两次的王菡,身上各处都不可避免地丰腴起来,从前的小家碧玉,如今慢慢转变为明艳照人。但在海枫面前,她还是那个江南水乡的小姑娘,赤诚,不加矫饰。 “皇上叫画师,为我和十六阿哥,画了一幅画像,今天送去乾清宫。” 海枫瞬间有一丝冲动,要去把母亲追回来。 她不该受到侮辱。 但是理智,把海枫拉了回来。 王菡说的对,这是个,难得的机遇。 箱子都搬了出去,这间偏殿,日后要给海枫推进来的另一位美人徐常在住。许多陈设按规制被内务府收回,所以显得空落落的。 她俩坐在桌边,长久地没有交换语言。 红颜弹指老。 总有新的面孔,新的生命进入、降生在紫禁城。 旧的生命,只能黯然退场。 这就是宫廷的残忍。 接受不了,要么离开,要么死亡。 “明年二月,又要大挑秀女了。到时皇上才四十五岁,也没有很老。公主是否要,早做打算,免得这盘好棋,又得重新布置一番。” “手伸得越长,就越显眼。汗阿玛是何许人,绝不会容许我放肆。正如你说的,他还没老。” “公主殿下。我永远忘不了,那年您在青城行宫,说过的话。皇上这盏明灯,如今,确实是光芒万丈,火焰,可以烧死任何靠近的飞虫。但是,灯,烧的是蜡烛。没有不灭的蜡烛。烧到最后,再弱的风,也能吹灭。我要珍重自身,省着点烧,活得又细又长,等着看公主殿下,光芒万丈的那一天。” 直到院子里有了些许动静,海枫才猛然意识到,王菡早已翩然离去。 她匆忙出去,看见的,是满面寂寥的姨母,和不喜不悲的母亲。 宜妃很罕见地没有搭理外甥女,一个人也不带,独自回房。 济兰挤出点笑容,招呼海枫回家。 “走吧,我看时辰不早了。多布乾清宫那边还没完,叫我们先走。” 海枫有很多话想问,最终,全部咽进肚子。 母亲值得一些边界感和尊重。 马车平稳地驶出东华门后,济兰才开口说话。 “皇上准了。以后,我都跟你一块儿过。多布也帮忙说了话。那些,什么豆卢贵妃,你教我说的典故,全没用上。他,只看了我一眼。从头到尾,只看了一眼。” “额涅……” “大约,我是真的老了吧。枫儿,郭嬷嬷,就是,我的姑祖母。她去年,自知即将寿终正寝。宫里的规矩,是不许宫女死在宫闱内的。她就回了阿玛家。临走前,她跟我说了些,赫舍里皇后的事情。” 公主府离紫禁城是真的太近。还没说几句话,她们就到了。 海枫扶母亲下车,又一起回了济兰的房间。母女两个,换完舒适的常服,膝上盖着锦被,在火炕上喝热乎乎的蜜羹驱寒。 济兰思索了好一阵子,重新又说起郭嬷嬷临终的良言。 “她跟我说,不要爱慕皇上,那是自寻死路。还让我想个法子,点醒你姨母。奴才就是奴才。我们不配。只有皇后,才配爱皇上。可赫舍里皇后,就是太爱皇上,怎么都要为皇上生下一名嫡子,立为太子,保住江山社稷,所以才没了的。她出身名门,尚且如此,我们姐妹,要是敢越雷池一步,便是诛九族,粉身碎骨。” “所以,母亲才不等我,直接带姨母去乾清宫?” “嗯。” 海枫想陪母亲睡一晚,结果被济兰撵出来。 “你们新婚燕尔,正是难解难分的时候,我还心疼多布呢,没有人照顾。一回来,屋子里黑黑的,铺盖茶水都是冷的,多心寒。你快回去吧。等他明天早上进了宫,你再过来陪我。” 董嬷嬷明显也是这么想的,早预备好了大毛衣服,海枫一出来,就给她披上。 “房中舒泰她们都打点好了,公主回去,色色都齐全。” 海枫回到自己和多布的房间,阿香倒好木瓜汤给她泡脚,海枫回味着一天里见到的人,发生的事,逐渐犯困。 “哟,没良心的,不等我就睡。” 惊闻多布这一声调笑,海枫总算从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 不知何时,阿香她们都收拾完水渍出去了,她被侍女安置在床上,还盖了被子。 “没睡,就是眯着。乾清宫散了?” “嗯。” 多布实在爱她满面红晕的样子,忍不住抚摸了脸颊一小下。 他身上残留一点点室外的寒气,海枫被弄得有点痒,一扭脖躲了过去。 “冷呀。” “这还冷?跟漠北相比,简直是春天。” 多布吓唬她,作势手就要往衣领子里伸,海枫笑得前仰后合,拼命躲闪。 “行了行了,我认输,我认错,该等你回来一起睡的。行了吧。说说,乾清宫忙了一天,什么事?” “就是,桑结嘉措,隐瞒五世达赖已死,还勾结噶尔丹的事。汗阿玛真是动了大气。原来五世都转世十六年了。叔祖派人去拉萨,都已经调查明白。桑结嘉措弄了个长得像的喇嘛,对外宣称五世长期闭关,还弄了两个化身喇嘛,帮自己抓牢权力。欺君十六年之久,汗阿玛要是不收拾他,如何面对天下人?” “那个转世,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会如何?” 海枫在现代只跟风看过几首情诗,连仓央嘉措四个字猛然间都写不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跟他同时代,甚至年纪,都没差几岁。 “他已经在布达拉宫,由桑结嘉措支持着,举行过坐床仪式。汗阿玛讨厌桑结嘉措,连带着也不待见他。要我说,他恐怕,吉凶尚未可知。” “那就是说……” 多布说话时已换完寝衣,一头倒在海枫身畔,手立刻把她圈在怀中。 “乾清宫吵了一整天,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事:西藏,打,还是不打。” 第17章 财产 多布还没完全习惯进宫的规矩,第二天起来,甚至有点起床气。 窗外几乎完全是黑夜。济兰比他俩起的还早,熬了鸡丝粥叫人送过来,多布这才不生气了。 董嬷嬷因为海枫把收拾嫁妆的事情,交给了她,昨晚就没怎么睡好,同样也是一大早就过来。 “公主千万腾一天出来,点一点东西。不然奴才心里总是不踏实。” 海枫本还想睡个回笼觉,听见她这样恳切,只好披衣坐起来,由阿香服侍着漱口。 “妈妈忒小心了,谁还敢偷我的东西?” “哎哟,那可说不准,内务府不是往年的内务府了。说句难听的,一个差事,得养活连妻带妾,大小儿女,男女仆人二三十口呢,都惦记着捞钱。公主殿下不知道?” 海枫当然知道,想着点一点无妨,就应下了。 董嬷嬷出去张罗,海枫趁机问多布: “我昨天走以后,汗阿玛给你私房钱没有?” “给了,等着。” 多布从靴子里,找出一封信来。 “你要想看账本,那就问陈廷敬要。我听汗阿玛说,这些年做罗刹人的买卖,总共加起来,挣了有一百多万。分到我这里,大概能有二三十。要是等着用呢,可以凭信,去山西一家当铺支。名字我忘了。” “嗯,长进了。能把账目记到这个地步,比以前强多了。” “瞧不起谁呀。” 就着一碟安南小菜,多布把早饭吃完,起身进宫去了。海枫叫舒泰和阿香,把前些天收的礼金、赏赐之类,报一下账。 阿香哗啦哗啦地翻账本,口齿伶俐。 “主子,各王府基本都是封一千或三千,奴才算了下,这里头倒有八成,一两年内,咱们就得还人情回去;那剩下的,再有个五年,小爷小姐长大了成婚,也得赏封儿。奴才觉着,这是赔钱的买卖。”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刚开府,都是这样的。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少,在这些上头就得吃亏。咱们这点银子还有,捏着鼻子认了吧。” 舒泰这边,勉强算有好消息。 “太后娘娘给的东西,里头大约有皇上的赏赐,梁总管派人过来打的招呼。全套赤金碗碟六套,银镀金十套,玳瑁、象牙、青玉、玛瑙的筷子、茶杯等等,都是二十,成双成对。玉料成色极佳。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总能估个两万两银子。礼单上只写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可以挪借买卖。” “青玉和玛瑙,趁着有价,转卖了吧。原来新疆的玉因为战乱,不好运到京城来,所以价格高;现在仗打完了,理藩院正要组织陕、甘二地的民夫去凿玉。不光这些,库里收着的,只要不是顶尖的成色,差不多的,都卖了。消息一来,玉料价格准往下跌。” 钱财乃是身外物,海枫知道花钱才好办事,决心好好数一数,自己到底一口气能拿出来多少现银,把母亲都拉来帮忙。 董嬷嬷头一样递过来的,倒是人口的名册。 “听说舒泰姑娘要放出去,公主是不是挑一个补上?要奴才说,补四个最好。阿香该是领头的。” “有好的吗?” “奴才这几日看了,只有两个机灵,其余,扫扫院子还成。要不,买进来两个?” 贴身侍女关系重大,海枫不想为排场乱插人,先叫那两个进来看看。 一高一矮两个丫鬟,都是三藩被撤后,没收的王府中仆人,生下的后代。长相中规中矩,不难看也不大好看,针线功夫了得。 “叫什么名字?” “我叫青儿,她是我表妹,叫冬生。” 原来是亲戚,怪不得总该感觉,哪里有点像。 海枫把这两个人,都交给阿香调理。 看账册上,她府里由康熙赏了十二户人家,另有年纪在十到二十岁之间的女孩子十个,总共加起来四十二人。有三个是管田庄的庄头,等会儿磕完头就出城去当差。 “我使不上这许多人,额驸还从漠北带来随从了,一半就差不多够用。这些小姑娘,该配人就配人,甭耽误了好时候。我虽然不能给她们免除奴籍,却也不打算使唤她们。问问瑞香坊,要是有针线活儿,她们可以接点来做。屋子白给她们住,月例银子、口粮不放。庄头的妻子,许他们带去。夫妻的月例,都从庄里支,别跟府里混在一处要。” 这些都是富察嬷嬷去办,董嬷嬷在旁边听见一句,赞叹一句。 “公主真是在宫里办事办老了的,这样门清。知道人口少,是非、口角、使费都少。” “可是人太少了,外面又得议论,所以也不能全放走。什么时候府里来客,摆酒席,人不够用,这些小姑娘、媳妇子来临时帮忙,我另给赏钱。实在不成,跟别的王府里,挪个厨子花匠的,我这点人缘还有。” 阿香噼里啪啦打算盘,立刻给出结论。 “那府里放月钱、放节日的赏,连带做四时衣裳等杂项使用,一年下来,有个两千两尽够了。倒比在宫里还少些。头一样,不用给各处管事的打点,就省下不少。” 说完人口,又看田庄。康熙给了两个,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位置都很不错。不仅种粮食,还给宫里供给鸡鸭,养活贡品的狍子、活鹿之类,每年光做内务府的活路,均下来都能有一千上下收益。海枫传话出去,让那三个庄头看看,种药材能不能行。 “如此,就用庄子的收益,做府里的使费。试一年先看看。两边能把帐做平就行。外头账房按月来我这里支银子,办其他的事。冰,炭,柴,米,我都知道行情,甭往这些上头动歪心思。他们要是每月账目清楚,我另放赏,不会叫管账的吃亏。明白告诉出去,暗地里,少骂我抠门!” 屋里正点着要发卖的玉器,人人手里三四件宝贝,听见海枫这句戏谑,嘻嘻哈哈笑个不住。就连济兰,都用一柄金镶玉的扇子,捂着脸笑。价值不菲的珠宝碰撞在一起,发出些美妙的叮咚声。 从凌晨数到深夜,海枫总算理清了自己的财产。 连上绣坊、茶楼、印子钱、当铺等等,还有收租子的商铺,张家口的牲口行,她每年能进二十七万至四十二万不等的现银。 这些要是拿到市面上去卖,五六十万不止,就是急切间,不好找买家。 要说首饰等细软,古董瓷器,前朝字画,除去不能发卖的,若是全部出手,能有三十万到五十万。 再算算婚前攒的银子…… 嗯,能凑出三百万吧。 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下一把龙椅? 第18章 来客(上) 堪堪点完库存,阿香和舒泰回屋子里歇息,惊讶地发现睡前的一切布置,都由新来的青儿和冬生打点妥当了。 两个小姑娘忙前忙后,等两位掌事姑姑一进门,立刻跪下去。 “我们初来乍到不懂事,不周到的地方,求姑姑们指点。” 舒泰没有接这一跪,躺到床上歇着去了,恨得阿香要去揪她的耳朵。 “个小蹄子,原为你要放出去,才把她俩提上来,倒先躲开了!” “主子把她们交给你,我不敢接在手里。罢了,不把她俩调教好,我也难安心。就搭一把手吧。你俩起来吧。” 这就算认了弟子。阿香看那个大些的青儿容易调理些,让给了舒泰,自己收了冬生。 “今儿也太晚,歇下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只有些紧要的,我得先说清楚。” “请姑姑指点。” “内务府年年选宫女到翊坤宫,给公主娘娘使唤。里头最好的,不过能进屋子,做点打门帘子、擦花瓶的零碎活。主子眼光高,难得有得眼缘的,可待下人,那是满京城没有第二份儿的好。我跟舒泰,在瑞香坊都有股子,早不指望宫里那点月钱过日子了。你们可别使错了劲儿,往外头嚼主子的是非,被撵出去。那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两个小姑娘吓得不轻,唯唯诺诺地应下,当晚四人吹灯入睡不提。 第二天,青儿醒的比谁都早,披衣服起来时,顺手推醒表妹冬生。 “你去厨房要热水来,剩下的都在我身上。” 于是阿香、舒泰起床时,不仅盥洗的东西都打点好了,桌上还有稀饭花卷炸饺子之类的早点,热气腾腾。青儿捧着脸盆要跪下去,方便师傅洗脸,被舒泰一把拉起来。 “不敢当。主子从来不准我们轻易跪来跪去。站着就行。” 阿香早洗完了,正喝豆浆,听见这段,觉得是个教学的机会,指点她们俩。 “主子这里的差事,最难办的,那就是跟别处不同,得记两套。只要不来客,主子最随和的,不仅不喜欢我们跪,还讨厌阿谀奉承说假话。快人快语才好。但有客呢,就得一丝不错,按内务府教的来。堆着满面的假笑,嘴比抹了蜜还甜。” 青儿她们赶紧点头表示记住了。吃完饭,阿香和舒泰换衣服。眼下不用像在宫里那样谨小慎微,公主府里给海枫身边大丫鬟准备的衣裳,再不是朴素的样式。 二人按自己性格,阿香穿魏紫色,舒泰着银红色,都是上等的潞绸,银鼠衣领,兔毛滚边。青儿自以为她们昨天拿到的紫褐色宁绸、丝绵胎冬衣就够精细了,刚一上手姑姑们的衣服,心中感慨连连。 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估计也就用这些做见人的衣裳,公主府里,竟是大丫鬟日常穿的。 阿香掐着海枫和多布起床的时辰,带小丫头去服侍,舒泰自有别的差事去打发。 及至到了院子里,值夜的富察嬷嬷看见她们三个来,悄声嘱咐: “今儿还没完呢,不过也快了。叫她们抬热水过来吧。” 冬生年纪小,一时没反应上来;青儿倒是闹了个大红脸。阿香告诉她们预备哪几样用具。 “臊什么呀,以后这就是最紧要的差事。不是主子的亲信,还够不上呢。去吧。” 等阿香进去时,海枫已经自己起来了,坐在妆台前整理头发。 “你还不抓紧些?乾清宫最后一个到,被太后娘娘叫去挨骂的可是我。” 还在享受余温的多布,只好猛地翻身坐起。阿香蹲下去,要给他穿靴子,被多布挥退。 “不敢不敢,你去服侍公主吧。你是她的丫鬟,我不敢使唤。早饭不吃了。” 阿香料着这时辰也是来不及,准备有后手。 “芝麻烧饼夹的青酱肉,还有囊里灌的热奶茶,都交出去了,爷只管问巴勒仲要吧。” 海枫在镜子的反光里,对着多布笑道: “有能耐,我的丫头准备的饭,你也不吃。” 多布实在着急出门,套衣服的时候,趁乱在海枫胳膊上捏了一小下。 “等我晚上回来,再跟你算账。” 等他风风火火地走了,海枫叫阿香打开柜子选衣服。 “明珠府上的二奶奶、和安郡王福晋几时到?” “还有一个半时辰呢。” “那可好,我再补个觉。你挑吧,别太艳就成。” 海枫深感,被这些天的喜庆颜色刺激着,她都快成色盲了。 阿香挑了件藕粉色绣双蝶的褂子,搁在架上,拉青儿出去,开库门取首饰。 “明珠大人府上的二公子,娶的是柔嘉公主的女儿耿氏。你既是三藩邸里的旧人,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知道,尚柔嘉公主的额驸,是靖南王的孙子。” “对。这柔嘉公主并不是皇上的亲姐妹,原是老安亲王的女儿,太皇太后抱来当先帝爷的养女,从小养在宫里,十二岁就嫁给额驸了。她年纪轻轻就去了,生了三个儿子,女儿只有一个,许给明珠大人府上的二公子。看在柔嘉公主的面子上,二奶奶在宫里向来有脸面,跟主子关系不错。” 青儿拼命把这些记到脑子里。 “那,敢问姑姑,安郡王福晋,又该怎么伺候呢?” “她啊……那来头可大了。国舅佟国纲的女儿,佟皇后的堂妹。你见了就知道了,我也说不清楚。佟家门里,就她还算是个明白人。可惜了,摊上那样一个外甥女。” 青儿仔细一算,那明珠府的二奶奶,就算是福晋在夫家的外甥女;可按阿香姑姑鄙夷的语气,她说的外甥女,又肯定不是二奶奶,而是另有其人。 从库里取完和衣裳配对的翡翠扁方、羊脂白玉镯子等物,阿香抽空指点青儿和冬生怎么倒茶、打门帘。董嬷嬷的眼光确实厉害,两个小姑娘,学得又快又好。 “成,那你们今儿就练练。不用打怵。两位贵客常来翊坤宫,和主子要好,便有错处,不会计较。总得见一回世面,你们才能学会点真东西。” 于是阿香去给海枫梳头,两个新来的,往大门前去,找舒泰,一起迎接两位女客。 第18章 来客(下) 从待客的暖阁里出来,青儿和冬生战战兢兢,问师傅们自己表现如何。 “我们没要赏钱,福晋和二奶奶,不会动怒吧?” 阿香和舒泰相视一笑,拉着徒弟进耳房休息。 “要与不要,有什么相干。主子们放赏,看的是公主的面子。这都是例。只要不多,你们就接着,不用怕。” “是。姑姑,主子那里一个人都不留下伺候,这也是例吗?” “还真是。告诉你俩:没有我们带着,一步不许进公主的屋子。有客的时候,更是。偶然知道什么事,烂在肚子里,绝不许对外人提起。” “哎,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 从暖阁里撤下来的糕点,舒泰叫分出一半,给外面的张顺他们送去。其他的,就是侍女和嬷嬷们分。 青儿得了两块茯苓糕,默默吃着,半晌不说话。舒泰笑着问道: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哦。姑姑,我实在愚笨,不明白。那位,老安亲王丢下的,外孙女,郭洛罗格格。她再出挑,也是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孤女,怎么,怎么就敢,挤兑当家的舅妈呢?” “这,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先告诉你:你们阿香姑姑,别看脸冷,其实最热心肠,最见不得别人受委屈。连她都讨厌的人,那就是真难相处的。那位格格,阿香就不喜欢。” 话本来是悄悄说的,偏阿香耳朵尖,给听见了,丢下手里的活,来收拾舒泰。 “我可不敢不喜欢她。人家是正经主子。我一个奴才。但你俩要记住:主子也分大小,那小主子,见了大主子,也是奴才。郭洛罗格格,还有岳亲王最小的女儿,小时候都是五公主的侍读。起先只是个名头,后来皇上说,按辈数,岳亲王的女儿,是五公主的长辈,还是算了吧。言外之意,就是要郭洛罗格格,正经伺候五公主。” “伺候……公主侍读,不都是达官贵人的女儿吗?” “侍读跟我们端茶递水不一样:公主练刺绣,她们跟着一起练,顺便做做分线、穿针之类的轻活儿。应个景而已。偏这位格格,不知道怎么那么金贵,五公主叫她干什么,都支使宫女去干。另外再有,衣饰比五公主还华丽,说话抢在五公主前头,大大小小,总出了二三十桩事。你就知道,她在王府里,对福晋该有多放肆了。” 青儿和冬生,越听,嘴巴张得越大。 “我看福晋极知礼的一个人,怎么会纵容格格,如此逾矩呢?这些,就连我们,都在内务府被反复告诫过呢!” 舒泰敲开几颗榛子,递给她们吃,自己喝了口茶,接阿香的话,往下说。 “福晋不是教养她的人。六七岁前,她是老安亲王自己养着的。那叫一个娇纵,天上的星星都给摘下来。王爷没了,老福晋想管一管,偏身子一年比一年坏,管不住她。五年前老福晋也走了,福晋接手王府内宅。一句话不对格格的心思,她就告到舅舅面前去,说舅妈排挤她。福晋哪儿还敢管呀!” 分完点心,阿香看时辰差不多,让两个小丫头回去休息。 “仔细想想今天说过的话,办过的事。吃完午饭,我要问的。” 她俩一走,舒泰立刻问阿香: “哎,你说,格格有没有当八福晋的福气?” “不知道。我盼着她当。五公主成了她的姑子,又有太后娘娘撑腰,总能出一口恶气了吧。” “这话在理。五公主为了个贤德的名声,不能折腾侍读;对付新媳妇,那手段可就多了。” 二人说完,约着往暖阁去。果然在旁边的隔间等了没多久,海枫就出来送客。 “耿姐姐、福晋。事情我都知道了,一定转告给太后娘娘。” 阿香和舒泰趁主子们出去,蹑手蹑脚进暖阁里收拾。海枫送完客回来,叫她们先别忙收拾,给她按摩放松一下。 “这家长里短的,听得我头胀胀地疼。” 舒泰赶紧洗干净手,给海枫轻揉太阳穴。 “奴才怎么瞧着,福晋哭过似的。” “没瞧错,我还陪了几滴泪呢。咱们未来的八福晋,好生厉害。我这才知道,老福晋临终前有遗言,告诉儿子们,外孙女的婚事,那必得妥当,不能步她额涅的后尘。而且,得她自己愿意。本来安郡王消息灵通,知道八弟想争太子,要拒婚来着;她可倒好,自己相中了八弟,说不嫁八阿哥,那旁人她也不要。” 如果抛开一切客观条件不论,海枫佩服未来八福晋追求婚姻自主的勇气;不过,她才不是冲着爱情呢。 她这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跟五公主平起平坐。 这位姓郭洛罗的格格,仗着安亲王的溺爱,王府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安亲王撒手人寰,她入宫当公主侍读,才知道主子之上还有主子,她竟得伏低做小,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估计这个愿望,她都立下多少年了。 “正好,省得我费事。本来看在老王爷和老福晋的面子上,她要真不愿意,我可以帮着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情。既然安郡王都知道八弟的事情,也劝过她了,还要往里跳,才真叫自寻死路呢。” 海枫累得直犯困,午饭都没吃,回屋倒头就睡。睡到下午,多布从宫里回来,正要审早上的公案,被海枫给截住话头。 “要说正经事呢。安郡王福晋虽然最近没回娘家,不知道佟国维在搞什么鬼,安郡王却有点眉目:大阿哥近几年势头正好,佟国维几次跟家里的子侄们商量:横竖佟妃五六年不生养,大阿哥这边又是现成的,不如真靠过去。” “对付太子妃……” “就是头一回认真动手。大阿哥那边高兴过头,透出点风声来,叫安郡王听见了。他就是不喜欢八阿哥和大阿哥走得太近,才反对这门婚事。” 和妻子的收获相比,多布就有点一筹莫展了。 “大阿哥,倒是不拿八阿哥当外人。八阿哥却总对大阿哥保持点疏远。尤其是,接受官员贿赂上,他绝不轻易牵连进去。我总觉得,他跟我一样,也在搜集证据。” 海枫对此,毫不意外。 八阿哥从小聪明,少年老成,越是了解,她越不敢掉以轻心。 真不愧是九龙夺嫡的,热门选手啊! 那突破口,还真得在八福晋身上找。 第19章 相疑(上) 康熙三十六年只剩下十天的时候,高士奇突然造访海枫的公主府。 跟着海枫的人都记着他骗古董铺子的事情,生生晾着他,不给通报。最后还是不清楚这些的董嬷嬷无意间问,外头客厅上,坐了一整天的官员是谁,海枫才知道。 舒泰头一个反对海枫去见他。 “主子,这人心术不正,您何苦理会!眼看天就黑了,额驸又不在家,人言可畏啊!” 海枫正研究给太子妃用的新药方,听见舒泰的话,乐不可支。 “胡说什么,他都五十几岁的人了。再说,有在自家厅上私会的吗?他特意从老家过来,估计有什么要紧事。” 高士奇去年在远征噶尔丹时,处处说中康熙的心事,给自己赢了个詹事府詹事的皇家肥差。眼看就要扶摇直上的他,却以要供养老母为由,弃官归乡。这事曾在南书房,被念叨了三四个月。 连康熙用锦绣前程都留不住的人,如今却在她的客厅里干等。 她最终还是叫人出去说给高士奇,公主请他去暖阁说话。 不管怎样,他告诉的秘诀,对康熙确实管用,一万两买这个秘密,不算贵。 两厢扯平后,高士奇是个老人,以海枫的教养,真不能就叫他远道而来,却无功而返。 她也没换装,就是家常的衣服,只带了一对柳叶金耳坠,去暖阁见客。 “高大人比往年,清减多了。” 高士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赞许地点头。 “公主殿下如牡丹国色,花开正浓。我是老头子了,比不得。” “不知此番......” “我是来求医的。” 说毕,将右手伸出。 “听闻四公主精通医道,不知可否,为高某诊治诊治?” 既然他是个来看诊的病人,海枫没有推脱。 一搭上脉,她就察觉出不对。 “高大人要宽怀啊!郁结到这个地步......” 海枫又去抓他的左手,仔细查验。 高士奇看她眉头越皱越深,便知道回天乏术了。 “皇上命太医院,甚至乐显扬都来看过,均说,保不过五年。” “也不一定。我更擅长妇科,对高大人的症候,原不太懂。若是叶桂在此......” “我去年,痛失爱妻。要是,没有跟着皇上去漠北,或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料理后事。这个遗憾,不是汤药针灸,能够弥补的。公主殿下,高某既然命不久矣,那平生夙愿,只能割舍。五年,我要用五年,杀一个人。只要公主殿下可助一臂之力,高某毕生资财,所学权术,均可为您所用。” 杀人...... 说的真够云淡风轻。 “钱财我有,也不为权术杀人。你与此人恩怨,与我无关。我这就去修书一封,高大人可凭信,去叶桂处求诊。他治不治,我不能承诺。” 海枫起身就要出去,高士奇冷冷吐出一个名字。 “索额图。我要杀的人,是他。公主不感兴趣吗?” “终不成旁人嘲讽我两句,便要打要杀的。” “公主又不是头一次杀人,何必如此谨慎?” “那不一样。” 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有得聊,海枫叫舒泰换了个新手炉进来,抱在怀里。 “高大人说的是水仙吧。背叛二公主,投靠我的那个宫女。她种种行径,已犯皇家大忌。我即便袖手旁观,她也活不长。既然是必死之人,我便用上一用又何妨。” “难道公主看不出吗?索额图,也是必死之人。” 海枫惊讶地挑眉。 “你既知道,何必手上沾血?汗阿玛其实早有杀心,不过投鼠忌器,怕伤了太子哥哥而已。如今东宫被诸阿哥群起而攻之,储位已有松动痕迹。再说,他已年过六十。” “我就是怕他死了,所以才要自己动手。他可千万,不能死在我前头。” 高士奇言语间的恨意,绝非寻常。 看来,这是她不清楚的恩怨。 也好,说出来,她或许能受益,高士奇的郁结,说不定还可以稍稍缓解。 “愿闻其详。我只知道,早年间索额图对高大人多有折辱。不过这些年,高大人在汗阿玛面前,应该也没少报复。要到生死相见的地步,那该是旁的缘故。” “公主殿下越发长进。不错,我既依附于他,求功名利禄,恶语相向,甚至皮肉之苦,都能承受。但他当众嘲讽我结发之妻......” 海枫不自在地,在坐垫上动了几下。 这个索额图,真是一张嘴得罪完了天下人。 “高大人若是不想细说......” 高士奇没有回应,只是长久地盯着暖阁地龙中,跳动的橙红火苗。 总有三十年了,他怎么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几句话。 “她,执意要嫁我,几乎把丈人都得罪了。婚后我无半分身家,全靠拙荆嫁妆维持生计。造化弄人啊。我只差一步,就能位极人臣,好叫全天下知道,拙荆没有选错夫君。” 海枫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高夫人,但一个女人的消费习惯,进而品行如何,从印子钱的借贷明细上就能看出五成。而且,她还派人打探过高府。 “索额图固然不厚道,但在我看来,高大人也没高明到哪里去。试问一句,难道高夫人曾经亲口对你说过,她想做宰相之妻,一品诰命?” 高士奇终于把注意力,从火焰转移到海枫身上。 “她倒是没说过。但,我每日从御前回家,说起朝堂上的见闻,她总是听得入神,常让我多说些,还同我一起参详其中利弊。要是她不爱这些,怎会如此呢?” “她不爱尔虞我诈,不爱权势富贵,她爱的是你。你爱这些,她只好学着爱。不然,怎么做丈夫的知己?” “不......绝不是,我......” 三十年的相濡以沫,点点滴滴,慢慢翻涌在眼前。 他们最初的样子,是什么来着? 是啊,他们切磋诗词歌赋,纵情于水墨之间,何曾谈论过,江山社稷,宦海浮沉? 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天文地理,周易八卦,能用学问震慑住康熙的高士奇,生平似乎第一次,找不到答案。 “四公主,难道高某这一生,都是错的吗?” 面对陷入混乱和怀疑的高士奇,海枫能看出,今天是说不下去了。 “舒泰,叫外头好好把高大人送出去。” 放下撩起的门帘子,海枫转身面对他,尽量调和他激动的情绪,免得加剧病情。 “我终究是个局外人。高夫人真心所求如何,高大人回去细细思索,自会知晓。但我知道,她必定十分在乎你。索额图眼下看来,还气数未尽。你若硬碰,丢了性命,高夫人如何能够安心?孰重孰轻,你再权衡一番,定夺不迟。” “公主殿下!” 高士奇看海枫要走,急忙高声挽留。 “我生平,没有做过助人不利己的事。本来,公主若答应帮手,那高某也准备了一个秘密,用来交换。说来也怪。自打认识殿下,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前世欠了公主一般。既然如此,那我直说无妨。这事,陈廷敬应当也知道。您只管问他。若他敢不说,您再派人来问我。” 从前高士奇的狂妄,和他此刻的诚恳,其间的落差,让海枫不敢掉以轻心。 “到底什么事?” “殿下,我只知道些零碎的消息,陈廷敬,恐怕更明白。我只有一句话奉劝:请额驸,从青海收手吧。他这是,自掘坟墓。” 第19章 相疑(中) 在进出乾清宫的王爷臣工里头,多布是特别显眼的一个。 十二月最冷的那几天,他还是不爱穿厚重的衣裳,常常一件薄披风就进了宫,康熙说过几次他也不听,嫌太热;从不坐轿子马车,必定骑马。 青海、西藏两地之事基本确定,康熙虽然不满桑结嘉措欺君,却不打算再次挑动战火。他叫南书房拟定的上谕时,严厉警告此人,若再有异心,定要惩治不赦。 新的一年即将来到,宫中充满松弛和喜庆的空气。除旧迎新,总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乾清宫,当然也是如此。 傍晚要散的时候,梁九功忽然带着满脸的笑意,避开众人将多布请出来说话。 “额驸辛苦。皇上说,今儿公主府有事,您可以早点回去。” “有事?” “是啊,四公主......” 多布从来不知道,他能跑得这么快。 跟匹小马一样。 沿着紫禁城,笔直,张灯结彩的长街,多少太监宫女给他跪安行礼,多布谁都没理会。就这样,他单穿着件薄薄的棉袍子,连披风都没顾上拿,一路跑出了皇宫。 一直跑到家门口,他才有点坚持不住,扶着柱子,大口换气。 张顺听见手底下人通报,跟头把式地跑出来迎接男主人。 “爷,您怎么这副装扮就回来了?巴勒仲呢?衣裳呢?马?” “不是说,府里出事了吗?” “哦。这......爷问主子吧,奴才不好多嘴。” “她没事吧?难道走水了?” “主子,要说有事,倒还真有......” 多布一把推开张顺,又开始往自己的院子方向狂奔。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切,都跟他早上出门时一样啊! 新栽下的腊梅花打了骨朵,按枫儿心意要换颜色的影壁刚上漆,门环上两只狮子,镀金有点掉了,得叫工匠补一补...... 董嬷嬷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赶出来一看是他,又一副狼狈相,笑得前仰后合。 “哎哟,可知道是没经历过,乐成这样。爷快进去吧,公主等着您呢。” 他一进去,屋子里的仆妇立刻都打算退出去。舒泰笑靥如花,阿香还是平时那副样子,指挥小丫头们出去吃晚饭。 海枫正歪在床上打瞌睡,感到身边一阵刺骨凉意,缓缓睁开眼睛。 “我说,你是真不冷啊。” 多布身处温暖如春的内室,被银霜炭的热度一熏,即刻打了三四个喷嚏。 “他们说,你出事了。” 海枫先不急着解释,取了床边案上,搁着的一块小手巾,给丈夫擦汗。 “你可不能伤寒啊,我还等你伺候我呢。” 多布看见案上还有喝剩下一半的药碗,恍然大悟。 “你生病了?好,我晚上给你守夜。” “这还差不多。我不爱动弹,你去外面的桌子上,取一个红木的大盒子过来。” “哎,你躺下等我。” 多布掀起门帘子出去,马上就看到了那个盒子。它不仅体积惊人,还上了好大一把铜锁。 分量还不轻。 “这里头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仔细收藏?” “给你的礼物。” 海枫指挥多布,把盒子搁在床边上。她从脖子上取出钥匙,小心打开。 “上次送的春宫,这次送的短铳。怎么样,比上回实用不少吧。” 盒子里,是一模一样,一对火枪。 枪托为虎斑木,扳机、准星均银制,闪闪发光,但和枪管、枪托上镶嵌的红蓝宝石相比,可就黯然失色了。 “这,怎么能,做的这么小,这么短。” 在多布看来,这对长度只有不到二十厘米的短铳,已经是巧夺天工;但在看过手枪的海枫眼里,还是非常笨重。 这是造办处能改造的极限了。 再短,容易炸膛。 “挑一把吧,剩下的是我的。” “你想的真周到,我们一人一把。” 他随便拿起离自己近的,海枫瞬间,有点错愕。 果然,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趁多布被手里的短铳夺去注意力,海枫右手抓住枪管,把它对准自己的腹部,左手,去抓多布的右手,把丈夫的食指,放在扳机上。 “不要挣扎。枪里我亲手填的火药。一旦走火......” 多布刚刚开始有点回温的心脏,立刻又变得冰凉。 “有话,你把枪先放下。我什么都依你。” “真的吗?我不信。多布,你想让我当皇帝,那你自己呢?不想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就知道,那个高士奇没说好话,你这两天都有心事。你,你让我冷静一下......” 他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剧痛有助于恢复神智。 “好,我是有野心,想把蒙古三大部,还有西藏,都抓在手里。只要策妄把西藏那边吃下,我打算,打算找个机会,把皇上杀了。你的兄弟们,肯定会着急争夺皇位,我再叫张家口那边动手,先打喀喇沁,走那里进京。新皇只要答应,把漠南四十九旗都割让给我,咱们就回库伦。我想占北称皇,你来当个武则天一样的人物,和我一起治理,怎么样?” “我如果真的在京城登基,你是不是,打算问我伸手要呢?” “胡说!我的不就是你的?你要登基,我可以只当个大将军,南边我不懂,北边,你想要哪里,我带兵去给你夺。谁敢不服你当皇帝,我挨个收拾。枫儿,你,先把枪放下。你要是死了,我还活什么......” 但海枫把枪口,拉得离自己更近了。 夫妻,何止形同陌路。 简直是你死我活,必得分出胜负。 “听清楚: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不做分裂国家的千古罪人。你算是为我死过一次,今天,我给你一个先动手的机会,就当还债。你要是还想做蒙藏的主人,就一枪,把我杀了,还有我肚子里,这个不到两个月大的孩子。查苏就在后院,你赶快出京,来得及。城门还没关呢。” 海枫刚刚放手,多布立刻把枪扔在地上,把妻子整个抱在怀里。 “别这样吓唬我,不要了,那些我都不要了。对不住,我该先跟你商量的。再怎么不好,他是生你的父亲,你舍不得是不是?” “不,我,不止一次,想过只要时机成熟,就毒死他,提前让七弟登基。” 康熙有缺陷,但哪里又能找到一个,没有缺陷的皇帝呢? 他不暴虐、不纵欲、不贪婪,责任感极强。 有大智慧,爱惜民力。 换一个新的上来,要至少能跟他持平,才能实现平稳的政权过渡。 在七阿哥准备好以前,康熙还不能死。 她不能为私人这点恩怨,拖两千万户人家一起堵上性命。 妻子的回答,让多布彻底疑惑了。 “那,你舍不得什么?” “我,舍不得这片完整的国土。” 要丢,也不能在她手里丢。 一寸都不行。 海枫从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取出盒子里,属于自己的那支枪。 “刚才那把,有火药,没弹丸。这把,才能真正杀人呢。” 于是她把枪口,轻抵多布的眉心。 “这次,轮到我做决定了。” 第19章 相疑(下) “你要杀我?” 在这个本应是夫妇最私密的环境中,他们每天相拥而眠,吃宵夜,沐浴,然后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一个要给他生孩子的女人,拿着一把枪,声称要杀了他。 此情此景,多布竟然还笑得出来。 “枫儿,我要是连睡在身边的妻子都不了解,那才真的该死呢。你没有那个狠心,也没有那么笨。但是,你眼睛里,确实有杀意。太好了。你趁这个机会,来认识下,真正的我吧。” 多布很轻易地,就把枪夺了下来。 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枪里没有火药、弹丸。 海枫站在原地,没有动。 两把枪都被按照原样放回盒子里,多布把这些又重新放到外面的桌子上,然后回来,一头扑倒在熟悉的床铺上。 “这下可是真的累了。打三天猎我都不累呢。过来,跟我躺一会儿。” “你先发誓,绝不再肖想裂土称帝的事。” “发誓......那有用吗?我看史书,说高平陵事变,司马懿指洛水为誓,保证不杀政敌曹爽。结果曹爽刚一交权,司马懿就杀了他。刚觉得你变聪明了,怎么又开始犯傻。” 多布懒洋洋地翻身,近乎着迷地,盯着海枫看。 “知道吗,从前你在我眼中,真是个圣人。不犯错,不徇私,黑白分明。我每次从满是死人的战场上回家,都得先闻闻身上,有没有血的腥味。你的天真,珍贵又可爱,就是有点麻烦。我得把自己冷血的那些脏事,藏得严严实实,因为,怕你讨厌我,不再爱我了。这下好了,你终于也懂得,要想争夺权力,那就得杀人的道理。” “哪怕,我要杀的是你?” “你到底,陪不陪我躺一会儿?” “不。” 多布只用一只手,便成功制服了海枫,把她摁倒在床上,随心所欲地抚弄。海枫几次反抗,又抓又挠,多布根本不理会,更加肆无忌惮地亲她,把海枫的嘴唇都给弄疼了。 相处这么多年,多布从来没有对她使用过暴力。 难道此刻身上这个霸道又直接的男人,才是他口中,那个真正的多布吗? “你不能这样,我怀着孩子呢!” “还行,还知道害怕。” 带着一丝意犹未尽,多布重新平躺回枕头上,但左手还是牢牢禁锢海枫在怀里,防止她逃跑。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七岁。祖父教我的。” 第一次,总是比之后那些印象深刻。他几乎不用怎么用力回忆,就能想起那天的情形。天空阴沉沉的,空气冰冷,草场枯黄了一大半,仅剩的绿色也不精神。周围很多人在旁观。 “祖父指定我为汗位继承人后,多的是人不服气。当时有几百个奴隶分在我手下,里面有个特别懒的。我叫他给查苏刷洗,这人说谎,说他刷洗过了,其实根本没有。祖父把一把弓、一只箭放进我手里,然后叫人给那个奴隶松绑。他快要跑掉的时候,我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 “别抱得那么紧。我不怕,更不会被吓跑。” 海枫伸出右手,去抓多布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我敢说,那个奴隶,就是祖父故意分给你的。他知道这人迟早会公开挑衅你的威信,亲手处决他,你才能震慑住其他潜在的反对者。” 多布不敢看她的表情,只是将两个人的手,都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 海枫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你说,要我认识真正的你;那么我呢,你又认识真正的我吗?” “真正的你......” “对。我讨厌京城。还讨厌索额图,讨厌三从四德。它们联合在一块儿,不准女子有出头之日。汗阿玛叫我协办理藩院,那群老顽固,处处与我作对,只因我是个女的。我想把他们都撤了,换上听我号令的人。我不善良,不柔弱,野心很大。必要的时候,可以狠毒。狠毒到,你要是还想称帝,我第一个去汗阿玛那里告发你。” 几乎是不约而同,他们将身体转向对方,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 拥抱彼此的不完美。 拥抱彼此的阴暗面。 谅解,然后,重新相爱。 映入瞳孔的脸庞,似乎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枫儿,在多伦诺尔,阿如拉问我,敢不敢与你分享我的一切权柄。那时,我不愿意。朝堂如战场,失势,往往下场就是死亡。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都默认自己,以身家性命为赌注。要是输了,我自己死就行,不能连累你。但看眼前这个情形,你比我还有勇气。来,我帮你拿下理藩院。谁敢瞧不起公主殿下,都得滚出去。” “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啊?” “说真的呢。我不用两年,就能把西藏拿到手。” 多布的信心十足,志得意满,在海枫看来,隐隐有骄兵必败的苗头。 陈廷敬和高士奇的情报,大同小异。 策妄,也就是准噶尔部新大汗,绝非表面上那么浅薄、短视。 多布想利用他插手青海、西藏的事务,策妄何尝不是在利用多布额驸的身份,为自己争取清廷的麻痹、康熙的好感呢? 虽然他俩靠的足够近,海枫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他的方向又动了动。 “他们,我对付得了。你就看着我,怎么拿下理藩院吧。多布,太皇太后在我小的时候,告诉过我一句话:越聪明的人,越是固执己见。要是,我对你说,策妄假意依附,不可不防,你,是不是不信?” “那要看,你有什么根据。如果没有,我确实不信。你都没见过他,我却认识他十多年了。” 如果事事有根据,她今天何必用短铳,摆出生死相搏的态势来,逼多布说实话、放弃称帝呢? 等根据出现,那就来不及了。 “那,你就按自己的安排去布置吧。但,你也要允许我,派人去张家口、科布多、还有拉萨监视。只要不带着蒙藏叛变,你闯出多大的祸,就算天塌下来,我陪着你一起抗。” “随便你吧。放心,天,塌不下来。” 海枫拿多布的骄傲,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是塌不下来。 但,天总会变色啊。 第20章 弟媳 有怀孕当挡箭牌,宫里过年的事情再繁琐,也与海枫无关。 五公主每天都得写封信,或者派人出来跟她吐苦水,说没想到姐姐这一彻底撒手,妹妹连饭都得抽空才能吃上。所以海枫提出,去帮忙操办八阿哥的婚事时,太后当天就点了头,甚至叫体面的嬷嬷,出来送药材并道谢。 “娘娘说,到底还是四公主,知道疼妹妹。这事,四公主放手去办。出多大岔子,有娘娘呢。” 背靠太后兜底,海枫事事顺利。正好趁着正月里,各家走动不显眼,初七请安郡王府女眷过来做客,实则是商量订婚宴的安排。 而未来八福晋竟然亲自过来,丝毫不避讳,这,虽在海枫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五公主形容的很客观,格格郭络罗氏,确实长得有点像四公主。 她们都是雪白的皮肤,圆眼睛,面部轮廓线条也像,双颊饱满、丰腴。只是海枫五官舒展,尤其红唇热烈,长眉入鬓,显得端庄大气;相较之下,郭络罗格格的脸盘小些,眉眼精致细腻,樱桃口只有一点点,乍一望过去,不认识她的人,会误会这十六岁的姑娘,有些多愁善感。 但熟悉的身边人,往往会被这美貌之下掩盖的心机与志气,惊得张口结舌。 安郡王福晋自打进门便笑得十分尴尬,叙过几句家常后,索性把海枫拉出去说话。 “公主殿下,我真是没脸见您。她知道我今天要来,直接坐了自己的车马跟着。王爷还出去拜年了,不在家。纵然他在,估计也是拦不住的。她要怎么办,都随她!除了阿玛额涅给她置办的嫁妆,王府里再给出两万两陪送。要还不够,我拿我的私房给添上!” 海枫连忙安慰了福晋几句,叫舒泰服侍,带去客房休息。 福晋的几位妯娌各自找借口散去,于是暖阁里,只有海枫和她未来的弟媳。 “都说我像四公主,好福气。要是我的婚事,也同四公主一样,那才叫为难呢。” 海枫不打算给好脸色。 这种人,得寸进尺的。 就好比,福晋被她气走了,这姑娘却毫不知过分,转身就坐在海枫对面的位置上,倚着小叶紫檀的炕桌品茶。 随便到,这里似乎是她的地盘。 “内务府和礼部自有成例在,格格和我自然不同。再说,便是搬空了你家九族,也凑不出我的嫁妆来。” 郭络罗格格脸色微变,旋即又在嘴上找到了便宜。 “不是说这些。我是说,额驸和八贝勒,差得太远。一个少年老成,一个吗......虚长好大年纪,却还跟个孩子一样,顾前不顾尾。” “注意你的口气。” 海枫决定要认真收拾一下这个丫头。 她的丈夫,即使不妥,也只有她能数落,轮不到一个外人冷嘲热讽。 “等开了春,汗阿玛是要封几位阿哥为郡王、贝勒。可是既然圣旨没下,那你就不能用‘贝勒’称呼。这就是规矩,你一直没学会的规矩。” “堂堂四公主,竟要靠规矩压我。当年您一张利嘴,帮五公主教训我和小姨的本事呢?可见是嫁了个窝囊废,连着公主,说话也不得不收敛些。” “好张扬。我的额驸要是窝囊废,八弟岂不是有通天的本事,才能入格格的眼?” “阿哥能当皇帝,额驸,永远只能当个额驸。皇后,能晋升太后、太皇太后,母仪天下;公主,想封‘镇国’,还要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孰高孰低,还用我说吗?额驸连大阿哥身边事都防不住,被佟妃钻了空子,狠狠伤了太子一把。公主和太子妃不是手帕交吗?怎么不护着她点?” “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缘故。原来说这些。” 海枫眯细一双杏眼斜瞪,嘴上火力全开。 “我看八弟挺可怜的。你中意你的男人,无非因为他能做皇帝;我中意我的男人,正因为他做不得皇帝。你赢没赢我慢说,多布在娶妻这上头,就比八弟强。还有,二哥二嫂好大年纪,自会处理自己的事,我又不是他们的奶妈。就好比,老安亲王和福晋人缘不错,他们疼你,所以宫里宫外,大家都让着你三分。不是说,我们欠你一辈子。你和八弟婚事,就此作罢吧。” 摔下这句结论,海枫扶着现在极易酸痛的腰,想要起身往外走。郭络罗格格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没有沉住气,站起来出声阻拦。 “公主且慢。这桩婚事,太后娘娘不是点头了吗?” “你看见了?听见了?不是口谕、懿旨,你空口无凭,进不了爱新觉罗家的门。八弟能开口,不是他可以开口,而是卫嫔娘娘素来在宫中小心做人,八弟上进勤谨,汗阿玛和太后娘娘额外开恩。威风,本宫劝你只在王府里耍耍就好。离开那四堵墙,宗室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海枫实在不想跟她再空费唇舌,又要离去。面前的门帘子都被阿香掀起来了,身后响起个威胁。 “你就不怕?不怕我去向皇上告发,说你想当镇国公主?” “真蠢啊。我必得给八弟找个新福晋。是我想当镇国公主罪名大,还是八弟和你打算图谋帝后罪名大?还有,你跟舅舅、舅妈要点吃食绸缎,他们碍着亲情道义,不能不依;你要到御前告发,看看自己能不能走进乾清宫再说!他们会把你禁足的!” 阿香气不打一处来,赶紧扶海枫出门,叫两个新来的丫鬟拦住后面的郭络罗格格。 走到外头的回廊上,阿香才忍不住开口道: “她以为自己是谁?还要到公主府耍一通小姐脾气?主子做得对,一定要去跟太后娘娘说清,不让她当八福晋!” 海枫轻抚袖口柔软的白狐毛镶边,走得不紧不慢。 “这就派人去跟安郡王说,他的外甥女还是先修身养性,再当皇上的儿媳妇不迟。只要他禁了这位绣花枕头的足,八弟必得着急。” 阿香怒气上头,一时脑子没转过弯。 “主子,她......” “我的事情,必是八弟跟她说的。还有,佟妃使坏,我尚且要打听,她怎么能知道?也就是说,王府里自有八弟安插的眼线。先请福晋把内院清一清,断了二人的来往。我非得叫他们知道知道,要威胁我,瞧不起我的丈夫,区区贝勒,还不够资格!” 第21章 害喜 八阿哥的登门示好,来的极不是时候。 海枫当时因为早膳没吃到想吃的菜,吐得天昏地暗。 多布正拿着个紫铜錾双鱼纹的大痰盂照顾她,听见董嬷嬷通报,直接就喊撵出去。 “大过年的,姐姐怀着孩子,还帮弟弟张罗婚事,他连这点良心都没有,管不住自己老婆那张嘴!我不见,让他走!” 董嬷嬷不敢动,舒泰直接听命往外走,又被海枫喊回来。 “我起不来,多布你去吧,就按我说的告诉他。” 还好这时候,济兰听到消息过来照顾女儿,多布看在丈母娘好言相劝的面子上,出去见八阿哥了。济兰顺便就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上。 “多布脾气虽然有点急,但是听劝,还知道心疼你,真是难得。” 海枫头昏脑胀,缩在新换的被褥里,软绵绵地说话。 “这孩子真闹人,饮食上一点马虎都不肯容。早上起来,不知怎的,就想吃炸的鲜虾。这个季节,哪儿弄呀?府里也没有。我想,就算了吧。然后......” “我的乖女儿,你也忒懂事了。好歹托生在皇家,当公主。又不是要吃龙肝凤胆,既然想吃这个,拿银子出去寻,再问问内务府。” 阿香将平时收着的丸药都给翻找出来,海枫挑一颗温和安神的服下,缓缓睡沉。 再醒来时,满屋子都是炸虾的香气。 济兰去厨房忙活,只有多布坐在桌边,右手握一卷史书在看,左手频繁地试盘子的热度。听见海枫翻身坐起,走过来扶她。 “真有口福。再不醒,虾就不酥了。” “哪儿弄的?” “砸开畅春园冻硬的湖面,捞的。内务府听说是你要,上上下下,凑在一起想辙。也不知他们怎么想起,湖里为了喂鱼,常投虾进去。打开一看,还真有。就是不太多。” 蘸着椒盐,海枫简直狼吞虎咽,一小盘炸虾很快就吃完了。 多布端一碗温热的白粥,一勺勺喂给她。 “慢点吃,别噎着。都是你的。” “这话你跟肚子里那个说。” 虾个头不大,只有两三寸长,海枫能尝出厨子尽力了。好在那一丝丝鲜甜刚入口,她那股说不出的难受,立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八弟走了?” “吃完饭再说这些。” 多布倒茶给海枫漱过口,才把和八阿哥的对话,事无巨细,一一道出。 “他还算机灵,身段放得极低,知道你不是吓唬他退婚而已,把大阿哥的那些事,都跟我说了。你的这些兄弟,真够无情的。” “果然,他一不缺钱,便要甩掉你,连巴林王都不稀罕了?” “正是。我前后这几年加起来,其实没给出去多少。不过五六万。那外宅,不是什么南方官员送的,而是山东巡抚的保命钱。今年汗阿玛不是要去五台山吗。巡抚怕御驾路过山东时被训斥,提前求到大阿哥那里。” 海枫重新歪倒在枕头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山东巡抚心虚什么?要花大价钱保命。叫他们出去打探打探。” “去了。五方楼有靠得住的山东人伙计,张顺提起来,我觉得不错,刚派出去了。” “嗯。” 有些话,非说不可。海枫都琢磨好几天了。 多布这段日子,沉默寡言,跟她都少有嬉皮笑脸的时候。 “没事儿,那丫头就是口舌上一时痛快,你看,我一说拿捏婚事,八弟就......” “枫儿,你不用这么吞吞吐吐的。她说的对,我是没看住大阿哥。还在你面前夸口,说他的事情,我都知道。” 霁红瓷碗里粥都喝完了,多布还坐在床边,摆弄着配套的勺子,目光躲躲闪闪。 像个不知所措、刚犯错的孩子。 海枫主动躺到床的内侧,让出丈夫平时用的身位宽窄。 “喂,我冷,你过来,给我暖一暖。” 对妻子的邀请,多布从来毫无抵抗力。 歉疚、别扭,都在肌肤相亲之间,逐渐淡化。 多布就像个大火炉一样,他一进来,整个被窝热得海枫微微生汗。 “你看史书,难道没看见‘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这些朝堂上的事,哪儿有永远占便宜不吃亏的。这次在哪里失手,下回再不犯,不就行了?别总愁眉苦脸的了。” “那也得先生,愿意指点学生才行呀。” “哎哟哟,不敢当。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多布含笑,闷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刚才八阿哥的言行举止,觉得有些反常。 “八弟这个人,往常喜怒哀乐都没有的,今天却不大稳重。” “他真着急了呗。你说说,朝中这么多大臣,谁愿意凑八弟的冷锅冷灶?” “还真没有。要有,也是找大阿哥。” 海枫靠在多布的臂弯里,浅浅嗤笑一声。 “你一个男人,自然不知道内宅的事。他那位朝思暮想的格格,从小得老岳亲王溺爱,仗着自己年纪小,时常出入王府书房,认识好些文人墨客,江南学子。十几年过去,这些人,要么入翰林,平步青云;要么开馆授课,自己便不做官,学生总有做官的。他急等着这位贤内助进门,帮他拉几个同伙呢。” “哦,你自己知道,不告诉我,坏透了!” 多布知道她身上几处最怕痒的地方,刚随手抓了三四下,海枫就投降了。 “我以后都跟你说,行了吧?别挠了!这些妇人之间的事,我以为你不想听呢。上回我说起,给八弟设结党营私的圈套,你也没细问。” “我没往这上头想过,只当安郡王会掺和进来。不过不对吧?要是结交这些人,就算结党营私,那老岳亲王,为什么敢?” “因为,他知道好歹。天底下的汉臣,只能有一个党首,那就是汗阿玛。除了他,谁都不能施恩于读书人。老岳亲王,不过以诗画会友而已,从不曾越雷池一步。” “这里头弯弯绕绕真多。你等我想一想的。” 等多布把事情捋得差不多,想跟妻子讨论一番时,海枫早都睡着了。 他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自己也平躺下来。 海枫从来都不是那种干瘪瘪的身材,怀孕之后,胸前小腹都多长不少肉。多布抱着她,体温逐渐升高,跟夏天洗热水澡一样。 长着几层厚茧的粗粝手掌,在雪白滑嫩的肌肤上反复流连,欲罢不能。 “到八月才生,真是要逼死我......” 喃喃自语着,他也逐渐睡着了。 第22章 玉鹿 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新来的两个侍女已经学会波澜不惊地,处理四公主屋里的事情,利索地收拾好凌乱的床铺后,平静如水地退出门外,拿走旧床单和多布的寝衣去清洗。 海枫重新在床里头躺好,对着桌边,连转身坐着都不肯的丈夫,低声调戏。 “喂,你忍得这样辛苦,叫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给你找两个,绝美的妾,怎么样?瑞香坊那边,有几个训练到一半又后悔、想回乡嫁人的小姑娘。有的,是嫌汗阿玛年纪大太多,有的,是怕宫里规矩严,不敢进。你这么年轻,我又宽厚,她们估计就愿意了。” 多布背对着床,咬牙切齿道: “都是你招的我,还想跑?我不要妾。我就等着你生。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呀?” “哼,你自己知道。” 海枫不想太放肆,真把多布给刺激到,咬着枕头无声地笑。 好不容易把这小小的插曲打点过去,她也躺累了,坐起来,摸索着穿上便鞋,去桌边喝水。 多布板着脸,给她倒了一大杯推过去。 “八阿哥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汗阿玛忌讳皇子私交汉臣?” “知道呀。我这几个兄弟,没几盏省油的灯,胆子都大。八弟还算谨慎的呢。将来出事,他大可以把罪名往老婆身上一推,说都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他自己呢,最多就是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而已。” 多布鄙夷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你再想想我说过的话。我看你比他们都强,当皇帝最合适。” 海枫手中的那杯水,就和她动摇的内心一样,微微荡漾着。 说完全没有对帝位心动过,当然不可能。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先看看,七弟能不能成吧。他若是都不行,我更难。” 这话倒是分外实在,多布还算满意,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 “这回去五台山拜佛,汗阿玛请叔祖一起去。我试试靠他的进言,把七弟再往上推一推。你有身孕我却不在家,这样不行。我把巴勒仲留给你用。有什么着急的事,立刻叫他骑快马来找我。” 第二天巴勒仲果然没有跟着多布一起去南书房,而是由阿香带着,在暖阁拜见女主人。 海枫免去跪拜,事前郑重挑选,送了九色珍贵的礼品。 “坐吧。按说,土谢图汗部没靠过来之前,你在漠北是正经的小台吉,又跟着爷这么多年,你怎么对他,就怎么对我。” 巴勒仲没有过多扭捏谦让,爽快坐下了。 “公主在我眼中,和王爷自然一样。” “那敢情好。我正有件事,疑惑许久了,你帮我参谋参谋。” 海枫示意阿香,将她手边的一枚玉佩,递过去给他看。 巴勒仲接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放声大笑。 “哎呀,怎么给了儿媳妇!” 阿香和海枫不由得对视一眼,都不明白,这人在卖什么关子。 “不错,阿布在订婚礼那天,把它当见面礼给了我。说是稀罕的物件。前段日子点嫁妆,从箱子底翻出来。我看这玉确实是顶上等的,但要说卖,最多二三百两银子。阿布不会单给我财物这么简单吧?” “是,这玉佩的用处,可比它自己值钱。有个故事来着,我嘴笨,说不好,就,就是......” “哦,要说玉上的鹿,我知道。” 《蒙古秘史》,还有与此相连的各种传说和民谣,海枫六岁的时候,就由苏麻喇姑教导着念过了。 成吉思汗远征撒尔塔兀勒国长达七年。跟随军中的忽阑夫人思乡情切,便和军师耶律楚材商量出一个对策:由一名士兵,向成吉思汗报告,说偶遇了一只绿色的鹿,长着独角和马的尾巴,开口能说蒙古话。它说远道而来的可汗,应当回家去。 成吉思汗便叫耶律楚材解释这个征兆。耶律楚材借古书记载发散,劝成吉思汗回去。虽然这个伎俩成吉思汗看穿了,却没有说破,同意班师回大本营。 玉佩上精细雕刻的,正是这个模样的鹿,再配上翠绿的底色,让人一眼,便能想起这个故事。 “公主知道可太好了。我还真学不上来,都小时候听长辈讲的。这个玉佩,是车臣汗部的纳木扎勒王爷,派人送来给王爷用的。公主知道吧,他是王爷的娘舅。” “说来惭愧,我不大清楚。偶尔说起他额吉,多布都不大高兴,我没敢仔细打听过。既然他不愿向我主动谈及,那就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巴勒仲会心一笑,低头犹豫再三后,还是决定不说。 “王爷是漠北两大部落血缘相交所生,却极少有人敢提起。公主殿下聪敏,该知道这里头的忌讳深。我确实,不该插嘴。至于玉佩......这么说吧,只要拿着这信物去,车臣汗部就会出兵,去保护王爷。它是能带王爷,平安回家的宝贝。” 摩挲着巴勒仲交回她手中的玉鹿,海枫大致能猜出个三四分。 “你是如何知道,这东西的用途?” “哦。王爷早些年,小小年纪,又去罗刹国,又去准噶尔的,纳木扎勒王爷惦记,叫人送来这个防身。王爷不想要,让我走一趟,还回去,结果被他阿布半路追上来,给悄悄拿走了。我没办法,在外头打了几天猎,混过去的。” 又说过几件紧要的事情,海枫让阿香好好地送巴勒仲出去后,再把济兰请去厨房。 “我要给爷做几道菜,让额涅帮着把把关。” “主子连油的味道都不爱闻见......” “去吧,我自有我的道理。” 于是多布晚上回家吃饭时,一桌子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他喜欢的吃食。 “哟,今儿又不是大日子,且都快出正月了,怎么吃得这么丰盛。” 海枫笑盈盈地,先夹了一筷子开胃凉拌小菜,喂给正在洗手的多布。 “冬天鲜菜难得,藕和黄瓜都是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就一点点,我索性都给做了。要吃,就吃个痛快。” 在嘴里一嚼,多布就尝出这是海枫亲手调理出的味道。眼巴巴地等丫头们都出去后,一把把她搂在怀里。 “害喜难受,你还去厨房给我做饭。谢谢。” 多布又要俯身亲她,被海枫躲开了。 “满嘴都是芝麻油。吃完饭的。” 擦干手落座,多布刚要端碗,突然注意到,茶杯右边,被海枫放在那里的玉鹿。 他先是愣住片刻,随即释然。 “原来又到了你手里。” 海枫紧挨着多布坐下,简单把巴勒仲的话转述一遍。 “这么要紧的东西,阿布给了我,却不告诉我怎么用,分明,暗示我直接问你。你跟舅舅,为什么交恶?” “不是我。是阿布跟他。先吃饭。我的老婆辛苦做了这些好吃的,浪费多可惜。” 津津有味地把桌上的几道菜都给吃干净,多布一边喝茶,一边给海枫讲,他母亲的事情。 “额吉是舅舅家最小的女儿,嫁给阿布时,才十二岁。当时舅舅们疼小妹妹,看了好几家的男子,都相不中。祖父去求娶,舅舅们嫌阿布当时有个风流的坏名声,身边女奴太多,不乐意。阿布年轻气盛,莽劲儿一上来,干脆抢婚。” “那,她自己......” “大约是不愿意的吧。我不知道。我一岁的时候,额吉就去世了。阿布自打她进门,再没碰过别的女人。所以,我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是长子、独子。她不该那么早生育的。听说,生我的时候,流了很多血。之后,一直没有恢复......” 海枫听着他逐渐变得苦涩的声音,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阿布一定有很多愧疚,所以都过度补偿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她进门后,又过度补偿给儿媳。多布对她现在的关心、体贴,应该就是阿布理想中,对待妻子的方式。潜移默化中,教给儿子。 多布在长久的沉默后,把那只玉鹿,放到海枫掌心里。 “我会写一封信,给舅舅家。这个,以后给你用。我才不会像八阿哥那样,关键时刻,丢下老婆一个人跑呢。舅舅家不给阿布好脸色,我可以跟他们不往来;但是,我得顾着你。” 海枫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当年到底怎么个过程,她才听过多布单方面的描述而已。 多布执行力极强,喝完茶,就去写信。海枫思来想去坐不住,走到外面,叫人请来赛纶嬷嬷。 “劳妈妈派个妥当人,精熟蒙语的,出了正月,去漠北一趟。我有要紧事想打听。” 等海枫吩咐完事情进屋时,多布刚刚把信写完。 “把那个玉鹿拿过来吧。我要在信上,用印泥留个印子。” “你不是有私下里用的印信?” 多布抬眼看了看妻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内宅的门道,我不懂;军队的事情,你不懂。从前我打定主意,不用舅舅家的亲兵,那这块玉佩,就是个好看的装饰;如今我要用它了,这块玉佩,就是兵符。不多留几个印记做对比,随便谁都能刻个假的,迟早要出岔子。我还写了一封给祖父,你拿它,还能调动土谢图汗部的兵力。张家口留的人,同样认这块玉佩。” 海枫心头一紧,手上哆嗦,差点把玉鹿摔在地上。 兵符。 从这一刻起,她,竟然有调动骑兵的权力了。 番外之少慕 时交盛夏,内务府的冰窖就成了千金难换的宝贝。 阿哥所负责来领冰块儿的两个小太监,顶着喷火一般的日头,站在长街上,排在队伍最后。 好不容易轮到了。手执账簿的老管事站在凉棚底下,把这两个青瓜蛋子掂量来,掂量去,不紧不慢地开口。 “今儿正巧没了。请阿哥所三公主、七阿哥、六格格,三位小主子担待些吧。” 酷热的天,没气还要惹出气呢,何况当差无功而返?二人中间,年纪小些的那个,忍不住怨气,开始回嘴。 “都是定好的分量,怎么就没了?横是太皇太后不在了,四公主又去了畅春园,你们就压着三个老实的主子欺负。前两日吃寒瓜,给我们馊的;分过来的冰,一碰就碎,指不定是哪宫里不要的边角料呢!今儿干脆没有了!” 老管事半点不慌,哗啦啦翻着账本,指给他俩看。 “别张口胡吣。瓜不打开,我们怎知道它馊了?今儿十二阿哥不舒服,慈宁宫!苏麻妈妈派人过来,多要的冰。要埋怨,去埋怨自己摊上的主子,没托生在妃位娘娘的肚子里!” 二人中年纪略大些的小太监,听见‘慈宁宫’三个字,便知道内务府算是得着金牌令箭了。就算闹起来,他们也绝不会因此吃亏,赔笑求告道: “爷爷担待担待吧,哪怕给我们些碎的都行。三公主年纪大,七阿哥是个男子,尚可对付一天;六格格才三岁,没有冰,她中了暑气,不是玩儿的。” “哎。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小小年纪,嘴巴这般狠毒。” 老管事摇摇晃晃地走进凉爽的冰窖,取了些中等品相的碎冰,勉强盛满一个最小号的冰釜,端出来,交给他俩。 “只有六格格的。” 如此,白铜的冰釜只是稍稍透出些寒意。尽管他俩精心用棉被裹着,又一路小跑,到阿哥所时,里头融化到只剩些冰水而已。 伺候六格格的乳母嬷嬷们,早巴巴儿地等了一上午,盼着沾点主子的恩典,爽快片刻。看见这凄惨的冰水混合物,气不打一处来。不问缘由,张口就骂。 “你们是死的么?宫里但凡有点体面的,都去畅春园避暑。那边凉快用冰少,怎得就差这一块半块,匀不到咱们这里!” 骂完又叫他们去请三公主和七阿哥,过来一起享用这难得的降暑之物。 热天午后,蝉鸣都盖不过嬷嬷的高嗓门。三公主打发人过来说自己不热,先可着六格格使用。两个小太监,于是去请七阿哥。 这个时辰,七阿哥通常都在书房里独自用功。他俩走到绿纱窗外时,那个年纪小的,终于忍不住,故意说些酸话,给里头的人听。 “哪里是我们不会办差,分明内务府见人下菜碟。八阿哥生母出身低,可知道钻营啊,哄得养母惠妃娘娘心疼。他要是住阿哥所,内务府就有冰了。” 这些比冰碴还令人寒心的话,一字一句,都传到正在练字的七阿哥耳中。 想起比自己还小一岁、却已经有点成人气度的八弟,九岁的七阿哥,自惭形秽。 他就是学不会。 学不会嘴甜,学不会争取,学不会讨人喜欢。 阿哥所在孝庄雷霆整治下,确实再没有克扣皇子皇女份例的黑心事,但代价,则是有手腕门路的包衣,纷纷涌向其他的宫殿。这里的奴才和主子,都是同一种人。 除了这里,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作为这里唯一的一位阿哥,不仅奴才们对他有指望,其实就连三公主,有形无形中,都巴望着他在上书房能有点出息。这样,此间才能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增加些许分量。 深吸一口气,七阿哥搁下笔,正打算出去说自己不热的时候,窗外却传来一个声音,是平素令他心动不已的脆生: “四公主不在宫里,你们嘴上可算是开了禁。怎么?七爷不是爷?使唤不动你们俩个?” “舒泰姑娘饶过咱们这一遭吧,再不敢了。” “去日头底下站一个时辰。不是热吗?去热个痛快!” 七阿哥赶忙去开门,两个小太监已经走了,只有舒泰站在门外。一见到他,利落地请安。 “七爷吉祥。畅春园新结的果子,主子叫送来,给三公主和七爷尝尝。” “劳姐姐惦记。” 两个跟着来的粗使小丫头,捧白玛瑙的果盘进来,在桌上放好。七阿哥只顾偷眼看舒泰,完全没注意到,海枫到底送了什么果品。 比七阿哥大一岁的舒泰,反而比他矮半个头。她不大高挑,又好吃点小零嘴,珠圆玉润。遇上这酷暑,她不仅央告阿香,把衣裳的尺寸给改得又宽又大,还把所有头发都给整齐梳上去,一根不漏在外头。纤长优雅的后脖颈上,时不时冒出一两颗晶莹的香汗。 舒泰注意到七阿哥不停地瞄自己,只当他是注意到自己体胖多汗,倍感窘迫。拿前两天海枫赏的茜色香云纱手绢,偷偷擦拭。 “七爷忙吧。奴才还得回畅春园,给主子复命。” “哦,姐姐路上当心。” “不敢当!七爷,您的姐姐,是四位公主,奴才当不起这一声姐姐。” 舒泰本都走远了,出宫门时,不经意间,眼角掠过书房门口,意外发现七阿哥竟然在目送她,心底不知怎么地,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 她叫两个跟来的小丫头先出去,自己单独折回来。 “七爷,奴才卑微,轮不上说这话。但是......今儿的事,您是爷,他们不好,该罚就罚。要是不想自己开口失了身份,派个人跟翊坤宫说一声即可。我们主子,拿您跟宜妃娘娘生的九阿哥,一样看待呢。贵妃娘娘事情多,且身子骨不结实,宫务,爷不能都指望她周到、不出纰漏。” 七阿哥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舒泰那浅粉微闪的面色,该用何等颜料入画,才能还原? 白云母配上一点点珊瑚的赤色,或许可以? 舒泰看他呆呆的,半天不回话,只好屈膝跪安后走了。等七阿哥回过神来,身边空无一人。 她走后不到一刻钟,内务府到底又送来两大块冰过来,都是整的,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凉意。 “求七爷好歹口下积德,在四公主面前,给咱们留点脸面。” “我用不上,你们把这些,送到三公主和六格格屋里去。还有,外头挨罚的两个小太监,叫他们歇着去吧。” 七阿哥刚用水晕开颜料要作画,两个小太监挨挨蹭蹭地,过来跟他请罪。 “爷,奴才们嘴上没有把门的,活该挨日头晒。” “行了,去当差吧。” “爷是要画画吗?奴才伺候笔墨。” 七阿哥一个没拦住,两个小太监,已经看见宣纸上,粗略描好的线条。 “哟,这是舒泰姑娘吧。爷真是好眼光。满宫的侍女里头,就数她模样整齐,人又能干。好几位爷等着到年纪,跟四公主要呢。爷喜欢,可得早点开口。” 听见这个新消息,七阿哥五脏六腑都在抖,差点把墨汁撒在线稿上。 “她......谁想要?” “说是五爷提过一嘴,奴才看,似乎八爷,露出过点意思。都还小着呢。四公主总不接话。” 又是他。 又是八阿哥。 阿玛的赏识,娘娘们的宠爱,宫中的份例...... 他把能抢的都抢走了,就连舒泰,他都要抢。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俩明明年纪相仿,出身相仿,自己却处处争不过? 小太监们把几支笔都给洗好了,七阿哥迟疑良久,终于选了一支,郑重蘸取颜色。 无比耐心地、调出一个他想要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美好,都是属于他的。 谁都不能夺走。 画好后,七阿哥亲手装裱妥当,收在一个最不起眼的木箱子里面。 画上的舒泰,永远只对他一个人笑。 番外之玉簪 “你说,她能躲到哪里去呢?天都快黑了。” 五公主身边的几个嬷嬷宫女,为了找失踪的侍读、即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已经在满目金黄的畅春园里,转悠大半个时辰了。 玩归玩儿,闹归闹,十一岁的五公主没有太大的恶意。在她意识中,不过戏谑了几句而已,但郭络罗格格向来对生身父母的话题敏感,气愤之下,竟然跑了出去,怎么找,都找不到。 一行人寻到露华楼附近时,都有点走不动了,倚着湖边的石头歇脚。 夕阳映在秋日平静的湖面上,金光无限淋漓,美不胜收。 桃花堤上,数百盆黄菊怒放。独占畅春园,杀尽百花风头。 既然歇下,再站起来走动,可就难上加难。但她们又不敢偷懒不找。 掌事嬷嬷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 “她总不能跑到楼上去吧,这楼太高,我可爬不动。” 领头的既然这样说,一个机灵些的小丫头,自告奋勇去检查。 “妈妈安心等着,我这就去看看。” 走到楼底下,她才于暮色中望见,两个小太监,正守在门口。 隐约,像是八阿哥身边的人。 “二位小哥辛苦。可否,行个方便?” 小丫头把郭络罗格格走失的事情,简单说过一遍。两个把门的,笑嘻嘻地,就是不放行。 “八爷在里头练字呢。这是皇上吩咐的,特意请江南名家指点爷的书法。咱们没有两个脑袋,砍掉一个,还有一个,不敢打扰。” “那,确实没人进来过吧。” “自然。你当你的差事,咱们兄弟,也不是在睡晌午觉啊。四只眼睛盯着呢。” 那小丫头只好赔笑着往回走。 她可以跑腿,垫钱贿赂太监的赔本买卖,那是绝不做的。 偏此时二楼窗口,突然响起一个少年音。 “怎么回事?” 三个人往上一瞧,慌忙屈身请安。 “八爷吉祥。” 卫嫔出身不好,却能被挑中成为后宫中一员,年轻时,容貌自是一等一的出挑。八阿哥脸上大致各处都像她,不免偏阴柔一些,女孩子似的,白玉面皮,弯眉丹凤眼,唇色如初夏菱花般粉润。 他脾气又和善,既不像太子倨傲,也不像七阿哥木讷,惹得宫里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宫女们,都爱跟他打交道。 “我正好歇歇手腕。要有差使,就进来吧。无妨。” 有这句话,那小丫头哪里还记得要找人? 摸摸鬓角,扯扯衣裳,扭捏姿态,爬上了二楼。 里头自然是一览无余的格局。房间当中极大一张黑漆雕花的高脚书案,上头满满当当的笔墨纸砚,左边是书法帖子,右边是八阿哥奋笔疾书的一厚摞子成果。 连个凳子都没有,搬得干干净净。 “哟,爷怎么这样自苦?还是只有太监们伺候着,做事不当心?” “我自己喜欢站着写。” 那个宫女刚要使勾引手段,做出些妖娆媚态,八阿哥却不再搭理她,径直走向书案,自己动手清理笔洗。 “看完了,就去别处找吧。五妹妹肯定急得很。” “是,奴才告退。” 等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八阿哥重新整理好仪表,脚步轻快地上了三楼。 楼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没有床,却搬来一张宽敞的矮榻,足足能躺下三个人。花梨木的圆桌精巧新颖,上头当季水果、咸甜糕点,一应俱全。还摆着几件女儿家用的妆奁,因为怕外头看见不敢点灯,这些都淹没在黑暗中,勉强能看出个大概而已。 “瑜儿,你睡着了吗?” 八阿哥轻轻坐在榻边上,想给郭络罗格格盖上夹被,不料,被她猛地掀开。 “怎么了?生这么大气?叫人递话,非要见面的是你。来了,又不理我。” 榻上的小姑娘,断断续续,哭了起来。 “都是群狐狸。成天不干正事,只会勾引你。” “我不理会她们,还不成吗?” “骗人!我都知道了。太后,给你安排了四个通房伺候的宫女。就三天前,你跟她们......” 她只顾哀怨于自己悲惨的身世,痛哭流涕。如果此刻回望身后一眼,哪怕一眼,也能看出八阿哥不是真心爱慕她。 那张堪比女子的皮相,正因为烦躁和鄙视,扭曲在一块儿,好生丑恶。 他,看不起这个对自己毫无保留、倾心相爱的少女。 他嫌弃这个少女,连贤惠都做不到,如此善妒。 “阿哥到了年纪,身边都得有人。我都十三岁了。为了你,还推迟了一年呢。这回,无论如何逃不过。罢了。你不喜欢她们,我少碰。” 郭络罗格格到底年纪小,被八阿哥甜言蜜语哄了一阵子后,慢慢收住眼泪。 “四公主的额驸敦多布,人家是郡王。别说十三,眼下都十八岁了,不照样为了尚公主不纳妾?我才不要输给四公主。除了这回太后指的人,你再不许收用宫女了。尤其是,那个舒泰。” 八阿哥终于忍不住,拉下脸,不温不火地回嘴。 “她的事,我早不都跟你商量过?四姐什么事情都不瞒着舒泰。我需要她,为我在四姐面前说话......” “我后悔了!” “瑜儿!你使小性子,要有个限度!” 八阿哥要起身离开,被郭络罗格格,从背后死死抱住。 “别走,还没说完呢。四公主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她不就是,手里有几个,听命的大臣吗?我也认得呀!等咱们成亲,我是你的福晋,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这些我都给你安排!” 水磨工夫下了三四年,八阿哥终于等到这一句话。 这句,必须由郭络罗格格,主动说出来的话。 “你要知道......” “是,我都知道。我要做皇后。不做皇后,我永远都越不过公主们。四公主和五公主,都得在我生辰时,向中宫皇后,下跪行礼。” 八阿哥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手,将郭络罗格格的衣饰头发,整理到天衣无缝。 “再晚,不好遮掩。回去吧。” “桌上盒子里的首饰,总能值个五千两银子。你拿去当了吧。我戴别的也一样。我听说,那个高士奇胃口极挑,不是稀罕东西,绝不收下。你想结交他,要送礼,就送件镇得住场面的。” 等她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八阿哥依旧不急着点灯。一直等到,小太监在底下击掌,暗示她已经平安回到五公主的住处,八阿哥才慢慢地,用火折子,把灯点燃。 妆奁中的金银珠翠,争先恐后,迸发出光芒。 八阿哥早都打听过了。这个老安亲王岳乐,生前最心疼的外孙女,在京城贵女中,嫁妆丰厚无匹。 她是个孤女,富有、单纯,简直是命运为他的登基,铺就的黄金之路。 就连他在生母身上,没能获得的政治资源,都能通过妻子弥补一二。 “看来,天,都肯不亡我啊。” 八阿哥随手从匣子里捞出一根晶莹剔透的玉簪子,细细打量起来。 番外之断情 “圣可汗睿鉴,喀尔喀车臣汗奏......阿南达侍卫言道......‘尔要成为谁的属下’,如此询问......将我之坐垫、桌案搬出,使我坐在门旁,将十万之众,编为十札萨克,使彼等有了和我一样的职务。先前并不如此也。” 把这封康熙二十九年的密折翻出来讨论,属实是旧调重弹。 面对折上的指控,御前一等侍卫阿南达,毫不畏惧。 “臣是按照皇上的吩咐做事。理藩院侍郎温达,可以作证。” 康熙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想戳破。 为了打准噶尔,康熙希望能动员所有兵力。 当年改编车臣汗部时,理藩院和阿南达操之过急,强行以八旗制度收编车臣汗部,剥夺汗王的军事最高指挥权,令漠北贵族,生出诸多不满。 于是,当下噶尔丹的叛乱告一段落,他们纷纷表示,希望重新获得,对属下骑兵的控制。 答案很明显。 吃进去的肥肉,岂能吐出来。 他最多加恩安抚,让整件事情,看起来温和一些。 归还军权,绝不可能。 康熙慢慢地,环视整个南书房。 目之所及,都是他的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 最后,他看向被匆忙从太后跟前儿,召来的女婿。 “多布,随朕来。” 暖阁比南书房氛围更轻松,康熙是想在那儿,单独和女婿商量,该如何应对漠北的请求。 梁九功本以为,皇上在南书房里,会再待上好长一段时间,把济兰姐妹俩,请到暖阁里去等待。 如此,两边都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不期而遇。 岁月确实,从济兰身上,带走不少容色;但这样,她反而因此拥有了一种,年轻女子,极难获得的魅力。 淡泊、从容、坚定、平静。 妍丽的花朵落去后,留下沉甸甸的果实。 在盛京,她是宫里最高的主子,说一不二。七年间,济兰所见、所思、所做,完全担得起,贵妃位份。 康熙在她的神色仪态中,找不到半分讨好的意思。 他不喜欢济兰的新姿态。 青城行宫中,那个为他撕心裂肺哭泣的女子,才值得他,动用皇权,与天下为敌。 “你们俩先出去吧。朕有大事,跟多布说。” 宜妃把皇上可能有的反应想了一个遍,准备下七八套话劝说,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如此冷漠的反应。 被姐姐提醒后,她才恍恍惚惚地,跟济兰一起,挪到旁边的屋子里去。 康熙的思绪依旧停留在车臣汗部上,亲切地招呼多布坐下。 “朕记得,如今车臣汗的叔叔,是你额吉的兄长。” “回汗阿玛,确实如此,但,我跟他关系冷淡,多年不来往。” “这可是你的不对。毕竟是长辈。朕记得,是纳木扎勒吧,在多伦诺尔,朕封他为多罗郡王。车臣汗年幼时,无力处理部落的事务,他曾代掌汗位多年。” 多布顾忌着,待会儿还要说,丈母娘入公主府生活的请求,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勉强答了一个“是”。 “那就好。你该知道,康熙二十九年,大学士马齐曾经上奏折,提议削掉你祖父的汗位,只封个寻常台吉,以消弭漠北的世代恩仇。朕不仅驳回了他的折子,还加封了你的祖父、叔祖。” “汗阿玛,儿臣明白您的意思。自当在这件事上尽力。这些联名上书的大小札萨克,手中只剩个虚衔,终日惶恐不安。您总要给他们,留下点依仗才行。” 余下的,便是漫长的讨价还价。 艰难的商议后,双方达成可以接受的一致。 没能谈到满意,只是可以接受。 除了军权,康熙不能还归原主;其余原来归属于贵族们的辖权,朝廷不降明旨承认,但实质上,尊重漠北草原上原有的秩序,不强行通过理藩院干预。 多布年轻,且新婚燕尔,人逢喜事精神爽。长达快三个时辰的谈判下来,依旧没有半点疲累的样子。康熙,却是人到中年,乏力逐渐向上涌,立刻就要表现在脸上。 他不想让锋芒初露的女婿,看出这一点。 噶尔丹没了。 满蒙共同的敌人既然消失,胜利成果该如何瓜分,便是摆在康熙面前,最紧要的问题。 眼前这个进步神速的女婿,或许有一日,站在他的对立面呢? 孩子。 四公主,必须尽快,怀上一个可以成为千里之外的漠北,与权力中枢京城之间,强力纽带的孩子。 “你回家去吧。刚刚成婚,是朕这个做阿玛的,没有眼色了。你俩年轻,出格一些,其实也没什么。董嬷嬷派人,过来跟朕告状了。下不为例啊。” “谢汗阿玛。那,把额涅请过来,咱们一起说说话吧。” “不必。她和宜妃想说什么,朕,大致知道。准了。她就在公主府住着吧。你去吧。记得,把朕交代的差事办好。” 多布能感觉到,康熙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认真考虑过,才下的决定。 “儿臣多谢汗阿玛。” 喜笑颜开的女婿离开后,康熙独自在暖阁里,平躺。 消化着,失落和孤独。 他不能再见她。 再见一次,他恐怕就会重新软弱,然后顶着满朝大臣的反对,把兰儿,风光迎回紫禁城。 让一个寡妇再嫁,出身平平,膝下连个成年皇子都没有的女子,昭告天下,成为后妃之首。 如此,皇家的体统何在? 枕头上,繁复的金线龙纹,轻微刮蹭到康熙的脸上。 触感果然,和二十岁时,大不一样。 他年过四十了,不能再任性,不能再荒唐。 女人,一个帝王想要,随时都能有。 等开了春,又是秀女大挑之年。 郭络罗济兰不稀罕的宠爱,满、汉、蒙八旗,多少女子,翘首以待呢。 乾清宫,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朴素到,有点寒酸。 不一样的,是令人神魂颠倒的那朵兰花,花期不再,开败了。 没关系。 他会再用新的花朵,新的品种,去填充。 让这个黯淡的空间,重新明亮起来,充盈美妙的花香。 “梁九功。拿王嫔的那幅画过来。” 御前大总管手脚麻利地,将卷轴取过。 这根本无需任何功夫,这画,此刻就放在一堆奏章的最上面。 康熙叫梁九功出去后,先是迟疑良久,然后,仿佛释怀一般,将卷轴,又放回盒子里。 没有看。 不用看。 如意馆的丹青妙笔,一定把王菡的美貌,一笔不错地还原。 还有他新生的儿子。活泼,英俊,可爱。 上天,确实拿走了他很多。 但慢慢地,这些,都被补偿回来了。 可心温顺的美妾,听话聪颖的子女,对外战争的胜利。 只有一点点美中不足吧。 这个新宠,完全是旧爱的影子。 康熙感到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 他挺直身姿,走出门去。 眉宇间,又是睥睨天下、八岁登基的霸主了。 “派人把这幅画,送去给高士奇看看。” 梁九功在皇帝身边当了一辈子差,记忆中,不曾有过如此无理的命令。 把自己宠妃的画像,送给另一个男人看? 即便是近臣,恐怕也不妥吧? “皇上,这......” “无妨。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可以看。” 康熙自问,没有高士奇的提醒,他未必能自己意识到。静贵妃,郭络罗济兰,这个女人,令他数度行不可为之事的女人,该是多么的危险。 了断对她的迷恋,他才是无懈可击,无可诟病的圣人明君。 自济兰后,任何女子,都无法动摇,他的心意了。 番外之蜜蜡 清朝的紫禁城,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迎入太子妃。 迎亲的队伍凌晨出发,太子妃石氏,十二个时辰中,几乎没怎么睡。 累,也得等太子回来完礼后,才能休息。 两根龙凤红烛,芯里添上满满的蜜,意为夫妻和美,蜜里调油。 情定多年,终于修成正果。 太子妃反复确认着,手中铜镜,映出的容颜。 眉画柳叶芙蓉面,金凤衔珠卧鬓边。玫瑰胭脂香甜,万语千言,尽入桃花眼。 这些妆容,都是四公主在毓庆宫提前为她打听妥当后,由嬷嬷们转告出来的。 她今夜,足够惊艳吗? 说不嫉妒,说不担心,怎么可能呢? 太子不仅收用了侧福晋、侍妾,还跟她们,生育下长子长女。 他若是真的在意她的感受,至少,该把头一次做阿玛的喜悦,留给自己才是。 “小姐。” 绿茹,石氏的陪嫁贴身丫鬟,轻声在旁边提醒: “太子爷刚从乾清宫回来,却不进来。说,请小姐出去相见。” “这,不合规矩吧?” “奴才也不知道。太子爷叫人这么传话的。” “那就去吧。日后称呼我为娘娘或主子,叫小姐,宫里人会笑话,说不懂规矩。” 绿茹有些难为情,上前扶太子妃起身。 “叫了十几年小姐,实在改不过来。” 按规制绣成的礼服,金线密缝,珍珠满缀,沉甸甸的分量,压在肩颈上。可石氏的动作,已经被礼部和内务府给训练出来,起坐行动,就连腰间的环佩,都没发出半点声响。 太子耐心地等在门外,看见她出来,顿时满面春风。 “来,我都想了好几年了。咱们成婚时,就这么办。” 石氏这才注意到,外面院子里,除了太子,一个仆从都没有。 绿茹将太子妃搀扶到太子身边后,同样跪安后告退了。 “你不要责怪她。是我叫她,跟你撒谎的。蓉儿,我知道,你是个最温柔娴静的女子,要是我直接跟你说,肯定担心于礼不合,不答应。” “爷别卖关子了。这,到底要做什么?爷怎么不进房里?” “因为,我想带你,去我的书房。” 太子小心翼翼地,捧起石氏一双纤纤玉手,示意她跟自己走。 “前朝皇子娶亲,哪怕是太子,都是亲自,去丈人家,把妻子给迎接回来。到了本朝,就把这项给免了。意思是,皇子皆有可能登上皇位,怎能屈尊,迎接皇后入宫呢?玛法、汗阿玛,都不是自己迎接皇后入宫,而是由臣子,接到宫里来。蓉儿,我没有办法改变这项定例,亲身去你家。只能用这种折中的办法,迎接你一回。” 石氏想哭,又不敢在大喜的日子里落泪,默默地由太子引领着,朝书房走去。 新房和书房离得不算远,所以,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太子积极地向她,介绍自己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这间是茶房,那间是餐厅,这里他常用来会客,见大臣…… “蓉儿,你总算来了。这些年你总进宫,可又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毓庆宫。幸亏四妹妹,常常帮咱们递信、递东西。” “四公主,真是个周到至极的人。” “嗯。你今夜身上的香气,是我最喜欢的。她帮着出的主意吧。” “爷……” “不用紧张,我很喜欢。” 走到书房门前,太子将一把钥匙,郑重交到太子妃手中。 “这里面,收着我许多重要的东西。除了我自己,谁都开不了这把锁。当年叫造办处打了两把钥匙,都是我自己拿着。今夜,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一把。” 一国之储君的秘密,就这样不加任何保护,暴露在石氏面前。 她知道,此刻若是拒绝,太子跟她,永远都不是共进退的夫妻。 太子妃没有退缩,接过紫铜的钥匙,打开书房的大门。 里面,出乎意料,摆设异常简朴,甚至,比不上石氏在闺中待嫁时,用的小书房。 不过,倒是格外宽敞。看得出特意把墙壁打通,增加可用的空间。高达天棚的书架,足足有八个。 “这些书,爷都念完了?” “嗯。汗阿玛布置的功课,还有我从小到大,总有二三十个师傅吧。他们各自擅长的不同,加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看妻子对一个西洋进贡的天文仪器很感兴趣,太子把它拿下来,演示给她看。 “汗阿玛只要是学问,什么都喜欢。传教士拿来的仪器,有算数的,有观天象的,除了汗阿玛,就是我这里收着的多。他还喜欢出题,考我们。其实你要好奇这个,问四妹妹才算问着了。她一眼就会这些东西,只学一遍,就能算得又快又准。我们兄弟,谁都比不过。” 太子接连演示三四遍,石氏依旧没弄明白,它们到底是做什么,不免有些泄气。太子赶紧把仪器放回去,拉着她坐下。 “怪我,你一个姑娘家,不喜欢这些吧。给你预备了好东西呢,等着。” 太子去开了箱子,把一个极大的红木螺钿妆奁,放在桌上,叫石氏看里面的首饰。 “这些,都是额涅留下来的。外公早收起来,让我给你做见面礼。汗阿玛那里,也有几件。我去求了,他给了我一半。听汗阿玛说,这枚戒指,是额涅生前,最心爱的,常常戴着。” 两颗小拇指盖大小的水滴状顶级翡翠,绿得如同,里头凝缩了整个春天一般,一上一下,嵌在纯金的托座上。 “来,我给你戴起来看看。” 太子忖度石氏手指粗细,把翡翠戒指,穿到中指上,竟然匹配得刚刚好,不松不紧。 “额涅若是还在,看见自己有了蓉儿这样的儿媳,不知道该多高兴呢。这戒指,仿佛特意为你预备下的一样。” “爷怎么对我,这样的好……” 一滴热泪,终究还是逃离眼眶,然后掉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蓉儿,你说,我真的,能登基吗?” 太子将妻子揽入怀中,深情真挚地发问: “皇后的首饰,自然是皇后来戴,那才相宜。你才貌双全,本就是皇后的不二人选。嫁给我,反而前途未卜,委屈了。我昨日,看迎你的车队准备出发时,忽然在想。如果,太子不是我,而是其他皇子,你是不是,也会温驯地嫁给他,然后,当个母仪天下的好皇后……” “爷,您说这话,是拿锥子,扎蓉儿的心。咱们是青梅竹马,打小认识的。蓉儿六岁,在御花园里跟爷初见后,眼里就再没有其他男子。” “可,我已经做了,十多年太子。汗阿玛身体康健,我说不定,还得再做二三十年。我简直不敢想。到那时,十几个兄弟都长大成人了,外公大约也已经不在。谁还会站在我这边?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要真被废,即便能保住性命,一个圈禁总是跑不掉的。蓉儿啊,我若是连累了你……” “不管他们如何,朝臣如何,蓉儿永远,都陪在太子爷身边。” 石氏此刻把什么妾室侧室,庶子庶女,全给忘了个干净。 她身为太子妃,身为未来的皇后,要承担的,比这些细枝末节,重要的多。 “爷,蓉儿会好好学的。爷读过的书,学过的西洋玩意儿,我都学。汗阿玛喜欢什么,我就学什么。他喜欢哪位娘娘,我就去交好。从前毓庆宫因为没有女主人,无法张罗的事情,蓉儿从明天开始,都为爷张罗。” 石氏的指尖,轻抚过赫舍里皇后,最喜爱的戒指。 额涅啊,求你保佑儿媳,保佑太子。 他,值得一个皇位。 序章之朱门 康熙三十七年。常常闹旱灾的陕西,难得,连日春雨淋漓。 对农家来说,这是好事;对镇守于肃州,也就是如今甘肃酒泉市附近的孙思克将军来说,这湿气颇折磨人。 戎马一生,他年过七十,浑身病痛。 尤其右臂,曾经重伤。一遇上湿寒的日子,便酸痛难忍。 “承恩!承运!” 喊声刚落,院子里不惧斜风微雨,正在练习弓箭的两个男孩子,便飞快地跑进屋子里,听候差遣。 一高一矮,长期随军伍在黄沙戈壁上磨练,都比长于富贵中的同龄官宦少爷,更成熟、外表更粗糙些。 那是岁月给两个少年,留下的成长印记。 孙思克自认,要当将军,应像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直到五十几岁,实在不能拖延下去的年纪,才在康熙的频频催促下,匆忙成家,生下三个儿子。 最小的,还不堪孙思克使唤。他从不溺爱儿子,就把他们俩,当亲随用。 “父亲,儿子在。” “去寻一帖膏药过来。” “哎,这就去。” 大点的长子承恩十三岁,拉着十一岁的弟弟承运,去耳房里找药。 “我一个人能行,你去院子里,把家伙收起来。不然待会儿,父亲看见咱们糟蹋武器,会生气的。” “哥哥,院子里有人。我倒是不怕。但看这样子,他们是来找父亲的。你出去,更妥当些。” “哦,是吗?” 孙承恩往外探头一看,还真是自家外头管门房的管事,带着个农民装扮的黑老汉,站在雨里说话。 “那,你找药。我出去看看。” 他刚走出来,管事连忙丢下那个老人,凑上来打千儿请安。 “大少爷好。老爷这会儿,可得空吗?” “你先说什么事。” “是。那个人。” 管事不着痕迹地,用手快速指了指站在院门口,不知所措的访客。 “他是从前老爷手底下,一个听差的爹,叫张拱。打噶尔丹的时候,那听差得病死了。他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再就是,五个闺女,都嫁了人。老爷吩咐,这老汉,府里负责养活。” 孙承恩因为是长子,早开始渐渐接手庶务,一听就明白。 “他要多少钱?数额不大,账房领银子。” “哎哟,少爷,要只有这点事,小的还能进来打扰老爷吗?这张老汉,往常硬气得很,从来没拿过府里的接济。他难得自己上门来求告,一二百银,小的就做主支了。他开口就是一千两。一来,府里没有这些个现银;二来,刚过完年,各家都不宽裕。要出去挪借,小的得讨老爷的示下。” 能入孙思克的眼,跟将军府来往的人家,大多门风正派。 换句话说,不受贿、不盘剥属下,日子过得,不大富余。 孙承恩对管事的处置很满意,连连点头。 “好,你去招呼他吧,我去问父亲。” 孙将军对张老汉反常的举动,颇为好奇。左右眼下正是难得的太平年岁,他正好有清闲功夫,于是叫长子,把张老汉带进来。 “乡下人老实,你别吓着他。银子,让管事准备吧。” 孙承恩出去筹措款项,弟弟帮父亲上完药后,服侍着在稍微暖和些的厢房见客。 张老汉即便穷,也穷得有精神。高高瘦瘦的个子,老树皮般粗糙的皮肤,笑起来总令人感觉不自然。 因为他平日里,是乡民们的主心骨,不苟言笑。年纪一大,就忘了该如何微笑。 “给将军、小少爷请安。” 他待要跪下去,动作拉扯着浆洗到有些干硬的粗布衣服,哗啦啦地响。孙承运早跑过去阻止,请他在椅子上坐好。 “不用这样。请喝茶吧。” 张老汉抿一抿起泡的嘴角,没有接孙承运放在案上的茶杯。 “我是粗鄙的人,糟蹋府上的好茶叶、细致瓷器,这是罪过。何况,又是来借贷的。” 他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过后,把一张薄薄的宣纸,从里头掏出来。 “请将军明察。我们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一千两是借的,年底收了粮食上来,就如数奉还。” 孙承运看了眼父亲的眼色,把那张契约,接在手里,然后呈给父亲。 孙将军打开一看,被震撼到,半天说不出回话。 满满一张纸,大大小小,印了得有上百个指印。借条上面只有几个字,简单表达了,借贷数额、归还日期。 他见惯了死人,一闻就知道,这不是朱砂印,而是血指印。 这么多人,都迫切地,需要借钱...... “张大哥,你们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说出来,我才能帮你们,想辙解决啊。” “不,将军。您肯借,咱们就是感恩戴德了。县令老爷说,随便我们去哪里告。去京城告御状都无妨。他不怕。” “岂有此理!你细细地说,不要畏缩!别说皇上,他,我就整治得了!一个县令而已!” 张老汉在孙将军的反复催促和鼓励下,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话匣子。 “去年龙王爷赏脸,雨水调和,多打了点麦子。按往年,麦子应该变贱了。但也不知怎的,价,反而涨上去了。咱们都说,这下,能过个富足年了。结果卖粮的时候,县太爷派人来收,还是按,过去五年里最低的价。我领着男丁们去理论,被衙役打了。” 老头儿把袖子高高撸起,给孙将军父子,看胳膊上的鞭痕。好几个月过去,疤痕还是触目惊心的惨烈,可见当时,伤得深重。 “当时乡里一合计:不怕官,就怕管。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咱们斗不过的,算了吧。就按衙门定的价,卖了。把正月对付过去,开春要种地。因为他们全给买走了,家家户户都没留下种子,只好按惯例,去地主家,或是粮店里赊借......” “好啦!你不必再往下说,我都能猜到!这群黑了心的,把麦子价格,又给哄抬上去了,是不是!你们这下,赊不起了!” “不错,就是将军说的这样。” 孙思克叫小儿子先领张老汉去吃饭。 “不用客气,下碗面吃而已。” 没过多久,出去张罗银子的长子回来,孙思克就问他外面的情形。 “今年麦子什么价钱?” 孙承恩稀里糊涂地,老老实实回答道: “麦子不清楚,米面都贵得不像话。不仅这些,什么地瓜玉米,只要是能吃的,都在往上飞涨。所以鸡鸭猪羊,都跟着涨价。今年过年,咱家比往日,多花了好几百两。不然,不至于一千两,还凑不出来。” “大哥,这不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再吃不下去肉了!” “哎?你不是招待张老汉,去吃饭了吗?怎么又回来?” “他不吃啊,说自己有干粮。就两个棒子面饽饽。跟厨房,要了一碗热汤就对付了午饭。” 孙承运一腔热血,对着父兄,越说越激动: “父亲,你不能不管这件事。我听张老汉说,不光他们华阴县,还有其他好几个县,都是这个遭遇。他还跟我说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事?” “陕西的粮食,都被运走了!运到哪里,可不知道。他们乡里有出去讨生活的壮丁,帮县衙装过大车。幸亏不打仗。这要是打仗,军粮无法征集齐,皇上怪罪下来,还不把孙家满门抄斩吗?” 小儿子一句话,彻底敲响了孙思克脑中的警钟。 这里头的曲折,恐怕不止牵扯到一个县令而已。 “来,我字写得丑,你们俩书念得多,帮我写封信。” “父亲,写什么?” “我要给驻守归化城的费扬古将军,写一封信。向他,讨个人情。敢动军粮的,定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怕单枪匹马,斗不过。得请一位,有分量的说话。” 孙思克仍旧因湿气在隐隐作痛的右手中,还捏着,张老汉立下的借条。 那上面,不只是一个个鲜红的指印,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马上,就要因为耽误农时,秋冬颗粒无收,陷入饥寒的生命。 四公主,四额驸,请你们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一定伸把手,帮帮忙吧! 第1章 救济 没有皇帝的京城,总令人感觉少了点什么。 刚入农历二月,寒意稍散,康熙便带着皇室中大大小小能动弹的,都上了路,前往五台山拜佛。眼下紫禁城里,是太子在料理大小事情。 这一日,虽然没有下雨,天气却不甚晴朗。 一辆将“瑞香坊”三个大字,明晃晃写在引路灯笼上的马车,慢悠悠地,驶进城门楼子。 负责守卫的护军们,连忙打起精神,驱逐着破晓前最后的睡意,挪开路障放行。 眨眼的功夫,七八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孩子,一拥而上。 “女菩萨行行好吧,赏一口吃的。老家没饭吃,逃出来,饿三四天了。” 连乞讨都有气无力,看来是真的饿狠了。 车里的人递出三四个小包袱,里头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吃的。 不仅装着白面馒头米年糕,还有牛肉干、落花生等零食。 孩子们顾不上欢呼感谢,迫不及待地撕掉包袱皮,争抢后,往嘴里不要命地塞。 车厢内飘出一声苍老的叹息后,马车夫便催马离开这里,直奔海枫的恪靖公主府。 夜色,只剩下一点点尾声。 天边泛着淡淡的玫瑰红。 朝阳,要升起来了。 公主府三个可以出入的门,早三四天前,就被有心人给看守起来。看见马车要进府,几个人趁着减速,径直上前拉住马的笼头,去夺车夫的鞭子。 “老太君别生气了,咱们到处找不着您。下了车,咱们回张家口吧!” 马车夫看这架势,一点不慌,高声朝门里头喊。 “还不出来?真叫拉走了,我可不管!” 随后,便是一声门闩落地的沉重闷响,两个公主府的侍卫,挎着刀,走出门外。 “理藩院就这点能耐吗?当街抢人?就算皇上不在京城,王法也没跟着一块儿去五台山吧?” “哎哟,二位大爷,别说风凉话了。公主殿下压根不见客,咱们就是求饶,都找不到门路呀!” “不对吧。我怎么记着,来的都是笔帖式、小郎中,侍郎和尚书大人,从来没登过门。” 马车夫趁两边说话的功夫,把车里的乘客扶了下来,原来是位,穿着蒙古服饰的八旬老太。 她只懂蒙古话,不知道这里在闹什么,还以为也是要饭的,让马车夫垫付点赏钱。 “我的银子,刚才都给那几个孩子了。” 马车夫粗通蒙语,想乐又不敢乐,一个劲儿地撺掇老太太往里走。 “他们跟乞丐,说起来差不多。只不过,不求财,求肩膀上的脑袋,不掉下来。” 有侍卫保护,理藩院派来盯梢的自然无用武之地,索性全散了,各自往各自的主子那里报信。 把老太太交接给内院,侍卫和马车夫交差后,自去值房里头补觉。 冬生和青儿这对表姐妹,业务能力逐渐提高,不似先前谨小慎微,举动没有尺度。迎接完老太太进了海枫的房间后,抓紧时间,回自己屋里打个瞌睡,免得下午做事时犯困。 “姐姐,你说,这回理藩院那群老爷们,该上门跟主子认错了吧?” 青儿比冬生想得周全,没敢把衣服都脱了,又点燃一根线香计算时辰,这才敢躺下休息。 “我听姑姑们的意思,应该差不多。他们脑子不知怎么长的,只能看见那一点银子。老太太是土谢图汗部正经的贵族,就算因为打仗,家产一分不剩了,那也是皇上亲自下旨,安顿在张家口的主子。咱们公主殿下,尚且当长辈尊敬。他们就敢不给老太太看病抓药,任由她自生自灭。” “正是呢。老太太的孙子,还在上书房行走念书,时不时能见到皇上呢,他们真有胆量。” 许是半夜起来当差,一早上过去又累又困,姐妹俩才说不两句话,便昏睡过去。 青儿不到该起的时辰便醒了,好巧不巧,正遇上舒泰,回屋取东西,连忙披上衣服,迎接出去。 “姑姑怎么不叫咱们?” 舒泰偷眼一看,里面冬生还沉沉睡着,摆手叫青儿出去说话。 二人一齐走到廊下,才放开声音说话。 “生受你们姐妹起个大早当差。其实再睡一会儿无妨。老太太待会儿,去庄子里安置。她自己不爱住公主府,看来,也是个硬气的。公主把脉后,给开了药方子,外头,张顺去同仁堂抓药了。主子另叫把咱们收着的生脉散,挑好的给她包三副。你既然醒了,就一起去库房吧,能长些见识。” “哎,多谢姑姑抬举。” “你帮我拿着钥匙和账本。” 青儿恭顺地把东西接在手里,跟在师傅后面,边走边听教诲,时不时问两个问题。 “姑姑,生脉散,为什么不从同仁堂抓?” “因为主子不爱叫乐大夫为难。这生脉散极好记,只三味药材:人参、麦冬、五味子。要用的时候,兑米汤甚至开水都使得,说白了,就是吊人最后一口气用的。麦冬、五味子易得,人参可不好找寻。真要到生死关头,多少钱找不出一根能入药的。各家各府,都当压箱底的宝贝珍藏。” “那这么稀罕的东西,就,就白给那个老太太吗?” “叫你给说着了。主子年年从皇上手里得上好的参,年年留不住,都送给等着急用的小户人家了。我跟阿香劝了多少回,好歹自己留两根应急。主子每回答应的倒好,一遇上事情,又给出去。我俩索性不说了,省省力气。” 青儿把这些话翻来覆去地想,突然给想通了。 “姑姑,那就是说,这老太太......” “年纪到了,药没多大用处。理藩院那群混蛋,估计呀,就想耗到她油尽灯枯。人参多贵啊,他们才不垫钱买呢。主子担心,她孙儿跟皇上去五台山了,万一山高水低,用这药吊住命,把孙子叫回来,总得见最后一面呀。” 她俩只顾着说话,脚下早到了库房。 负责看守的老妈妈,听见外头有年轻姑娘们一问一答,丢下正在吃的早点出来。看见是舒泰,顿时堆起满脸的笑,热情欢迎。 “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要拿生脉散。” “怪不得。请姑娘把账册拿来吧。” 舒泰从青儿手里接过账本,轻声指点她。 “这些贵重药材,库房只有钥匙,且不见账本,绝不敢自己随意打开。每三个月,阿香或者我,会过来清点。每年年底,主子亲自过目。好比人参吧,哪怕少一根须子,这看库房的妈妈,都得自掏腰包赔。” 两边交割清楚,老妈妈请两位体面丫头进屋,从贴肉的口袋里,把锁人参的钥匙取出来。舒泰接过,亲手开箱取药。 “青儿你瞧,这些人参,主子一早看过,然后封死在盒子里,按照品相,贴红纸签子。” 舒泰选了三个写着“上”的盒子,然后又把箱子合上、锁紧。 至于其余两味寻常药材,不用如此大张旗鼓费事。老妈妈自去抓了,舒泰就坐下,等她回来。 青儿没进过收藏药材的库房,哪儿哪儿都好奇。转来转去,忽然看见一个好大的酒缸。她感觉,能装得下两个自己,惊诧极了。 “姑姑,怎么这里,还有酒啊?不是收药材的库吗?” “哟,要细说这话,那可长了,等我过去,慢慢儿告诉你。” 舒泰颇有兴致地起身,将堵在缸口地塞子拔下来。 她正要教徒弟些本事时,往缸里一瞧,顿时脸色大变。 “好啊,今儿算你倒霉,偏撞到我手里!” 第2章 金华 舒泰气愤地将塞子搁在边儿上,高声喊库房的管事妈妈。 “别忙了!你先过来,把这酒缸的事情,说个仔细不迟!” 管事并不慌张,先取了酒水的账册,奉给舒泰看。 “本想着最多迟两日,不打紧,怕什么来什么,姑娘看见了。并不是我不当差,委实有缘故。” 青儿眼里看着见底的酒缸,耳里听着舒泰和管事的对话,依旧搞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姑姑......” 舒泰一目十行地,把账册看完。虽然一条条都能对上,她却并未立刻放松精神,暂时无视了青儿的发问。 “既然东阳酒被同仁堂挪借走了,你们为什么不报给外头账房,叫他们或去内务府支领,或去铺子里买。万一公主要用酒入药开方,你打算怎么回?” “姑娘,那我只能照实回话。您琢磨呀。要是简单能得,同仁堂还跟咱们府里挪借干什么呀。东阳酒都卖空了。内务府总管跟张顺公公说,要是实在着急,可以给个两小坛子。要是不急,那还是免开尊口。万一皇上太后要用呢?” 舒泰愈发困惑,皱起好看的两道柳叶眉,鲜艳的唇瓣,抿成细细一道线。 “东阳酒还有卖空的时候?” “哎哟,姑娘,什么都是行情,什么都能卖空。别说酒水,我听外头说,山东的粮价翻了三番,活活饿死几千人呢!” “你听谁说的?” “刚从山东回来,五方楼的伙计呀!他昨儿,日头刚落的时候到府里,因为那张家口的老太太来,外头叫他等一等,明天再见公主。” 舒泰越想越觉得不妥,叫青儿自己回去。她拿着包好的药材,直接去见海枫。 管事的老妈妈,看青儿满脸的不解,收拾东西时,顺便教了她这里头的道理。 “要说入药,天底下能入药的多了去了,酒是好药材。尤其这东阳酒,是入药的状元。我只懂点皮毛。这酒跟别的不同,是糯米酿、红曲发,加别的药材泡药酒,制好后药效就是不一样。公主每年都存上一大缸,根据时令,研制新药酒。今年有喜,所以没张罗。” “原来是这样。多谢妈妈告诉。” 青儿不断回味着刚才的经历,回房的脚步,十分缓慢。她抬腿刚进院子,就看见冬生焦急地在梅花树下转来转去,一看见她,风一般飞奔过来。 “表姐怎么才回来?大家都去看热闹,我怕你不知道,干等这半天。” “什么热闹?” “理藩院上门求饶了啊!” 恪靖公主府,在京城宅院中不算大,两个小姑娘又是抄近路,总算赶在理藩院侍郎温达之前,气喘吁吁地,进了会客的小花厅。 济兰笑意盈盈,叫她们在隔壁充当茶水间的小屋子里,绣花鸟的屏风后头躲好。 “今儿不论规矩,你们只要不出动静,就跟我一起看。” 不怎么富余的空间里,嬷嬷丫鬟,挤了足有十多个。公主府里能抽身的女仆,都在这里。 海枫安坐在厅上正中主位,穿的不过是家常半旧不新的衣裳,并没有特意为见温达梳妆。 怀孕到第四个月,她总算止住吐,不过还是备了一盒蜜饯梅子在手边,以防万一。 曾经大言不惭,在各处宣扬自己不服个公主管的温达,此刻絮絮叨叨地赔罪,坐在客座上说话。 “殿下胸怀宽广,肯定不和咱们计较。这次,还请您高抬贵手。” 虽说到了春天,气候还没暖和到,可以脱去冬衣。海枫叫人把炭盆架在面前,伸手向火取暖。 “我放过你们,不止一次了吧。你欺负老太太不会汉语,任由她在张家口找不到大夫,自生自灭。她还是我在婆家的族中长辈,你们这不是,拿脚往我脸上踩?” “绝非如此,公主请听属下阐明其中......” “哎哟,不敢当,你可不是我的属下。你去年做寿,在酒宴上,怎么议论我来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自打出娘胎,就是穿不上龙袍的命。’” “属下灌多了黄汤,说的都是屁话。” “哦。那我懂了。你给汗阿玛上的折子,估摸着,也是酒后写的。不然,不会错得如此离谱。” 海枫从袖口里,取出三日前,被康熙朱批打回来的奏折。 “我就不明白了。蒙古王公进京给汗阿玛拜年,叫你管几顿饭而已,怎么年年办的差事,你都能搞砸了。被几位王爷联名上奏,说你克扣他们的份例。更招人乐的,还在后头呢。漠北喀尔喀三部,既然接受了朝廷的封赏,那就得按汗阿玛赐的爵位称呼。你这里头,连‘寨桑’这样的旧称呼都写出来了。汗阿玛的训斥,你自己看吧。” 温达危急关头顾不上面子,连滚带爬地上前去捡,海枫丢在地上的折子。 看到朱批的末尾,有个月牙形状,温达背上满满的冷汗。这是康熙和理藩院的暗号,意思是,后续如何,听四公主发落。 “殿下,称呼错了,是属下大意。但短了王爷们的份例,错,真不全是理藩院的。别的,臣都认了。殿下好歹,听听咱们的难处。” 温达看海枫似乎不打算反对的样子,飞快地接着说了下去。 “今年年关,市面上所有吃食都涨价,涨得离谱,甚至,一天一个价。户部批下来的银子,是按往年的例,只能买到急需的一半。总不能,叫底下采买办事的,自掏腰包补上吧。蒙古王爷们爱喝酒吃肉,就,就更买不到了......” 辩解说到最后,温达自己都能听出无法自圆其说,干脆住了嘴。 海枫被他的自私给恶心到,拈一颗梅子放在嘴里,等那股反感被压制住后,冷着脸回怼: “钱不够,为什么不跟户部报备,再要一些?你们往年会哭穷,会中饱私囊,怎么偏今年成老实人了?是不敢吧。不敢把粮价飞涨,民不聊生,白纸黑字写在奏折上,让汗阿玛知道!” “公主殿下,您何苦非要插手这件事呢?满朝文武都不敢说,不止理藩院装傻。操纵粮价,低收高卖,哪里是一般商人能做的生意?” 温达早就知道,旁边的房间里有人在偷听。于是他没有说出来,只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一”,又比划了一个“二”。 “就是这二位。” 海枫满腔失望,反胃的感觉,吃多少酸甜的梅子都压不住。 大阿哥。 太子。 两个成天做梦,认为自己一定能坐上龙椅的皇子,正在对最底层的平民,敲骨吸髓,吃人血馒头。 天底下能挣钱的货物那么多,他们偏偏,要对粮食下手。 “把你刚才说的,都写下来,然后用印。” 温达本以为,他把四公主的两位哥哥给搬出来,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面对四公主的指令,他本能地抗拒。 “殿下,臣过往确实得罪过额驸和您,要罚,臣可以领。但这事,臣绝不出头。大不了,这官,辞了便是。” “谁让你写告发皇子的折子了?本宫只是让你,写因为户部银子不够,所以怠慢蒙古王公的辩白。” “那,那还不是一样的吗......” 海枫迫切地需要回去休息一会儿,不想再和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人,纠缠下去。 “进来!” 守在外头的巴勒仲,听见四公主的呼唤,立刻推门进屋。 温达认出他是四额驸最信任的亲随,随即猜出,四公主的意图。 今天不留下白纸黑字,他,绝走不出,公主府的大门。 第3章 投机 温达的消息,再加上舒泰的禀报,让海枫觉得,今年刚刚开始,却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等不及到明天,精神稍稍恢复后,直接在自己的寝室,由济兰陪着,见了五方楼的山东伙计。 小伙子姓方,二十上下的年纪,浓眉大眼,举动分外老成,说话干脆利落。隔着屏风,跟海枫汇报他这一个月来,打探到的消息。 “殿下明鉴。山东去年,虽说不是大丰收年,各项粮食其实收的不少。只因为前年说要打准噶尔,老百姓们都踊跃捐军粮,自家只把种子和口粮留下;去年皇上又御驾亲征,山东巡抚李炜说,捐的军粮,不能少于前年,催捐的命令,发出来好几道。衙役们三天两头到乡里、村里要。到后来,干脆就明抢了。” “可是,去年汗阿玛还没到漠北,噶尔丹就病死了。征调的军粮,由户部、兵部指挥着,都发回原仓了。按理,山东不该缺粮缺成这样,竟然能饿死人。” “主子见得明白。粮食,确实回来了。不过,这里头还有多少事情,牵扯着呢。” 想到家乡父老饿得浑身浮肿,他却在京城吃香喝辣,小方决定,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哪怕,他有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 “山东、直隶各地,一直都有私酿烧酒的小作坊。虽然官府明面上不准,却从来不严查。民不举官不究,这些年相安无事。打准噶尔那些年,因为兵部大批地买酒,酒价涨了上去,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几家大作坊。他们把小作坊挤垮了不说,还勾连官府,压价收购老字号。如此,山东的酒价,今年就是他们,说了算。” 海枫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酒,还不是粮食酿出来的? 山东粮仓里那些几乎没有成本的粮食,恐怕都进了新建的酒坊吧! 这一进一出,中间,该有多少金钱在流动? 她简直不敢细想。 “听这意思,山东巡抚监守自盗,私自做主,将粮食卖给酒坊做原料。前年他们尝到甜头,去年变本加厉。所以今年过年,市面上能买到的粮食少了,粮价涨上去,他们又开始囤积粮食,绷着价不卖?” “是,主子说的半点不差。” “你找到痕迹没有?” “是,要说证人,知道的不少。他们进粮、出酒,总得临时找人帮忙搬运。主子,小的听爹说,他们压根不遮掩。酒坊的掌柜说,宗室里,有黄带子当靠山......” “知道了。你先去歇着吧。” 小方想求一求四公主,对山东的父老乡亲伸一把手。他抬眼向屏风内张望,隐约只能看见,一个女子躺在床上,另一个妇人装扮的,坐在床边。 算了,公主还怀着孕。 额驸要是知道,自己把这些糟心事说给公主听,恐怕要动怒吧。 他怀抱极大的期冀,跪在地上,给里面的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退出去了。 济兰听得眼泪汪汪,小方一出去,立刻问女儿,接下来该怎么办。 “枫儿,人命比天大。要是你有办法,就帮一帮吧!” “额涅,你先别急。等下午,乐大夫过来把脉,我问问他东阳酒的事,再定对策不迟。” 医者不自医。 海枫自打怀孕,除了初次确诊,一直都是请乐大夫定期看顾。这次事关重大,未免走漏风声,对外,说的是她有点胎动不安。 乐显扬来得异常地快。他把日常事务全给推了,刚听说四公主想插手山东的事情,便叫下人套车。 倒弄得海枫,老大不好意思。 “是不是传话的,没跟先生说明白?” “不是不是!老朽是又心急,又高兴。总算有一位皇亲贵胄,愿意看一看,京城外面,竟沦落到何等清苦地步!” 把药箱放下,乐显扬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直接打开了话匣子。 “东阳酒不是卖光了,是酿不出来。以前的呢,又被人给搜刮干净了。糯米涨得太贵太快,江浙那边的酒坊,加钱都买不到。他们跟我,多年的关系了,出正月后,请我在京城帮忙,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我动用昔日在内务府的门路,他们给了我一封信。这信送到东阳当地的衙门,酒坊立刻,就能买到糯米了。如今正抓紧造呢,过段日子就好了。” “只有东阳酒这样吗?” “不是。各地给同仁堂供给酒水的作坊,都这样。老朽明说了吧。大阿哥和佟家合伙,两年前在山东摆开了酿酒的生意;似乎有人,想要把他们给挤死,去年秋收后,抢着收粮。酒坊要开张,没有粮食怎么能行。两边各显神通,把山东地面上的粮,全给搜刮干净了。” “然后,就活生生饿死了几千人。” 虽然海枫并没有明显不适,乐显扬依旧给她仔细检查,又留下些应急的丸药。 “老太太的脉案我看了,公主的方子甚妥。要是您不放心,我再看看。” “那请先生劳烦一趟吧。她年纪太大,我担心摸得不准。” 乐显扬走后,海枫一个人在床上沉思,若要平息这场无妄之灾,该怎么着手。 挤兑大阿哥酒水生意的,八九不离十,是索额图。 估计是在报复,佟家通过佟妃,暗算太子妃的举动。 用官府收着的低价粮酿酒,大阿哥估计能牟取暴利,既然已经赚到大钱,轻易不会撤走;而太子这边失了颜面,堂堂储君,挨打不还手,只能忍气吞声,又岂有此理?再加上一个,得理不饶人的索额图。 阿香从巴勒仲手里拿到温达的自白书,进屋后正要交给海枫,看见她在床上想得正入神,不敢打扰。阿香本打算悄悄退出去,却被海枫发觉了。 “什么事?” “主子,理藩院侍郎的画押。” “拿来。” 虽然语焉不详,措辞间极力为自己开脱,基本的事实,写得还算清楚。 海枫把这几张纸,交给阿香。 “仔细收好,别弄丢了。让他回去吧。” “哎。这温达真是银样蜡枪头。巴勒仲说,他压根没怎么动手,温达就老实写了。” “他自认自己的性命,金贵着呢。蹭破一点皮都害怕。今儿是我着急要。若是不着急,找间不用的空屋子,清清静静饿两天,让他写什么,就是什么。” 阿香本想笑,想起山东那么多人还等着粮食救命,顿时笑不出来。 “主子,那,您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你去宫里递牌子吧。我要求见太子妃。越快越好。” 两边总得各让一步才行。 不然,今年是粮,明年或许又是盐,斗争无休无止。 受苦的,不是这些衣来伸手,膏粱富贵的皇子,而是穷苦百姓啊。 谷贵,谷贱,皆伤农。 “阿香,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好多事都瞒着我?” “叫主子看出来了。您头三个月,胎象未稳,从太后到额驸,都让我们少回事情,免得劳主子烦心。宫里又过正月......” 海枫轻声打断阿香的解释。 “我不是要追究你们。只要把压下的事情,一件不漏,说了就行。” “是。其实也没几件。王菡升了嫔位后,皇上叫她帮忙,张罗今年选秀女的事。听她的意思,太子妃要推一位瓜尔佳氏族中的姑娘进宫;再有,五日前,费扬古将军从归化城,送了一封信过来。写明除了您,谁都不能拆开。因为张家口的老太太要来,我就做主,没立马拿给您看。” “去拿来吧。” “是。奴才这就去。” 阿香匆匆跑到隔壁小书房里,开箱取信。 “这信由待在费扬古将军身边,打小伺候的亲随送来。主子看这里里外外,蜡封得多严实。” “帮我打开吧。” 等海枫细细看完内容之后,她有一种,立刻起身去找太子讨要说法的冲动。 糟蹋完山东不够,恶魔之手,竟然伸到陕西去了。 她就算有手段,到底不是神仙,可以停止时间的流动。 今年的农时,无论如何赶不上。 一场大饥荒,注定,要发生在北地。 第4章 倒把(两章半) 第二天,海枫打算进宫的时候,刚巧天降骤雨。 强劲的风,甚至吹倒了她要坐的马车。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 豆大的雨滴砸在院子里,很快形成一尺来高的积水。 海枫梳妆换衣服的功夫,青石台阶就有三四级,被水给盖了过去。 在春天里,如此极端的风雨,在京城住了一辈子的董嬷嬷,都没有见过。 “主子,奴才去叫人,跟内务府说一声吧!改成明日再见太子妃。您着凉受寒,动了胎气,叫奴才怎么跟皇上、额驸交代呢?” 昨夜几乎因为忧虑,片刻未曾睡着的海枫,凝望着窗外,如同瀑布分支般的雨注,自房檐上,气势如虹地倾泻而下。 “妈妈,你说,我晚见蓉妹妹一天,陕西和山东,会多死多少性命?” 董嬷嬷的眼圈,霎时就红了。 “主子说得对。奴才见识浅。可恨皇上不在京城。不然,老奴舍出这条命,去皇上跟前儿求告。把这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贪官,全给揭发出来!” 海枫嘴角抽动着,咽下一个苦笑。 董嬷嬷在康熙面前,固然说话有分量。但是,还不够。 比不上太子,比不上大阿哥。 比不上,他的千古好名声。 这件龌龊事,起因是宫墙内皇子内斗,说出去太丢人,估计都上不了史书。 雨势,丝毫没有削弱的意思,反而更加猛烈。 巴勒仲像趟过一条小溪一样,从外院一步一步,摸索着,试探着,走到海枫的院门口。 脚下,泛起大朵大朵,乳白色的浪花。 雨水落地声,时不时响起的电闪雷鸣,迫使他大声喊叫,才能让院里面的人听见自己。 “公主,马房说,拉车的马听见雷声,都给吓怕了,不肯出来。没有马,无法出发!” 海枫正在用木梳整理碎发,听见这个消息,恨得将梳子,猛地拍在紫檀妆台上。 天意,不准她插手这件事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天意,错得太离谱! 她不再避嫌,亲自走到正房门口,跟巴勒仲隔着一个院子喊话。 “额驸平时用的马呢?总还有几匹留在府里吧?它们不怕火枪声,自然也不怕雷声!” 巴勒仲奋力擦干,沿络腮胡流下的雨水,洪亮地回话: “有!带走三匹,还有五匹。但是公主,那是骑的马!不会拉车!” “有你在,本宫还怕它们不肯听话吗?” 得意,都露在巴勒仲的脸上了。 “哎!公主,您等着!我去套车!” 白昼与黑夜,在漫天乌云的遮蔽下,混为一体。海枫的马车,是京城街上,唯一在活动的物体。 车轮卷起漩涡,时不时带起掉在水里的一些小物件。乍一看,马车像是一艘,飘荡在激流中的小船。 两米开外有什么,赶车的巴勒仲,都很难用肉眼看清楚。 阿香和舒泰守在马车的两扇小窗户边上,死命拉紧窗帘,不放一滴雨水进来。 她俩的手指,泡到些许发白。 海枫心疼两个从小陪在身边,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侍女,在中间给她们扶着厚衣服御寒。 “咱们一起抱着吧,进来雨没事。我没那么弱。” 舒泰脸皮绷得紧紧,语气一丝不苟: “主子,外面缺粮的惨状,府里从上到下,都知道了。静贵妃娘娘,昨夜把咱们都给叫去,在她房里问话。谁要是怕受牵连,去账房领一年工钱回家,她帮忙在盛京,找新主家做活。” “额涅?” 海枫没想到,柔柔弱弱的母亲,竟有这样的魄力。 阿香其实在哭,但她努力不让背后的海枫看见。 公主现在需要支持、照顾,眼泪不管用。 她从小,就在亲生父亲的冷血压榨下,懂得了这个道理。 “主子,咱们都不走。一个当窝囊逃兵的都没有。奴才们没念过多少书,大事上头,帮不到公主。娘娘说得对。邪不压正。只要能帮公主,为山东、陕西的百姓喊冤,奴才们就是死了,也是喜丧!” “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呢。有我在,谁敢动我贴身的侍女!” 平日不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马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上下。 东华门的守卫,惊得目瞪口呆,一个个顾不上穿雨具,趟水凑到跟前。 “哎哟,四公主殿下。这样的天气,您好歹缓一缓,再进宫啊!” “本宫有急事。开门吧!” “嗻。” 紫禁城的排水系统,果真一绝。海枫当年在大学念书的时候,跟风来这里观光,没能看到的九龙吐水,这回估计都能看到了。 故宫跟外面,仿佛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阻碍前行的积水。 虽然风雨依旧肆虐,却在精心设计的水道引导下,迅速排出。 巴勒仲进了皇宫的大门,终于把悬着的心,稳稳放下。 “公主出半点岔子,王爷非拿鞭子抽我不可。” 海枫虽然身上寒冷,好在并没有浇到半点雨滴,仪容上还算过得去。 “快去毓庆宫。再加把劲儿。到了,你们赶紧喝姜汤,换干净衣裳。” 没过多久,多布留下的战马,便小心翼翼地,停在毓庆宫的宫门前。 十几个太子妃身边的仆从,听见外头通传,男男女女,倾巢出动,打雨伞,穿蓑衣,出来迎接。 绿茹冲在最前面,把手里准备的东西,往车上递。 “奴才万没想到,公主竟然真来了。您哪怕等雨小些!热水都烧上了!快请下车吧!” 海枫反复叮嘱跟着来的三个人如何有效驱寒后,才尽量以最快速度,冲进了太子妃石氏的屋子。 太子妃亲自选了三套她没怎么穿过的体面衣服,叫海枫把里里外外全给换了。 “过去咱们还经常换衣裳穿,尺寸不会差太多。我知道,你有着急的事。但是你这么折腾自己,非把孩子折腾掉不可。先歇歇。” 正在用干棉布擦拭身体的海枫,听见太子妃后半句话,不禁愣住。 “蓉妹妹,外头的事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差不多,都知道。爷叫我收起来的私房钱,绝不是寻常做点生意,能挣到的数额。” 绿茹便叫屋里头服侍的,都撤出去。只她一个人,在听不见主子们对话的殿门口把守。 海枫从来没有沾染非得下人帮忙,才能梳洗的恶习。她默默地,站在火热的炭盆前,重新换好衣裳,等体温恢复正常后,把准备好的话,娓娓道出。 “大哥和太子哥哥,在山东打酒水生意的擂台。从去年闹到如今,愈发收不住。陕西那边依附于大阿哥的几个县令,偷偷把粮仓里的粮食,运到山东给酒坊救急。那里本就不是丰产的地界,几乎年年闹旱灾......” “四公主,这些话,你似乎该讲给大阿哥那边的人听。爷就算有过错,也不是大错。何况,不是我们先动的手。” 面前这个冷静自持、句句不落下风的太子妃,跟海枫多年相识的石家蓉小姐,简直判若两人。 太子妃从来,都是以温柔周到的形象示人,谁都不得罪。精明,却又不过分自私。 一上来就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海枫有点措手不及。 “蓉妹妹,我不是叫你劝太子哥哥罢手。事关人命,我过来,是希望他能把藏着的粮食拿出来,救一救灾民!” “你找错人了。爷,如今不见我。” 太子妃没有意识到,她的右手,正深情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你说我还能再有孕,他连我的门都不进,怎么能再有孩子?我知道,爷不是厌恶了我,他是难过。恨自己保护不了妻女,只能任由佟妃算计。四公主,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 “对啊。你什么都有。协理着理藩院,麾下文臣武将,都那么能干。你还有瑞香坊,有五方楼,日进斗金。汗阿玛最宠的王嫔,是你举荐的。我,除了个平常的娘家,真是帮不上爷一点忙。” 海枫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什么叫“黑化”。 被康熙认定为妇德典范的太子妃,开始什么都想要了。 权势。 金钱。 恩宠。 她终究还是抵抗不过宫廷的侵蚀,抛弃了碍手碍脚的良知。 太子妃站起身,缓缓走到炭盆前,和海枫一同向火。 “四公主,我最近时常在想。八阿哥,为什么非要娶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大阿哥的福晋,是尚书科尔坤的女儿。我的阿玛、我的母家,无权无势,甚至不能给太子爷带来钱财。究竟我这个太子妃,当得是否,太过轻松。我真的,配当一国之母吗?” “现在看来,不配。” 海枫抓住太子妃伸出来取暖的双手,硬拉着她,走到窗前。 她奋力打开紧闭的窗户,雨声交杂雷声,吵闹,瞬间占领了整个宫殿。 外面仍是泼水一般的滔天暴雨。 “蓉妹妹,你怕不怕这样的风雨?我告诉你,宫墙外的世界,比这里惨烈十倍。你有嬷嬷太监,有炭火衣裳,外面供你吃供你穿的灾民,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有一条命,还要被榨干了,供你制新首饰!太子不进你的房门,说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等你成了皇后,人老珠黄,他龙床之上,夜夜都是新欢!”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海枫气得要死,恨不能把九年义务教育,在康熙朝普及了。 怎么连她认识了十几年的太子妃,都开始犯糊涂? 在帝王之家找初心不改? 多么清澈的愚蠢啊! “要当皇后,你先想想,迎接万民跪迎的时候,你的良心,会不会痛!” 话说得太快太急,海枫一个没注意,气走岔了,肋下疼得不行,伸手去揉。太子妃以为她这是动了胎气,急得双眼含泪。 “看我,没轻没重,招惹你动气,你是个双身子啊!快去炕上坐会儿,我叫人去请太医!” “没事,我缓缓就好。” 太子妃赶紧把绿茹叫进来,主仆两个急得满地乱转。 偏偏这个时候,太子竟然冒雨过来了。 从乾清宫到毓庆宫,这样的天气,他身上的宝蓝色团龙褂子,竟然一点裤脚都没沾湿。 海枫冷笑不止,请太子妃出去。 “哥哥特意丢下南书房千头万绪,肯定是怪我,无事生非,来惹嫂子烦心。” 太子并没理会妹妹的阴阳怪气,示意妻子出去后,施施然落座。 “我知道你来找蓉儿说什么话。还跟小时候一样,好管闲事。费扬古跟你告状了吧?” “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了,消息好快。” “自然。自打,蓉儿被他们算计......” 想到那半夜里,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太子本来因为妹妹到访,稍有动摇的意志,重新坚硬如铁。 “四妹妹,你得选一个边站。我,还是大阿哥。” “汗阿玛还没龙驭宾天呢!” “是啊。当年在青城行宫,汗阿玛病危。我要是听外公的话,狠下心,如今,都该坐上龙位十年了。” 在海枫记忆中,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将自己想尽快接手天下的意念,表达得如此直白。 政局,真是瞬息万变。 她就松懈了一个正月,保个胎的功夫,两边就变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哥哥要我选?” “不错。你要当镇国公主,可以。外公自知天命将至,对从前于你做过的种种,颇为后悔。他的几个儿子都平庸无才,我们俩算来算去,最合适做我副手的,终究还是你。咱们是从小的情分,你和蓉儿又要好。妹夫,又是个能打仗的。我真心实意,愿将权柄,同你共享。” “这是你,交出存粮的条件吗?” “不算。不怕告诉你,此时此刻,汗阿玛的御驾前,外公,应该已经动手了。即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要给蓉儿出口气!等大哥被汗阿玛惩治完,那些粮,我开粥场施舍给百姓就是。” “不行,那来不及!” 海枫想站起来跟太子理论,无奈腋下总是隐隐地疼,只好又坐回去。 “我冒暴雨天气过来,怕的就是这样。哥哥,你不明白汗阿玛。他志得意满,打败了噶尔丹,此番去五台山,就是向天下炫耀,自己文治武功,如何厉害。这个节骨眼上,多大的丑事,都会被遮掩过去。难道彻查的命令拖延一天,你就一天不放粮?” “正是!四妹妹我问你!二哥作为皇帝,能否超越汗阿玛?” 太子看妹妹欲言又止,索性替她说完了。 “比不过,我,永远比不过汗阿玛。既然他都不在乎山东灾民生死,我又何必在乎?你也是念过史书的,哪朝哪代,不闹个几百次饥荒?远的不说了,闯王李自成但凡有一口吃的,今日紫禁城,未必姓爱新觉罗吧!” “那,哥哥自然也知道,李自成是陕西人。” 太子被这一句话怼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憋了好久,才挤出一句狡辩。 “不过是几个县的粮仓。再说,八旗铁骑,连噶尔丹都不是对手,一群只知道种地的农民......” 海枫再次感谢,祖国给她提供的免费教育。 念书,真的有用。 当年依仗先进武器,认为自己能占领这片古老土地的帝国主义侵略者、法西斯,当初也曾这么藐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一切劳动,首先,而且最初是以占有、和生产食物为目的。 当劳动无法获得食物,人,就会暴动。 反正怎么都是死。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怕揭竿起义吗? 等肋下的疼痛完全平息,海枫打算立刻离开紫禁城。 对温和地解决这场无妄之灾,她不抱有任何幻想。 太子既然这么说,那索额图,应该已经在康熙面前,把这一切摊开来,要求对大阿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群冷血的政治机器不肯帮忙,那,只好她自己来想办法。 “二哥哥,我这就回去了。选一边的话,还是再看看吧。既然你信誓旦旦,认为大哥哥此番必然逃不过,那咱们,拭目以待。妹妹话说得难听,哥哥别介意。你怕是斗不倒他。等我动手吧。蓉妹妹说的有几分道理。他既然犯的错大,那就该重罚。” 至于这话的后半段,海枫没有明讲。 太子殿下。 等我收拾完大阿哥,你,也得为山东和陕西的灾民,付出代价。 乾清宫那把龙椅,你,不配坐。 把储位,给我交出来。 阿香和舒泰,闻讯前来迎接自家主子。 雨,终于喘了一口气,下得不似先前猛烈。 “殿下,快回去吧!巴勒仲把车都准备好了,再不走,雨又下起来,主子遭罪啊!” “嗯,咱们要快走。” 她再不出手,就无力回天了。 上车之后,海枫立刻对巴勒仲,下了一道指令。 “你亲自出门,帮我送封信。” “哎,公主是送信给王爷吧!” “不是,我要送信,去归化城。” 那里有,她的胭脂地。 完全由她支配的嫁妆,四万八千亩良田。 山东、陕西两地灾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5章 无定 暴雨,无差别地倾泄在,北方广袤的平原上。 康熙的御驾,寸步难行。 山东巡抚李炜千算万算,算不到这数十年不得一见的极端天气。他把皇帝会经过的路上着意修饰过,贫民全部迁走,自认为饥荒的消息有大阿哥帮忙遮掩,绝不会传入皇上的耳中。 所有奸计,都随着倾盆雨水,汹涌河水,被冲刷殆尽。 无定河堤,垮了。 康熙紧急改道,要去看望沿岸受灾的百姓。 佟国维和大阿哥刚指使手下人,拿太后说事,劝阻了康熙两句,就被严厉申饬,差点丢掉官职。 这一夜,一行人停留在,李炜精心打点出的宅院里。 雨势时不时地增强,减弱,变化多端,却不见停。 芙蓉鸡片,葱烧海参,诗礼银杏,蜜汁梨球。 鲁菜博大精深,可以上筵席的,何止一二百道。但李炜不敢在这个敏感的节骨眼上,炫耀奢华。几经删减后,出现在康熙晚饭桌上的,就这四道菜。 九五至尊盘腿坐在矮榻上,双眼出神,不动筷子。 李炜只能捧着第一道开胃菜,一碗滚烫的“乌云托月”,双手高举,跪在地上请罪。 二三十位肱骨文武大臣,站在门外的走廊下,干等着。 皇上不动筷子,谁敢先吃? 屋里头是阿哥们在伺候。大阿哥知道凶险,自己不上,频频用眼神示意八阿哥开口。八阿哥去拽九阿哥的袖子,让他劝膳,九阿哥也不肯动。 七阿哥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正要上前说话,却被四阿哥抢了先。 “汗阿玛,请先用膳吧。虽说每逢天灾需减膳,也不能太过。四道菜......” “你们都出去吧。老大留下。” 大阿哥极少听到,他的父皇这样称呼自己。 只有在一些极私密的场合,只有皇室中人时,他被这样叫过。 那碗开胃的汤,最终被大阿哥接过,李炜战战兢兢地退出去,剩下的皇子们,由三阿哥带头,逐个告退。 康熙从大阿哥手里,接过有点凉了的汤,一勺一勺,慢慢喝着。 “山东巡抚,你多次举荐他。说这人能干。” “儿臣识人不明。” 康熙刚刚举筷,想夹点菜吃,听见这一句,硬生生停住。 “一句识人不明,就完了?这里只有朕和你父子相对,还不说实话吗!” “汗阿玛恕罪!” 大阿哥立刻跪下,又想坦白,又有一丝侥幸心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回答。 一封密折,狠狠摔在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这是广西御史参奏山东巡抚的折子,一条条,一桩桩,列得明白。你搂着外室小妾,在私宅里寻欢作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无定河畔,灾民啃树皮,吃观音土的情形!” “汗阿玛,儿臣知错了。” “哼。赈灾、治河,都是你去办。将功补过。朕本打算,从五台山回京后,论功行赏,封你为直亲王。降,改为郡王。” “是,儿臣多谢汗阿玛开恩。” 一顿饭慢吞吞吃完,大阿哥顾不上果腹,直接出去筹措粮食。 佟国维自己不好出面,派长子叶克书,代表佟家过去。 “酒坊里到底还剩多少粮食?” 大阿哥在漠北打仗时,有什么吃什么。对亲随准备的几个馒头和酱牛肉,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就把晚饭给对付了。 叶克书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小的账册,快速翻阅后,忧心不已。 “没有多少,只几百石。要是有粮,何必从陕西调?大爷,还是跟索额图好好说说,叫他看在皇上龙颜震怒的份儿上,把粮食拿出来,先把眼前这关对付过去。” 大阿哥挤眉弄眼,忍住没有数落他。 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 索额图,恨不能活吞了自己! “破财消灾吧。我出十万两。这两年酒水上,总进帐能有四五十万吧。这点不算多。” 叶克书听见,很快便明白了大阿哥的意思。 虽然痛,也只能忍着了。 “主意是佟家给大爷出的,出了事,自然也跟着分担。佟家也出十万两。” 大阿哥虽然嫌少些,也只能这样了。 “剩下的,叫李炜出。办事没方寸的东西。闹出人命,给御史抓住把柄,连带出多少关系。如今,得赶紧把这事了结了。汗阿玛高高兴兴出来拜佛,要是从我这扫兴,别说郡王,贝勒我都当不上!” “李炜也是一味求好心切,想为大爷办事。请大爷帮着,在皇上跟前儿,求求情吧。” 叶克书对山东巡抚异常热络的态度,早就引起大阿哥的疑心了。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克书手里的账本。 “你说,我要是翻翻这小册子,会不会发现,佟家背着我,收受山东官员贿赂呢?” “大爷说到哪里去了......” “不对吧。如今细想,都能对上。” 大阿哥慢慢喝一盏清茶消食,对地上站着的叶克书,冷冷发问: “我年前问你们,生意要不要收拾了。你们偏说不相干,哪里就能让索额图,把粮食全给收去。要不是有中饱私囊,李炜至于这么疯狗似的,满山东地皮搜刮粮食,也要维持酒坊的运转?四五十万两也好,哪怕一百万两呢,那是你们报上来的。背地里,你们合起伙来,指不定分走多少钱呢!” “大爷......” “倒连累我,在汗阿玛面前挨骂。你肯定,跟李炜这么说的吧:‘有大阿哥在前头挡着,你怕什么!放手去做便是。’我猜的,对不对啊?” 叶克书还要再争辩几句,大阿哥的亲随早看出主子的眼色,一把将那本册子,夺过交给他。 然而,大阿哥却没有翻阅。 “眼下咱们就别窝里斗了。把这道坎儿迈过去,我先把郡王保住。这要是迈不过去,我反正是汗阿玛亲生的儿子,虎毒不食子。就看大国舅为国捐躯的功劳,能保佟家多远吧!” 叶克书既没能说动大阿哥出面保住山东巡抚,还丢了珍贵的账本,刚一回房,就吃了父亲佟国维两个大耳光。 “你,你有没有脑子!” 佟国维在屋里气得乱转,眉毛胡须,没一根在原位上。 “这种紧要东西,能拿到大阿哥面前翻吗?数目记在脑子里,不就完了?这点聪明劲儿都没有?你几个妹妹,全是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有你那个弟弟隆科多,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惹得四公主对佟家,正眼都不肯瞧!老夫真是,没有在儿子上的运气!” 看来,佟家的未来,得依仗长孙舜安颜了。 “少跟这儿垂头丧气的,我还没死呢!我给你跟皇上面前寻个由头,回京城一趟吧。家里有多少钱,先支三十万两。我想让安哥儿尚公主。你看四额驸,多么得皇上器重。不把这事平了,让我怎么开口,向皇上求结亲。去,现在就去。” 叶克书望着屋外漫天的电闪雷鸣,终究还是不敢违抗父亲的严命,抄起一把油纸伞,冲入那个,被冰冷雨水浸泡后,几近崩坏的世界。 第6章 放贷 夜深进不得京城,佟国维的长子叶克书,只好随便找了家客店歇息。 自幼长在国舅府,他是长子,向来被寄予期望甚高,吃穿用度,均是宫中规格。这荒野村店的烂稻草铺盖,叶克书在上面,翻来覆去睡不着。 雨,总算是不下了。 地面湿滑,一路上马车差点翻过去两三次,马车夫再也不敢乱挥鞭子。不然,他早都到京城了。 迷糊到后半夜,叶克书爬起来去如厕。 月色洁净如银,夜空繁星点缀。 不大的院子,再被马厩占去一大半,处处逼仄。老磨盘一看就是长久不用的,风吹雨打,裂缝遍布。那磨盘上,坐着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壮汉,看见他出来,主动搭话。 “老爷。” 叶克书不认识这个人,又听他仿佛陕西口音,吓得一哆嗦。 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哪怕鬼敲门。 叶克书连茅厕都不敢去了,灰溜溜回房。 本有两个打小伺候他的亲随,在屋里打地铺,伺候主子夜里要茶要水。叶克书喊了两声他们的名字,愣是没有听到回应。 这下,真出事了。 在黑暗中,叶克书试探了一下房门。 被从外面封死,纹丝不动。 “省省吧。来,咱们说说话。” 一阵强烈的闪光过后,屋内唯一一盏油灯,慢慢放出微弱的光芒。 叶克书的眼睛适应明暗变化后,看清了形势。 他的人被捆起来,半死不活,烂泥般瘫倒在椅子上。 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子,普通农户装扮,谈吐里带一点山东口音,态度不卑不亢,坐在桌边。 “我就是个伙计,听主家吩咐,来谈生意。” “哦。不知,是买?是卖?” 叶克书全无平日里那副世家子弟的气派,小心翼翼,语气客气至极。 “卖。卖你最想买的东西,粮食。” “阁下,有多少?什么价?” “数目,就是你需要的数目;价码,由我们定。先付五十万两做定钱。” “五十......” 这几乎是佟家,在山东折腾两年酒水生意,提心吊胆,捞到的全部收益。 他不想答应这笔买卖。 可在这荒郊野岭,他不付钱,还能走得出这家客店的大门吗? 想到这里,叶克书忽然找回了镇定。 对啊! 他是当朝国舅的长子,皇上的表弟,日后说不定,还和皇上做儿女亲家呢? 要是他命丧于此,刑部一定会追查到底。 这伙计背后不管是谁,既然能拿出足以赈灾的粮食,又不怕朝廷追究,那定是朝堂宗室里,有数的那几位。 虽然只做到銮仪使,再没能往上升迁,叶克书,不完全是个白丁。 “阁下,要不,再商量商量?四公主向来宽厚。我弟弟隆科多没大没小,日后,一定叫他,登门去给公主,赔礼道歉。” “你还有点眼色。刚才在院子里那个陕西汉子,看见没有?” “看,看见了。” “那是索额图的人。没有公主在中间拦着,你早见阎王了。不怕叫你知道。公主说,给大阿哥带个话:粮食春种秋收,她不是神仙,一两天变不出来。公主在归化城有块胭脂地,差不多五万亩。灾民只要愿意,可以去那里耕种落户。五十万两,是他们的安家费,还有补偿。” “四公主是宗室里出名的财主,怎么不大慈大悲,救济一下苦难。” “救济谁的苦难?国舅府?” 叶克书便不说话了。 那伙计嗤笑几声,站起身来。 最好是城门一开,他立刻就进京城,回公主府复命。 “公主善心,不渡恶人。殿下不是庙里的菩萨,心没那么软。财主又怎么样?那是瑞香坊的绣娘们一针一线,赚的辛苦钱。少在这儿耍赖皮。没有现钱,可以借咱们府的印子钱,限半年还,三分利。拿海淀的宅子抵押。就到今天下午为止。过时不候。” 伙计越过叶克书,在门户上先紧敲五下,又短叩一下。 门立刻就开了,伙计扬长而去。 刚才那个坐磨盘的彪形大汉,牵了两匹马,等在客店外头。看见他出来,迎上前去。 “小方,怎么样?那佟家大爷,答应了吗?” “不好说。我看他磨磨蹭蹭的,估计舍不得钱。” “那怎么办?” “无妨。公主的办法多着呢。咱们走吧。你陕西口音,还学得挺像。” 二人快速地上了马,一路飞奔,果然城门刚刚打开,他们就正好进去。 阿香吸取正月里的教训,不敢延误,两个派出去的人一回府,就把海枫给叫了起来。 而海枫也估计着,手下们回来就是这个时辰,早自己坐起来了。简单梳洗后,叫他们进内院,询问情形。 “这么说,那叶克书没当场答应?” 小方稍显愧色,听见自家主子这么说,低声回答道: “小的办事不力。要是,再使劲儿吓唬吓唬他,说不定能成。” “不必把过错,非往自己身上揽。这是五十万两银子,你三言两语就能要来,何必当伙计呢?我抬举你,做五方楼的大掌柜。” 她这几句话里,满满的轻松戏谑,勾得身边侍女嬷嬷们,都忍不住轻笑。小方不知不觉中,放下了紧张。 “主子抬举,小的惶恐。待再办两年事,老成了,再领大掌柜的差事。” 海枫很喜欢小方的胆气,传话叫外面账房放赏。两个伙计便自行,回五方楼休息去了。 舒泰扶海枫回床上补个觉,脸上难免显露出忧愁。海枫紧绷好几日,各项事情总算大致理出个眉目,心情大好,伸手捏了捏舒泰的脸颊。 “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主子,佟家一毛不拔,您就不救灾民了吗?” 阿香本来要出去看热水够不够用,听见舒泰这么问,又折回来。 “怎么痴了?账房钱都垫出去了,土谢图汗部出马匹,费扬古将军从兵部挪借的大车。这些不都是你经手的?” “我,我以为那钱,佟家会给呀!” 舒泰说着说着,不仅嗓门变高了,还带点哭腔。 “主子为这点买卖,从小白天要去陈先生那里上课,后来又练那罗刹的话,一个人劈成好几份用,晚上熬着偷偷看账本。咱们这些年,赚了也赔了,好不容易才开上三家分号,攒下一点子家底,松一口气。把这钱用来赈灾不心疼,可恨的是,叫佟家占了便宜还卖乖。” 海枫看舒泰是真心急了,不敢再逗她。 “谁说我给佟家垫钱?我不仅不垫,还要赚呢!孙将军把证据都捏在手里了。你俩快去睡一会儿,我这里没事。留意着佟家来没来人就行。” 然而海枫中午睡醒,起来吃饭时,佟家没消息;小方给叶克书定的最后期限过去,天都黑了,恪靖公主府门前,还是没有国舅府的马车。 错过一天,山东、陕西两地,又要枉死多少灾民。 海枫没时间跟叶克书一万八千地讨价还价,拖泥带水,直接把小方给派到陕西去。 “叫孙将军,动手吧。” 第7章 叩阍(一章半) 对清朝的一个农民来说,错过农时,足以让他绝望。 一个绝望的人,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都不算意外。 清代律法,凡军民诉讼,皆需自下而上陈告。 若是越过自己的父母官,直接向更高衙门告状的。 杖责五十。 陕西巡抚衙门前,有一门大鼓。 数年来,从未被敲响。 在这个清晨,它,即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震动整个陕西官场。 老农张拱,带着几个自告奋勇留下来,没有前往归化城的乡中年轻人,过来叩阍。 俗称,平民告状。 这鼓多少年没有人动过,衙役们又不经心打扫,上头落满灰尘。张拱取下鼓槌,尽力一击,声音不怎么大,灰,倒是把他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 天边刚蒙蒙亮。这孤零零的鼓声,迅速消失在,巡抚衙门空旷高大的前门厅。 没有一个人,出来接待。 张拱早就被提醒过会是这样,并没有放弃,耐心地,继续敲下去。 一下,两下...... 慢慢地,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好不容易,终于有个暴躁的声音,骂骂咧咧地从门缝里面传出来。 “叫魂还是索命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干什么?” “劳动老爷,草民告状。” “回去吧。现在不是告状的时候,八月初一再来!” “知道,每年四月初一到七月三十,农忙时节,除谋反、叛逆、盗贼、人命、及贪赃坏法,衙门不办案子。这不才三月么,怎的不行呢?” “哼,你还挺懂得。拿来。” 张拱知道这是要孝敬钱,把孙将军府,事先给他准备好的三十两银子,从门下扔进去。 那一瞬间,他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刚好只能把手伸过去的缝隙,这些年来,该流过多少像他这样,平民老百姓的血汗钱? 门内,几乎立刻响起一阵,焦急数钱的声音。 “行吧,虽说少了点。你要告什么?户婚?土地?钱债?” “都不是。草民要告,醴泉县知县张鸣远,克扣治下百姓的籽种银子。” 那数钱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钱袋子又被扔了回来。 “老头儿,我就当修修来世,劝你一句。民告官,告不赢的。你不去本地县衙求告,越级跑到巡抚衙门,这就是罪。知道什么后果吗?如果是诬告......” “罪加三等,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 张拱在怀里掏了几下,把三根金条,又通过门缝给扔了进去。 “一点小意思。老爷,您只管帮忙通传一声就行。草民知道,您这个肥缺,值两千两银子。怎能叫您担干系呢。万一巡抚老爷降罪,草民赔三千两,外送一个两进的小宅院。” “在哪儿?” “草民老家,咸阳县。” “哦......” 门内的衙役左右为难,实在是明晃晃的金条扎眼,叫他抵御不过诱惑,最后下了门闩,把张拱一行人,放进巡抚衙门。 虽然张拱自己别扭,但孙思克的两个儿子,坚持要他改头换貌,张拱只能听话,换下了自己朴素的粗布衣服。 里里外外都是深色的中等绸缎,一顶八棱瓜皮帽,帽檐当中,嵌一颗算盘珠子大小的珍珠。 就算装不出地主的派头,至少,像个富农了。 衙役瞪着一双向钱看的铜铃眼,扫过来扫过去,总算信了三分。 “你是咸阳县人,怎么告醴泉县知县?” “回老爷话,草民在咸阳县,略有薄产,但儿子不少,总想着再置办点。正巧,醴泉县开荒,说是借给买籽种的银子,不要利钱。这是好买卖,草民就动了心思。但要买种子的时候,县衙说没钱,要我自己垫上,十来天的功夫就还。谁知......” “行啦行啦,你不用说啦,钱要不回来了是吧。多久了?” “这都欠三年啦。” “多少钱?” “不多,不到五百两。老爷,这是状纸。” “就为这点钱,你大老远跑来告状?” “哪儿能呢。民告官,还是越级叩阍,为这点帐,不值。有人指点,草民才过来。” 张拱又把一封孙思克将军写的亲笔信,递给那个衙役。 “成,我知道了。既然你自己有门路,免得我费口舌。巡抚老爷还没起呢。再说,审案子要午时升堂。你们要不,先去外头等等?早点把晌午饭吃完。” “哎,蒙老爷指点。” 张拱带着几个年轻人,去巡抚衙门附近最大的酒楼吃饭。进门先赏了店小二一个五两银子的荷包,嘱咐多上酒肉。吃完后也不要找头,都叫打赏给厨子。 等他们回到衙门等待问审时,就在值房里,有热茶和座位供应,能坐着等了。 午时将至,刚刚到任的陕西巡抚贝和诺,由跟他赴任过来的姨太太服侍着,一边穿官服,一边问屏风外的幕僚问道: “你说,这案子,本官到底要不要接?” “老爷不怕得罪孙思克将军吗?他可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啊。” “那又怎样?他再厉害,终究是武将,我是文臣,两边可不敢随意来往。再说,张鸣远可是大阿哥的人,动不得啊。” “那就不动呗。叩阍自有章程,照章办事,总不会错。老爷不接,孙将军自然还得找别人。到时候京城里朝廷论起来,老爷一个‘渎职’是跑不了的。他决意要插手,此刻在京城,恐怕都已然安排妥当了。” 话说到一半,贝和诺就穿戴完毕,自屏风后面转出来。 幕僚赶紧上前,象征性地帮他又正了一正,头上的猩红顶戴,理顺胸前的朝珠串。 “在下看,那来告状的苦主,身上处处是破绽。言谈举止,不像个富户。其实,事情是不是他口中那样,又有何相干?这些年,陕西各县县令,哪个是老实的?光账上好看,库里没钱粮。老爷刚来,借这个由头,好好查一查。免得日后出事,替前几任补亏空。” 一番话说到贝和诺心坎儿里去,喝下大半盏浓茶提神,便去升堂问话。 衙役们早早安排妥当,将公座移到大堂中间。 贝和诺正襟危坐,叫底下人把别的事情往后推,先审张拱。 “带上来。” 该班皂隶便打开门,取了听审牌在手,出去叫张拱,指示他在东角门跪好。 “咸阳县县民张拱,到齐听审。” 衙役高声禀告后,张拱照着听审牌,磕头答到。 此刻起,再不许放闲人进大门、角门;如有在外窥探,东西混走,喧哗闹事的,负责秩序的差役,可以立即拿下。 堂上门子二人,执签磨墨,靠柱远立。 堂左侧招书一人,听写口供。 威武喝过后,鸦雀无声。 贝和诺先叫打张拱五十大板。 “这是规矩,叩阍,都是这么办。” 收了金条的那个衙役,出位帮忙解释道: “原告张拱年迈多病,有跟随来的儿子,愿意替父亲受刑。” “哦,倒是颇通孝道。如此,叫他们在外头打上,本官先问案情。” 张拱不敢抬头,弓着腰从角门走过来,重新在堂上跪好。 “草民给巡抚大人请安。” “念你年迈,站着回话吧。状纸本官已经看过,写得条理清楚,十分难得。” 后面不过是走过场。现任陕西巡抚把早上衙役问过的问题,添上几句又重新问过。张拱毕恭毕敬地,重新回答了一遍。 “嗯。本官还需核实一事:你既说,醴泉县衙门扣着你的籽种银子不还,可有物证?” “回巡抚大人,他们反复推脱,说衙门还能欠你这点银钱不还?不肯立字据。想来,只有翻县衙里头,管草民那位,那位钱粮师爷的账本了。” “你看见,他把你的事情,记在账簿上了?” “是,小民亲眼所见。” “哦,那,只能查一查,醴泉县县衙的记录了。你退下吧。” “多谢巡抚大人,草民告退。” 张拱走出巡抚衙门时,后背上全是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春衫。 几个跟着来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接他。 “怎么样,打得重不重?” “没事,我们轮着来的,又花了几十两银子,衙役们没怎么使大力气。” “那就好,走吧。” 匆匆回到客店,孙思克家里的管事,已经套好了车,等他们上路去归化城。 张拱只叫年轻后生上车,自己坚决表示要留下。 “将军大恩大德,不仅借钱给咱们,还帮忙整治这帮贪官。我留在这儿,万一有个变故,叫人看出来了,我就说,是自己跟那个县令过不去,所以告状。决不连累将军。” 管事怎么都劝不动他,勉强同意张拱留下。 “你在这儿也好,估计还有几番过堂要折腾。那边现在,还缺不少东西。等你这里了结了,那边房子也盖好了,田里听说已经种上,到秋天,收上粮食,这一劫,就算完了。” 张拱把马车一直送到城门口,郑重告诫几个乡中子弟。 “敢偷懒装病不下田,等我过去,要挨揍的。咱们能有今日,都是两位将军,和四公主女菩萨,救苦救难。找个庙,立长生牌位请回家去,早晚三遍磕头。” “知道了,张大叔。我们去了。” 第8章 同年 四月,天气完全暖和起来。 那场疯狂的降雨过去后,京城风和日丽,日日都是晴空万里。 虽然皇上不在宫里,大朝会没了,南书房的日常会议全看太子心意,但留守群臣每天出门的时刻,依旧不能稍微推迟,哪怕一刻钟的功夫。 即,天不亮,就得出发。 极低的能见度考验下,交通事故,在所难免。 通往紫禁城的必经之路上,两辆马车,在拐角处,不小心撞到一起。 “哎哟,这可真是对不住了!张御史!” 兵部侍郎马尔汉,第一时间从车上下来,跑前跑后打量,给左都御史张鹏翮道歉。 “我看这轮子还行,不用大修就能好。只是这一耽误,进不去宫。要是不嫌弃,坐我的车,怎么样?” “恭敬不如从命。” 张家的马车夫脸上蹭破两处,张鹏翮从身上搜出点碎银子,叫他去医馆看大夫,然后跟马尔汉一起,上了他的马车。 马尔汉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客人,自己挤在角落里,蜷缩起壮实的身体,坐得别别扭扭。 “张老弟,一晃这是八年了?怎么自打从尼布楚回来,你就不理会我了?咱们当初在那罗刹人的地盘,随时准备以身殉国。你当年,肯跟我不论满汉长幼,睡一个帐篷,啃同一根羊腿,结果回了京城,倒变得生分了!” 张鹏翮想起当年,在边境草原上过的狂放日子,语气里同样,也甚是怀念。 “大哥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小弟向来,怕有依附结党之嫌。如今做了言官,更需警惕自身。” “哼。” 马尔汉忍不住想给自己辩白几句,琢磨了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算了,等公主殿下跟他解释吧。 他只要把人带到即可。 马车虽然还在京城内城里转,却不再往以皇宫为目的地行驶。 七弯八拐后,钻进一条小胡同。 最终停在,阿香家的旧宅子前。 这诡异的停顿,立刻引起了张鹏翮的警觉。 他往外头一张望,发现外头是个极普通的民间小宅院,顿时冷下脸来。 “马尔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嗨,你看你,还急了。放心,太子爷面前,已经禀告完,说你刚才呢,把脑袋给碰了一下,晕着呢,回家休息了。明天说起来,可不能穿帮啊!” “搞这么大阵仗,要对本官做什么?” “别误会啊。这可不是什么私家妓院,青楼楚馆。往前再走个几步,就是瑞香坊。晓得了吗?” “晓得了。” 张鹏翮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后,快速下了车。 以今时今日瑞香坊的收益地位,阿香家大可以再置办个气派的住处,至少三进。但她们一家姐妹,都牢记昔日苦过的日子,戒骄戒奢,仅仅把破损的几间屋子,重新翻盖过而已。张鹏翮由五方楼的伙计小方迎进门,看到里头,朴素又充满烟火气息,惊诧之余,又生出一丝敬佩。 富贵如浮云。 金玉不为宝。 四公主御下的手腕,看来极为高明。 海枫昨夜就歇在阿香家,因为换了个环境,睡眠质量下滑。 她真实地犯困,看见张鹏翮进来,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赶紧把事情谈完,等回了自己家,她要一口气睡到晚上,然后吃母亲给她熬的安胎药膳。 “张大人,对不住,吓到你了吧。请坐。” “不敢。臣还是站着回话。四公主这是为何?有事,光明正大在南书房讲,不也一样?” “本宫还以为,张御史不想让太子哥哥,知道你我在陕西籽种案上,事先通过气呢。” 张鹏翮短暂地惊讶过后,重新找回镇定。 “公主消息好快。昨天傍晚皇上的密旨才进毓庆宫,今天早上,殿下就知道了。” “这旨意刚进直隶境内,本宫就知道了。” “那,殿下是来保谁呢?去陕西查案,臣只是个副手。主要还是,刑部尚书傅腊塔拿主意。” “本宫谁也不想保。不仅不保,本宫要你,把他们都给揪出来。最好,一个也别放过。” 身为左都御史,张鹏翮很清楚,他要查的,绝非只是一个小小的醴泉县县令。 从南书房紧急拿到,奔赴陕西查案的命令后,昨夜,张鹏翮就一直在做思想准备。 万一有哪位重臣宗室,跑来像他说项行贿,那,该如何应对呢? 所以马尔汉这一套操作下来,张鹏翮彻底以为,自己的想象成真了。 “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臣既然入了都察院,自当尽忠职守。” “可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你是副手。刑部尚书傅腊塔若是从中作梗,包庇枉法,你又当如何?” “这......” 张鹏翮刚要慷慨激昂一番,海枫因为腰痛逐渐坐不住,只能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了。 倚在阿香给她提前准备的三个大迎枕上,海枫迅速地,给张鹏翮分析了一遍情形。 “本宫若是没弄错,你跟从前的左都御史郭琇,都是康熙九年的进士?” “不错。郭兄同我,还一起在翰林院,过过几年穷日子。在京城光靠俸禄过日子,实属不易。” “好。接下来本宫说什么,你若是不肯信,派人去问郭琇便是。他,你信得过吧。” “那是自然。” “嗯。本宫给你定的计谋,就是顺从。傅腊塔要放过谁,你就当不知道,甚至,可以附和。只要想辙,留下证据即可。剩下的,交给本宫来办。” 张鹏翮不解其中含意,还以为四公主这是出尔反尔,言辞间不免激烈起来。 “臣还当公主殿下,刚正不阿,秉持公允。若臣对这些龌龊手段熟视无睹,又怎敢再将双足,迈进都察院的大门?” “那,你的言官风骨,和数千条无辜性命相比,孰重,孰轻?” “什么,数千性命......” “这里有费扬古将军,予我长信一封。本来,他不准除本宫外第三人看。但正如你信任郭琇一般,本宫也信任他。郭琇以身家性命,为你的品行作保。把这信,拿去看吧。” 张鹏翮犹豫地将信接在手里,翻来覆去读了两三遍后,双手奉还给海枫。 “公主大义,慷慨解囊,收留山东、陕西灾民于归化城。臣,自愧不如。难道,这籽种案,就是饥荒的源头吗?” “也是,也不是。” 想到陕西官场的黑暗,深不见底,海枫气愤之余,又倍感沉重。 要把这群蛀虫消灭殆尽,她,还有她手头这几个人,真能做到吗? “不仅是籽种银子,从未发到过垦荒百姓手中这一桩事而已。我不过因为这件事好查,拿它做个引子。陕西贫瘠,不似南方富庶,本来就算盘剥,那也榨不出几文钱。偏今年粮价飞涨,各县粮仓,差不多都被经管县衙,监守自盗,偷出去卖掉了一部分。” “岂有此理......” “张御史,本宫知道他们该被惩治,但不能操之过急。眼下头一样要紧的,是把他们偷走的粮食找回来!本宫只有一块胭脂地,眼下已经住满灾民。费扬古将军担着好大的干系,借了一部分兵部存粮出来。这万一被汗阿玛知道......” “公主殿下不必再往下说了,臣都明白。” 张鹏翮略作思索,很快拿了一个主意出来。 “臣去陕西,先借清点籽种银子的事,跑遍各县粮仓,彻查数量,把这把柄捏在手里。只要能把粮食补回来,臣便和傅腊塔大人商量,将涉事官员从轻定罪,殿下,意下如何?” “张御史不必如此,傅腊塔,会主动跟你商议的。他背后的人,跟本宫一样,几天前就知道,你们要去陕西办案子。各路布置,早已铺开。你要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多谢殿下指点。” 两边都很满意这次沟通的结果。海枫亲自送张鹏翮出去,分别之际,最后送了他一份告诫。 “郭琇回老家前,曾对本宫说,他的这个‘琇’字,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早年间三大疏,斗倒三大名臣,名扬天下之际,也让自己,立于百官同僚的嫉恨之上。群起而攻之,有口难辩。汗阿玛虽然知道他是冤枉的,奈何这么多衙门,郭琇却处处受排挤,只能让他回老家暂避风头。张大人,希望你能,引挚友以为戒,珍重自身啊。” 张鹏翮受宠若惊,不禁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公主殿下,臣从来不曾与您相交,为何以此金玉良言相赠?” “因为,本宫不想朝廷,再失去一个郭琇。在陕西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孙思克将军帮忙。性命是最紧要的。只要这口气还在,什么都能重新来过。” 张鹏翮再次致谢,本来都要走了,忽然想起怎么来的,好奇问了一句: “马尔汉大哥,也是公主的人吗?臣一直以为,他是太子爷的手下。” “全天下的臣子,只属于一个人,那就是汗阿玛。本宫是公主,也是臣子。马尔汉给本宫办事,就是给汗阿玛办事。明面上跟随谁都无妨,汗阿玛心里知道,他是忠臣即可。张御史,你,想不想成为我的人?” 第9章 驾临 宣和化成殿真方。 米一石,嫩羊肉一斤,曲十四两,杏仁一斤。 煮烂连汁带末,入木香一两同酿。 勿犯水,十日熟,极甘滑。 御驾进京城的那天,海枫叫人开羊羔酒的坛子,预备宴席,给多布接风。 陕西的事情,公主府上下同心,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论后面终究结果如何,海枫问心无愧。 她不好大张旗鼓犒赏手下,便用庆祝男主人回家这个借口,在院子里摆上六桌,叫府里但凡是伸过手帮忙的,都来吃庆功宴。 济兰叫她在门廊下,坐藤躺椅上看着就行,剩下的她来主持。 东风吹落梨花漫天。院子里,香雪层层叠叠,稍不留神,莹白的醇香酒浆中,就会飘入雪白的梨花花瓣。 赛纶嬷嬷喝得兴起,硬拽着富察嬷嬷和董嬷嬷,去闹海枫,请她就算是白水,也得陪一盅。 “主子看奴才的老脸吧!今儿这么高兴,公主只看咱们,不跟着一起乐,算什么故事?” “妈妈这是什么话?要能喝,我比你们还尽力灌呢。” 海枫将阿香递过来的一盏甜米汤喝了,叫把她身边矮几上的几道好菜,都分到下面去。 “羊羔酒如何?我不喝它,嫌劲儿太大,不知道哪里强。多布就喜欢这酒。” “公主酿酒的本事还用说?趁额驸不在,奴才得把平日不敢吐的真心话,往外倒一倒。额驸多少世修来的福气,能跟咱们殿下做夫妻。模样好,人品好,进门见喜会生养,读书识字,比阿哥们强百倍。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拿眼珠子一样看待。” 说起孝庄,三个有年纪的老嬷嬷,不免都有些黯然。 海枫正想开口劝解,外头望风的富贵,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董嬷嬷醉意上来,不似平常严肃,开头打趣道: “小子乱碰什么呢,难得松快一天,怎么,你师傅不给酒喝?” “不是,我的好妈妈,有要紧事。主子,皇上要过来!” 一句话搞乱了一院子人。 海枫知道,这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等命令呢,叫富贵详细说说。 “怎么忽然要来?” “详细的,咱们爷没说。” “他都到府了?” “是,在前头张罗呢。师傅叫我,赶紧带几个人出去帮手。” “知道了,看谁得力,自己去挑。” “嗻。爷说,请主子先预备下茶水点心,皇上大约是去爷的书房坐坐。” 富贵挑了几个平时办差机灵的男仆出去,济兰走到女儿面前来,帮着出主意。 “皇上爱吃什么,我大致知道。厨房你不用担心。我只惦记,他是不是知道了你插手陕西的事情,不高兴,所以过来训斥。” “汗阿玛高兴不高兴,我都得管。反正,还有身孕帮忙挡着。他就是骂我,也不能骂太狠。说急了,我就装肚子疼。” 阿香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进屋子里找衣裳首饰。海枫身边的人按部就班,何人办何事,一丝不乱。 董嬷嬷给海枫梳头,手上麻利,嘴里连珠炮一样地念叨: “皇上要是骂公主多管闲事,就不是吃我奶水长大的皇上了。主子不用怕。奴才跟您一块儿去。” 海枫本来就不怕。 她又没有做错,怕什么? 因为已经开始显怀,海枫只能上身那些又宽又大的衣服。后来外面又说,叔祖跟着一起过来,阿香把刚刚搭在架子上的凤穿牡丹明黄锦缎袍取下,另翻出来一件绣缠枝莲花花样的衣裳替换,海枫点了头。 “既然叔祖过来,穿这件自然更好。佛家尊莲花。” 这边刚打点妥当,梁九功身边的徒弟就过来传旨,说康熙要在书房里,见一见四公主。 海枫出院门时,跟来接她的多布,正巧撞上。 先把将近两个月没有见的老婆,上上下下盯着看完一遍,多布才酸溜溜地开口。 “公主殿下会给费扬古将军写信,会给孙思克将军写信,就不会给你风吹雨淋的丈夫写几个字,叫巴勒仲送来。” 外面人多不好意思,海枫只偷偷捏了一捏多布的手,拉着他一起去书房见康熙。 “我都准备下你喜欢的酒菜了,等汗阿玛走了,咱们安安静静坐下说话,不比写信好吗?” “逗你呢,当真干什么。我也有两只眼睛,看见山东发大水的情形。你忙着救人顾不上,我怎么会发牢骚呢。” “那,汗阿玛今天过来......” “他究竟要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不是要骂你。” 夫妻俩一同走到书房前,梁九功出来迎接。海枫用暗号问他是什么事情,没有得到回答。 “奴才也不清楚。皇上这是临时起意,太后娘娘和五公主,本来也说跟着过来,皇上都没答应呢。” 如此推断,不是家长里短那些事。 就说吗,康熙什么时候婆婆妈妈感性到,路过女儿家门口,惦记她怀孕呢,顺便进来看看。 多布扶海枫迈过门槛,里头除了小太监,就两个人。 康熙盘腿坐在正中间,多布的叔祖,活佛哲布尊丹巴大师陪着,坐在右手边第一张椅子上。 这间书房是多布在用,几乎找不到半点文人雅士的精致书卷气,随意到像是蒙古包的内部,架子上还放着好多弓箭火器,半文半武。康熙多少年没见过如此随意的屋子,饶有兴味地四下打量。 “既然有孕,不要跪来跪去的。你们俩都坐吧。” 阿香和舒泰就搬进来一张椅子给海枫用,多布则坐在平日里常用的凳子上。 康熙一看,就知道女儿平日里,不来女婿的书房。 “多布不晓得字画瓷器,你怎么也不拿些像样的过来,给他做摆设?” “这是他的屋子,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弄得太整齐,他还嫌不顺眼,非得给弄乱了。” “哎哟,可是汗阿玛特意过来看你,还要告状。” “你没嫌弃我屋里太整齐吗?要不,细细数一数,请汗阿玛和叔祖评理。” 康熙看他俩,虽然听着像吵架,眼睛却片刻不离对方,心有所感。 谁还没年轻过呢。 小别加新婚,他还是尽快把事情说完回宫,叫女儿女婿关上门相聚吧。 哲布尊丹巴大师在康熙的示意下,要求多布带自己去公主府的小佛堂看看。 其余太监宫女全都退出去,康熙要单独,跟四女儿商议大事。 “归化城的情形,朕都知道了。费扬古的密折昨晚到的。他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自认虽然事出有因,自作主张,未曾请旨,擅动城中储备,仍属重罪。并再三请求朕,不要迁怒你。你自己,怎么说?”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二月接费扬古将军信件,第二天就进宫,请留京监国的太子哥哥做主。” 海枫便把她如何冒雨进宫、如何与太子夫妇对话,详详细细,全部说了一遍。 “照当时情形看,太子哥哥手里分明有粮。但汗阿玛不治大哥哥私开酒坊、与民争利的罪行,他就不拿出来。若是跟汗阿玛请旨,一来路上来回,耽误时间太多;二来,把皇长子和太子的龃龉公之于众,眼下看,还不是时候。女儿便垫了自己的钱,叫灾民先移过去。” 康熙听完,半天没有回答。 海枫就耐心地等,等他自己想清楚。 该不该,继续放任两个儿子,如此激烈地争斗下去。 “朕,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康熙忽然悠悠地开口,仿佛不是对女儿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太子长到这么大,头一回狠下心来,跟老大对着来。他往常总觉得,朕偏心他,不用跟兄弟们争来争去。可是,枫儿你看看啊,他这手段,当真不够高明。要是痛痛快快把粮拿出来,解了山东水患燃眉之急,朕难道不会更高兴吗?” 海枫倒觉得,太子选择不拿出来,正是顾虑到康熙的心意难定。 横看成岭侧成峰。 一件事怎么解读,角度从来不止一个。 落到那群常年练八股,靠引经据典升职的官员们嘴里,那更是古怪刁钻。 他们只要想,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天灾之后的赈济,自古是天子,显示自己仁慈的绝佳时机。 太子如果擅自越过康熙放粮,日后被政敌攻击为心怀叵测,无视君父,那比兄弟不和,罪名要严重得多。 其实这事,她如果是个阿哥,而不是公主,再怎么着急,她都不敢用现在的方式去解决。 身为女性,还没有同腹兄弟,至少不会被曲解成,对皇位有非分之想。 当初如果太子肯迷途知返,海枫本来的打算,就是由她代太子出面,做一个缓冲。 康熙沉思良久后,决定不再追究归化城如何。 “这事除了没有请旨外,处处都做得干净利落,朕就当为你腹中之子,积一些善缘吧。陕西的籽种案,孙思克的折子上,说是你的主意。” “是。孙将军从咸阳县老农张拱处获知,陕西多处粮仓,均被监守自盗。汗阿玛,陕西民风剽悍,又常因干旱歉收,一旦如今春山东那样,猛然遭受天灾,仓中无粮可放,恐生民变。儿臣愚见,此番山东事发,已是打草惊蛇。若不尽快封存证据,待账册被毁,岂不是无从查起?” “你倒是主意大,如何知道,朕一定想追查呢?” “跟在汗阿玛身边多年,儿臣这点眼色还有。身为朝廷命官,忠君第一要紧。汗阿玛正当壮年,他们竟敢结党营私,投靠皇子,以望新君垂青。” “这么说,粮食,当真是运到山东,大阿哥办的酒坊里了?” “究竟有没有冤枉大哥哥,查个水落石出后,清者自清。” “嗯。好。那便办吧。你来帮着查。” 话刚说出来,康熙就后悔了。 四公主得养胎,正是需要平心静气的时候。 “算了。你先把孩子生完再说。这案子,一时半会儿难有眉目。可惜郭琇不在。他若在,正合适。看看傅腊塔和张鹏翮,能不能体察朕意,把案子查清楚吧。” “多谢汗阿玛体谅。时候不早了,汗阿玛要不要在女儿府上,用些午膳?” “不了。朕回乾清宫,批折子。不必叫多布再折腾过来,明天,叫他在家里歇息,后日再去南书房。” 四公主府上的饭,恐怕,是济兰做的吧。 他不想让自己,重新开始留恋那个味道。 康熙走后,海枫总算松了一口气,叫人把午饭摆上,去请多布和叔祖用膳。 然而过来的,只有多布一个人。 “我请叔祖帮忙,让他先回寺里了。咱们俩,怎么也得单独待一会儿啊。” 桌上多是蒙藏风味的素斋,壶中盛满刚起封的羊羔美酒。 海枫被多布拉到面前去,反复端详。 “看你气色还好,人也胖了。” “会不会说话啊,什么叫‘胖了’?心里知道就完了,非得说出来?怀孕都得变胖。” 虽然清代的化妆品里,应该没有对孕妇不好的成分,海枫还是不敢用,自打有身孕,就没上过妆。 再怎么精心保养,换方安胎,脸上还是长了几个斑点。 “喂,问你啊,要老实回答。我有没有变丑?” “那你不准生气。” “嗯。我不生气。” “有。一点点。我呢?” “丑了很多。不仅晒黑了,胡子也没刮干净。” “就是的吗。人都得变丑,又不是神仙。总在意这些,自寻烦恼。” 多布轻轻抚摸着,海枫还不算特别高隆的腹部。 “蒙古的习俗,如果家里生男孩,门口挂弓箭;生女孩,门口挂红绸。我问叔祖要这两样东西,他只给了红绸。真好,你怀的是女孩子。” “因为,我许愿了。” 海枫将自己的手掌,叠放在多布的手背上。 “十四年前,叔祖说,我会被重新拉回到这里,是因为你对佛祖的求告。但我时常在想,难道,我就没有,值得命运改变的价值吗?” 在那个暴雨肆虐、从紫禁城回公主府的下午,海枫在马车上,忽然福至心灵。 等了这么多年,机遇,终于出现。 这次粮食危机,就是她必须再次出现的理由。 历史需要她,将时空的齿轮转向,好能驶入一条新的轨道。 这条轨道上,平民的痛苦,国运的遗憾,都将被改写。 她在必须生个女儿的紧要关头上,一定会心想事成。 因为历史,这次选择,站到她的这一边。 第10章 抉择 “还是家里舒服啊!” 多布总算能在自家的床铺上醒过来,又不用去南书房,一直赖到快中午,才想起身吃饭。 因为今天是瑞香坊把头三个月收入送来的日子,海枫一早就出去,看着手下人盘账,回来听见多布这么说,哭笑不得。 “我就不信,陪汗阿玛出门,能比打仗还累?怎么你从来不抱怨军营辛苦,去趟五台山,反而累得不爱动弹。” 多布选好一个看老婆的最佳角度,把枕头固定好,倚在上面跟海枫说话。 “那不一样。打仗通常只是身上累,睡一觉就好了。动太多脑筋,未必有用。陪汗阿玛出去,累得是这里。” 他用食指,轻轻点点太阳穴。 “听了这些天的恭维话,我都觉着,自己没学会说汉语。他们怎么那么会,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不重样地说?要没有七弟,我全然弄不懂,那些官员,在夸汗阿玛什么。” “七弟怎么跟你解释的?” “他说,你就记着,这群人无非就是说,汗阿玛仁慈、圣明、比他前面的、后面的皇帝,加在一块儿都厉害。” 海枫细细一想,还真八九不离十。 “他们写八股的,说来说去就那些话。你是不是,不想起来?” “嗯!” “那就不起来。阿香,去给你们爷,从厨房弄点汤水少的吃食,攒一个托盘过来。” 多布得到在床上吃东西的许可,乐得又躺下了。 “这男人,在别的上头有多少福气,都不如娶对了老婆。枫儿,你要是能过来,陪我再躺会儿,那就更妙了。” “少蹬鼻子上脸。” 厨房揣摩着额驸平素爱吃的口味,做了羊肉烩面,把汤和面分开盛。又备下四样精致小菜,搁在黄花梨木的食盒里送过来。多布闻着味就坐起来了,刚吃上两口,舒泰忽然进来通禀。 “爷,主子。那张家口的老太太,和她孙子策棱,昨儿在庄子上见了。祖孙俩商量的意思,想在京城长住。策棱投了名帖,说明日想过来,答谢四公主。” 舒泰想把名帖交给海枫,却被多布开口要走。 “拿来我看看,写了些什么?” 海枫没有在意,摆手叫舒泰把拜帖拿过去。 “往常没见你,在这些上头用心。” “你跟那些满汉臣子来往,我当然不在意;这个策棱,怎么说也是土谢图汗部的。蒙古人走亲戚,什么时候还用上拜帖了?” 多布把帖子翻开一看,上面工工整整,用满文写着策棱的名字,和‘三等阿达哈哈番’的官职,还有不少,他这些天听到厌烦程度的恭维话,并没有一个蒙古文字,心里好大不痛快。 “在内廷里当差,当到蒙古话都不记得了。舒泰去告诉外边。他要来,就今天来。我招待。要来不了,就别来了。” 舒泰就拿眼神迅速确认了一下海枫的态度,看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出去安排了。 多布很痛快地把面吃完,一碗鲜美的面汤一饮而尽,然后精神百倍地起来。 “我去书房待会儿。” 海枫笑着点头答应了,继续看她的账簿。 阿香给多布打起门帘子送出去,回来伺候海枫笔墨的时候,忍不住提了一嘴: “主子不问问爷,要对策棱说什么吗?” “不问,我知道。你说给厨房,要是那策棱今天过来,爷叫准备席面,就烤只羊,再开一坛新的羊羔酒,别接着使昨儿剩下的。” “哎,知道了。” 到下午,恪靖公主府没有迎来预料中的客人,却接待了一名不速之客。 佟国维权衡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来和四公主,正面地碰一碰。 他的长房长孙舜安颜要尚公主,不可能绕过太后。 虽说皇上在额驸人选上,可以一锤定音,但一个孝字大过天,五公主又是太后从小养在身边的,要是太后坚持不同意,皇上也难坚持己见。 而以四公主在后宫的本事,她若想让太后指定其他人为额驸,易如反掌。 海枫想起昨天没穿上的那件凤穿牡丹,叫阿香给她预备出来。 “从前听说,欠钱的是大爷,这债主,得求着他们还钱。我放印子钱十多年,还没有一笔跑空的。如今,国舅都是我的主顾了。咱们看看,他,敢不敢欠钱不还。” 去年在畅春园中,曾令五公主惊艳不已的那套,孝庄太皇太后留下的东珠头面,被一件一件,郑重地装饰在海枫的发髻上。 配上凤凰和牡丹的纹绣,衬得她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今日此情此景,怎么那么像当年,从青城行宫回来时,和国舅说话的样子?” 在公主府通常用来会客的花厅上,海枫叫人重新摆放了桌椅位置,尽量还原出那次,她和佟国维谈判的情景。 这一点,佟国维刚一进门,就察觉出来。 放下飘香的铁观音茶,他上来头一句,是代儿子隆科多,给四公主道歉。 “殿下想当镇国公主,臣隐约听说,太子殿下,似乎正有此意。可见犬子愚钝无知,不晓得公主手段高明,镇国公主,尚且算委屈了。请您看在,他当时年纪不大,还有臣的一张老脸面上,多多包涵。” “哎哟,不敢当。国舅是汗阿玛的舅舅,我们兄弟姐妹的舅公。长辈说情,怎敢不依呢?其实隆科多说了什么风凉话,本宫没放在心上。他再嘲讽,能说得比索额图,还要难听吗?” 佟国维以为这难关过去了,把气理顺,刚要提五公主的事,却又被打断。 “国舅既然是长辈,可就请多疼一疼小辈,把山东的帐清了吧。瑞香坊本小利薄,没法子,做点印子钱生意,贴补贴补公主府的用度。她们大都是女子,又进不去国舅府的门,诚惶诚恐,报到我这里来,问帐上怎么销。” “四公主,钱,可以给。但给多少,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佟国维咬牙切齿,在心里默念些难听的话。 瑞香坊还本小利薄? 糊弄谁呢? 她家的绣品,都卖到广东,随船出海赚洋人的钱了。 宗室里最有家底的,在这里哭穷。 说的跟真的似的。 “臣家里向来也不大富余。山东的烧酒作坊,听着像是赚了多大便宜,真可丁可卯地盘账,没赚多少。这回闹水灾,除了殿下帮衬垫的钱,那修河道,筑堤坝,花银子如流水。大阿哥一味要皇上高兴,不肯用户部的银两,他自己又不愿意出......” “这样薄情的人,国舅也情愿跟着?” 佟国维听出,四公主有弦外之音,无意识间,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殿下明鉴。佟妃娘娘不生养,眼看着今年秀女大挑,美人层出不穷。尤其太子妃娘娘的族亲瓜尔佳氏,早定下要进宫的。听说她,秀丽活泼,通晓诗文。臣怎能,不为佟家,早做打算?” “本宫看,佟家还和四阿哥关系不错呢。太子哥哥在阿哥里头,也是跟四阿哥走得近。佟家,倒是处处不吃亏。” “无奈而已,公主见笑,见笑。” “瞧国舅爷这些日子奔波下来,人都变得有些憔悴,叫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这样吧,本宫给国舅出个主意。押宝阿哥们,十多个,说不好是谁荣登九五;但不论谁登基,本宫都不会倒。佟家跟着本宫,怎么样?” 佟国维本来以为,四公主绕来绕去,不过是为太子说项,叫他背刺大阿哥,在皇上面前,说出陕西粮食的去向。 没想到,她竟是为自己,招兵买马。 “公主殿下美意,臣自然感激。可是......” “可是四公主怎么就敢笃定,自己不会倒呢?你要说这个,是不是?简单得很。本宫手里,如今有蒙古、山西和盛京;此番籽种案,把陕西上下官员打扫干净,都换上我的人。再算上青海、西藏,国舅算算,够不够分量?” “青、藏二地?” “不错。第巴桑结嘉措,曾派遣座下喇嘛,在乌兰布通大战之前,为准噶尔大军念经祈福。本宫通过额驸知道,汗阿玛决意要惩治他这项谋逆大罪,不过是碍着边陲形势微妙,暂缓几年而已。以本宫协理理藩院的身份,国舅不会认为,本宫没有这个本事吧?” 佟国维将这些地方,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遍。 反复确认后,他才确信,有一定获胜的成算。 “要是,再算上山东和直隶,就更稳妥了。眼下,大阿哥有点不想要这两处。皇上因为私酿浪费粮食,勒令直隶巡抚,严查、封禁私家酒坊;山东又闹水患,巡抚李炜,隐瞒饥荒不报,被革职查办。” “危机,亦是机遇。要总是太太平平,风调雨顺的,他们在大阿哥那边待得好好的,怎么会往我一个公主身边靠。看国舅爷的本事了。头一样,别耍心眼。把挪出去的粮食,给本宫放回原仓去。一斤都不能少。” 这些细节,说多久都说不尽。 把最紧要几点谈清楚,佟国维跟四公主敲定,日后还是用老办法,通过五方楼联系。 “要是此事顺利,公主殿下能否,帮忙在太后娘娘面前,替臣的长孙舜安颜,美言几句?” “国舅爷先别急着说儿女亲事。本宫亲自开口要账,今儿总得给个准话,连本带利,五十一万五千两。” “利钱?” “多新鲜啊。满京城打听,谁家放印子钱,不要利息。不要利息,还叫印子钱吗?” “难道直隶、山东两处,还不值五十万两银子?” “难道堂堂天家公主的婚事,还不值五十万两银子?” 佟国维跟四公主僵持不下,最终还是佟国维,勉强松了口。 “没有那么多,大约能凑出二十万两。剩下的,慢慢儿再说吧。” 海枫叫舒泰捧文房四宝进来,佟国维写了三十万两的借据。 耐心吹干纸张上的墨迹后,海枫准备送客。 “国舅听明白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本宫是有钱,但都来路正当。譬如,本宫不会为了这张纸,就把五妹妹卖了。她的婚事,别说我,汗阿玛都未必能违拗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自己喜欢谁,只要身份别差得太远,太后娘娘,都会给她做主。舜安颜想当额驸,还是多琢磨琢磨,怎么讨五妹妹喜欢,才能马到成功。还有。” 舒泰立刻捧一本名册,站到佟国维面前,一页一页,翻给他看。 “本宫不是勒索你。帐,今天早上刚清出来。移山东、陕西两地灾民的路费,归化城造新房子,农具,口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本宫垫了十二万六千三百两有余。这本册子上,有被你和大阿哥联手坑害,背井离乡的灾民,五千九百二十八人。五十万两,连平账再赔给他们,还不够呢。” “公主殿下是说......” “本宫是说,你下回再敢斗胆赚黑心钱,先想想,这六千人,他们一无所有后,会如何对付佟家。远的不说,你的长子怎么到的京城,自己回家问问吧。” 佟国维面色复杂地离开之后,阿香进来,服侍海枫回房。 “策棱过来了。跟咱们爷在厅上,坐了好一会儿,眼下吃饭呢。奴才按主子的主意安排的。” “好,知道了。” “主子,既然佟国舅写了字据,为什么不把名册、账本,都交到皇上手里,让皇上降罪呢?主子还答应,把佟家保到咱们这边来。奴才想不明白,真便宜他了。” “唉,哪儿有那么容易啊。佟家是汗阿玛的舅舅家,一个佟国纲战场为国捐躯,保住了佟家三代荣华富贵啊。除非谋反,汗阿玛总能找到借口,为佟家开脱的。” 事有轻重缓急。 饥荒的时候,粮比银重要。 前世曾多次,帮土谢图汗部筹措物资、渡过天灾的海枫,经验丰富。 她其实对陕西,甚至山东、直隶的官场,都兴趣不高。 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 眼下她最想看见的,是恢复如初的粮仓。 就算用佟国维的血去浇,麦苗也不会在一夜间抽穗、成熟。 那她,就非得把佟国维拉过来不可。 只有他,才清楚这些粮藏在那里,并且说动其余同党,乖乖配合。 “去宫里递牌子,我要进宫,看望五公主和太后。” 第11章 转变 多布半夜回房的时候,身上酒气不小。 “你闻着难不难受?要是难受,我先去沐浴。” 海枫平时喜欢喝双料茉莉酒,自打怀孕,半滴酒精不敢碰。多布身上那点酒味,还不至于让她反感。 “换件衣服就行。” 既然不打算收任何侍女当通房妾室,多布在家,从来是自己换衣服。 站在屏风后面忙活,他跟海枫说起了见策棱的情形。 “我就弄不明白了。他随祖母进京时,都过二十岁了,有妻有子。怎么换了个地方住,才五六年光景,彻底变成了满洲人。说话举止,客气得不得了。跟我聊什么,哪家的鸽子俊俏,哪家的宅院整齐。” “入乡随俗。他不学这些,融不进紫禁城里,那些八旗子弟的圈子。” “我警告他了。蒙古人,得有蒙古人的样子。少沾染那些纨绔习气。看样子呢,他应该是听进去了。” 多布换好衣服后,阿香领着青儿进来铺床。 因为月份大起来,晚上起夜不方便,前几日开始,四个侍女就轮流在海枫的屋子里值夜,听候召唤。昨天多布太累没注意到,今天看青儿似乎要在门外留宿的模样,问清原委后,叫她们歇一天。 “我不在家就算了,既然在家,自然是我伺候你们主子。去吧。” 青儿本来不敢,海枫叫她走才敢走。 夫妻俩安置停当,海枫合眼睡去之前,笑着吩咐: “这可是你自己找的。我不会客气,委屈自己。就把你当丫鬟使唤。” “使唤呗。连算上闺女,你俩加起来都不重。我可以伺候你,脚不沾地。” “可别把话说得太满。” 睡到半夜,海枫想去方便一下,她还没出声呢,多布就坐起来了。 “要喝水吗?” “不是,要出去。” “等着。” 多布果然让她脚不沾地,不是扶,而是用披风裹严实后,打横抱起来,一路抱到外面。等海枫解决完了,又一路抱回来。 又出去给她要热水洗手,又问要不要吃点宵夜。 “有什么呢?” “青儿临走时说,厨房预备的鸡汤馄饨。” “嗯,挺好的。” 喂海枫吃完一碗,多布自己也吃了,漱口后重新躺下。 “辛苦额驸了。” “又调戏我是吧。伺候老婆孩子,有什么辛苦的。” 一番肢体接触下来,多布再把她搂在怀里,那自然是睡不着,索性找点话题,分散想同房的意念。 “在家待不了几天,汗阿玛北巡,我又得跟去。不过七月底,也就是你生之前,我一定回来。就这几天功夫,让她们都别来了,都由我照顾你,怎么样。” “不能不去呀?” 海枫自打重生后,极少用如此软糯的语气撒娇,听得多布真想当场脱口答应她,寸步不离,哪儿都不去,就守在公主府,直到她瓜熟蒂落。 “有,要紧的事情,非去不可。我不在汗阿玛跟前,万一说起噶尔丹的事,没有谁能帮着求情。今天在席上,我问策棱,噶尔丹的骨灰,该如何处置;他的一双儿女,该不该被宽恕。你猜,他怎么说?” 海枫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半梦半醒地回答道: “他估计会说,噶尔丹挫骨扬灰,他的儿子,身首异处。女儿,终生圈禁看管。”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跟个神仙似的。” “这有何难?” 说着说着,她也不困了。 难得多布在家陪她。 大不了,明天早上晚点起。 “你去随便问,满朝文武,都是学舌的鹦鹉,谁都这么说。因为吴三桂一家,就这么被办了,怎得噶尔丹就要例外?他的儿子吴应熊,还是汗阿玛的姑父呢。” “可策棱,是蒙古人啊。蒙古人不对女人和死人复仇。策棱今天这么说,真叫我寒心。枫儿,我就是再爱你,要我放下蒙古人的骄傲,彻底改头换面,变成满人,那也是绝对不行。” “知道。你不用变。满人有什么非当不可的?普通满人的光景,其实一天不如一天。” “是。我看军营里,萨布素将军带来的八旗兵还挺像样,其余的,一年比一年弱。” 海枫躺在黑暗中,胸中此刻,有千言万语。 罂粟。 鸦片。 它们在这里,有最合适生长的土壤,才能深深扎根,荼毒几代人。 泱泱大国,差点在小阴沟里翻船。 清朝统治者不准满人经商、种地、学手艺,重武抑文,能认全必要的满汉文字即可。他们是天生的军人,没有其他任何选择项。 如此扭曲的制度,在战争年代还勉强说得过去,等到了无仗可打的太平年岁,叫这群人守着贵族的空衔,拿着白来的钱粮,能去做什么营生呢? 玩厌了花鸟、古董、姨太太,正好可以醉生梦死的新玩意儿出现了,可不就一头扎进去,乐不思蜀。 而真正想上进,想通过努力改善物质生活的旗人,却只能隐瞒自己的出身,装成蒙古人甚至是汉人,去寻找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 海枫救助的灾民里面,就意外查出,有这样十几个,被当下社会指责为“堕落”的八旗人。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清末崩坏的裂痕,早在康熙朝就出现了。 “想什么呢?半天不说话?” “哦,没什么。睡吧。我倒无所谓,你明早不是,还得去南书房当差么。” 多布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把被子都让给海枫,而且还背对她。 “不这样我睡不着。放心吧,不冷。在野外裹张羊皮我都能睡,何况有这么好的枕头褥子。” 于是一宿无话。 第二天海枫睁眼时,多布早走了。 阿香进来收拾,布置早点。 “爷说主子没睡安稳,不准咱们叫,自己拿着衣裳,到旁边耳房洗漱的。还有,宫里头来信儿了。五公主说,知道主子想见她。您身子重,甭折腾了,她出宫来看望您。” “这鬼灵精,自己想出宫玩儿,倒拿我当借口。也不是不行。你们准备起来吧。说没说,什么时候来?” “三日后。内务府今天就派来人帮忙了,知道咱们府里人口少,支应不过来。再怎么近,那也是公主出门,仪仗不能少。” 舒泰打开首饰匣子,捧到海枫床前,请她挑选见五公主时,要用的簪环。 “奴才猜想,就这么几步路,怕是公主的车队,前头进了咱们府里的大门,那后头的,还卡在东华门里面呢!” 她这随口一说,三日后,果然成真。 五公主都喜笑颜开地,跟姐姐拉上手说话了,车队最后一批人,才刚离开紫禁城。 “四姐,我来了!” 第12章 榴花 五公主把海枫的恪靖公主府,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十分羡慕。 “虽说不算很宽敞,一看就是日日住着都舒适的好地方。” 跟五公主一起来的,还有内务府精心培育的石榴花,花朵均有手掌大小,金丝作蕊,橙红纯正,栽在极大的盆里。海枫就叫把宴席改了场所,摆在院子里,和妹妹一起欣赏。 石榴多子。 太后叫预备这个花,是盼她能多子多福的意思。 “我这里,还不算宽敞?” “看怎么比较吗!” 五公主平日里被太后和德妃管得严,难得有能饮酒的机会。趁来姐姐家探望,连着灌下去四五杯桑椹酒,慌得海枫叫人把酒壶藏起来了。 “我这是治病救人的药,你倒当寻常酒水灌。” “四姐酿酒手艺好呀,它甜丝丝的,我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刚说什么话来着?对,宽敞。二姐住在巴林部,听说把淑慧长公主的府邸,又给翻修,比原来翻一番;三姐自己老实,杜棱郡王和她那个额驸可心眼子多,也跟着翻修。四姐你跟她俩一比,不就委屈了?” “我不委屈。我住得挺舒服的。” 紧挨着紫禁城,办事进宫都方便。 等她生产完回漠北长住,想在库伦修多大的府邸都没问题。 “她们翻修屋子,是预备着,这次北巡接汗阿玛的驾。得皇上在家,哪怕只住一晚上,在蒙古四十九部里头,都够吹上三四十年了。这修房子的费用呢,汗阿玛必定补贴一部分,算盘怎么打,都亏不了。你呀,慢慢学吧。” 五公主这会儿,醉意慢慢上头,双颊酡红,只管直着两只大眼睛,眼皮眨也不眨地,看着海枫,倒把海枫给看得,心里有点发毛。 “我说,五妹你怎么了?” “四姐,我真想当你这样的人。” “我?什么样呀?” “说不上来,就是,就是好。汗阿玛带我去五台山拜佛,其余的公主,一个也没叫上。这一路上啊,那些地方官员的太太夫人们,来拜见玛嬷,顺带看见我,把我夸得,跟个仙女一样。” “被夸,你还不高兴?” “刚开始,当然高兴。水灾一发,我就开始难过。” 当日无定河畔,漫天大水。 屋毁墙坍,人间地狱。 五公主至今想起,依旧历历在目。 “我就在那里,却什么都不能为灾民做。他们连口米粥都没得喝,我看着桌上的鸡鸭海产,一口都咽不下去。在五台山的时候,玛嬷让我为汗阿玛、为你的身孕祈福念经,我却只想,为那些灾民,在佛祖面前,多磕几个头。” “你能有这个心,已经不错。” “然后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听见民间,都喊你做‘女菩萨’。四姐怀着孩子,远在京城,竟能管得了山东的事。如此,才配得上公主名号。我,不配。” 初夏微热的风,无声地路过。 海枫用手绢,轻轻拭去五公主,不停滚落的泪珠。 “我十四岁的时候,也没这个本事。无能为力的事,何止一二件。” “四姐,你想见我,是不是为了,佟家求娶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佟妃昨儿来过了。假惺惺地,三句话不离舜安颜。” 五公主把视线转向那盆石榴花,以极其平静的口吻问道: “四姐从前偷偷告诉我,亲戚离得太近,成婚后,极难生出个健康的孩子。这话,是真的吗?” “是。你看宗室里,血脉挨得近的夫妻,谁又多子了。纵然能生,那孩子也是病歪歪的。” 五公主听完,低下头去,沉思半天后,拿定主意。 “四姐,我想试试。我想当个,真正的公主。” “你嫁给谁,都能......” “不!绝不一样!” 她就算在政治上还不够成熟,对经常见面的康熙,自己的亲生父亲,看得足够清楚。 “汗阿玛就是喜欢佟家。他在五台山,都问过玛嬷了。虽然不是明说的吧。他决定的事,我若是硬要反对,他以后,还会这样心疼我吗?不会的。我不能老是靠玛嬷的庇护、四姐的指点走下去。而且,我害怕生孩子。” “你怕疼?” “不是。我怕他们夭折。额涅生育六次,把身体的底子,都给耗尽了。我跟着四姐学医术时,每每试着摸额涅的脉,都,都得忍住眼泪。她从来不曾忘记过,没长大成人的两个姐妹,还有六哥。宫里每次做大小法事,她就得难受好几天。我一想到,怀胎十月,落了一身的病痛,那孩子却大半活不成,还不如,从来没有生养过。四姐替我,跟佟国舅商量商量吧。” “只要不逼你要孩子......” “我就答应这门亲事。” 五公主这个要求,海枫有把握,佟国维会答应的。 他只是为长房长孙,寻求一条快速获得康熙赏识的捷径而已。 如果五公主真的希望获得权势,像自己一样,获得从政的入场券,佟家确实,最合适。 彼此交换到最想要的东西后,子嗣,就无足轻重了。 以五公主的身份,在佟家获得话语权,那还是够用的。 “你要不要,再想一想?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自打入关,就没有再嫁的公主。淑慧长公主,是最后一个。” “四姐,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烦恼好几年了。” 从十岁起,太后和生母,就开始为她的终身大事忧愁,把能打听到、能见面的满蒙适龄子弟,全都看了一个遍。 “说出来叫姐姐笑话。我原想,至少要跟姐夫,不相上下才行。把他们全看完了,我才晓得,姐夫和姐姐,那真是修了前世,才能有的好姻缘。这世间,你们独一无二。我即便贵为公主,该将就容忍的,也只能认了。舜安颜,挺好的,知根知底,还没有臭脾气。” 五公主说这番话时,海枫感觉到,她似乎,一瞬间长大了。 进门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待嫁闺阁少女; 话音一落,她就如同脱胎换骨,瞳孔,对准自己想去的方向,再不被世间浮华吸引。 “四姐,你若是太平,我愿成为,上官婉儿。咱们姐妹,要永远永远,一起走下去。” 石榴花,花开热烈。 照得人心底,暖暖的。 海枫紧紧攥着五公主的手,情绪纷乱,又哭又笑。 “好,咱们姐妹,一定不能分开。” 第13章 偷情 康熙三十七年,这场康熙朝最隆重的北巡,御驾果然选择,住进女儿家。 七月,在杜棱郡王扎什的陪同下,康熙去了端静公主府,看望一下三女儿。 新修的端静公主府,一如五公主的描述,宽敞气派,富贵奢华。 在外室家里长住的额驸噶尔臧,也在父亲的催促下,返回家里。不管真相如何,至少眼下,他和三公主,演出了一对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 盛大的宴饮过后,噶尔臧想开溜,被早有提防的扎什,堵在公主府后门处。 “你平时胡闹,既然公主宽宏大量不计较,为父不好插嘴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今晚皇上在!你要有个分寸,给我回去!” 按说,以噶尔臧那个玩法,早该被酒色掏空身体,显得萎靡不振。但他不知怎么保养得法,大体上竟还是七年前在多伦诺尔,和多布等几个额驸一起喝酒时的样子。只是胡须稍微,留得长了一些,隐约生出些,即将步入中年的沧桑。 “好,我回去就是了。” 明亮的灯笼,五步一盏,挂满公主府的长廊。噶尔臧在父亲的看押下,磨磨蹭蹭地,朝三公主的住处走。 他绝不甘心,就这么任由扎什摆布,一点好处不拿,便向三公主示好。 终于,被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阿布,我差点给忘了,和四妹夫约好,今晚要见面叙旧来着。” “敦多布吗?” 扎什半信半疑,反复盘问儿子,试图找出破绽。 “我白天,没看见你跟他说话来着。” “做儿子的说这话不好,但,阿布你两只眼睛,只盯着我那皇帝老丈人看,自然留意不到,我和谁说过话。” “好吧。我跟你一起过去。敦多布要是说,没这回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噶尔臧笃定多布一定会帮他圆谎,嘴角上扬着,在前头带路。 正在整理信件的多布,看见他们父子不告自来,心中立刻,猜到了个大概。 “姐夫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忘了。” 扎什向来对多布的印象不错,尤其这次,多布在皇上面前,跟阿哥们差不多的体面,让扎什好生羡慕。儿子能多和这样的年轻人接触,扎什喜闻乐见。寒暄几句过后,他就告辞走了。 “下次撒谎,你派个人,提前跟我说一句。” “那多没意思。我就知道,妹夫你机灵,不会看不出来。” 多布的住处,在公主府东路,一处被精心布置过的客房。噶尔臧得意地瘫倒在床上,隔着半个屋子,和在书案前忙活的多布聊天。 “四公主好大的气势啊,想把陕西的灾民,拉到归化城去救助,五六百辆大车,三四天就搬完了。” “你在喀喇沁,怎么知道陕西的事?” “连山东的事,我都知道不少。别忘了,这里,离京城太近。” 多布就知道,噶尔臧拿住他一点秘密,能拿捏一辈子。 他把书信仔细收好,该销毁的都烧掉后,走到床前。 “我从前想的,如今不想了。埋下的人,已经撤回漠北。你就算去汗阿玛面前告发,也是告不赢的。” “真的,你不想,做皇帝了吗?” “不想了。” “我不信。” 噶尔臧快速地起身,端端正正盘腿坐着。 “姓博尔济吉特的,曾经也是皇上。要是我有你的家底,早造反了。我当年不答应噶尔丹的要求,反而把他卖给皇上;你一来问,我就答应下来。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只能试一次。输了,满门抄斩。赢了,整个蒙古大翻身。凭他那点见识,手底下那几号人马,最多进京城,抢劫点财物,当土匪。当皇帝,还得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四公主对你柔情蜜意的,一进门就怀了孩子,你不忍心,对付她的阿玛?没事,皇后,可比公主风光。” “她知道了。” 噶尔臧想不到,事态竟然发展得,如此之快。 “她知道了。却不告发你。” “你自己说了吗,她柔情蜜意,如今又要给我生孩子。她是我的妻子,偏心丈夫,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多布并不打算,和噶尔臧分享更多的计划。 但喀喇沁位置特殊,日后要真动兵夺取京城,势必绕不过。因此,他又不敢完全跟噶尔臧割席,思量再三,只能点到为止,说得含糊一些。 多布以为,噶尔臧精明狡猾,轻易不会信。然而,噶尔臧不仅信了,还因为这个回答,黯然神伤。 “是啊,你们是真夫妻。我跟三公主……你知道吗,她偷人。” “疯了吧你!这话能随便乱说吗!” 多布飞奔到外面查看,确信没有人在偷听监视后,关紧门窗。 “三公主,我虽然没认真打过交道,但四公主偶尔说起她,都是老老实实,循规蹈矩的形容。我不信,她会背叛你。” “哼,管你信不信的。家里进没进,不该出现的男人,我自己心里有数。没事。她能想开,给自己找点乐子,挺好的。我要是她,早被逼疯了。借你的床铺用用。不然,我没地方睡觉。” “随便。我待会儿要出去。天亮前,未必回来。” “哎哟,你也偷人啊。明白。四公主大着肚子,没法跟你同房,在京城,你又不敢,趁这回出来,多快活两回。” 多布简直懒得跟他废话。 在这种人眼中,男人都跟他自己一样,好色且下流。 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端静公主府还是按宫里的规矩,到时辰就上锁,不准随意出入。灯笼,也跟着撤去一半。 御前侍卫们来回巡逻。看见四额驸从客房里出来,并不请安,当作没看见,擦肩而过。 多布走的是房梁路,沿墙角向上攀爬,手脚并用,很快便翻了出去。 而墙外,则早留好一架梯子,供他使用。 落地的时候,多布没由来地,忽然想起,噶尔臧的控告。 他现在的行为,看起来,就很像私通。 究竟是三公主不甘婚后冷落寂寞,真的找了男人来往;还是,另有隐情,被噶尔臧给误会了呢? 往正北步行二里左右,多布找到了他的亲随,和预备下的马匹。 查苏年纪大了,按马的寿命来讲,已是垂暮之年,留在京城,由专人照顾着;如今多布常骑的,是查苏的孙子辈,也是白马。 一口气急驰出去二三十里,多布在约定地点,见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张鹏翮。 “四额驸辛苦。” 两边时间都不富裕,简单问了个好后,张鹏翮便将一个沉重的包袱,递给多布。里面是他这三个月来,在陕西搜集到的官员罪证,包括账簿、文书、人证口供等等。 一式两份。 原件给皇上,再抄录一份,送给四公主看。 “臣还在查验中。刑部尚书傅腊塔,给皇上写了折子……” “嗯,我知道。他说籽种案,发在前任巡抚布喀任期内,各种记录,年深日久,难以查验。写了一大堆废话,汗阿玛看完,气得不行。” “是。倒也不全是谎言。照他那个查法,是查不出什么。” 张鹏翮可是一个县衙接一个县衙,不声不响,突然登门抽查,才拿到些他们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证据。 “按四公主的嘱咐,只要各级官员,愿意把偷走的粮食补齐,臣便假意安抚,表示可以放过。他们有的向我行贿,臣都留下了证据。钱呢,都直接送到归化城,赈济灾民去了。包袱里有账本。请四额驸,一定代臣,向皇上解释一番。” “这个自然,哪里能叫张御史,担这个罪名。但张御史,也要为我作证。按旁人看,我大半夜跑出来,是为了逛那些个,不正经的地方。” “额驸好诙谐,若四公主来日问及,臣一定为额驸作证。” 东西交割清楚,张鹏翮怕夜长梦多,被傅腊塔察觉出异样,这就要启程回西安。 “按日子算,四公主要生产了吧。臣恐怕,今年内都难回京城,无暇当面向额驸、公主道贺。在此,提前道一声恭喜。” “多谢张御史。办完这件事,明早,我就直接回京城了。” 回家。 回到他的妻子身边。 这一次,再不能让悲剧重演。 第14章 生女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 多布和田庄上送来的新鲜瓜果,一起在七月底,进了公主府的门。 海枫怨念地看着,她一口不能碰的冰镇什锦果盘,下狠心叫阿香端走,和其他人分了。 “我知道你们怕我馋,私底下也不敢吃。没事,明年,我吃双份儿补回来。” 阿香走后,多布抚摸着海枫滚圆的腹部,忧心忡忡。 “明年这个时候,女儿就差不多周岁了。咱们当心些,这一年里,你可再不能怀上了。不然因为养胎,又离不得京城,一年接一年住下去,说不定,就真走不脱了。” “当心也是你当心,我没有法子的。” 多布又爱又恨她说这话时,口是心非的俏皮模样,借跟未出生女儿说话的机会,表达心中怨念。 “看看你额吉啊,多没良心。话里话外,好像她才是那个委屈的。其实哪回不是她点了头,阿布我才......” “胡说些什么,这是小孩子能听的话吗?” “你得了便宜,还要嘴上不饶人。我得跟女儿,把她的来历说清楚。” “叫你想个名字,想了好几个月。难不成她生出来了,你也‘女儿’、‘闺女’地叫?” 说起起名这事,多布就头痛。 海枫想给女儿起三个名字:满蒙汉各一个。满文和汉文的,她给包了,已经想出好几个备选;多布作为父亲,只要想个蒙文的就行。结果多布,还是想不出来。 但凡是他知道的,姑娘家能用的名字,多布都嫌弃跟别人重复了,不够特别。 “不亲眼看见女儿,怎么知道哪个名字适合呢?你先太太平平地,把她生出来再说。” 这一拖,就拖到海枫羊水破了的那天。 济兰听舒泰报信后,火速赶过来,主持大小事情。 “直接派马车去同仁堂,接乐大夫。太医院里高明些的,都跟着圣驾和太后娘娘去北巡了;那留下的,未必比四公主自己强。人参用我从盛京带回来的。都去当早先定好的差,热水剪刀红糖水,一样都不准少。” 海枫把所有念头都收起来,集中精力,攥着多布的手,大口调整呼吸。 太后给她留下的稳婆,住进公主府十多天了,此刻不住口地夸,叫海枫安心。 “奴才当这差事,三十多年了,从没见过四公主这么稳当的产妇。肚子大小正好,胎位还正。虽说是头回生产,产门开得顺利。” 海枫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分出来答话,听着这些恭维,只是笑笑而已。她算是自己懂得,怀胎到最后一个月,极力控制饮食,免得孩子猛长自己生的时候受罪,又每天坚持运动。 多布急得满头大汗,不过看海枫气色红润,跟上次难产时的灰败截然不同,勉强稳住心神。 济兰早先几天劝多布在外面等,劝不动后,转而又羡慕女儿,有女婿如此上心的呵护,干脆使唤起多布来,在他的手里,塞了三块细白棉布。 “天儿热,她又出汗,浑身上下不舒坦。你拿着,给她勤擦拭。” “哎,额吉,我知道了。要不,挪两块冰进来?” “不行,月子里怕受寒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这大热天里坐月子,不准沐浴,不准洗头,苦日子在后头呢。” 枫儿这么好干净的人,要忍受一个月,不能收拾自己。 多布默默地想,以后,他们还是少要孩子吧。 海枫的汗水,很快就把多布手里的三块手巾,给沾湿到不能用,又换一批新的。 从早上疼到下午,海枫终于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 济兰给洗了澡,稳婆抱过来让她看,海枫虚弱地笑了。 “跟个红皮猴子一样。” “公主不知道,天底下的小孩子,生出来大抵都这样。洗三的时候,眉毛眼睛清晰了,才能看出长相来。” 海枫把孩子接在怀里,试着给女儿哺乳。 闻到母乳的味道,刚才还在嘤嘤哭泣的孩子,凭借嗅觉往她怀里钻。 内务府层层遴选出来的两个奶妈,看到公主亲自给小格格喂奶,诚惶诚恐。 “公主殿下,叫奴才们伺候小主子吧。” 海枫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半躺半坐地,跟她俩说话。 “不是要打发了你们。自己喂养,这是本宫和额驸早商量好的。不过一来,本宫未必时时都有奶,不能委屈了她;二来,等过了六个月,本宫和你们的奶水都不够好了,再挑新奶妈上来,你们就专做保姆。” 两个奶妈这才放心,跪安后出去了。 孩子很快吃饱了奶,开始动来动去。济兰就把外孙女接在手里哄着,让女儿休息一会儿。 “多布真是个有趣儿的。我刚看他慌慌张张跑出去,便问他怎么了。他就说,答应你,孩子落地后,交出名字来。眼下给赶紧去书房翻书,临时抱佛脚。” 屋子里几个正在忙着收拾东西的嬷嬷,听完都忍不住乐了。 “要论咱们家的额驸,那真是从古到今独一份儿。家家都盼着生长子,咱们爷呢,打摸出喜脉那一天起,日日去小佛堂跟佛祖打商量,一定要位小格格。” 这里头,就只有奉康熙之命来监督四公主的董嬷嬷,笑不出来。 “奴才刚打发张顺,亲自跑趟蒙古,跟皇上报信去了。四公主难得,一进婆家门便有喜信,却是位格格降生。可见这世间事,难尽如人心意。土谢图汗部的哲布尊丹巴大师,还在皇上御前,等着消息呢......” 她这话音刚落,外面竟渐渐响起好大的喧哗声,屋里的人都住口不说话,侧耳倾听。 “听着可不近,有男有女,还有老人小孩儿呢。” 济兰出去问怎么回事,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海枫记忆中,最灿烂舒心的。 “多布这孩子,说他什么好呢。很怕旁人不知道他得了位千金。蒙古人家里生女儿,门口挂红绸。他把大师给的,挂在公主府的匾额上;又从库里取了三十匹,但凡是外头能看见的地方,全给挂上了,还对来看热闹的人说,等摘下来那天,只要来道一声喜,绸缎就送给贺喜的人。眼下正派红鸡蛋呢,公主府门口,聚了能有二三百人。” 海枫听完,便拿眼看董嬷嬷。 “额驸就是喜欢小格格,我生男孩儿,他还未必这样高兴。叫他自己去跟叔祖说吧。我反正没有本事,把孩子塞回去,再生一遍。” 从公主府得女,到洗三之间,京城的菜市场上,都找不出几个新鲜鸡蛋。 多布要全城人都知道,他有多么喜爱恪靖公主给他生的长女,只要愿意过来道贺,不论身份贵贱,都能领到米粮铜钱,三天之内,散出去数千份。 当晚,小格格便在民间,有了个外号。 瑞格格。 他们说,那飘扬在公主府门口的红绸,远远看去,仿佛祥云缭绕,天降瑞气。 第15章 洗三 皇上不在京城,公主府的小格格的洗三礼,办的不算隆重,却不失温馨。 海枫乐得清闲,免得客人太多,她还得没完没了地应酬。把不太熟悉的客人,请安郡王福晋帮着招待;再亲近些的,陪着说过几句客套话,济兰就会领出去吃席。 一直坐在内室里陪她的,则是特意从科尔沁赶回来,给她道贺的大公主。 “汗阿玛八月初来我们家住,还说起你来着。他一走,我心里总是发慌。索性跟你大姐夫说了,打点行李回来一趟。这可真是够巧的,我再晚到一天,都赶不上那满府挂红绸的热闹。” “大姐姐这话,别叫多布听见,他越发得了意,不知道后面,还闹出什么新点子呢。我预备下那么多名字,结果外头直接把‘瑞’字给喊开了,我是用,还是不用?” “要我说,都别着急,你且慢给她取名。汗阿玛还没回来呢。他万一金口玉言,赐一个什么字下来,再改来改去,不好。” 大公主把打扮好的小格格抱在手里,忍不住亲了两下。 “小丫头有点意思,长得这么像四妹夫。不辜负妹夫疼她。” 说起这个,海枫也觉得神奇。 她跟母亲长得像,顺理成章以为,自己的女儿生下来,就算不能再次复刻,至少也能有一半基因留下来。 结果第二天一看,这孩子,除了皮肤像她比较白净,剩下的,眉毛眼睛,额头下巴,活脱脱一个小多布。 女生男相,真不知道将来长大了,会出落成什么模样。 更离奇的,则是多布的反应。 去年在太子妃女儿的洗三礼那天,畅春园露华楼上,信誓旦旦不想要孩子的那个男人,现在成了女儿奴。 在海枫眼里,他已经有点分离焦虑症的苗头,三分钟看不见女儿就得问一句。 “早上吃了多少奶?” “她吐没吐?” “我觉得襁褓裹得太紧了,她不舒服。” 昨天上午喂完奶,女儿睡着了,多布就搬一张凳子,坐在摇篮旁边,目不转睛地看。 足足看了一个时辰还要多。 看到这一幕的海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吃午饭的时候,她实在忍不住,问他怎么想的。 “不说不喜欢孩子吗?去年还为这个,哭天抹泪。” 多布脸不红气不喘,神态自若地解释道: “孩子跟孩子不一样。你生她,遭的罪比上次少多了,说明这孩子比那个懂事,会体贴爹娘的难处。” “难道不是因为,她长得像你吗?” “不行吗?” 一句话,倒把海枫给问住了。 是啊,做父亲的因为女儿长得像自己,于是更喜欢一些,又有什么不行的? 其实,她要是能像多布那样自由活动,不总是感到乏累,必须卧床休息,她也会把这个刚刚从身体里离开的小生命,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轻易不准离开。 随他去吧。 多布对育儿有热情,总比她一个人带着乳母们连轴转要强。 大公主自己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经验十足,取过一柄团扇,轻轻扇动。 “小孩子都喜欢风。你看,我一扇,她准笑。” 小格格十分给姨母面子,对着微风,咯咯笑个不停。 “哎哟,奴才来得真巧,竟能给大公主请安。” “妈妈好。” 来人是太后身边,来自科尔沁的陪嫁嬷嬷,大公主不敢怠慢,站起身迎接;海枫要欠身坐起来,被那嬷嬷快走几步,上前拦住。 “四公主快别折杀奴才。主子临走前,再三嘱咐,要公主月子里多保养。” “那我就托大一回。请妈妈看看小格格吧。” “不忙。奴才今天过来,主要是代皇上、太后娘娘,给小格格送洗三礼。这是礼单,四公主先过目,把奴才的差事完了,最好。” 海枫先叫人搬一个脚踏,给嬷嬷坐了,才揭开礼单看内容。 放在洗三盆里的金银元宝、米粮鸡蛋、牛羊鸡鹅,被褥小衣服...... 她经手过太子妃女儿的洗三礼,自然知道,东西虽然还是那些东西,分量却加重了。 “是不是,有点多啊。” “回公主的话,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多出来的,娘娘和五公主出钱,并没打搅内务府。娘娘说,要是公主一举得男,就按规矩来。要是生了小格格,就多送些,免得那起子眼皮浅的,以为公主没生男孩儿,在宫里便要失势了。甭管皇上怎么对待,娘娘都照样心疼您。” 大公主看出妹妹有点激动,赶忙引那嬷嬷看小格格。 海枫趁机,抹掉几滴没控制好,溢出来的泪滴。 情绪平复后,她依旧是满面无懈可击的笑容。 “辛苦妈妈了,好歹来我这里一趟,吃顿便饭再走吧。我这里别的一般,要说酒水,比宫里说不定还强呢。妈妈畅快吃两杯。对了,这礼单,毓庆宫看过吗?” “怎么能没看过呢。东西都是太子妃娘娘,帮着置办的。本来,她也要添些进来,被太后娘娘给拦住了。” “哦,那就好。我的女儿,倒比太子哥哥的格格,洗三礼还要多,怕嫂子生气。” “哎哟,公主这话怎么说的?您跟太子妃娘娘,多少年的交情了。” 待那嬷嬷出去后,大公主叫乳母帮忙看孩子,自己单独跟妹妹说话。 “你跟蓉妹妹,怎么回事,闹别扭了?还生分起来了。” “说不上。我在陕西山东的事,大姐姐知不知道。” “知道,五妹妹来,都跟我说了。佟家的婚事,还有保清、保成两个人,怎么使坏抬高粮价酒价,我都知道了。” 大公主从小以长姐身份,看护两个皇子长大,当时听完,真是感慨万千。 “他们两个,小时候本性都不坏。虽然有时吵吵闹闹的,最多两天就能和好。都是为了一个储位,闹出多少寒心事。你想叫太子妃从中劝劝,结果碰了钉子?” “嗯。” “他俩今后如何,你可要想好。要么不管,要么,就得管到底。要不然新皇登基,你,还有这小丫头,都得被整治。” 海枫被大公主如此实在的忠告,弄得又有点想哭。 “放心吧大姐姐,我都走到这一步了,才不要回头呢。” 凭谁登基,她都得当镇国公主。 第16章 兵权 “哎哟,瞧这小丫头,机灵得呀!就爱看稀罕的物件!” 五公主虽说不是头一次升格做姨妈,但却是头一回抱外甥女,兴奋地抱着四姐才三个月大的女儿,满宁寿宫溜达。 太后取下为看清小格格特意戴上的眼镜,拉过海枫的手。 “先开花,后结果。你才几岁,还怕日后没有儿子吗?” “是,叫玛嬷为孙女担心了。” “我倒无妨,皇上似乎有点扫兴。张顺过来报信后,皇上拉着土谢图汗部的活佛,说了好一会子话。但我看多布疼小格格的样子,想来你婆家,也不会说什么。” 海枫低垂着眼皮,拼命掩饰,正在疯狂吐槽的内心。 她只是生了个丈夫想要的女儿,婆家凭什么说话。 二公主嫁到巴林部,得有十年了吧,孕都没怀过一次;三公主一年到头,连丈夫的脸都看不见。 她们的婆家,有发过牢骚吗? 难道他们心里,一点不满都没有? 还不是看皇上的脸色,不敢说出来。 而这次不论亲疏远近,大家伙儿见到她,就试图安慰她的根源,同样在康熙身上。 他想要个外孙子,没能如愿,把这份遗憾表现出来了,于是宫里宫外,都开始跟风。 海枫一点都不焦虑。 她好歹生的,是康熙第一个亲生外孙女。不出意外的话,以后第一个外孙,也得是她的儿子。 太后明显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并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而是转而担心起其他的。 “哀家这次回科尔沁,见了娘家许多人。端敏,还是怀不上。她今后只会更难,阿如拉又不肯还俗。二公主跟淑慧,因为没有子嗣的事,也是僵着;你三妹妹……叫我说她什么好。明明有丈夫,活得像个寡妇。可一个个在皇上面前,还都装得天衣无缝。哀家看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玛嬷且宽心吧。两位姐姐还不到三十岁呢。至于端敏姑姑……我倒是有几个生子的方子,就怕姑姑还膈应多伦诺尔的事情,不肯接受我的帮助。” 太后早想让四公主帮养女端敏公主开些补药,调理身体,好尽快再生一个儿子继承爵位。就怕四公主心存芥蒂,所以一直没有提起。这次听她主动提议,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你这孩子,真是过分懂事了。其实仔细想想,若要让你嫁阿如拉,着实委屈。以他那个身体,你怎能像现在这样,进门有喜,生下小格格。你把方子写好,我派人给端敏送去,先不说是你的主意。她,实在小时候被我给惯坏了。脾气不知道,怎么就那样大。” 海枫就叫阿香跑一趟太医院,拿端敏公主的脉案过来。 结果阿香左脚刚迈出宁寿宫的正殿,刚好遇上康熙过来给太后请安,连忙退到旁边,和众人一起跪倒。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康熙一进宫门,就看见五公主,正在抱小格格,看院子里新开的腊梅花,吃惊不小。 “大冷天儿的,你也不怕冻着她。” 五公主灵机一动,把小格格往父皇怀里塞。 “那汗阿玛快抱着外孙女,暖一暖吧!” 康熙猝不及防,下意识伸了手,把小女孩接过来。梁九功赶忙上前要帮着抱,被康熙挥退。 “没事,朕难道连个小孩子都抱不住吗?” 圣驾北巡结束回京,这些天海枫的恪靖公主府,天天不断访客。随驾去了蒙古和盛京,没来得及参加洗三和满月礼的宗室皇亲,川流不息地来补礼物。小格格每天都得见几个生人,一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就习惯了。 对这个四十多岁、长着胡须、上来就抱她的男子,小格格完全按照之前学到的那样,先大大地笑一个,然后去贴一贴他的脸颊。 无他,套路而已。 康熙早听说,小外孙女长得跟女婿相近,今天亲眼看见,才知道到底有多像。 怪不得虽然只是个格格,女婿却那样喜欢。 他直接抱着孩子进了正殿,倒把海枫给吓了一跳,不动声色地上前,把女儿给接在手里。 “五妹妹如今,也是说下人家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如此调皮?” “朕看你,也是头回当额涅,心大得很。外头多冷,不怕孩子伤风吗?” 关于这个,海枫还真不担心。 皇室养孩子那一套,有时候太细致,有时候又太粗糙,所以新生儿的夭折率,总是在百分之五十上下晃动。 只要把保暖工作做好,出去呼吸些新鲜空气,对健康有益无害。 而且她生的这个女儿,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身体。 跟在康熙后面进来的五公主,口角伶俐,把这些天满京城津津乐道的传闻,一五一十说给父皇听。 “汗阿玛不知道吗?四姐的小格格,跟谁家的孩子都不一样,话还不会说,却会挑奶吃。四姐只要心情稍微有点低落,这孩子尝一口奶,觉得不是平时吃惯的那个味道,就不肯喝。姐夫又惯着她,现在公主府里,足足有三个奶妈。别人家的奶妈进补,都是喝鲫鱼汤;汗阿玛猜猜,四姐家给奶妈们吃什么?” 康熙看太后笑意盈盈的样子,虽然对这个话题不太感兴趣,依旧凑趣问了一嘴: “四公主会医术,大约是开方子调理吧?” “汗阿玛猜错了!一个喝牛奶,一个喝羊奶,还有喝马奶的呢!姐夫每天早上,亲自去看着下人挤奶,然后监督这些奶妈,趁新鲜喝下去;然后到了小格格吃奶的时候,这小丫头啊,从四姐到这三个奶妈,一人尝上一小口,谁的奶醇香,她就喝谁的。” 五公主俏皮活泼,把这一段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曲折精彩。在座的宫女嬷嬷们,即便早先已经听过一遍,照样忍不住笑容。就连康熙的嘴角,听到后面,都开始上扬。 “四公主不劝劝多布吗?” “可不敢劝!他还高兴呢,说这样才像蒙古人家的女孩子。还有这丫头,又不能跟她讲理。奶水不对胃口,她是真不喝。我怀孕的时候,但凡早上起来想吃什么东西,午膳桌上若没有这道菜,她非叫我吐得起不来床。” 康熙明面上不表现出来,不代表他不介意二公主、三公主那尴尬的婚姻状态。 四公主跟她俩一比,至少夫妻琴瑟和鸣,又很快给他生下外孙女,已经算不错了。 在宁寿宫一派天伦之乐中,康熙算是把心里那道过不去的坎儿,给抹平了。 他丢给四女儿一个眼神,海枫注意到后,随口找了个由头: “儿臣斗胆,想借汗阿玛的书房一用,写几个字。” “哦,正好朕,想给小格格赐个乳名。想了几个,你自己挑吧。” 太后还以为四公主是想给端敏公主写药方,忙不迭叫人把书房收拾出来。 海枫把女儿交给乳母和妹妹带着玩儿,自己跟着康熙,去书房议事。 “身子都大好了吗?” “多谢汗阿玛挂心,已经都恢复好了。” “嗯。那,朕要交给你差事办了。” 海枫刚刚落座,听见康熙这么一句,忽然觉得简直像回到了现代,老板问员工: “产假休完了?” “嗯,保险金都到账了。” “哦,那咱们开始做新项目吧!” 公主也得当打工人啊! “请汗阿玛吩咐。” “哦。头一样,陕西籽种案,张鹏翮查的干净利落,还把各个粮仓的粮食,都给征收齐了。朕很满意,以后要重用。眼下已经提拔为刑部尚书,等他从陕西回来,朕要给个两江总督,派他去整治一下南方官场,奢靡之风。但如此一来,御史这边,又没有得力的人。” “汗阿玛想启用郭琇?” 康熙此时盘腿坐在炕上,瞄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四女儿,欣慰中生出一丝遗憾。 偏偏是个公主。 他生了这许多皇子,就没有哪一个,能在心思敏锐上头,跟四女儿不相上下。 等她跟女婿回漠北长住,要他到时候,还使唤谁呢? “不错。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汗阿玛明年南巡,应当会路过吴江。郭琇曾于此地为官,于百姓间颇有官声。女儿去安排一番,叫一些百姓,在路上向汗阿玛,为郭琇喊冤。不过,他不能直接回京城做言官。不然从前他得罪的那批人,还会上蹿下跳。既然张鹏翮当两江总督,他不妨试试湖广总督,两个人在南边互相照应。不知汗阿玛,意下如何?” “主意倒是好主意。至于郭琇复出后,往何处派遣,朕再斟酌看看。” “是。” 两个封疆大吏的任免,在这整场父女对谈中,仅仅算得上是开胃小菜而已。 康熙真正想谈的,是蒙古、西藏、青海,三大边疆大省,盘根错节的权力斗争。 “朕叫准噶尔部新大汗,策妄,送噶尔丹女儿钟济海,和噶尔丹的骨灰进京,他百般推诿,就是不遵旨照办。朕问起多布,他也替钟济海讲情,意思是何必跟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计较。你也这么说吗?” “汗阿玛明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钟济海确实柔弱,但她生母已死,若继续留在策妄身边,再长几岁,未来婚事,肯定是他做主。与其问,钟济海是否该进京,不如问,汗阿玛到底,信任策妄,到何地步。” “他是多布推荐的人,你难道不信任吗?” “女儿自知,汗阿玛对多布,对整个刚刚归顺的漠北,也不是完全信任。何况是,他推荐的策妄。” 海枫此话一出,整个书房,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康熙望向女儿坦然的眼睛,觉得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他本来还担心,女儿给女婿生了孩子,会变得软弱起来,一味在蒙古和京城之间做和事佬,失去过往的果决。 若真如此,他就打算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一些眼线,重新布置。 不过,四公主果然没有辜负他多年来的栽培,家国之间,界限清晰。 “说下去。” “儿臣为陕西的事,叫陈廷敬上折子,建议从此以往,若官员举荐他人为官,日后被举荐的渎职枉法,当初举荐者,也要一并治罪。汗阿玛既然准了这折子,那儿臣作为头一个建议的,自然该以身作则。多布举荐了策妄,那策妄日后如何,就是公主府的瓜葛。他若敢再走噶尔丹的老路,儿臣建议,即刻发兵,防患于未然。” 海枫凛然起身,端正跪在康熙面前请旨。 “若蒙汗阿玛不弃,请赐予儿臣,紧急调动陕西、归化等处驻兵的权力。如今噶尔丹初平,边陲看似一片平和景象,其实不然。第巴桑结嘉措,明知噶尔丹谋逆,仍与其深交,无非是想趁青海的蒙古和硕特部,为汗位内斗消耗之际,借准噶尔部兵力,驱逐蒙古势力离开西藏,拉萨教廷便可独揽大权,不必继续受制于人。” “这和你想要兵权,又有什么关系?” 听见康熙不是一口回绝,而是进行追问,海枫心里那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愈发旺盛。 “如今噶尔丹虽死,难保策妄不会对西藏,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兵贵神速,若被策妄率先发难,驱兵占领青、藏二地,汗阿玛远在京城,往来消息,至少得二十天。若将锦囊妙计,先授予儿臣,随机应变,岂不便宜。” “枫儿,你说的倒对。但你还记不记得,朕当年,为什么厌弃了二公主和荣妃。” “汗阿玛,儿臣若是有那个心,在青城行宫,帮额涅回紫禁城,以静贵妃之尊,生一位亲弟辅佐,难道不是上上策吗?难道以儿臣的医术,还不能帮助额涅,再度怀上龙胎吗?” 她,言尽于此。 再往下说,会显得格外刻意。 十四年了。 重新回到这个冷酷的政治角斗场,她如履薄冰地白手起家,呕心沥血地经营,用十四年积攒下的身家,于此刻,进行豪赌。 她要确实地试一试,康熙,到底信任她,到什么程度。 海枫,屏息以待,历史,转弯的瞬间。 第17章 易主 多布傍晚去宁寿宫接海枫和女儿回家,听说四公主跟皇上还在书房里说话,不禁忧心忡忡。 不给兵权急不来,这不好对付的老丈人,可别又在别的事情上,找他老婆的晦气。 阿香过来服侍多布的茶水,借着小格格吃奶的话头,给多布递消息。 “爷不必心急,乳母跟着进了宫的,这会儿正喂着呢。” “她今天倒是乖。” “格格在公主有事的时候,向来安静。再说,中午是公主喂的,就这一顿吃乳母的,格格没有挑拣。” 女儿什么时辰吃奶,多布心里有数。 也就是说,枫儿进书房,足足半天了。 感觉不太妙。 宫门到时辰就要下钥上锁,海枫几乎是压着钟点出来的,匆匆给太后告辞后,拉着多布就往外走。 “我可是累着了,回家再细说。此刻一句话也别问我。” 等他们到了家,海枫一头倒在枕头上,闭目养神,半天没动静。几个侍女进进出出,张罗热水点心。 多布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想叫人去请大夫,被海枫给拦下了。 “没事,缓缓就好。女儿呢?” “吃完奶,在她自己房里睡着了。乳母陪着。” “那就好。董嬷嬷,你去想办法,支开她一会儿。” “知道了。” 多布出去不久便回来了,进屋就脱衣裳。 “别说我不着调啊,董嬷嬷不好骗。我跟她说,今天晚上,咱们要恢复同房,我生生忍了快一年,请她体谅些。” “亏你想得出这缺德的借口。” 他俩都在床上躺着,把帐子放下来,贴着耳根子,用俄语交谈。 要是这样都能被偷听去,那只能认命了。 “汗阿玛到底,给不给你调动驻军的权力。” “他的意思是,可以给,但,不是现在。而且,有条件。” “什么条件?” “钟济海。我得想办法,把她弄到京城来。” 海枫太了解丈夫的脾气了,不容他着急,又赶紧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今天下午,我跟汗阿玛讨价还价,把噶尔丹一双儿女的性命,给保下来了。吴三桂的几个孙女,汗阿玛当年都放过了,还允许她们嫁人。有一个,还嫁给恭亲王叔叔做妾室。钟济海也按她们的例办。而且,她可以跟咱们一起住在公主府里,婚事,我来张罗。这总比把她,扔给策妄一个大男人管着强吧。你仔细想想,到底该不该拒绝。” 多布这才镇定下来,反复掂量。 “汗阿玛真的,不杀噶尔丹的儿子,色布腾?” “嗯。话虽说难听些,色布腾实在跟刘备的儿子有得比。汗阿玛叫理藩院盯了他近两年,确信他平庸无大志,才下定决心。” “噶尔丹的骨灰......” “这个没得商量,必须在文武百官、京城百姓面前扬了。” 多布知道,妻子一定尽力周旋了,没有随便出言抱怨,而是躺在枕头上,再三权衡。 只要钟济海和色布腾,能够保住性命,他就算完成了,对阿奴可敦的承诺。 至于保全噶尔丹的骨灰,那是他用来拉拢噶尔丹旧部的价码。 既然他都决定,自己不做皇帝,转而推妻子上位,那这一条,就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枫儿,你耐心听我说。” 多布一五一十地,把他在张家口的布置、喀喇沁的布置,如何训练漠北骑兵,甚至在边境走私罗刹火枪的买卖,都说了出来。 “我原本的算计是,趁汗阿玛哪年出来北巡,几个阿哥都带在身边,将各处兵马聚在一起,把他们软禁住。不用多,两三天就成,对外只称他病了。再把太子从京城给骗出来,过喀喇沁的时候扣下。我对汉人的那些地方,没有兴趣,也知道仅凭手里兵力,吃不下南方。哪位阿哥,答应把漠南和青藏给我,我就拥立哪位阿哥。” 海枫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毫不怀疑,康熙十几个儿子里面,不止一个会背刺他。 尤其是那几个,登基希望渺茫的。 譬如,八阿哥。 他有这个想法,却举步维艰;多布的办法简单粗暴,可以直接把那些繁琐的权力斗争跳过,一步登天。 高风险,高回报,诱惑太大了。 棘手的,反而是后续。 各地到底有多少官员,愿意承认这次政变的结果?消息真的能封锁那么久吗?如果有部队来勤王护驾怎么办? 如果由她来主导参谋,将计划尽量制定到天衣无缝,成功和失败的概率,大约能做到五五开。 “那,你打算后续,怎么安排汗阿玛呢?” “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海枫便不再追问下去。 如果她是被囚禁的阿哥之一,登基之前,估计会让康熙“暴毙”、“不治而亡”。 如果她是多布,则不会自己动手,而是让新皇,亲自处决旧帝,把对方拉上同一条船。 算了,越想越远,还是先顾好眼下吧。 “我跟你说过后,人手就都撤了?” “没有全部撤走,万一有用呢?公主殿下不稀罕当我的皇后,那就不当吧,我更想看你穿龙袍,气死南书房那群老顽固,还有你那几个,没良心的兄弟。这里头比较关键的,就是噶尔丹的侄子丹济拉,如今住张家口。我如果保不住噶尔丹的骨灰,恐怕,他会向汗阿玛出卖我。” “怎么关键时刻,你倒婆婆妈妈起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最好识相,认你为新主,言听计从。不然,动手除掉便是。” “你的眼睛,想杀人的时候,真美。” “什么?” 海枫的大脑还在飞速运转,思考该如何说服准噶尔部,将钟济海老实交出来。 等她察觉出不对劲时,多布早已将她身上的衣服,脱得一件不剩。 他实在太了解海枫的身体了。 “我说,你能不能等一等,就这么急?” “那你老实回答:到底想不想我?” “又不是庵里修行的尼姑,都一年了,怎么不想......” 多布听完越发得意,肆意游走。 “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让你怀上的。” “你刚进来脱衣服的时候,我就知道,没安好心。” “那你怎么不跑呢?” 海枫不免有点心虚,回答时,底气略显不足。 “快点啊,事情还没商量完呢。” “我可以一心二用,难道你不行?” “谁说的,我也可以。” 多布嘴上欺负她,手上还是变得温柔许多,让海枫慢慢找到,自己喜欢的节奏。 “今年都快过完了,我尽量在汗阿玛面前,把钟济海进京的时间,往后拖延。至少一个正月没问题。” “你非要让她,进京不可?” “你应该知道,我是怎么抓住理藩院的小辫子的。我是怎么,打听到那老太太缺医少药的。张家口我早派了人去,科布多和晋商里面,也有我的耳目。你不是,问我要过证据吗?” 多布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含糊不清的肯定。 “我敢断言,策妄,和青海的和硕特部,有来往。他们在合谋,怎么把第巴桑结嘉措挤出局,然后独占西藏。钟济海待在他的身边,或许有所察觉。策妄说不定,此刻已经跟她,商量过未来选何人为婿。如果她肯出面指证策妄,那你就得听我的,安排人马,防止他叛变,或者出兵西藏。” 海枫知道,她现在得不到回答。 正如多布对她的身体了如指掌,她也清楚,多布的一切喜好。 要来了。 身体里的血简直不够用,一半在帮大脑思考,另一半,忙于享受。 尽情的释放后,这匹刚刚进食完毕的草原狼,大口喘息着,从被子里退出来。 “你,你不会是打算,驯服钟济海吧。” “她跟五公主、六公主年纪相仿,我有几分把握。” “我在想......” “如果我成功了,钟济海自己主动,把噶尔丹的骨灰献给汗阿玛,我们就省事了。” 多布疯狂地大笑,抓住海枫裸露在被子外面,那丰腴白嫩的脚腕,送到嘴边,想咬,又有点舍不得。 “枫儿,我真太爱你了。我爱你聪明,爱你冷静,爱你不问一句话也能懂我。啊,我怎么能这么爱你。不准睡,我们再来一次。” “笑话。” 海枫玉足轻轻在他肩头一点,多布顺势就倒下了。 她钻进被子,打算把刚才丢的场子,全给找回来。 “今夜不把本宫给伺候舒服了,你还指望自己能睡觉?” 第1章 病危 几声清脆的马蹄声,惊碎京城寒冷的深夜。 同仁堂是城内少数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厚重的门板挡住药铺的正面,但最右边,留有足够一个成年人进出的空间。 微弱的烛光,就从那个一人肩宽的缝隙里照出,给刚刚经过的那匹马,提供了难得的指引。 店里一个大致十二三岁的小伙计,好奇地从缝隙中,探头出来。 “这个时辰,还能在京城里骑大马?兵老爷们不管吗?” 另一个已经在店里学了几年本事的学徒,抓住师弟的后脖颈,把他拉了回来。 “还没出正月呢,你也不怕冻着。合着东家是厉害的大夫,你就逞能是吗?” “不是,师兄,我这不是以为,有主顾上门吗?” “呸呸呸!这鬼天气,风跟刀子似的,我可不出去,跟东家看诊。你嘴碎招来的主顾,你跟着去。” 他俩一高一低地斗嘴,把在里头打瞌睡的大师兄,都给吵醒了,走出来骂他们: “当学徒,学的是手艺。不跟着东家出去,怎么学?要是有精神,去担水也好,去认药材也好,甭跟这儿闲磕牙!” 两个加起来还没有四十岁的半大小子,挨骂之后,唯唯诺诺地应了,各自去忙活。 大师兄又回到那个,供学徒们夜间休息的小房间,接着睡觉。 他得一个人当后半夜的班儿,此刻不睡,那就再没有机会睡了。 打了不知道多久的盹儿,恍惚之间,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 “怎么了?到交班的时辰了?” “不是,师兄,四公主府来人了。” 大师兄一个翻身,骨碌坐起来。 “这个时辰?” “对。听说是问咱们柜上,有没有上好的人参。想挪借两根。” “哦,有!你俩出去招待一下来人,我去拿。” 恪靖公主府和同仁堂之间,时常互相挪借药材,但多数情况下,是公主府将市面上难得的,专供宫廷使用的珍稀上等药材,半换半送地挪给同仁堂。开口要人参,而且要上好的,这还是头一次。 大师兄不敢怠慢,进去跟值夜的掌柜打了招呼,取过钥匙开库房,将库里最好的三根人参,封在盒子里,包裹严实。 而他忙活的这段时间里,四公主府的掌事大太监张顺,正跟披衣起来的掌柜的,喝着热茶寒暄。 “打搅了掌柜的清梦,实在对不住。府上也是不得已,非用人参不可。” “哎哟,张公公说这话,折杀小店了。我们东家常说,四公主心善,手里总留不住人参。迟早有一天,要用的时候,会上门来挪借的。早放下话来,只要府上要,咱们即刻就给。” 刚才那两个小徒弟,不敢在公主府的总管面前现眼,偷偷跑到仓库门口,向里面忙碌的大师兄请教: “看来,前半夜过去的大马,就是往公主府方向去的。师兄,公主府里一共三个正经主子,都没到用人参的年纪呀。怎么一向往外给药材的人家,突然又往里要了呢?” 大师兄把人参打点好,抱着一大堆包裹出来,叫师弟们接着,自己用钥匙锁门。 “我看你俩不该来药铺,该去当铺或者杂货铺,学跑街,学收账。不知道的事,少打听。那是公主府。四公主娘娘再随和,那也是皇上的女儿呢。” 三个人齐心协力,把七八个大小包袱、礼盒,一起拿到前面。掌柜的站起身来,向张顺介绍。 “除了人参,还包了一些上好的难得药材。张总管千万莫要推辞,治病救人的事,说不准的。柜上要是缺,再去贵府挪借,也是一样的。” 张顺低头想了一会儿,便笑着收下了。 “我确实还不晓得,哪些能用上。要是柜上短了什么,只管往咱们府里去问便是。” 因为着急,张顺干脆把这些盒子,一股脑儿全堆在马车上,就叫马车夫出发了。 等他回到灯火通明、门户大开的公主府,去畅春园报信的富贵,已经回来有一阵子了。 “师傅,公主和额驸都在后院房里呢。” “小格格呢?” “太后娘娘给留下了。” “哦,那看这意思,公主殿下不跟着去?” “额驸说要回漠北去,皇上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呢。太后娘娘帮着开口求情,皇上才给写了张,准爷紧急出关的手令。如今马房都把马匹打点好了,估计里头把衣裳吃食给准备出来,爷就出门。” 师徒俩正说着,赛纶嬷嬷跑出来问,人参怎么样了。 “公主这回,可算学聪明了。快把药材拿过来。我刚服侍爷换衣服时,说了这事,公主还挺高兴的。跟咱们保证,从此以后,至少留两根好的在家里。” 张顺把那些贴着同仁堂红纸的包裹,全交给赛纶嬷嬷后,又去账房准备银子。 海枫从赛纶嬷嬷手里查收人参时,不由得感慨,办事,还得找专业的。 同仁堂把几个常用方子都写好放在里面了,即便她不跟着,这人参也不至于糟蹋。 多布是个说走就走的脾气,看见这么多行李,勉强忍住不发火: “要我说,包两件厚衣服就行。拿着银子,还能买不到干粮吗?” “不是点心,这是药材,拿银子你还真买不到。” 海枫知道他急,一边给多布整理衣服,一边好言安抚。 “祖父病重,总得用上这些。理藩院派去帮忙的大夫,就算开的方子对,没有药材,也是干瞪眼。别的不带算了,这个带上吧。” 多布知道刚才跟妻子说话,口气难听,深呼吸两口后,又是平常的镇定口吻。 “我不在家,你自己多当心。后头的事......” 海枫握紧多布那因为焦急,变得火热的手心。 “放心吧。这点子事,我一个人对付得了。你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通过理藩院都能知道。要是太忙,不送信回来也使得。” 他们的手,一直握紧对方,直到多布上马的那一刻。 张顺把全公主府的现银,搜刮出三千多两,海枫又给准备了一匣子金条,跟药材放在一起,如此种种行囊,都放在一辆轻便马车上,跟在马队后面。 一封理藩院加急文书,宣告现任土谢图汗部大汗,察珲一病不起。 身为长孙的多布,此次回漠北,极有可能,就是奔丧。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们俩,康熙三十八年的全盘计划。 如今,只能由海枫独自面对,京城的风风雨雨了。 额驸出发后,恪靖公主府重新关闭门户,清点烛火。 夜,再次波澜不惊。 阿香把床铺收拾好,请海枫安置。 “主子歇歇吧。再有一个时辰,恐怕天就亮了。” “不忙,我得想一想。” 海枫站在地龙前面,让炭火快速带走,奔波大半夜后,沾染到身上的寒气。 没有男主角,这开年大戏,她一个人挑大梁,又有何妨? 第2章 绑架 “每次理藩院的老爷,主动登公主府的门,准有糟心事。” 面对张顺的冷嘲热讽,理藩院侍郎温达,不怒反笑,谄媚地递过一包银子当孝敬。 “张公公好歹周全周全咱们。皇上南巡去了,这么大的事,还不敢叫咱们太子爷知道。只要四公主殿下,肯伸一把手,下官以后,定当效犬马之劳,再不敢不恭敬了。” 张顺看他那副怂样,心里都有点可惜,门房给他泡的上等茶叶。 收下银子后,他起身去给里头通报。 “拿人钱财,自然要办事。我指点侍郎大人一句话:您忠心于咱们家公主娘娘,那是应当应分的。上次已经放过你们一回了。怎么,主子不一直关照,你就要心生怨恨,从此以后,糊弄差事?” “不敢,不敢。受教了。” “等着吧。” 刚入二月不久,寒气阴魂不散。要是被逐渐上升的气温、吐露新芽的柳枝欺骗,脱下冬衣,必定要得急病。 恪靖公主府被察珲大汗的噩耗,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寒气似乎比别处更重些。来来往往的下人,穿的都是清一色灰棉布做的厚实棉袄,脸上并没有因春风到访而浮现的喜色。 张顺站在院子里,向正在哄女儿玩耍的海枫,低声回话。 “按主子的吩咐,他上门这是第三回,奴才才进来通禀。” “给了多少钱?” “五百两。” “我是得把他的官撤了。小家子气。生死攸关的时候,五千两都嫌少呢。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喝茶吧。叫他在暖阁等着。” “嗻。” 海枫把女儿抱起来,美美地亲了两口。 “额涅要出去办事,待会儿就回来。跟阿香姑姑好好的,不要耍脾气。” 曾经遗憾四公主没能生子的董嬷嬷,如今也被小格格的可爱征服,听见海枫这么说,立刻就不依了。 “公主这话可不对。咱们家的格格,虽说娇气了一点,但在大事上头,从来机灵。那次公主和爷半夜回府,把小格格一个人扔在畅春园。奴才当时心里还打鼓呢,结果第二天起来,格格竟然不哭不闹,乖乖吃奶。连太后娘娘,都夸这孩子懂事。” “那是玛嬷没看着,第二天把她接回家里来,我连着哄了三四天才好呢!” 多布对女儿实在太周到,跟她这个当娘亲的不相上下。所以女儿一回来,发现每天都给她穿衣打扮,拿新鲜玩具的阿布不见了,不安到嚎啕大哭。海枫把她挪到自己的屋子里,昼夜不离,才把女儿的情绪稳定下来。 祖父察珲大汗,终究还是没能撑到春暖花开。 多布此刻,正在漠北主持丧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出去见温达的时候,海枫惆怅的思绪,还些许留在脸上,吓得温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姿势都变形了。 “给四公主请安。” “本宫虽说不能穿孝,这一向也得为婆家的事,闭门谢客。这些本宫早跟理藩院交代过了。你三番四次地来,就是说,山穷水尽了?” “公主殿下菩萨心肠,救救理藩院吧。那噶尔丹的女儿,钟济海,实在找不着啊!” 憋了快半个月,温达可算是有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告。 “您老人家手眼通天,竟真说动了准噶尔部,把钟济海交出来。自打这事敲定,理藩院上下,准备住处,收拾车马,一刻不敢松懈,都知道皇上对她的消息上心。人,正月里接到的。她说想去多伦诺尔的汇宗寺拜佛,反正也顺路,我们就给安排了。谁料到,她能跑了呀!” 一群人还持有武器,竟然看不住一个小姑娘,海枫真是对理藩院办事能力,又一次刷新认知。 “行啦,这会儿知道哭了。本宫写了多少封信,额驸用了多少人情,才把这事撮合成,你们可倒好,直接把人给弄丢。幸好汗阿玛不在京城,只要按时把她找回来,推说路上气候不好,怕着急赶路,反而冻坏了她,所以延误两日,想来瞒得过。” “公主殿下,这,借口是好找,下官好歹当了十几年的差,这点本事还有。要紧的是,她能跑哪儿去呢?” “动动脑筋吧。京城尚且冷成这样,何况远在蒙古草原上的多伦诺尔呢?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单靠自己,能跑多远?她要是买了干粮马匹,御寒衣物,你们还能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 温达一声哽咽,噎在嗓子眼里。 “四公主是说......” “她不是跑了,是被绑了。你听本宫的安排,赶紧去办。” 海枫照顾到温达的理解能力,把计划说得又慢又细。温达一句一句听完后,半信半疑。 “会是他吗?” “你要觉得是别人,自己找去。” “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这就派人去张家口传旨。” 大致五日后的清晨,一辆沾满尘土的破旧拉货马车,静悄悄地驶进了,恪靖公主府的后门。 依然是上次呵斥理藩院的那两个带刀侍卫接应,只不过这次,他们是来帮助理藩院来人的。 跟车的两个壮汉,严阵以待,四个大男人,连拉带拽,把十来个大袋子的散碎药材,卸到地上。 两年前被康熙封为散秩大臣的丹济拉,就藏在这些货物下面。 重见光明后,他立刻挣扎起来,然而结果只是,马上被那四个人,又多捆上两圈绳索。 “你们这办的,算什么差事?” “二位帮着,在公主面前多美言几句吧!还没走到喀喇沁,他就察觉出不对劲儿了。差点连他也跑了。我们不绑着,没法押到京城来。” 侍卫们无可奈何,也怕这当年名声在外的蒙古武将,会出手伤人,随即逃掉。思量半天后,打了两桶热水过来,把丹济拉身上的肮脏擦拭利索,抬着他的手脚,交给内院。 海枫看到这五花大绑的架势,哭笑不得。 “这样吧,你们去库房,寻一张躺椅过来。把他放到椅子上躺下,然后再绑好。” 院子里仆役们进进出出,引起小格格的注意。乳母怎么都哄不住,只好抱出来,交给海枫安抚。 “公主娘娘恕罪,奴才无能。” “没事,这小丫头爱热闹,听见外面乱起来,又不带着她,自然着急。我来哄吧。” 被束缚限制在躺椅上的丹济拉,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京城,公主府。 二十上下的年纪,貌若天仙,身段妖媚风流,穿着却异常素净,灰白配色,身上只有几件珍珠的首饰而已。 再加上,她手里的小女孩儿,五官跟漠北土谢图汗的敦多布,生得实在太像。 那张令他恼火的俊脸,真是怎么都忘不掉。 于是丹济拉很爽快地放弃了挣扎,静静等待那应该是四公主的女子,过来问话。 海枫抱女儿转了两圈,把她逗笑后,叫人把丹济拉嘴里塞着的破布拿掉。 “看你这样子,猜到我是谁了?” “和硕恪靖公主吧。” “那本宫为何,把你从张家口绑来,心里清楚?” “蒙古人......” “不向死人和女人复仇。这话我听得,耳朵里生茧子。” 海枫随手一挥,院子里的仆役们霎时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丹济拉,你听清楚。本宫嫁给一个蒙古王,日后也要在蒙古生活,愿意入乡随俗,尊重那里的一切风俗。但你若以为,能用‘从来如此’四个字约束住本宫,那便大错特错。钟济海进京,到底是她自己不高兴,还是你和噶尔丹的旧部们不肯,你自己心里有数。” “四公主如今也生了个女儿,难道不怕有朝一日,她也和钟济海一般......” “放肆!” 小格格看母亲把眼睛眯细,嘴角下沉,还以为是自己要挨骂了,害怕到扭动着发抖。海枫赶紧做表情管理,满面笑容地哄女儿安静下来。 “额涅不是对你凶,不怕啊!” 行吧,这下得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了。 “丹济拉,本宫是为钟济海着想,才想把她安置在京城。不管你信不信,本宫比谁,都知道她现在的难处。” 父母俱亡,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 什么都得靠自己。 这种日子,海枫曾过了二十八年。 钟济海比她过去,说不定还要更难。 因为她那时一无所有,换言之,别人费心算计她,毫无获益。只要自己足够用心,保护好人身安全,至少能太太平平地念书,还有个就业后独立的目标当盼头。 而钟济海,她显赫的出身,就像一块刚烤好的羊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多少人盯着呢。 孩子抱久了太累,海枫扭身坐在阿香给她准备的一张椅子上,接着刚才的往下说。 “听这意思,你不打算把她交出来。” “我已经跟理藩院再三说过了,不是我带走的钟济海。” “哦。那她应该也不住在张家口,一名叫韩老五的马车夫家里。正月十七进他家的时候,穿的也不是黑貂大衣,白色长袍,作小少爷打扮。你没有给她安排一个老妈子,一个小丫鬟照顾。十天前,你没去看望过她。” 丹济拉听到后面,毛骨悚然。 “你......你怎么......” “小点声,别把我女儿吓坏了!她要是哭了,本宫亲自动手,赏你两个大耳刮子!” 她如此冰冷的警告,用婉转甜美的嗓音说出来,反差更是可怕。 丹济拉的气焰,瞬间被压制住。 “既然被你知道了,要杀要剐,直接来吧。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本宫才不会给你机会,把多布的事情,嚷嚷到汗阿玛面前呢。你不就是仗着这个,打算闹到鱼死网破吗?但你要想清楚。一,证据不足;二,本宫是汗阿玛的亲生女儿;三,准噶尔部和土谢图汗部有过节;四,我们夫妻和你都完了,谁还能保护,噶尔丹的一双儿女不死呢?” 话说到这里,双方拥有的底牌,已经全部摊开。 丹济拉明白知道,他斗不过眼前这个美艳且精明的清国公主,却又不肯轻易认输。 “你怎么发现钟济海的?我手下,应该没有叛徒。” “这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穷过吗?” “穷过。” “借过钱吗?当过皮靴皮衣,玉佩,鼻烟壶吗?” 丹济拉把头转到,和海枫视线相反的方向。 “当过。没借过。” “那你肯定不是自己去的,使唤的是手下的亲随。不然,你不会问本宫,如此愚蠢的问题。” 把一样买卖做到垄断,同样可以垄断,这个行业里,所有的往来消息。 “张家口本钱在三千两以上的当铺,都是本宫的买卖。不需要叛徒出卖你。城里不论是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是担土建房的挑夫,只要手里短过银钱,十个里倒有八个,会去本宫的店里照顾生意。要后悔,后悔自己把她藏在张家口吧。” 看女儿似乎睡着了,海枫把她轻轻搁在椅子上,款步走到躺椅边上。 用手绢垫着,她伸手硬把丹济拉的脸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 “本宫和多布,做事不一样。我比他狠毒多了。你要是敢在张家口妄动一下,告密的折子还没出城门口,本宫就能指使理藩院,在你卧室里,搜到谋逆的证据。更不用说劫走钟济海,罪证确凿。本宫可以说动太子,立刻将你投入刑部大牢。一旦进去,就休想再出来。” 丹济拉在她阴柔的描述中,终于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的!钟济海从策妄那里出来,我派人跟她联系,她去汇宗寺......你都知道。你就在一旁等着,等我出手,然后拿住证据。” “还行,你比理藩院的那几个人,还高明几分。” “哼。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你们两个活该是夫妻,他使坏,你比他还厉害。要我把钟济海,交到你这样的女人手里,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额吉、阿布?” “刚夸你聪明,怎么又开始犯傻?你若不肯臣服于本宫,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你就能亲眼见到,噶尔丹和阿奴可敦。你们三个,自己见面商量吧。” 海枫轻拍双手五下,方才还空荡荡的院子,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七八个男女。 “给他松绑,拿纸笔来。” 第3章 夺夫 在三月的第一缕晨光中,钟济海的马车,进了恪靖公主府的大门。 同一天,丹济拉从公主府的柴房里,被释放出来。 二人辈分上是堂兄妹,年纪上至少是隔一辈,丹济拉把自己代入了,噶尔丹应当充当的父亲角色,临走前,无论如何,要求再见钟济海一面。 海枫对待俘虏,原则是人道主义,因此丹济拉衣裳吃食都不缺,最多有点精神不振。跟钟济海说话时,几度差点落泪。 “既然你都进来了,估计轻易出不去。她,那个毒妇,恪靖公主。你不用怕。只要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实在到了山穷水尽,咱们就抖出来。” 做男子打扮的钟济海,看到丹济拉如此为她打算,原本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几分缓和。 “我能照顾好自己。放心吧。” 这段依依惜别,将她完全塑造为反派的对话,在海枫心里,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阿香。这位准噶尔部的大小姐,还是不出屋子?” “不出是不出,她可时常想着跑呢。动不动,就跟带来的老妈子和丫鬟商量。她大概以为,咱们府里没人会说蒙古话。可真有意思。咱们爷是蒙古人,咱们底下的,就算不精通,那几句常用的,还能不晓得?” “还听说,她会拳脚?” “嗯,每天早上起来,比划两下。” 海枫品尝着,庄子上刚摘下送来的第一批樱桃,思量了一会儿。 “把这个,给她送过去一些。” 阿香刚答应着要去,被舒泰劈手给夺下。 “主子,要我说,您就不用对她这么好。静贵妃娘娘,又给她做点心奶酪,又打首饰裁衣裳的,一片好心。她可倒好,东西照收不误,连个谢字都不说。还有,她......” 舒泰话说到一半,被阿香扯袖子拦住。海枫看侍女们在打哑谜的样子,就知道,有新鲜八卦听。 “有好玩儿的事情,单不告诉我。” 阿香知道这话要是从舒泰嘴里出来,准难听得不行,索性自己说了。 “主子,咱们府里都议论七八天了。自打她住进来,就没停过。您也该想个辙了。” “她到底怎么了?” “她,她看上咱们家爷了!” 海枫吃樱桃的嘴巴,停止咀嚼仅仅一秒,然后开始不厚道地狂笑。 樱桃核差点掉进嗓子眼里。 完了,吃瓜,吃到她自己身上来了。 “哈哈,你们快跟我学一学,她怎么看上的?爷不在家呀!” 舒泰奋力挣脱阿香的阻止,刚想高声告状,还是忍下去,压住嗓门。 “她头一天来,咱们几个按主子的吩咐,去送日用的物件,样样都是最好的。好些她不会用,赛纶嬷嬷耐心地教。她不声不响听完了,临了临了,憋出一句:‘敦多布回来了吗?’。赛纶嬷嬷老大不高兴,想着远来是客,没有下她的面子,回了一句‘没有’。” “这,也不能说,她就看上爷了呀。” “后头还有呢!她当时就说,‘要是敦多布回来了,记得跟我说一声。’那个张家口的丹济拉,似乎给她留了一笔钱。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拿这钱,在府里,到处打听爷的喜好。什么,平时喜欢吃什么菜,平日里,习惯乘哪匹马,零零总总,得有十来回。” “咱们府里,总不至于有贪这点小便宜的吧。” 这下别说舒泰、阿香两个,连在旁边听候吩咐的青儿和冬生,都忍不住开口。 “主子把咱们,看得也忒低了!” “自打见过主子为灾民奔走,咱们公主府里头,就连烧火喂马的,都对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谁会搭理她呀!” 海枫对手下人的团结十分满意,打算给点奖励。 “如今我闭门谢客,爷又不在家,府里差事清闲。你们底下自己商量着,分成三班或者四班,两班留在府里,其余的,可以到庄子上玩儿两天,月钱照发。他们送果子就算再勤快,也比不上从果树上,直接采下来的新鲜好吃。如此换着来,务必要每一班都去过才好。” 青儿和冬生听完,立刻笑嘻嘻地答应了;就连舒泰,也禁不住嘴角含笑;只有阿香,顾不上带薪休假的好事,仍旧担心钟济海对额驸不怀好意。 “难道主子就放任她,继续在府里当包打听?”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她不是看上爷了,她是想杀了爷。” 海枫这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照样把四个侍女震得,瞠目结舌。 “你们看啊:她打听爷爱吃什么,说不准,是不是要投毒;那骑的马呢,可以提前买通马夫,在马蹄子上头做点手脚,把爷给摔下来。” 模棱两可的事情,只要刻意往一个方向上去靠,越琢磨越像的。 她们四个顺着海枫的推测,把这些天钟济海的举动,当场互通有无了一番,得出结论: “主子真是高明,她就是要害咱们家爷!” 面对侍女们的义愤填膺,海枫憋笑,憋得都要出内伤了。 “好了,你们要有这个精神头,不如去安排一下,府里人去庄子里摘果子的事。你们想啊,府里伺候的人不变动,看管她的人不松动,钟济海怎么动手呢?譬如,她怎么能买到砒霜呢?” 阿香等这才恍然大悟,争先恐后跑出去安排了。 之后的三四天里,海枫手下从董嬷嬷到冬生,一个个都是亢奋状态,换班倒监视钟济海,并且时不时有最新消息传来。 “主子,她又在马夫身上打算盘了,这回还亲自去问的呢!” “听说爷后天回来,整整一宿没睡安稳。” “新派去看着她的那个老婆子,得了十两银子收买钱。” 海枫每次听完,总是岿然不动,然后催促她们,尽快去“带薪休假”。 这一日,海枫从打前站的巴勒仲口中得知,多布晚上肯定到家,于是叫人请钟济海过来,一起吃午饭。 小格格开始吃辅食有些日子了,海枫把大脑里那些,差点陷入休眠状态的营养学知识挖出来,变着法地哄女儿吃东西。 今天的食谱,三鲜蛋羹,虾蓉紫菜汤,鸡汁土豆泥。 香得海枫喂饭的时候,甚至想挖一勺自己吃。 钟济海一声不吭,站在圆桌边上,也不坐下,就这么僵持着。 海枫用眼角余光看她,一副蒙古人家小姑娘的打扮,亮蓝色的长袍系草绿腰带,头发梳成一根滑溜的辫子。虽然五官平常,胜在青春活力,双颊红润,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挺精神的。 “府里人差不多一半,都去庄子上玩儿了,今天没有婆子丫鬟布菜。姑娘喜欢吃什么,坐下自己拣。” 钟济海得到的消息,是新晋土谢图汗敦多布,今早跟亲随巴勒仲一起进了府。所以,她才打扮停当过来。没想到一进来,竟只有恪靖公主在,还有她生的那个,据说十分像阿布的小格格。 眼前的一切,这个明显是夫妻共用的卧室,他们一起生的孩子,都让她感到不适,索性扭头就要出去。 “姑娘肖想我的丈夫,还不许我问问吗?” 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钟济海,听见海枫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便干脆利落地承认。 “非要我嫁人,我就得嫁个靠得住的。额吉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他了。你或许不知道,他如何对你痴情,如何违拗祖父、阿布,婚前不接纳别的女人,这些故事,只要住在草原上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对你好,你不知道感激吗?成婚一年多,还不许他再娶妻子?” “我感激他,就得允许他,再娶别的女人,这叫什么道理?” 蒙古对男子成年的定义,为‘手及缰绳,脚及马镫’,通常十岁出头,甚至七八岁都有可能被视为成年。父母从此,就得开始为儿子定亲事。以钟济海的年纪,她其实早该有定下的未婚夫,再加上她母亲已逝,缺少女性长辈的指引教导,说起这些嫁娶的事情,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识。 “以他的年纪、身份、长相,还有打仗的本事,哪怕没有名分,多少女子都情愿跟随。我知道,你长得漂亮,是清国的公主,又给他生了孩子。在京城这些天,我还听说,你很有钱。我处处不如你。但是,我愿意帮他做皇帝。哪怕要我为这个去死,也心甘情愿。你呢?你敢跟我比这个吗?” “当然不敢。我可不能死。我刚生了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我死了,她怎么办?” 海枫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大概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柴米油盐的家庭,之间有次元壁的意思吧! 她就是猜到钟济海年幼无知,所以才费力,安排出这样一个场合出来,谁都不惊动,打算把她劝醒。 谁都年轻冲动过,她大约十年前曾经还觉得,自己该跟多布私奔呢。 可是,一旦在如此苛刻的舆论环境下,钟济海被坐实,或者像今天这样,莽撞地亲口承认自己想嫁多布,那在京城,她会飞速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这里不是奔放的蒙古草原,而是被封建礼教诅咒着的京城。 “姑娘,我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好歹比你多吃几年饭,又已经成婚生女,大略,还可以教的了你一些道理。这第一条,当年阿奴可敦,如果有得选,一定不会把你,还有你哥哥,无父无母地留在世上。” 从进门到现在,钟济海这才正眼,看了海枫一次。 “她没得选。我和色布腾,当年强行被阿布带走,一起出征的时候,她流着泪,告诉我一个道理:女人,可千万不能因为看上一个男人,把自己都给作践了。阿布大约,从来没对额吉真心过。他只是看中她的身份和财产。” “你能明白到这个份儿上,我就省力多了。坐吧。” 等钟济海落座,海枫把孩子放到摇篮里睡着,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有近二十个兄弟。这里面长相最俊俏的,是排行第八的弟弟。他今年要成亲,娶一个,跟你差不多,父母双亡的孤女。她才两岁的时候,阿玛犯罪被处死,额涅想不开,上吊了。把她丢给外祖家养着,长到这么大。说真心话,我不赞成她嫁进紫禁城。” “为何,因为她是孤女,你看不起她?” “不是。因为我知道,八弟不爱她这个人,只爱她的身世和财产。你要选多布,绝不是爱上他了。你甚至,还没见过他的面。你恐怕也一样,看中的,是多布的身份。” 钟济海心气固然高傲,但终究还只是个没长成的小女孩,喜怒哀乐,一概都露在外面,藏不住。 听见四公主一语道破心事,她没法掩饰下去,索性装哑巴不说话。 海枫也不着急,今天,已经算开了个好头。 要让一个,曾经被至亲抛弃的孤儿,重新开始试着信任他人,极其艰难。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里打了死结,哪能三言两语,就轻易解开呢? 海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敢把感情寄托在,自己在幼儿园里教的学生身上。 然后慢慢扩展到家长,同事...... 最后,母亲拯救了她。 “多布今天晚上到家。明天,我请一些走得近的亲朋,到府做客,帮他接风洗尘。那位未来的弟媳,也会过来,因为我要跟她一起,商量婚礼的安排。你愿不愿意,帮我最后再劝她一次?” 刚巧此时,小格格在摇篮里翻了个身,海枫下意识地回头看她,再转过头的时候,桌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晚上,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多布,听她描述完钟济海的言行,不免有点得意。 “看看,你丈夫我,还是有许多女人惦记的。还不对我更好一点?” “知道了。给你单独,准备了一间房。省得睡在一个屋子里,却不能同房,你也受罪,我也受罪。” 多布看到卧室里他的很多东西,已经被挪走了,神情落寞不已。 “我打算,为祖父守一年孝。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一年就一年。本来,咱们一年之内,就不能再要孩子。他是把你养大的祖父,你想守孝,我不反对。虽然从前有些不对付,但他除了盼我早生孩子外,其他的事情上,对我都还不错。” 多布虽然早就料到妻子会支持他,真亲耳听到肯定的回答,心底依旧,暖流涌动。 长辈们接连去世后,妻女就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能从家人那里得到支持,多艰难的未来,他都有勇气面对。 多布离开家两个月,想女儿想得不行,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使劲儿亲了几下,逗得她尖声大笑。 海枫拧了一个热毛巾,紧急往多布脸上檫。 “哎呀,剃了胡子再抱她!” 该怎么跟古代人解释,什么是细菌,什么是抵抗力啊! 他这满脸肮脏的大胡子,简直是培植细菌的最佳温床。 “怪我收拾太早,现在这屋子里想找出一把剃刀,恐怕都没有!” 晚上多布抱着女儿去自己房里就寝时,海枫就倚在门上目送他。 直到明年一月,他们都不再会发生,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 没关系,身体离得再远,心,还是靠在一处的。 他们早已超越普通爱情,进入下一个层级。 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夫妻。 第4章 仇家 第二天一早,海枫站在康熙亲笔写的“静宜堂”匾额下,迎接女宾。 济兰站在她边上,帮忙看孩子,为钟济海的无故缺席,颇感遗憾。 “我说这话,你可别想歪了。她不知道哪里,有点你小时候的影子。明明我就在身边,你遇上难处了,却第一个不想到来找额涅,总自己解决。所以她虽然无礼,我却讨厌不起来。本以为,她今儿出来见人了,慢慢儿地,就能开始有点小姑娘的模样呢。” “额涅放心吧。她未必就不来。” 多布还要守孝,这场宴席,真是低调到不能再低调,男宾只请了多布在南书房里,比较聊得来的几位大臣,女宾即他们的家眷,还有海枫平时极要好的宗室中人。 安郡王福晋,和明珠家的二少奶奶相伴而来,看见海枫身边无人,微微一笑。 “这草原儿女,脾气真不小。亏你费劲安排我过来。搭了好大戏台子,唱空城计?” “福晋再等等吧。我总有感觉,今儿是好日子,事事如意。” “公主向来神机妙算,我听吩咐就是了。我们府上那位小姐,她自己一辆车,说不准几时来。” 海枫知道她说的是郭络罗格格,未来的八福晋,捏了下她的手表示知道了,彼此心照不宣。 安郡王福晋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走进去休息。 随着开席的时辰越来越近,宾客一个接一个到齐。海枫还以为自己难得失算时,钟济海忽然来了。 依旧是昨天的蒙古装束,无非换了个配色而已。 站定在海枫身边,淡定自若。 “我是来见,你说的那个孤女。她还没来,所以我不来。” 济兰温和地回问钟济海道: “你还知道,郭络罗格格没到?” 海枫饶有兴致地旁观母亲和钟济海的互动,觉得母亲这些天对她的关怀,绝非白费。 钟济海跟母亲说话时,神态跟其他人相比,明显松弛得多。 “我不知道,但她既然跟我一样,那她肯定,最后一个到。” 这个回答,勾起了海枫许多真正的,儿时回忆。 没有家长的陪同和保护,一个孤儿,在这种场合下,极其扎眼。 海枫曾经也是,这种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孤儿院里要是强制要求去参加活动,那她就卡着开始时间,最后一个到。 因为到的太早,就得跟其他宾客寒暄。 让她说什么呢? 她不喜欢卖惨,也不喜欢被莫明其妙地可怜。 她,只想被当成一个正常人,仅此而已。 无父无母,不是她的错。 钟济海的侧脸,坚毅中还带着几分幼稚。 海枫理解了,母亲刚才的那番话。 “那,我便再请教你两句。郭络罗格格要嫁的,是她心仪的男子。我八弟虽然在皇子里不算最出挑,但他向来,很受女子青睐。郭络罗格格如今被汗阿玛降旨,定为他的福晋。按理说,该觉得自己风光无限,早些时候过来,接受众人祝贺,炫耀一番才是。” 钟济海歪着头想了一阵子,突然伸手,把海枫拽到角落里说话。 “你用心看她身上的首饰。” 海枫早都知道谜底,但钟济海这个年纪能猜出来,实属不易。 是个可塑之才。 “姑娘果然厉害。” 钟济海脸上露出些微得意神色,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几乎就是她们俩说悄悄话的功夫,郭络罗格格一身新制的绯色锦绣旗装,带着四个贴身丫鬟、两个体面婆子,风风光光地进了大门。 “给四公主请安。” 海枫没有计较郭络罗格格极其敷衍的动作,不咸不淡地回了礼,转而介绍钟济海。 “这位是准噶尔部噶尔丹的嫡长女,汗阿玛叫她暂住本宫府上。” 钟济海按蒙古礼节跟郭络罗格格问好,海枫颇为惊讶地发现,郭络罗格格的回应,也是按蒙古规矩来的。 宾客既然已经来齐,海枫便叫手底下的人关上大门,请女眷们入席。 海枫介绍钟济海给众人时,小姑娘昂首挺胸,脸上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但当海枫介绍坐在她右手边的贵妇时,钟济海几近崩溃。 “这位是安郡王福晋。她是国舅,佟国纲的女儿。” 国舅在对准噶尔战争中,英勇殉国。这事在康熙的刻意宣传下,几乎京城人尽皆知。 虽然今天这个场合,所有宾客都是由海枫精心挑选,跟她关系匪浅,仍有相当一部分,等着看安郡王福晋,作何反应。 毕竟,这是杀父之仇人的女儿啊! 安郡王福晋虽然没正经学过蒙语,看钟济海的脸色,大概也能猜到,刚才四公主说了什么,微笑着跟钟济海,点头问好。然后从腕上除下一对沉甸甸的、彩金刻玫瑰花的镯子,将它们戴在钟济海的手腕上。 “姑娘来自草原,不知道喜不喜欢这些首饰?我还有几根年轻时常用的簪子,如今年岁起来了,不敢上头。何时姑娘盘上发髻,送来给你戴。” 就连事先拜托过安郡王福晋的海枫,都被她的和善给惊住了。 这一步,迈的是不是太大? 席上第一个反应过来,出言缓和气氛的,竟然是郭络罗格格。 这些女宾里,就数她年纪和钟济海最接近。 “舅母的簪子,恐怕还是刚入关时流行的老样子。不如我俩换着戴吧。” 说毕,将耳上一对西瓜碧玺水滴状的耳环,摘下来戴到钟济海耳朵上。 海枫看那耳坠子,红绿鲜艳分明,界限过渡自然,是碧玺里的上上品,应当价值不菲。看来,郭络罗格格有备而来。 如此,钟济海便算是被这个小小的交际圈接纳,成为其中一员了。 和气融融地吃完饭,济兰主动提出,带来宾出去,看看花房里新培育的双色牡丹。郭络罗格格明知四公主要找她,推说头晕,坐着没动。 另一个留下的,则是面色苍白的钟济海。 郭络罗格格皱起眉头,很不满意她的存在。 “四公主怎么留外人在这里?” “她不大听得懂满语,还没正经学起,只懂几句日常的。” 那自己的厚礼,岂不是白送了? 郭络罗格格咬紧后槽牙,跟海枫商量起聘礼和陪嫁。 “不论内务府送来什么,成婚那日都得抬回紫禁城,这我知道。当日要行的礼,嬷嬷正教着呢。可我自己带着的贴身细软,能不能不上册子?” 海枫看向旁边立着的阿香,示意她看好周围,不要叫闲杂人等听见。 “格格,离婚期没剩几个月。你的婚事,从头到尾,都是本宫操办。你也该知道,本宫还办了五弟、七弟的婚事。在内务府,十几年的经营。本宫的眼睛,毒着呢。你可别想歪了。皇家不惦记你那点金银,到底谁掏空了格格的妆奁,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知道四公主在说什么。” “格格身上,除了刚才送给钟济海的一对耳环,没几件真东西吧。本宫突然要请客,怎么,手头周转不过来,只能拿赝品充数?虹光草加瑙砂染色,这红玉的多宝串,仿的不错。” 郭络罗格格又气又恼,后悔今天不该过来,将那假的玉器摘下,使性子砸碎在地上。 “公主请客,原来是打算消遣我?” “不是,本宫要救救你。” 海枫把流入她当铺的几件真品,事前收在一个匣子中,此刻叫舒泰送还给郭络罗格格。 “你舅母还不知道,她纵然知道,也不敢管格格的财物。婚事说到这个地步,要收回绝无可能。但格格好歹心里有点成算。以你得到的嫁妆,八弟日后再怎么落魄,你俩都能过得宽裕。可别一股脑全赔进去,还得靠你做针线,贴补他在外头交友送礼。” “哼。多谢四公主的金玉良言。我身子不爽快,先行告退了。” 舒泰手里的首饰匣子,郭络罗格格压根儿一眼不看,趾高气昂地走了。 丢下满地狼藉。 钟济海远远地坐在边上,看她俩吵架过后,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我只听懂了一点点。她,我看陷得太深,没法救了。” “本宫知道。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似乎太闷了些。” 人间芳菲四月天。 三月,则是万物积攒能量,蓄势待发的时节。 没有过多繁杂的色彩,只有一片新绿的庭院,未必不值得一看。 海枫带钟济海走在春光里,折一枝柳条送给她。 “汉语里,柳和留同音。所以折柳相赠,是期盼你能留下的意思。姑娘愿不愿意,留在公主府里?” “真有意思。不是你强行把丹济拉扣住,逼我来的吗?” “总得先把你带来了,才好表明本宫并无恶意。” “没有恶意......那佟国纲的女儿,那个福晋,又算什么?” “只要她肯不计较你的出身,京城里便没有谁,再好故意找你的麻烦。你才能出去交际、认识朋友。” 钟济海把那对碧玺耳坠子取下来,镯子也不戴了。 “刚才要是当面拒绝,对那位福晋,未免太无礼。麻烦你送还给她们。我不能拿这些贵重的首饰。阿布把家里的财宝,都给用光了,我一无所有,没有回礼可以送。其实,就算有一百件、一千件首饰,作为补偿送给那位福晋,我也觉得对不住她。” 海枫从看出钟济海想嫁多布的那时起,便知道这个小姑娘,在大是大非上,还算明白。 纵然多布不是亲手杀死的噶尔丹,但那场决定战争最终结果的大战,基本是多布筹划的。 如果钟济海偏向自己的父亲,那她该十分仇视多布才对。 “昨天,我们话说到一半。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嫁我的丈夫。” “公主远在京城,吃得好,住得好,不知道什么叫羊税吧?” “知道。” “你知道?” 海枫看钟济海并不相信的样子,娓娓道来。 “衙门里开的俸禄微薄,从官员到衙役,却能活得滋润。因为衙门里有陋规。卖盐引可得领告银,卖衙役差事可得缺底银、付咨费。这些能在南方富裕地方勒索出的进项,到蒙古不好用了,他们便绞尽脑汁,花样翻新,征收茶税、羊税。” “你一个公主,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向你的皇帝阿布说清楚,让他把这些都给革除了?你难道不清楚,这些都是普通牧民,劳作后攒出的辛苦钱吗?” 钟济海激愤的模样,让海枫不禁感慨:封建社会的腐朽已是强弩之末,连她这样一个小姑娘,都能看在眼里。 “清楚。正因为清楚,我才花人脉关系,搭上自己的人情,请安郡王福晋,在众人面前善待你。” “我不明白。” “没关系,我慢慢解释给你听。衙门里的官员,都是朝廷命官。他们拿到的俸禄并不足够,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得勒索百姓,日子才能过下去。我想给他们涨一涨俸禄,之后免除草原上的羊税、茶税。为此,本宫必须得到汗阿玛的支持,在漠北,可以说一不二。”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本宫不仅想要免除这些苛捐杂税而已。我还想打造一支,比你阿布手下军队,更强悍的骑兵。我不要依赖罗刹国的火枪,时时受制于人,我要有自己造枪、造火药的作坊。我想做的事情,何止二三十件,若要说,可以说到明天。这许许多多的事,一个人如何做得完。你既然有心,为何不同我联手?” 安郡王福晋听跟着过来的小丫头说,外甥女又在公主府撒泼,心中无奈,趁众人在花房里聊得兴起,偷偷走出来,向四公主赔礼道歉。 她走回刚才吃席的静宜堂,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砸碎的玉屑,早收拾得痕迹全无。 “福晋不喜欢牡丹吗?” “哟,四公主怎么在这儿,吓了我一跳。” 海枫从安郡王福晋背后走过来,身边并没有钟济海陪同。 “多谢福晋今天周全。其实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 “我这么大一个人,难道跟小孩子计较?她如今又是个孤女,没着没落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若是个男子,能上阵杀敌,早跟噶尔丹真刀真枪,拼命去了。可惜我不是。将心比心,当年噶尔丹杀人的时候,她又能怎么样?” 安郡王福晋不等四公主答谢客套,又极快地说下去: “可是,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道理我虽明白,看见她,心里总不痛快。以后,公主别再叫我跟她碰面了。皇上有命,要善待钟济海,我不敢不依。这里头有多难,望四公主包涵。刚才瑜儿无礼,还请四公主多见谅。” 海枫赶忙表示并不介意,亲自将安郡王福晋,送出公主府。 临上马车时,安郡王福晋还是放心不下,撩起马车的帘子,切切忠告: “东郭先生救狼,却被恩将仇报。四公主自然一片好意,可我看那姑娘,阴沉可怖,你要多当心啊!” 海枫十分感动,笑着道谢。 “这个自然。杖藜老人的匕首,已经预备下了。” 第5章 芒果 多布那边结束的比海枫早多了,抱着女儿,在卧室里边玩儿拨浪鼓边等她。 海枫送完客回来,看见此情此景,又气又好笑。 合着她在外头殚精竭虑、八面玲珑地做事,多布倒好,选择躺平了。 “你们男的那边,该不会吃完东西就散了吧?” “就是的呀。女儿不是讨厌酒味儿吗,一闻就哭。我干脆没让厨房准备酒水。马尔汉来了以后,笑话我半天。说堂堂四公主都管不住的额驸,被个不满一岁的小姑娘治住了。” 海枫在桌边坐下以后,半天不说话,多布一看,就知道她碰钉子了。 “怎么,那钟济海,不肯入伙?” “说不好。她听完,既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我看人也算准的了,她到底想什么呢?我真没看出来。” “管她想什么。反正我听你的,把所有安排都收拾得一干二净。她跟丹济拉手中没有证据,要是告到汗阿玛面前,我便抵死不承认。她若不肯跟着你,我去往色布腾身上下功夫。他要是肯出面交出噶尔丹的骨灰,不也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 海枫虽然没有把握能看透钟济海,看康熙,她还算内行。 “汗阿玛不是对钟济海多么上心,他是在查验我,试我到底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处理好蒙古的各项事宜。我跟在他身边办事,今年已是第十五年,才得了这么一个机会,绝不能轻易放过。” 第二天一早,海枫就请济兰出面,约钟济海下午一起出门。 到了出发的时辰,钟济海如约出现在大门口,这让海枫心中的忐忑,消下去大半。 “你来京城,还没好好逛过吧。本宫今天有事要出门,你坐我的马车,哪里都能去。” 钟济海看向那两匹拉车的马,满腹狐疑。 “不是说,你很有钱吗?怎么这车、还有马,都很普通?” “本宫要去的地方,不好太张扬。” “怪不得,你的衣服,也跟前两天不一样,没那么鲜艳。” 海枫、济兰、钟济海共乘一辆车子,阿香和赛纶嬷嬷坐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尽量安静地从公主府后门出发了。 一路上济兰兴致勃勃地,向钟济海讲起京城的风俗人情。路过瑞香坊的时候,钟济海格外认真地看了好几眼。 最后,马车缓缓路过,正阳门前两头石狮子,拐两个弯后,低调地进了高氏古玩店后院。 原计划是海枫自己下车,济兰带着钟济海去别的地方游玩,到了回家的时辰,再回来接她。没想到钟济海一声不吭地,跟在海枫后头下了车。 古玩店的掌柜,看见多出来个生面孔,自然要问。 “公主殿下,这可是掉脑袋、抄九族的大干系。您要带人过来,好歹提前知会一声啊!” 海枫随机应变,微笑着向掌柜的介绍: “这是额驸专门从土谢图汗部,为本宫和小格格寻来的小丫鬟。别看她年纪不大,身手着实不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本宫总不会吃亏。” 掌柜的听完,连忙恭维起多布。 “满京城里就没有不知道的,额驸心疼公主和女儿。请这边走。” 多年前御史郭琇到访古玩店时,曾经凌乱不堪的库房,如今大变模样。各种古籍、摆件、字画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总共十六个大架子,分四排立在地上,十四个方方正正,只有最末尾中间两个架子,呈八字形状。 一个能容纳两个人同时出入的通道口,原本就藏在架子下面。 新任直隶巡抚李光地,早半个时辰前到,自己从书架上寻了一本《周易正义》,看得津津有味。 “打搅李大人用功了。” “给四公主请安。” 李光地将书搁到一边,站起身行礼。看到钟济海的一瞬间,他也和掌柜的一样,微微怔住。海枫大大方方地坐下,拉钟济海站在自己身后。 “李大人请坐。放心吧,不管她是谁,都听不懂汉语。” “四公主一向周到,臣敬服。” “说说太子哥哥吧。你把直隶巡抚如此重要的位置抢到了手,他作何反应?” “是。” 李光地毕恭毕敬地从袖管里取出一份名单,交给海枫。 “这上面是,臣就任的消息,从吏部散出去后,上门来走动的官员。一样的东西,臣也给了太子殿下。太子爷,还有索额图的意思都是,要把直隶地面,牢牢把控在手里。万一......万一皇上......” 海枫很看不起李光地那副前怕狼,后怕虎的模样,直接替他说了。 “万一汗阿玛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动手,带兵进京城,确保太子哥哥能顺利继位。” 那本搁在桌上的《周易正义》,海枫无意间看见了,拿在手里随意翻了翻。 “本宫听说,李大人在钻研易学,打算写几本书出来?” “功夫尚浅,劳公主殿下挂心。” “跟陈梦雷相比,孰高孰低呢?” 李光地知道,这桩恩怨今日一定会被提及,听见四公主嘴里吐出陈梦雷的名字来,反而有种解脱的松快感。 “他几经周折,竟到了四公主手里?” “不错。高士奇把他交给我了。李大人今天会过来,除了汗阿玛的命令,也是为了他吧?” “公主殿下向来做事丝毫不拖泥带水,臣素来敬爱您快人快语。殿下究竟打算派臣做何等要紧事,竟愿意拿陈梦雷做交换?” “事情自然有,不过,本宫可没说要交换。” 海枫自己多年来习以为常,并没有特殊的感觉。但她此刻在钟济海眼里,活像一只翱翔于天际的老鹰,目光锐利,锋芒毕露。 即便听不懂她和这个汉人的对话,钟济海仍旧能感受到,恪靖公主,一个女子,此时此刻,气势远在眼前这个,年纪足够当她父亲的男人之上。 “陈梦雷和你,究竟当年谁说的是真话,汗阿玛心里明白。他叫你今日来见本宫,就是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汗阿玛下了大决心,今年要正一正官场的歪斜之风。你,张鹏翮,再加上郭琇,或许还有广西巡抚彭鹏,四个人办这件事。办得好,李大人入阁拜相;做得不好,去翰林院,接着研究周易去吧。” 李光地在心里,快速把其余三个人的情况想了一遍,大致体会出皇上的用意。 郭琇当年斗倒了三大名臣,名扬天下;张鹏翮靠彻查陕西籽种案,在官场如今也是个名人;彭鹏当年在直隶三河县当知县的时候,被百姓奉为包青天第二。三人都是面冷心狠,不讲人情的角色。 中间再放上一个他,摆明是用来缓和各处大小官员怨气,得做个“两面光”。 最难办的差事,但也有好处。 恶人都是那三个当,他可以趁机结交百官,积累人缘。 这四个人当中,将来能在南书房说得上话的,一定是自己。 “臣,遵旨。” “嗯。李大人果然是聪明人,不用本宫多费唇舌。你们四个,从今以后,都从本宫这里领差事办。若有消息,本宫自会派人联系,不要再随意来五方楼。你的马车,已经打发回府了?” “是。” “那你坐本宫的车出去。别叫旁人看见了。” 李光地出去后,海枫打算休息休息,招呼钟济海,一起走那条地道。 “天色已晚,出去逛来不及。今天请你尝尝五方楼的手艺,然后咱们就回家。” 钟济海被‘家’这个字眼有些刺激到,忍不住回嘴道: “那是你和敦多布的家,不是我的。” “你不是想嫁给他吗?” 不等钟济海反应过来,海枫早走进了地道。 “过来吧!马车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五方楼的饮品很好喝的,跟别家不一样。” 济兰这时正好走过来,没听见海枫和钟济海前面的对话,只听见这末尾一句,温柔地推钟济海,走在她前面。 “枫儿时常想些新鲜方子,给五方楼招徕主顾。我喝着,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听说在京城贵女里面,卖得极好。不用怕,我陪你下去走。那里面有火把。” 钟济海不想被济兰误会为,她是胆子小,所以不敢下去,拽起长袍,走下青石铺的几层台阶。 甬道并不太长,而且如济兰描述的那样,火把照得亮亮堂堂,上下左右也是青石砖砌得严丝合缝,半点灰尘全无,明显日日有人打扫。 “古玩店和茶楼之间,为什么要修地道?” 钟济海的发问,在石壁的几度反射下,传入即将走到终点的海枫耳中。 出口处,五方楼的大掌柜,带着伙计小方,恭候多时了。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得知主子今日过来,小的已将要上单子的新饮品,预备齐了。” 海枫就站在台阶上,等钟济海走过来时,拉了她一把。 “因为跟本宫在五方楼见过面的官员,通常很快就会升官。这种消息,有时必须让旁人知道,有时,又绝不能叫旁人知晓。” 掌柜的很快将四只晶莹剔透的浅黄色玛瑙碗,搁在一只托盘里呈上来。 “还有一杯已经在做了。这刚做好的搁不住,怕坏了味道,所以便直接送过来了。请主子恕罪。” 济兰主动将那杯饮品让给钟济海。 “我早先在府里尝过试做的。你先喝吧。” 钟济海伸手将碗盖掀开,发现里面是从未见过的东西,有点像小格格平日里吃的苹果果泥一类,却不那么稠厚。 “这是什么?” “杨枝甘露。用芒果做的。” “芒......芒果?” 海枫就叫大掌柜的,去厨房取一个没打开的芒果过来,给钟济海看。 “折腾了好几年,刚做出点样子,被你赶上了。这芒果呢,我从台湾岛上弄来的。早几年等它们熟了,才运过来,到京城都烂透了;后来试着把青果子运上船,这回倒是不烂了,可运来的也不好吃。” 钟济海被海枫说得动了心,拿银匙子在碗里舀了一勺,送到嘴里,细细品味。 “酸不酸?” “不酸,我反而觉得太甜。” 说完钟济海才反应过来,她竟然跟恪靖公主,刚刚那样自然地对话。 海枫倒没太在意这些,随口絮絮地说下去。 “如今用的法子呢,是把芒果树整个搬上船,然后运到京城来时,它们结的果子呢,就是半生不熟的。我尝着似乎也太甜。可不加糖,那股涩味遮不住。” 钟济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里,那第一次见的‘芒果’。 圆圆的,胖胖的,大半是青色,只有大概三分之一,带一点红色混黄色。 凑到鼻尖闻一闻,香气清新,比吃它的时候,似乎更诱人。 “你不是公主吗?这些事情,吩咐下面的人做就好。我听说,你们姓爱新觉罗的,就爱杀人。底下的奴才,要是弄不来甜的芒果,你就杀两个,他们明年,准保能弄来。” 赛纶嬷嬷在边儿上听钟济海这么说,实在忍不住,高声为四公主辩驳: “姑娘都听谁说的谣言?我服侍主子从小到大,十多年了,总不离左右。公主何曾错杀过一个人?五方楼和瑞香坊,外人只看到如今日进斗金,哪里知道主子为了研究什么,椰子汁,葡萄汁,耗去多少时间心血?没有这些旁人学都学不来的原料,五方楼怎么能做起来?” 济兰试探着瞄了一眼女儿的脸色,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后,拉赛纶嬷嬷和阿香去厨房,研究怎么改进杨枝甘露的做法。 海枫将钟济海手里的芒果取过,放在掌中摩挲。 “你说的对。我要是用杀人当威胁,他们肯定,很快便能弄来我要的果子。你的阿布,噶尔丹,从前是不是,当着你的面,用过这个招数?” “他在我面前,杀过很多人。有汉人也有蒙古人,最多的,是满人。你是满人的公主,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本宫猜,你更想问,为什么,不杀了你?” 钟济海无声的哭泣,便是回答。 海枫用银匙子,把那芒果一分为二,请钟济海跟她一起品尝。 “不好吃吧?特别涩。那是因为,它还没长成,便被摘下来吃了。以姑娘这个年纪,能说出刚才那番话,已算是很明白了。我觉得你比你哥哥色布腾,更值得扶植。噶尔丹杀人,既然从来不会问你,那他们的死,便与你无关。你想为漠北牧民,免除羊税,便足以证明,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芒果的涩,和泪水的咸,混合在嘴里,刺激味蕾。钟济海怎么都张不开嘴。 海枫从碟子里取了一块冰糖,喂她吃到嘴里。 “我相信,你此刻活着,一定比死了,更有价值。女人若想拥有权势,未必非得嫁人才成。跟着我学,你总有成熟的那一天。” 第6章 横刀 教导钟济海的人选,海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淑怡。 在女子教育方面,一回生二回熟,陈淑怡教过她和五公主,想来教钟济海,应该也没问题。 因为语言上有障碍,钟济海不会说汉语,陈淑怡又不会说蒙古话,海枫本打算安排赛纶嬷嬷帮着当翻译,不料,济兰毛遂自荐了。 “蒙古话,我虽然说得没有赛纶嬷嬷好,但跟钟济海,我算是整个公主府里,关系最近的。另外,额涅想学念书、学写字。之前总想跟你说起,时机不对。” 海枫惊喜不已,连声叫舒泰开库房,寻文房四宝给母亲用。 “是我做女儿的疏忽了。早该看出额涅有这个心思。” “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只要有心,多少岁都不晚!” 济兰听见女儿这话,因为羞怯变得粉红的双颊,才渐渐恢复白皙的原色。 第二日来收徒的陈淑怡,对这个意外冒出来的第二名学生,也是感慨万千。 “当年初见静贵妃娘娘,我便知道,她是个有大出息的。后来公主执意要帮娘娘出宫别居,我还觉得可惜来着。” “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额涅若是留在宫里,虚耗光阴,估计也不会有,想进学的心气。” 陈淑怡跟在四公主后面,朝专门收拾出来的书房走去,她心里咀嚼着这两句话,胸中豁然开朗。 “给四公主当师傅,真能明白昌黎先生那一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四公主从一六岁稚童,到如今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陈淑怡有学生如此,平生不得志,尽可释怀。” 海枫却不想陈淑怡这么早放弃政治理想,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道: “本宫若当上镇国公主,先生焉知,自己没有得志的一天?教导好了钟济海,咱们便更进一步。” 陈淑怡笑着答应了,拿捏好不卑不亢的分寸,进书房开讲。 毕竟是第一天,不知道怎样进行才能更顺利,赛纶嬷嬷也跟着上课。陈淑怡早知道两个新弟子,底子都是几乎没有,于是先从握笔开始教起。 海枫坐在书房最后面的椅子上,看着一脸认真的母亲,和乖乖听讲的钟济海,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满足。 等女儿长大,接受启蒙的那一天,她恐怕,会哭出来吧。 匆匆过来报信的阿香,看见四公主饶有兴致的脸色,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耽误消息,压低脚步声,走过去报信。 “主子恕罪,四爷来了。” “谁?” “四爷。” 那就是四阿哥,雍正! 他来干什么? 海枫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和阿香大眼瞪小眼,赶紧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细问。 “他就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吗!连亲随都没带,只有两个小太监跟着,还没带进府里来,打发去马房那边等着。也不是来找咱们家爷的,明说要见主子。” 那封带有康熙血痕、雍正亲笔的报丧书信,海枫后来,通过梁九功拿到了手,一直珍重收藏着。她自觉这样便足够了,既不想讨好他,也不想跟他作对,守着应有的礼节,半步都不肯多走。 多布偶尔会说起,他跟雍正在战场上共同作战的情谊,时不时还会叫上其他的阿哥们,一起喝酒聊天。海枫总觉得,说多反而不自然,只提醒多布不要接触得,太频繁即可。 怎么想,雍正都没有需要见她的理由啊! “你先去安排茶水点心,请他去静宜堂稍候。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她要推七阿哥上位,以史书上雍正对兄弟们雷厉风行的手段倒推,估计日后,若仍旧是他继位登基,不会因为她是个女的、是个公主就手下留情。 四阿哥和自己一母所出的五公主,相处得都很别扭。 这些,海枫早在几年前,就深思熟虑过了。 要么,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后,攥紧那封书信当鹌鹑; 要么,按她的心意去改变历史,改变国运。 海枫走上了后一条路。 难道,雍正是察觉到了什么,过来放狠话? 越想越离谱,海枫索性不猜了。 他到底打什么主意,直接见面问吧! 她特意挑了上次见佟国维时,穿的那件凤穿牡丹旗袍,壮壮底气。 不过四阿哥,压根没注意她穿的什么衣服,两边刚坐定,便是开门见山。 “四姐,汗阿玛把整顿吏治的差事,交给你了?” 海枫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是冲着这个来的,谨慎地回答。 “算是吧。其实都是汗阿玛做主,他们四个去办差,我只是盯着些,免得节外生枝。” “那,四姐有没有想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官场受贿送礼成风,也算事出有因。官员们俸禄尚且不够日常开销,仅能糊口而已,却还要应付诸多,不成文的规矩。四姐不晓得......” “四弟怎么便知道,我不晓得?” 海枫对四阿哥,把自己当成个局外不知情者的举动,颇为反感。 她要是一问三不知,康熙怎么会挑中她,来做这四个人的隐形中层领导? “我记得什么便说什么。要是说错了,四弟可以指点。譬如李光地,他新任直隶巡抚。往外地赴任时,按往年的例,要送给各科道言官,每人六十六两。如此粗粗一算,至少两千两雪花白银就没了。可抵他不吃不喝,二十年俸禄。” 巡抚,一年只有一百五十五两的工资可以领。 而且这钱,不是说今年给过了,明年就可以不给。 每次巡抚到京述职,来去都得给这个钱。 不给,他就是瞧不起整个言官集团。 所以别说巡抚了,满朝文武,能靠俸禄过日子的,两只手十根手指,数完还有剩。 如此畸形的官僚制度,再不进行改革,一味拖下去,必定积重难返。 四阿哥听见海枫如此清楚,庆幸之余,又有些失落。 原来,他不是唯一一个,有远见的皇室中人。 那年为佟国纲送葬时,大阿哥说过的牢骚,又浮现在四阿哥心头。 幸亏,她只是个公主,不是阿哥。 “四姐既然知道,弟弟就明说了。我有一策,名曰养廉银。便是将官员每年的人情支出等,细细估算了。然后由朝廷付这银子。我听说,地方官员进京的费用,不是从富商巨贾手里勒索,便是加重火耗,盘剥治下百姓。若能......” “四弟,你且慢说。姐姐倒有一句话问:这么好的主意,你怎么不自己,去跟汗阿玛说呢?倒把这巧宗儿,让给我?” 海枫听见‘养廉银’三个字,仿佛死去的回忆,在攻击她的大脑。 感觉在书上看见过,但是印象不深。 提起雍正,她能立刻条件反射出来的考点,只有军机处,中央集权强化...... 再有,文字狱? 没有被高中历史课本选中为重点知识,也没有被任课老师耳提面命,刻入应试基因的制度,估计就是在历史上,没翻出多大水花的制度。 别的不说,这制度,在康熙朝绝对执行不了。 喝下一口热茶润润舌头,海枫很不客气地,回绝了四阿哥的计策。 “四弟心是好的。可,银子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要给这养廉银,就得加重赋税。汗阿玛不会点头的。他只爱当,免除赋税的仁君。这,你心里清楚。不然,你早去乾清宫,把这主意说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四姐接了这差事,弟弟怎能抢风头呢?” “哦,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好,我再说第二条。人心不足蛇吞相。别说什么,按每年必要的数额,给养廉银子。要是没有人看着,他们拿了这个钱,照样接着盘剥治下百姓。四弟,修身齐家,然后才是治国平天下。内务府今年,已经在给你们几个,寻开府后的住处了。这事,还是我经手的。你有没有仔细算过,自己作为贝勒拿的两千五百两俸禄,够不够一年间,府里上下开销呢?” 四阿哥还真被问住了。 他娶的福晋,既不是名门贵女,也不像太子和太子妃那样,是青梅竹马。因此他不大喜欢,难得到她房中坐坐,聊些家常。 不过按太子在毓庆宫的情状,两千五百两,估计是不够的。 “四姐问弟弟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别多想。我府中要是单靠每年的俸禄,也不够用。不仅我,大姐姐、二姐、三姐,都不够。要想不给汗阿玛、玛嬷添麻烦,就得在产业上,多花心思。四弟如今还没开府,不懂得这些,原也平常。别说禁止官员受贿,要府里的管事、门房不中饱私囊,用心办差,都是极难的事呢。” 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四阿哥,海枫第一时间问起,陈淑怡那边如何。 阿香早料到自家主子要问,一直派人盯着。 “上午的课讲完了。静贵妃娘娘带钟济海吃饭去了。陈先生说,有事要和主子禀告,先不吃点心。奴才做主,请陈先生在旁边的耳房候着。” “快请过来。” 陈淑怡在旁边等着的时候,透过窗户看见四阿哥出去,试探着问海枫,怎么回事。 “我总记着,四公主和四阿哥,仿佛不大聊得来。您在宫里,起初管阿哥所,除了他,只要是比四公主小的皇子,都跟您很亲近来着。” “先生没看错。他来,倒是为了正事,只是有些空中楼阁,闭门造车。” 海枫把养廉银的主意,转述给陈淑怡,她听完思量了一会儿,决定不置可否。 “乍一听,是个绝妙的主意,就是把底下的官吏们,想得太好了。四公主还记不记得,我曾教给您的话?” “哟,眼看先生是又有了学生,时时想着提问功课。记得,不敢忘。‘世间难得真君子,却处处有小人’。” 陈淑怡满意地连连点头,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一份名单。 “公主要办贪官,整吏治,叔叔知道您难做。这里,是山西境内,几位受贿较多的官员。您第一剑,可以先斩落他们下马。” 海枫知道,陈廷敬这是把自家老本拿出来,帮她立威,满怀感激地接过。 “请陈大人放心。李光地来日凭此功劳,入阁拜相;陈大人,也绝不会只停在六部尚书上头。” “叔叔的意思,他能顾好自己,公主放手去做便是。若要他往下降一降,免得官员们拿他攻击您,说您护短,未尝不可。其实,四阿哥的计策,虽说不够周全,总比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要强。” “陈大人如今真是看得起我了。他竟不跟先生挑明,留给我说。” 海枫请陈淑怡上座,又叫阿香上点心。 “汗阿玛的用意,就是高举轻放。不然,他何必找我主事?他要官员们记得:投靠皇子,也保不住头上的乌纱。只有忠于君主,才是正道。” 陈淑怡何等聪明的人,不必四公主再多说一句,便明白了皇上的打算。 大阿哥和太子哥哥不相容,通过陕西籽种案,现如今已是官场不能明说的秘密。 皇上,把满朝文武,不分高低全部敲打一遍,用意便是,显出他知道底下的龌龊;等官员们提心吊胆,人心惶惶了,他再把这些罪行给宽恕了,收拢人心,到自己手里。 “那公主,又是怎么打算的?终不成为皇上跑前跑后,自己一点好处都不得吧?” “叫先生看出来了。” 海枫托腮想了片刻,试着把自己的打算,说得简洁易懂。 “从我接手内务府,到汗阿玛对每月的开支满意,我用了小十年。前朝每月开销,几万的时候都有;如今的内务府,每月常例支出,五六百两银子,算上汗阿玛偶尔赏赐,最多一千两上下。要说前朝奢靡,倒也未必。那多出的银子,都被层层分走了而已。” “公主好厉害的手段。” “不,厉害可不敢当。只是多听多学,多用心思琢磨而已。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找往年的账本翻一翻。内务府的招数,就那些个,翻不出多少新鲜花样。我想,整治贪官,手段也该是大同小异。仅凭汗阿玛这恩重威轻的整治,哪里就能澄清玉宇了?我想拿到手的,是各州道府县衙门,多年来攒下的小账本。” 等她把这套陈腐的官僚机制,研究透,吃明白,四阿哥那略显空洞的养廉银主意,改一改,凑合还能用。 想到这里,海枫忽然,想起刚才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的三个字。 军机处! 对啊! 既然是军机处,那就是为打仗设置的部门。 雍正那个,什么改遗诏,传位十四阿哥,改成传位于四阿哥的传说...... 当时十四阿哥,去打仗了对吧? 所以没赶上康熙驾崩。 也就是说...... 海枫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没有算错。 未来十四阿哥要去平的,就是青藏地区的叛乱。 既然如此,为了她能执掌顺利兵权,能不能刺激策妄,提前几年动手呢? 第7章 长夜 腹有诗书气自华。 钟济海在恪靖公主府里,接受完四五个月的恶补教育后,如今已是“女大十八变”。 不仅是读书识字,赛纶嬷嬷教宫廷礼仪规矩,济兰教待人接物、穿衣打扮,务必让钟济海即便不够优秀,至少能拿得出手,可以跟随四公主,出门交际。 海枫全身心投入整顿吏治的事情中,等她回过神来,曾经那匹冰冷倨傲的草原小母狼,已经能大方接受她,顺一顺耳朵上的细软绒毛。 蒙古装束虽然没变,但济兰充分发挥她多年的刺绣功底,指挥府中阵线上的妈妈,还有瑞香坊的绣娘,给钟济海置办下风格各异的三四十套衣服,再用妆容盖一盖五官上的缺陷,发挥原有的优势,钟济海那豪放不羁的眼神,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叫人见之忘俗,过目难忘。 满语和汉语,也学到可以日常对话的水平。 海枫把脱胎换骨的钟济海,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忍不住连连颔首。 “这些天宫里正热闹,我也刚好闲下来,挑个好日子,咱们进宫,见太后娘娘。” 钟济海早听赛纶嬷嬷详细介绍过太后,知道她是蒙古人,也很想拜见她。 “宫里热闹什么?” “太后娘娘要过五十九岁生日。因为明年是六十整寿,汗阿玛要大办,太后娘娘就想着,今年稍稍节俭些,免得言官们议论。筵席打算摆在畅春园......唉,算了,我说这些柴米油盐,精打细算的琐事,你个小姑娘,估计不爱听。我有三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妹妹。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到时候,你跟她们玩儿吧。” 到了进宫那天,海枫起了个大早,顾不上自己,先把钟济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派冬生伺候她,并预备下四份厚礼,和打赏下人的荷包,总共三十个。 “里头装的都是金银小元宝,分量冬生知道。以后她就跟着你,给你当掌事的侍女。不知道该不该给打赏的时候,别闹别扭,直接给赛纶嬷嬷递眼神。” 钟济海落落大方地接了,不过仍然郑重跟海枫道谢。 “我晓得,这钱你不是为我花的。但没有这些铺路,我进不了紫禁城,更别说慢慢筹划着,去见色布腾哥哥。咱们且看来日吧。我不会永远只是个,两手空空的孤女。” 海枫喜欢钟济海直白清楚的回答,拉她跟自己坐同一辆马车进宫。 五公主为了帮四姐,给钟济海做面子,当着来来往往好些宗室贵妇的面,拉上六公主和七公主,一直在宁寿宫门口等着。 三副显眼的公主仪仗,乌压压的宫女太监,几乎把宁寿宫的门槛挤破。 海枫下车的时候,看见三个在大太阳底下晒着的妹妹,又感动,又心疼。 五公主第一个冲上去,扶四姐下车。 “可算来了,早起玛嬷就念叨着。” “你们在里头坐着等着,不也一样?” “不一样。四姐难道没听说?整个京城都在等呢,等你把准噶尔部的大小姐,带出来见人。” 钟济海预先知道,三位公主都长什么样子、性情如何。因此一看便晓得,这活泼可爱、年岁最长的,是德妃所出的五公主,和四公主关系最亲密。客客气气地下车后,按规矩见礼。 五公主特意用流利的蒙语,同钟济海寒暄。 “闻名不如见面。姑娘果然与旁人不同。” 见到钟济海的太后,跟五公主一样的感受,叫手底下的人,打赏几件她从蒙古出嫁时,带出来的老物件。其价值丝毫不低于,海枫替钟济海准备的金丝楠木弥勒佛像。 “哀家听四公主说,你如今正学满语。哀家这宁寿宫里,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你要说满语不自在,说蒙语,她们也能听懂。” 又叫三个还养在宫里的待嫁公主,上前见礼。 “五公主你刚才见过了。六公主来。” 一个豆蔻年华、穿藕荷色宫装的小姑娘,应声上前。 钟济海看她,柔美瘦弱,文静中带三分拘谨,很自然地便想起,陈淑怡教给她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再看向自己在公主府里养出的身板,似乎能有三公主两个人那么壮,心里偷偷发笑。 “六公主好。” 冬生上前送上见面礼,一套前朝流传下的宝石禁步。 “听说后宫里夏天时,妃嫔、公主们,会一起穿江南服饰,乘船到湖上采莲。这点心意,为六公主添彩。” 身段纤细的六公主,在此类活动中总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笑着将见面礼收下了,也送了回礼给钟济海。 五公主又推七公主上前。钟济海看她比自己还要小,活像个瓷娃娃般白净红润,越发喜欢,把济兰给她置办的一对玉钗从头上拔下来,戴在七公主头上。七公主红着脸,还了钟济海一副自己颈上带着的银项圈。 太后就像见了个远房孙女辈亲戚一样,满面笑意。 “都见过了,那你们小姑娘们,自个儿玩儿去吧。哀家知道,在这里你们被拘束着,不敢嬉笑。” 五公主便领妹妹们和钟济海去自己的闺房,海枫留下,陪太后说话。 太后完全没在意,她那即将到来的生日,该怎么操办,直接说起了五公主的婚事。 “皇上中意佟家的嫡长孙舜安颜,五公主自己也不反对,那我便不当恶人了。倒是德妃,有点患得患失的。佟家人多,姻亲故旧,遍布整个八旗。光婚后的人情往来,都够五公主忙活小半年的。” “那,德妃娘娘看中谁,当她的女婿?” “你呀,还是这么敏捷。她自己看来看去,也挑不出比舜安颜更好的人选。头一样,五公主能留在京城,那就是最好的安排。” 说起这一条,太后不免落寞起来。 “你明年一开春,就要搬去漠北了是不是?” 海枫知道太后在遗憾什么,主动开口。 “要是玛嬷不嫌我在娘家赖太久,五妹妹明年出嫁,我来张罗;您过完了六十大寿,我再动身。如此算下来,后年开春,我才出发呢。” “真的?那,多布不会计较吧?” “他那边,我已经问过了。横竖要守一年孝,他不出门不做事,在哪里都一样。再有,女儿还小,路上折腾不起。再养大些......” 太后在紫禁城里,见过多少孩子夭折长不大,连忙止住海枫,不准她把不吉利的话说出口。 “心里明白就行了。我巴不得你在京城住一辈子呢。皇上知道吗?” “先问问玛嬷的主意。汗阿玛还没听说。” “你不用去说,我来说。你一说,他或许驳回,天子一言九鼎,不好扭转。等我在寿宴上开口问他,准能成。” 海枫因为忙着办朝堂上的事,很久没有入宫,太后拉她说起家常来,简直忘记了时辰,只顾一味说下去,还是五公主过来服侍太后吃下午的汤药,顺便给海枫解了围。 等太后去小憩后,五公主拉海枫,到院子里说私房话。 “玛嬷上了年纪,不大记得自己说过多少话,四姐别嫌弃。” “哪儿的话,我不嫌弃。玛嬷肯跟我说这些,因为她真心疼我呀。” “还是四姐明白。我看这些天来拜寿送礼的,十个里头能有一个,诚心诚意的都不错了。三句客套说完,不是为兄弟丈夫求官,就是为孙子曾孙讨荫封。” “人之常情,你何必在这上头自寻烦恼。钟济海怎么样?” 五公主很爽快地,竖起大拇指。 “四姐会调理人,她自己也惹人敬爱。宫里阿谀奉承、虚情假意的太多,这快人快语、有话直说的,交往起来舒坦。” “你们聊得来就好。” 看天色不早了,海枫本来打算叫上钟济海回府,却被五公主,硬拉到宁寿宫里一间不起眼的厢房里说话。 “怎么,院子里还不够隐蔽,非得换这里,鬼鬼祟祟的,要做什么坏事?” “四姐真讨厌,妹妹遇上难处了,你还要调侃。” 五公主四下里检查,有无人在门窗外偷听。 海枫认真打量着她,看出些端倪。 少女心事,千丝万缕。 多是情丝系。 “怎么,跟舜安颜,相处得不好?” “不是,他,他挺好的。” 五公主不好意思直接对着姐姐讲,低着头,反复检查自己的指甲。 “自打两边说定了婚事,我就不大能跟他见面了。他总派人送礼物进来,还写过几封信。我这些天忙,搁着没回,他不知怎么,把玛嬷给说动了。几天前,我奉命去畅春园看寿宴的布置,他,他突然跳出来......” “行啦行啦,不必再说下去,我都知道了。” 他俩这点小心思,都是海枫多少年前经历过的了。 “你对他,真动心了?” “还没有。” “嗯,不错,不枉我和德娘娘,耳提面命教了这么多年。没让他占到便宜吧?” “哎呀,四姐你说到哪儿去了。他哪里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他来,也没说什么花言巧语的。只颠三倒四地,反复说让我放心。就算我不生孩子,他也不打算纳妾。” “哼,这话,等你们成婚三十年后再看真假吧。” 男人的信用,早被元稹给透支完了。 当年元稹发妻韦丛,以高官之独女身份,下嫁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元稹,折卖嫁妆首饰,供他在官场沉浮,读书进取,不要头上的簪子,也要丈夫晚餐有酒有肉。 等元稹终于发迹,韦丛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元稹为她写了多首悼亡诗,表示自己愿意做鳏夫,终身不再娶。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说得多动听啊,然后扭脸就续娶了世家之女裴淑。 更不用说被他抛弃的初恋崔双文,还有为他出家做道姑的薛涛。 活该他进唐诗三百首,被世世代代,永久性拉出来鞭尸。 陈淑怡当年就拿这两句,给海枫上情感课,告诫她“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然后她又原封不动地,拿出来教五公主。 “那你把四姐找来,什么打算?” “就是没有打算,所以才问你呀!” “哦。那四姐看来,舜安颜来见你,大致就两个意思:一,他真心倾慕于你,收不到回信,急得连太后娘娘跟前的门路都用上了;这二,他自己不在意,但是听佟国舅的话,过来对你表一表心意,免得即刻就要到手的额驸身份,飞了。要是一,你倒不妨跟他再相处试试;要是二,也好办。你俩就跟二姐姐和乌尔衮一样相处,他还能管到公主头上吗?” 五公主觉得海枫说得倒是不错,就是有点空。 “四姐怎么知道,他是哪一边?” “这还不容易。你去叫人拿纸笔过来。按我说的,给舜安颜写封信。” 傍晚在回府的马车上,钟济海看出,四公主脸上跟来时不一样,稳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要恶作剧的俏皮,觉得新鲜极了。 “我自打来京城,就觉得你有些邪门。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跟个四五十岁的人一样,老练又霸道。今天看你这般,我才觉得,你还是个活人,不是鬼附身。” 海枫听完反而觉得,钟济海是鬼附身。 这眼力,也太毒了吧! “哦。是吗。我请五妹妹过几天,来公主府做客,你跟我一起招待吧。” “你既然可以出门,紫禁城离得这么近,为什么倒让她出来,而不是你进宫?” 海枫无可奈何,正好也想问问钟济海的意见,等到了家,就把计划跟她和舒泰、阿香分享了。 “把这信想办法,不惊动佟国舅,直接交给舜安颜。我叫他谁也不准告诉,到五公主出宫来咱们这里那天,去五方楼等着幽会。放心,五公主不会去的。我只看他,会不会把这事透露给佟国舅。” 钟济海听完,觉得海枫的设计,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如果不跟佟国舅说了,自己过去,也未必就是好男子。五公主挺漂亮的,还主动提出幽会,他要是起了不该有的念头,怎么会告诉佟国舅呢?巴不得谁也不知道,他到时候,好欺负五公主。等,等那个什么......” “生米煮成熟饭?” “对!就是这个话!那他的额驸,不是当定了吗?” 海枫被钟济海这么一说,还真有点犹豫。 “他要是谁也不告诉,回信说不来呢?” “那他就不是真心喜欢五公主!心爱的女子提出要见面,男子不去,还算什么情郎?” 结果信第二天早上发出去,舜安颜答应见面的回信,午饭前就发回来了,而且写得很热烈。 海枫捏着信纸发愁,问阿香道: “佟国舅不知道?” “肯定不知道,奴才这点事,还能探听明白。” 那就难办了呀。 五公主,到底该不该赴约呢? 第8章 埋伏 嘴上说自己没有动心,不过依海枫看,五公主已然开始在乎,舜安颜对她的看法。 钟济海的蒙古服饰穿在她身上,更平添几分异域风情。 而五公主原本的衣服,方才被换下来,由钟济海穿去五方楼,用来试探舜安颜。 “四姐,你说,他不会恼了我吧?” “生气又怎么样?天底下能有哪对夫妻,一辈子不吵架的?” 海枫把五公主带来的人都安置好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看到愁眉苦脸的妹妹,禁不住想要捉弄捉弄她。 “你四姐我,跟你姐夫虽然成婚才两年,定亲的年头可久。中间多少人怂恿他纳妾,多布都不愿意。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因为,他知道我会生气。我生气,他觉得我为他嫉妒了,反而更得意。我俩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这个难题给解决了。每对夫妻,都有自己的相处方式。总得试过几次,才知道对方的想法呀。你俩要想做真夫妻,这点考验,只是个开头。” 海枫叫舒泰把女儿抱过来,跟五公主相见。 小格格马上要满一岁的时候,开始张口说话,满蒙汉三语混着说,弄得海枫提心吊胆。不过她目前还是维持观望,没有强行改变女儿学说话的方式。 五公主一看外甥女过来,喜得把舜安颜的事,暂时搁置一边。 “哎呀,快叫一声‘姨母’!” 小格格看了看母亲的脸色,乖乖叫了五公主姨母,然后得了好些作为见面礼的项圈和玩具。 看见是舒泰陪着外甥女,五公主越发来了精神。 “你怎么还跑来跑去当差?七哥不会跟四姐计较吗?” 舒泰被调戏得,头都抬不起来,跪安后跑出去了。 海枫看后,只有摇头。 “你明知道她脸皮儿薄,还要问?我本打算,今年孩子满了周岁,就办她的婚事。没想到又是照顾钟济海,又是整顿吏治的,忙来忙去没功夫。又赶上玛嬷过生日。如今日子都定下了,十一月里,就送她出门子。” “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总有好消息。虽然玛嬷不准我到处说,但四姐该知道的。端敏姑姑吃了你的药啊,有喜了!” “真的?” “这还能有假?玛嬷高兴得,好几天晚上没睡安稳,说你救了她。” “不敢当。” 这是端敏公主,自己在前世结下的善缘。 药无高低贵贱,只看对不对症。 海枫给端敏公主的方子,其实就是当年,她送给海枫那一匣子生子秘方里,最上头的那一张药方。 端敏公主还特意用朱砂标注,告诉海枫说,此方最为灵验。 那么,估计就是这个方子,对上了端敏公主的症状,使她成功怀孕。 大人们的喜悦感染到了小格格,她也开心地跟着笑,一时间屋子里,真是充盈着喜悦和轻松。 刚才因为害羞跑掉的舒泰,就在这样的气氛里,走近海枫,向她通禀。 “主子,九爷过来了,说想见见您和五公主。” 海枫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五公主也一样。 “胤禟不会从哪里听说,我去五方楼了吧?” “应该不会吧。我虽不敢说消息密不透风,至少,风声不会吹到九弟的耳朵里。他来,可能是为别的缘故。” “什么缘故啊?” 海枫一边换衣服,一边跟五公主抱怨。 “要说老九,也是个心里没成算的。我不是看着李光地他们,彻查百官吗。九弟不知受了谁的怂恿,跑去跟明珠手底下的几个官员,勒索了五万两,说可以在我面前帮忙说情,保他们不被整治。明珠府的二奶奶听说了,觉得我不是这样的人,过来问了。” “汗阿玛就是厌烦阿哥们拉拢群臣,才特意把这差事交给四姐办,他怎么还敢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呗。再有,年纪还小。我派张顺去敲打他,把银子还给明珠府上了。明珠这两年病病歪歪的,南书房都三天两头告假,手底下能放人都放了。仅剩这几个,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或实在亲戚。二奶奶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海枫换好衣服,亲了女儿两下,带舒泰出去见九阿哥。 “今儿你倒闲着,过来看四姐?” “不是说,五姐出宫了吗,她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见我?” 听见九阿哥这句焦急的追问,海枫察觉到,事有蹊跷。 “她在我屋里呢,跟小格格玩儿得正兴起。你有要紧事?” 九阿哥烦躁地大口喝茶,差点没把自己舌头烫出一个大水泡。茶水掉落在衣襟上,他也没太在意。 “四姐,跟弟弟说句实话。五姐到底在不在?” “我要说不在,你待怎样?” 九阿哥拔腿就要往外冲,被舒泰给拦住了。 “九爷,五公主真的在。您好歹说明白了,主子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 海枫也站起身,快步走到九阿哥身边。 “我知道,你跟八弟、十弟交好。是不是从他们那里,听说了什么?” “四姐,我不能直说。既然方才坐马车出府的,不是你和五姐,那我就安心了。” 海枫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决定从九阿哥嘴里,诈出点情报。 “我派阿香出去办事了。她在我身边多少年,你不知道吗?要有点差池,岂不叫我心疼死?” “哎呀,怎么偏偏是她?罢了,那我就说了吧。四姐,你下手未免太狠,哪个兄弟的面子,都不肯给。我们几个小的,也就算了,从小由你照顾大的,还能说什么?可大哥二哥,都气得跳脚。你快去把马车追回来吧!” 海枫片刻的迟疑都没有,直接叫马房,凡是马厩里有的马,全部上鞍子。 “去请爷出来,这会儿他在书房呢。” 多布听舒泰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后,丢下正在研究的史书兵书,拎了两杆火枪,去跟海枫汇合。 “要我说,你就别去了。我办事,你放心。” “不是不放心你,我就想见识见识,他们的手段,到底有多狠。” 为防李代桃僵之计暴露,钟济海穿上五公主的衣服后,坐的是舒泰她们常用的马车,不是海枫或五公主自己的。 可是九阿哥,却担心她跟五公主的安危。 也就是说,不管是谁想暗算,都清楚这辆马车里,坐的很有可能,是二位公主之一。 斯斯文文的招数不灵,选择用暴力了是吧。 海枫当然没有让钟济海独自出门,暗地里有四个人跟车,马车夫则是身手不凡的巴勒仲。 就算出了意外,足可以抵挡一阵。 多布和她带着王府十多个侍卫,一路催马疾驰,引来路边议论纷纷。 顺着去往五方楼的方向追了一阵,多布眼尖,第一个看见倒在一条小胡同里的舜安颜,翻身下马。 “怎么回事?” “额驸快去往胡同深处去!那位......那位姑娘和你的亲随,躲进去了。有两个人追上去,我抵挡了两下,被打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舜安颜话音刚落,胡同里便响起一声极大的枪响。 多布和海枫对视一眼后,默契地牵起彼此的手后,提火枪往里面,试探着走。 自打上次,海枫送了多布那柄镶有宝石的短铳,多布就迷上了改造长枪为短枪,只是失败多,成功少,几柄能用的,他都分给了亲随。 巴勒仲同样对这新奇的枪械爱不释手,不到危急关头,不会动用。 好在他俩冲进去后发现,巴勒仲只是腿上受了点轻伤,钟济海淡定地扶着他,身上只是被泥土溅到后弄脏了,有点狼狈而已。 挨枪子儿的杀手,血流不止,断气了。 一见到他们夫妇赶到,钟济海先汇报了巴勒仲的伤势,然后直接说起,刚才发生的意外。 “巴勒仲开枪后,跑了一个。我们刚走出公主没多远,巴勒仲就说,感觉有人跟着。本来,我们商量过,要不先回去,又担心耽误了五方楼的事,最后决定快点赶车,巴勒仲说,五方楼和高氏古董店的伙计里,会拳脚的不比府里少。我们刚走到正阳街口,突然一枝冷箭射过来。” 海枫听得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钟济海。 “你真没受伤?” “听声辨位,这点马背上的功夫,我还没撂下。而且,他们压根没射中。我都没躲。” 海枫这才长舒一口气。 “后来呢?” “后来,巴勒仲直接拔了刀,跟车的侍卫也跑出来了。正阳街上人多,看见有刀就开始骚乱。巴勒仲派一个人去五方楼求援,我趴在车里听动静。埋伏我们的人,大约看偷袭不能成功,干脆出来拼兵器。约莫十来个人吧。身手都不弱。” “他没打过?” “那倒不是。拉车的马受惊,差点跑出去。巴勒仲就叫我下来,他带着我往五方楼走。我随身有把短匕首,拿出来跟他跑了一段,遇上了舜安颜。这人倒有点意思,身手不行还要逞能。巴勒仲一心二用,护着我又护着他,腿上才受的伤。巴勒仲不想拖延下去,把腰上的短枪取出来用了。然后,你们就来了。” 钟济海说得一清二楚,但海枫暂时还不敢锁定,到底谁在搞鬼。 这里,可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段,正阳门。 多布手底下一个亲随跑过来,请他过去一趟。 “王爷,九门提督来了。他说知道是公主府的马车被劫,还没往宫里报,问王爷和公主,想怎么处置?” “你叫他稍候,我这就过去。” 海枫跟多布快速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她带着钟济海回府,多布进宫,去跟康熙汇报。 她俩上了马车以后,海枫一直皱着眉头在思考,钟济海便一声不吭,安静等着。 这种状态,持续到她俩在马房里,见到面色青白的五公主。 “四姐,府里派出去的人都怎么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我的罪过?” 钟济海看四公主,仍旧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上前安抚五公主道: “我没事,他们都还好,受伤也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咱们先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富察嬷嬷很贴心地,把小格格抱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然后指挥青儿她们上茶、上点心。 海枫顾不上吃喝,她要把目前想到的,赶快和五公主、钟济海分享一下。 “我看情形,这伙人事先知道,五妹妹要去五方楼。” “这是为何?” 五公主困惑不解地直接问出口,钟济海却十分赞同海枫的想法。 “我也这么觉着。那个舜安颜,他们就不敢攻击,缩手缩脚。对我和巴勒仲,毫不留情。” 海枫仔细打量着,钟济海和五公主的区别。 当初选她,而不是别人去冒充,就是看中她和五公主,身高最接近,唯一有点遗憾的地方,就是她比五公主壮实。 那伙人知不知道,这个五公主,是假的呢? 如果不知道,他们还要全力攻击,那这次突袭的目标,无疑就是五公主。 可对舜安颜,他们又不敢伤害...... 按这些来说,佟家是幕后主使人要拉拢的对象;而五公主,即将嫁入佟家,未来会以公主之尊,直接执掌佟家的内院,进而拿到佟家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人脉关系。 而自己搞的这个掉包,让主使者的埋伏,扑了一个空。 海枫怕五公主知道太多,过分自责,决定暂时不说破。 “先不急着回宫吧。等你姐夫回来,我叫他亲自护送你。经过这件事,我对舜安颜,算是放了心。那个去五方楼求援的侍卫说,他听说你出事了,二话没说就往外冲,丝毫没顾虑自己的安危。都这样了,你快去写张字条,安抚一下他。” 五公主听话去书房写信后,钟济海站在原地,没有跟去。 “你还有话,要问我是不是?” “对。你说箭没有射中,是偏了很多,还是稍微偏差一点儿?” “差的不多。不过射箭这事,差一寸也是脱靶。在我眼里,都一样。” “不,大不一样。” 海枫得到这个新线索后,将推测范围,缩紧了一些。 “我本来还想着,或许舜安颜想用苦肉计,来一招英雄救美,让五妹妹对她死心塌地。不然那两个杀手,为何不敢动他。可那箭,哪怕碰坏五妹妹脸上半点皮肉,佟家都得后悔莫及。” 钟济海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舜安颜有伪装。 “我不是五公主,他其实很远就看清了,停住脚步后,又跟着过来。要取悦的人不在,他不涉险救人也无妨。而且要是苦肉计,那至少,舜安颜得受点伤,看起来才像样。” “嗯,你说得有理。” 海枫觉得,钟济海真是意外之喜,心思缜密,又敢于表达,在她身上砸的资源,半点没浪费。 可是,她还是想不通,到底是谁,要对五公主下毒手。 九阿哥的话,随便听听就行了。 他大概率,是被人利用的。 就看多布,能不能在乾清宫,看出些端倪了! 第9章 散伙 傍晚,海枫没等来回家的多布,御前侍卫倒找上了门。 “四公主吉祥。臣等奉皇上口谕,前来迎五公主回宫。” “哦,那可好,本宫正愁怎么办呢。” 和御前侍卫一起进府的,还有跟多布进宫打探消息的张顺,站在人群后头,一个劲儿使眼色。 海枫借口要去叫五公主,随即走开了,张顺会意,立马跟在后头。 到了僻静的地方,海枫开口仔细盘问。 “汗阿玛怎么说?” “奴才没有进南书房的体面,连师傅都进不去呢。不过师傅既然当得了御前总管,他总有办法。皇上起初对主子骗舜安颜的事情,老大不高兴。还是佟国舅帮着讲情,说主子也是为妹妹着急,皇上才说,那便算了吧。” “算了?这车里要坐的是五公主......” “不不,怪奴才口齿不伶俐。不是那个算了。皇上是不计较您帮五公主和舜安颜,安排见面的事。佟国舅说,未免外头议论,是不是把婚期提前些。皇上没说话,但师傅说,皇上这是应了。至于捉拿凶手,九门提督连乾清宫都没进去,看这意思,皇上不打算叫他,负责追查。” 以张顺和梁九功的身份,都只能打听到这些,看来事态严重。 “去歇着吧,晚上说不定,还得折腾。这两天辛苦,得你们多担待。” “哎哟,主子说这话,叫奴才们可怎么回。” 张顺走后,海枫左思右想,最后派舒泰把钟济海请来了。 “我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你愿不愿意,陪五妹妹进宫住几天?” 钟济海倒无所谓,只是觉得,海枫过于杞人忧天。 “她住在宫里,你还怕有人算计?” “对。我就是怕。” 海枫每次想起那件事,都心有余悸。 也是这件事,令她对康熙,不再抱有哪怕一丝幻想。 “我本来,还有个妹妹,和五公主一样,都是德妃娘娘生的,只活到十一岁。她虽然没有五公主那么聪明漂亮,但在皇女里头,也算不错的。三年前,汗阿玛去准噶尔......” 钟济海脸上明显有点不自在,海枫于是换了个说法。 “他当时不在京城。我那个妹妹的乳母,不知给她吃了什么腐坏的东西,腹泻了两天,她就走了。” “你难道怀疑,她是被人害死的?” “我没有证据,谁都不能怀疑。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给汗阿玛上密折,请求彻查。他却不准,只把乳母一家入罪了事。” “为什么?他不是你们的阿玛吗?难道女儿死了,他不伤心?” 海枫没有回答。 钟济海懂得了。 那个住在紫禁城里的皇上,真的不伤心。 她的阿布噶尔丹病死了,清国皇帝大获全胜,尽得漠北之地,哪里有时间,为一个女儿扫兴。 当年在乎她是否吃饱穿暖的,也只有额吉一个人。 阿布,只想着怎么把她尽快嫁出去,换取一块游牧地。 要是她一不小心死了,阿布,恐怕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不是不能查,只是不在乎。 “我去收拾行李,进宫陪五公主。” 钟济海走后,海枫被复杂的情绪包裹着,跌坐在床上,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如果说前世她的死,还有些自己方面的原因,这个小公主,可是个完全无辜的被害者。 康熙的漠然,导致整个紫禁城,都对她的死,噤若寒蝉。 德妃,真的聪明绝顶。 在海枫从前看过的那些宫斗电视剧里,作为后妃的母亲,一旦失去子女,就会变得心灰意冷,对皇上爱答不理,然后被失宠后的冷遇狠狠打脸,又跑去皇上面前,想办法复宠。 深谋远虑如德妃,则把这些波折直接跳过。 她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该笑就笑,该打扮就打扮。康熙从准噶尔得胜归来,看见的是德妃的笑脸,反而感到有些愧疚,时常翻她的牌子,召来侍寝安慰。 德妃失去女儿固然痛苦,但她还有五公主和十四阿哥两个孩子要照看,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失去帝王的喜爱,必须在后宫中,屹立不倒。 只有在海枫面前,她才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过一次。 哭完了,就过去了。 这份心性,配得上太后的身份。 “想什么呢?我进来,你都不搭理。” 海枫被猛然拉回现实,睁眼一看,原来是多布回来了。 “对不住,我想事情想得出神。哎呀,我得去,送送五妹妹。” 多布伸手把海枫拽回来,按在床上,躺下休息。 “五妹妹要进来,我看你神色不对,把她和钟济海送出去了。打起精神。听听我在乾清宫的收获。” “好。” “汗阿玛的意思是,查,一定要的,却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你还不知道吧,咱俩出去时,架势太大,京城如今都传遍了。说五公主偷跑出来,私会舜安颜,如何如何。这要是再大张旗鼓地查案,更坐实了。” “主使,你怀疑谁?” “咱俩一起说。” 多布和海枫心有灵犀,同时伸出自己右手大拇指,暗指大阿哥。 李光地的直隶巡抚,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海枫想让他当,因为有陈梦雷这个把柄捏在手里,不怕他两面三刀。把李光地从太子阵营里拉出来,能够极大地削弱太子党的力量。 这里面,佟国维出了力的。 大阿哥如果借此看出了佟家的异变,想进行报复,倒是说得通。 可他为什么不对舜安颜出手,却箭指五公主呢? 夫妻俩长久对视后,又默契地将右手伸出来。 这一次,不只是大拇指,还有食指。 “对,如果是他,这些就可以说得通。” 海枫喃喃自语着,将手缩回袖子里。 大阿哥狠毒,但心思向来直来直去。可能康熙也看出来了,所以给他的封号,就是“直”。 这个计划通盘下来,云里雾里,叫人摸不准背后主使的动机。 只有八阿哥,能躲在大阿哥的阴影里,布下如此曲折的局。 目标不是五公主,是她,四公主。 以八阿哥的心智,如果从舜安颜那里知道了幽会的安排,很容易便能猜到,四公主绝不会允许亲妹妹,一个皇家公主,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但这么机密的事情,又不能随便找个什么人顶替。 如果没有钟济海今年冒出来,海枫派去的,不是阿香,就是舒泰。 这两个折了哪一个,海枫都是痛彻心扉,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找出凶手。 可在旁人眼里,她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女,大闹紫禁城,无异于失心疯。 “好一步,坐山观虎斗。枫儿,八阿哥派九弟过来,就是引你往大阿哥或太子身上想。等你们斗起来,他好坐收渔翁利。” “不止。我胆大包天,叫五妹妹名声受损;大阿哥和太子不顾及手足之情,戕害姐妹。我们或许,都会遭汗阿玛厌弃。让一群不让汗阿玛省心的子女衬托着,到时候,可不就把他显出来了?整顿吏治眼看就要奏效,剩下最重要的收尾。我被汗阿玛排挤出去,估计就是他顶上。这么个拉拢群臣、又在汗阿玛面前露脸的机会,老八岂能放过?” 事情分析到这里,海枫基本可以断定,主使是八阿哥。 可这,又有什么用? 一点证据都没有。 八阿哥既然敢出手,那就是有把握,完全不被抓到。 就算有个变故,他也可以把大阿哥扔出来挡枪,说不定,九阿哥还乐呵呵地,用自己看到的假象,给他当证人。 “八哥心善,叫我去向四姐报信。不然五姐,非得出事不可。” 想到九阿哥,海枫不禁犹豫起来。 如果误伤了他,自己向姨母宜妃,无法交代呀。 “多布,难道,我就只能忍了吗?” “枫儿,你不如试试,用七弟,把八阿哥逼出来。” 这个指点,令海枫的思路,找到了突破点。 “不错。老八费了多少银钱心思,假如这些安排,最终都化作为他人做嫁衣,他怎会甘心?一定会忙中出错,露出破绽!” “事不宜迟,我去找七弟过来。” 多布出发以后,海枫亢奋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脑细胞疯狂工作。 她要借这个机会,让八阿哥在九龙夺嫡中,提前出局;不仅如此,还要对大阿哥和太子,连消带打。 一箭三雕。 海枫自己都有点嫌弃自己神神叨叨的状态,一会儿在书案前又写又画,一会儿嘴里又嘀嘀咕咕,快速说出一连串可以利用的人名。 然而等她思考完了,多布却迟迟未归,惹得海枫反而担心起来。 难道,以丈夫的身手,也能被人暗算吗? 落地时钟的指针划过十二点,多布才带着七阿哥,和一身寒气,怒火冲天地回来。 “你自己跟他说吧。我怕忍不住,要揍他。” 多布赌气甩手走了,留下满面羞惭的七阿哥,站在会客的暖阁里,一言不发。 此情此景,海枫还有什么看不懂的? “怎么,你不愿意?你不愿意拉四姐一把,帮五公主出口气?” “四姐,我,我不能对亲兄弟下手。” 海枫能清晰地听到,一根根青筋,在额头上暴起的声音。 里面急速流淌的,是她滚烫的血液。 飞快地,往脑子里冲。 “你姐夫,跟你说清楚了吧。八阿哥对可能是舒泰的女子,毫不留情地下杀手。” “四姐没有证据,怎就能断定是八弟主使?” “我找你来帮忙,就是要找出证据......” “够了!四姐,我觉得这样不对!” 七阿哥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 “四姐想当镇国公主,二哥不是答应了吗?他是嫡长子,本来就该继承皇位!只要大哥肯迷途知返,放弃这些明争暗斗,咱们不就能,和和气气地当一家人,然后......” “闭嘴吧。这些,八阿哥跟你说的?” 海枫拼命克制住自己,不准心绪沉浸在,计算她沉没在七阿哥身上的成本。 有什么用? 打翻的牛奶而已。 哭,也不会自动回到杯子里。 “爱新觉罗胤佑,你给我听好了。你帮忙,我要在汗阿玛面前提你;不肯帮,我照样提。你要是忘恩负义到,准备去老八面前揭穿我,你就去。滚。给我滚出公主府。脏了我的屋子。” 七阿哥从来没见过,永远和颜悦色的四姐姐,能够如此冰冷,口出恶言。 他恍恍惚惚,下意识地听话往门外走,一打开门,却看见了舒泰。 她明显已经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眼睛里渗出地泪滴,化作秋夜最精致的霜花。 “你怎么......” 七阿哥想伸手帮她把眼睛擦一下,不料舒泰发狠,一把推开他的手。 “七爷怎么这样不尊重?奴才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怎好动手动脚的?” 海枫愤怒的声音,从房间深处里传来。 “还不走?大半夜的,轻薄我的贴身侍女,真当公主府是你家吗?” 七阿哥无可奈何,裹紧披风,小跑着出去了。 舒泰自己把眼睛擦拭干净,进去照顾海枫。 “主子,奴才给您倒杯热茶吧。” “不用。你要是想好了,我再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去当正室,上头若没有公婆,就更好了,不用受气,自己当家。” “奴才都听主子的。” “我去看看额驸。” “爷在自己屋子里呢。小格格也在那边。” 海枫一步一步,坚定地穿过无光的黑夜,走到多布的房前。 门没锁,还留着一条缝隙。 暖暖的,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 明显,是多布知道,妻子需要他,所以留的门。 海枫平静地迈过门槛,走进去。 多布面朝里,在床上睡着。 不过海枫能辨认出,他呼吸的起伏,不是熟睡时的样子。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假象,瞒不过对方。 坦诚,才是最好的解答。 “你快点过来,抱紧我。” 多布听她都带着点哭腔,两三个大步,就冲到海枫面前。 拥抱的力度,令人窒息。 “别着急,总有办法。” “我不着急,我是恨。恨自己怎么这么蠢,把宝压在老七身上。” 就如同,四阿哥的养廉银政策,没在历史上翻起水花一样,七阿哥在九龙夺嫡这段历史中,毫无存在感,那肯定也有相应的理由。 他就不是那块料。 野心全无,善心泛滥。 在他身上获得的回报,都比不上钟济海。 “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算是学到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你是说......” “我要登基,我要当皇帝。我辛辛苦苦,连陪女儿的时间都牺牲了,弄到手的资源,凭什么要让给阿哥们?要用,就用在我自己身上!输了,咱们一家三口,带上这些忠心的下人,去罗刹国避难也好,身首异处也好,反正,好过后悔!” 海枫在多布的怀里哭够了,擦干眼泪,走过去看女儿。 一岁多的孩子,哪里知道父母的忧愁,双颊粉红,睡得香甜,嘴角口水直流。 “多布,我等不得你了。我要给她取名。” “叫什么呢?” “琏。” “莲花的莲?” “不是。” 海枫极其耐心地,一笔一划,在多布手里,写下这个字。 “它是在宗庙中,被用来祭祀的器皿。我要咱们的女儿,当史书上,第一位承宗庙的女太子!” 要改名咯~(内含作者大量碎碎念) 是的,写了六十多万,决心改名。 新书名开头是“逆转”,关键字“女皇”,具体是啥,应该明天大家就能看到。 (不好提前透露,理由懂的都懂。说出来,怕被骂是被害妄想症。) 为防大家因为改名找不到,如果可以的话,不妨关注一下我,作者梅心远。 知道这样不太好,但是主人公她叫我改掉呀,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有什么办法,只能宠着了。 不是灵异故事哈,就是我自己一种比较夸张的说法。 一直说这文是历史小说。 根据我搜到的资料,固伦恪靖公主的生平,足够惊艳。我就想着,能把她的政绩,以小说的叙事技巧写出来,那这个故事就很不错了。 但是在更新较少、去沉淀的八月,我发现她可以更耀眼。 在某一个节点上,海枫就好像“活”过来了,同我对话,告诉我,她不甘心。 不甘心做了这么多,就只当个区区的镇国公主。 然后我沉下心问自己:她凭什么不能当个女皇呢? 答案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真正的恪靖公主是宫廷中的历史人物,我写的,是在逆境中永不言弃,敢爱敢恨的孤儿海枫。 为了遵循历史,去强行委屈自己创造的人物,不免有点“迂腐”。 现在还不确定,会不会用上这个设定,但是各位读者可能不知道,公元1741年,在冬宫政变上位的女皇,也是一位公主。她是彼得一世,“就像爱自己的灵魂一样热爱”的女儿。 看到彼得一世对皇太子冷酷无情,对女儿却十分疼爱的历史,我甚至一度觉得,如果彼得一世不是意外去世,他可能真的会把皇位,交给宠爱的伊丽莎白公主。 相比之下,我觉得清朝的公主们,真的太可惜了。 环境,直接把她们的可能性,粗暴抹杀。 三从四德也好,男主外女主内也好,都是封建文化,给女性烙下的思想钢印。这些对穿越而来的海枫无效,对出身草原、曾经出国看世界的男主多布也无效。 强行让他俩安分守己,我左看右看,都不自然。 谢谢各位看我啰嗦这么多!比心! ps:感谢月票!但如果要投的话,月底有双倍活动,月底来支持,效果双倍哦! 第10章 煽风 一天。 海枫把反击的铺垫做好,只花了一天。 就这样,她还担心,是不是太慢了。 坐在驶向宁寿宫的马车上,海枫紧张中,又有一丝期待。 如果顺利,她将成功打压住,三个热门竞争对手。 嗯,不错,现在,他们这些想夺嫡的阿哥,都是她迈向登基,路上的对手。 八阿哥明显早有准备:哄骗九阿哥过来给她散布假消息,假惺惺地拉拢七阿哥,使他打消谋取储位的念头;栽赃太子,说动大阿哥...... 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妥帖,竟然半点风声都没走漏。 海枫警惕他,比警惕四阿哥还要多。 来迎接的嬷嬷,将海枫从马车上扶下来后,用极低的声音,向她提前透露消息: “四公主昨天派人进来传信后,太后娘娘昨晚就没合眼。这个年纪了,今早起来,看着脸色就不大好。” 海枫微微点头,表示晓得了。 太后披着件厚实的狐腋大袄,一直坐在院子里等她,看见四公主进来,招手叫她坐到跟前。 “她们跟你告状了吧?没事,哀家没那么弱。这群良心叫狗吃了的,打量我老了,收拾不动他们。哼。” “玛嬷息怒吧,伤身。” “哀家倒算了,我从来能躲一点是一点,没怎么照顾过他们。可惜了你!从小这群生母位份不高的阿哥,哪个没受过你的接济?一个个如今翅膀硬了,不是小孩子了,就欺负到你头上来。哀家没正经念过书,都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在书房里,听说一念就是三二百本书,竟读出白眼狼来!” 清早起来的晨光极有欺骗性,一眼望去金灿灿地,貌似暖和,其实凉气伤人。海枫好歹把太后扶起来,劝到屋子里坐着说话。 太后扶着她的手,边走边商量。 “哀家在大道理上,确实不怎么通。姑祖母还在时,就嫌弃我这个。但哀家亲疏远近,还分得清楚。你和五公主,是我最疼的两个孙女,阿哥们得往后站。尤其老八。还有他那个,飞扬跋扈的福晋。” “听玛嬷这意思,内务府把底细探清楚了?” “八阿哥聪明,八福晋可未必。她跟娘家闹得那么僵,安郡王府乐得甩手不管。她不是要求,不要陪房人口,多要银子当陪嫁吗?安郡王福晋,连个老妈子都没给她陪送。八福晋又不像你,事事自己动手也不挑,她架势可大,成婚后用的人,多是从民间新买的,口风都不严。” 太后动作之迅速,出乎海枫的意料。 一天时间内,就在八福晋身边,打开了缺口。 得到的消息,和海枫打探到的一汇总,立刻就显露出,八阿哥的破绽来。 家世不高,就是这点差。 难有忠心的手下。 八阿哥多年来苦心栽培,身边能信得过的,才四五个太监而已。 原来还有几个宫女,都被八福晋给收拾走了。 本就不富余的人手,更加雪上加霜。 “玛嬷,汗阿玛什么时候到?” “说不好。但我请,他不会不来。” 康熙掐着午膳的时刻,过来宁寿宫,陪太后吃饭。 不过太后没给康熙逃避的借口,压根不准厨房上菜。 “皇上的主意,哀家知道了。横竖五公主也是打算明年出阁,早几个月不算什么。舜安颜要见五公主,哀家准的。当日在畅春园,见过一次的。五方楼,我点的头。别往四公主身上怪罪。” 康熙明知道,这是老人家替孙女背过错,又不敢戳破,含糊着答应了。 嬷嬷们看太后的眼色,这才敢把准备好的午膳端上来。 食不言,寝不语。 等都吃完撤下去,太后缓缓开口问道: “听说,和贵人有喜了?月信没来。” “太医院说,现在还摸不准。” 康熙已过四十不惑之年,在嫡母面前,说起新近宠爱的后妃时,总有点做贼心虚似的,底气不足。 太后倒是毫不在意,不住口地议论。 “十七八的小姑娘,头次有孕,知道什么?太子妃虽说跟她是族亲,都姓瓜尔佳。但和贵人既然都侍奉你了,那她就是太子妃的长辈。她俩遇上,相处着别扭。我派个人,去照顾和贵人吧。” “多谢额涅挂心。” 海枫瞅准时机,给康熙解了围。 “汗阿玛交待儿臣的事情,差不多都办妥了。若合适,还是去乾清宫说方便。” 太后配合着海枫,便说要歇午觉,康熙带四女儿出宁寿宫时,比来时脸色,好看许多。 “既然太后开口,朕便不计较了。你好好办整顿吏治的差事。眼看着,裁撤冗余,办完了吧?” “是。不仅六部,理藩院、宗人府、光禄寺、太常寺、大理寺等处,均裁了郎中、员外郎、笔帖式等等,各处二到十数人不等。总共去了一百三十三人。” “还真不少。山西的案子呢?” “布政使、原知府、现知府,还有巡抚,并几个知县,任内亏空的,限期补齐;然后该降级的降级,该议罪的议罪。” 康熙意味深长地,看了海枫一眼。 “不管谁当山西巡抚,那里都是陈廷敬管。朕知道,做官的有几个干净。这次,他算是为你杀鸡儆猴了。” “都是为汗阿玛办事,陈廷敬知道轻重。” “那个考试,准备得如何?” “已经完备。” 海枫叫阿香过来,从她手中取过一个分量不轻的,香樟木匣子。 “李光地等四人,各自起草了一份。儿臣从里面筛选,再打乱顺序,自己又出一套题目混进去。于是一共出了三套试题,都是身为官吏,必要熟知的事项。还请汗阿玛过目。” 康熙叫梁九功把匣子接过来。 “朕回乾清宫细看。若没大差错,今年年底,地方官前来述职、衙门封印前,由他们四个,挨个考核过。答不上来的,明年降职、撤职,也都是你来主持。事情既然都说完了,你去忙你的吧。五公主的事......” 海枫生怕康熙又使和稀泥大法,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赶紧开口截住苗头。 要真让他说出口,五公主白白受这一场惊吓。 “汗阿玛,儿臣身为姐姐,没能管好五妹妹,自责不已。玛嬷刚才说的,无非是心疼孙女的托辞。汗阿玛宽宏大量,不计较儿臣的过错;儿臣却不敢厚颜无耻。整顿吏治的事,汗阿玛叫哪位兄弟顶替我,如何?” 康熙给随行在身旁的梁九功一个眼色,很快海枫和康熙身边,随从都站到三丈开外处。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话?整个朝廷,上上下下的衙门,你得罪了一个遍;山西的大小官吏,也已经折进去;试题出完了,年终考核一过,评完优良,这事就算办完。朕给他们四个论功行赏,你是朕的女儿,难道还能叫你白白辛苦?朕到时候,要封你,为固伦公主。” “那五妹妹......” 康熙对前天的意外,已经不感兴趣了。 反正,又没真的出事。 “真要查下去,外头反而议论得更厉害。五公主名声受损,佟家脸上也不好看。朕叫慎刑司,慢慢查着吧。” 名声。 海枫在心里,将这两个字,狠狠踩在脚底下摩擦。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两个字,多少女子,有冤无处诉,甚至还要自杀来保全。 她们是皇帝的女儿,是公主,受了委屈,也要为名声,忍下这口气。 太后刚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 阿哥们确实没良心,但也分人的。 正因为欺负公主们,康熙明显不在意,所以他们才敢踩在姐妹们的肩膀上,向上爬。 “汗阿玛既然疼儿臣,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吧。儿臣就是好奇。若是我不做这事,哪位兄弟,愿意替汗阿玛分忧?” 康熙一下子便明白了,四女儿想干什么。 这是个肥差,四公主把事情做了九成九,哪个阿哥最想半路杀出抢功劳,哪个阿哥,就是对储位最眼热的。 “你呀,总有这些鬼主意。好,那便试试吧。梁九功。” 御前总管的听觉,随康熙的需要,时而灵敏,时而迟钝。 这种时候,梁九功都是第一时间凑上来听吩咐。 “奴才在。” “你去传旨。从大阿哥,到十四阿哥,全都到乾清宫来。一个不许差。” “皇上,十三阿哥的生母病重,他在侍疾......” “哦,对。太医院说过来着。那老十三不来吧。十二阿哥侍奉在苏麻姑姑身边,就,不惊动她老人家吧。” 海枫冷眼看着薄情的帝王,真为后妃们不值。 给他生儿育女的后妃,病得快要死了,康熙记不住;新宠爱的和贵人,喜脉如何,他在太后面前,竟能对答如流。 到下午,所有阿哥,齐聚乾清宫,垂手等君父发话。 海枫站在康熙的椅子后头,面无表情,不叫任何人能看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四公主要为五公主,准备婚事。还有太后娘娘的寿宴,分身乏术。整顿吏治的事情,年底要忙乱一阵。你们哪个,毛遂自荐,帮一帮她。” 康熙的语调也是波澜不惊,无喜无恶,不让阿哥们听出端倪。 十个阿哥,按年龄站成两排,齐刷刷低着头,谁都不想先开口。 十四阿哥年纪小,还惦记着玩儿,对这事一点不感兴趣,所以就他敢四下里张望。 在他到处漂移的视线里,长兄在犹豫不决地摇头,有太子胸有成竹的淡定,三哥,心不在焉。 一母同胞却不亲近的四哥,跃跃欲试。 五哥跟他一样,无聊到就差打呵欠了。 七哥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抖得厉害,难道是害怕? 八哥、九哥、十哥,他们三个人,跟往常一样,挤眉弄眼,互相用眼神,给对方出主意。 十四阿哥此时格外想念,平日里经常一起玩耍的十三阿哥。 上次去看他,还有他的额涅,两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 看这情形,熬不过冬天啊。 他正想得出神,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倒把他吓一跳。 “汗阿玛,儿臣愿为四姐分忧。” 十四阿哥定睛一看,原来是十阿哥说话。 康熙还算知道十阿哥几斤几两,不耐烦地正要拒绝,站在他身后的四公主,忽然开口了。 “十弟有心帮忙,四姐心领了。这里头弯弯绕绕多着呢,你年纪还小,能成吗?” “四姐,我不成,还有这么多哥哥们呢。譬如八哥吧。他虽然没比我大几岁,却老成稳重。汗阿玛交给的差事,没一件办得不稳妥。跟他在一起办事的官员,都是满口子称赞。要有不会,我便问他。” 海枫饶有兴味地看向八阿哥。 真有你的。 把十阿哥推出来,当自己的替身。 办好了,至少一大半功劳归你,毕竟康熙心里明白,十阿哥压根办不了这事,都是你在背后操持;就算办不好,外头招来的骂名,都是十阿哥背。 我偏不让你如愿。 “汗阿玛,儿臣想举荐一个人。” “嗯,你既然办了这么久,你举荐的,想来是最适当的。谁啊?” 海枫翩翩自椅子后面转出来,从大阿哥起,每个阿哥面前,都要经过,都要停留。 她的脚步,在七阿哥面前,停得格外长。 七阿哥自始自终,回避她的目光,拒绝对视。 海枫继续走,几乎没有在八阿哥那个三人小团体前,浪费多少时间。 最后,她把手,搭在最小的弟弟,十四阿哥的肩膀上。 “四姐,我,我可干不了这个!” 十四阿哥看所有人都盯着他,连忙趴在四姐耳边求情。 “我哪里懂什么,吏治啊,裁撤冗余啊,你放弟弟一马!” “放心。” 海枫利落地转身,又回到康熙的椅子后面。 “汗阿玛,儿臣想,推举七弟。再派十四弟,跟在七弟后面,帮着跑跑腿,写写奏折。他总得开始学着做事,哪能成天嬉戏,不务正业。” 十四阿哥又要叫苦,被康熙厉声喝住。 “怎么,你四姐说得不对?朕看很是。你成天到处乱跑,仗着德妃宠你吧。不管这事谁主管,你一个协理跑不掉。人选的事,朕再斟酌斟酌,还得问问李光地、张鹏翮他们的主意。你们先退下吧。” “是,儿臣告退。” 海枫按照计划,拉着十四阿哥,故意落在最后面,慢悠悠地走出康熙的寝殿。 “少苦着一张脸。德娘娘跟我说好几回了,让我管着你。去吧,最后这几天,我叫你四姐夫,带你多出去转转。” 十四阿哥这才不抱怨了,高高兴兴地走了。 “像十四弟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是一种福气呢。” 海枫发现,从背后向她踱步走来的,这次竟是八阿哥本人。 终于,他不找挡箭牌,自己下场,来跟她过招了。 “四姐,赏弟弟一个面子,借一步说话。” 第11章 点火 八阿哥怎么都料不到,他的四姐,竟然把密谈的地点,就定为乾清宫前,丹墀东侧,社稷江山金殿旁。 那金色的雕刻,菱花槅扇门,镂刻宝相花,一样一样,在落日的余晖下,折射出的光芒,令人难以直视。 “四姐,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这大庭广众的......” “嗯?你害怕?” 海枫漫不经心地,将素手指向,龙椅所在的方向。 “你看不见,皇位上面的那块匾额吗?‘正大光明’。避开人去,才显得可疑。门窗再严,仍有缝隙,这开阔无人处,才不会走漏消息。其实,我没有什么好掩藏的,为你考虑,才要在这里说话。如果你连十丈之外的侍卫们都害怕,那咱们改日,出宫去五方楼再谈。” “不!四姐且慢!” 八阿哥情急之下,大脑,直接跳过了思考。 他无论如何,不能把整顿吏治的美差,让给七阿哥。 他从小到大,都没放在眼中过的七阿哥。 “四姐,七哥他,不爱与兄弟们争斗。这些日子,我和九弟、十弟,常和他在一起喝酒。难道他,没跟你说起过吗?” 海枫虽然已经决定,不再为折在七阿哥身上的损失哭泣,听到这句话,心脏还是短暂绞痛了一会儿。 她向来怜惜七阿哥懂事、不争抢,所以内心抗拒监视他、利用他的做法,总觉得七阿哥都成了亲、是个成年男子了,应当有自己的隐私。她的尊重和礼貌,却被八阿哥钻了空子。 吃一堑,长一智。 从此以后,她再不能轻易心软。 “这话不对。为汗阿玛分忧,岂能按自己的喜恶来?你看十四弟。想偷懒,我也不容他。” “十弟可是温僖贵妃娘娘生的。四姐和她生前那样要好,十弟想接手整顿吏治的事,四姐为何不帮着说一句?” 不提温僖贵妃还好,提起来,海枫就想痛骂八阿哥一通。 “八弟,姐姐问你一句。温僖贵妃娘娘生前,可有半分对不起你的地方?” 八阿哥隐约猜到四公主想指责他什么,试图含糊对付过去。 温僖贵妃对他,不到视如己出那个份儿上,却也说得上,关怀备至。 而今天,他全不顾往日恩情,要利用十阿哥。 “宫务的事情,弟弟不大懂。都是额涅,还有惠娘娘。她们给我什么吃用,我便使什么,不敢挑拣。” “好,说得好。确实。你不像七弟、十三弟那样,从我这里按季领贴补;也不像五弟、九弟那样,连书房的课业,都求我代写。连我跟你都不熟悉,何况温僖贵妃娘娘。” “弟弟不是这个意思!” 海枫用手指玩弄着社稷江山金殿的殿门,压根不去理会八阿哥。 “你不知道,我说给你听。汗阿玛不讨厌十阿哥,但他自打这孩子出生,便不喜欢十弟。因为八旗的老人儿们,都卯足劲儿,要推十弟当太子,最差,也要当个铁帽子亲王。汗阿玛放着这么多阿哥不用,偏让我管着李光地他们四个做事,缘由,你不晓得?” 八阿哥的回答,刚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回肚子里。 好险。 这个问题,他怎么回答都是错。 谜底很简单,这个差事虽然得罪人,却能够轻易摸清楚,朝中局势如何、派系亲疏远近,哪些官吏是可用之才,哪些,是徒有其表。 按理,这该是太子来操持的大事。 其他任何一个阿哥来上手,都会给群臣一个错误的信号。 皇上,想废了现在的太子,另立负责此事的阿哥,为新的储君。 他要是说“知道”,那就是居心叵测,把夺储的心思往明了说; 可他要说“不知道”,那就意味着对整顿吏治的重要性,一知半解。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姐姐举荐他呢? 四公主刚才所述,八阿哥心知肚明。 汗阿玛立谁为太子,都不会考虑十阿哥。 所以他才敢大胆地躲在十阿哥的身后,去争夺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知道汗阿玛一定不会选十阿哥。 他还准备了很多很多招数。 他把每一个阿哥的弱点、缺点都掌握了,打算把他们一个个都挤下去,最后自己变成了唯一可用的,那汗阿玛,自然会考虑他。 这么多后招,都被四公主,一个点名举荐,堵得胎死腹中。 然而,他还得低声下气地,在众多御前侍卫好奇的目光中,跟这个厉害的四姐谈判。 “到底,姐姐要怎样,才愿意举荐我?” 海枫听出他语气里,已经有些退让的意思了。 不愧是他,审时度势后,如此羞辱,都能忍下来。 七阿哥,怎么玩儿得过呀! “八弟,你有什么,能给姐姐,作为交换呢?” “那自然是,镇国公主之位。” 缜密如八阿哥,早就预想过,有朝一日,当他不得不跟四公主谈判时,应当拿出怎样的条件。 毕竟他面对的,是一个应有尽有的女人。 大难不死的运势,骁勇丈夫的钟爱,不可估量的财富,还有最重要的,皇帝的信任...... 而这一切,竟然都和她的出身,没有半点关系。 阿哥们之间,都有一个默契。 如果四公主生而为男子,一定会被立为储君。 她太强了,六岁入学,起步比他们都晚,却后来居上;什么天文地理,甚至西洋人的药学数学,她都一点即通,比他们挑灯夜战,学得还快、还好。 他能拿出来作为筹码的,只有许诺镇国公主的爵位。 “八弟,你该知道吧?太子哥哥,也答应给我这个位置。” 如果是三天前,八阿哥跑来跟她这样说,海枫或许还会犹豫片刻。 现在嘛...... 抱歉,我已剑指九五位。 “这样吧,我提一个条件,你要答应,咱们再往下说。不仅整顿吏治让给你,我还可以在暗地里帮你。甚至夺嫡,都有得商量。” “四姐请说!” “钟济海。给她一个侧福晋的位置。” 这出人意表的提案,让八阿哥差点,没反应过来。 “可,她是罪人噶尔丹之女!汗阿玛最多饶她不死,如何能接纳她,做儿媳妇呀!” “稀松平常的事,我自己都能做到,何必劳烦八弟呢?正因为难,才让你去劝说。别想歪了,以为姐姐故意为难你。我,可是为你的将来着想。” 八阿哥顺着这句话,思路飞快地发散下去。 为他着想。 远处,带刀侍卫的盔甲,武器,似乎都在给他一些暗示。 “四姐是说,兵权。” “李光地在直隶,可保太子安泰;大阿哥本身就带过兵,他动手时怎样,你跟着去打噶尔丹的时候,应该看见了。虽说你姐夫不输给他们,可他的人,都在漠北呢,远水不解近渴。钟济海手里,有噶尔丹的亲兵,誓死效忠她们兄妹。汗阿玛就是要把这些人挖出来,才让我哄着这丫头。” 海枫怕再往下细说,会被八阿哥听出破绽,丢下这句话便要走。 “先跟你那善妒的八福晋,商量明白。好不容易,钟济海信任了我。她只要进府,以你对付小姑娘的手段,还不是易如反掌?她会对你死心塌地的。只要嫡福晋不为难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等八阿哥的思绪,从千军万马的幻想中解脱,回到现实中来,四公主,早已走远了。 眼前,只有社稷江山金殿,被吹得开合不止的殿门,那在寒风中,吱呀摇晃。 他觉察出寒冷来,慢慢在夕阳中踱步,回阿哥所。 刚成婚不久,外面的贝勒府还没有修好,他跟其他等待分配住处的阿哥们一样,都挤在旧日的院子里。 换句话说,他们鸡犬之声相闻,关系亲密的,还会经常走动。 再走三四步,他就到“家”了。 今天的那扇门,比平日里,更难以跨越。 八阿哥不由得停住脚步。 让那个,对他过分痴迷的郭络罗格格,接纳一个侧福晋,绝对办不到。 他们才刚刚成亲,本该是最甜蜜的时光,但八阿哥,已经开始腻烦。 这个福晋,容貌是美,却极其空洞。 她不喜欢四书五经,沉迷于书法绘画,跟他压根聊不到一处去。也许是从小没娘的缘故,新婚妻子对如何侍奉丈夫,白纸一张。偶尔口角,偏要分个青红皂白出来。 才成婚几个月,她已经在外人面前,两次给他没脸了...... 星空初露端倪,那淡淡的昏暗中,一个紫衣宫女,哭着从他的住处跑出来。 她只顾低头逃跑,差点冲撞到八阿哥身上。 “哎呀,爷吉祥。奴才该死。” “罢了。怎么慌慌张张的?” “爷,福晋她......” 八阿哥无奈地轻叹,叫那个宫女起来。 内务府挑宫女,虽然不是完全看脸蛋,但有个基本要求,不能长得太憨傻,总得有点喜庆机灵在脸上,主子们每天看了,心情才会变好。 分到他这里,略微平头正脸的,全被新福晋给撵出去了。如今这个新来的,又不知道被寻了什么晦气,恐怕也留不住。 “怎么了,说吧。” “是。爷下午往乾清宫去,七福晋忽然领着五公主,还有位蒙古的姑娘,叫,叫什么......” “钟济海?” “对!爷怎么知道的?” “哦,没事,你往下说。” 八阿哥掩饰住内心的震惊,催促那宫女。 “是。三位主子来了,福晋看在七福晋的脸面上,叫咱们拿上好的东西招待。七福晋提说,正好四个人,要不,打马吊牌解闷。福晋不知为什么,今儿手气不顺,输了一百多两。现银不够,还押给五公主两匹好绸缎。”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奴才笨拙,刚来不会当差。方才客人们回去,奴才收拾器皿时,不小心打碎一只茶杯。福晋说,这是一套的,坏了一只,她再不能拿出来见客。气头上,赏了奴才两个耳光......” 宫女说到此处,满心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呜呜咽咽地,捧着脸哭起来。 “福晋说,扣奴才的月钱补上。可奴才家里不宽裕,全指望这点月钱贴补,才能过下去。求爷宽恕宽恕吧!” 八阿哥没有答话,只挥手让那宫女下去休息。 他总不能睡在紫禁城的长街上,总得面对家里的乌烟瘴气。 几个从小伺候他的太监们,正在院子里点灯笼,看见八阿哥回来,畏缩着请安。 “你们做完这些,都去歇着吧。” 推开内室的门,郭络罗格格,如今的八福晋,正独自坐着,对灯默默流泪。 她到底是个美人,灯下看,更是惹人怜惜。 八阿哥不由得放低声音,拿出他最擅长的温柔来。 “不就是,几匹缎子......” 他本来想允诺,事情过去后,把妻子垫进去的银钱,悉数归还。可‘不就是’三个字,成了点燃八福晋的导火索,她的怒气,爆发起来,简直不可遏制。 “几匹不入爷眼的缎子,也是我从娘家费力讨来的!爷要办大事,几千几千地赏出去,眼皮不眨一下;妾身匣子里,金的玉的,都去了哪里?还能从当铺回来吗?眼看就是太后娘娘的寿宴,不做新衣裳,我怎么见人?” 她这几句话,不知在心里过了多少遍,一句是一句,噎得八阿哥,半天说不出话。 憋到最后,他只剩狡辩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我没钱,婚前你不知道?” 八福晋用来擦拭眼泪的手帕,飘然落在地上。 妯娌冷嘲热讽,小姑也排挤她,就连一个从蒙古来的小丫头,身上穿的戴的,都比她一个正牌福晋贵上两倍不止。 耳边恍惚响起的,是她最敌视的四公主,婚前给的警告。 此情此景,竟然丝毫不爽,正如四公主所说。 不行,她不能接着过这种日子! 便有金山银山,也扛不住这毫无进项,却大把挥霍的日子。 “爷,我一个钱都拿不出了。五公主提前出阁,得备下贺礼。太后娘娘素来心疼她,平常的东西,拿不出手。” “好。我知道了。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要纳个侧福晋。” “什么?” 八福晋的眼睛睁得太大,扯得眼角都感到生疼。 原来,原来他真是这样! 就只喜欢她的钱! 她没有钱了,丈夫就要再娶一个嫁妆丰厚的,去填那个争储的无底洞! 休想! “不行,我绝不点头!” “我要娶侧室,汗阿玛和太后娘娘点头即可,你......” 八阿哥说不出粗鄙的话,自己动手脱衣服,没有理会怒目圆睁的妻子,赌气躺在床上,背对着不看她。 事情走到如此无可挽回的境地,八福晋反而因为心灰意冷,恢复了清醒。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听不到丈夫的回答,她擦干泪站起来,走到床边。 “那个偷袭五公主失败的杀手,在我手里。你敢娶侧福晋,我就把他,交给汗阿玛!” 第12章 追踪 “在你手里?” 八阿哥听见妻子的威胁,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可马上,又躺下了。 不可能。 那个杀手,当场就处理掉了。 “信不信由你。” 八福晋冷冷地摔下这句话,自己把屋里的灯都吹了,也不去洗漱,直接在榻上睡了一夜,拒绝和丈夫同床异梦。 不过,两个人都没睡着,怀着满腹心事,熬到天亮。 起床以后,八阿哥几度想旁敲侧击地追问几句,无奈宫女们进进出出,总打断他的话头。早膳还没摆上桌,南书房那边,梁九功派人过来请。 “梁总管说,皇上惦记着昨儿说的事,请爷一定早点去。” 在八阿哥的认知中,来报信的小太监,口中说的,自然是整顿吏治的人选;但在他的福晋耳中,就成了丈夫娶小。 八阿哥匆忙走后,八福晋独自对着满桌子菜肴,愣愣地出神。 她没有那个杀手的下落。 昨晚不那么说,她未免太窝囊。 大话说出去了,今天,又该怎么圆呢? “来人。” 应声而入的,是个从没见过的新人。 “主子吉祥。奴才是内务府刚派来的,叫小蝶。昨儿那个打碎茶杯的,爷给打发了。” “哦。” 八福晋不想用这个宫女,可转念一想,她也没有什么亲信可用。 早知道,就不跟舅母,闹得那么僵了。 连几个贴身的丫鬟,都不给她留下陪嫁。 如今她想背着丈夫做点事情,都不容易,那些太监宫女,面上尊敬,其实只听丈夫的调遣。 “去看看隔壁,七福晋那里,是否得闲。” “哟,主子问这个,奴才知道,刚才爷还问呢。” 新来的宫女小蝶,一脸天真,自顾自地说下去。 “爷方才出来,就叫手底下的人打听,隔壁七爷,有没有被叫到南书房。小太监回说,七爷早先都去了,爷慌慌张张就走了。” “既然这样,你去七福晋那里,说我要去串门。” “哎!” 新来的宫女虽然大大咧咧的,倒还算听话肯干。 八福晋这样想着,自己到衣柜里挑了件还不算太旧的袍子换上。 梳妆时,空空如也的妆奁,叫她看了,越发愁闷。 若真人财两空,那她也太惨了些。 七福晋还在用早饭,看见妯娌款款走进来,站起身请她一起吃。 “你可真勤快。我们家爷走了,我才起来。幸亏不用像外头那样,每日晨昏定省,还能多睡会儿。” 八福晋也是新媳妇进门,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含笑应了。 “七嫂知不知道,汗阿玛叫阿哥们去,说什么话?” “不是阿哥们吧,就只我们家的,和八弟。刚才过来请的小太监,这么说的。” 七福晋说完这一句,低头接着吃她的炸饺子,耐心等八福晋着急,自己追问。 直到耳边响起啜泣声,她才轻轻把碗放下。 “弟妹,你这又是何苦来。都出去吧。” 两个嬷嬷直接上前,把桌子整个抬出去,宫女们把门关上,两位皇家媳妇,携手坐在炕沿上说话。 “总得有这么一遭。世间能有几个男子不纳妾的。你看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俩人还是青梅竹马呢。太子妃正式进门时,直接当了几个孩子的嫡母。” “那这么说,已经定下了?” “不晓得。昨晚上爷回来,跟我略微透了几句。想开些。七爷和八弟一样,婚前身边只有侍奉的宫女,幸而没生养,她们最多熬到妾室。我们家呢,早定了四公主身边的舒泰了,至少一个庶福晋,说不定四公主抬举,那就是侧福晋。你们家呢?” 八福晋这才恍然意识到,她昨晚太生气了,都没顾上打听一下是谁,要分享她的丈夫。 “我,我没问......” “哎哟,你俩都吵成那样了,这么紧要的事情,怎么偏不问?” “嫂子听见了?” “可不是我耳朵长,你俩声音太大。估摸着不只我,跟前儿这几家,都听见了。” “连她是谁我都不知道,这下,可如何是好啊......” 七福晋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一点点把诱饵往外抛。 “你在八弟身边,就没几个耳目?” 要说往常,八福晋肯定会警觉,然后把话题绕开,可这回,她没顾上想那么多。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跟自己有一样的苦恼,是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没有。爷向来不喜欢我管着他。自打成亲,就为这个,吵了不知多少回。” “那可难了。八弟不说,那我叫人,去问问七爷吧。他俩估计,眼下都在乾清宫呢!” “嗯!嫂子,全指望你了!” 七福晋装模作样,假装出去布置了一番后,叫人端热水、脸盆、手巾进来,服侍八福晋洗脸。 她又把自己的脂粉拿出来,给八福晋重新上妆,变着法儿地笼络。 “弟妹,别怪嫂子多嘴,你跟八弟才刚成婚,怎么就闹成这样?他身边,你不放两个人,爷们儿在外头养外宅也好,捧唱曲儿的也好,咱们坐在紫禁城里,半点风声都听不到,岂不坐井观天?” “不能吧?他书房里的书法师傅,我倒是认得,常说爷刻苦,文的练完练骑射。不过,他常出去喝酒......” 陌生、低俗的香粉粘在丈夫的衣服上,熏得她头疼。 可她要是开口问,丈夫准会说,那是为了争夺储位,所以要多见朝臣,诸如此类。听多了,她就渐渐开始懒得问。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进来个小太监,报告二位阿哥的踪迹。 “二位主子,七爷和八爷一大早进的南书房,这会儿还没出来。奴才进不去,在宫门口站了半天,打听动静。据侍卫们说,昨儿下午,四公主和八爷,站在西风里说了好长时间话呢。他们离得远,耳边偶尔刮过一句半句的,听见什么,侧福晋,小姑娘。别的,就没有了。” 七福晋瞥见妯娌苍白的面色,十分满意,叫小太监出去领赏。 “弟妹,你可得坚强些。难受的日子,在后头呢!” “嫂子,求你帮帮我!” “好,我帮你,怎么个帮法呢?” 八福晋要来文房四宝,哆哆嗦嗦地,写成一张字条。 笔迹,全无多年苦练得来的娟秀。 七福晋拿过来一看,没头没尾的,只有几句诗词而已。 “这,这是什么?” “把它送出宫,交到封皮上,写的那间书铺里,交给掌柜的。” “成,我知道了。” 七福晋悄悄把那薄薄的信件,拿在手里,走出门外。 刚才那个报信的小太监,一直等着没离开。 “妥当拿好了,尽快送到四公主府上。然后他们叫你送哪儿,你再送哪儿。” “嗻,奴才这就去。” 第13章 变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海枫将八福晋的信件拆开,读完里面的内容,慢慢琢磨起来。 这是水浒传里,鲁智深临终前,给自己吟的偈语。 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怎么会平白无故,写下左一个杀人,右一个放火的句子呢? 如果按这些天的事情推算...... 杀人放火,指的大概是,钟济海顶替五公主,意外遇袭;金绳玉锁,或许指那个杀手逃跑,或是指,她出不了宫,行动受限。 潮信,是她想传递一个消息出宫。 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一句,太难参透了。 “巴勒仲,那小太监没走吧?” “没呢。” 海枫另外取了一个空白信封,将字条直接装进去封好。 “你让他带着这个去书铺。那掌柜的,若是马虎直接拆信,那你们就再等等,看能不能探听出些别的动静。他若是不接这个,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把那铺子里一干人等,全部悄悄拿下来。九门提督衙门,我提前打过招呼了。” “是。” 巴勒仲领命出去办事,海枫到了陪女儿吃饭的时间,收拾好东西,去多布房里。 赚钱是干什么的?就是用来花的。 不花,等于白赚。 海枫等女儿可以站直走路以后,尽情搜刮自己的库房,拿新鲜料子,给女儿做好看的小衣服。 家里开绣坊的,什么款式,什么花色,只要她能用毛笔画出来,甚至只要嘴上能说明白,绣娘们当天就能让小格格穿上,堪比真人版换装游戏。 好比今天,小格格穿的就是新做的蒙古样式骑装,天蓝色缎子配上雪白的绸腰带,袖口、领口,都在充分考虑过舒适性的前提下,绣满了云纹、水草纹。济兰用这匹布料余下的部分,正好给外孙女,凑出一顶俏皮的小帽子。帽檐配茸茸的兔子毛和天然珍珠,保暖又好看。 小格格昨天上身这套衣服,今天都不肯脱下来,睡觉时还抱着帽子。 “额涅,抱!” 海枫刚走进门,小格格立刻张开双手摇晃,粉嫩嫩的小爪子,渴望着母亲的抚摸。 抱她当然没问题,海枫只是有点嫌弃,那帽檐上的白兔毛,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都有点脏了。 然后她这大咧咧的闺女,还用小脸蛋儿在上面,蹭来蹭去。 “阿香派个人,去再取点布料,顺路问问额涅,帽子怎么做的。这两天若我无事,再给她做两顶出来,把这个换下来。” 两个乳母看出点门道,取过一个小红马模样的布偶,好说歹说,哄小格格把帽子给放手了。 “格格托生在公主的肚子里,真是贵不可言。奴才就没听说过哪一家,宠大小姐到这个份儿上的,一天换两三套衣服。” “难道不是她长得快?我做好的衣裳,刚刚穿完一轮,洗干净浆完,再上身,不是短了,就是瘦了,只能重做。” 乳母们相视一笑,没有接话,出去催小格格的饭。 四公主做衣裳,次次都得四五十套,而且裁剪上格外讲究,一定要小格格上身后服服帖帖,不胖不瘦。二十几天一个月过去,孩子岂有不长的? 于是,便只能重做新衣服。 小格格捧着小马布偶,在海枫怀里玩了一会儿,忽然又大叫: “阿布,马!骑马!” 本来坐在桌边等吃午饭的多布,就从妻子手里,把女儿接过来抱。 “等琏儿长大了,阿布教你骑马,还给你寻一匹,跟这个布偶一模一样的小红马。来,乖一点,自己把饭吃了。” 在海枫的反复坚持和教导下,小格格已经能自己试着握住勺子,选喜欢的菜吃。坐在她自己专用的椅子上,围着围嘴,对眼前的食物,挨个试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子嗅觉灵敏,小格格的舌头,能立刻分辨出食材的优劣。厨房稍微马虎一点,她就不吃那道菜,弄得后厨几个掌勺的,做她的饭,比做公主、额驸的饭还用心。 阿香进来回话,手里却没拿着海枫要的那些布料。 “主子,静贵妃娘娘把东西留下了。她说,您这两天忙,肯定没工夫做,她来动针吧。” 济兰神机妙算,巴勒仲几乎是卡着四公主和额驸用完午饭的钟点,匆忙过来汇报。 “王爷,公主。那掌柜的有点眼力,对那张纸条一问三不知,不肯接下来。我已经把那铺子所有一干人等,都押到事先准备好的宅子里,之后审问过一遍。” 海枫叫人准备点热烧酒给巴勒仲驱寒,让他坐下慢慢说。 “他们招供了?” “不知道算不算。我亮了身份,那掌柜的便说,请公主殿下,看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士禛大人的面子上,不要闹得太大。” “哦,不错。这就算招了。王士禛......快要升刑部尚书那个吧!新城王氏家族出来的。没看出来,八福晋挺厉害的。他,我确实轻易不敢动。去宫里请旨吧。” 巴勒仲走后,多布带着三分好奇问道: “新城王氏,是什么家族?” “山东那边的世家。前朝的时候,被民间叫过“王半朝”。他们家,比佟家那个“佟半朝”还有分量,出了十多位进士。新城如今还有座牌坊,上面写着“四世官保”,因为他们家连着四代,都有子弟在朝廷做官。” 海枫换衣服进宫去,多布出门,去看押书铺人等的宅子里,按计划行事。 乾清宫,此时已戒严,一个人都不准进出。 包括阿哥们。 九阿哥被梁九功暗暗叫到暖阁里,等待他的,是一身半旧不新的家常衣服,盘腿坐在炕上,从小照顾他起居的四姐。 海枫知道十阿哥不会撒谎,所以单单找上会掏坏的九弟。 “四姐,你,你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你静下心来,仔细听我说。老八想争夺储位,被八福晋告发了。如今人,被扣在太后娘娘宫里。我是一片好心,过来通风报信。不然,你试试,靠自己的脚,能不能走出乾清宫。” 九阿哥向来不喜欢八福晋仗着自己嫁妆丰厚,资助了八阿哥几个银钱,便耀武扬威的样子,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先信了大半。 “那四姐,有没有办法,帮八哥洗刷冤屈呢?” “洗刷?他没争储位吗?都察院的王士禛,可不是这么说的。昨儿老八,跟我还提起这些事呢。” “她......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她把王士禛供出来了?” “不错。” “哎呀!这下可完了!” 九阿哥连连跺脚,气鼓鼓地坐在海枫身边。 “这下,全折里头了。王士禛人精明得很,八哥刚露出点苗头,他便躲得远远的。八哥重金弄来多少幅古画名帖,邀请他赏鉴,王士禛就是托辞不来。” “八弟太看重新城王家了。” “有什么办法,他们家读书人多,朝堂上底子厚。这要是,把王家得罪了,八哥还怎么出去结交人?四姐,四姐!你别喝茶了,帮忙出出主意啊!” 海枫刚送到嘴边的一盏新茶,被九阿哥生生夺下,泼在地上。 “暴殄天物。姐姐大冷天的,从宁寿宫特意跑来,不就是来救你们三个的吗?我只有一个馊主意。你让老八,把这些往八福晋身上一推了事。就说,八福晋挥霍无度,妒忌太深,不准老八亲近妾室。两人昨天大吵一架,今儿八福晋怀恨在心,所以去宁寿宫诬告他。” 九阿哥眼珠来回转了几圈,嗖得站起来。 “不错,这个主意好。她说什么,都是毒妇胡言乱语。” 说完,也不管海枫如何,慌里慌张地跑出去,给八阿哥报信。 “回来!” 海枫高喝一声,生生截住九阿哥的脚步。 “话要听全。这还有一句话,叫老八自己斟酌。八福晋身边没有老成的嬷嬷,自己年纪又小,不懂得。她都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虎毒不食子。老八要是让她顶罪,这孩子还能留住吗?” 九阿哥不置可否,默默打开门出去了。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王士禛,冷汗连连,本来是快七十岁的人,仿佛一天之内,衰老到八十岁。 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后,他如常日里一般,缓缓走到屏风外。 “四公主殿下听得明白,老臣并无谋逆之举。” “汗阿玛知道王大人的品行,本也没有疑心过。” 海枫把那张,八福晋的字条,从袖子里掏出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这诗,到底什么意思?” 王士禛颇为感慨地接过那张字条,向海枫解释: “这孩子,练了这么多年,只得书法的皮毛技巧,仍不懂修养心性。出一点事,字迹全乱了。她小时候刚开始学写字,没有毅力,练一天,玩儿两天。安亲王又不肯管。我写了这句偈语,逗她说,天底下只要懂书法的人,看见老臣的笔迹,都知道,我,便是我,绝不是旁人。她若能练出这个本事,才算出师。小丫头被激后,每天把这话练一百遍。” “王大人可惜八福晋吗?” “四公主。老臣,本有三个女儿,前些年走了两个,今年九月,最后一个,也没了。小时候,她叫过我先生,又是老安亲王的掌珠。说不可惜,四公主不信吧?” “原本若是顺利收到信,王大人会怎么做?” “去向八阿哥讲情,说明他若是不善待八福晋,老臣便明哲保身,纷纷扰扰,皆不参与。” “好,书铺的掌柜伙计们,事成之后,本宫会放掉。王大人在此间稍候,用些茶点。汗阿玛说不定,还有旨意。” “四公主请自便,老臣这里无事。” 海枫穿上披风,开门出去,舒泰阿香,五公主钟济海,听见动静,从旁边的耳房里走出来相见。 她们身后看押的,则是惊慌失措、花容失色的八福晋。 信发出去后,七福晋就把她,押到了宁寿宫。 八福晋刚要叫喊,便被钟济海捂住嘴。 海枫第一次见识钟济海的身手,十分赞赏。 “来,咱们今天听戏。保准是前无古人的新话本子。只是要委屈委屈八弟妹,得把你的嘴堵上。” 钟济海没那么多讲究,直接拿一块手帕,塞到八福晋嘴里。 她们六个人,把花盆底都换下来,穿软底绣花布鞋,悄没声地,沿游廊走到阿哥们被软禁的书房外面。 海枫给太监们发了信号,于是四个人抬两个新地龙进去,给里面的阿哥们用。 片刻后,一扇窗户便被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激烈的争吵声,从那缝隙中,清晰地传出。 七阿哥注意到了窗扇的动静,还有外面的人影,却没有提醒三个弟弟。 他只是借口,刚点燃的炭火味道重,跟着太监们,离开了书房。 那三个前些日子,还振振有词地,宣称想亲近他的弟弟们,已经暗示他出去多次了。 十阿哥争辩上头,哪里注意这些细节,扯住八阿哥的袖子不放。 “八哥,八嫂是不贤淑,可孩子是你的血脉,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呢?她好歹还给了你几万两银子。咱们一起,再求求四姐帮忙开口说情。那个什么吏治,让给七哥又能怎样?不是还有王士禛,和他背后的王家吗?八嫂没了,怎么跟王家交待?” 九阿哥一直憋着没说话,听见十阿哥说起王士禛,忍不住开口: “别惦记了,既然她在宁寿宫说出了王士禛三个字,这事儿就告吹了!这是八哥自己家的事,你别只顾着嚷嚷,让八哥自己掂量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 更何况,中间还有他的第一个孩子。 消息刚刚传来时,八阿哥确实考虑过,如何设法,把这对母子保住。 可他绞尽脑汁地想,都想不到自己全身而退,又帮妻子脱罪的方法。 四公主给支的招数,确实是最好的退路。 “留下她,我或许能有个子嗣。毕竟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可没了她,我便能续娶、纳妾。想要子嗣,还不容易?” 十阿哥一时间,没品出哪里不对劲。 这话乍一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于是他愣住了。 而九阿哥,想得则更实际。 “八哥,那些字画,既然王士禛不肯收,不如卖了,做点别的生意。哪怕放印子钱呢?也是日日有进项。风雅,可不当饭吃。” “不必。他不要,有的是人想要。”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想说的话,彼此心中明了。 八福晋的嫁妆,所剩无几。 把她救下来,还不如重新找一个,有钱又好骗的贵女,用福晋之位,换取夺嫡的资本和人脉。 海枫望向,钟济海钳制下的八福晋。 她,已双眼失神,泪洒青石之上。 六个女子,再加上出来后合流的七阿哥,七个人听到这里,便安静离开了。 当年郭琇改奏章的屋子,梁九功仍旧很爱用,打扫出来,给四公主一行人用。 七阿哥羞见舒泰,陪她们走到门外,便住脚不进去。 “我给四姐望风吧。万一,隔墙有耳呢?” “也好。” 五公主落座,舒泰、阿香各自去门户处把守查看,钟济海将八福晋手松开后,怕她挣扎逃跑,索性就站在她旁边。 好在,八福晋始终呆呆的,瘫坐在地上,仿佛泥塑木偶。 “今日方知,我是我。我不过一个笑话,他,不过一个禽兽。四公主,我确实没有怀上吧。” “没有,放心。” “真好。若有孩子,叫我如何是好。” 海枫取出两份完全不同的口供。 这是多布在宫外,忙活大半天后,赶制出来的。 “一份,是书铺上下,作证八阿哥频频示好王士禛大人。他们曾亲耳听见,八阿哥许诺登基后,封他为大学士;一份,是他们否认八阿哥曾经来过,只有你,多次写信给王士禛。八弟妹自己选,要哪一份,摆在汗阿玛面前。另一份,我就着炭火,在地龙里焚毁。” “这便是所谓,莫须有吧?他不会那么粗心,直接向王先生许诺。” “真真假假,谁会在意呢?” “是啊。无人在意。” 八福晋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慢慢站起来。 “对我,这两份又有什么不同?” “若选前一份,你须得再写一份口供,说明前几日五公主马车被袭,确实由老八主使。还有,他用你的嫁妆,都买了些什么,收买了谁,账目交出来。如此,我力保你不死。有三条后路:一,回娘家,安郡王福晋尽弃前嫌,好好照顾你;二,进寺庙修行;三,我给你在漠北,找个再嫁的对象。” “那后一份,我就得自尽。” 五公主狠下心,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绫,递过去。 “玛嬷赐下来的。此间,便是你的死地。” 八福晋很爽快地,将白绫接在手里。 全尸。 这是婆家,对她最后的仁慈。 “外面会说,我是暴毙?” “老八会听到的,是你流产,血崩气绝。” “哼!我哪个都不选!” 她把那洁白的布料丢进地龙,眼睁睁地盯着它,消失在火舌中。 “我不回娘家,不当尼姑,不改嫁,更不要寻死!要死,让爱新觉罗胤禩,跟我一起上吊!那才像样!” 海枫把口供放到一旁,认真打量起那张,跟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 “那敢问,你想如何?” “我生为八福晋,死也是八福晋。我才不便宜他。别打量我是傻子。皇子惦记储位,这个罪名,他最多被圈禁至老死。皇上不会虐待他,还会找女子去侍奉他,说不定,他还能生一堆孩子出来。不行。我就要占着这个名分,让他没有办法续娶,没有办法纳妾。子嗣......他休想!” 五公主被八福晋的恶毒口吻,吓得有点害怕,躲到海枫身后站着。 而海枫,对这个病娇的八福晋,产生了新的想法。 “你这话,是要本宫想办法,把你和八弟永远绑在一块儿,直到寿终正寝?” “嗯,不错。” “有意思。你能给本宫什么?值得我如此奔走?如今你可是一文不名,离死只差一步。” 八福晋默默看向钟济海,若有所思。 “这样一个半大孩子,你都愿意扶植。我有多大本事,四公主知道。只要你肯拉我一把,这条命,这辈子,随你差遣。” 海枫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于是将两份口供,都拿在手里。 “案上有笔墨纸砚,你先按我说的,把账目写下来。” “你先答应我。” “这事,本宫当下,还没有把握能做成。你写了,我拿着,能多几分胜算。” 八福晋二话没说,快步走到案前,唰唰地写好一份陈情书。 海枫把钟济海和舒泰留下看守她,然后带着五公主和阿香,出来和七阿哥汇合。 对真相和八阿哥的人品,业已看清的七阿哥,深深地给四姐,作揖赔礼。 “弟弟识人不清,给姐姐添麻烦了。她说的,未免太难办到,四姐还是回绝了吧。” “到底难不难,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都去耳房等。我自己去见汗阿玛。” 虽然离康熙的寝殿不远,海枫却走了很长时间。 八福晋,值得她伸手吗? 口供都到手了,她想收拾八阿哥,轻而易举。 不过...... 八福晋估计得很对。 康熙,不会杀八阿哥,最多就是圈禁。 打虎不死,要是被反扑上来,那才难办呢。 而且,她这样一搞,太子和大阿哥那边,坐享其成。 这些她动手之前,都仔细衡量过,当时觉得,利大于弊,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假如加入八福晋这个变数,那,又不一样。 梁九功殷勤地开了殿门,请海枫进去。 “皇上见过王御史了。还问奴才,四公主那边,可有动静。” “劳动梁谙达。” 迈过门槛的那一刻,海枫决定,相信自己的本能。 女人想在这个朝代当皇帝,无异于,天方夜谭。 她必须兵行险着,把这盆九龙夺嫡的浑水,搅得天翻地覆,才会有更多机会,在其间涌现。 变数,越多越好! 第14章 五子 看完八福晋的陈情,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吩咐海枫道: “她说的这些,都去一一核验了吧。不能冤枉了老八。” 海枫自进屋开始,就在观察康熙的神色,觉得,他没有自己预先想过的,那么生气。 “汗阿玛,其实,儿臣手里,还有一份口供。” “什么口供?” “做姐姐的,眼看着弟弟错了主意,生气之余,也有点着急。于是,伪造了一份口供。罪责,都让八福晋担着,也是个办法。只说她嫉妒心重,又痴心妄想,想做皇后,妄用八弟的名义结交重臣。八弟对这些,都毫不知情的。” “拿过来,朕看看。” 康熙快速地将第二份来自书铺的口供翻看一遍,既没说用,也不说不用。 “知道了。你先回家去。八福晋仍旧关在宁寿宫里。” “是。” 海枫拿定主意,绝不先开口,乖顺地跪安后,去找五公主和七阿哥。 “你们要装得跟没事儿人一样,除非汗阿玛叫你们过去问话,否则不准冒头。” 五公主阴沉着一张脸,幽幽发问: “八哥暗算姐妹们,证据都摆在眼前了,汗阿玛竟不管?” “沉住气。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要收尾的时候,更要谨慎小心。我回去跟你姐夫商量商量。” 七阿哥送五公主回太后那里,海枫带着阿香舒泰,坐马车回公主府。 这一路,甚至她都躺在自己寝室的床上了,海枫都没有停止思考。 康熙内心深处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呢? 被阿香请过来的多布,看见她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忍不住大笑。 “哎呀,我的女皇陛下,怎么愁成这个样子。” “我问你几件事,一定要认真答话。” “好,说吧。” “你从小就被定为大汗继承人,没有遭人嫉妒过吗?” “就这个吗?当然有。阿布可有六个弟弟,哪个不能当大汗?别说往常,这次我回漠北处理祖父的后事,还有风言风语说,大汗只管和公主娘娘住在京城享福,不如把汗位让出来。不过蒙古可不像京城,又看念书怎样,又看家世怎样。谁不服我,那就动手好了。打到他服为止。” “那祖父呢?他看到自己定下的继承人,众人不服,难道不会不高兴?” 多布仔细地,把前后两辈子的经验都梳理过一遍,郑重地摇头。 “祖父从没不高兴。他总是乐呵呵地,跟我说:‘多布,去,把他们都打败了,再回来见我’。” 海枫看出了多布神色中的悲伤,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坐到丈夫面前,握住他的手。 “祖父知道你的本事,所以他完全信任你,喜欢被大家伙看到,他做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 而康熙...... 太子在他南巡、北巡时,数次监国,做得都算可圈可点。 但他,缺少一种气质,或者说,一种魅力。 不只是自信、沉着那么简单的几个字眼或标签。 就是那种,第一眼看到,就知道这个人能行,跟着他做事,绝不会吃亏。 这样的人,万中无一。 她目前认识的人中间,康熙算一个,多布算一个,还有高士奇、陈廷敬。 另外,虽然她不爱承认,但必须说,四阿哥,未来的雍正帝,身上也有这种魅力。 八阿哥......算若隐若现。海枫看他,更接近于精明。 “多布,你听我跟你说,今天......” 耐心听完妻子的描述后,多布同样苦苦思索,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好吧,就算汗阿玛不在意你和五妹妹,难道他还能不在意太后娘娘吗?我常听南书房那群老头子们说,孝道大于天,太后娘娘都明着回护你和五公主,不找出一个凶手来,这事怎么收场呢?几天后就是她老人家的寿宴。” “你这话说得,倒有点意思。太后娘娘今儿跟我说,汗阿玛这次要是真不管,她就不出席寿宴,叫宗室、百官、甚至天下人都知道,她不高兴了。” “如果汗阿玛不想惩治老八,那直接下旨,赐死八福晋不就行了?安郡王府摆明了,跟她划清界限;那个什么,新,新城王家,我看那群书铺里的人,都不大喜欢她的样子。汗阿玛顾忌什么呢?” 海枫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想过,忽然一个可能性,跳出脑海。 “那个,我捏造出来的,八福晋的身孕!” 多布对八阿哥那个回答,同样也是膈应极了。 这样的人,真不配当父亲。 把亲生骨肉,当成什么了? “我说,要是真能把八福晋保下来,你再劝劝她,当尼姑都比跟老八一辈子耗下去强。” “你怎么不明白?老八能对孩子下得去手,说明他亲情淡薄。来日狠心弑父,也未可知啊!汗阿玛恐怕在我进去之前,听见了这件事,早已对老八寒心,说不定,真有杀意。但他不好直接挑明,毕竟杀自己儿子,跟他的仁君之道相悖。来人!” 海枫对进来的亲信们,挨个派任务。 “明天一早,去跟咱们家,来往亲密的翰林家里,打听一下。汗阿玛这些天,听他们讲学问时,有没有伤心过,或者,脸色不对。你们亲自去,不要直接找那群人精。先去找府里的老太太、太太请安,拿出点本事来,把她们哄得高兴些。要用什么好东西当礼品,只管去库房里自己拿。我一定要句准话。” 海枫平日里,极少有这样对手下下死命令的时候,嬷嬷丫鬟们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等催促,便各自去选礼物包起来。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来,阿香她们便各自坐着马车、带着大包小裹,出去访客。大约快要吃午饭的时候,陆陆续续回来。 她们的消息,几乎都没有差别。 五子夺位。 康熙在批阅奏折中间,挤出的经筵时间里,最近总是提起这段历史。 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晚年处理不好继承人的人选,弄得五个儿子在他死后内斗,齐国最终衰落,霸主之位,落入晋国之手。 齐桓公死后,甚至无人收敛发丧,停在床上两个月后,才被抬进陵墓,入土为安。 五子尚且如此,何况九子呢? 就在海枫头脑风暴的时候,张顺突然进来通禀。 “主子,皇上叫您,尽快进宫一趟。不必更衣,越快越好。” “就这一句话?” “对,口谕。乾清宫来的兄弟,立等在门房,说皇上着急,千万不能耽搁。” “好,那快去备车吧!” 第15章 寿宴 畅春园,为太后的生日,妆饰一新。 初雪前几天刚下过,银装素裹还未脱下,数千枝红梅,如同一抹热烈的胭脂,涂抹在白雪吹弹可破的肌肤上。于是,冷若冰霜的美人面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晕,整座皇家园林,也随之有了生命力。 曾经成为舞台的湖面,早已冻结,自然无法行船。海枫正好给安排上滑冰的表演,请延爽楼上的宾客观看。 作为寿星的太后,披着一件紫貂毛的大衣,在窗边看得兴致勃勃。身着玄狐大氅的康熙,搬了张椅子,陪在旁边。 “额涅高兴自然好,可这里风大,不如,挪进去一些吧。” “没事,哀家没那么弱,再往里去,看得不清楚。皇上的眼睛还好用,哀家若没眼镜子,就是个瞎老太婆。” 康熙便给旁边站着的梁九功使眼色,梁九功悄无声息地退下,没过多久,海枫从席间过来,劝太后保重身子。 “玛嬷只顾着看冰嬉,怎么不看重孙们拜寿?孩子们等了好一阵子了。” “是吗,那哀家这就回去。” 海枫亲自上手,扶了太后起身,把几个康熙的孙子叫过来,挨个给太后磕头。 说来有趣,康熙生了这么多儿子,七个都成亲了,孙子却并没有多少。小孩子又容易染上风寒夭折,因此出席寿宴的,仅有四位。 而且长孙,不是大阿哥的孩子,却是太子膝下,今年虚岁六岁的弘昼。 大阿哥为表对明珠一党的尊重,在嫡福晋、尚书科尔坤之女连生四个女儿的情况下,依旧没有叫其他姬妾侧室生育,一直到三年前,嫡福晋生了长子弘昱,才停了身边其他女子的避子汤。 有得必有失。 太子抓住了这个机会,让自己的长子,成了康熙的嫡长孙,备受重视。 这孩子,不仅能时时前往乾清宫见到爷爷,康熙还不时过目他的功课,进行指点。 孙子辈里,目前还没有哪个在宠爱上头,能比得上弘昼。 太子妃领着弘昼,和他的弟弟弘晋上前,后头大阿哥和三阿哥,抱着自己不过两三岁的长子,等在后面。 太后接受重孙辈的祝贺固然欣喜,看见这三个孩子,到底有些不足。 等孩子们都领完赏退下,太后对坐在身边的康熙,低声说起了悄悄话。 “前前后后,阿哥们成亲,都快十年了。只有这几个孩子,叫哀家怪纳闷的。尤其四阿哥。他那个长子,三天两头生病。所以哀家不叫他来,大冷天儿的,万一冻着了怎么好?皇上喜欢弘昼,也别冷落了别的孩子。阿哥们都像你,多子多福才好。” 这不免让康熙想起,前两天,他和四公主谈话时,说起江山后继有人的事情。 不光要看皇子们,还得看皇孙们。 皇位总得一代代传下去,若是皇孙中没有出挑的,百年之后,恐怕会动摇国本。 前朝,不就是如此吗? 海枫抱着自己的女儿,笑嘻嘻地,也过来凑趣拜寿。 “玛嬷也看看重外孙女吧,虽然说得不好,但总算能听出来是什么话。” 教了几天,小格格勉强学会了那几句绕嘴的蒙语,磕磕绊绊地祝贺太后长寿、健康。喜得老人家,让嬷嬷把小格格抱过来,放在她怀里哄着。 “哎呀,难为我们琏儿了!有什么办法呀,皇上的外孙辈里,有的没的,眼下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桌上有什么新鲜爱吃的,用你的小手,指一指。” 小格格在太后那桌上看来看去,兴趣缺缺,小嘴一开一合,这回,吐字倒是清楚。 “额涅!奶~” 太后越发笑得开怀,连声叫人去弄点牛奶做的点心。 “这才是蒙古人的女儿呢,喜欢牛乳。哀家也喜欢。” 海枫就传话叫厨房看看,什么做得快,赶紧送上来两份。 “本宫记着,最后要上双皮奶。要是来不及,就把这个先端上来。” 本来在旁边出神想事情的康熙,听见一个陌生的菜名,好奇地问道: “四公主又出什么新鲜花样了?双皮奶,这是什么?” “一言半语说不清楚,等端上来,再给汗阿玛、玛嬷细说。” 厨房果然来不及做别的,直接送了蜜红豆浇头的双皮奶过来。海枫上手揭开盖子,旁边负责试吃的小太监要上来做他的差事,被海枫挥退了。 “平日里不能多在玛嬷面前尽孝,今儿我亲自来。” 说完,在瓷碗里舀出些许,送入口中。两份都尝过了,双手奉给太后。 康熙在旁边看着,只见是一碗仿佛是蒸蛋清的点心,洁白如玉,上面的红豆被热气一哄,散发出甜蜜的气味,再配上奶香,着实诱人食欲大进。 “这就是你说的,双皮奶?” “是。” 海枫看女儿迫不及待地开吃,无奈地摇头。 “这舌头,托生在普通人家,怕是要挨饿。她极容易吃腻东西,前几天还喜欢的餐点,吃上三四回,那就不肯动勺子。公主府里的厨子们,成天研制新吃食。有一回,厨子要做蒸酥酪,火候不好做坏了,觉着怪可惜的,放在那里,打算自己回头吃了。忙着忙着,厨子就把这碗牛奶给忘了。第二天想起来,打开蒸笼一看,竟还好。吃起来比较清淡,又润。” “那怎么叫,双皮奶呢?” 此刻太后那碗正好吃到一半,发现除了最上头的那层牛奶结成的薄膜,里头还有一层,叫嬷嬷端去给康熙看。 “有两层皮子,所以叫双皮吧。四公主府里的厨子,比宫里的,还会动脑筋。” 而吃到中间那层皮的小格格,发现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又嘟起了嘴,朝母亲喊道: “额涅,果果~” 海枫故作为难,柔声劝女儿将就些。 “果果家里才有,宫里没有,等回了家,额涅给你做。” “哟,四姐家里,还有宫里没有的东西?”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八阿哥身边的八福晋。 她声音洪亮,引得席间不少人往四公主身上望去。 海枫并没恼怒,神色如常地向太后、康熙解释。 “东西刚做出来,味道还得再调一调,不敢贸然进献。琏儿说的果果,是台湾岛的土产,民间都叫番檨。这名字难记又不好写,所以公主府里,都喊作芒果。夏天才有的吃,我叫他们按糖渍荔枝的法子,试试能不能多存几个月不坏。前几天刚打开罐子试味道,似乎太甜了。” 五阿哥向来在这些享福的事情上用心,刚才一道双皮奶,已是食指大动;再听见什么糖渍芒果,愈发忍不住,站起来哄太后开口要。 “玛嬷,自打四姐嫁人,宫里的饭都没从前好吃了。这个芒果,姐姐就当一份贺礼,送给玛嬷,咱们兄弟,也跟着沾沾光,尝个新鲜如何?” 太后听了,便笑着看四公主。 “如何呀?” “那玛嬷尝了,若觉着不好,给孙女一点面子。” “自然,你便取来。” 海枫就叫赛纶嬷嬷回公主府,用快马将所有糖渍芒果,一罐不留,全部送来。 畅春园到底跟公主府有些距离,等东西取来,大部分不太重要的宾客,已经告辞回家;留下的,都是和皇室关系极其亲密的,比如康熙的兄弟,裕亲王、恭亲王一家。 还有,佟国舅。 厨房又紧急新蒸了一批双皮奶,将柔软的芒果果肉,切成骰子大小的小块,均匀分到每个碗里,几乎把公主府所有存货用尽。 等这道甜点送过来,五阿哥亲自指挥上菜的太监,手脚麻利些。 梁九功极力忍住笑,看试吃的小太监尝了一小口奶皮,吃下小半块芒果肉,并无异常。他上手接过,正要端给康熙时,忽然脸色阴沉下来。低声骂道: “给皇上用的碗,也不用心些!这碗底怎么有条细缝?赶紧去换了!” 康熙正把海枫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她玩儿,心情不错,偶然听见梁九功训斥手下,大度地表示无妨。 “小格格等了这许久,再饿坏她呢?端上来吧。太后娘娘的寿宴,要罚他们,意头不好。” 梁九功连忙代手下谢过,将芒果双皮奶,端到康熙面前。 康熙知道他不动勺子,底下的谁都不敢吃,意思着挑了一块芒果肉放进嘴里品尝。 其他客人这才口中谢恩后,开始吃这道甜点。 小小的碗里,只有不到五勺的双皮奶,三至四块芒果。五阿哥头一个囫囵吃完,咂摸着嘴里的香味,意犹未尽。 “哎呀四姐,你怎么嫁了人还变小气了!拿个大点的碗,多放几块,这个什么,芒,芒果。” 海枫捂着嘴乐,走到他面前,看见小瓷碗空空如也,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多谢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至少待会儿闹起来,她不会被列为嫌疑人。 “明年的,明年我封上三大坛,都送到你家去。” 很快大家伙儿都吃完了,只有八福晋面前那碗,丝毫未动。 海枫如清风拂面般,漫不经心地发问: “八弟妹怎么不动勺子?” “闻着有点恶心,不敢吃。” 五阿哥正好没吃够,看八福晋扭捏作态,似乎看不上四公主拿来的好东西,鼻子里哼了一声,顺手就把八福晋面前那碗,夺过放在自己面前。 “弟妹害喜不想吃,便宜了我。” 就在这碗双皮奶易主的时候,忽然响起“哐啷”一声。众人连忙抬眼,往响声的来源处望去,发现是皇上面前那一碗,被摔在地上。 小格格嚎啕大哭,手上、衣服上,还有些双皮奶和芒果汁留下的污渍。 “不吃!不吃!” 她喊得震天响,海枫尴尬不已,当场便跪下,口中告罪: “汗阿玛、玛嬷,这孩子平日里不这样的,许是,许是今儿太累了......” “四公主,你先别忙。这孩子,说不定,救了朕一命呢!” 康熙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纷纷离席下跪,半个字不敢讲。 梁九功煞白着脸,跌跌撞撞跑出去。 不一会儿,他便牵回来一条胡蹦乱跳的哈巴狗,按住那狗的头,诱导它去舔泼在地上的双皮奶。 小狗十分抗拒,无奈被多次按头,只好勉强舔了两口。 空旷的延爽楼里,此刻安静到,像是坟场。 那可怜的小狗,慢慢地便失去了活力,嘤嘤呜咽着,最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八福晋抢在所有人前面,率先发声,对四公主发难。 “东西是公主府进献的,什么双皮奶,什么芒果,都是平常听也没听过的吃食。四公主进献毒物入宫,是何居心?” 五阿哥听完再也无法忍耐,霍地站起身来,要去扇八福晋耳光,被旁边的七阿哥、四阿哥,死死拽住。 “你个毒妇!四姐苦苦替你求情,看在你有孩子,和老安亲王的份儿上,汗阿玛饶恕了罪过。还准你今日过来,给玛嬷祝寿。无非顾及皇家一点脸面,撵新媳妇回娘家,外面不免揣测。好啊,你还恩将仇报,来赖四姐!” 八福晋也站起身,完全不理会丈夫的劝阻,高声辩驳。 “你难道没看到,那小狗毙命的样子?” “哼!不光心肠坏,你还脑子蠢!上来二三十碗点心,人人都吃了;汗阿玛面前那碗,小太监试过毒,他还活蹦乱跳的呢!要是四姐在芒果、牛奶里下毒,我们此刻,不都见阎王了吗?” 海枫抓住时机,站起来取过五阿哥面前那碗没动过的双皮奶,吃下一大勺。 “要冤枉我,好歹得合情理。这点心我也吃了。你们看,这点心之所以叫双皮奶,是等这碗底第一层奶皮子冻结实了,再往上倒半碗奶,接着做,便有双层的构造。试吃的小太监,还有汗阿玛吃的,都是无毒的第一层,因此无事;毒在碗底,要一直吃下去,才会被害。” 康熙听完,点头表示赞同,让人将地上剩下的残渣,一点点刮起来,然后宣太医过来查验。 “四公主的长女,跟朕吃的是同一碗。她难道拿自己孩子的性命,来谋害朕吗?” 五阿哥得意到不行,狠狠剜了八福晋一眼,顺带讽刺八阿哥: “八弟,管好你的福晋。咱们自己家的事,轮不到她插嘴。” 这样一来,四公主的嫌疑暂可洗脱,其他阿哥的嫌疑,却随之加重了。 尤其是,太子夫妇。 五公主因为不能见婆家人,这次寿宴压根没来,她的工作,由太子妃顶上。 太子妃知道,寿宴上会出现双皮奶,也知道做法。 四公主扶着受惊的太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回寝殿休息,留下延爽楼里千头万绪,由康熙去收拾梳理。 五公主生怕计划不成功,一直穿着可以出门的衣服,妆容整齐地等在住处,方便自己随时出发去救场。 等到后来,她干脆跑到大门口张望。远远地看见灯笼的光亮,她迅速跑出去,跟海枫和太后迎头碰上。 看见奶奶和姐姐脸上的表情,五公主知道,进展应当非常顺利。 祖孙三人回到内室,太后意犹未尽,迫不及待地问海枫: “我演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吧?” 海枫倒了热热的杏仁茶,给太后喝了驱寒,不住口地称赞。 “玛嬷若是唱戏去,定是个名扬天下的角儿。一点破绽都没有。” 五公主这才感到解恨,坐在镜子前,开始卸妆。 “终日里总是他们几个,算计咱们姐妹,可算有一回,也落入咱们手里了。不知道眼下如何了呢?” 海枫被她说的,激起些好奇,叫来阿香问话。 “延爽楼散了吗?” “回主子,皇上发了好一通火,把延爽楼内所有人,都安置到露华楼去过夜。那里在湖里头,皇上叫把冰面凿破了一大圈,如此,没有船,谁都没办法从那里头出来。说是安置,其实是软禁。” “太医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双皮奶里,下的是牵机药,而且分量不轻,可以毒死人。” 海枫叫困惑不解的阿香下去休息,然后走到心虚的五公主身后,郑重其事地提问。 “你学医理,自我出宫开府后,没有荒废吧?” “嗯,姐姐,叫我自己好好学吗!” “那我问你,牵机药,是什么?” “哦,那个,就是马钱子。少量用,可通络止痛,散结消肿。但是用多了,就会令人气息困难。宋太宗曾以此药,毒死南唐后主李煜。因他死时,头足相接,所以又叫牵机药。” 在旁边听着的太后,一时没想起那双皮奶里的伎俩,慌慌张张地,要叫人去把小格格抱来。 “哎呀,琏儿年纪小,万一蹭上一星半点呢,快去看看她。” “玛嬷别急。那里面只是下了分量不轻的姜汁而已。琏儿每次闻那个辛辣的味道,就要发脾气。牵机药,是后来才放进去的。” “不对,那只哈巴狗,不是死了吗?” 五公主看太后真有点着急,快步跑到床前安慰。 “玛嬷怎么全忘了?那狗不过多喝了蒙汗药,睡着了而已。玛嬷的好日子,哪能杀生呢!这还是四姐特意吩咐的!” 太后这才想起,四公主如何心思细腻,连她的生辰都顾及到了,放心躺下入睡。 “我这记性,越发不中用。昨儿说过好几次,一着急又给忘了。” 海枫和五公主一起服侍太后就寝,眼看着她睡沉,才悄悄开门出去,商量后面该怎么办。 负责在露华楼里偷听的暗探,已经送了第一批,阿哥们的对话记录过来。 五公主和海枫压根顾不上休息片刻,喝了几大杯浓茶提神,然后异常仔细地翻看,阿哥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四姐,五哥还是老样子,半个字都藏不住。一会儿抱怨没有热水,一会儿又嫌睡在地上太硬。” “他这样,未必不是有福之人。你看这上面,十弟跟十四弟,也是差不多的样子,口无遮拦。汗阿玛反而从此以后,不会疑心他们。” 五公主点点头,接着往下看。 “这么多人里,除了这几个心直口快的,也就是四哥吧,真正关心谁下的毒,一个劲儿地盘问在场的兄弟们。他说起那个有细纹的碗,估计是下毒者的记号;又说,就算小格格吃了双皮奶,四姐你也不能完全洗脱嫌疑。什么,传说当年武则天争宠,就把亲生女儿杀了,嫁祸给王皇后。以四姐的心性,未必没有这个狠劲儿。” 海枫并没过分在意四阿哥的指控,设身处地,她也不会直接将自己,从嫌疑人中间排除出去。 五公主看那些笔迹潦草的记录,津津有味,翻动书页的速度,逐渐稳定在一个节奏上。 “四姐,你怎么有这么多巧思?那个双皮奶的办法,还有把他们几个,通通关在一间屋子里,看他们对汗阿玛被下毒的反应......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海枫不知道该如何向五公主解释,在大约四百年后,世界上,会出现一种,叫做“剧本杀”的游戏。 如果再算上露华楼眼下的环境,可以勉强算作,“密室逃脱”。 “快点看吧。好多事情,多动动脑筋即可。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俩紧锣密鼓地分工看,第一批还没收尾,第二批又到了,而且比第一批内容更多。 阿哥们的争吵,逐渐进入白热化,连裕亲王、恭亲王和佟国舅,都被从睡梦中拉起来,参与到辩论中。 因为这场“推理游戏”,进入到了分析作案动机的阶段。 四阿哥直言不讳,说出此刻康熙如果驾崩,势必会有围绕着继位者的争斗;哪个阿哥继位的可能性最大,谁的作案动机就越大。 这几乎等于明说,第一嫌疑人是太子,第二嫌疑人,是大阿哥。 然后五阿哥又跳出来,说八福晋跟四公主积怨已深,说不定是她想药死小格格。双皮奶到了汗阿玛手上,则是一个意外。于是八阿哥也被列入讨论对象。 海枫将册子搁在一旁,想歇歇眼睛,意外发现,五公主都累得睡着了。 康熙的计策,几乎完全成功。 他已经将猜忌的种子,丢进儿子们的心田。 静待,破土发芽。 第16章 查案 畅春园,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避暑。 房子都是尽量盖得高大、通风顺畅,窗户的数量和大小,都比紫禁城多出几成。 这种设计在夏天,求之不得;在冬天,可真叫住在里面的人,挨冻受罪。 内务府并没虐待阿哥们,炭盆棉被热水,一样不少,但人心一旦冷了,再难热起来。 地龙里的银霜炭正烧得热烈,淡淡的火光,映在周围取暖的囚徒脸上。 他们,彻夜未眠,一直争辩到天亮,逼得彼此精疲力尽。 第一缕晨光懒洋洋地,投射在冰面上。窗外很快响起小太监们整齐的口号,他们将露华楼周围,夜里重新冻结的湖面,又再用力凿开,保证这里,是一座孤岛,与外界隔绝。 只有一叶小小的扁舟,小心翼翼地,拨开碎冰,然后停靠在楼底。 新任刑部尚书王士禛,奉命前来协助查案。 这第一步,当然便是获取当场所有目击证人的口供。 围坐在火边的阿哥们,听见楼下钥匙开锁的声音,都立刻警觉起来。 五阿哥第一个站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向下看,却认不出王士禛。 “这老头谁?” 走在他后面的四阿哥,恨铁不成钢。 “那是刑部的尚书。你好歹把六部的几个头儿认全了。否则,汗阿玛什么时候,都不会派给你差事。” “六部的尚书变来变去,而且一个部有时候,两三位尚书呢。记不住!” 王士禛着实因为年纪,身子骨不大结实,爬楼梯更是艰难。四阿哥本想去扶一把,却被抢了先。 八阿哥噔噔噔,走下七八级台阶,抓住王士禛颤巍巍的右手。 五阿哥不以为然,哼了一声,又坐回自己的座位。 王士禛不敢放肆,几句话婉拒了八阿哥,慢慢自己爬上来,对诸位阿哥,恭敬行礼。 “老臣,给几位爷请安了。皇上的口谕,先请二位亲王和佟国舅,前去问话。等三位回来,自然知道下一位被传召的是谁。老臣,不过是个看守而已。” 十四阿哥还算有点眼色,看这里自己年纪最小,自觉去跑腿,爬楼上去,请三位长辈下来。 裕、恭二位亲王和佟国舅坐船走后,王士禛告罪后,叫小太监搬来一张椅子,坐下监视阿哥们。 于是阿哥们恍然大悟,王士禛,是汗阿玛派来,防止他们之间串供的。 谁都不敢说话。哪怕中间隔了一层,楼上福晋们起床后,来回走动,梳洗,照顾孩子的声音,清晰可闻。 王士禛身体老了,眼光却毒辣,把一个个阿哥,看得透彻。 十多个阿哥里,眼下在转动脑筋的,只有五位。 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 他没有再往下深想。 接下来的事情,四公主都未必有说话的份儿,何况他,一个汉人。 王士禛接着想,他自己的事情。 四公主其人,真有点意思。 她说的话,句句都绝,其中两句,竟让他这几天,总是频繁想起。甚至半夜起来时,都得琢磨半天。 “汉人和女人,在乾清宫,都不配大声说话。咱们之间,若是还要彼此看不顺眼,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新城王家,沉浮近百年,一度险些因为战乱断了传承。好不容易又站起来,他们兄弟三人都考中进士,带着家中子弟上进。 世家大族之间,总得走动,彼此之间在忙些什么,嘴上不说,心里一清二楚。 以陈廷敬为首的山西陈家,近些年闷声发大财。表面上看,山水不露;暗地里,靠着晋商做掩盖,在蒙古替皇上办事,自己也聚敛了大量家财。陈家在老家修宅子,动静越来越大,几乎是行宫的规制。没有皇上的默许,陈廷敬敢这么干吗? 而陈廷敬这些年,只靠一个四公主而已。 哪位阿哥,他都能圆滑地避开,不卷入储位争夺的风波中。 当今圣上,摆明了不喜欢山东人;他熬到这把年纪,还没有一个文渊阁大学士。如今南书房里,礼部尚书张英,年老体弱;他若告老,南书房便能空出一个位置来。 李光地,还是陈廷敬会顶替上呢? 自己即便不能入阁,皇上,哪怕考虑考虑他,对王家,日后都是一大助力。 幸亏王士禛想事儿的时候,一直竖着耳朵,不然小太监叫他,可能都听不到。 “王大人!” “哎。在呢。哎呀,这人老了,耳朵眼睛都跟着完啦。皇上有口谕吗?” “是,皇上请八阿哥、八福晋过去说话。” 太子总以为,汗阿玛若是不先叫他,那按序齿,也会先叫大阿哥;没想到竟然是叫八阿哥,甚至连福晋都一起跟去,难免有点嫉妒。 而坐在他斜对面的大阿哥,干脆摆了一张臭脸出来。从紧绷绷的下颌线上判断,他的后槽牙,咬得很紧。 身处险境却丝毫不慌的八福晋,用手撑着后腰,一副孕妇晨起不适的样子,娇娇柔柔下了楼。 “哟,几位大伯小叔子好精神。昨晚上吵成那样,今天还能瞪着眼睛等。我是不成,自己不睡,肚子里的也要睡啊!” 八阿哥讨厌她这种口无遮拦、四处树敌的样子,想开口告诫几句,又怕这破罐破摔的毒妇,待会儿在汗阿玛面前胡言乱语,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 他俩出去时的关门声一响,五阿哥立刻迫不及待地,大声对其他兄弟喊道: “早去,未必是好事!我看,汗阿玛明察秋毫,一定知道了,就是那毒妇下的药,所以才叫他俩去。咱们只管安心等着,很快,就能出去了!” 依旧在怀疑海枫的四阿哥,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劝他不要太乐观。 “合着四哥我费了半夜的唇舌,你压根一句没进脑子。这案子......” 五阿哥根本不让他说下去,疲惫的眼神,颇有气势地向兄弟们,一一扫过去。 “我早说了,四姐不会弑父弑君!她图什么呢?汗阿玛有个三长两短,她又当不了皇帝!我也相信咱们兄弟里,没有那黑了心肠的,为了那点子权力,竟对亲生阿玛下手!就是八弟妹!没有旁人!” 连昨晚的辩论都没参加、一言不发的七阿哥,沉稳地站起来。 “我也相信四姐和兄弟们。咱们无论如何,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默默站到了七阿哥身后。十阿哥瞪着眼睛,逼九阿哥表态,于是九阿哥也跟着站了过去。 三阿哥向来随大流,看他们都站了,撩起袍子颠颠儿跑过去。 坐着没动的,只有三个人。 大阿哥、太子、四阿哥。 王士禛冷眼旁观,心中颇为震撼。 原来,四公主在阿哥里头,人缘这么好。 明白了。 王家,可以下注了。 第17章 自尽 少年不知愁滋味。 更何况,不到两岁,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儿呢? 海枫抱女儿去给康熙当工具人,一路上心事重重。可她怀里的女儿,却是对外出分外兴奋,不停地用小手去指,那些她觉得新奇的事物。 湖面上一艘小船,都能盯着看上好半天。 出来迎接她们母女的梁九功,看见一个长吁短叹、一个天真烂漫,也是忍俊不禁。 “四公主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今儿难成这样?皇上跟二位王爷、国舅爷聊得不大顺,请公主殿下再等等。” 进了耳房,海枫把孩子暂时交给富察嬷嬷看着,自己去问梁九功,里面现在是什么情形。 “汗阿玛到底留不留八弟?” “皇上的意思,奴才看着,起初似乎不大想留。裕亲王力保八阿哥,说他心性好,不务矜夸,聪明能干,品行端正。恭亲王不大赞同,跟裕亲王,顶撞了两句。裕亲王后来急了,干脆说,八阿哥就是当太子,也够分量。皇上听完,似乎吃了一惊,脸色,奴才就看不懂了。” “多谢谙达。” 海枫的大脑,简直超速运转。 梁九功在康熙身边几十年,他都看不透,那就意味着,康熙此刻,万分纠结。 裕亲王跟康熙,关系极其亲密。他能为八阿哥说出这种话,看来是两边交往已深。 果然,八阿哥防着八福晋,重要的事情,都不跟她讲。 不过,这样也好。 跟她的计划,最终方向一致。 都是让康熙对太子的人选,重新考量。 只要他心里有这个念头,自己再把风声放出去,阿哥们行动起来,定会形成一场混战。 “四公主,您瞧,八阿哥和八福晋到了。” 海枫顺着门缝往外看,正好和四下里张望的八福晋,看了个对眼。 两个女子快速地交换了眼神,海枫便开门,抱着孩子出去。 “八弟、还有弟妹,你们来的倒快。” 八阿哥没想到她也在,慌乱了一会儿后,勉强开口问好。 “四姐。汗阿玛,也叫了你过来?” “是啊,东西我府上出来的,怎么能不接受盘问呢?” 梁九功进去帮忙通禀,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请他们三个进去。 “皇上神色不对,主子们可要当心些。” 八阿哥把身上所有的金银,尽情搜刮出来,打赏了梁九功。 “谙达今日相救情谊,我铭记终生。” 八福晋实在忍不下去了,率先扶着腰走进寝殿。 丈夫身上的钱,不还是变卖她的嫁妆换来的? 拿她的钱做贿赂,还要说得如此动听。 海枫最后一个进去,看见恭亲王和裕亲王,兄弟俩气得都不看对方;佟国舅则按之前的暗号,捋了两下胡子,暗示四公主,进展不大顺利。 康熙离开座位,先把小格格接到怀里,亲自抱着。 “小琏儿这回立了大功。朕封你为和硕格格。” 海枫赶紧推辞道: “汗阿玛,亲王嫡出女,才封和硕格格呢,我的女儿......” 裕亲王快人快语,叫四公主直接谢恩。 “救驾的功劳,便是封公主都不为过。四公主何必谦让。” 康熙逗着怀里的孩子,随口回应。 “封公主不行。这么好的孩子,朕可不能叫别家抢了去。先定了当孙子媳妇。就看皇孙里哪个争气,能娶了表妹吧。” 这几句家常话下来,总算把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一点。康熙让梁九功抱着孩子,集中精神,处理眼前的事情。 “老八,朕,已经把你们几个带进来的东西,身边服侍的人,连夜检验了一遍。从你的亲随身上,搜出一个白瓷瓶,内有药粉。朕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己说,那里面是什么。那亲随受尽酷刑,半个字也没有招认,最后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很好,你倒是把手下,调理得不错。” “汗阿玛,儿臣冤枉!” 八阿哥本来就只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听见康熙质问,立刻丝滑地跪倒。 “朕就是怕冤枉了你,所以才问。那药是什么?” 海枫便从袖子里,将康熙口中的那个小药瓶取出,展示在八阿哥眼前。 “八弟,姐姐劝你一句,都到这个时候了,要说实话。这瓶子,姐姐拿着一整个晚上,就是不敢打开,怕你真因为八福晋,将要被去母留子,对汗阿玛生出怨恨之心。” “不,我绝不是......” 八福晋劈手就把那个药瓶抢在手里,飞速打开,将里面的药粉,统统送到嘴里咽下。 八阿哥和海枫上前去夺,她将瓶子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然后激动地站起身来,从头上拔出一根簪子,指着喉咙要自尽。 屋里的人谁都不敢过去,生怕一个刺激,她就把簪子捅进咽喉,血溅当场。 八福晋的眼泪,流得十分自然。 “皇上千万别误会了我们家爷。他对圣上一片孝心,怎么会杀皇上呢?这药是用来杀我的。他不要这个孩子,更不要我。他没法忍受,跟一个痴心妄想,想当皇后的女子在同一屋檐下共处。皇上,求您看看八爷吧,他是您最优秀的儿子,他怎么,就当不得太子呢?我不配当皇后,他是真的,配得上储位啊!” 哭着说完这些定好的台词,八福晋把心一横,猛然将簪子,往脖子里扎。吓得海枫以为她万念俱灰了,真想寻死,硬生生上去抢。 “八弟,你还不帮忙?” 八阿哥被妻子那几句“临终遗言”,震得手脚酥麻,最后还是恭亲王出手,把八福晋给制服了。 簪子在脖子上,划开好大一条口子,鲜血渗出不少,不过好在较浅,并不致命。 海枫假装摸她的脉,然后大声对八阿哥怒喝: “倒是说呀!什么毒?” “四姐,我,我真不知道!我昨天才叫小太监去找,他还没来得及跟我说明......” “无用!阿香!舒泰!快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恭亲王本来将八福晋的双手反剪在她背后,忽然摸到一股湿滑的温热液体,大感不妙,抽手出来一看,果然是血。 海枫边在药箱里翻找催吐药物,一边用话戳八阿哥的脊梁骨。 “八福晋再不好,对你到底痴心一片。眼看着好好的孩子保不住了,你个当阿玛的,心肠难道是石头做的?等她把孩子生完再处置,不行吗?” 恭亲王要把八福晋抬出去医治,裕亲王阴沉着一张脸,走过来帮忙。 他真是,看错了八阿哥这个人。方才居然,还为他,在皇上面前,跟弟弟争得面红耳赤。 康熙等他们都出去后,吩咐梁九功出去办事: “去露华楼传旨。让所有阿哥,都到这里来。朕,要跟阿哥们,说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