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旧月:我劝神仙重抖擞》 楔子:我有结绿珍 跨雪山,越瀚海,太璞身心疲惫至极。 “咳咳~” 她捂住嘴唇,硬将喉间那股腥甜味道吞咽了下去。 烈日高悬,照得浑身油腻泛光。嗓子难受,痛得无法形容。没日没夜地走着,任她修为再强,在残酷大自然面前,简直一败涂地。 走啊走,终于遥望绿色踪影。 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太璞激动无比,感觉四肢百骸充满了力量,赶紧提起劲往前冲。冲了一阵,蓦然油尽灯枯,似乎泄了气,步伐沉沉,反倒慢悠悠起来。 裴回水湄间,掬水顾清姿。 热雾氤氲,仿佛瞧见了一道婆娑倩影。 明明看不真切,她却相信那是自己的“故人”。 太璞不清楚为何在此,先遇雪崩,再避流沙,躲过一劫又一劫,就这样漫漫无期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唯独她一人在呼吸、在求生,她说不了话,也不会有谁来倾听这喃喃哀叹声。 直到现在,她恍然大悟。 怪不得一切法术统统不管用,原来已经掉入了牢笼之中。 太璞踱步,抵达水畔,就近寻了块磐石坐下。 她弯腰勾背,顾不及维持温雅形象。她选择安静地陪伴水中女子濯发浣足,不发一言,神思困倦,分不出一丝一毫精力去思量太多事情。 妙女子很美,临水照花,皎若明魄之生崖,焕若荷华之昭晰。 险些误以为这便是真容。 随即,她清醒过来。 而悄然间,妙女子已来到了她身旁。 “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声音抑扬顿挫,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轻似诗人微吟月色朦胧,重若猎者摩弓擦拭箭镞,笑意凉凉,字正腔圆地道了一个奇怪问题。 太璞笑了,“我是太璞啊,” 还能有谁?她是湫言宗弟子,也会是未来的太璞长老。 她从小便立下宏伟志向:以芒寒色正之貌备受称颂,以懋绩可风之才为人尊敬,然后逍遥快活,惬意地开启德高望重之退休生涯。 “原来你都忘了。” 妙女子眉梢微挑,扶起太璞左手,在手掌心轻轻画了一个圆,倏忽变出一盏凉茶,递给旅人饮用。 “忘了什么?” 太璞疑惑道:“为何将我召唤至此?” 她与妙女子极不相熟,一生仅见过三回。 第一回,她随湫言宗弟子一同进入琼华幽境,参加历练时无意冲破结界,只身闯入上古午月遗址。妙女子显影,默许她摄取鬼神之力,并赠予法宝“结绿珍”以镇压非常元炁。 第二回,造访碧虚城,安心在集虚大会上大展奇才,岂知自己率先病倒。梦中迷迷糊糊,妙女子飘忽而来,郁郁寡欢,哀伤徘徊,先恭贺她渡过筑基期,后善意宽慰,强撑精神告诉她“智者不争”之理。 第三回,便是现在。 尽管每一回,妙女子容貌变幻莫测,甚至唯独以声音动静代替出现而已。太璞却能凭借感觉,知晓其存在,辨认出虚实。 记得初次见面时,妙女子满月为面,青莲在眸,神色极其冷淡。 而这次眉宇恬逸,笑得十分温柔,犹如邻家姐妹,安然询问你是否碌碌饥肠,是否需要吃饼。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连名字都不肯透露。 太璞暗暗忖度,更加精疲力竭起来。 “你可以放我出去吗?”她问。 “不急。” 妙女子语气悠悠,又问及一遍,“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当真遗忘了一切?” “忘记什么?” “……” “小嘉儿,忘记了也好啊~” 驼铃袅袅,黄沙滚滚无边,丝路上回荡俪曲余音。 好不令人陶醉。 那么一瞬间,太璞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小嘉儿~”“小嘉儿~”,许久不曾有谁这样喊过她了,真让人怀念啊。 太璞,不过一个道号。 在穿越前,很多人唤她“小嘉儿”,因为中文名字有“嘉”字,亦因为外文名取了“奈尔迦尔”一词。当时是为了标新立异,等她读书多些才后知后觉,清楚“奈尔迦尔”起源于古老的苏美尔语,以古语发音,音译为“奈嘉尔”。 她的导师喜欢中国文化,总用一口蹩脚汉语叫她“奈嘉尔”。众多同门以及学界长辈不明所以,渐渐模糊词汇,竟喊成了“小嘉儿”。 读完本科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没想到年近三十的她,会在名字上占点便宜,年轻十来岁。 其实她都准备好了回国当社畜的,奈何她阴错阳差下选择的古赫梯史学较为冷门,导师不肯轻易放行,那段时间总时不时推诚置腹几番,顺带委婉抱屈,哭后继无人,哭一片丹心付之东流。 仿佛她是学术界的罪人,古赫梯史的未来肩负在她一人身上。 然后导师又开骂,骂几位师兄师姐不好好学习,从商的从商,参政的参政,个个忘恩负义,浪费才华…… 听得瑟瑟发抖,又不忍老人两鬓花白还哭个稀里哗啦,太璞勉强答应留下。 可惜天妒英才啊,某某两国再度开战,一颗导弹发射,伤亡一大片。 很不幸,太璞也在死者名单之列。 前一刻,她还在实地考察。后一刻,她手脚俱全地躺于一叶绿蕉之上。 她变成了襁褓婴儿,然后被湫言宗弟子捡去。从小养在山上,更得老宗主青睐,精心传授道书法术。 天下修仙门派以紫渊阙、潮音阁、藏岚山、湫言宗、空桑庐为首,太璞有幸拜入湫言宗,近水楼台先得月,修为进阶速度之快,可谓一日而驰千里。 原本按照惯例,她应该从“婴”字辈,不过老宗主偶得一把古旧匕首,上面镌刻两个花鸟篆文,曰“太璞”。竟顶着众人百思不解之议论,赐新弟子道号为“太璞”。 太璞正式接受了新身份。 自此以后,不再腹诽自己为何没能穿越回古赫梯,为何她一个唯物主义战士修起仙来,为何神仙千万年怎么没能积极发展科技…… “我想回家。” 她还想早日成为一派长老,享受万人敬仰呢,怎么可以停留这里,精疲力竭地像条喘气老狗。 妙女子却道:“你在渡劫。” “渡劫?” 一口干饼堵嘴,细碎了声音。 “我要当神仙啦?” 与其说是惊喜,不如算是莫名其妙。 无规矩不成方圆,湫言宗先贤智慧,治理得上下和睦,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曳尾泥涂,大家坏得都光明磊落。 一切顺风顺水惯了,太璞不在乎当不当神仙,只惦记着在老来安逸享乐。 品茗、垂钓、种花、除草……在自家小院晒太阳,听自家师兄抚琴哼歌。 岂不快哉。 感应到了她内心秘密,妙女子轻笑道:“当今世界,神仙天道几乎等同于自然宇宙。你敬畏自然,却不爱戴神仙。究竟是执迷,还是倔强?” “罢了罢了。” 妙女子扬唇,告诉一个更大的秘密。 “天道令你渡劫,而我令你重入轮回。” “过去、现在、未来。贪嗔痴、离病老。”目光斜乜,继续解释,“每一劫,你都渡得极其艰辛。我唯一能做的,是让你每每重生,一次次回到当初,一次次拥有选择合理的机会。” 太璞痴了。 嘴里味同嚼蜡,大脑在飞快运转。 以前写论文写不下去时,她会搜索几篇言情小说来消遣。经过归纳总结,她明白过来,倘若自己作为主角,这是穿越与重生文兼得了呀。 谢谢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何德何能得此垂怜,死就死了,还要来回鞭尸。 “等等!” 太璞睁眼,察觉一丝不对劲,试探道:“每一劫?意思是……不止一劫咯?” 论遣词造句之严谨,莫过于学海求生之人。 但见妙女子颔首,她心底咯噔,追问:“我成功?完成了?一共经历多少劫难?我现在究竟在哪里?真实?虚幻?” 我在你梦中,亦或者你来渡我? “功逾九劫,无上正真。” 妙女子谈吐玄机,无悲无喜,“第九劫,你迟迟不肯再入历练。九九八十一年,即将功归一篑,我不得不亲自助你。” 太璞凝神,“所以,我还出得去?” 原来这座牢笼,正意图逼迫她妥协。 洪涝、地震、骇浪、雪崩、流沙……走出一处危机,又要面临新一处挑战。她太累了,她不愿计较什么,只想快点结束。 “所以,你选择结束?” 妙女子以食指点她额头,笑道:“我可以令你不受任何反噬,可小嘉儿呀~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第一章 臻于化境 “阿斫~” “唔~” 将醒未醒时,嗅到了熟悉气息。 隋知寒拥抱着太璞,仿佛怀揣一件稀世珍宝。 “唉~” 一阵轻吟,不知来处。 忽起微风轻飏,乱云飞渡犹如劫灰。日月运行,光影明灭不定,黑白交织不休。 长绳系日,能得几何? 千岁之鹤,终归华表。 “别睡啦,阿斫,快醒醒,看看我是谁。” “……” “阿斫,好些否?” 谁在呼唤?仿佛蟋蟀鸣西堂,恍惚心神,声音无比熟悉,多么令人怀念。 如此星辰非昨夜,大梦尽绝,太璞精神焕发,似乎扫去一切阴霾,双目重泛颜色光彩。 “师兄。” 太璞咳嗽几声,靠在隋知寒身上,潜意识地回复了他。 妙女子唤她“小嘉儿”,道友唤她“太璞”,可她最欢喜有人叫她“阿斫”了。“阿斫~”“阿斫~”,真让人觉得亲切啊,好像还活在无忧无虑的童年。 这一世,她是孤儿“阿斫”,因得机缘,拜入湫言宗门下,赐道号“太璞”。 每一个名字,皆蕴涵人生际遇,皆代表某段非凡成就。如果可以,太璞更愿做回自己,埋首博物馆修复古籍,亦或者双足下野清理土方,而不是半推半就地去修什么仙。 可惜,她是太璞了。 世味年来薄似纱,至亲稀疏,故交渐少,连一声“阿斫”也难听到。 “我,这是闭关……结束了?” 太璞浑身无力,大病初愈一般,虚弱地从回忆之中抽出几丝神智,问了个奇怪问题。 她不记得什么历练,不记得什么重生,不记得妙女子的那些言谈轶事,以及许诺。在记忆里,她不过匆匆闭关,陷入假寐,可能费了点时日,但现在已经顺利出关。 遗曲悠悠,弹指,封存魂海。 秘密种入心田,静待生根发芽。 仿佛间,忘了什么。 唯有耳畔再闻关切之语。 “师兄,你怎么来了?”太璞困眼惺忪,眨了眨,感到有些意外。 隋知寒略作沉吟,先给她输入臻萃元气,又静心把脉,谨慎再谨慎。 “无事。” 他轻拂肩膀,近似抚慰般地说道:“突破元婴境界难免折损精气,阿斫你累糊涂了,好好歇息,明日再与你细说。” “好~” 太璞随口答道。 突然,她反应过来。头一抬,睁着无辜双目,试探道:“突破什么?” 隋知寒浅笑,“恭贺太璞子突破元婴,进阶太虚期。” 这份幸福忽如其来,郑重而平静之祝福,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凡人修真,分八大境界: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太虚、轻灵、渡劫。 筑基为根本,人之天命为一百二十年岁,修得此境界,方能添寿,方有希望逐步锤炼自身根骨。 往后,越发艰辛。 臻至金丹期之境界,犹如攀登巍峨高山,抵达鞍部,临近顶峰,实属难能可贵。更何况元婴期与太虚期。会当凌绝顶,举目眺望,但觉星垂平野阔。虽未怎般感怀“高处不胜寒”之思,也多少体会到了落寞之情。 隋知寒替她拭去额头汗水,喂了几口清茶,说道:“闭关八十一年,怎么瞧着像是睡糊涂了。” 一句八十一年,惊得太璞又清醒几分。 她暗地运转真炁,感受上下灵力充沛。 蓦然,念起重要大事,“啊~”了一声,两腿充满力量,赶紧跑出屋外,寻了清池仔细打量自己模样。 幸好,幸好,容颜未改。 水中姿,月下影,花瓣飘落,晕染几丝淡淡涟漪,复又冶炼出一面明镜。镜中人清秀可爱,点漆凝脂,柔妩姌袅,莞尔一笑,似桃李向春绽放。虽无倾城之色,亦不失美丽无双。 朱颜照耀,流萤明灭,皎亮了一泓秋水。 水影中除了她,还有一个他。 湫言宗宗主隋知寒一代瑰杰,萧萧肃肃,仿佛冬雪松柏立于岩壁,迎霜自傲,从容隽逸又潜藏孤绝之感。他举止弘雅,唇畔好似含笑,微透一抹轻轻凉意,却在月辉下氤氲出了幽幽温暖味道。 伟岸美男子,“丰神俊秀”四字不足以概括。 太璞侧首,惆怅般地听隋知寒解释。 原来一眨眼,她已经闭关近百年。 当初匆匆闭关,所设下之阵法,尽将里内一切动静隔绝阻断,谁都无法闯入其中并了解实情。直至今夜,她终于冲破桎梏,用自身实力回复了外界猜疑。 现在的她,很强很强。 天地间,仅九名太虚期。 以简驭繁,臻于化境,大宗师级别,湫言宗唯独一人。按“德以配位”之说辞,太璞理应担当一派掌教,奈何宗主宝座早被隋知寒占了去,退而求其次,她不改初心,还是觉得长老之位最香。 “我可真厉害呀。” 太璞捧脸,陶醉起来,已经开始幻想功成身退,过上养老生活。 惬意归惬意,首先得荣升长老才行。 弟子忙绿,掌教操心,长老刚刚好。成为长老,意味着退休待遇更高。倘使还要被动地累死累活,那就只能继续努力了。 对于太璞而言,修仙是掌握一门技艺。掌握核心技术,可以换取更多回报。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如何不失体面地暗示师兄。 “嗯~” 脑筋稍稍动动,卒然晕眩。 果然太累了,容不得多思多虑。来日方长吧,凭她智慧才干,总会丰衣足食,天天闲情逸致,乐呵呵过完余生。 凉夜有霜,山色苍苍,一抹金辉横扫层岫。 隋知寒扶太璞坐下,正要说些什么时,走来了一名曼妙女郎。 “宗主,几位长老……” 音色清冷,叮叮咚咚,像极了峭壁冰水滴入寒潭。 太璞双眸模糊,辨认不出一袭黄衣来者何人,却听得清是谁在说话。 “星儿。”她笑了。 黄衣女郎听到呼唤,疾步上前,直直跪在太璞面前。颤抖着拂其手背,怯怯垂首,饮泣吞声,似乎藏了小小委屈,喊道:“师尊。” 早年太璞收过一位女弟子,赐道号曰:星陈。 星陈,如星之陈。清道案列,天行星陈,星的陈列与天的运行,仿佛是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如果想家了,她们可以作伴一起仰望星空。 “星儿乖,为师在。” 太璞摸头,温和地安抚,“不哭啊,哭得像只小花猫。再哭就去东厨,用柴火熏干,顺便替为师熬碗热粥尝尝。” 星陈破颜一笑,“弟子马上去办。” 说罢,立即起身。 临走前却见师尊昏昏欲睡,依旧十分虚弱的模样,不免愁容暗生。星陈嘴唇微动,意欲小声询问,并且汇报情况,但瞧宗主摇头,只得暂且按捺下去。 庭院中,转鹭灯悠悠摇晃,荡出几曲浮光斑斓,刹那即逝,柔靡而璀璨。 “阿斫,睡吧~” 隋知寒指尖轻点,舒展双眉,敛过发丝。待将太璞抱回屋内,安顿好就寝事宜,才走出玄采峰。 山下,几位长老久久静候,高阶弟子端庄伫立,人人持剑弄刀、揣宝怀器,各各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一般不敢松懈。 “禀宗主,蚩血盟皆已退去。” 第二章 红尘可勘 邪道不战而溃,对湫言宗来讲,自然再好不过。 众弟子私下议论,认为太璞子功不可没。 “臻至太虚境界,可不得把蚩血盟妖邪们吓死。” “没错,肯定是怕了太璞长老。”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精神轻松起来,七嘴八舌凑在一处,便是最好的消遣。 既然是玩笑,就不会太严肃。虽然太璞尚未正式荣升长老之位,但湫言宗上下内心敬服,且这典礼又在筹备中,早说晚说,都得称作一声“长老”。 事情没那么复杂,太璞要当长老了。 当她完全清醒,休息得精神饱满,还来不及乐呵几日,就被莫名造谣,说自己要广开门庭多收弟子。 一时间,修仙问道之士若鹜而来。 秋蝉嗡嗡,羽雀唧唧。 光烟涌动,林海飒飒,铺成一片苍茫漠漠之色。 “呵~好生热闹啊。”云中笑语盈盈。 “不喜欢?” “喜欢,老喜欢了。” “还在赌气。” “不是赌气,是生气。催来催去,你们别欺负我这个老实人啊,谁说收徒谁收去,左右我可没同意。” 松涛晃动残影,待这对师兄妹收回神通,继续定下某个赌约。 太璞和隋知寒打赌,此番初选,究竟几人踏入山门。若是单数,宗主师兄要替她织就一把团扇。若是双数,她替宗主师兄编成几缕琴穗。 然后又猜测:依据期限,最后上山之人孰男孰女。 若是男子,在她的任命大典上,由听心长老担当大宾一职。若为女子,则由希逸长老替她加赐太真晨缨之冠。 “师兄可别买把扇子交差哦。”她巧笑,焕若荷华。 隋知寒不忍扫兴。 “你呀~” 说了半句,又不知该劝慰些什么。 他叹息,“务必矜持,你可……” “好~” 太璞赶紧接口,殷勤承诺道:“谨遵师兄法旨呀。” 她笑靥如花,花开的瞬间,有种惊艳之美,足以令天与地刹那变色。 婆娑世界,以最诡谲幽媚的萧瑟姿态,呈现在众人面前。 处处皆幻境,时时须磨炼。 太璞出关两个月后,正值湫言宗大选。选拔弟子之测试,名曰:半规。不知何故,未解其意,反正千万来沿袭至今。 十年一选,参与者为了拜入师门无比拼搏。 “我要活!” “不,你去死吧!” 身在此山中,难勘红尘者不知几何。 无非觉得自己有些能耐,自以为特殊非凡。修仙之人不惧艰险,独求机缘,除了自己利益,再无旁骛值得挂怀。 他们拥有远大抱负,怀揣迷之信心,希冀一日可以飞升登宸。 可惜现在平凡,只能屈才,老老实实踏着一阶又一阶石梯。 烈日下的山径,像极了烘干的蚯蚓。人影突然冒出,起初像是飞蛾子落地,待渐渐多了更觉得是群爬虫,拖拉着捕获的猎物要回自己洞穴食用。 “哈哈,我要成仙啦~” 不管旁人如何想,稀稀落落的几支队伍在缓缓靠拢。行人面色疲惫,又难掩自负神采,吐出一口浊气,默默感慨,庆幸终于撑到胜利了。 起初很高兴。 可眼瞧同伴越来越多,逐渐焦虑,无法冷静自持。 贪婪欲望疯狂滋长,犹如野火难烬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了扭曲的野心,愈演愈烈,助长了暴躁血气。 他们清楚,仙门收徒自有章法,不是来几人,便接纳几人。 淘汰又淘汰,他们不是弱者,怎能被淘汰呢。 一念起,拳脚纷纷往对方身上招呼,打得非常热闹。 “仙门是我的,我才是天选之人。” “你放屁,我才是!” “……” 丑态百出,难堪不已。 天一鉴前,几位真人练师纷纷摇头。 “雾散了!”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斗士们并不怎么看清周遭变化,早已被一股无形的蛮横力道挤压捶打、拉扯撕咬。 四肢溺水般沉沉,神识虚脱至极无力,无法呼吸无法求救,一双双眼睛里充斥着濒临死亡的阴森恐惧。 但很快,有炙热光亮刺来。 那无法言说的绝望,被寸寸剥离。痛彻骨髓的痛楚,逼迫他们不得不清醒。 雾散了,考验就此结束。 山脚平野地,开阔不见遮蔽物。还有数十名痴傻俗人不肯走,或嚎啕或咒骂、或呆坐或悔悟,神情分外沮丧。与新人汇合,不觉欣慰,反而更加窘迫尴尬,互相对视后,不约而同叹气一声,望向远处一座古石碑。 前脚刚踏入,后脚竟又回到原点。 半规选拔,虚实结合。 寻仙者,须自证仙缘。或品性卑鄙愚昧,或意志不够坚定,都应该被早早被淘汰。巍巍仙门,不收狠辣凶残、追名逐利之徒。 圣者利世,欲凭赤手拯元元。 若无此心,唯求本色从容,笑对万重天。 神仙前辈也不是谁的生身父母、启蒙老师。连法律、道德都劝不了他们努力上进、善良淳朴,仙门更没那么大本事。 所谓“欲求仙道,先修人道”,心存善意,方能修仙。 不做好人,怎敢教授其法术,总不能期待他当一名有本事的强盗,期待他学成后祸国殃民。 既想长生不老,又要追求享乐荣华。妄图走上登仙捷径,这样的人太多太多。求而不得,丑态百出者也不计其数,修仙宗派或许太过冷漠,冷眼旁观世事变幻,不屑给谁一个辩解和改正的机会。可硬要指责,又未免牵强。 ”此次参选者甚众,吾等得好好挑选。” 湫言宗几位长者把目光转向其他人,继续在秀与阁“天一水鉴”观摩。 天一生水,以水作画,世间万灵之言行,可以凭借术法支持呈现出来。 “善哉。” 童颜鹤发的真人感到欣慰,笑得慈祥和蔼。 道门中人寻常装束,上着褐,下着裳,外罩法帔,朴素无华,举手投足间自显风流。 几名高阶弟子担任典录,默默准备玉简。一枚枚小巧长简,归影存档,记录了所有言行。半规之试,除了测试灵根、真元,还会以此物供长者择徒时做参详。 大浪淘沙过后,最后的幸存者,究竟是天选之子,还是侥幸之徒。自有时间检验。 日晷渐斜,天色昏暗,为首的老者挥手微扫,天一泉水止息归元。 咳嗽了一声,真人拂须道:“半规入尾声,吾等各司其职吧。” 不止选拔弟子一事,更有长老继位大典要忙。 届时,各大宗派皆会前来祝贺,必须筹备妥当,不容差错,以至于缺了礼数。 修仙宗门尊掌教、重长老,因两者实力不俗,尊贵往往不相上下。 作为湫言宗最为杰出的弟子,也是以最快速度跨入太虚境界的佼佼者,太璞子当之无愧是长老的最佳人选。何况她原本就功绩硕硕,驱妖役鬼、赏善罚恶,更可贵于品行端正,若非突然闭关,早该顺利接任长老位。 “好不容易盼到出关,怎么都不走动几下。” 有人无奈叹气。 “听闻时常沉睡不醒,始终病恹恹的。” “唉~她那闷葫芦弟子一副不知情模样,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人咧嘴感慨,立刻遭受几道白眼。“管天管地,你好忙哦~” “好啦,尽瞎猜。” 有人苦着脸,“枯坐近百年,双腿能走会跳就不错了,你们瞧,又一朝跑没影,别贪玩得忘记正事咯。” 云阙深处,秀与阁内,这群白发老人替宗门操心劳力了半生,永远满脸愁思。 其中一位酒糟鼻子老人,花环绕发,摇摇头道:“暂且宽心,太璞儿识大体,必定体谅诸位长辈心意。” 若飞子是湫言宗的若字辈老人,资历老、年纪大,一年到头逍遥自在。除了十年一选的半规之试,须邀请他出门走两步,其余时日,他总假借闭关之名来行偷懒之事。最烦料理事务。 而他诞任不羁,举止无常规,敬畏他的远没有讪笑他的人多。 此时他心中揶揄,“今年寻仙拜师者甚多,多半冲太璞儿来的,可这丫头狡黠得很,一直推脱不收徒,只是她的话语中,又似乎留有盘旋余地。哈哈,以后恐怕要有热闹看咯。” 当然,也有人嘴上不饶人。 “可,可……” 然后话语生生被掐断,开始结结巴巴。 “吾等只需做好分内事。” 良机真人淡淡横扫,目光明亮,“谨言,慎行,民齐者强。诸位回去后,不妨嘱咐门下弟子勤勉度日,精进自身修为。” 切勿犯蠢,忘了星陈还有一个师尊活着。 背后那些闲言碎语,再诽谤几回,迟早会惹来雷霆之怒。 “难逢盛会,你我理当群策群力。”她说道:“如今胡乱打趣也无伤大雅,万万不可闹得嘉宾侧目,误以为我湫言宗太璞长老德不配位。” “不敢不敢。” 良机真人执掌秀与阁,处事一贯严己律人,克己奉公。她气势十足,在弟子中颇具声望与爱戴。这番明贬实褒之语,唬得其余几人慌忙赔罪。尤其平日理亏的,更加不敢正视她的打量。 “你们啊,咸吃萝卜淡操心,劝完宗主,劝演彻,现在又盯上太璞儿。” 若飞真人打起哈欠,大笑道:“为你好,为你好,净整些没用的话,我听了都觉得烦。” 第三章 湫言知秋 烟笼修竹,月在寒溪。 幽馆不见纤尘,器物朴素简洁,唯有几株素柰朱李的枝条,如刀剑破空般纵横无章地割扉入檐,增添一丝天真绮丽。 外有飞花娇弱可爱,蹁跹随风吹至青琐窗前,刹那间芳华褪去,悄无声息,黯然失色,仿佛被驯服、点拨,温柔舞动,妥帖地围着屋子聚落成圈。 雾色将满目苍翠染得凉薄,为那琳琅如玉山般的男子,披上淡淡月华色。 一派宗主仙风道骨,看似年轻,实则久经风霜。 此时他举棋不定,不由双目微阖,以手托颔,任由青丝逶迤闲散。 轻纱微晃,有脚步伴随铁铃嗡嗡声,渐渐清晰传来。 “叮铃~” 那是一把似刀非刀的暗紫色提灯。 灯中无烛火,却隐隐透露几点星光。 奇诡之物,任谁见了都会惊疑,魂灯衔铃,刀柄处垂挂这等累赘,再轻灵,也还挥舞得起来? 可世间独此无二的生灭刀,哪怕是上玄金仙,未必能施展几下。谁都做不到,除了刀主,才可以发挥其威力,达到一种恐怖至极的程度。 刀客的五官应是由风霜削出,眉间、额头、脸颊、下颚等处,残留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却丝毫不减俊朗本色。他眼睛深邃如炬,倏忽望去,仿佛有烈焰灼霞,显映得神情格外刚毅,有着令鬼神不敢进犯之气势。 “折腾了半宿,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终归了结,如此甚好。” “宗主倒是乐观,暂时而已,早晚还来。” 那松叶色身影止步于素纱之外,随意坐到早就备好的锦榻上。他们彼此相熟,懂得尊重对方的喜好,免去礼数,自然天真,毫不计较身份地位。 湫言宗贵为天下五大修仙宗门之一,代代皆出惊才绝艳之杰出子弟。 演彻一代无双英才,修为境界远超旁人。而比他更具慧骨,帷幕背后的男子便是其中之一。 臻至高深境界,以强大的实力,共同撑起湫言宗的门楣。 若干年后,湫言又添中流砥柱,实在可喜可贺。 演彻长老常年漂泊江湖,此次因宗门大事难得回来,见子弟出色倍感欣慰。同时,也有些无奈,“近几日来了不少魑魅魍魉,宗主任由阿斫折腾?” 重纱静垂,灯花将深处的银色人影眩晕出清雅光晕,仿佛灵光乍现之神像,分明岿然不动,又清楚听见闲敲棋子声。 “阿斫有分寸。” 一句话,便断了判。 近些年来,人间仙界并不太平,湫言原本就宗遭受各方觊觎。宵小之辈别有图谋,总按捺不住,要弄点动静,暗地窥探,最好插根刺进来。 自以为做得十分小心,换谁都瞧不出些什么。 可惜他们错了。 太璞不仅没有病恹恹,还很热情洋溢。正求活动筋骨,怎会放过如此良机不去施展拳脚。秉持不折腾不罢休之精神。想来那批飞蛾应该会死得壮烈,扑腾在火油里,煎炸炖炒悉听尊便。 隋知寒更在意清晨之事,“天使离开前又留下训诫,师叔可知其深意?” “无外乎施恩德、布威信。” 演彻摸娑刀柄,神情冷淡道:“天庭低阶小官来了人界,便摇身成了大使,吾等修仙宗门到底区区血肉凡人,抵不住天威。” “可也不甘磬折,无辜受辱。” 各宗派各有所尊崇之神灵,修炼之方法、仰仗之力量,其实各存差异。但最终追求一致,皆为得道飞仙而已。 然而仙凡之间,并非绝对同心同德。 如湫言宗,一千七百年前,门中有杰出弟子羽化成仙,不料很快被贬下凡。剔仙骨、除灵根、碎修为,那人只撑了数个寒暑便辞世长眠。外人不解,道他行为不检惹怒天庭。传来传去,真相究竟如何,却已经不重要了。 一千三百年前,某代废掌门失德,视道侣为炉鼎,利用完后,更残害至其形神俱灭,此等丑闻引来上天震怒,险些令湫言宗覆灭。 原本是理亏,但也不该承担这样的后果。降下流火牵连无辜弟子惨死,以失察之罪逼迫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自戕,而对那位寡廉鲜耻的鼠辈伪君子,反倒宽松,仅令其幽闭而亡。 赏罚不明且不公,嫌隙由此暗生。 小小微粟般的湫言宗,经历太多,受难太多,不敢显露任何愤恚之意。长久以来,唯有默默吞下屈辱,对巍巍天庭敬而远之。 比不得昆阆之部,另起炉灶对着干。 “听闻昆阆在备豫天君治下颇为繁荣,已笼络不少修仙门派,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白日里,菅暧长老算了一卦,皱了半天眉,叹了半口长气不出、短气不入的忧愁,又随口说道,讲起了这桩明摆着的趣事。 想来不是什么好卦象,但要追问也没用,再灵验又怎样,算卦者是怕遭天谴的性子,根本不愿透露太多,唯恐错了被嘲讽,对了被针对。一眨眼,就爬上高台去观星了,别人高呼大喊得再厉害,也都当被风刮了,他可什么都听不见呐。 只留下句“宗主该当如何便如何”而已。 不如其余几位爽快。 演彻沉思片刻,“诸位长老意见一致,无惧风雨。日后丛生变故,又如何,谁都做腻了那攀附而上的柔弱藤蔓。”悠悠话语掷地有声,像是钝刀重重割在磐石上,余音回荡,一阵颤栗过后,心中反倒颇为踏实起来。 “多谢师叔从中斡旋。”隋知寒微微颔首。 论辈分,演彻贵为掌门师叔;但论道龄,仅大了八九岁。演彻知晓自己的这位师侄天赋极佳且才华横溢,素来深沉而有大略,门中万事尽在掌握之中。他这区区绵薄助力,仅仅打破胶着之态,算不得什么功劳。 “你我无须客气。” 神思移至别处,演彻食指一弹,手中多了杯清茗,他语气淡淡道:“阿斫坚决站你这边,倒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烛火轻晃,墨纱卷起一角,隐约可见棋盘上似乎空无一物,不知执棋者把黑白子下在了何处。 隋知寒莞尔,“吾亦猜不透她心思。” 二人言谈间,晚霞渐散,化作轻霭。 华灯初上,历练闯关之人,陆续抵达巍巍玉门。 执事弟子自会负责接引,备好温泉,洗濯其一身疲倦;备好草药,擦拭因凛冽罡风而割破之伤口。 抬头是万古星辰,俯首是手中一碗热汤,人生不过如此。 月光洒落,秋风吹拂绿川碧海,万般恬静,祭兽咸俯。 龙不凡上山时,天很晚了。 来不及得意,面前凭空出现了白色人影。“鬼呀!”他惊呼,本能地往后一跳。后知后觉,才明白自己行为有多尴尬。 高士尊四时之序,重阴阳轮回玄机。 服色所宜,皆从古制:春青、夏朱、秋白、冬墨。 纵横天下,修仙者不知凡几,四海八荒虽是服色无异,但剪裁形制、织绣冠饰等,仍有些许差别。 湫言宗半规之试,常在秋日举行。此季节,白茅纯束。先人感怀世道弥艰,人心善恶难辨,故而定下惯例,以纯白之色悼念肃杀山川。 接引弟子一袭白衣,凡尘俗子不知其中缘由,误会仙人最爱这“如丧考妣”之色。 两名低阶弟子,对登门求仙者依旧以礼相待,朝龙不凡作揖而道:“羽客可往‘清晓梧庭’暂作休息。”他们衣袂翩翩,举手投足间自带神仙风流,男靓女美,使得龙不凡这位大俗人晃眼迷神,一时乱了章法。 原本还想寒暄几句,再套点近乎。但等回神,早处在一座宽阔庭院内。 远处青山绿川,近处屋舍俨然,亭台楼阁无一不缺。互相攀谈的人群,见到接引弟子,纷纷让出路。态度恭敬,让龙不凡很是受用。 屋子四人一间,通风干爽不说,离莲湖还近,可闻到似有似无的清香。龙不凡看到,屋内还有两张空床。 “别愣着了,快去汤池收拾收拾干净,喏,那靠门的睡榻就归你了。” 左肩一沉,被人按着偏离了方向,龙不凡转头瞧去,一名白衣墨带的少年笑呵呵道:“别见怪,先来后到嘛,靠窗的那位子,自然归属我这位早到之人啦。”说罢,人竟已四肢摊平躺在床上。 龙不凡直愣愣。但经此提醒,他也发觉自己浑身酸楚难耐,趁着还有三三两两人要去泡澡,赶紧结伴同去。 待神经舒畅回到住所,已是子夜三更时分。 按照章则:半规之试,四更结束。 所有人准备安寝,有的风尘仆仆数月,有的一日之内遭受无数折磨,都累坏了。 龙不凡寒酸数十年,几时穿上过绫罗绸缎,喝得起琼浆玉露,此时兴奋非常,竟呆呆坐在锦榻上,神思飘远又变得混沌,暗暗期待之后选拔考如何一鸣惊人。 正如每位寻仙拜师之人,都希望自己会是匹千里马,并得到伯乐赏识。 当他吹灯躺下时,忽闻外头隐隐动静,似乎有人赶上了最后期限,并被安排入住在他隔壁。他好奇,还想伸长耳朵听个一记,奈何太困,两眼皮打架,黏合得分不开彼此,一不留神便睡着了。 翌日,阳光明媚。 水阁青石旁,总角小儿临风而立,泉水叮咚、落花拂叶相映得彰。童子实在可爱,双目如琉璃,像一株刚从枯叶泥堆里冒出尖尖头的小笋芽。 葱茏的小苗子,无辜而懵懂地打量四周。见有人看向自己,仿佛生性腼腆,略感不自在,却会冲人憨憨一笑。 身侧,熟悉的声音突然冒出,“小小年纪闯过湫言宗的法阵,是运气好,还是有能耐,不容小觑呀。” 龙不凡轻视,瘪嘴道:“也没什么,这里女人老幼都有,谁没点能耐。”他的高傲又开始压不住了,“男女杂居一处,修仙门派还真不在乎体统。” 对方大笑,“那你去整顿啊。” 白衣少年正是那位同屋舍友。腰间坠一枚卷云双螭墨玉佩,自然清贵之气,姿貌清秀峻洁,眉宇笑意淡淡,平添一份率真豪迈的气度。 龙不凡见其出众,有心结交。 他热诚地自我介绍,少年只咧咧嘴,“在下中行晏。” 礼貌告知姓名后,又找旁人攀谈去了。 白衣少年幽默热情,人缘颇好,随意旁敲侧击下,任谁底细再难打听,都知晓个一清二楚。 龙不凡是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多少世面,好在懂点“知己知彼”的道理。他正愁无法掌握“敌情”,幸亏昨晚泡澡时认识了几位志友,互相交流下,受益颇多,对三日后的选拔更加自信满满。 毕竟,他万分信任村口的算命师。也就只有那半仙,才看出他有修仙的根骨,认为他是龙家村百年难出的天之骄子,鼓励他正正经经寻个仙宗拜师学法。 爹娘对他宠爱有加的,自然百般顺从,盼他学好本事来光宗耀祖。 他们一家父慈子孝,感天动地,咬了咬牙,狠心卖掉幺妹去当大户人家的侍女,换取了盘缠,供他上路。 他相信自己作为主角,一定会受到大宗师赏识,从而飞黄腾达。 可惜,他错了。 第四章 绿鬓淳浓 选拔弟子之前,湫言宗先举行升任仪式。 凡修仙门派,往往据洞天福地为根基,所持之法宝圣器、灵草神兽等等,玄妙之处,不可估量。 神仙家子弟聪颖,积累代代经验教训,常借助无双灵气、富饶资储,培植飞升之力,筹谋修仙之途。 元气蒙鸿,垂死化身,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 湫言宗方圆地界,盛产天神齿骨精髓所化之白琥玉。 传闻湫言宗创派祖师,曾梦见湫渊之神指点迷津,遂在湫渊琹山开山立派,世代供奉湫渊水神,并以至纯至坚之玉雕琢圣象,令后人瞻仰其尊容。 那巨大的神像立于正殿前的蠡测池上,凡弟子入门,皆要庄严参拜。 天神俊秀威严,令见者无不敬服,暗生欢喜之心。晴空万里时,从舞赮坪远远眺望,可见侧颜朦胧,似笑含悲,仿佛在无声叹息。 此刻,年轻的长老缓缓走过,容情肃穆,一丝不苟地参照礼节,徐徐前进,步步高升。 太璞用余光轻轻扫视那尊左手持珠,右手拈花的湫渊神像,悄悄压下唇畔微微上扬的笑意。倏忽,心头忍不住冒出一个有趣想法:千万年前,祂是否也曾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去接受众神的祝福? 转念,她又什么都不在乎。 灵鹤腾空飞掠,宛如祥云蓊郁。 赞者持圭,继续以贺声指引她沿着织金玄毯登上玉阶。 风云轻飏,回音袅袅,撞击在神像身上泛起涩涩声响,激得在场所有人神思顿为一清。 “她就是太璞子前辈?” 闻名不如一见,后生们的目光追随那道被引导行的身影,深深感慨着,十分敬佩这位绝代宗师,如此年轻便能晋升太虚期境界。 他们尚未成为真正的湫言宗弟子,只是甚有荣幸得以参加典礼。但站在偏僻处,云里雾里,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但见小长老莲步徐动,再在脑海里自描自绘出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来。 出于紧张,龙不凡局促起来,不可思议中带着兴奋,惊讶中又含着一丝不以为意,脱口问道:“就她?还真是女的,百年前真的靠她一人独闯蚩血盟,擒回叛出师门的贼人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 即使他们都曾听过,也还愿意回味一遍那些传奇故事。 身中数刃,被困法阵不退。险遭凌辱时,竟机智化解,反杀对方,落一个魂魄聚散的下场。更逼得蚩血盟立誓:百年内绝不攻打湫言宗。 匡扶天下安宁,守护浩然正气。 舍她其名。 远处典礼庄重,弟子各司其职,屏气肃立。除了鼓声礼赞声,唯独人群角落里响起几下细碎交谈。 “要能入太璞子前辈法眼,该多好啊。” “可不是,厉害不提,听闻陵苕峰宝贝不少。” “哈哈,别惦记啦,据说陵苕一脉向来单薄,没什么东西流传。” “吃根仙草也能增补啊……” 白脸的憨厚胖子,和黄皮的小眼瘦子,你一言我一句,俗不可耐。 龙不凡原本觉得他们值得结交,但现在是何等场合,轻言轻语几句便算了,竟还把上不来台面的话聊得起劲,心中不耐这种粗鄙谈吐,两脚微移,恨不得与他们划清界限。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陵苕峰一脉并不出众,素来负责照料灵花异草和珍禽瑞兽,顺便替擅长炼制丹药的明淡峰分忧一二。 太璞的师父不过是位中阶弟子,禹字辈,上有比他更具天赋的师兄弟,下有努力修行踏实进步的晚辈,不必承担大任,要事大事也不轮到他来处理。 若无任何意外,禹业会和同门一样,活个二百岁左右,过完平平无奇的人生。 直到某一日,他在山下溪流边捡到了个女娃娃。 女娃娃不哭不闹,被人抱起时爱咯咯傻笑。禹业寻访许久,判定孤儿无父无母。既找不到愿意收留的人家,又感念天道所允,二者有师徒之缘,才禀明掌门,获得恩师同意后,将女婴儿养在陵苕峰。 当爹又做娘,烧饭裁衣,哄睡玩耍,乐在其中。 数年白驹过隙,女娃耳濡目染不少道学哲思。修行往来皆无白丁。氛围如此良好,在高人的言传身教下,术法符咒之类基本功,自然娴熟非常。 小小年纪勤勉自律,已显现出聪慧机敏之相,颇得当时已故的老峰主所喜爱,时常带在身边,教其药理和与花草百兽相处的自然之道,更鼓励她以垂髫幼龄参加宗门试炼。 那次半规之试,照烛铿鸣石发出了淡淡紫光。 老峰主曾通过摸骨之术,料定这女娃娃天生道体,丹炁杂而不乱,幽阙纯粹。本以为是个纯灵根就不错了,不曾想竟然是天灵根。笑得峰主老人家,胡子都快捋稀疏了。 前任宗主弘微亲赐道号曰:太璞,有意亲自教导。 太璞不忘根本,执意认禹业为师。 尽管再三婉拒,反更得一众长老们青睐。弘微爱才,对待她与自己的亲传弟子并无不同。也正因这个缘故,再加上太璞笃志刻苦,修为日益精进,又多行锄强扶弱之善,连带着默默无闻的禹业也跟着水涨船高。 若非数十年前匆匆闭关,何至于今日才举行授度仪式。 金声玉振,鼓点铮铮。 丽影已盈盈伫立于丹陛之上,发梳髽髻,身着襡裩,上璎下珞,外罩鹤氅。遥望可见其仙姿灵秀,气韵高洁如月霞。 骤然听得铜铃嗡嗡,瞬间静默,左右鸦雀无声。 大殿前,各长老、邑白、宗师皆着黄锦之服。 谒者进见,赞者唱赞,绵绵歌颂声不绝。待绿章以“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结尾,太璞子方行大礼。跪五彩蒲席,拱手膝前,动作舒缓,稽首以敬拜天地鬼神。 丹陛上,八方道友以湫言宗宗主知寒子为首,纷纷上前半步,回礼,祝贺。 致谢后,由听心长老担当大宾,虚扶太璞子引身而起,轻挽三千青丝,重梳蝉鬓,再替其戴上太真晨缨之冠。 鹤氅蜕去,再着仙褐法帔。 宗主亲授法箓。 菡萏华纂,紫金题榜,璿玑周绕,贵重无双。 太璞子浅笑,目光温柔而从容,接受着来自明里暗里的端量与窥探,神采奕奕,却毫无夺目刺眼之锋利。 各派掌门长老之修行实力,堪比地仙,其授度仪式,颇受世人重视。 必须祷告天地,寻觅阴阳祝福。 此后还剩下些繁文缛节。 紫绳结编,以奏天神,玉札八枚,以奏三元。 祭天在峰岳,投放山简以祷天官;祭地在祭坛,下埋土简以祷地官;在江河湖海,投水简以祷水官。并将姓名生辰与道号,刻在金札玉简上,以示坚贞不渝之志。 这等祭祀,连寻常弟子都不配出席,龙不凡几人尚未入门,自然更加无缘一见。 不过,他们很会安慰自己,宽慰道:一切种种,皆因他们没空去长见识而已。 考期临近,大家难免忐忑。 仙门的考验其实不怎么复杂,一般布下法阵,设好玄机,让凡夫俗子挺过罡风,能从山脚下一步步登上山门,就算过了。 可今次与众不同,考验增多,难度加强,初步已将超出以往双倍的人数,筛选得仅剩下两成。 尚未结束呢。 时隔百年,湫言宗再添宗师,一时风头正热。 有心之人相信名师出高徒,期盼自己拜入任何一位真人门下。当然,最好是位高权重、德高望重、本领超群、出类拔萃的,能让他们鸡犬升天。 就他们所知,宗主知寒子仅有两名嫡传弟子,尤其是太璞长老…… 各自都觉得希望挺大。 只要,答过了三道题目。 他们辗转难眠,但求一场黄粱美梦,妄想不劳而获,通过灵光乍现等神奇方式,展现出最佳风采,获得上位者的青睐。 机缘,或侥幸,谁又说得准呢。 出题者的意图,难猜。 连她至亲之人,亦猜不透。 “阿斫,汝又胡闹。” 银色人影微晃,制止纤纤毒手继续摧残花草。 幽篁深处翠叶飘扬,渐渐覆盖住满地枯黄,几只流萤散作朦胧瑰丽光华。 那妙龄女子,不曾沾染半毫霜露,正借着一盏灯笼仔细挑选竹苗。 她轻松化解咒术,没见要罢手的意思。 背对竹林主人,她慢悠悠道:“来前掐指算过,此刻最宜动土。移花接木,别有一番情致。” 十指修长,温柔地翻弄泥土,即使干着粗鲁活,也不减优雅姿态。真叫人忘怀,她现在不过名打扰别人休息的窃贼。湫言宗上下所敬爱的太璞长老,有时候不拘绳墨,随性而为。但胡闹归胡闹,总能掐好分寸,总让人发不出脾气。 隋知寒索性多变出几盏明灯,照亮四周,“从陵苕峰移栽无计,汝嫌不够,又舌灿莲花哄骗各位尊长,讨来珍贵草木。吾唯恐玄采峰上无处安放,岂料竟还会缺少几杆青竹?” 浮光霭霭,似烟非烟。 “这方竹林被你滋养得如此美好,怪不了我会心动呀。” 声音恬淡,仿佛一朵星星火花自在摇曳。 眼见筐中突然被塞满幼苗,太璞才缓缓起身,瞅了隋知寒,故作叹息,“宗主师兄气我不打招呼就来,还是嫌弃我法力平庸,竟也失察咯~惊动师兄半夜起身,来陪阿斫折腾。” 态度诚恳,语气轻松,浅藏一丝无法言喻的稚气。 根本不是真心道歉。 可谁又会忍心去计较呢? “星陈只知练功,不懂打理。四顾玄采峰,闭关前是满目的怪石嶙峋,出关后依旧是满目杂草丛生的荒凉景象。本尊好歹也算一代宗师,住得可不能太寒碜,否则丢了宗门脸面,阿斫万死难辞其咎。师兄你说是吧?” 隋知寒神色淡淡,“怪吾败汝兴致?” 太璞浅笑说道:“亲力亲为才有趣,凡事动用法术,反倒没意思了。师兄好心帮忙,哪是嫌我满手泥巴,分明是心疼我熬夜伤身。为了师兄不再心疼,阿斫只好告辞啦。” 双脚微动,她作势要走,但猛地人影一闪,运掌为气,直击对方几处要害。 落空后,又洒出几枚符咒,如流萤般往对方身上扑去。 银色身影不动如山,捏诀化出光罩,挡住了几番攻击。可不知缘由,他精神恍惚之际,左右脸颊已被盖上了两记臭烘烘的泥印。 太璞含情脉脉地捧着一张俊朗却略显扭曲的脸庞,笑裂了嘴,“师兄风采依旧,可不许生气。”还没乐个够,正来不及抽手时,人又被震开一丈远。 身后的枝条,长眼睛似的往她挥动,张牙舞爪,有股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气势,逼得她左右躲避,臀部竟险些一不留神要受挨打。 隋知寒神情莫测,默默瞥过她腰间青囊。青囊沉甸甸的,里面攒了好些宝贝,比如朝阳真人割肉赠送的青棠果、良晏练师含泪补加的卷柏匕首、璞一方士咬牙赔礼的旃檀解羽木屏…… 从不和外人客气。 “贪得无厌”,他说道。 “师兄热情无比,阿斫却要不起这份回礼。” 轻盈如流霜,太璞翩翩落地,笑吟吟欣赏自己短暂的杰作。 尽管存留片刻而已,她也很是满意。“不愧是宗主师兄,如此迅速就能解除了我所施下之咒术。可惜,还以为能等泥印子晒干呢。”她拱手称赞,从容地将对方的反击,视作为赠礼。 二人都曾在先宗主弘微门下受业,没有两小无猜,只有成己成人。这对外人眼中相亲相爱的师兄妹,最初也被彼此的外表所迷惑。 等互相熟悉起来,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心醇气和”是如何虚假。自家师兄的性子冷清又有洁癖,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为非常清楚隋知寒的秉性,太璞的诡计才能时常得逞。 伎俩往往很简单,反其道而行,越不喜欢什么,越给折腾什么;越排斥什么,越给安排什么。 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隋知寒抿唇,严肃道:“汝之性情合该再沉稳些。” 太璞撇嘴,“请宗主示下。” “汝已荣任长老……” 话未说完,太璞摆摆手打断,鹦鹉学舌似的说道:“汝良乎?汝言否?” 她乜斜着双眸,无奈道:“师兄可会说人话?” 很久以前就强烈要求,多多配合一下:书面语的使用,应该同日常用语有所区分才对。 连师尊弘微子都拗不过,更何况是隋知寒呢。 “阿斫,你必须记住自己的身份,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胡闹了。”他妥协。 一旦说起人话,谈吐愈发麻溜。 第五章 半规无解 “知道啦,知道啦。” 太璞笑道:“阿斫长大啦,不能再孩子心性。这类话语,师尊比你还会唠叨,说得我都听腻了。既然当不成真君子,伪君子还是可以装下去的。放心,阿斫我自有分寸。” 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呀。 她始终警惕,避免自己松懈丝毫。 古人云:下寿八十,中寿百岁,上寿一百二十。寿称,指年岁称呼。对于凡人而言,一百二十岁实属天年大限,无法如南山松柏之茂,不骞不崩。万寿无疆,不过幻想而已。即使追求修仙证道,免疾病,驻容颜,左右顺利活得长寿些,该死的,终究要死去。 人生七十,古来稀。 临近耄耋之年,就意味着即将寿终正寝。经历悲欢离合,尝遍酸甜苦辣百味后,不知不觉间,早被无常世事磋磨得麻木疲惫。 若能遗忘,再陷入下一个新的轮回,仍然逃避不开被催促,被鞭笞的宿命,难以跳脱世间规定的条条框框,难以为自己,甚至为天地苍生去抗争什么。 仅少数人学有所成,对这些修仙者而言,才真是百年弹指间,刹那已千年。 得失难量,徒有筑基期修为可以免疾病,健康硬朗地活过期颐之年。开光期则青春常驻。至于渡过金丹期并能蕴含元婴之人,不必刻意维持容颜,不会抱恨黄泉失去一切。既然达到“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的境界,自然领悟了常人难以领悟的智慧。 太璞闭关时,正值花甲重开之期。 一百二十年华,如轻尘栖弱草,白驹过隙。 人生欢乐几何,枯荣之际不过一瞬。 她早早结成金丹,本以为甲子复甲子,自己无须留意生死,有大把青春可以恣意挥霍,有其他更值得关注事宜,费心费神。 无奈,八十一年岁月,用于闭关修炼。 一个半的甲子,又过去了。 太璞不明白怎么回事。 “昨日仪式劳累,待人接物辛苦至极,若非为了本门声誉,阿斫才不愿吃这苦。笑脸相迎,处事稳切,世俗喜爱的淑女姿态,阿斫端得犹如行云流水。可私下里,师兄还不许我活泼欢快些嘛。”她柔声为自己辩解,神色恢复一贯的乖巧。 隋知寒勾唇,“汝,你已是宗门长老,日后也要习惯。” 往后少不了应付这类人情往来,俗务交道,作为宗门的宗师级人物,绝对不能落人口舌,赚一个傲慢无礼的坏名声。 修仙之人,亦为人,终究爱惜羽毛,追求超脱物外,但又未必拥有世俗以为的那般超脱潇洒。 太璞点点头,为自己有失身份的举止感到惭愧,不禁向她敬爱的师兄凑近半步,以此期待从中获得一丝安慰。 但瞧衣袖一振,清风拂去,却离那道银色身影,又偏离了半尺之余。 她顿时没了好气,回敬道:“宗主师兄合该顺我心意,合该亲善敦睦不是?” 洁癖者,视接触为传递脏污之途。 湫言宗宗主患严重洁癖,连熟人都难轻易近其身。幸亏他天赋异禀,才识渊博,兼老宗主亲传照拂,旁人对他自然格外宽容慈爱。如今居于高位,掌宗主之权,若非如此,某些愚笨狭隘之徒,哪会不敢明里暗里议论纷纷。 “还来?” 隋知寒眉头微蹙,暗叹发冠几乎要被人劫走。 他虽有制止,但太璞熟能生巧,显然诡计多端,总能得逞小小阴谋。 真是手段不少,又确实有几分本事。湫言宗上下,敢让他狼狈的也只有她一人。 此刻,额前几缕长发吹落耳畔,遮住了沉沉目光。 隋知寒情绪平静,眸色不辨喜怒,默默寒芒,似乎点化繁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他注视着太璞,又仿佛只盯住了她那浓染如春烟般的绿鬓。发丝上缀了一片碎叶残骸,小小的,像一羽蝉翼。 忽然间,他笑了,仿佛夜昙一现,令满庭璀璨生辉。 “还是这般癖好。” 不知何时起,也不知为何,她总爱摆弄他们的发冠。独处时,她时常会往师尊头上插几根狗尾巴草,更爱看他乌丝蓦然散开之窘态。得逞了,开心至极;偷袭失败了,也不过笑嘻嘻地眨眨眼。 师尊和她多少纵容了她的孩子气,任由胡闹了几年。 待她渐渐长成,深得宗门厚望,言行举止确实有所矫正,处事上亦端庄稳重许多。可在人后,依旧爱整些幺蛾子出来。 她扬眉道:“善哉,师兄年纪虽大,竟然尚未谢顶,可喜可贺啊。” “顽劣。” “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里藏锋,怪起师尊与我。” “瞧宗主说的,师兄是师尊的得意弟子,早前就典掌机要,负责草拟文书。若阿斫举止违失,理应及时驳正,再不济也该数谏忠言。” 太璞漫不经心地道:“协助长辈纠察上下,乃师兄分内事,怎么会有我这条漏网之鱼,肆意妄为,惹人嫌。不是师尊太慈爱,便是师兄太糊涂咯?” 她故意凑过来,挨脸,两手一摊,作势柔弱要寻倚靠。 银色微闪,隋知寒避开了新的暗算。“胡闹到何时,连师尊都敢非议。”语气不怒自威,疏石枯水般沙沙流动,字势偃仰倾仄,运笔皴擦出浑厚墨线。 顿挫俨然,一板一眼,听得心底发慌。此时就该服软,万万不可继续嚣张跋扈。她吃一堑长一智,忙作无辜委屈状,抿唇以示悔改。 “宗主~师兄~为了师尊能含笑九泉,我俩务必和睦相处才对啊~” 与道冥同,繁简各异,《至乐》篇有云:人本来无生、无形,由无到有,又由有到无,不过象四季循环似的自然变化,又何必悲伤。 纵然一代大宗师,亦有寿终之日。老宗主弘微子辞世,什么“登霞”,什么“羽化”,说得再好听,其实就一个“死”而已。死者长眠,生者却该超然达观,消愁,免伤感,修仙之人理应弃绝俗念,怎能纠结八苦八悲? 而生死玩笑,反倒看得开。 “师兄长发披肩,艳如雪中红梅,比阿斫还美,真是好生嫉妒啊。” 隋知寒斜眼,瞥向别处,沉气道:“夜深露重,请回吧。” 见他转身,太璞“咿”了一声。 对方毫无迟疑,仿佛水润枯溪,瑟瑟清泉渐渐隔绝两畔风光,虽非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神态,却更添无限幽深。 夜翳渊暗,那几盏灯烛也熄灭了。 “师兄怎么总穿着白不白,灰不灰的银色衣裳,不妨换成丹色、霁色,或者雪青色呀。明日好惊艳在场所有人。”她真诚提议,说得来劲,完全不在意自己惹人嫌的处境。 “换别的。” 隋知寒头疼道。 太璞笑得无邪,“那换什么呢?” “都好。” “说话算数?” 先师去世已有百年,连她都闭关出关过了数月。湫言宗的宗主不知为何,仍在以自己的方式缅怀旧故。麻衣练袍,悠扬似松菊之圃,冷素寡淡至极,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纯洁无瑕,往往意味着脆弱易污。 太璞感慨师兄的洁癖是治不好了的,但也别严重化。 “猜猜看,明日试题有趣否,若我要求他们,考验谁能率先抢走宗主头上玉簪,师兄可别恼呢。”她胡言乱语,但这样的画面想来十分滑稽,竟冲着愈行愈远的背影,哈哈笑出声来。 半晌,黑暗中传来淡淡言语。 “你不会。” “为何?” “无解难题,何必出之。” 修为相近,才有切磋的意义,实力相差太悬殊,就只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欺凌性打压。 隋知寒清楚太璞的作风,从不愿落人话柄,让人认为她疯癫忘形。他虽不明白,为何要增添一场从未有过的考试,但本着信任,还是满足了她,给予最大的自由。 至于其他人。 在她几番拒绝收徒,然后装作终于虚心听从教诲后,湫言宗各位长辈一口气刚松下,已舍不得驳回她的任何要求。 个人权威,由此树立。 所有人都以为题目会与修仙之道有关。 有的备好措辞,要表述自己对修仙的坚定信念;有的认真记住各仙家名号,熟悉各系法术的基本知识;有的背诵仙草灵花的不同药性,或各金石所能发挥的锻造用途…… 可惜一切都是无用功。 万万没有想到,太璞长老不按常理出牌,题目说难也不难,可放在此等场合略显奇怪。 喧嚣散去,宾客离别,湫言宗恢复往昔景象。 半规之试,开始新一轮选拔。 第一道题便是:以“梅”为题,诗词歌赋不限。附言:又可以“月”“风”为题,皆不限,作答较佳可加分,不入流负分。 “随才录用,只在至公,从哪学来的?”有人问。 各长老、峰主十分捧场,见考试即将结束,便慢悠悠从大殿中走出,品尝糕点茶水,静观众人表现。 偷得浮生半日闲,希逸长老暂缓修撰经书,演彻长老不急去钻研阵法,菅暧长老愿晚些再推演星轨玄机,尔玉长老交待童子替其炼制丹药,听心长老则短暂放松了对弟子们的教导。 年轻的新长老很是尊重这几位长辈,拿出早已备好的说辞,答道:“早年游戏人间,知俗世朝廷任用官吏,多从熟读今古文人才中选拔,依阿斫愚见,此法不失为公正,便学了来博大家一乐而已。” 听心长老不置可否,“不知凡间如何,但见五花八门皆有深意。只是生搬硬套,未必合仙门本色。” “师姑有理。” 太璞莞尔,谦虚一笑。 她知听心长老平日严厉,却最是通透开明的性情。不言不语便是无视,若能得其几句批评,反倒是好事。她试图将这一特例变成为惯例,阻力自然越少越好。 灵根天生,难以靠后天勤勉修炼,洗髓伐骨而蜕变根骨之机缘,实在太稀罕。一旦定下,几乎永无变动可能,所能达到的最高品阶、真期亦注定难改。 规矩,规矩,约定俗成。 太璞想,若给后起之秀多些展示机会,一则有助于宗门尊长择徒,挑选适合自己一脉修行方式的弟子;二则有利于淡化“唯灵根是举”的印象。灵根弱、修为低、血脉纯并不该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适合修仙,是否受仙门敬爱的固化标准。 百年前与百年后的人间,并无本质区别,婚、宦之依凭,仍取舍于冢中枯骨。个人后天的努力让位于天生的权势,在凡间,寒人受士族排挤。在玄门,根骨低劣者受天分强者轻视。也许,更加公正的选拔制度,迟早会顺时出现。 可如今,桎梏凝滞,愈演愈烈。 浮世如斯,更青睐于那些掌握大数物质与文化财富的极少数贵胄。左右考虑的,不过是少数人利益罢了。 这种畸形终究要被取缔,个人的才能与德行,迟早会取代血缘亲疏、乡里关系和门阀声望。 那么,超凡的仙宗,何不提前一步先行呢。 “想法是好,但又没什么干系。” 尔玉长老哼唧唧,对这拐弯抹角的一套不以为然。考什么诗词歌赋,直接考药理不是最好,他也能挖掘些有根基的后生,来替他料理药材啊。 菅暧长老则阖眼假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许是半夜不睡,看星星太累。若非当着众人面呼呼大睡有失体统,还真想直接昏死过去。声音吵得烦,他憋出话来:“事事顾虑周全也难,我见有点意思啊。” 他喜欢第二关。 第二道题:叶子戏、双陆、六博三选一。随机匹配对手,赢一局得一分,输者作答谜语,答对得两分,答错负二分。 谜语涉及天文地理、医学农务等多方面知识。 例如:塞外秋菊漫野金——猜一草药名,谜底是地黄;川为静春波——猜一草药名,谜底是水安息。熟悉药理之人,或许较为敏锐通透些。 一个时辰完成三道题,第二道题目仅给半个时辰。而结束一次赌局的时间,可短可长,若控制不好半个时辰都要过去,赢了也才得一分,还不如答谜语来得快。 不少人直接选择了答谜语,和打叶子戏,玩双陆、六博一样,都是赌运气以及实力。谜语有难有易,当有人答对得分,原本还持观望态度之人难免不会心动,得分了的还希望再得分,答错了的继续妄图自己可以复盘。 谁都希望获得高分,毕竟这关系自己所要面对第三道题的难易程度,以及是否可以在众真人长老眼里留下好印象。 审堂下之阴,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 观察屋舍下光影,就知晓日月运行,寒暑季节之变化。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见微可以知着,通过小事可以看出大节,善哉。 希逸长老颔首,“以小明大,睹其言行,可知其脾性如何。” 第六章 满庭琼枝 第三关难易程度,基于第二关的表现。 且又分化为上、中、下,前三名可以作答最简单的题目。除次以外,其余两档各设九题,按照排序,任由依次选择。 优胜者总往简单区抽选,弱势的仅能瞅着叹息,然后紧张,谁会和他抽中的题目一样呢,自己不可落后,以至于遭受嫌弃,无缘仙门。 中行晏不知该庆幸,还是惆怅。 所谓运气与实力,未必能得如意。 他的题目,说简单也难,说难也容易。记得曾从某处听闻过割圆术,此法可以更精准算出圆周率,但他对算术毫无兴趣,转眼即忘,对什么演算步骤更是不清楚。 再打量其余两人,皆神情迷茫苦闷。一个不懂如何令欹器在不盛水时倾覆,一个猜不出某座名为“素叶水”的城池盛产何种特产,统统十分完美地踏入了知识盲区。 举目望去,无不愁云惨淡。 演彻敛眉,问向身旁,“你自己可知答案?” 几位长老也好奇,他们自诩见多识广,自问却也难答对几个。 太璞手持麈扇,掩笑道:“术业有专攻,通才难得,吾非通才,擅长搜刮趣闻而已。” 她姿态闲雅,瞳仁灵动宛如水晶珠,“吾思凡人醉心修道之事,学究泛泛,多涉猎不精。借此良机,吾好心提点。须知学海无涯,无论人道仙途,皆应广闻善思。” 从人道悟天地大道,在修道中见善恶,辨是非。 “哦?” 演彻目光悠悠,望着太璞。 太璞也小师叔眨眨眼,无辜的明月珠子,有玓瓅江靡之美。眸色清秀,微晃时,恰到好处地柔化了眼底锋芒。 “身为长辈,吾承教导之责,见这些晚辈不学无术,实在怒其不争。”她又眨了眨眼,秀唇轻启,幽谷回音般,“不负韶华,不负韶华,吾老矣,闭关太久,亦辜负太多的良辰美景。” 自怜自叹,还有样学样地“哦”了一声,反问演彻“错与不错?” 演彻知她伶牙俐齿,总爱把弯弯曲曲的心肠解释得感天动地,尤其外人在场,更加奋力彰显舌上粲莲。 “凡心道心,朱门玄门,万变不离其宗。修行之途任重道远,师侄有所担当,愿意指点后生,须知事事皆勤勉上进之理。某不胜欣慰。” 能说什么呢?只能夸赞啊。配合着恭维,显现叔侄情深的温馨画面。 众人笑而不语,仅看到了表象的美好。 “老夫觉得多考考也无碍,打击打击几下挺好,得让他们明白‘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有人笑道。 阶下芸芸众生,谁不自认为天之骄子呢。 他们这些老不死的,多少有些孩子心性,想要显摆自身实力。诡谲难缠的阵法,巍峨庄严的宫阙,仙门弟子施展的绝妙法术等等,让山下人都见识几眼。 见得多了,敬畏之心、谦卑之意才会渐增。正如此次,不管题目出得如何刁钻古怪,答不出就是答不出,学问不够就是不够。这位后生们啊,应该清醒,趁着年华尚在多学习,多尝挫折总归没有坏处。 他们得明白,漫漫仙途,学无止境,切勿本领未成,却自满得意,误以为能耐非凡。 为师解惑者,不恼弟子天资平平,最恨狂妄自大、抱残守缺。 白云悠悠,漏刻又偏斜了一寸。 即将结束时,太璞持扇捂唇,轻轻打个哈气,又朝侧席一位酒糟鼻子道人柔声问道:“若飞子前辈,这批候选弟子可有文采出众的?” 花环绕发的 第一题最无趣,考试诗词歌赋。 因最费考官们的功夫,而以若飞子为首的秀与阁守藏史,最是博览群策,便被抓来批阅卷册。和往年的逍遥自在,形成鲜明对比,更遭受了精神折磨,面对一篇篇烂辞错调,心里不是不没好气。 “一群歪瓜裂枣,字端正秀丽的写不出佳作,写出佳作的字又奇丑无比,更有甚者,泼墨作画,不拘一格。” “不过……”若飞真人抚上簪上兰花,语气微顿,“脑子倒灵活,跳出了陷阱。长老出的是以‘梅’为题,作诗词歌赋,可又没说一定要用诗词歌赋,来颂咏‘风’‘月’二字。” 题目为:以“梅”为眼,诗词歌赋不限。 附言:又可以“月”“风”为题,皆不限。 不限什么呢? 诗、词、歌、赋,亦或者其他形式。 “这些不错。” 说罢,他授意一旁的道童,向众长老奉上注红过的答卷。 菅暧长老与尔玉长老半斤八两,一个只会读典念字,一个稍有辞藻水平,拼着老命找了几首还觉得不错的文章,舔脸向希逸长老请教,略微聒噪了,听心长老在心底“呵”了一声,对两位不是文盲更似文盲的同门做派表示鄙夷。 希逸长老却眉头微蹙,引起太璞侧目。 定睛细看,令长老沉思的,是答卷上的三首诗词。 字迹过分飘扬,又滞燥枯险,但诗词写得却真是极好。有的含蓄深沉,有的表露豪情壮志;有的清新朴素,有的暗含哀怨怜惜。 文章如天籁,读之如饮醇醪,令人不觉自醉。 题目是太璞所出,然而水平确实有限。敢考问文学造诣,仰仗的不过是宗门中真正懂行之人。 此刻她神色默然,随口赞了一句:“好诗好诗。” 若飞子挑眉,“说来也奇怪,瞧着竟不似一个人能做出来的。” 希逸长老捋了黑白相间的短须,不置可否道:“此人文采不俗,可惜字丑,更兼毫无精神气,笔画还有错漏,不怪真人会这么想。” 他们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不敢说识见宏远,但也略懂赏鉴。 初见时不由惊艳,可细细品味一番,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扼腕大家之作被涂写得如此潦草,或者忍不住感慨,嘀咕“灵泉”二字,当真可遇不可求。 尽管疑虑丛生,他们终究不好乱下结论,还是将这三首诗都评为甲等。 然后是评点画作。 两幅佳品,各入慧眼。 一幅是海上花月图,博冠小人身处一叶扁舟之上,凌波独立,随风而游;一幅是美人月下捣衣图,寒霜照雪肤,微风动罗带。 论意境,一个立姿取势、气贯神足;一个疏朗丽则、庄洁不鄙。论手法,一个娴熟于三矾九染;一个擅长春蚕吐丝描。他们跳出桎梏者,都有十足的功底。 良机真人素爱丹青,脸上不显悦色,也无多余话语,唯独斜眼,用余光悄悄留意听心长老。 美人图上有题名,作画之人正是听心长老的族曾孙。 北地山氏,乃寰宇内一等一的修仙门第,人才济济,大家辈出,以阴阳术为世人称道。原本家学传承,若不拘泥于一家之学,也善从与诸门派切磋、相交中增进技艺。 山听心离经叛道,以融合期修为改拜湫言宗,已增进至元婴中期境界。在其二百余年,不曾离开湫渊琹山半步。她的存在很特殊,也是从她开始,北地山氏逐渐外放族中众子弟,各寻机缘。 良机子笑意温柔,无声站到身旁,陪她想些不知名的往事。 她们年龄相仿,但修为境界不同,容貌衰败程度便会渐渐错落开来。 年轻时,良机子再如何的仙姿绰约、风韵犹存,如今也无法掩饰那流逝不复回的朝气与活力。听心长老却一如当年,她并非什么美妇人,容貌平平无奇,唯独眸子清亮锋锐如锥似槌,在白衣黑裳映衬下,愈发显神情严肃。 偶尔慈眉善目片刻,竟因为实在稀罕,比不苟言笑时,更令旁人惊颤。 “一个宗室贵胄,一个是修仙世家,若都收入门下倒也不错。” 太璞托腮,百无聊懒地出神着。她置身于热闹之外,歪头,像是在纠结,“师兄觉得如何?” 众星拱月中的宗主神色恬淡,闲适端坐在尊贵宝座上,峨冠博带,远迈不群,羲和敲日夺不去琨玉秋霜之风采,满庭琼枝难掩神姿高彻之气度。 他唇畔微扬,令清风拂过而轻柔几许,令光影腾辉而转照忘返。似有似无的温柔,却仿佛被设了一道古老禁制,翠华咫尺隔天涯,虽观之可亲,又不得不慑服于星霜气魄。 隋知寒淡淡一瞥,“随你。” 经历过叛乱,宗门收徒大都谨慎,会卜筮推算其身世是否清白。对臻至元婴期的宗师而言,只需瞅上几眼便能知晓一二底细。 何况是她呢。 毫无疑问,太璞自有主意。 她是欢喜的,不懂诗画,却受过良好教育的熏陶,有着基本的审美之能。作画之人聪慧悟达,她不是眼瞎耳聋,辨认得出。此外,又明确清楚他们的显赫身份。 中行晏出身于亘朝皇族旁支,假名巢日安,自称出身于世奉天一道的伊川巢氏一族;而来自北地山氏嫡系的山见舒,倒是不隐不藏,干脆利落地在画卷提上自己的尊姓大名。 二人品性不一,才艺各有千秋。太璞欣赏有加。 但这份微弱的欢喜,并不代表什么,身世如何,才智如何,又不是选着作郎。她徐徐所图,另有其他。若能顺便讨好了各位长者,多多收获称赞表扬,维持善名,那就更不错了。 心思婉转之际,目光脉脉,愈发显得天真无邪。 她音色柔柔,“随我什么呀,听不真切。阿斫问的是这二人画艺孰优,师兄可否误会了什么?” 湫言宗宗主无语,连半个颜色都没舍得施舍。 第七章 无双并蒂 “心中既有成算,何须多问。” 演彻坐在她身旁,漫不经心地拨动着魂灯铜铃,竹般的骨节泛起淡淡青白色,仿佛一座峭拔玉山,因明媚阳光而隐隐折射出了光芒。 太璞轻抚麈羽,亦用弥音辞密术与他交谈,“小师叔聪明非凡,阿斫这些伎俩,恐怕几位长老也猜出个几分。” 明褒暗贬又添尖酸刻薄,这还是和你关系熟了才能享受得到的待遇,八九十年不见,当真熟悉而莫名令人怀念呀。 演彻想她这性情是改不过来了,怎么总爱装模作样。优雅举止、温柔谈吐、娇憨性情……偏偏伪装得极好,迷惑旁人,太轻而易举了。众生痴傻,才甘愿步步退让,假意成全。 “你心思好猜,也难猜。”唯恐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为何。 有人无悲无喜,有人没心没肺。 “谨慎再谨慎,切莫作茧自缚。”演彻敛眉,“比起出关前,你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可还有一丝糊涂。” “是嘛?” 她顾盼生辉,一如既往的温柔,“小师叔可猜到什么?又觉得我哪里稀里糊涂?” “你太纠结了。”他变回不苟言笑的姿态。 “别担心。” 太璞微笑,随口念道:“簪笔磬折兮,哀哉幸哉,何不畅然行乐。” 念兹在兹,这番话出自先尊弘微子之口。殷殷遗言,亲近之人难以遗忘。 “辅佐知寒,光大湫言,你我责无旁贷。” 辞世前的嘱托,犹言在耳。 演彻曾希望他的师侄们能活得痛快些,活得自在点,奈何今时不同以往。 不久前,他也曾劝慰道:“晋升大宗师境界,灵术超群,博览绝伦,芸芸苍生不敢不避让。所退让之道路,亦为我等‘神灵’画策之契约,无形却坚韧。若无意遭受反噬,势必把握好方寸。” 但愿她和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不过演彻深信,宗主必会妥善处理一切,不令阖宗上下失望。 “知道啦,收徒是责任嘛。”太璞只当不知道,佯装叹道:“后生可畏啊,优中择优,选择太艰难,可不令我无比纠结。” 似乎演彻说的“纠结”,围绕的仅仅是她收徒困难而已。 演彻顺其心思,“又是那套‘贤淑’说辞,横竖都有理,你收不收徒都出自一番苦心。” 很久以前,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们在她这位“淑女”手下吃过不少暗亏。理由讲得头头是道,忽悠得别人一愣一愣,他们有苦说不出口。再傻些的,还会乖乖替她数起自己的卖身钱。 那是很久以前了,老的老,死的死,还俗的还俗,往事如烟,知晓真相的已不太多了。兼之,她长大了,懂事了,收敛了许多。在内在外,在道友心目中,尽是端庄大度的淑女本色。 不枉听心长老亲自教导,时常督促她抄写《内训》《列女传》《懿范录》…… 但演彻不屑这类世俗规矩,更记得她杀伐狠辣的手段。 “你还是你啊~” “俗语有云‘本性难移’,若阿斫性情大变,小师叔怎会不警惕我是否惨遭夺舍。” 太璞微嗤,笑得楚楚动人,“凡夫要求‘女子矜持’,阿斫迎合世俗,学得性情温婉,惹人怜。错是世俗的错,对是我做得对。我还是我,只因为世俗依旧不改糟粕。”天地昏昏沉沉,上梁不正下梁歪。 达到元婴期境界,便已拥有了半仙之躯。此时此地,有能力破解他们术法并偷听半个耳朵的人屈指可数。 有些话,几位长老听听,再去猜测个大概,倒也无妨。 “反正道理都在你。”演彻无奈,也不多说什么。 多年后,他们并无丝毫生疏。 太璞关心起长辈,端一副认真神态,好奇道:“小师叔何不再收个徒弟,好与‘守白’作伴?” 演彻没好气道:“守白曾提及你,近几日爱问他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别说什么关爱之类的客气话,说罢,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作为演彻唯一的亲传弟子,守白常年追随其左右。门派中的大小事或许不太清楚,但对天下风物异闻了如指掌,很多弟子久居不出山,都欢喜转在守白身侧,打听这打听那,终究没有完全弃绝俗念,杜绝对世间百味的好奇。 至于别的,问法再巧妙,也还是流露了痕迹。 这让演彻不禁产生疑惑,警惕她目的不纯。 可太璞表示无辜,弱弱解释,“左右无聊,随便问问嘛。” 此时,作答结束。 短短一个时辰,过得十分艰难。 龙不凡长呼一口气,见众人都抑郁寡欢,便觉得十分开心。 第一关,他自信天下无双。第二关,他中规中矩,又是玩叶子戏又是猜谜语,得分可不低。至于第三关,反正谁都没有出色表现,那他更没什么好丢人的。 远处倩影婆娑,沿玉阶缓缓而近。 他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那位传闻中的大宗师,在向自己走来。太璞长老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倾国倾城、美艳绝伦,身材也平平无奇,但自有鹤立鸡群的风采。 乌发薄鬓,轻如云雾,全以金乌缠焰冠束起,紫玉珠頍晶莹可爱,与几缕自然坠落耳畔的碎发相映成辉,甚是清丽脱俗,不可言喻。 在龙不凡眼里,妙女子手持麈扇,身着折裥裙,轻盈好似天仙下凡,完美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和一群威严的男人们站在一处也完全不输气势,还是挺不错的。 他有点满意。 当这位女长老望向他们这边时,龙不凡真激动呀,他心中隐隐认定那目光,是专为看望自己的。 沉醉了,陶醉了,开始暗自幻想:这就是师徒缘分吧,所以才从人群中一眼瞧到了他。 以至于其他长老、峰主们的几番审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湫言宗的半规之试并不复杂,先通过阵法,挺过罡风,从山脚下走上山门;再要经过铿鸣石测验,辨其根骨,判其丹炁。 丹炁,俗语云“灵根”。 自创世大神孕育生灵万物以来,数千年不闻有衍灵根出世,何况鸿蒙三灵根,更难得。湫言宗何其幸哉,拥有三位仅次于衍灵根的天灵根弟子。 宗主隋知寒、长老演彻,同太璞一样,皆是天赋异禀,修为高深。 其实当年,陵苕峰老峰主的摸骨术本没错,但他唯独算不到天机。 年幼的女娃娃,竟无声无息地突破了自我。 天灵根以下,纯灵根难得,慧灵根、虚灵根较常见。但绝地天通之后,即使是最低劣的虚灵根也颇为宝贵。毕竟滚滚红尘,浑浊可憎,举目望去,尽是些无法修炼出真元的俗体凡胎。 不止等级层次之分,丹炁亦有禀性之别。 万事万物生于道,长于道,行于道,大道至简,可统归于火、风、地、水四类。修道者明晰几身丹炁资质,再辅之以相应的灵术导气凝神,更有助于修为日益精进,早日返本归元。 根骨,骨为形体之根本。 世间根骨大致有四:剑骨、道体、天阴地阳之体、以及混沌血脉。 剑骨追求力道,天地万物皆可化作手中兵刃。 道体炼心以除垢,参详无极乾坤,不亏仪节功德,各得窍门。 天阴地阳之体,由天所地户滋养,从生长之门中来繁衍化育,以致于“合气”生生不息。秉生气之法,简而言之便是交接之术,雌为阴,雄为阳,阴须以阳气为辅,阳须以阴气为佐。 可惜世道不公,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终究荼毒到了修仙清净地。人间尤其严重,痴想长生不老的男人们往往阳气受损,越是如此越疯癫,往往涸泽而渔,发了疯地要去交合采补。 采补术,最简单粗暴,最容易获得短期回报。 久而久之,天阴之体成为一道幽秘,应受尊崇,却避讳遮掩,深怕惨遭荼毒。后世早已忘记,天阴之体与地阳之体互相依托、各有千秋,若天阴女子因淫邪轻薄而被非议,那地阳男子也合该一同被污蔑辱骂。 混沌血脉,亦是凄惨。 自数千年前“狩凰之战”后,至今还一蹶不振。 九州辽阔,中央集权王朝为维护疆域大一统,扞卫封建地位,逐渐演绎,并强化出了华夷之辩:凡人为尊贵,其他万物为卑贱。 这套非我族类的说辞,竟也渐渐受到不少修道者推崇,当真荒唐可笑,又卑鄙可怜。 有理无理并不重要,说辞说辞,最重要的是能说服自己。 而不是别人。 为了私欲,人族在仙庭支持下围剿精英、霸占领土,导致混沌血脉四散。连当年最强盛的霁风部与焰宁部,都不得不寄生藏岚山,才得以苟延喘息。 所以,这世间有多少根骨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道能否承认。 湫言宗还算开明,不搞歧视。 相反因为不堪往事,对拥有地阳之体的门人异常重视。这种关注暗含着堤防,关切中包藏着不信任。知晓其中些许隐秘的修仙世家,若族中有该体质的儿郎,是绝不会往湫言宗赶的。 因为:没有前途。 但龙不凡弄不清楚呀。智慧非凡的他最看好这份根骨,心里无比期待自己能惊艳在场所有人。他知道自己是天之骄子,哪怕暂时明珠蒙尘,也终会大放异彩。 不过嘛,还是希望能少点磨炼,直接封神称霸最好了。 命途如何,寄希望于铿鸣石。 第八章 择心赐戒 铿鸣石,乃上古神器碎片之一。 光辉辨丹炁,音色分根骨。 根骨,骨为形体之根本。“遇剑骨,撞圜钟;拜道体,震大铎;阴阳弥,似云瑟;混沌卷,庇雷鼗。” 亘古之谣口耳相传,意思很简单,听声音,知其根骨,大致不会有错。 当龙不凡站在神石前,铿鸣石沉默了须臾,光辉转泛出浑浊碧色,轻微的云瑟声低落似呻吟。确实,他如愿以偿了,拥有地阳根骨。可惜,所负慧灵根较为劣等,色泽远不如巢日安的那般清澈纯粹。 失望的是几位峰主,原本存了几分好感,如今心思都淡了淡。 天阴也就算了,竟是个地阳。 湫言宗最忌讳这种男人。 希逸长老与若飞子几人不怎么在意,直到铿鸣石迸发出阵阵纯净朱光,听得大铎之音、圜钟之声接连响彻云霄,他们眼底才闪现一丝惊讶。 衍紫、天金、纯朱、慧碧、虚蓝。 众弟子按捺激动,长者们自然亦欣慰。上苍待湫言宗不薄,此次半规之选竟测出了纯丹炁。 其中一位身负水火双纯丹炁,兼具道、剑双元根骨。 极为罕见。 数百年间,也就演彻长老兼得道、剑双骨。再放眼各派玄门,唯独紫渊阙…… 听心长老摩搓食指,眸色深邃,不知在揣测着什么。 北地山氏意欲何为,现任族长怎会把儿郎交托给她呢。 确如信函上言,她的这位族曾孙天赋异禀,值得花心思培养成才。但为何绕过离本族最近、实力最强的紫渊阙,偏偏选择来湫言宗拜师学艺。这二百余年来,她与山氏一族早断了联系,情义生疏,凭什么认为,她会照拂这个孩子呢? 丹炁统归火、风、地、水四类,太璞是风天丹炁,推己及人,且有自知之明,对这名天赋最佳的少年郎兴趣乏乏。 倒是把注意力,转到了另外两位身上。 同样是丹炁至纯:一位朱光耀耀,半缕金光隐现其中,而又转瞬即逝。若非她修为高深,还真难以察觉端倪;另一位也有趣,铿鸣石嗡嗡几声才漫散出光芒。 放在以往,自然引人注目。只是现在,众人把目光都放在山氏子弟山见舒身上。 山见舒仪表堂堂,朝气如旭日东升,傲骨如松不失谦诚之色。少年懂克制,明礼节,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卓尔风采。 他身旁的少女,明媚烂漫,长发高高扎起,容华神气皆爽朗可爱。 但另一位少年眸子不净,瞧着令人觉得不舒服。 古语云:“相逐心生,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观察一个人,最好莫过于观察一双眼睛,心地不光明正大,眼睛就灰暗无神,或者浑浊尘腻。结合先前比试时的表现,他粗俗无礼的态度,蛮横霸道的言行,确实不太适合修道一途。 据良机子几位真人所知,这位出身衡川原氏的儿郎确实有些心机。 姜还是老的辣,掩藏得再好,终究会被瞧出一二的。 太璞瞥向某道小小身影。那总角小儿不过八九岁,模样天真无邪,安安静静站在大人旁边,乖巧得很。 这个苗子也行。 测试顺畅,铿鸣石完成了光荣使命。湫言宗众尊长心中有数,稍稍交流着,探点底,以免为了收徒发生争执。 往年惯例:先由宗主挑选,其次六位长老,最后才轮到各峰之主。 隋知寒也曾遭受逼迫,半推半就着,就有绛年、守拙两名弟子。宗门嫡系,贵精不贵多。他暂时无意再添亲传,秉持礼让精神,婉辞了。 按照齿序大小,希逸长老先挑。 希逸长老博学渊识,酷爱修撰经书,本就立下志向,要整理人间乱年盛世之事,重铸史册。正好来了位巢日安,出自九州皇族,看着有几分才华,也算学富五车,最难得没有浮躁气。第二关时选择六博,举止无措,不执着于成败,不诱惑于外物。想到可以多一份助力,便慈祥一笑,收下了他。 菅暧擅长观星,昨夜顶着高台冷风,算出今日不宜收徒。认为若不避忌讳,冒险逆天而行,头上三丈白发,口中黄牙恐怕会掉得更快了。他忙忙推脱了去,要把机会让给尔玉长老。 尔玉长老痴迷炼丹,想找懂药理的徒弟,但明白仙家丹药的炼制,不止靠药材,也必须佐以法术加持,才能达成最佳品质。奈何三场比试让他了解到,今年的好苗子中并没有自己想要的隽才。何况他不缺得意弟子,传承不成问题,如若没有更好的,他又何必再费心神去培养。所以,也跟着推让下去。只暗示若飞子,他们明淡峰可以多几名捣药童子。 听心长老剑眉英气,目光炯炯有神。 她握有宗门的督戒大权,门人敬爱有加。任谁远远望见,无不屏气凝神,努力微笑。晚辈弟子低眉行礼时,依旧能感受到了一股独一无二的严肃打量,心头紧张万分,既期待她快点离去,又怯懦着反省自身哪里不足。真是害怕极了。 或许出于避嫌,意料之中,听心长老未收山见舒为徒。作为同族长辈,总归有点小私心,她略略希望演彻长老出面,来教导自己的这位族曾孙。如若演彻无意,那也无妨。随缘而已。 秋风凉凉,北雁南归,回音悠悠,重归于沉静。 群山万籁无声,天地笼罩渺小世人,或庸庸碌碌,或惊才绝艳,皆不过刍狗而已。 “人何以知道?” 声音低沉,温凉如水。 听题之人猛然失神,在那深邃目光的注视下,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山见舒抬眸,又赶紧垂首。只知男子蓄短须,神态沉稳干练,不见有何举动,便觉一股磅礴力量拂面而来,可以扼灭一切凡丝孽绪。 “人何以知道?” 他重复了一遍问题。 演彻长老问他知道些什么?不至于,不至于!太过浅显,毫无意义。 微愣了片刻,隐约明白了什么。山见舒眸光顿闪,回神时,那股压迫感已然消逝。鬓角微微渗汗,他暗自纳闷。好一个下马威啊。 族长曾提起过湫言宗的演彻长老,夸其出尘风华,赞其“心似照镜,内怀慈悲,清介而通透”,又说“恬静如夜辉般,自有儒雅君子风”,竟不知是这样的“温润如玉”。 山见舒呼气,缓神答道:“心。” 演彻问:“心何以知道?” “虚壹而静。” 虚心、专一,冷静公正地观察巨细,方能绳正确天地律法。 “何谓‘虚’?”演彻又问。 山见舒答:“不以己所臧害所将受,谓之虚。” 不因为已获得的,而去妨碍将要接受的。 年轻晚辈听得云里雾里,当局者迷,亦不知自己答得孰优孰劣。而提问者,从始至终都没有多余情绪流露。 其实,这个问题有典故可查,巢日安熟读三坟五典,能答上几句。但尽信书,不如无书。他心怀忐忑,拾人牙慧是否可行,借智者所凝练的理论来显摆自己,可否不被揭穿。 好在优秀之处,往往受人欣赏。 演彻点头,收下了山见舒。 有时候,择徒讲究缘法,就这样简单,随心所欲。 然后,轮到了太璞。 太璞挥麈,氤氲淡淡温暖气息,一一注视着,走过一列列队伍。时而驻足,询问几声,雨露均沾似的,向所有人释放纯洁善意。 好多人啊。枉费增多考验,加强难度,怎么筛选得还剩下两成,几十人呢。 烦死啦! 收徒,收徒,收什么徒! 一个不够,两个来凑。 荣任长老之后,依旧无法逍遥自在。收不收徒弟,都有管束。不过,确实需要增强力量,就当给星陈找个伴吧,她若再闭关,吵架时也好有人帮。 太璞准备为宗门献身。 她唇畔含笑,直到慢悠悠走到龙不凡面前,才稍稍认真道;“果真是少年英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首诗写得极好,颇具哲理。” 连希逸长老都觉惊艳,如此诗作,太璞不会不留意。 而作者本人,却没有什么大家风范。 “是,是,是,是的,还不错吧。” 先前,只不过远远瞧见,如今真人就站在身边,还是个美人,龙不凡怎能不心潮澎湃。激动得差点要跳起来,他连连称是,惹得众人嗤笑。 “另外一首也不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意境幽雅,念之口舌留香。”她目光清澈,沉静时仿佛凉雾泛起,笑得恬淡雅然,犹如月辉而不禁令人心醉神迷。 听到连连夸赞,龙不凡更加得意,不由挺挺胸膛。 邀功一般,他殷勤说道:“令尊好眼力,‘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长老如明月,令我思故乡。 太璞笑了,发自内心地想要哈哈大笑。 可她按捺住了,语气变得格外关切,“可是想家了?” 见美人长老重视自己,龙不凡的心肺几乎哆嗦出病来,嘴角止不住要上扬。紧接着,反倒开始端起架子来,再次自命不凡后,他的神态逐渐恢复正常,“多谢长老关怀,湫言宗以后便是我的家。” “都将这儿视作家乡了,我们也不好赶着走呀。” 太璞眸子微动,转头对身后的若飞真人半开玩笑,“秀与阁藏有万卷书籍,平日整理晾晒的工夫辛苦繁重,此番不妨多招弟子,好替诸位师长分忧。” 若飞子扯扯白发,眼神溺宠,偷偷龇牙。明白其中意味,转而慈祥地问向龙不凡,“你诗才不俗,可愿入我秀与阁?” 寻常人肯定愿意,多少明白的,这位年轻的长老没有收他为徒的意思。而乖乖听话,去秀与阁也不错。在瀚如烟海中,能学到不少真本事,时间久了,说不准会被委以重任。 可龙不凡不是寻常人呀,他是天之骄子,村口算命的给他批命,说他这条困浅滩的金龙迟早一飞冲天。他为自己争取,只想成为美人长老的嫡传弟子。 天底下,的修仙者繁繁,却仅有九位臻至太虚境界。太璞子是其中之一。太虚期的高人能让他更快地变强,只有最高境界的高人,才配成为他这位注定无敌天下的伟男子的师父。 挑也要挑好的,他非常肯定地拒绝了,“不凡愿意拜太璞子长老为师。” 话说得直接,不带一丁点的客套。 当下寂静,沉默得过分,有种莫名的荒诞。 希逸长老庆幸自己早早打消念头,真收这个“诗才”为徒,早晚被笑掉大牙。拿“令尊”一词称呼太璞儿,也算一桩奇闻轶事了。 若飞子则笑容微滞,脸上还没褪下难看颜色。他冲太璞瞪了一眼,悄悄表示不满。 只是对方脸皮厚,处事淡定,以扇遮面扮无辜。 眨眨眼睛,她冲高台上粲然一笑。 隋知寒起身,踱步来到太璞身旁。 他有几分意外,倒不觉得师妹又是吃饱了没事干,反正多年相处下来,她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然而,事情比他们想的有趣。 “太璞长老可愿收徒?” 演彻听出宗主语气不善,他竟隐隐升起一丝幸灾乐祸。 太璞语气无奈,“宗主取笑了。太璞不懂文墨,像他这般的人不该委屈入我玄采峰。方才,我不过随口提议,若他不愿意,湫言宗绝不勉强。” 此时换做常人都开始不安,想要用法子弥补,骂自己嘴笨或脑子糊涂,怎么都行。但龙不凡竟然还不明白,还在等待一句“那我便收你为徒吧”。 可惜,没人搭理他了。 古谚有云:“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心术好的人,就算面相的吉凶有损,但相由心生,渐渐会变的好起来。有好面相,但没有好心术,再好的面相也会败落。 良机子最厌恶两眼冒光之人,看着太精明,实则蠢笨可笑。秀与阁不愿接受。但菅暧长老私下扯了扯若飞子,努努嘴,暗示“算了,留下察看”。 他相术一流,察觉龙不凡星命有异,计划日后进一步观察。 于是乎,龙不凡从秀与阁的准入室弟子,变成了普通弟子。 第九章 神袛赐福 呈现面前的最佳候选人有两个。 太璞貌似认真地思索着。 湫言宗盼她出关久矣,恨不得立刻“开枝散叶”。 长辈三令五申,总归要给出满意答案的。 何况玄采峰势单力薄,除了自己和星陈,就剩下两个符灵,三条幼犬。 为了长远打算,收几个徒弟不是不可。 引起她注意的两人,确实透露出几分伶俐。 一个自称“苏姜”,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惨遭族中大伯出卖险些被骗做娼妓。艰难出逃之后,为谋生计,又差点遭家主欺辱。禽兽欺辱不成,想要泄愤,转手就逼迫赠给乞丐为妻。然后再逃,直至来到湫言宗…… 说来运气不错,又是瘟疫,又是大火,家乡的天灾人祸竟都被她躲过了。 另一位名叫“花小石”,身世平平无奇。世代商贾,家中父母好神仙之道。本来一家三口都来此试炼,结果仅得一人尚存。 小小年纪便背负阖族希望,当真不容易。 太璞先选了苏姜。 铿鸣石前,朱光耀耀,丹炁至纯,天赋异禀。 收她为徒,自己既能省心,又也能堵上几位长辈的嘴。 “好事成双,吾再收一子。” 太璞慢条斯理,将手指向前方。 众人皆讶然,远在意料之外。 若飞子饶头,皱着脸,“想好啦?” 他也困惑起来,太璞儿的意思莫不是收作亲传嫡系,而非单纯领回去当使唤童子?虽说那也算好苗子了,但下次,下下次,未必不会出现更好的。 “随我修行,可好?” 太璞低头,翠冠上的流苏微偏轻晃,直垂心间。 双瞳剪水,烟波渺渺,语气真诚和善,仿佛浅含一丝花果的甜蜜。脸如桃梨,眉似青山,莞尔一笑时,恍惚闻到春天般的温暖味道。 即使心思深沉,意志再如何的坚定,都不免刹那失魂,被这无邪的温柔所折卸。 “真,真的……” 美丽的笑容,令人不敢心生亵渎。 总角的童子有些吃惊。他曾经听过太璞子的名声,骂她的,将她描述成心狠手辣的恶煞;赞她的,夸她诛邪取命不用第二招。从未想过,太璞子会冲他温柔一笑,收他为徒。 笑得可真好看呀。 “真的可以吗?师父是不是很厉害呀?” 童子腼腆,低头,复抬眸,极其认真地瞅着对方,脸红扑扑的,眼亮晶晶的,像一只石榴中结满了黑葡萄籽。 惹得太璞忍不住捏捏他的脸,摸摸头道:“是呀,至少比你厉害。为师收下你了,以后可要乖乖的哦。” 略过天赋更佳且身世更高的原氏儿郎,收下卑微的商贾之子,确实惹得议论非非。 尤其是那男子,自诩出自天下修仙世家衡川原氏一族,又是现任老族长的嫡次孙,竟然没能入这女长老法眼。女人就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气极反笑,两鼻孔哼口气,激起暗洞中的鼻毛颤抖瑟瑟。 好事者难捺好奇,瞥向长老身后。 突然多了师弟师妹,欣喜也好,失落也罢,总该有别样的神色吧。然而,黄裳女弟子始终面无表情,只静静随侍左右,叫人好没意思。 实话实说,作为湫言宗第一人的嫡传弟子,星陈确实令人大失所望。 半路捡到,惹人嫌。资质平庸,惹人厌。孤僻离群、不善言辞,惹人轻视受挖苦。 更兼这女弟子刚入湫言宗时,常常半夜尖叫,吓得其他弟子不敢近身。背后稍微讥讽几声,马上回以重拳。扯头发的模样,状如疯妇。 宗门不是没有闲话,偷偷嘴碎骂她“不配”。 虽说修仙者弃绝俗念,修道先修心,可终究不过是区区凡胎,有世俗心肠,会生嫉妒之情。 有人看在其师尊太璞子的面子上,不敢不尊称一声“师姐”“师姑”。但更多的人,就因为其师尊正是太璞子,才倍加恼怒。 凭什么?凭什么,她能拜入玄采峰门下。 凭什么呢? 星陈笑了笑。 师尊说过,她是她,最独一无二之存在。 师尊又说过,凡物之美者,盈天地间皆是也,然必待人之神明才慧而见。 天地间,美为客观存在,但须由审美主体的智慧和感知所发现。万万不要因为别人缺乏智慧,双目昏沉,而委屈自己去迁就世俗眼光。 她很好,日后会变得更好。 天地苍茫,所幸她有师尊庇佑。 星陈很平静,熟练地和着面,玉碗里盛着从银杏树叶上采集的清晨滴露,麦粉磨得很精细,完美融入了磨成稠液的“金辉羽蔷”花瓣。 花瓣苦涩中带香甜,甚是好闻。 她手上力道也运用得恰到好处,一下又一下,直至反复捶打出柔软弹性,才拉捏出一条条挂面来,然后仔仔细细地挂在院落里,再用清洗干净的“雪云隐月纱”铺展开来,罩在空中。寸金难买的经纱,在她眼中,不过是防尘之物罢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年轻的长老喜食美味。 但本人却五谷不分,这时就需要徒弟效劳。 备好半个月的面食后,星陈才去清洗另一些食材。她想明日熬一碗蕑草贝叶乌骨汤,可有几味药材,需要足足浸泡十二时辰才好下锅。 忙完时,她又没闲着,照看起灶上炖着咸粥来,武火煮沸后转文火,时间掌握得刚刚好,静静等上个两时辰,真正够火候了。 虽然忙碌,却很享受。 趁着闲暇,打坐运功以增进修为,她最喜欢这样的轻松时刻。 朗朗夜空,浮云破月弄影,万古星辰黯然隐匿,仿佛舍弃天地万物一般。 真好啊,玄采峰上只有她与师尊。师弟师妹仍留在‘清晓梧庭’,师尊解释,因尚未营造好住处,待他们正式行过拜师礼,再搬来也不迟。 真好啊,师尊添得臂力。 星陈默默地想,待师尊沐浴更衣完毕,就可以喝粥了。 此刻,玄采峰无比安静。 朗月当胸,照破邪踪,有云朋、霞侣相逢。 太璞阖目浮水,突然四周一暗,又大亮,仿佛忘记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睁眼瞧去,碧海无垠。 她如临水照花,站于水上。轻尘不飞,纤萝不动,徐徐海风悠悠吹起潋滟不止,有形无形地幻化成一面面镜子。明镜复明镜,明镜叠明镜,四面八方充斥着明晃晃的光芒,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弹指,裂变无数伤痕。 片片飞沫散作满天星,美得像是华灯之焰,火树百枝,炽煌夺目。 霎时,浮现一张张熟悉而遥远的脸庞。 “你来了。” 这个声音也熟悉而遥远。 宛若微吟月色朦胧的诗人,又宛若摩弓擦拭箭镞的猎人,笑得轻柔且冷漠,“小嘉儿,恭喜啊。” 妙女子唤她“小嘉儿”。 上天入地,唯独妙女子,知晓她最初的名字。她不是湫言宗的太璞子,不是陵苕峰的阿斫。可她是谁呢?一个幸存者,一个逆旅行人,亦或者一条蓼上小虫? 太璞也笑了,“许久不见。” 确实许久不见了。更多时候,她只闻其声,未见其形。妙女子的身影,藏在虚渺空中,随风而歌,又似喃喃自语,向她诉说着有趣的秘密。 “昨日大殿前,我见到了一个怪人。”太璞问道:“他和我一样,被选中了?” “他是最后一个。” 妙女子回答,准确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龙不凡,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都死了,我让他们死的。” “不,我做的,仅仅是放弃了他们。” 如风乍起,惊落梨蕊,令人泛起怜爱之心。 温柔的声音,怎能如此无情,无情地将死生看淡,将爱憎覆灭。 太璞冷静道:“那我呢?” “他是最后一个。” 妙女子重复了一遍,“那么,你便是独一无二的一个。” “什,什么意思?以后不会再出现新的了?你的选拔从此结束了?”太璞皱眉,“你不是说,花费了数百万年,乃至更长久的时间,只为验证一件事。你,弄完了?”言及最后,有些试探意味。 她可没自负到,认为自己举世无双,认为自己旷绝天地。什么“降大任于斯人也”,都是安慰人心的客套话,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可否承受得住这份“福气”。 她感到不妙。 妙女子轻轻道:“别怕,小嘉儿。” “为什么?” 太璞语气幽幽,“我何德何能,不配成为你的奴仆。” 千秋万载的等待,怎会偏偏选中了她。 而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重生一世,既是劫难,也是机遇。若无助力,若无指点迷津,她难以拥有如今显赫的声望地位。说起来,她应该致谢,谢提携之恩,谢教育之德。 何况很久以前,便曾言明…… “生命太脆弱了。” 太璞彷徨,辨不了妙女子是否在沧桑浅叹。 “我等待太久,一个接一个,总是失望。所以,我立下誓言:若有人修得太虚,便停止引灭万物。” “这,不可能。”太璞摇头,匪夷所思,“不至于……” “谦虚是你的美好品性。” 无情无欲的称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捉摸不透任何意味。 “不至于,绝对不可能啊,我怎么可能~是最厉害的那个。”太璞舌头打卷,拼尽力气,终于从心底发出质问。 倏忽,脑海浮现无数零碎记忆。她恢复了理智,“远没有我以为的多,对吗?” 她活了两百余岁,才见到一个龙不凡。也许她仅仅瞧到了冰山一角,也许像她这样的,并不是简单的想要就要,想有就有。哪怕活了数万年,数百万年,甚至上亿年,手上又有几人呢。 这不是端着饭碗,对里面的米粒挑挑拣拣。 但她仅猜对了一点。 “比你聪慧的很多,可我不满意啊~” 笑声流露一丝惬意,“只能让他们停下脚步。” 无所谓顺从,或不顺从,一旦选择放弃,终成不获源头活水的枯泽。 死亡是必然,谁都无法逃脱。 太璞呼出一口浊气,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耳畔却拂过笑声,仿佛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凉爽之色。 “去吧~小嘉儿~” 妙女子告诉她,“作为礼物,你将……” 第十章 玄采有魅 奇峰嵯峨,巉岩嶙峋。 新月下,或浓或淡,远处交错的黑色,为圜峦增添冷清诡谲之气。 眺望漫山,绿樱辄开如梦似幻,仿佛六合八荒皆成一片花海。点点流萤,穿花寻路,光影明灭不定之间,悄然拂出一条柔靡的璀璨曲线。 蜿蜒向上,披秀载丽。尽头处,八卦方位,各立一面漏墙照壁,或天然山石,若隐若现,静静地分隔内外景色,阻挡旁窥者的深深凝视。 华屋掩在青棠紫蔷中,枝叶交映,芬芳袭人,甚是幽雅古朴。 树影婆娑,秋风肃杀。 屋外,几盏转鹭灯轻摇,浮光斑斓,刹那即逝,难藏这满地的狼藉。 显然刚有一场恶斗结束。 说是恶斗,很快分出胜负。胜利一方负手,神色懒散而动作粗鲁,将脚狠狠踩在输者肩上。故意目露同情,看一只废狗,如何费力挣扎。 失败者半跪在地,嘴角紧抿,沁着血,琥珀色的瞳孔聚拢了一股煞气。他清楚自己挣扎不脱也不多费力,但就是不服。 “一别百年,到底有些长进,可惜不听劝啊,谁给了你勇气,敢对我动手。” 太璞捏住少年的下颚,探身注视,目光紧逼,“蠢得可以。” 眉角冷冷哀愁,浅含一丝暧昧不明,“活腻了吗?我可以送你上路啊。亦或者,乖宝想念我这个师姐了?盼望临死前多看上一眼。” 果然,神色凶狠无比,却透露着几分不自然。 蓝衣少年盯住太璞,阴狠狠地獠牙咧嘴,骂道:“闭嘴,谁是你的乖宝。我是曷朱,不叫惠连。” 惠连是父亲取的名字,曷朱是母亲取的名字。他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只认自己是“曷朱”。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努力争破束缚,变得更强,可惜依旧被稳稳踩踏跪地。 太璞低头:“不承认?” 力道松了半分,又迅速施加以更重的压迫。脚上禁锢不减,手里随意扯来几根荆棘,温柔无比地带了一丝无邪笑意,肆无忌惮地行凶。 尖锐的刺,绕着少年娇嫩的脖子,狠狠扎入。 反手一甩,被钳住脖子的野犬,抛飞来,抛飞去。 活脱脱一个土匪。 蓝衣少年悲愤,死死盯住太璞,“好,好一个太璞长老。当你的狗都累,谁敢认你做师姐。”他吐出一口血,“嘿~蚩血盟怎敢与你们修道正宗有瓜葛,怕死得太迟吗?” 话音未落,骤然响起鹧鸪怪叫,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 太璞盈盈一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世间从不缺当狗当得欢的。” 眼如星芒闪烁,她语气淡淡道:“只需承认自己的名字而已,又不是真要你当牛做马。” “老子叫曷朱,不叫……” “啪~啪~” 左右赏赐,太璞直接给了他两个巴掌,“规范言语,杜绝粗俗。” “罢了罢了。” 她漠然,摆手,顺便将对方踢了几丈远。“都说了多少遍了,‘老子’一词不该用于自称,何时蚩血盟成了抱团的蛆窝了,熏得你满嘴恶臭。” “你!” “真不知好歹啊。” 太璞负手立阶,一袭青衣,好似轩轩青竹。 少年起身,桀骜一抬头,“要你管。我怎么样,我乐意。” “小曷朱,你听过《知北游》中的一则故事吗?” 听她话语恬淡,反倒惊得少年不知所措,愣了下,“什么?” “道在屎溺。” 哈哈笑声,顿时响彻云霄,“这就是你们的道吗?”她歪头挑眉,得意洋洋中满含讽刺之情。 道在屎溺,大道无所不在,并不会因屎尿低下秽污,便不存在其内。 这是拐着弯在骂,却又不好反驳。 修行修心,大道无处不在,本身就是至理名言。能流传后世,自然意味着经历过千锤百炼,无数辈同道中人反复辩论,才会被认同。 少年握拳,目射寒光,“太璞子,你够了!” “哈哈,不够不够。不过……” 唇畔笑意转淡,太璞玉指轻捂,作势“嘘”声,“叫得可真生疏啊~既然不愿认我为师姐,那我也懒得认你了。” 空庭静静,美人冁然而笑,神色轻松。 她先彰显一下自己功绩,又开始毫无波澜地讲起往事。 “百年弹指过,师父的恩情,我还了七七八八。师父的过错,我已尽量弥补;老峰主的罪业,早以死相报。再好心强劝,都不如你自己想通。该放下执念了呀,而非坚持与湫言宗为敌。” 曷朱似乎毫无反应,只是哼笑,“动听啊,说辞都不换个花样。不愧是名门大派,可真够道貌岸然的。虚伪至极,仇杀还得按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借口,明明你们先大搞歧视,现在却胡扯我们不辨是非呐。” 太璞平静道:“你们难道不曾诛杀异类?” “灭云罗归氏一族,蚩血盟用了何种理由?” “原来这等着我呢。” 少年鄙夷道:“你还没蠢到相信这种流言吧。” 数月前,纷纷扰扰的九族覆灭惨案,成了邪道蚩血盟的新一笔血债。 “真相究竟如何?” “不知道,没来得及灭门。” 想法是有,但没赶得及亲自动手。 这个答复虽然滑稽,但太璞是相信的。 “看来终究没想明白呀。” 她将话题扯回,接着幽幽道:“你说师父九泉之下,该多失望啊。” “……” “师娘亦如是。” “……” “师命难违,我才肯护你周全。见你继续犯蠢,一条死路走到底,实在脸上无光,觉得遗憾啊。” “谁让你管了,谁让你保护!老,我要你管!” 曷朱十分倔强,又听不下去了。 “不需要!” 他一字一句,恶狠狠地反驳。 “谁都没你们玄门修仙之人高贵,我们活该遭受践踏吗!什么正邪黑白,谁定的规则,你们是正,你们是白,我们就恶,就黑,就该被排挤?” 太璞熟视无睹,像是沉默,更像是不屑,继续诉她的衷情,“记得你小时,最爱抱师父撒娇,嘴里总喊要举高些,还记得吗?师母总爱把你直接扔在树上挂着,你也不怕,就会傻笑乐呵。” 好几日了吧,她每说一段往事,都会被无情否认。 借玄采峰大兴土木的由头,前来祝贺的玄门道友,不曾身临观光,自然察觉不出山中阵法痕迹,更不知里面关押着一个蚩血余孽。 再借屋舍尚未修缮完毕的由头,新收的两名弟子也未曾入住。 可她没有时间了。 割裂与牵绊,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该终止一切,就不该拖延下去。 “狼崽子啊,师父怎么生出你这只不懂恩德的狼崽子。” 太璞轻柔笑道:“可你从前,不是最爱黏着师父……” “生我的是母亲,不是那个负心薄幸的小人。” 肺腑之言惹来狼崽子凶光注视,“别再提他,行不行!” “你连师父名字都不愿提吗?” 太璞有些失落,转瞬不在意起来,问:“骨肉亲情比不得一场误会?师父从未想过伤害你们,当初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了而已。” “哼,说得轻巧。” “若非如此,师父为何要殉情。” 回复太璞的,仍是冷言冷语。“是他怯弱,不敢面对自己的恶行。” “真要胆小自私,也不会在众长老面前承认你是他的……” “承认什么,谁要他承认!” 曷朱眼中凶光大盛,拳脚注足灵力法术,直朝太璞身上蛮横挥舞。 一遍又一遍,这几日反反复复的内容,厌烦至极,虚伪至极。曷朱苦闷非常,却无法摆脱故人的控制,心浮气躁,又开始头脑发昏了。 但太璞还在刺激他。 第十一章 蚩血为盟 “为什么!为什么说个不休。” 曷朱露出獠牙,嘶吼道:“那不是误会,那是背叛,再说一遍,那是背叛。”却连对方衣角还没碰到,即遭十余道金光反击。 不见施咒之人动作,片片纸屑似的画符猝然闪现,环绕在左右。 “蚩血盟无辜与否,我不在乎。唯独好奇,且疑惑,有你这般愚钝的手下效忠,又能成就何等大业。”挑眉的举止,透着几分不屑。 “前天刚打断了腿,不久才续好,你留点神,我尽量让你少受苦楚。” 太璞笑得漫不经心,舌头尽吐伤人的话,像个顽劣的孩童,以欺负为乐,越不应该做什么,就越想痛快地折腾几回。 从那日出浴后,她就心中不快。 不是忿怒,不是悲伤,仅仅困于一丝孤独。 逆旅故客,无家可归。 时空如此浩瀚,更感自身渺茫。 “小嘉儿,不进则退,如今你别无选择。” “切莫辜负这最后希望。” 耳畔凑近一缕温柔气息,“你怕死吗?” “死法死状,万般丑态,见惯了,就再也不复敬畏。” 妙女子的声音萦绕不绝,仿佛有种将白云揉碎的狂醉姿态,轻灵起舞于身侧。未见其形,难辨喜怒。 旷野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是风,是雪,长嗥时可摇撼万物,使天地战栗,如同发了疟疾。 当她念起这首诗时,海水飒飒,刮起一片皓色。 景色远迷,必将逝去,醒来时惊出一身汗。 浴池里的水微凉,但她气喘吁吁,竟觉得无比闷热。 半晌,才稍稍想起些片语只言。 太璞头疼发胀,除了未知的忐忑,便是烦恼犹豫自己怎么处置那不省心的小师弟。 曷朱并非湫言宗的正式弟子。因是恩师禹业的独子,小时候有过点教养情分,太璞曾视其为自己的师弟,甚至是亲人。 但他生母卷耳,出自蚩血盟。 蚩血盟的一些做法,不受玄门正道待见。歧视也好,偏见也罢,总归互相隔阂难消。况且当年,蚩血盟行为逐渐应激、狂纵,接连挑起事端,发生冲突。 作为细作,曷朱生母出现在陵苕峰时,毫无伤者的自觉,充满了挑衅,根本不怕师父会上报峰主,甚至直接动手灭口。 也亏得师父善良,边帮她治伤养病,便唠唠叨叨讲授经文,痴想对方改邪归正。 那是不可能的。 卷耳半魔半鬼之身,不为世人所容。若无蚩血盟庇佑,活着更加艰辛。为了自己前途,为了同族未来,卷耳从不敢单纯愚笨,相信什么“天下大同”之道。 天地万物之所以各从其类,成于“能群”,基于“秩序”。 这秩序、规则,从来都由强者制定。 蚩血盟要的是成为天与地的执牛耳者,成为凌驾于一切的制裁者。这份志向,灌输成铁的纪律,成为像曷朱母亲这样,自称为“斥逐者”心中那个值得追求的信仰。 不过,她到底还是动心了。 放弃最初暗下的决心,养好身体后,并未着急去灭禹业和太璞两师徒的口。 卷耳或许不知,徒弟没有师父那么老实天真,竟时刻不敢放松警惕。 而太璞正以为解决掉一个麻烦,又被召唤去墨断峰,接受老宗主弘微子检查功课,顺便再多学几篇真经法术。 等回来,猛地一惊,事情完全不按照自己想的那样发展。 不知为何,不知何时开始的,师父见到卷耳会脸红,甚至双目含光,期盼对方常常来访。 看到他们躲在槐花树下有说有聊,时不时传来几句笑声。太璞一个头两个大,既然阻止不了,只能尽力隐瞒,不让其他同门察觉出端倪。 幸好居所偏僻,三四年过去了,倒也平安无事。 最后,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能怎么办? 太璞谨慎至极,不惜心衰力竭,也要遮掩小师弟身上的异炁。 此事冒险,容易波及自身,日后不出所料地让她遭受了无计怒火和指责。 弘微子不言失望,只叹她糊涂,让她回去好好思辨轻重。 为表悔悟,太璞愈发勤勉,孜孜不倦地修炼个没日没夜。为了将功折罪,太璞越加奋战拼搏,哪有功绩可得,哪就有她奔波的身影。 好像这样子,她就遗忘了一切哀伤。 “师父,对不起。” 太璞默念,告诉自己绝不能心软。 她两眼不眨一下,认真注视着眼前少年,“现在跪地,喊我一声‘师姐’。” 不是揶揄,不是询问,是命令。 命令他赶紧跪地求饶,赶紧赔笑谢罪,赶紧祈求尊贵的太璞长老收他为门人。 曷朱不接受这样的好意,“做梦!” “呵~” 太璞轻笑,语气凉凉,态度冰冰,“当真不愿我管?” “谁要你管。” 少年敏捷,迅速捏诀,指尖幻化道道赤色光圈。 起先见她无视自己,竟然走起神来,已是不爽。此刻又见她透着几分敷衍,曷朱情绪泛起莫名澜漪,面色十分不悦。“有本事就杀了我。”他怒喝道。 可惜太璞太强了。 “来来回回,只会上蹿下跳,耍几招大喊大囔的恶心功夫。唱得难听,跳得难看。听我劝,残废都比你强。” 伴随厌恶声,拇指与中指一弹,画符聚成一条长鞭,迅速勒住少年脖子,好几圈,连痛呼都不曾来得及从喉咙里钻出。 少年憋红脸,濒死感直涌脑门,要活,他想活,不甘心这种结局。他抓挠缠鞭,浑然不觉指甲已嵌入皮肉。哪怕又被狠狠抛掷半空,东甩西丢的,依然两手在攥。 扯不开,喘不上气,即将瘫软之时,那鞭子才稍稍松点劲。 曷朱膝盖无力,险些趴在地上,但觉手腕刺心一痛,跪都跪不成。 火中小鱼,翻身也做不了主。 不过瞬息,细碎的金符重凝锋芒,快如霹雳,措不及防地击打在对方身上,燃起火焰般的伤口。 符篆犹如绳索,其中所撰写的篆文,每一笔都闪闪发光,幻作金针,扎入血脉,流动于少年的四肢百骸。 曷朱躲避不了,他太弱了,弱得比蚂蚱还可怜。“你,你要做什么?”符篆逐渐变成赤红色,转而浮光跃金一般,温柔地织成一张漏洞极大却又难以挣脱的罗网。他的身躯在被无形力道拉扯,微微悬浮,挺直地呈现一个“大”字。 “咳~终于决定要杀我了?”他问道,出奇地平静。 随即暴躁起来,“你们这群伪君子,装不下了啊。早该杀我这个余孽的,怎么到现在才来……” “闭嘴!” 太璞眼神如刀,蓦然又恢复以往的温柔。 “生气了?” 静观掌心里的蚂蚱,太璞唇角微扬,“是非缘由,信或不信随你。只是小曷朱,何时变得如此狡诈聪慧了?” 曷朱嗤笑,声音桀桀,“聪慧?呵呵,比不得你聪慧。” 他抬头,似乎很不耐烦,“虚伪,太璞长老可真虚伪啊。怎么不杀我,怎么不继续装啦?”气躁几分,又道:“是了,太璞长老臻至太虚境界,何必与我这个凝元期都未能突破的半魔之子较劲呢。” “既然了解你我实力悬殊,还敢跑来挑事,不就仗着我会放过你。”太璞柔声安慰,却无丝毫的关爱之情。 “咳~” 曷朱咧嘴,挑衅道:“大不了让我魂飞魄散啊,方才做得不就很好。” “小曷朱,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玉人温雅,含笑若妩,眸光沉静潋滟,转盼精彩射人。 “没有我,你绝无今日成就。” 她捏紧他的下颚,从容地审视着自己的猎物。“我的功绩薄上,不愁多添你一个。” 外人眼中,太璞长老是淳和温婉的性情。 现在亦如是。 捏花折枝的姿态,目色平静,言语柔柔,可惜既无温暖,又非冷漠,像是断了的弦上沁着几滴鲜血,冷艳可爱,却不敢细思。 曷朱不禁寒颤,压抑不安道:“哼~谢谢你咯,需要我四处歌颂长老的功德吗。” 惯性使然,嘴上还倔强着,“长老多行慈善,爱管闲事,要再得几枚神丹,不介意可以一并给了,好助我增进修为。” 凡人修真有九重境界: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太虚、轻灵、渡劫。而魔体修炼,只须六重:炼体、凝元、欲灭、噬神、魔婴、碎虚。 凡人的太虚期后阶,相当于真魔的噬神初阶。 凝元期,类比于金丹期。 若无太璞,曷朱确实难以达到如此境界。毕竟他半魔半鬼,且又具备半人之躯,能顺利炼体,而不至于散魂荡魄,绝非靠他自己可以办成的。 他选择魔修,是因为这是最强之路。 “可笑啊”,内心感慨不已。 这些年不断历练,本领渐长,兼之对方闭关近百年,他自然有些不知轻重。心思飘起来了,还以为能过上几招。 可惜,完全被吊着打。 “说你蠢,还真够蠢的。” 太璞笑了,慢悠悠道:“白活岁数,不读书吗?抗打能力还行,可也不知是否何时伤到了脑子。你不好好反省不足,等着我手把手养你,教你张嘴学吃饭?” 第十二章 荣光碎尘 太璞由禹业拉扯长大。 救命之恩,养育之德,不能不感怀在心。 她曾经天真以为,既然修仙,必得长生,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不会轻易离散消失,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永远是多远?是很久很久,久到她垂垂老矣。 师父的死亡,超出意料,措不及防。 那时她刚渡过开光期,心里无不得意,看什么都美丽无比,充满了一股迷人自信与希望。在赞扬声中,在堆起善意的笑容中,不免懒懒散散起来,正寻了借口,想要放松几日以示奖励。 物极必反。 弹指间,短暂的喜悦犹如滚滚车轮,雷霆般从身边疾驰而去。 她静静杵在原地,“物极必反,这是自然规律,还是秩序法则?” 敏感的内心低落一声叹息,哀伤困苦,喃喃自问:“沉溺欢乐,必遭反噬,道理她懂,可她当真不配拥有喜悦吗?为什么往往才开心一会,就立刻遇到难事、闹心事。以前是,现在亦然。怵惕不止,彷徨不定,她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忽悲忽喜,当年的太璞情绪不稳,而今的太璞长老平静许多,回忆往事,左右不过觉得惋惜。 师父禹业太直,若事先和她商量下,不至于听从老宗主弘微子建议,顺从地做一枚棋子,引诱蚩血盟上钩入局。 但谁又错了呢。 弘微子也没想到会出现纰漏,更预料不到蚩血盟女子如此刚烈,竟然自刎而死。 老宗主慈悲,只杀作恶多端的孽灵邪魅,本有意饶恕一回,也算补偿宗门弟子“大义灭亲”的牺牲。 师父不敢背弃师门,又认为几位长辈说得有理:蚩血盟屡屡挑衅,实在可恶。若他能在此战况正酣之时,援手助力以挫败邪道威风,算作“将功折罪”了。老宗主还许诺:待事情结束,应允他还俗念头,可以携亲眷归入人间。 虽然师父从未提及,但她明白,师父这样做,也出自拳拳护犊之心。希望她顺遂,不因有个叛逃仙道的师父,遭受旁人过度而无尽的诘难。 “怎么就里应外合了呢?卷儿一直和我在一起呀~” “各位长老明鉴,弟子禹业本就呆傻,陵苕峰上下不该受此连累。” “我既是师父,又是养父,阿斫该不该告发我呢?” “是我道心不纯,贪图太重,竟忘记玄门身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沉沦下去。”他轻轻地诉说着。 “阿斫,好好照顾好自己啊~” “水沸腾一回,等没了动静,才能吃~” “……” 脑海中,无数个师父身影重叠一起,有气无力跌倒在地,突然迸发高昂怒吼,转瞬悲眸黯淡死寂…… 镜子碎了,无法复原。 人没了,不会再管她温饱与否。 师父死得太早,远比她以为的早。 在她早期的计划里,她会努力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师级人物,会带给师父无限的荣光。 可师父死了,世上便少了一个爱她的人,少了一个为她鼓掌欢呼的亲人。她的荣光,温暖不了墓穴中的阴泥,驱散不了阴阳两隔的无奈。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临死前的遗言,不应该是求宗门放过幼子吗?不应该是期盼夫妻合葬吗?不应该…… 为什么要管她喝上热茶? 太璞一笑,扼住了回忆。 那个笨拙教她张嘴,小心翼翼喂她吃粥,手把手抱她走路的人,早已不堪重负,以死谢罪了。 如今,他的徒弟,决定停止这无底的恩惠施舍。 “那些年,多少丹药。本长老没让你全部吐出,你还不懂感激涕零,竟妄想靠嘴巴来逞强获益。”太璞轻慢道:“蚩血盟都教了你什么?不是说魔族血脉厉害?也不见得你天赋异禀啊。” 凡尘间,群魔势力衰颓。 究其缘由,众神寂灭之时曾设下天地大阵,将魔族困于强者亡域。 一晃眼,光阴飞逝,禁锢虽见逐渐松动,并裂出一条条缝隙小道,然则阵法神力尚存。对魔族而言,实力越强者,越受阵法压制,也越难剥离魂魄肉躯以逃至结界之外。 往往能从强者亡域跑出来的,仅仅是一些灵力微弱的小魔。 小魔,小魔,闹不出什么风浪。 如果算作魔族,曷朱是少数中的强者。当然,多少有大师姐的功劳。 陵苕峰的阿斫,可以替师父照料遗孤。 但湫言宗的太璞长老不可以。她要守住自己的尊贵地位与赫赫威名。名利权势、金银财宝,统统喜欢,不愿失去。 她的荣光,不是圣母的光环,普照不了天地万物,决定不了荣枯生死。 该做的,她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冒着忌讳做了。既然劝不动,何必图惹是非,对方生也罢,死也好,都是他自己的命,而她何必再三干涉。好了,不过欣慰几声。坏了,又要后悔自责几下。横竖是找罪受。 想清楚了,不能继续下去。 太璞召回符咒,伴随浅浅吟唱,曷朱被震开三尺之外。 四肢的禁锢依然在,他躺在地上,感受从手腕脚裸四处蔓延来的痛楚。迟早会被活生生剥皮的猎物,默默注视着悬挂面前的一柄金色利刃。 “我打不过你,要杀便杀吧。” 曷朱说道:“这些日子,你时不时凌辱打骂,终归出完恶气。该了结了。” 太璞敛眉,哼笑,“不自量力的下场,你还有何好说。” 一张张符纸紧紧黏合,化作一件流动赤字光辉的凶器,轻一下重一下,刺破对方血脉肉身。 当年净想着让他修炼人族术法,给的某些丹药,反倒能凝滞几股真炁运转。魔族、鬼族、人族,他想当什么就当什么吧。将其命脉真元打开,以后随他去吧。 今天是最后一步了。 “你真虚伪,别以为我会求饶。我连恨都不会恨你。” 曷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再不猖狂几下,就没机会了。 漏刻声滴滴答答,仰望苍穹得太久,眼睛酸痛起来,一走神,不知不觉陷入昏迷。他以为短暂的眩晕,只在须臾之间,实则半个时辰悄然流逝。 “你?我,还活着?”他有些吃惊。 太璞挥袂,不屑道:“不好吗?活着才能挣抢,才能继续犯蠢。呵~听闻蚩血盟圣使之位略有空缺,曷朱旗主可愿争上一争?” 说罢,抬脚狠狠锤在他柔嫩的肚皮上。力道之大,震得对方四肢反弹乱颤。 “你?” 曷朱惊讶,渐而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肯放他走,心思难测啊。 蚩血盟设四大护法,护法之下立十二圣使,再次便是堂主、旗主、头下主…… 因圣使意外殒灭,难得空出缺位。魑魅魍魉蠢蠢欲动,谁都敢想,愿意试试自己能否更上一层。曷朱也不例外,被困的这段时间里,他静不下来,反反复复,烦躁非常。 有趣的是考题,此次选拔新圣使,看谁先从湫言宗第三十八代宗主衣冠冢中,取出陪葬的一面琥玉傩罩。 原本,曷朱并不愿踏入湫渊琹山地界,但冷眼旁观,竞争者皆铩羽而归,又知陵苕峰太璞子近日出关,终究按捺不住。一则是趁湫言宗事忙,二则自持会受庇佑,想着尝试下,也没什么损失。 “是又如何。” 成功了,是把握时机;失败了,是贪婪自负。 若以成败论英雄,则天下无英雄矣。 “你坐不稳那个位子。” 太璞冷冷道:“就凭你?太弱了。多少眼睛看着呢,容不得有任何纰漏。你能取得如今成就,已然不俗,别贪得无厌,做好小小旗主就够了。” 多练功,少生事,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多少懂点道理吧。 曷朱不服气,从地上缓缓爬起,喘着气,讥讽道:“那么多双眼睛盯呢,你怎么就授度成为长老了?” 少年姿貌甚佳,有英气,唯独眉宇间暗透一丝恣意本色。鼓起来的威势姿态看似强盛,然而有懈可击,满是破绽。脸上的青涩初初褪去,显得还不够老成。琥铂双瞳略似凶狠,嘴角微露出森森白牙,却只能为他的阴骘,添增一份可笑的稚嫩感。 太璞活得比他久,踏过的风浪、懂得的见识也比他多。所以她不会笑话他,反倒陷入深深反思。 花开花落的时间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无悲无喜,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弟,从他身上瞧见她师父的影子,望见往昔温馨的画面。 不知看了多久,看得曷朱发憷,有点沉不住气。 “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烟光日影、露气岚风,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恍惚,他看不到了她的眼睛。唯独耳畔响起一声指令。“你可以走了。” “什么?” “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道要求,走吧,走吧。” 太璞下颚微扬,复垂首,敛衣袖,语气异常温和,“以前不总嫌我多管闲事吗?今后如你所愿,不会再插手闹你心烦。” 每每她都会说几句嫌弃话来,说得多了,他也不当回事。 可这笑意何等寡淡啊,言语冷漠缥缈,隐约有一丝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 曷朱愕然,察觉到了不同寻常。 正欲反驳或嗤笑,身形却感无比沉重,两眼一花,腾云驾雾般,已在刹那被移出了结界。 待他落地,茫然放眼望去,竟身处湫渊琹山外。 叶黄枫丹犹在,风物向秋潇洒。 黑夜里,他唯闻枯涩的树叶清香,以及侧耳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还活着呀。” 那笑声爽朗,令曷朱很是恼火。 “你怎么在这里?” 第十三章 东方既白 “我怎么不能在这。” 来者是位美男子,赤足纹身,玄衣金瞳,血色卷发散在半裸的胸膛上,发梢轻轻飘舞,宛如灵蛇缠绕。 神态落拓不羁,越瞧越觉暗含一丝诡谲和不祥。 月里朵挑眉,“圣主见你迟迟不归,派我探查。万一有个好歹,可及时报丧。” 在他们一族中,“月里朵”意为“智勇双全”。 鬼神取名,并不像俗世那样,要弄出一套区别男女贵贱的陋习。他们认为男神应该娴熟烹饪,便会祝福男魔温婉柔和,他们认为女神应该骁勇思辨,便会祝福女魔谋略多才。明月是妩媚的,香草是娇艳的,都有极好的寓意。 月里朵擅长杀人,尤其是修仙的凡人。谁让那些凡人打着替天行道的虚伪借口,害死了他的至亲。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何能了?连带怨愤,对生父为人的曷朱从无好意。 曷朱语气不善,“咳咳~就为这?” 月里朵很强,无论阅历还是功绩,声望都远超其余旗主。看似闲散惯了,他不在意圣使之位。此次臻选难逢,不见任何行动,只在四处继续作恶。 顺便跑个腿,带某个伤患回去。 但曷朱被伤透了神,身心疲惫,犹如惊弓之鸟,十分质疑对方的善心。 月里朵会发慈悲? 那是不可能的。 曷朱抿嘴道:“圣主不问世事,怎么念起我这无名小卒?你更非心慈手软之辈,没趁机暗下毒手,我已庆幸无比,不敢再谈图什么。” “哈哈~” 见曷朱避开帮助,月里朵装作不知,又轻扶起另一侧身躯,指甲微触时,顿然嵌入并搅弄得几道伤口止不住涔血。 “不忍你关押许久,不闻外间的风云变幻,特来告诉你一桩妙事。”月里朵品尝指尖的模糊血肉,唇角上扬,魅惑道:“圣使已定,曷朱堂主别忘记备礼恭贺。” “堂主?” 曷朱本就疼得龇牙,一听此言更吸口凉气。 “新任圣使是谁?” 谈不上失望,仅仅心不在焉起来。觉得实在无趣,这些天白白受折磨,人生不尽如意,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 月里朵瞥了眼,说道:“东方既白,那位的亲信。” 那位单名一个“獍”字,据说来自魔域。而挣脱自强者亡域的小魔,都言不曾听闻其名。实力不俗,谋略非凡,怎会默默无名呢?虽然盟内猜忌不少,但前几代圣主出奇信任,给予大权。久而久之,谁也不敢多提,竟渐渐遗忘了一般,只当“獍”为无二领袖。 那位确也不愧“谋主”称赞,几番纵横捭阖的操作,重振了蚩血盟威风,赢得了上下信服。 即使紫渊阙、潮音阁、藏岚山、湫言宗、空桑庐五大仙宗,亦不敢轻视,甚至还要避其锋芒。 贵为蚩血盟军师,地位仅在圣主之下。 师獍有足够的权力,察举事务,任免部属。以人间守则来论,师獍并非乱臣。讲求一个名正言顺,任谁都挑不出错误。 “无功无德,哪能徒受恩惠。”曷朱的重点,不在东方既白。 “我升作堂主了,那你呢?” “瞧你说的。” 月里朵嗤笑道:“堂主之上是圣使,如今再无空缺,我自然还是堂主。难不成反降作旗主,专程来杀你泄愤?”他直勾勾地盯着曷朱,金色的眼珠仿佛蜷缩了一条蛇信子,意欲直射扑面来舔。 “那东西有什么用?”曷朱移目踱步,好奇起了其他事。 东方既白不仅仅为师獍亲信,更是魑族的第一勇士,本领高强,能顺利完成任务也在意料之中,没有谁会不服气。 可仔细思忖一番,不甚唏嘘。 这圣使之位,军师更属意于东方既白,几乎内定成了囊中之物。他们不过是些愚蠢的飞蛾,净做无用功,上跳下窜,像一群亢奋的野猴子。 月里朵似乎清楚曷朱心中所想,讥讽道:“别飘飘然不知所谓。权位得来容易,也要守得住才行。” 语调悠悠,解释道:“?全死了,赧童也死了,正副两堂主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是吧~好色得没了分寸。竟然妄想逼潮音阁晓乐双修,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连我都道声‘死得好’。” 听到月里朵辱骂自己上司,曷朱神色平淡,轻拿轻放道了一句:“死者为大。” “他们不死,你能那么快上位?” 月里朵眼珠明亮微转,妖艳笑道:“这满身的伤啊,瞧把我心疼的,趁着新鲜热乎,给我吸几口吧。”虽嘴贱,但也就说说而已。 男子的血水比女子浑浊,喝光都不怎么增长功力,月里朵凑近闻了闻,又嫌弃地挥手,兴味索然道:“怎么尽是你的血,太璞子没受伤吗?简直一个废物。” 抱憾之余,有点气。 那么多天过去了,不会无法近身吧? 要能喝上一口太虚地仙的血,远胜过吸取万千平凡修道者的修为。可惜了,偏偏曷朱是个废物,恐怕连根头发丝都没弄掉吧。“传言你和太璞子关系匪浅,她可……” “与你无关。” 曷朱不悦,打断道:我这满身的伤,全部拜她所赐。此仇必报,蚩血盟曷朱与湫言宗不共戴天。”她一字一句,从牙齿里吐出誓言,毫无心情同月里朵拉扯。 太璞的师父,亦是曷朱的生父。这层关系,除了军师,蚩血盟内知情者不少。可蚩血盟之所以存在,本就是为斥逐者而生,为天地间的半人、半魔、半神、半妖、半鬼,所有遭遇歧视的生灵万物,开创一个尊严之地。 安得广厦千万间? 生灵遭弃,各怀艰辛,本不该嫌弃彼此。 “人生苦短,受点委屈也无妨……” “我是魔,不是人。” “行行行,你不是人。” 连连被曷朱打断两次,月里朵倒很坦然。 “我们快走吧。”他提醒道。 玄采峰布有上古大阵,阵法结界强固又危险,神奇又古怪。 易进难出,法力受限,若有异类起歹心,必遭护山大阵反噬。凡湫言宗以外,无论修为如何,皆须谨言慎行。 月里朵也只敢守在湫渊琹山下,等待曷朱出来。没必要冒险,查证护山大阵完好与否。 “准备回去报丧吧。” 曷朱乜斜一眼,准备要走。 而月里朵赤足缓行,玄衣逶迤,仿佛一条黑红色的腾蛇爬动起来。“别记仇。你我共进退才是。” 话音未落,遽然从天而降一道凛冽罡风。 草木飒飒颤抖,惊得鹧鸪没了啼哭。一切都静止了,静得可怕。 刹那,所有的躲避与抵抗,终归化为无力。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他们就像一只早被热水烫好皮毛的死猪,惨白地躺在砧板上罢了。 月里朵不是不察,而是根本躲不过,勉强接住一招半,便已束手无策。 “咳~太璞长老气魄不减当年啊。” 他猜到了来者是谁。 此刻的曷朱与月里朵,更像是一串糖葫芦,被活生生捅出一身斑驳血色,钉死在某棵树上。前胸叠后背,好不狼狈。 二那根串起血果子的竹签,由太璞运气所化。 长枪笔直,射没肉躯。猎物痛苦非常,面色扭曲,本能地开始挣扎着,想慢慢往前脱离。但那死物似乎拥有意识。他们往前挪一寸,长枪便随之长一寸,一副要让他们连体共死的劲头。 与之对应的,是猎物软绵绵的防御和攻击。 秋叶腐烂都比他烂得快,青虫蹬足都比他健壮。 太璞子负手而立,柔柔笑道:“好耐心。” 她夸他等了良久才等到曷朱,更夸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攻击不断,浪费力气。 月里朵憋不住喷了几口血,喘气道:“何必劳烦大驾,好兴致,不妨亲自走一趟。”有本事再去一趟蚩血盟,区区堂主,杀鸡焉用宰牛刀,远没有圣使护法厉害。 话中有话,话里暗藏一丝挑衅,但气势到底弱了不少。 心底在恐惧。 曷朱有生父遗泽庇佑,他月里朵可没有。 没成想,太璞挥袖一扬,举起长枪便将他们甩脱出去。一言不合,毫无预兆,两颗血果子散乱滚落在地。 蛮横,霸道,怵目惊心…… 偏偏他们没有能力说半个“不”字。 “刚出关,我还没学会如何做好一名长老。” 莲步轻摇,声音渐近,柔婉得仿佛池中一朵水红,不胜凉风的娇羞。 “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啊。” 顽皮的孩子想捡起地上的果子,又觉得好玩,反倒多踢了几脚。 果子很慌。 多年前,月里朵曾差点被太璞打残。养伤期间,结识了不少难兄难弟。据说,湫言宗的这个女弟子,笑得越温柔,下手的时候越歹毒。 他想竭尽全力不去哆嗦,甚至努力不把眼前的明艳女子当回事,但完全做不到。 四肢百骸的真炁完全运转不了,体内丹田空寂落落,像极失了丝线的木偶傀儡。恐惧,无尽的恐惧,出自本能,出自天性,对于力量,万物只能崇拜,只能畏惧。 太璞却觉得他抖得难看,一脚踩下,月里朵的头被砸进了泥土里。身子半弓,保持不动,微缩的手掌稍稍拢了一抔黄土,就连指尖也不敢轻颤了。 世事无常,如今惨状莫名荒诞可笑。 “湫言宗是你家吗?”太璞眸色阴森,质问道。 手握长枪,她面上依旧从容,“都让你滚了,还在这里絮絮叨叨。”目光望向一旁的曷朱,冷笑道:“师獍瞧不起我,还是看不起湫言宗啊,派你们两个喽啰来秋游吗?” 月里朵饱受摧残,头发被一把抓起。脖颈弯曲厉害,嘶嘶的扯不出声音。唯独两只眼睛转向了曷朱,嘴巴一张一合,不辨其中意思。 曷朱出招了,两手虚空画符,又倏忽拳风蕴炁,直扑而来。 太璞不屑一顾,仅一响指,就定住了他的身影。 “杀鸡焉用宰牛刀,未免失了体面,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们。” 说是这样说,可太璞煞气难抑。突然加大力度,将月里朵的头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土坑里。“多磕几个头吧,可别再有下次了,再让我在湫言宗见到二位,你们连磕头谢罪的机会也没了。” “唔~” 深林显得十分沉闷,月色不染分毫,每一株树,皆幽暗似一座墓碑,悼念将死不死的生灵。 只须一死,随处皆可为坟墓。 月里朵晕死了过去,曷朱也封印住了五识。 而现在,能和太璞说说话的,只有身后那道被曙光拉长的黑影。 “阿斫,我们回家吧。” 第十四章 筠心改否 岩下云合,花上露泫。 太璞悠悠醒时,默默不语了良久。 人前的淑然,未必全归伪装出来;人后的恣睢,未必皆为放纵所显。 有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情绪起伏难受抑制,犹如怒海翻涌,肆无忌惮地咆哮几声,以缓解一时的不畅。 又有时,她努力忍住躁狂的冲动,亦或者内心深处无名的忧虑,匆匆提醒自己,切勿痴念能挣脱所有的束缚。 “网罗在天,吾将安之!” 天罗地网弥布,何处可躲?不妨安心,暂且顺应吧。 太璞想她欠缺这份自觉,所以才会克服不了,尚未真正达到“无情”之境界。 缓缓地,她阖目沉思。 静听,耳畔轻闻滴滴晨露微颤几下,晃晃悠悠的,遽然一滑,借枝叶摇摆,而挣扎出一条无双轨迹。腾空,又降落。毫无增损,依旧圆润可爱,并继续一声接一声地,敲击着落入尘埃里的腐土朽叶。 五感比往常更佳。 更听到了鸟雀振翅。 “蓬荜生辉啊~师兄,你就不能亲自来看我吗?” 太璞睁眼,对停在窗柩上的鸟儿,无奈说道。 那是鹘鸼之雀,似山鹊而小,短尾,青黑色,幽幽多声。古书有云,无踪无迹,应已灭绝。 湫言宗养不活这类鸟儿,能出现在世人面前的,不过化符成物而已。 老宗主弘微子所教授的第一道传音符咒,便以鹘鸼为承介。隋知寒和太璞有样学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偏爱画好符咒后,再折成一只鹘鸼,用来报信传讯。 “阿斫,你好些了?” 宛如真实一般,纸鸟微微转头,晶莹珠儿眨巴下,便挥舞翅膀着落在地上,又倏忽变化成了男子貌。 “雨后空山清爽,适宜出游陶冶情操。” 男子体清望峻,正是隋知寒的身影。 “雨后淤泥不干,确实不该出门走动。” 嘴皮子一耍,对着哼起来了。 “呵呵~算不得纤尘不染,我也敢自诩干净整洁。玄采峰秀色参差披拂,茂林堂阁殊丽,哪里不对,竟让你老人家不愿踏入半步。”太璞闲靠枕几,斜着身问道。 隋知寒宁愿消耗灵力,传音化形,都不肯亲自探望。可见其洁癖严重。 “近几日,尽躲在屋内。” 他说道:“百年间不曾有谁进过玄采峰。这些天不闻动静,门内弟子甚为挂怀。”声音低哑,仿佛一缕阳光淡淡洒入竹林,有种温暖的味道。 太璞低头,绕着青丝,“他们误以为我再度闭关也好啊,就不会有事寻上门啦。”语气微顿,又半揶揄半真诚,笑道:“那你呢,师兄挂不挂怀阿斫呀。” 姿态天然可爱,却笑得明艳不方物。 “百年之久,什么仙子姝子、娘子姑子,师兄可曾陷入温柔乡,忘记瞅瞅阿斫是否已化作累累白骨了?” 娇容浅浮哀怨之色,眉目寡淡,不知为何,尽显得无辜可怜。 “师兄,你也未来探视吗?” 眸光如醉,略似迷茫。 透过虚假投影而来的隋知寒,真身仍在墨断峰上的宗主,也不禁晃神一滞。 但恢复之快,连太璞都不曾察觉。 “是我把你带回来的。” 他避重就轻,主动提及那夜情形。 极少数人知晓太璞的古怪,可世间那么大,异于常人也总归实属正常。且论是天才呢。 “那又如何呢?” 太璞挑眉,还原平静神色,随口说道:“我又没瘸。” 她连日来反复折磨曷朱,甚至言语攻击,冷血地,想怎么便怎么地谩骂打压。除了恼怒,恨铁不成器外,更希望对方亦会怒她气她,即使仇恨,皆无关系。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她是仙门英才,湫言宗的太璞长老,绝不该再与邪道牵扯过多。 何况她也累了。 “情绪波动确实较大了些,谁叫那两个白痴叽叽咕咕啊~”太璞深呼气,浅叹道:“你见过凡间过年时节,谁家鸡豚狗彘主动跑进主人东厨,嗷嗷待宰的?” 此种比喻格外别致。 远处的隋知寒莞尔轻笑,令玄采峰上的幻影随之舒展眉头。 “阿斫,你做得很好了。”他折腰坐下。 “确实。” 太璞笑了,“没有打砸,没有乱扔,没有咬牙切齿。手上没有咬伤,头发没有扯断,我连大吼大叫都控制住了。”她两手一摊,“师兄你看,就这么简单,当跨越了心中障碍,就不觉得以往是何等艰难了。” “我很弱小,不能受刺激的。” 她一直都很努力,唯独四下无人,才敢放肆一下。 隋知寒见过他又哭又笑的模样,虽不太理解,却也泛起涟漪,恍惚感触到了一丝“朝为繁华,暮为憔悴”的无奈,难去悲凉郁结之情。 “你做得很好。” 他又重复了这一句,似乎再也无话可讲。 半晌,才温馨提醒道:“天气转凉,记得添衣。” 太璞噗嗤笑道:“你我可算地仙,还怕冷暖伤病?” 渡过筑基期,便能免除寻常疾病。而他们修为又在金丹期之上,更是长命百岁得很。金丹不碎,元婴不灭,即使之后渡劫失败,亦可再铸身躯。 隋知寒自知言语荒谬,顿时沉默了下来。 “罢了,罢了。” 太璞摆手,朝他挥去,“时辰不早了,我就不留宗主用午膳了。” 大有赶客的架势。 隋知寒不解,微蹙眉峰,“一日三餐太频繁,五谷杂粮又不利修行,你少进食些。” 人世间的凡夫俗子,一日不过两餐。或许是湫言宗不缺财帛,买得起饭菜吧,供得起太璞长老吃喝无度。 三次算什么,三十次都可以。 “可我饿呀。” 她委屈极了。 仅仅午饭吃点五谷杂粮,早晚两餐都是餐风饮霞的,啃上两根灵草,算作解馋了。兔子都比她幸福。 辟谷无数回都没用。 以她太虚境界,其实早不必进食补养了,但精神层面,尚未完全戒掉。 “去~你怎么还不走~” 太璞抬眸,态度嫌弃,“师兄不是让我出去走走?” 转瞬,又目光烨烨生辉,柔柔道:“怪难为情的,还要看我起床脱衣,穿衣梳妆呀?”躺了十余日,半步不离床榻,青丝凌乱得好似乌鹊巢窝。 而如今经她这一劝慰,隋知寒方意识到了不妥。 单夹衣裳,半栊软玉肌体,薄被根本遮掩不住。 不堪再睹。 深受惊吓一般,屋内的身影遽然消退。 空中唯现一张折成鹘鸼的符纸,掉落在太璞手掌心。 “该去见见师父了。” 轻若尘芥,透着惆怅。 她的师父就埋在陵苕峰,自出关后,她从未探望过一回。 雨后的空山确实清爽怡然,绿森夹道,林海间水珠儿乱弹。一滴复一滴,时断时续,仿佛不惜粉身碎骨,只为在大地上盛开出一朵晶莹花儿。 如珠之水,倒影一方琉璃世界。 盘屈虬柯,万千郁枝不断交错。虫籁泉韵,澄澈蓬勃,为这片浓秀画卷增添一抹生气。 几圃名花异果旁,有几名弟子在偷懒。 “听闻前些日,太璞长老把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子打得半死,激烈至极啊,地动山摇的。” “咿~你可别乱说,我见星陈师叔是个好的,就是冷漠了些。” “对呀,不至于打得半死吧。你哪里听说的,不好以讹传讹啊~” 显胖的男弟子也疑惑着,“我听明淡峰的师妹说的?” “那师妹又从哪里听来呢?”扛锄头的女弟子接着问道。 胖弟子思忖片刻,回答道:“据说是从灵均峰的师弟哪里听来的。” “咿~那就更不可能啦。” 背着竹筐的小女童指出其中关键,“听心长老的灵均峰啊~师兄,那可是灵均峰,他们不怕被听心长老责罚吗?” 众所周知,听心长老德高望重,执掌训导之责,待人接物最为严厉。她门下的弟子以谨慎出名,是万万不敢说什么闲话的。 “这~” 胖弟子受挫道:“那你可知前些天,玄采峰为何响起巨雷般的动静?” “也是呀。” 有人在思考,“那日腾起浓浓烟雾,吓得我差点咬到舌头。太璞长老又不现身,嘴碎的说是被星陈师叔气病了。” 这话夸张得,另一名背筐小弟子也听不下去了,“太璞长老可是宗门唯一的太虚阶位啊,会生病吗?不可能,绝不可能的啦。” “嗯嗯~” 众人点头。 “应该又闭关了吧。” “对呀,有理有理。太璞长老出关时光芒万丈,闭关时晴天霹雳,再正常不过了。” “嗯嗯~” 众人再点头。 “星陈师叔好惨,承受不白之冤啊~” “确实,下次再遇这种事,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扛锄头的女弟子建议道:“可以告诉灵均峰的同门。” 查明真相,然后严惩不贷。听心长老最厌恶口舌之争。 几人觉得有趣,幻想出造谣者受罚场面,不禁嘿嘿笑裂了嘴。 陵苕峰与明淡峰互为表里,陵苕峰种植奇花异草,驯养灵禽仙兽,用以资助明淡峰炼丹所需。明淡峰绝大多数的折耗,都依靠陵苕峰来添补。 故而,陵苕峰弟子擅长的,不是画符施咒、术数推命、斋醮科仪……而是种地。 太璞从他们边上悄悄走过,这几名弟子竟然毫无察觉。 她不由暗暗摇头感慨,“人美心善,就是有待进步啊。” 而能发现她到来的,整整一个陵苕峰,凑不出五个手指数来。 现任峰主无措子赶紧跑来见礼,“长老亲临,老朽有失远迎。” 无措子,手足无措的无措。 他是湫言宗“无”字辈弟子,辈分在太璞师父禹业之上。因陵苕峰英才零落,兼之本不怎么厉害,一时无人,峰主之位便压在了无措子身上。 虽说是峰主,实则仅仅代领峰主职权而已。 老峰主仙逝前,依遗嘱所言,托付的是太璞。 第十五章 古陵苕荣 无措子随性惯了,从年轻时就较为顽劣,不然何至于修为平庸。 此刻又端不出老人家的沉稳姿态,忽然羞赧,在太璞面前略略露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朽正惦记着长老呢~” 太璞笑问:“我就几日不出门,劳烦记挂。” 无措子方才亦听到弟子间的谈论,摸摸鼻子,道:“叨唠长老清净了,待有空一定好好批评几句。不过,老朽倒不是为了这桩事。” “师尊言重了。” 太璞没将玩闹话放在心里,她猜测,“可是为了陵苕峰?上回师尊曾暗示过我。并非不思量,我也曾长远考虑。奈何俗务杂乱欺心,未能闲空时来此与师尊商讨一二。” “长老客气了。”无措子笑得慈祥。 神仙家追求逍遥,认为大道无情。无情,却非灭绝人性,尊老爱幼依旧是传统而应该遵守的德操。 修仙门派常以师尊来称呼长辈,无论男女老幼,若你辈分较高,德行才华出众,修高境界远超旁人,皆可被唤作一声“师尊”。 当然,不是没有更细的称呼。 伦理纲常,从尘间延伸至仙门,类比的还有:师父与师雅,师叔与师姑,师弟与师妹…… 师雅源自“雅女”称呼,意为典雅大方的文武承载者,常指代授业传道的女恩师。而和师雅畴匹的男伴侣,则称为师齐或师叟,前者取夫妻齐体之意,后者取年老慈祥之显。 但大道至简,何必繁琐? 修仙之士大大落落,不太在乎这些你你我我、内内外外。 “无人处,师尊还是唤我太璞吧。‘长老’‘长老’叫着,怪不好意思的。”太璞微笑颔首道。 无措子也有此意,“无人处,有人处,长老唤老朽道号就行。” 无措是道号,以子加称,视为尊敬。 太璞子亦如此。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回到了往昔。 绿森夹道,他们斗折蛇行。 羊肠小径两侧,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几声交鸣绸缪,目光随白鹭排云掠上,抬头一片澄澈深蓝的苍穹,倒真是极好的埋骨之地。 无措子开始絮絮叨叨,解释起其他几位在忙什么,怎么就他出来迎接。又有一嘴接一嘴,唠嗑谁家的倒霉事,讲述百年来的趣闻,夹叙夹唱着,哼出了小段经文。 “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 “千秋万岁,谁知荣辱。朝仁义生,夕死何求。” “……” 终归是在祈祷,赐予安魂的祝福。 如此心意,太璞领情。 她说道,“陵苕峰由你打理,我倒也能得几分安逸。这些年,辛苦了。” “岂敢自居功德。” 无措子却语气淡淡,“老朽不爱管事,多有松懈,全赖弟子行事规矩,服从律令法度,倒也没酿成什么大祸。” 陵苕峰总体实力不强,自他代领职责后更好不了多少。 无措子很务实,性子直,不爱讲客套话。但他明白,太璞确实是在感谢自己,谢他挺身而出,谢他独挑大梁,谢他善后了事。更谢陵苕峰,许她建一方枯冢。 因为,湫峪容不下…… “几位师尊也甚为操劳,职务责位不必大动。” 太璞慢悠悠道:“陵苕峰不掌机要,素来没什么要紧大事发生。寻常时日,忙碌之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自可陶冶情操。我能做的微乎其微,若不嫌弃,稍稍指点修行术法可好?” “求之不得。”无措子谢礼道。 他们几位老人最愁的,莫过于太璞长老舍弃前尘,不再将陵苕峰放在心上。毕竟自她出关好长时间了,都没来过陵苕峰一回。 不是不想去玄采峰拜访,奈何阵法未撤,谁也进不去。 老泪纵横啊,他们不禁感慨:太璞子闭关前设下的结界,依旧顽强如故啊。 “唉~” 所谓婴城自守,倚仗城墙当真可以达到坚守之目的? 太璞清楚,毁灭往往先从内部先烂起来的。她的结界不需要再设立下去,因为以后没有必要了。 “我出自陵苕峰,视为家乡,怎会毫无眷恋之情。众弟子好与不好,我亦时常系念。” 她笑了笑,为无措子的开心而感到开心,同时又泛起一丝羞愧。 自己究竟过于懒惰,还是自私冷漠呢? 大人们都很不容易吧,那么盼望她回来主持大局,为陵苕峰带来新气象。她怎么能辜负那样满含期待的眼神,只沉浸某段旧情,浪费大好时光才下定决心呢? 无措子只觉欣慰,较为乐观,“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陵苕峰就拜托小长老啦。” 常流的水不发臭,常转的门轴不遭蛀蚀。生命在于运动,唯有经常运动,生命力才能持久,才会保持旺盛的活力。 “年轻一辈天资一般,大多停滞在筑基期,开光、融合,屈指可数。老朽的区区修为,实在教不动啊~”所以都被旁人比下去了。“不求突飞猛进,唯求小小进步。” 陵苕峰像一根老木头,泡在水里,浮浮沉沉,连菌藓都不滋长丝毫。 人要脸,树要皮。看着真叫人闹心啊。 若是换做其他几位,八成要真诚含泪,冲着太璞长老哀哀哭诉了。 山听心总骂他们不争气,每三年一上计,考核结果大大不妙,没受罚就很不错了。 太璞虽不见他们挨骂的惨况,但也被几位长辈嘱咐过,多少有所了解。她摇头,谦虚一笑,“不敢当,不敢不尽心。” 言语交谈之际,他们已经走至青溪松柏处。 无措子默默告退,徒留太璞一人伫立。 “师父,师母,我来了。” 她缓缓蹲下,在那白石成堆的坟墓上,又增添了一把小小石子。 “时隔半年,我见到了曷朱。他更喜欢这个名字。” 太璞跌坐在侧,随意扯下一叶香草,叼在嘴里,笑道:“既然不愿成为惠连,那我也不勉强了。” 她来,是来宣判什么决议,正式与过去划清界限。 “但愿老死不相往来。” 百年前,她与曷朱失估失恃,本该相依为命,奈何走上敌对道路。 一个湫言宗,一个蚩血盟。 她曾为他四处奔波,孤胆闯入仇敌老巢,归还被他们仙宗夺走的神器,又赠送不少灵药,痴念缓解矛盾。 威逼利诱,兼之左右逢源,她竭尽全力,冲到了军师獍面前,缔结成两百年内不得攻打湫言宗的誓言。只为让曷朱活得顺遂些,少受点排挤,不会因为身世,夹在其中受罪。 她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可曷朱呢? 如若领情,她可以松口气,安慰自己。 而现在,她不愿意继续白白付出了。 她不是圣贤,不是那种纵容孩子胡闹的母亲,或者是那种只生不养的敷衍父亲。她是湫言宗的长老,有光明前途,有无上尊荣,凭什么要对“邪道”中人关照有加呢。 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像她这般谨慎冷漠之人,为了旧日情分已经招惹太多是非了。 这本就是件神奇的事。 那天在大殿前,演彻也曾暗暗提醒过她。 “簪笔磬折兮,哀哉幸哉,何不畅然行乐。” 老宗主弘微子去世前,所言语的何止这一句。 似乎预兆了什么,叮咛中含一丝告诫意味,望着自己选定的新掌教欲言又止,瞧着太璞也支吾其词。 旁人只道弘微子存抚良善,放心不下晚辈弟子。稍微知情的,却都明白他在担忧湫言宗未来。 修仙寻道,修至最终,依旧不过凡俗庸人而已。 谁能登霞飞升? 千百年间,未曾遇见。 若非天界不时临凡,降下旨意,几乎以为天上神仙早将他们遗忘。 “师父,弘微师尊也死了。” 很久前提及的,如今再说,又不胜唏嘘。“虽然蚩血盟冒犯在先,但湫言确实做得过分了些。师尊悔悟自己多少受到了挑唆,被天界那些神仙当枪使唤,但追其缘由,还是他太狭隘,心存偏见。”她说道。 “善恶难辨,是非对错太复杂,何不畅然行乐,忘却诸多夙念烦恼。” 湫言宗自有湫言宗的劫数。 “师尊劝我放弃时,我是犹豫的。” 太璞拔起几根香草,编在手里。“可能不愿被人议论忘恩负义吧。” 她说道:“成为逆徒的徒弟,并非我愿。宗门上下再不饶恕,总归有人清楚这点。但忘恩负义,积极绞杀师父独子,不管不顾所有恩怨,再如何弥补,谨言慎行,亦然会遭受无尽诟病。” 那我……选择独辟蹊径,去赚取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这是最好的弥补方法。 “我本性凉薄,功名利禄能使我欢乐。” 蚩血盟的神器,师尊本就想要还回去。 至于灵丹妙药,大抵如此。她所私自添加的,也无关痛痒,算不得多么名贵。 还有其他,她都把握好了分寸。 “我呀,更爱独来独往。师尊说我看不破红尘,只因我根本不愿涉足红尘,不识人间愁滋味虽妙,却会麻痹自身五识,过犹不及,反变得糊涂迂讷。” 不愿见花一点点凋落。 为了避免结束,不如避免一切的开始。 “你死了,这世间少了一个牵绊住我的人。” “师尊死了,这世间就少了一个骂醒我的人。” 弘微子之死,其结果并非顺应什么自然。 两百年前,蚩血盟图谋灵器“湫烟镜”,安排细作,里应外合攻入湫言宗。 为保神镜不落敌手,为救山下苍生不受兵燹之苦,先代长老散尽修,仅能将湫渊琹山复归原位之上,重新镇压于山体之内。 诸位长辈因此缘故,不久便先后陨落。 唯独弘微子强撑着门楣,直到蚩血盟又来生事,这才旧疾复发。身子骨雪上加霜,再也挺不住熬不了任何打击。 而她的师父想法单纯,以为自己泄密,待事情结束,只须自废道行,脱离宗门,再挨上数百记醒神鞭,便能下山去了。 可惜事情逐渐失控。 师母卷耳选择同归于尽,死前飞蛾扑火般要拉师父一同上路。陵苕峰老峰主爱徒心切,挡上一记,吐了几口血,很快也跟着去。老宗主阻止不及,愣愣看着两条性命飞逝。 “师尊讲:老峰主临终前,把陵苕峰托付给了我。” “师父知道我为何不愿待在陵苕峰吗?” 太璞注视掌心里的蚱蜢,笑了,“因为,我知道曷朱会回来。” 曷朱恨他们。 岁月悠悠,也许这份仇恨已变成一种习惯。 就像她,习惯了照顾。 “我不会在为他做任何事了,哪怕看在师父你的情面上。” 罢了,罢了。 她已决定抽手止损。 他的路应当自己开辟,谁都无法做主。 而她,早已用实力让世人不敢随意诬蔑与讥诽。 大方承认事实,既是不屑世俗法则,又是主动出击。把柄自现,则无把柄可寻。她权衡利弊,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师父,师母,我要走了。” 太璞站起身来,“我的人生尚未终结,还要走下去。若你们泉下有灵,祝福曷朱吧,看看谁能走得更远。” 她喃喃自语着,神思无比轻松。 很多话埋在心底太久,又重重叠叠得太重,如今说出来,当真好受许多。 表露最阴暗的一面,确实痛快啊。 “我走了,有空会来看望。如果……如果有一天,曷朱自作自受也死了,我会连同他的骨灰……” 她笑笑,“罢了,那是以后的事了。” 空山寂寂,小小的蚱蜢放在石堆上,显得十分孤独。 太璞朝石墓鞠躬三下,随即转身离去。 没有一丝留恋。 当她重返原路时,那些弟子仍在热情讨论着。 无措子性子直,听太璞说不在意,就真的不去约束了。可见平日里,也不怎么严格管教。 “打听清楚啦,你猜如何,原来是长老养的两只符灵在大兴土木,硬生生震塌了三所房屋。据说太璞长老也差点被活埋……” “啊~这是造房,还是毁屋啊。” “太璞长老不管管?” “听闻又闭关了,五识封印,察觉不到异常。” “你不是说被活埋了?” “应该是先闭关,后活埋,左右死不了。” “哦~有理有理~” “但会不会远游了?” “呃~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 修仙者四时之序,重阴阳轮回玄机。服色所宜,皆从古制:春青、夏朱、秋白、冬墨。 当下正值初冬,虽领袖腰摆等处,剪裁扎染其他服色,并非一袭黑墨,但远远望去还真像一群乌鸦在开会。 太璞忍俊不禁,复转叹息,她确实要好好管管自家符灵了。 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岂不要招惹来听心长老训诫? 第十六章 天行星陈 风拂其叶,飒飒作响。 一时扰乱了思绪。 “回禀主人,水榭已收拾妥当。” “回禀主人,画坞已收拾妥当。” 红绿两道身影悄然出现,一个傻乎乎,一个笑嘻嘻,认认真真地行礼。 朱湛与雀梅不似寻常符灵。太璞以强大修为,赐予了她们拥有自我意念的能力。 可到底,原身由薄薄符纸所化,亦或者是术法不够支撑,使得她们神智欠缺,有时天真似八九岁孩童。 总爱一道说话,声音交错,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清楚。 而处理事务,又透露各自脾性,喜好有着天南地北的差距,一个偏好素雅,一个偏好华丽,唯一相似的就是执拗。 “主人,不可以再改吗?” 难得她们异口同声。 太璞没好气道:“山崩了才满意?” 素日闷声葫芦,一炸知名湫言。她好好教训一番,显然两只符灵死性不改,竟然妄图再改。 改什么? 改一回,炸一回。让她们搭屋子给新弟子住,不是去拆家啊。 原本她也淡定。 躺床上那几日,突听雷霆轰然声,直直把好梦惊醒。可她是谁呀,见惯了大风大浪,待了解事情真相,仅仅喊来大弟子嘱咐几句,要求多加管理,以免被旁人笑话。 岂料外面传得波谲云诡,为众人平静的修仙生涯注入一丝趣味。 说什么都随意,可惜不该扯上星陈。 “铁魄斧别乱用,控制不住,反受其噬,你们自讨苦吃,莫怪我不提醒。” 传闻传错了,并非三间屋子,而是三亩地。 房子塌了没关系,可得知良田被毁,来自骨子里的三农之血滚滚燃烧。 “你们怎么不举斧自砍呢?”太璞质问道。 耳闻不如眼见啊,她的土地,她的庄稼,统统都毁灭了。 星陈讪讪然,“弟子没交代清楚,请师尊责罚。” 原本不愿惊扰师尊休息,想着暗中抢救一下吧。重新耕犁丈量土地,再播种浇灌,以为哪怕被察觉,也可以让师尊看着好受些。然而自己手脚太慢,还是令师尊郁闷了。 瞧着师尊捧心状,星陈有些难过。 即使师尊从未说她什么,她依旧愧疚不已。 其实,要怪也轮不上星陈,顶多算她一个失察之罪。太璞何至于糊涂到随意责备,只是明瞅着自家大弟子茕茕孑立,又开始可怜兮兮,她心中倍感无奈。 “主人,新居还由我俩来弄,好不好?” 两只符灵眸光楚楚,腆上小脸笑问道:“我们经验丰富,保证不会再犯错。” “呵呵~我信你们哦~” 太璞鄙视道:“如果再让我听到响声,我不介意把你们烧成灰,做一场开工大吉的斋醮科仪。” 这笑里藏刀的神态,吓得朱湛与雀梅连忙携手共奔,逃之夭夭。 边逃命,边哭喊:“啊啊啊~我们一定会尽力,不让主人失望。” 余音绕梁,滑稽至极。 “小星星,你不是讲那株鹭昙花结果了?晚膳就再配一小坛握玉酒,不妨再来几片离支糕。如此甚好。”太璞美滋滋地安排好吃食。 鹭昙花乃天地灵草,滋养真元,调和阴阳,颇具功效。而握玉酒以羽裂圣蕨、御衣黄、朱雀砂等珍稀的琼花瑶木所酿成,可强劲根骨、纯粹真炁。 对隋知寒,太璞确实坦诚。 她所言非虚,早晚皆是餐风饮霞,不敢忘却辟谷之志。仅仅午膳时,才品尝几口五谷杂粮。除此以外,全靠自身修为硬抗。扛着扛着,也就不怎么饥饿了。 进食也不过解心中之馋而已。 “师尊,鹭昙花果结有两枚,是否一齐服用?” 星陈见师尊脸上并无不悦之色,稍稍轻松起来,连忙又问道:“弟子早将师尊的千山翠盏、凝夜紫角、珊瑚赫壶……清洗干净了,师尊可要取来盛酒?” 曾经某一段时间,太璞偏爱附庸风雅,学那些善饮酒懂酿酒的逍遥墨客,要以不同酒器喝出最佳风味。故而收集了不少盛酒、温酒、饮酒类器皿。 尊壶爵角、觥觚彝卣、罍瓿杯卮、缶豆斝盉……世间有什么,她便拥有什么,不仅要有,还要得到最好。 然后热情转瞬即逝,又匆匆藏在库房里。 唯独星陈还知道擦拭,师尊随口说哪几样不俗,她就更小心翼翼地维护,深怕师尊想起来时,都碎了坏了。 可太璞一时难记,摆手道:“随你便吧。唔~直接仰头一灌也可以。” 星陈笑笑,准备去了。 子夜,物寂人定。 一坛酒慢慢呷,竟过了许久。 满月照耀漫山,点点流萤穿过层峦绿樱,披秀载丽之间,拂出一条明灭不定的柔靡曲线。 以青棠紫蔷之屋为原点,以一二百步距离为半径,八卦方位各立障碍。四扇漏墙,两面照壁,一塑山石,一座矖碑,阵脚拱卫,以布下浑然天成之结界。 可以杜绝内里一切动静。 华屋掩在花海中,幽雅如幻。 太璞听得昏昏欲睡,问:“你们千挑万选了那么久,就寻到了苏姜一个好苗子?” 星陈语滞,试探道:“紫姑她们也不容易,师尊不满意吗?” “那倒不是。”太璞伸伸懒腰,叹息,“为师感慨大千世界,难觅良才。脑海不禁浮现一首古人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你说有趣不有趣,古今并无不同。” 何族何地,大致相似。 “紫姑她们也道‘隽杰易得却无远见’,榆木脑袋不堪重任,寻来觅去,留神物色,也就这苏姜最为佳选。” “所以给我安排上了?”太璞敛眉。 自从她出关,又恰逢湫言宗半规之试即将举行,冷暖渡的紫姑忙传信一封,诉说思念,汇报作为,更贴心地附加建议。 要不要收徒啊? 收吧。 不收白不收。若她不喜,大不了扔到别处。 而今她手里,有不少关于苏姜的详细情况。例如:出身嵇氏庶支,自小与生母居住乡下,长久不受待见。 去年母危,亲眷漠视,竟不援手医治……其母亡故,族人以这一支本为先祖收养而来,强制驱逐…… “考验过几回,紫姑又亲自暗暗观察许久,说她曾修炼过一些微末法术,为自己不能护母周全而十分愤恨。立誓要扬眉吐气的,决心拜入仙宗发愤图强。“星陈徐徐阐述自己知晓的所有。 天赋也好,志气也罢,合该为冷暖渡所用。 太璞柔柔笑问:“紫姑怎会注意到她。” 星陈回道:“是阿语,阿语遭巫子迫害,逃至某地时被几个地痞调戏,因法力暂失,险些被凌辱。幸亏苏姜及时制止……” 太璞“哦”了一声,继续喝她的酒。 “这些年你们辛苦了。” 冷暖渡由她创始,可长久以来,多般是靠紫姑和星陈在运行着。 闭关八十一年,案牍积压太多尘务。 若不清理,迟早崩毁。 “还是再谨慎些。”她总觉得莫名的不踏实。 “喏。” 星陈相信紫姑的判断,但既然师尊让她们谨慎,那就有再三核查的道理。听师尊的话,总没错。 “师尊为何不要原氏子弟?” 张嘴又微阖,星陈终究提及内心的疑惑。 当今修仙世家,以略陵巫氏、衡川原氏、北地山氏三足鼎立,实力非凡,远不是苏姜的姚墟嵇氏可以媲美的。何况那个原氏儿郎,天赋也好,苏姜倒也罢了,为何反收了那个花小石呢? 好奇归好奇,但话未说完,星陈已然沉沉低头了。 太璞轻抚其脸庞,抬起半寸,温柔宽慰道:“你我师徒不必拘束,有想问的只管问,我又不生气。” 星陈轻轻颔首,静静望着那对明亮眼眸。 “星儿,其实你不比我小多少呀。”太璞笑道。 要当师姐啦,端出威仪,大方稳重些吧。 她点到即可,转而悠悠答疑,“我以窥探之术发现其人品性卑鄙,自然不愿收徒咯~” 伪装再好,在实力碾压下,不得不现行。那个原氏儿郎怎么也想不到,太璞长老法力之强,可以不动声色地窥察自己的魂海意识。 当然,若他知情,或许不会承认,多少是他修为太低,才会被轻易搜出某些腌臜事来。 第十七章 冷暖自渡 “星儿,你可知为师闭关前最惦记什么?” 星陈乖乖摇头。 “是你呀,我的傻徒儿。” 浅浅笑意,皎若云间月光。 “师尊~” 星陈心软得一塌糊涂。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再见师尊容颜。师尊对她依旧那么慈祥,那么亲切,那么温柔,让她不禁落泪。 几乎哽咽道:“星陈愚钝,让师尊为难了。” 一上来就道歉,这个毛病得改改啊。 太璞摸摸头,又拍拍大弟子肩膀,沉气道:“傻徒儿~没有什么想告诉为师的?” 星陈一愣,察觉有一丝微妙。待回神,已顾左右而言他,她说道:“师妹师弟们的住所都已收拾妥当,师尊是否瞧上一瞧?” “不忙,不忙,再精致华丽,能遮风挡雨就行。” 顺着话,太璞表示赞同,“说起我这新收的两个徒儿啊,无论根骨还是聪慧天赋,皆远胜于你。” 事实如此,无法反驳。 “弟子恭喜师尊。” 星陈失落,仿佛暮春时节的海棠花,蔫蔫地垂挂枝头。 太璞则莞尔一笑,“待他们正式入住我玄采峰,星儿你便把诸多琐事交托出去吧。” “交接什么?” “除了冷暖渡,你在玄采峰上的一切杂事呀。” “师尊?” 心一惊,下意识地又自省起来。“弟子,弟子哪里出错,改正就是……” “清闲点不好?” 芳庭之下落英缤纷,玉人遥望明月,语气幽幽道:“你选择的道,依旧是艰辛无比,自然不该耗费过多精力在这些小事上,为师替你着想,难道你不开心?” “什,什么道?弟子我……” 星陈口舌结巴,身形颤抖难止。 想解释又倍感无力,心中的话始终无法涌出喉咙。 “要讲便讲,我又不生气。” 太璞负手,眉目寡淡,“洗手作羹汤有何妙趣,看似轻巧,实则费心费时,油污熏面,催得容颜衰老。此类琐事,你以后只管使唤新来的师弟师妹,不必事事操劳。不好吗?” “可弟子愿意,喜欢。不想分担给……” 星陈性情冷清,素来对师尊太璞子言听计从,绝无仅有地竟会反驳一记。 倒是令太璞刮目相看,“知你赤诚孝顺,为师欣慰。” “照顾师尊,星陈欢喜。” 到底是口拙,纵使有万千衷肠,也不懂如何吐露。 玄采峰的云卷云舒,在她心中是最美的景色。这些年,花开花落无人知,可她知晓师尊并未远离自己,这就足够了。 她可以自得其乐。 如果可以,师尊永远不出关也挺好,等她报完仇了回来,师尊也不会发现什么。 “这些年,星儿学会不少菜肴,还没来得及做给师尊品尝。” 见这弟子神情变幻莫测,还期盼她思忖清楚,主动交代明白。 结果依旧如此。 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以为足不出户,整个湫言宗都不察觉她的秘密? 太璞叹问:“只学会了这?” “是。” 星陈陷入沉默,半晌,又补充道:“凡间各地美味,徒儿皆能掌勺做出。” 月光刺破苍穹,盛放斑斓颜色。 似烟非烟的光影,染得容华斑驳溃溃。 平复良久,星陈才听闻指尖敲击声,清晰而沉闷,疏隔且绸缪。熏风徐来,缠绕石窗漏格之中的花枝在摇曳生姿,伴随淡淡心跳,似乎响起了微不可闻的嗤笑。 “能耐渐长啊。” 心越慌,嘴越犟。 “师尊,弟子不解其意。” 是不是在失望? 星陈不安起来,指甲刮得手指通红。 夜色重新笼罩满庭的芳华,非常昏暗。 “既然夸你能耐渐长,你怎会真糊涂呢?” 太璞侧身,折下一朵紫蔷,轻轻嗅着一缕幽香。语气却不无讽刺,“为师闭关太久,久到无法传授功力,带你领悟道法。怨否?或许你已参透玄机。为师对你而言,毫无助益,自然不必听从训诫了。” 那声音犹如钟磬泠然,虽是笑语晏晏,却透着十足的疏离冷漠。 “师尊~” 星陈语塞,只觉神识空空,不受控制地跌入无尽深渊。她愣在当场,痴痴注视眼前的婆娑倩影。 “师尊,你都知道了?” 终于,她低头,不敢直视,承认了一切。 “我本不该隐瞒,但……害怕……” 星陈跪地,任由一股轻轻力道,如无形之手一般,从她怀里取走了某件灵物。 那是一截短木头,普普通通,缠上几股红线,才能与其他枯枝区分出来。 当年逍遥,太璞随老宗主做客紫渊阙,阙主朝稚其见可爱,便赠与这件充沛木灵之髓的珍宝。 后来,太璞又转送给了星陈。 “随身佩戴,不离左右,此物极妙,抑住你体内异炁。” 太璞乜斜道:“原是怕你身负妖气,受到宗门弟子排挤。如今也是物尽其用,被你拿来掩盖修行痕迹。果真出息了,还知晓举一反三。” “……” 星陈回复以沉默。 “哒哒”的泪水,拍打在她绞揉着的手上,静静跌碎,仿佛秋风中的孤燕,凄凉雨水尽湿透了毛羽。 语调不疾不徐,夹杂一丝生气,“背负千年妖元,却无法运用自如。幸与不幸,其中百般辛酸,又与何人说。” 神色微凝,太璞问道:“你是这样想的吧,所以都不用和为师商量,直接说干就干。” 佐以丹药,勤勉修炼,堪堪艰难‘筑基’,且长久停滞于‘融合’之期。 换做常人,或许早已满足,但星陈偏偏另有一条捷径可以走,为什么硬要死磕呢? 她受不住诱惑。 “心急了?” 太璞敛眉,“拥有妖元之力,难如凡人那样修真成仙,见效虽慢,但两股真炁若能融会贯通,则威力无穷,岂不妙哉。慢慢来,为师能助你呀。” 可惜,你反悔了。 “血脉疏远使得妖气极淡,只不过祸福难料,一朝修为强渡,令你实力大增。星儿,为师曾告诫过你多回,切莫急功近利,否则易受反噬。” 几句指责,几声呵斥,好似劈头盖脸地打在星陈身上,有点疼,令单薄身影不免摇摇欲坠。 “弟子辜负师尊教诲。” 星陈面色一黯,不敢面对质问。 为了获得提升,她舍弃漫漫仙途,改修妖术。为了追求力量,她赔上数百年寿元,强行动用上古禁术,锻体、炼骨,直至铸就妖丹。 一颗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内丹。 自从师尊苏醒,星陈常常感到害怕,怕瞒不下去时,会见到师尊失望而痛心的神情。 “值得吗?” “值得。” 回答十坚定。 太璞轻垂螓首,目光平静而不辨喜怒。 “血脉唤醒,无法回溯。” “弟子无悔。” 凡人修真,历练九重: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太虚、轻灵、渡劫。 妖灵修炼,须突破十重:聚灵、通智、锻体、炼骨、妖丹、化凡、练虚、神游、淬心、渡劫。 星陈拥有四分之一的妖灵血脉,致使这修仙修真一途无比艰难。参照妖族法门去修炼,又困于四分之三的人族血脉,更加局促难行。 跋前疐后,左支右绌。 面临如此境况,即使太璞都颇费工夫,方能破局。 “终究失算了。” 湫言宗史上最年轻的长老,温柔而哀伤道:“弹指间已近百年,当初以为暂作不见,怎会意料闭关得这般长久。” 罢了罢了。 说好的徐徐图之,何时才是头呀。 大抵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即使险阻可通,但她无法时常监督,及时拨正方向。 而仅凭星陈自身,恐怕收获之小,微乎其微。久久不见任何希望,自然渐渐消耗全部耐心,不肯再照规划好的一切,继续走下去了。 “我教不了你了。” 星夜沉沉,她们各怀惆怅。 “其实,与师尊无关。” 星陈微笑,故作风轻云淡,“其实,也没什么呀。我族天寿长龄,区区百年寿元不足为惜,师尊无须挂怀。” “是吗?” 年轻的长老并不好哄骗。 “折寿是一回事,反噬是另一回事,缺陷不多,却往往是致命死穴。” 无法恒常,无法致远,无法忽视来自心脉的刺痛感。 现在问题初显了吧? “谢师尊关怀。” “呵~谢什么?为师没被你气死,还得反谢你一声。” 听着冷冰冰的讥讽,星陈且硬心肠,依旧倔强,“持刀小儿不该懵懂无知,否则迟早自毙于护身利刃之下。” 这是当年太璞劝慰落难孤女时说过的话。 “弟子必须变强。” 星陈盈盈叩拜,陈述一个事实,“肉体凡胎承受不起千年妖力,物华天宝不该浪费于此。” 身怀珍宝,难逃宵小之辈垂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非神器灵奇,若非千年妖元珍贵,墨台氏何至于惨遭灭门,她又何至于…… 星陈立誓,要变强,要报仇,要好好利用这把“利刃”。 可她先伤害到了师尊。 不幸之万幸,身处绝境中的自己,得到了湫言宗的庇护。那些寻常道士可望不可即的丹药,都能被自己像进食一样随意品尝。洗髓伐骨,自然不用言说。 师尊待她真好啊,让她不受欺凌,还拥有无数灵草奇材,滋养根骨,培育真元。 劳来操劳去,一片衷情付水流。 师尊是真心为她好的。 可她呢?白白辜负了殷殷期望。 最终,成了完完全全的妖族。 湫言宗太璞长老的大弟子,竟然是个妖。 滑天下之大稽。 第十八章 墨台倾塌 魔族永镇,神族寂灭。 此后万余年,仙族独尊,常居九极宸界,亦称作天族,总揽天地大权,风光无限。 世人只知仙族之所以羽化得道,乃因其仁善慈悲,怀揣济世救民之心,方受神族点拨,传授天书法术,终以功德圆满。 倘若清楚如今的天庭已非昨日之仙境,倘若窥见神仙孤芳自赏的姿态,或许会心生失望之情。 纵得逍遥,也难洒脱。 凭修仙一途,执着一步登天。 执着成念,执念如狂。世人不知,亦不敢乱猜,登天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是否真无苛捐杂税,是否真无恩怨算计。 而神仙家更清楚些。 方士、术士、修仙者……种种称谓,不过与外道凡俗作区分罢了。 他们掌握太多,又肩负镇守八荒使命,即使尚未飞升,也实有地仙尊荣。 虽说阴阳本该和合,但时光荏苒,天与地隔阂渐生。 潮音阁文始子曾言:“至尊之风,独夫之心,尘寰之上,宸界之下,无处不使人倍感窒息。” 夸的,便是煌煌天族。 不求超凡入圣,但求别再强化等级意识。 修仙界仰慕苍穹,见凡间、天庭皆是如此执着于尊卑礼教,往往在疑惑之余,选择随波逐流。 批斗或抗争,艰难险阻远非想象。 既然好不容易获得了长生,何必再多做什么吃力不讨好之事呢? 久而久之,神仙家难免深受感染。 湫言宗乱沄子叹道:“世家出世,谈何从容。世家入世,谈何问道?” 赞许的,自然是修仙世家。 修仙世家以一家之族为核心,开展求仙问道,达成精进修为。但又携儿傍女,妻妾不绝,为情所困,为利所惑,谈什么终其一生自我修身。 而世家子弟在世时,多不禁社会交游,往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修仙更像是一条仕途捷径。优则国师、王侯、将相,劣者地霸、巫主、灵官…… 孰是孰非,难下定论。 好的好,坏的也坏。 墨台氏算是其中翘楚。 虽不如略陵巫氏、北地山氏、衡川原氏,甚至是姚墟嵇氏根深叶茂,但鹿邑墨台氏作为有数百年风华的大世家,其实力不容小觑。 岂料一朝高台倾塌,震撼过后,尘烟散尽,连残砖碎瓦都未曾留下。 往昔繁华,又在哪里铭刻存在过的痕迹。 “弟子放不下。” 星陈闷闷地诉说着,“眼见仇敌日益壮大,享受无知凡人的敬仰与崇拜,我内心何等煎熬。不这样,又能怎样。”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太璞问道:“那你变强了吗?变得有多强?强到可以仅凭自己的双手去再造一个灭门惨案?” 平静的语气不夹杂一丝情绪,只是直白地把几个绝不可以无视的问题抛了出去。 星陈神色凄楚,目光幽幽闪烁不定。 “竭尽全力,弟子百死不辞。” 话语掷地有声,像要慷慨赴死的战士。 对于太璞而言,大梦初醒,岁月恍惚不未改。 可星陈听到很多,看到很多,越发悲愤难填。 杀害自己亲族的刽子手,夺走了原本属于墨台氏的法宝,沾染了无数无辜冤魂的鲜血,可谁在乎?谁替他们鸣不平,去伸张正义? 所有人都在笑,左赞一句“威武”,右夸一句“显赫”,仰慕风光的,渴望垂青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谁敢上前揭发罪恶。 连师尊都劝,要徐徐图之。 星陈想,还能怎么办呢? “略陵巫氏背后,另有力量支持。即使知寒~子,宗主相信并已核实一切,证明你所言不虚,但若要讨回公道,绝非易事。” 太璞探手,柔指轻点眉间,叹息,“为师出关不久,前尘旧事不太记得。星儿,待为师仔细梳理清楚,再谋其他吧。” 千万年前,天族与妖族、鬼族的矛盾就不断加剧。 人族敬仰天神,追求长生不老,既恶鬼族之死,又恶妖族之异,高举“非我族类”的幌子偏帮天族。 妖鬼两族逐渐式微,选择避世,却由此衍生出蚩血盟去继续抗争。 几股势力互相牵扯,共生共存,搅弄得风云诡谲、苍生不安,徒增了不少哀叹冤屈。 “弟子不肖,又给师尊平添烦恼。” 星陈匆匆一瞥,满含歉意。 心中温暖,亦不愿继续麻烦。 正在纠结中,忽听清越的声音飘过耳畔,冷得要冰封住了五脏六腑。 一时之间,满脑子的“师尊不要她了~” 师尊不会不要的,对不对? 肯定是自己听岔了,对不对? 不! 不要也好~ 星陈不语,默默在想,“师尊肯定很失望吧。” “我教不了你了。你去藏岚山吧。” 太璞眉宇寡淡,“当初收徒前,为师曾明确告诉你,你身藏妖元异炁,五大仙宗之中唯独藏岚山最能助你。” 一半为人,一半混沌血脉,其心法之奥妙,位势之炽盛,绝非浪得虚名。 “……” 星陈茫然,更似绝望,直直杵在地上,遥遥望着自己的师尊。 “……” “星儿,如今为师还可以修书一封,将你拜托在某位长老门下。权当外出游学。明面上,你依旧是我的大弟子,这样可好?” 可星陈毫无反应,真心愧疚不已。 太璞说什么,她便认什么。 违拗师命,甘愿领罚,怎能求得宽恕。开始修炼妖术时,就该明白的,迟早会被驱逐于门墙之外。即使师尊不恼,湫言宗也容不下如此逆徒的。 是呀,师尊才出关,就有曷朱来闹。 可自己呢? 星陈想,自己又比曷朱好到哪里去。 师尊心软,若她苦苦哀求,不会不为所动。但她不愿师尊为难,她有什么资格让师尊收回成命,有什么脸面索求无度。 仙宗长老的大弟子是个妖,那些苍蝇飞虫必会疯癫扑来。 齐齐攻讦之下,师尊再厉害,多少也是身心疲惫的。 这就是她的回报吗? 太忘恩负义了。比畜生都不如。 明明之前就明白要承受些什么,为什么不更加自觉些? 临了,却害怕起来,不舍分离。 这份恩德,还是铭记于心吧。能做的,只有谨慎行事,不被小人利用,不让师尊遭受无端诽谤。 “谨遵师命。” 星陈郑重磕头,嘴里泛苦。 也许,连“师尊”二字,都不配说出口了。 “星陈自会离去,绝不为宗门添堵。” 从最初的怯弱到现今的决绝,从始至终,都不敢正视那道极冷极静的目光。 星陈知道,那是师尊在注视着她。 像一座巍巍山阙,压得哆嗦颤抖,直至无力累脱,逐渐僵硬,更甚至喘不过气来。 仿佛天地间,唯有自己在踽踽独行。 “呵~” 太璞无悲无喜,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抗争。” 眸光扫向远方明月,勾唇轻笑,“该骂你不知所谓,还是该斥责你愚蠢?” 一如既往地持端而立,语气悠然,容色温柔,可眼底的讽刺意味,总能恰当好处地微微流露出丝毫,既不招人厌恶,又不惹人轻视。 美中不足的,是周身煞气难抑。 转瞬即逝,刹那之快,犹如飞鸿扶风点水,不着任何痕迹。 庭院空阒至极,良久才响起了一声好似祝福的言语。 “活着。” 月光般的目光啊,柔柔辗转片刻。满腹的惋惜,须臾化作了叹息,又往深夜中抛,就当从未发生过吧。 “既已炼出妖丹,便继续修行下去。为师也想看看,你所选择的大道究竟能走多远。捷径是否易行,你好自为之。” “师尊?” 星陈捕捉到了一丝光明,突然满怀希冀道:“我,弟子,可以不走吗?” 第十九章 云游忘情 半月之后,演彻长老下山云游。 湫言宗上下践行。 太璞长老则怀揣深情厚谊,送到山门,送到山脚,送到十里开外,仍旧恋恋不舍。 “师叔要照顾好自己呀。” “阿斫放心吧。” “可叹还未听够小师叔讲的那些风闻趣事。” “仙道漫漫,不是游山玩水。” “师叔会思念阿斫吗?” “太上忘情,正在吾辈。” 太璞越柔情似水,演彻答复得越一丝不苟,连脸上的疤痕都丝毫不动。 幸亏他的大弟子守白懂事,文质彬彬地一鞠躬,感谢这场十八里相送。 “寸心言不尽,前路日将斜。” 酸腐地念了句亲友离别时的客套话,守白才流露出最终诉求。 “师姐,请回吧” 道号排名,取字方面,湫言宗与其他仙宗不同。 以半规之试为准,而非参照自家师尊之辈分。 例如守白,乃“守”字辈的弟子。而在宗门中,除了听心长老座下的“守律”外,就属他的辈分,在同一批中最高。 由于演彻与听心二者辈分较高,连着守白、守律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其他“守”字辈不提,若宗主隋知寒的弟子“守拙”见了面,也得乖乖行礼,称呼守白、守律为师叔或师尊。 如此种种,也很不便。 故而众弟子常以“道友”互称,或者大致估摸对方年纪,索性以师兄姐弟妹胡乱喊喊罢了。 除了庄重场合,都较为随意。 “守白啊守白,我与你师尊诉衷情,你一边待着去。” 太璞瘪嘴,“话说你师尊不写,你可以代写呀。嘿嘿~不如本长老布置一个小小任务,每月写一篇游记或散文,诗歌也行。游玩都游玩了嘛,不妨书写抒写,淬炼文笔,让旁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才华横溢。” “……” 她是越说越起劲,双瞳炯炯似贼,唬得那对师徒俩一愣一愣的,都不敢轻易说话了。 演彻扶额,“阿斫,你怎么那么喜欢诗词歌赋?” 因为我曾经保守摧残过。 但这是无法与你们言明的。 太璞咧嘴一笑,“拜托演彻师叔啦~” “那我不乐意呢。” “那阿斫难免心生忧虑,误以为师叔遭遇不测,说服宗门,派出精锐,寻找踪影……” 小事一桩,闹得天下皆知。 “师叔常年在外,空闲时记得报个平安。” 太璞冲演彻眨眨眼,“宗主师兄有的,阿斫也要有哦。” 别忽略了她,要还在闭关也就罢了,都出关了,好歹互通音讯,让她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真像个孩子啊。 守白追随师尊演彻云游四方,常因驱邪除恶而备受一方百姓敬重。热情相送,不舍离别,种种情景并非没遇见过。 这般胡搅蛮缠的行为,确实是不可多得。 时光翩然飞逝,距上一次,竟然过了近百年之久。 “师姐,守白会提醒师尊的。”他说道。 “请回吧,莫要宗主担忧。” 守白想,这些年来师尊也很是挂怀他们,而他们亦是如此吧。而太璞长老,将他的师尊视作良友、兄长……却唯独不是…… 稍一转念,似乎察觉自己逞了口舌之快,透露一丝莫名的孳孳汲汲之意。 他悄悄打量师尊,见其神色不改,才从容些许。 演彻身姿沉稳如山,性情敦厚,不知何时起,举手投足间愈发端出一副长者姿态。 他笑着,摸了摸太璞的头,“我会连同你那份,一起寄送至宗主手中。届时,你自己去讨。” “那还差不多。”太璞笑得灿烂,“不好的不要,多送些。” 俨然是叔侄情深画面,看得守白泛起微微惆怅,替自家师尊默默感慨一回。 作为旁观者,只须静待花开花落,仅此而已,干涉不了自然之律。 “师叔保重。” “保重。” “师叔常回来看看我们啊~” “阿斫,玩够了早点回去吧。” “……” 终究要做割舍的。 演彻背负一柄似灯非灯的生灭刀,更显体态魁梧,硬朗不凡。他手指轻弹,微晃一下,那盏暗紫色提灯,闪烁起微弱的橘黄色光辉。 仿佛一轮晨日初升。 当太璞子还在玩泥巴的年纪时,就曾被其哄骗恐吓,说那灯里尽关押些不听话的小孩。 太璞不傻,但很配合地装作受到惊吓。 从此这类动作一起,便会乖觉几分。叔侄默契,不必言语。演彻听了一路的罗里吧嗦,面无表情不代表毫无情绪。 “阿斫就不打扰啦。” 笑嘻嘻地一挥手,“师叔再见,后会有期。” 说罢,指捏心诀,人影瞬间消散无踪。 烟光澄澈,独留演彻与守白二人腾云驾雾,继续前行。 而太璞并非立刻返还湫言宗。 她快活极了。 掩去气息,改换容貌,随意就近找了某处城池,开始闲逛起来。看看热闹,吃喝美食,好不恣意逍遥。 想她堂堂修仙奇才,过于勤勉修身,许久不曾如此的自由自在。 可叹啊,起先是为除魔卫道,后来又不得不闭关绝世,她内心泪如雨下,悲痛自己近百年没能活动筋骨,没能享受万般繁华滋味。 直至人间进入宵禁时刻,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可刚回玄采峰,便有几道身影扑来。 “恭迎师父。” 声音如此喜悦与激动,令太璞懵然。 几日前,行拜师礼后,这几位新徒儿就正式入住玄采峰。 太璞享受几次晨昏定省的尊贵待遇后,便觉得十分麻烦,颇感不屑,索性免除一切繁文缛节。 但想了想,还是制定了些规矩。 三日一次,汇报修道心得,施展累计成绩。 因此一个月中的大半时光,她是不怎么见人的。料想的很好,月初传授,月底考核,其余时间,美滋滋地自我提升功力。 谁都别阻止她加强慎独精神。 怎么好端端的,一双双渴望小眼神都瞅着自己? 宗门自有章程,对弟子的授课安排、进程规划,早已集思广益,完善出极佳的一套治理方式。 三年内,每日卯辰申之时,新入门弟子皆要集体学习仙门心法口诀、武学招式,以及熟悉经典、通读教义。 有些简单,有些繁重。 例如腾空之术,说是容易,可若不花费三年五载,也难以熟练掌握门道。 难道是御剑飞行? 刚开始练,确实会被摔来丢去。 但星陈尚在,这区区基本法术不用她教吧。 太璞望向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一位少年身上,笑问道:“昭序,怎么了?” 第二十章 山色见舒 山见舒拜入演彻门下,赐道号“昭序”。 他不同于苏姜和花小石,来玄采峰,实属无奈之举。 亲师演彻子,不忍新弟子奔波劳碌,临走前,有意托付给太璞子照顾一二。 而若飞子顺便暗示:昭序孤零零留守古岩峰,也真是无比可怜啊,不妨同来玄采峰上搭伙过日子算了。此话一出,瞬间获得众长辈的一致赞许。 都打着好算盘,想让太璞先培育稳固这株好苗子的根基。 因此玄采峰上又要多搭建一间屋子。 玄门虽有法术,但折耗灵力修为。 物随人变,心随所欲。 修为较弱之人,仅仅可支撑三五日,维系时辰较短。亦或者术士离自己施幻之物较远,濒临极限时,即使新近存在,也会倏忽湮灭不见。 以太璞的本领,她可以做到更多,做得更好。身死灯灭之后,一切保持完好无损之风貌,并非什么难事。 但没必要白白浪费气力在这种小事上。 世人心思大抵如此,偏爱实实在在之物。虚幻终究是虚幻,假象终究是假象。初见是惊喜,再见是寻常,直至心生不屑,以为不过如此。 还不如一梁一柱,一雀替一悬鱼……细细琢磨起来,谨慎比照,规划再三,来得有意思。 为表友善,太璞特地嘱咐朱湛与雀梅,让其拼尽全力,想尽奇思,认真无比地造了三处别业。 可问题就出在别业上。 当时,他们惊呆了。 符灵朱湛喜素雅,搭建一座水榭于白鹭溪旁,题名曰“拒霜”。 其实,更应该改做“迎霜”。 处处透着霜寒凄凉味道,除了一群白鹭,方圆左右再无别的活物,连梅花、芙蓉都往白的挑。 匾额、屏风等等器物,与房屋一样都是黑色的。唯独帷帐、珠帘是一片素色。正堂还正儿八经地挂着先辈楷模的肖像,左右再点缀一圈小雏菊。 不知情的见了,可不得叹:好一幅灵堂追悼画呀。 雀梅负责的“春颂画坞”也很精彩。 因嫌绿萼梅林过于清幽,果断将四季芳华一并移植过来。 芍药、山茶、牡丹铺地,山樱、海榴、海棠落英缤纷,自然招惹无数鸦雀鹃鸠,齐齐扑翅闹腾。 关于器皿用度上,更加奢华。 连张白纸都要撒上金粉,再勾勒出几朵金色祥云。什么琉璃匾额,什么旃檀解羽木屏,什么荧煌七宝帐……库房里有什么就搬运什么,一切以塞满整个屋子为主。 红屋子喜洋洋、粉嘟嘟,更装饰得金灿灿,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任谁见了都要直呼:好一个富丽堂皇啊。 奇珍异宝之美,能令观者双眼闪瞎。 “你真会物尽其用啊。” 太璞面无表情地对朱湛说道。 尔玉长老善画,她才讨来一幅以装点门面。只怪画什么不好,偏画湫言宗开山祖师的尊像。 “你当真读懂了?财富与前程确实并非驳论呢。” 太璞似笑非笑地对雀梅说道。 希逸长老擅长花鸟篆,题“云程发轫”四字赠予后辈,满含期望。可惜符灵不懂俗人心思,竟觉得应该题“大富大贵”才对嘛。 再说朱湛与雀梅合力之作——“琼藻新栽”,简直将附庸风雅的才华发挥到了极致。 别业四处通风,没有门。 琼树玉藻作梁,可以开花。 文墨字画闲挂,随风吹落间,可跌落于万丈深渊。 屋外石阶错落有致,精选的王侯将相墓志铭横躺着、纵列着。月辉似盐水洒下,有种无法言喻的悲壮。 生逢乱世,这类古玩较为廉价,易买卖收集。能走在这样“颇有情致”的道路上,仿佛向坟墓进发,双脚生风。 朱湛与雀梅,比寻常符灵更具自我意识。她们热爱学习,好读书,不求甚解。她们学着做人,学着才艺,可惜多少透着一股心智未全的糊涂与懵懂。 世情道理一知半解,总能惹出些荒唐笑话。 此番仿效人间王侯第宅,反而弄得不伦不类。 太璞感慨,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同时,也怪不了星陈。 选址或图稿,星陈都曾认真审核。但后来被师尊呵斥后,难免心神不宁,久久无法平复,自然没有什么精神去督查屋舍建设情况了。 在星陈脑海里,一直回旋那句话。 “为师气你不听话,伤你仍旧未忘仇恨。但更难过,韶华转瞬,你却没了活着的耐心。” 万物皆在大道之中。 妖也好,人也罢,不过殊途同归。齐驱融会,才会拥有真正的强大。 “可星儿啊~离开湫言宗的庇佑,你能走得多远?” 身怀千年修为,炼成妖元内丹,又能守住多久?诸如此类宝贝,落在贪婪者眼里,不应该乖乖拱手相让才对? 师尊啊师尊,你还是那么美好。 愿意留我。 星陈沉默了片刻,撇去心底的那丝愧疚,故作平静道:“弟子已命其收敛些,只是不听。” 劝过几回,朱湛与雀梅依旧我行我素。 历来能约束她们的,唯有主人而已。 “主人,棒不棒?” 她们缺心眼,竟眨巴着,谄媚笑问好不好看。 太璞笑了,“你们两个,可有问过屋主喜不喜欢?” 按照大弟子星陈的性格,一旦发现问题,八成先去暗自努力纠正,实在摆平不了,才会向她禀明。 而她自己呢,这些天,心思确实没放在这儿。 万万没想到啊,再美观的图纸,再精妙的计划,也都禁不起瞎指挥、乱折腾。 本以为左右弄几幢园宅罢了,谁料“惊喜”极大。 更温馨的,是那推不掉、谢不尽的照拂。 傻乎乎的朱湛实则心细,日日辛勤不断,热心肠地驱赶着从别处而来的飞禽走兽,势要将拒霜水榭打造成纯粹的白鹭窝。 雀梅则笑嘻嘻的,总爱不停地搬东西、换东西。 凡间女子喜欢的珠钗金钏、绫罗绸缎,轮着用,几乎堆满了楼阁。有时,更亲自上手替女弟子装扮。她觉得涂脂抹粉,是天底下最好玩的事情。 “他们都夸我们呢。” 两只符灵挺胸,骄傲道。 遇巧从库房扒拉出来的图纸确实画得好,她们如获至宝,自然无一处不尽心竭力,照模样描摹。这份诚意,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三位新人不是完全在吹捧。 但她们真的忍不住了。 花小石与苏姜日渐烦躁,山见舒犹如处于风中凌乱状态,倍感沧桑。 没几日,他们互相攀谈几句,才知各方心思一致。于是连忙恳请大师姐星陈,一起结伴向师尊发出邀请,进献肺腑之言。 天气好,适合游逛。 霜叶弥漫幽谷,绚丽至尽头,与群青苍翠狭路相逢,蜿蜒成一道秀美天堑。 站在“琼藻新栽”某处方位,眺望远方,却难见高处气象,环视左右,反倒瞧见不少煞风景的陈设物色。 “都挖出来吧。” 太璞金口玉言,颁布了特赦令。 墓志铭横躺成路,风水极佳,当真是肉眼可见啊,把朝阳般的少年熏陶得容色憔悴。 若要猝死在了玄采峰,她怎么向听心长老和演彻小师叔交代? “按你心意来改吧。”太璞温柔一笑。 昭序赶紧称谢。 这几日,确实难受。 他自幼修习过法术,不是没有能力变出几扇门窗,好让自己睡得踏实些。但屋梁不知有何来历,夜夜开花,烨烨生辉,随韵律轻舞,随乌云开合。 唯独旭日东升之际,这些柔条枝丫,才宛如雕花一般死寂不动。 谁知他苦,被淡淡清辉照得难以入眠,更被这屋子玩弄得没了脾性。 “晨坐琼藻仙台,新栽朝夕花雾。营造出如此妙处,两位道友有心了。” 山见舒出自北地山氏,天赋高,儿郎身,备受长辈们的宠爱。宠归宠,学业上非常严格,该学的规矩礼仪更不能荒废。拜入湫言宗前,就已被耳提面命了好几回。 人在屋檐下,头要低一点。 山见舒把握好分寸,既要说得客气,又要彰显自己才华。 “恕昭序冒昧。此飞馆临崖近月,明朗轩敞。若作琴台,日日抚琴听风,极为惬意不过。” 毕竟年轻,他多少有点忐忑。 符灵拥有自我神智意识,其主必须赋予强大法术支撑。 山见舒见识广。但以往遇见的那些,多半持续不长,遭到几下打击便轻易化为了符纸,简直不堪一击。 山氏族长曾言“木偶造灵,颇具慧根”。大地之木,刻如人形,含阴阳五行之英,最利于修习傀儡之术。 对修行者而言,若想获得灵使,大地之木才是最佳选择。 偏偏太璞子使用符纸。 虽然不太理解,但昭序仍不由地暗生敬佩之情。 同时,像他这样心眼活的,自然不禁猜测起来。以为朱湛和雀梅两只小符灵的种种行为,都是其主授权默许的。 若他们表示嫌弃,无异于打脸,打的还是未来最大仰仗者的脸。 危矣。 初来乍到,直到瞧着太璞长老好说话,方敢大胆提议。 “改做琴台,你住哪呢?” 眉角微扫,众人神色尽入眼中。太璞淡淡一笑,问道:“其余二位,没有别的想法?” 山见舒拱手道:“任凭长老做主。” 第二十一章 怀抱昭旷 “玄采峰都被炸了几回,不便再兴土木。”太璞悠悠笑道。 两只符灵依旧傻乎乎和笑嘻嘻的,全然不复当初因为此事被主人责骂的惨态。 连星陈都刮目相看。 “拒霜水榭宽阔,可以移居那里与昭齐作伴。” 花小石道号“昭齐”,一踏入玄采峰就被朱湛拉去了拒霜水榭。 总角小儿清秀,葱茏可爱,他双目如琉璃,好似一只小小白鹭,姿态娴雅而神色无辜,腼腆微笑着,表示不是不可以,自己并不会反对这些安排。 山见舒对星陈的提议深感安慰,行礼道:“有劳师姐处置。” 自那位视道侣为炉鼎的废掌教之后,湫言宗历代道号,依据半规之试而定。 长久以来,渐成习惯。无论拜入何者门下,实际辈分高低怎样,都得先按照批次来取字排名。 但由此而来的是日常称呼问题。 世人讲究长幼有序,行辈法则孕育而生。辐射之广,影响之大,随礼教制度压迫越强,越发令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这小小差距之间,俨然被隔划成了一道鸿沟。 好在神仙家懂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既然入门时间相同,行辈一致也并无不可。寻常时候,众弟子以“道友”互称,或者估摸对方年纪,索性以“师兄姐弟妹”任意喊喊就行,无伤大雅。 当然在庄重场合,还是要上点心、留点神,了解对方师尊辈分地位以及宗门职务,才能避免失礼与尴尬。 昭序理应可以称太璞一声“师姐”,但他不敢。 仅凭他个人身份,哪敢造次,对同一批入门的弟子皆是尊敬有加,万万不会张狂到以傲气待人。 苏姜本以为山见舒这样的世家儿郎,多少有些轻慢脾性,几日接触下来后,却为自己的妄意胡猜感到羞愧。 渐渐地,只记得他是昭序,而不是北地山氏的山见舒。 她与花小石,以及更多的新人,慢慢接纳了新身份。 湫言宗“昭”字辈弟子。 仅此而已。 “题曰‘春颂’,实则四季芳华全盛,名不副实,不妨改了去。昭旷,你觉得改作什么较好?” 听闻师尊提及,苏姜赶紧接话。 “弟子不通文墨,改什么便是什么,相信师尊的眼光。”她笑得灿烂,语气又爽快,惹得众人发自真心的微笑,丝毫不以为是谄媚之语。 太璞莞尔,“一年之计在于春,春为四季之始,颂春,即颂四时秩序。若以一代全,倒也可行。” 远观画坞,就有浓香袭来。初至画坞,又被一片金碧辉煌、花团锦簇晃花了眼。 连自己也要捏着法诀,才杜绝打喷嚏的冲动,何况是这处别业屋舍的主人呢。比起虚的,更应该关注别的实在之物。 她挥去在面前乱舞的蜂蝶,说道:“只是气氛过于盛烈,难免扰人清修。” 昭旷忙附和,“师尊说得有理。” 昭序也道:“天行亘常,自然摄生。弟子闻得一些花草相生相克,不宜共植同栽,不知是否如此。” 两只符灵囔囔道:“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时间久了,仅仅让人头晕目眩。但作为修仙之士,可以克服任何困难的。 太璞努努嘴。 星陈敏觉,倏忽明白了师尊的想法,她敛眸一扫,命令道:“草木之道,我等不及陵苕峰道友。待你弄清楚后,再作改动。朱湛,你陪雀梅一同前去。” “哦~” 雀梅依旧笑嘻嘻的,不为自己连累朱湛忙活而难为情。傻乎乎的朱湛却在幻想,多从陵苕峰要几株墨菊来养,用以装饰画像四周。 她们是没救了的。 众弟子不曾察觉那师徒二人的小小动作,只见大师姐处事稳妥,性情恬静,颇有风范。不禁暗忖,她与传闻中的孤僻疯癫颇样貌颇有出入,果然不能全信旁人胡说。 “师尊,我也可以去吗?”昭旷问道。 太璞温柔一笑,“去陵苕峰?想去便去好了。过些天,为师也会带领你们过去认识那里的师门道友。” 昭旷挠挠头,撒娇道:“画坞满目琳琅,十分可爱,徒儿不舍将花草树木养得衰颓凋零,正想学习照料之法。但……又觉得任其随意生长,亦不失为有趣的好方法。” “随意,不必拘束。此地乃你起居住所,想如何便如何。” 太璞的情绪毫无起伏,总能巧妙渲染出悦耳的言语,让人听了舒心,倍感鼓舞。 昭旷十分开心,如今对仙宗的一切事物都,都怀揣无比的热情。 作为苏姜,她身负使命,不愿让恩公失望。 但她的恩公语霖铃并未告诉她,究竟是谁创始了冷暖渡。 冷暖渡,冷暖自渡。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天地间女子如何不幸,唯有女子最为清楚。 起初,收留了不被世人公正对待的可怜人,不论何族何派,相逢即是有缘。后来渐成规模,最终才有了冷暖渡。 制定规则,设立机构,采取措施,遵守决策。 安身立命还不够,更应该自强增厚。 拥有独立行走的力量,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做只愿攀附乔木的藤萝,不为自身懒惰松懈、伏低做小、妥协退让……而尽扯出些自欺欺人的谎言,以及寻找一两声的软弱借口。 太璞认真思索起未来。她很明白,良才是第一资源,若无志同道合之友互相扶持,冷暖渡必会成一盘散沙;而若无隽杰引领,冷暖渡迟早似死水一般,难以奔涌不息。 早在闭关前,她就嘱咐紫姑多方寻求英才。 这些年来,从未停止。 按照原先定好的计划,已陆陆续续送入了各大仙宗之中。紫渊阙、潮音阁、藏岚山、空桑庐,乃至各大修仙世家,无一不安排好苗子去拜师学本领。 “学习才能进步。” 太璞告诉紫姑,“务必谨慎再谨慎,以免授人话柄。” 因此冷暖渡的英材们,其实仅仅认识与自己交接联络之人,她们连紫姑都未曾见过一面,更别提太璞了。 这样的单线沟通非常严谨,即使各位使者,例如语霖铃之辈,互相间也不得打探一二。在重重把关之下,既无法知晓对方是否有人,又不了解手下何人。 大大减少了因出叛徒而受到株连的危险。 太璞的谨慎,多少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但紫姑和星陈深深折服,坚持贯彻执行。正是经历过风浪,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深谋远虑。 选拔或剔除,一丝不苟地进行着。 改善女子困境,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代代传承不止,方能不灭希望。 “蝴蝶绚丽,终归虫豸本性,别养太多。” 见师尊态度和善,众人放下心来,一路走走停停,赏下景色,喂下池鱼,好不轻松,险些遗忘了最初目的。 反倒是太璞,还记得注意哪里不足、哪里不妥。 昭旷娇俏地眨眨眼,“师尊英明啊,彩蝶翩翩,弟子怎么赶都赶不走。” 符灵雀梅又拼命往花谷内塞蝴蝶蜜蜂,前者为了美观好看,后者为了蜂蜜佳肴。提了几次,可符灵压根不理会除主人以外之人的规训。 不过星陈的话,可能愿意听听的。 太璞指着大弟子,吩咐道:“放飞几只鸟雀,抱来几条猫狗,蜥蜴,壁虎,都可。这不是什么难事。” “师尊所言极是。” 星陈暗记此事,微微一笑,“万物共生,平衡永续,自然天地互斗,不出几日便能恢复良好。” 昭旷感激道:“那就先多谢师姐啦。” 说着,亲昵地上前握手。 当察觉对方有意无意的避开之意时,心底也不太在乎,左右能轻松化解尴尬。不动声色间,指尖已滑落袖口,轻轻一扯,示好后,随即松开。 昭旷眉眼含春,唇畔含笑,依旧是明媚烂漫的好姿态。 在她不叫苏姜之前,她还是姚墟嵇氏的女郎,唤作嵇不念。 明面上,出身嵇氏庶支,自小与生母居住乡下,长年不受待见。而追溯起来,昭旷的祖母本就领养来的,嵇氏视若己出,替其寻觅良配,便有了昭旷的母亲。 奈何生母向往浪漫,与人私奔后,才发现贼子本性。外病弱,内金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更被蹬踹得流了产,伤了身子。 若非那恶汉杀妖时,反受围攻重伤,生母恐怕仍麻痹于自己构建的美好梦境里。 幸亏成为寡妇时,神智稍稍清醒些。 感叹无处可去,只能回家。 回归时,族人愤愤不平。毕竟因为此女逃婚,得罪了结盟之友,现在带着一身的伤病跑来求助,又算什么呢。 当时家主慈善,见晚辈遭遇不幸,真心安慰道:“你容貌出众,性子活泼,世间男子总爱归作尤物一类,好无所顾忌地狎侮玩弄。日后小心,别再受欺负。” 但在郊外田宅养病期间,却结识了昭旷的父亲。 三媒六聘,入赘姚墟嵇氏。 虽然族人不看好,但都拗不过,便不太愿管闲事。 那个男人好色且贪财,软饭硬吃几年,逐渐起势,自持威武非凡,又看上别的富家女子。薄情寡性,休妻弃女,在某个晴日,收拾全部细软后一走了之。 从那天起,昭旷的母亲就傻了。 不是痴痴呆呆倚在门口等郎君,就是紧紧抱着一个枕头哄睡入眠。 昭旷想,她得保护母亲。 有时在无赖上门前,她就已经通过自己办法,把无耻小人们打成重伤,变成残废。那种感觉,真是畅快啊。 但母亲肯定不乐见她双手染血。 所以,昭旷学会了伪装。 她曾问语霖铃,“冷暖渡值得她效力?” 语霖铃反问:“不受欺辱,可还值得?” 既不嗤笑,也不呵斥小小孤女狂妄。 语霖铃未显一丝不悦,“你于我有恩,我已偿还,如今两不相欠。不管你是否愿意,都没关系。仅仅一份邀请,并非挟恩图。若不喜欢,你拒绝便是。” 温柔的语气,和善的态度,莫名打消了昭旷的疑虑。 母亲临终前,还在等待。那时,昭旷就告诉自己,绝对不要成为望夫石。 可母亲死了,哪怕服下续命金丹,也治不好心病。 她的志向,她的怨怼,她的心里话,还有很多很多,都来不及和母亲说,母亲便死了,她便没了母亲。 自己该何去何从? 那时满脑子空空荡荡,她想:应该找一件事情去做。 忙忙碌碌起来,会好受些吧。 或许,冷暖渡是个好去处。 第二十二章 花石齐光 “那你呢?” 太璞轻笑,问道:“昭齐喜欢什么呢?” 从花团锦簇的谷地,走至一片烟眇萧瑟的溪水旁,短短几里之遥而已,变化巨大且彻底。 白鹭溪,多白鹭。 符灵朱湛偏爱黑白二色,因主人赐名“朱湛”缘故,在白衣黑裳之间,系上一条朱色腰带。 远望身姿,丰神袅娜。 亦如整座拒霜水榭,以惨白色为主,点缀几团百草霜色。满目凄凄,多瞧几眼更是怵神惊心。 不知为何,那些白鹭叫声过于哀凉。 “主人,它们瘦下来了。” 朱湛得意一扬,下巴抬得很高,像在等待受赏的将军。 花小石苦兮兮解释道:“朱湛姊姊说,白鹭胖了不好看,要节食。” “……” 太璞明白了,为何那些叫声如此怪异,原来是饿的。 真够可怜,作为一只仙宗的灵禽,连饭都吃不上。谁听了,还不得说一句“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啊。 “那抹赤红色,是怎么回事?”她匆匆瞥过,不禁凝眸留意。 朱湛傻乎乎道:“啦啦~我画的‘天姿’图啊,主人,你看俊不俊啊。”隽秀 太璞问:“为何要在溪边竖立石碑?” 那么大的石碑,扁平一面上,用朱砂笔墨画了一只赤红色的白鹭。 有何道理? 朱湛道:“当然想让白鹭知晓,什么样子才算天姿隽秀啦。” 太璞眉头微蹙,试探问道:“所以~你画一幅典范之图,用以向群鹭作出表率?” 忽然她想起,以前曾和星陈讲起一些有趣的历史传奇,某些时候,两只小符灵也在旁边作伴。 什么“水淹火烧夺取城池”,什么“石头蹦出野猴子”,再如金雀不开屏,唯观铜镜,顾影自怜,才愿翩翩起舞的故事。那时,她们都听得津津有味。以至于至今仍然记得。 “主人,白鹭见这闭月羞花之貌,必定十分羞愧。为了赶超,就会努力节食变瘦下去。”朱湛周到极了。 太璞点点她额头,感慨道:“见识不俗啊,你怎么不先瘦下去呢。” 这个问题,朱湛认真思索了一下,答道:“略显丰满才可爱,要是不够瘦,得问主人为什么把我画肥了。” 雀梅趁机拱火,笑嘻嘻拍手,“肥朱,肥朱~” 一时场面欢快喜庆。 昭序以指捂鼻,几欲笑出声,又颇觉失礼。正按捺不住之际,随意一瞅,见大家微微斜颤,连大师姐亦勾唇轻笑。光润玉颜,撩人心怀,不由随心而动,爽朗大笑起来。 太璞摇头,又问向花小石,“神似否,形似否?昭齐儿觉得画像如何啊?” 水榭四周充斥着黑与白,久久凝视下,平添一片模糊的灰色。仅以双目观之,就令人难受,心底发憷。 尤其增加了石碑上的这抹赤色,越发显得诡谲与惊悚。 越看越像亡鹭遗容。因为活活饿死,所以冤魂画在这里,供其余未亡之鹭哀悼、缅怀。 与荒凉为友,与苦鸣为邻。 寻常人,谁喜欢? 何况花小石还是个孩子。 最爱热闹的年纪,或许不懂阴阳死别,不知道害怕,但孩童天性极爱绚烂颜色,一般都厌烦这类单调的黑白色,再加上垂死的白鹭夜夜悲鸣,心慌慌不算,睡得也不甚踏实。 此刻,花小石委屈巴巴道:“师尊,白鹭总爱啄我。” 黑瞳湿漉漉的可怜样,眨巴眨巴,瞧见那群白鹭在溪水中踱步,有的埋头装死,无事人一样,压根不在乎岸上的他是否哀愁。似乎它们也很无辜,似乎他从未受过任何欺负。 越想越气,反倒自己气得够呛。 “昭齐乖。” 太璞哄道,“待你修习咒术,便能变出几只鹰犬。白鹭凶你,你让鹰犬凶回去,时间一长,白鹭就不敢不怕你了。” “真的吗?会不会很难呀?” 希望之光闪烁在眼中,花小石仰头,天真地望着自家师尊。 太璞揉揉他的头,笑道:“齐儿聪明,学得快。” 起身时,她目光一扫,那群装死的继续装死,慢悠悠踱步的迅速倒退半步。 白鹭养在仙宗,感染灵气,岂非痴傻的畜生可比,懂点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远远发现峰主走来,赶紧制定对策,深怕受罚。 “星儿,挑几只神采风逸的送去各峰。” 星陈问:“赠礼?” 太璞笑道:“名目何其多,你随意编一个。至于用途,送都送出去了,烤来吃,拔毛做羽扇,剔除血肉做骨笛,任由他们处置。” 星陈心领神会,“喏。” 此话一出,群鹭惊飞。 这时候,朱湛展现了熟能生巧的本领。只见她双手结印,口念咒语,在极快速度内,织成一张无形大网,网尽所有乱窜的鸟儿。 由此可见,她平日必定十分辛勤,既奋力驱赶别处跑来的飞禽走兽,又坚定信念地打造纯粹的白鹭窝。 花小石怎能不感动。 尤其身上被嘀嗒了几滴浑浊之物,更加不敢乱动。好似承受不住打击,面色泛黑,两只黑曜石般的眸子也眨不动了,流露出少见的沉重之色。 他拜入师门后,受赐道号为昭齐。 辞赋有云:“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搴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太璞初见花小石,便觉得他眉目舒朗却也深邃,犹如日辉月影,终有一朝风华绝代。 出于对美的天然喜爱,太璞留下了花小石。 美人再小,看着甚为赏心悦目。 昭齐皱皱眉,泫然道:“师尊,他们欺负我。” 说罢嚎啕大哭,满腹委屈尽情宣泄出去。惨声之犀利,吓得群鹭老老实实趴着装柔弱。 待星陈捏诀将他衣裳浣洗干净,昭齐也在众师兄姐的安慰下止住了眼泪。“都送走吧,师尊,好不好?”他含泪问道。 太璞继续哄,“好好好,听你的。乖,不哭啦。” 朱湛却不乐意了,“主人!没有白鹭的白鹭溪,就不叫做白鹭溪啦。” 不是先有白鹭,再取名白鹭溪。而是名叫白鹭溪,才应该有白鹭。既然名唤白鹭溪,白鹭怎么会不喜欢这里安家呢? 自己创造出来的符灵,那点直肠心思,太璞多少清楚几分的。可惜太没眼力劲了,没瞧出她的主人是在安慰弱小嘛。 星陈横眉,摁住两只符灵意图造反的抗议。 “师尊,画坞的花草可以移栽几株过来。” “说得有理。” 太璞给大弟子一个肯定的目光,又转向昭序,问道:“你日后与昭齐一同居住,有何想法,但讲无妨。” 水榭宽阔,除了满地的白菊墨兰,仅仅一些怪石突兀地铺平着。画坞太盛,这儿太衰,过犹不及,都是半斤对八两。 昭序作揖,“填补容易,精益较难,容弟子再斟酌斟酌。” 改造非一夕之间可以完成。 徐徐图变吧。 太璞笑了,“还是那句话,想如何便如何。皆宜你们心意,适量即好。” “至于你们。” 她看向朱湛与雀梅,“确实费了心思。如今不必操劳,还是随我回去吧。” 轻轻拂去雀梅发辫上的碎叶,绿衣少女直冲主人笑嘻嘻个不停。唯独朱湛变得闷兮兮,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替好不容易瘦下来的白鹭又要变胖的命运,感到惋惜和哀伤。 事实上,各峰接到礼物后都未敢懈怠。 鹭群终于活得像鸟样了。 只有陵苕峰的几名小道童不知轻重,竟然真的宰了一只吃吃看。 “师姐,要不要来一口鸡汤?” 正在埋头拾骨的小女童鄙夷道:“不是鸡,是鹭啊。” 另一位小弟子快哭了,“你们怎么吃了太璞长老的鹭啊,怎么下得了手啊~” 那几名小道童依旧蹲在角落里,吸了口汤,却嫌弃说:“肉没几斤,味道还不好喝。” 在他们身旁还有几位同门,一听此言,顿时声音都骂得响亮了。 “吃吃吃,你们就知道吃,吃了长老的鹭,就等着受罚吧。” “嘘~小点声。” “轻点讲话,不能被师兄师姐们知晓。” “宰都宰了,你们倒是快点吃啊,我们好料理尸骸,毁尸灭迹知道吧,讲究的是一个‘快’字。” 相亲相爱的陵苕峰一家人,正在为某桩愚蠢事做善后努力。 其中一名小道童还委屈起来,“我们也是看小鹭没气……” “那是饿的呀。” 年纪稍长点的,仰天长叹,“多喂养几日,就能活蹦乱跳。可没有如果了,都成锅里一碗汤,还能怎么办。” “那我们快点吃?” 另外两名杀鹭凶手捧着碗,眨了下无邪的眼睛,试图挽回这小小错误。 “其实没了一只,还有十余只呀。” 小女童继续表示嫌弃,“你当师姑师叔他们不识数吗?随意一扫,便会察觉不对。” “嘘~再轻点。” “不过……你们说,若是白鹭自己飞走了,他们应该不会仔细追究吧。” “有可能,但必须藏好咯。” 小弟子捏起一根细羽,放入箩筐内,又指指那锅肉,说道:“长辈们修为了得,凭借一丝气味都能追查行踪。我们万万不可大意啊。” 众人点头,更加卖力。 几人吃着喝着,几人捡着挖着,齐心协力去逃避可能会降临的惩罚。 一时间,安静莫名。 “陵苕峰十余只,明淡峰十余只,各峰都有十余只,怎么长老那么喜欢养鹭?” 无人说话,过于沉闷。 可一旦有人起头嘀咕,话匣子顿然打开。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热闹,完全违背了之前的初衷。 “不是长老喜欢,是养了只爱观鹭舞的符灵,她喜欢。” “不对,是喜欢听鹭鸣。” “不对,你们说的都不对。据闻啊~太璞长老在温习重影术,一不留神把白鹭变多了,吃又舍不得,不如送出去。” “你当长老是你呀,重影术学得磕磕巴巴。” 陵苕峰的小弟子们围坐一起,越聊越起劲,越聊越偏,不知是谁突然升起一个疑问。 “太璞长老多大啦?” “问这做什么?” “瞧着好年轻呀。” “确实,左右花信年华吧。” “凡间女子容颜易衰,可长老不会。” 爱哭的小道童开始乐呵呵,“努力修行,我们学好了本领,也能这样长生不老。” 众人表示赞许,但又回到了原点。 “那个……太璞长老炼成金丹,凝化元婴,拥有太虚初期的境界,肯定活得很长久,岁数也不小了吧?” “呃~” 仔细回忆了下,他们拿着树枝画画算算。 “闭关前将近一百二十岁,闭关八十一年,总共二百零一。” “这么老……” 话未说完,立刻遭到无情的驳斥。 “老什么,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咱们的这位长老,十岁不到就能渡过筑基期,你呢,你行吗?” “可,可是已两百……” “二百余岁算什么,天上神仙也活了千年之久嘛。鸿蒙开辟至今,约计万亿年,区区百来年,弹指刹那而已。” “师姐说得有理。” “嗯,说不定再过几年,长老便能渡劫飞升了呢。” “嘿嘿,那我们陵苕峰也能蹭点风光啊。” 仿佛光明未来就在眼前,众人脸上泛起痴痴的幸福光辉。 美梦终归是甜蜜的,多幻想一下,无伤大雅。 不远处,一道身影静静藏于花树下,听他们有趣交谈而默默微笑。 “星儿,为师老吗?” “师尊皎若明魄,焕若荷华,不老。” 太璞摸摸自己的脸,“但年纪确实大了呀。” 星陈刚想安慰,耳畔已然传来一声叹息。 “唉~下次拄根拐杖吧。” 星陈道:“弟子去库房找找。” 其实没必要。 但师尊想要什么,她必会办妥。 太璞颔首,“记得哦,不好的不要。” 第二十三章 莫哀剑法 为显自己道骨硬朗,太璞曳杖,负重前行了好几日。 “吃饱了撑着,怪无趣的。” 毕竟四肢健全,耐不住踽步慢走的迟钝。 没多久,即将一切碍手碍脚之物抛弃。转而鼓捣起香道。 “沉檀龙麝皆置其中,香雾萦纡,混糅间互为争胜。阿斫,你如此闻法,并无多大益处。”隋知寒语气淡淡,善意劝道。 太璞轻拂一袅浓香,哼哼唧唧道:“还行啊。” 说着以手指物,又道:“这不,师兄赠我一座四穴香炉,我正在摸索门道呢。” 四穴连体,豆形高足。四穴香炉,即分别于各炉穴中放入不同香药。四穴一并点燃,使香味自然融合,从而达到和香目的。 少见有人同时以沉檀龙麝熏染内室。 香道一途,偏爱烟引轻素之姿,不一味追求烈郁浓重。 偏偏太璞反其道而行。 隋知寒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兴致多而不深,难得善始善终。” 湫言宗上下皆以为太璞长允文允武,不知她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纵然博览古今,奈何仅有少数才艺卓越非凡。 修行修心,心不静,如何能臻至无我境界? “师兄别蹙眉,会长皱纹的。” 太璞浅笑,对那只落在楎椸上的鹘鸼说道。仿佛透过这传音之鸟,目光清晰地瞧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额头添皱纹显老,那样子师兄就不好看啦。” 见隋知寒不语,太璞更加放肆嘲笑,又故意把香炉端近他面前。“来都来了,快闻闻看我新配的香方。感觉怎样?” 低阶的传音符咒,仅能传递音讯。而他们师兄妹天赋极佳且修炼勤勉,能以任意器物为承介,代替自身五识,代替感受一切,即使远隔千里之遥,亦操作自如。 隋知寒浑然不觉,只悠悠道:“前些日往陵苕峰跑得勤,怎么又偷起了懒?” 太璞翻眼,复叹息,“师兄啊,你专程找我,要讲什么就讲清楚些,躲躲闪闪的,还不如直接明示我呢。” 上一回,善意提醒宗门有流言纷扰,委婉劝她多与陵苕峰走动,交好旧故,笼络关系。 这一回,再次规劝她重掌陵苕峰实权,切莫又如从前那样,偏爱独处,貌似风雅得体,却仅为了掩盖心底一丝对万事万物的怠慢之情。 可师兄啊,你不曾道“生活清绝,怡神适兴”吗? 怎么如今反倒驱使我也要忙忙碌碌呢? 隋知寒神色平静,“你我贵为长者,弟子眼中德尊望重之人,当作表率,不可懈怠。” “哦。” 太璞拨弄着腰间垂挂的玉绦,随意附和,等待下文。 “风雨欲来,阿斫可愿成为助力?” 像在泼墨写意,字势偃仰倾仄,皴擦出一笔一划。声音凉薄,滚烫在骄阳下的枯水岸边,沙沙哑哑,激起一阵战栗。 听着令人难受。 “师兄莫急,阿斫必不敢随意糟蹋。” 太璞暗示以衷心,默默感慨良多。 都经历过大风大浪,不怕未来会遇艰难险阻,只是她懒散,又长期处于闭关状态。让她出去闲逛还好,让她肩负使命责任,又觉得憋得慌。犹如五行大山压着,哪怕压不死人,也是一种膈应。 离奇呀,真离奇。唯一能得的,是一份刺激吧。 俗语云:“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太璞对人间的皇帝缺乏敬畏之心,对天上的皇帝也大抵如此。 在她内心深处,总坚信一点:神为德范,仙为人师,皇权不该控制一切,不该掌握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力。 湫言宗厌恶天庭久矣,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直至现今终于下定决心要脱离天界掌控,她鼓掌还来不及,又怎么忍心拖后腿? “好啦好啦。” 太璞挥挥手,像打发乞丐一样表示嫌弃,并表示自己会卖力干活的。 “前几日我常去陵苕峰,亲自传授法术,亲自指点迷津,怎么不见师兄你来找。就当忙中偷闲,我休沐两日,你竟然巴巴地借只鸟嘴来念叨。可真是我的好师兄哦~” “我……” “我什么我,什么时候能劳烦师兄亲临寒舍。”太璞闷闷地囔囔,似乎很生气,又似乎在委屈。 她最烦别人要求自己做这做那,师兄要求什么,她也不曾有过真正的拒绝。可师兄呢?依旧贪得无厌,还不懂感恩,不懂知恩图报。 越想越来气。 隋知寒似乎自愧难当,单薄的身影终于从光辉中徐徐走出。 可依旧是一道幻影。 “阿斫,你是长老了,是宗门仰仗的力量。” 淡淡的语气夹杂一丝惆怅。 正当太璞准备表示宽宏大量时,只听隋知寒略显生硬,而又无比耿直说道:“蹙眉会长皱纹的。” “……” 太璞笑得脸色发青,“师兄,你不会说话可以少说几句,我就原谅你了。” “好~” 被原谅了的他,语气微微转柔和,“有劳了。” “哼~” 太璞理都不理,继续拢合炉中的香灰。 不是不端出长老气度,不是不懂诲人不倦的道理,只是她更希望过上德高望重的退休生活。 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人敢不尊重她,没有人敢对她无礼。 罢了,继续努力吧。 这退休生活该死的甜蜜,但晚些时候再提上日程也不是不可。 于是乎,太璞愈发勤勉修炼。 上下左右不知,皆以为她醉心仙途,有的夸她好为人师,有的赞她仙宗翘楚。反正都是好话好事,其实她也不是没有获得什么。 仅仅一星半点的意难平,亦随即烟消云散了。 “唉~还以为长大了就不必早起,唉~授课授课,想我都是长老了,怎么还和‘课’啊、‘业’啊过不去。” 每当无法睡懒觉时,便是太璞最哀伤之日。 湫言宗规矩之严,她曾为此诧异过。 这都拜那个败类所赐。若无他自私卑鄙,若无他不遵道德,若无他无耻行径,如今的湫言宗弟子又怎会活得艰辛。 每当想起那个视道侣为炉鼎,占用他人成果,牵累同门陷入颠覆困境的废掌门,无一不感到丢人。 尤其是遇到刮风下雨,还要坚持修炼武艺的时候,无一不恨得牙痒痒,然后默念清心诀,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学这种人。 但危机即是机遇。 幸亏火种保存,幸亏先辈再次筚路蓝缕,重新整顿大小内外事务,以至于湫言宗仍然屹立于五大仙宗之中。 严归严,事半功倍之成效,明眼人分辨得出。 长久以来,湫言宗十分重视新弟子的课业安排。 每日卯辰申时,皆要集合在正殿前的蠡测池旁。庄严参拜完那尊沉默的神像,才开始温习功课,并学习新的心法口诀、武学招式。 带领弟子熟悉经典、通读教义之责,由希逸长老所执掌的“葆光堂”承担。讲解星术数理、纳音五行之律,由菅暧长老的辅弼峰负责。 其余的,各峰各有使命,不同人有不同教法。 作为绝世奇才,不可轻易浪费。 太璞受宗主隋知寒指派,向高阶弟子传授剑术一道。 她双颊鼓气,虽郁闷,也只能乖乖去教,比划一遍又一遍,既考验耐心,又考验毅力。 修行上,太璞刻苦有加。术、诀、咒、律、法,皆施展得炉火纯青。尚未结成金丹时,就已自创一套“莫哀剑法”,可谓一时出尽风头。 因研习简单,随心运用之际,往往发挥极大威力,这套仅有七路招数的巧妙剑法,颇受宗门青睐。沿袭下去后,又久经淬炼,逐步成了典范之术。 鲜为人知的是此剑法初名“伪君子”。 太璞认为,精髓在于“虚伪”二字。 但可惜,毕竟七路招式,都是什么诗礼发冢、使心作幸、绵里藏针、含沙射影、阳奉阴违、八面玲珑、党同伐异的好词,自然惨遭长辈们一致反对。 堂堂修仙正派,怎能学习“伪君子”的招数呢。 太璞无奈,唯有听命顺从,改作“莫哀”。 莫哀伪君子,莫哀真小人,莫哀剑下恶魂。 当时,招式名称能保留下来,便已经值得欣慰了。现在,太璞即使有力量改回原名,却她已经没了强烈愿望。 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 不过,弟子们交流心得时,言行举止间总透着一股怪诞感。 “师妹你‘八面玲珑’这一式,掌握娴熟啊,佩服佩服。” “妙哉,师兄每每‘阳奉阴违’,师弟立刻以‘绵里藏针’应付,连我等旁观者,都觉得惊险无比呀。” “不对,不对,‘八面玲珑’何为八面玲珑,师弟一招一式无不过于缓慢,对方总能轻易看出破绽,瞧出你下一步的心思动作。倘若实战,会被打得毫无反手余力的。” “……” 习惯成自然。 每每授课,太璞都小伤一回元气。 这群后生,可真老实巴交啊,根本不懂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妙处。连带着招式都迟钝莫名。 过于认真,过于严肃,在她眼里是不够灵活,落在对手眼里是白白送死。 蚩血盟、天界,哪一个是好惹的。 “我现在叛逃潜行,还来得及吗?” 如此一念,倍感荒谬。 太璞勾唇,忽然仰天长啸一声。 继而腹诽道:“罢了罢了,我也懒得逃。生是湫言的人,死是湫言的鬼,也不是不行。” 第二十四章 举杯消愁 陵苕峰众弟子最近有点烦。 照理讲,能得太璞长老亲自关照,颇为荣幸,岂不乐哉。 刚开始几日,确实开心,甚至得意起来。 捂嘴偷笑几句,“长老出自我陵苕峰,青睐有加有何不可,你们没这种待遇?哦,是没有,哈哈,可我们有~” 或者虚假地谦虚几下,“哎呀呀,自从得长老亲自传授,人家的修为,顿时突飞猛进了呢。就是每日被督促着练功,好辛苦哦~” 然而,幸福转瞬即逝。 没等回过神来,立遭雷霆出击。 谁让宗主觉得不够好,那她就只好加强力度啦。 太璞回忆老峰主在世时的章法,再和几位真人商讨了几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完善一番后,才郑重地颁布下去。 立法不易,执法更难。 既怀重整上下之决心,便不会妥协心。见弟子抱怨而担心不得民望,见长辈奔波而忧惧招惹非议,太过顾忌,反倒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无措子并非糊涂人,刚也好,柔也罢,明白都是为了湫言宗,也没敢多说什么。 老峰主临终前,将峰主之位传于太璞子,虽未正式继任,但有权决策大小机务。 事实上他又很清楚,太璞子在,他们几个老人可以代行摄政。太璞子不在,以听心长老为首的几位长老,具备充足理由进行干涉,指派都护监管,索性让陵苕峰并入明淡峰……一切都有可能。 届时,他们真的无法逍遥自在了。 论野心,几乎等同于无。 他们仅贪图闲逸。 好在养出了一颗随遇而安的乐观心。 太璞长老要做什么,他们便配合与支持什么。 若陪不动,折腾不了,大可告声“年衰体弱”,希望“安享晚年”,不是不能顺利地一走了之。然后找处春暖花开的好地方,搭一座茅草屋,日出垂钓,日落休息,快活地过上隐居生活。 “哎咿~弟子们进步更大嘛。” “用修为灵力浇灌的花草,长势喜人啊。” “实不相瞒,老朽这心里呀,多少有点不痛快,又惭愧这些年来功绩乏乏。对太璞长老低头谦恭得久了,渐渐也不再自恃辈分高了。” “人之常情,不必苛责太甚。” “唉~后生可畏吾衰矣,湫言宗之未来,交给年轻一辈吧。” “你当真放心?” “听闻宗主打算……” “慎言。” “陵苕峰不掌机要,不闻重事,别听风就是雨,乱嚼舌根。” 道听途说的话,若未经验证,不可贸然判断真实与否。 陵苕峰的老人们十分谨慎,更惦记晚年的安逸。有些事情,能糊涂则糊涂。 可怜年轻些的弟子,还幻想自家师尊替他们说情,减免繁重的功课。 以前只当听心长老严厉,不知太璞长老也是得其真传。 隔三差五地,考验他们驯养灵兽神禽的技艺,且摸不出规律地,抽查他们对《日书》《桑药月令》《本草》《花镜》等等经典的掌握程度。 还一脸温柔笑意,温馨提醒他们,“以后月月比试,月月排名哦~” 众弟子真的笑不动了。 以前,他们总被嘲笑弱小,不过习惯了就好了呀,反正少不了一块肉。但现在呢,干完活后可以游手好闲的幸福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还。更悲伤的,是自己还得表示感恩。 “长老何时闭关?” “师弟啊,你我心有灵犀啊。” 小道童双双抱在一起,令边上梳着双鬟的女弟子直摇头。 “劝你们别想了,白日做梦的精力,不妨用在背书上。”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明日又要开考了,无措子师尊亲自监督呢。” 有人面如死灰,叹息道:“再过十余日,要考致雨咒和艮沼术,太璞长老亲自来看我们呼风唤雨、搬泥运土呢,呵呵~好荣幸啊。” 几人有气无力,笑得勉强。 一时又陷入忧愁中去,四周安静,唯有喃喃诵读之声。 半晌,年长些的弟子突然蹦出一句,“终于明白葆光堂的师姐师兄,为何羡慕我等清闲度日了。” 小道童再添一句,“秀与阁的师姐师兄也很羡慕。” 秀与阁重典籍保管,葆光堂重治学精深,并称双壁。 湫言宗文化传承,历史不绝,离不开彼此间的双辅双成。 换而言之,秀与阁和葆光堂弟子读过的书,比陵苕峰弟子拔过的草还多。 “读书也很辛苦呢~” 几人感慨良多。 这样充实的好日子,若能分出去点,他们必定不会吝惜。 可当务之急是努力上进。 “长老精力旺盛啊。” “可不是。” 有人苦笑一声,“此刻正在蠡测池旁教授剑法吧。” “练剑费气力,竟然还有精神来关怀我等本事如何。不知该哭,还是该嚎。”默默洒把虚泪,“其实,我觉得当废物也是极好的。” “……” 确如陵苕峰众人所知,太璞日日在正殿前训练高阶弟子。 一套莫哀剑法,教得她快没了脾气。 有时质疑,“这些便是我宗门的翘楚吗?” 时而惋惜“领悟力不弱,欠缺出奇制胜之思。” 时而无奈,“谨慎周密有余,灵活变通不足。” 有时,更多的是担忧,“伪君子最懂人情世故,人心莫测,倘若不知不学,以后可会吃苦啊。” 既乐且愁。 太璞再怎么头疼,但看在湫言宗待她不薄的份上,还是尽心尽责的。 “师兄说得没错,区区一个湫言宗,终究藐小羸弱了些。” 她平淡地望向那尊湫渊之神,眸色莫辨,心中无悲无喜。 凉风起,吹皱一池的浮光跃金。 长袂广带翩飞,袅娜出清艳之姿。 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不知从何处飘来轻吟浅叹,不过须臾,令她收回了思绪。 恬淡虚无,精神内守。 仙宗玄门自诩正道,秉持教条行事,爱讲道理,注重律例,一言一行往往拘束于方圆之内。 起先,太璞是嫌弃的。 感觉自己像一根树,茁壮成长着,却由外力强行来绳正,要求她笔直挺拔,要求她枝节疏落有致,要求她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完美无瑕……无处不在规训之中。 这算什么无为? 当真恬淡? 可后来,她也习惯了枯燥的生活。 追求精神内守,不该免除渐次修行的勤奋,不该忽略遵守秩序的意义。 老宗主弘微子曾言:“何谓内守,守心守善,守小我,守大道。” 将个人利益凌驾于众生之上,那不是内守,而是内恶,绝不可以成为神仙家的道。 那时候,太璞突兀地问了一句,“若守不住,该怎么办?” 她起坏心,心里都想好了,倘若答复是“舍生取义”之类的仁义言辞,自己能怎么反驳,又能怎么羞他们一羞,笑话出世之人,怎么尽讲入世之语。 那时,师尊如何回复呢? 她似乎记不起来了。 “行云何处去。” 小长老抬头望向苍穹,感慨物是人非,无可奈何。 若干故人的身影,在她出关后,终究是再也瞧不到了。 太璞难免忧伤,连一个告别都没有,仿佛从未相逢,更从未离别。 忽然,她想起一位忘年之交。 老友表面严肃,实则顽劣,总夸自己身体硬朗,可如今又在哪里。 是呀,她问过了,隐暧长老早已羽化辞世。 世间渺渺,不会有人带她勇闯禁地,偷入秘境,事后一力承担所有罪罚。转眼又恢复精神,巴巴跑来诱哄她,要不要一起下山过人间的上元佳节。 真够大胆的。 “你和菅暧真人当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酒酣饭饱后,太璞直言了心底的小疑惑。 “嘿嘿~兄长更像我那反城求保的大父。” “……” 举杯消愁,隐暧长老是如此称赞自己的祖父与长兄。 确实,作为同出辅弼峰一脉的师兄弟,以及骨肉至亲,菅暧长老胆子小,很怕死。 没曾想,想什么来什么。 “太璞儿,太璞,我的太璞长老。” 连连呼唤,闹得太璞心慌。 来不及反应,耳畔又响起钝钝叫喊声,“小长老~最近辛苦啦……” “菅暧长老?” 太璞百无聊赖地监督弟子练武,却见菅暧长老颤颤巍巍走来。 “啊!” 不巧路上受惊,他险些被某位冒失弟子的飞剑击中,顿时尖叫一声。刺耳的哀嚎,又把旁人惊吓得脸色发白。 有胆小的,竟学着菅暧长老捂心拍胸,抚慰自己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冒失鬼吐吐舌头去捡剑,也挨了菅暧长老一记臭烘烘的白眼。 “连剑都会脱手,好好反思反思。”他凶道。 太璞搀扶了一把,笑吟吟问道:“长老有事找我?” “不找你找谁。” 菅暧长老喘口气,说道:“你耳朵也不行,我都喊了好几声,你不叫太璞,谁敢自称太璞呢。” “长老说得有理。”太璞赶紧赔礼。 “嘿~不怪不怪,你耳朵不灵,阖宗上下皆知。”菅暧长老也是一个十分耿直的男人, 太璞面色温柔似水,笑道:“多谢你们体谅。” 不显丝毫不悦,依旧婉约清扬之貌。 “敢问有何要事,须要劳烦长老亲临。若无事发生,阿斫还要指点弟子剑法。” 即使不气恼,多少有点怏怏。 第二十五章 湫峪天葬 “你们这些后生啊,务必勤勉刻苦,练习武艺不得松懈。” 菅暧长老语重心长地叮嘱,挥了挥手,打发弟子们继续忙活自己的去。 左右恭敬行礼,又开始了僵硬的伪君子剑法。 “代代无穷已,犹如积薪,后来者居上。” 菅暧长老端着淡定姿态,捋捋须,点点头,又拉住太璞,往稍远处走了几步。“咿~怎么……依老夫所见,这套剑法施展巧妙,方才弟子们挥舞之情形,远比你闭关时更加熟练了些。” 姜还是老的辣。 尽管他不爱此道,却多少瞧出点东西来。 太璞笑问:“长老夸我教徒有方?” 菅暧长老哈哈一笑,“不敢不夸。” 待神色收敛些,他又道;“你呀,别称我为长老了。你我皆为长老,管我喊道号即可。长老长老的,怪不习惯的。” “尚未习惯?怎么可能。” 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最后,太璞不过莞尔,不置可否地缓缓说道:“阿者不在辅弼峰推演天机,怎么想起我了?阿斫被委以重任,不得不日日在此操练。” 菅暧长老来不及丢一个同情的眼神,只顾神秘兮兮道:“太璞子,出事啦。” “何事?” 不怪她冷静,次数多了,就变得麻木了。 毕竟,菅暧长老的怕死性情,往往从他一惊一乍的作风中窥见丝毫。 “宗门近来平安无事,也无甚趣事发生,阿者从哪得知了的大事,可曾禀明宗主,亦或者听心长老?”太璞淡淡问道。 目光随意一撇,竟见他衣带染尘,不由揶揄,“敢不敢现在就去找宗主禀告?” 若十分危急,应当立刻觐见。若不敢以邋遢貌去寻宗主,那便算不得紧急,又能是什么“大事”呢。 湫言宗皆知宗主癖爱清洁,为免尘土浊物污染,几乎足不出户,凡能纡尊召见对方一面,就已是大大的恩典了。 可身为宗主,贵为掌教,难免要与众人一起商讨机务,届时又能扯出什么荒唐借口,推托自己无法亲临会面的无奈?隋知寒尽量适应,却弄出了一个分庭施礼之法。 彼此之间,设帷幕,垂薄纱。又添一座阿迦炉香,燃烟袅袅,不绝于楹桷,深怕沾染浊气,连累自身呼吸不畅,衣冠都会污秽不净似的。 阖宗上下习以为常,既是体谅,又有瑕不掩瑜之故,多赞叹其天赋资质极高,种种光辉自然掩盖了这小小不同寻常之处。 菅暧长老却始终为此郁郁不快。 他老人家擅长星术,自认演算之才无双,可谓一代得道高人,岂料隋知寒这小子眼瞎,无视他一身的流光风骨。 小瞧他的星算本事,便是嫌弃他的皎洁星辰。 每次他披霜戴露地拜访,宗主都不咸不淡道一句“落座”,只为止住他那前进的步伐。 菅暧长老不傻,自尊之心被深深伤透了好几回。 可他矛盾啊,觉得受到冒犯,又觉得不该斤斤计较,认为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该大气大度大方才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般的天人交战,反而使他自己生了几场闷气。 “我这邋遢的浊物,哪敢去见宗主,宗主也不见得想见我。”他哼哼了两声。 太璞笑道:“宗主日理万机,将我等遗忘了最好,你我乐得逍遥不是?” 菅暧长老愁了脸,“唉,逍遥不起来了。老夫不愿,宗主亦要来找啊。” “看来阿者嘴里的大事,自有旁人告知宗主。” “迟早你也会知晓。”菅暧长老颔首。 “到时候,太璞长老替老夫美言几句。” 菅暧长老冲太璞眨眨眼,语气不似平常的横秋沉沉。 八成真的摊上什么事了,至少是他无法独善抽身的。不过,要紧应该不怎么要紧,总不能宗门有难,堂堂长老还激动得两眼发光。 到底是受刺激了,还是兴奋期待着什么。 一时,难免糊涂。 “我很忙,懒得理。” 太璞眸光似清波,浅淡流转向对方,悠悠道:“今日课今日毕,我有授业之责,倘若众弟子功力稀松,听心长老可会请我喝茶谈心。阿者再叨唠不休,岂非陷我水深火热之中。” 说着稍稍侧身,留意四周动静,见弟子依旧勤勉修炼,心底多少坦然几分。 菅暧长老嘿嘿笑道:“瞧你说的,谁没被山听心骂过几回。” 说的也是事实,竟无法反驳。 “阿者请讲。”太璞扬唇,无奈说道。 菅暧长老竟瘪瘪嘴,没趣道:“阿斫不好奇听心长老最近忙些什么吗?” 见太璞沉思不语,他终于又来了兴致,凑近身,挑眉开解道:“听心长老忙啊,宵衣旰食,劳心劳力,老夫常见此情此景,实在痛心不已,恨不得以身代之。” 说到动情处,抚手叹息,像真的有在同情。“奈何邪道不灭啊,时时为非作歹,竟又动歪念,敢对本门不利。”他徐徐而谈,又啧啧几声表示惋惜,“听心长老不容易啊。” “行啦。” 太璞受不了了,为何每每都要啰嗦一堆。她面上不显,语气却流露一丝不耐烦。 “有泪莫轻弹,长老你可别哭。” 菅暧长老讪然,收起假意拭泪的袖子。 咳嗽两下,才平静道:“前段时间,湫渊琹山附近聚集诸多魑魅魍魉。此事,你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 太璞莞尔,“听闻我出关前,蚩血盟试图闯阵法,但不知为何,他们反倒内讧起来,更不知为何,又莫名消散无踪迹。” 宗门言及邪魔卑劣至极,幸亏被长老进阶太虚境界的漫天灵炁震慑住了心神,故而不敢不畏惧,不得不退。 众人以为蚩血盟仍旧执念于湫烟镜。 三百年前,圣主靡玄意欲染指此神器,若干年后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不过有人觉察出一丝端倪,毕竟太璞子曾与蚩血盟军师立下血誓,缔结两百年内不得互相攻打的约定。这两百年还没到,怎能不信守承诺。 不信不兴,不诚不行。 军师獍并非起一时之念,而不谋长远之人。 湫言宗不是天真痴傻,他们只是明白立身立足的道理,无论在何处都该奉为皋臬。 所以敌退之后,他们暗中调查不止。 “蚩血盟狡诈,骗吾等日日苦守阵眼,岂料真实目的,竟是为了冢中随葬之物。” “啊?” 太璞愕然,“湫峪有何宝物?” 究竟何物,值得劳动折腾。 难以想象啊,蚩血盟会穷得揭不开锅?一晃数十年,都沦落盗窃陵墓为生了,简直匪夷所思。 菅暧长老压低声音,“古怪得紧,那阵仗可不是来行偷窃事的。”话语微顿,又瞅向太璞,问道:“长老你说呢?” “我也好奇。” 倏忽,太璞面色凝重,甚至悲愤莫名。 “竖子猖狂,敢对长者不敬。” 看来十分生气,气到根本没精力搭理菅暧长老的试探。 “湫峪竟会遭窃?” 她怫然又道:“挑衅之至,你我岂能容忍。” 怒归怒,声音不高不低,没有引起任何弟子的侧目。 “若宗主有命,我必当追随菅暧长老,一同前去讨伐逆贼。” “确实,确实……” 菅暧长老点点头,刚顺着往下讲,赶紧卷回舌头。 “不不不,怎么扯到老夫身上了。”他叫苦道。 但他神智清明,忙将祸水转移,龇牙道:“无耻主意,无耻恶徒,这般作孽,也不怕短折而亡。吾等定要仔细追查原委,讨回一个公道。” “敢想敢做,却不敢留下受罚。哼~当真是无胆鼠辈。” “无胆鼠辈,本事不小,你说他们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 “我等光明磊落,可学不来这些无胆鼠辈的伎俩。” “啊呀~老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太璞长老对那些卑鄙伎俩知道多少,不妨讲讲嘛。” “空谈有何意义,不如待你我讨逆诛邪之际,再慢慢诉说也不迟呀。” “……” 两人越走越僻静,互相咒骂着蚩血盟,并且打起了机锋。 突然,太璞意识到了不对劲,“既藏于棺椁之中,怎会有人察觉宝物丢失,又怎能断定是蚩血盟犯下的恶事?”她眉头微蹙,像在极认真地思考。 然后将疑惑抛给菅暧长老,问道:“究竟哪位前辈惨遭不幸,连身后都不得安宁?蚩血盟与我湫言宗有何深仇大恨,以至于挖坟掘墓,难不成连遗骸都被挖掘出来鞭挞几下?” 那语气凄厉,令闻者伤心。 菅暧长老一时心烦意乱,脱口叹道:“衣冠冢而已,倒也还好。” 凡湫言宗弟子,辞世后归葬湫峪。 那里群麓环绕,峡谷包围。高耸的山峰,刺破苍穹的白云,衬得天池如镜,折射出澄澈而斑斓之景色。 景色自然举世无双,山峦峭拔,悬棺林立。 无论身份高低,皆不分尊卑贵贱。众生平等,如朝露,若飙尘,共填谷壑,永镇山河,彼此之间,何必再以世俗之心强行区分。 自古以来,飞升成仙视作蝉蜕,即脱离原初的肉体凡胎。若有弟子羽化得道,湫言宗依然会妥善保管其遗物,立上一个衣冠冢,好让后人借此悼念追慕一二。 可惜千百年来,成仙者寥寥无几。 而衣冠冢之所以是衣冠冢,并非因为什么兵解入道,跳脱三界之外。 逝者大都魂归故里罢了。 修行之人,平生所愿唯独修仙。或离家千万里、骨肉分离,或斩断俗欲、不敢留恋任何凡情,自以为心不乱,便能得长生。但临终时,方明内心无比思念故乡。 故乡,故乡,故去才知回想,一切皆可成痴念。 “丢了什么?” 太璞随意问道:“阿者可弄清楚了?” 第二十六章 幽篁幽秘 冢中枯骨,能守何物。 从一开始,她就心中有数。左右不会是要紧之物,麻烦不大,便可镇定从容。 菅暧长老则没讨到什么便宜,死活问不出话来,也是有点郁闷的。只见他挠头,捋了捋胡子答道:“据闻是半片琥玉傩面。” “半片?何意。” 太璞笑问:“阿者从哪听来的,一片、半片都知道得详细?” “这……” 菅暧长老一时语塞,给了太璞恍然大悟的机会。“可是凭借星术演算,得出来的?” 她眸光婉转,温柔轻声,“仙宗常言菅暧长老星术无双,即便天机难测,长老亦能胜天半子。预计万物事态,自然不是难事。” 正当对方开始得意自鸣起来,太璞面色微黯,转而略显困惑,诧异道:“这次怎么失算了?” 若不失算,怎会没能提前预判。 直接避免折辱,岂不更好? “阿者,你糊涂啊~” 太璞忘记了尊老爱幼的美德,以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开始恨铁不成钢地哀痛起来。 菅暧长老讪笑,“老夫尽力了。” 推测行迹,当属六爻宫位之术最佳。他不是没算出一星半点,奈何心思错放,当预言得知近期将有珍宝遗失,理所当然以为是那湫烟镜又遭恶贼惦记。 湫烟镜颇为神秘,自从镇压于琹山之下,仿佛鱼入汪洋,早已了无痕迹,难辨方位。 当年众人就十分迷惑,为何蚩血盟要夺一面连他们都不知藏于何处的镜子。 而菅暧长老又乱下判断,致使误会加重,反倒替蚩血盟遮掩了真实意图。 此时太璞才明白,讷讷个让蚩血盟全身而退,其中还有菅暧长老一份功劳。 当初若无他老人家金口白牙,何至于阖宗上下坚信不疑。 防守都防错了方向。 “长老威武。” 太璞郑重地在对方伤口撒盐,称呼上都变得严肃端庄。 她忍俊不禁,挖苦道:“平日不问窗外事,一朝热切时务,竟是惹火烧身。” 菅暧长老拉长着老脸,愁苦道:“同门一场,怎么笑得出来。” 叹了一口气,又说:“唉,待察觉不对劲也晚咯。老夫再掐指算卦,卜辞显示早已应验,施用蓍草、星盘,皆直指湫峪……” 正说着,两名童子奉命而来。 “禀长老,宗主定于未时初商讨要事,请移步幽篁馆一叙。” “老夫一人?” 童子回答,“众长老、峰主,皆在邀请行列。” 犹如寒风袭来,令菅暧长老身形一滞,貌似弱不胜衣,看着有些单薄。 太璞却想他出门前,怕不是曾给自己算上一卦了吧。 “时辰尚早,留有余地。” 她浅笑,建议道:“趁着晴空万里,你我先行一步,闲游晃荡至墨断峰,约莫可以能与众人相会了。” 说罢,嘱咐练剑的弟子几句,便拉着菅暧长老腾云驾雾而去。 “老夫理亏。” 菅暧长老捂额,实诚道:“处罚倒不怕,就怕山听心横眉一挑。明明她也不爱骂人,怎么就那么慌张呢。” “其实我也如此。”太璞笑着附和。 两人慢慢悠悠走着,林荫茂密,光辉参差洒落在石径上,像是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四周花鸟一片寂静。 最适合窃窃私语。 菅暧长老烦闷,喃喃自语起来,“心思易变,难猜,难猜啊。” 一时间,太璞不知如何宽慰。 他失落的是自己。 纵然星术无双,却无法算出所有一切。 好像他每回失算之时,都会很不开心。 但这次,事情可大可小。 菅暧长老为了弥补过失,施展平生所学,搜罗尽山中辛秘之物,竟在无意中突破阵术禁锢,发现玄采峰上故人身影。 来不及欣慰自己要将功补过,一转眼,便知太璞已将狼崽子放了出去。 纵虎归山啊,气得他想凶人。 不过想想师弟和太璞的情分,再想想他们两人错误孰大孰小,最终还是罢休了。 “你要不帮我美言几句,我也不会放过你。” 当踏入宗主所在的墨断峰之际,菅暧长老如此恶狠狠地威胁。 太璞默默瞅了他一眼,没说好还是不好。 虽然一路上听他絮絮叨叨,亦惊讶于他知晓太多,但她全然不怕。 天真的老人不清楚,湫言宗的宗主早知晓了她的秘密。何况,众人难道都糊涂到,他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地步了? “莫慌。” 她笑笑,“未必会受斥责。” “但愿如此。”菅暧长老也笑了,笑得有气无力。 两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抵达了幽篁竹馆。 每个修仙门派都拥有一间大殿,又宽敞又明净,用于商讨大事、接见贵客、娱乐宴集……湫言宗也不例外。 直至现任宗主不喜走动,长年累月不出竹林松海深处。 旁人也不过无奈一笑。 叠石流水,枝条入檐,玉凤衔铃轻轻摇动,浅浅清脆声伴随熏风飘入屋内。 云光倒影,浮翠婆娑,越细瞧,越觉得别有一番情致。 “来晚片刻,还望见谅。” 他们的出现,没引起什么波澜。 幽篁阒然,湫言宗各长老、峰主齐聚一堂,注视着太璞和菅暧两人姗姗而来,又浑然无所谓,将目光收回,继续气定神闲地静观着、打坐着。 才十余人,塞不满空旷的竹馆。 宗主尊贵,自然上座,仅与众人相隔一道轻纱。 同平常相比,多添了几只香炉。 因为某位峰主微患体臭之症,却无法根除,故而特此设立。面对这份明晃晃的嫌弃,那位峰主只能可怜兮兮地缩在离宗主最远的角落里,巴巴等待开会。 “你二人随意。”希逸长老笑道。 说是随意,也没几人敢坐到他们上面去。 待众人归位,又恢复了安静。都在等谁来打破这份平静。 事情瞒得严实,多数是一无所知的,并不清楚宗主请众人前来商讨何事。难得几个机警些的,猜测应该与蚩血盟有关。但蚩血盟退败而走是事实,又不明白还有什么好商讨的。 太璞四顾左右,见众人神情自若,也不想贸然开口说话。 忽然感受一道目光扫向自己,抬眸一瞧,竟是对面的听心长老,惊得她忙低下头去。 耳畔但闻綷縩之声,听心长老威仪沉沉,离席几步,走到中间,反而离太璞更近了些。 仿佛被揪住错误的孩子,时至今日依旧出于本能的畏惧。 “禀宗主,蚩血盟相关事宜,吾已查清。” 听心长老拱手说道。 帷幕后,隋知寒语气淡然,“仔细说来。” “谨遵。” 第二十七章 其心韫权 听心长老剑眉英目,轻淡讲述起一桩辛秘。 “经‘去尤台’探查,蚩血盟近日动静颇大,护法、圣使、堂主接连替换。此次邪宗擅闯我湫渊琹山,行阴谋之事,只为窃取冢中某物,以此为由,选拔良才。” 座中有人皱眉,问:“何物?” 听心长老声音冷清,而目光炯炯,“典籍记载,琥玉傩面。” “傩,傩面~就这?” 一副面罩,傩舞器物。 众人诧异,顿时议论纷纷,显然他们对此毫无印象。 这是什么宝贝吗?蚩血盟又从何处得知这个东西的存在,抢走了有什么好处?他们一头雾水。 希逸长老却问:“哪位道友?” 究竟是谁的棺椁遭窃。 “听心告罪,令‘其韫子’前辈蒙羞。” 日光正好,香雾萦于楹桷,受微风吹拂,朦胧好似碎霞浮光。但猛然间,屋内气息倏忽微扰,乱了缥烟冉冉之姿。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 “什么!” “怎么会,怎么会是先代掌教……” “可恶!” “确实是其韫宗主遗物?那不就在湫峪陵海?” 听心长老默然,便是承认了一切。 “可恶,当真可恶! 屋内沸腾。 历代门人衣冠冢,皆藏于湫峪。蚩血盟闯入神圣之地,乱行卑鄙之事,怎能不叫人悲愤莫名,甚至悻悻质问起来。 其韫子,湫言宗第三十八代宗主,继往开来的非凡领袖。 若无她燮理阴阳,何来今日的湫言仙宗。 在很久以前,在隐暧子平常熏陶下,太璞听过许多秘闻趣事,对这位老宗主前辈既十分仰慕,又十分好奇。 据说其韫子天资甚佳,且醉心求道,人虽无情,却桃花繁盛。她曾婉拒鬼君示爱求娶的情意,又与妖族某条修蛇有过纠葛,可惜情到浓时骤转淡,最终扬镳异路,不复相见。 那时废掌门失德,戕害道侣,故而引来天罚。湫言宗数千年基业,险些毁于一旦,更为修仙同门所不齿,处境极其不妙。 其韫子继任宗主,自然背负重振门派之使命。 她纵横捭阖,不违背初心与道义,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事物,游走说服天地间各方势力;她推举贤良、改革规章律令,整顿考核制度,在精简政策之际,亦能保障门派秩序稳定。 炼丹、锻器,驱邪卫道,锄强扶弱……励精图治数百年,从未敢松懈分毫。 终是维系了湫言宗名望不坠,稳固了岌岌可危之地位。 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往往演化成一句句歌谣。 当禹业还活着时,他会哄年幼的太璞入睡,讲完一个个故事,并祝福她、希望她,亦如先贤那样聪慧纯良。 往事具成云烟。 纵然时光荏苒,某些事情终非飞鸿踏雪泥,多少留有余痕。 湫言宗历代弟子不敢遗忘耻辱,更不敢不牢记其韫子前辈的恩德。 如今唯一遗物竟然没了。 而且还是被蚩血盟偷走的。 简直奇耻大辱啊。 “守陵弟子何在,形同虚设吗?” 千焦峰峰主率先发难,“荒唐啊,我等概不知情至此。” 蚩血盟无声无息攻破防备,成功盗取尊长其韫子遗物以为战利品,此事要传出去,湫言宗又快成为修仙界的笑柄了。 “气死我了。” 千焦峰峰主容易暴躁,暴躁完又冷静一下。在左右两位真人安抚下,才没顿足捶胸,嘴里“嗬嗬~”声不绝,脸上透着无比的懊恼,想继续怒骂,又硬生生忍耐了几分。 净督峰峰主则满脸关切,问:“可有伤亡?” 待了解诸事平安,未有其他损失后,他的面色才缓和些。 转而安慰道:“非长老一人之责,最要紧的是尽快妥善侦办,莫令众弟子耿耿忐忑。” 拖得越长,越不好了结。 扫煌峰峰主抿唇,严肃地说:“听心长老迭居端揆久矣,素来治绩优良。此番邪道盘踞山下,闹腾生事竟达数月,弟子巡防太甚,难免会疲倦松懈。其实算来,也是吾等错判在先,致使轻重颠倒,产生纰漏。” “是呀,吾等防不胜防啊。” 其余几位峰主,纷纷表示赞同。 湫言宗的上古大阵,既为护山,又能镇守湫烟镜。 此中辛秘不为外人道哉,众弟子只知若遇外敌入侵,更须稳固那些散落八方的阵眼。 “哎~原以为无事发生。” “终究错付了。” “蚩血盟耍我们呐。” “准备得再如何充分,也无法迎击无意纠缠的来敌。” “可恶!” 那段时间众人加紧巡逻,自以为大敌当前,又恐自身实力不足,几欲写信求助同道中人。 幸好,还没出这个丑。 即使不太管事的,都时时紧绷心弦,倍尝辛苦。何况听心长老,肩挑大局,统筹谋划,必然格外的不容易。试问谁能做到无懈可击。 众人不好多埋怨什么。 毕竟他们也怕听心长老。 孩子怕母亲,兔子怕鹰犬,他们的顾忌基于敬重,胆怯源于天性。约束久了,连站在她面前,气势都不由虚弱几分。 然后开始找理由,替听心长老开脱。 羔羊最佳之选,思来想去,莫过于菅暧长老了。 “六爻之术,难免会出纰漏。” “怪我们过于轻信。” “天机难测,靠占卜推度吉凶,仅得一警示而已。” “世风日下啊~” 在扫煌峰峰主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视下,菅暧长老及时站出来谢罪,高呼道:“老夫糊涂啊~”面色悲痛,语气哀婉,无比真诚地表示自己十分后悔。 可惜大家都见惯了,此时不见他抹几把眼泪,反倒觉得奇怪。 “当务之急是追讨先尊其韫子遗物。” 尔玉长老瞧不得菅暧长老的哭丧样,继续说:“蚩血盟行事龌蹉,不管他们目的单纯也好,阴险也罢,吾等绝不能置宗门尊严不顾。” 希逸长老神态从容,提议道:“先礼后兵,不妨先派使者询问,若能讨回最好,不然,吾等再另作安排。” “另作安排是什么安排?” “若蚩血盟蛮横,不愿返还。吾等只好竭尽全力,讨回一个公道。” “说的巧妙,公道岂是嘴上念叨几句,便能轻易获得的。” “非也,非也。” “谨慎些也对,省得落人口舌。” 扫煌峰峰主问道:“希逸长老可否想好对策。倘若对方佯装无知,我等硬要强攻,势必造成惨烈牺牲。这又该如何避免?” “希逸长老捋须道:“此事,先派遣使者,然后徐徐议之。” 也不知真假,太璞总觉得他的目光富有深意,还直直往自己身上瞟来瞟去。 想她确实曾与蚩血盟牵扯颇多,如今最该避嫌。不愿当出头鸟,更恨不得所有人都无视自己。什么使者,与她无关。 太璞揣着明白装糊涂,心头一紧,开始准备起应对的措辞。 她正思索着,听心长老却已微微摇头,说道:“蚩血盟已将‘傩面’奉还。” “……” 似乎,众人刚刚谈了一个寂寞。 第二十八章 军师破獍 “蚩血盟又修书一封,道歉之语竟含致谢之意。” 手掌心出现一封信函,递给了宗主隋知寒先行过目。 “不止湫言宗。” 听心长老轻敛眉头,神色依旧平静,辨不出任何多余情绪,“去尤台接连收获密报,几日前,潮音阁晓乐长老之琴穗,空桑庐风吾宛长老之珠钗……皆已失而复得。” 话外之音不言而喻,显然两派都遭受了精神上的打击。 话外之音不言而喻,显然两派都遭受了精神上的打击。 有些东西,丢了就丢了。但因是被死敌蚩血盟偷取的,总归面子上挂不住,提都不愿提及。 “挑衅啊,根本没将仙宗放在眼里。” 千焦峰峰主抱臂而怒,“匪盗行径,无耻,实在无耻。” 尔玉与希逸对视一眼,转向隋知寒问道:“宗主是否早已知晓此事?” 帷幕后,那道筠雾色身影微微后倾,似在扶额,语气悠悠然,“未免人心惶惶,不宜声张。” 所以等调查清楚了,才召集大家通报有无,商讨一二。 其实早些时候,少数几人也隐隐察觉到了些古怪,但既然没有实质性根据,也不好随意乱下判断。 他们心照不宣,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只是静待听心长老所统领的去尤台,可以调查出个结果。 典职机密非同儿戏,去尤台上下确实嘴严,直至今日,他们才知晓事情真相。 却更加困惑。 希逸长老问:“傩面放于棺中,谁能发现此物遗失?” 这问题有趣。 太璞留意到菅暧长老虎躯一震,只见他神情无可奈何,又突然装起柔弱,打哈哈,含糊道:“老夫算的~” 声音里透着淡淡惆怅,全没有以往算中时的得意姿态。承担起责任不含糊,但心底多少有点虚。 “哦~” 尔玉长老语调拉长。 殿内陷入沉静,众人被这实诚的自我招认精神感动到了。 净督峰峰主认真转移问题,“紫渊阙和藏岚山呢?” 听心长老眉宇淡淡,解释,“不曾。除此以外,仅是些小门小派受到攻击……” 她手一挥,一枚紫金简牍泛出微光,众多字迹依次显影。 各派原委情势,一一呈现于众人面前。 不久前,蚩血盟废黜两名护法。 空缺一处,邪心思动。 而选拔方式独特,竟敢拿仙宗正派的刀,来磋磨与淘汰众多候选者。 精打细算地找人把关,找的还是宗师级别的大人物,蚩血盟也没解释一句,就无礼地要求对方帮忙看看,来的这些后生当中,是否有资格担当大任的。至于堂主以下的评选,拿小门小户开刀就够了。 总体而言,安排得甚为妥当。 甚为疯狂。 天下修仙门派以紫、音、岚、湫、桑为首,实力强大。潮音阁与空桑庐两位长老,都是元婴中期修为。可蚩血盟说得罪便得罪,拿大宗师当彩头,犹如养蛊一般留存出新任护法。 选拔者的压力,不小啊。 太璞沉思,暗忖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蚩血盟搞什么名堂,准备要对谁下手了呢。 师獍,呵~不好对付啊。 原本以为,曷朱几人的行动仅仅个例。如今看来,整个蚩血盟曾短暂鼎沸过,好似军队开拔前的誓师大会,热闹、熙攘……鼓动所有力量,为了一个目标奋战到底。 曷朱,呵~嘴巴严实啊。 什么都不肯透露,她也什么都不清楚。 太璞狠狠地想,真应该直接打死,再将其魂魄收齐后重塑人形,总好过他继续犯蠢。 人都要死,师父死了,他曷朱凭什么不死。 心底浮起一声叹息,转瞬又强压下各种思绪。没精力、没能力普济苍生,太璞唯独在意宗门前途,开始思索应对之法。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这番道理,不止她懂。 事出有因,更不可只看表象。 他们要积极防备起来,绝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等对方势力集结完毕,都快打上门了,才懵懂得惊讶道:“蚩血盟怎么来了。” “太璞子有何见教?” 太璞安安静静坐,神色不免流露出思考意味,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希逸长老的关注。 他认真问道:“犹记当年,曾和蚩血盟数次交锋。按照常理推测,不妨猜猜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挑衅或者试探? 胆敢克伐天下修真人士。 蚩血盟所犯恶行,累累难书,盗窃之事,简直是小打小闹。但同时羞辱三大修仙门派之举,过于奇怪,令人觉得不安。多少会觉得,像在孕育什么较大的阴谋诡计,这次不过提前预习罢了。 如若不然,岂非无理取闹? 嫌自身招惹的是非不够多,还是嫌仇恨太少? 众人不敢轻视。 “近百年时光皆在闭关,一朝惊破浮生梦。这天地风云变幻之态,瞧着依旧陌生。” 太璞笑笑,表示不敢乱猜胡说。 但迎着众人目光,不得不正色道:“圣主‘不花颜’行事温和,如此冒险而又疯癫,想来多半是那位军师‘獍’的主意。” 她皱皱眉,“以我愚见,这种行为未免打草惊蛇。若各门各派不堪受辱,集体征伐下,蚩血盟恐怕会元气大伤……” 尔玉长老哼道:“失物最终完璧归还,还道了歉,再去计较就是我等玄门失了气度。且非所有门派都遭劫难,联盟讨伐谈何容易。心不齐,事不成,邪道不傻,狡猾着呢。” 所以五个挑三个来欺负。 希逸长老拂须,颔首,“吾观史册,略知些经典计谋。所谓‘攻心为上,兵战为下’,或许是为声东击西,以达到迷惑真正对手之目的。” 凝眉,又道:“亦或者战术抑扬,待吾等‘再而衰,三而竭’轻敌时,才大肆进犯。以极少代价,博取极高回报。奈何老道仅会泛泛空谈于纸上,实际怎样,不好说啊。反正来者不善,目的不纯。今后谨慎为妙,不宜妄动。” “原来如此。” 希逸长老不愧学富五车啊。 千焦峰峰主心生敬佩,他是真的听不出别的意思。只会夸赞,“还是长老智慧。” “军师‘獍’查无来历,也确实不简单。长久以来,从未显山露水。先前藏于靡玄身后,靡玄一死,又躲在不花颜羽翼之下。” 听心长老眸光清亮锋锐,望向太璞,“近些年才渐渐浮出水面。而当年若非太璞子提醒‘去尤台’多加注意,连我也险些低估那位新晋宠臣的能力。这样一个参掌机衡且颇有条理的人物,他的心思,可否猜中一二?” “猜不透。”太璞无辜道。 当时运气好不好,碰上蚩血盟内讧。 偏偏她为了曷朱不得不深入敌后,获得某位现已遭受废黜的护法的几句“善意”暗示。 暗示此“獍”之声望如何浮夸,地位如何崇高,言及种种决策往往由其独断而下,玄门正派切莫被表象欺瞒。比起圣主,最应该将其斩首灭魂。 可她不傻,懒得替这位好心的护法出头。 太璞语气缓了缓,温和道:“不过,我认同希逸长老见解。攻心为上。无论哪种缘由,短时间内,蚩血盟应该会安分许多。” 小动作也许会有,但真实意图难猜。 听出了委婉反驳的意味,希逸长老心中了然,不由一笑,“让玄门惶然陷入猜疑,未尝不是一桩妙事,若束手束脚、龟缩自卫,反倒给予蚩血盟整合新旧两股势力之时机。” 内部变动多少源于自身问题。 一旦大为改善,新旧力量齐心,届时更加不容小觑。 尔玉长老叹道:“换血之后,恐有大动作。” 蚩血盟自称斥逐者,最爱争夺各处地盘资源,或者觊觎玄门法宝、仙宗灵器。例如上一代圣主靡玄,就发疯般地想要得到湫烟镜。 在外人眼中,他们行事偏激,做法狠毒,常常是不死不休,大不了图一个同归於尽。其实所求,不外乎是希望自己,希望族人有尊严地活着。 作为惨遭嫌弃的邪道血脉,“生存”二字对他们来讲,看似简单,却极不容易。 湫言宗已是少数较为公允的门派了。 不愿结仇,但身在局中又能避免些什么。 馆外松涛阵阵,竹叶簌簌,衬托得竹馆内仿佛愁云吹不散。 “以不变应万变吧。”扫煌峰峰主摇摇头。 “仙宗同气连枝,蚩血盟多少也该有所避忌。” “平静了几年,好端端的,怎么又要兴师闹腾了?” “不过,似乎也不太平静,听闻先前年,几大世家合力绞杀蚩血盟一方余孽。但最终也没讨到多大好处。” “那些世家啊~”有人感慨。 “背后还不是……” 尔玉长老凝神敛眉,却道:“潮音、空桑两派之定见,大概与我湫言宗相近吧。” 听心长老答道:“相近。” 说罢又在宗主示意下,将另一卷轴施法摊开在众人面前。 辟寒栴檀轴,佩堇带霜牙签。 带、签微移,点明了卷中的几行名字。 希逸长老眉头一蹙,“竟然全部折损。” 去尤台谨慎,又大胆,暗地里曾派出几名机警弟子,潜入蚩血盟充当细作。 自以为深藏不露,谁知蚩血盟趁机整顿时,顺带把这些尖刺利钉一一拔除干净。 大约一开始,蚩血盟就已发现端倪,只是不动声色罢了。 “一未用刑、二未审问,三未下死手。” 帷幕之后,隋知寒身影漠然。 他食指轻轻一弹,指向前方。由辟寒栴檀之木制成的卷轴,倏忽绽放出银白色光辉。 卷上一个道号,代表一名弟子。而弟子伏身蚩血盟内,数年之所见所闻,无不从一片淡淡光辉中展映出来。 听心长老又道:“凡我湫言宗弟子,皆被轻易放过。” 故而没有人员伤亡。 但言外之意,其余门派可没那么幸运。 希逸长老听出来了,“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让湫言宗成为众矢之地? 安的是什么心。 太璞感慨道:“离间之计,百试不爽。” 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先疑,而后谗入。 纵然各仙宗各长者明智,不会轻易上当,更坚信正道之间守望相助的誓约,但坚硬如顽石,也禁不起流水不断地滴落与腐蚀。 这事不着急,慢慢来,总能成功。 “你们瞧,蚩血盟拷问潮音阁弟子时,竟将我湫言宗弟子收音缄口,悄悄带至角落里观看,还好巧不巧被被发现了。” 淡淡光辉所凝成的画面,如实显现,且生动还原,令人仿佛身临其境。 扫煌峰峰主扶钗而笑,笑得极冷,“我猜啊,这名潮音阁弟子多半会顺利逃回宗门,然后向若干道友哭诉,再质问湫言宗弟子的诡谲行迹。” 菅暧长老一惊,大呼冤枉,“关我们什么事。” 尔玉长老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可否想出有理说辞,能向所有同道解释清楚。” 终究会有人不信。 他们会问;“为什么是你湫言宗呢?” 仙宗至宝不少,各有各的缘故,各有各的守护。 紫渊阙的刀圭悬圃,潮音阁的吾龠之珖,藏岚山的式皇幡,湫言宗的湫烟镜,空桑庐的肃秾吉斝,皆为镇派法宝,大有玄妙用处。 远在蚩血盟尚未成立之前,人鬼妖魔就常为夺取灵器,彼此不虞,互相攻伐,而在三界安定之后,围绕着利益,纷争依旧从未消失。 历代继承者,既喜且忧。 迫于压力,出于不愿“后发被人制”的自保,紫、音、岚、湫、桑五派,都尝试在蚩血盟安插眼线,试图及时掌握对方动向。 显然,很失败。 太璞沉默地想:“从她出关到现在,已有数月之久,才弄清楚事实真相。真够漫长的啊。该怪对手狡诈,调查艰难,还是该叹他们湫言宗无能退步。” 第二十九章 同心琥环 “使者携信函拜访,重提‘攻守相助、同心同德’之言。” 听心长老声音冷清,又拿出几枚玉简置于众人面前。 紫渊阙、藏岚山损失较小,却也纳闷自己为何不遭盗窃。紫渊阙彤庭长老不疑湫言宗,在给隋知寒的密信中,明确表示此事仍须留意,日后务必多加提防,切莫受阴谋挑唆。 尤其,该反向推之。 查仙宗玄门之中,是否藏有蚩血盟细作。 潮音阁、空桑庐更好奇于蚩血盟兴旗动鼓,难道真的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琴穗、珠钗,都非什么要紧贵重物。既然有能力行盗窃卑鄙事,怎么没打定主意,直接将两大仙宗的镇派法宝吾龠之珖、肃秾吉斝抢了去。 “所以……会不会……老夫是说可能……” 菅暧长老吞吞吐吐道:“你们说会不会……” 尔玉长老抢白道:“菅暧子可有测到什么?也没见你拿出蓍草、龟甲来算上一卦。” 现在还没到天黑时分,更没星辰为伴。推测是推测不了的,想必又是胡乱瞎扯吧。 语气虽不阴阳怪气,却也绵里藏针。 关于修仙之道,应该多多仰观苍穹,还是应该俯身耕耘,辅弼峰和明淡峰早已不争不吵。 这两位长老兼峰主,素日不是不和睦。目前仅仅是,一个嫌弃对方怕死,一个嫌弃对方一股子炭火药味,渐渐达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菅暧长老挺挺胸,哼哼道:“老夫想说,琴穗也好,珠钗也罢,会不会有什么别的神奇之处。蚩血盟偏偏拿这几样为由头,去选拔什么护法、圣使。” 太璞笑了,“阿者说得有理,可若真有什么神奇处,拿都拿走了,何必再还回来。” 尔玉长老补刀,“菅暧子说言甚是,不妨修书几封,好好问问晓乐长老和风吾宛长老,为何要故意隐瞒,欺骗我等。” “这……” 菅暧长老结舌,好生委屈。 先瞅了太璞一眼,转瞬变成瞪目,巴巴等待相救之恩。 太璞执麈扇,半面一遮,眸光柔柔,笑道:“还是想想怎么物归原位吧。” 日晷悄然偏斜,香炉粉篆燃尽,唯余一缕轻烟迂徐而升,逐渐涣散无影。 纱帷之后,那道筠雾色身影静沉沉,仿佛与一切喧嚣无关。 “朝过夕改,君子与之。”他说道。 缺漏已现已知,就该弥补不足。其韫子曾贵为掌教,又重振湫言宗往日光辉,令其遗物丢失,实在汗颜。 听心长老颔首,问向众人,“如今局面,谁能将先辈遗物放归原位?” “问题不大吧。” 菅暧长老不以为然,“跑湫峪一趟的事,不难啊~” 他哈哈了几声,却嗅出一丝不太对劲的气息,不禁暗地嘀咕:“不是说东西还回来了,弟子也都没伤亡啊。还有什么好为难的,瞧把大家郁闷得摆着长脸。” 正疑惑时,只听身旁幽幽声响起。 “看清楚点。” 尔玉长老好心指了指。 那几卷辟寒栴檀轴,早被听心长老收回。仅两枚玉简,仍然悬空而立。怀揣心思,再仔细一瞧,轻轻松松便能发现其中的奥妙记载。 菅暧长老眼花,更有点没心没肺,竟然忽略了某些关键信息。 “掉……呃~算是掉落了吧。” 他擦擦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太璞,而太璞同样无可奈何地看向他。 “棺椁为舟,难以想象。” 湫言宗立派于湫渊琹山,尊崇湫渊之神。师祖梦神受诫,初识大道之法,视琹山为神骨所化,而天渊则由神息所凝,历代弟子无不谨遵遗训。 湫峪乃湫言宗至高之地,峰峦拔云,崔嵬夺目。山连山,犹如手指并拢,反衬得掌心低洼一般。 湫峪之渊,亦称作“天渊”,凌空似镜,雾杳滃渤,常于清辉下,盛放斑斓颜色。连四周的衣冠冢,都映照得五光徘徊,注入了生气。 在湫言宗,湫峪悬棺掉入灵池,意味着身心清净无垢染,无垢之魂可得天神祝福。 其韫子的衣冠冢,不太寻常。 一千多年以来,始终牢牢挂在峭壁之上。 如今倒好,小小衣冠冢掉是掉落了,但没有完全沉没下去。呈漂浮状,上不去,下不来,一叶浮萍似的孤寂无依。 太璞拱手,朝隋知寒问道:“守陵弟子都没办法?就这般任由漂浮?” 隋知寒轻飘飘出一个字,“无。” 听心长老说道:“湫峪人迹罕至。现今不急,但行祭祀大典时日将近,待众弟子齐聚,瞧见异常,必然引起一片哗然。” 很多事情,出于保护也好,出于安稳也罢,上面清楚,却不会让下面知晓。 能瞒则瞒,为了大局。 扫煌峰峰主沉思片刻,说道:“其韫子前辈情况特殊,众弟子心中多少有数,我等强行解释,也不是不可。” 她扶钗,浅浅叹笑一声,“也不知那对同心指环上,赋予了怎样的残识游思。” 菅暧长老点头,表示赞同,又随口道:“或许一份执念吧。” 说完才觉得冒失,赶紧低头半寸。 其实,他们也没有比执念更好的解释了。 其韫子功德卓越,无人不知。即使蚩血盟等邪道外敌,曾妄图诋毁湫言宗,也找不出合理有效的借口,来歪曲其韫子的名声。 那湫渊神怎会不愿接纳呢? 湫言宗弟子入门之初,皆有两枚一对由白琥玉制成的同心指环。 阴刻凡尘姓,阳刻玄门号。 内刻俗名,外刻道号。作为宗门信物,随身佩戴于食指上,合二为一,合成徽纹。 韫玉点墨之华,点缀花鸟篆左右,独一无二,十分美丽。 弟子外出云游时,一枚带离,一枚留存宗门。 辞世长眠时,两枚同心环自行断作四截,表示生死决绝,更委婉暗示逝者若水。此人魂魄消散,犹如滴水入海,即使化作云雾雨露,重回人间,早不复原来风貌。 生者不必过于悼念曾经。 湫峪何其圣洁,衣冠冢内除了放置些贴身衣物,当属同心指环最为重要。 天地人三界信奉“元气蒙鸿,萌芽兹始,诞降大圣,垂死化身,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之理。 湫言宗认为,琹山盛产的白琥之玉乃创世神所化,蕴含圣息灵性。常年佩戴,可保三魂五识不蒙尘垢。 再者,环随原主,彼此同呼吸,共采八方阴阳之精华。在逐渐受到滋养中,生出一丝玄机力量,以及沾染一丝属于原主的残念碎魄,并非什么奇特事。 听心长老说道:“反常必有妖。众弟子一旦心生猜疑,失而复得遗物之事,瞒不住是小,徒惹非议是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舆论之力,远超想象的强大,足以混淆是非和真伪,不断的毁谤可以毁灭一切。 太璞问道:“恐怕只有我湫言宗不太好处理?” 听心长老颔首,“蚩血盟尚未炫耀此事,虽不解,却也庆幸。潮音阁、空桑庐等各派,亦有此感。但他们取回失物后,纵然底下弟子慢慢知晓,也无甚风浪可起。” “可我等不同。后辈无能,令先辈蒙羞。”她语气微顿,不徐不疾道:“其韫子风华绝代,备受尊崇。今棺椁遭殃,门下弟子以及世人,又该如何看待我湫言宗。” 备受尊崇的先代掌教,千年如一日不被湫渊神接纳,当真困惑,且可笑。自己可以安慰自己,那外面呢,闲言碎语终究爱来诋毁几句。 该承认堂堂仙宗不过如此,还是该发兵向蚩血盟讨要说辞。 无论哪种,都会被诘难。 菅暧长老越想越灰心,“守陵弟子办不到,那我们呢?” 太璞问道:“宗主与听心长老,可曾尝试将其棺椁移回原位?” 尔玉长老敛眉,“别痴想了。要能成功,何至于成为问题,摆在你我面前讨论呢。” 确实,理应及时将那遗物放回,可难就难在天渊陵水会化去一切法术。 仿佛存在无形的结界。故而历代弟子皆言,若非得到天神接纳,峭拔悬崖间的棺椁,掉也是掉在石头堆、泥草丛里。 而散落各处的棺椁,守陵弟子自然不会不顾。一经发现,便及时收拾整理,再用昭昭圣火焚烧干净。 尘烟上升云表,取“载营魄而登霞兮”之美意,以寄托后人哀思与仰慕之情。 遥忆当年,面对满目的棺椁,太璞大为震撼。除了感慨一句“讲究”,就是希望自己早早挫骨扬灰算了。 她没有故乡可回,一身血肉自然风干腐蚀,亦或者长存不朽,死都死了,根本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希望死后归于虚无,不费坟墓,无拘容器,不想记挂旁人,也不想旁人悼念。自由自在,也很好啊。 菅暧长老悄悄地瞥了太璞一眼,不待她反应,已向帷幕后的宗主建议道:“老夫心存侥幸,想去湫峪一趟看看,尽力而为,或许尚有转机。” 一番提议,深得众心。 千焦峰峰主首先赞同,“尽人事,听天命,若我等合力施法都不行,也只能如此,日后再仔细寻找解决办法。” “献上牺牲,斋醮祷告于湫渊之神,未尝不可。” “天神慈悲,不忍心见我等为难吧。” “错不在我湫言宗啊。” 屋内你一言我一句,烘托得菅暧长老底气都上来了,“说不定在我等商讨之际,棺椁就已沉没下去了呢。”他天真地幻想着。 第三十章 撄宁旧事 “腾云驾雾不行,划船驱舟也不行,那可怎么办?” 千焦峰峰主咧着嘴,心情十分郁闷。 “太远太远,连扔回棺外都不可能。”他将手中的那件遗物递交扫煌峰峰主,说道:“要不,你再试试?” 扫煌峰峰主表示拒绝,转而拿给反荻峰峰主,叹道:“远没有想象的简单。” 反荻峰峰主苦哈哈,瞅了瞅菅暧长老,“算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未时会晤,现已日暮。 天地昏黄,万物朦胧,天渊水面上的小小孤舟,愈发地难以瞄准了。 其韫子的衣冠冢,掉落于傩面失窃之后。以菅暧长老为首的几位峰主,以为若能将失物放归原处,待执念一消,棺椁即便无法坠落深渊,也可以重回悬崖间。 可惜,众人独自念咒,或合力施术,哪怕用上“扔”这种粗俗方法,统统以失败告终。 当菅暧长老不甘心,左右四顾,半是命令,半是监督地要求再来两次时,几乎无人附和。 近一个时辰,来来回回尝试好几回,想尽所能想到的一切,从越挫越勇,变成了越挫越疲惫。 “阿者,夜深了,明日再行商议也不迟。” 太璞眼见众人劳累,都不想白费力气,善意建议道:“这里暂时无事,说不准睡上一觉,办法自己就出来了呢。” 希逸长老也劝慰:“心乱则事不成,你我皆须从长计议。” 孤军奋战的感觉并不好受,即使清楚自己没错,而他们说得也没错。 菅暧摆手,“时辰确实不早了。” 抓抓头发,叹口气,又补充道:“你们先回去复命,老夫晚点再来。” 几人知其性子有时执拗,更加见态度生硬,一时面面相觑,神色略显无奈。 太璞浅笑,吩咐几位峰主早早回去,若宗主问起,就说她和菅暧长老明日再来拜访。 扫煌峰峰主也笑道:“有理。宗主不喜热闹,怕也耐不住等待,我等简单回禀即可。” 说罢几人捏诀,身影瞬灭。 湫峪寒且静。 峰崖下,火燎点点,宛如游走于利刃的亮光,泛起森森颜色,锋锐得似乎可以刺破漫天黑雾。 宗主沉默寡言,藏得住事。听心长老治下严明,守陵弟子皆令行禁止。 距离魑魅魍魉聚集生事,已过了数月之久,竟是未曾泄露丝毫风声。整个湫言宗,依旧被瞒在鼓里。 此时此地,仅有极少数人为此烦忧。 留在湫峪的,除了菅暧长老,还有太璞,以及听心长老、尔玉长老。 “惭愧至极。” 身后,有一男子施礼致歉。 尔玉长老平静道:“尔等苦苦支撑之时,旁人毫不知情,说来也该是我等惭愧。此番众人勉力一试,更知尔等不易。” 湫言宗重视天渊圣地,以守陵为庄严要务,故而设有“邑白”一职,总掌湫峪大小要务。 数千年平淡度日,哪知一朝令阖宗蒙辱。 守陵弟子神色羞赧,唯独现任邑白婴弗子未显愁绪。他只是诚恳道歉,态度衷正,并未刻意替守陵弟子辩解,偶尔温和地附议几句,不卑不亢地提出意见,尽是十分可靠的姿态。 “未有先例记载可查,星算卦象难得提示。斋戒沐浴、焚香祷告,百般方法下来,仍旧毫无助益。”婴弗真人神色如常,“诸位劳神,还望早日解决此事,某不胜感激涕零。” 太璞扬眉,笑道:“理所应当,分内之事。” 她也是很久没见到他了。 湫言宗“婴”字辈弟子当中,论天赋颖悟,以及后天奋进之姿态,婴弗与另一位婴宁师姐亦是难得的良才,仅比太璞稍显逊色些。 可惜,他们不怎么熟悉。 当年闹过风波。 起因是婴瑶。 曾经的反荻峰峰主,演裼子的族孙女。 演裼子擅长以权谋私,既不清正又不廉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套腐朽手段,倒是运用自如。 婴瑶仗着“高贵”身份,小心机不断,轻视平民,更要排挤几下才算痛快。 其实对于太璞,她也很看不起。 偏偏她眼中的孤女贱民,深得老宗主弘微子的青睐,宗门内的长辈亦甚为爱护。连演裼子见了,也要露出笑容。平日里,她刻意亲近、讨好,而背地里嫉恨交加,没少想编出几双小草鞋给对方穿。 太璞并非不知情,但她醉心修炼,懒得理会。 与其矛盾最深的,莫过于婴宁。 婴宁仅凭自己一双手,硬从污泥中爬起来。正常心肠的人,大抵会感慨不已,甚至心生敬佩之情。 唯有少数如婴瑶这般的,暗中打听清楚后,在众人面前轻蔑一笑,讥讽婴宁如何卑贱。生父战奴,生母营妓,因将帅战败,胆敢齐齐私逃。又质问,怎么不以身殉国呢。 据说当时她们打成一团,皆负伤累累,好不容易才拉开。 此事自然闹到了听心长老的去尤台。 当时的扫煌峰峰主和曾经的反荻峰峰主两人,为门下弟子或族中晚辈各执一词。 说来也是可笑,出于避嫌心理,演裼子没将自己人端正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反而托付给了南德峰老峰主。 南德峰老峰主本也要帮忙,但太璞阻止了他。 顺带借刀杀人,借南德峰峰主之手,向听心长老进点肺腑之言。 静待差不多火候了,太璞才亲自撒盐调味,以好心名义,行雪上加霜之举。 最终,美滋滋地吃上一锅浓汤。 婴宁实在聪明,事后理清经络,猜出背后是谁出力颇多。 为此,感念莫名。 若干年后,当蚩血盟再度攻打湫言宗,太璞因其师父禹业之事受到牵累时,多亏她奔走相助,提供便利。 可惜太璞无法回报了。 那年,婴宁死于婴瑶所布下的陷阱之中。 后来才知,婴瑶本意是杀死婴弗。至于婴宁,手段更无耻,竟想利用蚩血盟先奸后杀。 阖宗上下哗然,听心长老等几位长辈更怒,对这种残害同门、丧尽天良的行为深恶痛绝。 剔除根骨,废掉修为,驱逐宗门……都是该得的。 而演裼子这只两面虎,摆资格,走关系等等恶行,一时皆被揪出。关押进寒焰狱,至死不得出。 婴瑶走时,无比凄凉。 湫言宗无死刑之说,却有死刑之实。婴瑶罪大恶极,去尤台根据律令,处以火焚雷奔之刑。凡受此刑,又无根骨支撑,活不过三年。 太璞看着佝偻踽步的婴瑶,冷冷问道:“不顺你意,就该死吗?” 山门下,青石古道边的女子灰白头发凌乱,苍老、疲惫,身形狼狈得像个行乞的耄耋老人。浑浊的眸子转一转,声音嘶哑,“嘿嘿~你还好好的。” 婴瑶答非所问,桀桀怪笑,“我就是要折断她的傲骨。” “凭什么?低贱的奴隶之女,敢和我争高低。咳咳~不该俯首,任由我踩在污泥里吗?”迟钝地走近几步,却禁不起太璞挥袖一扫,枯叶般,跌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婴瑶直直盯住前方,脸色煞白中透着青黄,嘴里反反复复几句,语气又恨又痛。 “因为你和演裼一样可恶。” 林花簌簌,从中走出一道清峻人影。 婴瑶似乎活了过来,略显激动得望向来者。“你来送我?”目光里竟燃起了希冀。 但婴弗迅速出掌,不仅将其击退,更使得滚落了好几个石阶。 “婴瑶生前说要打你一掌,我替她达成。” 不知何时提起过的泄愤报复之语,仍旧记忆犹新。 “唉~”心底浮起浅浅叹息。 出关后的她,与先前并无不同,还是那么爱惋惜惆怅。“唉~” 具体是多少年前的事啦,好多好多事啊,太璞却记不太清了。 方才转瞬一念,千思万绪愈发模糊起来。 “婴弗子,别来无恙。” 多年后,她轻启双唇,莞尔一笑。 言语较为生疏,一如当年,他们从未亲近过。 长绳无法系日,唯一连结的带鞓,早已凋败消逝,点滴温情又能记到何时。 而对方的回复亦平淡至极,恭敬有余。 “太璞长老,别来无恙。” 如今的婴弗子,白发美须,衣炔飘飘,举止从容而俊逸。 不知是否常年与枯冢为伍之缘故,双瞳愈发似古井幽泉,无波无澜,身形犹如神道望柱,令人生出些许敬畏与肃穆之情。 据说他修行坐忘心斋,百余年矢志笃行,湫峪守陵弟子当中,唯他修为最是高明。希逸长老有意提拔进入葆光堂治学,若飞真人则更希望他去秀与阁整理典籍。 但他都一一谢绝。 漫长岁月,守在湫峪。一晃眼,也沧桑了许多。 太璞又将安慰的言语,重复了一遍,“其韫子前辈怜恤众生,岂会为难我等粗鄙后人,诸位何须过度烦忧。”大不了编好说辞,扯谎的事,她信手捏来。所以她是真的不慌。 其实更想接上一句,“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宗主都没急,他们慌什么。” 可她爱惜名声,日常维持贤淑温雅之姿态,怎么敢露出“狰狞”面容,舍得自己遭受众人的“唾弃”。 故而转向菅暧长老,柔声劝道:“或者时机未到,也未可知。阿者有心尽力,却不宜过于劳累,还是早些休息吧。待恢复精神,再细细思索下策。” 第三十一章 破局解题 尔玉长老很实诚,也说道:“湫峪僻静,离年度祭祀大典还有十余日。” 届时,阖宗上下见此奇异情景,必定哗然一片,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风波。毕竟此事皆因蚩血盟而起,不得不防,不得不谨慎应对。 如若再生变故,犯错之人容易成为箭靶,万死都不足以谢罪。 太璞明白菅暧长老此时的心情。 被人说星术卦象算得不好,已经十分憋屈了。还要加上贻误敌情的过错,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 “愁啊~” 菅暧长老唇角微抿。 突然又把主意打到了太璞身上,激动几分,说道:“记得你年幼调皮,趁左右无人,在湫峪变幻出一只翠鸟,对吧?” “呃~似乎有这回事。”太璞大感不妙。 果然,菅暧长老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温情脉脉道:“要不你再试试看?” “什么?” “菅暧子记性颇佳,太璞子反倒不知?” 听心长老语气幽幽,“曾以幻术为灵,化作鸟雀,指使其飞翔于天渊池水之上。因湫峪之内别有特殊纪律,且令行禁止,你还为此受过处罚。如今提及往事,太璞子可否回忆起来?” 菅暧长老点点头,“对,说得没错。老夫险些遗忘。当初你成功施展咒术,令鸟雀从渊水中衔来枝叶。现在不妨一试,若能衔物而去,那就万事大吉了。” 说着,他巴巴将那面傩舞之罩递到太璞手里,顺便丢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太璞一懵,觉得这副傩面十分沉重。 “就一次,那次实属侥幸。”她无辜说道:“我也纳闷,以为神奇呢。” 就在方才,她亲眼见证了一回。菅暧长老亲自实践,念咒所变之大雁扑扇翅膀,直往水中央冲去。可惜,失败了。 水面上似设有结界阵法,一切法术皆会受其影响,刹那之际,如云烟般褪化消散。 夜色浓厚,万里无云,却无星辰闪烁。 听心长老叹道:“尽力而为即可。” 努力就行,至少不留遗憾。 深渊极广,其韫子的衣冠冢虽说漂浮不定,实则仅在中心方寸间游荡。既触碰不到,又抛扔不准。粗俗方法行不通,仙术也施展不起。可真愁啊。 太璞瞧着菅暧长老的愁态,不忍心,终究抿出一丝笑意,“但愿不让诸位失望。” 她这样一讲,菅暧长老立刻换上饱含期待的神色,“太璞儿~老夫信你。太璞长老威武,一定马到成功。” 眼神之恳切,态度之谄媚,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谢谢哦~” 先前众人极力冲破束缚,以灵气为牵引之力,输傩面入棺椁之中。奈何结界牢固,无法撼动。既然如此,借助幻术更加没用。 照常理推测,应当如是。 但怪就怪在太璞曾经侥幸过一回。 回忆往昔,她顿感后背火辣辣一大片。 那是她第一次受罚。 首先是挨了鞭子,脖子脸蛋开了花;其次是再遭训斥,又被关押在“弃绝崖”面壁思过整整三年,反省自己的莽撞,反思小小弟子怎么敢冒犯湫渊之神。 最后刑满释放时,还得认认真真写一篇悔过书,并在同门道友面前,通篇朗读。 可她也无辜呀。 那时年幼,好奇害死猫,莫名地突发奇想。想着自己还不算正式的湫言宗弟子,想着自己新近偷学的法术有多厉害,想着失败了也无所谓,更想着渊池的鱼儿是否美味。 谁料,随意幻化出的虚影鸟雀儿,真能闯入结界,自由翱翔…… 幸亏不曾错过半规之试。 这般的丢脸,太璞怎会忘记,只是她不愿回忆罢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坚信那些传闻都是骗人的。 实际上,凡敢越过雷池界线,无一不被抓的抓、掐的掐,久而久之,故事逐渐累长且变态起来,越编造,越神乎其神,唬得年轻人一愣一愣。 但确实不假。 太璞失败了。 尽管修为道行远比那年更为高深,可她捏诀变出的鹰隼,意料中地狠狠撞在空中,转瞬间即被无形力道吞噬干净。 “阿斫不才,令诸位失望。”她收回傩鬼面具,略略施礼致歉。 菅暧长老扶额,颤抖着胡须,“当初怎么行得通呢?” 听心长老淡淡道:“罢了,吾等回去复命吧。” 宗主隋知寒不喜尘土垢秽,并未亲临湫峪。而希逸长老,以年老体衰不宜活动筋骨为由,早早溜走了。其余峰主真人亦受命,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剩下几人,看似不轻言放弃,更似在陪伴坚毅的菅暧长老散心透口气。 太璞以傩面捂嘴,打了个哈欠,“再晚就直接留在湫峪过夜了。” “阿者,我们回吧。” 转而柔声请求,捏着分寸,掐着力度,稍稍撒起娇来。“明早再来,多跑几趟,说不准湫渊神也感动了呢。” 她语气幽默,多少缓解了郁闷心情。 菅暧长老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明日一起来啊。”他补充说道:“大家一起来。” 众人无法,只得先允诺。 “施展幻术未尝不是良策。” 尔玉长老眺望远方,池中一点黑,虽小,却也显眼。 菅暧长老双目一亮,问道:“你的意思是……让众弟子瞧不见?” 湫峪悬棺不大,玲珑更似漆盒。所搭建的,不过是一衣冠冢,不宜铺张浪费,能放置同心指环,能塞入衣冠或骨灰即可。 依湫言宗旧例:逝者愿魂归故乡,尸身移回思念之地,棺椁中置寻常使用之衣冠。若愿永居宗门,则钻木取火,火化成灰,囊尽一身血肉,再安放于棺椁内。 因天然火化不干净,名曰骨灰,实以碎骨为多。而后,倘若棺椁掉落悬崖却不入深渊,则以灵术完全化烬,随风飘扬,随霞登云。 二次火化,绝对消亡。 丧礼仪式十分讲究,繁琐得太璞希望自己一死,直接灰飞烟灭得了。 “如果仅仅在天渊与陆岸之间巧施阵法,或者直接让弟子一经踏入湫峪便中幻术,也不太艰难。” 太璞放眼望去,黑暗中的棺椁毫无阴森感。 新旧更替,时时有坠落。从未积累过多。 其韫子兵解近千年,其衣冠冢却硬是稳固扎根在峭壁之上。以往也有好奇猜测,尤其宗门之外的说辞更多,什么执念太深,什么自有隐情。又说什么功过难辨,即便是天神,都不好判决…… 据太璞所知,大多数的非议源于人心叵测。 “明日,明日再议。” 她敛眉,冲菅暧长老一笑,“夜深了,不便打扰。幻术之法,须先禀明宗主是否可行。若可,阿者再派你亲传弟子前来一试。” 现在阖宗弟子并不知情,应当减少怀疑。 在没有结论前,继续保持严密。 尔玉长老轻哼道:“菅暧子啊,你不休息,我们也要休息。” 他和听心长老年纪大了,在此吃寒风,伤身伤心。而太璞儿嘛。也装困、装疲惫了好多次,怎么你菅暧长老没眼力劲呢。 忍无可忍,尔玉长老没白眼相向,已经很不错了。 可菅暧长老又哀又怒,骂道:“要睡自己睡,老夫可没请你陪伴左右。” 说罢,气势一弱。 “回,回吧。” 菅暧长老赶紧凑到太璞身边,小声委屈问道:“老夫一世英名啊,太璞儿你说,呃~年轻晚辈们会不会嘲笑老夫呀。” 堂堂长老好面子,都不知道伪装,就将内心在意的、担忧的,直白告诉出去。 太璞暗笑,“背地里的笑话,我怎么知道?” 继而哄他道:“回去看星星吧。” 辅弼峰观星望气,在菅暧长老心目中最为重要。 一念起忘了头等大事,他面色一沉一暗,着着急急准备回去,却狠狠撞到了太璞的手臂。 措不及防下,太璞险些没拿稳那面遗物。 好在她眼疾手快,猛然抓住了。但力道把控得不太好,指尖竟传来一阵轻微近无的刺痛。 低头一看,果然渗出一滴小小血珠。 听心长老难得流露关怀之色,“怎么了?” 太璞笑笑,“没事。” 抬眸望去,天可真黑啊。 耳畔是菅暧长老的玩笑声,“破面具,扔了算了。” “是呀是呀,扔了算了。” 她也没好气地符合。 倏忽,小小眩晕一下。似乎胸中有口气,几欲作呕,唯有吐出了,才能畅快起来。 但她嘴上不减放肆,发笑几声,“扔哪里呢?爱要不要。” “那你随意。” 耳畔有女子声音,清越而陌生。 太璞摇摇头,动作轻柔得摇不去,从脑海深处传来的耳鸣声。 出于一种本能,她希望快点离开这里。谁料心神不宁至此,半步都未迈出,脚底已莫名一滑,脚踝一扭,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直扑。 “啊~” 一声惊呼,响彻湫峪四方。 不仅众人难以置信,连太璞也差异,自己这位修仙界的一代大宗师,竟然会有走路不稳惨遭摔倒的一日。 泰山崩于前,她自信能做到神情不变,但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这,这,这……” 当下,场面略显慌乱。 菅暧长老离得最近,受惊吓程度更甚。他虽花容失色,倒也记得助人为乐,企图拉住颓势。而比他动作还快的,却是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婴弗真人。 “太璞儿,你还好……”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箭矢射中了惊鸿,透着凄凉与惨烈。 这一次,菅暧长老的话又是说一半就断了。但嗓子堵得慌,他已无心且无力继续讲完。 太璞却及时反应回神,微愣,瞪着双眼,有点不敢置信。 她质问自己,也在询问旁人,“刚刚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二章 祭神跳鬼 “我什么都没做。” “或许你做对了什么。” 声音的主人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平静地告诉太璞,告诉她自己。“终究该做一个了断。” 了断什么? 仅仅只为一件遗物? 在这神奇时刻,太璞不去分辨声音来源,是否仅有自己可闻,却莫名走起了神,奇怪地涌现一丝极浅即逝的念头:她善舞否? 善什么舞,傩舞吗? “哈哈,有趣啊~” 傩之一字,意为祭神跳鬼。 自古以来,世人重视傩祓之舞。 为驱瘟避疫,为安庆宴宁,依乐律敲击傩鼓之声,吟唱傩逐之歌。凡夫俗子常在仪式中,头戴傩舞面具,扮演鬼神,展现灾邪祓除、恶灵驱除之景况。 既圣洁,又娱乐。 其韫子的遗物是一面傩舞之具。 而太璞,仅得半片。 那副面具并非由寻常的柳木、桃木制成,而是雕琢以上等的白琥之玉。 模样自然无比夸张。方形面庞,额部肿胀,因两侧宽广肥硕的耳朵,呈现出近乎滑稽的圆形。镂空凸出的双目,因一张血盆大口,以及两排森白牙齿,反衬得较显小巧玲珑。 人间有的是这种青面獠牙的面具,太璞不明白为何要用白琥玉,独独照着复刻一面。 白琥玉仅产自湫言宗地界。 天地大圣,垂死化身,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蒙鸿元气滋养出的白琥玉,一般会炼成法宝灵器,或者同心指环,赐予入门弟子。 所以太璞猜测,若将手中的半片面具,与棺椁中的另外半片合二为一,是否可以变成一件无双宝物。 可惜,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就这样……结束了?” 心神恍惚,难得有失态的时候。 “结束了,结束了。” 菅暧长老又激动,又轻松,笑呵呵起来,“哈哈~没想到啊,得来全不费工夫……哦,不是,说得不恰当,是不费吹灰之力啊。哈哈~” 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全然忘记不久前,累死累活要成功的架势了。 尔玉长老瞅着笑得像个傻子的菅暧长老,嘴角挂不住一般,微微抽搐了两下。 心底不由怀念起另一位同门,又不禁质疑,那位放肆妄为的隐暧长老,当真是这个怕死老头的亲弟弟?一母同胞,差距颇大啊。 “大晚上,你笑得太瘆人了。”尔玉长老受不了了。 但同门不管不顾,“哈哈~太好了~哈哈~” 依旧乐不可支,还鼓掌庆贺。 直到,听心长老目光漠漠扫向菅暧长老。 菅暧长老赶紧闭嘴,捋须,佯装淡定,神思悠悠地遥望无月无星的夜空。 其实那目光并不凶狠与犀利,容色也不如何的严厉与寒峻,更多是一抹喜怒莫辨之色。如母亲般的注视,让人心底浮现淡淡的在意。 与其说是畏忌,不如说是一种出自天性本能的羞怯。 再加上执法者的威严,谁能不避让三分。 听心长老也是操心惯了,说道:“好歹顾及下旁人。” 菅暧长老赶紧回道:“此言甚是。”下回注意。 顶着这般无情无绪的眼神,他头皮发麻,有点扛不住。每当弟子犯错犯蠢时,便能获此殊荣,湫言宗人人称道:感受一回,精神一回。他虽贵为长老,却是个胆小的。不久前还害怕被追责,如今余悸尚未完全消散。 这时,他终于记起了太璞。 “太璞儿~太璞长老,你到底说句话呀。” 菅暧长老悄悄地又蹭到了太璞身边,看见同门道友依旧端着从容姿态,且面色恢复得红润有光泽,他自己竟愈发安闲自得,飘飘然了。 太璞乜斜着眼,也轻飘飘问道:“说什么?” 回想方才的一刹那,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遗物丢失。 半片傩面脱手而出,甩入风中,掠过虚空,又狠狠砸落于如镜之水面。然后笔直冲向水中央,好似漂瓦弄浪,潇洒地叠出一道明晰而清艳的水痕。 浪花连绵成线,却无法牵回旧物。 雪溶湖泊,火吞烈炭,在她还没将喉咙间的惊呼,放纵般地吼完之际,一切便已淹没无影了。 “脚底一滑,险些摔倒,让诸位见笑了。” 太璞轻笑着向婴弗真人致谢,又温柔说道:“幸好不曾伤筋动骨,不至于惨到卧床休息。” “哈哈~如此甚好。” 一听此话,菅暧长老更加笑得没心没肺。 根本不知太璞耳鸣之声不绝如故,嗡嗡作响,吵得她闹心,连带精神气也略显不济。 “回去吧。”她又旧事重提。 只不过早前有众多峰主先行回复,他们这几位长老可以懈怠一下,等待明日再向宗主隋知寒说明情况。可现在事情有变,他们理当及时禀告一切。 纵然太璞想回玄采峰休息,也不得不强撑精神,同众人一道重返墨断峰幽篁馆。 听心长老颔首,“多少有些蹊跷,我等皆须谨慎处理。” 入目所见,四周火燎幽幽,难以照亮湫峪天渊之景。而片刻前,那半片傩面叠出的浪花,犹如流星飒沓,映射出水中央的一方孤舟,呈现无比晶莹风貌。 又在即将撞击之际,旋转至半空,池鱼思故渊,倏忽跳入了舟内。 想来已经合二为一了吧。 尔玉长老笑道:“多少也算告慰英灵。” 他们乐观,觉得自己劳而有功,不仅告慰英灵,更感动了湫渊之神。 若非如此,千百年后,其韫子的衣冠冢如何能沉没下水。 正因亲眼见证了这样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众人才会不胜欢喜,亦不免唏嘘。 临走前,听心长老捏指施礼,郑重念起了祷告咒文,“以道为尊,八方自然,遥瞻日月,汝命我真……” 宛转悠扬,余音袅袅,闻者无一不杂思洗涤,神智倍感空明。 众人紧随,跟着捏诀念道:“湫渊神在上,其韫子在下,祈灵赐福,永得逍遥寿。” 简单结束仪式后,便和婴弗真人辞别。 “且放心去,一切有数。” 作为镇守湫峪的邑白,他知晓轻重,在未得宗主下令前,守陵弟子仍旧不可泄露丝毫秘密。 众人作揖,悄然离去。 第三十三章 尺寸得失 太璞随听心长老回去时,隋知寒尚未安寝。 重纱静垂,灯花眩晕出一道阴影。筠中雾色,缥缈清扬,仿佛风中松柏迎霜自傲。 身形岿然不动,却听见了闲敲棋子声。 “诸位长老辛苦,此事吾已知晓。明日辰时末,再行商讨后续。”微微凉意,因这语调悠悠然,淡薄得几近于无。 与众人起起伏伏的心情不同,他一如既往地闲逸自得。 太璞幽幽问道:“宗主不好奇?” 看似艰难,却以荒诞结尾。 隋知寒勾唇,“荣枯有数,得失难量,何必竞短论长,见潮涌潮灭而兀自夸异。” 花落花开自有时,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因缘和合,基于循环起伏之理。如何依存转化,如何质量互变,渐进也好,飞跃也罢,终在大道规律之内。 天行有常,地载乾坤。万事万物之发展,各有缘故,各有归宿。 至于稀奇古怪与否,或许只是认识不足而已。 “也是,何必奔忙。” 太璞敛眉,表示无所谓。 菅暧长老笑哈哈地说:“幸哉,好在不是‘劳而无功’,幸哉。” 又摇头晃脑,捋着胡须,“有道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哈哈~宇宙之生律,奥妙无穷,其实可以轻易掌握的。” 天地之间包含伟大的美善却不言语,四季包含明显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包含成长的道理却不解说。 玄之又玄,便是道。 他老人家见宗主与太璞打起机锋、论秘要,一时嘴痒痒,也扯上几句差不多的典籍古话,搬运过来,显摆一下。 正想又往太璞身边凑凑,却见对方竟然默默准备出门了。 “深夜时分,不便继续打扰,余先行告退。” 尔玉长老作揖,朝隋知寒退后几步,再转身离去。抬头时,顺便瞥了一眼老友,示意他是否还要杵在这里。 菅暧长老顿感疲倦至极,赶忙也要告辞。 “咿?” 才走几步,陡然发现听心长老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菅暧长老刚想说话,电光火石之际明白过来。讪讪然,堵在喉咙里的询问,又吞咽了下去。 不走肯定有不走的道理,料不准有什么要紧机密,是他们暂时不便知晓的。 就像此次蚩血盟动静,以及其韫子遗物之事。查无可查,最大限度地弄清楚一切后,宗主与听心长老才愿向他们几位长老、峰主透露几句。 而他,暗地里受命,在卜算宗门有何失物时,也还糊里糊涂着。 蓦地,菅暧长老又暗骂一声“糊涂”。 感慨自己老糊涂。那时,希逸长老问“谁能发现傩舞面具遗失”,他怎么就那么实诚,说出是自己算的呢。如果不讲,别人多半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守陵弟子发觉的。 万恶的蚩血盟,不仅行盗窃恶举,还非常猖狂,毫不掩饰一二。 这种无关紧要的审判,貌似也没什么问题。 但事已至此,改变不了过去。再怎么拧巴与后悔,终不能辜负现在。 菅暧长老乏了,只求安眠好梦。 推门而出时,眼底不减探究意味,他稍稍侧身瞄了一眼屋内两人,想着明日会发生什么。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太璞儿是不是似乎有点不开心? 直觉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天赋。 次日,菅暧长老竟发现自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竹林僻静,竹馆欢愉。 对于昨日之事,众人皆已知晓。 “哈~没想到啊,这桩事情竟然这样解决了。”千焦峰峰主笑道。 天渊宽广,孤舟小巧,原本也就试图尝试,若旧物归还,衣冠冢可否复原回位。 没成想,猜对了。 更离奇的是,在法术不昌,动用蛮力扔都扔不准的情况下,竟以打水漂的姿态,投中了。虽说是误打误撞,但终归是顺利解决了。 “壮哉我太璞长老。”净督峰乐滋滋地说。 无邪峰峰主轻松道:“神佑湫言,遇难化吉。” “湫峪恢复如初就好。” 扫煌峰峰主看得长远,“湫言弟子日后察觉或探听到,也无甚关系。谁要想恶意攻讦诽谤,也得先掂量掂量这桩事情,究竟能掀起多大风浪。” 透过现象看本质,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深有此感。 “蚩血盟可恶。绝无下次机会让他们溜走。”反荻峰峰主骂骂咧咧,转瞬又夸赞起来,“幸好有太璞长老,不至过于出丑。” 太璞轻拂麈扇上的羽片,温柔道:“哪里话。湫言宗弟子同心同德,谁愿见谁乐祸。” 反荻峰峰主承受不住几人的注目,怏怏一笑,“甚是,甚是。” “谬赞了,我也至今诧异呢。” 太璞莞尔,漫不经心地收回困惑而绵长的目光。面上不显,可她又不由自主地摩挲指尖。 昨夜只不过刺破了点皮肉,早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如论如何感触,也难以捕捉丝毫痕迹。真是奇怪,明明那时疼痛得厉害,十指连心般的酸楚。 就在众人颇有兴致讨论,纷纷献上恭维时,听心长老徐徐起身,走至中央。 “宗主容禀。” 屋内一静,唯独一人在说话。 听心长老声音冷清,悠悠说道:“余年老体衰,精神不济。近些年,宗门事务多有懈怠。承蒙诸位鼎力支持,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她先朝隋知寒,后向在座众人略略施礼,继续反思不足。 “此番蚩血盟目的何在,余所率之去尤台劳而无获,仅得一知半解之悟。甚是惭愧。” 希逸长老说道:“听心子言重了,尔等尽察尽贤,数年如一日,岂能因被宵小暗算,一朝抹去全部功业、德绩。” 尔玉长老几人皆颔首称是。 听心长老不为所动,眉目依旧寡淡,语气却无比郑重地说道:“智士尽辩,能士尽行,奈何余已衰颓如日暮,不堪重任,亦有负两代宗主所托。” 都批评到“既不智且无能”的地步了,太璞也不得不产生一种强烈的预兆。 果然,听心长老拱手道:“风雨欲来,判断不足。余难辞其咎,险些令宗门蒙羞,现愿辞去惩戒之职、执行之权,望宗主恩许。” “长老你……” 满座皆惊。 尽管希望是玩笑话,但他们都知道这绝无可能。 听心长老容貌平平无奇,唯独眸子清亮锋锐如锥似槌,在白衣黑裳映衬下,愈发显得神情严肃。 这样一位时时谨言慎行,德与贤毫无偏差的善才良将,又怎么会胡乱说说耍耍呢。 她今日才公布于众,可知事先早已思虑周全。 下定的决心,从来少有人可以改变。 而她的思虑又非独断专行,凡遇大事,必会与宗主等人一起商议。 但太璞什么都不清楚。 暗自揣摩众人反应,似乎旁人也没任何渠道,早一步多多了解。 几位峰主不提。菅暧长老一时愕然,拉直了胡须。尔玉长老皱眉不语。反倒希逸长老感到意外,更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他拂须,说道:“蚩血盟阴险狡诈,无须太过自责。“ 语气微顿,话峰一转,又道:”听心子言辞恳恳,也确实有理。汝身兼数职,要务繁重,又执掌‘去尤台’二百余年,辛苦非常。老夫也曾感叹,汝之不易,胜于众人。若能添得助益互相扶持,想来可以减轻一二艰辛?” 意思便是辞职就算了,但可以多找几人帮助来分担重责。 听心长老再想说些什么,都被希逸长老巧妙打断。 “任谁主掌去尤台,亦非朝夕间即可熟悉,而敢保证日后绝不出错。” “贤者善于集思广议,以济其事。老宗主生前也曾考虑,是否再添副职一名。” “本有一正一副,凑成三人,三人成众更好。” 菅暧长老笑呵呵,表示主意不错。 扫煌峰峰主捋鬓扶钗,实诚中透着一丝不以为意,“谁可担当大任?” 莫名地,太璞心中咯噔起来,不像反荻峰峰主热情洋溢,她是一丁点都不想与累死累活的要务沾上关系。 偏偏难以忽视,两三道目光的窥探。 扫煌峰峰主笑问:“长老可有人选。” 看似随意,八成是闻到了什么味道。 太璞记得对方的一些习惯。 严肃时无比严肃,神色像极了正在生气的姿态。一旦轻松起来,又显得无比懒散。有所了然时,总爱以小指挠头。 据说很久前,这位扫煌峰峰主安石真人,因为不堪其师尊烦不胜烦的唠叨,才终于去掉抓头发的小动作,改换成了整理云鬓。 显得娇媚非常。 而在如此娇柔的眼神下,太璞轻颤,大感不妙。 “太璞子勤勉善智,甚为妥当。” 只见听心长老悠悠说道。 她眸色冷清,神气从容,却满含不容置疑的威严。百年难遇的,是她竟然冲太璞微笑了。笑得太璞感动无比,甚至想哭。 尤其见到在座众人皆表示认同时,太璞真想吐血三升。 “太璞长老能来,真的再好不过。” 无邪峰峰主开心极了。 身为去尤台的元老之一,他心怀赤诚。因为激动,那双被雪白眉毛包裹的眼睛,都顿然变大变亮了些。真的很开心,因为这世上多了一个陪他受苦受难的道友。他很开心,“长老一定要来啊~” 太璞很想谢谢他。 第三十四章 缠枝团扇 “我久不理事,不敢自负。” 太璞低眉顺眼,婉拒道:“闭关数十载,前尘往事依稀难辨。唯恐恍惚懈怠,反添差池。” 希逸长老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去尤台确实要务繁忙,好在太璞子曾经锻炼过一段时光。老夫信你。” 信你的能力。 所以还请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 菅暧长老捋须,依旧乐呵道:“此言甚是,舍你其谁。” 自从遗物成功归还,他便再无忧思,整个人容光泛发,仿佛迎来了第二春。 太璞默默叹息,暗暗记仇,面上却不显,温柔地应承了下来。 “宗门之事无大小,我责无旁贷,岂敢辜负。”她笑道。 打量在座的其余几人,皆未有任何异议,而她又找不出合理的拒绝说辞,来替自己脱身免负担。 确实,出关后较为惬意,不过指点高阶弟子习武,越看越像是在懒散度日。可谓明珠弹雀,物未尽其用。太璞这般的闲逸人士,迟早会被盯上的。 至于陵苕峰,有她无她,近百年都毫无波澜起伏,算不得什么繁忙。 “岁月更换,屡变星霜,万事万物已非昨日风貌。四方往来该如何应对,无法拘泥于旧。若我举止有不足之处,劳烦诸位赐教,务必及时训诫,晚辈不胜感激涕零。” 太璞诚恳道:“一切谨遵宗主安排。” 她谦卑的姿态,赢得众人赞许。 听心长老眉目淡淡,声音里难得有一丝暖意。“若得太璞子相助,当为一桩幸事。” 至此,不再逍遥。 天下修仙门派信奉大道至简,并不太在意俗事尘物。对待所有,亦是能简则简。 而湫言宗,本无去尤台。 奈何,拜极少数败类所赐,不得不以百家为师,逐渐深化“缘法而治”之理念。 尤其当那位废掌门险些害得宗门覆灭之后,更加不敢疏忽。 第三十八代宗主其韫子,不愧是一位继往开来的人物,造高台、立誓言,有魄力地进行了整治与改革,制定新门规,强调新措举。 由此,诞生了去尤台。 去尤台职权明确,设“九卿省”以守业治理,设“三法司”以定分止争。 最可贵的是,在保留“听风大议”这一论道集会的基础上,设改成五年一次的“樵苏大会”。不管修为道行深浅,还是地位尊卑高低,无论如何,所有湫言宗弟子都拥有权利参与讨论。 生民何计乐樵苏。 名义上,听心长老执掌去尤台数百年,其实日常主持的,不过是九卿省而已。 按照门规,九卿省、三法司、樵苏大会相辅相成,互不统属。 在湫言宗,有权召开并主持樵苏大会的,唯独宗主一人。原本打算,重大决策的公布与实施,必须取得三分之二的表决通过,才算合法有效。后因十年一次,时间上颇为不妥,未免处置延迟,修改成“获得大多数峰主、邑白等长者同意”即可。 这也意味着,倘若宗主不像话,樵苏大会可以废黜其一切权位。 另一方面,宗主虽然可以针对三法司、九卿省,进行内部人员调整,或者干涉具体事务,但两位首席及两名副职,亦有权驳斥,不予配合。 固然宗主领导大局,实权却已被削弱不少,不复过去那么的霸道独尊。 听心长老想让太璞去九卿省,但太璞另有主意,反听从无邪峰峰主“希言”的建议,去了三法司。 既然事情已了,众人不便再待下去。 湫言宗宗主穷治素净,连呼吸气味都不愿沾染丝毫的垢秽。谁敢犹如朽木一般,烂在这里,惹人嫌弃。 “告辞。” 各自随便寻了借口,纷纷起身话别。 恰巧天空晴朗,举目可见层林尽染之色。林间各色树叶纷飞,淡香枯涩,随风摇曳而来,正是悠闲漫步的好时候。 “太璞子留步。” 熏风不渡重帷,九层纱幕后,那道低哑又不失浑厚的声音,喊住了太璞准备离去的身影。 众人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捏指为诀,未曾轻颤,静静地依礼退出。 风雾烟岚,浮动于明灭光辉之间。唯闻华衣綷縩,以及庭外阑花簌簌之声。 真正的万籁俱静。 “不知宗主有何要事,必须私下嘱咐。” 太璞幽幽说道:“我一俗人,还得用午膳。” 最好没事,有事也不想理会,天大地大,都没有吃饭重要。 “情绪不佳?” 轻纱微晃,卷起一角,露出里面的筠雾色衣袍。 半规之试结束后,湫言宗的宗主便不再衣着银白色的麻衣,而是换回了他以往常穿的筠雾色。 那也是太璞喜欢的颜色。 可等了等,都不见她答复。 隋知寒明白她是在生气,嘴唇一动,想要说些什么,却解释起了其他。 “北地山氏遣送子弟拜入湫言宗,听心长老颇为不快……” 听心长老出自北地山氏,在仙宗颇具声望,山氏族长一直都抱有“鸡犬升天”的好想法,从前不是没有疏通的举动。但听心长老廉洁正直,拒绝得十分干脆,人不见,书信更是拆都不拆,立刻烧成灰烬。 直到此次,山见舒凭借不俗实力,成功入选为湫言宗弟子。 有一,就会有二。 不知为何,北地山氏没将这位天赋极佳的子弟送去紫渊阙,反倒又来碰湫言宗的钉子。可明眼人心里清楚,山氏的族长仍然企图从中占些便宜、益处。 毕竟这里有自己人,而这位自己人还势高权重。 “听心长老深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虑,自那时起,有心卸任让贤。”隋知寒继续说道:“观其言,察其行,认真物色良久。放眼阖宗上下,你最为合适。” 太璞哼了一声,“我也才在今日,知晓自己何等优秀。” “阿斫~” “我知道了。” 平静至极的声音,迅速打断了对方未必有什么大事要讲的话头。 太璞始终不肯正眼瞧他,目光流连于屋外竹林。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 正值寒冬凛冽的时节,难得有如此爽朗的晴日,她现在只想着早点回玄采峰晒太阳。 蓦地,眼前多了一片阴影。 她定神细瞧,是一柄缠枝团扇。 云锦为面,紫竹扇骨,缠枝花卉,舒意缱绻。 却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珍贵,更无灵力加持。刹那出现,令太璞好生疑惑。 “给你的。” 隔着纱幕,身姿仿佛不减清秀通雅,唯独语气中隐约一丝踧踖之意。 像是瞧出了他那烟视媚行的姿态,太璞努努嘴,漠然地揶揄道:“岂敢。岂敢领取宗主宝物。” 无功不受禄,她可不敢要。 “给你的。” 又重复了一遍。 隋知寒缓缓起身,走近两三步,寡淡道:“那日赌约,你赢了一半。” “哦~” 太璞记得了。 那日确实有约,赌有几人可以踏足山门。 若是单数,师兄替她织一柄团扇。若是双数,她替宗主编几缕琴穗。 这一局,她赢了。 过了好几个月,这份最初想要的礼物,终于呈献给了她。她应该开心地道谢,应该像往常那样欢呼雀跃,而面上不显,只是嘴硬说一句“礼尚往来,下次回赠~” 但此时此刻,她心里非常不痛快。一阵接着一阵,闷闷的,甚至有些烦躁,难免压抑不住自己的小性子、小脾气。 是的,她情绪不佳了,要人来哄也未必能哄得好。 “我不想要了。”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仍由那柄锦扇孤零零悬置半空。 第三十五章 樵苏乐计 此后几日,太璞忙于整顿内务。 “世之听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则听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与因人所恶。” 她笑问:“星儿可知何谓‘去尤’?” 星陈摇摇头,又点点头,“弟子依稀记得大意,应当是去除偏见,方得公正善治。” “确实如此。” 太璞指尖捏出了一朵青莲,印没于手中简牍上,封好后交予星陈。 “去尤持正,不可自负,亦不可专断。” 正因为身处高位,她们更须谨慎,不能轻易出错。 星陈凝眉,神色又严肃了几分,说道:“弟子明白,慎独,慎微,慎言,慎行,师尊说过的话,弟子心中牢记,从未遗忘。且在日后,也会时常告诫几位师弟师妹,待人接物,必须谦虚宽容。” “甚好。”太璞笑道。 古人云“防微杜渐”。不良不善之事,刚一露出苗头就应该加以制止,不使其发展。但她还要再进一步,最好连苗头都不要出现。 “这些,为师都已审阅完毕,你送去无邪峰过目吧。” 星陈领命,“喏。” 瞬间,御剑飞行而去。 太璞遥望天边云彩,伸了个懒腰,感觉十分充实。充实到心头的郁郁不快,又消散了几分。 “阿斫啊阿斫,你不至于困死在湫言宗吧。” 趁着四下无人,她郁闷地蹲在地上,痴痴瞅着几只蜜蜂,围绕紫蔷花蕊舞乐不停。 “唉~” 希逸醉心学问,尔玉专研丹药,菅暧痴迷星术,演彻云游四方。 很长一段时间内,宗门惩戒赏罚或执行政务,几乎全凭听心长老一人安排。 实事求是地讲,山听心绝不是那贪权自利的伪君子。为宗门辛勤操劳至如此地步,也实属无奈。 若是其余峰主、长老能多承担些,三法司也不会轮到最爱和稀泥的无邪峰峰主主持。 这些年,尽管她提拔了些内敛稳重的高阶弟子,去协理三法司中的事务,省得赏罚失序,闹出乱子,但处置起来多少有所顾忌,终归不太如意。 老宗主弘微子就曾看好太璞,让其在九卿省历练过一段时日。 创立去尤台的初衷,岁月未改。 天地之间,谁能无过。推论千万个犯错理由,主要是因为人心思变,有着强烈的好恶。大抵因此蒙蔽了双眼,难以跳脱不复拘束,反受凡尘俗念所累。 既然七情六欲无法控制,甚至杜绝,那么唯有做好赏刑严明,维护“公正”二字罢了。 当然,去尤台重治理,也会观德、度功…… 历代谨遵遗训,经先贤持续努力,开山始祖定下的粗略规矩,逐渐变得完善。其中,九卿省最能体现。 神仙家,修仙士,无论冠上多么美妙的称呼,终究是一介凡人。 弟子年衰力弱,湫言宗应当保障待遇;弟子松懈懒散,湫言宗应当鞭策激励…… 诸如此类的扶助工作,据说太璞当年做得还算出色。 至少听心长老很满意。 见太璞出关,便萌生让她回来帮忙的想法。 听心长老不善交际,亦不屑套近乎,事先真是任何风声都没向外人透露。 或许是她对待天地万物,无所谓惯了。以为结果无外乎两种:最好是留在九卿省,之后不断磨砺,变得更强大;退而求其次,则是太璞代替希言子,就任三法司最高执行者。 隋知寒没有和太璞说明:他确实坑了她。 当听心长老提议时,宗主附赠了一个主意。 之所以一开口便恳求卸职,是因为隋知寒了解太璞的脾性。 肩负重任,意味着无法自在。于她而言,证明能力、展现威风、增涨声望、赚取名声……固然都是些极好的,但为逍遥自在故,万般皆可抛。 劳心累肺之事,应当敬重远离。 何况她都已升任长老,合该安享“晚年”,过上悠闲安逸的美好生活。 去尤台的存在,完全超过了个人承受的范围。 那么,怎样能让太璞甘心呢。 其实也不难。 “她做不到。” 隋知寒淡淡一笑,“阿斫不及汝鞠躬尽瘁,夙夜在公,却也未曾怠忽职守,窃以为良才堪用。” “确实。” 听心长老娓娓道来:“余若真能请辞隐退,去尤台一时又无人可守。太璞子仁善远略,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仍由门风衰颓。希逸子等人亦会反对,视此决定为鲁莽,从而更愿采纳折中意见。” 语气微顿,格外显得冷静。 “借众人施压之力,邀请太璞子重返去尤台。办法妥当,思虑周全。”听心长老抬眸,眉目淡淡望向帷幕后的那道身影。 “可宗主啊,对她,你何必用上这份心机。” 先提出一个无法接受的要求,再换取一个愿意妥协的结果。即使她仍不愿担任副职,希逸长老等人也会着力劝勉。 世事如潮涌,滚滚朝前,谁敢因循守旧,自取灭亡呢? 事情发展得顺利,她选择去了三法司。 毕竟当年就因过于尽心尽责,感受到了旁人难以体会的劳累,所以太璞早早立下“不再当牛做马”的誓言。 如今,头可真是疼啊。 嘴上说着以无邪峰峰主希言子为尊,三法司的大小事,都不敢轻易裁决。可在希言子更加放手不管的情况下,她只能肩负担当。 事实上,太璞已和听心长老一样,开始总掌去尤台要务。 这是一道矛盾题。 按照门规,去尤台下设九卿省、三法司、樵苏大会三处,彼此相辅相成,互不统属。 去尤台之主,唯宗主一人。 在湫言宗,也只有宗主有权召开并主持樵苏大会,但樵苏大会又可以废黜其一切权位。 另一方面,宗主虽然可以针对三法司、九卿省,进行内部人员调整,或者干涉具体事务,但两位首席长官及两名副职,亦有权驳斥,不予配合。 久而久之,约定俗成了位“副长官”,协助决策与执行。 数额一二不等,充当化解矛盾作用。 太璞爱惜羽毛,却难掩自身光辉,终究还是被推上了高位。 她的性子,隋知寒和山听心多少是清楚些的。一旦经手某事,便会认真去办,做不到敷衍塞责。 这段时日,太璞确实纠结极了。 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犯些错、闯点祸? 不过仔细想了又想,还是名声重要。她哀叹,清楚作茧自缚之苦,自己苦心经营出了好名声、好威望,又反过来为名声地位所累,确实滑稽可笑。 “面子重要,好好干吧。” 太璞从地上站起,双手拍拍灰尘。 “可不能同希言真人那样尴尬啊~”她默默地惆怅。 按照湫言宗门规,必须取得樵苏大会的支持,才算正式继位。 这些年,作为三法司副司主,无邪峰峰主希言子虽然实权在握,却又始终遭受大会的遗漏与忽视,既不转正,也不废黜,这种尴尬状态,竟然维持了数十年。 好在希言真人生性洒脱,本就赶鸭子上架,也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仅不羞恼,反倒暗暗期待早日脱离苦海。 太璞笑笑,“路要自己走,不该被谁赶着跑。” 隔了三五日,明明白白地想通了。 她不要早早退休,比起颐养天年,她更愿成为叱咤风云的一代大宗师。 白云悠悠,满目青山。 仿佛这六合八荒,皆是一片鸟语花香,五识舒畅,令人心情大好。 很快,树立威望的机会就来了。 太璞新官上任,本无意搞三把火,奈何友军送人头,只得含泪收下才算不负恩泽。 说来,所有人都感意外,犯事的竟然会是南德峰峰主的爱徒。 淩并子,淩并真人,出了名的痴情郎,一位仁义无双的谦谦君子。 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第三十六章 负心薄幸 弟子名册上有记载:淩并穷苦出身,娶妻落魄贵女,结发七年,命中无子。 可叹他的妻子年年有孕,却次次小产,直至不幸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而淩并呢,一朝鳏居,似乎大彻大悟,出世入道,拜在了南德峰门下。 峰主怜其不幸,故而多加关照。加上淩并本人巧言令色,又凭借三分俊俏模样,竟在湫言宗混得滋润,大有意气风发之貌。 直到有一日,南德峰峰主下山访友,途径某乡间,见当地百姓皆瘦骨嶙峋、面有难色。他慈悲心起,索性多停留几日,施舍粮帛,传授医术。 无意询问下得知,本地有一豪强,手段颇为残酷严厉,常通过诬陷等方式吞并他族产业,占地称霸。在朝廷的租庸调律令之外,竟敢另取名目,增添别的苛捐杂税。 也是时运助贼人。 正值乱世,地方割据,这位不知从哪来的豪强圆滑处世,拿着民脂民膏结交地方名士、交好郡县官吏,投机取巧个十余年,慢慢也成了气候。 听完百姓短一句、长一句的讲述,南德峰峰主不甚唏嘘 终于问了最重要的问题:姓甚名谁? 灾民含泪,悲苦地答了一个名字。 还提及这位姓“文”的土老财颇有神通,因能呼风唤雨,被本郡府君视为座上客。 所谓听者有意,南德峰峰主骇怪异常,总觉得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南德峰峰主的脾性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里有事,便一定要想通畅了,才可以舒口气。不然就会一直惦记。 惦记着,惦记着,不是渐渐黯淡精神,便是蓦然醒悟。 那日,他都腾云而去,行至半道,猛然记起了那个名字。 怪不得会觉得熟悉呢。 这不是他爱徒的俗家姓氏? 为打消疑虑,南德峰峰主悄悄查证了几天。 因果报应,正巧土财主回家寻乐,终于被他的师父撞见了丑态嘴脸。 当时场面极度糜烂,极度不堪,极度混乱…… 南德峰峰主实实在在受到创伤,眼睛要瞎了一样,大为震撼,大为愤恨。 他按捺住了恶心,揪住“爱徒”衣领,施展法术遁地而去。 回到宗门后,怒喝道:“清理门户!” 太璞眼睁睁看着一坨肉狠狠撞在石头上,又迟钝地滚至自己脚下,也吃了一惊。 她瞥了一眼身上带伤且面色恐慌的弟子,问道:“他是谁?” 纵然记性好,湫言宗弟子道号都称呼得上来,可她也是有点洁癖在身的,对于心相不佳者,出自直觉,暗生不喜之情,本能地进行选择性遗忘。 还好身旁有去尤台弟子提醒。 “长老,他是‘并’字辈弟子,道号淩并。” 太璞点头,问南德峰峰主,“所犯何事?好端端的,怎么想要清理门户?” 希言子语气悲痛,也说道:“慎重,慎重啊!” 正因为刚才受到惊吓,导致他两手一抖,亲手烧制的一只白陶茶盏跌碎了。好端端的,缺一只就不成套了,怎能不哀伤。 南德峰峰主也不藏着捏着,一五一十地把他所见所闻告诉众人。无邪峰峰主正愁气没处撒,等弄明白那位土财主的卑鄙事迹后,立马上前再踹一脚,踢得淩并嗷嗷叫。 “嘿嘿~丢死人的东西。”南德峰峰主以前是爱之深,现在是恨之切。 希言子嗤笑着表示支持。 他们一身正气,瞧不了这等龌龊事。若是随性判决与处罚,淩并八成要死,再不济也得先阉割了再说。 但法的存在,出于尊重,应该公正、正义、严谨、平等,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不该贪图一时爽快而沦为暴力解纷的武器。 去尤台,三法司,自有维护秩序的使命。 程序正当且合理,开始运转起来。 妙女子并未抹去太璞前世的记忆。 她恍惚记得,若干年前的明净课堂上,老师认真传授着法治精神。 有位前辈曾说过:一次不公正的裁判,其恶果甚至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虽是无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审判则毁坏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 智者善思善辨,大抵古今之英雄所见略同。 历代去尤台司主,皆不敢草率结案。 太璞也是如此。在安抚两位老人家后,立马派遣得力弟子细细查明,收集并保存证据。同时不忘检察淩并这名土财主,是否还有其他不知的违规违纪行为。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那个淩并真够虚伪至极的,平日嘴里不停诉说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呵呵~~卖弄同情罢了,早早纵欲,暗暗生子去了。” 几名执事弟子匆匆忙完一日劳作,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闲聊。 有弟子质疑,“你我修仙,可他修的又是什么仙,怕不是欲仙欲死的‘仙’吧。他心思龌龊极了,不配留在湫言宗。” 另有侍香弟子鄙夷答道:“欲仙欲死,乐极生悲。幸亏发现了真面目,不然还不知要被蒙蔽多久。” “数年如一日地在人前摆出深情姿态,他不累吗?” “面具戴久了,说不准就当真了对待。” 弟子们互通消息有无,十分嫌弃那匹害群之马,认为与此人为伍,自己倍感耻辱。 “舍不得世俗名利,为何要来我湫言宗修行?” “贪呗。” “可不是,前脚说自己是未亡人,要随发妻夭儿去了,转身就能安安心心拥抱其他女人吃喝玩乐。据说在山下,良田千顷,美妾无数。” “啧~不心疼肯定是假的,毕竟夭折了一个儿子。你们不知道,他给山下的姬妾下了命令,不生儿子,就要被他发卖。啧~看不出来,淩并也是那样狭隘的男人,对生儿子有可笑的执念。” “他家祖上可曾造过反,需要传承皇位?” “造什么反,那叫起义……” 这头,互相之间并无多大交集的弟子,正聊得火热。 平静的修仙日子,难得来了一桩消遣之事。虽然此事有辱宗门威望,但大家还是挺激动的。 另一头,曾经真心付出的弟子们,都怫然变色,愤怒地骂道:“卑鄙。” “亏我还觉得她深情呢,都是假的,骗人的。” “我真傻,当初见他可怜,竟然白白赠送一些法宝灵药。” “你也是啊,原来我们都被骗得好惨。” “如今反思种种行为,莫名发现哪里不太对劲。我猜啊,他见妻子死了,指不定还庆幸死得好呢。” “师姐这样一说,我也同有此感。” “那个淩并,以前贫苦着呢,若非遇见发妻并得以资助,哪有他后来的家业。” “一朝发达了,就开始嫌弃妻子,觉得配不上自己了。” “虽然我挺恶心他,但你们也别胡乱批评,造谣可不好。” “你呀,有所不知。根据探听得到的,那个渣滓在认识结发妻子前,曾经当过两三个女人的姘夫。本也想攀附上富家妇人,吃点剩菜剩饭,喝点馊水泔水。奈何……” “奈何什么?” “师妹不好意思讲,让师兄代劳吧。” “哈哈,算了吧,还是我讲完吧。这等污秽事,说出来,该感到羞耻的,应该是他自己。却” “奈何啊,妇人们不过孤枕难眠,穿好裙裳后就翻脸不认人。抛了几根骨头,就把他当野狗打发了。” “所以淩并恨啊。” “天呐!我直至今日也不敢想象。” “想什么?” “想什么?不敢想,不敢想呀。” “可怜那日峰主遭罪了。” “什么罪?” “唉~正常想不出的画面。那个贼子,可能,应该,也许~喜欢看女人光着……咳咳~学犬吠……咳咳~或者骑着……” 不待该名弟子理顺口舌,众多旁听者已然作呕。 “卑鄙!” “无耻!” “小人!不,是伪君子。” 众弟子愈发不屑。 以谓的“痴情未亡人”实则早早续弦生子,令人厌恶的,不仅是守丧期间娶妻纳妾,更是每逢祭日等时候,总不忘摆出深情姿态来博人眼球,卖弄同情,从而赚取便宜 那些怀念悼词,说什么“此生挚爱”“终身无悔”“巫山不是云”“思念与日俱增”……呵呵,前脚哭一哭,后脚就跑去别的女人怀里求安慰。 真可怜啊。 他们才可怜。 一番善心,尽喂狗吃了。 狗都比他强。拿狗拟人,还侮辱了忠心不二的畜生呢。 “不知进展到哪一步了,太璞长老一定要重判啊。” “此等恶贼,玷污仙宗声誉。” 一时间,整个湫言宗都在翘首期盼。 等着大快人心,安慰她们受伤的心灵。 第三十七章 拨乱反正 论雷厉风行,三法司不及九卿省。 论明察秋毫,九卿省不及三法司。 弟子心思细腻,又检察出了一系列的敛财手段。 原来,淩并罪孽深重,除了兼并土地、逼民为奴之外,还通过描画劣质符箓,并高价买卖,坑害了无数百姓。 寻求符箓和丹药帮助的无辜百姓,怀着美好希冀,却遭受现实狠狠的打击。有的是自己,有的是至亲,在喝下符水后往往出现更多的病痛,甚至丢了性命。 淩并不是没有真本领,难得会做点善事来赚取名声和报酬,但主要针对的达官显贵。 能受到他淩并真人青睐的,大抵是些不缺钱花的人家。穷苦百姓在他眼里,或许更像是容易从地底生出的韭草,死得多,生得也多,怎么割都割不完。 这般“无邪”的念头,瞬间冲灭了他残存的且脆弱的良知,并油然而生一股“贵族式”的骄傲之情。 毕竟他曾经想过,若穷人死光了该怎么办。 替劳苦大众思虑过呢,可不得陷入自我感动之中。 淩并是那种极少数的非正常人,因为他不仅纵容自己的恶,还会粉饰自己的罪。竟自以为站在了至高处,可以合理化地俯瞰,甚至轻蔑众生的悲苦喜乐。 幸运的是,他手中毫无权柄可握。 遏制了欲望的滋长,以及显现。 三法司弟子听着他所供述的一切,多少感到窒息,亦被震惊得毛骨悚然。 起先他还狡辩,口灿莲花一般,当实在无法掩藏下去时,他索性撕破脸面,开始嚣张起来。 他嘶吼地骂着,骂南德峰峰主不顾师徒情分,瞎管闲事,坏了他的好事,毁了他的人生。 也呵斥仙宗不像仙宗,制定那么多规章律令做什么,大不了他还俗,就不必遵从了。 然后质疑,天底下恶人恶事不少,怎么不去审判别人,就盯着他的这点事不放? 接着又辩解,他都有给好处的,乡间那些凡夫俗子都是心甘情愿地服侍他,没有他的庇护,早就被流寇残害了,他有资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希言子沉默,暗叹,“没有任何外力,及时教育他,批评他,惩罚他,倒也不仅仅他一人的错。湫言宗无意种下恶因,却实实在在给了作恶的能力。” 太璞更厌恶淩并的手段。 她曾与隐暧长老辩道,言及神灵存在之意义。 “应以给予慰藉,而非控制人心。若不能救赎无辜于水火之中,亦不该趁虚而入,为己谋私,以神灵之名,肆意践踏他人尊严。” 那时,她两眼亮晶晶,说起藏在心底的想法。 隐暧长老不置可否,只是将头偏了偏,狐疑道:“为何我总隐隐觉得你很无所谓呢?” “有吗?” “有。” “有什么?” “……” 言归正题,淩并还是有点本事的。对内说要云游,惩奸除恶、周济灾民,等等理由一个比一个好听。对外则敛财有道,靠着散布迷信邪说等手段,来蛊惑、蒙骗和剥削百姓。 这位以谦虚面目示人的土财主,在宗门之外却无比嚣张跋扈。他心思狡猾,实行精神控制,大肆宣扬只有信仰,才可以获得长生;只有崇拜他,才可以少受苦楚。 极少数顺从的信徒,被他赐予了权力,可以拥有压迫比他们更“低级”之人的资格。 三法司调查时,不是没收到过阻力。 有的无辜受害者,还将仙宗弟子当做虎狼。 太璞为此下山了几日,带领众人妥善安抚与疏导。 慢慢地,更多百姓开始前来诉苦,愿意相信湫言宗清理门户的决心,呈上罪证,提供支持。 而在宗门,也小心求证着个别弟子对淩并的控告。 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笑话我容貌平平,能看上我是我的福气,让我别不知好歹……” “弟子出自明淡峰,掌管收藏职责。他曾以小恩小惠,引诱我泄露峰主的丹药秘方,遭受拒绝后,他明面依旧笑眯眯,嘴上说算了,可我听见他背地里辱骂我是‘贱货’。” “弟子也出自明淡峰,郁华真人门下。弟子糊涂行事,曾将师尊的祛疫医术传授给他,本以为是件善事,今日才知这药方竟成了敛财途径。” “各位明鉴,他为人假惺惺,弟子无意间得知,他常暗骂我体形如猪。一次醉酒,直接讽刺我修为低弱,要不要改换拜他为师。” “……” 重要的,不重要的。大是大非的,鸡毛蒜皮的。 都找上了去尤台。 众人认真梳理,查明事实,又翻阅以往的判例、惯例甚至法理,前后大小集会讨论,细节斟酌数次,终于下了判决。 原本仅仅贪财好色,大抵会关押在“寒焰狱”十年,兼废黜七八成修为。待出狱后,充当杂役。给与机会,改过自新。 但淩并手上有人命。 湫言宗门规,废黜死刑。除非反叛,或者残害生命,才会剔除根骨,散灭灵炁,废去全部修为……并处以火焚雷奔之刑,中下诛生克死之术。 差不多同死了一样。 绝对,没有两三年可活。 当年的反荻峰峰主,正因为把罪责甩给了别人,才可以继续留在宗门的寒焰狱,足不出户至今。 南德峰峰主恨不能亲自关押“爱徒”进入寒焰狱受苦,但也表示三法司做得对。 “恶徒!这是他应得的,我南德峰没有这样作恶滔天的弟子。” 南德峰知着子爱憎分明,一定是要替俗世百姓讨回公道的。有时会起死心,不甘自己受到欺骗,觉得躁得慌,这个“爱徒”当真是丢尽了他们脸面。 太璞处事温和,“寒焰狱深层最是恐怖,酷寒、炙炎两极严重。适合关上一时,待行刑之际,再将他押解出来。” 众人点头,又问:“其余几名弟子呢?” “无意犯错的,我有意网开一面。诚心包庇的,确实该小惩大诫一番。”太璞笑问:“诸位以为如何?” 查来查去,竟发现了别的缺漏。 够他们叹上几声的。 希言子说道:“就按你的来办吧。” 太璞唇角微扬,又提醒道:“恶徒尘世所得,皆仰仗于湫言宗。早前我派弟子下山整理田产收支,如今已清点成册。依我愚见,与其被谁趁机席卷而去,不如收归宗门,拿来救济一方百姓。” 希言子捋须笑道:“补过失、增功德,倒也能偿还一二。” 知着子横眉一跳,咧嘴道:“不义之财,拿着烫手,全返给无辜百姓吧。” 其余几位执事真人纷纷认可,叹道:“我等失察在先,哪怕被骂也是应该。” “唉~但愿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 “但愿吧。” 如此,这桩事情总算有所了结。 第三十八章 坐而论理 “旁观近日宗门动静,自觉仍有不足之处。” 听心长老邀请太璞品茗,持盏说道:“凡心难除。近百年无事发生,弟子安于闲逸,除了修为精进,见识增强,其余方面有待加强。” 太璞莞尔,“依我愚见,阿者意思是……想要去尤台借机整治一番?” 灵均峰上,樟桂满目。 光辉洒下之际,林籁轻轻簌簌,仿佛夹杂几缕泉韵,随水中游鱼一跃而上,又转瞬淹没难寻。 合欢蠲愤,萱草忘忧,这些花草都开得浓烈。 四周,唯独大片的菊圃颓败着。 黄叶挂在傲霜枝上,犹如风中残烛,裹藏不住蓬勃的生机。那些合欢、萱草、芍药、香兰……虽被栽植得零零碎碎,却似受到了极好的护佑。 四季节气,从不凋谢。 听心长老更喜欢观赏残菊,嗅着枯涩的味道,她面色安详。“太璞子聪慧,想来已有谋划。” 太璞笑了笑,“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点我与众弟子并无本质区别。” 但互相包庇,互相攀咬,互相指责……不能任由发展。 团结,并非一团和气,应以德义为本。 通过淩并这桩事,她们又察觉出了别的问题。类似于落井下石、无视规矩、夸大其词……诸如此类,不得不警惕,必须重新强调秩序。 良田长莠苗,不及时清理,只会害得庄稼歉收。 太璞抿唇说道:“阿者重训导,致使上下一心。若非长期贯彻执行,宗门纪律未必如今日这般严明肃正。” 听心长老摆手,“令行禁止容易,积极向善者难。” 她的神态,是一成不变的端庄。“懃懃勉励,还望太璞子以中正信义为志,利安宗门为务。” 见其言语不无郑重之色,太璞心怀肃穆,拱手施礼道:“叮咛恳切,万不敢懈怠。” 听心长老颔首,自己点到即止,无须再多言语。 作为从小看着长大的长辈,她知道太璞是个稳妥人。 修漫漫仙路,一着不慎,容易误入歧途。长久以来,她对待弟子严厉苛刻。弟子不敢争辩,唯有背地里暗暗控诉,或者打趣。这点,她不是不清楚,偶然经过时,听见一言两语,却也不会计较。 极少数,如太璞这样的性情,从未随意评论过谁的长短。 起先以为她怕招惹是非,闲话被传来传去,稀里糊涂地得罪了人。后来慢慢了解,这个孩子处事慎密,不去臧否人物,并非没有憎恶,要当什么好好先生。 老宗主弘微子喜她温柔敦厚又不失锋芒,即使被婉拒,也愿意以亲传弟子的待遇来悉心照拂。 听心长老看着眼前年轻而美丽的容颜,不免心生一丝欣慰。问道:“你最近劳碌辛苦,几位长辈看在眼里,无不认可。” “非我一人之功,全赖上下齐心。” 谦虚永远合适。 正当饮茶,忽闻对案而坐之人,语气悠悠然,目光似含莫名深意。 “三法司归属去尤台,下不达上意,上不知下忠,实乃大忌。”听心长老从容地说着自己的肺腑之言,“太璞子切莫遗忘,合该及时向宗主禀明裁决、执行情况。” “宗主料事如神,即使谁都不提,他亦能掐会算。” “区区小事,何须费神……” “哈哈~阿斫同阿者玩笑呢。” 太璞笑靥如花,绽放得恰到好处。 “几位老真人耳提面命数回,我岂敢不懂各种道理。” 她温柔地解释道:“阿者不知,近几日我确实往来疲倦。今晨时分,索性委托了希言真人,替去尤台活动筋骨一趟。此刻,想必宗主已然知晓,不用我这个痴傻的再去叨唠了。” 原来如此。 “动作利落。” 听心长老语气淡淡,赞许了一声。 嘴角微抿,眉目轻凝,替自己再添一盏茶汤,终究什么都不多说了。 但太璞有话想说。 “事关宗门,万死不辞。请提前告知即可。” 听心长老望向她,静静不语。 而她,继续正色道:“凡事涉及到我,就不该瞒我。可以问我,劝我。天地间,却没有谁可以替我做决定。” 白润的脸庞染了微红,那双一泓秋水般的眼眸中,难得显露出极深邃的颜色。 听她语气稳切,见她爽朗飒爽,听心长老明白了她话中玄机。 “你长大了。” 四目相对,听心蓦然说道。 不是刚学会成长,具备敢于向权威诉说心声的勇气。而是不再继续掩饰心中想法,别又顾虑太多,主动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决心。 有时候,她确实很能忍。 疏枝密叶之间,仿佛什么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偷得浮生半日闲,两人喝完之后,该如何便如何。打坐的打坐,念经的念经,修炼不可有一日荒废,自身强大了,方能羽化登仙,方能为苍生谋福祉。 太璞继续奋斗。 “真是能者多劳啊~” 抚古思今,她不得不叹。 天下修仙门派,颇懂灵活应变之道,不会死守僵硬教条,一条路走到底。 对待犯事弟子,能教则教,一般不会散尽全部功力修为。而对于背德逆徒,驱赶出自家门庭,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手段还算宽厚。根据作恶程度,施以鞭笞,又往往废黜五成至九成修为。 废修为、散功力、剔根骨,是手段,不是目的。 至于其他惩罚措施,各派各有花样…… 太璞没有撒谎,宗主不可能不清楚三法司如何行事。 而三法司决定的事,即使隋知寒总掌去尤台,也不得任意干涉。 那添,希言子去了墨断峰向宗主禀明要务之决断。回来时,带来了宗主的肯定答复。 “啊呀~老夫笨嘴拙舌的,宗主听完后沉默片刻,也不知是不是老夫说错了什么话。”希言子瞅了两眼,建议道:“太璞儿,要不你亲自走走,面呈一下缘由啊。” “不要。” 太璞果断拒绝,“政务繁忙,没有空,不想动。” 她咬字清晰,抬眸一扫,说道:“快来助我。真人你瞧,案牍上的青简还没批阅完毕呢。” 顿时,唬得对方赶紧告辞。 望着希言子离去的背影,太璞深呼一口气,又平静地低头,提笔书写,在最后一卷简牍上作出答复。 早做早轻松,若不及时完成,哪有心思去喝茶啊。 很快,该善后的都善后了。 一则公示,训诫警示阖宗上下。二则勇于认错,派遣若干得力弟子赈济驱邪,美名其曰下山历练。 顺便以传音映影之术,将此事作为经验教训,告知紫渊阙、潮音阁、藏岚山、空桑庐,五派同气连枝,唇亡齿寒。 这是一份善意:湫言宗出了这样的逆徒恶贼,却希望各家门庭各自安好,千万不要也出此背德之徒。 千万年来,音讯不绝。 五派相处得竟然无比和睦。 当然,有心之人会搬弄点风浪。骂骂咧咧,或嘻嘻哈哈,讽刺湫言宗其实是个男娼女盗的贼窝。 但终归,在往好的发展。真诚反省,踏实弥补,种种稳妥行为,凡间百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何况,既然有不良舆论的引导,自然也可以良善宽容的言语来积极引导。 渐渐地,赞美声音多了起来,那些冷眼旁观之人到底是无功而返了。 实事求是讲,并非太璞一人兼顾得当、面面俱到,听心长老多年栽培出来的智囊们也出了不少力,使得一切可能,都被一一推演,再授以成算…… 这就是仙宗。 这就是太璞从小生长的仙宗名门。 很久以前,她不是没怀疑过:这里真的有一群修仙问道的人吗?这里真是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吗? 可是啊,这里的人是可以腾云驾雾、御剑飞行的。可以餐风饮露,辟谷数月,却不毁身形样貌。可以用文绉绉的言语,交谈玄之又玄的经文蕴意,互相之间竟都能听得明白…… 可是怎么瞧,怎么觉得像个官府机构。 执法、立法、司法、行政,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民主与集中,亦成为了铁一般的准则。既要负责,又受监督,在履责中自我净化,以苍生福祉为念,以天地大道为重。 曾经想,湫言宗是个例。 后来眼界开拓了,才猛然发觉,五大仙宗基本同步发展。 用一个不太恰当的词语形容,真够半斤八两的啊。 等她年纪再大些,深入了解后,渐渐感悟:正因为他们管理到位、责权明确,才能历经千万年屹立不衰。 最可贵的是一个“变”字。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天地间又有多少修仙门派,陷入内乱而不自拔,彼此推诿而成混乱,僵化、腐朽、落后……直至被淘汰灭亡。 尺寸之柄,用得谨慎。 知耻,后勇,紫渊阙、潮音阁、藏岚山、湫言宗、空桑庐,可谓合指聚力,支撑起整个修仙界。 修仙者弃绝俗念,顺自然求其真。 天下苍生各有机缘,不应随意插手凡尘俗事。 此次事出有因,湫言宗失察在先,无法置身事外。 如何善后,需要把握好度。去尤台谨慎,最终事情顺利了结,倒是湫言弟子,还会饭后闲谈几句。 第三十九章 人间乱起 一日阳光明媚,玄采峰的靓崽子们,在花树下搭好了座秋千。 “师尊,弟子也想下山历练。” 昭旷甜甜一笑,又转为委屈,“好多师兄师姐都出去了,就我们玄采峰一个人都没有。” “徒儿说得对。” 太璞手捧经卷,头也不抬,却假意思索,“人少也得出力,派谁好呢?” “要不都去?”昭旷撒娇似的,好心提议。 “就一个。多了可不行。”太璞毫不含糊地表示拒绝。 昭序摇头,“师妹,你我功力尚欠,还不是历练时候。” 他默默替昭齐撸直了一方角巾,又道:“记得若非真人提及过,弟子入门三年后,将由长者率领出去历练,用以增长见识,锤炼道心。” 昭齐眨眨眼,稚嫩的小脸蛋,充满了期盼,问:“哪里都可以去吗?” “方圆百里。” 昭序解释道:“三年百里,十年千里。臻至心动期,才有资格独立行走于万里之遥。” 昭旷被他带偏了,好奇道:“独立行走?这是什么意思?心动期修为才有资格,不用长者真人带领,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历练?” “师妹明辨。” 昭序答道:“否则至少三人结伴而行。” 烂漫少女的脸上泛起淡淡惆怅,“出门不易啊~” 然后转向师尊身旁的女子,满目的羡慕。“师姐,你是不是可以独自游……咳~下山历练了呀。” 星陈微愣,下意识地敛眸凝神,先观察师尊反应,再平静做出答复。但她又知师尊不喜,唯有赶紧移开目光,装作无事发生一般。 刹那之间的小小举动,旁人若不心细如发,很难会被察觉。 “你们呀~” 太璞持卷起身,浅笑道:“今日功课完毕了?别尽想些虚的闲的。山下豺狼虎豹众多,不去增长本领,出了门要当它们的盘中餐?” “师尊吓人。”昭齐哈哈捂嘴,“以前长辈还说,偷偷玩火,会有妖怪来吃我呢。可妖怪哪有那么闲。嘻嘻~师尊骗不到我。”他吐吐舌头,坐在秋千上,两腿一晃一晃的。 星陈却说:“不得对师尊无礼。” 虽然语气寡淡,神情并不如何严厉凶狠,但一身浩然气度,镇定如磐石,沉默若井水,令昭序等人不由心神一肃,不敢造次。 昭齐都乖乖站直了身。 太璞好笑道:“为师不骗人,山下确实危险。” 暖阳春晖织成几缕光束,柔柔笼罩在她的身上,仿佛一枚天然璞玉,精妙得举世无双。 反衬言语,略显微凉。 “你们猜,为什么危险?” 她巧笑倩兮,难掩话中冷漠意味。“‘鱼肉’二字,作何解释?” 山下到底有什么值得忌惮? 昭序思忖片刻,答道:“人心。” 族中长辈时常告诫过他:世事无常,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 星陈颔首,情绪毫无起伏,再添了两个字。 “贪欲。” “甚是。” 昭序注视了两眼,对大师姐的话深表赞同。 一路走来,直至拜入师门,所闻所见之风光并不美好,令他大受震撼,令他不免唏嘘。 人世间,战乱不休。 百姓流离失所,朝暮之际,死生隔阂。纵使畏惧苛政猛如虎,却也怕自己,连被奴役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这就是师尊的本意。 山下豺狼虎豹众多,各方势力呈席卷之态,缺乏力量,迷乱道心,不是成为他人的鱼肉,便是成为鱼肉他人的恶贼。 联系不久前之事,他不禁若有所思。 连他都如此,其他几名从乡野、市井出身的弟子,更加思绪沉沉。 天下一统不过十余年,九州大地再度动荡不已。 很多人都说:“逃入仙山吧,逃进去了,就永不受苦啦。” 可仙山在哪呢? 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这些年,修仙的人越来越多。凡夫俗子,修的不是道,是命。不求长生不老,无病无灾,但求有口饭吃,有件衣穿,能活得像个人样。 花小石的祖辈父母,从前也不信鬼神之说,可遭遇了太多的不平悲愤,见惯了太多的冤屈腌臜。虔诚地向鬼神许愿,好像是一个更为可靠的办法。 所以,他成了湫言宗的昭齐。 父母是为他好吧。 为了不让他受世俗牵累,早早离开,仅留下几句安慰话。 “师尊,一定要下山历练吗?” 昭齐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弟子觉得山上挺好的。山很大,还没走完呢。” 他这么一说,众人回神了几分。 昭旷嘟嘴,“修行三年才可以下山,这三年够你逛完了吧。” 这时,朱湛与雀梅两只符灵跳了出来。 笑嘻嘻的雀梅,一边拍手鼓掌,一边认真挖苦:“羞哦~御剑飞行都不会。主人,你的小徒弟好笨哒,飞几下,扭一扭,扑通一声,摔倒了。” 说罢,自己先扭起腰来。 昭齐赶忙扑去,要堵她的嘴。 傻乎乎的朱湛趁机补刀,“哎呀呀~哎呀呀~了不得啦~主人快看,小昭齐牙齿没了,以后怎么吃饭呀。” “他正在换牙。” 星陈拉开两人,敛眉沉气,左右各扫一眼,说道:“师尊面前,不得放肆。” 太璞捡起被雀梅撞飞的麈扇,无奈地感慨,“罢了,把她们关小黑屋几日,本长老就不计较了。” 她随便一嘴,星陈却还当真了。 正准备动手时,昭序建议道:“不妨卷入帛轴之中,压成一片。” 符灵本体,仅为薄薄符箓。 可谓是杀符诛心。 朱湛与雀梅怕极了,又逃之夭夭而去。 星陈收起法力,指尖所凝成的淡金色光辉渐渐消散,她目光疏离,冷静地对昭序嘱咐道:“你去抓回来。” 昭序觉得她想说的是“多管闲事”,心底隐隐泛起不悦,但还是顺从地慢悠悠动身,寻那两只符灵去了。 昭旷暗叹:“大师姐威武。” 而小昭齐则是长舒一口气,轻扯师尊的衣袖,吐吐舌,又小步走到星陈身旁。 仰头,眸色是那般的清澈,“师姐,我困了,可不可以陪我讲故事听啊?” 眉头浅蹙,神情无辜道:“好怕,上次她们趁我午睡,凑在两耳边吹气,还讲起了鬼故事。” 回忆往事,惨兮兮的。 现在玄采峰上,唯二能制住朱湛与雀梅的大师姐,便是他的护身符了。 可惜星陈性情冷淡,不受昭齐的诱惑。 太璞却希望她们三人都去休息。 师姐给师弟讲睡前故事,多温馨啊。师门情谊就此滋长,以后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她美美地幻想,口吻不改往常的柔和恬淡。“小憩之后,仍有课业要完成哦。” 这下,本无多大困意的昭旷,愈发难以入眠了。 而在弟子们一一离开后,太璞又回了趟去尤台。 “烂摊子都清理干净,又生什么祸端了?” 前脚刚踏近石阶,便听见希言子的询问声。 第四十章 王朝更迭 前段时间,外出救济的弟子传来音讯。 言及尘世律法严苛,都督一州军政大事的官吏,早将淩并以下的无赖子们尽数腰斩,又趁机收编了不少无辜百姓,充当徭役。 愚弄百姓的,削减了几许。 挥刀欺压百姓的,却难以全部扫除。 一位老真人十分惊诧,说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俗世主君竟敢向仙宗收税的。” 其余几位纷纷感慨。 万万没想到啊。 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听闻山下战乱频繁,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人食人,时常发生。” “那也不该伸手向我湫言宗要饭吃啊。” “亿万黎民,还不够他们使唤?” “你们有所不知,下面打得厉害。” 一位耳目顺畅的真人,轻启朱唇,说道:“战败者死,亡国者诛。既然要死,索性冒犯一下,试探我等,是否如传闻中的那般仁慈宽容。” “尝试?” 她娇媚一笑,“是也,是也,总比死在仇家手里强。” “怎么?活不下去啦?”另一位又矮又胖的真人,睁得两只小眼睛滚圆,蓦地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说道:“大抵见我湫言宗布德施惠,以为柔软慈悲,可肆意欺瞒,妄图占些蝇头小利。” “不会计较,不意味着不懂计较。” “急病乱投医。” “可笑,可笑,原来君王也缺钱花?若无阿堵物傍身,同贩夫走卒又有何异。” “……” 众人并未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番强征租税的说辞放在心里,他们更像感兴趣,好奇人间的帝王到底是怎么了。 “请诸位静待风云更迭。” 那位稍显丰腴的真人,当真娇艳如花,妩媚一笑,足以令四周老叟黯然失色。 其他真人疑惑问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呵呵~”她反问:“我还想说呢,你们又不知道些什么?” 人活一世,尽会装聋作哑。 哦不,他们确实是有点聋、有点瞎。 扫煌峰安石真人扶钗而道:“现在由谁主持九卿省?” 监司驿讯、传寄封驳之事,归去尤台下的九卿省负责。 在湫言宗,没有什么地方比九卿省更了如指掌世事。以前有听心长老镇守,无人敢打探,但如今,她老人家大有隐逸势态,对整座去尤台的关注,都不复从前那般上心。 正当众人略感无奈时,太璞款款走来。 “各位长辈辛苦。是我来迟,还望见谅。” 其实她早到了,但见里面聊得火热,悄悄不动声色地站在外面。 听着听着,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只是来都来了,还是现身说几句再走也不迟。 在座之人一一行礼,见她身影,拥有主心骨一般,欢喜又轻松。 一位真人拍拍肥大的肚子,乐呵呵道:“长老来得巧,我们几个老叟正为某事郁闷呢。” 说罢,简单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璞笑得漫不经心,“凡尘由俗子定,岂可乱我问道之心。” “这……” 左右对视几眼,才问道:“听长老意思,我等无须多管?” 太璞笑了,“仙山渺茫,谁敢强攻。山下弟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任是最凶悍的强盗也欺凌不了丝毫。” “再者……” 她横眉一扫,淡淡道:“朝代更迭,仙宗不该干涉其中。” 何必理会。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湫言宗不归人间帝王管,即使疆域统属于九州。千万年来,从不曾向谁屈膝臣服过。 当今乱世,战火燎原。不知哪来的君主啊,都敢把手伸到了仙山,如此不顾忌讳,想必也不太信奉什么湫渊神吧,或者说,又要掀起更大的战乱了。 你争我斗,你死我活,哪管崇敬礼法,冒犯就冒犯,都不及称霸一时重要。 希言子捋须长叹,“只苦了苍生黎民,人命如草芥,何时才能遇明君,迎盛世……” 太璞却在心底冷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都散了吧。” 她语气悠扬,勾唇浅笑,“就当狂犬吠日,小儿耍性,堂堂大人做不出此等有失身份之举。” 慈悲为怀,不代表好欺负。见仙宗玄门仁善,便以为好受摆布。也不知是他们表现得太好,还是人间朝廷太愚蠢无知。 这么笨,这个国家又能存在几时? “幸亏长老明智。” 万石真人袅袅起身,呵口气,“完全没必要放在心上啊。他们自取灭亡我不知道,但旁边虎视眈眈的敌人们肯定都在笑话呢。” 安石真人扶钗,“师姐,春光灿烂,你我岂可辜负良辰美景。”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顺应太璞长老的话,一起腾云而去。 留下几个糟老头子,也挺没意思,跟着各回各峰,各忙各事。 “真不管啦?要不要和……” 希言子话到嘴边,又不继续说了。该不该禀明宗主和听心长老,随便吧。反正有事,自有个高的顶着。 太璞则瞩目起了旁人,“知着真人近来心神不宁,未免过于忧虑了些。” 站在希言真人身边的,正是南德峰峰主知着子。他见太璞问候起自己,讪讪一笑,“老夫近来也无什么可挂虑,不过确实有点郁郁不乐。原以为心情收拾得不错,还是被长老瞧出一二来啊。” “人之常情,难免惆怅。”太璞颔首,说的似乎是淩并那桩事,又似乎不是。 她语气柔柔,继续安慰道:“真人常在山下走动,见惯了死生祸福、兴衰荣辱。谁料逆徒行事实在卑劣,竟令你恍惚无凭至今。” 知着子皱眉,“恍惚什么?” 太璞同情说道:“恍惚无凭,自相惊扰呀。” 神态无辜而清澈,眨眨眼,仿佛一泓泉水,晶莹且可爱。即使明白她笑得有几分讽刺意味,也不忍介怀或苛责。 若演彻、知寒身在此处,或许会觉得出关后的太璞,拐着弯骂人的本领虽不见渐长,但气势更加汹汹且又沉稳深沉。 但希言子只觉自己气弱。 “此次由老夫提议,才召集众人……”他出声,承担下所有。 太璞侧身,受了一半的虚礼,莞尔打断道:“两位真人师门情谊厚重,见人间威势嚣张,竟敢逼迫仙宗伏低做小,才一齐商议对策。也没什么惊扰不惊扰的。众人好奇,保不准还会亲自来寻你们探知山下情形呢。” 知着子早已反应过来,尽量想要忽略,却无法不受影响。好似一股无名的压迫感,席卷至他的神识魂海,又猛然撞击得胸口闷痛无比。 他面色有异,说道:“是我,是老夫失察。以为天大的难题,应该急寻众人一同商量。这类琐事,本不该散播出去的。” “真人错了。” 太璞负手而立,朗声道:“真人错的不是失察。这类小事,我仙宗弟子听了,不过当一个笑话趣闻听听。散播与否,并无关系。” 语气一转,缓和了不少,依旧是温雅从容的姿态。 “既然是桩小事,就别再多提了。”她微笑如初。 希言子颇有眼色,捋须一笑,道:“此言甚是,过去的终归会过去。” 皇位轮流坐,要收仙税的人间帝王,能活过明年还未可知。改不改朝换代,影响不大,仙宗不是软柿子,不会老实到乖乖配合,仍由掐捏摆布,左右占不了便宜。 至于知着子,与凡尘间的宗族亲眷交集,确实过于频繁。 此次竟然真的听从某些建议,假借良机试探,看看希望大否。究竟是希望,仙宗加倍关怀苍生黎民,还是庇佑黎民背后的君主权位,实在不好说呀。 糊涂啊。 自以为听心长老不爱管事了,那颗心就蠢蠢欲动。 荒唐啊。 希言子不否认自己也是糊涂。 知着子逐渐悔悟,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太璞声音轻柔,“下次~没有下次咯。” 她郑重交代,却又那么温婉礼貌,含笑着凑近半步,对他们二人轻轻说道:“以后开会,记得有我允许。” 是的,她才是老大。 知着子本能地瞅去,只见她神色平常,话语恬淡,却又似乎暗藏了锋芒,流露出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气概。 令他不敢正视。 第四十一章 隐写闲趣 太璞处尊居显,权力滋润得精神抖擞。 感觉真好。 好像所有不快,并不轻些,也并不重些。 日子轻松飞逝着,从前去秀与阁借书,总要陪若飞子玩几局“象直食其”才能脱身。 现在呢?若飞真人见到她这位太璞长老,不得不客客气气行礼作揖。 真真是扬眉吐气,翻身稚子把歌唱。 “哈哈,老老头你又输了吧。” 出于报复心理,这几日,太璞总爱找“仇人”若飞子,下他最不擅长的“六博”。然后赢上几局,再美美地离开。 “哼,要随我意,下的是‘象直食其’,老夫能输掉《金锁流珠引》?” 若飞子抚掌大叹,“这卷咒术,老夫搜刮许久又苦苦磨蹭,才从一位隐居真人手里讨来的。还没焐热呢。” 太璞笑道:“输了就是输了,愿赌服输。” 风水轮流转。 若飞子垂泫欲滴,说道:“哎哎~坏哦,老夫以往从你那赢来的,都已经如数归还。你怎么还贪。” “我贪得无厌啊~”她笑嘻嘻回答。 私下无人时,其乐融融地玩着游戏,他们是忘年好友,没有什么真人、长老的拘束。 所以若飞子才敢明目张胆地送上温暖问候:“太璞儿啊,执掌三法司累吗?” 打不过,只能玩阴的。 太璞嘴角一扯,剥橘子吃,“希言真人德高望重,一座高山般的镇着,从前有他打理,现在多了个我而已,累也累不到哪里去,又能出什么乱子。” 若飞子接过递来的橘子瓣,美滋滋说道:“别岔开话。老夫关心的是这段时间操劳,你还能静下心来看书?啧啧~瞧瞧,眼睛都肿了呢,可把老夫心疼的。”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阖宗上下亲眼见证,太璞长老如何的雷厉风行。 既然要杀一儆百,就该又准又狠,杀伐果断得令众人心生敬畏之情。什么倚老卖老、作威作福、懒散推托、倒卖投机……不良风气,不该出现于仙宗玄门,一一扫除即可。 老前辈们还念叨太璞子的温柔和善,但现实也不得不让他们清醒回来 现在的她,是太璞长老。 今夕更胜往昔,作为执掌去尤台之人,谁见了都应以礼相待,退让三分。 而太璞呢,依旧谦虚平和。 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惠德淑娴几个字,才算得上是锦上添花。 “阿者啊阿者,哪是心疼我,分明是嫌我不够受苦,反倒心疼起自己还没笑够了吧。” 太璞没好气,说道:“拿你几卷孤本,就愁成这样。阿者啊阿者,烦请有点出息好不?” 她不敢荒废大好时光。 两百余岁,对于修为臻至太虚境界,实力等同地仙之人而言,仙途漫漫,尚有大把青春可以肆意挥霍。 自从出关,荣升长老,她确实松懈一小阵子。幸好她及时醒悟,始终牢记“不进则退”这一至理名言。 一步一步走到最高,一点一点变得优秀。 她的要求很朴素,胜在持之以恒。 仅合理规划时间这一点,若飞子也不得不挺佩服。 当然,他确实心疼,“记得你最不耐烦龟卜之道,怎么突然感兴趣,向我借的,都是些烛照数计、扶鸾卦象之类的丛籍。读起来,肯定很吃力吧?” 若飞子咂咂嘴,“不会又是你那套‘哪里不懂,攻哪里’的说辞?” 攻读攻读,攻读得自己自损三千。 太璞努嘴。“阿者,你可以收起幸灾乐祸的玩味笑意吗?” “有那么明显?” 若飞子摸摸自己的脸,被拆穿了也不慌,继续故作怜悯,说道:“太璞儿,老夫怎么记得,以前老宗主怎么罚你抄些,你也依旧不会灵活运用,现在能啦?” 言外之意,法术很难吧?熬夜苦练都攻克不了的程度。 “术法之道,自有规律。” 太璞愁容丹淡淡,而眼神坚定,“善于观察,归纳总结,终究可以把握规律。” 真炁、根骨、元气……迟早会弄清真相,查出一个合理解释。 “今天搞不明白,那就明天接着努力。” “何为规律?”若飞子糊涂起来,“规矩、律令?怎么总觉得你口中的‘规律’,与平常人以为的‘规律’似有些出入。” 以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她本可以安享晚年,过上德高望重的清闲日子,难得还是一如既往,充满着昂扬斗志。 但他也好,宗主也罢,似乎从未真正理解她在争取什么。 别的不提。 若飞子看着太璞长大,记忆里的女娃娃算术平平,总因弄混卦卜之式律,在被师尊责罚时,稍显几分愁闷。 能掌握识云看天气的窍门,或者背出演算卦序的入门级心决,足以让他们喜极而泣了。 太璞莞尔,“天道酬勤的大道理,不是从小说到大的嘛。” 虽不屑算命的本领,可推演之术包罗万象,岂是区区“迷信”二字可以简单概述,这点也是直至现在,她才反省、领悟。 好在,她修炼得长命百岁、青春永驻,还有时间慢慢进步。 但若飞子听得只想翻个白眼,呵呵一声。 “老夫信你个鬼。” 正因为积累太多血泪教训,导致他都习惯了戒备。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想学,还不如直接去找菅暧长老,他的卦最灵。” 太璞洋洋得意,笑道:“待我赠上几卷孤本,何愁菅暧子不肯传授真才实学。” 见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若飞子气不打一处来,“好啊。还当以为如何呢,原来是拿老夫的宝贝,去讨好那个怕死鬼。” “哎呀,被你看穿了。” 仿佛一棵水草摇曳抖动,毫无长者风范。 声音突然嗲了几嗲,惹得若飞子鸡皮疙瘩浮起,“太璞儿,你居心不良啊。” 太璞随口扯起谎来,“其实呀,我还在坚持,曾经提及的那个‘隐写术’,阿者可还记得?我呀,想从推演占卜之道中,参详出习练之术。” 隐写术? 若飞子蹙眉,苦苦回忆往昔。 突然间,他猛拍脑门,似乎大彻大悟。但伴随一声长长的“哦~”与“啊~”,他脸上的疑惑更浓,甚至郁闷得有些面无表情。 “那是什么?”他问道。 “……” 其实,太璞也答不上来。 但她口才极佳,开始自吹自擂起来。 在早期设想中,隐写术用于隐密、解密,可以与任意一种术、诀、咒、律、法相结合。 中术者受各色影响,而激发出不同程度之效果。 可能当场发作,可能潜伏数日。 一切皆有可能。 威力不大,胜在巧妙灵活,厉害在于防不胜防。 这般有趣而无语的法术,实则并没多大用处。若飞子回想当年,太璞兴冲冲跑去,结果却被老宗主批评了几句,说她不务正业,尽爱贪玩。 可太璞出关后,依旧觉得此术大有前途,大有“刚柔相推而生变化”之妙。 什么“在表创生”“无中生有”,与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之道一脉相承,能怎么鼓吹就怎么鼓吹,完全是飘了。 若飞子听得昏昏欲睡,不知该委婉地劝她放弃,还是胡乱应付几句。 “万变不离其宗,不妨先温习几遍《连山》《归藏》。” 听到对方出于一片好心的建议,太璞点点头,像是受到了鼓励。 “放心,我一定会成功的。”她抱拳,正色道:“晚辈能否成功,全仰仗真人罢了。” “为了报答真人的大恩大德,晚辈绝不会告诉菅暧长老,你骂他‘怕死鬼’的秘密。” “什么?” 若飞子睁了双眼,嘴里准备好的“老夫等你好消息”,慢慢吞回肚子里。 刚打完一口哈欠的他,愣愣直瞅着太璞,觉得她神态散漫轻松,透着一丝慧黠。 对了对了,又是这种感觉。像是不负责任地告诉对方,今晚有红烧肉吃,但实际上掌勺的,只煮了一锅老鸭笋干汤。 欺负人啊。 “谢谢哦~” 若飞子再补充了一句,“老夫谢谢你了。” 第四十二章 扫地英才 看着老人家神色恍惚,太璞乐开了怀,歪头打趣道:“可爱的老老头呀,祝我早日成为一代算卦大师吧。” 说罢,扬长而去,顺手还抓走几枚樱桃。 出了门,她依旧风雅淑质。 端着长老的风仪,悠闲赏着朗空晚霞。 天放旧光还日月,地将浓秀与山川,心情畅快,景色也格外怡神。 突然,耳畔传来了问候声。 “长老好。” 循声望去,正见一名年轻男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有些恶心。 那两道目光,片刻不断往她的胸部与腰间流连。 太璞保持理智,克制住了想掐死人的冲动。 当你足够强大之时,表现出自信比愤怒更重要。她不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只当是寻常弟子向她请安,索性微微颔首,准备远离那股恶臭味。 谁知她脚步微移,那人紧随其后,还敢用身躯,挡了她前进的步伐。 太璞内心错愕,而面上不显,仅漠视之,静待他还会有何动作。 这名男弟子或许是真蠢,以为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没被察觉,眼光略略浮起得意之情,胸膛挺了挺,脖子一扬,那独一无二的头颅像颗胖大海,遇水肿胀,变得肥满。 竟奇奇怪怪地念起了诗词来,“啊哈~‘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长老好似弱柳扶风,谨将此诗献于阁下。” 又是长老又是阁下的,礼节似乎没学好的样子。 太璞腹诽,她看上去像绝望的文盲吗? 龙不凡不知她的冷漠,只觉骄傲,暗赞他所念的诗词,肯定获得佳人芳心了。 趁着幻想浓烈,他又忍不住多瞧几眼,并品味眼前妙龄女子的身段容貌,心神益发摇曳起来。 三千鸦丝以雀钗挽作高鬟蝉鬓,钗似青翠雀身,逶迤璀璨金羽,尾羽碧蓝浮光,甚是明媚夺目。 黄衣绿裳,不慕华丽,仅以一条缠枝腰封,裹住织有鸑鷟暗纹的金黄蔽膝,衬托得倩影姿貌嶷然,仿佛玉山乔木,又不失清雅独秀。 真美啊。 美得让人忘记她还是一位尊贵长者。 神仙家有四时服备:春青、夏朱、秋白、冬墨。 现为暮春时节,湫言宗遵从古礼,上下皆着青衣。而青色,又是太璞最钟爱之颜色。尚服司的执事弟子投其所好,在规制范围内,尽心彰显其无双风采。 花信年华,浓眉朗目。虽非绝色,也不如何的风情万种,但光润玉颜,自有一股令人见之忘俗的神姿。 更何况,她手中的无形权柄,为她增添了万丈摄人心魄的光芒。 龙不凡像只蛤蟆,直盯着这几分姿色,不禁白日做梦,痴痴笑歪了嘴。 可惜,他没有得到意料中的赞叹。 “好好打扫吧。” 即使鄙夷,一对眸子仍含淡淡温柔之色,似春水潋滟,清秀至极。 心稳,则将一切红尘喧嚣,弱化为无形。 太璞算是见多识广了,放平姿态,尊重万物,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应该与那些个不值得放在眼里的东西计较什么。 可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少受了宗主隋知寒的影响,此时的她,就想远离腥臭味,赶紧回去用旃檀,给自己好好熏一熏。 龙不凡却不放弃卖弄的机会,嗯嗯啊啊了一下,说道:“‘满园春色关不住’,一只红杏……咳~一只甘棠出墙来,不知能否有幸与长老同行?” 幸好眼睛不瞎。 他瞧瞧左右并无红杏,赶紧改口,胡乱攀扯了某株无辜甘棠。 好诗啊,他再次满脸认真,期待着被夸。 太璞心底冷笑。 慢悠悠地前进几步,她语气寡淡,挑眉道:“有事?” 这语气实在冷漠,令龙不凡暗暗着急。 这时候的女人,不应该对他心生好感,仰慕、欣赏,甚至主动投怀送抱? 怎么这个女长老不那么正常呢。 他老实地微笑:“没,没什么,就是天气不错,见到长老很开心……” 这时候,应该害羞、崇拜,难为情地告诉他“你念的诗真好~” 然后,朦胧的情愫,就此渐渐滋生了呀。 他很困惑。 但龙不凡到底是非凡的。 转念一想,也许他们见到次数太少,待日头长了就能完全明白,他这个潜力股的非凡魅力了。 最高明的骗术,是连自己都能欺瞒过去。 龙不凡又不禁遐想万千,为什么那日独独关注他呢,为什么间接让他来秀与阁呢。长老常来秀与阁,岂不是希望能与他多多见上几面嘛…… 今日再次相逢,足见和长老之间的缘分之深啊…… 紧接着,他的信心与底气更盛了。 “我还没恭贺长老呢。恭喜长老步步高升。”他抱拳,“没有礼物相赠,请长老恕罪。” “呵~” 太璞笑了,用笑意掩饰眼底的讥讽。 “你有心了。” 相鼠有皮。 人须知廉耻,遵守礼义。 这小子言语疯癫,说得逗人想笑。更难得的是,他竟无一丝自知之明。 杨柳飘絮轻浮,从古至今,未曾有谁敢来以此赞美女子。 当然,时移世易,千百后如何,那又另当别论了。 再者,秀与阁和葆光堂,都借鉴明堂辟雍的格局。墙垣高度、植被规划是有所讲究,哪来枝叶疯长,还关不住? 诗词不能只会背,也要灵活运用于某类特定的情景情境,咏柳归咏柳,咏春归咏春,没读懂意思乱用,容易闹笑话。 太璞看得出这人有点疾病在身上。 但她懒得理会,直想走人。 昭昭湫言宗的长老,何必在意这等小小杂役弟子上跳下窜。 只是对方还惦记着要和她处处感情,“上次不过远远瞧见,便一直盼望着能重逢,不凡十分敬佩长老,长老可还记得不凡吗……” 惊讶了,实在过于惊讶。 掐死眼前的男人,她都无须借助法术。 她委实不理解,这人哪来的自信,哪来的底气,哪来的脸面……究竟是什么,导致他的认知出现了偏差?蒙蔽了神智,糊涂了常识? 太璞声音冷清,步伐缓缓。 “若没记错,若飞子已赐汝道号‘昭凡’?” 假使龙不凡不是聋子,就能听出话中隐隐的告诫意味:他现在是湫言宗“昭”字辈弟子,而非俗世中龙家村某户农家的龙子龙孙。. 作为一名仙宗弟子,自然要守宗门规矩。 无德无礼,不配修仙。 奈何他硬是自我陶醉着:天呐,我就知道,太璞长老果然把他放在心里的,不然怎么会记得他叫龙不凡呢。 他感动,“是的,是的,长老,我叫昭凡,现在是,是这个名字,你……” 眼中的佳人,似乎对他展颜一笑,让心神更加摇曳,话语更加不利索,语无伦次起来了。 有些奇奇怪怪,两手往前一伸,似乎想要抓住对方,让对方永远记住自己。 “长老,我叫龙不凡,算命的说我天生不凡,面相上不是一般人……” 第四十三章 昭凡后传 笑是真笑了,却不是冲龙不凡微笑。 太璞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无礼举动。 即使有过短暂的失神,片刻之后,转而目光温柔,朝不远处的某人呼唤道:“哪里去呀?” 因受到拖累,她走得慢。 此时尚未走出秀与阁地界,此刻又人烟稀少。花香鸟语,蓝天白云,唯独两行雁阵,轻快地一鸣而过。 众弟子结束一天课业后,大多都各回各峰,继续艰苦奋斗。要么苦练符箓,要么尽心盘坐……总归都有正事忙。 听厌了蛤蟆咕呱声,现能在池畔紫葳树荫下,见到一位富有青春活力的英俊少年,着实让她心情愉悦,仿佛郁闷一扫而空。 “长,长老~” 连善略略吃惊,显得口舌磕巴。 小弟子原本闷头直走,贴着墙角路边,以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结果突然被点到了名,吓得眉头跳高。 他知守礼貌,觉得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又觉得不过去不合适,纠结了一个弹指间,便乖乖地拱手作揖。 毕竟,太璞长老淑雅温柔,自己没必要那么紧张。 连善深吸一口气,又暗自告诫要独当一面,要勇敢,不要脸红,不要哆嗦…… 他郑重地请安,“见过长老。” 太璞笑道:“怎么不找人帮你?” 见他小小的人儿,背负整整一箩筐的竹笋,不由好意询问一声。“长川偷懒,又让你一人拿笋换酒去了?” “没,没什么~这点小事,弟子能做的好。” 长川是“长”字辈弟子,连善是“连”字辈弟子,都是在太璞闭关期间,湫言宗选拔出来的弟子。从师徒传承上讲,连善拜入长川门下,而长川的师尊,正是若非真人。 连善性情腼腆,太璞常来秀与阁,自然清楚这孩子过于文静,不太爱讲话。 “别只顾你师父的酒,也要记得刻苦修行。”她语重心长,满怀长辈的慈祥呵护之意。 完全将那个龙不凡晾在一边。 “谢长老指点。” 连善垂首,挠头,咧嘴笑了几下,心底有点小开心。觉得长老可真好啊,还记得他这个普通弟子的名字,还主动关心他功课。真好啊,真有前辈风范。 可龙不凡笑不动了,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自作多情,而是警惕,警惕又有别的男人出现。这下,女长老不冲他笑了,竟然放肆地冲别的男人笑。可恶啊! 太璞哪会管他情绪,只与连善问道:“你师父人呢?” 连善恭敬答道:“师父在燕雀河畔垂钓。” 他也算从小生长在湫言宗。 当年连年天灾人祸,湫言宗弟子济弱扶危。长川跟随外出游历,在一座尸坑中捡到了襁褓中的他,索性带回交由山下某猎户夫妇抚养,偶然路过时,也会捎上点东西加以照顾。因见他天资还算不错,便让其参与十年一次的半规之试。 如此,结下了师徒情缘。 连善淳朴,答得一板一眼,眼睛明亮地眨着,微微一笑,“师父让我挖筐好笋,去找良机真人换几壶美酒。长老喜欢吃笋不?待我禀明师父,下次也给玄采峰送些,这很方便的。” “心意领啦。” 太璞莞尔,逗他道:“好笋自己留着吧,别亏待你师父没酒喝了。” “那好吧。” 连善心眼实,不疑亲切话语是假意谦让。 刚才瞧见了油腻的,正好偶遇清新自然之风,眼睛顿时舒服了不少。 太璞很欣慰,也很欣赏这份质朴的性情。 “听若飞真人提及过你们师徒二人,夸你勤勉,修为大有精进,更赞你担任典录时负责细心。如今让你专管秀与阁杂务琐事,他们几位老人家啊,十分放心呢。” 至少,不会给人添堵。 “谬,谬赞。弟子其实什么也没错~”他羞得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撇。 旁边的龙不凡十分不痛快,心底怒骂:“这个狗东西,装什么装!” “呸~坏他好事。” “长老正和他亲昵着呢,让你这个不长眼的卑贱人样来破坏。” 他暗忖,“不过……长老会不会是为了他,才同师兄说话的?是为了托付几句,让师兄日后多多关照他呀?” “但愿师兄不要误会什么。” 转念,龙不凡陶醉起来,又深深呼吸。 若非美人在侧,他胸口的怨气差点就要喷涌而出,并且假想他的呼吸都蕴藏着神奇威力,足以震慑“对手”,击败任何强大的敌人。 唯有两个无辜,不懂他的好。 龙不凡自由地畅想未来。 难料梦想成真一般,太璞当真为他开了金口。 “连善可曾认识此弟子?” “认识啊。”连善回道。 湫言宗“昭”字辈弟子,名为拜在秀与阁若非真人门下,实则充当杂役。连善想自己最近挺不容易的,还算这位“昭凡”师弟的半个师父呢。 “咿~昭凡师弟,你怎么还不去做功课?每日只须洒扫一个时辰即可,道友之间轮流,难道今日换值了?要先同我说明情况,报备后再做调整才好哦。” 连善沉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态度坦率而彬彬有礼,并无一丝不悦。想来他比较好说话,若真有意外,弟子们晚些补报,他也不太会去计较。 “记得这个时辰,应该轮到昭温了吧。” 太璞唇畔含笑而眉目淡淡,余光乜斜着,对备受冷落的龙不凡慈祥道:“方才这位年轻弟子向我诉苦,提及拜入师门后,只被布置些洒扫庭除的任务,无比劳累又学不到真本事。” 连善愣愣的“啊”了一声。 “见他言辞恳切凄婉,你多留意几下吧,看看可还有别的轻松工作。毕竟是刚入门的英才,不能委屈了他。”太璞清波流盼,继续说道:“想你师父极爱垂纶江湖之趣,不妨你替我问问去,他那里是否缺人收网遮阳,收拾器物。” 连善睁大眼睛,虽不解,但也乖乖点点头。 听着听着,随即开始回过味来。 “不,这……我们都……” 他着急,神色焦灼,舌头直打卷,想说什么辩驳,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长老,明鉴啊~” 胸膛咚咚地跳动,难得沉稳落下。 感情这位“贵公子”又来事了,恐怕大大不妙,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格言语。 但愿可以弥补。 “鄙人治下不严,叨扰长老了。” 连善拱手,望向龙不凡的眼神里,夹杂一丝审视以及郁闷。 本来就败好感,一见龙不凡面浮油光,嘴角依然挂着莫名笑意,连善更觉糟心。 而龙不凡,正头脑发胀呢。 心想自己也没道辛苦啊,长老为啥说他诉苦云云? 长老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的,那是为什么呀? 想了一下,龙不凡自信地选择相信爱情,相信自己魅力无边。女长老不仅注意到了他,更是格外关切他过得好与不好。 龙不凡越发确信,虽然他们相聚短短,但女长老已然把他放在心底。爱护他,心疼他,发觉他的潜力,清楚他是一位“晚发育”的好汉。 见他一代俊才,竟然屈尊扫地,心情自然非常不好受。 一时间,大感英雄惺惺相惜,不禁自鸣得意起来。 红颜一知己啊~ 现在,他不怪她了.当初不收他为徒,八成是出于扭捏吧。 女人都这样,口是心非,压在身下的才乖巧。 “长老,有机会一起吃饭吧。” 龙不凡脱口而出,可一定神,回望四周,只见那两人身影已离他有数尺之远,似乎压根没听到他又说了什么疯话。 夕阳下的背影被拉得很长,显得非常孤寂。 “怎么回事?都不等等我。”他嘀咕道。 也不想想啊,自己都那么伟大非凡了,谁配有资格“陪王伴驾”呢 昭凡其人,在秀与阁不受待见,也不曾受过任何亏待。 人贵在自知,要考量,要稳重。 偏偏龙不凡追求不凡,想要小手端大碗,也不知自己端不稳,还能把碗打碎。 秀与阁和葆光堂,实乃湫言宗两大修文净土。 前者重藏书,搜集整理图书,以供阅览参考之用。弟子修为较为稀疏,宗门上下却从未轻视半分。因为这里,即使是洒扫小童都学富五车,颇懂常人未有的技巧,例如修补古卷技巧。 有才能,总归会受到尊重。 当初半规之试,龙不凡写了几首好诗,故而得到几位通晓文墨的长辈们青眼相待。原本,若飞子都有意收作亲传弟子的。奈何,无根之叶败得快。斤两不足的墨锭,用完得急。 龙不凡在原世界里,不过有个初中辍学的文凭,读书时只顾混社会看小说,幻想自己是一代龙王兵王。 莫名来到现今这一世界后,更是病得严重,时刻为登基做准备。 他纡尊降贵,跑到湫言宗也是为了历练,重走小说界历代龙傲天们的修行之路,顺便找几位绝世美人夜话家常。 可惜种种的一切,都来不及付之行动。 一般而言,仙宗弟子要从基本功开始修炼。秀与阁弟子更须学习其他功课。掌握晾晒书籍,识别卷轴类别的窍门,自然不在话下。 龙不凡也不能免俗,在长辈的教诲下,天天翻书、看书、晒书、碰书。 常言“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历代文人都凭借这份信念,勉励自己努力上进。 龙不凡做不到。 他只觉得无聊。 但渐渐地,同门道友已经不敢让他操劳了。 因为他不勤洗澡,如厕不洗手,吃饭后随手抹嘴,手也不清洗干净。 其余的不良习惯,不提也罢。单单不洗手、随地吐痰这两点,就足够让若飞真人扶额几回,甚至还想吐血三升。 风气使然,秀与阁爱书成痴,一片竹简、一张白纸、一条素绢,若写上了字、画上了画,那就是无价之宝,谁也不可以随意糟蹋。 除了龙不凡。 他敢。 教也教不会,罚也罚不动,依旧我行我素。 你以为他改好了,其实他心里不屑得很,旁人不在时,还照原样,挖鼻子,抓头屑,再用手指往卷纸上一胡抹,后面的人啊,倒吸一口凉气,哭晕的心都有了。 出于礼貌,个别弟子还在顾及他人,硬是忍着,到了私下无人处,才干呕几声。 凡以为被他污染过的书简字画,众人皆施法补救,清洁维护。 可心里的难受,绝非靠咒语可以消抹的了。 湫言宗自立派以来,择徒不论富贵贫穷。 秀与阁收过不少徒弟,也曾经大字不识。 像上一代的老阁主,世代砍柴为生,犹如随波逐流的浮萍,即将盲婚哑嫁之际,被某位长者慧眼识英才,提点了修仙之途。顺利拜入湫言宗后,她虽然开慧太晚,但胜在悟性极佳,且刻苦上进,终成大造诣。 寻常情况下,弟子们会在前辈引导下改正不良习惯。 有的家里穷得喝不上粥,见飞虫苍蝇掉入碗里,就当不存在一般地张嘴吞下。在师门照拂下,才慢慢明白,讲究卫生与勤俭节约并不冲突,觉得可惜并非错误,但也可以泼掉,拿去喂养鸡豚狗彘。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 但龙不凡呢? 谁也改变不了他。 后来啊,这任务交到了连善手上。 若飞子有爱徒长川,醉心修补琴谱。长川有徒连善,擅长干苦力。 连善苦思许久,怕别人说他欺负新人,怕新人受委屈,怕长辈不满意,怕这怕那,也只能安排龙不凡扫扫地。毕竟,只有这份不怕脏的活计,最适合他了。 不料,龙不凡还是闯祸了。 竟然跑到太璞长老面前发疯。 连善故意装聋,可也实实在在听到了“吃饭”两字。 天呐,他以为他是谁呀。 昭凡啊昭凡,你幸亏遇到的是太璞长老,若是听心长老,整个秀与阁都要陪你受罚。 “师父,救我。”连善心里哀叹,啼鸣。 第四十四章 昭凡前传 天地间,臻至太虚期之人,不过九位而已。 举目阖宗,即使宗主与诸位长老,仍未突破元婴境界。 堂堂太璞长老,实乃湫言宗第一人。 声称德望,炳然较着。 寒芒色正,仿佛繁星丽天,羽衣常带烟霞色。 如此堂堂人物,旁人敬重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不懂进退地去冒犯? 偏偏龙不凡莫名有着迷之自信,半点分寸都不清楚。胡言乱语,疯癫蒙昧,那份痴心妄想,也不知从何而来,简直匪夷所思。 幸亏太璞长老仁慈,不治他一个僭越犯上之罪。 大松口气,大为震撼之余,连善亦不免暗暗叫苦。 “弟子日后必当从严约束。” 他准备禀明几位长辈,让昭凡去弃绝崖面壁数月。 以往种种,过于网开一面,熟料纵容得乱了礼数,忘了尊卑,愈发变得自负自满。惹人发笑是轻,引火上身是重。日后这名弟子下山历练,不曾增光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为宗门招惹几声嗤笑? 连善送别时,忧心不减,再三表示歉意。 “长老慢走,弟子会妥善了结此事。” 太璞揶揄似的笑问:“何事?” 有何事须要了结,有何事须要烦恼?至于是何事,轻重与否,她根本没放在心里。 虽然没太听懂,但直觉已泛起一丝轻松。连善小心翼翼地打量,见太璞的面色如常,神情潇洒自然,悄悄安下了几分忐忑心。 实际上,太璞并没有放过龙不凡。 很早以前,她就给自己定下一个誓言:但凡活着一日,绝不让任何人欺我,辱我、笑我、害我。 谁若敢故意相压,别怪她不忍、反击。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受够了被轻视,被冤枉,被不公正对待。 “郁闷啊~” 然而这次,她却大发慈悲,小小惩戒一番而已。 只是暗下了咒术,让龙不凡喉咙冒烟般的痛苦,四肢灼伤般的难受……可好不容易请明淡峰弟子来诊治,这怪病又能立刻痊愈。 晚上还添夜游之症,惊扰左右不得安宁。据说,为了围观他犯病现状,有不少的秀与阁弟子也跟着熬夜了大半个月。 谁都不信他有病,谁都烦恼他有病。 “罢了,罢了,全当积德行善吧。” 太璞真的很仁慈了,表面上不动声色,似乎无意让其受罚;可实际上,她也不反对啊~ “呵呵~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罢了,看在此人与她有类似来历份上,这桩事,就当算了。 只是一时难以理解呀,不知该将龙不凡视作男,还是女比较合适。 龙不凡的逾越举止,犹如空中飞蝇,任谁积累了数十年的经验,都能巧妙避开。太璞也是这般,然而无意中,似乎是衣袖刮擦了一角,致使两者互相接触,彼此之间具备了某种意义的联系。 一刹那,太璞窥见了龙不凡的过去。 龙不凡以为自己来自一个更加先进的世界,这本没有错。 可诡异的是,她的前世是个女子,而非她记忆里的那个好吃懒做的“太子爷”。 或许说,记忆里,自己的男性身份,本属于她的弟弟。 龙不凡的前世,是家中长女,底下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险些无学可上的她,得益于九年义务的实施。为怕受罚,从而影响嫡子的未来,其父母不得不咬牙供所有女儿读书。 但作为长女,她从小处于更严苛的环境里。 “你是女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女人不比男人,花期短,男人四十岁了还没过黄金期呢。” “你是我女儿,应该好好回报我们。你是姐姐,要照顾弟弟妹妹,让我们省心。” “没有弟弟,娘家谁给你撑腰啊?” “要有女人样,饭要会烧,菜要会做。别穿裙子,被占便宜是你不本分。” “听我的,跟着你大姑去当保洁。女人天生就是当保姆的料,当不好,以后怎么带娃。” “……” 年龄和阅历,可以成为引以为傲的社会资源,并成为一种耀武扬威的工具。 父母对孩子,男人对女人,往往将一张张白纸,预设成不谙世事、缺乏判断力的无知形象,否定她们的能力,批评她们多余的想法,以傲慢的姿态,口若悬河地输出以个人为中心的观点和意见。 其中包括,姐姐要为弟弟贡献一切,女人应该沉默、顺从、噤声……自觉配合地,去助长男人毫无支撑的过度自信。 从外部压力转化为内在自觉,用不了多少年月,潜移默化下,龙不凡深深信奉这套自古传承下来的观念。 她初三那年辍学了,成绩再好有何用,她是女孩子,比不得后劲足的男孩子。为了照顾家里,她匆匆打工,十余年间陆续为父母和弟弟攒下了两套房子。 父母笑得合不拢嘴,打消了让她早早嫁给隔壁村老鳏夫的打算。 虽然有时不平,可她是姐姐啊,就该养着全家,尤其是命根子弟弟。若没了这个弟弟,他们家可是抬不起头来的。没有弟弟的姐姐是不幸的,即使弟弟丝毫不懂感恩,那也没关系,女人不就是为了男人而创造的吗? 人生多么可悲,世上那么多可以体现自我价值的途径,偏偏局限于一家一儿之中。 龙不凡始终不曾宣泄过任何不满。 她的一生,止于难产而死。 孕期被出轨,被家暴,被强迫顺产,被活活失血过度…… 没人真正地心疼她,当她魂魄游离,只听到家属在与医院争执赔偿金,为痛哭成形的男婴白白夭折了。却没有一个人替她说一声:“女娃子怀着孕呢,怎么那么消瘦?” 是呀,她孕期难受,好多天不怎么进食了。 可身边谁在乎她呢? 也许她太过悲伤,怨气冲天,感应到了某种超脱天人之外的力量。也许,只是那份随机的运气使然。 她进入了妙女子的世界。 “你可以许愿一次哦。” 仿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妙女子的声音萦绕四周,告诉她拥有重生的机会,自始至终,却从未显现出片刻的身影。 就如当初。 而龙不凡恢复心情后,问道:“我当真可以重活一回?” “如你所愿。”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才认真思索能为自己的重生争取些什么利益。 “我要当男人。” 弹指间,她说出来心底最隐秘、最渴望的愿望。 因缺乏正确的教育引导,她误以为男人是天生的高贵。 她想要当男人,可以继续读书,可以不用产子,可以坐享其成,可以不被无端辱骂,可以不必承受莫名的指控,她可以拥有更多的资格与权力,不用拼命打工,却连属于自己的小小房间都没有…… 她想要当男人,太想了。 有父母的偏宠,有社会的照顾,有数不清的好处,只有当了男人,她才可以坐上权威位置,才可以走上轻松捷径。 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丈夫,是她最亲近的借鉴对象。 浓缩了太多的影子。 成为这样的影子,便可以肆意而自信地照在阳光下。 她想要成为男人,不想再过女人的生活。 这是她朴素的愿望。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又似乎还未明白什么。 该批评,更该叹息。 妙女子满足了她,“活着吧,站挺直了。” 语气寡淡,无悲无喜,连一丝的诧异也无,平静至极地颁发了这个名为“愿望”的奖励。 然后,龙不凡降生了。 前有七个姐姐,他是家中独子。 如他所愿,获得了前世只有弟弟才配享受的爱护。唯一额外赐予的,是从她的记忆里,提取出了自己对弟弟的所有了解与认识。 实事求是讲,妙女子并不是替换了她的记忆,而是把两股记忆交予她来决定。 换而言之,就是身份认同。 如果选择成为一个身心同一的男子,那么,关于“她”的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乃至于淹没消亡。 如今看来,他确实更认可“弟弟”的身份。 太璞不胜唏嘘,这就是妙女子所说的“礼物”?能让自己感受到那些“幸运者”的存在,以及前世今生? 可意义究竟是什么? 顾念同为女子,然后手下留情? 呵呵~ 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文明社会下的平等思想倒是深入人心。 今生今世,没了相关法律的保护,没有公正的强制执行,依旧觉得权利稳固。拜入仙宗后,他还敢凭此观念,自信地对她这位长老毛手毛脚,满怀令人作呕的想法。 怎么男女平等的道理不去了解一下。 这一世,骂起七个赔钱货的时候,态度可真嚣张,面目可真丑陋啊。 太璞还知道,上一世的他,也不是完全的无辜。 为了让自家弟弟省去彩礼钱,是如何诓骗相亲女子入住一晚,又是如何狠狠压住对方手脚以配合亲弟弟作践的,正常人都不敢去回想。 妙女子曾言:“因缘和合,她们才再次相遇。” 原来这份缘,也不分善与恶啊。 第四十五章 渊灵梦境 纵然咒术高强,无人瞧出端倪。连善的师父长川却心里清楚,赶紧亲自拎着两条鲜活鲈鱼去告罪。 太璞笑呵呵地收下。 斟美酒,脍新鱼。 喝完鱼汤,不知不觉竟已睡着。 梦是荒诞的。 身处梦境的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 梦里之事曾经历过很多次,一遍又一遍,直到冲破心劫,修得圆满才能结束。 她不怕。 这是她的梦。 是她闭关八十一年里的一个劫。 当她出关后,再进入这个梦境,难得还拥有过去的记忆。 可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要玩了。” 她冲远处无声地呐喊。 还是那片蓝天白云,还是熟悉的炊烟农庄。孩童时期的“她”,正与小玩伴们在荒野上打闹,却不慎推倒了一人。 那小女娃哇哇大哭,凶她不好,真吵啊,吵得她好烦躁啊。周围玩伴也觉得很烦吧,更都觉得好玩好笑,大家拍着手,胡乱起哄,鼓励她们打起来。 “快打,快打呀。” “哦~她被推倒啦~” “打死她!快报仇呀~怎么站不起来啦。” “好没用的~只会哭,你快打她!” 真吵啊,太吵了。 那个“她”真的无比烦躁,手脚愈发不听使唤地,又将小女娃的头颅按进了泥潭里,一下又一下,她好开心,好快乐,真是解气啊。 看谁还敢凶她。 旁边的玩伴纷纷鼓掌、欢呼,也是觉得好玩极了,都想看小女娃啃满嘴的泥巴,谁都没来阻止。 “哈哈~” “快看她,都吃不动了~” “泥巴好吃吗~” 嬉笑声音响亮异常,谁都不在意同伴的挣扎已经越来越弱了。 等察觉不对劲,扳正回来一瞧,竟然没了任何呼吸,怎么拍打都不见动静。众人慌了,害怕了,如同受惊的乌鸦一般散乱逃窜。 黄土白云之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她”。 “我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她脑子闷闷的,一片空白。 身旁的竹马同她讲,“赶紧告诉爹娘~” 她恶狠狠地否决了,转瞬又陷入绝望,“我不想被骂。” 对的,她不想被骂。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最令人害怕事情,就是被大人责骂。 即使死亡离幼童看似遥远,还不明白生命的意义,本能地,还是觉得恐惧。她意识到这次闯祸了,闯了极大极大的祸,似乎连大人都摆不平。 会被抛弃的。 她知道所有的错误,只会由她来背负。 她会被骂,会被打,会有无数的耳光、无数的“你怎么不去死”。一道道厌恶、嫌弃的目光,将她视作渣滓,判她有罪。 可那么鼓励她、蛊惑她犯下错误的其他人,却不用承担一丝一毫。 太璞看着难受,走近几步,却又有一股无形结界,拘束住了身形。 无可奈何,唯有静静旁观。 竹马稍微冷静些,又告诉那个“自己”,他要找其余玩伴,先不说出去。 “是的,不能说出去。”她喃喃自语。 仅剩下自己一人,也逐渐恢复神智。 该怎么办? 错下去吗? 不! 太璞发现,这并非最初的一次。 这个劫,她重复了好多次。来来回回的梦境,似乎哪一步走对了,她才可以继续下去。 渡劫成功,感悟善恶,方能跳出一劫。 然后…… 好像不止一劫啊~ 但这次,在这个梦境里,“她”没有就地掩埋,毁去一切罪证,杀光所有知情之人,然后陷入无法回头的惶恐中,步履沉重地活着。 也没有在发现小女娃还有微弱呼吸后,又恐惧会被告状,凭着可怕的本能反应,掐死了无辜者的最后一丝生机…… 更没有害得伸出援手的竹马,背负不属于他的罪罚。 很好,没有错上加错,“她”没有害人。 她抱臂蹲坐地上,埋头哭泣时,终于听到了犹如天籁般的呻吟声。蓦地望去,短暂窒息的“死者”正在悠悠苏醒。 她高兴极了,心底轻松,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得救了。 她赶紧去拉,去陪着小心道歉,任由对方将泥巴甩在自己身上也不羞恼。 很好,哪怕被大人臭骂,被罚跪,被押解着干农活赔罪,她都愿意。 很好,再次历劫,没有失误,可以接着走下去,直至走完这一关的人生。 “嗐~~” 太璞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明知是梦,可依旧冷汗涔涔,恐惧之情萦绕难散。 九九八十一年,难道她只为渡此一劫? 不,还有,还有的。朦胧中,像是捕捉到什么,终归又从指尖划走,仿佛不曾闪现过一样。 她都不太记得了,几乎完全遗忘了一切。若非重回梦境,甚至都不清楚以前发生过了什么。这关考验什么?勇气,还是其他。是否还有更大的考验,是在后面,是在前面?到底有多少? 不然,她怎能轻易从元婴初阶,直接晋升为太虚初阶。 连跨三阶,天道哪有那么慷慨。 总归要她付出相应的代价,亦或者,她曾经做对了什么吧。 疑惑太多了。 为何要重回梦境,为何回归之后,她又能记起一些片羽吉光? 别纠结了,也许遗忘是最好的选择。 “仅仅只是这些?我是否应该记起?” 太璞欲言又止,浑然不知她此刻的神情是何等的落寞。 天道无言,四时行焉,四周茫茫,不敢奢求神灵会给出答复。 然而未曾料到,在故事结束后,梦境并未消失。 她仍趟于一片浑水泥潭之中,两腿恰似地里萝卜,怎么也拔不动,双手渐渐僵硬起来,泛起微微痛痒。 唯有神思清醒,可以静心沉气地默念经书。 她自问:“难道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可有些不对啊。” 四周景色从未改变。 幻境无风无声,远处几户人家的炊烟岿然不动。 天地悠悠,生灵万物仿佛并不存在,放眼望去唯有水雾沉沉。抬头仰望苍穹,却觉浓云硕大而洁净如镜,倒映出了人影幢幢。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股强大力道将她向下拉扯,又稳稳拖住。 察觉这股并无恶意,太璞倒也乖觉,不做任何反抗。 待反应过来,双目所见斗转星移,四肢又能自由行动了。 不由往前踏上半步。太璞微微一笑,开始打量此间风光。 “水?” 指尖传来感触,有无色之清水袅袅流过,隐隐觉得莫名的心安。 直觉告诉她,这里没有她的劫数。 “琹山湫峪,陵海深渊,汝不好奇为何来此?” 猛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这是? 太璞记性不俗,迅速想起了在哪里听过、遇过。 第四十六章 机缘沉浮 “前辈不知如何称呼,那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晚辈深以为憾。” 太璞言语客气,对着虚空拱手施礼,即使尚未瞧见对方衣角,也十分遵守礼节。 这个声音,最初出现于湫峪天渊。 让她“随意。” 告诉她“也许做对了什么而不自知。” 听语气,辨音色,绝非妙女子。 可究竟是谁呢? 感觉并无恶意。 “太璞子,唤汝而来,情非得已。” 声似蕊红新放,清远悠长,婉转如夜曲,沉稳有力。 一股令人无法疏忽的威严气魄,温柔席卷,拂过太璞的四肢百骸,致使她不由屏气凝神,静待下文。 她问:“你不怕?” 太璞答道:“我信前辈慈悲。” “不愧~” 莫名地戛然而止,令太璞略感差异。 “不愧什么呢?”心不由地猛跳一记,才和往常那般落下。 转瞬间,光辉交织起来,一脉流泉一丝精魄,轻涟摇曳,仿佛凌寒玉蕊发南枝,悠悠凝结成了一道婆娑倩影。 那女子约莫三四十年华,骨秀雅妍,望之如月中聚雪。 悄然现身之际,衣褶轻纱层叠,似曼舞缓缓走来。 但觉天地为之空明。 “汝可知此地何处?” 漠漠轻寒沁青瞳,气度不凡,摄人心魄。哪怕心底再如何的防备,也不禁对这个陌生人,泛起无可名状的亲切好感。 “琹山湫峪,陵海深渊。”太璞说道:“前辈刚刚提及过的。” 可她真在水中吗,抬头眺望,低头俯视,未见群峰耸立之倒影啊。 还是深渊太深? 她敛眉,从容问道:“似幻非幻,似真非真,汝在吾梦中?吾在汝梦中?” 学着对方的语气口吻,脑海中赶紧回忆典籍经文中的谈吐用词。 要做文化人,不能丢了面子。 “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 那女子莞尔,举止皆显风骨韵味,“既然非幻非真,何必在意谁在梦中。” 道界无名,化化育万有,证道之人明心静思,逍遥游于八演八极,彼此互通,自然无空间之阻碍。 太璞想她命苦啊,哲学是很费脑子的。要不是她修仙,大把大把的头发可就不保了。 “前辈何人,何处修行?” 相逢即缘分,“晚辈不知道号,还请赐教。若有唐突之处,拜望恕罪。” 女子颔首,“后生可畏,太璞子才德兼备,吾深感欣慰。” 听这话,看来是自己人? 但闻女子又道:“汝有恩于吾,吾尚未拜谢。”说着,还朝太璞欠身,郑重地施了礼。 不清楚原委,太璞不敢随意承礼,稍稍侧身,以表示避让。然后安静地等待对方回答自己的疑问。 女子心境内敛而澄亮,笑道:“吾名‘其韫’,与子偕行,神意也。” “你是其韫子前辈?” 惊呼得恰到好处,还带着一丝激动。 早从女子锦服金冠的装束中,大致明白对方身份不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要说诧异,也诧异,但也不怎么大受震撼。 太璞心存疑惑,确实是其韫子前辈? 她想得直接: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人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若所言不虚,所见不假,难道是残存的元神幻象? 去世都去世了,又冒出来,是因为还有遗愿未了?总不至于执念未消?缠谁不好,来缠她。 她没那么倒霉啊。 太璞半信半疑,脸色不显,仍然秉持谦逊的姿态,说道:“见过其韫子前辈,晚辈自幼听闻师尊七进七出,杀伐群魔之事迹,亦十分敬佩孤身独行,斩首妖族败类‘彘奴’之伟绩,失敬失敬。能得见一面,倍感荣幸。” “无须试探。” 其韫语气淡淡,“自吾肩负湫言,从未敌视其他族类。妖族内斗互相清理门户,吾不过在彘奴众叛亲离事上,出份微薄绵力而已。” 其韫子唇畔笑意不减,“至于七进七出,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声势雷大雨小,当年与魔族首领会面,谁知群魔误以为‘帝章’被囚,擅自出动精锐力量,要与吾厮杀到底。所幸排除一切险阻,曲折七次,终究签订盟约。” “史册谬误,多谢前辈斧正。” 恍然大悟一般,太璞屈膝行礼道:“宗门弟子无不敬佩前辈才德,晚辈幸运之至,竟能得见容光,内心喜悦之情无法言喻。” “汝之喜悦,吾不久前就已听闻一遍。” “……” 太璞赶紧转移重心,问到:“魔族当真可恶。听闻那位帝章化蛇之躯,屡次与我仙宗为敌,直至前辈出面调停,才换来百余年安宁。” 其韫子目光和善,“天神镇守六合八荒,凡尘间,群魔势力衰颓。” 众神寂灭之时,曾设下天地大阵,将魔族困于强者亡域。随着光阴飞逝,禁锢早有逐渐松动的迹象,并裂出了一条条缝隙小道,供小魔出入往返。 然则阵法神力尚存。 实力越强,越受阵法压制,难以出逃至结界之外。 散漫在天地角落的魔族,往往尽是些灵力微弱的小魔。小魔,小魔,又能闹出什么风浪。 而那位帝章,却是少有的例外。 千载难逢的人物。 “亡于蚩血盟圣主之手。” 其韫子说道:“吾在世时,蚩血盟圣主化蛇之躯,屡次与我仙宗为敌,危害远超魔族。” 那对明朗的眸子,沉沉如黑夜,轻轻一扫,就令太璞不敢直视。 “晚辈记错了~”她点头,为自己的怀疑,扯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汝偏爱搜集各类往事辛秘,又岂会言之无物。” 其韫子姿态雍容,并无不悦,“奈何霜凋夏绿,沧海桑田变幻太快,汝又能从何处了解事情真相。” 先指出太璞的谨慎,话里藏锋,三番两次地试探,显然不太放心啊。 后感慨世事匆匆,直言太璞其实什么也不清楚,拿着传闻中的内容来验证真假,难道会不知,旁人也可以凭借所流传之故事来应付你? 坦率地讲,结论勉强。 问题真真假假,即使答复得符合典籍记载,其合理性却也有待忖度。 但太璞不是没有任何收获。 打消对一个人的怀疑,未必是得到满意的答复,从言谈举止、口吻神情等等方面之中,亦可以感知,亦可以慢慢增添信任。 太璞信了八九分。 谁会吃饱了没事干,要伪装成古人同她说话。 应该是真的。 毕竟她从未离开过湫言宗,护山大阵稳固着呢,外界的邪道,越动用法术,越易遭反噬。没那个闲心,更没有那个本领。 至于里界,既然能把她这位太虚境界的长老,摄魂掠魄至别处去,又何必浪费精力,只为骗她玩。 只是这事情来得突然,甚至有点莫名其妙。 为了感谢她归还一件傩舞面具,亲自跑来现身? 太璞狐疑。 她根本不认识这位千年前的老宗主,性情喜好、丰功伟业……不过史册上的几笔。 靠着历代宗主画像、雕像,亦或者以玄鉴幻影之术留住的音容相貌去辨认,到底是过于武断了些。总不能见谁像,就轻率承认谁即是其韫子前辈吧。 第四十七章 忤逆念起 “汝戒备心重。” 其韫子侧首,语气平平道:“吾能理解。” 抬眸望去,皎晶如练,清明在空,朦胧的月色为她的雍容身姿,披上一层薄凉的纱衣。 纵然话语直冲,却贵在襟怀坦白。 她简单地讲述一个事实,磊落地告知一份理解。仅仅几个字,好似饱含真诚,无需再多言,不过初次见面,竟令太璞感受了知己般的温暖,不禁为其神采折服。 “光而不耀,静水流深。” 太璞想起宗门历代先贤集《得珠记》中的这段语录。 湫言宗第三十五代宗主“玄巳”兵解之后,继任者“尺雪”沉迷男女欢爱,甘心退位于师兄“空桐”。岂料对方负心薄义,仅将其视作物美价廉之器皿,一旦无可利用便狠下杀手。 搅弄得宗门不复从前,甚至险些惨遭毁灭之祸。 废墟上重建楼阙,本就艰难险阻。 至于新任宗主之选,更是不敢不谨慎。 因尺雪身为女子,当年有不少门人反对再立女子为掌教宗主。 唯独玄复长老一派,坚定拥护其韫子。 先质问众人,何谓“大道无亲,常与善人”?既然上苍不分亲疏,你我修行之人为何背道而行,反倒执着于区分男女?不肯眷顾善行、善言之人? 再提点道:诸位修行多年,可还坚守“道心不与世心同”之志,可还追求“憎爱是非俱不染”之纯,“达理明真”四个字,怎么修行至今,竟然都忘了根本。 继而,他悠悠夸赞:道友如云,谁能似其韫子这般“光而不耀,静水流深”,不为欲望所惑,不受世俗所累? 几番言语之下,众人沉默,无一不诚心拜服。 幼时读起这段旧记,太璞也曾心潮起伏,神思恍惚地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如此备受众人爱戴、尊崇。 其韫子名不虚传,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胸中自有万千丘壑,又能处世不张扬。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怀疑。 可与眼前之人相处越久,便越是难以控制心防。 又信了一分。 “我为何在此?” 太璞发问,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其韫子青瞳生辉,淡淡叹息:“善哉,机警敏捷。汝看似儒素,更近武锐。” 一语初歇,遽然风光突变。 流水仿佛几缕淡烟,袅娜生姿,泼墨成了幽幽画屏。 “吾有大事交代……窃以为汝甚是可靠。” 一道道水脉,蕴含了无限的灵性。或柔卷成镜,隐现出琹山万千事物;或挥洒成珠,排序出鳞次栉比之态。 可一刹那,像被巨鲲吞噬入腹,不得不跟随着一起逍遥游冶,动静虽温柔,终归动荡得四周真炁不稳。 可怕的力量。 正当太璞神识昏沉,倍感钝痛时,只听到其韫子以一种荒凉的音色,解释起了事情的原委。 “长绳系日,不啻谬想。” 时间不多了。 “汝修为高深,确实难以唤汝入梦。” “苦等良久,幸不辱命,趁汝魂魄未定之际,方敢勉强一试。” “画地为牢,吾困于沉渊千载,终究算出一线生机。” “……” 传入耳畔的声音断断续续,蝉鸣似的,令人感到聒噪。即使想要沉气静心去辨认,也只觉自己筋疲力尽。 仿佛每一寸肌肤皆在燃烧,每一刻都在承受筋骨寸断之苦。 竟出了满头的虚汗。 捏指聚阵、默念咒术、祭出法器……皆无法抵抗其威力。 既然要同她解释清楚,为什么还要加害折磨。难道看她现在目眦欲裂、窒息不畅的模样很好? “前辈要做什么?” 太璞咬着牙,压抑住了想拿市井俚语招呼对方的念头,硬是一句脏话都没冒出喉咙。 趁她跌入梦境,掠夺神识,禁锢自由。管你是不是其韫子,是不是湫言宗的先代宗主,敢对她动手,那也别怪她不尊老爱贤。 但沉渊流水似含息心之力,窥心之术,太璞稍稍腹诽,初初一动杀伐之念,几脉清源霎时化作绳索,柔软却又无法挣脱,捆绑了她的手脚。 “吾力衰,耗不得太多。” 其韫子平静地看着她,似乎有些难过。 “前辈甘愿困在此处,我却不愿。” 太璞注视对方,尽力掩藏心底的恼怒,郑重说道:“若有事,请直说,晚辈也耗不得太多功夫,陪前辈水下赏月。” 语气很不好,其韫子却没有不悦。 只是颔首,“云雾雨露,皆为水之形态。吾化身万千气象,旁观阖宗悲喜忧愁,唯独见汝十分奇怪。既不信道,何必修仙?” 嘴里说着羽化登天的志向,心里仅当做一种增长见识的途径。 太璞被揭穿了,反倒莞尔一笑,“鬼神之说,令我无语。既然世人都信神仙,我何必鹤立独行。” “汝知吾意非此。”其韫子说道。 亲眼见证了鬼怪妖仙的存在,亲自体验了腾云驾雾的痛快……她的心底为什么从未有一丝真正的对于神仙的崇拜之情。 “呵~” 待风波平静,真炁不再震荡,太璞稳定了心神,笑得凉意匪浅。“前辈唤我入渊,该不会是想与我辩道吧?” 从质疑到相信,从亲切到厌烦,似乎仅仅一弹指而已。 只要不冒犯到她。 太璞可以永远维持文质彬彬、谦虚贤淑的姿态,和任何人好言好语。 “汝非纯良之辈,吾不知该叹该乐。” 其韫子悠悠解释道:“方才一切,替汝洗涤杂思而已。” “不见得吧。” 太璞可不傻,“还趁机搜我魂海,探我元丹,甚至……” 想要掌握她的全部记忆。 “藏岚山的听息术,我也会。” 见其愕然,太璞嘴角一扯,不容置喙地说道:“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能让堂堂湫渊宗宗主尽搞诡谲伎俩。” 其韫子面色如常,“信或不信在汝,吾绝无加害之念。” 说着,作揖致歉。 一时惊吓得太璞倒退半步,这才发现身上的束缚早已除去。 “不过三言两句,实属泄露天机。” 其韫子从容道:“忤逆天地大道本意,必遭反噬,难得周全。吾强撑气力,分汝一丝灵气庇体。岂知背道而驰,反令汝难受非常。” 意思是唯恐她的魂魄受损,游荡飘忽,或者变得愚钝痴傻? 这么说,是好心办坏事? 她还得原谅不成? 太璞挑眉,“禁锢自由,乃至后面对我动用听息术,又作何解释呢?” 其韫子轻笑,回答得爽快,“吾一时贪念所起。” “贪什么?”太璞语气咄咄。 不! 她不该问的。 这时她隐约起了猜疑,有种呼之欲出的忐忑,冲淡了自己的怵惕忧思,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神袛之间,自有默契。 第四十八章 大沉灵珠 “吾有意探索汝与创世之神往来痕迹。” “……” “奈何不遂。” “……” 两缕神识,幻影显像。 静静对立于沉渊之下,沉默互视。 彼此各怀心思,有太多的秘密不足以与外人道哉。 太璞转移话题,无辜问:“方才前辈谈及,谈及什么神意。莫非那一面傩舞面具失窃,也在湫渊神预计之内?” “非也。” 其韫子富有含深意地瞥她了一眼,摇头道:“众神寂灭,天道行法,大沉厥湫垂死入灭,乃化身为湫渊琹山。” 关于湫言宗由来之故事,太璞不是不知晓。 她叹口气:“前辈尽管言明,晚辈还想早些回去。” 信了,信了,她信她真是其韫子,信她真没揣什么恶意。她表示理解,表示认同,表示不再追究其他。 其韫淡笑,继续道:“虽元神覆灭,然存一线生机,因此缘故,特唤汝前来相商要事。” “为何? ”太璞配合,拱手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众生平等,不该厚此薄彼。天神既然为天道化身,为何视我为特殊,不请他人,反倒找我,我这个无能之辈,又能做什么?” 深渊沉寂,她伸手,感受水脉流淌而过的清凉意,倏忽指尖凝结薄冰,忍不住地微颤几下。 其韫挑眉,如幽井般的青瞳泛着清澈光辉,神色安详得更像是风雨狂澜前的平静。 在受到这般的目光注视,太璞觉得自己恰似站在一面可正衣冠的铜镜前。 铜镜明净,可折射日焰,可容纳万象。奈何年岁悠久,无法遮掩斑斑锈迹。 奇怪的感觉啊,让太璞心底浮起美人迟暮之情。 但对方随之而来的回复,则令她有些尴尬、无措。 “区区凡人,身负创世神之印,赐福之力无出其右,怎能不使吾侧目。” 耳畔乍起惊雷,太璞对上那双凉凉肃目,勉强保持恬淡姿态。她意欲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感到无趣。不清楚该解释什么,而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去解释。 “爰生爰死,爰居爰处,爰笑爰语,自有默契。天人可以互相感应,神袛之间何其易处?“ 其韫子微笑,说道:“因缘所生,刹那生灭,汝得机缘,遇神主赐福。” “芸芸众生,唯汝一人。” 好一个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的强大,独一无二的美艳……才好。 因为独一无二,事情只能找你一人,算什么值得开心的。 太璞干笑,“所以就我了?” 她没有狡辩,因为其韫子也说了,神袛之间互相感应,超乎凡人想象。 而她暗忖,思绪万千却是为了妙女子。 妙女子,谜一样。 时而端庄,时而活泼,时而温雅,时而暴戾,时而幽默,时而冷淡…… 不是她们一见如故,有一种知己无须多言的灵魂共鸣。实则,自幼年时期,至出关后,她们的见面与重逢屈指可数。 妙女子从未告诉她太多,也从未承认自己神灵身份。 很多很多,都是她靠着猜测乱下判断。 难道妙女子当真是所谓的“创世神”? “呃~” 太璞小小怀疑。 毕竟妙女子有点……有点疯。 “不之名也。” 其韫子转述了神袛旨意,“大沉厥湫,无力蚍蜉撼树。” 太璞眸色一闪,咀嚼这话中意味。 是无力,而不是不敢。 想她身上,确实深藏印记。若天神之间意识共通,倒也不怎么奇怪。 直觉告诉她,山雨欲来风满楼。 罢了,还是先听听其韫子怎么说吧。 “若有要事,愿为效劳。” “善哉。”其韫子舒展眉头,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左手轻举,手心托出一朵清水柔花。 朵朵花瓣光泽明澈,若隐若现,似漫天星辰闪烁,花骨晶莹可爱,如呼吸般悠扬开合。 其韫子看向太璞,缓缓解释道:“厥湫之神,旷若虚舟。偶然窥探天道玄机,知有天地大劫将至,慈悲喜舍,遂已早入寂灭,图以元魄残骸重淬神脉。” “历时数万年,终究化此灵珠一枚。” 其韫子语气幽幽,不无郑重地说道:“盼汝好生孕育。” 灵珠?孕育? 太璞不瞎,那朵灵水般的花骨中裹藏某物,看模样,分明是颗蛋啊。 她又不是母鸡,承担不来孵蛋重任。 但语言魅力在于,拒绝也要拒绝得委婉有理。 太璞敛容,正色道:“某低微平庸,承蒙前辈错爱。” 其韫子根本不给机会。 指尖轻点,水花儿飘然而来,直往太璞身前凑。 其韫子重复说道:“元魄艰久凝聚,以蒙鸿元气为引,养得此花萌芽结果。奈何精血耗尽,难滋根脉,难支危楼。” 太璞哀哀接话,“靠我不成?” “所幸有汝可以仰仗。” 其韫子唇畔微扬,但语气严肃,“湫神寂灭前,徒留一丝灵力。今时今日,若非残魂碎念即将消亡,无力抚育珠中神嗣,何至于惊动旁人,劳烦尊贤辛苦一趟。” 瞧这话说的,都卑微用上了“尊贤”这一敬称,看来很希望她去抚育所谓的“神嗣”蛋啊。 但为表诚意,不应该由湫渊神亲自交代吗? 像是听出了她心中的疑问,其韫子淡然一笑,“天神执念,终化为无。而残碎灵力,濒临散绝,引魂入梦实属勉强,安能再耗精力随意幻形。” 仿佛叹息声响起,“吾转述神意,万不得已也。” “切记,此事不可与外人言语。” 太璞奇怪,问道:“世人赞许‘众擎易举’之诚,而厌弃‘孤掌难鸣’之困,前辈岂会不知其中道理,为何不多多寻求帮手?信我一人,实在过于冒险。” 人多好办事。 其韫子不是不明白,也清楚太璞是在好意提醒。 但同样的,其韫子亦提醒道:“天道不容,瞬息扼杀,万物生灵虽众,唯汝一人不受吞噬之悲。” “汝可信?” 微薄的疑虑,弹指即去。 “吾信汝。” 其韫子说得坚定。 “唉~” 未闻叹息,不知是谁发出的。 “谢前辈指点。” 太璞习惯性地点头,但她确实感受到了一丝凄凉。 一份来自临终托孤的悲愁。 随即,她想起方才像被巨鲲吞噬的奇怪感觉,眼睛明亮,问道:“前辈可以沟通天神,并予以转述,乃因神识深藏同心环上,且常年置留于湫峪。以至……彼此神思早已融为一体?” 其韫眸色转幽深,颔首,“湫神意欲重淬元脉、淬炼神骨。其中玄机,凡尘俗子岂可明白。” 语气微顿,又解释道:“当年宗门初创,继而受梦指引。凡我门人,一旦身故如灯灭,即于湫峪之中造一悬棺。久之,陵海盛况天下闻名。” 那锋芒不露的目光静静注视,虽未言明,却也真真切切在暗示什么。 “前辈为何……” 太璞抿嘴,改口问道:“可有遗憾?” 第四十九章 神嗣存真 “从未执着,何来遗憾。” 其韫子双目微阖,笑道:“吾心晏然,升沉有度。自诩心存气节不无偏情,奈何悠悠千年,困以遂志,独处风波。” 困时依旧坚定志向,不放弃追求大义。 “前辈方才提及一线生机。”她说道:“既有生机,必有死局。死局何来?前辈切莫自扰且扰人。” 这个问题,其韫子无法回答她。 清澈的水中浮现星星点点的血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成一片赤雾。 光芒鲜艳,转瞬黯淡。 雍容的身影仿佛沉入了火焰,氤氲出灼灼之色,看似温暖,实则寒冷刺骨,令旁观者毛骨悚然。 太璞能感受到,她的这位前辈正在急速衰老,由游魂残念所凝化成形的幻象,已逐渐崩坏,乃至无法挽回的地步。 “吾衰矣。” 一声叹息,藏着难以道明的千言万语。 “天机不可泄露,勉强不得~” 一句认命,轻若无闻。 其韫子看向无知无觉的年轻长老,有些羡慕,又有些怜悯。“” “忤逆大道,不过寥寥几语。” 可惜啊……方动心思,顿觉撕裂一般。说得越多,反噬越多;说得越清楚,反噬越强烈。 还能做些什么呢? “起初心存顾念,唯恐汝受吾牵累,致使神识破损。故而,吾擅自以灵气庇佑。岂料反令汝魂魄激荡、神智混沌。吾虽颇为不解,自此之后不敢再冒然行事。” 其韫子静静地微笑,慈祥的面庞上透着一抹惆怅。 “唯独吾一人,无论如何难逃天道审判。“ “……” 太璞沉默,似乎听懂了这份孤绝之意。 也许真是她多心了,也许真是她敏感了。 她落寞不已。 自己应该再挣扎几下,跳走,躲开……切莫轻易掉落别人设定好的语言陷阱里。她告诉自己要谨慎,要小心,要避免所有的欺诈与谎言。 是呀,她明明那么理智、冷静。 可最后又不得不承认,悄然之间,彼此早已心照神交。她不想怀疑对方,进而愿意信任,信任这么多的鬼话…… 半晌,太璞才悠悠问道:“那日险些摔倒,指尖滴血,恐怕乃前辈所为吧。” “须有凭借,方可引人入幻境。” 其韫子承认得十分干脆。 “顺逆从天道,死生当有法。凡躯之体,生为顺、死为逆。如天神,原该殒灭却意图求生……”其韫子语气微顿,接着说道:“则生为逆、死为顺。” “天道不允却也慈悲,阴阳转发之力可化解生死大劫。” 血雾浓厚,愈发遮掩得身影朦胧。 然而那道声音依旧沉稳,继续认真解释道:“修行之人,精魄纯粹,倘若以之灵力浇灌,加倍助其养形合神。” 积精化气每增进一分,越是须要汲取强大力量,来与天道相抗衡。 集万千魂魄,聚合众之力,仅供养一祂而已。 说来也是可笑,之所以如此艰难,竟是因为神袛心怀慈悲,不肯伤及无辜,仅凭亡故之人的碎魄残识,来缓慢孕育、恢复、滋长…… 可惜等候了千年,筹谋得辛苦。 临了,重中之重的一切,她与祂竟无法言语交代几句。 其韫子笑了。 其实啊,她能算到的不多。 作为一个变数,究竟是福是祸? 作为一枚棋子,究竟举落何处? 太璞,太璞子,太璞长老,你究竟发挥何种作用? 其韫子神色复杂,心底无可奈何。推演千万遍,偏偏皆指向一人。 正如当年,湫渊之神寂灭前告诉她的那样:生机此出,活在真眼。 从而,有了湫言宗。 太璞浑然不知,更在乎那颗蛋。 “为什么是晚辈我,就因为身上有什么印记?” 她又问道:“敢问前辈,湫神何在?当真寂灭陨落?” 但良久都不闻其韫子回复。 太璞感到不安,害怕是自己问得唐突,又引起了不必要的反噬。 “前辈?” 她上前几步,但似乎久不活动筋骨,四肢百骸竟然又麻又刺,险些令自己身形摇摇坠坠,几欲眩晕倒下。 “其韫子先辈,你还在吗?” 在的话,请说话吧。 说完话,请抓紧时间送她出去。 太璞承认自己大多数时候很没心没肺。 她按着额头,又道:“既然天机不可泄露,不妨静观其变吧。” 稳了稳气息后,好心建议道:“这颗蛋,前辈自己留着吧。” 一说此话,顿时传来了回音。 像是被掐住三寸。 “汝内摄鬼神之力,灵息有助于修行。” 其韫子语气寡淡非常,无情无绪,不知想要表达什么。 太璞很平静,“不怕晚辈耽搁灵珠发光发亮?” 她自以为说得有趣,但其韫子好像更难受了。 “鬼神同尊,无邪耶,有邪耶,乃后世强行附会。” 声音又弱了几分。 太璞赶紧问道:“我能做什么?” 此时,血雾已浓烈至极。 一滴一滴的血珠,从其韫子身上剥离而出,那是灵力、真炁,还是什么残魂碎片,统统不重要了。太璞只明白一点,水分不必完全蒸发,人就会衰颓致死。 凡人如此,修仙之人,仙人之灵魂,其阈值或阀值究竟几何呢? 其韫子似乎依旧在笑,“姒神创世造物。时瞑时视,天地晦明;一呼一吸,众神诞降,汝内摄鬼神之力,所负灵息,即是无量业力。” “其余之类,听天由命。” 临了,不愿提太多的要求。 其韫子温柔地看着太璞,说道:“盼望妥善照拂。” 真像是临终遗言啊。 太璞不解,好多事情真的有点莫名其妙。对方说的做的,隐约富含深意,又似并未实实在在地讲清楚。 她怎么办? 靠猜? 靠上下文揣摩? 高考有阅读理解,她这是重回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吧。 真够倒霉的。 太璞追问道:“无为即可?可这蛋,灵珠有什么……” 疑惑太多太多,可惜来不及了。 “走吧。” 最后回复她的是轻飘飘的一句:“吾你我殊途,在此诀别。” 湫峪渊底,清流悠然,似乎一切都不曾有过。 “前辈……” 空荡荡,白茫茫,瞧得令人发慌,野蛮生长出一股对未来无知的恐惧之情。 “前辈?” “……” 回复她的只有水流声。 真的走了吧。 不会有回复了。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一个陌生的前辈,倏忽出现在你眼前,告诉你她是曾经的宗主,她想见你,想告诉你一些秘密。但出于某种原因,又无法仔细说明,只能靠心意相通,只能靠给你暗示。她暗示自己即将走至尽头,真正的消失。她暗示自己画地为牢,是为了所谓的生机…… 她暗示了太多的千丝万缕,可谁能理清? 太璞想啊想,一时忘记了出去。 其韫子抛弃了她,送都不送一程。而她们,以后应该再也不会相见了。 “呵呵~” 太璞糊涂啊,前辈要去哪里?是否有其他天神存在? 她不会那么离谱,真要像俗世妇人那样,那样血淋淋地把神嗣生育出来吧? 灵珠有什么用,孕育出的生命真能化解天地劫难? 最烦话不讲清楚。 太璞要疯了,这帮子修道高人、神灵圣袛们能不能好好说话,总爱讲得玄乎其玄。 现在还不经她同意,要她养颗蛋。 蛋什么蛋,能吃吗? 越想越闹心,太璞没好气地张张嘴,朝某一“祸害”吹了口气。 血雾仿佛从未存在,沉渊依然清澈。 无根之花凌空,柔柔开合,静静光辉,实在显得碍眼。 太璞本也有些负气,不求真把这朵水花儿打发滚远些,哪知手指一触碰,一股无形力量迅速将她笼罩。 刚觉察不对劲,想要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蓦地,她陷入晕眩之中。 第五十章 遥想珠阙 山月照,晓风吹。 只为清香苦欲归。 “阿斫,阿斫~” 耳畔似有熟悉的声音,很温暖,很恬淡,难以捕捉其中的焦灼味道。 “干什么~” 太璞悠悠苏醒,不喜旁人的摇晃。 每喊一声,就要摇晃一下,让她受罪得很。更何况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那道筠雾色身影。 可真是稀奇啊。 轩轩韶举,风度翩翩,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 眼不见心不烦。 身姿稍稍侧了一侧,躲避对方的注视,而手脚微动,又似乎碰触到了某物。 她阖目,尽将诧异掩盖下去。 月色溶溶,疏影婆娑,碧池畔的紫葳、蓝楹开得正盛,沐浴泠风薄光,好不自在地飒飒作响。 太璞深深吸气,闻着温暖花香,心情也好很多。 她本就枕着水边磐石入眠,随着转身,手臂也自然而然地滑入水中,一时,荡起无限涟漪。 访客无奈道:“还生气?” 声音不复着急,却陪了一丝小心。 他等了等了,没等到任何回应,只能淡淡叹气,“要和我别扭到什么时候呢?” 自从那天起始,这数月以来他们不曾独处。 她与他,说话之字数稀少可怜。每每会面时,总有意故意不做搭理,实在不行了,才嗯嗯唧唧几下表示同意或反对。 隋知寒知道她肯定是生气了,生气的对象,只有他一个。 不然为何独独不搭理他。 起初他想得简单,过几天就好了, 等过几天后,他又往好处想,以为下个月就不气了。 可等啊等啊,等过了下个月的下个月之后,他依旧继续安慰,说不准明天就会相逢一笑。 众所周知,明天的明天是明天。 永远没有完美结果。 隋知寒思虑再三,为了宗门和睦,出于礼贤下士之德,他有必要亲上玄采峰一趟。 “更深露重,小心着凉。” 一番好意,可惜换不来应承。 “为什么……” “不理我”三个字,终究说不出口,有点委屈,有点哀愁,更感觉有几分矫揉造作。 他语气无辜,“阿斫~算来你也是两百多岁的大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那样闹脾气?时间久了,容易让弟子们瞧出端倪。” 真是不会去劝解、安慰人啊,可以不说话呀。 “哼!” 你才是孩子。 老男人!谁年纪大些,你才是两百多岁,老而不死的老大人。说来说去,越扯得人火冒三丈。 但见终有反应,隋知寒倒是小小雀跃。 他不由伸手,要去抚摸她的鬓边,仿佛蜻蜓即将点落池水,氤氲出淡淡涟漪。 然而终究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毫厘之差,离得那么近,手指蓦地蜷曲,轻轻的,了无声息一般,又迅速收拢回了衣袖之下。 太璞仍在惊愕,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微妙。 她只想趁着记忆还清晰,安安静静地将片刻前的稀奇经历梳理明白。她震惊梦境非梦,其韫子、湫渊神,还有那颗灵珠蛋确实真实存在。 她有着前世记忆,秉持一种先入为主的认识,先抚摸肚子,又暗暗运转经脉真炁,待弄清楚之后,才真正地轻松起来。 甚好,甚好啊,至少没像那些古籍神话记载的,什么“踩脚印怀孕”、“吞鸟卵受孕”、“梦日月显怀”…… 太可喜可贺了。 无须血淋淋地被迫生育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释怀了,心情好转不少。 隋知寒发现了。 “阿斫~你饿吗?” 他示好,变出一碗海虾羹来,上前递送一双玉箸。 “闻一闻,是否香甜。” 近乎笨拙地卖弄菜肴的手艺。 只因隋知寒记得,太璞曾见食谱上称赞海虾子“色如赤琉璃,光彻而肥美”,不仅馋心大起,更向往入海去寻那些虚无缥缈的贝阙珠宫。 但他记得模糊啊。 师妹太璞想吃的是鲜虾馄饨,而不是什么羹粥。 太璞瘪嘴,理都不想理。 她右手蜷曲成拳,掌心正握着那枚小小的灵珠蛋。没发现还好,待意识到不同寻常处,她纠结又犹豫,最终还是遵守与前辈的约定,不肯让任何人发现这个秘密。 渐渐地,手臂僵硬,手掌发烫。 像是把那颗蛋给捂熟了一样。 刻意掩藏不如撒手松开。 权衡之下,她遽然转身,迎面瞅向那个在背后啰嗦不断的“老不死”。 顺势,任由灵珠滚入水中杂石中。 身后的手也不规矩,摸索着捡起水底几枚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盖在灵珠蛋上,直至盖出个小小坟包。 “宗主有何贵干?” 她语气泠然,“真稀奇,我尚未洒扫庭尘,宗主怎么就亲自来我玄采峰了。” 态度不佳,满满的嫌弃见。 质问怎么不继续用鹘鸼来报送影音? 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有始有终,别改变原则呀。 隋知寒却气定神闲地放下筷子,转而剥起了橘子,“再不高兴,也别和橘子过不去。” 甜甜橘子味渐渐弥漫,太能勾起口水。对于送上门的美味,太璞嘴想软,但心不能软,默默翻了个白眼,“宗主以为鄙人买不起。” 隋知寒姿态从容,稳稳拿着一只橘子,仿佛持花观赏。 恍惚中,雾散,远逝的朦胧记忆,浮现了斑驳痕迹。 “当初是谁说‘一日三餐太频繁,五谷杂粮不利修行’,还规劝我少进食些的?”太璞鄙夷道:“现在也不知是谁要来害我,什么羹啊橘啊,吃多了,闹出病来可不好。” 她摇摇头,啧啧又道:“我乃湫言宗长老,万万不可任性胡为。湫言宗没了我,可怎么办呀。” 说得好像吃上一口,就会毒发身亡一样。 隋知寒见她顽劣,不过轻笑一声,“空桑庐地界的黄封甘橘,你最喜欢。前几日刚得的,就当帮师兄我解决一二吧。” “哼~你给别人送去。”太璞嚣张道:“想我堂堂仙宗长老,餐风饮露即可。” 还剩一点怨气啊。 隋知寒垂眸,神色依旧温润,笑道:“本宗主亲手剥的橘子,皮呈四瓣状,橘络完好,不尝一下,岂非可惜?” 他把橘子瓣往太璞嘴边递了递,就差如同老母亲那般喊声“啊~”,哄她“张嘴~” 旧时月色,朗照二人。 太璞将目光移开,又“哼”了两声。 “不敢不敢,怎敢屈尊宗主。” 嘴上说着不敢,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坐了起来。 桀骜的目光缓慢柔和,甚至微愣,更似静静注视对方双眸,并从中探望自己的倒影。 太璞的神色依旧又凶又臭,但嘴巴张开,已经在示意对方投喂了。 “来都来了,好好干活。” 剥橘子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第五十一章 互诉衷情 “没吃饱饭啊,剥得那么慢。” 土财主吧唧着嘴,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又嫌弃道:“手洗了吧??” 无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原本也有点小小洁癖的。 隋知寒目光脉脉一瞥,声音温柔,答道:“洗过了。” 纵横整个湫言宗,以他穷治素净最深,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十指沾染尘屑。 她岂会不懂,可往往如此,总爱在口舌上占些便宜,讲傻话时,人似乎也变得痴傻,更加可爱惹人怜惜。 “即摘即食,都以泉水洗拭一回。” 隋知寒又递上一瓣果肉,补充解释他自己如何的贴心得体。 “嗯~宗主确实爱干净~” 太璞哼哼唧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然云谲波诡了了,依旧独立璇闺玉墀,俱不染俗物尘容。” 她忽然起身,直勾勾瞧着对方的狗样子,继续话里藏锋说道:“本长老真心敬佩。” 说完,头扭到别处。 像一个置气的孩子,心情说变就变。莫名地语气有些低沉,沉浸于黑暗中的容颜,不辨是何神色。 “请回吧。”她说道。 “宗主夜半造访,不知情的还以为我玄采峰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致于连久不出户的宗主都被惊动。” 隋知寒默然了半晌,才悠悠开口,“阿斫,你在气什么?” “很开心呀。” 太璞口是心非,仰着脸,“宗主智慧无双,何必乱猜什么虚无事。” 可她情绪仍然不太好。 隋知寒唇角微抿,“要不要再吃一个橘子?” 话转得突兀,又问得出其不意,令人不知该怎么回应。 “吃吧~”太璞闷闷说道。 “你最生气的时候,连名带姓喊我‘隋知寒宗主’,这次仅仅冷冷酸酸喊出‘宗主’二字,倒也让我心安。”隋知寒娴熟地剥着橘子,说道:“你若喜欢,我亲自酿造一坛橘酒,好不好?” “两坛。” 太璞坐地起价,便宜不占是傻子。 隋知寒轻笑,“好~都依你。” 他们离得极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的味道。 一缕微凉,异于兰麝那般高贵,仿佛冬雪松柏迎霜傲然,清爽而干涩。一缕淡泊,异于繁露成霜那般沉郁,仿佛适逢曙光升暖,但觉红蕉碧梧之上虹霓氤氲,澄澈而蓬勃。 两股轻息澹宕,百濯不歇。 “……” 白水一般而已。 其实就是没什么味道。 太璞定定神,觉得自己脑子充斥着过多的幻象。 不熏芬芳,不佩兰草,不藏栴檀……区区正常人类,哪来的非正常香气。 “怎么了?” 隋知寒不解,好不容易盼她神情松缓,怎么又瞧见眉头皱起。 不过太璞确是消气了几分,不知不觉已经忘却了某些不快。 “没什么……” 原本准备扯谎的,扯出什么“考虑栽植几株芭蕉”,亦或者“思索如何搭建几方紫藤架”这类的空话套话,来随意打发旁人的询问。 但她又不想说下去了。 太璞觑着眼睛,讲道:“劳烦登门造访,宗主洁癖病愈,不嫌我这穷山恶水污秽脏乱?” 隋知寒见此无奈,却也听出其中语气态度,已不似最初那样疏远。 他对这份最后的“挣扎”感到熟悉,双眸微亮,温润一笑,解释道:“太璞子文雅旷达,清静自守,形骸不染憎爱是非,所居福地,自然犹如鳞屋龙宫,满目琳琅……” “行了行了。” 太璞打断了早打好腹稿的奉承话,虽然心底依旧不太痛快,但就是忍不住勾唇想发笑。 好不容易,勉强冷静下来。 “谬赞谬赞,不似宗主擅长阿谀,取悦仙家道友,赢得高呼几声英明神武。” 她再次不屑,很想戳着他的胸口,直骂:“睁大你瞎了多年的狗眼看看,我这儿算什么龙宫,你那里才算天宫。连只苍蝇去了,都觉得自己摔死的姿态不够完美无瑕。” 可她是淑女呀。 秀外慧中的太璞长老,不应该龇牙咧嘴,唾沫横飞。 隋知寒懂她的别扭。 “凶都凶过了,可还解气?”他问道。 太璞又“哼~”了一下,“你若早点来,还少受些罪呢。” 说得好像他罪孽深重,好像她的宽宏大量,终究被辜负了。 “其实不晚。” “我说太迟了就是太迟了。” 隋知寒不敢逆她心意,只好说:“确实晚了。” 他们两人啊,一个柔顺,一个硬刚,互相拉锯着,莫名其妙地缓和了胶着关系。 山黛水蓝,晚风吹得人清醒。 太璞又躺下了,“宗主可知我气什么?” 隋知寒乖觉回道:“愿得长老指点迷津。” “哼,你会不知?” 太璞习惯将双腿交叠,并抬高两三寸,支撑着靠在树干上。此时她心情显露一丝郁结,两脚不由地重重锤跺几下,竟摇落了花叶片片,飒飒浮现平静上。 “前几日说与听心长老的话,想必宗主多少耳闻了几句吧。” 沉沉的语气微顿,她冷笑道:“不妨再告诉宗主一遍,凡事涉及我本人,可以问我,劝我,却不能瞒我。天地间,谁也没有资格替我做出决定。” 目如幽井,深邃而冷峭,反衬脸庞白润泛红,仿佛将婴垣之玉执于夜灯之旁。 满月为面,青莲在眸。 很美。 “宗主好威风。” 她单手枕头,看向隋知寒,认真道:“未经我同意,便替我安排做好抉择。美名其曰,为我考虑。是我头脑空空,各位不屑与我协商,还是我不过一介傀儡,无关紧要。” 亦或者,是你们刚愎自用,贪图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快乐,任何事情都自己说了算,太自我,太虚伪。 这种人这类事,她过去遇到,现在遇到,未来还会遇到,烦不胜烦。 隋知寒了然,声音轻柔,“是我不好。” 既然来了,不管有错无错,错多错少,反正都是他的不对。 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纵然同时明白,他行事确实缺乏人情,却并不太愿意去承认。 也许是,有恃无恐吧。 冥冥中总觉得,他的阿斫永远不会弃他而去。 毕竟她常爱讲什么“一直生气,对身体不好”,能让她气到死生不复相见这一地步,绝无可能。 因为那得恨极了才是。 太璞不气不恼,更不悲愤,她只是追问:“知道错哪了?” “自作主张,不敬长老。” 俊朗的容颜不辨情绪,眸光掠过清池水面,转瞬又回,隋知寒认真地答道:“强势专横,不容反驳。” 他心底一声轻叹,“阿斫~你长大了。” 并非刚学会成长,具备了敢于向权威诉说心声的勇气。而是不再继续掩饰心中想法,滋长了主动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决心。 有时候,她确实很能忍。 他也知道她很能忍。 她的脾性,他怎会不知呢。 第五十二章 贝宫夫人 但她长大了呀。 她是太璞长老,而非曾经的弟子太璞。 以前的她顾忌太多,彷徨太甚,即使是他,有时候也难免不太能理解。 他只能尊重,就如同尊重自己一样。 或许出于习惯,或许出于相信,让他有些肆无忌惮了。 明知她不喜繁琐事,爱慕逍遥自在,又怎会甘愿束缚在去尤台这一方寸之间。 世之听者,多有所尤。多有所尤,则听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与因人所恶。 去尤执纪,为宗门计也。 可笑他并未做到不自负、不专断,什么都不做,就默许了听心长老的提议。 她肯定很生气,将其视作一种不尊重的态度。 而他,长时间沉默着。在她心里,这更像一种连敷衍都不愿去做的无所谓。 “我想等你气消了些再来。” 隋知寒神态从容,语气也很平静,仿佛积雪下的松柏枝叶,不见丝毫震颤。 “那你怎么觉得今日我气消了?”太璞换了个舒服姿势,她单手撑头,觑着眼睛,慢腾腾说道:“不对呀,谁生气了,宗主不要污蔑人家。” 她不开心,还残存几分气恼,甚至是难过,“原本以为,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与旁人不同。结果,宗主待谁都一样。” 为宗门计,为她好……打着动听的幌子,擅自替旁人做决定。 明知她的爱憎喜厌,不仅不替她着想,更轻松地暗示了应允。 又确信她的谦恭,因为一份素日呈现出来的磬折面貌,他以为她不会在意,会理解,会释怀,会微笑着同意。 或许说,即使她心里不痛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觉得,她不会生气,哪怕生气了,也不会为此愤怒,愤怒地要去报复什么。 所以,他很放心。 从而忽略了其他。 从某种角度来讲,也并非待谁都一样。 不是每个人,全值得他巴巴亲临一趟,放下身份,任由撒气。 以前很好哄的,唯独这次有点漫长。 阿斫不理他,已有二十七日之久。近一个月,不曾主动说过一句话。不理不睬,凡事皆由旁的弟子代为转述。 隋知寒很难把持得住这份忐忑心情。 “师兄知错了。”他说道。 比上一回说得更加真诚,太璞听出来了。 “错哪了?” “错在无视你的想法,错在不尊重你的意见。”甚至,错在误以为能决定你的人生。 隋知寒缓缓说道:“如今,你是长老,无须被动地接受任命。赞同或否决,本就是你应有的权利。” 花落朦胧月,暮霭染衣湿。 他的声音轻柔,又那么的沉稳有力,仿佛松柏枝叶微颤,抖落了几片积雪,流露出清爽而干涩的气息。 太璞不再得寸进尺,沉吟了片刻,终于笑骂了一句:“简直可恶,罄竹难书。” 隋知寒也笑了,“竟这般严重?” “有。” 太璞猛然一用力,连根拔起水中芳草,“你让我我很不高兴。” “我的罪过。” 隋知寒将那株芳草化作藤扇,温柔驱赶流萤。 “确实行事欠妥。”他说道。 她有权知情,有权自己做主,没有谁可以代替抉择。 为何他没有知会一声呢,让她执掌三法司也好,重回九卿省也罢,若有理有据,难道真会辜负宗门期望?她是一个懂事的,所以该受这份委屈? 他有过认真反思,想弄明白为什么恼他。 至少,乖顺不意味无权拒绝,更不该成为某种理由。 至少,他是她的师兄。 隋知寒想,这近百年光阴,自己习惯了宗主的身份,习惯了指使任何人去做让他满意的事情。 而阿斫呢,星霜屡变,运流代谢,她依旧容颜未改,不曾增涨任何资历。百年间的闭关岁月不过修炼一回,突破修为境界一次而已。 可无论哪样,绝非不顾忌她感受的借口。 只是以前过于心存侥幸。最长四五日,他总能等到烟消云散的一刻。 这次他真心实意,不会再惹她不开心了。 “有过则改,恳请原谅。” 他玉树临风,乖巧端坐于池畔。 这般的风景如画,即使想要刻意忽略,也不免遐念一道真挚目光正瞅着自己。水汪汪大眼,满含求她原谅的渴望。 太璞嘴角一撇,无辜而可怜道:“那你向我道歉。” “好。” “一定要记住教训,保证以后再不许冒犯。” “好。” “继续反省。” “好” 凡是她要求的,他无不满足。 然后,太璞开心了,把脖子一扬,“哼,还知道要来求我。” 谁让你每次生闷气,都不爱主动解释原委。 但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只能称赞她毅力非凡,坚持到现在才透露点个中原委。 隋知寒又剥了几瓣橘子,递了过去:“你我师兄妹,就本该坦诚相待,有话直讲。若还是一字不语,你又要憋气多久。” 太璞捂耳朵,“知了,知了,知了师兄别拐着弯骂人了。” 隋知寒笑着矫正道:“又胡闹了。是知寒师兄,不是知了。” 一回又一回,总爱故意喊错。 当年他们在老宗主身边受业修行。太璞入门较晚,先由隋知寒代为教导基础功课。他不苟言笑,深沉如同老学究,爱规矩,爱批评。一遍遍耐心指点,一遍遍啰嗦重提。 他问“知否?”,她赶紧回复“知了”。 然后,很快地,因为“撒谎”,使得手心挨了揍。 太璞觉得这位知寒师兄像一只知了,聒噪得很。 “反正人前尊重不失礼就行,我也就人后喊喊。你看,我是不是一百年没这么呼唤你啦~师兄啊,你有没有一丁点的怀念呢。 回忆往昔,她嬉皮笑脸。 随之也默默侧身,又将手指撩拨于池水中。 池水清澈,碎花漂浮其上,倒是极好的伪装,能遮掩那枚灵珠不被发现。 隋知寒察觉她神色有异,眼底担忧渐浓,忽然问道:“方才可梦魇了?久不见你回应,确是呼吸全无,心脉俱静。阿斫,身体还好?” 太璞眨眼,又瞅着他,微微一笑,“何出此言。” 随即笑笑,“师兄不必多虑,我呀,就是过来一个古怪梦而已。” “什么梦?” 像当初你结束闭关时那样子?满头虚汗、思绪混沌,双目垂泪…… 面对隋知寒的询问,太璞张张嘴,神念悠然一转,倏忽编造出了一个故事。 “我呀,梦见一片水月,紫雾漾漾,四周寂静无闻。正当走啊走啊时,蓦地豁然开朗,玉阙朱宫尽显无余。” “海女身姿曼妙,瞧见我这位陌生人也不惊讶,反倒亲切拉着我的手,牵着、引着,带至一处银贝堆就的高台上,笑嘻嘻地安顿我坐,又夸我长得好看。” 隋知寒见她捧脸,貌似含羞藏笑的模样。又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啦。” 太璞瘪嘴,深表遗憾,“才给我插上一支雀钗,正准备描画长眉呢?就被师兄您老人家喊醒了。” 她起身,居高临下,冲隋知寒不满道:“烦请师兄下次早点来,大半夜适合安寝入眠,更宜做个美梦。” 隋知寒双眸微晃,“还以为你又得机缘。” “机缘难求,哪有那么寻常。”太璞敛眉,振袖一动,一角裙边顺势没入了水中。 她并不在意,说道:“要说梦魇也算不上,但若师兄多来扰扰,美梦也成不了乐事了。” “至于机缘,我幼时命好,曾于琼华幽境遇见神仙,得其指点才有今日大造化,此事,我早与几位师尊前辈解释过的。” “唉~多少啊~”她瞅向隋知寒,惆怅道:“别说师兄羡慕,我也很羡慕当初的自己。”修为蹭蹭往上涨。 “……” 一来就给他冠上羡慕的帽子,可真有本事啊。 隋知寒语气淡淡,“以你如今修为,也进不了琼华幽境。” 琼华幽境飘逸不定,每百年显露踪迹一次。 玄门弟子在阵法辅助下进入其中,各凭本事,搜集灵药神材、地宝天华等等。 奈何一点不好,琼华幽境排斥强者,修为越高越不可冒险。否则必会被剔除根骨,化散法力……那时,太璞尚未正式拜入湫言宗,因得陵苕峰老峰主怜惜,上请老宗主准许,才让她进入琼华幽境,跟随师姐师兄们一起闯荡。 此后发生何事,谁也不知。 只知幽境消散前,陷入昏迷中的的她才被抛出去。 然后高烧数日不退,差点错过半规之试。 隋知寒严谨,往她手腕上盖好一方锦帕,认真把起脉来。“现在是恢复正常了,以后呢?” 待探查到灵识清明,他仍不放心道:“近乎洗髓伐骨之苦,非常人可以忍受,不妨再让尔玉长老瞧瞧。” “算了吧。” 太璞嘟囔,“尔玉长老见谁都似欠了他的债,何况我还踢翻过他的炼丹炉,我这个坏小孩,能躲则躲,才不听他哼唧着挖苦我呢。” “往常一年一次,可你此番出关,便已经重复两次了。短短数月,频繁发作,你可知自己昏迷多久?”微顿,略显沉沉。 隋知寒重重说道:“足足两个时辰。” 渡真气、引导术、喂丹药,皆无成效。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不是龟息,不是魂魄出窍,可究竟是怎么回事? “师尊信奉无为,以为强求不得,何必在意。” 他缓缓说道:“我与演彻医术有限,又帮不了你什么。” 太璞接话,耸肩,“无妨~” “怎会无妨。” 隋知寒不徐不疾地批评,“阿斫,即使微恙,若不及时根除终成大患,沉疴痼疾岂是儿戏。” “说得太严肃了吧,搞得明天就要羽化登仙。”太璞撒娇着,扯起对方鬓边一缕长发,“劝师兄多听师尊话,福兮祸兮,自有天定。上天若盼我早日飞升,阿斫自然当仁不让啦。” 隋知寒慢慢挑开那只贼手,“胡言乱语。” 太璞眸子灵动微转,赥赥地笑出声来,“好啦好啦,师兄所言,阿斫皆铭记不忘。” 清楚她态度敷衍,隋知寒态度坚定。 “去碧虚城,找子夜大师。” 看来不好糊弄过去啊。 太璞浅叹,只得唱喏,“谨遵法旨。” 第五十三章 同门风波 灵珠蛋儿晶莹可爱,也无比坚硬。 太璞曾大着胆子松手不管,只见蛋儿倏忽坠落,眼瞧着即将见底,壳裂汁出,岂料竟又反弹回了她手里。 流辉熠耀,似水逸轨,还快乐地左右摇摆了几下。 觉得好玩? 她拿着这枚鹌鹑蛋大小的珠子瞅了又瞅,打消了直接吞服的念头。 根据某些神话史书记载,一般会出人命的,要是没能消化,反倒在肚中生根发芽,她就完了。 不能给人白当后母。 与其缓慢等待,不如直接继承神力。 胆子大点,一切皆有可能。 影院想得简单,只可惜算盘打不响。 临了,那颗蛋死活磕不开。 蒸蛋、煮蛋、蛋花、炒蛋……一切皆为泡影。 转瞬,一两年光阴飞逝,无事发生,毫无进展。 除了厨艺。 每回想吃蛋了,她就会设宴摆席,去释放爱意,去关怀玄采峰一众弟子。 至于什么碧虚城,听是听从隋知寒的,但动是不愿动的。纵然子夜大师炼丹之术举世无双,纵然碧虚城主医道超绝,但太璞很清楚,他们治不好自己。 因为这不是病,是两股鬼神之力。 而她,须要时间,须要精力,去慢慢化解,化为自己所用。 因此啊,她平日更注重进补之道。 灵芝仙草,神禽奇兽,能吃则吃,能喝则喝。 美好的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隋知寒很无奈,但也劝不动她。 “师尊,这是徒儿新学的翠盖排翅,尝尝看是否够味。” 昭旷眨眨眼,恭敬地夹满一筷子的云腿放在碗里。 太璞吃了口,点点表示,“火功有待进步,以你现在厨艺确实勉强些,切勿急功近利,先去学其他吧。” 昭旷舚舑,依旧笑嘻嘻,略有所悟地退下。 然后是昭齐。 “师尊,这道软兜鳝鱼,徒儿学了很久哦。” 太璞尝了,掐掐对方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笑道:“软嫩适中,可惜蒜香太浓。” 最后轮到昭序。 他仪表堂堂,面带尬笑地端出一盅花揽凤髓汤,说:“劳烦评点一二。” 他从未做过这些活计,学得也不是太用心。 星陈尽心去教,奈何烂泥扶不上墙。 醋放多了有点酸,汤熬得有些老。太璞有点嫌弃这味道,但只是温柔地说:“煲汤无须再放油,下次注意。”然后微微一笑,就着星陈做的什锦豆腐羹吃起饭来。 其余弟子各坐各席,边平静用餐,边观赏歌舞。难得聚在一起用膳,总要弄热闹些才好。太璞幻术强大,剪了小小纸人,吹口气,符纸飘扬落地,悄然间,活灵活现地站在众人面前。 舞姬乐工表演出色,令满屋子其乐融融。 摆五人宴席,实则是为检查功课。 玄采峰弟子要做一手好菜,这是太璞定下的规矩。 她不会做,但爱吃,虽然爱吃,但又不贪吃,只是嘴馋而已。 大家来湫言宗是为修习法术,起初内心多少略略抗拒。 不过,太璞口才实在了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她态度真诚、语气亲切、逻辑严谨,完美灌输了“身以食为本”,以及“礼仪卒度”“一饮一酌皆为修行”的大道理,唬得徒弟们一愣一愣。 很快,他们就深刻忏悔,完全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众庖丁悔过自新,在其鞭策下努力学做烹饪技艺。尤其是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少男们,更是卖力,抓鸡拔毛、捉鳖去壳,熟能生巧已不在话下。 神蛋宴开不了,其他菜肴还是可以准备好的。 只是众弟子不太理解,为何太璞长老每回开宴前,都要拿石头磕一下自己的碗。 石头还挺坚硬,磕一只碎一只,碗碎多了,碎得他们心底发凉。 果然,大家还要学会陶艺造碗,不然拿什么开饭。 “师尊,此玉石似乎有来历。” 昭序出自山氏一族,到底锦衣玉食着长大,见识比旁人要高些。 山中岁月长,他没等到自己的演彻师尊,已然将玄采峰视作第二个家乡。 相处二载,自然知晓太璞的性情,好虚简、尚朴素,并非夸奢竞富之辈。 因此玄采峰家底再厚,再多的奇珍异宝也都被雪葬、冷放着。若非符灵胡闹,爱显摆,难有重见天日之刻。 而能受太璞青睐,自然不是俗物。 他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 可他们暗中观察,打量许久,竟都看走眼,始终没觉得奇特处。其实称呼为玉石,嘴瓢夸一句“有来历”,已经是顾忌长老的威仪了。 太璞懒得纠正,抿唇一笑,“琹山盛产白琥之玉,常人以为白玉无瑕,只因异色难得罢了。” 昭齐咧嘴道:“素色可爱,异色丑陋。” 玉石也好,鹌鹑蛋也罢,在旁人眼中,那颗灵珠实在平平无奇。灰褐色、圆滚滚,毫无光芒,很难引人注意。 不知是被施与了障眼法,还是昭序等人修为不够,他们无法瞧见“流辉五彩,晶莹可爱”的模样,一听太璞解释,都毫不怀疑这只是一枚白琥玉珠。 “弟子浅薄,原本当做随处可见的石头呢。” “食不言,寝不语。” 星陈目光横扫,并非呵斥昭旷、昭齐、昭序几人的冒犯行为。其实她也好奇,为何师父要给石头搭窝,还让自己多加留意。 “星儿,你也吃。” 太璞给星陈夹了一筷子的菰菜,又转头冲其他人笑道:“你们呀,别关心玉珠来历了,还是先在意自己吧,等会儿可要考验你们哦。” 一听此言,众人胃口俱散。 玄采峰弟子本该谦恭有礼,对宗门师长爱戴之心与日俱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太璞习惯了沉默独处,有时冷静思索,漠视师生关系或同门情谊,如何的逐渐敦睦亲善。她总觉得与己无关,素以无悲无喜。 先天不足,后天教育,她明白尊严之分量。 或德法同治,因信赏必罚,不敢越雷池一步;或持柄处势,雷霆手段,令人心生高不可攀之敬意;或依凭个人才能,虚静御下,操术有度。 让旁人信服,须要手段加持。 关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思索得愈发深刻,她笑得愈显天真稚气。即使心底有些厌烦,表面功夫却从未松懈,良善模样,伪装着也没什么损失。 用餐完毕,太璞照例检查众人功课,看看近日来可有进步。 依齿序顺序,众人逐次练习“淳风剑法”。 这套入门级剑法很简单,若能融会贯通,则有助于修为根基牢固。一般而言,新弟子须费一年左右时间,在凝善真元之后,才可以去修习。 不过太璞指导有方,平日里教高阶弟子,太璞积累不少经验,既能独创“莫哀剑法”,指点青葱小儿招式上的不足自然再轻松不过。 许多事进展速度,让他们早早地开始了剑法功课。除此之外,这几人天赋确实颇好,尤其是昭序,都参悟起了“舜若妙诀”。 太璞严格,不许丝毫马虎。 很快,昭齐遭受不住了。“师尊,徒儿肚子饿,可歇息一下吗。”他可怜兮兮道。 太璞微笑,目光满含柔情,拒绝道:“不可以。” 在学习方面,她不懂什么通融。 昭齐实在没办法,不是没吃过闭门羹,但多少心存幻想。每次不哭一下,他是绝对不死心的。 咬着牙,终于完成了功课。 太璞这才如沐春风般笑道:“好生休息。” 高强度的武力锻炼,令方才吃下去的一切都已消化干净。 挨饿是其次,主要是心累。 二师姐昭旷练起功来很发疯,榜样在旁,不敢松懈,更害怕被拿来做对比。而昭序,基础太好,心肠太善,闲着没事干,又上赶着承担起教导责任。两边左右开弓,谁能笑着说自己幸福呢? 昭齐擦擦汗水,笑得勉强,“谢师尊。” 太璞心疼他年幼,让星陈去盛几碗乳腐来。 乳腐用细绢过滤牛奶,入锅煎五沸,点入醋,使其如豆腐一般渐渐凝结,木瓜水点化,漉出,以绢裹之,用石压成饼状,加盐,入瓮储藏。 昭齐欢喜,昭旷亦爱,两人慢悠悠品尝,惹得昭序坐不稳屁股,赶紧挣扎着从软塌上起来,嘴里喊着“给我留一点。” 太璞以为有星陈在此,打个哈欠,准备小憩一会。 谁料没多久,他们竟然争吵了起来。 还提及了某个熟悉的名字。 第五十四章 得罪不轻 外罩纱衣,长裙曳地。 垂髾灵动,金叶步摇。 太璞缓步而来,询问道:“怎么了?” 昭旷等人举止迟疑,纷纷行礼,只说:“惊扰师尊,十分惭愧。” “无妨。左右我也睡不着,不如听你们说话。”太璞微笑,横眉淡淡一扫,“瞧瞧最近可有什么趣事。” 星陈回道:“今日葆光堂授课,讲解《小明经》,经文有云‘修习定善,女相转男身’。课后,几名男弟子起哄,谈及凡间世人皆知之大道理,称‘女子本柔,穷劫难尽,不利修行,还是早早结婚生子,才是正途’。师妹反驳几句,但觉无甚意思便也离去。 “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昭旷抿嘴,“昭序师叔正批评弟子无礼呢。” 以往师兄弟姐妹互相称呼,这次倒用上了“师叔”,可见气恼得不轻。 太璞又问:“批评什么?” 昭序赶紧作揖,解释道:“师尊明见,弟子不过劝她从淡定些,切莫与人一般见识而已。方才不经意间又旧事重提,她越说越恼,顺带批评弟子如何怯弱。” 昭旷仰着脖子,轻飘飘道:“恶人先告状。” “谁是恶人?” “我陈述事实罢了。谁在告状,谁就是恶人。”昭旷咧嘴道:“师叔怎么不提及,你刚刚还说我状似泼妇。” 昭序感到无语,“随口形容,原来竟会被揣测恶意至此。” “现在支棱了,知道开口辩论了,之前怎么不见你劝他们少讲几句荒唐话?” “同门师兄弟,本该和睦相处。” “瞧,是同门师兄弟,而非同门师姐妹。”昭旷抓住了漏洞,气势不弱,说道:“堂堂七尺男儿,切可与我等女子为伍啊。身为男子缘故,尽帮着自己人,师侄我也能理解。” 别看她平常爽朗,颇好相处。发起火来,牙尖嘴利,却是不依不饶的性子。 昭序拂袖,“难道我不曾替你们说过话?” 昭旷语气幽幽,“说了和没说差不多。” “你……” 小孩子吵架的姿态,吵得外人脑壳疼。 “好啦好啦,就为这点事?” 太璞轻抚麈扇,笑道:“旷儿,那你赢了吗?” 昭旷眨眨眼,复又垂首,“不输也没赢。” 提及此事,确实令人不快。当时也很尴尬,大半男弟子都委婉心向那人,大半女弟子都站队帮衬她昭旷,还剩下一大半,无分男女皆作壁上观罢了。 她们心知凡尘俗见确实有失偏颇,可也不知怎样精准辩驳,心里自然惆怅,很不痛快。 骂来骂去,越发觉得男人不好。 男人总爱编出一套又一套的打压话,来欺负她们女人。 不仅会说,还会实实在在地付之行动。 昭旷在向长老师尊描述时,也难免夹杂个人情感色彩。 尽管她不是不知道客观公正的道理。 “师尊,本来我们说得好好的,谁知昭序师叔突然插话。”昭旷神情无辜。 太璞看向他们二人,感觉好笑,说道:“又怎么了?” 昭序秉持“好男不与女斗”的精神,说道:“弟子在旁言明,我道门经书磅礴错杂,经义之间互存矛盾,实属寻常。若仅在意‘女相转男身’这类,从而忽略其他,未免狭隘了些。” 太璞款款坐下,示意他继续。 文质彬彬的少年,谈及学问,更显老成持重。 他拱手,说道:“葆光堂授课,曾与众人一一讲解过不少经书。如《正复经》有云:‘女人有三放逸:自恃身色、自恃丈夫与傲慢’,而《哀娩赋》亦云:‘男子有三放纵:自恃武力、荒淫好色与骄横’。” 昭旷挑眉,“书袋高吊,常人只能仰头,瞻仰其风采。师叔满腹学识,不如多多讲与那人听听。” 昭齐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哀嚎道:“弟子头好痛。” 星陈将他带到太璞身边,轻声问道:“知衡子可曾提醒:‘偏听一家言,未尝不无知矣’,你们更须审视自身,千万不可学某些轻狂小人,尽吐浮浪话。” 昭序回答道:“提过几回。”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懂的都懂。 可惜不太容易做到。 阳光明媚,晒得几人面颊泛热。 心应该静一静了。 “不废学思,你们大有长进。” 太璞执扇,莞尔一笑,“这不是讲得很好嘛,怎么不算作劝解,何来‘说了和没说差不多’呢?” 昭旷嗟叹,“讲道理不难,听进去才难。” 昭序面色淡淡,说道:“师尊不知,弟子本意为‘万物平等,各有不足’,岂料反倒引起众人不悦。” 女弟子不服三放逸,男弟子不满三放纵,谁都不愿承认,谁都更愿攻讦对方。 无可奈何,他赶紧拉同门离开。 想象当时情景,太璞不禁一乐。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彼此应该查漏补缺,见贤思齐焉,而非死盯着对方不足,自以为更胜一筹”。 她说道:“凡尘俗世爱立尊卑,贫富、男女、长幼……何止‘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类说辞过于粗鄙。尔等若觉得不对,那就先掌握了解,再反思批评,方能一击必杀,不至于白费口舌。” 昭旷弱弱说道:“可是师尊啊,若我们还不够通透,总不能因为怕说得不好,就不说了吧?” 心怀顾虑,难以拼搏。 “那就多练练。” 太璞笑了,“你来我往,不断进步。” 找个好对手,有助于锻炼口才。 昭旷了然,也笑道:“徒儿糊涂。” 昭序泽讪讪,“师尊所言甚是。” 他心里明白,纵然自己不喜那位出头挑事之人,但并非没有丝毫偏见,并非没有丝毫惭愧。 同门道友。竟为此产生龃龉。 说来也是荒唐的。 “说来,都是那人的错。” 昭齐揪扯着自己的两只鬟丫,冷哼哼道:“总是闹出事来。” “自入门以来,间歇未决。” 昭序凝眉,表示附和,“发作多次,前几日更加严重。不知哪来自信,见女弟子便起挑逗举动,烦不胜烦。” 太璞装作好奇,问道:“是谁?” 星陈语气平静,答道:“道号‘昭凡’,秀与阁弟子。入门以来,时而狂妄,时而荒唐。无礼至极,若飞真人也十分头疼。” 这时候,两只符灵又跳出来。 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此人自入门以来的种种行为。 “主人,就是那个写出‘窗前地上光’的男人。” “不是‘窗前地上光’,是‘床前明月光’,你不要胡说。” “对对对,我记错啦。” “主人,听说他曾经夸你好看呐~” “他夸的可多啦,夸女人不穿衣服时最美。” “主人,我们穿衣服时也很好看吧?” “……” 太璞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早猜出是他。 大浪淘沙,难免存在纰漏。千万年来,玄门不是没出过一些岸然小人、伪善君子,但像他这般,还没什么大本事就已经展露锋芒,令人眼前一亮,实在罕见。 亮眼啊,亮得令人佩服,可赞其一声“不怕死”。 连昭齐这般的懵懂小儿都深表嫌弃,何况昭序等人,大家都觉得污言秽语,不堪弄脏了师尊的双耳。 昭旷收起愤愤之情,将话题转回,说道:“以后弟子若再遇出格事,必定更加冷静对待。禀明师尊,或由希逸长老主持公道。” “可以找长川师兄。” “呃~还是找连善师兄吧,连善师兄管事呢。” 紧接着,小昭齐又改口道:“师尊,听说过几天有贵客临门,是不是真的呀?” 他本出于好意,但提及秀与阁一脉,又把事情绕回到了龙不凡身上去。好在他机智,星陈扯他袖子时,他反应灵敏。 “师妹,趁着风和日丽,你我再过上几招可好。” “正有此意。剑法第九式,我练得还不够熟练,那就拜托师兄陪我喂喂招吧。” 两人以眼神示意,似乎已经和好如初,一口一个“师兄”“师妹”,亲近着,美好着。 他们心里在说:还好还好,师父不问那个昭凡都说过什么,那样的孟浪浑话传出去,真是玷污了宗门名誉。 知情者感慨道:疯子真可怕。 而太璞,虽然心知肚明,但也挺配合他们的。 她有其他重要事,须要仔细思考。 自那日离开秀与阁,看在本来同为女子的份上,她放过了龙不凡。奈何对方实在不知好歹。某天,又“偶然”相逢,言行举止更加逾越,惹得她非常厌恶。 她小惩大诫,暗下一道咒。 凡是心底浮现猥琐欲念,会以百般放大,并呈现出来。 光想有何用,这能算什么乐事。 不如大家都开心开心呀。 既然敢想,就要敢说,就要敢做,就要接受众人审视,就要挺起胸膛,告诉世人:“猥琐是一种本色,专属于龙王、兵王、仙王、圣王……的本色。” 所以最近一年里,宗门还是挺欢腾的。 尤其这几日,昭凡是不是受了刺激,愈发醉酒似的神志不清,一股脑地将埋在脑海深处,平日明白不好乱讲的心思言语,尽情讲了个够。 众人明明已经知道他是如此的粗鄙难堪,但还是小小吃惊一下。 这人啊,这病啊,还得换个医师瞧瞧了。 不知避忌,不懂长幼。竟然敢笑话听心长老,说她年老色衰没人要。 又不识高低,取笑太璞长老虽然容貌不俗,可惜闭关闭得为人木讷,不懂男人好。 还不知深浅,挖苦良机子前辈久居他人之下,到底是女人,坐不上反荻峰峰主之位…… 天地万物,不外乎雌雄、男女。 小小弟子,以一人之力得罪半个宗门。 谁能不拇指往下竖,道一句厉害呢。 “玄门超脱世外,无欲方得圆满。《小明经》重在规劝修行功德,自身行善,久积必有余庆。不知何时起,某些狂徒经义不背,只记住‘女子穷劫难尽’几字,。又不知从哪里,画蛇添足一般,解读出‘婚嫁’之歧义。可笑,可笑。” “男女相无高下、优劣之差异,玄门以‘男女同尊,究竟平等’为真义,千万年从未更改。” 几日后葆光堂论经,希逸长老听从太璞建议,让爱徒知衡子改授《太霄琅书》,告诫众弟子潜心修行,切勿堕入邪道,信奉愚昧观念。 第五十五章 藏岚客来 “诸法性空,自然无男女相。” “众生以妄想心而视,歧视女子观念则生于此。” 太璞不动声色地去除“诅咒”时,龙不凡早已沦为笑柄。 湫言宗弟子不齿他作风,纷纷与之划清界限。 但时间是仁慈的,会逐渐抹平一切痕迹。 宗门清修,难得热闹。 几日后,有藏岚客登门造访。 天下修仙玄门,以紫音岚湫桑五派为尊,其中,藏岚山名望还略高于湫言宗。 藏岚山亦遵从古制,春服为青色,不过各派所染颜色之浓淡,以及服饰徽纹等略有差异。 如藏岚山偏好苍绿,多织染“待雪无明霜”花。 而湫言宗喜爱?色,常织绣“韫玉点墨”之叶。 更不提鬟髻、钗冠之流,各显别样的芳华风采。 说来,除了太璞长老荣升长老尊位时,藏岚山派遣了坤仪子、轻骛子两位长老前来观礼,大致数十年间,双方往来竟变得十分稀少。 年轻一辈的弟子非常好奇,觉得藏岚山弟子甚是有趣,无论男女皆簪花佩香,艳丽无比。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荼锦师姐长得可真好看。” “当然啦,荼锦师姑乃藏岚山第一美人。” 有弟子颔首,深表认可,“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我若有这半分美貌,便心满意足了。” “嘻嘻~我也是,好羡慕,或许努力修炼能把自己变美些。” 有人开玩笑,“咿~努力成为第二美人?” “师兄也努力呀,你可以变得更加英俊的。” “算啦,我这粗糙模样,天生父母给的,没丑得旁人见了要眼瞎就行。” 几名弟子打闹着,也有严谨性情的弟子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我等修仙之人本该弃绝俗念,何不弃了尘世间的那套胜负欲?反倒要比试个高下。” 几名女弟子问道:“难道荼锦师姐不美吗?” “美~” “美则美矣。” 几道目光注视下,那人一时犯起了口吃,不得不解释:“没说不美,只是觉得荼锦师姐不该,不该仅为藏岚山第一美人啊~哈哈~” “仙宗不妄讲虚言,既然没能上天入地,便无法知晓天女容颜艳媸与否。” “至于其他门派,美得各有千秋。不好随意判断。” “所以……没有所谓的玄门第一美人吗?” “哈哈,有啊。” “在碧虚城呢。” “碧虚城?” “咿~似乎听过。” “是了是了,我负责整理舆图,见到过这三个字,但究竟在哪里呢,好像从未标明清楚过。” 较为年长的弟子笑得神秘,慢吞吞道:“小师妹可知‘集虚大会’。” “百年集虚?” “对的。听止于耳,心止于符,唯道集虚,以观其妙。” “每逢百年,一次集虚。各派合力召开,自然盛况无双。”那老执事回忆当年,“时值大会,精英齐聚,各派掌教都会亲临,彼此缔结友好,互通修真悟道之经验。” 他沉醉起来,“百年前,轮到了碧虚城。有好事者品评人物,谈及紫渊阙碎金长老丰颐硕肤、英爽朗然;潮音阁镜澜子师兄清尚卓逸、风流蕴藉;空桑庐风睿、风玉溆姐弟双璧灵辉、瓌姿玮态……” “那荼锦师姐呢?”有人插话道。 老执事笑了,也不介意,继续说道:“四个字:冠绝当代。” “真的?” “真的,在场之人无不为其倾倒,所谓倾国也,绝代佳人难得,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 “记得太璞长老也夸了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感慨自己容色平常。” 实际上,太璞真的有点嫌弃自己,深深赞同古人所言:‘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她感慨过自己神情木讷,还不够妩媚。 但当时,只有隋知寒等少数几人,听清楚了她的喃喃自语。 “其实太璞长老也很好看呀。” “废话哦~当年集虚大会,就有人夸赞长老‘眉目清扬,岑蔚璀错,仿佛霁青新月,渐染夜色。’可惜忘记是谁说的了。到底那时我还年幼。一晃眼,都一百零八岁了,老咯~” “老师叔,你八岁都能记住那么多呀?” “老咯,本来还能记得更多。”老执事捋须,笑得有些得意。 有弟子好奇了,“长老呢?好事者眼睛不瞎,不会没有品评几句吧。” 然而这点,却让两位老师兄弟为难了。 虽然长老风华有目共睹,但不知当年太璞长老使了什么手段,能让那位好事之人舍弃评价美人,独独另辟蹊径,尽去品论世间媸陋之貌。 所以,没有。 关于太璞长老,一句话都没有。 老执事打哈,只说道:“当然也是好话啦。” 结果有不长心的小弟子附和道:“确实呀,不然昭凡怎么会说梦话,嘴里念着长老名字……” “闭嘴吧。” 众人齐齐盯着他,“讲什么不好,偏提他,你真要那么思念,不妨前去寒焰狱陪他受罚吧。” “……” 小弟子怯怯道:“我,是我失言了。” “若连这点羞耻尊卑都不懂,那还修什么仙。” 老执事虽知他无意冒犯,但仍然要告诫一番。 在湫言宗弟子心里,太璞长老品性寒芒色正,功绩出类拔萃,言行德才兼备……可谓宗门之柱石。 岂能容许谁不尊重对待。 鸦雀无声了片刻,众人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打闹。 “师兄记性好,我也不差。记得当时不少人犯了痴病。有的送诗,写几句‘晶莹雨露,袅娜飞兮’来卖弄。要我看,太俗了。” “哈哈,有人还唱情歌呢,应该是潮音阁的弟子吧,语调古怪,我给大家哼一段啊,咳~‘所有曲调都编成,酒壶酒杯已摆停,我的心里只有你,心似火烧魄散魂销……’百态风味,与众不同吧。” “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众人搓着胳膊,问道:“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呀?” 那人摸摸头,“哈~也就背住了几首好听点的,想着以后若是遇到心仪的女郎,也能显露一下才能。” 众人一听,顿时笑得前俯后仰。 清晓梧庭难得这般热闹。毕竟,客居于此的贵客们,都在正殿享受欢宴。他们正好轻松,乐得清闲。 “可惜坤仪长老不曾再来。” “唉~轻骛长老不及坤仪长老好看。” “可能因为他是男的。” “哈哈~失礼失礼,你实在失礼,小心被听到。” “不过说的也是事实啊。” 确实,藏岚山此番共派五位使者,为首者,依旧是尉轻骛长老。 修仙之人,取道号,弃俗名。 一般,二字足矣。 而按照藏岚山亘古不变,且约定俗成的法则,如尉轻骛之类,道号取三字。只不过为了叫得顺口,常唤作轻骛子、轻骛长老。 第五十六章 苍筤念珠 再不爱出门,隋知寒还是给足了面子。 他在筵席上端坐片刻,才将主持大权交予希逸长老。 自己早早退席,徒留下菅暧、尔玉、太璞几人陪着吃喝。 “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请~” 希逸长老举杯劝酒,尽地主之谊款待众客。 轻骛长老豪爽痛饮,笑着说些感激之语,再恭维几声,赞赏歌舞如何活泼,奏乐如何的清新。 两位有来有回,互相照顾,过于遵守礼节。 太璞越旁观,越觉得嘴里的蟹肉都不怎么香了。 这种苦闷的宴席,能少办则少办。 她其实挺失望的。 记忆里,藏岚山与湫言宗历来交好。往来走动,时常赠送一些芳草鲜花、香药香膏。 修真岁月长,荼锦是她多年好友,知晓太璞喜欢熏香之道,每次都备好各色香料,托人捎上带来。 太璞乐呵呵收到后,或按照古方,或别出心裁,亲手研磨且合成香粉,拌匀搓成香泥。然后,再当做回礼,返赠给荼锦。 你来我往,彼此友好切磋。 雅士三道:花道、茶道、香道,藏岚山之才无出其右。 可惜这回平平淡淡,什么都没有。昭旷、昭齐、昭序等人如厕后,快没熏香可熏了呀。 一念至此,太璞更愁了。 决定晚点去问问怎么回事,近百年不见,已然忘却旧日情分了吗?她现在可是堂堂湫言宗的长老,不知道赶紧来抱大腿吗? 而尉轻骛长老酒足饭饱后,倒是想起一事来,爽朗笑道:“荼锦,你不是携了礼物要赠与太璞长老?快拿出来吧,我都有些好奇,究竟是何物。再不送,晚点可不给机会啦。” 荼锦的师父是姜算长老,一位出了名的抠搜鬼。 竟然会送自己礼物,太璞这下来了精神。 面上不显,她压住兴奋,装出淡定模样。 只轻轻颔首,“遵天地律令,某授度为长老之际,颇得诸位道友不少贺礼,惜因无缘,尚未登门道谢,心中不安久矣。姜算长老心意,本不该推辞,奈何我平生碌碌,不敢厚颜再要。” 荼锦莞尔,忽觉一室中,琼林玉树,光辉动人。 她恳切道:“长老言重,恩师新近出关,方知长老道法有成。曾叹自己无缘亲临宝地,祝贺长老晋升之喜,不免遗憾。故而此次托我,赠上‘苍筤念珠’一串,还望长老笑纳。” 这时候,老套而传统的劝进程序轮番重演。 太璞表示无奈,最终含泪收下。 “不胜欢喜。” 当着众人面,她打开了那只镌刻有“待雪无明霜”纹的沉香锦盒,里面果然静置着一串苍筤念珠。 冰丝流光,寒芳未吐,珠似青竹,寸寸有节,如雨后芙蓉叶上之水,颗颗水润纯净,皆为精华之展。 指尖轻轻摩搓,温良有度。 太璞微笑,当即佩戴手腕处。 “待佳期将至,某必定当面言谢。”她似乎爱不释手,柔声说道。 荼锦真人,乃姜算长老嫡系弟子,与轻骛长老一同前来湫言宗。 论其缘由,很简单,也没什么。 毕竟贵为一派掌教,大喜之事,总该办得热闹才是。诸多要务必须仔细筹备,各方道友必须竭力邀请,无一不该思虑周到。 派遣四方,人手难免不够。 以湫言宗在玄门中的地位,不好随便派几名轻微弟子登门造访,前去赠送喜帖。 姜算长老拜访紫渊阙,轻骛长老就来湫言宗。唯一奇怪的,是后者的爱徒倒跟着另一位长老去了潮音阁;而前者的弟子到跟着后者来了湫言宗。 互相交叉? 太璞以前与姜算长老有点小小交情,收礼之后,连夜准备,让星陈从宝库内挑选出一面铜镜,并精心准备几坛子麦酱,郑重地交到荼锦手上。 山林叠翠幽深,浓阴氤氲渐趋狰狞,清晓梧庭外之鹤汀凫渚,她们二人沿着溪水缓步慢行,举目所见不过茫茫月色,以及峰峦倒影。 “往日印象过于顽固,窃以为贵派掌教‘藉芳子’前辈断情绝爱,未料竟有嫁娶之日。前几日便已定下婚期,实在令我诧异。” 消息传来时,她是不信的。 心里还默默胡猜,可是受刺激了?遇到事了?怎么想不开呢,她的藉芳姑姑会堕入情网?还是男方过于英俊诱惑,承受不起诱惑呀。 荼锦挑眉,“这还能有假。” 藏岚山掌门律己律人,江湖外号“淬寒玫瑰”,重点不在于赞美佳人艳若玫瑰,而是表彰为人严肃、目光淬寒、神气清冷…… 藉芳与听心两位,合称为“玄门之卧龙凤雏”。 神仙家修真法门有交接术一类,但容易走入歧途。 由于不少修仙之人心不净、手不洁,只图一时欢愉,反使得自己陷入邪道。因此各派对其褒贬不一,再三告诫后人,若要修炼此法,务必慎之又慎。 藉芳继承先掌门之志,操练功课从不松懈,见谁不勤勉刻苦便要狠狠惩罚。 管控弟子自然情欲方面,更是严厉非常。见谁想涉及交接术,就会立刻劝阻打击。据闻藏岚山的鸳鸯,都不敢对对成双地从她眼皮底下游过。 也不知真假。 但明年之后,她要嫁人了,成为某某人的妻子。 这等福气,也就藏岚山的棠器长老可以承受。 兔子吃起窝边草,一鸣惊人啊。 太璞不禁一笑,“上下左右岂非抚掌庆祝?” 荼锦团扇遮面,“唯独掌门似乎并无喜色,仍是一贯的端庄严肃。” 她这一笑,不远处响起了轻扬抽气声。 玄门第一美人之容色,确实惹人怜爱,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举止闲冶,宛如姑射仙子。 她们即便找了偏僻安静处聊天,也还能遇到许多人。 好色不分男女,有的瞧了几眼就走,有的看了又看,新的来、旧的去,假装无意邂逅也好,刻意来打招呼也罢,在太璞真人眼皮底下,不敢太放肆。 “去我玄采峰坐坐吧。” 太璞很难理解这些行为,拉着荼锦就腾云而去。 “正好来见见我新收的弟子吧。” 第五十七章 婚事将近 藏岚山钟灵毓秀,多美人,善风流。 昭序等人,无不为之倾倒。 太璞轻轻摇头,顺手驱逐众人离开。 接着旧话,她敛眉,说道:“从未见过掌教温柔言笑,若有一日喜形于色,这才叫人心生惊恐之情。” “惊恐不至于,不过阿斫你胆子肥,可以试试,逗掌门博得一笑啊。” “笑过之后呢?被她打呀。”太璞翻个白眼,“恐怕你也没那么好心来救我,说不定还在背后鼓掌狂喜。” 荼锦赶紧微蹙眉头,玉指蔻丹轻拂胸口,娇弱道:“打打杀杀的,奴家可听不得这些。” 要不是为了维持温雅师尊的风姿,太璞真想往她屁股上来一脚。 “一声奴家,隔夜酸水都要吐了呢。” 从容地拍拍对方的头,并以一种阴狠狠语气,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美人儿,别怕,打起来的时候,必往你脸上招呼。拳脚并用,保管你日后再无美艳负担” 早早捏诀设立结界,昭旷几人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从举止上猜测,误以为这幅温馨恬静画面多么美好。 可怜美人苦兮兮,含泪欲滴又哼哼唧唧,像只垂死的乌鸦嘎嘎几声。 最终放弃了。 “唉,今日忘带褐芥末粉,都哭不出来了。” 美人眸含春水,沁出盈盈水雾,我见犹怜的风姿,令繁星失色月华潜藏。她轻咬唇畔,低眉顺目,温柔得浅含一丝柔弱。 转瞬,却龇牙咧嘴一下,不待旁人察觉,又迅速恢复原状。 “好好的干嘛欺负奴家。”美人小晕红潮,横波生辉。即使同为女子,太璞都几乎承受不住如此魅色。 无奈,放弃抵抗,任由美人戳她额头,“好你的阿斫,我装我的倾城娇弱美人,你装你的温柔风雅长老,别逼我破功。” 太璞满不在乎,学她的姿态,捏着兰花指,柔柔道:“人家可没逼你,逼什么?逼急了,狗急跳墙啊?” 要不是附近有外人在,荼锦真想往太璞脖子上咬个几口。好在心地实在善良,仅仅振袖一挥,握住对方的粗糙臭手,然后施力挤压几下,阴狠狠地恐吓道:“老娘这次没瞧见演彻长老,心里非常不痛快,小心点,别让我撒气啊。” 好怕怕哦。 太璞面露难色,但嘴角弯弯,“小师叔知晓你要来,连忙收拾行李,御剑逃命去了。” “你~” 不待荼锦羞恼,太璞随即握住她双手。 含情脉脉之下,暗地里有法术操控。 她们二人年纪相仿,修为差异却大,一个位尊长老,一个踏实升作高阶弟子,再见面时,依旧两个傻憨憨而已。 因为臭味相投,在茫茫人海中也能互相吸引,相爱相杀,成就美好佳话。 “唉~太虚不愧是太虚,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名字呢,你道号里有个‘太’,所以突破至太虚界境才能那么快。” “那烦请你先改做‘太荼’‘太锦’啊,本长老实力强劲,你不服都不行。”说着,太璞默默念起了紧身咒,吓得荼锦赶紧求饶。 “还是荼锦好听。”她弱柳扶风一般,楚楚动人说道:“打不过呀打不过,太璞长老可否放过奴家啊。”好汉不吃眼前亏,荼锦鼓着腮帮子求饶。 太璞笑如花绽,“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哦。” “我能说不嘛。” “不可哦。” “那请讲吧。” “其实问题很简单。” 太璞见荼锦点头,好奇道:“南极嘉禾山遍地皆植苍筤竹,幼笋含辉,遇风化玉。苍筤念珠于玄门而言,并非什么名贵宝物,姜算长老单单赠我这个,不怕我一小气就记恨上了他?” 荼锦没好气道:“师父性格如何,你不会不知。勤俭节约乃美好品德也,从他手里要东西,不易于虎口夺食,给你什么,你就拿着吧。别挑三拣四了。” “看来姜算长老还是有些宝贝的。” “穷得很。” 荼锦叹息,他们这一脉都是穷鬼。若非她倾城绝色,美艳不可方物,无数门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哪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不必等她示意,就会自觉自愿地敬奉上美酒佳肴、华服美锦…… 幸亏有她,不然他们早没了。 十天一个油饼,辟谷辟谷,也得循序渐进不是?总不能变成饿死鬼了,再修炼辟谷吧.。 荼锦瘪嘴,老实交代道:“师父亲手雕刻了一枚印章,本来要送这个的。好在‘又欢’师兄觉得不妥,劝住师父换件像样礼物,不然在筵席之上,我都不太好送出手了。” “姜算长老好心好意,此情珍贵,我不敢忘。” 太璞笑了,随口表达感谢,但立遭荼锦反驳,“别想得太美,送你如此‘大’礼,那是从前欠过人情,怕受你挟持,要他老人家替你卖命。” 太璞假装遗忘,继续真诚地说道:“姜算长老知恩图报,我不过搭救他屋前几株桃树而已。” “大恩大德啊~” 美人目光幽幽,荼锦以袖拭泪,假泣道:“奴家初时拜入山门,修为尚浅仍须日日进食增补,多亏桃树所结桃子能勉强糊口,才得以活命。” 太璞同情万分,“真惨啊。” 她抱抱荼锦,美人在怀,福气满满。一时心情大好,便轻轻在其耳畔说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绝不会告诉姜算长老,他的好徒弟又在背后说了哪些坏话。” “好你个阿斫,不欺负我不行吗?” “亏我们曾经出生入死,一起斩妖除魔呢!” “近百年了,亏我日日思念。” 荼锦越骂越来气,索性带着满腹的委屈回到了清晓梧庭。 夜深了,本该万籁俱静,却见轻骛长老从暗处走出。 “长老尚未没安寝?”荼锦微笑,曼声行礼。 轻骛长老笑道:“席上贪杯,我正在醒酒呢。” “那不打扰长老了,荼锦告退。” “哈哈~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起程。”轻骛摆摆手,准备转身继续观星望月。 突然他想起一事,问道:“记得你常与太璞长老切磋香道,此番专程而来,怎么不见你备下?” 荼锦含笑,“原本都已碾取好了香粉细末,谁料师弟师妹打闹时,一不留神踢碎了瓷罐。” 语气轻扬,悠然道:“师父无奈,问众弟子身边可有像样物什。若无,只好再炒几袋青豆送去。巧的是,我不久前新得了一串念珠,本不愿割爱,可也怕失了礼数,便拿来充数。” 反常自然会惹人注意。 而听到这个回答,轻骛长老应该是满意的。 第五十八章 恶阉成群 藏岚山贵客离开后不久,太璞领着大弟子星陈启程出发了。 “终于想明白了?” “对呀,我打算四处走走。” “又想去哪?” “你猜?” “阿斫,你究竟是不在乎,还是在顾忌什么?” 太璞声音柔柔,笑道:“都答应你去找子夜大师了,师兄还不容我趁机风流快活?” 隋知寒无奈,摇头,“答非所问。” “好吧。” 她淡敛眉目,凑近他的耳侧,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遭受宗主督促,且最终无法抗拒,太璞长老似乎想开,想通彻了。 极少数的知情者,以为她卷好铺盖,准备前往碧虚城就医。 临别前夕,她一一拜访众多长辈。絮叨闲扯时,搓着手,暗示自己痼疾难治,这回一定药到根除,只是这关系私密,还望不要泄露分毫。 说得菅暧长老等人心头一软,纷纷表示同情。然后,她又顺便将玄采峰一脉的奶娃子们嘱托出去,含泪恳请大家多多照拂。 临别琐事多,依据某项传统,太璞笑嘻嘻地给每人送上一个“生离死别”的大拥抱。 “师兄又香又软,好舒服啊。” 太璞抱着某个脖颈轻轻闻一下,满足道:“等本长老回来,再与美人一亲芳泽啊。” 隋知寒面无情绪,连听心、尔玉长老都挣脱不了,更何况是他呢。 只能任其胡作非为,将他的发鬓弄乱。 然后,太璞开开心心上路了。 白云空悠悠,晴川映天碧,阳光晒得花草香,呼吸间自有清凉味道。 她心情大好,有意乔装,尽找几座人间的城池玩耍。 反正她的事情,说急也不急。反正她都已经是一派长老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谁敢背后非议,谁敢肆意亵慢。 事情不如意,十之八九。 最烦出其不意。 行至某处树林,突然跳出了二三十人,拦住她们师徒二人的步伐。 一群男人阴森杵着,说是拦路虎虎,又没有百兽之王的气势,更像是一群许久不曾吃到腐肉的鬣狗。 又脏又臭。 “贱人,还记得我们吗?” 尖声刺耳,令人皱眉。 星陈见不得这些,忙疾声呵斥,“住口!” 太璞稳住星陈,她觉得眼熟,想多看几眼,又觉得刺目犯恶。 她瞧不得这些瘦骨嶙峋的男子,赶紧捂住口鼻,冲对方挑挑眉,挖苦道:“咿~你们这群贱人怪狼狈的,莫非是苟且宗的师兄弟?” “是合欢宗!” 男人们极其愤怒,声音变得格外瘆人。 他们皆面有菜色,衣衫虽整齐但十分老旧,即使香粉扑打成好几层,也难以掩盖发暗的双眼,以及身上的馊臭腥味。 此时叫嚣着咧嘴吐舌,越发显得丑陋。 “放肆!哪来的恶贼,找死!” 星陈恼怒,飞刃一甩,直接狠下毒手。 这次,太璞随她去了。 “你们还活着,我确实惊讶。” 太璞见合欢宗众人落魄,并无一丝怜悯,“活得太痛苦?活得不耐烦,也不该找我寻死啊。本长老再厉害,也无逆转之法,将尔等阉割两回。”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仿佛真的在替他们考虑。 “难道说……长出来了……” 神情夸张,无比惊讶,“天呐~苟且宗好威武哦~” “你们呀,再也不是一群最长寿的竖宦。啧啧~相反,竖宦还得敬奉你们当神仙呢。” “不过……所以……” 太璞表示好奇,悠然问道:“你们苟且宗真稀奇,可是爱上了被阉割的痛快?竟然巴巴跑来送命?” 子孙断绝,岂不是送命。 “滚!” 这种疑惑,令人羞恼愤恨。 为首的红衣男子披头散发,咬牙切齿道:“盼了百余年,终于把你这个贱货等到了。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湫言宗太璞子天纵奇才,修仙道友无不称赞。 晋阶太虚位之事,自然天下皆知。 合欢宗法术也没什么高明处,修炼得至强至善,也突破不过金丹期。胆敢跑到太虚高人面前撒野,多半是真的不想活了。 其实,他们尾随了些时日,期间不停在找准机会暗地下手。可惜啊,都不成功。几次心慌胆颤,总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受过几次教训,吃过几次闷亏,越发隐隐不安。 他们毅力非凡,越挫越勇,直到明晃晃跳出来叫嚣。 只因仇恨太大。 那是刻骨铭心之痛啊。 合欢宗以交接媾和之道为修行法门。和合术也曾是个正儿八经的修真途径,但因容易误入歧途,行事作风有违本意。合欢宗可恶就可恶在“奸淫”二字上。 行为卑鄙,举止不端,男女之间并非相敬如宾,根本不是你情我愿。而是靠暴力诱拐,劫掠年轻美貌女子,并强行将其炼作炉鼎。 方圆百里,内外道友,大抵沦落为帮凶。 或受蒙蔽不知情;或叹息自身修为太低,无法伸张正义;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寻求虚伪借口,认为非本门事宜,不可随意干;或收取好处,跟随堕落…… 偶然听闻此事,太璞果断出手。 先走访,考察山峦地貌风土人情,又制住外出采买弟子,拷问山内境况,再暗自寻访若干同道中人,与受害者亲眷歃血为盟。 伪装成落难女子后,与人里应外合。 杀得突然,又准备充分,他们很快便攻下合欢宗,将全体弟子围剿整齐。 当时她不过金丹期修为,敢以寡敌众,所凭恃的并非奇特法宝,而是师兄隋知寒。 隋知寒主张先回师门再做打算,但太璞不愿无辜者继续受苦,竟然直接以身犯险。 等隋知寒知晓时,她都已经进入合欢宗老巢。如何不悦,如何不惊,都只能先去搭把手, 既叹气她的不省心,又挂念会出什么意外。 好在有惊无险,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捕获了一群禽兽。 道友敬佩称颂,受害者千恩万谢,令湫言宗师兄妹侠义之举广为流传。 可是该怎么惩治呢? 其实,太璞不喜杀戮,认为把人双腿锯掉很是残忍,想了又想,也只好将那些禽兽渣滓一一阉割。 仰仗法术,倒不至于受伤,要亲眼目睹那种肮脏物。 可惜当年修行不到位,所凝聚之气刃有点钝,隔着衣服,还把握不好正确方位,切了好几次才切除干净,有时还不小心捅到了别处。 尤其是那些落难女子,险些被炼作炉鼎,刚刚恢复神识,都因受到了严重惊吓,下手时更没轻没重。 旁人瞧见了也不好指责什么,左右不过再劝慰安抚几句。 她们心善啊,除了斩灭两位长老魂魄,其余合欢宗弟子,一个都没有杀害呀。 可如今看来,斩草不除根,终究酿成了今日的集体报复。 “帝王后宫乃阉宦最佳去处,你们是不是又走错路了。” 第五十九章 软繁应尺 她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这帮无根之人。 “贱货,今日要淫辱你至死。” “呵~好怕怕哦~” 下山后的太璞,仿佛鱼入汪洋。 彻底放开了。 她笑得好不尖酸刻薄,“怎么,就凭你们这点功力,还妄图寻我麻烦。” 弹了弹指甲,一脸不屑。 他们被禁锢山中百年,即使日日勤加修炼,修为逐渐恢复,也实力大不如前。 百年前她本可以杀了他们,百年后依然如是。 不过她依稀记得,当初还曾下过一道禁制:一旦心生欲念,必遭火焚之刑。三次为限,魂魄必灭。 因此,如今只剩下个别喽罗。 “不知悔改,那就去死吧。” 轻飘飘的话语方一出,合欢宗弟子早如泥沙滚卷,急速攻来。 太璞却没放在眼里,她仅仅松开星陈的手,吩咐道:“去吧。”不自量力的渣滓,正好可以拿来练手。还是留给爱徒收拾吧。 师尊之爱土地,则为之计深远。星陈妖丹初成,多多找人“切磋”,有助于进步。 有爱徒顶着,太璞乐得清闲。 旁观打斗,见大弟子能耐增涨,心中甚是欣慰。她时不时点点头,再偶尔提点几下,顺便感慨自己的运气,感觉美滋滋的。 合欢宗二三十个喽啰,从数目上讲是多了些,但从质量上看,是有点废物的。 只是出于好意,存心让大弟子多多锻炼,不能轻易解决,得慢慢喂招,否则也太暴殄天物了。 到底是活人,总比木头桩子强。 “星儿,为师略感疲惫,就不给你摇旗呐喊啦。” 太璞轻轻挥袖,变出了一方角亭,变出了华盖软塌,她从容坐下,优哉游哉地开始煮茶吃。 为首的红衣男人气得牙痒痒,算是里头法术最高强的,加之处事阴狠诡诈,待看明形势,忙悄然示意,又指派几名弟子去缠住徒弟星陈。 “太璞长老可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他杵着一会儿,看准时机,先立刻提起单刀前来攻击。 面对这位难得会称呼自己为“长老”的阉人,太璞首先表达了惋惜。“上粱不正下梁歪,原本你可以堂堂正正做个人的。” “你!” “说的也是实情啊。”太璞不慌不忙,无辜道:“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打打杀杀呢?”说罢她身影一闪,连带所有器物都调离了地方。 她不愿动手,但对方愿意。随之而来的攻击,从未想过放过她。 “哪里走,今日就要用你的头颅,祭奠我合欢宗英灵。” 此时另有一个长胡子的精瘦男子腾出手来,转向这边加入战斗,而后两个短胡子的矮老头也配合着布起剑阵来。 “贱货,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他们努力扯着尖嗓子,像是声音越高,人就会愈发魁梧雄壮一样。 百年间苦练此阵,多少还是搞出点名堂。 奈何他们遇上了太璞,最爱反常理行事,她压根不好奇剑阵是何模样,才不给他们一丝机会得以布成结善, 能不按规矩,则不按规矩出手。 当下见他们转来转去、动来动去、跳来跳去,太璞觉得很烦,觉得他们扬起的灰尘会飘来,从而影响了茶水的口感。 随即大手一挥,两指并列着送上几枚冰刃。 如此,阵法才略有苗头,就已被硬生生地掐断灭绝。 “速度太慢。”她冷漠评价。 “你……” “混蛋!” “贱人,有本事让我们布完阵法!” 他们叫嚣着,又开始准备下一轮的攻击,但太璞就是喜欢看他们憋着痛楚的模样。 “天呐,你们怎么会有胡子?实在医学史上之奇迹也。” 冰刃随心转运,多转了半个弯,无须替他们刮个干净,那些假胡假须早应秋风召唤,似枯叶一般凄凉坠地。 众阉大怒,“贱人你无耻!” 他们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维持自己的男儿之身。因为缺少某物,以至于无法带动全身机能运转,导致如今只能贴点假胡子,聊以自慰。 小小伎俩而已,为何连这都要戳穿。 痛苦令他们怪叫几声,打得更起劲了。 “可怜你们人才凋零啊,记得不是有几百号人吗,怎么现在就剩下二三十个,其他人呢?逛娼馆去了吗?”太璞抵挡几轮攻击,又继续拱火,“悲哀啊,离了女人就变成这幅德行,脸也瘦了,腰也细了,不过呀,权贵们最喜欢你们这类姿色的娈童啦~” 看见对方脸憋得红肿,她更是开怀,目光却是柔柔怯怯,“不要再打了好不好?到底怎么办呢?怪我不该胡乱开玩笑,人间的宦官多是贫苦出身,为了讨生活才不得已入宫服侍君王,完全不同于你们这些卑鄙小人。” “罪过罪过,我怎能忍心开苦难人的玩笑?” 这是拐着弯骂人啊 红衣男子气极反笑,“该死的贱人,你才是残疾,去死吧!” 来来回回就是死。 合欢宗修炼《软繁应尺经》,红衣男子更是个中翘楚,他已练至最高一层。 趁着两位师弟缠住太璞之际,他暗运心诀,左手指法迅速变幻,赫赫“洗闹掌”罡风阵阵强劲,直直如龙蛇般袭射而去。 太璞举手随意抵抗,竟然隐隐招架不住。但觉掌力阴损无比,细雨如丝滋滋划过她所撑起之罩盾,大有破碎之险。 可见她确实轻敌了。 毕竟是一派开山的根本,多少有点玄奇能耐。 “想起来,你们当初就是靠这套心法横行霸道的吧。” 太璞敛眸,索性曼妙回旋,捏出数道符纸。 疾风如轮,片纸连绳,直往对方身上扑去碾压。 红衣男子轻松化解,又凝神聚气,猛然间通身气场大涨。 男他凭虚御风,右手指尖各闪现小小雷球,顺成飓风雷气之势。但耗费自身精血,实在不易,在归元化三清之际,他又召唤出一柄灵剑出来,加入拼杀局势。 剑气凌冽,花招又多,风腾砂石起,还席卷周遭,将一切无形有形之物幻作爪牙状,要钩要绑的意图,小动作搞出不少,似乎在企图什么,或许是想困锁她的手脚。 太璞眸光微转,似含锋芒。 反手学着他的姿态,幻化出另一条龙影来巧妙对付。 苍龙矫捷,迅速吞噬几只弱爪。 这才凝成一条绳索,鞭子般地直往对方抽去。 其他三个人也没闲着,有什么法宝就祭什么法宝,有什么法术就用什么招数,使劲地去躲避长鞭的惩罚。 而红衣男子又施展其他本领,双手捏诀,凭空突现几道光环。 闪闪发光,氤氲出五彩香雾。 “嗬~区区‘叠微术’,能奈我何?” 太璞唇角微扬,凌虚画咒,仅分出两道残影与敌搏斗。 她眉目温婉,举止缓慢,指尖上每添一笔,阵形所蕴含萦绕之炁,就倍显纯粹。 紫光明净,纵横有法,刹那间流辉汇合似花树,循环往复,不断绽放,愈演愈烈。 “破!” 顿时紫光大盛,无数气流四面八方涌动,众人明知要极力抵抗,但根本来不及阻止。 “啊~”的一声,众人倒地。 红衣男子惊恼万分,见一切法术招式都伤不了对方丝毫,心中实在不甘心,他原先寄全部希望于“吞雷诀”,可惜不待一举拿下,已早早地被宿敌扑灭,扼杀住了所有命门。 合欢宗的这几位高手颇有默契,站起身后,也没继续功绩,只是各自两指一并,凌空聚气,片刻凝成一枚枚浑浊内丹,看架势是想最后来一招“同归于尽”。 太璞鼓掌呷呷笑,“赶紧吧,我好送你们一程。” 她看破了诡计,却也不慌。 一声响指,似严令立下。 几道飞刃凶狠射掠,以石击卵,易如反掌,完全不给反应机会,遽然将那几个老禽兽们,突突震出了三升鲜血。 紫光阵法依旧炽烈,威力不减,连红衣男子都无力抵御,仅守得住脚下方寸,令自己不受伤害。 但他很快也得意不起来了。 “说来还得多谢你们呀,若非曾吃过苦头,又怎能从叠微术中参悟出‘平等印’呢。” 待他回神,只觉无法呼吸, 太璞掐住了他脖子。像拎着一条死鱼,徐徐走到那帮不敢乱动弹的人群中间。 她浅笑,诲人不倦,“我是女人,更是强者。苟且宗的诸位,可知‘阴阳捭阖,与道冥同,紫气所射,众生平等。’可知何为平等?立善防恶、禁非立是,凡人皆须遵守。” “邪念越深,则惩罚越重。善恶有报,汝等各得因果。” 她一挑眉时,手上力道又重了些。 “你说是与不是?”太璞悠哉,瞧着红衣男在笑。 行为凶猛,姿态却很潇洒,反衬旁人狼狈不堪,死鱼瞪眼的惨样。 红衣男子说不出话来,仅仅以“嗬~吓~”的残破声音来回答他的不甘。 很快,太璞又嫌他脏了,心底鄙夷情浓,自然不肯直接触碰。不过即便隔空用力,她也能轻松挟制住对方,直把对方捏得喘不过气来,才痛快非常,真真出完了一口气。 见到首领这般光景,其他弟子十分悲愤。 “贱东西,给,给我放开。” 他们叫嚷着,又不敢上前。如同那几片假胡子,明明是唯一可以扞卫尊严的宝物,却又那么脆弱。 他们顾惜自身,甚至搬出“随珠弹雀”的道理,以说服内心,以巧妙辩解。 是呀,有理,甚有道理。纵然贱人可恶,但没必要死在贱人手下。 只可惜,太璞下定决心,要送他们上路了。 第六十章 罪人当诛 “残渣余孽。” 她叹息,从胸中呼出惆怅之情。 又笑得十分璀璨,似花颜绽放。“有些人活得太久,便成了一种罪过。” 太璞左手掐人,右手食指微动,似乎捻诀,在召唤什么。 倏忽,一把灵剑从尘土中抖擞精神,轻快地飞至她面前。 剑身纯白无瑕,拂波排麟之纹清绝飘逸,浅浅抚摸,泛起柔柔红光,仿佛美人娇羞。 故曰“微醺”。 “据传这柄灵剑不好控制,本归某位道友所有,怎么会到你手里?” 太璞眸光冷冷,神情不无厌恶,说道:“偷是不会偷的,你们更喜欢硬抢。解禁之后,全身心想着报仇,连我都敢挑衅,何止他人呢?” 恐怕,凶多吉少呀。当年的同盟道友,即使活过百余年,遇到这群强盗,不死也得扒层皮。多半已惨遭毒手,难逃厄运了。 唉~悔不该留下苟且之人苟活。 “微醺,还记得我吗?” 她垂眸,心底隐隐一刺痛。 “翁~” 宝剑有灵,发出悲鸣,在激动,又像在哭泣。 若能开口控诉,该多好呀。 幸亏啊幸亏,终于可以挣脱禁制,重获自由,不必再顺从丑敌使唤。 “嗡~铮~” 潮涌奔腾,千言万语席卷而来。 太璞双目微阖,凭借藏岚山听息术,略略知晓了一些新旧故事。 “如今我有事负身,待觅得空闲时日,再寻你旧主祭奠焚祝以告慰亡灵,可好?”她轻按剑身,默念誓言。 “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主人。” “现在,我们一起送他们上路吧。” 她说话语气无比温婉,神态亦可爱非常,转瞬已将手中枯鱼拍出半丈之远。 正面带微笑着,猝然动作极其凶煞,挥剑横扫,微醺光芒大盛,剑气凛冽,干净利索地就把对方首级砍落在地。 红衣男子,这位合欢宗最强者,无论生前怎么爱惜自己容色,死后也不过一颗长着死鱼眼的圆球。 “师伯!” 其他余孽痛哭流涕,甚至哆嗦不停。 太璞呵斥,“闭嘴!”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不敢哼哼,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嚣张姿态。 他们不是不敢动,而是根本动弹不得。除了被震出三升鲜血,更是三魂六魄被冷凝,全部力气被抽夺,沦为刀板上的鱼肉一般,连跪地求饶的能力都丧失了。 “星儿,这些人太脏了,为师还是替你换了去。” 太璞目光轻柔,向自己的大弟子解释道。 星陈完全没有异议,“师尊尽管放手。” 师徒心意互通,原本拿这群渣滓当做喂招的木桩子使用。可惜废物就是废物,难堪大任,也没多好的本事,更何况还时不时散发一股馊臭味。 靠近一点,顿觉不舒服至极。 太璞噙着一抹冷笑。 没想到自己下山后,最先瞧见的“故人”,竟然是这帮子余孽。 也许很多人,已经不在了吧。 就如微醺的旧主。 那位憨厚老人家,无能,且竭尽全力,为解救一双孙女,一次次被打得奄奄一息。 获救后,毅然要赠灵剑与她。以及抱着一丝期盼,笑得可怜巴巴,哭得故作坚强,只为了求得援手,多份力量讨伐恶贼。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对双生女孩早已被残害致死。 抱着至亲遗骸不停哭嚎的画面,仿佛仍在眼前。 老人憨厚啊,即使如此,也不忍夺人性命。 废黜修为、囚禁封印之决定,由他们共同选择作出。果然,他们都太仁慈了,或许说是太自负了,当真忘记了那句古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白白便宜宵小之辈猖狂至此。 太璞浅笑,笑得与寻常时候并无不同,唇角微扬画出完美弧度,似有似无噙着一抹温柔情意。 唯独眉目依旧寡淡,若霜色蔓延,笑容虽真实,却也虚假飘渺。 “很好,既然不配为人,那就别做人了。” 五指化拳,她眸光乜斜,谁离得最近,谁先走一步。 “咚~” 接二连三,几具尸体扑地不起,毫无伤痕,只是不消片刻,便转化为烟云飘散无影。 所谓“物哀其类”,几只老畜生憋得臭脸通红,硬要开口怒骂:“贱人,你不得好……” “啊!” 气焰霎时顿灭。 手起剑落,太璞没给他们机会。 “本长老在此,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语气沉沉之际,她笑了。明艳从容,云淡风轻地漠视了鲜血与死亡。 众人恐惧,无尽恐惧,出自本能,出自天性,对于力量,万物只能崇拜,只能畏惧。 “其实啊,你们运气很好。” 强者站在弱者面前,施舍自己的“慈悲”。 话语虽有些莫名其妙,剩下的喽啰们却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们睁着惊惶双眼,小心竖起耳朵听着,深怕惹怒对方不快。 太璞幽幽笑道:“本长老后来才学会杀人。” 妖魔鬼怪,杀了不少,杀得熟能生巧。他们若非相遇太早,她那时又年轻,按照自己现在的手段,几乎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赫赫功绩,可不是靠背书诵经积累。 “好了~” 她神情轻松,说道:“看在故人一场的份上,引导你们早得解脱吧。” 即便杀人放火,也要寻个优美借口。只要态度强硬,语气坚定,就能显得理直气壮,仿佛天地间一切正义尽归于你一人。 你就是天道。 待你成为天道,黑与白有何重要? 太璞曾自省,暗叹教训不足。小人难为,伪君子亦非谁都可以充当。 明明对方作恶多端,她应该毫无心理负担地替天行道,无奈内心深处依旧敬畏“死生”二道。 随着修为渐长,斩魂灭魄对她而言,越发简单至极。她拥有足够的力量,迎接挑战、突破困难,甚至可以说一不二,甚少有人敢轻慢她分毫。 但越这样,越怕滥权,越该谨慎。 除了授人以柄,更因为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违背早已内化成为自我独立精神的道德束缚。自重、自省、自警、自励,她知道漏卮难满的道理,怎么能去损上益下? 只是这个世界,缺少了格外完善而合理的法律机制。 一旦缺乏鞭策与警戒,人往往容易放肆起来。 太璞也曾感慨,幸亏她自小养在湫言宗。 若拜入某些宗门,如略陵巫氏等等,恐怕又将是另一副人模狗样了。 “老的,我都送走了。” 她微笑,藏住暴躁情绪,任谁都不会觉得她为人刻薄。 唯独声音微凉,显现一丝阴森。 “剩下的……”余光瞥向星陈,示意好好修炼杀伐之道。“怕折的你们这些小年轻寿,还是星儿送送吧。” “谨遵师命。” 星陈面无表情,实则心底颇为赞同。“弟子牢记师言:不可飙血,不可溅射,一招夺命最佳……” 合欢宗弟子恼羞成怒,又开始奋力挣扎,决意反扑,不惜一切代价。 没曾想,初起此念,他们的真炁开始逆行,四肢百骸肿胀莫名,一口气险些换不过去。 “准备如何杀我?” 她问得轻柔,神姿又不怒自威,仿佛九重危楼倾塌而下。 “靠身上的馊臭味熏死我吗?” 话音刚落,几记巴掌连续拍在每人脸颊左右,凶狠地盖上罪有应得的印章。 “本长老不管你们哪来的胆量,只知道你们今日必须死。” 律法有言:杀人者当诛。 自古以来皆如是,依据不同程度、不同方式、不同性质,制定相应惩罚措施。 今夕何夕,当下乱世纷纭,人间王朝更新换代,依旧重视法治。据闻最近又新订《律序》,书曰:已杀伤,绞;已杀死,斩;奸淫,宫;奸杀,腰斩。 横竖都该死,怎么可以少了合欢宗呢? 怪就怪她当年不够坚持。 她要负一定的责任。 真善良也好,假慈悲也罢。有人不屑污手,有人不以为意,有人不愿留下嗜杀残酷名声,甚至有人认为,应当交由地方官吏审判定罪。可彼时战乱不休,地方割据,哪会腾手来管这种事。 结果,他们都错了。 任由无耻之徒作恶,实乃天道之错。 有错当改,她要拨乱反正。 “杀了。” 音色冷漠,宛如寒江拂起薄雾。 星陈收到指令,长弓拉满,灵箭霹雳,行动十分迅速。 登徒子们来不及看清楚,只觉脚底猛烈激荡,竟有无数树根从地底破土向上。躲过这条,逃不掉那根,缠人的树根,很快将他们变成待宰的牛羊。 合欢宗弟子群龙无首,心神恍惚,难免不知所措。就在他们还心存侥幸时,尖木早已捅破了残缺的肉体。从腰部穿过喉咙,森森白齿间的异物,将嘴撑大至常人无法达到的程度。 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他们悬挂在木刺上抽搐着,像在“啊啊~”嚎叫,但谁会在乎呢。 穿刺之刑。 太璞曾提及过一回,岂知星陈默默记下了。 但星陈顾忌她的师尊,既怕弄得太血腥,脏了师尊的双眼,又怕挚爱的亲人不喜自己行为毒辣,从而心生不悦。 转念一想,星陈立刻收手,变成直接补刀。这种可怕的招数,短暂使用过而已,看着可怕,实则还不够解气。 “师尊,稍后弟子清扫一番。” 充满杀戮的地方,并未如何狼藉。南风吹面而来,连一丝血腥气息都难以闻嗅。 “世道大乱,一天不死人才算稀奇。”太璞笑道:“雨水会冲刷痕迹,时间会磨平记忆。星儿,我们是正大光明地杀人。因为他们该死。” 星陈颔首,“是。” “你不应该说‘是’。” 见大弟子茫然,太璞又解释道:“你应该说‘对’。” “师尊,弟子刚刚是不是过分了些。”星陈眼神怯怯,如此问道。 而太璞不过拍拍她肩膀,淡然回答:“该果断则果断。” 不待星陈坦然,却见师尊神色莫辨,向自己的右侧拱手行礼,说道:“何不现身,好与我师徒二人品茗闲谈。” 星陈惊讶,不知身旁竟已站着一位魁梧男子。 “太璞子,别来无恙。”他说道。 玄衣男子语气沉沉,比他的重剑还沉。 太璞却笑道:“连邕兄,好久不见呀。” 第六十一章 武痴连邕 “剑是好剑,可惜落在你手。” 他步履缓缓,不见多余举动,那柄微醺剑悄然飘至他面前,任其仔细欣赏。 太璞昂然自若,笑道:灵剑已认我为主,可不可惜,你说了不算。 说罢,默念法诀,将微醺藏入一枚指环之中。 “不巧让你瞧见血腥。” 她又说道:“本长老准备素服辟谷,悔悟杀心。” 所以劝你别没事找事。 但男子还是劈头盖脸就来质问:“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杀生了?” 粗略打量他,似乎风尘仆仆而来,即便破烂衣服在身,也彰显出一股伟正气势。 棱角分明,俊朗雄毅,百年光阴,他容颜未变,比起从前仅仅续上些胡须,看着更添几分稳重。 “连邕兄好记性。” 太璞揶揄,“但我这不是杀生,是在帮助他们脱离苦海。阴不阴,阳不阳,他们三魂六魄,迟早因受尽煎熬而枯竭散绝。不如我推动一把,让火烧得更旺些。” 立善防恶谓之礼,禁非立是谓之法。 玄门仁慈为怀,且又不失森严规矩。 历来的惩治手段,无外乎废功力、散修为、灭魂魄……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取舍他人生死。 若到万不得已之境地,又遇到大奸大恶之徒。 斩灭其魂魄,并非不可。 玄门不好随意招惹,对付某些“非我族类”,狠起来也不怕同归于尽。 所谓正道不与邪道共存,合欢宗卑鄙无耻,天下正义人士皆应除之。惩奸除恶罢了,换做谁都不好指责她,怎么能夺舍罪行累累的生命。 只要不破坏秩序就好。 太璞杀得理直气壮。 “手法纯熟,‘诛生克死术’确实霸道。” 连邕只对玄门最高惩戒术法,略表兴趣。 太璞耸肩,“不是没给过机会,可他们想死,我师徒二人也只好含泪送上一程。” 诛生克死之术,涤荡一切魂魄。 何止肉体不复存在,三魂六魄、精气真元……全然会化为虚无。 “你一贯的口灿莲花……” 他的话语很快便被打断。 星陈脖子微仰,瞅着连邕,“不得对师尊无礼。” 应该尊称为“长老”,应该客气恭敬,应该把手中那柄重剑放回背后。 连邕觑了星陈一眼,唇角一抿,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就杵着不动而已。 “路途遥远,不妨稍作休息。” 见彼此沉默,太璞只好出面缓和。 于是乎,见惯大场面的他们,竟凑合着,喝起茶来。 连邕接过茶盏时,胳膊下面的破布又裂开了,撕裂声响得清脆,令人无法假装忽略。 太璞侧首,说道:“等到了碧虚城,星儿记得买几身好衣服。” 虽然对方不拘小节,但她不想长针眼,再在措不及防之下,无意瞥见一撮撮腋毛。如果连邕也跟着去了碧虚城,那她必须给对方换一身正常衣裳才行。 而她基本确定,他会跟来的。 “碧虚城盛产邀月纱、星雾锦,为了你我数十年的交情,我赠连邕兄几匹。” 太璞为人,很讲良心。 连邕本不在乎这点小事,正准备口吐拒绝话,但见太璞子的大弟子已然恭敬允诺,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太璞举盏,诚挚说道:“曾听星陈提及,在我闭关期间她颇受你照拂,连邕兄正义之举,令我心生敬佩。现以茶代酒,表示感谢。” 冷暖渡,冷暖自知,摆渡苦命女子。 在她闭关的几十年间,全靠有星陈料理大小事务。 虽以慈善为本,收留苦命女子讨生活,但也不缺矛盾、麻烦、冲突…… 一则,彼此各出自仙、妖、人、鬼、魔等族,习性不同,难以杂居,必须妥善安抚,兼之强制规定,从而约束各方和睦共处;二则,“行善”二字,说简做难,前途光明,奈何道路曲折,免不了要在斗争中前进;三则,人心思变,愚昧与落后不易蜕化,未必谁都弄清楚,命苦艰辛、世事凉薄的背后,其根源究竟为何。 自己淋雨,却要撕碎她人纸伞的,不是没有;自己遭虐待,却怪罪鞭子恶毒的,也不是没有;自己踩中陷阱,却怪罪旁人没有及时提醒的,更不是没有。 甚至过于激进,以为阴阳颠覆才算良策。 最初创立冷暖渡,太璞就明白,日后麻烦事自己想躲也难躲。 幸亏还有星陈,不至于让这一切草草收场。 冷暖渡事多且杂,这些年来,意料之外能得连邕子的协助,她们师徒又怎会不承此恩情。 可惜,感动之心尽数喂了狗。 “盼你出关久矣。”连邕冷漠道。 不领情不说,还直接宣战。 “我欲讨教一二。” 提及无双乐事,他人都精神不少。 连邕眼神炯炯,炽热真诚,立马抽出背后重剑。剑锋清冽划过空中,猛然锤在地上震荡起尘烟,看似轻盈,实则千斤,不远处枝叶簌簌垂落,霎时令满地一片狼藉。 细瞧下发现,尘土飞扬终归沉静之后,地面上赫然显露出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请战书。” 分寸把控绝佳,实力不可小觑。 仅仅一招,起势运落皆含章法,见微知着,似蕴百家之长。 惊鸿派的点水吻月、藏岚山的浮翠流丹、阴阳寮的瑶殿影空,结合之完美,变通之灵动,恐怕连创立这些招数的本尊见了,都要啧啧称奇吧。 万变不离其宗,博采众长。 太璞无奈,忙捂住胸口,装作身体不舒服,像极了被透支的惨状,说道:“方才击退强敌,导致真气不稳。改日再切磋吧。” 连邕不置可否,木着脸,说道:“那些人修为低下,岂是对手。太璞子连‘结绿珍’都未曾召唤,又会如何真气不稳。” “可我就是觉得疲惫。想要休息,不想打架。” “我可以等。” 等天气晴朗,等心情舒畅,等来等去,他有的是耐心。 “谢谢哦。”太璞心里咧嘴在骂,面上却不显,唯有噙着淡淡微笑。她替自己忧伤,为何下山后,总遇到倒霉烦心事。 “连邕兄可找过我演彻师叔?” 太璞试探一问:“演彻师叔善使生灭刀。论刀法,超群绝伦,颇有心得。” “去岁曾讨教于演彻子,我险胜两招。” “……” 她本欲祸水东引,奈何东边早已被祸害完了。 见连邕脸上洋溢着“自己真棒”的骄傲神态,太璞内心咆哮,犹如海潮澎湃起来。早知会被缠上,当初就该伪装不敌,或者直接认输得了。 输了,不太体面。 赢了,自损八百。 她的结绿珍,绝非可以随便使用的法宝。 太璞含笑,“原来是专程来揍我的。” “不,是切磋。” 连邕上前半步,唬得太璞拉着自家大弟子后退一步。 “外人皆知我性情宽和,不喜争斗,还望连邕兄另寻高手切磋。” 在她闭关前,他险胜演彻一招,现在已经险胜两招了。足以说明,度过这近百年的光阴岁月,他又取得很大进步。 如果要打,赢也好,输也罢,她都要付出颇大代价。 何况,连邕不傻。 装输也要装得好,才能骗过他。 论境界,太璞子臻至太虚期,连邕仅停滞于元婴中期。不过事无绝对,想他剑骨至纯至善,悟性极佳且造诣非凡,三百余年,以剑术而独步江湖。 旁人修真悟道,为求成仙。 而他,只为战胜天下高手,遇强更强,领略高处不胜寒之景。 在天下修士印象中,连邕实属奇人,无门无派,不知底细,硬凭手中刀剑,挣出一个绝世名望。 何止紫音岚湫桑各派道友遭受过他的挑衅,就连蚩血盟众多高手都没放过。 至于太璞,纵然仰仗结绿珍,以及妙女子默许的鬼神之力,她也毫无例外地输了一回。 当然,仅仅切磋剑道。 只可惜输归输,却图惹是非,莫名让连邕这个武疯子觉得她未来可期。 突破金丹期,他来请教。 突破元婴期,他又来请假。 其实近两年来,太璞隐隐不安,总感觉明日对方又要寻上门来请教。 果然,终究难逃。 第六十二章 盛情难却 强者踩在弱者肩膀上,弱者埋死于泥土里。 他只醉心武术,不屑修习道法,故而不显不彰,实则早早进入元婴后期境界。 “今日天气晴朗,适合比武论道。” 连邕语气极认真,眉目刚毅如铁,不带丝毫可拒绝之余地。 一个不接受拒绝。 一个纠结又头疼。 太璞默哀:出门前怎么没找菅暧长老挑个黄道吉日,失策啊,失策啊。 “要不你先和我大弟子星陈打一架。你把她打死了,我再和你切磋。”她气定神闲地提出一个馊主意。 可把连邕气笑了,“以前总能找出种种理由推辞,现在更不顾徒弟死活了?” “非也,连邕兄都说了是切磋,哪会你死我活的地步?” 太璞笑道:“连邕兄好意考验我武功长进与否,真乃良苦用心呀。我本不该推辞,可事不凑巧,偏偏此时腹中空空毫无力气。不如改日再说。” “无妨,我也饥饿,不占你任何便宜。”连邕实诚回复。 “唉~原来如此。”她继续建议,“要不我们先吃饱饭?” “用膳完毕,不宜运动。” 对方无视,嫌弃吃饭影响比武。 吃也是错,不吃也是错。 太璞无奈,“我修为虽有增进,可于剑道一途上,迟迟凝滞不前。还望连邕兄在我下次出关时再来,我必定洒扫以待,绝无虚言。” 论及综合实力,她不怕他,怕的是打得昏天暗地、伤筋动骨、寸草不生、血流漂杵……依据以往经验,若不战斗个三天三夜很难收场。 使诈装输不好使,要是反而激怒了他,下手只会更狠。 然后,依旧继续打…… 打得好,下次还找你;打得不过瘾,下次还找你;打输了,下次必会找你看看有无进步。一次又一次,逼迫着与天下第一高手切磋,直到断气为止。 打啊打,打得她生无可恋。 这份被他认可、被珍重的福气,一般人承受不住。 很久以前,连邕就将太璞视作对手。太璞内心始终表示感谢,感谢他赐予自己一道散发着无上殊荣的光环。 “改日我回湫言宗,你再登门请教可否?” “先打,再用膳。” 无情的回答啊。 太璞听到后,心都要碎了。 转瞬却笑容娇柔,含羞道:“可我葵水来了,没什么精神。” 连邕不咸不淡道:“我不信。” “哦~”太璞面无表情,直接起身要走,“随你信不信,反正我不愿挨揍。自己几斤几两最清楚,依然打不过你的,连邕兄请回吧。” 试都没试过,怎么能轻易认输。 连邕哪会放过。气贯如虹剑气出鞘,阵阵罡风便挡住了师徒二人的去路。 星陈上前,语气不快地说道:“师尊说了改日,你为何苦苦相逼。” “与你无关。” 连邕瞥了她一眼,眉头微皱,说道:“让开。” “不让。” 星陈挺腰收腹,直直盯住对方的双眼。她字正腔圆,说道:“恩情归恩情,奈何道友过于蛮不讲理,若再敢强迫师尊,定先问过我手中双剑才行。” “得罪了!”说着,亮出两柄短剑,架起一副准备出招的姿态。 “你不是我的对手。” 连邕不为所动,似乎也懒得理会,绕过星陈,竟往太璞这边前进了半步。 太璞见势不妙急忙制止,扯住爱徒手腕,命其“退下。” 但瞅着徒儿不太听话,她无奈道:“大不了为师不守武德,道术符咒一并使用。你从旁协助,待看准时机,耍个阴招把他干翻。” “趁着四下无人,你我师徒二人就地掩埋,勇绝后患岂不美哉。日后若心怀愧疚,仔细找个良匠雕工立碑刻字,以供后世瞻仰、进香即可。” 活人在侧,她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将阴谋诡异全盘托出。 制定策略时,主谋者还龇牙阴笑阵阵。 连邕呼吸沉沉,胸中郁闷,“太璞子,你令我失望至极。” “我也失望、愤恨,连邕兄竟不守武德。”太璞佯装蔑视。 “无礼。” 武痴连邕甚是不悦,武德剑道不容质疑。立刻驳斥道:“敢问太璞子,何以见我不守武德,再敢胡说,我决不轻饶。” 他铁着脸要求道歉,太璞毫不示弱,“连邕兄可还记得当年誓言?” 见对方记性不太好的样子,她继续大发慈悲道:“阿斫秉持师门戒律:‘非必要不打架’,故而屡次拒绝连邕兄切磋邀请。奈何盛情难却,只能立下约定:‘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记得,连邕兄可是满口答应,为何今日又来找我讨教了?” 很久很久以前,就约定好了只切磋一次。 为何还要再来一次? 目光楚楚可怜,真像受到了浓浓欺骗。 太虚虚伪的嘴脸骗不过所有人,但瞒住痴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连邕赶紧沉思,“不对。我并未……仅仅言及日后再提……” “不不不~”太璞连说不是,摆手道:“你说的就是以后不来找我打架了。那回我输后,你还杀人诛心,说我武功没传闻那么厉害,还是和演彻师叔打得痛快。连邕兄,你都忘记了吗?” 说得绘声绘色,真令人怀疑。 “我不曾说过。” “你有。” “你理解有误。” “大丈夫言而有信,别不好意思承认。” “我确实不曾说过。” “……” 两人来来回回拉扯,情况陷入胶着状态。 星陈是观者清,料定连邕必定要败下阵来。 果然,他的态度渐渐有了一丝松动。 “你何时才能方便。” 连邕持剑回鞘,无情无绪,仿佛一方枯石。纵使春雨沥滴滋润、洪涛澹泞沏迭,日月光辉之下,顽石仍沉默屹立,无惧罡风。 太璞莞尔,以十二分的真诚,对他说道:“方才徒儿星陈鲁莽,本师尊代其致歉。不过……近些时日,我确实身体抱恙,正准备前往碧虚城找子夜大师医治。实则我也盼望能与连邕兄好好讨教一番,见见自身功夫是否大有进步。” 最后,谦虚问道:“若连邕兄空闲,你我结伴同行可好?” 连邕疑惑了,“不是说我们有过约定?” 怎么又同意了。 太璞解释道:“话虽如此,连邕兄诚意难得,阿斫岂敢不从。” 她温婉一笑,“合欢宗都赶来寻衅,后面又不知还有什么仇家等我。徒儿星陈法力稀疏,远不及连邕兄剑术高超。阿斫冒昧,想请尊兄护我周全。” 边说边悄悄动动手指,向星陈暗示某某。 星陈乖巧上前,努力和善,奈何神色依旧冷冷清清。她不卑不亢道:“阁下,我们需要你。” 抑扬顿挫,一板一眼。 语言的魅力啊,能把好话说得僵硬,能把恶语矫饰得悦耳。 听爱徒仍不太圆滑的样子,太璞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好在连邕也是个痴的,他同意了。 为了能和湫言宗长老决一死战,他甘愿充当护花使者。 如此,三人行昂首结伴,向碧虚城进发。 路上太璞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狗屎运,能让她们相遇。 连邕交代道,他本欲寻访秉阳子讨教枪法,途径某座面饼摊时,听到几个猥琐男子窃窃私语,话里话外有提及“湫言宗”“太璞”什么,便跟过来看看。 他知她已下山且就在附近十分喜悦,暂缓去找秉阳子进行学问交流。 秉阳子乃空桑庐长老,擅长使枪,亦精剑术。 剑为百兵之君,枪为百兵之王,殊途同归。连邕找秉阳子麻烦不是一次两次了,倒很正常。但是,空桑庐略南偏东,湫言宗在北,而他们出发要去的碧虚城,目前处于北方,更邻近紫渊阙一些。 至于合欢宗,则坐于东方海上浮山。 除非故意为之,否则根本不会遇上。 舆图所示,事实胜于雄辩,众人的相遇,多少透着荒诞。 太璞正疑惑,连邕慢慢说道:“秉阳子不久前,刚去紫渊阙拜访老友。” 如此倒也说得通。 此后路上无事发生,走走停停,耽搁片刻,远方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象,已然映入眼帘。 第六十三章 碧虚筹数 碧虚城,阛阓之里也。 酣歌垆肆,旗亭夹路,繁华至极。 此间无数奇珍异宝,剑修、医修、丹师、炼器师……优才贤良,赓续不绝。实力强大且又保持中立,世间独一无二,可以不受任何势力左右。 碧虚城飘忽不定,每隔百年变换坐落。 海市蜃楼,猎奇者要想进入其中,必须拥有凭证。 当然,前提是能顺利找到入口。 尊贵如凡间帝王,不是不曾听闻过这座金山银山,往往心怀渴望,却也不得门路,仅仅做回白日梦,自我安慰罢了。 并非人多好办事,哪怕强行搜索、帅军冲撞,众仙家道友爱吃素,不意味着实力柔弱。届时群起而攻之,该驱逐则驱逐,都无须城主近卫亲自动手,人间军队不堪一击,便遭溃散,狼狈逃窜。 无史册记载,无人说得清,碧虚城何时出现。 似乎很久之很久,以前之以前就已存在。 历任城主之更迭,以及岁数、资历,更成谜团。仿佛不老不死,却又突然不见。 既然无法弄清楚,干脆别太纠结。对于众人而言,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现任城主貌若少年,难得露面几回,也不影响受人爱戴敬重。 太璞三人曾经来过碧虚城,跨入千秋门后,自觉地静静排队。 不似前后几人好奇打量,窃窃私语城池卫兵之装束为何如此怪异。 据闻,碧虚城修炼心法颇为怪异,认为“无色令人盲”,追求“以心代眼”,故而碧虚城弟子皆以布蒙目。 因其秘法特殊,甚至专捡盲童瞽人,加以培养。 久而久之,很难分清是真瞎还是装瞎。 碧虚城虽严守古制,但清一色身着白衣青裳。四季更迭之变,仅以长带纶巾之颜色替换作为显表。或许饮食作息过于相似,放眼望去,连高低胖矮之身段姿态都个个接近。 她们进入瓮城,继续核验身份。 两行队伍,秩序不乱。城规实施久矣,不论仙魔妖人鬼怪,不论卑微弟子尊贵掌门,未曾通过最后一道关卡,任谁都得老老实实地接受反复核查。 严格归严格,至少保障安全。 众行人慢吞吞前进时,倏忽瞧见里面驾出了几辆简易囚车。 “怎么回事?”有人问。 “犯错了呗。” “犯了什么罪?” 有人解释道:“碧虚城严禁赌博讹诈、嫖娼卖淫、恶意买卖等勾当,你瞧,那黄车上的六七个男子八成是犯了色戒,那黑车上关着的十几人应该背地里赌钱吧。看,都被揪出来了。” “咿呀~我来之前是听闻过,原来确有其事啊。” “哈哈,别不信。这儿的规矩和外面不同,连嗑一口五石散都得被杖责三十。年轻人啊,你们进去后要注意点,不要被扔出去咯,一旦被扔,便相当于除名,以后想来都来不了咯。” 老人家语重心长,见几名后生目瞪口呆,不禁好笑地安慰道:“其实城规宽严有度,囚车上的那些人不过从犯,背后经营的主谋,恐怕早被投入死牢,永世不出,直待幽闭而亡。” 越解释,越害怕。 那几名后生不过凡间俗人,因为有些门道,找着了办法能来此一游。本以为碧虚城乃隐逸修仙地,不料也奉行严刑峻法。更甚至尽管凡间不管之事。 这浓浓威武之气,令人感慨万千。 怪不得设置两道关卡。 千秋门起影壁之效,防玄机泄露,贵客诚心造访,又须暂歇于瓮城稍作整顿。 瓮城有瓮中捉鳖之意,虽未正式进入碧虚城,但已然在其掌控之中。 众人无所事事,仍用余光留意那几辆囚车动静。 不久,车轱辘微顿,停在了千秋门口。 意料之外,不见车内人灰头土脸被请下车,眨眼间,却已凭空消失。 几位押送弟子面无表情往回走,慢悠悠地像在散步,经过太璞身边时,不约减缓身影,又稍稍示意。 丝带蒙眼,轻飏游龙,颔首之姿态俊逸非凡。 太璞拂指微笑,不愧是碧虚城,连杂役弟子的修为都近融合期,就算她们三人掩藏真气,也能迅速发现端倪。 果真眼瞎心不瞎。 只是这小小举动让旁人感到好奇,不由揣测她们来历。 三人行,一个冷清冷淡,一个威严肃穆,唯独太璞性情和顺,唇畔含笑,予以温柔如沐春风。 她擅长太极拳法,善于搪塞推卸,表面温文尔雅,眼底实则尽是忍耐。 客气相待,也要有度。拒以千里之外,实乃无奈之举。 太璞不介意谈话者阵阵口臭,或者口水四射,可她无比厌恶某些精明市侩之人,模样倒也衣冠楚楚,但双目泛滥油腻之光,足以代替日月光辉。 某些人,修仙悟道也是白长岁数,连欲望都不会掩饰。 “真倒霉啊,略陵巫氏阴魂不散。” 太璞暗忖,忙拉起星陈小手,冷不丁地靠近连邕,竟把黑山般的武疯子挤出了队伍。 连邕微愣,沉默着将三枚碧玉交给护卫,再拎回自己的一捆爱剑,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人。 走就走呗,才蹦跶两步,又止住了去势。 “师尊?” 星陈左右各瞅了两眼,依旧莫名其妙,乖巧伶俐地向碧虚城弟子道声“辛苦”,顺势上前,拿回属于她们师徒二人的玉筹,也学着某人,头也不回地反拉自家师尊继续前进。 凡入碧虚城,须持碧虚筹。 碧虚筹形似竹简,青碧无华,灵玉无瑕。 除却碧虚城每十年所派发之若干枚外,修为高深者也可以自行凝成此灵符。 世人皆赞碧虚城气度非常,竟将这般玄妙之淬炼术大方传授出去,任凭八荒道友学习掌握。 如此一来,这枚小小碧虚筹,不仅仅炙手可热,更成为自身修行本领之证明,亦或者深受长者爱护之荣誉。 筹简之重要,相当于路引、木传。 太璞不太清楚其中关键,却很明白“见远门”之结界非同寻常。强行硬闯,不易于渡劫。若非持有钥匙,即便神仙降临,也无绝对可以开启那扇幻旅之门。 第六十四章 倩影婆娑 门后别有天地,风光无限。 碧虚城布局,神似人间帝都。 象魏高阙,恢弘沧桑,有炊烟袅袅、万象太平之气派。 倘若极目远眺,四方城郭之外,尽绝迥异景色。 东有冰山雪岭,山脚下万家灯火一片祥和,大小湖泊澄澈,倒映出湛蓝晴好之天空,微风吹拂,水面泛起褶皱,纵得人间烟火,亦宛若仙境。 西有沙海明珠,驼铃余音袅袅,黄尘无边滚滚,上悬烈日暴晒,狂风漫沙随时流动,却难覆灭蓊郁绿洲之存在。骷髅残骸指路,与静谧幽谷有霄壤之别。 南有辽阔高原,野茫茫间错落有穹庐毡帐,太阳落日时牛羊归栏,唯闻牧童哼曲,天真烂漫,踩着影子,数着云朵,悠悠荡回父母身旁。 北有碧海云帆,滔滔百川之归所,上飞灵鸟振羽翔,下落碎影摇万里,鳞甲异质藏于沙汭穴际,瑕石诡晖全积成岛如岳。 东西南北之景,不过海市蜃楼罢了。 无论何人沉迷其中,意欲走访,只会有去无回。 太璞三人刚踏入碧虚城,迎面走来一位端方君子。 余光略去,早有玉辂及数名部曲静候等待。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嘉宾德音,和乐且湛。” 伴随清扬吟唱声,左右两行弟子恭敬行礼,为首之人正是城主大弟子式方。 论行辈,太璞还得称其一声师叔祖。 在城主诸无念几位亲传嫡系弟子之中,式方最沉稳,最注重礼节。 没有鼓瑟吹笙,或旨酒献礼,已经算作一切从简了。 “太璞子安康。” 式方捏指为诀,颔首说道。 “式方子安康。” 太璞微微一笑,照着对方姿态,随即颔首,再道一声“客气”。 两人显得谦虚非常,你说一句“扫榻相迎”,我说一句“登门打扰”,便在“城主有请”的诚挚欢迎中,各自坐上车辇。 四马并辔,规格超高。 青绿碧石为珠,流转垂落,帷幕卷角随风摇晃,两边窗棂仍被遮掩严实,不透外间一丝喧闹声响。 驭者很老练,从容挥动长鞭,连车檐所高悬之玉铛,都动荡得十分稳当。 闲坐之际,太璞闭目养神。 碧虚城弟子鲜少外出,却一贯热情好客,碧虚城城主知她造访,派弟子接应也属应当。只是方才杂役弟子发现端倪,但未必厉害到能清楚她们究竟是何来历。 回忆刚才经历,观其反应,众弟子未必知晓她们身份。 想必不是弟子报信,禀告城主今日会有哪位贵客临门。 如果不靠演算,窥见天机才知道他们要来,那便极有可能,如师兄所言那样:整座一城子民,皆在罗网之中。 碧虚筹并不简单,何止区区一张行牒而已。一旦凭此入城,行程轨迹尽在他人掌握之中,难以隐瞒这点不讲,甚至言行举止都遭无时无刻之监视。 她忽然想知寒子师兄了。 师兄曾和她讲起,城内百姓随身携带碧虚筹,犹如穿衣喝水,习惯成自然。而外来行客几乎全为修道悟道之流,自有贴身法宝收纳灵简,并不因携带一枚碧简会感到麻烦,即使发觉其中玄妙处,无一不往好处揣测。 毕竟也没有实质性坏处。 一则,但凡碧虚筹遗失,须达到限定时辰之数,其失主才会遭受阵法结界之力,自动驱逐出境;二则,灵简有灵,常能悄无声息,自觉寻回旧主身边。 诸如种种,重重叠加,确实不易发生意外,令人对此小小碧虚筹生出警惕之心。 她好奇师兄如何知晓这一秘辛,但后者仅指着秀与阁万卷藏书笑而不语。 如今看来,她学识仍旧太浅,现在亦未能寻到那卷轴子书册。 不过,知寒师兄又说过:碧虚城并无恶意,不过谨慎起见,为保护一方平安而已。 可别扭就是别扭,太璞心里默念一遍隐神术口诀,准备以后找机会施法,好把自身气息认真隐藏起来。 正当太璞平心静气,温故起玄妙经文,玉辂不知不觉已驶入了城主府邸。 和想象不同,迎客排场虽大,但她们并未得到城主诸无念的亲自接待。没有喜盈盈景象,更没有俗套的寒暄问暖,互相道一声“贵客远来,蓬荜生辉啊”,或“失敬,失敬。”落地后,她们不过被安排好了宾客该去之处。 式方举止从容,致歉道:“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太璞子前辈见谅。” 他边引路,边解释原委。 太璞浅笑道:“无妨。先后有序,吾焉能唐突。” 城主另有贵客须要招待,腾不出空闲来相见,也算不得什么失礼。 心怀一丝好奇,却也不便询问贵客是谁。随意猜测一下,恐怕那人身份地位,比自己这个湫言宗长老差不了多少,甚至更高。而且,若彼此并无嫌隙,至少他们之间其实不怎么认识。 否则,何不互相聚聚? 太璞无所谓,她来碧虚城又不是为了见诸无念。 倒是连邕碰到了熟人。 出于对武者敬意,对势均力敌之力量尊重,连邕霎时两眼发亮,疾步渐奔,脚步都略显轻快。 化元灵哉,碧虚清哉。 碧虚城弟子修习《化碧》真经,一双火眼金睛炼得与失明无异。 那女子双目蒙纱,瞧不见天地万物久矣。 罗衣飘飘,轻裾随风远,一袭白衣墨裙,发束绛色丝带,点缀明珠,犹如意气高洁之丹鹤神鸟。 “请宾客移步,吾暂无兴致与汝过招。” 话语微凉,近似冰冷,瞬间浇灭了连邕比武的热情。 太璞尊重碧虚城传统,手指结印,朝那女子恭敬道:“晚辈见过师尊。” 师尊,乃敬称,无论男女老幼,适用于一切位高望重、德才出众之人。 神仙家追求逍遥,认为大道无情。 无情,非灭绝人性,尊老爱幼依旧视为至善操行,应该认真遵守。 修仙门派中,更细些还有:师父与师雅,师叔与师姑,师弟与师妹…… 类比师雅,源自“雅女”之称,赞美文武承载者典雅大方,常指代授业传道之女恩师。而其畴匹伴侣,则称为师齐或师叟,前者取夫妻齐体之意,后者取年老慈祥之显。 碧虚城传承较为独特,城主作为魁首,只收三名嫡系弟子,并从中挑选一位继承衣钵。 玄门道号,取两字为宜。 少见如藏岚山,会存在三字道号。 而碧虚城,则由于前任城主突发奇想,给自家弟子都取了三个字,分别为:诸无念、容皎兮、良辰期。 作为完整道号的三分之一,“诸”“容”“良”绝非指代俗姓。 那女子正是城主诸无念的师妹,道号名曰:容皎兮。 喊“皎兮师尊”是错,喊“容师尊”更错,索性就省去全称,免得平添麻烦。 容皎兮静静站定,无情无绪地望向连邕。 她不发一言,鸦雀无声中,等待对方自觉让开。 一时陷入沉默,连邕性情刚直,反应太慢,半晌后才终于心思转过弯来。他讪然,赶紧退到一边。 容皎兮眉目翠郁,仿佛清波流盼,与太璞说道:“短则数月,长则无期,何时从丹房出,谁也不知。” 不待反应,她又淡漠道:“今晚设宴。” 这客请得一点都不严肃,可以提前了解,这宴设得也不会多么庄重。没有派弟子登门,并正儿八经地递上拜帖,更像路过时凑巧遇上客人,便顺便提了一句嘴而已。 许是她上次来碧虚城,竟扫空了子夜大师的虹影寒辉丹,给某些知情人留下深刻印象之缘故吧。 太璞胡乱猜测,倘若城内有人也想求药,又知晓她的风光伟绩,几乎都会防着她吧。 她敛眸轻扫,瞥过星陈,暗暗惆怅,“此次前来,她要的东西,可比虹影寒辉丹稀罕极了。” 微风拂越,浮云悠哉舒卷。 “多有叨唠,岂敢不从。”。 太璞恬笑着还礼,弹指间,容皎兮已自顾自离去。 明辉婆娑,绡縠雾裳微泛光彩,绶带柔曼,浑似青枝白梨参差绽放。 第六十五章 狐狸说书 “味道如何?老朽亲种。” “甚美。” 太璞粲然一笑,又诚挚而非谄媚地多夸了几句。 满坫之菜肴羹汤,都由城主亲自栽培养殖,她一个客人,能说难吃? 还不得喜极,装作明明受宠若惊却显沉稳的姿态,来讨好对方,卖他面子。 碧虚城在天地人三界之外,布局神似人间帝都,外有民居亭里纵横排列有序,内有城主府邸,如皇城般宏伟壮丽。 又不知哪年哪月,再开凿一条灵池,搭建了一间蓬莱殿。 蓬莱殿外,奇花异草满地,樱花落尽桃花笑,金桂摇曳寒梅开。 只如今,移除六七成。 只为了给粟麦稻菰、芜菁葫芦,猪豚鸡鸭等等腾空。 筵席自然丰盛,一切美味出自城主之手。味道不同凡响,挑不出什么大问题。能吃是能吃,实话实说,也不怎么香甜。 但太璞嘴巴更甜,既感慨“晚辈许久不曾品尝”,又喜悦“甚是想念城主做的榴果饼”,诸如此类,哄得诸无念心花怒放,仿佛千里马遇伯乐。 “独具慧眼,太璞子一代瑰杰人物,真乃后生可畏啊~” 接受恭维后,城主乐呵呵地笑了,笑得容光泛发。 诸无念容颜青春,宛若少年,实际岁数可不轻。据太璞所知,弘微子老宗主拜入湫言宗时,诸无念已经继位城主。 如今弘微子羽化仙逝,而诸无念依旧健朗,朝气蓬勃。 “哈~《化碧真经》是个好东西~”太璞暗忖,对别人家的宝物十分感兴趣。 不过仅仅好奇而已,贪多嚼不烂,想她连藏岚山《常羲古卷》都未能参透明白,又怎么敢妄图其他。 立户之根本,岂是那么容易学会。 太璞忙收好心思,继续吃喝。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待晚宴结束,城主诸无念简单解释几句,又跑小岛上去照看几亩幼苗。 如此,一日才算结束。 过得可真辛勤充沛,白日优待嘉宾,深夜热情款待她们几位不速之客。忙碌啊。不知那名神秘贵客究竟是何来历,更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出城离去。 让她见见也好,多点人脉,多点资源,以后可以多走捷径。 太璞很务实。 “唉~” 之后几天里,连邕先礼后兵,接二连三地给容皎兮投递几张切磋请帖,可惜毫无回复。于是乎,他耐不住性子,竟跑到人家门口静坐示威。这令太璞十分意外,惊讶武痴子从何处学来,俗世那套“烈女怕缠郎”之歪理。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连邕倒好,站在人家地盘上就敢任性肆意。 今日敢静坐,明日敢造反,猖狂得很啊。好歹等快走时再不礼貌吧。 太璞摇摇头,人家肯定躲得掉,严格讲是根本不在意。她也期待这二人能痛痛快快打上一场,毕竟容皎兮剑术超绝,互相切磋起来,必定十分精彩。 她可以趁机增涨阅历,偷学借鉴。太璞甚至幻想:如果连邕赢了,这赤子痴儿八成会嘚瑟一声,表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骄傲时,难免也会落寞,然后又去寻新的对手。 她就倒霉了。 如果,容皎兮赢了…… 不,不会,容皎兮不会赢。 从不赢,更不会输。 自己也擅长剑道,太璞清楚,能做到这点绝不简单。 为了安慰那位绝不会获胜的连邕,她好心准备了新衣服,领着星陈,面带慈祥笑容地送过去。 连邕微愣当场,太璞笑道:“感谢一路护送,不胜欢喜。徒儿星陈聪慧,见连邕兄鞋袜破旧,便连夜赶制新物用以替换。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碧虚城弟子谦恭,待客周全,不是不曾备好衣服,邀月纱、星雾锦,绡縠、雾裳……想要什么,只须嘱咐一声便可。 奈何连邕不拘小节,不屑武道以外之俗物,他瞧都不瞧一眼,仍旧穿着那一身乞丐行讨装。太璞实在看不下去,索性让星陈要几匹锦缎,照着时新式样剪裁出了几身衣服。 只是存在一点小瑕疵。 太璞挑了几种颜色,却忘记告诉星陈她要赠人,等反应过来时,那双勤劳小手施展法术,竟已经织绣完毕。 “星儿,你说他会看出端倪嘛?” 动身前,太璞小声嘀咕。 星陈沉默片刻,认真答道:“应该不会。” “应该不会介意。”星陈以眼神安抚,微微一笑,“师尊,他身上玄衣老旧,却也穿到至今,可见平时不拘小节。” 然后她双唇微抿,忐忑道:“师尊,那条腰带上镶嵌各色宝石,都是弟子从外面买来的。花了不少金钿子,他不能不要啊。” 太璞头疼,“早知我自己享用了。” 星陈面露一丝惭愧,垂眸道:“弟子以为师尊穿红色好看……” “罢了罢了。”太璞点点星陈额头,无奈笑道:“傻徒儿,你何时见师尊我得这般娇艳?” “弟子知错。” “你何错之有,是为师事先没和你讲清楚。” “师尊……” “凤凰花绣得不错,倘若还剩些绡縠,空闲时替为师做一柄团扇啊。” 太璞本意是转移话题,不料自己提及了“团扇”一词,念起与宗主师兄的那个赌约,情绪又莫名低沉了半分。 星陈在她身边数十年,岂会没有察觉异样。只当师尊不乐皆源于她一人,也随之神色黯淡。 仅仅一瞬,师徒二人之心思百转千回。 这点,连邕可不知情。 “给我?”他多问了一遍。 太璞淡淡敛眉,目光掠过两人,笑道:“星儿亲手缝制,连邕兄快来试试大小。” 星陈老实,很配合道:“希望真人喜欢。” 大抵出于心虚,连称谓都改成“真人”,语气都变得格外谦虚。 连邕或许颇有感触,身姿微微僵硬,甚至潜藏一丝不知所措的紧张。 “多谢。” 他不仅领情,还迅速换上了新装。 这是他此生穿过最华美的锦衣,感觉随便动动筋骨就能把金线撑破,挥剑运功就能把点缀其中的玲珑珠玉给细碎成粉末。 最后他选择脱去外袍,仅衣着内衫,再将袖口绑紧,神采奕奕非常。 星陈发自内心,真诚夸赞道:“确实好看。” 太璞憋笑,也随口赞美一声。 湫言宗章服道袍,素来遵从“衣画而裳绣”之规。星陈以庭中凤凰木入画,朱砂染线,精心绣于丹色丝缎之上,灼灼韶华,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盛开得极其绚烂。 奈何太璞礼让,让给了连邕。 连邕一个魁梧男子,身量更大,体型更宽,要多扯几丈布才够。 星陈为了不辜负自己心血,硬将艳丽无比的凤凰花叶,集中改至下裳后腿两侧。 确实美丽,美得像极了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抖擞精神,拖着五彩斑斓的尾巴,慢悠悠踱步,炫耀自己英拔俊俏。 热烈之红,仿佛碧空如洗,一轮朝阳初升。 她也很喜欢,但她不会穿。 只希望连邕永远也不要在乎,他屁股后面如何花团锦绣。 不过事后证明,他心思简单,满脑子全是比武,勉强拉他去商市游逛,还能专心致志地考虑,如何让容皎兮与他切磋。 如果她们不是女子该多好,他就可以放开手了逼迫。 连邕看着有点痴傻,但绝不是智障,他知道男女有别。 太璞因此才有恃无恐,甚至敢使唤他提拎大包小包。 三人正四处寻热闹,三十六里无不逛遍,累了便坐在某间茶舍,听老者讲些志怪传奇来打发时间。 碧虚城有清流远源之底蕴,贤哲英杰不绝往来,从不缺文治武功之高人,亦不乏交易珠宝器物之商贾,这里四季如春,无兵燹天灾之祸,天地人三界众生皆可自寻前途。 就说那老者,本就是狐妖,编排起鬼怪故事来,那是非常的娓娓动听。 “话说古杭城郊外有一方士,四处游说征募钱财,终于建立一座小庙。待神像开光之日,遍邀全乡男女老少见证神迹。岂料等待许久都不见任何显灵,正在众人准备离去时,某一懒汉大步踏上台阶,狠踢神像几脚,又破口讥讽大骂。” “乡民面面相觑,那方士闻讯前来却仅仅冷笑一声,安抚道:‘大家不必忧惧,此人这般为所欲为,必有报应。’话音刚落,就听到惨叫一声,无赖扑倒在地,捂住腹部不停翻滚,痛不欲生,过了一会,呻吟逐渐弱下,竟然断了气。” 说在兴头,话语又止,惹得听客屏气凝神,神色略显焦急,意欲快些知晓后文。 “后来呢?” “神仙显灵了?” 只有忠厚老实且无知轻信之人,才会真以为这些出自神迹。 “哈哈,听叟继续讲下去。” 老者模仿完垂死挣扎者的神情,稍微缓缓,手里扇柄敲敲木桌,示意大家看着给点。毕竟又是吃茶又是听说书的,总得多给点意思意思。 太璞打个响指,星陈自觉摸出几片银叶子放至老者面前。 狐狸老头咧嘴一笑,说得更起劲了。 “此后小庙香火不绝,方士因此大赚特赚。可好景不长……” 说到关键处,却又突然止住。 众人按捺不住,纷纷直呼,“后来又如何了?” 第六十六章 自行妩媚 “哈哈,自然是善恶终有报。” 老者继续道:“忽有一日,一男子向当地府君控告方士恶行。原来那人是方士同伙,因分赃不均,心生生怨愤,便自首抖出当年事实。去年暴毙之无赖懒汉,其实受方士蛊惑贿赂,刻意诈做疯癫样。” 摇头晃脑几下,故作惋惜,“可不知方士哄骗他服下的是一碗鸩酒,这才能造成神仙显灵之假象。” “于是乎,府君派人掘坟验尸,尸骨果然青黑,应是中毒所致,便下令斩首方士,小庙香火也日益衰落,终成断壁残垣。” 众人听后唏嘘不已,却有一人直言无趣。 “这算什么志怪故事,我家的狗都比他讲得强。” 声音很轻,近乎窃窃私语。 可她忘记了,这里是碧虚城。唯有非凡才干,且怀机缘者,方可进入其中。 身旁之辈耳朵灵敏,很难忽略她的狂言浪语。 “切~都是群傻的,这种故事还听得津津有味。” 无论鲁莽贫嘴,还是年少意气,出于是何心境、何种原因并不重要,反正已经说了不该说的无礼之话,尽添笑话而已。 那粉裙少女也瞧出点了什么,但她仍旧不屑,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她骄傲又自负,正是爱沉浸幻想中的年纪,会把旁人种种反应,添补、转化成对自己特立独行的在意、重视。 “看什么看!” 只因太璞多瞅了她一眼,她险些要朝太璞几人怒骂了。 身边有位少年倒是个明白人,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她衣袖。 狐狸老者不聋,神色平静着,又幽幽开口,接着讲起另一个志怪小说。 “话说某地有位富商,好修仙,却整日和狐朋狗友约去郊外踏青。轻薄女子,欢纵酒肉,好不逍遥快活。” “一日,忽然瞧见柳荫间有位美艳少妇骑驴而过,众人见少妇孤身一人,便互相撺掇着在少妇身后追逐,贱嘴也没闲着,不断说些孟浪调戏之语。少妇本不答理,唯有鞭驴疾行,奈何有两三人脚步快,竟追赶上来,甚至要上手玩弄。” 语气顿了顿。 这次老者没要小钱,吃口茶,又道:“谁知少妇喜笑颜开,自行妩媚宽衣。其余人见之无比兴奋,抓紧跑来观看。待富商定睛一瞧,却发现少妇正是自己妻子。念起发妻无端孤身外出,不禁惊疑其忠贞,顿时怒火中烧,就要去责骂扇耳两下。” “可此时……” “那少妇却忽然飞身上驴,瞬间变回原来相貌,更用长鞭子指着富商数落道:‘见是别人的妻子,就无端地调戏;见是自己的妻子,就气恼成这样。狗东西,你枉为一世活人,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没弄明白,一个恕字都悟不出,凭什么修仙?’数落完,那少妇便骑驴离去了。” 故事结束得畅快淋漓。 众人拍手称好。 尤其刚才听闻到轻狂语的修士,先前还挺不满,若非狐狸老头又要讲故事,不好随意打断,他们才没有伸张正义,没有出声批评。 因为某些原因,耽误了正义降临。 好在现在听完故事,他们心情开始兴奋。似乎绘声绘色地讲解,怒目剑指无知小儿,还大喝一声“狗东西”的老者,正是他自己。 所以,他们无须再多嘴。 “哈哈,妙极妙极。” 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家笑得欢乐。 粉裙少女尚未明白其中玄机,可瞧着不少人有意无意把目光瞥向她,多少不太痛快。 头脑发蒙时,嘴巴就会控制不住地道出是非。她又要嘴里不饶人了。只是有身旁的少年束缚,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太璞听够、见够,离座去往别处,继续悠闲自在。 领着爱徒,以及一位时常关心她身体是否安康,是否可以切磋武功的高手,浩浩荡荡地去了漱流坞。 吹管昭华,醉折缥蒂。千年一梦,封系玉声。 作为碧虚城闻名遐迩之乐地,漱流坞八音迭奏,风流无双。 闭关前,曾定下一卷曲谱。 这次,她来取回旧物。 行云不流,万籁俱寂。抚琴重意境,太璞自知俗人一个,不懂欣赏,便扬长避短,专挑指法学。她往琴技一途苦练数十载,倒也颇有小成。 诚心诚意,眼光独到,随着资历增涨,她手头上尽是积累了不少古谱绝本,可以靠着给漱流坞默写五音曲谱,来换取一些不曾拥有之物。 如今,她又得到了《长相思》。 坞主越英子与她有旧,两百余年间,所见之面虽不过几次,仅凭借法术,时常以信笺交流。 难得再见故友真容,怎能不高兴多聊几句。 太璞自然欣喜,趁机邀请坞主亲授斫琴之道。 学无止境,彼此投入学习,两人更像是一对师徒。 而星陈,则被打发去庭院赏花。 连邕亦是。 太璞曾立志要成为第一斫琴师,越英子直言她天赋平平,不过也夸赞她耐心稳重,能沉下心来操弄琴弦。 待日头偏西,两人才从雅室出来,太璞发丝上还沾染了点点碎碎之木屑,手里拿着一小盒鹿角霜,眉眼弯弯,为自己本领精进感到高兴。 她精神是十分好,对星陈眨眨眼,忽然说道:“三子傩舞,甚是有趣,要不要观赏下?” 星陈见师父兴致颇佳,不由唇角微扬,点头说好。 晚霞昏昏,三人结伴而行。 远远瞧见茶舍旗幡飘扬,说书老者也到了收摊时间。 那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茶舍,本就是老者名下产业。外人不知,只当他是个讲志怪故事以混碗饭吃的老人家罢了。 碧虚城规矩:不论天地人三界,妖魔鬼仙人神六族,众生平等,须和谐相处。 城内子民有罪,自有城规条律惩治。方士修士道士法师们若发现对方异类身份,也必须以平等之心待之,不可乱拿除邪卫道等冠冕堂皇理由来残害。 可某些人就是不听话。 见狐狸老头平凡貌,便生轻视心。 最先提议要抓住老狐狸挖去内丹之人,并非粉裙女子,而是时不时给点建议的黄衣少年。 他说:“老狐狸至少有数百年岁数,修为看似低微,却也难得。我们三人合力,得之易如反掌。” 既然有好处,其他两人怎会不动心。 不怪他们狂,事先也是做足了充分准备,更自恃有法宝相助,胆子自然大得很。 第六十七章 略陵巫氏 发布于 2023-06-07 12:31 |公众章节 当今修仙世家,衡川原氏、北地山氏、略陵巫氏三足鼎立。 这三人乃巫氏弟子,富贵中人也。 动手前,他们捏起“易形符”默念口诀,将身形神态变幻成其他人模样。可见性情狡猾,第一步就要把自己摘干净。 三人悄悄跟随其后,穿过小桥流水人家,渐渐走至郊外树林。 狐狸窝安在城西,这群人却被引着往北走。 城外碧海云帆,上有灵鸟振羽翔,下有碎影摇万里,与城内茂林修竹、古树参天之景象,相衬显得既迥异又诡谲。 老者步履蹒跚,走得极慢,转了几道弯后又喝起酒来,哼着小曲,踉踉跄跄。折腾得那三人忙着藏来藏去,几乎快把耐心耗光了。 屏气凝神之际,老者一溜小跑,奔向一株扶苏树下。三人眼睛都不曾眨过,可刹那间,那道身影蓦然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这树有古怪。” 另一名黑衣少女皱着眉头,仔细打量周围,拔出剑便往树上砍。劈下枝叶后发觉,这些树木再普通不过,并无什么神奇处。 粉裙少女当即发威,让大家都在附近找找,“我去那,你去这,她……” 话未说完就被黄衣少年打断了,“我们先搜寻一下再做打算,你去那,我去这吧。” 意见相左,粉裙少女纹丝不动,黑衣少女见此也跟着静观其变。 这令黄衣少年觉得不满,问:“师姐你们还不赶紧去?” 从模样看,三人差不多岁数。实际上,粉裙少女比二人虚长几岁,且辈分略高。此刻她哼哼笑笑道:“原来师弟还知晓我是你师姐呀。” 她见对方抿嘴不语,心中反倒愈加躁动,顾及不了宗门和睦,不悦之语吐口而出,“刚刚我不是安排了去哪里搜索?指的也就这几个方位,你打断我算什么意思,重新分派任务,横竖不就这几处,还需要你重新布置?” 越说越气,忍耐不住,又道:“呵呵~‘师姐’两个字,对于师弟而言不过随便喊喊罢了,你有真正尊重我这师姐吗?” 黄衣少年惊讶师姐态度蛮硬,忙堆笑解释,“师姐误会啦。” 双眼一眨,神色无可奈何,似乎有股善意妥协之貌,语气缓缓说道:“方才是我不对,没仔细听师姐安排。那我们就根据师姐说的,都去搜查一番吧。” 他本就有点肥胖,笑起来时两眼眯如绿豆般小巧,纵使旁人企图审视,也难以挖掘得更深入些。偏偏他又是个能言善辩的,日常爱嬉皮笑脸,待人客气守礼,颇得师门上下声望。 但粉裙少女感到厌恶,认为那是虚伪。 “得了,别和我打哈哈,你会没注意?当我们是傻子吗?” 她冷笑,“说得永远好听,你能耐啊,不屑听我这个师姐指使罢了。呵呵~总能编些动听话,来哄别人做这做那。可等到别人有事吩咐了,你又自有说辞来推托。你好心,你好人,我们坏心,我们想得不周到,需要改换,按照你的心意来才行。” 黑衣少女冷笑,漠然补上一句,“师兄颇懂为官之道,长袖善舞,将我等大小事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一番好意,岂敢不从。” 黄衣少年也有点恼了,涨红着脸,抿嘴道:“每每与你们商量,不都同意的?怎么现在成了我的罪过?” 粉裙少女握紧拳头,扯出笑来,“师弟那么能说会道,就好像我们摇头反对便是不识抬举,便是大错一桩。何况你还口灿莲花,一直讲一直讲,讲啊讲,直到我们同意为止。” 不同意,便一直劝说下去。 先礼后兵,然后发火,气别人不识好歹。 什么叫作“都同意”?不过被逼迫着妥协退让而已。 少女面色狰狞,愈发戾气十足。 想起自己曾经反对某一桩事,结果导致他突然变脸,阴沉地大吼一声“你别不听劝,我再也不管了。” 那态度极其恶劣,甚是吓人。明明她说得、表现得都很清楚了,她不愿意,真的不愿意,可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同意,强迫她尽做不乐意之事。 是她太好欺负了吗? 还是她太无能,太没有师姐气势,都让人骑到头上来了。利益受损,损失的全归于她一人。 想着想着,委屈得要哭了,她也越发愤恨。 她是师姐啊,辈分、资历、年纪等等摆在那里,怎么不配了?毫无尊重,遭受似有似无的轻蔑。恐怕在对方眼里,她连上桌吃饭都不配吧。 粉衣少女本来容易冲动,怒火攻心,神思愈加发蒙,“还记得上回,你又得师父夸赞,转头冲我自吹自擂,高兴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突然两腿跨开,昂着首挺着胸,唤我这位师姐给你倒水。” “得意呀,神气呀。”她恨得牙痒痒,脖颈间青筋暴露,“师弟,你是缺胳膊少腿,还是瘫痪在床,亦或者正忙其他事,无暇顾及,水都不会自己倒了?” 种种回忆犹在眼前,他哪里是渴了呀,分明就是在摆架子耍威风。 当时就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知道。 她说出去,能如何?旁人倘若不当一回事,便讥讽她小题大做。 可当时情形,哪有那么简单。 粉裙少女死死盯住对方,“水罐就在你手边,你不会自己动手啊?我是你师姐,年纪比你大,你真尊重过我吗?曾经有真心实意感谢过我吗?” “我也有手,我有让你做这些事?你是我的师父长辈啊?真当我是你手下,要我来伺候你!” 一声又一声,接连控诉,最后怒吼着发出质问。 黄衣少年被怼得哑口无言,这让黑衣少女眼底浮现一丝快活意味。 “嘻嘻~亦灿师兄可真威风啊,连师父都不曾奴役师姐端茶递水呢。” 这三人不怎么和睦,该拱的火一点也不缺。 “亦媛师妹少说几句吧。” 黄衣少年皱眉,本意劝慰,不知为何话语涌出喉咙,转变成了呵斥语气。 他聪明,知晓亦茹师姐正在气头上,一时锐气不可挡,他这位“受害者”应该暂避锋芒。但他情绪不佳,确实被激起几分怒火,压都压不住,压都不想压。 现在就他们几人,装都不想装了。 “师妹很快活呀。” 巫亦灿仰头,不在乎对方感受,随即自顾自地点头,仿佛自言自语,冲黑衣少女一阵冷笑,“师姐又傻又蠢,你才是聪明人。亦媛师妹最会快活轻松,一旦有事,总能想方设法推给他人忙碌。我可吃过几次苦头。” “啧啧~”神情彰显鄙夷之情,深呼吸,就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他拍掌,咧嘴道,“谁敢委婉指明其中不对?能替师妹出生入死,是荣恩,是本分。谁敢拒绝?换你亲手给穿小鞋。你厉害,你清高,暗中打击、刁难无辜,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向所有老实人发火。” “谁是老实人?” “我!” “呵呵~师兄要算老师,天底下皆无一人虚伪狡诈了。” 巫亦媛恼了,冷冰微笑,“师兄说话要负责。” “我当然负责!” 巫亦灿扯起嗓子,高声喊道:“不归师兄我管,我都已帮你负责处理完成,还能怎么不负责,还能怎么不老实?” “计算我,你敢计算我!” “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计算我。” 想起去年,师叔要借师父琉璃扇一用,事先和众人有交代过,这巫亦媛偏偏装作不知,早一步拿走扇子,害得师叔与妖怪斗法中受伤。 她善于撇清关系,致使连累他被罚。 还记得上次,师弟在屋外搭建秋千玩。可巫亦媛呢,先斩后奏直接拆毁,竟种上自己喜欢的花草。明明交代过好多次,她就是要故意忽略,扯谎什么“师兄没说不可以拆”。 装聋作哑,脸皮之厚无人能及。 最后拆也拆了,一边笑话师弟幼稚可笑,玩什么秋千,一边又向四周诬陷,暗骂他们谢恩自重。 各笔冤枉账,偏偏算他头上。 巫亦灿睁大眼睛,嘲笑道:“精明利己,霸道蛮横,真当自己是什么玩意,我忍你很久了。你以为出身富贵人家,就可以高人一等?看不起谁呢?” “我肏你!” 巫亦媛祖辈经商,从小被富养长大,因受过几年学,平日里自重形象,不太讲市井俚语、污言秽语。 除非情绪失控。 骂街的,并非只有愚妇。 泼辣凶悍的,并非没有男人。 巫亦灿不是不知“肏”字含义,他也赶紧回击,口水喷涌得只会更加疯狂。 “狗东西,老子肏你全家。” 他撕破脸,骂得起劲。“傻屌!你得了屌病了吧。” “你才全家有病!” 比起巫亦灿,巫亦媛的精明是露骨的,加上脾气暴躁,宗门里没谁敢冲撞她。如今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猛甩几个响亮巴掌,拔光每一根头发。 “狗杂种,竟然骂我。” 她遇到不如意之事,总觉得是别人的错,此刻仿佛受到侮辱,脸涨通红,破口宣泄胸中不满。 “傻屄,老子骂你怎样。母狗一只,胆敢吠日。” 巫亦灿又不是省油的灯,两人互相对骂,犹如高手过招,有来有往。 “日你的头!” 双方愉快地进行脏话交流,探讨如何利用性别、性情、外貌等差距进行人身攻击。 “他妈的,别怪我不打女人啊!” “怕你呀!” “……” “哈哈~妙极!” 一旁,巫亦茹看得起劲,暗笑两人卑鄙虚伪,尽会专挑像她这样老实的欺负。现在狗咬狗,统统咬死了才好。 “你们怎么还不去死?” 她这仅仅样想着,嘴里控制不住吐出真言来。 “你们都死了才好。” 巫亦灿、巫亦媛两人一愣,继而冲巫亦茹骂骂咧咧道:“贱人,尽想着看我们笑话……” 愤怒洪水一旦宣泄,混乱之血便是最佳祭品。 三人很快纠缠一起,刀光剑影、符咒法术,尽出些十分毒辣的招数。 林风动,惊起飞鸟振翅。 “略陵巫氏,显学赫赫。” 狐狸老头躺在粗干树枝上悠哉饮酒,旁观者清,不亦乐乎。 第六十八章 晴卿朗君 这三名巫氏弟子自以为本领高强,妄图抓捕狐妖,用以剥夺内丹、滋补修为。 连何时中了对方幻术都不清楚。 喝完酒,老狐狸撇撇嘴,翻身下落,轻盈得不似一位老者。 他施法撤去阵法,乱魂迷雾渐散,三人才思绪平静,缓缓恢复理智。 巫亦灿三人精神恍惚,又猛然大惊。 心底震颤,默叹不绝,“天呐,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啊?”,更暗骂自己糊涂,“很多事,不挑明才可以谋取最大利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那些藏在内心深处,始终想说却不敢多言之语,怎么会尽情嘶吼出来了?” 八面玲珑的脸面,一朝撕破,岂不可惜? 他们互视几眼,越瞧越感到尴尬。 装糊涂? 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谁也不愿争着出头露面。 毕竟都不是心思简单之人。 只是一切不会静止下去,僵局终究会被打破。 “怎么回事?我们在哪里?” “莫不是……上当了?” 还是巫亦灿与巫亦媛反应灵敏,前者转移矛盾,后者察觉问题所在。 他们看不见对手,对手却能咋咋呼呼,在他们眼前晃荡。 见他们神色过于生动,老狐狸哈哈一笑,拇指微挑,将酒葫芦打开,口里念念有词,顷刻间就把人吸入其中。 “乖孩子,进去吧。待好好说说话,再道歉也不迟呀。” 老狐狸拿葫芦摇摇晃晃,寻了邻近大树,随手系在某截枝丫上。 “这招杀人诛心,施展得炉火纯青。阿斫心仪狐族‘空花阳焰之术’久矣,不知大郎如何才愿教我。” 声音清越可爱,闻之不禁莞尔。 “甚好,甚好,阿斫不妨先把‘结绿珍’交出来,也好当做拜师礼啊。”老狐狸打个哈哈,恢复了真身。 “看来是不愿教咯。” “看来是不愿给咯。” 男子英姿勃发,眸光似朝霞云彩,眉目如沧澜潋滟,举止灼然而倜傥不羁。朱唇扬笑时,仿佛杜鹃滴血,灌溉出满丛鲜红颜色。双眼微弯时,宛如流风拂云,漫卷起无尽温柔漩涡。 无不彰显野性之魅惑。 “百余年不见了吧,小阿斫。” 他正当壮年,蓄着短须,增添一丝伟岸精神。即使明知他多情,偏偏无力挣扎,反沦陷于深情之中。 太璞目光乜斜,语气故作鄙夷,笑道:“大郎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心里难受。” “难过自己老了?” “非也。”她哀哀叹口气,“是难过大郎越活越艰难,竟成了贼。” 男子猜出话里藏锋,拖长委婉语调,表示无奈,“行了行了,我才最老。小阿斫青春永驻,返老还童~” 古书《宪问》云:“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此贼非害人之贼,乃是不老不死之贼。 她这是拐着弯损他真能蹦跶,怎么又多活一百年了呢。 “若非咱俩臭味相投,就你这毒嘴,早把我得罪光了。” 老狐狸其实一点都不老,虚活三千多岁,且容颜依然未改。 他平日里不务正业,酷爱捉弄外人,后来收起性情,认真经营家业,仍就没事找事干地施法变成糟老头子,扮装作修为低浅姿态,迷惑某些旁门左道之辈苦不堪言。 “听书钱给了,看戏钱可别忘记补上。” 胡大郎拍了拍他的那只酒葫芦,爽朗大笑,“钱要给足,你若想救这几个小呆瓜,我倒也不反对。只是可怜葫芦,刚从土里拔出来,掏空了装酒喝,这下可不得脏了、丢了。” 太璞以袖掩唇,“哪来的小呆瓜,未必不是什么歪苗劣芽。没掐断,已经算人次了。他们呀,还是乖乖待着吧,我可没钱赎人。” 笑意不浅之际,她手掌中变出一团幽火。 火焰触及葫芦底,片片光辉凝作七彩细丝,腾腾萦绕而上。最终结成符咒,用以加重束缚。 是的,她落井下石了,还很赞同地点点头,拉着星陈往坏处学,鼓励爱徒见“贤”思齐,一起努力将酒葫芦烤成火葫芦。 “图谋不轨在先,该罚。” 她理直气壮,愿当正义先锋。 从漱流坞出来后,太璞与星陈、连邕重回茶舍。 天色昏沉,远远望去,却见几道身影前后鬼祟逆行。 她心中明亮,猜测巫氏三人动机不纯,自然不肯错过观看好戏的机会。索性一路尾随,想瞧瞧会弄出怎样动静。 可怜他们修为低,觉察出不对劲,都自作聪明,以为即将得到一枚百年狐妖之妖元内丹,根本不晓得对方道行会有数千年之深。 一代狐王,随意默念掐诀,即能布下魅惑之阵。本领岂止“陈咒雷骇,吐刃电光”一流。葫芦再普通,落入他手亦可成厉害法宝。 幸亏是只好狐狸,否则哪有命回。 胡大朗领着太璞慢悠悠往正道上走,余光打量左右,一个是甩不掉的武道高人,一个是妖丹已成的玄门弟子,解决起来都很麻烦啊。 他不禁摇头,摸摸半边的胡子,问道:“原以为连邕子找空桑庐元秉阳讨教枪法,怎么反倒跟阿斫跑远啦?” 元秉阳的枪,容皎兮的剑,演彻子的刀,渊青犁的鞭……皆为武痴连邕执着之物。 胡大朗消息灵通,生意兴旺,岂会不知连邕满世界乱窜,所求为何。 连邕面无表情,只说了一句“相逢即是有缘。” 这番谎话,惹得胡大朗挑起眉梢,“看在你曾把武功秘籍画出来卖我的份上,本尊可以告诉一个妙法,撺掇太璞长老动心,唤出结绿珍往你身上打。” 说罢凑到耳边,嘀咕道:“你呀,直须捆绑她那宝贝徒弟,并扬言要炖了喝汤。小长老发起狠来,便想把你捅成筛子。” “吾乃正经人。” 连邕端正态度,悄无声息地离了他半步。 夕阳东沉,霞雾飘荡之下,疏影深浅不一,看不透林中几人是何神色。 万岭千山百里云,十花九树八成荫。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一路风光,四周景色蓦然变化,桃花更替榕树,楼阁取代怪石,后知后觉间,他们来到了一座堂皇府邸。 府邸小有规模,古朴却精致。几名奴婢闻声而来,立刻告知主母近况,然后在主君胡大朗授意下,另引连邕与星陈二人去往别处暂作休息。 星陈乖觉,听话地离开。 连邕也看得明白,太璞与这狐王若非有事相商,便是重叙旧情,自己杵在那里,极其不受欢迎。 还不如找了空地,勤勉练起功来。 “丑话说在前头,便宜不可多占。”胡大朗挥袖,索取好处,“买卖交易公平公正,拿来吧。” 太璞眨眨眼,微笑问:“什么?” 胡大朗唇角上扬,面如桃花。直言快语,不无蛊惑意味,说道:“小阿斫,你身上有颗灵珠倒是个宝贝,舍我吧。” 灵珠是个好东西,可以制作成珠钗。 狐王慧眼识珠,料定宝物来历不凡。 不过,此乃神灵所赐之蛋。 难送、难卖、难扔、难藏。 蛋壳磕不开,她吃不了。 镜匣置不住,必定日日携带才可。 珠也好,蛋也罢,左右灵性非常,仿佛稚子嗷嗷待哺,半点离不了母亲抚育。 她也曾故意遗留在水池中,岂料片晌过后,忽觉手边轻触一枚温良玉石。定睛瞧去,此蛋竟然奶犬般的亲昵,蹭了蹭她小指头。 起初太璞不太当回事,可日日佩戴良久,竟发觉此宝有助于修行。静时盘坐,灵台无比清明。呼吸吞吐,倍加舒畅。 原本出于利益计算,又舍弃不了,但相处久了,总归生出习惯之情。 现在,她不愿交换,更不想欺瞒故交。 先骗取好处,待灵珠自行跑回,又伪装无辜模样,委屈巴巴地辩解。 她也不是毫无心理负担。 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太璞随即端出一张琴,以及一卷古书,笑吟吟道:“此琴名曰‘雪夜冰心’,乃漱流坞越英子所斫,音色淳然;此谱《水云间》录有太姜天女之曲,乐含清冷和缓之调,寓飘忽动荡之势,皆不可多得之物。” 她无比真诚地瞅着他,似乎在说“我还算有诚意吧。” 胡大朗嫌弃,立刻凶道:“破烂物,就凭这些还想从我这儿换取密报,你做梦吧。” 他闲坐凉亭,变出一根鱼杆,悠闲钓起鱼来。 清池中芙蕖妖娆,添之岸边落英缤纷,实乃繁花似锦。 太璞伸手接了一枚花瓣,幻化出一盏河灯,轻轻放在胡大朗的鱼筐边上。然后叹息,“月辉淡淡,花海莹莹,若得倾城翩翩起舞,此生足矣。” 胡大朗耳朵微动,一知半解问道:“小阿斫,你几时学会起舞了。” 太璞轻笑,“练得再久,也不及令正舞姿婀娜。琴书再好,愚者不善弹奏,终究无用,何不赠给红颜知己。” 她自顾自坐下,见胡大朗耳动心更动,继续诱惑道:“惊鸿起舞,姝丽抚琴,大郎难道不想一饱眼福,讨得阿姐欢喜?” 一听此言,鱼也懒得钓了。 胡大朗抖擞起精神,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那一琴一谱。 奸计得逞,太璞暗笑。 她就知道小晴姐姐才是那个最厉害的。 第六十九章 纯狐王后 胡大朗,俗名也。 本不姓胡名大朗,直至陷入爱河。 千年华表初化人形,一时碧空晴朗,天边云霓扬华。因心中无限欢喜,翩翩起舞,引来一只蠢狐沉醉其中。 华表学人间规矩,赋名自称:“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纯狐默默作伴。 虽不舍惊扰,姝丽却已察觉身旁总紧随一道灼灼目光。 她天真活泼、可爱娇憨,好奇问来者是谁。 狐答:“朗。” 斜阳外,山抹微云,多少千古旧事。 华小晴与太璞啃桃子之时,曾提及过这份相遇相知之情。太璞顽劣,转头冲胡大朗嘿嘿一笑,夸奖他“很会取名字呀,太感人了。” 惹得纯狐族王磨刀霍霍,恨不能将太璞生吞活剥,好给自己制作一件上等的人裘。 世俗凡人爱披狐裘,狐也要有此华裳装饰。 很合理嘛。 只可惜万般皆归空想。看在爱妻面子上,他不能动她分毫,唯有酸溜溜地弱弱反驳,说什么“‘朗’专属于‘晴’”,太璞这个“第三者”还是换别的称谓吧,怎么可以同“晴”那样亲切地喊他为“朗”呢。 在弄清楚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以及内心究竟纠结何等特大要务之后,太璞实在有点懵。 一字之差,意义非凡? 这就是单身贵族不配懂得的爱情吗? 那就随你愿,称呼你为该喝药的“大郎”吧。 那年,太璞吐吐舌头,委委屈屈地晕倒在了华小晴怀里,哭诉道:“晴姐姐,姐夫不许人家喊你‘晴姐姐’了~” 胡大朗心里恨得牙痒痒,最烦这种爱告状的小人。 “百年光阴荏苒,你性情依旧狡黠。” 他敛眉,收好礼物,摇摇头说道:“狡兔三窟,思虑周全。明明生得七窍玲珑,晴却始终信你无邪纯洁。” 太璞歪头,笑了,“或许是我还不够刁滑?” 老狐狸龇牙,“小阿斫,你又贫嘴。” 五十步笑百步,拐着弯讽刺他才最刁滑。 唉~如何能让晴看清她的真面目。这就是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连带他这位外子拙夫,都得陪着尽心呵护。 赞世事,叹众生,因缘妙不可言。 谩嗟沧海桑田,华小晴本为一座华表,不知何谓“恪尽职守”,便已匆匆渡过千万年。 高塬之下,沙陂之上,枯荣无穷极。护卫帝陵,闲中岁月长,华小晴痴爱学问,自诩精通九流才艺。 听闻帝都之中大人物居多,尤其一位张司空,明智而博学,十分想要去讨教一二。 她文辞斐然,义旨绝妙,探寻百家之精义,谈论学说之深奥,天文地理、历史人事无一不知。再难的题目,都可以巧妙化解。 那司空长叹道:“天地大德,竟孕育如此钟灵毓秀之少年。”于是打榻留客,准备认真结交。 谁料华表不胜酒意,兼之得意忘形,很快便露出端倪。 张司空大惊,误以为妖怪怀揣恶意,连忙安排侍卫严密防守,并暗中请来修士高人捉妖。 好巧不巧,太璞外出游历,从不放过任何混吃混喝的机会。 但她心胸宽厚,乍眼见这精怪法力纯粹,不太像为非作歹之辈,更因不愿徒增无辜杀戮,身法有些犹豫。待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后,便有意放过,以求多多积攒功德。 她假装下狠手,实则偷梁换柱。先安抚了华表精,避免真被吓得魂飞魄散,后又施展匿影敛息之术,将其偷偷藏好。逮到空闲时候,再悄悄放归野外。 虽然中间产生误会,险些被护妻心切的胡大朗打成落水狗,但好在结局完美,皆大欢喜。 小晴感念恩德,太璞敬佩学识,两位一见如故就此结拜。 最不高兴的,莫过于胡大朗。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斜眼问道。 自从半逼着认下这个义妹,他就受尽剥削。外人要想从“善哉行”获得秘辛谍文,必须以心爱之物交换,偏偏他的阿斫义妹颇懂谄媚之道,哄得小晴掏心掏肺。倘若不如她意,她便要往别处委屈哭诉去。 她越哭,他越惨。 他的晴偏心,往往不偏袒自己。 而此时,太璞神色略显严肃。这引得胡大朗有点揪心,“怎么,没想好?还是想得太多。贪得无厌啊。不妨仔细考虑下,省省某些不该说出口的。” 他掐指一算,料定小晴还在路上,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要到家了。他赶紧整理仪容仪表,蓄势待发,要去迎接,顺手还招呼太璞一起去门口走走。 太璞感到好笑,瞧着他那不成器的姿态,附耳几句。 胡大朗知她心眼活,又见主意无什么不妥,便也应允,准备安静等待夫妻重逢。 “小晴前几天念叨你可恶,都来碧虚城好几日,竟不记得看望她。等等好好说话,不然本尊一个字都不会吐出。” 面对威逼利诱,太璞莞尔,“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善哉行,大郎清楚我此次目的。” “我能猜中的不多,但已足够。”胡大朗摩搓下颌两侧短须,笑得高深莫测。 太璞舌头泛苦,开口道:“阿斫所求不多,仅仅想知晓,在我闭关期间,蚩血盟与略陵巫氏一切动向,尤其是军师獍和巫氏姐弟。” “有的没的,清楚多少就请讲解多少。若能查出更多,那便再好不过。”她语气微顿,继续道:“比如……藏岚山。” 她手指微颤,本想以水代墨,写下“独孤凡”三个字。可顾虑曾经的承诺,仿佛犹言在耳,倏忽力气不足一般,她转念决定放弃。 思绪作罢,不知不觉间,却勾勒出一朵小小水花。 胡大朗摸摸下巴,显然有点小小意外。 “阿斫啊阿斫,你事情可真多。”他说道。 为了先师遗孤,时刻留意蚩血盟动向;为了宝贝徒弟,又日常提防略陵巫氏。累不累啊,怎么还不猝死?怎么现在又关心起藏岚山? 湫言宗与藏岚山一贯和睦,同为玄门道友,彼此互通有无,任何风吹草动,身为自己人,他们更容易知晓内情才对,怎么会绕开仙宗,反倒似专程进入碧虚城,巴巴来找他这个千年狐妖商量。 难道…… 湫言宗和藏岚山打起来了? 不对。 胡大朗随即否决。 仙宗内讧,并非不可能。但紫渊阙和潮音阁矛盾更大,这百余年来,连他们都没闹出半点风波,其余门派又岂会惊起多大狂澜。 一切暗流依旧涌动,未至时机,不会轻易显露。 第七十章 妖族共主 “藏岚山出事了吧。” 不是疑问,是肯定。 坐靡岁月,不知几时起,她也学懂了心机。 心会不由沉重起来,又敏感地不愿旁人看清。感念往昔,难得残存一丝天真单纯,出于对至交的信任,出于对自在的向往,无法持续伪装下去,总憋不住任何想法。 当真愚钝得可怜。 “苍天大树遮风挡雨,焉知巢中鸟儿已觅他处。” 胡大朗并不落实答案,仅悠然将上钩鱼儿放归水里。 太璞喜怒不形于色,语气淡淡,转而提及其他。 “曷朱那个狼崽子,我喂不熟。你可知我气恼至极,已索性言明不再管他生死祸福,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你当真舍得?”胡大朗问。 “呵~仁至义尽,又岂会不舍。我可是伪君子,冷漠自利乃我本性。” 望着水面涟漪渐复平静,太璞冷冷说道:“看在师徒情分上,这些年我尽心尽力,奈何他太过不知好歹。身为长老,仙宗表率,我自然不能留这麻烦成为隐患。” “那些话我说得决绝,心中却也实在畅快。” 一桩旧事了结,呼吸不无轻松。 胡大朗挑眉,轻拍其后背,又揣起耄耋老者般的语重心长,“你问及蚩血盟动向,应与藏岚山有关咯。” 他一千年老狐狸,眼光长远些。 “管那么多做甚。藏岚山灭门了,湫言宗之地位,便可以更进一层。岂非妙事?” 话里有话,不知哪是玩笑,哪是真实。 但“灭门”二字太重,恐怕不是随口谈谈。 发生了什么? 师兄委婉解释,近年来藏岚山略显反常。却始料未及,即将举办一场盛大婚礼,并邀请六合八荒道友一齐欢庆。 太璞抿笑,客气问道:“尊兄务必告知。” 那些无法摆在明面的秘密,善哉行素来暗地行事,恐怕还能掌握更多。 世道纷纭,熙熙攘攘。 欲由心生,就此扰乱思绪,求诸外欲而难以满足。 某些神秘存在,或隐于山水间,或藏于庙堂下,各凭本事各立规矩,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稽其消息推究真伪,擅解燃眉之急,愿渡生灵之欲。 付得起相应代价,即可。 凡界子民户籍编册,皆在帝都中枢。后世因受制于王权加固,六曹之余再添若干秘密机构,直接听命君王、权臣、霸府…… 而妖界,情况特殊。 胡大朗所经营之善哉行,类似于人间之尚书台、户曹。 不同九尾狐族热衷开辟疆土,声望彰着;也不及寒狐族惯会骁勇善战,民风彪悍。亦或者紫瞳狐族文质彬彬,擅长运筹画策;藻织狐族痴迷酿酒、耕织,赀巨堆山,家藏金穴。 纯狐族确实显得过于无欲无求,甚至如朽木枯株一般,看淡一切、随遇而安。 数万年来,见谁强就尊谁为王。众狐你咬我我咬你,斗得好不热闹。它们呢,乖乖等胜者杀出血路,然后率先一步跪下,表示衷心臣服。 其憨厚面貌,深受妖族上下喜爱。 虽无藻织狐族技艺高超,纯狐族却也能凭借买卖,赚得个腰缠万贯。 论原由,妖族实行分封制。 太璞曾经研究妖族现况,以她有限史学、史识进行归纳,除了“分封制”,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汇来作总结。 从上至下,狐族之流各建邦国。于外,唯仁是亲,尊玄武族为共主;于内,分掌职权,分享礼乐政权。这意味着,用以维系狐国界域稳定之官邸系统,往往交由几家世袭继承。 纯狐族则执掌监察大权。 顺便谋个财。 偶尔,太璞会啧啧称奇。她究竟穿越到了怎样的修仙世界。 神仙啊,千万年过去了,就不能免俗,发展出更完善的制度?怎么哪里都有影子,都有她前世记忆里的熟悉影子。 这里像分封制,那里像宗法制,慢慢重叠着,往后是不是要进行一次元丰改制? 车轮滚滚,随大流飞驰。仿佛历史轨迹未改,仅仅材质粗细不一而已。 纯狐族善考察,天下事无不知晓。 更善商贾之道,借势起事,向妖王报备后,经营一间“善哉行”。另一方面,因赏钱丰盈,妖族子民十分愿意配合充当眼线,提供大小情报。 除了九重天、强者亡域不敢染指,以及玄门道场不敢肆意窃听以外,一切凡尘鬼蜮之事,可谓了如指掌。 藏岚山之危,胡大朗很清楚。 可以告知,不过得先陪小晴用完晚膳。 胡大朗眼神示意,太璞明白,迅速躲藏起来。 不多时,一位幽嫮少妇款款走至凉亭。 霞姿月韵,仿佛素菊幽兰静静舒展,于松风流水中亭亭玉立。 她语气温柔可爱,气势却极凶,好奇道:“朗,阿斫那个没良心的臭丫头哪去了?” 今日休沐,不用去学堂教书,华小晴一早就出去采蘑菇了,回家不见夫君身影颇感意外,待听得婢子交代今日有客登门拜访,心底雪亮,一时欢欣。 可人呢? 正疑惑着,太璞已悄悄站到背后,趁她不备蒙住双眼。 “猜猜我是谁。” 变了声音也知道是谁,华小晴快乐极了,一把抓住那双贼手,笑道:“我不猜我不猜,你猜我会不会猜。” “你猜不猜,我都告诉你。” 太璞松了手,华小晴便转过身来,报复地去挠她痒,顺便再戳戳几腮子。太璞只好抱住小晴,撒娇般的说了声“阿姐,我好想你呀。”华小晴从嫌弃到默许,神情无奈地嘟嘟嘴,但最后抱得更紧了,用下巴蹭了蹭,嘀咕般说了一声“乖啊”,然后往她头上插了朵小红花。 你侬我侬,直到被胡大朗分开。 然后开始一一算账。 “来碧虚城多久啦?” “还知道见我呀?” “没遗忘我这个阿姐啊,真是难得。” “几岁啦,还玩这种幼稚游戏。” …… “听说都升任长老啦,担子不轻吧。” …… “今晚煮你最爱的排骨汤喝,要不要多放点蘑菇呀?”…… 从质问到询问,从询问到关切,渐渐地,话语变味了几次。 胡大朗既惆怅又憋屈。他知道:她们重逢一次,自己就得独守空房一次。 果然,到了深夜,华小晴洗漱完毕,就香喷喷、清爽爽、乐滋滋地跑去找太璞唠嗑去了。理由是:陌生环境,阿斫会害怕的。 她会害怕?她可怕得很呢,拳打猛虎手掐恶狼。他才真的可怜弱小无助,是最容易害怕的那个。 带着不悦,第二日胡大朗瘪着嘴,没好气地开始讲起近年来的变故。 一张琴一卷谱,权当买卖交易公平罢了。 第七十一章 师獍琴语 “藏岚山藏了宝贝,蚩血盟有意夺取。” “式皇幡?” 首先想到的莫过于此宝。 胡大朗摇摇头,“你得去问隐岑峰太上大长老。” 手指蘸水,轻轻写下“独孤凡”三字。 随后他略含深意,笑道:“常羲古卷,练至第几重啦?” 太璞无言以对,转而答非所问,“蚩血盟未必不会惦记式皇幡。” “惦不惦记不重要。” 胡大朗伸伸懒腰,继续水畔垂钓,“重要的是,他们怎么露出端倪,又让你瞧出来了呢?今日晴空万里,人烟寂静,不妨你仔细说与我听听呗~” “……”太璞沉默片刻,说道:“警惕而已。怕贪得无厌,殃及自身……” 紫渊阙刀圭悬圃,潮音阁吾龠之珖,藏岚山式皇幡,湫言宗湫烟镜,空桑庐肃秾吉斝,皆为镇派法器,大有玄妙用处。 蚩血盟一贯将仙宗视作仇敌,岂会不贪图。 凡修仙门派,据洞天福地为根基,所持之法宝圣器、灵草神兽等不可估量。玄门弟子常借助无双灵气、富饶资储,培植飞升之力,筹谋修仙之途。 可怜蚩血盟运气不佳。 大战后,魔族落败,不少族群深受牵累。又因仙族独尊,且人族繁衍之缘故,妖族、鬼族等势力,仅仅继承一些穷极之地。 千万年来,不是没有抗争。 抗争失败,继续压迫,压迫过度,再次反抗……循环往复,周始不绝。 直至蚩血盟出现。 若说他们歹毒蛮横,偏爱争夺地盘材宝,觊觎玄门神器秘籍,其实也有一点冤枉。毕竟千万年前,谁能说清这些东西原本就归自己所有呢。 恩怨情仇,剪不断理还乱。 听心长老曾言:在她尚未拜入湫言宗前,也曾游历六合,见天下渐渐失去章法,难免闷闷不乐。回家后提及此事,族中长辈捋须长叹,语气凉凉,感慨九极宸界无暇顾及黎民苍生,吾等凡胎俗子又该如何。 确实,又该如何? 不惮卑污苟且,自扫门前雪……已经够好了。 这数百年,民间大妖可以凭借法力,被弱小凡人讨好,接受香火进供。至于小妖,为庙宇不容,不管好坏善恶,往往被道士术士们赶尽杀绝,落得一个魂魄消散,毫无声息。 “实力为尊,不辨是非。” 正如弘微子所言:身负邪道血脉,惨遭世俗嫌弃,生存之艰绝非外人可知,行事偏激、不死不休,所求无怪乎“尊严”二字。 造成困局,都有责任。 一丝悔悟微不足道,两股力量早已势同水火。蚩血盟军师专心谋求,不会空出多余精力,作无意义感想。 千里之外,铁画山脉某处隐隐响彻几缕曲乐。 不知何人操琴吟抹,奏这忽而轻灵、忽而浓郁之音。 若一泓秋水,飘一叶碧叶,涟漪泛起潋滟明光。若一江明月,坠千重寒雪,蓑笠扁舟中,高歌温酒饮。 转势,遥见桃花流水荡纵横,莲蓬吹去,独待暮色苍茫,玄鹤排云直上,空留平林漠漠烟如织。 “叮~~” 复弹指,回首仿佛梦魂归。 “铮~~” 弦乐不绝,华音变调。 拂弦,顿罨,指尖泠泠,心境恍惚一动。 泼墨无深浅,似乎勾勒出了一幅暮春繁花似锦之景。 风休住,天接云涛连晓雾,雾柳暗雨云度月。风定,时有落花片片吹尽,尽醉看,馨香盈怀袖。 可阴晴不定的琴音啊,又逐渐深沉了起来。 独倚,嗟俯仰,星河欲转,千帆若舞,纵使璀璨绚丽,奈何有明必有灭。 “嗡~~” 抚琴者停奏,唯余音袅袅。 久久,才有浑厚声音响起。 “论琴技,我与潮音阁晓乐长老熟善?” 不问听众,竟问来者。 来者忐忑,彼时不敢随意打扰,此时更诚惶诚恐,他赶紧回答道:“军师琴技甚佳,晓乐何能及君也。” 师獍笑了,挥手一扫,若秋鹰之迅击,直将这不速之客震退数丈外。 折罗忍下口中之血,疾疾跪走回原处,继续单膝跪地,无法辩解什么,又不敢辩驳些什么。军师罚他,必定该罚。他一小小堂主,能做什么呢。 在场雀然无声,听琴者依旧气定神闲,或闭目养神,或静观琴弦擦拭,不为任何事物所动。 “画蛇添足。” 那语气平稳得犹如瀚海,茫茫无际只见天地一线,气息轻悠悠,不是凄凉而是寒冷。可寒冷摄魂,又非瀚海阑干百丈冰般的惨淡,总潜藏着一股力量,隐隐在支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弄得八方荒落、六合风云时晴时阴。 面对无比强劲之气势,折罗低头不敢乱言,深怕再惹军师不悦。 师獍眉目不动,漠然道:“可知错?” 折罗沉气,“引武痴入局,非属下本意。” “呵~” 声音很轻,近似嘲讽声。 “糊涂。” 武痴连邕遇强更强,蚩血盟自然留意其动向。 但折罗另有使命,他长久暗中提防以空桑为首的南方各派动静,前几日见空桑长老元秉阳突然下山,直觉使然,顿感不安,竟自作主张,挟持几名玄门弟子诱骗了正在附近行走的连邕。 他想得简单,不知这武痴刚从哪个犄角疙瘩冒出,但能绊住元秉阳一下也好。 藏岚山门人前脚刚走,后脚元秉阳就离开了空桑地界,参看去往方向,不出所料是紫渊阙。 紫渊阙彤庭长老与独孤凡乃知己至交,而独孤凡…… 折罗谨慎,担心这些玄门有所察觉,从而多此一举。反倒阴错阳差,促使连邕遇到了湫言宗太璞长老。彼此还结伴,一同直奔碧虚城。 事与愿违,连邕根本不受控制。 堂堂武痴,元婴境界高人,就这样甘心当条忠犬,帮着那对师徒驮东西、拎包袱,听话又懂事。折罗后悔,觉得他原本就不该指望什么。 “折罗知错,自愿领罚。” 再想想,更感到可笑。藏岚山不会不遣人前往紫渊阙呈递婚帖,言辞举止多有交代,必然做到滴水不漏。元秉阳未必瞧出些什么,彤庭长老未必会发现什么。 他们二人见面与否,其实无关紧要,哪里需要他干涉呢。 一时又悔又愧,折罗是个狠的,话音刚落便反手一掌猛击胸口,气力不小,令五内震动。 看得其他几位堂主怛然失色,尤其是曷朱。 “彤庭长老聪慧,倘若真能窥探明白,倒不失一桩妙事,左右影响不了最终结果,折罗堂主不必忧惧。” 男子出言缓和,仿佛磊落光明之君子,举止优雅,与虎背熊腰之身姿反差甚大,不苟言笑时像个儒士,谈笑风生时倒更似个将军。 “折罗堂主错了,最错伪造天子之玺。” 折罗心中一惊,只听男子继续道:“国玺象征帝王正统,一旦丢失,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好在如今人间战乱不休,即使有所觉察,各方势力多半会先互相猜忌,一时很难猜到蚩血盟。” 天子三玺,并黄金为之。天子之玺用于文书,天子行玺用于册封,天子信玺用于发兵。 其中天子之玺,历史最为悠久。内裹白玉,外铸吉金,历经华、乐、丹、亘等朝代,依旧不亡。 “暂放皇室手中保管,并无不妥。”东方既白微笑。 “偏偏折罗堂主自作主张,提前取走。人间那些贵阀世族、权臣忠门到底有权有势,身侧不缺能人异士,待识破幻术,迟早会回过神来,明白一个道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既然档案窃取国玺,何不直接造反。” 谁最有嫌疑,偷了真的,仿造了假的。 应该是蚩血盟这类邪道吧。 无论真假,终归是邪道背负所有。而另一方面,如果识破之人再厉害些,又可根据术法特征,反推追踪,反证出是谁暗中搞鬼。 那结果,还是算到了蚩血盟。 玄门闻风,难免多思警惕,猜测蚩血盟意图,甚至暗暗图谋反击。 招惹时机不对,唯恐碍事。 “属下知罪。” 折罗感到羞愧,军师曾写信函交代,他只需暗中看护即可,倘若有朝一日要拿走天子之玺,也不必多事,不必掩饰。 他怎么头脑发蒙,怎么不听指令,统统忘记了呢。 糊涂啊糊涂,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折罗反手又要自残,但这种自损行为很快就被制止。 师獍挥手轻轻一扫,把他甩出了几丈远。 “刚锋易折,何时才有长进。” 语气平平,毫无恨铁不成钢之惋惜,却更像一道严厉的鞭子,抽打得折罗脸上阵阵疼痛。犯错多回,负荆请罪也枉然。 半晌无话,师獍娴熟地将七弦琴收拢入匣中,才捏指幻化出一枚令牌。 东方既白十分自觉,接过之后,问道:“增兵藏岚?” “不,是撤退。”师獍说道。 “撤兵?” 岂不是功亏于溃,要从头再来? 还是说……鱼儿即将上钩? 心里默默盘算,思忖片刻忙答应下来。 东方既白乃魑族第一勇士,胜任族长执掌权柄,凭借的不仅仅是一身蛮力。他武勇、志勇、更策勇,诡计多端兼胆识超凡,总能想旁人想不出之谋略。 最重要的是忠诚,忠诚于大业,忠诚于军师。 近百年来,颇受器重。 “独孤凡仍在负隅反抗。” 东方既白懂进退,也不无担忧道:“属部报信,法阵不见松动迹象,而真珠、乙瓌二位圣使承受不住鸿蒙之力,不得不暂退,稍作休息。” 不过这些事,藏岚山众人一无所知。 尽止于隐岑峰范围内。 “火候未到,且耐心等等。” 师獍起身,犹如展翅之乌鸦,发出指令,鼓舞军心。 “了结藏岚,兼顾其他。六合八荒终归吾等所有。” 东方既白崇敬地望向这位决策者,只觉耳畔嗡嗡,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天地空阒,令心底泛起了无限凄凉之情。 这种感觉十分美好,让他既沉醉又欢喜,甚至癫狂。他压住了唇畔的浅笑,妥善收好令牌。 遏制藏岚山各处咽喉,对于蚩血盟而言并不难。必要时,亦可以增添几许热闹。 一切心中有数,他施礼答道:“定不负使命。” 第七十二章 钩赜圣物 与世人所以为的不同,这位邪道魁首过得还不错。 他们老巢并非是个暗无天日,且又荒凉阴森的破地方。全身上下也不非得统一着装,整日穿着血红颜色、黝黑衣裙来外显自己“心黑”、“胆丑”。 他们没有猪狗般的贫穷,没有乞丐般的落拓,即使曾被天族打得抬不起头,被玄门压制得困顿异常,也始终秉持自强不息之精神。以铁画山脉为核心一步步开荒拓土,丹心只为再创辉煌。 今日之铁画,非彼时之骨垓哀地。 举目望去,山林薮泽平远险易,石老润山崔巍,水净明泉潇洒。遇雨后转天青,霓虹现,云烟没,野径迂回之际似偃龙蛇,道路转角之处皆藏风雨,大有非凡气势。 其中一处丛林深谷,异常茂盛,足以蔽日。 移步换景,一尺之遥后,顿然豁然开朗。 以山环水,以水绕堤,堤岸逶迤,洲岛错落。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令见者心神十分惬意。美则美矣,却也极其危险。 曷朱不喜欢这里,即使风景秀丽隐密。 “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生清风。” 恍惚念起陵苕峰的某间幽谷小筑,某位故人曾经提及内心的浅陋愿望。竟是再开辟一处屋子,再编织一串竹铃,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呵~真是可笑。” 念起往事,他不禁冷笑,险些失态。 可他为何要跪在这里呢? 不用抬头也清楚,军师正冷漠地看着他,像是在审判一桩错事,像是在鄙夷一个叛徒。纵使他准备好了应对答词,亦难以忽视,一种呼吸窒息之钝痛,悄然传遍五脏六腑。 “想知道究竟为何物?” 师獍开口,仿佛筑起一座枯井,无水无波,没有一丝生气。 曷朱呼吸沉沉,郑重地将头颅磕在那双脚下,似乎耳畔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她到底于我有恩,还望军师告知。” 山中何事?当真有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太过无趣,他不屑这般平凡日子,连带着痛恨,期盼破坏别人的平静。 “后悔了?” 师獍负手独立。 近有水光潋滟,随日景动摇下上,添得岸边人鸦鬓泛出薄薄光辉。 远有魏阙华屋,高甍巨桷隐于草树之后,一切景色,皆敌不过那道威仪堂堂之身影。 肃穆感存在于无形当中,逼迫曷朱不敢直视。 “她会死吗?”他问,又自问自答:“死不了,还是没那么容易死去。” 若只想杀人性命,何必那么折腾,何必尽找些实力不足的杀手呢。他不傻,他很清楚,所以不得不倍加惊惶,心底起伏着一丝恐惧,令人昼夜难安。 他以为自己完全不在乎,故人生死祸福,与他何干呢? 军师让他把握时机下手时,他是何等的毫不犹豫,神思冷漠,刹那间竟回忆不起故人容貌风神。 她是玄门,他是邪道,势不两立,哪怕曾有牵连关系,过了百年也都该随之烟消云散。 他真的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故人,可当再次看到那人容颜时,往事记忆泉涌而出,险些下不去手。 师獍难得笑了,许是那颗纠结的复仇之心,以及那张扭曲的面容取悦到了他。 “告诉你也无妨。“ 指尖轻捏微转,小小天子印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师獍语气平淡,愿意好为人师。 “非毒非蛊,非咒非术,名唤‘钩赜’。中者虽生犹死,虽死犹生,或许永远不会发作,或许永堕无间幽眇之境,但愿如我意,得我所得。” 若不如你意呢? 曷朱不敢猜下去。 至少知晓了答案,他的心开始安定。自我安慰,至少她还活着,没那么容易去世,更不会随意遭受丝毫伤痛。 “忘记疼痛了?” 浑厚声音十分冷漠,倏忽点醒了曷朱。 “回来时一身伤残,那么快就好了伤疤?” 曷朱沉默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那晚被无情碾压的滋味,被肆意羞辱的感受,令他完完全全明白,他与她之间差距犹如天壤。 这还是在她没有唤出结绿珍的情况下。 她出手那么狠辣,无异于告诉他,从今以后“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道要求”。 她不会在乎他了。 呵呵~ “蚩血使命为何,君须时刻牢记。” 言语之清越,似秋叶静美枯寂。 师獍弹指,印纽嵌入树根。 琴墩以树根为座,上有郁茂苍松遮阴避阳,平常不足为奇,如今亦未激起点滴涟漪。 曷朱心头一悸,说道:“卑属铭记于心。” 然而师獍不置可否,仅仅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起身请辞时,曷朱仍在揣摩深意,回味方才问答是否不妥,是否言行失据。每日三省吾身,也不过如此。 优柔寡断啊。 他想自己还不够狠,应该更坚定些。做都做了,现下后悔有何意义。蚩血盟须要一个冷血,不会对仙宗手下留情的堂主,而不是一个并未斩断旧恩旧怨的傻子。 她那狰狞的冷笑,嘴应该永远牢记。 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释怀,可以自我安慰。 太璞清楚曷朱重返故地,必定不安什么好心。 可惜她大意了,师獍本意下毒,一旦她成为阻碍且无法化解,便可以此为弱点,大加挟制,甚至扼杀。 师獍警觉太璞这个变数,索性命令曷朱借旧情逞凶。在缠斗中、在言谈时,趁机悄悄下手,将钩赜之毒沾染其身。 那物无色无味、无形无状,仔细观察,近似一团混沌小球,指甲般大小,轻飘飘模样。小小净瓶,仅三四颗水珠,称作三四片云团亦不为过。若非琉璃晶莹,隐隐反射七彩光辉,确实难以发现瓶中有物。 最初落入他手,都怕贸然打开时,圣物会被风吹烟散。 好在担心是多余的。 曷朱遵命下毒,并且成功了。 而让合欢宗那帮阉货,涉险为难湫言宗太璞长老,师獍为的依旧是“下毒”二字,不是不信任曷朱,也不是想把“毒”下得更深些。 只因钩赜之毒一分为二,既然要下,就该做绝。 曷朱不了解钩赜,所以不安以及奇怪。 以生物学比喻,钩赜像颗种子。一颗完美的种子,其种皮、胚和胚乳皆须存活,缺一不可,完美结合,具备活性才能生根发芽。 实际上,恢复合欢宗修为功力,引导合欢宗挑衅报复,曷朱都在旁听之任之。 倘若太璞有事,曷朱就是帮凶。 那现在心软什么?又有何意思? 第七十三章 红衣女孩 迄今为止,师獍牢牢掌握一切。 种因得果,培植各色草木种子,能产生相应之结果。 当钩赜之毒完全种下时,琉璃瓶中剩余水珠,倏忽散发淡淡橘红色光芒。见此,他嘴角微扬,流露出一抹满足意味。 师獍喜欢那颜色,鲜艳明亮至极,还透着诡异不祥。 非常喜欢。 甚至无比期待。 蚩血盟上下位势更迭,皆归他总管任免。 前些年,挑衅玄门、愚弄正派之目的,其实并不单纯。 设下考验选拔英才,一也;试探敌我双方实力强弱,消耗精力,二也;扰乱心神,令玄门自危,三也;自危致使自卫,面对他派生死存亡,心怀顾忌不敢倾力援助,四也;离散玄门,迷惑道心,五也…… 他要搅乱世道。 这天与地,还不够乱。 师獍确实无比期待,所谓清修乐土开出怎样纯洁之花。 “再等等,再等等。” 他目光幽幽,默默告诉自己要继续耐心等待。一时思绪略有起伏,他不由斟酒半杯,像在提前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 曷朱离开时,心神仍在恍惚,眼见两位同僚迎面走来,又不禁微皱眉头,赶紧将诸多复杂情绪抛去脑后,重振面色。 “数你最清闲,不似我俩整日跑腿,未得荣幸听军师抚琴。” 男子赤发金瞳,玄袍坠地,跣足行走,正是月里朵。曾经同曷朱一齐遭受太璞殴打,难兄难弟,反倒增进了些许情谊,为了各自不算把柄之把柄,嘴巴也不怎么毒辣了。 “小郎,军师琴技如何?” 少女十分美丽,仿佛一株幼苗,姿色堪比芙蓉香兰,斜眸微笑时,格外显得天真稚气。 貌似幼稚可爱、不通事故,可这般人物又怎能担负起堂主之责。 少年堂主脚步轻快,睁眼又问:“小郎几时略懂音律啦?怎么不告诉我呀?” “不懂。” 曷朱颇有忌惮,忙避开对方亲昵举动,等与她保持适当距离了,才老实答道。 少年称呼不分男女,意指介于童年与青年之间。外人眼里,这名少女约莫十岁年华,自然可以称作少年。可实际上,末荧至少活了千年之久。 作为蚩血盟年纪最大的堂主,其本身实力与资历不俗,足以媲美现任圣使和护法。之所以始终不曾荣升,并非师獍不允,相反是她自己不愿。 “既然不懂,为何要听?” 末荧好奇问道;“小郎趁机阿谀否?” 语气悠然,冲淡了诘难意味。 莫非承受过血泪教训,曷朱基本不会往别处多想。 小郎,凡尘用词,称丈夫之弟,亦尊称年轻男子。她一口一个“小郎”,看似礼貌客气,可谁又敢保证不暗藏一丝恶意? 曷朱略略施礼,从容道:“军师喜静,” 正因为不喜啰嗦言语,故而无人多嘴。 军师设宴,殊荣难得。据闻筵席素来酣畅,群贤雅集,抚琴者怡然自得,听琴者翩思天地间,沉醉过后,再作星飞云散。 以往,曷朱位份还不够格,从未受邀。此次也是运气巧合,他复命回来,更因办好几桩任务,得到几句简单赞赏,这才有幸端坐末席。 乐曲美妙无比,不可言喻。唯一不足,便是在座者尊贵,他混入其中竟半点也不轻松自在。 “对牛弹琴,他能听懂什么。” 月里朵嘴贫,却惹得末荧更兴奋了。 对牛弹琴,好一个比喻。 “小郎呀,你可曾咀嚼过野草枯叶?”她问道。 突然深陷某种沉思之中,脸上浮起痴笑,短短一刹,又回过神来。“听闻西方耆域有沙门法师,张扬自己不食肉、不杀生,前几日我感到有趣,便将其统统关押起来。腾出时间精力,专门瞧着他们日日吃草。” “那些草新鲜,连根拔起来后还带着泥土呢,可怎么一个个都死了呢?” 不是说茹素?怎么撑不起几日好活。 她真的奇怪啊。没有欢庆什么,也没有哀伤什么,仅仅毫无杂念,更无悲悯地说着这桩较为沉重之事。 人不吃草,吃草活不了。青菜与青草并不相同,前者是人吃的,后者是牛羊吃的。为何人不可以吃,牛羊却可以呢?牛羊又比人类低贱什么? 末荧爱思考。 一旦她开始认真思考,往往会有某些灾难降临。 曷朱听闻她近期的胡闹事迹,恨不得敬而远之。 末荧仍在陶醉,近乎喃喃自语,“人啊,真有意思,心底惦记荤腥,想吃就吃咯,还硬要添加正义说辞。什么三净肉、五净肉、九净肉……真想吃肉,我请他们吃啊。扯什么不能杀生,哈哈,太好笑了,想吃就吃嘛。”说到兴头,她脸上笑意愈来愈张扬。 “所以你让他们自己吃自己?”月里朵心里翻了个白眼。 “对呀,对呀。” 少女笑得无邪,目光清如一泓碧泉,“乱世俗人总爱拿‘生存艰辛’为借口,易子而食,不过是无奈之举。既然一切可以开脱,那么切割肉体,互相交换食用,又有何不可呢?” “互相吃来吃去,便可以统统存活下来。” “多好啊,大家都可以吃饱肚子。” 听这欢呼声,曷朱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在末荧眼里,伪君子、真小人也好,大善人也罢,谁惹了她,便要应该连坐承受她的“爱意”,赐予“幸福”结局。 浮屠道、阴阳道、太一道……这些个玄门良莠不齐,她不能坐视不理。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能有什么区别,不如全都杀了个干净。 生生不息,旧朽毁灭,满亏轮回,生命迟早会死亡。 又何妨? 外人不知,堂主末荧之所以出手,乃因几个法师私德败坏,拐骗诱奸囚禁,各类罪恶滔天,更不该冒犯到了她,以为娇幼美艳,便起了亵玩色心。 可不仅他们,连带整个沙门,快活日子都到头了。 牵连无辜者,开始噩梦。 曷朱不愿牵扯其中,转而问道:“几位从何处归来?” 月里朵没隐瞒,回答:“碧虚城有老圣主存放之物,军师派我等去取。” 曷朱皱眉,猜测什么宝物,竟需要劳烦两位堂主一同前去。 “很重?”他缓缓问道。 月里朵桀桀一笑,“你未曾走远,不妨重回一趟,细细询问军师本尊啊。” 曷朱讨个没趣,神情却无丝毫恼怒。 顾忌末荧,他不敢放肆。但末荧猛地凑了过来,冲他点点头,“小郎很想知道?嘻嘻~那月里朵更不能讲清楚了。” 她伸出舌头,拎起曷朱左手,慢慢舔了一下。仿佛一条赤练毒蛇,爬过他的身体,光滑温凉,又惊悚非常。 “重不重是其次,重不重要才最重要。” 末荧满意地笑了,“最喜欢你们这群自作聪明的傻子了,拐弯抹角都装得迟钝。其实你可以选择跪求我施舍你一点消息,跪下来吧,快点求我告诉你吧。” 声音如此甜美,充沛着一股诱惑味道。 眸光好似望穿秋水,满含憧憬,直勾勾,洋溢着淡淡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福。 一会欢乐,一会得意,像在循循善诱,又颠三倒四。她的古怪,令曷朱有点烦躁。 “碧虚城异类,虽不与我蚩血盟为敌,却也和玄门牵扯颇深。”他静心沉思,以为自己多虑了。 前任圣主不至于糊涂到,将至宝交由碧虚城保管。而碧虚城同意蚩血盟取回,可见此物也是意义不大。 “一个藏岚山,太费心力了。” 念起最近大事,曷朱觉得这时候应当谨慎再谨慎,不该在对付藏岚山同时,还腾出手来承受碧虚城怒火。 不过军师行事素来有的放矢,那件旧物,未必不贵重非常。 曷朱思虑太甚,竟短暂遗忘了身旁二位。 月里朵挑眉,懒懒道:“碧虚城不过阛阓之里,重利益,轻情谊。只要公平得当,任谁都可以帮,任谁都可以不帮。” 而这帮或不帮,尽心与否并不好说。 明哲即保身,隔岸善观火,从不为谁动心。 曷朱了然,又问道:“一切顺遂?” 碧虚城,内汇三界六族,自然不缺蚩血盟众之身影,可他们毕竟同玄门有隙,难免惹人注目,倘若有心之人暗中提防,真被监视到某些异常举动,反倒容易陷入辖制之中,不利于后续进展。 月里朵无所谓,以指绕发,说道:“碧虚城弟子管着呢。玄门不敢造次。” 碧虚城之存在较为特殊,长久以来标新立异,彰显容纳天地之气魄,各方势力礼让三分。 仙宗玄门也好,蚩血盟也罢,既然进入碧虚城,相关安危福祸,碧虚城又岂会不管不顾,任由寻事滋事。 遽然,末荧捂嘴笑了,“哎呀,好端端的,怎么提及湫言宗了呢?” 她变作娇羞状,睁大无辜的双眼瞅向曷朱,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小郎,你在紧张什么?还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呀?你在害怕什么,怎么心都停顿了瞬息啊。” 碧瞳之清澈,犹如水莲出淤泥而不染,偏偏笑得甚是妖艳。 “猜猜我们在碧虚城见到了谁?” “湫言宗太璞子。” 她喜欢自问自答,柔柔说道:“险些撞上呢。你要在场,那才热闹。” 曷朱默然,不想理这个小疯子,稍稍退后半步,再转身扬长而去。 “你问问近况?”末荧并未强制拉他继续啰嗦,只是觉得好玩,在他身后喊道:“远远瞧见,太璞子风采依旧,华容婀娜,模样越发俊俏了。上回没把你活活打死,你以身相许也不亏呀。” 说完哈哈大笑,哼起歌来。 待见得对方无踪无影,脸上笑意才一寸一寸消失。 第七十四章 血色笭箵 末荧和月里朵二位资历老,在蚩血盟行走颇为自由,可四周守卫乃师獍亲兵,半点不敢疏忽大意,务必要反复查验后,才允许他们进入。 他们取回的,是一只贮鱼竹笼。 寻常网笼,简简单单。 仿佛渔夫赖以生存之物什,并无多么与众不同,都有着碎碎绿藻、斑斑血红。 那色泽也不鲜艳,或许久经水浸之故,遭受暗流冲击得暗淡无比。普通鱼笼,确实寻常。不怀偏见心去认真辨认,任你再如何细瞧,都发现不了丝毫诡谲和不祥。 “搜寻许久,岂料‘血笭箵’落入诸无念之手。” 师獍探手,食指微动,“藏于碧虚城,日夜用作捕鱼,大隐隐市,靡玄果然留有后手。” 血笭箵逐渐复原,散发幽幽血色光辉。 原貌略大些,但还是平凡模样,依旧像只箩筐,似乎多费点力气,那数片干枯竹条皆要被尽数折断了去。 月里朵和末荧不做声。 即使血笭箵威力并未发挥,全身根骨已然又酸又冷。 不浸没寒潭,而觉凛冬窒息。 不愧是六合圣器。 “呵~” 明明拿到想要之物,军师獍此时却有不悦,只是不太显露而已。 “很好,很好。”他呼了一口气,压抑住起伏心绪。 若干年前,他恪尽职守辅佐前任圣主靡玄。靡玄也称得上一代霸主,前半生励精图治,后半生疯狂自矜,纵欲酗酒,且又赏罚无度,最终因走火入魔,暴毙而亡。 他真的很失望啊,原以为靡玄智勇超群、长于政术,有望助他成就大业。 可惜,可惜啊,最后沉沦欲望,不过再多了一个权力的奴隶罢了。 至尊之位,高处不胜寒。 尔虞我诈,蝇营狗苟,个中滋味确实辛酸。可那又如何?作茧自缚,世间几人清醒悔悟,愿意舍弃手上的权位金钱。终究是自作自受,何必临了还惺惺作态,迁怒旁人,可怜自己。 末荧歪头,笑得从容,直觉告诉她,现在说话不打紧。 “军师,何时才开始呢?”她碧瞳似柔水,衬托一袭红衣烈烈,似骄阳下芙蕖初生。 师獍则关心其他,“子夜大师尚未出关?” “不曾。” 月里朵说:“‘逆鳞丹’难炼,总要多费些功夫。” “偏偏太璞子跑到了碧虚城,还有……她那个宝贝徒弟。”末荧故意拉长语调,“见不到子夜,这位小长老倒也没闲着,又和狐王勾搭上了。” 太璞子伟大事迹广为流传。 女煞神。 温雅柔婉,仿佛池中一朵水红,不胜凉风的娇羞。 实则笑得越温柔,下手时越狠辣。 蚩血盟势力范围,以铁画山脉为核心,广泛暗藏于六合八荒。其中几支属部,留守碧虚城。为首者经验足,吸取血泪教训,前收到文书后,各个如临大敌。自太璞入城,便时时盯着她任何动向,深怕旧事重演。 师獍淡定,直接命令“退避三舍。” 月里朵心里嘀咕,“当真随她去?连行踪都不必留意?此番下山,难道真是叙旧、求药那么简单?” 湫言宗太璞子,有时甚为嚣张。为了半人半妖的宝贝徒弟,曾将子夜大师的虹影寒辉丹一扫而空,惹得不少修道中人追讨不成,布下杀局。 那时应付得来,现在却也无须用上。 女弟子都炼出了妖元,比起虹影寒辉丹,还是青霜紫晶丹良效显着。 而碧虚城主诸无念,心思也宽,竟仍旧将其视作座上贵宾。 原本他们还顾忌诸无念,担忧会被察觉,乃至引来攻伐战意。如今回顾思量,诸无念不仅不在乎,也不会生气。 在无知者眼里,血笭箵不过是一个破鱼笼,可以被随意扔在水塘边。诸无念呢?或许知情,或许从未放在心上。 抢也好,偷也罢,他很无所谓。 师獍猜测过,虽不清楚当初靡玄如何说动诸无念,但靡玄必定看中了碧虚城中立之地位,强大之实力。靠欺瞒,靠哄骗,从他眼皮底下,隐瞒了血笭箵。 “无须招惹碧虚城。” 他又一弹指,血笭箵同天子之玺无二,嵌入树根琴墩,悄然无痕地湮没其中。 “喏。” 月里朵领命,准备告退。 末荧却很执着,舔舔森白尖牙,追问:“最后一件‘血笭箵’已拿到了手。军师,我们何时开始?” 师獍不语,静静负手自立。 月里朵一口气闷着,不敢粗喘。其实他也在意,很多事他们还没弄明白。军师执掌以来,蚩血盟行事更有条例,上下一心,往来奔走更有明确目标。只是,部署久矣,何时才是头? 实现千秋功业,纵然道路艰辛,也愿一试。 为此,犹如壮士断腕,蚩血盟多次进行内部清扫。轻重不等,持续长短不一,耗费苦心才换来一个朗亮局面。 而细作是最不无辜的血祭牺牲品。 无耻仙宗,施展鬼蜮伎俩却笨拙得很。呵呵,真当蚩血盟愚钝不知?什么假装被玄门驱逐,什么假意投诚出卖至亲,什么六亲不认冷血无情,什么悔悟玄门虚伪……一群奸佞骗子。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筚路蓝缕,断断续续。 月里朵看清局势,四大护法早被架空成摆设,圣主痴儿不爱管事,他们这些走卒能做的,只有忠心替军师做事。 至于圣使。 蚩血盟所得之成就、所获之利益,究竟是否可观,十二圣使心中都未必有数吧。 “一想起我就心痒痒,快点吧,快点吧。” 末荧无辜地睁着眼睛,语调充满诱惑,更像是在撒娇。 月里朵故作懒散,笑道:“想必军师自有安排。” 末荧努嘴,“我就喜欢。”就喜欢催,你们能奈我何。 师獍未有丝毫恼意。 “心浮气躁乃大忌。”他声音轻扬,微带一丝沙哑。 末荧年纪老、脸皮厚,不在意被呵责,只顾水汪汪瞅着军师开尊口。 “钥匙尚未炼成,目前仍须耐心等待时机,尔等先将‘地心’封印解除,再做打算。”师獍悠然,静静站在某处阴影下。 话语微顿,又转向其他,“碧虚城无事发生?” 末荧眼中光芒一闪,兴奋地说了起来,“巫氏弟子冲撞狐王,胡大朗迁怒碧虚郎无能,派部属门口骂街,问碧虚城何时没落得连三个筑基期修为都敢无视城规。城主诸无念派容皎兮致歉,毫无意外送了两筐菰米。” “有趣,真有趣。”她连说两个“有趣”后,呵呵一笑,“听闻有一贵客临门,神秘至极,除了诸无念,谁都不曾瞧见。” “哦。” 师獍淡然。 虽然颇感意外,却也不怎么好奇。 末荧仍讲得起劲,“集虚大会召开时,不见诸无念对哪位掌门如此热切。难道神棍下凡?玄参元穹自称执掌天地正法,中立如碧虚城不能不给几分薄面,如此,倒说得通几分。” 碧瞳幽幽闪闪,她又骂了起来,“吹什么至尊,天与地皆该臣服,嘻嘻~这份狂妄代代相传,我不介意大发慈悲给上几巴掌,让天界那帮子神棍清醒一下。” 天上地下,不止蚩血盟敢和天界作对。 “玄参元穹,亦或者昆阆之部,尚未可知。” 师獍悠悠道:“不该你我干涉。” 点到即止,委婉告知。 至于那名神秘贵客是谁,他们无暇分神理会,更无须过分在意。 几日前,师獍算得一卦。 卦象所示诡谲无比,演算困难异常,他仅仅推测一二,认为自己应当退避三舍。 方能不染灾祸。 末荧很聪明,骂骂咧咧,专挑神仙冷笑几声。 “左右归属于‘九极宸界’,一家子分庭抗礼罢了。”末荧笑咧嘴,“军师,要不要多多添把火?” 师獍抬眸一扫,无声地禁止了女孩不怀好意的企图。他不以为然,“是与不是,时刻留意即可。” 末荧老实了一下,歪着头问:“禀告完了,那我们告退咯?” 终于有了自知之明,不愿再惹军师嫌弃。 她少年模样,实际修为辈分高于月里朵、曷朱。跟随师獍时间较长,加上胆子更肥,行为放肆不知收敛。 此刻说罢,未等答复,一溜烟小跑,跑得无影无踪。 她走了,月里朵不好单单留下。 待纷纷离开后,这一方天地才恢复寂静。 师獍走出树荫,日辉暖暖,照着他斜倚石榻的身姿。 他扶额,触碰到一丝微凉。 炼铜为吉金,一张面具遮住了整张脸。纹路典雅,上为蟠虺纹,下为垂叶蝉纹,眉处镶嵌两道松绿甸子,粗犷且厚重,尤显突兀、怪诞,又不乏震慑威力。 清风凉意徐徐吹过,让他格外清醒,甚至莫名地笑了一声。 凡界愚民无知,不知九重天上神仙不睦久矣。 如今九极宸界分裂出昆阆之部,与玄参元穹呈敌对关系,即使现在握手言谈,却也不过貌合神离罢了。 碧虚城之势力神秘且难测,玄参元穹与昆阆之部不是不曾示好,努力争取支持,可惜都做无用功,徒惹几场笑话。 谁造访碧虚城?何须在意。 只要不碍事即可。 第七十五章 风流少女 新主立,旧系亡。 碧虚城派系简单,唯独城主可以收三名嫡传弟子。 视作大宗。 一旦从中选拔出新一任城主,其余嫡系师兄姐弟则随即贬为小宗。小宗也可收徒,仅作辅佐之师党良伴,比寻常弟子卓异,却无继承权。 待新城主接管权柄,旧城主以及同一辈份之大宗便会退隐,此后难寻音讯。 “旧系?” 师獍眉头微蹙,又立刻否决。 故人重返算是喜事,何须刻意隐瞒。 碧虚城渊源悠久,素来独善天地外。他原本无暇顾及,既不太重视,也不怎么担忧。可两年前星象有异,他苦苦演算,才在几日前测出一卦,心底不免升起一丝凝重。 但愿不会成为阻力。 按照事实来考量,碧虚城对待九极宸界之态度,可谓冷漠至极。玄参元穹、昆阆之部,统统渗透不进去。哪怕一方得其支持,未必能影响局势什么,应该于大计无碍。 “变数啊。” 师獍闭目养神,片刻后睁眼,悠悠轻叹,手上出现一卷素帛,上面短短写了几桩两三年前的旧事。 他心里默默地想着,忽然想起一道绿色倩影。 “呵~”他笑了。 “既然已出关,那便入局吧。” 铁画山深闻鹧鸪,烟林漠漠,孤鸿归飞,斜阳笼罩万山紫翠,那是暝色渐浓前的最后一抹煌煌。 他仰面遥望,映入眼帘之丹枫犹如酒旗烈烈飘扬,晚风起,飒飒作响,搅弄得思绪略加烦闷。 出神了片刻,唇角微微上扬,眼底的诡谲笑意愈发阴狠。 无论是谁,弑神、诛仙亦无所谓。 绝不饶恕。 可当局者迷,谁愿自己沦落为棋子。 太璞并不清楚,作为棋子的她,会落在师獍棋局的哪一处。 在碧虚城这些天,她时不时四处乱逛,又时不时孤身静处内室。 一会闹,一会静,如此折腾几回才准备出发。 出发前她还不死心,又跑到紫翠丹房,瞅瞅子夜大师是否出关。有时,嘴里念念有词:她胆子小,怕受伤、怕遇险、怕出事,需要求点灵丹妙药。 可惜子夜专心闭关,几个徒弟都不曾露面。 太璞淡淡忧伤,一路闲逛。 星陈、连邕跟随在其身后,一左一右像极了尽职本分的侍卫。见这两人一句话都不讲,太璞倍感无趣,顿觉脚酸,瘪嘴一转身,身影滑进某间乐馆。 碧虚城不兴嫖娼卖淫事,说是舞馆歌楼,那便是比真金还真的观舞听歌之地。当然,也可以喝酒品茗、吃饭用膳…… 太璞要了雅间,找了几名舞娘甩袖子,怡然自得,渐渐走起神来。 星陈安静地剥橘子,递上去,见师尊摆摆手表示不用,索性递给连邕,以眼神默默示意他是否要吃。连邕或许觉得浪费不好,看她们都不吃,只好勉为其难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时,目光瞥向别处,也开始发起呆来。 这让舞娘有点尴尬,她们如此卖力,竟无人懂得欣赏。 而一阵喧闹声,恰当好处地从窗外响起。 “美人别跑呀,女君我就想找你寒暄几句嘛。” “可有婚配?可有心仪之人啊?” “就是瞧你模样标致,又不会动手动脚……怕什么。来来来,快过来,别跑呀。” 女子声音越诚恳,对方走得更急。 你追我赶,疾步前进,难缠得很,又逃不掉。 “女郎请自重。” 明白躲不过,束冠男子立定,端肃神色说道:“某粗鄙之人,容貌平平无奇不敢污浊女郎法眼,还望宽恕某先前言行不当。” “我都不嫌弃,你嫌弃自己做什么,说得我心都疼了。” 即使纱带蒙眼,依稀辨认出浓眉俊眼。 女郎正笑得双目弯弯,嘴里很是嚣张,“吆~我的小郎君脸红起来更妩媚了呢,娇喘吁吁,甚是可爱可怜。别怕,不肯当我面首,陪我喝几杯酒也行呀。” 那郎君不久前已举行过加冠仪式,自诩成年,应该稳重行事。奈何此刻被一位年岁相近之女子调戏,竟然还摆脱不了。他格外不满,又努力保持风度,胸中之气深深呼出,“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也。” 刹那,笑出声来的何止浓眉女郎。 闻得动静,女郎抬头仰望,笑容愈发灿烂,“阿斫也在呀,快来帮我劝劝。” 太璞双手攀在窗口,支着头,语气温柔,“纵欲过度,伤身呐~” 慧猛摊开手,“小长老不懂个中滋味,美男围绕岂不美哉。” 阳光洒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浅浅的暖色,宝相美丽,神情甚是生动活泼。 太璞浅浅一笑,“两厢情愿才算幸福,再者……” 语调悠悠然,瞬间已移形换影至慧猛面前,她说道:“贞洁之物过于脆弱,凡夫承担不起责任,若陪你玩笑几句就被闲人传作成荡夫,岂非无辜?” “妙极。”慧猛抚掌大笑,目光掠过魁梧的连邕,又迅速收回,最终只顾痴痴盯着最初的这块肥肉品味,“贞洁不在两腿之间,更不在七嘴八舌之上,若真因此坏了名声,本君不会不负责的。唉~唉~~小长老闭关闭傻了不成,竟忘记本君的一贯作风。” 话粗理不粗,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 那郎君乍听此等狂言,惊得一时头脑发蒙。 “胡言乱语!”他回过神,疾声痛斥,“谁要你负责。女郎如此孟浪,成何体统。” “美人不要我负责,可我偏要负责怎么办?” 慧猛脸皮厚,赶紧贴了上来,吓得郦野后跳小半步,口吃连连,“你,你,你。” 太璞按住慧猛那只不安分的大手,真觉得这一切发生之快,犹如梦幻泡影,且又亲切、熟悉。 仿佛她还年轻,还是那个跟随老宗主与师兄出门的孩子。 岁月匆匆,似乎唯独慧猛一人依旧不改本性, 刚摸腰、掐屁股,又要袭胸,是个人都会害怕。 “阿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花痴病犯得再重,都不该忘记爱花、护花、惜花啊。”太璞莞尔,凑在慧猛耳畔低语几句,让一颗芳心恢复了理智。 “还望慧猛子卖某一份薄面。” 她举止从容,双眸含染春烟,幽若月射寒江般,明艳不可方物。 “放人一条生路,可好?” “行吧。” 回答得极其爽快。 慧猛放浪形骸,流氓痞子做派。隋知寒早年随弘微子进城时曾被交代,小心城主诸无念的三弟子,奈何他神采英俊,逃不脱对方多情算计。待太璞匆匆赶来搭救,彼此交流一番,才知不打不相识。 原来,她们都认识华小晴。 华小晴在碧虚城开设闺塾,诸无念请她担任西席,做了慧猛的授课恩师。 而太璞与华小晴则情同手足。 最初,慧猛看在老师面上,才对太璞多瞅几眼。就因多瞅了几眼,多聊了几句话,渐渐地,她们竟也成了倾盖如故,成了至交。 慧猛五官端正,好似清风拂过,干净清扬,不笑时流露出几分非凡气魄。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她身姿婠妠,脸如明月,容采绝伦,横眉冷对之际,更添了一丝摄魂魅惑之色。 街上行人看热闹,猛地身形微滞,乖巧听话地迅速四散。领头羊们知晓她惹不起,乌合之众倒也不傻,察觉此地不该久留,纷纷溜得比贼还快。 慧猛打了个酒嗝,顺势冲美人挑眉,“郦郎,我俩来日方长哦。”说罢自顾自转身离去,徒留一道潇洒背影, 风流不减,挥挥手喊道:“要是想我了,记得来城主府找我呀。本女君必定扫榻恭候大驾。” “她……”郦野失声,才吐出一个字便及时止息,起初大为震惊,自己并未吐露身世,对方从何知道他的身世?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碧虚城不缺能人异士,见刚才路人神色,想必这女郎来头不小、修为不浅。掐指一算,算出姓名不足为奇。 没人敢劝,无人敢动,想必与其家世、师传有关。 太璞含笑望了他一眼,也准备离去,袖角却被轻轻扯住。她低头瞧去,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大约五六岁,她心里不由一软,柔声问道:“怎么了?” 女童浅笑怀羞,大方行礼,“多谢相助。” 稚气未脱的声音十分清脆可爱,太璞顿生好感,一时大发慈悲,提点了一同郑重致谢的郦野郎君,说道:“碧虚城主三弟子好美色喜张扬,品性潇洒,称不得下流,诸位好自为之。” “她就是……” 原就疑虑这名弟子身份,现在终于明白了。 太璞打趣道:“别太激动。” 碧虚城弟子统称为“碧虚郎”,实力再不济也有融合期修为,更何况城主亲传弟子呢。 可唤作半个神仙了。 郦野刚虎口脱险,脸色不太好。“罢了,罢了。”他喃喃。 人间女子贵矜持,怎么敢放荡淫色。 世人对好色之宽容,往往取决于个人的权势,郦野自小不爱受约束,在其叔父熏陶下,朦胧生出了某种奇特想法:若女子淫荡可耻,男子则卑鄙百倍。 他厌恶虚伪,更厌恶被他人冒犯,被强迫去做不愿意之事。原以为自己不认同世俗观念,但真当设身处地起来,他与俗世间的任何男子并无不同。 从西市缠到东街,比他仪容出众的美男子也不少,怎么不去换个美貌更佳的调戏。 想法有点卑鄙,也很实在。 难道……都已被得手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主要是这种追逐游戏较为刺激,慧猛天性好动,最爱惊险刺激事。 郦野不动还好,一动,慧猛更兴奋了。 “好美色不忌男女,城内有美色者皆遭此劫难。” “不是不到,时辰未到。” 仿佛清楚他所想,以密语入心之法劝告他,“心意简单,左右不过邀你同饮几盏浊酒,然而郎君抵死不从,动情之俊俏模样自然引起她加倍注意……” “放轻松些,又不是毒药,多喝几盏权当谢礼吧。” “谢什么?” 郦野一头雾水,太璞扬唇,却不说破。 第七十六章 脂玉盈怨 阳光明媚,风景正好,三人行继续闲逛。 太璞左手转动右手手腕,朝连邕问候道:“连邕兄,你猜慧猛何时来灌你黄汤?” 郦野姐弟很难不注意到仙姑身后的伟岸男子,只觉男子如同一柄刀剑,微黑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铁锈没入火焰时的气息。 刚毅的神情辨不出喜怒,猝然听到声响,始终不改神色,唯有沉默地跟着,紧紧咬住不放,像一匹还没亮出尖牙的孤狼,令人不敢仔细打量。 太璞懒得计较身后又多了两人跟随,随意拐进某间铺子挑选起珠宝首饰来。 此刻她看中一支花树金步摇,认真地往星陈发鬓上比划,枝身缠绕为环,上穿桃叶金錾片,繁茂枝叶如蒲扇,灵动摇曳,颇为华丽精巧。 星陈了然,丝毫不提已买了好些华贵器物,默默付起了账。 “上回你跑得快,这回见了慧猛,竟然不跑了?为了死缠着我不放,至于落到甘愿牺牲色相之地步?” 太璞以为连邕会跑,可惜一切无事发生。 连邕脸色不变,嘴角抿得微紧,“她打不过我。” 此话一出,连星陈都瞅了他一眼,记起若干年前的所见所闻。 诸无念三个弟子,以慧猛的修为最为稀疏,最不懂兵刃施展之道。论实力,她确实打不过连邕,但所谓“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论经验老到等等,连邕也难逃她的魔掌。 当年集虚大会召开于碧虚城,连邕连战连胜之成绩,雄姿勃发之风采,自然引得慧猛侧目。 日日偶遇、日日骚扰,奈何连邕不解风情,令慧猛愈发垂涎痴迷,某日贪喝了几杯子薄酒,便借着酒后乱性之由头,决定来一个霸王硬上弓。 星陈何其无辜,深夜给师父熬碗粥,竟被迫见到一幅猛男露乳景象。 那夜月色正浓,猛男誓守清白,一番交战过后衣裳完好,就是胸口缺了两块布。场面一度失控,转瞬变得好笑且滑稽,等旁观者愣愣转身,发现自家师父啃着桃子两眼放光。再后来,不知怎地传出了不少关于武痴的香艳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星陈想:这就是报复吧,师父背地里总爱干些真性情之事。何况当初集虚大会,连邕在比试时险些伤及宗……我湫言宗弟子,师父多少要小小记恨一下的。 “前辈,请保重。”星陈眼含笑意。 几缕阳光下,她一袭缃叶色衫裙如桑叶初生,欣欣向荣。 太璞笑了,“是该保重。” 自己这个首席大弟子就该多笑笑,笑起来多好呀,仿佛晨露般美好。谁瞧见了,不约都会心生欢喜。至少不能像旁边的武痴那样嘴巴紧抿,铜目直勾勾,看着贼吓人,真像一个傻子。 “放轻松。”太璞好言相劝,拍拍连邕肩膀。 “有了新欢忘记旧爱,连邕兄没见刚才慧猛只顾惦记旁人,都没空来调戏你嘛。你很安全,眼睛不用瞪得老大。” 他安全了,某人便不安全了。 “仙姑与那女郎是旧识?” 郦野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出现。 太璞幽幽道:“调戏与被调戏的交情而已。” “那……”郦野一时语塞,心有余悸,不知是该同情还是惆怅。 他记性好,想起之前在瓮城排队时,她曾有过一面之缘,解围后趁机寒暄几句,得知眼前的年轻女子竟是赫赫有名的太璞子前辈,不禁暗自窃喜,怀揣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美好期望,图谋了起来,欢喜那个能混个眼熟,再得到一点庇佑也好呀。 谁料大家都是苦命人。 他沉思片刻,迅速吩咐胞妹道:“回去告知叔父,还是早点起程吧。” “出不去的。” “为什么?”郦野不解。 “她是主,你是客,客随主便。” 太璞挑眉,又拾起一环金钏往爱徒身上试戴,不紧不慢地说:“区区凡人毫无法术,能在碧虚城平安自保,全仰仗城主领导有方。城主英明,不缺贤才辅佐,尤其贵为嫡传弟子,自然不会不替其分忧一二。” 慧猛不仅仅是城主弟子,更掌握实权。 “没有许可,离开不了?” 郦野听得明白,那好色女郎颇具地位。 可难不成要关押他们,让他们无路可走?他手指微动,触及某物心中大安,幸好内衬处的那枚碧虚筹仍在。 凡入碧虚城,须持碧虚筹。 得此筹庇佑,方能自由行走,好似人间的通关文牒。 碧虚筹难得,却只能使用一次。很多道友舍不得离开,多半是怕错过机缘,怕日后再也进不来了。 “也许吧。” 太璞换了件玉簪把玩,目光温柔,“郎君猜猜看,她拿什么办法留住你呢?” 来碧虚城也有些时日了,多少清楚些事情。 郦野叔侄俩喜爱观察各地山川风物,找得碧虚筹不外乎想见识一下殊世异景,领略远离战乱的万象升平之貌,他们对城内一切感到好奇,旁听到一两句嘴,都会放在心上,用笔认真记下。 碧虚城主有三位弟子,大弟子主内,二弟子主外。 至于小徒弟嘛,整日游手好闲,美名日益显着。 郦野小心问道:“还望仙姑示下?” “你我有缘,算是道友。” 太璞有点嫌弃‘仙姑’二字称谓,但她一贯伪装个人喜怒,故而语气寡淡,平静道:“留客之道,贵在投其所好。她知晓你们喜爱孤本古玩,哄你们主动登门拜访也非难事。” 郦野先是一惊,后了然。 “攻心为上?” 神仙的本领岂是凡夫俗子能了解的,凡夫俗子偏又痴想能得神仙青睐。在世人眼中,若连掐指算命都不会,半仙神棍的名声都不必拥有了。 凡间百姓大多信奉太一道、阴阳道,对鬼神事深信不疑,总天真地以为通过虔诚跪拜,便会被赐予长生不老之药。郦氏兄妹比一般人强些,他们不光信,还由于家学缘故,颇懂点其中玄妙奥义。 “我和阿兄不去可以吗?”郦珞偏头,圆溜溜的眸子晶莹可爱。 “可以哦。” 太璞轻手拂过女童的双鬟,“去与不去,看淡得失利益,顺从本心即可。” 郦野暗自诧异,听仙姑话语透露的意思,似乎去了才是个好选择。 据闻小徒弟仅有一个收租税的闲差,所收取的尽是些稀世珍宝,她财大气粗,打赏起美人来不含糊。且碧虚城嫡系一脉之性情,不是孤僻便是严肃。慧猛爱闹,是一群喜静道士中的异类。此外城中往来之众,若有不便,也多半会求助于她。因此慧猛身边从不缺陪酒赔笑的美人,她不过热衷于搜刮与调戏罢了。 心血来潮兼一时忘情,慧猛会强拽强撵几下,若扭不过便罢休,反正有的是法子得偿所愿。 其实寻常时候,她是能端着儒雅姿态的。 “还是早早离去吧。”郦野又念叨了一遍。 太璞敛眉,“你们来碧虚城可是要找几卷残篇,有一卷名曰《无上圣纪》?” “前辈知道?”郦野处变不惊,“是了,刚犯糊涂,前辈法术高超怎会不知。” 说罢忍不住多嘴提及个人喜好,以及搜集典籍之不容易。 那书原本和某族商贾约定好了期限去拿,前几日有事耽搁了一下。 现在,太璞不得不告诉他们一个坏消息:“书卷已被强行收购,你倘若特别喜欢,自己想办法去吧。” 一听此言,郦野脸上笑容渐散。 收买者,特指慧猛。 才片刻功夫,东西就没了? 《无上圣纪》不过是本记录远古史事的杂书,载事真假未可知,千年万年流传下来,羊皮残卷已破败不堪。 寥寥数语,断不成句,又非是什么助补修炼的宝典,玄门魔道不会在意。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吃了也不顶饱,只有集书成癖的富贵闲人才感兴趣。 太璞刚掐指演算,略知这几人近日运道,又一时觉得书名有点熟悉,仔细想了想才忆起自己曾在秀与阁某犄角疙瘩处,在某篇不出名游记中瞧见过这四个字。 也就四个字,外加附录评语而已。 三界六族,以人族寿元最短。要想知道百年十年前的往事都得翻书查,不像其他部族,因为记事者都还活着,可以互相打听打听。 碧虚筹是叔父弄来的,来碧虚城是叔父的主意,郦野想赶紧回去找叔父商量,心里无比急切,又保持理智,端着温文尔雅风貌,笑道:“叔父仰慕神仙家久矣,好收集各色神器珍宝,但见识浅陋不知真伪,某有不情之请,盼望前辈屈尊寒舍帮忙掌眼一二。” 他作揖,“寒舍就在不远处。” 太璞道:“不了。” “晚辈多有叨唠。”郦野表示遗憾,不敢要求什么。 这位平易近人的前辈,能告诉他们那么多,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试探几回,吃饭喝茶、品玩珍宝等等恳请统统被拒绝,郦野暗叹一口气,还是找叔父商量吧。他抱起胞妹,朝太璞子前辈颔首请辞。 不知被什么东西勾到,腰间一枚玉佩突然跌落,转着圈震动几回,终究发出了一记清脆声响。 太璞捡起玉佩,慢悠悠夸道:“细腻温润,质地不俗。” 郦野恭敬接过,回道:“景纯行加冠礼时,叔父赠与的。” “挺别致的。” “它叫‘云龙转心璆’。”郦珞抱着兄长脖子喊道:“龙是应龙。”不待太璞看向她,小脸蛋已经埋在郦野怀里。 那玉的雕工极好,巧思更妙,九重随轴转,灵活生动。上品籽玉玲珑剔透,镂刻得祥云缭绕,九条应龙各盘旋一层,或藏头露尾或藏尾露首穿行其中,九层之龙互相交叠,十分有趣。 龙乃天子之物,凡间重视礼法不敢乱用,得亏是现在战乱不休,既然礼崩乐坏,也就不太讲究这些虚的一套。 郦野略显踧踖,说道:“西极冰碛湖盛产白夜脂玉,因前人捞取过度,现在有点分量的,尽是些有年头的旧玉。” 太璞微笑,“古玉难得。” 她的微笑与以往并无不同,礼貌客气,绝不会被轻易瞧出端倪。先是微笑告别郦野兄妹,后继续认真挑选首饰。 那微扬的唇角,始终保持在恰到好处的弧度上。 想法总爱藏在内心深处。 憋屈吧。 也未必。 慧猛容华若桃李,寻常男子见了无不爱慕,玉指一勾就有鹰犬趋附,能劳烦她惦记死盯的美男子,想必自有过人之处。 实事求是讲,碧虚城人外有人,比郦野风仪伟长、惊艳绝伦的可不少。 不过好歹是个美男子,多瞅瞅总归能赏心悦目。 太璞偷偷打量两眼,终究瞧出了希罕处。 云龙转心璆,竟然沾染了天子血。 天子,顺承天意。典籍记载:仁善有为之君,血纯;昏聩无道之君,血浊。太璞不信这套说辞,什么血纯血浊、至阴至阳的,不就是给君权镀层金,合理化专制嘛。 同时她又不得不屈服现实:在这个世界,天子之血还是有点威力的。 沾染天子血的玉璆,似乎有点古怪。 以她太虚期修为,唯独辨认出一丝异样。 仅此而已。 第七十七章 天神复苏 碧虚城,吟唱庭。 立于百尺危楼之上,两男子俯瞰众生。 城主诸无念敛容,解释道:“小徒胡闹,平添笑话。仆深愧,望主上宽恕。” “无妨。” 郎君伟哉,高而徐引,姿容琨山玉,万世长璀错。 神清和以温润,气恬淡以安治。他风采英爽,且从容弘雅,华美得仿佛一件祭器,超脱物外。 此刻,这位碧虚城的主上仍在远眺山河,唇畔浅笑,眉头微蹙,问道:“她是谁?” 诸无念顺着目光瞧去,微微躬身,答道:“湫言宗太璞子。” “太璞?” 清贵郎君咀嚼,近乎喃喃自语。 站在此处,整座碧虚城犹如掌中之物,一切动静尽可收入眼底。方才发生之事,他们瞧得清楚。 而那道绿色身影,令他莫名觉得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极其短暂地萦绕心头,随即当做过眼云烟,全然抛掷无踪。 祂仅仅说道:“境界臻至太虚初期,一步登天指日可待。” 语气不咸不淡,似乎赞叹,似乎不以为意。 诸无念颔首,“湫言宗杰才辈出,年轻一代当属演彻子、知寒子、太璞子最具天赋。” 天下修仙门派以紫渊阙、潮音阁、藏岚山、湫言宗、空桑庐为首,哪一派没有几位高人镇之?哪一派不得六合修士拥戴? 唯独藏岚山,近些年渐显式微气象。 “仆唯恐夜长梦多。”言语斟酌过后,终于表述出了心中疑惑。“主上已寻得‘右瑿’神息,何不直接去往藏岚山取回?” 诸无念贵为一城之主,一身修为本领藏于束发少年皮囊之下,可面对郎君,他却更真像一位忐忑回答师长问题的学生。 “吾故意为之。” 弗辩悠然开口,“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诸无念若有所悟,“难道……主上是想趁此良机游历八荒?” “确实。” 运流代谢,沧海桑田,他沉睡太久,对这三界又实在陌生。未知全貌,焉能维护天地秩序。 何况辛秘沉沉,不为世人所知。一时千头万绪,即便复苏时日不浅,他仍旧无法消散心头几丝郁闷心情。 十万年前,母神诞下祂与姊妹姵焉不久,蓦然寂灭,化归混沌。 万年前,姵焉深入强者亡域,奈何从此再无任何音讯。弗辩感知到,祂的妹妹早已舍寿归真。 可笑啊,祂这位兄长极其无能,遭遇劫难,反应迟钝,竟让至亲先行牺牲,以一神之运道换取一神之重生。 如今宸界阒然,仅剩下祂独处。恢复如初后,独视八方空旷,终究明白了自身使命。 弗辩敛眉,“吾知入冥参悟并非易事,故而在三界中陨落几处乾坤。其余一切,吾已收回。” “唯独右目,出乎意料。”祂笑了,“沐浴日月光华,吸取鸿蒙之力,不但滋生自我神识,更贪恋世间繁荣,百般掩藏气息。” 可惜,躲不过的。 祂不着急了断,只因未识众生苦乐。索性沿着“右瑿”曾经行迹,慢慢共享冷暖。 走着走着,却来到了碧虚城。 诸无念明白,也不无担忧,说道:“蚩血盟背后别有支持,而强者亡域之封印虽未动摇,可缝隙渐渐增多。微弱小魔以此为通道混入三界,但愿不会形成蚁穴,毁坏千里长堤。” 弗辩自然清楚事关重大,容不得丝毫松懈。 “堵不如疏,暂且静观其变。”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本不该强行逆转太极之道。此外,时机未到,随意干涉未必不会弄巧成拙。 诸无念感慨道:“幸亏数万年来,鬼族内乱不止。”也就无暇顾忌人间、天界,未曾抽手对付那帮子神仙。 “昆阆之部从玄参元穹脱离而出,威势壮大同时,惹得天帝无比恼怒。彼此摩擦难绝,令凡尘子民惶恐。乃至波及修仙名山,引起人心浮动。主上当真不予理会?” 弗辩抬眸,扫了诸无念一眼。 神色平静道:“汝很不满?” 诸无念赶紧施礼,“不敢。” 九极宸界又分上下。 亘古之神开辟下三极为玄参元穹,以勉励天下修仙之士,以扶助登天之仙。 敬天报名,绝地天通。自天神归寂,九极宸界无主。凡人成仙后,往往居住于玄参元穹。久而久之,尘世间不知宸界有九极,只知天界有天帝。 神仙神仙,仙即是神,不知不觉,混为一谈。 实则,鸿沟难越。 九极宸界上清三极,历代天帝都无法踏足半步。 神有神的职责,碧虚城有碧虚城的使命。诸无念少怀忧愁,却也恼天上尸位素餐之辈太甚。 原本仙家各司其职,倒也和和美美。然而经年累月,缺乏神族压制,更无完善律法约束,人间那套观念竟逐渐搬运到了天界。天帝的儿子是天帝,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直至现在,历练、功德、渡劫……皆成空空形式。 有时,连伪装都懒得修饰了。 “十二城阙,仅剩碧虚城。” 独木难支,能做的太少太少。 诸无念脸上有着不符合青春少年的严肃神态。“继任碧虚城城主,合该传承鸿蒙真元,择贤从之,从未更改。只可惜力量为仙界掠夺太甚,贪婪之心不受拘束,仆唯恐养虎成患。” 碧虚使命,维护秩序。 当他发现神迹,发现旧神复苏,实在欢喜莫名。 天神存在,意味着可以压制九重宸界各脉势力。 仙界一代不如一代,分出一个昆阆之部,一个玄参元穹,闹来闹去,地上凡人迟早会弄清楚,不知又会引起多少风波。 然而最危险的,莫过于魔、鬼二族。 鬼神鬼神,世人可不随便结对称呼。 魔族受困封印,那鬼族呢?即便持续内乱,看得长远些的,活得长寿些的,从不敢轻视鬼族。天帝也不傻,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仙家去探查一二,见依旧打得不可开交,才满足放心,继续他们的莺歌燕舞。 可一待魔族冲破封印,一待鬼族安内开始攘外…… 诸无念十分明白,主上任重道远,必须完全恢复实力。 于是乎,试探性说道:“凡人追求简单,未离‘出世’、‘入世’之道。”语气微顿,似乎更加委婉。“封印魔族后,亘古之神选择归隐。名曰“归隐”,而非“殒灭”,想来必有一日可以临凡归来。” 只是,何日归来? 斟酌了良久,诸无念代表整座十二城阙,问出最深沉之秘密。 为何一句话都不交代,仿佛舍弃所有,连他们这些神使也不在意了。 数万年了,为求自保,为求无愧天地使命,十二归一,全部力量集中于碧虚一城。而历代碧虚城城主,又以双目为要,缔结誓约,种下心灯,不令传承断绝。 寒暑相推,终于等来了一个得到答案的机会。 弗辩负手,轻叹一声。 因为祂无法回答。 “辛苦了。” 唯独能说的,不过是这句宽慰话。 第七十八章 危楼美色 尚未过招,怎能认输。 郦野叔父性情中人,不甘心到手的古卷就这样没了。思来想去,还是得拉上自家侄儿前去拜会。 不愧是贵胄世家出身,有的是讲究,郑重其事地递交名帖,不卑不亢地接受款待,出门前还不忘给衣服熏香,甚至随了登门礼。 据说也是唯美男子,风流清秀,容止闲雅,慧猛一见,顿时便将郦野抛之脑后。 有意思的是两人学问深厚,有几分志趣相投,你来我往,竟相谈甚欢。慧猛喝得尽兴,十分欣赏郦野叔父神采仪容,更是大方地多赠与了他一幅古画。 看得郦野傻眼,深深感慨起自家叔父之才华。 慧猛以折腾为乐,在师父、师兄、师姐三者合一的宠爱与宽容下,日渐有了纨绔的名声,但她有足够实力,可以确保整座碧虚城不敢高声议论她的不是。 纨绔归纨绔,未必是跋扈。 经此一事,郦野几人半梦半醒。 仿佛觉得外间传闻,多少有些虚构。 不过府邸前那长长队伍,确实很是能唬人。英俊男子赶着来自荐,太璞不禁佩服慧猛好精力,要与每位访客喝上一杯,这些酒水可以灌溉百亩良田了。 “前段时候见到演彻,他还是老样子。”赤樱树下,慧猛灌口老酒,透过婆娑枝叶仰头观云。 太璞问:“师叔也来过碧虚城?” 慧猛斜倚锦榻,哼了一声,“听闻他新收的小徒弟在你手里呢。” “传道解惑。”太璞把字音咬得重了些,她没好气道:“搞得我像个土匪,什么叫做人在我手里。” “我也没说错呀。”慧猛撇嘴。 太璞敛眉一瞜,“眼巴巴地过来,怎么也不见山珍海味款待?” 慧猛却蹬鼻子上脸,变出一把琴弦递给太璞,“嫌独自饮酒苦闷才找你说说话,我的卿卿小长老,不妨弹个曲子给本女君解闷可好。” 太璞理都不想理,随意撩拨几下权当回敬了,“我曾立志当数一数二的斫琴师,不擅长抚琴弄弦。你要是闷得慌,府外也不缺色艺俱佳的美男子等你临幸。” 香肩无意外露,慧猛轻拢薄纱,懒懒笑道:“入不了我眼,才排着队呢。” 看中的,直接抢进门。 “所以你是看腻了歌舞,还是心中郁闷难消?” “瞧出来了?” “自我入府,你已一连三叹气。” “嗐~~”慧猛绕着青丝,玉手一翘。 转而指向庭中一群衣衫宽解,正在玩捉迷藏的美男子们,“摸瞎子啊?摸到现在都没个结果,好生无聊,你们都下去。” 那几个男子陪她玩笑有些光景,很会辨认脸色,赶紧退下不敢多言。 待庭院陷入沉寂,太璞问道:“怎么了?不会真发生了什么,竟然有愧于我?” 慧猛秋波凝送,“按理说,应该是你有愧于我吧。” “谁说的。” 太璞挠挠眉头,开始了她的绕口令。“是你负我,不是我负你。” 她喜爱读书,造访玄门各派时,总往书多的地方钻。 碧虚城以吟唱庭最为神秘,免不了受她惦记。心生向往,自然要付诸行动。斟酌几番后,诚心诚意地拜托慧猛带她进去见识,以饱览书香烟海之貌。 奈何不允。 城主诸无念婉拒了请求。 慧猛却爽快答应,她做事果敢,反倒撺掇太璞一起去快活。见庭外守卫拦下,她们心中不以为意,竟悄悄瞒过一众碧虚郎,偷偷带着潜了进去。 吟唱庭中央处,立一座百尺危楼。 她们仅仅瞧了一眼,两脚才踏在庭院小径上,就已被一群青衣铁甲队团团围住。 城主诸无念知晓后,脸上严肃,毫无笑意,神色冷清又平静,只下令狠狠惩罚自己的小徒弟慧猛。 太璞心虚且慌,压制住舌尖的颤抖,硬是辩解了几句,一时脑袋蒙蒙,竟听不清有谁在旁和她说些什么话。 知反常必有妖。 诸无念醉心田园风光,脾性温和,待下随和,平日里不过一位文静少年模样,动怒时一反常态,犹如面目狰狞之鹰隼。 为什么? 自她入城,心底惴惴不安犹如当年。 当年,她独自面对一座城池之重,身侧无人可倚靠。 当年,她在空旷殿宇内听训,委屈无处可诉。 碧虚城城主没有惩罚湫言宗的弟子,可抽在慧猛身上的三道鞭子更像是打在她身上,无比痛楚。 太狠了。 她羞愧,以及耻辱,未敢和旁人说起。 其实,慧猛从未放在心里。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太璞被勾起了好奇心。 “前些日子凑巧打碎了师父的护花铃,师父罚我在历代师尊石像面前忏悔。”坠髻慵梳,婠妠明艳,她笑得风轻云淡。 太璞假装惊奇,“哦~是城主心爱之物?” 慧猛不答,玉指摇摇。又笑骂太璞不懂饮酒妙趣,“我的小长老~怎么还是那么没出息,贪嘴却不会喝酒,浅尝辄止了两三杯就脸红得像颗果子,可真是诱人啊。” 太璞脸露红潮,撑着躲过了一记小打小闹的非礼行为。 “然后呢?”她问道。忽然想起旧事,乐呵呵了一声。 慧猛明白她在笑什么,一恼一羞,就往她嘴里猛灌了碗烈酒。恰巧一朵赤樱落入碗中,染红了酒水,也呛住了喉咙。 现在,轮到慧猛抚掌大笑。 “后来啊,便又神游天外,半梦半醒之际遇见一道身影。” 慧猛豪横又乖张,天不怕地不怕,难得有什么值得她倍感忌讳。“你说奴家都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让跪坐思过。”她最烦跪石像了。 新主立,旧系亡。 碧虚城师承简单,颇重尊重之道。留下历代师尊、历任城主之石像以供后人瞻仰,素来是碧虚城的纯良传统。一环接一环,一座连一座,仿佛年轮,诉说历史之悠久。 那些石像神形俱备。 明明只是仿照身姿容貌而雕琢之石像,或威仪端庄,或亲切温和,可无论何样,慧猛都不敢直视。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仿佛从心底发芽生长出来的藤蔓,一丝丝,一根根,既轻且弱,却连野火也无法烧毁。 好像在这些无悲无喜的目光下,她不该拥有任何情欲,是善是恶,仁慈也罢,狠毒也好,一切杂思、一切爱憎,应该通通抛弃。正视心声是罪,隐藏意图是罪,罪在己身,沐浴于这般目光下越久,她越是感到自己是多么污秽之存在。 偏偏地,师父又爱罚她在石谷中抄写经书,抄着抄着,手脚渐渐麻木,精神更疲惫不堪,昏昏沉沉,好似死了一样。 “你曾问我,是否接连去过同一个奇幻梦境,遇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亲人、有朋友、有仇敌……有乞丐、有农夫、有官吏……世间百态,因其存在,显现得无比真实。而自己早已尝遍冷暖,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无不透着自由。” 慧猛抿唇,“这次,终于多了一道身影。” 每次罚抄入睡,总会梦到繁星隐于雾茫茫之景。 和太璞的繁华“梦”不同,她的异常荒芜冷清。空空无所有,却莫名地反复梦到。 若非闲聊时提及,她都不愿主动回忆。 太璞见她说得凝重,不由沉思,“以前见过?” 慧猛目光幽幽,抬眸、蹙眉、似哀愁不已。 猝然,那凤眼半弯,笑裂了嘴,望着太璞兴奋高呼:“绝色美男,哈哈,美男子啊,梦里还能梦到如此绝色美男。赚啦,赚啦!” 第七十九章 画中郎艳 “我真傻,就不该信你。” 对方眉飞色舞,一扫方才颓然景色。神采变幻太快,太璞瞧她陶醉模样,不禁扶额叹息。 “谁叫你老实。” 慧猛将一卷画交到太璞手里,眨眨眼,“本女君画工了得,阿斫来瞅瞅。” 太璞依言打开,只见满纸云烟,流畅自然,仿佛笼罩一道缥缈之影。 淡墨拖抹,迢迢如梦非实,湿笔皴擦,增添无限幽深。 恍惚间,她念起“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之句。好似眼前画像景色,不过一场徒劳妄想,虚实相生,虽描绘出厚实苍茫之文彩,实则从未沾染半点红尘。 纵使五官朦胧,尺寸中亦难掩其丰神俊朗之貌。 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 真好看,有静穆大美。 寥寥几笔,留白似游走之水气云雾,仿佛渐渐漫出画卷,氤氲了双目。 不知为何,太璞呼吸一窒,莫名像是在哪里见过。 观画时,慧猛不动声色地留意太璞神色,好像希望能得到认同,或者得到称赞。 “如何?” 太璞摇起头来,“你画得太粗糙了。” 慧猛说道:“但不能否认他是个美男子。” 太璞点点头,“那你的美郎君,有和你互诉衷情?” 慧猛笑道:“倒想与他共赴巫山云雨。但你看呀,这不是我故意画得粗糙,确实连容貌都没能瞧清楚。美男可望而不可即,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白白浪费了我一道又一道秋波。” 随意翘起兰花指,她指向画中一抹苍绿色,“隔着烟水蒙蒙,唯闻美郎君叹息垂首,默默注视手中某物。” 打个哈欠,又道:“似乎是一枚碎玉。” 太璞瞥过,啧啧称奇,“玉能发光?” 美男的脸还更大些,这都瞧不清呢。既然称作碎玉,想必也大不了哪里去。又怎么瞧出手中究竟何物,若非是面大镜子,要不然就会发光发热? 听出话里玩味意味,慧猛哼出口浊气,“爱信不信,就猜是一枚苍绿色碎玉。” 如果不是有戒律要守,她何必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弄清楚心底疑惑与猜测,岂不更好。 煌煌碧虚城,天地阛阓里,异乎仙门,自有章法。 日月如梭,文籍如海,探讨不及,朱黄敢怠。身为城主嫡传弟子,所知晓的仅为沧海之一粟,很多事情依旧是雾里看花,登堂,却未入室。 慧猛了解的、触及的,都太少太少。 只是罚跪次数多了,她沾染了些不知名之物,偶尔可以窥探几道雪泥鸿爪,以及几丝捕捉吉光片羽。 然后萌生几个荒诞念头。 “那抹苍绿,令我难忘。” 慧猛敛眸,笑道:“真奇怪呀。” “美色自然难忘。” 太璞怎知她那百转千回的想法,将画卷好后还给了慧猛,神情平静,又不失郑重地说道:“明日离城,我徒儿星陈,劳烦请你多多照看一二。” 慧猛淡淡道:“有胡大朗不算,还求到我这里了。” “啧啧~”太璞微笑,“瞒不过你啊。” 抽身离开时,需要一个伪装留在碧虚城,继续替她掩人耳目。胡大朗贵为纯狐族王,幻术了得,即便大宗师都难轻易识破,是最佳选择。 本来求不到。 幸亏华小晴给力,哄了几句,哄得胡大朗毛顺皮滑。 狐王讲义气,这才半推半就地同意,愿意腾出宝贵的极其空闲无聊的时间,来稍稍留神,多点不多,少点不少。 “碧虚城所发生一切,皆在碧虚郎掌握之中。” 慧猛饮了口酒,“藏岚山水深,你当心。” 太璞面色微凝,有点意外,“你知道……什么?” “的确知晓,不该干涉。” 四字简短,惜字如金。 “莫欺我无知。”太璞主动递上一盏酒,语气柔柔道:“告诉我吧。” 慧猛转眄流精,悠悠道:“胡大朗知道的,碧虚城也会知道。” 她笑得千娇百媚,复又深吟浅叹,“我的小长老,你以前多可爱呀,直言直语,哪怕旁人被言语冒犯到了,也知你品性纯良不愿多计较。看看现在,你不累吗?” 沉默了瞬息,太璞饮酒不语。 慧猛一侧身,玉臂撑住半边脸。 “我知道的可不比胡大朗少哦。”吐吐舌尖,声音充满了诱惑,明月般的圆脸上写满了真诚,“你若求我,我便告诉你。” “不求。” 太璞答得肯定,偏像小孩子赌气。 慧猛蹙眉,“装都不装,忒没意思。” “是呀是呀。”太璞点了几下头,刻意一笑,“你求我,我再求你。” “呵呵~可真是公平啊~” 慧猛佯装气极,发髻上斜着的珊瑚步摇荡出了星星点点之光晕,衬得两道翠眉格外妩媚。 “罢了罢了,我心善,见不得你倒霉。” 太璞赶紧凑上前,谄媚道:“来来来,本长老再敬你一盏。” 慧猛表示嫌弃,“去去去,看着就烦。” 太璞不恼,笑意更欢,“好慧猛~慧猛猛~慧慧~明日我便要离开,你再不说就迟了。” 第八十章 拐弯抹角 “沾染太多,身形凝滞。” 玄门以登临九极宸界为无上荣光,或侍玄参元穹,或从昆阆别部,大道求证之法门各异,实则早已貌合神离。 慧猛懒懒说道:“湫言宗素与藏岚山交好,但别忘了,能与紫渊阙、潮音阁三足鼎立的藏岚山,另有半壁江山……” 太璞问:“混沌血脉?” “你猜呀。”慧猛笑了。 “非我族类的说辞,万年前就已愈演愈烈,至今余毒仍在。自‘狩凰之战’结束,仿佛一切恢复平静,又仿佛暗流涌动不止……” 她语气一顿,眸光脉脉,“尘埃落定后,似乎无事发生。尘归尘土归土,呵~老山主收留霁风、焰宁二部,此举毁誉参半,却也实属无奈。” 三界众生参悟天地大道,本该平等互敬,左右不过根骨差异、出身不同而已。 偏偏被赋予了另类颜色。 从辩论到争执,从争执到讨伐,从歧视到敌视,大都渐走渐狭隘。 只是当局者迷,难以看清自身困局。 秉持公允,说得容易。 紫渊阙偏心玄参元穹,近些年来却有疏远之势;潮音阁追随昆阆别部,从前引起不小震动。 藏岚山素怀友善之风,以木妖山鬼为侣,以圣兽灵禽为伴,虽遭‘狩凰之战’一劫,实力并未大损,可时任山主楚陶然不顾宗门长老劝阻,将险些灭族的霁风、焰宁二部收归己用,为此惹得天尊不满。 天尊不满,玄参元穹却不曾降罪,多半是心存忌惮,担忧会助长昆阆之势力。 已有一个潮音阁,总不能再把藏岚山都推过去。 只是如此一来,藏岚山竟成了双方的弃子。 慧猛摇晃杯中浊酒,“猜你心中有数,无需我多加提点。若你执意要帮藏岚山,再谨慎也不为过,小心背后暗箭。” 好端端怎么聊起了狩凰之战? 太璞揣摩,“藏岚山再不济,总不会被反客为主篡权吧?” 心中的思虑明显表露在脸上,笑容依旧明亮,难得有种未经尘世熏染的干净。 慧猛十分容易猜测到她会想什么,但这并不值得荣耀。 太璞侧目,试探道:“胡大朗说藏岚山律令严明,近些年愈发不理俗务,也不知能否顺利拜访故友、叙话家常。” 慧猛笑容冶艳,“哎呀呀,我的小长老真聪明。” 太璞乜了她一眼,“聪明什么?” “猜测到不易潜入山中寻访故人啊。” “胡说哦~”太璞反驳。 “我可没胡说,”慧猛啧啧几声,“离藏岚山大婚还有段时日,你不准备采办赠礼,反倒跑到胡大朗跟前蹦跶,别说什么‘思念之至’这类瞎话。” 太璞腆着脸笑道:“其实我是想你了。” 慧猛赶紧戳她额头,略表嫌弃,要她离远点,“谁信你,谁就是傻子。” 太璞忙换作委屈,“人家只是不愿惊动他人罢了。” “你有那么好心?” “我有。” 太璞瞅向慧猛,补充道:“但没你心怀慈悲。” 她为喝酒来,不求探听消息。怎知聊到了藏岚山,的确在意料之外。 自吟唱庭事毕,才真正了解碧虚城“不干涉城外俗事”之诫令,她不愿慧猛犯难,左右思量,能有能力掌握八方讯息,又愿意助她的,唯有胡大朗, 只是如此,无法避免会惊动慧猛。 慧猛再无实权,也拥有名正言顺之位势。 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 太璞谨慎惯了,想着既然都提及到了藏岚山,索性认真打听些消息,最好能两相比对验证以免出现纰漏。然而内心初初坚定些,转瞬又犹豫起来。 她指尖轻点水面,盏内泛起了涟漪,“福兮祸兮,自出关以来我心中总有不安,又仿佛在期待会发生些什么。阿慧,我应该闭关闭傻了。” 渐渐温柔,近乎喃喃。 慧猛噗嗤一笑,“甚好,顿悟自身不足也算是开窍了。” “不如你帮我?” “不了。” “别呀。” “不敢当,能帮你什么呢,帮你开窍?我也就比你聪明一点而已。”慧猛捻了一颗梅子吃,“还是留下来陪我吃梅子吧,你不是常说淫雨霏霏,青梅煮酒最富诗意。” 太璞敛眉,“等我从藏岚山回来也不迟。” “那我……” 慧猛伸个懒腰,继续说道:“小长老保重,若你不能四肢健全平安归来,我定会找几个容貌出众的美郎君去你坟头载歌载舞,软舞、健舞无一不有,热热闹闹的,跳得你满意为止。” “准备踏平坟头吗。” 太璞没好气地甩出了眼神刀子,“就不能盼着我好啊。” 慧猛说道:“你云英未嫁,我看着可怜呢,世间百态,总该品尝一二滋味,也不枉来这一遭。若喜欢,我狠心舍了那些美男子,都丢了给你送弥夜归墟去。” 弥夜归墟,魂魄汇集之壑。 真让人无语呀。 太璞说道:“好歹我得道修炼成了真元,不至于同众生那般亡故后魂魄散漫无识,必须去往归墟,化作八纮之水、八殥之火。” 她勤奋刻苦,终于突破至太虚期。 怎能不显摆几下。 说来碧虚城也是藏龙卧虎,即使是寻常弟子,修为已毗邻融合期。但比下有余,比上不足。贵为一城之主的诸无念不过元婴期三阶的本领,更何况他的晚辈弟子呢。 “别太自信。” 慧猛吞口烈酒,泼点冷水。 太璞不解,“在你眼里,如今的藏岚山当真危险?” 从前不是没开过类似玩笑,说要送一营的猛男壮汉给她暖床。现在倒好,不暖床了,成了直接去掘坟墓的势态。 “六合八荒何处不危险。”慧猛淡淡道。 “哪更危险些。” “危险与否,岂是三言两语能断定,可不是我说了算。”乐呵了一声,又道:“你要去,我也拦不住。等你灰头土脸回来,女君我立刻开宴吃酒,替你接风如何?” “所以……危机都藏在哪呢?” “本女君如何知晓。”慧猛酒意泛起,懒洋洋打着哈欠,“胡大朗莫非不曾告诫你?” 藏岚山之风云诡谲,胡大朗已将所能掌握到的一切尽数转告,嘴上叽叽歪歪,还是劝慰太璞不要去趟这趟浑水。 连他也不知根底,那就表明十分棘手。 “本女君了解的不比他多。” 许是明白她要问什么,慧猛目光平静,又道:“胡大朗知道的,碧虚城自然会知道。他不知道的,碧虚城自然也不知道。” 语气悠然,声音婉转,落在耳中却似含有一丝郑重。 太璞无奈道:“你醉了。” 慧猛笑得花枝乱颤,手往虚空随意拂过,落花飘扬中受无形力道牵引,轻轻被捏拢作了一团。 一弹指,又懒懒洋洋挥洒出去。“许是我思念梦中郎君,生出了不少闲愁。”她说道。 “确实闲。” 太璞挖苦道:“祝愿你下次能瞧清楚情郎样貌。” “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慧猛回击。 她是瞧明白了,她的小长老趟浑水都躺出癖好来了。 不爱吃鱼,只爱浑水摸鱼。 可藏岚山水深啊,牵连甚广,旁人未必没有瞧出点端倪。再者,都是内部家事,旁人有心都不好插嘴。 各扫门前雪者多,自古雪中送炭者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我走了?” 轻声轻语的,太璞眸色温柔,恢复了人前的文雅淑态。 “你畅快游吧,我就不奉陪了。” 慧猛困了,醉眼惺忪着说道:“左青龙右白虎的,害怕你那宝贝徒弟受委屈?放心吧。”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犹如松枝积雪倏地轻坠,瞬间再无响动。 百金孰云重,一诺良匪轻。 太璞多方交代,已不担心星陈这边状况。 她可以动身了。 当她走后,慧猛仍闲躺在赤樱树下,脸如银盘盛放落红,人不动,衣袖吹,犹如红莲迎风摇曳,花瓣缓缓凋谢,徒留一袭莲蓬般的绿衣。 慧猛听见离去的声响,但她什么都不做,只是闭目养神。 “有些事,告诉你也无济。”她心里闷闷道。 虽然没有挑明,但隐约猜到:太璞还知道其他事。小长老重承诺,当年答应某位之事,自然不会忘记。那位让她不要打听,不要被瞧出端倪,她便郑重应允绝不多事,确实也做到了。 所以小长老旁敲侧击的,是另外一件事。 可她们不清楚啊,何止藏岚山,六合八荒之一切,碧虚城都清楚。 她终归是碧虚城弟子。 师父早前已告诫过:城外从不缺捭阖者搅弄风云,不知闲看花开落,漫随云卷舒之可贵。种因得果,甘棠结不出桑葚,蕨菜变不了卷耳,何必丛生不该有的心思。 的确,她不应该泄露丝毫。 慧猛指尖微动,触碰到了散落于锦榻上的那幅画。 黑白水墨写意写神,即使她再三努力,也难画出那份生动气韵。日月星辰,天河无垠,梦中景象瑰丽幽玄,唯有那道身影依然惹人注目。 彼时,男子垂眸,凝神于手中的一抹苍绿,仿佛平静又安详,远远隔着水雾缭绕,却似乎有一丝怅然若失。 而那抹独特颜色,却真叫她感到熟悉啊。 慧猛不曾告知太璞,那如天神般的男子很快察觉到了她,仅仅轻轻一挥手,她尚未瞧清有何动作时,一缕梦中神识就此已被速速击退出去。 郎艳独绝,却非她可以招惹。 第八十一章 玫瑰女郎 我有结绿珍,乃与燕珉齐。 摭拭欲藏之,岂止秉烛观。 不知是谁闯入梦中,太璞又遇见了妙女子。 一片片碎镜折射出无数身影、面庞,明光闪烁,炽煌夺目,刹那点燃了满天星辰。 须臾恢弘,转瞬昏沉。 妙女子一袭华丽长裙仪态万方,头戴金冠,冠上镶嵌红宝石,极似玫瑰花环。鸦鬓发丝编织得精致,亦点缀零星红钻。阳光为她而照,火焰般的美丽。 太璞一时惊艳,耳畔隐约听闻喃喃自语声。 “因为有了她,太阳才放出光芒。” “我对她的爱是独一无二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没有人可以超越她。” “当她轻轻走过我的身边,就偷走了我的心。” 声音哪来的?莫名觉得无比熟悉。太璞蹙眉,左右四顾也不见多余之人。 突然,她挑眉,反应过来。 在记忆里,这段话不是出自某段历史某座神庙中的嘛。 再细瞧妙女子装束,项圈、耳环、臂饰、手镯、足环,以及嵌绣紫石英、绿松石、青金石等各色宝石之腰带,无一不透露古老而神秘之气息。 太璞肯定这种复合式着装,绝不是什么“衣画裳绣”风格,相反可能更偏向于她前世那类礼服,或者婚纱。 “送给你。” 妙女子递上一支红蔷薇花,轻轻别在太璞衣襟处,柔和目光织起一张罗网,让人不禁失魂落魄。 “谢谢。” 太璞讷讷开口,心底愈发疑惑,“既然从不愿告诉我你的名字,为何还要一次次出现。是我来到了你的世界,还是你潜入了我的梦境?” 妙女子笑了,妩媚至极。 “我不是神,因为我是比神灵更伟大的存在。” 她用凝脂般的手指,捋去鬓边一缕微卷短发,美目流盼,语气无奈道:“小嘉儿,我曾经与你说过的。可你太脆弱了,根本承受不住力量的冲击,竟然统统遗忘干净。” “什么?”太璞暗暗吃惊,开始计算她们见面次数。 第一次冷漠,初见于琼华幽境。 第二次愁苦,重逢于碧虚城。 第三次活泼,再会于湫言宗。 第四次娇艳,邂逅于此刻。 当真是法相万千啊。每一次,皆性情、外貌各异,甚至脸也不露,隔着空气说话而已。但听言语里的意思,难道她们不止这四次见面过吗? 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太璞内心惶遽,勉强压抑下去后,问道:“那我可以承受了么?” 这是试探,试探现在是否可以记住所有,是否可以抵御某种未知力量的侵蚀;试探过去她们到底见了多少回,又交流了什么。 这一世,闭关前一百二十年,闭关期八十一年。而出关后区区几年光阴,她们便已经聚首了两次。恐怕真的有点小小问题吧。 妙女子答非所问,“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太璞敛眸,沉思道:“让我探知穿越者前世今生一切遭遇的能力?” 神奇能力啊,对她而言能有何用。 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但未必同心且同德。目前为止就知道一个龙不凡,一个猥琐而自负的傻子。自己没去嫌弃都算作宽容大度了,总不能硬要两眼泪汪汪一下吧。 妙女子扬唇,暗示道:“终有一日,你会喜欢的。” “更何况……” 她慢悠悠说道:“其韫子死了,湫渊神也死了,残存几缕神识竟然还在忧国忧民,这让我感到十分有趣。索性,默许了。” “你,知道?”太璞先询问,后叹息。不愧是自诩比神灵更伟大的女子啊,看样子什么都瞒不过她。 妙女子中指点住拇指,呈现弹指状,掌心朝上,本来空无一物,却多了一枚似蛋非蛋、似珠非珠的小水球。水球中含有小朵水花,清澈可爱。 当初其韫子前辈絮絮叨叨,讲解了一堆什么“厥湫之神,旷若虚舟。慈悲喜舍,图以元魄残骸重淬神脉”类文绉绉之话,半哄半威胁,死活要托付给太璞照拂。 太璞没办法,只好藏在戒指里。当下自己尚未察觉,那传说中的“神嗣”好像条弱犬,乖乖跑到妙女子那里。 其实挺想学学狗腿子,点头哈腰,告诉对方,“你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转念之际,妙女子已将原物返还。 “留着吧,往后路还很长,这些力量会助你抵御风雨。” 她挥手,携起太璞往前走了几步。 脚下黑土地,悄然变成红土地。又在一条长河尽头,看到了一片无垠的大绿海。无数绿洲漫散于碧海蓝空之中,宛如金黄色沙漠盛开了一株株纸莎草。 “人们常说:‘文明离不开沃土滋养。’肥沃与贫瘠,标准何为。自然法则,适者生存。活不了,死了也罢。” 妙女子笑靥如花,“小嘉儿,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修仙世界,毁灭与创造可以达到极致程度。凡人从前称作‘鬼神之力’,如今改为‘神仙法术’,可惜他们什么都不清楚。” “正因为无知,才会盲目崇拜。” 她凝望某处,某处灰飞烟灭。 “盲目则容易犯错,而错误又太脆弱。”妙女子说道。 太璞觉得她话中藏有余味,一时无法理解。 “不可能什么都对。再怎么正确,再怎么伟大,都不可能停留在过去。”随着妙女子款步姗姗,场景不断变换,时而温馨时而血腥,时而缤纷时而肃杀。太璞头晕目眩,险些踉跄。 妙女子虚扶了一把,侧身微笑,“其实这次是为提醒。” “提醒什么?” “一份契约。” 太璞怪异道:“从未有过的事,我根本不记得。” 哪一次定下了契约? 轻信于人是种愚蠢。总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必要骗人吧,可谁敢保证不会呢。难怪提及她们不止见面四回,原来等这儿计算自己。趁着自己遗忘不知情,不,或者是在挖陷阱,骗人上钩也未知呀。 头疼啊。 “我素日乐善好施,女郎你不用报答我。” 心思百转千回,太璞样装糊涂,赶紧调换主客方位置,傻呵呵了两声。 妙女子神态自若,“不管承认与否,契约确实存在。” 声音太过无情无绪,不含丝毫怜悯,辨认不出重要不重要,只是重复一桩无法更改的事实。这种态度,加深了可信度,令人心中怦怦地乱跳。 太璞唇角微抿,问道:“什么样的契约?” 妙女子负手而立,“比起劝你履约,我更希望你自己回想起一切。” 她们四目相对,没有火花带闪电,都很平静。其实太璞有点想骂骂咧咧的冲动,为什么一定要弄得那么复杂,真的好烦。 穿越这桩事,本就有点玄学在身上,而妙女子的存在,格外是玄学中的玄学。 哪里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分明是痛苦之门、郁闷之门。该死的穿越,没有所谓的穿越,自己会按照人生目标,努力成为一名历史学者,而不是什么哲学家、药剂师,以及寺庙里的解签先生。 “既然不着急,那我缓缓再来吧。” 太璞谦恭有礼,明白自己逃不掉,索性多嘴几句,“当真我什么时候想起,就什么时候开始履行约定?敢问女郎,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妙女子笑了,“我在玩一个游戏呀。” 声音温柔而婉转,似乎天真无邪,一丝甜美却含淡淡妩媚之色。 她艳若玫瑰,姿貌近似一朵金盏菊。净淡的日光,混合碧蓝色海水的咸味,仿佛为其披上一袭极明极薄的轻纱,幽幽浮现了荼靡外烟丝醉软之美。 不知为何,思绪恍惚一阵。 太璞觉得自己也曾如此美丽过。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落子无悔。小嘉儿,我的游戏是有赌注的。我不爱赌,可一切都太无聊了,无聊到我愿意去赌。而你,得我助益,取得非凡成就,早已无法置身事外。” 妙女子深沉地凝望着,“脚踏实地,唯行走一途。希望你能令自己满意。” 第八十二章 山中何有 太璞醒来时,仍在藏岚山地界。 按照心法,再次调息一遍。 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不敢继续学习常羲古卷,只敢复习湫陵真经中的内门口诀。 嘘吸冲和,吐故纳新;蝉蜕龙变,弃俗登仙。 过了半个时辰才稍稍好转些。 “玩什么游戏呀?” 太璞想起与妙女子的一番对话,头有点胀,胸口有点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该骂一句“疯了、傻了,烦死人了”。 神神叨叨的,就不能直接讲个明白? 然后她又宽慰自己,“算了算了,修仙嘛,得先不正常才算入门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藏岚山。 经文有云: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五行自然,覆映太玄,诞降大圣,垂死化身。炁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发髭星辰,皮毛草木,齿骨金石,精髓珠玉。血液江河,汗流雨泽,筋骨地理,肌肉田土。尸首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是传说,是童谣,口耳相传至今。 太璞身为玄门长老,心底却从不信这些。 她只认客观事实。 偏偏,这世间确实存在神仙啊。 假设世界真有神鬼,那也只能尽快调整心态。 三观打碎后,太璞有去承认并研究。 所谓神仙家,追求长生者也,他们敬畏天地,修炼道术,渴望能同九天之上的神仙那样不老不死。因窍门各异、方法不一,遂分门派。 玄门以紫、音、岚、湫、桑五派为魁首,五派中又以紫、音、岚,呈三足鼎立之势。 潮音阁位于西北鄂灵海,拥有创世神陨落时齿骨所化之锟铻石,金石至坚且至柔,可造无双刀剑兵刃;紫渊阙位于东北合虚原,拥有人界唯一的息壤,纯土长息无限,名曰刀圭悬圃,作药田以种植百草。 藏岚山有式皇幡,由创世神发髭所幻化而成,据说此卷轴可借星辰之力扭转乾坤。蚩血盟多次想要抢夺,也多次被此幡击败。 除此以外,藏岚山贵在“地心”。 天地之所合也,昼夜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四时和于玉烛,土绝流霜,七众照于金镜,神机猛利……人传天语,字出天文。终古至今,无相篡夺……百物阜安,斯是地心。 说了似乎又没说,解释得虚虚玄玄,短短几句,却已经是太璞从古籍里能找到的一切了。 她只明白一点,建王国,号令四方,对于帝王而言,这是一处极佳的祥瑞地。 帝王帝王,地之王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奇怪的是,如此祥瑞福地,从古至今并未成为任何朝代的帝都,以及陪都。 “苍天呐,大地呀,修仙真令人感到快乐。” 云霭如墨,雨夜深沉。 太璞面无表情,抱臂靠在廊下听雨声,静静温习了一遍《冲虚经》,又开始默背起《智慧颂》。 寒枝栖鹧鸪,明辉生暗影,万物之动静虚幻交替,在这雨声中格外地难寻踪迹。忽有一阵凉风吹过,深秋的雨水就混合着洒在她脸上,神识倏地一清,她断了思索,转口就悠悠念叨几句“三天之上,以道为尊;万法之中,焚香为首。” 打了个响指,博山炉落地。 温暖熏香袅袅升起,令这一方弹丸地,不似四周那般漆黑,微弱烛火竟闪烁出光明景象。 太璞不会亏待自己,不肯受冷受累,一来藏岚山便自己经营起来。她设了结界,因修为境界远超寻常道友,也不怕被什么不相干的识破。 在山麓徘徊了几日,想必谁都不曾发觉她的到来。 看似自在,却也不敢为所欲为。 山中何有,云在其中。 以光为影,以色为空。 藏岚山有护山大阵,传言乃天神寂灭前的遗存。 这类法阵,既受神袛赐福又尚未破败,据古籍记载还有几处,至少紫、音、岚、湫、桑,还是较好保存下来的。五派恃固其险,仰仗其威力,历来多加维护。 不速之客入山,必定惊动法阵;不惊动而能顺利潜入,绝无可能。 藏岚山弟子能随意进出,仰仗的是常羲古卷中的心法。 阵法有灵,可识别异类。 以往不是没有天真道友,自认修为高深,冲动逞能下,拒绝弟子亲自接引打开阵门。只是进山之后,越近核心方域,则所遇之罡风越加凌冽。若无心法护佑,必会呼吸艰难、行动受限、修为被削……直至魂飞魄散。 只有遭受无情的毒打,才会乖乖听话。 太璞曾问过荼锦,若有旁人学会了常羲古卷中的心法,岂不是犹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荼锦捂嘴而笑,答道:法阵寻常时候威力不显,仅起作用排斥异己罢了,再说我派开山立宗之心法奥妙无情,哪有那么容易学会,掌握住了点皮毛,也不过有资格去充当门童罢了。 听得她啧啧称奇,转头就去实践一回。 真是够呛,他们口中的毫无威力,实际上险些把她五内震得移位。幸亏及时收手,否则辛苦熬出来的几年修为便没了。唯一付出的代价是被师兄批评好几句,又被押着去向藏岚山前辈致歉自己的小冒失,脸面丢失的她为此还闷闷不乐几日。 唉~ 念起师兄,太璞挠挠额头。 也不知他在做什么,秋暝天凉寒霜重,知寒知寒,师兄似乎从不知冷知热,别又为了观星而沾染了一身的竹露。 其实出门前她专程通过气,提及自己有一承诺要守,且闭关近百年绝迹走动,有不少故人都生疏了,此番离去轻易不会回来。万一龙困浅滩,劳烦可以亲自捞她一把。 如此明言,他“哦”了一声。 然后,继续打坐。 郁闷得她临别前偷偷画了只千年王八赠送。 太璞阖目,继续默默地温习功课,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自她来到这世间从不敢松懈,与其信什么鬼神,不如信“天道酬勤”四个字。 夜雨绵绵,远方似有簌簌落叶相撞声,或水珠溅落声,或脚步踏过声,又仿佛是恍惚错觉,细细分辨,天地俱寂万籁无声。 渐渐地,她不禁走神。 脑海中萦绕起一首诗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若干年前背诵过的,如今反复咀嚼几回,别有滋味,一丝惆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印象中,记忆里吗,家乡的雨也是这般清冷。 庐下听雨,她容颜不改。 可到底是活得太久了,情随境迁,心境不复从前,精神不似从前,多少是变了的,与那些鬓发星星斑白的老者并无不同。 浮云苍狗,两百年韶华转瞬即逝。 太璞目光如井水般沉静,像在死死盯住某处,又像在放空思绪,往事悠悠,任凭七情六欲席卷。 “沙沙~” 倏忽,恢复如初。 耳畔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遥见林雾氤氲之中隐约有微弱灯火,太璞知晓有人来了。 那是位英俊男子,约莫未及而立之年,一袭粗布麻衣难掩璞玉浑金之姿。 第八十三章 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参见太璞子。” 他提着灯笼,捏个法指,简单行礼。 太璞温和笑道:“是你呀。” 确实有点意外,可面上不显并不多说言,只是平静跟随接引者穿越丛林。 群岚霭光,翠郁崔嵬,藏岚山内有古木林立、荒草垂覆,无论春夏秋冬四季皆呈盛茂繁密之貌。 山体笼罩于此,眇默诸境森,即使临高视下,也不过瞧见些碧琅玕、苍柏木……而山中地形实际蜿蜒曲折犹如一座天然迷宫,洞穴众多且难辨往来是否通畅。 “有事耽搁,让长老久等,实在过意不去。” 太璞摆摆手,表示不碍事,“让你大半夜来接,我也是过意不去。” 语调轻松随意,说得又俏皮。 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和善模样。 “长老宽厚,弟子不敢无礼。”又欢小心引路,头垂得更低了一分,“原定了丑时鸡鸣前,却临近寅时才赶来,晚了就是晚了,还请前辈恕罪。” 太璞侧首瞧着,说道:“我恕你无罪,你可以谢恩啦。” “长老风趣。”他颔首,眉峰稍稍平坦。 “哈~师兄不必拘束,你我虽非师出同门,但也算是师兄妹呀。” “不敢。” “哈哈~那就以‘道君’互称罢了。” “善哉。” 然后又陷入沉默。 两人本就没有多大交情,而对方不太爱交际,觉得暗夜前行时保持沉默极为合情合理,因此毫无负担,十分心安理得地保持着沉默。 秋雨绵绵仍下个不停,他们也慢慢走了大半时辰。 左拐右弯,曲曲折折,先越走越荒僻,后越走越崎岖,最终像是来到了某处洞穴中。 赭色的岩壁上满是黑幽幽的故事画,依稀看出是些牛羊猪狗、妖鬼、花草树木、男女渔猎之类,虽残缺不全却也鲜活生动,令人见之难忘。 脚步声踏出袅袅回音,激起的尘土混合着从岩石渗透而下的细泉,泛起淡淡枯叶气息。那弟子不慌不忙摘掉由竹条编织的灯罩,烛火顿时直接灼烧于空中,渐渐地,那苦涩的枯叶味转变成了一股酸臭味道,非常提神醒脑。 太璞艰苦奋斗,好不容易盼到一丝辉光,等穿过一道银色瀑布,眼前豁然开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凌波在水之中央。 素练飞空,仿佛万幅鲛绡,这天然的水帘好似明镜,在月夜下照出了三道颀长身影。 飞瀑射落直下,捣珠崩玉一般,溅沫滴滴皆腾空洒向四周,坠入何处,何处萌芽。 萌发之生命,如蚍蜉朝生夕死。 苍苍蒹葭,一株一株地迅疾生长,又戛然败谢,从下而上是生,从上而下是灭,生生不息,灭亡即刻,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分不清是虚还是实,是在开花还是在凋谢。 只知举目望去,水中蒹葭似乎不减不增,稀疏错落围绕着他们。 就是一片芦苇荡。 “道法自然,在此谢过。” 男子剑眉星目,寻常草绳将一头微卷的灰色长发编在脑后,衣着朴素,不加装饰,青色的射服显旧却也干净,袖口皆以臂鞲简单缠住,在月光下折射出轻轻的靛蓝水纹。 太璞明白,他谢的不是她,而是接她前来的又欢师兄。 此时,又欢的身影已悄然消失。 像是从未出现过,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碧水幽幽,都无一丝微澜泛起。 可信之人,必会严守今夜秘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懒得操心,反倒好奇他们两位是怎么交好的。 要知晓藏岚山最深居简出的弟子,莫过于隐岑峰一脉。 从前便有一个笑话:某代弟子因不会缝衣,无奈出山寻求外援,正巧有妖族潜伏进来却不慎被觉察追捕。敌方逃窜至此,弟子恰好遇见。 可怜该弟子眼睛不灵光,竟误把同门当敌人。而同门亦然,见眼前“乞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髯须凌乱,不似宗门之人整洁峻拔,便互相大打出手。妖族小将感慨此“乞丐”不可貌相,身手矫捷,法力高强,兼得仁义无双,竟也开始犯起了糊涂,误以为是自己人,还好心肠地要替其掩护,盼望能顺利逃走…… 待这名弟子反应过来,场面已不太好收拾。 同门不识同门。 据说在闹剧结束之后,那弟子木着脸,低着头,老老实实等待衣服缝好给他。同时,又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听一群同门碎碎叨叨的批评,手上紧紧抱住一包裹的布匹与吃食寻求温暖,脚指头却正暗地里蜷缩得像个小拳头。 一待结束,立马狂奔。 从此,他再也没有出过山。 又据说,那缝衣服的小师姐俏皮可爱,时常赠些做好的衣物亲自送上山。 喜事自然很快排上了日程。 那弟子依旧不会缝衣服,只是开了窍,心心念念要做一盏灯,一盏独一无二的灯。有了灯,天黑下来时,自己可以陪着看着,不怕那双瞳剪水般的眸子会在缝衣补袜中伤到一丝一毫。 灯来不及去做。 才雕琢好灯盏,炼制好灯芯,喜事已变丧事。 一切再无意义。 日月如梭,一世之光阴易逝,消沉着、消沉着,终究会慢慢走出来。 时间会磨平的。 他清楚自己无法任性地活,也无法任性地死,应该要做的不是一盏明灯,而是传承。往事悠悠,他只争朝夕,收养两个孩子,承担起父亲的责任,在传道受业解惑中度过余生,为隐岑峰培育出色的新继承者。 独孤凡确实如他所期盼的那样,成就卓越、道心弥坚。 “带我去见你师父吧。” “请。” 蒹葭萋萋,随水光摇曳生姿,白练悬捣似挥鞭,劲道裹挟着风声,倏地猛然刮起一阵漫天白花,烟雾腾空,势甚雄厉,恍若痴梦。 太璞微笑,柔声念了一句谶语,“道法自然。” 花香浮动于碧池上,池上石如莲叶下覆,她轻踩水面,沿溪前行,步步徐徐生莲华,准确无误地踏在几方磐石中,从容随着进入了隐岑峰地界。 第八十四章 雨井烟垣 相传,丹朝末年,孽蛟盘踞于都广之野。 素日作祟作歹,荒淫无度无边,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挣扎斗争均以失败告终。 年几何矣,忽有一道君云游至此,不知姓名,自称“痴君”,闻苦难而心怀慈悲,便仗义挺身,竟将孽蛟王九子斩杀八个。 纵然孽蛟王神通大,更自持法宝如意杵,却出乎意料地,只能勉强与之抗衡。 本来没什么。 奈何救子心切,乱了阵脚,一时恍惚险遭封印。孽蛟恐惧异常,急忙寻得天界真君相助,保证从此以后改过自新,恳请能替其说和一二。 痴道君抚篪一笑,言语道:饶命可以,须孽蛟一夜间开凿百条河道,若河水疏通,便也不再计较。 孽蛟倒是实诚,使尽浑身解数,满心期许能逃脱劫难。 谁知那痴道君无意宽恕罪恶,当其挖至九十九之际,变幻作启明鸡鸣叫几声,吓得孽蛟误以为时辰已过,连唯一血脉之生死都顾不得,只知赶紧遁走逃亡。 一晃数载,孽蛟在凡间倒活得自在,扮做儒士教授门生弟子,年年读史说经,日日辨疑解惑,因学问不错,颇受州郡族人爱戴与尊重。 俗语云:祸害遗千年,千年王八万年龟。 其实本可以多逍遥一阵, 偏偏,爱发牢骚。 念及亲子被困,孽蛟王挥墨写诗:「劫后余脉图复强,切齿不忘屠岸贾。烈心不亡谋霸业,鞭尸犹恨楚平王。」 又偏偏,被痴道君瞧见了。 痴道君嘿嘿一笑,仍不依不饶,开始连追带打,逼得孽蛟继续抱头逃窜,心中当真是无比恼火,寻思这苦难生涯何时才是头,恨不得直接自刎算了。 痴道君狡黠,竟祭出了一柄诛心之剑。 孽蛟正杀红了眼,猛地发现爱子出现面前,还来不及喜悦就被挨了几道罡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原来痴道君诲蛟不倦,趁着封印,教育了小蛟龙一些仁义大道、信念理想。 小蛟龙排行第八,和众多兄弟相比,性情腼腆,作恶较少,原本就抵触族中亲眷们的残暴行为,一朝被痴道君降服,不得不归顺,天天被传道念经唱诵,耳朵不聋,多少还是听进去了些,心里也慢慢地认可起来。 一旦接受,觉得有些道理,仇恨哀苦之心不免渐渐动摇,骄奢惰逸之意志不免悄悄瓦解。犹听仙乐耳暂明,紧接着是悔悟惭愧,小蛟龙开始勤勉学习,甚至成了一柄锋刃,指向邪恶。 论孝道伦常,子不该弑父。 论德与法,却该大义灭亲,还千千万万受迫害的无辜者一个公道。 蛟龙八世子选择了后者。 眼见这儿子如此孝顺,蛟龙王一口老血直往喉咙间涌。 痴道君本意是偷个懒,没真要他们父子相残,待孽龙再无反手之力时,便举起剑来…… 果不其然,小八世子死死抱住恩师双腿,苦苦哀求愿替父赎罪,希望能给一个偿还罪孽的机会。痴道君见好就收,抚篪淡淡说道:既然有心,善莫大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于是乎,立下誓约。 蛟龙父子被封印于都广之野,保佑四方百姓,积累功德。唯有八角井外的那棵铁树开花,才可以冲破束缚再临人间。 但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一切功劳辛苦都不过是恕罪而已,因此不得享受人间香火及供奉,也因此无人知晓那口井的来历。 井水是枯是满,谁都不在意。 六合八荒,知情者寥寥无几。若非独孤凡行方便,太璞也不容易进入藏岚山地界。 仔细忖度那个故事,布施符咒的痴道君,怕是有登临渡劫期的境界,才能困得老蛟龙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日只能外出透气一个时辰,美名其曰做好事,若十二时辰内不回井里,还得如受刑一般痛苦非常,直至神魂覆灭。 当她持着信符说要去往藏岚山时,那条老蛟可是半点礼貌也无。 困龙井在都广之野,离藏岚山十分遥远,可曾想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了藏岚山麓下的某处隐蔽处。 太璞不敢惊动护山大阵,只能在抵达约定地点后,静静等待接引之人给她端一盏符酒金液。 秘制的,寡淡的,有价无市的,且加持常羲古卷心法咒术的,喝了这般的金贵符水才可以行动自在。 想想一路经历,有些好笑。 先摆迷魂阵,再找井跳井,难为她还记得“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两句诗。 当时口误,加记性不好,把暗号说成了“山花对水草,赤日对苍穹”,差点没被老蛟龙王掐断脖子。 允许通关后,紧接着便是“往左九九八十一步,前进七七四十九步,退半步,又往右走六六三十六步,才可往前五五二十五步”的来回折腾。 一个接引换另一个接引,每一步都走的极其谨慎。 太璞有耐心,也怀忐忑,等待的过程总觉得漫长,深怕自己走错了路,背错了约定。好在独孤凡似乎真能感应到她的到来,派了他的三徒弟湛非默“热情”招待。 从始至终,湛非黙都铁着脸。 先前还伪装得云淡风轻,等又欢这个外人明理识趣离开后,他的嘴角却抿得更紧了些,说话时像是在咬牙切齿,令腮帮子微微鼓起,而灰色的微卷长发又全编在脑后,更加暴露出了他那已经过于硬朗的五官神态是多么严峻。 隐岑峰峰主,藏岚山大长老——独孤凡,一生只收了两名弟子,性子都很沉稳。不过湛非黙到底是经历浅,他那点思绪起伏的小激动,太轻易被瞧出端倪。 “可算走出来了。” 太璞暗叹口气,隐岑峰弟子们的嘴是一贯的严实,请她来帮忙,话却不透露个明白。 一如当年。 十足的令人头大啊。 其实一路上,湛非黙说得不多也算正常,毕竟独孤凡选定的继承者另有其人,湛非黙了解的不多,自然也不能说出的所以然来。 云叆叇,日曈朦。 “师父在门后等长老,告辞。” 说罢恭敬行礼,湛非黙缓缓退后两步,再一转身,直奔外面而去。 “能去哪呢?”太璞轻笑,盯着那道青灰色身影消失不见,她才左右打量四周。 若说藏岚山四季分明,寒来暑往之际总显得春长冬短,那隐岑峰便是唯一的暮秋。秋意永恒不变,秋叶藏于晨雾,微凉微凉的,却不觉得冷到刺骨。 隐岑峰的衰颓,从随处可见的断壁残碑、雨井烟垣之中可见一斑。 纵然廊庑长桥恢弘堂皇,飞梁跨阁高树出云,一缕清幽何处不在,虽浅薄,却也萦绕难缠。这里肃穆有余,廖廓不足,真教毫无烟火气息。 荒芜的野草不会在这里生长,乌鸦喧杀寒雀惊鸣声不会在这里出现。 因为太安静了。 藤萝绿叶盘互交错,将古旧的石墙牢牢裹掖,无声无息中,与远近的空蒙山色融于一体。 凝神分辨,亦错认青岩一矗而已。 太璞不由舔舔唇畔,放轻手脚推开了门。石厅空荡,就几排石柱,不见任何身影。她呼出一口浊气,关上门,插好拴,大步横流地一脚踏入屋内中央,站定在第四排石柱中间,端起湛非黙方才递给她的那盏油灯,轻轻地吹灭了。 破晓前的天际升起了朝霞,日月同天,晨昏交替,云影盖住了屋外随处可见的残损古迹,更增添一抹萧瑟与神秘。 石厅内却严实得透不入一丝光亮。 灯一灭,顿时大暗,悠悠缭绕起两股青烟。一股盘旋向上,渐宽渐圆地萦成几道环;另一股再次一分为二,各绕两根石柱,从底攀缘至顶,才合二为一结成袅袅香环,皆久久不散。 烟环连带不断,凝固住了片刻,又猛然间从空中直直坠入地底。 眨眼功夫,脚下已浮现出繁复图纹。金色的光芒虽然微弱轻柔,但蕴含着强劲力量,且富有生命似的在变幻着,倒是照耀出前方有个身影存在。太璞定睛一瞧,原来是两尊雕像。 雕像极高大,一尊各占满一个角,皆半倾斜着身,既不朝南也不互相对视,甚是威严可敬。也使得正前方的石座被衬托得朴素小巧,像是硬生生挤在中间似的。 湫言宗崇拜湫渊神,而藏岚山尊奉两仪二圣。 何谓二圣,自然是指太阳烛照和太阴幽荧。 本着尊重他人信仰的精神,太璞稍稍欠身朝两尊神像行了个礼,顺便功利性地祈求祝福,保佑她平平安安,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 但她还记得自己此行目的,赶紧掏出一截短木头,手指凝法术,轻易磋磨成了粉末。淡紫色的粉末直泻而下,却在即将触及地上金光时,自顾自地画结成了另一道符箓。 金色的符箓与紫色的符箓交相辉映,很是好看。 太璞却不敢细看,只深呼吸闭上眼睛。 她还记得那句交待话:不想变成瞎子,就闭眼。 太璞不逞英雄,任由某种力量召唤她而去。 说不上被拉着扯着,还是仿佛在腾云驾雾,等她耳朵动动觉得安全了,才敢睁开眼睛。 “道法自然,别来无恙。” 在不远处的某阴影角落里,传来一道浑厚声音。 太璞仍在恍惚,自己一睁眼,竟是凌空于炽热火焰之上,当下倒吸一口凉气,顾不上其他。 往前几步便是路,本能地就要踏上去护命。 但她左脚刚想动,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提前呵斥住了她。 “止步!” 苍老、衰弱,态度却极具强硬。 太璞一时清醒回来,才看清那路不是路,仅仅是一角巉岩而已 她回头,身后的才是路,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她想这总没错了吧,毕竟独孤凡正端坐着那里看着自己,不至于是个幻觉,欺负她这个老实人。 她问道:“大长老,这就是你说的‘不可去之处’?” 第八十五章 冰火忘川 “原来这里就是传闻中的忘川。” 没羽忘川,一个神秘存在。 “和我想象的很有出入。” 脚下是开花的火焰,顶上是跳舞的细雪。 火舌向上席卷,雪花飘游不下,冰与火,皆有形却无影。彼此似乎在互相试探,僵持着在空中凝聚成了点点湿露。 薄烟弥漫,依稀可辨苍绿色岩石,朱砂色光辉。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别样的色彩,藏在这片霭霭复蒙蒙的惨白色中,虽荒诞,也有种令人惊艳的诡谲之美。 湿露重重,一呼一吸间,但觉沉闷难受。幽岩铓颖峭厉,阴森压抑非常,深渊重涯网罗般,无尽嵯峨,越瞧越是心悬,她不由抚膺坐叹。 “太璞子守约,老朽不胜欢喜。” 沧桑的声音里潜藏无奈,独孤凡低声叹息,“来了便难出去咯。” “难出去,便是可以出去,只是不容易了点。对吧?” 太璞微笑走去,见对方不接话,心中有点纳闷,“知道若非万不得已,艄公绝不会让我这个外人进来,而这里气味灼浊寒浑,我可不愿久留。如果可以,还是早点送我上去吧。” 独孤凡笑颤了胡须,骂道:“娇气又嘴贫,要不老朽先磕个头道歉。” “要折寿的,阿斫可不敢。” 太璞咧嘴,忙说道:“哪有长辈向晚辈行礼的。”说着已乖觉地恭敬拱手施礼,正儿八经地向独孤凡问好。 藏岚山与湫言宗素来交好,当年蚩血盟攻打藏岚山,太璞率众协助,本以为添些功德,整点恩义战绩。 未了,反倒受了独孤凡的恩惠。 她想着要扯平,赶紧还人情,可惜绞尽脑汁,发现无计可施。独孤凡实力、地位、身份等等摆在那里,她那时还不够强大,实在找不到什么办法来回报。 何况,自己无意知道了某个秘密。而自己的秘密,又被对方察觉到一二。 在独孤凡面前,她总觉得心虚。 为了彼此的秘密,都不会轻易忘记对方。可遗忘了才好啊。为了不闹心,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太璞故意不去回想某些事情。 唉~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时,她为表感谢,曾把一串新得的苍筤念珠赠予独孤凡。约定以此为信物,凡事可尽绵薄之力相助,她绝不推辞。独孤凡也有言在先:事态紧急,置于红匣;势态稍缓,置于绿匣。 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哉。 她一见珠串、锦匣,便明白要悄悄赶来,绝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荼锦也好,姜算长老也罢,不管是谁的主意,既然苍筤念珠又落回她手里,她就不能不置之不理。 她确实很小心,没泄露给任何人,连着星陈都留在碧虚城。仅仅告诉知寒,自己要下山参阅世态,或许会提前去藏岚山一趟,去讨些香料,坐等吃席。既将玄采峰一家子大小托付照顾,又是怕他担忧自己。 其实她更怕真遇到事时没人来搭救,总得交待几句了才安心。 自她成为宗门长老,多少只眼睛盯着。 直接以长老身份造访藏岚山,则会不得不享受加倍服务待遇。她嫌麻烦,索性摆下迷阵,拐个弯先去碧虚城,留下另一个“太璞子”吃喝玩乐。 而本尊,巴巴赶来讨苦吃。 秘密之所以守得住,乃因为知情者少。 连藏岚山掌门都不知的秘密,她却无意涉事其中,还颇有牵扯。 或许这是一个不祥预兆,预示着秘密无法保守下去,终有一日会举世哗然。 以目前来看,岌岌可危啊。 危险的秘密,唯有大长老独自守护。 很荒谬。 很辛苦吧。 藏岚山仍设“大长老”一职。 大多数仙宗玄门,其掌教渐渐集权,乃至完全废黜了一切“威胁”。一人之下的几位长老可参议事务,却无权决策;可执行决策,却不能否决政令。在威严下,选择妥协,长老,长老,老者为长,徒有身份罢了。 至于是否保留罢免掌教权力。 难说,基本不行。 一则人人有异,心思不一不好办事;二则一派掌门明面上由推举上位,自然讲究一个选贤举能原则。谨慎商讨后才下决定,倒也少有过分不像话之主。 局面保持稳定,过得去就行。一般情况下,权力虽有,也不见怎么使用;倘若真要动用,顺遂与否也未可知。 藏岚山作风朴素且端正。 山主贵为一派之长,亦须认真听取诸位长老意见,凡遇大事要务,须三分之二席位通过才能实行。 藏岚山长老始终保持十位之数。从数目上看,也算是多的,不像有些门派才三四个。而大长老一职,并不在十位之列,地位超然,能与山主平起平坐,可一票否决大小事。 很长一段时间,藏岚山的大长老之位都由让贤退下的山主继承,凡间有云“太上皇”。但不论是太上皇还是另选贤者,他们都同地养老一样归隐在隐岑峰,安静无闻不折腾。 历代山主很是敬重。 按理说隐岑峰有事,大长老首要找山主商量,秘密再怎么严格保守,掌教知情也不算外泄,同门同盟,同心同德,自己人总归好说话。哪怕不讲清楚,稍微提点一下,事情闹腾起来不会不好收拾,山主那边有准备,省得茫茫不知所措。 情理如此,实际难如意。 “记得你有几个徒弟,他们在哪呢?”太璞笑问道。 独孤凡语气淡淡,“一个帮不上忙,一个没了消息,还有一个昏迷中,剩下一个强撑门楣。” 强撑门楣的是湛非默,先前引路,现在守在石殿外面。要有人来,能打发则打发,打发不了则装作不知道。 太璞皱眉,又道:“几乎全军覆没啊,看来有点棘手。除了我,还有其他帮手不?” “莫慌。” 独孤凡背靠岩壁,闭目养神,“再等等吧。”他咳嗽几声,“老朽有备无患,怎会让你扛下所有。” “艄公?” 太璞蹲近些,才发现独孤凡的发须衣服上全染了血色,旧的暗淡,新的鲜红,旧伤新伤不知有多少,也许是伤口已经愈合,亦或许是此间气味太过沉闷,她初时竟没闻出不对劲。 “艄公,谁伤你如此? 第八十六章 皎者易污 “宵小之辈滥用手段。” 独孤凡身形狼狈,气态仍从容,说道:“车轮战折腾太久。” “现在可好?”太璞心怀歉意,她行事拖沓确实不该。再者又太相信独孤凡实力,以为晚点也不碍事。 “怪我来迟。”她说道。 “其实该说抱歉的是老朽,咳咳~早晚来陪老朽一起遭罪。” 独孤凡解释:“事先嘱咐要将念珠置于绿匣中,便意味着事态严重却也不甚焦急。你来得巧,你我正好换防。” “要不我们先出去吧。”太璞建议。 独孤凡忍住不适,摇头表示,“出不去了。” “为何?” “门户钥匙缺其一,老朽并无力量送你出去,切望好自为之。” “缺了什么?” 太璞一惊,正要为独孤凡输点真气,岂料一稍触及对方气海经脉,便感掌心猛然刺痛,有股温暖力道钳制住了她,如磁石般牢牢吸得体内真气奔腾而去。 幸亏反应及时,险些也被中下了咒术。 这股气息莫名熟悉,她仔细回忆,想起了一个名字“东方既白。” 她展颜一笑,却目光微凉,心中暗自揣摩道:“一个东方既白,就算这百年里功力突飞猛进,未见得能厉害到重伤太虚后期的大长老,恐怕蚩血盟此番当真志在必得,来者不善,不缺厉害角色。” 独孤凡颔首,头颅微顿,像快支撑不住了,“有叛徒,咳~击退几波后,他们便没了动静,你还……是谨慎些……” 声音慢慢微弱下去,似乎疲惫无比,竟是睡着了。 “艄公?” “大长老你怎么了?” “大长老,可别不管我呀。” “天呐,我才刚来啊~你就不能多交代几句再睡死过去嘛~我的大长老啊~” 又是惊疑又是无奈,喊也喊不醒,只好扶他依靠在后面石壁上憩息。 太璞扁嘴叹息,现在也没办法,还是等人醒过来再询问吧。 她现在能做的,首要是解除咒术以绝后患。 独孤凡中的是“皎皎”,所谓“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高洁之物易受摧残。 中此咒术者会被逐渐蚕食修为,越是反抗越受其害,法力越强蚕食越狠。最可恶的是传染性极强,霸道又纠缠,剪不断理还乱,大有“见不得你好”之架势。虽不是不能解除,但方法折腾,在解除过程中还不可以使用任何法术,一旦使用,感到痛楚算轻,还会前功尽弃要从头再来才行。 可怜独孤凡已力衰力竭,顾不上除掉禁锢。 “大长老啊大长老,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过了许久,太璞擦去鬓边汗渍,缓缓站起身来,怀着好奇再次环视四周。 借朱砂色的火光,才发现自己起初站的地方,团着一朵不浓不淡的白茫茫雾气。相比各处,较为显眼了些。 离那团白雾一尺方圆,有六方宽窄不一的圭角巉岩,陡而隆起,孤立突出,巉岩上翘凌穹苍,另一侧则微微向下倾斜,连着穹苍绿色的岩壁。 严格讲,只有五方连着,有一方腾云驾雾,完全是浮载空中不动。 甚是奇特,她都飞不起来,可这石头却稳稳当当的,不曾跌落至底下的明焰暗河。 前路漫漫,烈焰漫卷,不能行。 暗河两岸似峡谷,耸立万仞摩天,威势不可赏,万物在其面前不过孱弱蚍蜉微小无力。 太璞绕着走了几圈,从这一角转到另一角,目光流转,猛然瞧见崖壁上插着一根横石。 她所在的这方圭角呈半圆弓状,狭长不足,深奥有余,掩身藏于里内,阴影笼罩便成为最好的伪装。若不走近,完全无法窥探里内秘密。 而那根横石又细又小,大小不过寻常人家佩戴之发簪。她要正面站在独孤凡跌坐之处,使劲朝上弯头掰脖子,再借助明心见性诀,清爽双眼、助长视力,才算看得清楚些。 貌似不是天然形成。 难道是谁硬生生地直直嵌入? 不知有何缘故。 罢了,要知也得等独孤凡醒来再问。 太璞眨眨眼,被转移了注意力。 “待雪,无明霜?” 穹顶不断沁出星星霜花,甚是飘逸可爱。 她探手抚摸,并无丝毫寒意。 原本忧虑独孤凡会冻着伤着,显然是她多虑了。也不知这点点霜雪是如何得来的,或许是石头古怪,那她倒可以试试敲掉一块,拿回去显摆,放在屋内,从此再不怕酷暑难当。 脑海中尽想好玩事,行为却极其谨慎,她一寸寸摸索,一步步移动,目光鹰隼般横扫一切踪迹。 焰河无垠,不知通向何处。 太安静了。 万籁俱静,静得可怕。 “噭噭~” 悲伤,哀忿……似乎藏了无数情绪。 正觉得过于安静呢,倏地不知从哪里冒出尖叫怪声,犀利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方半圆圭角之下,是否为其源头未敢确定。 川流不息,看漂荡的方向,太璞猜测暗河下另有一座深谷。俗语云“水往低处流”,参照势能准则,极大落差必会产生巨大力量。按理,会产生非凡动静,然而现实出乎意料。恐怕是离得太远,导致什么声音难以传进来。 她听不到。 唯独听见了怪声。 所以,到底哪来的? 她想找寻出来,可细细去辨认时,又莫名地没了响动。突如其来,倏忽无闻,仿佛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站在高处,更觉冷清。 居高临下,好不恐怖。 霜雪染白了一切,太璞阖目定神,以心代眼,往下窥探。 百丈深底之下是无尽火焰,皆化作黏稠金液悠悠流走。左右两岸离得不远不近,宽约十寻,各有许多天然石阶,野兽肋骨般,状似被刻意镶嵌在岩壁中,错落着蔓延向上。 距白雾越近,石阶越高,地势越高,石阶越长,两边互相逐渐靠近,像是一座努力合龙起来的桥梁。 奈何前途受阻,最终桥不成桥,路不是路。 高也高不到哪里去。若有人从下往上爬,然后踩在最高的那块石阶上再往下跳,绝对是摔不死的,连手脚都难残废。因为太低了,还需要更多更多的台阶,才可以够到上方圭角。 热焰熏得眼睛发疼。 太璞皱眉,说道:“高耸至极,难如登天。” 她抬头瞧了一瞧,估摸正前方的那块浮石要是垂直掉下去,正好砸在底下最长的两石阶中间,好巧不巧,可以补了空隙。说不准还能卡住呢 六瓣圭角围白雾,像片云,像朵。太璞心思一动,忍不住想去踩踩。 “众星拱月,必有蹊跷。” 进入幽境之际,她便落在这白雾之上。当时只觉真气枯衰,尚未来得及念诀以定住身。有幸逃过劫难,不被烈焰淹没,想必全赖那团白雾护着,稳稳托住她的缘故。 现在她需要站到那儿,甚至想跳到那块浮石往下俯视,好瞧个真切,下面是否真是滚滚焰火之渊源。 不知为何,眼前火焰模糊起来。 控制不住地垂垂眩晕。 太璞思想不偏唯物,昏睡前只怀疑是腹腔吸入太多湿气所致,再不成便是水土不服。匆匆来到此间秘境,又替大长老解除咒术,乱了真气、弱了精神,从而加剧了病情发作。 待她多打几个哈欠,就可以恢复了。 偏偏她连张嘴哈气的力气竟都使不出,两眼一沉,竟步独孤凡后尘,去大梦一场了。 这六角巉岩斜面稍陡,太璞骤然无力倒下,本该扑面撞头再翻滚几下。好巧,左臂因惯性作用,扬起又坠落,然后狠狠甩了出去。 如此一来,胳膊卡着岩角,垂直犹如上吊用的三尺白绫。 确实大梦一场,她又见了那片天空。 “打死她!打死她!” “你们快打啊!” 不! 住手! 不忘教训,赶紧制止。 这次,她不仅仅是个旁观者,更是小女孩本身。她的魂识与女孩重合,真正可以感同身受。 太璞动动手指,头脑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件事:她又回到了过去,梦境里,以乡野女孩的身份渡过一世劫难。 与爱情无关,锤炼的是勇气。 承认错误的勇气,改过自新的勇气,知耻后勇的果敢…… 在闭关期间,她经历了某段微不足道的历史。曾经遗忘过,如今统统记起。 该如何终止一切? 太璞做出了正确选择,而非迷失本心。她没有向大人们隐瞒,没有将错就错活活闷死无辜者,没有满脸煞气地威胁别人绝对不可以泄露,没有猖獗地为了保守秘密一而再地害人,没有狰狞地吞下无数秘密痛苦又沉默地活下去,没有丧心病狂到沉迷血腥暴力。 一步错,步步错。 害怕,恐惧……一个孩子怕被大人责备的小小私心,怎会惹来那么多的荒唐错误呢。 她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承认自己错误吧。承认自己打人的错误,顶住众人看热闹的好事目光,在父母责骂后卖力干活以抵偿伤人所赔的费用。如此便好。 而这次,因历劫所化身的乡野小女孩有了无数次的痛苦回忆,有了血泪积累的经验,拥有了太璞成熟思考的头脑,于是,选择在最开始就终止恶果的萌芽。她克制了一切冲动,一脸歉意地拉起恶狠狠说要让自家爹娘替她报仇的小玩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小玩伴哭戚戚,她却神情麻木。 梦里的“她”依旧不停道歉,平静说道,“你也可以把我推倒一回。” 这样就扯平了。 重复,轮回? 莫名其妙,连同上次她以旁观者目睹悲剧发生,两回了吧。如今难道还要她以这名乡野女孩的身份,再渡一世劫难? 第八十七章 大少司命 梦连着梦,转瞬换了另一片天空。 碎碎金辉从湛蓝天空中撒落,真是温暖的冬日啊。 好像有很多身影走动,晃得她眼疼头晕。 她想拉住对方,告诉身旁人不要这样,却说不出话来。 “可惜是个哑巴,还天生视弱。” “先王后生她时难产,又见是个羸弱秧子,抱都不肯抱一下呢。” “嘻嘻,大王也不怜爱她。” “那又如何。大司命偏选中她为少司命,据说受了东皇太一指引,非她不可。” “才不信。实在不明白。少司命连祝祷辞文都写不好,听闻连祀舞都跳得难堪,总合不上曲乐节奏呢。嘻嘻,吾皇怎会欢喜?要真欢喜,怎么不见让她长出舌头来呀。” “舌头不是在吗?” “你傻呀,我们长舌头可以说话,少司命则不同。长舌头和不长舌头,能有多大区别?” “哈哈~,还真没什么。” 那些神侍与以往行为无二,压低声音,拿她取笑打趣,根本不留意她就在附近,根本不在乎她是她们的少司命,也是国之王姬。 无论男女,在他们眼里心里,她只是一个无能的残废。 确实,她毫不出色。 容貌平庸,资质一般。无论她如何尽力,一笔一划认真描摹,祷文依旧写得粗糙;无论她如何用心,乐曲音律诚恳钻研,祀舞依旧乱作哄哄。 有时候,连她都质疑自己是否适合当这个少司命。 父母不疼,亲眷疏远,委屈和谁诉? 师父吗? 不,不行,不好打扰师父。 她真是无能,为什么总要给师父添愁呢?次数多了,师父会不会心烦,会不会闹心,也许终有一日,会嫌弃她没出息不长进吧。 不,不会的,师父那么好,不会嫌弃她的。 可……师父很失望吧。 凉风吹得眼睛干涩,和往常一样听到了便当没听见,她慢慢摸索着离开,只希望别出什么岔子,再被什么东西绊倒出丑。 不喜欢那些笑声,嗤笑、轻笑、憋笑……总藏着蔑视之意。 而她,沉默惯了。 风从耳畔穿过,呼呼得生疼,双眸氤氲昏花,勉强辨出是何种颜色。她天生视弱,而非纯粹的瞎子。虽然瞧不清树丛枝桠之轮廓,但可以听见了枯叶簌簌洒落声,以及淡淡烟火味。 走啊走啊,走过第九盏蟠螭灯,她才慢悠悠转个弯。 这条路走了无数遍,习惯成自然。 起初无比喜悦,当她能独自行至目的地,她欢乐极了,脸颊红彤彤且洋溢自豪,盼望得到师父夸奖。可左右巫官不屑,未待大司命表示什么,便抢先一步讽刺几句。言语不屑声,令笑容瞬间枯萎。 她的心底还留有点滴记忆,或许应该称为沉重感受。 随着过错越来越多,且未曾轻易改正,渐渐地,她竟紧张非常。既希望见到师父,又害怕见到师父。 师父命她日日学习,她日日学习却毫无长进。真心盼望师父放弃她这位愚笨弟子,却又恐惧遭师父嫌弃,心中滋味万千,十分忐忑、难受。 如果师父都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有时她会偷偷哭泣,哭泣自己的软弱,呵斥自己的愚笨。真是一根木头啊,怎么都教不会。 有时难免生出几许怨愤,怨自己傻兮兮,只会惹人耻笑,怨自己为什么要学这学那,她本不图什么,也没有别的凌云壮志,就让她自在活着不行吗? 然后,又很快地感到愧疚。 为什么要生对自己好的人的气呢,为什么不朝背后羞辱她的人发火呢? 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自己。真实的她,是如此的粗鄙自私。她配不上任何人的真心喜爱。 她很沉默。 沉默于自己的粗鄙。 一世之劫,阴阳万象。幽赞鬼神,道合乾坤。 此梦此境,深入局中。 在这里,她是尊贵的少司命,神色落寞,自怨自艾地走在暖阳下。 而在另一个娑诃世界,她是太璞长老。 太璞长老聪慧机敏、功绩赫赫,正死猪般地躺在阴冷的圭角巉岩上。 殊不知外面已日上三竿。 第八十八章 青藤走狗 数里入云峰,青藤峰的紫藤树下,有老者拣着一碟豌豆吃,随席的还有他的一众弟子。 弟子们面无表情,又不能不逼出感恩戴德的欣慰面色出来。 他们面前各有一碟豌豆,每碟九颗,寓意九九归一。 太璞以前游历藏岚山,见此等情景实在不懂,问这算哪门子的九九归一,后经荼锦解释才知他们一月食量统共八十一颗,分服九日,每日九颗。众弟子也曾哭诉过、抱怨过,奈何从未动摇恩师坚持辟谷之决心。 可叹这八十一颗豌豆,也是效仿忠臣死谏挣得来的。 煌煌藏岚,英才辈出。 怪才自然不缺,缺了就不完美了。 青藤峰的吝啬出了名,自姜算长老以来,又达到了某种意义上的顶峰。 明面上,众弟子敬称他为“峰主““长老””师尊”……暗地里,众弟子都夸他是“守财主”“豌豆君”“孔方兄”…… 古语云:“梅可傲雪,兰为幽客,桃制百鬼,荷任天真。”为标榜志向高洁,世人往往爱在庭院里种植一些梅兰竹菊、桃荷松柏。 修仙地,即为隐居地。凡人出世,终究难以摆脱其中弯弯绕绕。 不过,青藤峰只求财。 青藤峰原就古木参天,更生长着独一无二的络灵火草,后人深谙经营之道,有意栽培无数奇花异草。若遇寻常修行之人,则拿来炼制丹药;而历代青藤峰峰主,却热衷于将花草变卖成阿堵物。 金灿灿的阿堵物啊,可比圆滚滚、软绵绵的丹液强个百倍。 青藤峰发财有道,一类花草或晾制成茶果,或研磨调配成熏香茶点;一类花草直接按品质用途或卖于炼丹师,或赠与山下药坊医师;另一类花草则靠舌灿莲花,哄骗达官显贵之家买了去装饰宅屋、炫耀身份。 至于络灵火草,乃藏岚山青藤峰独有特产。 稀稀疏疏开在山坡上,向阳处开得萎靡不振,背阴处开得灿烂可爱,遇雨则长,遇晴则缩,增增减减总无定数。 因能解奇毒,延年益寿,起死回生,又是炼制逆鳞丹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引得旁人垂涎不已。 姜算为了避免吃亏,坚持加大保护力度,日夜领着众弟子巡逻换防,深怕一不留神就会少了一棵。 去岁存活一百零八株,碧虚城子夜大师要走了品相最佳的三株,其余玄门宗派里的炼丹大家也不客气,纷纷买走不少,生意好到最终只剩下四十二株幼苗。目前整个青藤峰,加上新长出来的,统共九十五株,比去岁同时期少了十三株,而且还都蔫蔫的,品相不佳。 为此,姜算忧愁无比。 碟里的豌豆都不香了。 越想越不痛快,吃着吃着,他突然横眼一扫,似乎颇为嫌弃这帮子饭桶,吓得旁边的小弟子手一哆嗦,滚落了一颗豌豆。 小弟子鞠尘边轻吹灰尘,边直溜溜瞅着自己师父,再咧嘴,嚼了嚼一口吞下。他正是黄发垂髫的年纪,黑曜石般的小眼睛满是无辜,令人看得无比可怜。 四弟子“又爱”不由噗嗤笑出声来,瞥向六师妹石荼白,悄悄挤眉弄眼。而石荼白牢记“食不言寝不语”的戒律,反挑眉冲着五师姐荼锦示意:一定要珍惜粮食。 这些小动作,尽被旁人收入眼底。 许是等待良久,心情愈发不耐烦起来,那人故意响亮咳嗽一声。 “咳~” 众弟子齐刷刷看着他,但嘴巴不停,仍旧慢悠悠吃着碟里的豆。 那人见大家都这般反应,感到非常郁闷,只觉讨了个无趣。 九颗豆子,他们细嚼慢咽竟吃了小半个时辰。 “弟子本不敢叨唠长老,唯恐山主久等,估计几位长老都已到齐,正在璇花殿内商议要事……” “……” 大师姐殷琬儿气定神闲,二师姐殷璷儿冷哼哼。 弄得昙览愤愤不平。 他乃扬蔚峰弟子,有身份有名望,师父更是闻名遐迩的棠器长老。再过数月,师父便娶山主为妻,等同执掌藏岚山大权。 这帮人怎么如此没有眼色,见到他也不表示问好,也不知怎么款待客人,还把他晾着站在一旁。哼~上梁不正下梁歪,姜算这个钻进钱眼里的老奴,能教出什么好徒弟…… 昙览近几日被阿谀奉承多了,人也跟着飘飘然,什么修仙修行、修心修道,早淡淡遗忘得不知初心何在。 突然,他肩膀一重。 回神只见青藤峰四弟子又爱冲他笑,左手握着锄头,右手拍了拍他,问:“要不要一起下地干活?” 头脑好似空空,昙览晃眼低头,衣袖又被小徒弟鞠尘扯了扯。 鞠尘歪头,好奇道:“我师父都走了半晌,师兄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呵呵笑个不停,是想起开心事情?可以告诉鞠尘吗?” 昙览大惊,左右四顾。 果然,姜算长老悄然无踪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招呼也不打,在他无知无觉时候,竟去了璇花殿? 他又气又怒,甚至还有点委屈。 好在他自觉个人涵养不错,忙收拾心情,装作谦谦君子貌准备告辞,他笑道:“既然……” “啪~” 一字一只癞蛤蟆,猝然从他嘴里蹦出。 昙览两眼珠子瞪得滚圆,来不及弄清楚情况,本能地开始于慌乱中赶紧找补,“姜算长老怎么……”话音未落,几只小蛤蟆从他嘴里钻出。 隐隐猜出怎么回事,他心慌,更激动,只能自认倒霉,唯有将一槽子血牙往肚子里吞,按捺屈辱与愤恨,但心里又觉得实在憋屈,不禁腹诽,胡乱喊冤起来,“太过分了,打狗也得看主人……” “啪~啪~” 又是好多只蛤蟆。 即便随意想想,也会转变成口吐真言。根本控制不了一张嘴,甚至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祸从口出,某些话是不敢继续说下去的,昙览赶紧捂住嘴,脚底一抹油就御剑离去。 “咻~” 不知是谁,趁他不备暗下毒手,竟稳稳砸中了他后脑勺,险些害他栽下跟头活活摔死。 而姜算,早他一步驾着一头老倔驴,腾云晃至了璇花殿。 第八十九章 璇花未央 藏岚山众岫叠岭,主峰名曰“拓寰”。 拓寰峰悬邈高旷,峰顶终年积雪,外形好似两把矮小凭几,左右拱卫一座巨大座屏风。 开山祖师“羽翡翠”借景借势,于正面处,从山腰至山顶,错落交互地营造祀神治、斋醮庐、崇虚堂、修玄台……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世弟子遵守祖师遗训,依据所画好之草图逐一添补完善,千百年来愈发建得气势巍峨、殿宇恢弘。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壹阴兮壹阳,其衍几何。” “……” 纤歌缥缈,天籁响遏清风。 云深不知处。郁苍巨木,弥补危峰屹立之突兀。参天繁叶,难掩高甍巨桷之华丽。高甍巨桷藏于水光天景,最是惹人注目。 丛林中,隐没了一道道曲径通幽之复廊长庭。 廊道蜿蜒,呈璇花之姿。 却没有一条通往拓寰峰背面。 背面是冰川悬谷。 几株孤松铁杉倒挂斜倚绝壁,几根顽强古须缠绕破败栈道。栈道断断续续,长短不一,附近错落存在着不少冰臼。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没人说得上来何时就有了的,只当是修建殿宇时开凿,但后人不用了,才慢慢荒废起来。 这云海冰川中的栈道又冷又硬,仿佛一柄锋利匕首,随时可直刺地面;又仿佛一把笨重悬铡,随时可坠落碎骨,逼人不敢直视。 繁华易见,荒凉难寻。 世人总爱选择更愿意接受的一切。 琼树留宸瞩,璇花入睿词。 拓寰未央,璇花似玉。璇花殿好似芙蓉,天然去雕饰,内有白檀作梁,晶灯珠帘随光影明灭而墨落成画;白玉作柱,霁色轻纱随微风摇动,如坠云山幻海。 该有的都会有,一色摆设都不缺。 璇花殿实则朴素非常。 山主坐榻由整块的黑白两色石头雕琢而成的,案上仅供着数枝紫菊而已。 这并无多么特殊,殿内每根玉柱底下都堆着一圈花环,两排排序得整整齐齐,平白滋生了兵将列阵之肃穆气势。 姜算长老进屋时,霜蒨峰的悦允芳长老正在出神。 她痴痴地望着山主面前的青瓷壶中的菊花的一瓣卷叶,竟像小儿背诵那样在心里念叨:“紫菊败,蓝莲绽,一年好景终须去,待山杏烂漫如云蒸霞蔚……唉~艳丽归艳丽……唉~~何苦想不开呢~” 藏岚山四季不显,所供养之花不过为了应景。 春天至,便该摆放杏花了。 而那时,也是山主藉芳大婚之日。 作为山主的师妹,悦允芳长老很不看好这门婚事。 姜算长老更不看好。 他先声夺人,“老朽一介贫民,攒下些钱不容易。” 确实很穷,有钱不会用,好似没钱。 尉轻骛长老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姜算子切勿妄自菲薄,谁不知青藤峰之富贵。” 姜算回赠一句,“富贵与你无关。” “好无情。”尉轻骛微笑,“数百年交情还没阿堵物贵重。” “君子之交淡如水,谈钱伤感情。莫提,莫提。” 姜算长老摆手,转乐为悲说道:“无人不知青藤峰之富贵,更无人不知我青藤峰历来吝啬,要夺我阿堵物,无异于割我肉啊。”他面色黯淡,暗骂这帮子同门不顾手足之情。 似乎以神情表明态度:哼~夺泥燕口,削铁针头,想找我要钱,没门! 只可惜,眼眶憋不出泪花,这份委屈怎么努力佯装,都不太像那么回事。 尉轻骛长老本不想多言,奈何左右示意,只得接着道:“山主大婚乃我藏岚山一桩盛事,重中之重,各峰皆有出力,一为公。还望青藤峰切莫吝啬啊……” 一语未罢,姜算长老幽幽反驳,“嗤~明知老朽我吝啬,还敢伸手要钱,不是你傻了,便是我疯了吧。” 扬蔚峰的棠叁真人见尉轻骛长老拙舌不语,敛须笑道:“离山主大婚不足三月,不少货物急需采买妥当,否则……届时八方来宾亲临我藏岚山,招待不周有失体统。我等思来想去,也只好再次相求长老。还望看在师出同门份上,施舍一二。” 这话绵里藏针,却挠不起对方痒来。 姜算长老许是豌豆吃多了,不禁放了个臭屁。 第九十章 贫而无谄 他拍拍肚腩,腆着老脸皱着眉,“事情也简单,没钱可以不成婚,省心又省力,妙哉妙哉,岂不妙哉。” 棠叁真人捂鼻,憋着气道:“喜帖已发,岂容随意玩笑。” 方才其他长老、峰主、长辈皆在哭穷,穷归穷,富归富,真假未必。但青藤峰绝对有足够油水,最合适下刀子剐上一口。 “藏岚上下全仰仗长老啊。” “仰仗阿堵物吧。” “呃~” “既然应该庄重对待,怎么不提前算好账目,临了宾客将至,才发觉这里不够那里又缺了。” 姜算眉头耸动,“藏岚十峰并非不尽兴,可也得有个度,青藤峰近三年收入已全部交出,再要却是没了的,难不成要将一色铁犁耙、铁镰刀融了给你们铸口大锅?或者把木辘轳、木耧车烧了当柴用?” 他素来不讲究吃穿,唯独钟爱自己两道长须。 白眉垂到脸颊颧骨处,又长又细,极好被编织成藤状,而尾部又扎束成两朵小白花,甚是俊俏风流又不失天真浪漫。 美则美矣,也稍稍钝化了时常流露出来的锋利目光。 尉轻骛长老知晓他这脾性,忙打住道:“姜算子言重啦。” 其实尉轻骛也无奈。记起自己出山归来,从藏岚山至湫言宗一路上所见所闻,不由唏嘘。“山下百姓仰仗藏岚,年年虔诚供奉。按照原定计划,试图从中多收税些财物,奈何兵荒连连,时日艰难,你我修仙之人,总不能腆下脸去断人活路。” 原本是准备搜刮当地百姓。 他多少觉得惭愧,修真修行只顾本心,全然忘却了黎民苍生。 还是自己人坑自己人吧。 姜算长老面无表情,语气却悠悠自得,“道法自然,老朽之吝啬海内闻名。知道一毛不拔,还要死等铁公鸡拔毛,荒唐,荒唐,不妨考虑某些大方阔朗之辈去吧。”说着就把眼神,故意往扬蔚峰众人身上瞟。 扬蔚峰的庆福真人那叫一个愿者上钩。 “不慕富贵,长老要改改啦。” 他嘴巴笨,想辩解自己所在的扬蔚峰真的没钱,但心思一转,认为太直白不够斯文,话到嘴边又变了味。不巧一紧张,他还给自己补了一刀,“青藤一峰几代积蓄,不可估量。守着阿堵物有何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我藏岚颜面,当舍则舍。” “修仙慕道,奈何虚名忘不了。” 姜算长老捋了一把胡须,笑呵呵道:“庆福子好为人师,老朽乖乖听训。” 他确实爱财,不太符合长者身份。这点他自己承认,从不伪装,学些表里不一的做派。 只是话里藏锋。 贪财如此,贪慕虚荣又该如何? 庆福真人怂了,嗫嚅道:“长老误会啦。” “老朽知你意。” 姜算长老笑哼一声,“既然不慕富贵,何必经营成这般富贵景象,闹得二人成婚,阖宗劳累。” 哪里有压榨,哪里就有反抗。他挥手制止旁人打断,继续批评,翻个白眼。 “没钱娶什么妻,嫁了去做什么,扶贫吗?” 举一派之力,扶一峰之贫,哪来的绝美爱情,闹心不闹心啊。 他不开心,旁人也别想开心。 一席话说得璇花殿内落针可闻。 过了不知多久,丹墀上传来威严喝令。 “罢了!” 众长老齐齐朝上位者颔首,静待下文。 璇花殿与纤阿石厅相似,石座左右各有一巨大神像。雕像极高,微微倾斜,呈夹角之姿。 纤阿石厅中的神像一律朝外,宝相庄严,气势英武。而璇花殿中的两尊神像则稍稍朝内,皆以慈悲貌睥睨众生,羽仪交叠,互相牵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山主藉芳威仪飒飒,端坐于太阳烛照与太阴幽荧二圣之中。 “求索厌乎?犹不足也。” 她轻启朱唇念道,又近似命令口吻说道:“繁华不可,简单不可,操办无度亦不可。尔等难以统筹兼顾,再如何细算也实属枉然。” 大殿非常宽广,其承尘平棊处,呈穹窿状,构造出日月叠星藻井。覆海斑斓,呈现天圆地方之形状,层层叠叠,重艳绝俗而不失庄肃,举首仰望,但见辽旷堂皇之貌。 一轮垂幔点缀各色宝石,绣织英华飞虹之纹,亦是镂空,甚为曼丽。 当阳光透过藻井照入殿宇,刹那间渲染得辉煌金碧。一层薄薄光华,如面纱隐去了神相身姿,如妙色紫金镀上了辟邪铠甲,更为至尊的山主增添了一抹神圣风采。 功与造化争流,德与二仪比大。以丹陛为界,下者臣服,上者受敬仰,辉光所凝之天然帷幕,好似一道鸿沟,简单划出了上下尊卑。 无人敢否决她的决定。 即便是她未来的夫君,也不敢在众人面前驳斥。 “谨遵法旨。” 有几位真人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他们听得明白,山主好像没有直白反对铺张浪费,可这意思都在话中,说三分藏七分,委婉且冷静。 “是咯,还是简单点好,总不能吃饱一顿,饿死全家吧。” 姜算长老依旧一副苦兮兮愁态,双眼却笑意不减,“山主雅量,恕老朽嘴拙。老朽穷日子过习惯了,硬挤挤也能凑合点,毕竟山主贵为一派掌教,一旦发号施令,上下皆该遵从。” 他拱手作揖,“只是不得不多思多虑,倘若以后执意接济某些穷亲戚,接济日久,倒成为不良习惯,难保不会几次三番地苦苦来求。老朽鹭鸶腿上劈精肉吃,一身血肉喂不饱蝇营狗苟,那时老朽累得精神全无,恐怕真要大公捐躯了。”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最看不顺眼的,就是扬蔚峰那一群酒囊饭袋。 拐着弯骂人,你们能奈我何? 扬蔚峰众人敢怒不敢言,有的假装不在意,有的内心惴惴,想张口反讽又怕冒失得罪。 “长老敏于行,嘴若笨拙,吾等岂非暗哑不能言之辈。” 殿侧,有一端方君子朝姜算长老略略施礼。 姜算长老循声望去,淡淡瞅了几瞅,却冲此人身前一男子龇牙,“道法自然,本长老怎么还不快快顺从尔等心意呀。青藤基业,百年后归谁执掌,左右身死灯灭,哪怕归了凡夫俗子,老朽又能做些什么呢?” 词州真人方才出言,本意缓和情势,可惜长老依旧咄咄逼人,自然也不愿招惹是非。 他息鼓偃旗,他师父却起了兴致。 温言念长老微微一笑,闲雅转动手中花枝,说道:“物我两忘即可。” “说得轻巧。”姜算长老眼皮都懒得抬,对这突然冒出声的道友,不假辞色说道:“带不走阿堵物,但能拉上几人下黄泉相伴,便也含笑了。” 庆福真人不太自在,总觉得自己会是被垫背的那一个,“长老玩笑,说得像要马上为公捐躯了,既然舍生取义都不怕,何惧没了铜臭味。” 他心直口快,又时常糊涂,没说几句就立刻就被棠叁真人以眼神警戒一回,他心里突突的,更不痛快起来,只得万万不敢再多事。 倒是身旁的束芳真人淡淡开口:“并非我等无中觅有,定要刳脂油才罢休。让长老犯难,实在过意不去。”语气微缓,话锋一转立即又道:“可诸峰齐心协力,唯青藤仅供奉些寻常瓜果当做交差了事。道法自然,宗内弟子难免不服,奇怪长老藏私,吾等处事不公。” 话语貌似公允。 从嘲讽吝啬惜物,转成了维护和睦团结。 “认为本长老藏私就直接骂,不骂便算不得不藏私。”姜算长老哼哼,“不是本长老藏私,那就是尔等不公咯。多简单的事,还不好好反省去。” 帽子要扣,他才不乖乖地戴。 束芳真人不恼,转而笑道:“修道者戒嗔,岂能责备长老。” “道法自然,长老勿嗔。我等不种五谷杂粮,不知瓜果之珍贵。”庆福真人管不住自己的嘴。 温言念大徒弟少弗突然插嘴,点点头,表示认可,“青藤志趣非凡,旁人门外窥探,哪懂‘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之理。” 尉轻骛接口,“太过珍惜,便生不舍,由此日夜警惕,见谁都是那可恶强盗。为表清白仁义,长老一朝就义,吾等还需大吹大擂多多出力才是。” “哼~” 姜算长老不领情,“都替老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嘻~” 悦允芳长老终于回过神来,遽然蛾眉一笑,“秋日爽朗,坟头栽植紫菊最是怡景。” 顿时,哄堂大笑。 第九十一章 棠器长老 藉芳沉默地俯视下方,不苟言笑,纹丝不动,仿佛她才是那尊石像。 事已至此,众人终究持有疑虑。 箭在弦上,貌似服从,背后不乏警惕之心。 “闹吧~” 她无须自己出声,总有人会忍不住出手。 正当此时,几名黄袍弟子由外入内。 “禀山主,弟子奉令巡视周围,发觉近日有人鬼祟行事,终于今晨荒鸡未啼之时捉拿归案,问其原委,含糊不明。此事弟子不敢自专,望示下如何处理。”为首的弟子拱手道。 藏岚山四时服与湫言宗略有不同,是春青、夏赤、秋黄、冬皂。 现深秋已毕,即将初冬,那弟子着黄衣,外罩皂袍,并用同色发带裹了一个太极髻。比起其他执事弟子,他年纪稍长,为显自身身份与履历,续了短须,时常下巴微扬,精干相貌兼具领袖姿态,以及处事确实还算妥当,自然令若干晚辈弟子不敢不尊敬有加。 棠器长老知人善任,派其担任监管之重任。 门派安危,其常态化管理方式便是巡逻 悦允芳辨认片刻,笑嘻嘻看向姜算子:“模样俏似你家徒弟。” 尉轻骛抓抓眉毛,说道:“本就是,哪来像不像。”他转头笑问:“又欢,你怎么被抓住了?” 青藤峰弟子又欢颇具天赋,早年曾在红尘中摸爬滚打过一回,待他逐一突破筑基期、开光期,可以永驻容颜时,已将近而立之年。他五官端正,却粗糙,唯白皙宛如珠玉,稍稍弥补不足,显得精神年轻些。 皮相平平,未见骨相极佳。 衣服沾染霜露和泥渍,头发还散乱蓬松夹着碎叶,又欢情形狼狈,神态倒一如既往的恬淡。他唇畔含笑,朝山主及长老们拱手,从容不迫道:“弟子惭愧,叨唠诸位。” 棠叁真人敛须,“惭愧什么,说来听听。” 又欢诚恳回答:“区区小事,说了恐污尊耳。” 庆福真人乐了,不由拿眼神往那对师徒身上来回瞟,暗自忖度可不能放过姜算子这个老匹夫。“山主面前,岂容你随性妄为,还不从实答复。” 他说话时习惯微微晃头,脸颊两边松软的赘肉便浅浅一动,抖得话语绵长,“听老夫劝,日后莫行有违法度之事,宵禁夜止非新近颁布之令,怎么竟会犯这等错误,亦或者其中有什么隐情?乖乖告诉我等,再看是否可以酌情减轻你罪责。” 青藤峰好似一颗豌豆,铁硬硌牙。 虽小,却吞不了。 束芳真人不动声色,把目光瞥向丹陛上的二人,又悄然敛眉藏好小心思,见那人继续冷眼旁观,便也乐得清闲打算什么都不做。 事态如他意料的,又欢继续扯着半真半假的话,“禀长老,弟子惭愧,前月瞒住师父偷吃,吃了几口面食,弟子道心不定、毅力欠缺,见众师弟妹饥肠辘辘心怀不忍,违背师父辟谷严规。师父训诫极是,‘三五七九,清欲吐纳,非辟谷不能洁净’,皆因当日多吃几口浊食,惹得一连数日真气混浑,弟子实在后悔。” 见他神色惆怅,庆福真人探手试了试,果然真气有点弱。“又欢啊,说来合该称呼你一声‘真人’了,严格讲,你的辈分还比轩光高些,可怜今日怎么反成了猫鼠。” 庆福真人呵呵道:“又欢啊,要讲实话,这与你半夜不睡有何干系?” “不是大事,就是羞愧难言。” “事实自会公论。” …… 互相扯皮几回合,又欢貌似艰难开口了。 “小师弟微恙才愈,嘴馋闹着要吃鹤影糕,弟子见他可怜便私自下山,匆匆奔波不过出于同门情谊而已。”他目光清澈,不像是在撒谎。 庆福真人道:“荒唐。” 那皂袍弟子开口道:“白日不下山,偏偏选择深夜行事,又欢子你又非囚徒,谁会时刻监视动静。光天化日之下,不是更方便吗?先前问时不说,若你诚实回复,我也不至于将此事闹到山主面前。” 宵禁,禁止的是夜晚时分不可走动。难道不能趁姜算子打盹时,再偷偷跑出去买? 又欢不辩解,“轩光子说得有理,是我糊涂。” 轩光来劲道:“又欢子拜入藏岚约莫两百年,从未踏错行差过丝毫,如今竟为此等小事无视戒律,表率不作表率,怎教山中众弟子信服。” 棠叁真人摇摇头,却问:“买回来了?” 又欢答:“尚未来得及。” 所以身上不带赃物。 “连吃不厌吗?”棠叁真人好奇道:“山下‘山溪阁’的鹤影糕再香,不至于每回都买吧。” 轩光抿嘴,暗示得力弟子去查。庆福真人笑了,说道可以借山主大婚邀请些膳食大家制作美味以款待八方贵宾。 又欢清楚他们不信,左右是拿他作筏子,好折了师父颜面,省得师父常摆出不痛快模样,日日和他们吵嘴,让他们也不痛快。悔矣,到底是他不谨慎,终归露出手脚被人发现,他细想了下,今日才被抓,还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偷偷跟踪过几回。 罢了罢了,多想无益,好在不负厚望。 姜算子不太了解自家徒弟和隐岑峰的湛非默有何交集,但也没傻到会相信一堆胡说八道。 死咬住,能奈我何。好孩子,嘴巴真严实呀,都没透点风给他。临到头,又得摊到他身上。 可毕竟是自己人啊,不能不表态。姜算子觉得他的豌豆都喂了狗,“该如何就如何,老朽记得是罚抄《太上洞渊神咒经》五十遍吧。”他横眉,冷峻着脸。 庆福真人贱兮兮插嘴,“抄写算轻。做不到一字不差背诵出《太霄琅书》,是无法解束惩罚的。” 为宗门弟子奋进向善,山主藉芳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年,她尽心了。糟蹋粮食,抄经文、画符箓,衍算术;随意扔物,抄经文、画符箓,衍算术;偷懒晚起,抄经文、画符箓,衍算术;争执斗殴,抄经文、画符箓,衍算术……无一不是抄书画符练功的理由,少则十余遍,多则数百篇,竹简、丝绢、素纸、粗布……无一不是上好器材。 年年书海成堆,人人学富五车。 抄画得好的,字迹端正的,卖于俗世换钱以救济贫苦百姓;那丑的差的,就抹去字迹再在冬日赠送给乞丐,好做柴火取暖,或当布匹裁制冬衣。不知缘由,但受恩泽,于是乎,美名流于都广之野、雾魂之殥日久,万民无不称赞藏岚山古道热肠、仙家风范。 温言念抚摸指间花笔,笑道:“你可服气?” 又欢颔首,依旧温润有礼道:“弟子不敢。” 姜算子冷哼一声,呵道:“现在不敢,以前敢?丢人的东西,还不快给我罚跪去。” “凡事只可一,不可二。” 声音沉沉,似木锥敲在甬钟上,既钝且振聋发聩。 众人侧目,有一缕光辉穿过日月叠星藻井,漫射于七宝流苏垂幔之中,照耀得丹陛腾起英华飞虹,神像覆盖斑斓图腾,薄日曚曨,令高座尊者被光芒隐去神情容貌,却又赋予圣洁风采。 山主藉芳缓缓起身,对姜算子说道:“如若再犯,惩戒加重。盼望长老好生管教,本尊定下的规矩,便是藏岚上下必须遵守的法度,岂容肆意破坏。” 姜算子作揖,“知晓了。” 又欢抬眼,只见一道轮廓便不敢再瞧下去。 在光明中失明,光辉淡淡,温柔却也夺目。 束芳真人了然,清楚他的这位三师姐为何不悦。而庆福真人直愣愣没听出来,依旧嘴,“为表诚意,青藤峰上下定要齐心办好山主大婚之事啊。可别再犯错误,届时令宗门蒙羞、道友笑话……” 话音未落,他猛地哆嗦。顺着某道目光望去,温言念正冲他微笑,待他两眼一瞪,又转头朝别人笑道:“还不赶紧抄书去,撰写潦草也是要罚的。” 又欢会意,明白山主不打算追究下去,便谦卑告退。 押他入殿的四名执事弟子也依次随其离开。 轩光准备请辞,但被唤住,不由感到疑惑,又不禁泛起自得之情,连瞅向又欢的余光都藏着一丝傲气。 “乐世长老可有信函传达?” 丹陛上一男子,长头高颧,迥然独秀。他负手立于山主之下,众长老之上,地位无双,但无桀骜之姿。 轩光忙答道:“不曾。” 见那男子眉头微蹙,又补充道:“师妹去年回信,言及师父踪影绝于帝都。幸亏巧遇湫言宗节年子,得其指引才知师父欲访西极仙山,而后一路追赶,虽游客行人所描述之身形八九不离十,可知方向不错,但终归难寻尊容。” 悦允芳敛眸,柔声道:“当初说走走即回,实则言而无信。” 尉轻骛叹气,“出走三四十年,何日是归期。” 他们又是埋怨,又是思念,乐世长老是看着他们长大的,既母且师,怎能不挂怀?即便身在天涯海角,想必不难知晓山主大婚之事,都派人去寻了竟毫无回响,迟迟不见其归,怎能不惆怅? 温言念笑道:“许是有事耽搁,连‘朝暮子’都报信说会来讨杯喜酒喝。” 庆福真人舌头不闲,“据悉‘识馀子’明日将至,脚程再快些,今晚就可。” 你一言我一眼,说得轩光真人头低了两寸。 藏岚山十二主峰,除却拓寰峰、隐岑峰,一峰之峰主皆由十大长老担任。山主贵为掌教,最该兼听敬贤。凡遇大事要务,须听取诸位长老意见,且得三分之二席位通过。 那桩事关系重大。 全部同意,才是最佳。 千红峰乐世长老远游,踪影难寻。 沧灵峰识馀长老坐忘,不闻外事。 鸣蜩峰朝暮长老贪玩,居无定所。 他们三位常年不在藏岚山。 如若自恬、青藤、烟萝、霜蒨、琢心、明蟾、扬蔚峰其余七位长老不反对倒也罢了,偏偏青藤峰姜算长老百般不愿,自恬峰君姝长老总以养病为理由推托了几回,那就只有五位数了。还是山主声望高,亲自出面说服,这才默许之,凑足了席位,达到了要求。 纵然有一丝不妥,但见如今局势又无法找到更好良策。 就像独孤凡明知不合规矩,秘密有外泄之风险,也不得不请求太璞来助一臂之力。 第九十二章 东风慢慢 “所以……秉阳子、彤庭长老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太璞有气无力靠在岩壁上,睁着眼,难以置信地表示,“艄公,你不是说‘有备无患’,绝不让我扛下所有吗?” 她醒来后,听闻诸多事。 先前已从连邕那知道,空桑长老元秉阳去了紫渊阙。 此后独孤凡又提及,他与紫渊阙的彤庭长老相交相知,他们二位必会出手相助。太璞想当然以为她有伴了,谁知元秉阳和渊彤庭两个完全不知藏岚山隐岑峰的秘密。 他们是会来,却为处理其他要事。 可她怎么办? 不,是她和独孤凡怎么办? 独孤凡咳嗽几声,捂住胸口,“老朽意思是,咳~待恢复与你一同面对。” “艄公莫诓我。”太璞绝望。 “此地就你我二人可以互相扶持,为今之计,以静制动,暂主疗养为妙。” 话中似有玄机,太璞轻揉头上穴位,暗示般地口吐奇葩。 “东风何时至?紫陌敛春晖。” 别的东风呢? 外援不一定,内助总该有些,并且正在筹谋中吧?她何德何能成为独孤凡大长老唯一依靠。 一肩挑,挑不动,人小力气也小。 太璞绝不信,他会把满门的荣辱赌在她一人身上。 藏岚山十位长老,现任山主,难道都信不过?即使不便透露,也可以扯个谎哭诉自己饥荒。 不过,既然敢拉她下水,不会不坦率以对。 “一言难尽。” 独孤凡雍容不变,话语舒缓,“容老夫慢慢与你细讲。” 他恢复许多,精神面貌良好。 太璞笑了,“出去再说也不迟啊。” 忍不住地,又气虚起来,“艄公,为何我如此难受?” “没羽忘川非常人可以随意出入。” 没羽浮火,魂神忘川。 独孤凡叹口气,语气微顿,又道:“但也少见你这样的。” “什么样子?我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 独孤凡摇头,白眉微挑,问:“做噩梦了?” “我也记不得。”太璞确实不清楚,醒来后便将一切通通遗忘干净,心底隐隐惆怅而已。 方才醒来,气未顺遂。她头有点晕,见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唯觉两耳嗡嗡作响,强撑精神才不至于昏睡过去。现在被问及梦境,再无力气去追忆。 她说道:“好累啊~” “心静自然体,阴阳造化无。”独孤凡呵道。 他见情况不对,赶紧让太璞内掐子午诀,自己再运转常羲古卷中的绝妙心法,替其灵海注入纯真清气。但他重伤未愈,不敢不节制,少倾,即刻反手画圈,以丹田复元为结束。 太璞深细呼吸,答道:“多谢艄公,艄公也好些了没?” 独孤凡摆手,“本以为你突破至太虚境界,想来已无大碍,怎么这情况竟更严重了?” 百年前,湫言宗支援藏岚山,太璞率众击退已攻入隐岑峰的蚩血盟。未了,似乎累得自己神魂恍惚,险些被暗下毒手。那时幸亏得独孤凡援助,帮扶她恢复了正常。 然后,彼此稍稍交换各自秘密,达成了不为外人所知之誓约。 “起初并无异常,谁料越发困倦。” 下有炽热炎火,上有冰凉寒霜,两股力量对冲之下,却是温暖舒适得很。 太璞思忖了几想,从怀里掏出一物,笑道:“艄公可知此物来历?” 原本随意取出,待猝然一瞧,发现竟比以往格外不同。 渊灵梦境里,灵珠裹于清水柔花,光泽明澈,隐现星辰。在此之后,灵珠却似她调侃那般珞珞如石,暗淡粗糙,庸俗无奇,更像一颗尚未去壳的鹌鹑蛋,比鸡蛋稍微小点,看着不太美味。 而此刻,仿佛精神焕发,浮翠流丹,色彩清冷纯正,隐约还藏着一株米粒大小的胚芽。 独孤凡赞道:“妙哉,太璞子又得机缘乎。” 他醒来时,惊讶于太璞陷入沉睡,觉得不妥便出手试探,奈何遭遇一股神秘力量排斥。这股力量温柔而强势,宛如纯洁稚子,天真无邪。仅凭他修为道行,难以感知一二,似乎其体内存在两股力量,正在互鸣滋生。 见此,他不好随意插手。 “过犹不及,力量可多不可杂。” 独孤凡话到嘴边,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仅仅接过灵珠谨慎端详,亦描述了自己方才所知所觉之一切。 “若老夫所料不差,以前并非这般模样?” “确实。”太璞答道。 “艄公见多识广,可揣摩出些什么?” 打好腹稿,太璞简单讲起了那个曾经存在过的梦境,只说是湫渊之神赐予她的礼物,绝口不提什么大劫将至,什么孕育残魄。毕竟独孤凡重伤未愈,好不到哪里去,在此种情形下大讲劫难,无异于伤口撒盐。 何况天道玄机,哪是她可以到处宣扬的。 除去一点小私心,其实她也透露不了什么。 其韫子前辈说了和没说差不多,云里雾里,她能记住三两句已是厉害。 当今天下神仙家之修炼境界,最高不过太虚期三阶,简称“太虚后期”。太虚期仅有九人达到,藏岚山长老独孤凡比起湫言宗长老太璞,虽然高超一层修为罢了,然而论实力之强、法力之盛,两者却相差甚大。 太璞岁数不过两百,纵然奇才,终归根基薄弱些,论稳扎稳打,远不及其余同为太虚期的八位长辈。 “揣在怀里,令我心底泛起暖意,仿佛能与此珠感应感激,竟以为惬意得很。” 芥子须弥囊,微小纳巨大。尝试千百种方法,她却依旧放不进一枚石珠子。无奈下,只好以金丝编成玲珑织网,弄成坠子挂在脖子上。 而平日,都泡在水里,人见人嫌,狗都不吃。 出门临走前,得益于太璞记性较佳,这才顺手捞上岸随行携带着。 “不是不曾猜测,可仔细想想又感到奇怪。”太璞扶着岩壁缓缓站起,“两三年了,难见神迹显露。” 没羽忘川,她不喜欢这里。 “元气蒙鸿,神息淳厚。”独孤凡说道:“此珠奥妙,非我凡眼所可以窥探,纵然生机无限,亦不敢轻言判断。” 恐怕要耗尽心血才行。 他敛眉,又道:“切勿勉强,量力而行。” 福兮祸之所伏,受之于天,还是受制于天,难说。 “最终孵化成一条鱼、一只鸡,那才是真的惨。”太璞笑了笑,表示不想继续追究。 第九十三章 追忆往昔 “灵珠出自神族,你又身负神印,此间又是古神封印之地,几股真炁威力着实难料,保不齐因受影响从而出现不适。” 独孤凡见太璞恢复精神,颔首道:“恕老夫毫无怜悯之心,大敌当前,太璞子务必保重,还望临阵一无差错。” “唉~” 又是封印。 上回没说清楚,这次又主动提起。 总该说个明白了吧。 太璞收起灵珠,微笑道:“艄公言重,晚辈自知事态严峻,不敢不尽心竭力。”一诺千金,贼船难下啊。 “不瞒艄公,我好奇却也不敢深究。艄公曾说过,隐岑峰之下藏有秘密,连历代掌教山主都不知。当年侥幸斩杀蚩血盟护法‘?全’,怎料他死而不僵,我一时松懈竟被邪器所伤,心脉几处血流不止,勉强回到‘纤阿石厅’才堪堪昏迷。” 一如今日,醒来便见独孤凡替她运功疗伤。 “我称谢,艄公反谢我,谢我精魂离体,以一己之力稳固封印。” 语气悠悠,追忆往昔,自她被师父收养成为一名修仙弟子,遇到了太多的不可思议。颠覆认知,冲击思想,久而久之,她早学会放弃抵抗,认真接纳鬼神之说。 藏岚山大长老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大长老暗示什么,她却懒得问。 未必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但绝对会很倒霉。你不找是非,是非也要主动来慰问你,深怕你活得太快活。 而她的从容不迫、老成持重,果然不幸地令独孤凡刮目相看。 “老夫没有看错人。”他叹道。 独孤凡看重的,是太璞负有神息与神印。 蚩血盟“?全”虽贵为护法,然则实力平庸,最是虚弱。仗着部属众多又有法宝,才拖得太璞力气衰弱,赶来支援的弟子们更是无一生还。实际已攻入没羽忘川的,是另一位护法“娑婆寐”。 正相持不下时,遽然一道霞光入室,逐渐凝神化形,幻作一道身影。他们来不及惊愕,但闻万籁俱静,绝对的力量隔绝了一切声音。从封印下漫溢出来的煞气,更顺从地被她吸纳、化散…… 大道无言。 其行自然而无雕饰,恬静的女子恍若天神。 娑婆寐十分恼怒,子母鬼鸟奋力不断要冲破的封印,好不容易裂出几道缝隙,却再次被修补加强。蚩血盟辛苦寻来“合虚壤”,意欲助势以徐徐图谋,岂料徒劳无益,怎能不杀太璞而后快。 顾不得细想她怎么会冒出。 娑婆寐要斩草除根,独孤凡要舍生取义,都意识到了那只是一缕毫无意识的魂魄而已。 但即便如此,也拥有绝对力量不受任何伤害。 在一阵足以令人失明的亮光之后,独孤凡无知无觉地竟回到了纤阿石厅,那时娑婆寐已不知去向,身边躺着的唯有太璞一人。 虽然举止孟浪,可也别无他法。 趁此良机,独孤凡以常羲古卷中的寻引术,探查太璞奇经八脉,以及真元魂海、骨炁灵台;再以照烛演镜之术辅佐验算,反复确认后不得不信,区区肉体凡胎承受住了天神之息。 隐藏得近乎完美,更能将神力化为己用。 这是怎么做到的? 太璞无法,只得回答:当初在琼华幽境试炼,得遇机缘,发现某河流之下另有结界,似乎闯入上古遗址,误撞的元神残影,险些神魂俱灭。死里逃生后大病一场,心血日益衰竭,忽而念起遗址中的一座石碑上刻有奇怪图画,便照着手脚比划,身体竟渐渐恢复了。 她早做好准备,万一被高人觉察该如何应对,会被问到什么,一条条罗列下来,对应着都暗自演练过几回。 完全知情的只有三人:她的师父禹业、先宗主弘微,以及师兄知寒。 恐怕是怀璧其罪,他们都让她不要随意说出去。 可她还是有所隐瞒的。 第九十四章 根基摇曳 无懈可击的回答,让独孤凡没怎么怀疑。 他内心忖度,没羽忘川下的封印乃古神所为,没羽忘川上的封印乃古神所传,而太璞体内又蕴含神息,三者彼此感应,可以共鸣。 且夫,她心脉之血滴入地底,昏迷于石柱之中。 石厅为器,蕴灵藏圣,长柱卫阵,荧幽门户。因此魂魄离体,恰巧进入没羽忘川,误打误撞地修补了裂缝。 至于太璞,当时她很不安,对昏迷后发生的一切是又惊又慌,她也聪明,听出大长老话中藏有玄机,更加深信自己摊上大事。 按照一般的发展规律,不是被杀人灭口,就是拉着共沉沦。 只有这样,对方才真正放心。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时候,独孤凡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 倘若有朝一日自己无法苦苦支撑,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寻求外援,或许太璞可以成为他的最大助力,也愿意伸出援手。 “既然都说了会知恩图报,老朽岂有舍弃之理。” 堂堂一代宗师,绥抚晚辈的手段透着青涩。 赐药、慰问等方式极其陈旧又毫无新意,但十分有用。太璞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确实挺领情的,她没有直接保证不会泄露机密,只求大长老不要告知别人她获得过什么机遇。 独孤凡亦如此,颇有默契。并未直接恳请要保密,只说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太璞的宝贝徒弟星陈拥有半妖之躯。 两人友好协商,愉快握手。 “老夫宁愿永无人知。” 独孤凡苦笑,唇角微动仿佛牵动了伤势,他阖目,终又缓缓睁开那双疲惫而清澈的眼睛,说道:“言归正传,老夫该告诉你实情了。” 太璞一惊,柔柔弱弱道:“晚辈可以不听嘛。” “老夫违背祖训传你‘常羲古卷’,为的便是以防不测。” 当初贪婪心法秘诀,现在就得还债卖命。 太璞心虚,想着他也算自己半个师父,还是感恩吧。 湫言宗弟子偷师藏岚山,得大宗师传授两三篇秘法,还被顺带照顾到了自家妖徒,吃人家口软,拿人家手软,唉,因果报应啊。 索性乖乖闭嘴,安静听话。 独孤凡瞥了一眼,娓娓道来,“藏岚山纳万代之芬芳,秉淡泊之精神,不与人争,人亦不敢争锋。地位尊贵非常,实力无可匹敌,所仰仗的,不外乎天时地利人和。” 语气微顿,问道:“天时,运行时序规律有常;人和,八荒英才荟萃一堂。太璞子可知‘地利’为何?” 太璞莞尔一笑,“古籍记载:四时和于玉烛,土绝流霜。七众照于金镜,神机猛利。阴阳合德,百物阜安,终古至今,无相篡夺,名曰‘地心’。师尊又曾告诉我,藏岚山置于‘地心’之上,乃天下无双的灵秀福地。” 独孤凡颔首,“地利者,地心也。元炁从地心灵脉弥漫而出,厚德集虚,汇聚成海。灵海雾散,则根基动摇。” 雾散? 从未听闻宗门长者提及藏岚山起了什么变化。 然而这话中有话,令人不安啊。 是否意味,根基似乎不稳? 太璞揣测不已,试探道:“实不相瞒,艄公传授‘常羲古卷’,我不胜感激,虽为筑牢根基之法,但窃以为磨刀不误砍柴工,应当由简入繁、由易入难,必须经此锤炼之路才行。” “回师门后我日夜苦练,岂敢辜负恩德、虚度光阴,可惜奈何无论如何皆事倍功半,不知何故?” 失望之余,不免困惑。 困惑之后,寻找缘由。 “思来念去,未必背错练差,湫言与藏岚二者心法妙诀,亦未必互相冲突。猜测几回,更或许出自‘地心’之故。” 独孤凡笑道,“太璞子果然聪慧。” “艄公狡猾,根本不是真心实意教我。”太璞头靠岩壁,有点无力。 枉费她勤奋刻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终究痴付了力气。 但他也没骗她呀。 独孤凡温和说道:“没羽忘川绝非寻常地方。进入其间,唯有修炼常羲古卷累积灵力方能不受煞气之苦。当初略略与你解释,恐怕不太详细而已。” 太璞瘪嘴,“哦~也就这样吧,最简单的几招,我都没练通透呢。” 重归宗门没多久,她就匆匆闭关。原本也没修炼多久,不曾孜孜汲汲,甚至怀疑起独孤凡居心不良。她当时更关心其他,胡乱猜测是否因为自己消耗太多,导致出了什么纰漏,以至于气血混沌。 之后出关,她不死心再练,屡屡阻塞难通,这才醒悟。 无论怎样勤奋,都无济于事。 离了藏岚,古卷奥义就不灵光了吧。 “艄公误我。”她幽幽道。 “太璞子勿恼,老夫也不确定。” 毕竟藏岚中人,都珍惜在此修行之机缘,少有在外游荡的。 独孤凡解释道:“一则,藏岚山心法独特,凡修炼者返本归元,注重天然,吞吐混沌真炁以助长己身法力;二则,藏岚山实乃灵慧福地,微躯栖清旷山川渐染砥砺,洗髓伐骨滋养极佳。” 太璞凝神静听,暗自诧异。藏岚山得天独厚,可近千年来貌似逐渐在没落,尤其这数百年间,少有谁能突破太虚境界。 弘微子师尊曾感叹:煌煌藏岚,如今仅靠零星老人强撑门楣。 不过听闻在她闭关期间,已有三位长辈晋阶元婴初期。 颓势显露,又不无向荣之迹。 寒冬过去,暖春临近。 自然法则如此,修仙门派亦如此。 独孤凡观其色,明白太璞想得太美了些。 “日月盈亏有数。” 他不无惆怅道:“混沌气息,冶天地之德,炼阴阳之交,铸鬼神之会,容五行之象。地中合和,则万物生。然而地心之力衰颓不可返,百物弗安,天然优势日益丧失,最终沦为平庸。” 太璞好奇,“好端端的,不至于衰竭吧。” 独孤凡沉默不语,半晌才答道:“地心蕴含鸿蒙之力,苍冥浩然,守恒有常,本不该急剧亏损,一泻千里。” 事出有因,反常必有妖。 触及藏岚辛秘,作为湫言宗长老的太璞略感紧张。 第九十五章 此乃禁忌 独孤凡咳嗽一下,“颓势初现,最敏感的莫过于禽兽草木之灵,其次才是修行术士之辈。” 望着六角巉岩中间的那团白雾,他继续道:“历来夏凉寒燠,本为自然规律。不知何时起,凉更凉、暖更暖,趋于两极,四季逐渐分明。”去岁冬日,竟有半炷香的时辰下起了绵绵细雪。 众弟子只顾赏雪,谁会惊疑呢。 身处险境而不自知。 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典籍《大广田术》有云:“分母各乘其馀,分子从之。”按照筹算记法,不计分子大小如何,若分母极大,所得数目便会极小。 平均下来,每年变冷变热的程度,不易引起众人注意。 再者,量变引起质变,总归需要时间积累。 藏岚山底子浑厚,撑也撑得住些时日。 洪灾之水,百川溪流汇聚难通,天上雨水持续,且地面淤积堵塞,方能酿成大祸。 抑或因此缘故,时至今日才引起点滴风波。 “神仙家辟谷不死,炎寒自如,饮食起居无处不养生,但又不忘顺应自然之法,逆境归逆境,顺境归顺境,无所谓舒服与否,皆是证道途径。” 太璞问:“我辈若执着于‘地利’二字,应当积极寻找破解之法。此间上有薄霜,下有熔岩,奇特异常,想必是关键所在?” 关键在于,古神封印。 记得很久前,他提及过这里有神之封印,而她又毫无意识地修补了封印。 封印了什么? 蚩血盟为何又要去破坏? 没理由吃饱闲着,大发慈悲地协助藏岚山恢复实力,真要是封印了洪荒之力、混沌之气,最着急的恐怕是藏岚山吧。 换作她是大长老,早领着山主一行人没日没夜去削弱禁锢,然后功成身退,享誉美名。 大概这封印拥有守护之力,保护一方钟灵福慧仙境不受污染。 万恶的蚩血盟野心勃勃、丧尽天良,苍蝇叮蛋,死活要和修仙大宗过不去,逮着兔子撸毛,终于再弄出了几道裂缝。浑浊气息使得藏岚山日益憔悴,他们好占山为王……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独孤凡不知太璞的奇思妙想,点头叹气,“所料不差。” “种因得果,其实当初早有预言。” 太璞眨眼,“预言?” 独孤凡起身,徐徐踱步至岩壁边角,问:“你可知是谁设下禁制,遏绝元炁?” 老者鹤发童颜,负手而立,一袭衣袍沾满斑点血渍,已辨不出颜色。白雾袅袅,寒意沁其风骨,宛若冰冻如铁的枯枝,撷万年孤寂之雪,踏入浓烟暗雨之中。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要振翅飞舞。 从此消失。 “熟悉常羲古卷之人?” 太璞大胆推测。 实则毫无头绪。 藏岚山有护法大阵,似她这般略学几日奥诀的天真道君,还需要喝碗符酒才可以自由行动。符酒十日一轮,药效并非永固。设下禁制之人可以喝下符酒,诓骗道童道友助其进出,但大长老也说了,只有习得古卷心法,方能不受煞气之苦。 那两者之间,不是相辅相成,便是相克相制的关系。 会总比不会强,懂总比不懂好。所谓“知己知彼”,真要针对藏岚山的洪荒元炁开展行动,终究是多多益善了解渗透些才好。 绕不开藏岚山的无上至宝:常羲古卷。 独孤凡微微侧首,婉转告诉了答案,“此乃禁忌。” “第……苇,苇眉子?” 太璞走至他身旁,再次确定一下。 而在璇花殿内,亦有人提及了这个禁忌。 庆福真人冷哼一声,“幸有端策长老发现真相,否则我耀耀藏岚不知要被这贱妇拖累多久。” “苇眉子也曾贵为山主,烦请庆福真人口下留情。”悦允芳长老好心规劝道。 扬蔚峰几人不屑,又不敢明着冲撞对方,脸上很不服气。 “师父殚精竭虑而亡,但愿可以含笑九泉之下。” 烟萝峰端策长老乃现任峰主坤仪长老的嫡传恩师,见此情景,面带微笑,索性多说两句场面话,温柔道:“确实,虽不肖,到底曾任掌教一职。她不善,我等仍应以仁义为先,终不失大宗风范。” “坤仪长老慈祥宽容,我等大气不来。拜她所赐,凡藏岚弟子修行难有增进,甚至连子嗣都不易孕育,想我混沌血脉本就四散,寄生于此才得以苟延喘息,现如今子嗣多半夭折。” 说到悲愤处,尉轻骛不太淡定了。“可恨她尸骨无存,合该暴晒,除除晦气。” “确实,我混沌血脉不容易。”悦允芳长老随之叹气。 方士、术士也好,修真道人也罢,可统称之“神仙家”。 早期神仙家重交接之术,即使逐渐淘汰不合时宜之处:不必在“静室”或“靖所”中进行,无须“引神导师”在场,不一定在夫妇中进行,但终归受到了压抑与否定。 制度与伦理构筑的秩序,渐渐对“合气”采取淡化或疏远的态度。 俗世有的是办法:将“过度”“合气”解释为医疗手段,或将“性”的仪式转化为个人修炼中的“阴”与“阳”,或在存思冥想中引出男女神灵,充当自慰自娱的对象…… 藏岚山不受偏见影响,崇尚自然,尊重天欲。 除非乱伦滥交,否则不会遭受反对批判。 不过大家都修真修行,清心寡欲得很,对交接之术反倒不太感兴趣。 反观某些门派大讲贞洁,越讲越胡乱。 可能是哪有压迫,哪就有反抗吧。 据说从中还衍生了嫡庶纲常和男女尊卑,认为嫡出的得和嫡出的交接,庶出的只可以和庶出的交接,男子多和女子交接无妨,女子多和男子交接便有失体统…… 虽然这些大都遭受老门派的嫌弃,可惜止不住有自认血统高贵者的喜爱。 都是凡胎修仙,还分出三六九等。 藏岚山不怎么热衷此术,所以当山主藉芳宣告要与棠器长老结为夫妻时,很多人表示不理解。 以山主的性情,竟也会产生此等世俗欲望。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百年间,正儿八经结成道侣的寥寥无几。 因为山主每每瞧见鸳鸯成双,便要拉住语重心长地规劝:一切以修行为重。 以往像悦允芳、尉轻骛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真人们,常常恳请她高抬贵手:混沌血脉身份特殊,体质不同凡胎,唯有雌雄和合一途,方能永葆苗民不绝。 难道山主是真的听进去了? 还亲自实践。 第九十六章 羲和敲日 尉轻骛无法不恼。 他出自霁风部。霁风部乃大部落,部民正式拜入藏岚山不少,奈何繁衍不顺,修炼遇阻。无论愿意孕育后嗣,还是获得非凡成就,都逐渐稀罕起来。 不知为何,生命越来越单薄。 不仅少,还脆弱。 夭折渐多,将至十之五六。 同霁风部一般无二的,还有焰宁部、虹饮部、落叶部、鱼凫部、妙香部…… 数千年前“狩凰之战”,致使混沌血脉一蹶不振。 幸得藏岚山收留。 而藏岚有上古大阵,“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一般地劝退天族早早回家,既然攻破不了,何不顺势放弃。 天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正是餍足时刻,颇懂见好就收的道理,聪明点的也不愿做得太绝,背负杀伐戾气过重的名声。 当然,天庭也是看在那些渡劫飞升的仙家面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不愿同道师友被抄家。不管出自藏岚山,还是出自其余四大玄宗,仙人们不会坐视不理。不满天帝做法是小,离心离德是大。 藏岚山与天庭关系疏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当初“狩凰”时,就不积极配合。 天庭也劝不动藏岚山。 从开山立派至今,藏岚山设有“视月”“窥日”二系。 视月者,渊综广博,肉体凡胎寻仙问道。 窥日者,得其英华,混沌血脉修真淬炼。 二者共融,不分你我,就连“视月”“窥日”之名目,都不怎么提及。 唯有道号,可以显示区别。 道号,神仙家之尊号,修道隐逸者之别号,寓意美好,寄托祝福,一般以二字命名。但凡混沌血脉却有三字,冠之出身,加之敬称,十分有趣。 例如尉轻骛,“轻”字辈弟子,恩师考虑其真身似“良驹”,便取自“轹辐轻骛,容於一扉”一文。例如悦允芳,与山主藉芳皆是“芳”字辈弟子,真身外形犹如紫貂,便取“金貂换酒,悦我心兮”之意。 依此类推,不胜枚举。 隋知寒很久以前就直白告诉太璞,凡三个字的都拥有混沌血脉,进入藏岚山不要随意打野采花,也许你会伤到谁的近亲至交,得罪不该得罪的。 苇眉子,道号并非苇眉,并非因受尊敬才被称作苇眉子。 她同样身负混沌血脉,却自己人害自己人,更令人难以原谅。 “切勿动气。” 温言念转动手上花枝,温和宽慰道:“今有良策,药到可以病除。” 尉轻骛深呼吸,抱拳向上,“还是山主英明,寻得解救之法。” 这些年来折腾过许多法子,吞药服丹、炼器念咒……不见什么效果。 曙光乍现,多亏了扬蔚峰的庆旧长老。他查阅古籍,访师会友,再结合以往的经验教训,才终于炼成了秘制金丹,哺育修行之人,助以突破修为境界。 别人做不到的,他做到了,可惜天妒英才,在替门人寻找天灵地宝途中,不幸惨死在凶兽之口。 而他的小徒弟英勇无畏且仁义无双,身受重伤拼尽全力,才得以报了大仇。 为此,扬蔚峰共推棠器为峰主,众人对他继任长老也无异议。 “服丹不是长久之计。” 藉芳缓缓走下玉阶,神色不辨喜怒,“草木花树终有枯竭之时,此番吾辈同心同德,解除禁锢恢复地心之力,才可一劳永逸。” 姜算幽幽道:“取之有度,用之有节,拒绝奢华不就好咯,说简单也不难啊。” 众人并不接话,只有三五人附和藉芳,表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尉轻骛感慨道:“麻烦,实在麻烦,所需之物一一备齐,就花费了百年功夫。” 行舟过半,停滞不得。 哪怕是最初反对,或观望犹豫之人,都不愿前功尽弃。众力牵引着,已无法撤手,终要获得一个结果才行。 没羽忘川冰火两重天,朱砂色光辉呈现出一片幽静景象。 “何至如此?” 太璞沉思片刻,又道:“艄公,恕我听得糊涂,先入为主了。蚩血盟所求是破坏封印,苇眉子却是加强封印,重新设下禁制。既然巩固设防,何至于遏绝元炁?” 破与立,两股力量相较之下,不是可以呈现持平稳定之势吗? 那不是可以恢复原始状态? 独孤凡手指熔岩尽头处,淡淡说道:“因为封印有两道。” 太璞诧异:“两道封印?一道还不够,这,这下面镇压着什么?”她顿时感觉脚底炽热,心中悲鸣自己错估了风险。 力度不够,数目来凑,下面凶煞得很呐。 独孤凡气定神闲,拾起地上一枚披着薄霜的石子,随手扔向远方。 石子小小,迅速掉落,但闻即将没入熔岩之际,却似砸在水晶盘,清脆一声却不见跳动,已然悄无声息融化不见。 “没羽忘川原有古神所封之印,千年前遭到破坏,适逢苇眉子为第四十七代山主,即将让贤,转任隐岑峰太上大长老之位。” 他神情严肃,目光中难道有一丝忧伤,“‘临熙’大长老无力封印,临终前告知纤阿石厅那两尊神像背后各有半部秘法,说罢咒术便撒手人寰。” “呃~” 人名太多,辈分复杂,幸亏自己记性好,熟知各大仙宗门派谱系,才不至于晕头转向。 “神像后有藏着什么吗?” 仔细回忆,一无所获。想她为人十分好奇,去往任何一处地方无不东瞅西顾,可怎么记得那两尊巨像惨遭岁月侵蚀,只剩下些模糊纹路。 太璞揣测道:“刚提及的咒语是做什么的?” 独孤凡捂胸,盘腿,“自然有显示秘法之用。” 布阵之举,并非助力越多越好,只要方法妥当,一人就可以办到。 太璞弯腰坐下,两人隔着一团霜雾对面而坐,“水深。”她摇头叹笑,一层又一层,像笋叶重重包裹,深怕伤到内里。 独孤凡眸光淡淡,古井无波,“古神谨慎,寂灭前唯恐封印不稳,特留下秘法以加持。苇眉子前辈善用‘羲和敲日阵’,才堪堪守护住一时安宁。”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羲和、敲日,这名字光听着就很厉害啊~” 太璞腹诽,又疑惑,“守护什么呢?” 第九十七章 双重封印 “当时情况,不仅破除封印那么简单,内核熵层中的蚀熔岩也濒临爆发。”独孤凡及时解惑,话语微顿继续说道:“内核熵层有无尽能量。” “能量?” 听见这个词语,太璞莫名觉得熟悉以及亲切。 独孤凡颔首,“春雨虽好,倘若大雨不断,酿成洪水滔天便是灾;暖阳虽可爱,良夜不至万物难长。鸿蒙之力、混沌之息骤然蓬勃而出,必然生灵涂炭。” “老朽并非危言耸听。届时,藏岚山首当其冲,弟子遇难,变成一片焦土。” 谁都跑不掉。 太璞大惊,问:“故而苇眉子布阵,阻止了这一切?” 独孤凡点头,“一千七百三十余年前,第四十七代山主“苇眉子”以地心之力为牺牲,阻止内核熵层蚀熔岩爆发,避免天地惨象。秘法确实奏效,但代价……代价是源泉逐渐枯竭。” 折耗地心之力,杜绝混沌之气弥漫。 以气数为代价。 故而藏岚山日渐衰退,凡山中弟子无不增进受阻。 “决绝矣,若能找到其他办法何至于如此。”何等魄力啊,换她会犹豫吧,太璞生出一丝敬佩之情。 平复心情后,她又皱眉道:“想我当时无意识巩固的,是第二道封印吧。蚩血盟要先破坏‘羲和敲日阵’,方能打开古神设下的禁制?” 独孤凡笑道:“数你机灵。” 太璞呵呵道:“第一道封印的,不止区区蚀熔岩吧。” 见她神色温柔可爱,语气夹着一丝揶揄意味,独孤凡不觉好笑,可转眼又惆怅起来,“蚀熔岩这般可怕,蚩血盟并非不知,他们最终目的是破解‘诛邪大阵’,必须作出取舍。” 怕她听得糊涂,接着补充道:“古神设在此间之封印,或可称作阵眼,护阵阵眼不止一处,藏岚山只具备其一。” “羲和敲日阵守护的是古神封印,但古神实际设下的封印,又是什么诛邪大阵……的阵眼?”一系列话语内容量度过大,暗暗梳理起来。 为了镇压魔族,设下上古诛邪大阵。 奈何日久不弥新,大阵威力渐渐衰退。未免黎庶涂炭,苇眉子又设下羲和敲日阵。 只可惜羲和敲日过于霸道,连累鸿蒙之力、混沌之息无法轻易流散,日复一日,呈现出了地心衰败气象。 实则,地心之运、鸿蒙之气不溢亦不竭。 被压抑了而已。 太璞几欲吐血,“连环套啊~” 拍拍自己胸脯,好想念知寒师兄煲的老鸭笋干汤。 不想听下去了,恨不得捂住耳朵,独孤凡却是个没眼色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 什么大战,什么清浊之分,什么阵营对立,什么阴谋阳谋…… “既然苇眉子前辈有恩于民,怎么晚辈知道的……呃~那些闲言碎语,尽是骂她邪恶无情、残害同门?” 在独孤凡口中,没有苇眉子牺牲小我,就会有更多的死难者。而被天神镇压的邪魔,也会趁势祸乱三界。怎么藏岚山根本没有领她情,反而以她为耻辱啊。 太璞困惑,“艄公知情,何不辟谣,替她证明清白?” 苇眉子那一代离当下有千年之久,实情能被流传下来,可见除了临熙大长老外,还有第三人存在。 那个人为何不辩解真相? 独孤凡摇头,“于公,藏岚山背负天神重托,不可泄露实情。当时蚩血盟未成气候,各方势力纵横莫测,一旦被外人知晓此间秘密,更会引起局势不稳。” “于私……”他面色微沉,说道:“忧虑天庭以此为由接管藏岚,八荒道友或宵小之徒猎奇吵扰……” 告诉门人真相,再如何告诫各种厉害,迟早一传十十传百,必然无法保住最初的秘密。 若用谎言稍稍掩饰,依旧难保不会露出破绽,被瞧出端倪。 不如选择沉默。 人心是不待风吹而自落的花。 即使说出实情,又能怎样。没有遏制灾难,是藏岚之罪;遏制了,是应该。 导致实力大削,便会好受欺负。同情之余,唯剩下嘲讽。欷歔一代不如一代,同时又心安理得地认为,这些都是他们应该做的。算不得什么牺牲与成全。 认为是不思进取的好,还是毫无办法进取的好。 答案一目了然。 所以,还是让误会继续吧。 太璞心底泛起难受,面上不显,却笑了一笑,问:“终究被蚩血盟知道了啊。” 她动动手脚,活动关节。 “关于此间秘密,苇眉子那一代当中还有谁知情呢?” 不然你怎么会知道。 独孤凡明白她心存疑虑,不由叹笑道:“你博闻强记又机灵,心中想必早有几个人选了吧。老夫既然找你相助,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人便是‘临渊’真人?” “然也。” 临渊真人是临熙大长老的师弟,在大长老去世后代掌隐岑峰数年,严守口风,直到把秘密交到下一任峰主手中。 提及他,多少有意避讳。毕竟临渊真人有一弟子飞升成仙,现于天庭玄参元穹当差,据说……一言难尽啊。 太璞感慨道:“作出取舍,谁都不好受吧。” 独孤凡目光深邃,苦笑道:“劫难一场,避免不了。古封印之所以削弱,终究是藏岚有错在先。‘理亏’二字,冤屈缠绕,早晚酿成苦果,食之难咽也得下咽。” 面对不解,他显得十分平静,“蚀熔岩本与霜心之力互为制约,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子母鬼鸟’出现。” “那又是什么?”太璞嘀咕,真令人抓狂,一遭接着一遭,尽是她没听过的。 不对!似乎在哪里读到过? 她正准备憋出笑意,再来询问之际,岂料独孤凡面色突变,起身后又瞬间变出一把匕首递过来,严肃道:“快!” “怎么了?” 左右观察,细听片刻动静,并未发现异常,“难道是效仿当年?”她忖度一下,不由警惕重视起来,“难道外敌进攻?” 太璞连连问道:“又来嘛,手指滴血可行?我的血当真有用?” 独孤凡不答,反凝眉说道:“他们开始了。” 第九十八章 何方鬼魅 太璞以为蚩血盟来攻,然而并不是。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 比起外敌入侵更可怕的,是家中自毁,内讧不宁。 许是天庭带的好头吧,底下的修仙宗门有样学样。全靠同行衬托,紫、音、岚、湫、桑五派可以长存永昌,得益于较为安详和美之风气。 藏岚山内部纵有派系分裂,但不成气候,因此这内乱另有所指。 “失败了。”独孤凡喃喃自语。 “什么?谁失败了?” “快~动手吧。”他不答,反将匕首再递了递,“一言难尽,事后再解释,若你信老夫……请……” 话语至诚至意,脸庞沧桑甚至掺夹着疲倦。 年迈的大宗师强撑气色,神姿雄威,目光如炬,一如既往的爽朗有概,可是递近来的那双手啊,血渍斑驳,不再干净,摺裂似筮龟,每一道皱纹又冷又硬,冰面般的薄与脆,已压不住几欲破茧而出的青筋。 昔年鹤发松姿,今日土木形骸。 数十年不见,她发现大长老真的老了许多。 按理讲,应该容颜未改才对。 筑基免疾病,开光驻容颜,若临融合期境界,可长寿无碍。以独孤凡太虚后期的修为,他足可以重获青春风貌并保持不变,但现在恐怕是无力为继了吧。 太璞咬牙一拧眉头,依言将匕首插入心口。 “多谢。” 千言万绪,欣慰感激。 独孤凡凝眉,念起绵长咒语。 血珠儿溅射四散而不沾衣裳,飞红片片,朝六方圭角之中的白雾凝聚。血珠飘去时,白雾自觉避让,无比嫌弃地不愿触碰,只是沉默地裹挟在内,直至血珠化作一枚冰晶。 大道至简,没有其他多余动作。 一束光芒贯彻白雾。 求真务实论之,这束上窄下宽的光辉一直都存在,只不过现在变得明亮浓厚,无法隐藏罢了。 此时,那道曾经的莫名尖叫声再次响起。 凄厉、幽怨、失意、哀忿……每一声都是控诉“不甘心!”。 似乎每一声都是质问“为什么?” 听得让人难受,不由记起悲伤事,不由想到后悔人,往事成烟徒留遗憾,为什么不争取,为什么不努力,为什么太自私…… “何方鬼魅?”太璞大喝道。 两岸峭壁被激起琐碎嗡嗡声,尖鸣不绝于耳,仿佛锋利剑刃陷入粗糙砂砾中,回音空旷又格外瘆人。尽管她告诫自己那声音有问题,不要幻想太多,别想出别的什么来,可仍觉窒息感。 心神摇曳,魂魄不安。 恍惚间才明白些,那怪叫声代表破坏之力,想必不太受控制了。 可她并不清楚,纤阿石厅所藏之秘法,不止羲和敲日古阵,还有其他。 独孤凡岂会因为一份侥幸,一次偶然,一种巧合,一丝神息,便贸然下判断,认为湫言宗的太璞子可以助他。 他博闻强识,早将神像秘文铭记于心。 他知道天神归寂,但大道不息,或夭或寿,自有数法。这世间会有中选者,被赐予鸿蒙印记。有所得必有所舍,有所受必有所奉,唯圣能通其道。 简而言之,承受不住就死,承受得住就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谁都平等公正。 给予机遇,也要你接得住。 太璞命硬,承受住了这种福气,便能洗髓伐骨,以鸿蒙神息重铸血肉经脉。换而言之,任谁都可以得到机遇,但未必可以抓住机遇,从而享受资格待遇。 成为实力有待进步的半神,犹如小孩持斧,不到万不得已,不该轻易暴露自己。再厉害的孩子也是孩子,当你还是一名无力自保的幼童,就不该张扬自己拥有一柄威力无双的刀斧。 鸿蒙印记,印信加盖,更封印了己身。 而维系羲和敲日阵,最好的牺牲是鸿蒙之息。 秘文有云:承载鸿蒙,或夭或寿,变数也,定数也。 明确了解到这些,独孤凡才敢启动太璞,他要用神脉心血炼成一枚法宝,遏制阵法下的那些暴躁邪灵。 果然不出他所料。 太璞也察觉到了异样,地面开始颤抖,砂砾散落微微跳动,仿佛千军万马席卷而来。连霜花从岩壁剥离沁出时,都不忍哆嗦一阵,难得,难得,还坚定不移地朝着唯一方向凝聚。 不安感越来越强,凝神静心,她只觉灵识沉闷,更无法忽略有潜在的危险正在靠近。 脚下的某种力量,正在苏醒、兴奋、呼唤…… 她看向独孤凡,独孤凡却仍沉浸在念咒施符中,嘴里念念有词,手势迅雷不及,根本没有闲工夫替她答疑解惑。她捂着胸口好一会儿,见震荡愈发明显,不免担心起来,索性再下狠手。 咬破拇指,往眉间额头一抹;又默念两句奥诀,两手食指齐齐破伤,血流如溪水般搅拧成两股红线。 云步画圆,长臂射燕探海,蹑影追风之片刻,以她为原点形成屏障,一道道互相交集而又重叠的符箓明灭有律。 这是湫言宗的“不惕不祝”,最强的防御术。 没羽忘川确实有点邪门,除了凌空腾云以外,其余法力都可施行畅通。 “艄公你准备好了没?”太璞反问独孤凡情况如何。 说时迟,那时快,一片黑羽蓦地映入眼帘,被抛掷到半空,又垂直下坠,随之不断有阴影升起。 不待她反应回神,余光所见,一只乌黢黢的怪鸟已然舞动双翅,持平地出现在她面前,直勾勾的阴冷眸光,充沛着不祥的喜悦。 那怪鸟有成年男女大小,两腿壮如鼍,脚爪似尾鳍,上肢为巨大羽翅,却附生了一对纤纤玉臂。 鸟首呈人貌,满目疮痍,像是灼伤后的可怕疤痕,又像是薄利锋刃硬生生被按进血肉,腐烂而流着脓疮。怪鸟眼白极宽,瞳孔有玄黄两色,竟能左右切换。两只眼珠子,一只被完全遮掩,一只从披散盖脸的长发中半露,甚至诡谲。 “咯咯~嘎嘎~” 尖锐刺耳的声音,从怪鸟两排没有嘴唇庇佑的森森白牙中挤了出来。 越惊吓越该保持冷静,好歹还有独孤凡撑着。 但很快,有更多的怪鸟叫嚣着出现,毒辣的眸光像一团团野火,灼热得霜花化作雨滴,滴滴哒哒,坠入滚滚熔浆中。 第九十九章 死生为徒 不对,不对劲。 “艄公,到底怎么回事?”太璞心跳得快了几拍,皱着眉将屏障再长了一寸。 敌我双方对峙之际,独孤凡拿到了冰晶。 他拔出自己一根发丝,幻作一把良弓。 冰晶为箭簇,真炁为箭干,以雷霆之势向最前方的那只怪鸟射去。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裹挟强大真炁而横扫虚空,必达之处绽放出冰蓝色焰花。 怪鸟不是不懂躲闪,不是不会反击,只是那支箭总能精准追击并刺穿要害。 数量再多,也非敌手。 “果然有用。”他肃穆道:“多谢太璞子成全。” 虚惊一场? 取我心头血,焉能杀鸡用牛刀。 怎么感觉白白浪费了她的一枪热情。 太璞十分惊奇,“作壁上观须臾,不见怪鸟攻击。怪鸟迟迟不攻,行为偏向试探,实力尚未完全恢复也在情理之中,但依我愚见,恐怕力量仍潜伏忘川阵法底下,因无法真正涌现才至于此。艄公,到那时这枚小小冰晶又能支撑多久呢?” 待将怪鸟消灭,真炁亦耗尽转弱。 冰晶箭簇重返雾团,温温柔柔、安安静静,哪有刚才杀伐果断的神气。 弹指间,目光来回流转,她意识到:那些怪鸟没有实体。 事情不简单。 “道法自然,善哉。” 独孤凡颔首,“一时半会,破不了。可叹啊~”他目光深邃地望着太璞,缓缓说道:“羲和敲日阵何等威武霸道,哪怕寻到方法废除,也得日积月累好一阵子。” “这么说,我们暂时安全?” “难矣。” 独孤凡摇头,“你判断得没错,实体仍在忘川之下,方才不过怨气所化虚影而已,怨气煅躯,恶魙作邪,子母鬼鸟不会坐等阵法消失,也不只懂死劲撞破一途。九九归一,待怨魙单独成形有九九之数,即能合成一只真正的子母鬼鸟。” 熔岩忘川下,仿佛有数不尽的巨大黑影在蠕动、在挣扎、在咆哮。好在熔浆黏稠柔软,却并不好挣脱,遇到再凶猛的攻击都能巧妙化解于无形之中。 即使明白,仍心惊胆战。撞击一下又一下,力度不断波及到她,从脚心蔓延至心间,还有眉头。 她面不改色问道:“我从未听闻此鸟大名,恳请大长老解释一二。” 太璞初见独孤凡,他是渔翁艄公的装束,撑着船把她这位敢闯护山大阵的牛犊子带回大道。 因心生亲切,总爱没大没小,“艄公”“艄公”的叫着玩。 现在却喊“大长老”了。 独孤凡听出她情绪抑郁,甚至有点浮躁,却也不知该怎么安抚。 若隋知寒在场,应该理解。 湫言宗大长老不是气恼自己摊上不幸,而是头疼怎么又产生了她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子母鬼鸟”,什么“九九归一”,修仙世界真讲究,处处都是坑,坑人的坑…… “子母鬼鸟由怨气所化,怨气外溢,则本体渐弱。此消彼长。实体虽仍镇压在阵法下,但无怨气支撑,最终退变成一块孽肉,孽肉再遭同族吞噬,更助怨气。” 独孤凡盯着一只刚从缝隙钻出来的怨魙,语气不无忧虑道:“千万年来自残相食,实力今非昔比。” 太璞更关心“蚩血盟如何做到?” 独孤凡毫无怀疑道:“不是蚩血盟。” “那还有谁既这个能力,又十分愿意看到修仙正宗倒大霉。”眼见那些怪鸟越来越多,太璞无奈问道:“难道等穷途末路,艄公才愿和盘托出?” 她郁结萦心,却十分自觉地调整情绪,又恢复成温柔姿态。 “道法自然,若老夫猜测不错,沧灵峰识馀子归来,阵法所需之数凑齐,他们成功了。”独孤凡笑得无悲无喜,长叹息一声,回答道:“破解羲和敲日阵,必须按照卦象方位埋下‘岁华’,并以常羲古卷中的‘桴兮燎原’术同时点燃。”而修炼‘桴兮燎原’术,大都有元婴期修为,金丹期可以勉强一试。 他们身在地下,不知外面时日。原来,璇花殿商讨布阵事宜后不久,识馀子便已披星戴月,重归宗门了。 众人心切,稍作休憩,忙开始施法自救。 大长老独孤凡绝非聋哑痴翁,但发现藏岚所谋划之事时,确实已经太晚了。 他不是没想过阻止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惜放眼隐岑峰,谁能帮他。 大弟子非越心智不全,帮不上忙;二弟子非尧带他亲笔密信离开后,便再没了消息;三弟子非肆中不知名之毒,险些不治,目前仍在昏迷;仅剩下一个湛非黙,重伤初愈,目前强撑门楣守着门户,以免旁人窥探察觉端倪。 “老夫更被蚩血盟绊住了手脚。” 一会不是,一会儿又说就是蚩血盟干的。 绕迷糊了。 太璞哈哈一笑,脑海里不断将各类名称整合梳理一遍。 “岁华?碎花?还有燎原什么的,这个倒从典籍里读到过。”她感慨夜郎自大,书还得继续读下去。 独孤凡瞥了她一眼,像听出了心声,解释道:“岁华乃化生之物,蜡捻化生,叠胜岁华,素作祈福之用。” “太璞子应该听闻,甚至亲眼见识过。” 他认真解释,“在都广之野、雾魂之殥有一习俗,每年七月十五,百姓爱将木偶土器缠绕红绳几匝,再埋入大树根下;或将蜡烛制成婴孩形,再放置于芙蓉银台中,浮水中以为戏,皆视为送子之祥物。” “古籍记载的,也不是祷告夭折儿安息呀。” 太璞回想曾经的热闹景象,以及那些一触即裂的甲骨文字,不免嘀咕,“有出入啊,记得写的是‘逼退不成,便镇压之’。毫无温情可言。” 有一阵子,她对民间习俗十分感兴趣。 走访藏岚山附近区域后,不忘翻阅典籍互相印证。地域志、游记、诗词歌赋……寥寥几笔大同小异,除了一枚从灰尘里扒拉出来的龟甲,但她没进一步思考,毕竟上面篆刻得模糊,连个名字都没说明。 但不知怎么的,竟然记忆深刻。 可她也隐约记得,百姓名唤“化生儿”,而非“岁华”啊。 “古名‘岁华’,今作‘化生’,因年代久远,导致蕴意变异罢了。” 独孤凡念道:“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饿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岁华死物,聚气化生,用意无二也。” 第一百章 子母鬼鸟 实体仍困于镇压之境,唯一丝丝怨气外溢化形。 邪影挥舞翅膀,冰冷目光透着嗜血欲望。 此外,再无别的动作。 子母鬼鸟心智较全,既然意识到冰晶的威力,未免徒劳无功,便知要采取措施。 怨气浓郁,渐渐浮出熔岩后,才可化形凝体。只是这些不过虚影而已,实力有限,不得不静待时机,达到可以合体程度才行。 因此一时间,不会轻易地主动出击。 方才独孤凡又解释了几句, 就如所言,山主及八位长老必须齐心协力,于八处阵眼之中点燃八支岁华婴烛。蜡烛徐徐燃烧八八六十四日,蜡油流尽,鬼鸟出世。 民间的化生烛,平平常常。 破阵的岁华婴烛,由夭折婴儿所炼化。 要求不可谓不苛刻,必须是木时出生的纯阴男婴,土时出生的纯阳女婴,八对共一十六人,自行夭折,绝不可外力所致。《丧服志》有云:不满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而无服之殇已是最低期限,生母分娩时难产即亡者最佳。 这是标准答案。 起初,不少人表示质疑与忧虑。但转念一想,算不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亡婴之殇,自然所致,所谓天命难违,他们不过四方搜寻加以利用,算不得草菅人命。 八紘八极,不缺不幸之事。 举全派之力,费百年时光,毕其功于一役,总算准备妥当。 早于蚩血盟进攻藏岚山,计划便开始筹备了。 提出者姓甚名谁,未有任何记录。正巧当时掌教迎春兵解,其后殷梧庭继位,但又突然消失,导致群龙无首而遭大乱。 危难时机,藉芳子临危受命稳定大局,以后声望倍加大涨,当她决定继续筹划“岁华之眸”时,几乎无人质疑。 “纤阿石厅内藏护阵之法,既有护阵,便有破阵,然破阵之法并无详细记载,老夫不免心怀余悸,隐隐惊悸此事成真。既有提及,恐非凭白无故。”若有人知辛秘,藏岚岂不危矣。 历代大长老之忧应验,谁也无可奈何。 独孤凡抿嘴道:“当年蚩血盟攻势猛烈,令藏岚精英大损。关于破阵一事,知情者本不多又纷纷亡故,如今众弟子皆以为山主寻得妙法,功劳耀耀,心中不胜感激。” 太璞好奇,问道:“有何原理?”。 虽然身处怪物围绕之困境,心态倒好,她面色从容,说道:“理论联系实际,谁提出不重要,关键在于,主意已成事实,实践出结果。岁华已燃,鬼鸟奋腾,他们倒是欢欣庆祝,我等职责既为护阵,合该做些什么呢?” 目光瞥了一下黑暗处,神色不无沉重道:“子母鬼鸟由怨气所化,怨气何来?地心真炁怎会衍生此异物?艄公方才解释,岁华婴烛由夭折儿血肉骨髓碎糜而来,虽为死物,聚气化生可助长邪物气势,二元一体,阴阳互用,两者共力夹击,羲和敲日阵之威力渐消,只是早晚问题而已。那么究竟……谁为阴谁为阳,谁为主谁为辅?” 若要布阵得法,离不开阵型得当。至于阵眼、阵脚、尾侧之称,不过为了方便讲授而作区分。 布局再精妙精细,施法器物再奇奥、厉害,威力发挥最终还得靠指挥者,以及一颗颗棋子互相配合。 她想听个明白,就当长见识、涨本事了。 独孤凡听其言观其行,知她起疑心亦不满藏岚内讧,神情略显歉意,“其实老夫并不知藉芳从何了解到破阵之法。唉~梧庭这孩子谨慎,思来想去终觉欠妥,不敢不和老夫通声气。”不过那计划已开始筹备,从未停止片刻。“与其说是通气,不妨……咳咳~” 他缓缓讲起往事,“那日深夜,他突然来访,先质问隐岑峰辛秘,后又小心提及先掌教迎春寻得一计可破我藏岚困局。他认定苇眉子走火入魔,为求登天修神骨,布下邪阵汲取鸿蒙力量,这才导致地心转弱。他还讲,他不愿相信……” 隐岑峰历代峰主,即为藏岚山太上大长老,惯例由上任山主退位再转担任。 本也无妨,但涉及权利,难免不会起冲突。为防分崩离析,便将习俗改了改。此后也好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藏岚山天然优势渐丧。 有心人上下打量纵横审察,发现唯独隐岑峰一脉英才辈出不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羡慕、嫉妒之余,暗生恨意。 流言夹杂诬陷,犹如沼泽,难以挣脱。 独孤凡能躲开了,自会有别的猎物乖乖掉入陷阱。他能一笑置之,他的大师兄却无法释怀。 一个耿直刚烈且安静沉默的男人,尊严感比谁都强烈,也最容易被激怒;一个年少成名的绝世天才,享受惯了赞美之歌,最听不得讽刺之音,往往会以天真可笑的方式增添更多的误解。 倔强的沉默,永远换不来真相。 太璞从荼锦嘴里探出不少趣事旧闻,据说这位大师兄以一己之力得罪整个宗门,重伤几位长老的嫡传弟子后,又险些把璇花殿屋梁拆成两截,然后自刎谢罪了。 即使不再追究责任,隐岑峰几成众矢之的。 不被信任,不受欢迎。 在“岁华之眸”初步拟定前,众人默契地选择了隐瞒与孤立。 当殷梧庭私下来寻找商量时,独孤凡大吃一惊,郑重表明心迹,并再三告诫,千万不要破解封印。 纵然谨记誓约,不敢泄密,但殷梧庭紧逼不退,无法,只能透露一二。独孤凡索性明确告知:羲和敲日阵绝非邪阵,隐岑峰更无半点私心,怎会为了助长自身修为,放任或利用邪阵伤天害理。 “这些年,老夫仔细回顾藏岚千百年间大小事,总觉冥冥中波澜助推另有隐情。流言从何而来,师兄为何发狂,梧庭为何失踪?” 殷梧庭一言不发,半信半疑地走了。 雾茫茫的深夜,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将满林子的霜露划出道来。 独孤凡沉吟良久,平静目送,丝毫不显内心悍然,亦丝毫不知永别离苦。 正值多事之秋,他忙于平定时局,此后更从未认真回顾过,那时的他是否已感知到了一丝不祥。 “地心不止一处,算不得举世无双。藏岚山坐拥地心,知情者甚少,而地心之力蕴含混沌之息,混沌之息源于鸿蒙之力,更为隐秘。” 独孤凡捋须,蹙眉道:“紫渊阙有刀圭悬圃,湫言宗有湫烟镜,我藏岚山则有式皇幡,蚩血盟素来对仙宗法宝倍感兴趣,更执着夺取三界地盘。但老夫怀揣秘密,不敢不多加戒备,仔细思索,蚩血盟百般行迹,贪图的绝非一时得失,剑之所向,直指封印。” 太璞叹笑,“晚辈也曾有此疑虑。” 百余年前,蚩血盟疯狂攻打湫言宗,只为夺取湫烟镜逆转时空。 然后,圣主靡玄暴毙。 继位者不花颜对军师獍言听计从,转而攻打藏岚山。因有前车之鉴,仙宗各家皆认为蚩血盟贪婪,一计不成,再换一宗门去抢夺镇派法。 太璞无意知晓更多秘辛,不免将各派经历联系起来,暗自揣测蚩血盟真实意图,是否耍了一道“声东击西”的诡计。 独孤凡点头,“蚩血盟创始,汲汲谋求立锥之地,笼络异族,团结奋斗,倒不失义举。可惜其根本图谋,是为迎回魔族。” 魔族啊。 连鬼族、神族都畏惧的魔族。 年迈的老者较为公正地看待邪道事业,全然不在意正道所制定的准则。 对与错,哪有那么容易判断。 太璞亦不以为然,“反正蚩血盟知道此间秘密,更寻得破解之法,他有他的目的,我们有我们所求的安宁。” “哈哈,道法自然。”独孤凡笑道。 笑完后,唯余落寞。 “岁华之眸,本应由一十六支岁华婴烛布阵,融以燎原术,吞以混沌炁,阴阳之气相交,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为徒,复化神奇,故而孕育出两极之眸。”然后,他微微摇了摇头,“但出现了意外,两极之眸先孕育而生。” 太璞问道:“什么意外?” 蓦地,她福至心灵,念起方才他曾说到的一句话。 “藏岚有错在先。” 独孤凡抬眸,目光扫向上空,那有霜水沁出岩壁,又沿着一道横生的枝节悠然旋转,才化作点点雪花缓缓飘落。 进入没羽忘川时,就见他盘坐于此处穹宇之下。 “细小如簪,鬼斧神工。” 太璞随口笑笑,四周岩壁光滑似玉,峭拔巍峨高不可测,罕见有石条突兀斜插着不裂不断,不由嘴碎胡乱夸赞一下。 独孤凡却以为她看出点门堂,不禁感慨后生可畏,“弘微子赞汝笃信好学,可终日不食,终夜不寝,其文章见识远超同辈中人。” 都听他如此讲了,想必那石条子还真有点讲究。手指蹭蹭鼻梁,太璞腼腆犹如被夸的害羞学生一般,客气问道:“艄公,又发生过什么呢?” 她最想弄明白,子母鬼鸟从何而来。 藏岚山心不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纵使心不齐,万不得已也依然可向外求助,他身为大长老,隐岑峰作为藏岚山一脉,其余诸峰岂能不管不顾,冷血无情到极致。但从诸多谈论推及便知,隐岑峰已成孤岛,派遣的弟子或昏迷或消失,话未必带出亦未必能带回;而另一头,以山主为首的长老们布下破解阵法,企图挽救衰颓之势。 彼此冲突。 他们之间存在信息差。 往阴谋方向揣测:他们都被算计了。 隐岑峰弟子维修增进之正常,在一众藏岚道友眼中显得格外异常。 除此以外,他们总因大小事犯错,被附加重重罪责,被弄得声名狼藉,同门耻与为伍。 当真只是偏见所致的刁难吗? 无论如何,他们成了不可信任的,真话会被视作谎言对待。他们说什么,别人也不会认真对待,倒会阵阵发笑,笑无理取闹,笑疯癫下流…… 而山主藉芳等人的态度,最是至关重要。 身居高位者,总该保持一丝理智。可惜破解阵法,恢复实力的诱惑太大了。谁能抵抗得住呢?光宗耀祖啊,名垂青史啊。 比生命更宝贵的宗门,必须再度强盛起来,这是他们的使命。 反观独孤凡,隐隐约约、含含蓄蓄的告诫,更像极了心虚,毫不坦诚。 个中玄机,太璞通过胡大朗略微了解到一些。 第一百零一章 木石双簪 悠悠历史,幽幽辛秘。 三言两语焉能解释清楚,想说又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 但总归会明白的。 蚩血盟若要破解古神封印,必须先行解除羲和敲日阵,而子母鬼鸟双受夹击却始终不亡不灭,便是其中最大变数。 独孤凡咳嗽几声,强撑精神抹去右前方一面岩壁上的凝霜。 太璞定睛一瞧,竟浅浅刻了一首短诗。 “不得长相守,悔作恩爱深。负尽千年恨,聚散终成殇。” 有些哀怨,有些愤恨。 “哪位大长老有此闲情雅致?” 太璞玩笑归玩笑,见独孤凡略感疲倦,忙撑他坐下。 独孤凡苦笑道:“此为第一只子母鬼鸟之由来。” 藏岚山第十一代掌教,道号“素语”,年轻时为情所扰,纠结于修道与情欲之中,自认为无法完全弃绝俗念,便早早退位,转任隐岑峰第九代大长老一职。本欲独自归隐山林,然而因缘和合,终究有幸能与爱侣修成正果,并孕育一子。 其子体弱多病,毫无修仙根骨,素语先也照顾有加,后日益厌烦,反劝慰爱妻保重,不必多费力气。 正值人间宗主之国势弱,大小子国从中独立,天下局势分崩离析,各国又常与妖鬼仙魔结盟以壮大自己,混乱程度远胜现在。 因见长子状如痴儿,素语心情郁闷不欢,索性请缨率众平定人间叛乱。 叛乱岂是容易结束的,藏岚山协助之国有一劲敌,预计暗暗使用手段将大长老妻儿强行掳来,幸亏报信及时,素语忙赶回宗门,却只救回爱妻。正面对峙时,敌方牢牢掐住痴儿脖颈,又示意手下把俘虏的弟子们推上前,笑问:“活谁?” 藏岚山史册记载:子殇,妻绝。 四字而已,两条性命。 最后的结局,并不是什么秘密,可具体详情,早化成过眼云烟如灰如烬。 当时,素语之妻,这个不曾留下姓名的女人心碎、悲愤,抱着夭折的幼子毅然跳入滚滚熔岩中。 自尽前,她质问道:“汝可得逍遥乎?” 她怎会看不出,他累了、倦了。他爱她,可不够爱她;他爱他们的孩子,但这个孩子可能短折,更愚笨呆傻,无法给他带来欢乐,甚至是荣光。那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即使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他的骨肉,他也无法深爱。 今日之契机,给了他最佳之借口。 她明白的。 素语啊,应该真的很爱她,很信任她吧。不然不会告诉她没羽忘川的秘密,她也就无法死在这里。 太璞听完,唏嘘不已。 至亲至疏夫妻,婚后平淡安乐度日,最终还是酿得如此苦果。 “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开天辟地的一只,由素语大长老妻儿所化,怎么无人警惕呢?”太璞问道。 独孤凡颔首,“大祸将及前,鲜有人预料到。” “妻儿双双绝命,素语子悲痛无法自拔,常进入此间悼念亡妻。不知何时忽而一瞥,竟发现熔岩中突兀生出一团顽石,隐隐有身影蜷缩成婴儿状。”他叹道:“邪气渐长,素语子惊悚不敢轻视,只是……骨肉天性,法力触及便觉莫名亲切。而后正不知如何处理之际,那顽石竟沉落无踪了。” 太璞道:“试图捕捞否?” 独孤凡笑道:“忘川之火噬魂腐骨,谁都无法泅浮游之。” “让艄公见笑了,是我想法过于简单。”她莞尔,又问道:“那第二只呢?” “此亦为‘石母簪’插入岩壁之由来。” “石母簪?” 太璞抬眸,心中狐疑道:“原来真是一只簪子啊。” 没羽忘川之进入门户,锁匙在于石母簪、木公簪上。 作为钥匙,石母簪由隐岑峰峰主保管,木公簪则由藏岚山山主保管。出于誓约要求保密,即使掌教山主都不知真相,仅以为那根木簪是寻常信物。 在第十五代掌教刀敏初之前,石母簪始终置于石厅某篝釜中,同其他大小类似的石条子为伴,常做翻炭拨灰之用,随手拿,随手放,俗称“灯下黑”。不起眼之物,放在不起眼之处,自以为安全无比,谁会多加注意呢? 其实此事与刀敏初无关。 她修为极高,素有英名,为人严肃谨慎,实则心思单纯,无意间总能得罪到人却不自知。而帮忙收拾烂摊子的,是她的弟子自远。师徒二人相爱,刀敏初依恋自远,自远依赖刀敏初,本也甜甜蜜蜜。 可惜,彩云易散。 刀敏初毕竟担任一派掌教,既要勤勉政务,又该刻苦修炼以作众人表率。偏偏自远自诩风流多情,趁师父闭关期间,移情别恋于霜蒨峰峰主养女雁卿。 雁卿不知情,误以为觅得良缘,性子更天真烂漫,对师兄自远所言无一不信服。 纸包不住火,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 奈何此时,她已珠胎暗结。 自远畏惧师父发怒,亦不舍掌教嫡系弟子的风光身份,便尽心哄骗,舌灿莲花地劝住了雁卿。他意图送其下山产子,岂料雁卿折返归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没来得及质问自远,竟被鬼族裨将“断理“中途抓走囚禁。 彼时断理重伤,无意闯入藏岚山,担忧会受仙宗合力绞杀,便挟持人质以自保。 为摆脱丑敌追捕,断理逼问安全清净地,雁卿指指纤阿石厅。好巧不巧,那段时间大长老外出办事,守峰的弟子过于年轻,而雁卿因父辈交好缘故,时常出入隐岑峰,那两名弟子只当来玩,还关切提醒“早些归家”,既不觉察有谁隐身,又毫无反抗能力,说话间就被轻松制服了。 进石厅倒也罢,竟误打误撞掉入地底忘川。 断理与雁卿同患难,孤男寡女惺惺相惜。 自远夜不能寐,为了隐瞒事实不得不扯出更多的谎言,骗过霜蒨峰峰主,骗过大长老,骗过自己的恩师…… 众人随大长老抵达没羽忘川,但见雁卿腹部圆圆隆起,似是妊娠将近,都当断理卑鄙无耻,尤其霜蒨峰峰主,以为爱女受辱,下手自然又重又狠。自远不敢出声,只期待能事后安慰雁卿,躲过一劫。 雁卿却连连劝他们住手,告诉父亲“误会,误会!”事情不是他们想得那样,“断理很好,很善良”,没有伤害她,甚至以眼神示意自远解释清楚。 自远不敢理会,见断理言及胎儿父亲时才有所触动,提剑要砍,竟有灭口之意。 结果,雁卿挡下了一切。 雁卿明白了,失望至极,她温柔不失刚烈,冷冷注视着自远,嘴巴微微张合,像是在说“愿与君绝”。 她目光厌恶,含恨而终。 断理亦悲愤莫名,拼尽最后气力要和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同归于尽,但遭霜蒨峰峰主一招击退,便摇摇晃晃试图走至雁卿身旁,才倒地不起。 “鲜血交融,死生同穴。” 独孤凡语气严肃,神情又从容安宁,像一位流浪诗人吟唱古老史诗。 “众人悲痛之际,雁卿腹中女婴缓缓爬出,虽为初生,力道无穷,拉住自远同归黄泉。变故突如其来,众人惊惧诧异仅一瞬间,待反应过来,连同雁卿、断理都已尸首无踪。” 故事的最后,血淋淋的婴儿没了,丧女的老峰主伤逝,渎职的大长老自罚谢罪…… 一阴一阳,两极之眸孕育相生。 刀敏初似有觉察,自请卸去掌教之位,接替成为新一任的太上长老,愿以此生永镇没羽忘川。 太璞揉揉眉角,叹道:“石母簪就在打斗中被狠狠甩出,重重嵌入岩壁的?” 一半的钥匙,静静地卡住不落。 这门户也算开通了一半。 “八九不离十吧。”独孤凡说道:“往返没羽忘川,一靠木石双簪,石母簪进,木公簪出;二靠秘术咒诀,即石厅神像背后古文字。” 太璞笑嘻嘻道:“既然有秘法,不如早早出去再做打算吧。” 然而,换来的还是那句“平衡已破。” “老夫无能为力。” 独孤凡解释道:“蚩血盟携‘合虚壤’闯入忘川,老夫便知他们掌握其中关窍。在你来前,蚩血盟源源不断支援,懂灵活变通,进可攻退可守,老夫这才醒悟,木公簪已落入敌手,恐怕秘术也破解十之一二。” 不然,他们怎么出去的呢? 在太璞抵达藏岚山左右时候,蚩血盟终于撤退了。 未必是喜事。 福兮祸之所伏。 藏岚山众长老以为劫难将尽,浑然无知劫难将近。 岁华婴烛共八对,掌握桴兮燎原术者须八位。后者本不算难题,奈何混沌之息衰弱,令藏岚渐渐不振,堂堂修仙大宗,寻不足八名元婴修为的高士。 以目前来看,元婴中期有山主藉芳,长老君姝、温言念、棠器;元婴初期有长老坤仪、尉轻骛;金丹期有长老姜算、悦允芳、朝暮、乐世、识馀,以及扬蔚峰真人庆福、棠叁等等。表面上,似乎风光仍在。 但与紫渊阙、潮音阁、湫言宗等齐名大派相比,无拔尖英才,断层严重。同等资历、根骨、年龄,其他道友修为越发精进,唯独藏岚山弟子,连颗金丹都结不成。 修真修心,修去一双势利眼。 人心无垢,谈何容易。 总会出现闲言碎语吹来吹去,说这不好那不对。 藏岚山上下憋着一股气,等待真正的扬眉吐气,必会克服万千困难。 按理讲,符合施展桴兮燎原术有七人,包括太虚修为的独孤凡。但君姝疾病缠身,体力不支;独孤凡决绝不予配合,甚至会搞破坏,实际只有五人达到要求,因此仍须三名助力。 以金丹期修为,施展此术必得二人合力才行。常年待在藏岚山,且臻至金丹期的虽不足六人,好在识馀子接到婚帖,应掌教大喜之事赶回,凑集了应有之数。 岁华婴烛齐齐点燃,藉芳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纵然起过彷徨,心事了断合该喜悦。 “劳苦一夜,诸位歇息去吧。”她那永恒的严肃神情中,难得有一丝柔和。 众人确实颇感气虚,连连拱手告退。 岁华婴烛并非寻常蜡烛,即便施展桴兮燎原术,都得耗费许久功夫,靠着耐力凭着精神去点燃出一缕火苗。 “凛冬还暖,婴烛燃尽指日可待,你还有什么顾虑呢。” 那男子长袍风度翩翩,见不答话依旧笑得和颜悦色,“星夜璀璨,闲庭漫步颇有雅致……” 藉芳冷冷道:“外人不在,请尊称我为‘山主’亦或‘掌教’。” 他们即将成为夫妻,世间最亲密无私的道侣,却异常生疏。 第一百零二章 珊瑚钗沉 藉芳自顾自地走,“前方即是拓寰峰,你我殊途,就此别过吧。” 棠器笑得更加温柔,“更深露重,切莫着凉了。” 他挥袖,眼眸微闪,从腰际划上肩膀才轻轻一搂,“纵然殊途同归,你我夫妻恩爱共眠,万不能异梦离心。否则为夫会心疼的。”一字一句无不动听,任谁都不觉潜藏什么危险。“ 见藉芳挣脱,他也不恼。 “闹别扭,耍性子,卿卿儿害羞的模样真叫人诧异。” 棠器唇畔含笑,眉目含情,继续说道:“局面僵持不下并非坏事,但也要适可而止。”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但忍不住好心劝她,趁有机会好好磨合以适应未来日子,才是出路。 藉芳漠然,声音有些沙哑,“别得寸进尺。” 威严的山主硬气不了。 犹如璇花殿内的巨大神像,外强中干,徒有虚表。 她想说“若无要事,明日再提”,然而觉得疲惫非常,只静静站着,等对方先开口。 清辉洒下,照耀得面庞半明半灭,棠器与之并肩而立,似玉山松木爽朗生风,他悠悠道:“待到可以得寸进尺那日,为夫定然百般疼爱,让爱妻尽享欢愉。”说时,身影凑近了些,温暖得有些炙热的呼吸,犹如三春杨柳柔柔拂过佳人粉颈。 微痒,不舒服。 “放肆!”藉芳要躲避,发现自己已遭挟制。 那双不规矩的手,强有力地又搂紧几分。舌头竟轻轻舔了舔她耳垂,再柔柔咬了咬,湿乎乎、黏兮兮,甚是恶心至极。 藉芳平静至极,语气冰寒刺骨,“女人的肉体当真美好,若能野合一番,更是刺激。” 你很兴奋啊,春天没来,发情期先到了? 棠器松了手,低笑,“未曾想,卿卿儿会说出这样的话。” 藉芳抬眸,目光幽幽,直直地从对方脸上剐过。她嘲讽道:“来日方长,你会习惯的。” “呵呵~这句话啊深得我心。” 还来不及松口气,措不及防之下,藉芳再次落入匪徒手中。先前阴柔暧昧,这次却刚劲霸道,真教人愤怒难言。 “啪!” 四下无人,声音格外清脆响亮。 棠器右脸被狠狠打出一抹红,更添妖冶艳丽之色。 藉芳盯住,说道:“尾随一路,就为了调情?” “非也,非也。” 久经风月,越挫越勇,棠器漫不经心地整理领襟,和煦笑道:“为夫心疼卿卿儿,特来软语温存以表安慰。” 这才是伪君子棠器长老的真实风采。 风流、好色、自负、狂妄……与人前温润俊逸的性情完全不同。狗嘴吐象牙,滑天下之大稽。 藉芳自然后悔不已,为自己的失察失管感到羞愧,他们曾经相信这种人无私为公、向善向上,简直荒唐至极;若非他不愿再伪装下去,她还真不会警觉到几分,更查不到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简直是个愚蠢笑话。 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不必了。” 她挑眉横扫,一朵紫棠珊瑚花映入眼帘。 美人面若桃花却素来坚毅,喜怒不形于色,一丝微愣不带任何羞意,转瞬已迅速被戒备之心冲淡。她以无所谓的态度,眼神质问他在搞什么名堂。 棠器浅嗅那支浑然无瑕的珠钗,轻佻笑道:“你我定情时山盟海誓,卿卿儿赠木簪示作恩爱,此情缱绻、柔意深沉,为夫心荡神摇。”虽欢喜若狂,奈何两手空空,一时拿不出物什回礼。“为夫有言在先,会寻来珍宝,愿能展颜一笑。” “盗贼言辞,硬夺变成馈赠,亏你说得出口。” 藉芳不喜浮华,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 但棠器却不分由说,直接将珠钗稳稳插入她的发鬓中。 当藉芳眼底寒意点点,似雷霆怒射之际,又不慌不忙地伸出食指,“嘘~”他轻轻捂在她朱唇上,欺身上前,哄道:“女为悦己者容,山主不该过于反常。” 依旧是甜到发腻的语气,隐隐有勒迫之意,恰到好处地彰显不容反驳的威势。 她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无礼申饬,但绝对做不到麻木顺从。 “药,可以发下去了?”藉芳凝眉,肃容问道。 得到肯定答复后,踱步走出凉亭,“一切如你所愿,可别让我知道你又生是非。” 世间女子多爱华服珍饰,尤其遇到男子馈赠聊表情意时更加含羞带怯,一双美目流转,二人色授魂与。可惜藏岚山山主并非世俗规训下的女子,跳脱俗套,见过大世面,就难以被这小恩小惠收拢人心。 其实他也不太抱期待,但他更不是什么温柔情人。 “当真如我所愿?”棠器反问:“山主大婚,极尽奢华实属应当,怎么昨日偏偏向那姜算老头妥协从简了呢?”阴晴变幻,他冷笑,“不服管教,杀了也不可惜。” “你!” 藉芳拂袖,呵斥道:“棠器长老!图谋废墟一座绝非智者所为。” 大不了鱼死网破,宁可毁了。 不!不能!不能同归于尽。 “姜算子吝啬本性积久生常,而扬蔚峰多借名目巧取豪夺,逼迫太甚困兽犹斗,难道闹到离心离德才好?” 掌教权威又能压制到何时呢,她只想保住某些人、某些事而已。 内心寂寂,“冷静、严峻~”一遍遍告诫自己。身为掌教,她应有不怒自威之风范,烈烈气势撑得端重风采,时间久了,慢慢内化成为习性。没错,就该如此。 她受窘受挫过一回,非常明白,劝他“适可而止吧”,怒骂“本座没死,容不得跋扈”等说辞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所以也就不再提了。 “管好你的人。”藉芳怒目圆睁,缓过一口气来。 但她不知,她发怒时剑眉一挑,神情分外生动明媚,面带红晕的俊俏模样,足以愉悦风流郎君之心。 “大婚当前,吉祥为重。看在卿卿儿面上,为夫心善不愿让谁暴毙癫狂见血光。”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黑影溶溶浸罩一片。棠器体态伟岸,缓缓上前几步,即有高塔颓然倾倒之危势,竟令藉芳两眼一黑,只听得他说道:“呵~‘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为夫懒得理会那只铁公鸡。” 面对探究的目光,棠器邪笑道:“不过~等空闲了,可以寻个开心解解闷。” 现在不动,秋后算账,根本没打算放过任何异己,灾祸迟早会降临。 藉芳下巴微扬,收起鄙夷之情,“姜算子修为不深,却也德高望重,即便是你我师尊师长,也曾受教于他老人家。惹恼他,羞辱他,更甚至戕害他,藏岚山大半弟子岂能服气,不与你丛生嫌隙?”届时,愿真心听你使唤的恐怕只是区区扬蔚峰了。 她背过身,慢条斯理地提醒:“别高兴太早。” 他本可用药物控制他们,但又大力支持破解邪阵之举。只待邪阵破解,他们实力必将显着恢复,无须再进汤药弥补不足。会好起来的吧。也许正是担忧声望落寞,他才以此相要挟,令她下嫁结为道侣。 如此折腾,只为得到一个衰败门庭? 不会的。唯藏岚山强大鼎盛,他才能拥有无上荣光。在利用价值尚未用尽之前,他不该随意动他们,真要刀剑相向,也还得徐徐图之。 棠器明白,可是不在乎。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故意吓唬道:“君姝常年缠绵病榻,早晚亡故皆在情理之中,不知姜算老头是否会物伤其类,跟随坐化兵解。那样也好,丧礼都可以省下一场……” “我说过!” 藉芳厉声打断,“他们不会忤逆我的一切决定。” 再怎么认为不妥,他们不都予以配合了吗? 明明清楚,棠器不至于愚蠢到时机还未成熟就动手,此后她仍有回镟余地,可自己就是按捺不住心浮气躁。一次次敲打,烦不胜烦。似乎她浮躁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 棠器玩味一笑,“全非省油的灯。” “大婚礼成,你之地位更上一层。”藉芳感到无语又无力,“以你能力,让众人甘心归顺并不艰难。何况~阖宗上下丹药成瘾不自知,生死祸福皆由你定,何必授人话柄。” “卿卿儿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棠器负手望月,蓦然歪过头,瞅着藉芳淡淡说道:“为夫耐心有限,但愿他们规矩老实。” 说着,他振袖一扬,四周结界撤去,连枯叶涩味都好闻起来。 藉芳面色不为所动,仅仅抬脚就走。 “互诉衷情夜已深,卿卿儿好生歇息,明日阿郎再陪你吃茶。” 棠器可不存什么善良心思,故意腻腻地装作柔情百转样子,也不清楚怎么就想不开,又要拿热脸来贴,一瞬间凑上去,不规矩地替对方理了理鬓角,正了正珠钗。 “有完没完。” 藉芳冷冷,轻声问道。 他却戏谑,语气温柔,“你呀,甩手不管,幸亏收的徒弟还算机灵,准备了歌舞为大婚助兴。明日隅中不妨同去观赏,若有不足,及时修改,以免在八方道友面前闹出笑话。” 藉芳毫无表示,捏个诀头也不回地腾云无踪迹了。 “乏趣。” 棠器摩搓着下颚,默默感慨自己风流倜傥,像她这般有眼无珠也属稀奇。 还是说,他现在这副皮囊不够她满意? 正当棠器向往“玉帐鸳鸯喷兰麝”旖旎春光时,没羽忘川中的一对老少只希望底下动静小些。 “区区两只,力气可不小,折腾得地崩山摧。” 太璞往下瞅去,子母鬼鸟极力冲破束缚,而受阵法加持的融火岩浆,像无坚不摧的罗网稳稳捆绑住不放,逼得一阵又一阵“嘎嘎~”“吼吼~”怪叫不断。 虽然情形还在掌握中,但也无法轻松。 只是太璞总爱妙想天开,思绪转动太快。 此刻她竟思念起希逸长老,又从希逸长老联系到他书斋悬挂着的一幅仕女弄月图。那位窈窕淑女捏莲望月,莞尔一笑,因笔法刚劲稠叠,画得罗衫贴身,衣带飘逸,宛若迎风飘曳之状,甚是卓尔倾城不凡。 若子母鬼鸟俊俏些,或许她望着熔岩翻滚时的一张张面影,心情也会舒服些。 第一百零三章 展诗会舞 “要不,我再给一刀?”太璞提议道。 子母鬼鸟拥有智力与意识,明白血晶威力不容小觑,身影闪现几回,时常归霜雾之中休养生息。 胜在机动灵活,总能举怨气以扑杀。 她没有坐以待毙,该击灭则击灭。 不过既然九九归一,量变引起质变。那么她更偏爱以逸待劳,在其仅缺唯一,即将转化之际,果断狠辣地出手,让牠们前功尽弃、痴心错付。 说险,也不险。 除了初次搭弓射箭,此后血晶似有记忆一般,竟学会了自觉挥舞。 当邪魙增多将有三四十数时,血晶藏于白雾悠悠旋转,悄然外射数道薄薄光芒。光箭所向,精准锁定邪魙身影。 静静地,并不立刻绞杀干净,反倒像在悠哉等待最终时机。 “一枚足矣。” 独孤凡阖目假寐,否决道:“老夫汲取神息之血,必从至纯至粹中凝练,实在无法提取更多。” 关于阵法受损的因果,石厅神像上并无详细记载,连鬼鸟出世,都靠历代大长老揣测推算才了解一二。从孕育到沉睡,再缓慢长大,杀不尽,灭又生。 曾经一度,前辈们看着子母鬼鸟不断撷石入川,致使没羽忘川渐染怨气、熔岩暴涨,而束手无策。 幸亏,镌刻了稳固之法。 只是办法虽有,实际如何又令人忐忑。 直至实践成功一回,他方能稍稍安心。 “此番你精气神消耗剧烈,面色不佳急需休养。“叹口气,又道:”蚩血盟退去后不见动静,山雨欲来风满楼,恐怕危机四伏潜藏得太好。” 太璞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独孤凡颔首,“道法自然,此间离鸿蒙神息最近,有利于修炼常羲古卷。你若愿意继续,老夫再传授下半卷心法,如何?” 愿意,当然愿意,技多不压身,太璞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两人,一个折损心血,一个伤病累累,都应该勤勉修行,以待恢复身体。 于是乎,太璞跟随独孤凡默念了一遍心法。 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后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至“深体三界为长夜之宅,有生为大梦之主,则思觉寐之道,何贵於形骸。” 一边背,一边运转大小周天。 好像确实成效斐然。 以前是事倍功半,现在反而事半功倍了。 “艄公英明,气海丹田果然充沛许多。”太璞笑吟吟地称谢。 但刹那,不知怎么情况,她感到体内真炁略略翻涌,直至怒海狂涛一般。毫无预兆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开始泛白。 她紧握拳头,视野已然模糊,听不清身旁老者关切的话语,头一沉,靠在岩壁上昏死过去。 没羽忘川上有清凉飞霜下有炽烈火花,互相作用下平衡冷热,仿佛春来和暖,缓风摇橹软愁思。 “别急,步调要稳。” 那声音恬淡悠寥,安定人心。 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 思绪远扬,恍惚之中,她遗忘了许多,又回忆了许多。 往世所思所闻,一时充沛心间。 喔~ 她回来了。 回到梦境,她是那个少司命,连祝祷辞文都写不好,连祭祀舞乐都合不上节奏。 东皇太一满意不了,甚至无比嫌弃她了吧。 还好,她有师父啊。 “师父,徒儿笨~”她比划着告诉师父,能不能明天再练习,她好笨,脑袋空空的,总存在偏差闹出错误笑话。 可师父对她笑了,如同光明,给予温暖的力量。 她委委屈屈地将脸埋在师父臂膀里,手上不忘抓揉一方撰写着诗章的绢帛。那些字极大,为了照顾患有眼疾的她,笔迹工整端秀,特别容易辨认。 “累了?” 有双手在抚顺她的发丝,温柔中浅含一丝无法言喻的恬淡香味。 “按照古老传统,十年为期乃大祀,灵保会舞,灵巫献具,身为大少司命更须肩负职责,率众馈犒举祷东皇。”他轻轻说道:“王会亲临,见姝子嘉言懿行,内心自然欣慰。” 大司命出自贵族,少司命出自王族。 师父和她位列灵巫之首,理应主持祭祀,携世卿苗裔祝禳鬼神。 但“父王才不在意她呢”,“新后都比他强”,她嘟嘟嘴,手指在师父肩上胡乱划抹,似乎不经意间写下了“父王,胖”三个字,又似乎被发觉到了。 声音含着笑意,清扬而舒缓,“姝子身形见长,心思亦渐渐增多。今岁将笄,合该君上肇锡汝以嘉名,不容松懈。” “也可以师父取呀~” 她抬起头,无辜望着师父,又在手心写道:“师为亚父亚母,师父起名合乎礼法。” 师父的意思,她明白:希望徒儿能有所表现讨得父王欢心,再换来一个好名字。何况,此次她以少司命之尊初始主祭,万万不可在一众王亲贵胄面前失格失礼。 “好啦~姝子切莫偷懒。万舞重中之重,义喻凭灵脱魂、筮占福祸,乖~再来操练一遍。”师父扶起她,顿了顿,微笑道:“待诸事已毕,吾会寻君上旨意,成与不成自有天意。” 所以还是要翩翩起舞,取悦于东皇呀。 “徒儿听话。” 她顺从地点点头,就算自己再笨,也得练熟咯。 虽然每个晴日她都赖洋洋不愿动弹,但师父总爱推她出去折腾,鼓乐、起舞、晒书、采药……晴天的活计总比阴天多。 师父教得再如何的浅显易懂,她学起来亦然甚是吃力。 她从未告诉师父,她紧张于日常的教导,忧惧于不断的学习,害怕于旁人的嘲讽…… 可是,师父比太阳更和煦更亲切啊,恬逸的气息能抚平她内心的哀愁与怅惘。往往他们独处时,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敢出口。 罢了罢了,她想自己还是该努力的,若师父希望她多才多艺,那她一定要变得出众。 只是……她可以吗? 不舞之鹤,真可以立足鹤群? 可以吗? 她质疑自己,否定自己。 恐惧之情,愈发清晰。 那日阳光明媚,离大祀之典仅剩十天功夫。 可师父突然有事,竟让她休息半日。 忘了是何缘由。许是又听到闲言碎语,她心情烦闷便四处走走。 与往常一样,喜欢孤身闲逛荒野。 神庙方圆内的山林池泽皆属禁地,各方出入门户皆由虞人掌控,甚是安全。她半摸索半留神树木花草,以防迷路回不去。 不过,她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当她临近一片云泽,才发现自己离家太远了。 仿佛经历过了无尽次序,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压迫而来,震颤得薄弱颞骨双双泛疼。 似乎在意料之中,水底倏忽冲出一道身影。 第一百零四章 谁家姝子 男子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生得虎体猿臂,彪腹狼肌,极其魁伟雄毅。光滑的胸膛强有力地堵住了她的视野,让原本贫瘠的眼力更加雪上加霜,亦增添了些许郁闷之情。 那男子明显诧异,未料见到一名陌生少女。 随即反应灵敏,挡住了身后的凶狠攻击。 他正赤膊与一只大鼍搏斗,长矛尖锋已刺进大鼍背部,但不曾造成任何有效伤害。纵然他身手矫捷,大鼍更似山灵附体般地勇猛无敌,躲避及时,攻击灵活,一个大意便被反扑入水中。 他颇为冷静,抽出匕首,看准时机,狠狠斜插在大鼍左眼上。大鼍吃痛,一甩尾便将借力使力的他抛出水面。 一股血腥味,十分难闻。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急忙挣开男子怀抱,晃晃悠悠站稳后,准备慢慢往回赶。 她几乎肯定这男子是死不了的,大鼍迟早要遭受厄运。 大鼍? 蓦然,心底升起一丝不解,脑海里涌现不同寻常的想法。 一会是鼍与鳄同义,一会是觉得“它们属于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一会是“不能破坏人与自然的生存环境!” 为什么? 正当她犹豫,早已走了十丈有余。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偏偏鬼使神差地重回水湄处。 男子甚为奇怪,本以为她胆小,却见其不懂奔跑,竟然神情自若地慢悠悠走开;本以为她冷血,却见其回来要与他并肩,共同应对危险。 同样惊疑的还有那只大鼍,似乎有所顾忌,一时不曾趁机扑杀。 她褰裳渡泽,脚踩在小小坻洲时,稍稍侧身单膝半蹲。 “方圜能周,山川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方和圆怎能够互相配合,志向不同何能彼此相安。 默默地,她平静注视着大鼍。 身后的男子不知她嘴里念念有词,唯独看到玉手修长,轻柔而坚决地遮住了大鼍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仅仅一刹那,大鼍晃了晃头,无奈地,干脆利落地缓缓往后退去。 事情了结,两全其美,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心里美滋滋的,想把今天的善事早早告诉师父,想让师父夸她聪明记住了驭兽心决,不料脚下一绊,险些倒地。 “呃~”她摆脱男子的搀扶,定睛一瞧,竟然是一只断手?出于本能,她抓过男子仔细瞅了瞅左右,咿~并未受伤残废呀,那么断手究竟从何而来的呢? 蒹葭苍苍,白水漂赤血。 答案,很快便找到了。 纵然她双目有疾,仍尚存微弱视力,认真了望四周,才发现岸边漂浮着几具尸体。 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本不是易事,原来是她太天真了。 何谓殊死搏斗,岂不凶狠,亲眼见证大鼍咬杀自己同伴,怎会没有你死我亡的恨意与恐惧。 她情绪忿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到底感染到了大鼍。 大鼍突然恢复本性,变得暴躁起来。 而对于大鼍的归顺行为,男子始终抱有怀疑与戒备,所以……仍旧有惊无险。 结局不变:大鼍会死,男子幸存。 “谁家姝子,十分可爱。” 她听到男子说话声,吓得一哆嗦。 宛若被灌下灵丹妙药,终于回忆起了一桩大事:她曾经试图谋杀这个男人,一次还在犹豫,一次实际操作,可惜都未成功。 后来她也意识到,就算没有这个人,历史车轮依然滚滚不停息,日中则移,月满则亏,早晚发生而已,事情阻止不得。 “莫挨!” 如果她可以说话,很想劝他赶紧洗洗干净,顺便把衣服扒拉整齐。 上身赤裸,小腿一丝不挂,脚还光着,直接学猿猴攀树,还能行动得更快些。 长得人模狗样。 “不是好人。” 可她是个半瞎的哑巴,只能腹诽几句,以拒人以千里的态度,拒绝男子的拉拉扯扯。 她铁着脸乱转,走走停停,避免对方发现附近存在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往神庙。 男子却极其热情洋溢。 “恶鼍汹汹不通人性,安敢上前?” “姝子患口疾?” “此处禁地,如何闯入?天色昏昏,何处落脚?” …… 男子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心底只有“聒噪”二字。 仔细思索,之前她怎么摆脱的呢? 应该是趁士兵侍卫高呼来寻,抓起偷偷捏碎的树叶往他脸上撒去,然后撒开脚丫子并铆足劲地奔跑吧。 道法自然,万物神奇。她采摘的树叶子,一种粗糙薄脆,一种芽鳞柔软,一旦捏碎,汁液混合将散发淡淡甘甜气息,量大可致人晕眩昏迷。 师父无所不知,教她药理,掌握四季枯荣之道。她用心记下,好歹没辜负师父的谆谆教诲。 拍拍胸脯,她感慨好险好险。 那应该和师父交代吗?怎样解释呢? 重回庙宇,她身体才开始微微颤抖,倏忽又隐约记得了些前尘往事。 第一百零五章 持酒谁争 她的国曾有一位慎氏大夫,因君上无道致使其父兄族灭,出逃别国时立誓:若不能报仇雪耻,终为天下笑。 慎氏大夫率军攻入都城后,掘王墓,鞭尸三百,顺带捣毁了大小宗庙,就连“免山”上祭祀东皇的终古之庙也未能例外。 “姝子娇媚,夫复何求。” 慎氏大夫眼瞎,贼光汹汹。认为她身为先王之女不配侍奉神灵,更适合作为一件战利品献给邻国之主。 师父拒绝了,众灵官却百般恳请。 牺牲一个愚笨的少司命,不缺另一个可以顶替的王姬。 大庙内还藏着几位王姬贵女,尤其是她的异母姊妹自幼贤惠聪颖,比她更应该担任少司命一职。 其实,灵官们心中厌烦许久,明里暗里,总爱讥讽她尸位素餐,白吃闲饭未尽职守。他们嫌弃她,又怎会愿意为了她而获罪遭殃。 “勿多言!勿多事!” “大司命!务必三思啊。” “……” 师父拒绝后,巫庙遭围困。 少司命容貌德行如何,无关紧要。 但她既是先王之女,今上胞姊,又代表一方国土万民之信仰所归,政治价值高于一切。 她记得自己死了好几回。 第一次直接上吊,让出尸首一具,留下遗书一封,请慎氏大夫再鞭挞一回。 第二次先假意归顺,在去别国途中跳江自尽,那时候邻国友邦已出兵匡助,慎氏大夫无法再回去补抓王女。 第三次索性给慎氏大夫几巴掌,对方一怒之下把她活活劈死。 第四次学会苦苦哀求,慎氏大夫心生鄙夷之情,不太看重她这个少司命,反倒要把其余王姬贵女一并俘虏回去,她又恼又羞,头脑一热暗刺失败。 第五次…… 倒霉,无比倒霉。 轮回往复,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撑到邻国友邦援助。她握住师父衣袖,站在庙宇大门外,来不及欢欣自己这回不用赴死,不必与师父生离死别。一眨眼,没有预兆,没有遗言,没有气息,她就没了师父。 山腰处两军交战,谁知一支奇兵从哪冒出,在一片混乱中,师父为了保护她中箭身亡。 后来,她才清楚什么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在万民心里,大司命和少司命媲美神灵。 争权夺利的肉食者自然明白,若要实实在在掌控一方水土,她与师父,以及众灵官之存在,大有用处。 能归顺则礼遇之,不能归顺则镇压之。 前几次的失败,归于她太过单纯。 她认为离开师父还不如死去,她以为牺牲自己可以保全他人,她以为舍弃自身可以让所有人满意……她自卑自弃,不愿师父为难,不愿众人鄙视,不愿再任神职惹来白眼…… 直到尝试过无数遍,她才明白,如果她先走一步,师父或许会替她被囚禁客死他乡,或许出于悔恨无力保全徒儿而引咎归隐。 亦或许……师父仍旧好好的。 因为,她无法知晓自己的身后事,那仅仅出于推测而已。 她猜自己不能这样死去,甚至是不可以自觉送死。 不然,她为何一次次失败重来。 这个梦境,该怎么破解? 她暗暗焦虑,根本不记得湫言宗太璞子是谁,只朦胧觉得自己要快点出去。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使命也好,责任也罢,还有很多人期待着她。 闷闷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恍然,她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无法窥探梦境的最后是什么。 “身体不适?” 精神淡淡惆怅,师父悄悄凑近,探了探她的额头。 “公庭万舞,大善无极。” 目光温柔似水,师父理解她的失意,哄道:“红尘拂面不过须臾,何必久久介怀。适可而止,姝子无须懊悔。” “师父,我是不是很笨。” 她想问,又不敢问。 怕这个答案,令人心酸,令人承受不住。 “师父,要抱。” 她张开双臂,不必多言,师父也知道她的意图。 “姝子该长大了。” 说时,语气无奈,偏偏宠溺一笑,轻轻拢她入怀。 “师父,我会快点高兴起来的。”她在心底默默地答应了。 这几日她确实非常羞愧,明明自己尽了最大力气,依旧没有得到理想中的结果。 感动自己而已。 除了感动自己,她还能感动谁? 大祀上,众巫鼓乐吹笙。 传芭代舞之后,才轮到万舞之乐。 万舞兼具武舞、文舞之美。大司命执辔如组,载云承旗,操干戚以诛邪,火烈具扬,电霭显戮;少司命左手执龠,右手秉翟,风泠清路以降福,袅娜浩歌,昭昭未央。 如此,刚柔互济。 共酹阴阳七曜、天地山川,进退有度才是妙法,偏偏她歌喉不佳、舞姿迟钝。 纵使旁人没有察觉出不对劲,而灵巫灵官未必不会发现。 然后师父又宽慰她,小小意外丝毫差错,旁人都不曾放在心上,还夸她初次挑大梁,表现已经够出色了。 可她敏感啊,耳畔幻听,停止不了臆想,仍旧觉得那些人在偷偷议论,并非真心实意尊敬自己。 “吾不乐。” 挫败感涌上心头,她靠在师父肩上蹭了蹭。 “师父,吾何时,无须,再跳此舞?” 手指慢慢划出几个字,目光却瞟见师父身后的少女,她更委屈了。 第一百零六章 重生几回 “吾休息片刻便好。” 非常不喜欢,但她要表现出大度,。 应该有长姐风范,不该嫉妒,不该怵惕,不该心生怨愤。 可惜,她不受控制的陷入难受,又为自己的小气量感到一丝丝的羞愧。 紧接着,她长叹息。 第几遍了? 重生第几遍了? 难过归难过,更多的是惊骇之情。 浓浓,烈烈,几乎压抑不住。 好在又瞧见了不想瞧见的故人,明白某些事情不愿面对依旧须要面对。 心底的委屈,狂澜般地涌出。 又反过来冲淡了别的些许顾虑。 “天呐,羞死了。王妹是不是都看到了。”她努嘴,无声哀哀,把头埋在师父怀抱里,有点含羞,有点为自己的呆傻感到失落,以及为师父也对别人微笑而感到失衡。 “唉~自己还不够成熟呀。” 她就是这样。清楚不足,明白缺点,甚至告诫了无数遍,不能这样子小肚鸡肠。奈何疾病深入骨髓难以改掉。 何等悲哀啊。 心仿佛沼泽内一颗种子,萌芽、生长,本该随阳光扶摇而立,可黏重的泥土总能轻易吞噬每一寸希望。 幼种与污泥共沉浮,渐渐化作习惯不再挣扎,幼种以污泥为襁褓守护自己,污泥以幼种为养料壮大自己。 有时,小种子痴痴地想:这样也好啊,开得再灿烂谁能见证,就算努力了,未必能成功。 会开花还是结果,一颗普通的种子无法预料到自己的未来。 放弃吧,不要做无谓的奋斗。 没关系的,化作沼泽的水与泥也不错。 可有时,小种子委屈巴巴:为何自己生存在沼泽内,一次次渴望接近光明,一次次重回黑暗。不甘心,不甘心啊,哪怕退而求其次了,竭尽全力也无法于黑暗中生根发芽。 自己当真是一颗可以萌芽的种子吗? 她可以发芽吗? 挫折是恶臭的污泥,融解了脆弱的斗争和进取之心。 她很迷茫,不相信命运,更不知未来在何方。 “为什么?” “到底哪里不对!” 苏醒前,她已顺利保护师父平安无事。为了顾全大局,又主动提出代替王妹与友邦老王联姻。 路上小憩,两眼一闭一睁,苏醒归来的她险些趔趄,斜倚大树之下长叹息。 千里东风一梦遥,她依旧停留在原地。 重生第几遍了? 上一回,她并未决定牺牲自己。 邻国出兵,立下联姻盟约。 左右四顾,适龄可嫁者竟然只剩下一人。 当她得知王妹即将远嫁的消息,无比庆幸,长松一口气。即便她直面自己的卑鄙心思,并且倍感羞耻,但这份小小愧疚没有多大意义。 事实无法改变,遗憾难以弥补。 将自己的快乐凌驾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哪怕仅仅有过一瞬,那也是不可饶恕的恶。 迟到的同情心又有何用? 感动自己吗? 她厌弃这样的自己,虚伪、邪恶、丑陋,人性的自私一览无余。 上苍垂怜。 再给一次机会,她选择了顶替。 师父诲人不倦,时时殷殷教导她,可她天赋差、悟性低,总辜负一番心血。师父不言语、不表露,岂知是否从未有过一点一滴的失望。 王妹与她有天壤之别,美丽、端庄、聪慧、高贵、体贴……王宫至神庙,无人不爱,无人不真心钦佩。 她愁绪万千。每每瞧见师父耐心教王妹击筑,脸上露出欣慰笑意时,便难以抑制一丝丝的哀怨。她无能,她没用,她想自己真可笑,不该心生怨怼却生出了许多,该才华出色让师父安心又偏偏做不到。 平庸笨拙如她,确实不配。 她愧对师父的维护之情。 指甲掐出深深印痕,揪心无比。 可是,嫁与不嫁都是错,她该怎么办? “吾扶汝回寝殿。” 师父温柔的声音让她有放声大哭的冲动。 此时的她就像重回高三的高考生,对着熟悉的卷子却答不出更好的分数。 太挫败了。 怎么才能交出满意答卷? “答卷?” 等等! 什么“高考”?什么“分数”? 她默默靠在窗边出神,脑海里怎么会出现这些奇怪东西,她赶紧晃晃头,但听得“噗嗤”一声,侧首望去有道身影朝她走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此情此景,仿佛再现。 师父剥了一只橘子递到她手心,才对访客说道:“王孙留步。” 但男子不管不顾,走至她榻前三四步距离,才记起规矩,堪堪止步冲她一笑。 “见过大司命。” 他行礼,又道:“见过少司命。” 一双直勾勾的眼睛,似乎藏着奇怪情愫,她与师父见此不约微蹙眉头。 这孙子身份高贵,若她成功嫁与邻国老王,那他便真成自己的乖孙儿了。 一念起八年后还需邻国出兵,一念起自己差点成为他的王祖母,倒憋出浅浅的慈祥笑意来。 她安静地吃着橘子,瞅瞅师父,望望王妹,再瞥一眼这个王孙公子,倍感昏昏沉沉。 除了师父,其他二人,她都不太待见。 偏偏父王山陵崩,众公子争权,之后二人更有道理留在这终古之庙避乱了。 她的王妹犹如鹤立,且不让她不省心,总爱找师父请教这请教那。那孙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像个细作问东问西,时不时纠缠打探,惹得她烦不胜烦。 周游列国风气使然,若有王孙客访,不得不尽地主之谊。 但她依稀记得,那支害死师父的毒箭正是出自他手。 自己曾质问他为何如此残忍,对方却回答他本意射杀别人,阴错阳差被师父误以为对她不利。 她不信,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慎氏大夫败退前布下计谋,命死士趁乱杀害大、少司命,并派亲信焚烧神庙,收买小人嫁祸给邻国友邦,以此引发国人不满。 届时,国人愤恨邻国士兵嚣张亵渎神灵,亦会迁怒本国君臣引狼入室。 危害不大,侮辱性极高。若非她历经两回,仔细留意查出真相,险些又被蒙在鼓里,反成为控诉援军暴行、离间邦国关系的最有力帮凶。 她真迟钝,无知无识报错仇,更痛惜师父无辜枉死,皆怪她,皆怪她。 大抵轮回往复不止,以至次序颠乱,。无数记忆错综交织,令人分不清虚实,更令人头晕目眩。 何为真,何为假,这场深邃的梦,尽头在何方? “哇~”的一声,无力与挫败感涌上心头,无比强烈,非常酸楚,不由自主地呕吐起来。 瞬间,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全部的理智,心神摇曳之际,无法避免地再度陷入昏迷。 第一百零七章 寤寐思服 国将败,都将破,庙将毁。 然后呢? 似乎她的生命即将流逝,可又不会真正地死去。 无量思绪难解脱,待醒来一身冷汗。 “你可还好?” 耳畔响起声音,令人精神一振。 秀眸惺忪,她微垂,凝眉,涣散的波光慢慢清澈,蕴着淡淡的疲惫。 举目所见之景色,滃郁苍茫。火焰忽明忽暗,照耀苍绿岩石,霜雾弥漫,湿润而朦胧,闪烁不止,泛滥起惨白光泽。 依旧回到了没羽忘川。 “无妨。” 太璞揉着眉角,扯出一抹苦笑。 她觉得无力,隐约发现自己又陷入梦魇。 但能做些什么? 恢复神智的刹那间,多少还辨认些个中内容,可惜不待她认真记下,一眨眼已然全部抛在脑后。任凭她多么想要留住,也无法避免这份流逝。 灵台空泛泛,想表述却不知所云。唯独残留朦胧意识,仿佛梦境中的故事并未结束,留待她重新开启。 “谢艄公。”她随口道。 独孤凡面露疑惑,“老朽疲惫至极,连区区皎皎咒都不愿费力去解,岂会浪费精力助你还魂。” 说罢,他捋须含笑,问道:“梦魇是否?” 太璞点头,“或许吧。” “老朽曾读过一篇古文,言及虚梦、实世之殊同。” “大长老博闻强记,威武哉。” 不待对方努力卖弄知识,太璞率先赞美几句。 奈何独孤凡根本记不清文中详细写些什么。 他抓绕着胡子片刻,支吾道:“左右言及虚梦、梦境,以及现实、实世,什么连接,什么追踪,什么预示。只字片语,模棱两可,太璞子不听也无妨。” “好。” 太璞十分捧场,语气懒散道:“好巧,早年我也读过书,有位大家认为,梦是愿望的表达,是‘通往潜意识之王道’。” “什么……‘潜意识’?” 独孤凡不太理解这个词。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太璞噗嗤笑出声来。 “我梦魇了。”她委屈非常。 弱弱地,柔柔地,似乎带一抹哭意。 又开始装了。 虚伪极了。 独孤凡抿嘴,也不去戳破,转回话题道:“老朽旁观者清,见你入眠神态确实透着些许古怪之处。先前见你突然昏迷,又在睡梦中喃喃自语,老朽就想一探究竟,但始终被某股莫名力量震开,三魂六魄几乎散架一般。” “老朽有心而无力啊。” 絮絮叨叨解释着,独孤凡替太璞把把脉,“你好自为之吧。”此刻再三试探经脉根骨乃至灵台魂海,却是毫无怪异之处。 和当初一样,他帮不到什么忙。 福兮祸兮,全凭她一人承担。 “没事,我没事,艄公不必多虑。你我还是考虑怎么出去吧。”太璞不在意,“时间宽裕,但空间受限,斯事体大,自然不敢推辞,我有心助你助藏岚,可截至目前也不得不在此坐以待毙。” 她说出心底的浓浓担忧,“若无岁华婴烛,或许能不动声色击退蚩血盟,更甚至可以悄悄镇压哗变。现在不行了……” 双重结界绝不可破解,子母鬼鸟绝不可出世,道理、危害,她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可以她肉眼所见,结界裂缝越来越多,邪影气势越来越凶。 现在该怎么办? 过去,现在,未来,总能挣扎出一条路来。 蓦然,一滴水珠滴落眉心。 太璞灵光乍现,目光微微波动,问道:“我昏迷多久?” 独孤凡盘腿伸腰,“约十日,比上回多了七日。” 感受到了吧。 “老朽知你意。”他语气沉沉,亦不失爽快道:“约莫十日一限,威力一降。” 比起最初景象,确实略显差异。 此间冰火两极,下有烈焰,上有寒霜,彼此原本相安无事。熟料隐隐呈现汇聚之势,寒热互相交织,凝成点点凉意。 独孤凡直言不讳,“阵法逐渐崩溃,已然无法逆转。” 岁华婴烛蕴藏无穷玄奥,对于羲和敲日阵的破坏力度,并非以缓慢渐次之趋势来推进,而是层级变更。 达到临界值,才会剥落一层防御,仿佛笋瓣,重重守护核心。 太璞呼出一口气,笑道:“繁琐。” 独孤凡横眉扫向深渊,表示赞同,“蚩血盟偃武休兵,你我却不该困死在此。” 蚩血盟行动自如,不似他们只能进不能出,前者平静等待熔岩吞噬一切即可,后者必须赶紧出去,一旦平衡之力完全破坏,他们必然首当其冲地遇害。 明白归明白,可事情没那么容易。 “难道艄公你也出不去?”她不太敢信。 独孤凡神情寡淡,“出与不出,欠缺意义。” 趁着两人都清醒着,他开始好好与太璞讲解山中形势。 “利与弊,属实难料……” 如今大势所趋,他阻止不了全门派的疯狂与执着。 即使少数人冷静理智,亦被裹挟而行。 太璞边听,边暗自思忖:“惯性的力量啊~” 过去的选择决定了未来的选择,人一旦进入某种路径,无论好与坏,均有可能对此路径产生依赖。挣脱得了路径依赖症,又会败给沉没成本效应,投入太大,就生顾虑,担忧面临怎样的转换成本,从而影响了后续行为的决策。 若干年前,她也曾读过些社会学书籍,明白“从众”二字之威力:人一到群体中,智商就严重降低,为获得认同,个体愿意抛弃是非,用智商去换取归属感。群体能够消灭个人的独立意识,独立的思考能力。 事实上,早在独立意识丧失之前,思想与感情就已经被群体所同化。 藏岚山最迫切的是恢复实力,没有实力何来尊严。 为此,他们都不太理智了。 “待我出去四处游说,有几人愿为眼前利益放弃大业?那根深蒂固的误会,又能消解几分?”秘密之传承,原本较为平稳,中间发生小小波折也无太大关系,但前任掌教殷梧庭突然失踪,切切实实导致了断裂。 藉芳都不知情,更何况其他人。 再者,蚩血盟必会干涉。“老夫无力控制住势态,唯有寻求外援。”独孤凡长叹息一声,缓缓解释道。并明确告诉太璞,他已托付彤庭长老借用“窣利真金”行以方便。 紫渊阙占据合虚原东北角,“合虚”二字源自终古鬼神共居之世,绝地天通之后,司天司地各属各专,祭祀、民政互不干涉,致使合虚原所产的合虚壤渐枯竭。现今,唯独东北角残存些沃土息壤。 合虚壤乃息壤之精,而窣利真金与其相生相克。当年蚩血盟派娑婆寐携此物破阵不果,独孤凡见兔顾犬,自然要去探寻个究竟。他与彤庭长老互为知己、互相信任,无声胜有声,无须讲明,即立下承诺:若有事,愿借瑰宝“窣利真金”一用。 第一百零八章 离魂游神 窣利源于古语,义为“有水”。 窣利真金,即为金熵生水。 虽然不太懂得道理何在,偏偏唯有此物可以降服另一物。 岁华婴烛,以桴兮燎原术点燃。而能扑灭那些孽火,除了窣利真金,再无其他。 金生水,水克火,道法自然。 独孤凡望着太璞,郑重交代道:“彤庭长老应我所求,必会在岁华婴烛燃尽前施法扑灭。” “所以,艄公也留了信物?” 太璞揶揄一笑,“珠宝赠美人,阿斫就算了,彤庭长老一个魁梧汉子,你总不至于也给他留一串?” 天地所鉴,她以苍筤念珠为约,一见此物便知有要事相商,随传随到,不敢懈怠,屁颠屁颠地跑来活受罪。 “哈哈,太璞子说笑了。” 彤庭长老收到的是两句暗号。 独孤凡解释了一番,听得太璞不禁暗暗咋舌。 文绉绉又玄乎乎,也就他们几个老人家听得明白,姜还是老的辣,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原来不是不懂心机啊。 天下修仙门派以紫、音、岚、湫、桑为首。 紫渊阙设立五大长老,称号分别为彤庭、碎金、青犁、紫英、簇雪。 无论地位、身份,还是修为、道行,彤庭长老当之无愧为神仙家第一人。 太璞是太虚初期,彤庭长老可是臻至太虚后期,离轻灵境界一步之遥而已。若得贤良助力,想来压在她与独孤凡肩上的责任重担会轻松不少。 “原本取你心头血,便可以扼杀一切子母鬼鸟。奈何蚩血盟狡诈,待老朽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无力说服门人,无力遏制山主铸下大错。”独孤凡目光微沉。 尽管他发须皆白,随意披散着盖住了半张脸,但那痛心疾首之意味,无论如何都无法遮掩一二。 “艄公何必自责,尽心尽力即可。” 尽人事听天命,耿耿于怀容易伤心。 何况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出去呀。 太璞无辜地眨眨眼,“方才只顾听,没顾着记。不知长老是否说起过,此间没羽无法施展轻身凌空术,其他法术却未见多大禁忌,这是何故?” 腾云驾雾、御剑飞行……皆不可。 真令人奇怪。 然而她心思转念太快,又问道:“阿斫以‘幽求术’离魂游神出去,或许可行?” 这才是你真实目的吧。 回了一记意味深长的目光,独孤凡颔首,慢悠悠吐出两个字:“或许。” “可不可以,给个准话。” “幽求术过于冒险。老朽不敢擅离值守,唯有画地为牢,静候良机。” 他不怎么支持,“而你,太璞子啊~尚未可以熟练运用常羲古卷,哪怕拥有太虚境界之实力,亦不好轻率冒险,冲破此间束缚,未免遭遇不测。” 没羽忘川实在特殊,施展幽求术恐有危险。 况且她修炼古卷秘诀,方有成效,却无端地失去知觉。 几次三番,总归不妙,此时不宜白白虚耗心神。 太璞胆识异于常人,怕死,更怕死之前留下遗憾。“偌大藏岚山,不至于无人可用。阿斫信艄公安排妥当,奈何心中又不安分,偏偏想上去看看外面情况如何。” 秀眸明亮如星辰闪烁,她很期待见到不一样的风景。 接引她的是青藤峰弟子,不知迎接彤庭长老的将会是谁。 若要扑灭岁华婴烛,动静必然不小。如此一来,瞒得藏岚山又聋又哑,甚至来不及反抗自卫,岂不是难上加难? 正如所言,按照时间推算,婴烛燃尽后三天左右,才至山主大婚之日。彤庭长老来得太早,引起怀疑;来得太晚,时机容易错失。 “风云瞬息万变,久坐井底,不啻‘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你我趁闲可以多做打算。” 她将思虑委婉托出,越说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从竹管里观天,用瓢斛计量海水。今夕非昨日,难道不会出现变化?久而久之,失之狭窄,对无法清晰事物全貌,一切皆会逐渐失控。 “太璞长老缜密啊~” 难得见独孤凡端肃神色,称呼她一声“长老”。 不是“太璞子”,是“太璞长老”。 世间以“子”为尊,修仙之人敬佩对方境界与德行,亦由此称谓之。“长老”则不同,象征着权限,代表着威仪,不管是否匹配、是否合理,既然手持这枚虎符,便可以调任所有力量以供驱使。 独孤凡偏爱朴素,厌烦虚礼。 “大长老”的身份对他而言,并非无上荣光或者华丽特权,更像一种无形约束。 不是真心感慨,不会轻易道一声“长老”来称誉她。 太璞笑了,“大长老谬赞。” 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得留着性命,再逞作学者去研究深奥学问。不然苍生遭殃前,他们先一步献祭。活着好好的,实在没必要早死早超生,堂堂一代英才,岂不可惜了。 独孤凡领她好意,尊重她的意见,“老朽与小徒‘非默’交代,每隔段时间报一次平安。既然如此,烦请太璞子替老朽走一趟。” “阿斫神魂流连在外,躯壳就麻烦艄公多加照顾了。”太璞含笑,意思尽在不言中。 确实可以出去透气,实在喜不自胜,她根本不愿早回,还想四处转转。 人没走,心思已经飘了起来。 面临危险,忧心忡忡之余,不忘保持活泼好动之性情。不知该苦笑,还是该夸她乐观开朗。 “宽大为怀,独行不怕虎狼吞。”独孤凡摇头,不多做表态。 “心不宽,怎敢踏足泥潭呢。” 她语气柔柔,“阿斫我呀心粗胆大,虎狼咬了嫌难吃难咽。” 话里藏了一丝埋怨,只教人觉得可怜,生不起气来。 独孤凡心存愧意,“老夫曾命非尧取回木公簪,不知怎的失去了音讯,不闻动静,不辨生死。” “木公簪又有何用?” 一弹指,她恍惚记了起来,“出入门户之钥匙,现今又在谁手中?” “老朽仅仅猜测几个去处。”独孤凡从容说道:“神像背后有道口诀,练就便能自由出入此间。唯一麻烦的,是要以我藏岚山浑厚功力为托底。”不懂常羲古卷,一切都为空谈而已。“唯二办法,是借助木公簪。” 太璞凝神听讲,敛眉道:“连大长老都不清楚,微渺如我,该从何处寻?” 听这意思,“自己人”窃取失败又闹了失踪,也不知木公簪落入谁手。 “打草惊蛇。”她说道。 第一百零九章 灵巫归荑 “老朽后知后觉,真珠、乙瓌这两位蚩血盟圣使,似乎有意困住我隐岑峰。呵呵~他们无心恋战,老朽岂会瞧不出端倪。” 反常必怪。 “所以艄公两手准备。” 一方面派自己人努力经营,另一方面苦心寻求外援。 明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之道理,便将那串苍筤念珠置于绿匣,暗示她势态稍缓,可以从容赴约。 赴什么约,生死之约? 回忆他先前的委婉解释,八成算准了事情尽在掌控之中,只要她一来,要么挖心剖肺,要么取几滴鲜血,统统万事大吉了。 “蚩血盟左右开弓,老朽自知招架不住。”独孤凡神色淡定,说道:“太璞子早来无益,晚到亦无妨,只因藏岚山水太深。” 平添迟疑,他既躇踌太璞如约而至,又忐忑太璞耽搁行程。 来比不来好,可来了…… “我湫言宗不及藏岚山源远流长,一座法阵竟然牵扯几代山主。” 太璞脸上郁闷之情不显,却暗自腹诽道:“兹事体大,历久弥新,沉疴不愈方才明白要去治病。非洗髓伐骨、割皮抽筋不可。” “惭愧惭愧。”独孤凡目光深邃,隐隐有难色,“藉芳外厉内慈,老夫从不疑她会做出格事。只怕小人藏于暗处,非尧一时不察就已惨遭迫害。” 沉吟一刹那,他望向那团白雾,“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太璞子顺便前往琢心峰,转告温言念一句话。” “什么话?” “半阙诗,亘古谣。” 说罢,以指代笔,凌虚画字。 独孤凡念道:“‘英浮天家酒,雪俪鬼王琴,岂知泥滓不甘践’,你说与他听,他自会听懂其中玄机。凡是与他多商量,他能助你。” 太璞扫了一眼,点头,“尽量。” 底下火焰开花,顶上霜花飘舞,一片薄烟弥漫之中,藏有无数狰狞的阴影,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咆哮。 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她又补充一句,“阿斫万死不辞。” 施展幽求术并非不可行,然而此间设有禁锢,颇费精气神,一着不慎便会前功尽弃。 从一开始,太璞便尝试着出去,所谓“经验积累于实践”,努力奋斗几回,失望败北几回,这才意识常羲古卷大有奥妙。最初提不起劲,而后得独孤凡指导,静心修炼片刻,越发感到气海充沛无名力量。 十分畅快。 不过离功法大成,还存在若干差距。 她火候不佳,唯有厚着脸皮求人,一口一个“阿斫”,撒娇手段运用得十分娴熟。 尤其知道自己可以出去透气,心中自然无比欢喜,连带态度、语气无一不真正温柔几许。 独孤凡不吃这套,却当做小孩子顽皮玩闹。 他不由叹笑,“沉稳不足,还是老样子。” 太璞敛眸,波光潋滟,说道:“本长老青春永驻,晔若苕荣,自然还是老样子咯。” “你呀,快出去吧。” 独孤凡凝视道:“外间敌友难辨,切勿暴露身份。” 说罢,施法加持以确保无碍,不免又苦口婆心,多多提醒起来,“既然贵为湫言宗长老,倘若意气用事则有失体面……一切以大局为重。” 啰嗦得直叫人扶额,但太璞不忘微笑,水汪汪地眨巴几下。 “放心。” 她听到自己说话声。 最后的声音仿佛源于水底,闷闷沉沉、模糊不清,一个泡沫即将自己的小小惊呼震碎。 睁眼之际,忽觉暖风融融轻拂发鬓,随丝丝甘霖掠过脸颊,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好一幅春日美景。 出来了? 她了望四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湫言宗与藏岚山交好,身为门下弟子,她绝非初来宝地。 一方山水养一方草木,今次竟少见长楸、大椿之类乔木,满目映入尽是些桑林锦葵和艾蒿灌丛。 植被更替、衰减,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景观问题。 难不成地心之力渐衰,已影响到这般田地了? 太璞一时耳鸣目眩,顾不得继续纳闷,而手脚早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 她抹去眉角雨水,讶然发现自己身着一袭绣衣袿裳,直直愣住了。 怎么回事? 作为一名可怜兮兮的古代史学兼考古工作者,她对妆容服饰的研究缺乏独到见解,仅仅视为一门必学科目,但也算博古通今,记下了七七八八。 可这样风格的服饰,仿佛记不太清了。 历朝历代以及各个民族的。她不慕华丽,平常穿得简朴大方,何时这般繁琐,重重纱衣裹得像只粽子。唯独玉臂裸露,紫英双钏、青金手镯,叮叮当当,好不清脆可爱。 她身影微晃,激起铃声曼曼。 眉目低垂,原来脚踝上方还圈着两条由绿松石、金珠子、紫水晶等宝石串成的五色丝绳,蔓延小腿处,才以束作流苏状。 她骇怪,泛起了疑惑。 难道自己刚出去,就不慎附灵在某位藏岚弟子身上?不该如此啊,藏岚山几时穿成这样子了? 越思忖,越胸闷。 芳草连天,山路幽远,一切景色复叠,浓一阵,淡一阵,在毫无规律的摇晃中,终究化为茫茫空白。 “巫人说汝体弱多病,吾亲眼验证,故此深信不疑。” “谁?” 她思绪一滞,微微不知所措。 呼吸间,仿佛全身血液逆流,悄无声息地湮灭了所有关于太璞的记忆。 “谁?” 这次,她不问对方是谁,而是在呐呐自语:她是谁? 真犯糊涂啊。她是个哑巴,又怎能开口说话呢。 但她无辜的眼神,出卖了心底的彷徨、困惑,以及对自我身份的不确定。 “见过几回,姝子依旧不曾记下?” 那人的语气似乎不乐,还冷冷轻哼了一下。 “走开。”她比划着,表示不满。 显然气势不足,无法震撼对方。 “吾携汝回去。” 男子孔武有力,遒迫般地向她逼近,手劲坚固而温润,扶住她不放,热热的呼吸有些干燥,更加令人不舒服。 真讨人厌。 谁要他扶,就他四肢健全。 哼~ 她忙做挣扎,努力去拒绝对方“好意”,头一疼,晃晃悠悠时,偏偏又撞入到了雄健宽厚的怀抱里。 第一百一十章 历史齿轮 因缘所生,刹那生灭。 她是谁? 恢复神识之际,又重新成为了那个少司命。 不记得隋知寒,不记得独孤凡,不记得太璞所熟悉的世事纷扰。 另一扇大门蓦然开启。 她只是少司命,只想扑在师父肩膀上哭诉。 为什么,她逃不出梦境? 师父巫术高明,见识不凡,惊奇过后,亦信她困在一个噩梦中之故事。 可师父也无能为力。 他说:天地一成一败,谓之一劫。道始于虚霩,一切众生,及得喘息者归元复始……盼得突破,不啻证道成圣。 她似懂非懂。 他说:“姝子,莫怕。” 只一句话,她心中大安。 恍惚想起师父温柔脸庞,抚摸过她的几缕青丝,指尖紫绳结编,绾了松松髽髻,笑道:“择善为之,事必成。” 她相信一定会走出阴霾。 可惜,道路曲折。 师父一次次安慰她,她却一次次失败。 她无比沮丧,只记得自己无数次的重生,无数次的尝试,心中烦躁,野草般地滋生出了非常恨意来。 全然遗忘身旁的乖孙子。 全然遗忘她还在这位乖孙子的怀里。 直到眼前出现一只橘子。 “姝子已挽髻加笄,汝之名与字,可否告知吾否?” 俊朗的男子未行加冠之礼,比师父年轻些,虽然自有雄壮之气魄,论姿容,仍要比师父丑陋些。 师父是香草美人,他不过是一棵臭椿,更似是一匹虎狼,目有精光,灼灼盯住她这只猎物不放。 那么一瞬间,她心虚了。 毕竟她曾因师父枉死,有想过,也实实在在地尝试过刺杀他。 毕竟她曾因心生嫉妒之情,暗戳戳使坏,替王妹与他考虑婚姻大事,强行凑合,连累王妹苦守活寡,无意揭穿了他雄风不振之秘密…… 这份回忆,属于上一世。 严格来讲,属于某一次重生时的经历。 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没死,还没沦落到被天下人笑话的地步。 这样挺好的。 只是,这也意味着自己又得另谋出路。 历史轨迹不太友善,譬如王妹,远嫁联姻,逃过了年纪轻轻就当上王祖母的命运,却摆脱不了同床异梦、独守空床的悲剧。 而她,更加自顾不暇。 王妹不去联姻,她就得去;她不去,王妹就要去…… 唉~ 因为那支错误的箭,有那么两次,她多撑了四年之久。怀抱必死决心,执意行刺,要替师父报仇雪恨。 直到她接受事实真相,选择宽恕他的无心之失,历史的齿轮才稍稍前进一小寸。 时间点,推迟了。 不再原地踏步,极其可喜。 当她取得某种进步,重走一遍梦境时,可以避开更早之前且不必反复的某些事与物。 上一次的进步,或许出于对王妹的慈悲。 不愿自己的血亲白白嫁给友邦老王,然后年轻守寡,遭受浮浪伪君子惦记,又被强迫地再蘸粗鄙贵胄,最终陷入王权斗阵,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她想改变。 此宏愿一发遣,别构无上之灵奇。 再入轮回时,人生中有那么几步路程,可以不必无限循环下去。她不用涉泽见鼍,遇险又逢凶化吉;不用左手执龠右手秉翟,公庭上庆乐万舞。 唉~ 谅解过失那回,她倚靠参天古木,重新悠悠苏醒。 同情王妹这番,她独立水中湄沚,茫然四顾、踧踖难行。 但是,她都见到了他。 一国少司命,一国贵王孙,彼此相逢,应该互遵礼节才是。 她却想着:他死不死没有多大关系,只要师父不死就行。紧接着又想:他那个病能治否?倘若王妹不嫁老王,改嫁她,就算不可以伉俪情深,也可以得儿女傍身呀…… 越扯越远。 随即摇摇头。 不能这样想,太坏了,太自私了。 循环往复无数次,现在的她有点功利逐益。一旦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有用规律,她会直朝目标奋斗,除非汲取足够多的血泪教训。 “甘橘甜美,姝子不吃?” “……” 她抬首,愣愣地凝望对方。 “去!”她很想告诉他,“不要拉拉扯扯。” 但她是个哑巴,谁都比她强,谁都比她强聪慧,谁都比她更讨人喜欢。 或许正因为无能,她才深陷梦境,重复又重复,无法自拔。 哪怕修善丝毫,也要比常人花费更大气力。 她赶紧摇走某些可笑念头,羞愧且自责,又开始嫌弃起自己,真没用啊,不知道进步,不知道怎么上进,只知道以恶毒心思揣测他人。 不清楚出于何种缘故,她忽然愿意告知自己的名与字。轻轻拂起那只手,她温顺地将一笔一划写入对方手掌心。 犒祷东皇大祀之后,得偿所愿,师父赐字予她。 该知足了。 她太容易郁郁寡欢,偏偏不愿外露软弱,给人轻视了去。总强撑精神,并痛恨自己堕落。 重生了那么久,轮回了那么多,她依旧敏感,越发觉得疲惫万分,懒得拿橘子吃,懒得推算自己究竟回到了哪个时期。她难受至极,甚至无力继续心酸苦楚。 现在,她就想盖上被子呼呼大睡。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忆萝月兮 昼夜交替,星河灿烂。 等她真从被窝里醒来,巫女递上一把匕首。 精铁炼制成的利刃并无出奇处,大王之女,神之司命,她什么没见过呢。 惹人瞩目的是那鞘套,鞘为皮质,韧性极佳,硬似坚冰,状如螭鳞,不愧是大鼍之皮,果然朝曜光滑。 她轻轻抚摸,默默念起一句古语:“斫蛟鼍,伐虐祟”,季夏之月祛孽,世人以为大吉。 他与她最初相逢于云泽,正值暑热烈烈之时,王孙赠送此物,其心意确实真诚可贵。 巫女跪坐一旁,解释这把匕首先由大司命过目,再转交她手。巫女又继续道:“王游免山,使者负命宣召……” 话未说完,师父悄然而至,挥手令巫女退下。 师父神色淡淡,她感到了忐忑。 灵巫、游巫、灵保、灵子……灵官系统实为政教合一,神权与王权似水乳一般交融,大司命与少司命分别代表着贵族利益与王族利益,彼此相爱相杀。 这些,师父都和她诉说过渊源。 新王刚继位,地位还不稳固,需要少司命的支持。 师父喂药,温柔一笑,“莫急,吾与子偕行。” 照她如今能力,不足以应付那些人。师父是好意,替她着想,她却泛起了委屈和酸楚,不得不承认,她既无玲珑手段,又无霹雳实力,没有师父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是。 “师父,不要嫌弃我。” 她想哀求,可话堵在喉咙里,始终说不出口,发不了声。 智慧的大司命仿佛看穿了一切,仅仅捏好被褥,宽慰道:“明日是汝生辰,更该早早康复。餐饭上,有何要求?” 她眨眼,又一年过去了,时间可真快啊。 持续一年的诸公子乱,已经结束了。与她同日出生的庶兄,成为权力斗争的胜者。 先王内有宠嬖,王后外有强援。 夫妻疏远,先王偏又好美色,彼时,王后憋着一股气暗暗发誓要诞下嫡长子,可惜事与愿违,最受王恩宠的媵妾早一步诞育长子,而王后只生出了一名先天残疾的女婴。 两年后,王后终于诞下了嫡子,女孩也终于见到母亲对她微笑。 三年后,王后再度有孕却难产逝世,整个王宫,谁都不会爱她了。 那位一见她便要摇头的生身父亲,有的是儿女绕膝承欢。 谁能分出些慈爱,来关怀她呢。 宛若劣质的陶罐,她满是瑕疵,冷硬的目光随意打量,便会承受不住粉碎成灰。 好多好多人都说她不祥,当她以少司命身份,第一次主持大祀后不久,她的胖父王好巧不巧地山陵崩了。 政变喧哗纷乱,流言亦甚嚣尘上。患者沉疴难治的错,似乎应该由她来背负。更多更多人都说她不祥,鄙夷她的愚笨,同情她的不完美,嘲讽她的不称职…… 她掉入了一口井,四面八方,只有阴影。 这时,师父出现了,救命的绳子随亮光一同降临到她身边,真好啊。 她大把大把地掉眼泪,唇角颤抖得不行,等靠在师父肩膀上,才猛然想起自己要克制。“要吃鼋羹,鹿肉抹冰梅酱。”许是觉得滑稽,许是难为情,她不禁破涕而笑,小心翼翼地拥抱自己的至亲。 慢慢笔画描摹,又在被她当做案具使用的后背上写了几个字。 她告诉师父:不难受了,舒服了,会强壮起来的。 朦胧月夜,美景世无双,那个生辰过得非常热闹。 未及加冠的新王感怀幼妹侍奉神灵之功劳,特意赏赐一支云门韶乐,巫庙内鼓瑟吹笙、彩帗欢舞好不喜庆。 她看不清楚,但听到了浅笑声:“吉蠲为饎,受神之佑,吐叶垂华,亿万斯年。” 师父轻拍她的手,吟咏古歌,送上祝福,暗示她地位不会动摇。 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心底最深沉处,小小雀跃着小小秘密。 云门韶乐,意义非凡。便是向世人宣誓:她是独一无二的少司命。对于大司命而言,对于王权而言,她不容取代。 她很开心,因为能永远和师父在一起了。 巫庙对她而言,更像一个家;师父对她而言,如父如兄、如师如友。真很开心啊,不必与家人分别。 未来会出现无计风浪,但有了师父,一切变得格外平静,可以勇敢面对,不惧危险。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如果可以,她真想引吭高歌。 尽管诸多灵官不喜,奈何事实已成定局。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王妹依旧不走,竟然留在巫庙潜心学习。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王妹心悦师父深矣,她能感觉得到。她讨厌王妹,可王妹优秀得让她无法嫉妒,仇恨不起来。 有点窝囊。 “罢了。” 或许患得患失久了,心境渐渐恢复平静。 几年后,慎氏大夫之乱爆发。 后世百姓未必知道她父王名讳,更不了解他也曾具备震慑诸侯之威,开拓疆土之功,但一定听过他夺取弟媳、骨肉离心、重用佞臣、残杀忠良,最后引火烧社稷的故事。 慎氏大夫的复仇之火历久弥烈,不灭亡故国不罢休,毒辣到要所有王室陪葬。 为了父兄乃至整个氏族,他追随新效忠的君上,纵容敌国的士兵攻破王都劫掠无辜。 新王被斩首示众,先王被掘墓鞭尸,时局动荡不已,危亡的阴霾也笼罩到了免山。 主君之下,设立莫嚣一职。 既然地位显赫,就应由才德兼备者担任。相对而言,当时正处其位的那位族伯,虽然虚荣自负,但确实有点能力。 曾经一次,她请师父假意卜筮,留住了即将出行参加会盟的族伯,寄希望于他能迅速平定灾祸。结果实在可笑啊,他因骄傲自大致使战败,选择了以死谢罪。 真正四处奔走的,乃是另一位若敖氏大夫。 昏王贬他流放,他却以直报怨,将家国阴阳驳回正途。 据说若敖氏大夫昼夜不歇地向友邦君臣哭诉,最终出于感动也好,利益也罢,嘴上说着顾及世代相交的恩义,友邦邻国愿意发兵退敌了。 当然,除他以外,还有无数子民,亦忧怀救国之心奋战到底。 免山上,经历了短暂的惊恐。 众巫慌慌,好在乱而不损,大司命稳定人心,少司命未卜先知,一切已逐渐恢复平常面貌。自卫之余,巫庙也有条不紊地分派组织,主动救助山下国人于水火之中。 传闻愈久愈神奇,但良善的名声,出色的表现……皆让她真正赢得了黎庶的肯定。 这份尊重,是由无数次重生所换取来的。 离开经验教训,她依旧平庸粗俗。 哪里厉害呢?也就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吃到的苦头也多一些。 疼了就知道绕开,再如何蠢笨都该学会了。 师父夸她长大,欣慰她处事稳重、条理清晰,她不得不微笑以对,却难抑惭愧之情,甚至略略恐惧。她是一只蜗牛,若要向前爬行,就得从软壳内伸出头去。那柔弱的躯体,能抵挡未来的风霜刀剑吗? 可惜,她走得最远一步,止于敌退国存、联姻死别、昏迷苏醒…… 之所以清楚王妹的结局,只因有一次她莫名猝死。死后魂魄神识飘飘荡荡,游历三山四海,萦绕故人身旁。 见得多,听得多,倍感世事无常。 指甲深深掐出印痕,她揪心无比。 最近一次,明明已经获得威望,不用离开师父,王妹不用成为谁的王祖母,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美好结局,可为什么她依旧要重新陷入轮回。她以为自己不够努力,太懒散、太无所谓,硬逼自己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有能力保护所有人。 为什么啊,还是失败了,难道她还不够好? 哪里做得不对? 一睁眼,自己又回到了原点。 上月,她那争权失败的胞弟被宗亲大臣迎回继位,而友邦使者不出所料,开始提醒他们要履行誓约。 作为命定的最佳人选,王妹已经开始纺织罗锦,准备裁剪起自己的嫁衣了。 和以往几次不同,她不再幸灾乐祸,不再熟视无睹,反倒心存一丝血缘亲情,有时候会跑过去,呆呆坐在罗堂下陪伴一个寂寞。 师父常督促她勤勉向上,可她没出息,总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对待一切,做不到就算了,学不会就放弃了。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久而久之,师父也不再苛责什么,反而还会劝她切莫太有压力。 师父很无奈,她很懒惰,犹如逆水行舟不能长久。 环境封闭,偏偏这般的令人舒适,多么希望可以亘古不变啊。可惜,终随王妹的到来被轻易打破。 此后,她被比较,被惋惜,也被逼迫着去进步。 诚心而论,即使没有王妹,她依旧会遭受别人的看不起。 其实她很明白自己在逃避,她经不起挫折,当认为再努力也达不到理想目标时,就麻痹自己“你不行”“放弃吧”“太辛苦”“不值得”“没关系”……而王妹呢,又实实在在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紧张感。 进取是应该的,可被逼着进取,着实令人倍感痛苦和憋屈。 由此丛生哀怨。 她讨厌她。 师父的微笑,师父的温柔,师父的教导……已经不属于自己一人。 这让她很难受。 “阿姊,可否?” “什么?” 心底痴痴哀怨,闻言不禁诧异,她猛然抬头,迷茫地望着自己血肉至亲。 方才出神,她一直敷衍应付,其实并没有听到什么。 “风吹花树,草长莺飞。”温声细语,月牙儿弯弯。 王妹一如既往地表示宽容,和善笑道:“暮春之季,吾,吾等郊游远行可好?”说的时候,她脸颊飞起两抹红晕,眸含清泉清波流盼。 她不傻,赶紧醒悟,点了点头。 永别故国与故人,临走前若能留下美好回忆,也算聊表遗憾了。 她岂会不应允。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花环春色 郊外芳景如屏,艳杏烧林,路旁人影往来熙熙,仿佛危亡不复存在。 她背靠柳树,安逸地编织花环,不甚留意朦胧的稍远处有一对静女吉士。 若在从前,她定不安心二人独处,总要时不时介入,找准机会拉走师父。 改变之大,并非她性情宽容平和,也不纯属真诚发自内心的善良,更多是有些心灰意冷而已。 无论如何皆会再入轮回,迷茫丧气,懊悔不甘,她已无心气去挣扎什么。 心底充斥一个念头:放弃吧,放弃吧,总归以失败告终。 既然打算随波逐流,那么自然不爱干涉王妹未来,两国的联姻结盟,照常进行。王妹一走,一切恢复原样,生活也会轻松起来,何必与一个永远不会重逢的人置气呢。 最多交代几句,暗示邻国老王不可靠,再蘸夫婿命比纸薄。至于王孙,那个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善良,是有条件的。 她耐心等待新的开始,隐隐惆怅不已,甚至感觉奇怪。 此番貌似毫无非凡举动,变故何来? 记忆里,王妹出嫁前,同她说的话屈指可数,更从未向她提过任何请求呀。 真有点意外。 不过郊游是桩小事,微不足道。 师父爱护有加,欣然应允去散心的愿望。如此,他们三人结伴,以及携带几名巫庙侍卫,悄悄乔装出行。 她又破天荒地舍得了师父半日,借口休息,却推他们去寻些芳草供自己玩。 不知不觉已结成两环,一环薜荔绕缃桃,一环水松缀野樱,她正思索换种花草编法,蓦地,手上多了一只灰兔。 她没接,只往那人身后瞥。 那些巫庙侍卫隔得较远,皆肃立静默,日常安逸惯了,便没了多虑警惕之心,瞧见没有危险又是熟人,竟未采取任何动作。 师父倒在犹豫,但见她微笑示意,也就坦然处理,暂且也不着急往回赶。毕竟,这里毗邻王族射猎禁地,国人自由行走时都不敢过于放肆,以免招来郊尹、虞人问罪。 简而言之,此地安全,不怕乱来。 “不喜欢?” 男子把灰兔随意一丢,又变出一只黄雀。可怜的小雀儿不知遭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圆鼓鼓的眼睛一动不动,汗毛竖立,呆愣愣地不敢扑腾。 她作势要接过黄雀儿,男子已咧嘴笑道:“黄羽纯洁,拔了烤着吃,香。” 短短几字,意思多多。羽毛艳丽,可拔了作修饰物;肉干美味,可宰了作食物尝。小小黄雀儿,命运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刚一瞪,又记起男子身世,忙把眸光淡扫别处去。她举止类淑女,转眄流精,本意掩藏自己方才的小恼怒。 不知怎么的,乖孙子都弱冠了,还欢笑得像个稚子,盯着她,高兴道:“此环可愿送吾?”他懒散坐下,伟岸挺拔的身姿挡住了她的视野。 也好,眼不尽心不烦。 河岸处的那两道人影啊,如此的气度高雅,如此的款款大方,难免招惹她不由反复反思自己是何等的形卑影怯。 酸涩之余,自然而然地泛起对自己更深的厌恶与失望。 她摇摇头。 眼前的王孙,笑得并不怎么友好,“吾看中何物,何物就该归吾。”说毕,已扯来一环水松,喜滋滋地戴到头上。 他的发髻本有些松松垮垮,姿态粗鲁之下,扯得乌发间插了好几朵朱红色的碎花,仿佛美人堆云慵梳头。若是个柔曼女子,或者风流俊杰倒也罢了,可惜宠柳娇花,终究错付给了一位不懂风情的壮士。一切显得古怪,既煞春色又显滑稽。 “一个傻子。”默默腹诽道。 而不待她止住笑意,只觉头一沉,余光所见,树下的那环薜荔花也没了踪影。 “妙哉,妙哉!” 耳畔听到了王孙的爽朗笑声。 不知己美的无邪,是噬心勾魂的利刃。 她不爱照镜,每每自残形愧,觉得除了脸庞白润之外别无长处。哪里料想此刻的自己眉目天然,颊红平添几许妩媚风采,任是无情也动人。 “公子平夏,何故来此?”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王孙公子城墙般的身躯,风中依然飘来师父温润的气息。 她微笑,缓缓起身,手中还握着一束鹤草。无所事事惯了,素来没心没肺,哪怕一环又一环的编结,实则什么都不考虑,想如何就如何,无意识着做些无用功。究竟为谁而作,最后赠予谁,她未曾思量分毫。 与其说是随性,不如说是浑浑噩噩。 其实更多时候,她无须刻意忏悔,哀痛早成为一种习惯,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一遍遍批判自己的不足。 内心的挣扎,外现为一种柔弱。内心的波澜,穿透肌肤后仅化作一抹苍白,宛若蝉翼之薄,挂在行尸走肉上,掩耳盗铃般地伪装出寻常模样。 “公子椒序,何不继续与王姬谈笑风生?” “吾乃大司命。” 不理会王孙语气微妙,师父目光关切,先问她哪有不适。 “姝子可好?” 她习惯了不报忧,假装无事发生,摇摇头,任由花环掉落。 但见王妹拾起那束薜荔,狡黠而古怪的念头一起,她指着王孙扯谎,手指比划,无言地控诉“其人嚣张,赔吾花环”之类的玩笑话。 意料之中,众人晏然自若,都不在意,只觉得有趣而已。 她垂首,搂紧师父的手臂,委屈地微鼓腮帮子。 “罢了,罢了,没什么~” 没什么好计较。 她依旧保持得体的微笑。 王妹稍稍靠近了些,作势要挽她手臂时,难得她没有躲避。以往,她还会紧接着装出无辜姿态,睁大眼睛,默默辩解,掩饰自己的不乐意、不喜欢,以及厌烦。 手足应该相亲,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不好直接显露情绪。 即使讨厌,她也不敢摆明态度。 真虚伪呀。 她不喜欢王妹的接触,从前是,现在也是,只不过一丝即将生离死别的悲凉,冲淡了不少她那不知名的哀怨。 相处数载,亲昵寥寥。 多少有点惭愧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雨洗清明 其实她很清楚,自己的拙劣伎俩瞒不了所有人。 那么一刹那,她希望珍惜最后的光阴。 奈何天公不美,温暖的手还没把她焐热,淅淅沥沥的雨水已飘飘扬扬地落下。 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 他们寻了间茅庐,继续欣赏烂漫的桑径绣野。 几队侍卫搬来席垫饮具以供王孙贵胄歇息,然后乖觉地让出几丈远,绿杨烟外,扎根在深林翠幕中,扮做一朵朵蘑菇。 她百无聊懒,师父却兴致颇高,既授课于钻研星经历法的王妹,又兼照顾对异邦风土人情较为感兴趣的公子平夏,耐心讲解起古书《纪历志》所涉及的物候农事。 她渐渐走起神,认为与己无关,不听也罢。 事实上,这些她听过了的。尽管已经熟背相关数术之书,但她死活吃不透这些本领,继而转变为厌烦,躲还来不及,哪会趁机再认真温习一遍。 自我宽慰之际,她不由暗暗诧异,见惯了师父的云淡风轻,这般自在安逸的神情却实属珍贵。 想来多半出于新奇吧。 此处闻渔父,时时鼓棹歌,当真淳朴可爱。 而大司命与少司命呢,身为万民的神使,从不能轻易离开终古之庙。功课数不胜数,责任重比免山。师父与她数十年如一日,尽心侍奉东皇太一,怎能滋生闲心纵情玩乐。 困住人的,岂止是区区四方天地。 她突然心一疼。 唯恐遭人察觉,忙若无其事地侧脸把目光移开。 此时,一少妇人竟闯入了茅庐。 郊野霖雨霏霏,下溅泥途漫漫污足袜。踏青游人都寻地方躲雨,茅庐虽好,可见里面端坐之人气质华贵,纷纷不敢前来打扰。 妇人不知从哪来,要到哪里去,应该管不了那么多,只替自己不用被雨淋湿而感到高兴,边傻兮兮地笑着,边不住地微微点头哈腰,示意大家让让,紧接着一屁股蹲坐下。 那张毫无特色的面庞上,有一对亮如明珠的眼眸,无忧无虑地瞅这瞅那,宛若初生的婴儿。人更不怕生,自顾自夸夸他们真好看,也不计较是否尴尬冒失,狼狈归狼狈,继续笑呵呵个不停,擦擦脸颊雨水,抓抓发间泥渍。 见此痴儿,他们别无他法。 方才谈论正酣,却也继续不下去了。 她自出生以来,一直养尊处优,自然有些嫌弃妇人脏乱。 心情不妙时,就容易无礼暴躁,还来不及思虑,以及控制住情绪,手中的鹤草早已往对方甩去。力道不重,更像不留神间的丢落,但这种举止确实欠妥又很无礼,她唯有事后忏悔。 不过,她不敢保证不会再犯。 妇人起先愣愣看这天降鹤草,略有困惑,指尖微动又缩回,目光怯怯一闪,两手往衣服上认真摩搓了几下,自以为弄干净后,才小心翼翼地拾起花儿来。 “花~花~”仿佛只会出这个字,无比诚恳地把鹤草呵护着,捧到了失主面前。 她恢复平静,懂得掩藏,也实在不愿意取回。 出于伪善的小心思,她并不接过,反就着那双手折了几朵淡红色伞花,又假装郑重其事地,缓缓插入妇人发鬓。 她莞尔一笑,笑得极其自然,表示这样便好。 小小鹤草而已,就当礼物赠送去吧。 出于意料,妇人手舞足蹈起来,轻轻颤抖,双目泛起泪花,哆嗦得语无伦次。 “喜悦,喜~喜~喜~~” 笑嘻嘻,始终念叨一个“喜”字。 不知怎的,妇人间歇哭泣起来,好不伤心啊,哀戚戚片刻,倏忽转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慌了,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待对方宣泄完毕,才急得要往师父身边靠靠。 可妇人好欢喜啊,依旧傻乐不止,仿佛刚刚的撕心裂肺不过一场空。只见妇人埋头弄手指了一会儿,竟晓得礼尚往来之理,莽撞闯入雨帘,颠簸深入茂林。 不多时,采了一支桐枝归来。 “花,花~喜,谢,谢~”妇人腼腆而真切,星星般的眼睛照得红彤彤的面容泛生动人光辉。 “谢~谢~” 这份友好,令她恍惚。 天真的快乐和卑鄙的算计形成鲜明对比,她只是虚伪地装作不介意,以掩饰自己的爱憎罢了。 愧怍,不安,同情,复杂的情绪反复转换,仿佛一道诅咒,折磨得她内心微澜无法平静。 回巫庙后,她无意追忆那日那人,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何反思不断,亦不清楚自己隐约感触到了些什么,唯独心底哀愁浓烈不散。 她没有热心肠,去打听那个衣裙凌乱的妇人身世,又不至于冷漠无睹,忽略妇人蹦蹦跳跳时肩膀滑落露出的淤青疤痕。她懵懵懂懂,只觉可怜,起先是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对自己曾经涌现的可笑心思进行反思,然后是迷茫了一阵。 很困惑,快乐难道那么简单吗? 一个傻子都可以笑得如此无邪,活得如此简单。她很困惑,明明痛苦得怆地呼天,怎能转瞬颜色灿烂如花绽。 赤子冲她笑盈盈的纯洁模样,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甚至仇恨起来,凭什么,这个陌生的女人凭什么以为她怀有善意,怎么可以对她毫不设防…… 她不知所措,为心底的悸动感到荒谬。 越反思越觉得自己丑陋,她愚笨却不思进取,自私而沽激虚名,无知却忸怩作态,怯懦而沮丧气馁……从里到外,她有无数的缺点,更从未改进一分一毫。 废物,她真是一个废物啊,一个衣食无忧的废物。 厌恶着,反思着,又滋生了委屈。她毫无恶意去戏弄别人,她绝非故意要懒惰成性,她只是一个平凡人,却希望自己完美无瑕。她努力过,挣扎过,可最终连一个痴儿都比自己笑得幸福。 为什么? 一抹疑惑,萦绕不休。 “如何远离哀伤?” “该做什么?” “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势身份,她应该更容易获得欢乐。”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高山不会拒绝细小尘土的降落,江海不会拒绝溪流的汇入。 总该循序渐进,慢慢会变好的吧。 犹如醍醐灌顶,她想要尝试另一种活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彩云易散 她想寻一个答案,又看不得人间疾苦。 有时,真不懂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似乎渐渐偏离初衷。 除了做好应尽职责,她以泽被苍生为由,以神袛此梦为由,请求恩准,将神灵之福赐予国人,将卓越巫医之术传授于民间。 其实,凡此种种,皆不过是她的借口。 她想涉足另一片天地,尝遍百味。 世间的悲欢离合,仅仅一眼瞥过,便觉得心身疲惫。 但始终不明白,为何那些人洋溢幸福的笑容?风雨加阻,早晚操劳,却还能快乐起来,她想弄清楚那妇人勇气何来,反而更陷入迷糊之中。 她很累。 从未有过的安心、满足,累得无暇唏嘘,无暇自卑、自叹。 和以往那种保守学习之苦不同,她累得充沛有力量,累到不会分神多思多虑。 焚香祈祷,陪伴王妹,指导农时,慰问病患,日子一天天过去,织机上的罗锦一寸寸丰满。临别前,王妹抱了抱她,轻轻在耳畔说道:“谢承关怀,铭感五衷,愿尔多福。” 温暖的声音,以后杳不可闻。 她心有不忍,终究压抑不住难过,还予一个真诚的拥抱。 “对不起。” 她默默叹息。 这次她什么都没尽力,放任至亲姐妹嫁给一个垂垂老矣的君主,甚至暗暗窃喜,并希望下次轮回重生之时,王妹已不在她和师父身边。“对不起~”她感慨万千。 耀眼明媚如此,王妹却也无法按自己心意活出精彩,尊贵如王姬,不得不臣服于王权与夫权,夹缝生存,个人祸福不由己,浮萍般,由一个国家交到另一个国家。 她有师父,可王妹有谁呢? 先王元后是她的生母,今上大王是她的胞弟,可王妹呢,比她更无依无靠。唯一替自己挣到的,仅仅是留在免山几年,还要遭受她刻意无意的排挤与敌视。 她是不完美,可再完美又如何? 万物刍狗,孰尊孰卑。 很长一段时间,她抑郁寡欢。 师父以为舍不得,一有空便来陪她。 她很惭愧,尤其承受不了任何夸赞之词。 说什么在她鼓励下,得以游历四野很是欣喜满足,会永远珍视这份美好记忆。 王妹啊王妹,陪伴纺织也好,携手出行也罢,从不为了什么姐妹情深,她是怂恿,不是鼓励;是虚伪,不是真挚,聪明如你,怎么看不出来。 但这次很奇怪,她病后痊愈,痊愈后再患病,光阴竟都没有倒退丝毫。 入睡,醒来,一切照常。 算了算了,每每轮回,她或多或少地改变历史轨迹,改变人与事的偶然走向,唯独没有改变自己……那颗卑微的柔弱之心一成不变,连上天都看不下去了吧。 有时她躺在床榻上发呆,推算王妹行经何处,甚至怀念起了母亲。 记忆中,母亲端庄华贵,有时会戳着她的小脸发笑,戏谑道:“放心,汝无用。联姻乃邦交大事,无女可嫁,尚有宗室,送嫁一名残废,岂非对盟国侮辱至极。” 父亲则威严雄伟,大笑时虬须如波浪般,扯着她的眉眼,对左右大臣呵呵道:“眼疾难治,但能见光。令尹爱子英勇,可惜受惊马牵累,致使左目刺残,虽可以与孤长女为配,也实属委屈了些。此事莫提。” 对呀,天生的比后天的还糟糕,天生的不该糟蹋了后天的。 “残疾生残疾,了了无终极……” 仿佛还能听见、看见,她抱臂蹲成一团,除了她,所有人都在欢快绕着自己拍手称快。 其实,她替王妹出嫁的资格都没有啊。可笑她不自量力,白白浪费一回几回,苦苦尝试了一遍是否能行。 无语啊。 那次失败了,难道这次真的结束了吗? 师父耐心抚慰,趁骄阳熏暖菡萏香的好季节,带她出去散心。 途中所遇之人皆极其热情,似乎有种“群黎百姓,遍为尔德”的意思。 她有点惊讶,师父笑得温柔,“姝子兰质,国人无不敬佩。” 对于王妹远嫁之事,师父语气轻扬悠然,“彩云易散,霞晖洒落,或共存,或交替,天行有常,皆大道使然。” 雀鸟啾啾,惠风荡荡,师父替她挽拢了一缕青丝,说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风骨不折,自然可学磐石乔木,不惧险阻漂泊。姝子何须忧虑太甚。” “天下间谁能尽善尽美,你我凡俗中人,唯有增进道心。憎爱是非俱不染,足矣。” 师父的话总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成长是必然,切莫拒绝。” 她想说:“好。” 随着战火消散,巫庙生涯恢复平静,偶尔她会领着灵官下山采风。 忽然一天,几个孩童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少司命,少司命,吾类蝴蝶矣,吾类蝴蝶矣。” “蝴蝶?”她好奇,以为孩子们在玩化茧为蝶的游戏,定睛细瞧才知是将双手交叉抱胸前,左右交替着轻拍自己,因手腕轮流摆动好似扇翅欲飞,才唤作“蝴蝶”。 她闭上眼睛,学着孩子们,给自己一个深切的拥抱。 蓦然,脑海中响起一个柔婉悠长的声音,如母亲般亲切,如师父般和善。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 多么温暖啊,把心都照亮了。 仿佛沐浴于恬谧的光芒中,心底涌现出了深深渴望,想要表达对自己的接纳,感谢和爱:我知道自己一直都很努力,尽管我也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我只是人类中的一员。 我并不完美,瑕疵让我能更多体谅到别人的缺陷,瑕不掩瑜,我依旧要努力地发光发热。 对不起,我有时候可能缺乏对自己好一点的体谅。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 简简单单三句话,空谷足音,跫然自喜。 自己曾经说过,别人曾经说过,很多遍,很多回,记不清具体在哪里听闻,就是觉得亲切、温暖,甚至不再孤独。内心激起一阵深刻而微妙的感动,光束穿越时空缓缓降落,好像一幕幕美丽瞬间化作一股股力量,让她重焕精神,挣扎着从沼泽泥潭走出,并且给予了昂首挺胸站立的支撑。 对不起,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伴在我左右,不离不弃,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不管别人怎样评价,我都要对自己说一声,我爱你。 每个人只能给出自己拥有的东西。 只有你把自己爱够了,我们才能够真正爱别人。 谢谢你,我爱你…… 一遍又一遍,犹如母亲的怀抱,轻轻哄她入眠。 关怀赐予了力量,一颗疲惫不堪的心终于愿意放下所有,她安心积蓄力量,以待能更好地完成使命。 太突然了。 来不及告别。 万里蹀躞,以梦为归。 睁眼时,苏醒后,她终于再次变回了湫言宗的太璞长老。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 举目了望,古木参天掩盖人径,深山泉声吞咽危石。青霜锁道,日色冷而脆薄,想来应是凌晨时刻。 夜尽天明之际最为凄清,太璞推情准理,还真忍不住地哆嗦了几下。 颤抖后,才完全苏醒。 空潭溪水能照影惊鸿,却无法映出灵魂虚体。 本该遁地飞奔,但太璞一时心神未稳,全然忘记护山大阵的存在。凝神之形险些破散,她无奈只得暂且吐纳,待餐霞饮露完毕,稍稍恢复了些力量,才敢幻作渡鸦前往琢心峰。 好不容易找准方向,远远瞧见了山头。恰逢有几道人影一掠而过,看模样像是铩羽而归。 太璞暗忖,禁不住好奇地紧随其后。 他们应该从自恬峰出来,准备回扬蔚峰去。只是偏偏这个时辰还在外奔波,显得不合常理。 再者,也不知出于何事,需要劳烦庆福、棠叁二位真人亲自跑一趟。 但见他们跨过一座青石板桥,往左是庆福子的承愿居,往右是棠叁子的仁威堂,偏偏分别前还吵了起来。 庆福骂棠叁不知礼数,没规没矩。棠叁恼庆福俗臭愚笨,不知好歹。两人口舌交战,私下里忘乎所以,顺带提及前几日在璇花殿发生的事。棠叁哂纳,问道:“温言念的大徒弟曾语‘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师叔可听懂其中深意?” 这让庆福有点懵,“什么?” 回想起当时情况,温言念文绉绉飘出话来,不就是嫌他们不会农务嘛。 棠叁不屑道:“旁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比不得师叔是真正的稚子心肠。”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这是在骂他们残暴剥削,用反诘的方式责问山主不劳而获,够直白表露心迹了。“你竟认为温言念可以亲近,简直匪夷所思。” “他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作风,从未生事……再说也不是温言念亲口出的呀。” “师徒一心,你难道不懂?” “这,这有些牵强吧。”庆福听棠叁解释,才领悟束芳让他多读书的初衷。可怪不了他啊,想来他们修仙之人不太重视此类世俗典籍,也情有可原不是?庆福恢复了点底气,啧啧称奇,“还知我是你师叔啊,记得注意分寸。” 扬蔚峰“庆”字辈弟子擅长炼丹,据悉为采集灵药死伤不少。如今辈分最老的莫过于庆福,因此不爱受管束,释放了跋扈本性。哪怕面上不敢显露,背地里确实深深看不起所有人。但其实也没什么人真正敬佩他。 太璞不耐烦,记挂有正经事要忙。 忽然庆福谈到,“君姝突然病情加重,莫非药性发作所致?” 棠叁乜了他一眼,“君姝长老早不服用那药。”反手,便设下屏障。 幸好太璞机敏,不至于被察觉,再难以直接偷听到什么,仅能从口型上猜测一二。他们大致在讲君姝考虑事关重大,怕宗门惶恐才听从山主建议,未将真相公布。不过戒瘾太费精神,君姝本就年衰体弱,撑过大婚十分勉强。 撑不过去,大婚之事自然要受搁浅。 按照人间说辞,君姝可谓三朝肱骨元老。一旦去世,藏岚山不能不举哀,不能不顾情面,决不能红白相冲。 可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成亲呢? 天边霞光蓬勃欲出,太璞不敢耽搁,心知也无太多有用消息,便抽身离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美人温温 开轩敞卧,散发阖目。 初至琢心峰,所见之安逸景象令人恍惚。 温言念手里握着一支长蕊木兰,闻不速之客来访,悠悠吟道:“千古盈亏休问,谁能重赋清景,看云外山河,旧影犯钩陈。” “星斗笼沉光,终有烟霞约。” 太璞柔声回复,再笑嘻嘻道:“长老好雅兴。” 温言念神色寡淡,遥望空中半轮孤圆,“天明仍见月影,亦不夺日辉光彩,道法自然,妙不可而言。” 太璞叹笑,“亏长老修行,清晨沐浴洗漱没被冻死。” 那声音无动于衷,“阴阳亘古,不为人力所移。” 一阵凉风拂面,吹起衣袖飘飘,美人宛若谪仙,笼罩轻薄金光,勾勒出水芙蓉般的轮廓。 短暂地,太璞走了神。 想她此刻灵魂出窍,更兼法力受阵法影响而大为削弱,所凝之形亦犹如风中云、水中冰,迟早会化散无痕。 实在没工夫闲聊啊。 她很郁闷,这个温言念也够懒惰的,竟学她现在魂魄离形姿态,只以虚体行礼迎客,而本体仍躺卧着不动。 果然,她的故交没一个正常,什么“故友相逢,两眼汪汪”这类情景,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属悠然自得之善。这倒也罢了,怎么长老都懒得问我有何目的呢?”她问。 鸡同鸭讲了一阵,急需言归正传。 “某算出吉日,今有故友重逢,未料竟是太璞子。”温言念侧身,眸含浅笑,“故而早命弟子扫尘以待。琢心峰上下勤勉功课,现仍端居于内室中,静心坐忘一切夙念,不妨碍你我叙旧。” 美人振袖一挥,点燃了茶几上的红泥小火炉。 太璞拈起一块糕饼,随意说道:“卜筮的本领渐长,怎么不算得更详细些?” 各色饮食齐全,兼容四方口味,想必他也未曾完全料到对方是谁。哪里真的清楚故人来自何处,又会何时莅临呢? 一则温言念并不擅长此道,实力有限;二则他素来留几分余地,从不算足卦象。 言道“天机不可泄露”。 “不妨猜猜,是谁写下这几句诗。” 她弹了几滴露珠,以指为笔,虚空画字。 “英浮天家酒,雪俪鬼王琴,岂知泥滓不甘践。”怎么念,怎么怪,独孤凡留给她这一半阙,还需有英才来补。 温言念凝眸淡扫,毫无表示,又像有所表示。 美人容华独绝,世无其二。唇畔含笑时,好似春雨击玉石,幽幽空谷必泛起轻泠回音;端庄沉默时,好薄雾藏松翠,列列林海终呈显苍茫秀色。 美得雌雄莫辨,美得让太璞想起自家师兄。 一般的神情。 “某本以为彤庭长老先至一步,若是他,必然不会问及这个问题。”温言念说道。 太璞疑惑,眼皮都没上挑,“彤庭长老岁数大,又见多识广,岂是我一个晚辈可以比较的。” “确实,你还不够老。” “……” 百年不见,性情依旧坦率。 话不讳言的臭嘴啊,无意有意地冒犯过不少同道中人。幸亏位高望众,否则迟早被报复打击,捅成一个人形筛子,拆了腿骨当琴弹。 她直言问道:“哪瞧出端倪了?为何是今夜,而不是昨夜。难道你夜夜不睡,每每苦苦守候?” 好痴情哦。 呵呵~ 仅靠温言念那点微末占卜本事,根本不清楚何人今夜要来拜访。那么靠的又是什么?无外乎推理猜测而已。 “不是瞧出,是查出。”美人一笑倾城,“隐岑峰弟子‘非越’久有痴病,亦曾有恩于青藤峰弟子‘又欢’。” “那又如何?”太璞敛眸。 温言念仰头望月,面容安恬,“藏岚山暗流涌动,掌教所怀顾虑既多且重,诸位长老、峰主又对其隐岑峰心存芥蒂,太上长老求助无望,唯有寻求外援一途。” 藏岚山共十峰,仅八峰长老常年留驻。 最具威信的莫过于君姝长老,奈何她沉疴难治,有心无力。 其次轮到姜算长老,搜搜扣扣,不爱争论是非,藏岚山弟子多敬而远之,深怕不经意走过他老人家身旁,被活生生地剐走了一层油脂。 常人以为他与独孤凡关系冷淡,从不怎么多说半个字,实际上,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相视莫逆,无须用言语多套近乎。 至于非越和又欢的这层恩义关系,更加是知之者甚少。 琢心峰暗地里调查许久,才稍稍看透了些。 正如独孤凡告诉太璞的那样:隐岑峰名声颇恶,他不愿无辜者受其牵累。 所以往往会主动避让,莫使对方沾染不必要的是非。 “又欢前日素衣夜行,被巡逻弟子发现,捉捕归案时表述悔意,辩解出门采买俗物,不提其他。”温言念说道:“某原也狐疑青藤峰怎会安静如初,现细查又欢行事,才确定姜算长老实乃胸有城府。不为人言所惑,此情此性,可贵可叹。” 太璞说道:“你猜测得到,别人未必不行。” 胡大朗告诉她,藏岚山近些年肃纪森严,几近风声鹤唳程度。凑不凑巧不重要,反正青藤峰弟子的古怪,恐怕要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谁都懂得“无利不起早”的浅显道理。 就为了这? 总该收获更大利益作为报酬才是。 问题是:交换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良策?帮手?器物?” “想之又想,某笑自己愚笨,为何不全是呢。” 温言念半躺在床,斜靠着一个竹枕。“神器再好,若无人使用便是死物。良策再妙,若无出色施展便是死策。” 藏岚困局,在于羲和敲日阵。 破解此阵,凭借岁华婴烛可以加快进程。 岁华婴烛之火,唯独桴兮燎原之术方能点燃。 而修炼桴兮燎原术,又得具备元婴期修为。 反之,亦然。 扑灭岁华婴烛之火,应该佐以元婴境界之法力。 即使手握克阵克敌宝物,想来也不太好受控制,还不如直接请来高人亲自指点,不仅发挥最大效果,又增添一股中流砥柱般的强大力量。 所以温言念觉得,彤庭长老最应该是这位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 第一百一十六章 犯上克下 连蒙带猜,多少算中了。 太璞笑道:“无论是谁,都要往你这跑一趟。长老很自信啊。” “火中取栗非智者所为,某不喜,不爱见熙熙攘攘之热闹。” 温言念语气平淡,仿佛枯涩的河水流经沙砾。 “道法自然,强行干涉必遭反噬。太璞长老怎会不明白‘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的道理。藏岚遇劫,则藏岚承受。承受不住,应当顺应天数。” 生死有命。 道理都懂,但未免消极了吧。 难不成,这番话其实是种考验?考验她是否诚心诚意,是否齐心协助,而非什么奸佞,柔情蜜意地伪装自己。 越想越复杂,越忖度越以为意义高深。 好在她还保持几分理智,赶紧停下无限制地发散思维。 太璞瞠目,收起窘迫神情,反问:“你竟是在劝我放弃?” 温言念摇头,“某发自肺腑,劝长老三思。” 独孤凡有求于琢心峰,必定透露过一二真相实情。这位仪容美丽无双的峰主严守秘密,半信半疑之余,经过仔细调查以及反复推敲,终究还是信了。 信归信,可惜温美人胸襟磊落,决定顺其自然。 “修仙的脑子多少装点别的东西。”太璞内心诽语几句,话冲破喉咙,说的却是“我也劝你三思。” 难道就这样走了? 白白来一遭,显得好无能哦~ 自己人都不愿管,她这个外人是否太不见外了些? 太璞无奈,这位故人与众不同。 记得一次雅集,温美人诗兴大发,吟咏“玉斧何曾巧,斫尽南北枝”之句,便立即住嘴不念下阕。 她既不讲究什么忌讳,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温美人早已自觉失言,向一脸懵懂的她致歉。理由较为荒诞,不外乎“避讳”之道,认为自己既然与阿斫结交,就不好随意提及“斫”字。 她也问过,这般下去不怕无字可用? 温美人笑世人无趣,懒得青眼有加。 此外,能以寻常字词写出非凡诗赋,更显深厚才华功力,又有何不可呢? 除了诗文,再无旁的值得较真。 太璞肃然,问:“那我的后半阙呢?” “给我答案,马上离开,不惹长老你心烦了。。” 见她说话直,行动干脆利一如当年,温言念莞尔一笑,“无。” “什么?” “长老错解,此非酬和之作。” 太璞皱眉,“别绕曲曲弯弯,我精力有限。”饮尽盏中茶汤,咋舌道:“独孤凡说你自会听懂其中玄机,话里有话,话已传达。我这位信客,可有其他报酬?” 温言念看出她魂魄离体,也知她必有办法转述独孤凡。 湫言宗太璞子纯良,古道心肠不外现而已。 而她的帮与不帮,皆由天然本心使然,自己无法勉强,亦不该左右。 沉思片刻,温言念起身披衣。 “史诗遗篇,秘而不宣。古书卷帙残缺,长老想必知其存在,却不知全貌。”言语说得委婉客气,实际上,真正触及亘古洪荒以前的史诗,世间能有几人吟唱歌咏?“ “妄想用一典故,劝某切勿置身事外。或许可笑,或许实在,终究无用功罢了。”望久了清朗长空,连目光都变得微凉。 温言念兴致泛泛,讲起了一篇传说。 藏岚山不祧之祖,上讳羽,下讳翡翠,尊名曰“羽翡翠”。 父精母血不足惜,羽翡翠虽出身人族,但未成人形就已被强行堕损。 随意掩埋之地,藏有无数精怪山鬼。鬼怪嗤笑,赌这胚胎是雌是雄,是公是母。约定赢家才可享受此等美味,无聊至极时难得有趣事发生,山鬼诸事不干,只顾纷纷注入法力。 本意催熟肉胎以知晓结果,岂料弃婴宛如磁石,竟贪婪汲取各方力量。 一缕孤魂沾染生息魅气,精神随身躯一同长成,直至养成大患。 羽翡翠兼具混沌血脉,拥有至纯的阴阳之力,花草、禽兽,更甚者是人,常因她的情绪突然凋零死亡,或突然盛放复活。 机缘凑巧,神族金乌坠落,偏偏疗伤于羽翡翠辖境之内。羽翡翠雌雄同体,对美男子来之不拒,强迫欢好了几回,那金乌竟也渐渐动情。 无奈羽翡翠天性风流,二者之间鸿沟无法弥补。心无旁骛败给了心有旁骛,羞恼时口不择言,辱骂羽翡翠低贱犹如泥滓,与祂这位碧霄云宫之神尊卑悬殊。 羽翡翠性情刚烈,直接率领部属攻上天界。 这位一方霸主的实力原本也媲美神袛,奈何产女不久,灵气衰颓,惹得军心动摇连连败退。神族了然,反倒宽容大度,念着孕育子嗣之德,也不再追究羽翡翠忤逆大罪。 最后的最后,那对有实无名的夫化解了干戈。 从未合离,又从未和好如初。 而祂们的女儿,则养在九极宸界,受神族教导以及庇佑。 藏岚山乃天神余脉,往事悠悠,久而久之,却少有人知。 几十万年前,大战致使无计天神殒灭。 十余万年前,随着仙族问世且一步登天,藏岚山先贤隐隐警觉,故意避其锋芒,沉默不语曾经显赫之身份。 历史改写过无数遍。 太璞对三界各族上下颇感兴趣,只是那些史书难免越读越糊涂。 离当代越远,版本越繁杂,互成抵牾,早已常态。 她不知该信哪个,便求问希逸长老。 希逸长老神色复杂,慢条斯理地讲了一堆,解释得模棱两可,左右留下“疑古”和“层累”四字奥义,顺带批判了凡间的五德终始说,直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感慨文明发展至一定程度,哪怕不会殊途同归,也会彼此观念互通。 儿时,她把史事当故事来看,渐得小小门道,明白其中学问之大。古往今来,穷尽数代心血,不过仅凭一颗赤子之心,为后世探析一丝广度和深度。 怎能不增生敬佩之情。 从此爱上历史,任凭亲戚怎么规劝都不听,只想报考历史专业。 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读来读去,万万没想到自己给导师拐去学了一个古赫梯史。 或者被那句“国内研究者不多,你一旦学出成绩来,那就是泰山北斗级别啊~”哄骗了,或者被那句“学国史千千万万,何不另寻良径,见别样风光”说动心。 或许是因为,她太老实了。 反正她被活活炸死了。 “唉~” 收回嗟叹,不堪回忆往昔。 “故事动人,可与现下情况又有什么关系呢?”太璞问道。 温言念持簪而立,答道:“犯上,克下,博弈不休。” 以世俗心思来冷眼旁观。 羽翡翠犯上,对神不敬;金乌神克下,对黎庶桀骜。双方都存在错误。 说来可笑,结局不了了之,到底算作善终了事。 故事里,充斥一股矛盾的焦灼味道。 如同现在,胶着、不稳…… “藏岚山上下期盼打破禁制,唯独太上长老逆反而行。今日犯上且克下,又能如何?”美人如花隔云端,自在待花开,若风云波及至此,花雨飘零席卷而去,亦未尝不可。 太璞笑了笑,“你跳脱不复拘,倒显得我太痴。” 索性鼓起腮帮子,呼了口气,“罢了,白费功夫。可万一我有个万一,劳烦你转述给我师兄一句:‘阿斫死得冤,记得替阿斫报仇’。务必一字不落,我才会瞑目。”凄凉的语气,哀怨的声调,像是受到浓浓伤害。 她无辜地瞅着对方,对方哪会那么容易上当。 温言念云淡风轻道,“长老好生有趣,故意引某违诺,还装作楚楚可怜。” 先前说过不愿插手,怎么会捎带一封信呢。 太璞盼等着对方嘴软,说出一个“可”字,然后好好嘲笑几下,逼得上了贼船就别轻易下去,再替自己多干些事情也是不错的。 可惜,魅术不佳。 “谁不让我痛快,我也不会让谁好受。”太璞语气轻柔,仍旧一副纯良模样,“独孤凡让我找你,可不是来听什么古书秘闻吧。” 都到这般田地,还在转弯抹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连她一个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箭双鵰 “得寸思尺。” 温言念淡淡说道:“太上长老游说无获,然威仪肃穆,不可任谁欺凌。曾逼某指月立约:若能自证实力,引外援介入藏岚,某必当全盘托出所知一切。” 提及往事,无悲无喜。 “该说的,不该说的,某都交代完毕。可惜太上长老仍不满意,才派汝前来委婉提醒:忤逆上意,一回与几回并无不同,何不继续犯上、克下。” “你确定是这个意思?”太璞笑问道。 见温言念不语,难免暗暗忖度。 道书有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些妄图与天地同寿的修行者,话不多,心却是狠,偏爱玄乎其玄,简单弄复杂。 真不愧走“非常道”之徒啊。 主张妙悟,论意无穷,总要旁人去猜、去解,芸芸众生之中,求一个心意相通,求什么知己缘分。 烦死啦。 就不能痛快些? 近墨者黑,想她在这个世界活了两百余年,也快丧失正常交流的本事了吧。 太璞微笑,“这份待遇,独一无二。” 温言念莞尔,“唯有不才,估摸可靠。” 不才,乃自谦词。 说不才,其实很有才干。 不然何至于得独孤凡看重,偏要说服才肯罢休。 “大长老应该与你讲起过棠器长老吧。” “略知一二。”太璞凝视对方,中肯地提及外间评论,“英俊翘楚,风流人物。” 温言念语气淡淡,“鹰瞵鹗视之辈,掀起鲸波鼍浪。” 鹰瞵鹗视,形容目光凶狠盯视。鲸波鼍浪,比喻险恶环境尖锐斗争。不愧腹中藏文墨,辱骂别人都讲究一个典雅。 太璞说道:“你很讨厌他?” 谁料温言念反问:“你不知?” 说罢,稍稍讲解藏岚山近况,简单聊聊棠器长老如何翻云覆雨。 “内乱纷纭,互不信任。” 与其说是山主藉芳多疑,不如说是棠器长老对扬蔚峰以外的各峰弟子不信任。 琢心峰以才智见长,温言念自有办法探查一二。有些事,越去遮遮掩掩,越容易露出端倪。 杂心欲念不除,鼓动、蛊惑、抗拒、妥协……统统并非难事。 “山主忧心忡忡,似乎不仅为破阵一事。”温言念添茶,自饮一盏。 “若长老空闲,不妨亲上扬蔚峰一探究竟。”近些年,宗门权柄日益旁落。山主公布婚事时,众弟子哗然,既诧异无情之人突然有情,又深深不解。外人都觉得他们不怎么般配。 左右已成定局:棠器长老专总机要。 温言念微晃茶盏,温水涟漪浅浅,映不出清晰容颜,“山中非议多多,不满之声未绝。个别长者认为山主公器私用,无比失望。” 少数人的愤慨,成不了什么声势。 但他们都懂“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的道理。 太璞敛眸,“多谢提醒。” 据她所知,藉芳子自即位以来谨言慎行,哪怕真起儿女私情,也不会昏聩到授人话柄。唉~胡大朗说的没错,藏岚山水很深。可是她都趟进来了,现在要想独善自摘出去,实属不智不义,万万不可取。 “劳烦温言念长老直言不讳,将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吧。” 施展幽求术,可以离魂游神。许是太消耗精气,许是先前陷入过梦魇,太璞隐隐觉得自己有些支撑不住,她想赶紧结束。 温言念却说道:“都已言明。” “什么?” 太璞惊讶,又回过神来,“近些时日的情况,难不成大长老皆已知晓?” 眼见温言念颔首,她心思一沉,感到大大不妙。 试探道:“岁华……” “岁华之眸,阵法立定。” 太璞眉头微锁,喃喃道:“我错过了什么?” “岁华婴烛,岁华之眸,乃至其他种种,何时说起过?”她的眼底掠过一丝诡谲光芒,几乎压抑不住忐忑之情。 原先在没羽忘川,她暂且放下心事,装作糊涂,故意不去介怀。 如今念想,自己心可真大啊。 “大长老告诉我,你时不时陷入昏迷。” “我……”太璞无言。 “痼疾~愈发严重了。”温言念目光深邃,专注地望着她。 言念君子,温润如玉。 正当太璞无言以对之时,那双修长的手指轻盈地结成几道灵诀,化作强而有力的气劲,伴随幽幽木兰清香,缓缓注入太璞上泥丸、中绛宫、下气海三处丹田。 金辉笼罩全身,浮起淡淡紫色,寒霜般地堆堆叠叠,氤氲出一抹明澈光泽。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幽远而神秘。 太璞接受这份善意,毫不抗拒异常真炁在穴位经脉中游荡。仿佛春风拂波,洗涤一切杂尘。 无比舒畅、无比温暖。 “原来如此。” 她心中明白。想必在昏迷期间,独孤凡与温言念早已通过某种途径,互相传递情报,交流情况。 毕竟曾经指月立约:若能自证实力,引外援介入藏岚,必当全盘托出所知一切。又何必等她出来,再巴巴跑去琢心峰,要求对方应验誓言呢。 独孤凡说是没有办法出去,仅指肉躯无法出去吧。瞧,她离魂游魄,不就出来了吗?那么千里传音、弥音入内,并非难以做到,靠着双方臻至化境的修为,多少也是可以支撑片刻。 “呵~” 这些天,知道的越多,糊涂的越多。 怪不得,独孤凡说什么“他能助你”之类话,同样也说过神像身上并无镌刻破解之法,又怎么还会谈论得头头是道。怪不得,既然诸峰不喜隐岑峰一脉,独孤凡又从何打探,知晓什么岁华婴烛。 藏岚山,水深啊。 独孤凡恐怕想要两全其美,一则让她寻个更清楚内幕的去征询,二则替她求助精通《常羲古卷》的高人调理精气神。 “啧啧,你何时这般大方?” 太璞静心调息过后,不由讶然,温言念竟然渡给自己一成修为。 要知他目前臻至元婴中期,即便一成修为,也是寻常修仙者垂涎三尺且望尘莫及的功力。 幸福来得太突然。 有点匪夷所思。 莫非温言念欠债难还?莫非极其罕见地发了疯? 不至于为了感激她对藏岚山的恩深义重,无私奉献到白白舍弃自身修为。 “要不……改日我写首酸诗赠与你?”她犹豫着说道:“如此大礼,不敢不收,更不敢毫无表示。” “退回来,就不像你了。” 温言念仰头望月,浅浅瞥了太璞一眼。 待旧事重提,说完独孤凡不久前得知的前因后果,四周又倏忽陷入了沉默。 太璞眼睛明亮,目光落在那支式微笔上,笑嘻嘻道:“修月手可愿继续协助?我需要你帮忙。” 句琢文心巧,时推笔力銛。 大抵神仙家临渊羡鱼,认为仰仗器物法宝可以早登捷径。千万年来,痴心不悔,搜集也好,铸造也罢,竟然也谋求到了一些非凡宝贝,给后世留下遗产,并且围绕这些财富,又留下一些趣闻轶事, 据传藏岚山四大法宝之一,便是这支式微笔。 历代为琢心峰峰主所持。 此刻,太璞把目光扫向温言念,而温言念观月,微笑不语, 金瓯千古无缺,她不忍贸然开口,惊扰缥缈孤鸿影。有那么一瞬间神识恍惚,但觉烛火摇曳,似令眼前之人逐渐升华,想伸手去抓,又怕加快消亡散灭。 内心激荡一阵怵惕,仿佛她与这轮明月陪伴了最后一程。 “好像事态严峻,危如累卵,可不知怎的,此时此刻我竟然十分平静。”太璞笑了,“你说怪不怪。” 第一百一十八章 青鸟殷勤 “少套近乎。” “……” 太璞努嘴,“你好冷漠哦~” 温言念斜视,月辉染作晶莹光泽,目色更显深邃。 一袭紫衣,苍苍暮山紫。 最罕见一对异瞳,左为绀紫色,右眼为琥珀色,愈显神秘神采。 太璞觉得他神朗俊逸,谪仙似的,美得赏心悦目。不禁思绪飘远,默默念道:若师兄着紫衣,不知何等风采。 “既然心不在焉,何苦留守此地。” “什么?”太璞回神,随口一问。 “无甚,你无须介意。” 语气音乐不善,也不知哪里惹来不悦。 太璞赶紧道:“好事做到底……长老不妨善始善终,再……”于是乎,她费劲口舌,断断续续、坚持不懈地努力动员对方合作。 可惜事与愿违,任她如何撒娇、卖惨,再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位“自己人”依旧摆着自扫门前雪的神态,以及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 温言念观望遥遥万里辉,不动声色地表示拒绝。 “网罗在天,吾且安之。” 天罗地网已经布下,反正无路可逃,与其挣扎,不如安稳度日。 面对这份意料之中的答复,太璞无可奈何。“有时我也感慨自己,忙忙碌碌究竟为何。”自己人不帮自己人,反教她一个外人奔波,忍不住又腹诽几句。 但愿道路曲折而前途光明,好让煌煌仙宗欠她一个大大人情。 只是她面上不显,温柔依旧,“我知你不爱管身外事,便不该强劝。失礼了。” 温婉娴静的姿态,最容易赚得他人好感。 随即,她假意拭泪,眉间弯弯,流露高处不胜寒的楚楚神情,“湫言与藏岚世代交好,情义不可忘,太上长老视我为知己,期以厚望,我更不敢辜负。纵然力卑,亦当尽心才是。” 温言念笑了,“好动人的言辞。” 刹那,月生湖心,层波万倾滟滟,熔金之色染得流霜增辉。 轩室明净,美人温雅,入目一片皎皎,心情也随之愉悦了几分。 笑得有多美,声音就有多冷漠。 “在其位,谋其政。高处之寒,岂是寻常可见,有此荣幸感受,应当倍加珍惜。”温言念轻捏长蕊木兰,挥袖一挽,舞了几朵碎花。 美人负手而立,说道:“秘而不宣之事,唯有身居高处方可去解。世间如梦非实,并非以前无闻,而是现在能知。望长老好自为之。” 太璞微笑,暗忖:老娘最烦不讲人话的。 可惜世人以谈吐文雅为荣,奉作圭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久而久之,她也难免掉入窠臼,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倒酸词,美名其曰“出口成章”。 “谢长老美意。” 太璞也就嘴上客气,心里不太认同。 从小到大,这群爱打机锋的半仙们,总爱和她讲“天道无亲”之类的哑谜。凡是表露关怀,就说什么“好自为之”,起初觉得沉甸甸,慢慢便也释然了。 不过有一点没错。 许多事,唯有达到相对位势,她才有资格触及一二。 按俗话,天塌了有高个顶着,这是荣幸,也是无奈。 “保重。” 独孤凡都劝不动温言念,她更没这本事。说来说去,最后不得不道声“告辞”。 太璞作揖,准备去别处转转。 正携步要走,猝然记起了最要紧的事情。 “长老海涵。” 她笑颜如花绽,“出门远游日久,我分外思念宗门师友,借此良机,意欲报声平安。劳烦长老替我传信一封,妥否?” 温言念淡然,双眼乜斜,神色近于傲睨自若。 半天不闻动静,太璞腆着老脸,瞅着双眼,默默地盼啊盼。 温美人把手一挥,虚空出现几个字。 开头为“久违芝宇,时切葭思”,结尾是“顺颂时祺”。 中间空白,等待来者书写。 于是乎,一个念,一个记。 不多时功夫,一卷素笺系以丝帛,由青鸟为信使暗暗撷去。 太璞前世实诚,重生后茅塞顿开,于旁门左道一途上学思双进,精明利索,有一闻千悟之才。连长袖善舞这套小聪明有样学样,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曾痴迷于了解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日行一善,广结善缘,寻觅的不是胜友如云的景象,要的是能左右逢源。 人生得一至交好友,固然极美。 若无,仍应自得获益之处。 与温言念初识,是在碧虚城。 面北望海,她吟咏“白露滋园菊,秋风落庭槐”之诗,忽听身后有赞叹声,称词句运调轻灵,用词清靡。 她哪懂诗词歌赋,只会吟诵,不会创作,靠的是前世记忆而已。 虽惭愧,但她又回答得理直气壮。 对方故意问她:为何不歌咏灵海渺?,反倒感慨夕阴气象。 她笑笑,好奇这位君子难道真看不穿虚幻之色,眼前白浪,耳畔荡??,远不如脚下葩华芳香,尽显可爱。 碧虚城布局,神似人间帝都。 象魏高阙,恢弘沧桑,有炊烟袅袅、万象太平之气派。 倘若极目远眺,四方城郭之外,尽绝迥异景色。 东有冰山雪岭,西有沙海驼铃。 南有辽阔高原,北有碧海云帆。 东西南北之景,不过梦幻泡影罢了。 所见非真实,哪怕浮想联翩万千,终归徒劳无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永劫沉轮 攀谈几句,方晓美人身份。 外间传言藏岚山长老风华绝代,那日一见,才真正明白所言非虚。 对待美人,太璞心慈手软,除了一丝相见恨晚的欣赏,却更多是一份值得结交的功利鉴定。 她看重得失,权衡利弊,从不放过任何上进的机缘。 但能让她舍身亲近,愿意道几句实话,也讲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即使做不到互通灵犀、情逾骨肉,至少可以相信对方的品性和操守。 温言念如此,独孤凡亦如此。 前世的太璞性情直,面对无所不有的小小心机,以及许多平凡人无意有意的利己伤害,她习惯了沉默。并在沉默与失败的控诉中,逐渐建筑一道道警惕之堤。 有人会嘲笑她看不穿别人话中有话。 又会有人鄙夷她戒备心重。 反正,横也是错,竖也是错。 她太蠢了,处处碰壁依旧不解中庸之道。 道理都懂,就是学不会。 太璞想她现在还挺好的,这一世终于顿悟了,所以过得更加滋润。 不知是否因为梦入虚境频繁的缘故,她近来格外怀念往昔。 小嘉儿? 不,她只是湫言宗的太璞长老。 只不过十分希望再见妙女子一面,她有很多问题想问,譬如:除了赐予她可以窥探同类人前世今生的神力,是否还存在哪些自己还不了解的能力? 心藏淡淡惆怅,太璞顾不得与温言念叙旧。 紫霞晓色,雾山轻霁。 天边碧落一轮霜月,空落落地挂在柘黄晨幕之上,仿佛花间明露,禁不起薰歇烬灭。 太璞告辞离去。 她白白得了一成道行,实力自然大增,虽然一时半刻无法完全吸收,但也难免安心不少。 转瞬,她幻作一只黄雀儿,扑腾着飞往拓寰峰。 拓寰峰乃藏岚山主峰,按照惯例,除了正殿璇花殿,其余全归山主自行铺排。 藉芳的寝居中,或许有她想要的木公簪。 得了木公簪,再结合石母簪,她与独孤凡便可以自由出入没羽忘川。但愿独孤凡的忧虑是多余的,那根形似发簪的钥匙还好好地被保管着。 一弹指,天大亮。 众弟子早起洒扫,或练功打坐,或画符念咒,各安其份。 藉芳领导有方,每日功课完毕后,偏爱选择静静独处。 珠翠辉辉,铅华弗御,时刻不忘端住一派掌教之威严。 有些美人是如花隔云端,有些美人是荆棘藏瑰丽,有些美人却可比喻巍峨孤萝,簌簌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 太璞从前拜见过藉芳,年幼时不胜其威仪赫赫,长大后再瞧,只觉神采飒飒之眉宇中,错糅一丝“白杨早落,塞草前衰”的衰颓迹象。似有若无,死水微澜一般。 不由哀悯。 何等不着边际啊,似乎谁都不曾兴起此情此意。 唯独她一人,想必过于痴傻了。 堂堂藏岚山山主,敬奉两仪二圣之掌教,何至于沦落到被区区一个晚辈诽语的地步。 “呵呵~” 百年后故交重逢,一切恍然若梦。 除了二三人不见,其余不变。似乎她从未闭关,从未离别,又从未认识过所有人一样。这种感觉很奇怪,隐约以为自己会有机会重新结交她们。如此,便可不必品味摧心剖肝之苦。 当她走神时,藉芳亦在发愣。 藏岚山之主眉头紧蹙,平添不寒而栗之冷峻意味。 独孤凡评论藉芳乃外厉内慈之人,原来独自一人时依旧是这副凶巴巴模样。 透过虚掩的窗柩,太璞看到藉芳在奋笔疾书,然后一张张素纸揉成一团,以火烧之,然后再写。 心生茫然之际,屋外响起敲门声。 有一女弟子捧着案卷,来请师尊决议。藉芳停笔,一抬眸,门便徐徐打开。女弟子还没禀明清楚,又有男弟子来问,说是扬蔚峰要取府库宝物,借还是不借。 藉芳神色寡淡,更不言语。最后,是她身旁的女弟子代为答复,让男弟子不必犹豫,他们想要什么,尽数满足即可。 “师尊,服药吧。” 待屋内仅剩师徒二人,女弟子不忍道:“断得越久,反噬越重。师尊何苦自伤,让仇者快呢。” 黑黢黢的药已化作墨汁,供人肆意挥洒。旧的没了,还留有几副未曾煎熬,但师尊怎会乐意。上一次,坚持了四日,亦被折磨了四日。这一次,能坚持多久呢?棐常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师弟早受惊悸,先走了一步。 “万事太平,自有我与大师兄料理,师尊切勿劳神。” 徒儿乖巧,本应欣慰,可藉芳仍是沉默。 半晌,才吩咐一句,“醴泉用尽,汝再去望舒池采些朱草,煮茶予我吃。” 藏岚山上下喜爱茶汤,绝非什么新鲜事。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们话中有话,透着莫名的古怪,令人忐忑不安。 直到女弟子离开,心中疑窦并未消散。 太璞决定暂歇片刻,等待新的黑夜降临。 鸟儿停在枝上,很快没了耐心。偶尔不安分的翅膀扇动几下,时跳时飞,重新找了好去处,沐浴着阳光,倾听着万籁。 春近风暖,四时服备逐渐替换,弟子穿行山水间,与四周的草木萌动相得映彰。 卉木萋萋,采蘩祁祁,几名青衣道童在池边嬉戏,一时兴起放开了喉咙,哼唱个不停。“日月有常,星辰有行。方圜能周,山川憺然。”反反复复,单调乏味,却十分欢快。 真羡慕啊,无忧无虑。 第一百二十章 折中古谣 自恬峰上,一老妇口吹陶埙,好不悠闲自在。 任谁都难瞧她已病痛缠身,离那行将就木之日不远。 一曲“忆萝月”毕,君姝眉间柔情未断。 夜尽,新轮初始。 荡荡空中景,暖暖旭日辉,眸中却有霜色蔓延。她眺望远方,惆怅危楼高达百尺,遮挡了浮云冶游与鸿雁归来。 什么也见不到。 藏岚山犹如沙中海岛,遇水沉浮,摇晃不宁。 师尊如此,徒弟亦如此。 她身后一位玉面老翁跟着神情哀哀,精瘦的躯干,有种弱不禁风的脆弱,偏偏双目黑亮且凸出,像一条快枯死的金鱼。 追忆故山萝月,今次应为谁明。 沐天悲伤,哭戚戚道:“师尊~” 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另一侧的小师弟已然烦闷至极,“师兄,你能不能少哭几回。” “可人家难受啊,师尊要是没了,人家也不活了。”沐天以巾拭泪,幽怨地剐了对方一眼。 慕容星看不惯,“等师尊兵解,师兄再哭也不迟啊。” 君姝不辨喜怒地听弟子们哭丧,感慨自己曾经如何叱咤风云,要换做以前,恨不得每人赏赐几个耳光子,怎么会晚节不保呢,尽收了这几个缺心眼的。 奈何现在美人迟暮,要想劝,也力不从心,难教他们藏起耿直的真性情,多学学圆滑处世的本领。 自恬峰峰主,即君姝长老,一生仅收五名弟子。 大弟子沐宸伤逝,二弟子沐希云游归来。留守自恬峰,常伴膝下者,其实不过沐天、慕容星、沐禺三位。 脾性毫无共通之处,平日互起口舌之争,早就见怪不怪。哪怕师尊驾鹤西去了,都得围着棺椁“友好”探讨下葬事宜。 “那孩子醒了?” 岁月的增长,许了她从容的魄力。 “死生不过寻常事,若承受不住,便给一个痛快吧。”君姝语气沉沉,越作平静,越激起涟漪无限。 沐天懊恼道:“山主好狠的心,竟然舍得非尧受苦。” 独孤凡怎会料到,他那失踪了的二徒弟竟然藏身自恬峰,生不如死,死又不甘。 非尧是个怪才,特立独行,孤芳自赏,更受隐岑峰在众弟子心目中形象不佳的拖累,几乎所有人都不太喜欢她。 但因知晓某些实情,沐天十分感念非尧胸怀宽阔,如今表现较为关切,较为心疼,恨不得以身代之。 慕容星瘪嘴,“师兄大发慈悲吧,别大声嚷嚷,师尊身体弱,会被你吓坏的。再说了,山主也没办法,能保住你的非尧师妹就很不错了。” 大师姐沐希暗自摇头,觉得他们没救了。 他们就不能多留意一下敌人动静嘛。 纵然不愿,她也要赞叹棠器子确实有点手段,自他继任峰主,扬蔚峰声望大增,人才济济。 连那些丹药,都不得不仰仗…… 温言念长老曾言:“强明者病于矜高,是故亢而不能下;警敏者病于浅陋,是故浮而不能实。一个身居高位的君子,无矜高之傲,无浅陋之愚,且能顺拂各类心意,比猛虎还可怕。” 聪慧的人容易自矜高明,所以常常好高骛远不能落实;机敏的人容易浅尝辄止,所以常常浮于表面不能深入。棠器聪慧机敏,避开了常人爱犯的错误。可他的危险,不在于实力强劲,而在于不易摆脱。 强劲的对手,会冷静下着一盘无常的棋局,不死不休。 始料未及的是,他渐渐撕下温厚的脸皮。 就连山主,也变得更加沉默。 沐希平复心情,不愿烦恼萦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去筹谋,又无法忽视暗流涌动的局势。她猜测青藤峰已被严密监视着,琢心峰又在温言念长老带领下自闭门庭,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决不能再大意了。 “师尊,她挺过来了。” 藉芳施展障眼法,明为灰飞烟灭,实则暗度陈仓。竟将人移接去自恬峰。 本意是让其养伤,岂知非尧自愿充当药人。一轮又一轮的尝试,幸亏她硬气,撑到了现在。 还活着,便意味着可以进入下一轮的磨炼。 “此次扬蔚峰送来的丹药与以往不同,颇为奇特,又似是而非。可惜,剩下几味药材成分,吾还辨认不出。至于丹方配制上,倒有些头绪。” 阴影处,有咳嗽声响起,一股药香透人心扉。 “吾等所料不差,此药绝非寻常鼎火可以熬炼。霜菼至寒,蓇瓣草乌至阴,需要以至烈之物徐徐燃烧,方能烊化。” 沐天急问道:“何物?” 那声音透着几许虚弱,“不知。” “霜菼和蓇瓣草乌已属罕见,吾不知其余二三灵药有何来历。咳~若师尊在此,或许清楚。” 君姝神闲从容,缓缓点头,“子夜大师闭关炼丹,愿遣弟子前来相助,吾十分感怀恩德。切勿妄自菲薄,吾等总会了解一个水落石出。” 碧虚城定下的规矩牢不可破,幸而子夜大师贵为客卿,不太受拘束。身为子夜大师的亲传弟子,宗兰画凡事无不尽心尽力,以“舍我其谁”的魄力,追求绝对的完美。心神越劳累,咳嗽得越严重,但她乐此不疲。 “吾会在大婚前炼成解药,然须更多道友参与试验。” 受试者,实为药人,以确定药物安全与否,效果如何。因关系性命,必得遵循更多原则。此番之事已稍稍越界,伦理道德、律法门规……不该触犯的都一一触犯,但愿不要劳而无功。 君姝沉气,“修为深厚者,七七八八承受不住。”她白发垂项,露出老态,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点点黄斑犹如木犀花朵,渺小而深刻,泛发着一丝即将凋落的颓废气息。 “那两个孩子还能支撑些时日吧。” 风烟阴晴不定,曙光渐斜,照得群鸦振翅四散崩飞。屋外生机勃勃,倒显得屋内冷清苦闷。 宗兰画沉吟片刻,说道:“不是不可,就是为难了些。” 这是无奈之举。曾经也想从扬蔚峰偷取出解药,再仿制成功,好救助同道门人。奈何计划失败,更打草惊蛇,引起了对方的怀疑。现在只能靠自己,拼尽一切力量破解谜团,纵然艰辛,但也不得不去践行。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君姝横眉,两道浓黑,凝练出了坚毅的锋芒。吹埙时的千情万绪一扫而空,下垂的嘴角像是挂着慈济苍生的重担,令初现佝偻的腰背又弯了半寸。 “修仙以心为本,不该注重虚礼,如今放眼世间,又有多少名门正派纵情声色,昏聩耳目,反弱高洁精神。” 她摇头,“原以为我藏岚山固守道心,岂料终究难逃追名逐利之悲。” 藏岚山最长寿的老者痛惜万分,她的时间不多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心魄不稳,修为渐散,左右等死罢了。她不惧生死,可这些年轻后辈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抬眸,熹烂的云彩俯晒绿水。 寒冬毕,春日迟,不知独孤凡安康否。 缠绵病榻太久,这几日难得精神好些,清醒时候,能倚靠阑干走动来往。 君姝明白,她的回光返照,不过一场夕阳近黄昏的景色。 忽然间,她纵情长叹。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壹阴兮壹阳,其衍几何?”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八极兮覆载,斯无穷乎?” 古老的吟唱,声韵宛转,行云不流,穿越时光而来,在耳畔轻轻回响。 “拓红烟之明灵兮,谁将以为类。” “扬青岑之霜心兮,终古长无绝~” 最绚烂的辞藻,沧桑堪惊,杳知深邃,以最平淡的乐律,镌刻斑驳的诺言。 “方圜能周,山川憺然。” 她无限遐想着,哼的曲调如此寂寥,仿佛与自己对话,物我两忘,不亦乐乎。 “无私,无为。” “义哉,善哉。” 清风徐来,草木华滋。庭院中的满壁枯枝,萧萧愁杀人,幽幽摇荡,一片又一片,落尽时,新芽便会绽放枝头。 古老的吟诵,细水长流般传承至今,每一代藏岚山弟子都听过,记过……离巢的鸟儿伴此温柔的曲调入梦,任谁都忘不了这般绵邈的音籁。 君姝诵罢,洒脱一笑,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在笑什么。 沐天愁眉不展,听得心发慌。正不知说什么好,便随口道:“师尊,怎么徒儿记忆里,文词有些出入啊?”方才这首《折中谣》似是而非,比常见的篇章要长些。 君姝平静道:“古谣俗语,传承得一字不差,才是稀奇。” 千万年过去了,任何事物都难以保留最初风貌。 沐希附和,“师弟或许忘了,自恬峰本名‘自憺峰’,后不知因何改换称谓。” 沐天“哦”了一声,翘着兰花指,挠挠头,“二,二师姐,那‘蜩’在哪儿?” 藏岚山古谣《折中》暗藏山峰之名,并非什么秘密。拓(寰)(千)红烟(萝)之明(蟾)(沧)灵兮,谁将以为类。扬(蔚)青(藤)(隐)岑之霜(蒨)(琢)心兮,终古长无绝。 那鸣蜩峰和自恬峰呢? 他早前有问过大家,只是师尊师姐们都哄他自己去找。而他又是个心宽体胖的,轻易放弃,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弄不明白就弄不明白了,懒得多纠结。 而如今,既然“恬”找到了,那么好事成双,也该把“鸣蜩”凑齐咯。 宗兰画轻捂胸口,咳嗽着笑道:“吾一介外人都听出意思了,小郎还不懂?” 见他仍是呆愣神态,小师弟慕容星脖颈一扬,书写了“周”字送他。“师兄耳不聋,却有疾,‘周’与‘蜩’,形音义俱近,为一字之分化。‘方圜能周’,‘方圜能周’,师兄~‘蜩’在此处呀。”慕容星挑眉,语气很是欢快。 沐希两眼空空,觉有气氛荒诞。 师尊命不久矣,可大家有说有聊,似乎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 若大师姐还活着,该多好呀。 师尊走得会更安详些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花间好色 覆霜不戒,遂至肃杀。 步履踏霜可知寒冬将至,见衰败之预兆却不防备,必成大祸。 藏岚山不乏明白人。 从地心渐衰至修为难以提升,再从灵炁停滞至凭借药物助力,又怎会不怀一丝怵惕之心。 可又如何呢。 温言念无为,悦允芳乐天,坤仪无所谓……更驱逐利益的,是庆福、棠叁之流。他们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打算,无法合成一股强力,牵引宗门走出流沙沼泽。 若隐岑峰不与诸峰暗生嫌隙,山主藉芳或许愿意同独孤凡商量,其余几位长老、真人或许愿意听信独孤凡的良言。然而,没有如果。至深至浅,步步沦陷。舍的太大,得的也该多多益善,何况这条路已经走得太远。改变意味着前功尽弃,不易于经历一场擢筋剥肤的痛苦。 习惯渐成依赖,从而影响了后续行为的决策。 当然对手也很谨慎,不会给他们另外一种可能。见青藤峰弟子又欢举止有异,便悄无声息地加强监管,连带对待其师姜算长老都严肃了几分。经营百年,棠器绝不允许计谋付之东流。 藏岚山甬道萦纡,隐没深林郁海之中。 人前君子的棠器长老刚从女人身上起来,随意披了件外袍,趺坐石榻上灌了几口烈酒。 性欲,爱情之极也。可对于男人而言,无爱的性事亦能享受到极致的快活。 他终于畅快了。藉芳不肯满足的,自有别的女人甘愿体贴服侍,让他无穷愉悦。 “长老好雅兴。” 地上玉体横陈,美艳的女子死在了她最动人的瞬间。而白嫩的尸首旁边,悄然出现一对赤足。 男子玄衣逶迤,像一条黑蛇蜿蜒而来。 棠器语气淡淡道:“你本具备半妖之体,护山大阵对你反倒格外宽容些。” 古神寂灭前,曾于藏岚山设下护山大阵。鲜为人知,名为护佑苍生,实则亦警惕黎庶蜕化变质。阵法更偏爱除凡人以外的一切众生,少有几许苛刻。 “隐鳞藏彩阵?” 月里朵挑眉,不屑道:“卑属不受反噬,全仰仗古卷心法,修炼一星半点就能抵御罡风侵蚀,想来传闻中的天神残息不过如此。” “轻敌乃兵家大忌。”棠器动动手指,朱砂色的花海间恢复了往昔风光,没有香甜血腥气味,没有累累白骨裸露,只有越开越茂盛的莺粟花,丰艳无双。 一刹那,月里朵几乎窒息,十分痛楚。当他意识到,这份压迫来自于眼前男子时,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半跪下去。 “长老恕罪。”他能屈能伸,赶紧请罪。 邪道蚩血盟的堂主朝正宗玄门的长老行礼,严肃说道:“转军师旨意:长老婚事将近,关键时刻,万不可大意,”他头沉重得厉害,又不敢擦拭涔涔冷汗,心底不由苦笑自己的狂妄。惨败啊,真够憋屈的,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没觉察。 至于月里朵的试探,棠器根本不放在眼里。 情绪犹如止水,依旧喝着烈酒,“久不闻军师律令,你可要仔细交代清楚。” 听出语气中的告诫之意,月里朵把头低了低。他漫散惯了,对这位并不太了解的“自己人”缺少应有的尊敬,被教训也是活该,谁叫他狂妄呢。 眼见为实,一想起进山前后经过,月里朵颇唏嘘,煌煌仙宗竟是这般的千疮百孔。 随即他不胜惶遽,似乎被辛辣的目光喷射全身,又烫又痛,甚至发痒。 “军师有言,留神结绿珍。” 月里朵强装镇定,郑重递上一件物什。“婚姻牉合之义,在于修异姓之好。神仙家结成道侣,理应自恃表率之身,令天地动容,令众生折服。” 棠器哈哈大笑,拇指随意摩搓着嘴角。浊酒沿半裸的胸膛流淌至下,浸透了一角衣袍,且勾勒出了精索而宽厚的腰腹。当真是风采特异,惹人垂涎。 “怪不得,总觉哪里不对劲。这些个老娔、臭叟,还没蠢到家~”棠器长老五官端正,容貌俊秀,平时揣着良善姿态,唯独大笑时,才真正发自内心地显露一丝放浪无羁。 “我自当尽力。” 他语气轻松,眼底邪思敛去时,捏指化诀,月里朵手中的伞便腾空而起,又徐徐展开。 伞柄为骨,伞骨为筋,竟也能撑起伞面。小巧的雪白色伞上,渐渐显露一道道黑影,游动着,摇曳着,时而结团,时而漫散,隐隐有诡谲之气。 四周的莺粟花遽然枯萎,地下的白骨鸣动不已,转瞬间,皆化作尘埃。 若能念准咒语,另有别的妙处。 但现在没必要耗费力气,去抵抗郁岪伞的腐蚀煞气。 “甚为可惜,待留湫言宗岂不美哉。” 棠器收起法宝,幽幽问道:“替我问一声,太璞子该不该杀?” 熏风温凉,掠起几叶飞花,悠扬宛转而匆匆飘落,疏散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如同这般平常口吻,暗藏一股令人难以觉察的摄魂气息。 越浓郁,越危险;又越轻淡,越恐怖。 越妖冶,越诡谲。 左右十分异常。 “不敢,不敢。” 月里朵一惊,忙把话来应承。 结绿珍乃天地至灵神器,不知来历,不知其状,只知落入湫言宗太璞子手中,甚显荡魂摄魄之威力。 此物一出,震撼八方。 传闻,连紫渊阙传世神兵“搏桑剑”,都险些折在结绿珍锋刃之下。 棠器想要知道,军师那盘棋下到哪里了。 不过二百年华,太璞子便突破太虚境界,速度之快,仙宗独一无二。这样的人物,为什么敢放进来?何况,当年若非太璞子坏事,他们也不至于倍加折腾。军师远在铁画山脉,却能及时掌握一切动向,既然早他一步察觉异常,又为何不遏制呢? 他相信军师有这个实力。 兵行险招,匪夷所思。 除非,还有利用价值。 棠器笑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大都无趣得很。” 他遥望青山,举起酒壶敬了一盏,舌尖舔舔唇畔,又开始莫名地兴奋起来。女人的肉体确实美好,若能野合一番,更是刺激。” 第一百二十三章 已入南柯 竹林苍苍,光昼轻触琅玕,折透一地的翠影。 有浓有淡,互相交叠,初芽笋尖被落叶覆盖,微暖南风被阴翳润泽,仿佛寒冬并未完全结束,万物不敢复苏。 碧溪淙淙,松涛滚滚。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 寥廓天静,隋知寒观鹤抚琴。 一泓清泉,潺潺流动至池塘。水中十分热闹,几尾青鳉、虹鲟、镜鲫跳跃着,拨清韵,弄细风,无比自在惬意。 太璞特意抛了不少贝鱼龟蟹,走前不忘卖乖眨眼,恳求师兄帮她好生照料。 约定待她缓缓归来,会亲自下厨,尽心犒劳一番以作回报。可她或许忘了,各种鱼类习性不同,放在一起养,简直是养蛊为患。 隋知寒弹指,琴音似月洒千江。素丝微泛,桐弦上腾起薄薄霏烟,仿佛见紫青色香草摇曳生姿,转瞬又花瓣零落,悠悠飘散,化烬成点点柘黄淡光。 他神情闲定,注视着花开花落。 倏忽,鱼儿翕动,脆响不断。 物竞天择,为了争夺方寸地盘,飞禽走兽无一不追逐利益。 他目光微沉,起身,抱琴入室。 鱼儿本无错,乱的是心。 这几日,他陷入一个个梦魇。 有时会梦见阿斫,阿斫对他笑,拉他出去玩,问他能不能再帮她养几只孔雀,待大些,好做成羽扇。他拒绝了,劝说这份殷勤劲何不放在修行上,别再往竹馆檐角悬挂护花铃,叮叮咚咚格外烦人。 阿斫委屈,不愿理会。 她跑远,而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茫茫人海,喧嚣声此起彼伏。可阿斫哪里去了,为何四面八方尽有她的呼喊。 浮岚如雾,走了不知多久,才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正欲开口妥协,回头转身的却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冰冷躯壳,摇摇曳曳,又在他亲眼见证下,溘然崩塌成一堆白骨。 “师兄,我怕。” 轻极了,仿佛即将散尽力气。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是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他的阿斫顽皮,总爱扮做娇花弱柳,也很虚伪,故意装作伪君子貌,来迷惑世人。他从不轻易上当的,可这回,竟止不住颤抖,无可奈何,杜绝不了,心底涌现一股绝望。 若还是捉弄把戏,该多好呀。 可阿斫在害怕,真的在恐惧,在哭泣。而他呢,怅然自失,什么都做不了。贵为一派掌教,实际也不过如此,走回原点,他依旧卑微浅陋。 “出去!” 骤起,又一个声音响彻耳畔,似雨丝风片,偏含说不清道不明的严厉。 措不及防,他惊醒了。 孰吉孰凶,何去何从。 隋知寒抹了点鹿角霜,细心擦拭着琴身。阿斫才艺学得广泛,但能坚持至今的唯有斫琴一技。 每每生辰即将到来时,她会有意无意试探要礼物,一年又一年,师父和他都被搜刮掉了不少宝贝。偏偏湫言宗太璞子外表大方得体,私下吝惜财物,只有别人祝福她,她才不愿祝贺别人。 师父在世,她就接二连三哄道:“要造一件无双神器送给师尊。”可等到最后,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湫峪归来,她沉默了几日。 一转头便跑到藏岚山,逼迫几只落难的凤皇鸟,随她走一趟晏然无戈海。瀚海之中藏神山,山根深处有神木。相传半死桐昼开夜合,鸿蒙初辟后,举全部精华,凝成一把四弦琴。 她企图重现“一方黑照三方紫,天寒地暖煎人寿”的凌烈气象。 故而须借以凤皇鸟的先天离火,从桐林中寻觅最佳,斲一株浴火不死之树。 费尽心思,到底得到了想要的。 隋知寒轻抚琴面,唇角勾起微笑。 “松风吹解带,山花照弹琴,愿师兄长乐未央,即使孤身游历,亦有云朋霞友相伴。” 阿斫得意道:“本斫琴师赐名‘吾契’,赠予师兄。大恩不言谢,磕几个响头就行。” 那日,溪上桃花无数。满目青山,丹华灼烈,听碧叶沙沙,只觉心神恬谧非常。如此美好,教人难以忘怀。 此刻,黄鹂闹于枝头,鸣叫声绸缪可爱,他却只觉得烦躁莫名。 山川福地顺应四季轮回,并不干涉天然本色,可修仙所择,灵气充沛,随真炁清气滋长而奇丽倍增。美木艳树,霜雪空改,万物受福泽庇佑,远比凡世生机盎然。虽残存凉意,春日不暖,但莺雀兔鹿早早闻雷声,漫山遍野乍动出走。 隋知寒恹恹不喜。 窗扉处,他闭目养神。 孤馆深幽,帘影疏卷斜阳,黄昏的霞光,将一道孤傲身形氤氲成环。 “天色已晚,师尊可要沐浴更衣?” 苔阶下站着一位年轻弟子,气度沉稳,俊逸非凡,手捧一面四神博局纹的铜镜,询问道:“依旧熏‘百濯香’否?”。 隋知寒有洁癖,任何人去见他都必须衣服鲜洁。自己的衣服器具,更穷极素净,一尘不染。他不喜走动,四方宾客又较难出入方便,连他的嫡系弟子都不敢随意打扰。 绛年知道师父每日黄昏,晦明交替之后,必要静坐苦篁池一半个时辰。 苦篁池水温热若汤,承日月光华,沐风云雨露,能蠲除苛慝,愈疗百疾,增修为,铸元神,助益之善,远非湫言宗其余大小温泉可以媲美。 历代宗主以此为中心,营建一二庐舍。 抱幽石舫搁浅于苦篁池之上,近则翠屏环合,远则层岫复叠,追求别样寂寥意境。 崇门丰室依山借势,含藏极佳泉眼,置玉井金罐,以五色缋为绳,修得格外宽敞素雅。内殿穹隆,布局十分简单,几方紫帷轻垂,任凭杳霭渌水如何荡漾而不为所动。除了寻常器皿,仅斧形玉扆上披挂着几件衣袍。 隋知寒大半身躯,皆浸没汤池,闭目养神许久后,缓缓睁眼。 无意间,又瞥到了那幅《雨山待渡图》。 因施加法术,历经数百年,依旧鲜明如初。先作画,后题字,再署名。一联“独听空阶雨,四序不知秋”,用笔刚柔互济,即使其余字迹或劲健或纵逸,或肥厚或涓丽,亦不减一枝独秀之神气。 墨断峰上苦篁池,苦篁池上抱幽舫。这处灵秀宝地,由历代宗主所独占,时间久了,倒养出一份默契。 弘微在世,常带爱徒修行坐忘心灯之术。 太璞名为陵苕峰弟子,实则与墨断峰嫡系弟子无异。从前惯会装作娇憨可爱,后随年龄见识渐长,又学得温婉淑柔之姿态。偏偏,她总能俘获旁人欢喜。容貌干净,白润微红,笑时天真烂漫,有种未经尘世熏染的稚气。任谁见了,都容易被哄骗过去。 一众道友,无邪,和善,早早被蒙蔽双眼。太璞顽劣也好,蛮横也罢,难得露出几分真性情,可长辈、同辈,以及晚辈们,竟统统熟视无睹,反夸一声“性明朗而不萦心,行自然而无雕饰,阿斫真乃我辈中人也。” 其实一开始,隋知寒真的有点烦。 奈何师尊弘微子极为宠爱,对其有求必应。阿斫撒娇几下,区区苦篁池,又怎会不舍。 她必定注意到这幅画,还留下了点东西。 记得那天她笑吟吟,四肢舒畅着离开,还专程跑到师尊面前,说起悄悄话。当时不解,待自己继为宗主,她才眨眨眼,主动提及此事。 阿斫说:“画卷上添了几笔,师兄猜猜,藏在哪儿呀。” 他可猜不中。 隋知寒只知自己如何卑躬屈膝,守在石舫外,陪汤池里的少女说话解闷。美名其曰“胆怯”,就让师尊派遣他去护卫;美名其曰“长幼情笃”,就让他去端茶服侍,以尽地主之谊、同门之乐。 多年后,阿斫闭关,顿时万籁俱静。 一次又一次,他百无聊赖着审视这幅画。 终于发现了端倪。 《雨山待渡图》中,有仙人华带飞髯,持苇临岸。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林深处,百草千花半掩柴门,古道通向渔舟,却无人可渡。 左岸庐舍简陋,右岸石磴苔深,隔着一片浓烟暗雨,隐约可见几点笔墨,另有深意。 庐舍外,箩筐下闲置一弯镰刀。石磴边,沙砾丛中暗藏一柄长锤。 隋知寒了然一笑。 阿斫生长于陵苕峰,陵苕峰擅长培育奇花异草。她从小耳濡目染,对锄钩锨镢的运用,娴熟自如,远超刀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会将一对镰与锤,正正经经地供奉起来。甚至涂抹赤金色,以表示无可比拟。 在太璞闭关的八十一年里,隋知寒曾浮起过一个荒唐念头。 为何不直接打造纯金,为何不直接雕琢红玉?为何偏偏钟爱铜与铁,几根朽木?寻常之物,有何奇特? 他想自己大抵疯了,不然何至于思忖这些。 已入南柯梦不通,无趣又可笑。 隋知寒垂眸,倏忽意识到失误。 阿斫仍不知晓,他已经猜出了谜底。 她懂分寸,并未逾越。想来也是,都识字,岂难发现,画卷上的累累道号,唯历代宗主而已。 更何况,她字丑,没勇气提笔书写。 谁能解惑,湫言宗太璞子结交藏岚山温言念长老,竟不遭后者嫌弃。 温言念锦心绣口,各仙宗弟子无不叹服,尊称为“修月手”。运笔如松风流水,任由拙巧相生,成文成章,轻而易举。如此人物,怎会看重字迹古朴有余,典雅不足的太璞子呢? 夸他“慧眼识英才”,赞他“气度似深谷芝兰”,未必名副其实,同她说的那样。 不过,以阿斫的性子,必定向温言念请教,好取长补短,博采而加勉自身。 讨来墨宝,也非难事。 确实,她给过一幅画。 题名《旧时月色》。 夜雪初积,红萼香冷。古石傍梅花,画得形神相依,意境极妙。 “阿斫我乃天纵奇才,拿失传久矣的琴谱,去换温言念的无价名画,甚是聪明啊。” 食指晃动,洋洋得意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 “若师兄喜欢,割爱便是,他性情洒脱,不会介意。” 纵然阿斫不舍,但还是转赠给了自己。 这般的珍贵,理应由他来保管。 反正阿斫不太懂鉴赏。 隋知寒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潋滟四方 目光投向一面铜镜。 隋知寒眉头微蹙,唇畔唯余残留一抹似有似无的疏淡笑意。 而屋外,又响起绛年的问候声,“师尊,菅暧长老有事相商,已静待多时。” “汝请长老移步,前去琉光榭,稍息片刻。” 他起身擦拭干净,挥手一扬以巾蒙镜。 曾有人告诉他,“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当得宿命。” 然后开始解释自己的一番大道理:“苍生如刍狗,天地一视同仁。世俗中人反而忿忿不悦,皆以为德配日月,渴求无度。且夫天地凡尘之间拙象倍出,平庸徒能登大雅之堂,吾辈当拨乱反正,去垢存明,重铸三界律令,恢复四海承风之秩序。” “呵~”隋知寒笑得不露声色。 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当得宿命。 这句至善之言,何时到了那位的嘴里,竟然变了意思,还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隋知寒永远不明白,他们蝇营狗苟,究竟为何。 为什么还要连带上他! 意念一动,他手心倏忽亮起一团火焰,左手又凭空出现两封信函。他毫不犹豫,食指与中指弹过拇指,双指横扫所向,火焰摇曳,刹那绽放两朵青莲。 信函化作灰烬,簌簌洒落,不留痕迹地迅速被汤池水淹没无踪。 “阿斫,师叔。” 他心中默然,眉目略显动容。 “一局棋而已,若撑不过,那也是你我宿命。” 不知缘由,从心底冒出了这样无情之语。他嗓子微痒,焖出一口轻碎的咳嗽声。隋知寒一惯会劝慰自己,心思又重,只在无人寂静处稍稍放肆,眼眸黯淡了半毫,可依旧辨不出太多情绪。 直待紫青莲华凋谢殆尽,他才缓缓走出石舫。 隋知寒要去琉光榭。 琉光榭在墨断峰东侧,苦篁池在西侧,菅暧长老巴巴地跑来跑去,就盼望能见宗主一面。 如今湫言宗六位长老中,仅一半留驻。 尔玉长老紧随太璞和演彻二位下山,边采药,边悬壶济世;听心长老紧接着练功,掐指一算,估摸还要几日才会出关;希逸长老醉心修撰经书,菅暧长老他倒是有找其商量,奈何不受重视,很快便被一群文质彬彬的淑女、君子给礼貌劝退了。 菅暧长老感到委屈。 好在四周风景怡人,三面临水,碧波如镜,翠楣与青莲相得映彰,诠释出一幅至美画卷。轻闻绿萼梅香,遥望浮岚暖翠,他老人家盯得入神,心情渐渐平复许多。 隋知寒喜爱此处僻静,尤其一片烟雨青莲。 青莲,乃紫色睡莲。花叶修广,瓣瓣幽奇,异姿孤芳,濯清涟而不妖。悠悠浮现湖面,仿佛山河尘清。 虽少寡,足以潋滟四方。 此花实属金贵,从潮音阁移栽至湫言宗,多数皆因水土不服,死了废了无数回。 亏得太璞长老有毅力,屡败屡战,煞费苦心,首先艰难地在她自己的玄采峰成功养活,最后反倒白白便宜了墨断峰,一股脑全部移植,造就了此处无限旖旎之风光。 其实也方便她昼寝。 昼寝,通俗而言就是睡午觉。 老宗主在世时,常亲自指点她功课。功课严,一日十二时辰,仅日中时刻可以偷懒。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这几株‘凑泊’,品系佼佼者,亏我腆着老脸求来,供奉湫渊之神那般的照顾,怎么统统枯萎……” 很久前她就曾闲躺在此,青丝绕指,仰望晴空万里,瘪着嘴,哀哀抱怨不休。 理由都挺无奈,不得不要他这位师兄接手,先替她照料好花花草草。 层林尽染,白云下雪鹤飞舞,一见此景,隋知寒险些直摇头。 他试图抛弃从前的回忆。 阿斫真不客气,拿他当花匠与驯兽师,说是暂时呀,出关后还是忘记取回寄养的飞禽走兽。 阿茶、银丹这两只符灵,倒乖觉,为了给新弟子搭建房屋,来抓鹤。可惜没抓干净,剩下些余孽又孕育出了新的生命。 一家四口气势十分嚣张,正追逐菅暧长老,啄头发丝来吃。 “去去去,给老夫走开,再这样可就不客气啦。” 菅暧长老仁厚,不忍真去伤害。同时悔恨自己闲得慌,打什么水漂啊。 幸好,地痞流氓都怕见地主,隋知寒一来,几只水鸟赶紧哄散逃窜。 此刻紫霞渐收,霜钟响声席卷,湖水一阵阵泛起微澜。 黑暗弥漫,笼罩得连阴影都不复显目,琉光榭内,菅暧长老谈起他观星所获之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雨山待渡 “命之修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 这是每代弟子修习天文历算,必要背诵住的篇章内容。 凡人仰观苍穹,演示天象,推算时日凶吉,测量作物生长规律。玄学与科学相结合,不是没有存在价值,不是没有做出贡献。 辉煌成就,绝非“迷信”二字可以直接武断。 太璞尊重古人的智慧,但从不信“星辰对应命格”之说。 哪怕她修仙,都修成了宗门长老,神仙家的楷模,她内心深处依旧排斥这套说辞。 以幽求术离魂游神,会折耗太多精力,纵使平添温言念的一成修为,太璞仍然谨慎,考虑尽快归魂返体,以免发生意外。 温言念没有告诉她缘由,好端端怎么渡起了修为,顺带助她稳固魂魄,又省却几分修炼《常羲古卷》的苦累。 那就单纯当做他“口是心非”罢了。 到底贵为藏岚山长老,总归舍不得宗门有难。 故而奖励她多多费心? 真别扭啊。 太璞吐吐舌头,转瞬又不甘心起来。 出来一趟,最想要的如何得到? 这几日,一会变成鸟雀,一会幻作山猫,飞来奔去,她非常疲倦。窝成一团打瞌睡,心里惦记着那根木公簪,难以踏实。 出入门户的钥匙,一半在没羽忘川,一半由藏岚山山主保管。 可她找寻良久,未曾感知此物究竟在哪。 在棠器手中? 太璞再起念头,觉得直接去问藉芳索要,或许更省事些,但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直接去扬蔚峰。 可…… 扬蔚峰透露古怪,阵法也好,巡逻也罢,明里暗里层层守卫,无比严格。她不敢保证,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入。 毕竟她本体仍在没羽忘川,精神之力一旦遭受伤害,更会加倍反噬到己身。 她想法大胆,是出于某种直觉。 在那名女弟子棐常告退前,藉芳喊住了对方,并下了一道指令:如若寻不到独孤凡,务必暗中保护隐岑峰上下周全。 这让太璞惊讶得微微挑眉。 无论是谁,都告诉她,藏岚山不睦久矣。怎么藉芳的话语里,竟透着关切呢?再过些时日,堂堂掌教要与一峰长老缔结为夫妻,可她冷眼旁观,也不见藉芳脸上浮现任何羞意、喜色,似乎反添了闷闷不快。 既然不乐,何必嫁娶。 太璞仔细回想,记得那句“望舒池采朱草”,也曾屁颠飞去勘察。只是一无所获。估摸随口一说而已。 藏岚山林海间,四季薄雾弥漫,幸亏枝叶灿烂,仿佛折射出了日月光辉。 闪闪皎晶,柔和地洒向边际。白日是锦霞般地铺满峰峦,夜晚是虹霓般地高展山岗。不似苎蒲笼罩那样,染上灰蒙蒙之色。 随着混沌气息渐散,轻雾转弱。 祸兮福兮,一方水土一方情。 对于藏岚山而言,却并非好事。 “春暖花开时节,万物仍有冰雪气,妙哉妙哉。” 尉轻骛负手,幽幽一笑,“隆古盛时,人鬼各安其所,阴阳不杂其伦。中古以降,邪伪交驰,上下返覆。于是……” 几名弟子清楚师尊正在考察功课,颔首接过话道:“于是圣者出法以救其弊,表章以达其忱。以天为法,以德为行,以道为宗。” 然而这个答案未令尉轻骛满意。 池鳞集、恬集、雅集三人最具慧根,互相对视几眼,忙从另一篇古籍中抽出小段言论,回复道:“于是出法以求其弊,表章以达其忱,付降印篆以为信志。故用印之义近同世俗,亦道运因时损益者也。” 这次,尉轻骛捋着胡须笑了。 除了故意篡改,传承本就不易。简单的叠加,叙述的单一,轨道的偏离,往往融合了矛盾的特殊性和普遍性。 第一个答案,注重法律、道德。 第二个答案,指明印篆这类法宝,以及修行者非凡的存在意义。 尉轻骛喜欢第二个。 如同今时今日的藏岚山,已经顾不得遵守法令、律例,维护秩序、善行,只盼望早日凭借有效途径取得成功,脱离“如日将暮”的阴阳规律。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万蚁噬骨 空庭无过雁,竟夕坐明蟾。 明蟾峰,藏岚山最宜观星赏月之地。 峰不在高,有才则灵,明蟾峰与湫言宗辅弼峰相似,擅长天文历算、四柱推命。神神叨叨的特色,放四海皆准,比来比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尉轻骛的师尊,先代明蟾峰峰主玄端,继承前人遗志,结合数百年衍天经验,惊觉藏岚山气数有异。 其实早在她之前,第四十八代山主紫霯也发现了端倪,但他作为出了名的守成之主,不仅不积极准备应对之策,更不敢声张,默默压下一切异常。 前车之鉴。 藏岚山的第四十七代山主,正是苇眉子。 不能再出事了。 紫霯谨慎至胆怯程度,恐惧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决定隐瞒不公告上下。 可某些问题,绝非不去解决就会自动消失。某些疑问,绝非观星望宸就能找到答案。紫霯当时更仰仗于琢心峰,信任智者们从古籍中汲取智慧,并罗制策略。 当他意识到了错误,却已来不及寻求帮助。 那时,隐岑峰名声逐渐败落。 若干年后,玄端沉重地将现况托出,实情滋长了众人对替罪羔羊的不满与愤恨。 太璞不禁腹诽:这么多年,屡遭嫌弃的隐岑峰竟然还能收到弟子,真亏师尊师祖们庇佑啊。 风清扬,云缥缈。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方圜之能周兮,异道孰相安?” “明告君子,处寂贞厉。” “……” 离开明蟾峰时,太璞又闻远处飘来了稚子脆甜声音,朗朗上口,同在拓寰峰听见的语调相似。 山歌烂漫,抑扬顿挫,少了率真豁达,多了诙谐风趣。 “我这是在哪?” 太璞泛起糊涂,后悔太过自信,怎么没向独孤凡要张藏岚山全景舆图。自己果然又迷路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难道是来了明蟾峰?” 望舒池毗邻霜蒨峰,而非明蟾峰。结果自己偏离又偏离,莫名其妙奔至尉轻骛的地盘上。 其实藏岚山之景无甚差异,唯一彰显各峰独特,莫过于某些花花草草、飞禽走兽。 太璞出自湫言宗陵苕峰,陵苕峰善养琪花瑶草。耳濡目染下,她自然知晓其中奥妙。 青藤峰出络灵火草,明蟾峰出寒酥花,自恬峰出吞雷橐蜚,霜蒨峰出抱珠枫,烟萝峰出清瑶鱼,琢心峰出没骨砚樱,扬蔚峰出春晖蝉…… 某物仅归某地所有,一方水土孕育一方生灵。 分辨外物,总归能弄清楚。 “咿~怎么透露古怪?” 如果她不曾察觉奇怪动静,不曾瞥见几道扭曲的身形,真会以为久居人间仙境的道友们,是何等的逍遥幸福。 怎么回事? 疯了? 有几人看似疼痒难耐,硬是拿起匕首自残。有几人看似呼吸困难又呕吐不止,却发狂着边摇头边打哈欠。大喊大叫,百无忌惮,一会大汗淋漓,一会冷得直哆嗦,都像是承受着万蚁噬骨之痛。 他们焦虑无比,应该在做什么抗争。 大把大把地呼吸。 尖叫声、嘶吼声、呻吟声……犹如待宰的牛羊猪狗。 滑稽、离奇、暴戾……身不由己地在很多人眼前展示自己最为狼狈的一面。 毫无尊严,毫无自由,或许当他们极度痛苦、嫉妒快活,便已顾不得穿上象征人类的外衣。 烂泥一样,无所谓好与不好。 一旦选择了屈服,猛然洪水决堤。 最后,他们在身旁同门劝说下,吞下了几枚药丹。 防线一步步溃败,身旁还有无数声音哄着“战败无罪~”“骨气多余~” 从抗拒,坚持自我,到只有药吃,人前学狗叫都可以。 时间问题而已。 那些弟子如释重负般,又很快陷入某种畅快之中。不需要再用木棍分离双唇牙齿,任由口水流出。他们被绳索捆绑手脚,也不会再挣扎。就着冷水浸湿的衣裳,泛起微笑,像一具尚未溃烂的尸体,刚从冰下打捞出来。 以为是死的,却不给人任何心理准备,那几名弟子骤然睁眼,以一种疯癫的姿态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终于一口气缓了过来。先前四肢抽搐,如今所呈现出的诡异姿态,已不知不觉中,完全松弛下去。 一位装束较老的弟子叹气道:“你们几人下次留神,切莫遗忘服丹时辰。否则不利修行又添酸楚。自讨苦吃罢了。”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似乎见惯不怪,因为他们都有切实体会。挨打,怕痛,自然会选择避免。 有点熟悉啊。 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眼前茂林清泉,堂阁殊丽,怎么内里未见常人以为的美好,甚至透露一份凶诡。 太璞化作一只林鸦,默默趴在树枝上观察屋内动静。偶尔,那些歌声会扰乱她的思绪。“八极兮覆载,斯无穷乎?”捉摸不透的含义啊,以前不是不曾胡猜乱想,只是如今局面,自己又不得不倍加重视。 “方圜能周,山川憺然。” “……” 时间久了,有点烦躁。 一遍一遍,循环往复,仿佛六合之间唯此一歌。 太璞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她更关心藏岚山弟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颗奔波劳碌的惆怅心啊~ “诸事不顺,现在后悔可行?”太璞喃喃自语,反问自己为何那么老实,信守承诺,答应别人的事情尽力一一办到,却不懂灵活变通。亏她还以为自己变聪明了呢。 心中哀愁,她奋力展翅。 天光云影共徘徊,月晕光彩朦胧,照耀不到鸟儿的小小身影。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亦容易迷失其中。 “该回去了。” 光阴匆匆流逝,期限将近,若不及时返魂归元,恐损修为。 原本想按照独孤凡的咒语返还没羽忘川,但转念一叹,仍不太甘心。“还剩半个时辰,罢了,罢了,微躯碌碌,但求一个无愧于心吧。” 叹浮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世间有太多的“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她无时不刻警惕,避免遗憾,不愿再为任何惋惜。 凉风徐来,雨丝悄悄降落,太璞一阵寒颤,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地闪现吉光片羽。 咿~她怎么不去那几处地方? 第一百二十七章 沤珠槿艳 这几日,太璞思绪乱哄哄。 第二回了,第二回陷入梦境无法自拔了。 遇湫渊之灵的那次,她梦回了某个故乡,挣扎着,逃窜着,不敢正视自己。 错误一点点积累,直至变质成为罪恶。妄图掩饰,越无法洗去满手血腥。 结果众叛亲离,都归她咎由自取。 利用别人的信任,撒了无数的谎,谎言生谎言,谎言无穷已。起先,还会解释,说服自。后来就疯了,自暴自弃,毫无顾忌,尽将一切阻碍全部扼杀。 那些想要揭穿她、勒索她的无耻小人,该死,统统该死。谁都不能恐吓她,嘲笑她、可怜她,谁都没有资格辱骂她。凭什么居高临下地批斗她,假惺惺地施舍几声叹息。凭什么? 她一遍遍尽力洗脱,告诉自己没有错:造成如今局面的,不止她犯错而已。 不敢面对,就得狠毒。 愿拉她回头的至交好友,因她斩首;誓要把她绳之以法的酷吏,因她车裂。 还有好多人,都没了,可其中绝大部分,并非她亲手所害。只是最终,所有的罪与罚,都算在她一人头上。 她是死水中的微澜,席卷成滚滚的惊涛骇浪,吞噬了太多生命。 一失足成千古恨,迟早会以巨大代价,偿还所有。 好可怕啊。这样的自己,非常可怕。 她也曾诛邪啖鬼,翻云覆雨间夺取三魂六魄,但从未这般癫狂、无情、卑鄙,像只嗜血的蚂蝗,被逼到绝境又跳不出去。 大概是惩罚,每次她都以死亡作为结束。 然后再开始,陷入循环。 她会带着上一次的记忆,可以进行弥补,可以躲避过失。 渐次修行,心明累尽,直至顿然明白。 并非不去伤害所有人才算圆满。要想走出困境,必须坚定一颗勇敢的心。勇敢承担,勇敢改正。思考耻辱,才能洗却耻辱。牢记错误,方能时刻警醒。 忍下一时之冲动,固然好;若忍不了,训斥也好,责打也罢,该受则受,该罚则罚,撕裂创伤,记住疼痛,总好过于下次再犯。 世人以为稚子天真无邪,岂料坏得单纯,善得愚蠢。 最开始,她仅仅无意间将玩伴弄得窒息假死,因为害怕被骂,因为两人闹嫌隙,或许还有其他,她明知对方还有呼吸,竟一时发昏,不作任何补救。 后来,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不归之路走得太远太远了…… 回想起来,太璞讪讪然,为“自己”的无耻与怯懦感到羞愧。 闭关修炼时,她渡过了这场劫难。出关后,莫名地再经历一遍。凭着血泪教训,摆渡至彼岸倒也轻松。 妙女子目的何在? 此事离奇古怪。 “意义何在?” 太璞心思暧昧,猜测妙女子并不无辜。 而进入第二个梦境,情况就变得不同了。 第一回是在闭关期间,第二回是在不久之前。经历第二回,却没有第一回的记忆。 那才是真正的重走人生之路。 渡过第一个梦境后,那个杀人如蓺的女奴,变幻成了残疾的王姬,以及笨拙的巫官,开始摸索着前进。 虚妄且真实,舜若之花盛开在空寂之野。 唯一相似的是,当两场梦醒,她会记起全部往事。 八十一年,所缺失的碎片之一。 该欢呼吗? 太璞心神渺茫。 她质疑,还会有更多的梦境?这类幻境传奇,当真是全部吗?为什么出关时就已被遗忘的故事,又苏醒回来了记忆? 从元婴期臻至太虚期,她究竟渡过了何种大劫,突破了哪般桎梏,又修行了哪些道法? 梦没有做完,很难受;做完了,内心依旧不痛快。 要不是现在是只乌鸦模样,太璞真想捏捏自己的脸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梦境终究梦境,沤珠槿艳,不必多怀。短暂的幻境而已,又能掉什么肉呢?流什么血呢? 如今,藏岚困局才最重要。 据她所知,阵法布以一十六支岁华婴烛。 融以燎原术,吞以混沌炁,阴阳之气相交,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死生为徒,复化神奇,足以孕育出两极之眸。 岁华婴烛由夭折婴儿所炼化,条件苛刻,必须自然夭折,生母分娩时难产即亡者最佳。 邪气,邪气,真邪气。 堂堂修仙宗门,五首之一竟然摆弄此类邪物,倘若消息泄露,唯恐遭受天下非议。 太璞难免替藏岚山捏一把汗。 独孤凡曾言:婴烛燃烧八八六十四天,待蜡油流尽,灭世大祸将至。 数了数,婴烛燃尽后的第三天,正逢山主大婚。 运气好的是,她与独孤凡还有时间改写结局。坏消息的是,由于她控制不住地沉睡入眠,已经白白浪费十余日。 按照时间推算, “一共八处,按照阴阳五行之理散落开来,考察两三地方,便作罢了吧。” 没得累死自己。 太璞抵达某处阵眼。 “仍是这样,都没有护卫守候左右。”她感到不可思议。 根本没有料想的邪气冲天,反而景象祥和。 四周该如何便如何,鸟语花香中透着寻常的平静。还看见三只兔子蹦跶到某支蜡烛边上,瞅来瞅去,竟敢把脸凑近,险些被赤火灼烧胡须。 火焰也很纯正,仔细一瞧,颜色似乎稍微浓重了几分。此外,并无别的不妥。以她的修为,都发现不了什么。 那么,或许是她找错地方了? 越想越有理。 依靠独孤凡推测,太璞再根据指点,几回合下来,却是连连扑了个空,她大呼郁闷。 跑了第四处,蜡烛模样相似,火焰随风摇曳,无论怎么也不会熄灭。她终于承认了,就是没有任何护卫。窍门何在?应该是自己没找到窍门,有眼不识宝,更兼主观臆断严重吧。 蜡捻化生,叠胜岁华,这岁华婴烛,同寻常蜡烛几乎无二。若非心存警戒,事先知晓,还真不容易引起重视。 藏岚山几位长老行事谨慎,颇懂遮掩之法。在云岚土地之上,在岁华婴烛左右,又多多插入几根蜡烛,同婴烛外形无异。 围绕着新栽植的桃枝,明晃晃,亮灿灿,尽显旖旎幽姿。 毕竟独独一支太过招摇,让人好生奇怪。与其物以稀为贵,不如成为一道屡见不鲜的风景。 藏岚山所在的都广之野以及雾魂之殥,历来流传一个名唤“化生儿”的习俗。 每年七月十五,百姓将木偶土器缠绕红绳几匝,再埋入大树根下;或将蜡烛制成婴孩形状,再放置于芙蓉银台之中,浮水中以为戏,视作送子祥物,并祈求天地仁慈,赐予后代。 结合大婚临近,这一做法倒也显得非常合理。 若有外人发现,好奇询问,都能给出可信的解释。 “呵~谁说修仙之人单纯无邪。” 表面无碍,实则邪祟。 “此地不善。”多停留片刻功夫,多添一股窒息感。 太璞心神不宁,赶紧还原身形,随意找了处空地,先调以听息、观光之术,后运作常羲古卷中的心法。摒除纷扰,聚起性光,半晌后才好转。 直觉,对危险本能的直觉。 “就没人觉得不妥嘛?” 待太璞稳定心神,眼睛又有点花了,似乎出现幻影,她把手来揉几下,一切变得愈加恍惚重重。森翳又荒诞,吓得她瞿然阖目,多少不敢继续直视。 她看到,朱砂色的蜡烛犹如一株树干,蔓延流向银湾,分裂成无数枝丫。枝头结着头颅,每颗都略比寻常果实大些,灰白,风干成骨,黑黢黢地漏出几环洞孔。广袤无垠的天际,仿佛铺满了这样婴儿大小的颅骨。 谷底升起玉烟,青湿如幢,缥缈入画,显印出一道道重叠相加的凄惨魂魄。 脸不是脸,五官扭曲,仿佛巾帕,搅弄不成样。 风烟漫散过枝丫果实,抖擞精神似的,滋养出了些许血肉。 然而雷霆之速,头颅里的脑浆、目眶中的眼珠,以及所有皮毛,又伴随某种摧枯拉朽的气势,迅速腐烂、垂败、变作肮脏、丑陋的东西。 血肉之躯,掏心掏肺,拉出肠子,切割器官,就剩一副皮囊。 最后,唯余骸骨一具。 妙极了。 恶心极了。 太璞都快闻到窒息气味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古名‘岁华’,今作‘化生’,因年代久远,蕴意、称呼发生改变。” 独孤凡的话幽幽回荡脑海,太璞折下一支桃花,故意横扫其火焰,想看能有什么反应。 出人意料且在情理之中,明火先熏得花叶边缘卷缩成一道乌黑,并伴随轻微难察的滋滋声,后又迅速燃烧起来,化作碎碎炭末。 “无人把守,足够放心啊。” 太璞心中冷笑,抬脚就踹,没奈何一股无名力道扑面袭来,转瞬排斥了她的“亲密”接触。措不及防下,太璞险些因为踩空而摔倒。 她评价道:“堪比狗皮膏药。” 一旦敷贴,难以撕扯。 小小的蜡烛,稳稳当当地插入地底,生长出诡谲之树。太璞试图扑灭,尽管独孤凡说过除了紫渊阙的窣利真金外,世间再无其他办法,但她只有真的尝到失败滋味,才会甘心罢休。 “回吧。” 天又亮了,孤星黯淡。 苍蓝色的浮云轻薄如雾,倏忽变幻多端。 太璞两耳微动,眼捷手快躲过了偷袭。 “唉吆喂~我的小美人,怎么舍得本郎君的投怀送抱。” 男子嗓音明亮,却又阴恻恻不失浮艳柔,似乎刮起了一阵绮靡之风,熏得太璞以食指塞鼻。 站在太璞面前左侧的那位美人身着飒飒绫袍,装束中规中矩,除却腰部及以上略显宽松,右肩裸露,似乎故意显现其背后有一朵黑色的帕殊凡拉花。说不出的妖冶娴都,绝殊离俗。 女郎英姿飒爽,笑咧了嘴,根本没有同仇敌忾的架势,反倒单手叉腰,说道:“乙瓌,你又自作多情了。” 乙瓌不以为然,随手将头发一扬,继续搂着另一位美人,伸出舌头舔了舔雪白脖颈,流露出陶醉神色。“世间女子千姿百态,郎君我还是最爱神仙家的女人。” 神仙家,源自以“长生不死”为目的的术士方士之称。神仙家的女人,指的自然是玄门弟子。 好大的脸,搁着进行皇帝选妃呢。 太璞瞧着蚩血盟圣使,神态自若,“你喜欢的女人真多,这件事内政可否知晓?” 内政,妻子尊称。乙瓌好色,也惧内,摸个美女小手都得偷偷摸摸,深怕惨遭几顿殴打。此刻胆敢放肆搂抱,想必不曾携家带口地奔波劳碌。 但恶心他一下也是极好。 真珠哈哈大笑,朗声道:“是了,赶紧毁尸灭迹吧。” 乙瓌翻了一记白眼,就扳过那位昏睡中的美人,致使头一歪,粉颈大露。乙瓌张牙大咬,慢慢吞咽鲜血。半晌,方抹嘴,半是惬意,半是语气不善,“唉吆喂~太璞子你不也修仙慕道,都是长老了嘛,怎么能见死不救?” 眼睁睁看见同道中人飞灰湮灭,既不施法营救,又不悲愤惭愧,确实显得有些毫无怜悯之心。 可她有什么办法。 女弟子已然中了孽障,死不死,早晚的事。 “几十年不见,你变幼稚了很多。”太璞一脸郑重以及关切,还冲对方老气横秋地点点头。 越危急,越需要冷静。 她语气淡然,“二位圣使,你们挡我回去路了。” 真珠和乙瓌实力不俗,一个冥修,一个妖修,皆修成了魂丹、妖丹。纵然太璞修为强大,境界高深莫测,奈何此时此刻不过元魂出窍而已。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占什么便宜。 这点,真珠和乙瓌很清楚。 “死到临头,却不讨饶。我喜欢你的勇气。”真珠为表欣赏之意,爽利地唤出法宝来招呼太璞。 那是一柄短矛,幻影出无数分形,张弛有度,互相配合,像一群疯狗,嗅闻血肉味道飞奔而至。扑打、缠绕,龇牙咧嘴似的,烦不胜烦。 太璞念咒,默默抵挡住全部攻击。 举手投足间,十指轻柔拂过每道幻影,仿佛采茶,收集冰紫色的光辉,顺便又挽了几朵剑花。 妙女子曾言:“武舞同源,形意相融。” 又叹息她柔弱,难以承受鬼神之力吗,好意传授了一套“拳起于易,理成于医”之术。发挥起来,姿态优美,与舞乐无异。 太璞却觉得别扭。 只是不知为何,心念转变得令人吃惊,她还没如何反应,动作早随潜意识施展起来。 她双手双腕交叉在胸前,左右两对食指与中指并拢,结印,并凝成两道剑气,猛地击退真珠实实在在的杀气。 绿色与紫色相撞,闪得夺目,爆发出旖旎耀斑。 “呵~太璞子,我可是要来杀你的。”真珠挑眉,唇畔含笑,而眼眸鹰隼般的大亮。 这份战书完全不给太璞机会拒绝,蚩血盟圣使真珠一甩动,又以真炁催动短矛旋转。静如蛰虎,动若飞龙,云间闪电,气贯虹霓。招式更加霸道、威武,几乎毫无破绽可解。 地上枯叶、落花、流水……皆似垂线傀儡,缓缓飘凝而来。看准时机,招式更加霸道、威武,几乎毫无破绽可解。 太璞双手伸开,手心齐齐向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了两道紫青色阵印,阵印如水车各依顺、逆方向转动。 淡淡光辉纯粹温润,实则坚毅无比,以不可凌越的约束力,将一切敌对外力统统疏解于无形中。 斗了几个回合,依旧难分胜负。 施展手法,无外乎“术、诀、咒、律、法”几类。若非不愿闹出太大动静,五雷天心正法也不是不可以安排。 “都言藏岚山有上古大阵,外人无法长久停留。没料到太璞子仅凭区区残魄,可以活蹦乱跳,平安无事至今。”真珠抛以眼神示意,乙瓌配合默契,继续站在边上不去打扰。 “刚刚的招数,可不太像来自湫言宗与藏岚山。”真珠不耻下问,问道:“你的结绿珍在哪?” 烦死人了。 太璞再次郁闷,前有连邕那个武痴,现有蚩血盟两条饿狼,感情死在她的结绿珍下,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原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结绿珍,偏偏现在情势大大不妙。 真珠和乙瓌,一攻一守,摆明想玩“熬鹰”的把戏。 她不愿纠缠,只想即刻离去。毕竟离魂游神非同儿戏,修炼幽求之术,除了具备极深道行,还应谨记时限这一要求。 半个时辰即将过去。 决不能让真珠和乙瓌有机会,趁她元魂返还、精神合一,在其最为脆弱之际,猝然下死手。 太璞准备召唤法宝,怎料空空如也。 结绿珍与她意念相通,哪怕神魂出窍,也不离自己左右。 怎么回事? 一时,她顾不得其他,忙静心搜索几回。她素来谨慎,重返藏岚山后有过仔细检查,探视结绿珍依旧如初,方敢四处奔波。 真珠和乙瓌瞧出了端倪。 “唉吆喂~我的美人长老怎么皱眉了,要不要本郎君疼你呀。”目光有些玩味,乙瓌打量道:“莫非结绿珍丢了?” 猜得可真准啊,比乌鸦嘴还灵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日之升 “我是替你们着想。” 太璞笑了,“百年前,我曾与贵盟军师立过誓约。彼此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当初为保曷朱那只白眼狼顺遂,她用尽各种手段,左右逢源,半哄半骗以及威逼利诱,说服军师獍,缔结了蚩血盟与湫言宗两百年内“求同存异”的盟约。 岁月如梭,百余年匆匆消逝。 真珠咧嘴道:“绵里藏针啊,别以为我听出来了还要顺你心意行事。都言你狡诈,偏偏玄门宗派个个心昏眼瞎,不信我蚩血盟,只当你是位谦虚温谨的贤良。” 太璞神色悠然,“成见如山,诸位难道没读过‘智子疑邻’这一典故?” 确实没有。 真珠和乙瓌两圣使平常忙于要务,更不爱舞文弄墨,当真未曾认真专研学问。 霎时,气氛略显尴尬。 乙瓌又“唉吆喂”了一声,准备嘲讽太璞吊书袋。真珠直接把话抢过,“废话不多说了。太璞子既然寻着味,提前赶来藏岚山,想必多少了解其中玄机,为的恐怕也是妨碍我蚩血盟行事。” 拇指摩搓掌中短矛,仿佛腹有鳞甲,尖锐的锋芒不伤丝毫。真珠面带微笑,双目乜斜,不露声色地瞟向太璞,说道:“论起理,怪只能怪太璞长老与我蚩血盟作对在先,不是嘛?” 太璞冷笑,“原来让诸位受委屈了。” 盟约有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后面还有半句:“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决不可无故地进攻人家,也决不可在被人家攻击时不予还击。一旦遭遇来犯者的进攻,必须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来犯者。 这个道理,太璞前世学习理论知识时牢记于心。今生今世,被她用于玄门邪道之间的对外政策。 军师獍不傻,教导出来的手下也不笨。如果将过错推在她身上,卑鄙是卑鄙了些,但也能勉强强凑合过去。 或许长时间静坐闭关,血液经脉不流畅太久,连累脑子也不够灵光。太璞明白所谓的邪门歪道不是不讲道理,但忘记了讲道理的方式有千千万万,蚩血盟自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以及德律法则。 太璞无辜极了,“我可以问问嘛,这些蜡烛到底做什么用处?” 真珠敛眸,反问道:“装傻子给谁看,独孤凡没告诉你?” “傻子装给傻子看,傻子越看越傻子。”太璞嘴快,胡乱编了句绕口令。 蚩血盟两大圣使但觉耳畔叽叽咕咕,实则没听明白几个字。 可见人是需要多读书的。 幸亏先天的智慧仍在,多少明白这不是好话。而他们,又遭受太璞无情地诱惑,不知不觉中透露些小小秘密。 比如岁华婴烛,寻常蜡烛摆放是用作祷告夭折孩儿安息,或者祈求子嗣繁衍。但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福兮祸兮,皆可转换。岁华婴烛,可以化生,亦可以聚死,天翻地覆慨而慷,唯独本色而已。 “蜡烛燃烧后” 乙瓌冷不丁冒出话来,“美人长老还没回答我呢,你的结绿珍哪去了?” 面对居心叵测的阴森眼神,太璞不慌不忙道:“弄丢倒也不至于,只是本长老怜悯尔等。万一闹大,岂不得不偿失?” 真珠往她左侧走了两步,微微耸肩,那朵乌黑艳华仿佛栩栩如生,悄然绽放,又散发幽幽芳香。 “就算不能铲除,重伤也极好啊。”真珠止住笑意,眉目诡异,说道:“太璞子该不会真以为,此刻是清晨时分?” 太璞闻言一惊。 哪怕她再怎么冷静处置,其神情变幻,依旧瞒不过两只恶狼的眼睛。 “该不会真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吧?” 真珠语气微妙,又大方解释道:“自入藏岚山之际,不止我蚩血盟,恐怕如独孤凡那个老不死之类,也都收到消息了吧。” “困死在没羽忘川固然好,不然巴巴赶来阵眼处找死,无妨也是个美满结局。” 太璞问:“就这么料定我会来?” “不敢。”真珠笑得高深莫测,“运气好而已。连护法都办不到的事情,我俩达成了,合该布置一场庆功宴。” “……” 她好像村口那头猪,宰了好开席吃喝。 “恐怕处处皆陷阱,不怕我踩不中啊。”太璞无语吟噎,默默忖摸。 她那冷漠姿态,倒让真珠赞了一声,“好魄力,始终从容。” “可别小觑啊。”乙瓌打个哈欠,血红色舌头舔了舔嘴角,敛眉一睨,朝太璞建议道:“婴烛虽小,可幻境,可控心。小长老不妨低头细瞧,你的双脚现在如何啦。” 太璞垂眸,目光顿沉。不知何时起,自己腿上莫名被红色丝线缠绕。她想动,却根本动弹不得,如今竟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况。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你。 她只顾怵惕曾于面前浮现的短暂幻象,追望朱砂色的无数枝丫蔓延何方,枝头悬挂的头颅怎么可以不断腐败糜烂。但她懈怠了自身防备,竟然没有及时察觉不对劲,纵使红线捆绑,令身躯无法挣脱。 “以汝血肉,铸尔天成。” 近乎喃喃自语的歌声,轻轻地从圣使真珠口中吟诵而出。 太璞听不真切,但她明白:其实她来不来无所谓,是否涉足“岁华婴烛”之阵亦无所谓。奈何鱼儿都愿者上钩了,渔翁哪有不收的假仁假义道理。 “你们可别逼我。”太璞叹息。 真珠和乙瓌对视一眼,神态轻松说道:“长老放心,没想要杀你。” 重伤即可。 谁叫她魂魄离体,还无知地跑到这儿乱转。 又见她仍未召唤出法宝来应付,便真以为并非随身携带,要不然就是落在原身处。因此,蚩血盟的圣使仗势欺人。 太璞确实召唤不出,结绿珍却也不曾遗失。 就藏于魂海之中,藏于其韫子前辈所赐予的那枚湫渊灵珠之中。 万万没想到,那枚灵珠蛋不仅不离她左右,曾几何时,更吞噬了她的至强法宝“结绿珍”。 当蚩血盟两位啰嗦口舌时,她谨慎探察,反复尝试,最终弄清楚了一个事实:她的结绿珍确实已经裹入其中,连她都无可奈何。尝试着心意相通,统统归于失败。 在不在,早没了意义。 无法为她所用的法宝,再如何神奇、危险,都不过尔尔。 但她方才说起的“别逼我”也不是随便吓唬。 大不了玉石俱焚。 太璞怕死,谨慎、胆怯……可她也清楚自己有着狰狞一面。宁可同归于尽,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继续悲愤痛苦的疯狂。 她较为理智,权衡利弊之下,可以选择强行切割红线,强行摆脱控制,强行冲破迷魂阵,然后敏捷地返还没羽忘川。 以她的实力,确实可以做到,只是多少会损伤修为。 这点,对方未必不清楚。 否则何必废话呢? 真珠和乙瓌在等,等她不顾一切慌乱逃窜时,再补一记致命拳脚。 那她也别客气,还是大方点比较合适。 “赠送一物,接着。”定好计策,太璞雷厉风行,直冲乙瓌扔去某物。 乙瓌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每回好色完毕,内心就会极度虚弱,总爱搜刮奇珍异宝,好拿来补偿爱妻一二。 果然,习惯成自然。看见明亮珠子从眼前掠过,乙瓌挥袖一扫,熏风凝成力道,片刻间就卷回了那件丢失之物。 “何物?”他好奇道。 太璞才不去回答。 她原本设计“声东击西”之计,抛出法宝来诱使真珠和乙瓌转移注意力,从而减轻压力,方便再来个“金蝉脱壳”。 至于灵珠蛋儿以及结绿珍,她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怕闪失,而是恣意嚣张、有恃无恐。她在赌:该她的,不会丢。 终归日日傍身,她了解灵珠蛋子,砸不开,扔不远。如同骄阳下的阴影,走哪跟哪。迟早以羔羊扑腾母羊怀里撒娇要舔毛的姿态,重回她手中。 结绿珍更甚,妙女子特许恩赐的无双法宝。 岂是那么容易操纵? 灵珠蛋子确实离奇古怪,八成和神族沾亲带故,都会变得神神叨叨、神神秘秘、神工鬼斧……怎么就吞噬掉了她的结绿珍。 光滑明净的薄壳仿佛一座牢笼,隔绝了她与法宝间的心意互通。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把持灵珠,等同于控制结绿珍。 当下情况,太璞期待转危为安,再与独孤凡探讨原委。 只可惜,珠子不曾落入乙瓌之手。 终风且曀,氤氲蒸雾,裹挟未知名的窸窸窣窣声音,化作一股凛然气势逼迫袭来。 葳蕤碧草、烂漫山花,随风飘扬,此消彼长。这般胡乱盛放、凋谢,渐渐蔓延出一片绿海。大绿海的尽头,冰山融于暖流,浮云不染纤尘,恍惚以为驾一叶扁舟,仿佛沉藏海雾之中,可伴随耳畔涌现的清幽海潮声安心入眠。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光有太阳的温暖,有月亮的温柔。太璞抬起右手,遮于眉目之上,不知是承受不住光芒的照耀,还是更想伸手去触摸。 她微微阖目,只知眼前站着一道身影,以及只听见一个无悲无喜的声音。 “此珠为汝所持?” 第一百三十章 如月之恒 太璞抬眸,倏忽失神。 这是怎样的存在呀。 郎君伟哉壮哉,身姿高而徐引,任谁皆赞“嶷尔琨山玉,万世长璀错”。凝视之,瑰态从容弘雅,华贵得仿佛一件祭器。 如此雅韵,如此高洁。 仿佛遥远的记忆被唤醒,一些消失了的旧交与遗落的故事纷至沓来。原本零星散乱、隐隐约约的回忆,突然被击中。 一滴水墨晕染了一方素帛,随意作画涂抹,笔下可以无言诉说古老秘密。 “你是谁?”太璞问道。 她在对方微微泛起涟漪的眸光中,瞧见了自己的呆愣模样。 六合八荒,蓦地无声。 那男子身穿袀玄,外罩紫纱单衣,腰带长剑,风采何其英爽,可谓孤禀特立,丰标高举。 装束非时兴,确实有点奇异。 当今世人爱慕逍遥,唯信金石长久于天地。贵胄夸奢竞富,内饮甘露,服食玉粉朱砂,外佩五金八石,腰系组玉佩。企图将金石之不朽性融于己身,渴望长生,此一社会风尚早已延续近千年。 不知所以,俏郎君迥然独秀。 他手中何物? 不是持扇,而是握剑。 这位端方君子,无须借羽扇纶巾、玉带熏香彰显自身如何超然自逸。 挺拔魁梧的身材啊,肯定有八块腹肌吧。 所谓“食色性也”,太璞默默地垂涎美色,从警惕到赞叹,思维跳跃程度堪比山上羚羊。她有罪,她忏悔,她羞愧,怎么可以对个陌生男子想入非非呢。思念师兄才对。 赏誉之情不知所起,在稍瞬即逝的耳鸣过后,她不禁颤栗,浮现一句略显可爱的话语:“恐没世不复见如此人。” 若能重逢再见,当真值得庆幸。 “美人在侧,自残形愧~” 太璞恢复平静,转念便吞下“道友似曾相识,不知从何而来”的询问。 内心深处,隐约不安。 多少物换星移的韶华,荒芒矣~她与他静静注视彼此,有探究,有疑惑。匆匆光阴,似乎很漫长,又似乎仅仅一弹指而已。 可终归发生了些许变化,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颜色,微微闪烁于眼底。 他望向她,无情无绪,依旧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太璞却明白,他也喜欢自己。 原因应该很简单,出自对美的欣赏与怜惜,并且拥有兼爱万物的非常力量,可以不改初衷。 纵使太璞不在意,正确接纳旁观者的反馈,知晓自己的美丽也绝非什么难事。 目光流盼左右,见真珠和乙瓌满脸戒备,她不禁觉得好笑。然后好奇,暗自揣摩从哪里冒出来的美男子,非敌非友,估计不是出自蚩血盟,恐怕更非藏岚山等仙宗玄门弟子。 “敢问道友姓甚名谁。”太璞再问。 回归不久前的那个问题,按照凡世小说通俗化发展,对方本可以选择不答,随便编个“萍水相逢,何必相知”理由了事,以显示自己的矜持。 奈何,俏郎君并未如此。 他微微一笑,渌波振荡,卷出碎碎琼珶。 “弗辨。” 珠玉折叠温润明华,琉璃晕染艳逸清辉。平缓而寡味的语气略显低沉,不辨冷暖,云旗拂霓之际,模糊阴阳,于亘古的岑寂中渗透星缕微光。 太璞听见了答案,耳畔响起一朵花开的声音。 无端地感到安闲快乐,或许这便是美的力量。 前世里,她曾读过这样一段话:“美是一种天才的形式——当然比天才还高级,因为美是无需解释的。美是这人世间的重大事实,好比阳光,好比春光,好比那个我们称之为月亮的银地壳的深色水域的反光……” 美毋庸置疑,美是奇迹中的奇迹。 美拥有神圣的主权,美让那些拥有美的人成为天神。 她欢喜这个男子,没有任何理由。 倘若真要寻找正当理由,或许是他太过美丽、太过俊朗,美得雌雄莫辨,美得难以形容。天地造物之神奇,任谁也无法抑制,莫不为之心旌摇曳。 比隋知寒多了温柔,唇畔笑意绝不是那竹中雾色,清逾苹末,莹等寒泉,而似春日一汀烟雨,盎盎不足和其色。 比温言念多了刚毅,眉目深邃,风骨贞厉,毫无瀚海吞月般的荒凉,更仿佛金钺斜扫长空,疏旷间,挥抚一片昭昭光辉。绚烂,却不刺目。 “哪个弗,哪个辩?” 太璞喜欢美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只要美丽,她都爱。可她不至于头脑发昏,不分场合地沉醉其中。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赶紧套个近乎。 第一百三十一章 湛若神君 太璞缓缓走去,似乎循着幽幽气息而至。 乙瓌差点再要“唉吆喂”一声,嘴巴一张一合,虽然诧异她竟然挣脱红丝缠绕,但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都是见过世面的,真珠也收起沉醉的思绪,将眼睛挪开,迅速斩断迷恋精神。弄清楚现状后,真珠不免暗暗冷笑,这位湫言宗小长老狡猾得很,或许确实短暂受到了束缚,但不是不能摆脱。方才不过装样子给他们瞧罢了。 他们真当轻敌了。 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 太璞却懒得留意某些小动作,并非她自信,更非强大到自负,可以无惧蚩血盟二位圣使的攻击伤害。她只是练就了云淡风轻的好心态,可以在困境中保持冷静。 无论如何,绝不能露怯,绝不能坦诚脖颈任由猛兽咬噬,死也要端住一副傲骨架子。 非妄言。 吹到一片兰香,清辉了如雪。 待稍稍靠近,若无其事之际,太璞轻嗅,嗅闻了翠柏似的青涩味道,舒肝悦心,闻久了,一缕袅渺不失端庄的墨香逐渐浮现,仿佛以嫩叶隔火熏烧,气韵有幽兰之馨,清隐甘冽,氤氲回暖。 心动神移,望向对方的目光愈发温柔。 有那么片刻,这股“兰之猗猗,扬扬其香”取代了眼前的无双美色,让她深刻记住的不是无瑕的容颜,而是浅薄至极却又恬淡隽永的动人芳菲。 妙哉,秀哉,谁家儿郎有如此风华? 倏忽空空一片,无端地泛滥起了郁闷之情。 太璞顾盼其眸,难以两全,她的左手边是他的右眼,她仅从中看到一股令人生畏的苍凉。 那他的左眼,也有一份“况复此时观袅渺,忘却碧琼烟霞色”般的孤独? 可她看不清啊,没机会端详仔细。 好像置身于远岸夜篝,松炬如昼的另一侧,在明灭不定的星夜下,水雾不断滋长,晕染得一切景物朦胧沉重。 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为什么会有种咫尺隔天涯的微苦滋味。 太璞定定神,想骂自己见识不够还是不够稳重,是不是疯了,竟对一名陌生男子乱动什么奇怪心思。什么香味、臭味,对方不过就是个男人,模样长得标志的男子而已。 不要怀抱多大的期待,不要生出多大的喜欢。 若真贪恋这一倾城之姿,待腾出手来可以仿着幻化一只符灵,好给朱湛与雀梅添位“小弟”。 弗辨不清楚太璞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而太璞更不知晓,弗辨见她笑盈盈姿态,也会没来由地略感不知所措。 青春永驻的长老应该是朵风中的凡花野草,寻常摇曳,快乐无拘束。又那么自带一般天赋,明朗媚秀,总与世俗粗俗不同。 他静静注视着她,无法忽视眼前之人冲自己微笑。 那双眼睛轻漾一泓泉水,仿佛由湍濑中盛开一株玄芝。希望采摘,亦愿意守护这般的无尽芳华。 何相见之晚? 弗辨不曾认识太璞,极其陌生,又似乎熟悉。 千万年前,他沉睡前,唯独和胞妹相依相靠,神界寂寥,连呼吸都无比冷清。即使毫黍小事,必然清晰觉察。他记性很好,知道这是第二次,却也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从碧虚城至藏岚山,总归可以相逢。 “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他慢条斯理地解释。 太璞笑道:“好名字。” 但凡有人自报家门,客气些的,终究要称赞一下。总不能置若罔闻,冷淡地哼哼几声,那么太不礼貌,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嫌隙。倘若可以显摆才华,口灿莲花一般地摘引诗词歌赋来展露锋芒,更能添加几分好印象。 她自觉遵从社交礼仪,只要不冲突自身利益。 即使她弄明白了哪个弗哪个辩,依稀想起“弗辨”二字出自《零和书》,还能默念后面一句是“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知道大意是劝勉来者“慎思之,明辩之,驾行之。”她也不敢轻易夸耀自己的博学。 因为对于湫言宗而言,《零和书》是禁忌。 据说湫言宗最后一位登霞飞升的前辈,之所以被剔仙骨、除灵根、碎修为,正是翻阅了此书,并对某些事迹颇感费解后不懈追查,才招惹是非。然后又牵连家乡父老受苦受难。 出乎意料的是,装疯卖傻的他,在去世前仍敢偷偷撰写,凭借天赋,硬生生吐血三升,传下了三篇文章。 《零和书》是怎样的存在? 应该很危险,似乎又不怎么重要。 人界无闻,天界不提。或许最好如此吧。比起归于禁书之列,不如让时光掩埋一切,不言不语久了,便会渐渐遗忘。 那位前辈或许错就错在没有独自欣赏,独自研究,反倒引起了个别闲逸神仙们的兴趣。 至于湫言宗,对天界心存怨怼,自然不怎么配合。 不配合程度仅限于将此书暗自保管。 太璞胆子肥,偷看过。只可惜她同以往的道友一样,都瞧不出什么玄机。 仅仅三篇,已是那位前辈的绝笔,想来未曾完毕,甚至丢弃了最为核心的某些东西。 不然怎么反复琢磨,内容左右不过“洗涤玄鉴,澄怀观道”一套。随意捡本经书来读,统统万变不离其宗。何至于为了区区此书,平白折腾出别的动静来。 就好像有人垂死前苦苦告知凶手是谁,结果连连讲了几遍“凶手就是……”后,成功咽气了。 苍天呐,能不能直奔重点呀。 当年太璞就是抱着这份郁闷心情,气得想要摔书。 如今竟然有人坦然地提及《零和书》中文句,她自然大吃一惊,有种“相逢恨晚”的奇妙感觉。 真欣慰啊。 “我之道号,名唤‘太璞’。” 太璞简单解释,“‘太璞於醇,其性自然’之意。” 礼尚往来,互通有无。 语言不等于文字,转换过程难免发生差异。可能是弗辨,可能是服变。可能是太璞,可能是台蒲。不管你有文化还是没文化,若不仔细讲解,任谁都猜不准每一字每一词。 “幸会。” 弗辨微微一笑时,整个春天仿佛降临了人间。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眩惑之世 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会沉迷于对方俊朗风采。 幸亏不是。 以蚩血盟为首的邪道与以湫言宗为代表的正道之间难以相容,一则各自精英犯花痴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二则彼此对峙之际无法全身心的放松去消遣美色。 太璞年轻时爱做梦,可虚幻终归是一场空,她穿越时已达到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年龄,多年研究生涯又早磨灭了她所有不必要的激情。 哪怕她穿越时空,莫名进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依然本性难移地弄明白一个事实:三千大千世界,所有众生,各具一心。这个凡人修仙的世界,不会眷顾只爱贪恋黄粱且期待不劳而获的懒人。 与其盼望自己是一个陷入轮回的仙二代或王孙贵胄等等,不如脚踏实地锻炼本领。与其期盼有个英雄腾着七彩祥云来给自己撑场子,不如拥有最可靠的实力来维护自身合法合理的利益。 当眼前的陌生男子用一种温柔、亲切的目光打量自己,当她恍惚意识到对方对自己的善意远多于旁边两位,太璞及时清醒回神,转而分析起利弊。 美的对立面是“眩惑”,陷入实用利害关系的欲念之中。 这点,不论正邪,都一样会掉进“过犹不及”的陷阱。 “唉吆~哪来的野汉子。”乙瓌笑道:“俏郎君大有藏岚山弟子风采,不知出自哪位真人门下?” 藏岚山弟子容貌美丽非凡,世人皆知。乙瓌委婉询问,又暗藏试探心思,其实他并不真信此人出自藏岚山,可也猜不透底细。 他们三位算得上翘楚,而对方可以悄无声息地出现左右,直至开口出声才察觉踪迹,其修为法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乙瓌料想:假若否认,为了自证,势必会顺嘴道出真实情况。 奈何弗辨直接无视了他。 太璞更惦念那颗珠子,“此珠为吾所持,烦请还让。” 没曾想编织了过多的无用辞藻。 毫无阻碍和推托,毫无多余的言语,弗辩便已顺从般地将珠子归还至她手掌心。 “……” 她嘴巴微微开合,又似乎始终轻扬一丝淡淡浅笑而已。 实际上,她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涌舌尖,宛如潮卷泡沫一触即破。转瞬间的脆弱,惊得她忘却了原本准备的质疑。 “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珠子,不问问嘛?” “都瞧出了什么?难道真没发现什么?” “为什么感兴趣,你知道珠子的来历吗?” “你究竟是谁?” …… 太璞转念一想,追问道:“方才郎君言及些许词句,不才听不太明白,可否仔细解释一番?” 她不是不知“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怎么写法,但不好承认了解《零和书》这一存在。 没必要在此处彰显自己是博览群书的出众。 换句话讲,她是在找补。 毕竟不久前,还夸赞对方“好名字”呢。 弗辨敛眉,再度耐心解释,“弗,挢也,‘火弗能热,水弗能溺’之‘弗’。辨,判也,‘论辨任事,学而性明’之辨。” 他没有皱眉,觉得她过去的表现透着虚伪,也没有表示不屑,认为她不懂装懂,装模作样揣着糊涂。 他只是好为人师,心平气和地说文、解字。 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弄清楚究竟是何涵义。 礼尚往来,太璞主动介绍起了乙瓌和真珠,甲乙丙丁的甲,琼瓌奓靡的瓌。三真六草的真,珠盘玉敦的珠。 “你人怪好的嘞~” 真珠转着她的短矛,腹诽道:“似乎不熟,又隐约不太对劲。” 乙瓌行动迅速,趁机试探性地出招。 他虽然爱翘兰花指,虽然爱阴恻恻说声“唉吆喂”,虽然总散发一股浮艳熏香,但他是个猛男子,健壮的臂膀,层次分明的腹肌,以及狠辣干脆的毒手,任谁也不敢轻视他的“善茬”本色。 乙瓌擅长弓箭,而弓箭适合远程输出。 近战还得靠拳头。 只见双手凝气,电光石火之际显现几道雷火,霹雳般的力量,迸发地龙翻身般的咆哮气势,果断又决绝地向唯一目标奔涌出去。 并非置之死地的意图,他相信对方可以躲过。 不过这份信任又不怎么足够。 弗辩衣袂飘飘,迎风轶态不改。不慌不忙,从容等待,直至乙瓌茫然退立,若有所思时,他依旧平静坦然,仿佛一株守冷素以自恬的幽兰。 乙瓌觉得不可思议。 “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他人皆已发现。 弗辨很强,强得超乎想象。 无须繁琐动作,仅凭意念转瞬,即可将一切有形力量化为无形。 眼耳鼻舌身意,统统罢免成了摆设。连对方怎么防守都未知悉,后知后觉间,就被“规劝”着退避礼让。 乙瓌心底不禁惶遽,他见对方想走才发起攻击,果然不太礼貌。作为回报,尽管对方看似温和性情,悄然化解了招式,但暗地又把力道全部转移到他脚上。乙瓌此刻双腿麻木难忍,真珠只当他面目略显狰狞是出于愤怒,哪知他的痛苦。 根据经验,本可以置身之外但又主动冒头招惹是非的“白痴”,多半有些实实在在的斤两。 太璞离得较近,在乙瓌不怀好意时小声提醒一下,然后放任发生。不知缘故,她迷惑自己竟对弗辨有种本能的信任。 她见蚩血盟吃瘪,心中自然欢喜。 “敢问郎君出自何门何派?拜入哪位真人门下?” “无。” 弗辨望向她,眸光静静,仿佛兰圃侧畔的一方深潭,沉沉不见底。 “此珠灵动可爱,不免好奇而已。”他说道。 太璞笑了,“郎君知晓身在何处?” 不待回答,又莞尔问道:“冒昧猜测,郎君并非寻常修仙中人。若不嫌弃,我愿担任导引,携游山间景色。” 真珠哈哈大笑,“太璞长老好心思,可惜用不着。他能在不惊动我等情况下,从你手中夺走此珠,自然更有能力让藏岚山上下无视,不受拘束地畅玩尽兴。” 蚩血盟精明,同为女子的真珠没往风月上乱猜,以为太璞长老思春思凡,出于爱慕男子的缘故才会提议携游。 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说来还未曾认真逛过藏岚山,长老有心,不妨带上我俩。” “看在长老担任向导的份上,勉强留个全尸吧。”乙瓌附和。 与同伴交流眼神后,他终于找到了端倪,“呵呵~既然扯断了牵绊,何不清理干净?难道留着要我来装殓。” 太璞闻言一惊,表面仍不露神色,唯独手脚的红丝刺入之处隐隐作痛。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为君斟酌 断断续续,短短细细。 一根又一根,无数红线萦绕手腕、脚踝四处。 即使被她强行扯破,残留身上的那些,依旧不见败叶凋落似的迹象。 外置于肌肤,不增不减。可内里更加恐怕,线头红光,点点萤火,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了血肉。待她觉察,已然生根发芽。 外人只当遭受砍伐的树木如何衰颓,岂知掩埋泥土之下的根须何等庞大。 痛,是真的痛。 从未有过的刺痛。 真珠上前两步,盯着太璞说道:“婴烛控心,岁华幻杀,岁华之阵哪会那么容易挣脱,想来长老到底受了点苦。” 面对虎视眈眈的蚩血盟,太璞不敢小觑,自持冷静过后,反倒端得温婉贤淑。 她柔柔微笑转向弗辨,说道:“弗辨郎君助我,若能从两贼子手中脱困,愿以灵珠相谢。” 说毕,手掌舒展。 小小灵珠如水似蛋,无声地躺在五指之间。 结绿珍也好,灵珠也罢,她都舍不得。可除了此物,又有什么能让身旁的郎君看中呢。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总得想尽办法逃出困境。 真珠与乙瓌难免诧异,疑惑太璞过于轻松地选择了投降。 不应该继续伪装伪装? 但他们也晓得她素来狡猾,这么一想也不太觉得不同寻常了。 太璞确实颇懂灵活之道,之所以示弱,之所以结好于初次见面的弗辨,多出于心灵感应。湫渊神转化的灵珠蛋子,其韫子前辈郑重交托的宝物,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地向她呼唤:弗辨或许值得亲近。 实际上,她确切感知到了不同。 灵珠在她手上已有些时光,像一颗磕不碎的蛋,像一颗唯有她瞧见发光的珍珠,不离左右。 遛狗还知道活蹦乱跳,扔珠子却只自觉地原地返还。 唯独遇到弗辨,这个陌生的男子仿佛有股神奇的吸引力,竟令灵珠乖乖任其摆布。 先前,她敢把吞噬了结绿珍的灵珠“赠予”真珠和乙瓌,理由不外乎“无惧”二字而已。她有恃无恐,料定灵珠尽在掌握之中。 灵珠灵性,不会无故跳脱。 而被还回来后,模样看似不变,蕴含力量实则更加充沛。 奄然滋长了意识,宛如熟睡中的襁褓婴儿,吃饱一顿,破天荒地发出了嘤咛声。 若有助益,最好不过。 谋定而后动,太璞有意与之交好。 首先是划归同盟阵营,她开始胡吹对方和善,夸赞来得巧,正好破解歹人阴谋,紧接着控诉蚩血盟如何使坏,“道友不知,蚩血盟见我落单,竟用邪术妄图操控,暗害不成,更添卑劣手段。” 但依旧打动不了对方准备抽身离去的决心。 “击目经心,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又道:“吾视六合八荒同归于寂,行走天地,愿识众生苦乐,而非篡改命数。” 通俗来讲,就是只看不管,无意插手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 用嘴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冷漠的话语。 这点,旁观者自然清楚。 乙瓌见风使舵,神情自若地赞了声“好修为”后,幽幽规劝对方现在走还来得及。作为邪道一员,藏岚山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要避免惊动他人,要顾忌太璞实力,要警惕不速之客意图,最重要的是绝不可以坏了绸缪许久的大事。 正如所言,他们不会要了湫言宗太璞长老的小命,不过能伤其分毫,或活捉,或羁押,都算不错的结局。 出于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缘由,蚩血盟军师獍曾下口谕:准许太璞子出入铁画山脉。 不言而喻的是:凡蚩血盟,宽待其一二。 从前有过那么一阵子,太璞因此遭受玄门非议。 谁能无视那条被迫架在火上烤的羊腿,不去撒点孜然,添些柴火,期盼多多尝到滋味呢。 幸亏隋知寒处理得当,太璞不容轻薄,况且湫言宗恢复元气,不至于没落到可以任由小人、伪君子们随意诽谤。渐渐地,事态压下来了;慢慢地,淡出了世人视野。 真珠笑道:“不关阁下事,还请速速离去。” 管他从哪钻出,秋后算账罢了,现在没必要将此人牵扯进来。 对付一个太璞子,够谨慎小心了的。 何况不知男子深浅,倘若折腾起来,未必没有危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异瞳诡谲 鬼使神差之间,太璞握住了弗辨。 确切些,是握住了他的手腕。 牵牵手,勾勾指。 “来都来了,交个朋友嘛。” 她向他发出邀请,莞尔一笑,既有稚子娇憨可爱,又带君子爽朗飒爽。 弗辨垂眸,只见一双眉眼清澈而温婉。 春晖浓转淡,烟雨色晕开又隐去,天地仿佛为之黯然。 碧鵶犀般的瞳子,泛起了霓彩,红者如桃花,紫者如玫瑰,黄者如秋葵,黑者如冰砚,无论如何,皆通明光亮、烂漫可爱。 湫言宗太璞子,性狡诈,遇事谨慎周密。知情者不是不知她何等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七窍玲珑心千变万化,瞬息可以幻出一张恰到妙处的楚楚面容。 然而,知情偶尔糊涂,较难不受其蛊惑。 提防,提防,提久了,力衰了,心摇了,神散了,渐渐忘记初衷,竟会误将邪祟当做无辜,无法狠下心地粗鲁对待。 没有倾城姿,不过几分灵秀。 奈何依旧是位曼妙的女子,拥有独一无二的美丽。 窥镜,自遗。。 一颦一笑,双眸微晃,悄然筑好了陷阱。 连真珠都不敢久视,怕会松懈戒备心,透过皎洁的微笑,悼念自己的亡妹,牵引不该泛滥的愁绪。随之离奇,短暂地遗忘诸多杂思,放下戒备,觉得虽然各自为营,但屡坏好事的太璞子也不是那么可恨。 摄魂夺魄,莫不如是。 盼兮,盼兮,黑白分明。 她的眼睛,是苍白的白,黑夜的黑,潜藏一片轻微薄雾,勾勒不出哀伤颜色。诡秘,深幽,只似乎从遥远,闪烁着由碧海星辰交相照耀而升腾的滟滟波光,并且流露一抹无忧无虑,不识人间愁滋味的神情。 骨之精为瞳,筋之精为黑。 貌若明眸点漆,可弗辨认清了真相。 他瞧得再清楚不过,眼前女子身负鬼神之力,异瞳诡谲,绝非寻常人可以承受、可以匹配。 耐人寻味啊。 肉体凡胎,半仙修为。 何至于拥有无上力量? “我乃湫言宗长老,最爱结交像阁下这样的正人君子……” 太璞哪晓得对方看穿了些什么,只惦记拉帮结派,絮絮叨叨,鼓励对方赶紧加入她这方阵营。 有总比没有强。 何况她此时此刻魂魄出窍,就怕万一出事,导致元气大伤。有道是“趁他病,要他命”,蚩血盟怎么会放过她,千载难逢啊,还不抓住了,先狠狠揍上几顿再说。 至于弗辨是谁,重要也不太重要。 修仙法门众多,重逍遥,总有人士云游四方,希冀遇见机缘或者搜寻奇宝。 就像她的小师叔演彻长老,别时容易见时难。 唉~怪她迟迟不归。 如今时辰将近,一旦超出期限,即使平安回去,也必遭反噬,大损身心健康。 “太璞长老历来是想走就走,现下既然不舍离别,不妨随我等一道同游藏岚春景。”真珠舌尖舔过锋利的短矛,故意刺破,沾染点点猩红。 乙瓌兰花指翘得愈发柔媚,与他坚硬的身躯形成鲜明反差。 “长老这般文静,倒是多多活动活动呀,走不了也可以尝试走几步路。”他幸灾乐祸,阴恻恻瞅了一眼,笑道:“共赴黄泉,不算寂寞。” 目光暗藏告诫和讥讽。 不是没给过机会,只可惜对方不领情。 “放心,不会惊动旁人。” 一语未毕,真珠率先出手。 弹指间,一柄短矛绽放红光,犹如残阳漫射四方。疾风迅影,扑面袭来,隔空轻触了挫折与反抗,旋转,回绕,极具灵性地寻求裂缝。 寒刃所过之处,卷出几丝霜芒,四周虚空凝滞成几条粗细、长短、厚薄不一的云带,摸不着的水雾刹那蒸腾之际,又霎时固化成形。矛尖的点点猩红化作朵朵红花,贪婪地开满在冰枝上,一切光泽色彩,渐渐沁入透明的云雾。 花开的瞬间,迸发出刺目的亮光,仿佛竹节置于焦炭中,噼里啪啦的热闹,鼓吹着罕见的巨大杀伤破坏力。 一朵花便是一道滚滚热浪,又裹挟最后的威力,小小火球状若利箭射向唯一目标,直至冲击得灰飞烟灭才肯罢休。 晚霞尚未散尽,雾气霜带就携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软而坚韧,张狂挥舞,堪比铁链加身、长鞭抽打。 太璞抬手,右手五指舒展,随口诀默念。紫青双气互相萦绕,凭空锤炼的盾牌,以无所畏惧的姿态抗下所有攻击。 紫金之盾,青银之罩,重叠为巢。 正六边形的龟壳结构,没有神秘的花纹,没有巧妙的构图,小巧,精致,一环又一环紧紧相连。 湫言宗的不惕不祝术,是最强的防御术。而防御术与攻击术结合最完美的防护术,当属于控弦术。 防守之余,不忘反杀。 由那位惊才绝艳的尺雪宗主创造出来。 历史尘封,世代不过传扬起琐碎微沫,其实难以窥探全部面貌。 外人只道一千三百年前,湫言宗某代废掌门失德,视道侣为炉鼎,利用完后残害其形神俱灭。此等丑闻引来上天震怒,险令宗门覆灭。外人痛骂此男卑鄙,可怜此女愚笨,却少有人惋惜谁的满腹才华尽皆浪费。 作为宗主,尺雪是聪慧而强大的。 奈何爱欲侵吞了她的理智。 宗主与伴侣,这两个身份分明毫不冲突,偏偏她甘愿听从甜言蜜语的哄骗,即使挖野菜、喝白粥,都要供养一只假凤虚凰浴火重生。 哪怕退位让贤了,也要继续发挥影响力,拉扯整个宗门陪她一起奉献。 她确实聪慧,却不明辨是非。 当矛盾引发质变时,同门才发现控弦术的创作者,并非是现任掌门空桐,而是上任掌门尺雪。 还真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啊。 什么都可以让。 很长一段时间里,尺雪不断创新、完善了控弦术。 所谓“弦”,灵感来源取自曾经的学识。 尺雪是穿越者。 不会不讶然。 得益于妙女子赐予的金手指礼物,太璞可以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感知一切穿越者们的前世今生,甚至是曾经的所思所想。 隔行如隔山,太璞初次知道“弦理论”“超弦理论”几个字及含义。 弦理论,理论物理的一个分支学科。 作为调和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之间矛盾以及统一四种基本作用力的唯一候选理论,被认为是一种“万物理论”,基本对象不是占据空间单独一点的基本粒子,而是一维的弦。弦可以有端点,或者他们可以自己连接成一个闭合圈环。类似琴弦,支持一定的振荡模式,或者共振频率,其波长准确地配合…… 反正她没弄明白。 太璞更不明白,能有头脑钻研如此学科的人才,怎么就犯糊涂到追捧“男主外、女主内”这一套价值,操着穷苦百姓替地主愧疚租税不够的“善”心。 但有一点,控弦术确实厉害。 施法者,不受欺负则已,一旦遭受强敌攻击,每一环弦,绝对是无坚不摧,无孔可入。 弦弦掩抑声声思,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一切攻击仿佛化为牙板,拨乱琴弦,振荡出一声又一声叹息。不仅力道反噬,返还于施暴者,更因同频共振的波率,使得心神激荡难休,磋磨四肢百骸沸水燥乱般不畅快。 小小的弦,构建了大而无瑕的弦盾。 平面几何图形,组合成多维空间,兢兢业业承担防守职责。 唯美的是,任何一丝力气、任何一道法术击中不同弦环上,必会奏起音色、频率、音调、响度等等不一的声音。 像是首交响曲。 无情嘲笑敌人的无能。 第一百三十五章 游兮可归 法术强弱,一靠术数,二靠施主。 施主,施展法术之人。 如同一道公式,理解者融会贯通,可以举一反三,正确解答各种题型之问题。而不懂则稀里糊涂,哪怕运气使然,生搬硬抄去混个分数,撑死也不过得到十二分之一的成绩罢了。 领悟力,至关重要。 太璞前世,物理、化学以及生物很差。为了及格,死记硬背了全部方程式,然后在做最后一道大题时全部抄写上去,心里又默默给出题人磕个响头:中一条,得一分,看在抄得那么辛苦,保佑达到分数线。 今生今世依旧偏科,理论物理与实验物理有何区别,她必定答不上来。 但在其他方面,她悟性高,学习积极性强。 因此同一道法术,同门道友只能将邪道丑敌打成轻伤,而太璞则可以将其打成残废。这便是差距。天赋异禀兼勤奋刻苦之人,最应该遭受芸芸众生的鄙夷以及一记无奈的白眼。 不惕不祝术,乃湫言宗必学之防御术。 控弦术,却不是。 可无论怎样,太璞都能发挥最佳效果。 即使如今不过灵魂虚体,短暂抵挡攻击仍不成问题。 平面几何图形,组合成多维空间,一枚枚小小的弦环,勾勒出宽阔而严密的弦盾。 两端为点,折线为心,亦或者纵横垂直……虽然繁杂,但绝非紊乱无序。有形无形,有色无色,隐隐约约闪现无数静谧的波光。 最好防守,是进攻。 太璞操控几枚晶弦,以昙华盛开之姿态,化作数瓣射向真珠,柔韧的弓弦精准瞄中敌方,无声地与短矛产生碰撞。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真珠双臂张开,短矛高悬面前。 躲避危险不难,可惜寻不到机会反击。唯有冷眼旁观,目光幽幽地欣赏光怪陆离的风景。 “呵~长老又能坚持几何?” 飒飒绫袍,右肩裸露。极少时候,这位蚩血盟圣使会将胳膊从衣袖中抽出,更加刻意地显现臂膀背后的那朵黑色圣花。 另一位圣使乙瓌舔舔舌尖,漫不经心地补充:“小长老打起人来可凶呢,能用手揍,绝不用脚踢。寻常时候,恐怕早早脱困了吧。”他乜斜着眼,笑道:“不妨静待片刻,看谁先消耗不起。” 原本不必忧惧,可惜时运不齐啊。 太璞颇有战斗经验,打架不怕,就怕打不起来。 一方面,那些红线剪不断理还乱,深入骨髓,肆意游走经脉、血水之中,让她苦不堪言。哪怕修为高深,勉强挣脱也需耗费不少精神力气。另一方面,身旁的这位俏郎君不见得会发慈悲善心来帮助她, 真珠和乙瓌不傻,瞧出了她现在外强中干,更相信她无外援可以协助。 天快亮了。 她耗不起了。 “弗辨郎君,不愿怜香惜玉?” 太璞微微一笑,玉水般的眼眸,世间难觅。 “死生有命,刹那无常。尔等恩怨,吾何必干涉。” 弗辨不曾离开,也不曾制止,仅作壁上观,温和地说着冷漠的话语。 轻重缓急,大家分得清楚,先前,敌我双方一一试探。真珠他们摸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良心,劝不速之客赶紧滚蛋。太璞本着多多益善的穷心,试图抓个帮手一起奋斗。 偏偏地,弗辨对谁都不热情。 要走就走,干站着不干事又算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该寻些瓜果,在旁吃吃喝喝才快活。 “哪里冒出来的,何曾见过?像极了打太极的高手,问不出什么,套不出什么。”太璞腹诽,“不至于是个伪君子,言行龃龉,净说好听话,却抱着‘渔翁得利’的龌龊想法。” 暗暗叹气之余,她拾起了屡试不爽的武器。 往往这时候,湫言宗的那些师尊、师兄、师叔、师姐等等无不妥协。 “弗辨郎君,帮个忙好不?” 语调温柔,软软撒了一个娇。 微风拂面,似乎涌动着清澈江河,辗转萦绕于沉默的峡谷间。 弗辨望向她,抿嘴问道:“何事?” 终于,终于,对方有反应了。 嘿嘿,古语有云:“善将者,其刚不可折,其柔不可卷,故以弱制强,以柔制刚。”她就知道,以柔克刚这一方法实在有效。 太璞巧妙地压抑住了唇畔的狡黠笑意,继续目光柔柔,眨了眨眼,将掌心的那颗珠子递了递,无奈道:“此珠是我偶然捡得,若你喜欢,权当相识之礼。若郎君不要,但愿可以保管些时日。” 她就是想把他拖下水。 弗辨沉默了,明知她心怀叵测之意,偏偏一时不忍拒绝。 她是在使坏,坏又不够太坏,可以接受,可以忽略,不忍多做计较。 风动了。 暖阳掩映森林风烟之中,仿佛薄霜融化,漫延出了温婉润泽的流辉。绿衣涂抹在春日层林的葱郁里,他的心也卷入在同一时空内。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真美好。 她笑得明媚,像只懒洋洋躺在草原上的野狐狸,满足又惬意,流露憨憨笑容。 就是这样的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转头抛。 万物不萦于心,苦乐不存于念。她不够好,也不够坏,平凡中有不平凡,不平凡中有平凡,区区凡人,妄图灭绝情爱。也许她什么都不太在乎,不过一块山脉深处的沉默璞玉而已。 其实,她有在乎的东西。 只是她没弄明白,不愿正视,甚至不愿花费时间去理清思路。 得过且过好了,晒一日太阳是一日。 狐狸或孤狼,狡猾、残忍起来,仅为了区区几餐饱腹罢了。 解决了温饱,就变得胸无大志了。 就像现在的她,努力成为玄门楷模、升任一派长老的目的达成后,开始颓废,失去往日的冲劲。 她真的没心没肺啊,微笑时是温暖的味道。 可越看越觉得哀戚。 弗辨内心彷徨,无声无息地涌动一丝怜悯。 祂在怜悯这个凡人。 不知道在可怜什么,慈悯什么,祂糊涂起来了。有太多的可能,埋在泥土里,一时也看不穿真相。 当神智逐渐清晰,恢复平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已经伸了出去。 珠子没有依约递过来,反而是那双手又来扯他。 掩去神息的弗辨,凡人可以近身左右。何况太璞算作半仙之躯,一拉一扯,把头一埋,就推送着弗辨往前走了半步。 “打他们,改日请客用膳。” 她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 为了替其张扬“开战”的阳谋,满怀诚意地轻轻抬起弗辨的右手,表面装模作样,实际自己偷偷发起先锋般的攻击。 法力藏于气刃之中,威力不大,气势不弱,飞奔至蚩血盟死敌面前。 弗辨不至于沦落为傀儡,他本可以制止,或者呵斥,只是他一时茫然,阴阳差错,反倒握住了对方的手。 想要摆脱,还是其他,就算他已经定下决心,也没有机缘可以做出决定。 变故发生在那一瞬间。 以为可以重伤玄门长老的盘算,终究还是落空了。 没有奇怪的气味,没有诡异的声音,没有多余的存在……什么都没有,一切风平浪静。 落雪消融于湖泊,激不起微毫涟漪,然而雪花飘落时,也会悠扬一缕无痕的踪迹,又怎会无缘无故、不可捉摸? “太璞子,有本事给老子出来!” 乙瓌翘着兰花指,恶煞汹汹,想要问候湫言宗祖宗十八代。 人呢? 人哪里去了? 他与真珠面面相觑,甚至质问弗辨倒:“说,你都做了什么?”她走了,你什么还在?你还在,就该为她的消失负责。 太璞不见了,死了也好,活着也罢。 哪怕死了,也要死得让他们安心啊。 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里是岁华之眸的阵眼所在。 倘若真那么容易,她太璞子早逃之夭夭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椿楸时节 弗辨无言以对。 眸光微闪,转身离去。 他走得悄然迅速,哪怕蚩血盟二位圣使不肯轻饶,也无法阻挡对方的步伐。 最终,只余下真珠与乙瓌面面相觑。 谜团之所以成为谜团,或许不怪事情复杂、问题刁钻,而该归结于谁也不甘率先做出解释。 弗辨太过置身事外,本可以解释此事与自己无关,更可以积极去搜寻失踪的太璞,但他什么都没做。 起初一弹指之际,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探究真相,不过仅仅瞬间,心跳得一如往常,风轻云淡地将这桩连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的怪事悄悄揭了过去。 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一切顺其自然。 他十分坚信,觉得她与他还会重逢。 仿佛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水往低处流,春暖大雁回,规律可寻,天地法则从未更改,大抵是永远可靠,且绝不会出错。 临走前,他唯独抬头仰望。 天快亮了,曙光将冲破朦胧的夜色,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万古星辰岂会久藏于云深之处。 天尽头,开始了新的轮回。 而他自己呢,还有某些事需要处理。 不迟不早,不徐不疾,时机恰到好处。 他来藏岚山,原本就是为了那个“他”。六合八荒何等寥廓,到底没有太多稀奇趣事可以让他驻足片刻,即便他有心体味百态酸甜,没奈何总有些兴致泛泛。 明媚狡黠的女子,倒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值得驻足片刻。 好奇过后,弗辨并未执着什么。神珠也好,恩怨也罢,终归由局内人自行处理,与他无关,他也不甚在乎。 所以,他早就想走了。 偏偏太璞不舍失去助益,卖力拉拢,存心试探,左一句右一句,东拉西扯之中半含审视意味。 作为神袛,弗辨是仁慈的,让区区一个凡人得偿所愿,开心一下,何乐不为呢?就当拖住了他的步伐吧,让她安心,好借威势,顺便削弱敌人的进攻强度。左右无甚要紧,何乐不为? 至于之后如何,他没曾想要过多干涉。 神灵归寂了太久太久,天地八荒早不属于祂们。 这点,弗辨自有分寸。 只是他又心生欢喜,虚无缥缈间,升腾一缕轻烟似的情愫,一种被信任、被需要的快乐,令人充满了力量。 弗辨遇事不惊,太璞也很坦然。 一方面她处理过的大小事不计其数,实力与经验兼得,拥有将危险视作机遇的底气;另一方面源于她与妙女子的牵绊,即使弄不清楚这个可以左右他人命运的神秘存在,其目的究竟如何,冥冥中却相信妙女子还不舍得她英年早逝。 “所以,我又回来了?”太璞喃喃自语。 这里是免山。 梦境里反复出现过的地方。 出关后,她做过两种梦。一个是为了掩盖错误而不断犯下罪孽的糊涂梦,一个是怨怼小气的患得患失梦。而免山,则是第二梦境中的故乡。 从元婴期大步跨至太虚期,或许归功于闭关期间这几次渡劫的成功吧。 不过仅仅是猜测。 笃定是一回事,确定是另一回事。 此刻,太璞很清醒。 她拥有王姬的全部记忆,每一次的重生,每一次的努力,以及每一世的不如意。作为一名修行之人,一位修行二百余年的穿越者,王姬的青春岁月太短太短,犹如蜉蝣,实在微不足道。 王姬的一生,少司命的秘密,不外乎她随意翻阅过的一页书纸而已。 哪怕与她面前的这株大椿相比,亦觉渺茫。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 在免山之上,神庙之中,圣树大椿不败不谢,枝叶永远茂盛,春为绿,秋为黄,四季轮回着改换颜色。 作为少司命,她喜欢独自坐于树下出神发呆。 而作为湫言宗长老的太璞,只顾思考这个树的新陈代谢竟然从未紊乱,堪称奇迹。 重游故地,毫无一丝惆怅之情,更无一丝久别重逢的安慰之意。太璞是冷血的,尤其当她感知四周阒然无声,安静得不太真实时,便格外警惕,警觉会有危险突然降临。 她开始调动有价值的知识储备。 毕竟武力被禁,唯靠智力而已。 想来是暂时的变故,暂时她丹田空空、灵海虚虚,仿佛遭受无形束缚,变得柔弱无比。 也是。 倘若她是少司命,确实没有强大的法力。 这符合梦境,符合这个世界的设定。 那我该怎么出去? 魂魄离体,容易伤及基元。 太璞有些心烦意乱,说不上害怕,但肯定是沉重的。 “都说我谨慎,其实粗心得很。”她嘀咕道:“太璞子啊,你好歹荣任一方宗派长老,不是无名小辈了,冒险前能不能多多三思啊~” 正骂着骂着,手不由自主地探上树躯,仰面望去,叶如华盖,遮天蔽日。仿佛天有多高,树就有多高。 太璞愣了一下,险些被绊倒。 她脚下,盘根错节的根蔓延开来,似乎已经竭尽全力要将一切根须深藏泥土里,可惜依旧以失败告终,略显灰白惨烈。 浴尘的根须半露在外,风吹雨打,俨然快成了磐石,总免不了被谁踩上一脚,令其更加坚固浑厚。 踩来踩去,见树未曾枯萎,心也就渐渐变大。 哪管这是一棵神圣之树。 她记得自己就爱踩着根须,环绕大椿玩耍,有时候趁四下无人,偷偷爬上去,躲在某处听鸟鸣。 起初,没人在意她的失踪,因此她可以自在很久。 可惜,灵巫碍于她王姬的身份、少司命的地位,更怕惊扰大司命,不得不多加关注与爱护。每次找不到她了时,灵官们都很惶恐。因为每被大司命率先找到后,他们就会受罚,被罚做苦役,永远不会再踏足神庙。 她曾比划着询问:明明躲得平常,为何大家都找不到她呢? 师父笑道:“大椿祝福,从心所欲。” 太璞依稀记得,她的这位师父告诉自己,大椿庇佑他们,庇佑他们这些肉体凡胎的灵官。 “唉~” 苍老而不失遒劲郁勃,熟悉的触感化作熟悉的回忆,从指尖一丝丝地奔涌至心田。 浅叹一声,太璞回神。 手指渗血,有点痛。 原以为是被木刺刺到了,但仔细检查发现是被割伤了。 精铁炼制成的利刃并无什么出奇处,只是被狠狠插着,霜凋夏绿,冬去春来,随时光的流逝,悄然幻作树木的一部分了。 遗忘的记忆一闪一闪,隔着重重迷雾,爆发出骇目光芒。 昏暗与明净两种颜色极速转变,猝不及防之下,令人勉强承受这股力量的裹挟。 如果没弄错,这柄断刃还配有一个鞘套。 鞘为皮质,韧性颇佳,硬似坚冰,状如螭鳞,出自那只倒霉又残暴的大鼍。 凶手是位王孙公子,说是见皮曜光滑,便索性制成剑鞘赠予她。但他彼时不知,养在云泽里的大鼍被视作神兽,如果没有她好心掩饰,他还会遭受刑罚。后来等他了解忌讳,又抽风式地缠她问东问西,问她那时怎么做到让大鼍乖顺听话的…… 太璞没陷入回忆,毕竟她是太璞,理智地对待虚与实。 现在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又回来了? 以往作为自己梦境中的主角,她一遍遍重生,故事里的其他人物与事物,也都会按照情节发展正常就位。 可现在没有其他人。 只她。 仅凭此点,她暗暗思忖。 没有无缘无故的存在。 什么都不见,为何偏偏出现大椿,哪里不去,偏偏来到树下,想来其中或许有着她目前不知的某种联系。这儿有什么特殊性?有什么非凡意义?有什么厉害关键?需要她参悟。 对了,利刃是怎么插入树干的? 太璞头疼起来,随即发现自己手指仍在不断流血。 血越涌越多,越流越急,江河通畅,沿水道不竭奔走。平常迅速愈合的小小伤口,如今成了吸血的獠牙,不觉毛骨悚然。 少司命不曾患过血小板疾病啊。 “中毒了?” 不愧是太璞,修仙修到现在,依旧牢记唯物辩证法以及科学观念。遇到困难,还是首先从医学角度来解释现况。 但她很快便没了力气去认真思考。 她很累,疲倦闭眼前,唯一能做的事,是把怀里那枚烫人的珠子扔得远远的。 天呐,吞了我的结绿珍,还想活活烫死我嘛。平日里装死装颗蛋,现在闷声不响地闹什么幺蛾子。 太璞真想磕开破蛋,烙个蛋饼啃啃。 而伴随意识衰颓,她又想起老宗主的故事:古时有湷、湫二神,化鸿蒙之力为神器,拯黎民脱于苦水弱海,后精尽而死,尸膏肉所浸,生椿、楸之林。苍生攀木巢居,生命得以繁衍…… “知寒、阿斫,明鉴历史,方证未来。汝等不可不知,湫言宗之所以名曰湫言,乃为纪念湫渊之神。”老者的声音温厚平和,似乎面带笑意。 真令人怀念啊。 “神灵在上,佑我平安。” 一时难受,太璞委屈极了。 灵魂离体,转入梦境,如今又要发生什么变故,又要她去承受什么? 自出关以后,总隐约觉得不踏实。 好不踏实,好不踏实啊~ 可她都不明白自己在仿徨什么。 第一百三十七章 空馆夜歌 太璞没晕。 病美人不好当,动不动就昏死过去,任她表现得再云淡风轻,也难免陷入深深恐慌。 值得欣慰的是,暂时还撑得住。 她扶树缓缓坐下,深深呼吸,垂首,似乎有些痴痴地瞧着手指。 鲜血涔涔,一朵又一朵绽放指尖,恍惚间,又悄然消散。徒留点点灼热痕迹,仿佛从未出现。 果不其然啊,灵珠重回掌握。 滚烫暖流,凝结开花。 手心托出一朵清水柔花,漱冰濯雪般的幽辉若隐若现,随意摇曳,悠扬开合。小小花骨朵光泽明澈,轻裹一枚似珠非玉的宝石。灵珠也好,卵蛋也罢,据其韫子交代,乃是厥湫之神以元魄残骸重淬之神脉。 能派上什么用场,太璞一无所知。 只晓得珠子紧抱大腿,不离她左右,此刻正恬静地汲取她的精气。 浑然不顾及“乳母”躯体不在,不过区区一缕三魂七魄,亦或者以一抹潜意识的状况重新掉入幻境内。 古人云:“欲得通神,宜水火水形分,形分则自见其身中之三魂七魄。” 人之精神,分为魂魄。但具体有哪些,仁者见仁,较远的古籍记载差异较大,后来逐渐统一说辞,较为流行的是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 太璞施展幽求术,从而离魂游神,逃出没羽忘川。但出于诸多方面的考虑,她实则凝以三魂中的命魂与七魄中的灵慧、气、力、中枢,仍留天魂,地魂和天冲、精、英在本体内。 方才出神,与其是担忧血流不止,不如说是惊骇自己这抹游走之魂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丝七魄之英。 这意味着什么? 她爱惜生命,越想越不对,悄然冒出细细冷汗。 这是从未有过的异象。 自己的三魂七魄,难道还会无法全然掌控? 不能这样,决不能放任不管。 “是你?” 太璞默念:“一日三秋,盼望重逢。” 她说给自己听,也念给她听。 内心隐隐,认为妙女子拥有探知一切的力量。 如同凡人祷告上苍,虔诚供奉且默念数遍,便能传达至神仙处。 不知谁闯入谁的梦境。 进入藏岚山之际,她又见到了妙女子,而妙女子却向她提及一份契约。稀奇,真稀奇。什么契约?什么时候签订的?为什么她遗忘了? 最近发生的一切,以及刚刚出现的情况,莫名让太璞有种似是而非、似曾相识的错觉。敏感的她,自然连想到了妙女子。 妙女子是否知情?是否在其中扮演着某种角色? 她总归不安。 重逢一次,踧踖一回。 自己问出的问题,几乎从未得到想要的答案,相反,疑问越来越多。 一位拯救她于水火中的恩人,一位助她获取无上力量的强者,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客,好像蔑视她,又仿佛重视她的存在。 对待她,何其荒谬,看似宽厚,还不如对待一只豢养的猫狗。不管她怎么吵闹,妙女子往往漠然忽略,自顾自地提及其他。 东扯扯,西扯扯,信息量巨大,却复杂混乱。 剪不断,理还乱。就算复盘所有的对话,太璞亦弄不清楚因果。 或许她不该太贪心。 初次相见时,妙女子曾提醒过她:肉体凡胎无法承受鬼神之力,趁早抽离未尝不可。但她深信这份机缘难得,选择摄取,选择强留。 赌自己的未来。 太璞赌她会变得强大,可以化鬼神之力为自己所用,更赌她重生一次,人生不至于再早早结束。 然而,她不是不心虚和懊悔。 早前由于机缘,她勉强压抑并且控制住鬼神之力,虽然凭借强大力量,修行得以一日千里,可惜落下一个偶尔倍感衰弱乃至晕厥、沉睡的痼疾。 偏偏妙女子侧目,无情地笑了:“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 世人都在忧愁中老去,谁都不肯在死之前停止奔波操劳。你太璞也不例外,蝇营狗苟,追求的无外乎名与利。求仁得仁,自该承担一切。 言语中的讽刺意味,太璞并非听不出来。 她颔首,回赠道:“人于浮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欢乐富贵几何时?枯荣之际不过一瞬,不敢再以刹那生灭来叨唠阁下。想我一介草民,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而阁下又能尽些什么绵薄之力?” 嘴上阴阳怪气,或许是她最后的倔强。 毕竟对方不复最初的温柔与和善,换了副姿态一般,眼神里满是事不关己的疏离,霎时剿灭了她久病寻良医的热情。 那时候的太璞,唯有自我安慰:其实也还好,一年四季不过发作两三次。 最头疼的问题是,如何向周围人解释。 神仙家见多识广、见怪不怪。对于修行之人而言,事事平凡毫无惊喜才会令人怪异。只是她这种情况年年如此,长久积累,都成规律,那些关心爱护之人总归能回过味来,察觉不妥,然后开始认真询问,好探讨下一步的解决。 起先她扯谎,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先天体质特殊。 这点,真中藏假。 寻常女子每月行经,谓之月经,或曰癸水、血信。而极少数人则不同,既不会对妊娠造成任何的不良反应,又确实过得较为轻松省事。从医学角度来讲,存在特殊的正常现象:月一次名“并月”,按季一次名“居经”,终身不来名“暗经”。 太璞中了“避年”。 一年一次,十分幸福。 无须借助法术,就能免去许多麻烦,日子自然潇洒恣意。若非寻了名医把脉,她都不信这种好事真能降临自己身上。 毕竟上一辈子,她吃过痛经的苦。每每像被锯子撕裂时,都恨不得直接绝经。 男女有别,也算一件绝妙武器。 当被问及哪里不舒服,太璞假装扭扭捏捏,将祸水的矛头对准了自己的癸水。然后师尊及师兄老脸一红,情不自禁地咳嗽一声,作势去扯点别的话头。 奈何渐渐不太管用。 劳作久了,手会长茧。尴尬次数多了,人都麻木几分。 至亲们不断“威逼利诱”,太璞不得不投降,结合以往交代的“真相”,再次讲解起她的奇遇。 关于琼华幽境的秘密。 太璞静静发愣,于寂寥之境倍感荒凉。 自出关后,她越加怀念往昔。物是人非,有些人与事终究是回不去了。 可她的神思游离,显然不合时宜。 四周弘旷,万籁无声。微风徐徐,招惹枝叶飒飒,夕阳下,葱郁的翠绿色涂抹在浅淡的画幛上,霞巘烟峦,蒸腾暮光,彼此交织出薄薄紫雾,牢牢笼罩住一切风景。 太璞抬头,大椿极高,了望不见尽头。 越低处的枝丫越短浅,一层复一层,重重叠叠,仿佛一座大山之倒影。 她想起自己作为少司命时,就爱站起身来扯下一叶,然后噙在唇畔吹奏古乐。 情不自禁地,太璞顺着回忆折下几片。 古乐是没精神演奏的,她只不过含在嘴里咀嚼几回,再覆盖手指伤口处。 掌心像是一方沃土,以水为花,结灵珠为果。 比起从前,珠子稍稍肥了些,外层还裹了柔软外衣,想必这些变化多少归功于她,归功于她的牺牲,受益于她的血肉精气,终于滋养得灵动可爱、生机勃勃。 真疼啊。 药汁沁入血肉,激起一阵颤栗。 施展幽求术,魂魄所流之血,实为本体之元炁,不可轻易亏损。太璞不可能不着急,深怕被这颗没心没肺的灵珠蛋子拖累,害得自己真会化作春泥,丧失辛苦攒下的修为功力。 怎料,多虑了。 眨眼间,太璞惊觉异样,识海骤然清明,一扫方才的迟钝窒息感。春水涣涣,潺湲流动,洗涤四肢百骸,令人不复方才的虚弱,倏忽充沛了力量。 她应该做对了什么。 不及细想,耳畔听闻袅袅歌声。 “明月清风,良宵会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 “绿樽翠杓,为君斟酌。缤纷顾盼,为王歌舞。” “……” 歌词婉转,音色缱绻,从远方随南风而至,娇媚中不无魅惑之意,有种蛊惑志士颓废,诱导战士沉溺的靡靡味道。 太璞诧然,周遭景物明明白白告诉她,这里是她短暂生活过的世界,是渡劫时的一场历练,是出了没羽忘川,依旧会做的一场空梦。 既然身处免山之地界,神庙附近又怎么会歌唱这等艳丽歌曲? 一境一象一世界,一石一火一盏灯。 从何而来的歌声啊~ 她真的是故地重游吗? 一时千头万绪,太璞犹豫起来。 莫名的感伤,仿佛一触即破的泡沫,不知从哪里来的委屈,氤氲了她的双目。 那些动人的歌声唱曲,像被什么力量隔开,变得格外细碎与微弱。但正因为听得模糊,引得她无比烦躁、焦虑,竟非常非常地想要寻觅其源头。 一境一象一世界,到底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恐怕还是基于她的记忆所营造的虚假时空。 太璞才一念起,眼前便如流星滑落之速,悄然出现一座空馆华庭。 这里是…… 措不及防之下,未待完全反应之际,她的两鬓先一步渗了薄薄冷汗,并汇聚成一股寒流,伴随泪水,坠落如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笼中哑雀 那是最糟糕的一回。 不知何时晃了神,不知哪里行差踏错了一步,以致于误入歧路,竟偏离逐渐畅通之大道。 原本缓缓前进,释怀往昔种种。她获得了久违的平静,冥冥中以为即将胜利,以为能安详地常伴师父左右。悄然间,她觉得满足、充实、自信…… 谁料变故剧烈且突如其来。 当她再度苏醒,事情没有变得更好。没改善,倒也罢了。按照经验所谈,她具备“溯源”这一机缘或能力,常常可以返回犯错失误之处,然后重新开始人生旅程。 读了存档,恢复先前数据,又从某处进度继续出发。 一旦找到关窍,自然会有几分底气。 胆怯如她,慢慢地也不会慌张。 但那次极其诡异,非比寻常。 相反,醒来后,映入眼帘的却是尸山血海。一方世界,仿佛中了某种信息技术层面的病毒。 太璞闭上眼,回忆起属于少司命的往事。 故事重回某个节点。 梦境里,太璞是某国的王姬。 作为少司命,大司命赐名曰:“衡玑”。 话说某国还有位慎氏大夫,因君上无道致使其父兄族灭,出逃别国时立誓:“若不能报仇雪耻,终为天下笑。”后率军攻入都城,掘王墓,鞭尸三百,顺带捣毁大小宗庙,无所顾忌之下,屠刀竟敢指向免山。 终古之庙,祭祀东皇。 古神灵官职责所在,大司命与少司命理当奉献所有。 她不怕死,真以为噩梦一场而已。倒退就倒退了吧,无可无不可,倘若再度陷入沉睡,醒来便是新的起点。 只要……师父在身边,便拥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 偏偏她无知,无知可笑,估计错误。 师父不仅仅是她一人的师父,更是神庙的大司命。为护她周全,可以舍命相救,但也会为保灵社平安,可以呕心沥血,苦苦从中斡旋。衣带渐宽,日益消瘦,双目依旧温柔,唯独血丝化浓化繁,神色疲惫得令她内心隐隐作痛。 援军始终不至。 而慎氏大夫终于突破防线,闯入了最神圣无双的社稷宗庙。 师父咳嗽着迎接不速之客的到来,笑问:“何至如此?” 何至如此? 何止如此?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样的地步? 在回忆里,这句话极其简单,又似乎暗藏玄机。 她记得,慎氏大夫挑眉咧嘴,回敬师父一句:“外人皆言巫官‘恬虚乐古,弃事遗身’,岂知尽与魑魅为群,实在虚荒诞幻也。” 话中有话,云里雾里。慎氏老贼面色不虞,讽刺“纸包不住火”,冲他们笑道:“万机秘密通鬼神,鬼神何在?此时此刻,为何不现身营救尔等诚心诚意尊奉之人?” 先感慨,说什么“历代大司命恪守神职,实在可敬可叹。”紧接着,却威胁道:“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君识时务则可,不然今日大庙必定血溅三尺。弃物?弃人?君为大司命,宁肯牺牲上下性命,也不愿披露分毫?” 说毕,随手挥刀,劈开一旁无辜灵巫的头颅。 刹那,红色的血与白色的浆,以自然而然的轨迹喷射,洒满墙壁,并描绘出一幅无双的诡谲画。 师父则似乎不为所动,轻轻惊愕后,又极其冷漠地注视对方。 彼时,她不明白话中究竟有何意思。 其实直至故事结束,亦没弄清楚他们在讨论什么。 从彼此的言谈里仔细推敲,归纳兼总结,仅仅了解一二,晓得应该存在某个秘密,秘密关乎某件宝物,秘密只属于大司命。一旦大司命暴毙,未及交卸,传承断绝,秘密则犹如石沉大海,谁都无须再刻意守护。 后面该如何呢? 谁管得了千秋后世。 所以呀,这个故事编得一点都不好。 没有敌我双方不断博弈的精彩,没有转危为安的痛快。临了,玉砌飞甍终都变成败瓦残垣。针对免山的清洗十分残酷,不管以前恩怨怎样,活人皆已死得七七八八,唯剩下一声无力的悲叹。 尊贵如大司命,并未受到太大折磨。原本,慎氏老贼另有算计,无意杀害大、少司命。可惜事与愿违,没多久,大司命就死了,即使他觉得自己很无辜,国人也会认为是他害死了神之大灵官。 何其荒谬啊,师父死于病痛。 英年早逝,师父在忧愤中死去。呼吸停了,手掌凉了,匆匆离别,来不及与任何人告别。她竭尽全力地去做抗争,拼命挽留渐弱的生命,永远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耳畔未闻师父只字片语的遗言,眼前再难看见师父的笑靥。 太不真实,太不真实,这一定是梦魇。 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可怎么回事,睁眼醒来后依旧是破碎的轮回。 同样不满的还有慎氏老贼,他非常愤怒,简直达到怒发冲冠的地步。大骂后,竟下令敌军随意玩乐。纵然敌军纪律严明,但得了这样的恩荣酬劳,转瞬化作无耻野兽也不是出于意料的难事。 寻欢作乐,恐怖的暧昧声音充斥四周。 “今夕不饮,何时欢乐……” 这般柔软词调,就此响彻于免山之上。 那夜庆功宴,神祀沦为舞殿。慎氏老贼出于折辱心思,拉着她一同观看灵官巫女们的丑态。持酒大笑:“纡尊降贵何种滋味,不妨少司命亲自歌舞一曲,助我等雅兴,如何?” 似乎询问,实则强迫。 谁愿意陪他玩笑,她选择自戕式的拼杀。 健全容易轻视残疾,她又盲又哑,素来不受重视。叱咤疆场与庙堂的慎氏老贼到底也是寻常之辈,对她很放心,以为翻不起风浪。 她却抓住机会,从袖中拔出匕首。 意料之中,情理之内,仇敌没被她刺死。 逢凶化吉的老贼展开报复,生龙活虎地扯住她的头发,狠狠拖向外面,让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狼狈模样,挣扎着来到了大椿树下。 “秘密!历代大司命守护之秘密,少司命知晓否?” “呵~问你做甚。蠢笨一残废,岂能承担重责。” “该死,胆敢犯我!该死!留你何用?” “……” 她被又踢又打,像条濒死的野犬。 师父死了,谁都不要她了。 师父死了,谁都不爱她了。 师父死了…… 她的心好痛,真的好痛好痛,神识昏沉,萦绕一个念头,一个残酷真相:师父死了,永远不会和她说话了,永远不能责备她不乖了…… 师父,师父…… 神圣的大椿,无言面对一切苦难。她的余光扫到茂密的穹盖,她的手指紧握败落的花叶,努力从喘息中积攒一丝力量,做最后的厮杀。 她还想站起来,还想抢夺武器,还想报仇雪恨…… 而迷迷糊糊之际,隐约又听见了杀伐之声。 待她苏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怀抱里。 目有精光,长头高颧,这个魁梧的男子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竟然是他! 她曾默默调侃,自己险些成为邻国王孙的祖母,而他则险些成为自己的乖孙子。岂料世事无常,自己反倒欠了他恩情,他救护了她,率军击退敌国入侵,更操办好了王妹和师父的身后事,对她而言是大恩人,她感激涕零。 最初,她是真心感谢他的。 毕竟他阻止了慎氏老贼施加的毒打与折辱。 然后她继续不自量力。 从他怀抱里醒来后第一要事,是拎起地上的匕首,再次捅向贼人。可贼人机警,轻松抵挡,又化被动为主动。她这个半瞎的女人,实在太弱,眼瞧匕首反过来刺向自己,竟躲都不会躲避一下,最后还要靠他人护在自己身前,替她流血逃开此劫。 这便是匕首插入树干的缘故。 所以,她无法如往常那般,冷冷淡淡地对待。 如果可以,她愿意死在免山。 这里是她与师父的家。 但故事发展下去,情节又衔接了以往版本。 王弟即位后遵守盟约,重申恩义,缔结欢好,命大族尹选适龄宗室女子联姻邻国。结果选来选去,竟然选择了她。 当真天意难违。 师父死了,她就此没了庇护。 存活的人应该十分欣喜:呆傻的少司命,终于可以换掉了。 她是瞎子,不是傻子。她不安,战乱后的免山不复曾经的简单,似乎无法避免,衰颓的生机之中被注入一股新鲜且混杂的血液,仿佛欣欣向荣,又仿佛剜肉医疮,迟早酿成苦酒。 巫女、灵官死了七七八八,该补则补,这还算其次。最重要的,莫过于大、少司命。 大司命出自贵族,少司命出自王族,怎么可以始终釜山起身,不卷入权力漩涡? 没了师父,少了鞭策与教导的神庙何以为继? 当她远嫁邻国,各方势力仍在博弈。而她来到异国他乡,整日郁郁寡欢,既不愿关怀大婚事务,更不敢去猜想,师父一生心血是否会被辜负。 这时,老王山陵崩了。 人死去世,用于君主身上,美名其曰“山陵崩”。 邻国老王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这些事情,有着好几回的重生经历的她都不太清楚。 新主先从王弟出。因另外两名王弟不服,新王草草退位,流放别国。 第二位主君由宗室立,年仅十岁,是老主上唯一在世的子嗣,很快,王太后扶植母族做法又激怒了宗老,新主莫名暴毙。 紧接继任的,是军功赫赫且颇有威望的族弟。老主君的族弟,同出一个祖父。大事不亏,治理有方,只可惜年事已高,才半载百年积劳成疾。 他一死,局势再度失控。 诸公子乱继续。 乱世,乱世,哪里都不得清净。 乱得可以,谁都腾不出手来顾及远嫁而至的外人。 她被搁置在客馆,闲暇时数着珠帘上的珠子,偶尔梦见师父。梦里师父让她背诵某一日的功课,她笨,背到“勿惮劳,勿恃贵……”便忘了下一句。 这件事,她记得清楚。因为她本可以与师父多呆一会,哪怕在梦境也好。奈何诸公子乱的纷争流火,终究烧到了四方客馆。那日她被吵闹声惊醒,两眼迷茫,被众侍卫簇拥着带至安全处。 但不对劲。 邦交往来,使者入住四方客馆,这是六合惯例。 如她,联姻之女,既然不暂居某处闲置宫室,那么留住客馆也无不可。可新地址不在两者之列。 一座空馆,一方华庭,明净、精美,甚至可以说才新近造好,还能闻到淡淡木屑味道。 这是哪? 她两手比划着询问,睁大朦胧双眼,努力辨别,只见左右侍女依旧恭敬垂首,她们保持谦卑面貌,无视她的举止。 而那个男人出现了,大步迎接她的到来,并回答了疑问,微笑道:“客馆嘈杂,久居不妥,先主曾命人选一水木清华之处,特为王姬造此‘蕳苑’。” 她是不爱动脑子,并不意味偏听偏信。 可她无力抗争,无法顺心如意。 本就一只哑雀,囚笼大小如何,更改不了被困的绝对事实。 第一百三十九章 知与不知 蕳苑闹中取静,布局与免山旧居无二。 廊庑下,栽植几株大椿之枝丫。 从故国移来的草木,因水土不服渐渐枯败。她看着可惜,索性削去,雕成一根发簪以盘三千青丝。 除了困于方圆尺寸之间,她拥有绝大多数的自由。 自己的侍从也好,王孙公子的部曲也罢,识时务者为俊杰,更愿听从强者的吩咐,出色地执行“护卫”职责,好在并不太干涉她作何活动。 公子平夏偶尔回来看望她,会问她是否思念故乡“朱荷出池,绿萍浮水”之景,然后瞥了一眼,才慢悠悠追问怎么不佩戴他的骨簪。 这个问题,他讨了两遍答案。 他说那次她生辰,原本赠送两份礼物,一份是以鼍皮为鞘的匕首,一份是以鼍骨为簪的绾笄。奈何她的师父认为后者不妥,仅留下了前者当做贺礼。说时目光炽热,似乎妄图融化什么。 她却顺着他的话,怀念起了师父。 张嘴无声,她手指比划,试图表述,又倏忽觉得乏味。 记得师父曾说“花木枯败的同时也是收获,意味着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复归。”为此,她节哀,节哀顺变,手指轻抚插入鬓中的枯木,痴想存在着那么一缕亡灵常伴自己左右。 最后,她只低头。 指着玉匣,暗示会珍藏他的礼物。 一次、两次可以蒙混,但平夏并非淳厚温谨之人,似乎已经慢慢磨灭了耐心。越界越界,越冒越犯,打着卫戍使臣、维护姻盟的旗帜,把她这位一国王姬“请”至蕳苑,操纵于股掌之中,他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不常醒来,未及睁眼便闻见藏不住的血腥味,夹杂在淅淅沥沥的凉风冷雨里,阴森森、寒、寒栗栗,化作黑幢幢的威胁,无形而窒息的压迫感笼罩着她,逼迫她不得不直视对方诡计多端的阴谋。 她的唇,都未尝亲吻过师父,岂是旁人可以触碰。 好在平夏还是个不算太无耻的男人,哈哈大笑后去了临近的软塌上,直接倒头呼呼就睡。 应该太累了吧,忙于应付诸公子乱,忙于争权夺位,忙于……有时遇刺,有时混战,受了伤也不忘跑到她眼前晃悠。 师父在世时,不是没曾向她讲解过各国不断战与和的纠葛故事,她再蠢笨,也因潜移默化而开始明白事理,因心存敬畏而暗守先贤遗绪。借古喻今,隐约觉得平夏必将拥有更大的权势。 毕竟,胆敢挪动他国使臣至自己势力范围内,他自然有足够把握不受任何刁难与非议。 换而言之,他与她的母国存在某种未言明的默契,在他自己的国家取得了不容置喙的威望。 她是什么呢? 先王嫡女,大王长姊,神之司命,亦或者不过是区区一颗棋子罢了。 师父啊师父,请带她走吧。 她不愿被圈养起来。 太一神啊,请让少司命与大司命重逢吧。 她不愿担当两国盟誓时的牺牲。 …… 从春念到冬,从一国怀思至另一国,好难受,真的好痛苦。她整日怏怏,可惜仍未郁郁辞世,不知幸与不幸,人生漫漫,何时才至终点。 “师父,带我走吧。” 她悲观厌世,对未来充满迷茫,唯一希望可以就此长眠故去。 权当殉国了吧。 可等啊等,盼啊盼,天下似乎又恢复了安宁,她都没有得到想要的宁静。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尘埃落定。 平夏赢了,坐王位,握权柄,也即将得到属于他的战利品。 遵从曾经的盟约,王姬继续履行联姻之职责。 在各方见证下,执宾大臣正式递上象征婚媾的白茅,以麕为质,结牉合之义。麕类麒麟,用白茅仔细包好,便是一份至诚的聘礼。 他们唱着歌,踏着舞。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畴匹敦悦,见影辄奔。” “……” 所有人都很开心,除了她。 内乱结束、尘埃落定的那一天,平夏从宾礼大典的喧闹里脱身,不知怎么被灌得酩酊大醉,魁梧如玄风苍云,披发夜行而来,又难捺激动心情,前言不搭后语,拉着她说了许多话。 起初她也由衷地替他欢喜,甚至忍耐他的亲昵,但她少有的沉默,助长了对方无所顾忌的落拓。 言行轻率之下,难免呈现一丝纰漏。 顷刻,仿佛耳畔响起惊雷,驱散了昏昏沉沉的睡意,她简直可以窒息,为一句奇怪却似乎合乎事实的醉话战栗不已。 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他说:“伤及大司命,绝非他的本意。” 电光石火,脑海闪烁着无数细微的碎片,顿悟来得突然,纵然是瞬息即逝,可她终究可以填补且拼凑出一幅完整的图画。 她悟了。 时隔许久,她窥见了秘密。 浮生似轻尘栖弱草,犹如梦幻与泡影,亦如朝露与电光,谁能随心所欲,谁能捕捉到全部的真相,谁又能肯定不会得到一个更加不堪的结果。 知与不知,未来改不了过去。 以往那些微妙的不对劲,到底需要一个答案解惑。 在师父病痛缠身之前,是公子平夏匆匆离开免山。 在师父卒然衰弱之后,是大司命意欲抹去邻国王孙存在的痕迹,果决收走匕首,指令外人不得踏足免山;也是王妹嗅出别样味道,提出假借神言以加紧边疆戒备的建议…… 他们都很好,不舍她卷入无趣的是非。 谁都不告诉她啊~ 但怎么办,她还是明白了。 平夏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免山,杀得慎氏老贼措手不及;如何能迅速稳住大局,顺利迎回被流放的先王世子……原来蛛丝马迹,皆有迹可循。 是了。 一个平凡的王孙公子,又岂会受国君重视,担任使者,被派遣他国…… 年轻的野心生机勃勃,确实谨慎,从未得意忘形。用仁慈隐藏自己的危险,驱除贼军后,他还做了许多没必要做的事情,比如慰问受惊的灵官、巫女,比如试探她是否清楚贼人图谋什么,比如收集残存的典籍,比如重游庙宇内外每一寸旧域…… 真够英明。 过去的怵虑之忧,现在都说得通了。 可摇摇欲坠的不仅是身体,还有她迟疑的内心。 或许,这只是自己的猜测? 随即否定,深处一个更大的声音发出洪亮的控诉:这不是猜测,是印证!去瞧,去听,去思辨,难道不够明白吗?他说了,是他伤了师父啊!无用的歉意,能令人起死回生吗? 是他,是他害死了师父。 必定是他伤了师父,害了师父,不然师父好端端,又怎么时不时心绞如裂、体虚微喘。诸事琐碎,令师父殚精竭虑,日日强撑精神,撑到最后竟然连几口黑血也咳嗽不出。 师父啊,她的师父啊,就这样与她生死永隔。 历代大司命,从未像师父这般早衰早亡。 万机秘密通鬼神,鬼神安在?为何不营救尊奉祂的忠仆? 师父本不该英年早逝! 可恨!可笑!可恨!可恨! 情绪百转千回,愤恨冲破了全部束缚,她抽出平夏的佩剑,咬紧牙关,直冲对方脖颈上去砍杀。偏又理智恢复得太快,尖刃触碰对方肌肤的刹那,力道顿然逝去。她选择用割伤的痛苦来唤醒沉醉的罪人。 “你!” 平夏瞠目结舌,鹰隼般的眼睛静静盯着她不放。 她则直面未知的恐惧,抬头回望,奈何泪水止不住滑落,努力忍着,终归撑不了多久。她垂眸,咬破手指在布帛上写下正式的质问。 出乎意料,答案获得非常顺利。 他爽快地告诉了她一切真相。 关于淬毒的短剑,为何不得不拔出,又如何在攻其不备的情况下刺伤大司命。关于免山的秘密,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怎么会不招惹外人觊觎。关于他晦抑的野心,凭什么不配拥有至尊的地位…… 最后他缓缓说道:“你有我,足矣。” “谁要他?”她怒了,咬牙切齿着,却硬是无法道出一句真切的控诉。 手中的佩剑被轻松夺去,待她想抄起身旁的烛台砸去,人已在对方怀抱里。她又要去咬,越挣扎越局促,处境更加不妙,反倒被狠狠压在身下,被凶狠的舌齿完全堵住了退路。 好半晌,平夏不发疯了。 “呜~还,还我师父!”她哭了,感觉嘴巴不干净了。 乱七八糟的口水作为毒液,侵蚀得内心千疮百孔,“师父,徒儿想你~”抽泣声藏思念之情,“我要师父,不要他!”脑海尽头只有一个欲望:狠狠地朝对方吐一大口唾沫,恨不得举手把对方打死才好。 平夏见她哭了,非但没有一丝惭愧,而且轻轻啄了她微鼓的腮帮子,浅尝辄止一般,平静地替她理好散乱的鬓发。 “啪~”的一声,她虽颤抖不已,但有勇气反抗不公。 今日事无比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头昏眼花,从头到脚充斥一股诡异的膨胀感,又酸又痛,不知怎么才能将满腹悲愤统统发泄散尽。 她太好欺负了,谁都好欺负她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看这新王多么有恃无恐,坦然说出了肮脏的秘密,又能有几分真诚歉意?无外乎不惧惩罚。是呀,是呀,谁会害怕一个残废的报复呢? 该怎么办? 作为王姬,时代赋予她们最伟大却又荒谬的使命是联姻。 作为少司命,信仰赐予她最神圣的使命是殉道。 而她,等不及了,急不可耐地选择了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