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山花烂漫时》 第1章 初秋 九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十余年,位于华夏西南的丘陵地区生机勃勃。漫山遍野叶绿果黄,大地铺上一层黄绿相间的厚厚地毯,美不胜收。 丘陵地带介于高原与平原之间,其地貌虽以山地着称,实则算不得“山”,顶多称作“坡”而已。有山坡,自然就有山湾。山湾地势低洼,开垦水田,只种稻谷,一年一季;山腰陡峭,土层浅薄,远离水源,耕种苞谷、红苕、土豆等旱地作物;坡顶风光迥异,平坦成畦,土壤深厚且肥沃,经济作物皆可种植,是农家主要承包地。 俗话说,“湾湾屋基,嘴嘴坟墓”。按风水说,房屋适宜建在湾里,冬暖夏凉;坟墓选址山嘴,只为朝向。只是,山顶山腰承包地距离住家较远,全靠肩挑背磨。相比高原山地,这里条件算好的,却比不得机械耕种的平原地区,百姓劳作辛苦。 每年夏末秋初,丘陵地带田地庄稼成熟,遍地金黄,让人恍惚觉得堪比富庶江南。唯有本地人知道,这里人多地少,不说天灾年,就说收成较好年份,日子过得也算捉襟见肘。每家每户建有两个粮仓,一个装稻谷,一个装粗粮,只是秋季开校时,两个粮仓都将骤然减少一大半。卖去粮食,或换作学费,或添些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百姓人家余钱所剩无几。剩余粮食,顶多三天吃顿干饭,平时以稀饭为主,“主食不够,辅食来凑”,即便这般节约,每年至少也有一到两个月闹饥荒,接续不到来年秋收时候。 暮色里,一个偏僻小山村名叫江家湾的地方,有位瘦弱少年满脸汗珠,身上破旧衣服早已湿透,正身陷稻田淤泥,反手拖着最后两捆稻草,挣扎着往田埂方向走,每走一步都相当吃力。 终于来到田埂边,少年将两捆稻草一一推上田埂,随后仰躺在田里,任由混浊田水淹没半边脸,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用尽所有力气那般虚脱。 长长的田埂上,挨个立着人高的捆捆稻草。 稻草一般用作喂牛或者生火,是农村重要过冬物资。但凡秋收过后,各家门前都垒起一个超大稻草垛,成为乡村一道靓丽风景。 过了今年秋季,少年孤儿寡母将离开江家湾,去县城生活三年,承包地已转交堂叔代为耕种,再也用不着稻草。少年本可将稻草丢弃田间,任由腐烂,或者送给同村人家,自行打理,只是他天性善良,待事负责,临走前也得做完这个重活儿,算作送佛送到西善始善终吧。至于晒在田埂上的稻草,谁愿意拿就拿走,就不管了。 两捆稻草之间,一条大黄狗匐地横卧,肚子活像农村做饭的风箱,一鼓一瘪,有节奏地抽动着,嘴里吐出猩红长舌。这家伙,热得够呛。 休息片刻,少年起身来,爬上田埂。 “阿黄,走,回家!” 少年轻唤一声,吹响口哨,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搭在肩膀上,赤裸着上身,小步走在乡间田埂上。 大黄狗迅速往前窜,撞倒几捆稻草。 少年嘴上骂骂咧咧,扶起稻草,加快脚步追撵而去。 天色已暗,一人,一狗,没了影儿。 少年名叫江宁,年庚十五。三年前,父亲病逝,母子俩相依为命。好在孩子争气,念完初中,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嘉州师范学校,后天报到,明天去县城。 江宁七岁那年一个雨夜,背着红苕藤的母亲周淑英摔下山崖,在家“唉哟”痛喊三天三夜。见村上赤脚医生确实无能为力,父亲宁家勋赶紧送人去乡医院,原来是腿骨折、腰损伤。医治三个月,周淑英未能痊愈,虽然能够下地行走,但是走路有些跛晃,再也做不了重活。 几日前,少年请来同村劳力,帮忙收割三亩四分地的稻谷。邻居宁长贵大叔蹲在田埂上,搓着成色不足的稻穗,说再等两三天就全熟了,现在收割确实有些可惜。少年笑笑未作解释,开校在即,实在没法等,不外乎多些空壳谷子,今年收成减少些罢了。 没了父亲的孩子,懂事早,当家也早。 走进自家院坝,少年看着数袋稻谷,突然有些生气,语气稍微重些:“哎呀,妈,我说了,拖完稻草就回家收稻谷,你怎么不听话呢?万一闪着腰咋办?” 中年妇人停止劳作,右手杵着扫帚歇息,左手扶着后腰,望着归家的儿子,露出舒心笑容道:“宁儿啊,妈能帮忙做些就做些,呵呵,不过确实有些腰疼,只能将谷子装进袋,却搬不进粮仓呢,还得等你来扛才行!” 少年没吭声,放下手中衣服,伸手抓住袋子领口,蹲下身,用力扛在肩上。 一袋谷子至少也有七八十斤,成年人只需稍稍用力就可提起,但是对于半大孩子来说,相当吃力。自父亲去世后,江宁成为家中唯一劳动力。这三年,也是他读初中的三年,他边读书边做农活,虽说身子看上去较为清瘦,但相比同龄人,力气大了很多。 此时,他脸红筋涨,原本干瘪的肚子暴涨成球,腰间肋骨清晰可见,试着站了好几下,最后才起得身来,两腿颤颤巍巍,一步一点往屋里移动。 “宁儿,你慢点!”身后传来温声叮咛。 中年妇女保持先前姿势,抬头望向对面山腰,喃喃道:“老头子,咱们宁儿,长大了呢!” 终于,十六袋谷子,七袋苞谷,全部入仓。 少年瘫坐在石阶上歇息,汗水颗颗直冒,最后汇聚成泉,分成三五几股,顺着前胸后背往下流。 今年收成,较去年少了四袋,近三百斤,相当于家中少收入两百多块。若放在寻常贫困人家,青黄不接起码接近半年时间。好在江宁家境况尚可,在江家湾算得中等偏上人家,虽然庄稼收成不能足额保证口粮,但是,生前当村小教师的父亲领国家工资,不仅吃穿不愁,家里还有些积蓄,况且,抚恤金还一分未动呢。 山村起夜风,凉风习习。 少年冲个热水澡,穿条短裤,赤膊上身,肩上搭一条约尺长的旧毛巾,对着灶屋喊:“妈,我现在去福贵大叔家,商量明早卖谷事儿!” “要得,别呆太久,早些回来吃晚饭!” 少年吹响口哨,带着大黄狗走出院子。 江家湾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之所以取名江家湾,原因在湾里六十八户人家都姓江。听老辈人讲,清代人口大迁移时,江家祖先五兄弟,由于一时未能在麻城及时登船,到达丘川地区时,已是最后一批迁移人家,自然没有肥沃富足地可选,于是走走停停,最终落户于草池这个偏僻地儿。 荣荣枯枯上百年,江姓家族逐渐枝叶分离。外迁人家不少,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似乎忘记了祖籍,几乎从未回来过。扎根于此的人家,世代耕种,彼此和睦,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些,但是其乐融融。 任何地方都有贫富之分,江家湾也不例外。 江福贵家住湾头,其家境有如父辈为之取名这般,算得上本村首富人家。早在土地承包到户时,他家开始经商,从最初种植莴笋、南瓜等农家小菜上街贩卖,到后来从事粮食、生猪、肥料、农药等生意,据说在草池及兴隆、石桥等周边场镇均设有分店,且在每个场镇自建起让人眼羡的两楼一底砖砌楼房,二楼以上住人,底楼开门面,生意几乎囊括场镇所有生意。 江福贵从小随父经商,自是精明过人。他能从季节变换中嗅到钱味,以前叫投机倒把,现在叫善于抢抓商机。就拿买卖粮食来说,每逢收成不好不坏时节,老百姓就会节衣缩食减少开支,农资交易数量不大且利润稀薄。一旦遇到天灾或者庄稼丰收,他就兴奋得两眼冒光,仿佛遍地都是钱。 不过,这家伙精明之处在于不搞强买强卖,也不囤积居奇大赚灾难钱,守住法律底线,合法经营。他采取赊账的办法,若今年天灾就开仓借粮,等来年丰收还上便是,中间收取总量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也就是说,今年借出两百斤粮,来年还回二百四十斤粮。 只要不从兜里掏现钱,老百姓倒也乐意,大不了来年多还上几担粮食罢了。殊不知,粮食分陈粮新粮,价格有差异,借出是陈粮,还回是新粮,宁福贵不仅赚着新旧粮食差价,还白捡了算作利息的粮食钱。 湾底人家也每年卖粮,以前由父亲操办,三年前由母亲做主,去年即将读初二的江宁,陪着母亲来到湾头人家。半大孩子站在旁边听了一阵,突然出声,坚持不借粮,而是出钱买粮,也不说理由。丈夫去世后,身带残疾的妇人有些力不从心,只好听从儿子意见。 江福贵好说歹说,最终没能劝住后辈犟小子,加之同村同姓,况且江家勋还是自家四个儿子的启蒙老师,他不好撕破脸皮,只好答应卖粮,只是反复叮嘱,不能向外人说起这事儿。 此时,干瘦如柴的老家伙坐在自家堂屋,头顶百瓦日光灯,一手按住账本,一手拨得算盘叮叮作响。 桌子另一边,他老婆肖碧芳一边磕瓜子,一边呱嗒呱嗒说不停。妇人长得丰腴又白净,心地也善,谁家借钱接物都会答应,可惜是个长舌妇,爱说东家长西家短。湾里人有所忌惮,不仅仅在于有求于她,更怕成为她嘴中对象,否则清白就不在了。 “福贵,今年收成好,谷价肯定大跌。”妇人说这句话时,拿眼睛瞟向屋外夜色。 “嗯。”老家伙应得不咸不淡。 妇人没来由的兴奋,满脸八卦气色,细薄嘴唇翻动不停:“哎,大家有得吃的,照理说今年日子过得去,偏偏还有人拿粮送殷勤。江太平那个冤大头,成天只晓得埋头干庄稼活儿,婆娘在家晒谷子,邻居江远树挑了两担谷子送过去,啧啧,恰好被五娃子看到。” 老家伙回应语气明显带着不爽:“江远树家中田地多,院坝却小,万一人家借用江太平院坝晒谷子呢?” “你晓得个铲铲!没有万一可能,只有一万个肯定!听说,前几日赶集时,江远树站在百货摊前挑选雪花膏,啧啧,粗鲁汉子竟然干这事儿,事出反常必有妖。昨天我遇到他婆娘,闻到一身汗味,倒是今日在太平婆娘身上闻到了雪花膏味道。”妇人嘴里吐出一颗瓜子壳,一脸得意望向当家的。 嘉州盛行大男子主义,江福贵也不例外。此时,老家伙脸上浮起不耐烦神色,哑着嗓子训斥道:“哎呀,莫说这些晦气事儿,影响老子生意气运,去,出门看看宁娃子来没?他娘说今晚来谈谈卖粮事儿。” 妇人不情不愿站起身,走到门口望几眼,回到桌边坐下,继续嗑瓜子,聊起湾底人家来。 “宁娃子真造孽,十二岁没了老汉,老妈还残疾,好在读书在行,如今考上嘉州师范,以后就吃国家粮了,可惜他那短命老汉没福气啊!对了,福贵,等会人家来卖粮,你可得出高价,听说宁娃子要卖了家中值钱东西,带妈妈去县城,边读书边照看妈妈,哎,可怜,真的好可怜啊!”说到后面,妇人竟然带着哭腔。 老家伙叹气一声,悠悠道:“人情是人情,买卖是买卖,压价是生意规矩,打点是人情世故,人情和买卖不能混为一谈。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都像你这样拿人情做生意,老子得赔个精光!你和周淑英关系好,明日去送送,悄悄送她两百元钱嘛!” 夫妇俩正唠嗑着,屋外传来喊声。 “福贵大叔,在家吗?” 宁福贵嘴角翘起,轻轻掩上账本。 妇人放下手中瓜子,随即起身,扭着丰腴身子走到门口,欣喜道:“宁娃子,哦,不,小先生,你来了啊,福贵大叔正等着呢!” 江宁进屋来,客气致谢一番。 妇人拉着少年桌边坐下,捧起瓜子,硬往他手里塞。 江宁推却几下,见婶子实在热情,只好双手接住,随后放到桌上,随手捻起一颗,用手指将其捏破,再慢条斯理剥开瓜壳,往嘴里递送饱满瓜粒儿。 江福贵一脸惬意,两眼放光,静静等待一笔大生意。 “叔,婶,我妈向您们说过,今儿稻谷已晒干进仓,后天师范学校开校,明日我娘俩就得提前赶去县城,先寻出租屋住下。所以,今晚找您们商量稻谷价钱,明日过称后,可以借用我家粮仓存放,也可运回你家。” 江宁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未等自家男人开口,妇人快言快语问道:“宁娃子,你家猪、鸡鹅这些家禽处理好没?没处理的话,婶买下来,出高价,如何?” 江宁咧嘴露出白牙,轻声道:“谢谢婶,我妈已经处理完毕,三头条子猪到年关就出栏,现在卖了太可惜,就请我家堂叔江援朝代养,说好过年宰杀后,一家一半,鸡鹅这些,已经卖给了江太平家。” 妇人脸上明显浮起遗憾神色,用力吐出一颗瓜壳。 “咳咳,说正事吧!”老家伙开腔。 接下来,一老一小谈起粮食买卖价格。 “今年,苞谷与去年同价,没啥说的。倒是谷子收购价较去年有所降低,八毛一斤的行情,你可以去草池粮站打听。叔是生意人,不会欺骗你家孤儿寡母,还有,你家稻谷收割太早,空壳多,存倒是可以存,只是明年不好卖,所以,价格还得再低一点。” “叔,你直接说,多少钱一斤吧。” “额……一斤五毛三分,合适,很合适了!” “这价格太低,叔,一斤七毛八分,可以不?” “不行呢,涨到五毛八分可以啦。” “没法卖呢,大不了就存着。” “这样吧,看着你爸生前与我交好的份上,我最多能出六毛三分,咳咳,你一家人都走了,湾里最近不太平,偷鸡摸狗之事时有发生,你就不怕……” 少年沉默了。 妇人及时插话:“宁娃子,婶做东,就七毛吧。” 老家伙一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从座位上跳起来,手指自家婆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妇人豁然起身,双手叉腰,怒目以对,气势汹汹。 少年突然很感动。 终究西风压倒东风,老家伙败下阵来,拿眼瞅着这位将来吃国家粮的同姓侄子,心中有了“今日种下梧桐子,明日收获参天树”的想法,遂露出浅浅笑容:“宁娃子,这次生意,叔肯定得亏,但是,你要记住婶的好,可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少年如闻天籁,惊喜有加,抬腿就往外跑,好像生怕老家伙反悔。管他将来咋样,现在能卖个好价钱就成! 不料,刚跑出去几步,肩上毛巾却掉在地上,半大小子随即折身回来,弯腰抓起毛巾,朝夫妇二人露个笑脸,迅速跑走。 “叔,明天早点来过称……”远远传来喊声。 老家伙站直腰杆,背朝门口,双手叉腰,拿小眼狠狠瞪着自家婆娘,脸上布满八月暴雨前的如墨乌云,露出当家人的威严。 妇人自觉理亏,用丰腴身子撞撞男人,讨好道:“哎呀,老头子,莫怄气,不过少赚点而已,就当存善积德嘛,嘻嘻,我给你端一盘花生,喝一杯二娃子带回来的瓶装酒,咳咳,不过,仅今晚一次,以后不许喝酒。” 老家伙肉疼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啧啧两声咂嘴,暗怀欣喜,嘴上却骂骂咧咧道:“周淑英家中谷子起码一千二百斤,败家娘们随口一句就涨了七分,差不多九十块呢,今晚一杯酒这么值钱?两杯行不行?” “废话!喝不喝?不喝拉倒!” “喝,咋不喝?赶紧的,拿酒上桌!” 寂静山村夜,湾头人家传出乡曲小调,轻轻飘荡。 第2章 收拾 湾底人家,堂屋挂着十五瓦白炽电灯,相比湾头那家的百瓦日光灯,如同白炽灯跟煤油灯之间的差距。 灯光亮度看家境贫富,这是真理。 坐在桌边,母亲周淑英一手摇蒲扇,一手拿着筷子夹着几粒米饭往嘴里送。儿子江宁则大口刨稀饭,满额汗水,吃得酣畅淋漓。 “宁儿,我还是留在家里吧!”母亲突然说话。 儿子回答得毫不犹豫:“不,必须去县城!您老身体不好,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呢!况且我俩早就商量好了,为何现在反悔?” 周淑英叹息一声,犹豫一阵,无奈道:“不是我反悔,也不是我不想去,只是……当妈的,成了娃儿的拖累,湾里人家戳脊梁骨呢!” 儿子急了:“各家是各家,您管那么多干啥?” 周淑英执拗道:“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去了!” 儿子闻言,突然眼泪扑簌往下掉,落在稀饭碗里。 母亲顿时慌了,手脚无措,随之眼泪盈眶。 儿子放下手中碗筷,哽咽道:“妈……我知道您担心啥,不外乎就是县城生活费太贵,日子过不下去。我早就算过,家中积蓄加上爸爸的抚恤金,还有卖粮钱,至少也有三千元,我问过班主任老师,说师范学校发放四十五元生活费,足够我过日子了,所以,家中钱完全能够保障三年租房和您一个人的花销。” 儿子泪眼婆娑,继续说:“妈,钱花了,以后再赚。十五年来,宁儿从没离开过您,如今爸爸去世了,更不可能丢下您,哪怕咱娘俩去县城讨口,也不能分开!您老人家……不要再犹豫了……答应宁儿请求吧!” “扑通”一声,儿子双膝跪地。 母亲眼泪顺颊而下,嘴唇颤抖,颤颤巍巍起身,伸手搀扶,紧拽几下,却发现儿子纹丝不动,抽泣道:“宁儿啊……你先起来……再说!” “不!您先答应,否则我一直跪着!”儿子匍匐在地,使劲磕头,撞得石板“咚咚”作响。 母亲心痛至极,含泪道:“宁儿……妈……答应你!” 昏黄灯光下,母子俩相拥而泣。 嘉州重孝,世代传承。都说养儿防老,意在颐养天年,只求老有所依。父母养育之恩,儿女理当报答,相比守孝三年,嘉州人更看重生前养老。这里生活贫困,百岁老人却比比皆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用江宁的话说,“即使只有一颗米,也得让父母先吃”。 父亲江家勋年少当兵,复原后回村任民办教师,后推荐就读嘉州师范,留在草池学校任教,土地承包到户那年,主动申请返回本村任教。 江家勋文化程度不高,却在当时当地,算得上妥妥文化人,尤其教育儿子严苛,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稍有不顺,竹鞭相向,毫不手软。 江宁从小聪慧过人,具有过目不忘的先天本事,五岁背诗,五岁读书,七岁描红。在父亲严加管教下,他调皮天性得以收敛,学习成绩一路飘红,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在小升初及中考两道关口,均取得全乡第一好成绩,尤其今年,以草池历史最小年纪考上嘉州师范,轰动全乡。 学业有成的十五岁孩子懂得“乌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丢下母亲,独自外出求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远在县城的儿子定然后悔终生。 历经几天日夜煎熬,丧父少年毅然作出“携母求学”的抉择,并在某个夜晚纳凉时向母亲提出,并细细分析自己的初衷和实现的可行性。 初闻儿子想法,周淑英惊愕当场,继而摇头不答应。 姑且不说影响娃儿学业,就县城生活而言,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要知道,县城生活啥都靠买,不像在农村,土里长啥就吃啥,家中存款微薄,只怕一年半载就会花光,届时母子俩怎么过日子?自己留在家里,虽然做不得重活,但是可以花钱请人帮忙,还能种小菜、养鸡鸭,也有一定收入,日子还能过下去。 江宁知道自己的提议会遭到母亲反对,就岔开话题聊起其他事情,心中暗自盘算,如何才能说动母亲。 突然有一天,宁家勋生前战友、现在嘉州县公安局上班的周向阳来到江家湾。周淑英一边热情接待,一边吩咐侄儿满娃子去喊地里干活的江宁。 自江宁记事起,父亲带着孩子拜见战友,有且只有一次。那人便是周向阳,一个清清瘦瘦的高个儿普通警察,曾经与宁家勋在同一部队服役,情比金坚。宁家勋在县中医院住院期间,周向阳多次探望,提供诸多方便。前几日,周向阳接到战友儿子来信,今天上午匆忙赶来。 周向阳与战友遗孀交谈甚久,似乎口水都说干了,也未能彻底做通思想工作,见她嘴上答应着实则心里并未同意,不禁有些失望。 汗湿衣背的江宁回到家,与周叔叔热情寒暄一阵,在母亲做午饭那段时间里,态度坚决说了自己心中打算。那一刻,十五岁少年堪比成年男子更为成熟,更为果敢。 看着战友儿子,周向阳不由想起自己三男一女的四个子女,暗自比较一番,不由感慨深深。真是应了嘉州那句老话,“花有别样红,人与人不同”。人家虎父无犬子,自家则虎父生犬子,四个子女无一出人头地,更谈不上撑起家庭重任。 周向阳吃过午饭,匆忙赶回县城,下午还有出警任务。江宁母子一直送到山湾垭口,边聊边返回。 父亲战友此行最大成果,母亲对待“陪读”这事态度有所缓和,不再一味摇头拒绝,而是坐在屋檐下,静心倾听儿子劝导。 十五岁儿子话语柔婉,娓娓道来,忆起桩桩辛酸往事,将母亲一同拉入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当年,周淑英出院在家静养那段日子里,江家勋忙着教书做农活,无暇照顾妻儿,七岁孩子放学后,站在板凳上炒菜做饭,蹭得一脸祸灰。端着饭菜喂妈妈时,孩子不小心打翻碗,饭菜洒一地。孩子跪在地上,一边往碗里捧饭,一边哭。 有次,孩子爬到四五丈高的树杈上掏鸟窝,不小心摔下来,晕过去了。父亲找到他时已经黄昏,孩子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我想给妈妈增添营养”,让当兵汉子瞬间失控,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九岁那年,江家勋赴县城参加培训,孩子半夜突然发高烧,不断说胡话。周淑英硬撑腰疼,背上三四十斤重的孩子,一瘸一拐走了八里山路,快天亮时才到达乡医院,待孩子输液退烧后,这才感觉腰杆如同再次折断般疼痛。母子俩同住一个病房输液,俩俩相望,会心微笑。 …… 那时,此刻。 母亲泪眼婆娑,拼命点头。 儿子紧抿嘴唇,破涕为笑。 消息传出,村里人先是惊喜,夸赞孩子孝顺,后是愤愤不平,埋怨周淑英这个当妈的,要么守在老家务农挣钱供养娃儿读书,要么改嫁寻个安身处不至于成为家中拖累。好事者站在旁边不腰疼,自然不知人家苦衷。没办法,谁也不能堵住他人碎嘴。 江宁收回思绪,着手收拾行李。 他找来两条肥料麻袋,见不能完全装入娘俩夏秋冬三季衣服,遂商量道:“妈,要不冬季衣服暂时不拿,过几月我再回家一趟,如何?” “行!反正请隔壁小慧看屋,不至于被偷了去。” “呵呵,妈,小慧家就三间屋,孩子却有四个,现在都慢慢长大了,自然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不如就让小慧妹妹长住我们家,就当您的亲闺女嘛!” “敢情好,只是你堂叔江援朝同意不嘛?” 儿子没有接话,转移话题说道:“妈,你将冬季衣服挑选出来,我等会装袋。” 周淑英坐下来,在衣服堆里挑挑选选。 冬季衣服厚实,容易区分,很快堆在一旁。 见麻袋装还是装不下,周淑英只得再次挑选夏秋衣服,总觉得每件都得带上,一时半会难以取舍,遂愁容满面。 正在往另一条麻袋装入米面油等生活用品的儿子哑然失笑,打趣道:“妈,儿子尚未达到金刚水平,太多的话,你不怕我被压得吐血啊?” 母亲闻言,顾不上反驳儿子晦气话,连连自责。 江宁也不再生事,管住嘴巴,专心装袋。 稍后,周淑英从卧室抱出一堆疑似奖状奖牌的杂物,放在地上,叮嘱道:“这是你爸的荣誉,一定得带上。” 儿子哭笑不得:“妈,这些……带去县城干啥?就放家里吧,三年后我俩还回来呢!” “你懂啥?”母亲突然暴怒,面色狰狞。 儿子吓了一跳,赶紧吞回嘴边的劝说话语,讪笑着答应:“好,好好,我装,马上就装进袋子!” 周淑英反倒委屈得不行,语带哭腔,教训道:“看着这些东西,就如看着你爸!有它们陪着,我才能睡着……儿啊,你爸辛苦一辈子,疼你疼我如命,你可不能忘了他,也不许你忘了,否则,我就不认你!” 对于前半句,儿子完全懂得父母感情,也就完全接受,可是半句话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狠,一时将少年整懵了。 江宁停止忙活,怔怔无言,望着老妈,眼含泪花。 或许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重,周淑英神色缓和几分,最后还露出了笑脸,柔声道:“你记住妈妈的话就行,这不是叮嘱么?我家宁儿最懂事,当然不会忘了爹!” 儿子蠕动嘴唇,终究没说出半个字来。 直至凌晨一点,母子俩终于收拾完毕。 在儿子坚持下,行李很简单,就一副挑子和一个背包,总共不过七八十斤,是半大孩子能够承受的极限。 按江宁的意思,只要不是最重要的,比如面盆杯子之类日常用品,就可到时在县城购买。母亲则认为,能带就带,少花钱。 最后,周淑英考虑儿子身子骨尚还稚嫩,而且赶车带行李不方便,不得不忍痛割爱,舍弃了许多。 和往常一样,母亲俯卧床上,儿子替她按摩。 母亲的腰疾,一直是江宁的心病。 八年前,虽然周淑英在草池医院得到救治,当时尚还年幼的江宁怀疑乡医院水平有限,导致母亲没能恢复如初,尤其父亲去世他当家后,这个想法愈来愈强烈。 “妈,等我毕业后,我带您去嘉州人民医院,或者长宁市医院,不,丘川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看看!” “……”母亲没有接话。 “妈,我给你讲嘛,上次我去草池医院拿药,听外地坐诊医生讲,您这腰病可开刀动手术,也可中医理疗,前者来得快,后者来得慢,反正都能治。我就想,要不两者都选,开刀除疾,调理恢复,老妈就能痊愈如初,那样才好呢!” “……”母亲沉默着。 “电视上说,我国原子弹、氢弹研究出来好多年了,还有,人类也能登上月球,妈,现在科技超级发达,你这小小外伤疾病,还不能治好?” 深受多年腰疾折磨的母亲,最终受不了儿子如同老太婆那般絮絮叨叨,不得不吭声:“好嘛!” 不知不觉中,母亲睡着了。 儿子扎好蚊帐,拉灭点灯,轻轻关上房门。 少年并未径直去卧室,而是蹑手蹑脚来到院坝。 夜色浓郁,凉风轻拂。 瘦削少年坐在石阶上,突然泪流满面。 如此夜深十分独自凄惶的场景,在父亲去世后的三年里,不知出现过多少次! 面对残酷生活,孩子有着无尽的悲伤、无奈和委屈。 十五岁,他才仅仅十五岁啊! 第3章 离别 天光乍现,山村野雀呱噪。 周淑英醒来,起身做早餐,离别前的最后一顿早餐。 打开厨房门,正欲向屋檐水缸舀水,她不经意看到,晨蔼中,对面山腰有亮光闪耀,随即燃起火光,不由一怔,神色激动,继而喃喃道:“老头子啊……不晓得咱俩上辈子修得啥福……竟然遇到这么懂事的娃儿!” 名叫“高嘴坡”的半山腰,长满青草的坟茔前,一位少年正跪在地上,伸手捡起一张纸钱,丢进熊熊火堆,嘴上念念有词:“各路神仙,小辈尽孝,探望老父,银钱开路,请予恩准!” 少年俯下身子,撞地磕头。 “爸啊,您在天上还好吗?宁儿前来道别,今日就去县城,当然,带着妈妈。以后,我们在县城生活三年,待娃儿毕业后,不论分配去哪里工作,我发誓,母子俩永不离分!” 少年依然双膝跪地,立正身子,拿起坟前三杯酒的其中一杯,高高举过头顶,缓缓浇在地上。 “一杯敬您坚强不屈。以前您对我说,儿呐,做人穷点不可怕,就怕没有骨气!当年你退伍回到江家湾,坐在垭口石头上,望着低矮破旧茅草屋痛哭失声,发誓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爸,您做到了,也兑现了承诺,让生您的和您生的衣食无忧,您却吃尽人间最苦的苦,受尽人间最难的难,您是天下最伟大的男人!” “二杯敬您厚爱家人。妈妈曾告诉我,您放弃提拔草池副校长的机会,宁愿回到田柳村学校做个普通村小教师。我知道,您要抓住土地承包到户的好政策勤劳致富,让家人不再忍饥挨饿!您从不为自己花一分钱,却对儿子毫不吝啬。记得我参加全县作文比赛,您骑着自行车跑了近八十里路,买回三本作文书,第二天您走路一瘸一跛的。爸呀……你是天下最好的爸!” “三杯敬您严管儿子。您宠爱的宁儿调皮,最让您头疼,也多次挨揍。记得被您揍得最狠那次,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暴雨涨水之后,学校厕所涨满洪水,我朝粪池丢一颗石头,打湿女生衣裤。您边用竹条抽我边含泪教育,说调皮可以但不能可恶,可恶是人品问题,我江家子嗣怎能出败类……爸呀,如今我犯错时谁抽我?” 句句凄凉,声声思念。 晨风微微,槐叶沙沙,似有回音。 三杯酒水渗进泥土。 阴阳相隔的父子,似乎完成了一场人生对话。 祭祀完毕,江宁赶紧起身,回家办正事。 湾头人家到底还是不放心将财物存放别人家,江福贵做生意多年,最成功的秘诀就是,对谁都不放心,小心驶得万年船,眼里看着,手里拽着,睡觉也踏实。 一大早,老家伙扛着丈余长的秤杆,领着各拿扁担的十来个雇佣伙计,浩浩荡荡走进湾底人家院坝。 周淑英听见声响,赶紧从厨房出来,热情招呼。 十来个伙计中,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其中好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招呼:“师娘,早啊!” 师娘不认识学生实属正常,学生认识师娘天经地义。毕竟丈夫生前教书多年,学生不计其数,周淑英确实不记得曾经满山跑的小娃儿,但是听到师娘的喊声,依然倍感自豪。 江福贵放下秤杆,叮嘱为首壮汉:“春芽子,赶紧把秤砣拿出来,用帕子擦拭干净,免得秤砣沾了泥土,万一称不准,损了人家孤儿寡母利益,更坏了老子名声!” 春芽子一脸嬉笑,好似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坨黑乎乎的铁疙瘩,朝老板举了举,十斤重的家伙在壮实汉子手中,如同一个馒头般轻飘。 周淑英拿来一张帕子,递给春芽子。 这时,江宁背着竹背篓走回自家院子。 伙计们围上前,有的帮忙取下背篓,有的拍着肩膀亲热招呼。小师弟年龄小了九十来岁不等,读书时,小家伙仗着爸爸是老师,“以小欺大”,被他捉弄得够呛,却丝毫不影响师兄师弟之间的亲近关系。 “远娃子,你回来就好,赶紧开仓搬谷子!你昨晚不是说今天赶时间么?咋又磨磨蹭蹭的?” 江福贵可舍不得浪费时间,对于他讲,时间就是金钱,雇佣这些伙计可是一小时两块钱呢。 江宁应声,招呼众伙计进屋。 不一会儿,二十三袋粮食搬出来,摆在院坝里。 两个伙计抬称,买主看称,卖主记账。 江福贵无论如何也没想通,自己经商多年,瞧一眼麻袋大小和鼓胀程度,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中重量,湾底人家二十三袋粮食,不过千余斤,为何称后却有一百二十四斤呢?是自己年岁已高眼神不管用了吗? 接下来,算清账目后,老家伙还是怀疑有加,用力提了提其中一袋谷子,觉得重量相差不大,遂放下袋子,倒背双手,围着麻袋转一圈,抬脚向每个袋子用力踢一下,嘴里鼓鼓囔囔的,也不知说着啥。 江福贵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只得掏钱递给后辈侄子,嘴角如同被开水烫着般不断哈气,愤愤道:“真是大清早不能办事呢,总觉不爽,给,宁娃子,这是九百六十六块,你数数,当面点清,背后不认。” 江宁嘴角微翘,双手接过钞票,点头答应:“好,现场成交,各自不悔,侄子定不会找叔的麻烦!” 随着老板一声招呼,伙计们大声吆喝着,各自挑担走出院门。 走在最后的春芽子停住脚步,也不放下挑子,对着小师弟招招手,待他走近,悄悄说:“刚才抬称时,我用脚踩在麻袋底脚上,老家伙居然没看到,呵呵,只怕每袋多出好几斤呢,二十三袋粮食至少多出百斤有余。” 江宁脸色大变,赶紧摆手,急声道:“使不得!这不是欺骗福贵大叔么?他做生意呢,望赚不望亏,况且,我良心过不去!” “嘘!”春芽子拿手指压住嘴唇,做个手势,低声道:“老家伙富得冒油,七八十块钱只能算作九牛一毛!就这趟生意来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亏,也就赚多赚少的问题。呵呵,小师弟,你可别害我,要是老家伙知道我搞鬼,以后就不会雇佣我了,我就没了额外收入,光靠地里庄稼,日子难熬呢!” 少年闻言,只得强忍良心的谴责,挥手送行。 望着那个走在挑担队伍前头、扛着长长秤杆的瘦小身影,江宁喃喃道:“对不起,福贵大叔,下次回老家来,我给您捎两瓶好酒!” 儿子走进屋,将手中钞票递给母亲。 周淑英数了数,也没觉得意外,只觉得昨晚儿子谈了一个好价钱,顿时满脸欣喜。 同家湾是田柳村十二村民小组之一,六十八户人家挤在狭长山湾中,谁家长,谁家短,全湾皆知。 宁姓家族讲究礼仪,即使白发苍苍的老人,见到比自己年龄小上四五十岁的,只要辈分更高,哪怕是几岁孩童,依然热情招呼,该喊爷爷或者叔叔就得喊,毫不含糊。 在湾里,江宁的辈分不算高也不算低,估摸“幺房出长辈”之故,喊他“叔叔”的占多数,甚至开始有小娃子喊他“爷爷”了。 有一定辈分,待人和气,又考上师范学校,江宁深受湾里人尊重和喜欢。平日里,尤其江家勋去世后,但凡农忙或者家里有事,大家都乐于搭把手给予孤儿寡母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湾底人家也懂得投桃报李,这家娃儿读书交不起学费、那家娶媳妇凑不够彩礼……周淑英总会雪中送炭,从不催问啥时偿还,数额不大拖延时间太久的,干脆不要了。 江福贵收买粮食,组织十余个伙计挑担子,场面蔚为壮观。正值农忙时节,湾里人早早出门,站在庄稼地里望着山湾小路上走着挑担队伍,随即明白咋回事,赶紧招呼自家婆姨回去送行。 对于举家外出这等大事,江家湾人家定要送行。 吃过早饭,江宁主动拜见了三个人。 一个是堂叔江援朝。 湾底人家中,江援朝虽然排行老三,现在却是家中独苗,老大江家勋四十二岁病逝,老二江家国去世更早,八岁时溺水而亡。 正在稻田忙活的江援朝看见侄子,笑呵呵打招呼。江宁蹲在田埂上,说堂妹小妹不可初中辍学,堂弟学娃子不读村小去草池学校启蒙,正好姐带弟,父母也放心。 江援朝本想说家里没钱,随即想到前晚江宁挑来百斤稻谷,说拿去卖了交学费,于是答应下来。 江宁说完就走,有些话没敢说出口。比如,来年清明记得上坟,作为侄儿不便向长辈提要求;又比如,他想承担堂弟堂妹学费,自己母子俩在县城如何生活尚不明白,目前不能夸下海口。 另一个是远房大伯江莫成。 他找江莫成只为一件事,照顾好孤儿满娃子。江莫成弟弟夫妇外出打工,两年前遇车祸双双殒命,留下四岁孤儿满娃子跟随大伯生活。江莫成是个“耙耳朵”,管不住媳妇虐待侄儿。满娃子经常挨打还吃不上饭,成天来江宁家蹭饭,有时还留宿。 毕竟隔房不够亲,江宁不便多说,只能一味央求。江莫成满眼忧郁,嘴上只说“一定一定”。江宁也不知远房大伯嘴里的“一定”是个啥,心怀失望黯然而去。 最后一个是江福贵。 一大早两人见过面,现在江宁专程而来,江福贵颇感意外。江宁说明来意,希望作为首富的湾头人家,尽可能资助湾里人,尤其看病入学两件事。因病致贫的,就雇为伙计,切不可没钱医病死了;至于学费这点小钱,有东西卖就收,实在无东西可卖就借钱,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江家湾未来希望。 生意人江福贵频频点头,感慨江家勋后继有人,不仅携母求学,小小年纪竟然心系乡亲,不似自家三个娃儿文化不多,一心钻在钱眼子里,谈不上讲究“情怀”。 湾里首富最后说,宁娃子,你别说得遮遮掩掩的,我可听出道道来,不外乎让福贵大叔履行社会责任,在乡亲身上赚钱,也要在百姓身上花钱。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宁娃子,你安心读书,照顾好妈妈,江家湾的事情,以前有你爸作主,以后由福贵大叔作主。少年当时仰头看天,碧空万里,心旷神怡。 临别拜见,和江援朝和江福贵聊的时间最长,在江莫成那里呆的时间最短却最揪心,江宁喜忧参半。 随后,少年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穿过一片荆棘丛林,扒开人高草丛,顺着山势一路向上,来到半山腰陡峭崖崖壁前,小心翼翼爬上两米高的洞穴,抬头望壁,脸色灿烂。 只见,原本笔直的峭壁上,离地十余米处,被鬼斧神工挖出一个天然洞穴,洞壁正中是一尊巨大观音像,端坐莲台,手持净瓶,脸庞饱满,笑意微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彼此对视,让人惊奇。观音周围,是数个飞天小人女子,长袖飘舞,仪态万千。观音像如同日月,小人天女就是星辰,日月星辰,浑然天成。 洞壁景象,是现在的江宁具备一定文化程度后脑中所描绘的,实则是寥寥数笔碳铅色线条勾勒出大致轮廓。 六岁那年,第一次发现洞穴的江宁并不知道洞壁神像是观音,只觉得好似自家母亲那般慈祥和蔼,当然一样的漂亮。 次年周淑英摔坏身子,幼小江宁天天都来洞穴,朝着神像祈祷,希望妈妈早日康复。后来,小家伙通过比对,认定洞壁所画神像是观音菩萨,福泽大地,保佑世民,于是来此洞穴次数更多了。 父亲去世后,少年江宁逐渐有了自己的认知,原来观音不能保佑爸妈,仅作念想寄托而已。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观音其实是男身,不再觉得神像像妈妈了。 为何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有人勾勒画像呢?少年心中疑惑,在初中语文老师的指点下,得以释怀。 原来,唐代盛行佛教,民间大修摩崖造像,便于百姓祭拜。唐朝中叶,一群远游和尚带着工匠东出长安,沿途修佛无数。唐朝末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修佛大计就此作罢。 老师说,很有可能,这群普及佛道之士,刚到距离古驿道不远的草池乡江家湾不久,只完成摩崖造像前期勾画工序,因为战事来不及雕刻,空留佛像独坐千年。 江宁一直将这里视作自己的洞天福地,每次挨揍后,就将小小身子蜷缩于洞壁角落,不仅不害怕,还能就此酣睡,醒来浑身清爽,烦恼一扫而尽。 有次,因为年幼无知造孽,江家小子学着电影场景,以木棍作剑削去邻居家半亩油菜尖,被父亲揍得深夜不敢归家。江家勋夫妇找遍全湾也未寻得踪迹,在堂侄儿学娃子提示下才,最后在峭壁洞穴中找到熟睡孩子,当时泪流满面,发誓再也不揍他。江宁向父母道歉,心里却暗暗得意,想必是神像保佑自己以后不挨揍了。 想着这些,山村少年哑然失笑。 上午十点,太阳当空照。 湾底人家母子俩刚锁了房门,院里突然涌来一大群人,三五几个长者,更多的是婆姨小孩,有的提着半篮子鸡蛋,有的带着两把挂面,有的手拿一袋白糖…… 周淑英身上斜挎一个平日里赶场用来装些小东西的浅蓝色帆布包,站在门前,神情激动,声音哽咽:“他五爷、他大婶、太平媳妇、狗蛋子……谢谢您们……这么忙……还来……送行……” 乡亲蜂拥而上,纷纷递上礼物。 “淑英妹子,你要经常回江家湾呀!” “淑英婶子,把我家白糖带上,你吃药后,喝口糖水,就不觉得苦了!” “淑英奶奶,我下学期读小学了,等您回家,我一定拿回奖状给您看!” …… 一阵七嘴八舌后,江家湾辈分最长者江世民手杵拐棍,颤颤巍巍走上前,激动地说:“淑英啊,自你嫁到江家来,跟着家勋侄儿吃了无尽苦,现在宁娃子有出息了,你也该跟着他去县城享福!” 周淑英露出幸福微笑,点点头,笑着说:“谢谢伯爹,您老注意身体,还有七八年您就上百了呢,那时候,全湾人都来庆贺!” 人群笑声爽朗,老人频频点头。 周淑英摸摸凑来身边的小脑袋,柔声叮嘱:“勇娃子,好好读书,要像江宁哥哥那样,以后考上好学校,争取吃上国家粮,你就光宗耀祖了!” 小脑袋仰起,小脸蛋露出甜甜笑容,脆声道:“好嘞,大婶,我读书可在行了,现在班上第二名呢,下学期我一定当第一名!” 周淑英连声应“好”,见十三岁的堂侄女泪眼婆娑站在一旁,遂招招手,待她走近,递上钥匙,轻声叮嘱:“小慧,伯妈家就靠你守着,白天晚上都不能离人,辛苦你了!家里床单已换新,灶屋柴火也备齐,还有,记得晚上停电的话,别打翻煤油灯,呵呵,要是烧起来那就不得了呢!” “伯妈,您放心,我一定守好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天天等着您回来……伯妈……” 周淑英眼含慈爱,将侄女搂进怀中。 这时,湾头人家肖碧芳从人群中挤过来,声音惊砸:“淑英妹子,我俩最处得来,你这一走,我就没得一个聊天伴儿呢,这可咋办?哈哈,不过,县城生活那是真的好啊,哪天福贵进城,我得跟去,只为看看你母子俩!” 肖碧芳递上一坨十块钱一张的钞票,硬往周淑英挎包里塞,嘴上说着:“小意思,别嫌弃!” 周淑英赶紧双手捂住挎包,急声道:“他大婶,这可要不得,真的要不得呢,心意我领了,谢谢!” 肖碧芳毫不气馁,用力拉扯挎包,不料对方坚持不让,情急之下忍不住话带哭腔:“周妹子,你就这么嫌弃福贵家啊?大家有目共睹,我家可是正当生意,从不昧着良心赚钱,妹子,你就收下吧,以后也不用还礼,表达咱姐妹情谊而已!” 湾里人纷纷劝说,希望收下乡亲心意。 周淑英继续保持手捂口袋姿势,温声解释:“他大婶,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呢,这些年我们同住一湾,同喝一井水,彼此有情有义,所以,哪里用得着……” 肖碧芳再次用力抓扯,打断话茬:“既然周妹子说一家人要有情有义,那你就收下,将全湾人的情谊都收下,我们才心安!” 两个妇人扭成一团,僵持不下。 早已当家作主的少年知道,自己是时候出场了。 江宁一个跨步站上屋檐台阶,朝着人群双手拱拳,环视一圈,朗声道:“各位长辈,各位大嫂大姐以及小妹,各位侄子侄女们,江宁代表一家人表示衷心感谢!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家同住江家湾,情谊似海深!我知道,今天大伙送来礼物,只为表达心意。我江宁感激不尽,也将铭记这份情,来日定当报答!但是,现在我们不能收下礼物,一来行李装不下,二来以后我们还要回来呢!请理解,也请各位收回各家礼物,在此,我向乡亲们鞠一躬,再次深表谢意,感谢大家这么多年来对我家的关心照顾!” 江宁弯下腰,深深鞠躬。 大伙想了想,觉得也在理儿。湾里几十户人家送来的礼物一大堆,纵是身强力壮的大男人也得挑一大担子,何况江宁才十五岁,半大孩子如何去草池场镇赶车? 告别乡亲,母子俩依依惜别。 少年背着一个大书包,肩挑两麻袋行李,脚步沉重。 妇女斜挎蓝色布包,走得一瘸一拐,不时回头扬手。 阳光下,人们驻足相送,唏嘘不已。 今天送行,唯独少了个人,确切说,一个孩子。 “江宁,你个死东西,你拍拍屁股走了,湾里平娃子 、冬娃子、敏娃子肯定欺负我,尤其军娃子,估计明天,不,今天就会抢去那支绣着小熊的漂亮铅笔,我又打不过他们,对不起哈,我保不住哥哥送的礼物。” 湾底人家房屋后面山岗上,一位五六岁大小的男孩独自坐在草丛里,硕大脑袋放在瘦如麻杆的双膝上,眼睛瞅着走出院子的那对母子背影,眼泪啪嗒往下掉,骂到最后,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 缓过一阵,小家伙收住哭声,狠狠将两条鼻涕虫抽回老窝,愤愤不平道:“江宁,你给我记到,你都可以带伯妈去县城,咋就不带我?我吃得很多咩?未必就吃穷你了啊?你晓得我是孤儿,受尽白眼,老是挨打,哼哼,你的良心是不是被阿黄吃了?对,大黄狗,等会我就揍它,揍得你心痛那种!” 话落,小家伙眼泪又出来了:“江宁……哥哥……我想你……呜呜……我想你咋办……我不要你走……” 山路弯弯,蜿蜒向远。 挑担少年突然停住脚步,回望熟悉山水,鼻翼发酸。 第4章 赶车 江家湾到草池场镇八里地远,小路陡峭崎岖。 从小学到初中,这条路江宁每天都走,晃晃悠悠而行,时不时扯根茅草含在嘴里吮吸草汁儿,抑或跳进路边小溪捉鱼摸虾,玩够了才三步一蹦小跑回家。 记得有个同路女生,叫童谣,长得很好看那种类型,齐耳短发,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当然还有其他地方也抖,不过年纪尚小的江家娃儿看不出端倪也不懂欣赏风景。每次相遇,漂亮女生总会在他额头奖励一个板栗,然后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疾步走在前面,任由身后小家伙像个拖油瓶似的不远不近地跟着。山路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伴而行,也不说话,风雨无阻好几年。 1991年夏末那天,江家娃儿已经长成江家少年,放慢脚步跟在母亲身后,走在这条再熟悉不过的小路上,不似平日母子赶场嘻嘻哈哈摆着农门阵,而是一路沉默。 初秋太阳,性子暴烈,晒得头皮发麻。 母亲头戴草帽,一瘸一拐走得艰辛,后背衬衣湿了一大片。承担所有行李的儿子大口喘气,一身衣衫已经全部湿透,背包和行李以及脚步越发沉重。 母子同心,默契示意歇歇再走。两人找处树荫,坐在路边草丛上,打开父亲当兵留下的军用水壶,喝几口温开水,待气息均匀再启程。 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母子俩才远远看到场镇那棵百年黄桷树,郁郁葱葱,华盖如云。 草池场镇位于坡顶,四周均为山湾。 距离场镇大约一里地时,江宁仰头看看前面陡坡小路,赶紧喊住匍匐身子差不多手脚并用前行的母亲:“妈,您歇歇,我先上去,再回来接您!” 周淑英本来就身体虚弱,在烈日下步行近七里路,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顺势坐在路边,抬手梳理额前湿透的刘海,有气无力答应:“要得,你先走,我歇歇再来。” 江宁放下挑子,取下背包,活动几下早已酸痛的腰杆,呵呵笑道:“妈,我先挑上去,再回来拿包!” 说着,儿子挑起胆子就走。 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的周淑英用草帽不停扇风,嘴里喃喃道:“哎,真是老了啊,这么不中用了,走路都走不得了,哎,湾里人说得对啊,拖油瓶,累赘一个!” 妇人神情哀伤,望着儿子爬坡的背影,心疼不已。 江宁终于登上山坡,来到场镇一家百货铺门前,热情招呼几句,说明来意,委托老板看守挑子。 随后,他也不停歇,转身原路返回。 见到儿子,周淑英本想站起来,不料断腿疼痛不已,身子不听使唤地坐了回去。 江宁紧跑几步,来到母亲身边,帮忙取下挎包,背在左肩上,又将大背包背在右肩上,叮嘱道:“妈,我再跑一趟,等会回来扶您!” 半大娃儿一溜烟速跑,如履平地。 片刻,江宁第三趟回来,扶起母亲,慢慢走。 爬过一段坡道,周淑英实在无力,又想坐下歇息。 “妈,我背您!”儿子蹲下身子。 母亲拒绝:“不用呢,我歇歇便好,等会儿你扶着我就是,我还能走呢。” 儿子坚持道:“来吧,就像小时候您背我一样!” 望望前面尚远的山路,再看看面前瘦瘦小小却格外踏实的脊背,母亲叹息一声,俯下身子。 崎岖山路上,一儿一母,脚步寸移,走得艰难。 好不容易来到场口平道上,母亲下地,递上军用水壶,瞧着瘫坐地上大口喘气的儿子,满脸愧疚道:“宁儿啊,辛苦你了,妈妈这身骨已经不中用了,不知将来给你带来多少麻烦,来,喝口水!” 不料,累得像大黄狗肚子一瘪一鼓的儿子,仰起尽是汗水的脸庞,接过水壶咕噜喝几口,咧嘴笑道:“麻烦?小时候您背我的时候麻烦不?如果您觉得当时很麻烦,那,我也无话可说,就是麻烦吧!” 周淑英笑了,一脸爱怜:“傻娃儿!” 歇息一阵,母子俩搀扶着走向百货铺。 百货铺老板老家相隔江家湾不远,自然熟识,见到江家人热情有加,不仅腾挪地方让母子俩歇息,还主动为军用水壶添满热水。 当听说他们前来赶车去县城,百货铺老板为难道:“草池场镇每天只有一班客车,都是早上走傍晚才回来,您俩现在不用去车站,去了也没车呢!其他时候赶车,只能碰巧有无货车进城!” 母子俩脸色突变,面面相觑。 要是今日赶不上车无法进城,就不能找到租住地,后天江宁就报到了,万一学校事情多,出不来咋办? 江宁心急如焚,连声央求百货铺老板帮忙。 百货铺老板是个热心人,当即朝乡粮站走去,听说最近运粮,去碰碰运气,是否有货车。 很快,百货铺老板返回,说粮站没车拉粮,只有一辆收购乡村土鸡土鸭的敞篷四轮货车,不过也只到兴隆镇,还得转坐班车才能到达县城,问母子俩坐不坐。 “坐,肯定坐!”半大少年没有犹豫。 一个半小时后,敞篷四轮货车拉着半车鸡鸭,摇摇晃晃而来。 讲好五块钱一人的价钱,在百货铺老板的帮助下,母子俩登上四轮货车货箱,拎走鸡鸭,腾出空地,将就坐下,挥手告别。 车子徐徐启动,开始奔跑。 少年站起身,脱下衣服,替母亲遮挡当空烈日,就这样,赤膊着上身,迎风而立。 妇人望着渐渐远离的场镇,一脸幸福,一脸忧愁。 抵达兴隆场镇,母子俩背包挑担来到车站。 兴隆镇以前叫作“兴隆区”,管辖草池、群山、高升、永隆等四个乡,后来因机构改革撤区设乡镇,由嘉州县直接管辖。听说,一夜之间,全县凭空多出几十个正科级干部,位置还是原来的位置,官职却连升两级, 皆大欢喜。 兴隆镇作为嘉州南部片区中心镇,场镇面积接近草池乡三倍大,早在三年前常住人口就已超过万人,街面商铺林立,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兴隆场镇仍然实行赶集,每月三六九逢场时,沿街摆摊设点,叫卖声不绝,行人摩肩擦踵,相比小集市不过两小时就散场来说,这里才叫得上一个闹热呢! 大体上,嘉州十个片区的中心镇,每天大约开往县城客车七八个班次不等,与县城车站不管有没有或者坐没坐满乘客均按时发车不同,兴隆镇发车需满座才会启程,即使这般,也远远超过草池等小场镇交通便利程度。 时候已经是正午十分,江家母子走进候车室,买好车票,很是幸运找到一个相对凉快的靠边座位,坐下歇息,等候发车。 兴隆镇车站候车室实属简陋,只不过天上有棚仅能遮住阳光而已,四周连一块遮挡木板也没有。要是冬天,候车如同萝卜风干,冷得人瑟瑟发抖,幸好现在是大热天,头顶阴凉,四周来风,虽然是热风,但是相比头顶烈日暴晒,倒也有了几分清凉。 见周围乘客各自啃着自带的干粮,江宁起身朝外走,在门口与一个胡子拉渣的壮实汉子擦身而过,也没在意。人群熙攘,谁也不会在乎谁。 壮实汉子围着候车室转一圈,瞅见一个凉快位置,只是已经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脚边放着行李,于是走上前,沉下脸,冷声道:“你一个人?占这么宽的位置?” 不知面前陌生人是车站管理人员还是乘客,周淑英露出笑脸,轻声应道:“不是一个人呢,我送儿子去县城读书,他出去买东西了。” 壮实汉子脸上浮起傲慢神色,朝室内中间位置呶呶嘴,不耐烦道:“去,那边坐,这个位置,我坐!” 周淑英商量道:“你说的那个位置坐不下两人呢,要不,等孩子回来再说?况且,我搬不动行李!” 壮实汉子放下手中提包,三下五除二将地上行李丢到一旁,拍了拍手掌,梗着脖子说:“坐自己行李上。” 见陌生人凶神恶煞的,不是没见过世面,也不是胆小怕事,周淑英想着出门在外,不惹是非而已,稍作犹豫,小心翼翼起身,试着在行李上坐下,大约怕坐坏麻袋里的东西,又站起来,拿眼睛瞅着候车室门口。 车站外,撑杆小摊鳞次栉比。 江宁寻得一家小吃摊子,见平板锅上锅盔黄灿灿的,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便买下两个,兴冲冲回到候车室。 儿子见母亲站在行李旁,原来位置上瘫坐着一位有些面熟的壮实汉子正悠闲抽烟,很不解地问:“妈,咋就让出座位呢?” “没啥,坐久了,我想站站呢!”周淑英轻声应道。 少年心中明白几分,不由怒气暗生,脸上依然云淡风轻,笑呵呵地递上锅盔:“妈,这是你爱吃的,瞧,油沁沁的,闻着都香!” 母亲拿一个,儿子拿一个,就着水壶吃饼。 这时,售票员站在候车室门口喊:“去县城的,班车来了,可以去车上坐着等!” 大约车上更凉快,乘客陆续登车。 母子俩吃过饼,走过检票口,将行李搬上客车,选个靠窗的双人座坐下。江宁透过车窗瞅瞅候车室,对母亲说:“我去趟厕所,稍后就回来!” 少年下了车,站在地上,眼睛微眯,似思索又似犹豫了片刻,解开腰间皮带再紧上一扣,脚步铿锵走向候车室。 候车室里,坐在靠边位置那位中年壮实汉子刚抽完烟,正用脚踩灭烟蒂,随口吐出一口浓痰,弓腰伸手拿凳子旁边的手提包。 说时迟,那时快。 一个瘦小黑影迅速扑向微躬身子的壮实汉子,双臂作钳,一把箍住对方脖子,双脚用力一瞪,在身子后仰倒下那瞬间,迅速缩身屈膝,顶住汉子后背,两具身子轰然落地。 周围乘客吓得一声惊叫,赶紧避开。 壮实汉子脑中一阵懵,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随即感到脖子犹如被铁钳夹住,喉结难以滚动,呼吸困难。 壮实汉子大骇,赶紧用力去掰脖子上的瘦小手臂,似有松动,还未来得及换气,继而被箍得更紧更有力,喉管剧痛加剧,似乎要被挤破了。 情急之下,憋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子曲肘后撞,可是肘肘落空,撞得水泥地嘭嘭作响。 一下,两下,三下…… 估摸就七八下吧,撞击声音逐渐减弱。 终于,壮实汉子双臂无力垂下。 随即,粗壮身子缓缓翻倒,侧身在地,脸色紫青。 正待围观乘客伸手试探他有否鼻息时,忽然听见汉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只要活着就好,没什么大不了。 众人这才看到一个瘦小身子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禁议论纷纷。 “咦,还是个小娃儿呢!” “娃儿敢打大人?哈哈,居然还打赢了!” “这个莽夫该挨打!刚才我亲眼见他欺负其他乘客,霸占人家座位,兴隆男人的脸被他丢尽了,我呸!” “该打,打得好!小娃儿,好样的!” …… 少年起身,抬脚将壮实汉子踩得仰面朝天,随即俯下身子,面色狰狞,恶狠狠地说:“谁敢欺负我娘,老子弄死谁,你,还是天下所有人,不管是哪个!” 话未落,少年抬腿踢在汉子腰上,发出一声闷响。 壮实汉子身子弓成虾球,连声干嚎。 少年得饶人处且饶人,拍拍身上灰尘,迎着众人惊愕目光,举步向外走,朝垃圾筐吐出一口痰。 旁观者发现,痰中带有淡淡血丝。 门口,突然起风,吹得少年衣衫飘飞。 恍惚间,谁也没觉得他是未成年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回到车上,儿子坐下,侧脸瞧着母亲,目光温柔,遂缓缓抬手,轻轻梳理她耳边凌乱发丝。 毫不知情的母亲指着窗外慢吞吞驶过的拖拉机,笑吟吟地说:“宁儿,我和你爸曾经坐过拖拉机呢,呵呵,不像坐客车闷得慌,只是颠簸得够呛!你晓得不,你爸能驾驶它呢,说在部队时就会!” 江宁咧嘴笑了笑,柔声道:“嗯,是挺好!读初中时,我和许一生、胡月月、张灿偷偷爬车好几回,呵呵,有次,胡月月摔下车,鼻青脸肿的,被他老爸扎扎实实揍了一顿,脸就更肿了,第二天被同学们笑话惨了!” 随着车厢满员,客车开始出发。 江宁将车窗玻璃拉开缝隙,让凉风吹进来,又拿出风油精递给闭眼打盹的母亲,担心她晕车,然后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望着窗外风景。 江家湾娃儿多,本性爱打架,从小练就一身摸爬滚打本事。江宁家境不算差,身体虽瘦但营养有保障,加之从小随父做农活,力气自然不小,打架是把好手。读初中时,他结识了一批死党。其中,家住街村的胡月月从小练武,因为脾气暴躁常常招致祸端,打架斗殴在所难免,死党们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进退与共。久而久之,江宁打架本事水涨船高,除了胡月月,在草池学校几乎没遇到对手。 今天这场殴斗,虽是临时起意,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父亲去世后,但凡吵架争执,农村娃儿嘴毒,爱往伤口撒盐,嚷着“你个没得老汉的家伙”、“寡妇不管的孬种”之类的恶毒话语,就会立马发生一场拼斗,哪怕对方人高马大,江宁也在所不惜。 “谁骂妈,就揍谁。”这是江宁的唯一信条,也是唯一道理。打不打得赢是一回事,打不打是另外一回事。当然,吃过亏上过当之后,他牢记先下手为强、擒贼先擒王、一招制敌的实战“三要诀”。曾经胡月月传授的“铁钳锁喉”这招,今日派上了用场,干脆利落拿下体重、力气均远超自己的壮实汉子。 这是江家少年离开江家湾、走出草池乡那方小天地后,几近搏杀意味的“护母”行动,实属无奈之举,更是物竞天择的生存法则,“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少年摸摸剧烈疼痛的右边肋骨,轻轻皱眉。 刚才,自己终究还是不够小心,被对方反肘击中两下右肋,若不是及时调整身子躲闪避开,即使最终获胜,也将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尚未成年的身子骨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更是无法在母亲面前遮掩伤势。 嘉州人彪悍,奉行武斗。九十年代初期,治安管理缺位,乡民打架斗殴犹如家常便饭,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不出人命或者重大伤情,派出所一般不会进行治安处罚,顶多出面调停,打输的住院,打赢的出钱。 此时,江宁心中有些后怕。 正如嘉州俗语所说,“摔时不痛,爬起来才痛”,一个道理。他后怕的原因,不是因为斗殴输赢与否,而是担心自己目前还是一个学生,要是中年汉子跑到嘉州师范告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听说,嘉州师范校规严苛,尤其对打架斗殴处罚最为严重,不管在理不在理,一律各打五十大板,情节严重的,给予开除处分,退回原籍。若尚未入学报到就被开除,真就给江家祖宗脸上抹黑了,倘若父亲地下有知,不知多伤心! 客车飞驰,少年心事重重。 第5章 租房 嘉州历史悠久,自先秦时代设郡,几千年朝代更迭依然保持原名,只是新中国成立后,才在嘉州后面加了一个“县”字。当然,丘川地区也有设“州”的地方,行政级别等同于地级市,大多在遥远的少数民族地区。 从七十年代伊始,嘉州县城开始改造,曾经狭窄石板街道换作水泥道路,黑瓦木柱平房多数改建成高低不等的砖砌楼房,城市面貌逐渐改变。 到九十年代,嘉州经济发展迅速,县城建设面积成倍扩张,城市人口增至三十万,是长宁市经济要地。但是,相比改革开放以来的华夏东部发达地区,嘉州经济总量仅仅与南方中等水平乡镇差不多,差距显而易见。 嘉州师范学校坐落在县城南端城乡结合部,前身为女子师范学校,算得上百年老校。只是,学校位置偏僻,附近街面仍然由石板铺就,沿街商铺依然是低矮平房,与县城中部以及东部、西部、北部繁荣景象格格不入。 江家母子走走停停,一路打听。 太阳西斜,他们尚未寻到合适的出租屋,主要因为租房条件较为讲究。一来距离学校近,方便娃儿上下学;二来租金要最便宜,否则难以负担。 见天色已晚,江宁开始着急,试着与母亲商量:“要不,我们去学校北面的农村看看?毕竟城里租房生意更好,价钱自然更高,一时半会也寻不着价廉物美的房子。” 周淑英欣然应允,既然儿子不在乎租房远近,自己也习惯住在农村,况且节约不少,何乐而不为? 他们来到叫作鸡鸣巷的庄子,四处打听一番,有三处农房在距离远近、租房价格两个方面相对合适。所谓合适,就是在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一处是三层砖砌楼房,新建不久,可以租住顶楼,主人是县城打工的,早出晚归,互不打扰,只是租金较贵,每月八十元。 第二处是二层木楼,年成久远,走在楼道上,木板咿呀直叫唤,让人感觉不够牢实,租金相比楼房少一些。 第三处是平房四合院,四间正房一间偏房,房屋结构与江家湾穿斗平房差不多,价格最低,每月五十元。 母子俩合计时,意见分歧。 江宁意在租下砖砌楼房,住三楼可避免湿气,毕竟妈妈腰疼腿疼,更重要的是,这辈子从没住过楼房,既然来县城生活,就此享受一下也无可厚非,即便价格贵点,也值得呢。 周淑英坚决不同意,说自己相中了那家四合院,平时住惯了老家平房,不用爬楼,且价格公道,尤其房东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待人和善,平日里也有摆农门阵的伴儿。 儿子终究拗不过母亲,只得答应。 其他两家房东很不高兴,扭头便走。 周淑英是个特别在乎左邻右舍关系的老好人,想到今后在此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心存芥蒂终究不妥,遂对着背影热情喊道:“两家房东,有空来耍哈!” 江宁瞅瞅两道冷漠背影,再看看一脸失望的母亲,不由笑着安慰道:“妈,不急嘛,以后慢慢处,人家现在气头上,自然不会理您。” 周淑英叹口气,转头对房东老翁说:“德叔,麻烦您帮忙搬一下行李,我们从草池一路赶来,孩子累得够呛!” 话刚落,白发苍苍也仅六十出头年纪的德叔脸色灿烂,大声应着,抢过挑子担在肩上,脚步轻松进屋去。 看上去非常和善的女主人德婶拉着女租客,笑吟吟说道:“周妹子,我儿女都住在县城,偶尔回来一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安心住,啥事儿都可以给我说。” 周淑英报以浅笑,跟随德婶脚步,边走边唠嗑。 江宁手提妈妈的浅蓝色挎包,站在院门口远眺一阵,待看足风景,心满意足走进院子。 今日租房一路询问,探访房东不下二十家,总体上还算顺利,少年颇感意外,更觉幸运。听说,租房一般得花三五天,更有甚者长达半个月之久,若是这般,花销可不小,难以承受。 农家小院面积不大,估计是城边用地紧张的原因,不如江家湾每家每户的晒场那么宽敞,所以布局紧凑,尤其打扫干净,让人满意。 院子东北角种有一棵三角梅,开枝散叶,花朵红白不一,正繁盛开放,花藤爬上最右间正房墙壁,遮蔽好大一块空间,坐在藤架下面,不管自己喝茶看书,还在妈妈纳鞋底,定然舒服。 正房面南背北,冬暖夏凉。江家坚持不住正房,低价租下的偏房,朝向为西,恰恰相反,冬冷夏热,一般人家用作厨房,而德叔家单独建有厨房,说可以共用。 从外面看,偏房只不过是一间较为宽大的房屋,里面实则是两间屋子,正好母子俩一人一间,若想自己做饭的话,只能共用房东厨房,或者在院子里搭建矮棚,买个碳灶,不过有点影响院子雅观。 母子俩收拾完毕,天色已经黑尽。 德婶进来偏房,热情邀请晚饭。 客气一番,母子俩应邀来到正房后面的厨房。 八仙桌正中放着一大盆清炖鸡汤,周围摆着一盘蒜薹腊肉、一盘莲花白回锅肉、一盘烟熏香肠,就是不见一盘时令素菜。农家人待客,肉菜居多,体现热情罢了。 德婶生怕租客难为情吃不好,不停向母子俩碗中夹菜,直到饭碗实在装不下才作罢,又去厨房替每人拿个空碗,舀上鸡汤,说尽管喝,锅里还多着呢。 德叔爱喝两杯自家窖藏的六十度烈酒,见江宁摇头表示不喝酒,遂自顾自喝起来,边喝边唠嗑。 鸡鸣巷到县城街口,不过两里地,就是这么一段距离,县城开发几十年依然“春风不度玉门关”,巷弄人家多年盼望成为拆迁户的愿望难以实现。 什么是拆迁户? 呵呵,意思是公家占用土地房屋给予赔偿,要么集中安置楼房,要么按时价获得货币赔偿。 一朝成为拆迁户,可谓一夜暴富,几代人不用努力就可享受福贵,当然,农村户口也将改作城市户口,虽不值钱,但老百姓更在乎,谁不想子孙成为城里人啊? 江宁更关心另外问题:“德叔,鸡鸣巷治安如何?” 德叔举杯喝下一小口,咂了砸嘴,慢悠悠说道:“这个治安嘛,说好说不上,说孬也说不上,就马马虎虎吧!这里年轻人多,不务正业、偷鸡摸狗的家伙就多,偶尔也发生打架斗殴之事!咦,娃儿,你是不是想问有没有抢劫偷盗危险?” 老人自问自答:“唉,事实上还是有的,县城有,城郊结合部更有,这是普遍现象。前几年,连本地人都被抢劫过,后来抓了一批也杀了一批,现在抢劫事件少多了,一年最多也就两三起。” 老人再喝一口酒,缓声道:“倒是偷盗事件时有发生,你看我家,一儿一女都在县城买了房子,我老两口探望孙子吃过晚饭还得赶回鸡鸣巷,不守不行啊!前年中秋,我一高兴喝酒过量,第二天才回来,家里现金和电视机就不见了,虽然钱不多,电视也是黑白电视,丢了财物终究是倒霉事儿。” 少年闻言咧嘴一笑,将碗中鸡汤一饮而尽,按照老家礼数一番致谢,静静等待德叔喝酒。 “老头子,赶紧喝了这杯酒,等会骑上三轮车陪小江去趟南门市场,买个碳灶以及锅碗瓢盆回来,周妹子说他们自己做饭,也不共用厨房,我劝也劝不住,咱们就尊重他们意见吧!”德婶爽性道。 德叔大约是个幸福的“耙耳朵”,听话地饮尽杯中酒,也不吃米饭,拿起凳子上的蒲扇,招呼一声小租客,走出厨房,留下两个妇人在家收拾碗筷。 就着晦暗不明的夜色,迎着习习晚风,叔侄俩慢悠悠地骑着三轮车,驶向灯火阑珊的县城大街。 江宁回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半。 在德叔帮忙下,江家母子在偏房屋檐下搭起还算宽敞的棚子,放入碳灶,还有一张用作摆放菜墩的矮桌,一个简简单单又像模像样的厨房就大功告成。 简单洗漱后,母子俩太过劳累,很快入睡。 夜深十分,草池乡田柳村江家湾一派万籁俱寂。 突然,湾底那户人家响起敲门声。 大黄狗迅速窜出窝,待看清来人随即摇起尾巴,走近那个小小人影,“嗯呀”叫唤一声,用脑袋磨蹭几下。 屋内床上,十三岁小姑娘倏然惊醒,随即坐正身子,望着漆黑窗户,汗毛倒立,侧耳倾听。 以前周淑英母子俩不在家时,小慧帮忙守屋数次,从没听到过夜半敲门声。嘉州人信佛,也就有了鬼故事,本是茶前饭后谈资,却是孩子的噩梦。 “笃笃……”敲门声又起。 “谁?”小慧怯生生问道,声音颤抖。 屋外传来抽泣声:“小慧姐,是我,满娃子,我想进屋来睡,就睡江宁的床,不会打扰你,麻烦开开门嘛!” “原来是这个小家伙!”小慧方才心安,拍拍胸口,吁出一口气,嘴上嘀咕一句,待心跳平息,起身下床,拉开电灯。 房门打开,孩子泪眼婆娑,哽咽道:“小慧姐,我又被大伯妈揍了,江宁哥哥走了,再也没人保护我,我不敢在大伯爹家睡觉,以后我就来江宁家睡,好不好?我一定很乖的,呜呜,你瞧,我身上全是伤!” 孩子脱下破烂布卦,只见前胸后背全是横七竖八的血痕,想来被抽得有多惨! 小慧鼻翼发酸,一把搂过孩子,拉进屋,关上房门,来到江宁卧室,重新铺上凉席,拿出一张薄被,安顿他睡下,轻声问:“满娃子,咋又挨揍了嘛?” 孩子瘪着嘴巴,委屈巴巴的样子,抽泣道:“我……我洗碗,不小心打烂了一个瓷碗……小慧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是堂哥军娃子使坏,咯吱我腋窝,我没忍住,手中碗就掉地上了……呜呜……” 小慧叹息一声,柔声道:“你住这里吧,我相信淑英伯妈会同意,江宁哥也会同意的,乖,睡吧,以后跟着姐姐吃饭,明年读书嘛,额,得问江宁哥咋办,好不好?” 孩子停住抽泣,歪着脑袋想了想,闭上眼睛,嘴里不停念叨:“小慧姐……你真好……我想爹娘了……也想江宁哥哥……当然……还有淑英伯妈……” 孩子声音逐渐微弱,话未说完,竟然睡着了。 小姑娘替孩子擦去脸上泪痕,喃喃道:“满娃子,可怜的满娃子,要是伯妈和江宁哥哥在家就好了,哪次挨打不是他们救下来的?以后……” 小姑娘说不下去了,她也不知道孩子以后咋办。 寂静山村夜,少女守着孩子,不曾离开。 第6章 报名 \\u003cheader\\u003e\\u003c\/header\\u003e\\u003carticle\\u003e\\u003cp idx\\u003d\\\"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u003e天刚蒙蒙亮,鸡鸣巷无鸡鸣。\\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u003e四合院低矮厨房已然亮灯,租客正煮早饭。\\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u003e德叔肩上挑着两桶水,手提一把锄头,瞧一眼厨房里小租客隐约身影,加快脚步,往自家菜地走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u003e城郊地势平坦,四野皆是成畦菜地。这里以前也种田,后来县城人口陡增,种稻不如种菜挣钱,稻田随之改作菜地,一年四季出产的时令蔬菜,为城郊人家带来丰厚报酬,可谓富得冒油。\\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u003e德叔家人口多,承包地也就多。这相对而言的“多”,甚至不如江家湾人均一亩二分承包地“多”。他家五口人,承包地仅二亩一分,人均也就四分多一点。不过,鸡鸣巷背靠陵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每月德叔家大约三千斤蔬菜上市,收入颇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u003e天干物燥,最近大小番茄即将成熟,正处于由青转红之际,需要大量浇水,这样,番茄不仅颜色鲜艳诱人,而且水分饱满也压秤。\\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u003e行业有道,庄稼人揉搓泥巴多年自有心得,啥时种啥菜只是入门常识,视地里蔬菜为子女成长般精心呵护,才算到了一定境界。\\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u003e当然,嫁接新品、北菜南种、无根栽培等高科技种植,对于一般百姓而言,那是高层次农业耕种境界,不用深究亦不足道也。\\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u003e薄雾茫茫的田畦中,头顶晦暗天光埋头间苗、浇水忙活的菜农身影活跃期间,如同颗颗棋粒儿散落在宽大棋盘方格中,毫不起眼。\\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0\\\"\\u003e勤劳才能致富,不管种粮食,还是种蔬菜。\\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1\\\"\\u003e德叔走进自家承包地,与邻居谈论几句,埋头干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2\\\"\\u003e鸡鸣巷这家四合院里,周淑英顾不上吃早饭,将一件白色短袖男士衬衣铺在长条板凳上,用手掌抹平,拿起来使劲抖几下,举起衬衣上下左右不停调整角度,看哪里还有皱纹。最后,妇人似乎瞧着满意了,再次将衬衣铺在板凳上。\\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3\\\"\\u003e江宁放下碗筷,起身拿着衬衣,嘿嘿笑道:“妈,昨晚您就整理好了,咋?衬衣还有灵性?自己长皱纹啊?”\\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4\\\"\\u003e“这娃儿,真是的,老娘不是怕你穿着不周正,丢了面子么?得了,等以后有钱了买个像肖碧芳婶子家那样的熨斗,几分钟就把衣服熨烫得服服帖帖的,可好用了!”周淑英嗔几句,笑意微微望向儿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5\\\"\\u003e江宁进房间换上新衣服,出门来,接上母亲话茬:“好嘞,我的老妈,等我以后教书领取工资了,一定给您买一个最棒的熨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6\\\"\\u003e都说“娃儿是自己的乖”,妇人没说话,瞧着面貌焕然一新的儿子,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就怎么满意,不由嘴角翘起,有些傲骄。\\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7\\\"\\u003e江宁背上干瘪瘪的背包出门,里面只装着一本书,书页中夹着录取通知书,还有用作交学费的一叠钞票。\\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8\\\"\\u003e“宁儿,啥时候能回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9\\\"\\u003e“妈,我得去了才晓得能否争取走读不住校!”\\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0\\\"\\u003e一位少年,意气风华,阔步走在乡间小道上,朝着那号称“嘉州龙门”的地方进发。\\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1\\\"\\u003e院门口,妇人和天下母亲一样,望儿远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2\\\"\\u003e自恢复高考以来,基础教育尤其农村教育人才严重匮乏,中等师范应运而生,县级行政区域均设校点,主要招收优秀初中毕业生,旨在培育乡村小学教师。十年后,全国中师学校数量达到高峰,在校学生八十余万人。改革开放后近二十年间,中等师范学校培养了数以百万计合格毕业生,为华夏普及初等教育作出了历史性贡献。\\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3\\\"\\u003e就人口破百万的嘉州县来讲,嘉州师范在百姓眼中如“龙门”般存在。农村娃儿一旦考取嘉州师范,就是鱼跃龙门,从此吃上国家粮,不再面朝黄泥背朝天,拥有艳羡的城市户口。即便将来在乡村小学任教,也会赢得满满尊重,当江家湾肖碧芳称呼后辈侄子江宁为“小先生”时,好比吃火锅的蘸料,麻辣鲜香,味道均沾。\\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4\\\"\\u003e两个月前,江家湾少年接到从草池场镇赶集回来的家坊邻居替邮寄所捎回“只能交给你本人”的口信时,丢下肩上的苞谷秸秆担子,撒腿往街上跑。\\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5\\\"\\u003e草池街上,身着破洞背心、皱巴旧短裤的少年,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信函,满脸通红,额头汗水直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6\\\"\\u003e这一刻,他才体会到课本描绘的范进中举喜极欲狂样子是多么真实可信,自己虽然不至于像老秀才那般疯癫,但是心中那份狂喜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7\\\"\\u003e江家湾少年破天荒买根冰棍,左手执函,右手拿着冰棍,脸上明明笑意盎然,眼泪却扑簌下掉,大踏步穿行在人群中。\\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8\\\"\\u003e如今的鸡鸣巷少年,站在嘉州师范学校大门前,抬头迎着晨光,望着两丈余高算得上巍峨的校门,以及大门顶上六个鎏金大字,先是一脸肃穆,再是咧嘴作笑,最后竟然有些心酸。\\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9\\\"\\u003e熙攘往来的行人,沿街林立的店铺,石阶两旁的翠柏,甚至高大巍峨的校门,以及清瘦少年自己……此时此刻,一一卷入时光旋涡中,逐渐淡化消逝,继而漂浮起帧帧画面,悠悠飘扬,层出不穷,转瞬即逝。\\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0\\\"\\u003e烈日下,坡高路陡的江家湾,面朝黄泥背朝天的庄稼汉子,坐在田埂上妇女,皆是满脸愁苦。\\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1\\\"\\u003e湾底人家四间低矮平房已显破败,晾晒在院坝里那件破洞数个的发黄白色衬衣迎风飘荡,清瘦少年坐在一担苞谷上,用帕子擦去脸上汗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2\\\"\\u003e崖壁洞穴神像下,有个小小身影蜷缩一团。\\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3\\\"\\u003e雨夜,连人带背篓正滚落山崖。\\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4\\\"\\u003e晨曦中,手举火把一脸泪水的送丧人群,走向“高嘴坡”半山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5\\\"\\u003e深夜,小小身影伏案苦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6\\\"\\u003e……\\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7\\\"\\u003e少年终于回过神来,用手抹脸,竟然一把温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8\\\"\\u003e不管是穷极一生也只能匍匐大地的草根,还是生根发芽几天就能迅速蹿得尺高的未来大树,总要历经风雪雨霜,总要经历一岁一枯荣的蜕变成长。\\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9\\\"\\u003e草木如此,人也一样,此生道路从来都不是一马平川、纵情高歌。唯有走过无数条泥泞烂路,方能体会踏上眼前平坦道路时的那份喜悦;唯有双腿丈量过崎岖坡道,方才感受山顶之巅放眼四方风景的壮志豪情。\\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0\\\"\\u003e“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道尽人世沧桑。贫苦少年对这句话正面理解的同时,却有自己的独特体会。那不过是,人们面对生活苦难的无奈安慰,不得不一边承受、一边心怀希望。\\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1\\\"\\u003e再贫瘠的泥土上也会长草开花,路途再远也怕脚步丈量,相信总有一天会否极泰来,阳光普照大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2\\\"\\u003e只是,如今的少年郎浑然不知,“将来”对于他来说,犹如峨眉山道士修行,大道崎岖。\\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3\\\"\\u003e此时,十五岁少年江宁头顶阳光,挺着遗传有父亲军人血性的脊梁,迈过多少人没能迈过的校门,顺着笔直廊道,走向远处那栋红旗飘扬的高楼。\\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4\\\"\\u003e人生会有无数个走向光辉的时刻,今日算一个。\\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5\\\"\\u003e教学楼坝子里,四张办公桌呈一字型排列,桌间隔着四五步距离,每张桌子上贴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分别写着某班报名处。不远处的教学楼墙面上,贴着四张红榜,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学生名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6\\\"\\u003e江宁找到自己的班级,朝门可罗雀的“九一级二班报名处”走去。嘿嘿,师范学校就是不一样,连班级设置都与众不同,初中设班按照哪年毕业就叫某年级某班,师范学校则以哪年入学时间取名,真是新鲜。\\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7\\\"\\u003e中师生绝大多数来自偏远农村,除了像江宁这样的,因有事要办提前一天来到县城,今日早早来报名,其他学生几乎都是早上从各地出发,赶到学校时差不多接近中午,极个别的,下午才能到校。\\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8\\\"\\u003e九一级二班报名处,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齐耳,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咧嘴一笑露出黄牙,自我介绍叫杨鹤,乃班主任是也。\\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9\\\"\\u003e江宁很快办完报名登记,在交学费时提出商量:“杨老师,有个事情,您看行不行?我爸去世早,妈妈身体不便,我只好在城里租房,能否我不住校,每天走读,保证按时到校,所以,一来能否允许我走读,二来能否减去学费中的住校费用?”\\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0\\\"\\u003e“这怎么可以?”班主任将脑袋晃得像个货郎鼓,脸色笑中带怒,抬高声音说:“学校给我的通知,规定学生缴多少费用,住哪几间寝室,领取多少日用品,哪一样都得按规矩办,至于能否走读,我更管不着了,反正学校规定必须住校!”\\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1\\\"\\u003e江宁脸上陪着笑,语气轻柔,尽可能表现得诚恳,央求道:“杨老师,您行行好,给学生一个机会,如何?”\\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2\\\"\\u003e“给你一个机会,那学校给我机会不?”杨鹤似乎是个压不住脾气的人,马上翻脸:“学校怎么安排我就怎么执行,若我私自决定,怪责下来,吃不完兜着走!你这个新生真是麻烦,别人都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你咋就有?”\\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3\\\"\\u003e江宁不敢开腔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4\\\"\\u003e杨鹤越说越激动,伸出两根手指敲得桌沿啪啪作响,厉声教训道:“一个农家娃儿,好不容易考上师范学校,应当好好读书,不要想东想西,该住校就住校,家里人租房就住他的,周末你回去就行了,需要每天走读么?你不外乎想外面住自由自在不受校规约束嘛,你以为我没当过学生?看不清楚这点小小道行?”\\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5\\\"\\u003e被老师教训得一愣一愣的新生实在有些想不通,只要学业成绩好又守校规不就行了么?各家有各家困难,我咋就“想东想西”了?外面租房目的在于照顾母亲,如果实现不了,那与妈妈住在老家江家湾有何异?\\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6\\\"\\u003e想不通就想不通吧,面对老师,学生还能怎样?\\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7\\\"\\u003e少年丧父的江宁过早接触场面事,逐渐有了为人处事的心得,自然懂得麦芒终究抵不过针尖,遂讪讪作笑,不住点头接受训导,连声答应:“杨老师教育得对,这是我的错,呵呵,杨老师,我不提了,请您息怒!”\\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8\\\"\\u003e杨鹤这才作罢,抬手指着学校西北角那排平房,淡淡道:“去那里免费领取凉席、棕垫、水桶、面盆等日常用品,二班寝室有两间,分别是六号、七号,你在七号,自己去找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9\\\"\\u003e新生热忱致谢,后退着挥手,再转身跑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0\\\"\\u003e走在路上,少年郎突然放慢步伐,走过一段路,干脆站着不动了,望着不远处的政教处大楼,怔怔出神。\\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1\\\"\\u003e听杨鹤的,住校不回家,咋放心母亲一人在家?\\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2\\\"\\u003e不听杨鹤的,还想好好读书?恐怕要被开除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3\\\"\\u003e宁娃子,咋办呢?\\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4\\\"\\u003e左右为难的少年坐在树荫下,愁眉苦脸。\\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5\\\"\\u003e校园不时热闹一阵,不久又恢复宁静,大约是中师二三年级下课休息吧。过道处,来往行人逐渐增多,学生模样的,大步走在前,家长模样的,背着大包小包紧紧跟随,想来,报名处新生陆续来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6\\\"\\u003e谁也没注意,过道树荫下还坐着一位少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7\\\"\\u003e如同在学校犯下大错,放学后不敢回家的小学生,江宁坐在路边满脸惶然,不时抬手擦去额头汗珠。\\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8\\\"\\u003e时间分秒过去,太阳从东边挂到西边,很快就到下午散学时,少年焦急万分,眼巴巴地望着远处教学楼,多么希望班主任回心转意,走来喊他办理走读手续。\\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9\\\"\\u003e仅仅有此念想,连幻想都不是。\\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0\\\"\\u003e十五岁少年特别想哭,像娃儿不小心自己走丢了那般,面对周围陌生面孔,失声痛哭。\\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1\\\"\\u003e独立支撑家庭三年来,江宁知道,哭,只是一种软弱,仅仅发泄情绪而已,对于解决事情来说,毫无作用。\\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2\\\"\\u003e转机,往往出现在最绝望时。\\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3\\\"\\u003e饥肠辘辘的新生突然想起班主任杨鹤说过的话,“学校怎么安排我怎么执行”,反复咀嚼一阵,潜意识冒出一个想法:“解铃尚需系铃人”,是不是学校领导同意、班主任就无异议?\\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4\\\"\\u003e问题又来了:学校会破例同意不是城里人的学生申请走读吗?如何证明自己不住校不是规避校规约束?\\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5\\\"\\u003e人神交战一番,江宁挪动酸痛的屁股,想活动活动筋骨,遂漫步目的朝前走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6\\\"\\u003e学校政教处大楼前,一位少年踱步徘徊,萎靡的样儿如同花坛里那棵美人蕉,在秋风中独自枯萎。\\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7\\\"\\u003e这时,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悄然驶来,停在楼前。\\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8\\\"\\u003e车上走下一位个子偏矮、体型偏大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手提公文包,看上去气势非凡。\\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9\\\"\\u003e或许一瞬间心底冒出“只要舍得一身剐,就敢将皇帝拉下马”的想法,又或许是江家湾老话“问人不亏,成不成都不掉二两肉”的道理……总之,新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步追上已经踏上三四步台阶的中年男子,声音颤抖:“请问,您是学校领导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0\\\"\\u003e中年男子似乎有些艰难地扭转过来好比怀胎八个月的啤酒肚,朝着刚才余光瞧见正在踱步的学生模样少年,未语先笑,甚是亲切,待打量一番,这才开口询问:“我是学校教导主任龙泉武,你是新来报到的学生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1\\\"\\u003e江宁顾不上探究为何对方一眼就瞧出自己的新生身份,强压住冲到嗓子眼的紧张,脸上露出忐忑不安的神色,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龙……龙主任……我是……九一级二班新生江宁……我……我想申请……走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2\\\"\\u003e话到最后两个字,竟然带着颤音。\\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3\\\"\\u003e中年男子似乎司空见惯,脸色古井无波,瞧着眉清目秀的清瘦少年,柔声道:“小江,别紧张,慢慢说,你是不是家住县城?如果不是,为何要申请走读?目的是什么?”\\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4\\\"\\u003e江宁见领导和蔼,心中紧张减弱几分,如实报告了自己情况,并再次恳求学校予以批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5\\\"\\u003e政教处主任稍作沉吟,朗声道:“小江,你的情况非常特殊,虽然不符合‘只有家住县城的学生才可以走读’之规定,但是我们将酌情考虑,待研究之后再答复你,如何?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对了,刚才你说租房在鸡鸣巷,对吧?那个地方治安状况不大好,你要注意安全!”\\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6\\\"\\u003e江宁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7\\\"\\u003e龙泉武抿嘴笑了笑,移步上台阶。\\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8\\\"\\u003e少年背对夕阳,仰头望向台阶上的中年男子背影,以及前面高楼,仿佛金光普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9\\\"\\u003e恍惚中,中年男子突然转过身来,朝他招招手。\\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0\\\"\\u003e沉浸在惊喜之中的新生以为自己脑中出现幻觉,只是傻笑以对,毫无反应。\\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1\\\"\\u003e“小江,跟我来!”中年男子出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2\\\"\\u003e“哎!要得!”愣愣出神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3\\\"\\u003e来到三楼政教处主任办公室,江宁傻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4\\\"\\u003e龙泉武倒背双手踱步,蹙眉道:“这样吧,也不用等明天研究了,我就作主吧,杨鹤老师那里,我会给他说的!办公桌上有纸笔,你马上写个申请,嗯,如实写,没啥,携母求学,就是最大理由!”\\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5\\\"\\u003e新生如闻天籁,激动得手脚颤抖,一把抓过纸笔,奋笔疾书。\\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6\\\"\\u003e十分钟后,少年信步走出政教处大楼。\\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7\\\"\\u003e夕阳如金,云霞似锦。\\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8\\\"\\u003e初秋的嘉州师范,理当如此之美。\\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article\\u003e\\u003cfooter\\u003e\\u003c\/footer\\u003e 第7章 入学 次日,鸡鸣巷少年头顶晨曦,肩背书包上学。 出了院门口,就是一条约两米宽的泥石小道,路面铺就一层浅薄炭渣,走在上面沙沙作响。小道两旁各有一条浅水沟,水沟以外是菜地。菜地里搭起半人高竹架,尚还嫩绿的黄瓜隐约其间,密密麻麻的,估计再过一周就可采摘上市。 菜地尽头,泥石小道汇入相对宽阔的环城公路。 恰好遇见环卫垃圾货车亮着大灯驶过,扬起浓浓灰尘,江宁捂着鼻子穿过公路,就到了县城南门街口。 这条名叫外南街的老街,旧称“卅丈巷”,长约百米。路面石板磨得发亮,走在上面仍然觉得高低不平,很费鞋板。街面两旁的低矮木制平房亮起灯光,各家各户开始新一天营生。开门稍晚的杂货铺,有人正在卸下门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家早餐店,顾客已经临门,生意火爆,尤其店门口摆放着的油条,黄灿灿的,让人舌下生津。 外南街特点在于,街巷百米长,却有三道拐。 少年拐过第一道弯,看见一棵高大槐树,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平日白天,闲来无事的老人们各自摆张小凳,抢占位置下棋,下棋的是臭篓子,观棋的更是臭篓子,大声吵嚷支昏招。一到晚上,这里则是小娃儿游戏天堂,最爱玩抢滩登陆,谁站上石桌五分钟,谁就是将军。 再拐入第二个弯,迎面是一间书画店铺,最为显眼的是,店铺橱窗正中悬挂着一支超乎寻常的大毛笔,一位干瘦皮肤却分外白皙的中年汉子趴在柜台上,瞧着偶有路过的行人,不时往嘴里丢一颗类似茴香豆之类的炒货,嚼得嘎嘣响。 再前行不到半里地,第三次拐弯后,不足五十步处,便是嘉州师范学校。 这段街面,店铺更为密集,主要集中在吃穿两门生意上,不仅装潢更为讲究,店招也直奔主题,什么“戴氏黄焖鸡”、“蒋家血丝鸭”、“简阳羊儿汤”之类,一看就能有所选择,很明显是针对师范学生这样的特殊顾客,虽然嘉州师范每年在校学生不过四五百人,上课期间吃喝拉撒都在校内解决,但是周六晚上和周日白天校门敞开后,家家店铺生意火爆。 清早,出入师范学校门口的,大多是教师和教师家属,偶尔可见面孔稚嫩、学生模样的孩子,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应该是外出上学的教师子女吧。 就这样,江宁混迹于脚步匆匆的人群中,毫不起眼,十五岁的农村少年跟城里初中生没啥两样,唯一区别在于衣着简陋。 昨天晚上,嘉州师范召开班主任会议。会后,政教处主任龙泉武留住九一级二班班主任杨鹤,专门就江宁申请走读一事作了交待。杨鹤很不理解,反对的意思很明显。啤酒肚主任丢给年轻班主任一个“你看着办”的眼神,拂袖而去。杨鹤当时很震惊,决定明早问问江宁,难道这小子是政教处主任的亲戚不成? 来到学校,江宁径直去到后勤处,退还了昨日傍晚寄存在那里的日常用品,并要回三百元杂费,昂首挺胸走向教学楼。 殊不知,迎接少年的是一盆当头冷水。 距离早自习上课还有近二十分钟,九一级二班教室人头密集,却悄无声息,学生们正埋头看书。 教室外面走廊上,一位身着白色短袖衬衫的年轻教师斜靠门框,鹰隼般眼神透过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瞧着大踏步而来的75号学生江宁。 “杨老师,早上好!” 杨鹤抿了抿薄唇,懒洋洋地立正身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江宁,昨晚真没住校啊?” “是的,我回家住的。”江宁取下背上书包,掏出一张材料纸,递给班主任。 杨鹤似乎有些意外又一点不意外,瞧一眼矮个子学生微黑脸庞,伸手接过材料纸,低头看一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取下黑框眼镜,凑得更近些仔细端详,似乎在研究“同意。龙泉武”五个字是否真迹。 江宁一头雾水。 “好吧,你进教室去!”杨鹤戴上眼镜,手拿材料纸,双手倒背,对着即将踏入教室门口的学生背影喊一声:“江宁,你回来,我有事问你。” 班主任转身趴在走廊栏杆上,似乎犹豫一阵,笑容柔和,压低声音问:“江宁……额……龙泉武主任是你家亲戚?或者熟人之类的,比如你父亲的朋友?” 江宁脱口而出:“没,我以前不认识龙主任!” 随着一声“哦”的回应声,班主任站正身子,双手倒背,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抬高声音教训道:“嗯,不管你是啥身份,总之,来到九一级二班,就是一名普通学生,必须坚守校纪班规!既然学校批准你走读,但并不等于你就不受约束。我规定,你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校,中午必须吃食堂,下午放学后也得呆在学校,直到晚自习后才能离校!” “这……”学生越发懵了。 班主任抬手看看腕表,然后仰起头颅,身子朝着较自己身高略矮几厘米的学生,义正严词地宣布:“今天你未按我的要求提前半小时到校,应当算作迟到,因此,扣操行分5分!” 江宁着实震惊,瞧着威严有加的班主任,很想争辩,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半个字。 班主任大手一挥:“座位在最右边的最后一排!” 时间尚早,东边太阳还未露头,教室里亮着日光灯。75号灰溜溜地跑进教室,脸色比日光灯的灯光还苍白。 最后一排两个空位,其中一张桌面上贴着“76号孟菲”,另外一张桌面空空如也。 按杨鹤的说法,他毫无选择地坐在那张没贴条的桌位上,眼睛滴溜溜转一圈,只见中间第二排有位置空着,遂起身上前,果然瞧见桌位上贴着“江宁”二字,顿时明白此乃班主任临时起意所致,于是闷声不响扯下字条,回到最后一排,拿字条蘸了蘸口水,用力拍在桌面上。 早自习课开始,杨鹤晃荡着瘦削身子走进教室。 75号伸长脖子,见别人桌上都堆着高高的书本,唯独最后一排桌位上啥也没有,不禁大骇。 学生没书,如同庄稼人没锄头,注定颗粒无收。 这可如何是好? 杨鹤慢慢悠悠来到教室最后一排,半眯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一脸惶然的75号,半晌才出声:“哟,你不是走读么?昨晚住校生都领到了书本,唯独你不在,怪谁呢?呵呵,我也没有办法啰,你看谁好心一些,同意你搭伙看看!” 无论江宁本人,还是全班学生,都听出了班主任话中带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75号一脸苦笑。 江宁曾经跟初中同学胡月月研究过武侠小说,对打斗较量有着独特见解。就现在而言,杨鹤犹如宗门班主,自己则是宗门入门学徒,最忌以下犯上、自不量力。众目睽睽之下,班主最要面子,若有冲撞,举手投足就可毁去学徒全身修为,永不得翻身。 75号笑过之后,竟还露出满脸讨好神色,连连点头。 杨鹤看上去很解气了,倒背双手,游荡而去。 前排那位尚还不知道叫啥名字的男生转过头来,脸上青春痘颗粒饱满,十分扎眼。这厮咧嘴笑道:“你就是江宁啊?厉害!哥哥我佩服得紧哪,你小子才入校就敢和班主任扳手腕!” 江宁瞧着杨鹤身影在门口完全消失,这才收回视线,朝着笑话自己的满脸青春痘男生低声骂道:“你大爷的!” 草池乡田柳村,村小已然开学。 一个瘦小身影,悄然出现在教室门口石缝中。 教室里,传来中年人醇厚声音:“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石缝中的孩子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 孩子泪珠滚落出眶,糊花了本就不算干净的脸蛋。 等到他回过神来,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背诵另外一首古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孩子随口娴熟背诵几句,就住了口。 老师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倒背双手,走到门口。 孩子缩了缩身子,似乎想跑走。 老师蹲下身,伸手擦擦孩稚嫩脸蛋上的污垢,露出笑脸,轻声问:“你叫江满吧?今年多大啦?” 孩子怯生生应道:“嗯,我今年六岁!” 老师哦一声,温声道:“六岁可以发蒙读书啦!” 孩子很想说“没钱”二字,却并未张嘴,转过身子撒腿就跑,似乎害怕被人逮回去般,瞬间没了人影。 老师缓缓起身,望向江家湾方向,沉默不语。 孩子跑过一段路,鬼使神差般回头。 只见那位待人温和的老师始终站在教室门口,恍若宁家勋大伯当初模样,笑时如同三月春风,不笑时好比腊月雨雪,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喜惧各半。 嘉州县城东端,矗立着全城最为高大的独栋楼。 楼顶“孟家药业”四个金色大字,尤为显眼。 也是这个上午,六楼董事长办公室传来吵架声。 “孟飞,老子不同意你去读嘉州师范,别犟!” “孟鹤堂,我跟你说,莫管我!” “老子不管你,你要上天!” “嘿嘿,我还入地呢!别废话,拿钱,我去报名!” “你小子休想!” …… 走廊上,一群年龄大小不均的女士躲在暗处,竖起耳朵偷听一阵,随后脑袋碰脑袋,窃窃私语。 她们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董事长孟鹤堂家大业大,要求独子孟飞接手生意,这是天大好事,单单这位孟公子天生反骨,誓死不从非要去读书。啧啧,他老子连小学都没毕业,不照样富甲嘉州? “孟飞,听老爸的,早栽秧早打谷,明儿,不,今儿现在,就任命你为孟家药业副总,开始接手生意!” “孟鹤堂,我再说一遍,没门!” “嘭”一声响,一袭白衣白裤的孟公子摔门而出。 本来一脸怒气的孟公子,瞧见公司这群姿色各异的少妇以及姑娘们,随即笑颜如花,嘴上啧啧有声:“哟,莺莺大姐,今天衣服不错,看上去腰就更细了;琴琴,上衣有点小,该换件宽松的,孟鹤堂的眼睛可不吃素哦;啧啧,诺诺,裙子再短一些肯定更打眼……” 似行云流水,转折自如,毫不违和。 “小兔崽子,想找死?”室内传来一声粗吼。 白衣白裤少年,连同穿着短袖短裙的婆姨们,瞬间跑得没了人影,空留董事长办公室阵阵喘气声。 就在江宁死皮赖脸挤坐男同学桌位,同看一本书遭尽白眼的那一周时间里,孟飞终于在老妈的斡旋下得到读书机会,只是不得不答应一个条件,“师范毕业即接手家族生意”。这有缓兵之计的嫌疑,却是最好结果。 当政教处龙泉武主任亲自将晚来报到一周的76号新生,送至九一级二班教室办公室时,杨鹤没敢露出任何脸色,甚至屁颠屁颠地主动将书本亲手交到孟飞手上,一阵温言叮嘱后,扭头对着眼巴巴求饶的75号学生撇嘴说道:“等着我给你送来?自己去教室办公室房门背后拿!” 那一刻,75号学生没觉得一丝委屈,反倒满心欢喜,对同桌感恩戴德。 要不是这个长得人高马大却油光水滑的家伙晚些时间来报到,天晓得自己啥时候能领到书本呢! 第8章 守夜 晚上十点半,江宁回到出租屋,嘴上哼着歌儿。 这几日,他没向母亲提起班主任对自己申请走读的请求相当反感,也没说最后找到政教处主任才得以最终解决,更没说前一周搭伙看书时心中如何委屈……这些事,他只能自己吞进肚子慢慢消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让母亲知晓。 老娘心中无事可忧,就是儿子最大的孝顺。 天光匝现,少年起身来到厨房,淘米下锅。慢慢熬煮之际,他抓一把腌菜放在碗里。腌菜下稀饭,绝配。 准备妥当后,他带着略微困意来到院坝。 意外的,一个身材不高的人影适时走进院子,放下锄头,笑着问:“小江,起来这么早啊?” 江宁这才看清来人正是房东德叔,不由心生好奇,问道:“德叔,咋这么早下地干活儿?难道是最近蔬菜成熟需要争抢时机采摘吗?” “这倒不是!”德叔一边回答,一边凑近院角露天水龙头洗手,再抬起身子,用劲甩去双手水渍,扯张帕子擦手,忧声道:“唉,你不知道,最近发生多起偷菜事件,虽然偷去不多,但是糟蹋得不少,看着可惜啊!” 江宁忍不住发笑:“呵呵,德叔,县城日子这么好竟然还有人偷菜?这倒是新鲜事!我以为只有我们农村偶尔发生几起蔬菜丢失事件,毕竟乡坝闹饥荒没得吃,情有可原,被偷人家骂几句也就作罢。” 德叔放下手中帕子,揉揉腰杆,方才说道:“要是哪家哪户没饭吃偷去三五十斤蔬菜,确实也没啥可在乎的,只是最近这些盗菜的不讲武德,一夜之间横扫好几家菜地,估计至少上千斤,应该是菜贩子所为。” 江宁闻言甚是震惊,急声道:“这么多?那不开车来偷啊?搞出大动静,不怕被抓住么?那可是犯法的!” “是啊,村里人就商量,每晚安排两户人家守夜。这不,昨晚就轮到我家守夜!唉,现在德叔老骨头一把了哦,睡一宿地头,现在腰酸背痛呢!”德叔叹息道。 江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声道:“德叔,下次轮到你家守夜,我去替您守着,江宁年轻,睡一宿地头就当锻炼身体,呵呵,若遇偷盗者,我跑回家喊您,怎样?” 德叔摇摇头,柔声回答:“你还是学生,好好读书,别管农事。蔬菜被盗一事,村里人报案了,派出所也亲临现场查看了,应该很快得以解决。江宁啊,谢谢你,真是个好孩子!” 江宁闻言心中稍安,就说:“德叔,您早些休息,睡个回笼觉,等会还得下地采摘番茄呢!” 房东老人嘴上应着“是啊是啊”,径直进屋。 江宁站在院门口,眺望一阵尚看不清晰的菜地,收回视线,俯下身子做俯卧撑。 自住进鸡鸣巷来,周淑英几乎没机会上街买菜,本想花钱向房东购买,不料女主人每天都会送来一篮新鲜时令蔬菜,什么蒜薹、番茄、莴笋等等,顺便捎带一块腊肉。推却几次未果,周淑英坚持掏钱。德婶哪肯要,说大家都是庄稼人,地里有啥吃啥,谈不上成本。 感动之余,周淑英经常去菜地帮忙,虽说不能干那些挑担重活儿,就做些拔草、采摘这类手上活儿,倒也力所能及。 每当周末放假,江宁随之参与农活,挑担、上货、骑三轮车无所不能,深得房东夫妇喜爱。 房东夫妇投桃报李,赠送蔬菜分量更重、次数更多。 就这样,房东租客相处其乐融融,好似一家人。 如今房东一家遇到麻烦事,江宁自是当作家事一般,暗暗决定周末放假后,代替德叔守夜。 清晨,来到学校,江宁加入本班晨练队伍,后随人流来到教学楼,开始早读课。 教室最后一排,孟飞瞧着比自己整整矮了一个脑袋的小个子同桌,放下文选课本,压低声音问道:“喂,回家多没意思啊,毫无自由可言,被父母盯着的感觉可难受了,要不,你还是来住校,咱俩就可以上下一路了!” 江宁翻起白眼,撇嘴道:“你孟公子家住县城竟然还住校,真是新鲜事一桩呢!啧啧,还跟你上下一路,咋不说出双入对?比翼双飞?” 孟飞毫无芥蒂,笑得一张脸儿稀烂,用手指点一点课桌,低声道:“瞧你这厮,长得又矮又瘦还黑不溜秋的,即便是个黄花姑娘,也入不得本大爷法眼,哈哈,不过,你小子脾气和胆子都不小,敢给班主任斗法,着实让人刮目相看,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秋天的小辣椒,够辣!” 被人提起伤心事,好比醉酒闹出笑话被人帮着回忆那般尴尬,江宁愤愤不平道:“你和罗疤子简直和狼狈没啥两样,不仅把别人的伤疤揭开,撒上盐,还不忘问疼不疼,奶奶的,讲究武德不?” 前排男生脸上青春痘熟透即破,干疤后,脸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印痕,被同学们授予艺名,“罗疤子”。此时,这厮转过身来,问道:“你俩提我干啥?说说,有好事?” 江宁被同桌调侃得没地儿出气,正好遇到一头扎过来的蠢驴,当即张口就来:“有,早操时,隔壁班那个走路摇摆的高个子女生,刚才前来打听,问谁是罗佳,多半是被你帅气外表、潇洒气质所吸引,你小子,还不赶紧投桃报李?我和孟公子可羡慕了!” “嗯嗯,就是。”孟飞毫不含糊地帮腔。 罗佳顿时两眼闪光,信以为真地急声问:“真的?三班的还是四班的?我咋没见过?” 孟飞一脸诚恳道:“一班的,就是屁股宽过肩那位。” 罗疤子若有所思。 江宁咳嗽一声,拿起书本大声朗读。 孟飞迅速收回脸上笑容,一本正经看书。 继续保持扭头回望姿势的疤子男生,满脸疑惑正待详问,突然自己超大脑袋得到一颗板栗奖赏,赶紧扭回头去,险些吓尿。 班主任杨鹤赫然站在桌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罗佳满脸通红,捧起书本。 杨鹤抬手指了指江宁,鼻孔哼一声,随即走开。 待教室恢复自由,江宁对班主任的警告并不以为然,用肘撞撞同桌,低声问:“你刚才说‘屁股宽过肩’是啥意思?你亲自测量过?” “哈哈!”孟飞仰头大笑,突然意识到前面同学纷纷扭头望来,赶紧将下巴放在课桌上,拿书本挡住脑袋,压低声音说:“屁股宽过肩,快活胜神仙!” 江宁不解:“屁股与快活有啥关系?” 孟飞一怔,本想笑话几句,继而想到这小子尚不醒人事,不由释然,遂抬起脑袋,坐正身子,用手拍拍同桌肩膀,仿佛长者教育后辈,一脸温和地说:“江宁啊,咳咳,你还小,才十五岁,没事,三年后就知道啦!” 听他这么说,江宁就知不是啥好话,于是转移话题问道:“嘿嘿,我刚才一通胡编乱造,罗佳咋就相信啦?而且你还附和?莫非一班真有如此女生?” “一班有没有又高又瘦、屁股宽过肩还走路风吹柳的女生,本公子尚不得而知。兄弟,听说过天下男人之间四种关系最好一说么?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同过桌的,一起坐过牢的。我俩是啥?同桌,对不对?”孟飞面色诡异,侃侃而谈。 江宁掰着手指,默念一边,蹙眉思索片刻,疑声问:“你说了三种关系,不是四种么?还有一种呢?” 孟公子叹息一声,凑近耳边嘀咕几句。 江宁马上红了脸,在桌下狠狠踢去一脚。 孟公子龇牙咧嘴,疼得倒抽凉气。 师范学校课程安排紧凑,上下午各四节课,晚上还有两节自习课,跟初中读书差不多,只是学习要求降低不少,追求“六十分万岁”,只要期末考试及格不补考就好。学习压力陡然下降,这群曾经挑灯夜战的半大孩子如今将更多时间放在吃喝玩乐上,日子过得悠闲惬意。 江宁读书认真,上课从不天马行空,作业完成得中规中矩,下午散学后不逛耍,坐在阅览室看书,属于老师喜欢的那类好学生。 孟飞则不一样,反正毕业后也没机会教书育人,学业自然糟糕,课程作业均由同桌代劳。一周五天晚自习,这厮若不旷课两三次出现在教室里,除非闲的蛋疼,借用他的话,美其名曰:“我来,是对嘉州师范的尊重”。 两位年纪相差两岁的同桌,好了一辈子。 周六没有晚自习,下午放学后,江宁谢绝孟飞今晚喝酒的邀请,背着两本课外书回到鸡鸣巷。 吃过晚饭,母子俩坐在三角梅架下乘凉。 房东夫妇从正屋走出来。德叔怀抱一卷花胶布,手上提着小半瓶白酒;德婶两手各端一碗颜色黄灿的卤菜,闻着就香。看样子,他们又要去守夜。 “德婶,您老身体经不得熬夜,更何况夜半起露水,容易感冒,我跟德叔去守夜!”江宁起身,主动请缨。 德叔爽快答应:“要得,老婆子,你就留在家里与周妹子唠嗑,江宁去也成,还可以陪我喝酒呢!” 少年飞跑进屋,留下一句:“我拿本书就来!” 周淑英瞧着兴高采烈的儿子,笑骂道:“这家伙,只怕是瞧着卤菜才有动力,呵呵,德叔,您可别惯着他!” 德叔扭头看向正大步走来的师范学生,眼含爱怜道:“娃儿懂事,也会唠嗑,叔侄俩守夜不寂寞呢!” 江宁接过德婶手中碗,大步跟在德叔身后,像小时候第一次跟大人赶集,兴奋得蹦跶不停。 天色渐暗,叔侄俩坐在铺有花胶布的菜地里。 德叔举起瓶子,往嘴里灌一口酒,吐出浓浓酒气,望着寂静无声的四野,缓声道:“江宁,听德婶与你妈摆农门阵,才晓得你家具体情况。小伙子,真够爷们,带着母亲来县城读书,哎,难以想象啊!” 江宁躺下身子,仰望漫天星斗,喃喃道:“德叔,这不是爷们不爷们的问题,爸爸去世了,妈妈身体有病,不靠我这个独子又能靠谁呢?谁不想大树下乘凉?如今我没了父亲这课大树,只能自己长成一棵大树,为母亲遮风挡雨,这是当儿的使命吧!” “少年郎,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心气,德叔我喜欢!我家老大当过兵,复员回来在县城一家公司当保安,这家伙没出息,倒是我那孙儿聪慧过人,现在读小学三年级,年年拿奖回家。我家老二是个姑娘,和你一样,读过嘉州师范,毕业分配在城西学校教书,如今交的男朋友也是老师,那小子家境不错,可惜没有你这样的男子汉气概,文质彬彬的,估计将来也患‘妻管严’,哈哈!” 江宁随着笑,继而沉默一阵,幽幽道:“德叔啊,有父母的孩子,谁那么拼命呢?我刚才说过,大树下好乘凉!当某天自己不得不为家人遮风挡雨时,或者叫伙食落到脚背上了,一定有所改变,所以,您老别担心!” 老人又灌一口酒,感慨道:“人人家中都有本难念的经,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不是很担心。日子过得好,这句话虽然俗气些,却是普通百姓所想。娃儿啊,你也一样,不要啥都揽在自己身上,十五岁的孩子,就该有着这个年纪的快乐,青春总是短暂的,珍惜青春,享受青春,长大后或者到了德叔这个年纪,才不会后悔!” 夜风吹拂,白发老人神情悠然。 江宁随即坐起身子,望着房东老翁已经沧桑的脸庞,感觉他不是一个种菜买菜的老农,而是一个口吐莲花的儒学大师,心中暗自庆幸,更有无尽感激。 人生路,“道阻且长”。没了父亲,等同于失去了人生导师,谁有闲工夫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娃儿说东说西?说归说,听归听。即便好心人愿意说,也还担心别人不愿听呢! 少年知道,自己的房东德叔,就是一个好心人,自己不仅愿意听,也听得进心里去。 其实,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房东老翁放下酒瓶,拿块卤猪耳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娃儿,我去巡视一圈,你先独自呆会儿。” 少年答应一声,就着微弱天光,翻开书页。 县城围城道路通往鸡鸣巷的小道上,驶来一辆亮灯的摩托车,很快停在四合院门口,片刻后返回,在距离江宁所在的菜地最近路边停下,随后驶入围城路远去。 “江宁哟……江宁……” 早在夜色来临看不清字迹之际,江宁头枕书本,躺在花胶布上悠闲哼歌儿,等候房东归来,此时听到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喊,遂起身来,不管对方看不看得清楚,依然挥舞双手,忙不迭回应:“孟飞?你娃咋来这里啦?” 听声音辩方位,大致晓得江宁位置,孟飞顺着田埂往菜地走,边走边说:“反正饭后我也无聊,就让朋友骑摩托车送我来找你,呵呵,刚才问了大娘,说你在守夜,我就找来了!” 江宁上前接着同桌,嘻嘻哈哈相互捶胸踢腿一顿,这才一前一后来到菜地。 孟家药业独子瞧了瞧地上花胶布,学着同桌样子,一屁股坐下,抓起碗里卤菜就往嘴里塞,大快朵颐。 江宁指了指酒瓶,呵呵笑问:“整一口?” 孟飞伸手拿起酒瓶,凑近端详几眼,哈哈笑道:“晚饭时,我喝了三瓶啤酒,现在喝白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喝我就喝。” 江宁满口答应:“我喝便是,只是这酒可不是啥好酒。听德叔说,去酒厂打的原度酒,泡入枸杞也有大半年了,估计喝着顺口,就是后劲大呢!” 孟飞仰脖喝下一口,辣得直吐舌头:“哟,这酒确实有劲,够辣,我的乖乖,估计再整几口就醉了!” 江宁从同桌手中拿过酒瓶,学着喝一口,随后较孟飞先前反应更为强烈,吞下酒,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随后倒抽凉气,擦一把眼角泪珠,结结巴巴嚷道:“我靠……好……好逑……难……难喝哦……” “小子,万事开头难,再整一口,就适应了!”孟飞喝一口,将酒瓶子递给同桌,连声劝道:“来,接着来,真的,再喝一口感觉就好多啦!” 江宁只得捏着鼻子喝一口,感觉确实不那么烈了。 这时,德叔悄然返回,两位学生随即起身相迎。 “德叔,这是我师范同学,也是同桌,叫孟飞,刚才他来找我耍。呵呵,我俩正喝你的白酒呢!”江宁一脸笑容作介绍。 孟飞是个机灵人,不待老人开口,随即接上话茬:“您好,德叔,打扰您老人家!” 德叔咧嘴笑道:“不错嘛,多个守夜伴儿,闹热!” 老人盘膝坐下,抬手示意两个半大少年分坐两旁,笑着说:“来,德叔陪你俩喝酒,喝好不喝醉!” 两位少年哪里受得房东邀请,当即坐下,轮流拿起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 天上无月,亦无星辰。 一个半醉,一个深醉,两个少年并排躺在花胶布上,头枕双臂,絮絮叨叨聊天。 老翁交待几句,回家洗澡去了。 江家少年仰望黑色天幕,从儿时记忆摆起,最后说到面对学校政教处主任额外开恩准许他走读时那份激动心情,眼角不禁流出冰冷泪珠,自言自语道:“江宁,江宁,江家并不安宁,若想安宁,需有恩人,恩人啊恩人,何许多,多何许,来日有您,江宁定将安宁!” 嘴含金钥匙出生、县城长大的孟家公子从未体验过农村日子,感受不到小名宁娃子的家伙嘴里说起的犁牛打耙、插秧间苗、挑粪上山、担柴回家等农活如何艰辛,更体会不了五月闹饥荒满坡挖野菜根回家煮稀饭的那份苦楚,唯独对树林捕蝉、草丛逮蛇、河沟摸虾的乡村野趣充满无限向往,听到最后架不住困意,临闭眼前含含糊糊说道:“江宁,来年暑假,我定要跟你回老家看看……” 都说瞌睡容易传染,江宁打个哈欠,听着同桌呼吸均匀,想着德叔也该回来了,准备拉伸身子睡觉。 江家少年心有感应,猛然半撑起身子,扭头望向远处幽暗菜地,侧耳静听,总觉有人来到,不由心尖颤巍,汗毛逐渐倒立,一种恐惧由浅入深覆盖全身。 茫茫夜色中,除了风吹声音,每间隔片刻,远处传来如同老鼠咬断枯枝般“咯吱”一声响,好似瓜熟蒂落的声音。 江宁轻轻摇醒孟飞,先指了指前方菜地,又指了指后方四合院方向,凑近耳朵说:“我总感觉那边有人,你继续睡,别起来,我马上回家喊德叔!” 见孟飞点点头,江宁慢慢爬起来,顺着菜地田埂,在番茄架的掩护下,猫腰而去。 匆匆跑进四合院,江宁压抑嗓子急呼:“德叔,您在哪里?我感觉菜地有人!” 院子三角梅架下传来朦胧声音:“我在这儿,我洗澡后,在椅子上躺会,待会儿再来,不料睡着了,咋啦?真有人?” “我觉得,有!”少年小声回答。 房东老翁急忙起身,顺手拿把铁镐,带着江宁就往菜地跑。 待江宁离去,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孟家公子,翻身起来,提了提裤腰,朝着江宁刚才所指方向,大步而去。 三十米开外的菜地里,三个黑影各自蹲在番茄架下,轻轻摘下一个,然后放进身后的麻布口袋里,手脚麻利,动作娴熟。 一个少年,突然出现番茄架前,居高临下瞧着蹲着的黑影,大喝一声:“他娘的,偷菜嗦?” 黑影一愣,待看清来人就一个少年而已,遂压抑嗓子吼道:“小娃儿,各人回家睡觉,管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啥也没看到,啥也别说,否则,哼哼!” 黑影朝少年举了举砂钵大的拳头。 “哟,他娘的,吃屎的还凶拉屎的,老子逮你去派出所!”少年不懂危险,扑上前。 黑影豁然起身,竟是身高一米八的壮汉,挥手就是一拳,正中少年额头。 随着“嘭”一声闷响,少年临空倒飞出去,摔在几步远的菜畦里,翻了两个滚,顺势抓起一坨泥块,朝黑影用力掷去,嘴上骂道:“他娘的,敢打老子,我打死你娘的!” 另外两个黑影迅速扑来,将还未扔出第二块泥土的少年扑倒在地。其中一个黑影低声吩咐:“去,拿根绳索来绑了,顺便拿条汗帕子,塞住这家伙嘴巴。” 少年大骇,张嘴大喊:“贼娃子偷菜啰!快来人哦!江宁……德叔……唔……快……唔唔……” 黑影慌忙伸出右手捂住少年嘴巴,不让发声。 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的少年,张口狠狠咬住捂嘴的手掌,用力一摆头,黑影顿时痛得嗷嗷直叫。 痛彻心扉的黑影用力掰少年嘴巴,却毫无半点作用,情急之下,挥起左拳狠狠砸向少年脸庞,一下,两下…… 少年终于松口,大约晕过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时,一高一矮的守夜人刚好赶到。 只见,高个守夜人挥起铁镐,朝黑影用力砸下,随着“嘭”一声响,有人倒下。 高个守夜人毫不停留,扑向另外一个黑影。 被孟飞最早发现的那个高个黑影转身就跑,大喊“风紧,扯呼”,几个纵身跳跃之间,很快不见了人影。 被德叔撵着的黑影犹如落水狗,仓皇逃离之际,还拌着惨叫声,“哎哟,老子被拍到腰了”,最终连滚带爬跑掉。 江宁上前一把抱住同桌,轻轻拍打脸庞,急得喊声带哭音:“孟飞,孟飞你醒醒……呜呜……你醒醒嘛……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哪门得了啊……” 拍打之下,孟飞悠悠醒来,咧嘴直喊:“痛,噢哟,痛痛,你拍个铲铲,莫拍了,再拍老子得死你手上了!” 江家少年噗嗤一声笑了,用力搂紧同桌,失声痛哭。 德叔扛着铁镐,见仰躺地上的壮汉大口喘气,不由放下心来,瞧着两个抱在一起的少年,满怀愧疚道:“哎,娃儿,叔对不起你们!” 孟飞语气虚弱:“没事呢,德叔!” 德叔捡起花胶布上的锑盆,拿起木根,用力敲响。 “哐哐……”响声传遍四野。 片刻,巷弄人家迅速赶到。 善后事宜很快结束,有的送医院,有的扭送派出所。 第9章 病房 经连夜突审,额头包扎纱布的偷盗者名叫张三的菜贩子如实交待,最高个菜贩子张麻子伙同张三和李二娃偷菜五起,对鸡鸣巷在内的城郊菜地几乎全覆盖扫荡,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偷菜不下五万斤。 城关派出所随即出动警力抓捕在逃盗窃嫌疑人,同时通知当事人陆建德、江宁录取口供。 德叔和江宁骑三轮车将孟飞送至县人民医院,一番包扎后,将其送回家,两人直奔城关派出所。 凌晨三四点左右,德叔带着江宁走出派出所。 江宁停下脚步,忧心忡忡道:“叔,我放心不下孟飞,想去他家看看。所以,现在我就不一起回鸡鸣巷了,麻烦您告知我妈一声。” 德叔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江宁目送三轮车消失在夜幕中,朝着孟家药业走去。 他回想着昨晚全过程,要是当时擒贼如同报纸登载的案例那般残酷,孟飞或身患重伤,或重残,甚至生命危险,如何向孟家交待?自己又如何心安?若盗窃者被铁镐致死,擒贼者将承担怎样的后果? 夜街寂寥,空空荡荡。 少年莫来由的想抽烟。 来到孟家药业家属区,江宁上前敲门许久,终于见到孟家人,被告知孟飞已经再次送往县人民医院。 他当时一阵惊悚,眼泪流出来。 凭借仅有的认知,江宁第一反应相当不祥,认为孟飞不是刚才医生所说的轻微外伤,一定是回家后突然出现脑震荡等内伤症状。 江家少年一路小跑,边跑边打自己耳光,怪自己没能保护好同学,到最后,竟然急得哭出声来。 真不怪来自乡野的泥坯少年满脑子胡思乱想,他哪里知道福贵人家孩子有多金贵,莫说鼻青脸肿堪比天塌地崩,就是平时患感冒病也得住院输液,唯恐半点不测。他只见过江家湾首富江福贵的幺儿子脚板被铁钉戳穿,得到他爸额外开恩,不外乎一袋棒棒糖,都已经羡煞湾里孩子。被父母“贱养”惯了的农村娃儿,希望自己也这么挨一遭,哪怕患重病也行,只要能够吃顿肥肉抑或喝上一勺蜂蜜,都值得。 赶到县人民医院,江宁四处打听一番,很快找到位于四楼的单间病房。 见到他,孟飞惊讶不已:“小子,回来干啥?” “你为啥回来住院?”江宁顾不上回答,急声反问。 孟飞叹息道:“哎呀,我家里人嘛,从见过我受到如此重伤,孟鹤堂非要送来医院,我也没办法。” 江宁疑惑道:“不是啥脑震荡之类的内伤吧?” 孟飞抬手摸摸脸上的绷带,摇了摇头说:“我没觉得头晕,应该无碍。刚才被他们折腾一番,反倒觉得浑身无力,特想睡觉。” 江宁稍安:“那就睡吧,等待最后结果!” “结果?能有啥结果?依我看,他们就是瞎折腾!”孟飞突然尖声叫唤:“噢哟哟……我的妈哦……疼……就是疼得恼火……噢哟……” 声音响彻病房,整层楼都能听见。 江宁吓一跳,赶紧抓住同学的手,神色紧张,急声问:“喂,要紧么?我马上喊医生!” “喊你个鬼!”孟飞仰头大笑,笑骂一句,随即温声安慰道:“宁娃,莫担心,我真无大碍!另外,你帮我带句话,让德叔也放心!” “好!好好养伤,别惦记其他的。”江宁顿觉鼻酸。 当时,家人看到头缠绷带的孟飞,不由大骇,赶紧喊回尚在外面应酬的当家人孟鹤堂,不顾孩子坚决反对,坚持将鼻青脸肿的千金子送去县人民医院。 孟鹤堂当即打通院长电话,要求安排最好医生,给予最好诊断治疗。院长对这位千万级富豪来电自然高度重视,亲临现场组织医生诊断。 通过拍b超、照ct系列烦琐诊断,院长组织召开集体会诊会议,最后拍板孟飞并无根本大碍,只是遭受皮外伤,输液三两天就可消炎并出院。 孟鹤堂这才安心,随即招呼在场医护人员吃宵夜,并向每个参与医治的医护人员口袋里塞入一个厚厚的红包,只是没给一直相陪的儿子同学好脸色。 满腔愧疚的江宁毫不介意,向同学父亲咧嘴笑笑。 回到家的德叔免不了被老伴一顿奚落责怪,尤其听说孟飞是孟家药业的少主时,心中惶然。陆家儿子可是孟家药业的保安队长啊,若是孟家怪罪,老大定将丢掉工作,这如何是好? 那晚,整夜无眠的,除了守在县人民医院病房里的江家少年,还有住在鸡鸣巷四合院正房的老两口和住在偏房的中年妇人。 倒是被纱布覆盖了半边脸的孟家公子,呼呼大睡。 次日,鸡鸣巷人家来到城关派出所,登记被盗财务。 陆建德办完事,带着大袋东西,来到县人民医院。 正好遇到孟飞醒来,老人神色紧张,急声询问:“小孟,头还晕不?有没有恶心之类的感觉?” 孟飞拍拍还算硬朗的胸脯,哈哈笑道:“没事呢,德叔,您别担心,等会我就出院。” 江宁用手指戳了戳这家伙脸上的绷带,玩笑道:“不吹牛要死啊,是谁昨天半夜干嚎来着?” 孟飞讪讪道:“喊你去赶场,你却来‘抵黄’,揭穿本大爷老底,又不是啥值钱之事,即使还值几个钱儿,也买不到二两烧酒。” 见两个死党相互掐,陆建德终于放心,指了指墙角的营养品,愧疚道:“小孟,你没事就好,不过终究还是受伤了,得补充些营养,这点小东西,算作德叔一点心意,确实有些对不起你,要是当时我不离开菜地就好了。” 这时,一身保安服装的高个年轻人冲进病房,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望向病床上的孟家公子和白发老人,眼神焦急,一时无言。 “咦,陆挺,你小子咋来啦?”孟飞惊奇问道。 保安服年轻人这才有所反应,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孟飞双手使劲地摇着,连声问:“有事没?你要是有事,孟老板一定开除我,老孟,你必须没事,否则,我就惨了!” 江宁微微抿嘴,没想到,那家伙的艺名叫“老孟”,也不知道咋个老法,年纪不过十七岁而已。 孟飞笑道:“着急个球!我又不是水嫩娘们,被人揍一顿就香消命殒?你小子可得盼我好!否则,出院后,我让茵茵再不理你,更不会在你面前穿短红裙,你丫每天站岗就更无聊了。” 见孟家公子越说越离谱,也越来接近真相,这个叫陆挺的家伙恨不得双手捂住少主的嘴巴,然而又不敢,急得抓耳搔腮,慌作一团。 江宁哈哈大笑。 陆建德脸色晦暗不明,隐隐带着些许尴尬。 孟飞这才晓得德叔与陆挺的父子关系,说话也就客气几分:“陆队长,真不用急,更别担心!” 这时,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倒背双手走进病房。 孟飞和陆挺同时住嘴,脸色肃穆。 保安队长手脚无措,笔直腰杆比他名字还挺,瞧一眼中年男人,随即低下头,抬手擦擦并无汗水的额头。 江宁昨晚已经认识这位中年男人,正是孟飞的父亲,嘉州药业董事长孟鹤堂,遂起身招呼:“您来了,孟叔。” 陆德强倒还镇定,愧疚道:“对不起,孟总!” 孟鹤堂毕竟是生意人,而且还是成功生意人,浸染江湖多年,虽然年纪和文化程度都不算高,但也是场面人,懂得黑白,能辩是非。 他大致了解到,自家儿子主动去了鸡鸣巷,这事儿压根不怪人家江宁,自然也不能迁怒于陆家父子,遂一改昨晚冷淡态度,对着江宁说:“小江,昨晚有些怠慢你,别介意哈,改天和老孟来公司玩儿,我请你搓一顿!” 说罢,他不等江宁回应,转头对着白发老人说:“您老……应该是陆挺父亲吧?呵呵,老人家,昨晚我家老孟不知天高地厚,年轻娃儿冲动,险些酿出后果,叨扰您了,切勿见怪。” 见孟飞的父亲、自家儿子的老板如此和蔼,还深明大义,更没怪罪,陆建德不由更为惭愧:“哎呀,您就是孟总啊,幸会幸会,都怪我当时不在场,否则也不会让小孟遭罪,确实对不住孟总了!” 孟鹤堂大手一挥,呵呵笑道:“老人家,别愧疚,老孟吃些亏上些当也是好事,年轻人嘛,遇事才能成长!” 江宁静静站在一旁,眼神一时投向孟总,一时瞟向望着天花板的孟飞,心中暗笑。这家伙,连他老爸都喊“老孟”?这让其他人咋称呼孟总?“老老孟”? 这边,陆德强对着耷拉着脑袋的儿子训斥道:“陆挺,孟总这么好,你要好好工作,不许怠慢工作,更不许上班期间嘻嘻哈哈没个正行,否则,家法伺候!” 孟鹤堂倒没打圆场,只是瞧着保安队长,笑意玩味。 陆挺仍是低垂脑袋,满脸通红。 孟飞似笑非笑,向平时玩伴皱皱脸、挤挤眼,大有幸灾乐祸之嫌。 孟家药业老总瞧见墙角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俯身拾起,递给陆老爷子,笑意温和道:“老人家,这是您买的吧?老孟就一个娃儿家,哪里需要补充啥营养!我倒觉得,老人更需营养,您拿回去吧!” 德叔闻言,急得连连摆手,连声说:“不……不呢!这些都是送给小孟的,略表我们心意,还望陆总收下。” 见老人不接,孟鹤堂转身递向陆挺,话音就不那么温和了:“拿着,替你父亲拿着!” 孟家药业保安队长哪敢不接,只得双手捧着胀鼓鼓沉甸甸的塑料口袋,不敢看向父亲,更不敢看向老板,一时不知咋办。 这时,躺在病床上的孟飞悠悠发话:“孟鹤堂,留下一包营养品吧。人家心意,咱们得收。你一天别绷起大财阀不可一世的面子,若说二十年前,孟家还不如陆家现在境况呢!” 真是一物降一物,孟鹤堂态度大转,马上屁颠办事,从保安手中取出一包豆粉,拿在手上也不放下,笑意盎然道:“我家老孟说的是,本该如此,谢谢陆老爷子!” 陆家父子笑容无比舒心。 那一瞬,始终默默无语的江家少年,若心钟被撞,嗡嗡作响,又如玄幻小说中的修道士刹那间破镜,更上一层楼观风景。 江家湾少年压根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的孟飞,仅比自己长两岁的家伙,刚才所说之话,同样年少的自己却闻所未闻。孟家公子处事之道,竟然如此老练,甚至堪比他富豪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下富庶人家的子女,并不都是众人眼里“纨绔”印象,他们代代相传的经营之道,或是成功秘诀,不在于所从事行当如何独门,也不在于家族子弟才智如何超凡。他们大道根本,在于待事接物,能够洞悉人心,调整自我顺势而为,做到从善如流,自然圆满。 孟鹤堂从祖辈小小药铺做起,短短二十余年间,凭借方圆十里号称“万元户”的家族底子,做大做强企业,成为嘉州县千万富豪,并不完全靠运气。 其子孟飞虽还年少,却准确把脉到孟家药业最大病根,或叫制约瓶颈,在于他父亲,孟家药业董事长孟鹤堂的“知识文化、眼界心胸”。正因为如此,他坚持继续读书,绝不走父亲老路。他认为,当前家族事业仅在嘉州发展,顶多算作池塘王八,自我感觉良好而已。抛开十多年的耳濡目染,若说孟飞具有商业天赋,并不为过。 江宁暗自分析一番,隐隐觉得,孟鹤堂之所以尊称其子为“老孟”,看似父子之间关系并无“子为父纲”封建文化糟粕余毒,以朋友关系融洽相处,实则佩服儿子学识、为人、处事等各方面均超越他这个当爹的。当然,孟飞直接称呼其父大名,放在江家湾重礼的族规面前来看,似乎有些大逆不道,个中是否存在隐情,外人不得而知,只待日后慢慢了解。 在短短几分钟思量间,陆家父子告别而去。 病房里,剩得孟家父子和江宁三人。 孟鹤堂蹙眉踱步,看向儿子,轻声道:“老孟,你挨打不能白挨,有句古话咋说来着,谁失马呢?我觉得其中有文章可做,把坏事变好事。” 孟飞翻起白眼,撇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孟鹤堂打个响指,哈哈大笑两声,朗声道:“瞧,还是老孟有文化!你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是我哥们,今天早上我向他聊起这事儿,他当即拍了大腿,说你见义勇为,可向全校通报表扬,你意下如何?” 孟飞应道:“没必要!” 江宁插话:“孟飞,我个人觉得吧,这是好事!” 孟鹤堂面色激动,瞧着儿子同学越发满意,连声道:“老孟,人家江宁都说是好事,那肯定是好事,我们就答应龙泉武主任吧。” 孟鹤堂不再犹豫,也不再商量,转身走出病房,撂下话:“我这就去院长办公室打电话。” 孟飞瞧着同桌,疑惑道:“你咋跟他一个鼻孔出气?” 江宁走近病床几步,倒背双手,煞有介事地说:“嗯,今后孟公子定将闻名全校,额,校花,级花,班花,甚至稍有姿色的女生,无不倾心,说不定还将以身相许,这难道不是好事?” 孟飞仰头大笑,却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第10章 名人 当天晚上,嘉州师范政教处灯火辉煌,一片繁忙。 龙泉武主任坐在办公室,面色灿烂,对着面前两位教师模样的年轻人说:“明早升旗仪式下的讲话稿,可以不再修改,只是,孟飞的发言稿还需稍作调整,额,现在晚上十点半,争取十二点前送我家里来,待审核后,再交孟飞提前阅读几遍,以防到时读得不顺畅。” 一个戴着眼镜的清秀年轻人小声答应,继而微蹙眉头说道:“刚才我与九一级二班班主任对接,杨鹤反映孟飞不大配合,说非要上台发言的话,就别管他咋说。如此一来,我担心孟飞上台自由发挥,万一……” 龙泉武抬手示意,打断话茬:“这个不用担心,你俩尽管交来稿子,至于其他事宜,我亲自协调。” 两位年轻教师起身离去。 龙泉武左手拿起话筒,右手按下三五个数字键,突然停下,沉思片刻,放下话筒,伸手拿过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复又取下,丢在桌上,身子往后一靠,仰躺在老板椅上,轻轻摇晃。 年轻人刚才所言属实,龙泉武早就知晓。他之所以融合升旗仪式与颁奖仪式,是因为孟家药业董事长身份特殊又珍贵。 孟家药业每年向嘉州师范捐赠百万元,用于学生生活补贴,但是作为名誉校长的孟鹤堂为人低调,不愿借此大张旗鼓宣传捞取名声,作为嘉州师范学校的财神爷,此为身份特殊;孟家药业年上缴税金超过两千万,连县委书记、县长都对这位“金主”视为座上宾,生怕企业外迁,因此,孟鹤堂哪是嘉州师范可以得罪的人,此为身份珍贵。 七月份,龙泉武受校长委托,前往嘉州县教育局招生办公室协调,请求将今年嘉州师范录取分数线较往年下降八分。招生办主任大吃一惊,随即报告局长。龙泉武毫不妥协,在一番冠冕堂皇托辞后,最终说出实情,“比照孟飞分数线”作为最低录取分数线。针对录取分数线下降八分,超出计划录取人数近两百人,势必影响招生公正的问题,县教育局长权衡一番,最终否掉嘉州师范学校的建议,同意特招一名。当然,这一切,都是龙泉武单方面投桃报李,孟鹤堂并不乐意,孟飞毫不知情,才导致孟家父子针锋相对,也就有了九一级二班76号学生晚来报到一周的因果。 龙泉武与孟家药业董事长孟鹤堂交往甚密,这些年私下没少卖孟鹤堂的人情,多次出面处理什么面试成绩、提拔班干部、毕业分配之类麻烦事,当然也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每次都能收到一个较为丰厚的信封。 这次事关孟家公子本人,孟鹤堂自然出手阔绰,大有不整出名堂誓不罢休的气势,话中甚至带有取消每年资金捐赠的威胁意味。龙泉武既从学校发展出发,又怀揣授人以柄的个人心理,理直气壮说服校长,最终拍板授予孟飞“见义勇为”荣誉称号,并给予嘉奖。 可惜, 孟家药业少主是个刺头青,不仅不听从学校安排,而且连他老子出面做工作起初也不买账,最终好说歹说才勉强接受,真是富家子弟眼睛长在额头上,毫不在意其他学生眼巴巴也无法望到的天上馅饼。 政教处主任收回思绪,看了看对面墙上的石英钟,稍作收拾,起身回家。 次日,周一早晨。 嘉州师范升旗仪式暨见义勇为颁奖仪式如期举行。 在学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的亲自主持下,孟飞胸带大红花,缓步登台,接过奖牌,高高举过头顶。 全场掌声雷动。 江宁站在台下人群中,侧耳倾听龙泉武主任介绍孟飞见义勇为的动人事迹,从众入流,拼命鼓掌。 或许,孟飞得此荣誉,他内心愧疚才能减少几分。 只是,接下来的议程突发状况,让江宁目瞪口呆。 政教处主任宣布受表彰对象发表感言,并退后一步,让出话筒,带头鼓掌,表示欢迎。 脸上没有缠着绷带的孟飞一手倒拿奖牌,一手拉过话筒脚架,大声道:“靠,我有毛线说的!” 话落,全场雅静。 众目睽睽之下,胸戴大红花的少年潇洒下台,大步如流星,很快融入九一级二班队列中。 台下学生顿时傻眼。 沉寂,几百人站立的操场一片沉寂。 片刻后,空旷操场突然掌声如潮起,尖叫声、口哨声掺杂其中,如同钱塘江观潮,声浪冲天。 台上,政教处主任气得七窍生烟,脸色铁青。 江宁味蕾苦涩,瞧着站在身边的同桌,一时无语。 在工作人员提醒下,政教处主任猛然惊醒,凑近话筒,朗声道:“额……我们的小英雄因伤过重,当然也因为入校不久,加之性格内向,站在台上发言有些难为情,大家不要误解,更不要私下评论,总之……总之……额……今天升旗仪式结束,散会!” 龙泉武转身就走,不顾台下乱成啥样。 “哟,孟飞,你小子厉害,真英雄啊!” “啧啧,真是大开眼界了!” “孟公子,早晓得你不在乎这个荣誉,换作我嘛!” …… 孟飞双手拱拳,朝向四周,脸儿笑得稀烂。 江宁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拾起奖牌扛在肩上,踢他一脚,没好气道:“走!” “哎,等等我!” 高个少年一路小跑,跟在矮个少年身后。 学校政教处,龙泉武主任正在打电话:“唉,孟总,真没想到小飞竟然干出这事儿,当时我就下不了台,不,是嘉州师范下不了台,这事儿,我还不知道如何向校长汇报呢,老哥啊,您可害死我了!” 话筒里传来爽朗笑声:“武老弟,别急,我家老孟确实不走寻常路,对于这个意外我并不意外,哈哈,我给你保证,校长不仅不会批评你,而且还会更加信任,说不定明年提拔你当副校长呢,哈哈,这样吧,今晚,我在嘉州宾馆摆一桌,一来向你道歉,二来我哥俩很久没聚了,你意下如何啊?” 龙泉武咧嘴笑道:“哎哟,道歉就算了,你我两兄弟交往这么多年,彼此都了解,只是,让孟总破费,武哥深感不安啊!” “哈哈,那就说定了,今晚不见不散!” 挂上话筒,政教处主任脸上阴霾一扫而光,悠然点燃一支香烟,吹散袅袅烟圈,忍不住笑骂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孟家药业,啧啧,我看啰,子不成器,家业再大也兴盛不了几时!” 想必今晚酒足饭饱、莺歌燕舞,还有雷也打不脱的红包,也算小小安慰,毕竟实惠永远比面子重要。即便今日活动搞砸了,那也是过去事,曾国藩都说“既过不恋”,我还纠结啥呢?只要校长不怪罪,在学生面前丢了面子又算得什么呢?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点燃香烟,吐出袅袅烟圈。 操场东北角,两位少年坐在草坪上。 孟飞摸摸淤青脸庞,倒抽一口凉气,似叹息似兴奋:“刚才二年级的级花朝我抛媚眼,哎呀,那份感觉真好也真不好,我晓得自己鼻青脸肿,宁娃,你说说,级花是笑话我还是喜欢我呢?” 江宁少年瞅着草坪上的奖牌,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又搁在手背上,毫不理会。 孟飞收敛那些不正经的想法,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眼巴巴地望向死党,央求道:“你吭声嘛,哪怕放个屁也好,就这么像个闷葫芦一样,我心里没底。” 江宁依然保持耷拉脑袋的姿势,低声说:“飞哥,我也说不出啥道理,总觉得今天你不够厚道。书上讲,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爸也说,除了父母,没谁该帮谁。学校给你荣誉,出于弘扬正气。你不要,就应当先行拒绝。如此大会,学校颜面扫地,终归不大好呢。” 孟飞怼道:“哟,你还说不出道理?我看,你小子就是斑马的脑袋,头头是道!” 话落,孟家少主躺在草坪上,双手枕头,仰望天空,神色落寞,喃喃道:“宁娃,这事儿,我确实做得过分了,但是你得理解,我有我的想法。” “哎,学校大肆宣传见义勇为先进典型旨在教育学生弘扬正气,本是无可厚非,若我不是那个典型倒也无所谓,事实上刚好就是我,本大爷就难以接受了。我站在台上说啥?按照发言稿读一遍?树立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设?难道同学们不知道我几斤几两、平时啥德性?我呢,只是不想成为大家口中的笑料罢了!” 俗话说,“只有自己知道鞋子是否合脚”。也许孟飞说得对,我们思考问题往往站在自己的角度指手画脚,从不换位思考,最终导致观点不一,甚至闹出矛盾。在学校,学生都是平等的,并不在乎各自家境以及背景如何,谁的人设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一旦过度,定将被戳后脊骨,受人唾弃。 江宁抬起头,轻声道:“飞哥,这事儿已经过去,咱们就不再想也不再说了!走,我们回教室,上课时间马上到点!” 两位少年一路飞奔。 只是,江宁有句话并未说出口,“或许到了真正经商那一天,你未必还如今天所想所说”。 接下来的日子,孟飞还是原来那个孟飞,衣着依然鲜艳,发型仍旧是最新颖的中分式,见谁都笑眯眯的。 只是,“孟公子”名号从此响当当。 一年级学生连本班同学还未全部熟识,却与二班76号同学打成一片,就连二、三年级师兄师姐也认识那位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 江宁未住校,自然不知每天晚上七号男生寝室如同小小会议室,前来串门的家伙络绎不绝,笑声爽朗,热闹非凡。主人家偶尔买来油炸花生米、卤猪肉之类夜宵招待来客,众人吃得有滋有味,心安理得。 嘉州师范学校女生宿舍本来是神秘禁区,最近却围绕一个话题一个人议论不休。本年级女生年纪稍小,就如孟飞预料那般,仅仅当作谈资而已;高年级女生则眼光长远,所聊话题主要围绕孟家药业、少主多金、潇洒风流等重点,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将孟飞家底扒尽,最终形成共识,“谁能老牛吃到这把嫩草,就将嫁入豪门”。也有女生不以为然,说“侯门一入深似海”,焉知祸福。 嘉州师范谁人不识君? 外校比如嘉州一中、嘉州卫校等,但凡与孟飞同窗过,抑或同学的同学,只要认识的,呼朋唤友结伴前来探望,畅叙友谊。尤其嘉州电视台播出见义勇为新闻报道,虽然本人并未在镜头里露面,也不知长相如何,但是“孟飞”的名字家喻户晓。只要孟飞一上街,熟识之人就喊“孟公子、飞英雄”,这厮顿时赧颜,落荒而逃。 嘉州县城谁人不识君? 要求学生严格的班主任杨鹤对此从未过问,这让江宁深感意外,好不容易逮到同桌前来上晚自习课,好心提醒:“飞哥,最近是不是太飘了?也不知道杨鹤所持啥态度,你还是小心些!” “飞哥?”孟飞一脸诧异:“我记得前几次你也喊‘飞哥’,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才觉得这名字多新鲜呢,像江湖大哥,嘿嘿,不错,以后我就对外宣称‘飞哥’这个名号,定然响彻嘉州!” 江宁顿时苦笑不得,这家伙压根找不着话之重点,“懒得管你叫啥,飞哥也好,孟公子也好,反正我一喊,你答应就行……” 孟飞打断话:“对了嘛,飞哥都是哥了,还管杨鹤态度?我还不够小心?这不,今晚不就没旷课么?是不是给老杨面子啦?” 江宁翻起白眼,自顾自做作业。 江家湾,暮色蔼蔼。 末秋,气温渐凉,少女还如往常,拎起小板凳出门纳凉,突然停住脚步,惊叫出声。 院门口,站着一个枯瘦小男孩,额头有个筷子头那么大的孔洞,汩汩流血,估计被孩子胡乱抹过,脸上到处是血迹,像极了鬼怪电影里的小鬼。 小慧大骇,丢掉手中小板凳,疾步上前,仔细查看伤情一番,拉着孩子进屋,拿药酒涂抹伤口后,撕下干净布条,将脑袋缠了一圈。 院子里,两个大小人儿相挨而坐。 少女没问为什么,不用猜都知道,小家伙身上又是血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定是刚才又被家人揍了一顿。农村人打孩子毫无顾忌,顺手势拿啥就用啥揍,至于打到哪里造成什么伤害,待气消后再查看,大不了给一颗糖就能哄住孩子。 小男孩没哭没闹,两眼无神,呆呆望着星空。 静坐良久,小慧开腔问道:“想啥呢?” 满娃子低声道:“小慧姐,我想睡觉了。” 少女进屋端来一盆冷水,用帕子替孩子洗脸,然后将他一双小脚放进锑盆,蹲下身子揉搓干净,拿过一双大人凉拖鞋,带他进屋。 寂静中,一位凶神恶煞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入湾底人家院坝,双手叉腰,摆出一副泼妇架势,对着屋里大声喊:“满娃子,吃我的,住我的,你居然不做活路,打你一顿,就跑得没了人影!你以为躲在淑英伯妈家里有吃有喝就万事大吉?老娘数到三,再不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没娘没老汉的狗崽子,一……二……”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响,少女站在屋檐下,身后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 “小慧,我给你讲,你不要护着满娃子,这个狗崽子好吃懒做,现在不狠狠教育,将来只有害了他!”中年妇女气势汹汹,上前几步,伸手欲拉孩子。 小慧用力一推,将妇女推后几步,忽然像一头暴怒的护崽狮子,厉声吼道:“满娃子啥活没干?他一天吃过一顿饱饭?我也给你讲,别过分!反正,今晚你休想带走满娃子!” 中年神情略微一怔,随即坡口大骂:“你一个毛都没齐的小姑娘,真是不害臊,现在就养汉子啦?也不怕以后嫁不出去?老娘不看在你平时乖巧的份上,早就揍得你妈老汉都不认识!” 小姑娘哪里受过如此恶毒的咒骂,气得眼泪汪汪。 “满娃子,你走不走?不走的话,以后就不许回家,饿死冻死在外面才好,老娘还节省粮食了,拿去喂猪还能卖个好价钱!”中年妇人没敢近身,只得威胁侄儿。 小男孩缩了缩脖子,拽着小慧姐姐衣角的小手更用力了。 少女咬牙切齿,恨声道:“满娃子,别怕,有姐姐在,谁也带不走你!满娃子他伯妈,你今天骂我,我便记在心里,将来一定双倍奉还!” 中年妇女抬手指着屋檐下的少女,重重跺脚,哈哈大笑,继而骂道:“老娘等着你,天天咒骂你,祝愿你嫁不出去,一辈子呆在江家湾当老姑娘!” 院门口,突然冲进来一个身影,手举扫帚,朝站在院中正在得意忘形骂街的女人批头盖面拍去。 感觉剧痛的中年妇女本能喊出一声“哎哟”,随即明白自己被偷袭了,赶紧双手捂住脑袋,迅速向院门口跑去,待晃眼之间看清来人,边跑边骂:“小慧娘,你个天杀的,居然敢打老娘……哎哟哟……打死人了哦!” 黑影丢下扫帚,瞧着院门口的背影,狠狠骂道:“你个黑心婆娘,继承了人家财产,还想虐死人家孤儿,居然还敢欺负我家姑娘,老娘不跟你拼命就不是江家湾人!” 见到母亲,少女委屈至极,随即瘪嘴,呜呜哭出声。 小慧娘走上屋檐,拉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来到院坝,一起坐在长条板凳上。 少女扑在妇人怀中,小男孩头枕姐姐腿上。 妇人轻拍闺女臂膀,轻声安慰:“慧,别伤心,也别往心里去,湾里人其实都挺好,只是个别人作恶而已!娘在想,待你再长大两岁,年满十六岁,就离开江家湾,离开这个苦地方,随表姐去深圳打工吧!” 小男孩满脸悲戚,小声嘀咕:“小慧姐走了,我咋办?” 少女情绪转换特快,坐正身子,摸着小家伙脸蛋,嘻嘻笑道:“今后我们也出去闯荡,只要不留在湾里就好,你要么跟着江宁哥,要么跟我去城市流浪,满娃子,说说,选择哪样?” 妇人轻声叹道:“谈何容易啊!” 小男孩没有吭声,眼神暗淡。 灯火昏黄,嘉州县城外南街寂寥冷清。 散了晚自习的江宁踽踽独行,忽然停住脚步,莫来由一阵心悸。 第11章 拾荒 时间流逝,转眼入冬。 江姓少年突然蹿个儿,不知不觉已经与孟飞齐耳高,两同学同行,看上去不如以前那么违和了。 孟飞用手评测后,调侃道:“你小子每天吃添加剂啦?照理说,吃添加剂不仅长个儿,也长肉啊!为何你只长个儿,身子像干虾一样?” 江宁瞧他一眼,嘿嘿作笑,回怼道:“孟家公子脸儿粉嘟嘟,肚子肉嘟嘟,啧啧,确实像头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环肥燕瘦’!孟娘子若擦脂抹粉的话,定然可比三年级四班那位校花,更能吸引男生目光。” “滚远点!”孟飞笑骂一句,继而沮丧道:“一到晚上,那些算作狐朋狗友的发小们吆喝去校外吃大餐,即便在学校吃食堂,晚自习后,寝室来客一大堆,捎带烧烤、卤肉、花生之类宵夜,当然啤酒不可缺,嘘,保密哈,喝酒违反校规呢,喂,江宁,你说得不得长胖嘛?自入学进校不过两个月,我体重足足增长五公斤。哎,我十五岁时身高一米七,现在快满十八岁了,奶奶的,一寸未长啊,真是愁人!” 身高,是少年成长时期永远的纠结。 江宁一脸认真,轻声劝道:“飞哥,听妈妈说,吃零食影响身高,我不知道正确与否。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觉得,你每天回家吃饭吧,毕竟学校食堂饭菜仅能填饱肚子,毫无营养可言,听说,晚上宵夜喝啤酒会长肚子,却不利于身高呢。” “额,这个可以考虑……你大爷的,好像说得很有道理,但入耳总不是滋味呢?咦,你啥老人?你就一个弟弟,反倒教育起哥哥来,真是没大没小,气煞我也!等着,飞哥奖励你一个板栗,可香啦!小子,别跑!”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奔跑在校园,洒落一地欢笑。 城郊菜地里,江宁妈周淑英和往常一样,与房东夫妇围坐一起,手脚麻利,将错季晚熟豆荚从枯藤摘下,再剥出豆粒儿,丢进竹筐。 现在,随着生活水平逐渐提高,县城人对饮食越来越讲究。应季蔬菜难以卖出高价钱,错季蔬菜却十分抢手。试想,在冬天吃顿新鲜豌豆稀饭,或者嫩豌豆烧肉,美味诱人。德叔家从下半年开始,逐渐减少应季蔬菜种植面积,选择更大规模种植错季蔬菜,家庭收入实现成倍增长。 周淑英嘴角翘起,想着儿子一天比一天长高,心头漾起天下母亲都有的骄傲。她寻思,平日晚餐一般炒素菜或者拿腌菜下稀饭,营养终归不济,从老家拿来的腊肉已经所剩不多,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切一坨来烧豌豆,娃儿正长身体呢。 家中存款只出不进,用一分就少一分,三千多块的家底逐渐稀薄,除去房租和购买日常用品,每月生活费大约花销四十元,剩下不到两千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是得想办法才行。 冬天来临,娃儿长个儿了,旧棉衣已经穿不了,需增添新棉衣,既保暖款式还新颖那种,不能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只是这笔开支不菲。无论如何,本周末娘俩得去服装批发市场转转了。 妇人抬头,望向天空并不辣眼的太阳,心生愁绪。 江宁在学校的读书日子,如同食堂早餐的稀饭,越来越稀薄惨淡。不知为何,班主任总是对75号学生存有看法,甚至有些不爽。 每天早晨,杨鹤亲自来到操场,直言不讳前来监督江宁是否遵守“提前二十分钟到校”的规定。下午,他让班长报告75号的中午行踪,是否私自离校。晚自习,江宁迟到一分钟也不行,否则克扣学生操行评定分数。 每天早上住校生还在寝室洗漱,江宁就已经早早来到学校,孤零零地站在操场等候,实在无聊就沿着跑道跑一圈,时间刚好合适。中午同学们回寝室午休,他无地可去,只能独自坐在教室看书,若犯困就趴在课桌上小憩,醒来腰酸臂麻,下午哈欠不断。 江宁嘴上没有半句抱怨,行为上遵守校纪班规,尽量不授人以柄,从而规避班主任莫须有的苛求。只是,暗藏心思的75好学生说话越来越少,除了跟同桌偶尔互掐一番,从不与其他同学打闹,安安静静坐在教室后排,看书、阅报、练习毛笔字。即使前排男生罗佳主动挑话,他也就随口应几句,或者抿嘴一笑,随后眼观鼻、鼻观心望着书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像个少年夫子。 自全校升旗仪式暨颁奖仪式后,孟飞看上去更加大大咧咧,逢人点头打招呼或挥手致意,成为嘉州师范学校名副其实的“名人”,派头十足。事实上,这家伙血脉流淌着“心细入微”的经商家族特有遗传基因。按嘉州人的说法,“是个心底有货的人”。孟飞自然很快发现了同桌兼死党的逐渐变化,明白自己帮不上啥忙,只得寻找各种机会陪伴左右,畅意聊天,助他释怀。 江宁始终牵挂鸡鸣巷蔬菜盗窃案件处理进程。听德叔讲,窃贼李二娃当时受伤只得去医院治疗,已经被抓获;盗窃头目张麻子却一直在逃,毫无音讯。由于同伙作案,涉案资金一时无法追回,财产赔偿迟迟无法兑现。 趁周末,江宁独自去了县公安局,找到父亲生前战友周向阳,请求提供帮助,更大力度实施追逃,尽快填补菜农损失。 周向阳方知战友遗孀母子随儿子来到县城生活,马上让家属送来一大堆日用品,说改天亲临鸡鸣巷看望。至于蔬菜盗窃案件,他马上安排城关派出所上交案件,由县刑警大队负责,一旦案件有进展,及时通知。 江宁第一次办理社会事,过程紧张,终归有个好结果,遂兴冲冲地拜谢周叔叔,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回家。只是,十六岁少年涉事太浅,自然听不出周向阳话中深意,父亲生前好友早已是嘉州县公安局副局长,妥妥的实权派。以至于他后来毕业分配本可留城任教,奈何别人关系背景厚实,从而错失良机。此为后话。 深冬来临,丘陵地区无雪,却格外寒冷。 嘉州寒冬气温其实并不低,大约在零上三至四度左右,相比北方气候而言,不值一提。北方室内供暖,窗外大雪纷纷,室内温暖如春。嘉州室内室外温差不大,因为湿度太高,属于当地人所说的“干冷”。所以,很多外地人来到丘陵地区,感觉西南的冬天比北方的冬天更冷更难适应。 刚入冬,鸡鸣巷四合院租客母子俩早早穿上从老家带来的棉衣。母亲穿得厚,两件毛衣外加两件棉衣,显得异常臃肿;儿子也穿两件上衣,一件学校所发运动衫,一件陈旧薄棉衣。江宁本想和其他同学一样,外套一件夹克衫即可,可惜“有种冷叫妈妈觉得你冷”,不得不顺从,只是在学校显得格格不入,尤其与孟飞走在一起,一个是西装革履的翩翩少年,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小老头。 这天清晨,待儿子上学后,周淑英肩背竹篓,脖缠围巾,手戴棉套,悄然出门。 前几日,周淑英去县城逛街,见外南街有家废品收购站,七八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女背篓挑担,正卖着纸箱、矿泉水瓶之类的废品,上前一打听,方知废品价格还行,不禁动了心。 不管每天拾荒多少,多少有些收入,不说能否买到一斤猪肉,就是能买到一斤糙米也挺不错,总之强过毫无半文收入。 周淑英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没办法打工干重活儿,仅靠房东赠送蔬菜救济终究不是事儿,只能凭借双手自力更生。只是,在世人眼中,拾荒活儿下贱,低人一等,跟乞讨差不多。很少有人认识到,工作岗位不分高低贵贱,一份劳动一份报酬,就是高尚美丽的。 曾经生活在江家湾的周淑英从来都很讲究,即使在饥荒年月饿得走不起路,也从未向集体土地上的粮食顺手牵羊,只为心中那份尊严。平日里,家里收拾干净整洁,出门衣服没有一丝皱纹,她给人总是清清爽爽的形象。现如今,作为“陪儿读书”的母亲,周淑英并不觉得拾荒就是不讲究了,反而觉得挣钱吃饭不给儿子添忧才是最正确选择,不管多辛苦多劳累,只要在县城挺过三年,回到江家湾,就将重归昔日恬淡美好生活。 她心中最大顾虑,不能让儿子知道自己拾荒挣钱。否则,江宁定然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伤心痛哭,甚至辍学回老家都有可能。这孩子,只要有口好吃的,就一定会给妈妈,哪怕自己忍饥挨饿也会如此选择。无奈家贫,幸好子孝,母亲终究是幸福的。 身穿厚实棉衣的妇女走走停停,学着其他拾荒者,不放过地上一张纸一个胶瓶子,只是弯腰捡拾次数多了,就感觉腰杆微微胀痛。不过看到背篓里越来越多的废品,她不再觉得身体不适,继续朝前走。 今日阴天,北风呼啸,围城公路路面干干净净,垃圾都被吹到路边阴沟里。妇人走路蹒跚,歪斜身子下到阴沟,在恶臭垃圾堆里翻找可以再次回收的废品。 阴沟那头,走来一位同样背着竹篓的枯瘦老妇,见到陌生面孔的同行,皱巴巴的老脸顿时怒气横生,大声嚷道:“喂,你是谁啊?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 周淑英抬起头,露出和善笑容,热情招呼:“大姐,您也捡拾废品啊?呵呵,我第一次拾荒,不知道这是您的地盘,不好意思哈!” 老妇眼神幽怨,似乎带有仇恨,紧走几步来到周淑英面前,厉声吼道:“不许在这里捡废品,要捡就去别地儿!你捡了我还捡啥?走,快走,不然我让你好看!” 周淑英讨好道:“大姐,我们俩结伴,一起捡,如何?” “好个屁!”老妇见对方是个软柿子,不管额前白发遮住了眼睛,抬手指着这个竞争者,继续吼道:“你这个婆娘,走不走?” 周淑英觉得为一点废品与人发生争执实在不划算,于是答应:“行,我这就走!”说着,她准备起身。 “站住,把竹篓里的废品倒出来!”老妇瞅着小半竹篓废品,伸手抓住竹篓,使劲拖拽。 周淑英身形趔趄,差点往后摔倒,不由大骇,急声道:“大姐,你想要就拿些去,给我留点就行!” 妇人毫不客气,从竹篓里掏出一大堆废品,放入自己背篓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给你留点,我已经很和善了。赶紧去其他地方,莫站在这里,碍眼。” 周淑英爬上公路,扭头看看背篓里所剩无几的劳动成果,再俯视一眼阴沟里掏废品的老妇,深深叹息一声。 这位来自江家湾的老师娘子没想到,自己竟然沦落到捡垃圾地步,还被人欺负。人说乡下生活不易,原来县城生活才是真正的不易。要不是陪儿子读书,谁愿意来到这个喝水都得花钱的鬼地方生活呢?若是疼妻入命的丈夫还在世,一家人在江家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便日子苦点累点,也觉得饮水甜。 妇人突然鼻酸,忍不住掉下眼泪。 上午,周淑英只捡到半篓废品,废纸占多数,仅有几个相对值钱的矿泉水瓶,遂去外南街废品站卖了,换得一元七毛钞票。 手里拽着今天的收入,妇人背着空竹篓,脸上带笑,上午被人赶走的委屈和腰酸腿疼一扫而尽,满脑子盘算着,有了好开头,下次就能捡得更多,挣钱也就越多,给儿子买棉衣时就有机会挑选更漂亮的。 从围城公路转入鸡鸣巷小道时,周淑英突然觉得有些头晕,遂坐在路边歇息,取下手套,双手相互揉搓冻得僵硬的手指。 时候已经中午,返回鸡鸣巷的行人逐渐增多,瞧一眼衣着陈旧、满脸疲惫的妇人,脚步匆匆而去。 三个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的小学生飞奔而来,相互追逐打闹,连路边菜地里的蔬菜无辜遭殃,不是将包菜踩得稀烂,就是拆散了菜架,一片狼藉。 周淑英温声提醒:“小朋友们,注意哦,别进菜地,菜农伯伯们会生气的,到时爸爸妈妈会揍你们呢!” 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瞪着眼,撇嘴道:“拾荒婆,捡你的垃圾吧,管得真宽。”年纪最小的男孩懂得礼貌些,笑着说:“大婶,赶紧回家吧。” 周淑英抿嘴一笑,将脖上围巾紧了紧。 年纪稍长男孩飞奔而过,顺势抬腿,用力将背篓踢飞出去好几尺远,滚落在水沟里,人影已经远去。 紧随其后的两个男孩怔了怔,瞅着路边大婶脸上的微微笑意,似乎并未生气,也就不再忐忑,疾风掠过般追上去。 妇人缓缓起身,捡起背篓,一瘸一拐回家。 见着淑英妹子,德婶连声问吃过午饭没有,刚才等了许久也没见她回来,他老两口只得先吃,说锅里饭菜还热乎着呢。 周淑英尽量掩饰劳作后的疲惫,含笑致谢,客气回应已经在街上吃过午饭,遂告别德婶,回到自家出租屋。 妇人放下竹篓,走到床头桌前,拿起丈夫的遗像,轻轻抚摸,泪水夺眶而出,顺颊滴落。 第12章 生日 嘉州最冷时节,一年级上学期也快结束。 江宁仍然身穿两件上衣,陈旧薄棉衣换作了陈旧厚棉衣。如今个人长高,以前厚棉衣能盖住屁股,如今仅仅齐腰,露出里面蓝色春秋衫。 母亲新买的中长棉衣很暖和也很时髦,他没舍得穿,挂在出租屋墙壁上。他脑子里还是江家湾穷苦人家思维,能将就穿的衣服决不能丢掉,实在没法了再穿新衣服。 在县城服装批发市场挑选衣服时,周淑英看上一件短装红色羽绒服,喜滋滋地说是不是真鸭绒不重要,关键在于穿在身上喜庆,更有精神。江宁则中意那件黑色中长棉衣,说无论如何长个儿都能穿,价格更便宜。买下棉衣后,当妈的走出好远,还在回首望向那件高高挂在衣架上的那件红色羽绒服。 今天下午,江宁找到班主任死皮赖脸、软拖硬磨央求,终于如愿请到晚自习假。晚学后,他脚步匆匆赶回鸡鸣巷。因为,今天是妈妈的生日。 四合院偏房里,木桌上摆放着一盘酸辣土豆丝,外加三副碗筷。 周淑英坐在桌边,扭头望着床头桌上的黑白遗像,神情哀婉,喃喃道:“老头子啊,过了今天,我也四十五岁了,活到了你留在人世的时间,若不是我们的宁儿还未成年……真想……真想来找你……” 妇人越发激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缓过一阵,周淑英破涕为笑,擦擦脸上泪痕,欢声道:“咱宁儿个儿长高,应该跟你差不多高了,呵呵,他马上满十六岁,还有四年长势,将来一定是个大帅哥!还有,听宁儿说,他学业成绩相当好,估计本学期期末能进入全班前三名,老头子啊,咱宁家后继有人呢,湾里人家都夸宁儿懂事孝顺,羡慕得很!” “笃笃……”敲门声响起。 周淑英迅速抹一把脸,待神色恢复正常,起身开门。 德婶瞅着桌上土豆丝,诧异道:“周妹子,时候还早,咋就准备吃晚饭啦?” 周淑英笑着回答:“反正我一个人在家,早吃早休息。不好意思,我也没多煮饭,不然,请您一起吃。” 德婶兴冲冲进屋,拉着女租客,面带神秘说道:“走,周妹子,去我家厨房,饭菜刚上桌呢。” 周淑英扭了扭胳膊,拒绝道:“谢谢德婶好意,我做好饭的,正准备吃呢。平时蹭饭已经很多次了,今儿就不打扰您家,再则,饭后我准备外出一趟。” 德婶用力将女租客往屋外拖,笑嘻嘻地说:“周妹子,今天这顿饭,你一定得吃,稍后还有客人来呢,嘻嘻,现在我不告诉您,待会儿就知道啦!” 周淑英满脸狐疑,也不便再执拗。 来到陆家后厨,见到满桌丰盛晚餐,周淑英惊讶道:“德叔德婶,谁过生日么?呵呵,这么隆重!哎呀,德婶,您也不说一声,我没得及准备生日礼物呢!” 陆建德笑道:“周妹子,当初租房登记时,我们就注意到您的身份证啦,今儿冬月十六,正是您的生日。这顿晚餐,为您而准备呢!” “啊!”周淑英愣在当场,鼻翼发酸,感动不已。 这时,偏房传来喊声:“妈,妈妈,你在哪里?” 听到江宁的声音,陆德强高声应道:“小江,我们在后厨,你赶紧过来!” 一会儿,江宁手提几个饭盒进屋,随即怔住了。 “宁儿,你怎么回来了?不上晚自习么?”周淑英上前一步,拉住儿子责问,语气严厉。 江宁扯扯嘴角,轻声应道:“妈,我请了假呢,专程回来……” 陆德强打断话:“哈哈,回来给妈妈过生日哇?” 江宁颇感意外,照理说,母亲从来不会对外人说起家事,为何房东一家知道? 当房东道明原委,江宁将手中饭盒放在桌上,喜滋滋地说:“妈,您瞧,我用菜票在食堂买的三样肉菜,有蒜苗回锅肉、红萝卜烧肉、青椒肉丝,可香啦!” 德婶赶紧制止:“小江,菜已满桌,灶台上还有两个菜,待吃过会儿再端上,你买回来的菜,留作明儿你娘俩再吃,不然就浪费了,多可惜呢。” 江宁从来都注重节约,听房东大婶如此说,也不管妈妈是否同意,提着饭盒一溜烟跑回偏房。 周淑英哭笑不得,无奈道:“这孩子,真不叫话!” 这时,院子里传来声响。 德婶面露欣喜,欢快道:“定是我家孙儿回来了!” 四人刚出房门口,看到一行三人站在院子里。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飞跑而来,嘴上喊着“奶奶”,一头扎进德婶怀里。 一身便服的陆挺停好自行车,笑呵呵地说:“爸妈,我给您们说过哈,等会还有人来家里,他现在街上买东西。江宁,你晓得是谁不?” 江宁挠挠脑袋,摇了摇头。 从陆挺身后走出一位姿色平庸的少妇,笑容矜持地招呼:“爸,妈,哦,对了,这位就是周婶吧?” 德婶抱起孙子,笑吟吟道:“就是我们平时说的周婶,旁边这位是周婶的儿子江宁,陆挺见过的。” 周淑英上前拉着陆家儿媳妇,笑着说:“你是薛英吧?听德婶说过你呢,真能干呀,超市会计,一般人可干不下呢,呵呵,德婶真是有福!” 被奶奶抱在怀里的虎头虎脑小家伙噘嘴说道:“我妈妈还会游泳呢,我爸都赶不上!” 院子里,一片响亮笑声。 四合院外面小道上传来摩托声,不一会儿,走来一位双手各提一大袋东西的少年,气喘吁吁,见人咧嘴先笑,随后嚷道:“陆队长,江宁,愣着干嘛?一点眼力都没有,赶紧帮忙提东西!” 江宁傻眼了,来人竟是孟飞。 “噢哟,我的少主,咋买这么多东西?”陆挺欢声叫着,快步上前。 稍息片刻,气喘均匀的孟飞指着陆挺右手两个袋子,笑着说:“一袋送周阿姨,一袋送德叔德婶,里面是人参、党参、红枣、枸杞等适宜老人食用的补药,其中褐色木盒装着的一株鹿茸,可炖汤,也可泡酒。” 随后,他又指着陆挺左手袋子,朝江宁挤挤眼,一脸欣喜对着周淑英说:“那是我替江宁买的生日蛋糕,祝周阿姨生日快乐!” 周淑英激动得不知说啥客套话合适,嘴上反复念叨:“好后生啊,真是个知礼仪的好后生啊!” 大约平日与孟家公子打闹习惯的缘故,陆挺早已见惯孟家药业少主待人接物,自是不客气,提着口袋进屋。 德叔笑意盎然,热情邀请客人。 名叫陆霄的小家伙高声唱喏:“哦哟哟……今晚有得生日蛋糕吃哦……” 走在最后的江宁倒背双手,以肩膀撞撞死党,悄声问:“你咋晓得我妈今天过生日?咋还撵来鸡鸣巷啦?” 孟飞眨眨眼,摇头晃脑得意一番,然后才说:“我见你去教师办公室找杨鹤,然后看你顺着走廊往校外走,就猜你有特别重要之事,否则按你和杨鹤之间的关系,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你不会请假。随后我问杨鹤,他说你家中有事。我借用学校电话问陆挺,德叔通知他今晚回家吃饭,所以就知道周阿姨今天生日。你说,我这个侄儿该不该前来道贺?” 江宁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死党的胳膊。 今晚,周淑英最是激动。 可以说,她这辈子从没过上如此隆重的生日,而且,还是漂泊异乡为异客,简直连做梦也没想到。 她原本以为,自己四十五岁生日,丈夫去世,儿子在校读书,第一次孤孤单单地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有些伤感,也将很快过去。在江家湾,农村人过生日也就较平时多几个菜,条件好的话,还能吃到一只炖鸡。若是孩子,可以单独得到一个煮鸡蛋,就能高兴一整天,念念不忘,期盼来年生日。 面对陆家的热情相待,儿子同学送来蛋糕祝福,周淑英以茶代酒一一道谢,双手止不住颤抖,话音哽咽:“我母子俩……在鸡鸣巷生活几个月……却有……家的温暖……感谢……感谢陆家……感谢小孟……哎……我不知说啥好……总之……谢谢您们……” 江宁望着母亲,泪流满面。 孟飞搂住同学肩膀,大声道:“江宁,陆挺,我们仨晚辈,不,还有嫂子,我们四个一起敬周阿姨,祝老人家身体健康,快乐永远!” 陆霄端一杯雪碧饮料,尖声叫嚷:“不慌,还有我,我也要敬周奶奶,我还要吃生日蛋糕!” 鸡鸣巷四合院,灯火璀璨,欢笑声阵阵。 晚餐后,江宁和陆挺送行孟飞。 三人肩搭肩,走在菜地小道上。 位于中间的孟飞突然站住脚步,对着左侧的江宁说:“宁娃,我记住周阿姨的生日了,冬月十六,以后年年我都要参加,不许抛下我,否则……哼哼!” 陆挺插话:“我也是,江宁,今后我们仨就是最好的朋友!嘿嘿,虽然我蠢长你俩差不多十岁,但是我依然有颗少年心!” 孟飞怼道:“总算听到陆队长说句人话!” 随后,孟公子神色肃穆叮嘱道:“陆挺,江宁妈就是我孟飞的妈!现在周阿姨租住你家,虽然一住就是三年,但是,陆家不许怠慢半点,我一旦知晓,定是不饶!” 江宁急忙打圆场:“德叔德婶够好了!” 孟飞摆出孟家少主该有的气势,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朋友难得,尤其患难朋友,更是千金难买,我相信,你江宁不会永远如此贫穷,你陆挺也不会一辈子当保安。大道在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际遇,只看未来如何发展。” “发展?啥意思?”陆挺挠着脑袋,不解地问。 孟飞踢他一脚,哈哈笑道:“我就晓得你小子犯二,洗刷我也!你陆挺当过兵,自然有些本事,不然我孟家怎会请你当保安队长?” “是!孟公子,哦,飞哥,有事你说话!”陆挺双手拱拳,礼仪到位。 自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的江宁紧抿嘴唇,重重点头。 也许,人生道路上,从此不寂寞。 夜已深,鸡鸣巷四合院偏房出租屋还亮着灯光。 和往常一样,母亲侧躺在床,儿子替母亲按摩腰杆,絮絮叨叨,唠嗑不停。 “宁儿啊,你要记住陆家的好,还有孟飞。” “好,我记下了。” “将来你有出息了,他们若有难,无论如何都要帮衬。” “好,我记下了。” “妈,我咋感觉您最近腰杆越来越痛呢?” “还好吧,没什么特别感觉。” “妈,要不要周末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旧毛病,习惯了。” “好吧,您注意点!帮德叔德婶摘菜,不要干重活儿,即使逛街也不要走得太远,但凡腰病,都离不开腰肌劳损,若有不适,立马休息,不许强撑。” “嗯……宁儿,刚才我说的,你记住没?” “妈,我记住了。” 窗外明月高悬,清辉洒人间。 江家湾,同照一轮圆月。 湾底房屋门槛上,坐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枯瘦男孩双手撑着大脑袋,望向少女清秀侧脸,轻声央求:“小慧姐姐,明早,即使明晚也行,你再给我读一遍江宁哥哥的信,好不好?” “好,我都读过三遍了,你还没记住?”少女问。 男孩点点头,脆声道:“去年周伯妈生日,我吃了一个鸡腿,可香啦!”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你个小馋猫,看来,你不是想听江宁哥哥县城日子如何,而是想到周伯妈今天生日,没能吃上鸡腿,是不是?” 男孩有些羞赧,实诚道:“我只在周伯妈家吃过鸡腿。” 少女一怔,没再说话。 静谧中,男孩忽然问:“小慧姐姐,你想周伯妈没?” 少女擦了擦眼睛,幽幽道:“想!” 男孩收回视线,望向天上,呢喃道:“我也想!” 十五的月亮,十六最圆。 第13章 惊蛰 次年春。 陵江水哗哗作响时,嘉州师范新学期开始了。 肩背书包走在外南街第二道拐处的大槐树下,江宁看到一群儿童一边玩游戏一边唱歌,随即停下脚步。 “惊蛰天暖地气开,冬眠蛰虫苏醒来,冬麦镇压来保墒,耕地耙耘种春麦”。 江家湾少年跟着调子轻声哼唱,好似回到老家耕种时光。父亲扛着犁耙,催着前面牛儿快行;堂叔江援朝在田中扦插小苗育秧,不时抓起一条小鱼,丢给蹲在田坎上的阿黄;小慧背着一篓青草,身后跟着满脸淤泥的满娃子;福贵大叔坐在自家院坝里喝茶哼歌儿,旁边肖碧芳大婶嗑着南瓜籽…… 见孩子簇拥成一团奔跑而去,少年咧嘴笑笑,随即抬步朝前走,不再逗留。 那个曾经同行上学名叫童谣的短发女生,现在何处呢?还有,堂弟学娃子能否如愿读上初中,是否也像当初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呢?满娃子是不是和过去一样挨打挨饿呢?下半年他该读一年级了,有书读么? 少年想,再过些时间,自己得回趟老家。 寒假里,正逢过年,德叔一家忙得不可开交。老大陆挺夫妇加班,只休息除夕一天,其余时间不放假,小家伙陆霄早早去了外婆家。老二陆雪燕自学校放假后,回到鸡鸣巷帮忙干了三天活儿,就随男朋友去了男方老家。剩下老两口鸡鸣下地收菜,白天送菜买菜,半夜三更还在忙活,打捆装车。 本想回老家过年的周淑英母子俩放弃想法,决定留在鸡鸣巷,帮助房东一家摘菜卖菜。 大年初一这天,叔侄二人卖完菜,骑着三轮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面,看到服装摊位买主拥挤,德叔提议为江家母子买几件春季衣服,江宁拒绝了。 二人继续前行,见着一位中年汉子扛着冰糖葫芦沿街叫卖,于是停车买下几串。这次江宁乐呵答应,坐在三路车货箱里,吃得满脸挂糖,像个花脸猫,还朝周围行人露出鬼脸。 县城过年,热闹非凡,只是相比江家湾过年鞭炮声四响、家家户户贴起春联、相互吆喝请客吃饭,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借江宁的话说,“总觉得年味不足”。 整个寒假,孟飞都没露面,听说举家赴海南旅游去了。江宁不明白,富裕人家为何不好好享受新春佳节亲戚朋友团聚之情,反倒不怕冷清外出闲逛,周围都是陌生人连说话都不自在,有啥意思呢?等会见面,定要好好问一问。 嘉州师范恢复生机,到处可见少男少女身影。 还没见着孟飞,江宁就收到一个好消息。上学期,江宁考试成绩名列班上第二名,还能拿到一百块的学期奖金。美中不足的是,学校奖励价值一百块只能在校内流通的菜票,要是现金钞票该多好。 上午课时快结束,同桌依然空位。 不知为何,江宁有些焦急。 今日早晨,也就是江宁站在大槐树下看娃儿游戏那个时间点,一位衣着鲜艳的少年走出孟家药业大门,双手插兜,嘴上哼着小曲儿,脚步轻快穿行在人流中。 突然,少年停下脚步,愣在当场。 前面街道上,走着一位肩背竹篓的中年妇人,不时弯腰捡拾地上垃圾。虽然她头缠劣质披肩遮去了半边脸,但是鲜衣少年一眼就认出了拾荒者是谁。 名叫孟飞的鲜衣少年如同尾随前行的侦查员,时而快速藏身于街边店铺里,时而探身出来紧撵几步,好似害怕别人发现他。 拾荒妇人一瘸一拐,被横穿过来的一位肥胖女人撞得站立不稳,还不忘温声道歉。肥胖女人鼻孔哼一声,嘴上骂句,“瞎了你狗眼”,手提菜篮子缓步而去。 拾荒妇人咧嘴笑了笑,佝偻身子继续前行。 距离她身后不远处,肥胖女人被一位少年用肩膀狠撞一下,顿时站立不稳,正想张口大骂,却见对方怒目而视,不由大骇,随即住口,嘀咕几句,斜着身子躲开。 拾荒妇人瞅见一家药铺门口地上落着一张纸块,紧走几步,正欲弯腰拾起。 坐在店门口的中年老板吐出一颗瓜子壳,正中妇人手背上。妇人抬起身,朝对方笑笑,商量道:“老板,我可以捡么?” “滚!老子专门放那儿的,还有用处呢!”中年老板又吐出一颗瓜子壳,满脸厌恶,粗声暴喝。 拾荒妇人“哦哦”应着,往前走几步,回首瞧着地上,似乎很遗憾没能捡着那块回收价格挺高的纸板。 尾随而来的少年眼眶湿润,紧抿嘴唇,拾起地上纸板,轻轻拍去灰尘,对着嗑瓜子的中年老板恶狠狠道:“王麻子,那个拾荒者,你给我看好了,只要你店里没用处的纸板,她来,你就给。不然,老子拆了你这小药铺,今后莫想孟家药业赊你一分钱的药品!” 中年老板立即起身,满脸堆笑,贱兮兮地说:“孟公子,飞哥,我记住了,下次,真的下次照办,您可得照顾我家药铺。” 鲜衣少年闷哼一声,快步追撵而去。 身后,中年老板一脸匪夷所思,喃喃道:“这孟家公子唱的哪一处啊?竟然如此照顾那个拾荒婆?亲戚?应该不至于吧,大富大贵的孟家,随便给点碎银,谁还来拾荒捡废品啊。” 鲜衣少年将手中纸板轻轻丢进前面左右颠簸的背篓里,随后放缓脚步,拉开一段距离。 拾荒妇人专注地上垃圾,继续朝前走,压根没感觉到背篓里多了块纸板。 大约是累了,拾荒妇人走到街面一地势开阔处,放下背篓,坐在石阶上,望着街面以及脚步匆匆的行人,神色恬静。 鲜衣少年靠在远处一家店铺门框上,视线模糊。 孟飞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江宁妈妈竟然上街拾荒,而且从未听江宁提起过,想必周阿姨背着儿子偷偷干这一行。 对于贫苦滋味,这位千万富翁之子脑中仅有的认知,来自书本描述和影视影像,从未有过切身体会。面对周淑英辛苦捡拾垃圾换来微量钞票养活儿子的事实,这一刻,他内心无比震撼,甚至颠覆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苦是苦,不至于如此苦;难是难,不至于如此难! 那天上午,鲜衣少年直到拾荒妇人卖掉废品蹒跚返回鸡鸣巷,才转身走向孟家药业,毫不在意是否旷课。 上学旷课是小事,找孟鹤堂解决工作岗位才是大事。 只是,他不敢肯定江宁能否答应,更不知如何向死党开口提起。 嘉州校园绿意盎然,风吹柳絮飘。 散了晚学,天光依然亮堂,江宁趁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手拿一本文学书籍,坐在校园角落,静静阅读。 这里,他和孟飞经常光顾,要么一同看书,要么一同聊天。江宁相信,只要孟飞返校,定会来此。 从远处树丛走出一对男女,缓步而来。 这是嘉州师范特有风景之一。 但凡少男少女云集的地方,总会有男欢女爱。虽然学校明令禁止学生谈恋爱,但是打着探讨学识幌子、实则暗度陈仓耍朋友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学校政教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没人举报,没抓到现形,就当啥事没有。其实,谁又愿意当那根棒打鸳鸯的棒子呢? “飞哥”常常掰手指细数哪年级哪班某某成双入对,谁昨晚翻墙去了校外,谁又向谁递交了情书……这家伙说得津津有味,好似亲临现场般。江宁则一脸懵懂,当小时候听故事,当时觉得新鲜,过会儿就忘了。 待两位男女走得更近些,江宁实在等不到孟飞的出现,只好起身离去。毕竟“懂事者、荣华富贵”,单身狗理当为情侣腾地儿。 孟家药业大楼,董事长办公室。 两座皮质沙发间,是一张宽大的红木茶几,上面摆着一副高档茶具。水壶咕噜作响,热气奔腾;茶壶里,茶水褐色铮亮,香气扑鼻。 孟家父子相对而坐,一同品茗。 “爹,我老孟刚才所说之事,你得帮忙。”儿子端起茶碟,轻吹一口,缓缓饮尽。 孟鹤堂呵呵笑道:“哟,求我的时候就喊爹啦?不求我的时候就喊孟鹤堂,你小子现实得很哪!” 孟飞翻起白眼,低声道:“为啥直呼其名,你心底没数?”孟鹤堂脸浮尴尬之色,讪讪道:“哎,都是烂芝麻陈谷子的事儿,咱爷俩不提了呗。” “不提?老妈心脏病就是被这事儿闹的,好在抢救及时,恢复得还行,不然,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呆在家里?”孟飞突然翻脸,横眉冷对。 孟鹤堂自知理亏,赶紧替儿子沏茶,小心陪笑,轻声道:“我向你妈和你保证过,你小姨在国外永不回来,今后不会再发生那等事,你就放心嘛!” 孟飞哼一声,双臂抱胸,脸色有所好转。 孟鹤堂咳嗽一声,缓声道:“江宁母亲那事儿,容我考虑一下。儿子,我觉得吧,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只是,你还得考虑别人的想法,尤其自尊心。” 孟家药业老总抬手指着自己心口,温声道:“我见过江宁,这小子额头天圆地方,眼神清澈透明,将来定是一条过江龙,这也是我支持你和他交往的原因。不过,有此面相之人,性格坚硬。修炼得当,一飞冲天;搞得不好,钢坚易折。所以,这家伙自尊心特别强,如同洋葱,若不讲方法粗暴剥开,刺鼻还刺眼,最终事与愿违。” 孟飞沉吟道:“或许您说得对,我也觉得江宁不是一般人,确实应当谨慎对待。不过,周阿姨工作这事儿,您尽快给我答复。今天上午下午,我跟随她一天,我也流泪了一天。我心痛周阿姨,多么和善多么伟大的一个母亲!我和江宁会好一辈子,不管有一天我们是否断绝关系形同陌路,现在不得而知,也不去想。总之,我做到我的最好,至于今后,交给时间裁定吧!” 孟鹤堂甚是欣慰,朗声道:“老孟啊,你这想法很好,我们孟家待人理当这般。我说不来古训,用白话讲,意思就是,社会上混,讲究一个‘义’字,你不仁我不义,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孟家的未来,全系你一人,谁叫你是我孟鹤堂的独子呢?哈哈,儿子,我跟你说,凭为父沉浸江湖多年识人经验,江宁这个朋友值得交往,说不定还是孟家药业将来的福星!” 孟飞毕竟年少,只觉得父亲说的都是正面话,没听出弦外之音,尤其暗含警告之意,随即应道:“爹,以后我不喊孟鹤堂了,但是,您得兑现承诺,否则,我俩断绝父子关系。江宁疼妈,我也疼妈,妈就是儿子的地,没地的儿子,就是空中的树木,很快就死。不说这些了,您赶紧安排工作岗位,让周阿姨尽快上班,我不愿看到她……再去捡垃圾。” 孟鹤堂饮尽一杯茶,轻轻吐出茶气,缓声道:“老孟,咱们是生意人,做事就得按生意规矩来。我公司设置一个岗位,就得花销一笔开支,民营企业不养闲人,也养不起闲人。这个道理,可懂?” 孟飞站起身,呵呵笑道:“我未必比你懂得少!咱飞哥早就想过,不外乎拿出些零花钱而已。初步考虑,周阿姨的工作岗位不能太闲,工资不能太高,每月四百左右就行了,相比孟家药业员工工资标准,只能算中等偏下,也不会引起大家议论和嫉妒。” “对了,您可别克扣我的生活费,我还长身体呢,不过,可以扣减衣服费,大不了少买几件新衣服便是。就这么定了,本周末我回家,您必须正式答复。” 孟鹤堂仰头大笑。 次日,上课前。 江宁终于见到同桌,急忙打听情况。 孟飞笑得没心没肺,满嘴跑火车:“耍朋友呢,咋了?很好奇?三年级有个叫薛雪的,啧啧,那才叫一个白哦,脸白手白腿更白,咧嘴一笑,靠,连牙齿都是白的。” 江宁先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后来反应过来,方知又被这厮糊弄一顿,不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踢他一脚,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孟飞弯腰捂腿,撕心裂肺尖叫:“我靠,换个地方踢行不行?每次都踢同一个地方,还要不要老子活?” “背时!”江宁气笑了。 孟飞右手搭在同桌肩上,笑嘻嘻地说:“这句话没骗你,我给孟鹤堂,不,给我爹说了,周末请你去我家玩儿,可好?” 江宁摇摇头,低声道:“我答应过德叔,周末帮忙送菜,将近三十家饭馆,估计花一天时间呢。替我谢谢孟叔和阿姨,以后有时间再说吧。” 孟飞脸上浮起失望神色,也没多说什么。 惊蛰过,气温迅速攀升。 学生纷纷脱去臃肿棉衣,轻装上阵,尽显潇洒风流。 周末,孟飞拉着江宁去理发店,将原先“一匹瓦”打整为郭富城中分式发型,精神阳光,还时髦。 在江宁的提一下,二人前往县公安局家属区,再去找周向阳催问鸡鸣巷蔬菜盗窃案件的进展情况。 周向阳外出公干不在家,在电话里叮嘱江宁不要着急,案子已有一定进展,却不便相告。 二人辞别出来,来到县城商贸区,拐进一家超市。 在食品橱窗前,孟飞拿起一包松子,掂了掂重量,对服务员说:“给我来十包。”江宁一看价格,顿时惊慌道:“喂,一包二两,卖价三十五,这松子是黄金铸的?” 孟飞拿过服务员手中的十包松子,一股脑丢进篮子里,脸色恬静道:“这不是普通松子,名叫云杉松子,脱油去糖,饱含维生素abc,有利于长身体。喂,你才十六岁,我已经十八岁,瞧,你都快跟我等高了,我不使劲长高的话,估计过了明年,你小子就超过我啦!” 江宁听他如此说,就不再声张。 路过玩具橱窗,孟飞停住脚步,望着顶格处一挺机关枪,面露欣喜。江宁讥笑道:“哟,刚才谁说自己十八岁啦?未必还想重回八岁时光?” 孟飞晃了晃脑袋,扮个鬼脸,依依不舍往前走。 江宁不相信这厮就此作罢,过段时间定要买了去,只是那挺机关枪玩具价格着实惊人,四百八,我的乖乖,当江家母子一年生活费呢。 确实,没走出几步远的孟家公子没有等到“过段时间”,突然转身,返回玩具橱窗前。 他喊来服务员,取下那挺机关枪玩具,装弹试玩,东一瞄,西一瞄,扣动扳机打得靶子砰砰作响,嘴里发出突突声响作伴奏,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小娃儿,引得周围跟随父母逛超市的孩子不愿意挪动脚步。 江宁也不拦着,任由这位富家子弟显摆。 从超市出来,孟飞手里只拿着那挺机关枪玩具,其他松子、方便面、火腿肠、饮料之类东西装了一大胶口袋,交由江宁提着。 江宁着实肉疼,比割自己的肉还疼。这厮购物居然花去近八百个大洋,这可是农民伯伯辛苦一季才能换来千余斤粮食的价值啊,啧啧,散财童子,真不是浪得虚名! “宁娃,把东西提回家哈,算我孝敬周阿姨的,可不是给你的,你别越俎代庖,轻言拒绝。”孟飞专注把玩机关枪玩具,不动声色说道。 江宁一听,立即将口袋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孟飞箭步上前,一把拽住死党手臂,高声道:“你生啥卵气?我说了,送周阿姨的。我就晓得,你娃不领情。” 江宁望着街面,神情坚定:“飞哥,江家不食嗟来之食,请你理解,也请你明白。” 孟飞焦急万分,话音带哭腔:“宁娃,我不是显富,也不是救穷。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侄儿孝敬周阿姨的一份心意。我问过德婶,只要你不在家,周阿姨从不炒菜,只就咸菜下稀饭,你看看周阿姨,满脸菜色,如此下去,如何是好?还有……我不说了,反正你得收下,就当我借你的,你记在小本本上,将来还上便是,好不好?” 江宁扭头瞧着死党,眼泪夺眶而出,也不擦去。 孟飞趁火打铁,继续说:“那晚我说过,江宁的妈,也是孟飞的妈!你我情同手足,何必分得如此清楚?我觉得,所谓兄弟,就是人生路上,相互搀扶,相互帮衬,一起面对未来。当然,你觉得孟飞不配做你的兄弟,那是你的事,我永远当江宁是兄弟。你看着办!” 孟飞不再紧抓死党胳膊,右手提枪扛在肩上,左手负后,仰头望天,似乎被天上阳光照得流出了眼泪。 “好,我收下,谢谢飞哥。” 江宁抹一把脸,俯身拾起口袋,重重拍一下死党,朗声道:“江宁孟飞,永远是兄弟!” 两位少年,站在熙熙攘攘大街上,仰天大笑。 这时,超市不远处,人群骚动,很快围成圈。 孟家公子喜爱热闹,拉着死党前去一探究竟。 扒开围观群众,两位少年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人圈中,一个拾荒妇人侧倒在地上,正在努力爬起来。旁边倒着一个竹篓,废品散落一地。 不远处,一个身着旗袍的华贵妇人,双手叉腰,金刚怒目,尖声嚷道:“大家评评理,这个该死的乞丐婆,一直尾随我,肯定是想偷我的钱包。” 拾荒妇人使劲摆手,颤声解释:“妹子……我见你手中矿泉水瓶子快干涸了……想着你丢去时……我能捡到……” 人群中传来指责声,老人家就想捡瓶子而已,何必动手推倒,要是伤到哪里,那就不是小事了。 旗袍妇人肆意荡笑,蛮横道:“推倒她又能咋滴?” 人群中不再有人说话,大家眼含怜悯,事不关己地围观,无人上前搀扶。 “妈……” 一个年轻身影迅速来到,扶住拾荒妇人。 周淑英定睛瞧见来人,眼泪刷一下滚落出来,颤声道:“宁儿……对不起……妈……给你丢脸了……” 江宁一把扶起母亲,转身盯着旗袍妇人,咬牙切齿。 “宁儿,别惹事,我们回家。” 周淑英知道自己儿子个性,赶紧制止。 旗袍女子恬不知耻,啧啧两声,继续口吐芬芳:“哟,死乞丐,老娘就是把瓶子丢给狗玩,也不会给你!穷鬼一个,还来街上丢人现眼,不如早点死去算了……” “啪,啪啪……”响声清脆。 旗袍女子只觉眼前一花,随即脸上一阵剧痛,不出意外的话,已经挨了三耳光,遂本能地双手捂脸,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一位鲜衣少年,突然出现在人圈中。 此时,他犹如一头雄狮,正恶狠狠地盯着面前这只母恶狼,大有一口吞进腹中的霸王气势。 “你他妈才是乞丐,信不信老子打得你连你妈妈都不认识?江宁不敢打你,老子可不客气!” 周围群众连声叫好,此起彼伏。 旗袍女子气得脸色铁青,恨恨道:“你等着,有种别跑,到时候,你个小杂碎只有向老娘跪地求饶……” 孟飞指了指前面高高耸立的那栋大楼,皮笑肉不笑,语气温婉:“哟,不服气?等会我就去那里门口坐着,不来打得我跪地求饶,你他妈就不是人,可好?” 人群发出感慨声:“哦哟,原来是孟家人啊,你这个婆娘,平时作威作福,这次踢到铁板了吧,哈哈……” 江宁扶着母亲,捡起地上竹篓背在肩上,小步离去。 孟飞拍了拍手,突然举起右臂,着势欲打。 旗袍女子吓得一声尖叫,快速扒开人群,落荒而逃。 孟飞哈哈大笑,朝着旗袍女子大声喊道:“喂,那个婆娘,老子等着哈,不见不散!” 笑声四起。 鲜衣少年提起地上的胶口袋,还不忘捡起那把机关枪玩具,追撵而去。 今日嘉州,天气不算好,太阳躲进了云层。 第14章 虐心 天边传来轰轰雷声,天色越发阴沉。 街道上,一对母子,走走停停,一路沉默。 后面,鲜衣少年手提东西,一样沉默。 走到外南街,看到前面大槐树,母亲终于发声,“歇歇吧”。儿子顺从听话,上前用手抹了抹石凳,俯身吹了吹,再扶着母亲坐下,随后起身,朝身后的鲜衣少年咧了咧嘴,努力挤出微笑,样子比哭还难看。 三人坐下。 轻风突然加力,吹得槐花飘扬,落在母子头上。 江宁依偎母亲身旁,替她轻揉左腿。 母亲望向儿子,眼含爱怜。 孟飞突然视线模糊,眼前图画似曾相识。 记得很小时候,刚刚懂事的孩子,每天傍晚坐在位于老县城土坯巷的家门口,睁大眼睛,翘首期盼。暮色中,终于出现一个挑担、一个背篓的两个人影,孩子大呼小叫着扑上去。挑担中药材的爸爸总能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支糖凤凰,妈妈放下背篓,蹲下身擦去孩子脸上泪珠。那一刻,孩子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没有之一。 天下幸福都一样,不幸却各有不同。如果可以重来,孟飞不想长大,宁愿永远停留在小时候,停留在那幅晚归图中,那该多好。 “孟飞,喂,孟飞!” 听到唤声,鲜衣少年回过神来,咧嘴作笑,面色羞赧,轻声问道:“回家么?” 江宁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指指阴霾天空,缓声道:“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你是去鸡鸣巷,还是回孟家药业?” 孟飞抿嘴不言,提起口袋,其意明了。 三人穿过外南街,刚上围城路,一阵疾风后,豆大雨点打下来,随即滂沱如注。 行人手捂脑袋,拔腿狂奔,依然逃脱不了全身湿透的命运。江宁脱下外套,高高举在母亲头顶,遮风挡雨。 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催得大雨更急。 儿子蹲下身,妈妈俯下身,儿子背起母亲,缓步前行,走向雨幕深处。 尾随其后的孟家公子,分不清脸上雨水更多,还是泪水更多。 终于回到鸡鸣巷四合院,陆建德夫妇赶紧出来帮忙。 随后,德婶扶着周淑英进了卧室。 陆建德站在屋檐下,望着站在院中肩搭肩任由雨水冲刷的两位少年,张张嘴,却未发出半句声响。白发老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阴暗天幕撕开一条口子。 两位少年一身湿透,坐在屋檐下看雨,道往事,说现在。 “宁娃,让周阿姨去孟家药业吧,其他不说,起码不被日晒雨淋,我们当儿女的,都安心。”孟飞低声相劝。 江宁沉默不语。 孟飞顿然愤怒,额头青筋暴跳,压抑嗓音吼道:“你带周阿姨来县城为什么?只为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我觉得,是不是应该考虑老人家身体?她偷偷捡垃圾图什么?是不是为你为这个家?是不是为你顺利读完中师?” 江宁眼泪直淌。 孟飞猛地一把抱住死党,声音哽咽:“宁娃,飞哥知道你难,你必须挺住,谁家日子不是一地鸡毛?刚才我摆过,妈妈推进ciu病房那刻,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宁娃,不许因为今天之事愧疚,更不许有退学的半点想法,你考虑没?如果你作出冲动选择,周阿姨肯定痛不欲生,你当儿的,就是天下最大的不孝!” 江宁闭上眼,重重地点头。 孟飞瞧着天空收雨,扯扯身上湿衣,笑着说:“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飞哥,没有我两弟兄迈不过去坎儿,更没有打趴我兄弟的困难!江宁,我回家换衣服,你也得换衣服,别感冒了。等会,好好安慰周阿姨,只有你才能解开老人家的心结!” 江宁目光坚定,再次重重点头,终于吐声:“飞哥,明天见,江宁,永远是那个挺直脊梁的江宁!” 孟飞阔步走出院子,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身后,他的兄弟,江宁笑容满面。 屋里,周淑英躺在被窝里,眼泪无声而下。 此时,她的心在剧烈颤抖,责怪自己不该去闹市,知道儿子今日放假,却为了多捡到值钱的塑料瓶子,竟然脑壳发热……哎,要是宁儿不读书了,要是他犟着回江家湾,那该如何是好?自己如何面对地下的丈夫? 周淑英越想越揪心,眼泪流得更快了,忍不住咳嗽,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 江宁刚换好衣服,快步冲进母亲卧室,赶紧倒杯温水,将母亲扶起来,一手轻拍后背,一手端水,柔声道:“妈,喝口水,就不会咳嗽了。” 儿子趁妈妈喝水间隙,用手轻轻揩去她脸上泪水,只当是咳嗽憋出来的,还笑着打趣:“妈像个小孩呢!” 江宁扶妈妈睡下,坐在小凳上,拿过今天上午孟飞买来的礼物,用帕子揩干袋子上的雨水。 随后,他举起一包松子,笑吟吟地说:“妈,瞧,三十五块一袋呢,孟飞说可好吃啦,我马上剥壳,您尝尝。” “嗯。”周淑英微笑着,轻轻点头。 儿子剥了大堆松子,一颗一颗地递给母亲。 那天,以至今后,母子俩谁也没提拾荒之事。 第二天,江宁护送母亲前往孟家药业。 在孟飞安排下,周淑英很快办完入职手续,主要负责四楼保洁,外加董事长办公室。 临走前,江宁反复叮嘱:“妈,一定要坐公交车,不要节约五毛钱的车费,还有,中午在公司食堂吃饭,一份肉菜一份素菜,外加一份汤,不过两块钱,除去周末,一个月只需四十八月钱,与我在学校饭钱差不多呢。孟飞说了,月底结账,饭钱从工资中扣减,所以不要节约。” “哎,晓得了。”母亲娇嗔道。 孟飞朝周阿姨挥挥手,拖起死党就走,怼道:“婆婆妈妈,叽叽歪歪,恼火!” 瞧着亲兄弟般的两位少年,周淑英灿然而笑。 人生岁月总是这样,潮起潮落,只是少数,更多时候是古井无波,偶有微风,也就吹皱春水而已。 接下来,江宁求学的日子,平静又寡淡。 每天,儿子上学放学,妈妈上班下班,母子俩均在不同食堂解决三餐,只有周末厨房才开火,也是少之又少,差不多都被房东家拉去做客了。江家日子越来越好,全归功于孟家,少年将这份感激铭记于心,时刻不忘。 江宁读书成绩不知不觉更进一层楼,独坐图书馆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图书馆少妇管理员调笑,跟他泡在一起的时间,比陪伴老公还多。少年羞赧不已,曾经黝黑如今白皙多了的脸蛋迅速飞起红云,逐渐有了及冠男子该有的帅气。 孟飞最揪心的身高问题,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宁那厮简直犹如春分时节的禾苗,见天长,大有超越之势。 十八岁的孟家公子急得抓耳搔腮,每天嚷着卷尺是烂的,根本测量不准确。最终摔坏三把卷尺后,孟家公子无奈接受现实,哀叹苍天不公。 江宁不便安慰,叮嘱他少吃零食别喝酒,光顾长肚子忘记长个子,可惜一片好心喂了狗,被那小子追打了半个操场。 六月下旬,江宁和所有一二年级学生一道,见证了中师三年级毕业现场,瞧着师兄师姐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充满期待,还有羡慕。不过孟飞却曝出黑料,毕业也是分手季,多少有情人柔肠寸断,无奈斩断情丝,相忘于江湖。孟公子聊这事儿的时候,正好接到三班某女士的情书,毫不吝啬地展示给死党看,说了句让江宁终身难忘的话,“红颜多薄命,太不红颜也命薄”。 随后,在嘉州师范年度期末考试上,江宁一举夺魁,成为全班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同时跻身全校前三名。班主任杨鹤刮目相看,提议下学期江宁任班长。75号学生婉言谢绝,说自己没有领导才能,不足以胜任重要岗位,更合适当个散兵游勇接受别人领导。杨鹤狠狠盯着这位似乎长了反骨不知好歹的家伙好一阵,只得让成绩并不优秀的“罗疤子”罗佳喜得官帽。 当时,孟飞眯起狭长眼眸,露出当初江宁听他说为何不在颁奖仪式上发言时一模一样的神态,饶有深意。刚刚成年的孟家公子耳濡目染经商之道,逐步领略到江湖风云际会背后的主宰力量,对未来家族事业生存发展有了全新认识。比他小两岁的江宁尚未谙世事,压根就想不到大道本相通,天下河流无不是汇聚四方来水而成,官场商场欢场,场场相连。说白点,孟家经商,江家总要有所成,唯有相互帮衬,方能共抗风欺雪压,方能大树参天。 江宁现在想不到那么远也想不到如此深,只管摸着石头过河,遇见一件事做好一件,就已经雀跃了。比如读书,拿全班第一就好。又比如找周向阳叔叔很快办结蔬菜盗窃案件,房东德叔也获得应得赔偿。总之,听孟飞聊着那些太过玄乎的道理,犹如鸭听鸡讲,听不懂,也懒得听,气死那厮。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暑假来到,江宁记得孟飞曾说想去江家湾看看,便去问他,结果孟鹤堂不同意,安排儿子学习驾驶。瞧着孟飞熊掌和鱼都想兼得的神情,江宁很懂事地替他作出选择,以后还有机会去乡下,不急着这一时。孟鹤堂当即满意得很,对儿子同学越发喜欢。 夕阳西下,江家少年独自回到草池乡田柳村,站在江家湾垭口,高声呼唤:“噢……哦……噢……阿黄……” 好一阵子后,前来迎接他的,不是曾经一起长大的大黄狗,而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跑得跌跌撞撞,大呼小叫。 “江宁哥哥,哈哈,江宁哥哥……”少女笑吟吟。 “好你个江宁,不长高就不回来?”男孩气鼓鼓。 江宁一把搂住两个小家伙,一手提一个,荡圈圈。 畅快笑声,传遍山湾。 回到湾底房屋,江宁查看了各间屋子以及屋前屋后水沟,均无大碍,遂邀两个小家伙坐在院坝里,从背包里往外掏礼物。 “小慧,这是伯妈给你买的丝绸衬衣,热天穿上可凉快啦;这是我给你买的书本,初中二年级的,你得自学,不懂的,就去问老师;还有,这大堆方便面、火腿肠,半夜饿了就吃,正长身体呢!” 江小慧满脸通红,眼眸晶亮,喜不自胜。 “江宁,我呢?没有我的吗?” 大脑袋男孩双手扯住背包袋口,恨不得钻进袋里去,一探究竟。江宁将背包往身后一拽,鼻孔哼一声,怪声怪气道:“你屁大个娃儿,要啥礼物?等你长高些,到小慧姐姐那么高时再说!” 江水满失望至极,气得将身子一扭,背对江宁,双手撑住膝盖,大脑袋耷拉在手臂上,愤愤道:“我就知道,你江宁就是没良心的家伙,亏我每天想念你,呸呸,以后我就忘了你,就当江家湾没江宁这个人!” 江宁抬手,制止欲出声安慰的江小慧,不紧不慢说道:“江水满,我教的乘法口诀背得如何啦?背一遍,我就给礼物,若不能全背或者背错,那就别怪江宁啰,对不对,咱们讲道理。” 江水满仍然保持眼不见心不烦的背对姿势,话语也不再似刚才那么愤慨:“我可不是为你的礼物才背诵,我是男子英雄汉,答应别人就得做到。” 待打好铺垫,挣足面子,大脑袋男孩晃着大脑袋,如同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一分钟不到就住了口,末了补上一句:“晓得不?江宁,我去村小学校耍,啧啧,老师教的课文,我全都能背,那些蒙学娃,都他妈是笨蛋!” 突然,一个又大又重的板栗敲在大脑袋上。 江水满跳起来,跺跺脚,抬手指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伙,忽然垂下眼睑,挪动步子走近,拉拉江宁衣袖,可怜巴巴地说:“江宁哥哥,我错了,我答应过你不再骂脏话的,刚才我没做到,我不是男子英雄汉。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满娃子吧,我今后保证不再犯错!” 江宁又气又笑:“耍小聪明是不是?什么叫‘今后保证’?你想今后好久作保证?” 大脑袋男孩低声道:“是……我保证今后不再犯错。” “这还差不多!” 江宁脸色阴转晴,从包里掏出一堆如同废品般的零件,哗啦啦丢在地上。他动作麻溜,三下五除二,一阵咔嚓声后,那堆零件变成了一挺黑色机关枪。 江小满一把抢过机关枪,扣动扳机,嘴里嚷着“哒哒哒”,满院子追着鸡鸭,大有决战到底,不分出胜负绝不收兵的架势。 江宁满眼笑意,望着“大脑袋”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视线,看向堂妹,轻声问:“慧,这段时间满娃子情况如何?” 江小慧垂头,满脸悲戚,颤声道:“他现在跟我吃住……其他的,我不想说,你能猜中的。” 江宁点点头,抬手摸摸堂妹脑袋,安慰道:“我知道你可怜满娃子,不过你还小,不需要你太操心,还是刚才那句话,好好读书,以后考职高。现在,周伯妈在县城找到工作了,每月工资四百块。下学期,我已经联系做家教,也能挣到不少钱。所以,你和军娃子的学费,我会帮忙想办法。还有,满娃子不能一直跟着你,我临时决定,带他去县城读书。今年,他七岁了,该读书了,他伯妈肯定不得让他上学的,好好的孩子就毁了。” 江小慧眼泪盈眶,颤声道:“江宁哥,您真好!” 江宁再次摸摸堂妹脑袋,爱怜道:“拿着东西回家吧,给二妈说,今晚我去你家吃饭,呵呵,煮点腊肉,我好久没吃啦!” “嘻嘻,我这就回家给妈妈说,管饱!” 江小慧蹦跳起身,扭着还未长开的身材,转瞬即逝。 江宁四下瞅瞅,向正和一只大白鹅杀得难解难分的大脑袋娃儿招招手:“满娃子,过来!” 一阵疾风刮来,大脑袋男孩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膛,抬手敬礼:“报告长官,大将江水满前来报到!” 江宁抬手又是一颗板栗。 “报告长官,大将江水满不怕死不怕痛!” 江宁再次抬起手臂,见大将江水满赶紧捂住脑袋,身子朝后躲,便顺势将手放在自己头上,哈哈笑道:“咋啦?不怕死不怕痛哒,咋就躲啦?” “唉,我还是当不了男子英雄汉。”江水满一脸忧伤。 江宁低声问:“阿黄呢?” “哇……” 大脑袋孩子满咧嘴开哭,像杀猪样,嚎声震天。 江宁见惯这家伙哭笑转换自由全凭剧情需要且极有段位的勾当,本想取笑几句,随即住口,怔怔望向从小随自己与阿黄朝夕相伴的孤儿。 这次,江水满是真哭,泪水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好不容易止住悲伤,江水满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愤怒道:“江宁,你得替天行道,哦,不是行道,是为狗作主。都怪敏娃子,那个天杀的家伙,我真想拿枪打死他全家人,呜呜,小慧姐不在家,敏娃子把我按在水沟里,丢给阿黄一坨耙红苕,然后……然后阿黄就躺在地上不动了。敏娃子他爸,那个矮乌龟,提起阿黄就走,呜呜,晚上,敏娃子还给我炫耀,说狗肉特别香,呜呜,明天你找敏娃子打一顿嘛,不然,我恨他一辈子……” 江宁抿嘴不言,替孩子轻轻擦去脸上泪水。 这一刻,他看着伤心欲绝的孩子,想到每天守在家门口直至闭眼那刻也没能等到小伙伴归来的阿黄,想到辍学在家苦待长大的堂妹江小慧,想到游荡乡间生死由天的孤儿满娃子,顿觉两肩沉甸。 十六岁湾底人家少年,该为江家湾做点事情了。 第15章 吾乡 江家湾,山重重,水复复。 纵然山无峰峦叠嶂,水亦小溪潺潺而已,的确算不上风景秀丽,对于祖辈出生于斯埋骨于四的江姓人家来说,吾乡即心安处。 次日清早,湾底人家少年独自穿行在山水田野中,时而捞起晾晒在田埂上被风吹倒在田水里的稻草,时而穿过绿油油菜地顺手摘根黄瓜边走边啃,时而蹲在池塘边观看孩童戏水,时而仰头观望屋前大柏树又长出一根分杈……过去从不入眼甚至让自己感觉悲苦的山水草木,如今竟然觉得心脉相通,倍感亲切。 难怪漂泊在外人儿,总思乡。 日上三竿时,少年顺着山路来到高嘴坡半腰,为父亲坟头添把新土,就地坐了半个时辰,最后依依不舍离去。这次,他没去不远处陡峭崖壁看神像,一来没那份情致,二来这个鬼天气实在太热,身上衣服早就湿透,黏在身上怪不舒服。 湾底人家屋檐下,刚刚起床的满娃子坐在门槛上,睡眼惺忪,哈欠连连,一个不小心,差点后仰摔到。 见到倒背双手走回家的江宁,大脑袋娃儿焉啾啾地问:“去哪儿啦?也不叫醒我?” 江宁扯根帕子擦拭脸上脖子上的汗水,相挨坐在门槛上,呵呵笑道:“昨晚你兴奋哒,都半夜了,还一直呱呱讲不停,不是我奖励你屁股一巴掌,估计你小子能唠到天亮,呵呵,咋啦,现在还犯困?” 平日满山跑不到天黑时候见不着人影的野小子,双手撑住大脑袋,一改嘴硬不饶人的画风,低声道:“江宁哥哥,我头晕,喉痛,还想睡觉。” 江宁侧过脸,认真端详,发现满娃子满脸通红,嘴唇干裂,遂伸手放在他额头上,顿时惊叫:“哇,好烫,肯定发烧了,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野小子很听话,牵着江宁的衣角,走出院门。 村卫生室距离江家湾不远,与村小、村委会在同一地方,平日里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今日满娃子不得劲,江宁放慢脚步,生怕这小子出汗加重病情。 来到村卫生室,村医测量体温后诊断为上呼吸道感染引发发高烧,要么吃药,要么打针。 江宁想了想,说打针吧。满娃子一听顿然惶恐,拔腿就跑,被江宁一把逮住,死死按在凳子上。 不一会儿,一声接一声的干嚎声响起。 江宁强忍住笑,去隔壁小卖部买来两根棒棒糖。 泪眼婆娑的小家伙见糖眼开,破涕为笑,一把抢过去,忙不迭拆开糖衣,将棒棒糖含在嘴里,吮得滋滋作响。 几个孩童停止游戏,列成一排,靠在村小教室石墙上,眼巴巴地瞧着平日里像条丧家野狗的满娃子正享受着荣华富贵,居然有棒棒糖吃,而且还是两根,更气人的是,那家伙挤眉弄眼,一副小人得志模样。 孩童们本想金刚怒目,至少威胁一顿,可他旁边那个高过自家老汉个子半个头的年轻男子不像软柿子,只得眼含幽怨,忍气吞声,留待改日算账时,定要揍得该死的孤儿连回家路都找不到,那样才解气呢。 终于等到扬眉吐气这一天的江水满夸张地砸吧着嘴皮,昂首挺胸,进入通往江家湾的小道时,还故意将屁股扭几扭。 江宁抬手奖励一个板栗,江家湾孤儿这才老实下来。 孩子终归是孩子,对于自己亲近的人,从来都是记好不记打,江水满顺手摸摸大脑袋,又揉揉刚才被扎得酸痛的屁股蛋,感觉痛楚不那么强烈了,拉着江宁哥哥问这问那,像患了话痨。 江宁,听东娃子说,县城有很多很多小轿车,啥样儿呢?有多小?坐上去是不是屁股要开花? 江宁,听敏娃子讲,县城娘们不喜欢穿裤子,只爱穿花花绿绿的漂亮裙子,走路一摆一摆的,你肯定见过,有没有湾里秀英寡妇好看? 江宁,我给你说个事儿啊,这事儿可大了。你堂弟学娃子在草池学校被人揍了,鼻血流了一大碗。援朝大树不仅没帮忙,反而揍他一顿,说打不赢人家就莫惹。倒是小慧姐,跑到学校,将学娃子的同学揍得满天飞,帅极了。要是你在家,会不会比小慧姐出手更凶些? 还有,江宁,你晓得不晓得,其实江家湾好多人背地里讲你家坏话,他们说周伯妈拖累了儿子,光是听着就来气,当时我就想揍他们,可是万一打不赢,没能帮着你出气不说,反倒把我打伤了,我可没钱医,只能找你要钱,你又在县城,那我就只有嗝屁,我不伤心死啊,对不对? 突然,江水满猛扯衣角,气呼呼道:“江宁,你就是个耙红苕,压根没得硬骨头,人家这样说周伯妈,你这个当儿子的,居然屁都不放一个。” 他见江宁没开腔,眉头紧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更生气了:“江宁,你耳朵聋没?到底听我讲话没?” 江宁笑道:“在,在呢,我确实没聋。” 人吃五谷杂粮,吃好吃孬都是过日子,就好比,有的草木花开一季,有的草木无花也是一季,但都是一岁一枯荣,也不见得谁就比谁更好,过得更有滋味。 这样的道理,可以给腹中有些墨水的文化人聊几句,没必要对大字不识的庄稼人摆一日三餐不搭边的龙门阵,更没必要念叨给孩童听。 江宁似乎才回味完毕江小满喋喋不休的话语,佯怒道:“这些王八羔子,太气人了!下次他们胆敢再说我和周伯妈,你就说是我说的,‘干死你’。” 大脑袋娃儿兴奋得蹦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江宁斜眼瞟向脑袋奇大、身子却枯瘦的家伙:“现在去干啥?你帮我打头阵?还是帮我望风?” 江水满顿时泄气:“那……还是算了。” 江宁附和道:“嗯,算了就算了。” 进入湾头,江宁二人拐进宁福贵家。老家伙放下手中算盘,坐在院坝阴凉处陪着唠嗑。与自家男人问过母子俩县城生活情况就乐呵不语不同,肖碧芳大婶显得十分热情,不仅拿出五香瓜子,还单独给了孤儿满娃子一根火腿肠。江宁这次回来说带了两瓶上好药酒,孟家药业独家秘方炮制而成,有着活血化瘀功效,可惜带满娃子去村卫生室走得急,待晚上送来。 江福贵脸上笑意浓郁,心中暗自猜测这个有出息的远房侄子不仅只来唠嗑,此行定有深意。去年他离开江家湾时说过那些事儿,自己都办到了,只是当前秋季开学在即,湾里人家又将面临送娃儿读书缴不起学费的问题。果然,江宁才吐出半截话,老家伙就抬手制止,说自己有所考虑,江家人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江宁明白生意人自有规矩,于是放下心来,指着蹲在院角手拿草茎逗弄蚂蚁的大脑袋娃儿,说准备带满娃子去县城读书,问是否可行。 江福贵甚是意外,继而高兴得合不拢嘴,老话重提江家后继有人。肖碧芳反应更为强烈些,将手中瓜子一股脑塞给远房侄子,连声说这事儿办得好。至于怎么个好法,这位农村妇女说不出来,只是不住擦眼睛,嘴上呢喃着那个吃百家饭的娃儿真是可怜。 江福贵随即被江宁一句话噎住,貌似肉疼一阵,最终指使自家婆姨去屋里拿来四百元钱,当作资助孤儿的生活费。肖碧芳反倒面带喜色,递上六百元钱,说多出的两百元,是去年淑英妹子离别时没能送出的礼金,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补上。 江宁笑得一张脸儿稀烂,恭敬不如从命,接过福贵大叔一家心意,客气致谢一番,说一定将满娃子带好教好,绝不辜负江姓人家殷切期望。当然,他看着老家伙这个生意人肉疼不已的样子,说同学父亲是做药材药品生意的大老板,如果福贵大叔有意从事这道生意的话,愿意搭桥促进双方合作。 面对远房侄子的投桃报李,江福贵眼眸一亮,神情激动,拉住江宁连声答应,说先在周边场镇考察一番,弄清情况再合计合计,如果可行的话就来县城。 江宁应下,说几句辞别话语,带着满娃子离去。 湾里首富破天荒送客于院门外,倒背双手,咿呀哼唱那首老掉牙的乡曲小调,比收到一万斤稻谷还兴奋。 肖碧芳望着慢慢消失的一大一小人影,再次抹泪。 来到江莫成房屋外面竹林小道上,江水满说啥也不愿意往前走,可怜巴巴央求,他就在外面田埂上坐着等。 江宁知道他怕挨揍的原因,就不再强求,蹲下身,拉着孩子双手,轻声道:“满娃子,江宁给你说一个很认真很认真的事儿,你老老实实回答,不许撒谎,好不好?” 孤儿点点头:“嗯,一定。” 江宁问:“你想周伯妈不?想不想看县城小车,还有比秀英嫂还好看的城市女人?更重要的,你想不想读书?” 江水满一脸诚恳,应道:“想,都想,都想死了!” 江宁又问:“那,我就替你作主了,得不得后悔?” 江水满虽然不懂江宁在说什么,但是感觉这事儿肯定重要,于是神色严肃,回答一句从电视里听到的话语:“满娃子这辈子全凭江宁作主。” 江宁抿嘴一笑,站起身,揉揉孩子大脑袋,独自穿过竹林,在一栋破旧失修的房屋前停留好一会儿,这才走进相隔不远的江莫成房屋院子。 江莫成媳妇率先招呼:“哟,小先生,好久回来的?快坐,我这就给你搬凳子。” 江宁抿嘴笑道:“婶子,不用麻烦,我蹲着就是。” 他指指蹲在屋檐下的隔房堂叔江莫成。 妇人也不客气,还真就没搬凳子了,站在水缸边,瞧着挨着自家男人蹲着的江宁,有些莫名紧张。 这些年,江宁对这位嫌弃侄儿的隔房堂叔一家颇有成见,也就懒得客气寒暄,直接问:“莫成叔,我要带满娃子走,你啥意见?” 江莫成一怔,随即双手捂住脸,不开腔。 妇人远远笑道:“好啊,我们同意。” 江宁没好气道:“满娃子姓江,得问他亲伯父,你的意见不能代表莫成叔的意见。” 妇人双手叉腰,仰头大笑,浑身抖动,继而双臂抱胸,斜眼瞧来,撇嘴道:“行,那你问江莫成,看他能不能放个屁出来。” 江宁有些急了,轻轻推一把江莫成,催问道:“莫成叔,你快说,啥意见?” 无奈江莫成这个闷葫芦只是身子稍有晃动,仍然保持先前姿势,一言不发。 妇人闷哼一声,快步过来,冷言冷语道:“江宁,我看你也是诚心带满娃子走,那就成全你。我们有个条件,满娃子的房屋归我家,你再拿五百块钱,算作狗崽子这两三年来的生活费。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没门。” 江宁不想吵架,双手负后,昂首望天,沉声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开门见山了。第一,满娃子的房屋是他爸妈留给他的遗产,谁也不能侵占,法律有规定;第二,满娃子爸妈去世那年,家里留存粮食起码上千斤,想必四五岁的娃儿两三年也吃不了那么多;第三,我给你钱?痴人说梦!如果你想卖孩子,那就去坐班房。” 妇人勃然大怒,愤然骂道:“我们家的事,管你一个隔房人家啥事?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给你宁娃子讲,这事儿,没门!各人管好你家寡妇妈,莫让她在外面偷人就好!” 江宁哪里听得如此辱骂母亲的脏话,顿时额头青筋暴跳,一把抓起墙壁上的扫帚,径直朝妇人奔去。 “江宁,我答应你!”身后传来焦急喊声。 江宁顿住身形,指着朝院外飞跑的妇人背影,吐口口水,嘴上一阵骂骂咧咧,方才返回屋檐下。 这些年,自家婆姨因为嘴碎话毒被人追打的次数何其多,江莫成早已司空见惯,心无半点怨气。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骄横无理,连自己亲身父母都能口吐芬芳,更何况外人,只要遇到不符合心意之事,定将人家祖宗十八代骂遍,毫无顾忌。这些年,他这个当男人的,没少向左邻右舍赔礼道歉。 此时,孤儿的亲伯父满脸悲戚,颤声道:“宁娃子,我知道你心态满娃子。这些年,我也很难过。你婶从来都是这副德性,我总不能因为侄儿过得不好就离婚吧?你刚才说带满娃子走,我心里难过啊!我江莫成对不起死去的亲兄弟,对不起列祖列宗,没脸见人哪!” 说到最后,糙汉子泪流满面。 江宁不再说其他的,拍拍隔房堂叔肩背,叮嘱道:“军娃子马上升初中,一定支持他读书。这事儿,你不能听你家婆姨的话,她头发长见识短,您得有主见,别害了孩子。还有,我已找乡政府工作的同学打过招呼,满娃子的三间房屋,没有他本人同意,任何人不得转户或者推倒。现在,满娃子不来告别了,以后我会带他回江家湾的,他必须认你这个亲伯父,永远是你家后人。” 江宁没有收拾江水满衣服,那些破烂得不像样的衣服不要也罢,于是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江莫成双手捂面,哭得像个孩子。 江家湾小路上,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一个尚未发蒙的孩童,大手牵小手,疾步而行,谁也没说话。 晚上,江家湾一片静谧。 江宁找到堂叔江援朝夫妇,喊来堂妹江小慧、堂弟江成学,围坐一团,主要交待了三件事:一是请小慧看守帮忙看守房屋;二是小慧不能外出打工,下学期去学校插班读书;三是学娃子不许辍学,好好读书。 江宁拿出一叠钞票,放在婶子手上,轻声道:“这八百元钱,是我向同学孟飞借的,我妈不知道,你们也别告诉她,以后我慢慢还上便是。婶,给小慧添些新衣,十五岁姑娘爱好,得穿漂亮些;多给学娃子一些生活费,他正长身体;其他钱,都用作堂妹堂弟的学费,若不够的话,明年我再送些回来。另外,堂叔,麻烦您在七月鬼节那天,去我家堂屋神龛和院外各烧些值钱。” 交待完这些,江宁望向对面山腰,长吁口气。 江援朝一家,个个神情激动,终究没说出一个谢字。 因为,湾底人间,祖辈以来,皆是相依为命。 次日早晨,江宁手提背包,站在山湾两座坟茔前,对着大脑袋娃儿说:“满娃子,跪下磕头,跟爸妈道别。” 江水满跪下,嘴上念念有词,以头撞地,重重磕下三个响头,抬起身子来时,额头已经红肿。 没谁教他,小男孩从父母坟头各抓一把土,揣进荷包,然后拍了拍,生怕漏掉似的,堪比珍宝。 江宁很意外,也并不很意外。 这一刻,他觉得,江家湾从此后继有人了。 第16章 草池 夕阳西下,偶尔来阵凉风,酷热消散几许。 嘉州县草池街,一家“月月农资”店铺外面槐树荫下,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年轻老板又在看书,正热衷“男看金庸女看琼瑶”的当下,不管是坐办公室的,还是做生意的,甚至补鞋的,只要有空就埋头看书,并不为奇。 因为不是逢场天,这家店铺整天就卖出不到二十元的货物,生意惨淡得犹如室内桌上的稀饭。百无聊赖的年轻老板以五毛一本租金,短短一年时间,竟读完了那家书摊三十多本武侠小说。只要新书一到,他总是第一个借阅者。这不,这厮手里捧着的,正是今天上午才到的新书,《天涯明月刀》。 其实,店铺老板年纪尚小,只是满脸络腮胡让人觉得他不像十八岁少年,反倒比右隔壁生猪饲料店铺的面色白皙中年老板显得更为成熟。 这家伙便是江宁口中的初中同学胡月月,毕业后在家人资助下做起生意来,也算自主创业了。只是胡月月确实是个“学渣”,初中毕业考试五科成绩不足两百分,若不是草池学校校长开恩,他连毕业证都拿不到。但是,文化不多,并不妨碍他对小说的热情。 这时,络腮胡老板似乎心有感应,抬起头,半眯眼眸,望向街头。 一个身材瘦削却修长的家伙,右手提着背包,左手牵着一个男孩,站在丈余开外,正咧嘴作笑。 胡月月惊呼一声,腋下夹书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一年前身高不及自己脖子如今却与自己齐头高的家伙,随即用力拍打他后背,喃喃道:“江宁,你这个虾子,总算回来了。” 被人忽略的大脑袋孩子低头瞧着掉在地上的厚书,想了想,俯身拾起,随即翻了翻,除了偶见几张毫无看头的插图外,其余便是如蚂蚁开会般的密麻文字,也就没了兴趣,遂将书拿在手上,望向足足拥抱了好几分钟的两个大男人,撇嘴怼道:“你俩不热么?” 胡月月哈哈大笑,放开死党,抬手奖励一个板栗。 大脑袋吃痛,男孩扬起手中书却不敢砸下,眼神幽怨,恨恨道:“名字娘们唧唧的月月,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坛神,其他你啥都学不会,就跟江宁学得这个,真是个胎神!” 胡月月似乎早已习惯小家伙的嘴碎话毒,也不生恼,继续逗他玩儿:“哟,江水满,江宁回来,你小子脸蛋也干净啦?也不穿破烂衣服啦?啧啧,平时来干场,哦哟,像个花脸猫不说,一对鼻涕虫随时都挂在窝边,哈哈!” 大脑袋男孩毫不赧颜,独自向店铺走去,边走边念叨:“月月姐,今晚吃啥?不会又吃稀饭吧?我可很快离开草池了,你这个大老板总不能太吝啬吧?所以,你得去买些卤猪蹄,卤肥肠也行,再不济也得买点卤味素菜,否则,我看不起你。” 被戏称作月月姐的络腮胡老板疑声问:“你带满娃子去县城?周阿姨同意与否?”江宁摇摇头,回道:“我临时决定的,我妈应该不会反对。满娃子从小蹭吃蹭喝,早已成为我家一员,唉,不是要开学了么?他已经七岁了,若继续呆在江家湾,不仅没书可读,而且只怕小命都难保,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孤魂野鬼。” 走进店铺,胡月月去货柜抽屉里捻起几张钞票,笑着说:“宁娃,你帮我看守店子,我去买写卤菜,若就咸菜下稀饭,恐怕江水满会造反呢,整晚咿呀呜的,我可不愿意耳朵不清净。” 江宁劝道:“孩子嘛,说些孩子话,你莫当真。” 胡月月充耳不闻,走出店铺,拍拍坐在凳子上翻书的小家伙,大声道:“走,江水满,咱们去搞卤菜,想吃啥就买啥,管饱!” 大脑袋男孩蹦起来,将手中小说丢给店门口的江宁,小跑跟上已经走出几步远的络腮胡老板,一张小脸儿笑得稀烂。 江宁坐在店门口外面的板凳上,翻看小说。 “哟,江宁,你帮月月看守店子啊?” 听闻娇音,江宁抬头,随即朝着胸前长势喜人的年轻女子露个笑脸,算作打招呼。 年轻女子叫夏娇枝,不知她父亲是有文化还是没文化,反正他给女儿所取名字让人听来是“下饺子”,而且是颗粒饱满让人眼馋的白面肉馅饺子。 夏娇枝嗑着瓜子,瞅着帅气不少的全乡中考状元,嘻嘻笑道:“江宁,去嘉州师范读一年书,你就从小不点长成大帅哥,耍朋友没?” 江宁笑容干净,礼貌应道:“我不急呢,十六岁而已。” 夏娇枝仰起雪白颈项,放肆大笑,胸前波涛起伏,稍后收住笑声,压抑嗓子问道:“喂,透露点消息,月月耍朋友没?最近,我见几个俊俏姑娘有事没事儿都来找他聊骚,真是没羞没躁。” 江宁揉揉鼻子,疑声问:“咋觉得谁家醋坛子打翻了呢?是月月家的,还是饺子家的?” “小样儿!”夏娇枝脸色泛红,扭着并不丰腴的屁股,转身走向她家杂货铺。 哟喂,还有姑娘主动贴上络腮胡家伙,真够新鲜。 晚上,胡月月摆张小木着摆在店门口,就着一大盆荤素皆有的卤货,三人大快朵颐。 小家伙一手拿根卤猪蹄,一手那块卤鸡肉,吃得满脸油污,向络腮胡老板挤挤眼,赞道:“这次,月月哥,耿直,又叫耿直哥!” 正拿着啤酒瓶对嘴吹着的胡月月噗嗤一声笑,啤酒冲了一地,遂边擦嘴巴边笑着说:“狗东西,江水满,真不愧为江家湾混世小魔王,心想事成有得吃,老子就是月月哥、耿直哥,若是没得吃,就是月月姐,肯定还有其他称呼,吝啬鬼还是抠脚大仙?” 江水满讨好道:“既然你耿直,我自然不会说其他的。”话落,小家伙话锋一转:“月月哥,您耿直到底,大方到够,麻烦您去饺子姐杂货铺替我付一根冰棍钱,唉,赊欠好几个赶场天了呢。” 胡月月满脸痛苦状,哀声叹气道:“老子就晓得,你小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压根没安啥好心,唉,认识你和江宁,老子不当散财童子都不行啊!” 江宁放下酒瓶子,斜眼瞟向死党,嘴上啧啧有声:“小伙子,说说看,你跟‘下饺子’是啥状况,刚才来店铺打听你耍朋友与否,我可闻到一股浓浓酸味。” 胡月月笑骂道:“锤子状况,你小子一天疑神疑鬼,要是没得球事搓,各人打二两酒来喝,桌下还有六瓶啤酒,全归你,够不?” 江宁仰头大笑。 胡月月摸摸络腮胡脸庞,像个娘们,面色羞赧。 饭后,天色已晚,两人将江水满留在店内看电视,关上店铺大门,朝草池学校走去。 一到夜晚,尚无街灯的草池场镇有些暗淡,男女老少手握蒲扇,坐在自家屋檐下乘凉,大声摆着龙门阵。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江宁仅能认识几个,其余都是向胡月月打招呼的。看来,这家伙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场镇人,脸儿混得溜熟。 胡月月像一个爱唠叨的乡下妇人,每路过一家店铺,就能说出这家人的逸闻趣事。 看看那家,咱们读初中时就开着的馒头店,莫看老板是个糟老头子,他家闺女初长成,像个大白馒头,既大又白,你可懂?可能你岁数尚小自然不懂,别人可懂,每天客人蜂拥而至,生意火爆,让人羡慕。 街对面那家,关着门的主要加工刀柄的家具门市,还记得那个梳着中分式样发型的家伙吧?你可不晓得,那厮挣得不少钱,可惜管不住裆下兄弟闹腾,被人家老公找来抓住现行,还砸了门市,听说现在广州混日子。 还如,黄桷树下这家小茶馆,只摆三五几张桌子,白天生意貌似无比惨淡,晚上关了门,几乎人满为患,通宵搞赌博。派出所抓过几次也关门几次,缴过罚款后,茶馆照常营业,不知多少人满怀希望进去失魂落魄出来。 …… 句句龙门阵,浓浓烟火气。 江宁不时插话几句,想起自己曾经路过这些店铺时,和所有乡下人对场镇人的绝对羡慕,不由心生感慨。 不管乡下人还是场镇人乃至现在每天见到的县城人,谁不是为着养家糊口的几两碎银而四处奔波?唯有吃饱肚子才顾得上礼节,才有底气奢望梦想。庄稼人想着将旧茅屋改建成漂亮穿斗平房就好,经商人盼望生意越做越大利润可观,读书人惟愿考上学校出人头地,小娃儿只盼过年有新衣外加几张零碎钞票就心满意足了。 现目前,乡村和场镇之间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虽然在哪里生活都一样的辛苦劳累,但是生活环境有好孬,不说场镇人挣钱更容易、吃穿条件更好等等利好,单就出行而已,在场镇过日子,走路都觉得平顺,赶车也方便,是热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乡村日子远远不可比的。 两同学边走边聊,不知不觉来到草池学校大门口。 暮色里,与嘉州师范学校相比,草池学校大门压根算不得标志建筑,狭小过道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匾而已,被风雨长年浸蚀的牌匾字迹已经斑驳,只能凑近才能看清楚。 校园中,栋栋低矮平房横七竖八随意排列,还如当初那般陈旧,只是每间教室外面花坛里的树苗长高不少,已经开枝散叶,绿意盎然。 因为时下正值暑假,仅有两三间教师寝室亮着灯火,也不见人影,整个校园显得幽深静谧。 两位少年穿过教学区,拐过几道弯,来到一个视野宽阔的泥土坝子,坝子周围密密麻麻的高大槐树还如当年那般枝青叶茂。这里就是学校的操场。 寻个石阶,两位同学盘膝坐下。 江宁说起这次回乡所办几件事,脸色略显忧郁,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最近,我连续几晚做着同一个梦,奇怪得很,梦境就是我曾经带你去看过的神像,其他啥也没有,就像电影纪录片一样,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壁洞,反复出现。” 胡月月沉吟道:“我不是周公,解释不了你这梦究竟暗示着什么,但是,我觉得吧,你所做的,是对的。按老辈人的说法,考上学校端上铁饭碗,就是文曲星下凡,算得神仙。既然你都是神仙了,那就做些神仙该做的事情。所以啊,宁娃,你别纠结了,只要做了,就别后悔。只是,你目前就一个学生娃儿而已,尚未挣钱,家里也不富裕,恐怕难以承受生活压力,这才是关键。” “所以嘛,我才不知做得对不对。”江宁双手捧着脑袋,神情落寞,叹息道:“今年三月份左右,我碰见我妈偷偷拾荒挣钱,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不是说妈妈捡废品丢了我面子,而是作为儿子,母亲依然辛劳,我们还长大干啥?后来,在孟飞的劝说下,我才释怀。哎,月月,我们这代人咋就这么难呢?” 胡月月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向江宁,见他摇头拒绝,就叨在自己嘴上也不点燃,回应道:“难,确实难,不过,谁不难呢?我所开的农资店子,生意不是很好,头三月还亏着呢,现在才慢慢好起来,虽然不再亏损,挣钱却不多,庄稼人觉得,你一个才从学校毕业的娃儿,哪里懂得种地,更谈不上农资服务,自然就去了别家店铺。但是,只要我坚持,一年,两年,三到五年后,相信‘月月农资’生意定然好起来,起码养家糊口不在话下。” 说到这里,胡月月点燃香烟,吐出一股浓雾,拍着死党肩膀,语气坚定说道:“江宁,你是我们班的骄傲,相信你比我更懂生活是个啥。两年后,你就走出校门捧到铁饭碗了,生活一定会好起来,希望比钞票更重要。” 江宁点点头,笑意深深。 生活中,三人行必有我师,哪怕他曾经是学渣。 随后,胡月月聊起学校老师以及同学们近况。 因为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邹雪松九一级一班教学成绩优异,被调往兴隆镇中学任教;年过三十的数学老师陈兵今年初结婚,师娘是嘉州丝厂职工;外语老师范英考上省教院,听说脱产学习三年,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其他老师没啥变动,又开始接手新一茬学生。 “班上同学呢?”江宁幽幽道。 络腮胡老板顿时精神百倍,接下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到兴处,甚至忘记抽烟,直到被烧着手指,这才忙不迭丢去烟头,疼得吃呀咧嘴的。 “我先给你说死党张灿,这家伙读了半学期职高,因为偷看女生洗澡被学校开除,只得回到老家。没过几天,他白天下河电鱼,被派出所抓个正着,拘留三天才放出来,在我店子上赖着不走,成天混日子,不小心惹着‘下饺子’,噢哟,那小子被饺子她爹提刀追撵一条街,最后不得不跟随同乡去了深圳打工。” “再说班花苏月,你考上嘉州师范,她考上嘉州中学,听说成绩很好。对了,你晓得她爸是谁不?啧啧,我现在才听她老家人说起,嘉州县委副书记,那得是多大的官啊?反正我不晓得有多大,光听着就有点发怵。不过,她爸一定是个清官,不然的话,怎么会让女儿就读草池学校而不送去县城学校?对不嘛?” 后面说到其他同学,江宁就不那么上心了,半个时辰过去后就打断死党喋喋不休的话茬,说有些放心不下满娃子独自留在店铺,咱们早些回去。 胡月月诧异不已,就讲:“宁娃,我咋突然觉得你小子像个奶爸呢?不过,这样也挺好,胡老板替满娃子高兴,拥有如此贴心的哥哥,孤儿不再孤单。” 江宁没说话,并不等于他没反应。 只见,草池学校操场上,喊声回荡。 一个身影撵着另外一个身影,距离不远不近,。 “虾子,别跑,留下孤儿救济钱,不能光说不练。” 第17章 添丁 鸡鸣巷,四合院。 租客周淑英坐在三角梅架下,陪着房东德婶唠嗑,两个妇道人家,摆的都是家长里短。 女房东聊着两个儿女各自成家立业后的生活境况,脸色喜忧参半。喜时,两眼放光;愁时,额面起皱纹。 老大陆挺正在凑钱去城里买新房,只是媳妇更会赚钱,工资每月破千块,在家里自然更有话语权,啥事都由她作主,可惜回鸡鸣巷的时候很少,老两口若想孙子的话,只得自行去县城出租屋。孙子陆霄可乖啦,嘴甜也懂事,晓得爸妈工作忙,自己一个人从出租屋去幼儿园,不需要接送。当奶奶的,无论家里再忙,也要隔三差五去瞧瞧孙子,顺便送去米面油肉菜等日常用品。 老二在城西乡学校教书,去年交了男朋友,叫段缙云,是本校同事,老老实实的,可惜是外乡人,听说准备一起调回临县云溪县,那时候才结婚,可是女儿已经二十六岁了,只怕再不结婚,以后就是晚婚晚育了。老二性格温柔,从不与人起高腔,更不会与人发生争执,就是不大待见嫂子,若不是逢年过节,基本不与哥嫂见面,老大摆在中间,左右难做人。 女租客对家事也不藏掖,只是聊起儿子江宁的话语显得少些,更多摆谈的是丈夫生前轶事。 宁家勋是个孤儿,三岁时父母先后饿死,吃百家饭长大,仅高小三年文化程度,十六岁报名参军,二十四岁复员,回老家村小当民办教师那年,在媒人撮合下,周淑英一下就相中了相貌英武的专业军人。后来宁家勋转为公办教师,就去了草池乡中心学校。土地承包到户那年,他主动申请回到田柳村学校,一边教书一边种地,日子过得惬意。其间,周淑英提出再生个娃儿,谁家不是三两个娃儿,可惜丈夫响应上级政策,积极争当独生子女户,否则,现在江宁也有个伴儿。 德婶听到这里,插话惋惜当初周妹子要是再坚持执意多生个娃儿就对了,俗话说有人才有财,娃儿就是银行,年轻时多存入,年老时才有所取。她话锋一转,含笑说您家江宁可懂事啦,我家老头子喜欢得很,还说要是他与我家闺女年龄相仿的话,就招来作上门女婿。 两个妇人哈哈大笑一阵,又开始聊起最近情况。 “周妹子啊,我看您每天多早就出门了,起码提前两个小时上班吧?我觉得啊,您身体不算好,得注意呢,可不能累病倒了,江宁还读书,没法照顾呢,您自己也遭罪。” “他德婶,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保洁也是轻松活儿,动动手而已,早些去就能干慢点,慢工才能出细活,我得干好这份工作,免得别人说七说八的。” “周妹子,江宁还算有运气之人,遇到孟飞这么好的同学,实属难得呢。您说得是,咱们不能因为关系户就不做好活儿,反而还要做得更好,这样才得起孟飞。周妹子,现在您家境况好起来,我和我家老头子都替您高兴呢,我们都希望您们母子在这里长期住下去,那该多好啊,呵呵,瞧,今儿我们俩就摆得多欢!” “他德婶,真是感谢您们。我家江宁说了,以后他毕业了,即使我们搬回江家湾,每年也要来看望二老。” “哎,真是懂事的孩子啊!” 此时,夕阳西下,余光反射。 当院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时,周淑英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怔怔望着。 “周伯妈!” 随着一声呼唤,大脑袋男孩迅速跑进院子,扑进周淑英怀里,嘴里小声呢喃:“周伯妈……满娃子可想您啦……真的……可想了……” 周淑英一脸惊喜,摸着娃儿脑袋,笑着对德婶说:“这是老家的孤儿,叫江水满,今年七岁,父母因车祸去世,现在跟着他伯爹过日子。” 说到这里,周淑英扭头看向走过来的儿子,欣喜问道:“你咋想起带满娃子来县城啦?” 江宁放下肩上背包,蹲在一旁,也不回话,只是瞧着满娃子,露出微微笑意。 德婶随即进屋,带来小凳子,手里拿着一袋糖果。 德婶一脸慈祥,将手中糖果递向大脑袋孩子,温声道:“小水满,给你,大婶请你吃呢。” 江水满扑在周伯妈膝盖上,瞅着那袋糖果,黑亮眸子滴溜溜直转,伸手到半空,随即缩了回去,似乎有些犹豫,随后摇摇头,轻声道:“谢谢大婶,我不吃。” 江宁接过糖果,再递给大脑袋孩子。 江水满伸手接住,掏出一颗水果糖,准备喂进自己嘴里,突然想起什么,又递到周淑英嘴边,笑吟吟地说:“周伯妈,您先吃。” 周淑英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吃。大脑袋孩子又将手中糖果递向德婶和江宁,见他们都不吃,就不再客气了,迅速将糖果丢进自己嘴里,吧嗒吧嗒吮吸,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德婶瞧着孩子,笑着赞道:“这娃儿,真懂事!” 坐在小凳子上的江宁扭头看向远处碧绿田野,心里暗暗发笑。德婶啊,您看走眼了哟!您对这个新来匝道的小鬼,恐怕有些误解。 晚饭后,江宁安顿江水满睡下,来到周淑英卧室,边替母亲揉腰,边说起为啥带满娃子来县城。 听罢,周淑英叹息一声,幽幽道:“只要日子能过,带着满娃子不是不可以,只是,宁儿哪,事情远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娃儿读书要学费,吃饭要饭钱,穿衣要衣钱,长年累日,细水长流,不是三五几百就可完事的。你可要想好,不能半途而废,落人笑柄。” 江宁应道:“我想过,咬咬牙,挺过这两年,只要我毕业分配去学校教书,就可带着他,应该不是好大个事儿,大不了日子过得紧巴些。” “……”母亲无言。 儿子继续讲:“妈,您从小教我做一个善良人,帮人就是帮自己,为自己积攒阴德。更重要的是,我爸说,男人要有责任担当,要心里装着大家。他老人家生前以身示范,不管湾里啥事,都会出手干预或者提供帮助。您还记得吧?江太平患尿毒症没钱医治,睡在家里等死。爸爸替他到处借钱,终于得以救治,虽然现在他家都未能全部还上那些钱,但是江太平活了下来。还有,湾里人家操办红白喜事、送娃儿读书、调解邻里纠纷,只要有难,哪次不是咱爸出手相助?妈,我要继承爸爸优秀品质,并且发扬光大,否则,我就对不起他老人家!” 听儿子抬出丈夫,周淑英不再争辩,深深叹口气,温声道:“都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家,你现在十六岁,早就担起这个家了,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其实呢,我也喜欢满娃子。从今以后,他是我们家的老二吧,我当他是亲儿子,你也当他是亲弟弟。只是,我先打招呼,你若做不到,就莫蹚浑水。既然决定带满娃子长大成人,你就要严加管教,不许宠溺。满娃子性子野,还有些劣习,如同湾里长歪的树苗,不箍就不能成材。” 母亲的话,很有道理,江宁默默记下。 从此,境况有所好转的租客家里,又添一副碗筷。 每天清早,江宁就将还在熟睡的孩子推醒,责令他读书背课文,上午下午都得花时间识字写字,晚上或画画或听故事。 起初,江水满感觉新鲜,蛮听话。连续坚持几天时间,他就不乐意了,瞅着一大堆作业,忧愁道:“这么恼火,还不如就在江家湾呢,自由自在玩耍,谁也不管我!” 每当这时,江宁就斜眼瞟他,也不发怒,只是淡淡道:“那,要不明天,最多后天,我就送你回去?” 江水满一听顿时泄气,低垂脑袋,嘴里不知嚷几句啥,总之态度立即端正,提笔写字。 一个多月后。 当江水满识字超过三百,还能背诵五十首唐诗时,一年一度秋季开学的日子即将来到。 这几天,江宁忙着找人办事,脑袋相当的疼。 在城乡二元结构管理的九十年代初期,户籍是农村娃儿来县城学校读书不可逾越的一条鸿沟,更是永远的痛,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不仅是难事儿,而是难上加难,几乎不可能办到。 江宁天天守在嘉州师范附属小学招生办公室,好说歹说,甚至挤出几滴眼泪仍然无济于事,直到被人赶走才作罢。无奈之下,他找到父亲生前战友、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出面,临开校前才得到校长特许,以转校的名义给与借读机会。不过,江水满的学籍只能建在户籍所在地的草池乡田柳村级小学,意味着他小学毕业还得回老家参加升学考试,至于哪里读初中,另当别论,到时再说。 只要满娃子能在县城学校读书,江宁就很满意了。 当然,江宁不在家的日子里,江水满终于找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感觉,本性暴露无遗。当周伯妈在身边时,他还能有所收敛。一旦周淑英忙事,打个晃眼,这家伙就跑得没了人影。 短短几天,来自乡野的大脑袋娃儿几乎跑遍鸡鸣巷,将本地孩子全部忽悠成为玩伴。每次回家,小家伙兜里总是装着胀鼓鼓的糖果瓜子之类的零食,尤其是平生第一次吃上了辣条,即便满脸糊着辣椒面,辣得倒抽凉气,还不断往嘴里塞,吃完最后一块,连手上油渍都舔得干干净净的。 傍晚,江宁回到家,见四下无人,作业本丢在桌上,一片空白,遂问孩子去哪里了。正在煮饭的周淑英哪里晓得这家伙的行踪,就说待会儿他会自己回来。 江宁气不打一处来,手拿一根黄荆条子,搬张凳子,坐在院门口,像尊门神。 天色黑尽,依然不见江水满的影子,江宁气得脸色铁青,正欲起身外出寻找,却见母亲站在偏房门口,抬手指向卧室。 原来,江水满早就回家,远远瞧见江宁坐在院门口,方觉害怕,遂从房屋后门偷偷溜进屋,给周伯妈小声说自己不饿,先睡了。 江宁大步跨进屋,一把掀开薄被,将蜷缩成一团的江水满拎到院中,狠狠丢在地上,挥舞黄荆条子,重重鞭打。 空旷四野,响起阵阵杀猪嚎叫声,一声比一声凄惨。 德叔快速跑出屋,一把抱住江宁,劝道:“小江啊,消消气,适当打几下教育一顿就行了,可别打坏了。” 江宁拿黄荆条子指着泪眼婆娑的孩子,厉声吼道:“江水满,你爸妈死得早,没人管教你,野惯了,就忘记自己姓啥名谁。今天我让你明白,什么是家教,什么叫对错!” 已经长了几斤肉看上去不再枯瘦如柴的大脑袋孩子哭得梨花带雨,揉搓着被抽出血痕的屁股,哽咽道:“江宁……哥哥……呜呜……我以后再也……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听……呜呜……听您的话……听周伯妈的话……呜呜……我一定很乖的……” 一直站在门口的周淑英眼含泪花,这时走过来,扶起地上的孩子,柔声道:“满娃子,江宁哥哥为你好,不打不成器。你要记住刚才的话,做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才对得起去世的父母,懂吗?” 江水满一边抽泣,一边被周伯妈牵着往屋里走,小声说:“我懂了,我要对得起爸妈,对得起周伯妈,对得起江宁哥哥。” 江宁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刚才,黄荆条子抽在孩子身上,如同抽在他心上。 夜深,江宁拉灭电灯,上床躺下。 一个大脑袋拱进怀来,随即一只细小胳膊,紧紧搂住江宁腰杆。漆黑中,有喃喃声音响起:“江宁哥哥,我错了,对不起,从今以后,我认真读书,做个最乖的娃儿,如若再犯错,你使劲打我,我才长记性。” 江宁反手抱住孩子,很用力。 半个时辰后,孩子已经睡着,呼吸均匀。 江宁起身,端来妈妈准备的半碗清油,用棉签在孩子屁股血痕上轻轻涂抹,忍不住掉泪。 “满娃子啊,江宁哥哥心疼呢……” 第18章 家教(上) 九月一日,秋高气爽。 七岁江水满昂首挺胸,背着绣着咖啡猫头像的小书包,牵着江宁的手,阔步走在上学路上。 二人很快来到嘉州师范附属小学门口,驻足观望。 “江宁哥哥,其他学生都戴着红领巾,我们是不是忘记啦?”大脑袋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校门口进出的学生,嘴上小声问一句,随即自我回答:“一定是成绩好表现好,老师奖励的。” 江宁替孩子整理一下书包带子,顺势摸摸他脑袋,温声道:“待会儿报名交钱后,老师会给每位学生发两条。” “为何发两条?”孩子仰起脑袋,疑惑道。 江宁笑着回答:“你们这些调皮鬼,每天摸爬打滚的,没几天红领巾就被弄脏啦,箍在脖子上像啥样儿?所以,学校发两条红领巾,目的在于换洗。” 江水满“哦”一声,神情伤心,低声道:“前几日,周伯妈给我洗衣服,手都磨破了,我躲在屋里哭一场,发誓以后注意爱护清洁,不让周伯妈受伤。” 那一刻,江宁心中无比欣慰。 办过入学报名手续,江宁将孩子送往教室,边走边叮嘱:“中午放学不许在路上贪玩,过围城公路时注意过往车辆,吃过午饭早点返校,跟同学好说好商量好好相处,别动不动就出手,当然确实需要出手,要遵照江家湾打架战术,打得赢的下手轻点,打不赢就跑快些,好汉保护弱小,好汉也不能吃眼前亏。” 大脑袋娃儿本想笑话他像个老太婆般唠叨,话到嘴边却收了回去,只是一味点头,答应爽快。 江宁挥挥手,看着孩子走进教室。 嘉州师范今日迎来中师一年级新生报到,距离校门不远的围墙上张贴着“欢迎您来到嘉州师范”之类标语,过道两旁站着迎接新生的那帮学生会师兄师姐,个个器宇轩昂,满脸带笑,亲切如故,远不是去年九一级学生报到时那副惨淡景象。 中师二年级学生江宁边大步走着,不时抬手与熟识的学生会干部打招呼。当瞧见道路两旁摆起的新生报到处时,他不由得想起去年自己报到时班主任给予的刁难遭遇,心中略有伤感,不过很快释怀,现在回头看,当时那些委屈,不过米粒大而已。 有些人,有些事,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见到脸色黝黑的孟飞,江宁忍不住调侃一番,当得知他已在暑假取得驶牌照时,转而敬佩加羡慕不已。 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期,一本驾照相当于一个响当当的的铁饭碗,让多少人艳羡,当时流传一句顺口溜,“车子一响,黄金万两”,就是真实写照。只是,外人只看到司机光鲜的一面,却不知这是高危职业,一旦出车祸,十有八九难逃厄运。嘉州山高坡陡,除了过境国道是沥青柏油路以外,其他乡镇道路均为碎石泥土公路,每年都会发生几十起翻车事件,死伤人数上千。现在公路上跑着的,除了大客车、小轿车是汽油车以外,其他皆是柴油车,很容易搞二次维修,花费不少,貌似大把挣钱,实则每年揣进兜里的子儿寥寥无几。 听过江宁口中的赞誉之词,孟飞不动声色笑了笑,幽幽道:“学车开车,都很辛苦。” 江宁自是不知别人光鲜背后的把把辛酸,反正孟飞不说,他也不知道,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遂拉着同桌去学校教导处报名。 报名要求很简单,填表并附上学业成绩通知单。 瞧着办公室人来人往,学生各自站在桌边俯身填表,孟飞独自站在外面走廊上,微眯眼眸,抿嘴微笑。 有时候,只要不想起妈妈生病那事儿,孟飞还是很感谢那个财大气粗的老爹,对于家中衣柜多不胜数的各种款式衣服、每月四位数的零花钱,对于出行都有小轿车、交往圈子里都是什么“官”什么“总”的公子哥,自己并不觉得荣光,只要衣食无忧就行,不至于像其他学生边读书边愁生活,比如江宁。话又说回来,要是我孟飞出生在贫困家庭,或许也能做到。不过像江宁“携母求学”这样,自己未必能有如此胆量,以及不可动摇的决心。 “孟飞,你在那里干啥?” 收回思绪的孟飞扭头看到大胖子主任,笑嘻嘻应道:“龙叔叔,我陪江宁报名家教。您晓得我的学业水平,哪里入得了人家法眼?嘿嘿,我仅仅作陪而已。” 学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腆着大肚子走过,呵呵笑道:“我也纳闷呢,堂堂孟家药业少主,还能给贫困学生争抢家教饭碗不成?小飞,有事找我,别客气。” 孟飞嘻嘻应道:“龙叔叔,好久请您喝啤酒,瞧您那肚子,估计还有十多二十斤的空间。” “你这侄儿,调皮捣蛋!”龙泉武挥手离去。 江宁走出办公室,示意完事了。 两人一起往楼下走,孟飞貌似随口问道:“喂,家教这事儿,有没有家人联系你?或者有老师推荐你没呢?” 江宁一片茫然,轻轻摇头。 孟飞莫来由的有些幸灾乐祸,兴奋道:“你确定都没有?噢哟,宁娃,我咋说你才好呢?不谙世事似乎不妥,当炮灰又觉得太打击你。你知道不?要真正谋着一份家教工作,只有家长联系和老师推荐两个渠道。今天你们所报资料,学校每年都会收取一大堆,仅仅用作家长们翻阅参考而已。你以为这是中考高考,标准公平?其实,推荐谁搞家教,学校早有内定对象,放假前发出所谓招收家教老师的通知,不过是障眼法,掩人耳目罢了。” 江宁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希望火苗被一泡尿浇灭。 “万一你小子走狗屎运,不小心被哪个棒槌家长相中也有可能。不是有句广告语么?‘相信自己,一切皆有可能’。走吧,回去等待,每个人都有被天上馅饼砸中的机会。”孟飞一脸坏笑,缓声道。 江宁翻起白眼,不满道:“艾玛,你咋不早说?现在来一手马后炮,为人就不是那么厚道了。哦,也不怪你,我事先没问。名人‘飞哥’,‘飞哥’名人,我麻烦你,以后说话注意些,好话孬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结果呢,全他妈的废话,只是较放屁稍稍好闻一些。” 孟飞拖着同桌就走,笑吟吟道:“哟,老子就是魏征,忠言逆耳利于行,你小子却不领情,反倒加以责怪。” 说到这里,孟公子似乎意识到口误,将自己比作魏征,那江宁不就是李世民么,不由讪然道:“话多必失言,嘿嘿,我也不是臣子,你也不是君王,顶多算作蔺相如与廉颇,平起平坐的武将文臣。” 江宁微微一笑,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淡淡问道:“我俩辅佐谁?‘老老孟’?你的意思,将来我必定去孟家药业做事?” 孟飞抬首平视前方,轻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江宁笑道:“若我去孟家药业做事,终究是打工仔。将来孟家药业易主,你才是李世民,我只能算作魏征。喂,到时候,你可别斩了我脑袋。” 孟飞自嘲道:“平时江宁像闷葫芦,但凡开口,没几个人说得过,包括大名鼎鼎的‘飞哥’。算了,本大爷甘拜下风。唉,胸无点墨,才是最大硬伤啊!” 对于孟飞的自我调侃,江宁此时没了心情继续掐下去,突然有些忧郁,因为当前家教,也因为未来前程。 事实真如孟飞所说那般,自那天填表交资料后,已经过去一个月,家教那事儿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听闻好几个同学接到了周末外出家教的活儿,江宁着急了,去学校教导处问了问,得到答复就仨字,“继续等”。 所谓等待,明面上,事情还有转机的可能,暗地里,犹如江家湾深秋的橘子,“黄得不能再黄了”。 对于这所省教育厅直属中等师范学校来讲,只要完成每年上级下达的“服务地方发展”目标考核中“学生参加家教”最低人数就行,多一个少一个,并不那么在乎了。 对于江宁来说,没机会参加家教,相当于少份收入,如今家里多个人吃喝拉撒,生活成本增加三分之一。好在母亲每月四百元收入不算少,勉强能够维持家庭开支,为满娃子添衣、交学费、适当增加营养品等方面的花销,若无新增收入,只能动用家中存款甚至父亲的抚恤金。 德叔也好,孟飞也好,他们提供的力所能及资助,仅算作嘉州人家炒菜放入的辣椒,增味而已,根本无法解决日复一日的持续开支。所以,一切都得靠自己。 表面云淡风轻与平时并无两样的江宁晚自习下课独自走在归家路上时,这才流露出当家人的焦虑神色,茫然无助瞅着街道两旁早已熄灯的家家店铺,心中想着能否找时间勤工俭学,即便当店小二端盘子也未尝不可。 当然,他依然念念不忘当家教老师。相比餐馆打工,家教不仅光鲜得多,工作强度小,挣钱还不少。这时候,他完全理解当初妈妈偷偷拾荒行为,貌似经济繁华的县城大街,并不是乡下人所想的遍地黄金,实则是被大雨冲刷过的柏油路面,连一片树叶、一块泥巴也没有,哪里可能捡到能够买到米面油的半分钞票? 又是一个月过去。 阴历十月,嘉州县城开始启动大规模改造工程,听人说,过去石板路、水泥路都将建成柏油路。一时间,全城街面狼藉,好在实行半道同行,不至于交通瘫痪,只是严重影响百姓出行。 江家母子三人较以往更早出门,至少六点半就离家。周淑英上班路途最远,差不多是两个孩子到校距离的两倍,在“卅丈巷”第二道拐弯处分别后,还将步行半个小时。江水满就读的嘉州师范附小校门开得较晚,他就坐在校门外面的花坛上朗读课文,直到八点钟。 江宁送别母亲以及江水满,貌似走向嘉州师范大门,待行走五六十步,随即向外拐,避开满娃子视线,走进一家名叫“姜氏黄焖鸡”的餐饮小店。 年仅三十出头的店主名叫姜姒,是个独自带着五岁丫头的离异少妇,此时正在厨房漂洗十来只跑山鸡,见到江宁走进屋,遂露出笑脸,指指地上满框土豆。 江宁报以浅笑,也不说话,坐下削土豆。 时间很紧,他需要在一小时内削完这框四十多斤土豆,还得切成大小均匀的菱形块,再提前二十分钟赶到学校操场参加班级晨练。 上周末,陪同桌孟飞前来“姜氏黄焖鸡”店铺消费的江宁,在等待菜肴上桌间隙,见邻桌一位眼睛好似洋娃娃的小女孩正在画画,便过去看稀奇。 小女孩抬头看他一眼,边画边问:“你会么?” 江宁点点头,笑容羞涩。 小女孩以极不信任的眼神瞧来,抽一张崭新画纸推至旁边,指指笔盒,脆声道:“瘦哥哥,莫吹牛,画一张,我看行不行。” 江宁毕竟年少,童心大发,拿笔就画,不到五分钟就大功告成,似乎还不过瘾,又拿张画纸继续挥毫。 小女孩拿起先画好的那幅画,瞅一眼纸上的海上轮船,惊叹出声:“哟,瘦哥哥,没看出来,您还有点手艺嘛!”说着,她又拿起才画好的另外一张纸,扭头对着厨房喊:“妈妈,您快出来看看,这个瘦哥哥比清柔表姐画得还棒!” 随即,厨房里走出一位颇有姿色的年轻少妇,将手中黄焖鸡砂锅放在孟飞面前,随即凑过身去,仔细看了看,笑着说:“这张轮船画得一般啊,倒是那张白雪公主画得很漂亮。” 江宁嘿嘿作笑,走回餐桌边。 小女孩见妈妈又进了厨房,拿着两张画跑到客人身边,小声问:“喂,两位大哥,可以教教我不?” 江宁逗她:“拿钱来!” 小女孩撇嘴道:“没劲!长得这么高这么帅,竟然向小女生伸手要钱,羞不羞?” 孟飞仰头大笑,嘴里的鸡块掉在桌上,赶紧手忙脚乱收拾。 小女孩气鼓鼓地回到邻桌,扭头回来,对着孟飞说:“笑人曰,狗窦大开。” 孟飞吃瘪,哭笑不得。 江宁忍俊不禁,继续逗她:“喂,小萝莉,不是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么?牙齿呢?被你吞啦?” 小女孩没好气道:“你看那个胖家伙,没牙齿么?” 江宁跟孟飞面面相觑,突然拍桌,同时大笑。 这时,少妇店主端来另一份黄焖鸡,安顿好客人,笑着问:“姜子涵,又贫嘴啦?惹得两位哥哥笑话?” 小女孩自顾自画画,毫不理会。 少妇店主本想跟两位学生模样的客人聊几句,突然想起什么,脚步匆匆又钻进厨房。 吃过午饭,两同学各自离去。 第二天清早,昨天那位样子清瘦的年轻客人突然来到“姜氏黄焖鸡”餐饮店,走进后厨,脸红筋涨说:“姜老板,我看你店子没服务员,也没人打下手,我想……” 见少年欲言又止,姜姒疑惑问道:“你想打工?” 江宁嘴角起弧,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姜姒说:“以前,店里有位服务员,小女子前几日回老家相亲,就没再回来。所以,我一时半会也没遇到合适的。我看你是嘉州师范学生吧?哪有时间?” 江宁为难道:“我早上有一个小时时间,晚上十点以后就自由,无论干到啥时下班都可以。不知姜老板可否允许我打点工,以时间计费?” 本想拒绝的少妇店主突然犹豫,想想有人帮忙后厨活儿,比如洗料、备料、保洁之类,大可减少自己工作强度,遂答应,最后以每小时十元的劳务费成交。 不过,少妇店主心底善良,考虑学生上学辛苦,让江宁晚上也只干一个小时就回家,切勿影响学业。江宁当时就兴奋得像个孩子,想上前抱着店主亲一口,然而又不敢,害怕被人当作流氓收拾。 天色大亮,店外逐渐车水马龙,更加拥堵。 今日穿着睡衣的少妇店主忙完活儿,瞧着手脚麻利的年轻点工。江宁将最后一坨土豆块放进竹筐,起身将菜刀洗得干干净净的,随后挂在墙上,转过身来道别。 姜姒突然有些莫名感动,轻声道:“江宁,以后别叫老板,喊姜姐姐吧。” 少年极为来事,朗声道:“我走了,姜姐姐。” 姜姒挥挥手,瞧着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第一次见面那天,两位学生客人离去后,前任丈夫的亲生外侄女柳清柔前来探望,瞧着桌上的儿童画,饶有兴趣端详好一阵子。 “舅妈,这画儿是谁画的?”柳清柔放下画纸,轻声问道。当时正在忙着剪辣椒的姜姒随口回应:“刚才前来就餐的小客人,嘉州师范学生,今年应该二年级了吧。” 柳清柔若有所思道:“我妈不是给老二柳清波找家教老师么?我看这画儿的画者就不错,你可以推荐。” 姜姒没当回事,顺口应下。 女儿父亲也就是自己前任丈夫的姐姐,名叫卿幽兰,现为嘉州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姐夫名叫柳建国,现任嘉州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二人养育一女一儿。老大柳清柔十八岁,可谓颜如玉,性情温婉,现就读丘川大学一年级,最近请假回家参加爷爷七十大寿。老二柳清波尚读小学三年级,是个调皮鬼,学习成绩一般,尤其喜爱画画。卿幽兰就想找个既能辅导学业又能教孩子画画的双料家教老师,一时半会没能寻得合适人选。 姜姒收回思绪,见女儿背着小书包下楼来,笑着问:“姜子涵,今天自己去幼儿园还是妈妈送?” 小女孩甜甜道:“妈妈忙,我自己去吧。” 妈妈挥挥手。 女儿也挥挥手。 太阳当空照,好似甜甜笑。 第19章 家教(中) 若说中一是初中与中师的过渡期,有如水面平缓的陵江上游,那么中二就是静水流深的中游,稍有疏忽,浪打船沉,淹没在浩荡江水中。中三则充分体现师范特性,不似陵江汇入长江奔流入海的高三升大学,却如沙漠河流突然断流戛然而止,不再学习语数理化等高中知识,突然转向,专注于小学教学。由此,中三学生犹如船舶入港,天天享受鲜花美酒的安逸日子。 几年前,国家教育部允许中等师范毕业生参加高考,搭建起中等教育通往高等教育的金色桥梁。嘉州师范学校不少学生欣然前往跻身高考独木桥,除一名学生考上丘川省师范大学艺术系外,其余参考者全军覆没。 好在中等师范每年还有两名向本省大学保送生的名额,一般来说,中榜者为中三毕生综合考核前两名。这,犹如一道黎明曙光,照亮每个学子大学梦。 自进入中二开始,班主任杨鹤多次利用班会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阐释学好课程的极端重要性,鼓励学生敢于亮剑,狭路相逢勇者胜,首先夺得全年级前两名,才有机会扣响大学校门。 在九一级二班,除76号学生孟飞以外,其他学生个个热血沸腾,似有拼命三郎的架势。只不过,中二课程涉及微积分、立体几何等知识点,太过晦涩难懂,且枯燥乏味,绝多数学生最多坚持三个月就作罢。剩下少部分底子厚的家伙不撞南墙不回头,坚持挑灯夜读,不言放弃。这少部分人很容易分辨,犹如泾河与渭河,只需站在晚自习教室门口瞧上一眼,分明自现。 像江宁这样的贫困学子,他们没有优越家境,没有深厚背景,犹如身陷深夜大海,唯有朝着那唯一光亮灯塔泅渡,抵达命运的彼岸。 最近,孟飞晚自习的旷课次数明显增多,连白天正课也偶尔请假,即使到校上课,不似以往唠嗑不停,更多时候站在走廊上,迎风而立,独自沉默。 江宁发现端倪,多次询问未果,加之自己太忙,就没有深问。反正,他一个千万富翁之子,能有啥烦恼?即使有,也是面对迷眼乱花不知撷采哪一支的困惑。 寒冬悄然而至。 “姜氏黄焖鸡”餐饮店生意越发火爆,江宁主动延长晚上打工时间,回家自然更晚。母亲每次问起,他都以学业沉重为由搪塞过去。周淑英当然相信,对儿子用功读书始终如一的自信,从不含糊,并以此为傲。尤其母子俩聊过保送生这事儿后,她担心孩子营养跟不上,每天早上给儿子书包里多放一枚煮鸡蛋。当然,满娃子也有一个,大脑袋家伙拿着鸡蛋向同桌炫耀,不想惨遭别人翻白眼给予赤裸裸的嫌弃,当场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天晚上,少妇店主姜姒坐在后厨凳子上,看向埋头洗土豆的打工学生。刺骨冷水似乎对这位来自乡野的年轻人毫无作用,他高高挽起袖子,将双手没入水中,轻轻搓洗,待土豆彻底干净后再放入筐中,动作娴熟,一丝不苟。 姜姒不由感动,轻声问:“江宁,有否意愿做家教?” 江宁抬头,朝着容颜动人的少妇老板咧嘴一笑,点头应道:“当然想!做家教一般在周末,顶多就两三个小时,要是教学时间正好安排在生意清淡时,课后还能帮您干活,家教与打工两不误,还能挣上两份钱,挺好呢!” 姜姒瞧着已经逐渐长出男人棱角的十七岁少年,本想问问为何如此拼命挣钱,话到嘴边却住了口,继续接着刚才话茬说:“我明天向姑嫂推荐,她家老二读小学三年级,需要学业与美术俱佳的家教老师。前几日,我听说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想必是个优秀学生,做家教理当没啥问题。” 江宁满口答应:“行,姜姐姐,明儿我就将相关资料送来,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认真搞家教,若没有成效或者成效不好,我一分钱都不收。” 姜姒笑吟吟道:“那倒不至于,你可知柳清波有多调皮?甚至可用‘相当纨绔’这词儿形容!我担心的是,你受不了他的折磨,早早泄气,撂担子不干。” 江宁洗完土豆,开始切块,边忙边说:“姜姐姐,其实呢,娃儿调皮或者叛逆都因为不懂事,一旦他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或者把兴趣放在读书上,改变大着呢,我自己曾经就这样儿。” 说到这里,年轻点工叹气道:“当我懂事时,父亲却去世了,他老人家没能看到儿子的变化,虽然变化算不上可喜,就草池乡来说,但也算佼佼者。” 少妇微微颔首,瞧着少年,目光有些恍惚。 姜姒办事雷厉风行,很快有了结果。 周六上午,没穿校服的江宁来到县城中心商务区名叫“玫瑰夫人”的咖啡店门口,东张西望寻找自己老板。 姜姒适时下楼,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很满意。她满意的不是江宁衣装多漂亮,而是面见家长的那份得体、干净、清爽就好。 平时在店铺见到的老板娘皆是素颜,她今儿画着淡妆,唇红齿白,眉如柳叶,配上鲜红羽绒服,颇为惊艳。 随在少妇老板身后,江宁顾不上眼前的迤逦风光,左瞧瞧店里假山流水,右看看墙上油画,两眼不暇。 来到二楼大厅,两人径直走向唯一放下落地帷幔的那个卡座,隐约可见人影。 姜姒拉开帷幕,笑着喊一声,“嫂子,江宁来了。” 端坐卡座一方的,是个气质出众的中年妇女,头发盘髻,五官精巧,脸色红润,唯有眼圈隐约可见几丝皱纹,勉强猜到本人年纪。她身边座位上放着一个女士坤包,江宁虽然不识货,但也觉得十分名贵。她面前的条形玻璃桌上,放着一杯咖啡,香气淡淡。 中年妇人站起身,微露皓齿,主动伸出手,柔声道:“您好,江宁,我叫卿幽兰,请坐!” 从没跟陌生女士正式握过手的江宁神色拘谨,脸色泛红,忙不迭弯下腰,伸出双手,轻轻触碰对方来手,随后迅速缩回,礼貌应道:“您好,江宁见过卿总。” 卿幽兰抿嘴微笑,顺手招来服务员。 姜姒拉着江宁坐进卡座另外一方,对着身着工作服的年轻女服务员说:“我来一杯蓝山咖啡,无糖。”她转头看向江宁,轻声问:“小江,你来杯啥?” 贫困少年何曾来过啥咖啡店,甚至连一般茶楼从未踏足半步,更不知道咖啡是啥玩意儿。江宁涨红脸,见玻璃桌上咖啡杯旁边放着一杯白开水,遂抬手指指,朝服务员微微一笑。 女服务员见多识广,自然明白这位年轻顾客定是首次光临咖啡店,遂微笑着说:“先生,我建议您点的白开水中加块柠檬,如何?” 江宁不知道柠檬是啥玩意儿,只好含糊点头认可。 待女服务员离去,江宁赶紧从背包里取出一摞资料,包括中考成绩通知单、师范一年级成绩单以及平时绘画课上的画作,还有几张《丘川师苑》报纸,那上面有他发表的诗歌散文。 卿幽兰埋头翻看资料,脸色平淡。 江宁端着女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望向自己老板。姜姒也正看着他,微微一笑。 卡座静谧无声。 江宁只觉后背起细汗,不由微微侧身,膝盖却意外碰着少妇相挨而坐的大腿,顿时窘然,迅速坐正身子。 片刻后,卿幽兰抬起眼睑,看着危襟正坐的少年,露出微微笑意,轻声说:“小江,别紧张,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好。” 江宁轻轻点头,并不因为卿幽兰叮嘱不紧张心中就不紧张了,反而紧张得更为慌乱。 “第一,听阿姒说,你父亲去世了?是你肚子照顾母亲,还带着老人家来县城生活?” “是的,卿阿姨。我爸于一九九八年去世,那时我才读初中一年级。我妈有病,腰和腿都有伤,所以我得带在身边便于照顾。” “第二,你学业优秀,勿需求证。单就绘画而言,你还有没有其他作品证明你的特别之处?” “……” “第三,你在省级报刊发表过三篇散文两篇诗歌,而且还在一年时间内完成的,您有写作兴趣?” “是的,卿阿姨。我平时练笔玩儿,没想过发表。只因当时见高年级同学发表文章领取不菲稿费,我就试着寄稿出去,不想还中榜了,纯属意外。不过,我中考语文成绩在全县算高分,作文满分。” 卿幽兰端起桌上咖啡杯,用小勺轻轻搅拌,眉头微蹙,扭头看一眼窗外,很快收回视线,静静瞧着神色紧张的少年,抿嘴不言。 冬日阳光,有些苍白,犹如室内少年此时的心情。 三个问题,自己只回答清楚了一个,另外两个若以打分来评判的话,一个得零分,一个不及格。 面对家长,江宁只能实事求是坦诚相告,江家人从不打“逛语”,更不会为一份薪水丢失本心,即使他知道如此回复对方肯定不满意,也没有补充解释以求挽回。 既然如此,那就主动离开,保住最后一份尊严。 少年离开卡座,分别朝着学生家长和自己老板鞠一躬,站正身子,脸色灿烂,含笑道:“谢谢卿总花时间见我,谢谢姜姐姐推荐,江宁自知不才,对不住您们的期望,不过,我也晓得了自己不够优秀,还需更加努力,希望来年得到您们认可。还有,谢谢您们的柠檬水,这是我第一次来咖啡店喝到的第一杯饮料,酸酸甜甜,真好喝。再次感谢!” 少年本想再次鞠躬,瞬间放弃念头,只是扬了扬手,算作告别,随后潇洒离去。 走出咖啡店,江家少年突然泄气,一改先前筹措满志的样子,露出患病公鸡的模样,焉啾啾的。 反正有份零工,还能有些收入,江宁并不忧伤。只是面对新的考验,自己败下阵来,心中有种无可奈何的失落。就像小时候很想吃雪糕,可身上揣着几枚仅能买得冰棍的硬币,即使站在店外守候多时,最终也不得不满怀遗憾离去。 “贵妇人”咖啡店,二楼卡座。 两位女士相对而坐,继续喝咖啡。 姜姒搅拌咖啡,抬头望向姑嫂,轻声问:“不满意?” 中年女士抿嘴微笑,反问道:“你也觉得我不满意?” 姜姒毫不犹豫点头。 卿幽兰突然毫不做作地仰头大笑,随后收敛笑意,拿出县保险公司总经理的威严气势,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沉吟道:“其实,从江宁见面开始,我一直在暗中观察。这娃儿,乍眼一看,与其他学生娃没啥两样。仔细端详,他眼神清澈,眸光坚定,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诚实,给人亲近感。待听了他本人回答,结合你的介绍,我有这么三点印象。年少丧父不气垒,说明阳光上进;携母求学,说明人品杠杠的;欲打两份工,说明……说明他很需要钱。呵呵,啊姒,你每天都接触嘉州师范学生,见过几个这样的?” 姜姒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脸上疑惑依然不减,问:“嫂子,我听了半天还是不明白,您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这位县委组织部长夫人微眯秋水眸子,话语轻柔道:“我倒觉得,这娃儿将来定是人才,起码教师这个职业不足以囚住他。所以,我想的是,清波以后跟着他,不仅仅是学到书本知识,更多的是近朱者赤,在人品心性方面得以熏陶,那就不是一个普通家教老师所能及的。” 姜姒惊喜道:“嫂子,意思是……您答应啦?” 卿幽兰灿然笑道:“我和子涵姑父的意见都不重要,清柔的意见最管用,她说不错就不错,清波只听他姐姐的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姒展颜,好比三月桃花开。 瞧着正值繁华年纪的曾经弟媳妇,卿幽兰略带遗憾说:“卿尚平现调往长宁市检察院工作,去年另娶,对方是……” 姜姒柔柔打断话茬,抿嘴笑道:“我知道是谁,不过我觉得子涵她爸人品尚好,没有辜负人家,不像很多婚内出轨男人,抛妻之后还断了旧人,另寻新欢。呵呵,嫂子,我娘俩过得很好,子涵也懂事。现在,店铺生意越来越好,虽然还是挣钱不多,但足可养活我娘俩。” 卿幽兰叹口气,温声道:“阿姒,我和柳哥都觉得对不起你,都怪我们没管教好卿尚平,对你对子涵都造成了很大伤害。” 姜姒淡然道:“嫂子,这是我跟卿尚平之间的感情问题而已,跟您们管教好孬并无关系。我当初辞职在家相夫教子,那是我个人选择,后来发生变故,只能说我和子涵他爸缘尽于此,怪不得谁。其实,我很感谢您一家子,即使我离婚了,不再是卿家人,但是,柳哥和您也好,清柔姐弟俩也好,从没把我当外人,尤其清柔,依然与我甚是亲近,无微不至照顾表妹子涵。” 这样坦诚交流不下三次,如今听来,卿幽兰依然心潮起伏,暗恨自家兄弟眼睛被裤裆罩着了,竟然舍得抛弃如此优秀女人。她抿了抿嘴唇,商量道:“我还是想劝你,别开店铺了,自己还亲自下厨,脏累不说,挣钱也不多,上次让你来保险公司上班,你再考虑考虑?” 姜姒喝口咖啡,裹紧羽绒服,灿然道:“真的谢谢姑嫂好意,阿姒觉得开店铺挺好,自由、舒心,更重要的是,我有了更多时间带孩子。” 卿幽兰点点头,继而满脸喜色道:“说到子涵,这丫头口齿伶俐,很像清柔表姐小时候,将来读小学,可以考虑私立学校,到时我资助些,让她得到最好教育。” 姜姒摇摇头,话语轻柔却格外坚定:“就读附小吧,公立学校挺好,子涵也没那么娇贵,是什么家庭就过什么日子,我也不是望女成凤的人,只要孩子独自、坚强、孝顺便好。” 说到这里,店铺女老板脑海里浮起年轻点工的影子,随即脱口而出:“希望她如江宁那般。” 卿幽兰定睛瞧着前弟媳,心中五味杂陈。 阳光和煦,乍暖还寒。 嘉州师范学校教室里,一位男生,轻轻翻开书页。 远在两百公里以外,丘川大学图书馆里,一位女生,几乎同时翻开书页。 他们看的,都是同样的书名,《东坡传》。 第20章 家教(下) 周一上午,雨夹雪。 嘉州师范校园枯木林立,薄雾缠绕,空旷又茫然。不知是哪一届校长突发奇想,除教学楼前面花坛中栽植几棵观赏松外,竟然在有着象牙塔之称的地方全都栽上落叶树以及各类花卉,春夏倒还花团锦簇、绿意盎然,可是到了秋冬季节就落叶纷飞、满园萧索。 学校门口通往教学楼的宽阔道路上,不急不缓走来一位身穿蓝色长摆羽绒服的学生模样少年,裹着厚实围巾,不时揉揉被北风吹得冰凉的耳朵。 走过一段路,少年停下脚步,望向比自己心情还萧索的校园景象,久久长叹一声。他没过多停留,走向教学楼的脚步如流星。 从今年下半年七月份开始,嘉州县孟家药业营业额逐月递减,到了十一月份断崖式下降。公司自持零售药店经营并未出现异常,主要是药材批发公司订单下降近六成,好在中药利润偏高,集团公司尚能维持运转。 董事长孟鹤堂在药材行业摸爬滚打几十年,自然懂得“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一道理,通过多方调查,明面上是乡镇医院进货大幅度减少的原因,实则为嘉州悄然出现与一家孟家药业经营雷同的“飞鹰堂”药业公司,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在嘉州抢滩登陆不说,令人不可思议的很快占据全县药品批发半数以上市场份额。 不管孟家药业如何动用人脉,甚至找到嘉州党政圈子重要人物打听,依然找不到陡然出现的药业公司真正来头,更是无从知晓幕后老板姓啥名谁和背景实力。 任何大笔投资的新企业新项目必定通过县委、县政府决策这一玄关,董事长孟鹤堂心如明镜,也懂得别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也无可奈何,终究“牛吃南瓜”,难以下口,只是可以肯定的是,年缴利税上千万孟家药业不再是嘉州独宠。 见父亲每日如坐针毡,口味难当,十八岁的孟家主动介入,花去大量时间呆在自家公司里,与各位副总一道,深入批发市场、药店实地了解,随后分析研判,先找到解决当前订单份额问题,稳住公司经营阵脚。 目前,他所做的只能治标,要真正解决治本问题,还得他那当董事长的老爹亲自去浑水里摸鱼,至于逮到红嘴鲤鱼还是黑须乌鱼,然后清蒸还是红烧上桌,都得靠机缘以及相机而动。 今天不知是孟飞第几次迟到,估计两只手指数不过来,好在有政教处主任这一过硬关系户毫无原则的庇护,才得以保全。九一级二班班主任杨鹤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一时半会拿旷课学生无可奈何。 孟飞悄然来到教室后排就坐,拿出书本,朝着同桌点点头,抿嘴微笑,然后望向教室讲台,认真听课。 下课后,江宁迫不及待地拉着同桌来到教学楼上下楼梯间僻静处,满脸疑惑问道:“是不是最近遇到啥事啦?家事还是个人私事?真如同学们所说的,你在县卫校交了女朋友,所以才成天见不到人影?” 孟飞依然一副公子哥纨绔样子,朗声道:“那些破烂玩意儿乱嚼舌头呢,我若交女朋友,第一个知晓的难道不是你?还轮得着他们?” 江宁虽然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但还是将信将疑道:“我总觉你最近有事瞒着我。” 江宁碰碰死党胳膊,嘿嘿笑道:“别像个娘们一样疑神疑鬼,心细不是好事,徒增烦恼而已!对了,这天晚上,我回家较晚,坐在车上看到一个人影去了‘姜氏黄焖鸡’,总觉得那人背影忒像你。” 江宁笑着应道:“你刚才不是说心细不是好事么?我看你才像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疑神疑鬼。” 两人相互问不出子丑寅卯来,嘻嘻哈哈聊几句毫无营养的话题,遂相约完成课间休息节目,上厕所。 当天晚上,孟飞坐在父亲办公室正烧脑时,江宁来到自己打工的店铺,得到一个惊人消息,从此步入他做梦都未想到的别样人生道路。 店主姜姒斜靠在厨房门框上,笑意微微瞧着埋头顺理葱头的年轻点工,也不说话,合身睡衣遮掩不住胸大腰细的魔鬼身材,像极了嘉州师范校园里那株垂髫柳树,风情万种。 江宁感觉店铺老板今晚怪怪的,笑着打趣道:“姜姐姐,您怎么啦?是不是我活儿干得好,准备加薪?” 少妇闻言仰头大笑,不小心呛着,咳嗽几声,朝着掉进钱眼子里的家伙翻个白眼,娇嗔道:“加加加,你想加多少?一块还是两块?你现在可是香饽饽,我不加点猛药怕是留不住呢!” 从进店打工那天起,江宁开始不多说一句话,相处久了也会敞开心扉唠嗑,后来大家聊天随意许多,不再一板一眼,有时还说几句玩笑话。 江宁放下手中葱头,拿过竹篮,开始剥蒜,接过话茬问道:“姜姐姐,究竟是一块还是两块?” 嘉州土话,“两块”可不是啥好话。 少妇老板呆了呆,俏脸发烧,狠狠剐了他一眼,遂见这小子脸色恬静,并无开了荤玩笑的半点意思,心中稍定,遂应道:“怎么加价都行,我俩好说好商量嘛。不过,我现在告诉你,本周日下午,你来店铺,给柳清波辅导两小时家教课,每小时四十元。可否?” “啥?姜姐,麻烦您再说一遍呢?”江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握蒜头,惊讶问道。姜姒抿嘴一笑,乐道:“记住哈,下午三点。” 这时,楼上传来小女孩喊声:“妈,妈妈,您上楼来,我想睡觉啦,帮我整理整理被窝!” 姜姒转身上楼,登上几步阶梯,忽然扭头回望。 只见,年轻点工站在厨房中间不住转圈,手握拳头,用力挥舞,嘴上念念有词,兴奋不已。 少妇店主抿嘴一笑,上楼去。 少年终于平息下来,坐在凳子上,认真剥蒜。 人生三大幸事最值得高兴,虚惊一场、就别重逢、失而复得。他知道,姜姒不可能骗自己玩儿,她所说家教事情一定是真,但是,那天面试卿幽兰明明不满意,为何又改变主意呢?究竟是什么促使本已逝去的机会突然失而复得? 个中缘由,或许店铺老板知晓,待会儿一定问清楚。 然而,姜姒并未给予正面回答,只是静静笑望着他。 此时,孟家药业大楼四楼灯火明亮。 又一天在外奔波无功而返的董事长孟鹤堂倒在沙发上,神色黯淡,闭眼不语。 瞧着心力交瘁的父亲,孟飞暗自心疼。 窗外北风呼呼,室内空调呼呼,只觉一样的寒冷。 周日很快来到。 下午两点半,鸡鸣巷少年肩背书包出门。 我的乖乖,一下午挣四十块,相当于师范学生一个月生活费啊,想想都让人激动,不蹦跶着走路不足以表达心情。 菜地小路上,有个大男孩走路像只蚂蚱在蹦跳。 姜氏黄焖鸡店铺共设两楼,一楼用作临街营业房,二楼则是住家,两室一厅。今天是江宁来店铺打工两个多月首次登上二楼,也是他第一次见识县城商住房格局,自然觉得稀奇。不足八平米的客厅里,布置简单而不简约。沙发、茶几、书桌等家具收拾得干净整洁,格调清新。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巧花瓶,插着一支新鲜玫瑰,平添几分情调。 沙发上,躺着一位身穿蓝格衬衣的八九岁男孩,头枕双臂,两脚搭在茶几上,不住抖动,一双精致凉皮鞋铮铮发亮,甚是打眼。只是,小家伙见人来也不起身相迎,躺在沙发上悠然自得,公子范十足。 江宁知道,这位爷,便是自己今后的雇主。 姜姒拍了拍茶几上翘得老高的脚丫子,语气不悦道:“清波,起来,江老师来了,开始上课。” 约莫很听舅妈话,这位叫柳清波的小学生懒洋洋起身,朝瘦不拉几的高个子家伙瞥一眼,伸手拿着书包,掏出书本及文具盒。 姜姒向江宁打过招呼,自己下楼去。 江宁坐在沙发上,取下书包,瞧着焉啾啾的小家伙,主动伸手,展颜道:“清波,认识认识,我,江宁,江水的江,江宁的宁。” 柳清波皮笑肉不笑,伸出小手,懒洋洋道:“我,柳清波的柳,柳清波的清,柳清波的波。”” 小手触大手,点到为止。 江宁觉得这娃儿多搞笑,应该不是内向性格,遂玩笑道:“我,江宁,猛龙过江的江,天下安宁的宁。” 柳清波似乎失去了耐性,翻起白眼,怼道:“你无聊不无聊,还玩遣词造语这种一二年级低级游戏?柳大爷没兴趣,喂,你是不是混时间?我警告你,我家钱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江宁不愠不火,微笑道:“莫急,凡事都有开头,就如看电影,总有序幕嘛,对不对?” 柳清波再次翻起白眼,干脆不搭白了。 江宁笑道:“咱们今儿不讲课也不做作业,可好?” 柳清波毕竟是个孩子,对于新鲜玩意儿总是好奇的。他顿时来劲,眼眸晶亮,瞧着年轻得都不像老师的家教老师,“啪”一声合上课本,欣喜道:“喂,姓江的,咱们出去玩儿?去外南街玩河沙,还是去陵江岸边捉螃蟹?听说你住在鸡鸣巷,咱们去逮只土鸡回来,让舅妈煮黄焖鸡,哪一样都行!不过,事先说好,我可不吃鸡肉。” 江宁笑道:“清波,我问你生活常识,给你两次机会,你若能准确回答,我就带你出去玩,愿赌服输?” 男孩扬眉兴奋道:“好,好好,赌就赌,你输了可不许反悔,不然,我们没法相处,你也尽早背着书包走人。” 江宁故意认真想了想,问道:“嘉州螃蟹共几条腿?” 柳清波掰着手指数一阵,在六条和八条之间犹豫不决,最后下定决心,大声道:“八条!” 江宁摇摇头。 柳清波赶紧说:“六条,总对了吧?” 江宁回答干脆:“错,十条腿。” 柳清波翻起白眼,拧过身子,一脸不信道:“你我都没证据,除非现在去陵江边捉一只螃蟹,否则,要么八条腿,要么六条腿,我回答正确,不容反驳。” 江宁呵呵笑道:“小时候背过荀子的《劝学》吧?‘蟹六跪而二螯’,也唱过螃蟹儿歌,‘螃蟹一呀爪八个,两头尖尖这么大的个’。所以,在大部分人印象中,螃蟹是六只脚外加两只螯,八条腿。其实,螃蟹是十足目中的一个类,正常蟹有一对像钳子般的足用来掘洞、防御和进攻,叫作螯足,而其余四对足都用来步行或划水,叫作步足。所以,准确答案是十条腿。” 柳清波似乎被镇住了,仰起脑袋定睛瞧着江宁,满脸意外,犹犹豫豫问道:“真的?” “老师怎会骗学生?”江宁神色肃穆地点点头,温声道:“清波,我认为,玩耍也是学习的一种,所以不反对,甚至还支持。只是,寓玩于学,不然就白玩了。比如,你刚才说玩沙,不能只玩不动脑子,你得知道河沙是怎么形成的,河沙用途是什么?又比如,你说逮螃蟹,螃蟹是什么生物,我国有多少种类,嘉州螃蟹与阳澄湖大闸蟹区别在哪里?” 江宁眯眼作笑,呶嘴示意,询问是不是这样的。 小男孩瞧着大男孩,眼神中竟然浮起几分佩服,叹息道:“照你这么说,感觉过去还真白玩了。” 江宁翘起嘴角,使劲点头,犹如鸡啄米,顺势诱导:“清波同学,我们俩约定一条,今后学啥,只要你听话,我带你去看啥。但是,你不许跟爸妈和舅妈提及半句,否则约定失效,可好?” 柳清波点头答应:“约定就约定,我不怕。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跟我说话莫这么文绉绉的,啥‘可好’,直接问要不要得、可不可以,不行么?” 大男孩手指小家伙,哈哈作笑。 小男孩眼神幽怨,继而咧嘴开笑。 见学生基本入道,江宁趁热打铁,言归正传:“我说话算话,今天不学功课。清波同学,请拿出画纸。现在,咱们画画。” “呀!真棒!”柳清波情绪被完全激发出来,随即蹦上沙发,挥舞双手,转一圈,随即坐下,掏出画纸,握笔在手,望向家教老师,问道:“画啥?” 江宁双臂抱胸,轻声道:“画你最拿手的,不管人物画、山水画、动物画,还是简笔画、工笔画、版画,再或者国画、素描都行,当然,你若会动漫画的话,那就更好啦。” 孩子抑制不住兴奋问道:“毛线,你说那些啥画,我听不懂,嘿嘿,你会动漫画?” 江宁笑道:“当然。” 柳清波咬着笔头想了想说:“我画奥特曼。” 江宁点点头,拿过柳清波的课本。 客厅里,一个看书,一个画画,都相当认真。 姜姒坐在一楼店铺,很是好奇,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了,为何楼上静悄悄的,不似过去家教上课那般吵嚷不休,鸡犬不宁。 五岁女孩姜子涵百无聊赖,手里耍着芭比娃娃,嗲声央求:“妈,让我上楼玩会儿嘛,看看两个哥哥在干啥,有没有课间休息,不对,都快散学了。” 姜姒微微一笑,摸着女儿脑袋,柔声道:“现在别去打扰两个哥哥上课,等会散学后,让清波哥哥陪你玩。” 孩子仰起脑袋,大声问:“江宁哥哥咋不陪我玩?” 姜姒诧异道:“我没说江宁哥哥不陪你玩呀?” 孩子噘嘴不满道:“您说了,就说了。” 姜姒笑笑答应:“好吧,让江宁哥哥也陪你玩。” 母女俩相视一笑,随后同时望向楼梯口。 大男孩手牵小男孩,都背着书包。 丘川大学,行人熙熙。 十八岁少女怀抱书本,独自走出图书馆玻璃大门,穿过银杏林荫大道,拐了几道弯儿,顺着篮球场外面过道,朝着女生寝室而去。 篮球场上,几个大汗淋漓的男生不约而同停止跳跃,愣愣望向那位少女,脑袋和眼神随着袅袅身形而移动,直到看不见人影为止。 寸发粗壮男生疑惑问道:“旭杰,那就是汉语言文学系的系花柳清柔?” 留着中分式发型、身材修长的英俊男生点点头,右手大拇指和二拇指掐着下巴,随后抬手一一指着其他五位男生,大声告诫:“喂,哥们些,我追定柳清柔了,大家不许乱搞事,否则,别怪我罗旭杰翻脸不认人哈!” 球场上一阵欢呼,随即龙腾虎跃。 灯火阑珊时,神态威严的中年男子打开自家房门,一边换鞋一边望向坐在客厅茶几边的二小子,顿觉意外。 小家伙手捧书本,嘴上不停念叨。 卿幽兰走过来,拿手指在嘴边作出“嘘”的手势,悄声道:“老二下午上过家教课回来,就一直在看书,说是江宁赠送的。” 柳建国含笑问道:“啥书如此神奇?居然让这个从不看书的家伙如痴如迷?” 卿幽兰替丈夫提着公文包,继续压抑嗓音说:“好像是一本图文并茂的故事书,说下周上课讲给江宁听,不许看书讲,若江宁满意,就带他去鸡鸣巷捉虫子。” 夫妻俩脚步轻盈上楼,生怕打扰。 待转过楼梯口,卿幽兰这才说:“老二回家,说在舅妈那里吃过晚饭了,还特别提到跟江宁一起吃的黄焖鸡,第一次觉得原来鸡肉如此香,还说他吃了好多。我就纳闷,这小子在家从不吃鸡肉呢,今儿咋就改性子了?” 柳建国脱去羽绒服短装外套,换上厚实睡衣,不以为然道:“娃儿嘛,图个新鲜,时间长久些自然就厌烦了,到时候,咱又得换家教老师。还有,这个师范生只怕是为了哄住孩子不闹腾,出些歪招,未必就有辅导功课的耐烦心和责任心,否则,怎么会答应捉虫子这种玩耍事?” 卿幽兰把不准,无奈叹口气。 卧室座机电话响起,卿幽兰接起电话,柔声道:“清柔,吃过饭没?今晚为何这么早来电?” 话筒里传来清脆声音:“吃过啦,我的老妈。今天老二不是上家教课么?请客如何?有没有跟老师闹掰?” 卿幽兰咯咯笑道:“看来还是我家闺女有眼光,那个江宁还真就降住了柳二娃,小家伙现正在客厅里看书呢,听你阿姒舅母说,从没见清波如此崇拜一个人。” “崇拜?”话筒里传来疑惑声:“柳二娃不是只崇拜奥特曼么?” 柳建国从妻子耳边拿过话筒,柔声道:“老大,你在大学怎么样?有没有遵照我的要求,用功读书?” 柳清柔娇嗔道:“哎呀,老柳岁数大了,真是啰嗦!好啦,我认真极了,可听老爸的话啦,这么好个闺女,老柳,总得表示表示吧?马上过年,准备啥新年礼物?是海南七日游还是手提电脑一台?” 柳建国老张脸笑得稀烂,疼爱道:“先看成绩通知书再说嘛,不急着这一时。” “不嘛……老柳,天下最好的老柳!”声音甜得发腻。 平时在外威严有加的男人似乎早已没了魂,浑身骨头发酥,连声应道:“好,好好,你想买啥就买啥。” 卿幽兰瞧着丈夫那副女儿奴模样,心中酸酸甜甜。 此时,鸡鸣巷四合院偏房里的那位母亲,正伸手接着儿子递来的四十元家教课时费。 心中,酸酸甜甜。 第21章 厚谊 临近年关,江宁更忙了。 他每天作息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早晚去店铺两趟共花去三小时,回家辅导江水满功课至少保证两小时,洗衣服差不多一小时左右,最后才轮到温习自己当日功课,时间长短没有定数,有时十二点结束,有时凌晨两三点还在伏案苦读。周日上午去菜地帮着房东摘菜卖菜,下午做家教,然后留下来,直到姜氏黄焖鸡店铺关门熄灯,他才背着书本回家。 当然,除每周家教课时费悉数上交母亲外,他兜里钞票越攒越多,差不多有八九百块了吧,暂时还不能全部还清孟飞的欠款,想着次年开春又得给堂妹江小慧、堂弟江成学一些学费。 江水满学习成绩一直很棒,科科考试满百,只是这家伙在家温顺得像只绵羊,在学校简直换了人样,上蹿下跳堪比猴子般闹腾,不是上课扯了女生发辫,就是下课揍了同桌,只是输多胜少,常常鼻青脸肿回家。江宁多次被喊去附小训话,回家苦口婆心教育孩子一顿,有时忍不住动手揍人。可惜天性使然,最多就三两天平安无事,那家伙屋檐水不变,照样带伤归来,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如此反复次数多了,江宁就很头疼。一到周末,他不敢将江水满独自留在家里,只得带着孩子去姜氏黄焖鸡店铺,自己上二楼做家教,责令其在一楼做作业,不许脱离视野。 不到饭点,店铺就没啥生意。店主姜姒担起两个娃儿的看护责任,却倍感恼火。要么这边姜子涵喊“妈妈陪我玩儿”,要么那边江水满喊“阿姨帮我看看作业”,要么两个娃儿齐声喊“我要尿尿”,等等,总之姜姒犹如带崽婆,忙得不可开交,半开玩笑半当真说,较下厨还累。江宁有些愧疚,第二次就不带江水满来店铺。不料,姜姒却生了气,将江宁推搡出门,说不接来孩子就不许上家教课。江宁无可奈何,只得照办。当然,最高兴的是两个孩子,姜子涵和江水满。 整个周日下午,店铺二楼客厅倒还安静。要么一个讲一个听,要么小男孩扑在大男孩怀里同看一本书,要么两人趴在窗台上,一起望向天空,寻找嗡嗡飞过的鸽子…… 江宁偶尔下楼,江水满犹如耗子见猫,立即坐得端端正正,大气不敢出,埋头写作业,仿佛蹦跳猴子瞬间变作人人抚摸的温顺白兔,堪比动画片场景那般神奇。 姜子涵也不是省油的灯,拿手指捅捅江水满的腰肢,扮出鬼脸,幸灾乐祸取笑:“哟,满娃子,刚才不是多厉害哇?来呀来呀,不是抢我的瓜子么?不是说我画画难看么?咋不抢啦?咋不吧唧啦?” 江水满化装温情哥哥,柔声道:“子涵妹妹,别闹,哥哥昨晚作业陪你娃儿,乖哈!” 姜子涵得意大笑,随即眼睛溜溜一转,趁妈妈不注意,一溜烟跑上楼去。可惜不过两分钟,她就焉啾啾地出现在楼梯上,噘起嘴,逮谁讨伐谁:“活该倒霉的柳老二,居然撵我走,哼哼,以后再也不陪你玩了;满娃子,我看你不是江水满,而是海水满,满得倒灌,一摇就咣咣作响;还有江宁,都怪你,把柳清波教成啥样啦?连玩儿都忘记了,只晓得像个傻子样看书。” 姜姒微眯秋水长眸,不仅不安慰,反而幸灾乐祸道:“哟,子涵公主居然吃瘪啦?柳二娃不理你啦?哎哟哟,晓得自己是个磨人小妖精,不被人待见啦?” 江宁伸手抱起站在楼梯上一脸沮丧的女孩,用手指弹弹那张可爱小脸蛋,柔声安慰:“子涵这么乖,比白雪公正还漂亮呢,谁嫌弃谁就没长眼珠子,谁就是小矮人!” 小女孩哪里禁得住如此表扬,“噗嗤”一声笑了,脸上烦恼一扫而空,正欲大展自己绝世容颜,随即看到那个做作业的大脑袋家伙朝自己挤眉弄眼,顿时怒道:“江水满,想吃板栗么?” 江水满收起小动作,正襟危坐。 姜子涵不依不饶,抱住江宁脖子,咧嘴就哭,眼泪吧嗒作流,含糊嚷道:“江宁……江水满欺负……欺负本姑娘……你得替我作主……” 江宁轻拍孩子后背,柔声安慰:“别哭别哭,咱们小公主一哭就没有白雪公主漂亮啦!待会我收拾满娃子,他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欺负天女下凡的姜子涵!” 小女孩嗯嗯应声,拿脸蛋在江宁衣领上擦来擦去,大有揩鼻涕的嫌疑,随后扮出鬼脸,朝江水满挤眼。 姜姒双手叉腰,拿锋利眼神刺向偷偷搞恶作剧的自家丫头,脸色阴沉,噘嘴不言。 姜子涵赶紧挣脱怀抱下到地上,拉着妈妈的手左右摇晃,仰起小脑袋,连声道歉:“我错了,妈妈,我错了,您别生气,我跟江宁和江水满开玩笑呢,其实我多喜欢江宁哥哥和满娃子哥哥的。” 姜姒蹲下身,擦擦孩子脸蛋,柔声道:“以后,你和哥哥们好好玩儿,不许使坏,更不许造孽,听见没?” 小女孩嗯嗯答应,不住点头。 坐在一旁的江水满手握笔头,大眼圆睁,瞧着眼前一幕,默默无言,待江宁看向他时,便收回视线。 江宁心中揣摩“哥哥们”这个字眼究竟包括自己与否,觉得既包括又不包括,按阳历算自己上十八岁了,明年也将参加工作,算得上成年人了。 少年瞧着店主母女温馨一幕,想到应该检查柳清波家教课作业了,遂走上二楼阶梯,突然停下身形,回头看到江水满正在埋头做作业,不由抿嘴露出微笑。 他知道,今日下午,满娃子不会再闹腾。 家教散学时,天空已经没了阳光,雾蒙蒙一片。 江宁手牵江水满,在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与拉着两个孩子的姜姒挥手道别,一方向东行,一方往北走。 “满娃子,以后要把姜子涵当作亲妹妹,不许逗她,更不许欺负她,能做到不?” “嗯,我晓得了,其实子涵蛮乖的,她不仅拿糖果给我吃,还送我一盒弹珠,可漂亮啦,明天我拿到班上去,气死那些平时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家伙!” “你是哥哥,人家子涵是妹妹,你接收妹妹东西,害臊不?不过,既然已经收下,就好好珍藏。小朋友也得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改天你送子涵啥礼物啊?” “嗯……我也没钱买那些好看玩意儿,要不,我给子涵手工制作一辆木马牛吧,以前在江家湾,学娃子哥哥教过我呢,好不好?” “好,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好,江水满是男子大英雄,说话忒算数。” “哟,那奖励你一颗棒棒糖?” “算了吧,你江宁又不是大款,装啥呢?” 絮絮叨叨一阵,鸡鸣巷依稀可见。 通往县城北边的大街上,姜姒怀抱羽绒服外套,不远不近跟在两个孩子身后。前面,高个子男孩手牵小短腿女孩,时而欢呼,时而碰头悄语,最后各自拿着一把烧烤,啃得满脸油污。 在一家肯德基店铺外面,两个小家伙驻足观望。 姜姒知道孩子们嘴馋了,笑着打趣:“清波,舅妈今儿没带钱,咋办?要不,下周日家教课后,我请你?” 本以为柳家老二定像以往撒泼一番,达到愿望才会罢休,不料今日柳清波格外老成持,彬彬有礼道:“舅妈,我带着零花钱呢,够花销的,请您和表妹搓一顿。” 话落,梳着中分式发型的小男孩朝表妹眨眨眼。 姜子涵立刻意会,随即低头瞧着地面,期期艾艾道:“妈妈,子涵也想吃肯德基,我都好久好久没吃啦。” 见两个小家伙正反面进攻,轮番轰炸,姜姒眉毛舒展,佯装生气道:“好啊,你俩合伙欺负我!” 柳二娃扯住表妹,凑近耳边说:“舅妈答应啦。” 姜子涵半信半疑,一边随着表哥往店铺里走,一边回首看向妈妈,当看到姜姒跟随而来,顿时欢呼雀跃,迅速甩开表哥的手,跑得比兔子还快,冲进店子。 少妇袅袅前行,刚到肯德基店铺门口时,遇到一位鲜衣少年,遂侧身让路。少年回头瞟她一眼,擦肩而过,疾步离去。 姜姒瞧着那道背影,似曾相识,仿佛记得女儿姜子涵说他“笑人狗窦大开”。 十分钟后。 姜姒坐在全县唯一一家快食店临窗卡座上,静静瞧着桌对面大快朵颐的两个小家伙好一阵子,突然轻声问:“清波,你喜欢江宁老师么?” 柳清波撕下一块鸡肉,喂进表妹嘴里,随后又撕下一块喂进自己嘴里,吧唧吧唧咀嚼一番,含糊应道:“喜欢是喜欢,不过也谈不上好喜欢,哎,就那样儿吧。对了,舅妈,我不喊他江宁老师,而是江宁哥哥,不是我不懂礼貌,是他非让我这么称呼。” “为什么呢?”姜姒好奇得很。 柳清波忙着吃鸡块,似乎顾不上答话,待喝下一口饮料,方才回答舅母的问话:“江宁哥哥说了,老师不老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到知识。我也觉得,江宁才十七岁,也不大了我多少,不如做朋友更自在,我想一想,江宁当时怎么说的呢?哦,想起来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意思是教我知识的,都可以当作老师,但并不真是老师。他还说了句绕得我头晕的话,‘师是师,师非师;生是生,生亦非生’,噢哟哟,头疼,相当头疼!” 姜姒圆睁凤眼,惊愕无言。 此时,这位堂堂财经大学毕业生,曾经引以为傲的满腹诗书,如今想来,简直算是白读了,甚至不如一个十七岁大男孩懂得通透。但是,她始终坚信,柳清波的第六个家教老师,算是找对人了。 年关临近,嘉州师范期末考试顺利结束。 江宁终于长舒一口气,至少自己学业可以暂时搁置,从而有了更多时间做家务、打点工、搞家教、带孩子,不再像读书期间那样起早贪黑,累得够呛。 江宁裹紧厚棉衣,穿过逆风走道,来到男生寝室零七房间,与同学们打过招呼,却见孟飞床铺被子叠得工工整整,用手摸了摸,略感几分潮湿,遂问罗佳:“疤子,飞哥呢?” 脸上青春痘印痕早已消失如今拥有一张白皙脸庞的罗佳眼神幽怨,愤愤道:“老子不晓得,他起码一两个月没在寝室睡觉了,谁一天吃饱不消化去过问孟公子行踪?” 江宁毫不嘴软,调侃道:“罗疤子就是罗疤子,你闹不闹都是大家眼中的罗疤子,哈哈哈,永远的罗疤子!” 罗佳气得不行,朝着走向门口的瘦削背影嚷道:“我弄你仙人板板,这个名号多难听啊!” 同室起哄:“哟,未必当班长就不是罗疤子啊?” 罗佳顿时泄气,将身子砸在铺上,眼神忧伤。 江宁疾步而行,想着孟飞不住学校寝室这么久为何从没听他吱一声,平时见面这厮有说有笑看不出半点端倪,难道他真就听自己劝告回家吃住了? 要不是马上到饭点得去店铺干活,他真想现在就去孟家药业找到本人问个究竟。这时,江宁突然想起,很久没见着房东儿子陆挺了。 就在江宁走出校门来到外南街时,一位留着妹妹头发型、面容清秀的少女缓步走进嘉州师范学校,向路上行人打听一番后,顺着所指方向而去。 她来到教学楼四楼,抬头看看教室门牌号,确定是“九一级二班”,方才敲敲房门,待室内几个逗留的学生抬头望来,嫣然一笑。 “请问,江宁在吗?” 三位男生仿佛见到天外飞仙,其中一位甚至还擦了擦眼睛,随同其他两位死党张大嘴巴,像个哑巴,想说啥又说不出。倒是那位女生笑吟吟回答:“考试结束他就走啦,他也不住校,我们不晓得去哪里了。” 少女满脸失望,依然客气致谢,遂离去。 教室里,啧啧有声。 不一会儿,九一级教室外面走廊上,趴着三五个人影,伸长脖子,对着楼下院坝里袅袅行走的少女行注目礼。 自从草池学校初中毕业离别后,苏月再没见过班上成绩最佳的那位男生,虽然她知道两人同在县城求学,但是出于那份少女矜持,自然不会主动前去师范学校畅叙同学情谊,可惜那个榆木疙瘩根本不开窍,更没去过她所在的嘉州中学。 而今,父亲已经调往长宁任职,自己即将转学去长宁市第一中学。这一走,同城变异地,曾经皆为草池学校佼佼者的两位同班同学不知何年何时再能相见。 穿行在校园枯木树林的少女驻足望远,无憾亦无悲。 寒风吹过街口,江宁远远瞧见以往灯亮光明的姜氏黄焖鸡店铺现在却关门闭户,不由诧异不已,边走边嘀咕:“今日清早,姜姐并没说今日有事呀!” 店铺大门上贴着字条,“今日暂停营业”。 江宁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喊:“姜姐姐,在吗?姜子涵,我是江宁,在家没?快开门!” 敲了几分钟,铺内依然无动静,正在江宁准备放弃时,房门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缝,露出半个小脑袋。 江宁弯下腰,笑吟吟道:“子涵,今天家里有事么?” 见到他,姜子涵随即拉开房门,仰起小脸,满眼忧愁道:“妈妈在卧室躺着,午饭也没吃,她让我晚上自己吃些东西,也不知咋了。” 江宁想了想,打消起先准备问问情况就离去的念头,柔声道:“子涵,你带哥哥去看看妈妈,可以吗?” 姜子涵转身朝屋里走,丢下一句:“应该可以吧。” 江宁关上房门,跟随小女孩上楼,穿过熟悉的客厅,进入他从没去过的最右边那间卧室。 姜子涵按亮卧室灯光,走到床边,摇一摇床上躺着的姜姒,轻声唤:“妈妈,江宁哥哥来了。” 姜姒挣扎起身,背靠床头,长发遮去整张脸,声音虚弱道:“江宁,今天停止营业,你早些回家吧。” 江宁一声不吭,走过去,伸手撩开女人面部头发,轻轻触摸额头,心中明白八九分,转身对小女孩说:“子涵,妈妈发高烧,江宁现在送她去医院,你是留在家里还是跟着我们去医院?” 姜子涵咧嘴大哭,期期艾艾道:“我……我要跟你们去……我一个人在家……子涵……害怕……” 姜姒艰难吞咽口水,抬起手,声音沙哑:“江宁,不用去医院,我吃了两颗感冒药,睡一晚上,明早就好。” 江宁二话没说,或者叫压根就没听她话,像个武断的男人,只顾做着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他拿来羽绒服,弯下腰,伸手从女人腰肢穿过,一把扶正柔软身子,替她穿上外套,随即一个公主抱,走出卧室。 姜子涵跟在后面,急得直嚷嚷:“江宁,等等我!” 被大男孩抱在怀里的少妇,莫来由有些羞涩,几番轻微挣扎之后,温顺得像只猫,乖乖趴在怀里。 来到店铺外面,江宁放下女子,替她拉上羽绒服拉链,转身回去关上店铺大门。 大街上,少年右手搀扶女人,左手牵着女孩,就着县人民医院方向,一路走走停停。 距离不到五十米远处,江宁即使挽着胳膊也感觉到女人高烧温度堪比灶膛还热还烫,此时姜姒身子越发抖动厉害,软得像锅里的面条,应该是她实在坚持不住了。 少年毫不犹豫蹲下身子,反手招了招,示意背她。 昏昏沉沉中,偏偏欲倒的姜姒看着眼前瘦削却让人倍感坚实的后背,犹豫一阵,似乎叹息了一声,随后轻轻伏上去。 少年背着体重并不轻盈的少妇,大步疾行。 拉着他衣襟的小女孩,跑得踉踉跄跄。 匍匐在江宁后背上的女人有些感动,也有些委屈,眼泪哗哗流,很快打湿少年衣服后领。 半夜。 女人突然醒来,方才看清楚自己躺在病房里。 趴在床沿上熟睡的,正是江宁,呼吸均匀;病床那头沉甸甸的,应该是女儿姜子涵,不时说句梦话。 姜姒抬抬右手臂,看到手背贴着纱布,感觉略微疼痛,想必是输液后的症状。她只是记得从店铺到医院途中帧帧画面,后来如何进医院,如何住院输液,都已模糊,毫无记忆。 听着窗外北风啸声,女人突然泪流满面。 第22章 初识 今日是江宁这学期最后一堂家教课。 老师在磨墨,学生在看书,各自忙乎,互不打扰。 学生手里捧着的那本漫画书,其实不能算作书,只是每周江宁送他一张漫画合订而成,一共十二张,姑且称作合集,取名《湾里少年》。起初,梳着时下最为流行相当洋气的中分式发型学生并未在意,也就觉得每张画画得挺棒而已,如今合订之后,猛然间发现,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竟然是一个完整故事。 柳清波如同捡到宝,两眼放光,从头再读时,依然乐呵得不要不要的。相较书店那些并不足为奇的漫画书,这本手工漫画集子完全可以成为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资本,得让居住龙头山的干部子弟流下多少哈喇子,才有机会品读一盘。 江宁磨墨完毕,将毛笔置入清水碗中,静待笔毫浸润吸满水分,就可开始作画。 孩子放下漫画合集,凑过身子,瞧着江宁拿手指在那张使劲抹过已经相当平整的宣纸上比比划划,似乎在确定如何落笔,于是好奇问道:“你是给漫画集子制作封面么?” 江宁咧咧嘴,算作回答,随后伸手提笔,待挤出笔毫多余清水,再放笔于墨水中,随后双手拢袖,后知后觉应道:“知我者,柳清波也。” 孩子翻个白眼,老气横秋道:“江宁者,小夫子也。” 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出现在楼梯口,偷偷张望,却不敢越池半步,要是妈妈知道她打扰哥哥上家教课,定要生气的,而且是很生气那种,看着就怵。她姜子涵可是超级小美女,更是幼儿园最乖、最懂事的孩子,断然不可毁了美好形象,否则不伤心死才怪。 柳清波朝她招招手,压抑嗓音唤道:“嘘,江宁在作画,你也来瞧瞧,悄悄的哈,可别让舅妈看到。” 小女孩蹑手蹑脚,凑近书桌,瞧着运笔如飞的江宁以及雪白宣纸,大小气都没敢出,恐惊天上人般。 江宁提起笔尖,寥寥数笔,大致勾勒出远山轮廓,再在墨砚上挤出少许墨汁,压扁笔毫,留得枯笔淡墨快速涂抹。宣纸上,逐渐呈现苍茫山水,似有江家湾既雄浑又秀丽的几分神韵。 随后,作画者运笔变缓,细硬笔尖重若千钧,在草地流水间轻轻着墨。待数笔之后,依稀可见一个坐在牛背山的吹笛少年,神态悠然,栩栩如生。 所谓的叹为观止,大约说的就是书桌边两张细嫩脸蛋上那副神态吧。 接下来,江宁要做的事情,可比画画难上许多。 裱画,绝对算得上文房中的技术活儿。师范学校美术老师讲过,尚未裱糊的画作只能算作草稿,远远谈不上作品。江宁在某个周末与孟飞去县文化馆闲逛时,恰好遇到那位名冠嘉州的那位美术家正在裱画,于是站在一旁观望,整整一个下午没有移动半步,默默记下裱画所有工序以及所需材质。回到学校,他试着裱画,多次无功而返,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试验成功,为自己还为同学的参展美术作品裱画,由此节约不少钱,也挣得不少钱。 当然,给孩子的漫画集子制作封面,江宁删繁就简省略去裱画太多工序,待墨水烘干,再将画作镶嵌于铜版纸内,最后用胶水粘在漫画集子上,花去不过两小时就大功告成。 两个小家伙脑袋碰脑袋,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捧着精美画集,觉得再没有比江宁说的“新年礼物”更好的新年礼物了。 只是,姜子涵突然想起什么,随即神色幽怨,噘着小嘴,望向坐在书桌边伸腿捶腰好似累得够呛的江宁,不满道:“哼,我就没新年礼物啦?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亏得我天天惦记着陪你唠嗑,时不时往你书包里塞糖果,还有,江水满都送我木马牛了,瞧瞧人家大脑袋家伙多懂事,你当哥哥的,竟然不如弟弟,真是替你恼火。” 江宁早已司空见惯小丫头的伶牙俐齿,毫不生恼,挠着脑袋,砸吧嘴皮几下,大彻大悟道:“子涵美女似乎说得有道理哈,容我三思片刻。这大过年的,若不送点啥确实说不过去,也不符合江宁帅气加潇洒的绝世倜傥气质。清波,你说是不是?” 小丫头翻起小白眼,她表哥翻起大白眼。 江宁故作深沉叹息一声,伸手拿过自己书包,掏出一个封面素净的纸盒子,瞧上去再普通不过了,递给姜子涵时,人家双臂抱胸,扭头看向一旁,毫不理会。 倒是柳清波接过去,打开纸盒,“哇”一声惊叹。 姜子涵闻讯转回身子,顿时雀跃欢呼:“呀,太棒了嘛!江宁,你咋知道我最喜欢音乐芭比娃娃呢?哎哟喂,还是手工制作的?我认得上面刻的字呢,‘江宁赠’。表哥,是不是?” 伴随悦耳旋律,金发碧眼的芭比娃娃张臂旋转。 一大两小人儿,静静蹲在茶几前,都是双手撑着脑袋,三双眼睛随着波比娃娃旋转而旋转。 不知不觉,寒冬中的嘉州县城已然亮灯。 时候其实尚早,也就下午五点过,姜氏黄焖鸡店铺尚未迎来顾客。 不过,独守店铺的少妇老板此时起身,朝着进来人露出灿色笑容,张来双臂,紧紧拥抱在一起。 待两人分开,姜姒上下打量一番,喜色溢于言表,啧啧有声赞道:“咱们清柔更漂亮啦,可比电影里的大明星,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可不是,这位叫作柳清柔的少女,嘉州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柳建国和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卿幽兰的宝贝大闺蜜,现就读于丘川大学,此时身穿火红长摆羽绒服,头戴黑色毡帽,系着厚厚围巾,差不多遮去半边脸,即便只露冰山一角,但也一叶知秋,算得绝世容颜。 姜姒指指二楼,示意他们还在上课,遂拉着外侄女坐下,窃窃私语,聊着只能是她俩才能聊的私密话题。 片刻后,江宁一手牵一个孩子,走下楼来。 他有些毫不在意地瞟向少女一眼,转移视线,对着店主笑着说:“姜姐姐,最后一堂家教课已经结束,我也没问清波考试成绩咋样,应该还行吧,不知家长是否满意,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清波爱学习了,画画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今后尚需巩固和努力,我相信他会更加优秀,不说全校第一,起码前十名没问题。另外,现在放假了,我可以全天来店铺干活,也就不用早晚加班加点,所以,你也会轻松很多……” 少女睁大眼睛,瞧着絮絮叨叨的清瘦少年,暗自称奇。她家柳老二聪慧过人,就是不爱学习,尤其不爱父母和老师讲大道理,只要他觉得不爽的,坚决抵制,毫无商量余地,甚至到了蛮横无礼的程度。她尚在嘉州中学读书期间,柳老二倒还能听姐姐的话,可是,自从她读大学后,父母就管不住个性鲜明的臭宝贝。不曾想,短短三个多月家教后,这家伙一周比一周有变化,不仅学业成绩突飞猛进,而且开始讲道理,一改过去官二代纨绔模样,变得彬彬有礼,慢慢有了古人信奉的仁义礼智信的儒雅味道。 “呀,表姐!” 姜子涵率先发声,冲过去,扑进少女怀中,不住闹腾撒娇。刚满九岁的柳清波完全不像那个年龄阶段的孩子,老成持重地拉着家教老师走过去,欣然介绍:“姐,这就是我常说的江宁哥哥。江宁,她是我姐,她比你大一岁多,你也该喊姐姐的。” 柳清柔放下表妹,站起身来,差不多与一米七二的江宁等高,笑吟吟地说:“您好,我叫柳清柔,谢谢你!” 面对眼前长得如此好看的少女,嘉州师范学生涨红脸,明显有些不知为何的慌张,蠕动嘴唇下意识道:“您好,我叫江宁,江水的江,安宁的宁。” 少女抿嘴一笑,可倾城。 姜子涵这个鬼精灵,接下来那刻,让江宁真想揍她小屁股,因为她说句最讨打的话:“江宁,你见过比我家清柔表姐还漂亮的美人么?今晚你得不得梦见她或者睡不着觉?” 少年只恨地上无缝可钻,否则早就遁地无形了。 瞧着脑袋都快低到胸口的家伙,连柳家老二都觉得,这样忒没出息了吧。。 少女再笑,可倾国。 江家少年再也顾不上啥了,转身朝店外跑去,远远传来一句:“姜姐姐,今晚我有事,明儿我早些来!” 小丫头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指向那个跑得没了人影的方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略带几声咳嗽。 姜姒抿嘴含笑,流露出她那个年纪最好芳华。 柳清波剐了一眼丫头,有些气恼,本想让姐姐与江宁聊聊下学期补课事宜的,却被她搅黄了,你说气人不? 少女摸摸表妹脑袋,抬头望向鸡鸣巷方向,迅速收回视线,瞧着弟弟手中的画集。 江宁说的晚上有事,其实是回去陪江水满,两人约定过,只要大脑袋娃儿期末考试语数外都考得满分,就带他去陵江岸堤捉螃蟹。 微弱天光中,一高一矮两个男孩手提竹篓,走在陵江边,不时搬开石头探头寻找一番,随后相互交替追逐,嘻嘻哈哈畅快笑声黏糊了夜色。 毫无收获的江家兄弟坐在石阶上,望着缓缓而流的浩渺江面,聊些老家江家湾往年趣事。 只是,少年莫来由想起那位身材修长、眉如远山的柳家姑娘,只觉这世上没有比她还好看的人了。 回到家的柳清柔坐在客厅明亮灯光下,轻轻摩挲漫画集子的水墨封面,随后翻开画页,读着里面简单故事,嘴角上弧,眉眼带笑。 只是,少女莫来由觉得,至今尚未读过相比《湾里少年》更有趣的书了。 第23章 初春 一场连夜雨的清晨,薄雾蔼蔼。 练过一阵乱拳,江宁站在鸡鸣巷四合院坝子中,气定神闲抬首望远,但见薄雾缓缓消散处,昨日还是土黄色的菜地,今日已蒙上一层浅浅嫩绿。 又是一年春来到。 十八岁少年眯眼作笑。 时间已然来到1994年,还有最后五个月,江宁就将中师毕业,像全国所有中师生一样,走出校园,奔赴嘉州某个乡镇某所村小,天天聆听悦耳童声。 在县城生活两年半,对于江家来说,既无当初料想的那般凄苦惶然,也无乡下人艳羡的光鲜亮丽,日子平凡清淡,母慈子孝,甜多苦少。他们只是多少暂居县城普普通通的租客、商贩、学生中的一员,实在不起眼。 每遇周末以及节日长假,两个江家湾少年偷空闲逛,走遍大街小巷,可能已经比在嘉州土生土长的老百姓,还要更加熟悉这座千年古城。 他们沿着外南街,拐过师苑街,去了依稀可见古城墙遗址的南门市场,见过人山人海的赶集场面,听过门面店主撵走门前贩卖小菜农夫的吆喝声。大多时,他俩东瞧瞧西摸摸摊上五颜六色的新鲜玩意儿,也不掏钱买下几样廉价物品,逗得摊主一阵埋怨。一次,江水满不小心打烂一个黑色陶罐,江宁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摊主瞧着两个学生模样的肇事者,叹息一声就作罢。 他们由近及远,穿过整个城市,去到县城最北边也是最繁华的汽车站,隔着候车室玻璃掰着手指计数客车数量,偶尔还能见到往来的小型轿车。车站附近小吃摊鳞次栉比,吆喝声不断,最吸引目光的是金灿灿的煎饼、油晃晃的泼面、白嫩嫩的米卷,满娃子总说煎饼最可口,泼面和米卷太辣,这家伙满嘴糊着辣椒面倒抽凉气,可没少吃一口。当时路过孟家药业大楼时,江宁找过孟飞,几次都没见到人,公司职员说只晓得孟家少主外出,至于去了长宁还是乡镇就不得而知了。江水满每次见到身穿公司制服的周伯妈就赖着不走,在江宁威逼利诱下才依依不舍离去,不断回望大楼,嘴上念念有词。 他们最爱去县城东面,那里有座寺庙,栽植着十来棵古树,每棵都是那么粗壮,好几个人都合围不过来。满娃子爬至三丈高处掏鸟窝,被一个身穿僧服蓄着寸发的老者拿着扫帚赶下来,江宁跑得最快,为此被满娃子埋怨了好久。寺庙外不远处有条名叫资溪河的小河还不及江家湾七里河水域宽阔,他们每次都能捉到一条大鱼,要么是鲤鱼拐子,要么是土鲢鱼,装进书包背回家,江宁亲自下厨,满娃子说红烧鱼最好吃,差不多一个人吃去一大半。有时他们捉得螃蟹、河虾无数,主要看季节,夏季最好,冬季没得搞。江水满喜欢垂钓泥鳅,这家伙简直成精了,每次比江宁收获更多。 县城西边境况糟糕,与南门差不多,大多是与鸡鸣巷差不多的巷弄,相比县城其他地方,这里房屋破旧低矮,道路坑洼狭窄,却比草池场镇好上许多。最吸引眼球的建筑只有那座名叫啥中储粮的粮库,虽然也是平房,但是房屋众多,反正江家兄弟没能数清楚,因为粮库大门紧闭没法进去,看门老头凶巴巴的,后来二人爬到附近小山上,却间隔粮库太远,只能观到茫茫一片。偶尔见着高大粮车进出,却不见老百姓挑粮人影,少年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爬到山坡,挖地鼠、掏鸟窝、捉鸣蝉这些乡下孩子自持节目就不可少,两兄弟乐不归蜀,被手持藤条守在鸡鸣巷菜地小道上的周淑英收拾得够呛。 昨日,两兄弟闲逛返程途中,见路边摆着一个贩卖以前叫纸鸢的风筝摊子,男孩摊主看上去与江水满年纪相仿,遂停下脚步,翻看一阵,选中一款绘着长龙的超大风筝,说风筝线都有三百米。当时江水满险些惊掉下巴、眼珠滚出眶,没想到如此抠门的江宁居然大方掏钱。他顿觉心肝发疼,摆着手说不要也罢,即使要买,也买只便宜风筝意思意思即可。当捧着风筝时,这家伙嘴角都快咧至耳根了。江宁瞧瞧两个同龄男孩,脸上的笑意,不输其中任何一个。 姜氏黄焖鸡店铺生意越来越好,三月前招揽了一名十八岁农村姑娘作服务员,姓蒋,初中毕业进城务工。江宁打点工时间保持每天两小时,主要干些买鸡买菜等备料重活,相比以前轻松许多。不过,姜姒待他依然亲和有加,无论江宁如何拒绝,她终将点工单价增至二十元每小时,算得上县城点工最高薪酬。姜子涵升入幼儿园大班,今年秋季就该读小学了,听说和江水满同校,高兴得直蹦跶,只是小丫头越发口齿伶俐,泼辣得像根小辣椒。 江宁提出不用再上家教课,柳清波学习成绩已经升至班上前五名,绘画水平远远超过同龄人,多件作品被学校推荐参加全市全县小学生美术展览,均获不同层次奖项,其中一幅名叫《陵江春水图》获得全省一等奖,江宁破例花大钱请三个孩子去肯德基大吃一顿。可是,柳清波态度坚决不同意江宁的提议,获得舅妈姜姒的支持。至今为止,家教老师只见过一次学生家长卿幽兰,从未相互沟通孩子学业,江宁为此有些遗憾,对每次柳清波偶尔从家里带来上好宣纸、檀木镇纸以及各种样式糕点等东西,暗自揣摩一番,也就很快释然,人家花钱请家教,以结果论英雄,只要孩子有更好变化就成。剩下最后一个学期,江宁很早就想好家教重点内容,专注提高学生作文水平,要在过去应付考试基础上,尝试创作小诗、散文等小品文章,有机会的话,尝试投稿。起初,他犹豫存在花钱搞业余爱好之嫌,后来想起绘画那事儿,就不再纠结,满心欢喜去了嘉州师范阅览室找资料。 今年春风吹又暖,世间草木发新芽。 鸡鸣巷少年双手笼袖,朝着偏房撕心裂肺大喊:“满娃子,再不起床,今天就不去放风筝了!” 不一会儿,大脑袋男孩快速冲出房门,边跑边举起风筝,大事叫嚷:“走哦,放风筝啰!” 兄弟俩穿过平坦菜地,登上五里远外的小山岗,山风劲吹,正是放飞风筝的大好时节大好地点。 天上风筝游龙盘旋,地上孩子肆意奔跑。 江宁抱着孩子外套棉衣,坐在大石上,心暖如春。 江水满满额大汗跑来,递上线轴,见江宁含笑摇头,遂向北跑去,如戏游龙,真戏游龙,只不过是纸糊的。 日上三竿时,大脑袋男孩大约累着了,搬块重石压住线轴,任由风筝高空翱翔,随后爬上大石,头枕江宁大腿,仰卧看天。 江家少年轻轻拍打孩子脑门,喃喃道:“满娃子啊满娃子,你快些长大,飞得比那游龙风筝更高更远。” 位于嘉州县城中部的龙头山,由于山势如龙头故而得名,是一座相对陡峭的小山岗,站高望远,俯瞰县城全貌,加之嘉州县委办公地点设于厮,在老百姓心目中,这里就是实实在在的嘉州龙头。 龙头山花木茂盛,杂树其间,主要以黄桷树、桂花树、文竹为主,偶见几棵高大槐树以及低矮桃树。据说,每届县委书记喜好各异。广栽黄桷树者,说风水树保风水;尤喜浓香草木味者,说桂花香气为王;自诩文气儒雅者,说衙斋卧听潇潇竹。倒是有位从省城下派来嘉州任职的县委书记,闷声不响在办公室外面种上几棵桃树,在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时,正逢三月桃花盛开,人们才想起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词来。 一位神态威严自带几分官威的中年男子,穿过龙头山槐树林,仰头看看枝头嫩黄枝叶,听见路人招呼“柳副书记”,遂收回视线,含笑点点头,脚步不停,走向五层县委宿舍外面停着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 听街头巷尾百姓闲聊,原嘉州县委副书记苏云天于年前卸任,取得代之的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柳建国。个中故事曲折,堪比宫廷争斗,说者唾沫横飞,听者津津有味。 刚刚就任县委副书记不足两个月的柳建国满面歉意对着走出楼道来的母女俩说道:“清柔,对不起哈,从今以后,我不能安排公车送你去省城。上面来了文件,我得带头执行。所以,今儿花钱租来一辆桑塔纳,将就坐坐,你不会怄气吧?” 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少女嫣然一笑,娇嗔道:“瞧您说的,难道我真就像个养处尊优的娇娇小姐?” 说到这里,少女转换口气,气呼呼道:“我说我去车站赶车,您不同意非要租车,我能有啥办法?未必当女儿的,还能不听您话?” 被一顿抢白的县委副书记与鸡鸣巷老农没啥两样,揉揉鼻头,咧嘴开笑,再不敢作声,随后快步上前,殷勤接过妻子手中行李,帮着司机装车。 卿幽兰掩嘴偷笑,完全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将女儿送上车,中年夫妇扬手作别。 少女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声音柔婉道:“老柳,注意休息,别天天晚上熬夜,瞧您两鬓泛霜啦,还有,少出去应酬喝酒,昨晚听你在卫生间吐得哇哇的,真是心疼,这么大岁数的人了,长点记性好不好?卿大姐,麻烦你管严柳二娃,这家伙虽然最近大有长进,但是还不够,懒惰毛病依然不改,瞧,刚才我去道别,他居然像头猪哼哼两声完事,翻身又睡着了,都不起来给他老姐送行,亏得我还给他买那么多书,真是气煞我也。” 卿幽兰随同愤慨,大声附和:“就是该管管他爷儿俩,真是不叫话,老柳,你可记住咱闺女叮嘱了,不许再犯,否则我就向她告状,当然,等会我回家就收拾柳二娃,揍他个满堂红。” 少年翻起白眼,噘嘴道:“您可拉倒吧,只是嘴巴说得好听,这么多年也没见您舍得揪一次宝贝儿子耳朵,倒是对我老爸凶巴巴的。卿大姐,悠着点哈!” 那位被称作老柳的家伙暗暗使眼色,催促司机开车。 隐藏满眼留恋的少女抿嘴一笑,关上车窗。 待车影消失,中年夫妇相识一笑。 坐在轿车后排座的少女,膝盖上放着一本漫画集子,见封面略有细微褶皱,用手轻轻抹平。 昨晚,她好说歹说,柳家老二就是不答应赠送,说是江宁送他第一个新年礼物,得好好珍藏。最后,当姐姐的提出买个最新款游戏机,柳家老二这才动了心,看着姐姐拿走集子,随即像杀猪般干嚎。 少女侧脸看向窗外,嘴角微微起弧。 碧绿山岗上,江家兄弟手牵手,沿着小路返程。 手拿风筝的大脑袋孩子蹙眉道:“江宁,不,江宁哥哥,我想问问,昨天您花大价钱买风筝,既是给我买玩具,也是为了照顾那个摊主吧?你说实话,我不怄气!” 瘦高个子少年抿嘴微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他拽着孩子的手突然更紧了。 此时,鸡鸣巷四合院坝子中,坐着一位身穿黑色风衣、戴着墨镜的年轻人。他深吸一口香烟,继而轻轻吐出个个滚圆烟圈,用嘴一吹,袅袅烟雾渐渐飘远。 整整一年时间过去,孟家药业依然身陷困境,不得不关闭多家乡镇片区药品批发站,随同裁去将近一半员工。看着红着眼眶三步一回头离去的老员工,孟家少主仍不住热泪滴落,朝着他们大声喊,“大叔大婶们,最多一年,我一定请您们回来”。满脸胡扯的董事长孟鹤堂蹲在大楼石阶上,一言不发,只顾将嘴上香烟抽得滋滋作响。当时,一对父子,相挨蹲下,久久无言。 那个场景,深深镌刻在孟家少主心上。 他不管在今后光阴长河中如何沉浮,甚至身无分文、身陷囹圄,也没觉得苦过当年那份苦涩。 孟飞今天专程来找江宁,有件事必须先行告之。 春节期间,他在一次公司应酬酒局中,结识了手握师范学生去向的当今县教育局长高志强,不经意之间了解到今年嘉州师范毕业生保送丘川师范大学的名额已经确定,两名分配县城学校任教的名额尚是未知数。对于保送大学来说,打铁尚需自身硬,学生成绩至关重要,那么,留城任教则是讲究学生个人背景,关系决定结果。深谙世事的孟飞大吃一惊,正欲追问详情,却被酒局相互碰杯搅去机会。后来,他委托各种关系找门路,只为另外一个人,终究无功而返。 孟飞知道,中三下学期绝大多数时间是外出实习,毕业综合考核成绩主要取决于前五个学期。目前,江宁学习成绩始终稳居班上第一名,放眼全级,也属前两名绝对竞争者,如果失去保送机会,对于出身农村孩子来说,接下来的留城工作机会微乎其微,纯属理论上的可能,最终只能与百分之九十九的毕业生一样,如同落叶归根,从农村来,再回到农村去。 此时,坐在院坝里的风衣少年满眼忧愁,比他家生意受挫还来得揪心。 第24章 屠苏 将近午时,江家隔房兄弟到家。 见着孟飞,江水满一阵大呼小叫,从菜地小道开始起跑,好似百米冲刺般,很快冲进院坝,按背起跳,顺势鱼跃而上,屁股坐肩,双手搂脖,仰头大笑。 孟飞遭袭,嘴上香烟掉在裤子上,赶紧拍打,惊呼出声:“你个背时鬼,差点烧着老子裤子啦!” 江宁怀抱孩子棉衣,缓步进院,笑吟吟问道:“哟,飞哥,啥风将孟家少主吹来鸡鸣巷了?不知你小子想吃腊肉还是想吃春笋?” 孟飞从身上拖下孩子,拍拍他屁股,扭头看向死党,做出一副好似姜子涵那个丫头片子恨人那般神情,气呼呼道:“老子来看看你和满娃子,不可以咩?” 江宁懒得进屋拎板凳,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托起手中棉衣,对着满娃子说:“小子,赶紧穿上,不小心会着凉的,周伯妈又得批评你。” 瞧着走近的江水满,孟飞嬉皮笑脸道:“不穿也可以,我很久不见你家豢养的两条鼻涕虫了,给个机会呗。” 江水满气呼呼地瞪他一眼,瞟见江宁作出奖赏板栗的手势,赶紧换作笑脸,讨好道:“飞哥,我争取不给你这个机会,所以,你莫等我,我也忙的。” 孟飞嘴上啧啧有声,叹道:“小狗东西,越来越像江宁这个大狗东西,都他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待朝着孟飞鼓眼睛的小家伙穿上棉衣,江宁指指远处菜地,吩咐道:“去,帮周伯妈背竹篓,他们应该快收工回家了。” 江水满答应一声,飞快跑出院门。 江宁起身,拍拍死党肩膀,笑着说:“走,一起去厨房,陪我做饭。”孟飞甚是好奇道:“哟,你小子还会煮饭炒菜?真新鲜呢!” 两人鱼贯进入厨房,孟飞双手笼袖,坐在凳子上,瞧着江宁淘米下锅,摘菜切肉,有条不紊地忙乎着,突然幽幽道:“我长这么大,从没下过厨房呢。” 江宁埋头专注切菜,切得砧板啪啪作响,随意应道:“做饭总难不过数理化吧?你若煮顿饭,叔叔和阿姨肯定吃得倍儿香,其实,做饭也是爱家人的方式之一,虽平常却温心。” 孟飞怔怔无言。 很快,四菜一汤上桌。周淑英和江水满还没回家,两同学便去了院坝,坐着等。 孟飞貌似话语平淡,实则早已打好腹稿,待精心组织措辞一番,再娓娓道来今年保送生那事。 江宁闻言,随即明白孟飞此行目的,遂暗自记下。 两人相处太久、了解太深,孟家公子自然懂得这位草根朋友此时心情,虽然对方自始至终缄口不言,呼吸平静,但是晦暗脸色与嘴角微微上弧的神态明显不搭调,有如面对强敌的气功大师面色恬淡,暗自强压腹中那股因受伤而乱蹿一通的游龙气息,不至于口吐鲜血。 末了,孟飞幽幽道:“对不起,宁娃,我多方打听,也无法找到过硬关系户,不说保送,就连留城任教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希望你别怪罪我。” 江宁抿嘴笑笑,诚恳道:“我哪能怪罪你呢?我一直都晓得,学习成绩好并不等于就有好去处,并不等于我就该保送该留城!” 孟飞气呼呼道:“可是,这对你不公平!” 江宁脸色惨白,伸手拿过死党手上并未点燃的烟卷,压在手掌心轻搓一番,又递回去,笑着说:“你瞧瞧,同样的烟卷,被搓过之后,再点燃时,你会感觉柔和多了。” 孟飞点燃香烟,吞云吐雾,仍然觉得燥辣。 但是,孟飞觉得江宁说的不假。 周淑英走进院门,朝着儿子同学笑眯眯道:“小孟总,您来啦?咋不早说?阿姨就留在家里做饭,炖只腊猪脚。” 孟飞客气道:“阿姨,离家公司,你就喊小孟或者飞娃子都可以,就是别喊小孟总,很见外呢。” 江宁神色恢复正常,打趣道:“喊老孟比较合适。” 孟飞伸手欲打,又觉不妥,遂顺势摸摸脑袋,老成持重道:“喂,宁娃,在长辈面前好好说话,不得调皮。” 这时,背着一篓菜叶的江水满踏进院子,似乎遇到知音般接过话茬:“就是,江宁最近有些飘,得好好调教一番,孟公子,好样的!” 这厮一脸得意,只差没竖起大拇指了。 孟飞哈哈大笑。 江宁起身,对着母亲说:“妈,饭在桌上,您和满娃子两人吃吧。我和孟飞出去一趟,就不在家吃饭了。” 周淑英疑惑道:“既然午饭已备,啥事这么紧要?” 江宁摆摆手,示意就这么定了。 两同学离开四合院,缓步离去。 见江水满眼巴巴地艰难吞下口水,周淑英摸摸孩子脑袋,柔声道:“等你长大了,就有自己的事情要办,现在别想着撵脚。走,吃饭去。” 正午时,姜氏黄焖鸡店铺顾客众多,六张桌子几乎坐满,现在已经是第二茬客人了,依然只剩一张桌子空位,实在是生意爆好。 姜姒身穿围裙,站在灶台边,忙着颠锅挥勺,时不时朝着外面店铺大声喊,“蒋妹,端菜啰”。随后,一道清瘦身影跑进后厨,动作麻溜扯条帕子,捧着砂锅出去,再次进入后厨时,端来高高碟盘,放进盥洗池。 身着红火棉袄的小女孩,坐在店铺外面,手撑脑袋,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行人,甚至眼珠子都懒得转动一下。 当两个熟悉身影出现在视野,红袄女孩跳起来,使劲舞手,大声喊:“江宁,孟飞,快来陪我玩儿!” 江宁摸摸孩子脑袋,瞅着店铺里觥觚交错场景,笑着说:“子涵,你陪飞哥在店外坐坐,我去后厨帮忙。” 红袄女孩飞快跑进店里,搬来一张塑料凳子,用衣袖擦擦,弯腰示意:“请飞哥入座。” 孟飞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碰碰坐在旁边小木凳上的红袄女孩,如同变戏法般掏出一个精致纸盒,用手掌在上面轻轻拍打一下,再递过去。 姜子涵快速拆开外包装,瞧着褐色灿灿的颗颗饱满粒儿,“哇”一声惊叫,随后眉眼带笑望向比她笑得更畅快的孟飞同学,用手摸着肚子,苦着脸说:“都快午时一点了,我还没吃饭呢,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要不,我先吃一颗巧克力压压惊?” 孟飞豪气干云道:“吃,必须先吃!” 嘴里吧唧吮吸糖果的丫头,朝着这位长得蛮帅越看越顺眼的家伙竖起大拇指。 在店铺与蒋妹打过招呼,江宁走进后厨,一把抢过少妇主厨手中长勺,呵呵笑道:“姜姐姐,您忙了一中午了,也累了吧?我来替你掌厨,嘿嘿,我可偷艺成功,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突遭变故的姜姒忍不住一声惊呼,待看清来人,展颜而笑,退让几步,抬手擦擦绯红脸蛋上的汗水。 少妇店主揉着腰,一脸疲惫,我见我怜。 灶台上,小火慢炖,大伙收汁。小伙子挥舞长勺,敲得铁锅咣咣作响,堪比嘉州宾馆主厨,只差一身白卦和一顶白帽。 “出锅,上菜哟!” 随着一声唱喏,少妇店主欢天喜地端菜出门,身后年轻主厨马不停蹄忙乎下一锅黄焖鸡。 姜姒靠在后厨门框上,抿嘴微笑。 时候将近中午两点,早已唠干唠尽龙门阵的孟飞怀中抱着红袄女孩,左手轻轻拍打翘得老高的漆黑小辫,嘴里咿呀呜唱着儿歌小调。 “一二三四,上山打老虎,老虎找不着,找到小松鼠,松鼠有几个,让我数一数,数来又数去,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啊,一二三四五……” 江宁走出店铺,摔干手上水渍,轻声道:“吃饭!” 姜子涵迅速挣脱怀抱,一溜烟跑进店铺。 孟飞起身笑问:“为何要来这里吃饭?” 江宁捶他一拳,恨恨道:“老子就晓得你小子满肚子男盗女娼,疑神疑鬼!满了二十岁就了不起么?我问你,难道下馆子不照顾自己老板?” “老板?美女少妇是你老板?”孟飞嘀咕一句,随即惊异抬头,疑声问道:“你在姜氏黄焖鸡打工?” 江宁抿嘴作笑,拍拍死党肩膀,拉他进店。 店里已无客人,只剩一张桌上摆放热气腾腾的菜肴。 瞧一眼桌上酒瓶,孟飞不解:“喝酒?” 江宁拿来两个玻璃杯,瓮声瓮气道:“喝,必须喝,再过两日就开校了,抓住时机大干一盘,不醉不归。” 姜姒抱着孩子坐上桌,柔声叮嘱:“喝好别喝醉。” 一瞬间,孟飞突然有些懂了,豪气道:“我陪你喝!” 本以为两个学生娃儿不外乎喝几口就作罢,不曾想到一瓶白酒很快见底,随后打开第二瓶,不由担心二人喝酒过量伤着身子,遂笑吟吟道:“瞧你俩喝得如此尽兴,我也喝一杯吧。” 被酒精催红双颊的江宁顿时兴奋不已,朝着早已放下碗筷、坐在一旁逗弄孩子的服务员喊道:“蒋妹,快上酒杯,哈哈,咱们老板破戒喝酒啦!” 待江宁倒上满杯酒,姜姒举杯道:“看着你俩年轻模样,我就想起往昔,时光一去不复返,所以,这杯酒,既敬你俩,也敬流年。” 下筷如飞的孟家公子先瞧瞧砂锅里的黄焖鸡,再瞧着两颊飞霞的少妇店主,端起酒杯,笑眯眯道:“姜姐姐如此貌美,哪里看得到流年的影子?我倒觉得,美人做伴品屠苏,实在是人生快意啊!” 姜姒抿嘴一笑,仰脖喝酒。 江宁没吭声,与孟飞碰杯饮酒。 和煦阳光斜照年轻脸庞,略有醉意的孟飞叹息道:“我们年轻却有年轻的苦楚,个中滋味难以下咽。比如我孟家药业,最近一直深陷泥潭难以自拔,愁煞我这个二当家了。又比如江宁,学业成绩力压全级,未必就能得到世道青睐,大有可能回到草池村小,接过父亲教鞭,当个孩子王,日子虽然逍遥,但是,哪个年轻人不想抓住机遇读大学留城教书啊?” 姜姒双臂环抱,胸前气势宏伟,狭长眸子直直盯着孟家公子,静候下文。 江宁不言,举杯再次邀酒,见二人无意举杯,遂自顾自啜饮一口,重重吐出酒气。 孟飞又道:“孟家再难,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意还在,家底还在,大不了少挣些便是。可是江宁这样的农村学生就不一样了,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其实内心那份改变命运的追求是多么强烈啊,而且还不能向外人道也,有自尊的因素,更怕外人嗤笑,害怕别人说拉蛤蟆想吃天鹅肉,只得独自吞下比这瓶六十度红茅烧还苦还辣的人生烈酒。” 江宁依旧无言,只顾喝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姜姒越发惊艳,分别替两个年轻人夹块鸡肉,自己则挑一枚青椒喂进嘴里,细嚼慢咽后,似有感触道:“谁说年少不识愁滋味?有的为生活,有的为学业,有的为情殇,总之,各人有各愁,或许,这就是人生,甜也美,苦亦美!” 孟飞摇摇头,轻声道:“姜姐所言不无道理,风物长宜放眼量,人生若一场旅行,最美莫过于沿途风景,只是,这种书上所谓的豁达,不过博得那些未经人世坎坷的浅薄读者眼球而已,当不得真,终究当不得真啊!” “其实,人生历程太过艰难,不是一般人能够平静待之。您可知,当看到周阿姨蒙头盖脸偷着拾荒时,江宁当时是何等肝肠寸断?您可知,当晓得母亲被人欺负时,年仅十五岁的江家娃儿搏击中年男子是何等拼命?您可知,江宁每日在学校只吃白米饭不愿花钱打份肉菜,那是何等辛酸?您可知,天下家人热闹守夜时,飘零异乡的江家母子相顾无言,是何等的凄凉?而且……” 江宁抬手止住孟飞话茬,朝着少妇店主堆起笑脸,随后端起足足三两烈酒,一饮而尽。 姜姒一脸震惊。 最后一根稻草被人抽丝剥茧,重重放下酒杯的江家少年再也抑制不住沉淀多年满腹悲伤委屈以及几许戾气,语无伦次地讲起这些年他从未向人吐露过的心声。 “我爸去世下葬那天,我在坟头独坐一整天,不知道以后咋办,你们现在还不知没有父亲的孩子当时心情,说连死的心都有一点不夸张。可是,我还有腰损腿断的老妈,日子得过下去,这是当儿子的使命,也是我后来不得不坚强的理由。从此,我学着犁牛耕田,插秧间苗,十二岁孩子做着成年人才能做的所有农活。所以,现在的我并不想出人头地享受荣华富贵,也不想荣归故地光宗耀祖,唯有一个小小愿望,母子俩活下去,如果还能过上好日子,就此足矣。” “我爸生前当过兵,最后不过是个教师,只要湾里人家困难过不了坎儿,他都毫不保留地搭把手,力所能及解囊资助,或者上门央求。上辈示范后辈效之。所以,我要带着妈妈来县城生活,我要收养孤儿江水满,我要牵挂湾里所有人家。真不是我吃饱不消化没事找事干,而是作为江家人,这样做,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觉理当如此。” “如今,时代给予我辈希望,政策开口改变学生命运,我拼命学习,哪怕每天再累也从未放弃。究其原因,孟飞有财富老爸,罗佳有当官舅舅,我有啥呢?我只有一个脑袋两双手!若不是姜姐姐收留我打点工、做家教,若不是孟飞出手安排我妈打工保证家有稳定收入,或许我母子俩难以熬过这三年。所以,我铭记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对,是所有恩人。” “今天,孟飞说我很可能与保送和留城两个梦想擦肩而过,真的,我不怪学校,也不怪那些关系户,保送也好,留城也好,对于我而言,犹如县城过年时夜空里的烟花,稍纵即逝,却也美丽过,足矣……足矣啊!” “上午孟飞说,世间待我不公平,我当时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哪有绝对公平之事,从古至今都没有,几千年华夏民族生生死死多少人?其中失去一飞冲天改变命运的重大机遇的,又有多少人?他们都忍受过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我承认,机遇都是抢来的,只要努力抢过,至于结果,就交给命运吧。” “孟飞,孟家生意肯定不是你嘴上说的那么轻描淡写,我猜是一落千丈,你可曾向我提及半句?姜姐姐,一个毕业于丘川财经大学的高材生,那可是我们做梦也去不了的地方,为何独自守着每日收取几文钱的餐饮小店?为何母女相依为命?我在想啊,谁家不是一地鸡毛?谁不是脸上带笑心如刀割?唉,唯有一声叹息最释怀!孟飞,姜姐姐,我喝多啦,絮絮叨叨,满嘴胡说八道,实在对不起哈!” 座中泣下谁最多? 唯见姜姒满面泪,哽咽无语,重重点头。 轰隆一声响,江宁醉倒在桌下。 …… 长长的街面上,行人稀少。 一位少年背着另外一位少年,慢步而行。 弯腰驼背的少年絮絮叨叨,说东说西。 散架如泥的少年偶尔应声,含含糊糊。 孟飞突然抬头望天,眼泪溢眶。 他终于听清楚了一句话: “春风……送暖……入……屠苏……” 第25章 毕业(一) 时间一晃,很快来到五月仲夏。 嘉州县城,人们早早换上夏日三件套,背心、短裤和拖鞋,从早到晚蒲扇从不离手,要么举过头顶遮挡烈日阳光,要么站在屋檐下边揩汗水边扇风,嘴里叹息着:“今年又是一个闷热年啊!” 神情落寞的男孩肩背沉甸甸书包,穿过县城第一小学校外面那条长长巷弄,都懒得瞧一眼平日里摆着大堆稀奇古怪玩意的小摊,自然也没有理会摊主们热情招呼,只是耷拉脑袋,埋头看着被脚尖踢得滚动向前的碎石子。 江宁那厮一去鸳鸯镇小学实习已经三个月,也不见回来一次,即便捎个口音也成,单单消失得无声无息。 唉,半期考试又拿全级第一,小学高段奥数比赛又拿第一名,你江宁都不来分享一二,拿这些第一有屁意思,想想都没劲。 还有,姐姐柳清柔打了三次电话回来,催问《湾里少年》后续故事啥时才能完成,若是无疾而终的话,说好的今年暑假去北京看长城就泡汤,还有,我可在小伙伴们面前早就夸下海口的,那多丢脸啊。 柳清波埋头絮叨,连走过嘉州师范附属小学门口也浑然不觉,突然反应过来,又折身返回。 散学后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江水满还在校园逗留,此时站在操场乒乓球台上,颜如黑炭的小脸留有横七竖八印痕,双手插裤兜,迎风而立,正对着台下五六个小脑袋滔滔不绝。 他在给他们讲述曾经威震江家湾的当年勇。 如今的江水满长高不少,因为以前营养不济,故而长势缓慢,十一岁的娃儿看上去与台下那些家境优越的八九岁县城孩子差不多同样高矮。 孩子一两岁的差距显而易见,台下稚嫩面孔尽是崇拜,望着自带三分神秘色彩、曾经游历乡村如今纵横县城、全班战力最强者,听着那些从未见识过的人高大狗、庞然大物黑水牛以及追撵行人的大白鹅等等稀奇事物,随着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不时发出惊叹声,甚至连放屁都忍了又忍,生怕打扰台上那位叙事思路,定遭众伙伴口诛笔伐,甚至挨一记胳膊肘也不是不可能。 柳清波屁股靠在另外一张乒乓球台上,双臂抱胸,冷眼旁观那小子是否能够吹破牛皮,每当听到台下听众啧啧惊叹声,忍不住抬头看天,翻起白眼。 早已瞧见柳家老二的江水满打住再讲两小时也道不尽的话题,话锋一转:“各位小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群速作鸟兽散,奔向校门,大声欢呼。 江水满跳下乒乓球台,手提干瘪书包,一溜烟跑到柳清波身边,完全没了刚才的英雄气概,脸带谄媚,讨好道:“哥哥前来附小,小弟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柳清波继续保持抱胸看天的姿势,吐一句,“德性!” 江水满从书包里掏出一轴还算平展的宣纸,高举过顶,犹如大臣递折子般双手奉上:“此乃江宁转交物件,敬请哥哥收下。” “咦!”柳清波满脸喜色,站直身子,伸手拿过纸筒,仰头大笑,随后瞧着嘿嘿傻笑的大脑袋娃儿,沉吟道:“赏你点啥才好呢?嗯,走,咱们去肯德基。” 江水满如闻天籁,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咧嘴笑道:“听班上同学说,他们都吃过肯德基,嘿嘿,我也……只是回家晚了,周伯妈那里不好交待。” 柳清波倒背双手,抬高声音:“那,算了?” 江水满顿时急了,拉着柳家老二就往校门走,连声说:“去,要去,我得尝尝,嘿嘿,吃顿肯德基,即使挨顿打,值得!对不对,清波哥哥?” 柳清波笑道:“待会我送你回鸡鸣巷,我给周伯妈说,你晚归只因为替江宁哥哥转交画轴。” 大脑袋娃儿顿时雀跃。 迎着余晖,江宁顺着河道,在叶绿花黄的油菜田地中独自穿行,不时扶起不知被哪个捣蛋鬼踩倒的菜杆,亦或挥手赶走面前嘤嘤飞舞的蜜蜂。 行至田地空旷处,少年张开双臂,任由清风花香徐徐入怀,闭眼沉醉。 他来鸳鸯镇小学实习已经三个月,明日就将结束,需返回师范学校准备毕业考核资料。孟飞借用政教处主任办公室座机打来电话,叮嘱江宁不得耽误此事,或许留城尚有机会,末了说句“只要没有最终结果,都有可能”。江宁对此并不上心,早已心灰意冷,只不过碍于兄弟情谊,不便拂了人家好意,就如江家湾俗话所说,“狗坐竹篓,不受抬”。 实行期间,江宁展现出嘉州师范高材生优秀品质,乐呵呵接受谁也不愿去的三年级二班,在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范成波的指导下,成天忙着备课、上课、批改作业、辅导学生,得到学校领导、教师一致好评。尤其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将校园围墙上被孩童乱涂一气的十余块黑板办成张张板报,图文并茂,五颜六色,新增一道靓丽风景。乡下孩童们甚是喜欢这个亲和有加的小老师,只要下课,定将他围成一团,叽叽喳喳询问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直到都得到满意答复,方才欢呼着离去。 照理说,如此实习表现无可挑剔,可惜凡事皆有意外。今天下午学校召开实习考评会,在八名实习生中评出优秀一名、合格七名。会上,教导主任率先发言,建议颜红霞评为优秀,其余为合格。三年级二班班主任范成波当场发飙,认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考核,江宁当之无愧得到优秀。 当时会场上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只拿各自深藏或愤懑或无奈或取笑的目光看向校长颜兵云,不知这位在鸳鸯镇盘龙卧虎三十年有余、有着不倒翁之称的校长如何明目张胆让自家女儿获此殊荣。 颜兵云毕竟姜是老的辣,嘴含香烟朝众人微微一笑,站起身,边说边走向不远处那张放着座机的办公室:“既然娃儿来自师范学校,解铃尚需系铃人,那就看嘉州师范教导处的意思吧。” 当众与师范同学、嘉州师范教导处副主任大声通话后,这位不倒翁校长眯眼望向参会者,实则心中冷笑不停,貌似灿然道:“嘉州师范同意特批我校两个优秀名额,各位还有什么意见?若没有的话。我同意教导主任的建议,评定颜红霞、江宁为优秀实习生,其余五位为合格实习生。”众人纷纷点头,皆大欢喜。 当范成波满脸喜色告诉实习评定结果时,江宁笑眯眯地表示感谢,由此佩服实习指导老师的人品,只不过,他也证实了为何校长始终不待见范成波的原因。 来鸳鸯小学实习期间,江宁最喜欢学校看门老人,便常常坐在大门口与之闲聊。这位个子不高待人和善的老人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样子,江宁曾以为他不外乎是周边村庄颐养天年闲得无事来学校找个挣得散碎银两的庄稼汉,在深入了解之后,险些惊掉下巴,谁能看出他是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 看门老人从早到晚趴在门卫室窗台上,望着晨来晚归戴着红领巾的孩子们,满面笑容,乐此不疲。江宁见过老人珍藏的一张陈旧黑白照片,上面十二个人皆为戎装军人,中间个子最矮年龄最小的便是如今老人。江宁笑问是不是每年都会参加战友聚会,老人未作声,只是手拿吸水纸轻轻擦拭,随后将照片锁在抽屉里。末了,老人望着遥远天际,轻声道:“每年我都会去烈士陵园墓地一趟,在四月清明节和七月半鬼节,我还会去大路边烧些纸钱,告诉他们,一切都值得!” 正值豆蔻年华的年轻实习生心中震撼,瞧着耄耋老人怔怔无言。他终于知道,并无子嗣的老兵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复员安置而选择回到家乡学校当个看门人。 其他时候,看门老人很是健谈,尤其聊起鸳鸯学校,满眼闪光,如数家珍。他能准确说出哪年哪届毕业学生人数、升学考试成绩以及所教班级老师姓名,他还知道全乡所有村组每年适龄儿童个数,哪些读了村小,哪些入学中心校。江宁只是默默倾听,从不插话更不会打断话茬,有时起身提起墙角温水瓶为老人茶缸续水。 老人谈及他所见过的历届校长和教师,一一点评,偶尔流露出愤慨神色,更多时候是称赞有加。他对现任校长颜冰云有褒有贬,说重校舍建设改善办学条件有功,为人霸道识人不准是过。江宁对此毫无响应,倒是他说到自己指导老师范成波时倍感兴趣。 范成波毕业于嘉州师范八四级,毕业分配至鸳鸯镇最偏远村小任教,不仅每年教学成绩顶呱呱,他自己还自学考试拿到大专文凭。只是这家伙性格刚直,讲究公平道理,只要他觉得是对的,无论是谁也无法改变,甚至不惜在全校大会上与校长争辩。校长很是恼火这个刺头青,也就不管他是当时全县少有几个拥有大专文凭的村小教师,将其压在偏远村小一呆就是六年,后来不知是谁打过招呼,才让其来到中心校任教。范成波依然我行我素,即便后来娶妻生子,年过而立之年,也是校长不待见之人,不到万不得已连一个优秀教师都难以评上,更莫说提拔为校领导。 “江宁……” 随着一声娇声呼唤,江宁转过身,瞧见九一级三班女生颜红霞款款而来,随即咧嘴开笑,挥手回应。 平日晚饭后,五男三女八位实习生常常来此散步观景,顺带畅谈人生,将俯瞰鸳鸯河全景的高坎之地青草活生生坐倒一片。江宁从不发言,只是眼望远方,静静倾听,至多咧嘴笑笑,更不会在女生面前争先表现的其他四位男生中去选边站队。 他只是偶尔感觉到鸳鸯镇小学校长之女投来目光,于是更不苟言笑,默默咀嚼嘴里的茅草茎竿。 此时,红霞满天,山水生辉,分外美丽。 两人在熟悉的高坎之地相挨坐下,一起望向波光粼粼的鸳鸯河流水面。 姿色平庸却长着一副胖乎乎娃娃脸的校长之女率先开口:“江宁,你喜欢鸳鸯镇么?”江宁回答干脆:“喜欢,超级喜欢,山美水美人更美,交通发达,场镇繁荣,远远超过我老家草池乡。” 娃娃脸女生止不住将满心欢喜挂在脸上,轻声道:“嘻嘻,我也喜欢,我希望毕业分配回到母校任教。” 江宁努力将脸蛋挤成一团,露出天下最为真诚的祝福笑容,点头应道:“嗯,这是最好也是最美选择。” 娃娃脸女生闻言,突然丰腴身子不住扭动,毫不避讳表露出不自在,脸色微微泛红,不敢看向清瘦俊朗男生,蠕动红唇半会,似乎下定很大个决心,低声问道:“你愿意来鸳鸯小学工作不?我爸有办法的。” 江宁扯根鲜嫩草茎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一番,没心没肺道:“好啊,哈哈,谁不愿意来鸳鸯镇这样的好地方工作,他纯粹就是呆瓜傻货!” 随即,少年站起身,伸伸懒腰,望着逐渐黯淡下去的云霞,幽幽道:“可惜江宁终究不属于这里。” 娃娃脸女生脸色迅速变化,由绯红转为惨白,眼神幽怨,默默望着高瘦背影,一时无言,心中失望至极。 入校以来,颜红霞早就耳闻本级二班有位叫江宁的男生学业超群,只不过那时候个矮人瘦,纯属小屁孩,倒也没在意。后来他个子突然窜高,模样俊俏,风度翩翩,很快成为女生寝室夜话对象之一,颜红霞这才关注得更多一些。 当听说一起分配去鸳鸯小学实习,少女主动找到江宁,说邀请其他七位同坐班车,以尽地主之谊,江宁当即应下。在车上,两人相挨而坐,颜红霞好像一只黄莺般叽叽喳喳不停,详细介绍鸳鸯镇风土人情以及得名由来。江宁对这位实习学校校长之女、隔壁班女生颇有好感,不时插话问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一路上二人交谈甚欢,引得其他座位上的男生直翻白眼。 来到鸳鸯小学实习后,颜红霞确实尽到地主之谊,天天带着同学们到处闲逛,几乎走遍场镇周边风景之地,偶尔掏钱请吃馆子,虽然不是大摆宴席,但也有鱼有肉,让这群来到鸳鸯镇实习的少男少女好生感动。只是,她请同学吃家宴,唯有江宁。 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不管不顾胖脸女生的爸妈眼神如何古怪,脸色有多灿烂,下筷如飞,大有不吃白不吃之势,吃饱喝足后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后来返校,面对孟飞冷嘲热讽,他无奈道:“不这样,我还能怎样?难道像个首次登门的女婿不成?” 此时,略懂少女心思的江宁摸摸比自己大两岁的胖脸姑娘脑袋,柔声道:“红霞,您的好意我明白,但是,我得回草池去,妈妈生活在老家,我这个独子不能远离。” 少女有些恼怒,更有些无奈,伸手扯把青草丢向坎下,随后又扯,很快将身边青草拔得精光,嘴上嘀咕道:“阿姨也可来鸳鸯镇生活啊,为何非要留在老家?” 江宁不想跟她再解释,也不想孤身男女呆得太久惹人闲话,遂一把拉起女生,柔声道:“好啦,咱们回去了,其他同学还等着我回去玩扑克呢,明天就返校了,我们还得收拾行李。” 夕辉中,少男少女一路沉默。 县城外南街,一高一矮两个男孩走向鸡鸣巷。 江水满满眼疑惑瞅着溜光水滑的柳家老二,小心翼翼问道:“喂,清波哥哥,看上去你很不开心,是不是因为刚才我吃了两份肯德基?” “废话!”柳清波拍拍荷包,不屑道:“本大人零花钱多着呢,还在乎这点花销?况且,我是感谢你替江宁转交画轴,所以,莫说你吃两份肯德基,就是吃上三份四份都是应该的。” 江水满雀跃道:“得了,打住,那三份四份留待以后再吃,一次只吃一份,慢慢享受,清波哥哥,咱们说定了哈,下次请我。” 柳清波点点头,沉默会儿,幽幽道:“满娃子,你晓得不?江宁马上师范毕业了,你们一家子就得离开县城回到草池去,你当然也不能留在附小读书,以后我就失去你和江宁两个朋友了,所以发愁呢。” 恍然大悟的江水满脸上浮起后怕神色,拉着柳清波的衣襟,颤声道:“我不想回草池,我想留在附小,这里老师很好,同学也很好,我要是回到江家湾,没准又得挨我家伯妈天天揍,还有可能不让我读书。” 说到最后,矮个子男孩音带哭腔。 高个子男孩像大人般长叹口气,第一次主动牵起矮个子男孩的手,紧紧拽在手中,始终不放开。 第26章 毕业(二) 次日早上,大雨滂沱,江宁独自登上进城客车。 距离学校规定返校时间还有三天,除颜红霞留在鸳鸯镇外,其他几位学生各自回老家。这次鸳鸯镇小学实习生来自不同班次,彼此间谈不上熟稔,也就没有长亭相送那份情谊。 客车缓慢驶出场镇不久,大雨变小雨,车速慢慢加快。坐在靠窗位置上,江宁默默望着飞驰而过的乡野景色,有些莫名伤感。 昨天傍晚,江宁从鸳鸯河边回到镇小,并未去寝室玩扑克,而是坐在学校门口聊天。看门老人拿着一根长杆烟枪,吧嗒抽几口,忍不住咳嗽几声,喝几口浓茶,待气息平息,方才笑眯眯询问明日离校将去何处。江宁如实相告,毫无半点遮掩。 当时老人神情肃穆,望向学校操场那杆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继而转移视线,又望向更远处场镇某栋楼楼顶上那面飘扬红旗,久久不言。 清瘦少年细细咀嚼草茎,寂静校园,落针可闻。 片刻后,老人叹息一声,声音低沉道:“娃儿,有老师常来聊天,大家对你褒扬有加,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后生。老朽这辈子见过太多自立自强的孤儿,包括战友遗孤,他们生活在如今郎朗世道,不愁吃穿不愁读书看病,更不愁活不下去,对于曾经浴血革命甚至失去生命的前辈来说,就两个字,‘值得’!” 少年嘴角上翘,有些不明白文盲老人竟然口吐莲花,还能说出“老朽”“郎朗世道”这些文绉绉话语。 老人拿烟枪敲敲少年膝盖,继续说:“莫拿崇敬眼光瞧我,正因为晓得没文化的自知之明,所以我不接受组织安排工作,回到老家鸳鸯镇小学看守大门,如同当初戍守国门一样看守读书种子。娃儿啊,有些事情看上去不可思议,实则是最好不过的结果,比如那场十年浩劫,对我毫发无损,也是一种幸运。至于你说到数一数二的中师毕业成绩却无望保送与留城,我不好参言,只能说说我们当初境况,也许对你有所启发。” 说到这里,老人露出和煦笑容,灿然道:“去哪里不是读书?在哪里不是教书?呵呵,无论怎么说,你都比英年已埋地下、一辈子看门活得更有意义。不过,娃儿啊,该争取的,还是要努力争取,至于最终成不成,以组织决定为准,别太挂在心上。” 清瘦少年若有所思,随即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蹦老高,撒开脚丫就跑,远远飘来一句:“老头,过段时间,我再来看您!” 耄耋老人磕磕烟枪锅头,卷起烟袋,笑眯眯望着那道年轻背影,嘴上喃喃道:“这小子,我哪里说错啦?人家红霞确实长得泡酥酥的嘛,胸大屁股大能生带把娃儿嘛,这个不识货的家伙啊,可惜可惜……” 收回思绪,清瘦少年一扫辜负少女深情的愧疚,转念毕业考核那事,无论看门老人说得有多在理,都难以让倒在黎明前黑夜中的嘉州师范九一级第二名学生轻松释怀。 江宁回到嘉州师范学校时,天空飘着零星小雨。 他放下行李,马不停蹄去了教师办公室,找到班主任杨鹤,吞吞吐吐说起毕业考核之事,希望得到公平对待,不求保送,最大愿望是留城任教。 看着自己平时管教近乎苛刻的寒门学子,三十二岁尚未婚配的重庆师范大学高材生感同身受,却又倍感有心无力,有些实话怎能向尚未涉事的学生讲呢? 江宁看出些许端倪,主动打消班主任心中顾虑:“杨老师,您说吧,我承受得住,对于我来说,没有比父亲去世更惨道之事了。” 杨鹤脸色晦暗不明,莫来由讲起两个故事,一个是姜子牙垂钓于渭水之滨终究赢得王侯青睐,另一个是诸葛孔明隆中结庐等来刘皇叔三顾茅庐。末了,他言有所指道:“人生太长,世事难料,好在你还年轻,能等。姜子牙也好,孔明也好,他们终究成就天大功绩,都是等出来的。” 竖起耳朵聆听半小时的江宁转身走出教师办公室,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只是对着走廊上的垃圾筐狠狠吐去一口水,加上句,“你大爷的”。 杨鹤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有着鸳鸯镇小学教师范成波相同性格的嘉州师范九一级二班班主任不是不帮着自己得意门生,而是蚍蜉撼树般无能为力,除了心生难过,还有不能外溢于表的满腔怨气,面对学生乞求眼神只能婉言相劝,默默替人背上“不帮忙”的黑锅,只希望他出身社会混迹职场后,最终能够理解老师的苦衷,并由此释怀,以免乱了心性,甚至误了终生。 早在去年底上学期末时,学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就曾单独约见九一级二班班主任,明言暗语要求他做好江宁思想工作,劝其放弃保送与留城名额的竞争。杨鹤当即翻脸,坚决不从,誓为学生讨得公道。官威十足的龙泉武冷眼相对,表示非要针尖对麦芒,你杨鹤下学期就去乡镇学校支教三年,他江宁就到全县最偏远村小任教。 随即,这位带着校长授意的政教处主任毫不违和地转换脸色,笑意亲和地表示,只要杨鹤在处理这件事上立功,至于评定教师职称上就可获得县教育局和学校特殊照顾。结束恩威并重的谈话,杨鹤默默离去,既没点头答应,也没吐出半个感谢字眼,也如刚才江宁那般,对着走廊垃圾筐狠狠吐去一口水,加上句,“你大爷的”。 后来,经教师私下流传,杨鹤方才知晓让中师生视作黄金大道的四个保送留城名额早已敲定,至于具体是张三李四王麻子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是背景深厚的关系户,甚至连学校都没有半点建议权,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教师。杨鹤当时只觉“裆下好忧伤”,忍不住挠了又挠。 无寝室可去只能坐在阅览室桌边的江宁眼神呆滞,对桌上书籍视若无睹,单手托腮,默默望向窗外。 蒙蒙雨雾,犹如师范学生迷茫前程,勾人惆怅。 趴在借书柜台的少妇管理员扬起狭长眉毛,睁着秋水般的眸子望向窗边清瘦少年,突然觉得他是如此好看,尤其那副忧伤神情,不知会迷倒多少怀春少女,更何况食髓知味的虎狼女人。 这时,阅览室走进两男一女三个穿着时髦的学生,似乎并未发现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径直走向距离柜台不远的卡座,随后围坐一起,小声闲聊。 这些人,少妇管理员都认识,他们是九一级毕业生。 白衣男生小声道:“喂,听说这次毕业综合考核只是走过场而已,其实前五名早就确定,有如农村人所说‘半夜敲潲桶,热猪’,咱们都被愚弄啦!” 寸发男生气愤道:“真他妈不讲武德。” 包裙女生压抑嗓音道:“听人说,保送人选是两位男生,一位是一班的周作夫,一位是四班的莫尔波;留城任教的是一男一女,男生是二班的罗佳,女生是三班的邓小莉。差不多每班雨露均沾,也算公平。” 少妇管理员貌似忙着手上活儿,实则竖耳旁听。 寸发男生小声嚷道:“公平啥?你所说四个人,无一服众。周作夫除了会弹风琴扯着喉咙唱歌以外,学习成绩一团糟,连班上排名都进不了前二十位;更可笑的是瘦骨嶙峋莫尔波,这小子校运会上也仅仅拿到长跑亚军,居然还能保送丘川体院,虽然学习成绩还行,勉强进入班上前十名,但也不符合保送条件啊;再则,二班罗佳算什么?学习成绩也好,琴棋书画也好,比得上他同班同学江宁么?邓小莉倒还不错,虽然姿色平庸,但是学生会主席,砝码足够。” 听闻江宁的名字,少妇管理员拿眼瞟向角落卡座里那位忧伤少年,暗自担忧。 包裙女生用手指在嘴边作个“嘘”的手势,悄声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学业成绩并不是唯一,有时候甚至是空气般看不见摸不着。听知情人讲,周作夫的姐夫是县教育局长的亲侄儿,那个莫尔波就更有来头了,原县委副书记叫啥苏什么来着的外甥侄子,还有,罗佳姑父是临县万湖县常务副县长,亲自来嘉州找县长协调落实的,最后一个邓小莉,学生会主席不假,你们可知她爸是谁?邓炳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 “哦……”寸发男生倒抽凉气,一声惊叹。 嘉州师范名人“飞哥”突然出现在阅览室门口,中分头,白蓝格衬衣,甚是打眼。 围席而坐的三人当即住口,笑脸相迎。 少妇管理员娇笑道:“哟,孟公子,好久不见。” 孟飞报以浅笑,点点头,随即走向三位同级同学,瞧着包裙女生,啧啧赞道:“李晓慧,真是女大十八变哪,越来越漂亮啦!” 包裙女生脸红至耳根,满眼秋水,波光粼粼。 寸发男生嘻嘻笑道:“飞哥,可别乱打主意,晓慧可是名花有主的,要不,哥们重新给您物色一个?” 白衣男生讪然而笑,略显尴尬。 孟飞看出端倪,顿觉无趣,懒得理会他们三角会面谁是谁的谁,扭转身子趴在柜台上,瞧着少妇管理员胸前山势,一脸诚恳问道:“薛姐姐,最近嘉州起大风啦?为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薛姓少妇瞟一眼,嗲声嗲气问道:“你住海边?” 孟公子佯装大吃一惊:“啥?” 薛姓少妇理理云鬓,露出她这个年纪特有风情,双臂抱胸,媚眼如丝瞧着吊儿郎当的家伙,撇嘴道:“你管得宽!”。 “哦!”孟公子恍然大悟,随即一脸认真道:“我以为你说住海边,乃风大浪大也。” 随即,孟公子捡起柜台上一枚别针,朝着少妇胸前丢去,正中那道磅礴山势或者汹涌波涛,唉声叹气道:“走啦,我都不如那颗毫不起眼的别针,真是忧伤啊!” 这家伙双手插裤兜,走向角落卡座,不管身后少妇眼神有多幽怨。 忧伤少年自始至终扭头望向窗外,连孟飞一屁股坐来对面位置时,也没有收回视线,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孟飞司空见惯这家伙故作深沉,自然也知道他今日不同往日忧愁,遂从裤兜里掏出一盒过滤嘴香烟,抠抠索索好半会才撕掉外包装胶纸,抽出一支香烟递向对面。 嘉州师范明令禁止学生吸烟,这条禁令每到毕业季就将失去一两个月的约束力,学校政教处睁只眼闭只眼,确实没法制止这群即将离校参加工作的中三毕业生我行我素,眼不见就当没发生过。这时候,少妇管理员自然不会前来制止,反正今日正值上课期间,阅览室里并无中一中二学生,况且,彼此还那么……熟。 “宁娃,给!”孟飞低唤一声,待对方转回头来,再次举了举手中烟卷,态度执拗。 江宁犹犹豫豫接过烟卷,不忘拿疑惑眼神瞧几眼死党,随后放在桌上,抿嘴笑笑。孟飞不依不饶,打燃火机,双手扶住火苗,俯下身子,非让对方点烟不可。 江宁无奈叹口气,只得点燃,狠狠吸一口,随即使劲吐出来,脸庞皱成一团,吐出舌头,连声道:“辣,好辣,有啥好处嘛?大家还抽得起劲!” 孟飞鼻孔徐徐飘出白雾,丹凤眼微眯,瞧着狼狈不堪的家伙,嘿嘿笑道:“喂,抽烟如喝酒,第一口总是辛辣味道,再抽几下就顺口了,慢慢就懂了人生愁绪不过一支烟的妙处。” 江宁试着再抽几口,真就觉得没先前那么辛辣了。 吞云吐雾一阵,孟飞低声问道:“你找过杨鹤啦?” 江宁微微颔首,叹口气。 孟飞压低声音说:“我家老老孟找过学校政教处主任,表示可以出重金换得一个名额,保送或留城皆可。龙泉武实话相告,今年学校确实无能为力,只能替人做嫁衣,为每个拟定人选备好基础资料。” 接下来,孟飞说起幕后真相,与包裙女生所说一致。 江宁神色越发落寞,只字不提保送、留城之事,轻声说孟叔叔费心了,改日定要登门当面道谢。 孟飞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道:“事儿也没办成,谢啥呢?我觉得吧,下步要做的,退而求其次谋所好学校,县城周边乡镇学校为首选,其次是原老区所在镇小,最后才是草池学校。” 江宁苦笑道:“只要不在县城,既然只能去乡镇,那还不如回草池乡,毕竟母亲住在老家,我回家也近。” 孟飞圆睁双眼,急声问道:“周阿姨不在公司做事啦?满娃子不在附小读书啦?你真想好啦?” 江宁满眼忧愁地点点头,再次单手托腮,望向窗外。 孟飞伸手轻轻取下死党指间快要燃尽的烟头,扯过一张纸巾,连同自己手上的烟蒂一起摁灭,揣进自己裤兜。 窗外,雨势加重加急。 百年老校,越发苍茫。 第27章 毕业(三) 时候进入六月,天气从燥热转为闷热,即使大清早也不见一丝凉风。 嘉州县城南边卅丈巷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一位小女孩身穿浅黄色绵绸短衣短裤,面朝街面坐在矮板凳上,双手托腮,睡眼惺忪,愣神不语。 走出店门的少妇似乎并不怕热,依然身着长衣长袖衣服,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将手中两袋面包和两盒牛奶递向女儿,见她摇头不要,甚为惊奇道:“子涵,咋啦?人不舒服还是没胃口?” 姜子涵没精打采应道:“我愁着呢,不想吃。” 少妇“噗嗤”一声笑了,撇嘴道:“小屁孩一个,知道啥是愁不?究竟是舍不得离开幼儿园还是因为暑假没伙伴玩耍而发愁?” 姜子涵翻起白眼,瞧着并不懂自己的妈妈,叹息道:“唉,前些天,我问清波表哥,江宁啥时能回来。他说江宁毕业后就将离开县城,满娃子当然也得回乡下去。我本想与满娃子哥哥一同上学呢,看来愿望落空了,真没劲!” 姜姒毫确实算不上温柔体贴,相挨蹲下,独自啃食面包,拿着牛奶盒吸吮得滋滋作响,讥笑道:“与满娃子哥哥一同上学,你就得劲啦?” 姜子涵顿时生恼,不满道:“姜姐姐,您是个快三十岁的美眉呢,竟然听不懂话?我问您,若满娃子在,是不是江宁也就在?” 少妇突然咳嗽,不知被牛奶还是被丫头之话呛着了,憋得满脸通红。 短衣女孩叹息一声,小声嘀咕句“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伸出小手臂,轻轻拍打妈妈后背,甚是暖心。 对于柳清波、姜子涵、江水满三个岁数不等的小家伙,江宁心目中确实存在区别对待的嫌疑。相对而言,柳清波是家教学生,更是“忘年交”朋友,哪怕辅导功课也是商量着办,他总是赋予孩子更多主动权;姜子涵是店主女儿,好比自己的丫头般,除了宠溺只剩宠溺,即使有时她调皮捣蛋得过分了些,他也不当回事;江水满则是亲兄弟,自然不会得到柳清波、姜子涵同等宽待,他施之严厉管教,不管学业上还是做人上,信奉的是“黄荆条子出好人”,绝不让这棵江家湾幼苗长成歪脖子树。 早在一年多前,江家兄弟就曾推心置腹讨论过如何对待姜子涵的问题。江宁并未说因为我打工所以必须好好对待店主女儿之类的俗气理由,而是讲姜子涵是个无父无兄的单亲丫头,她只比你满娃子仅仅多个妈妈而已,你是孤儿,自然感受她的孤单与自卑,至于你该怎么做,想必心中有数。 从那天起,江水满不但没欺负过姜子涵,而且都是甘心情愿被她欺负,始终待她如亲妹妹般,给她做手工玩具,依她换了正看得起劲的电视频道,背她上学放学,每当丫头闯祸,他这个哥哥从来都是主动认领“黑锅”,哪怕得到钻心疼的板栗奖赏也笑呵呵的,毫无怨言。 店主姜姒心如明镜,懂得江宁只为两个孩子相依为伴的良苦用心,自然佯装糊涂不予点穿,任由江家兄弟将丫头宠上天。对于单亲母亲而言,孩子缺乏父爱是永远的硬伤,更是一份难以说出口的心酸。 其实,下年就上六岁的姜子涵心藏沟壑,远远超过相同年龄阶段的孩子。她知道,父母离婚后就不再有父亲陪伴,也知道从今以后,母亲是唯一依靠。除了姜姒,没人晓得这个极其爱臭美的丫头,从不央求妈妈买花衣服、漂亮裙子,而且每当母女逛街买衣服时,只要价格太贵,她就使劲拖拽妈妈离开,懂事得让人垂泪。尚还年幼的孩子,懂得谁对她好,更懂得谁对她是真好,比如姑妈、表姐、表哥和江宁两兄弟以及幼儿园老师。 突然,姜姒起身,手拿面包牛奶藏在身后。 短衣女孩以为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或者用力过猛拍疼了妈妈,正待道歉时,顺着妈妈身体朝向看到一个熟悉面孔,随即蹦跳起来,欢声叫道:“姑妈,哎哟喂,姑妈呀,您咋来啦?” 街面人行道上,朝母子俩袅袅而来的,正是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卿幽兰。 腰肢挺得笔直的姜姒笑吟吟问道:“姐,您去哪儿?是路过此地还是专程看望?” 待姑妈走近,姜子涵扑进怀里。 摸了摸外侄女脑袋的总经理兰蹲下身子,揩了揩嫩脸蛋上的印痕,笑着应道:“前几日与师范学校后勤主任有约,商量下学期学生参保事宜,在前面店子吃过早餐,我让司机先回去,步行过来看看你娘俩。” 卿幽兰站起身,瞧着前弟媳极不自然的样子,随即沉下脸,嗔怪道:“阿姒,我给你说过多次,别给孩子吃面包,熬稀饭也行啊,瞧子涵瘦的!你自己也有胃病,还喝那冷冰冰的牛奶,身子如何遭受得住?” 姜姒红着脸,不敢吭声。 姜子涵仰起小脸,替妈妈说好话:“姑妈,是我发愁,不想吃也吃不下,所以妈妈才懒得做一个人的早饭,凑合一顿,平日里她可是天天做早饭的。” 卿幽兰马上换了脸色,咧嘴笑道:“哟,我家子涵咋啦?谁惹小公主生气啦?你咋就发愁不想吃早饭呢?呵呵,你个鬼丫头,还发愁,笑死姑妈了!” 短衣女孩一本正经道:“姑妈,我是真发愁呢!自从江宁去实习后,他既没来店子打点工,也没给表哥上家教课,我们都有五六十天没见着人影呢,我咋吃得下饭嘛?我想他带着表哥、我和满娃子一起玩儿!” 卿幽兰侧脸瞧向姜姒,见对方点点头,遂将额头竖起“川”字,疑惑道:“柳老二成天没精打采的,问他也不说,问的次数多了,那小子就翻起白眼,也不向我和他爸说啥。他放学一到家就躲进小屋,周末也不出去玩了,不是看书、画画,就是躺在床上发呆,只有清柔打电话回来,姐弟俩嘀咕好一阵子,还不让大人听见”。 姜姒安慰道:“再过几月,或许孩子们就淡忘了,应该没啥,姐,您别担心!” 卿幽兰想想也是,抬腕看看手表,叮嘱道:“阿姒,今日傍晚早些关了店铺,带着子涵来县委吃饭,你柳哥前几日说很久没见丫头了。” 短衣女孩兴奋得直蹦,拍着手掌喊妈妈快答应。 姜姒摸摸孩子脑袋,含笑不语。 卿幽兰扬手作别,边走边叮嘱别忘了时间。 当店铺门口只剩下母子俩时,姜姒蹲下身子,拉着孩子双手,轻声问:“你真舍不得江宁哥哥啊?” 姜子涵极其认真地点点头。 姜姒抿嘴笑道:“我俩来个约定,今晚去姑妈家,你把心里想法说给姑爹听,央求他帮忙让江宁哥哥留在县城工作,辅导哥哥和你的功课,妈妈今天就关了店铺,咱俩去滨江公园玩一天,还允许你耍一百元的游乐节目,可好?” 姜子涵睁着大眼睛,问道:“妈妈,姑爹能帮上忙吗?我只晓得他是当官的,但不晓得是好大的官。” 姜姒重重地点头,然后指着远处学校说:“姑爹官帽比嘉州师范还大,你说大不大?” “哇!”姜子涵倒抽一口凉气。 然后,小丫头想了想,小声道:“我答应您的约定,晚上我给姑爹说,他若不答应的话,我就撒泼打滚,谁也劝不住那种。不过,我也不能毁了懂事乖巧的小公主形象,你一拉我就起来,但是我不吃不喝,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谁也不理,直到姑爹答应为止,好不好?” “好!” 娘俩来了个重重击掌,声音脆脆的。 姜姒认定一个事实,就目前形势而言,除了位高权重且为人为官皆正值的丫头姑父,谁也没法扭转乾坤,让江宁得到本该属于他的机会。 当然,即便今晚母女俩成功说服掌管人事大权的县委副书记,也还得看江宁个人气运如何,毕竟,老祖宗说过,“成事在天”。 傍晚,六点钟左右。 在关门停业的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一位少年手提满篮子番茄,将卷帘门敲得啪啪作响。 隔壁奶茶店老板扬起手,大声喊:“喂,江宁,别敲啦,敲也没用,你那漂亮老板一大早就带着丫头外出,听说去了滨江公园,你可以去那里找找。” 江宁“哦”一声,挠了挠脑袋,对奶茶老板说:“崔老板,可不可以将番茄寄存您店子里?待姜姐回来,麻烦您替我给她。” 奶茶店老板含笑点点头。 少年一番致谢,走向鸡鸣巷。 此时,一对颜值颇高的母女手牵手走进县委机关大门的时候,嘉州宾馆正举行一场主宾皆大欢喜的庆功宴。 出席今晚筵席的人数并不多,也就六个人。坐在主位的,乃万湖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肖柯然;就坐主宾位置也是今晚聚会发起人,便是让嘉州县教育系统说一不二的县教育局长赵天霸;就坐次宾座位的,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也就是邓小莉的父亲邓炳辉;其他依次入座的,分别是县一小校长罗载道、嘉州师范学校政教处主任龙泉武、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兼人事股长唐忠诚。 肖柯然举起酒杯,朗声开场:“各位,今晚相聚,赵局长可谓用心良苦,不仅亲自坐车来万湖县接我,说理当礼仪周到,这世上哪有办事者反请托事者的道理,可是赵局长就是如此不讲道理,肖某不胜感动啊,而且,就今晚出席嘉宾,他反复考量,说出在座每一位大咖出席的理由,呵呵,大家说,第一杯酒该不该敬赵局长?” “该!”全场回应。 虽然自己也觉得“该”但是在场人唯一没说“该”的赵天霸用手往下压一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褒扬话语,满脸红光说到:“兄弟们,肖县长能够出席今晚聚会,说明他首长高风亮节、礼贤下士,要知道,常务副县长答应并出席科级干部宴请,那是给我赵某人和各位天大面子啦,所以,这杯酒,我们应当恭敬肖县长啊!” “对对,应该恭敬肖县长!”众人声音更加洪亮。 在万湖县有着“肖大人”美誉的肖柯然笑意微微,抬手抹一抹已经突显“地方包围中央”的发型,客气道:“肖某恭敬不如从命,这一杯,我就当仁不让了。” 待众人喝过第一杯酒,肖柯然笑眯眯道:“第二杯酒,总该轮到肖某提议了吧?哈哈……赵局长啊,今年罗佳能够留城任教,多亏你斡旋,虽然嘉州县长给你作了指示,你也完全可以不办嘛,毕竟罗佳成绩也不算最好。所以啊,这事儿能办成,我和邓部长作为学生家长,理当敬你一杯,不说感谢酒,起码也是辛苦酒、劳心酒,大伙说是不是?” 常务副县长提议,谁能拂了好意? 更何况他话语诚恳,事实亦如此,众人哪有不热烈回应的道理,仰脖喝酒自然爽快。 待主位就坐的来客细嚼慢咽一口菜肴后,作为提出嘉州师范毕业生保送、留城安排人选建议始作俑者县教育局长赵天霸适时发言。 几位伸筷尚在半空的陪客赶紧缩回手,危襟正坐,静候宴会发起人出声。 “各位,我不说县教育局承受了多少压力风险才最终敲定建议名单,也不说泉伍、忠诚等几位兄弟做了多少基础工作,单说肖县长对咱们的体谅,首长对嘉州县长说,能办则办,不能办就算了。兄弟伙,这事儿能够就此作罢么?若这样也成的话,还需要我们这些做事的家伙干嘛?况且,我早就听说,嘉州班子极有可能最近换帅,肖县长呼声很高啊!我们不能因为这件小事,影响嘉州干部在首长心目中的形象啊!” 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突然站起身,正欲振臂高呼欢迎肖县长前来嘉州主政,却见赵天霸脸色阴沉望向自己,赶紧躬身就坐,讪讪道:“请赵局长提议!” 赵天霸咳嗽一声,声音洪亮道:“兄弟伙,我们一起敬肖县长,不,肖正县长,如何?” 肖柯然仰头大笑,让人感觉“很是受用”莫过于此。 席上始终保持脸色灿烂的县一小校长罗载道喝下第三杯酒,突然觉得本该香气扑鼻的甘醇美酒,在口中竟然回味起苦涩之感。 早些年与龙泉武同级毕业于嘉州师范的罗载道清楚地记得,自己作为全年级第一名理所当然作为留校任教的不二人选,最终却被学业成绩上不得台面的龙泉武鸠占鹊巢取得代之,他则分配至老家村小工作,一干就是十二年,后任教导主任、校长,调往县一小学校当一名普通教师,再从头开始,步步走上校长岗位。 今晚自己有幸参加如此小范围聚会,罗载道心怀明镜,不外乎就是赵天霸将向县一小调来三个关系户老师,顺带请客喝酒,仅作安抚而已,根本谈不上反复考量之后选定的出席人之一。 想到这里,罗载道不经意地侧目瞧向同学龙泉武,只见那位嘉州师范政教处主任满面红光,眸光晶亮,正专注盯着主位就坐的大领导,几欲抬起屁股过去敬酒,只是时机不合适,复又坐下。 中年校长不由暗暗叹气。 今年,不知是谁又将步了老罗的后尘啊。 第28章 毕业(四) 龙头山,夜色清幽。 下班时间早已过去,位于龙头山中轴线上的那栋四层砖瓦楼房依然灯火亮堂。 很快,楼道、楼梯以及楼下院坝里各自出现数团行人,人数三四个不等,均手提公文包,相互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嘻哈笑声,好似刚刚散会的样子。 片刻后,县委机关大院归于宁静。 四楼上,县委副书记办公室里,柳建国正在批阅文件,刚写出“同”字,尚未着墨“意”字,突然听到办公桌上座机铃声响起,遂放下手中钢笔,伸手拿起话筒。 “老爸,怎么回事嘛?咋还不回家?桌上饭菜都已放凉啦!舅妈和子涵还等着呢,您再忙也先回来打个招呼呗,不至于失了柳家待客礼数。” 听闻正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有如莲花之语,柳建国倍感意外,先是愣神,继而欢喜,连声答应:“好,马上,哈哈,老二,给妈妈说一声,我五分钟后到家。” 挂上话筒,县委副书记顾不上继续批阅文件,疾步走出办公室,朝着隔壁秘书办公室喊一声,“小方子,我回家了”。 秘书应声,刚探出头,早已不见了首长身影。 一年多来,原本受到家教老师影响变得好学懂礼貌更为阳光的儿子,打从今年初开学后,学习成绩虽高歌猛进,但逐渐不爱说话,见到他老子也懒得招呼。刚才来电,是家里催促他这个大忙人的第四次电话,前三次都是秘书方博文代接的。下午上班出门时,妻子反复交待尽量早些回家,说请了姜姒娘俩来吃晚饭,他一直惦记着,可惜身不由己,整天都是会议,难以准点回家。 柳家当爹的,早出晚归,刚好错过儿子作息时间,若运气尚好的话,父子俩还能一起吃早餐,本以为可以交流几句,只是小家伙刨几筷子,就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去了,父亲只能将嘴边话语连同稀饭泡菜一起吞回肚子。为此,柳建国心怀愧疚,总觉得陪伴孩子时间太少,自然沟通交流少之甚少。 事业和家庭犹如鱼和熊掌难以兼得,老子官职越大越容易养出纨绔儿子,这是体制内官员最头疼也是最揪心之事。 好在柳家老二秉性不坏,除了略显调皮外,并无原则性毛病,主要归功于妻子教子有方和女儿对弟弟宠而不溺,无形中为这位岳州实权人物减轻了心理压力。今日小家伙主动来电,还说得那么有礼有节,大有批评他爹的意味,让这位少以陪伴儿子的县委副书记不仅不生气,反而欣喜不已。 只是,哼着小曲儿疾步穿行在槐树林中的县委副书记尚不知情,家中两个小家伙,已经反锁在小房间里嘀嘀咕咕许久,直到饭菜上桌也不见出来。最后在姜姒强行敲门下,两个家伙牵手而出,相视一笑,好像一拍即合的坚实同盟。 推开早已虚掩着的房门,柳建国有些傻眼。 今日迎接他的,不是多年习惯成自然的妻子,破天荒的是一对表兄妹,一个手搬凳子,一个提着男士凉拖鞋,姿态恭敬,齐声喊:“请您老换鞋。” 柳建国自然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边换鞋边拿二拇指朝着两个小家伙分别点了点,忍俊不禁问道:“说吧,又想出啥幺蛾子?子涵,想让姑爹买啥?你呢,柳二娃,今天被老师批评了?还是又揍哭了县委机关哪家小孩?” 姜子涵眼含笑意,拼命摇晃脑袋。 柳清波一把抓住老爸手臂,拖向餐桌,嘴上如抹蜂蜜般甜腻:“我的老爸,您上班辛苦啦,我得替我姐照看您,不,是照顾您,对不对嘛?” 柳建国满脸狐疑,瞧着含笑而立的两位女人,并未如愿求解,被儿子半推半拉来到餐桌边,坐上座位。 很快,他又懵了,自己面前竟然还摆着一个酒杯。 柳建国望着妻子,不解问道:“幽兰,不是不让我在家里喝酒么?今儿是啥值得庆祝节日?是阿姒还是子涵生日?好像都不是吧?” 面对丈夫一连串问话,卿幽兰转身拿过早已醒好红酒的玻璃壶,边倒酒边笑道:“可别乱栽赃哈,到时清柔又得怪卿大姐缺乏原则,没能管住老柳喝酒,不过,今晚让开酒的,可是你儿子,你自己问他便是。” 柳清波挥舞筷子,连声说:“吃吃吃,菜都冷了。” 小丫头有样学样,挥舞筷子,连声说:“吃吃吃,菜都冷了。” 三个大人捧腹大笑。 姜姒柔声道:“姐,我俩陪柳哥喝一杯吧,我也该敬敬您俩,深表谢意。”小丫头及时帮腔:“姑妈,姑爹,我也要敬酒哦,不过,我喝饮料,您们喝酒。” 这下,不仅柳建国蒙圈,就连卿幽兰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问道:“阿姒,怎么啦?你们仨今晚咋怪怪的?” 姜姒笑道:“我是真心想敬酒。” 卿幽兰将信将疑,拿来酒杯倒上酒。 一家子举杯碰杯,热闹得很。 饭后,柳清波使个眼色,丫头立即意会。 柳建国被绑架到沙发边坐下,还不能动弹,因为一边膀子吊着一个小家伙。 表哥率先抛题。 “爸,我学习成绩为什么能够跻身全班前列?” “你说过啊,江宁激发你学习兴趣,教你学习方法。” “爸,我的美术作品为何多次获得省市县大奖?” “你说过啊,江宁给予指点并帮忙修正的。” 表妹接着上阵。 “姑爹,您晓得不,去年我妈妈住院,是谁送她去的医院?” “知道啊,你说是江宁送的。” “姑爹,您晓得不,我和清波表哥最喜欢谁?” “知道啊,去年过年时你偷偷告诉我,江宁嘛。” “姑爹……嗯……清柔表姐珍藏的一本漫画集,您晓得叫什么名字不?谁画的?” “知道啊,江宁亲自所画《湾里少年》。” 众目睽睽下,两个小家伙仰头大笑,拍响巴掌。 姜姒静坐一旁,含笑不语。 柳建国夫妇越发蒙圈,很快陷入沉思。 因为,刚才大人小孩对话,皆指向同一个人。 江宁。 姜子涵牢记妈妈和表哥的授意,使劲拖拽柳建国胳膊,嗲声央求:“姑爹,求求您嘛,把江宁留在县城工作,我和清波哥哥都舍不得离开他。” 柳清波声音轻柔却透出坚定:“爸,您知道,姐姐不让我跟县委机关这群孩子同流合污,若江宁不陪我,我差不多就没啥朋友了。您不也告诫我么?朋友不在多,有几个贴心的,就行。我就认定江宁这么一个朋友,你帮帮忙,帮我,也是在帮您!因为,咱姐说过,帮人终究是帮自己。” 柳建国夫妇面面相觑。 不过,侵染官场二十余年的县委副书记很快就把准事情关键的关键,那个从不见她沾酒今晚却主动提议喝酒的姜姒,才是幕后始作俑者。 柳建国脸色晦暗不明,轻声道:“阿姒,说说吧。” 姜姒端坐沙发上,神情肃穆,迎着柳建国夫妇目光,缓声道:“姐夫,姐姐,两个小家伙导出这么一出戏,我事先确实不知道,只是,我挺感动的。” “江宁是个农村孩子,父亲早逝,携母求学,可以想象生活有多艰辛。在其他同学酣睡时,他拼命挤出时间打点工挣钱,而且学业从未拉下,期期第一,年年优秀。我曾问他,为何如此努力上进。他回答简单又朴实,就一句话,‘没了父亲撑伞的孩子,只能在雨中奔跑’。我当时就控制不住眼泪,因为我想到了子涵的将来,是不是也将如此……辛酸。” “快两年来,江宁从未问及家教学生家庭背景,至今不知姐夫姓啥名谁,自然更不知您手握权柄。这位乡野少年与清波和子涵朝夕相处,带给孩子的,不仅仅是书本知识,更有面对苦难生活的那份阳光和自信,更有江家人仁义礼智信的传统美德,我想,清波的变化足以证明我所言不虚。” “姐夫,我也希望您帮帮江宁,若木已成舟一切不可挽回,柳家已尽力,我们也无愧疚,毕竟他算得上清波人生道路上的少有导师之一。当然,江宁不过是店铺点工而已,况且今年以来他去参加实习早已辞去工作,来店铺也只是帮忙,却从未收取半文工钱。姜姒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就因为节约这点工钱就感激涕零,非要请求姐夫出手相助。我只是希望,他本该得到属于他的机会,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被人抢走。” 柳清波不知何时已经相挨而坐,紧紧搂着父亲胳膊,随着舅妈话语起伏,手上不时增减力道,表达着孩子满腔希冀。 柳建国听罢,并未立即回应,伸手抱过妻侄女,放在膝盖上,柔声问:“子涵,下学期读小学一年级了,你想读哪所学校啊?” 姜子涵毫不犹豫回道:“附小!” 柳建国抿嘴微笑,继续追问:“为什么呢?” 姜子涵脆声道:“因为……因为满娃子哥哥读附小,我想跟他同校。伯爹,满娃子是个大英雄,好几次我被隔壁店铺孩子欺负了,他瞒着妈妈和江宁将那两个家伙揍得满地找牙。表哥知道,不信的话,你问清波哥哥。” 小丫头转头瞧着柳清波:“哥哥,是不是这样的嘛?” 柳清波重重点头,补充道:“江水满是江宁收养的孤儿,下半年读小学三年级。” 柳建国紧蹙眉头,疑惑道:“他一个嘉州师范学生,自己读书都不易,还收养孤儿?” 屋子里,没人应声。 始终未发言的卿幽兰淡淡道:“老柳,看来,江宁的确不错,明儿你过问一下。” 柳建国似乎没有听到妻子话语,拍拍两个小家伙,温声叮嘱道:“明日还上学呢,早些休息吧。” 姜姒自然明白,随即起身,带着孩子告辞离去。 柳清波低头走向小屋,在门口停住脚步,也没回头,瓮声瓮气说道:“爸,不管这事儿办得如何,您都及早给个准信儿,不然,我不好意思面见江宁哥哥。” 话未落,孩子“砰”一声关上房门。 客厅里,柳家夫妇面面相觑。 卿幽兰悄声道:“喂,你听出来没?现在老二都不喊老柳了,一直喊爸呢,这个变化莫非源自江宁教导?” 柳建国轻微点头,若有所思。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卿幽兰拿起话筒,刚说了两句,随即递给丈夫,娇嗔道:“你家宝贝女儿,说找她爸。” 柳建国哈哈一笑,接过电话就喊:“幺儿。” 中年妇女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个寒颤。 话筒里传来少女声音:“老柳,我开门见山直接说,舅妈找过我,您就答应她吧!我和江宁有且只有一次见面,请相信女儿眼光,那家伙绝非您所见过的师范学生那般肤浅,只要您有所接触,一定会想到‘灼灼其华’这句话,用来形容他最恰当不过了。还有,舅妈有些话不好对您和卿大姐说得太直白,毕竟她尚为单身,怕您们有所联想,反而误了人家江宁。” “我手里有本江宁赠与老二的《湾里少年》漫画集子,也许您未翻阅过,不知漫画主人公就是江宁自己,我当时差点流泪,天下还有如此头顶悲伤却依然阳光的少年,我多么希望清波也能这样,逆境不输,顺境不燥,我辈理当如此。您若为清波作想,不妨出手相帮,终究是帮了您自己,帮了张大家和我,更是帮了柳家。” 多年为官养成自律习惯,柳建国绝不轻易答应一件事,尤其在用人上,哪怕自家人推荐,也同样对待:“好啦,我知道啦,你早些休息,少熬夜,记得放假前说一声,让妈妈来接你。” 挂上电话,被女儿戏称“老柳”的中年男人轻轻摇头,一脸无奈地望向“卿大姐”,轻声道:“这是清柔第一次替人说情呢,那个年轻人真有那么优秀?嘿嘿,帮人就是帮了自己,咋个听着这么耳熟呢?” 中年妇女并未搭话,只是望着茶几上的座机,神色复杂,欲说还休。 女儿如此褒扬一个小伙子,哪怕他岁数小两岁,可不是只为说情打招呼那么简单,当妈的,毕竟是过来人。 夫妇俩相对而坐,各想心事。 夜色苍茫,习习凉风。 面向缓缓流淌的陵江,两位嘉州师范同桌少年席地而坐,各拿一瓶啤酒,不时仰脖猛灌。 更多时,他们一起望向幽深不明的江面,怔怔无言。 不远处,嘉州宾馆灯火辉煌,照亮整个沿江片区。 少年们压根没瞧去一眼。 江风劲吹,吹不去少年愁。 第29章 毕业(五) 旭日初升,龙头山丛林翠绿欲滴,透出几分清凉。 县委副书记柳建国缓步穿过县委机关大院花坛小径,迎面相遇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骆明轩,主动招呼:“老骆,瞧你脚步匆匆,是急着外出么?” 两鬓泛霜的宣传部长驻足微笑,小声道:“刚才接到县长电话通知,我急着赶去县政府呢,好像研究嘉州师范啥事。我就奇了怪,分管教育的县领导不止我一个,不是还有美女副县长邱丹萍么?嘿嘿,县长召见县委宣传部长,这倒不常见呢。” 柳建国与这位年龄到点即将转任县人大副主任的宣传部长平日里亲近几分,听他话语提及县长,也就没了谈兴,于是笑笑说:“赶紧去吧,县长是个急性子,可见不得下属迟到,别一大早挨批评,影响一天心情呢!” 骆明轩并未着急离去,反而凑得更近些,继续小声道:“听秘书说,嘉州师范拟保送、留城学生名单已经呈送您批示。按照往年惯例,分管干部人事的县委副书记批准就行,为何今年县长会亲自过问?依我看,名单上的人选,其中一个定是县长所关心的。嘿嘿,我这个快即将到点下课的宣传部长不签字同意都不行啊,谁愿意去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还望柳老弟莫见怪才好。” 柳建国听他如此说,更不想停留了,遂抬步往前走,扬扬手,呵呵笑道:“老骆,言重了!昨晚我有事走得急,尚未批阅文件,等会到办公室看看再议,可否?我先行一步,赶紧批阅文件,及时呈送县委书记审签!” 告辞后,柳建国倒背双手继续前行,步入县委常委大楼院坝时,自然而然放开双手,作出副职该有的随和姿态,朝着每个上班干部微笑点头,不时应声。 体制内,层级分明,不说“一把手”与副职之间存在的绝对鸿沟,就说同级副职之间,不看年龄大小,只看排名先后,无论是开会座次还是一路同行,都有严格要求,不可越过雷池。在县委班子中,县委书记排第一,无可厚非。四名县委副书记排名严格,依次是兼任副书记的县长、分管干部人事的副书记、主管纪委的副书记、分管宣传文卫的副书记。分管干部人事的副书记号称“三把手”,一般来说,十有八九将作为县长的后备人选。 柳建国从县委组织部长提拔为县委副书记,表面上依然是副处级干部,实际上是“背心换r罩,虽然是平调,但位置更重要”,距离县长位置仅一步之遥,却很容易给县长魏常志带来“腾挪位置”的危机感。翻开嘉州官场历史,赫然在目的,“二把手”和“三把手”不和已经成为常态,广为嘉州好事者津津乐道。深耕组织系统数年的柳建国早已了然,对前任苏知学与县长魏常志掰手腕最终败北之事暗藏于心,暗暗提醒自己牢记“前车覆、后车戒”之古训。 柳建国自从升任县委副书记以来,一直备受关注,年近四十四岁的黄金年龄尤为金贵,若不出意外,提拔为县(区)长已是板凳钉钉之事,几乎毫无悬念,只是就地提拔亦或异地交流提拔的问题。 行走官道,“人设”至关重要,只有官威彰显在干事上、和蔼表现在待人上,做到两者不混淆,才能赢得上级组织认可和群众支持呼声。柳建国深谙此道,一笑一颦之间,细节见精神,逐渐积攒了不少口碑。 只是,官道崎岖,风雨难调,谁也说不准道不清个中曲折,往往眼前一片坦途却意外失足掉下山崖大有人在,有些山重水复疑无路,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最后赢家也不在少数。干事占七成,三分看官运,一般称作实力干部,算作“能者”;反之,则称作关系干部,乃众人眼中的“庸者”。能者庸者缺乏绝对衡量标准,难以明显区分,只待众人评说。 柳建国行事谨慎,自然不会因为家人意见,为一个如江宁这样毫无干系之人强出头,以致于好不容易垒砌起的人设瞬间土崩瓦解。对于这位凭借岳父影响力成功逆袭上位的嘉州“三把手”来说,万事需小心谨慎,犹如江家湾首富江福贵盘算生意,取赚利,舍倒赔,毫不含糊。他昨晚之所以半个字都未表态,是因为尚未清楚此事背景以及夹杂其间的利益关系,待利弊权衡之后,方可作出决断。 此时,这位嘉州“三把手”坐在办公室,仔细翻阅昨晚尚未完全签批的县教育局文件,见推荐资料齐备,完全符合相关条件,不由身子往后靠,右手揉着太阳穴,闭眼沉思。 看来,骆明轩所言是真,今年县教育局所提嘉州师范保送、留城学生建议名单暗藏猫腻。究竟什么样的猫腻目前尚不知,自己作为主管全县干部人事的县委副书记,势必引起高度重视,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毕竟谁审签谁负责,正如那句民间俗语,“被人卖了倒帮着数钱”。 柳建国嘴里喃喃道:“嘉州啊嘉州,前不久走了一个苏知学,难道还不够么?如此浮躁风气何时才休?” 都说“阎王好说话,小鬼难缠”,看来,这次是大鬼小鬼齐上阵,大到县长,小到局长,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那个赵天霸,真他妈赵霸天啊,干脆连陈仓也懒得暗度了,明修栈道直到皇城脚下,简直算作逼宫,究竟是谁给他这个小小县级教育局长如此胆子? 略作沉思,柳建国拿起桌上座机话筒,轻声道:“小方子,通知县教育局副局长何广伦来我办,对,现在。” 放下话筒,县委副书记手指轻敲桌面,一重两轻,反反复复,好似女儿柳清柔弹钢琴,节拍分明。 县政府六楼,县长办公室。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骆明轩赶到时,屋内早已坐着副县长邱丹萍和教育局长赵天霸,正和县长魏常志随意聊天,遂朗声打趣道:“哟,三位领导,说啥开心事儿呢?瞧,丹萍美女俏脸儿红霞飞呢!” 邱丹萍娇嗔道:“老骆,别瞎说,我打着腮红呢!” 骆明轩在县长对面坐下,一本正经道:“魏县长啊,您得考虑丹萍妹子身骨柔弱,可别压得太重哪,瞧人家累的,都得靠着打腮红遮掩疲惫啦!” 尚未不惑的邱丹萍即便乡镇党委书记出身,可惜依然说不过油嘴滑舌过头的老家伙,只得眼中秋水泛波,可怜巴巴望向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县长。 县长魏常志身材清瘦,戴着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可说话也并不如长相那么儒雅:“我说老骆,你就是个千年老母猪,只剩下一张嘴,老子何时压过丹萍?格老子,你一个宣传部长,是喉舌呢,成天岔开大嘴乱叨,莫坏了老子名声,更莫坏了丹萍的名声!” 骆明轩仰头大笑一阵,对着始终只笑不言的县教育局长说:“天霸,今天又有啥事请魏县长亲自定夺啊?” 赵天霸听出宣传部长话中所含敲打之意,不由脸色讪然,正待发言解释,见县长抬手示意,遂缄口。 魏常志扬扬手中材料纸,淡淡道:“我突然想起这事儿来,想知道今年嘉州师范优秀毕业生姓啥名谁,作为一县之长,还是应该关心嘉州未来人才嘛,大伙说,对不对?” 这种问题,毫无营养,谁也不会反对,自然笑意盎然,大声附和。 深耕嘉州官场数年的两位副县级干部和一位正科级干部,还真不是吃素的,谁不能一眼看明白县长满口场面话背后的个人心思?大家都是千年狐狸,何必说聊斋? “老骆,你看过名单没?”魏常志扬扬手中材料纸。 “看?起码老子现在还戴着分管教育的宣传部长帽子,不是应该亲自研究么?”骆明轩暗自腹诽一通,脸上笑意浓郁尽可能表现出副职的真诚,行动上却并没有伸手接过材料纸的意思,只是含笑说道:“看是看过,但没细看,按惯例,以丹萍副县长意见为准,我只是履行签字程序而已。” 魏常志见老家伙推得一干二净,也不生恼,再次瞧瞧材料纸上的“罗佳”二字,呵呵笑道:“既然没有不同意见,报建国同志审签吧。我马上开会,不陪各位了。” 三人各自不同幅度地点头,告辞出门。 行至楼梯口,骆明轩扭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县教育局长,遂举步下楼,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副县长邱丹萍紧紧蹙眉,望着渐渐消失的背影,问道:“你所提交的建议名单,事先未向骆老头汇报?” 赵天霸毫不客气地摇摇头。 邱丹萍再不说话,径直走向办公室。 县教育局长本想跟随副县长而去,见那女人背影决绝,随之打消念头,站在原地,鼻孔轻哼两声。 在嘉州,我赵天霸何曾向副县级干部低过头?局长帽子,全县也就三十多顶,实属稀缺资源,只有龙头山当家的可以一语定乾坤,就连县长也莫奈何,更莫说副县级干部能够插进半言。况且本人二十三年科级干部其中十二年乡镇书记、十一年局长的为官资历,放眼全县,也能排在前三甲,算得上根基深厚。还有,今年拟定的四人名单,背景复杂,牵扯四方,料想善于平衡利益关系的县委书记也未必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否定。 这位在嘉州有着响当当名号的教育局长将公文包搭在肩上,气宇轩昂走出县政府大楼,没正眼瞧谁一眼。 距离县政府不足百米处,姜氏黄焖鸡店铺刚刚营业。 少妇店主擦擦手,对跪在板凳上做作业的女儿说:“子涵,你做了一上午作业,休息一会儿吧,可别近视眼,那多损伤美丽啊!” 姜子涵头也不抬,小声道:“您别在乎我咋样,还是操心江宁那事儿吧,那才是大事呢,不知姑爹办没办。” 姜姒转移视线望向街面火辣辣的阳光,喃喃道:“富贵有命,成事在天。” 街面无树,却响起撕心裂肺的聒噪蝉声。 龙龙山上。 县委副书记柳建国起身将落地电扇开至最大档,待呼呼风声更急更响亮,又坐回高背椅,盯着对面的原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现任县教育局副局长何广伦,轻声道:“小何,你再说一遍。” 县教育局副局长神色凝重道:“柳书记,我曾是您的办公室主任,今日所讲,绝无半句虚妄之言。今年县教育局拟定的嘉州师范保送、留城学生建议名单,并未提交局党组会研究,自然不会让我这个分管人事的副局长经手,但我通过局办主任、人事股长唐忠诚了解到,进入该名单的四人,除宣传部副部长邓炳辉之女符合条件外,其余三人真实学习成绩无一人排列全级前四名,换句话说,建议名单所附资料绝大多数涉嫌造假。” “究其原因,皆因关系和利益使然。莫尔波身后推动者乃长宁市建设局长,也就是您的前任,原嘉州县委副书记苏知学;罗佳是县长魏常志亲自打招呼人选,听说是他党校同学万湖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肖柯然的关系户;至于推荐保送大学的周作夫,虽未牵扯市县关系网,但可以确定,是赵天霸的亲戚,听赵某人私下对唐忠诚讲,既然县领导参与其中,教育局长塞入私货并不违和,否则鱼死网破;邓小莉虽然符合条件,但并不等于分管教育的宣传部长就一身干净。” 柳建国蹙眉问道:“嘉州师范持啥意见?全级前四名是否符合条件?他们是谁?有没有……背景之类的?” 何广伦讲:“我第一时间调取过嘉州师范考核档案,目前排名第一名的邓小莉,每年期末考试成绩不是最佳,但因学生会主席之故,在毕业综合考评上加分不少,说白了,有人从学生入校开始就开始未雨绸缪布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以考证真实性。第二名江宁,学业成绩一直拔尖,完全符合丘川省师范大学推荐人选;第三名杜兵明,成绩一直不错,只是中二时有个莫须有的处分,问及本人却说并不知道,此事存在蹊跷,事过久远倒也难以查证;第四名杨雪,家境尤其贫寒,听说家里早有媒妁之约,男方全额资助求学费用,中三上学期,杨雪提出毁约,男方几次三番来学校闹得满城风雨,影响极坏,校方坚决不予推荐。” 柳建国沉吟不语。 何广伦压低声音说:“柳书记,老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希望供您参考。” 柳建国抬抬手,呵呵笑道:“既然我主动找你来,自然需要听真实情况,但说无妨,我自有分寸。” 何广伦端起纸杯喝口茶水,待润过嗓子,轻声道:“广伦建议,事已如此,既不完全否定,否则将承担搅乱嘉州局势的风险,又不完全肯定,绝不替人做嫁衣,当了冤大头,或者叫背黑锅,惹来众怒,就如您曾经教导组工干部那样,‘舍弃有度’。” 说到这里,县教育局副局长收住话茬,见老领导神色古井无波,遂接着说:“我觉得吧,周作夫最多留城任教足矣,相当于给了赵天霸一个面子;作为第一名的邓小莉无可厚非作为保送大学人选,骆老爷子自然不会兴风作浪;另外一个保送人选,可以在江宁、莫尔波、罗佳三人中择其一,毕竟罗佳是县长打过招呼的,可以首推,不过,罗佳与江宁同班,成绩差距众所周知,很难服众。其次是莫尔波,给前任县委副书记一个台阶;剩下留城两个人选,那就好办多了,依次递补,多出的那个候选人,嘿嘿,我建议,县上多增加一个留城名额即可兼顾各方,最终皆大欢喜。” 柳建国浓眉舒展,未置可否,只是哈哈一笑。 何广伦自知该离去了,遂起身告辞。 县委副书记并未起身,扬扬手,算作同意,只是在县教育局副局长即将走出房门那刻,轻声道:“广伦越来越成熟了。” 出门之人脚步稍有迟疑,随即离去。 隔壁房间里的秘书方博文透过门缝,隐约瞧见走廊上有人影在跳跃,很快消失不见。 这位从县委组织部调至县委办的秘书,抿嘴一笑,心中了然:“看来,目前空缺的县委办副主任有人选了。” 县委副书记办公室内,柳建国徐徐吐出烟雾,末了吹了吹烟灰,瞧着袅袅烟雾,锁眉不语。 是否调整名单,这个问题毋庸考虑,我老柳从来不是软柿子,不可能为他人背黑锅。更重要的是,老虎不发威,有人就当作病猫,是时候出手敲打敲打了。只是,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敲打,至于谁保送谁留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打点这些人背后关系,核心在利益分配的问题。 县长的面子是不得不买的,不过魏常志仅仅送出一份人情而已,那位肖柯然倒不足挂齿,只要罗佳有所安排,想必那位一县之长也不会说三道四。 苏知学着实让人头疼,这位与自己面和心不和的前任,当时舆论一边倒认为他将平调市级部门任副职,最后出乎意料的提拔为市建设局长,终究是龙头山当家人力挺的结果,若将莫尔波踢出局,我柳建国定将背上后任假公济私诋毁前任的骂名不说,很有可能惹恼县委书记陆雪松,如此一来,为一件毫不关己的小事自毁前程,就不是有些不划算,而是太他妈的不划算了。 赵天霸虽然只是资格老一些的正科级干部,作为县委副书记大可不必虚与委蛇,但是教育局掌握全县教师调动、校长调配、学生入学的巍巍权柄,那也不容小觑,很多副县级领导也得找这位局长说情打招呼,暗自塞入三亲四戚关系户。跟他搞对立,相当于跟所有副县级干部过意不去,那又何苦来哉呢? 骆明轩那里倒可顺水推舟,推荐学生会主席,谁也不会说点一二三,还可赢得掌管全县对外宣传权柄的宣传部副部长的倾力支持,从而在机关干部心目中树立起县委副书记关心干部家庭生活的良好人设。 至于江宁,若自己主动提出来,无论找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法规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若是放弃江宁,如何向妻子、儿女以及姜姒交差?虽然也可以说清难处做通家人工作,但是老二说江宁是他唯一朋友,就值得高度重视了,可不能因此损伤父子关系,更不能毁了儿子成长。剩下一条路,只能办,而且还得办好。只是,要办成这件事,尚需中间人,这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涉事其中,二是左右逢源,想必只有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和组织部分管干部的副部长最为合适。 县委副书记再将刚才所思所虑如同放电影般在脑子里回放一遍,确定没有原则性的疏漏之处,遂拿过县教育局文件,提笔签字。 “同意县教育局推荐方向,鉴于事关嘉州师范办学导向,激励学生积极向上,建议由县委组织部牵头,会同县教育局、嘉州师范,慎重研究,实事求是,妥善处之,今日下班前报我。抄明轩、丹萍同志。” 下午,早已收拾完毕行李的江宁,坐在嘉州师范阅览室,捧着一本厚厚书籍,旁若无人。 昨晚,周淑英瞧着埋头打包的儿子,轻声问:“宁儿,真就回江家湾吗?”江宁头也不抬应道:“当然啊,不回老家能去哪里呢?客居县城已经三年,虽然顺风顺水,日子还算过得去,但这里终究是他乡,容不下我们母子三人。再过几天,学校颁发毕业证书,我们随即启程。” 周淑英叹息道:“下班回家时,我路过黄焖鸡店铺,姜家小不点抱住我腿,无论如何都不让走,说希望你留在县城,她和妈妈找了姑爹,一定能办成这事儿。” “啊?”江宁顿时惊讶,停住手中活儿,望着妈妈好半会儿,幽幽道:“她姑爹就是柳清波的爸爸,其实我也不知道人家是干啥的。孩子话,未必当真,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感谢姜姐姐一番好意。” 周淑英心中原有那么一点希望之火转瞬即灭,叹息道:“宁儿,咱们出身农村,就该回到农村去,这不丢人。只有二两命,莫贪那八两米,只要日子过得去就行。”江宁呵呵笑道:“妈妈安慰我呢。” 母子俩相视一笑。 少妇管理员一手端一杯黑乎乎的东西,走进卡座坐下,并将其中一杯推至少年面前。 江宁知道,那黑乎乎的东西叫咖啡。 直到天黑,静坐阅览室卡座的二人,谁也没说话。 咖啡香气,萦绕不散。 夕阳西斜,江家湾金光笼罩。 湾底人家屋檐下,坐在门槛上的少女捧着一张硬壳纸,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她多想与人分享,可惜周伯妈、江宁哥哥还有满娃子远在县城。不过,他们很快就将回到江家湾,再等几天也不迟。 在江宁资助下,江小慧复读一年,如愿考上嘉州师范,为了今日这张录取通知书,不知受过多少熬夜辛苦。少女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跟堂兄江宁学习,尽早参加工作,为父母分担家庭压力,以供弟弟江成学将来读高中考大学。 山村孩子啊,都是这样懂事,让人流泪。 时间很快黄昏,爸妈也该手工回家了吧,弟弟也该放学归来吧,少女一脸期待。 此时,嘉州县城龙头山和往常一样,一派静谧。 五楼上,县委副书记一字一笔批示得极为认真,好似长篇大论般耗时良久,实则短短八个字,“敬请雪松书记审定”。 迎着亮眼霞光,站在走廊上的柳建国微微一笑,随即转身,敲响了县委书记办公室房门。 这个毫不起眼的傍晚,决定了江宁命运。 人生风景,往往出现在山重水复无路处、柳暗花明时。 七零后这代人的境遇,总是这样。 额,毫无经验可寻,亦无道理可讲。 第30章 毕业(六) 三天后。 嘉州师范举行九一级毕业典礼。 散场后,江宁手拿红色本子,对着同样手拿红色本子的同桌兼死党孟飞说道:“谁能想到,中等师范学校颁发毕业证书,好比读小学时老师发作业本,喊一个,拿一个,与之大学相比,真够寒酸,堪称简陋。” 孟飞扬扬手中红本子,喜笑颜开道:“我只要得到这个本子足矣,至于博士服、博士帽,我还不好意思穿戴呢!” 这厮突然话锋一转,满脸幽怨道:“奶奶个熊,你一个全级顺数第二名与倒数第二名说毕业证颁发仪式,合适吗?简直是侮辱本大爷!” 江宁仰头大笑,跟他同样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色落寞道:“倒数第二名咋啦?你依然工作生活在人人羡慕的县城,可是,我这个顺数第二名只得背包去某个乡镇某个村小,冬冷夏热,蚊叮虫咬,过得不如庄稼汉自在。” 孟飞语调低沉,透出几分悲伤,讲道:“毕业前,我只算两只脚陷入孟家药业生意泥潭中,如今领到红本子,就得兑现当初承诺,整个身子都得陷进去。孟家药业于外人看来不过是生意有所颓势而已,实则病入膏肓,我那小学文化的老爸只能做顺风生意,这些年孟家药业摊子铺得太大,加之缺乏独角兽般的核心业务,如今好比一艘破旧航船,受不得逆水冲撞,他就措手无策。或许从明天开始,我就得全身心投入孟家生意,也许两三年,或者五六年,甚至十来年,即便修好孟家药业这首大船,自己从泥淖中成功拔身出来,不求鲜衣怒马,但求站在岸上就成,我想,不死也将脱层皮。” 面对死党之忧心,江宁毫无半点良策,甚至叫做丝毫不懂,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满腔真诚给予鼓励与宽慰:“我相信孟飞既然自诩飞哥,一定是嘉州响当当的飞哥,不会折断翅膀身陷泥沼,有朝一日,定将一飞冲天,成为嘉州独一无二的雄鹰。” 孟家少主一脸苦笑。 “江宁!” 两同学同时转身,只见一位身穿白衬衣白短裙的女生疾步赶来,使劲招着手。 孟飞一扫脸上阴霾,笑吟吟道:“邓主席,即将分配至县一小,还望多关照!三两年后,你应该挣得嘉州名师称号,届时我将儿女送您手上,可得好好辅导。” 这位嘉州师范学生会主席撇嘴道:“少贫嘴,你孟家少主即使上天,三两年后也不可能娃儿读小学。” 江宁咧嘴就是一句:“估计飞哥才入校就娶妻啦,这也不奇怪,古时候及冠男子婚配是常态。” 孟飞抬腿就踢,狠狠骂道:“就你能说会道?闭上鸟嘴!给我留点面子可好?” 邓小莉知道这位嘉州名人飞哥见女生就调侃的德性,自然不以为然,只是向江宁抬手示意,走向旁边僻静处。 见自己被独自抛下,孟飞双手插兜,将脑袋仰起六十度,望向蔚蓝色天空,嘴上骂骂咧咧道:“我靠,未必趁毕业时机,女生主动表白么?居然还当着老子的面?哎哟喂,某人艳福不浅啊,啷个哩个啷,艳福不浅啊,啷个哩个啷……” 嘀咕到最后,这厮居然唱起戏腔。 待江宁走近,邓小莉凑近耳边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绝密哈,你可不许外传!我和莫尔波保送丘川师范大学,周作夫、罗佳和你分别去县一小、县二小和县四小,呵呵,没想到吧?开心吧?” “啊……”一声惊呼。 邓小莉压根不管这家伙嘴巴张得足可放入一个鸡蛋那么大,喜滋滋地继续说:“刚才我从龙泉武主任办公室出来,他悄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当时也倍感意外,马上借用电话问我爸,才知道一切千真万确,并且已成定局。还有,我爸说,最初名单上并无你的名字,至于原因,我爸没说,估计他也不知道。总之,县委书记审签之后的名单,就有了你江宁的赫赫大名,而且更意外的是,原本批准的保送留城名额共计四个,如今额外增加一个。” “啊……”再次惊呼。 孟飞偷瞟着那对狗男女,嘴上啧啧有声。 那边,一个瞠目结舌,一个满脸笑容。关键是,两人差不多完全贴上了,差不多是一副活脱脱的“女追男”旖旎画面。 这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十八岁少年,双手抓住女生两肩,使劲摇一摇,急声问:“小莉主席,麻烦您再说一遍。” 女生用力点点头。 少年随即放开双手,嘴上呀呀清叫唤着,撒腿跑过去,一跃而起,跳进孟飞怀里。 一声惊呼,两人双双倒地。 孟飞推倒身上的男人,坐在地上,反手揉着后腰,一脸幽怨,骂骂咧咧道:“你兴奋个球,要抱也是抱她啊,抱老子算个啥?哎哟哟,本大爷老腰扭着了,格老子,赔钱!” 江家少年仰躺成“大”字形,望着天上太阳,哈哈大笑,眼泪奔涌而出,流过脸颊,滴在地上,随即,瘪嘴呜呜哭出声来。 孟飞一脸懵逼,呆呆望着死党,喃喃道:“现在这么开不起玩笑啦?我逗你玩儿呢,宁娃,我说的玩笑话,真的,别当真好不好?” 少女双手负后,静静站在不远处,笑容灿烂。 那一天,两位少年相拥而泣。 不知何时,少女已经离去。 终于稍稍缓神的江宁,伸手擦去死党眼角泪珠,哽咽道:“飞哥,我从不相信菩萨保佑,也不相信祖坟埋正,更不相信上辈子拯救了地球之说,我只相信大道在天,每个人,尤其草根百姓,每一朵野花也会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 “嗯嗯!”孟飞抽泣道:“宁娃,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孝敬周阿姨,还要管好满娃子,你小子太不容易了,如今留在县城,可谓光宗耀祖,也算人生一大赢家!” 江宁点点头,破涕为笑。 只是,这一瞬间,他猛然想起几日前母亲说起子涵丫头那席话,那句“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老话浮上心头,顿时满脸惶然,拍拍死党肩膀,拉他一同站起身,急声道:“走,去姜氏黄焖鸡店铺。” 孟飞不知所以,只以为他去报喜,不由暗赞。 上午,隐藏在西大街鳞次栉比商铺间的县教育局三楼上,局长办公室传出堪比龙啸虎吼的叫骂声、桌子板凳摔地声。 一时间,各个办公室机关干部静若寒蝉。 偶有路过者,瞥见室内两个男人默默对峙,速作鸟兽散,生怕沾惹半点晦气。 赵天霸凶相毕露,手指险些戳着面前那张年轻脸庞,厉声吼道:“何广伦,你这个卖主求荣的龟孙子,从今以后你若在教育局拥有半点立锥之地,我赵天霸明儿就去跳了陵江!” 叫做何广伦的年轻人露出微微笑意,抬手扒开面前手指,轻声笑道:“赵局长,你会泅水不?如果会,只怕你身穿内裤上岸,污了围观群众眼睛;如果不会,我一定送上三尺花圈,好好祭奠一番,说不定我也会滴落几滴眼泪,最多三滴,不可再多了。” 从未有过被下属胆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直面顶撞且反唇相讥的赵天霸胸脯剧烈起伏,气急败坏吼道:“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 年轻人转身就走,脚步轻盈,边走边说:“我何广伦是县委安排任职的县教育局副局长,不是你赵天霸个人的副局长,所以,我当你的话就是一个屁,臭不可闻的狗屁!” 可怜的赵天霸一阵乱瞅,找不着可摔之物。 地上,已经狼藉不堪,犹如眼下时局。 龙头山上,县委宣传部办公室,副部长邓炳辉端起茶杯,轻吹一口,似乎想起什么,又放下杯子。 县委副书记柳建国就嘉州师范保送留城建议名单作出批示那天,两鬓泛霜的宣传部长坐在办公室高背椅上,用手指弹弹批示件,神色诡异道:“瞧,人家之所以能够干倒常务副县长直接升任县委副书记,确实有些真本事的,不光靠他老丈人罩着这么肤浅,瞧,这批文简直滴水不漏,你感觉他同意,其实人家只是同意推荐方向,你感觉他不同意,好像半字没提反对意见。更重要的是,这批文摆明了让教育局和组织部承担责任,若未能兼顾各方利益,包括他柳建国的想法,想必板子举得很高。啧啧,高人呐,实在是高!”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副部长邓炳辉忧心忡忡道:“柳书记会不会痛下杀手,将小莉剔出修改后的建议名单?” 骆明轩一点不犹豫道:“不会!” “为何?” 老家伙嘴叨香烟,眼眸半眯,瞧着烟圈袅袅飘走。 想起这一幕,邓炳辉嘴角含笑,这才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今日竹叶青,远比往日清香。 骆明轩适时走进副部长办公室,两手负后,眼眸半眯瞧着老部下,笑意玩味道:“如此皆大欢喜局面,未必你老邓真就以为柳建国卖了宣传部和我两个老不死的天大面子?在县委副书记面前,你我面子值几文钱?” 赶紧起身相迎的邓炳辉顿时愕然,喃喃道:“难道不是柳书记公道正派之举?难道不是看在明轩部长德高望重的份上?” 骆明轩冷笑道:“你家小莉不过是利益博弈之后的偶然,不过是柳建国将矛盾转嫁给我而已,无论如何赵天霸也不会记恨于他,只会认为你和我私下搞小动作或者以权压人,唯偷梁换柱是也,恐怕今后你我都得面对赵天霸阴奉阳违的难堪局面。” 邓炳辉张大嘴巴,半天没合拢来。 骆明轩转身往外走,展颜笑道:“不管今后局势如何走向,只要小辈所获得利,咱们一身老骨头又有何惧?九月份,我允许你休假一周,送小莉去学校报到吧!” 一向能说会道的宣传部副部长,此时除了“谢谢”两个字,嘴上再也说不出其他词句。 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两位少年一脸失望,默默望着紧闭的铺门,不知所措。 二人问过隔壁店铺老板,皆不知晓姜姒何去何从。 江宁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双手搭膝盖,脑袋耷手臂,瞧着地上忙忙碌碌爬过的蚂蚁,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天周末你不带我来吃黄焖鸡,如果你不和子涵拌嘴,如果姜姐姐不匆忙跑回厨房,如果我不知道店铺缺下手,如果我不来求职打点工,如果姜姐姐不推荐我当家教老师,如果没有这些如果,就一定没有我今天,更没有留城工作的半点希望……” 平时啰嗦得像个老太婆的孟家公子,今日没说半句不合时宜的调侃话语,只是紧紧搂住死党肩膀。 二楼上,窗帘微微露出一丝缝隙,两双大小眼睛暗自瞧着楼下店铺门口席地就坐的两位少年。 小丫头摸摸脸上突然冰凉之处,仰头望向泪眼婆娑的妈妈,悄声问:“您咋哭啦?下去跟江宁说几句不成么?说嘛,您究竟伤心啥?不是应该高兴么?” 少妇使劲点头,慌忙擦去泪水,哽咽道:“我本来就是高兴,高兴得流泪而已!哎呀,幺儿,你就莫追问妈妈嘛,多难为情呢!” 突然看到江宁撒腿跑向街道对面的杂货铺,姜子涵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那家伙想干啥?” 少妇摇摇头。随即,母子俩瞠目结舌。 只见那家伙手提一袋油炸花生米,返回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身后跟着杂货铺老板,抱着一件啤酒。 石阶上,两位少年各自手持酒瓶,仰脖猛灌一气,随后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看着这一幕,姜子涵恨得牙齿痒痒的,狠声道:“两个吃独食的家伙,不拉肚子绝不平民愤!” 少妇噗嗤一声笑了。 街上行人路过,瞧着坐在地上的两位少年,惊奇不已,从穿着看,无论如何都不是没钱进饭馆之人啊!竟然坐在人家店铺门口饮酒作乐,算哪门子事嘛? 两位少年你一瓶我一瓶,不时摔得酒瓶铛铛作响。 啤酒也是酒,终究会罪人。 两个家伙幕天席地,头枕双臂,絮絮叨叨说着胡话。 这大白天的,确实有些难堪! 突然,店铺大门打开,少妇店主手扶门框,只是那么静静而立,嘴唇微微颤抖,却吐不出话。 姜子涵从门缝中挤身出来,倒背双手,用脚踢了踢醉得最厉害的那个家伙。 或许心有感应,或许手臂吃痛,江宁微微睁开眼,突然翻身爬起来,不顾身子不住摇晃,跌跌撞撞冲向店铺门口,一把抱着少妇,像个守候多时的孩子终于见到母亲归来,有些伤心,有些委屈,还有些安稳。 被抱住的少妇承受不住巨大冲力,往后踉跄两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起初双臂张开不知所措,最后轻轻回抱着较自己刚好小十岁的大男孩,喃喃道:“咱们终于等到这一天……江宁啊……别伤心……更别自责……如今一切……都是你应该得到的!” 姜子涵气恼得不行不行的,白眼都翻痛了,却也莫奈何那个鸠占鹊巢扑进了本该自己独享温柔乡的家伙什么也看不到。 惊醒过来的另外一位少年望着眼前一幕,只是咧嘴傻笑,就如江水满所说草池场镇那个眼泪和鼻涕都分不清的“三瑞”,傻得不能再傻了。 姜家娘俩好不容易将两只醉猫弄进店铺,找张凉席铺在地板上,放其睡下。 姜姒打来温水,用帕子轻轻擦拭两个家伙的脸庞。 姜子涵趴在凳子上,瞧着睡相相当难看的两个家伙,好奇问道:“妈妈,男人为何喜欢喝酒呢?以前,爸爸也爱喝酒,高兴喝,忧愁也喝,那是琼酿玉液么?” 收拾完毕的姜姒弯腰欲抱,不料小家伙胳膊拐一拐,挣脱开去,翻着白眼道:“我都六岁啦,抱啥嘛?哼哼!” 姜姒倍感诧异,甚至还有些许震惊。这孩子,真是七月的莲藕,心眼蛮多呢!她尽量掩饰慌张,灿然笑道:“子涵长大后自己就会知道,现在不用知道,知道那么多干啥呢?” 姜子涵当即表示不相信。 那天醉酒,江宁记得一辈子。 那天被那小子抱得喘不过气来,姜姒记得一辈子。 他俩的纯洁姐弟情,也保持了一辈子。 龙头山,县委宿舍。 暑假归家的柳家长女临窗而坐,待母亲讲完关于江宁的工作安排,揉揉弟弟那颗寸发脑袋,抿嘴一笑,啥话也没说,只是转头望向窗外。 远处,那片文竹林,越发葱郁。 原以为姐姐定将不胜欣喜的柳清波,满眼失望。 已经长成大男孩的柳家老二其实心中蛮有成就感,毕竟江宁能够留城工作,自己参与其中,平添一份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是,柳家老二不知道,他那拥有公道正派、亲和有加“人设”的老爸,之所以出手干预,完全看在江姓少年还能帮助儿子成长的份上。 卿幽兰默默起身,去了厨房。 只是,她这个当妈的,莫名心慌。 不为刚才女儿一脸平静,大有过度掩饰之嫌,只为先前替她收拾行李时,不经意间,那本翻得发黄的《湾里少年》末页上依稀可辩痕迹模糊的五个铅笔字。 “众芳皆失色”。 还有这位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尚不得知的一纸文件,此时刚从油印室送至县委组织部、县人事局、县教育局、嘉州师范学校。 “江宁,分配至县四小工作。即日起,借调县保险公司工作,借调期限三年。” 她若知道那两指宽的文字由此拉开江家柳家恩怨情仇,恐怕不只是心慌这么肤浅的直觉,更多是悔恨,惟愿此生从未相见才好。 收到毕业分配文件的第二天,江宁带着江水满回了老家江家湾,让人意外的是,还有两位客人,孟飞和姜子涵。 一行四人,走在崎岖山路上。 大脑袋男孩江水满拉着孟飞大步在前,嘴上唠唠叨叨讲着各种乡野趣事趣闻。走在满眼金黄的稻田埂子上时,他讲这个季节青蛙膘肥体壮,最适合捕捉,晚上拿手电筒一照,田埂草丛里蹲着的田鸡一动不动,只管抓住塞进竹篓便是;路过水流平缓的河沟时,他指着沟中乱石,说只要搬开石头,下面一定有螃蟹,有时还能捉到河虾,就地取材找来木棍当竹签将河鲜串上,升起火堆,烤上三五分钟,香味扑鼻;跨过那座唯一的小木桥,他做出缩脖姿势,嘴上不断倒抽凉气,声音颤抖,聊起这座桥前世今生,其中不乏鬼故事。 从小生活在县城的孟家公子满眼新奇,一边听满娃子嘴里那些神奇故事,一边东张西望,有时还食不厌精地问些在江水满眼里幼稚得可笑的问题。 后面,姜子涵骑在江宁肩膀上,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挥舞行山杖,嘴里发出“霍霍”吆喝声,大有穆桂英身骑战马挥舞青龙偃月刀冲向地阵的英武风采。那根行山杖由江水满从路边掰下四根芭茅秆捆绑而成,取名“伏魔棒”,姜子涵更愿意称作“雪花刀”,假装杖头有三尺长的刀锋,锋利无比。 江宁这匹战马,在女将军的指挥下,冲锋陷阵,左冲右突。路边桑叶纷飞,田边稻穗折断,待这些被女将军视作残兵败将时,战马驻足仰头,嗷嗷嘶鸣。 江水满偶尔转头瞧一眼,撇嘴道:“幼稚!” 孟飞嘴角撇得更厉害,啧啧道:“你嫉妒而已!” 江水满有些生气,不过也就一瞬间而已,继而又开始滔滔不绝摆起他记忆中所有欢乐趣事,恨不得掏空掏尽,拿他自己的话说,“这样才体现主人待客热情”。 “真美啊!” 站在高嘴坡顶,望着宁静山湾,孟飞喃喃道。 江水满仰脖望着孟公子神往样子,好奇问道:“飞哥,此时此景,你咋不吟诗一首呢?” 依然充当战马的江宁实在学不来马笑,憋出内伤,当然,毫不犹豫按惯例奖励一枚板栗。 姜子涵大喊:“驾!咱们快快前去攻下湾底城池!” 江宁嘶鸣一声,一马当先,迅速冲下山去。 接下来的两天,江宁一行四人走遍江家湾山山水水,去过田柳村小,拜过陡崖神像,踏过狭窄沟渠,攀过屋后古树……但凡江宁想到的,孟飞觉得新奇的,他们都不放过。 姜子涵最爱农家饭,每顿都会吃下一大碗百米干饭,一点不像城市孩子那般挑肥拣瘦。自来到江家湾,小丫头嘴巴从未歇息过,穿行在压弯枝头的果树下,不时摘下翠绿李子、金黄梨子、红白相间的桃子,学着满娃子在衣衫上擦几下,就喂进嘴里啃起来。 江宁陪着孟飞坐在大石上,俯瞰湾景。 十七岁少女江小慧如今初见女大十八变之端倪,身材修长且逐渐不太“平”,见着陌生客人未语先笑,好似山野幽兰绽放,清香自来。 孟飞有些恍惚,尤其听说她也考上嘉州师范,更加恍惚了,顺便变得比他爹还老成,让江宁一度怀疑他还是不是以前的孟家公子。 姜子涵尤其喜欢这位小姐姐,拉着她不放手,问这问那。当然,更多时候,他躲在小姐姐身后,指着伸长脖子拍着翅膀追撵而来的大白鹅,恐惧惊叫。 下学期就读初二的堂弟江成学突然变得内向许多,在堂哥面前低头垂首,就如面见老师,问一句答一句。不摆龙门阵时,他既不与两位大哥哥同行,也不与姐姐带着两个小屁孩打堆,就那么不远不近一个人跟随其后。 离开那天,江宁带着江水满去了坟地,各自磕头。 骑在孟飞肩上的姜子涵圆整双眼,安静得不同寻常。 临时充当战马的孟飞,只觉眼睛酸涩。 离别时,江宁喊来堂妹堂弟,就读书事宜,无论巨细,都一一叮嘱。 那一刻,孟飞似乎完全懂了江家少年,随即明白他为何非要返回老家一趟。 山岗上,江家少女手牵弟弟,挥手作别。 走出好一段路,孟家公子蓦然回首,忍不住吟诗一句,随即脸红耳赤,赶紧追撵而去。 “共道幽香闻十里,绝知芳誉亘千乡”。 第31章 入职 九十年代中期的嘉州实在算不得经济发达县城,放眼丘川全省,顶多跻身五线城市,除民族县不可比较以外,经济总量、人均收入差不多都只有垫底的份。百姓哪里管得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只要全家不饿兜里余钱越来越多,就是过上好日子、生活在好地方。 县城东部片区,号称嘉州“小香港”。其实,这个名号并非所指开放程度,实则是该片区城市改造最早最彻底,基础设施完善,商贸相对发达。最为着名的是正东街,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栋栋楼房,由于东部片区地势偏高,即便楼房最高不过七楼而已,也能俯瞰县城全景。其中,建筑规模相对宏大、气势厚重的大楼,主要为银行、保险公司、建筑公司、新华书店之类国企所有,其间夹杂几栋低矮楼房,虽然建筑规模相对较小,但是建筑外墙立面颜色更为鲜艳,明眼便知乃民营企业的办公大楼。 正东街居民住房历经三次改造重建,从过去解放前的木制平房到五六十年的筒子楼再到如今的砖砌楼房,可以称得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九九四年,嘉州县城首个商业居住小区建成投用,听说一夜之间销售告罄,虽然绝大多数购买者是县城居民、党政干部,但是也有少部分经商户,实现了农民进城落户的祖辈愿望。从此,嘉州百姓皆以住在城东片区为荣。 初入职场的江宁与大多数百姓想法基本一致,满脑子想着的是,只要留在县城工作就好,至于学校教书也好,借调保险公司也罢,都是拿工资吃饭,根本不去想住在县城哪个方向更为舒适,能够养活老妈与满娃子,就足矣。 大清早,母子二人走出鸡鸣巷,乘坐公交车,从南门至东门,站在公交车走廊上的白衣黑裤少年凑近坐在椅子上的母亲耳边,轻声介绍有关县城东南西北方向的风土人情。 “在嘉州,社会盛传‘东富北穷南将就,坐在西边风管饱’,这话并非空穴来风。鸡鸣巷所在的县城南门片区不温不火,不管城市面貌,还是商业繁荣程度,均属中等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左边相连的东部片区算得上‘小香港’,如此称谓不难理解,孟家药业大楼刚好处在南边东边连接处,平时您上班,拿眼一瞧自然明白。右边相连的西部片区仅能算作中等偏下水平,与兴隆镇大致相当,纯属小买小卖,几乎无一高大建筑,消费也不高。最后是北边片区,显得荒凉不堪,被官方称作‘城中村’,与咱们草池场镇没啥两样,主要以农贸市场为主,集市买卖均偏便宜。” 前排就座的一位白发老翁转过身来,微微笑道:“这位小哥说得不无事实,只是有所不知的是,“东富”终究抵不过“西贵”,你可知何原因否?” 江宁摇摇头。 老翁继续说:“西有龙头山,历代以来,嘉州县衙就驻在此地,如今县委、县政府设于斯,县级部门机关大多在周围。俗话说,千金难抵一顶官帽。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典故,富可敌国的沈万三一夜之间抛却所有家当,只为取悦朱八重保住九族不被诛。呵呵,年轻小哥啊,别一心只羡东富,更要努力跻身西贵,那才算得上嘉州响当当的人物!” 江宁点点头,诚恳道:“老人家,后生受教了。” 周淑英抬头瞧着儿子泛红脸颊,柔声道:“宁儿,你不懂的地方还多,今儿就去县保险公司报到了,从此算作公家人,可得多学多想多记,切不可如刚才这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被人笑话的。” 白发老翁哈哈笑道:“这位妹子,你家儿子年纪轻轻已经懂得不少啦,我当初在他这个年纪时,还在乡野搓泥坷垃呢!刚才听您说,小伙子去县保险公司上班啊?呵呵,不错哟,那里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单位呢,办公条件好不说,每月工资尤其高,超过所有同级公职人员工资水平呢!” 周淑英露出欣慰笑容,灿然道:“谢谢您老吉言!请问,您老现在哪里高就?” 老翁呵呵笑道:“退休啦!” 这时,公交车到达站点,周淑英收敛本想再问的念头,站起身,不料车身一个急刹,随着整车人一道,险些扑倒,随后一个后仰,坐在座位上。 江宁一手搀扶母亲,一手拉住白发老翁,稳住身形。 乘客似乎司空见惯,无人指责,只顾依次下车。 白发老翁走至前面车门门,回首对着司机温声道:“小伙子,望您开车还是小心为上,万一乘客摔倒,公交公司是要负责任的。” 司机小伙一瞪眼,厉声道:“老家伙,管得宽!” 白发老翁打开纸扇,轻摇几下,仰头大笑,下车去。 搀扶母亲下车的白衣年轻人望着那道苍老背影,暗自敬佩,只觉白发老翁不简单。 站在孟家药业大楼门口,江宁目送母亲进去,这才疾步朝前走,必须在八点半以前赶到县保险公司,第一天报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 周淑英缓缓转身,望着渐渐远去的儿子,喜色满面。 当这位身带残疾的农村女人听闻儿子留城工作时,瞧着早就收拾完毕的行李包裹,不禁潸然泪下。 不知江家前世积下多少阴德,才能换得如此巨额回报,中年妇人转身捧着丈夫遗像,拿衣袖揩了又揩,久久不舍停下。 闻讯前来的房东德婶瞧见这一幕,陪着流泪,劝慰道:“周妹子啊,江宁有了大出息,我们都很高兴,终于盼到这一天,您也该高兴的。” 农村妇女讲不出啥大道理,只觉高兴就是最好的。 当天晚上,房东儿子女儿悉数回到鸡鸣巷,隆重庆祝江宁留城工作,当然,孟飞绝不可能缺席。 突然,一声招呼打断周淑英思绪:“早,周大姐,刚才送您那位小伙子,就是你家儿子啊?” 周淑英朝着一身保洁制服的同事笑道:“对呢,那是我家儿子江宁,今天去县保险公司报到。” “哟,保险公司可是好单位呢,嘻嘻,你家江宁长得真帅,刚才几位财务部小姑娘拜托我,打听江宁耍女朋友没有。周大姐,你可得说实话,不然,那群小蹄子又得朝我使脸色了。” 周淑英笑道:“我家江宁今年才十八岁呢,谈婚论嫁尚早,我也不同意他过早耍女朋友。” “哦,原来这样啊,那我就好交待了。这群小蹄子若是心怀有那意思,哈哈,干脆直接找您这位公婆得了!” 周淑英笑而不答,随同上楼。 县城正东街,肩背洗得泛白背包的年轻人穿行在正东街熙攘人群中,时而错让行人,时而快步小跑,很快消失不见。 他来到那栋气势雄浑的六层大楼前,驻足仰望。 楼顶“嘉州保险”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全城可见;底楼大门宽约二十米有余,尽然还是电动闸门,旁边岗亭保安精神抖擞;越过电闸门上方,隐约可见大楼后院空坝建有应该用作顶棚的白色停车位,犹如蝴蝶展翅,下面停着几辆黑白颜色不等的小轿车,车门贴着醒目标识,“保险专用车”。 站在大门口的那位昂首挺胸的年轻保安一身制服,显得更加英姿勃发,正一一查验进楼客人证件。江宁加入排列队伍,从背包里取出县人事局出具的借调函拿在手上,翘首等待。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驶来,年轻保安立即站直身躯,举手敬礼。待轿车驶入大门后,他再关上电动闸门,随后继续查验证件。 江宁垫起着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数着前面还排着六个人,不禁面露焦急,心中略有后悔之意,早知如此耽搁时间,就该听妈妈的话,不在孟家药业站口下了公交车,直接坐车到距离县保险公司不足三十步远的公交站台。 年轻人碰碰排在前面的中年人,礼貌道:“大叔,现在几点啦?不好意思,我没手表,麻烦您告知一下。” 中年人抬腕瞧瞧,和煦道:“八点二十五。” 年轻人轻声致谢,再翘首望望前面,见那位年轻保安依然慢条斯理查验证件,不禁一阵抓耳搔腮。 中年人笑呵呵地说道:“小伙子,别急,八点半保险公司才上班呢,你急着进去也办不了业务啊。” 年轻人解释道:“我今日第一天报到呢,要是迟到了,担心给领导留下不好印象。 “哦!”中年人恍然大悟,手指大门,示意道:“你既然是公司员工,就大可不必排队等候呀,直接上前给保安说说,他应该可以放行吧。” 年轻人有些犹豫,想着要不要插队。 “去呀!”中年人催促道。 年轻人这才打消顾虑,走上前去,等年轻保安查验完毕队列最前面那人的证件,递上信函,陪着笑脸轻声道:“保安哥,能否先查验我的,时间快到了,我得赶紧去领导办公室等候。” 年轻保安不听不问,一把推开年轻人,厉声道:“任何人都得讲规矩,你,马上,后面排队!” 队列中有人发出嚷声:“年轻娃儿,不讲规矩,啥素质?我们都排了这么久了,只有你有事着急么?” 年轻人满脸通红,讪讪作笑,不住鞠躬,表示歉意。 恰好,一辆白色轿车停在电动闸门前,等待开门。轿车后排座车窗徐徐摇下,一位中年女士将手臂伸出窗外,朝着笔挺身子敬礼的年轻保安招招手。 年轻保安随即跑步上前,弯腰凑近车窗,满脸笑容喊道:“卿总早,有何吩咐?属下马上照办。” 被称作卿总的中年女士蹙眉问道:“刚才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年轻保安指指站回队列中正低头垂首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不满道:“那位客户不讲规矩,擅自插队。” 中年女士这才看清那人面相,随即喊道:“小江,来,上车,随我一同进去!” 年轻人仓皇抬头,看清轿车后排座那位中年女士竟然是曾经见过一面的柳清波母亲卿幽兰,猛然记起姜姒提起她在县保险公司上班,不禁大喜:“呀!卿阿姨!” 中年女士面无表情,指着轿车副驾驶室,温声道:“上车吧。” 年轻保安迅速拉开车门。 年轻人坐进轿车,朝着正关车门的年轻保安露出笑脸,轻声说声谢谢,再对刚才告诉自己时间的中年人挥挥手。 后座中年女士目光穷尽细节,眉毛舒展。 透过后视镜,坐在副驾驶室的年轻人看到,那位年轻保安正抬手挠着脑袋,不知发什么愣,好似被人催促,赶紧恢复原样认真工作,不由觉得,那小子挺有意思的。 轿车很快驶入停车位。 江宁开门下车,站在一旁,喜滋滋地打量着面前银白色轿车,想着下午下班回家又能给满娃子吹嘘一顿了。 司机跑向轿车右后方,左手搭在车顶,右手拉开车门。中年女士手提坤包下车,向年轻人招招手,示意一同上楼。 江宁快步跟上,就听到对方叮嘱声,”小江,以后上班时,不用去大门口排队,公司另外有道员工通道,待会你报到后,待情况稍有熟悉,抽空出来看看就好。” 年轻人赶紧答应,仰起脑袋瞧着过道墙上的公示栏,轻声问道:“卿阿姨,您在哪个办公室上班?” 中年女士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年轻人,神色严肃,缓声道:“小江,今后我俩都在公司上班,我给你讲三点,务必做到。一是不许喊我卿阿姨,二是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你曾是清波的家教老师,三是没有许可不能擅自进入我的办公室。” 江宁点头答应,抬手摸摸脑袋。 卿幽兰淡淡道:“别猜了,我是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另外,你去三楼318室内人事部报到,直接找罗娟部长,待办好入职手续,她会带你去公司综合部,交给部长方冰青,你将负责文秘工作。” 江宁脸色突变,惊愕不已。 他原以为卿幽兰不过是县保险公司老员工,充其量就是一个中层干部,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是总经理。 “记住没?”卿幽兰瞧着愣愣发神的年轻人,催问道。江宁回过神来,犹如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嘴上打着结巴应道:“好的,卿阿……卿总。” 行至三楼梯口,卿幽兰目不斜视,继续上楼。 江宁停住脚步,望着身着白色衬衣黑色包裙的袅袅背影直到消失不见,这才走向三楼过道。 手持信函的年轻人每走过一道房门,都会仰头瞧一眼门牌号,嘴上反复念叨“318”。 来到一间超大办公室门口,江宁抬头瞧着门牌号,确认无误后,探入脑袋,打量办公室陈设。 只见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宽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发髻高挽的年轻少妇,正埋头看着材料。办公室桌对面,是一张黑色长沙发,起码能坐下四五人。 这位叫罗娟的人事部长抬头看到手持信函背着背包的年轻人,主动招呼:“你是江宁?” 江宁面带微笑,快步进屋,伸出双手,毕恭毕敬递上手中信函,神色紧张道:“您好,我叫江宁,前来人事部报到,敬请罗部长关照。” 罗娟保持坐姿不变,伸手接过信函,随手指指桌前班前椅,朱唇轻启,“小江,请坐”,随即垂眼看着借调函。 江宁没敢坐下,仍然站在桌前。 瞧着也是一身白衬衣黑色包裙的人事部长,他猜想,是不是公司统一上班服装,自己会不会也将有此待遇。不过,这个念头一瞬而过,毕竟借调人员不是正式员工。 罗娟看过信函,露出让江宁仓皇间找不到比“好美”更为惊艳词语来形容的笑容,惊奇道:“请你就坐哒,你咋这么老实?” 年轻人习惯性地挠挠脑袋,神色羞赧。 罗娟也懒得管初来报到员工坐或不坐,朝着隔壁大喊:“小薛,拿张入职表格过来!” 一个身穿白色衬衣黑色长裤脖系红色领带的小伙子走进屋来,朝着陌生面孔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递上一张a4纸张那么大的表格。 江宁双手接过,报以浅笑,算作回应。 罗娟站起身,柔声道:“走,江宁,我带你去综合部报到,待会儿你填好表格,交给薛哥,就算办好入职手续了。” 江宁紧随而去,还不忘向薛哥挥挥手。 大名叫薛海涛的小薛扮个鬼脸,笑得没心没肺。 看来,初来报到的小子挺有来头! 否则,“冰美人”怎会亲自送他去综合部? 要知道,这位县财政局长儿媳妇见谁都是冷冰冰的,可是,刚才明明看到她狭长眉毛舒展,迷人嘴角微微上翘……难得啊,实属难得啊! 登楼间,摇摆丰臀的少妇部长边走边说:“行政部设在五楼,主要为公司高层服务。这一层,除行政部外,再无其他中层机构,只有董事长、总经理和三位副总经理办公室。” 随在她身后的年轻人无暇饱览风景,一边应声,一边默默记下领导话语。 来到五楼梯口左边倒数第二间办公室,“冷美人”站在门口,指着身后的入职报到者,介绍道:“方部长,这是江宁,现在交给你。” 室内,中年男子站起身,笑容满面道:“哟,娟娟,您还亲自送来啊?这让老方办公室蓬荜生辉啊!” “冷美人”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方冰青好似早已习惯如此冷遇,脸色依然和煦,笑眯眯地瞧着肩背背包走进办公室的精神小伙,指指桌前班前椅,待对方就坐后自己也坐下,言语温和问道:“小江,办好入职手续啦?” 江宁挺直腰杆,迎着未来直接领导那道满怀笑意的目光,举了举手中表格纸张,略显紧张应道:“罗部长说待会儿填好表格,送给薛哥就成。” 方冰青轻轻点头,随即换了一张脸孔,严肃道:“小江,卿总有交待,你负责综合部文稿工作,你的办公桌在五楼梯口右边第一间办公室,加上你一共四人。这四人中,除了董事长秘书周红娣相对年轻些,今年三十一岁,其他二位都是中老年人,一位叫莫书怀,一位叫邱落松,都是嘉州保险公司元老级人物,你可得尊敬些。” “至于工作内容,主要起草公司上报下达文件,有时候负责卿总讲话稿,你慢慢揣摩便知,我一时半会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 “现在,我叮嘱你的,主要是公司的规矩。一是公司管理严格,不可迟到早退,有事必须请假;二是公司高层要求高,尤其讲话材料,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稿并提交审核,否则后果自负;三是公司共设七个中层机构,综合部是牵头部门,但凡他们交来的材料,你都要认真审阅,若不合格,就打回去,不可当老好人。四是我公司尤其综合部加班工作是常事,你不得有半点怨言,当然也没有加班工资,年轻人嘛,多为公司做贡献。以上四点,你可记住?” 江宁神色肃穆点点头,暗自盘算,加上卿幽兰单独交待的三点,今后自己在保险公司上班就得遵守“铁七条”,不可半点违背。 方冰青拿出一支香烟,略作示意,见年轻人摇头,自顾自点燃,待烟雾徐徐飘散,笑意微微道:“小江,我想问问,你为何借调来县保险公司呢?按道理说,既然县教育局分配你去县四小学校,就应当前去任教,呵呵,就目前而言,我公司尚无借调教师这一先例呢!” 江宁挠挠脑袋,诚恳道:“方部长,其实我也不知道,上月接到县人事局文件,就是这么说的。” 方冰青晶亮眸子闪过一道寒光,随即收敛不见,依然笑眯眯地点点头,嘴叨香烟,站起身,走过来拍着年轻人肩膀,亲和道:“走吧,我带你去办公室。” 二人来到综合部办公室。 没想到,这里别有洞天,布局为连二间。 外面办公室面积约十五六平方米,摆放两张大小不一的办公桌,临门处单独一张小办公桌,书籍堆积成山,上面摆着莫书怀的座牌。临窗那张大办公桌实为双人桌,邱落松右边就座,桌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张报纸;左边桌位自然空无一物,应该就是江宁的位置。 穿过过道,进入里边办公室,摆着一张桌子、一张两人沙发,桌后面坐着一位梳着中分发型面色白皙的瘦高个子年轻人,见着方冰青带人进来,也不起身相迎,只是坐在椅子上朝二人笑笑,淡淡道:“哦,你就是江宁吧?两天前方主任就说过,综合部将借调一名师范毕业生负责文秘工作,今日得见,小伙子挺精神嘛!” 江宁满脸笑意,赶紧应道:“小江初来匝道,还望红娣兄多多指教。”周红娣咧咧嘴,脸上终于浮起浅浅笑容,打趣道:“谈不上指教,帮着做些事情倒是可能的。” 方冰青倒背双手,踱步往外走,哈哈笑道:“您俩啥都交流了,我就不多言了,哈哈,小江,你可以称周哥为周部长,以后工作都听他安排。我建议,今儿你第一次上班,多熟悉情况。” 周红娣很是受用地抹抹中分发型,微眯桃花眼,瞧着部长背影,笑吟吟道:“你可别听方主任瞎说,提拔副部长那事儿,顶多算作八字刚好写出一撇而已,凡事皆有意外,没有正式发文和大会宣布,算不得数的。” 江宁凭着本能那份聪慧,机灵道:”祝贺周部长,以后小江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多包涵!” 已经考察公示只待公司董事会议研究决定的综合部副部长连声应道:“好说,好说呢!” 坐在自己办公桌边,江宁看看擦拭一新的桌面,再瞧瞧尚未上班的其他两位同事那空桌位,最后扭头望向窗外,心神摇曳。 这一天,天空白云朵朵,街面人车熙攘。 第32章 观潮 大约九点钟,江宁见到了办公室两位同事。 一位四五十来岁年纪的中年人好似一阵风般掠进办公室,先是一愣,继而露出笑脸,嘻嘻笑道:“喂,小伙子,你叫江宁?今天来报到?噢哟喂,你真够威风的,人未到,前几日整个公司已经传遍了你的鼎鼎大名。” 新人闻言听声赶紧起身,见中年人坐在那张单人办公桌上,便知他是莫书怀,不管对方话语是否包含揶揄之意,依然抿嘴微笑,礼貌招呼:“您好,莫前辈,我叫江宁,今日初来报到,还望多多关照。” 莫书怀摆摆手,笑意玩味,打趣道:“喂,估计你今天见谁都说请多关照,累不累?” 江宁嘿嘿作笑,无言以对。 随后进来一位两鬓泛霜岁数更大一些的中年人,约莫是方冰青口中的老年人邱落松,径直走向双人桌右边座位,放下一个袋子,朝着对面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转头看一眼莫书怀,缓声道:“书怀,莫为难年轻人。” 莫书怀佯装一副委屈模样,唉声叹气道:“老邱啊老邱,我这是与小江聊着感同身受呢,哪里就难为他啦?您老别老拿怀疑眼光看我嘛!” 江宁笑意越发深浓,朝着对坐的同桌微微颔首,正欲再次客气寒暄一番。不料,老者抬手作出下压手势,伴随一句“以后就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毋庸客气”,遂埋头看报。 见二人压根不理会自己,莫书怀手拿茶杯起身,走到屋角,分别提了提两个温水瓶,重重喷出一口气,叹息道:“看来,这打水的活儿还得我去啊!” 江宁一听,倍感惭愧,赶快跨步过来,抢过温水瓶,急声道:“都怪小江不懂事,我这就去打水。” 瞧着匆匆离去的背影,莫书怀一脸惬意,瞧着正翻看报纸的老家伙,嘿嘿笑道:“这小子,还有些眼力见。” 邱落松看得极为认真,似有两耳不闻事那种架势,只是心中暗叹,“莫不要最后只是个打开水拖地的打杂角色就好”。 莫书怀暗哼一声,心中晓得那是老家伙懒得理他。 洗手间门口,一手提一只温水瓶的江宁顿时傻眼。这里没有开水间,哪里才有呢?返回办公室问问同事又怕笑话,前去询问方冰青部长却又不敢。一时间,初来乍到的年轻人两眼茫然。 最后,他下到四楼,不抱希望地去洗手间瞧瞧,果真,这里竟然与五楼洗手间格局完全不一样,浣洗槽边就有一个水箱,上面墙上贴着“开水间”字样的纸张。 年轻人满心欢喜,随即瞅着红绿两个按钮不知所措,不知哪一个是热水开关,犹犹豫豫不敢下手。 这时,女卫生间走出一位年轻姑娘,边洗手边瞧着神色慌张的小伙子,不禁嫣然一笑。 她走过去,帮他按下红色按钮,待水龙头流出热气腾腾的开水后,再按一下红色按钮,水流随即停止。 年轻小伙不胜赧颜,咧嘴开笑,随即照着姑娘示范的样子,看着开水流进水瓶,只差没有雀跃了。 姑娘掩嘴偷笑,随即跑走。 年轻小伙子朝着圆臀姑娘背影嘿嘿干笑两声,嘴上吐出一句:“我靠,又丢人了!”他终于明白,五楼卫生间哪里用得着设置开水间,领导办公室都有开水器,喝的都是桶装纯净水。 提着两瓶开水,江宁回到办公室,主动给两位年老同事倒上开水,随即从房门背后取下一张帕子,去了卫生间,很快返回,先将其他两张桌子擦拭一番,最后才擦拭自己的桌位。 瞧着年轻人干得挺欢的样儿,邱落松暗暗叹口气,莫书怀朝着窗口方向竖起大拇指。 刚才从卫生间返回财务部的年轻姑娘进屋就笑得停不下来,在同事反复追问下,这才口若悬河描绘一番刚才开水间那幅生动画面。 财务部一阵笑声,不少人捧腹。 这位叫作柳清眉的姑娘末了总结一句:“傻帽一个!” 上午十点,县保险公司召开董事会党组会议。 作为董事长秘书的周红娣才从董事长办公返回综合部办公室,又拿着笔记本出了门。 江宁就着一些文件和领导讲话材料,认真翻阅,不时抬头看向两位老同事,很想问些懵懂的问题,终究没有开口。比如,董事会哪些人参加,参会人员如何就座,研究些啥问题,会后综合部要做些什么,四人间如何分工,哪些需要自己去完成,有些什么要求…… 六楼,董事会议室。 当这位盘踞嘉州十二年的县保险公司董事长走进来时,全场雅静。 嘉州县保险公司董事长名叫马家洛,现年五十八岁,看上去较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晃眼一看,顶多就五十二三岁。 这些年,嘉州保险公司与全国保险公司一样,业绩突飞猛进,每年保费收入增速将近百分之三十,利润更是惊人,在整个长宁市县区保险公司中,名列前两名,每年向嘉州县缴纳税收超过五千万,实打实的纳税大户。 马家洛坐在椭圆形会议室首位,环视一圈,咳嗽一声,朗声道:“今天董事会党组只研究两件事,一是关于班子成员联系对象分工问题,二是关于中层干部人事调整问题。在会议召开之前,我说说背景。” “近期,我们发现,产险与寿险业务增势不均。产险稳中有升,但是增长速度不快,前七个月累计增速分别低于前门区、宁州区县二点三、一点八个百分点。寿险业绩情况稍好,虽然保持全市第二,但是,较第一名的前门区差距二点四个百分点,较第三名仅高零点三个百分点。所以,我公司形势严峻,标兵越来越远,追兵却越来越近。” “究其原因,我与幽兰总经理探讨过,一致认为,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在盯紧看牢各自分管领域业务尚存在不够用力的问题,所以,经综合部制定方案、各分管通知先行考虑,现在,提交董事会党组研究。” 综合部主任方冰青手拿几本材料,一一分发。 会议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偶尔响起纸页翻动声。 正在大家埋头翻阅《方案》时,排名第四的副总经理胡雪琴捋捋看上去湿漉漉的卷发,不经意地瞧向主位就座威严有加的董事长。 马家洛轻轻地抿了抿厚唇。 胡雪琴嘴角微微上翘,随即恢复如常,将刚才惬意笑容遮掩得无踪无形。 坐在列席位置上的综合部正负部长相视一眼,眼神漠然,谁也看不清楚谁的心思。 五分钟后,马家洛发话:“各位,现在开始讨论,请大家充分发挥民主,各抒己见,最后形成统一意见,供党组集体决策。我先打个招呼,现在不说,稍后会议作决策时就别叨叨,会后更不许乱说。” 公司党组排名最后一位的副总经理向阳生首先表态,无意见。随后,副总经理胡雪琴笑意微微,桃花眸子晶亮,缓声道:“我说几句吧,个人观点,最后以马董意见为准。实事求是讲,这些年嘉州保险业绩斐然,多亏马董呕心沥血的付出,能够在这样一位领导下面工作,我们深感荣幸,每次去长宁分公司开会,雪琴都觉得腰肢停得更直了。” 听到这里,浓眉大眼的向阳生伸手端过茶杯,轻抿一口,也不放下杯子,捧在手中,嘴角微微上弧,暗自腹诽:“尼玛,狐狸精,只有你在姓马的下面工作!他付出?嘿嘿,怕是在你身上付出吧?” 胡雪琴不自觉地扯扯本已严实的领口,继续说道:“鉴于当前形势,我想提三点建议。一是实行岗位交流。自卿总任总经理以来,我接手分管产险已经三年有余,业绩成效……大家有目共睹,我就不多说了。我呢,是个爱学习、爱探索更爱挑战的人,所以,我想,能否考虑我分管寿险。其次,明确责任界限。刚才马董也说了,当前形势严峻,问题在于班子成员深入分管领域不够。我想,既然如此,那就严格划分业务管理范围,厘清责任边界,这样,才能实现班子成员责权利统一。第三,我建议卿总也负责一批联系单位,尤其是建筑公司、民营企业等重要客户,我们三个副总经理确实人脉不足,难以达到最佳效果。以上,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总经理卿幽兰神色淡然,微微扬起眼睑,瞧一眼不住抚弄卷发的副总经理,赓即收回视线,继续埋头看《方案》。 “咳咳……轮到我发言了,我也说几句。” 县保险公司“三把手”徐家殷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实则是个鬼精老头,手指间随时夹着一支香烟,却很少吸几口,任由烟雾袅袅,好似他只喜欢闻烟味般。 在胡雪琴话音落地后,这位党组副书记、副总经理咧嘴接上话茬,语速缓慢说道:“徐某不才,分管的寿险业务仅能保持全市第二,有点原地踏步的味道,确实有负党组书记、董事长的期望,不过呢,下面三个业务部兄弟姐妹们非常努力,工作兢兢业业,还望大家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 老家伙摁灭烟蒂,慢吞吞地从兜里掏烟卷。 董事长马家洛微眯眼眸,暗自揣摩,姓徐的这是在敲打胡雪琴啊,说白了,三个业务部都是他的人,谁想抢寿险这块新鲜肥肉,还看下面人答不答应。 点燃香烟的“徐三把”笑意盎然,对着正期待他继续发言的参会人员突然来一句:“说完了!” 向阳生“噗嗤”一声笑了,随即捂住嘴巴,赶紧端茶杯,估计略有紧张,不小心碰倒茶杯,茶水流了一桌,赶紧跳起来,一阵手忙脚乱收拾,嘴上不住道歉。 胡雪琴发出母鸽般“咯咯”笑声,花枝乱颤。 卿幽兰神色无波,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马家洛扭头看向始终不言的总经理,柔声道:“幽兰,您说几句吧。” 卿幽兰放下手中材料,抿嘴微笑,轻轻摇头,轻启朱唇,应道:“我没啥意见,请马董定夺。” 马家洛惊愕不已,怔怔望着这位戴着县委副书记夫人光环的总经理,一时无言。 党组会议进行得貌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 知情人都知道,县保险公司分边站队现象严重,就决策层来说,马家洛与其姘头胡雪琴牢牢把握公司大权,卿幽兰自成一派谁也不掺和,徐家殷和向阳生紧紧抱团,自然与胡雪琴老死不相往来,二人曾经主动向总经理卿幽兰递交投名状,奈何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上层如此,下层必定效仿,县保险公司业绩骄人的背后,早已千疮百孔,中层部门之间明枪暗箭齐上阵,各自为政。 作为总经理的卿幽兰何尝不知这些内情,只是她心性恬淡、品德尚正,犹如本人名字般独自清幽,从不参与任何派别纷争,凡事讲公道。 早已功成名就且荷包殷实的董事长马家洛清楚班子成员分工调整纯属没事找事,近几年来,主管公司业绩的总经理卿幽兰能力超凡,不管是保险业务水平,还是对外协调能力,都远超他这个董事长。今日班子成员分工,始作俑者便是胡雪琴,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好像永远都填不满她的欲望深渊。只是,自从被狐狸精勾引沦陷后,他不得不听从这个女人的摆布,真可谓红颜多祸水,追悔莫及,却不得不贪恋她身子般沉湎其中。 马家洛环视会场一圈,沉吟片刻,缓声道:“各位,党组议事规则规定,少数服从多数,绝大多数赞成《方案》明确的班子成员分工,我个人也赞成。我提三点要求。一是,会后,请分管综合部的胡总牵头,随即正式印发班子成员分工调整的通知;二是请徐总与胡总做好交接工作,尤其分管的中层部门,不可出现骚乱;三是专注公司业绩,按照年初既定计划,确保产险业绩在全市排名上升一位、寿险业绩‘保二争一’。呵呵,大家齐心协力,共创辉煌,好让我这个还有一年就将退休老头子风风光光离去,大家意下如何?” 班子成员都明白,没有如何意见,只有如何落实。 第二个议程进行得一帆风顺,不到五分钟就完事,毕竟上次党组会议已经研究了皆大欢喜的中层干部调整方案,本次党组会只是走程序,叫作“走过场”也不为过,谁愿意自找不愉快去触碰“一把手”独有资源? 站在会议室外面走廊上“回避”的综合部副部长周红娣,嘴叨香烟,双手插兜,满面春风。 跟随老头子三年来,他始终像个孙子,百般孝敬,写稿子,提包包,甚至帮着马家洛宾馆开房、守在胡雪琴居住小区门口放风,实在是有些不堪,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给个帽子戴着,从此算得上公司响当当人物之一,哪怕老头子即将退休,也无所谓了。 下午,县保险公司完全炸锅。 综合部办公室。 柳落松一脸淡然,继续看报,仿佛那张不知看过多少遍的报纸上还有疏漏新闻。 坐在沙发上的周红娣滔滔不绝,尽可能详细描述党组会场风云际会,相挨而坐的莫书怀犹如茶馆听评书,脸色随着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不断变幻,恨不得身临其境。 江宁静静倾听。 初入职场报到第一天的年轻人,莫来由想起汛期间洪水滔天、惊涛拍岸的陵江,他只是一个站在山头远远观潮人。 第33章 桂花 八月桂花香。 县保险公司后园地势宽阔,除去一高一矮两栋用作员工宿舍和食堂外的建筑物外,尽是亭台轩榭、假山池沼,绿树成荫,溪水淙淙,实在是承受得起“洞天福地”之称。 公司实行朝九晚五作息制度,员工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都很愿意来到后园,或三五成团围坐亭子闲聊,或独自沿着花坛小径独自散步,或蹲坐池边投放鱼食,好一派闲适惬意景象。 午后,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独自从食堂出来,沿径兴步,偶尔与人打招呼,即便并不相识,也是彬彬有礼亲和有加。 或许董事长马家洛有份与众不同的儒雅之气,当初修建办公大楼时,后园栽植的绿色乔木皆为桂花树。每到八月,细细花瓣随风飘舞,空气中弥漫着浓郁桂花香气。记得小学时背诵过桂花诗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清露醉桂花,白鸟舞虚碧”;后来读初中时就品读,“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如今更喜欢“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或者“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这样的词句,令人陶醉。 每路过三五株小聚成林的桂花丛,年轻人都会驻足,闭眼呼吸一阵,随后抓几把飘落地上的花瓣塞进裤兜。 母亲周淑英最爱桂花,常常制作桂花香袋,挂在孩子脖子上,味道清香还能驱蚊。今晚回家就对妈妈说,给子涵制作个香袋,那个爱臭美的丫头肯定喜欢。 走过那道距离春风亭不远的小径,他晃眼瞧见,上午在卫生间相遇的那位圆臀姑娘坐在亭子里,正好望过来,随即与同伴一道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身穿中午下班时才领到公司制服的年轻人红着脸,挠挠脑袋,加快脚步,不管身后亭子里传出的调笑声音有多清脆。 狼狈逃窜回到办公室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轻轻抚弄短袖白衬衫,生怕粘上尘土或墨团,哪怕看到有那么丁点瑕疵,也赶紧用指甲抠了又抠。 随后,他转头望向窗外,正好将后园风景尽收眼底。 孟家药业大楼后园有树有花,当时跟随孟飞前去玩耍的江宁以为,如此办公条件真是好,即便工作再累也是一种享受。如今想来,与县保险公司相比,孟家药业大楼后园就显得小气了,好比牡丹与玫瑰,均算花中之魁,只是让人觉得,在雍容华贵面前,小资小调实在不值一提。至于他还去过的县政府、县公安局、师范学校、附属小学等其他办公场所,只能叫作五六十年与八九十年之间的年代差距,实属寒碜。 年轻人暗自庆幸,能在花园式办公场所工作,真是三生有幸,要是母亲和满娃子来此一行,恐怕都不相信这是工作单位,怀疑比全县唯一的公园还要美丽。 让他更为庆幸的是,县保险公司员工待遇超乎想象,不仅食堂吃饭免费,而且听说每月工资保底八百元,加上绩效、业务提成以及杂七杂八的福利,最高的可领到一千四五,即便像江宁初入职的、坐办公室的,也能领到近千元。要知道,当时党政干部和教师每月工资不过三百元,两者差距三倍有余。 庆幸之余,他不免有些遗憾,要是县保险公司正式员工那该多好,环境好,工资高,哪个傻子才不乐意呢,可惜仅仅借调三年而已,最终还得回到县四小执教鞭,领取那份微薄工资。当时领到毕业分配通知书后,自己一直未去县四小报到,连学校大门朝向尚不得而知,自然不知校长姓啥名啥,他就想,找个时机还得去拜会一次,毕竟校长才是自己的东家。事到如今,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做好当前事,不被公司领导摒弃就成。 临窗独坐的江宁扭扭脖子,正准备趴在桌上稍作休憩,突然看到楼下后园花坛小径走来一位远望去只得看清依稀身段的姑娘,哪怕看得模糊,也十足养眼。 读师范时,江宁不时见过孟飞身边那些犹如换走马灯似的不同学校的校花级花班花,虽然各有千秋都能算得上不同程度的惊艳之色,眼前这位姑娘出现在视野,只觉她是一株空谷幽兰,众芳皆失色。 今年深冬就上十九岁的少年正值情窦初开之季,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盯着那道身着鹅黄色长裙的姑娘袅袅穿过花坛小径,径直走向办公大楼,很快消失不见。他收敛视线,想着姑娘着装与公司制服完全不搭调,定不是本公司员工,那她是谁呢?客户?客人?他忽然想起曾经在姜氏黄焖鸡店铺见过一位姑娘,也如这般动人,当时觉得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姑娘。 呆坐半晌的家伙有些纳闷,突然感觉再无睡意。 大半下午时,才入职就坐机关的年轻人倍感轻松,除了中午吃饭和偶尔去趟卫生间,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座位半步,专注伏案学习公司各类繁冗文件材料,堪比静坐在师范学校图书馆阅览室那般惬意。 只是,他不知道的,所谓岁月静好,只因有人负重前行。比如,同在五楼最左边那间总经理办公室,除了上午十点关门参加公司董事会党组会议外,其余时间皆是人来人往,要么是卿总主持召开内部业务会议,要么是来自各方的客服登门造访,连专门负责端茶递水打扫会议室的年轻妹子都觉腰酸背痛。 终于得到不足二十分钟闲暇时间的总经理卿幽兰缓缓合上文件夹,斜躺在高背椅子上,闭眼休憩,左手轻揉太阳穴,左三圈右三圈,不停反复。 上午,那场勾心斗角的党组会议看上去总体顺利,皆如愿实现党组书记、董事长的意图,实则太让人伤神,作为总经理的卿幽兰也只是“二把手”而已,面对如此局面,只能选择默认退让。 虽然胡雪琴在马家洛赤裸裸支持下得以入主寿险业务,但是徐家殷并不是省油之灯,岂能拱手相让自己经营数年的一亩三分肥地? 胡雪琴凭着胸前二两肉成功拿下马家洛,换得副总经理这个职位不说,这两年她在产险领域翻江倒海,培植不少亲信,如今再次出手将寿险收入囊中,明眼人皆知她意在将寿险团队改造成为胡姓集团,大有一手遮天的架势。 不出意料的话,现在分管产险业务的徐家殷这头笑面虎势必举起屠刀,以牙还牙,将胡雪琴旧部挨个宰杀干净,绝不留下后患。如此一来,这边胡雪琴动手,那边徐家殷报复,嘉州保险公司终将风雨飘摇。 还有卿幽兰略感头疼的,便是丈夫柳建国未经商量就安排儿子家教老师江宁借调县保险公司,貌似旨在落实清柔清波两姐弟和前弟媳姜姒的委托任务,未必就不是正在布局只要他自己才知道的棋局。 一九七四年毕业于长宁财贸学校年仅二十一岁的柳建国分配至嘉州县城关镇财政所上班,以出众的工作能力和稳重性格赢得时任县财政局长青睐,不仅将其调入县财政局工作,还利用各种机会撮合,最终纳作女婿。当时卿幽兰才入职县保险办公室,尚不谙世事,也缺乏主见,经不住柳建国穷追猛打,过早步入婚姻围城。两人生下老大柳清柔,时隔十年,再生老二柳清波,可谓人生赢家。 柳建国事业心极强,且在官至县人大主任岳父支持下,步步高升,平步青云,按了解他的知情人的话讲,“可能少奋斗了十年”。 慢慢的,卿幽兰发现丈夫极具大男子主义,控制欲特强,在事业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从不支持妻子工作,甚至不惜说服岳父岳母出面干预。从此夫妻二人渐生隔阂,人前一副恩爱模样,人后互不打扰。卿幽兰问心无愧,始终坚信女人若无事业势必沦为附庸的理念,在公司是业务顶梁柱,在家里是贤妻良母。 尤其三十五岁以后,由于保险业务扩大,卿幽兰工作更加繁重,经常外出应酬。已任副县级干部的柳建国虽然嘴上未说一二三,但是每次回家脸色极其难看,含沙射影聊起女干部被潜规则的种种事例。本就长得繁花似锦的卿幽兰心知丈夫所虑,只是笑笑,也不顶嘴反驳。男人吃醋,其实是在乎。她也接受丈夫的小心眼,只不过时间久了,谁也会烦。 卿幽兰心中最大骄傲便是女儿柳清柔,孩子从小聪慧过人,学业成绩拔尖,当年以嘉州文科状元考取全国名校丘川大学,如今二十一岁的少女犹如出水芙蓉,娘俩走在一起,好似一对并蹄莲。 刚才,柳清柔来向母亲告别,返回丘川大学就读大三,娘俩黏糊好久才依依惜别。只是,当妈的细心发现,当女儿的问及江宁已经入职报到之事,少女嘴角挂弧,不由暗自心惊,生怕女儿走了自己老路。 “笃笃……” 房门轻敲声让这位美妇总经理收回思绪,她拿起笔记本,起身去会议室,参加今天的第六个会议。 夕阳西下时,下班时间到。 除了今天过会提拔为副部长的周红娣还在会议室作记录外,看了一天报纸的柳落松和四处找人闲聊的莫书怀早已下班离去,独坐办公室的江宁将办公桌上的资料文件收拾规整,随后拖地抹桌,忙得不亦乐乎。 诸事完毕,年轻人再等候半个小时,周红娣终于回来,看着干干净净的办公室,大为感动,朝那位新人竖起大拇指,随后匆匆忙忙出门,应该是去送行董事长吧。 江宁背着背包出门,正好遇见肩挎坤包款款而来的总经理,立即站直身子,双臂垂腿,笑意盎然道:“卿总,您也下班?” 脚步不停的卿幽兰应一声,朝年轻人身后的办公室望一眼,诧异问道:“你为何现在才下班?” 江宁如实回答道:“我把办公室清洁搞了,免得明早慌里慌张的,还会有灰尘,影响同事办公,到时只需打开水就行,不耽误上班做事。” 卿幽兰抿嘴一笑,叮嘱道:“那就早些下班吧。” 望着如风摆柳般袅袅而去的美妇总经理,年轻人露出欢快笑容,反手拉上办公室房门,大步离去。 晚上,江家母子三人坐在三角梅架子下。 正忙着做桂花香袋的周淑英偶尔抬眼瞧着兄弟二人,脸上笑意微微。 江宁双手枕头,躺在竹椅上,闭眼倾听。 江水满站在椅子前,腰杆笔挺,大声背诵当天课文。 背诵到课文后半段,大脑袋男孩逐渐吞吞吐吐,好似并不熟稔,反复念着一个词句,背不出下文。 已经提示三次的江宁勃然大怒,厉声吼道:“各人回屋去背诵,今晚不过关就休想睡觉,即使背到明天早上也得给我熟练背诵全文!” 江水满明显哆嗦一下,低垂着大脑袋,缓步走向偏房。 周淑英柔声道:“你好好说嘛,别吓着孩子。” 江宁没好气道:“您就宠溺嘛,难道忘记当年父亲如何管教我的么?有次,我默写错了三个字,被老爸收拾得够呛,不仅没吃着晚饭,而且还跪了整整三个小时。” 周淑英望着凶神恶煞的儿子,惊愕不已。 江宁知错,遂调整语气,柔声道:“妈,江家湾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满娃子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不来真格的,他就不听话,如今十一岁了,还在读三年级,本来就比班上同学大了两岁,我还想着让他跳级呢,这样下去,如何能成?所以,我得压着他,即使是拔苗助长,也是对他好呢!” 周淑英这才缓过气来,没再开腔。 只是,这位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母亲,心中暗暗觉得,儿子参加工作了,脾气见长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路灯下,卿幽兰母子俩走出县委大院,去附近理发店,主要是给儿子理发,顺便自己也洗头。 柳清波坚持要将中分式发型剪成寸发,理由是江宁觉得寸发更精神,更像个品学兼优的学生。 时下,正是港台一个姓郭的明星中分式发型风靡华夏之时,大街小巷人人留蓄这一发型,尤其在机关干部群众中,莫说年轻小伙子,就连四五十岁中老男人也纷纷效仿,追求一个“帅”字。 卿幽兰轻声问道:“老二,你就那么信任江宁?”柳清波应道:“我不仅现在信任,将来也信任他!还有,妈妈,舅妈说周末请江宁吃饭,只为庆祝江宁去保险公司上班,子涵高兴得嗷嗷直叫呢,真棒,我们一家人都喜欢他!” 卿幽兰抬头望着远处并不晦暗的夜色,没说话。 柳清波又道:“妈妈,江宁说,我将来一定要去北京读大学,那里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我觉得吧,就在丘川省城读大学也挺好,比如咱姐,对不对嘛?” 卿幽兰心不在焉道:“那你咋想的嘛?” 柳清波挠挠脑袋,似乎思考一阵,突然展颜笑道:“我还是听江宁的吧!” 当妈的莫来由的有些生气,训斥道:“你就不能有点自己的思想?啥都听江宁的,江宁又不是神仙!” 柳家老二愣愣发神,不晓得咋就惹得妈妈生气了。 第34章 堂妹 十天后,江家湾少女江小慧来嘉州师范报到那天,恰逢周日。 连江宁都没想到,曾经初一下学期因为无钱交学费被迫辍学的孩子,在堂哥的资助下重新回到课堂,原本以为将来考上职业高中学得一门实用技术也就不愁就业便作罢,不料通过两年发奋图强,竟然步入江宁的后尘,以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嘉州师范学校。 在县城足足混满三年时间,若不出意外的话,很有可能混过一辈子的江宁,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两眼茫然的青涩少年,自然毫不顾忌客运站只拦得住老实巴交乡下乘客的所谓规章制度,大摇大摆走进停车场,径直来到刚刚停稳的草池早班车旁边,一张脸儿笑得稀烂地望着从车上走下来的一对父女。 少女肩背沉重书包,右手提着包裹,左手使劲挥舞,几步并作一步蹦跳着来到堂哥面前,略显苍白的脸蛋浮起压抑不住的兴奋,一抿嘴就露出两个深深酒窝,甜甜招呼:“哥!” 江宁眼含爱怜,瞧着身着一套颇为洋气的鹅黄色连衣裙,笑吟吟赞道:“小慧,裙子真漂亮,人就更乖啦!” 少女扯扯裙角,羞涩道:“这是两年前周伯妈给我买的裙子呢,那时候穿着偏大偏宽松,如今刚合适。” 刚满十八岁的窈窕少女不再是过去黄瘦丫头片子,如今胸前已成气候,极为不平,在紧身连衣裙帮衬下,将来气势汹涌初见端倪。 少女偏着脑袋,还如小时候撒娇那般可爱模样,咯咯笑道:“那是,咱可是江家小妹,必须乖!” 江宁哈哈大笑两声,摸摸堂妹脑袋,顺便替她理了理额前凌乱发丝,随后帮忙取下她肩上书包自己背上,又拿过包裹,朝随后下车来挑着铺盖棉絮的江援朝挥挥手,招呼一声,含笑道:“二爸,怎么样?开心不?” 江援朝笑眯眯地点点头,上下打量一番有了大出息的侄子,自豪道:“那是肯定开心哟,湾里人都夸你爷爷埋正了,孙儿孙女都考上师范,将来都捧着国家饭碗!” 江宁调侃道:“那为何不是我爸的坟埋得正?若是爷爷坟头埋得正,为何不保佑你也捧得国家饭碗?” 江援朝皱着脸庞,呆滞失神,喃喃道:“唉,是呢,我咋就没想到这点呢?真是对不起咱大哥……” 见二爸如此模样,江宁顿觉玩笑开得过分了些,一时也没想出恰当词语破除尴尬,遂赶紧转移话题,呵呵笑道:“走,小慧,咱们坐公交车去鸡鸣巷,周伯妈和满娃子在家已经等着你俩呢,下午我送你去师范学校报到!” “好嘞!” 不待自家闺女张嘴,听到侄子如此安排,江援朝抢先应声:“三年没见俺嫂子了,不知她老人家长瘦了还是长胖啦!” 江小慧帮着父亲担上挑子,凑近耳边悄声道:“见面可别对伯妈说胖瘦,仙子女士忌讳这个呢。” 随后,她紧跑几步,追撵上已经前行的堂哥,挽住手臂,并将脑袋放在他肩膀上,一副仿佛只有她才有哥哥的得意样儿,俏皮可爱。 江家湾庄稼汉脚步轻盈,笑得眉眼不清。 他们很快坐上1路公交车,可惜乘客太多,相当拥挤,只能站在过道上,随着车身颠簸不停摇晃。 江小慧身高在嘉州女子中可谓高个儿,完全可以拉着车顶吊环,不过人家可是有哥的,自然不愿意遭受那份辛苦,双手环抱江宁腰肢,脑袋放在堂哥胸前,两眼瞅着窗外风景,笑得没心没肺的。 两手不空的江宁任由堂妹撒娇,不时以三言两语介绍沿途风土人情,以便这位师范新生尽早熟悉县城。江小慧像只乖顺小猫,不住应声。 车至外南街站台,江家三人下车。 江小慧还如刚才汽车站模样,黏在堂哥身上,江援朝微嗔道:“丫头,帮着江宁哥哥提包裹呀,咋还空手空脚的,真是没啥眼力见呢!” 江小慧回首朝着父亲眨眨眼,脸色灿烂,娇声道:“哎呀,哥哥三年都没帮我挑水背柴了,我可气恼极了,这次必须惩罚他出力,不可以么?” 江宁笑眯眯地瞧着佯装生气的堂妹,笑眯眯地对着二爸说:“没事呢,小慧说得对,我这个哥哥不称职!” 少女咯咯作笑,幸福得不可方物。 “小慧姐……” 刚走上鸡鸣巷菜地小道,江水满从四合院冲出来,一路飞奔,一路呼喊。 “呀!满娃子,你这只城里狗儿,居然不来车站接我和二伯伯,看我不撕了你耳朵!” 江小慧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跑而至的大脑袋家伙,随后揪住他耳朵,嘴上说着恶狠狠的话语,哪里还有半点刚才乖乖女模样。 满娃子极其配合,佯装龇牙咧嘴,踮起脚尖,使劲喊疼。 江援朝急声道:“丫头,你轻点!” 江宁笑意盎然,朝着二爸眨眨眼,轻轻摇头,小声道:“没事呢,她俩闹闹而已!二爸,我俩先走,不管两个小家伙咋闹腾,我妈妈应该早就做好午饭等着呢!” 叔侄俩边聊边走,很快来到四合院。 江援朝放下担子,将女儿的行李堆放在一起,坐在屋檐下,四处打量一番,喃喃道:“城里房子就是不一样啊!”江宁噗嗤一声笑了,乐道:“这里也是农村呢,只是在城郊,当然与江家湾不同!” 周淑英从厨房里走出来,满脸笑意招呼:“呀,援朝,好久没见你啦!” “大嫂!”江援朝赶紧起身,神色拘束。 周淑英点点头,抬手示意请坐,随即看到院门口飞跑而来的少女,顿时眉开眼笑,张开双臂,大声呼喊:“小慧!” 少女扑入伯妈怀抱,紧紧相拥,嘴上呢喃道:“伯妈,我的伯妈呀,丫头好想念您,真的好想……” 黏糊一会儿,周淑英扶住少女双肩,不住上下打量,嘴上发出啧啧声,呵呵笑道:“呀,咱家小慧长大咯,长成俊俏大姑娘啦!” 江小慧擦擦眼角泪珠,破涕为笑。 房东老两口上午去县城看孙子,中午不在家。周淑英没有借用房东家中厨房,就在屋檐下摆上一张小方桌,端出热气腾腾的丰盛菜肴,招待江援朝父女俩。 饭后,待收拾完毕碗筷,江家五人坐在三角梅架下,围着摆放着瓜子糖果以及满满一盘西瓜的茶几,小声唠嗑。 说过几句客套,两位老人聊着江家湾家长里短,两位孩子脑袋抵脑袋窃窃私语,只剩下不大不小的江宁独自嗑瓜子,左瞧瞧,右看看,哪边都没法帮腔。 这边,江援朝说:“这几年,说江家湾没啥变化的话,切实没啥大变化。家家户户还是那么忙,一年到头也有那么一点收入,虽然不多,但是日子过得稍微好一些了,起码不愁吃,除了江世民老辈子一家口粮接续还差那么个把月,湾里人都乐意帮衬,也就不那么艰难了;说有变化的话,也有不少。福贵家生意没以前红火了,听肖碧芳说,他家老大去年出了车祸,损失了两大车农资,亏了好几万呢,好在底子厚,生意还能维持。不过,即使损失这么大笔钱,三年来,福贵坚持拿出不少钱资助湾里乡亲,尤其娃儿读书,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得到一笔学费,只要愿意读书的孩子,没一个辍学的。乡亲们都觉福贵一家变化大,也不知为何,大嫂,您知道为什么吗?” 周淑英摇摇头,不经意地瞧一眼怡然自得地磕着瓜子的儿子,又问道:“你家情况呢?” 江援朝磕了磕叶子烟专用烟枪,含在嘴里吧嗒几口,笑意盎然道:“自从代种您家两个人土地后,庄稼收成翻倍增长,家中存款也有接近五千块,依了小慧意思,今年初将我家三间房屋修整了一盘,只剩得丫头读师范的学费钱,其余基本花光了,所以江宁借来的每年八百元钱,可能再等几年才能还上……” 说到这里,庄稼汉听到侄子重重干咳声,遂转移话题说道:“小慧娘准备了几袋干果,有花生、核桃、刺梨等,说您最喜欢吃,等会儿从担子里拿出来,您可别嫌弃哈。还有,小慧娘说了,丫头离开后,您家房屋就由学娃子晚上看守,她大舅来串门,看到您家房屋朝向,说是文曲星朝向,要出状元郎的,呵呵,宁娃子和小慧都以全乡第一名考上师范,就是证明,下步看学娃子能否有出息了。” “哦,对了,湾里还有些事情,我说说。满娃子伯伯江莫成前年去县医院住院,说得了慢性乙肝,现在不能做重活;卿太平外出打工,每年寄回一两千元不等,好过在家做庄稼呢;另外,湾里堰塘堤坝垮了一截,乡政府补助一部分、湾里每户人家凑了八十块,很快修好并继续蓄水,村长让我承包,我还在考虑,想问问江宁再作决定。” 江宁将手中余下几颗瓜子丢进盘子,也不看向两位老人,一脸云淡风轻道:“不用考虑,今天下午回去就找村长,只要租金公道,就签订承包合约,承包期间至少三年,越长越好。” 江福贵脸色犹豫道:“租金难凑呢,我想先承包一年先行试试,要得不?” 江宁回答干脆:“要不得!” 他见二爸一脸不解,温声解释道:“养鱼是技术活,不是三五几个月就能熟练掌握的。若承包期限太短,稍微不注意,就容易亏损,补锅匠摔跤,倒铁(贴);只有承包期限越长,分摊到每年的租金就越少,养鱼成本才越低。家中存款不足以付清租金的话,先给村长说,每年分期付款,若还差些,就去找福贵大叔,就说是我说的,他一定会借给您。养鱼所需饲料,你找咱草池场镇找‘月月农资’老板胡月月,也说是我的意思,饲料钱先赊欠着,待卖鱼后再付账,他还可以指导您如何养鱼,这小子本事涨了不少,差不多算得上草池场镇种养专家了。” 江援朝双手互搓,赧颜不已,眼神却特别晶亮,嘿嘿笑道:“这样的话……嘿嘿,敢情好,宁娃子,你放心,你二爸可是养鱼好手,保证赚钱!” 江宁微微一笑,就不再听这边叔嫂谈话,竖起耳朵偷听那边两个小家伙聊天。满娃子说得滔滔不绝,不外乎就是老师如何和善,同学如何有趣,周末如何无聊,只是说到姜子涵,他声音就低了好几分贝。江宁隐约听到几个词,联想一番就大致猜出意思。这小子,告状呗,细数挨揍次数,大有拉拢小慧姐结盟的意思。不料,江小慧犹如母夜叉般又拎耳朵,大脑袋娃儿满眼幽怨,随即老成持重道:“我晓得,不打不成才呗,嘿嘿,小慧姐,你有没有觉得,被江宁打也是一种享受?” 江小慧被气笑了,不仅没再凶这位江家湾孤儿,反而摸摸他脑袋,温情脉脉叮嘱道:“江宁哥哥望你成才,你就要努力,不可懈怠,当然,我会给他说,若下次出手揍你的话,可以轻点,但是得帮我多打几下!” 江宁仰头大笑。 大脑袋家伙脸色越发幽怨,却眼角带笑。 这时,一辆摩托车飞驰而立,停在院门口,有人大声喊:“江宁,方冰青主任喊你下午去办公室加班!” 江宁错愕不已,嘴上答应着,才起身,却发现摩托车已经远去,从服装看,骑车人应该是公司保安。 江宁只好让二爸收拾行李,提前送堂妹去师范学校报到。满娃子抓着江小慧衣襟,可怜巴巴央求同去。江小慧拿不定主意,那征询眼光看向堂哥,见江宁微微颔首表示同意,高兴得蹦起来,看上去比满娃子还雀跃。 世间无巧不成书。 江宁还未出门,院门口却走进来一个人。 和江宁一样由中分式变为寸头发型的孟飞顿时愣住了,不是因为家中来客,而是因为来客竟然是那位姑娘,那位江家湾姑娘,那位仅此见过一面却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山乡姑娘。 江小慧瞧见熟人,主动招呼:“您好,飞哥!” 一贯大大咧咧甚至两月前都还是如此的孟飞此时略显紧张,破天荒的话音颤抖:“您好,小……慧,您好久来县城的呢?” 江宁没让堂妹回应,指着江援朝说:“你去江家湾见过的,我二爸。”孟飞方才恢复正常,热情寒暄:“我怎么会没见过?还去江叔叔家吃过几顿饭呢,呵呵,江叔叔,您这是来为小慧妹妹送行么?” 江援朝对侄儿同学颇有好感,客气应道:“是呢,一个月多不见,小孟更精神了。” 依偎在堂姐身边的江水满翻起白眼,小声嘀咕:“更神经了差不多……”江小慧一愣,一脸不解地瞧向大脑袋家伙。满娃子双手扯起脸皮,朝着孟飞扮相鬼脸,惹得江小慧嫣然作笑。 孟家公子突然涨红脸,不敢看向那位空谷幽兰般的姑娘,心中万马奔腾,混乱不堪。 江宁只以为那家伙破天荒失神是因为在长辈面前放不开,遂替他打圆场:“帮忙提包裹哇?我们正去师范学校,下午我得去公司加班。” 孟飞闻言顿时精神抖擞,兴奋道:“刚才,我开车从外南街路过,顺道来看望周阿姨和满娃子,这不巧了么?正好帮着拖行李,既方便又省事,可好?” 江宁想了想,主动请求帮忙:“喂,你带小慧去学校报到,如何?我不知道领导安排啥任务,也不知道是不是急事,还是早些时候赶去公司才好。” 孟飞刚露出眉飞色舞的神色,赓即收敛回去,换作老成持重样子,点头应道:“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你就放心去加班吧!待小慧安顿好,再送江叔叔坐上客车,我会给你办公室去电话。” 江家少女听闻堂哥不能去送行,脸上笑意依然,心中有些遗憾。周淑英过来拉着侄女的手,柔声叮嘱一番住校事宜,最后说:“周末放学就来鸡鸣巷哈,不许乱跑!” 江小慧点头答应,随后告别,拉着满娃子先行走出院门。 待行李装上车,江宁母子站在路边,挥手送行。 谁也未料到,江宁这次主动请求帮忙,无意中造就了一段姻缘。多年后,每当想起今天送行之事,江家湾少年后悔不已,也庆幸不已。 第35章 落子 下午,掐着平日里上班时间点,江宁不多一分钟也不少一分钟,出现在县保险公司综合部办公室。 综合部部长方冰青抬起头,笑眯眯地瞧着入门而来的年轻人,欣喜道:“小江,挺准时嘛,我原本以为你周日有事抽不开身,毕竟临时起意通知加班的,即使能来,也可能在一两个小时之后。” 年轻人似乎来过部长办公室次数不少,今日也不客气,不请自坐,破天荒的拍起马屁来。 “方部长亲自加班,我还有啥理由不来或晚来?” 方冰青脸上流露出一缕很是受用的神色,相当于自我肯定地点点头,叹息道:“我老方已迄今为止,在县保险公司呆了二十载有余,算来也是实打实的一个老人,这些年见识过太多年轻人。总体感觉,积极上进的大有人在,勤恳低调的,可谓凤毛麟角啊,大家打破脑袋拼命朝董事长眼里挤去,可是,很少有人甘当老黄牛,默默拉犁。” 才入职公司不足一个月的江宁根本谈不上职场经验,凭借直觉也感到领导这句话不好接,也接不住,既有含沙射影的满腹怨气,又有伤春悲秋的淡淡忧愁。 见年轻人一脸茫然,方冰青哈哈笑道:“我随口一说,也就说说而已,切勿见怪!小江啊,你踏实工作便是,在公司做到一点就好,不闻不问不掺和。” 江宁赶紧点头应下,嘴上说着感谢指点之类虽无营养但很有必要的客套话,心中暗自开了小差。那是一点么?起码三点有余。不闻?装聋都不行啊,必须真聋才行;不问?谁也有好奇心啊,要不然掉进坑里还不知为什么;不掺和,自己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可是,人在江湖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谁能独善其身? 方冰青笑意和煦,递来一张材料纸,温声道:“小江,你已经知道咱综合部大体格局,老柳老莫只做日常收发文件之类杂事,起草文件拟定讲话稿件等难事要事,以前是我和周红娣负责,现在你来公司了,就交给你和周红娣两位年轻人吧,老朽从此退居幕后,享福几年,哈哈,另外我有个建议,不知你意下如何。周红娣负责联系董事长,你负责联系总经理,这样一来,董事长领导总经理,副部长领导干事,完全对口,也不违和。” 江宁早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明白一个道理,老师说建议,其实就是安排,只管落实便是,并没有丝毫商量余地。他们之所以嘴上要说“建议”这个委婉词语,只为树立自己谦逊人设而已。人说,笑面虎才吃人,是有道理的。 江宁迎着自己垂直领导那道看似和煦实则暗藏考验的目光,拿出让人觉得诚恳得不能再诚恳的态度,笑意盎然轻声应道:“方部长正值年富力强,怎能自诩‘老朽’?而且,您掌管协调八方的综合部,哪能退居幕后呢?真要是退居幕后,小江这个新人第一个闹情绪,这难道不是公司巨大损失么?嘿嘿,方部长您别摆手嘛,我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认为的。至于您安排我负责联系卿总,小江完全听您的。” 要知道,对领导表态“我听您的”,貌似普普通通一句客气话,实则大有讲究。若说我听您安排,实则下级服从上级之意,两者并无私交;若话中少了“安排”二字,意思是唯您马首是瞻,实则暗表忠心。有些人,虽听话但不一定懂事,看不清行道;有些人,听话也懂事,但不一定懂规矩,不知道上高下节,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听闻这位年仅十九岁的新员工说出如此老道之语,浸染人情世故这个浩荡江湖多年的方冰青神色惬意,点点头,满意道:“小江觉悟高啊,才来公司不久,竟然如此懂事守规矩,真不愧是县人事局钦点而立的优秀人才!” 江宁微眯狭长眸子,笑容可掬道:“说小江优秀,实属难当,受之有愧,若说懂事守规矩,我还勉强接受,毕竟入职咱公司以来,跟随方部长学得不少,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啊,还望前辈多多指点,江宁感激不尽!” 啧啧,这马屁拍的,岂是一个相当了得? 约莫方冰青都觉得被拍得相当舒适了,指着小伙子面前那份文件,含笑道:“小方啊,明日卿总将赴长宁公司参加产险寿险体制改革的研讨会议,你得认真起草发言材料,这可不比平日里发言讲话材料,在业务部门所提交初稿基础上稍作加工即成,尚需提出真知灼见,以供高层决策参考,同时……要充分体现卿总真正能力和水平,这个意思,你可懂?” 江宁沉吟道:“小江略懂,这样吧,我先起草初稿,再交方部长审核,最后提交卿总过目,如何?” 方冰青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挥手送行。 待年轻人客气告辞走出办公室后,这位八面玲珑的综合部长脸上笑意不减,甚至越发浓郁几分,嘴上喃喃道:“此子绝非池中鱼啊!” 江宁报到那天,方冰青曾投石问路,既有打探新人来历之意,也有试探他口风松紧的考验,最终得到的答案不管真实与否并不重要,起码有一点值得可取,“这小子不属于公司高层任何一方”,值得争取到自己阵营中来。 早在一年前,方冰青通过省公司内线了解到,华夏高层正在研究起草保险法规,国省市县四级保险公司势必面临重大改革。所谓改革,既是作出重大调整,更是蕴藏难得机遇。方冰青敏锐地意识到,莫看自己现在只是县级公司的综合部长,一旦公司改革一分为二的话,自己完全可能横空出道,争取一个副总经理并不是难事,甚至敢于问鼎两个总经理位置之一。 也是最近一年来,这位处事风格貌似随和的综合部长开始悄悄布局,花重金求得省事公司求得重要人物的青睐,并在嘉州县保险公司董事长与总经理之间如鱼得水,既不死贴目前大权在握的马家洛,也尊重年纪尚轻且能力出众的卿幽兰,其中尤其看重总经理头上县委副书记夫人光环,毕竟属地党委政府意见作为国有企业人事决策的重要参考。 正因为如此,一个毫无半点背景可言的新人方能进入了方冰青的视野,从最初的依稀难辨的小黑点到如今醒目黑团般的引起重视,一来因为江宁先天悟性过人,二来保险体制改革蹄疾风紧。 如果成事那天真正到来,即使贵为刘皇叔,也得有军事诸葛亮辅佐,也得有七进七出的赵云、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手持丈二长矛的张飞,何况自己尚为中层干部,身边必须得有能力过硬的马前卒,方能实现心中所愿。 此时,已经被人悄然作为落子的年轻人正坐在办公室揪头发写材料。江宁脑中想法极其简单,不管是完成公司领导交办的工作任务也好,还是卿总考验自己写作能力也好,都得把工作干好,才算不辜负帮助过自己的柳副书记夫妇以及姜姒母女。 不过,全市保险体制改革研讨会议发言材料,正如方冰青所言,确实难写。改革从来都是自上而下,上面负责顶层设计,下面具体落实政策措施。所谓研讨,不过是上层听取基层就顶层设计方案的意见和建议,重点不在改革基本方向、总体思路和制定原则,仅就政策落实过程中一些操作层面问题的听取建议,以便完善改革方案。 想通了这一点,年轻人开始提笔着墨。他从嘉州保险管理构架、保险业务难点和客户对象意见入手,找准关键问题和问题关键,结合入职近一月来涉猎保险系统内部刊物所传达的高层信号,仅从实操层面提出嘉州意见建议。 初稿出炉时,华灯已初上,偌大一栋保险大楼只剩得五楼综合部办公室窗口亮着灯光。 江宁再次修改一边,自我感觉满意后,方才打电话问到方冰青部长家庭住址,关灯离去,送稿子上门。 ———————————— 长宁宾馆电动闸门徐徐打开,驶出一辆黑色轿车,朝着嘉州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轿车后座上,一位面相威严的青年人似乎喝过酒,脸色绯红,单手按住太阳穴,身子斜靠在后座茶台上,闭眼沉思。 今晚,嘉州县委副书记柳建国应邀参加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焦作熙的生日私宴。本该在高朋满座、精英云集的热闹宴会上如鱼得水的柳建国,暗暗记住了散在四县一区和重要市级部门里的各级官员名字,趁独自在卫生间的间隙,习作思量一番,顿时兴致全无。他在接下来的觥筹交错中应付得极其勉强,以至于被宴会主角焦作熙开着玩笑点名批评。 终于等到宴会结束,柳建国客气寒暄与众多同僚一一道别,正欲走向酒店停车场,意外地被常务副市长单独留下。 喝酒过量的焦作熙凑近自己在长宁布局中这颗嘉州棋子的耳边,口齿不清,却骂得很难听:“柳建国,你他妈……一天潜在水底……装孙子么……当初你是如何……承诺老子的……再不动手挤走……嘉州县委书记赵玉龙……那个裴千仞的亲信……你信不信……老子让你明天……回到长宁某偏僻……部门任副职?” 那一刻,柳建国莫来由想起,儿时夏夜纳凉听妈妈哼起的歌谣。“一只蝉啊蝉,爬呀爬,终于爬到树半腰;一只螳啊螂,飞呀飞,终于飞到那棵树;一只黄啊雀,等呀等,终于等到蝉和螂;一个猎啊人,瞄啊瞄,终于瞄中那只雀…… 车中青年男子,突然睁开眼,扭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只是,车内仅有的他人,相随相随十余年的司机也未发现,后座之人早已泪湿眼眶。 棋子,终究是一枚棋子而已。 在物欲横流的江湖,谁是谁的棋子,谁也说不清楚。 深夜十分,等待丈夫归家的中年妇女正在审阅明日赴长宁参会的发言材料。 县保险公司总经理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手中材料出自于综合部部长之手。对于当初就任副总经理的卿幽兰来说,对于分管的综合部几个人算得上了若指掌。方冰青有能力有水平,也能写材料,只是要突然该别文风实属不可能;毕业于京都财经大学金融系的老牌大学生柳落松倒是有这个能力,只是他本人根本不可能愿意复出,毕竟寒心人不经大是大非难以变为热心人;至于混日子的莫书怀犹如他本人名字那般,莫书亦莫怀,除了摆弄是非在行,实则胸无点墨,哪能写出如此上乘之作。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文真正操刀手是那位阳光新人、曾经在国省刊物发表文章的师范生江宁。 这位被女儿、儿子唠叨将耳朵磨起老茧的中年妇女顿时好奇横生,若这小子真能写出如此言之有物的官样文章,就不难想象漫画集《江家少女》为何吸引堪比天鹅高傲的老大柳清柔以及尚还年幼的老二柳清波之缘由。 身穿睡衣怔怔发神的中年妇女嘴角含笑,好似当年颜才双冠嘉州的副书记之女发呆样子。 嘉州保险事业,太需要有德有才的年轻力量啊! 夜深时分,县委副书记柳建国回到家。 看着手拽材料酣然入睡的妻子,蹑手蹑脚来到沙发边,伸手捋顺女人额前散乱发丝,就着柔和台灯灯光,清楚看到她眼角不知何时爬起的细细皱纹,不由怔怔发神,随之细细计数,突然觉得好愧疚。 男人抱起女人,放在卧室床上,为她轻轻盖上凉被。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猛然惊醒。 窗前,那道男人背影,既熟悉,又陌生。 鸡鸣巷,万籁俱寂,灯火晦暗。 用力蹬着自行车的年轻人脸上挂笑,嘴里哼着小曲儿。 或许,临近晚上十二点才等到卿总那句“整得好”,是自己来保险公司工作近一个月来的最好褒奖,也是莫名其妙留城工作以来最大安慰。 年轻人莫来由觉得,卿总是天下最亲近人之一。 即便多年以后,他知晓自己只是一枚安插在卿幽兰身边可有可无甚至谈不上光彩的棋子,也从没觉得后悔过,甚至满怀感激。 世事纵然残酷,终究没能奈何岁月温情。 第36章 绿茶 江宁直到读师范学校时才知道,嘉州竟然产茶。 嘉州地势地貌总体为丘陵,呈现西低东高态势。以横山为主的东部山脉连绵起伏,海拔高度达到一千八百米,较全县平均海拔陡然高出近五六百米,气候多雨低温,是嘉州唯一常年下雪的地方。 横山乡人口不足万人,场镇人家不过五百户,由于此地方圆几十公里皆种植茶树,横山人祖辈擅长制茶,以雨前、明前时节绿茶尤为盛名,统称为横山绿茶。场镇背靠巍峨山势,却无淙淙山泉,倒是场头场尾各有一口深井,井水清冽甘甜,使得场镇茶馆林立,不少茶客慕名而来,一边坐在简易茶台品茗,一边与茶铺老板商谈茶叶批发价格。从九十年代初,横山乡逐渐商贾云集,成为远近闻名的特色商品集散地。 江宁睁大眼睛,瞧着相对而坐的柳落松正将滚烫开水倒进茶碗,随后左三圈右三圈摇晃,再倒去开水,用茶树枝丫制作而成的秀气夹子捻起小撮碧绿茶叶放入茶碗,手握另外一杯略有降温的开水杯,待水温合适,再缓缓注入茶碗,随后单手拿起茶碗,在空中倒腾一番,轻轻置于桌上。江宁猜想,接下来便是等候茶叶与沸水相互纠缠相互融合,最后得到甘甜醇香的一口茶。 气质冷清的老人微眯眼眸瞧着对面的年轻小伙子,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温声问道:“小江,会喝茶不?” 江宁摇摇头,抿嘴一笑,诚恳道:“从没喝过。” 柳落松身子往后靠,藤椅发出一声呻吟,扭头望着窗外后园迤逦风景,似乎回忆着什么,眼神倏然柔和几许,嘴上喃喃道:“小时候,总觉得茶叶苦涩,即使盼星盼月亮吃上每年生日唯一的一枚茶叶蛋,也觉得水煮鸡蛋更香;后来年纪大一些,发誓摆脱三百六十天都是茶叶味道的横山,义无反顾离开家乡。终于尝尽千百滋味,撞破脑袋也撞不破南墙之后,方才想起,跟随父母清早上茶山傍晚背着竹篓归家的平淡日子是多么温馨幸福,如今一杯横山茶胜过万千佳肴。” 刚过及冠之年的江宁似懂非懂,轻声道:“柳老,刚才您泡茶更像一种……仪式,这是不是所谓的功夫茶?能否说得更深入些呢?我确实不懂茶道。” 柳落松瞧一眼莫书怀的空座位,原本略显浑浊的眸子倏然清亮,灿然道:“你若有兴趣,老头子就说道说道自己的粗浅看法,可别嫌弃。” “最早,汉族人喝茶只为酒肉解腻,泡茶也极具简单,只要放茶叶、倒水即可。唐朝《封氏闻见记》‘ 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这是现存文献就茶道的最早记载。陆羽最早完善煎茶流程,吕温在其着作中生动描绘了品茶的美妙韵味和茶宴的优雅气氛,被后人推崇至今,以至于将茶道作为评判高雅与否的重要标志。” “古人对茶饮以修身养性的认识相当深刻,逐渐衍生出饮茶环境、茶道礼节,只是那些约定俗成的仪式太过繁琐,我不说也罢。不过,老朽需要提醒的是,所谓茶道,便是‘道可道,非常道’。普通百姓喝茶饮茶不讲究那些规矩仪式,只需放茶叶、倒开水即可,常常被人瞧不上眼。而我,反倒认为,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百姓最懂饮茶,否则何来粗茶淡饭之说?他们将饮茶与吃饭放在同等高度,可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才是生活真谛。” 听到此处,江家少年长眉紧蹙,似有所悟。 已知天命的老人轻揭碗盖,屋里顿时清香四溢,他凑近茶碗,拿手轻轻扇风,闭眼闻嗅一阵,方才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咂嘴说道:“小江,华人喝茶是座大江湖,各种茶品乃其中小江湖,我不说远的如普洱、大红袍、猴魁等高级茶,就说近的横山绿茶吧,你作为嘉州人,自当晓得本地茶叶妙处,以后用得着呢。” “为何咱横山脚下盛产绿茶,不外乎是气候土壤的原因,没啥深究之处,倒是横山绿茶品相值得津津乐道。品鉴绿茶关键在形、色、香、味。所谓观其形,即横山绿茶以圆润似珠、身骨细嫩为上,与常见绿茶毛峰区别在于叶尖细长弯曲幅度大小,很好区分;所谓察其色,即绿茶讲究茶色深浅、枯润、鲜暗且均匀,上品横山绿茶完全契合此道,色泽深而鲜,润而均匀;所谓闻其香,横山绿茶香气高而清、纯而锐,与绿茶名品雨露极为相似,若仅凭香气难以分辨,所以市面上有商家以横山绿茶充当雨露,卖出不少高价钱;所谓尝其味,咋说呢?我引用别人之说吧。一杯上好横山绿茶,能把漫山遍野浩荡清香递送到唇齿之间,除尝有草木微涩,回味之间更多的是春天芬芳,新鲜得让人听见山峦白云间燕雀的鸣叫。” 老人递上两枚墨绿鲜色的茶叶,呵呵笑道:“来,你试试干嚼,体会更为真切。” 少年伸手接过茶叶喂进嘴里,细嚼一番,只觉唇齿间香味浓郁,仍是没有太多细微感受,遂拿疑惑眼光望向桌对面一脸希冀的老人。 柳落松毫不失望,颇有自信道:“让你干嚼不过是让你对绿茶之味有所感受,真正感悟横山绿茶之妙,还得是温水泡得的甘霖,色香味俱全方是大全,只是,茶道在于时间沉淀,既讲究茶叶一个鲜,也讲究饮者一个诚。” 老者突然收住嘴边话语,怔怔望着年轻小伙子一阵,随后脸色幽暗,缓声道:“茶道,实则为道家之说。小江,老朽希望你以茶道修行官道,以山野绿植为本、窑烧瓷器为容,纳入世俗之水,饮得世间甘醇,做一个内方外圆的好后生,切勿丢了山乡孩子最初本性,孜孜追求那些烈酒般痛快日子。” 一点没动静的年轻人抬眼凝望面容诚挚的老人,微微张开嘴巴,看不出是因为茶道高深莫测而震惊,还是因为喝茶做人原本同理而醒悟,只是满脸涨红,让人匪夷所思。 柳落松起身,缓缓走向门口,丢下一句话,“保险公司终究不是你久留之地,年轻人,还是抛下眼前手头蝇利,去那大道至简的官场博弈吧,只有那里才能真正为老百姓做事”,很快不见了人影,任由余音绕梁。 独坐办公室的年轻人沉默良久,抬起身子伸出手,从桌上拿过两片茶叶,正欲缩回手,稍作迟疑,又多拿了一片,喂进嘴里,坐回实木椅子,闭眼咀嚼。 唇齿生香,终生难忘。 五楼右端董事长办公室,马家洛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似笑非笑盯着坐在对面的妖娆女人,笑意玩味道:“雪琴,听我一句劝,别去招惹卿幽兰,至于为什么,你拿脚趾母想一想也能猜出几分端倪,为何市公司董事长点名让她今日参加全市保险体质改革座谈会并作发言?为何董事长秘书来电话说卿总惊艳全场?” 酥胸微露的胡雪琴扭扭身子,让领口大开足见深壕,妩媚样子堪比妲己诱惑商王,嗲声道:“有你作为我的顶梁柱,我怕她作甚?那女人不外乎嫁了好男人嘛,头上顶着县委副书记夫人那道光环而已,啧啧,凭长相凭能力,老娘差哪儿啦?对不对,瞧她成天板个臭脸,想必姓柳的早就失了性趣,她能和我相比么?是不是嘛,我的马儿?” 马家洛咳嗽一声,艰难地将目光从深壕中转移开去,叹息道:“我只有一年多就退居二线啦,往后日子还需你自己去面对,雪琴啊,荷包鼓胀才是硬道理,如今差不多就行了,别吃饱了还不晓得放碗,会撑着的,到时追悔莫及。” 妖娆女人站起身,去门口瞅了瞅,关上房门并反锁上,晃荡着硕大臀部,扭着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走到办公桌后面,趴在男人后肩上,任由山峰倒压在他脸庞上,轻轻摇晃一番,凑近耳边吹气如兰,呢喃道:“卿幽兰今日出彩,还不是因为稿子写得好,听方冰青说,那个青涩娃儿江宁还真有几滴墨水,可否将那小子调至寿险部门嘛?” 原本陷入温柔乡的双鬓泛霜老男人猛然清醒,拉过身后狐媚女人,正色道:“你可别打那小子的主意,江宁为何来我公司,连董事长、总经理都不知,我们还是小心为上,万一惹恼县上大人物,管帽是否稳当不说,关键是挖出这些年我们俩那些见不得天光的账面,那是要丢命的!” 狐媚女人闷哼一声,大步走向门口,复又转回丰腴身子,满脸不屑地撇嘴道:“谅他江宁也没又那个可怕背景!” 随着砰一声响,室内趋于寂静。 马家洛长叹口气,轻轻拉开抽屉,瞅着那张《关于提前退休的请示》报告,随后关上抽屉,凝视桌上桌上那杯极品横山绿茶,满眼忧愁。 长宁市保险公司,会议室外面走廊上。 随着散会人流鱼贯而出的卿幽兰突然听到喊声,扭头看到董事长秘书笑眯眯地朝着自己招手,遂走回去,便听见对方说:“卿总,大老板找您呢,请您稍候!” 卿幽兰含笑应道:“行,我就在这里等。” 不一会儿,长宁市保险公司董事长赵璞初缓步而来,朝着嘉州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一起往外走,含笑道:“我本想请小卿去办公室一叙,奈何马上赶去市长办公室,只好利用上车空隙时间,给您说个事情。” 市公司董事长突然抬高腔调,灿色道:“小卿啊,今天座谈会你的发言可出彩啦,连省公司政策研究部副部长私下打听你姓啥名谁呢,呵呵,我说省公司就别打主意啦,人家可是县委副书记夫人,不会调去省公司当个一般二娃,尤其不可能去政策研究部啃笔头,哈哈,小卿,你不会怪我老赵吧?” 卿幽兰轻声笑道:“哪能怪赵总呢?我确实离不开嘉州,家有老人小孩,建国也忙,没法照料啊,即使必须离开嘉州,临县也成。况且,赵总也知道我哪能写出啥文章,今天发言稿是由一位年轻人主笔的,我不过稿着念一遍。” “哦?年轻人?叫啥名字?”赵璞初立马来了兴趣。 卿幽兰应道:“江宁,入职公司还差两天就一个月了,这小伙子不错,有思想有能力还有一定眼力见,更有不错的工作态度,尤其是品德没得说,曾经就读嘉州师范时,带母求学,毕业成绩竟然全级第二名,实属难得,最终因为种种原因未能保送大学,现暂时借调县保险公司三年。” 赵璞初反复咀嚼“江宁”这个名字,不知不觉走到轿车旁边,转身对着县保险公司总经理,压低生意说:“小卿,你做好承担更重担子的心理准备,至于主政产险公司还是寿险公司,到时再说。不过,现在尚需保密,待省公司批复之后,再走决策程序。” 卿幽兰倍感意外,着急道:“赵总……” 赵璞初打断下属话语,拿手指隔空点了点,呵呵笑道:“别给我说家事脱不开身之类推口话,我可不听,大不了我直接找建国副书记,甚至找县委书记,无论如何也得让你担起嘉州保险公司体制改革这副重担,确保万无一失。” 赵璞初躬身坐进轿车,挥手离去。 望着远去的车影,卿幽兰毫无半点兴奋,甚至略有几许失望。说实在的,她更愿意调往市公司,平调临县公司也行,个中缘由,只有本人自己知道。 返程路上,卿幽兰从坤包里拿出今日会议发言稿,再次浏览一遍,随后望着车窗外面飞驰的景色,抿嘴不言。 照理说,在全国保险管理体制面临改革的大背景下,嘉州保险公司一分为二的改革势在必行,也应该由尚未退休的在任董事长马家洛主刀才是,自己作为“二把手”的总经理至多就是配合落实而已,为何市公司决定由她来负责?原因肯定不是马家洛即将退休之故,那真正原因是什么呢?难道是与自己平常发现的蛛丝马迹有关? 正在深思之时,司机边开车边反手递来茶杯。 卿幽兰放下手中材料,接过自己的茶杯,扭开杯盖,轻抿一口。她莫来有觉得,平时里常喝的甘醇回甜的横山绿茶,今日却寡淡无味,也就没了再喝的兴致,捧着茶杯怔怔发神。 最后,她想到了那个让人头疼的清瘦小伙子,不觉嘴角微微翘起。是啊,要是这小子能够去市公司,那还真是一件大好事呢,自己完全犯不着再担心,至于担心啥,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种让人心慌的莫名担忧。 当天下午,嘉州县保险公司突然宣布任命。 江宁,任总经理秘书。 第37章 秘书 清早,走马上任总经理秘书的江宁第一个来到公司。他打开总经理办公室,将空调温度调至二十六度,随后开始泡茶。遵照柳落松所教的温泡手法,他只捻不超过三十枚横山绿茶,冲上八十二度温开水,直到茶叶静置杯底方才盖上杯盖,十五分钟之后,茶汤浓郁时恰好也是领导上班时。温泡手法的好处,在于第二泡时,茶叶又活过来,一如最初鲜嫩清香。 桌上文件如何摆放,更是极其讲究之事。哪个放最上面,哪个放第二个,以此类推,需按轻重缓急之分,切不可让领导在一堆文件中胡乱翻找。 公司领导办公室保洁皆由那位衣着讲究的保洁大婶负责,每天下午下班之后打扫得一尘不染。纵是这般,江宁第二天早上依然用干洁帕子再细细擦拭一遍。据莫书怀一脸玩味闲聊时所说,领导多少有些洁癖。陪着保洁大婶忙乎,江宁一边唠嗑,一边打下手,笑意亲和唠嗑。每当这时,他总会想起同样做保洁工作的妈妈。 做完这些,秘书站在门口回望一圈,确定无误之后,再轻轻拉拢房门,留下些许缝隙,只为方便领导推门而入。 回到综合部办公室,年轻人和以前一样,提着温水瓶去一趟四楼开水间,随后替两位老同事擦拭办公桌,再用拖把拖过地板,最后坐在自己办公桌边,学着柳老那般泡上一碗横山绿茶,虽然茶叶只算初等,但也清香馥郁。 当太阳照着公司后院春风亭时,上班时间就到了。 卿幽兰走过五楼走廊时,即便脚步很轻,也能让独坐综合部办公室的总经理秘书听得真切。 每当这时,江宁就会缓缓起身,扯扯衣裤的褶皱,拿上笔记本和钢笔,掐准留够三分钟时间,适时敲门走进领导办公室,听候今天工作安排。 总经理推开虚掩着的房门,瞧着早已亮灯的办公室,感受到一丝恰当的空调凉意,随后来到整洁有加的办公桌后,不自觉地伸手拿杯,这才发现茶杯距离自己座位不远不近再合适不过了,遂抿抿红唇,露出久违的两个深深酒窝。 瞧见秘书进屋来,卿幽兰收敛笑意恢复常态,指指桌前班前椅示意就坐,随后埋头翻阅桌上文件或材料,估摸对方坐下打来笔记本差不多应该抬头看向领导那瞬间,就将视线移向对面年轻脸庞,和颜悦色道:“小江,当秘书不是一份荣誉,只是一个工作岗位。关于秘书这个称谓,我一直不大赞成,始终觉得应该叫作服务人员,你不是服务我,而是服务总经理,目前我是总经理,但是,总经理不一定是我。所以,你要铭记,当秘书也好,当联系人员也罢,跟事不跟人。当然,我并不是要划清你我界线,而是强调彼此工作岗位之间的关系。工作关系才是最有情有义,也是最为牢固的关系,我希望你明白。” 江宁一副怯生生的拘束模样,如实回道:“卿总,方冰青部长已经找我谈过话了,说得非常清楚,柳老前辈也作了些叮嘱,我都一一记得。我作了简单归纳,作为秘书或者服务人员,首先做到七个字,即听话懂事守规矩,至于后面还要做到什么,我想等待做到七个字要求再说吧。我入职公司时间太短,知之甚少,加之也就师范文凭而已,学识能力有限,还望卿总多指点,也请卿总严肃批评。” 美女总经理“噗嗤”一声笑了,室内气氛轻松许多。 秘书跟随而笑,挠挠脑袋,不胜赧颜。 卿幽兰偏着脑袋,似乎想了想,点头赞道:“嗯,你归纳总结的七个字不错,我也记下了,如若今后你能更上一个平台,希望你时刻牢记自己说过的话。” 秘书很想说,“江家人从来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然而话还未出口,就听领导安排今天工作,赶紧收住嘴边话语,竖起耳朵倾听,快速记录。 不知不觉,二十分钟过去。 江宁放下手中钢笔,细细数过一遍,微蹙眉头疑惑道:“卿总,今晚日程安排太紧张了吧?不算审核材料,还有四个工作会议、两次接待客户,连中午休息时间也占用了,如此这边,你连午休时间都没有了。我建议,是不是将不是那么紧迫的两个会议推至明日召开?” 卿幽兰边捋额前刘海边摇头,抿嘴笑道:“明日有明日事,就这样安排吧。” 总经理正色道“况且,你也起草过保险体制改革座谈会发言稿子,应该完全知晓改革之势风雨欲来,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我们理清,所以,你要尽快全面熟悉公司事务,甚至出谋划策,提出富有建设性意见,供我参考。” 江宁连声答应。 只是,新任秘书心中暗自惊呼,哎哟喂,脑瓜疼,脑瓜相当疼啊! 回到办公室,新任秘书刚放下笔记本,就被综合部副部长周红娣叫进里面办公室,并关上房门,算作密谈。 周红娣丢来一支香烟,接着丢来打火机,自顾自点燃嘴上香烟,徐徐吐出烟雾,并透过袅袅烟雾盯着总经理秘书,笑意玩味。 被死党孟飞潜移默化熏陶不少的江宁对人情世故精髓已经登堂入室,笑意微微拾起桌上香烟和打火机,知道这支烟非抽不可,而且必须当面点燃,一同吞云吐雾。 “咳咳……咳咳咳咳……” 瞧着咳嗽得满脸通红,眼睛眯成一条缝,甚至揩着眼泪的新任总经理秘书,周红娣兴奋溢于言表,仰头大笑。 江宁吐出尽是涩味的舌头,脸庞皱成一团。 周红娣收敛笑意,本就白皙得堪比有着嘉州第一白美称的公司大堂接待经理的脸庞,待习惯性地伸出兰花指捋捋中分式发型,确保一丝不乱后,露出少有的严肃气色,温声道:“江宁,你我都是秘书,今儿我兄弟俩交心谈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否?” 江宁取下嘴上香烟,诚恳应道:“理当如此。” 周红娣突然压低声音说:“体制改革在即,据我所知,马老板下课在即,卿总乘势而上,几乎成为定局。我的走向,稳住副部长位置,力争扭副为正,所以,希望江宁兄弟出手相助,周哥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江宁不是一个当了总经理秘书就以为自己是总经理的人,更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量,又有何德何能去帮助董事长秘书、自己领导? 初上任的秘书似乎被吓傻了,是不是装傻谁也不知,反正当时他嘴上喃喃道:“周部长,您言重了……周哥哥,兄弟听您的……” 看似表态,实则言之无物。 正在兴奋劲头上的董事长秘书压根没有细细咀嚼对方话语的心思,从抽屉里掏出一包金色灿灿的香烟,放在桌上,推至江宁面前,意思明显。 江宁毫不客气拿过香烟,仔细端详。 周红娣笑吟吟道:“兄弟,今后咱俩共进退,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我相信,未来嘉州保险公司,定是我俩的江湖!” 江宁只是一味咧嘴作笑,心中并不认同。 那天,从副部长办公室出来的江宁看到,莫书怀满眼期待望着自己,柳落松只是冷冷撇来一眼复又低头看报。 综合部办公室,气氛诡异,完全没了往日那份闲散。 嘉州师范,一脸崭新黑色轿车停靠在政教处大门口。 左边车门大开,传出悦耳歌声。“对面女孩看过来,看过来,不要被我样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寂寞男孩的悲哀,说出来,谁明白……” 一身白衣白裤的孟家药业总经理孟飞斜靠在车门上,嘴叨香烟仰头看天,似乎被秋天骄阳照得睁不开眼,但还是那么一脸惬意地久久不动。 从政教处门口走出一位玲珑少女,突然驻足,随即加快脚步,径直走向教学楼。 孟飞疾步跟上,轻声道:“小慧,别生气嘛,龙泉伍主任真就一片好心,请你出任学生会主席,这是好事啊,毕业考核总成绩能加上五分呢。” 少女头也不回,愤然道:“飞哥,谢谢您,我不需要!” 孟飞满脸堆笑,连声劝道:“小慧,你就接受吧,这是飞哥一片心意,真的,好事一桩呢!” 少女脚步加速,差不多三步并作两步,头上马尾巴发辫左右晃荡的幅度更大更快了。 走过一段路,少女突然停住脚步,狠狠盯着尾随而来的孟家公子,一字一句蹦出朱唇:“我真后悔请您送我来师范报到,现在,全校都知道……我拜托您,从今以后,别来烦我!” 少女扭身就走。 孟飞停住脚步,望着那道好看的青春背影,满脸沮丧。 此时,轿车音响已经换作另外一首粤语歌曲。 “随梦去,挽手可跟你;听晚风,吹起了藩篱;莫叹气,桂花香扑鼻;看依稀,归燕又远飞……” 忙忙碌碌,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 当财务部打来电话,告知公司将发年终津补贴时,这位总经理秘书猛然想起,自己入职公司已经过去五个月了,服务总经理也有四个月有余。 时候已是年底。 过去的一年,嘉州保险公司今年业绩不仅没有实现董事长马家洛要求的目标,反而呈现下滑趋势,尤其胡雪琴副总经理分管的寿险业务,已经让出全市第二名位置。总经理卿幽兰非常恼火,在公司党组会上难得沉下脸来批评人。董事长马家洛并不如过去那般威严有加与总经理保持一致提出严格要求,自始至终保持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最终息事宁人。 其间,胡雪琴连续三次在党组会议上提出调整寿险业务中层干部的建议,皆因总经理的坚决反对而流产。为此,胡雪琴找到董事长马家洛大闹一场,不知为何,最终不了了之。“徐三把”毫不讲究武德,但相比胡雪琴调整职务之举聪明得多,通过调整业务分工,不知不觉牢牢把住了手中权力,让胡氏旧部坐在冷板凳上闲喝盖碗茶。综合部部长方冰青并未表现出特别异常之处,依然在公司中高层之间如鱼得水,只是每当周末,在嘉州几乎找不到他人影,听说去了省城或者长宁,次数越发频繁。 这些消息,都是董事长秘书、综合部副部长悄悄透露给总经理秘书的,毕竟总经理秘书尚无列席公司党组会议的资格,更无打探董事长行踪以及所掌握公司情报的机会。 江宁一如既往做好秘书工作,那些领导日程、护送领导开会等事务性工作仅能算作小菜一碟,更多时候,主要精力都放在智力服务上,比如起草领导讲话稿、重要文件等等。他常常夜深人静时还坐在办公室加班,以至于回到鸡鸣巷时母亲和满娃子早已睡下。即使周末放假,他也多次去公司加班,极少见到堂妹江小慧,也不知那丫头在学校的情况如何。 倒是上下班都从姜似黄焖鸡店铺门口路过,他常常停下自行车,去后厨与正忙着颠锅炒菜的姜姒聊聊近况。更多时候,都是江宁一个人叨叨不停,姜姒不时瞧一眼已经长得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听到兴趣处轻抿红唇,笑意柔和。每当这时,曾经店铺点工就有些犯傻,盯着少妇移动不了目光,让姜姒竟然有些忸怩。偶尔遇到姜子涵在家,大小两个人儿就坐在店铺门口摆龙门阵,姜姒不时前来好奇偷听。有次,丫头满眼忧愁说道,“若你是我爸就好了,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江宁哭笑不得,只是将孩子抱在怀里,咿呀唔地给她唱儿歌。少妇店主站在门背后,红着眼眶悄然走开。 跟柳清波见面的次数因为经常护送卿幽兰回家的原因算得上很多次,已经就读小学六年级的柳家老二成绩斐然,始终保持名列全级全班第一名。只要一见面,他定将江宁拉进小屋,关上房门许久也不见出来。卿幽兰也不打扰,任由两个家伙嘀嘀咕咕,也不关心他们俩聊些啥。 这期间,江宁与没有应酬的柳副书记见过三次面,柳建国态度非常和蔼,每次都会询问一些问题,江宁皆诚恳有加,如实回答,包括卿总的日程安排、外出应酬饭局以及赴长宁开会具体情况。年轻人有些不明白,柳副书记为何如此细心,想必是丈夫心疼妻子劳累所致,于是说得更为详细。只是,他一心专注说话,并未发现偶尔路过的卿幽兰脸色异常。三次告辞出门,卿幽兰从未相送,倒是柳家父子客气得很,目送年轻人远去才返回家中。 江宁收回思绪,瞧着窗外的公司后院,一片白雾茫茫。 他突然想起,从师范一年级那个暑假向孟飞借来用作堂妹堂弟学费的八百元钱尚未归还。 今年八月份领到保险公司所发的第一份工资,他还钱时,孟飞无论如何都不接收,说那是一片心意,算作帮衬江家。江宁没法,原本打算去银行存上八百元钱,加上利息,应该存上九百元才合适,当时因为工作繁忙,这事儿竟然一直搁置到至今尚未办理。等会去财务部领取津补贴时,一定去趟银行,以孟飞名义存钱。当时只为偿还人情的简单之举,竟然挽救了孟家药业。此为后话。 江宁拿起座机话筒,拨通孟家药业总经理办公室电话,却无人接听。他试着连续拨打三次,最后都是话筒传来的“嘟嘟”响声。 孟飞去哪儿了呢? 江宁想,明日周六晚上,约死党喝一次烧酒。 第38章 护主 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许江宁将在县保险公司顺利干到借调期满,只要他本人愿意随时正式调入这个单位,甚至一年之后提拔为中层干部也不是不可能。 当所有的如果最终成为假设时,人们这才幡然醒悟,曾经那些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宿命安排,于人于事于单位皆是如此。 当时正值周五下午六点,公司干部职工陆续下班,偌大一栋办公楼没剩几个人。江宁和往常一样,正陪着保洁大婶打扫总经理办公室。 突然,随着冲天酒气涌进办公室,一位偏偏倒倒的不速之客闯进来,朝着本已大开的房门重重踢上两脚,站在屋子中央环顾一圈,约莫没见到自己想找的主儿,遂双手叉腰,手指一脸愕然的年轻人,厉声吼道:“姓江的……卿幽兰去哪里了……老娘现在找她……让她给我滚出来……不然有她好看的……她真以为自己是……县委副书记夫人就可……一手遮天……简直不懂规矩……现在公司还坐着董事长呢……老娘调整中层干部是我的权力……卿幽兰凭啥否定我的提议?” 保洁大婶惊恐万分,瑟瑟发抖。 年轻秘书呆呆望着盛怒炸毛的副总经理胡雪琴,嘴上喃喃道:“胡总,您喝醉了,早些回家休息吧,你刚才说过什么,我都当没听到。” 综合部部长方冰青闻声赶来,连声询问怎么回事。 先一步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津津乐道旁观的副部长周红娣朝着部长呶呶嘴,示意大老板的姘头前来撒泼。 正副部长抿嘴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满身酒气熏人的副总经理见秘书装楞卖傻不敢接招,更加肆无忌惮,一口一个“你他妈的”,将心中怨气如同泼脏水般发泄在总经理秘书身上。 “你他妈一个大男人……跟在女人屁股后面……瞻前马后搞服务……像你他妈的一条狗……以为老娘不晓得……你他妈的……只怕服务到卿幽兰床上去了吧……噢哟哟……现在老娘越看越像……真他妈……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等话音落地,“啪啪”两记耳光声音骤然响起。 只见,胡雪琴一个趔趄,连退几步,坐在地上,双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庞,圆睁双眼,呆呆望着凶神恶煞年轻人,一时懵得不能再懵了。 比副总经理更懵的,还有综合部正副部长,两人皆张大嘴巴,惊愕不已。 不管是挨打的,还是旁观的,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一个才入职半年的年轻人,竟然出手揍了不可一世的副总经理胡雪琴。 年轻人缓步上前,半蹲身子,脸色狰狞,一把抓住女人被发胶浸染得湿漉漉的卷发,厉声低吼:“胡雪琴,你给老子听到,你可以因为工作找卿总吵闹,但是,你诋毁首长人格,还敢骂我娘,老子让你知道锅是由铁铸的!” 年轻人起身,拽着女人头发,如同倒拖一条死狗般将其拖出办公室,丢在走廊上,随后拍拍双手,反身走回办公室,朝着惊愕得愣愣发神的两位中层干部抿嘴一笑,仿佛啥事都没发生过。 “哇……” 走廊里,传来一阵杀猪般干嚎声。 终于回过神来,综合部部长推搡一把副部长,两人同时嘴角抽搐,慌里慌张跑向走廊。 江宁朝着呆若木鸡的保洁大婶咧嘴一笑,示意她继续做保洁。保洁大婶如同鸡啄米使劲点头,赶紧干活。 回到综合部办公室,知道自己闯下弥天大祸的年轻秘书方才感到后怕,随着砰然作响的心跳手脚颤抖不止,好似打摆子一般。 渐渐平息下来,江宁默想一阵,拿起座机电话,向总经理报告当时情况,语气平静。 放下话筒,年轻人端起茶碗,轻抿一口,扭头望向公司后院,一脸坚毅,也一脸忧伤。 他所想到的最坏结果,就是退回县四小去教书罢了。他不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就是胡雪琴的老公便是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副队长许世熊,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县保险公司,拿出亮晃晃的手铐,就地正法。 卿幽兰正从市公司回嘉州的路上,接到综合部部长方冰青来电,嗯嗯回应几声,随即拨通丈夫柳建国的电话。 司机通过后视镜瞧见领导一脸焦急坐卧不安的样子,心知定有大事发生,随即紧踩油门,风驰电掣驶往嘉州。 县保险公司五楼,综合部办公室。 江宁没给长得虎背熊腰的许世熊揍自己的机会,更没给治安副大队长扣上暴力抗法帽子的机会,而是主动伸出双手,任由对方拷了自己。 先于卿幽兰赶到事发现场的,是接到县委副书记亲自打去电话的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 周副局长踏进办公室那一刻,治安大队副队长正举起砂钵大的拳头即将砸下,恶狠狠道:“他娘的,吃了啥熊心豹子胆?竟然胆敢出手伤了自己上司,看老子不揍得你连妈妈都不认识!” “许队长,请文明执法,这是规矩!” 周向阳一声爆喝,随即看到被拷在椅子上神色自若的年轻人,不禁虎躯一震,赶紧一把推开治安大队副队长。 许世熊踉跄后退两步,正欲发作,待看清来人,极为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拳头,低声招呼:“周头,您咋来啦?” 周向阳脸色阴沉,紧抿嘴唇,拿鹰隼眼光盯着欲动私刑的下属,不言不语。 许世熊垂下眼睑,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随即,这位副大队长转过身,立即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喘着粗气,目露凶光盯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仿佛屠夫盯着案板上的肥肉般,其意明了。 江宁神色恬淡,如同看戏。 见战友儿子如此镇定,周向阳心中暗暗称赞,然后转身对着方冰青,问道:“当事人胡总呢?” 方冰青回道:“已经由副部长周红娣送去县医院了。” 周向阳沉吟道:“那……先将江宁带回公安局候审?” 方冰青摇摇头,毫不退步道:“马总和卿总都在赶来公司途中,还是等领导亲自定夺吧,我可作不了这个主。” 不料,周向阳点头答应。许世熊顿时急了,粗声道:“公安局带人走,还征求一个国企领导意见,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笑话!” 一个轻柔嗓音从门外传来:“为何是笑话?” 大家抬头一看,原来是总经理卿幽兰走进屋来。 见到县委副书记夫人,许世熊迅速收敛刚才不可一世的嚣张样子,将虎背熊腰弓成虾米,露出一副谄媚神色,低声道:“不知卿总到来,若有得罪,请多谅解。” 周向阳朝着总经理颔首示意,算作招呼。 见着自己的领导,江宁站起来,只是双手拷在椅子上,只得弯着腰杆,模样甚是滑稽。 卿幽兰神情淡然地环视办公室一圈,冰冷目光在众人脸上依次扫过,最后定格在秘书身上。沉默片刻,她对着周向阳说:“周副局长,请你安排许队长打开手铐,暂不研究是否违法需要戴手铐,我先了解情况再说。小江,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总经理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周向阳抬手示意。 许世熊屁颠上前,解开手铐,看着年轻人的目光依然算不得和善。 综合部部长和两位公安人员坐在办公室,三人皆无言。 总经理办公室里,卿幽兰神色肃穆,眉头紧蹙,盯着桌前班前椅上的年轻秘书,柔声道:“小江,说说情况,究竟怎么回事?为何闹到如此地步?” 江宁挺直腰杆,迎着领导目光,详细复诉。 末了,秘书双手交替揉捏手腕,神色坚毅道:“卿总,这事儿来得太过突然,我没控制住情绪,过于冲动,责任在我!但是,小江一点不后悔,这是我应该做的!即使这事儿重新来过,我一样会选择出手!” “至于下步如何处置,请卿总公事公办,该拘留就拘留,该赔偿就赔偿,小江毫无怨言!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更不能影响公司领导。只是,我有个请求,若保险公司不能容忍,我就回县四小学校去,相当于借调提前结束,没啥大不了的。” 稍作停顿,年轻秘书垂下眼睑,嘴上嘀咕道:“本来我就是稀里糊涂来到保险公司,现在退回原单位,起码我还知道原因……” 卿幽兰神色晦暗不明,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时,公司董事长马家洛推门而入,气势磅礴。 卿幽兰站起身,交待着随之起身的秘书:“小江,你先回办公室,我单独向马董作汇报。” 江宁朝着公司“一把手”微鞠一躬,缓步走出总经理办公室,顺手拉拢房门。 走廊上的年轻人扭头看向关闭严实的总经理办公室房门,突然仰头闭眼,长叹一声。 守候在综合部办公室门口的县公安局副局长取下嘴上烟卷,朝着神色落寞缓缓而来的年轻人招了招手,又指指不远处的僻静会议室,自己抬步先行而去。 叔侄二人在会议室角落相对而坐。 周向阳摁灭香烟,咧嘴一笑,抬手示意:“江宁,先别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况且并没有天塌地崩,现有周叔在,问题再大也算不上很大!刚才,方部长介绍了事件全过程,我心中基本有数了,随后分别向县公安局长和柳副书记作了汇报。领导指示,保险体制改革在即,公司内部处理此事,不许扩散,坚决维护嘉州稳定形象。” 江宁紧抿嘴唇,看着父亲的战友,几分温暖,几分委屈。周向阳拍拍侄子肩膀以示安慰,随即岔开话题,问起战友遗孀在县城生活这几年情况,不时唏嘘。 末了,周向阳埋怨道:“傻小子,为何七月份不来找周叔叔?当时县教育局局长赵霸天妻侄儿犯事,多次找我协调,若当时提出你进入保送名单,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江宁摇摇头,淡然道:“那不是让周叔叔犯下以权谋私的错误吗?侄儿不愿意,我父亲地下有知,也不会同意我来找您的。” 周向阳脸色晦暗,沉默半会儿,幽幽道:“老江生了个好儿子啊!”江宁自我嘲笑道:“可惜是个刺头青!” 继而,周向阳脸色变得和煦,压低声音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柳副书记出面,想必你小子大难有大福,从此进入县领导视野,未来变数大着呢!” 江宁正欲应话,忽然看到方冰青出现在会议室门口,遂站起身,礼貌招呼。方冰青笑道:“马董与卿总商谈结束,请周局长去总经理办公室一叙。” 周向阳答应一声,快步离去。 方冰青朝着综合部办公室方向摆摆头,笑意盎然道:“喂,小江,你当时是咋想的?为了卿总大打出手,不怕卷起铺盖卷走人吗?更严重的后果有可能是开除公职呢,你真就一点不计后果?” 江宁跟着部长一同往外走,淡然笑之,将三个问题以一句话回答:“我若是方部长的秘书,遇到如此之事,我还是会出手!” 方冰青大慰,笑容更加灿烂,大有合不拢嘴之势。 看来,自己选择马前卒眼光是独到的。只是,这位自作聪明的综合部部长压根没想到的是,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当真龙尚在泥鳅大小时,河虾都觉得它是自己的小弟。 周向阳在总经理办公室只待了十分钟不到,就出门而来,叫上治安支队副队长,告辞离去。 下楼梯时,许世熊急声问道:“周头,说说嘛,怎么处理?我家雪琴不可能白挨一次胖揍呀!” 周向阳停住脚步,瞧着自己老部下,神色阴沉,大声质问:“胡雪琴酒后撒泼,辱骂总经理,这账如何算?是免职还是调离保险公司?柳副书记有无这个能力?” 许世熊低垂脑袋,嘴唇蠕动:“有!” 周向阳继续问:“你作为治安大队副队长,面对治安事件,按照出警规定,你赶到保险公司是代表公安局还是代表胡雪琴的家属?若是代表公安局,你请示治安大队长还是请示了我这个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了?若你只是胡雪琴的家属,你有什么资格执法拷人?” 许世熊脑袋都快垂到裤裆里去了,回答不出半句。 周向阳脸色柔和下来,温声安慰:“好啦,此事到此为止,局里不追究你擅自出警,也不追究你违规拷人。县保险公司负责报销你家雪琴的医疗费用,也会追责江宁,让他向胡总道歉。你回去做通胡雪琴思想工作,人家卿总可是县委副书记的老婆大人有大量,即使挨骂也忍气吞声了,你俩还有啥了不得的委屈?世熊,换位思考嘛,是不是应该这样?” 许世雄先是如坠冰窖,后是如闻天籁,连连称是,感激涕零,只差没有作揖磕头了。 这位靠着老婆人脉关系得以提拔的治安支队副队长在外面人模狗样,甚至如螃蟹横着走路,这些年没少干以权谋私捞取油水的龌龊事。在单位内部,他也混得并不咋样,一来谁都知道他如何提拔上位的,二来他自己五大三粗胸无点墨,完全就是一个缺乏脑子之人,更莫说什么为民情怀之类宗旨意识,对于他来讲,压根就是一个笑话。 周向阳自然拿捏得住如此趋炎附势的下属,相信三言两语足可让其就范,事实也如此。 县公安局副局长离开总经理办公室之前,半是开玩笑半是露骨威胁。若江宁所遇不公,县公安局从此将县保险公司作为重点关注对象。 董事长马家洛虽然不知道周向阳为何明目张胆袒护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但是自然知晓这位大名鼎鼎的公安局副局长不仅分管刑侦、治安,而且掌管经侦大权,对于企业来说,他犹如拿捏蛇之七寸的捕蛇人,谁家企业屁股都有擦拭不干净的时候。尤其他马家洛这些年,伙同姘头偷梁换柱,赚得盆满钵满。今日之事,不外乎损伤了胡雪琴面子而已,面子对于利益甚至在牢狱之灾来说又值几文钱?大不了在那笔新到的款项中分利于她多一些。 那个该死的狐狸精真是没有半点眼力见,老子明里暗中打招呼别去招惹有着深厚背景的总经理,她就是不听,以至于酒后失控闯下大祸,好在总经理卿幽兰不计前嫌,主动提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蛛丝马迹不再过问作为交换条件,换取江宁不被追责问责,否则,依照县委副书记柳建国的能量,拿下胡雪琴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甚至牵扯出更大麻烦,这是马家洛不愿看到的,也是无法承受的。 董事长马家洛当即表态,由综合部长给予江宁批评教育,同时江宁当年不得评为先进个人,就此息事宁人。 卿幽兰不动声色,点头同意。 周向阳挥手潇洒离开,饱含深意看一眼董事长马家洛。 马家洛当时觉得那一道寒光犹如被尖利刀锋,顿时脖子发凉,以至于回到自己办公室还心有余悸。 待众人散去,卿幽兰再次将江宁叫到自己办公室,本想扎扎实实教育一顿,突然又觉无话可说,犹豫一阵,挥手让其回家休息。 低头垂手的年轻人走到门口突然回首,看着双手按住太阳穴趴在办公桌言的领导那副头疼样子,说不出的满腔难受,眼眶迅速红了。 静坐良久,中年美妇缓缓抬头,望向晚霞灿烂的天边。 今日之事,她始料未及,更没想到清秀少年竟然只为别人几句侮辱自己的话语就大打出手。也许是他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而为之,也许是他涉世太浅不知严重后果而为之,也许是他因为胡雪琴欺人太甚而为之,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懂秘书惹事领导买单的道理……不管怎样,年轻人的初衷只有一个:护主。 本该勃然大怒的总经理面对自己秘书最终没能说出半句批评话,不是因为她毫无原则地袒护犊子,而是当时听说事件始末之后,中年女人莫来由的感到一阵妥妥安稳。 天下女人都一样,只为那份心之安稳,愿意付出一切。 第39章 感念 周一,公司上下一片哗然。 整个上午,除了公司两个“一把手”和一个尚在住院的副总经理以外,其他办公室都在不同时段自发召开人数不等的“小会”,但凡有人从走廊上走过,皆能透过门缝依稀听到惊叫声、讥笑声、赞叹声,好不热闹! 总经理秘书江宁一如既往手提温水瓶来到四楼开水间,正好遇到两位打开水的有着点头之交的产险部同事,遂礼貌招呼,客气寒暄。 不料,二人格外欢喜热情,笑逐颜开,一人抢过一个温水瓶,一边打水,一边唠嗑,说的都是文绉绉的称赞话,最后还竖起大拇指。 江宁分不清二人话语是真是假,神色极为不自然,再次客套一番,迅速返回五楼而去。 楼梯口,那位财务部圆臀姑娘见到手提两个温水瓶总经理秘书,顿时双眸晶亮,欢喜上前凑近身来,也不顾忌胸前山峰顶住少年手臂,笑容灿烂道:“喂,江宁,我们财务部几个女士商量,今晚邀请你去皇冠卡拉ok唱歌,可否?” 两手不空的江宁退步朝后躲避,即使背靠墙体,也没奈何山峰实在太高难以抵挡,只得艰难地伸长脖子,使劲摇头。 圆臀姑娘嘻嘻笑出声来,嘴角翘得越发夸张,媚声道:“你若不答应,现在休想离开!记住,今晚七点半,皇冠卡拉ok厅,888包间,不见不散!” 可怜的十九岁男子实属大男孩而已,哪里经得住这般甜蜜威胁,赶紧点头答应。 圆臀姑娘后退两步,抿嘴笑着,上下打量脸红脖子粗不胜羞赧还蛮帅气的家伙,好似在集市挑选墙壁上挂着的物件一般,语不惊人死不休:“雏儿?” 江宁落荒而逃,不管不顾身后银铃般笑声有多销魂。 坐在办公室,惊魂未定的总经理秘书这才想起,那位丰姿撩人的圆臀姑娘名叫陈灿。 莫书怀走进办公室,脸上仍然挂着串门之后的兴奋气色,见到江宁就大呼小叫:“哦哟喂,我说你小子是超级人才嘛,不得了,了不得啊,不愧为总经理秘书!” 江宁一脸尴尬,讪讪作笑。 其实他早有心理准备,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将是全公司茶前饭后闲聊对象,说法不一,好孬皆有。 莫书怀干脆走到双人桌前,嘴上啧啧有声,笑得稀奇古怪的,像看外星人般仔细端详年轻人脸庞。 年轻秘书越发尴尬,甚至都不好意思抬头。 柳落松脸色难看,抬头望着成天莫球事干却擅长搬弄是非的闲人,啐道:“回自己办公桌边去!” 莫书怀很是听话地倒背双手,哈哈笑着折身返回,不过只坐了五分钟,就去了董事长秘书办公室,关上门。 年轻人朝着对面气质冷清老人感激一笑。 柳落松耷拉着眼皮,目光落在报纸上,嘴里自顾自说着话:“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古人又说,人有失足,马失前蹄。都是古人说的,也都有道理。凡事都是双兔傍地走,焉能辨雄雌。” 年轻人蹙眉沉思。 老人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待喉润,轻声道:“当年,远赴京都求学的横山少年放弃大城市工作机会,一腔热血回到老家,进入嘉州财政局,发誓干出一番作为,哪料周围全是牛鬼蛇神,强拉硬拽非将他拉入灰色泥沼。被逼身临深渊边缘的少年不得不自我求生,遂修书一封举报信,虽然保全了自己,奈何江湖终究容不下横山少年,一晃三十年未谋得一官半职,后来趁财险体制改革之际,主动前来保险公司,又是十余年过去,曾经花样少年如今垂垂老矣。” 江宁满心凄凉,轻声唤道:“柳老……” 柳落松抬手制止,语重心长道:“如今世道不同,年轻人境遇也就不同!小江,还是上次我给你说过的,嘉州人就该为建设嘉州出力,嘉州老百姓都是咱们的父老乡亲,若嘉州男儿自己都心灰意冷,难道还指望外地人来改变嘉州面貌吗?上周五所发生之事,只不过是你江宁人生中毫不起眼的小事而已,或者叫作小波浪,与你今后遇到的大风大浪简直不堪一比!年轻人,放下包袱,树立远大理想,记住一句话,‘既要埋头拉车,更要抬头看路’,这个道理浅显易懂,希望你能真正懂得。以上,算作老朽多年心得,也算作因为你尊称我为‘柳老’的一点小小回馈吧。” 江宁突然眼眶湿润,哽咽道:“柳老所说,小江铭记在心,定将一生不忘,时刻警醒自己。江宁父亲去世早,懂得知恩图报,谁给我一碗米粥,我将还上一顿烧肉。卿总待我如弟如子,小江没齿难忘。不过,这次事件,我愧对卿总,给首长招惹了巨大麻烦,虽然她从未说我半句,但是我心里比挨批评更为难受。柳老所言极是,人一生,既要长度,更要宽度,如今大好世道,正是嘉州男儿一飞冲天的大好时节。可是,柳老啊,小江迷茫,和大多数嘉州男儿一样的迷茫,和你当年被围困时一样的迷茫,找不到进入官道之路,听说沿海地带开始实行公开招考,可是嘉州太多偏远,尚未开辟公招之路。哎,柳老,我只能等待,也不知在县保险公司干多久,毕竟小江只是借调而已。但是,江宁知道,发生了这次极不光彩世间,不管怎样处理,卿总都会受到一定影响或牵连,作为秘书来讲,都是不称职的,所以,我继续留在保险公司已经失去意义!” 柳落松并未接话,只是扭头望向窗外,眼神忧郁,嘴角却微微翘起。 此时,这位冷眼旁观世道多年的老人内心矛盾交织,既为年轻人当前处境和未来前程而忧虑,又因为他仅入职半年已然如此通透而欣慰。 这恰恰最让人揪心,要是年轻人一味莽撞也就罢了,大不了与历代天下少年差不多,撞够南墙自能醒悟,其实也为时不晚,单单这小子才撞墙一次就大彻大悟,其内心必定痛苦不堪,很难保持少年本心从而失去本该他这个年龄享受的青春快乐,有可能在残酷现实面前变得一蹶不振,甚至走向破罐子破摔的歧途。 世间多少青葱少年曾经有如东升旭日煌煌泱泱,也有太多初出茅庐之人折戟沉沙,本来不足为奇。只是老人不想自己亲眼看到风折幼苗这一人间现实,令人太过悲戚。 目前看待世事尚处在半明半暗阶段的年仅十九岁江家湾少年,自然猜不透沉浮人间将近一甲子老人逶迤心思,也随同柳落松望向窗外后院。 莫书怀适时从里间办公室出来,瞧着两个都望着窗外的老少二人,疑惑不已,正欲张嘴询问,又知自己询问也得不到回答,只好悻然作罢。 这位心中既莫书又莫怀的混世魔王自然不明白,刚才老少二人已经完成一场人生对话,实则是老一辈将未来希望传递给了后一辈。 窗外,冬日暖阳,和煦如春。 晚上,江宁如约参加财务部唱歌聚会。 以往,他差不多都是酒后微醺状态下被孟飞拖去卡拉ok厅两三次,见识了新时代夜场生活,原以为是超乎想象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那样醉纸金迷,然而,事实上嘉州的灯红酒绿,不过是喝喝酒干嚎几嗓子而已。 对于娱乐消费问题,江宁与孟飞两人曾经作过深入探讨。孟飞认为,当今生活压力逐渐加大,工薪族生活单调,情绪无处发泄,去娱乐场所纯粹是一种调剂,有利于身心健康。江宁则认为先有物质文化再有精神文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卡拉ok之类娱乐场所只适合具备一定经济基础的群体,是你孟总这类家境殷实商人的天堂,却是如我这般荷包干瘪工薪族的地狱。孟飞说仓禀实而知礼节,有了一定物质生活保障,就得追求文化享受,否则就跟一条咸鱼差不多。江宁也不否认物质文化皆是百姓所需,不过还得量力而行,加之娱乐场所藏污纳垢,很容易消磨年轻人意志。两同学都觉得这样聊下去如同鸡同鸭讲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了了之。 若按照自己固守工薪族不宜出入娱乐场的观点,江宁今晚断然爽约,只不过发生了惊动全公司的扯皮事件,在融入团队不被视作天外飞仙还是茕茕孑立我行我素之间断舍离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以实际行动间接证实了孟飞所持观点的接受度。其实娱乐场所并不是洪水猛兽,有时候也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不二选择。 一身便服的帅气小伙走进888包间,以圆臀姑娘为首的五女两男年轻人齐声高呼,只差没将他抛在空中了。 性格外向的圆臀姑娘陈灿不仅言语大胆,行动也夸张得离谱,毫无单身女子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之类顾忌,上来就是一个大大拥抱,臊得十九岁大男孩满脸通红。 不管他如何躲避,满屋子逃跑也好,蜷缩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也好,五个胖瘦不均的妙龄女子也没放过这位让人敬佩的年轻家伙,直到轮流扎实揩油一番才作罢。 当时,包间气氛温馨又热烈,乱作一团。 年轻人的世界,唯欢不乐。 过早品尝人生涩味的江家湾江宁尤其懂得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因为年轻就可以忘乎所以,该有的礼数还得尽到,所以他以岁数最小和去得最晚为由,依次敬酒,赢得并不算作熟稔的同事们刮目相看。 边喝酒边交流,江宁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成为全公司英雄人物般存在,在暗自心惊之余,却有几分感动。 相比更为年轻的总经理秘书不觉得同事们所说都是违心话。一来彼此都是城府不深的年轻人,犯不着拿谎话讨好谁;二来得民心者得天下,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可谓众口铄金,即便胡雪琴拥有董事长绝对庇护,也无法遮掩群众雪亮的眼睛,毕竟县保险公司人心主流是好的。 待冰冻啤酒喝胀肚子,接下来的节目自然是唱歌抒怀。不然,难道大家来此花销高额费用只为摆龙门阵?即便保险公司个人收入在全县排名跻身前三位,也不至于一掷千金只图一叙,那还不如去清幽安静的茶楼,泡上一杯香气馥郁的衡山粗茶,聊得更为尽兴。 在大伙尽展歌喉余兴了了之时,江宁不负众望地站在舞池中,趁着歌曲前奏间隙,就着话筒深情旁白:“感谢陈灿美女的邀请,感谢财务部哥哥姐姐们一番盛情,江宁感受到保险公司大家庭温暖,此机会献歌一曲,略表谢意。” 随着大伙鼓掌声,清瘦少年全身心投入歌唱中。 “今夜微风轻送,把我的心吹动,多少尘封往日情,重回到我心中,往事随风飘送……” 江姓少年不愧为嘉州师范全级第二名,音乐课成绩也是杠杠的,将一曲《最真的梦》唱得字正腔圆、婉转流连,犹如发自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与呐喊。 余音消失,包间里一阵短暂沉寂,随即掌声如潮起。 陈灿率先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声嚷道:“歌迷献酒!” 众人随之附和,各自端着酒杯围上来。 自从就任总经理秘书以来,江宁允许自己应酬也好晃荡也好,顶多不超两小时,不让大好时光花销在觥斛交错的人情世故上,做到适可而止便好。况且,卿幽兰专门叮嘱过,让他报名参加成人高考,尽快拿到函授大专文凭。江宁很是听话地去了县广播电视大学,抱回一大堆书籍,每晚辅导满娃子功课后再挑灯夜读,从不落下一天。 猜测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清瘦少年以明日工作要紧为由,很快提出告辞。财务部人员皆知他身份特殊,也未强加挽留。圆臀姑娘代表大伙送行,一出包间,便挽住江宁手臂。他们谈不上谁揩谁的油,犹如一对亲密姐弟,自然大方。 站在皇冠门口,姑娘使劲挥手,姿态动人。 正值对异性尤为稀奇的年纪,清瘦男子不时回望那道让男子浮想联翩的丰腴身子,走出好远偷瞄到皇冠门口已经空无人影时,这才停住脚步,缓缓转身,久久无语。 今晚,大伙乘着酒兴正浓时便口无遮拦说过太多公司内幕。比如马家洛欣然不仅接受胡雪梅投怀送抱,还主动摘下两支手指姆都数不过来的多枚花朵;“徐三把”毫不例外,只是不如马家洛那般明目张胆,知情人也不惊讶,毕竟“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坛神”,上梁不正,下梁不歪才怪,况且还有愿打愿挨一说;只是让人惊掉下巴的是,胡雪梅竟然潜规则过她分管部门的三位帅哥男下属,每次出差都是靓女带俊哥,让人津津乐道;其他中层干部拿捏着领导见不得光的所谓把柄,肆无忌惮报销工作经费,多则几千少则几百,简直算作乌七八糟也不为过。同事们还说到方冰青与周红娣,一个暗中布局赢民心欲搞大事,一个娘们唧唧为虎作伥,两人都是表面人模狗样实则满肚子坏水。像莫书怀这样只图领工资混日子半老不老的闲人,全公司不下十个,好在县保险公司家大业大,自然不会显山露水。让江宁暗暗好奇的是,谁也没提到柳落松,不知他们自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还是对其本人并不了解从而不敢乱评价。 霓虹灯光闪烁,一派铅尘浮华。 满眼忧愁的年轻男子转身离去,脚步尤其缓慢。 也许柳老说得对,县保险公司终究不是最终归宿,充其量算作自己人生的某个驿站而已。 他当时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念头着实吓了一跳,原本以为想想就作罢,谁知沉积于心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于是也就慢慢坦然接受了。或许,这就是宿命吧,冥冥之中,无可奈何上天注定。 回到鸡鸣巷的江家少年,独自亮灯看书。 再过几天,丘川大学即将放寒假。 女生寝室里,已经就读大三的柳家长女柳清柔收拾完毕行李,不经意瞧见那本已经泛黄的《湾里少年》漫画集子,突然生恼,从抽屉抓出好几个粉红色信封,三下五除二撕扯粉碎,统统丢入电脑桌下的垃圾桶,似乎还不解气,用力踢上几脚,直到垃圾桶飞出几步远倒在地板上方才作罢。 盘坐在上铺的同室童谣瞧得愣愣发神,那双天生自带满湖秋水的迷茫眸子越发迷茫,忍不住发声问道:“清柔,咋啦?谁那么没眼力见惹着咱校花啦?” 连自己都不知道咋了的花样少女噗嗤一声笑了,俯身扶正垃圾桶,捧起撒落一地的纸片碎屑丢入框中,朝着闺蜜嫣然一笑,随后挠挠脑袋,突然一怔,赶紧收回手臂。 真是恼人,自己咋就学上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清瘦家伙习惯性动作啦? 爱挠脑袋。 第40章 离去 翻过年关,嘉州迎来倒春寒。 已经就读小学一年级尚在休寒假的小姑娘独自走出姜氏黄焖鸡店铺,身穿一身鲜红羽绒服,像朵移动的火苗。 小姑娘顺着外南街向西走,似乎早已熟门熟路,也不好奇地东张西望,戴着红白相间手套的两只小手拉着红色羽绒服帽子的两根细索,任由飘飞的细细雨丝落在身上毫不芥蒂,羽绒服嘛,不过是厚实雨衣而已。 清晨时候,嘉州县城本就行人稀少,加之今儿冬雨连绵,雾蒙蒙的街面就显得越发空旷寂寥。 “子涵……” 小姑娘拧扭身子,蓦然看到一个肩背书包的家伙,顿时眉眼带笑,小脸儿挤成一团,约莫过年大鱼大肉吃得多,脸儿胖乎乎的,煞是可爱。不过,丫头不再像过去那般一高兴就蹦跳不停,如今摆出一副淑女范儿静静站立等候。妈妈说,过了今天六岁生日,子涵就是已经上学读书的小姑娘,不再是小丫头片子了。 来到小姑娘面前,江宁蹲下身子,两手搓搓她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灿然问道:“大清早的,你不在家睡懒觉,跑出来干啥?还有,妈妈晓得你出门不?你不会离家出走吧?不对,若离家出走的话,多少也得肩背行囊才算得上行走江湖,对不对?” 姜子涵翻起白眼,没好气道:“对你个大头鬼!电视看多了吧?我现在去姑妈家,没妈妈同意我能出门么?” 被怼得毫无脾气的江宁笑嘻嘻的,学着小姑娘说话稚嫩腔调,问道:“那你总得说你去哪里呀,对不对?” 小姑娘放开嗓子咯咯笑一阵,认真道:“今天我过生日呢,昨晚清柔姐姐约我去她家玩,说给我买了好多礼物,哎哟喂,我的妈妈呀,谁还有心思睡懒觉?” 江宁哦一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隐约可见嘴角弧线,遂站起身,牵着小姑娘往龙头山方向走。 清柔姐姐,哎,那个眉如远山的清柔姐姐! 小姑娘仰起头,瞧着江宁缠脖黑色围巾遮去半边脸的侧脸,好奇道:“喂,您不会这么早就去上班吧?” 江宁反手拍拍后背书包,洋洋得意地炫耀道:“我去参加电大期末考试呢,今天最后两科,早起鸟儿有虫吃,我肯定能考个好成绩!” 小姑娘撇嘴道:“多好的成绩才算好啊?上学期语数外三科,我都考得一百分,算不算好成绩?你今天能考得两个一百分么?”江宁佯装尴尬事实上事实上也挺尴尬的,讪讪道:“我不行!” 小姑娘跳起来,哈哈笑道:“那你嘚瑟啥?” 江宁忍俊不禁,随同哈哈大笑,继而满脸沮丧道:“我得向子涵学习,努力争取科科考一百分!” 小姑娘突然身子一趔趄险些坐在湿漉漉的地上,被江宁一把凌空提起,稳稳当当着地后,方才继续朝前走,客气道:“谢谢你哦。” 江宁撇撇嘴,似乎猛然想起什么,满脸喜色问道:“你刚才说今天生日?” 姜子涵重重地点点头,埋怨道:“你个没良心的,居然还是记不住本姑娘生日,多让人伤心啊!十九岁的大男人了,甚至不如满娃子哥哥呢,人家昨天傍晚擦黑了,还跑来店铺送我一本漫画,你知道是啥不?哈哈,你猜不着吧?我告诉你,《花仙子》,可带劲啦!” 江宁摸摸鼻子,自嘲道:“我确实没多少良心!” 姜子涵贴心安慰道:“别担心,妈妈说晚上请你和满娃子哥哥一起吃晚饭。”江宁像丫头刚才那般蹦跶一下,欢喜道:“呀,真棒呢!” 红火小姑娘笑得前俯后仰,又险些摔倒。 雨雾茫茫的街道上,一对大手小手相互拽得紧紧的。 将姜子涵送至县委大门口,江宁看着小姑娘独自走进机关大院直到看不见背影,这才放心地收回视线,瞧一眼挂在大门上那块白底红字的牌子,一路小跑而去。 来到距离不远的嘉州县广播电视大学门口,江宁与早已等候着的死党孟飞会合,相互拍拍肩膀,一同走进学校大楼。 那天上午下午,江宁都在参加函授大专期末考试。 傍晚,从考场回到鸡鸣巷出租屋,他拉着满娃子出门时,听追撵出来站在院门口的妈妈说胡月月捎来口信,同学父亲于今日去世。 江宁顿时悲从心底来,那个为人憨厚诚恳的老人家三年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就想马上赶回草池场镇奔丧。不过稍作犹豫,他还是决定今晚留下参加姜子涵生日聚会,明日再启程。 江家兄弟急匆匆跑到围城公路上,破天荒坐上出租车,赶到嘉州宾馆时依然晚点,晚餐已经开始,只是给他俩留了两个空座位,一个挨着主位柳建国的主宾位置,一挨着姜子涵的次宾位置。 姜姒站起身,朝着推门而入的江宁两兄弟歉意道:“不好意思,江宁,我们没等你俩了,因为柳副书记晚上八点还得参加会议,实在对不起哈!” 还未来得及客气回应,江宁就听见柳建国招呼声:“小江,过来坐这里,陪我喝两杯!” 江宁赶紧快步入席,连声道歉:“柳书记,卿总,对不起哈,我今天参加了电大考试,然后回家接上水满,这才迟到了。” 柳建国夹颗油酥花生米喂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神色淡然道:“吃饭迟到没啥呢,只要上班不迟到就好!” “老爸,人家江宁才来,照理来说,应该一起喝杯入席酒,您就别摆出副书记架子教训人啦!” 坐在江宁对面的柳家老二似埋怨似打圆场,反正满桌人都听得出来他可是向着江宁的。 席上少女忍俊不禁,随即很好地隐藏了笑意。 被儿子半提醒半教育一顿的柳建国哈哈大笑,端起酒杯,朗声道:“来,我们为子涵六岁生日,干杯!” 江宁忙不迭端杯碰杯,随后仰脖饮尽杯中酒,赶紧替柳副书记斟满杯子,待扫眼全桌,这才看清只有两位男子喝酒,其他女子孩子任皆喝饮料,不由咧嘴笑道:“我就不客气啦,给自己满上哈。” 就座在妈妈卿幽兰身边那位少女既没动筷子也没喝饮料,双臂放在餐桌上,只是拿秋水眸子静静盯着迟到入席的年轻人。 约莫感应到同龄少女的大胆目光,清瘦少年抬眼相迎,只是一瞬间就赶紧转移视线,瞧着埋头啃鸡腿的姜子涵,强压心底汹涌气机,没话找话道:“子涵,鸡腿好吃不?” 脱去外套只着鹅黄色高领毛衣的少女微微抿嘴,眉宇舒展,也转头瞧着乖巧得让人心颤的表妹。 今日聚会主角压根没空搭理,吧唧着嘴巴应道:“喝你的酒呗,等会你可得好好敬我一杯啰,江宁,咱俩认识三年啦!” 卿幽兰噗嗤一声笑了,摸摸丫头脑袋,爱怜道:“子涵,你说说,我俩认识几年啦?” 姜子涵停止啃鸡腿,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阵,应该还是没想明白,扭头问道:“妈妈,我和姑妈认识几年啦?” 姜姒笑眯眯地应道:“我,姑妈,姑爹,清柔姐姐,清波哥哥,我们五位认识你整整六年啦!” “哇!”小姑娘瞪圆双眼,惊呼道:“这么久啦?我咋不知道?” 满堂大笑。 满娃子更是笑出鹅叫声,惹得小丫头一脸幽怨。 趁这个空暇,江宁偷眼看向那位惊艳少女,不过顶多看了三眼,实则只有两眼半,因为担心被对方发现,最后那一眼算作惊鸿一瞥,赶紧转移视线,随着大伙咧嘴作笑。 这世上,咋就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呢? 心中疑惑,他想了一辈子也没想明白。 今日生日聚会,其实是一场家庭聚会。江家兄弟有幸成为特邀客人,实属姜姒母子早已将其当作亲人对待。 江宁心中明了,怀着满腔感激,向在座各位一一敬酒。首先是柳建国,这位县委副书记毫无架子,客气应杯不说,还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其次是卿幽兰,自己虽然是她的秘书,却从未同桌吃饭,更莫说喝酒。再次是姜姒,除那晚为江宁游说敬请前姐夫出手相助主动端杯外,本有几分酒量的少妇老板今晚也未端杯,只是以饮料与江宁满满小杯酒碰了碰,随后轻抿一口。然后是柳清柔,第一次喊出清柔二字的少年语音颤抖,只是不大明显,柳家长女却听得分明,不由嫣然一笑,主动拿饮料杯朝畏畏缩缩的酒杯重重碰撞一下。依次是柳清波,算作师徒的二人相视一笑,举杯相邀。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的姜子涵早就举杯等待,碰过杯子后一张小脸儿笑得稀烂,仿佛有过这次碰杯的生日才算圆满;当然,江宁也恭敬有加地与江水满碰了杯,让大脑袋娃儿好不理解,想过一阵后,比姜子涵还高兴。 整个敬酒过程,柳建国看在眼里,神色淡然地夹菜吃菜,偶尔自堪自饮一杯,随后瞧着煞有介事地与小娃儿碰杯的清瘦少年,似乎暗自盘算着什么。 生日聚会在一盘点燃蜡烛的蛋糕上结束。 饭后,江宁拉着江水满站在餐厅门口,依次送行。 柳建国穿上外套,路过礼貌有加的少年身边时,轻声吐出一句:“江宁,我在车上等你,时间只有十分钟。” 江宁一怔,随即小声答应。 接下来,卿幽兰母子三人和一手拉一个孩子的姜姒结伴离去,江宁顾不上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身材极为高挑的少女,怀着忐忑不安,走向餐厅楼前那辆黑色轿车。 轿车很快来到龙头山桂花丛林,柳建国让司机停下车,率先下车,站在晦暗不明的树荫下。 江宁随即跟上,不知为何心跳厉害。 他不知道这位县委副书记接下来要给自己聊什么,心中有如深井里的水桶,七上八下,晃晃荡荡。 柳建国轻声道:“江宁,你知道我为何安排你去保险公司?” 江宁没有犹豫,直言自己不知道。 柳建国轻笑一声,缓声道:“你出生贫寒,好学上进,有如我当初年少的样子,这是我出手帮助你的原因之一。其二,保险业务属于经济范畴,任何一个年轻干部都必须具备经济知识,负责推动地方发展的一方干部,若不懂经济犹如两眼一抹黑,听卿总说,你在公司学习业务知识非常快速,甚至还有一定天分,我很欣慰。第三,你通过努力,得到市县公司一致认可,后被确定为总经理秘书,我之所以如此安排,旨在先行锻炼你这方面能力水平。你小子貌似干得不错,如今得到卿总欣赏认可。第四,综合前三点,也就是说你具备了一定基础,才有机会获得接下来的安排。下个月,你来县委办公室上班吧,先熟悉一段时间党政工作情况,若能通过考验,以后就作我的秘书。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若你实力不济,莫说当县委副书记秘书,就是想争取出任其他常委秘书也没希望。” 不知是如闻天籁,还是被天上馅饼砸晕了脑袋,清瘦少年顿觉双腿发软,望着看不清脸色的县委副书记,嘴上喃喃道:“我听柳书记的,也不知道能否干好……但我会拼命学习……若最后还是不行,我也……认命……” 柳建国拍拍年轻人肩膀,温声叮嘱道:“小小年纪,不要说认命之话,要有不服输的劲头才对!接下来,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事儿,包括卿总,只需等待县委文件即可。” 县委副书记转身就走,留给少年一个高大背影。 脚步缓慢得能踩死蚂蚁的年轻人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走出县委大门的,他站在门口,回首仰望龙头山并不巍峨的山势,脑中一片空白,看山不是山,只觉得心中有股莫名气息如龙翻滚,若以武侠小说描绘来说,那就是一口鲜血。 只是,清瘦少年莫来由觉得,自己此生见过那位天下最好看的姑娘容貌突然清晰了好几分。 次日,一早。 江宁向总经理请假三天,随后赶回草池镇,凭着当初记忆,找到胡月月老家,陪着死党送父上山之后才返回县城。 在他离开这三天时间里,嘉州县保险公司发生了颠覆性大事,让回到公司上班的总经理秘书如遭雷击,半天没回过神来。 先是长宁市保险公司发来文件,免去马家洛嘉州保险公司党组书记、董事长职务,免去胡雪琴党组成员、副总经理职务,明确总经理卿幽兰主持嘉州保险公司全面工作、兼任保险体制改革领导小组组长。 后是县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罗载道亲临县保险公司,宣布马家洛、胡雪琴“双规”决定,并一同带走离去。 后来从莫书怀这个传话筒口中得知,事发起因在于嘉州师范学生保险涉嫌欺诈骗保,涉案资金存在校企资金账面不符的问题,顺藤摸瓜查出嘉州师范政教处主任龙泉伍涉嫌中饱私囊,继而挖出嘉州县保险公司私设小金库,县公安局并案侦查,随后将副科级以上干部移交县纪委处理。 整个公司如同粥鼎。 唯有柳落松独自临窗就座,神情古井无波,悠然品茗。 此时,江宁递上一摞材料,轻声道:“卿总,这是您要的财务部、寿险一部和二部的自查报告以及附件资料,我已经清理核实过,基本无误。另外,接县纪委专案组人员通知,请您今天下午四点去县委党校303房间接受询问,建议您带上自己笔记本。” 一脸疲态的总经理紧锁柳叶眉,沉吟道:“嗯,你不用陪我去专案组,留在公司准备三件事。一是明日早上九点召开公司董事会,对象扩大到中层干部主要负责人;二是董事会议结束后,随即召开公司职工会议;三是今晚即使加班也得完稿自查报告,明天下午我去市公司找赵璞初董事长当年汇报。” 江宁略作迟疑,商量道:“我准备自查报告完全没问题,只是,两个会议会务工作……综合部正副部长都在,我负责的话,恐怕不大合适呢。” 卿幽兰抿抿嘴,却无半分笑容,甚至还有几分无奈,叹息道:“‘一把手’出事,一个是综合部长,一个是服务秘书,是否牵连其中谁也说不准,就让他俩忙自己事情吧。” 秘书秒懂,不再说什么。 随着县纪委专案组不断找人谈话,公司内部人心惶惶,大家见面也不再闲聊,各自忙活。 总经理秘书自然更忙,差不多承担起综合部所有工作,上传下达协调各方,还要审核把关业务部门所递交的资料,确保无误后再交给总经理。即便平日里前来报送财务报表总要做下来嘻嘻哈哈聊几句的圆臀姑娘陈灿如今送来资料时,本想逗留片刻,却见他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儿跑向总经理办公室,实在不忍心打扰,只得悻然离去。 卿幽兰从市公司回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多,见仍然坐在综合部办公室的江宁正在手拿铅笔一笔一划比对报表,悄然进屋,坐在柳落松的座位上,静静瞧着对面专注得旁若无人的秘书。 晃眼间,突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人,江宁吓得一激灵,险些打倒桌上茶杯,待看清来人,随即呵呵笑起来,欣然道:“卿总,我以为您直接回家呢,这么晚了咋还来公司呀?” 卿幽兰抬手理理云鬓,嫣然一笑,微露玉贝皓齿,柔声道:“不是今日上午去了纪委专案组么?他们安排公司提交近三年马家洛接待明细表和报销单据,我得来办公室亲自审查一遍。” 江宁当时有些出神,也不知这厮脑子里想着什么,反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也难怪,卿幽兰年轻时可谓嘉州名花之一。 瞧见他的异样,卿幽兰娇嗔道:“臭小子,想啥呢?” 猛然回神的家伙讪讪道:“卿总,您刚才说的资料都已摆在您案头,我找方冰青部长和财务人员反复核对过的,应该没有差错。” “好!”卿幽兰答应一声,起身提包离去。 待领导走出办公室,年轻秘书嘟起厚唇,轻轻吹出一口气,万般庆幸领导不生气自己刚才的失态,随即与卿幽兰神似的那道少女影子浮上心头。 少年当下很忧郁。 走廊上缓步而行的中年美妇嘴角微微翘起,莫来有感觉惬意不已,不知是因为下午市公司董事长赵璞初那句“你肯定任董事长,只是主政产险公司还是寿险公司的问题”,也不知是因为年轻秘书越来越成熟万事皆可放心,起码相比过去而言,倍感轻松。 对于马家洛出事,就如赵璞初所说,无碍大局,任由相关部门查处,个人问题不足以扰乱公司正常运转,更不能阻滞保险体制改革进程。 正在卿幽兰亲自操刀《嘉州保险公司体制改革人员分流方案》时,一份红头文件悄然出炉,很快摆到嘉州保险公司总经理案头。 当时,卿幽兰只觉眼前发黑,如此紧要关头怎能釜底抽薪?现在的江宁,可谓一人抵三军,不仅是决策参谋者,而且是执行落实者,此时他离开,犹如砍去总经理左臂右膀。她当即打去电话,责问主管干部人事的县委副书记也是她夫君柳建国,说到最后嘤嘤哭泣,并愤然砸了话筒。 站在办公室窗前,柳副书记倒背双手,远眺龙头山秀丽风景,轻声长叹。 幽兰啊,与龙头山相比,一个小小保险公司仅算泥丸而已!你可知今年是换届之年?龙头山上又将翻起怎样的滔天巨浪?为夫是稳坐中军帐立于不败之地还是灰溜溜败北尚不得知,你可知我有多么需要贴心死士作护卫? 幽幽龙头山,比倒春寒尤寒。 曾经肩背书包而来,而今肩背书包而去,少年站在县保险公司的大楼前,朝着相处七个月前来送行的同事人群使劲挥手,随后倒退脚步,听得一声汽车笛声,扭转身子跑向街对面的公交站台。 楼下石阶上,圆臀姑娘挥舞双手,泪眼婆娑。 电闸门前,年轻保安举手敬礼,腰杆笔直。 楼上,中年美妇躲在窗帘后,拼劲咬住朱唇。 第41章 上山 丙子年正月十一,天气阴。 嘉州过年,分大年小年。从上年腊月二十四灶王菩萨升天那天起,到次年正月十四灶王菩萨回归结束,整整二十天皆为小年,唯有正月十五这天过大年。 江宁小时候问过爷爷,为何明明小年比大年多出十九天反而称作“小”?爷爷也回答不了大年小年各自憋屈的缘由,只能哄娃儿说盘古开天地以来就是这样的,要想知道的话就得自己晚上做梦去问老天爷。可怜江家湾娃儿每晚睡前痴痴念叨得到那个解惑释疑的梦,终究从小江宁长成大江宁也未能如愿梦见老天爷,自然无从问起。 大清早,鸡鸣巷少年临出门前,手拿铅笔在墙上挂历上重重画一笔,遂裹裹厚实棉衣,瞧着距离元宵节又叫大年还有五天的那个日子,咧嘴笑笑,随后关门离去。 躺在床上的江水满睡眼惺忪,满心好奇地撑起身子,眯眼瞧向墙上挂历,“1996年2月29日”,没觉有啥特别之处,嘴里嘟囔着“距离大年还早呢”,复又倒下睡去。 丙子年闰年,全年366年,较平常年份多出一天,也就有了2月29这天。十二岁的满娃子自然不知多出一天与其他日子有何不同,江宁却明白去县委入职报到的今天有多特别,对于自己一生有着怎样的意义。 坐在公交车上,鸡鸣巷少年突然想起三年前送母亲去孟家药业入职报到那天也坐这趟公交车,前排白发老翁聊起“东富西贵”话题,本想再思量一番,心头却浮现起待机如弟如子的总经理卿幽兰音容笑貌来,不由眼眶红了。 昨日下班前,县保险公司总经理跟平时没啥两样,神情淡然坐在办公桌后,递给秘书一张轻飘飘的红头文件,轻声说:“这文件已到三天,我一直压着,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去县委报到。小江,去吧,那里里才是你的天地!” 江宁接过文件,粗略浏览一遍便放下,抿抿嘴,并无笑容。没见他或兴奋难抑或迷茫懵懂或伤心无助的卿幽兰顿觉诧异,怔怔问道:“你早就知道?” 江宁点点头,轻声道:“子涵生日那晚。” 中年美妇白皙俏脸渐渐透出病态红色,继而转为苍白无血,额头隐约显现青脉跳动,定定瞧着年轻人的那双大眼渐渐蒙起一层雾水,原本壮观的胸脯突然剧烈起伏,猛拍一掌桌面,发出“砰”一声炸响,近乎嘶哑地吼道:“果真是这样,你就是他安排在我身边一颗棋子!” 从来不见领导说句重话更莫说盛怒拍桌的年轻秘书瞠目结舌,一改刚才淡然模样,心里和脸上都有万匹马奔踏过后的狼藉不堪,嘴里喃喃道:“棋子?什么棋子?柳书记不是说为了锻炼我才安排来保险公司么?” 卿幽兰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天人交战一番,方才向只跟随自己不到八个月时间的秘书吐露心声。 她从自己家庭出身说起,大学毕业选择留在父母身边,后来认识贫穷却上进的柳建国,在父母撮合下步入婚姻殿堂以及一地鸡毛的平常生活。说到这里时,中年美妇和所有女人一样,眼眸中洋溢着甜蜜幸福神光。 卿幽兰接着讲起夫妻二人有了两个孩子后,柳建国渐渐发生了变化,一心扑在仕途上,随着年龄增长和职务升迁,常常夜不归宿,既有熬夜加班,也有应酬喝酒打牌,差不多将家当作了回家睡觉、换洗衣服的地方,更谈不上照顾妻儿。两人之间关系越来越淡漠,即使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一次的夫妻之礼也是敷衍了事。卿幽兰痛苦不堪,只得把心思精力放在工作和儿女身上,历经三五年最后慢慢释怀,不曾想柳建国本性暴露无遗,对妻子猜疑逐渐加重,大有让她辞职在家相夫教子之意。卿幽兰怎肯就范,私下教育女儿柳清柔树立“女子必须拥有自己事业”的观点,自己尽量人前扮演好恩爱夫妻角色,在家互不打扰。有次,卿幽兰接待市保险公司工作组,在皇冠娱乐会所陪客人唱歌。时任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的柳建国冲进包间,将妻子手机摔得粉碎,场面一度尴尬得要死,回到家因为争执几句,柳建国大打出手,让保险公司副总经经理不得不请假休养一周。 中年美妇毫不避讳秘书在场,泪滑脸颊。 江宁心疼至极,自知夫妻之事外人插不上话,只是一味点头,扯来一张纸巾,递过去。 卿幽兰接过纸巾轻轻擦拭,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抽搐秀鼻,红着脸说:“对不起,江宁,阿姨刚才失态了!” 江宁既为缓和气氛,又为转移话题帮助领导从往事泥淖中拔出来,玩笑道:“您这么年轻,喊阿姨不妥,称大姐还差不多!” 卿幽兰果然脸色阴转晴,灿然笑道:“闺女柳清柔比你大两岁呢,你好意思喊我姐?” 江宁哈哈大笑,末了说:“嗯,我心目中,尊您为姨,喜您为姐!县城无不知晓‘嘉州一幽兰’这句话,您可摔了那些所谓美女好几条街呢!还有,您给我说这些,说明卿姐信任我,没把小江当外人,否则怎能毫无顾忌地展现小家碧玉娇弱一面?我若不感动就不是男人啦!” 卿幽兰满脸绯红,紧咬下唇,秋波粼粼剜来一眼,拿手中搓成团的纸巾打来,娇嗔道:“你要死啊!” 眼前绝世风情,莫说保险公司,或许整个嘉州除了柳建国再无一人可见,未经人事的大男孩顿时呆住了,任由纸团打在脸上随后滚落入怀,只是伸手紧紧握在手心。 也许卿幽兰蓦然觉得自己这次是真正失态,倏然恢复总经理平常那副威严神态,轻咳一声,正色道:“小江,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市保险公司董事长赵璞初也关注你,我想待公司体制改革结束就推荐调往市公司,县公司终究留不住你的。只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县委貌似釜底抽薪般突然出手,我没想到更没思想准备,待我冷静下来,随即明白县委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你也需要县委那样的宽阔天地,所以我同意放人。” “小江,嘉州人都懂得,走进龙头山就是走入嘉州官场,也许有人一辈子都不能如愿,如今你师范毕业不足一年就拥有如此机遇,定不可错过。我这个当领导的也好,当姐姐的也好,有几句话叮嘱你。” “一是,希望你走进纷繁复杂的官场,一如既往还是那个江家湾少年,淳朴上进,有情有义,千万别沉溺在灯红酒绿中;二是希望你有朝一日提拔重用之后,顺应本心做事,对得起老百姓,一枝一叶总关情,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三是希望你擦亮眼睛,走好每一步,马家洛、胡雪琴就是实证,以为镜鉴,俗话说,千金难换半生自由啊;四是希望你善待姜似母女,她俩都把你当作亲人般,清波最信任你,你要帮助他,更要给他树立一个好榜样,还有……还有就是,有时间多回保险公司坐坐,看看公司待你不薄的兄弟姐妹。还有,刚才我说家庭之事……你要保密,不可外传,也别影响你在县委办工作心性。” 江宁什么话也说不出,唯有拼命点头。 他知道,只要自己开腔,肯定就会泪流满脸。 所谓恩人,对于江宁来说,就是卿幽兰。 告辞离去,从此走出这个办公室就不再是总经理秘书的年轻人猛然回头,轻轻挥手。 中年女人抿嘴一笑,点头回应,无比凄美。 走廊上,年轻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如雨下。 公交车猛然颠簸,神情恍惚泪眼迷蒙的年轻人扭头看看窗外,隐约看到龙头山,随即起身,站在车门口,等候下车。 时候已是上午八点二十,县委门口行人熙攘,准点上班的机关干部相互碰面,彼此寒暄邀约同行,然后沿着横七竖八的花坛小径,慢慢消失在翠绿林荫中。 八点半一过,县委机关大门口恢复沉寂。 一位穿着厚实棉衣的年轻人从1路公交车上走下来,穿过街面,站在黑瓦白墙的县委大门口,挪挪肩上帆布书包,正欲拾步而入。 “小同志,请您登记!” 一声招呼,语气平缓,温婉客气。 年轻人微微侧首,就见位于门口左边有间小屋,屋前摆放一张小桌,桌后站着一名身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面带微笑,朝自己招招手,随后指指桌上登记簿。 年轻人暗自责备自己太没眼力见,赶紧走过去,露出人畜无害的讨好笑容,伸出双手,恭敬递上手中红头文件,谦恭道:“大叔,对不起哈,小辈初来乍到,尚不懂规矩!” 中年门卫瞧一眼文件,并未接手,温言嘱道:“你现在是县委办干部了,以后大家就是一个单位同事,今天作过登记,以后就不用了。” 县委机关真不一样呢,连门卫都如此亲和。 年轻人将脑袋点得如同鸡啄米,嘴上连连称“是”,提笔签上自己名字。 他向中年门卫道过谢,背对县委机关大门,沿着花坛曲径步入通幽处,走向晦暗不明的未来。 嘉州县委设一正十副,除县委书记和三名县委副书记外,还有兼任常务县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统战部长、县委办主任、工会主席等六位县委常委。 其中,县委办公室作为全县指挥中枢,由县委副书记分管,县委常委主管,旨在加强领导力量。县委办主任一般由县委常委兼任,个别县区由县委副书记直接兼任,也有地方干脆不搞兼任模式,单设正科级县委办主任,由副书记、常委同时分管。 嘉州县委和绝大多数地方一样,不搞过于花架子的职务设置,由县委副书记柳建国分管、县委常委邹不一兼任县委办主任。县委办副主任设四名,分别是正科级常务副主任肖秀槐、兼任政研室主任的正科级副主任邰南才和兼任县委常委办的副科级副主任何广伦、分管后勤的副主任赵萍。 如此构建,效率高效。 当时,县委副书记柳建国提出建议,县委书记陆雪松相当满意,逐渐倚重这位助手。要知道,副职手中权柄只来自“一把手”赋能,授权给你就有权,不授权就意味着空架子,柳建国得到陆雪松青睐,自然成为嘉州名副其实的“三把手”,尤其掌管干部人事,相当于在给人戴官帽子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绝对话语权。调动江宁,县委副书记只说了“江宁不错”四个字,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办完所有手续。 县委办常务副主任肖秀槐年纪大约四十岁有余,络腮胡脸庞刮得青溜溜的,依稀可见当年乡镇党委书记威严风采,此时瞧着双目清澈略显拘谨的年轻人,含笑说道:“江宁,名字取得不错,干脆,简洁,响亮,不像我这个名字,肖秀槐,拗口,还娘们唧唧的。” 江宁一时懵了,没想到入职谈话竟然聊这个,难道不该是讲规矩提要求之类的么?再不济说说县委办基本格局也好啊……真是另辟蹊径啊! 肖秀槐毕竟是从乡镇成长起来的草根干部,练就一身摸爬滚本事,自然洞悉年轻人心思,拿起桌上散乱放着的香烟略作示意,见对方摇摇头遂自顾自点燃,徐徐吐出烟雾后,咧嘴笑道:“喂,江宁,你老家是草池乡?呵呵,看来,我俩算半个老乡,我母亲是草池芭蕉沟人,小时候我常去外婆家,感觉那边山坡挺高的,不过,山楂又红又大,特别甜,我爱吃。有次吃多了,拉肚子,哎哟,拉得我走路都没气力了,记忆深刻啊!” 常务副主任陷入回忆中,懒得管年轻人如何客气寒暄。 通过见面这席谈话,江宁凭直觉认定这位领导并不在乎新来员工能力如何,只是他没想到其实现在还无法想到的是,但凡自下而上的干部,人情世故重于一切。 十分钟后,肖秀槐抬头瞧瞧对面墙上石英钟,大手一挥,豪爽道:“不跟你扯淡了,归总就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干得好就调整工作岗位,干得不好就永远待在综合股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修行看各人,老哥我也帮不上啥忙!” 年轻人深受感染,不顾上下级应有礼仪拘束,仰头大笑。 在常务副主任的安排下,江宁坐进县委办综合股办公室,主要负责收发文件。他有些不明白,柳副书记专门安排自己来县委办工作,为何干上了以前保险公司综合部十分之一工作量的岗位,况且,这股室共有五人,难得都干这个? 县委办综合股股长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大姐,名叫李晓君,戴副黑框眼镜,说话一板一眼的,给人第一印象特别严谨,很是符合综合股工作性质需要。 似乎早已习惯人来人往,不知前来综合股镀金的年轻人已经多少个了,这位担任综合股长十余年的中年女子依然无比热心,指着收发文薄,事无巨细一一交待。 被称作办公室“入门锤”的收发文工作,江宁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熟稔有余。不过,他遵从新人新单位基本规矩,如同出入学校蒙童孩子面对老师讲课,坐得端端正正的,听得认认真真的,随着李晓君讲授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说几句心得体会,很快赢得综合股长十足好感。 扎实当过一回小学生的新人在中年股长充满希冀目光中,稳重十足走到办公室最右边角落,在那张犹如小学生课桌大小的办公桌边规矩坐下,认真翻看往日文件登记台账。 综合股办公室设在县委办大楼第一间办公室,方便各单位办事,门外人来人往,并不算清静,只是迈过窗棂,就可看到院中那棵雍容华贵的桂花树,枝繁叶茂,绿意盎然。 不知为何,今日来综合股办事者尤其少,也就三两个,根本轮不到他这位新人接活儿,早被热心又敬业的中年股长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不到半个时辰,江宁很快烂熟于胸这点收发文工作流程和基本要点,百无聊之际,拿出柳落松离别赠送的一套茶碗,泡上横山绿茶,静静翻看方冰青部长顺手赠送的《东坡传》。 坐在办公室,江宁有些不习惯的是,这里没有像柳落松这样心高气傲却能让你目清耳聪的老者陪着聊天,每天面对的,要么是相对古板的中年女子,要么是各自坐在桌边埋头清理文件的三位中年男子,都不大说话,办公室沉闷得让人打屁都不敢放肆。 江宁以为自己新来的缘故,三位男性同事不咋理会自己,想着时间久了便好。待足足坐满一天时间,他方才发现三位男同事之间也彼此不说话,于是想起肖秀槐常务副主任的交待,“县委办无事不串门”,不由掩嘴偷笑,突然很是怀念莫书怀有事无事八卦一盘以及那位常找总经理秘书递送财务报表的圆臀姑娘陈灿。 就在江宁前往龙头山报到这天,县保险公司来了新人,暂时联系总经理;柳清柔出发去省城,就读丘川大学三年级下学期;江水满牵着姜子涵一同走进嘉州师范附小,开始新学期;江小慧悄然返回嘉州师范,依然不管守在学校门口的孟公子何时离去;胡月月捧起一掬新土,轻轻垒在父亲坟头…… 傍晚,枯坐一天的县委办新人下班时,站在桂花丛中,轻轻摘下两片绿叶,紧紧拽在手掌心。 暮色中,龙头山幽幽复幽幽。 第42章 三月 次日,本就提前十分钟到岗的江宁走进县委大楼一楼综合股办公室时,颇感意外,没想到股长李晓君已经早早来到,正在埋头填写表格。 一顿客气寒暄之后,江宁大概知晓情况。李晓君自儿子上初中以来,坚持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学。由于学校上学时间为七点半,她径直来了单位上班,相较这个县委办员工上班早到近四十分钟。目前孩子正读高二,也就是说,这位股长上早班已经坚持了五年。 江宁一脸佩服神色,嗓音柔和赞道:“李股长,就凭当妈的几年如一日的辛苦付出,孩子读书定是不差的!” 李晓君头也没抬继续捣鼓手中活儿,恬静道:“还行吧,他排班上前五名,全级前三十名内,估摸考个一本问题不大,哎,再坚持一年,孩子高考了,我就轻松了!”江宁呵呵笑道:“已经非常棒啦!孩子能有您这样的妈妈,妈妈有这样懂事优秀的儿子,实属人生一大幸事!” 中年股长抬起头,朝年轻人抿嘴一笑。 江宁识趣闭嘴,收敛拍马屁讨好心思,见室外走廊上班行人增多,就开始埋头做正事,可惜不到半小时就完成了股长所交办活儿,本想看会儿闲书打发又是一天的好光景,却临时起尿意,遂出门而去,七弯八拐找到隐蔽得有些离谱的卫生间。 正在他朝着尿槽快意江湖时,里间用木格子遮挡着的蹲坑传来议论声:“哎,现在的秘书,越来越坏了!”大约来自隔壁蹲坑的应声传来:“可不是,啥人身后随啥玩意,好比赶驴,越是大户人家,赶驴人脾气越大,驴脾气也大。每个人以为登上二楼当上秘书,就他妈自己就是县领导,却忘了自己其实是一头驴!” 这厮顿时乐了,不说位居一楼对于二楼以上那份嫉妒恨,就说口吐莲花的比喻也他妈忒搞笑了嘛,于是越发好奇地竖起耳朵,可惜蹲坑传来一阵让人恶心的哗啦声,顿时没了旁听的兴致,收起略感寒意的裆下兄弟,一路小跑而去。 新面孔少年没有直接回办公室,站在办公室外面那棵雍容华贵的桂划树下,仰头细数暗褐树桠还有翠绿叶子。 看上去,无比的无聊。 登上二楼以上的天日,比树桠多还是比叶子多啊? 室内,中年股长喊一声:“江宁,你去县委门口一趟,在门卫那里拿回长宁市委党史研究室寄来的包裹!” 江宁愉快回应,顺便瞧一眼埋头稳坐的三位男同事。 来到县委门口,江宁向那位中年门卫说明来意。 站在小木桌前的中年门卫含笑点点头,指了指身后门卫室里两坨牛皮纸包裹。江宁走进去,用脚蹬一下,感觉有些沉甸,不过凭自己劳力应该能一并扛走,也就不着急了,一屁股坐在装着书本的包裹上。 “叔,我叫江宁,江水的江,安宁的宁。您叫啥名字?” “赵援朝。” “叔,您怎么进到县委守门的?” “当兵复员分配来的。” “叔,我以前在鸳鸯镇小学实习时,认识一位看门老人,他可是经历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老革命,您认识不?” “认识,他叫崔二狗,曾经是一位将军牵马的,后来在朝鲜战场上为首长挡过子弹,在死人堆里睡了两天两夜,最后奇迹般活了下来,被授予荣立二等功,是咱嘉州大英雄。” “哇,那老头从没说过半句,真是低调呢,不过,我说过,等我空闲些,有机会我给他老人家送瓶好酒去,到时候我再好好唠嗑一顿。” “嗯” 江宁见赵援朝始终笔挺腰杆站在门口桌前,自觉有打扰之嫌,也就不再耽误人家正常上班,遂肩扛一包、腋下夹一包,客气谢过,往山上走去。 言语冷清的中年门卫瞧着年轻人毫不费力地扛着包裹的背影,不由露出微微笑意,这小子可比那些羸弱秘书强多啦! 这天,除了办过搬包裹一件事,综合股年轻人再无其他活儿,看书喝茶直到下午下班。其间,他学着保险公司综合部柳老头那般找来报纸翻看,硬是将最近一周来的十余种报纸读遍,凭着天生具备的记忆里,大事小事差不多记在脑里。 下班回到鸡鸣巷,江宁有了更多时间做家务和辅导满娃子功课,母亲周淑英倒是满心欢喜,江水满却格外不自在。自从那次被黄荆条子伺候得够呛之后,孤儿江水满记忆深刻,学习成绩一直杠杠的,偶尔捧回全班第一名奖状,虽然小学三年级作业尚还不能难住这个聪明十足的大脑袋娃儿,但是江宁在身边终究让人心头发怵。 吃过晚饭,江宁坐在三角梅架子下,陪着房东夫妇和母亲唠嗑。 待问过菜地收成多少、本月何时栽种菜苗等庄稼活儿,然后关心了老大陆挺和老二陆雪燕工作生活近况,江宁突然提出,过了今年八月,租房合同到期后,准备搬家去孟家药业公司附近出租房,说已经物色房屋并已签约。 他解释说,一来因为妈妈腿脚不便,上班路途太远;二来正东街不管距离自己上班的西边龙头山还是外南街的师范附小,都比鸡鸣巷去这些地方更近。 房东夫妇起初不停相劝,后来听租客儿子说得在理,只是觉得周家母子这一走很是舍不得,毕竟在一起租住四年,早已像亲人般。 周淑英当即就红了眼眶,连说搬家后也会经常回鸡鸣巷探望,这里就是江家母子第二个家。当时做完作业的满娃子就蹲在德叔身旁,眼泪汪汪的。房东男主人摸着孩子脑袋,眼神柔和,满眶笑意隐藏着深深爱怜。 早已经历过生别死离的江家少年对房东与租客之间关系看得相对较为淡薄,并不是说就忘了陆家的好,反而铭记得更为深刻。他很早就记住了父亲生前说过的话,“不帮你是人家本分,帮你是人家情谊”。 其实这些年来,尤其来到县城生活近四年时间里,不说江家湾人家如何帮村当时的孤儿寡母,单说来到举目无亲的县城,江家母子第一次得到房东夫妇的温馨照顾,随后是同桌孟飞以及姜似和柳建国夫妇的出手相助,都是善莫大焉,江家少年此生都不会忘记,按照江家古训,人敬我江宁一尺,我江宁敬人百丈,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江宁一直没有告诉母亲,现在租赁的正东街房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租房,而是房地产公司抵押给县保险公司一套七十平方米商住房。至于后来县保险公司进行公开拍卖,江宁四处拼凑了三万八千元成功购得,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 当儿子的,不遗余力改善母亲生活条件,理所当然。 江家湾少年望向远方无际田野,满眼嫩绿。 相比城郊,三月的龙头山绿意更为深重,花缀其间。 来县委办工作的第三天,约莫前不久县委召开了全体会议之故,各级各部门党组织纷纷报送传达贯彻意见的正式文件,综合股收发文件业务陡然忙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江宁坐在办公室角落,一边忙乎一边与人唠嗑,尽可能详细询问文件所涉及内容,遇到个别文件过于粗疏,便学着李晓君股长那般热心商量着修改。 各单位报送材料人员自有众生相,有的态度极好虚心听取,有的很不耐烦小声嘀咕,有的不说啥就是脸色难看,相比之下,乡镇机关人员好过县级部门人员。 当时,县委办综合股办公室呈现出两种极端现象,股长李晓君和新来人员江宁忙得不亦乐乎,那三位负责收发报纸、递送领导审签材料、会议通知的男同事清闲不少,时而出门而去,即使呆在办公室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渐渐地,新人江宁看出些许门道,对县委办做事与处事有了一定认识,虽肤浅,但也上路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 县保险公司业务部门界线分明,综合部眉毛胡子一把抓,大家齐心协力,相互配合,做出成绩大家吃肉喝酒,做错事情大家都挨板子。县委办综合股内部分工泾渭分明,忙是你的,闲也是你的,各人打扫各家瓦上霜。当然,谁负责的事务出错就是谁的责任,倒不至于稀里糊涂替人背锅,落一个好心没好报的下场。两者利弊同在,说不清谁优谁劣。江宁凭直觉认为,自己更愿意认同县保险公司“统一领任务、合作做事”的团队合作模式。 至于个中所蕴含的处事之道,就说不清道不明。若按江家族训来看,不管如何分工,都应讲究“热心”二字,同事之间不该如此冷漠。江宁脑中也不是一根筋,知道衙门机关自有乡野难以想象的人情世故,每个机关人若想在龙头山开枝散叶,势必适应这片特殊土壤,在万绿争光的丛林中,先得确保自己活下来。 有了如此认识,初来乍到的江宁犹如下河游泳,脚踩岸边泥土将身子浸泡在水中,静静观望深水区搏浪前行的前辈,待熟悉这片水域,适应静水流深,方才小心翼翼步步试探前行,以待掐准时机奋力一跃,加入游泳大军,至于能否后来居上,只看各人御水本事大小。 下晚班前,江宁清理了全县报告,只差草池乡尚未送来文件,于是打电话催问,对方回复已安排人前来,估计还在赶来县城的路上。他知道老家来县城的交通状况,也就温言相待,说自己在办公室等着,待明日一早交给常委办公室。 直到晚上七点半,独坐办公室的江宁将横山绿茶喝得寡淡无味时,才见一位穿着绿色外套毛衣的姑娘走进办公室来。当时他并不确定对方就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只是看着模样青春,不大像少妇而已。 这位自报姓名段云锦的工作人员着实漂亮,虽不如江宁心目中那位眉如远山的姑娘超凡脱俗,但放眼嘉州官场女干部,起码算得佼佼者,当时江家少年只想到一个词语来形容这位老家乡政府女干部,“颜如玉”。 段云锦满脸通红还带着跑上龙头山的略微气喘声音,歉意道:“领导,不好意思,党委书记下乡回来太晚,待他签字后我才赶车送来,耽误您下班时间,实在过意不去。” 江宁一边埋头审阅文件,一边温声应道:“不用表达歉意,这是我的工作,本就应该。另外,我本就是草池乡人,老家人前来办事,我一等等更是应该。” 这位颜如玉的姑娘顿时雀跃,惊喜道:“呀,还真不知道领导是草池人呢!不过,我不是草池人,只是去年中专毕业后分配去了草池……领导,您贵姓?” 审阅之后,确定文件无误后,江宁站起身,将文件放进文件夹,灿然道:“免贵姓江,名一个单字,叫江宁,来自田柳村江家湾。” 姑娘更是欢喜,脆声道:“我随乡领导去过江家湾,说不定还见过您老家房屋呢,嘻嘻,江领导,以后回草池,可得说一声,我请乡领导接待您!” 江宁看看墙上的石英钟,邀请道:“小段还没吃晚饭吧?要不我现在请您,去县委门口那家大排档对付一顿?” 段云锦连连摆手,急声道:“不,不不,哪能江领导请我呢?我请您还差不多,耽误您下班时间,理当赔罪!” 江宁露出微微笑意,抿嘴道:“同意啦?” 段云锦方才醒悟自己词不达意,自觉又不好纠正过来,免得人家说不愿意请客,只得红着脸点点头。 两人来到江宁所说的大排档,相对而坐,点上几个小菜。 少妇老板瞅瞅两位堪称俊男美女的年轻顾客,朝那位不懂风情的帅气家伙埋怨道:“小伙子,请美女吃饭不喝酒?” 江宁挠挠脑袋,瞧着对面神色恬静的姑娘,居然没见她半点婉拒意思,只好说:“来两瓶啤酒,勇闯天涯。” 少妇老板满意而去,走之前不忘揶揄一句:“啧啧,瞧你就是一个雏儿,还没搞定美女的雏儿!” 江家小子顿时大囧,好像那个圆臀姑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颜如玉姑娘毫不芥蒂,掩嘴偷笑,眼眸明晃晃的。 少妇老板抱来一箱啤酒,啪啪撬开两瓶。 江宁疑惑道:“我说只要两瓶呀,这么多,恐怕喝不了。” 少妇老板白一眼,挺了挺胸前磅礴山势,撇嘴道:“人家姑娘都没说啥,你反倒叨叨,真是没眼力见!” 少年顿时哭笑不得,莫奈何这位好心少妇老板。 段云锦佯装啥也没听到,拿出请客气势,欢喜道:“能喝多少算多少,况且,一箱就六瓶而已,我俩一人三瓶,呵呵,江领导不可能喝不了三瓶啤酒吧?” 江宁主动请客,自然将自己当作主人家,见客人主动,就顺势答应:“我喝三瓶啤酒倒是没问题的。”稍作停顿,他噘嘴道:“只是,你别左一句江领导,右一句江领导,我才来县委办上班三天而已,纯属跑腿将一个,直呼江宁就好。” 段云锦在乡镇呆过大半年时间,人美性格也开朗,虽然展颜一笑并没有卿幽兰那种动人风情,反而别具感染力,更显青春活力,此时落落大方地端起酒杯,灿然道:“江宁,来,段姐姐敬你一杯!” 两位年轻人聊着草池近况,一杯又一杯。 “段姐,你认识月月农资的老板不?” “嘻嘻,那个没事坐在店铺门口佯装看书,尽拿眼睛偷瞄姑娘少妇胸脯屁股的络腮胡家伙啊?” “那想必你也被偷瞄过啦?” “你小子是不是讨打?来来,喝三杯!” “段姐,我们喝三杯,不过不是罚酒,而是相约酒,我回草池,我们就坐在月月农资店铺门口,连喝三杯,如何?” “好,哪个孙子回草池不联系,哪个孙子不喝三杯!” ………… 让大排档少妇老板开心的,那两位俊男靓女岂止喝下两瓶啤酒,一件不够,最终喝完了两件啤酒才散场离去;让她不开心的,正值干柴烈火年纪的两个小年轻,哪怕其中一个佯装醉酒也能演出一出好戏,尤其那男娃儿亏得生有一副好皮囊却长了榆木脑壳,唉,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卖这两件酒。 她那当厨师的光头男人瞧着垫起脚尖伸长脖子张望那对早已走远小年轻的自家女人,笑骂道:“你个瓜婆娘,你没见她俩刚才争相买单啊?说明人家就朋友或同事关系而已!你只要看着两个小年长得轻般配就想撮合,啧啧,明儿干脆关了这铺子,你去开个婚姻介绍所得了!” 少妇老板缩回脖子,收敛视线,嘴上啧啧有声赞叹一番,继而对着光头男人没好气道:“瞧瞧那两位多般配啊,再瞧瞧你,五大三粗不说,还一身赘肉,爬上身来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不中看还中用,老娘可是清水乡黄连沟一支花,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说不出的憋屈。” 光头男人朝着自家婆娘翘臀拍去一巴掌,响声清脆,估计因为手感极好之故,做出一副口水滴答的样子,咧嘴笑道:“老子今晚就让你欲仙欲死。” 丰腴少妇翻起白眼仁瞧着自家男人,撇嘴道:“恐怕你仙了,老娘还没死,最后只有挺在床上气死!” 打情骂俏一阵的夫妇见有顾客来到,赶紧招呼。 平凡夫妇,即便生活清苦,也不羡鸳鸯不羡仙。 夜色深浓,三月春雨淅淅沥沥。 一同走到外南街街口的两位年轻人停住脚步,相互留下电话联系方式,挥手道别。 少年裹裹身上棉衣,迎着寒风疾步离去。 只是,他忘记回首,没见到那位颜如玉的姑娘驻足原地,纹丝不动。 那年,少年十九,姑娘二十,生日都是阴历十月十九。 那年,他俩有个约定,连喝三杯的约定。 第43章 纸鸢 三月桃花已开败,人间四月芳菲尽。 今日周末,一大早,江宁带着四个拖油瓶爬山。 一行人登顶龙头山后山,只见地势豁然开阔,亦无遮天大树,地上草坪碧草如茵,真不愧为本地人喜称的“嘉州草原”,心旷神怡。 江宁想起三年前曾带着满娃子放风筝,遂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堂妹,笑道:“小慧,你带三个小家伙去买只风筝。瞧瞧,蓝天白云,清风徐徐,正是放飞纸鸢大好时节!” 江小慧尚未伸手,江宁手中钞票已被江水满一把抢过。 大脑袋娃儿一边朝着远处几家风筝地摊飞跑而去,一边兴奋呼唤:“清波哥哥,子涵妹妹,快点跟上啊,我们挑选一只漂亮风筝!” 柳清波拉着表妹随即撵去,笑声洒落一地。 江小慧摊手耸肩,满脸无奈道:“这种好事,满娃子怎可放过?嘻嘻,我还省事呢!” 江宁指指前面草坪,朝堂妹露个笑脸,轻声道:“走,我俩散步,地摊老板会给孩子们弄好风筝的。” 江小慧嗯一声,摸摸头上马尾发辫,跟上堂哥脚步。 江宁弯腰扯根茅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一阵,突然开口问道:“孟飞追求你?”少女倏然红脸,着急摆手,红唇嚅动一阵欲作解释,最后嚅嚅嗫嗫吐出一个字:“嗯”。 走出一段路,江宁蹲下身子,回首瞧一眼三个迎风奔跑的孩子,扭回头来望着远方风景,淡然道:“你十八岁了,所谓女大十八变,有男生追求实属正常,也是好事,说明我家小慧颇有颜值。只是,你觉得人家好就交往,你觉得不好就断了人家念想,切勿模棱两可!” 江家少女愤然道:“喂,我还在读书,谈啥恋爱?是不是孟飞找你当说客啦?我给你讲,他如同一块牛皮膏,不是他想贴谁就贴谁,本姑娘没空搭理他!” 江宁扭头看一眼已经长成一朵花的堂妹,噗嗤一声笑了,悠悠道:“那小子确实很有女人缘,我也见识过不少追求他的校花级花班花,不过,他真算不得见人就贴的牛皮膏,反而在男女之事上颇有讲究,别看他成天吊儿郎当,其实飞哥是一位睿智男子,哈哈,当然,我真不是替他当说客,实话实说而已,你别生气嘛,听我把话说完。” “不听,我不听!”少女双手捂耳,跺脚娇嚷。 江宁起身,摸摸丫头脑袋,待她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随后搂着少女肩膀,继续朝前走,转移话题道:“二爸二妈身体还好,你和学娃子要认真读书。我不担心学娃子学业,明年定能考上嘉州中学,他给我来信说了理想,让人欣慰,真不愧为江家好儿郎!” 江小慧嘴角含笑,欣然应道:“学娃子成绩好,也懂事,我们一家子可高兴啦!还有,我爸妈听说您调去县委上班,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夸,不过,我让他们少对别人说,担心邻里乡亲大事小事都来找您,会影响您呢!” 江宁走在前面,对越发成熟懂事的堂妹甚感欣慰,朗声赞道:“还是我家小丫头贴心呐!” 少女对着背朝自己的家伙吐出舌头扮鬼脸,随后一阵无声拳打脚踢,暗自腹诽:“你才小丫头呢,本姑娘十八啦!” 江家后辈长子后知后觉,吐去嘴里草茎,也不回头,呵呵笑道:“你以为你就长大成人啦?你这辈子在我眼里都是小丫头!” 少女终于忍不住嚷道:“有完没完?” 江宁转过身子,示意往回走,嘴上仍然唠叨不休:“以前我就叮嘱过,在学校,认真上课是其一,做好表现;其二在于自学,书上得来终觉浅,关键在扩宽知识面;其三要跟同学处好关系,不然你不快乐,至少也得交往闺蜜一个以上……” 少女打断话,择其重点回应:“我就晓得,你想见我闺蜜嘛,嘻嘻,改天带来让你认识认识,可别失魂落魄哦!” 江宁哭笑不得,毫不犹豫奖励一个板栗。 少女吃痛,挠着脑袋,一脸幽怨。 跑得满头大汗的满娃子远远瞧见这一幕,幸灾乐祸地欢声大叫:“哦哟喂,江小慧挨打啰,该背时,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看你今后还揍我不?” 少女气得直跺脚,不过挽住堂哥胳膊的手臂更加用力。 柳清波带着表妹坐在石头上歇息,气喘吁吁望着永不知疲倦的山野小子满坡跑,此时天空纸鸢只看得见一个黑点。 江宁坐在姜子涵身边,替丫头擦擦额头汗水,柔声问:“小姜丝儿,开心不?” 姜子涵顿时怒目,叉腰还忙着翻白眼,恶狠狠道:“宁娃子,我给说了好多遍了,不许喊我小姜丝,你才是小姜丝,你全家都是小姜丝。” 江宁撇嘴道:“本来就是小姜丝儿,还不许人家喊?” 小丫头瘪了小嘴,气得哭出声来:“呜呜……小慧姐……呜呜……宁娃子欺负我……还不管管你哥哥……” 江小慧哪肯放过如此大好时机,迅速还礼一个板栗,赶紧跳开三尺距离,乐得直不起腰,断断续续道:“子涵……姐姐帮你……哈哈……帮你出气啦……” 柳家老二瞧瞧这个,瞧瞧那个,谁也不帮。 干哭一阵眼角没能挤出半滴眼泪的姜家丫头随即露出灿烂笑容,一脸骄傲道:“宁娃子,我可是有靠山的。” 江宁仰头大笑。 天上白云飘飘,人间清清朗朗。 樱花香气早已消散殆尽的丘川大学校园里,大三学生柳清柔和闺蜜童谣相伴穿过绿叶繁盛的樱花丛林,望着宽阔操场中放飞风筝的大人小孩,不禁一阵雀跃。 “清柔,我们也去放风筝!” 一位鲜衣公子飞跑而至,手中高举一只颜色鲜艳的超大风筝,喜气洋洋。 童谣睁大眼睛,欢喜得直拍手掌。 不料,柳清柔拉一把闺蜜,转身就走。 童谣一脸尴尬地挥挥手,追撵而去。 鲜衣公子满脸沮丧,将手中风筝重重掷在地上,用力踩上两脚,气得七窍生烟,却又莫奈何。 世间老有莫奈何之事,而且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长宁市委办公大楼,六楼。 以前从没有觉得书记办公室到副书记办公室之间有多远距离,今日市委副书记裴千仞却倍感遥远,每一步都觉得格外沉重。 四年前市州班子换届时,刚满四十岁的省建设厅副厅长裴千仞空降长宁市出任市委副书记,主管党建人事的同时,协助市委书记分管城市建设,踌躇满志誓将长宁这座三流城市旧貌换新颜、五个县区城区居住环境大为改观。 短短几年间,在铁腕市委副书记的强力推动下,长宁市城市面貌得以快速改善,城市规模增长百分之十八,城镇化率年均增长百分之二点一,远远超出同类型地级市州,可谓政绩突出,大有一年后问鼎市长之趋势。 城市建设领域纷繁复杂,牵扯国有土地拍卖、征地拆迁、安置还房、工程建设、附属设施、绿化美化等诸多关键环节,可谓利益纠葛深沉,拿嘉州话说,“水不是一般的深”。 曾经在省建设厅从科员起步,历经科长处长多个岗位,坐上副厅长位置的裴千仞终究因为省级部门重在宏观指导之故,就任市委副书记后,缺乏城市改造项目建设实操经验,在四年好似拔苗助长般跨越推进中,难以妥善处理鱼龙混杂的资本关系,加上工程建设招投标、土地拍卖等方面这几年上级政策调整频繁,一些重大遗留问题逐渐浮出水面,导致市政府与分管城建的市委副书记意见分歧,甚至背道而驰。 刚才,市委书记谈话意思相当明确,表示长宁市委严格执行省委组织部关于干部多岗锻炼的要求,已经与省建设厅主要领导作好沟通,近期将调整裴千仞分管农业农村工作。末了,市委书记江河海貌似不经意提到,据市纪委报告,各县区城建领域举报信陡然增加,目前除嘉州县外,其余四个县区均出现违纪案件并立案,不出意外的话,到今年底,全市五个县区加上市本级将无一幸免。 五楼办公区落针可闻,不知哪间办公室传出咳嗽声,才让人想起即便周日也是照常上班。不管市委领导来不来加班,市委办秘书几乎都在办公室,脑中压根没有周末休息这一概念,更莫说今日市委书记江河海突然出现,那更是不在话下,平时咋样现在就咋样。 长宁坊间广为流传一句俏皮话,“但凡嫁给秘书的女子最可怜,上半夜守寡,下半夜守尸”,足可见行走上书房之人有多辛苦,身体是公家的,连时间也是公家的。 当小媳妇熬成婆,走出这座规矩森严的市委大楼,曾经提包写材料的喽啰就成了领导,有赴部门任职的,有主政一方的,最终获得提拔的官职完全取决于曾经服务领导的走向和小媳妇熬成婆的火候,缺一不可。 领导走向决定秘书走向,运气成分极重,若领导提拔,秘书则受重用,领导或被贬或退二线或折戟沉沙,秘书只能拎到一张冷板凳坐坐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小媳妇熬成婆的火候问题,关键在于秘书自身能力水平如何,能者上庸者下,即便领导再努力推荐,组织自有考量。 不管怎么说,只要步入上书房的年轻人经得住暗潮汹涌冲刷洗礼,自身运势如何,都远远超过从基层摸爬滚打一路成长的草根干部所得馈赠回报。深谙此道的秘书们不分日夜不分节假日地拼命工作,从大处讲,立足岗位努力作出个人贡献,从小处说,卧薪尝胆锤炼自己修为以待他日一鹤冲天,正符合一句古话之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已在市委办蛰伏近八年的秘书向谨,四年前竞争市委书记秘书位置时意外败北,在市委秘书长的安排下,毫无怨言地转而跟随由省建设厅空降而来的市委副书记裴千仞,规规矩矩扮好秘书角色,大事小事尽可能考虑周到并提出妥帖建议。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领导过于气盛,便利用私下时间含沙射影善意提醒,却换来一阵呵斥。但凡秘书心有沟壑,都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向谨自然不会强谏,往后做事当参谋如他名字那般“谨慎”,只是偶尔回家与妻子闲聊时忍不住哀叹自己运气不佳遇人不淑。 此时,瞅见自己领导走在廊道上的向谨并未像往常那般起身跟随而去,只是默默端起桌上茶杯,大大喝一口,随即重重吐出茶气,好似一声叹息。心藏道行的副处级秘书心中明了,他暗自担心甚至揪心的那一天终于到来,是否殃及池鱼由天由命就是不由己。 艰难走回副书记办公室的裴千仞反锁了房门,斜躺在高背椅上,点燃一支香烟,反复回味江河海书记送别时说的那句话,“千仞同志,保持工作热情总是好的,但是,政绩大厦终究建立在稳定基础上,希望你细细思量”,尤感背寒。 这几年,裴千仞不是没发现在推进城市改造过程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主要想到市委副书记抓总抓方向,重点在指定城市改造战役总体方案,同样分管城建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焦作熙主抓项目推进,理当妥善解决各类矛盾纠纷。正是出于这一书生意气般的指导思想,导致市委高高举起的板子重重打在主管城建的市委副书记身上。 他很不理解的是,剑有双刃,凡事两面,既然市委意在打板子,就无可厚非,为何只针对市委副书记而放过常务副市长呢?更深入些,焦作熙有意暴露问题,难道不怕自己承担相应责任吗?起码一点,那位常务副市长心里清楚,我裴千仞从未沾惹一点利益,既然如此,他为何煮豆烧豆萁? 百思不得其解,唯觉满口苦涩。 曾经枯坐省级机关十余年的市委副书记唯独漏掉一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就因为这一点,暴露出这位年轻市委副书记就任地方官员政治不成熟。市委主要领导认定他尚需锻炼时日,尚无把控全局的思想意识、斗争经验和执政能力,调整副书记分工领域既是出于全市工作大局需要,更是一种保护年轻干部的重要措施。 然而,惆怅一阵的市委副书记很快恢复往常踌躇满志气色,暗自想着身在其位干其事,不就调整班子分工而已,自己终究还是市委副书记,顶多再费些心血,一样干好农业农村工作。 在江宁带着四个小家伙坐在冷饮店欢欢喜喜吃甜品时,嘉州县委书记陆雪松站在县委大楼五楼走廊上,倒背双手,右手握着微微发烫的摩托罗拉掌中宝手机,神色忧郁,眼前满山翠绿无异于三月雪景。 那年轻气盛的大学师弟啊,终究没能听进他这位高两届师兄的劝告,官场如战场,哪能一味猛打猛冲呢?咱们丘川建院教授黄隋谷曾经说过,“建设领域就是一座刀光剑影的江湖”,你咋就忘了呢? 这几年,嘉州县委书记陆雪松不余遗力帮助这位空降长宁市委的同门师弟,力排众议包括县长魏常志的反对意见,执意启动正东街片区商住房项目,现在项目竣工投用,原拆迁户也绝大多数做好安置,开发商也就卷起胀鼓鼓的行囊去了别处再寻投资机会。只是,尚有二十四户拆迁户坚决抵制返迁,多次到省进京上访表达拆迁赔偿不公诉求,嘉州花了很大代价做工作如今依然无济于事,被省信访部门多次给予红牌警告。 如今换届在即,启动正东街片区商住房开发建设项目或许就是嘉州县委书记最大软肋,曾经信心满怀着势叩响副厅级干部大门,如今只剩下保住县委书记位置再作打算的信心,也是风雨飘摇。 来自省级部门的空降干部,你可知屁股下的那把市委副书记座椅是何等重要且炙热啊? 连秘书都明白道理,你为何就不明白呢? 师兄陆雪松心中这份苦,何尝亚于师弟裴千仞。 吃过甜品,实则五个半大人儿的一群家伙,浩浩荡荡穿过嘉州县城街道,来到姜氏黄焖鸡店铺,有的喊热,有的喊渴,有的喊饿,叽叽喳喳,像群麻雀。 准备迎接顾客的少妇老板姜姒笑吟吟地忙活一番,最后让江宁一行去二楼休憩,等会一起吃午饭。 江宁让江小慧带着三个小家伙上楼,自己脱下外套,晚起袖子去了后厨帮忙。说是帮忙,实则是他亲自掌勺,让姜姒打下手,嫣然一副男主内女主外的架势。 少妇店主和以前一样,还是背靠厨房门框,静静瞧着越长越像大男人的大男孩颠锅挥勺,本就极不太平的胸脯不住起伏,一会儿山峦,一会儿山丘,风景迤逦。 只顾忙活的少年可惜错过大好时机,否则定要流出鼻血。 外面店铺传来顾客临门的寒暄声,少妇店主出门而去。 忙活少年这才扭头看一眼,随即抬起右手臂,以袖子擦擦鼻子,突然伸长脖子,使劲晃晃脑袋,好似打个寒颤。 倜傥公子孟飞好像说过,少妇最具杀伤力。 忙活一中午,六个人围坐就餐,好似当初,其乐融融。 席间,江小慧红着脸,偷看一眼堂哥,朝着女店主犹犹豫豫道:“姜姐姐,我想……我想……” 姜姒正给自家丫头夹菜,闻言便放下筷子,瞧着长势喜人的江家少女,甩一甩大波浪卷发,笑吟吟道:“小慧,有事?在姜姐面前,还有啥不好说出口的?” 江小慧再次瞧一眼大口吃肉的堂哥,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脸期待道:“我想和当初江宁哥哥一样,趁空闲时间来你店铺……打点工……可否?” “这……”姜姒看向江宁,没有立即回应。 江宁狠狠地刨了一口米饭,莫说脑袋连眼睑都没抬一下,神色淡然,瓮声瓮气吐出两个字。 “不行!” “为何?”江小慧沮丧道:“你当初行,为何我现在就不行?我能吃苦,江家湾长大的孩子谁没吃苦过?” 江水满眼睛翻白,语速不快不慢插话:“因为,他来县城没哥哥,你来县城却有哥哥!” 江小慧啐道:“大人说话,小孩莫插嘴!”继而,少女把着堂哥手臂轻轻摇一摇,撒娇道:“江宁哥哥,您就答应嘛,行行好,我保证不耽误学业,好不好嘛?” “砰……” 江宁将手中筷子重重拍在桌上,神色狰狞,厉声吼道:“我说不行就不行,你没长耳朵还是聋啦?” 全场哑静。 两个县城长大的孩子顿时惶恐,从没见过这样的江宁。 倒是江水满神色泰然,大口刨饭,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这样的江宁,他可早就见识过,那次被黄荆条子抽打的时候,江宁的样子可比现在可怕多了。 少女瞪圆双眼,两颗晶莹剔透慢慢溢出眼眶,缓缓滴落。 姜姒一把抱住少女,替她擦去泪珠,柔声劝道:“小慧乖,江宁哥哥不舍得你吃苦,你就一门心思读书就成。” 少女扑进少妇怀里,抽泣道:“我长大了,不能让他一个人背着整个家庭包袱,呜呜,姜姐姐,您不晓得,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很多钱,我要为他减轻负担,呜呜,我难受呢!” 少妇轻拍少女后背,嗓音越发柔婉,喃喃道:“我们都知道他是好人,他就是我们的主心骨,以后都听他的,不然,他比我们还难受!” 瞧着堂妹伤心样子,江宁脸色稍有缓和,语气依然严厉:“以后休要再提此事,你好好读书,一切有我!你江小慧不到成家立业那天,我江宁都管!” 姜姒定定瞧着这位小男人,比怀中江小慧心神还安定。 饭后,江家三兄妹来到嘉州师范学校门口。 江宁将手放在始终沉默不言的堂妹脑袋上揉一揉,抿嘴笑道:“好啦,别怄气啦,哥哥向你道歉,瞧你嘴巴都能挂上油瓶啦,哪里还像校花样儿?来,给我和满娃子笑一个!” “噗嗤!”少女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娇嗔道:“记住,以后不许凶我!” 江宁笑意盎然,拉过堂妹,替她轻轻理了理额前发丝,柔声道:“你周末陪陪周伯妈,辅导好满娃子的功课,就是对我最大帮忙,自古男人打天下,只为家眷日子安稳,你读过的书不比哥哥少,应该懂得如此道理。” “老古董!” 少女嘴上执拗怼着,脸上已是大晴天,挥手告别。 走在返回鸡鸣巷的路上,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时挨时分。 “喂,江宁,你咋哭啦?” “没有。” “那你擦眼睛干嘛?” “风吹沙子进了眼睛。” “毛线个沙子,我咋没遭?” “因为你矮。” “你个子高,活该被吹了沙子。” “信不信我揍你?” “哈哈,瞧,你笑了!” 又哭又笑的江家少年,好似四月天空飞翔的纸鸢。 自由自在,又歪歪斜斜。 第44章 二楼(上) 日子慢悠悠过去一个月。 若说综合股新人成天枯坐办公室,不过是才来报到那一周时间段,的确做到准点上下班,没事不串门,坐在办公室不闲聊,以至于其他同事都以为这小子性格内向。 可是第二周以后,四位综合股“老人”觉得这位新人真心不错,只要不是送材料面见县委领导或者县委办领导,他立马抢活儿,美其名曰“后辈活该跑腿”,勤快得如同茶馆面馆的店小二。于是,县委四楼以下所有楼层,机关干部都能不时看到一个瘦削身影才出这间屋又入那间房,乐此不疲。 出了办公室的综合股新人从没拿自己当新人看,见谁都笑眯眯地主动打招呼,遇见挂着官职头衔的就喊某某主任某某股长,遇见普通干事就喊某某哥某某姐,好似几年前就认识且早已熟络。场面见识多的机关老油子倒不意外,回以浅笑并点点头,待问清对方姓啥名谁哪里上班之后,该干嘛继续干嘛。一些才来县委机关上班不过三两年的半新半旧干部,遇到这么一个“自来熟”当即愣神,被他搂肩搭背一通,只能怔怔瞧着那道年轻背影瞬时遁形。 一来二去三番五次见面,除县委领导外,龙头山机关干部甚至司机、保洁、保安差不多都认识这个成天脸上挂笑永远无忧无愁的年轻家伙, 其实,江宁去县委大门口次数最多,有帮着拿包裹信封之类名正言顺的理由,也有借上厕所偷偷溜跑出去不务正业的嫌疑,黏糊着中年保安赵援朝问这问那。 赵援朝极有耐心,有问必答,有答必详。 他们从龙头山县衙历史沿革说起,讲到嘉州解放以后历届县委班子,以及当前在任县委和县委部委领导,细致到每个人性别长相、言谈举止、兴趣爱好、衣服着装,皆一一道来。侦察兵出身的赵援朝眼光锐利,莫说步行进出大门的一般干部,就是不瞧车牌号码只听发动机吼声就能辨出轿车奔驰速度、哪个司机在驾驶、车上有没有坐着县领导。 江宁记性好得离谱,具有过耳不忘的本事,见到任何机关干部都能在赵援朝描述中对上号,自然毫无违和地喊出对方名字以及职务。他还有一颗与他年龄极其不符的耐烦心,每当听到保安大叔话中疏漏之处,总是插话询问,细致到食堂购买新鲜食材种类、价格、重量,山顶最大那棵黄桷树树围多大、种植年成多久、哪月落叶,花坛月季花几时花开花落、几时浇水施肥…… 中年保安不管他追问这些跟工作毫不沾边的幼稚问题究竟是为啥,只当时间充裕,闲聊“农门阵”而已,毕竟自己成天望着大门也实属无聊,瞧着后生神情专注模样,不由谈兴更浓,好似找到了当初外出侦查后向领导报告结果时那份感觉。 当然,他们偶尔聊起机关上演堪比宫斗电视剧那般尔虞我诈、男欢女爱、权色混淆之类道听途说而来的野史闲话。这方面内容虽然不多,但是足可以让二人闲聊不是那么枯燥乏味,倒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大叔讲得畅快,小辈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个把时辰就过去了,只听“糟糕”一声干嚎,那小子已经跑得没了人影。 可是,叔侄俩上午才聊干聊尽口水,下午那小子又屁颠屁颠而来,有时还带来一包并不算廉价的横山绿茶,让中年保安欲拒不能,只得书接上回,原文再续。 如今,江宁在龙头山也算得“踩热地皮”了,虽从未登上四楼五楼,但通过闲聊大致知晓大楼县级领导办公室门牌号以及分布位置。 县委大楼总共六楼。一楼除县委办综合股、接待办、打印室等三间办公室外,其余三十多间办公室均为县纪委办公室;二楼办公室全部为县委办所有,设秘书股、信息股、财务股、后勤股以及县委办正副主任办公室,其中秘书股细分为秘书一二三四五股室,人员最多;三楼左边是县委组织部,右边是县委政法委、统战部、总工会等三个单位;四楼除去四间小型会议室,皆为县委常委办公室;五楼格局与四楼差不多,除去会议室便是书记、副书记办公室;六楼设一间多功能会议室,能坐下四五百人。 由于县委办公楼修建较早,现在略显陈旧,自然比不得三年前才建成投用的县政府办公楼。有次江宁与综合股同事廖溪凡开玩笑,问为何县政府大楼为何较县委大楼建得更为气派。闷葫芦廖溪凡自然不屑搭理如此无聊话题,拿鄙夷目光瞅他一眼,又埋头写写画画。江宁自言自语道:“县政府服务对象主要是办事群众,自古以来老百姓崇尚衙门威严恢宏之气,对内对外皆能树立光鲜形象,然而县委大楼就不一样啰,不外乎是面对体制内人员开会办事而已,形象好坏就没那么重要了,报纸上刊登的京都叫停几处在建党政办公大楼新闻就不足为奇啦!” 廖溪凡暗自沉吟一番,看向年轻人的目光柔和多了。 五楼上,综合股长待县委副书记签完文件,小心翼翼捧着文件夹正欲离去,忽然听到柳副书记的喊声,“晓君,稍等,有事问你”,遂停下脚步,赶紧毕恭毕敬站在办公桌前,满脸笑意,侧耳倾听。 坐在高背椅上的柳副书记侧身面对下属,将上臂放于桌上,手指轻敲桌面,蹙眉沉吟道:“江宁表现如何?” 李晓君一时摸不清水深水浅,也不敢迟疑担心领导误解,只得如实相告:“小伙子脑子灵活,态度端正,办事勤快。” 柳副书记点点头,静候片刻,只听得综合股长寥寥数语就没了下文,疑惑道:“嗯?没啦?” 李晓君咧嘴浅笑,点头应道:“没了。” 柳副书记“哦”一声,收回桌上右手,顺势挥挥手,叮嘱道:“不用给小江说起我关心过他。” 李晓君行走上书房多年,自是懂得起码规矩,客气几句,悄无声息退出副书记办公室。 柳副书记站起身,在本就不宽敞的办公室背手踱步一圈,复又坐回座位,靠着椅背,神游万里。 据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焦作熙昨日来电透露,市委书记江河海就近期建设领域唯有嘉州未发生立案事件颇觉好奇,究竟是本就一池清水还是人为故意遮盖。也就是说,市委开始注意县委书记陆雪松,免不了抽丝剥茧。焦作熙分析,不管市委副书记与嘉州县委书记有没有利益输送关系,就拿裴千仞与陆雪松同门师兄弟的这一铁定事实,都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难以说清道明他们毫无半点瓜葛,终究洗刷不去拉帮结派瓜田李下的嫌疑。 虽然焦作熙没说得更为详细,但是柳建国瞬间明白,陆雪松难以顺利度过今年换届这道坎,嘉州格局定将发生颠覆性变动。都说“浑水好摸鱼,乱局好谋官”,难道自己就任县委副书记一年时间就能有所斩获问鼎县长之位? 柳建国突然兴奋,难得有兴致眯起眼眸抽一支烟。 当初作为市县组织部长的焦、柳二人分别在本届届中得到调整,一个任常务副市长,一个任县委副书记,可谓喜得双丰收,自然关系越发亲密,更为牢固。柳建国更看重焦作熙未来发展势头,犹如赌徒瞪大眼眶死死瞧着碗中旋转的骰子,等待常务副市长是否最终问鼎市委书记或市长位置,就现目前二人同盟关系来说,自己获得县委书记县长位置这点蝇头小利并不算狮子大开口。 一直以来,柳建国在顶头上司焦作熙面前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拿“肝脑涂地”这个褒义词来形容毫不为过,但凡老领导的安排,大事小事从不推却,当然也不敢推却。就拿这次让市委书记对市委副书记心生芥蒂来说,柳建国功不可没,不管正副书记私下交流还是在县委常委会决策时,均力谏嘉州切不可自我暴露家丑,别轻易拿建设领域说事,确保换届年大局稳定。从来对新晋副书记信任有加的陆雪松未加过深考虑就避开了县纪委书记欲说还休的幽怨目光,拍板待换届之后再启动立案调查。那一刻,表面神色肃穆的柳副书记心中莫来由有些胆怯,毕竟自己竞争副书记职位时,县委书记发挥了重要作用,如此阴他一把实属无奈。 当前市委副书记失势,就是常务副市长的重大机遇,焦作熙向前迈一步取代裴千仞的可能性大为增加,甚至不用等到明年市级班子换届就可如愿绘就蓝图。 只是,此时柳建国突然想起那晚长宁宴会焦作熙装作醉酒说出的那番恶毒言语,如鲠在喉,说不出的难受。刀有双刃,得失共存,有得必有失,得到和失去永远不成正比。任何官场人都懂得,窃取而来的官帽与被人拿捏的自尊之间,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份埋在心底的感觉此消彼长,让人舒眉,也让人锁眉。 静坐半晌,柳副书记按响提示器。 稍后,县委副主任、常委办主任何广伦敲门而入。 柳建国对站在桌前老部下开门见山说道:“调整江宁来常委办工作吧。” 去年八月份与县教育局长赵天霸闹掰后,不到半月,原任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时任教育局副局长的何广伦调任县委办副主任兼任常委办主任,定向服务分管干部人事的县委副书记。 何广伦讶异道:“首长,原计划方博文下半年就外出任职,江宁本月提前介入,待时间合适就正式出任您的秘书,咋突然变卦啦?” 柳建国呵呵作笑一阵,缓声道:“常委办也是我分管嘛,也算提前介入啊,这有啥违和之处呢?” 何广伦似乎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随后主动就坐桌边班前椅,压低声音说:“首长,据主要领导秘书透露,最近陆书记气色不好,每隔两三天夜晚前去县医院就诊,说是失眠厉害。” “失眠?”柳建国颇感意外。 何广伦重重点头,补充道:“听市委办兄弟伙说,裴副书记将于明日赴省委党校学习一个半月。” 柳建国“哦”一声,不再言语。 何广伦知趣,抿嘴笑笑,告辞离去。 柳副书记微微一笑。 李晓君回到办公室,静坐好一阵子,主动唠嗑:“小江,听说你最近经常去门卫室找保安赵援朝?” 江宁毫不避讳其他三位同事在场,点头应道:“是呢,我才来县委,连方向都摸不清,就想到任何人都得在保安眼皮下路过,自然知晓龙头山大致情况。赵叔叔也是个热心人,知无不言,从县委办说到其他县委部门,包括每个单位不同规矩,都言无不尽,小江受益匪浅呢!” 李晓君赞道:“哟,你这家伙,鬼点子真多!” 闷葫芦廖溪凡瞧瞧比他还闷的两位年纪相当的同事,呵呵笑道:“你小子就是偷懒呗,不外乎听那个退伍军人吹嘘当年勇,算得上啥价值的信息?” 江宁顿时来气,却不便发作,只得抿着嘴唇使劲挤出笑容,讪讪道:“都听,嘿嘿,他说啥我都听着记着。” 李晓君沉吟道:“还莫说,小江这办法可行。” 江宁懒得搭话,室内又恢复以往死寂,落针可闻。 快下午班时,综合股座机铃声响起,尤为刺耳。 股长李晓君拿起话筒接听,随即放下,朝着坐在角落的年轻人说道:“江宁,何广伦副主任现在办公室等你。” 江宁有些不相信地指指自己鼻头,疑惑道:“找我?您确定?没听岔吧?” 李晓君呵呵笑道:“我在综合股呆了十来年,第一次听说我没听明白电话内容呢!” 江宁起身,神色尴尬,边走边说:“嘿嘿,觉得意外嘛!” 中年股长抬起头,瞧着门口那道背影,忽然叹口气。 加上这个,不知综合股送别了多少年轻人。 “铁打的股长,流水的兵”,这就是综合股。 二楼。 望着对面就座的县委办副主任,年轻人极其不自然地挺直腰杆,不是不习惯面见领导,而是凭直觉有些莫来由的异样感觉,至于什么样的感觉一时弄不明白,反正就是不舒服。 “小江,来县委办工作一个月,感觉如何?” “没啥感觉。” “呵呵,没啥感觉?你小子,不说实话。” “何主任,我说的既是实话,也是真话。” “有区别么?” “应该有吧,反正我是这样理解的。所谓实话,是指事实客观存在,有的不能说出无的来,更不能无的说出有的来;所谓真话,完全出于个人的主观故意,真心说真话,不外乎体现诚意。何主任第一次召见属下,江宁如实说真话,才是一个县委办干部起码应该做到的。” 谈话到此,曾经涉足嘉州师范毕业人事安排的时任教育局副局长有些纳闷,自己不知不觉帮助过的小子咋就这么硌牙呢?他咋就入了柳副书记的法眼?看来,并未直接安排这小子出任副书记秘书,老领导还真是“姜是老的辣”呢。 何广伦顿时失了谈兴,淡淡道:“明天就来二楼常委办上班,李股长那里我会交待一番,你下午做好工作交接便是。” 年轻人不咸不淡地“哦”一声。 何广伦突然心生恼怒,不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发作,手臂僵硬地挥了挥,吐句:“好啦,我忙事了!” 这次轮到年轻人纳闷了。 自己实话实说呀,咋惹得领导不耐烦呢?这可咋整呀? 年轻人边往外走,边道歉:“江宁一定听从何主任安排,若话语不妥,还望您见谅!” 何广伦眼睛盯着手中材料,鼻孔哼一声,算作回应。 走出副主任办公室的年轻人耸耸肩,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随后大摇大摆往前走。 县城正东街,县保险公司八楼多功能会议室。 全县保险体制改革动员会议正在召开,市保险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市保险公司董事长宣布:“卿幽兰任嘉州县人寿保险公司党组书记、董事长,向阳生任党组副书记、总经理……” 至此,嘉州保险公司改革落下帷幕。 新成立的县财险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均由市保险公司空降而来,大出人们所料;“徐三把”依然是“三把手”,不退不进;方冰青任公司副总经理,自在情理之中。 至于中层机构,以前负责产险寿险的业务部门顺势划为各自公司,包括综合部、人事部、财务部等统筹部门则一分为二。综合部莫书怀去了产险公司,继续人浮于事;综合部柳落松、人事部“冷美人”部长罗娟和财务部圆臀姑娘陈灿去了寿险公司。 谁也不知,如此人事摆布,嘉州保险体制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卿幽兰在很大程度上听取了原总经理秘书江宁建议而所为。 中午,江宁掐准时间,给原老板卿幽兰打去祝贺电话,两人聊了许久,其间聊到原董事长马家洛伙同原副总经理胡雪琴贪污受贿案件,不禁嘘唏不已。马、胡二人竟然涉案四千三百万资金,在嘉州历史上绝无仅有,算得上开创新纪录,只是这个记录太丢人,是耻辱。 卿幽兰谈兴不浓,却也不舍挂了电话,幽幽道:“其实呢,我并不想就任这个董事长,曾经找过市公司董事长,最想去的是长宁公司,当个中层干部也行,即使不成,去临县负责产险或寿险公司也不错,可惜事与愿违,只能服从上级安排,哎,多少让人惆怅!” 江宁嘻嘻笑道:“你想离开嘉州,柳副书记定然不会同意,哪个中年男人愿意再过牛郎织女生活?酒饱饭足老婆孩子热炕头不香么?大姐,您就打消这个念头吧!” “你懂个屁!” 原总经理秘书顿时愕然,听到话筒里传来挂断声音,只得摇摇头,放下话筒,头枕双臂,倒在椅子上发呆。 本想向老领导报告自己明天就去二楼常委办上班了,可惜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一句“你懂个屁”活生生堵回肚子,看来卿大姐是真生气了,不然如此儒雅秀丽的中年女子怎会出口成 “脏”? 哎,这如何是好? 窗外那棵雍容华贵的桂花树青翠欲滴,坐在二楼常委办还能随时一睹芳容么? 年轻人当下是真的忧郁啊。 第45章 二楼(中) 县委常委办是嘉州县委办内设四个副科级单位之一。相比政策研室、党史研究室、接待办其他三个单位,常委办职责贴在墙上看上去一大堆,实则相对单一,也就围绕县委常委会议做好会前、会中、会后三件事。每月上旬下发通知,收集汇总县政府和县委部委拟提交县委常委会议研究议题,经县委办副主任、主任和县委副书记一一审定后,下旬报送县委书记定夺,待会议召开后,起草常委会议纪要,再走一遍审批程序就正式行文,最后督查各行业各单位执行情况,形成材料报至县委书记案头即可。 如此事务性工作并不不需多少人力物力,更谈不上花费脑水自主决策,照理说县委办单设一股室即可,成立副科级单位让人觉得用力过猛。深谙内情之人一句点破,“多个副科级干部何乐不为,哪个秘书不是望眼欲穿”,大家也就“秒懂”,见怪不怪了。只是柳副书记分管县委办以后,就让副主任何广伦身兼两职,白白占去一个副科级官职,实属可惜。 秘书私下议论,自然不满声音多过赞同声,绝大多数人闭口缄默。让人觉得有趣的是,只要就此类话题发声的秘书,不管赞同或不满,最终都没能比闭口之人走得更远。 所谓城府,就是把嘴上想说的话吞进肚子。行走官道尤其出入上书房,尤其讲究“城府”二字,看破不说破才是真谛。如同雨后池塘,跳出水面的,大多是小鱼小虾,真正颇有重量的大鱼都沉在水底。天天上蹿下跳貌似混得风生水起之人,很少出现在每月县委常委会审定的干部调整名单中,唯独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心伏案的闷葫芦却意外中榜,于是郁郁不得志者逢人就讲别人背景如何殷实,酸得不能再酸了。 讲出这方面道理时,江宁口中的赵叔叔完全不像个保安,倒似浸淫官场多年且官阶不低的大领导,与其身份完全不符。当初之所以黏着赵援朝闲聊,江宁有着自己独到见解,龙头山上那些坐办公室的机关白领,未必就比站了二十来年大门口冷眼旁观的保安头脑更为清醒,更敢说真话。 县委常委办编制三人,设正副主任各一名,干事一名,符合百姓调侃的“官多于兵”一说。主任自然是何广伦,副主任叫杨婉青,是个姿色不输县保险公司人事部罗娟部长的少妇,据保安赵援朝说她乃县财政局局长杨洪堤的媳妇,应该算作大有来头的机关干部。 第二日搬进县委常委办就座的江宁倒不是那么在乎副主任来头,未必说自己很是在乎了,人家就能找公爹拨一笔款子入你账户?所以嘛,只要相比综合股更为清净就好,况且同室独处的那位女子颜如玉,很是养眼,福利不错呐。 报到时,杨婉青毫不客气地给经常在办公室走廊碰面打招呼的家伙立即安排一顿扎实见面餐,共计六件事,且事事皆需打电话给相关部门一把手核实,费力又耗时,即使这不算下马威,不过也够他喝一壶了。 年轻人不以为然,相比县保险公司总经理秘书每天必须完成的活儿,反而觉得手中活路不仅没吃撑,顶多算半饱,意犹未尽。 待站在桌前噼里啪啦一阵的杨婉青终于收住话茬,江宁一张脸儿笑得稀烂,脑袋如同鸡啄米般不知点了多少下,满口答应那叫一个“爽快”,让风韵袭人的副主任顿觉迷惑,甚至怀疑这厮不停抽搐鼻翼不是习惯性动作,而是有意深嗅自己体香。 身着一身清凉夏装的杨婉青坐回自己座位,不时拿秋水目光瞟向坐在门口桌边一直打电话的新人,暗自腹诽“该背时,谁让你亵渎老娘”之类哀怨话语。然而,她并未较好管理自己 的表情,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平添几分妩媚,反而让人觉得她若女生偷看才转学而来的帅气男生,毫不掩饰那份越看越有味的欢喜。 事实上,江宁的确让美艳副主任尚还谈不上欢喜,满意份量倒是很足。要知道,以往这些费力费时活儿可都得她亲自完成,如今来了新人,副主任也是领导,抄起袖子当甩手掌柜无可厚非,自然心安理得。 忙忙碌碌一上午过去,美艳副主任肩挎坤包,扭着柔软腰肢出门,挥手打招呼:“江宁,你慢慢忙,我先下班。” 年轻人正好打完电话放下话筒,赶紧起身,笔挺身子,笑脸送行,完全符合礼貌沉稳的新人标准。 待自己垂直领导身影完全消失,年轻人缓缓坐回椅子。 他瞧着满桌凌乱摆放的报表资料,心想要是有台电脑就好了,制作一张表格,啪啪打字就完事,哪里需要打个电话记录在草稿纸上,再用直尺三角尺在白纸上画出表格,最后一笔一划规整填写,真是又费马达又费电。 当下,电脑办公尚未普及,县委机关打印材料只能交由打印室完成。听赵保安介绍,县委打印室由一个外号“汪三皮”的家伙承包,生意火爆,赚得盆满钵满。早在嘉州师范读书时,江宁沾了孟飞与学校打印部姑娘们打得火热的光,花去十余个晚自习时间,很快学会电脑打字。前段时间,综合股年轻人去县委打印室送材料,见一台电脑空闲着,遂坐上去啪啪一阵敲键盘,不到十分钟完成一篇千字文档,让站在他身后略显青涩的打印部姑娘好一阵惊讶。 随后,常委办干事想到相对更为重要之事。昨日面见县委办副主任、常委办主任时,话不投机半句多,也不知哪里出了纰漏,难道我与何广伦天生不对付?老领导卿幽兰临别告诫“行走上书房千万别得罪人”的叮嘱,也就一个多月时间自己就破防了,今后如何能在有着上书房之称的龙头山站稳脚跟呢? 早知如此,就不该有事没事就找中年保安闲聊,否则听不到那家伙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文绉绉话语,“巍巍龙头山,幽幽复幽幽”,如今一语成谶,多少扰乱了年轻人心性。 尚饿着肚子还未去机关食堂吃午饭的江宁莫来由想起一个人,或许江湖相通,说不定那个成天吊儿郎当的家伙还真能狗嘴里吐出象牙来。 县城正东街,孟家药业集团公司。 五月阳光炫白而炙热,透过落地窗照在总经理办公室室内迅速升温,丝毫不觉初夏尚暖的惬意。 宽大沙发上蜷缩着一具年轻身子,双臂环抱,像头受伤的野狼,孤苦伶仃。 一阵清风吹过,茶几上散放着一张文件和一堆财务报表片片纸页轻轻飞扬,隐约能见一行字,“关于孟家药业公司申请破产的资金审计报告”。 总经理办公室门口,一位身着公司制服的乖巧姑娘手提饭盒,朝着缓步而来的中年妇人哭丧道:“周阿姨,麻烦您劝劝孟总嘛,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两天了,未进一口米饭,如此下去,如何得了?我敲了很久,孟总始终不回应,他听您的,请您试试如何?” 身着便装的周淑英点点头,上前轻轻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于是轻声道:“小飞,我是周阿姨,你开开门!” 房门依然紧闭,毫无动静。 周淑英转身对着姑娘说:“小莺呐,你别等了,孟总一时半会不会开门出来,我让我家江宁来劝劝,也不知行不行。还有,县寿险公司在两周前开始催促,已经好几次了,我想着咱们孟家药业正在艰难时,自己一走太对不起人家,于是磨磨蹭蹭拖延至今,刚才卿总亲自打来电话,今日下午我无论如何也得前去报到,以后就在那边做保洁了。小莺,大小孟总待人不薄,只要公司不倒,你和众姐妹都要坚持到最后,以后有时间来看看周阿姨,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 手提饭盒的姑娘连连点头,俏脸皱成一团,如丧考妣。 室内,睡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的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睛。 两滴泪珠,滚落脸颊。 下午,县委大楼六楼上,县委常委会议如期召开。 常委办干事江宁坐在会议室角落,运笔如飞,快速记录。 二楼县委常委办空无一人,桌上座机铃声响起,一遍又一遍。 县委常委会议结束时,天色已暗。 四楼上,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将县委常委办三人叫到县委办主任办公室,笑意温醇,嗓音柔婉:“今天常委会议共计十八个议程,内容繁杂却尤为重要,请光伦同志牵头负责,婉青、江宁同志具体落实,尽快整理会议纪要,务必明日上午呈送雪松书记审定。” 第一次面见这位县委机关大内总管,江宁一点也不觉得官大欺人的距离感,反而觉得尤为亲近。 三人回到二楼,何广伦停住脚步,对着江宁说:“我和婉青主任晚上参加应酬,只得辛苦你加班起草常委会议记录,稍晚一些我会回办公室,希望你能按时完稿。” 第一天来常委办上班,怎可不答应呢? 江宁二话没说,独自回了办公室,望着桌上大堆材料,愁眉苦脸。让他真正犯愁的,不是牺牲休息时间加班,县委办秘书加班如同家常便饭一点不稀奇,而是自己从没接触过常委会议纪要,甚至不知基本框架结构、叙述方式、基本要求,完全就是牛吃南瓜,找不着下口的地方。 柳副书记调整综合股干事去常委办工作,应该说考量良久又深邃,抛开江宁来自县保险公司存在避嫌这一因素,单说秘书成长规律,如同南方人煲汤,大火烧开,文火慢炖,方能得到一碗色泽亮丽香味醇厚的可口美味,即使也有一入县委机关就出任领导秘书的极少个案,往往到了最后,走向都不尽人意。 当个普通秘书并不难,只需初中文化程度遣词造句恰当,写得通顺一篇稿子即可。最难在于材料思想性,需要考量秘书眼界心胸是否与领导同频共振,否则写十遍八遍都难以过关。撰写常委会议纪要与起草会议讲话稿不同,前者重在“纪”,讲究书面性、指导性;后者重在“讲”,深入浅出、言简意赅。常委会议议题涉及全县各个领域,纪要并不是照抄领导拍板内容,起草者必须熟悉各领域政策法规、事项内容以及问题关键,并以极为讲究的措辞准确表达,不能夹杂任何歧义,否则,必将给决策者带来非同小可的麻烦。 当好常委办人员的要诀,杨婉青说到一些,只是不够完全,江宁一叶知秋也只知大概,尚不能烂熟于胸如同庖丁解牛运用自如。他非常清楚,自己欲将完全胜任会议纪要起草工作,势必找来过去会议纪要作为参考,仔细研究写法,再不济也得整出一个形似来,至于神似与否尚待结果。 多年以后,身居高位的江宁回忆起这段常委办工作经历,从没否定柳建国如此安排有多不妥,反而身怀感激。 连续三个小时坐在位置上没移动过,江宁已觉眼花缭乱脑袋昏沉,遂喝口浓茶,起身走出办公室趴在二楼栏杆上,望着楼下院中那棵长势葱郁的桂花树,很是怀念综合股李晓君股长和三个闷葫芦男性同事以及过去一个多月里那些没有加班没有压力的蹉跎日子。 人呢,总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方才明白多么珍贵。曾经坐在一楼无时无刻望眼欲穿盼望登上二楼,从此步入柳副书记为之铺设的康庄大道,或许有望得到过去想也不敢想的辉煌未来。港台影视有句经典台词,“人若没有理想,跟咸鱼有什么两样?若真的命里只能做一只咸鱼,也要做最咸那只”。我们不管借用什么平台,抑或莫名其妙的社会资源,都得如龙头山后山茂密丛林里那棵千丈书幼苗,千方百计不被其他乔木抢走雨露阳光,哪怕仅仅得到一丁点,也要拼命生长以求木秀于林。 如今真就登上二楼,并未看到最初想象的迷人风景,迎来的却是一楼从未有过的风寒,恰如古人所说“高处不胜寒”。曾经熟读唐诗三百首自诩宋词也能背下一大半的嘉州师范才子猛然醒悟,即便随意抽取古诗词其中一句,自己仅懂皮毛,甚至皮毛都算不上,唯有身临其境切身感受,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人生修行其路远兮。 年轻人终于收敛思绪,去洗手间水槽洗了冷水脸强行提神一番,精神抖擞返回办公室,继续码字。 夜色苍茫,县委大楼二楼灯火通明。 唯一亮着灯光的四楼办公室外面走廊上,一位年轻男子倒背双手,静静瞧着那位趴在二楼栏杆上随后离去的新干事,直至他消失不见,这才仰头望向满头星斗。 接近晚上十二点,江宁来到副主任办公室,递上会议纪要初稿,不抱任何希望地望着醉意阑珊的何广伦,做好了被领导骂得狗血临头的心理准备,第一次写稿子被批,不丢人。 出乎意料,何广伦拿着材料简单翻看一遍,不假思索地提笔刷刷签上自己大名,随即交给下属,笑意阑珊叮嘱道:“今晚也好,明日一早也行,你与方博文秘书联系,必须让柳副书记明日一上班就能看到会议纪要稿子。” 江宁一边满口答应一边告辞。 走在廊道上的常委办干事眼色疑惑,心无半点高兴之处,更莫说兴奋自嗨,总觉得被人挖坑,只等自己掉进去。身后,县委办副主任嘴角微微翘起,脸色晦暗不明。 回到常委办,江宁并未因为县委办副主任已经签字就万事大吉从而丢心落肠地下班回家,反而绷紧神经,再次找出常委会会议题单子、每个单位汇报材料以及自己在会议现场记下的县委书记讲话内容,细致入微一一比对。 只要认真,问题总会浮现。一是县教育局汇报材料提到关于修建村级小学预算资金的请示,县委书记最后拍板时并未提及;二是县水务局局长在会议上口头汇报内容与上会材料大相径庭,目前起草的会议初稿纪要议定事项就是错误的;三是龙门乡党委请求增加单位事业编制的理由不够充分,尚需补充材料作为决策支撑。 接下来,江宁打电话求证,得到答复后诚恳道歉,毕竟这么晚了,打扰别人清梦终究不妥。好在局长、书记们非常理解,回话还算客气委婉,不知是看在县委面子还是其他原因,常委办干事心甚欣慰,熬夜加班的心情也好上几分。只是,他看着草稿本上求证得来的全新内容,在本已悄悄入夏的季节却倍感寒意,最后苦笑一声,继续埋头誊写。 今晚,陪同江宁熬夜加班的,不只有五个秘书股室那些以办公室为家的秘书们,还有鸡鸣巷四合院女租客坐在院坝里,静静等待儿子归家。 第46章 二楼(下) 时候已是次日凌晨一点。 瞧见骑着半旧不新自行车迅捷而来的熟悉人影,见怪不怪秘书加班深夜归家的中年保安大声招呼:“小江,第一天去常委办上班,你就加班这么晚啊?” 江宁跳下自行车,推着车把站在县委大门口,惊奇道:“哟,赵叔,干嘛坐在门口独自抽烟呢?是岁数大了没瞌睡还是想老家婆娘啦?” 中年保安吐出一口浓烟,笑骂道:“你个青勾子娃儿,懂个屁!给老子赶紧回家去,明早准时上班呢,若迟到的话,你的美女副主任可是众口所言‘奶凶奶凶的’,不把你小子收拾够呛才怪!” 江宁一脸坏笑,砸吧着嘴唇,故意瞪大眼睛,惊讶道:“喂,你咋知道人家杨副主任奶……凶……奶凶的?” “滚!” “好嘞!”年轻人高声答应一声,抬腿跨上自行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远远传来一句:“老赵,想婆娘了就请假回去一趟,免得憋坏身子!” 中年保安顿时哭笑不得,莫奈何地摇摇脑袋。 回到鸡鸣巷四合院,少年放好自行车,从陆家后院来到前院坝子,脱下身上外套,替静坐良久的中年妇女披上,随后相挨坐下,轻声问:“妈,今天去县保险公司报到了?” 中年妇女应道:“去啦,还见着卿总了,哎,没想到离开江家湾来到县城,咱娘俩遇到的尽是热心好人呐,比如德叔德婶、大孟总小孟总,姜姒妹儿……宁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妈读书少,只记得你爸说过的这一句。但凡帮着过江家的好心人,你都得记在心底。” 儿子扮个鬼脸,嘿嘿笑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是咱爸说的,是书上的话,我很早就读过。” 中年妇女闷哼一声,随即斜眼瞟着自以为是的儿子,那道目光在晦暗夜色中显得尤为清冷。 少年似乎打个寒颤,讪讪道:“宁儿记下了。” 中年妇女神色稍有缓和,本想说点啥,忽而眉头紧蹙,缓声道:“自去了孟家药业,我才晓得一些情况。前年,听说公司生意有所下滑,大孟总想了很多办法总算稳住阵脚。去年,小飞师范毕业后进入公司出任总经理,不料八家子公司一个月内突然倒闭三家,总公司只得裁员。去年底,孟家药业只剩下一家药店管理公司苦苦支撑,总公司成了空架子。当时我想到少一个保洁人员就能节约一笔开支,于是主动请求辞职。小飞坚决不同意,拉着我眼泪都出来了,说周阿姨一走,其他员工也会离开。我只好留下,平日里你也忙,回家就没说这些。” 稍作停顿,周淑英继续讲:“到了今年四月,孟家药业公司终于撑不住了,原因是大孟总被嘉州师范政教处主任龙泉伍受贿案牵扯,涉嫌行贿,不仅小飞他爸进了笼子,总公司账户也被冻结,随后事情更糟,县公安局追查孟家药业涉嫌非法经营药材。我偷偷去找你向阳叔,最后好在人算是保住了,只没收公司违法所得。由于前期公司资金基本填补了经营亏空,小飞只得变卖资产缴纳违法资金,唯一剩下的正东街公司大楼底楼那家鹤堂药房还在营业,每月利润连在岗员工的工资都不够,也就是说,总公司已经资不抵债,连基本运行都不行了。这些事情,都是你说找好保险公司保洁工作之后,我再次请辞时,财务经理说的。” 少年眼眶不知何时涨满泪水,也不擦去,任其滑过脸颊,嘴上喃喃道:“上次您说孟叔出事了,估计问题不大,我想到孟叔经商走的是江湖野路子,惹事在所难免,没想到现在进了看守所,孟家药业大厦将倾,孟飞那个该死的家伙从没说半句,每次见面都是笑嘻嘻的,说啥子有飞哥在,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就傻乎乎的相信了。” 周淑英叹气道:“听说,总公司已经进入破产程序,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倒闭,小飞非常伤心,一个人关在办公室,连续两天不吃不喝,谁也不见。宁儿呐,有空去劝劝,让小飞明白一个道理,连朝代都会更迭,何况一个公司,哪能永远平稳安定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吧,只要人没事就好。” 少年坐不住了,起身往后院走,边走边说:“妈,我现在就去推自行车,马上找小飞,他肯定还在公司。” 周淑英爽快答应,没说“早些回来”、“明儿还上班”之类叮咛话语,希望儿子去陪陪他的好兄弟。 孟家药业大楼后花园,黑灯瞎火,寂静无声。 隐约可辩一位少年背靠大石,半躺在草坪地上,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提着酒瓶,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空瓶。 少年神情呆滞,痴痴望着夜色中的巍峨大楼,时而幽幽叹息,时而骂骂咧咧,时而泫然若泣,好似落魄潦倒的落榜书生,哀叹世道不公。 “爸啊,这栋大楼可是祖辈担药挑子点点积累起来的家业……今天儿子眼睁睁瞧着人家签字画押……从此不再是咱孟家的财产啦……我当时就想……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为什么孟家早早败在第五代孙子手里……爸啊,儿子不才啊……虽然读书比你多一些……到头来还是没能扶大厦之将倾……儿子更惭愧啊……对不起孟家列祖列宗……真该死……” 少年灌一口酒,情绪有所平缓,闭眼絮叨:“妈妈急得住院,不过好在抢救及时,现在已经从ciu病房转入普通病房,她老人家见到儿子说的第一句话,‘你赶快想办法把你爸爸弄出来’,当时小飞泪流满脸,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我有这个能力吗?我没有呐,我一个二十一岁的娃儿哪有那本事呀!” “在美国的小姨前几天打回三十万款项,我没征求您意见,自作主张退回去了,您和她的孩子也就是我弟弟已经九岁了,没钱她娘俩在异国他乡怎么生活?孩子怎么读书?” “爸啊,这个家摊子,以后由我来收拾吧!请您理解也请您支持,千万别骂儿子……我必须变卖公司,把前期债务全部还上,咱孟家人不耍赖,做不出卷款潜逃这类无耻之事!我算了算,将公司大楼、剩下的鹤堂药店、家里两套住房三个门面全部买了换现,刚好资债相抵,待您从笼子里出来,咱孟家三口从此连个窝都没有了,呵呵,真可谓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一个黑影悄然出现,相挨坐下,自顾自撬开一瓶啤酒,猛灌一口,重重吐出酒气,定睛瞧着絮絮叨叨的少年,默然不语。 少年如同见到亲人,背靠黑影身上,瘫软无力。 那个凌晨,一对少年相靠相依,直到天光大现。 临别时,江宁只说了一句话。 “有爸在,就不算多惨。” 孟家药业倒闭之势已成定局,实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般无奈,谁也帮不了,谁也没法帮。 对于信奉适者生存的市场经济法则来说,淘汰谁不是淘汰,况且淘汰一两家企业又不是惊天大事。在资本市场逐渐起潮的九十年代后期,一家民营企业由盛到衰以至消失,如同一艘悠悠飘荡的纸船慢慢浸没于汹涌河流,并不让人意外,顶多有人茶前饭后提及时唏嘘几句,随后忘却在记忆里。 道理谁都能说出几个,又有几人能够设身处地体会个中滋味呢?此时此境,半句安慰话语都是揭开伤口撒盐还问疼不疼,半句激励话语都是他妈的站在岸上不觉腰疼。 面对孟飞痛不欲生的惨状,江宁恨不得拿自己跟死党犹如当初师范学校互换衣服穿那般换个位置,愿意为他承受这份堪比剥皮的苦痛,只是他半句话也说不出,唯有默默陪伴。 痛也好,苦也好,都只能孟飞独自面对。 上午八点半,县委副书记柳建国准时出现在办公室,认真翻阅案头上的《县委常委会会议纪要》送审稿。 秘书方博文守在桌前,缄默等候。 半晌,脸上毫无波澜的副书记抬头看着秘书,轻声问:“你觉得这稿子有啥问题吗?” 方博文咧嘴笑道:“已经很好了。” 柳副书记顿时来了兴趣,微笑问道:“如何好法?” 方博文不假思索应道:“首先,该纪要紧贴国省政策,可谓站位高远,以政策指导所议定事项的基本方向,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充分体现了县委贯彻落实上级党委决策部署的坚定性;其次,该纪要议定事项完备齐整,做到了汇报事项与会议拍板高度统一。我听说江宁深夜都还在打电话一一核实,最终确保会议纪要完整性,可见这位新人做事严谨,非常值得肯定称道;再次,该纪要文风相较以前大有改观,用词简单却极其精准,嘿嘿,说句柳书记不怪责的话,若当初由博文起草这篇纪要,未必能够达到如此水准。” 柳副书记讶异道:“如此评价是不是太高?” 方博文淡然道:“算作惺惺相惜吧,这些年博文跟随您身边,自诩学得不少东西,仅就文章而言,还是算得上识货之人!虽然江宁才来县委办不久,经验欠缺,但这次起草的会议纪要,让县委办秘书股同事皆竖大拇指,而且时间如此之短,确实不易呐!” 柳副书记再次翻看一遍材料,提笔署名,呵呵笑道:“你小子,是急于外出任职才死命推荐接班人吧?我可不上当,去,送雪松书记审定,别误事!” 秘书有些讪然,接过《纪要》,抿嘴作笑,退出办公室。 方博文还有句话没说,“只怕您柳副书记也想拿这篇稿子检验他江宁肚子里究竟装着几两墨水吧”。 独坐办公室的柳副书记眉头紧锁,脸色阴沉。 早上,在食堂吃早餐时,作陪的副主任何广伦可不是方博文如此评价江宁,反而认为《纪要》送审稿词不达意狗屁不通。虽然县委副书记当时很想问问,你觉得如此不堪为何签上自己大名,难道是把责任推给县领导吗,但是,柳建国并未发声,神色恬淡地点点头,没作任何评论。 一个稍有城府的领导私下否定自己下属,选择对象极其讲究,要么是平级同僚,要么是与那位下属并不和谐的其他 人,绝对不会是自己的领导,而且还是相对看好那位下属的县委副书记。照理说,何广伦曾经坐过八面玲珑的组织部办公室位置,也在县教育局干过分管干部人事的副局长,岂能不懂这个道理?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广伦出此昏招,要么是自己当初看走眼了,要么是何江二人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就江宁来说,通过家人对其介绍何评价,以及自己亲自与之交流,在思想品质、遵守规矩、为人处世等方面并未发现大问题,甚至颇有好感,否则怎会将其纳入自己麾下? 江姓少年来县委办犹如一张白纸,尚谈不上跟谁有过节,即使过去一个月他在综合股上班,与并不分管综合股的何广伦副主任压根没有任何瓜葛,也就不存在得罪某某。 刚才自己亲自审阅的《纪要》送审稿,并未如副主任何广伦所言那么糟糕,也不是秘书方博文过高评价,实事求是讲,此文相比过去大有改观,值得肯定。 如此这般可以推断,何广伦给予全盘否定意见并未出于公心,而是个中夹杂个人情绪颠倒黑白,存在故意挑事误导领导判断之嫌疑。这可不是小事! 要是身边人相互挤兑暗自内讧,势必殃及主子,由此带来的后果可谓严重,柳建国深知其中厉害关系。苏知学就任嘉州县委副书记时,身边人在领导面前装出一派融和,私底下却水火不容,以至于发生了秘书举报县委办副主任的丑闻,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市委组织部年度考核时,给予苏知学“管理身边工作人员不力”之评语,为其败走嘉州埋下浓墨伏笔。 前车之鉴,后车覆之。我柳建国在事前察觉之下,万不可走了别人老路。就目前而言,按照“平级交流干部原则上两年内不予调整”的干部管理规定,何广伦调任县委办副主任不足一年时间,加之今年是换届年,况且未找到接任副主任的后备人选,有鉴于此,强行挪动何广伦只会引来非议。 看来,只有延后方博文外放时间,委屈江宁继续呆在常委办,方为上策。 就在电光一瞬间,决定了江宁再也没能就任县委副书记秘书,从此失去行走官场借势飞跃的一块重要跳板。 二楼,常委办。 彻夜未眠的新干事呵欠连连,擦擦红通通的眼睛,伸手端过桌上茶碗,喝一口泡有半碗茶叶的浓茶,用力晃晃脑袋,使劲驱赶在脑中活跃不已的瞌睡虫。 艳丽副主任打趣道:“哟,小伙子,上半夜加班,下半夜没睡觉?忙着干啥了?莫非偷油去啦?” 江宁翻出空荡荡的裤兜,朝着少妇晒了晒,愁眉苦脸道:“杨姐,小江一身清贫两袖清风,即使偷牛也得兜里装有几两碎银啊,万一被人逮着还得赎身呢。” 杨婉青哑然失笑道:“我说的是偷油,而不是偷牛。” 那厮随即一脸茫然,装傻扮痴地问道:“两者有何区别?是不是油便宜?还是偷油更方便?” 杨婉青乐了,笑得前仰后伏,胸前起浪潮,呵呵道:“这事儿随你选择吧,想偷啥就偷啥,谁也管不了你!” 那厮神色诡异,怯生生道:“人呢?” 杨婉青起先并未在意,猛然醒悟过来,当即满脸绯红,虎着脸,拿秋水眸光狠狠瞅着胆敢调戏自己的该死家伙。 十九岁少年突然想起昨晚老赵说某某“奶凶奶凶的”,不由仰头大笑,顿觉瞌睡一扫而尽,只是气得美艳少妇气喘嘘嘘,胸前浪潮起伏,尤为壮观。 芳菲三月早已过,人间春色今犹在。 下午,四楼办公室的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半眯眼眸,仔细瞧着县委书记陆雪松在《县委常委会议纪要》上所作的寥寥数语批示。 “同意印发。此材料文风大有改变,望委办同志效之。” 县委办副主任、政研室主任邰南才实为县委专属御用写手,主要负责县委书记讲话材料。他眉开眼笑道:“邹主任,如此人才,若不放在政研室搞材料,实属可惜啊!” 县委办主任抿嘴笑笑,没开腔。 邰南才继续做工作:“去年政研室四人离开两人,其中,一个提拔为秘书股长,一个出任县委书记秘书,兄弟伙进步虽然是大好事一桩,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搞材料总得有人去搞,您邹主任答应过,今年补齐空缺,可是到目前毫无半点动静,如今好不容易遇着一个连县委书记都认可的新人,总不能又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昨晚瞧见年轻人加班的县委办主任笑意盎然,抬手轻抚大背头发型,随后定定瞧着跟随自己近六年的政研室主任,话语玩味道:“你绰号不是‘太难猜’么?来,现在你猜猜我怎么想的?” 绰号“太难猜”的政研室主任恼火道:“老邰善猜女人心思,想猜您老人家心思,可谓比登天还难!” 县委办主任收敛笑意,缓声道:“猜与不猜都不重要,但是,你得记住,此人不是俗货,唯有放一放,搁一搁,才是最佳选择!” 有些猜出答案的“太难猜”抿紧嘴唇,默然不语。 正副主任二人不约而同看向楼顶,五楼副书记办公室。 嘉州师范,阅览室。 二年级女生江小慧放下手中书本,莫来由有些心悸,顿时烦躁不安,想着今晚自习课无论如何都得请假回趟鸡鸣巷。 宿命缘份有灵犀,终究一线牵。 第47章 敲打 清早,嘉州县委书记秘书赖风波打开领导办公室,顿时惊惶不已,险些惊叫出声,迅速捂住嘴巴。 只见,室内纸张散乱满地,茶水肆意横流,一片狼藉不堪入目,哪有平日始终清爽整洁样子? 陆雪松小有洁癖,不管办公室、寝室还是专属轿车,均要求一尘不染,尤其见不得物件凌乱摆放,就连报送县委书记的材料皆需装订得严丝合缝,不得有半点褶皱,怎能接受如此场面? 不对,昨晚下班前,自己守着后勤人员做好保洁锁上房门的,难道首长独自来办公室熬夜加班了?然后…… 嘉州“第一秘”心神紊乱,不敢朝下想。 不敢丝毫声张的年轻人反锁房门,亲自打扫办公室。 上午九点半,县委书记陆雪松来到龙头山,满脸和煦朝着站在门外的秘书点点头,脚步轻盈走进书记办公室,神色平静坐在办公桌后面,提笔批阅文件。 尾随入屋的秘书站在桌前,静静守候。 半小时后,县委书记慢慢拧紧上钢笔帽,习惯性地将其放在笔架第二格,然后指了指桌上码放规整的文件,嗓音柔婉说道:“风波,可以啦,拿去吧。” 赖风波应一声,上前抱起文件,悄无声息退出办公室。 一切如常。 一切似梦。 五楼走廊上,嘉州“第一秘”脚步轻轻,如踩棉花回到办公室,放下手中文件,闷坐椅子上,细细思量。 猛然间,他想起,前日与现市委办作秘书的大学同学闲聊得知,丘川省委一张任命文件让裴千仞身份成为原长宁市委副书记、现任省委研究室副主任,却将那张长宁“三把手”椅子暂时空置,连市委书记江河海都觉得匪夷所思。当时赖风波也不在意,调侃咱老赖窝在偏远县区这些小秘书跟这些大事要事相距太远,想沾边都没资格,相比位置显赫的市委办秘书,倒能捞得清静二字。 此刻,嘉州“第一秘”心有灼痛感,脸色苍白,无血。 龙头山,办公楼前那棵桂花树绿叶中缀满星星点点的浅黄色花朵,随风飘飞花瓣雨,很快在地上铺就浅浅一层,让人陶醉浮香之余,平添几许惆怅。 来县委上班三个月有余的江宁趴在二楼走廊栏杆上,望着漫山青翠,怔怔发神。 现在,他对何广伦副主任的百般刁难并不在意,不外乎就是多受些白眼、多修改几次稿子,最终还是不得不通过交差了事,总不成你常委办主任亲自起草吧,你领导何必因为下属话语不中听就怀恨在心呲牙必报呢? 少年心中最为牵挂的是,孟家药业于七月下旬宣布破产,孟飞暂时住进江宁母子尚未搬迁的县保险公司出租房,总算有个落脚地,只是这位落魄公子一时半会无法接受从云端掉在地上的现实,成天窝在家里,除了江宁谁也不见。 过了几日,江宁找到老领导、嘉州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希望安排孟飞进公司。卿幽兰满口答应,只是孟飞师范毕业并未服从分配从教已经被县人事局除去公职人员身份,失去了成为国企正式员工的机会,好在保险体制改革之后,允许保险公司市场化运作,自行聘用业务人员,遂同意聘请孟飞为公司营销人员。 听闻消息,孟飞抿嘴苦笑一声,然后使劲摇头。待死党苦口婆心一番劝慰后,落魄公子惨笑道:“宁娃,我不是因为当个保险公司推销员丢不起面子,我现在还有啥面子?我始终信奉‘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那句老话,这不是个人英雄主义作祟,而是我舍不得丢掉这份孟家祖业,而且,我认定药业必定是朝阳产业,将来大有可为,总有一天,孟家药业一定会东山再起!” 江宁点头认同,轻声问:“下步作何打算?” 孟飞摸摸胡茬丛生的下巴,神色黯淡道:“最近我一直在考虑,虽然过程很痛苦,但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关于我妈妈,希望周阿姨有空的话,就去医院照顾一下她老人家,待妈妈出院就接回家里,每月我尽量寄些生活费,若确实断粮了,只得望你小子资助些。 “关于我自己,复盘孟家药业由荣变衰最后倒闭历程,终究是我爸文化太低所致,缺乏现代企业管理知识,所以,我打算去京都读书,和我爸有着二十余年交情的京都中医学院教授罗叔叔已安排一个旁听学生名额,八月底我就去报到,到时我边读书边打工挣生活费,待学成归来再作打算。” 说到这里,落魄公子神采奕奕,不再落魄。 只要心中有希望,就一定拥有未来,或许是每个身处逆境之人最宝贵财富,也是未来可能逆天改命的唯一凭仗。 少年理当不信天,更不信命。 “江宁,进办公室来,我给你说个事!” 听闻身后传来副主任杨婉青的呼声,江宁收敛思绪,慢慢吞吞立正身子,双手插裤兜,将脖子扭几扭,待一阵“咔嚓”声响过,方才踱步返回办公室,接受新一轮工作安排。 五楼上,走出书记办公室的宣传部正副部长迎面遇到正举步而至的县委副书记柳建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部长肖柯然含笑致意,轻声问道:“建国副书记面见雪松书记?” 柳建国脚步不停,神色肃穆,抬手指指他俩身后房屋,其意明了,也就没再多说寒暄话语。 副部长邓炳辉相距半步跟随部长往楼下走,悄声道:“啥事能让平日里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神情的柳副书记凝神蹙眉?”肖柯然毫无正处于大众广庭之下的忌讳,淡淡道:“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邓炳辉似有所思。 紧闭房门的书记办公室里,副书记柳建国始终浓眉紧蹙,望着同样凝神屏气的县委书记陆雪松,彼此沉默。 良久,陆雪松沙哑声音响起:“昨日,魏常志私自面见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罗雪村,提出今年换届嘉州人事安排个人建议。刚才,雪村部长来电,质问嘉州县委颜面何在。我只能回答,那是常志同志个人建议而已,不代表县委意见。建国,你作为分管干部人事的县委副书记,如何看待此事?” 柳建国略作沉吟,缓声道:“我的意见不足挂齿,只怕市委对嘉州县委有了看法,单单认为龙头山压制不住那条魏姓过江龙,是嘉州党政不和的根本原因。” “地方换届历来讲究规矩二字,作为一县之长的魏常志个人习性虽然痞气些,但是也是在市委组织部浸淫多年,作出如此反常之举,绝非一时脑袋发热,定是来自高层指点,意在搅浑嘉州这塘清水啊!” 陆雪松冷笑道:“只怕是欲想搅浑长宁这塘清水吧!” 柳建国收住话头,抿嘴不言。 陆雪松继续说道:“裴千仞尚在省委党校读书期间,就被剥去长宁市委副书记职务,目前接任者尚无定论,恐怕某些人早就虎视眈眈,希望上阶进位,待到明年地市换届,以谋求一步登天。还有,嘉州陆续出现几起举报事件,抛开举报内容是事实确凿还是莫须有肆意猜测不说,单就一个月后县区换届这敏感时节来看,此事足够蹊跷,可谓用心良苦。” 柳副书记倒抽凉气,不曾想一贯说话含蓄的县委书记今日竟然一语道破天机,看来已经不是山雨欲来,而是已经落下豆大雨点,恐怕不及时撑伞避雨的话,只会落得落汤鸡下场。只是,他为何跟一个副职提这些敏感话题呢?柳建国肯定不会幼稚地认为陆雪松无人可诉衷肠,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判断只有一个:敲打。 柳建国迅速扫去眸光中略微泛起的寒意,展颜笑道:“陆书记,一切自有公道在,黑白颠倒只是暂时,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建国相信,市委依然信任嘉州县委。” 陆雪松脸上浮起淡淡笑容,吐出一句:“但愿如此!” 柳建国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回望一眼,只见县委书记神色凛然目光如炬正盯着自己,遂抿嘴一笑,再次扬手告别。 有时候,只需一眼,就注定了结局。 时间晃悠,很快来到八月底。 周日晚,江宁在姜姒店铺为同学兼死党践行,两人都没怎么伸筷子夹菜,只是两两无言频频举杯喝酒,让坐在远处的姜姒娘俩不禁红了眼眶。 理过头发剃了胡须的孟飞看上去精神多了,没了往日颓废气色,只是沉默寡言许多,此时微眯狭长眸子盯着江宁,轻声道:“给你提个建议,你所行走的官道,一点不亚于刀光剑影的商场,你可能还得装出些孙子气,别有事没事都让人觉得咄咄逼人,尤其你那副高冷范,最好收敛起来,谁他妈吃饱撑着了给一个办事员当舔狗啊?” 江宁深以为然,不过这厮话太难听,不免有些急眼:“管好你自己吧,别去了中医大学又是嘉州师范那副公子样儿!” 孟飞迅速收敛笑意,眼神黯淡无光,轻轻摇头,喃喃道:“怎么会?肯定不会了,无论如何也不会……” 江宁顿生有揭人伤疤的觉悟,于是转移话题,叮嘱道:“不说这些了,你既然去了丘川,就别惦念家里,我也是孟家儿子,晓得如何孝敬阿姨。现在程控电话已经普及,楼下店铺均有付费电话,若想阿姨就打个电话,至少一周一个。还有,课余打工,你可别找那些扛麻袋担砖头那些重活儿,你那公子哥身子骨承受不住,别钱没赚着几个,最后捞一身毛病回来,得不偿失,只要日子能过,甭管过得好不好,熬过这三两年时间,就是最大胜利。” 孟家公子除点头应允外,唯有举杯邀杜康。 第二日上午,江宁没能陪着孟飞去医院辞别母亲,待赶到县人民医院门口时,就看到他红着眼睛一步三回头走出来,也没出言安慰,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死党肩膀,一起坐上出租车,赶往县城客运总站。 好在时间尚还来得及,二人一进车站检票口,就被工作人员催促马上登车。 两同学只是简单拥抱一次,只能挥手作别。 望着孟飞背着简单行囊的孤单背影,江宁突然想起自己当初来到嘉州县城时模样,泪如雨下。 坐在徐徐驶出车站的客车上,孟飞望见那个还在一直挥手的兄弟,只是紧抿嘴唇,默不作声。 昨晚酒后临别,江宁掏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有两万块钱,其中找姜姒借了一万,母子俩凑了一万,千万别掉了。一直神情淡然的孟飞当时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兄弟痛哭一场。 放在以前,莫说一万就是十万,孟家公子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大手一挥掷千金。面对家徒四壁,临行前依然身无分文的孟飞只得打算去了京都,试着打工挣到学费后,再去中医大学报到。不曾想江宁早已准备好一切,让落魄公子如何不感动? 只是,如今这一走,相聚在何时? 两位少年,遥遥相望。 江宁落寞转身,忽然神色大变,怔怔无言。 只见站台上,少女江小慧茕茕孑立,泫然若泣。 那晚,请假回到鸡鸣巷的江家姑娘听闻伯妈所说,这才知晓孟家变故始末,遂想起认识孟飞以来的点点滴滴,也不再觉得那个家伙有多纨绔了。 江宁拉着堂妹往回走,只说了一句话。 “飞哥其实不错的。” 少女当即涨红脸蛋,紧咬嘴唇,乖顺地没回怼只言片语。 九月秋高气爽,龙头山气象万千。 县委常委办两位孤男寡女越发亲昵,几乎包揽所有工作的干事从无怨言,副主任有时抢着做活儿,实在无处下手时便从家里拿来糕点干果之类小吃热情款待,更多时她与不再算作新人的干事聊起当前嘉州时局,可谓云诡波谲。 如今,嘉州党政班子换届干部调整存在三种可能性。有说陆雪松将提拔为副市长,魏常志接任县委书记,柳建国升任县长,只是这种说法主要在前期流传,不久之后烟消云散;有说陆雪松留任县委书记,魏常志去别县任书记,柳建国升任县长,此种说法极受大众接受;有说陆雪松回到市级部门任职,魏常志调离嘉州去别县任县长,柳建国升任县长,大家认为可能性不大,如此安排等同于嘉州两位主要领导同时受贬,况且嘉州并未爆出重大问题。 坊间传闻大多来自臆想猜测,基本也有出处。传说县上两位主要领导周末均不在嘉州,要么去了长宁,要么去了丘川,甚至还说魏常志还去京都组织部找了大学同学。柳建国也毫不示弱,走的是老人路线,搬动曾任嘉州人大主任的老丈人出马找市人大政协一帮老革命,听说效果还不错,大有十拿九稳之势。其他县领导以及部门局长、乡镇书记犹如冬眠出洞的小动物纷纷冒出头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在为自己谋求一条更好出路。你瞧,江宁,最近有一个半月都没召开常委会议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有心思抓工作啊? 江宁默不作声,对于民间组织部针对书记县长何去何从的安排嗤之以鼻,唯独记住了三种说法中柳建国的呼声几乎众口铄金,并深以为然。 杨婉青压低声音,神秘道:“听我家公爹说,大换届大调整,鹿死谁手只有市委发出文件才能水落石出,而且干部调整都会在召开全县两会之前,也就说本月底之前,一切真相大白。” “喂,你晓得不?邹不一主任升任县委副书记已经成为定局!我公爹说,邹主任可是市委书记江河海在就任市长时的秘书,本次换届定有所斩获。” 江宁嗯一声,继续埋头写字。 杨婉青似乎有些懊恼这个毫无八卦精神的死榆木疙瘩,顺手扯了两张卫生纸,出门而去。 江家小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阵清叫唤:“姐,两张纸太少了,多扯几张带上,咱办公室又不缺对不对?” 已经走出门口的少妇拧转身子,给出一个既凶狠又妩媚的眼神,让他自己去体会。 搞了恶作剧的少年呵呵作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儿,却让人讨厌不起来。 楼下那棵桂花树花瓣早已落尽,空气中却还有淡淡浮香。 少年想,龙头山山高风疾,明天或后天,最多不超过三天,只怕连余香也闻不到了吧。 第48章 树叶 几场浩荡大雨过后,不知不觉天气从此凉快下来。 龙头山层林尽染,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株枫树,仿佛一夜之后猛然由青转黄,再过几日满树叶儿都将红遍。 江宁摘下三片枫树叶高高举起,对着还有些炙热的午后阳光,仔细端详叶脉纹路。 从小,江家少年喜爱珍藏树叶,家中并不算少的藏书纸张间,均夹着种类繁多形状不一的树叶,每当重新翻书时,馥郁书香杂糅淡淡草木香气,让人有种树下捧卷那份神怡。 如今,办公桌上堆砌书本中已有春季嫩绿幼叶夏季翠绿成型叶子,再添上秋季黄叶,就算拥有了树叶一生时光。 少年有此堪比妙龄少女的玲珑心思,终究是出身书香门第使然,自然而然在心境中独自开辟一方洞天福地,外化于行便有了几分少年老成,处理诸事皆细致入微,且自有主张。 江宁寻处洁净地势坐下,望着丛林枝叶间洒下来的丝丝阳光,竖耳倾听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偶尔三两声雀鸟鸣叫,顿觉这段午休时光竟是如此散漫而惬意,这片杂树丛生的树林如此宁静又清幽。 看上去,今年嘉州换届并未如杨婉青所说那般云诡波谲刀光剑影,反而有如秋阳照耀下的花田,即便偶有清风吹拂,早已不见花瓣只见青翠花叶轻轻摇曳之后复归平静。 不仅龙头山如此,全县所有机关单位也一如往常,每天该干嘛就干嘛,工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或许因为换届话题太过敏感,即便干部见面,也刻意避开,只聊风月。 就在有些文化的中年机关干部坐在窗前哀叹一位辞世于异国他乡的张姓女诗人时,忽然听到一则裹挟滚滚风雷的时政消息,当即愕然不已。 陆雪松调任市民政局局长,市寿险公司董事长接任嘉州县委书记。除年龄到点的肖柯然卸任宣传部长去了县人大外,嘉州党政班子几乎原封未动,在嘉州换届历史上前所未有。 自诩十说九准的民间组织部顿时坐不住了,实在想不明白如此安排个中道理,直呼这次马失前蹄纯属意外。 为何前期造势全县尽知的县长魏常志、副书记柳建国并未如愿以偿?为何曾任市委书记秘书的邹不一依然呆在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位置? 这些问题,着实烧脑,谁也给不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即便身处县委常委办,江宁也仅仅是县委机关大院最为普通不过的小小干事,虽同在一栋大楼上班,二楼相距五楼不过五六十步阶梯,但对于掌舵嘉州大船的县委书记,可谓高山仰止,说相距十万八千里都不为过,自然有着谁来都当县委书记都是一样的无所谓想法。 只是,新来的县委书记身份很是特殊,有过县保险公司工作经历江宁以前只从老领导卿幽兰口中听说过赵璞初名字,既不认识也无一面之缘。前天听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说起县委书记变动一事时,即便老领导话语有所指向,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也就淡然笑之。 当然,这位在龙头山上可称作扈从的年轻干事也曾独自揣摩过本次换届意外之处,终因道行太浅越想越扑朔迷离,最后不得不自我解嘲:“山太高,我站得太远,看不清!” 今日上午,嘉州召开全县干部大会,官宣赵璞初正式就任县委书记。 龙头山聒噪一阵,随后恢复往日沉寂。 江宁手心拽住三片浅黄枫叶,脚步懒散走出丛林,站在办公大楼院坝里,仰头端详一阵树叶婆娑的桂花树,随后转身走进楼道。 管他风云如何变幻,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唯有脚踏实地做好当下手中事,才是硬道理。 坐在办公室的县长魏常志脸色晦暗,想起上午坐在会议室台下第一排的众多县级干部人人眼神晶亮望向主席台,一副恨不得马上跑至台上与新任县委书记握手的神情,他这位县长心里那份失落来得尤为猛烈。 这位欲在本次换届期间势在必得问鼎县委书记宝座的县长耍尽十八般武艺,上求京都组织部的大学同学亲自出马,从丘川到长宁一一打通关节,势如破竹毫无半点阻碍,他自己听从常务副市长焦作熙之授意,有违常理铤而走险,主动找到市委组织部长汇报个人想法,当时也得到掌管全市干部帽子的关键人物含糊认可,为何最终还是折戟败北呢? 若说百密终有一疏的话,那这“一疏”只能是当时离开嘉州已成定局的县委书记陆雪松,万万没想到这混蛋竟然毫不讲究推荐县长接任县委书记的顺水人情,只对市委书记江河海作出一句个人评价,从而实现绝地反击,瞬间扭转本该顺势推进的县区换届原定人事方案。 据即将升任市委副书记的常务副市长透露,江河海在与陆雪松谈话之后,随即赶赴省委组织部,第二日包括嘉州在内的三个县区换届人事方案就正式出炉,谁也插手不上半点。 末了,焦作熙作出的分析也算是抚慰,表示呆在原地不动也是最好安排,毕竟全市只有五个县长,不是一般而言的正处级干部,其位置显赫且重要,只要呆在县长位置不出较大纰漏,顺势上位县委书记指日可待。 魏常志当即感激涕零,只是眼神掠过一丝隐忧。 这位年少得志步步高升的县长非常清楚,那位土生土长的焦姓大佬扎根长宁官场开枝散叶,逐渐形成本土派、外来派两足鼎立之势,此消彼长势均力敌。这次县区换届人事安排临时作出调整,其实也打乱了焦作熙的既定布局,所谓一子挪动全盘皆活,如今嘉州县长原地不动,柳建国接任县长的预先设想只能暂时搁置,随后的县委副书记接任者以及接任者的接任者都只能另作打算,由此,那只老狐狸未必就能一门心思考虑他魏常志何去何从,毕竟由上而下的人情招呼也有保质期,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魏县长,打扰你啦!” 随着一声寒暄,魏常志县长抬头看到那位跟自己系在同条绳上的蚂蚱县委副书记柳建国推门而入,迅速收敛思绪,露出热情盎然的笑脸,起身招呼:“哟,建国,啥风将您吹来县政府啦?” 柳建国毫不客气入座班前椅,笑容和煦应道:“你我年岁相当,您又是一县之长,建国理当前来汇报工作。” 魏常志很是受用,嘴上说着客气二字,行动上却并未邀请县委副书记同坐沙发平起平坐唠嗑,而是顺势坐在办公桌后椅子上,毫不违和地做出一副上级听取下级汇报的模样。 柳建国似乎并不在意,毕竟兼任县长的副书记职级正处,从官阶来说确实也是领导,自己犯不着心存芥蒂,为这毫不起眼毫无作用的待人礼节伤了和气,遂呵呵笑道:“魏县长,今日前来,只为当面征求您意见。赵书记初来乍到,你我二人理当分别汇报县政府和县委日常事务,我想着全县一盘棋,汇报口径必须保持一致才好,所以,请予指导。” 魏常志神色肃穆地点点头,缓声应道:“建国考虑周到啊,我已经安排府办主任牵头起草汇报稿子,到时您让不一同志对接,到时我俩才能保持统一口径,如何?” “当然行!”柳建国笑容不减,欢声答应。 魏常志口吻清淡说道:“不过,建国,今后干部调整方面,尤其涉及县政府序列局行的安排,建议我俩提前通气商量,以免干部五人小组会议意见不统一,为两位‘一把手’带来隔阂,这就不好啦。” 柳建国笑吟吟道:“理当如此!” 不过,县委副书记暗自玩味两位“一把手”这一说法,心中并不认同。嘉州一直流传这样的笑话,说某人任镇长时自称自己是政府法人,必须依法办事,后来他任党委书记,就说党管一切,自然啥事都是书记说了算数。柳建国深以为然,在各种大会小会打招呼,一个地方切不可出现两个“一把手”,既然称作“一把手”,那就必须讲究“一”,镇长虽然是法人,在党内来说也只是副书记,自然是“二把手”,必须服从党委绝对领导。如今县长竟然保持如此观点,也不知那位新任县委书记将作何种感想。 魏常志呵呵作笑,起身握手。 柳建国告辞离去,背影潇洒。 正欲坐回椅子的县长猛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在长宁大酒店与焦作熙聚会时,好像听到那位有着长宁官场色甲之称的老狐狸淡淡提及嘉州卿幽兰是位不可多得的尤物,当时他心中暗自一震,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不是柳建国的妻子么?难道色甲有意将其纳入后宫? 魏常志神色诡异,咧嘴一笑。 这段时间,县委常委办工作倒算轻松,县委书记新任不久,原则上不会着急召开县委常委会议,有些工作需要熟悉之后才能作出决策。 江宁自然不够忙碌,抽出不少时间处理私事。他去医院接出孟飞母亲安顿在出租屋,想到老人家身体虚弱难以自己买菜做饭,于是动员自己母亲搬家合住,这样既能照顾病人又尽早帮助孟母尽早走出阴霾。他还忙着找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孟鹤堂案子接近尾声,有望争取判二缓三的刑罚结果,只是需要一个资深律师,花去了上万薪金,总算有了好盼头。姜似最近忙着装修店铺,需要人手帮忙,江宁一早一晚加上周末时间都去帮忙看守。 其间,他还抽空回了一趟老家,只因同学胡月月与福贵大叔发生了生意矛盾,前期月月农资店铺生意枯萎,一时出现资金周转困难,江福贵认为胡月月不讲诚信,二人闹得很僵。江宁回到草池镇,通过工作交往认识的段云锦出面,找到乡信用社,自己愿意担保帮助胡月月贷得资金付清江福贵的欠款,并出面斡旋让胡江二人继续生意往来。 做完这些事情,时间也悠悠过去一个半月,江宁又开始忙碌,收集会议议题,筹备下周即将召开的县委常委会议。 杨婉青最近情绪低落,这女子是个直性子,心情都挂在脸上,心情好时晴空万里,心情欠佳的话就分两种,一种阴雨连连,一种乌云密布暴雨将至。对于心情好的副主任,江宁不费心思寥寥数语就能让她越发肆意泼洒笑意,只是风景太迷人,让人有种鼻血将至的冲动错觉;对于心情不佳的少妇,江宁办法不多,也不出言劝慰,只是默默倾听,有时为她端来一杯速溶咖啡,仅此而已。 久而久之,少妇对这位年仅二十岁的大男孩当弟弟看待,也就不用刻意隐瞒心中烦心事,叽叽喳喳一吐为快。江宁每次都听得极为认真,偶尔插话几句,让少妇谈兴越发浓郁,有时大半天时间就在她叨叨声中过去。 女子叙事毫无章法,神游万里。她有时说到昨晚就职于县公安局的丈夫回家一身酒气中夹着浓郁胭脂香味,忽然就转到三楼宣传部某女人身材越发苗条的话题上;有时还未说清县审计局清理县委办津补贴发放之后的处理过程,继而说到何广伦主任几日前召集聚会出场的那几位美女各自妖艳野史……总之,不得不全神贯注倾听的少年耐心接话之后,自己也获得不少裨益,为将来与生命中的女人斗智斗勇增强了思想认识和培养了极其耐心的对付经验。 彼此越发熟稔的男女同事聊天内容涉及天南海北,只要想说就毫无忌口,正事也有,八卦也有,荤素不论。杨婉青毕竟是生过孩子的少妇,除床笫之欢羞于出口外,那些只能在闺蜜之间才说起的男女秘事皆一一道来,有时羞得那个大男孩满脸通红,她却肆无忌惮地仰头大笑,完全不管胸前如何波涛汹涌。 当然,当姐姐的最关心弟弟耍女朋友一事。红着脸的少年总是先重重叹息一声,再忧伤表达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之类意思。杨婉青自然不会就此作罢,笑嘻嘻地推荐出三五几个各个局行上班的未婚姑娘,表示她愿意当红娘。为阻止少妇无休止的唠叨,少年只得拿出杀手锏,说那些姑娘只要有杨姐姐这般颜值风情就成,然后拿看戏般的目光瞧向女子胸前山势。杨婉青当即丢盔弃甲,抛来一个幽怨媚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关于嘉州时局变幻,江宁所知晓情况大多数来自活路清闲的常委办副主任口中,她家里那位掌管全县资金的财神爷公爹可是嘉州数一数二权柄人物,自然全盘皆知。也是在平常闲聊中,这位初入官场毛脚小子渐渐熟稔官场规则,加之先天聪慧头脑,越发有了自己独到的心得体会。比如,县委书记与县长、县长与县委副书记、县委副书记与县委常委之间难以描述的微妙关系,他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有的还颇为接近事实真相,让回家找公爹求证一番的杨婉青刮目相看,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 只是,少妇始终不知道,面前这位干事与常委办主任已经形成水火不容之势,主要原因在于柳副书记偶然与妻子聊起何江二人时,被坐在旁边的柳家老二偷听得知,第二天就转告了他最好朋友江宁。 江宁性格坚硬,始终兴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百丈”和“你欺我一时,我还你一世”的人生信条,面对何广伦百般刁难自然不会容忍,只是没有撕破脸皮当面闹掰,其实少年早已做好分道扬镳的心理准备,大不了调去其他股室工作而已,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是这个意思。 每当副主任杨婉青闲来无事翻开江宁桌上的书本,见到张张散发大自然香气的树叶书签时,这位少妇顿时雀跃,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世间顿然无比清朗。 也是这个时候,少年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第49章 花田错 正在丘川省城参加全国保险高峰论坛的嘉州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忽然收到一则短信,内容是今晚在皇冠假日大酒楼777包间聚会,却并未落款姓名。 她冥想好半会儿也没能想起是谁发来的短信,于是安排办公室人员查实一番,最后才晓得对方竟然是原嘉州县委副书记、现任市建设局长苏知学。 卿幽兰甚是纳闷,自己与这位嘉州老领导并不熟识,况且众所周知他和丈夫柳建国长期面和心不和,为何突然发来聚会邀请呢? 邀请吃饭实属稀松平常,为什么吃饭就值得探究了。单纯从男士邀请女士来看,若彼此不够熟悉,根本不可能发出邀请,尤其具有一定身份的官员更是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市民政局长今晚宴请之人主动点兵点将,这人一定与自己相当熟悉,要么是市寿险公司董事长或总经理,要么是嘉州县委书记或县长,最不济也是分管财政金融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之类重要人物。 正在她细细思量时,另外一则短信突然而至,“璞初书记也将参加”,卿幽兰恍然明白,继而抿嘴一笑,迅速按键打出一行字,“对不起,今晚有事,改日幽兰设宴答谢老领导”,遂收起手机,专心开会。 卿幽兰确实有约在先,不过约会对象是自己女儿柳清柔。今日早上她从嘉州出发时,母女俩就已相约先吃重庆火锅再看电影,时间安排得相当紧凑,不管什么了不得的应酬饭局,都没法改变一个母亲陪伴女儿的初衷。 柳清柔就读丘川大学过去三年里,但凡赴丘川公干,柳建国夫妇总会前去探望,尤其赴省城机会本就不多的卿幽兰坚持推却任何社交应酬,陪着女儿逛街买衣服、改善生活,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是母女情深,自然其乐融融。 这边刚散会,那边也正好放学,傍晚时分,母女俩互挽手臂,如同一对姐妹花走在街面上,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皇冠假日大酒楼777包间里,坐在主位的长宁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焦作熙抬手指着市建设局长苏知学,笑吟吟道:“知学啊,让你办个小事都落实不好,该当何罪啊?人家不买新任县委书记的账,因为保险公司垂直管理情有可原嘛,亏你还任过嘉州县委副书记呢,咋就请不动下属?” 两鬓略见白霜的市建设局长嘿嘿干笑两声,轻声解释:“首长啊,小卿确实早有安排,都怪知学办事不力,联系太晚,所以……” 焦作熙打断对方话语,扭头对着坐在主宾位置的嘉州县委书记赵璞初说道:“小赵,你去嘉州不到半个月时间,感觉如何啊?” 赵璞初面带微微笑意,轻声应道:“首长曾经作过县委书记,可谓体会颇深,可别洗刷小赵呐,在您面前,我如同一个小学生,尚需努力跟上首长脚步,学习您为政一方干出成绩,方能不负组织期望,有鉴于此,小赵如履薄冰呢!” 满头青丝丝毫看不出五十五岁年纪的焦作熙爽朗笑道:“你个小赵啊,真不愧为长宁新贵,说话滴水不漏,话面意思是自我反思,实则表扬我这个老头子啊!” 赵璞初半眯眼眸,笑意不减。 今晚饭局发起人为长宁官场常青树焦作熙,承办者乃市住建局长,聚会出席人员并不以为奇,不管领导在何地,甚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也有人追随前去请客,再叫上同在异地出差的本地干部,美其名曰“他乡遇故知”,自然热闹非凡。 异地聚会不似本地酒局有着太多顾忌,东道主也好,宾客也好,都能放飞自我,觥斛交错之际,言语更为直接,反正能够参加此类饭局的出席者皆是经过反复筛选之后确定下来的,压根不存在谁提防谁,说好听点就是志趣相投的同壕战友,说难听些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帮衬相互扎起。 今年正值不惑之年步入长宁官场的赵璞初,也不是那种眼睛长在额头上除了市委书记、市长以外其他官员都不带瞧上一眼的清高之徒,反而在今晚应付不同层级官员时表现得尤为低调,应该源自于他长期呆在保险行业练就的八面玲珑本事,举止得当,话语妥帖,貌似快速融入众乐乐聚会气氛中,又有独坐座位上小口吃菜时不经意间流露出那份骨子里清冷恬淡。 出席今晚宴会的职务最高者焦作熙自然算得上老谋深算,凭借赶赴丘川省城参会之机,安排自己分管部门市建设局出钱设宴,真正用意在于拉拢这位官场新贵,再不济也算一次感情联络,起码在今后布局中不至于成为难以逾越的堡垒,当然要是顺便请来那位名叫卿幽兰的美妇就再好不过了,一来赵卿二人本来就是市县两级保险公司老总,关系自然算不得差劲,二来酒席觥斛交错难眠喝酒过量,指不定还能一亲芳泽,那就遂了一年前初相识时蓦然涌起的那份强烈需要。 赵璞初从一进屋就听到卿幽兰名字时,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怒火,只是久经沙场自然不会溢于言表,暗自提醒自己记得向老部下打招呼,千万要提防某些龌龊人做出龌龊事,以免留下千古恨。 这边酒局激战正酣时,那边在省会城市东边商业街吃过火锅的母女俩正走进电影院,卿幽兰莫来由突然打个重重喷嚏,赶紧手忙脚乱从坤包里掏出纸巾擦拭。 已经读大四明年就将毕业的柳清柔嘻嘻笑道:“卿大姐,是不是老爸想念他老婆哦?” 卿幽兰将手中纸巾丢入廊道上的垃圾筐中,淡然应道:“应该是柳老二,那家伙最近有些反常,以前还能独自去肯德基解决晚饭,现在一放学就回到家里温习功课,即使我和你爸均不在家,他宁愿饿着也不会胡乱用餐,害得我都不敢外出应酬了。” 柳清柔讶异道:“这是为什么呢?这小子不是喜欢吃肯德基么?如今上初中了就大变样啦?” 卿幽兰瞧着长得比花还好看的长女,欢声道:“还不是怪江宁那家伙嘴碎,说啥都让柳二娃觉得如同圣旨,绝对照做,有时候让我和你爸都哭笑不得。” 听到江宁二字,柳家少女莫来由的心跳加速,赶紧挽着母亲手臂,快步走进电影院,静待电影《花田喜事》播映。 北宋年间富家子弟周通得睹白雪仙芳容,硬要娶白雪仙过门,高柏飞在花田灯会中邂逅白雪仙一见钟情,数重误会弄成笑话百出。 柳家少女笑得流出眼泪,开心之余幽幽想起那位江家少年,不免将自己带入剧情之中,暗自叹息世间男女何尝不是一场花田错。 始终面露浅笑的卿幽兰淡然以待,时不时拿手碰碰欢喜失态的长女注意观影礼节,只是她哪里知道,未能参加长宁官场聚会的中年美妇成功避开一场失足掉进深渊的鸿门宴,更是一场无比幸运的花田错。 一九九五年底,电脑办公席卷内陆地区。 不到一个月时间,嘉州县所有党政机关几乎人手一台电脑。这对于长年习惯纸笔办公的机关老人来说,无疑是一场自我革命的旅程,他们从输入法学起,拿根指拇点击颗颗按键,一个小时敲不出三百字,不由仰天长叹责怪不知是哪个该死家伙发明了如此费神又费力的电脑。像江宁这样的机关年轻人反倒不胜欢喜,成天如同捡到宝贝般乐呵呵的,敲击键盘堪比弹奏钢琴,可谓行云流水。 这天下午,正在埋头敲得键盘啪啪作响的常委办干事耳边猛然传来一声娇喝,吓得险些三魂六魄出窍,本能地弹起身子,待看清来人,方才抚慰快跳出胸腔那颗可怜心脏,惊魂未定道:“段云景,你个该死的家伙,吓死宝宝了!” 身穿一身红火颜色看上去略显劣质羽绒服的女子捂嘴笑出声来,柳叶长眉弯弯,毫不客气地流露出二十几岁年纪姑娘该有的那份天然妩媚。 瞧见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段云锦一把拉开江宁,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边看键盘边说:“喂,教教我如何打字,我最多一分钟打五个字,笨死了!” 江宁不愧是个热心肠人,当即俯身,从女子肩上伸出双手示范敲字,嘴里念叨道:“对于年轻人来说,一般不用五笔输入法,其实拼音输入法更为快捷,因为电脑有记忆更有联想功能,只需输入拼音声母就能跳出想要的词组……” 恰在这时,副主任杨婉青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到两个年轻男女如此怪异更显亲昵暧昧的姿势,忍不住啧啧有声:“哟喂,江宁,交了女朋友也不给杨姐介绍?” 年轻小子闻声顿时大囧,迅速离开电脑座位,转身面对美艳少妇,习惯性地抬手挠脑袋,神色极为不自然地说道:“哪是女朋友啊?这位名叫段云锦,草池乡政府干事。” 段云锦起身,朝着常委办副主任大大方方招呼:“您好,杨主任姐姐,小段打扰您们办公了。” 杨婉青走进屋来,拉着清婉女子上下打量一番,尤其喜爱这位嘴甜如蜜的姑娘,嘻嘻笑道:“小段真漂亮,江宁,你哪里配得上人家?要不,由杨姐姐牵线,你俩就成一对得了,那也挺好啊!” 段云锦即使再大方也红了脸,性格相对内向的江家小子可受不了如此当面调侃,连耳根都红透了。 女人天生的自然亲近,少妇拉着少女去一旁嘀嘀咕咕。 年轻小子坐到电脑桌边,继续敲字。自常委办配置电脑以来,这位干事突然奇想,将过去手工制作的常委会议纪要统统敲成铅字储藏在电脑里,待查找时只需调出文档即可,相当方便。 突然,杨婉青恍然大悟道:“糟糕,我忘记正事儿啦,江宁,麻烦你跑一趟嘉州宾馆会议室,交给邹不一主任,让我和段妹妹多聊会儿,好不好嘛?” 江宁当然满口答应,按照副主任所说要求,找到那期常委会议纪要,很快出门去。 来到嘉州宾馆八楼,江宁向站在会议室外面的秘书打听得知,市委副书记前来嘉州调研,于是拜托秘书代为转交会议纪。秘书欣然同意,很快进了会场又出了会场,朝常委办干事含笑点头,表示事已办妥。 江宁这才放心离去,步行至二楼时,突生尿意,便按照指示牌找到卫生间,钻进一间蹲坑格子屋,反锁上房门,随即一阵酣畅淋漓。 收拾完毕,正欲开门出去,突然听到有人进入卫生间的脚步声,并伴随一句“今晚千万别办砸了这事儿,这次好不容易软硬兼施叫来卿总参加晚宴呢”,江宁马上停止动作,站在小格子屋里侧耳倾听。 伴随一阵尿声,对话仍在继续:“记住哈,药粉只有一份,你亲自去弄,然递给服务员,只给卿总添酒。” “晓得啦,副秘书长大哥,小弟又不是第一次办这事儿。” “嘿嘿,要是出了纰漏,焦老板不收拾我们才怪。” “就是,上次去青川县,让那个副县长娘们跑脱了,焦老板可是给了我整整一个月的黑脸,吓死人了。” “嘘,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待脚步声远去,捏着鼻子走出来的江宁神色恬淡,来到洗手槽前,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洗了手,随后扯过纸巾擦去水渍,将其重重掷进垃圾桶,走出去几步,忽而转身回来,朝着垃圾桶吐口浓痰,缓步走出卫生间。 从嘉州宾馆去龙头山那段路程并不远,年轻人脚步异常沉重,走走停停,最后干脆坐在路边冰冷石阶上,将脑袋耷拉在膝盖上,望着地面上忙碌穿梭的蚂蚁,一时出了神。 他突然想起江家湾陡崖上那尊神像,小时候一直觉得并不像妈妈周淑英,如今想来跟卿幽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人心生安稳。 年轻人此时并没有去想卿幽兰如何对待自己,也没有去想该不该将这事儿告诉柳建国,更没有去想找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报案,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干一件事,像个男人一样干一件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原本天色阴沉的嘉州县城,忽然刮起一阵北风。 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的柳副书记脸色狰狞,双手使劲揪扯头发,继而身子后仰,倒在高背椅上,眼睑紧闭的眶中缓缓流出两滴泪水,顺颊而下。 中午,来嘉州调研的新任市委副书记焦作熙单独召见嘉州县委副书记柳建国,明确表态能否升任县长职务近在咫尺,前提是今晚安排其妻卿幽兰作陪参加饭局。 见这位一手提携的县委副书记面露犹豫神色,身材高大且毫不见老态的长宁色甲冷笑道:“要么平步青云,要么去长宁市级机关坐冷板凳,你娘的大男人一个,应该知道如何取舍吧?还有,你柳建国睡个多少女干部,老子可是一清二楚,随便找个娘们举报,你娘的不仅坐不稳县委副书记位置,恐怕进去蹲笼子也不是大问题吧?” 柳建国沉思良久,缓缓摸出手机,打通妻子电话,说自己今晚有事抽不开身,望其代为作陪,并替丈夫敬酒一杯。卿幽兰本想拒绝,忽而想到那位权倾长宁官场的老人对于老公仕途何等重要,不由心软就答应下来。 老色甲顿时眉开眼笑,朗声道:“这样识大局敢于丢弃那些身外之物的男人,就是我老焦欣赏之人,建国,好好干,最迟不超过一个月,即使不在嘉州任县长,你也会去其他县区任县区长的。” 此时躺在高背椅上的中年男人满脸痛苦,忽然凄然一笑,嘴上喃喃道:“对不起,幽兰,希望你替老公应付过这一劫,日后定当断绝了外面男女关系,一心一意待你!” 夜幕降临,嘉州宾馆灯火璀璨。 远远瞧着宴客厅那间豪华包间,蹲在花丛中的黑影似乎腿麻地伸展一下弯曲如虾米的身子,忽然见到保安路过,赶紧埋下脑袋,屏住呼吸。 筵席散场,一行人走出包间,迅速乘车离去。 片刻之后,花丛中的少年终于看到两位女服务员扶着一位醉态阑珊的女子走出来,径直走向住宿楼。 少年离开花丛,避开宾馆保安视野,如同住宿客人般大摇大摆走进电梯,比照另外一间电梯屏幕显示的楼层数,按下六楼数字键盘。 走出电梯,少年瞥见服务员迅速远遁的背影,大步走向此楼唯一的豪华包房,轻轻按响门铃。 此时,他自己都以为都会哆嗦的手脚竟然毫无感觉,如同以前在草池学校与胡古月联袂赴会学生群架那般,神态自若,战意蓬勃。 随着一声不耐烦的嘀咕声,房门轻微露出一条缝隙,年轻人用尽全身力气踢开房门,倒背双手走进房间,用脚一勾关上房门,冷冷瞧着那位嘴含大根雪茄坐在沙发上的青丝老人,余光瞥见一位熟悉身形的女士匍匐在沙发上毫不动弹。 身后传来压抑吼声:“你娘的是谁啊?赶紧滚出去!” 少年嘴角浮起微微笑意,一言不发,只是顺手抡起身旁的电脑椅子那一刻,纵然面前千军万马也毫不畏惧,不惜一战。 …… 十分钟后,房门打开。 少年背着中年女子走出来,身后猩红地毯上,三具男子身体横呈,姿态各异。 那晚,嘉州宾馆先是一阵躁动,随后万籁俱寂。 清冷街面上,年轻人停下脚步,佝偻身子,使劲向上挪挪身上那具沉甸甸又软绵绵的女人,继续朝前走,嘴上一阵絮絮叨叨,谁也听不清他嘀咕了啥。 终于来到县保险公司楼前,在跳槽来到县保险公司上班的陆挺帮助下,江宁扶着老领导走进五楼董事长办公室。 陆挺似乎很有经验,赶紧端来冷水。 片刻后,幽幽苏醒过来的卿幽兰重重吐出一口气,望着两张熟悉面孔,顿时惊讶不已,却啥事都想不起来。 江宁挥手让陆挺离去,自己单独留下陪着老领导。 夜深十分,睡在底楼保安室的陆挺忽然听到一声惨绝人寰的哭喊声,本想起身来,想想又躺下去。 五楼董事长办公室灯火熄灭,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 男子坐姿如佛,女子躺在他怀里,睡态安详。 枯坐到天明的,还有那位一直瞧着妻子发来“我醉了,今晚睡办公室,勿念”短信的中年男子。 今冬,嘉州好多年没有今天这么寒冷了。 第50章 公考 龙头山一如往常,幽深宁静。 清早,江宁赶在员工上班之前悄然离开县寿险公司,回到县委常委办后,泡上一碗横山绿茶,静静坐在办公室。 那次暴打胡雪琴之后那种久违感觉浮上心头,回味苦涩。若说上次动粗是为了维护自己领导的个人形象秘书强出头,顶多不过调整工作岗位而已。这次算得上将天捅了个窟窿,不仅行凶暴打了权倾一方的市级领导,甚至有可能由此揭开足以轰动长宁的丑闻面纱,他一个小小办事员必将面临的后果不是“严重”二字就能一以概之,轻则受到处分,重则被开除公职。 年轻人没有继续往下想,不是不敢而是没有必要,真就因为此事被开除公职的话,那也是莫奈何之事,相信妈妈周淑英也不会责怪他这个儿子大逆不道,毕竟救人于水火历来是江家家训之一。 此时,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柳建国知道详情以后暴跳如雷、夫妇二人见面剑拔弩张的猜想画面,那将是怎样一场人间凄惨对峙? 年轻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相濡以沫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使被岁月消磨去了最初那份恩爱,也不能将对方如同鲜美鲈鱼拱手送给别人享用,这是何等利欲熏心啊? 对于柳建国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年轻人唯有满腔恨意,甚至有一把掐死他的莫名冲动,如此败类连做人都没搞明白竟然还有资格坐在父母官位置上,真是可悲至极。 那一刻,作为那位受伤女人的昔日秘书,他为自己势单力薄未能保护老领导而懊恼沮丧,犹如渔夫站在岸堤上,眼睁睁看着陪伴多年的渔船慢慢沉没在陵江滔天江水中,那样的无能为力。 今日天光微现时,悠悠醒来的卿幽兰捋了捋额前刘海,朝着陪伴自己整晚的老部下羞涩一笑,离开年轻人火热安稳的胸怀,坐在办公桌边,神色恬淡,不见半点悲伤丝毫怨恨,只是默默望着对面空荡墙壁,抿嘴不言。 天下悲伤不过如此,心死大于哀。 沉寂片刻,女人凄惨一笑,目光柔婉,嗓音沙哑说道:“小江,谢谢你救了大姐,也辛苦你一直陪着大姐!你放心,今后我会保护好自己,绝不会有第二次!昨晚之事,你休要对人说起,任何知情人都会将其吞回肚中,这就是官场厚黑之道。我懂你眼神里的担忧,焦作熙那厮不敢对我怎样,不仅不会为难柳建国,甚至还会重用提拔他。” 稍作停顿,女人眼含泪水,眸光坚定,一字一顿说道:“我和姓柳的,夫妻缘份已尽,从此分道扬镳,当然,为了柳二娃,我不会主动提出离婚,但是一定会夫妻分居,待清波读高中住校后,我会彻底走出围城,不再与他保留一丝瓜葛!”女人忽然一笑,无比凄美,摇头叹息道:“哎,想想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自始至终只字未吐的江宁不知如何安慰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唯有沉默。未经男女事揣不透女人心思是一个方面,读书偏多文酸气更多也是一个方面,归根结底,他毕竟还是个尚未过二十岁生日的少年,何曾见识过此等锥心刺骨让人痛不欲生之事? 渐渐明亮的天光映照在女人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白光,反而更加衬出脸上黯淡光泽越发浓重。 她似乎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又似还有太多心里话尚未出口,只是那么幽幽望着昔日秘书清澈眼睛,我见我怜。 这次算不上长谈的对话,对尚未起步官场和不曾接触情爱的江家少年影响深远,以至于他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更加谨慎持重,让人匪夷所思。 终于,年轻干事收敛惴惴不安与怨恨相加的杂糅思绪,努力让自己不去回想昨夜之事,却发现毫无半点上班做事的心情,于是百无聊赖地望着楼下那棵修建成圆形蘑菇样子的翠绿桂花树。 也在这时,两辆黑色轿车分别从嘉州县委机关和嘉州县保险公司大门口同时出发,目的地只有一个,长宁市委。 昨晚九点过,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县委书记赵璞初并没有赶往嘉州宾馆,而是用力掀翻寝室茶几,吓得站在一旁的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和秘书许昌大气没敢出。 这位一直以儒雅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县委书记当时目露凶光,双手叉腰,大声喘气,狠狠盯着窗户正对着的嘉州宾馆方向,如同一只眼睁睁瞧着落单同伴在自家领地里被猎人捕捉的狼王,气势汹汹,欲扑上前拼命。 室内落针可闻。 片刻后,待气息平息几分,赵璞初后知后觉到自己失态,也未很讲究地扮出一副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高雅范儿,而是挥了挥手,粗声道:“小许,调整明日上午工作日程,安排司机送我去长宁市委。” 与坐在轿车上闭眼蹙眉的县委书记不同,后面相距五六公里路程的轿车上,副书记柳建国双眼通红,似有不让司机从后视镜看到自己瘆人模样的意思,扭头望向车窗外,双手笼在袖中,拳头紧握。 这位险些折了夫人的嘉州男儿终究不是那种两眼木然等着妻子出卖身子为他换来酒钱的无骨匹夫,待他得知嘉州宾馆所发生的一切,愤而拍案,随即赶赴长宁,向那位曾经提携过自己的青丝色甲讨回公道。 只是这份公道,如此苦涩,且令人不齿。 自登临县委大楼二楼入座常委办以来,江宁结识一位经常前来串门的那个油光水滑的家伙,名叫穆绍春,就职于县委办信息股,已来龙头山五年有余,总算混得一个副股长头衔。据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八卦消息,姓穆的家伙的舅父乃副县长章杰,本有机会出任某位县委常委的秘书,可惜不愿干那些端茶送水服侍大爷的苦累活儿,从此留在信息股混日子,大有信息股不灭我不走的气势。 穆副股长大摇大摆走进县委常委办,如同出入信息股办公室那般随便,一屁股坐在江宁座位上,对着坐在电脑桌边的办事员呵呵笑道:“小伙子,哥哥告诉你一则八卦消息,不过,前提是,额,给我买盒红塔山,带过滤嘴那这种,嘿嘿,这消息值这价钱。” 江宁头也不抬就丢过去一句:“滚!” 穆绍春毫不见恼,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碗,凑近鼻子嗅了几嗅,欢声道:“不买香烟也可以,送一包横山绿茶总行吧?特等和一级茶就算了,你小子也是个穷鬼,二级如何?再不济也得是三级吧?” “滚!” 穆绍春啧啧两声,无奈道:“你小子就没劲了吧,我说了这消息着实劲道,咋就不信呢?” “滚!” 貌似实在榨不出油水的副县长外甥故意哀嚎一声,无比凄惨地说道:“算啦算啦,穆股长不跟你小子讨价还价了,就当吃亏是福,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事先说好,你小子可得保密,切不可泄露给你的少妇领导,万一她嘴巴不稳,泄露了风声,到时打死我都不会承认的。” “晓得不?昨晚,嘉州宾馆发生一起大事,柳副书记夫人出现在老色甲房间里,本来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春宵一刻值千金,奈何突然冒出一个独行侠,活生生抢走了那位美妇,更是奇葩的是,室内躺着三个男人,你说,那些长宁色胚搞三飞不成?可是,平时瞧见那位美妇也不像荡妇啊……” “够了,给老子滚!” 被突然一声暴喝打断话茬的穆姓机关老人顿时目瞪口呆,望着神色狰狞的年轻人,一阵云里雾里,不知哪里惹得这位平时笑嘻嘻的家伙现在勃然大怒。 江宁扑过去,一把扯住他衣领,奋力丢出办公室,顺带踢一脚屁股,拍拍手掌,返身坐回电脑桌边,继续敲字。 踉跄几下才站稳身形的穆绍春双手捂住屁股,连着蹦跳几下,指着屋内那家伙,狠狠骂道:“我靠,你个狗东西,老子与你友尽,以后莫来找我耍,哼哼,本大爷理你就算输!” 扭头瞧着像泼妇骂街的家伙,江宁怒目以对。 穆绍春随即变幻一张嘻嘻笑脸,接连摆手求饶:“好,好好,穆哥这就走,我晓得你小子今日心情不好,不晓得昨晚去了哪家酒馆碰了一鼻子灰,没遇着心仪姑娘,今儿朝我发气,真是造孽!” 听着絮叨声伴着脚步声逐渐消失,常委办干事微微叹气。 不晓得这段时间里嘉州会传出多少变味的八卦消息,唯独苦了无辜的卿幽兰,这如何是好啊? 他只希望日子过得更快一些,让所有往事埋入尘埃。 其实,有些消息除了当事人,无人能知,身在嘉州龙头山的小小干事,更是无从得知。 那天,从嘉州不约而同出发的两辆黑色轿车,在长宁市委机关停车场只停放了半小时,很快返回嘉州。 不管是面见市委书记领回“有效控制、到此为止”八字指示的县委书记赵璞初,还是对峙老色家得到“保你半年后升迁”补偿承诺的县委副书记柳建国,他俩坐在不同轿车里,却不约而同想着同一个问题。 如何安置当事人江宁。 季节不紊变换,冬天不约而至。 嘉州县突然传出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全县公开考试招录两名副乡长,分别是横山乡副乡长、岳源乡副乡长。 全县哗然。 官帽子也可以通过考试取得?真是新娘上轿——头一回呢,比刘姥姥走进大观园还新鲜。 对于这种好事,江宁从来不奢望。出身江家湾的孩子,从小都懂得一个道理,别人家田地里的瓜果只是别人家的,自己想吃就得靠双手去栽种。稍微长大一些,江宁还在那个道理后面加上一句,“别人家的,看看就好”。 杨婉青指着手中文件,嘴上啧啧有声:“瞧瞧,江宁你瞧瞧嘛,你完全符合公开招考条件,赶紧去报名试试,考不上也不会掉了二两肉,况且不丢人。” 江宁对着这位热心肠的副主任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咦,我猛然想起,最近三四个月来,你都没咋跟我开玩笑,江宁,你怎么啦?是不是跟杨姐生分了?我是不是说错啥话惹你不高兴,你可别压在心底,告诉我一声呗,杨姐马上就改!”说话毫无章法的少妇转换话题毫不违和,此时双手叉腰,手中文件贴在丰腴腰身上,被北风吹得摇曳不停,飒飒作响。 常委办干事正欲回答,却听见隔壁秘书股传来喊声:“江宁,邹主任找你,马上就去哦!” 江宁只得耸耸肩,朝着带着一脸问号的副主任扮个鬼脸,随后快步离去,留下美艳少妇独自站在原地找不着的出气的。 来到县委办主任办公室,听闻一番交待,江宁顿时傻眼,嘴上喃喃道:“为我?怎么我听说是专门为穆绍春股长设置的招考条件?” 邹不一抿着嘴唇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 江宁弄不明白,更不愿意相信事实,急声问:“邹主任,江宁何德何能被组织看中?况且还有那么多资历和能力远超我的秘书哥哥们,他们都盼望提拔!” 神色恬淡的县委办主任倏然正色道:“我找你谈话,不是跟你商量,而是正式通知你去参加考试!你江宁有没有过人本事,我心里清楚!若你自己没有底气,连报名都不敢,那只能算作县委办和邹某人丢一次脸罢了,也不是大事!” 江宁只得从命,一脸生无可恋地告辞离去。 瞧着年轻背影,邹不一如同亏了二两银子的杂货铺老板般嘴角倒抽凉气,喃喃道:“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文秘苗子,就这么随手栽在山郊野外,不晓得长得成参天大树不?” 接下来一个月里,历经报名、审查、笔试、面试、公示一系列程序,始终觉得自己没有一鸣惊人表现的江宁不出意外地登上榜首,待通过体检这关,就将成为嘉州历史上最年轻的副科级干部。 嘉州再次哗然。 最近,原本对常委办干事一直和善以待的龙头山秘书们看向江宁的目光幽怨深沉,甚至有些眼红,却又不便溢于言表,只得暗自腹诽,顶多闲聊到公开招考这话题时酸几句,人家命好,还能怎样? 倒是位居榜眼的穆绍春一如既往有事没事就来县委常委办,一聊就收不住话题,话语中流露出的意思,有升任副科级干部的得意,也有赴任全县最偏远地区岳源乡的埋怨,还有不经意抛出那句“我倒是替你小子背锅”道出的隐约实情,让副主任杨婉青愕然。 坐在电脑桌边浏览网页的江宁一如以往的满脸淡然,也不搭腔,只是眼神相比以前更为忧郁。 少年隐隐觉得,天上掉下的馅饼,实则是卿幽兰身上背负的那份屈辱换来的。 第51章 下山 嘉州县公开招考领导干部一事尘埃落定,任命文件也随之发出,只是县委组织部安排一周后赴乡镇报到,也就是说,已经不再算作县委办干部的副乡长江宁、穆绍春有个小假期。 江宁依然来到县委常委办上班,说还有最后一摞资料尚未输入电脑,只需三两天就能完成,到时将电子档案纸质档案一并移交,做到善始善终。 副主任杨婉青很是感动,瞅着电脑桌边那位埋头敲字的家伙好半会儿,好似意犹未尽,久看不厌。 此时,仅仅相处大半年时光,她竟有同室相伴多年的感觉,心中万千的舍不得,倒不是因为那小子长得清瘦帅气,而是通过桩桩工作小事,很容易感受到他的大方热情、辛苦勤奋、宽心体贴以及与其年龄不符的那份担当,让人敬佩又喜欢。 女人看男人,不管老男人还是小鲜肉,总是从感性出发,由点点滴滴的好感汇集成涓涓甘泉的喜欢。卿幽兰也好,杨婉青也罢,她们皆不例外,从最初以审视目光看待江宁,随着相处时间日渐增多,慢慢改变了自己看法,不知不觉暗生好感,真到他离去时,方才觉得失去这样一位同事有多遗憾可惜。 杨婉青幽幽道:“你这一走,也不知谁来接替,要是一位老实勤劳的家伙也就不说了,真担心他如穆绍春一般游手好闲万事不管,那就苦了本姐姐,就得既当领导又当干事重操旧业事无巨细亲手办理,哎,想想都忧伤!” 正行云流水敲字的副乡长头也没回,噗嗤一声笑了,乐呵呵道:“看来,杨姐舍不得我离开,是因为不想亲自干活儿啊?哈哈,放心嘛,何广伦副主任舍不得累着美女下属的!” 杨婉青剜那小子一眼,娇嗔道:“哎呀,简直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的,你小子咋就不明白呢?” 听闻此言,江宁这才扭头看向临窗就座的副主任,双手依然不停翻飞,将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出言问道:“我明白啥?哈哈,难道颜值与才华并重的杨姐姐舍不得玉树临风的江宁啦?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去那个连女子都见不着几个的横山乡了,杨姐姐,您意下如何?” 杨婉青臊得不行,白嫩脸蛋飞起两朵红云,只是女性天然顾面子不愿输了口角的心理作祟,继而露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训斥道:“没大没小的家伙,是不是想死?” 戏弄少妇的副乡长突然仰头大笑,连敲字都顾不上了,抬手擦拭眼角泪珠,让佯装生气的少妇一阵莫名其妙。 江宁边笑边说:“您晓得县委大院传出对你的评价不?哈哈,笑死我了,说我有一位奶凶奶凶的副主任,哈哈,我当时就问,凶我见识过,但从未目睹她奶凶,哈哈……” 少妇皓齿微露,咬住下唇,狠狠盯着这该死的家伙,恨不得上前将他撕碎才好,哪有这样挑逗自己上司的下属? 打闹一阵,安静下来的江宁突然幽幽道:“其实,我也不想走,但是,我知道,江宁不得不走。” 杨婉青顿然惊愕,怔怔无言。 接下来几天,见到照常来龙头山上班的横山乡副乡长,县委机关干部热情招呼的同时更是高看一眼,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江宁每次都是热情回应,说几句欢迎哥兄姐妹来横山指导工作,顺便看望县委办小弟之类客气话。 县委办外出任职干部何其多,长期蜗居龙头山的机关干部早已司空见惯这些场面话,只是听着仍然舒服,也就还以更为客气的寒暄,有年岁稍长的机关老人还像模像样地叮嘱几句注意事项。就连刚开始那会儿对江宁有些看法的秘书们态度逐渐好转,见面就搂肩搭背,亲热有加。 现在,县委办副主任、常委办主任何广伦的日子并不好过,柳副书记最近脾气陡然变坏,动辄横眉怒喝,不知问题出自哪里的常委办主任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自然无暇顾及那位已经正式发文即将离去的常委办干事,每次见到前来报送资料的江宁,还能温言相待,偶尔闲聊几句。 江宁心知肚明,毫不显露就任副科级干部的半点得意气色,还如以前一样,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相比偶尔来趟龙头山的穆绍春,一个低调客气,一个高调张扬,可谓大相径庭,让县委办干部们暗自唏嘘。 抽空去了县寿险公司的江宁并未第一时间见到尚在参加会议的董事长卿幽兰,就先去综合部看望原同事柳落松,与之聊过横山乡风土人情之后,再去财务部见到圆臀姑娘陈灿,因为人多嘴杂两人嘻哈几句就作罢,最后路过人事部时,见那位冰美人部长正在与人谈话,就站在门口朝她挥挥手,算作招呼。 直到下午四时才见到老领导,江宁望着一脸倦色的卿幽兰,忧心道:“大姐,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千万不可累垮了,得不偿失呢!” 回望着眼神清澈的老部下,卿幽兰明白他简短话语所蕴含的那份真诚,抿嘴笑道:“最近我情绪好多啦,前段时间压下来的工作,现在也理顺得差不多了。哦,对了,清波说择日为你送行,赶在舅妈店铺还在营业之前,相约一次聚会,你看好久合适?” 江宁惊声问道:“什么意思?姜姐不做黄焖鸡生意啦?她要去哪里?离开嘉州么?” 卿幽兰点点头,叹息道:“自从我搬出县委宿舍住进我爸妈家,姜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子涵也不找姑妈和清波表哥了。这天,姜姒来到保险公司找我,说娘俩准备去丘川省城,已经联系好一家上市公司做财务,不久就将关了店铺,大约就在这几天吧,她们就离开嘉州。” 江宁如踩着尾巴的猫,从椅子上弹起身来,惊慌道:“怎么说走就走?”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就坐回去,一脸忧愁道:“真担心她娘俩独自在省城生活。” 对面就座的中年女子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猛然想起那晚自己依偎在大男孩怀里安稳入睡之事,顿觉脸庞发烧,继而心头泛起微微酸意,眼神倏然复杂几许。 多年后,站在女儿柳清柔婚礼台上的岳母望着那对璧人,想起曾经为女婿泛起过的酸意,方才明白原来那只是冥冥中为自家闺女所起,不觉抿嘴作笑。 随后,江宁匆匆离开县保险公司。 卿幽兰没作挽留,她未有乡镇工作经历,也就说不出经验之谈,只是叮嘱年轻人别因为地势偏远而放弃上进心,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磨炼一个人的心性。 对于老领导的叮嘱,江宁自然铭记在心。 只是,他俩都没说半句为什么去了横山乡,那些难言之痛终将随时间而淡忘,一时变故永远不能毁掉漫漫余生。 当江宁赶到姜氏黄焖鸡店铺时,姜姒母女正坐在门卫那棵栽种不久的行道树下,晒着已经快下山的冬日暖阳,当妈的膝上放本书,当女儿的半蹲身子手拿砂石在地上写写画画。 抬头望着大步而至的少妇抿嘴一笑,好似龙头山花坛中那棵怒放的贡菊,枝枝叶叶皆是风情,只听她轻声道:“都知道啦?” 不明究竟的姜子涵正欲相问,随即见到一个熟悉身影蹲在自己身旁,也不停止画画,脆声道:“江宁,很讲义气嘛,我才放学您就来找我啦?” 那人温声道:“是啊,我再不来,恐怕就见不到你人影啦,所以,我可不能像某些人那般没良心,丢下人家不管不顾,拍拍她那丰腴屁股一走了之,嘎,小姜丝儿,你说是不是?” 随即,对面街面店铺老板就看到一个人影如同狗吃屎般扑倒在地,他也不马上爬起来,干脆坐在地上。 继续忙着画画的姜子涵嘴上啧啧有声,调笑道:“哟,江宁,最近功夫见涨哦,都会蛤蟆功夫啦?啧啧,不得了哦!” 坐在地上的家伙毫不理会小丫头的调侃,只是呆呆望着嘴角含笑双眸秋水的少妇,抿嘴不言。 那天傍晚,两女一男像极了无所事事的一家三口,就这么坐在一堆,直到天色黑尽。 安顿家事时,母亲提出自己带着满娃子回江家湾,江宁坚决不同意,只说了帮忙照顾孟母这一条理由,周淑英就不再说其他啥了。如今,孟母身体有所好转,偶尔去趟医院检查身体,两位老人家平时相伴买菜做饭,其乐融融。孟鹤堂仍然呆在看守所,听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说,最多还有一个月,就将自由了。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满娃子学业,担心自己一走就没人管住这个调皮鬼,只好叮嘱堂妹江小慧每隔一天就回出租屋来辅导孩子功课。 赴横山乡政府报到前一天,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正式约见江宁,算作组织谈话。 这位年轻帅气尚不足三十五岁的县领导面带微笑,嗓音醇厚说道:“小江,考虑你外出任职,是县委慎重决定的,主要出于三重考虑。一是你个人工作能力有目共睹,完全符合县委提倡的干部年轻化知识化标准;二是公开招考是当前干部使用的一次探索方式,之所以选择横山和岳源两个偏远小乡作为试点,是因为年轻干部不适宜才提拔就去太过复杂的中心镇工作需要,确保本次公开招考取得圆满成功;三是你在保护柳副书记夫人这件事上作出的巨大贡献,嗯,说巨大一词似乎不妥,姑且就这么形容吧,反正意思就是这份职务你该得。” 正襟危坐的江宁脸色无波,眼观鼻鼻观心,像个认真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只要老师不提问学生就不作声。 县委办主任继续讲:“你要记住,你就任横山乡副乡长,不仅代表江宁个人,而且代表县委办干部整体形象。我邹不一历来有个坏毛病,说直白点就是爱护犊子,只要在县委办工作一天,你就是县委办干部,就是我邹不一的兄弟,一个连兄弟都不爱护的领导,算不上好领导。至于我好不好,那得由市委组织部评判。” 听到这里,即将赴任的副乡长这才露出微微笑意,诚恳道:“邹主任,江宁一定不辜负您期望,踏实工作,不唯官,不唯权,只为老百姓做事。” 听了年轻人的表态,邹不一点点头,正色道:“今天,我代表组织找你谈话,记住以下四点要求。一是守规矩。一个地方只有一个领导,就是党委书记,你既是副乡长,更是党委委员,一切听党组织安排;二是踏实做事,刚才你也说了,我觉得还不够,当一届父母官,若不做出些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几件实事,就是失败的,也是枉然的。三是团结共事。俗话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这是乡镇工作的真实写照。没人能够一个人做完所有活路,所以要紧紧依靠团队,上面要有书记乡长支持,下面还得有批兄弟扎起,如此道理就如县委办工作格局,我这个主任就动动嘴皮,事情还得全靠副主任、干事去完成。最后,坚守初心。乡镇干部最大问题就是廉政问题,管不住手和嘴吃拿卡要,更不能管不住裤带乱搞男女关系。江宁,你是县委办干部,要有更高觉悟,切不可自甘堕落。好啦,我就说这些,望你好自为之!” 江宁起身,深深鞠一躬,告辞离开。 年轻副乡长并未说出更多言语,不仅仅因为自己来龙头山的时间原本就短暂,并未与这位县委领导兼任的县委办主任有过密切交往,也就一两次谈话而已,根本算不得心腹知己,但是,并不妨碍二人之间心意相通,双方彼此视作信任之人。行政上,话多则赘,点到为止即可。 去县委大门口等待组织部领导时,江宁意外遇到正拾级而上的中年保安赵援朝,尚未开口,对方先行开口:“小江,刚才听人说起,你今天去横山报到啊?” 江宁点点头,想必这也不是啥秘密,轻声道:“赵叔,我走了哈。” 赵援朝“嗯”一声,倒背双手,继续朝前走。 待二人错身而过,江宁扭转身子,看到赵援朝恰好转过身来,朝自己挥起手臂,于是随同抬起手臂,使劲挥舞。 少年脚步轻盈,缓步离开巍巍龙头山。 第52章 报到 秦岭山脉绵延数千公里,犹如长龙卧波,龙头龙身皆是崇山峻岭,即便龙尾细长的山脉也近百公里,横山陡然矗立于丘陵地带,可谓气势磅礴。一贯横冲直闯的陵江来到横山脚下,好似立马变得温顺了,顺着山势七弯八拐蜿蜒而去,如同一条碧绿飘带。陵江离开横山就不再是柔软飘带,随即恢复了最初蛮横样子,就意味着离开了嘉州边界,进入邻县资威县。也就说,横山乡位于两县交界地带,自然偏远。 当轿车驶入山路,映入眼帘的,要么是陡峭崖壁,要么是百丈深渊,坐在轿车上的一行四人,除司机外,分别是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罗良埔、干部股干事肖萍和横山乡副乡长江宁,大家神色紧张,缄口不言,唯闻彼此沉重呼吸声。 驶过十来公里山路,轿车来到两山相连之间的开阔地带,眼前一派良田美景,让人有种来到高山上的平原那份错觉。 一条几米宽的小溪潺潺而流,沿溪碎石公路尽头便是集镇,远远看见道路两边建有栋栋黑瓦木楼,绵延至山脚。这就是着名的长宁茶乡,嘉州县横山场镇。 轿车很快驶入场镇中段的一座四合院,由三栋二层木楼与一座早已陈旧的四层砖砌楼房合围而成院子,院中水泥坝子倒还宽敞,只是墙外数棵高大桉树开始落叶,金黄色树叶飘落在院坝里,扫之不尽,很快重新铺就浅浅一层,尤显几分衰败气色。 砖砌楼房台阶上,早已候着的横山乡党委书记柳远熙、乡长陆秋生快步迎来,打开前面车门,与走下车来的罗良埔副部长握手寒暄。 三位年岁都在中年左右的干部笑意盎然,遵照起码的行政礼仪,仍然站在台阶上,都不抢主要领导的风头,只是挥手致意,算作热情欢迎。 随后下车来的江宁被罗副部长一把抓过去,向横山乡两位主官作了介绍,双方彼此一阵寒暄。 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砖砌楼房,来到三楼党委会议室,召开干部见面会。 趁几分钟登楼时间,江宁向县委组织部干事肖萍询问了其他五位班子成员姓名,凭着天生好记性,立马将各位同事形貌特征与姓啥名谁对上号并牢记在心底。 那位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是柳树国是乡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因为身材壮实且个儿不高,被称作“柳树墩”;身穿军装那位修长个儿不说都知道是副镇长兼武装部长,名字显得过分秀气,叫苏绣,私下大家喊他“秀儿”;另外那名副镇长叫庄云锦,与草池乡女干部段云锦只差不同姓,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有个“锦狗儿”的不雅称呼。 江宁有些纳闷,问他们怎么都有并不算雅的“雅称”。肖萍噗嗤一声笑了,拿根手指放在唇边打个“嘘”的手势,露出一副俏皮可爱模样,让本就姿色未进入惊艳层次的年轻女子也好看了几分。 所谓干部见面会,其实质就看看人而已,说几句热烈欢迎、请多关照之类的官场套话。这种官话套话看上去并无卵用,却是必不可少的,仪式感十足。 今天的干部见面会议在乡长陆秋生主持下,肖萍宣读了任命文件,江宁作表态发言,乡党委书记柳远熙讲话,罗良埔副部长代表县委提要求。 会议按照既定套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完成相关议程。乡镇会议保持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惯常原则,即便有县级部门参加,也要视领导级别而定,若县领导亲自参加,会议时间就长久一些,毕竟寒暄客套也得花些功夫。 江宁并不觉得今天见面会议时间太短就是新单位不热情,反而感到几分新鲜。他一直非常反感开长会,事情本就简单三言两语就搞定,非要你方下场我方登台,好似不说几句就找不着存在感那种意味,着实让人生厌。与会者坐得腰酸背痛的感受,曾经身为县委常委办干事的江宁有着切肤之痛,每次列席下来,都得找杨婉青副主任撒娇一盘。 短短二十分钟不到的干部见面会上,江宁记住了领导班子成员之外也是唯一一个列席会议的中层干部,党政办主任卓云。小伙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肤色白净,戴副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 散会后,两位主官陪着组织部副部长去了党委书记办公室,副书记柳树国带着肖萍去看党建资料,其他两位副乡长则各自忙活去了。 按照党委书记柳远熙的安排,办公室主任卓云引领副乡长江宁去乡政府机关各办公室转转,实则是混脸熟,让大伙都晓得新来了一位副乡长。 据卓云介绍,横山乡幅员面积六百二十余平方公里,占全县幅员面积百分之十二,不足万人的人口数量仅占全县人口百分之零点六,且场镇人口占据一半有余,其余四五千人口散布在位于崇山峻岭之中的十二个村落中。 全乡只有一个主导产业横山绿茶,不过主要集中在桉树、崖口、牛牯、云秀四个村,世代种茶,收入尚好;其余八个村地势陡峭且耕地偏少,每家每户水田不足一亩,旱地面积虽然不少,但是土壤浅薄,只能栽种土豆、花生等耐旱耐寒农作物,人均不足四百元,实打实的全县贫困村。 因为人口稀少,横山乡党政班子设七名,仅设主官两名,副职五名,相比兴隆镇这样的大镇,起码少设四名副科级职位。如今即便江宁到任,横山乡仍然还缺额一名党务委员。 按肖萍的说法,不是县委组织部忽略横山乡班子建设,而是无人愿意前来这个偏僻山乡任职。江宁当时摸摸脑袋讪讪作笑,自嘲只有像自己这类毫无背景的年轻干部才愿意来此解决副科级别。约莫这位组织部女干事也清楚县委愿意拿出横山副乡长作为公招职位的缘由,于是出言安慰,说原则上只要在横山干过三五年就会调整去条件稍好的乡镇工作。当江宁好奇问道为何横山党政班子中没有一位女性干部时,肖萍只是抿嘴作笑,不作回答。 既然领导职数在全县最少,自然横山乡政府内设中层机构更是少得可怜,仅有四个,即,党政办、经发办、民政办和社服办,各办公室人员平均在三个左右,也就是说,横山乡政府机关人员,加上乡领导职数,总共不足二十人,还不如县委办五个秘书股人多。 二人停停走走,很快逛完四个中层机构办公室。在每个办公室,新任副乡长热情寒暄之余,事无巨细问得相当细致,差不多掌握了每项业务内容以及办理程序。 大家对这位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公开招考而来的副乡长充满好奇,在回答问题的缝隙时间里,主动询问对方出身年月、家庭成员情况,待打听清楚之后不觉略有失望,一个二十岁小伙子也没啥复杂背景,如何就能当上副科级干部呢? 江宁看出干部们溢于言表的心理活动,毫不芥蒂地大方开玩笑,见着衣着整洁的男士就说家里定有贤惠老婆,对那些胡子拉碴的干部就直言多半是个在家作威作福的家伙,只是他从不评判全乡仅有的四位女干部,而是一味感谢,说出来的理由让在场人啼笑皆非,“要不是你们,横山政府跟庙子差不多”。横山政府机关干部都是已经婚配人员,加之乡风粗犷,顿觉这娃儿不似前几年外调而来的乡干部假里假气的,挺好相处的,皆热情有加,说话也随便多了。 拜访结束,两人来到位于二楼的副乡长办公室,卓云告辞离去。江宁客气送行后,站在办公室门口环视一圈,心中甚为满意。虽然室内面积不足六个平方,只能放下一张略显小气的办公桌、两张陈旧木椅,外加一张坐上去就吱声叫唤的竹编沙发,屋内甚至连一个文件柜子都没有,但是一人一间办公室足可让人开心,毕竟没人打扰是领导干部维护个人隐私的重要选择。 江宁随身携带的行李已由党政办主任卓云送去西侧木楼二楼最右端那间寝室,他尚未亲自去查探,反正也不着急,况且现在还在上班时间,就从背包里掏出一摞从县委常委办带来的文件资料摆放在案头。晃眼一瞧,副乡长办公室就颇有些像模像样了。 让新任副乡长高兴的是,办公桌抽屉里放着两袋茶叶,虽然塑料袋封面只字未有,但是对于喝惯横山绿茶的人来说,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内部供应产品,纯属资格货。他拿出背包里的茶碗,泡上一杯横山绿茶,尚未品茗也能从香味中嗅得山野泥土气息,满屋生香,真可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在长宁茶乡,自然就有好茶伺候。 就任副乡长的第一天,从氤氲茶香中开始。 中午,横山乡政府宴请县委组织部一行,虽然在乡政府食堂就餐,菜品数量倒是不多,却很有特色。 按照嘉州工作餐标准,九个人的午餐不能超过五个菜,今日上桌的菜品确实只有四菜一汤,不过价值不菲,就说那盘早就明令禁止食用的主菜红烧穿山甲起码也值三两百元,干烧陵江鲤鱼、茶叶烧鸡、横山野菜都是不俗之物,尤其一大盆山蘑菇鸡蛋汤更是香气扑鼻。不过,所饮之酒乃本地特产横山老酒,度数超过六十,味道辛辣,甚是烧喉。 来横山乡吃上的第一顿饭,作为江宁来说,按党委书记柳远熙所说算是半客半主,既是乡上为其准备的接风宴,又是作陪县上来人的作陪餐,需得多喝几杯。 可惜新任副乡长自诩五六两不醉的酒量放在横山乡只能堪称入门基本功,莫说党委书记柳远熙已经喝下五大杯足足超一斤还能谈笑风生,就连酒量最差的武装部长“秀儿”喝下了七八两只是脸蛋泛红,江宁第三轮敬过为自己送行的罗良埔副部长之后,赶紧跑出食堂,再也忍耐不住对着屋檐下的阴沟就是一阵哇啦哇啦倾吐。 室内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 不一会儿,党政办主任卓云走出来,替年轻副乡长轻拍后背,并递上一碗温热水。 一口气喝完碗中温热水后,江宁坐在地上背靠房屋墙壁,大口喘气,待气息均匀几分,这才爬起来,对着党政办主任露个哭相以示感激,遂转身进屋,投入新一轮酣战中。 饭局散场时,新任副乡长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卓云像背死狗般弄回寝室,和衣倒在床上,毫无知觉睡去。 整个下午,乡上两位主官陪着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去了“锦狗儿”段云锦家里茶庄,四人搓起麻将来。这是当时嘉州乡镇一贯乱象,由于场镇都兴赶集,上午老百姓前来办事自然不空,下午无所事事的乡镇干部就邀约去茶馆搓麻将打发时间,有些家住嘉州的干部干脆坐车返回县城,于是,乡镇只上半天班的说话就流传开来。 中午未沾酒水的组织部干事肖萍则由一位熟识的女干部陪着逛场镇,最后打伞去了一个名叫“望夫石”的地方看风景。 横山有着山区天气特点,上午艳阳高照,下午就可能倾盆大雨,好在时值冬季,今日下午只有淅淅小雨,不过尤为寒冷,相比横山以外的乡镇,这里温度低了三四度。 江宁就是在一阵寒冷中醒来的,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地方,屋内光线隐隐约约,只能看清一张老式木床,临窗摆放一张厚实木桌,进门处靠墙壁摆放一个木架子,上面放着一个洗脸盆,除了这三样日常家具再无其他,真够简陋的。 见床上还放着一床棉絮,他拉过来盖在身上,复又躺下,顿觉暖和多了,于是继续入睡,毕竟就这么坐起来不过三五分钟,脑袋依然暴痛不已,眼冒金星。 傍晚,卓云领着肖萍前来看望一次,实则叫他去吃晚饭,见新任副乡长爬了好半会儿也没能爬起来,于是让他再次睡下,让食堂师傅端来一碗面条放在桌上。 肖萍离开时,犹犹豫豫想说句什么,终究没能说出口,随在卓云身后离去。 江宁再次醒来时,乡政府四合院万籁俱寂。他七弯八拐找到厕所洗漱一番,回到这层楼独自亮灯的自家寝室,就着冰冷面条一阵狼吞虎咽,连最后一滴汤水都吸进了肚子,方才感觉胃子好受多了,精神也恢复几分。 坐在临窗木桌前,头顶白炽电灯灯光发呆的江宁猛然想起,横山现在来电了,说明时候已经是深夜。 听卓云介绍,横山经常停电,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白天不可能有电的,倒是晚上十点以后一般会来电,换句话说,老百姓若想看电视,只能在后半夜才有机会。江宁开玩笑说想必横山计划生育工作不好做,未经人事的党政办主任一脸膜拜说江乡长真是神机妙算,我们乡计生工作连年垫底呢。江宁哭笑不得,然后听到卓云讲自己可能分管计生领域时,当时脸色可比哭还难看。 年轻人望着窗外一片漆黑,想到刚才去厕所时并未看到原本停在院坝里的轿车,猜测罗良埔副部长和略有几分姿色的肖萍干事应该返回嘉州,只是不知何时离去的,可惜没能亲自送行,有些失了礼节。 从没离开过母亲的江家少年,开始有些想家。 第53章 分工 今日周四,从周一报到那天算起,江宁坐在办公室翻看桌上文件资料已经两天半,熟悉了横山工作大致脉络。 除去二位主要领导抓全面勿需多说,单就三位副职分管工作成效来讲,可谓参差不齐。他仔细研究一番,很快就发现个中端倪。乡镇工作好孬,不在谁工作能力不济的问题,关键在各人所分管领域不同。有的工作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取得较好成效,比如经发办掌管茶叶商贸,根本不用政府干预,市场经济就能推动绿茶产业发展;有的工作无论怎么绞尽脑汁,累死累活也未见得有效果,比如教育,每年在读学生都在五六百人之间浮动,乡镇财力难以支持新校舍建设,一晃十几年山河依旧,谁也莫法。 当然,分管领域存在实权与虚权之分,有的大有油水,有的只能靠财政给一分钱做一分钱的事,甚至还费力不讨好。 柳树墩虽然分管党建工作,却额外增加管理主管乡经发办的职权,个中自有道场。横山产茶,乡经发办收入颇丰,往来资金每年不少于百万元,都说“滋粑落地都会沾层灰”,大体意思就是柳树墩掌管着全乡最有实权领域,由此推断柳副书记是党委书记心腹应该不会有误。 武装部长秀儿也不简单,照理说这个职务只管每年征兵工作,却因党政领导职数过少,他以副镇长名义分管民政,乍眼一看也符合情理,毕竟民政负责优抚对象、军转安置等事务,细细思量就会发现民政资金实则相比经发办更多,一直有着“小财政”之称,求人办事者趋之若鹜。 江宁翻看干部简历发现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柳树墩和秀儿皆为横山本地人,而且分别出自横山柳家、苏家、许家三大家族其二,应该符合“土皇帝”一说。瞧着档案上那个繁体“柳”字,新任副乡长想起党委书记也姓柳,祖籍为盛产茶叶的牛牯村,不由皱紧眉头。 副乡长锦狗儿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分管事无巨细皆一把抓的党政办,实属费力又不讨好。不过,横山未设财政所,在党政办挂牌合署办公,意味着锦狗儿手中最压秤的实权则是财政大权,党政办主任卓云头上还戴着一顶隐形帽子,即财政所所长,难怪乡党政办人员最多,超过中层机构人员平均数,达到五人。 细看卓云的个人简历,江宁会心一笑。 在柳远熙就任横山乡党委书记以来,这位西部大学生志愿者不仅很快解决正式编制,短短两年时间里就出任乡党政办主任,若说单位缺人手是个不错的理由,那暗地揣摩他是党委书记心腹定然不是打胡乱说。 江宁猜测,若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真就按照卓云所说分管社会事务办公室,这是全靠财政支持的教育、卫生、计生等领域,相比党政办来说更为费力不讨好,过去几年这三项工作均在全县垫底,多次被点名通报。 就乡社服办而言,唯一谈得上油水的,便是计划生育抚养费也是一笔数目不小的资金,毕竟按照现行规则超生多罚款就多,只是相比经发办、财政所、民政办不在一个层次而已。目前,社会事务工作由副书记柳树墩代管,也不知这家伙愿意让出位置不。 江宁放下手中资料,躺倒在木椅上,右肘撑在椅巴上,脑袋耷拉在手掌上,左手轻轻揉着隐隐生疼的太阳穴,脑海里浮现起更重要更敏感的问题来。 听卓云报告,柳远熙书记这几日均在县上参加会议。照理说,新班长成员报到当天就应该明确他的分工领域,随即进入角色开展工作,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乡党委不管出于怎样的考虑,也该就乡党政领导班子分工作出调整了。不作出分工,就意味着新班子成员无所事事,除了熟悉全乡整体情况就无法深入具体事务,下面的中层干部只能按照原来模式请示汇报,自然不会自作主张找新领导。 来自全县政治中心龙头山的江宁不会因为卓云说党委书记不在横山而释然,思考问题更为深邃。柳远熙迟迟不作出分工的决定,不外乎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利益博弈还未达成一致意见,尚需磋商;二是党委书记并不待见这位新任副乡长,很有可能给出一个下马威,让江宁自己体会;三是自己来横山鸠占鹊巢,让党委书记或者乡长两位主官着实头疼,一时半会摇摆不定。 新任副乡长为自己想到的三个答案一筹莫展,不由得想起原县保险公司柳落松,那位从横山走出去的柳家子弟在江宁前去辞行时,曾经提到当前横山乡人情世故态势,讳莫如深地用了“庙小妖风大”这句话来形容,当时江宁欲想细问,却因有人串门打断话题而作罢,如今想来,老柳所说属实,确实应该小心对待才是。 江宁起身站在窗前,静静远望如黛青山。 嘉州龙头山,刚走出六楼多功能会议室的横山乡党委书记柳远熙被人叫住,回头看到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迎面走来,刚想招呼,却被对方抬手制止,只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江宁分管经发办吧”,随即错身离去。 柳远熙张张嘴,嚅嗫着嘴唇,很想解释一番,却见那位常年伴随县委书记的大内总管脚步不停已经远去,只得吞回嘴边话语,很不甘心地咂咂嘴,脸色有些难看。 正站在原地尚未挪步的党委书记突然觉察到别在腰间的摩托罗拉掌中宝在微微震动,赶紧接听。 “是陆书记吗?请您马上去趟柳副书记办公室。” 柳远熙答应一声,挂了秘书来电,脚步匆忙奔向五楼。 在一般干部眼里,副书记柳建国是个极其严肃的领导,给人一种无形碾压的紧张感,不仅来自其手中左右官帽的权柄,更是很少见他对下属展颜一笑。嘉州传言,若能与柳副书记欢颜一叙,干部回家都能多吃一碗干饭。此言略显夸张,却较为形象地刻画了柳副书记在干部中的人设形象。 此时,算作一方诸侯的横山乡党委书记弯腰站在县委副书记桌前,一味点头答应,嘴上说着“是是是”,大冬天的额头微微冒出细汗,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 柳副书记坐在桌后高背椅上,神色淡漠道:“我让你安排江宁分管文教卫生,并不是说他岁数年轻缺乏工作经验,而是考虑江宁是个颇有情怀的年轻干部!横山基础条件差劲,尤其学校医院建设严重滞后,已经给全县拖了后腿,需要在今后一段时间里努力改变,否则,苦了黄山老百姓!” 柳远熙额头汗水越来越密集,也不敢抬手擦拭,只得任由细汗汇聚成珠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味道苦涩。这位党委书记心一横,吞吞吐吐道:“柳书记……刚才……邹主任说……安排江宁……分管经发办……您看……” 柳副书记嘴角微微抽动,玩味道:“你是党委书记,怎么安排班子成员工作,是你考虑之事,我是县委副书记,不一同志是县委常委,我们都不能插手过深,所以,刚才一席话顶多算作建议而已。” 柳副书记挥挥手,不再说话,低头看着桌上材料。 柳远熙退出办公室,瞧一眼并无人影的楼道,迅速擦去额头汗水,嘴上嘀咕道:“艾玛,这让我老陆咋整?” 不听县委副书记招呼只能死路一条,难道惹恼县委书记身边红人就能存活?两尊大神随意伸出一根手指,都能摘下一顶乡镇党委书记帽子,这还真不是开玩笑呢。 心中忐忑的乡党委书记路过一间办公室时,突然停下脚步,稍作犹豫便拐弯走进去,欢声道:“广伦老弟,好久没聚会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 县委办副主任、常委办主任何广伦见到早已熟识且交往不浅的横山乡党委书记,随即露出畅意笑容,起身走到沙发边,邀约来客同坐沙发,呵呵笑道:“今日确实不空,柳副书记有接待,我得陪同参加。” 柳远熙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一扫刚才在县委副书记办公室那副窘态,递上一支香烟,自顾自点燃之后再将手中打火机递给何广伦,嘴上吐出一口烟雾,压低声音道:“广伦老弟可谓柳书记身边大红人,记得在合适时候多向领导美言几句,嘿嘿,陆哥想回县级部门当个局长玩玩,如何啊?” 何广伦笑意深重,随口应道:“好说,这个好说!” 柳远熙马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袋特级横山绿茶,放在茶几上,再用手轻拍两下,轻声道:“广伦老弟,这事儿就拜托您啦,今后用得着陆哥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绝不皱眉。只是当前有件事,我拿不定主意,还望老弟指点一二。”随即,柳远熙详细说了关于江宁分工问题。 何广伦嘴叼香烟,眸光盯着袅袅烟雾,笑意玩味道:“个人建议,谁的官大就听谁的。” 似乎一语点醒梦中人,柳远熙连连点头,一张老脸笑得稀烂,随即收敛笑容,忧声道:“意思是,我不用再找邹主任汇报啦?会不会得罪那位大内总管?” 县委办副主任轻轻颔首,笑容诡异。 柳远熙如释重负,笑意爽朗道:“瞧瞧,还是咱广伦老弟有办法啊,真不愧为行走上书房之人!” 办公室传出一阵音量控制适度的笑声。 隔壁办公室的秘书方博文透过门缝瞧见一个身影走出副主任办公室,遂低头做事。 因为江宁的意外离去,县委副书记秘书候选人一时半会难以物色,柳建国干脆让他出任县保密局副局长,只是解决了副科实职,仍然负责秘书工作。 对于江宁,方博文内心是复杂的。他不知道早就说好江宁接替自己任副书记秘书这事儿为何突然变卦,害得自己不得不留在龙头山,虽然解决了副科级别,但是哪有独自外出任职那么畅意?这几年伴君若伴虎的日子实在熬得辛苦,本以为从此脱离苦海,不料出了意外,江宁不仅未接任秘书,反而外放去了横山县,究竟为何如此安排,他并不知情,但通过何广伦说起这事儿时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猜想江宁日子并不好过。 何广伦对原常委办干事的意见不是一般大,可以说到了“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地步,个中缘由或许只有当事人知道,在与何广伦搭档这一年多时间里,方博文对这位县委办副主任、常委办主任眦睚必报的性格了若指掌。刚才横山乡党委书记前来何广伦办公室,他料想与江宁有关,那位新任副乡长定是吃不到啥好果子的。 为何年轻人步行官场总是这么艰难呢? 江宁是这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副科级秘书突然有些忧伤。 周五上午,横山乡召开党委会议并作出决定。乡党委委员、副乡长江宁协助乡长分管教育、卫生、计划生育领域,分管社会事业办公室,联系毛桃村;其他班子成员分工不变。 会后,党委书记找文卫副乡长谈话。 这是一次例行谈话,却是江宁揣摩柳远熙心思的一次绝佳机会。俗话说,百密必有一疏,即便例行谈话讲的都是官话套话,被谈者也能从谈话者的话语、口吻、神态甚至语气助词中分析出个中端倪。 作为新到岗的副乡长,自然希望得到书记乡长的青睐和帮助,毕竟站稳脚跟才是硬道理,否则一切无从谈起。江宁深知党委书记在所辖一亩三分地的绝对权威,说一手遮天、一言九鼎、指鹿为马太过偏激,拥有一票否决权却是真实存在的。 不曾想,接下来的谈话非常友好融洽,党委书记照章办事说了横山大致格局提了几句纪律要求之后,就将话题转入横山风土人情,足足唠嗑半个时辰,最后轻描淡写说到这次公招之事。 江宁万万没想到县委书记赵璞初亲自召见横山乡党委书记,并作出好好培养的指示。柳远熙随之感慨,原本考虑卓云借“地利、人和”之势上位副乡长不是大问题,却被组织意图这唯一“天时”掌控全局,他也就释然,并不怪罪于江宁横空出马打破了潜规则。江宁当时仔细观察,发现党委书记说到这个话题时神态真诚并无半点虚假之处。 谈话结束时,江宁表达了来横山就把这里当作第二故乡的态度,一定做到“听话、懂事、守规矩”七个字要求,希望柳书记、陆乡长多多批评指正。 柳远熙对他那些中规中矩的书面措辞并不在意,反而对那句七个字要求的口头话兴趣盎然,笑哈哈地沉吟片刻,禁不住连连点头,赞道:“说得好,简明扼要,直击要害,不愧是常委办写手!” 江宁赧颜笑道:“还望柳书记多提点!” 望着告辞离去的年轻背影,乡党委书记如同捡到宝般笑容满面。 因为一个副职,由此与县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和县委常委搭上一条可通话的桥梁,放眼整个嘉州乡镇党委书记,谁有这样天落馅饼的大好机遇? 第54章 围巾 清早,打开寝室房门,江宁忍不住打个寒颤。 桌上温度计显示今日温度为四度,他有些不相信,满身寒意让人觉得应该在零度左右才对。嘉州县城最寒冷时候也不过三四度,即便有种冷叫作妈妈觉得你冷,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条单裤就能过冬,也完全用不着穿秋裤。没想到才来横山不过四天,就遇到气温陡然下降,尤其冬雨绵绵北风劲吹,让人感觉刺骨寒冷,好在顺从母亲叮嘱带来所有过冬棉衣,他不至于拿肉体硬抗寒风。 今日江宁破天荒穿上了秋裤,不过,上身还是只穿了两件衣服,在衬衣外面套件短襟黄色棉衣,脖上系条红色围巾。在温度与风度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干部宿舍位于院坝东边,相距位于西边的那栋设作乡政府食堂的木质平房大约七八十步远。这鬼天气真是恼人,都穿上秋裤了还觉没穿似的,走在湿漉漉的四合院坝子里,北风嗖嗖地往裤管里钻,整个下半身都是冰凉冰凉的。 那位长得干瘦却奇高的食堂许师傅老远看见脖系红色围巾的年轻副乡长,露出黝黑的烟熏牙齿,笑容满脸招呼:“喂,小江领导,今儿煮了茶叶蛋,味道可独到啦!” “好嘞!”江宁答应一声,凑近灶台上的面盆,瞧瞧还冒着热气的茶叶蛋,伸手抓起两个,烫得在两手间相互抛丢,待温度适宜后,握在手心如同搓钢球,发出叽咕叽咕声响。 他伸长脖子再瞧见灶台上另外满满一盆媳妇,顿觉没了食欲,哭丧着脸说:“许师傅,每天早上咋都吃稀饭啊?我已经吃得两脚发软啦,更要命的是,不到中午就饿得肚子直叫唤呢!” 中年厨师许师傅一脸诡笑,玩味道:“今天中午猪蹄管饱,吃啥补啥,免得你两脚发软,哟,你小子连女朋友都没一个,腿肚子咋就空啦?未必将来是个绣花枕头不成?” 江宁一脸懵逼神色,问道:“啥叫腿肚子空啦?” 坐在旁边摘菜的矮个肥胖女人冬婶剜她男人一眼,扯开粗嗓门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成天没个正形,满嘴跑火车,你给人家才二十岁的年轻人说些啥?” 许师傅瞧一眼自家婆姨雄壮胸脯,肆意大笑。 江宁马上意识到厨师许师傅所说定是那方面不可描述之事,不由讪然作笑,举了举手中两枚茶叶蛋,转身离开食堂,边走边说:“我去街上吃碗辣子面,暖和!” 早在五年前承包横山乡政府机关食堂的赵师傅夫妇甚是和蔼,待人客气大方,从不在乎蝇头小利,每日为干部免费提供早餐,但凡干部下乡错过中午晚上饭点,他们总会重新生火做饭,从不嫌麻烦。这对夫妇,男人瘦得像根竹竿,女人胖得像个冬瓜,两人站在一起让人觉得特别喜庆,皆属乐天派性格,见谁都是未打招呼先露笑。 江宁新来不久,对热情好客的食堂师傅夫妇二人甚有好感,每顿饭后都会搬张矮木凳坐在屋檐下,或与手端茶盅满嘴胡吹的许师傅唠嗑,或帮着冬婶拣菜,顺便聊些横山百姓生活习俗方面话题。 横山场镇距离乡政府不远的路口有家重庆小面面馆,隔得老远就能闻到熟油辣子香味,生意火爆,不仅早上人来人往,就连中午和傍晚都有人坐在店子里吃面。 江宁走进面馆,点了二两特辣小面,坐在方桌边等候,看到屋檐下两个小朋友各自背着一个小书包蹲在地上,一边玩游戏,一边哼唱《数九》歌谣。 “一九二九,怀中揣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 江宁朝着梳着羊角小辫身穿火红棉袄的女孩问道:“小美女,你晓得三九四九是啥时候呢?” 羊角辫女孩似乎不屑于回答如此幼稚问话,翻个白眼继续忙乎游戏。倒是另外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大声道:“我晓得,我妈妈说三九四九就是今天,大哥哥,对不对?” 江宁笑道:“既对,也不对。” 男孩嘟起嘴唇,瞧着这位脖系围巾的大哥哥,放下手中游戏,偏着脑袋想了会儿,疑惑道:“哪里不对呢?” 江宁看出小男孩是个爱学习的主儿,心生几分欢喜,有些卖弄学识地说道:“数九不是某一天,而是一个时间段。从冬至那天开始进入数九天气。一九二九,怀中揣手,天气开始寒冷,手冷脚冷;三九四九是冬天最冷的十八天,横山就会下雪,人们窝在家里不出门;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初春到来,但是不暖和;七九八九,耕牛遍地走,意思就是冬季结束,春天真正到来。” 小男孩满脸敬佩神色,重重嘘出一口气,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十分可爱。羊角辫女孩这才站起身来,拿一对秋水眸子盯着这位人模狗样还像个娘们系条红色围巾的家伙,极其认真问道:“你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吗?” 江宁摇摇头,正准备回答时看到面馆老板端来热情氤氲的大碗小面,遂从桌上竹筒抽出两根筷子,埋头朵颐。 一高一矮两个小家伙已经没了游戏兴致,双双站在方桌前,睁着大眼看着面前这位好像八辈子没吃过面的大家伙,仿佛赶集天围观脖系铁链的那头猴子。 江宁自顾自吃完最后一根面条,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擦擦嘴唇,顺便再擦擦桌面油污,这才将纸团丢进垃圾筐,然后重重打个饱嗝。 羊角辫女孩脆声问道:“喂,大家伙,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咋没礼貌呢?” 这位被称作大家伙的大哥哥双手笼袖,笑眯眯说道:“我本可当老师的,最后没能教书,不过,现在又和老师有关系了,你猜猜,我是干啥的?” 羊角辫女孩愤然道:“谁知道你是干啥的?起码说明你没资格当老师,既然你不是老师,那我们就不用理你。” 虎头男孩扯一把女孩,轻声道:“茶叶蛋,好像这家伙说得有道理,比咱们春阿姨和语文老师还懂得多呢。” 羊角辫女孩顿时发作,双手叉腰,大声嚷道:“虎子,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叫我茶叶蛋,你信不信我以后不跟你玩了?” 虎头男孩挪挪肩上书包带子,嘴上嚅嚅嗫嗫道:“许茶叶,以后我就叫你大名,好不好?别生气了好不好?” 羊角辫女孩哼一声,瞧着一脸诡笑的大家伙,似乎更生气了,扭身往外走,没好气道:“你就是大笨蛋,人家坐在旁边一听就晓得咱俩名字了,哪天把你偷绑送到山外卖了,看不把你娘急死才怪!” 名叫虎子的男孩神色焦急瞧一眼羊角辫女孩背影,转身对着这位尚不知道名字的食客笑了笑,轻声说:“大哥哥,对不起哈,许茶叶脾气大着呢,上次我得罪她了,三天都没跟我说话,我现在得赶去哄一哄,然后一起上学去。” 江宁抽出袖中手,竖起大拇指,啧啧赞道:“晓得哄女孩的男孩就是天下最好男孩,虎子真棒!” 虎子赧颜,一溜烟跑走了。 副乡长收敛笑意,喃喃道:“看来,得去学校看看!” 今日正是今冬三九的第一天,农历冬月二十九,横山从此封山两个月,大雪将至。 江宁离开面馆,顺着场镇青石板街面溜达一圈,掐准上班时间点回到乡政府,随即叫来社服办人员开会。 社服办一共三人,两男一女。主任苏越战是个年届中年的退伍军人,粗嗓门,声若炸雷。女干事许莲姿色平庸,身材算得上高大,足足一米七,远比横山本地女子高出一大截;男干事柳华泽不足三十岁,沉默寡言,坐在凳子上如同一尊瘦版菩萨。 江宁笑意微微,轻声道:“今日算是我们召开第一次社服工作会议,请苏主任详细说说全乡教育卫生和计生工作总体情况、存在问题以及最近工作重点。这几天我看过一些资料,大致了解基本情况,但是对于具体问题还不够清楚。” 苏越战翘起二郎腿,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正待开口却见副乡长朝自己招手示意,还顺带说句,“给我一支香烟呗”,不由一怔,随即笑骂道:“滚犊子,我老苏可别背上教唆领导抽烟的罪名,柳大爷专门叮嘱过我们几杆老烟枪呢!” 知道这苏越战曾经在哈尔滨当兵学得一口东北话,其口中说的柳大爷自然是党委书记柳远熙,江宁毫不生恼,只是咧嘴笑了笑,开口也是一句粗话:“你怕个卵,抽烟又不犯法,我学会抽烟了,你就不缺烟了呀!” 苏越战笑呵呵递上一支烟,顺带替他点燃,随后如同看戏般瞧着副乡长故作老练的抽烟动作,轻轻摇头,叹息道:“多好一个后生,可别来到横山就变坏球了哦!” 高个子女人嘴角带弧,佯装生气地嚷道:“喂,二位领导,谈工作还是瞧你们抽烟玩?你们没时间扯事的话,我和闷葫芦等会再来!” 柳华泽咧咧嘴唇,又恢复原来模样,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扯,马上扯!”江宁吐出一口烟,指着苏越战骂道:“就你话多,瞧,咱许莲姐姐有意见啦!赶紧的,说正事!” 苏越战坐回板凳上,朝着高个子女子瞪一眼,随后说起工作来,话语直爽,只是语气相当无奈。 横山乡共计十三所学校,其中场镇中心校一所,初中小学幼儿园混杂,学生约四百名,老师四十三名;其余十一个村均设村级小学,教师人数根据学生多少而定,学生最多的牛牯村有四名教师,学生最少的毛桃、石窟、羊肠、黄连等四个村各有一名教师,且均为民办教师。 全乡学校校舍皆由大小不一的破败庙宇改建而成,墙壁透风,屋顶漏雨,一到冬天娃儿就冻得瑟瑟发抖。近三年乡政府除新添了屋顶瓦片外,几乎未投入一分钱的资金。听说石窟村小房屋大梁已经腐朽,老师不敢让娃儿在屋里上课,只得在附近寻得一个山洞,上课时将桌椅搬进洞里,散学后再将桌椅搬回学校。 江宁剑眉紧锁,插话问道:“像石窟村这样的情况,全乡还有几个地方如此?” 高个子女干事抢着回答:“起码有四个村都这样,大多集中在后山七个村,听校长许文春说,去年毛桃村小校舍屋顶掉下朽瓦,砸中一名学生娃儿,好在不致命,但也住院足足一个月!” 说到这里,许莲声音哽咽。 苏越战摁灭烟蒂,声音低沉,接着说:“江乡长,全乡教育大体情况就这么多,我们只是坐在办公室动嘴说说并不顶用,其实您应该去没个村小学校看看,就完全明白了。哎,我和许莲、柳华泽多次跑县教育局,人微言轻啊,说得嘴角流血人家还以为咱们吃了血蔊菜还忘记揩嘴巴,哪里能要到一分钱教育资金,所以,每年乡政府考核时,社服办只能垫底,我们三人自然没啥奖金,唉,没办法啊!” 江宁问道:“刘书记和陆乡长啥意见?” 苏越战叹息一声,抿嘴不言,只是拿手搓着下巴胡茬。 江宁转头瞧向两位干事,见他俩都修闭口禅,也就不再询问。他瞧瞧才来横山之前新买的手表,见时间尚早,于是提议现在不开会了,马上赴横山中心学校,也不用给校长许文春去电话,算微服私访也好,算现场调研也罢,只是去瞧瞧了解情况而已。 一行四人走到蜿蜒街面尽头,顺着泥泞道路转过山坳,突然看到位于山脚下的学校就在眼前,校门口操场上竖立一杆飘扬红旗,煞是打眼。 校长许文春年仅三十二岁,从嘉州师范毕业分配至横山中心学校工作十三年有余,从普通教师步步走上校长岗位,深受当地百姓喜欢,不管男女老少都亲热称呼她“春阿姨”。 今天上课不久,接到小学三年级班主任罗光素报告,说学校操场至教室之间的水沟盖板断裂,有个学生掉进沟里了,她马上赶到事发地点查看,随后组织无课的年轻教师进行修缮。所谓修缮,不过是扛来几根粗壮杂木搭成木桥而已。 学校门口走进四人,一路停停走走,有人不停比划,有人不断颔首,貌似外来参观者。站在教室讲台上的教师惊奇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面孔陌的毛头小子作出一副好奇深重样子,路过每间教室都会伸长脖子瞧上好一阵子,才踱步离去;不过,他身旁的两男一女倒是有些面熟,好像是乡政府工作人员,时不时在场镇上见过。 四人来到五六个人正忙着埋木桩的水沟边,停下脚步。 校长许文春自然认识乡社服办三位领导,赶紧擦拭手上淤泥,快步来到四人面前,只见那位脖系红围巾的年轻小伙子马上移步走向水沟,挽起袖子帮忙搬弄木桩。她以为那是一个爱帮忙的好心人,也就没在意,笑着招呼:“苏主任,怎么有空来学校啦?” 约莫副乡长在场的缘故,苏越战讪然笑道:“许校长揶揄我呢,说我来学校太少啦!” 许文春俊俏脸蛋浮起红云,不胜赧颜道:“文春哪敢有那意思啊?都怪我说话不中听,请苏主任和许莲妹妹、柳华泽哥哥不见怪才好!” 见三位乡干部眼睛盯着填埋木桩搭建木桥的地方,女校长随即作了一番介绍,最后忧心忡忡道:“前几日我去找过陆乡长,请求拨付学校维修费用,可惜还是多年不变的答复,等等看,瞧瞧,怎么等嘛?再不及时修缮,不晓得多少娃儿吃苦,唉,苏主任,麻烦您向柳书记、陆乡长多汇报几次。” 这时,帮忙填埋木桩的年轻小伙子俯下身子,扯下一把枯黄野草,双手交替擦拭一番后,再细细擦去脚上皮鞋面上的污泥,待收拾干净之后,这才走过来,照着俊秀女校长展颜一笑,露出皓齿招呼道:“您是许文春校长吧?” 许文春顿时愕然,没想到这位陌生小伙子竟然认识自己,还以为是毕业于横山学校今天返乡的莘莘学子,从年纪上看照理说也曾见过,然而脑中毫无印象,随即否定先前想法,支支吾吾问道:“您……您是?” 性格豪爽的高个子女人许莲快言快语回答道:“许校长,这是新来不过一周的江宁副乡长,分管社会事业。” 江宁率先伸出手,热情招呼:“您好,许校长,大名鼎鼎的春阿姨啊,今天我可见到活人呐,噢哟,还是超级大美女呢!” 被年轻副乡长一见面就调侃的亲热劲吓着的女校长顿时赧颜,本就红润的脸蛋越发出彩,只是略有场面应付功夫促使她不会太过拘泥。她握着领导来手,嫣然笑道:“欢迎江乡长前来中心校视察指导工作!” 江宁左手指着右手握住的细嫩小手,转头对着苏越战说:“老苏,虽然我的手也沾有污泥,你瞧瞧,人家许校长的手却是莲藕,这叫出淤泥而不染!” 许文春迅速收回自己右手,抿紧嘴唇,好似被登徒子揩了油般一脸幽怨,却又不便发作,神色尴尬不已。 社服办三人仰头大笑。 那位年轻副乡长随同大笑,而且笑得更为放肆。 站在一旁观望的戴眼镜年轻教师,气愤难平,拿锋利眼神狠狠剜了那位登徒子一眼,气得扭过头去,看向操场,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江宁倏然正色道:“许校长,请您马上起草横山学校校舍急需修缮资金的报告,当然也包括十一个村小,下周一递交乡政府,最好当面交给苏主任或我。” 许文春当即恢复常态,重重点头答应。 眼镜教师哼一声,愤然道:“这样的报告,我们递交还少么?乡政府官员们都患了眼病,不知是看不清楚还是眼瞎了根本看不见。” 许文春碎道:“罗光素,别瞎说!” 江宁转身瞧着这位名叫罗光素的眼镜教师,脸上堆起夸张笑容,缓声道:“罗老师说得对,不过,请大家记住我今天的话,若我眼神也不好,请学校送我一副高倍近视眼镜!” 随即,年轻副乡长昂首望向破败校舍,指着操场那杆飘扬红旗,朗声道:“党管教育,学校是党的阵地,我相信,横山学校必将旧貌换新颜,成为横山娃儿心中最美福地!” 好一句横山娃儿心中最美福地,惟愿不是一句空话。 当时,除了江宁,在场所有人,包括乡政府社服中心三位干部,皆心存疑惑,担心不已。 江宁笑意微微说道:“许校长,麻烦您带我去看看那位掉进水沟里的孩子,可好?” 许文春闻言顿时心里一暖,对这位年轻副乡长的看法有所改变,不知是原谅了他刚才那番登徒子言行,还是觉得他与以往副乡长明显不同,遂报以浅笑,领路走向教室方向。 见到小学三年级学生许茶叶,江宁掩嘴偷笑,真是无巧不成书呢,这不是早上面馆外面见到的羊角辫丫头么,早上还趾高气扬,现在就成了落汤鸡,穿着宽大的棉衣和卷了好几层裤管的大人棉裤,像个小老太婆。 羊角辫女孩望着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哥哥,有些傻眼。 江宁蹲下身子,揉揉孩子脑袋,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茶叶蛋,相信大哥哥一定不会让你和同学们再掉进水沟,好不好?” 许茶叶瘪了瘪小嘴,努力让自己不哭,哽咽道:“好冷哦……真的好冷的……” 江宁取下脖上围巾,替孩子系上,随后站起身,拉着孩子走到教室门口,目送她走进教室。 女孩回首望着大哥哥,扬手作别,脖上红色围巾如同一朵燃烧的火苗,格外耀眼。 教室外,一行人默默无言。 辞别时,女校长主动伸手,与年轻副乡长紧紧相握。 第55章 下村 打自从今年下半年实行双休日休假制度以来,如无山洪爆发、大雪封山等紧急情况,包括两位主官在内的家住县城的横山乡干部均会在周五下午回到嘉州县城,只留下居无定所的单身汉和家在本地的干部值守乡政府。 吃过晚饭,副乡长江宁坐在食堂屋檐下帮忙摘菜,突然瞧见党委书记柳远熙、乡长陆秋生出现在宿舍木楼底楼屋檐下。两张椅子中间摆放一小凳子,二人各自泡碗横山绿茶,端茶喝茶之间,偶尔传来畅意笑声。 横山盛行打麻将,四人一桌,极易凑齐搭子,莫说每日下了晚班,就是上班期间下午闲来无事,干部们也会相约玩麻将,有时陆秋生也会参与其中,一到晚上除了江宁和食堂夫妇,乡政府四合院几乎人去楼空。 柳远熙对于玩麻将一事从未制止过,只当不知情,睁只眼闭只眼了事,毕竟偏远小场镇除了吃喝再无玩乐节目,尤其是不到睡觉时间不会来电的晚上,不是人人都有江宁静坐寝室挑灯夜读那份闲情逸致。 今日周末两位主官破天荒未离开横山,也未参与玩麻将,而是闲坐喝茶,江宁颇感意外,猜想他们有事要谈,而且相谈甚欢,和气满满。 江宁忍不住向冬婶打听,方才知晓明日副书记柳树国母亲过七十岁生日,宴请全乡干部。 当听江宁说并未通知他时,这位见识过横山乡政府三届领导班子的食堂承包人叹息一声,稍作犹豫,开口道出本届班子个中人情世故。 手握实权的副书记柳树国不仅深得党委书记、乡长二位主官信任,而且身边围聚众多乡干部和前山四个村的村干部,甚至不乏前来横山收售茶叶的生意人,每逢家中红白事都会在场镇最大那家“横山酒家”饭馆大摆宴席,据说收入颇丰。 冬婶幽幽说起,柳树墩眼睛长在额头上,从来瞧不起后山七个村的村干部,原因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没钱送礼呗,当然,靠挣辛苦钱的食堂师傅更是入不了圈子。 说到圈子,冬婶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出,横山乡政府最大阵营是以柳远熙、陆秋生为主的实权派,其中就有副书记柳树国和党政办主任卓云、民政办苏明玉之类得力干将;其次是秀儿、锦狗儿两位副乡长为一派,集聚着后生七个村支书,常常聚在段云锦家中茶楼喝酒打牌,自得其乐。 江宁懵里懵懂问及第三个阵营,冬婶吃吃作笑,说就我家老许和你江乡长一派,算作狗不理阵营,无人问津。 江宁当时就笑了,觉得乡下妇人竟能说出“无人问津”这样的文绉绉话语,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他很快就陷入愁绪中,因为冬婶紧接着讲了句更让人沮丧的话,“横山排外啊”。 这边唠嗑气氛凝重,那边闲聊风轻云淡。 两位主官貌似插科打诨,实则相互交换着当前极其重要的大事要事。比如,即将年底,奖金如何分配问题,两位主官、班子成员、中层干部、一般干部和村干部各分多少,其中江宁才来不久又该如何享受待遇;又比如,明年中层干部如何交流调整,两位主官你一个我一个的关系户如何安排,好似上街买菜讨价还价;还有就是,学校医院所需资金是倾尽财力全额保障还是少额拨付表示意思的问题,以及春节期间向县领导拜年红包厚薄问题。如此等等,全盘皆议。 夜色越发深浓,已经摘菜完毕的年轻人坐在原位没动,只不过唠嗑对象换作了细竹竿子赵师傅,两人相对而坐,沉闷抽烟,一支接着一支。 宿舍屋檐下还不时传来谈笑声,是江宁迟迟未回宿舍的主要原因,天生刚直性格的江家少年,甚至不愿意路过两位主官身旁更不想露出笑脸打招呼。 许师傅摁灭烟蒂,喝口浓茶,温声劝道:“小江啊,我可看出来了,你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冬婶刚才说那席话,可能让你有些失望。俗话说,坚刚易折,你如今来到横山,就能融入团队,可别当个刺头青,否则吃亏啊,有些时候还得像食堂的大白馒头,看似软乎乎,实则挺有嚼劲。” 江宁深以为然,只是嘴上不肯就范,笑嘻嘻地调侃道:“你说的大白馒头,应该不会是冬婶的,咱婶的大白馒头顶多是又大又软,绝无嚼劲,听说你借买菜为由经常去场口卤肉铺子,又听苏越战说那位老板娘胸前挺得多高,两者融合起来分析,你应该说的是卤肉铺子老板娘的白馒头,对吧?” 赵师傅神色慌张,扭头看一眼正在收拾后厨的婆姨,朝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小腿踢一脚,压低声音道:“不许在冬婶面前乱说话,否则母夜叉不剥我一层皮才怪,来,再抽支烟,替我保密哈!” 江宁瞪他一眼,佯装生气道:“你敢说冬婶是母夜叉?人家冬婶这么好,你就知足吧,瞧你瘦得如那风吹得倒的竹竿,还有本事勾引良家妇女?” 说着,这厮伸长脖子大喊:“冬婶……” 赵厨师一把捂住江宁嘴巴,将一盒还未开封的白塔山塞进他裤兜里,暗暗捏把对方腰肢,悄声求饶。 冬婶在屋里应一声,问道:“小江,怎么啦?” 江宁瞅见宿舍底楼屋檐下已无人影,遂大声应道:“冬婶,我回宿舍啦,明早吃油条豆浆,好不好?” 冬婶回答爽快:“要得,炸好油条我来喊你,小伙子多睡会儿懒觉嘛,每天都是你第一个出现在院子里!” 江家少年心里暖暖的,离开时再对着这个瘦不拉几的花心瘦萝卜,替冬婶扎扎实实剜了一眼。 望着小伙子那道帅气背影,瘦削如竹竿的食堂师傅咧嘴露出烟熏黑牙,笑得肆无忌惮。 这老家伙,突然有些想念正在县城读高中的自家闺女。 次日早上,江宁在食堂吃过豆浆油条,去街上买了一袋干粮放进背包,在乡干部都去柳树墩家赴宴时,沿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山路,独自走向自己的联系村毛桃村。 天空阴沉,偶尔飘落几滴细小雨滴,只是北风凛冽,吹得耳朵生疼。 离开场镇,就开始爬山,走过三四里路程,就看到牛牯村路牌,随后就是下山,江宁加快脚步,只是脚上雪白球鞋溅起少许泥浆,好似半白妇人脸上的雀斑,有些俏皮。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好在人年轻,并不觉得膝盖难以承受,想着前面还有十余里路程,江宁疾步如飞有如小跑,很快消失在山路上。 就这样每隔半小时上山下山,年轻人额头渐渐冒出汗珠,遂解开短襟棉衣衣扣,让北风浸透全身,忽又担心患了热伤风,又扣上棉衣最下面两颗衣扣。 穿过崖口村一段石板路,很快进入毛桃村地界,江宁放慢脚步,边走边环顾,一一记下地形地貌。毛桃村不比地势缓和的牛牯村水田多过旱地,这里与崖口村差不多,除了山脚有几块水田外,旱地顺着山势镶嵌在山腰呈现出梯步形态,层层相叠,一块比一块面积小。 翻过一个海拔近两千米的山峰,眼前豁然开朗,满山毛桃连绵起伏,不见一片绿色桃叶,只有褐色干枯枝丫肆意伸向天空。毛桃树极易生长,不择土壤,崖壁上、石缝中、田埂间都能见到老树幼树,可谓遇缝插针。 沿着桃林小径,走过约莫四五里路程,沿途只见石砌泥糊的低矮农房隐约其间,逐渐有了烟火气,江宁看到一片空旷地带之处有着成排的规模古老建筑,从外形看好似庙宇,有人站在院坝中。 年届六十的毛桃村支部书记许文昌和中年汉子村主任许廷锋,远远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身负背包朝村公所走来,边走边抬脚在路边枯草上摩擦,大约是鞋上沾满了泥土,看来是个讲究人。 年轻小伙子很快来到村公所院坝,朝着两位貌似村干部的男子露出雪白牙齿,满脸笑容问道:“请问,这是毛桃村村公所吧?我叫江宁,前来看看。” 两位村干部早就听说乡政府来了一位副乡长,想必就是这位年轻小伙子,遂主动作了自我介绍。 相互寒暄一阵,老支书笑着问道:“江乡长,咋不提前捎信告知,我们也好来崖口村接您呀!” 江宁笑道:“我长着嘴巴呢,寻不得路时随便找个老乡问问就好,况且赵师傅详细说了路况,毛桃村也不难找。” 村主任好奇道:“江乡长来毛桃村干啥呢?这几天就会下雪封山,除了偶尔赶集,老百姓都不会出门的。” 江宁扯把枯草擦去球鞋边沿泥巴,看着雪白球鞋糊得面目全非有些心疼,叹息道:“这道路太烂,陡峭不平不说,而且狭窄得很呢,稍不注意就会摔跤。大人如此,只怕孩子走路上学就更难啦!” 许支书应道:“可不是!全村共有十六个孩子在横山学校读初中,除三个孩子在场镇投靠亲戚外,其余十三个娃儿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得出发,走过十八里山路赶到学校差不多就已经上课了,晚学后还得返回毛桃村,这一来二去至少都有三十六里路程,路途远近倒不说,要是大雪封山后,娃儿行走山路才叫一个苦呢!” 年轻副乡长望着山路蜿蜒伸向大山那一边,怔怔无言。 村主任许廷锋发出邀请:“江乡长,咱们去村公所坐坐吧?你走了这么远山路,也该歇歇脚,喝几口热水。” 江宁摆摆手,对着二位村干部说:“请老支书和许主任带我去瞧瞧每个小组情况吧,还有学校和卫生室,情况越细致越好,您俩说这几天就将下雪封山,我来一趟毛桃村就更不容易了,所以现在得抓紧时间,争取今年走完所有农户,若待明年开春再来村上的话,误时也误事呢!” 好多年没见下村办正事的乡领导啦!两位村干部面面相觑,随即欣然作笑,一前一后领着这位年轻副乡长,重新踏上泥泞小路。 一行三人最先去了毛桃村村小,因为今冬三九以后就将大雪封山,学校已经放假空无一人,只能看到一间破败不堪的所谓教室,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石桌和石凳。 江宁一直认为自己老家田柳村学校已经很落后了,没想到毛桃村还是五六十年代办学水平,孩子读书条件差劲得让人无法想象。年轻副乡长不觉眼眶湿润,心痛得无法呼吸。 教室隔壁的卫生室坐着一位长相秀气的中年汉子,见到分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神色明显紧张,除了一问一答之外,从不多说半句话。 江宁问过全村百姓感冒患病就医以及重病转诊情况之后,就不再深究,只是叮嘱赤脚医生记住自己看不了的病症就要劝老百姓去乡医院,千万别让病人将小病拖成大病。 学校附近还有一家全村唯一的小卖部,货架上摆着的货物绝大多数是孩子零食,也有少部分烟酒酱醋盐。江宁问为什么没有贩卖农资,店主大婶笑笑没说话,意思明了,没本钱做不了那挣钱的生意。 离开小卖部,他们沿着山势走遍全村八个组。 三个小时后,一身疲惫的副乡长坐在山峰石头上,眺望毛桃树全景,嘴上喃喃道:“我只想到这里条件艰苦,没想到比我老家江家湾更为落后啊!” 江宁分别向二位村干部递上香烟,自己点燃一支,望着被山风一吹即散的烟雾,满眼忧愁。 围坐在副乡长两旁的两位村干部各有感触,默默抽烟。 许文昌原本以为这位毛头乡领导就是前来走走看看,中午吃顿土鸡土鸭就拍拍屁股回去交差便是,没想到年轻人不仅拒绝去他家吃午饭,而且掏出背包里的干粮一人分发一份,边吃边走,直到走完全村八个组近两百户人家才作罢。这位干了近三十年的村支书见识过太多下村干部,除了五六十年代的干部留宿农家挽起裤管下田做农活外,这几十年真还没见过真正关心这方百姓生活苦甜的乡领导,虽然江副乡长目前啥也没说啥也没做,起码从他年轻脸庞上流露出的忧伤神情来看,也令人欣慰。 村主任许廷锋丝毫不看好这位毛头乡领导,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儿能干出个啥来?毛桃村几十年山河依旧,这里不像前山四个村产茶有笔不菲收入,只产想卖也没人买的毛桃子以及包谷土豆等根本不管几个钱儿的粗粮,自然条件造就的贫穷如同这座大山压在老百姓肩上不容喘口粗气,吃不饱穿不暖的现实状况岂是他小子走一走看一看就能解决的? 村主任眼中忧愁更比那位衣着整洁的年轻人深浓,他不似老支书那么看好乡政府。就拿修路一事来说,全乡十二个村除了街村没这需求外,其余十一个村提出请求多年依然毫无动静,就连前山产茶的四个村能够凑齐修路款子,也还是雷声大根本没有雨点,更何况毛桃村在内温饱问题都未解决的后山七个村,想致富先修路这个愿望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谁不对这样的乡政府失去信心? 瞧着神色落寞的两位村干部,江宁知道自己无论说啥豪言壮语都将被他俩反感,就将心中那席誓言深埋在心底,只是淡淡叮嘱了三件事。 三组那位九岁孤儿过冬问题由我来协调,争取下周找民政办拿出救济款帮助买些衣物和粮食,确保不被冻死饿死,至于读书问题,等来年开春再解决;六组一家三口都是残疾人的看病问题,年轻人摸出身上带着的二百元钱,委托村主任带着他们去乡医院诊疗,不就一个感冒病而已,却慢慢拖成了肺炎;七组身穿破烂棉衣性子凶狠的老头子反映的纠纷问题,争取大雪封山前得以解决,希望老支书多做工作,别因为邻居口角矛盾上升为重大信访事件。 作完交待,副乡长告辞离去,顺着山路走向暮色茫茫中的大山,争取在还能看清道路的时间点返回乡政府。 站在石头上的许文昌满脸喜色道:“廷锋,我觉得这娃儿还有些话没说出口,说明他是个大事之人,我这个老头子阅人无数,相信这次也没看走眼。” 村主任脸上愁绪依然深重,叹息道:“即使您老人家没看走眼,也不能太过相信他这个毛头小子能干出惊天动地之事来,毕竟毛桃村穷啊,而且一穷就是几十年,没钱哪里能干事?不过,我手里的两百元钱倒是实在货,但也是叫花子喝稀饭,暂时填一填肚子而已。” 许文昌瞥一眼未来村支书接班人,语重心长道:“你当村干部的,如此不相信组织和领导,那老百姓怎么办?在这天下,我们除了相信组织,还能相信谁?相信老天?” 山风如刀,割在中年汉子粗糙脸上。 二人瞧着越走越远的年轻背影,只觉今日不似往日寒冷。 第56章 伤口 周末晚上九点,正是嘉州县城花灯阑珊夜生活开始时,街上行人熙攘,宵夜摊子刚开始营业,卡拉ok厅生意已经火爆,即便如今晚,天空下着淅沥小雨,依然热闹非凡。然而,此时的横山场镇街面晦暗不明,绝大多数沿街店铺早已关门熄灯,唯有三两家茶楼透出烛火亮光,隐约可见空中随风斜飞的雨丝,偶尔传出的麻将推倒声音让这个冬夜显得更加寂寥空旷。 突然,湿漉漉的雨巷传来轻重有别的脚步声,传得很远。从场口方向走来一位年轻人,肩上背着背包,一瘸一拐的。 他来到昨日早上才去光顾过的重庆小面馆屋檐下,颓然坐下,取下肩上背包放在脚边,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抹了抹头发上的水滴,然后狠狠揉了人揉脸颊,望着越下越密的雨幕,凄然一笑。 半炷香后,这个浑身湿透的人挣扎着起身,朝着乡政府方向继续前行,脚步较先前更为缓慢,只是尽量将身子躲进沿街店铺屋檐下避雨。 乡政府四合院里,晚上下饭菜偏咸,临睡前猛灌一肚子大盅温水的冬婶醒来,极不情愿地披上外套棉衣,刚打开房门就迎面吹来一阵寒风,才起床的身体余温倏然散尽,但屎尿胀死人,她还是咬咬牙,冒雨去了办公楼底楼厕所。 片刻后,中年女人哆嗦着肥胖身子快步走出厕所,突然听到四合院门口方向传来轻微响声,转头瞧去,却只见一片漆黑,顿时吓得汗毛倒竖,不由惊叫一声,摆动两条粗壮短腿飞快跑向食堂。 “冬婶,是我,麻烦您烧桶温水,我想洗澡……” 听到微弱喊声,冬婶随即停住已经跑进食堂屋子里的身形,转身把着门板,对着院门口颤声问道:“是江宁吗?” 对面传来越发微弱的回应声:“是的,我先回寝室,过会儿就来食堂提热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打扰冬婶了!” 中年女人答应一声,站在原地默想一阵,快步走进里间卧室,推醒鼾声震天的老公,急切道:“江宁现在才回乡政府,老赵,我总觉他有点反常,你现在去看看,他说要洗澡,我这就去烧热水。” 正和周公喝茶的男人揉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早上他说今天去毛桃村,我以为他不会返回乡政府呢,这小子真是的,在许支书家里住一晚上不行么?非要赶夜路,天上下着雨,山路又难走,万一滑落山崖的话,小命都没啦!” 冬婶生气道:“喊你去就去,磨磨蹭蹭干啥?” 赵师傅一边穿衣服一边笑骂:“你家男人有事,老子没见你这么着急过,唉,还是帅气小伙子吃香哦,少女喜欢,连老太婆都心疼!” 冬婶懒得理会自家男人,端着烛火去了后厨。 赵师傅来到西边木楼二楼,推开虚掩的房门,见屋里漆黑一片,就摸出打火机点燃,隐约见到地上一串湿脚印,随后是地上的背包,窗户边,江宁仰面朝天躺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 他赶紧点燃书桌上的半截蜡烛,待屋内亮堂,这才看清年轻人满脸血污,一身稀泥,衣服已然湿透,水珠滴落地上,已经汇成一滩水滞。 中年男子惊叫道:“这是咋了?” 随即,他扶正年轻人身子,仔细打量一番,立即明白这小子定是摔跤了,而且摔得很重,至少是掉下山崖了,否则不会浑身泥巴,还能见到左脸上鲜血汩汩往外冒,从伤口看,应该是被枯枝划的,也不知有否大碍。 赵师傅叮嘱道:“你坐着别动,也别用手擦拭脸上血迹,我马上回食堂打盆水来,再拿些酒精,消毒。” 年轻人顾不上致谢,依然像条上岸的鱼,张大嘴巴呼吸。 赵师傅很快返回,用湿热帕子仔细擦去脸上血污,随后拿首长紧紧遮住眼睛,将酒精一次次地泼洒在伤口上,宿舍楼顿时传出杀猪般干嚎声。 远在食堂的冬婶听到一阵阵惨叫声,忍不住掉下眼泪,心疼至极,随后叹息一声,起身拿水桶舀水。 见这小子疼得嗷嗷直叫,赵师傅满脸笑意,幸灾乐祸道:“哟,早上某人不是嘴巴不饶人么?现在咋啦?来,让我瞧瞧,还精神不?啧啧……” 痛得满头细汗的江宁咧开干裂嘴唇,有气无力地骂道:“老赵,你个该死的花心萝卜,居然拿酒精直接抹我脸上,哎哟哟,好痛!等会我就告诉冬婶,有人摸了人家卤肉西施的大白馒头!” 枯瘦汉子晓得这小子人品不错,也就是嘴硬而已,遂哈哈笑道:“不要命的家伙,即使连夜赶回场镇,也得要个电筒啊,好啦,快去办公楼厕所洗澡,冬婶已经备好温水,水桶放在厕所门口了!” 江宁倒抽凉气,起身翻找干净衣服。 赵师傅点燃一支香烟,絮叨说道:“小江啊,以后得有眼力见!早上你说去下村,我以为有人给你说过干部下村必备物件,筒靴、干粮、手电筒这三样不可少。哎,你应该想到横山这个地方天气,与其他地方不同,尤其冬天,天黑得早,冷不丁就下雨,一般来说,只要过了下午五点,就不再走山路,否则很危险呢!你晓得横山医院里躺着的病人是啥状况不?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没钱看病的重病号睡在医院等死,一类是摔下山崖奄奄一息的家伙。但凡还能走路,他们都不会住院。其中,摔伤病人中外地人占多数,差不多都是前来收购茶叶的山外人,以前还发生过命案呢,还没送到医院就咽气了。当然,读书娃儿有被摔着的,只是相对较少。” 江宁默默记住这位大叔的话,暗自反思确实过于托大,仅仅以为自己从小生活在农村,江家湾也算坡高路陡,那时候不照样疾步如飞?即便横山小路更难走些,也就是小菜一碟而已,不曾想,就是这碟小菜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他临出门前,示意赵师傅将剩余半瓶酒精留下,说等会洗头洗澡定会打湿脸上伤口,自己回寝室再涂抹一次。 赵师傅摇摇头,正色道:“我就在这里等你洗澡回来,再送你去乡医院,让医生包扎伤口,不说万一患上破伤风,那就完蛋了,若任脸上伤口自动愈合,那你小子就破相了。” 说到这里,枯瘦汉子恢复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嘻嘻笑道:“你小子,真被破坏了这副好皮囊,那真就可惜啦!啧啧,但凡乖婆娘,既喜欢钱也爱帅哥,钱再多权再大可惜长丑了,你小子就啃不着大白馒头咯!” 江宁想想也没再坚持,顾不上与老家伙拌嘴,哆嗦着身子一瘸一拐出门去。 一个小时后。 在赵师傅的护送下,江宁去乡卫生院深度处理了左脸伤口,右边髋骨并无大碍,也只是擦破皮肤,后背和右腿淤青一大片,医生说外伤容易感染,便开了些口服消炎药。 年轻人左边脸颊贴块纱布,髋骨隐隐作疼,一瘸一拐走在路上,远远看去犹如公鸡啄米,样子甚是滑稽。 枯瘦汉子瞧着年轻人这副惨样,没再开玩笑戏弄他,突然觉得鼻翼发酸,不禁喃喃道:“你这后生啊,真是只要工作不要命呀!” 回到乡政府寝室,江宁上床睡去。 赵师傅捡起地上脏衣服,关上房门,悄然离去。 半夜,江宁突然被噩梦惊醒,稍微扭动几下身子,顿觉酸痛得想哭,头脑清醒几分,回想起昨晚摔下山崖的全过程,不由心跳加速,暗叹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了。 当时,天色晦暗,已经走过更为陡峭的毛桃村、崖口村,山路不再陡峭,只是雨越下越大,江宁放心许多,只想走得更快一些。 行至一处山崖时,突然脚下一滑,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子顺着山势往下滚落二十多米,突然被卡住,定睛一瞧,原来是悬崖上一棵苍老柏树救了命。此时,他已经双脚悬空,脚下是茫茫不见底的深渊,唯能听到山风呼呼地吹。 被卡在崖口树上的年轻人命悬一线,两手紧紧抓住树根,拼命往上爬,奈何双脚不着地使不上劲,那一刻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即使就这么卡在这里不掉落山崖,也会在接近零度的气温中慢慢冷死。 躺在床上的年轻人无论怎么回忆,都无法清晰地想起当时自己如何挣脱柏树枝丫的,又是如何手脚并用爬上山崖的,更是如何咬紧牙关走回横山场镇的。 他不敢想下去,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 若是殒命于此,顶多在讣告上得到一句因公殉职的赞誉和一笔微薄的抚恤金,妈妈的养老送终、满娃子长大成人、堂妹堂弟未来工作安排以及那些建设家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梦想,都将随着他的身死道消化为泡影。更重要的是,年仅二十岁的他未经人事,还不知道爱情是啥玩意儿……简直亏惨了! 不知不觉中,少年早已满脸泪水,透心的凉。 周日,除了去医院换药、食堂吃饭,江宁蜗居寝室一天,认真复习函授课程,通过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后,明年四五月份就能获得大专文凭。 周一上班,乡政府机关干部瞧见副乡长脸上那雪白刺眼的纱布,纷纷关心他怎么了。江宁总是笑着回答不碍事,说前晚不小心摔倒了,只字不提在哪里摔的如何摔的。 党委书记、乡长两位主官也好,柳树墩等三位副职也罢,皆来副乡长办公室关心一二,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语,随后闲聊几句就离去了。唯独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听副乡长谈及毛桃村村小校舍如何破烂时,心中横生疑惑,这位分管领导脸敷纱布绝不简单,只是无法查证真相而已。他默默记在心里,想着找机会当面问问毛桃村支部书记许文昌,或许真相就能大白了。 一周时间悠悠而过。 江宁已经全面熟悉横山情况,包括自己分管的和自己不分管的,皆入脑入心,尤其社会领域大小事以及各种问题,都能准确说出来。党委书记柳远熙、乡长陆秋生甚是满意,连声夸赞新任副乡长肯学习,进入角色较快,对书生气十足江宁的看法,从一周前的轻微怀疑改变为深度信任。 期间,党政办主任卓云前来副乡长办公室次数最多,大多聊些同龄人话题,方才发现二人志趣相投,也就越发亲近。某天下午,这位大内总管趁着职务之便偷偷带来两袋特等横山绿茶,悄悄说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江宁当时就笑开了,扯得伤口作疼,随后龇牙咧嘴倒抽凉气。 周五上午,江宁到乡卫生院取去脸上纱布,伤口恢复得极好,只留有细微痕迹,并未像赵师傅担心那样毁容脱相,不由心情大好,蹦跳着回到乡政府。 下午,他坐上驶向县城的早班客车,开始着手办理正事。 当时接到横山学校许文春校长递交的校舍维修资金报告,江宁大吃一惊,望着报告上“365万”资金总额怔怔出神。我的乖乖,这也太多了吧? 回到县城,江宁先去了姜氏黄焖鸡店铺。 少年望着已经更改门庭的小青蛙冷饮店,想着自己未能赶回县城从而错过了姜姒母女的送行,不由深深自责,更多是的万般舍不得,不知何时再能见到那位如恩人般的少妇姐姐和古怪精灵的小姜丝儿姜子涵。 随后,昔日秘书去了县寿险公司面见董事长卿幽兰。 真是应了“女人最心细”那句老话,略作寒暄之后,卿幽兰很快发现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江宁左脸异样之处,慌里慌张地从办公桌后疾步走出来,如同姐姐见到弟弟被小伙伴打伤那般心疼,一边捧着他脸庞仔细端详,一边不住焦急询问,以至于忘记松手。 被一双温润小手捧着脸庞的年轻人感受着有若亲姐的关怀,心中升起三月暖阳,尤其青葱手指轻轻划过残留伤痕带来的阵阵酥麻感觉,着实让人心颤。 “好啦,大姐,我不是好好的么?”江宁两手按在女人嫩白手背上,顺便轻柔地抚摸一下,欢声道:“您还真当我是个孩子啊?” 女人倏然抽回双手,为了掩饰尴尬,顺势抬起右手理了理云鬓之后,轻轻打了一下这家伙肩膀,娇嗔道:“你不是孩子是什么?在大姐心目中,你永远就是个孩子!还有,你去乡镇工作,就得受伤么?还不是因为你不会照顾自己!” 江宁起身,双手按在女人柔软肩膀上,推着她走回办公桌后坐在高背椅上,自己再返回原座位,轻声说起下村全过程,只是讲到险些掉下山崖以及后来回到乡政府之后的情况一语带过,只怕老领导担心。 最后,他说到横山乡学校目前状况和自己今天回县城讨要资金的打算,忽而眼神黯然,忽而眸光闪烁,一副心怀莘莘学子造福一方的乡镇领导模样流露无遗。 卿幽兰深受感染,脸上神情随着年轻人跌宕起伏的叙述而不停变幻,随即主动表态,县寿险公司向横山乡村级学校捐赠资金八十万,不过还得请示市寿险公司批准。 江宁当即将嘴巴张得足可放下一个鸡蛋,随即起身,代表所有横山孩子朝着卿幽兰深鞠一躬,抬起头来时已然双眼含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卿幽兰一脸肃穆,叮嘱道:“你小子记住,这不是卿姐个人行为,而是代表县寿险公司履行社会责任,届时款项到账,你可得保证将每一分钱都用在资师助学上,否则……” 说不出否则如何的县人寿保险公司董事长瞧着昔日秘书,轻启朱唇,幽幽道:“江宁值这个价!” 江宁使劲压抑心潮起伏,拜别老领导,来到公司底楼,找到刚好下班的母亲周淑英,一起归家。 母子俩手挽手走出公司大门,不时向熟识之人打招呼。看着同事们满眼羡慕目光,周淑英心里甭提多高兴,觉得多年郁闷辛苦如今总算拨云见日了。 回到居住小区,江宁让母亲提着在回家路上购买的肉菜先上楼去做晚饭,想必孟母已经饿了,他自己则站在居住小区门口,等待散学归家的满娃子。 有两周时间没见着大脑袋娃儿,江宁突然很是想念。 江水满肩背书包归来,突然停住脚步,怔怔望着那个双手插兜斜眼瞧着自己的大家伙,慢慢地,眼眶涨满泪水,随后溢流出来,顺颊滴落。 沉默一阵,孩子隐隐哭泣道:“江宁,你个该死的家伙,姜阿姨和子涵离开嘉州,呜呜,你都不回来送行……” 江宁上前几步,使劲揉揉隔房堂弟脑袋,拉着他回家。 冬日夕辉已然惨淡,照在两位江家身上,依然那么温暖。 第57章 要钱 江宁自称周一之行,就两个字,“要钱”。 对于乡镇向上争取资金一事,嘉州历来形成的潜规则很是让人费解。照理说,乡镇长作为法人管理财经,负责资金争取相关事宜无可厚非,可是,上级部门单单只认乡镇党委书记的面子,给不给或给多少,全凭党委书记个人魅力。 听党政办主任卓云讲,不是柳远熙书记、陆秋生乡长不努力,这几年两位主官每年都找县财政局解决校舍维修资金,只是效果不佳而已。江宁当时暗自腹诽,不是效果不佳吧,应该说毫无效果更贴切。 其实,对于周一之行有否成效,江宁心中也无底。半月前泡在县委常委办时,他就已经知晓乡镇争取资金的潜规则,一个毫不起眼的副乡长出面讨要资金简直就是笑话,用脚拇指想想都能预料到吃闭门羹在所难免。古人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确实算得上自不量力,只不过古人又说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总要试试才知道结果,况且为了横山孩子去要钱,就算撕下脸皮放进兜里,也不丢人。所以,江宁怀揣这一想法,走进了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办公室。 他之所以没有去县财政局、县教育局这些主管校舍资金的两大权力部门,是因为只要有过县委办工作经历的人都知道,越是恼火难办的事,只能自上而下先找上级领导,否则就会步了柳远熙、陆秋生的后尘,实践证明,通过自下而上争取资金的办法,是永远行不通的,也是注定毫无成效的。 邹不一见到才上任半月时间的老部下,笑呵呵地抬手请坐,任由他屁颠屁颠自己倒开水回来坐在班前椅上后,主动问道:“快说,十分钟后我得陪着璞初书记下乡。” 江宁二话没说递上《横山乡关于解决校舍维修资金的请示》,随后满眼期待望着老领导,捧着只盛半杯开水的纸杯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邹不一斜躺在高背椅上,飞快浏览一遍请示文件,随后丢还给江宁,半眯眼眸,笑意玩味道:“新官上任三把火?” 江宁挺直腰杆,神色肃穆道:“邹主任,我牢记您临别谈话的每一句,并作为自己今后从政的珍藏箴言。所以,我去横山只为如何做事,而不是如何当官。到任两周来,我亲自去学校包括毛桃村小学实地查看过,其现状简直让人触目惊心。作为副乡长本该安守本分,等候书记乡长争取资金,我负责搞好维修工作便是。可是,老领导,我等不起啊,孩子的安危重于泰山,更是刻不容缓!今日斗胆来找您,是因为您是一位……” 邹不一打断话,笑骂道:“少给老子戴高帽子,不就是请我打电话嘛?真是个鬼灵鬼精的家伙,知道打蛇打七寸,遇事扭准关键,哈哈,不过,老子喜欢!” 话落,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拨通电话,三言两语交待后,听着对方回应,嘴上“嗯嗯”两声,随后语气陡然加重说道:“一是尽量以最高额度解决,二是时间上要快。我们坐在机关办公室多几天少几天无所谓,可是读书娃儿等不得,万一出了安全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挂了电话,邹不一瞧着脸儿笑得稀烂的年轻家伙,没好气道:“刚才县财政局长答应了,马上解决横山校舍维修资金,你把这份文件递交过去吧。另外,县财政最多解决一百五十万资金,资金到账后,你们按照轻重缓急先行安排吧,也别想着一口吃个胖子,冷水泡茶慢慢来!” 江宁一番千恩万谢,差点没下跪了,笑眯眯地说道:“刚才我没说完,我就晓得,咱邹主任是个有情怀的好领导!” “滚!老子没空听你拍马屁!” 邹不一再次笑骂一句,起身提上公文包,准备出门。 年轻人一把夺过领导手中公文包,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道:“人家邹主任帮了天大的忙,怎么还能让他老人家自己提包呢?那你江宁也太他妈鸡贼不懂事了吧?” 邹不一嘴角微微翘起,手指隔空点了点这家伙,倒背双手,悠悠然走出办公室。 守在门口的县委常委秘书瞪圆双眼,瞧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鸠占鹊巢的“秘书”,顿时手足无措。 这家伙,竟然抢了自己饭碗! 邹不一放缓脚步,对着跟在身后的江宁说:“其实,你还可以去找赵天霸,县教育局还掌握着一笔学校基础设施建设资金,只不过,那位姓赵的家伙不好打交道。” 江宁点头答应,顺便报告县寿险公司捐赠横山学校维修资金八十万一事,说加上县财政一百五十万,总计二百三十五,挤掉校舍维修预算里的水分,其实资金缺口并不大。 说到县寿险公司捐资时,年轻人指着自己左脸,嘿嘿笑道:“瞧,老领导,上周我去毛桃村查看学校,返程时险些丢了小命,脸也被擦破了,当时卿总知道这一情况后,马上答应捐赠八十万,这跤,嘿嘿,摔得值吧?” 邹不一略微一怔,扭回头瞟着他的左侧脸庞,似笑非笑说道:“卿总解决八十万,你小子就感恩戴德。我替横山协调一百五十万,差不多达到两倍额度,你江副乡长貌似觉得理所应当?” 江宁拍拍胸脯,一脸骄傲说道:“那是哟,嘿嘿,谁让江宁有这么好的老板呢?我不仅理所当然,还心安理得呢!” 邹不一仰头大笑,倏然收敛笑意,正色道:“明年秋季开校,我来横山瞧瞧,要是娃儿们还坐在漏雨通风教室里,到时我定拿你是问!” 恰好两人走到四楼转角处,正从五楼走下来的县委书记赵璞初闻言疑惑道:“不一,你准备拿谁是问?” 邹不一笑道:“江宁嘛,这小子才去横山任职半个月时间,今日就跑来找我协调资金呢,真是恼火!” 县委办主任一把拉过身后“秘书”,介绍道:“赵书记,这就是江宁,横山乡公招的副乡长。” 赵璞初主动伸出手,笑意温和道:“你好,江宁!” 江宁赶紧将手中公文包丢给站在旁边的秘书,双手握住县委书记来手,满脸通红喊道:“赵书记好!” 县委书记似乎忙着有事相商,握过手后没顾得上与副乡长闲聊,下楼时与县委办主任一直说着话。 江宁只得眼睁睁瞧着向县委书记汇报横山情况的绝佳机会就这么溜走了,满腔遗憾。 送至轿车旁,挥手送走县领导一行,江宁慢慢放下手臂,眉开眼笑地瞧着自己右手手掌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喂,江宁,你这辈子第一次握了县委书记的手哦,不得了,了不得,只怕三天都不舍得洗手啦!” “小江!”二楼传来一声娇柔喊声。 江宁抬头一看,顿时乐了。 县委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趴在栏杆上,正眉眼带笑朝着楼下招手。江宁返跑上二楼,抿嘴含笑走向同室不足一年时间的美艳少妇领导,边走边张开双臂,大有拥抱的意思。 杨婉青斜眼瞅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赶紧裹裹白色长摆羽绒服,压低声音娇嗔道:“现在走廊上呢?你要死啊?” 女子说这话,好像不在走廊上就可以抱抱似的! 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的乡干部哑然失笑,他本意是久别重逢佯装惊喜,谁不知道整个二楼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啊? 杨婉青俏脸泛红,疾步走进办公室,对着尾随而来的老部下说道:“我正在想如何联系你呢,当时你走得急,我都没给你准备送行礼物,想了好久,也不知道你啥才合适。” 江宁站在屋子中间,瞧着角落里那张干净整洁却空无一人的办公桌,讶异道:“杨姐,常委会办没来新人?” 少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盒子,笑吟吟道:“没呢,何广伦主任说尚在物色当中。江宁,你看看,喜欢这款手机不?我想到你在乡镇上班,有了手机更方便,对吧?” 江宁拿起桌上的方盒子,仔细端详“洛基亚320”几个字样,随后放下盒子,摇摇头,轻声道:“杨姐,这礼物太贵重了,兄弟不能收下,不过,您的情谊,兄弟心领了!” 杨婉青愕然,急声道:“现在洛基亚手机又不贵,才一千三百元,又不似四五千元的摩托罗拉掌中宝那么显眼。”随后,女子噘起嘴角,幽幽道:“你去了横山当领导,看不上杨姐送的礼物,我也应该想到这点。” 江宁顿时哭笑不得,一时很为难。 杨婉青突然柳眉倒竖,狠狠盯着面前这家伙,厉声道:“江宁,你不收也得收下这礼物,至于你出了这道门将手机丢进垃圾桶也好,或者送给别人也罢,我杨婉青管不着,也不想管,就当从今以后彼此不相识便是!” 江宁不再是哭笑不得,而是只剩下哭了。 杨婉青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臂抱胸,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一副谁都不理的小丫头模样。 少年知错,立马换了一张嬉皮笑脸,讨好道:“我的好姐姐,嘉州最漂亮的杨姐姐,您大人莫记小人过,这礼物,嘿嘿,我就收下啦,如此深情厚谊,哎,小江无以回报,只能以身……” 杨婉青跳起来,伸手就打。 被捶了一顿还不敢干嚎的江宁并不是满脸委屈,反而一脸受用地坐在电脑桌旁拆方盒子,瞧着银白色手机欢喜得不得了,嘴角咧至耳根,连声说“真棒”。 其实,江宁盼望有个手机是真,觉得礼物太贵重也是真。在乡镇上班,有了手机自然方便。就拿上次卡在悬崖边险些掉落深渊一事来说,若有手机就能及时求救,也不至于唯靠自己顽强毅力脱险。可是,当时嘉州上班族每月工资仅五百元,即使国产手机也价值上千元,相当于两个月工资呢,他和杨婉青不过同事几个月而已,算不上过硬交情,若非要表达离别心意送些几十块钱的钢笔之类小物件也没啥,如此贵重礼物实属难当。 杨婉青脸上犹如花朵绽放,柔声叮嘱道:“随机配送的手机卡是移动公司的,我替你选了一个并不特殊的号码,若你不喜欢,就去营业厅换一张便是。” 江宁装上手机卡,打通常委办座机,随即挂上,嘿嘿笑道:“杨姐姐所选定是好的,我喜欢呢!” 杨婉青压低声音问道:“喂,你回龙头山干嘛?怎么跟县委书记同行啦?你不晓得,刚才二楼秘书们看得瞠目结舌呢!” 接下来,江宁将自己去横山任职以来情况一一道来,最后一脸疑惑地说:“县寿险公司卿总给予横山学校资助,我可以理解,毕竟看在昔日秘书份上,可是,邹主任为何愿意出面帮助一个仅在县委办工作大半年时间的普通干事呢?还有,他仅仅是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为何只需一个电话就让财政局长乖乖就范呢?” 杨婉青沉吟道:“我公公其实也不是别人眼里的一心唯上的势利人,主要是因为嘉州财力不济,就好比一个家庭主妇,面对粮仓所剩无几的米粒儿,只得精打细算才能过日子,不过,毕竟家大业大,有如女人的胸,挤一挤总是有的。你的疑惑在邹主任的影响力,我个人认为,邹主任的实权不在于县委常委,而在于县委办主任。个中道理,你应该明白。” 江宁一脸忧伤,叹息道:“为了解决横山校舍资金问题,我先后找过柳远熙书记和陆秋生乡长,作为乡镇主官,他俩在嘉州官场也算得上人物了,可是面对如此难题依然束手无策,所以我才将死马当活马医,冒冒失失地前来讨要资金,虽然这事儿出乎意料地办成了,即使资金尚有缺口,但也能在节约使用情况下基本搞完维修,顶多不能尽善尽美而已。我就在想啊,一个副乡长走到书记乡长或局长位置还得多少年啊?即使运气爆棚某一天如愿以偿坐上乡镇主官位置,如今看来,又能咋样呢?还不是只能干瞪眼,仰天长叹!” 杨婉青一时语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沉默一阵,她主动伸手拿过江宁手中的资金请示文件,淡淡道:“中午我回家时,直接交给我家公爹吧,或许款项拨付得更快一些。” 江宁先是一阵愕然,后是一阵感动,颤抖着嘴唇,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县委大楼二楼的秘书们看到,一个女子站在走廊上送行,一直在挥手,很久都没有挪动脚步。 第58章 腊月 离开龙头山时,天色晦暗,冬雨细无声。 江宁没带伞,冒雨前往嘉州师范,反正“冬不湿衣,春不烂路”,乡干部并不矫情,日晒雨淋算不上啥事。 听母亲说,堂妹江小慧连续两周没去出租屋了。上周末江宁从横山乡归来,第二日本想去学校找她,因为孟母突然身体不适,就急着陪她去县人民医院,就此耽误下来。今日上午办完公事,下午还将返回横山乡,趁这两三个小时空隙时间,他无论如何都得抽时间去趟嘉州师范学校,也不知那丫头最近怎么啦,为何突然如此反常呢? 他终究没有按照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的提示,去县教育局找赵天霸局长争取校舍维修资金,不是他不愿意向人伸手,而是自我评估一番后决定放弃。一来对于那位名躁嘉州“赵霸天”来说,一个小小副乡长实属官场喽啰,太不值得一瞧了;二来古话说“水满则溢”,凡事不能追求完美,能够办到八九成就适时收手,方为上策。 刚才坐在县委门口与中年保安赵援朝闲聊时,江宁也曾想去县委副书记办公室找柳建国。听说除了县委书记、县长以外,在副县级领导中,赵天霸唯一买账的,只有掌管干部帽子的柳副书记。江宁也仅此想想而已,卿幽兰险遭不测,作为丈夫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了,太他娘的不是男人了,请求这样的柳副书记出手帮忙,自己觉得很恶心。 副县长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向横山乡两位主官报喜,毕竟资金尚未到账,一切还是未知数,凡事有意外,若是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定是“没吃着羊肉却惹一身骚”,被人当作笑话不说,从此在书记乡长面前毫无半句话语权,甚至被认定为“现眼包”“出头鸟”之类削尖脑袋踩着领导肩膀拼命往上爬的官场小人,也不是不可能。 走在街上,沿街行道树上挂满彩灯,家家店铺生意火爆,江宁猛然想起现已腊月中旬,急忙翻看手机日历。真是巧了,今日刚好是堂妹生日。他不禁喜形于色,走进一家蛋糕店,买个漂亮生日蛋糕提在手上,晃晃悠悠往前走。 做过阑尾炎手术已经初愈的中师三年级学生江小慧在教室里认真听课,看上去精神尚好,一改往日病恹恹的样子。 同桌女生薛佳琪拿手在桌下碰碰她腰肢,轻声道:“亲,中午咱俩就不在食堂吃饭,正东街新开张一家西餐厅,上周我爸带我去吃过,用餐环境很棒呐,保证你也会喜欢。” 江小慧摇摇头,悄声道:“改日吧,身体才恢复些,只想吃甜食,可医生叮嘱不能吃冰淇淋、雪糕之类冷食,愁煞我也。”薛佳琪捂嘴偷笑,压低声音说:“不吃雪糕或冰淇淋,没说不能吃蛋糕,待会放学,我请你吃生日蛋糕,嘻嘻,不吹蜡烛、不许愿挺没劲,要不,晚上热闹热闹?” 江小慧正想感谢闺蜜,突然听到老师喊:“江小慧,外面有人找,说已经找过班主任,已经代你请假上午最后一节课,快去吧!” 冬天,窗户玻璃起雾,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男子模糊身影。 谁这么有面子替校花安排作息时间? 莫非这妮子交了官二代男朋友不成? 不仅走向教室外面的江小慧自己纳闷,就连坐在座位上的薛佳琪也傻眼了。更让全班学生瞠目结舌的是,让他们倍觉骄傲的校花才走出教室门口,就发生 “哇”一声惊呼,竟然整个身子扑进那个瘦削男子怀里。 全班男生一脸愤懑,齐刷刷地扭头朝着窗外走廊方向,简直堪比军训还整齐,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当时就被气笑了。 不知是哪个家伙率先嘘一声,教室里顿时嘘声如潮。 江宁左手提蛋糕,右手揉揉怀里的脑袋,爱怜道:“今日生日,哥带你出去搓一顿,好啦,别还像十年前那副模样,动不动就哭鼻子,咱妹妹可是校花呐,就此损了美好形象,多不划算啊!” 说着,他指了指嘘声沸腾的教室。 江小慧这才离开堂哥怀抱,不好意思地揉揉湿润的眼眶,破涕为笑,撒娇道:“我才懒得管那些家伙,谁家没个好哥哥呢?他们有,我也有,就不允许我跟哥哥腻歪一下啊?” 待兄妹二人离开教学楼,教室里终于平静下来。老师决定不再讲课,无奈道:“大家自习吧!” 作为过来人的老师还能怎样? 瞧,这群没出息的家伙,人人眼神幽怨,个个捂着脑袋,只差没哀嚎出声了。 全然不知情的兄妹二人,并肩走在校园林荫道上。 “哥,你咋系黑色围巾?” “新买的,十五块,哈哈,漂亮吧?” “姜姐姐送你那条红色围巾呢?好看多了!” “额,送给茶叶蛋妹妹啦!” “茶叶蛋是谁?”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横山中心校一学生。” “哦,江副乡长挺有爱心嘛,只是,姜姐姐看不到你系红色围巾,肯定伤心。” “额……” 江小慧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娇声道:“哥,要不,我们再等会儿,佳琪约我中午一起吃饭呢。” 这位宠妹狂魔满口答应:“等就等呗,我顺便去看望图书管理员,好久不见啦,那时候她对我和孟飞可好啦,我包里还剩最后一袋茶叶,待会儿送给她。” 江小慧转身往回走,嘴巴瘪了瘪。 下课后,独自走出教室的薛佳琪,看到闺蜜背靠走廊栏杆,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不禁欢叫一声,上前搂抱成团。 不一会儿,两朵并蒂莲说说笑笑,走向阅览室。 阅览室里,那位熟透的女管理员依然风采照人,忽闪着大眼瞧着这位往届毕业生,手里握着他送横山绿茶,有些莫名感动。 曾经下巴光溜溜的家伙已然长出胡茬,看上去既成熟又帅气,想起一别两年,真是男大也十八变啊! 她还想问问,曾经整天一身鲜衣的那位孟姓家伙去哪里了,却见江宁挥手作别,只得随同挥手。 走出阅览室的江宁瞧见堂妹挽着一位漂亮女生走来,就迎上前,指指通往校门口的校园大道,自己先行一步,边走边等候。 后面两位女生窃窃私语,隐隐传到那家伙耳朵里。 “哇,那就是你堂哥江宁啊?” “对呀,帅不?” “帅!超级帅!” “要不要我喊住他,给你作隆重介绍?” “不要,多不好意思啊!” “哥!站住,介绍美女给您认识!” 江宁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插在裤兜,似笑非笑地望着快步而来的两位少女,拖长声调应道:“好啊!” 薛佳琪俏脸绯红,心跳加速,低头不敢看向那位痞帅痞帅的家伙。她被闺蜜拽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完全没了平日疯癫模样。 相互寒暄之后,江宁瞧着害羞的小姑娘,本想说句玩笑话,但又顾忌堂妹在场有损自己高大形象,于是哈哈笑几声,拍拍自己胀鼓鼓的裤兜,问道:“小慧,中午想吃啥?哥请你俩吃美食,千万别给我节约。” 江小慧轻声道:“要不去吃火锅鱼?我哥爱吃!” 薛佳琪一声惊叫,连连摆手,神色慌张道:“不行,不能吃太辣,小慧才出院两天,医生说了不能吃花椒海椒,否则肚子上会留下疤痕!” 江宁如遭雷击,嘴上喃喃问道:“住院?疤痕?” 江小慧朝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堂哥胸膛擂一拳,“噗嗤”一声,笑道:“想啥呢?上上周,我患急性阑尾炎,一个小手术而已,瞧,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么?” 江宁伸手揉了揉堂妹脑袋,嘴唇嚅动,好半会儿吐出一句:“傻丫头,你有伯妈有哥哥在身边,怎能不说一声呢?我们可是一家人呢!风雨我们一起面对,天塌下来我们一起扛!” 江小慧闻言眼眶红了,扑进堂哥怀中,紧紧抱着腰杆,久久未松开。 其父为兴隆镇党委书记可谓“官二代”的薛佳琪,呆呆望着这对堂兄堂妹。 一脸羡慕,一眶泪水。 中午,他们三人去了正东街西餐厅吃牛排,拉上卡座帷幕,举行了一场生日庆祝仪式。虽然花去一个月工资,但是江宁毫不心疼,瞧着两位少女欢喜模样,笑容灿烂。 返回横山乡时,天色已晚。 食堂赵师傅夫妇二人正在灌香肠,江宁蹲在木盆旁边,喜滋滋地看着冬婶手脚麻利地清洗猪肠、搅拌佐料、填肉灌肠、竹签扎孔、分段捆扎、悬挂晾干等系列行云流水般操作,很想挽起袖子参与其中,只是猪肉太过滑腻,自己又懒得洗手,想想就作罢。 在嘉州,灌香肠本是储存猪肉的一种古老方式,后来逐渐演化成一方民俗。 香肠又称腊肠,制作工艺较为复杂,先将猪肉切碎成丁,再拌入各种调味料,腌渍半小时以上,经手工灌入被温水浸软沥干的猪大肠中,每十余厘米扎为一段,并用针刺之以泄出其中残留空气,待晾干表皮水分,再以烟火熏烤,农村人一般将其挂在灶台上,城里人则专门用铁桶熏烤,时间长短看各自口味而定。 由于香肠耐储存,乡里人将其作为年货相互赠送,若是探望城里人家亲戚,不管是过去物资匮乏年代还是如今温饱不愁的日子,都是拿得出手的稀罕礼物。 后来,辞别老家或外出打工或异地工作的嘉州人儿,只要品尝着亲人寄来的香肠,无不赞不绝口,怀念家乡,总是说着相同的话,“嗯,就是这个味儿,妈妈的味道”。 嘉州乡间,只要是太阳天,家家户户在院坝里晾晒香肠,成为一道难得风景,蔚为壮观。 香肠挂,年味浓。 江宁知道,老百姓欢天喜地辞旧迎新的背后,实则为年关难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听说,横山后山已经开始下雪,不需要多久就会铺上尺厚的积雪,山里人家只能窝在家里熬过严寒冬天,也不知道家境贫困的百姓是否备足生活物质和牲口饲料,是否不再发生冻死人的悲惨事故。 这时候,身为副乡长的江宁明白了作为一方父母官职责有多神圣,背负的压力有多沉重。 “江宁,想啥呢?来,吃滑肉面!” 随着冬婶一声招呼,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滑肉面递过来。江宁双手捧着面碗,脑子里还萦绕着毛桃村百姓如何过冬这个念头,顿时没了食欲。 端着一大碗滑肉面呼噜噜吃得正香的枯瘦师傅相挨坐在矮板凳上,朝江宁瞧来一眼,笑意玩味道:“哟,你小子周末回县城一趟,咋就魂不守舍啦?给我说说,是不是没见着老相好?” 站着吃面的冬婶踢了自家男人屁股一脚,大声呵斥:“你个没个正行的家伙,一天不戏弄江宁就浑身不自在么?” 枯瘦师傅挪了挪被踢痛的屁股,嘻嘻笑道:“你这个婆娘晓得啥啊,我当初在他这个年纪,看着街上的大屁股大奶子女人,不管年纪大小只要长大成熟的,老子就口水滴答。” “你信不信老娘拿碗砸在你头上?” “耶,婆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不是我下手,你这棵嫩白菜只能烂在地里,还能生出那么漂亮的闺女来?所以,你得好好感谢我老赵,是你家祖坟埋正了才有此幸福!” “滚远点,你这头喂不肥的猪,老娘见着你就烦!” …… 听着夫妇二人拌嘴,江宁又觉得有食欲了。 晚上,江宁找出同学孟飞寝室的电话号码,拨打很久都无人接听,就头枕双臂仰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出神。 下周,他还得回县城参加函授考试,最后四科一定得通过,否则只能补考,那嘉州师范全级第二名的高材生真是丢人了;不知道卿幽兰搬回娘家住之后,夫妻关系有没有缓和甚至复合的可能,听杨婉青说,柳建国有望去宁州县任县长,他们的儿子柳老二学习成绩有否波动,过得是否开心,还有……那个眉如远山的柳家长女,是否更为惊艳;唉,待己如亲姐的姜姒,她在丘川的日子还好吗?工作是否安定顺利呢?遇到心仪的男人没呢?丫头姜子涵转学省城学校习惯不?有没有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呢?最后,他又想到了死党孟飞,那位漂泊京都的小子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何时归家? 夜已深,今晚无心看书的少年哼起孟飞曾经爱唱的歌谣。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睡在我寂寞的回忆 你曾经过问我的那些问题 如今再没人问起 …… 第59章 瑞雪 毫无征兆,一场大雪突降人间,尤为磅礴。 周三清早,江宁推开宿舍窗户,眼前白茫茫一片,顿时雀跃,迅速冲下楼,站在院坝中,张开双臂,仰头闭眼,任由纷纷扬扬的鹅毛雪花飘落在脸上。 我的天呐,好多年没见如此大雪啦! 乡政府食堂师傅赵宝安身穿陈旧羊皮裘,双手笼袖,抬起筒靴踢飞一团雪,望着飞溅的雪块,挤成一团的眉眼沾满喜气,乐呵呵道:“瑞雪兆丰年呐,来年定有好盼头,清明节前茶叶定能卖个好价钱!” 江宁蹲在地上,双手冻得通红,也顾不住回寝室拿手套,把玩一会儿雪块,突发奇想就堆起雪人来,笑得嘴角咧至耳根,方才后知后觉接话道:“赵叔,被雪冻过,茶树就不会长虫,还是茶叶更有品质,或卖相更好?” 赵宝安笑道:“都有益处。一般来说,茶树都会长茶虫。若今年不下雪的话,就只能打药,但是茶叶品质就降低了;若想茶叶卖得好价钱,茶农就得人工捕捉,这样就很耗费精力,从而增加了产茶成本。要是来年茶叶价格与往年持平的话,茶农收入自然就减少啦。” 江宁目前不分管经发办,尚且不用关心茶叶如何,对食堂师傅的话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只顾撅起屁股堆雪人,随后找来两块木炭,替雪人装上眼睛。 另外一位少年大呼小叫着,快速从宿舍楼冲出来,一记扫堂腿脚踢碎雪人脑袋,顺手抓起一把雪,掷向一脸心疼看着自己亲手堆砌成果的江宁,仰头叉腰,哈哈大笑。 被雪块击中眉心的江宁童心泛起,顾不得雪人被毁,吆喝一声,抓起地上雪块,掷向那位少年,瞧着那家伙沿着院坝飞跑,随即又抓把雪块跟着追撵,大声喊:“卓云,你小子别跑,看谁打得过谁!” 赵宝安蹲在屋檐下,笑眯眯地瞧着少年俩打雪仗,好似一个庄稼汉看着自家崽儿在地里相互追逐那般舒心。 少年嬉闹声传遍四合院,留宿乡政府的干部们陆续走出宿舍,或堆雪人,或打雪仗,或静静观雪。 白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将四合院再覆上一层棉絮。 大家在食堂用过早餐,陆陆续续开始上班。 上楼时,江宁貌似随意地沿着走廊与同事们打招呼,实则特意关注了乡政府各个办公室上班情况。 党委书记办公室微微虚掩,好像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知是在打电话还是与人交谈;乡长办公室依然大门紧闭,想必陆秋生乡长还在寝室被窝里补瞌睡,听说昨晚酣战麻将直至今日凌晨三四点才作罢。 家住横山场镇的本地人柳树墩、秀儿、锦狗儿三位副职中,柳树墩昨晚也熬夜打牌不用看都知道没人在办公室,秀儿是个勤快人,仍然保留军人作风,上班一般不会旷工,至于锦狗儿让人有些捉摸不定,你觉得他不在时他却在,你觉得应该在时却真的不在,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家伙,大家对他在不在上班都不是那么在乎了。 对于四个中层机构,不用看也不用猜,除了党政办准点营业以外,其他三个办公室都是关门闭户的。横山乡政府三分之二机关干部家住嘉州县城或距离横山较近的人口大镇龙门镇,随着班车趟数增多,走读现象较为普遍。即使这些干部并未翘班,坚持来横山上班,此时应该躲在被窝睡懒觉。这么冷的天气,谁不是不到万不得已才起床? 虽然江宁知道乡镇上班就是这般自由散漫,但是他还是觉得,遇到“大雪即大灾”之类极端天气,乡政府机关应该高速运转起来,万一遇到险情也能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处置。 当然,他不会傻到越俎代庖的地步,人家两位主官都睁只眼闭只眼,难道你一个新任副乡长还能去敲门将人喊来办公室坐着不成? 办公室里,江宁泡碗横山老茶,颜色暗褐,热气氤氲,为原本有些漏风的破旧办公室增添几分暖意。 所谓横山老茶,仅区别于横山绿茶另取的他名,意思是绿茶取材于茶叶尖,而老茶不言而喻就是茶叶粗茎,需高温沸水持续浸泡,直到第三开后,才开始彰显其魅力,味道更为醇厚持久。 办公桌下,放着一个比面碗稍微大一些的圆形碳笼,俗称“灰笼”,可提着暖手,也可放在地上暖脚,是嘉州农村家家户户必备的冬天物件。数九那天,冬婶去场镇上买来一个新碳笼,每天早上从灶台里夹些火红木炭放在里面,供江宁用过早餐时带走。 上班时脚踩碳笼,手捧茶碗,下班时窝在寝室,还有冬婶变着法子做出每顿不雷同的香喷饭菜,江宁在横山的冬天也不是那么冷了。 相比县级机关,乡镇机关上班轻松得多,尤其农闲时节或冬季以来,绝大多数干部几乎整天无所事事,若不是县上有规定,恐怕横山乡政府四合院都得关门。 站在窗边,瞧着百看不厌的鹅毛大雪,少年手拿崭新手机,拨通县保险公司后勤部座机号码,等过好一阵子才听到母亲的声音,便绘声绘色描述横山大雪如何气势磅礴,如何银装素裹,如何寒冷刺骨。 周淑英话语欣喜,说嘉州只是雨夹雪,除了感觉冷以外,与往常并无两样,随后叮嘱儿子注意保暖别冻着了,若外出就得注意安全。 江宁嗯嗯地应着,替妈妈和满娃子没见到如此漂亮大雪感到惋惜,说用手机拍摄几张照片,周末回家时给他们欣赏。 母子俩唠叨一阵子才挂上电话,少年踱步回到办公桌后边,捧起函授课本复习一阵,自觉大体差不多之后,又拿出横山中心校校长许文春递交的全乡校舍维修工程清单,逐项审阅一遍,作了更为细致的修改。 说实在的,乡镇干部很少有人懂得工程项目建设相关政策、程序和要求。与其他乡镇不同,横山乡未单独设立建设环保管理中心,其相关业务合并在社会事业服务中心,全乡修建业务由干事罗新文一个人全权负责。对于建设领域,从未有所接触的副乡长江宁自然脑中一片空白,好在年轻人勤奋好学,既买来专业书籍恶补知识空白,又主动找到罗新文虚心求教。短短半个月后,他大致知晓工程项目修建基本规定,虽然与熟稔操作尚有一定距离,只能算作略作一二,但也好过两眼一抹黑。 他算了算,若能剔除校舍外墙立面粉刷、校园植被打造等预算金额,目前争取的二三十万资金能够支付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工程量所需款项,缺口不过三十四万,若能找家颇具实力的施工单位,逐年分期支付应该不是大问题。 副乡长喝一口略有余温的茶汤,起身倒去碗中剩余茶水,去墙角提起竹篓外壳的保温壶注入新鲜开水,盖上茶碗盖子,将地上的碳笼提在手上,像个邋遢农村娃儿站在自家屋子窗口,百无聊赖。 窗外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院中的雪人不知又被谁堆起脑袋,还装上了一根红萝卜鼻子,看上去越发喜庆。 他脑中浮现起羊角辫女孩瑟瑟发抖的模样,耳畔回想起她颤声说的那句“真的冷”,不由神色黯淡了几分。 那天,江宁离开毛桃村时叮嘱村干部三件事,老支书只办好了邻里纠纷那一件事,其余两件尚在办理中。 副乡长叹息一声,直接将忧愁写在脸上,仿佛窗外雪花也不如先前那么美丽了。 江宁打通县委办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的手机:“杨姐,兄弟邀请您来横山观雪!” 杨婉青哈哈大笑,江宁可惜不能亲眼见到那位美艳少妇如何夸张作笑,只能臆想她花枝乱颤的样子。 “你……哈哈……你真是个二百五……哈哈……这么远……你请我去观雪……你是咋想的?” 江宁摸摸鼻头,揉一把脸颊,笑道:“反正我请您了,是您自己嫌弃横山太远,以后可别说老部下不懂事,嘿嘿!” 杨婉青又来一阵狂笑,终于收住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别扯这些没用的,说吧,找我啥事?” 江宁小心试问:“那个报告……额……戢局长,也就是您家公爹,他老人家意见如何?” 杨婉青语气慵懒回答道:“我以为你不关心那事儿呢,已经过去三天了,江大乡长从没过问呢。” 江宁讪笑道:“我不是怕杨姐烦么?才递交报告就开始催问,谁不烦啊?况且杨姐姐奶凶的名声,在龙头山如雷贯耳,在下不敢招惹哟。” 杨婉青气得惊叫一声,随即像扣响机关枪般朝着手机猛射:“你才奶凶,你家全都奶凶,横山乡所有人都奶凶,真是气死老娘了,若你现在身边,看我不撕烂你那乌鸦嘴!” “咦……”这位曾经文质彬彬的县委机关干部,好像已经被乡镇那个大染缸浸泡得完全变样,以一副无辜口吻惊奇道:“说杨主任奶凶不是表扬么?您想,奶凶的样子多可爱啊,一来说您年轻,好比小丫头,二来说您高冷范儿,犹如空谷幽兰,不,应该是带刺玫瑰,即使扎手,也让人欢喜。” “江宁,我求求你,闭上你的鸟嘴吧,杨姐怕你了,好不好?”少妇声音哀婉,估计要哭了,现在应该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江宁噗嗤一声笑了,灿然道:“好啦,我的漂亮姐姐,说说吧,那事儿定下来没?” 杨婉青压低声音回道:“一百六十万,我家公爹已经签字,大约春节后就可拨付到横山乡财政专户,你记得过问。” 江宁如闻天籁,随即想到这多出的十万资金应该是杨婉青说情的结果,感激道:“呀,肯定是杨姐的功劳!本周末我将回县城参加函授大专期末考试,到时聚聚哈。” 杨婉青幽幽道:“再说吧。” 江宁有些疑惑:“杨姐,县财政为何不在春节前下拨资金呢?目前,学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这大笔资金到账,我们就可以启动修建前期准备工作。” 杨婉青一语点醒梦中人:“你小子真是稚嫩啊,若年前县财政将资金拨付到位,谁都知道乡镇财政是个黑窟窿,年前讨要欠账的人排起长龙队伍,若乡政府不得已挪用了这笔资金,你能怎样?年后你想启动建设,没钱咋办?到时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你这个胳膊拗不过大腿的副乡长只有哭鼻子的份儿!” 又涨了知识的江宁像个小学生认真听取意见,连声致谢一番,暗自庆幸。真如杨婉青所说的话,校舍修建肯定无法按期完成,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明年九月份来横山看看新投用的校舍,你江宁拿什么交差?以后还想得到县委总管的支持就只能是天方夜谭,谁还不厌其烦地帮助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呢? 挂了电话的副乡长呆坐桌前,心情堪比窗外飞雪凌乱。 事实上,即便今天大雪纷飞刺骨寒冷,前来横山乡党委书记办公室讨要欠账的工程老板、饭馆店主等债主也络绎不绝。党政办主任卓云从清早上班开始,就一直忙着招呼,安排面见党委书记之人谁先谁后,不时进出书记办公室,按照柳远熙的指示办理拨款业务,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下午擦黑时分,终于空闲下来的党委书记柳远熙让卓云通知副乡长江宁去他办公室。江宁当时很纳闷,拿疑惑眼光瞧着党政办主任。卓云苦笑道:“肯定涉及经费呗,柳老板现在焦头烂额,到处拼凑资金,哎,今年年关难过啊!” 几日前,社服办主任苏越战提到账面留存社会抚养费将近一百二十万,年后就上缴八十九万,其中工作经费不足三十万,很可能乡政府会挪用,叮嘱副乡长千万顶住压力,坚决不能挪用,否则会被追究工作滞后的责任。 江宁走向书记办公室途中,暗自猜想陆远熙准备调用那一百二十万资金还是三十万工作经费,不管哪一笔资金,好像他这位副乡长都应该答应,毕竟党委书记才是当家人。 见到江宁,柳远熙先是问过新任副乡长生活起居情况,随后说起下步社会事业领域工作,待两人抽过一支烟,毫不违和地讲到当前乡政府面对年底欠账兑现压力,顺便提出动用一百二十万社抚费以便应急的建议。 江宁神色平静,表示完全理解党委政府面临年关的资金兑付压力,只是希望柳乡长出面协调县计生局缓缴社抚费,至于留存多少工作经费,还望领导考虑。 党委书记柳远熙高兴不已,原本以为江宁与其他三位副职一样坚决抵制所管资金的调用,没想到年轻副乡长如此深明大义,所提要求也于情于理,不由一改过去总觉得新任班子成员不懂事的看法,心中对江宁有了重新认识,连声赞道:“小江不错,很有大局观!” 江宁淡然笑道:“柳书记亲自找我商量,小江作为班子成员,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和底气?呵呵,还望柳书记和陆乡长以后多多支持社会事业工作,我和社服办一帮人定当感激不尽!” 柳远熙满口答应,脸上笑容才叫一个舒心,不仅递上散烟,而且还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红塔山丢过来。 这是一份犒劳,只有上级领导对其满意,才会主动作出此举,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如此青睐。江宁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一脸喜滋滋地将红塔山揣进裤兜,嘴上道不尽的感谢。 其乐融融的谈话不过二十分钟时间,江宁不仅争取到了自己在党委书记心中的有利位置,而且为下步校舍资金到位不被挪用打好伏笔,可谓名利双收。 许多年后,已经就任常务副县长的江宁宴请老领导时,身为县经济局局长的柳远熙说起这次也是第一次与时任副乡长谋事,就被狠狠套路了,不禁感慨万千,说但凡是一条过江龙,年幼时就开始吃鱼虾。江常务当时就笑了,不否认老领导的自谦评价。当年柳远熙确实是横山一条拥有绝对实力的大鱼,吃过的小虾小鱼不计其数,最终不仅没能吞掉老谋深算的江宁,反而成为逐渐成长的副乡长身边保驾护航的最佳也最有力的庇护者、支持者。 走出书记办公室,江宁瞧见天空雪花不再密集,院中那个雪人依然笑容可掬,想必雪后初晴云开一线,天地间骤放光明时,横山更美。 第60章 返乡 一场争吵打破横山乡政府四合院的宁静。 当时,几近休假状态的横山乡政府机关干部三三两两围坐在不同地方畅意聊天,望着稀稀拉拉飘飞的雪花,不时发出畅意笑声。坐在办公楼屋檐下的,自然是以乡长陆秋水为首的乡领导聊天阵营;四位普通干事在宿舍屋檐下坐得实在无聊,就玩起扑克来;三位女干部聚在食堂门口,围着冬婶唠嗑,时不时的笑得前俯后仰。 今日江宁难得一见加入班子成员聊天阵营,偶尔从板凳上的果盘里挑拣一颗饱满瓜子喂进嘴里,抿嘴微笑着望向正滔滔不绝摆着乡间八卦的副书记柳树国。 柳树墩着实擅长聊天,那些带有颜色不堪上桌的笑话,从他嘴里出来,化腐朽为神奇,让人欢乐。比如,云秀村发生一起公爹扒灰让人耻笑之事,说者添加诸多感人细节,反倒成了一段忘年爱情佳话;又如,今年六月,毛桃村某农妇上街卖桃,近天黑时拿半篓桃子换猪头肉,屠夫以卖不掉的三斤肥肉连桃带人一并收了,最后二人竟然成了儿女亲家,算是真正一家人了;还如,秀儿副乡长下乡去崖口村,在村支书围攻劝酒下,醉得夜不归宿,第二日醒来却见村支书婆娘睡在旁边,于是悄悄下床,不料村支书刚好进屋来,不待秀儿解释啥也没干,他转身出去并关上门,说你们继续。 大伙儿一阵哄笑。 不料,被人调侃的秀儿脸色铁青,低声骂道:“柳树墩,我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在村支书家里喝醉不假,但好久跟人家婆娘睡觉啦?谁不知道你狗日的和儿媳妇关系好?前不久有人见你骑着摩托车上街,儿媳妇把你抱得铁紧。” 柳树墩也不生气,只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秀儿似乎还不解气,继续骂道:“你他妈别一天信口雌黄到处造谣,不外乎就是以损毁老子荣誉从而败了苏家形象,你柳家吃相他娘的也太难看了嘛!” 柳树墩勃然大怒,粗声吼道:“老子柳家就比你苏家强,咋啦?不服就干啊!从上辈子开始,柳家三人任乡镇党委书记,一人任县级部门局长,七人任村支书,走出去的大学生中专生吃上国家皇粮近三十个,你苏家拿什么来比?你不就是个副乡长么?老子任副书记,职务比你高,管着你这狗日的呢!” 吵架声响彻四合院,坐在宿舍屋檐下、食堂门口处的聊天干部纷纷扭头看过来,满脸惊愕,不知所以。 秀儿气得七窍生烟,腾的一下站起身,抓把瓜子,狠狠砸在柳树墩脸上。 柳树墩随之站起身,扑向瘦骨嶙峋的秀儿,被乡长陆秋生和副乡长段云锦一把拽住,按在板凳上。 江宁则拉住同样气势汹汹的副乡长苏绣,劝慰几句,一同上楼去了办公室。 办公楼屋檐下的几人很快离去,宿舍楼下、食堂门口两拨人继续打牌唠嗑,该干嘛就干嘛,好似司空见惯,乡政府四合院又恢复了往日宁静。 只是这份宁静背后,是柳苏两姓家族从暗中较劲陡然升级为正面抗争,由此拉开了横山上演刀光剑影剧情的帷幕。 党委书记柳远熙接到党政办主任卓云的报告,急匆匆地从老家崖口村赶回乡政府,将柳树墩和苏绣二人叫到办公室臭骂一顿,各打五十大板,强压两位班子成员相互道歉。 奈何宿怨哪里是几句臭骂就能解决问题的,两位班子成员出门时各自闷哼一声,相互朝着对方脚下吐一口口水。有些无力调解家族恩怨的党委书记只得一声苦笑,双手按住太阳穴直喊脑壳痛。 不知何时,天空雪花陡然加密,想来明日又将更为寒冷。 坐在办公室,江宁默默计数日子。 那个姓孟的家伙,应该启程回家过年了吧? 距离除夕还有三天时间,远在两千公里外的京畿大地,跟往年一样,从腊月开始,一连下了二十几天的鹅毛大雪从未停歇过。 京城火车站售票厅、候车厅人山人海,一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能装下上万人的偌大广场变成临时地铺,几乎见不着空地,携着大袋小袋的返乡农民工席地就坐,有的干脆身裹被单,蜷缩睡在地上,任由鹅毛大雪覆盖。 身着制服的众多巡逻保安穿梭其中,见多了奇奇怪怪的候车乘客,只拿鹰隼目光搜寻夹杂其中那些形迹可疑的男女,没准就能发现专找返乡农民工下手的惯犯小偷。 人群中,走来一位头发梳得溜光的年轻乘客,一手提着个并不鼓胀的行李包,一手拿着两个干硬馒头,不时递进嘴里啃几口,随后伸长脖子艰难下咽,径直走向售票大厅。 他身上穿着的黑色短装羽绒服虽略显几分陈旧,却能一眼辨出衣料质地上乘,若是当初购买新衣的话,起码也得上千元。经验丰富的车站保安对于这样的人尤其注意,现在的小偷也做到了与时俱进,身着光鲜,一看就是有钱人,实则干着偷鸡摸狗之事。 保安队长暗使眼色,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保安随即尾随跟上,不远不近瞧着那位可疑乘客,脸上露出诡异微笑,心里想着今日已经抓住十四名盗窃者,若是添上这一个,就能圆满完成今日任务,自己就可以回到出租房喝酒啦,让那几个运气欠佳的队友羡慕死吧。 年轻乘客挤入买票长龙队伍,终于将两个馒头吞进肚中,眼睛瞅着墙角丢弃的小半瓶矿泉水,很想走过去捡起喝一口,他娘的,这北方的馒头比铁还硬。 年轻乘客终究还是忍住了,不停滚动喉结,感觉舒服一些之后,就踮起脚尖望向队伍前面,数着还隔着多少人才能轮到自己买票。 壮实保安双臂抱胸,静静站在稍远位置,守株待兔。 年轻乘客毫无察觉背后那双火眼金星,随着乘客步步朝前移动,两眼不时瞅着左右两支长龙队伍,看看有没有长势良好的女子,以便回到嘉州向宁娃子炫耀一番。 这京城女子哪是县城女子可以相提并论的,那长相,那气质,堪称绝代风华,嘿嘿,用这个词语形容有点过分。沉鱼落雁呢?好像也不行;倾国倾城呢?似乎更不行了。老子虽然只是一个旁读生,但起码也算混在大学,算作半个大学生总不为过吧,咋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呢?不行,是得好好想一想,不然,被那个苦苦追求有朝一日成为大舅哥的乡干部嘲笑一番,不亏死啊? 就这么臆想着,年轻乘客也排到了卖票窗口,正欲递上手中钞票,不料从旁边窜来一位插队的中年女子,一下子就排在他前头。 这位名叫孟飞的年轻乘客,毫不犹豫地朝着女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虽然不够响亮,但是沉闷声音足可让人体会到她那高高翘起的臀部极富弹性。 中年女子惊叫一声,扭转身子,恶狠狠地盯着这位虽然有些帅气但很痞气的年轻人,气得胸前山峦起伏,嘴里蹦出两个标准普通话字音:“流氓!” 孟飞一把推开女子,没好气道:“流你个头,不知道先来后到的规矩吗?以为凭自己长得如花似玉就能为所欲为?本大爷不吃这一套,各人乖乖后面排队去!” 人群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羞愤难当,随即涨红俏脸,跑向站在队伍后面的壮实保安,指着正在买票的年轻乘客,急声道:“那人耍流氓!保安,马上抓住他,扭送派出所!” 壮实保安嘿嘿一笑,指着人群说:“要不,你问问大伙,他究竟耍流氓没?若都看见他行为不轨,我就抓人,如何?” 女子狠狠一跺脚,气鼓鼓走向另外一支长龙,乖乖排队。 手拿车票的年轻乘客快步走来,朝着年轻保安微微一笑,赶紧一路小跑,奔向候车室。 壮实保安没再跟撵而去,却朝着年轻背影竖起大拇指。 月台上,望着拼命挤向车门的人潮,归心似箭的孟飞焦急如焚,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错过此趟列车。 只见他快步跑到一个拉起玻璃的车窗外,将手中提包塞进去,后退几步,再冲上前,脚踏车身,高高跃起,身子倏然灌进车窗。 动作连贯,行云流水,着实帅气。 帅是帅,只是他冲进车厢的脑袋重重撞在车桌上,发出“砰”一声响,吓得座位上的年轻女子和怀中小男孩发出一声惊叫。 从矮小车桌上爬起来的年轻乘客,揉着眼冒金星的脑袋,朝着这对母子露出歉意笑容,随后将提包塞进车座下,手把车座靠背,站在目前稍显宽松的这个位置,自觉满意。 趴在妈妈怀里的大眼睛男孩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位身手了得的家伙,崇拜二字写在脸上。 孟飞向他扮个鬼脸,露出有些黝黑的牙齿。来京都求学后,去建筑工地搬砖头的旁听生可没少发愁,嘴上随时叼着一根劣质香烟,牙齿不被熏黑才怪。 男孩指着孟飞,扭头问妈妈:“那家伙是不是有病啊?” 少妇赶紧捂住孩子嘴巴,对着年轻乘客不好意思地抿嘴微笑,以示歉意。 孟飞这才看清少妇长相,好像刚才在售票大厅冥思苦想形容京都女子的其中任何一个词语,用在这位陌生女乘客身上,一点不过分,相当贴切。 他笑吟吟地自我解嘲道:“我是中医大学读书的,小家伙肯定闻着我身上的中药味了,这才如此猜测,嗯,不错,小家伙,你是个实诚的孩子,叫啥名字啊?” “我叫萧酽,我妈妈叫方怡嘉,您呢?” 额,这孩子,真够实诚的! 曾经名噪嘉州的孟家公子可不是吃素的,怎可轻易放过搭讪的大好机会,等会逃票还得有人打掩护呢。他眨眨眼,笑意阑珊,马上接过话说道:“你好,萧酽同学,我叫孟飞,孟婆汤的孟,灰机的灰!” 少妇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只是,这一笑,让年轻乘客觉得,刚才脑中所想到的三个形容语都不够用了。 车厢越发拥挤,年轻乘客用力撑住身子,好似一道坚实屏障,尽量不让过道上的乘客挤着母子俩。少妇心怀感激,朝着年轻乘客再次微微一笑,以示感谢。 有了这一插曲,二人闲聊逐渐热烈,也就相互了解更多。这位名叫方怡嘉的女士乃丘川省药监局干部,此次京都之行实则出差,顺便接回在住在京都外婆家的儿子。她对这位京都中医大学旁听生颇有好感,不厌其烦地回答他满脑子疑惑,尤其对最近出台的医药生产销售政策讲得极为细致。 孟飞将方怡嘉所说与课本知识融会贯通,对当前药业发展有了更为深入的认识,受益匪浅,不觉更来了兴趣,问及一些曾经让孟家药业坐上滑铁卢的关键之处,在这位掌管全省药品流通的商贸处处长的专业诠释下,方才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不由心中暗叹:“真是知识决定命运啊,于人于生意都是。” 二人正聊得投机,车厢前头传来乘务员的喊声:“请各位将车票拿在手上,验票啦!” 年轻乘客朝着车座下的提包指了指,轻声请求道:“方姐,麻烦您看着一下,我稍后就回来。” 方怡嘉应一声,就见孟飞已经挤过人群,消失在车厢厕所方向,不由抿嘴微笑。那小子定是逃避验票去啦! 孟飞来到连门外都站满乘客的厕所前,用力推了推厕所房门,又连续敲了好几下,依然毫无动静,马上意识到逃票者不止他一个,只好继续往前面车厢挤去。 不料,每节车厢都有乘务员验票,年轻乘客顿时着急,自己只能坐到距离京都火车站最近的通州站就得下车,并未购买直达丘川的全额车票,虽然兜里钞票还能补齐差额车费,但是能省一分算一分。 他灵机一动,摆出一副阔气的样子,继续朝前走去。 一会儿后,年轻乘客出现在餐车里,喊来女服务员,慢条斯理瞧着菜单,嘴上念念有词:“京都鲤鱼貌似不错,不知火车上烹饪是否正宗,若不是新鲜猪肉,味道就将大打折扣,也就没了干烧鲤鱼的灵魂,那就不点这个菜吧。红烧血旺,这个菜嘛,还是丘川省城本地味儿可靠,可惜现在火车上,只怕还是京都味儿,也就没啥吃头。至于鱼香肉丝,南北地区烹饪方式大相径庭,不外乎就是酸酸甜甜,暂且搁置,我再看看其他菜品。” 女服务员不耐烦道:“先生,您究竟点还是不点?” 年轻乘客也不生恼,拍着并不鼓胀的荷包,继续翻着菜单,温言道:“咱不差钱呢,我可是讲究人儿,不能马虎对待每一顿餐食,即便坐火车也是如此,俗话说,出门在外,吃好喝好不能亏待自己,就是这个理儿。” 女服务员翻起白眼,见识过太多这类装逼的乘客,啰里啰嗦一阵子到了最后顶多点份西红柿炒蛋也就不错了,于是神色冷漠道:“您继续挑选,等会我再来。” 年轻乘客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挥挥手,看着并没有几页纸张的菜单更加仔细了。 忙活一阵的女服务员走出厨房,顿时傻眼。 餐车里,哪里还见人影? 似乎刚刚睡醒,男孩从妈妈怀里立起身子,擦擦惺忪睡眼,瞧着刚才不知去了哪里的话痨家伙,好奇地问:“喂,孟飞,你去厕所怎么会那么久啊?” 孟飞一脸认真道:“对啊,上厕所的乘客多着呢,排着好长好长的队伍呢。” 年轻乘客徐徐张开双臂,极其认真地比划一番。 男孩倒抽一口凉气,张大嘴巴,略微发呆一阵,倏然露出笑意,脆声道:“好在我现在不想上厕所,要不然,只得尿裤裆啦!” 方怡嘉噗嗤一声笑了,揉揉孩子脑袋,随后抬头看向那个搞恶作剧的年轻人,眼神幽怨,嘴角却微微翘起。 火车一路向南,奔驰在银白色的辽阔大地上。 腊月二十九晚上,家家户户忙着团圆,嘉州汽车站格外冷清,偶见长途客车进站,随后匆匆涌出一群乘客,很快消散在夜色中。 出站口,一位年轻人迎风而立,脖上黑色围巾梢头剧烈摆动,丝毫不影响他专注盯着车站里偶尔出现的每个面孔。 九点半,最后一辆从丘川发往嘉州的长途客车驶入车站。 人潮散尽,那位年轻人依然一动未动,满头雪花。 一位身穿黑色短装羽绒服的平头小子,从晦暗不明的夜色中走出来,望着出站口如根木桩般矗立的家伙,不由咧嘴露出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谁也没说话,两位年轻人紧紧抱在一起。 第61章 除夕 就在孟飞回到嘉州那晚,一位丘川大学女学生坐上母亲卿幽兰亲自驾驶的轿车,悄然回到嘉州县人大机关大院宿舍楼。 略作安顿,柳清柔去了卧室与早已睡下外公外婆亲热摆谈一阵,又去小屋瞧了瞧熟睡中的柳家老二柳清波,最后回到客厅,蜷缩在沙发上,与母亲唠嗑。 这位从小集万千宠爱一身的二十二岁少女,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父母分居濒临离婚的事实,哭得眼睛红肿,雨打梨花,楚楚可怜。 卿幽兰只说了这些年夫妻之间种种琐事导致感情破裂,对那晚嘉州宾馆惨遭凶险的经历只字未吐,宁愿让女儿觉得母亲过于执拗略有做作之嫌,也不能让她从此记恨自己的亲生父亲。 作为女人又是母亲的卿幽兰心中那份苦楚,或许除了那晚当事人江宁以外,无人得知。她只能默默面对女儿言辞中隐含的责备之意,神色坚毅说道:“妈也四十四岁,也该为自己而活了,或许你现在无法理解,妈妈不怪你,待你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 柳清柔叹口气,神色黯淡说道:“我不是不理解,也不是不支持,刚开始听说您俩如此境况我确实有些怪您任性,后来听您说起缘由,我之所以伤心,是因为作为女儿太失职,却不知妈妈心中多年所苦,我的泪水也是自责泪水。妈,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爸那边我去做工作,他本来就将去宁州任职了,或许您俩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思考之后,再面对夫妻感情何去何从,应该是最理性的选择。我和柳老二不会太过干涉你俩的意见,毕竟小孩不参与大人之事。只是……我还是觉得难受……” 话到此处,少女眼泪又出来了。 母亲将女儿拉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肩头,喃喃道:“当你出生时,我第一眼看着女儿,忍不住落泪了,女儿啊,做女人苦啊!” 女儿柔弱无骨,靠着母亲闭上眼睛,眼泪顺颊缓缓流下。 窗外北风劲吹,母女俩同睡一屋。女儿轻声道:“妈,跟您商量个事儿,按照学校规定,大四下学期可以外出实习,也可去偏远地区支教,班上好几个同学选择去四川甘孜州支教,我也想去。” 卿幽兰豁然起身,坐在床上,神色慌张地问:“为何去支教?就在丘川找家企业实习不更好么?哪怕去舅妈姜姒做事那家上市公司也行啊!” 侧身躺着的女儿轻轻摇头,淡然道:“不,我想去支教,做有意义的事情。去公司实习有啥意思呢,不过就是学着做白领而已,像个木头人,任人左右指使;参与支教多好啊,将自己所学教给孩子,哪怕时间短一点,只要有成效,也是很有获得感的,用大学生的话说,‘挺有范儿’。” 卿幽兰盘腿而坐,伸手替女儿理了理额前刘海,柔声道:“你个家伙,长得倾国倾城,我怎能放心让你去大山里支教?这些年,报纸刊登着不少支教老师被侵害的案子,想想就害怕呢。你确实想去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那你去嘉州最偏远之地横山吧,那里地势险峻,校舍破烂,师资缺乏。江宁曾经找过我,他现在横山分管文教卫生,来县城到处求菩萨发善心给予资金修缮校舍,也不知要到多少资金,反正县保险公司同意捐赠横山教育资金八十万。我让江宁安排个条件相对较好的村小,至于支教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由你自己确定,如何?” 柳清柔眼神突然变得游离模糊,似有柔光闪烁,话语有些犹豫:“横山啊?听说跟四川大小凉山有些神似,但我从没去过,要不,妈,您让江宁拍几张照片发来瞧瞧?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去横山支教。只是,既然参加支教,就应当去条件艰苦的村小,如何?” 卿幽兰抿嘴一笑,心中稍安。 关了灯,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卧室传出母亲爱怜责备声:“去去去,这么大个姑娘,怎么还如小时候那样,需要妈妈抱着睡?真是没羞没臊的!” “嘻嘻,就要,我就要!” 腊月三十天,阴历最后一天,称作除夕,天下团圆。 清早,江宁拉起睡懒觉的孟飞,背着竹篓去农贸市场买菜。今日中午晚上都得做一桌满汉全席,按江家湾习俗,一天当一年,表示吃喝不愁,当然得准备数量质量都很讲究的食材。 按照周淑英和孟母商量确定的食材清单,两位年轻人穿梭在行人熙攘的农贸市场里,很快购得满背篓食材。 看到菜摊上摆放着色泽新鲜极为诱人的驴腿,江宁挪不动脚步,就询问价格。孟飞拽一把死党,如同牙疼般倒抽凉气,高声道:“太贵了吧,一斤二百三,即使买半腿驴肉,也得七八百元,刚才所买整篓食材才不足四百元呢,宁娃子,咱不买,如何?” 中年摊主饶有深意地瞧着这位面孔熟悉的年轻人,瘪嘴揶揄道:“哟,飞哥,照理说瘦死骆驼比马大,曾经一掷千金的孟家公子,咋啦,不当总经理了,就连几百块钱的肉钱都舍不得啦?” 孟飞迅速涨红脸,嘴唇嚅动,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江宁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驴肉腿,大声道:“你这个摊主,大过年的,说这些话不嫌嘴臭?给老子一并称啦,全要!” 摊主面对豪气金主,朝着自己嘴巴拍打一下,哈哈笑道:“小哥说得对,大过年的,说这些话不吉利。” 孟飞扭转身子,望向人头攒动的集市,眼眶湿润。 走在返程途中,背着竹楼的江宁拍拍手提驴腿的死党,轻声道:“别记在心上,这样的场面你应该早就想到过的,只不过突然面对别人的揶揄嘲讽一时不大适应而已,谁人前不说人,谁不被人说?对不对嘛?只有坦然面对这些可能也肯定出现之事,你才能真正坦然接受孟家药业的没落,才能更加努力去打拼,重整孟家药业也才有希望。” 孟飞点点头,抿嘴挤出微笑,苦涩道:“道理我都懂,只是面对别人嘲讽时,心头还是很痛。” 江宁递来一支烟,替他点燃,大步朝前走,说急着回家做饭,任由孟飞闲逛,只是记得吃饭前回来就成。 每个人的心魔,唯靠自己挥刀斩杀。就如当初自己父亲去世时,他江宁最怕看到别人怜悯目光,第一时间逃之夭夭。终于有一天,他背着母亲去草池乡医院看病,方才知道父亲去世是永远不可逆转的事实,唯靠自己撑起这个家,这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做到的,何惧别人眼中自己是个啥。不管过去孟家药业有多辉煌,孟家公子有多光鲜,早已成为过眼云烟,被风吹雨打去。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一代七零后生长在整个伟大时代,拥有太多前辈人无法想象的重大机遇,今天的落魄不等于明天不得翻身。 一家五口吃过丰盛的午餐,江宁陪着孟飞去县看守所探望孟父孟鹤堂。听县公安局副局长、父亲战友周向阳说起,孟鹤堂因为另外牵扯一桩经济诈骗案子,涉嫌收买违法所得的药材,原本争取到的判二缓三就此作废,被送回看守所重新侦查,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水落石出。 受探望规定限制,县看守所只同意亲人孟飞进去,江宁就蹲在大门外石阶上抽烟,安静等候。 孟飞提着满满装有煮熟的腊肉香肠和一条香烟以及生活用品的袋子,跟随干警走进一间特殊屋子,见到一头白发的父亲,眼泪奔涌而出,凄声大喊:“爸,您受苦了!” 隔着铁窗的孟鹤堂神色淡然,朝着泪如雨下的儿子露个笑脸,淡然道:“老孟,外面的情况我都知道,你每月打来的生活费、每两个月一封信我都已收到,有些道理你说得很明白我也接受,儿啊,你长大了,比你这个大老粗老爹不知强过多少倍,老老孟相信,我儿一定能重振孟家药业。” 孟飞坐在凳子上,紧紧握住父亲双手,颤声问道:“你每个月都收到生活费?还有信?” 孟鹤堂白头轻点,反问道:“难道不是?” 孟飞扭头看一眼看守所大门方向,擦一把泪水,哽咽道:“爸,我在京都,虽然边读书边打工,但是也只挣得小钱,学费和绝大多数生活费都从江宁家借来的。你收到的生活费和信函,肯定是江宁所为。” “妈妈在周阿姨母子照顾下,身体已然全面恢复,只需每半年去趟医院例行检查就行。爸,我结交了一个此生过硬的兄弟,这是我们孟家的福份。” 孟鹤堂闻言动容,颤声感慨道:“第一次见到小江,我当时就莫名信任他,以后你有出息了,千万不能忘记自己兄弟。锦上添花之事我们要做,雪中送炭帮扶一把更莫犹豫。人家江宁以前受到咱家帮助,现就在雪中送炭。孟家人如今受恩就要记得将来感恩。只是,你老爸现在是家里的拖累,苦了我儿呐!” 孟飞再次哽咽道:“爸,你莫这样说话。” 儿子突然破涕为笑,欢声道:“我现在京都大学旁听,学得很多知识,这次我回嘉州,途中遇到一位省药监局的处长,约好将来我完成学业,她给我介绍一家全省药业翘楚企业,我去打工两年,既学得一身本事,还能挣得原始资金,到时再出来打拼,重新创办孟家药业。” “您安静等待法律审判便是,我相信,法律是公平的,无论怎么判决我们都不上诉,完全服从,好不好?” “爸,我和妈妈暂住周阿姨的出租屋,一切都很好,尤其江宁待妈妈比我更孝顺。每次他从横山回来,都会给妈妈买吃买穿的,傍晚还陪她老人家散步。” “我发誓,将来孟飞若有发达那一天,定将双倍还礼,您说得对,孟家人必须懂得报恩。” 孟鹤堂老泪纵横,连连点头,笑道:“好,好好,我儿不愧是孟家后人,目光远大,毅力坚定,懂得感恩,足矣!” 父子俩絮絮叨叨,不知不觉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过去。 孟飞将袋子交给干警,麻烦转交。 干警仔细检查一遍,递给孟鹤堂,轻声道:“走吧,孟总,该回去了。” 孟鹤堂点点头,起身离去。 望着父亲佝偻身影,孟飞大喊一声,“爸爸”,眼泪滂沱如下雨。 门口,看着死党拿感激眼光瞧着自己,江宁神色恬淡,心知孟飞已经知道一切,于是上前排着肩膀,将自己嘴上香烟喂进他嘴里,大声道:“走哦,咱们去买鞭炮烟花,只怕满娃子在家等得花儿都谢了呢!” 孟飞猛吸一口香烟,随着死党飞奔起来。 下午,柳清柔拉着弟弟柳清波,回了一趟县委宿舍。 父子女三人坐了很久,也聊了很久,直到天黑才离去。 期间,柳清柔没提半句母亲为何离去,只是向父亲报告自己学业以及下学期去横山支教的打算,更多的话则是叮嘱父亲照顾好自己,不管她在哪里,父亲在哪里,柳家子女都不会离开父亲。 柳建国甚感欣慰,叮嘱女儿只要想好下步如何走,就大胆去尝试,需要安排啥的就早些说,他会找个时机给县教育局长和横山乡党委书记去电,拜托他们多照顾。 他摸着儿子柳清波脑袋,说自己开年后就去宁州任职,希望老二跟着去长宁,毕竟宁州作为地级市的市辖区,教育资源更为优质。 柳清波一直没开腔,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临别时,柳清柔告诉父亲,希望他回老家陪爷爷除夕守岁,就说妈妈要加班不能回去,千万别让爷爷奶奶伤心。 待儿女一走,这位即将赴任宁州区区长的县委副书记猛然捶着自己脑袋,深深忏悔,深深自责,愧对发妻和一对儿女。 儿女是男人的软肋,亘古不变。 夜深时分,由两家组成一家的五口围坐一起,其乐融融享受年夜饭,斛殇交错,好不热闹! 饭后,江宁拿出一叠红包,给每人发一个。 孟母红着眼眶,颤声道:“小江,这红包就不要了吧。” 江宁笑呵呵说道:“按照江家习俗,过年发红包,征兆来年红红火火。您是长辈,我该孝敬呢,所以您得收下。孟阿姨您瞧,我不是给咱妈发了红包么?” 周淑英欣然劝道:“姐,您就收下吧,这是孩子一片孝心。您家孟飞还在读书,将来挣钱了,肯定也会给我发红包的,到时候周阿姨也会高兴地收下呢。” 孟飞心里感动不已,本想自己也不要红包的,但听周阿姨如此一说,心里也不再别扭,笑着说:“妈妈,您老就收下吧,宁娃子有心,我们也不能拒绝人家好意嘛。” 孟母这才听话地收起红包,一脸幸福。 守岁最激动人心的,也是满娃子最盼望的,便是燃放烟花。屋里只留下两个老人边嗑瓜子边唠嗑,三个娃儿抱着一大箱鞭炮烟花出了门,去了外面大街上。 望着天空绚烂烟花,满娃子兴奋得将两只手掌拍得通红。 两位死党嘴上各叼一支香烟,并肩而立。 与此同时,相隔两条街的某栋楼房顶上,母子三人仰头望向五彩斑斓的天空,不知正东街方向冉冉升空的烟花是谁在燃放,如此大手大脚。 少年柳清波猜想,要是不搬来外公家,江宁一定会像去年一样,带着他和满娃子去龙头山顶燃放烟花,不到晚上十二点见不着一朵烟花绝不会回家的,那得多带劲啊。 不知他发呆的姐姐柳清柔将下巴放在弟弟脑袋上,喃喃道:“等我家柳老二长大一些,就可以燃放烟花给姐姐看了。” 柳清波脱口而出:“我现在去找江宁,让他燃放烟花给姐姐看,好不好?” 卿幽兰扭过头来,一脸诧异瞧着儿子。 柳清柔轻声说:“不行呢,除夕夜,他得陪妈妈守岁,还有,你别随时把江宁挂在嘴边,我不喜欢听到他的名字。” 柳清波愤然将姐姐脑袋从头顶拨开,噘嘴道:“你俩咋了嘛?他也怕见到你,我给他说你昨天就回了嘉州,他本来要来外公家看妈妈的,结果就不来了,真是恼人。” “啊……” 惊讶的,不止是绝色少女,还有美艳妇女。 正东街,已经将脖子仰得发酸的大脑袋男孩江水满突然神情落寞,嘴上喃喃道:“要是现在子涵和我们一起燃放烟花就好了!” 颇感诧异的孟飞看向死党,正想询问几句,忽然住嘴。 那位江家少年,此时满眶泪花。 第62章 午饭 “一元伊始,万象更新”。 嘉州人乃至全球华人骨子里更加信奉农历,只觉得到了正月初一那天才算步入新年。而且,他们对“过年”的概念有着自己不同理解,不仅仅是除夕节一天,而是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 过完春节,正月初七正式上班这天,已经是公历1997年2月13日。返回横山乡的副乡长江宁并不像其他干部抱着“上耍班”的想法诸事不管,而是找来横山中心校校长许文春商议校舍维修事宜。 偌大的乡政府四合院尤为冷清,值班室里坐着一位值班干部躺在床上无聊地收看电视,莫说二楼接待群众办事的四个中层机构办公室尚在关门闭户,就连食堂夫妇二人也未返岗,三楼上那间传出话语声的副乡长办公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让人匪夷所思。 县级机关如期上班,除了县委、县政府高速运转以外,其他县级部门节后返岗上班情况并不乐观,总也好过乡镇机关半工作半休假状态。今儿一大早,正乘坐横山早班客车的江宁接到县财政局拨款通知,当时兴奋得嗷嗷直叫。资金到位,意味着校舍维修一事东风已至,只待按程序启动项目,早启动就能早竣工,孩子们坐在既漂亮又安稳的教室上课之愿望就能如期实现。当然,这笔专项资金,给不给横山乡,那是县财政局是否听从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安排,款项拨付得及不及时,则是局长儿媳妇的功劳。江宁自是打去电话,既拜年又感谢,令那位尚半睡半醒的常委办副主任哭笑不得。 年前,负责修建事务的社服办干事罗新文已经与县发改局审批股做好对接,只要财政资金到位就可办理项目立项手续。由于该项目仅涉及维修,并不需要进行专业设计,属于简单工程施工,也就省略了项目设计、图纸审查等环节。接下来的财政评审程序至关重要,既有财评结果作为招标控制价的政策规定,又是制约施工方漫天原价、边做边涨价的有力依据。在罗新文忧心忡忡说起财政评审正因为重要才所以难以协调时,江宁完全不当回事,只要杨婉青出面,就一定能摆平这一难题。 现在需要与项目业主横山乡中心校商议的是,项目工程清单是否完备、招标文件如何制定、维修施工是否影响教学如何确保学生安全,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何管理项目资金,确保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不可挪作他用或出现跑冒漏滴等问题。 在教学管理上是一把好手的许文春校长,瞧着手中这份任务清单,顿觉那些密密麻麻的工程建设内容远比阿拉伯数字或者极为烧脑的应用题更让她头大,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年轻副乡长,无奈道:“小江乡长,咱学校确实无人懂得工程建设,包括我这个校长,还望乡政府安排专人给予支持,拜请您和罗干事多费心。” 江宁知道这位乡级校长所说属实,也不觉得她的要求有过分之处,反而觉得实话实说更加合乎情理,于是含笑点点头,提出商量意见:“春阿姨,您看这样可行不?乡上组建校舍维修领导工作专班,由书记乡长任组长,我任副组长。专班下设办公室,全权负责推进校舍维修工作,我任办公室主任,您和苏越战任副主任。办公室成员由乡政府和学校人员共同组成,乡政府这边有我、苏主任和罗新文三人,学校那边有你和两位教师组成。” “至于具体工作,我们约定,既分工又合作。乡政府主抓项目审批、项目招标和质量监管、进度监管等,学校具体负责项目合同签订、施工入场、与群众工作等。如此分工,有效避免了业主不懂工程项目业务的缺陷。当然,我也有个提议,让罗新文同志全权负责工程质量监管,您看妥否?” 待许文春频频点头一番,江宁又讲:“整个工程项目都得讲究合作,没有合作就不能实现工程如期竣工投用,因此,加强领导是顺利推进校舍维修项目的根本保证。我想,您应该明白了为何要成立以乡上主要领导担任专班组长的缘由。俗话说,要想火车跑得快,就得车头带。” 许文春若有所思,沉吟道:“您的意思是,该项工作最大阻力不在你我努力与否,关键来自那两位‘一把手’?” 江宁没有点头也没摇头,眼神略带忧郁说道:“人在高处,面对的风雨总要更多些。你我二人终究只算站在山腰而已,有些风景未必有资格见识,自然承受风吹雨打的几率也要小得多。天下熙熙,只为利来。如今此事才算开端,我也说不清道不明未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我俩得有心理准备,也算我这位分管领导对学校一个招呼吧。” 许文春神色凛然,压低声音道:“请小江乡长放心,许文春一生行得正走得稳,从不在乎利来利往,惟愿娃儿有个好环境读书,足矣!” 江宁重重地点头,随即噗嗤一声笑了,灿然道:“我相信横山学校一班人,更相信春阿姨的为人,相信这次校舍维修项目一定能顺利推进!当然,今年校舍维修只是横山教育发展的一个阶段性工作,终究只能作为应急处理,千万不要有了随遇而安的短浅认识。呵呵,春阿姨,若说维修是指标,全面重建才是治本,您是否想过新建横山中心校?我相信,您和学校老师想过,全乡老百姓都想过。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横山学校应该是场镇最漂亮的建筑,而且,这一天,并不遥远!” 这位乡镇女校长神情激动,嘴上嚅嚅嗫嗫,好半会儿吐出一句话:“我会把您这句话带给全校师生和全乡学生家长!” 年轻副乡长抿嘴微笑,眼神无比坚定。 这次校舍维修,对于江宁来说,远比项目本身更为重要。 他深深明白,自己入职不足三年时间,当初全凭公开招考破格提拔为副科级干部,算是起步官场,相比辛苦挣扎在基层依然看不到未来的太多同龄人,不知好过多少倍。 若泥巴糊墙般厮混下去也是一种为官之道,大不了在多个乡镇领导岗位上轮流辗转,官运尚好的话,还能再上台阶或者调进县级部门任职,对于祖上从未出过官员的江家湾人家来说,也算光宗耀祖了。 但是,江宁不作这样的选择。在县保险公司当秘书也好,在县委常委办任干事也罢,他不过是以办事员身份听命于领导,领取啥任务最后交差啥任务,毫无主见可言。如今,身为一方父母官,在嘉州也算得上略有份量的官员,就得看看自己有没有干好一件实事的能力和水平。况且,才华并不像如女人怀孕,只需时间就会逐渐显露,而是需要一个平台进行自我展示,既让组织和百姓看得见摸得着,又让他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将来何去何从,才会心甘情愿。 想归想,做归做。一位副职欲成大事并不能仅靠一腔热血就能如愿,更需要超凡智慧去面对可能发生的各类复杂难题,比如“一把手”意见是否暧昧不明、管钱管物的其他班子成员未必真正支持、利益往来之间如何权衡等等,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无疾而终。 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是最关键也是最艰难的。 独自坐在寂静无声的乡政府,没有冬婶准备的碳笼烘烤,副乡长只觉穿着棉鞋的脚杆冻得隐隐生疼,只怕等会去许文春校长寝室吃饭都将走得趔趔趄趄的。 因为提前返校,校长许文春太久没做饭的厨房里,压根就没啥食材。她从乡政府出来后,去了场镇菜市场买来卤猪蹄、猪肚丝两盘凉菜,再买回些许蔬菜,提回学校寝室就忙着生火做饭。 本地出生的许文春每年都回到牛牯村父母家过年,在嘉州县中学教书的丈夫和就读于县第二小学校的女儿在农村玩得不亦乐乎,自然不愿意陪她来横山学校喝西北风。三十五岁年纪的许文春算得中上姿色,在横山场镇有着“野牡丹”的赞誉,只不过这个称呼让人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江宁更愿意喊她“春阿姨”,觉得更亲切。 中午十二点半,江宁来到横山中心校,找到校长寝室,看着小方桌上几盘香气扑鼻的菜肴,呵呵赞道:“哟,春阿姨,不是说好随意炒两个素菜下饭就行么?咋还搞起四菜一汤呢?瞧瞧,这盘香肠可谓色香味俱全,光看着就想吃!” 许文春手拿两副碗筷走过来,灿然笑道:“想吃就抓一块嘛,在春阿姨面前还客气啥?” 这小子当然就不客气了,忙不迭抓起一片香肠喂进嘴里,嚼得那叫一个香,还未完全吞下,随即又抓了一片。 屋外,又见细小雪花飘飞。 室内一对男女相对而坐,举杯相邀。 横山人爱喝酒不是没道理,山里气温偏低,也就湿气更重,待二两辛辣老白干进肚,顿觉浑身暖和。 江宁没想到,这位横山妹子竟然酒量惊人,已经喝下半斤横山老酒依然面不改色,不禁打消了刚上桌时暗自升起的拼酒念头,喝下几杯就不再跟她均喝,浅尝辄止。 许文春也不多劝,饮尽一杯酒,扭头望着屋外飞雪,神情有几分感伤,喃喃道:“这横山啊,几十年如一日,老百姓日子虽然有些好转,但是相比其他地方还算贫穷。江宁啊,您是乡领导,可知横山拥有绿茶这个摇钱树,为何连一条同村水泥路都没有?只怕不仅仅是山高路陡,而是人为所致。” 江宁略有酒意,遂敞开心扉说道:“上午我说过,要想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这话包括很多方面,不仅仅指校舍维修一事。春阿姨,我们一步步地来,每一步走的稳稳当当的,干一件事就成一件事。柳书记是位好书记,他来横山也不过三年时间,相信不远的将来,横山一定有大变化的。” 许文春眸光模糊,似有薄雾遮罩,几欲张嘴,最后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江宁自觉说话有些不合时宜,遂转移话题问道:“春阿姨,您给我说说实话,学校班子究竟如何?” 许文春愣了愣,轻声问:“您听说啥了?” 江宁伸手拿坨卤猪蹄啃一口,含糊道:“目前没听说啥,只是凭直觉,学校后勤主任有些不大可靠,听说他经常与秀儿副乡长玩麻将,每次输赢都在五六百元左右,这可相当于教师两个月工资呢,他家做生意么?” 许文春叹息一声,仰头喝一杯酒,随即用手遮掩着吐出浊气,无奈道:“我找他谈过两三次,都没啥作用,人家四十多岁了,我这个年纪尚轻的校长也不好反复批评教育,只好任他去吧。” 江宁点头表示赞同,突然话锋一转,笑着问道:“茶叶蛋啥来历,每次见到她,说话像吃了炸药般,一点就着。我给您讲嘛,这天傍晚我去场镇散步,遇见她正在捡拾菜市场的废弃菜叶子,就问她是不是拿回家喂猪。这丫头勃然大怒,说明天就还了我送她的红色围巾,再也不理我了。” 许文春神色越发黯淡,颤声道:“茶叶蛋她爹以前是乡上农技员,后来因病去世,丢下娘俩独自生活,去年她娘患了高血压,时常头晕,不仅干不了农活,而且有时无法做饭,就靠八岁丫头做家务。她捡拾菜叶的话,估计是她娘又犯病了,家里没啥食材可吃了吧!哎,如茶叶蛋这样的家境,横山学校还有很多。我当校长的,有时候真的是有心无力啊!” 江宁放下手中骨头,拿餐巾纸擦了擦手,朝着一脸忧伤却更有味道的女校长露个笑脸,淡然道:“刚才我说啦,春阿姨,我们先解决当务之急,再慢慢落实其他,您不相信我啊?” 许文春立即翻脸,露出凶恶的神色,嘴角却微微翘起,娇嗔道:“你小子哪只眼睛瞧见我不相信你啦?” 江宁轻轻撇嘴,瘪嘴应道:“哟,还不承认?” 许文春抓起桌上的筷子,欲势作打,恶狠狠道:“你信不信春阿姨抽你?” 年轻小子佯装害怕地双手抱头,连声求饶:“信,我信还不成吗?” 不过他补了一句话,让场面一度险些失控:“我好可怜我家哥老倌哦,肯定是个妻管严!” 女校长再次举起筷子。 年轻小子当然不会等着挨打,一溜烟跑了,边跑边喊:“谢谢春阿姨盛情款待,中午菜肴真香,就是酒太劣!” 少妇再也没能绷住,噗嗤一声,像个姐姐般笑了。 随后,她收敛笑意,喃喃道:“谁说横山没希望了?” 只是,她不知道,这顿午饭,来横山任职不足三个月的副乡长吃得心情沉重,和华夏内陆地区每个年轻干部面对发展落后现状一样,心忧如焚。 第63章 佯醉 丁丑年正月,应当和往年相差无几,吃吃喝喝,玩玩耍耍,日子很快就过去。待惊蛰到来,老百姓撒下稻种,乡镇机关上班步入正轨,干部们才开始周而复始地忙活年年大致差不多的事儿。 即便冬雪接近尾声,天空时不时还会飘飞雪花,地上积雪仍然还未消融,留得浅浅一层,被人踩得嚓嚓作响。此时江宁老家江家湾的果木已经悄悄起苞,海拔高出百米有余的横山乡似乎还停留在寒冬季节,春天远未到来。 照理说,江宁完全可以和其他乡镇干部一样,顶多轮值领导带班时来一趟单位,然后回到县城继续过年,吃喝玩乐到大年十五之后,岂不快哉? 当初知晓自己去横山任职已是板上钉钉子那般稳当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年仅二十岁的少年,对于为官之道脑中只有从书本故事或电视剧情得来的模糊认知,那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等等做官箴言,还只是一个粗浅概念。直到接受任前谈话后,他在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简短又粗俗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代人的责任和压力,从而心涌波澜,这才对自己发出灵魂拷问。我去偏远乡镇干嘛?我该怎么做?我能做什么?我要成为什么样的我? 一个人的成长,从来不是某些官场小说所描写的那样不着边际,什么未卜先知的先天英雄形象、靠着无比家族背景平步青云、在不经意间救下高官性命从而时来运转等等之类满口胡编乱造,都是他娘的意淫罢了,只有那些脑水不够用之人,才趋之若鹜。 用双脚步步丈量大地走出江家湾的江家少年,从来不觉得天上会落下馅饼砸在任何人的脑袋上,农民要想吃饱穿暖只能靠自己勤劳双手种田,工人要想多领工资只能埋头苦干,教师要想桃李满天下只能教好每个学生,官员要想实现治理一方的理想只能干好群众期盼的实事。 这些逐渐清晰的认知,是江宁来到地势偏远的横山乡之后,亲眼所见山乡贫困、亲耳所闻百姓疾苦之后,历经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苦苦思量的结果。在这过程中,他有过太多矛盾挣扎,也有过数次迷茫选择,在人性与德性之间反复推演,最终选择了最为艰辛那条道路。 人云:为官之路不过三条而已。一是胸怀百姓俯首甘为孺子牛,二是乐享其成混迹江湖贪图享受,三是取巧钻营只为当官敛财两不误。所选道路不同,到达的彼岸也就不同,取决于一个人的三观如何。我们可以相信一个人的品性,但切勿相信他的人性。人性本恶,从善如流方为君子,将恶进行到底只能沦为小人。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就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小人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小人,只觉得物来顺应只求此身活得安逸罢了。 从小受到江家祖训熏陶、军人父亲严格管教的江宁,随着文化知识增长、人生阅历丰富,他对人生道路的选择极其慎重。若说以前劝慰孟飞勇敢面对生活挫折仅仅出自于模糊的道德认知,略显浅显幼稚,如今面对自己如何为官这一难题,他知道选择胸怀百姓这条道路无比艰辛,也知道甚至稍有不慎最终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还知道年仅二十一岁的少年从此失去太多安逸日子。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岁月长河里,我们必将历经太多连自己都会被感动的人和事,虽然在外人看来也就稀松平常,但是对于本人来讲,就是精神境界层次的区别,事关此生何去何从的大问题。 面对不合常理也不合上级要求的横山乡政府上班情况,江宁始终坚守在自己觉得应该不能缺席的岗位上,从正月初七来到横山以来,直到过了元宵节乡政府两位主官返岗,期间从未回过一次县城。他不是回家无事可做,也有人情事故往来,需要这位副乡长去独自撑起江家门面。 就拿千年习俗拜年一事来说,他应该提着年货拜访老领导卿幽兰、原房东德叔、原同事杨婉青和现任领导柳远熙、陆秋生以及横山乡政府几位班子成员。还有,孟飞在正月初十这天将提前返回京都学校,说勤工俭学挣得下学期生活费,虽然江宁不知道死党在课余时间究竟干着啥活儿,但是陪伴他三天时间是应该做到的。 一个人一旦作出人生选择,总会有得有失。得失之间的人生况味,是甜蜜更多还是苦涩更多,多年后的江宁体会尤为深刻。 正月十六早上,江宁终于见到横山乡两位主官,思索良久,最先去了乡长陆秋生办公室。 陆秋生就任横山乡长两年零三个月,本人年纪三十六岁,在嘉州县乡镇长队伍中算得上偏年轻一类,足可见全县乡镇干部年龄老化的严重程度。 一上班就见到串门的副乡长,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陆秋生笑哈哈地招呼:“哟,江宁,听说你一直呆在横山啊?” 江宁也不见外,径直坐上班前椅,灿然道:“也不算一直在,初七我才来单位呢,只不过这期间没回嘉州而已。” 陆秋生丢过来一支烟,自顾自点燃,待鼻孔徐徐喷出烟雾,眯眼问道:“柳书记尚未召开年后第一次党委会会议,也就还未安排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工作,小江,咋的?有事先行商量?” 江宁打着哈哈儿应道:“算是吧,我觉得这事儿先向您作一简要汇报比较稳妥。前几天,听到县财政局传来消息,我也找卓云求证过,乡财政账户到位校舍维修资金一百六十万,也就是节前我找您签批文件所申请的那笔资金,虽然解决了校舍维修资金的百分之四十七左右,尚有一定缺口,但是,县保险公司将于二月底捐赠我乡校舍维修资金八十万,两笔资金加起来也有二百四十五万,占所需资金的百分之六十七。您看,我们是否启动程序推动项目建设?” 陆秋生似乎早就知道资金到位情况,脸色古井无波,淡淡道:“既然上级来资金了,不启动也不行啊!只是,你和许文春校长是否做好了前期准备工作?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个人觉得是可以先行启动的。” 江宁没想到乡长答应得如此爽快,不由放心不少,呵呵笑道:“现在项目立项审批已经完成,只待向县财政局上交工程量清单,若能尽快得以批准财政评审结果,本月底前完成比选招标,下月中旬就可启动校舍维修。” 陆秋生点点头,笑意玩味道:“我建议,这事儿如此重大,还是提交党委会议研究决定才好。我刚才所说意见,不过是个人看法而已,不代表乡政府意见。” 江宁自然能够听懂对方弦外之音,递上手中材料,轻声报告:“我建议成立我乡校舍维修专班,您和柳书记任组长,我作为分管同志任副组长,若党委会议同意的话,我主动申请出任专班办公室负责人,组织许校长和苏越战、罗新文同志全身心投入项目建设中,确保在今年秋季开学前竣工投用,让孩子们有个安稳的读书环境。” 陆秋生嘟着厚唇,边听边点头,然后将材料放在桌上,淡淡道:“我没意见,还是提请党委会议研究吧。” 江宁趁热打铁,试探性问道:“请您向柳书记报告此事?” 陆秋生本能反应是摇头表示不同意,随即又改变主意:“也行吧,毕竟这事儿事关全乡大事,我这个乡长理当向党委书记报告的。这样,我带着你,一起去书记办公室吧。” 本就抱着不邀功的江宁满口答应,跟随乡长而去。 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待寒暄一阵,陆秋生直接进入主题:“柳书记,想必卓云已经向您作了报告,乡财政账户目前到位两笔校舍维修资金共计二百四十五万元,我与江宁同志合计,是否启动该项工作?还有,我建议您任领导小组组长,我任副组长,江宁与锦狗儿任成员。不过,江宁认为您和我一起任组长,他任副组长,牵头负责推进校舍维修工作。我也赞同江宁的意见。这不,我和他一起前来向您汇报,请予指示!” 柳远熙听罢,看向副乡长,呶了呶嘴,含笑问道:“小江,你分管文教卫生领域,意见如何?” 江宁瞧一眼将功劳全部揽进自己怀里的乡长,摇着头说:“我完全听从二位主官的安排。” 柳远熙瞧着手中的材料,蹙眉道:“这事儿……先放我这里吧,待合计一番再作决定。” 江宁很懂事地起身告辞。党委书记需要找谁合一计?这不明摆着的吗?肯定是自己身边坐着未动的乡长啊! 江宁回到办公室,端起茶杯喝一口,望着窗外阴霾天空,心中略有几分忐忑。他并不担心自己不能参与此事,而是担心分管教育的副乡长不能左右校舍维修项目。谁的功劳并不重要,如期完成项目工程才是最关键的。当然,暗地操弄非法利益也值得担心。 书记办公室里,柳远熙眉头依然紧缩,自江宁离开后也没舒展过,忧心忡忡地问道:“秋生,你刚才提议校舍维修还是拿给柳素材做,我有点担心呢。一来这两三年来柳胖子几乎全部承包了乡政府的项目工程,确实存在照顾关系户之嫌;二来这次县财政如此爽快答应并及时拨款到位,其中定有蹊跷。我联想到江宁上任之前,不仅不一常委过问,而且柳副书记专门找我安排他负责文教卫生,更有璞初书记作出‘好好培养这娃儿’的指示,我更迷惑了。所以,此事决策必须慎重!” 陆秋生干笑两声,压低声音说:“只要江宁同意柳素材承包,不就万事大吉了么?也就不会得罪那些可能存在的危险人物,妥否?” 柳远熙未置可否,点拨道:“这个专班有点意思。” 陆秋生秒懂,主动递上香烟,笑眯眯地替书记点火。 对于江宁,陆秋生相信,乡长拿捏一个排名最后且任职不足三个月的副乡长还是信心十足的,至于校长许文春,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当天晚上,在乡长亲自邀请下,副乡长江宁出席参加了一场宴请,地点在横山唯一那家名叫军军饭店的馆子。 一身横肉的矮个儿大胖子,似乎并未把这位长相清秀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当回事,嘴上喊着“江乡长”,眼光却朝着坐在酒席主位上的陆秋生乡长,无比谄媚。 喝过三杯开席酒,除了敬乡长时喝下满杯酒以外,其余那些所谓“军爷”“莽哥”之类号称横山坐山虎的陪酒人员,江宁均以不胜酒力为由,只喝下半杯酒,不失了礼数就行。 让人意外的是,乡长陆秋生极为亲热地拍着副乡长的肩膀,主动提议喝下三杯情谊酒,哈哈笑道:“各位,江宁是我陆秋生的好兄弟,还望大伙今后在横山给予照看!” 众人随声附和,其中那位叫作“尤二姐”的中年艳妇多瞧了那位年轻副乡长几眼,心有所思。 酒局激战正酣时,江宁起身抱拳,随即将五小杯酒倒进一个玻璃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番感谢词句,最后仰脖饮尽,引来席间一阵热烈巴掌声。 放下酒杯,江宁突然感到胃中翻滚,本可以强忍着跑去卫生间的,只是在包间门口就马上来了一阵稀里哗啦,吐得满地都是秽物。 在大伙手忙脚乱关心下,呕吐之后的江宁顿觉好受多了,歉意道:“对不起哈,江某失态了,影响大伙聚会心情,改日有机会我请陆乡长和各位哥兄姐妹,以表愧疚之情。” 陆秋生喊来饭馆服务生,安排他送江宁回乡政府休息,随后拉着副乡长的手,朗声道:“江宁兄弟耿直,我陆秋生认你,以后定会罩着你!” 起身辞别的江宁望一眼春风得意的乡长,猜想陆秋生比自己还醉得厉害,起码自己没有随口说胡话。 店门口,尤二姐瞧着那道年轻背影,对着出门相送的施工老板柳素材小声道:“柳胖子,你今晚未能搞定这位副乡长,只怕工程不好拿呢!他为何一口喝了那五杯酒?实则尽快将自己喝醉,只为尽早离席!” 柳素材不屑道:“他要离席就拉倒,老子懒得待见,我柳胖子送他出门,完全看在陆乡长的面子!他姓江的,不就一个嘴上才长毛的小娃儿,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来?” 江湖经验堪称老道的尤二姐翻起白眼,手指这个没眼水的土着,撇嘴道:“反正老娘提醒过你,到时别后悔!” 柳素材连声讨好,说自己肯定听话,还望尤二姐继续陪着陆乡长喝酒,事后定有酬谢。 直到偏偏倒倒地走入乡政府四合院,佯装吐字不清的江宁才让服务生返回饭店,说自己可以独立回寝室。 自称春芽子的服务生露出白牙笑了笑,转身跑走了。 看到食堂还亮着灯,江宁前去讨要一碗醪糟水喝下,将瓷碗递还给赵宝安,打个重重的饱嗝。 赵师傅笑眯眯地问道:“你小子为何装醉?” 江宁拿手指压住嘴唇,作出一个“嘘”的手势,随后扬扬手,往寝室方向走去。 越发清醒的少年这才发现,天空又在飘雪。 第64章 躲不过 次日上午,江宁破天荒的九点半才上班,迟到了足足一个小时。本来没人注意到院坝里的人影,只是食堂师傅一声粗嗓门招呼再接着几句揶揄调侃,让二楼四个办公室里那些个仅半数到岗人员,差不多都知道江副乡长因昨晚喝醉今儿起床晚了。 眼睛略显浮肿的副乡长径直来到社服办,一屁股坐在许莲的空座位上,双手搁在椅子扶手上,呵呵笑道:“老苏,看这个架势,许大姐只怕二月底才来上班哇?” 社服办主任避而不答,瞧着副乡长那张纵酒过度的白皙脸庞,笑着问道:“哟,您脸上伤疤已痊愈,似乎看不到痕迹呢,听许支书说,年前您去过毛桃村,离开时都快下午五点了,我们猜想,您摔下山崖了,对吧?” 江宁下意识地摸摸左脸,嘿嘿干笑两声,眼神幽怨道:“咋?你几爷子没啥聊我干啥?看笑话哇?哎呀,这有啥嘛,谁不是农村长大的?谁没摔过跤呢?” 坐在一旁翻看资料的罗新文接过话茬,含笑道:“小江乡长,既然你也是农村娃儿,晓得皮肤擦伤用啥药最管用?” 江宁确实不知道,就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罗新文咧嘴作笑,玩味道:“你问苏主任啊,他经验丰富,每次被山蜂蛰了或摔着脚踝了,很快就恢复如常。” 年轻人扭头朝着社服办主任,一副诚恳求教的样子。 苏越战紧抿嘴唇,张大鼻孔陡然发出喷气响声,黝黑老脸上泛起红晕,估计憋得恼火。 年轻人随即醒悟自己被这两个老家伙摆了一道,终因年少多好奇,还是厚着脸皮问道:“老苏,啥方子这么神奇?说说嘛,下次我也照办。” 堪比老狐狸还狡猾的中年老油子苏越战一本正经说道:“根据医学常识,但凡外伤,皆会损伤软组织。软组织富含毛细血管,一旦被损,势必充血红肿。您应该晓得社,只要动手术,就必须先进行消炎处理,否则容易引起大出血甚至感染。” 江宁若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就对方满口医道深信不疑,追问道:“然后呢?” 与苏越战配合多年堪称默契的罗新文面露诡异神色,快速抢答道:“所以,乡里医疗条件有限,只能采取土办法,以奶水热敷软组织,保证当天就好。人家苏主任去年钻油菜地时被蜜蜂蛰了,当时脸上肿起这么大个红包,找人热敷后,很快就消了肿。” 这家伙举起双手,比划出碗口那么大的圆圈。 江宁一时脑子不够用,脱口而出:“啥奶水这么神奇?多少度的奶水才合适热敷呢?” 苏越战缓声道:“人奶呗,三十五六度最佳。” “我靠!”年轻人顿时醒悟,随即满脸通红,一会儿指着这个,一会儿指着那个,气得大骂:“你两个狗日的家伙,一个头上长疮,一个脚板流脓,简直坏透底了,成天满肚子男盗女娼,不晓得祸害过多少良家妇女!” 两位中年男人仰头大笑,乐不可支。 江宁当时自己也没能忍住笑,摊开两手,无奈道:“格老子,拿我开涮,有你们这么当哥老倌的么?估计我在横山呆不了几年,就被你两个带坏了!” 面对这样二货十足的下属,副乡长也懒得尊称“您”了。 调笑一阵,江宁正色道:“喂,二位,校舍维修那事,不管书记乡长最终如何定夺,前期工作进度一定不能落下,依然按照本月底完成招标、下月中旬进场施工既定计划推进,毫不动摇!” 说完,副乡长起身离去。 苏越战点燃香烟,轻声道:“老罗,横山很久没出现这样的乡领导啦!听许文昌老支书讲,小江利用周末时间去了毛桃村,走遍八个组,深入每家每户走访,笔记本记录了几大篇,离开交待了三件事,其中两件事由他本人完成,春节返岗后全部落实到位。还有,校舍维修资金全靠他出面,独自赶赴龙头山找县领导出面协调,最终得以落实。我担忧啊,修建校舍是天大好事,却很有可能为他带来灭顶之灾,甚至有可能出现方圆几百公里的横山容不下一个人的结局。” 罗新文瓮声瓮气应道:“昨晚,柳胖子宴请柳乡长,江宁也参加了,听说他不胜酒力提前离席。我猜测,江陆二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件事肯定麻烦至极,未必能按照既定计划实现开工竣工。当然,你我二人夹在其中,免不了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苏越战深以为然,默默抽烟,好半天吐出一句:“我俩始终支持小江,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只是,那年轻人的日子,唉,难熬啊!” 刚打开自己的房门,江宁就听到相隔三间房屋的那间办公室传来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遂高声答应一声,稍作犹豫,拿上笔记本走向乡长办公室。 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终究躲不过去了。 有些事,迟早有不得不面对的那一刻。他知道,若今天这一关口迈不过去的话,自己这个副乡长只能算作一个摆设,从此被排挤到冷板凳上坐着,压根别想改变横山教育现状,曾经向许文春校长所作出的承诺,就是一个天大笑话。 途中,他感到兜中手机有所振动,拿出一看,原来是杨婉青发来的一则短信,“今日柳赴宁州任代区长”。他略微一呆,随即再细看一遍,确认无误后关上手机屏幕。 见江宁进屋,昨晚通宵玩麻将的陆秋生神色疲惫,脸色蜡黄,先是热情相邀坐下,待一阵嘘寒问暖,随后抛出话题,似有做思想工作之意。 “小江啊,柳胖子是个很不错的包工头,性格耿直,做事踏实,这几年帮着乡政府解决了大大小小各种难题不下二十个,我和柳书记都对他非常信任。昨晚你俩有过一面之缘,应该对其有了初步印象,你觉得如何呢?” 江宁抿嘴微笑,也不搭话,只是轻轻点头。 陆秋生继续讲:“校舍维修只是小工程,而且点多面广,组织人工、材料等都很麻烦,利润自然稀薄,一般建设企业根本瞧不上眼。以前乡上有过类似项目,也搞招投标,不过一连流标三次,只得将大项目拆分成两三个小项目,好在柳胖子接手,最后如期完成工程建设,期间因为项目建设进度滞后,还被县建设局发文通报批评过呢。” 江宁积极附和地说道:“是啊,若项目建设滞后的话,县上会追责问责的。关于校舍维修项目,不一常委专门打招呼,他将在今年秋季开学之前亲自来横山查看。要是该项目尚未投用,您和柳书记不好交差呢。” 陆秋生很想问问邹不一常委为何出面协调资金这个敏感问题,不过随即打消念头,拿疑惑眼神看着年轻副乡长,含笑问道:“你如何考虑的?” 江宁抿嘴堆起笑容,轻声道:“既然断了后路,只能硬着头皮上啊,必须在八月底前竣工投用,嘿嘿,我一个副乡长可不敢得罪县领导,况且他还是老领导,不骂死我才怪!” 陆秋生闻言,有些恼火。 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这个年轻娃儿咋就不懂呢,难道还要非要主官直接说将工程给柳胖子负责才能明白么?如此不开窍的副科级干部,未来能有多大出息?让人生气的是,他竟然还搬出县委领导来,这说明啥? 此时,江宁压根没注意乡长的情绪变化,脑中没来由的想起那则短信来。柳建国如今离去,自己算不算失去了一座靠山?虽然他站在卿幽兰一边对其夫心存芥蒂,但是那不过是人家夫妻之间的感情纠葛而已,毕竟柳副书记算得上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恩人呢,否则,哪有二十岁的江副乡长? 见这家伙一副神游万里的模样,陆秋生顿生一股被副职蔑视的怒气,随即拉下脸,气呼呼道:“江宁同志,我正式通知你。一是今日我找你商量,是经柳远熙书记同意的;二是许文春校长作为业主代表,已经同意了乡政府的安排。有鉴于此,这事儿,乡党委政府责成你只负责落实,不是征求你有否意见!” 江宁顿时愕然,张了张嘴,欲说还休。 陆秋生从抽屉里拿出烟盒,用力撕开封口,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双手在左右裤兜摸索一番拿出打火机,“啪啪”打了几次才打燃,最后点燃烟卷狠吸一口,重重喷出一股浓烟。 瞧着努力抑制心中怒火的乡长,稍作情绪调整的江宁并未大惊失色,而是出人意料的伸手讨要香烟,笑嘻嘻地说:“俗话说,跟官吃官。陆乡长,给兄弟抽一根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对不对?” 陆秋生瞬间被破防,“噗嗤”一声咧嘴笑了,将桌上烟盒和打火机一并丢过去,嘴角微微翘起,瞧着那小子极其老练地拿烟点烟。 抽上几口,江宁将烟卷拿在拇指和二指之间来回搓捻,沉吟道:“陆乡长,我没有不同意柳素材负责施工,更没有反对您的意思,您听我说完嘛,再生气也不迟。” “我是这样想的,只要活路做得又好又快,如期竣工投用,娃儿坐进漂亮校舍,啥都好说,否则,啥都不好说。 “况且,谁施工不是施工?对不对嘛?乡政府与柳胖子合作多年,积累着不少香火情,加之本项目尚有资金缺口,到时不能结清工程款,柳老板碍于情面也不至于翻脸不认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小江初来乍到,昨晚出席聚会的莽哥、军哥、尤二姐,当然还有柳胖子,我都是初次相见,以后免不了相互打交道。更重要的是,校舍维修一事,算是小江来横山任职以来负责的第一件事,总不能就此卡壳吧?以后您和柳书记如何再信任我这个副乡长呢?那不早早坐上了冷板凳么?” 说完,副乡长嘴叼香烟,半眯眼眸,静等乡长发飙。 陆秋生脸上笑意越发浓郁,让江宁没有等到发飙,反而嗓音柔和道:“这就对了嘛,昨晚我说过,你江宁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兄弟。大家兄弟一场,自然应当照应。” 江宁咧嘴作笑,继续抛出下文:“只是,我坐在副乡长位置上,就得替书记乡长着想,既要让柳胖子中标,又要让两位主官不能背上暗通曲款的嫌疑。” 陆秋生频频点头,又见副乡长住嘴不说了,于是连声催问:“然后呢?你准备怎么做?” 江宁这才开口:“柳乡长,您看这样行不得?乡政府主导比选招标,欢迎有意者前来投标,我们走正步,让谁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到时候,建议柳素材投靠一家有资质的建筑企业,当然,为了提高中标率,他可以多投靠几家,都来参与投标。” “有道理!”陆秋生顿时高兴,兴致勃勃说道:“评标小组人员中,安排罗新文代表业主参加,几乎万无一失了!” 稍作停顿,这位乡长赞叹道:“小江脑子灵活啊!” 被表扬的江宁一张脸儿笑得稀烂,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讨好地瞧着被他卖了还帮着数钱的老家伙,将嘴上香烟抽得滋滋作响。 可惜那位乡长没能长得一双透视眼,自然不知道对面小子正暗自腹诽:“你他娘的才脑子灵活呢!” 嘉州方言说男人脑子“灵活”,暗指裆下兄弟。 江宁起身,抓起桌上香烟,连打火机也不放过,朝着乡长扮个鬼脸,笑嘻嘻地告别:“谢了哈,老陆!” 身后,自觉事已办妥的陆秋生眉开眼笑。 坐在办公室,江宁迫不及待地打通电话:“杨姐,校舍维修那事儿,还得麻烦您老人家。” “滚!”话筒里传来凶恶的回声:“我老吗?” 这厮自知口误却依然不悔改,嬉皮笑脸地反问道:“我是七零后,你是几零后?” 杨婉青估计气得不行了,似乎又觉得对方说得没错,只得磨着牙齿愤愤道:“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你江大乡长没事哇?若没事的话,就去街上打二两酒喝,莫来招惹老娘!” “瞧瞧,你自己都说自己是老娘,还怪我啰?”江宁继续调侃道:“奶凶奶凶的老娘们,还是得面对现实呢,莫气坏了身子,我会很心疼的哟!” 话落,不待对方发飙,这厮马上换了一副口气,极其严肃地说道:“杨姐,这次真的需要您帮忙。乡上两位主官想把工程交给一位叫柳胖子的包工头,毫无施工资质,就是那种土老板。” “校舍安全重于泰山是一个方面,自己负责的项目建设中混杂利益输送纠葛是另一个方面,我可不想好心办坏事。所以,我坚持招来有资质有实力的施工企业做校舍维修,现在我说动陆乡长并取得同意,相信柳书记也会同意。” “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哪些建筑企业来投标的问题。柳胖子肯定会挂靠好几家建筑公司前来围标,这本身是坏事,但我想了想,又觉得是一次绝佳机会,从而将坏事变为好事。鉴于不能让柳胖子得逞,又不能得罪两位主官,我想请您出面,找找您家公爹,他老人家肯定门路多,结识县上建筑公司老总自然就多,一旦某家建筑公司中标,随即撕毁柳胖子的合约,由县建筑公司亲自负责施工。” 杨婉青惊叫起来:“哎呀呀,说这么多,我脑子都疼,记不住,完全记不住,要不,你自己来县财政局当面汇报,我可以先给公爹说说。” 江宁想了想,随后答应下来。 杨婉青临挂电话前,幽幽道:“江宁,你慢慢变了。” 年轻副乡长摸摸脸颊,有些怅然。 他不知道,老领导说自己变成熟了,还是变得不老实了。 第65章 求援 中午饭点,党委书记柳远熙瞧见正端着饭菜寻找桌位的江宁,抬起拿着筷子的手臂挥了挥,大声喊:“小江,来坐这儿!” 食堂里摆着四张八仙桌,机关干部包括班子成员约定俗成地将正中间那张桌子留给书记乡长,除非两位主官吃过饭空出了座位,晚些时间来吃饭的干部才会坐上那张桌子。 有党委书记邀请,江宁自然不便推却,端着饭盒过去坐下,分别向柳远熙、陆秋生打个招呼,随即埋头刨饭。 他知道,柳远熙叫自己同桌定是有话要说。领导找下属说事,一般两个场合最正式,办公室为首,食堂是其次。办公室谈话的严肃性不言而喻,那是上级安排下级,即使偶尔有商议性质的话题,待上级说透事情来龙去脉最终拍板定案,下级不折不扣遵照执行。 在食堂吃饭边吃边说事大有讲究,相对办公室而言氛围貌似随意得多,却更能拉近上下级关系,谈话结果实则大相径庭,除非领导随性而起,只为单纯的一起吃饭。 至于选择哪个场合,主动权在于上级领导。一般来说,下级汇报工作理当选择办公室作为最佳场合,办公室以外的任何场合都存在随意之嫌。 “小江,校舍维修一事,你的意见很好。”柳远熙夹块回锅肉递进嘴里,边嚼边说:“值得提醒一点,成立专班机构与相关人员名单以党委文件正式印发,既体现党委政府高度重视,又能理顺校舍维修工作机制。” 江宁嘴里含着饭菜“唔唔”回应,待吞下之后,清清嗓子,缓声道:“我还有个建议,每周召开专班工作例会,通报前期工作推进情况,研究存在的各种问题,安排下步工作。” 柳远熙大慰,含笑看着只顾吃饭的乡长,问道:“秋生,你意下如何?我觉得江宁的提议不错呢!” 陆秋生点点头,伸手拍一下副乡长的肩膀,笑着说:“主要领导负责决策,分管领导在于推动落实,下步,辛苦小江啦,麻烦你亲自盯紧项目,随时汇报工作进度,确保如期完成校舍维修任务。” 江宁继续刨饭,话音含糊地答道:“应该的。” 隔桌就座的党委副书记柳树国不经意瞧来一眼,脸色无波,眸光中闪现一丝幽怨,随即消失不见。 其实,副乡长江宁早有预判,即使顺利通过两位主官决策这道核心关口,也不能说从此万事大吉,还得防备其他班子成员从中作梗。 不放过任何利益的柳树墩面对三百多万的项目资金怎能不眼红?他可是曾经代管过文教卫生领域的班子成员,只是以前一直未争取到校舍维修资金而已,不料如今却被初来乍到的年轻娃儿捡了便宜; 虽然与学校建设毫不沾边,但是与包工头柳胖子有着不可描述的紧密关系,副乡长苏绣不会直接干预校舍维修项目,不等于在乡党委会上不发杂音。 副乡长庄云锦分管党政办,也就掌管横山乡资金安排权柄,稍有不慎弄僵关系,完全可能在资金拨付上卡脖子,一旦项目资金断链,施工定将被迫中断,从而影响项目推进。 还有,非班子成员的党政办主任卓云也不可忽视,这位横山乡政府后勤总管可谓党委书记绝对心腹,所拥有的话语权不亚于任何一位副职,况且,他还是资金往来的操盘手,早拨或迟拨尽在掌控中。 江宁一阵狼吞虎咽,很快饭碗见底,又去打来大半碗饭菜,却没再坐回正中间那张桌子,与赵宝安并排蹲在食堂屋檐下,边吃边聊。 正副之间总是存在鸿沟,事已谈完,未见得还需要围坐一起。这个眼力见,曾经行走龙头山的副乡长还是有的。 下午,江宁主持召开校舍维修工作专班碰头会议,传达了党委书记、乡长的指示要求,随即就制发成立专班机构红头文件、起草项目招标文件、核实工作量清单以及各点位学校施工入场准备等相关事宜,一一作出详细安排。 许文春校长愕然道:“小江乡长,您以前从未从事修建行业,为何如此熟悉工作流程?” 罗新文接话道:“嘿嘿,许校长,这是你不了解咱小江乡长的问题。他不过花了不过二十天时间,就已全面熟悉项目建设相关政策,有些地方比我这个干了十几年修建的老家伙还懂得多。” 苏越战眨了眨眼睛,咧嘴笑道:“这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关键在于咱小江乡长‘浪’得起来!” 许文春俏脸泛红,娇嗔道:“说正事呢,你们却离题万里,越说越偏离主题,成天三句不离本行,真够坏的。” 社服办两位中年男人肆无忌惮呵呵作笑。 江宁咳嗽一声,正色道:“许校长,您别理满嘴跑火车的两个老家伙,咱们说正事。一是,工作落实时间要快,每天向我报告进度;二是,只做不说,注意保密,没必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三是我负责跑县级部门,您们仨负责留在横山处理事务,有啥情况及时电话沟通。” 三人神色肃穆地点头答应,皆知这三点叮嘱尤为重要。 苏越战以钢笔轻敲笔记本,忧心忡忡道:“还有一点,不知我当说不当说,不过,即使不当说我也先说,请小江乡长定夺。” 稍作停顿,社服办主任继续讲:“听说,柳胖子势在必得,这几天放出话来,他若不能中标拿到工程,谁来施工都不好使。小江乡长,你得注意尤二姐,她可是陆乡长的红颜。这就相当于形成了内外夹击态势,换句话说,我们穷尽心思搞的公开比选招标,实则是为他人作嫁衣,单就这一点来说,也不足为惧,关键是柳陆二位主官达成了一致意见,稍有不慎,势必落得两边不讨好,那句土话怎么说来着?” 罗新文沉闷道:“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许文春瞧着脸色晦暗不明的副乡长,叹息道:“现在看来,还是学校清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贵圈真够复杂的,不是我们教师所能融入的。” 江宁淡然道:“大伙的担心何尝不是我之忧?邓公曾说过,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吧。我的意见是,上盯如期竣工投用目标,下守廉政底线。至于啥态势之类的考虑,现在暂且搁置一边,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相信,富贵在天,成事在人,即便这事儿影响我江宁将来升迁,也不能就此作罢任人摆布,我坚持我觉得对的,仅此而已。”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乃吾辈之楷模。 成大事者,理当胸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气概。 三位横山人,被这位外来者深深感动。 诸事安排就绪,江宁就该着手解决校舍维修招标中最为关键一环,即,物色潜在投标人,打破非法利益格局,确保有资质有实力的建筑企业全面负责工程施工,让百姓放心,让教师放心,让学生放心,让组织放心。 不过,他并未着急赶往嘉州县城,而在临下晚班前,趁着天光明亮,提着一袋从柳清波那里讨要来的七八本课外书,按照许文春校长介绍的地点,晃晃悠悠离开乡政府。 距离离横山场镇大约两三百米有座破败瓦房,坐落在潺潺而流的小河边,门前有棵高大槐树,枝丫突兀,不见一枚树叶,树干与瓦房之间牵着一条细细铁丝,上面挂着几件衣服,随风飘荡。 一条长得胖乎乎的黄毛小狗,静静地卧在槐树下,约莫只有一两个月大小,见到有人前来,只是抬头瞅一眼,复又垂下脑袋继续打盹,一点不像看门守家,反而像幼小孩童等待姐姐归家。 年轻男子来到槐树下,坐在一块磨得溜光的石头上,放下手中袋子,伸手抚摸小家伙头颅。这条名叫小黄的狗狗似乎很是受用,不仅没有恼怒地犬吠几声,反而拿脑袋拱了拱陌生人之手,好似多年朋友般亲热。 黄昏中,慢慢吞吞走来一位八九岁小姑娘,脖上缠着好几圈红色围巾,背着半篓枯黄菜叶。她突然停下脚步,望着那位熟悉的陌生人,怔怔出神。 年轻男子笑意温暖,就这么与她静静地对视着。 狗狗小黄呜咽一声,迅速脱离陌生人手掌,屁颠屁颠跑到小主人身边,伸出舌头亲热地舔着她小腿。 小姑娘弯下腰,将小黄抱在怀中,慢慢移动脚步,走到年轻男子身边,也不说话,静静盯着他的眼睛。 年轻男子伸手取下背篓,拉她坐在自己身边,递上脚边那袋课外书,含笑示意,“这书送你啦”。 小姑娘嘴角微微翘起,忙不迭取出一本连环画,认真翻开书页,满脸欣喜,眸光晶亮。 年轻男子默默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模糊山脉,神色肃穆,眼神坚定,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他在想些啥。 一大一小两个人相挨而坐,脚边还有条静卧的小狗。 夜色逐渐晦暗,年轻男子离开时,没去屋里探望卧床女子,只是强制交给小姑娘一包降压药和三张红色钞票,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 “茶叶蛋,我还会再来的。” 第二天上午,江宁遵照事不宜迟的原则,赶赴县城。 远远望见站在县财政局门口等候的杨婉青,这位偏远乡镇副乡长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动。要知道,他俩仅是曾经关系较好的同事而已,人家杨婉青可是县财神爷的儿媳妇,在身份地位完全不对等的情况下,竟然像朋友般礼数周到,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贵人,对他们提供的无私帮助,理当铭记于心,并在恰当时候给予十倍报答,才算得上有情有义。所谓“点滴之恩,涌泉相报”,就是这个理儿。 江宁欢快跑上前,笑吟吟地一番招呼后,随在财政局长儿媳妇身后,一前一后上楼去。 县财政局长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五十出头的年纪,听说今年底很可能升任县人大副主任。这位两鬓染霜的嘉州财神爷,名叫罗雪松,见到儿媳妇赞不绝口的年轻人热情有加,不仅相邀同坐沙发,还亲自泡上一杯上等横山绿茶。 县财政局长陪同坐下,笑意盎然说道:“小青昨晚已经给我说了那事儿,我觉得可行,待你在详细说明情况,我再找县上四家建筑公司老总,应该问题不大。” 江宁赶紧将校舍维修一事来龙去脉和个人考虑合并托出,最后希望这事儿有个圆满收官,真正实现好事办好、实事办实的初衷。 罗雪松略作沉吟,主动提出:“资金缺口问题,稍后我找赵天霸局长合计合计,应该可以解决一部分,若还有缺口,即使今年不能解决,明年也能安排资金到位。” 江宁似乎嘴巴长在脑子前面,有些莽撞地说道:“罗叔叔,听说您今年下半年有望升迁,您这一走,明年资金就没着落啦,要不,请您尽量协调赵局长,争取上半年一步到位补齐资金缺口,可否?” 罗雪松抬手摸了摸头发,仰头大笑,对着静坐一旁的儿媳妇说道:“你这位小同事啊,虽然不大懂事,说话也有些犯忌,不过,老头子蛮喜欢,年轻人有颗事业心总归是好的。” 江宁不好意思地笑了。 杨婉青笑容矜持,轻声道:“为了孩子读书,江宁出发点是好的,也是让人感动的!他给我讲,不改变横山落后的教育现状,江宁绝不离开横山。爹,您方便的话,就帮帮他呗,也算您为横山孩子出份力气。” 罗雪松轻轻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我们四零后五零后这代人老啰,现在是六零后七零后登台时候,尤其是已经成长起来七零后这一代,终将接过建设嘉州的历史重任。江宁啊,你要记住,要成为时代顶梁柱中的一员,道阻且长,不可急于求成,更不能走偏了,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就是这个理儿,罗叔叔尽量帮助你,但是,有些忙只能帮一次,更多是靠你整合自身资源,唯自己是用。” 江宁神色肃穆,郑重道:“侄儿感谢罗叔叔不遗余力的出手相助,请您放心,横山校舍维修一定保质保量按期完成,让孩子不再受到日晒雨淋。” “同时,罗叔叔一番教导,侄儿更是受教,也看到了未来道路。您老说,道阻且长,人间正道是沧桑。这些道理,或者说是人生经验,堪比黄金宝贵,侄儿定将时刻不忘,踏踏实实做一位嘉州建设者!” 罗雪松满脸笑意,主动握手。 一个两鬓斑白,一个满头青丝,其实是两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上辈人手中的接力棒,终将交付后来人。 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正意气风发地迈向二十一世纪。 离开县财政局,杨婉青悄声道:“喂,刚才一席话,我都被你说感动啦,堪称满满的正能量!嗯,江干事与江乡长,确实大有不同呢!小子,杨姐看好你!” 江宁挨着美艳女子往前走,办妥事情的心情自然好得没法说,耳闻衷心夸赞,嘴巴又忍不住开始犯皮:“可惜婉青早已嫁作他人妇,不然,遇到这么优秀一个男人,他是不是芳心暗许或者主动投怀送抱啦?” “贫嘴!”杨婉青俏脸泛红,娇嗔道:“你最好管住嘴巴,我有预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终究皆因这张油嘴。” 多年后,背负累累情债的江姓男人,终于知道什么是“一语成谶”,忍不住一阵哀嚎。 第66章 招标 送至县委门口,江宁停下脚步,挥手送行杨婉青。 待美艳女子袅袅而去,站在一旁的赵援朝收回视线,瞧着行着注目礼的副乡长,打趣道:“舍不得啊?那就跟着老领导上龙头山啊,畅聊同室友情呗!” 江宁转头对着亲如大叔的中年保安展颜一笑,从手提包里掏出两包玉溪牌香烟,递给对方。 赵援朝不客气地接过香烟,拿在手上瞧了瞧,笑眯眯地说:“哟,当上副乡长就不一样了,以前送我五元钱一包的狗牌香烟,现在出手就是软包装的玉溪啦?呵呵,一盒得四五十元吧?你小子是出名的吝啬鬼,难道舍得为赵叔叔破费?我想,这是受贿礼物吧?” 江宁瞧着捡了便宜还卖乖的老家伙,不像以往那般以牙还牙地回怼,温言解释:“今儿进城办事,我向单位申请了一笔开支,不过,我没舍得请客吃饭,买两包烟总可以吧?况且,玉溪烟不算名贵烟,大概就中等吧,现在乡镇普通干部大多抽这牌子呢。” 赵宝安喜滋滋地收下香烟,指了指门卫室门口的矮凳,邀请江宁就坐,自己笔挺身子,两眼盯着进入大门口的车辆,突然说:“你变成熟了。” 矮凳上的年轻人没开腔,低头拍着裤管上的灰尘。 赵宝安轻声道:“上周柳副书记调走了,昨日长宁市委宣布了调整嘉州党政班子的决定,你知否?” 江宁望着保安侧脸,摇了摇头。 赵援朝压低声音说道:“柳副书记交流提拔到宁州任代区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罗石提拔为县委副书记,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邹不一任常务副县长,县委常委、组织部长绍君林接任县委办主任,市委组织干部科长肖雅下派嘉州任组织部长。” 江宁语气平淡,“哦”了一声。 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些大佬们如何易位,倒是对门卫一口标准的书面语言惊讶不已:“喂,老赵,您老人家可以改行了,不做县委办写手简直就是浪费人才!” 面对完全找不着聊天重点的家伙,赵援朝简直哭笑不得,只得选择那句最简单最直接的驱逐语,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此时此刻自己几近崩溃的心情。 “滚”一字,极富张力,用在不同场合均能产生不同威力,效果直接拉满。主子对扈从说,那是蔑视;长辈对晚辈说,那是爱怜;朋友之间说,那是友谊;打架时说,那是仇恨;男女挑逗时说,那是爱情…… 年轻人根本不在乎保安大叔的亲热话语,这是他两人之间特有的相处方式。他扭头望着巍巍龙头山,神色黯然,叹息道:“赵叔啊,我现在去了偏远的横山乡,方才知晓什么叫‘春风不度玉门关’,什么叫消息闭塞,如此轰动全县的大事要事,一个副科级干部竟然毫无半点消息,这算啥呢?” 赵宝安虽是县委机关门卫,但终究长期呆在嘉州最高权力机关,见识过太多官场沉浮,自然懂得年轻人所说乃肺腑之言,能够感同身受他心中的惆怅,也就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他伸手拉起年轻人,替他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温声道:“谁说你就在乡镇待一辈子啦?既然知道横山偏远,就应该努力改变现状,靠自己实力打拼出一条通往县城的康庄大道,重新回到龙头山来,做个登顶嘉州的那个人!” 被拍疼屁股的年轻人本该就此一席话感动得一塌涂地,谁料他却二不挂五地叹息道:“这些道理,连龙头山的守门人都说得头头是道,说明啥呢?说明乡镇某些领导,还不如县委一个保安有水平!” 被揶揄得够呛的赵宝安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嘴上极富张力的那个字眼尚未嘣出,就见那小子早已跑远,随即换上一张笑脸,咧嘴吐出三个字:“狗东西!” 难得回一次县城的江家少年抓住机会,自然就去了嘉州师范及其附小看望堂妹堂弟,带着他俩吃顿丰富午餐,顺便在服装批发市场为姐弟二人各买一套春装,最后去了县保险公司看望妈妈,只是未见着外出开会的老领导卿幽兰。 下午四点左右,坐在返回横山乡的客车上,江宁突然想起年前宴请杨婉青的承诺,不禁有些自责。 人家那么热心相助,不过是出于曾经作为同事的那份香火情,你江宁咋就心安理得了?这世间,除了父母,谁应该天经地义地帮你? 他脑中冒出一个奇怪问题,突然哑然失笑。 参加工作近三年来,给予自己帮助的姜姒、卿幽兰、杨婉青,竟然全是女子,纯属巧合哇? 直到车至横山场镇,他也没能想出答案,只得作罢。 罗新文不愧为横山乡政府负责修建事务的土专家,压根不用乡领导出面,不到一周时间,他协调县财政局出具了校舍维修项目财政评审报告,将项目投资总额控制在三百一十万以内,也就是说,资金缺口仅六十五万。 财政评审是工程项目前期准备工作中极其重要的一环,主要针对工程项目清单造价预算,按照当前市场价格进行最终核定,其评审结果作为招投标控制价,原则上不允许突破上限资金额度。有鉴于此,财政评审结果直接影响施工利润多寡,自然就关系到招投标活动开展顺利与否。 一般来说,财政评审决定的施工利润越高,招标人和投标人皆大欢喜;若挤压施工利润所剩无几,即便花落人家且顺利签订施工合约,很容易引发施工停工、工程亏损等矛盾,于是就出现甲方极不愿意看到的半拉子工程。 江宁及时向两位乡上主官作了报告,稍后去电杨婉青,拜托她协调罗雪松解决并不算大笔的缺口资金。杨婉青满口答应,开玩笑说若她公爹失信,她就自掏腰包也得解决这六十五万资金缺口,让江宁当时既感动又汗颜。 接下来,横山学校维修项目招标文件由代理公司挂网,在七天规定期限内,共计收到七家建筑公司投标文书,经初步审核,最终确定符合招标规定的五家投标公司,只待二月二十八日这天现场评审。 项目前期推进极其顺利,完全出乎罗新文的意料。这位从事修建业务十来年的中年干事,拿着现场评审相关规定的材料,来到副乡长办公室,忧心忡忡道:“小江乡长,我私下打听过,那五家投标公司皆是嘉州县内建筑企业,各具实力,其中由柳胖子挂靠的企业就有三家,结果可想而知。” 江宁斜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摸着头上寸发,一手拿着材料,边看边说:“对于我们来讲,只要三家以上企业前来投标,符合招标规定就行,至于最终花落谁家,让他们私下竞争去吧。” 罗新文颇感意外,不知副乡长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似乎并不关心柳胖子围标串标从而左右招标结果,他犹豫一阵,喃喃道:“这……你不是说坚决防止非法利益渗透么?” 江宁放下手中材料,坐正身子,递来一支香烟,自顾自点燃一支,狠狠地抽一口,目光柔和地瞧着颇有正气的中年干事,笑意微微道:“上了项目,倒了干部,我们坚决反对,这点毫不动摇。当然,有人愿意以身涉险,正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没办法。只要操盘手不参与其中,就万事大吉,因为我们要的结果,是如何尽快推进工程施工进场,如何监管项目质量,如何竣工决算,在秋季开学前学生如期搬进新校舍。” 稍作停顿,江家压低声音讲道:“对于工程质量,我最为关心,绝不放心土包工头去干事关学生安全的活路,万一出现问题,县上倒查责任,也不会影响书记乡长,当然,你我都是安全的。” 罗新文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表示没懂。 江宁略微提高声音分贝,灿然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过了二十八号那天,你自然就懂了!” 罗新文满腹狐疑,无奈分管领导并无解惑释疑的意思,只得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还是丢下两个字,“但愿”。 中年干事对这位二十一岁娃儿,既佩服,又担心。 独自办公室的江宁端起桌上茶碗喝一口,正想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时,接到许文春校长打来电话,询问校舍维修招标进展事宜。 末了,她顺便提及一件事:“县教育局安排横山村小一名支教老师,由我校自行安排。”江宁随口应道:“那就请春阿姨自行安排呗。” 放下话筒,许文春盯着文件,自言自语道:“真是奇怪,丘大虽然是名牌大学,但不是师范大学啊,而且还是一位女生,咋愿意来支教呢?县教育局还打来电话叮嘱安排条件较为艰苦的村校,就在中心校不好么?” 二月二十八日这天,江宁没有亲自带队去县资源交易中心,而是让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和干事罗新文、许莲前往,自己坐在办公室静候佳音。 乡长陆秋生很是奇怪,站在副乡长办公室门口,大声诘问:“小江,怎么今日没亲自去评标现场?若出现意外咋办?” 江宁起身相迎,笑着应道:“柳素材找了三家公司,大概率没啥问题,请乡长放心。” 陆秋生脸色阴沉,拿疑惑眼光瞧来,粗声道:“但愿如此,我希望江副乡长说的是实话,一旦事情搞砸,柳书记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和你!” 撂下这句话,乡长朝前走去,踩得楼板咚咚作响。 副乡长慢慢收敛脸上笑意,微眯狭长眸子,一动不动。 上午十一点半,苏越战打来电话,说一家名叫嘉州宁远的建筑公司中标,中标价格三百零七万元。 江宁只说了句“好”,随即挂了电话,躺倒在椅子上,努力地咧咧嘴,却未挤出半分笑容。 不用求证,嘉州宁远公司定是柳胖子的挂靠公司。 他知道,关键时刻马上到来,嘉州宁远公司是否拿下柳胖子。若事成,就如愿;若不成,也没办法,自己尽力了。 此时,一对母女驾车从县城出发,直奔横山乡。 十分钟后,江宁来到党委书记办公室,笑呵呵地报告了校舍维修招标事宜,再次伸手讨要香烟。 柳远熙哭笑不得,干脆从抽屉里拿出一条烟,将剩下的四包华子全给了他,佯装愤然道:“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头!别的党委书记都抽着孝敬烟,你这个副乡长倒好,厚着脸皮向领导讨要香烟,像话不?” 江宁挑起浓眉,喜滋滋道:“谁让我有个好书记呢?怪我呐?咱们讲道理呗,让其他乡镇那些家伙眼红去吧!” 柳远熙仰头大笑。 江宁干净利落地拍过马屁,站起身,指了指胀鼓鼓的荷包,嘴上说声“谢啦”,大摇大摆走出门去。 隔壁,屋里传出一阵欢笑声。 走在楼道上的副乡长不用猜就知道,定是土包工头柳胖子正在向乡长报喜。 中午,一对并蒂莲般的母女,陡然出现在横山场镇那家军军饭店门口,让十六岁的服务生春芽子顿时目瞪口呆。 从未走出横山场镇的少年,至今所见最美艳的女子便是尤二姐,那位成天嘴唇猩红、露出大半个白皙胸脯的寡妇一来饭店,让多少那些口水滴答的食客食欲大增,点菜喝酒都豪爽不少,唯恐丢了面子。 此时,面对眼前两位女子,少年懊恼自己读书太少,一时找不到贴切话语准确形容,在一片万马奔腾的慌乱中,好不容易想起玩伴说过的一句电视台词,“美若天仙”。 直到年纪稍长的女子开口,问是否还有桌位时,少年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让开道路,音腔颤抖:“有……有呢……客人请……请呢……” 少女随在母亲身后往里走,朝着服务生抿嘴一笑。 可怜的春芽子只觉双眼发软,脸红筋涨,不知所措。 饭店老板柳军军瞪一眼没出息的家伙,扭着丰腴腰肢上前热情招呼,将客人安顿在临床桌位,掰着手指细数一番特色菜品,见两位美艳客人只点了一个素菜一个蛋汤也不生恼,笑嘻嘻地夸赞:“姑娘真俊呢,莫说男子,就是女子见了也挪不开眼睛的,只望一口吞了才好!” 少女抿嘴笑道:“谢谢,老板娘也挺漂亮呢!” 柳军军仰起白皙脖子哈哈大笑,只觉胸前还有些优势的山峰颤抖不已,用手擦着已有细小鱼尾纹的眼角,欢喜道:“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姐姐真是开心!” 走向后厨时,饭店老板踢了一脚还似一根木桩般站着的服务生,笑骂道:“美了你,还不赶紧去拿碗筷?记得用热水再洗涮一遍,这两位可是咱饭馆的贵客呢!” 春芽子一溜烟跑向碗柜,欢喜得不得了。 今晚回村定要向玩伴炫耀一番,让那些家伙羡慕死吧! 单手捧着一碗干饭,蹲在食堂门口的江宁大大刨一口,随后将饭碗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摸出正抖动不止的手机,瞧了一眼,接通电话,喂了一声。 “啊!” “哦,我晓得了!” “行,你们回横山吧!” 他将手机揣进裤兜,端起饭碗,继续干饭。 刚吃过午饭的陆秋生,神色慌乱地跑进隔壁办公室,大声嚷道:“柳书记,招标那事出问题了,咋办?” 柳远熙愕然道:“咋啦?不是一切顺利么?柳胖子的挂靠公司顺利中标哒,咋就出问题啦?” 陆秋生哭丧着脸说:“刚才柳素材来电,说宁远公司突然反水,单方面撕毁挂靠合约,说他们自己施工。” 柳远熙听罢,甚觉蹊跷,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沉吟一番,说道:“事已至此,就不能怪乡政府责任没出力,那是柳胖子没能摆平宁远公司,现在我们也不便插手,任由他们扯皮吧,前提是不能影响项目建设进度。” “可是,柳胖子送的……” 柳远熙抬手制止,打断对方话语:“我可没收半文。” 陆秋生如丧考妣,见书记如此态度,只得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嘴上嚅嚅嗫嗫着,退出办公室。 柳远熙倒背双手,在办公室踱步两圈,随后走出去,站在走廊上,大声喊:“江宁,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江宁仍然端着饭碗走进办公室,坐在班前椅上,不忘再刨一口饭,边嚼边问:“柳书记,雷公不打吃饭人呢,啥事这么急啊?” 柳远熙坐在桌后高背椅上,瞧着一脸无辜的副乡长,轻声问:“你真不知道?” “啥嘛?” “听说,柳胖子跟宁远公司闹掰啦?” “柳胖子没给我说,也没给老苏老罗说,我们都不晓得呢!况且,柳胖子也没义务给我报告啊!” “额……” 江宁将碗中最后一颗饭粒刨进嘴里,重重打个饱嗝,神色凝重道:“我就不明白了,他柳胖子不是神通广大么?竟然任由对方撕毁合约?” 柳远熙苦笑道:“陆乡长很气愤呢。” 江宁扭头看向隔壁一眼,低声道:“我想,既然柳胖子都打来电话了,说明他已经接受对方毁约行为。柳书记,好像不关我们啥事吧?陆乡长气愤啥呢?” 年轻人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党委书记。 柳远熙神色淡然,无奈道:“事已至此,罢了!” 那一刻,江宁觉得,柳远熙是个可靠之人。 第67章 支教老师 早在二月二十日,嘉州已经全县春季开学。 横山乡情况特殊,大雪封山实在无奈,只得等到一天比一天炙热的日头晒得道路上的冰雪完全融化,才在六天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正式开课,但也较往年早了三两天。 开校前后几天,副乡长江宁既忙着推进校舍维修项目前期工作,又亲临学校检查,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他几乎跑遍全乡八个村校,直到每所学校都顺利开课,这才有时间腾出手来专心推动校舍维修项目。 作为校长的许文春更为忙碌,亲力亲为诸多事务,唯恐因为工作疏忽导致开校受阻。横山村校教师严重匮乏,村上教师最多的也就三个,毛桃村教师最少,仅有一名。好在新任副乡长带着她死皮赖脸地求着党委书记、乡长开恩拨来一笔款子,最后临时聘任六名民办教师,终于解决了四个村校无人上课的难题。 吃过午饭,坐在寝室屋檐下的女校长正在小憩,远远看见两位女子穿过喧嚣校园,边打听边朝这边走来,不由有些疑惑。横山场镇不过千余人,长年居住于此,大家彼此熟悉,前来学校的,一般都是本地人,却不知这二位陌生人从何而来又有何事。 距离两三丈远时,她蓦然想起县教育文件,随即意识到,定是支教老师前来报到,不由笑容满面,起身相迎,热情招呼:“请问,您是柳清柔老师么?” 已经穿得极为朴素却在横山算得上衣着光鲜的高个子姑娘上前一步,未语先笑,露出雪白贝牙,煞是好看,尤其眉眼之间流露出那份清纯,如三月春风吹拂,让人暖意洋洋。 姑娘柔声道:“是的,姐姐,我叫柳清柔,今日前来报到。” 少女身后那位发髻高挽的中年女子面带微笑,两手抱着一件羽绒服,身上略显淡薄的青色西服整洁笔挺,淡雅中透出几分逼人气场,应该大有来头。 许文春拉着高个子姑娘上下打量一番,灿然道:“我叫许文春,现任横山学校负责人,老早就盼望你来啦!” 说着,女校长热情邀请两位女士进屋。 母女俩走进既是校长办公室又是个人寝室的破旧屋子,拣条长凳相挨坐下,瞧着手忙脚乱泡茶的女校长,俩俩对视一眼,露出舒心笑容。 中年女子接住茶盅,恬静笑道:“许校长,我听江宁提起过您,很是让人感动啊,一位扎根山乡近二十年的女校长,多不容易啊!对了,我叫卿幽兰。” 许文春惊叫道:“您是县寿险公司卿董?” 卿幽兰点点头,轻声道:“闺女现就读大四,想来山乡学校支教四个月,还望许校长多照顾。” 许文春略显沧桑的俏脸浮起两朵红云,越发显得激动,颤声道:“横山学校条件艰苦,尤其村小学校山高路远不说,老师寝室更是简陋得根本无法入睡,若让清柔去村校任教,我第一个不答应。况且,您是卿懂的女儿,那就更不能去鸟不生蛋的村小教书了。听小江乡长说,卿董二话没说捐资八十万,真是让人感动啊!要是没有这笔捐款,我校维修无论如何都没法启动,老师和学生娃儿只能继续被风吹雨淋呢!你若去毛桃村或者野石村去任教,全乡老百姓都会戳我背脊骨的!” 卿幽兰抿嘴笑道:“区区八十万,不足挂齿,只要横山娃儿少受苦便好。”说过谦虚话语,她扭头瞧着女儿,柔声道:“清柔,要不就听许校长安排,不去村小任教,其实留在中心校工作也算支教了。” 笑容甜美的姑娘轻轻摇头,很倔强。 许文春咬咬下唇,急声道:“清柔,若你非村小任教不可,那就去距离场镇只有不到三里路程的崖口村小学校,可吃住在中心校,每天早晚步行十多分钟去学校,可否?” 不等支教老师表态,女校长瞧一眼县保险公司董事长,语气坚定道:“清柔,县教育局文件要求,由学校负责安排你的工作,所以你得服从学校决定。” “这……” 卿幽兰轻轻地推了女儿一把,柔声道:“好啦,别说‘这’了,你现在是许校长的人,就得服从领导安排,这是规矩。” 柳清柔即便心中一万个不同意,也不便再执拗,只好答应。许文春顿时高兴得像个孩子,拉起支教老师,笑着说:“隔壁寝室正好空着,你就住那儿,我们俩也有个照应,这样,你妈妈也放心呐!是不是嘛,卿董?” 卿幽兰随之跟上,连声答应。 作为母亲,女儿安全就是最大的担忧,许校长如此安排,就是解决了一直悬在卿幽兰心头的那块石头。 当天下午,许文春组织后勤人员帮忙收拾寝室,卿幽兰母女从车上搬来行李,很快安顿就绪。 乡政府社服办三位同志返回横山乡,径直来到副乡长办公室,详细汇报了今日评标现场情况。 苏越战摇头晃脑,嘴上啧啧有声讲道:“小江乡长,可惜你没去县资源交易中心哦,哎哟喂,当时那情况,简直没谁了!柳胖子带着三个马仔入场,耀武扬威,逢人都称兄道弟,递上华子。听说,在评标结束后,他给每位评标专家分发了一个厚实红包,至少上千元,我的乖乖,五个专家五千元,柳胖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江宁呵呵作笑,问道:“他没给你们三位发一个?” 许莲瘪嘴应道:“我们算啥哦,人家柳总只觉得乡干部该给他做事呢,简直连正眼都没瞧一眼。” 罗新文笑道:“小许,人家柳胖子请吃中午工作餐,你可没少吃,还没消化就忘啦?” 许莲愤然道:“吃他奶奶的工作餐,莫提这一茬,老娘当时就想给他柳胖子一耳光!小江乡长,你评评理,一共两桌人,一桌七八个人,一桌就我们仨,给我们这桌点了四个菜,两个荤菜一个素菜外加一个素汤,我呸,还不如在咱食堂吃伙食呢!” 江宁哈哈大笑,拿手直抹眼睛。 苏越战玩味道:“嘿嘿,许莲一生气,就去买了咱桌饭菜的单子,事后看来,这是正确的。不过,今天中午花去一百二十元,江乡长,您可得批准报销啰!” “报……哈哈……必须报销!”江宁抬手指着气呼呼地翻着白眼的许莲,一边答应,一边狂笑,上气不接下气。 闲聊一阵,苏越战疑惑道:“下步咋办?” 江宁大手一挥,干脆道:“该咋办就咋办,静候下文!” 见副乡长如此态度坚定,三人没再说啥,随即离去。 江宁拨通桌上座机,向县委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绘声绘色讲述了今日招标过程,同时感谢罗雪松局长的鼎力相助。 杨婉青灿然道:“如愿就好,这件事嘛,别说协调建筑公司,就解决一两百万资金而已,其实,嘿嘿,对于财政局长来讲,简直算不上一盘菜。” 江宁笑道:“杨姐,其实我也算不上一盘菜,之所以能够如愿办好这些事,实则是杨姐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江宁心中有数呢。” 杨婉青嘻嘻笑道:“你小子知道就好!对了,差点忘记给你说八卦啦,关于何广伦下步职务变动之事……喂,喂,你在听没?喂,你个死东西,究竟在听我说话没?喂……” 此时,年轻人手中的话筒已经远离耳畔,停留在半空,仍然传出“喂喂”呼叫声,只是拿话筒的人如同一个失去线牵的木偶,呆呆望着俏立门口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那个眉眼带笑静静瞧着自己的中年女人。 直到女人袅袅入屋来,江宁如梦方醒,赶紧挂上话筒,快步从桌后出来,毫不犹豫地一把抱住中年女人,手上很用力,也箍得很紧,嘴里发出梦呓声音:“大姐……” 被小男人狠狠抱住的中年女人轻拍他的后背,突然自己都觉得胸前压得喘不过气来,俏脸迅速红了,赶紧用手轻拍他后背,柔声道:“办公室呢,你也不怕同事看到,因此造就一场误会?” 江宁“噗嗤”一声笑了,随即松开怀中人,双手把着女人双肩轻轻摇晃两下,随后拉着她相挨坐在木制简易沙发上,悲喜交加说道:“大姐,您终于来看望我啦!” 卿幽兰抬手替他理理额前乱丝,眼含爱怜,柔声道:“瘦了,也黑了,不过,更成熟稳重了!” 江宁如同弟弟在姐姐面前那般受宠模样,抽着鼻子点点头,一脸欢喜连声追问:“大姐,您咋来横山啦?是因为公事还是私事?若是公事,需要我做啥?若是私事的话,那就全权交由我去办理,可否?还有,您来横山之前也不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我惹您生气啦?不对,您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对不对?” 卿幽兰灿然笑开了,傻娃儿,我先回答哪个问题? 当听说柳清柔来横山乡崖口村小学校支教时,江宁猛然一拍自己脑袋,愧疚道:“哎呀,都怪我忙昏头了,前几日许校长报告了县教育局安排一位支教老师来横山,我也没多问,要是当时我知道是清柔,定会来您办公室作好对接,并亲自来县城借你俩,哎,失了礼数,真是该死呢!” 卿幽兰抿嘴一笑,站起身,环视办公室一圈,随后偏着脑袋瞧着昔日秘书,嘴角微微翘起,灿然道:“你觉得惭愧也行,那今晚请我吃晚饭吧,勉强同意你将功补过,如何?” “真棒!我马上安排!” 下班后,江宁叫上社服办三位同事作陪,当然除了卿幽兰母女,还有春阿姨许文春校长。 他让许莲先行去军军饭店安排菜品,自己陪着老领导去学校接许文春和柳清柔。 见到那位眉如远山的姑娘,年轻人强压心底翻涌的滚滚紧张气息,可是招呼的声音依然带着颤音:“清柔,好久……不见……您能来横山,我很……高兴!” 许文春笑得前仰后伏,臊得副乡长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柳清柔大大方方伸出葱白小手,抿嘴笑道:“江乡长是学校的领导,从现在开始,也是我的领导了,还望您支持。” 江宁一愣,赶紧回握手,只是轻触一下,如同触电般,赶紧缩回来,顺势摸摸烧得发烫的脸庞。此时他很想拿镜子照照,看看自己脸蛋是否红得像猴子屁股。 世间有情男女啊,总是这般奇妙。 明明只见过一面,却永远记在心中,好似相识多年。 莫说当天晚上回到乡政府寝室,就是多年后,头枕妻子柳清柔双腿躺在沙发上的江书记,聊起当年横山那顿晚餐,仍然不记得详细过程,只记得整晚脑子里那份昏沉。 夜深人静时,决定留下来陪女儿一晚的卿幽兰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满脸担忧道:“清柔,你再次确认一下,是否真就在横山支教四个月?” 少女钻进母亲怀里,紧紧搂着丰腴又柔软的腰肢,嘻嘻笑道:“当然,还要问么?我突然很喜欢横山,喜欢江宁嘴里喊的春阿姨,真的!” 卿幽兰揉揉怀里这颗青丝顺滑的脑袋,叮嘱道:“山乡不比县城,绝多数老百姓是朴素的,总有那么几个败类存在,老娘希望你保护好自己,切记安全第一。” 少女娇嗔道:“哎呀,柳家闺女多大啦?二十三啦,您在这个年纪时,我都一岁多了,您以为我现在还小么?” 卿幽兰呵呵作笑,柔声问道:“你现在晓得二十三岁啦?那咋还不耍男朋友?老实招来,有多少男生追求你?” 少女嘻嘻笑着作答:“就不说,您能奈我何?” 不知不觉中,少女右手摸着不知较自己胸前山峰雄浑多少的部位,还不老实地揉了揉,压抑嗓子惊呼道:“哇,老娘,您这里确实气势磅礴呢!” “滚!”中年女人笑骂一句,伸手打开那只魔爪。 “妈,我不是你亲生的?为何我的不同?” “傻玩意儿!” “哎呀,妈,你就说说嘛,我是不是你捡来的?” “傻玩意儿!” “妈,要是我在横山给你找个女婿,你答应不?” “傻玩意儿!” “那我睡了,明儿还得去崖口村学校呢。” “嗯,睡吧。” 月儿高高,清辉洒在并不厚实的窗帘上,室内几许朦胧。 今晚喝下不少横山老白干的江家少年,并未直接回到寝室,而是坐在办公室里,仰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 少年满脑子都是那位眉如远山姑娘,那一笑一颦都是那么美丽。谁能告诉我,这世上,为何就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呢? 那个曾经在老家草池乡政府上班如今借调至县委常委办工作名叫段云锦的姑娘,那个拥有性感圆臀名叫陈灿的姑娘,那个尚在嘉州师范读书堂妹闺蜜名叫薛佳琪的姑娘,当时觉得她们多漂亮的,为何将她们与柳清柔放在一起,犹如月亮在太阳面前那般黯然失色呢? 他觉得,或许这辈子再不会见到世间还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了。 从辛丑年二月开始,少年有了心事。 第68章 倒春寒(上) 晨曦在曜,初春薄雾萦绕,寒意料峭。 横山早晨,不管春夏秋冬,路面总是湿漉漉的,很容易摔跤。今儿江宁身上依然穿着以前在县委上班那件短装浅黄色棉衣,脚踩一双底纹较深的深绿帆布胶鞋,这是他在横山乡工作以来一贯装束,并没有因为老领导的到来或为柳清柔送行而刻意打扮一番。 与他一起站在场口的,还有党政办主任卓云。不知听谁说了崖口村学校来了一位犹如仙子般的支教老师,这小子天刚蒙蒙亮就敲响了隔壁寝室,死皮赖脸缠着江宁请求一起去崖口村。 彼此都是听说俊俏姑娘就浑身激动的少年,江宁倒也没有不乐意,很是爽快就答应了。今天卓云穿得十分周正,一身笔挺西服,脚上皮鞋擦得铮亮都能映出人影来,那极易给人留下好印象的中分式发型更是整得油光水滑,看上去远比江宁帅气。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在场口岔路口停下。 许文春校长走下来,身后是扎着一根马尾巴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的清纯少女,二人手上各拿行李,竟然是锅碗瓢盆之类厨房用具,让江宁倍感意外。他有些不明白,昨晚不是说好柳清柔吃住都在中心校么?为何今儿却带上生活用品,难道她准备吃在村校住在中心校? 许文春瞧着走拢来且满脸疑惑的副乡长,口气幽怨地解释道:“清柔说,中午就在崖口村煮饭吃饭,否则就不像个支教老师,哎,我也没办法,您劝劝呗。” 不待江宁说话,柳清柔主动开口道:“江乡长,你别劝,也没啥好劝的,既然我选择来支教,就得深入农村体验生活,而不能养处尊优,要是条件优越的话,我花四个月时间的支教就毫无意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好像被人封口的副乡长嘴上嚅嗫着,无言以对。 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的党政办主任卓云,当即就被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绝色少女镇住了,一时惊为天人,低头垂手,呆呆发神。 江宁瞧他一眼,含笑介绍:“这位是乡政府党政办兼财政所长卓云,比我只大两岁,即将提拔为横山乡党务委员。” 自觉挺有面子的卓云脸色灿烂,轻咳一声,稳重十足地上前一步,迎着少女投来的目光,微微躬身作出一个优雅姿势,文绉绉地说道:“您好,柳老师,欢迎您来横山,若有需要,在下愿意效劳。” 柳清柔礼节性的点点头,微露皓齿,轻吐二字:“谢谢。” 卓云如闻天籁,自然喜不自胜,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一丝不乱的头型,忽然看到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手扶车门,含笑而立,静静地瞧着自己,不由出言相问:“您是?” “噢,这是我老领导卿董事长,清柔的妈妈。”江宁不待卿幽兰回应,立即作了介绍,随后问道:“大姐,不是早就说好……” 卿幽兰接话道:“由着她呗!这家伙,只许我们送行至此,请许校长护送她去村校,连我都不能随同前去。” 少女背着背包,一手拿着家什,一手向母亲告别,转身走向通往崖口村的小路,忽然扭头回来,指着往前迈开步子的江宁,口气随意却透着不可违背的意思:“你也不许去!” 江宁讪讪作笑,只好收住脚步。 先前感觉良好的卓云突然有些沮丧,原来这家伙与柳老师早就熟识,看上去二人关系还算得上亲密,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与她达到这样的交往程度。少年心中泛起微微苦涩,瞧着渐渐远去的那道好看背影,与江宁一样,挥手作别的双臂久久没有放下。 目光穷尽一切的卿幽兰默默转身上车,按下车窗,喊一声“江宁”,却拿目光定定瞧着一身光鲜的陌生年轻人。 江宁走近轿车,问道:“大姐,现在就回县城?” 卿幽兰点点头,叮嘱道:“你得时常去崖口村看看,有什么情况都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我。还有,清柔虽然岁数比你大,但你得将她当妹妹看待,保护她的安全!” 江宁神色凝重,郑重回答:“必须的。” 卿幽兰嫣然一笑,没说啥客气话语,驱车离去。 卓云拿胳膊碰碰望着车影的家伙后背,待他回过神来,一起返回乡政府,边走边央求给他讲讲柳清柔啥来头。江宁也不藏掖,一股脑将自己觉得可对外道也的情况和盘托出。 随着话语内容,卓云脸色阴晴不定地不断变幻,到了最后,竟然眼中尽是忧郁。 两位少年,一个脚步沉重,一个脚步轻快。 回到乡政府,江宁正欲拾步进入楼道台阶,不经意转头看到,走向党政办公室的年轻背影有些落寞,不禁心头一颤,若有所思,蓦然想起老领导临别时那席叮嘱话语来。 不过,他很快就释然,面对柳清柔自身优秀和家庭背景,对于扎根乡镇的一棵小草来说,任谁不气馁? 上午,县宁远建筑公司肖姓副总经理带人来到横山乡,与乡上两位主官磋商一番,很快签订校舍维修施工合同。随后,在分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引领下,实地踏勘横山中心校。 按照江宁的提议,县宁远建筑公司副总经理和该项目负责人进入横山乡校舍维修领导小组名单,当天就组建起施工专班,由宁远建筑公司施工部副部长单涛负责,组织机械、人工明日入场,尽快完成施工准备工作,力争在本周内启动维修施工。 至此,横山乡校舍维修项目正式进入施工阶段。 古人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自施工方入场以来,从未涉足过修建领域的副乡长江宁,终于知道书本知识与实际操作之间存在天大鸿沟,真就应了那句隔行如隔山的老话。照图施工只是基本原则,实际上设计图纸总是不完全,预计材料不是质地太高就是太低,个中选择全靠实操经验。每当乡政府干事罗新文与施工专班交流时,副乡长江宁与校长许文春、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只能张大嘴巴傻站在一旁,毫无参言机会。 既然真不懂,就没必要不懂装懂,江宁至少清楚外行干预内行的最终恶果,主动放弃太过专业的修建事务,而是担纲起总体协调事务来,将专业事情全权交由专业人士负责。此举,虽是迫于无奈,但无疑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近来正值倒春寒时节,天气尤为寒冷,水泥河沙凝固时间较长,好在并未下雨,工程施工进度尚能保证。 按照江宁与施工方达成的一致意见,先中心校后村小,主要考虑村小教室缺乏,没有腾挪学生的多余空间。至于村小,主要放在施工后期,需要等到七月份暑期放假。 江宁每天都泡在学校,当然随时带着土专家罗新文,现场问题现场商议解决,坚决不让问题过夜从而影响施工进程。 施工专班负责人单涛是个经验丰富的专业能手,见识过太多甲方代表,对于如此敬业的横山乡领导不由大加赞赏,时不时跑来与这位副乡长蹲在石阶上抽烟,聊得相当投机。 江宁这个人,实在不好评价。说他情商越来越高也是事实,隔三差五叫上施工方班组搓一顿,就连负责搅拌水泥河沙的苦力也殷勤递烟,唠嗑一阵,没有半点官架子;说他傻乎乎的,也没错,掌管几百万项目资金的乡领导,居然请客递烟皆是自掏腰包,真是不像话。 多次闲聊后,单涛归纳出一句话,“他是真聪明”。 对工程建设略知一二之人都知道,但凡施工总是靠人去完成,必定存在人为因素,关键在于甲乙双方感情如何。就拿制作教室窗户边框的材料来说,按图纸要求必须购置全新柏木料,实际上可以废物利用或者选取价格相对较低的杂木替代,足可节约大笔开支,可谓舍得小钱换回大钱。 只是,亏空的是这位副乡长个人腰包,看上去很不划算。正因为舍得个人利益换得公家利益,他貌似傻帽的行径却深深赢得施工方上下一致认可,甚至有些感动,自然出尽奇招减少施工成本。当然,最后工程决算时,赚得再多施工利润也是宁远公司的,这些施工者不过照常领取工资而已,自己又捞不着一分钱,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如此合作基础,江宁趁势而上,带着罗新文与单涛一道,时常去嘉州县城建筑市场挑选工程材料,有时还赶赴临县资威县,只要以保证工程质量为提前,哪里便宜就去哪里购置,虽然成天忙得不亦乐乎,却每天脸上挂笑。 度过严寒冬天,自惊蛰那天过后,横山场镇外来人逐渐增多。兴许熟悉面孔较多,他们与沿街商铺老板打过招呼,随后三三两两聚集到大小林立的茶馆铺子,只为横山绿茶中的极品,横山明前茶。 横山茶铺借两层木楼农房,稍作修改之后,底楼设通堂,摆上十来张八仙桌,二楼用木板隔出两三个小屋,设为茶室,也可作为麻将室,其余空间仍然设为通堂,只能摆下三四张八仙桌。 横山产茶,横山人爱喝茶。只要是逢场天,上午八九点钟村民开始来到各自熟悉且价格公道的茶馆,点上两元一杯的粗劣绿茶,摸出荷包里自带的花生或其他干果,呼朋唤友共同分享,或畅聊家长里短,或胡侃当前时事,或干脆静坐大眼瞪小眼,不时喝口滚烫香润茶汤,重重吐口茶气,浑身通泰。到了午时,赶集购物或贩卖果蔬的人们很快涌进场镇十来家茶铺,早已没有八仙桌可坐的后来者,就坐在房前屋后屋檐下,天气尚佳不是烈日暴雨的话,也可围着矮桌矮凳喝碗露天茶,直至天色黑尽方才各自散去。 由于前来收购明前茶的外乡人逐渐增多,茶铺生意越来越兴隆,头脑精明的茶铺老板就将二楼通堂或者茶室专供消费中等上等绿茶之茶客,其间外乡人居多,当然也有吃国家粮的横山乡机关单位干部以及他们邀请来的客人。 但凡有要事相商,副乡长江宁总是带着单涛等人来到一家名叫苏氏茶楼的茶铺,穿过人声鼎沸的通堂,径直登上二楼,选择一间临窗茶室,各点一碗价格为十五元的上等绿茶,外加四五碟横山刺梨子等干果,让那位脸上落着七八颗雀斑的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招呼声音似乎较平时甜腻了好几分。 这位老板娘就是副乡长苏绣的妻子,名叫朱洪军,身材尤为壮实,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横肉,与身材修长面容清秀的丈夫站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将二人换个身份的冲动。 脸与腰皆霸气侧漏的朱红军亲自招呼店小二上茶上干果,直到自觉妥帖后才走出茶室,正好遇到从卫生间返回的江宁,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带有体温的葵瓜子,塞进小伙子手中,自己又抓一把在手,速度奇快地嗑着,嘴上叨叨讲着道听途说而来的八卦消息。 “小江乡长,听说你全权负责校舍维修工程,噢哟,这可不得了哦,俗话说,粑粑落地都沾层灰呢,屋里那几位就是施工老板吧?个个财大气粗的样子,当然,除了罗新文那个抽五块钱一包劣质香烟的土狗,其他都是讲究人,是不是嘛?你笑啥嘛?难道嫂子没说对?对个屁,瞧你那个坏笑的样子,就晓得你小子口是心非,不晓得多少姑娘上当!” “哦,对了,柳胖子最近很少来我家茶楼了,上次来还是三天前,当时我不经意听到他们在说最近要搞大事,军姐就晓得那个有钱天天吃肉无钱就蹭伙食的家伙,一定不会干出啥好事来,肯定是与这次校舍维修有关,我给秀儿说,他还骂我多管闲事,你给评评理,军姐说得对不对?” “江宁,听说崖口村来了位支教老师,可漂亮了!我家苏绣还偷偷跑去学校远远看了一眼,回来三天都没给我个好脸色。你分管学校,好久带柳老师来茶铺,让我仔细瞧瞧,她究竟长啥样?听说每天早晚她路过场镇,街上那些老色鬼小色鬼个个站在原地都不愿意挪步呢!” 江宁将塞满瓜子的右手扬了扬,错身而过,转头笑道:“军姐,赶紧去忙活吧!还有,你家厕所真够臭的,赶紧洒些漂白粉,不然,下次我不来了,可别怪我不照顾生意!” 粗壮妇人在身后应道:“要得,我马上让人弄,这些龟儿子,喝茶也像吃大鱼大肉,拉撒出来的东西臭不可闻!” 听着苏副乡长老婆粗俗话语,江宁摇摇头,真心替秀儿那家伙悲凉,每天面对这样的婆娘咋活嘛? 江副乡长脑中想着朱洪军口中的柳胖子要搞大事那席话,心有所思。不过,走到茶室门口时,他猛然一拍自己额头,很是响亮。 奶奶个熊,这些天忙着工程建设,竟然忘了老领导叮嘱。 真该死! 第69章 倒春寒(下) 横山乡村道主路有两条。从场口出发,一路向北,称作横野路,直达横山山脉北端的野石村,沿途连接四个村;一路向南,名叫横毛路,上次江宁去毛桃村,从场口出发途径崖口村,进入牛牯村地盘,翻过两座山峰到达横山最南端。在崖口村与牛牯村交界地带,隐藏在陡峭崖下有个仅有四户人家的小庄子,名叫许家坳。 庄子通往山外仅有的那条小路上,一道小小身影不顾路边丛生荆棘一路狂奔,并传来狂喜呼声:“娘呐……吃蛋糕啰……娘……您尝尝哟……” 坐在破烂屋子檐下,妇人膝盖及下面双腿用露出里面棉花的破棉袄绑扎严实,正在动作熟稔地编制竹筲箕。 远远听到稚嫩喊声,她愕然不已,停下手中活计,神色紧张地望着跑回家来的儿子。 小男孩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白色礼盒,欢天喜地跑进院门,大声嚷:“娘,柳老师送我蛋糕,快,您尝尝!” 妇人疑惑道:“柳老师?送你蛋糕?” 小男孩来到母亲跟前,满脸兴奋,不满道:“哎呀,我的亲娘呐,前几天我给您说过啊,咱学校来了个柳老师,可漂亮啦,您这么快就忘啦?” 妇人恍然大悟,咧嘴笑道:“嗯,好像是呢,娘记性不好嘛,你还没回答我呢,柳老师为何送你蛋糕啊?” 小男孩有些迫不及待,将手中白色小纸盒再次递上,急声催促:“娘,你打开嘛,先尝尝蛋糕啥味道,我再说为啥送我蛋糕。您闻闻,可香啦!” 妇人抿嘴一笑,接过儿子手中纸盒,凑近鼻前闻了闻,不禁连连点头,展颜笑道:“嗯,确实香呢。” 她小心翼翼打开纸盒,见到一块黄白相间的糕点,一股油沁沁的香气扑鼻而来,似麦香,又似肉香,或者两者都有,反正是娘俩从未闻过的香味,让人舌下生津。 妇人脸色突变,目光紧盯儿子眼睛,厉声问:“真是柳老师送的?不是你偷的?” 小男孩委屈至极,眼泪滚落出眼眶,瘪嘴哽咽道:“娘……牛娃子从不……从不撒谎……而且……绝不会偷东西……呜呜……我早上去学校路上……摔跤了……饭盒被打倒了……中午我没饭吃……我就躲在教室角落里……柳老师看到了……呜呜……她就送我一个盒子……说是蛋糕……我没舍得吃……跑回家来……送您尝尝……” 妇人心碎一地,抬手轻轻拭去孩子脸上泪珠,嘴唇颤抖,柔声道:“儿啊,都怪娘腿脚不好使,没能照顾好你!娘信你,咱牛娃子是个好孩子,也相信这是柳老师送的蛋糕,乖,别哭啦!” 话落,妇人泪奔。 这次轮到儿子替母亲拭泪,抽泣着说:“娘,您是天下最好的娘,牛娃子最疼娘,还有爹,可惜爹外出打工了,不然,他也能尝尝蛋糕。” “嗯!”妇人哭笑着,掰下一块蛋糕,喂进孩子嘴里,瞧着他细嚼慢咽之余闭上眼睛一脸陶醉的样子,欣喜问道:“香不香?” “香!真香!娘,您赶紧尝一块!” 你一块,我一块,娘俩如同吃着山珍海味。 吃过蛋糕,小名叫作牛娃子却有个颇有寓意大名,许普贤。他来不及刨几口桌上的剩饭,匆忙出门,说还有半小时就要上课了。 母亲喊住孩子,让他带去两个刚刚编好的筲箕,送给柳老师,最后叮嘱道:“儿啊,人家送礼,我们记得还礼,你给老师说,她若喜欢,咱家里还有呢!” 儿子应一声,提着两个小巧玲珑的竹编筲箕,飞奔而去。 妇人眸光温柔,手指翻飞,也不觉得膝盖冰冷了。 垭口村学校曾经是座小庙,兴许是房顶瓦片破裂,铺着几处谷草用以遮雨,屋舍陈旧,窗户木板早已不见只封着一层塑料膜,寒风透过塑料膜上的几个拳头大小的空洞吹进教室,发出呜呜声响。 三间教室外是个不足三十平米大小的泥土坝子,这几天下夜雨,坝子泥泞不堪,不知是哪些调皮家伙在上面踩出密密麻麻的脚印,露出泥泞深处藏着的污垢,散发出浓郁臭味。 院坝东北角有间孤零零的茅草屋,用作三位教师的厨房。里面摆着两个碳炉,碳炉上各放着一口黑锅;屋子中间有张八仙桌和四条高凳,均呈褐色,看上去年成久远;屋子角落里整齐堆放着南瓜、土豆、大白菜等食材,储备得不少。 此时,站在厨房门口的支教老师柳清柔满脸欣喜拿着两个竹编筲箕,颠来颠去反复端详一番,对着这位名叫许普贤的学生说道:“普贤,回家给妈妈说,柳老师可喜欢啦!” 小男孩涨红着脸,重重地点了点头,笑得嘴角都扯到耳根了,欢叫一声,“柳老师喜欢就好”,迅速跑向教室。 支教老师将筲箕挂在墙壁上,想着留一个在厨房备用,带一个回中心校宿舍当作花篮,这几日在回场镇的路上看到不少已经打起花骨朵的山花,待到春光烂漫时,再摘些回去装点寝室,就算春色满屋了。 少女跨步出屋,望着破败不堪的村校,没来由的叹口气。 来到崖口村时,她没想到距离场镇最近的村级小学竟然境况如此糟糕,完全超乎她这位打小生活在县城的官二代之想象。 该村校设三个班级,均是复式班,分别为一二年级一个班,三四年级一个班,五六年级一个班。原本三位民办教师各负责一个班,因为支教老师的到来增加一名任课教师,许文春校长征求柳清柔本人意见,与另外一名叫作苏丙文的老教师合教三四年级。 让这位支教老师更为震惊的是,孩子们每天从家里带来午餐饭盒,里面全是红薯、土豆,只有少许米饭。她看着坐在教室走廊地上吃着冷饭的孩子,恨不得将自己碗中饭菜全部倒给孩子。每当这时,这位支教老师如鲠在喉,难受得眼泪汪汪。 她想,要是在院坝里堆砌个柴火灶,将全校近八十名学生的饭盒加热,孩子们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午餐也好啊,可惜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只有求助三位民办教师帮忙,也不知他们是否愿意。 少女就这么怔怔出神望着远处山势,突然想起一个人。 凭过去对他的了解,应该会出手帮忙,况且他还是横山乡分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呢,解决学校难题是他的本份。要是他不管不顾崖口村孩子冷暖,本小姐定要骂他一个狗血淋头才好。 少女突然笑出声来,突然后知后觉地抬手捂嘴。 也在这个时候,横山中心校涌进十几个人,个个凶神恶煞,很快来到正在施工的闲置教室前,叫嚣着不许施工。 县宁远建筑公司项目部经理单涛嘴叼香烟,乐呵呵地瞧着这帮寻衅滋事的家伙,也不生气,只是蹲在石阶上看热闹。 工人们毫不理会,各自忙碌,压根没把这群人当回事。 前晚,当听到江宁说不排除有人阻挡施工时,大伙儿还觉得副乡长杞人忧天,维修学校是天大好事,谁阻挡就是横山百姓眼中的罪人。嘿嘿,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为了利益还真有这么些“罪人”出现,让人大跌眼镜。 十分钟后,副乡长江宁带着社服办三位干部及时赶到施工现场,根本就没通知校长许文春,阻挡施工这样的麻烦事,她一个校长也无能为力。 问明情况后,江宁很快作出决断,对着那位脖上吊着指拇粗金色项链的光头小伙子说道:“你们不是本地人,提出所谓的影响学校附近住家户起居生活要求赔偿的说话纯属子虚乌有,所以,我猜你们是代人出面,今天你们来学校阻挡施工,明日就会阻挡运输材料的货车,既然如此,你给柳胖子带话,说是副乡长江宁说的,别敬酒不吃却想吃罚酒,胆敢阻挡校舍维修施工,让他试试!” 不待对方回应,江宁转身朝校外走去,边走边扬手,大声说:“单涛,谁敢阻挡,就弄谁,搞出事来,我担着!” 看着年轻副乡长撂下霸气言语并扬长而去,光头小伙子一行人不禁有些懵了,面面相觑,原本设计的双方抓扯最后坐下来谈判的剧情并未顺势展开,场面一度显得尤为滑稽。 单涛取下嘴上香烟,喊一声:“喂,我叫单涛,县宁远建设公司项目经理。光头老弟,你说说,究竟想干嘛?” 光头小伙子先前嚣张气焰稍有收敛,摇晃着魁梧身子走到项目经理面前,拿凶狠目光盯着对方,也不说话。 单涛在地上摁灭烟蒂,云淡风轻说道:“你凶个锤子,我单涛在县城负责过多少工地?见识过多少社会大哥?来,小伙子,透个底,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大来头。” 项目经理“噗嗤”一声笑了,露出轻蔑神色,淡淡道:“是不是柳胖子花钱雇佣你们前来闹事?刚才江乡长让你带话,听出弦外之音没?若没听出来的话,我不妨直言相告,柳胖子不过是横山场镇一个土鳖,就敢跟宁远公司作对?我不知道谁给了他底气,反正,今天你们敢阻工,我就敢让你们趴下。” 见对方神态自若,所说之话不无道理,光头小伙子似乎天人交战一番,迅速换了一张脸,从牛仔裤兜里掏出香烟,殷勤地地上一支,讨好道:“单经理,单大哥,小弟受人所托,原本只为闹一场而已,没想到……嘿嘿,还望大哥大人有大量,我们这就撤了。” 单涛接过香烟,也不马上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反复搓捻,沉吟道:“你们就这么撤了,也没啥面子,这样吧,你去县城找一个叫刀疤哥的南门老大,就说是单涛的兄弟,他定会款待你和兄弟们,如何?” “刀疤哥?”光头一声惊叫,继而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羞愧道:“唉,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我叫罗晋,是刀疤哥的小弟。” 单涛闻言,侧首瞧一眼光头小伙子,呵呵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多说了,你再去找柳胖子,若他还想出啥幺蛾子,你就揍他个东南西北,我虽然不认识他,但让他妈妈都不认识他,可以不?” 光头小伙子罗晋豁然起身,卷起袖子,招呼一声,带领一群马仔离去。 单涛朝着看热闹的工人们吼一声:“看够没?兄弟伙,干活啊,前晚才喝了江乡长的好酒,今儿就偷懒啦?” 随着嬉笑声响起,施工场面更加火爆。 江宁之所以如此霸气侧漏,是因为他早就有所预料,主要得益于军军茶铺老板娘朱洪军传递的八卦信息,方才引起高度重视,当天就联系了县公安局副局长、自己父亲战友周向阳,提前向横山派出所打过招呼,要求对无理阻挡施工的社会闲杂人员露头就打,一切尽在掌握中。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已拥有三月东风,何惧春天不烂漫? 暮色降临,江宁来到距离横山场镇不远的陡崖处,攀上路边一块大石头,望着溪流顺着山势往下落,倾听瀑布水流声,顿觉心旷神怡。 四野并不见人,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婉转笛声,欢快明亮,似乎在述说一个浪漫故事,亦或是表达惬意心声。 毕业师范学校的江宁算得上精通音律,不过对于笛子不在行,比不过音乐天赋惊人的堂妹江小慧,那时候还住在鸡鸣巷四合院时,那丫头每次回来都会乘着夜色吹几曲,让好似得了小儿多动症的满娃子也能双手托着大脑袋安静地坐在一旁侧耳倾听。 江宁聆听许久,有些惆怅,很是想念家人。 笛声戛然而止时,从崖口茂盛丛林里走出一条黑色大水牛,牛背山坐着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见着大石上那张熟悉面孔,咧嘴一笑,满口白牙亮晃晃的。 “春芽子!” 少年应声,挥挥手,大声道:“江大哥,我回家了,马上我要去饭店帮忙呢!” “找个时间教我吹笛,如何啊?” “好啊!最好跟我爷爷学,他老人家可是远近闻名的吹笛老手呢!” “要得!” 一牛,一人,恬静乡村暮色归。 呆坐良久,见夜幕徐徐落下,江宁不禁有些着急,赶紧从石头上跳下,顺着山路朝前走。 模糊夜色中,一位少女背着背包,手提一个筲箕,不时蹲下身子,好像在路边采摘花草。 少年停下脚步,裹了裹短装棉衣,露出舒心微笑。 徐徐走近的少女猛然发现前面有人,赶紧站住,拿筲箕挡在身前,泫然欲泣。 江宁喊一声:“喂,天黑了呢!” 少女似乎松了一口大气,走过来,娇嗔道:“你吓我一跳!”江宁哈哈作笑,随即收敛笑意,像家长接着晚归的孩子,责备道:“既然你晓得害怕,为何不早归?” 少女噘嘴,小声嘀咕:“人家批改作业,就晚了嘛。” 江宁不依不饶,继续唠叨:“四点半就放学了,走路半个小时,也应该五点就到,我从五点等到现在,足足一个小时呐,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边走边玩……” “你有完没完?我请你等我啦?”少女气愤地怼了一句,加快脚步,留给江宁一个气冲冲的背影。 被拉开一段距离,少年边追边喊:“哎,柳老师,等等我呀!”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小雨。 天干落夜雨,明日又是一个大好春日天。 第70章 清风 江宁曾经惨遭县委常委办副主任点评为油嘴滑舌之徒,他当时并未态度坚决地予以抵制与反驳,也未表现出媳妇被公婆冤枉一腔幽怨的神色,反倒有点自我承认的味道。 读师范以前,他跟女生说句话都会脸红,后来受同桌孟飞的影响脸皮变得厚实多了。在姑娘众多的县保险公司期间,可谓更上一层楼,达到游离万花丛中不迷眼的境界,他不主动也不拒绝女性员工的搭讪。 只是,自从他上了龙头山,如同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莫说“奶凶奶凶”的杨婉青,就连与如亲姐待他的姜氏黄焖鸡店铺老板姜姒说话时,也敢拿余光瞟向女人山峦叠嶂的胸前,而且毫不觉得脸皮发烧。 江宁想过这个问题,找出两个原因,好像他都是无辜的。 一来因为年龄增长,少年长成小伙子,只要个人取向未偏离正常轨道,天下男儿就该如此,谁说不是异性相吸惹的祸呢?况且三岁牯牛十八汉,在本能驱使下,他看向女人的眼神不再清澈见底,总有那么几分混浊。 二来归功于县委机关守门人赵援朝、横山乡政府社服办两个满嘴跑火车的中年汉子和食堂师傅赵宝安以及总拿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开玩笑的村干部、施工工人、办事群众等等,那些家伙逮住任何机会就不遗余力地向这位未涉人事的小伙子灌输人生经验,如同将他扔进颜料染缸再提出来,不带几分颜色不罢休,所谓环境造人就是这个理儿,当然,那句天赋异禀之话用来形容他也不是不恰当。 可是,如今面对柳清柔,江宁从来不敢乱说一句话,唯恐亵渎这位眉如远山的清纯少女,只能老老实实践行老领导卿幽兰离开横山时那句叮嘱,既把柳家长女当作亲妹妹保护起来,又像个随身扈从事无巨细地给予关心照顾。 那天傍晚接着柳清柔后,江宁请她吃了一碗重庆小面,随后一起去了屋前有棵高大槐树的地方,看望了梳着羊角辫的许茶叶和她已能下地劳作的母亲。 那位只因常见的高血压病就卧床不起的年轻妇人见到孩子嘴里时常念叨的江宁哥哥,自是感激不已,兴许是初次见到本人,她有些激动,脸上飞起两朵并非病态的嫣红,嘴上说着一番感谢话语,极为不自然地将本就婀娜有致的身子扭了扭,竟有了几分在横山难得一见的迷人风景,让一旁含笑而立的柳姓少女没来由的有了淡淡愁绪,拿杀人的眼神剜了那位副乡长一眼。 江宁视而不见,蹲下身子,揉了揉许茶叶稚嫩小脸,又拿手抓住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含笑问道:“茶叶蛋,最近读书有没有遇到难题?” 仍然穿着火红棉袄的小女孩翻起白眼,随即双手在头顶胡乱挥动,狠狠打掉那只往上拔草的魔爪,气呼呼道:“不许喊我茶叶蛋,不许提我辫子,江宁,你成熟一点嘛,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柳家少女噗嗤一声笑了,茶叶蛋撇开老是烦人的家伙,走到这位好看又文静的姐姐面前,扬起小脸蛋,露出欢快笑容,喜滋滋道:“刚才江宁说你是柳姐姐,对吧?我有点喜欢你!” 柳清柔将手中筲箕和一些花草递给小女孩,学着她清脆声调笑道:“嗯,柳姐姐也喜欢你,初次见面,送你一个花篮如何?” 许茶叶高兴得蹦起来,双手捧着满筲箕花草,一溜烟跑向堂屋,将“花篮”放在木桌上,偏着脑袋左瞧瞧右瞧瞧,看上去欢喜得不行了。 年轻妇人满眼笑意,姿色撩人。 告别母女俩,在返回途中,一直不大说话的柳清柔突然问道:“江宁,茶叶蛋妈妈好年轻,我看,她不过三十岁。” 江宁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得摇摇晃晃的,随口应道:“听茶叶蛋说,她娘才二十八岁,刚满二十那年就生了她。当时她娘算得上横山一枝花,娃儿都八九岁了依然风姿绰约,她男人外出打工,不少登徒子吃不着锅巴也来围着灶边转圈。” 柳清柔长长地“哦”了一声,嘴上啧啧道:“难怪江乡长经常来串门,原来如此啊!” 江宁听出弦外之音,嘿嘿笑道:“你别挖苦我嘛。” 柳清柔大怒,连声追问:“我咋就挖苦你啦?哪里冤枉你啦?是你自己说的,每周都来看望茶叶蛋,你敢说你没有半点想看茶叶蛋她娘的意思?” 江宁愕然,瞧着好似吃醋的怒容少女,讪笑道:“哪能呢?我就牵挂茶叶蛋而已,她太小又太懂事,看着就心酸。” 女人的脸比横山天气变化还快,柳清柔也不例外,刚才阴云密布,这会儿就晴空万里了,嘻嘻笑道:“逗你玩儿呢!不过,听春阿姨许校长讲,乡干部尤其坏,到处沾花惹草,我这不是替卿董事长管教她昔日秘书不至于误入歧途么?” 江宁当时就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走过一段路,少女轻声问:“江宁,校舍维修事关孩子读书环境,工程质量至关重要,我来崖口村支教之后,感受尤为深刻,你说说,如何监管?” 副乡长抬头望着挂着一把镰刀的晦暗天空,缓声道:“我主要考虑三个方面,一是由乡政府社服办牵头,聘请县建设局质安站专家不定期抽检,将结果反馈给施工方,该整改的必须及时整改;二是由罗新文和学校老师组成的现场监督小组随时看守工程施工,不放过每一处可能出现偷工减料、施工时间不足等问题;三是由工程监理提供每天监理日志,并签字画押,我还额外要求许校长和罗新文签字认可。这样,三管齐下,工程建设起码不会出现低级失误,就算有不易察觉之处,也不会影响整个工程质量。嘿嘿,当然,我这个分管副乡长每天都会去工地的,即使看不懂工程施工,对施工方也能形成震慑。只是,有些累,不大忙得过来,所以,前些天我没时间来崖口村来看望你。你不会怪我无情无义吧?” 少女望着前行一步的那道瘦削背影,突然有些发呆。她想不明白,这位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家伙,仅仅念过中等师范而已,应该说对修建领域完全不沾边,为何来横山短短半年时间就如此专业呢?关键是,从他一言一行中,分明体会到满腔为民情怀。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的他,高大不少。 少女柔声道:“那你以后就多来崖口村看我嘛。” 或许,她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随即补充道:“我想在村校坝子里搭棚,修建一个灶台,用以加热孩子们的饭盒。江宁,你可不知道,村校孩子每天中午吃冷饭呢,所以,你得好好帮这个忙,不许不管不顾。” “好啊!”江宁灿然答应:“明儿我带着施工方就来崖口村学校,如何?” “一言为定,不许食言!” “好,我给你说的话,江宁永不食言!” 春夜有清风拂面,人间有少男少女,皆是美好。 晚自习课堂上,嘉州师范三年级女生江小慧将一封来自京都中医大学的信函夹在书本里,着手收拾课桌上的物件。 从明天开始,她将按照学校统一安排,回到老家草池乡中心校开展为期三个月的实习。 见同桌有些心不在焉,薛佳琪凑近耳边悄声问道:“孟飞给你来信啦?” “嗯”江小慧轻声应道:“他说,他念完这学期,下年就回到丘川,准备去一家药厂打工。” “就这?”薛佳琪表示不相信。 江小慧抿了抿红唇,没打算回答。 薛佳琪小声道:“前天我转交给你那封情书,你看没?” 江小慧回答干脆:“没看,扔了!” 薛佳琪一脸八卦气色,追问道:“意思是你收到的二三十封情书都没瞧一眼就扔了?只看了孟飞来信?” 江小慧哼了哼,嘴角微微翘起。 薛佳琪有些嫉妒地瞧着校花闺蜜,叹息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哎,这世间啊,怎地一个愁字了得!” 江小慧一脸老气横秋的气色,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们在官二代面前自惭形秽,不敢找你是自知之明使然,就我而言,他们认为彼此家境差不多,就觉得自己有希望。” 薛佳琪懊恼道:“我也希望普通一些才好,这些家伙,真他娘的不是男人,我不就有个乡镇党委书记爸爸么?多大个官啊?你说过,县委柳副书记的女儿对江宁有好感么?人家那才叫作官二代,我算啥嘛?” 江小慧瞥一眼闺蜜,告诫道:“你可别念念不忘我哥,否则,你会受伤的,到时别怪本小姐没提醒没阻止你!” 薛佳琪嘻嘻一笑,满脸羞涩道:“这也被你听出意思来啦?真是不愧为嘉州师范大才女!喂,你帮帮忙呗,本姑娘也不差呀,万一江宁心动了呢?” 江小慧哑然失笑道:“我当你是闺蜜,你却想当我嫂子?” 薛佳琪欢喜道:“这不是亲上加亲么?以后咱俩就没了姑嫂矛盾,岂不美哉?” “不害臊?” “一点不!” “这么自信?” “是!” 这个春天,一对闺女各怀心事。 自火车上相识以来,就读于京都中医大学的旁听生孟飞几乎保持每周一封书信的密切联络。言多自然容易吐露心声,他将这两三年来的商场沉浮辛酸一一道来,让那位丘川省药监局处长方怡嘉母性泛滥,尽可能指点迷津的同时,还亲自出面张罗下步安排,努力帮助他实现理想。 有了贵人相助,孟飞斗志昂扬,一边认真读书,一边疯了似的勤工俭学,曾经风度翩翩的公子形象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出现在人前的孟家少主,除了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尚还保持着蓬勃英气,任谁也无法接受这位成天胡茬横生、衣衫褴褛的家伙。 从建筑工地回到学校寝室,常常是夜深人静时,孟飞这才有时间给同桌江宁去电,畅叙近况。这厮每次都以一句“你猜我现在干啥”挑起话头,然后自问自答,讲自己脱得精光赤条条的躺在床上,当下和裆下都相当忧郁,是因为今儿又瞧见了好几位水灵姑娘,光看着就心痒难耐,不知吃着是啥滋味,会不会像天庭的蟠桃,随之更加丧气,他至今连毛桃似的女子都不知啥味道,还能奢望蟠桃? 江宁总是极有耐心地听死党满口胡编乱造,是因为他懂得这厮独自北漂的寂寞,也就有些心疼,顺着他的话题给予积极迎合,也会讲些横山所见所闻,自然就将话题从生活转入工作。这时候,孟飞口中就反复出现一个叫方怡嘉的名字,语调陡然抬高几分,传递出浓浓的兴奋。江宁将其理解为亢奋,那种充满荷尔蒙不可抑制的亢奋。孟飞不否认,只是哀嚎此生不得这样的女子就算白活了。江宁心情越发沉重,老有那种误入少妇泥潭的担心,但也不能说出口,只能转移话题,反正那小子啥话题都能聊,不至于冷场。好在北漂京都的旁听生在挂了电话之前总会说句,“大舅哥,替我好好看着我媳妇”,江宁顿时哭笑不得,不过心中放心多了,笑骂一句,“滚远点,就你这副德性,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电话那头,陡然传来爆笑声。 江宁没有随同作笑,只觉鼻酸不已。 或许,那小子只跟死党打电话,才能放肆大笑一次吧。 这晚,孟飞突然很严肃地说到下步安排,说其父很快就能出狱,不便再住在江家,就回到早已破败的泥坯巷老屋,只是拜托江宁帮忙拾掇,最好是加以维修,所需资金还是只能先欠着。江宁听他说得有道理,遂应承下来,叮嘱死党不用操心,自会安排妥帖。 末了,孟飞客气道:“欠是欠,还是还,是两码事。兄弟亲,财不亲,是硬道理。江宁,怡嘉姐姐教会我很多道理,你要记住这句话,很受用的。” 江宁当时伤感不已,嚅嚅嗫嗫,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卿幽兰适时打来电话,将正陷入惆怅泥沼中江副乡长拉扯上岸:“小江,你有空回县城的话,劝劝柳二娃,他爸让孩子转学去宁州一中,他死活不同意。” 江宁答应下来,犹豫一阵子,方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您俩要离?”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江宁正在猜测是否是自己多嘴了,听到老领导一声叹息和一句反问:“你觉得我不该离?” 江宁无言以对,默默挂了电话,只觉心痛。 少年推窗望月,一脸忧伤。 第71章 明前茶 清明前后,是横山场镇一年最闹热的时候。 今日周三,副乡长江宁向党委书记柳远熙请了假,独自来到场镇,坐在军军茶铺底楼通堂门口,让店小二端来一碗重庆小面,一阵唏哩呼噜很快解决掉,接着点了一碗才上市的明前茶,极其无聊地瞧着碗中沉浮不定的绿叶。 此时不到上午九点,习惯泡在茶铺喝早茶的顾客寥寥无几。店小二估计昨晚没睡好,就着一根长凳躺在上面睡觉,也不怕硌后背。要是再过半个时辰,茶铺就会生意火爆,不到天色黑尽茶客就不会散去,他这个跑堂的自然不得停下脚步,不像隔得不远那家君君饭店的店小二春芽子那般轻松,只需中午晚上两顿饭点时跑堂。 习惯早早来到茶铺的老板娘朱洪军扭着水桶腰姗姗而至,用脚踢开一条凳子坐下,依然是雷也打不动地嗑瓜子,拿慵懒眼神瞧着对面的副乡长,打趣道:“哟,江宁,今儿不上班啊?这么早就来喝茶啦?” 江宁拿着茶碗盖子在桌上打旋,灿然道:“嫂子今天没化妆,难得呐,呵呵呵呵,想必昨晚秀儿兄上交了家庭作业吧,今儿军姐无心以最美容颜待客了。” 朱洪军吐口瓜子壳,仰头大笑,花枝乱颤。 江宁抬手指着被春风吹得哗啦作响的绸缎店招,缓声道:“军姐,可以将军军茶铺改作横山茶社。” 朱洪军一愣,问道:“为何?” 江宁端着茶碗轻抿一口,咂了咂嘴唇,讲道:“整个场镇上,所有茶铺都以自家姓名命名为‘某某茶铺’,我以为,茶铺主打中低端消费,而茶社却彰显茶文化,集产供销一体。其实,场镇上绝大多数茶铺已经初具‘前店后厂’经营模式雏形,在无形中构建起横山绿茶独有的茶市。若以横山地名作为茶社的主打名声,更能彰显您家经营横山绿茶的权威性,既能招揽生意,又能推动军军茶铺经营范围不局限于横山场镇,从而放眼嘉州乃至丘川省。” 朱洪军怔怔发神,拿颗瓜子停留在半空,忘记递进嘴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望着侃侃而谈的年轻副乡长,似乎今儿遇着说天书的云游道士,虽然不能听得很明白,但也略知皮毛,感觉很有道理。 江宁不再言语,继续把玩茶碗盖子。 茶铺老板又开始嗑瓜子,不时发出嘴吐瓜壳的声响。 店小二醒来,揉着眼睛,愤懑道:“江大哥,春芽子说,您想学吹笛子啊?我跟您讲,可别求那小子办事,他嘴巴可岔口了,有啥说啥,整个场镇都晓得了,可气人啦!” “哦?”江宁来了兴致。 店小二扯长声调应道:“他小子不外乎就是显摆呗,堂堂副乡长还找他办事,多有面子啊!那厮最近蹦跶得忘了自己姓啥名谁了,逮谁怼谁,可把我们几个玩伴气安逸了。” 江宁一语道破天机:“是你气着了吧?为什么呢?” 店小二哼一声,小声嘀咕:“前几天,他说咱洪姐腰粗屁股大,胸脯看上去又大又软,连场口卤菜西施也比不上,比他老板娘差了不少。我当时就生气了,他君君饭店女老板不仅腰细,奶子也不小啊,说话还骚里骚气的,那些食客谁不是奔着这个去的?不外乎就是能揩油白不揩嘛,我找个机会也去一趟,看捡得着便宜不。” 朱洪军放肆大笑,骂道:“你两个毛都没长齐的青沟子娃儿,成天围着咱少妇评头论足,懂个啥呀?老娘告诉你,有点出息的话,就去崖口村瞧瞧那位姓柳的支教老师,那才叫作美女呢!” 江宁哑然失笑,嘴里冒出一句:“年少只觉少妇好,不把姑娘当作宝。” 朱洪军闻言又是一阵大笑,继而收敛笑意,叹息道:“想当初,老娘也算得上横山场镇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可惜经不住当兵复员的秀儿死缠烂打,好好一支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哟!” 店小二一脸幽怨道:“咱秀儿哥差哪儿啦?虽然比不得江大哥,但也好过君君饭店老板那个大胖子啊,瞧他那肚子,好似怀胎六个月般,真担心哪天胀破了。” 听着二人极具烟火气的闲聊,江宁抬头瞧见从场口远远走来一位两鬓泛霜的老者,不由呵呵笑出声来。 顺着江宁的视线,朱洪军看清来客,随即起身,站在门口大声招呼:“柳叔,今儿怎么回横山啦?” 来人正是嘉州县寿险公司综合部干事柳落松,昨晚来电说他今日专程前来横山办事,恰好拜访对象就是江宁。江宁很是奇怪,说有事的话他自己亲自回一趟县城便是。柳落松连声说不行,这是卿总安排的。 相邀坐下,柳落松寒暄几句,凑近朱洪军亲自端来的上等绿茶茶碗,拿手朝着鼻翼轻轻扇风,闭眼沉醉。 江宁笑道:“好啦,正宗家乡味,真是矫情!” 柳落松睁开眼,笑眯眯地望着好久不见的小伙子,缓声道:“就绿茶而论,讲究求早求珍,自然春茶最佳,细分为社前茶、火前茶、雨前茶。所谓社前,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祭祀土神,称之为社日,大约在春分时节,此时采制的茶叶细嫩且珍贵;所谓火前,也就是寒食节,因此火前茶就是明前茶,乾隆皇帝有诗云,‘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所谓雨前,即谷雨前,四月五日至二十日左右采制的茶叶称作雨前茶,虽不及明前茶细嫩,但随着气温升高芽叶长势茂盛,内含物更为丰富,滋味鲜浓,且耐泡。” 江宁脑中茶道基本来自于柳落松所授,自然不放过任何一次求教机会,连声央求这位精通横山绿茶的本地人讲一讲如何品鉴。 老者也不藏藏掖掖,随即揭开盖子,指着已经沉入碗底的绿叶,继续讲:“如何辨别绿茶优劣,以前我给你讲过,现在具体说说明前茶。当前,横山绿茶每到春季分四次采摘。清明前所采头茶嫩芽,形似莲心,所以称作‘莲心’;谷雨茶被称作二春茶,稍次于头茶,但也是上品;立夏采摘的茶叶叫作三春茶,茶芽粗壮,两瓣附叶似雀舌,又称‘雀舌’; 之后一个月的绿茶叫‘回春茶’,茶叶成片,附带茶梗,称之为‘梗片’,其品质已不如前三种。” 柳落松瞧着听得津津有味的年轻人,谈兴更浓:“因此,采摘时间不同,茶质也就不同,当然,市场售价随之存在较大区别。以前从没喝过明前茶之人难以辨别,经常喝的人,还能品出莲心、雀舌、梗片之别。咱横山绿茶看上去光滑扁平,色泽翠绿,又有糙米黄色,品味略有花香,香气层次丰富,入口回甘,余味回旋。嘿嘿,对于我老柳来讲,正如你刚才提到的,家乡味才是最为珍贵的。” 年轻人一阵细嚼慢咽,待消化七八分之后,轻声问:“中午留在横山吃午饭,可否?” 柳落松轻轻摇头,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推至江宁面前,笑着说:“卿总特意让我带来给你,十二万,说用作横山学校软件建设,比如购买电脑、投影仪、新式黑板等教学设备。这笔资金的组成,一是卿总发动公司员工捐款一部分,二是向市寿险公司争取一部分,三是县寿险公司工会资助一部分。江宁,你小子真是横山的福将啊,就单凭争取教育发展方面的资金,接近四百万了,这是以前横山干部和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江宁先是一阵愕然,继而满脸欣喜,拿着支票仔细端详,嘴上不断说着致谢话语。柳落松端起茶碗,重重地喝了一口,笑骂道:“谢我干啥?你若想感谢,就当面找谢卿总说去,老柳就是一个跑腿办事者,承受不起你代表全乡人们的感谢!好啦,不跟你废话了,我顺便回趟老家。” 见老者准备离去,朱洪军递上一个塑料袋,热情道:“柳叔,这是新采制的明前茶,望您不嫌弃,尝尝鲜而已。去年,苏绣还麻烦您老出面解决了我家娃儿读县一中之事,我们还没机会当面感谢您呢!” 见柳落松迟疑着不愿接过袋子,江宁在一旁神助攻:“老柳,您又不是啥大领导,未必还担心行贿受贿?您现在收下人家军姐一片热情,也不是啥不得了之事,您若觉得过意不去,下次我和秀儿兄来县城出差,扎扎实实请我俩吃一顿美食,如何啊?” 柳落松闻言,只好接过装满茶叶的塑料袋,客气致谢,走出茶铺几步远,忽又收住脚步,转头瞧着站在屋檐下送行的曾经同事,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小江,在乡镇工作,免不了学会油嘴滑舌,这也并未绝对坏事,起码有利于与各类牛鬼蛇神打交道,但是,凡事皆有度,聊生活不用一板一眼,随意些才有朋友,说正事切不可玩笑,可能降低自身可信度。老柳啰嗦几句,惟愿小江行走官道更稳妥些,年少容易走弯路,老大徒伤悲,悔之晚矣。” 柳落松是个干脆人,来得突然,走得也不拖泥带水。 江宁手握支票,望着那道清瘦苍老背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让站在一旁飞快地嗑着瓜子的茶铺老板感到惊奇。 朱洪军问道:“江宁,你怎么和老柳认识的?” 江宁收敛思绪,朝着女老板一笑,挥挥手。 “走啦,嫂子,记得下次化妆打口红啊!” 店小二朝着街面呸一口:“要你管啊?” 粗壮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前俯后仰。 崖口村校,围墙外两棵桃树花苞初绽。 上过两节课的支教老师柳清柔蹲在厨房地上,正俯下身子,鼓起腮帮,就着碳灶下方通风空洞使劲地吹,奈何火苗依然不大,怎么也烧不燃有些湿漉的碳圆。 一个人影悄然而至,站在她身后,捂嘴偷笑。 少女见自己的努力徒劳无功,气得将手中木柴丢在地上,猛然发现身后有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呼。 “你要死啊?”少女干脆坐在地上懒得爬起来,噘嘴气愤道:“真是气死人啦,这是啥碳灶嘛,没法生火呢!” 瞧着俏脸上糊着左一道右两道的碳灰,像个花面猫的县城姑娘,江宁仰头大笑,拿手指不断指指点点的。 少女顿时气恼,抓起地上的木柴,狠狠砸向可恶的家伙。 江宁赶紧侧身躲过,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起来,自己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碳灶,随后将灶上铁锅端开,用铁钳子夹出碳圆,再拿过一本书用力扇风。 说也奇怪,还是灶里那些木柴,现在火苗却蹿得老高。 他再添些木柴,待火候差不多时,再将碳圆夹入灶膛里,随后继续扇风。不一会儿,碳圆燃了起来。他拿铁钩将通风空洞里的木柴扒拉出来,用水浇灭,再端来铁锅放在灶上,舀了半瓢清水倒入锅中,转头瞧着花脸姑娘,吃吃笑道:“喂,准备做饭哇?我来吧,你学着点!” 柳清柔一脸沮丧,点点头。 江宁从兜里掏出一张白色手绢,用冷水泡湿,递给柳清柔,却见她扭过头去,一脸委屈还气鼓鼓的样子,于是,也没过脑子地出手替她轻轻擦脸。 少女瞪大眼睛,却一动不动,任由他胡作非为。 毫不知情自己闯了大祸的家伙一边擦脸一边唠叨:“瞧你,真是城里大小姐,还像个孩子,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扭过头来,我擦擦这边脸蛋,这么漂亮的丫头,想扮丑啊?” “扮你个大头鬼!” 少女忽然提起拳头,迅速砸过来,打得这家伙抱头鼠窜,围着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厨房玩起猫扑老鼠的游戏。 终于消停下来,柳清柔站在木桌边,委屈得不行。 江宁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了,满脸歉意地抬手示意,随后看了看菜板上切成一坨一坨的青椒,本想笑话她几句,随即打消念头,在热恼这位千金小姐,真就会吃不完兜着走的。 他重新从墙角拣选一把青椒,动作熟稔地切起来,敲得菜板啪啪作响,好似弹奏钢琴。 接下来的一套行云流水的颠锅炒菜流程,让这位即将毕业的丘川大学高材生顿时目瞪口呆,满脸崇拜,眉眼带笑,似乎忘记了或原谅了这小子刚才的无礼行径。 江宁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青椒炒肉,含笑问道:“再烧个番茄蛋汤,如何?吃饭不喝汤,身暖心更暖!” 柳清柔紧咬下唇,默不作声。 江宁也不管她同意与否,自顾自操作起来。 菜已炒好,时间还未到放学点,两人坐在屋檐下等待。 听着教室里传出的老师讲课声,江宁遗憾道:“哎,可惜师范毕业后我没能当老师,其实我多喜欢教书的。” 柳清柔双手托腮,“嗯”一声,幽幽道:“江宁,这段时间,不管是中心校还是垭口村的老师,每次说到校舍维修一事,都对你竖起大拇指呢。我就想,或许一个人工作岗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做之事,是否有意义。” 江宁没有顺着少女话题深聊,继而赢得姑娘芳心,他却不解风情地说起正事:“那些大道理,我懂得不多,听着也头疼。咱俩说说更靠谱的事,两件。一是你妈让人送来十二万元现金支票,用以添置教学设备;二是我先来崖口村,午饭后施工方前来搭建户外灶台,肯定落实柳老师的要求。” “不过,我觉得,干脆在厨房旁边搭建一间板房,专门用作学生食堂,目前可用作加热学生饭盒,有朝一日不用学生自己带饭,可以买饭菜,也不是不可能吧!” 柳清柔双手击掌,欢声道:“好呀好呀!” 江宁面带笑意,望着这座曾经的古庙,怔怔出神。 少女两眼晶亮,瞧着陷入沉思的少年,俏脸慢慢红了。 这小子,认真的样子,其实…… 蛮帅。 第72章 木人 下午,县宁远建筑公司项目经理单涛带着十来个工人,抬着水泥河沙以及板房材料,浩浩荡荡来到崖口村校。 正在浇筑板房地基时,副乡长江宁接到党政办主任卓云电话,听闻县计生局一副局长临时决定前来横山检查计划生育工作,只得叫来单涛,一番叮嘱后,返回乡政府。 对于宁远建筑公司来说,所负责项目动辄几千万甚至几个亿,单就三百多万的项目实在不起眼,甚至不屑一顾。至于这次董事会作出实施横山校舍维修项目的决定,莫说一线施工队伍,就连公司管理层都觉得不可思议。 单涛作为县宁远建筑公司资深员工,照理说,即使服从公司决定亲自操刀该项目,也完全可以只需挂个名头,让其他人前来横山校舍维修项目现场负责即可。只是,公司董事长亲自召见并安排他务必挂帅前往横山,并叮嘱项目未竣工不能擅自离开。单涛当时很不理解,听董事长淡淡提到县财政局长罗雪松很关注这个项目,也就坦然接受了任务。 来到横山后,单涛见到副乡长江宁,经过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渐渐喜欢上了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两人有共同话题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被草池人耿直爽快性格所吸引,自然合作相当愉快。 还有一个原因,单涛从没对人说起,这期间他回县城时,曾经参加过刀疤哥的饭局,见到了县公安局副局长周向阳,才知道二人之间如此紧密关系,不由更加看重江宁。单涛心中有数,这些年宁远公司之所以快速成长,其中来自于县公安局的支持功不可没,没有哪项工程施工是一帆风顺的,总有这样那样的非法势力阻扰干预。 单涛按照江宁的安排,不仅在天黑前搭建起工艺本就简单的铝皮板房和功能齐备的食堂设施,包括大铁锅、煤炭燃料等厨房设备一一备齐,而且连隔壁的教师厨房也进行了拾掇,让崖口村学校四位教师喜笑颜开,赞不绝口。 江宁回来乡政府等到快下班时,县计生局检查组才从其他乡镇来到横山乡,由于时间较晚,就取消下村入户现场检查,只在党委会议室召开了汇报会议。 晚上,横山乡两位主官悉数出席接待宴请,将县计生局一行人灌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人来个现场直播,被人抬上轿车,连夜返回县城。在当时,计划生育工作是考核乡镇主要领导六大“一票否决事项”之一,只要县计划局来人,几乎所有乡镇就会以好酒好菜招待,唯恐有所得罪。 江宁得益于曾经在县委常委办工作经历,与县级部门均有所接触,即使并不认识县上来人,也能通过熟识之人从中联络,很快与之打成一片。今晚也不例外,酒局开始不久,这位分管文卫副乡长已经与县检查组四位干部勾肩搭背,直呼相见恨晚,连喝三杯还嫌不过瘾。 从君君饭店回乡政府的路上,除乡长陆秋生伙同苏越战几位乡干部去了茶楼玩麻将外,只剩下副乡长江宁陪着党委书记柳远熙散步。 柳远熙笑着说:“小江,以前没看出来,你小子协调能力非凡嘛,前期校舍维修一事,加上今晚协调计生局检查组一行,算得上表现优异呢!” 江宁没作声,只是嘿嘿作笑。 柳远熙感慨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只是乡政府一名临聘人员,啥也不懂,只晓得跟在领导屁股后面有吃有喝就满足了,哪里敢奢望当上副乡长?呵呵,你小子不光少年得志,更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少年老成,说不定还是嘉州将来一颗政治新星呢!” 有些酒意的副乡长与党委书记独处也就抛开了上下级之间的禁忌拘束,随口来句粗话:“锤子新星哦,我就守摊子混日子罢了,不给您老大添乱就算烧高香了!” 柳远熙也不生恼,反倒觉得更加亲近几分,拍着小伙子肩膀,嘻嘻笑道:“听说崖口村来了位支教老师,我怀疑她是柳副书记之女,你小子有没有想过将她追求到手啊?” 江宁对党委书记的前半句没肯定也没否认,只对后半句作答,不带一点伤感情绪地叹息道:“老大,有些玩笑开不得,有些事连想的资格都没有,在横山一个副乡长可能还算个人物,尼玛,放在县城来看,啥也不是!” 柳远熙竖起大拇指,轻声赞道:“你小子,人间清醒呢!” 话落,党委书记没来由的问道:“你和何广伦有矛盾?” 江宁一愣,随即揉了揉脸颊,苦笑道:“只怕是我俩八字不合吧,我自觉没得罪过他领导,不知何主任为何处处针对我,不过,我如今离开了县委办,应该无大碍了。” 柳远熙吐着酒气,语气肯定说道:“不哟,你别大意!上周我回县城,有朋友为他举行饯行酒宴,哦,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他已出任县建设局副局长兼任城管办主任,职级正科,算作得以提拔。席间,他曾悄声打招呼,让我防着你,适当时候给一双小鞋。” 党委书记愤懑道:“奶奶个熊,以前他联系柳副书记时,我还当他是个人物,现在不就一个副局长么,竟然还对我指手画脚,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江宁,我就不明白了,听说柳副书记对你青睐有加,何广伦曾联系柳副书记,你俩也算得上同一战壕的战友,照理说应该相互支持相互帮衬才对,为何如今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江宁淡然道:“我是怎样的人,您也心中有数了,我也不作过多解释。当然,也没啥可解释的。至于何局长如何看待我,那是他的事,我也奈何不了,呵呵,以横山土话说,‘人家日人家,菩萨都不管他’,是不是这个理儿?” 柳远熙笑骂道:“前半句不妥,后半句倒还勉强是那个意思,你小子,来横山不久,现在竟然油嘴滑舌了。” 江宁讪笑道:“柳书记批评得是,我以后改正。” 见街道转角处新开一家烧烤摊,柳远熙提议喝夜啤酒。 江宁也不好拒绝,于是欣然同意,主动上前安排宵夜,接着打了两个电话,通知副乡长段云锦、党政办主任卓云赶紧来陪党委书记喝酒。 虽然这家连名字都没有的路边小摊菜品也就那么七八样,可是啤酒管饱。随着段云锦、卓云二位的加入,一顿夜啤酒喝至凌晨才散场,江宁醉得不知东南西北,被卓云扛回乡政府寝室。 第二天,江宁在日上三竿时醒来,嘴里骂骂咧咧,说昨晚啤酒档次太低,好似喝了假酒一般头疼欲裂。 骂归骂,该上班还得上班。他磨磨蹭蹭起床,又去食堂找冬婶讨要一碗醪糟水,当然免不了在赵宝安一顿貌似苦口婆心教导实则揶揄调笑中狼狈逃回办公室。 副乡长静坐良久,他摸出手机,联系上单涛,待得知崖口村学校学生食堂已经完工,这才放下心来,将两只脚搭在办公桌上,仰躺在椅子里,闭眼休憩。 日子晃晃悠悠,在并不算有多忙碌的江宁指缝中溜走,三个月时间很快过去。 他掐指算过,横山中心校校舍基本竣工,再过半个月暑期来到,就能全面铺开八个村校校舍维修,柳清柔也将完成她的支教生涯,返回丘川大学办理毕业前的相关手续。 江宁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自己却并不知道原因,坚持每天下午五点半坐在距离场镇不远的那块大石上等候,也向君君饭店店小二春芽子学会了吹笛,还颇像那么回事,曲调越来越流畅婉转,只是偶尔有些忧伤。 柳家少女衣着从最初来到横山的各种颜色羽绒服慢慢换作款式新颖的春装夏装,习惯了每天返回场镇时远远瞧见那个吹笛人,即使下雨天,也能看到那人在石头边撑伞而立。 这天下午,柳清柔上完最后一堂课,结束了四个月的支教生涯。 她背着行囊,与三位村校民师和操场坝子里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依依道别,忍不住泪流,几度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个名叫许普贤的孩子拉着支教老师的衣襟久久不愿放手,最后跟着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住脚步,朝着远远离去的背影大声喊:“我娘说,过年时我爸回来后,让他给柳老师送一背篓腊肉来!” 柳清柔转身使劲挥手,泪眼婆娑,笑容满面。 小男孩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呜呜哭出声来。 距离场镇不远处的那块路边大石,空空如也。 撑着太阳伞的少女忽然有些生气,继而展颜一笑,爬上去坐在石头上,轻轻拍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距离五点半还有半小时呢!” 初夏阳光在横山并不炙热,晒在身上也有些承受不住,少女将太阳伞罩在头上遮阴,低头把玩手机。 直到眼睛有些酸痛,她才将视线转移到如黛远山。 第一次等候某人,原来如此难熬。 临近六点,太阳已经挂在横山顶上,金色余晖映照,四野绿意盎然,少女坐在画图中,恬静又圣洁。 乡政府会议室里,副乡长江宁忽然起身,上前凑在乡长耳边,不知说了些啥,反正即便陆秋生神色不悦,也能让他停留,反而身影决绝地走出了会议室。 通往横山南边的村道上,一个少年在快速奔跑。 不一会儿,他动作麻溜地爬上路边石头,坐在少女身边,不停地喘着粗气。 “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嗯,没啥。” “明天离开?” “嗯,明早妈妈派车来接我。” “今晚我给你饯行,可好?” “不用,没啥可告别的。” 一阵沉默。 良久,少女开口:“江宁,我不知道大学毕业后何去何从,至少不大可能回到嘉州,所以,拜托你一件事,可否?” “我尽力而为。” “不行,你必须做到,你先答应我再说” “好吧,你说。” 少女幽幽道:“第一,柳二娃跟随我爸去了长宁读书,暑假应该会回到嘉州,你有空的话,经常回去陪陪他,这小子最爱跟你呆在一起,还有满娃子;第二,我爸妈上周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妈妈已经搬回县委宿舍,最近她情绪不大好,常常无法入睡。你是她昔日秘书,相对较为亲近,我妈妈听得进你的劝告,好吗?” “好吧,你放心去闯!”少年神色坚毅地答应。 少女长长舒出一口气,神情呆滞地望着只剩下淡淡光线的晚霞,突然双手捂面,一会儿后,发出低微哭泣声。 少年望向微微耸动的少女双肩,抬手欲安慰,稍作犹豫,又缩回手,低头瞧着石头上慢慢爬行的蚂蚁,轻声道:“你爸妈还在呢,伤心啥嘛?”这位直男似乎较钢管还直,不合时宜地再补了一句:“哭有啥作用呢?” 少女勃然大怒,举起粉拳一顿乱砸,嘴上直嚷嚷:“说你头猪,你还真是一头猪,天下没有比你更蠢的猪了!” 这次,江宁没来由的变得不再直了,坐姿端正,任由少女朝着自己发泄,像个木人。 夜色弥漫,凉风习习。 少女拿胳膊碰了碰,继而扭头瞧着身边这位木人,轻声问:“江宁,你是不是喜欢我?” 少年摇摇头,回答干脆:“没有。” 少女不甘心,伸出青葱手指比划,追问道:“这么一丁点也没有?” 少年腰上一阵吃痛,但依然一脸诚恳地回道:“真没有。” 少女突然有些恼怒,狠狠道:“为什么?” 少年神色忧伤,干脆拉伸身子躺在石头上,双手枕头,望着星斗密布的天空,絮絮叨叨讲起一个故事。 嘉州有个江家湾,江家湾有个少年,曾经背着母亲爬过山路去医院救治,曾经望着不愿意拉犁的耕牛嚎啕大哭,曾经雨夜挑着稻谷去加工坊的途中摔落坡下,曾经领着嘉州师范录取通知书手拿冰棍突然泪流满面…… 少女听着辛酸故事,心里更酸。 不知不觉中,少年酣然入梦。 少女俯下身子,凑得很近,几乎都要鼻尖触着鼻尖了才能看清他的脸庞,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少年鼻尖,倏然缩回手,捧着自己发烫的脸蛋,嘴上悄悄呢喃。 “江宁,其实你可以喜欢的。” “我没有你说的像仙子般那么美。” “你也不用你说的像癞蛤蟆那么自卑。” “其实,你挺爷们的,不信,你问我妈。” …… 第73章 哭着笑着 1997年,天下华人都应当记住这一年。 7月1日,炎黄子孙都该记得这一天。 七零后这代人,从小熟读《中国通史》、《史记》等历史书籍,对中国发展历史脉络有着大致了解,既对汉朝“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元朝“马踏东欧伏尔加流域”、明朝“郑和下西洋”热血澎湃,又对清代“嘉定三屠”、“火烧圆明园”、“割地赔款”泪湿满襟。两鬓斑白的历史老师在台上讲得眼含泪花,坐在台下的孩子们也就跟着哭成一团。 说到这里,哪怕捂着心口也不得不提到《万年合约》,史称《南京条约》,这个中国近代史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让炎黄子孙泪光闪闪,其中割让香港岛更让古老的东方大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从此每个华夏人都懂得了落后就挨打的道理,唯有发愤图强,方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香港回归,十亿华人翘首期盼。 “作为华夏一员,该怎么做?” 犹如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心头。 江宁想起县保险公司柳落松曾劝说自己选择官道方能更好为老百姓做事,县财政局长罗雪松寄希望于七零后接过建设嘉州的时代重任,这两棵“松”是时代见证者、华夏建设大道上小小石子,他们所言不无真理。 他深刻认识到,每个人唯有立足自身岗位散发光和热,才能汇聚起推动民族复兴的磅礴力量。他也深深地感到,作为一名从政者,理当推动一方发展,即使作不了全国全省发展示范,也起码不能拖了后腿。他越发清晰地明白,将来何去何从,已经有条金光大道摆在眼前,只需自己阔步前行。 一个人思想的改变,来自于时代变迁。 思想长出参天大树,哪怕出身草根的江宁从此也不再觉得自己只是草根,正如丘川大学生柳清柔所说,“高大了几分”。 副乡长江宁要求横山校舍维修项目必须在7月1日前竣工投用,较原计划提前两个月时间。 施工方负责人单涛当时很不理解,开玩笑说若要缩短工期,只能加夜班,那加班费谁出。江宁毫不犹豫地表示施工方自行解决,单涛哭笑不得,要求江宁说出正当理由,否则难以说服宁远公司董事会。 当双手叉腰的江宁说出一句话时,单涛仰头大笑,随后收敛笑意,神色肃穆盯着年轻人沉默半晌,咬牙答应下来,大步走向工棚,喊人开会。 江宁蹲下身子,点燃香烟,望着焕然一新的横山中心校,嘴上喃喃道:“是啊,全国各地各行业都在争先拿出工作实绩向香港回归献礼,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一切都很顺利。 单涛面见宁远公司董事长,递上横山校舍维修施工调整方案,并说出江宁口中那句话时,得到的答复让人振奋更让人感动。 “此事不用提交董事会议研究,即便不赚钱,我们也要如期完工。” 横山八个村校校舍维修几乎同时开工,如火如荼。 江宁每天带着苏越战、罗新文和校长许文春跑村校,协调施工用水用电,以及聘请当地百姓挑运水泥河沙木料等施工材料,唯恐耽误半分施工时间。 夏日阳光暴晒,坐在毛桃村学校院坝里,一身泥浆的江宁面部黝黑,喜滋滋地瞧着不顾炎热的施工人员,嘴上赞不绝口:“事实证明,我们以前确定正规的建筑公司负责施工是正确的,既保证了装修质量,又提高了施工效率,瞧瞧,那位工人打磨的窗户架子,真够滑溜的,简直算作艺术品!” 苏越战呵呵笑着打趣:“喂,许校长,那家伙打磨窗户架子,像不像你们女子化妆般精致?” 许文春恼怒道:“我可从来不化妆!” 罗新文故作惊奇地瞪大眼睛直往女校长脸上瞅,疑惑道:“春阿姨连妆都不装扮都如此漂亮?哎哟哟,那就是天生丽质啦,极品呐!” 江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许文春豁然起身,狠狠瞪他一眼,大声嚷道:“成天只晓得拿我开涮,老娘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 瞧着气急败坏的女校长,苏越战毫不嘴软:“哟,春阿姨,你有多重?我先猜一猜,最多不过九十八斤,定然不会超过百斤吧,对不对?来,江乡长,该你猜啦!” 罗新文急声抢话:“我先猜,一百零二斤!瞧春阿姨的身材,就是俗话说的,穿起衣服显瘦,脱了衣服有肉。老苏,你不信?不信你就亲自抱一抱,肯定掂量得出重量来。” 女校长即使早已习惯了成天混迹在男人堆里,此时也羞于这帮家伙议论自己,不由满脸通红,丹凤眼眸秋水长流,顾盼生辉,顿时姿色上涨几分。 许文春朝着三位瞠目结舌的乡干部“呸”一声,抬步走向正在施工的校舍,留给他们一个极具风情的少妇背影。 江宁收敛视线,掏出烟盒各发一支,望着袅袅烟雾,悠悠道:“二位老男人,你俩可谓阅人无数,来,哪个家伙说说女人风情是啥玩意儿?” 两位男士面面相觑。 江宁半眯着狭长眼眸,吹一口烟雾,自问自答道:“所谓风情,女子不到一定年龄,谈不上风情二字,即使女人有了风情,若男人不到一定年龄,给你看也是白看,看不出所以然来。” “哦!”两位中年男人同时竖起大拇指,不约而同赞道:“高,实在是高,高人呐,我等只能膜拜!” 江宁站起身,拍拍屁股,笑骂道:“高个锤子!你俩在女士面前不要这么油腻好不好?人家许校长脸皮薄,禁不住乡干部三寸不烂之舌调侃乱炖呢。我让你们说女人,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看女人胸前二两肉,庸俗不庸俗?仙人板板些,你俩还是负责文教卫生的社服办干部呢,胸无点墨,丢人不丢人?” 挨了一顿臭骂的两位乡干部不禁不恼,反倒露出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相互挤眉弄眼,小声嘀咕:“哦哟哟,平时有人说江副乡长尤其维护许校长,今日所见不虚呀,看来,你我二人得小心啰,若惹恼人家,可就得吃苦果子的。” 江宁既视而不见,也听而不闻,大喊一声:“走,干活!” 迎着明晃晃的阳光,三人肩并肩走向工地。 6月30日,傍晚。 横山场镇君君饭店不算宽敞的铺子里,摆上六桌酒席,几乎算作包场,本想吃馆子的外乡食客只得去隔壁重庆小面馆凑合一顿。如此壮观场面,自然引来群众围观议论。 坐在吧台的君君饭店老板娘将手中九百元钱放进抽屉,疑惑道:“春芽子,你的江宁大哥真就如你所说的,今晚他私人买单?” 春芽子咧嘴露出雪白牙齿,笑道:“他是这么说的,还说先给菜钱,等会看食客们喝下多少酒,饭后再付酒钱,若他今晚喝醉的话,就明日来付。他还说请您保密,否则就不用喊我去他办公室单独交待了。哎呀,您要是不信的话,待会儿当面问他呗!” 老板娘倒是相信了,只是嘴上仍然絮絮叨叨地说不停:“这个副乡长真是的,哪有为公家事私人掏钱的道理?老娘经营馆子多年,今日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哪个姑娘将来看上这个败家男人,只怕天天怄气呢!” 春芽子撇撇嘴,大约不满老板娘如此说他心目中无比高大的江宁大哥,毫不客气地怼道:“哟,老板娘,您娃儿都快十岁了,还没坐过婚轿子啊?你老公我大哥娶的谁呢?哈哈,您总不会是咸菜着绿色,算作装嫩吧?” “滚!赶紧去后厨打下手,今晚六桌客人,你还有空在我老娘面前嚼舌头,真是没大没小!” 老板娘双手叉腰,胸前山峰越发气势磅礴,她嗓音虽粗,嘴角却微微翘起。 “得嘞!”随着一声唱喏,少年飞快跑走。 今日,横山校舍顺利竣工,并通过县建设局质量检测站的正式验收,标志着横山办学条件从此迈上新水平。 如今的横山中心校容貌大变,不仅以旧翻新且更新,就连八所村校在不受风吹雨淋的基础上,还硬化了操场、配置了食堂、新建了花坛,让围观群众喜上眉梢,啧啧赞叹。 在江宁脑海里,横山校舍维修是一项事关横山孩子读书的重要民生工程,他虽然没有同意单涛关于举办新校舍投用剪彩的建议,但也觉得应该施以大张旗鼓宣扬,从而树立乡党委、政府在百姓中的为民形象。于是,他遵照当地白事庆祝习俗,决定举办庆功宴,不仅请到乡领导班子成员、全体乡干部,还有请到学校班子成员、各村支书主任,以及施工方所有人员。 走进君君饭店,个个喜气洋洋。 席间,江宁特别安排县宁远公司项目经理单涛挨着党委书记柳远熙就座,既出于对外来客人的足够尊重,更是打心眼地感谢施工方为横山教育付出的心血汗水。 席间,待党委书记、乡长先后分别举杯发言后,横山中心校许文春校长忙不迭地站起身,双手端起酒杯,朝四周拱手行礼,朗声道:“各位,容我许文春说几句。今晚,是横山乡党委政府值得高兴的一天,也是横山学校值得永远纪念的一天,更是横山百姓最为欢欣鼓舞的一天!” “说实在的,盼望修缮校舍的愿望,从十五年前我来横山学校任教那天开始就有。这些年,看着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下雨天蜷缩在教室角落里躲雨的孩子们,我们教师不知流过多少次眼泪。今天高兴,我就不说过去了,只说现在……” 话到此处,许文春神色激动,眼含泪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得使劲平复自己情绪,全场六桌人鸦雀无声。 许文春颤声道:“江副乡长几乎每天都守在工地上,即便哪天不在,也一定外出购买工程材料了,我起码晓得一点,这三四个月来,江副乡长没有一次专程回县城回家……大家说,这杯酒,是不是该敬小江副乡长?” 全场喝彩,附和声此起彼伏。 江宁赶紧站起身,双手拱拳,大声道:“各位,横山乡校舍项目得以正式实施,如今提前两个月竣工投用,主要在于柳书记、陆乡长的领导,在于县宁远公司大力支持!所以啊,我建议,许校长,我们应当敬三杯酒。一杯敬柳书记、陆乡长和三位乡领导,一杯敬宁远公司单涛经理和在场的所有施工人员,当然,非要敬最后一杯酒的话,应当是苏越战主任为首的三位社服办干部,大家说好不好啊?” 一杯敬龙头,一杯敬合作方,一杯敬操盘手。 杯杯皆是情,杯杯皆是官道,谁还提异议? 他将所有敬意都给了别人,却赢得所有人的认可。 说着最热烈的话语,喝着最辛辣的老酒,瘦下去一大圈早已喝得满脸通红的江宁像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穿梭席间, 穿行在未来官场中,翩翩起舞。 今晚,席间最开心的除了分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江宁,还有党委书记柳远熙、横山学校校长许文春。先说柳远熙,他是横山的“一把手”,群众竖起大拇指点赞的大好事,不管老百姓还是上级组织,都将把功劳记在他头上。再说许文春,作为校长,过去在办学条件上耗费太多精力,如今就可以完全腾出手来抓教育教学,相信更多横山孩子走出大山。 明日是7月1日,既是建党节,还是香港回归日。 普天同庆! 哪怕是最偏远的小小场镇,在场的每个人,谁不心系我巍巍大中华? 当醉意阑珊的江宁举杯相邀时,全场呼声如雷。 他当时眼含泪花,嘴唇抖动,嚅嚅嗫嗫,但是每个人都觉如雷贯耳,跟着流泪,没人抬手擦眼,任由泪水流过脸颊。 “只要是炎黄子孙……哪个败类……才不喝!” 仰脖喝下酒,江宁站立不稳,即将倒下那瞬间,忽然被人扶住。 左边是党委书记柳远熙。 右边是宁远公司经理单涛。 他们并肩而立,哭着笑着。 第74章 未尝不可 现在,对于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泡茶,提着水壶往茶碗里倒水的江宁总会哑然失笑,如此泡法简直算作简单粗暴,再也没了曾经在县保险公司和县委办上班时那份闲情逸致,烧水、控温、洗茶、注水、静置等环节无不讲究,如今只需抓把茶叶入碗倒满开水即可。 江宁将其归结为县级机关干部与乡干部之间事实上存在生活质量高低的原因,本质在于服务对象的不同,也就有了优雅与粗俗之别。俗话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县级机关重在上传下达,与干部打交道居多,而乡镇机关可谓胡子眉毛一把抓,直接面对办事群众,自然得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容不得半点高高在上,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校舍维修项目竣工后,党委书记柳远熙一高兴就大笔一挥批准江宁和社服办三位同志休息两天,美其名曰犒赏三军。 连头开茶都还未喝上一口的副乡长如闻天籁,自然乐享其成,去横山中心校闲逛一圈又回到乡政府,见社服办三个家伙早已关门翘班,也不怎么当回事,就分别去了三位乡领导办公室吹牛一阵,直到下午四点半才坐上班车返回县城。 当天晚上,他主动邀请单涛喝顿酒,畅叙友谊的同时请这位项目经理出手相助,安排人手将位于泥坯巷的孟飞家老屋休憩一番。单涛欣然同意,第二天就组织施工入场,并要求江宁只需支付工程承包费用。花小钱办得如愿之事,江宁自然再次喝高,跌跌撞撞回到家,少不了被母亲一顿奚落。 休假第一天,江宁去了龙头山,毫不顾忌地走进原县委副书记宿舍,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柳家老二柳清波。 两人大呼小叫奔向对方,来了一番热烈拥抱,坐在沙发上相互打量,俩俩情意绵绵。 卿幽兰当时也不顾及外人在场,懒得换去清凉睡衣,双臂抱胸靠着卧室门框,一脸灿烂瞧着两位年纪大小不一的青春少年,满眼柔情。 昔日有着师徒名分的两位少年外出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才一起回到龙头山,吃过卿幽兰亲手制作的晚餐,又钻进小卧室,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声。 卿幽兰甚是欣慰,从长宁回到嘉州后,正休暑假的柳家老二每天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小卧室里看书做作业,只有吃饭时才和母亲交流几句,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沟通,性子一下变得沉默寡言了,如今他见到江宁,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曾经那个开朗阳光的少年又回来了。 更让这位单亲母亲欣慰的是,也不知江宁那小子说了啥做了啥,反正柳家老二不再忧郁,连专注吃饭时也眉眼带笑,嘴上喋喋不休,似乎已经走出了父母离婚带给孩子的阴影。 坐在客厅,卿幽兰跟远在省城丘川大学等候领取毕业证书的长女柳清柔通电话,闲聊一阵后,就说起江宁正在家陪着柳老二,好像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柳清柔自然欣喜有加,接连叮嘱母亲一定要让江宁多与弟弟多接触,那小子鬼点子多,也懂得好几个大道理,定能给予柳二娃更多开导。 卿幽兰起初并不在意,觉得自家闺女可能在横山待了三个多月,与江宁打过不少交道,对其认可无可厚非。只是到了后来,她幡然醒悟,好似这么多年尤其闺女成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她如此欣赏某位男生,作为过来人的母亲是敏感的,几年前就有的预感隐隐浮上心头。 正准备挂电话时,江宁蹑手蹑脚从小卧室来到客厅,相挨坐在沙发上,悄声说:“清波困了,已经睡下,我也准备回家去。” 卿幽兰对着话筒说:“清柔,你给江宁说几句吧。” 江宁只得接过话筒,不料听到一句“不要”,于是呵呵笑道:“咋啦?柳老师,离开才几天时间,就不要跟我这个曾经分管你的乡领导说话啦?” 柳清柔大囧,语气羞涩地嚷道:“哎呀,不是啦,这么晚了,不是害怕打扰你这位乡领导么?” “欢迎打扰!”江宁毫不嘴软地继续调侃:“我一个乡干部,一个中师生,能与丘川大学高材生交流对话,多么难得啊!” “切,你有完没完?哼哼,洗刷本姑娘!” 江宁闻言放肆大笑,毫不顾忌身边的老领导此时正睁大眼睛瞧着自己。 柳清柔自然知道母亲正在旁听,继而语气严肃地说起正事:“江宁,校舍维修结束了,抓紧配置教学设备,我建议,先配置中心校,再考虑村校。” 江宁一拍大腿,灿然道:“是呢,我也这么考虑的。” 卿幽兰起身端来一杯温热开水放在茶几上,拢了拢满头青丝,靠在沙发上,眼神慵懒瞧着正与女儿通话的少年。 柳清柔说:“江宁,你关注一下崖口村学校三年级学生许普贤,这孩子非常聪明,家境却不咋地,千万别让他辍学,哦,对了,他妈妈编制的筲箕非常漂亮,要是能拿到县城来卖,定能卖出好价钱,家里收入也就增加许多。” 江宁“嗯”一声,应道:“晓得了,等下学期开学,我亲自家访一次。清柔,许校长多次提到你呢,非常舍不得,说有机会请你再回横山去看看。时间已晚,咱俩不聊了,你给妈妈再说几句吧。” “好嘞!”话筒传来欢快答应声。 江宁将话筒递给老领导,伸手端起茶杯喝一口。 卿幽兰说过几句就挂了电话,静静地瞧着神情自若的小子,柔声问道:“江宁,你喜欢清柔?” 江宁顿觉头疼,这母女俩咋就问出了同一个问题啊,真是要命,说喜欢的话就怕对方觉得他癞蛤蟆吃天鹅肉,不说喜欢的话又有些违背良心,我的老领导呐,您让我咋说嘛? 卿幽兰嘴角翘起,不依不饶:“说老实话,不用考虑。” 江宁天人交战一番,只得实事求是地说出心声:“大姐,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敢与不敢的区别,实话实说哈,我不敢!” “哦?”卿幽兰饶有兴致地瞧着帅气的家伙,掩嘴笑道:“我跟清柔说,你挺爷们的哒,你都敢当众扇胡雪琴一巴掌,都敢孤身去嘉州宾馆狂揍市委副书记,咋啦?现在面对我家清柔就怂啦?” 江宁哭笑不得,厚着脸皮应道:“大姐,不带您这样的哦,一码归一码,两者压根不搭边嘛,哎呀呀,您好似给人打气去追求自家闺女,想当老丈母想疯啦?” 卿幽兰豁然坐正身子,举手作势欲打,只是动作幅度太大,原本宽松的真丝睡衣若隐若现,好像里面并没多穿啥,让人血脉喷张。 那厮并未看到如此风景,只顾双手抱头,一阵风似的跑向房门,压低声音喊道:“老领导,给清波说说,明天下午跟我去横山玩一周,记得带上作业!” 话落,人已开门跑走。 中年妇人轻轻放下手臂,扭头看着茶几上的红色座机,嘴上喃喃道:“其实,你真要成了咱家女婿也未尝不可,也不知那丫头是真心喜欢还是过眼云烟,哎……” 周四下午,江宁接着柳家老二,一同去了县城客运站,坐上班车回到横山乡。 从未坐过乡镇客车的柳清波满眼新奇,瞧着飞快掠过的窗外景色,逮啥问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儿,逗得江宁不时仰头大笑。早已习惯昔日家教老师的没心没肺,柳家老二也不生恼,一脸崇拜地问道:“江宁,您咋知道得这么多?” 江宁懒得理会这个官二代少年,待客车进站,牵着他下了车,从横山场镇口转了一个大弯,走过一里路程,来到外面有棵高大槐树的人家。 “茶叶蛋!” 随着呼喊声,一位身着短袖短裤的羊角辫丫头飞快从屋里跑出来,手中拿着铅笔,怔怔望着江宁身边的陌生面孔。 江宁拉过柳家老二,柔声道:“许茶叶,来,认识一下柳清波哥哥,我送你的课外书,绝大多数就是他的。” 丫头兴许见到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哥哥有些害羞,低着脑袋涨红脸,忸怩着身子,低声喊:“谢谢柳哥哥!” 柳清波不愧为县城生活的孩子,大大方方走上前,拉着小女孩,笑意和煦道:“不用谢,茶叶蛋,我还有好多书,以后都给你。” 柳家老二忽然凑近小女孩耳边,不知嘀咕啥。随后,就见那丫头拍着巴掌直蹦跶,连声答应,拿挑衅眼光瞧着江宁,一副“我就不告诉你”的模样。 江宁蹲下身子,扯根茅草拿手抹了抹就喂进嘴里,一阵细细咀嚼,极为享受。 两个小家伙也不管他故作深沉,一同跑向屋后菜地,估计是去玩耍捉虫子之类的小孩子游戏了。 江宁站起身,走进屋子,见到正坐在堂屋里砍猪草的许茶叶她娘,欢声招呼:“春月嫂,都这么一大堆猪草了,还砍啊?” “大兄弟来啦?”吕春月抬头看见江宁,随即咧嘴招呼一声,灿然笑道:“现在能干活儿,就多干点呗!两月前我又去购买了两只猪崽,现有四头猪啦,每天都得备足猪草。” 江宁蹲下身子,伸手抓一把砍得细碎的猪草瞧了瞧,欣喜道:“呀,到了年底,两头架子猪就能出槽,恐怕能卖到上千元吧?加上我家许大哥在外打工,至少今年也有上万元收入,这样的话,今后日子就好过多啦!” 吕春月也不停下挥刀,似乎不知道自己胸前荡漾不止,继续砍猪草,轻声道:“购买猪崽的钱,还是上次您给的呢,到时架子猪出栏,再还您哈!” 江宁收敛视线,站起身来,从背包里掏出一盒降压药放在旁边凳子上,柔声道:“谁说要您还啦?听春阿姨说,茶叶蛋每天带去学校的饭盒都没几粒米呢,这可不行的,孩子正长身体,得保证她的营养才行。” “还有,上次送来的降压药快吃完了吧?今儿又带来一盒,坚持每日一颗,千万别停药,否则容易得脑溢血的,那还了得啊?春月嫂,您可别大意哈,您好一家子才好!” 吕春月停住砍猪草,拿手臂擦擦眼睛,咬着下唇,好半会儿才说道:“谢谢大兄弟,您是个大好人!” 江副乡长估摸是听不得这个词语,复又蹲下身子,一脸好奇盯着少妇那双秋水眸子,轻声问:“春月嫂,您给我讲讲,是不是有姑娘给我说‘你是个好人’,就是拒绝的意思?” 吕春月瞪他一眼,继而展颜一笑,柔声道:“傻兄弟,这是当然啦!对啦,你交女朋友没呢?嫂子给你介绍一个,如何?你讲一讲,要求是啥?” 早已被乡镇这口大染缸浸泡进了骨髓的副乡长随口就是一句饱含深意的虎狼之词:“好呀,比照春月嫂如此有料的姑娘就行,皮肤白皙、身材凹凸、胸大臀圆、性格温柔、持家有道,哈哈,这就行了。” 这次,隐约感到自己被调戏的少妇没再客气,立即拿恨铁不成钢的炙热目光狠狠剜了他一眼,竭力绷脸却奈何破防,只得任由笑意浮上眉梢,口气严厉道:“以后不许开玩笑,嫂子哪里好啦?以后你见着心仪的姑娘,才不会是嫂子残花败柳这般样儿呢!” 江宁闻言,“噗嗤”一声,继而仰头大笑,一手擦自己眼睛,一手指着哭笑不得的少妇,惊声叫唤:“呀呀呀,您脸红啦,真够俊的,哪里是残花败柳啦?难怪那么多色鬼跑来你家屋前吹口哨,哈哈哈,真是‘一支春花悄然开,只见蜜蜂忙采集’啊!” 吕春月脸红至耳根,却拿这小子没办法,只得压低声音嗔道:“你要死啊!能不能正经一点?” 江宁咳嗽一声,正色道:“上次您见到的柳老师,就是柳清波的亲姐,她来崖口村支教近四个月,那晚见到茶叶蛋,回去的路上叮嘱我,说第一眼见着丫头就喜欢,希望我能帮助茶叶蛋今后去县城读书,以后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吕春月满脸喜色,激动道:“谢谢你和柳姑娘,拜托大兄弟多照顾我家闺女,他爹拼命在外打工,就是为了多积攒些钱,将来供茶叶蛋读书!” 江宁点点头,灿然道:“清波成绩非常优秀,我带他来见茶叶蛋是有用意的。孩子之间沟通大有裨益,远比父母讲道理管用。现在,我不就在提前干预么?” 吕春月恍然大悟,一脸感激,赶紧起身,去墙角抱出一个褐色坛子,喜滋滋地说:“前几日上街加工的泥包皮蛋应该熟了,大兄弟,你带些回去,给清波尝尝!” 江宁当然不会收下,见吕春月甚是失望,于是就胡编乱造一通:“刚才我没说完,上次柳清柔问我,是不是待茶叶蛋如此好只为接近她娘,我可很严肃地告诉她……” 少妇满脸紧张,死死瞅着江宁,见他收住后面话茬,不由脱口而出,急声问:“你咋回答的?快说呀!” 江宁神色诡异,拖长声调回答:“我说,那肯定是的!” 少妇怀抱坛子,泫然欲泣。 江宁仰头大笑,终于收住笑声,正色道:“逗您玩儿呢!” 少妇“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江宁转身朝外走,背对茶叶蛋她娘扬起手臂,朗声道:“嫂子,以后多笑笑,生活再苦也充满阳光呢!我走啦,待这盒药吃完,到时再送些来!” 望着那道逆光中的年轻背影,乡村女子真就笑了。 灿若桃花,十里芬芳。 第75章 裂纹 暮色中,蜿蜒小路晦暗不明,通往不远处灯火阑珊的横山场镇,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缓步前行。 “清波,我让你给茶叶蛋说说长宁和嘉州见闻,怎样?” “说啦,她都听入迷了,不断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你觉得茶叶蛋如何?” “嗯,挺聪明的,比我班上女生都聪明。” “那,班上女生有没有说喜欢你?” “有啊,喂,你是不是给我下套啊?然后去给我妈告状?江宁,你不许这么坏啊!” “男人之间交流,怎么可能告诉女人呢?” “可是,那是我妈妈呢。” “你妈妈就不是女人啦?” “嘿嘿,也是哈,以后我俩说过的话,不许告诉我妈。对了,江宁,你喜欢我姐不?” 高个子停住身形,朝着自己脑瓜子一阵猛拍,嘴上直嚷:“哎呀呀,脑瓜疼,疼死我了!” 矮个子撇了撇嘴,甩开高个子的手,独自往前走,闷闷不乐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高个子迅速朝前跑,将矮个子抛在身后,大声喊:“今晚冬婶煮的是咸菜滑肉哦,谁去晚了就没得吃哟,到时只有喝洗碗水!” “江宁,你慢点,等等我……” 上过一天班,就到了周六,江宁没有回县城,带着柳清波去了崖口村学校,在她姐姐支教的地方待了大半个上午,然后提着大包小包食品,一路询问,终于找到许家坳。 离开许普贤家时,江宁肩背十二个筲箕,柳清波则一手拿一个比红苕还大的土豆,二人转身,远远看到屋檐下母子二人还在挥手。 坐在板凳上的妇女颤声道:“儿啊,好好记住帮助我们的人,柳老师算一个,这位江大哥也算一个。” 站着的男孩提醒道:“还有柳清波,江大哥说,凳上那些漫画书,都是柳哥哥的。” 妇女点点头,眼含泪花。 返程路上,走到崖口村一个陡坡时,江宁突然停住脚步,提议道:“柳二娃,咱们休息一会儿,瞧你满头大汗呢。” 柳清波顺势坐在路边石头上,放下手中土豆,摆动脑袋,以两肩揩了揩耳边汗珠,指了指身边石头,“你也坐啊。” 江宁听话地坐下,放下手中筲箕,取下肩上背包,将两颗土豆放进去包里,随后掏出湿纸巾,替柳家老二轻轻擦拭。 柳清波倒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来自朋友兼兄长的照顾,啥客气话没说,但啥都记在心里。 江宁指着路边石崖,笑着说:“清波,你瞧瞧,那里陡不陡?”柳清波起身,上前一步,前倾身子,伸长脖子瞧了瞧,随即倒抽一口凉气,惊悚道:“怕有十丈高呢,吓得我脚发软呢!咦,石崖上竟然还长着一棵柏树,弯曲如盘龙,真漂亮!” 江宁笑嘻嘻地说:“那棵柏树着实长得好看,尤其救过我性命之后,现在看见它,我觉得更漂亮啦。” “啥意思?”柳清波不解:“为什么它救过你命?” 江宁收敛笑意,神色忧郁道:“是啊,我说在这里差点死过一回,你信不?你别摇头嘛,是真的。去年冬天,我去下乡,天色黑尽,还下着雨,返回途中,不小心滚落下去。不幸中的万幸,我卡在柏树上,没有掉下深渊,最后不晓得怎么就脱险了,连滚带爬回到横山场镇。你瞧瞧,我左脸还有细微痕迹呢!” 柳清波双手捧住他脸庞,仔细端详一阵,似乎得到求证后,一屁股相挨坐下,红着眼眶说:“我就没见你不苦过!” 江宁自顾自点燃香烟,望着气势磅礴的山脊,无言。 沉默会儿,柳家老二幽幽道:“江宁,横山是我见过最大的山了。姐姐曾说,不说西藏青海,就说丘川都还有比横山更大的山,以后带我去看看。她还说,当时想去山里支教,但爸爸妈妈不许,很遗憾呢。江宁,要是我姐在大山里掉了性命,我家是不是就垮了?” 江宁揉揉身边小家伙的脑袋,爱怜道:“别瞎说,也别瞎想,你姐不是平安完成支教任务了么?人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都会好好的,在有生时间里做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幸福的。” 柳清波疑惑道:“我想,你带我见茶叶蛋和许普贤,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是不是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你还有没有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 江宁暗自惊叹柳家老二的超凡悟性,笑容和煦地点点头,缓声道:“小时候,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替父母做些农活,不让他们成天那么累;后来,我爸去世后,我就希望天下出个好医生,能治好我妈妈的腿病和腰病,让她不再承受病痛折磨;我读师范学校时,我的愿望改变了,力争当个优秀的人民教师,桃李满天下;再后来,我去了你妈妈的公司,那时只希望多挣钱,在县城站稳脚跟,给一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来到横山后,我才发现,过去心中格局太小,今后应该做一个推动一方发展的好干部,让全乡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生活,不让许茶叶、许普贤等农村孩子不再受到贫寒家境制约不能好好读书……” 柳清波打断话,老气横秋说道:“你觉得给老百姓做事最有意义,那就应当学我爸爸,去当区长或县长,为更多老百姓做好事实事。” 江宁笑道:“你小小年纪,心中格局比成年人还大,真是虎父无犬子啰!”随即,他叹息道:“曾经在夜深人静时,我也这么想过,但是,人看命运啊!我未必有你爸那么好的命运,所谓命运,关键在气运,必须得有当大官的运气。有之,我幸;无之,我命。懂不?” 柳清波摇摇头,没来由地吐出一句:“或许你娶了我姐就有这个命运了。” 江宁又一次觉得脑瓜疼,很疼很疼。 山风劲吹,吹散了盛夏酷热。 两位年纪相差近十岁的少年,第一次谈起书本之外的东西,从此开启二人相互鼓励相互帮衬的漫漫征程。多年后,时任京都财政部常务副部长柳清波认为,这次对话极具时代意义,是一代七零后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八零后九零后。 周一下午,横山乡召开党委会议。 会议进行到了第三个议题时,江宁感觉气氛有些异常,已经作完“关于八个村委会阵地建设资金安排的请示”的汇报,副书记柳树国低眉垂首,谁也不看一眼,端起茶杯只顾喝茶。 党委书记柳远熙看向乡长,低声道:“秋生,你意下如何?”乡长陆秋生咳嗽一声,视线在四位副职脸上稍作停留,为难道:“建国所说也是实情,我乡八个村级阵地打造资金共需资金120万元,县委组织部以奖代补也就72万元,一个阵地仅9万元,需要乡级财力补贴48万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哈哈,是不是?至于是否动用教育设备专项捐赠15万元和校舍维修项目未拨资金75万元,我个人觉得,还是可以吧?当然,最后请柳书记定夺!” 柳远熙眉头紧蹙,毫不掩饰心中对乡长发言的不满,瞧着满脸情绪的党委副书记,口气温婉,商量道:“树墩,这次村级阵地建设并不一定非要一次性到位嘛,分期分批实施打造应该也行吧?” 柳树国淡然道:“抓党建是党委书记主体责任,既然柳书记如此看法,我也不好多说啥,只是,我作为分管同志,善意提醒一句。只要县委组织部不追责问责到副书记头上,我也没啥意见。” 柳远熙额头青筋微露,紧抿嘴唇,似乎在努力抑制情绪,待脸色平和,露出淡淡笑意,说道:“即使动用本级财力补贴村级阵地建设,我让云锦和卓云想办法挤出8万元,凑够80万,不能再多了。当然,阵地建设预算资金可以砍掉部分额度,哪里需要120万呢?我看,顶多80万就足够了!” 柳建国今日好似吃了火药,话语呛人:“柳书记这句我老柳就不爱听了,我预算120万您觉得太多,存在水分的嫌疑,人家某某提出校舍维修需要326万,好像上次党委会屁都没放一个就通过了,难道是我柳树墩人品不好?” 陆秋生发话打圆场:“额,老柳,校舍维修资金最终通过了县财政评审的,也就310万而已,你可能不知道吧?” 柳树国毫不领情:“我咋不知道?我还知道每笔资金都按进度拨款的,剩余资金明日就将拨给县宁远公司,至少还能剩余12万元,咋啦?剩余资金不可以用作村级阵地建设?大家说说,校舍是阵地,村干部办公地点就不是阵地啦?” 对于这位同村同姓的党委副书记,党委书记柳远熙心情复杂。柳建国一直是他的有力助手,可谓言听计从,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党委副书记越发倚老卖老,尤其在经费上过不得硬,总是不遗余力捞取油水。上次校舍维修一事,柳建国曾私下找到党委书记大闹一场,责怪乡党委应该让他继续分管文教卫生。柳远熙温言相劝,解释好半天也没能打消对方负面情绪,不由得发了火,说这是县委副书记的意思,这才让柳树国撒手作罢,也没对校舍维修从中作梗。今儿柳树国发难,明面上就事论事极力争取村级阵地建设资金,暗地里却是发泄心中不满情绪,甚至不管不顾冲撞党委书记的权威。 心知肚明的党委书记柳远熙额头青筋暴露无遗,将原本端在手中的白瓷茶盅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沉闷响声。 白色瓷盅底部迅速爬上一条纹路,好似貌似和谐的乡领导班子,从此裂开缝隙。 江宁将视线从瓷盅上移开,望向其他两位副职,苏绣面带浅笑,段云锦神色肃穆,仿佛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会议室落针可闻。 但是,江宁此时倍受煎熬,不仅柳树国提到了校舍维修项目,而且他还明确提出动用专项用于教育方面的资金,自己作为分管文教卫生的班子成员不表达意见也不行了。 党委会议就此陷入僵局。党委书记不愿意动用专项资金,且明确指出村级阵地预算资金过大,乡长陆秋生则打出和牌,既不得罪党委书记,也在暗地支持柳树墩。其他两位副乡长各自修炼闭口禅,不愿意得罪家族势力强大的本地猫,更不愿意此时发言,再稚嫩的官场中人都懂得,谁发言意味着分边站队,有所取舍。 若副乡长江宁发言,支持党委书记是肯定的,势必得罪乡长和副书记,由此卷入派系纷争的漩涡,从此违背了自己独善其身的初心。这个后果,不得不考虑,毕竟他江宁来到横山尚不足一年时间,可谓底子薄、资历浅、人脉少,稍不注意就可能被排挤得灰溜溜地离开横山。可问题是,要是不支持党委书记的话,他在横山更是无立足之地,不用等到被排挤就得卷起铺盖走人。 出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江宁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事情总爱遵循墨菲定律,越怕什么就来什么。老谋深算的柳远熙怎能让党委书记在党委会议上成为孤家寡人,总得找人垫背,还能借此机会发现自己的支持者。当然,假如无人站出来反驳与党委书记意见相左的意见,他完全可以动用一把手权力,以条件不成熟下次再议的理由不作决策,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党委书记笑眯眯地瞧着分管文卫的副乡长,呵呵笑道:“江宁,柳副书记所提意见,你意下如何?” 虽年纪仅二十一岁,但在县委常委办工作期间曾列席多次县委常委会议,江宁对县级大佬们刀光剑影拼刺刀的博弈见怪不惊,就在党委书记话落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用手扇了扇从邻座飘来的烟雾,咧嘴露出人畜无害的迷人笑容,缓声道:“我个人认为,柳书记也好,柳副书记也罢,包括陆乡长,你们的意见无所谓对错,只是各自观点的出发点不同而已。” “打造村级阵地,既是上级要求,也是横山自身需要,和校舍维修如出一辙,没有啥区别。只是,校舍所用对象是老师和学生娃儿,村委会阵地所用对象是村干部和少许群众,仅此不同而已。正因为如此,村级阵地修建标准值得考量,是按照现目前打造方案全盘覆盖,还是按照一定比例确定几个示范点给予重金投入,我个人觉得,若要作出决策的话,需结合我乡党建工作规划而定。” 说到这里,江宁瞟一眼党委副书记,见他神色无波,方才继续讲:“若是党建规划要求今年必须高标准完成全乡八个村级阵地建设,那就无可厚非,该投入多少就投入多少,哪怕挤占教育资金,我也是支持的;若是并无此要求,我赞同柳书记的意见,分期分批打造,而且每一所村公所阵地建设,都得按照设计施工,打造一处算一处,切莫二次投入,否则既费马达又费电,财力投入更多反而不能取得效果。以上意见,仅供参考,最后以党委会议决策为准。” 听了江宁后半句,柳建国不再强作镇静,脸色逐渐变红,继而转为紫色。他不待党委书记开口,抢先发言:“你说个锤子,说了跟没说一个样,哪条意见都他娘的算不得意见,纯粹就是废话连篇,当然,也不怪你这个嘴上无毛的娃儿,笔杆子出身嘛,书生意气只会耍嘴皮子。” 被骂一顿的江宁神态自若,仿佛柳树墩所说跟他无关一样,接过邻座苏绣递来的香烟叼在嘴上,只顾打火点烟。 柳远熙抬手制止柳树墩的人身攻击,轻咳一声,朗声道:“我觉得,江宁同志说得很中肯,这事儿暂时搁置,会后请柳建国同志牵头,陆秋生同志把关,按照先打造一至二个示范点再全面铺开的原则制定横山村级阵地打造方案,提交下次党委会议研究。至于如何向县委组织部交差,此事由我负责协调,力争求得支持。下个议题,轻大家先看材料,再发表意见。” 江宁突生尿意,瞧一眼脸青面黑的党委副书记,起身离开会议室,列席党委会议的党政办主任卓云跟随而去。 厕所里,并排站在尿漕前一阵快意恩仇时,卓云伸长脖子凑到江宁耳边,悄声道:“你小子真是高人,不得不让人佩服啊,既支持了柳书记,又保住了教育资金不被挪用,啧啧,不得了!不过,我提醒一句,今天你算彻底得罪了柳树墩,以前他对你搞校舍维修就不满得很,如今你挡了人家财路,恐怕不会轻易罢手的。” 江宁收起武器,抿嘴作笑,轻轻摇头,声音不高不低,话意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小子一天疑神疑鬼的,还张嘴胡说。人家贵为党委副书记,境界高着呢!卓大总管,听说县委组织部已经将你纳入下批拟提拔干部名单,过不了几日就将荣升横山乡党务委员,你可得提升自身修为呀!” 卓云提起裤子,腾出手来,朝着摇摇晃晃走出厕所的那道背影竖起中指,发出一声哀嚎:“我靠!” 临近天黑,党委会议终于结束。 参会人员各自散去,没了往日相互插科打诨热闹画面。 江宁拿着笔记本,回到寝室,见柳清波还在做作业,呵呵笑道:“好啦,柳二娃,快收起作业本吧,咱俩现在去君君饭店吃炖猪脚,可好吃啦。” 柳清波满口答应,咂咂嘴,摸着肚子说:“原以为来到乡坝,成天只能吃白米干饭,没想到顿顿大鱼大肉,估计周末回到县城,胖得连我妈妈都不认识了。” 江宁手抚心口,佯装痛苦状,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家伙,真是不解风情呢!你姐在横山时,我也最多就她吃过几顿重庆小面,柳二娃享受如此高规格待遇,你晓得花去了我多少大洋?哎哟哟,江大爷我这几天肉疼得紧呢!” 柳清波捧腹大笑。 第76章 乐章 上午,横山乡政府,党委书记办公室。 柳远熙笑意和煦瞧着得力干将卓云,灿然道:“小卓,我不妨透个底,初步考虑,你继续兼任党政办主任,到时不许打翻天印,能否做到?” 卓云眉宇带笑,恭敬有加,郑重表态:“柳老大,我可没有柳树墩那副忘恩负义的德性,您就放下一万颗心来,我卓云定当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力。” 柳远熙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安静地坐在一旁抽烟的副乡长江宁,正色道:“俗话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俗话还说,庙小妖风大。横山也一样,无法避免地藏着各类牛鬼蛇神。有的以权谋私,有的官商勾结,有的坐吃山空,有的吃拿卡要,有的男盗女娼,这些现象或多或少都存在。” “我柳远熙与他们一样,将‘利’字摆中间,只是此利非彼利。他们盯着蝇头小利,如何将公家利益装进自己腰包。而我,对‘利’有着完全不同的取舍,不妨称作党委书记责任,守护一方,让百姓分享国家政策红利,让干部得到该有的政治经济待遇,足矣!” “刚才小卓说得不错,随着年龄增大,距离退居二线那天越来越近,柳树墩心态有些变化,概括起来就两句话,倚老卖老,唯利是图。一个人呐,只要心思扭曲,必将走向自我毁灭。我作为党委书记,只能提醒纠正,若不能奏效,那就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小江啊,你在党委会议上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我很欣慰也很意外,欣慰的是,横山乡又有一位敢于面对违反组织原则说不的干部,意外的是,你才二十一岁,实属年轻,却有着不用寻常的勇气和智慧。” “今后,你二位从此便是我的左臂右膀,犹如刘备身边的关羽张飞,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我相信,只要我们精诚团结,在横山就没有摆不平之事!” 卓云两眼放光,踌躇满志。 江宁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也就不对党委书记肺腑之言作出回应,转移话题说道:“明日县委组织部就将安排工作组前来横山考察卓云,喂,卓委员,事成之后,你小子应该请柳书记扎实喝一台好酒才是。” 卓云摸了摸脑袋,脸儿笑得稀烂,连声道:“应该,这是应该的,江宁提醒得对!柳老大,我爸说,家里藏着三瓶好酒呢,快二十年啦,到时请您尝尝。” “啥?三瓶酒?”江宁瞪大眼睛,佯装浮夸表情,拖长声调埋怨道:“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你小子实现第一大喜事就如此抠门,恐怕今后两大喜事来临都不得请客的!老子来横山任副乡长之前,宴请邹不一常委和县委办领导足足喝了六瓶酒,虽然当时心里还是觉得肉疼,但是也得明面上搞得风风光光的!” 卓云一脸懵懂,犹犹豫豫着问道:“人生三大喜事不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么?” 江宁理直气壮地满口胡说八道:“哎哟喂,你小子马上就任党务委员,也就是横山的笔杆子呢,居然思想尚不能与时俱进,真是才不配位呢,哈哈,我给你讲,你说的是老三大喜事,如今大家都兴奉新三大喜事。” 卓云将信将疑望向党委书记,试探问道:“是吗?” 柳远熙哭笑不得,强忍笑意,又怕憋出内伤,只好含糊其辞地应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反正就这么一回事,不外乎让你请客再大方些,别那么抠搜。” 卓云一脸惆怅地小声嘀咕:“三瓶二十年的陈年茅台,还抠搜啊?可是,还能在哪里再找三瓶同样的年份酒呢?” “啊?”党委书记和副乡长同时惊呼出声。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皆仰头大笑。 卓云不明所以,讪讪作笑。 江宁站起身,提了提裤子,笑着说:“喂,柳书记,您找卓云谈话,我在场就不合时宜啦,就此请辞。” 柳远熙抬手示意副乡长坐下,压低声音说道:“小江,我还有话给你说。记住,自前日党委会议后,横山乡领导班子格局基本明朗,陆秋生与柳树墩报团取暖已是铁定事实,绣儿与柳树墩水火不容,锦狗儿摇摆不定,这两位班子成员可争取,所以,在今后工作中,务必基于如此认识考虑再三方能行事,否则容易陷入被动局面。” 刚刚坐下的江宁见党委书记说得如此直白,暗自腹诽他太不讲究,就越想早些离开,连声答应两句,打着哈哈儿说:“柳书记,刚才赵师傅在楼下扯开嗓子喊有人找我,我现在得去看看,要是百姓前来办事的话,耽搁太久容易引起群众反感,得不偿失呢。” 柳远熙挥挥手,让其离开,末了叮嘱一句:“喂,记住哈,今日谈话仅此我们三人范围,不许外泄半句。” 江宁抿嘴堆砌笑容,拍拍卓云肩膀,告辞离去。 其实,对于柳远熙刚才就“利”字之解,江宁持半赞同半反对的态度。作为一方执政干部,不占民利固然没错,但也不能守摊子过日子,尤其是党委书记,更应该带领一班人推动地方发展,不仅让百姓分享政策红利,更要帮助横山乡亲实现发家致富的梦想。比如,横山八个村尚无一条通村公路,即便先天自然条件有所制约,也要创造条件修筑百姓致富路,才算得上为政一方有所作为,不至于浑浑噩噩当几年“太平官”了事。 当然,他更对柳远熙作为党委书记任由横山乡领导班子四分五裂的做法有些看法。横山乡党委政府一班人就是一方执政者,俗话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现在车头出现了问题,就该立马进行修缮,否则就将火车带离轨道。若领导班子四分五裂,带来的最坏结果就是失去战斗力,无法做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导致上梁不正下梁歪,最终出现一个地方几年山河依旧,苦的是老百姓。江宁不知道柳远熙是否意识到这个严重后果,惟愿以时间换得空间,也许能在某个时候突然出现转机,横山发展才有希望。 年轻副乡长觉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此真正获得党委书记的绝对信任,算得上手中有了今后行走官路的一根法杖。 来到食堂,江宁顿时傻眼,神情激动地大喊出声:“许普贤,你咋来乡政府啦?是跟大人来赶集还是专程来找江宁哥哥和柳清波哥哥?” 坐在屋檐下正啃着一块腊排骨的小男孩见到他,赶紧扯起衣角擦了擦嘴角,露出羞涩笑容,小声道:“我妈说,上次你出钱代购的十二个筲箕给的价钱太高,让我再给您送四个筲箕来,这次不收钱的。” 江宁轻轻地揉了揉小家伙脑袋,指着一旁乐呵呵的冬婶,柔声道:“冬婶告诉你没?我带回来的十二个筲箕被一抢而空,都还未来得及带回县城去市场销售呢。至于价钱嘛,大家都说很值得呢,回去告诉妈妈,没事的,让她继续编筲箕,无论多少我都负责销售。” 冬婶插话:“江宁,刚才我两口子上街买菜,回来时见到许普贤站在乡政府门口不敢进来,上前一问才知他找您呢。这孩子,早饭也没吃,就赶了十来里山路,真懂事呀!小普贤,你瞧瞧,我家一次性就购买了五个筲箕,既实用还漂亮,你妈妈真能干!” 说着,冬婶指了指食堂桌子上叠放着的筲箕。 一手握着腊排骨的小男孩拿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脑袋,笑得可甜啦,不知是因为这位好心大婶夸赞筲箕漂亮,还是因为夸赞妈妈能干。 江宁指了指宿舍方向,笑着说:“普贤,去楼上倒数第二间寝室找清波哥哥玩儿,他应该在做作业。” 小男孩欢呼一声,撒腿跑去。 江宁返回办公楼,边走边想,或许许普贤家自产自销筲箕源自于世代相传的竹编手艺,若是发动当地村民将其作为副业,形成规模生产销售,那又将是什么样的景象呢?还有,既然能编制筲箕,为何不能扩大范围手工制作花篮之类的竹编工艺品呢?如此一来的话,盛产毛竹的横山南部片区不就可以利用自身资源走出一条新兴产业之路? 年轻人打定主意,一定择日去许家坳仔细探寻一番。 冬婶扭头朝着后厨说:“赵宝安,你说说,为何江宁这么喜欢帮人呢?还有,为何他跟乡领导走得不近,反而跟咱们这帮干苦力活儿的忒亲近呢?” 赵师傅叹息道:“穷人家娃儿都这样,不过,江宁这娃儿又有所不同,用那些当官的话说,就是与民同心,与民同乐,应该算是现目前横山最好的领导吧。” 冬婶瞧着消失在办公楼楼道的年轻背影,嘴角露出笑意。 老百姓谁不喜欢这样的当官之人呢? 丘川大学,盛夏的阳光遍地金色。 女大学生柳清柔和同学童谣坐在校园冷饮店,各端一杯冰镇奶茶,嘴噙吸管不时喝一口。 童谣指了指桌上的成绩通知单,羡慕道:“通过了全省优秀大学生考试,更重要的是你还获得第三名,意味着你能进入省委机关工作,不说省委办公厅,再不济也能被分配去省级部门,哎,就此留在省城工作,这是多少大学生艳羡之事啊!亲爱的,祝贺你!” 柳清柔眉眼带笑,毫不掩饰自己内心喜悦,当然,在闺蜜面前有啥装模作样的必要呢?她轻声道:“刚才听辅导员说,省委组织部已经确定前两名同学进入省委办公厅,我应该会去省委组织部。” “呀!”童谣惊讶出声,大声赞道:“真棒!” 柳清柔露出甜甜笑容,柔声问道:“你呢?去曾经实习的通讯公司,还是去父母安排的省级国有企业?” 童谣双手捧脸,扮个幼稚样儿,“我可是乖乖女呢!” 柳清柔撇嘴怼道:“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偷偷交的高中男朋友,叔叔阿姨那么反对,你听话啦?我替你打过多少掩护啊?” 童谣嘻嘻笑道:“我妈让我去攀市建设银行,我爸却认为去攀市电力公司更好,我无所谓啦,哪里都是上班领工资,薪酬多少都不在乎,反正够我个人花销就行。” 童谣家庭乃理想型的华夏式家庭模式,父亲位居厅级干部高位,母亲拥有祖辈传下的家族企业,早已实现财富自由的富二代自然不会因为薪水发愁。 柳清柔抬手掐一把闺蜜那张打扮得相当精致的脸颊,笑着说:“喂,周末就来省城玩儿呗,除了舅母和表妹,我在丘川再无熟人呐,那得多孤单呀!” 童谣凑近身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罗旭杰将毕业分配至省政府秘书处,成为实打实的官苗子,今后你俩都在省级机关上班,有没有机会,哈哈,那个呢?” 童谣边说边竖起两手大拇指,不住上下摇晃。 柳清柔涨红脸,破天荒的这次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神情淡然道:“哎,看缘分吧。” 童谣满脸八卦气色,连声追问:“说说呗,只给我一个人说,你俩现在发展得怎么样啦?你从哪个时候收下他情书的?有没有一起外出约会?” “想啥呢?”柳清柔伸手打了闺蜜一下,温声道:“依然没看,只是没再撕了丢进垃圾筐,随便丢在抽屉里罢了。我只是想,大家同学一场,人家也有追求女生的权利,犯不着当作仇人。” 童谣似乎很是失望,叹息道:“人家可是省委常委的儿子呢,与之相比,我哪里算得上官二代呢?哎,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柳清柔笑意玩味道:“我倒觉得你俩挺般配的,要不,你俩试着处?我负责牵线搭桥,好不好?” 童谣跳起来,扑过身去,将闺蜜压在椅子上,使劲挠痒。 哎哟喂,大庭广众之下,两个少女放肆打闹,成何体统? 不过,岁月绘就的青春图画永远美丽。 这时候的横山,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随即大雨滂沱。 江宁带着两个小家伙,挤在一把伞下穿过横山场镇街面,走向距离不远的许茶叶家。 站在屋檐下,梳着两支羊角辫的小姑娘远远望见雨幕中出现的一伞三人,欢喜得蹦跳起来,连声嚷着:“妈,妈妈耶,赶紧拿伞,我去接江宁!” 吕春月走过来,摸着丫头脑袋,满脸柔情说道:“雨太大,你出去会打湿身子的,呵呵,江宁哥哥也不愿意让你去接他们啊,你还不信?等会儿你自己问问他是不是这样子的,看妈妈有没有说错。” 丫头嘴上说着不对不对,却没再执拗去迎接雨中人,只是满脸笑意荡漾,仿佛见着比爸爸妈妈还亲的亲人那般欢喜。 雨声啪啪作响,奏响人间欢快乐章。 第77章 曙光 周五下午,江宁带着在横山待了八天的柳清波返回县城。 在县委宿舍楼下,江宁将手中行李包递给柳家老二,目送他上楼后,缓步走向县委办公区。 来到办公楼二楼,年轻人轻叩县委常委办的房门,见两位女士一脸惊愕,遂抿嘴作笑,大大咧咧走进去,一屁股坐在电脑椅上。 “江宁!”不待副主任杨婉青开口,仍然处在借调期的干事卓云锦尖叫出声,从办公室角落座位跑出来,拉着年轻男子的手臂,甚是亲热地摇着。 江宁任由目前编制仍在老家草池乡政府的年轻姑娘表达亲热劲头,也一脸惬意地享受着来自异性肌肤相亲的快感,丝毫看不到他脸上浮现起半点男女授受不亲的芥蒂愧色。 本已起身的副主任杨婉青瞧见一对单身小年轻的亲昵模样,复又坐回椅子中,一边忙着整理办公桌,一边应酬式招呼:“哟,江乡长,好久不见,今儿怎么有空回娘家呢?” 江宁也不扭头朝向常委办副主任,干脆将脑袋放在电脑椅子靠背上,故作一副累瘫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乡干部恼火呀,我的老领导呐,您不晓得,横山条件之艰苦,简直难以想象!” 卓云锦边倒开水边拆着这家伙的台面:“你就吹牛呗,相比草池乡,横山回县城不外乎多坐二十分钟的班车而已,其他工作方面,哪个乡镇不是差不多的?” 江宁坐正身子,接过卓云锦递来的水杯,煞有介事地摇着头,叹息道:“哎,你不懂,你还小!” 杨婉青佯装极为意外的样子,疑惑道:“云锦,小么?” 江宁毫不违和地看过去,反问道:“不小么?” 杨婉青笑得柳叶眉弯成弓,解释道:“我说的是年纪。” 江宁笑眯眯地回道:“我当然也说的是年纪,你以为我有所指其他啥?” 卓云锦低头看一眼胸前,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调戏了,俏脸不由得唰一下红了,闷声不响地一溜烟跑回自己座位,拿秋水眼眸偷偷瞟着那位咧嘴放肆作笑的家伙,装模作样认真做事,只是姑娘神情流露出一份天然妩媚,极为诱人。 美艳少妇蓦然大笑,花枝颤抖。 江宁瞧着那位快哭了的姑娘,慢慢收敛笑意,起身将电脑椅子提到副主任办公桌跟前,坐下后,俯身趴在桌上,可怜巴巴望着美艳少妇。 杨婉青双臂抱胸,往后躲避,愤然道:“你想干嘛?” 被误会的年轻小伙子好似无暇顾及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低声央求道:“杨姐,帮帮我的亲堂妹,她已从嘉州师范毕业,正待分配。哎,都怪我,因为校舍维修一事忙得不知春秋季节,所以忘了这事儿,您看……咋办才好?” 杨婉青翻起白眼,没好气道:“上次你面见罗局长,忘了他给你咋说的?我现在重复一遍,‘出手相助总有次数’,你难道不明白话中意思?” 这厮讪笑道:“我记得,也明白。不过,嘉州有言,‘厚脸皮不挨饿’,对不对?为了堂妹的工作分配,我这个当哥的,哪怕将面子揣进兜里,就说江宁不要脸也行,还得厚着脸皮恭请杨姐出面,嘿嘿,如何?” 杨婉青停止忙乎,两只手臂撑在桌沿,两手互握成拳,将脑袋放在拳头上,微眯丹凤眼瞧着可怜巴巴的年轻男子好一会儿,嘴里嘣出仨字儿:“不如何!” 江宁一脸沮丧,保持先前趴在桌上的姿势,定定瞧着美艳少妇脸上毫无诚意的愧疚神色,嘴唇噘起,好似小时候未能如愿讨得糖果那般模样,我见我怜。 坐在角落里的卓云锦充耳不闻,只是脸色越发红润。 沉默会儿,杨婉青终究没能挺过佯装冰冷拒绝的较量,只得收敛起死活不愿意帮忙的神情,叹息一声,柔声问道:“你堂妹想去哪所学校工作嘛?” 见事有转机,江宁像个孩子般笑容灿烂,压低声音说:“先给您讲讲我的考虑,再谈下步安排。目前我所拥有的社会资源只有三个,其中找您出面最靠谱。上次罗叔叔说他与赵天霸关系不错,加之县级部门谁能不卖财政局长面子的原因,安排一个师范毕业生应该不是大问题。” 杨婉青不作正面回应,继续追问:“第二个资源是啥?” 江宁坐正身子,挠了挠脑袋,无奈道:“若罗叔叔不愿出手帮忙,那我只能厚着脸皮找老领导常务副县长邹不一啦。但是,我不太想麻烦首长,原因在于,毕竟我不是他的秘书,只是曾经的下属而已,加之安排工作涉及人事问题,您也知道的,常务副县长管钱不管人,我做不出为难领导之事。” 杨婉青抓住他话中漏洞,毫不客气地怼道:“我是不是你领导?现在你找我算不算为难我?因为我好欺负?” 面对美艳少妇的三连问,江宁继续发挥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的威力,一本正经地应道:“确实为难您了,但是,怎能说我欺负您呢?即使我欺你,也绝不负你!对不对嘛?我的仙女姐姐!” 杨婉青瞬间破防,“噗嗤”一声笑了,娇嗔道:“油嘴滑舌,成天吊儿郎当,我看,哪位若姑娘看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江宁唉声叹气道:“所以,我还单身!” “活该!”杨婉青似乎出气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笑意玩味道:“说说第三个资源,我听听。” 江宁沉吟道:“通过卿幽兰董事长找赵璞初书记打招呼,这是一着破釜沉舟的险棋,当然也是面对无可奈何情况作出的死马当活马医之举,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这样做,毕竟县委书记不是一般县领导,对于这种走关系的行为,很可能弄巧成拙。” 杨婉青听罢,心海泛涟漪,从设身处地角度出发,暗生几分感同身受的同情和理解,同时又为江宁兄妹情深而感动。 这位财政局长儿媳妇不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满口答应,只是点点头,让江宁很是疑惑,不知她点头认可自己不走第三条路,还是答应了她将出面拜托公爹出手相助。 杨婉青忽然换了一张笑意和煦的脸孔,灿然道:“喂,你晓得不?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邵君林已经同意并在云锦调动申报表格上签字,意味着最迟本月底就能发文,云锦就将正式调入县委办啦!” “哟喂,云锦,你有如此大好事,是否该请客啊?” 江宁自知事已谈完,赶紧顺杆往上爬,毫不违和地跟着转移话题,为接下来自己掏钱请客搓一顿打好铺垫。 卓云锦满口答应,偏着脑袋瞧着走到自己跟前的年轻男子,展颜笑道:“想吃啥?特色中餐还是重庆火锅?” 江宁抬手指了指杨婉青,嘻嘻笑道:“杨姐喜欢吃火锅,咱们就去县武装部隔壁那家重庆德庄火锅店,如何?” 杨婉青拍手欢笑,连声答应。 江宁从挎包里掏出两袋特等横山绿茶,分别给两位女士各送一包,随后拍拍依然胀鼓鼓的挎包,笑着说:“我先去各个办公室转一圈,请同事们尝尝横山特产,然后去火锅店等您俩哈,当然,杨姐,您若喊上三两个闺蜜的话,那就更美啦!走啦,二位美女,晚上不见不散啊!” 瞧着出门而去的背影,卓云锦没来由的骂一句:“这个死东西,成天想着美事,好似没美女吃饭不香还是咋的?” 作为过来人的杨婉青自然懂得少女心思,好似闻到一股醋味,忍不住掩嘴偷笑。 在龙头山讨得满囊赞扬声的横山乡副乡长走出县委大门时,依然没有忘了给中年门卫赵援朝送上两包算不得高价位的香烟,略作寒暄后直奔重庆德庄火锅店。 晚上,杨婉青自然没叫上闺蜜,只带着卓云锦前来赴宴,见那位副乡长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禁乐得笑出声来。 她身旁的单身女子则气得一上桌就拿出拼酒架势,将满满二十四瓶的一件啤酒盖子统统撬开,以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强拉江宁坐下,每人均分八瓶,还说喝不醉江副乡长就再拿一件啤酒。 就着麻辣鲜香的极品毛肚,还有龙头山和横山各种八卦消息,三人觥斛交错,你来我往,很快喝完各自负责的八瓶啤酒。 见卓云锦又让服务员送来一件啤酒,有些微醺的江宁无论如何都不许全部撬开,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终达成每人再喝两瓶的一致意见。 自诩还有几分酒量的江副乡长终于知道什么是“女人自带三分酒量”,不停揉着都快胀断腰间皮带的肚子,拿疑惑眼神瞅着两位女士细小腰肢,始终不明白被连衣裙箍着的平坦小腹为何装下了近十斤啤酒。 饭桌上,江宁没再提及堂妹分配事宜,只是将江小慧基本情况以短信方式发送给了财政局长的儿媳妇,相信杨婉青一定会当作大事去办理,至于堂妹最终能去什么条件的学校,既看运气,也看县教育局长有多卖财政局长的面子,唯有静候佳音,别无他法。 对于七月中旬才想起堂妹毕业分配一事,作为堂兄的江宁内心极其愧疚,责备自己不该因为公事忘记了堂妹人生大事,算得上失职失责。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罗雪松给力,还有机会左右结果。要是再拖半个月,毕业分配将成定局,几乎无法逆转,若江小慧分配去了偏远乡镇学校,甚至堪比横山还落后的村校,估计自己肠子都将悔青。 怀揣愧疚与感激交织的复杂情愫,江家少年没能超水平发挥,在最后两瓶啤酒面前功亏一篑,手捂嘴跑进卫生间一阵昏天黑地狂吐,直到腹中空无一物才踉踉跄跄回到餐桌边,面对卓云锦的挑衅目光,只得甘拜下风,连声求饶。 杨婉青心怀明镜,懂得少女玲珑心思,及时终止饭局,随后瞧着两位争相付钱的少男少女,嘴角勾笑。 还莫说,两个家伙多般配呢! 散场后,独自回家的江宁给草池场镇月月农资老板去了电话,让初中同学捎信,叫江小慧无论如何于明日赶来县城。 少年一路走走停停,既高兴又惆怅。 周二,上午。横山乡政府,党委书记办公室。 柳远熙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错愕望着办公桌对面的副乡长,好半会儿才问出一句:“为何?” 江宁低头瞧着手中已经燃去半截的香烟,突然咧嘴笑了,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又透出几分严肃,就这么怪模怪样地回答党委书记的问话:“我还是坚持刚才所说想法,继续分管文教卫生,争取分管交通。” 柳远熙略显烦躁地将话音提高几个分贝:“茶叶是横山主导产业,也是乡财政主要收入,仅管理费年收入超百万。柳树墩从副乡长提拔为副书记以来,一直不愿意放手分管经济发展办公室,你应该懂得个中暗藏的小九九。江宁啊江宁,我好不容易说服陆秋生,最后才答应让你分管横山绿茶产业发展事宜,你小子,咋‘狗坐竹箕不受人抬’呢?” 江宁被那句横山土话逗乐了,诚恳道:“好像有点那个味道哟,确实算得上不识好歹。柳书记,感谢您信任小江,将如此重要工作交由我负责。只是,我觉得,小江来横山工作时间不久,尚无资格与柳树墩硬抗到底,唯恐坏了柳书记所谋大事要事。” 柳建国当即理解副乡长所虑不无道理,只好顺了年轻人之意,为难道:“可是,谁负责这块工作合适呢?” 江宁反问道:“您下定决心不让柳树墩分管经发办?” 柳建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稍作思考,江宁沉吟道:“周一卓云已经通过考察,不出意外的话,本周公示结束,下周将正式出任横山党委委员、专职党务委员。由于领导班子作出调整,班子成员分工调整师出有名,更是落实上级组织的要求,料想柳树墩打不出一个屁来。您刚才说了,卓云兼任党政办主任,意味着他也分管办公室与财政所,以前分管领导锦狗儿副乡长就得调整分工,一环扣一环,所有班子成员都得顺势调整分工。” “江宁建议三条,仅供参考。一是实行行政事务归口管理,党委副书记专职负责党建工作,不再负责行政事务,以前是因为班子成员缺额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横山领导班子已经配齐,柳树墩不再分管经济发展事务,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二是最好不要变动秀儿副乡长分管事务,更不能接替柳树墩分管经发办,否则,势必刺激柳副书记,造成更为尖锐的矛盾,理由在于他们二人水火不容,加之柳树墩这人性格释然,一直就有‘我不好你也别想好’的心态。” “第三,分管经济发展工作的人选只有我和段云锦,刚才已经说了我接手经济工作只弊端和顾忌,所以,最佳人选非段云锦莫属。一来算作您给摇摆不定的老段一颗定心丸,从此他将完全归附于您,有利于压倒性地掌控横山局势;二来段云锦不再分管党政办,顺理成章接过柳树墩手中行政事务本就无可厚非,即使柳树墩找关系施压,您也有充分理由报告县委组织部。说完了,至于对错,我可不管的。” “你个狗东西!” 柳树墩一脸钦佩,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江宁啊,你当副乡长真就屈才了,老子觉得,你小子完全胜任党委书记职务!干脆我申请调回县级部门,推荐你接任得了!” 江宁立即反驳道:“喂,老柳,这就是您不厚道啦,我诚心诚意向党委书记提建议,反倒被您揶揄一顿,不待这样的哈,我的柳大书记,求求您放过我!” 柳远熙抬手摸着大背头发型,仰头大笑。 江宁压低声音问道:“陆秋生会不会从中作梗?” “应该会吧?”柳远熙拿不准,神色变得肃穆起来。 江宁也不管党委书记咋办,站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幸灾乐祸地叹息道:“接下来就是您两位主官之间的博弈啰,我们几个副职就像猪仔仔抢吃猪食,挤不进圈子哦,哈哈!” 党委书记并未如江宁所说那般愁眉苦脸,反倒喜笑颜开。 与党委书记畅谈良久,江宁始终未说半句为何自己争取分管交通事务之理由,想必柳远熙也并未放在心上。 全乡唯一一条公路也是通乡公路,管理权限在县交通局,横山乡政府顶多算作协管罢了。辖区同村公路里程几乎为零,就连盛产茶叶的崖口、牛牯、云秀三个村也只有一条石板路,更莫说山高路陡的其他五个贫困村。所以,分管交通纯粹挂羊头卖狗肉,一无钱二无人三无事,也就是个摆设而已。 下乡走夜路险些掉了性命的江宁自然记忆深刻,更是他心中难抚之痛,曾不止一次暗下决心,若有机会,哪怕舍得一身剐也要将皇帝拉下马,誓将打破横山无村道的历史,让老百姓走上一条安全坦途。 当然,这位心中有沟壑的年轻人敏锐地意识到,“要想富,先修路”绝对不只是一声口号,而是当前农村发展必须具备的基础条件。道路不通,一切免谈,经济发展就是空中楼、镜中花、水中月。因此,推动横山加快发展,交通必须先行。 就在江宁心中念着横山修路之事的这个时刻,嘉州县格局又有新变化,似乎为年轻副乡长实现愿望增添了砝码,也就露出一丝万事皆可能的希望曙光。 横山县长肖柯然调往资威县任县委书记,长宁市委并未作出补额决定,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顺势主持县政府工作。 第78章 愁啊愁 每次回县城,江宁都会带回一摞江水满、柳清波看过的课外书籍送给许茶叶、许普贤等山乡孩子,顺路去新华书店替自己买几本杂书。所谓杂书,就是涉及文学、天文、地理、建筑、产业等多领域多门类的书籍。只要自己不曾看过的,他都毫不犹豫掏钱。如此一来,本就少得可怜的工资自然所剩无几,好在县保险公司、县委办工作时存下一笔钱,不至于仅靠母亲保洁工资维持家人生活。 他算了算,这几年家里开支确实偏大了些。娘俩每月工资在千元左右,虽说江水满、孟母伙食费并不需要多少,但学杂费、添衣费算来也是一笔不菲开支,加之每月固定资助孟鹤堂、江小慧生活费各两百元,偶尔自己还掏钱慰问贫苦户,尤其两月前维修孟家老屋花去将近三千元,周淑英虽没说啥,但江宁知道母亲还是有些心疼。 柴米油盐酱醋茶琐碎生活带来的生存压力,让这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免多了几许惆怅,不知不觉中遮掩了眉宇间儒雅书生气质,加之融入乡镇生活让他难免变得油嘴滑舌,在众人眼里,江宁跟其他乡干部没啥两样。 少年心怀明镜,非常清楚自己当前所处境况,与所有乡镇干部一样,有着深深的乏力感。虽然自己走出龙头山那刻就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走上新时代基层干部之路,但是面对现实的无奈和理想的遥远,不得不以时间换取空间,踏实做好手中每件事,静候时局变化,再相机行事。 自从来到横山,江宁在冬婶夫妇疼爱关照下,一日三餐营养充足,如今长得越发壮实,本就不算高大的个子反倒显得匀称多了,因为夏季蹲守校舍维修工地晒黑了脸庞,看上去更加健康阳光,充满朝气,算得上实打实的帅哥一枚。 最近,江宁有些应接不暇,准确说有些啼笑皆非。女校长春阿姨也好,食堂师傅也罢,莫说乡政府三位女干部,就连军军茶铺、君君饭店老板娘和许茶叶她娘,每次闲聊时,总会问及他的婚配,争先恐后介绍三亲四戚以及邻居、朋友家中姑娘,不顾江宁以年龄太小暂不考虑谈婚论嫁为由直言推脱,非要拖他去相亲,最终小伙子不得不落荒而逃。 事业未成,何以成家? 一身清贫,怎敢入繁华? 怎能一个愁字了得? 如今,即使没人可等待,往来横山南部片区的行人也会看到,距离场镇不远的路边石头上,每到黄昏时总有个年轻身影坐在上面吹响横笛,笛声时而悠扬,时而凄凉。 那位眉如远山的姑娘,你在他乡还好么? 当前,江宁最为牵挂之事莫过于堂妹毕业分配。好在县财政局儿媳妇及时回电,其公爹已经答应帮忙并着手协调县教育局,估计就在七月底八月初就能有结果,他才稍稍安心。 不曾想,江小慧倒是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恬淡模样,说自己即使分配回到母校草池学校教书也未尝不可,希望堂兄不要放下尊严到处求人办事。江宁当时很冒火,对着匆匆赶来县城的堂妹就是一顿训斥。周淑英搂着委屈得眼泪汪汪的侄女安慰一阵,拿起擀面杖朝着儿子背脊狠狠敲打几下。江水满拼死护着堂哥,哭着说江宁哥哥足够可怜了,央求伯妈别打他啦。最后,一家子哭成一团。 孟母拉着周淑英伯侄二人进了卧室,温声安慰。 入夜,江家兄弟坐在阳台上,默默望着星月同辉的天空。 江宁背靠墙壁,抬起夹着香烟的手,指着天上北斗七星,笑着说:“满娃子,哥哥算不算那星星?” 即将入学小学五年级的江水满一脸认真地回复道:“算!而且是第一颗星星!后面那六颗分别是小慧姐、学军哥、清波哥、子涵妹以及茶叶蛋、许普贤,你永远照亮我们,我们也将指引别人找到迷途方向。” “这……”江宁瞠目结舌,顿然语塞。 谁能相信小学五年级娃儿能说出如此成熟的话语? 这代八零后,哪里还是七零后年幼时那副懵懂样子? 瞧着江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江水满很是意外地毫无玩笑兴致,老气横秋说道:“江宁,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起码能够养活自己,不再让您和伯妈操心。” 江家长兄突然眼眶红了,拿手使劲揉着少年脑袋。 这时,江小慧手拎塑料小板凳,踩着凉拖鞋啪啪作响来到阳台,相挨坐下。少女一手揽过满娃子脑袋放在腿上,随后将自己脑袋放在堂兄肩上,另外一只手紧紧箍着他的腰杆。 曾几何时,在那个名叫江家湾的小小山村,湾底有户人家,坝子里坐着乘凉的三兄妹,一起望向月朗星稀的天空,各自说着千奇百怪的故事。 少女眼眶湿润,嘴上喃喃细语。 “哥,好想咱们小时候,没有读书,没有工作,没有烦恼,没有压力……哥,我和满娃子谢谢您,陪我们长大,护我们周全,疼我们如命……” 话语未落泪先泪。 男孩比少女更为泣不成声。 江家长兄望向辽阔夜空,像哄堂妹入睡般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两个傻孩子,我们是一家人呐,就该相依为命。谁让我是哥哥呢?哥哥就该照顾妹妹弟弟啊,天经地义呢!等你参加工作挣得工资了,等满娃子大学毕业出身社会了,等到了那时,哥哥才能站在你俩身后,才能放心让你俩展翅高飞!我相信,加上军娃子,咱们江家四个后辈,永远不会重复父辈人生,我们一定会过上更好更幸福的生活!” 坐得笔挺的长兄笑着。 靠在长兄肩上的少女,头枕堂姐腿上的少年,一起哭着。 就在翘首期盼堂妹毕业分配之际,江宁突然接到嘉州县委组织部通知,点名让他参加长宁市委组织部举办的全市青年干部班赴省委党校异地培训两周。 党务委员卓云送来文件时,就着极为绕口的通知内容作了一番解释,江宁这才豁然开朗,有些啼笑皆非。 既然是市委组织部组织培训,地点应当设在长宁市委党校,非得搞个异地培训,还去省委党校,真是不嫌麻烦! 卓云一脸羡慕地说道:“这等机会,让多少人艳羡啊?江宁,有机会进入青年干部班学习,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我告诉你,意味着你小子成功进入组织视野,从此作为全县干部重点培养对象,也就意味着你下步发展空间广阔,大有前途。” 江宁咂舌道:“锤子锤,打炸雷。奶奶个熊,不就参加一个主题培训班而已,你小子说得这么玄乎?” 卓云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神情,拿手指隔空点了点,气咻咻地离去,边走边说:“你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气煞我也!”江宁回骂一句:“滚你的!” 卓云说滚就滚,身影消失得毫不拖泥带水。 眨眼间,门口忽然露出一个油光水滑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喂,明晚我请客,为你饯行哈,别不答应!” 江宁指着前几日才正式宣布为党务委员的家伙,笑骂道:“你小子才说得比唱得好听,老子晓得你因为自己提拔而请班子成员,啧啧,还美其名曰践行,害臊不害臊?” 那颗脑袋很快不见,只听得门外飘来一句:“不见不散!” 江宁摇摇头,拿出手机打电话,赶紧办正事。 近日,县财政局下拨专款,用以购买办公电脑。只是资金有限,并不能足额保障人手一台电脑,要求各单位从年初预算资金中自行解决。党委书记柳远熙听取副乡长江宁的建议,责成各位分管领导对接相关县级部门,以办理业务为由争取捐赠一批,尽量减少乡财政开支。 县宁远公司副总经理肖必成接到横山副乡长电话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乐道:“你小子真是一块牛皮糖,只要被黏住就难以扯脱,我们赚横山工程那点微薄利润都快被你榨干啦。听单涛说,上次增加村校附属设施工程量不仅一分钱不算,而且你安排许校长以捐资助学的名义让项目部出血不少。现在又要求我公司捐赠办公电脑,是不是很过分呢?” 江宁回答干脆:“不一定捐赠新电脑嘛。” 肖必成笑得更开心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喘着气说道:“我公司电脑办公普及不到两年,所买电脑怎能不是新的?哈哈,江宁啊江宁,老肖真是佩服得很呐!” 江宁故意以疑惑语气问道:“佩服啥?你佩服讨口子?” 肖必成收敛笑意,正色道:“不过,你小子脸皮厚,确实不会挨饿,我佩服你这个!这样吧,我给董事长报告,捐赠两台旧电脑,虽嘴上说旧,应该都是才买不久的,完全可以当作新电脑使用,可以吧?” 江宁嘿嘿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我的哥呐,送佛送到西,好事办到底嘛!要是捐赠新电脑就完美啦,也能充分彰显宁远公司扶弱济贫的伟大精神和高大形象!” “滚!”肖必成笑骂道:“得寸进尺!” 刚结束上个电话,副乡长又乐滋滋地拨通下一个电话。 向老领导卿幽兰伸手,江宁轻车熟路,且信心百倍。只要昔日秘书开口,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定然不会拒绝。为了完成党委安排的工作任务,副乡长不惜假私济公,不遗余力动用私人关系办公家事,顾不上考虑划算与否。 事实也如此,卿幽兰满口答应,不仅同意赠送四台崭新电脑,还配置价值千元的a4打印纸。江宁乐得一蹦三尺高,甚至忘记客气致谢就挂了电话,急着向党委书记交差。 电话那头的卿幽兰轻轻地摇了摇头,放下座机话筒,瞧着扑在办公室茶几上做作业的儿子,装出一副气愤样子,没好气道:“清波,你江宁哥哥又找我麻烦啦!” 柳清波头也不抬,嘴上啧啧有声,答复道:“妈妈,那横山可真是穷呐,乡政府办公条件差得超乎我的想象,除了食堂饭菜不错,其他比如寝室破烂、床板硌背、经常停电等就不说了,我最受不了提桶热水去厕所洗澡,臭得难闻,感觉洗了澡比没洗澡还臭,不知道江宁咋就受得了!寿险公司财大气粗,给点小钱又不会伤筋动骨,还能挣得良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听闻儿子一席话,卿幽兰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是嘴角翘起,笑意微微。 柳清波接着说:“妈,江宁刚才发来短信,说后天他去省城学习两周,顺便要了舅母的手机号码。咱姐还在丘川大学,我也想去丘川,陪她待几天,可以不?” 卿幽兰眉眼带笑,喜滋滋地说道:“当然不可以啦,你姐已经被省委组织部录取,现在忙着办理入职手续呢,下周就将去新单位报到,哪有时间陪着你?” 柳清波“哦”一声,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卿幽兰甚觉奇怪,疑惑道:“喂,臭小子,姐姐在省城工作,你不开心啊?” 柳清波回答干脆利落:“既开心又不开心。” 少年接着说:“我当然为姐姐在省城工作开心啊,只是,江宁在横山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班,姐姐肯定不会喜欢他了,所以,我不开心了。” 中年妇人后悔自己多嘴,也不知道如何答复,只得扭头望向窗外,心中暗自叹息。 儿呐,为娘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晚上,喝过卓云的升迁喜酒,党委书记柳远熙因为明日参加县上会议,就叫来一辆面包车,捎带着江宁一同返回县城。 周三清晨,江宁临走前,叮嘱前来送行的堂妹江小慧,让他一定留在县城,等待毕业分配通知。 随后,他提着母亲准备的行李箱,赶到县委门口,坐上县委组织部统一安排的商务车,驶向省城。 同车前去参加长宁市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嘉州干部一共五名,除横山副乡长江宁以外,分别是县委办副主任、政研室主任邰南才,政府办副主任邵平,组织部副部长罗传勇,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 听着车厢内高谈阔论声音,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横山乡副乡长始终一脸微笑,偶尔随着以邰南才为首的四位同学应景式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参与其中。 更多时候,年轻人扭头望向窗外,神情落寞。 两办副主任邰南才、邵平可谓行走上书房之人,组织部副部长罗传勇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作为城关镇副书记的叶秀眉不仅年轻漂亮,而且是全县第一大镇“三把手”,他们皆未来可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然而,自己虽然年纪最小,但是与其他四位同学比较,横山副乡长无论资历还是地位,都相差太远,起码有横山至县城那么遥远。 商务车满载少年愁绪,一路飞驰。 第79章 省城 丘川省会城市有些特别,正式称为丘川省丘川市,不像其他省份的省会城市总是另有其名。比如,四川的省会城市是成都,浙江的省会城市是杭州,云南的省会城市是昆明。一般来说,省会城市差不多都是古老名城,雄踞一方。丘川市自然也是如此,不仅是西部地区中心城市,而且在全国版图中占据极其重要位置。为了不至于混淆,本地人习惯性称呼丘川省为丘川,称呼丘川市则以全称,让外地人常常不明所以,反而越发混淆了。 改革开放以来,尤其近十年间,丘川省委实施建强省会城市战略,集聚全省资源要素支持丘川市发展。乘此东风,丘川市逐渐发展成为人口近两千万的超大规模城市,且经济实力跻身全国前十强。只是,就省内而言,丘川市犹如财阀人家长子,继承了家业主要财富,每年经济总量堪比其他十八个兄弟地级市的总和,可谓一骑绝尘,快马驰骋在加快发展的跑道上。 丘川市城市建设不断扩张,不仅长约五十余公里的城市三环路车水马龙,就连近百公里的绕城高速公路以内范围几乎也是高楼耸立,极其繁华。当然,这仅仅是来自小县城从未去过东部沿海城市的五位年轻干部眼中的繁华。 一辆蓝色商务车急速驶在丘川市三环路上,车厢里已经由喧天热闹变作一片寂静,先前高谈阔论者闭嘴不言,个个扭头望着窗外城市风景,只听得发动机的轻微轰鸣声。 个中缘由,江宁不难理解,因为大家和他一样,面对省会城市入眼可见的繁华景象,自然而然想到地处偏远的嘉州县城并暗中比较,心中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省会城市的繁华本是百姓的自豪,可是对于有头脑的基层干部来说,由衷赞叹城市日新月异发展之余,难免不产生贫富差距的几许感伤。 独自思考一番,江宁将之理解为大好事。眼界决定境界,唯有对发达地区有所见识,方能激发落后地区的拼搏精神。他想起6月30日晚上举杯同贺香港回归,当时那些搅拌水泥的建筑工人们眼中的泪花。对于国家而言,落后意味着挨打。作为百姓来说,落后意味着贫穷。谁也不是天生的孬种,发达地区人民能够做到的,我们照样能,关键在于有没有敢于追赶的那份勇气和决心。 这些年,从农村孩子视角来看,江宁见识过百姓为了吃饱穿暖而努力挣扎的太多心酸往事,曾为父亲主动回到村校教书承包土地养活一家人而感同身受,曾为听说江家湾首富江福贵当年冒雨背着蔬菜上街贩卖摔断小腿而心中震撼,曾为孟家药业创始人孟鹤堂只为收购价格更低的土黄连药材步行四五十里路程而感慨不已,曾为横山乡毛桃村支部书记许文昌为孤儿讨要过冬物资蹲在县民政局门口一天一夜而泪流不止。他也看到,田柳村原本破烂低矮的穿斗房屋中间如今矗立几栋砖砌楼房,草池乡通乡公路由窄变宽且泥石路改作水泥路,场镇集市店铺数量越来越多货物更是五花八门。 时代在发展,生活在改变,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但不等于幸福日子唾手可得,一切的一切,都得靠人们双手去创造,更需要像江宁这样的普通基层干部无私付出。 …… 正在他神游万里时,商务车驶入一道气势宏伟的大门,江宁在一片突然爆发的欢呼声中回过神来,透过车窗依稀看到门口大石上那四个红色大字,“实事求是”。 年轻人知道,车到省委党校了。 按部就班办完入学手续,江宁提着行李箱来到一栋略显陈旧的四层小楼,在三楼拐角处与其他四位同学挥手作别,独自登上顶楼。 打开412房间,年轻人顿时乐了,丢开行李箱,连房门都顾不得关上,只听得一声欢呼,身子高高跃起,随后重重扑在单人床上,发出一声沉闷响声。 紧接着,这厮抚摸着胸脯翻过身来,“哎哟哟”直叫唤:“我靠,原来是假席梦思啊,疼死大爷了!” 不过,年轻人依然是兴奋的。这省委党校办学条件就是不一般啊,连普通学员都住单间寝室呢,够带劲。 待行李收拾就绪,江宁只觉无所事事,想到今日下午依然是学员报到时段,明日才正式开课,加之坐车一个半小时让人疲乏,干脆关上房门睡大觉。 也在江宁前往省委党校报到的这个上午,省委组织部迎来一位丘川大学选调生,名叫柳清柔。历经入职报到程序,她被分配到干部一处任干事,主要负责文秘工作。 省委组织部是个极为严肃的政治机关,见惯人来人往,干部职工除了关心本处室人事变动以外,对于新人的到来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连招呼都不会上前打一个。 静坐半个时辰,柳清柔逐渐适应大衙门小职员的新环境,忽然接到处长魏东风亲自打来的电话,让她去接受入职谈话。 她起身离开办公室那刻,脑子意识到,在接受正式谈话后,自己将开启深居简出的省委机关工作漫漫生涯。 本该异常兴奋的新人,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一身正装坐在第二十三楼光线明亮办公室的年轻女子正忙着清理财务报表,听到桌上手机响起滴滴声音,随即点开一看,不由喜笑颜开,赶紧回了四个字,“稍后联系”。 收拾完毕,她抱着一摞报表,走向财务总监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年轻女子回到办公室,与相对而坐的同事赵曼曼交流一番,回到自己座位上,就着手提电脑,手指翻飞敲得键盘啪啪作响。 门口传来敲门声,有人低声喊道:“姒姐,财务总监让你赶紧去十八楼会议室开会,快哦,灭绝师太情绪不稳定!” “哎!知道啦!” 年轻女子答应一声,抓起桌上的笔记本,一路小跑而去。 自从去年走进丘川市金融中心街其中一栋高楼,姜姒成功入职全球五百强企业华夏都润集团丘川分公司,短短几个月时间就站稳脚跟,成为公司财务部业务好手。 为了方便自己上下班,姜姒不惜以半年工资的高价租金,在距离公司不远的商住区租下两室两厅房子,也将女儿姜子涵送入附近贵族学校读书,给予孩子力所能及的优质教育。 临近下午五点钟,姜姒一脸春风返回财务部,坐在办公室沙发上,长舒一口气,反手揉捏几下肩膀,又敲敲小腿肚子。待休息得差不多了,她去墙角橱窗处替自己泡杯速溶咖啡,返回沙发边坐下,低头瞧着香气飘飘的褐色咖啡,嘴角微微翘起。 同事赵曼曼凑来一张极为精致的脸蛋,眨巴着人工拼接的长睫毛,眼含八卦神色瞅了半晌,疑惑道:“耶,姒姐,您来咱公司几个月了,我今儿可第一次瞧你这般模样,究竟是灭绝师太表扬你了,还是遇到心仪的追求者啦?” 姜姒将左腿搭上右腿,包裙下的皮肤在柔和光线下显得格外耀眼,让尚未婚配的赵曼曼暗生嫉妒,忍不住像个男人般伸手就摸,嘴上还不忘啧啧赞叹。 实为少妇的年轻女子佯装生气地打开腿上那只魔爪,随即轻抿一口咖啡,灿然笑道:“都不是啦,瞎猜啥呢?刚才在会上我反倒挨批评了,不过,薛总监是对的,确实是财务部核实不细致,我有一定责任,不应该因为元副总在报表上签字就不再核实,呵呵,有错就该挨批评呀!” “至于追求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现在,我每天工作踏实,子涵也还算乖巧懂事吧,娘俩过得自由自在,所以,我根本不想再陷围城。喂,曼曼,倒是你,年纪三十有余了,也该沉下心来,赶紧尘埃落定,别东挑西拣啦,乱花渐欲迷人眼,误了大好青春时光,追悔莫及呢!” 赵曼曼坐正身子,斜躺在椅子上,鼓起腮帮子,做出一副可爱状,嘻嘻笑道:“现在下班时间到了,我也不向你打听工作事儿,待明日再聊。嘻嘻,没有追求者,瞧你一副发自内心的喜不自胜样子,我敢肯定你有开心事。” 姜姒将手中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双臂抱胸,微微地偏了偏脑袋,瞧着那位大龄剩女,调皮道:“你猜!” 赵曼曼蓦然坐在身子,扭转柔软腰肢,朝着单身母亲惊声叫唤:“哎呀,姜姐姐,您就告诉我嘛,别卖关子啦,真是急死本姑娘了!” 姜姒舒心大笑一阵,这才抛出答案:“子涵的表姐,也就是我前夫的外侄女柳清柔,今日去了省委组织部正式报到。另外,有个小朋友从老家嘉州来省委党校学习,咱俩都有半年多没见面啦。曼曼,你说,算不算双喜临门?今晚我们相约在上次我俩去过的那家西餐厅聚餐庆祝……哎呀,我都忘记给江宁回信息啦!” 美艳少妇赶紧起身,急匆匆走回座位。 赵曼曼瞧着美艳少妇火急火燎地站在办公桌边打电话,只好将嘴边话语吞回去,重新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念叨道:“江宁?” 正和嘉州四位青年才俊一起走出省委党校大门的江宁接到电话,不由呵呵笑出声来,继而为难道:“姜姐,您下午没回短信,我以为您有事没空见面呢,所以就答应了同学们聚餐邀请,现正在去餐厅路上,嗯嗯,没事嘛,工作为先,呵呵,不好意思啦,您和清柔、子涵聚会吧,顺便代我祝贺清柔入职省委组织部,好的,姜姐,我在省委党校培训两周,有机会见面的,嗯嗯,一定见您娘俩,我也很想看看小姜丝儿长啥样儿了。不好意思哈,我挂电话了。” 曾经作为江宁县委办领导的邰南才用手臂碰碰正收起手机的副乡长,含笑问道:“谁入职省委组织部?” 江宁也不藏着掖着,直言相告:“原柳副书记的长女柳清柔,今年丘川大学毕业,以全省选调生第三名的优异成绩进入省委组织部,今日报到。” “哦!”邰南才恍然大悟,一脸匪夷所思,追问道:“你咋跟柳区长之女熟悉?” 话刚落,县委办副主任猛然拍一把脑门,哈哈笑道:“我突然想起,你小子曾是卿总的秘书,当然认识其女,哎,老咯,记性不行啦!” 叶秀眉只听得后半句话,诧异道:“邰主任,你哪里老啦?正值青春年华呢!” 这位城关镇党委副书记见江宁捂嘴偷笑,一脸懵懂问道:“江乡长,你笑啥?难道你觉得邰主任不年轻?” 江宁像个川剧演员迅速换脸,神色肃穆应道:“邰主任有时老,有时年轻,根据环境变化而变化。你年轻,他就年轻;你年老,他就更老;如此修为,目前整个龙头山找不出第二个,所以他才有资格主政县委智囊团呢!” 邰南才抬腿就踢,朝着昔日老部下笑骂道:“滚你的蛋,你个臭小子,不晓得在横山学到些啥!” 年仅二十五岁的叶秀梅本是金枝玉叶的膏粱子女,从县团委副书记平调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不久,尚未浸染乡镇半点习气,哪里懂得那小子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姑娘俏脸神色越发懵懂,看上去整个人都有些傻乎乎的了。 倒背双手的政府办副主任邵平咳嗽一声,笑意玩味道:“秀眉书记,江宁说得没错,邰主任年龄不足三十五岁,但是他的名声响彻嘉州!每次外出调研,我都不愿意跟他同行,见不得那些四五十岁的少妇朝他抛媚眼。你若不信,问问传勇,他是组织部副部长,从不打诳语。” 罗传勇哭笑不得,愤然道:“喂,我半句话没说,咋将战火烧我身上啦?邵平,啥叫不打诳语?你小子才是和尚!” 邰南才随后也闹:“邵平,你个挨千刀的,谁家女子如此天生丽质到了四五十岁还称作少妇?” 城关镇党委副书记方才明白自己被这群坏人当作傻白甜耍得团团转,遂停下脚步,皱着鼻子泫然欲泣,委屈至极。 江宁讨好道:“咱们两个乡镇干部,不理三个县级部门干部,他们太坏了,简直就是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坏到底了!” 叶秀梅破涕为笑,顺势挽住江宁的胳膊,一起往前走。 省城金融中心,都润集团公司大楼门口。 一对身材高挑的白领女子并肩走出来,随后挥手告别。 独自站在街边打车,望着车水马龙的宽阔大道,姜似喃喃自责道:“哎呀,都怪我,忙得忘记打电话,见不着江宁哥哥,我家丫头肯定生气。” 秋风轻吹,身在异乡为异人的女子,神情落寞。 第80章 有幸 省委党校附近有条街,名叫崇文街。仅就街名而言,自然联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文墨气,再不济也该是由青石板铺就的步行街,还有几块高大牌坊才是。这条街却毫无半点文墨气,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商铺林立,其中餐饮店居多,与其他繁华地段相差无几。 一行人随意挑选一家客满为患的酒楼,任由服务员在大厅随意安排一桌,大家身处外地也就没啥讲究,不分职级先后顺序围席入坐。 在等待上菜期间,邰男才伸手拿块开胃泡菜喂进嘴里,细嚼慢咽一阵,喝口饭前茶水,张嘴闲聊。 “丘川市建成古老,大约两千七百多年。五代十国时期,某西南小国定都于此,只不过前后不过三十年就灭国,仅留下依稀古迹可寻。比如这条崇文街,当年就是朝廷文官府邸集聚地,一些赴京赶考的落魄书生住进附近客栈,一来距离考场最近,二来寻机拜师。大家都知道,若能拜得朝廷官员为师,既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为高举中榜增添砝码,又能依附大树得以平步青云而有所凭仗。久而久之,崇文街就成了天下文人集聚地,就连夹杂期间的青楼都不是那么庸俗了,总有落榜书生因为身无盘缠返乡而寄居于此,不免出了几个如柳永之类文人墨客,留下几首流传后世的胭脂诗作。” 邰南才话锋一转,缓声道:“省委党校前身大有来头,汉代初建时被封为文庙,后来改作院试地点,即使历经数次战乱,这里也得以完整保留。解放以后,丘川行署将此作为西南高级干部学校,直到六十年代中叶才易名为省委党校,主要培训处级以上干部。近几年,丘川省委党校敞开大门办学,将培训对象的范围扩大到基层干部,像我们这样的官场小虾才有机会来此一游,嘿嘿,一游这词儿听着难受,不过事实如此呢。” 县委办副主任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总体上,省委党校参加培训学员还是以实权在握的县处级干部居多,前来宴请者趋之若鹜,自然选择高档酒楼,崇文街由此得以兴盛。现在我们就餐地方名义上叫酒楼,实则仅算省城大排档,低消费,高人气,所以请各位放心吃喝,我敢肯定,周围无一高官食客,即使有,也会享用雅间,怎能像我们这类来自偏远小县城虾米干部随意地坐在大厅?” 大伙听得入迷,以至于对桌上香气飘飘的菜品熟视无睹。 兴许邰南才自觉有些过分卖弄学识,脸上浮起少许尴尬气色,手拿筷子在空中挥舞几下,哈哈笑道:“吃,大家吃,我们身处异乡为异客,随意些,别客气!” “我早就想动筷子啦!”叶秀眉皱着脸庞,毫不矜持地抓起筷子就夹菜,嘴上嚷道:“有菜无酒,没劲!” 邰南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挥着手臂,朝着女服务员大喊:“八号桌,来两件啤酒,外加两个二锅头!” 江宁只顾吃菜,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再说,无论白酒啤酒,只要不是饿着肚子喝酒,自己七八两白酒的酒量在横山排不上号,难道对付几位县级部门干部还能差? 待酒上桌,大家自由选择,邰南才独自喝白酒,其他四位同学各自承包四瓶啤酒,举杯相邀,气氛热烈。 省城某商业广场,十二楼那家名叫贵夫人的西餐厅灯火朦胧,环境清幽,往来皆是俊男靓女。 临窗卡座里,坐着三位嘉州人士。 女孩嘟着嘴唇,将手中刀叉在盘子上敲得叮当作响。 少女瞧着表妹闷闷不乐的样子,诧异道:“子涵,咋啦?是姐姐给你买的礼物不合心意,还是不想吃牛排?” 女孩看上去有些委屈,噘嘴道:“你们都不请那个喊我小姜丝儿的家伙共进晚餐,我吃啥都没味!表姐,您礼物很漂亮,我喜欢。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江宁。” 少女一时语塞,拿疑惑眼光看向前舅妈。 姜姒抿嘴微笑,伸手揉了揉孩子脑袋,柔声道:“子涵乖,都怪妈妈,因为工作忙,联系江宁太晚,他有安排啦,不过,他说啦,一定找时间来看你呢。” 女孩睁大眼睛,直直盯着母亲,脆声问:“真的?” 姜姒自信地点点头,抬高声音“嗯”了一声。 女孩咧嘴开笑,叉块牛肉喂进嘴里。 姜姒迎着少女目光,轻声道:“江宁今天上午来省委党校学习两周,下午给我发过短信,对了,清柔,你去横山乡支教近个月,应该跟他熟识了,他没联系你么?” 少年嫣然一笑,未置可否,将切好的上等牛肉堆放在女孩盘中,目光温柔看着表妹,灿然道:“子涵,多吃牛肉,牛肉有营养,有助你长个子呢!以后,表姐经常带你来这里吃牛排,好不好?” 女孩大口嚼着牛肉,含糊应道:“好嘞!” 未得到少女回应的姜姒也没记在心上,继而问起少女今日前去新单位报到的情况。 西餐厅灯火朦胧,音乐声婉转流淌。 两个大人小声聊天,一个女孩大快朵颐。 崇文街,某酒楼大厅。 五位年轻人就坐那一桌,酒局正酣。 貌似大家酒量相差不大,人人脸上红霞飞。只是作为女士的叶秀眉本就皮肤嫩白,在酒精的刺激下,好似稍微一碰,其脸蛋都能滴出血来,平添几分妩媚。 丘川聚众喝酒,已是千年习俗。普通百姓不管红事白事,还是无聊消遣,总喜欢呼朋唤友,以酒助兴,一醉方休。商场酒局形形色色,自然功利得多,醉翁之意不在酒,暗藏利益往来,不免夹杂声色犬马,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乐在其中。官场酒局极为讲究,视其情况而定。同僚之间较为随意,不分好酒孬酒,只图一个乐子;上下级之间的酒局,哪怕是上级召唤下级,也甚是讲究酒局礼仪,气氛凝重,寒暄客气,生怕不小心半句酒话得罪人。 今晚酒局,相对特殊,虽然县委办、政府办、组织部属于领导机关,邰南才官至正科级相比其他四位均高一个台阶,但是身在异乡也就抛去了官场酒局诸多顾忌,也算同班同学,大家随性喝酒聊天,插科打诨,胡编乱侃,热闹畅意。 相比之下,江宁性格显得内向,做不到以滔滔不绝的虎狼之词供众人下酒,只能偶尔插话参与其中,更多时候抿嘴微笑,静静倾听,不时碰杯喝酒。 叶秀眉巾帼不让须眉,将袖子挽得老高,喝到尽兴时,干脆抬起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指手画脚到处挑起战争,一口一杯,豪爽至极。 江宁对这位城关镇党委副书记颇有好感,仔细一想,应该是好奇成分更多。 叶秀眉姑父乃长宁市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属于实权派人物,大有跻身下届副市长行列的趋势。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想必这妮子小小年纪登上全县第一大镇重要岗位,自然是大有来头,当初从县团委去城关镇,就如嘉州那句俗语所讲,“背心换乳罩,虽是平调,但位置更重要”。 如今面对面接触,他才发现叶秀眉与众不同之处,就凭开朗的性格和大胆的性格,足可窥视到她在工作中也是一个精明干练之人,未来必可期。 看着眉宇间透出英武之气的女副书记,江宁脑子想到另外一个姑娘,那晚在重庆火锅店也似这般豪气干云,害得自己去卫生间吐得一塌涂地,那印象可谓深刻呢。俗话说,女生自带三分酒量,只要肯开口,定不可轻视。既然这位姑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就莫去挑战,干不过未必还躲不过? “江宁,咱俩喝三杯!” 叶秀眉将酒杯往江宁面前一放,双手叉腰,柳眉向上挑了挑,眸光透出浓浓的挑衅。 杯中啤酒洒出来,顺桌面而流。 江宁心中早已认怂,故而避开姑娘目光,扯来餐巾纸慢慢擦拭,脸上笑意温醇,悄声道:“别啊,咱俩是一伙的呀,不该内讧才对,待会儿我再挑战他们仨,如何?” 叶秀眉偏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觉得这家伙说得对,随即改变主意,扭过身去挑战戴着金丝眼镜的邵平。 邰南才偷偷朝昔日老部下竖起大拇指,江宁暗暗摆手。 两人相视一笑。 贵夫人西餐店楼下,高挑姑娘左手拉着表妹,右手挽着前舅母,缓步走向不远处的城市中心广场。 时下,滑旱冰这种消遣方式逐渐兴起并迅速普及,对场地要求极为简单,只需用安全绳索圈住一块区域,在教练指导下,全副武装的孩子易学易会,只需十分钟就可自由滑翔。 姜子涵尤其喜爱滑旱冰,每到周末就请求妈妈带着去住家附近广场游玩一两个小时,乐此不疲。小姑娘极具运动天赋,像只五彩蝴蝶自由翻飞,迅速成为场中焦点,获得阵阵掌声。 姜姒和柳清柔坐在场边的矮板凳上,看着场中滑翔的孩子,小声聊天。 柳清柔捋了捋长发,幽幽道:“我爸妈离婚,对柳二娃伤害最大,这小子啥也不说,但我知道他内心极为孤独,虽然他跟着父亲去了长宁一中初中部读书,但是只要一到周末就跑回嘉州,舍不得离开妈妈。哎,我真不知我妈妈咋想的。” 姜姒幽幽长叹一声,低声道:“清柔,你要理解妈妈,她之所以坚持离婚,肯定有原因,而且你现在知道的原因未必真实,当父母的,有些话不会给子女说。” “你如今长大成人,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省委组织部工作,可谓高起点、高站位,理当看问题更加深入,切勿一概而论。尤其在今后面对择偶方面,舅妈是过来人,略知一些道理,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挨过生活的耳光就有了教训吧。清柔,关于择偶婚配,爱自己所爱,这是唯一信条,千万不要被身份、地位、家境、权势、金钱等所蒙蔽左右。” 柳清柔将脑袋轻轻放在舅妈肩上,仰望城市明月,脑子里浮现起横山星空,嘴角微微翘起,却忍不住叹息一声。 少女心,幽幽复幽幽。 满头大汗的姜子涵手提头盔滑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两眼仍然望向滑场,那里还有孩子不肯离开。 姜姒赶紧替女儿脱去身上的护甲,从坤包里掏出一条毛巾,仔细擦拭一番,爱怜道:“丫头,咱们回家吧,瞧你,身上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小心感冒呢。” 姜子涵乖巧地答应,对着柳清柔说:“表姐,我让妈妈明天联系江宁,您还有时间陪我们吗?” 柳清柔拿根手指点着小姑娘额头,嫣然笑道:“好啊,只要不加班,就应该可以吧,反正姐姐也没饭吃,能蹭一顿伙食的话,何乐而不为呢?” 姜子涵顿时欢呼雀跃。 送走母女俩,少女独自走向省委机关。 天上明月悬空,地上灯火阑珊,世间一片清朗。 崇文街这边酒局接近尾声,硝烟渐散。 在邰南才提议下,一行人喝完最后一杯酒,一前一后鱼贯走出早已冷清下来的酒楼。 江宁双手插兜瞧着正在吧台买单的叶秀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一直觉得,只要是朋友聚会,男士理当买单。刚才出门时,叶秀眉二话没说一把拉开江宁,抢着买单,嘴上嚷着:“城关镇总比横山乡日子好过些吧!”江宁顾忌大众广庭之下男女拉扯,只好放弃,扭头看向已经走出好几步远的三位男士,忽然觉得很没面子。 见提着坤包走来的女副书记身形踉跄,江宁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关心问道:“叶书记,没事吧?” 叶秀眉抬手按住太阳穴,轻轻摇头,灿然道:“没事呢,江宁,咱俩也算同龄人,今后别叫叶书记呗,莫非你想让我叫你江乡长才顺耳啊?咯咯,你小子不会有官僚主义吧?” 被怼一顿的江宁毫不气恼,嘿嘿笑道:“那称呼你啥最合适呢?叶儿?秀儿?眉儿?” 叶秀眉笑骂道:“去你的吧!你那榆木疙瘩脑子就不能想到秀眉这个词儿?刚才吃饭喝酒时,我一直以为你性格内向呢,原来你是一只狡猾的大灰狼啊,偷偷藏起了大尾巴。” 副乡长一本正经地应道:“秀眉书记批评得对,但眼神却不咋地,本人确实性格内向,为人木讷,不善言辞。” 副书记仰脖大笑,笑声爽朗,传得很远。 男女二人结伴而行,也不急着追撵前面的三位同学,走得不快不慢,小声聊着各自乡镇情况以及个人体会。 “江宁,你去横山之后,哭过没?” “哭过呢,我被摔伤后,被食堂师傅拿酒精直接洒在伤口上,当时痛得嗷嗷直叫,眼泪哗哗往下流。” “嘻嘻,我也哭过,不过是被一个老百姓气哭的。” “那你不该哭。” “你可以哭,为什么我就不能哭,照理说,你更不该哭!” “为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懂?” …… 少年偶尔抬头,望向幽深夜空。 刹那之间,天上颗颗繁星,好似地上人心中梦想,五彩缤纷,熠熠闪烁。 结识这位小姐姐,真是有幸啊。 江宁那晚是这么认为,将来也是这么认为,而且一直这么认为好多好多年。 第81章 响指 进入校园,罗传勇提议散步。 江宁没来由的有些心不在焉,就说自己先回房间,有件小事需要处理。。 叶秀眉取笑这个小弟娃如此急吼吼地走单线,多半是要去和小女朋友煲电话粥,咱们四位过来人应该理解支持。 邵平听出弦外之音,叶秀眉已经名花有主,便故作惊讶状,说本想撮合你们两个小年轻,郎才女貌挺般配。 叶秀眉捂嘴笑得不停,继而貌似爽快地答应,打趣说女大三抱金砖,吃亏的可是江宁呢。 江宁置之一笑,挥手作别,目送四位同学消失在丛林小道,这才嘴叼香烟晃晃悠悠地朝着宿舍方向缓步走去。 叶秀眉说得没错,江宁确实有电话要打,只不过对象不是小女朋友,而是一位拥有几分姿色的少妇。人在省城,他心却还在嘉州,念念不忘堂妹江小慧毕业分配之事。 县委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说了大致情况,其公爹罗雪松已经再次催促县教育局长赵天霸,初步考虑江小慧分配至县第一小学校,尚待县委副书记审定,叮嘱江宁不要着急,静候佳音。 江宁感谢一番,提醒杨婉青再盯紧一些,听县委办副主任邰南才说,下周市委组织部可能会赶赴嘉州,考察县财政局长,拟提拔为县人大副主任,最怕人走茶凉,即使县领导也未必比财神爷说话管用。 杨婉青语气忽然变得低沉,话意有些模棱两可,大概意思这是她最后一次请求公爹办事,照理说应该问题不大,至于为什么是最后一次,让江宁别追问,以后二人见面再说。 江宁脑子够灵活,只是不愿意朝着最坏方面去想,杨婉青口中“最后一次”的说法让人揪心,惟愿这位比亲姐还亲的老领导过得开心。 结束对话,江宁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书,坐在窗边静静阅读,不时提笔批注,好似当年读师范学校时那般用功。 省委大院西北角古树参天,其间坐落着六栋筒子楼,与百米开外的常委住宿大楼形成鲜明对比,显得尤为陈旧。 好在楼下桂树成林,花开正盛,随着秋风传来阵阵香气,浸人心脾,稍显简陋的普通员工宿舍也就增添了几分舒适。 二楼上,柳清柔身着鹅黄色睡衣,倒背双手,伫立窗前,远望幽深丛林,神色恬淡。 晚上西餐店里,舅妈姜姒问江宁有否联系,她当时心尖没来由的一颤,似有痛感,强装淡定随即转移了话题。 少女有些想不通,不说二人有否特殊感情,就凭朝夕相处三个多月时间,至少也算得上好朋友吧,为何这厮来到省城连一个电话都不打一条短信都不联系呢?关键是,他联系了姜姒,这说明啥呢? 少女有些委屈,还有些孤独。 下午,那位分配至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处名叫邵兵的丘川大学同系同学打来电话,邀约晚上聚会,现在想来,不该一口拒绝对方,或许…… 她不愿意继续往下想,转身回到卧室,上床躺下。 一列从京都出发的高速列车驶入丘川车站。 十分钟后,人潮中,一位身穿白色体恤衫的年轻人,朝着接站口方向使劲挥手,随后拖着行李箱,走向那位双臂抱胸眼含笑意的俊俏少妇。 提前一年结束京都中医大学旁听学业的孟飞回到丘川省城,将在省药监局处长方怡嘉推荐下,入职丘川省药业龙头企业仁心集团公司。 前来接站的俊俏少妇,正是孟飞曾在火车上结识的贵人方怡嘉。 简单寒暄几句,她引着年轻人来到地下停车场,在一辆白色奔驰轿车前停下,主动伸手帮忙提行李箱子。 年轻人懂事地自己提着行李箱装进轿车尾箱,满脸欢喜,跑回来打开车门,坐进轿车后座。 轿车徐徐驶出高铁站,消失在夜色中。 方怡嘉一边专注驾车,一边细细叮嘱明日赴仁心集团报到相关事宜,话语温醇,想得周到。年轻人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答应,以至于忘记欣赏车窗外的城市夜景。 两年来,随着二人交谈不断深入,方怡嘉打心眼欣赏这位萍水相逢的年轻人,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让人钦佩的向上精神,好似一道光,耀人眼睛。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不过一晃多年,已经消散殆尽,如今春风吹又生,那个夺去自己初恋的男人又浮上心头。当年大学毕业,还是少女的她亲自将同年年少的他送上南去列车,自己毅然回到经济落后的丘川,从此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 女处长不知道自己出手相助孟飞究竟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只是单纯地觉得,岸上人应该拉一把落水人而已,况且这个落水人让人值得出手,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 历经人生滑铁卢的的孟飞记得,文化不多的老父曾经说过一句话,“人家帮你是恩,并不是义务”。尤其两年北漂生涯中,他见识过太多人情冷暖,更为懂得珍惜别人赠与玫瑰只为手有余香的这份恩情,哪怕只有点滴,但点点滴滴都是情义,终生不能忘。 半小时后,轿车驶入丘川市科技城。 孟飞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地处内陆地区腹地的丘川省,如今竟然也有如此规模的现代产业园区,虽然相比北上广深还有一定差距,但是已经足够让人震撼。 微微侧首,方怡嘉瞧着一脸惊愕又一脸兴奋的年轻人, 缓声道:“丘川早已面目全非,它是整个内陆地区发展的真实写照!孟飞,在哪里何处的梧桐树上栖息不重要,关键在于自己必须是一只凤凰,究竟是金凤凰还是灰凤凰,不经历涅盘重生,永远看不清自己,当然,还得看你个人如何选择。有些忙,方姐是帮不上的,你一定要懂得,仁和集团只是一个平台,你真正的舞台不在于此,而在你亲手搭建的未来!” 话落,轿车已经停在一家全国连锁酒店面前。 方怡嘉看着走下车的背影,柔声叮嘱:“明日报到事宜,我已经作过交待,你自己前去就行了。另外,我已经交了酒店住宿费,仅此一晚,明晚自行安顿,呵呵,千万别夜宿街头哦,被叫花子捡去的话,方姐可不管的。” 孟飞被这位热心大姐逗笑了,本想说几句打趣话,随即收回去,屁颠屁颠去轿车尾箱取下行李,乐呵呵地挥手告别。 女处长毫不拖泥带水,连多余话都没说半句,驾车远去。 年轻人扭头看一眼灯火辉煌的酒店大门,继而转移视线,投向灯火阑珊中若隐若现的茫茫园区,久久未迈开步伐。 酒店门童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位貌似前来住店的顾客,不知是否合适上前帮忙拿行李箱,也听不清他嘴里唠叨些啥,唯独顺风听到隐约可辨的一句。 “宁娃子,老子回来了。” 夜已深,正在埋头看书的江宁猛然打个喷嚏。 少年扯过桌上的卫生纸,重重地擤鼻子,自顾自地骂骂咧咧,嘴上词儿不外乎是,“你个挨千刀的,要想也想娘们,想你江大爷作甚”之类幽怨词句。 谁让那家伙每次通电话雷打不动地说想念这词儿,害得老子鼻痒耳热的。 骂过一阵,他竟然发现自己还真他娘的想念孟家公子了,不禁有些惆怅,再也无心看书,遂起身去浴室洗澡。 “笃笃……” 水龙头放水声音依然没能压住敲门声,江宁裹条浴巾出来,打开房门一看,走廊空无一人,正怀疑是不是见鬼时,只见走廊地毯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半盘葡萄,想必是服务员送来的,兴许是久未敲开房门之故,遂放于此。 他将葡萄端进房间,再次钻进浴室,歌声迢迢。 远在嘉州的卿幽兰,此时正躺在卧室床上接电话,抿着嘴唇,努力抑制内心翻滚的激动气息,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听女儿话落,她颤声道:“清柔,你说的每句话,妈妈都将记在心里。谢谢你的理解,是的,有些话我现在不能对你说,等你出嫁后,妈妈再告诉你。你要相信,妈妈绝不是坏女人,对得起你爸,更对得起我的两个子女!” 话筒里传来低微啜泣声,伴随着几句“嗯嗯”应声。 “妈妈,等我安顿好,过段日子,将柳二娃送进丘川市一、四、七、九中其中任何一所学校读高中,我这个当姐姐的,也该为弟弟做点事情了,您同意吗?” 卿幽兰擦把泪水,连声答应:“好,好啊,柳二娃不愿意在长宁读书,我一直都知道,但是你爸态度坚决,认为柳二娃判给他了,就该让儿子跟随身边。你是清波姐,提出对弟弟的安排,老柳应该不会太抵触,毕竟是为了儿子有更好的读书环境。” 当妈的语重心长说道:“清柔啊,这方面你要向江宁学习!他本是家中独子,况且父亲早逝,母亲身体有病,你也知道,他读师范时还去舅妈饭店打工挣钱,即使这般挣扎着勉强度日,可是他不仅全额资助堂妹堂弟读书,而且还把邻居家孤儿带在身边,真是个品质优秀的好孩子!清柔啊,我早就想过送清波去省城学校读书,可是条件不成熟,如今你在省城工作,或许就能实现妈妈这个愿望。可是,我也担心啊,毕竟你目前尚未成家,带着弟弟一起生活,会不会影响你呢?” 话筒传来娇嗔声音:“哎呀,妈妈,你说家事就说嘛,干嘛又提及江宁那小子呢?好烦啦!他那么优秀,你咋不认他作干儿子啊?有这么个干儿子,你是不是特骄傲啊?” 卿幽兰气笑道:“你个傻玩意儿!” 少女咯咯作笑一阵,继而叹息道:“妈妈,今天我第一天上班就感觉压力好大呢,哎,这次省委组织部共进新人六名,只有我是本科毕业生,其他五位均是研究生,差距显而易见呢。” 当妈的不仅不安慰反而哈哈笑道:“有压力就有动力,以后你就有毅力去考取在职研究生,就不会成天想着玩耍躺平了事,我更放心啦!” 少女气得直哼哼,一腔幽怨道:“我不是你亲生的,肯定是你在垃圾桶里捡的!” 卿幽兰正色道:“清柔啊,老妈说的没错,你得记住,即使入职省委机关,也要倍加努力。俗话说,店大欺客,庙大选僧。省委组织部就是一座够大的庙,主持方丈自不必说,省委常委兼任组织部长呢,你们这些小僧,在外人眼里都是极其尊贵的,若是胸中缺乏二两墨,很容易被人看轻。” “知道啦,我的啰嗦老妈!我挂了哈,明日上班呢!” 随着少女话音落地,电话挂断的嘟嘟声紧接着传来。 卿幽兰手拿话筒久久没有放下,神情恍惚。 女儿真就长大了,自己也该老了吧? 闲来无事又没瞌睡,头枕江宁双臂仰躺床上的望着天花板,神游万里。 他脑中好似放电影似的,从党委书记、乡长开始,横山乡党政班子、中层干部、一般干事以及村支部书记、村委主任,甚至还有所有与自己打过交道的大人小孩,皆一一浮现。 自己去横山乡任职,真正算得上干成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完成了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实现的全乡校舍全面维修。 此事真正意义不在于帮助新任副乡长站稳脚跟,更重要的是让貌似紧密抱团的横山班子出现一道裂缝,党委书记与乡长分庭对抗、下面干部各自分边战队的事实由此浮出水面,就好比完好皮肤下的暗疮终究化脓红肿,谁都看得见摸得着,自然再无机会讳疾忌医,欺上瞒下,暗中获取利益。 至于最熟稔见风使舵的普通干部与村社干部,一旦党委书记和乡长之间不再貌合神离,只得按照官道基本规则以及自己个人品质有所选择,多半偏向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自然而然就老实做事。 一个地方党政不和,最大害处在于领导班子缺乏战斗力,以至于贻误事业发展。上级一般会迅速作出处理,及时治疗早已化脓的暗疮,促使肌体更快恢复。 这,正是江宁所要的。 可是,谁也没想到,真正曝出横山党政班子问题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一个才去任职不久的二十二岁毛头小子! 少年闭上望着天花板已经酸痛的眼睛,嘴角微微翘起,喃喃道:“原来,左右一个地方局势,并不一定非靠设局做套的阴谋诡计不可,真正的阳谋却是实实在在的政绩大晒阳光下,更能推动局势加快变化。嘿嘿,有点意思呢,原来行走官道竟是如此有趣!” 明月照进窗,少年打个响指,清脆悦耳。 第82章 事发突然 次日上午,长宁市青年干部培训班召开开班动员会。 匆忙跑去学校食堂橱窗拿个白面馒头就跑的江宁,走进座无虚席的教室那刻,才将最后一块馒头碎屑塞进嘴里,赶紧弓腰溜到朝他挥手的叶秀眉身边坐下。 年轻女子指了指台上,悄声道:“认识不?台上正中位置那位,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名叫梅超枫。” 江宁猛然抬头,瞪大眼睛,疑惑道:“她会九阴白骨爪?” 叶秀眉被逗笑了,马上联想到了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却不敢像横山副乡长这般放肆,掩嘴道:“人家可是长宁有名的大美女呢,瞧,多有淑女范儿啊!” 江宁再次认真地瞧了瞧,觉得叶秀眉所言不虚,继而又有神来之笔:“秀眉书记,我敢肯定,梅部长的妈妈曾经被其他人追求过,而且那男士名字叫某某枫。” 叶秀眉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懵。 江宁懒得给她解释,揉了揉黑眼圈,张嘴打个长长哈欠,叹息道:“昨夜没睡好,看来,省城不是我所待的地方,还是横山适合我这个土包子。” 年轻女子瞥来一眼,抿嘴笑道:“吃葡萄增加糖分,血糖就会升高,自然容易瞌睡,你昨晚没吃葡萄?” 江宁意识到,昨晚门前半盘葡萄定是这位女副书记所送,轻声说句“谢谢”,心中暖暖的。 叶秀眉忽然一怔,随即趴在课桌上,双肩不停耸动,依稀传来压抑笑声,用手在桌下狠狠掐了一把邻桌那家伙大腿。 江宁疼得一下子站起来,猛然发现周围齐刷刷地投来诧异目光,只得讪然作笑,赶紧坐下。 终于恢复正常状态的女副书记坐正身子,扭头瞧着一本正经的江姓小子,使劲抿住嘴唇,憋得满脸通红,好半会儿吐出一句:“你就这么理解梅超枫的名字啊?” 江宁没敢回应,因为会议主持人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只有一项议程,长宁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讲话。 梅副部长操一口纯正普通话,吐字清晰,珠圆玉润,嗓音极好,加之话音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 江宁对这位年纪不过四十岁的女副部长颇有好感,虽然她讲话内容毫无新意,按照八股文固定套路而就,但是十分简短,没有长篇大论啰里啰嗦,让人生厌。管中窥豹,足可见其作风之干练,脾气之率性。 会议耗时不到二十分钟,接下来开始第一节培训课程。 党校读书,特点在于自由。 教授在台上滔滔不绝,学员在台下天马行空,互不打扰,各自沉浸在不同世界里,不可自拔。 相比之下,江宁显得稍好一些,即使听得乏味,也把笔记做得工工整整的。 偶尔看过来的同桌女生似乎见怪不惊,她当初第一次参加培训学习也是这般态度端正,只是随着参加次数增多,也就不觉得详细记录课堂讲义有啥用处,至少用处不大。 引起叶秀眉注意的,是江宁笔记本上的字迹。从单个字看,可谓龙飞凤舞,毫无章法,堪比小学生写字那般潦草。可是,随着整篇记录呈现眼前,谁都会认为这是一幅轻灵飘逸的书法,让人爽心悦目,赞叹不已。 女副书记心中渐渐有了几分佩服与欣赏,对这位横山副乡长更加刮目相看,因为那位官位不低的姑父闲聊说起,字由心生,见字如见人。 正襟危坐的江宁自然不知同桌女生脑子里想些啥,此时正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藏在桌下掐掉来电,不料手机又开始抖动,于是再次掐掉。 如此反复,直到第六个电话打进来,他干脆关了机,凝神屏气望着讲台,不时拿笔做记录。 党校课程一般不设课间休息时间,谁想去卫生间就去,不用等待下课,更不用向老师请假。偌大一间教室,有人突然举手站起来,大声报告,“老师,我想去卫生间方便”,这幅场景确实不堪想象,只会引来哄堂大笑。 正因为这样,培训课堂秩序显得较为散漫,不管台上教授讲得如何有滋有味,台下总会不时有人进出教室。离开课堂的学员也未必一定去了卫生间,有的独自趴在走廊栏杆上抽烟,有的围聚一起畅意聊天,有的干脆沿着操场散步。 江宁本可借着上卫生间之机去回电话,只是来电显示的电话号码区号属于丘川市,自己从未有过省城熟识之人,于是认为这是一个骚扰电话,压根不用理睬,遂打消回电念头。 课程结束时,也是散学时。 江宁随着学员人潮往外走,在教室门口会合其他嘉州四位同学,邀约一道去食堂吃午饭。 直到回到寝室午休,江宁这才想起那个反复拨打的电话来,于是开机后回拨过去,却许久无人接听,心中更加肯定那是一个骚扰电话的念头,马上丢掉手机,捂头大睡。 迷迷糊糊中,听到手机震动声,江宁看也没看一眼就接通“喂”一声,随即猛然坐起身子,欣喜狂喊:“飞哥,哈哈,是你是小子啊!” 孟飞幽怨道:“你个瓜娃子,上午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现在他娘的一个副乡长都不接电话了,若是以后出任乡长、党委书记甚至是局长了,估计都不能见面了,是不是?” 江宁哈哈笑道:“你才是瓜娃子!老子昨日来丘川省委党校学习,今儿正式开课,用你那装满屎尿的脑袋想一想,我敢接电话么?还有,手机显示丘川市区电话号码,我咋知道是你打来的电话呢?” 说到这里,江宁急声问道:“你回丘川啦?” “哈哈……”孟飞得意大笑,拖长声调应道:“是的,老子也是昨晚才到丘川,真他娘的巧,居然不约而同抵达省城,算不算缘份?” 江宁喜不自胜,不再插科打诨胡闹乱嚷,连声应和道:“嗯,算,确实算!喂,你小子现在哪里?” 孟飞说道:“在方姐推荐下,我已经入职都润药业集团,被分配集团旗下子公司,一家名叫科达新的制药公司,从事一线生产操作岗位。这个电话,就是车间主任办公室座机号码,以后你找我的话,就方便多了。” 江宁一听更加高兴,大声道:“今晚咱俩见见?” 孟飞为难道:“今天我第一天报到,地皮没踩热,面孔也不熟,这就找领导请假的话,好像不大合适呢。要不,等几天再说?” 江宁疑惑道:“晚上加班?” 孟飞说:“听车间主任讲,最近公司订单如雪片飞来,莫说周末不休假,就连每天晚上都将加班到深夜十二点才下班,所以……” 江宁打断话:“好吧,以你的时间为准,反正我在省委党校将呆两周时间,暂时不着急呢。不过,我们必须见一面。一来你小子离开太久,我都不知道你长啥样了;二来关于孟叔叔之事,如今有了新进展,需要给你沟通。” 孟飞满口答应,说只要有时间就联系。 一件大事,突然发生在江宁离开横山的第三天。 事情起因很简单,也有些莫名其妙。野石村某村妇来乡政府办事,正巧遇见从办公楼走到四合院坝子里的柳树国,就上前打听党委副书记办公室位置。柳树国倍觉诧异,以为来者是上访户,就说柳副书记今日去了县城开会,有事的话可以先给我说,再转告他。 村妇当即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大意是柳副书记曾经许诺给她家娃儿减免学费,如今娃儿初中毕业已经离开横山学校仍然没领到钱,希望乡政府予以解决。 柳树国想到自己不再分管教育,即使自己曾经作过表态,也该交由副乡长江宁处理,可是先前说了柳副书记去了县城,也就不好意思改口,只好说一定转达。 过了会儿,村妇忽然听到有人在三楼上喊柳副书记的名字,还听见位于走廊角落那间办公室传出答应声,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有了被人欺骗的气愤,遂气呼呼地去了党委副书记办公室,也见到了柳树国本人。 被当面质问的柳副书记不禁有些尴尬,随即横生恼怒,毕竟自己就任横山乡领导多年,况且柳姓家族在横山算得上第一大姓氏,怎能让一个籍籍无名的村妇骂得狗血临头? 于是,二人大吵起来。 由于双方情绪激动,事发突然,其他办公室人员尚未赶到时,柳树国欲将村妇推出办公室,手忙脚乱之中意外抓住了女人胸脯,可谓一滴水点燃整锅油,场面迅速失控。 不曾想,看上去有些柔弱的村妇却有一身蛮力,一边大喊耍流氓,一边扑上去厮打,三五几下,竟将长得壮实的柳树国打趴在地,最后被乡干部拉住,才不至于酿成流血事件。 乡长陆秋生赶到现场,见到仰躺地上的党委副书记脸上见血,情急之下挥手打了村妇一个耳光,还安排派出所抓了人,拷在乡政府四合院那棵槐树上,让群众围观。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两个小时后,在村妇老公带领下,野石村百姓整村出动,将横山乡政府四合院围得水泄不通,此起彼伏响起“乡干部耍流氓”“乡干部打人”的怒吼声。 陆秋生吓得躲进办公室并反锁上房门,六神无主,最后只得打电话向正在县城开会的党委书记柳远熙报告。 除了党务委员兼党政办主任的卓云陪着刘树国以外,其他乡干部各自站在食堂屋檐下傻傻观望,如此大规模围堵乡政府事件,大家自参加工作以来从未见过。 当脸色铁青的党委书记柳远熙赶回横山看到眼前一幕,顿时傻眼。群情如此激愤,这如何是好? 党委书记迅速组织乡干部插入人群中,分别劝导。一番声嘶力竭的努力奈何群众根本不予理睬,个别人使劲敲着手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锑盆,响声整天。更有不怀好意者,借机怂恿群众揪出肇事者柳树国,顺带砸了乡政府。 村民蠢蠢欲动,现场越发失控。 情急之下,柳远熙蓦然想到解铃尚需系铃人,马上拨开人群,跑至三楼副书记办公室,要求柳树国出去面对群众,向已被解开手铐的村妇赔礼道歉,以求平息事态。 不料柳树国神情激动,朝着党委书记声嘶力竭地大吼,说你柳远熙若苦苦相逼,他丢不起这个脸,就此从三楼跳下去,一了百了。 柳远熙顿时瞠目结舌,意识到柳树国正处于情绪崩溃时,只得转换思路,温言相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柳副书记冷静下来,正确面对当前局势。 然而,集聚在四合院里的群众并没有给这位迟迟赶到现场的党委书记更多时间,在部分人带头下,从办公楼底楼开始,冲进每个办公室进行打砸,很快波及二楼、三楼所有办公室,以及四楼大会议室,无一幸免。 横山乡政府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柳远熙蹲在自己办公室,面对群众疯狂打砸场面,只得双手抱头,眼泪扑簌而下,扯开嗓子哀嚎。 嘉州县委书记赵璞初接到横山党委的情况报告,震惊之余,第一时间派出以常委副县长挂帅的工作组,连夜赶赴横山,并作出严厉指示,“务必妥善处置,切不可发生群体性骚乱事件”。 晚上九点,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赶到横山,面对围堵横山乡政府久久不散的群众,没有采取以暴制暴的简单办法,而是亲自出面,走进群众中间,与之交谈,充分听取群众意见。 随后,他让群众选出七位代表,坐在七零八乱的乡党委会议室,开展面对面交流,并提出县委工作组处置建议。 听县领导说话中肯,所提意见顺应民意,代表们表示认可,只是希望县委工作组说话算话,群众拭目以待。 次日凌晨一点,围堵横山乡政府两百余名群众逐渐散去,事态总算得以控制,四合院终于恢复了往日平静。 当远在省城的横山副乡长江宁知晓情况时,县委工作组已经撤离横山,泣不成声的乡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用了将近二十分钟时间才将此次突发事件报告清楚。 拂晓时分被电话惊醒的副乡长江宁似乎还在梦中,简直不相信耳朵听到的一切是真的,不断用手使劲掐着自己大腿,遍遍钻心疼痛让他终于意识到,横山出大事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放下手机的江宁,双手仍在颤抖。 他以为,横山党政班子存在一定问题,但是并不致命,只需通过调理,分时段换下一两个人,包括主要领导之一,局势定会出现转机,就能朝着好的方面发展,顶多三年,横山定会重新焕发新的生机与活力。 短短的一天一夜,一件干群纠纷小事迅速转化为大规模群体骚乱事件,意外粉碎了江宁以中医疗法改变横山党政班子的设想,更是促进了新形势下基层治理模式由渐进推进变为一步到位。 基层治理是一门科学,谁也称不得专家,没有任何一种模式放诸四海而皆准,均需从实际出发,针对不同背景、不同民俗、不同对象、不同事实有的放矢,找出一条最为合适道路,方可迎来和谐相处的春天。 极为细致地听过卓云报告,尤其是邹不一常务副县长在横山说过的每句话,江宁保持缄默态度,未提一条处置建议,更没说半句评价话语,只是默默地挂了电话,深深地叹口气。 站在窗前,遥望夜色,年轻人隐隐约约有预感。 计划两周时间的党校培训,目前他只参加了一天,很有可能提前结束。 第83章 乱局出机会 清晨,附近丛林偶尔传来几声鸟鸣。 学员江宁起床后,无论洗漱或者独自去食堂吃早餐,还是返回宿舍坐在椅子上等待,始终手机不离视野。 将近八点钟,桌上手机不出意外地响起,江宁一把抓起,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来电号码,心跳骤然加快。 犹豫几秒钟,他接通手机,放在耳边,强作镇定地喊了声,“老领导”。 出乎他的意料,来电人不是横山党务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而是嘉州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这就意味着横山群众围堵乡政府事件并未烟消云散,反而乌云密布,县委下步还有大动作,势必波牵扯所有乡领导班子成员。否则,以邹不一的身份,哪怕江宁是他的老部下,常务副县长也不会亲自来电。 果然,邹不一开门见山直言相问:“你晓得昨晚横山发生什么事情了吧?” 江宁“嗯”一声,叹息道:“这是一次劫难啊!” 邹不一似乎很忙,毫无详聊的意思,沉声道:“你听着,我受县委书记委托,以组织的名义已经向梅副部长替你请假,至于假期长短,视其情况而定。你现在马上从省委党校出发,赶回嘉州,直接来县政府见我。” 江宁将话到嘴边那句“我一个副乡长当时也不在场,有必要回来么”话语还未出口,却听到手机传来的嘟嘟忙音,只好挂了电话,坐在椅子上发呆。 他翻出《学员守则》,找到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所住宿舍门牌号,然后迅速收拾完行李,来到二楼,敲响了212房门。 见到打开房门的女副部长,江宁自报身份,并提出请假。 看来,梅超枫早已知晓有人来访,此时已经身着正装,显得 光彩照人。副部长露出微微笑容,语直口快地说道:“我同意你请假,事情处理完毕迅速归队,来往途中注意安全,去吧。” 江宁双手捧拳,礼貌致谢,转身离开。 培训班上课时,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瞧一眼邻桌空座位,嘴上嘀咕道:“这小子,第二天上课就迟到。” 坐在后排的邰南才用圆珠笔敲了敲女副书记的后肩,待她扭过头来,悄声说:“横山出事了,江宁已被通知赶回嘉州,估计一时半会回来不了。” 叶秀眉睁大眼睛,疑惑道:“啥事啊?江宁不是主要领导,为何通知他回去?” 邰南才小声道:“下课后,我详细给你说。” 叶秀眉点点头,扭过身子,迅速从坤包里掏出手机,给就职于横山县委办的同学发去短信,打听嘉州近况。 此时,匆匆赶到丘川客运站的江宁,已经坐上通往嘉州的客车。 年轻人从上车开始,一直打电话,并不时向正打量自己的邻座短发女士点头致歉。 他首先致电党委书记柳远熙,详细询问事态发展情况;随后打电话问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让他赶紧去找肇事者柳树国,不可脱离视线,以防万一;最后联系到了县委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打听县委工作组态度,可惜没有得到满意答复。 其间,他给姜姒发去短信,打电话给孟飞,说自己有急事离开了省城,待返回省委党校再联系。 好不容易等到他安静下来,邻座短发女士侧首瞧着身边年轻人,含笑说道:“江宁,你现在哪里高就啊?刚才听你打电话,感觉你很忙呢,而且还是当官的。” 江宁大吃一惊,扭头端详一番这位陌生女士,疑惑道:“您认识我?还知道我的名字?” 短发女士咯咯作笑,脆声道:“我咋就不认识你这个跟屁虫啦?有次上学,雨天路滑,你摔倒在路边水沟里,饭盒里的大米撒了一地,哭得可伤心了,最后我将自己饭盒里的米倒给你了,咋啦?小白眼狼,现在不记得姐姐啦?” 江宁大囧,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走在江家湾去草池场镇路上的画面,不由欣喜道:“您是……童谣姐姐?” 短发女士满脸笑意地点点头,感叹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快满二十三岁了吧?我比你大四岁呢!呵呵,那时候每天上学放学,就我们俩一路同行。哎,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今儿意外相遇还是在客车上,真是巧了!” 江宁笑道:“童姐姐,我从嘉州师范毕业后,在县城两个单位待过两三年,如今在横山乡政府工作,就任副乡长而已,也不算什么当官的。对了,您现在哪里工作呢?” 童谣调笑道:“哟,副乡长还不算官?” 江宁赧颜,低声道:“哎呀,别提这个,童姐,说说您的情况嘛,我想知道。” 童谣缓声道:“我初中毕业考取长宁市卫生学校,毕业分配至兴隆镇卫生院,当了三年护士,后来取得执业医师证,转岗内科医生。今年二月,医院送我去丘川省医院进修半年,现在学习期满,就返回兴隆镇医院继续上班呗。” 江宁嘴上“哦”两声,继续问:“童姐姐,您成家没?” 童谣不愧是内科医生,毫不忌讳男女之事,大大方方开起玩笑来:“打听这个干嘛?想给姐姐介绍男朋友还是你想毛遂自荐?喂,童姐可是名花有主的!” 江宁露出好像小时候被她欺负后的神色,委屈道:“人家就随便问问嘛,童姐这么漂亮,哪能二十六岁了还没男朋友呢?不过,男朋友与老公可是两个概念哟,哈哈,我晓得了,您是个大龄剩女,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呢!” 童谣哭笑不得,小声嚷道:“二十六岁就是大龄剩女啦?你个小白眼狼,亏我小时候那么疼你!”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客车驶入嘉州客运站。 江宁帮着童谣提上大包小包行李,将其送到嘉州通往兴隆镇的客车上,互相留下联系方式,随后挥手告别。 当脚踏嘉州土地,年轻人心情不再轻松,心中偶遇故人的那份喜悦很快消失殆尽,只剩满腔忐忑奔向县政府。 来到县政府门卫处,江宁寄存了行李箱,随后快步走向办公大楼三楼。只是他不知道,堂妹江小慧出现在距离县政府五十米开外的公交车站站台。 刚刚接到通知的嘉州师范毕业生江小慧疾步走向县人事局,只为领取毕业分配通知书。嘉州有规定,分配至乡镇学校的嘉州师范毕业生只需县教育局发文,当地学校负责通知本人入职报到。由于县城学校的特殊性,对新教师的分配历来提级决策,由县人事局出文并一对一发送毕业分配通知书。 少女俏脸绯红,两手攥成拳头,努力压抑内心激动。她不知道堂哥如何办到的,一毕业就留在县城工作,曾经只觉天方夜谭的奢望竟然成为现实,对于农家孩子来说,算得上人生命运的一次重大转折。 殊不知,少女此时此刻的心路历程,早在四年前她堂哥有过感同身受,以至于那家伙面对堂妹提出回草池任教也行的无所谓态度而勃然大怒。还有江小慧不知道的事情,她堂哥偷偷花去近三个月工资,托人向县教育局、县人事局具体操办人分别送去厚厚红包。 几年后,当知晓这一切的江老师终于读懂了一句话。 岁月静好,只因有人负重前行。 走进常务副县长办公室,江宁规规矩矩地行礼。 邹不一挥了挥手,呈现蜡黄颜色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继而倏然消散,换作极其严肃的面孔,声音沙哑说道:“下午两点半,县委召开常委会议,在昨晚赵璞初书记亲自召开的横山事件专题会议定事项基层上,决定由你出任横山乡党委副书记、主持乡政府全面工作。” 瞧着好像遇到外星人般露出讶异神情的年轻人,邹不一稍作停顿,继续讲:“柳远熙暂时继任党委书记,待市上处理意见正式出台,县委再根据情况作出相应决定,你不用考虑这个。我给你透个底儿,第一责任人柳树国就地免职,职级降为科员;陆秋生因处置不当,是此次事件的第二责任人,县委决定将其调离横山,免去乡长职务,预计降级安排出任县蚕桑局副局长。” “我不妨告诉你,县委工作组调查中,干部群众对你表扬有加,说江副乡长完成了多年无法解决的校舍维修,在群众中有着较好口碑。在研究横山班子调整酝酿期间,我如实向璞初书记作了汇报,得到主要领导采纳,决定破格提拔你为横山党委副书记,不仅负责党务工作,而且主持乡政府工作,但不明确为代理乡长,因为你任职副科级干部才九个月,尚不足两年副科资历。” “江宁,乱局出机会,希望你好好把握!我作为县委工作组组长,出于一片公心推荐当前横山最需要的干部,你带着新职务回到横山,一定要迅速恢复干群之间鱼水关系,抓好横山工作。至于将来能否正式出任乡长,关键看你能否作出组织和群众都满意的实绩,即便我是你的老领导,也能说几句比较管用的话,但是,打铁尚需自身硬,这个道理可懂?” 逐渐意识到一切不是梦的横山副乡长回过神来,实话实说:“江宁愚钝,只懂得一些,并未全懂,还望老领导指点一二。一是事发当时,柳书记并不在场,为何市县两级还将追究其责任?二是我出任党委副书记,在党务工作还是行政事务上,哪个方面用力更多才合适?” 邹不一首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一脸肃容,厉声道:“你是脑子不开窍还是压根不懂官场规矩?你觉得昨日群众围堵乡政府事件只是偶发事件?我告诉你,所有的偶然来自于必然,柳远熙作为党委书记,难道不应该对横山干群关系紧张负责?现在,你还觉得柳远熙委屈?” 江宁随着常务副县长大声诘问,忙不迭地点头,遂又摇头,应该是懂了,无奈换了几次脸色,都不尽人意,总怕老领导更生气。 邹不一忽然咧嘴笑道:“第二个问题,我的意见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若党建抓得好,行政事务抓得不好,你就当党委副书记吧;若党建抓得不好,行政事务抓得好,你依然只能当党委副书记;当然,两者都能抓好,你有机会当乡长。我说的是‘有机会’,说不定你还是只能当党委副书记。” 一番比绕口令更绕的说辞,让江宁觉得脑瓜疼,一脸痛苦状,嚅嚅嗫嗫,想要骂人。 邹不一瞅了瞅门外,下了逐客令:“滚回横山去,下午常务会议后,县委组织部庚即安排人来横山召开干部大会,宣布县委决定。” 尚未觉得两肩沉重的副乡长客气致谢,临走时,温声提醒:“老领导,昨晚熬通宵了吧?我建议,一定挤出时间休息。当然,您肯定说哪里挤得出时间。我倒认可一句话,时间犹如女人胸脯,挤一挤总是有的。” 话落,年轻人早已不见了人影。 邹不一神情一凛,继而仰头大笑。 走出人事局某办公室的江小慧瞧见楼梯口有道极为熟悉的背影,觉得与堂兄背影极为相似,可是,那家伙两天前就去了丘川省城,不在嘉州呢。 不料,那家伙没来由的蓦然转身,让少女惊叫出声。 “小慧,你来县政府干嘛?”江宁诧异道。 少女蹦起来,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快步撵上堂哥,递上手中纸张,喜滋滋道:“还真是您呀!哈哈……” 江宁接过毕业分配通知书,仔细瞧一眼,递还给少女,笑着说:“县一小,嗯,挺好,明日回老家去,给爸妈报喜吧!他们女儿可是县城人啰!” 江小慧小心翼翼地收起毕业分配通知书,挽住堂哥手臂,娇声问道:“哥,您不是去了省城学习么?” 江宁边走边说:“有急事,今天早上被组织通知回来了。对了,小慧,你把我的行李箱带回家,给伯妈说,我马上去横山,等处理好事情再回来。” 兄妹俩来到县政府门卫处,拿上行李箱。 一人去正东街,一人去县城客运站。 一阵秋风刮来,落叶飘飞。 独自站在县政府门口打车的年轻人,脸沉如水,如临战场。 第84章 衣袂飘飘 横山的秋天来得更早一些,八月上旬已经完成秋收,农家屋前院坝晒着稻谷,横七竖八的金色方块掩映于青山碧树之间,犹如一幅斑斓油画。 场镇一如往常的街面行人稀疏,茶铺里永远热闹非凡。除了包间里打麻将的,以及坐在通堂玩川牌的,那些个三三两两围聚一桌喝素茶的老茶客,七嘴八舌聊着昨日围堵乡政府一事。 横山人近八成属于柳、苏、许三大姓氏家族,更接近湖广人口大迁移时真实状况,现在家族后人无人知晓祖辈相处水火不容的事发起因,反正世代以来就这样约定俗成了。 横山场镇茶铺共计十八家,柳姓人开设九家,占据半壁江山,而另外一半则由苏家、许家各按六三比例占据。茶客们选择本姓人家的茶铺喝茶,不经意中构建起三个不同圈子。 个个茶铺皆言语喧沸,都离不开昨日之事,只是情形不尽相同。柳姓茶铺的茶客指责许家人斗胆殴打柳家门面人物,只待柳树墩一声招呼,定要去野石村讨要说法。许姓茶铺的茶客针锋相对,怒骂柳家人不要脸,不仅欺负许家媳妇,还让派出所铐了人,简直是许氏家族的奇耻大辱。倒是苏姓茶铺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幸灾乐祸意味浓郁,大有站在一旁看戏的架势。 横山生存条件较差,民众生活贫苦,也许是因为破罐子破摔的破罐子都没有几只,光脚的历来不怕穿鞋的,自古民风彪悍,骨子里流淌着好斗血液,只要遇到不平事就拿拳头讲道理,毫不含糊。 据史载,三大姓氏家族曾经发生过三次群体械斗,起因往往是争田争水等一些毫不起眼的小事,继而引发群殴,每次死伤都在百人以上。近二三十年间,随着地方治安管理越来越严格,三大姓氏家族有所顾忌,从未燃起大规模战火,只是小打小闹不断发生。横山乡党委政府每年都会花去大量精力介入协调,不遗余力平息纷争。 坐在重庆小面馆吃食的副乡长江宁听邻桌就餐者说起,心里猛地一沉,眉头紧蹙,放下筷子,推开面前还剩半碗面的粗瓷大碗,再无半点食欲。 他这时才明白,干群纠纷仅是毫不起眼的导火索,真正的炸药却是横山家族纷争。乡党委政府稍有不慎处置不当的话,很有可能发生大规模械斗,甚至出现血流成河的悲惨局面。 年轻人匆匆赶回横山乡政府。 党委书记柳远熙一身污泥,站在四合院中间大声吆喝,指挥二十余名乡干部收拾残局。 偌大乡政府机关没了往日宁静从容,人人闷声不响忙着拾掇,就连平日里最爱开玩笑的食堂师傅赵宝安也是一脸肃容,埋头搬着破烂桌子。 江宁走近党委书记身边,轻喊一声。 柳远熙很是诧异地瞧着副乡长好半会儿,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点点头,说一句“下午县委工作组还来横山”之后就不再说话,跑过去帮忙抬垃圾筐。 江宁挽起袖子,参与其中。 好在县宁远建筑公司、县保险公司等县级部门所捐赠电脑尚未送货,目前打砸损坏的办公家具主要是腐朽陈旧的办公桌、椅子以及温水瓶等易碎物品,都不值几个钱。 忙活近三个小时,江宁看了看腕上手表,见时间已到下午四点半,料想县委常委会议已经结束,增添了县委组织部人员的县委工作组应该正在前来横山的途中。 乡干部分成五六个人堆,蹲在四合院不同角落闲聊。 江宁瞅了瞅不远处人群中手舞足蹈开心大笑的苏绣和一脸悠然抽着香烟的庄云锦,猛然想起中午吃面时听到的议论声,于是轻声叹口气,含含糊糊说道:“柳书记,我担心此事不会轻易作罢。” 柳远熙以为他指的县委常委会议最新作出的决定,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起壳的嘴唇,神情轻松说道:“对于陆秋生和老柳的出局,其实也是好事呢,我与他们二人分别谈过,人走自然茶凉,就没人愿意得罪谁,有些账目就此掩埋在时间尘埃里。” 江宁越听越迷糊,震惊道:“他俩还有经济问题?” 柳远熙掏出香烟,给江宁一支,自己叼一支,摸了好半会儿也没掏出打火机。 江宁打燃火,主动替书记点燃香烟,随后半眯眼眸,瞧着柳远熙侧脸,希望党委书记坦诚相告。 只知道江宁升任党委副书记的柳远熙吐出一口浓雾,咧嘴笑了笑,拍着副乡长的肩膀,玩味道:“江宁啊,你马上升任党委副书记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江宁沉默了。 那一刻,即将以党委副书记身份主持全乡行政事务的年轻人对这位党委书记很失望。 或许,他和柳远熙之间,依然摆脱不了党委书记与乡长貌合神离的魔咒。 彼此信任是一个地方两位主官合作的必备基础,彼此猜忌犹如无源之溪流、无根之树木,谁也活不长久。 以目前对柳远熙的了解,江宁尚还拿不准。 这位在横山工作已达八年,从副乡长步步为营,直至坐上横山一把手位置,个中历程值得玩味。谁能说清他没与陆秋生、柳树国沆瀣一气呢? 江宁知道自己不该怎么想,可是就这么想了。 柳远熙站起来,对着随之起身的年轻人说道:“你小子捡漏了,有点赵子龙千军万马中取得上将首级的味道,呵呵,按照常态推断,你即使还干两年也未必升任党委副书记。” 江宁抿嘴笑了笑,对党委书记这一说法未置可否,只是将目光投向刚刚停在四合院门口的两辆轿车,以及下车后径直走向乡政府的一行六人。 来横山工作仅九个月的副乡长知道,自己身份马上变了。 接下来,在重新布置的乡党委会议室召开的干部会议极为简单,前后耗时不过二十分钟,县委工作组庚即离去。 横山乡干部非常不解,既然宣布江宁主持乡政府全面工作,也算明确了横山乡法人代表,为何没有通知八个村的支书主任参会?若说县委并不重视江宁的个人安排,那为何县委工作组一行竟然来了六人?要知道,一般来说,县委组织部去乡镇宣布干部调整,顶多安排两人足矣。 没人作出解释,似乎不需要作出解释。 党委书记柳远熙和党委副书记江宁送行归来,继续开会。 柳远熙缓声道:“按照县委工作组的安排,我们组建工作组,从明日起,进驻野石村,深入每家每户做工作。江宁、苏绣、庄云锦分别带队,下面请卓云同志宣布成立工作组通知和相关职能、工作要求。” 江宁突然有些懵。 刚刚县委工作组才宣布了主持乡政府工作代为履行法人职责的人选,作为党委书记的柳远熙为何不事先商量再安排?横山乡入村工作组组长均为副职,为何让江宁带队而不是卓云呢? 江宁第一反应,柳远熙压根没把他当作主持乡政府工作的代理法人,依然将自己视为副乡长,与其他副职并无两样。 仅从入村安排来看,柳远熙让班子成员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卓云成了主官,与党委书记一道坐镇中军帐,统筹调度,这难道不应该是主持乡政府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才具备的合适身份吗? 柳远熙这是要干嘛? 不管怎样,江宁只能忍气吞声,还得面带微笑,欣然应允。 会议结束时,与江宁预料一样,柳远熙不知是健忘,还是有意为之,就连象征性地征求意见的客套话也没说半句,就直接宣布散会。 江宁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嘴叼香烟,脸上笑容可掬,朝着散会的每个班子成员点点头,解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自己想静一静,让大家先走。 柳远熙倒是亲热地拍了拍新任党委副书记的肩膀,还说了几句玩笑话,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 面对当前局势和自己所处境况,江宁陷入深深苦恼中。 当初仅从副乡长角度审视柳远熙,原来是那么片面,只有到了更高台阶与之相处,才识庐山真面目。江宁不由得有些理解和同情已经调回县城工作的原乡长陆秋生,初次体会到了在一个只手遮天的党委书记手下做事,那份难以言说的苦涩与无奈。 他反复思考今后如何与党委书记柳远熙之间如何相处,这关系到邹不一常委副县长代表县委交办的政治任务如何完成,在事关全县的大事要事面前,其他任何事都不足道也。 现如今,只能委屈自己,好好贴紧党委书记,借用一把手的绝对权威,组织镇村两级干部一道,迅速平息野石村民众对立情绪,尽快疏散三大姓氏家族暗流涌动的尖锐矛盾,方能有机会再谈未来经济社会发展。 江宁毫不犹豫地拨通电话,向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县委工作组组长汇报了柳远熙的安排以及个人对下步工作的基本考虑,不免流露出了心中焦虑。 邹不一回答很干脆:“我给你说过,其他什么事情都暂时不用考虑,只管做好群众情绪安抚工作,而且我跟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报告了,最多一周时间,你就返回省委党校继续参加培训学习。” 江宁连声应承,表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邹不一嗓音柔和,缓声道:“江宁,你能从一次开会就能感受到更深层次的东西,说明你有任官的天赋,这是好事,但是要妥善处理好,这又是一大难题。” “我告诉你,哪里都是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包括县级班子,何尝不是如此?包括我在内,谁不是在各种博弈中走过来的?所以,关键在于自己如何正视、面对问题,最终“拿下”,这才是你应该思考的。” “有句古话说,高处不胜寒。江宁啊,好好揣摩这句话吧。若能想得透彻,对你大有裨益;若含糊其辞,说明你道行不够,尚需锤炼。我就说这么多,希望你给我一份满意答卷!” 江宁感动不已,颤声道:“谢谢老领导指教。” 刚挂了电话,江宁看见一个人影走进办公室,于是笑道:“赵叔,来,抽烟,您是来喊我吃晚饭吗?” 赵宝安乐呵呵地走过来坐下,接过香烟,继而收起笑脸,沉吟道:“小江,你现在位置不同了,以后就别喊我赵叔了,喊老赵也行。理由是,别人听你喊得如此亲热,免不了猜疑我们俩之间有猫腻,毕竟我跟乡政府签有经济合同呢。” 江宁点点头,笑容苦涩。 赵宝安重重地舒出一口气,叹息道:“到了年底,你虚岁二十三了,别人家如此年纪的孩子还在给父母撒娇呢,你已经肩挑着横山法人的担子了,老赵晓得,后生心里苦啊!” “以前,我有意无意说过,横山领导面和心不和,当时你并不在意,如今,你就得上心了。我可以说,哪怕是普通干部,各人心里都揣着一百个心眼,更何况是班子成员,谁不是千年狐狸,暗自藏着大尾巴呢?后生啊,你可得小心些。” 江宁说不出话来,此时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真正懂得并关心自己的,竟是一个食堂师傅,孤家寡人的滋味是真难受啊! 两人抽完一支烟,天光已经暗淡。 赵宝安站起来,拉了一把神情落寞的党委副书记,满脸欣喜地说:“走吧,现在去食堂吃饭,冬婶特意煮了你最爱吃的咸菜滑肉汤。” 江宁顿时兴奋,高兴得像个孩子。 吃过晚饭,新任党委副书记叫来下村工作组第三组副组长苏越战,坐在办公室商量明日去野石村入户的相关事宜。 待江宁交待一番,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忧心忡忡地说道:“小江副书记,虽然我赞同乡干部全体出动赴野石村入户,但是有条建议不得不说。当前,我们必须抓住两个关键才行,否则去的干部再多,说得口干舌燥,终究无济于事。” “首先求得许家媳妇一家谅解,这是做通群众工作的打门锤,这户人家恰好在三组,可能需要您亲自上门,当面沟通。其次是柳树国,我听说,柳姓家族情绪激动,始终认为是许氏人家闹事,扳倒了柳氏家族顶梁柱。这个问题十分棘手。目前还没说远熙书记如何做通柳树墩本人的思想工作,我猜测啊,各方正处于观望阶段。所以,不得不防备啊!” 见苏越战的意见与自己不谋而合,江宁顺势答应,蹙眉说道:“还要找苏绣谈一谈,苏家不许在中间拱火!老苏,我有预感,苏绣与许家暗通曲款,私下眉来眼去,存在不顾大局怂恿闹事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江宁压低声音说:“刚才吃晚饭时,我给县公安局周向阳副局长有过联系,同意横山派出所立即介入暗中调查,密切关注三大家族动向。我想,这是公安这条线,我们还应当布置另外一条线,就是党政干部层面也要主动搜集线索,尤其是社会舆论。你安排罗新文和许莲这几天不分白天晚上,佯装无所事事,翘班去茶铺喝茶,一旦掌握异常情况,务必及时报告。” 苏越战满意起身,告辞离去。 紧接着,新任党委副书记摇晃着身子,貌似散步溜达,走出乡政府四合院。 夜色中,只见一位年轻人手提塑料袋,迎着猎猎秋风,出现在晦暗不明的街道上,衣袂飘飘。 第85章 夜访 今晚,军军茶铺早早打烊。一来明日苏姓家族有女出嫁大摆宴席,本姓茶客当然前去参加;二来茶铺老板苏绣喜笑颜开回到家,嚷着想要喝几杯。 透过尚未关闭的大门可见苏姓副乡长夫妇二人就着八仙桌相对而坐,举杯共饮,不时发出畅快笑声。 苏绣酒量对付外人颇有战斗力,却在自家婆娘面前简直不值得一提。当年,两人在媒婆牵线下,彼此有些眼缘,当兵复员的男子见着白胖姑娘自然心烧口渴,相约喝酒,欲乘女子喝醉酒一举拿下,来个生米做成熟饭成了好事。 不曾想,本有七八两酒量的男子直至喝倒在桌下,对面姑娘却稳如泰山,最后姑娘将男子像扛死狗般扛回家,也不知他俩回的谁家,更不知谁对谁图谋不轨了,反正半年后那位家贫如洗的复员军人娶了富裕人家姑娘。 每当朱洪军扭着丰腴腰肢穿过自家茶铺通堂时,那些个茶客收回余兴未尽的玩味目光,总是不厌其烦地老生重谈,随后爆发出阵阵哄笑声。 现在苏绣学聪明了,知道自家婆娘的酒量较自己两倍还多,从不敢单挑,只图自个喝到位就算数。他呷口酒,拿五爪抓起一小撮油炸花生米喂进嘴里,一阵噼里啪啦咀嚼,腾出嘴来说道:“今儿,组织宣布,柳树墩那个狗日的被免去副书记职务,嘿嘿,降级为科员,也就成了普通办事员。他娘的,不是给我嘚瑟他是党委副书记,始终踩着老子这个副乡长么?哈哈,现在,就看老子咋踩他了啰!” 朱洪军放下手中酒杯,抬手指了指,对面男人赶紧添酒。她扭头望一眼寂寥无人的街面,细声细气道:“你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莫让人家传到柳树墩耳朵里去了。” 苏绣大手一挥,乘着酒兴,一脸的满不在乎,粗声道:“怕卵啊?他柳树墩如今就是一个被折了后腿的蚂蚱,还蹦得起来?哈哈,苍天饶过谁呐,总会给予现实报呢!” 朱洪军立马变脸,剑眉倒竖,面色阴沉如水,对着恨铁不成钢的丈夫就是一阵低吼:“老娘让你低调,当耳边风啦?你能干,你不得了,为何上级宁愿提拔新来的江宁也不愿意提拔你这位干了近五年的副乡长?瞧瞧人家江宁才二十岁出头,说话做事稳重十足,反观你呢,现在与当初得势的柳树墩有啥两样?” 被教训一顿的苏绣赶紧低眉顺脸,看上去身子都矮了几分,自家婆娘虽说凶恶了些,但说话处事滴水不漏,这些年全靠她将苏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喝下一大口酒,苏绣重重地吐出酒气,讪笑道:“好啦好啦,我是个幸福的耙耳朵,一切以婆娘所说为准!不过,老子心里高兴,唱首歌总可以吧?” 朱洪军嘴角微微翘起,起身去厨房端菜,低声骂一句:“成天就哼那首低俗曲儿,他娘的也不嫌害臊!” 苏绣晓得自家婆娘爱听他瞎哼,于是拿筷子敲响桌上盘子,闭上眼,摇晃着脑袋,满脸陶醉地扯开公鸭嗓子,“咿呀呜”的唱起来。 横山场镇场口溪流丛林旁,有家四合小院。院门口一道高大黑漆铁门紧闭,院门左右柱子各挂一个大红灯笼,院内正房是三层小洋楼,窗户透出明亮灯光。 横山人都知道,这里就是柳氏家族带头人柳树国的住房,在当地完全算得上富裕人家。 底楼堂屋里,柳家三兄弟坐在沙发上,就着茶几上几盘卤肉凉菜,举杯小酌。柳树国满脸胡茬,坐在单人沙发上,脸上被挠伤的印痕依稀可见,任由两个弟弟慷慨激昂地说得唾沫横飞,只是不时偶尔朝嘴里倒杯白酒,一言不发。 老二柳树彬长得人高马大,抖着脸上横肉愤然道:“今天下午我去茶楼,听到隔桌象鼻村柳家牛娃子说话阴阳怪气的,当时就起火,掀了桌子,不是有人拉着,我得狠狠揍他小子一回。老大,再不拿点颜色给许家人看看,咱柳家人都要开始内讧了,大家心里都窝着一团火呢!” 老三柳树林与两位哥哥形象迥异,戴副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俗称柳家“军师爷”,此时正嘴嚼卤味猪耳朵,手指轻轻敲着茶几,沉吟道:“老二说得有道理,咱家不能丢了面子!不过,这个面子如何找回,尚需掂量一番。老二想搞事,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事先想清楚,总不能拉起人马呼啦赶到野石村见面就开干吧?老大,我们得像小时候上山捉狍子,挖坑做陷阱或者安放铁夹,组织百来号柳家青壮后生准备钢管、铁锹、棍棒等武器,让许家人挨顿死打还得出笔钱。” 柳家大嫂邓英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嘴里嗑着瓜子,冷笑道:“这些年,有老大罩着,老二老三,你俩扪心自问,做了多少工程赚了多少银两,各人心中有数吧?那你俩想没想过老大承担了多少风险?” “你俩一天只晓得打打杀杀,真以为派出所只是摆设呀?你家老大当了多年乡领导,如今组织说免就免,这是为啥?依我看,要搞事你们去,休想鼓动我家男人去当这只出头鸟!” 柳家老二老三悄悄对视,各自低下头。 柳树国再次端起酒杯,与自家两个兄弟面前碰了碰杯,嗓音沙哑吐出一句:“喝酒!” 忽然,院子里传来狼狗吼叫声,接着响起敲门声。 邓英疑惑道:“你俩还叫了谁来?” 老二老三似乎惧怕自家嫂子,不约而同摆手,连声否认。 邓英一脸狐疑,起身往外走,嘴里碎碎念叨:“要是哄骗了老娘,回来我让你俩好看……” 随着一阵客气寒暄对话,片刻之后,一位年轻人手提黑色塑料袋出现在底楼堂屋门口,朝着单人沙发上的主人咧嘴开笑,日光灯下,牙齿显得尤为洁白。 柳家老二老三自然认识来人,自觉站起身来。 老大柳树国稳坐不动,扭头瞧着不速之客,嘴角抽搐,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诧异,这位取代自己坐上党委副书记的年轻人突然造访是为何? 随之回屋来的邓英热情招呼:“江副书记,请坐。” 江宁欣然答应,递上手中塑料袋,笑着说:“嫂子,这是两瓶酒一条烟,晚上闲来无事,我找树国大哥喝酒聊天,呵呵,麻烦嫂子添副碗筷。” 邓英接过塑料袋,打开瞧了瞧,惊叫道:“五粮液?华子烟?哎呀,江老弟,咋送这么贵的烟酒?” 江宁不请自坐,拍了拍身边的长条沙发空余位置,对着杵在一旁的柳家兄弟招呼道:“来,二位哥哥,坐呀,咱们喝一杯五粮液。” 柳家老二面色一喜,正欲答应,忽然瞅见柳家老大面色阴沉,赶紧收敛举止,嚅嚅嗫嗫,模样滑稽。 柳家老三则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狐疑目光在镜片后闪烁不定,目不转睛盯着这位年纪轻轻的党委副书记,继而有些琢磨不透,一向霸气的老大竟然没对来人下达逐客令,反而神色缓和了几分。 柳树墩发话:“老二老三,你俩先走吧。” 江宁满腔热忱地挽留:“别啊,两位哥,留下来喝酒呀!” 柳家兄弟说着客气话,身子已到门口。 江宁抓起茶几上的花生,边剥边说:“柳大哥,小江今日前来,只是单纯喝酒,想给老哥说几句掏心窝子话。” 柳树国双臂抱胸,眼神冷漠,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江宁扭转脖子朝着厨房大声喊:“嫂子,您别打开五粮液,我就喝柳大哥刚才喝的酒,只需拿个酒杯来就行。” 女主人应声而至,还真就只拿了一副碗筷和一个酒杯。 看得出,这位当上乡领导夫人多年的农村妇女精明过人,见多识广,自然是个识货之人,岂有不知一瓶五粮液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道理,能节约则节约,反正也是你江宁自己提出不喝好酒的,怪不得主人抠搜。 江宁毫不在意这些细节,拿过碗筷,夹一筷子卤肉喂进嘴里,边嚼边说:“江宁来横山不久,多次听各级干部和部分群众提及您,经我细心观察,柳大哥工作有魄力有胆识,再难再复杂之事,只要您亲自抓,没有哪项工作拉稀摆带,都是杠杠的。尤其是您负责的经发办工作,横山绿茶之所以如此畅销,乡政府收取的管理费逐年增长,柳大哥功不可没。真不是我拍马屁,实事求是,一句不假。” 刘树国神色有所缓和,依然没有接话聊天的意思。 江宁继续说:“这次事件,组织为何如此处理,我想源自两个方面考虑。一是事发突然,难以判断当时谁对谁错,县委为了平息围堵乡政府机关的恶劣事态,只得拿干部开刀,不得已为之。” 说到这里,江宁端起酒杯停在半空。 柳树国迟疑片刻,端杯碰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江宁吐出一口酒气,缓声道:“第二……我跟邹不一常务副县长聊过,首长说得较为含糊,大意是,县委书记赵璞初亲自研究亲自作出决定,给予就地免职和降级处理。但是,县委并没有安排纪检部门出手,全面调查本人过往问题。这说明,县委手下留情,并未赶尽杀绝。” 柳树国终于开腔,问道:“邹常务所言是真?” 江宁点点头,再次邀约喝酒。 柳树国抹了抹嘴角酒汁,疑惑道:“你和邹常务关系非同寻常?” 江宁淡然而笑,反问道:“柳大哥,您应该晓得当时公开招考横山副乡长内定人员是谁,为何最后是我?还有,我才任副乡长九个月时间,为何出人意料地接任您让出来的副书记位置呢?您总不会认为是因为我有能力有水平吧?” 年轻人喝下第三杯酒,自言自语道:“我来横山之前,就任县委常委办干事,邹不一是我的直接领导,现在首长任常务副县长,以后还有很大的升迁空间,不出意外的话,出任县委书记应该不是大问题。” 柳树国叹口气,态度恭敬地敬杯酒,叹息道:“江老弟啊,可惜柳大哥不小心惹出这档事,若是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有如此关系和背景,拜托你出面,找一找邹常务,或许还能解决正科级职务,哎,不说了,柳大哥有些难受。” 江宁安慰道:“既然县委给您留下一线生机,相当于有了缓冲机会,我了解到,将来公务员将实行职务与职级并行制度,即使职务不能提拔,但是级别会按照工龄逐年上升,本人工资也就水涨船高。况且,您工龄近三十年,全乡没有几位干部可以相比,自然就排在前面,理所当然优先解决您的职级晋升。” 柳树国闻言大喜,朗声道:“江兄弟,听君一席话,心中豁然开朗,我柳树墩就此打消辞职念头,从明天开始回到乡政府上班,随便安排个座位就行。” 江宁拿起桌上的酒罐子,替柳树墩斟上足足二两白酒,灿然道:“柳大哥,我还有个打算,您看行不行,当然,这个打算尚未征求远熙书记的意见,首先征求您本人意见再推进下一步。鉴于您抓经济工作多年,横山绿茶产业大有可为,我考虑让您去经发办,现任经发办主任即将退休,您就主持工作,全力抓好此项工作,如何啊?” 柳树墩先是眼神一亮,继而情绪低落下来,缓声道:“江兄弟,我知道您的一片好心,柳大哥心领了,实话实说,曾经的分管领导如今负责中层机构,确实有些难为情,面子上过意不去呢。” 江宁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诚恳道:“以后经发办由我这个主持乡政府行政事务的副书记直管,您相当于继续履行曾经所负责的工作职责,直接对我负责,就不存在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我知道您的顾虑,担心秀儿或者锦狗儿分管经发办嘛,哈哈,我早有考虑,一定说服远熙不这样安排!” 柳树国脸色激动,扭头对着嗑着瓜子静坐旁边的自家婆娘,颤声道:“老婆子,去给自己倒杯白酒,咱俩一起敬江兄弟一杯!” 江宁满口答应,主动替邓英倒杯酒,朗声道:“我敬柳大哥和嫂子,来,咱们干杯,请您们永远相信江宁,也希望在柳大哥支持下,首先站稳脚跟,其次把横山绿茶推向更大辉煌!” 三人爽快干酒。 江宁放下杯子,吃块卤肉,强压腹中汹涌酒意,呵呵笑道:“柳大哥,还有一事,您可得听兄弟一言。” 柳树国不解,投来疑惑目光。 江宁低头瞧着茶几上的花生米,嗓音低沉道:“此事很简单,但是尤为关键。明日我将带队去野石村,面见许家,确保不出啥幺蛾子。嘿嘿,柳家就此作罢,不能主动挑事,有些事情还是别去干为好,否则我也无能为力。您是柳家主心骨,该怎么做,我想,您很清楚。” 柳树国沉默不语。 他没想到,这位党委副书记接班人如此年轻竟然如此老道,不仅轻易看破当前横山局势,而且还能打蛇打七寸准确击中要害,其所说言辞软中带硬,不容商量。 若说江宁提酒前来拜访以及相互酌酒只为拉拢感情,后来阐明县委所作处理是大局需要让柳树国服软,不至于产生鱼死网破的抵触情绪,他进而抛出常务副县长、县委工作组长邹不一手下留情的诱饵,以及下步安排柳树国负责经发办,都是表明现在横山党委政府的一片诚意,让柳树国既能看到未来希望又手拿当前实惠,那么最后他提出平息家族纷争就是一票否决的交换条件,可谓步步为营,连环相扣,将柳树国逼上梁山,不答应都不行。 打了半辈子鹰反被鹰啄了眼睛的原党委副书记终于明白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道理,心中暗自感慨后生可畏啊,相比前日党委书记柳远熙赤裸裸的直言威胁,新任党委副书记所取手段不知高明多少倍。 人神交战一番,柳树国最终作出妥协,点头答应。 江宁丝毫不担心柳树国悔诺,明日他还将授意乡派出所所长邀请柳树国喝酒,予以暗中敲打。届时,党政和政法两个层面双管齐下,不信柳树国看不清形势。当然,若柳树国非要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请君入瓮吧。 达到此行目的,江宁不再提及此事,与柳家夫妇二人拉起家常来,不时举杯邀酒,喝到高兴处,开怀大笑。 第86章 入户 带着六成酒意,江宁双手插兜,优哉游哉穿过幽暗寂静的场镇,忍不住笑出声来,倏然捂住嘴,偷眼环顾四周,连鬼影子都没一个,自然没人瞧见自己得意忘形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寂寥长街,只有君君茶铺二楼窗户还亮着灯光,隐约传来哼唱小曲儿声。江宁停住脚步,点燃香烟,望着楼上窗户怔怔出神。 一件突发事件,三个家族,一家欢喜两家愁。 其实,县乡两级党委更愁。 若不出意外的话,如今算是摆平了柳氏家族,接下来即将面对另外一个当事主角许氏家族,江宁心中没底。柳、苏家族的主心骨分别是柳树墩、苏绣,毕竟还是公家人,乡党委政府尚可左右。可是,许氏家族带头人野石滩村支书许继元年届六十,只要本人愿意,随时都可能卸下支书头衔,若与之发生冲突,乡政府还真拿他没办法。 新任党委副书记倒背双手,遥望星空,聆听秋虫嘶鸣,不觉感到几分寒意。这份寒意,他不知来自就任新职,还是明日赴野石村,眼前皆是茫然一片,不知所以,不知所踪。 踟蹰良久,新任党委副书记回到乡政府宿舍,简单洗漱一番,躺在仍然铺着凉席的硬板床上,不觉凉意亦无睡意,遂从书桌上拿过一本崭新笔记本,轻轻翻开。 灯光下,他在笔记本扉页上写下四个字。 民情日志。 正待入睡时,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江宁一看,不禁咧嘴乐了,迅速打字回复。 叶秀眉:“恭喜江副书记,贺喜江代乡长,事情处理还算顺利吧?” 江宁:“为人要厚道,莫洗刷我呗,照样还是副科呢。” 叶秀眉:“此副科非彼副科。” 江宁:“按眉儿姐意思,我当副乡长时,你官比我大。” 叶秀眉:“哎呀,人家哪有这意思啦?” 江宁:“那,我猜猜,额,是不是嘉州俗话说的意思?” 叶秀眉:“啥?” 江宁:“背心换乳罩,虽是平调,但位置更重要。” 叶秀眉:“滚!” 叶秀眉:“我可以理解你调戏本姑娘。” 江宁:“你非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得办法。” 叶秀眉:“渣男语录。” 江宁:“好像你挺有经验,经历过多少渣男啊?” 叶秀眉:“……” 江宁:“六个?哎哟喂,我的天哪!” 叶秀眉:“那是省略号,表示无语,别乱理解好不好?” 江宁:“不好,我要睡觉了,眉儿姐也早睡,晚安。” 叶秀眉干脆不回信息了。 少年给手机插上充电器,关灯睡觉。 叶秀眉算是同龄人,彼此从事乡镇工作,自然就有太多共同话题,心理距离更近。这位待嫁姑娘性格开朗,毫无半点县城女子自带三分骄傲,与之相处甚是舒心。可惜…… 少年当然明白自己可惜啥,黑暗中,他嘴角微微翘起。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江宁带着两位乡干部出发,徒步走向野石村。 当然,离开乡政府之前,他去了党委书记宿舍,向柳远熙作过简单交流,美其名曰听取指示要求,为今日前去野石村开展群众工作求得一把手的指导遵循。 当时还穿着花布裤衩才起床的柳远熙笑得合不拢嘴,说了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官话套话,连声称赞江副书记真懂事。不知党委书记怎么说出老师夸学生的话语,江宁倒也不恼,露出一副很是受用的样子,让柳远熙笑得越发畅快了。 不过,告辞下楼的党委副书记很快就收敛了脸上笑容。 江宁此行三人,其中一个当然是农村工作经验丰富的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另外一个名叫许秋菊,年近五十,虽然她姓许,但并不是横山本地人,江宁之所以挑选她进入第三工作组,是因为许春菊嘴皮子利索,擅长群众思想工作,为人和善的性格很容易拉拢干群距离。 路上,苏越战这个“老六”滔滔不绝地摆着野石村奇闻轶事,自然离不了村野男女苟且之事,还不时拿诡异眼光看向同行中年妇女,以便见风使舵收住话头,不至于惹恼对方,毕竟大家还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 许春菊文化程度不高,当年初中毕业就接了父亲退休的横山乡政府工作,成为俗称的“八大员”,在横山工作二十五年有余,早已习惯乡干部满嘴跑火车擅长拿女干部开玩笑的那副德性,尤其面对本就私交甚好的号称“苏铁嘴”的家伙,不仅不生气,反而配合默契地说些玩笑话。 走在最前面的江宁虽然能听懂他俩口中所说带有颜色的农门阵,但是没有参与闲聊,只是留给后面两位乡干部一个清瘦背影。 按照常务副县长邹不一的安排,他必须在一周内处理完毕这一起轰动嘉州县乃至长宁市的群体性事件善后事宜,不仅要还给县委、县政府一个稳定和谐的横山乡,而且还得尽快赶回省委党校参加全市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 时间不等人,上级组织也不等新官上任的江宁。 新任横山乡党委副书记急需向赵璞初书记和县委交上一份值得肯定的完美答卷,不敢更不愿辜负上级组织给予年近二十出头年轻干部的那份信任。这既是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也是一次证明自己的绝佳机会。 山地秋风更凛冽,吹得草木飒飒作响。 忽然,江宁驻足,转过身来,对着谈兴正浓的两位年长乡干部问道:“老苏,许大姐,我们先找野石村许支书还是村校老师许文正?” 苏越战稍作沉吟,回了句“都行”。 许春菊笑道:“苏铁嘴不讲武德,替我把话说了。” 江宁扯根枯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蹙眉沉思会儿,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不是都行,而是都找,同时找!” 望着前面那道疾行背影,苏越战暗暗竖起大拇指,凑近许春菊耳边,悄声说:“别看江小子爬得快,人家真是老道,不得不佩服啊!” 中年女干部一脸懵,听了苏越战继续嘀咕几句,继而恍然大悟,重重地点了点头。 按照江宁的意思,一行三人直接去了村校老师家,恰好遇到许文正夫妇正在自家自留地里种菜。 寒暄一阵,头发斑白的村校老师跟三位乡干部蹲在地头,悄声唠嗑:“小江乡长,再过半个月就将开校,娃儿们看到焕然一新的校舍不知有多高兴,呵呵,不只是学生,就连家长们每次见到我,都会喜气洋洋竖起大拇指。我可是反复给群众说,是人家小江副乡长来到横山后,去县长求神拜佛讨要来资金,赶在今年秋季开学之前完工投用,娃儿们再也不受风吹雨淋之苦呢,尤其新建了学生食堂,娃儿们都能吃上一口热饭了,这份功能,大伙觉得给您立碑刻字都不为过呢。” 为了拉拢群众感情,为下步安抚工作取得意料中的成效,江宁这次没有谦虚,而是进一步循循诱导:“是啊,许老师,你当时亲眼目睹了校舍维修全过程,不说老百姓没有投入一分钱,就说参与搬运建筑材料的群众,都领到了好几百元的劳务费,这些都是乡政府的意思。我们不仅要把当前校舍维修搞好,还在计划将来重建村校,决不能让孩子无地读书,从小处讲,娃儿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从大处看,他们更是建设祖国的栋梁啊!” 许文正连连点头,感慨道:“现在的党委政府与过去不一样了,老百姓深有体会。这天,我走亲戚遇到毛桃村许文昌支书,听他说江副乡长还准备修建同村公路。噢哟,这可不得了,莫说毛桃村、野石村老百姓,就是全乡百姓都将欢欣鼓舞,咱们横山百姓盼望修路几十年啊,要是小江副乡长办成这事儿,您就是咱横山的恩人。” 江宁笑意爽快应道:“我确实有此想法,要想富先修路,道路不通,贫困难消,咱横山发展永远赶不上别处。” 说到这里,年轻副书记脸色突变,忧心忡忡道:“许老师啊,古话说,人心齐泰山移,没了民心同在,乡党委政府只能望洋兴叹。前几日发生的那件事只是偶然,县委已对柳树墩作出了免职降级处理,许家不依不饶总是不对的,必须维护乡党委政府权威,从大局出发,搁置矛盾,唯有许、柳、苏三大姓氏家族紧紧抱团,才有横山安定团结共同奔富裕的大好局面啊!” “可是,据我们掌握,许家有人扭住这件事不放,私下串联,欲想挑起事端。县乡两级党委认为,这是破坏横山乃至全县安定团结发展大好局面的错误行为,应当坚决予以制止。许老师,您在野石村以及整个许氏家族都算德高望重之人,希望您能亲自出面,现在与我们三人前去村公所找到村支书许继元同志,咱们共商大计,迅速平息群众情绪,维护横山大好局面。” 苏越战适时插话:“许老师,我纠正一下你刚才的称呼,咱们小江副乡长昨日任命为党委副书记,并主持乡政府行政事务,跟乡长位置没啥两样,意思是他表态是算数的。” 许文正赧颜,继而欣喜道:“对不起,小江副书记,切勿见怪,老许身在乡坝里,自然不知您升官了。不过,老朽觉得,小江副书记主政横山,咱们就有了希望。真不是拍马屁,就冲着校舍维修这事儿,说明您心里有老百姓,是踏实做事的好干部!” 村校老师豁然起身,脱去身上沾满泥土的外套挂在树枝上,朝着埋头地里种菜的家属说:“老婆子,我陪着小江副书记去找许继元,就辛苦你了哈。” 老师娘子抬起头,娇嗔道:“去吧,好像你平时做了好多农活一样,成天守在学校里,现在当着乡领导梳起光光头啦?” 许文正嘿嘿作笑,指了指村公所方向,爽朗道:“既然小江副书记亲自请我出山,那我就倚老卖老一回,你们可知道,从辈分上讲,许继元该喊我一声爷爷呢,哪有孙子不听爷爷话的道理?若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根本不用跟村支书共商啥大计,直接去许继元家喝酒都成!” 一行人仰头大笑,走在崎岖山路上,健步如飞。 事实真还如此,顺利得让三位乡干部瞠目结舌。 野石村支书许继元和村主任许八斤在听了长自己两辈的村校老师一番劝道之后,当即表态,这事儿到此为止,只要柳家不生事,许家绝不主动招惹,甚至让江副书记一行都不用面见当事人许继昌老婆,就是一句招呼而已。 江宁当然知道村支书在自己地盘上的绝对威信,一扫刚才前来野石村路上的满腔阴霾,一脸欣喜地表达了自己对野石村两委的信任,希望许家人说到做到。 当然,他借着自己特殊身份作出表态,只要横山大局安定,乡政府一定补齐野石村前期欠款,还将在研究卫生事业费、学生资助费、计划生育工作经费的时候给予重点倾斜,承诺资金总额不低于三万元,相当于过去三年该村工作经费的总和。 有了代理乡长的现场表态,村上两位主官笑得合不拢嘴,非要拉着三位乡干部去许继元家吃午饭不可。 老江湖苏越战看破不说破,这位初上任的家伙居然耍起小娃儿过家家的游戏,这样相互交换玩具的方式也行?是不是太过儿戏?甚至有点……无耻? 不过,他转念一想,很快就释然。 不这样还能怎样?难道跟村干部说一通大局稳定、基层堡垒、党员模范等大道理就有立竿见影的成效了?老百姓听不得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就爱吹糠见米,画饼岂能充饥? 中午,村支书许继元家还真够热闹,摆上三桌酒席,招待乡政府三个工作组。 苏绣、庄云锦率领其他两个组赶来会合,围坐一起汇总工作情况,除了两三户人家情绪不稳定外,总体上还算过得去,没有针尖对麦芒那种尖锐情况。 江宁心中稍安,让一二组人员就地休息,虽然许继元和许文正明确表态不用面见许继昌一家人,但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在村主任许八斤的引路下,带着苏越战、许春菊前去当事人家里。 顺着蜿蜒小路,一行人花了一刻钟左右,来到位于山腰深处一户人家,见到了正在忙着掏猪粪的许继昌夫妇。 在村主任的引荐下,苏越战挡在党委副书记面前,生怕一言不合,那家伙泼来一勺猪粪,那就狼狈了。 许春菊也不袖手旁观,一见到许家媳妇,庚即就上前拉着貌似几分柔弱的农妇摆农门阵,相谈甚欢。 许继昌是个闷葫芦,任由江宁和苏越战、许八斤说了一大堆话语,只是怵着勺柄愣愣盯着三人,抿嘴不言。 江宁拨开身前的苏越战,上前一步,递上香烟,笑脸以对,态度诚恳,轻声道:“继昌大哥,刚才苏主任介绍了我的身份,现在主管乡政府行政事务,还依然分管文教卫生。我听说你家娃儿读高中,成绩还不错,挺有出息嘛。” 说到孩子,长相粗粝的汉子目光柔和了几分,犹豫着接过香烟,不叼在嘴上,只是夹在手指间,似乎舍不得抽。 江宁转身给苏越战和许八斤各递一支烟,随后摸出打火机打燃火,双手捧着火苗递至许继昌面前,含笑催促道:“来,点燃呀,将烟拿在手上搞锤子?你准备嚼烂吞进肚子去呀?” 有时候,莫说乡干部说话粗俗,老百姓还真吃这套。 粗粝汉子不再客气,凑过脑袋点燃香烟,美美地深吸一口,随后拿手指轻轻敲一下副书记双手,咧嘴一笑,终于吐出一句:“俺听村支书的。” 江宁似乎没听见,手夹香烟指着屋前大片果实密密麻麻的柑橘树,问道:“继昌大哥,那片柑橘树是你家的吧?” 粗粝汉子点点头,算作答应。 江宁又说:“我看柑橘枝丫形态,猜测应该是春见品质,而且没有市场上贩卖的果子那么甜,对不?” 粗粝汉子再次点点头。 江宁叫来苏越战,吩咐道:“那片柑橘是春见品种不假,但是枝丫太长,自然根系输送营养不够,果子越多反倒越不甜。你让农事服务中心赶在冬季来临之前,手把手教会继昌大哥剪枝修形、填埋有机肥和刷白防虫,来年定能有个好收成,还能有笔不菲收入。” 苏越战点头如鸡啄米,答应爽快。 江宁挥手告别,说明年春见成熟时,定来品尝。 手里拽着六百元钞票的许家媳妇连声道谢,紧紧拽着许春菊的胳膊,热情挽留四位镇村干部吃午饭,说她马上就去厨房,要不到多久时间就成。 江宁笑着说:“大嫂,我会来你家吃饭的,只是不是今日,到时候你可不能藏了香肠腊肉,得煮一大锅才行。” 许家媳妇连声答应。 许继昌满脸带笑,说出了第二句话:“哪个孙子不来!” 江宁大笑,重复一遍:“哪个孙子不来!” 偏僻村落,笑声荡漾。 返回村支书家的途中,江宁紧蹙双眉,并无半点喜悦神色,忧心忡忡道:“老苏,我总觉得今日赴野石村开展群众工作太过顺利,差不多就是三言两语就达成一致意见。当然,老百姓品质淳朴、性格耿直是主要原因,但是,我们当干部的,切不可掉以轻心,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暗中仅有的一颗火苗完全可能引发森林大火。” 苏越战随意道:“不可能吧?” 江宁神色一凛,剑眉倒竖,鼻孔哼一声。 苏越战不由得一哆嗦,手上的香烟险些掉落地上。 许春菊看在眼里,强压心中笑意,一脸肃容。 直到江宁调离横山的欢送酒席上,许春菊才大胆地说出当年在野石滩村她和苏越战的心中感受,两位不知陪伴过多少书记乡长的中年乡干部当时很怵,唯一一次被年仅二十二岁的代理乡长当场镇住,而且毫无半点抵触情绪。 三人沉闷地走过一段路,江宁兴许觉得自己刚才言行略显严厉,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许大姐,你老板咋就给你取名春菊呢?春天哪有菊花呀?” 许春菊摇摇头,如实说她不知道,也未探究过。 不料,刚才挨了一闷棍的苏越战现在已经恢复平时的吊儿郎当德性,举起右臂,大声道:“我晓得!” “哦?”江宁顿时来了兴致,连声催问。 苏越战瞟一眼同样满脸疑惑的许春菊,暗藏诡异的脸庞浮起浅浅笑容,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为何是‘春’而不是‘秋’或者是‘冬’呢?其间大有讲究!小江副书记,你想啊,‘春’字是怎么组合的?一个三,一个人,一个日,意思是春菊妹子这辈子注定得睡三个男人,好有福气哟!” “我呸!” 随着一声暴怒娇喝,中年妇人弯腰抓起地上土块,起身朝着苏铁嘴用力砸去,气急败坏骂道:“你个该死的苏脚猪,老娘不打死你才怪,你家婆娘才睡了三个男人……” 一个拼命往前跑,一个拼命跟着追。 远远望去,好似乡村散学孩童在打闹。 原本只为打破尴尬气氛,如今却搞出一起闹剧,江宁哭笑不得,缓步走在田埂上,望着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年轻人没来由的觉得,乡镇工作其实挺有意思。 当天下午,吃过午饭,肚子里装着二两烧酒的十来个乡干部,踏上归途。 在离开村支书家时,江宁专门安排苏越战向许继元家属支付了六百元钱,说今后乡干部下乡吃饭,都得按照这一规矩坚持下去,不允许白吃白喝。 见一脸威严的党委副书记态度格外坚决,不说野石村干部当场傻眼,就连许继元家属都不敢相信事实是真,随行十来个乡干部都觉得不可思议。 望着渐行渐远的干部队伍,许继元神情激动,嚅嚅嗫嗫好半会儿,最后感叹道:“我老许干了一辈子村干部,都快三十年没见到这样的好干部啦!” 除了几个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开着玩笑的家伙以外,返程路上的乡干部们偶尔偷偷瞧一眼走在最前面那个并不算伟岸的背影,各自打着小算盘。 如今摊上这么一位可能接任乡长的主官,不知是好是孬。 至少有一点共识,横山将发生重大改变,无论哪个方面。 有人期待,有人沮丧。 第87章 会苏家 回到横山乡政府,江宁带着两位工作组组长去了书记办公室,当面向柳远熙汇报今日下村相关情况,顺便叫上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一并参加。 党委书记柳远熙大喜,随即安排卓云起草横山事件善后工作情况报告,明日上午递交县委。 江宁侧首瞧了瞧无精打采的副乡长苏绣,稍作沉吟,尽量拿出温婉态度,轻声建议:“柳书记,要不再等两天?哪怕一天也行!我的意思是,今天做了工作,给老百姓留够消化时间,只怕个别群众有反弹。若明日各方反馈绝无波澜的信息,我们再起草报告也不迟。我个人觉得,这样做更为稳妥,可否?” 柳远熙眼神复杂,瞧着昨日才宣布为主持乡政府工作的党委副书记,貌似沉思一会儿,最后说:“这样也行,明日下午再开会,确定事态平息再说。” 就那么一眼,江宁心如明镜,感觉极不舒服。 年轻党委副书记有些想不通,还有些不服气。 难道不该这样处理么?你柳远熙不外乎觉得我这个才提拔的新人竟然胆敢抵触党委书记嘛,这难道不是商量事情么?既然是商量,就应当允许别人保持个人意见和不同观点,大不了你动用一把手权力不予采纳便是,谁能奈何?你有必要上纲上线,站在触碰党委书记权威的高度看待工作层面事情么? 会议很短,但很堵。 江宁很快打消了待三位副职离去后继续跟党委书记交流个人思考的想法,手拿笔记本率先出了门。 回到隔壁办公室,江宁静坐良久,直到抽完一支烟,依然未听到走廊传来卓云的脚步声,于是懒得理会这些烧心费脑的无聊事,干脆去了场口槐树人家,找茶叶蛋玩去,顺便再给许茶叶她娘送些降压药。 天黑时,街面几乎无人。 晃晃悠悠走回场镇江宁径直来到君君茶铺,坐在屋檐下一张方桌边,扯开嗓子喊:“军姐呀……” 没等到平时像只兔子飞跑而至的店小二前来嘘寒问暖,江宁瞧见穿着一件青色风衣的老板娘一脸灿烂地款款而来,人未至话先到。 “哟,江乡长,吃过晚饭没?怎么现在来茶铺呢?是喝茶还是玩麻将呢?” 江宁微眯眼眸,毫不吝啬地裸露着满脸诚恳,笑吟吟道:“不喝茶不打牌的话,就不能来看看军姐啦?俗话怎么说的,好吃不过饺子,后半句……我不记得了,军姐,你说说呢。” 朱洪军还未到半老年纪,丰腴之间仍有几分风韵,只不过从事茶铺生意多年,见识过太多油嘴滑舌之徒,早已练就一身油盐不进的过人本事,现在面对青涩少年突然爆口的虎狼之词自然不以为意,反而有些姐待弟的亲昵意味,于是眉眼带笑顺口应道:“嫂子再好耍也是哥的,你就莫东想西想,吃东西不长!” 演技与日俱长的年轻人噘起嘴唇,足可挂油瓶,佯装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不满道:“我当然晓得嫂子是秀儿哥的,不过,未必饺子都吃不到一个啊?军姐,我真是来蹭饭的,煮碗饺子如何?” “此话当真?” 年轻人笑容和煦,貌似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夫贵妻荣多年的朱洪军是个颇有见识的女人,马上意识到自己夫君的领导无事不登三宝殿,嘴上托词蹭饭吃饺子,定是前来有事相商,当即掏出手机联系苏绣,让他赶紧结束应酬饭局回到茶铺来。 江宁笑意温和的眸光中倏然闪过一丝晶亮,心中对苏绣家属高看一眼。妇人打电话时,压根没说让丈夫回家来的原因,更没提到江宁的名字。但凡不按常理出牌,心中自有打算,对于一个场镇生意人来说,已经很不简单了,起码说明一点,朱洪军已经猜到自己此行目的。 随后,朱洪军端来一杯上等绿茶,歉意道:“江兄弟,后厨和店小二都已下班回家,嫂子只得亲自去准备饭食,不好意思让您独自喝茶一会儿,待会儿苏绣回来陪您。” 江宁哈哈作笑,随后收敛笑意提醒道:“军姐,饺子和嫂子好比与熊掌不可兼得,麻烦您只煮饺子,填饱肚子就成。” 朱洪军并未走向后厨,反而往楼上而去,边走边嘀咕:“你这小子啊,不晓得今后咋得了哦,现在连女朋友都没见着影儿,说话这般吊儿郎当,谁家姑娘若不是饥不择食,怕是不敢以身相许的……” 党委副书记朝着那道丰腴背影扮个鬼脸,灿然笑开了。 约莫十分钟后。 副乡长苏绣急匆匆赶回来,一屁股坐在小方桌对面,开门见山问道:“喂,找我有急事?” 江宁将茶碗盖子立在桌上旋转,似笑非笑瞧着对方,玩笑道:“哟呵,我蹭饭行不行?秀儿哥,您不会觉得我专程前来茶铺看望嫂子吧?” “扯淡!”苏绣笑骂一句,扭头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洋洋得意道:“母老虎你也喜欢?苏哥这辈子可算是废了,当年若能如你这般牢靠把住裤带,说不定娶得如花似玉还温柔体贴的姑娘,生三四个大胖小子,就算达到人生巅峰了。” 江宁蓦然抬头,眼神突变,就如白日见鬼般,惊愕当场。 不知何时从后门溜出去的朱洪军手提一袋凉拌卤菜,此时横眉叉腰站在自顾说得津津有味的苏绣身后。 顺着江宁的目光,苏绣疑惑地扭头,还未来得及抱头鼠窜,脑袋突然传来一股剧痛,当场被人拍翻在地。 面相清秀的男人干脆坐在地上,懒得爬起来,按照往常经验,定将再挨上一记降龙掌才会罢休,只是仰起笑脸,嗓音颤抖,讨好道:“哟,老婆,我说嘛,只要我说半句违心话,你一定会出现,哈哈,屡试不爽呢!” 女人一手揪住男人耳朵,拖起就往厨房走,边走边骂:“老娘让你爽,这样爽不爽?还不赶紧去楼上拿酒,有点眼力见没?晚上熄灯后,你不给老娘爽够不许睡觉!” 那个手捧茶碗的单身汉除了瞠目结舌,再无其他表情。 几分钟后,苏绣带着一股旋风从楼上蹿下来,手提两瓶由五种粮食烤成的白酒,笑嘻嘻道:“今晚这顿酒,就算升迁祝贺酒哈,以后可别说苏哥抠搜哟!” “大气!”江宁竖起大拇指,忽然猛拍一记脑门,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喃喃道:“我给嫂子说过,吃饺子呢,咋就拔高伙食规格啦?要不得哟,真的要不得!” 朱洪军端着两盘凉拌卤肉和一盘油炸花生米放在桌上,柔声道:“江老弟,有啥要不得呢?好几次见您路过茶铺,我邀请吃晚饭,您都拒绝了,今日定要请您好好喝一杯。” 江宁伸手拿起一坨卤猪蹄喂进嘴里,含糊道:“今日确实有些心里话跟苏哥聊聊,嫂子,您也坐下吧,咱们边喝酒边唠嗑。” 朱洪军听话地坐下,她也想听听,说不定还能给自家男人把把关,可别被这个毛头小子卖了还帮着数钱。 江宁端起酒杯,与二人酒杯碰了碰,喝下去一大口,砸吧着嘴皮,连声称赞好酒,然后瞧着苏绣,缓声道:“我没记错的话,苏哥从部队复员,已经在横山干了十八年有余,先从街村记分员干起,三年后成为乡政府治安员,两年后未能转为正式民警进入派出所,却成为了计生办正式职工,在计生办工作八年时间里,先后任副主任、主任,一干就是六年。转岗民政办主任的第三年,提拔为副乡长,如今算来,任副乡长已经五年零四十七天。” 苏绣诧异不已,没想到年轻人如此有心,喝了一大口酒,叹息道:“是啊,当初复员回来,既娶了当年算得上横山一枝花的你家嫂子,又转为计生办正式干部,我抱着一腔热血,发誓要干出一番大名堂,不曾想,十八年过去了,如今止步于副乡长位置,哎,苏哥多少还是有点不甘心呐!” 朱洪军敬了江宁一杯酒,放下酒杯,轻声道:“嫂子虽然不是乡干部,这些年听秀儿说过不少事,总觉得横山太偏远,不容易出干部呢,秀儿好几个战友早已提拔为正科,有的还是副县长呢。” 江宁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微笑道:“我虽然来横山不久,当官资历更是摆不上桌面,我在县委办工作了一段时间,虽说时间也不长,但听说过也见识过不少官场道行。我总觉得啊,干部是否得到提拔重用,并不在于地势偏远与否,而在于个人能力水平高低。” “秀儿哥,您知道部队提干的硬道理,唯军功是瞻,战争年代只看杀了多少敌人,和平年代就看获得多少奖项。其实,地方领导干部提拔也是同样道理,县委见不着横山干出几件大事要事,如何认为横山干部优秀理当提拔重用?” 听到这里,苏绣端起一杯足足三两的白酒,一饮而尽。 江宁替他夹块肥瘦相间的猪腿肉,自己吃颗花生米,边嚼边说:“军姐,您见识过苏哥当年在计生办、民政办工作那股拼命三郎尽头,起早贪黑,刮风下雨,始终坚持走村入户,有时还将自带干粮给了吃不起饭的贫苦人家,自己则饿一天肚子。有次,秀儿哥捡到一个摔下山崖的山民,还未赶到乡医院,这人因伤势过重死在他背上,秀儿哥像发疯般求着医生一定要救活山民,在场的医生护士无不落泪。” 苏绣两眼赤红。 朱洪军频频点头,泪眼婆娑望着自家男人,颤声道:“嫂子我这辈子没看错人,秀儿是个真男人、好干部!” 江宁蓦然换了一张脸孔,眼含忧郁,叹息道:“近十年,横山受地域条件限制,没有如其他乡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最起码未能干出一两件让人刮目相看的实事,差不多算作守摊过日子。真不怪县委不提拔横山干部,只因没理由啊!” 年轻人叹息道:“这几年,莫说横山乡副职,就连书记乡长也未受到上级重视,有两位党委书记、三位乡长在横山退居二线,四位党委书记平调至其他乡镇,有的才得以回到县级部门当局长,其中一位去江源镇干了三年,最后提拔为市级部门副职,总算出了个副处级干部。” 见苏绣又想喝下整杯酒,江宁抬手按住他的酒杯,话锋一转,朗声道:“听人讲,我想修村道,彻底改变横山交通现状,下步大力发展以产业为主的乡镇经济,让老百姓富裕起来。当时很多人都嗤笑我是毛头小子,纯属异想天开。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愚公都敢移山,横山人就该世代贫穷?苏哥,您是横山人,也是军人,血液里流淌着亮剑精神,我就问一句,您敢不敢跟我一起,从此改变横山现状?” 朱洪军不合时宜地插话问道:“跟您?” 江宁不理会妇人,只拿眼神死死盯着苏绣激动的脸庞。 苏绣猛然一拍桌面,震得碗筷跳动,挽了挽衣袖,粗声道:“军人永远是军人,谁也不是孬种!您一个外乡人愿意为横山人着想,江宁,苏哥有啥不敢?” 江宁举杯邀酒,痛快至极。 原以为江副书记下套设圈的朱洪军打消顾虑,比两位男人喝得更为豪爽,直呼过瘾,说再去楼上提瓶白酒,不醉不归。 江宁有些晕乎,随即制止了继续喝酒的提议,话语不大利索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明日下午我得回县城,后天赶去省城参加学习呢,今晚就不喝了吧。” 朱洪军听罢,也就不再坚持,热情道:“我去煮挂面,酒后垫垫肚子才好。” 待妇人离去,江宁拍着苏绣肩膀,压低声音说:“刚才我说的不出意外,是指苏家不出幺蛾子,目前柳家和许家均已平息,希望苏哥从大局出发,维护横山安定团结,才有机会修路发展经济,否则,一切免谈。” “苏哥啊,有些话,我现在告诉您,心知肚明就行。这几天苏家干了啥事说了啥话,我都有掌握,也不知道远熙书记知道与否,我觉得他尚还不知,公安早就锁定许家四位带头人,其中包括您。苏哥,就此收手吧!” 苏绣脸色大变,酒醒了一半。 朱洪军适时端来面条。江宁毫不客气,呼噜呼噜地吃得甚欢。苏绣则吃得艰难,难怪他长得堪比女人还苗条。 年轻党委副书记知道,即便今晚谈话能够起到一定效果,与柳、许两大姓氏家族一样,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里,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维护大局稳定,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 江宁离开君君茶铺时,听到应该没醉的苏绣说了一句醉话:“江宁,苏哥今后就靠你了!” 夜色浓郁,横山秋高气爽,十分宜人。 第88章 风景 横山群体性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 清早,位于场口的横山农贸市场早早摆满摊位,商贩们赶在开集市之前忙着摆放新鲜蔬菜,以便在短短两个小时之内销售一空,若集市散场就只能将剩下蔬菜降价贩卖,能够收回本钱就不错了。 稍后,挑着担子的菜农陆续来到,沿着街道依次排开,所卖都是自家地里种植的应季蔬菜,不过,品种单一,不如菜摊花样繁多,好在价廉物美,很快销售一空。 一位清瘦小伙子双手插在裤兜,看上去不大像个买菜顾客,却在每个摊位都要蹲上那么三五几分钟,一会儿拿个青椒,一会儿扒拉着青菜头,满脸好奇地问这问那。只要见到有人聚拢摆龙门阵,他就凑过去侧耳倾听,不时插话问几句。 日上三竿,农贸市场顾客逐渐增多,往来拥挤。 那位小伙子左瞅瞅右瞧瞧,顺着摆满蔬菜挑子的泥石道路,缓步离开了农贸市场。 场镇重庆小面馆顾客稀少,明明还有好几张空位桌子,这位年轻小伙子似乎更愿意与人同桌而食,不顾正在吃面的顾客投来疑惑目光,朗声叫了一碗加辣的牛肉面,随后主动搭讪,热烈攀谈起来。 很快吃过早餐,年轻顾客并未马上离去,点燃香烟悠然而抽,逢人搭讪几句,也不管对方一脸嫌弃神色,只当没瞧见,仍然厚着脸皮问过不停。 个别不善攀谈的食客,端着面碗干脆换个座位,赶紧吸溜完最后一根面条,付钱后匆忙走开,生怕被那个奇怪的家伙沾上似的。 趁面馆生意清淡些,那人给老板递上一支香烟,凑近耳边问几句。随着老板小声回应,他不住点头,然后扬扬手,悄然离去。 上午十点,横山集市临近散场,农贸市场逐渐冷清,茶铺生意开始火爆,很快就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小伙子走进茶铺,沿着通堂慢慢踱步,不时指着年迈茶客提醒鼻涕快掉下来了还不赶紧揩去,偶尔碰碰岁数不大的茶客胳膊说胡茬该剃了,一副无聊透顶的闲散模样。 茶客坐茶铺本就只为消遣,长年累月中见惯蹭茶之人,自然不会生气,也会接话调侃几句,指着他鼻子,说乡政府有个人和你长得忒像,要不要去看看,是否你家兄弟。 年轻顾客哈哈一笑,摇晃着瘦削身子,慢慢溜达着,不经意间消失了人影,很快走进相隔不远的另外一家茶铺。 临近午时,逛完三大姓氏家族茶铺的年轻人终于停息下来,坐在军军茶铺二楼屋檐下单独那张茶桌,端着一杯氤氲热茶,轻抿一口,对着同桌三人问道:“情况如何?” 与他同样闲坐茶铺一上午的苏越战轻轻摇头。 另外一位女茶客笑道:“如今闲坐茶铺的茶客谁不认识我许莲呀?呵呵,只好逮住几位熟识之人,主动邀请喝茶,花去了我好几十块钱呢,江副书记,您可得报销哟!” 江宁点点头,沉吟道:“我来横山不久,普通茶客自然不相识,反倒收集到三个情况。柳家老三柳树林逢人就说这次柳家忍了,却在一次喝酒时透露,绝不就此罢休;许家有位叫许世权的家伙,长期在外承包工程,最近与柳胖子接触频繁,显得尤为异常;好几个人提到尤二姐,就是三大家族姓氏之外唯一一个开茶铺的女老板,这人与柳、苏、许家均有密切来往,也有一定话语权。” 许莲问道:“许世权、尤二姐与此次事件有啥关联?” 罗新文忧心忡忡道:“只怕暗中作祟。” 江宁把握着茶碗盖子,抬眼望着巍巍远山,喃喃道:“总有一两只大鱼潜伏在渊,一旦跃出水面,势必波涛汹涌。” 许莲疑惑道:“如何是好?” 江宁收回目光,低头瞧着茶碗里轻漾的水纹,神色凛然道:“不杀掉一只鱼,恐怕难以解忧。” 这位个子高大的三十岁少妇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浓郁杀机扑面而来,有些不寒而栗。 江宁蓦然笑道:“但是,听传言,这些人暂时尚未动作,所以也不足为虑。今天下午我将离开横山,老苏、老罗和许姐,你们三人务必盯紧盯牢,尤其老苏要加强与派出所长保持每半天互通信息,并来电报我掌握,直到我从省委党校归来为止,到时我直接对接。” 江副书记不待三位下属回应,开口安排许莲:“许姐,麻烦您叫朱洪军安排五个人的午餐,并通知苏绣参加,我有事交待他。” 待许莲离去,罗新文疑惑道:“苏绣稳妥与否?” 江宁应得肯定而干脆:“现在稳妥了。” 苏越战若有所思,继而笑意荡漾。 下午四点左右,江宁带着由党委书记柳远熙亲自审定的红头文件,花高价租辆面包车,匆忙赶往嘉州县政府。 直到临近下班,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才有空接见横山乡党委副书记,见面就急着审阅横山乡党委政府关于后续处理围堵乡政府群体性事件的情况报告。 半晌,放下文件,邹不一疑惑道:“确定无恙?” 江宁抿嘴一笑,随即蹙眉道:“问题嘛,肯定是有的,只是一时不会浮出水面,这正是我担忧之处。许家、苏家倒还平静,唯有柳家情况复杂,其主心骨柳树国起码表面上答应我不再生事,老二柳树彬、老三柳树林尚需盯紧看牢,不排除瞒着老大柳树国暗地举旗闹事。同时,我发现一个尤其重要的情况,就是与三大家族无关的两人,最近行为举止异常。我已经安排党政干部与派出所重点盯防,只是……” 邹不一神色紧张,催问道:“只是?只是啥?” 江宁咳嗽几声,压低声音说:“只是尚需您首长亲自协调公安和建设局,从外围入手,重点调查二人之一的许世权,这人是个工程承包商,手中掌握着一批在当地号称马仔的人手。老领导,您懂我的意思。” 邹不一相当吃惊,死死盯着老部下眼睛,一字一句问道:“你觉得有必要?” 江宁不吃他那一套,话意轻飘地应道:“不是我觉得有否必要,而是横山大局需要。” 但是,邹不一却听出了重若千钧之意。 沉吟会儿,常务副县长蓦然而笑,拿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灿然道:“没看出来,你小子,居然还是个狠人呢!” 江宁随同作笑,淡淡道:“有啥师傅就有啥徒弟,从古至今皆是如此,老领导何必一句道破?” 这次,邹不一未似以往马上来一顿骂骂咧咧,反倒露出一脸欣赏的神色,抬手抹着乌黑头发,很是受用。 江宁笑着说:“老领导,我可记得,今年秋季开学之前,您将亲赴横山查看校舍维修情况,现在不会食言吧?” 邹不一毕竟是只老狐狸,笑意玩味道:“有何用意?” 江宁满脸诚恳道:“不说横山教育需要县委县政府重视关怀,只说此时横山局面,急需您亲自出面,镇住各方牛鬼蛇神,此举极其重要。说实在的,我不放心柳远熙,党委书记站得太高也太乐观。” 邹不一神色肃穆,久久不言。 江宁见好就收,提出告辞,准备出发去省城。 邹不一破天荒的送老部下于门口,悄声道:“调查许世权那事,我等会儿就打电话安排,此事倒不必保密,反而要想办法吹风出去。至于我的横山之行,待你从省委党校回到横山再说吧。还有,我提醒你一句,别与柳远熙发生正面冲突,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小伙子,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江宁没再说什么,一切都在他的料想之中,只是记住了老领导最后一句话,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脸感激。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直到彼此皆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安度晚年时,每次絮絮叨叨地聊起当年,年纪稍长的老人都会提起这句话,一脸自豪地拿浑浊目光瞧着那个嘿嘿作笑的老家伙,随后不约而同仰头大笑。 人世间,没有哪种友谊比革命工作友谊更铁了。 下班后,省委机关大院门口,一位少女站在街边打车。 已经过去三天了,那个该死的家伙不仅没打电话联系,就连短信都没一条,更莫说主动前来省委机关找人。 跻身省委机关干部群体的少女很生气,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生气,反正就想当面指着那个该死的家伙往死里骂,否则,如何对得起这几天食不甘味的折磨呢? 天色黑尽时,被拥堵扰得更加烦躁的少女终于来到省委党校门口,上前打听一番,顺着林荫小道走向学员住宿楼。 望着落叶缤纷的参天银杏树,参加长宁市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学员嘉州县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独自在校园散步,俯身拾起一片树叶,满脸欢喜地就着残留天光细细端详。 不远处,从校门缓步走进来的身着紫色少女突然驻足,好似再现了那幅“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绝美场景,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那位身着青色风衣把玩树叶的俊俏女子。 似乎心有感应,叶秀眉蓦然转身,望向不远处那位如同空谷幽兰的同龄女子,一时忘了自己性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堪比男人更为贪婪的痴相。 少女缓步上前,朝着怔怔发神的女子莞尔一笑,露出洁白牙齿,柔声道:“请问,您知道长宁市青干班住哪儿吗?我想找个人。” 叶秀眉回过神来,展颜笑道:“我就是长宁市干部,不知您找谁,也不知我是否认识,不过,我有学员培训指南,应该能够找到您朋友住地。” 随即,当她听到少女口中说出的名字,叶秀眉毫不意外地震惊当场,当时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就凭江宁的身份地位竟然认识如此美丽的女子,不过这想法也就电火一瞬间,很快恢复常态,灿然道:“江宁回嘉州了,今天下午给我发短信说正在赶回省委党校的路上,现在应该快到了吧。” 少女轻启朱唇说声谢谢,不再言语。 叶秀眉不想就此结束与这位让女人都赞叹其美色过人的少女之间初次相会,主动搭讪道:“妹妹,我咋觉得您非常面熟呢?我想起了嘉州县寿险公司老总卿幽兰大姐。” 不曾想,少女淡淡道:“那是我妈。” “啊!”叶秀眉大惊,继而欢喜道:“这世界真小,咱俩真是有缘呢,竟然遇到卿大姐的女儿,呵呵,妹妹,去我寝室坐坐吧,待会儿我打电话问江宁还需多久到校。” 话落,城关镇党委副书记随即意识到自己话中起码存在两个弊病,不由暗自责备,不知为何就乱了方寸。一是称卿幽兰为大姐,却喊她女儿为妹妹,起码辈份不分,存在不尊重对方之嫌;二是人家既然前来寻找朋友,岂有不知江宁联系方式的道理,自己横插一脚,大有热心过度之嫌,只怕容易引人误会。 不过,曾任县团委副书记的现任乡镇党委副书记自有过人之处,面对不利窘境很快就能调整过来,灿然笑道:“认识一下,我叫叶秀眉,嘉州城关镇副书记,请问您尊姓大名?” 少女微笑应道:“我叫柳清柔。” 叶秀眉脑中灵光一闪,随即想起原柳副书记现任宁州区长的柳建国,听说其女不久前毕业分配至省委组织部,如今见到本尊,心中不自觉地有了几分畏惧感,讪然道:“不好意思,叶姐刚才有所唐突,请清柔领导切勿见怪。” 柳清柔淡然笑之,高冷范十足。 叶秀眉极其尴尬,现在上不去又下不来,只好硬着头皮再次邀请:“清柔领导,上楼坐坐?” 柳清柔扭转身子望着整齐排列的参天银杏树,口气依然平淡:“秀眉书记,以后就叫我清柔吧,您认识我妈妈,自然不用这么客气的。我就不上楼了,就在校园散步一会儿。若江宁回来太晚,我改天再来找他。” 叶秀眉犹豫一会儿,欣然道:“要不,我陪您走走?” 柳清柔笑道:“好啊,不过,别耽搁您休息才好。” 叶秀眉大笑,不再掩饰自己豪放本色,上前一步挽着少女胳膊,灿然道:“走,咱俩去看看校园东北角的致远园,那里可棒啦,不仅名胜古迹让人惊叹,而且以书法雕刻着许多京都领导人语录,让人受益匪浅。” 银杏丛林小道,金色遍地。 两位年轻女子,身着风衣,缓步徜徉。 楼上,窗前,挤着几个脑袋,遥望风景。 第89章 他乡故人 丘川省城地理位置更为偏南,秋天的黄昏也比横山来得更晚些,明明钟表已经显示七点,还能看见天边成朵霞云。 城市灯火早早亮起,照得金融中心城市广场犹如白昼。 一根红白相间的警戒线和若干矮小胶凳,两样极其简易的低成本设备圈成的儿童旱冰场中,个个幼小身影飞速穿梭,让人目不暇接。 被警戒线隔离在场外的排排胶凳上,坐着个蓄留波浪卷发型的腴艳少妇,肤白貌美,气质冷清,目不转睛盯着场中如蝴蝶翩翩起舞的小家伙们,对坐在不远处的男性家长们偷偷投来的热切眼光视若无睹,毫不理会。 场中,短发女孩蓦然停止滑行,似乎被身后跟随而来的男孩碰着了脚后跟,影响了自己滑行安全,一怒之下,伸手抓住得意大笑的同龄人顺手一推,男孩站立不稳滑翔而去,立马摔个四脚朝天。 女孩似乎还不解气,见男孩还能动作轻巧地爬起来,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将其拍翻在地。一愣之后的男孩瞅瞅四周,嚎啕大哭,很快被赶来的教练抱起,得到几句安抚又喜笑颜开玩起来。 女孩叉腰而立,指着男孩背影,愤愤道:“要不看在你陪我练习花式滑翔,定让你尝尝江宁所教黑虎拳的滋味!” 远远坐在场外并未起身前去拉架的腴艳少妇嗔道:“这个疯丫头!” “哟,人家子涵乖着呢,哪里疯啦?” 女子顺着声音扭过头,看到一张并不算陌生的俊秀脸庞,微微抿嘴,露出一个礼貌性微笑,转回头来时已经敛去笑意。 前来主动搭讪的男子,便是场中那位挨打男孩的父亲,常常带着孩子来此滑旱冰,几个月前认识了姜子涵母亲,打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被这位貌美女子深深吸引。 随着寥寥数语的交谈,二人方知彼此皆是公司同事,只不过男子供职的证券交易部在七楼,与十八楼的财务部距离较远,加之交易部与财务部长的负责人相互看不顺眼对方,麾下人员老死不相往来,也就不相识。 男子名叫杜明轩,现任证券交易部副部长,年届四十,身材清瘦,皮肤白皙,爱穿白色衣装,都市白领范儿十足。只是一开口,公鸭嗓音让人极不舒服,甚至不如娘娘腔顺耳,也就为其自诩的玉树临风减去不少分数。 杜明轩不曾婚配,也不知哪次一夜风流之后,白捡一个儿子,跟随爷爷奶奶生活,连杜副部长本人都不知道孩子母亲姓啥名啥、现身在何处,只记得某个夜晚听到几声敲门后,隐约看到一个妖艳女子袅袅而去,门口放着一架婴儿车,熟睡孩子身边放着一封书信。 此时,杜明轩站在不予理睬自己的腴艳少妇身旁,没有擅自相挨而坐,双手插兜,嘴角挂笑,举目望向滑场。这副模样,落在寻常女性白领眼中,十成十的风流倜傥。 不远处滑场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位相比杜明轩同样身材清瘦却更加年轻的小伙子,蹲在警戒线边旁,见到迅速滑来的全副武装女孩,抬手击掌。 绕场一周滑回来的女孩竟然停下,双手叉腰,与那小伙子两两对视,你瞪我,我瞪你,一时僵持不下。 场子这边,杜明轩抿嘴摇头,觉得那个不曾谋面的小伙子定不是家长,来此逗弄孩子纯属无聊透顶。 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女孩拳打脚踢,小伙子也不躲不闪,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女孩额上头盔,让她招招落空。 比拼过一阵耐力,本就消耗体力过度的女孩自然率先败下阵来,举起双手示意投降,红扑扑的脸蛋仍是给那个不知廉耻的大家伙拧了一把。 女孩气不过,一屁股坐在递上,双手双腿乱拍乱蹬,仰天嚎啕大哭。那个不记打的男孩庚即来到二人身边,透过头盔玻璃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估计自己也打不过的大人。 杜明轩正想移步过去,那位被人欺负的女孩可是姜姒之女,此时正是展现本大爷男子气概赢得美人芳心的绝佳机会,结果被那小王八蛋大声喊话气得七窍生烟。 “喂,姜姐,小姜丝来了省城就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啦?她问我为什么不来看她,我说你妈妈不要我了,我未必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啊,她就打我!” 杜明轩不曾想到他们竟然熟识,渐渐放开紧握的拳头,看向静静坐在胶凳上的美艳少妇,心中更加气恼。 姜姒柳眉弯弯,抿着红唇,笑吟吟地瞧着那对不像兄妹倒像父女打闹的一大一小人儿。 杜明轩眼见那位小伙子缓缓走来,手中牵着卸下头盔的女孩,估摸丫头仍然未解心头之恨,拿另一只手不停地砸着他后腰。那家伙也不恼火,反倒笑意荡漾,十分受用的样子。 见这人一身廉价衣装,杜明轩顿生优越感,作出一副凌人气势,教训道:“你一个堂堂小伙子,怎能欺负孩子?” 不料那厮笑得没心没肺,连正眼都没瞧一眼这位都市男性白领,伸手揉揉女孩脑袋,学着孩子口音说道:“小姜丝,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揍趴这位公鸭嗓子叔叔?要欺负我就欺负他,好不好?” 面对不知在哪个建筑工地打工的年轻人挑衅,杜明轩满脸怒气,上前一步,定要狠狠教训一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或者说是不吃疼不长记性的家伙。 女孩瞪一眼男孩父亲,顿时火冒三丈,气呼呼道:“你打得过江宁么?瞧你那没晒过太阳弱不禁风的样子,也敢说教训别人!” 依然坐在胶凳上纹丝不动的少妇终于发话:“好啦,杜部长,这是我弟弟,咋就一见面就欺负不欺负、教训不教训的?” 杜明轩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小丑,主动伸手,讪然道:“对不起,不知你是姜家兄弟还是子涵父亲的兄弟?” 哪料得那家伙自持有人护着,出言依旧不逊:“你是太平洋的警察吗?管得真够宽的,哎哟哟,你若真想管,就去将广场上的垃圾捡了,多影响美观啊!” 杜明轩气得脸色铁青,再也顾不上在心仪女子面前一直扮演的儒雅人设,大步走向坐在远处地上的男孩。 江宁弯腰抱起女孩,摸摸远远超过自己头顶的孩子脑袋,笑着赞道:“小姜丝长成大姜丝啰!” 女孩当即对着面前脑袋奖励一个板栗,继而双手使劲揉着男子脸颊,娇声嚷道:“坏蛋江宁,江宁坏蛋,给你说了多少遍啦?你居然还叫人家小姜丝!” 姜姒起身,拢了拢波浪卷头发,柔声道:“子涵,下来吧,去对面铺子买瓶水,你也口渴吧?” 子涵从江宁怀中挣脱出来,蹦跳着奔向远处。 江宁定定瞧着形象气质大变的前老板,眼眶渐渐红了,抬了抬双臂,继而放下,像个委屈的大男孩。 姜姒懂得他想抱抱,估计因为难为情又放弃了,不由上前一步,主动扑进小男人怀里,用力抱了抱,迅速分开。 美艳少妇看着一脸满足、双目清澈的小伙子,红着脸说:“行了吧?弟弟。” 江宁点点头,笑意盎然道:“不行还能咋地?” 美艳少妇眸光流彩,微嗔道:“你呀,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江宁,你会变成自己讨厌样子的!” 江宁淡然道:“没人喜欢就拉倒,姜姐不也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美艳少妇哭笑不得,一时无话反驳,只得狠狠掐他一把。 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少年痛得龇牙咧嘴。 手提两瓶矿泉水的女孩飞快跑来,递给江宁一瓶,自己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随后喘着粗气说:“江宁,你咋不喝?嫌弃本姑娘买的矿泉水太廉价么?” 江宁将手中瓶子递给姜姒,摇头说:“那倒不是,主要是因为我不口渴,子涵买的白开水都是甜的。” 女孩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点赞:“懂事者,荣华富贵。哈哈,江宁,你嘴最甜啦,本姑娘喜欢!” 手拿矿泉水瓶子的美艳少妇笑意微微,不自觉抬头望向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 浩瀚天幕,如此美丽。 正在江宁面见姜姒母女时,那位前去省委党校找人的少女满腔失望地离去,留下一个决绝背影。 站在银杏丛林中送行的叶秀梅很久没收回目光,嘴上叹息道:“江宁啊江宁,你真是个傻小子,错过今日,后悔终生,本姑娘替你惋惜呢。” 女人最懂女人心,况且,她还是过来人。 送至距离城市广场不远处的商业住宅小区,江宁停下脚步,将旱冰头盔递给女孩,蹲下身子,揉揉姜子涵脸颊,爱怜道:“丫头,我现在得回省委党校,改天再来看你。” 姜子涵圆睁双眼,似乎很不理解来到家门口都不进屋的道理,急声嚷道:“今晚你就住我家嘛,我和妈妈睡,你睡我的小床,挺舒服呢!还有,即使你必须赶回学校,不能在我家过夜,上楼坐坐总可以吧?” 江宁摇摇头,柔声道:“哥哥回学校还得向领导报到,若太晚的话,领导已经睡觉了,我也不便打扰,这样很不礼貌呢!” 女孩咧嘴嚎啕大哭,一把搂着江宁脖子,紧紧抱在怀里。 姜姒上前解围,好话说了一箩筐,奈何丫头倔强,拼死不松手,只好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哭过一阵,姜子涵捧着江宁脸庞,一字一句地说:“江宁,你得记住,我和妈妈都很想念你,一定要来看望我们。” 这孩子,只说自己想念不行么? 腴艳少妇俏脸发烧,通红通红的。 江宁拿大脑袋擂了擂小脑袋,欢喜道:“嗯,记下啦!子涵也要记住,江宁想小姜丝妹妹,也想大姜丝姐姐。” 女孩“噗嗤”一声笑了,鼻孔冒出一个大泡。 江宁也不嫌弃,直接拿自己袖口替她揩去。 女孩有些难为情,不过嘴上依然利索:“我是小姜丝妹妹,妈妈不是你的大姜丝姐姐,而是大姜丝阿姨。你可别差辈了,瓜兮兮的!” 江宁仰头大笑,余光扫向站在一旁哭笑不得的腴艳少妇。 不知不觉,夜色越发深浓。 黏糊太久的江宁不得不离去,倒退着往街面走,朝着手拉手的母女俩使劲挥手。 送别江宁,姜姒牵着孩子走进小区,忽然听到手机提示音,打开瞧一眼,顿时抿嘴作笑。 姜子涵伸手去拿手机,母亲却收了回去不给看,不由急着嚷道:“哎呀,我要看嘛,是不是江宁发来的?” “不是啦,是妈妈单位同事,通知明天上午开会呢。” “哦。我还以为是那个狠心家伙呢。” “真不是。” “那好吧,以后收到江宁的短信,妈妈,您可得给我看看哟,我有好多好多话给他讲呢。” “有啥心里话给他讲?” “嘻嘻,保密,以后再告诉您。” “好吧,不过,不许讲妈妈坏话。” “那,妈妈也不许给他讲子涵的坏话,尤其那次我尿床,多难为情啊,人家老爱面子啦。” “哈哈哈……” 姜似笑得前仰后伏,气得丫头甩开妈妈的手,一个人气冲冲地跑回家去。 缓步而行的腴艳少妇打开手机,删除了短信。 这小子,不知咋想的,竟然说出如此搞笑话。 “我有预感,有朝一日定将姓杜的揍得满地找牙。” 回到省委党校,江宁硬着头皮敲响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寝室房门,报告自己如期归队,并连番致歉,打扰领导休息。 本就还未就寝的梅超枫态度和蔼,叮嘱他早些休息,明日集体外出考察学习,凌晨七点就得登车出发。 江宁开心告辞离去,只是不知道,身后那双秀丽目光中,较平时多了几分亮色。 路过叶秀眉寝室,江宁停下脚步,举手轻叩。 见到打开房门的女副书记,江宁开口就问:“谁找我?” 叶秀眉手把房门,拿审视目光瞧着来客好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道?” 江宁一脸懵色,摇摇头。 叶秀眉轻声道:“柳清柔。” “啊?” 叶秀眉瞧着大惊失色的新任党委副书记,莞尔一笑,玩味道:“本姑娘不跟你废话了,自己赶紧去处理。我可看出来了,柳清柔再也不会主动找你了,哎,你小子伤了人家姑娘芳心,只怕某人只能捶胸顿足呢!” 江宁似乎深陷或悲伤或失落或懊恼泥潭中,不可自拔,走向自己寝室的背影,只能用一个词语形容,失魂落魄。 叶秀眉摇摇头,叹息一声,关上房门。 回到寝室,江宁第一时间拨通那个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一遍,两遍,三遍…… 对方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第90章 纸上谈兵 月明星稀,秋夜薄凉。 寝室里,少女洗漱完毕,顺手关灯,临窗盘膝而坐,手捧温热水杯,贴在腮边,静静地望着幽深似海的省委机关大院丛林,出神入定。 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却又生不起气来。 于是,少女直接想到一个问题,这问题极其尖锐,刺得她心肝生疼,那种酸涩的疼。 后来她又觉得这不是一种疼,而是……堵? 嗯,淡淡的,柔柔的,一种堵。 我是不是喜欢江宁? 少女慢慢闭上眼睛,突然抿嘴笑了,赶紧点点头,犹豫一阵,又摇摇头。 如此,反复几遍。 或许,今晚没见着他,也是好事。 也或许,以后他俩再也见不着了,江湖不再见。 少女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半点忧伤,只是再次睁眼,望着窗外那轮弯月,想起在横山崖口村烧碳炉时,她脸上糊着碳灰的样子以及那人没心没肺的笑容。 深夜,一声长叹,仅此一声长叹。 正在柳清柔对着明月叩问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时,省委党校宿舍四楼突然传出一声喷嚏声,响亮又悠长。 隔壁那位还在与男朋友煲电话粥的年轻党委副书记猛然间发出一阵银铃般笑声,让对方感到莫名其妙。 叶秀眉笑着解释一番,兴致勃勃地说:“老公,我今天见到江宁的朋友,你猜是谁?哈哈,猜不着吧?我告诉你,江宁的女性朋友,超级美女哟,有多超级?额,我想想……这么说吧,我姑且算八十分,人家柳清柔至少也得有九十五分!” 男朋友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叶秀眉感慨道:“我就喜欢你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哈哈,当然,我给她打九十五分,其中五分来自于家庭背景,你说说,宁州区长和县寿险公司之女值不值五分?” “算,的确算!” 叶秀眉低声道:“不过,江宁很优秀,仅任副乡长九个月就提拔为党委副书记,还主持乡政府工作,在横山官场绝无仅有。” “眉儿,我吃醋了。” 叶秀眉笑得花枝颤抖,更是有些没心没肺。 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说话声,江宁用脚趾母都能想到叶秀眉在干啥,触景生情,不由得想到了孑然一身的自己。 江家少年突发奇想,要是当年答应嘉州师范实习女生严红霞留在鸳鸯镇小学教书,是不是早已尘埃落定与其出双入对,哪里还用得着暗自哀叹大丈夫也患无妻? 三岁牯牛十八汉,世间男子只要没病,谁不是独守空房燥热难耐? 额……思春? 自然而然就想到这个词语,少年咧嘴欠笑。 未经人事,可是,他读过不少书,也得到死党孟飞诸多情爱知识灌输,懂得一大通道理,在聊起男女话题时从不懵懂,从最初的羞涩躲避,逐渐参与其中,尤其打某晚醒来短裤全是浆糊之后,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跃成为情爱专家,说得头头是道。 第一重境界: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若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第二重境界:情窦初开,只念一城烟雨一楼台,一花只为一树开; 第三重境界:情到深处,此心昭昭若明月,千山历行,向你独行,南风未起,念你成疾,药石无医。 第四重境界:奈何世事无常,来日不方长,唯有春水初生,何时树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第五重境界: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为路人,唯有怅叹世人皆知逃之夭夭,见你才知灼灼其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第六重境界:某年某月某个地方,故地重游,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方才想起纳兰性德当时几多愁,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瞧瞧,纸上谈兵多厉害! 江宁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只是,至今为止,他尚未送出和收到一封情书,更莫说抱得美人归,反正这脸是被打得啪啪作响。 愁啊,真的很愁啊,唯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 谁说的,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 站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老六! 自娱自乐一番,少年不再神游万里。 喜欢柳清柔,毋庸置疑。 除了她,就没再觉得世上还有更美的姑娘,又能怎样呢? 一身清贫怎敢入繁华,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 这话自己不止说一次,现实就是现实,来不得半点虚幻。 除非…… 关灯睡觉前,少年提醒自己,世上就没有什么意外可言。 情爱面前,女人总比男人更深情,也更纠结。 那边的少女辗转难眠,这边的少年酣然入睡。 次日,全市青年干部班外出考察学习按部就班进行。 学员们一路走走看看,除了留下声声惊呼和一泡热尿,带走的仅仅是叹息。省会城市丘川市的发达程度,远远超乎偏远县城干部的想象,两者毫无半点可比性,可谓天地之分。 其他四位嘉州学员更为关心横山群体性事件,只要有空隙时间,就拉着江宁问这问那,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具体到县委书记开会时的表情变化。 说得口干舌燥的横山乡党委副书记甚是无奈,末了只能爆句粗口,“我晓得个锤子”,然后借故上厕所,赶紧溜走。 傍晚,一行人回到省委党校。 不曾想,晚饭后,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叫走了正和同学们玩扑克牌的江宁,让以县委办副主任邰南才为首的四位嘉州学员目瞪口呆。 在县区干部眼中,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是神一般存在,不说获得青睐,就是给风韵迷人却极其高冷的梅超枫说上几句话,也是一件高兴事,更何况江小子被她单独喊走。 就连一向颇为稳重的组织部副部长罗传勇也觉得不可思议,压低声音说道:“在组织系统内部,一度传言梅部长从不叫科长们办私事,今儿亲自打电话让江宁去楼下,想必定有重要事相商。” 接替江宁位置继续玩着扑克的叶秀梅毫不客气拌嘴:“传勇部长,你有些嫉妒恨哇?是不是觉得梅部长应该叫你去?” 罗传勇一点不见尴尬神色,淡然道:“的确,毕竟我是组织系统干部,照理说应当如此。” 政府办副主任邵平是个欠揍的主儿,玩味道:“谁让你没人家江小子年轻帅气呢?” 叶秀眉“噗嗤”一声,继而放声大笑,前仰后伏的,哪里还有半点淑女范。 邰南才拿出年过三十好远的稳重,温声提醒道:“喂,大家莫拿领导开玩笑,尤其是女领导,犯忌呢。” 大伙儿立即收住话茬,认真玩牌。 刚走到宿舍楼下的江宁再次接到梅超枫来电,说在党校门口等他,于是加快了步伐。 身穿一袭黑色风衣的女部长肩挎黑色坤包,站在校门口打车,见江宁来到,灿然道:“随我去参加应酬。” 江宁宝以浅笑,点点头。 不管坐上出租车去哪里,还是来到一个名叫滋味轩酒楼见到哪些人,这些人有哪些来头,年轻人一概不知,只要女部长不说,自己就不问。 直到走近三楼包间门口,梅超枫才说:“我担心喝醉,所以请你作陪,不见怪吧?” 江宁当即停住脚步,轻声道:“梅部长,既然如此,想必今晚客人极其重要,我一个副科级学员参加的话,恐怕不是很合适的,所以,我就在附近等您,如何?” 梅超枫想了想,答应了,只是眼含歉意。 送别女部长后,江宁返回底楼,找个大厅客座沙发位置坐下,让服务员泡杯热茶,静静等候。 丘川滋味轩酒楼名字俗气了些,不过应该算得上省城高档饭店,室内装修可谓富丽堂皇,来往客人非富即贵,仅凭茶几上放着的订餐食谱标准来看,一顿饭钱足可抵得上江宁半年工资。 就当到此一游,嘉州干部倒也心满意足。 两小时后,江宁终于等到短信,随即上楼。 只见包间门口,一位大背头中年男人左手扶着梅超枫,右手有意无意地按在女人腰上,似乎情理之中。 女人将身子使劲朝旁边挪开,奈何醉意阑珊,不能自已。 江宁上前,伸出手,不经意地推开中年男人的左手,顺势将女人拉到自己身后,露出礼貌性微笑,温声道:“谢谢,我是梅部长的司机,不用劳驾你领导。” 中年男人一怔,本想发作,忽又瞅见楼道穿梭往来的服务员身影,只好收敛脾气,拿凶狠目光盯着面前腰板挺直的年轻人,压低嗓子极其不友好地说道:“行,那就将小梅交给你了,送她回省委党校吧。” 江宁似乎压根不理对方说了啥,转身扶着站立不稳的酒醉女人,柔声道:“梅部长,咱们走吧,身体要紧与否?要不要现在去医院?” 身子差不多完全依偎在江宁身上的梅超枫保持着最后一份清醒,口齿不清地应道:“行……麻烦你……” 望着踉跄蹒跚而去的两人,中年男人右拳击左掌,一脸悻然,似看着煮熟的鸭子却飞了般惋惜。 很快,二人打车回到省委党校。 搀扶女部长走过一段路,江宁急得汗水直流,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的梅超枫早已烂醉如泥,紧紧贴在年轻人身上,每走一步都有跌倒的危险。 就地休息一会儿,待她酒醒几分再继续走路,应当是最佳选择,可是,若被人看到女部长如此醉态,岂不毁了梅超枫良好形象? 继续搀扶往前走,势必触碰女部长身子,虽然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半点亵渎意思,但是,梅部长酒醒以后,谁能保证她不兴师问罪? 犹豫一大阵,年轻人心一横,将柔弱无骨的女人负在后背,顾不上双手捧着的大腿怎样丰腴顺滑,后背传来的是怎样硬挺又柔软,一溜烟跑向寝室。 女人脑袋耷拉在男子耳边,吹气如蚁,痒到心里去了,嘴上喃喃自语,不知嘀咕些啥。 好不容易听清楚断断续续组合起来的几个词,江宁方才明白,梅超枫为何单单选中自己保护她去应酬。 “我……和……不一……同班……同学……” 送进寝室,江宁将女人放在床上。 他打来温热水,用帕子将其脸庞细细擦拭一番,当然不用替她脱去衣服,随后盖上铺盖,坐在一旁歇息。 有些虚脱的年轻人有些不明白,自己足可摆弄近两百斤的东西,这女人明明只有百斤稍盈,为何刚才如此辛苦呢? 他凝视着自己双手,回想起刚才背负女人的场景,露出猥琐笑容,随即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骂道:“你个见色起意的家伙!”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今晚这厮不会再洗手了。 年轻人将视线转向床上的女人,有些凄然。 有人说红颜薄命,却没人说太不红颜也命薄,都是颜值惹的祸。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 “都是月亮惹的祸,那样的夜色太美太温柔……” 年轻人忍不住哼唱出声,不由得笑了。 今晚,夜色,月亮,都有。 只怕女部长明日醒来,说不定自己真就惹上祸事了。 随后,江宁去了校外药店,买回一盒针剂葡萄糖。 他撬开两瓶倒入杯中,注入少许温开水,来到床边,扶起呼吸均匀的女人,将杯子递至嘴边,在耳边柔声道:“梅部长,张张嘴,喝一杯葡萄糖,解酒呢。” 女人紧闭双眼,似乎毫无知觉。 江宁用抱着女人柔软腰肢的左手用力摇了摇,终于摇醒了她,继续劝道:“梅部长,乖,喝了就好受多了!” 女人眼睛依然紧闭,却慢慢张开了嘴唇。 服侍女人睡下,江宁再去卫生间烧了一壶开水,倒了半杯放在床头,随后关灯,离开寝室。 黑暗中,女人声若蚊叫喃喃道:“谢谢你,江宁。” 回到四楼,隔壁寝室还在玩牌,江宁推门而入。 眉头贴满纸条的叶秀眉率先发声:“你个该死的家伙,害得我和邵平输惨了,瞧瞧,这些纸条本该贴你脸上的。” 江宁笑容和煦,挨着女副书记坐下,伸过脑袋看她手中扑克。 邰南才笑意玩味道:“喂,江小子,咋去这么久?” 江宁抿嘴一笑,头也没抬。 邵平双眼疑惑地瞧着故作深沉的家伙,打趣道:“莫不是梅部长让你陪她去了公园吧?” 江宁依然不说话。 罗传勇催促道:“去去去,各人回去休息,别影响咱们玩牌!” 江宁终于发话:“得咧!” 年轻人走出门口,回首看一眼,却见四人皆抬头看过来,遂回个鬼脸,挥挥手,“砰”一声关上房门。 邰南才悠悠道:“江小子要大发啰!” 叶秀眉不解:“为何?” 邵平抢答道:“不管官运还是桃花运,都是运气。” 叶秀眉傻立当场。 罗传勇催促道:“快出牌,老子要输了。” 邰南才看一眼实则为转移话题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笑意玩味。 回到寝室的江宁这才看到手机上的短信,“明晚见”。 年轻男子脑中浮现起一个腴艳女子的模样,作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自言自语道:“除了柳清柔,跟自己稍微亲近些的女子,咋都是少妇?” 难道,自己有少妇情结还是少妇缘份? 莫非,真如孟飞那厮所说,年少不知少妇好,错把少女当作宝? 对吧,明晚面见姜姒,一定带上孟飞。 第91章 做客 第二日。 清晨起床的江宁和往常一样,去操场练习半个小时双杠,回到寝室洗个冷水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到食堂,刚好赶上其他嘉州四位学员吃早餐,随后一同去教室上课。 他不会因为曾经护送过梅副部长,就觉得可以凭借这份香火情与梅超枫拉近关系,并趁热打铁上门嘘寒问暖、送早餐、送水果,大送殷勤,以求得领导青睐,从而平步青云。 若是攀附大树如此容易,凌霄花也不必长成绳索状。这是江宁逐渐丰富人生阅历之后慢慢悟出的道理,他深知,自己无意也不屑于成为一支攀附别人的凌霄花,哪怕做一棵并不伟岸的树木也好,能够独立生长,为人遮风挡雨。 上午首节课前,他环顾一圈四周,没见到梅超枫身影,也不觉得有啥奇怪,毕竟醉酒过度之人很难一夜之间就恢复如常,尤其是不胜酒力的女士,很容易下不了床。 叶秀眉也没拉着江宁好奇追问昨晚之事,侧目瞧了几眼正襟危坐的同桌,并未发现异常。 只是她凭女性直觉,料定这小子心中藏着事呢。 不管彼此关系再近,对方不说,自己就别问。 只有这样,朋友才能做得长久。 作为带队领导,梅副部长作息时间相对自由,若非自己想去课堂监督班级纪律,完全可以整天呆在寝室不出门。 早已醒来的梅副部长赖在床上,身子如同散架般绵软无力,好似当年新婚次日浑身酸痛,想起床也起不来。 若不是市委组织部长姚熙圣打来第二个电话,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参加那个鸿门宴,哪怕得罪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也无所谓,那位名叫江飞鸿的花丛老手可不止一次明说暗示,只要跟了他,定有重要位置安排。 这几年,江飞鸿始终不放过有着全省组织系统一朵花美誉的长宁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尤其听说梅超枫离婚后,自觉拿下她不在话下,骤然加大追求力度,不光频频赴长宁市出差,只要是他召集召开分管工作会议,总是点名梅超枫务必参加,只可惜姓梅的女人一度装疯卖傻,找各种理由避开单独见面,以至于他至今未能得逞。 不知今后如何是好,梅超枫不愿再往下想,念头随之转向昨晚被年轻人送回来的每个细节,不自觉地嘴角翘起。 她扭头瞧着床头水杯,暗自庆幸昨天下午突发奇想叫上了那位隐含几分英气的年轻人,对他的表现极其满意。 不管是面对江飞鸿处乱不惊强势带走人,还是护送无法行走的领导表现出的得体举止,以及服侍醉酒女士那份温柔体贴,足可说明此人正如同学邹不一所说人品极好,是个值得信赖之人。 要是年轻人趁人之危借机揩油,即使自己始终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醉得浑身乏力的她也未必能反抗,说不定任其糟蹋。 脑中冒出糟蹋一词,少妇突然脸红了。 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想入非非的旖旎念头,自己早已是一支残花败柳,人家可还是个大男孩呢,怎能如此着想,真是不害臊。 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女人更爱朝着男女纠葛方面去想。 反正睡在床上也无所事事,想就想呗,别人又不知道。 身份地位再怎地,她终究是个女人,毫不例外。 拉过薄被,女人再次入睡。 江宁再见到梅超枫时,已经是下午散学后。 二人和往常一样,彼此点头招呼,错身而过。 江宁给同学说几句,匆忙跑出校园,打车赶去姜姒家。 半小时后,江宁站在名为卓锦城商住区大门口等候,见到一身西装革履的死党,快步上前,紧紧拥抱在一起。 “你小子长黑了!” “你小子长瘦了!” 黑了一圈的江宁与瘦了一圈的孟飞相互打量,不约而同出声。 两人随即一怔,仰头大笑。 孟飞问道:“你第一次来姜姐家?” 江宁“嗯”一声,感慨道:“昨日我去找过她,与娘俩在城市广场见过一面,哎,一别近十个月,我很怀念在姜氏黄焖鸡店铺打工的日子,要不是姜姐当时出手相助,那时候我顶多做到母子俩不挨饿,根本不敢奢望救助满娃子和堂弟堂妹。” 孟飞拍了拍死党的肩膀,神色严肃,缓声道:“以前,我不明白你的感受,现在我有了同样的深切体会,所以,我从心底感激方怡嘉大姐,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人生不可多得,我们更不能忘记。” 江宁瞧着远处跑来的小小人影,呵呵笑道:“瞧,子涵长高了,那时你在她面前可没少吃瘪。” 孟飞高高举手,大声喊丫头名字。 “噢哟哟,孟公子,好久不见,还是这么帅啊!” 姜子涵跑到两个大男孩身边,扬起小脸,乐呵呵的。 孟飞蹲下身子,张来双臂,灿然道:“来,小姜丝,飞哥抱抱!” 姜子涵哼一声,扭过小小身子朝向江宁,不屑道:“我可是大姑娘啦,怎能随便入了男孩怀抱?你可得自重些,不要随便朝人家姑娘张开怀抱!” 江宁哈哈大笑。 孟飞也不觉得有啥尴尬不尴尬的,站起身来,伸手揉着丫头脑袋,左三圈又三圈,瞧着使劲挣扎的孩子,叹息道:“小姜丝长大啦!” 姜子涵龇牙咧嘴,装出凶恶样子,气愤地打掉脑袋上那只魔爪,老气横秋地教训道:“孟公子,你成熟点,学学人家江宁,不对,你二人……额,一个是狼,一个是狈,都不咋绅士范儿。孟公子,我给你讲嘛,昨天傍晚,江宁还想揍我妈妈的同事呢,那个长得油光水滑的家伙,老是纠缠我妈妈,可人家总归没有动手动脚,江宁说一只手都可以将其打得满地找牙。” 江宁一本正经说道:“是打趴下,不是满地找牙。” 好像被人扫了面子,姜子涵奶凶奶凶的,小手一挥,大气道:“反正就那意思,不过,我喜欢江宁的霸道,够爷们!” 孟飞笑得嘴角扯到耳根边去了,乐呵呵道:“我也够爷们,下次我见到那厮,也用一只手揍得他趴下!” 丫头高兴得直蹦跶,拍着两只小手掌,嘴上直嚷嚷:“好咧好咧,我有两个保镖呢,以后看哪个没得眼水的家伙还敢欺负我!” 在姜子涵的引领下,二人很快来到姜姒出租屋。 一阵客气寒暄。 姜姒笑着说:“麻烦小孟陪着子涵看会动画片,江宁去厨房炒菜,咱们尝尝她的手艺。” 江宁瞧着餐桌上摆放着的五副碗筷,疑惑道:“姜姐,今晚还有其他客人?我和孟飞认识不?” 姜姒瞧一眼被姜子涵拉着去客厅看电视的孟飞背影,压低声音嗔道:“清柔是子涵表姐呢,你认识不?我请老乡吃饭,当然得叫上她啦!” 江宁摸摸脑袋,赧颜笑了笑,边挽袖子边走向厨房。 姜姒走进厨房,对着弯腰备佐料的江宁说道:“清柔刚才来电,说她还在单位加班,领导也未离开,现在不知道啥时候能过来。江宁,咋办?等会儿再炒菜如何?” 江宁自然无异议。 接下来,时光仿佛回到以前。 厨房两个人,一个埋头忙碌,一个背靠门框。 一人一句,一问一答,说到高兴处,两人相视一笑。 早已下班的省委机关大院依然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此时,柳清柔坐在电脑前,凝神盯着屏幕,手指翻飞,快速打字,嘴上不停“嗯嗯”地应着。 她身后站着干部一处处长魏东风,不断发话指点。 半炷香后,处长离开之前,叮嘱道:“清柔,你慢慢修改这份上报京都组织部的经验材料,别急,千万不要忙中出错,我在办公室等着便是。刚才,江副部长要求让你将材料送去酒店,我想了想,到时候还是我去吧,你一个大姑娘,夜晚去那种场合也不安全。” 柳清柔压抑满腔感激,轻声说了声谢谢。 走至门口,魏东风驻足回首望向电脑桌边那道迤逦背影,紧抿嘴唇,轻轻地晃了晃脑袋,这才缓步而去。 直到确定办公室再无其他人时,少女这才扭过头来,脸色和眼神都很复杂,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继续埋头敲字。 回头那一瞬,她蓦然想起入职报到那天母亲的叮咛。 女人长得太美也就太危险,工作也好,职务也罢,相比尊严来说,都不值得一提,皆可抛。 不用妈妈提醒,少女一直也是这样认为的。 卓锦城小区这边,姜姒一家正在等待。 桌上除了几盘凉菜和红酒瓶酒,就只有五副碗筷,厨房里准备的鸡汤、烧菜还在锅中,只待柳清柔到来就可上桌。 姜子涵焉啾啾地窝在宽大沙发中不停地按着电视遥控板,江宁和孟飞则坐在椅子上喝茶聊天,姜姒不时从屋里走进走出。 姜子涵尖声叫喊:“妈妈,我饿啦,给我拿点饼干。” 姜姒走过来,递上一筒薯片,歉意道:“对不起,饼干吃完了,还未来得及补买,现在只剩下一筒薯片,将就吃吧。” 姜子涵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有气无力地接过薯片桶,递向距离最远的江宁喊道:“江宁,帮忙打开,我已经虚脱无力啦!” 孟飞噗嗤一声笑了。 江宁老老实实接过薯片筒,打开后递还给孩子。 姜子涵拿块薯片往嘴里塞,朝着孟飞翻个白眼,不满道:“孟公子,你笑啥?我早就把江宁当作一家人啦,让他拧一下盖子,有啥奇怪的?” 孟飞这厮纯粹无聊,竟然一本正经地问道:“既然你们是一家人,那你说说,子涵喊江叔叔还是江哥哥呢?” 鬼精鬼精的姜子涵也不是吃素的,脑筋忒灵活,脱口而出应道:“喊江宁呗!” 江宁却不干了,正色道:“喊江叔叔!” 姜子涵翻起比刚才更白的白眼,不屑道:“没门!” 姜姒望向江宁,恰好江宁也正好望向她,不由脸红了。 江宁倒没发现端倪,大大咧咧道:“子涵,咱俩商量商量,当着外人你就叫我江叔叔,在家里就喊江宁哥哥,可好?” 姜子涵偏着脑袋想了想,脆声道:“在丘川我喊江叔叔,回到嘉州我喊你江宁哥哥,这样更妥当。” 孟飞打趣道:“啥时啥场合喊江宁呢?” 姜子涵瞧一眼正温柔地瞧着自己的妈妈,咯咯笑道:“看本姑娘心情,高兴时喊江叔叔、江哥哥都行,不高兴时就喊江宁,比如现在我饿了,心情当然就不怎么好,江宁,江宁,江宁……” 这时,手机响起铃声。 姜姒接通电话,“嗯嗯”地应几声,柔声叮嘱道:“那,你加班吧,记得吃东西,可别饿坏了!平时上街买些方便面、饼干、蛋糕之类速食品存放在办公室,一旦加班没法吃饭,就拿这些东西垫肚子。” 放下手机,姜姒叹息道:“清柔几乎每晚都加班,组织部太忙啦,真不是个好单位!哎,刚才她来电说,所写材料未通过领导审阅,还得继续修改,不能过来吃饭了。” 江宁满腔遗憾,溢于言表。 他本想今晚好好向她道歉,昨天下午手机没电了,未能收到她的短信,也就不知道她去了省委党校。 哦豁,这下没机会了,不知何时才能消除误会。 孟飞一脸狐疑瞧着无精打采的死党,感觉不同寻常。 “开饭啰!” 丫头一蹦三尺高,打着光脚跳上餐桌凳子。 开饭后,三个大人喝着红酒,一个丫头忙着夹菜。 姜姒喝过小口红酒,放下杯子,谁也没看,低头轻声道:“江宁,学习结束离开丘川时,记得去看望一次清柔。” 江宁“嗯”一声。 孟飞越发坚定自己心中想法,灿然道:“虽然我没见过清柔,但是,江宁肯定喜欢。” 姜子涵似乎与孟飞八字不合,嘴里嚼着肉菜依然不忘怼话:“孟公子,我表姐可漂亮啦,你要是见到,一定会惊掉下巴,你说江宁喜欢不喜欢我表姐嘛?” 孟飞连连点头,用力狠狠拍了死党一巴掌。 江宁险些摔倒,知道这小子思想不纯,也就懒得给他拌嘴,况且姜姒母女还在场呢,不可以胡说八道,只好端起酒杯,呵呵笑道:“来,来来,姜姐,感谢您,好久没吃着您炒的菜啦,真香啊,还是黄焖鸡店铺那个味!” 三个酒杯碰在一起。 第92章 结业 夜深时分,江宁和孟飞告别姜姒母女。 走在小区路径上,江宁望着天上明月,深深叹息一声,向死党说起心里话,语气低沉,饱含忧郁。 “清柔曾经来横山崖口村校支教三个多月,清柔妈妈也就是我的老领导卿幽兰,特别叮嘱我一定确保女儿安全。飞哥,我一个少年丧父的江家湾娃儿,曾经连养活自己都觉得很难,如今出任横山乡党委副书记,是组织培养了我,让我在嘉州师范入党,分配至县城单位,给予我发展平台。” “俗话说,酒香怕巷子深。我即便再优秀,也需要有人发现,需要在关键时刻有关键人作推荐,才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我告诉你,姜姒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否则我没机会人识清波以及他时任嘉州县委副书记的父亲。” “柳副书记和妇夫人卿幽兰都是我的恩人,让江家湾少年走出了农村来到嘉州县城工作生活,从此改变了一个穷困少年的人生。飞哥,去姜姐家的路上,你讲过一句话,我深以为然。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人生不可多得,我们更不能忘记。” “是啊,这世上,除了父母,没人有义务必须帮你,若能出手相助,那就是一份恩情,我们定当一生铭记,并暗暗发誓,哪怕一贫如洗也要想着如何报恩。” “面对恩人的拜托,我自觉一个才来横山不久的副乡长,根本不算啥举足轻重的人物,要想确保清柔的安全,注定是有心无力。我苦思良久,找到县公安局副局长,我爸生前战友,暗地安排横山派出所动用力量,对当地只要有半点名气的游手好闲家伙们,都一一打招呼,只要骚扰就抓人。” “虽然这办法存在违规之嫌,但是面对现在乡镇的治安状况,我不得已而为之,只能出此下策。我想过,哪怕违背组织要求,或许我和帮助我的人都将受到纪律处分,作为基层领导干部理当无怨无悔,因为,若一个普通女子都保护不了,于组织于干部来说,是悲哀的,也是不可原谅的。” “清柔是位秀外慧中的姑娘,不仅待我如此,而且对待所有人皆能做到礼貌尊重,从没因为谁的身份地位、家境如何就有所区别。小姜丝说得没错,她表姐长得倾国倾城,加之家境优越,对于我们苦苦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七零后这代人来说,她可谓天之娇女。” 孟飞双眼噙泪,神情呆滞,望着死党那张不知揉入多少人生沧桑的坚毅脸庞,嚅嚅嗫嗫,好半会才抖动着嘴唇颤声道:“所以,你不愿也不敢亲近柳清柔,即便她愿意见你,也躲得远远的,甚至冷漠以对,只当她是恩人的女儿,仅仅当作普通朋友,是吗?” 秋风吹起江宁的衣摆,飒飒作响,好似在替他回答。 走到小区门口,江宁望着满街辉煌灯火,苦笑道:“飞哥,她是省城一树花火,你我只是嘉州一盏煤油灯,有谁觉得两者可以凑在一起?换句话说,用四川顺口溜形容恰如其分,你是天上叮叮猫,我是地上推屎爬。小子,现实就是这般残酷,你和我一样,挨过生活毒打,唯有暗自提醒,绝不心存半点幻想。” 孟飞泪流满面,颤声道:“原来,我比你幸运!” 江宁收敛戚容,继而哈哈笑道:“你一直都比我幸运,我也希望你永远比我幸运,只有这样,我才会真正开心,因为,我不至于一无所有,至少我兄弟过得好,也就有了盼头!” 孟飞像个娘们般呜呜哭起来。 他一把揽过死党,紧紧拥抱入怀,哽咽道:“你过得这么难,却替我照顾母亲,不仅经常去看守所看望我爸,还运作各种资源帮助他早日出狱。呜呜呜,江宁,我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够苦了,没想到,跟你相比,我其实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江宁拍着孟飞后背,扶正他身子,双手按住死党肩膀,朗声道:“小子,谁说我就过得苦啦?那么多人关心我照顾我支持我,挺好啦,非常满足呢!还有,你一定要听方怡嘉姐姐的话,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学得真本事,浴火重生,再现孟家药业辉煌!” 孟飞紧握拳头,神情坚定,随同朗声道:“嗯,学得真本事,浴火重生,再现孟家药业辉煌!” 两位花样少年,站在秋风中,眼中尽是都市繁华景象。 省委机关大院,职工宿舍楼前桂花余香飘浮。 一位少女缓步走来,待走进楼道之际,突然驻足,蓦然回首,望向天上越发清亮的弯月,露出甜甜笑容。 刚才下班时,柳清柔接到前舅妈姜姒来电,说江宁离开省城之前会来省委机关大院看望她,具体时间江宁会主动联系。少女心中依然耿耿于怀,本想拒绝,却听到姜姒幽幽话语,便不作声了。 “清柔,江宁喜欢你,但是,他的喜欢很艰难,好似需要跋涉千山万水甚至粉身碎骨才能来得你面前,而你,只需回趟嘉州那么简单。” “舅妈了解江宁,他绝不是轻飘飘一句宝藏男孩就能概之,是其他少年不可比拟的,正直阳光、心底善良、担当责任……这些品德,他都具备。更重要的是,你妈妈含糊其词地提起过,意思是江宁不止维护过她,更是救过她。至于具体啥事,你也别问妈妈,她让我绝对保密。” 少女当场傻了,险些忘记关上办公室房门。 不过,她很快就开心起来。 待见到那小子,一定当面问清楚,他若闭口不言,定要捶个半死不活才作罢。什么跋涉千山万水,什么粉身碎骨,哪有那么严重?不就是一道坎儿嘛,只要彼此喜欢,就是通往对方心灵的鹊桥,再难也难不过牛郎跨越去见织女吧? 还有,我比他岁数大,自然脸皮更厚实一些,大不了自己主动些,书上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嘻嘻,手蘸口水就能捅破那层纸,有啥大不了的? 江宁,你逃不脱柳清柔的五指山,哼哼! 少女伸出右手,五指弯曲,向空中抓了抓,忍不住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清脆笑声,响彻楼道。 四天后,长宁市青年干部培训班结业。 结业仪式很简单,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总结了本次培训取得的成果,并对年轻干部们提出几点希望,讲话精炼,干脆直接,耗时不过二十分钟,却赢得满堂掌声。 江宁随在四位嘉州学员身后,边走边聊。 正在寝室收拾行李,江宁接到梅副部长来电,说请他去二楼宿舍一趟。他满腔狐疑,不知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找一个乡镇干部有啥事,还需要单独交待。 不过,想归想,他赶紧放下手中衣物,去了二楼。 见到江宁,坐在临窗椅子上的梅超枫笑意阑珊,柳眉弯弯,抬手指了指收拾整洁的床铺,示意请坐。 坐人家床铺本就不妥,但党校宿舍简陋,并无多余家具,年轻人只得遂了主人之意,勉强拿屁股挨着床沿坐下,腰板挺得直直的。 梅超枫轻启朱唇,柔声道:“江宁,我有个想法,你先别表态,略作思考再回答。” 话落,她定定地瞧着神色紧张的年轻人。 这副部长还真是大卖关子,你不说,我咋思考,又如何回答?本人还未修炼有能够读懂对方心声的本事呢! 女副部长见这家伙有些懵,不禁暗自偷着乐,微笑道:“若调你来市委组织部工作,如何?” 听闻如此天籁之音,横山乡党委副书记不仅是懵,而是真傻了。 室内一阵静默。 年轻人不敢迎接女副部长咄咄逼人的眼神,扭过头,瞧着曾经喂过她葡萄糖的那个杯子,在阳光下照射下光芒反射,有些刺眼。 江宁什么也没问,一问就显得肤浅。 腴艳少妇脸上慢慢浮起欢喜笑容,她相信,少年一定会作出正确选择。 对于一个初始学历仅是中等师范的年轻干部来讲,并不具备竞争优势,与干部知识化标准相距甚远,若有幸进入市级机关,已是上上签,况且还是手握实权的市委组织部,更是一步登天的重大机遇。 然而,仅仅过了十秒钟,女副部长却失望了,微张小嘴,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生第一次如此意外。 这次,轮到她傻望着对方了。 江宁依然扭头看着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杯,低声道:“谢谢梅部长,江宁虽然不知道为何得到您的青睐,但是满腔的感激无法形容,真的,若是以前,我定将泪脸满面,并喜出望外答应。” “梅部长,我出生在嘉州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祖辈都与泥土庄稼打交道,日子过得苦涩难当。我离开家乡外出求学时,邻居们都来送行,以前我只觉得他们羡慕这位后生不用脸朝黄泥背朝天了,如今我去了横山任职,我终于明白,老百姓多么希望家族后辈能有个人帮助他们改变生活。” “我知道,去了市委组织部,就等于这辈子当官无忧,可是,我不能去!市委组织部人才济济,我一个中师毕业生并不出众,反倒留在基层一线的话,我却能拥有为民做事的一方天地。” 说到这里,年轻人满脸欣喜道:“梅部长,这天我听了教授授课,更加坚信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咱横山乡目前尚无一条村道,我想修路,想帮助横山百姓修通一条梦寐以求的致富路,嘿嘿,梅部长若愿意帮助小江,到时请您出面协调市交通局、市农业局等市级部门,给予横山道路建设资金支持,好不好?” 毕竟见识过太多复杂场面,梅超枫没有作出任何点评,更没有恼羞成怒责怪年轻人不识好歹,仍然笑意微微地瞧着有些腼腆的年轻人,只是眸光中尽含欣赏。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沉吟道:“小江,你说得对,往上走是一条路,往下走也是一条路,无对错亦无好孬,都是党的事业,都需要年轻人去干。” 女副部长灿然道:“我答应你,今后需要支持的地方,尽管给梅姐说,嗯,今后你就叫我梅姐吧!” “好咧,梅姐!” 年轻人满脸喜色地正视着腴艳少妇,好似平常看着卿幽兰、姜姒以及茶叶蛋她娘,那样温暖如春,那样清澈见底。 告辞梅超枫,江宁回到四楼,继续收拾行李。 随着“笃笃”敲门声响起,江宁看到叶秀眉走进寝室,笑着问道:“眉儿姐,有事哇?” 嘉州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大大咧咧地坐在床铺上,翘起二郎腿,粗声道:“咋啦?不可以过来和你聊几句?” “当然可以!”江宁抬手比个“ok”手势。 叶秀眉咯咯笑道:“好你个江宁,刚才我遇到市交通局规划科长李孟源,说跟你是莫逆之交,咱们一起来党校学习两周,我也没见你单独与李科长单独见面啊?” 江宁笑道:“这小子,嘴皮真够松的,见到美女啥都藏不住了。呵呵,昨天下午上课中途,我去了卫生间,正好遇到他蹲坑,这厮竟然忘记带草纸,急得嗷嗷直叫。我给他送去了,哈哈,这厮觉得我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晚上非要拉着我去校外街上喝夜啤酒。” 叶秀眉闻言笑得花枝颤抖,本就不够雄壮的胸前竟然也极不太“平”了。 口中连声说别人“这厮”的江宁这厮真够二的,朝着对面若隐若现的双峰呶呶嘴,一本正经地提醒道:“注意,别把衬衣撑破啦,别人还以为眉儿姐引诱本大爷呢!” 估计不再是少女的姑娘随即翻脸,赶紧拉拢衣服,双手抱胸,身子往后躲了躲,凶神恶煞道:“色胚,流氓,无赖,登徒子,浪荡子,走开!” 江宁摊开手,耸了耸肩,随后捧腹大笑。 “你俩笑啥呢?有啥开心事?” 随着一声暴喝,门口出现了三个嘉州学员。 县委办副主任、政研室主任邰南才笑眯眯道:“江宁,人家眉儿名花有主呢,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别学着挖墙角哟!” 不待江宁回答,不嫌事大的县政府办副主任邵平故作替人打抱不平,高声嚷道:“邰大爷,你就不厚道了吧?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人家江宁咋就不可以学学他的老领导?” 邰南才摸摸脑袋,顺势扶扶眼镜,一脸诚恳道:“是呢是呢,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不倒?” 一直不善言辞的组织部副部长罗传勇只顾嘿嘿作笑。 江宁当即表示哭笑不得。 叶秀眉又气又笑,弹起身子,指着三位串门之人,拿锋利无比的眸光各剜一眼,使劲跺了两下脚,恨恨道:“一群千刀万剐的色狼,待下次聚会,定要往死里灌酒!” 话落,女副书记摔门而去。 邰南才朝着门外大喊:“眉儿,十分钟后,校门口统一乘车,别迟到!” 可惜,门外并未传来应声。 江宁再次耸肩摊手,无奈道:“哦豁,得罪了城关镇党委副书记,今后你们老二老三想读一小二小,就泡汤啰,啧啧,你们那些婆娘们定不会轻饶!” 罗传勇“噗嗤”笑出声来,哈哈笑道:“啥叫婆娘们?” 江宁正色道:“你以为两办副主任这点本事都没?” 两办副主任蜂拥而上,一起将横山乡副书记按倒在床上,打得屁股“啪啪”作响。 组织部副部长站在一旁,拍着巴掌,像在伴奏。 四位同学闹过一阵,三位串门之人各自拿行李。 邰南才见江宁无动于衷,疑惑道:“你不准备走?” 江宁点点头,应道:“我还得去见一个朋友,明日返回嘉州,现向邰组长请假,可否?” 邰南才没说什么,扬扬手,带头走出房间。 待三人背影消失,江宁放下手臂,嘴角微微翘起。 从此有了这样的同学,挺好! 第93章 爱与哀愁 夕阳西下,彩云似锦。 强作镇静等到下班时,终于不出意料地接到处长电话,柳清柔长舒一口气,刚听说明日下午下班之前交稿之时,已经满心欢喜地连声答应,以至于她都怎么听明白魏东风处长后面说些啥。 结束通话,少女像只兔子跑得贼快,很快不见了人影。 魏东风拿着座机话筒,摇摇头,喃喃道:“这鬼丫头!” 省委机关宿舍楼左侧,有座约四五米见方的小池塘,水面漂浮着铜钱大小的睡莲叶,生机盎然。 一位少年蹲在池边,掬起一捧水,缓缓滴在一张睡得正酣的莲叶上,水滴似珍珠,在莲叶上翻滚,当第二颗水滴落下,迅速汇集成一颗更大的珍珠,在莲叶上荡来荡去。 顶多手中池水再滴下一颗,睡莲似乎也是有起床气的,再也按捺不住脾气,轻轻一晃,将硕大水珠抖落于池中,让它从哪来就回到哪里去。 年轻人乐此不疲,继续滴水戏莲。 睡莲只好遂了他心意,不时抖落水滴。 一人一草,好像在比耐性,双方僵持不下。 终于,少年玩累了,两手托腮,看着池中睡莲以及叶面那颗如剔透珍珠般的水滴,怔怔出神。 假如睡莲是柳清柔,自己的喜欢就是水滴,是不是汇集太多喜欢,那位眉如远山的姑娘也会如睡莲一样,轻轻抖去水滴呢? 互换位置,假如自己是睡莲,洒水人是柳姑娘,水滴照样比作喜欢,自己究竟选择抖落水滴,还是心甘情愿的被水滴压入池底呢? 少年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天光黯淡了几分,远处丛林传来几声鸟鸣,偶尔可见振翅飞鸟落入树冠中,四周越发安静。 一位身穿职业装的清纯少女,蓦然出现在池塘后方的花坛前,瞧着独自发呆的家伙,掩嘴偷笑。 随后,她倒背双手,蹑手蹑脚来到少年身后,口中低喝一声,双手按在他肩膀使劲摇晃两下。 江宁吓得一声惊叫,生怕掉进池中,惊魂未定。 少女仰头哈哈大笑。 江宁起身,洒然而笑,嘴里吐出一句:“调皮!” 少女偏着脑袋,笑嘻嘻的,不住上下打量故作镇定的家伙。 江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没话找话:“下班啦?” 少女点点头,不用踮脚尖,拿手在少年头顶比划几下,玩笑道:“喂,江宁,我怎么觉得咱俩差不多一样高呢?我一米七,你多高?” 江宁笑意阑珊,应道:“嗯,一样高!” 少年心中响起一个声音,原来她嫌我太矮啊? 其实,在南方,他的个子不算太矮,准确说相比北方男子而言,偏矮,算不上伟岸。 只是柳清柔太高,但凡身高不足一米八的男子与之走在一起,都觉hold不住呢。 少女依然没心没肺地开着玩笑:“嘻嘻,我可以穿十厘米的高跟鞋,你可不行呢!” 江宁以脸上笑意掩去内心沮丧,天性阳光的性格让他并不觉得自卑,反而激发起油嘴滑舌的潜能,煞有介事地说出的话让少女羞得满脸通红。 “嗯,谁家娶得这么高的老婆,娃儿将来肯定超过一米八,相当于后代改良,人生一大幸事啊!” 貌似表扬,实则调戏。 少女当即双手叉腰,嫩白脸蛋浮起两朵红云,装着很生气,只是嘴角微微翘起,气势也就弱了几分,未达到理想效果,于是努力鼓圆眼睛,愤愤道:“你想挨打?” 少年咳嗽一声,环顾四周,轻声道:“清柔,你好歹也是省委组织部干部,注意印象,可别毁了知性雅致的机关女神美好形象。” 少女缩缩脖子,伸了伸小舌,连连点头,模样可爱极了。 没咋见过世面的少年当即看傻了。 柳清柔恢复平时神态,疑惑道:“喂,你的行李呢?咱们先去我寝室,等会儿我请你吃麻辣烫。” 江宁应道:“来省委机关大院之前,我已经去附近旅馆订下房间,行李就放那儿了。” 少女欲言又止,不经意地瞪他一眼,率先往寝室方向走,边走边说:“咋去住旅馆啊?其实,你可以住省委招待所,省委机关人员只需半价就行。” 江宁尾随而去,一脸幽怨地暗自腹诽这家伙不早说,不然今晚也能节约好几十块钱呢。 两人刚走进楼道,柳清柔的手机响起。 接通后,她双眉紧蹙,嘴里不停“哦哦”应着。 江宁懂得,估计柳清柔有事了。 挂了电话,柳清柔泫然欲泣,一脸为难道:“处长让我赶回去加班,说刚接到京都组织部发来的传真,要求今晚报送一份表格。” 江宁劝慰道:“去吧,工作要紧,而且是京都组织部的要求,谁也无法预料,改日我俩再去吃麻辣烫。” 柳清柔伸出白皙小手,一把抓住江宁的手,急声道:“你找家饭馆随便吃些东西,回到旅馆别睡着了,等着我,我有事问你,记住哈!” 江宁瞧一眼那只漂亮小手,心中暖暖的,开心道:“嗯,我记住啦,不见不散,哦,不见不睡。” 送至省委机关大门口,柳清柔停住脚步,看着一步三回头的江宁,酸酸甜甜涌上心头。 江宁独自来到街上,找家面馆,叫了二两小面。 兜里手机嘟嘟响起,他拿出来一看,原来是柳清柔发来短信,问他在哪里吃什么。 “在旅馆不远处的香香面馆吃面呢。” “那家面馆不好吃。往前再走五十米,有家拉州拉面馆,味道不错,我经常去吃。” “你认真加班,不用担心我。” “你来看我,都没能请你吃一顿饭,挺愧疚。” “没事呢,你不是有事找我吗,等会儿咱俩去吃宵夜。” “嘻嘻,对,那我做事了。” “好的,加班愉快!” 结束短信往来,热气腾腾的小面也端上桌,江宁从桌上筷筒取一双筷子,埋头就吃。 虽然小面真如柳清柔所说味道一般,但是早已饿了肚子的江宁依然吃得一根不剩,甚至喝干了碗中汤水。 走出面馆,少年闲来无事,顺着街道往前走,一边观赏省城夜景,一边散步消食。 不知走过多少条街,也不知走到了何处,江宁觉得小腿有些酸痛了,才折身原路返回。 回到足足花去一百子儿的旅馆,江宁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拿着电视遥控板,翻来翻去一番,最后停留在中央电视台第二频道,饶有兴趣地观看经济节目。 或许刚才散步太久被累着之故,少年不知不觉睡着了。 只是,他左手一直握着右手腕。 第一次与心仪姑娘肌肤相亲之处,尚留余温。 夜色中。 刚批改完学生暑假作业的嘉州一小女教师江小慧穿过外南街,很快来到正东街,朝着窗户亮着灯光的伯妈家走去。 明日就将开学,昨日办完入职手续并接到任教小学三年级语文的女教师提前做好准备,暗暗提醒自己,既然留城任教机会难得,就应当全力干好工作,绝不让堂哥江宁失望。 她本想独自在外租房,可伯妈周淑英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家里三室一厅空间足够大,加之封闭式阳台跟小房间没啥两样,置放一张钢丝床让江水满睡觉,就可以腾出一间客房留给江小慧,不用花销另外租房的那份冤枉钱。 从小就亲近伯妈的江小慧只好答应,只是常常下班后买些肉菜回来,免不了被伯妈一顿埋怨。 少女心存感激,伯妈比亲妈还亲,堂哥比亲哥还亲,于是暗自下决心,明年弟弟江学军读高中,自己一定将他接到县城来读高中。 回到家,周淑英从厨房端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灿然道:“小慧,我和孟伯妈今日去了南门菜市场,买来你最爱吃的豇豆红烧肉,你尝尝。” 已经习惯两个老人家和满娃子晚上七点以前吃晚饭,江小慧赶紧换了皮鞋,踩着拖鞋跑到餐桌边,瞧着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笑容满面。 周淑英喜滋滋的瞧着侄女吃饭,递来一封书信,轻声道:“今天下午收到的。” 江小慧夹一筷子红烧肉喂进嘴里,眼睛瞟一眼信封,就不再理会,对着伯妈笑道:“真好吃!可惜江宁哥哥没吃着,馋死他呢!” 周淑英笑道:“他下午来了电话,说明日从省城回来,晚上请你吃火锅,庆祝你入职。” 江小慧笑嘻嘻地应道:“好,不许他反悔!” 周淑英娇嗔道:“江宁哥哥啥时候跟你反悔过?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少女将脑袋在伯妈怀里拱了拱,像只撒娇的小猪崽子。 很快吃过晚饭,江小慧对着正忙着收拾碗筷的周淑英扬扬手中信函,说道:“辛苦伯妈啦,我进屋去了。” 周淑英问道:“小慧,明日还去上班么?” 江小慧边走边应道:“要咧!” 周淑英追问:“明日早餐吃稀饭还是油条?” 江小慧扭开江宁的房门,见已经迅速蹿高个子的江水满正在认真做作业,轻声叮嘱道:“等会我来检查作业。” 随后,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忽而折身伸出脑袋,笑嘻嘻道:“伯妈,我已经答应同事一起吃早餐,就不用麻烦您啦!” 少女掩上房门。 从卧室走出来的孟母笑道:“年轻人生活习惯与我们不一样呢,当初孟飞也这样,从不在家吃早餐。” 周淑英端着碗筷往厨房走,对着跟随而来的孟母说:“是啊,江宁那小子也是这般。” 孟母背靠厨房门框,犹豫一阵,轻声道:“周妹子,我家孟鹤堂捎信出来,说下周就从里面出来了,我想了想,过几日我就搬出这里,去泥坯巷老屋住了,谢谢您和江宁对我的照顾。” 周淑英慌张道:“江宁知道不?” 孟母红着眼睛说:“江宁在一个月前找人将老屋拾掇得像新屋一样,啥都不缺,孩子不让我告诉您,说怕您不让他这样干,他说您……会舍不得……我走。” 话到最后,孟母眼含泪花,声音哽咽。 周淑英走过来,拉着孟母之手,感慨道:“好姐子,我俩都有一个好儿子啊,江宁这孩子多虑了,我肯定舍不得孟伯妈离开,但也不会阻止修缮老屋啊!” 两位中年妇人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客卧里,少女江小慧读着长达千字的省城来信。 孟飞在信中详细叙述了北漂两年的生活历程以及如今在丘川仁心药业工作情况,字里行间充满阳光和自信。 少女轻轻放下信笺,陷入沉思。 这是她第一次拆开孟飞寄来的书信,也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完来信,更是第一次莫名其妙的对这个号称孟公子的家伙有了好感。 窗外明月已经偏西,少女单手托腮,久久凝望。 丘川省城,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办公室灯火依然亮堂。 干事柳清柔全神贯注地扑在电脑前,“啪啪”敲字声音响彻幽静的办公室。 旅馆里,江宁睡得毫无鼾声,呼吸均匀,应该很香甜。 时间滴答过去。 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得到生物钟提醒,少年身子猛地一哆嗦,随之醒来。 他看了看仍然亮着的电视机,才发现此时已经次日凌晨七点十三分了,于是四处翻找手机,是不是自己睡着了,未能听到柳清柔来电。 手机已经关机,应该是没电了。 少年急得快哭了,手忙脚乱地从行李箱里拿出充电器,插上电源后,不停按着开机键,嘴里嚷道:“快,快开机啊!” 当手机显示既无来电也无信息时,少年颓然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屏幕闪烁的手机,重重地叹口气。 早上八点二十分,柳清柔脚步轻盈,穿过桂花树林,不时与上班的同事打招呼。 迎着朝阳,江宁拖着行李箱,走向旅馆外面的公交车站。 少年望着渐渐模糊的崇文街,面无表情。 “清柔,你咋来上班啦?我不是让你多休息会儿,晚点来办公室也没事的,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处长魏东风走进办公室,看见柳清柔就开口问道。 柳清柔抿嘴露出微笑,灿然道:“没事呢,我加班至凌晨四点,休息了三个多小时,不是很困呢,谢谢魏处长关心。” 魏东风高兴道:“清柔,你的辛苦没白费,咱们部长看了材料,大加赞赏呢!首长说好久让我带着你去部长办公室,他要亲自接见你!” 柳清柔淡淡道:“谢谢。” 魏东风不知这位能干的年轻人口中的“谢谢”二字,究竟是谢他还是谢部长,或者两者皆有,不过都不重要,下属越出众,说明处长领导有方,自己脸上有光。 处长笑呵呵地打趣道:“听其他同志说,昨天下午下班时,你溜得多快。大家猜测你是不是约会去了,现在看来,完全就是莫须有嘛。” 柳清柔突然反应过来,心尖猛然一颤,不过在处长面前未露声色,只是淡然一笑。 魏东风提醒下午报送报表一事,随后离开。 少女脸色苍白,抬手敲了敲自己脑袋,一脸懊恼。 她拿出手机,拨通后,压低声音问:“喂,你在哪儿?” 话筒里传来一阵嘈杂声,随后才有江宁的声音:“清柔,我想你加班一通宵,早上就没打电话告别,我现在刚进客运站,马上登上回嘉州的客车。” 少女颤声道:“江宁,对不起,昨晚我加班到凌晨四点,头昏脑胀的,哎,就忘了你还等着我,径直回寝室休息了。” 话筒里传来安慰声:“没事呢,清柔,下次见。” 少女红了眼眶,但又碍于办公室同事在场不便落泪,只好答应一声:“好,你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她接着发短信。 “你有那么忙吗?非要急着赶回嘉州?” “清柔,我怕耽搁你工作。” “我说过你耽搁我工作了吗?” “额,没有。” “江宁,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我怎会生你的气呢?” “你回来!” “清柔,有机会的话,嘉州再见吧。” 少女真生气了,将手机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同事莫月静抬起头,疑惑道:“清柔,怎么啦?” 柳清柔吐吐舌头,笑吟吟道:“没事,莫姐。” 莫月静笑道:“市州组织部报来的数据,有的牛头不对马嘴,毫无逻辑,让人哭笑不得,你才来不久,生气是正常的,时间一久就习惯了。” 柳清柔脆声道:“谢谢莫姐。” 少女收回目光,望着桌上手机,突然很委屈。 客车很快驶离城市,进入绵延起伏的郊区。 江宁扭头望向窗外,一脸忧伤。 第94章 胸针 人一旦情绪低落,连喝水都觉塞牙。 这班丘川长途客车一波三折到达嘉州客运站时,已是午后。在高速路上,因前方发生车祸堵塞近两小时;途经国道,客车走走停停,速度极为缓慢不说,最可气的是,临近嘉州不足三十公里,客车竟然出了毛病,一等又耗去一个半小时。 江宁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潮走出客运站大门。 他边走边打电话,跟党委书记柳远熙报告自己已回嘉州,随后想明日请假一天,有事要办。 柳远熙毫不犹豫地答应,乐呵呵地表示,明日本就周五,即使回横山也得返回嘉州。党委书记说若时间合适的话,到时叫上几个家住县城的同事一起聚聚,算作给他接风洗尘。 江宁答应爽快,末了客气致谢一番。 不料,柳远熙当即爆了粗口,一顿笑骂,责怪他这么客气,是不是想跟柳哥拉开距离。 江副书记言辞诚恳,说不管你是柳书记还是柳哥,即便将来二人不在一起共事了,都必须尊重。 柳远熙似乎很受用,又似乎被感动了,笑意盎然,大声应着,顺便提起这几天横山工作,讲得甚是细致。 这一摆,差不多又是半个小时。 走到自家小区门口,江宁找个毫不违和的理由结束通话,手机早已发烫。 柳远熙今日实在有些反常,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是,江宁蹙眉思虑良久也未能猜得合理答案。 见到儿子回家来,正准备出门去公司上班的周淑英笑得合不拢嘴,慌慌张张跑进厨房,生火加热中午剩菜。 客厅中,江宁打开行李箱,搬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纸盒子。 端菜上桌后,周淑英瞧着满地东西,疑惑道:“儿子,咋买这么多东西?” 江宁边打开盒子边说:“我好不容易去趟省城,抽时间去批发市场买些礼物,不然,小慧跟满娃子会失望的。” 递上一件锦绣保暖背心,江宁笑道:“妈,您平时保洁时,穿着外套怕弄脏,脱了外套又怕着凉,我想,你穿着厚实背心工作,方便多啦!” 周淑英喜滋滋地接过礼物,马上脱了外套试穿,挺合身。 江宁指着地上其中一个盒子说:“这是给孟姨买的皮靴,黑色的,待她回家来,你给她。她老人家脚上鞋子已经陈旧,我早就寻思着给她换双鞋。” 周淑英“嗯嗯”应着,蹲在儿子身边,轻声说:“孟姐子这几天一大早就去了泥坯巷,收拾屋子,听说,孟飞他爸过几日就出来了,他们将搬回老屋住。” 江宁“哦”一声。 周淑英叹息一声,有些失落地说道:“我多舍不得孟姐子,咱们一起住了这么久,早已是一家人啦。” 江宁拍拍母亲膝盖,柔声道:“孟家也不可能长住咱家,毕竟孟飞现在有工作有工资,总是靠咱家救济也不是办法,况且孟叔叔即将回家……所以,我花钱修缮他家老屋。妈,您不会怪责孩儿吧?” 周淑英嗔道:“瞧你说的,妈怎么会怪责你呢?本就应该这么做!孟家曾经帮衬江家不少,在人家落难时,我们理所当然得报恩的。” 接着,周淑英叮嘱道:“孟飞参加工作不足一个月,自然还未领到工资,这个月咱们还得给孟姐子一些生活费。还有,你要经常回嘉州,多去探望孟叔叔。” 江宁笑道:“好咧,我的妈呢,您赶紧去上班吧。” 周淑英起身,看看时间,匆匆出门。 江宁将两盒礼物分别放至江小慧、江水满书桌上,去餐桌边吃过午饭,随后坐在沙发上,把玩手机。 浏览柳清柔发来的短信,少年细细咀嚼每句话,想象着少女编发短信时的表情以及心情。 要是自己当时听她的话,不急着赶回嘉州,从丘川客运站返回省委机关大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总不会抱得美人归吧? 想到这里,忧伤少年忍不住自己嘲笑自己了。 真是想婆娘想疯了,连柳清柔都敢作为臆想对象?! 他丢了手机,抓紧时间午休,下午还有正事要办呢。 县寿险公司自成立以来,六层保险大楼一分为二,上面三层为寿险公司所有,下面三层便是县财险公司所在地。 下午,董事长卿幽兰刚回到办公室,就见综合部主任柳落松走进来,于是问道:“老柳,赠送横山那批电脑还未到货么?” 再度出山任职的柳落松笑道:“我正是为这事儿来向您报告呢!这次共计到货十二台电脑,是全部捐赠给横山乡还是按您最初安排的只捐赠八台呢?” 卿幽兰抿嘴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呢?” 柳落松沉吟道:“鉴于市寿险公司要求本系统电脑全覆盖升级,需要增大电脑内存,以便安装全国统一标准的寿险办公软件。我建议,不仅全部捐赠十二台电脑,还可以增添一些旧电脑,不过,横山乡是否需要旧电脑,我不得而知。” 卿幽兰点点头,呵呵笑道:“估计江宁会一股脑全部收下,那小子可是个守财奴,只要不花钱,旧电脑也是电脑,况且还能正常使用。” 柳落松眼含爱怜道:“听老家亲戚反映,江宁深受横山百姓认可,不仅仅因为他办成了维修校舍这件大好事,更是在干部群众中有着极好口碑。卿总,您培养的秘书真心不错呢!” 卿幽兰欣然道:“老柳,你恐怕只知道群众围堵乡政府那事儿吧?县委对江宁寄予厚望,将其提拔为党委副书记并主持乡政府工作,实际上江宁已经代为履行乡长职权。” 柳落松大惊,讶异道:“他任职副乡长尚不足两年,就能提拔?” 卿幽兰微笑道:“我听说,江宁提拔为副书记,算是破格提拔,赵璞初书记亲自与市委组织部长沟通,并以处理重大群体性事件为由争取到了上级支持。” 柳落松嘿嘿一笑,自言自语道:“卿总起了作用吧?” 卿幽兰抿嘴微笑,笑而不答。 说曹操,曹操就到。 随着敲门声响起,办公室二人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卿总,柳叔,您们好啊!” 江宁双手插兜,大大咧咧地进屋,一张脸儿笑得稀烂。 卿幽兰笑容满面,率先发声:“咦,江宁,听姜姒说,你不是在省委党校学习吗?” 江宁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呵呵笑道:“昨日培训下午结束,今天中午我回到嘉州,这不,马不停蹄赶来见您和柳叔啦!” 柳落松拿手指隔空点了点,灿然道:“你小子来得正好,等会来我办公室办手续,自己找车将电脑拉走。” “哇!”江宁喜出望外,大声问道:“多少台?” 柳落松向董事长致意,随后往外走,回答道:“再议!” 江宁朝着柳老背影说声“谢谢”,起身来,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精致小盒子,放在办公桌上,轻声道:“老领导,我在省城学习期间,淘得一个小礼物,望您别嫌弃。” “啥礼物?”卿幽兰瞧一眼盒子,也没伸手触碰。 江宁在班前椅就坐,呵呵笑道:“胸针,小得不能再小的礼物啦,不算行贿吧?” 卿幽兰嘴角翘起,微嗔道:“无功不受禄,说,为何送礼物?” 江宁淡然道:“跟同学逛商场,见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买胸针,于是我也买了。” 年轻人压低声音嚷道:“哎呀,您就收下嘛,弟弟给大姐送礼物,有啥奇怪的?有啥值得防备的?又不是定情物!” “放肆!”卿幽兰俏脸泛红,轻声呵斥。 年轻人迎着中年娇羞目光,毫不胆怯,嘟着嘴唇小声嘀咕:“本来就是嘛!” 董事长强作镇定,挥手赶人:“去,各人去找老柳办事,守在我办公室干啥?你没事干,我可忙着呢!” 年轻人只好起身,一脸无奈。 不过,这厮很快就笑了,因为老领导并未让他带走礼物。 瞧着那道瘦削却笔直的年轻背影,腴艳女人嘴角慢慢翘起,可惜那人未曾回首,不然定会被惊艳着的。 来到四楼,江宁找到柳落松,两人很快达成赠送二十台电脑的协议,并办理了相关手续。 当然,经不住这家伙软拖硬磨,柳落松最后答应,明日安排车辆将二十台电脑送去横山乡。 临走前,江宁问了个问题:“柳树,为何现在又愿意出任综合部主任辅佐卿总呢?” 柳落松避重就轻地找了个理由:“谁让卿总是按柳家媳妇呢?一家人不帮一家人说不过去呐!” 江宁当然知道柳落松出山的真正原因,不外乎就是公司易帅,相当于换了天,也就愿意贡献余热。 人都这样,士为知己者死。 年轻人扬手作别,走在楼道走廊上,暗自腹诽:“人家早就不是柳家媳妇啦!” 下楼时,江宁遇到正在蹲着身子擦拭楼梯扶手的母亲,遂停下脚步,一声不吭,眼眶渐渐湿润。 穿着崭新锦绣背心的周淑英压根没发现儿子站在身后,全神贯注地用湿帕子细细擦去楼梯扶手上的灰尘,一丝不苟。 上个月,公司再次加薪,自己每月能领到八百元,比当官的儿子公子还高两百元钱呢,不仅能够独挡家庭开支,而且还有余钱存进银行,这日子可谓红红火火。 “妈……” 周淑英蓦然扭头,看到儿子竟然站在楼道口,顿时喜笑颜开,呵呵笑道:“你不在家休息,跑来这里干啥?” 江宁颤声道:“我来找卿总办事。妈,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您别干这份辛苦活儿了!” 周淑英继续擦抹楼梯扶手,轻声道:“你说啥呢?这是手上活儿,轻松着呢,总比过去在江家湾做农活强吧?你自己回家吧,别打扰我上班。” 江宁往前走几步,坐在距离妈妈不远的楼梯上,双手托腮,看着妈妈忙碌,只字不语。 整个下午,不管曾经同事往来过路,热情寒暄之后投来疑惑眼神,坐在楼梯上的年轻人却一点不觉得丢人,依然陪着母亲。 快下班时,卿幽兰接到综合部主任报告,匆匆赶到楼道口,并未见到母子二人,怅立许久才离去。 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应该调整周淑英的工作岗位了? 是啊,万一江小子升任乡长,全县哪个正科级干部的母亲还在打临工,干着这份保洁辛苦活儿呢? 腴艳女人低头看了看胸前那颗漂亮的胸针,眼神温柔。 省委机关大院。 下午五点半,柳清柔手提黑色电脑包,跟在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江飞鸿、干部一处处长魏东风身后,脚步匆匆走向黑色轿车。 一个小时后,他们三人出现在丘川国际机场,赶往京都,参加明日召开的全国基层组织队伍建设工作会议。 坐在候机室,少女望着空旷的机场,暗自庆幸江宁没有返回,否则两人将再次错过见面,害得他白跑一趟。 只是,少女有些忧伤,也有些无奈。 若一直这样高强度快节奏地工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属于自己的时间太少,生活都没啥滋味了。 魏东风递来一瓶矿泉水,随之坐在旁边,轻声道:“清柔,以后记得准备一个小巧行李箱,随时都可能出发赴外地出差,今儿你就没时间准备行李,连化妆品都没能带上。” 柳清柔莞尔一笑,轻声道:“处长,我不化妆。” 魏东风一愣,继而释然,笑道:“也是哈,你还年轻,天生丽质,不像你家嫂子,只要外出,总是大包小包的,其中化妆品一大堆,麻烦得很。” 柳清柔捂嘴作笑。 魏东风慢慢收敛脸上笑意,朝着就座于前两排的那颗略显秃头的脑袋抬了抬下巴,凑过去低声道:“任何时候,你都不许单独去他房间,记住!” 柳清柔一脸震惊。 魏东风神色平静道:“别问为什么,你只需照做就行。清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绝不单纯。省委组织部也一样,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稍作停顿,处长继续说:“遇到任何事情,你都要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不可擅自做主。” 柳清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魏东风手提矿泉水瓶子,起身走向前排。 少女瞧着前面两个凑在一起的男人脑袋,眼神复杂。 第95章 周末 每天起得比鸡早,白天跑得比驴累,晚上睡得比狗晚,奈何草池场镇庙小香火稀,月月农资店老板如今还是没能大富大贵,顶多算作略赚小钱养家糊口而已。 络腮胡越发浓密,胡月月也懒得打整,反正不是逢场天也没啥顾客,搬张小凳子坐在店铺门口,边看小说边瞅向隔壁人来人往的春光服装店。 做生意,最怕货比货。 好几次,胡月月都想改换门庭,换作其他生意,一会儿想开间杂货铺,一会儿想做鞋袜生意,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放弃了,依然干着老本行。 与服装店相比,卖农资确实是粗粝生意,每日光顾店铺的,不是胡茬拉碴的庄稼汉,就是七老八十的耄耋老人,哪有在隔壁春光服装店溜达的姑娘媳妇让人爽心悦目。 即使偶尔有一两个受父母安排前来购买农资的大姑娘,走进月月农资店铺差不多都会捏着鼻子,将物资丢进背上竹篓,然后逃似的快速跑走,生怕多待一分钟。 胡月月很忧伤,曾经一度怪罪于自己络腮胡,吓走了那些沾着乡野草木香气的可爱姑娘,可惜对面杂货铺老板女儿夏娇枝死活不同意,恶狠狠地说,若你小子刮去胡子,就没了男人味,她就不再来串门。 胡月月之所以如此在乎夏娇枝,只因这位被江宁称作“下饺子”的姑娘是唯一主动追求他的姑娘,万一刮去胡茬,不但没能勾得其他好看姑娘,反而失去“下饺子”的芳心,那才是扦担调坛子,两头滑落,不得不男人撒尿不擤鼻涕,至少逮到一头,才好。 隔壁春光服装店又走进两位俊俏媳妇,一个比一个胸大、屁股翘,看得络腮胡男子忍不住吞咽一口口水,喉咙发出“咕咚”一声响。 这厮瞧着隔壁店铺的店招,忍不住自言自语嘀咕:“奶奶的,试穿衣服当然就会春光乍泄,这些娘们胆子真大,也不怕老子凿壁偷光,嘿嘿,真那样的话,过瘾啰!” 两个女人从服装店出来,瞅见络腮胡男子投来的猥琐目光,胸小屁股却更翘看上去更年轻的媳妇扭过头去,冷若冰霜;另外那个胸前更为壮观年纪稍大的媳妇则抛来一个媚眼,笑嘻嘻地骂一句“死样”,只可惜并未停留脚步,不给胡月月搭讪机会。 络腮胡男子很是受伤,再也无心看书,眼睁睁瞧着又一拨女子走进隔壁服装店。 奶奶的,人比人,气死人。 “啪!” 脑袋吃痛的络腮胡男子以为又是“下饺子”吃醋生气自己偷看别的女人,准备起身做个夸张动作,于不经意间摸摸她胸前磅礴山势。 反正前几日强按在店铺门后得逞了,当时那对嫩白玩意儿让他险些失控,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自家婆娘,早摸晚摸早晚都是摸,还不犯法。 可是,当捂着脑袋扭身看见来人时,胡月月当即发飙:“你奶奶的,跑回草池来干球啊!” 来人将手中沉甸甸的塑料袋丢在地上,拽声拽气说道:“给,我在省城给你买的《鹿鼎记》,一共八本,够你小子看几个月啦!” “哟!”胡月月一声惊呼,满脸喜色瞧着地上塑料袋,忙不迭拿出一本小说,捧在手中,两眼放光。 “啪!” 后脑勺又被拍一下的络腮胡跳起来,揉着脑袋,瞧着双手叉腰的大脑袋男孩,当即一阵骂骂咧咧:“我日你先人板板,满娃子,你个鼻涕虫,竟然也敢欺负老子!” 江水满笑嘻嘻道:“月月姐,好久不见!” 被戏称作“月月姐”的络腮胡男子没好气道:“好个锤子,本老板看到你两个家伙就发愁,哎哟哟,老子今天中午又得出血,柜子里都没几个铜板啦!” 江宁指指对面杂货铺,玩味道:“要不,你找‘下饺子’借点?老子回草池,你总得肉疼一次嘛。” 胡月月果真露出一副肉疼样儿,连连摆手,气急败坏道:“说嘛,吃卤鹅儿还是卤猪蹄,或者都买?” 满娃子习惯性的揩了揩鼻子,哈哈笑道:“都要!” 胡月月一把搂住死党肩膀,亲热道:“江乡长,荣归故地啊?要不要我去乡政府叫上许一生那厮,中午一起吃饭,可否?” 江宁摇摇头,轻声道:“今日是满娃子爹娘忌日,我带他回来上坟,下午就赶回县城,没时间在草池逗留。” 胡月月玩味道:“随便你哦,少个人就少花一份钱,老子巴不得呢!” 江宁推一把死党,笑着说:“瞧你抠搜的样儿,啧啧,他娘的大小也是个老板嘛!对了,我和满娃子去夏娇枝杂货铺买些纸钱之类上坟用品。” 满娃子早就大呼小叫跑向杂货铺,估计又得白吃零食。 吃过午饭,江宁带着满娃子回江家湾。 临走前,他叮嘱死党,如果农资生意确实不够好,就试着更换行当,比如卖茶叶之类的,若进货横山绿茶所需资金不足的话,凭借他党委副书记的面子,赊欠七八个月应该不成问题。 胡月月挠着脑袋想了想,问能不能将左边隔壁空置着的店铺盘下,既卖农资又做茶叶生意。 江宁当即表示可行。 胡月月那张络腮胡脸庞忽然变得极有灵气了。 只是,两位同学现在还不知道,几年后,月月茶社老板将是嘉州最具实力的横山绿茶批发商。 回到江家湾,江宁让江水满独自去父母坟边祭拜,自己则回到老屋,四处查看一番,随后找到江援朝夫妇,给了一笔钱用作堂弟江学军下学期学费。 返回草池,江宁提着一大袋二妈准备的腊肉蔬菜之类东西,也未去向胡月月辞行,搭乘一辆三轮摩托车离去。 在兴隆镇转坐客运班车,两兄弟赶在天黑前回到家里。 晚上,江宁独自溜达出门,来到县公安局家属区。 找到副局长周向阳家,开门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江宁以为自己记错房间号码,正欲开口询问,对方却抢先发声:“你是江宁吧?” 江宁懵懂地点点头,有些上头。 姑娘笑着说:“进来吧,我爸还在外面应酬,刚来电说您将上门拜访,让您稍等。” 江宁瞧着洁净反光的地板,犹豫着。 姑娘瞅见来客有所顾虑,笑哈哈地说:“没事呢,不用换鞋,就这么进屋吧。” 江宁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脱了皮鞋,穿着袜子走至足足五十平米的宽敞客厅,不用姑娘招呼就坐在沙发上。 姑娘朝着厨房喊一声:“妈,江宁来啦!” 继而,她朝客人抿嘴一笑,示意失陪了,径直走进卧室,并关上房门。 独自坐在客厅,少年反倒轻松多了,少了几分拘谨。 少时,厨房走出一位中年妇女,笑吟吟地招呼:“小江吧?吃饭没?老周说很快就回家,麻烦你再等等。” 江宁站起身,客气应道:“王阿姨,我吃过啦,谢谢您!” 王阿姨连连招手,笑着说:“莫跟阿姨客气啰,你三四岁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一晃近二十年啦,小江也长成大小伙子了!” 唠嗑一阵,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分钟。 房门打开,周向阳归家。 江宁再次起身,热情招呼。 周向阳过来坐下,呵呵笑道:“小江,今日怎么想着来周叔叔家?”江宁客气道:“侄儿应当前来看望叔叔阿姨的。” 周向阳灿然笑几声,对着妻子说:“江宁懂事呢!” 王阿姨应道:“可不是?比咱们四个孩子懂事多啦!小江,你跟周叔叔唠嗑,阿姨每天晚上都去外面广场跳舞呢。” 江宁再一次起身,客气地将王阿姨送出门。 待他少年折身回到沙发边坐下,周向阳轻声问道:“今儿找我,是不是关于孟鹤堂那事儿?” 江宁点点头,悄声道:“周叔,孟叔叔那事儿应该结案了,听说最近就将释放,我想问问,是否确定。” 周向阳说:“无风不起浪嘛,既然有传言,就有可能是真。据我所知,孟鹤堂获得缓刑,目前尚未听闻不同声音。” 随后,公安局副局长详细说了案子详情。 江宁听罢放下心来,一脸感激道:“感谢周叔叔暗中周旋,否则案子处理结果不会如此轻松,孟叔叔身体不大好,若是坐牢几年,说不定出什么事呢。” 周向阳抿嘴一笑。 江宁起身告辞,走到门边穿上鞋,挥手离去。 送别后,周向阳回到沙发边,看到江宁先前所坐位置上,留着一个胀鼓鼓的信封,顿时明白了。 “这孩子!”周副局长叹息一声。 这时,女儿周冲走出来,大声道:“爸,你经常提起江宁如何如何,我看也不咋地嘛!” 周向阳笑道:“冲儿,不可以貌取人,你呀,典型的外貌协会会员!江宁少年丧父,独自打拼,他的优秀不在外表,而在他的品质和能力,远超你们同龄人。” 周冲瘪嘴诡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就这么一耽误,周向阳没能及时追出去,江宁早已走远。 几个月前,江宁找律师咨询过,按照正常情况,孟鹤堂少说也得在监狱蹲三年,只是侦查阶段的取证极为关键,存在上下限认定问题,也就有了回旋余地。 少年懂得两权相害取其轻的道理,既然承担法律责任判刑已成既定事实,那就积极争取判缓刑,只要不进笼子就好。 欲实现这一理想结果,关键在于县公安局。他找到实权派人物周向阳,当然也不能让父亲的战友违反原则,只需偏左偏右而已。可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点自由裁定权,往往决定了嫌疑人所负法律责任的轻重。 走在归家路上,少年真心替孟家庆幸。 周六,江宁在家睡懒觉,却被江小慧和江水满拖下床,嚷着哥哥带妹妹弟弟外出逛街。 江宁干脆叫上母亲一同出行,去了紫竹公园。 趁着堂妹堂弟乘坐高空秋千间隙,江宁去公园小卖部买来四瓶矿泉水,递一瓶给妈妈,笑着说:“妈,刚才我见公园门口附近有家缝纫店,等会你和小慧分别做一套旗袍,可好看啦!” 周淑英脸上漾起甜甜笑容,轻声道:“行吧,只是不要太贵。”江宁嗔道:“妈辛苦一辈子,也该享受了。” 周淑英不再开腔,抬头望着高空中玩得高兴的侄女侄儿。 “江宁!” 随着一声招呼,江宁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继而呵呵作笑,走过去,一把抱起早已长得老高的丫头,问道:“我是谁?” 丫头咯咯笑道:“你傻啊?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是谁,还需要问别人,江大才子!” 江宁扭头看向旁边含笑而立的旗袍女子,故意板着脸说:“薛萍姐姐,丫头怎么记得我呢?看来,我这该死的魅力啊,无处安放!” 这位名叫薛萍的嘉州师范读书管理员,身穿一身灰白色旗袍,凹凸有致,一别两三年,在江宁眼里,她依然是秀色可餐的腴艳女子。 薛萍嫣然笑道:“你真够无聊的!” 江宁放下丫头,指着高空秋千说道:“我带弟弟和妹妹来玩,您娘俩准备怎么玩儿?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如何?” 薛萍摇头说:“丫头得去看望外婆呢。” 薛萍接着说:“江宁,听说你去横山当领导了,薛姐替你高兴呢!” 江宁抿嘴作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有些夸赞,还是不要回答的好,无论说什么话,都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误会。他可是知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的,行走官道,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 送别薛萍母女俩,江宁指着那道好看背影,笑着说:“妈,瞧见了吧?薛姐穿的旗袍是不是很漂亮?等会你和小慧就取那款式,如何?” 江母连连点头,极为开心。 陪着家人玩了一整天,江宁约请县委办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吃晚饭,说还是吃火锅。 不待老领导在电话里答应,旁边偷听电话的江小慧江水满早已高兴得跳了起来。 杨婉青提出叫上段云锦,江宁稍作迟疑,不够爽快地答应了。 说实在的,他不想让家人见到段姑娘,那家伙看自己的目光相当炙热,担心有所误会。 请杨婉青是必须的,江小慧无论如何都得当面致谢恩人。 江家人,有恩必报。 第96章 功课 返回横山上班,党委副书记江宁跟就任副乡长没啥两样,只是抓住自己党建、社会事业分管领域工作不放手,并未履行代乡长职责,也就没有插手苏绣、庄云锦二位副乡长分管领域工作。 他这种自扫门前雪的做法深得党委书记满意,柳远熙从此大权在握,完全没了原乡长陆秋生在任时那种掣肘,虽然不至于在四合院横着走路,但是开会一言堂现象总是有的。 倒是苏绣、庄云锦看出了些许端倪,二人基于与江宁私下交谈感受,暗自揣摩到了这位貌二十出头不多的年轻人心思并不在于攻掠一城一池,实则盘算着更大事情要做。 江宁并不在乎两位副乡长知晓自己心思,甚至还有几分故意为之的意味,毕竟修路发展产业事关横山未来福祉,一个好汉三个帮,自己举旗坐镇中军帐,总还得有良将冲锋陷阵才行,让苏庄二人提前有所心理准备,自然强过突然接受任务时的手足无措。 年轻的党委副书记根本不将主要精力放在党建与社会事业等常规工作上,而是花去大量时间跑遍全乡八个村九十四个社,对横山地貌、经济、人口等基本情况了然于胸,记录了整整三大本民情日志。 柳远熙只知道江宁除了开会,很少守在四楼办公室处理公务,也不知那小子成天走村入户干啥,毕竟围堵乡政府的群体性事件过去已久,群众情绪渐渐淡去。 他猜测,新任不久的党委副书记不应该为此事小题大做,有可能是在百姓面前刷存在感,夯实群众基础而已。 让党委书记倍感意外的是,柳树国不仅很快返回乡政府上班,按照江宁的建议主持经济发展办公室工作,而且态度端正,从不迟到早退,将茶叶产业相关工作抓得井井有条,业绩呈现攀升势头。 柳远熙当然乐得其成,对于他这位横山“一号”来讲,柳树国如此变化即便让人始料不及,也正好符合治理一方的心意,谁愿意自己麾下七拱八翘不和谐呢? 心情倍儿爽的党委书记成天坐在办公室喝盖碗茶,实在闲得无聊就找来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作陪,时而外出场镇街面走走看看,时而赴场镇周边村美其名曰调研,实则与村干部喝顿小酒。 其间,江宁回县城找过一次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随后去了长宁市委组织部面见副部长梅超枫,晚上请客叫上全市青年干部培训班同学、市交通局规划科长李孟源一并参加。 此次之行,标志着江宁谋篇布局修建横山村级公路一事进入实质性推进阶段。 但是,江宁回到横山乡,并未大张旗鼓到处宣扬,甚至未曾向党委书记报告,一来因为资金问题尚无眉目,二来因为目前自己身份稍显尴尬。 如此大事,主要领导必须亲自推动。 从目前来看,柳远熙已无斗志,说动他出面何其艰难,还不如按照邹不一所说,等待县委对横山主要领导作出调整。 所以,江宁当务之急在于做足道路建设前期功课,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村级公路设计,利用各种社会资源寻找建设资金,只要这两方面工作准备就绪,无论谁来出任横山党委书记,就有机会早日推动项目落地建设。 大丈夫事藏于心,只要不在会场,党委副书记逢人笑嘻嘻的,开起玩笑来荤素不论,啥话都敢说,毫不顾忌自己身份,引得各级干部成天围在他身边,其乐融融。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年轻的党委副书记实则内心焦急,邹不一曾经说县委作出决定大约在三个月之后,如今已经过去一个月,首先资金问题梅超枫部长只是答应出面协调,其次是规划设计问题,李孟源透露村道设计权限在县交通局,不过他可以给予督促指导,诸事皆是悬而未决。 乡政府食堂师傅赵宝安瞅见江宁逐渐消瘦,只要他来食堂吃饭,总要叮嘱自家婆姨在碗底埋下一个鸡腿,堪比对待未来女婿,甚至还要好上几分。 冬婶更是疼爱这个后生,每当夜半时分看到副书记办公室还亮着灯光,就会煮碗鸡蛋面送去,直到看着江宁吃完才端着碗筷离开。 江宁一直与赵宝安夫妇较为亲近,有时也会聊些知心话,吐露埋藏心底良久的烦心事,只为释放压力与情绪。当然,不排除他通过食堂师傅广交善缘,作为听取干部们真实声音的重要渠道。 时间如流水,慢慢悠悠一年半过去。 期间,嘉州县委并未调整横山乡党委书记,柳远熙依然在位,与主持乡政府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江宁貌合神离,只是江宁从不与之争权夺利,也就彼此相安无事。 值得庆幸的是,江宁任职副科级干部已经两年有余,有资格提拔为乡长,他本人倒也希望乘势而上,行走官道之人谁不希望在有限的政治生命中尽早得到提拔重用呢? 资格归资格,希望归希望,决定干部成长的权柄掌握在组织手中,需要多方面考虑,谨慎使用。县委考虑乡镇“一把手”,尤其党委书记,要求干部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将是否坚持组织路线作为最高衡量标准。 通过处理横山群体性事件,江宁无疑是合格的,但是,县委对横山党委书记的要求,并不仅在合格二字上,更需要一个德才兼备的优秀干部去改变该地落后面貌。 在这期间,县委组织部提出三个后备人选,以县长魏常志和副书记罗石为首形成两方对立阵营,皆提出不同意见。 无奈之下,县委书记赵璞初找来当时负责现场处理横山群体性事件工作组长、常委副县长邹不一,仔细分析了横山当前局势和群众呼声后,随即作出维持现状的决定,调整柳远熙的提议暂且搁浅。 在一次稀松平常的聚会时,赵璞初遇到自己颇为赏识的老部下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就卿幽兰提出“照顾江宁”的拜请之词有些愕然,继而深入询问相关情况,待知晓那位年轻人携母求学、英勇护主、奔走求资、关爱贫弱等事迹后,虽然表面上乐呵呵地赞许几句,但是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最近,有着铁娘子之称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肖雅吃不准县委书记心思,自己先后三次当面汇报横山班子情况,提出了调整党委书记柳远熙的建议,均未得到明确答复,今日毫不例外空手而归。 反倒是县委书记提出调整县委组织部常务部长段明成外派兴隆镇任党委书记,所空出的位置由县委常委办副主任杨婉青接任,原县委副书记柳建国之秘书、县文化局副局长方博文调回县委办任副主任兼常委办主任。 谈话临结束时,县委书记再次提及横山班子,语重心长叮嘱组织部长高度重视横山乡未来发展任务,并要求县委组织部成立一个专门调研班子,全面摸清横山民情以及党委政府班子所发挥的领导作用,从当地局势需要出发,负责任地向县委提出横山班子配置方案以供决策参考。 从未领到如此意外任务的肖雅回到组织部,当即召集下属开会,传达了县委书记的指示要求,迅速成立一个五人小组,奔赴横山。 五人小组采取实地走访、个别座谈、问卷调查等方式,深入干部群众听取意见,守在横山寸步不离,足足工作三天才返回县城。 党委书记柳远熙毫不在意,只是安排分管党建的副书记江宁与党政办主任卓云作陪,期间出席了一次工作晚餐,把酒言欢,相处融洽。 直到第四天,柳远熙后知后觉发现已经离去的五人小组并未找党委书记座谈,不由疑惑横生,随后去电找到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询问,得到的答案让人失望,对方声称并不知情,这是女部长直接下达的指令。 颇为失望的柳远熙约请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邵君林聚会,只因对方时间安排不过来,饭局一推再推,最终未能确定下来。 无法准确把握县委真实意图,柳远熙有些莫名发慌,瞧着最新一期县委干部任免文件,发现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段明成出任兴隆镇党委书记的任命,不由哀叹自己从此朝中无人相助,隐隐觉得自己离开横山的可能性大为增加。 作为党委书记的贴心扈从,卓云自告奋勇找到现任长宁市组织部人才办副主任的远房舅舅,请求打听县委组织部对横山班子调整情况。 不知那位市委组织部人才办副主任如何了得,竟然很快反馈情况,说这次班子分析调研纯属例行公事,县委并未作出调整横山班子的安排。 柳远熙放下心来,自我调侃岁数越大,猜疑就越重。 嘴叼香烟的卓云信心满满,大肆吹嘘他那远房舅舅如何人脉广泛、在长宁官场如何如鱼得水,柳远熙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党委副书记江宁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年轻人心思专一,只干两件事。 一是陪着从未去乡政府打照面的县交通局规划人员,深入横山山水之间,实地勘察,第五次修改道路设计方案。 二是按照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的安排,每次以回城向县委组织部报送党建材料为由,逐个拜访县领导和县交通局、县发改局、县农业局等部门主要负责人。 皇天不负苦心人,横山村级道路设计方案得以顺利通过图纸审查。连江宁都觉得奇怪,县交通局竟然只字不提规划设计费,他本想申请支付这笔费用时再向党委书记报告,如今看来还能继续隐瞒下去。 在道理建设资金问题尚未解决之前,图纸就是废纸,更不用说得到柳远熙的大力支持了。 向京都和省、市争取村级道路资金的文件送去足足一个半月了,依然杳无音讯。 江宁三番五次询问市交通局规划科长李孟源,催得对方在电话里直骂娘:“我的仙人板板,省交通局那些家伙不是我的同学,更不是我家亲戚,求人办事你还催人家快办么?你他娘的,乡干部就是乡干部,球规矩都不懂!”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党委副书记干瞪眼,只得认命地等待。 殊不知,为了横山村级道路4500万的资金需求,答应帮忙的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动用私人关系,竟然找到了就职于京都交通部的大学同寝室同学,自上而下,层层推动。 终究纸里包不住火,当丘川省发改委副主任打电话给党校参训同学嘉州县委书记,询问这件事咋没他提起,赵璞初一头雾水,去电询问梅超枫方知真相,一时怵立当场。 久久回过神来的县委书记立即让秘书通知组织部长肖雅前来议事,坐等下属前来的间隙,默默咀嚼。 一个来自官方的声音,一个来自非官方声音,均指向了那位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和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对江宁评价极高,赵璞初当时心存疑虑,毕竟推荐提拔亲信乃人之常情,当然会不吝美言将其称之为卧龙凤雏,作为县委书记听则听之,以时间换空间,全面考察之后方能作出最终决定。 俗话说,是驴是马,拉出来溜一溜,方知真伪。 没想到,这一溜,都溜到京都部门去了。 省发改委已经批准这笔京都交通部对口支援横山乡的专项资金,下个月到位,还有什么事实胜不过雄辩? 这样的干部简直就是嘉州之宝啊! 与此同时,尚坐在毛桃村山头的横山乡党委副书记江宁接到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传来的喜讯,当即泪流满面。 强行压制激动情绪的年轻人抖动嘴唇,对着两鬓斑白的村支书许文昌,颤颤巍巍说道:“许支书,做好准备吧,我们要开始修路了!” 许文昌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再次求证:“资金解决了?” 年轻人迎着飒飒秋风,神情激动道:“嗯!” 六旬老人欢喜得像个孩子,一蹦三尺高。 擦了擦红眼眶,年轻人笑道:“小心点,老顽童,别闪着老腰,下步还指望您组织村民投工投劳呢!” “没问题,圆了祖辈梦想,咱们这代人累死也甘愿!” 老人挥舞双手,狠狠砸向天空。 年轻人眼泪又来了,朗声道:“不,我们还要致富!” 声音如雷,响在毛桃村山头。 第97章 焦点 雨后,嘉州龙头山一派宁静。 然而,县委办公楼五楼常委会议室却并不宁静。 县委五人领导小组会议正在召开,聚焦横山乡党政主要领导配备人选问题,而焦点则在于党委副书记江宁如何安排。 事先已经与县委书记作过沟通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肖雅抛出两个方案。 方案一,江宁任横山乡长,主持党委工作; 方案二,江宁继续任党委副书记,代理主持乡党委和乡政府工作。 接着,肖雅作出说明:“鉴于江宁同志在横山工作表现,组织部认为,由该同志主持横山乡工作是合适的。不管方案一还是方案二,我们均考虑给予组织和他本人一定空间,以观后效,也有一定回旋余地。” 县委常委、纪委书记袁清表示自己再考虑考虑。 县委副书记罗石偏着脑袋想了想,蹙眉道:“既然两套方案皆有个共同指向,那就是江宁同志主持横山工作,肖部长,为何不可以考虑制定第三套方案呢?县委若信任江宁同志,就需为其创设干事平台。我建议,江宁同志任党委书记,兼任乡长。” 县委副书记、县长魏常志慢吞吞地掏出香烟,待点燃后吐出一口烟雾,似乎有所忌惮那位坐在会议室中间位置的县委书记,毕竟这家伙横空出世从国企进入官场一步坐上县委书记位置,虽然有抢去自己位置的嫌疑,但是现任市委副书记反复告诫最好别惹姓赵的。 待情绪酝酿充分,魏常志努力考究措辞,尽量让自己语气缓和,笑吟吟道:“我目前尚不认识江宁同志,只是听不一同志提起过,他在处理横山群体性事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赞成提拔重用该同志,只是……商量一下,可否让江宁任乡长,党委书记另外安排人选?呵呵,这只是我个人的初浅想法,最后以赵书记意见为准!” 一直双臂抱胸的县委书记紧抿嘴唇,待大家发言完毕,遂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收回来,瞧着面前《人事方案》,久久不言。 会议室落针可闻。 只见,县委书记推开桌上材料,抬头再次在众人脸上扫视一番,轻咳一声,脸上浮起和煦笑意,嗓音醇厚道:“各位,最近县委组织部专门就横山搞过一次调研,若大家有兴致,可以让肖雅同志送份报告参阅。” “横山是全县最小却最偏远的乡镇,面积近四百平方公里,人口却仅有一万二千人,人均收入不足八百元,实打实的全县贫困乡镇。” “究其原因,我并不完全认为是历届党委班子不作为,山高坡陡的自然条件是客观存在的。但是,自然条件差,当地百姓就理所当然过贫苦日子吗?” “我想,在座各位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伟人说过,人定胜天,关键在人。如果,当地党委政府带领群众去改天换地,最后依然无法改变现实,我觉得情有可原,甚至还认为是好干部,可是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位县干部说起,现任党委书记柳远熙如何拼经济搞建设。” “前不久,县委常委会专题研究横山群体性事件,在不一同志的提议下,江宁出任横山党委副书记,在善后工作中表现尤为出色。但是,我却没听到不一同志提起柳远熙同志,这次组织部实地调研也没提到党委书记如何作为。” “呵呵,我就在想,县委给了柳远熙同志将功补过的机会,但是这位同志好像并不珍惜,反倒是昨日我接到一个来自省城的电话,当时就愣住了,随之就是满腔羞愧。” 说到这里,县委书记点燃香烟,微眯狭长眸子,瞅着表情肃穆却目光疑惑的与会四人,淡淡道:“来电人是省发改委副主任,我党校培训班同学,他说,请嘉州县委县政府放下,省发改委、省交通厅已经接到京都交通部来文,他们将以最快速度转发文件,确保本月底4500万元的横山村级道路资金到账嘉州财政。” “来,大家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呵呵,都不知道吧?全县只有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略知一二,我和常志两位主要负责人尚还蒙在鼓里。” “不一同志说,他当时只签发了个上报争取资金的文件,确实不知道京都交通部将横山作为扶贫支援对象,更不知道竟然专项拨来如此大笔的村级道路建设资金。” “偷偷干出如此让人震惊的大事之人,想必大家猜到是谁了,对,是现任横山党委副书记江宁!”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通过省发改委副主任了解到,长宁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枫同志出面协调国省两级交通部门,然后我又找梅部长一问,答案让人肃然起敬。” “一年多前,江宁参加全市青年干部培训班,仅仅两周时间,就以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不经意做成了这件大事。” 县委书记喝口水,突然脸色突变,单手轻敲桌沿,厉声道:“既然柳远熙只能守摊子,甚至摊子差点被掀翻了,县委还留他在横山作甚?” 场面气氛骤然紧张,且凝重。 赵璞初声音有所缓和,依然口气逼人:“谁主政横山乡?县委意见相当明确,就是要选任德才兼备的敢跟自然条件斗法的优秀干部去拼搏!” “大家可否知道?目前横山尚无一条村级道路,谈何发展致富?老百姓盼望与否?但是,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党委副书记想到了,而且敢干了,并干出了名堂!” “刚才,常志同志担心江宁年纪太轻难以服众,也并非没有道理,我和肖雅同志都想到过这点。但是,谁又是天生当官的料?我认为,干部只有在五味真火中淬炼方能成钢,在座各位谁不是经过千锤百炼才走到县级干部位置的?” “我们应当相信江宁同志,他敢于并善于从京都要来资金,说明这位同志就有干好横山工作的信心和决心,同志们,这是一种为民为家国的情怀啊!目前尚不发达的嘉州,正需要这样的干部!” “我先说到这里吧,大家再议。” 随着县委书记话落,县委副书记罗石咳嗽一声,朗声道:“我还是坚持刚才意见,支持江宁同志出任横山党委书记并兼任乡长,同时建议县委重新调整县级干部联系乡镇的安排,挑选一名党政领导班子成员联系横山,全力支持江宁同志的工作。” 先前并未表态的纪委书记袁清随后发言:“我首先赞成罗石副书记意见,其次给各位领导报告一个最新掌握的情况。横山情况较为复杂,三大姓氏家族彼此矛盾深重,且历来已久,在前期发生的群体性事件中,完全可能发生大规模斗殴流血惨案。江宁同志挺身而出,准确研判局势,前瞻性布局,扭住关键人物,各个击破,才换得如今稳定局面。面对如此复杂局面,很难想象一个二十四岁小伙子能够妥善处理,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党委书记也未必做到如此圆满,我老袁是真心佩服啊!” 县委书记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正襟危坐的县长。 早已看清局势完全倒向县委书记那边的魏常志神色平静,不再犹豫半分,当即笑眯眯道:“刚才听赵书记一席话,我深深地感到,当年革命时期出红军的嘉州依然是块热血土地,涌现了一大批有志青年,江宁同志就是其中一员代表。” “我收回刚才的意见,完全赞成区委将横山交给江宁同志负责,其实怪我不够了解横山状况,也不了解江宁同志,早知道这小子有这本事,我就提议他出任县发改局长或者县交通局长了。” “哎,大家有所不知,现在争取上级资金相当困难,很多局长坐守办公室,要人脉没人脉,要勤奋没勤奋,一年到头来争取不到几个重要项目几笔像样的资金,不一同志和我愁死了。” “赵书记,我同意罗石同志的建议,重新调整联系横山乡的县领导,最好在罗石、不一两位同志中任选一位,当然,若确实都不合适,干脆我去联系好了,务必建好京都交通部指定项目,以此为契机,推动横山实现大发展,让老百姓富裕起来,彻底解决好县委、县政府的心病。” 组织部长肖雅毕竟是女同志,面对县长前后迥异的表态,不由露出压抑表情,张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罗、袁二位官场老油子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只是眼含笑意,不断点头,表示支持县长发表的一番慷慨激昂意见。 赵璞初刚露出笑意,随即收敛回去,缓声道:“同志们发表了很好意见,基本统一了思想认识,非常好!” “关于江宁同志出任横山乡党委书记、兼任乡长一事,请罗石同志牵头,肖雅同志配合,在提交县委常委会议审定之前,分别与其他几位常委做好沟通,尤其要阐述清楚县委为何要调整现任横山党委书记,为要要破格使用江宁同志。” “肖雅同志,为了更加谨慎,请你代表县委与市委组织部作好沟通,并求得支持。” “当然,刚才肖雅同志关于留有回旋余地一说,并不是没有道理,哈哈,是驴是马,拉出来遛一遛就知道了,他江宁若把横山搞得好,咱们皆大欢喜,若搞砸了,我第一个举手提议免了他,县委不再重用。” “任前谈话时,我会将此话送给他,是选择辜负组织期望还是守摊子过日子,前途命运全凭他自己掌握。大家说好不好?” 会议室响起热烈笑声。 散会后,县长魏常志听到身后的县委书记的呼声,立马停住脚步,侧身让出位置,待其他三位县级干部下楼后,这才笑着问道:“赵书记,找我有事么?” 赵璞初倒背双手,走近县长身边,也没提出去办公室坐坐的意思,就这么站在走廊上,悄声道:“常志,横山村级道路建设资金一到位就拨至乡政府财政所,千万别躺在县财政账目上,更别截留挪用,省上盯着呢。” 魏常志点点头,表示一定照办。 赵璞初笑道:“其实,安排江宁主政横山,主要还是梅超枫副部长的意思,我想了想,觉得她的提议可行。既然江宁争取到了道路资金,那就让他善始善终,若他不能主宰横山,一旦出现意外,我们也好拿他开刀。” 魏常志随之沉吟道:“我有直觉,毕竟横山地势过于陡峭,修路极其艰难,难免不出安全事故。赵书记啊,这也是提出让县领导联系的真正意思,不能让一个科级干部承担所有,否则,就是组织对干部不负责啊!” 赵璞初欣然道:“常志更加成熟了,与你搭档两年多来,感觉你改变很大!喂,前几日市委主要领导找我谈话,征求交流提拔你的意见,我大力举荐了。只是,这段时间你得小心些,别出啥幺蛾子才好!” 魏常志毫不加以掩饰的一脸激动,颤声道:“谢谢赵书记,常志定当铭记在心,继续干好本职工作。” 赵璞初拍拍县长的肩膀,径直走向办公室。 龙头山停车场花坛边,县长秘书见到自己老板满面春风而来,快步上前接过提包,随后护送领导上车。 五楼上,站在办公室窗边,县委书记望着快速消失的车影,露出淡淡微笑。 谁也不知道,他的笑容是为谁。 身在横山乡政府的柳远熙正在接打电话,声音传到了隔壁办公室,大约是在安排本周末晚餐聚会事宜。 社服办干事罗新文推一把正埋头查看铺满桌面的设计图纸,不满道:“喂,你学学人家,多去县城请客,早日将你头上的妇科病医好!” 江宁头也不抬,继续忙碌,嘴上笑骂道:“你个该死的家伙,你的妇科病才在头上长着呢!” 罗新文仰头大笑,随后见他不理睬自己,遂埋怨道:“好,好好,我说错了,是副科病,行了吧?” 江宁干脆不接话了。 罗新文百无聊赖,望向窗外秋风染红的桉树,没来由的想起一句并不应景的诗词。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98章 主政横山 一条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嘉州高层传开,褒贬不一。 得知自己将提拔为正科职级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初始表情可算作惊讶的话,当听到另外一个消息时,简直可以称作惊掉下巴,好半天没合拢嘴,望着现任县人大副主任的公爹,激动得嘴唇颤抖,嚅嚅嗫嗫,好半会儿才吐出一句,“真是太意外啦”。 罗雪松并未在意,认为儿媳妇毕竟是女士,面对职务调整难免有些激动,和蔼道:“去了组织部工作,今后工作压力更大,甚至会牺牲太多休息时间,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杨婉青吐吐舌头,继而紧蹙眉头,轻声道:“我没啥思想可准备的,倒是您儿子……反正我做到最好,至于他下步如何,不好说。” “唉……”双鬓斑白的老人深叹一声,忧伤道:“婉青啊,你是个好儿媳,工作敬业,贤惠勤劳,敬老爱幼,从不外出吃吃喝喝,只是……我罗家对不起你,我和你妈只希望你原谅罗挺那不听话的狗东西!” 杨婉青莞尔一笑,温声道:“爸,我是个传统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初自己义无反顾选择了罗挺,就会坚守妇道,绝不会做出对不起罗家之事。可是,罗挺另有新欢,我也理解,毕竟年老色衰,失去了年轻女子那份妩媚。” 罗雪松悲戚道:“我们怕你俩离婚啊,可怜的是我家孙儿,他才七岁啊!” 杨婉青冷笑道:“凡儿有母亲陪伴,差不到哪里去。” 望着儿媳妇快步离去的背影,老人再次叹息,欲哭无泪。 周三,嘉州县委常委会议如期召开。 会议召开前半小时,江宁接到了县委办通知,说赵璞初书记将在县委常委会议之后亲自与之谈话,要求他现在赶往县城龙头山。 坐在通往嘉州的客车上,江宁反复思量一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何县委书记亲自谈话呢? 即使自己提拔为乡长,按照任前谈话惯例,也顶多是组织部长开展谈话,如今县委书记亲自谈话,很有可能是自己破格提拔为党委书记了。 想到这里,年轻党委副书记突然激动不已。 他不愿意想过去一路走来有多艰辛、生活压力有多沉重、一身清贫有多自卑,更不愿意想从此光耀门庭、身份地位改变之类虚幻玩意儿,只是觉得做了一个基层领导干部应该做的事,真是三生有幸被组织尽收眼底,给予天大的回馈,那句顺口溜怎么说来着?哦,对,“人在做,天在看,其实组织在考验”。 不过,他很快就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了。 全县干部上千号人,问鼎正科级也就百把人,僧多粥少,谁都是拼尽向前,抢得如愿的一瓢。你江宁小小年纪尚且还未挤进那百人团的正科级行列,就想抢得“一把手”位置,真是痴人做梦。 说不定人家赵璞初书记主动过问修路那事儿呢,你江宁咋就官虫上脑呢?面见县委书记就想到戴官帽子,那还了得,每天进入龙头山登上县委办公大楼五楼之人何其多,不晓得有多少人拎回多少顶官帽子! 年轻人摇头晃脑,笑了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邻座是中途上车来的一位俊俏少妇,双凤眼余光瞥见年轻人时而欢喜,时而愁苦,时而默然,怀疑这人神经兮兮的,不由心生胆怯,赶紧离开座位,宁愿手拉车顶吊环站在车厢里颠簸,也不愿意相挨而坐,生怕受到伤害。 年轻人毫无知觉车厢状况,依然低头垂首,瞧着自己手掌,细细分辨纹路。 胡月月说,掌心正中那条粗纹称作事业线,越是粗壮说明事业越发达。可是,自己这条纹路既深又粗且短。 莫非,咱官路不长矣? 不长又是多长?五年?十五年? 车到嘉州客运站,年轻人懵头懵脑下车,留给乘客一个凌乱背影。 觉得距离十一点时间还早,年轻人也没打算打车,就顺着街面晃晃悠悠朝着龙头山方向步行。 途中,杨婉青打来电话。 这位叫江宁的年轻人蓦然驻足,仰头望向蔚蓝天空,两滴泪珠顺着眼眶滴落,也不擦去,就这么站在熙熙人群中,泪流满面。 当亲耳听见自己最初猜测实现的这一刻,年轻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犹如失而复得那般激动。 巍巍龙头山,又是一年葱郁时。 早已调控好情绪的年轻人脚步稳健,来到县委办公大楼五楼县委书记办公室。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间办公室。 未曾面见县委一号人物就提拔为堂堂乡镇党委书记,很多人打死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无法更改,也毋庸置疑。 那间充满神秘气息的办公室,让多少人神往。 而这位年仅二十四的年轻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敲门而入,虽然他知道从这道门出来之后,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横山乡党委书记将异姓改名,自己肩膀上将担负起沉甸甸的责任,但是他走得义无反顾,气定神闲。 守在门口的县委书记秘书甚是惊讶,新任党委书记谈话时间不过半小时,就快步而出,还朝着自己微微一笑,挥手离去。 江宁走到二楼,扭转身形,来到县委常委办。 “呀!”干事段云锦惊呼出声,像只小猫扑过来,吊在来人身上,灿然道:“听婉青姐说,你任党委书记啦?” 年轻人微微颔首,笑意微微。 段云锦只顾欣喜,全然不顾男女授受不亲之嫌,不经意间将高耸胸脯紧紧压在男人臂膀上,拉着手,说道:“你等等婉青姐,肖雅部长找她任前谈话呢,应该快回来了!” 绝不是为着提拔而内心激荡的家伙赶紧走向电脑椅子,笑着答应:“好咧!丫头,倒杯开水,俺口渴。” 段云锦屁颠屁颠跑向饮水机,像只蝴蝶在飞。 回到办公室,满面春风的杨婉青瞧见正喝着开水的江宁坐在办公室,并未像过去那般欣喜有加,只是淡淡一笑,柳叶眉弯弯,柔声道:“祝贺江书记江乡长!” 放下手中纸杯,江宁还以浅笑,朗声道:“祝贺婉青常务,还望今后多多关照!” 段云锦有些傻,左看一眼江宁,右看一眼杨婉青,不知二位葫芦里卖的啥药,咋就没了平日的温馨呢? 姑娘翻动嘴唇,轻声嘀咕:“当了大领导,都变了么?” 江宁稳重不过三秒,微眯秋水长眸,对着坐在角落里那位傻乎乎的姑娘说道:“婉青部长在上,江宁书记在下,若惹得领导不高兴,她说弄我几下就几下,锦妹,你说我怕不怕?” 段云锦一脸认真也一脸天真,圆睁双眼,大声应道:“当然怕,我也怕!” 奈何那位未经人事的大姑娘哪里懂得男女之间调皮话,杨婉青只得狠狠剜了这该死家伙一眼,忍俊不禁露出笑意,轻声道:“明日送你就任,受肖部长安排,我亲自去。” 江宁一拍大腿,哈哈笑道:“要得呀!” 段云锦取笑道:“刚才还说害怕婉青姐弄你,现在咋就不怕啦?未必你敢说要不得啊?” 这厮仿佛毕业于四川戏剧学校,深得变脸真传,当即换作一脸忧伤的面孔,唉声叹息道:“如果婉青姐真要弄我,我也没得办法,对不对?既然反抗不了,我就闭眼享受!” 杨婉青怒不可遏,扭头看看室外走廊并无人影,伸手拽住这厮耳朵,使劲拧着,看那架势根本没打算放手,任由他嗷嗷直叫,全然不顾。 瞧着眼前一副真打真挨的画面,那位傻姑娘终于醒悟过来, 随即脸上红霞飞扬,恨恨道:“婉青姐,替我再拧几把,拧死那该死的家伙!” 打闹一阵,江宁揉着耳朵,轻声问:“姐,您啥时候搬办公室?” 不等杨婉青回答,段云锦面带悲戚哽咽道:“婉青姐,您离开了,我舍不得,好想跟着您去组织部工作。” 杨婉青走过去,抱着傻姑娘的双臂,柔声道:“锦儿,好好工作,咱俩不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不等于姐就不疼你了。” 段云锦将脑袋放在杨婉青手腕上,泫然欲泣。 江宁不嫌事大,醋味十足道:“姐,我和您也不在一个办公室了,您咋就不疼我呢?” 杨婉青豁然起身,抬手指着那个王八蛋,狠声道:“疼,咋不疼?刚才耳朵不疼么?你小子,是不是还想再疼一次?” 哪知,堂堂横山党委书记、乡长早已落荒而逃。 县委常委办传出响亮笑声,传得很远。 晚上,新任横山党委书记约请老书记聚会。 出席者,自然少不了杨婉青与段云锦。其中前来坐镇的最高职务者,乃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是也。 当走进店名极为俗气的美味轩特色餐饮店时,邹不一瞧着两男两女,呵呵笑道:“不好意思,散会较晚,耽误大家时间啦,尤其让两朵鲜花久等,我自罚三杯,如何?” 一脸拘谨的柳远熙笑着说:“哪敢罚酒您领导呢?” 江宁拉着首长入座主位,大声道:“不,要罚,服务员,给首长倒酒!” 继而,他一本正经地埋怨老书记道:“柳书记,人家首长得坏了毛病,就想跟美女喝酒,咱们不能拦着呀?” 杨婉青“噗嗤”一声笑了,拉着段云锦入座。 邹不一似乎毫不见怪,拍了拍右边主宾位置,笑着说:“老柳,来,坐这儿,咱俩好好喝一杯。” 柳远熙不敢入座,扶着椅背说:“我哪里能坐这儿呢,还是请婉青常务副部长坐主宾位置更合适。” 江宁将老书记强按在椅子上坐下,笑着说:“今晚主要请您,若不是因为这个主题,我哪能请动邹县长和杨部长呢?所以,你坐这里合适呢!” 邹不一见江宁挨着柳远熙坐下,举起酒杯,朗声道:“先说好,今晚江宁自掏腰包请客,否则我们就aa制!” 江宁拍了拍腰包,嘀咕道:“这儿,硬着呢!” 这次,段云锦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邹不一佯装生气,瞪了一眼,气愤道:“领导讲话,可以随便插话?真是不懂规矩!” 江宁朝着对面而坐的傻姑娘扮个鬼脸,貌似很害怕。 段云锦强忍笑意,偷偷瞧一眼原县委办主任,正襟危坐。 邹不一说起开场白:“今日,喜事连连,婉青与江宁提拔升迁,老柳任政协副秘书长,也算如愿回到县城工作。我提议,咱们干杯!” 大家高声附和,碰杯喝酒。 待喝下不同主题的开席三杯酒,邹不一举起酒杯,对着柳远熙说:“老柳啊,你在横山足足干了十年,也该回城了。江宁算是你一手栽培的,将横山交给他,你也很放心。我是江宁的老领导,这杯酒,表示衷心感谢!” 柳远熙激动不已,站起身来,双手端杯,躬身碰杯,感动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迟早都得离开横山,邹县长说得对,江宁接手横山,我确实非常放心,感谢组织,感谢邹县长!” 江宁闻言,内心激荡,端起酒杯走到二人中间,颤声道:“我加入一个,不管老领导敬我的老书记,还是我和老书记敬我老书记,江宁此生都感谢二位领导!” 邹不一肃容道:“江宁,你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尊重老书记,没有老柳对你的支持,不可能出任横山党委书记!” 江宁二话没说,举杯饮尽。 柳远熙哽咽着说一句“感谢邹县长”,随之干了杯中酒。 邹不一瞧着坐在一旁观战的两位女士,笑吟吟道:“来,一起干!” 杨婉青不干了,抓起桌上酒瓶,走过去倒酒,逼迫常务副县长喝酒,小声嚷道:“这杯酒是您敬老书记的,下一杯酒由我和小段敬您!” 邹不一很是受用,笑呵呵地慢慢饮酒。 就这样,酒局始终保持着热热闹闹的气氛,直至散场。 临走时,邹不一拍着前来送行的新任横山党委书记的肩膀,吐着酒气说了一句话:“横山工作没干好,自己就滚回县城当个一般二娃吧!” 江宁楞在当场。 今天上午,县委书记赵璞初也说了同样的话。 待段云锦陪着醉意阑珊的柳远熙打车离去,杨婉青过来拉一把还在独自发愣的年轻人,柔声道:“走吧。” 不料,少年泪流满面,哽咽道:“姐,我好难的……” 杨婉青大惊,赶紧替他擦拭泪水,惊慌道:“咋啦?还没去就任就害怕啦?” 江宁摇摇头,继而点点头,望着浩瀚星空,颤声道:“姐,明儿您来横山,待我详细报告横山情况之后,到时您就明白我有多大的压力。” 杨婉青叹息道:“不难的话,县委怎么可能让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家伙得到这颗甜枣呢?” 这是真话。 江宁自然明白。 夜风轻吹,凉意悠悠。 相互陪着一同散步的姐弟俩,心中都有同样感受。 高处不胜寒。 第100章 就任 江宁裹了裹略显单薄的外衣,蹲在在路边,拔根也看不清楚是啥野草的根茎,简单抹了抹,含在嘴里。 杨婉青迎风而立,遥望苍茫夜色,轻轻叹口气。 江宁也不抬头看她,咀嚼着草茎,疑惑道:“姐,怎么啦?您任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既荣升正科,又手握分管干部的实权,难道您还不开心?” 眼婉青淡然笑之,幽幽道:“对我而言,都是工作,无所谓开心与否!江宁,到了姐如今这个年纪,不像你现在,两眼只装着事业,我们还有太多事情需要面对。” 江宁点点头,叹息道:“谁说不是这样呢?不过,姐,我眼里不仅仅只有事业啊,也还有太多事情,比如,堂弟现读县一中,孟飞父母毫无生活来源,满娃子马上小学毕业,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还有……” 杨婉青终于露出笑意,玩味道:“还有女朋友没着落?” 江宁挠了挠脑袋,害羞道:“嘿嘿,好像是呢。” 杨婉青笑道:“锦儿如何嘛?” 江宁沉默一阵,轻声道:“我当她是妹妹。” 杨婉青早已看透那小妮子的心思,不禁替段云锦有些哀伤,叹息道:“落花有意,流水却无意,徒留世人慨叹啊!” 江宁站起身,抖抖略显酸麻的腿,并未接话。 杨婉青神情落寞,轻声道:“我得回家了,凡儿快睡了。” “姐,你和姐夫怎么啦?” 杨婉青一怔,继而急声问道:“什么意思?” 江宁扭过身子,面朝在他心中比亲姐还亲的女子,一脸肃容道:“姐,如果过得不好就别过吧,坊间传说是挺哥对不起你,所以,没必要委屈自己,人生很短,转瞬即逝。” 杨婉青凄惨一笑,扬扬手,转身离去。 夜色中,女人背影孤单如斯。 江宁独自往前走,走得极慢。 早在一年前,他听柳远熙聊起县财政局长儿子宁愿跟父亲断绝关系也要住进姘头家中一事,当时就沉默了,心痛得无法呼吸。 自认识杨婉青以来,他得到这位同事不过几个月的老领导太多照顾,或许很多人并不以为这有多意外,甚至还觉得理所应当,可是,对于来到县城举目无亲的小小职员而已,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温暖一生。 江家人懂得报恩,江宁早就将杨婉青当作了亲姐,她的喜忧都牵扯着他的神经,不愿看到恩人半点不好之处,如果需要牺牲自己所有一切才能换得她的安稳,年轻人绝对不会犹豫半分,除了母亲。 在他心目中,到目前为止,母亲排在首位,其次是卿幽兰、姜姒、杨婉青,她们三人共同排列其次,然后才是江小慧、江学军、江水满等家人。 年轻人很单纯地想,如今自己也能勉强算作嘉州有头有脸之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照顾好心目中排在第二位的三位女子,虽然说报恩这个词儿有些俗气,但是事实如此,无论如何都得照办。 今晚杨婉青提到女朋友还没着落,他很想说自己有了心仪的女子,那个眉如远山的姑娘,但是八字尚无一撇,顶多算作一厢情愿呢。 这一年半载里,二人只是在qq上偶有联系,彼此问候几句,随后要么是柳清柔有事忙碌去了,要么是江宁不便,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普通朋友关系。 这,恰恰是江宁最大的忧伤。 好比孩子望着喜欢的玩具,可是价格太高,他知道家里根本没有这份闲钱,奈何心中实在喜欢得紧,于是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年轻人摆弄着杨婉青赠送的诺基亚320手机,很想给远在省城的姑娘发去短信,与之分享事业有成的喜悦。 他思来想去,走过了很长一段路,仍然没能鼓起勇气发出短信,不由仰天长叹,满腹苦涩。 到最后,他只是给姜姒发去了短信,却也久久未得到回应,想必对方早已带着孩子睡下,不过,姜姐姐一定会回来短信的,而且肯定格外高兴。 江宁回到家里,见母亲卧室还亮着灯光,不由心头温暖,遂敲门进去。 周淑英背靠床头做着针线活,瞧着晚归的儿子,灿然问道:“啥时候回来的啊?回县城开会么?” 江宁就着床沿坐下,凝视着母亲眼睛,抿嘴微笑,轻声道:“妈,有件事,我得告诉您,不过,莫要开心得不像样子哦!” 周淑英诧异道:“莫非你给我找到儿媳啦?” 江宁摇摇头。 周淑英收回视线,继续忙着手上活儿,不屑道:“那就没啥值得开心的事儿啦!” 江宁哭笑不得,一脸幽怨望着母亲,只好说:“算了,我也不说了,妈,今儿腰疼不?我帮您按摩一阵?” 周淑英放下手中家什,叹息道:“天气转凉了,不仅腰杆隐隐作痛,那条断腿也不舒服了,哎,老啰!” 待母亲匍匐床上,儿子开始帮忙按摩。 一会儿,江宁轻声道:“妈,我当党委书记了。” “嗯!” 沉寂片刻,周淑英忽然起身,扭头望着儿子,神情激动,急声问道:“你刚才说啥?” 江宁淡淡地重复一遍。 周淑英翻身坐起来,一把手抓住儿子手臂,嘴角微微抽搐,眼泪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地颤声道:“儿啊……我儿当党委书记啦……怎么可能呢……儿啊……江家从来没出个这样的……大官……” 江宁笑意微微,替母亲拭去激动泪水。 周淑英忽然朝着门外大喊:“小慧,满娃子!” 话落,两个家伙分别从不同地方奔进卧室来,满脸惊慌望着伯妈,以为出了啥不得了的意外。 周淑英欣喜道:“江宁哥哥当党委书记啦!” “哇!” 姐弟俩高兴得蹦起来,卖力地拍着巴掌。 周淑英擦了擦眼睛,喃喃道:“老头子,咱儿子有出息啦,你也一起高兴吧……” 在家里不存在低调不调动的问题,江宁任由家人欢天喜地,也不加以干涉,只是含笑不语。 只要家人开心,自己再累也值得。 回到房间,江家三兄妹挤在床上,一起枕头望着天花板。 长高一大截的满娃子笑嘻嘻地问道:“江宁,党委书记是不是管着好多好多人?” 江小慧接过话:“是呢,起码上万人吧。” 满娃子嘴上发出“啧啧”声,惊叹道:“我的乖乖,那得是多大的官啊?若放在古代,江宁起码算个将军吧?” 江小慧撇嘴道:“那叫万人长!” 家中两个家伙太有意思啦! 江宁呵呵一笑。 江小慧坐起来,双膝托着脑袋,轻声道:“哥,以后就更累了吧?” 江宁凝望着天花板,轻声道:“是吧,以后望你多照顾伯妈和满娃子呢。” 江小慧一脸心疼望着堂兄,幽幽叹息。 那一刻,江宁觉得,堂妹真的长大了。 次日清早,江宁坐上县委组织部的轿车,前往横山。 途中,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来电,报告已经按照党委书记昨晚叮嘱,会议室准备就绪,八个村的支书主任皆到齐,乡干部一个不少,已经在会议室就座。 江宁看看腕表,说还有半小时就到,叮嘱卓云注意会议纪律,同时组织其他两位班子成员下楼迎接。 待江宁挂了电话,坐在副驾驶室的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回过头来,说道:“江书记,别搞迎来送往那一套行头,印象不好!” 江宁连声答应着,可也没准备打电话。 杨婉青没奈何,只得作罢。 江宁随后指点着窗外风景,用词诙谐介绍沿途风土人情,逗得车上另外一名组织部干部股长肖萍哈哈大笑。 肖萍感慨道:“两年前,我送江宁去横山任副乡长,不曾想,如今再次赴横山,江宁已经是党委书记兼乡长啦,真是物是人非呐!” 这是褒扬话,江宁自然不会顺势接住,只是心里默默想着“物是人非”一词儿,此时倒也妥帖。 杨婉青呵呵笑道:“肖股长说得对,我也希望这次送了江书记,下次再送时,就是送江县长了。” 江宁大囧,赶紧指着窗外,转移了话题。 杨婉青听着声情并茂的讲解,嘴角微微翘起。 车到横山乡政府四合院门口,一行人走下车来。 以苏绣为首的三位横山乡领导班子成员排列整齐,站得笔挺,见到县委组织部一行,纷纷招呼。 杨婉青上前一一握手,客气寒暄。 一行人来到会场,径直走向主席台。 全场鸦雀无声,参会人员精神抖擞,目光矍铄,引得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露出赞许微笑。 杨婉青没想到,在江宁带领下,横山干部精神面貌大为改观,根本不是来横山乡之前肖萍报告两年前的那般情形。 横山乡干部大会开始。 当组织部干部股长肖萍宣读县委任命文件,台下参会人员不约而同站起来,双手鼓掌。 台上就座人员随同鼓掌。 掌声如潮起,迅速淹没会场。 江宁起身,朝台下深深鞠一躬。 会场本就连绵不绝的掌声再起声势,一潮盖过一潮。 直到江宁抬手往下压了压,台下参会人员才鸦雀无声坐下,会议进入下个议程。 江宁的表态发言非常简单,最多不过十分钟。 许多年后,横山干部都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江宁若干不好横山工作,一生不安!” 干部群众记不住那些官话套话,不管再铿锵再押韵,也抵不过一句发自内心的铮铮誓言。 华夏百姓实在,也只爱听实在话。 接下来,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被会场气氛所感染,按照既定讲话稿,只念了前半截,后面就开始脱稿讲话,言辞简洁,饱含深情。 她站在从个人角度,高度评价了江宁政治素养、为人品质、能力水平,尤其讲到新任党委书记有颗为民之心时,如数家珍提到携母求学、收养孤儿、维修校舍、梦想修路等几件大事,生动诠释了江宁的为人与为民情怀。 女部长结束讲话,台下众多两鬓斑白的老支书、老主任双手举过头顶鼓掌,眼里有泪光闪动。 江宁再次起身,朝台下鞠躬。 当他站正身子,在场所有人亲眼目睹,党委书记仰头看向远方,似乎看到了横山未来模样。 嘉州县城,县寿险公司五楼上。 董事长卿幽兰忽然想念闺女,很想打电话过去,却又担心女儿正忙着工作,遂打开qq。 “清柔,在忙么?” “是的,妈妈,有事?” “没啥,就是单纯的问候而已。” “呵呵,妈妈,是不是想念我和清波啦?我告诉你吧,清波转学来到省四中,成绩很好,身体也长壮一圈,有空你来看看便知,只是……” “只是啥?有什么意外么?” “有啥意外啊?还不是和以前一样,老是在我耳边唠叨,想念他最好朋友最好哥哥呗。” “江宁?” “还能有谁?我真是无语了,讨厌得很!嘻嘻!” “哦,你转告他,江宁今天赴任横山乡党委书记兼任乡长了,让他好好向江宁学习,做人一定要有志向。” “好!” 已经提拔为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副科长的少女扭头看向宿舍方向,远处那方小小池塘,水面早已铺满睡莲,如碧盘矣。 曾经,那个少年蹲坐池边,掬水戏莲。 少女眼神逐渐模糊,收敛视线,早已看不清电脑屏幕,也不知母亲还说了些啥。 卿幽兰见女儿不再回话,起身走出办公室。 卫生间里,一位两鬓泛霜的中年妇人正在弯腰拖地。 洁白地板好似镜子,照得出人影。 中年妇人放下拖把,随之拿起一张干净抹布,双膝跪地,使劲擦拭地板。 本是同龄人却显得年轻许多的另外一位中年妇人,站在卫生间门口,默默凝视着背朝自己的保洁工周淑英。 “周大姐!” 听闻喊声,周淑英扭头看见来人,赶紧挣扎起身,奈何最近腰腿皆疼,好半会才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靠墙而立,满脸温和笑意,客气道:“卿董,我不知道你来了卫生间,不好意思,阻挡过道了。” 卿幽兰蓦然鼻酸,过去拉着保洁工的手,颤声道:“周大姐,以后你别做保洁了,我给您重新安排工作岗位。” 周淑英惊慌失色,嘴唇嚅嗫,垂下眼睑不敢正视公司领导,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卿董,都怪我没做好工作,还望您给个机会,我……” “不是!”卿幽兰轻声打断话茬,神色激动道:“周大姐,是您干得太好,按照公司规定,该给您换个轻松岗位。” 周淑英心中稍安,展颜笑道:“我是个农村人,也没啥文化,做不了其他活儿,能来保险公司做保洁工作,我和江宁对您已经感激不尽!” 卿幽兰紧紧拽着这位同龄大姐的手,柔声劝道:“江宁今儿就任横山党委书记了,我的意思……” 周淑英神色淡然,出声抢过话头:“他是他,我是我,江宁不会觉得我这个下苦力的母亲给他丢脸了,更不会不认母亲,所以,谢谢卿董一片好意!” 卿幽兰怔怔出神,一时不知说啥好。 周淑英从领导手中抽出右手,理理云鬓,笑容甜美。 第101章 苦涩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横山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横山乡领导班子邀请县委组织部一行共进午餐时,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午饭后,地上已是湿漉漉的。 江宁陪着杨婉青走出乡政府四合院,沿街散步。 街边是栋栋两层木楼并排而立,高低错落有致,颜色陈旧;其间夹杂林立茶铺,飘浮着淡淡茶香;街面由横山特有的青石铺就,早被行人磨得溜光;走在街上,领略斑驳时光,仿佛日子都变得散漫许多。 杨婉青双手插在长摆风衣兜里,远眺街景,不由惊叹道:“以前只听说横山场镇是个古老茶镇,有些特别,今儿第一次踏足此地,远比想象更觉舒适,尤其阵阵袭来的泥土芬芳以及茶叶淡香,造就别具特色的横山味道,让人流连忘返啊!” 江宁笑着问道:“姐,这算不算横山特有资源?” 杨婉青略微沉思,忽然驻足,欣喜道:“你想打造旅游小镇,发展旅游产业?” 江宁抬手指了指前方,继续往前走,灿然道:“懂我者,婉青也!我研究过全国特色经济小镇,发现它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充分挖掘自身资源优势,要么是自然风光,要么是人文景观,要么是现代产业,在破除交通这个瓶颈后,发动全民旅游产业,实现镇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百姓才能实现真正的富裕,而不是统计数据造就的被富裕。” 杨婉青讥笑道:“即使你有心让百姓真富裕,难道一点不考虑被富裕?你小子毫无吹糠见米的想法?我看,未必吧?毕竟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尽快拿出成绩来让百姓认可江书记吧?”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场口,见到不远处有条小溪,溪流尽头有座巨石,江宁提议去看看,杨婉青客随主便自然尾随。 江宁登上石苞,折回身子看见杨婉青一脸犹豫,于是伸出手,呵呵笑道:“来吧,上面挺平坦呢,人家柳清柔一点都不害怕,还在石上跳舞呢!” 杨婉青最不喜欢别人将自己作比较,恼怒地瞪他一眼,终究还是伸了手,踩着高跟鞋,颤颤巍巍登上石苞,随即被眼前景色镇住了。 巨大石苞外面便是悬崖,最近处便是溪流成瀑布,镶嵌在苍翠之间,好似一幅远离尘嚣的世外图画。远处,青山连绵高耸,半山之上云遮雾绕,犹如人间仙境。 江宁站着嫌累,也不管雨后石头湿漉,一屁股坐在还算干燥之处,望着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的腴艳少妇,笑容恬静。 陶醉一阵,杨婉青蹲下身子,问道:“刚才你说到柳清柔,怎么回事?你俩有故事不成?” 江宁哈哈笑道:“果然,天下女子无不八卦,就连名冠全县奶凶奶凶的堂堂嘉州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也不例外呀!” 杨婉青猛然想起曾经这家伙解释过“奶凶”之意,不由俏脸泛红,没来由地低头瞧一眼,随即扭过头去看风景。 江宁瞧着眼前人景融合的“风景”,淡淡道:“姐,我当前要做的事情,并不是马上抓全民旅游产业,而是修路。” 女部长侧首看着他眼睛,侧耳倾听。 江宁倒是转了头,望着连绵青山,缓声道:“横山不比其他乡镇啊,山势陡峭,虽然八个村几乎都集聚在横山东面南面,村道总里程不过50公里,可是,道路工程造价极高,需要架设桥梁7座,达到每公里120万元,较其他乡镇村道整整高出一倍多。” 杨婉青插话:“如果是这样,京都交通部拨来专款仅4500万元,尚差2500万,资金缺口不小,咋办呢?” 江宁答道:“所以,我只能减少工程造价中的人力资源成本,发动百姓投工投劳,这样算下来,纯粹工程施工资金也需要6500万,余下2000万资金缺口,是个天文数字啊,要么减少工程里数,要么分批实施,总之得尽快动工。” 杨婉青紧锁眉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江宁一脸忧愁道:“其实,修路最难的,不是建设资金问题,而是占用老百姓的承包地。横山本就耕地偏少,甚至难以养家糊口,若是修路占去一部分土地,群众虽然做梦都盼望修路,但是很难接受这个损失。” “我从农村长大,当然理解群众想法,他们没错!农民没有土地,好比打仗没有枪炮,有心无力啊!” “要修通致富路,势必付出代价。干部懂,老百姓也懂,只是需要做通思想工作。哎,这个思想工作不好做啊,一旦迟迟得到群众支持,项目就此搁浅,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建成通车。” 横山党委书记沉默一阵,开口说道:“接下来,如何面对京都和省、市交通部门追责问责,必将成为县委、县政府与横山乡最大难题。” “呵呵,万一我的料想成真,姐,您觉得县委会不会独自揽下所有责任?也不会打我的板子?” 杨婉青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吐出四个字:“丢车保帅!” 江宁苦笑道:“我这么一说,您应该明白赵书记为何力挺我主政横山了吧?真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实明摆着呀!如今您是手握官帽主宰权的常务副部长,说不定哪天你将亲手起草文件,免去江宁的横山党委书记职务,随后将我丢到一个吃闲饭喝闲茶的地方呆着。” 杨婉青急了,嘴唇嚅嗫,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江宁忽然展颜笑道:“姐,别担心,我相信人定胜天,我更相信横山干部群众,我要和大家一道,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终破楚,不破楼兰终不还!” 新任党委书记神色坚毅,原本显得阴柔的狭长眼眸,此时晶光暴涨,好似一位临危不乱的中军主帅,抽出腰间雪亮长剑,指向冲锋而来百万大军。 杨婉青深受感染,也顿感欣慰,但心中更多的是苦涩,颤声道:“江宁……姐没想到……这么难……” 江宁恢复平时模样,轻声笑道:“难啊,什么事儿不难呢?若都是轻飘飘的易事,组织还需要我们作甚?姐,您若心疼我,就给予横山更多支持帮助吧。” 杨婉青约莫蹲得腿麻,站起身,抖抖修长笔直的双腿,疑惑道:“怎么支持?怎么帮助?” 继续坐在石上的家伙瞧着那对性感大腿,半正经半玩笑说道:“您有啥资源自己心中没数么?” 杨婉青狠狠剜了这个王八蛋一眼。 江宁收敛笑意,正色道:“两个方面,你斟酌吧。一是,配齐配强班子。您瞧横山党委政府班子,目前缺一名副书记、一名副乡长,县委让我打仗,总得给横山配备军马吧?人比粮草更重要,先把人的问题解决了,我再想办法寻找资金。” “二是,您发挥人脉关系,给兄弟介绍个女朋友吧,总不能让我在偏远横山找个农家姑娘解馋吧?” “解馋?亏你想得出!” 杨婉青弯下腰,毫不犹豫伸手揪住这家伙的耳朵,恶狠狠地说:“第一个支持,我可以答应。第二个,你小子休想!还有,我告诉你,慎重对待婚姻,不许祸害良家妇女!” 这厮挣脱腴艳少妇的魔爪,倒抽凉气揉着耳朵,一脸幽怨地瞅着这个爱使暴力的白面馒头,小声嘀咕:“人家在横山好歹也算一把手啦,您就光天化日之下欺负我,也不怕老百姓声讨您么?” “还有……还有就是,你就是良家妇女,我有没有祸害您嘛?瞧,我都把您像菩萨一样供奉起来了,还打骂人家,您个奶凶名号,真不是浪得虚名!” 杨婉青这次没有再恶,出人意料地抿嘴露出笑意,柔声道:“喂,说说柳清柔呗。” 江宁顿时像朵秋花,蔫得不能再蔫了。 杨婉青没打算放过他,拿手推了推,央求道:“说嘛。” 江宁将脑袋放在膝盖上,两眼惆怅,轻声说道:“早在读师范时,第一眼看到清柔,我都不敢正眼看她,因为我从没见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后来,我给她弟弟做家教,有了一些接触,不过次数很少,也就打过两三次照面吧。” “直到清柔来横山村校支教,受卿总的叮嘱,我才主动走近她,朝夕相处了三个多月,也才更加了解她。 “实事求是讲,以前我是见色起意,后来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我当然也就认识到,山乡小子哪里配得上那位才华堪比颜值更佳的姑娘呢?姐,您是过来人,应该懂得我的心思。” 杨婉青撇嘴道:“自卑而已!” 年轻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叹息道:“我能不自卑么?唉,圈子不同,不可硬融。此话用在我身上,尤为贴切。姐,我承认,我喜欢清柔!但是,不是喜欢就必须拥有吧?比如,我也喜欢您,未必我就得拿下您么?” 杨婉青柳眉倒竖,恶狠狠道:“你敢?!” 江宁笑道:“当然不敢,因为你是我姐,我开玩笑呢,干嘛做出一副防备色狼的样儿?哈哈,道理是一样的,我对清柔也不敢存在半点非分之念。 这厮话音忽然低沉,眼神温柔说道:“但是……” 杨婉青知道最后这话话才是重点,而且信息量极大,于是穷追不舍,满脸八卦气色,问道:“但是啥?” 江宁嚅嗫道:“但是,清柔貌似有点喜欢我,否则,她不会给我保持联系,而且,我在省委党校学习时,她专程来找过我,只是凑巧没能见面,叶秀眉还笑话我呢!” 杨婉青明白了大致脉络,娇声笑道:“你就不晓得主动伸手?人家姑娘都来找你啦,你个榆木疙瘩脑袋咋想的?” 江宁叹息道:“哎,那天我去省委大院,她突然有事,拉着我的手,叮嘱我等她加班回来,我啊,真是没出息,整晚都惦记着手上余温,唉……” 杨婉青拿手指弹一下年轻人额头,笃定道:“小子,去找她吧,有戏呢!” 江宁沉默一阵,轻声说出心中盘旋多次甚至不想再提的那句话。 一身清贫怎敢入繁华?! 即便见到眉如远山的她,又能作甚? 陪着苦情少年,杨婉青陷入沉默,口味苦涩。 是啊,柳清柔喜欢江宁很容易,江宁喜欢柳清柔却很难。 这一难一易,就是两人无法跨越的鸿沟。 世间姻缘情爱,又有几桩是水到渠成的呢? 临走时,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叮嘱,争取在下周,横山乡党委提出班子调整建议,尽快提上议事日程。 江宁早有打算,希望县委给予大力支持,虽然自己才任党委书记就对乡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实属不大妥当,但是横山工作如今迫在眉睫,不得已而为之啊。 苏绣任乡党委副书记,段云锦保留原职,卓云离开横山,外派一名副乡长和一名党委委员,内部提拔苏越战为副乡长。同时,若机会成熟,分配二至三名公务员补充缺额。 对于这个方案,江宁心中甚是忐忑。 调离卓云的安排,是把双刃剑。众所周知这人是前任党委书记的心腹,稍微不注意,江宁将背上忘恩负义大搞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骂名,并因此自损威信。 最难做通思想工作的,便是副乡长段云锦,不升不降的安排说明江宁对其存在不满意之处,说不定就会引发矛盾,造成班子不和谐的局面。当然,更不能将其调离横山,那就是班子大换血,这是江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其实,他更希望社服办二位干部同时提拔为班子成员,只是太过惹眼,毕竟自己曾经分管他们,存在瓜田李下之嫌。即使要重用罗新文,也得假以时日。 江宁向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提出,外派而来的副乡长,尽量安排县交通局的业务骨干人员,专门分管横山交通建设工作,尽量实现专业事由专业人去干的良好局面。 至于只负责党建工作的党委委员的人选,江宁则希望来自县委组织部,其意明了,毋庸解释。 杨婉青未作任何表态,只是说回去向肖雅部长作汇报。 江宁当然不能强人所难,常务副部长也只是分管领导,有建议权却无决定权,能够帮忙说几句好话,已经不错啦。 杨婉青上车时,回首望几眼,竟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意味。 江宁当时感动得一塌涂地,就像小时候被丢在外婆家,看着母亲离开时那副凄惨模样,直到车影完全消失,这才敛去脸上落寞神色,慢慢悠悠往乡政府四合院里走。 来到院坝里,党委书记驻足仰望。 庭外桉树三棵,高耸入云,红叶葱郁,迎风摇曳。 从此,自己便是中间最高那棵,将为横山遮风挡雨。 第102章 十坛老酒 平平静静过了一周。 横山乡干部们发现,新任党委书记跟往常没啥两样,按部就班安排工作,说话依然客客气气的,与他就任党委副书记时没啥不同之处,毫无一把手的官架子。 这天中午,江宁在食堂吃饭时,叮嘱各自端着饭碗的乡干部,对待前来办事的群众务必热心帮助,能办当即就办,一时半会办不了的事就说清楚办理时限,确实因为政策原因不能办理的遗留问题做到解释耐心。 大家对此极为认可,就当新任党委书记的执政理念。 可是,接下来,新一届乡党委并未有所动作,甚至连职工会议也没召开。 横山乡干部呆在办公室老老实实上班不过两天时间,又恢复以往工作状态,相互串门,喝茶闲聊。 大家都说不知道江宁书记葫芦里卖的啥药,总不成与柳远熙一样吧,到点下班,敲钟吃饭。 个别人甚至猜测,那位年轻人将党委书记帽子捞到手了,自然不用刻意遮盖深藏心底的官油子品性,否则为何只对接待群众工作提要求,不外乎就是赢得口碑而已。 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江宁是个有思想且相当稳重之人,很有可能独自呆在办公室只为谋划横山未来,说不定哪天就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双方为此争论不休,不过也不用面红耳赤争锋相对,毕竟大家喝茶闲聊而已,输赢都不重要。 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暗自着急,兜里揣包香烟,随便找个业务,面见党委书记作汇报。 见谈完工作社服办主任依然坐在座位上磨蹭不走,江宁笑呵呵地问道:“喂,有事就说呗,压在心底不难受么?” 苏越战咧咧嘴,黝黑脸庞挤出两团笑容,轻声道:“小江,哦,不,江书记,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宁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秋水长眸闪过一丝狡黠,反问道:“我说不讲,你就当真不讲啦?” 苏越战自顾自点燃香烟,讪笑着吐出一口浓雾。 江宁拿钢笔敲敲桌面,嚷道:“喂,独自抽烟不香呢,你个家伙,不知道我也抽烟啊?” 苏越战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丢至党委书记面前,嘴里嘀咕道:“都说跟官吃官,来您办公室,反倒问我要烟,你一个党委书记兼乡长,也不嫌丢人么?” 江宁笑呵呵地点燃香烟,也在意这家伙如何抠搜,沉吟道:“你想问,下步工作如何搞吧?” 苏越战叹口气,低声道:“党委书记可以稳坐钓鱼台,乡干部可沉不住气,大家议论纷纷,我替您着急呢!” 江宁平淡道:“我知道。” 苏越战急了,压抑嗓子嚷道:“知道您还这样?照理说,新一届乡党委政府到位,至少应该召开职工大会,安排新任务,提出新要求。您倒好,啥也不说,这不是成心让大伙瞧不起您么?” 瞧着一脸激动的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江宁心中温暖,不过表情并未有啥变化,手握烟卷,淡淡道:“老苏,你说得没错,确实应该这样做,只是,得寻找时机。” 苏越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然道:“锤子时机,不就开个大会而已,您又不怯场,怕啥?” 江宁闻言呵呵笑起来,居然还有闲情梳理刘海。 苏越战越发生气,干脆扭转身子,拿胳膊搭在椅背上,作出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江宁笑道:“喂,今晚,你敞开肚子喝酒,咱们不醉不归,若是酒量不行,早些举手投降,说自己是个孬种!” “啥?”苏越战豁然起身,用力拎起椅子重重地拍在地上,大声道:“想当年,我还是小苏的时候,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是在部队大练兵时,还是拿过三等功的,否则也不会复员分配到乡政府工作,捧上铁饭碗!” 江宁挑衅道:“哟呵,是驴是马,今晚拉出来遛一遛,老苏,今晚你若不将八个村支书、村主任喝趴下,就别说这些大话!” 苏越战转身往外走,撂下一句话:“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江书记,您别从门缝看人,将老苏看扁啦!” 江宁仰头大笑。 下午,乡政府机关食堂早早冒起烟火。 临近下班时,乡社服办罗新文趴在二楼栏杆上,看见食堂师傅赵宝安进进出出四合院,每趟都抱回一坛老酒,不由觉得奇怪,大声问:“老赵,你小子准备窖藏女儿红么?是不是想早点将闺女嫁出去?如今找到称心如意的女婿啦?” “滚你娘的!” 赵宝安头也抬,笑骂一句,继续忙活。 罗新文毫不气恼,乐呵道:“你狗日的,总得说说买那么多酒干啥啊?你和冬婶谁过生日啊?总不成你小子每天喝二两吧,这不喝到猴年马月才能喝完啊?” 赵宝安灿然答道:“你问这么多干球啊?到时只管灌进肚子便是,别装孙子就行!” 罗新文瞧见冬婶陆续搬出三张桌子,凑在一起排成长桌,随后又搬出胶凳子,并未像平时生日宴那般摆放,不由大为好奇,遂慢吞吞下楼,去院坝一探究竟。 赵宝安手提一麻袋干燥花生而来,乐呵着说:“来,老罗,吃红皮花生,这可是老家栽种的新品种,价格贵着呢!” 罗新文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抓过一把花生,慢慢剥起来,问道:“你这是干啥啊?请客么?” 赵宝安点点头,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到自家婆娘在厨房里招呼端菜,只得迈步往食堂走去。 罗新文看看腕表,将一颗饱满花生粒喂进嘴里。 天色渐渐暗淡,乡政府四合院忽然走进来一群人。 为首之人便是毛桃村支部书记许文昌,来到三米长桌边,瞧着桌上只有七八盘香肠腊肉和一大堆干花生之类下酒菜,于是笑呵呵地问道:“老罗,江书记请客,就这点东西就把我们打发啦?” 罗新文诧异道:“江书记请客呀?我咋没听说?” 毛桃村主任许廷锋脸上表情比罗干事还诧异,粗声道:“啥?你不知道今晚江书记请客?我们可是分别接到卓云主任亲自打来电话,听得清清楚楚,说江书记要求,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哪怕嫁女接媳妇都不行呢!” 院子里十来号人齐声附和。 这时,乡干部陆续下班,纷纷前来食堂吃晚饭。 两队人物汇合成一堆,热闹非凡。 赵宝安笑呵呵地将人从食堂里往院坝赶,指着长桌方向,解释道:“请大伙自己搬张胶凳就坐,今晚只喝酒,不吃饭,顶多煮来一大盆挂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管饱管够呢!” 众人这才看到,距离长桌边的院坝墙角整齐排列着十坛老白干,看上去,每坛至少十斤重,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我的乖乖,这是集体醉酒的节奏哇? 崖口村支部书记柳华强喜滋滋地抱来一坛酒,打开封盖,凑近坛口深嗅一阵,连称好酒。 几个村干部围上来,嘴上直嚷嚷。 “哟喂,正宗横山老酒,今晚有口福呢!” “老赵,拿勺子来,老子忍不住想尝几口啦!” “哈哈,苏梦龙,你给老子,咋直接拿嘴喝上啦?” 赵宝安端着装满玻璃杯子和几柄汤勺而来,在众人帮助下,很快就将一坛酒舀尽,紧接着打开第二坛酒。 四合院,酒香浓郁,引得众人啧啧赞叹。 嘉州人爱喝高度白酒,粗犷性格使然,当然对低度白酒嗤之以鼻,至于啤酒之类饮料酒水,更是认为只有娘们和小娃儿才喝的玩意儿。 乡民劳作辛苦,喝酒解乏,只要吃得起饭,就不会不喝酒,乃至于农闲坐茶馆,即便没有下酒菜,也要喝几杯,美其名曰以茶下酒。 横山茶铺卖酒,一直是当地一大特色。 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最后离去时醉得东倒西歪,发誓不敢再来了。 这不,几位村干部压不住酒香诱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脸上顿时红霞飞,不停打着酒嗝。 年轻党委书记带着三位班子成员,从办公楼走出来 江宁朝着众人笑吟吟道:“伙计们,请围桌而坐,当然,愿意拎张凳子坐旁边的,我也不介意。” “我叮嘱赵师傅,专门购来十坛老白干,不多,一百斤,二十一个乡干部,十六个村两委主要负责人,总共三十八人,即使加上赵师傅夫妇二人,也不过四十人,人均最多二两五,对于酒量大的人来说,仅漱口而已!” 陆续就坐的镇村干部各端一杯酒,嘴里嚼着烟熏香肠,爆发而出的粗犷笑声,在四合院荡漾。 江宁连凳子都懒得拎一张,一屁股坐在办公楼屋檐下的石阶上,随后接过赵宝安端来的一杯酒,放置在身旁,张开双臂伸了个长长懒腰,顺势作个下压手势。 全场静默。 从未参加过这场随意得近乎怪异的酒局,镇村干部个个面带好奇神色,伸长脖子望向楼前台阶上那位相较农夫坐田埂还来得随性的党委书记,不过心中非常清楚,酒局即将进入正题。 天下没有白喝的酒,尤其是党委书记请客。 江宁手端酒杯,猛喝一口,皱眉吞下后,也不号召众人喝酒,随后将酒杯端在手中,笑意和煦望向全场,开始讲话。 “同志们,我听说,大家对我这位新任党委书记这几天屁都不打一个有些好奇,依我说,好奇个锤子,接下来有事情给大家做呢,嘿嘿,今晚喝酒是正事,为什么喝酒也是正事。” “先说喝酒。我给赵师傅商量,我出酒他出菜,都是私人掏腰包。横山老酒,大家爱喝;横山香肠腊肉,大家爱吃。现在酒有了,下酒菜也有了,大伙儿放开酒量大口喝便是。” “为什么这样喝酒,而不是大摆宴席呢?大家别笑,事实如此。我穷呢,自掏腰包,肉疼啊!不过,再疼也得请大家喝酒啊,毕竟我当官了,砸锅卖铁也得花钱请兄弟伙高兴一盘,一百斤酒,喝完各人回家睡觉,没喝舒服的就忍着,喝醉的,那就只能怪自己酒量差劲!” 不用提醒,好几人已经开始喝第三杯了,十坛酒已经开封一半。 江宁一口饮尽剩下半杯酒,待赵师傅再续满酒后,笑骂道:“老赵,你个仙人板板,居然不给我拿两片香肠来压压酒劲么?你想让党委书记先醉趴下么?真是没眼水的家伙!” 冬婶赶紧从桌上端盘香肠放在石阶上,低声埋怨自家男人:“赵宝安,你真如江书记所说,没球眼水!” 赵宝安一脸囧态,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江宁吞了几片香肠,擦去手上油渍,朗声道:现在,我说正事。其实很多人已经猜测到了!对,毛桃村许支书说得对,修路!请大伙举手,我看看有没有不愿意修路的?” 全场无人举手。 崖口村支部书记柳华强站起来,举起右手,声若洪钟:“咱村一千六百号人,从祖辈以来都盼望着修路,如今听说修路,好几个大娘大爷高兴得流泪,他娘的,哪个狗日的不赞成修路,我柳华强恨不得撬了他家祖坟!” 全场响起雷鸣般吼声:“修路!修路!修路!” 年轻党委书记缓缓起身,眼神炙热,微微抬手。 众人迅速平静。 “同志们,横山修路问题不再争论,现在考虑如何修路问题。我与道路设计单位反复商量了,全乡村道总里程八十六公里,均会占用各村多少不均的土地以及林地,崖口村等三个茶叶村还将被占用几亩茶田。” “想必大家都明白今晚喝酒究竟为哪般,我告诉大家,也是要求大家,务必做通百姓思想工作,舍小家顾大家,舍小财换大财,我不管各村如何平衡因修路带来个别农户财务损失,相信各位村支书村主任各有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杀猪杀脖子还是杀屁眼,只要杀死有肉吃就算数!” 毛桃村支部书记嘿嘿笑道:“柳华强,你小子咋偃旗息鼓啦?反正老子毛桃村最多损失几根不值钱的毛桃树,你们崖口村茶树就值钱啰,要不要反悔让别人撬了祖坟算了?” 横山前三村两委主要负责人沉默了,端起酒杯喝闷酒。 其他几个村的干部一片嘘声。 这时,德高望重的原乡党委副书记柳树国站起来,指着前三村六名村两委干部,厉声道:“他娘的,这就闷着不开腔啦?不就几亩茶田嘛,柳家人丢不起这个脸!你三个村都姓柳,要是谁家不同意,柳家家法伺候!”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柳树国即便已经摘去党委副书记帽子,依然还是柳姓家族主心骨。 柳华强一口喝干足足三两的一杯白酒,重重地吐着酒气,粗声道:“修,必须修,哪家茶农若不愿意,老子自掏腰包赔偿损失也干!” 见此,其余七个村支部书记纷纷表态,坚决支持修路。 乡干部们使劲拍响巴掌。 江宁笑得貌似没心没肺,实则感动得无以复加,颤声道:“同志们,要致富,先修路,我们修的是横山致富路,今后交通状况彻底改变了,难道还怕水果茶叶等经济作物没不出好价钱?难道还怕竹席竹箕手工产品卖不出去?” “下步,大家回去给老百姓讲,我们不搞集资,但是,都得投工投劳,家里人外出的,一人一千元,请各村收取,道路修通后,再分摊给参加修路的各家各户。” “这个政策,没得商量!大家要知道,修路是全体百姓的大事要事,没人可以搞特殊。我也相信,外出务工的老乡们一定会理解!” 四合院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只要不让老百姓掏钱集资,啥事都好办。 该说的正事都说了,没必要说的废话就不用说了,党委书记走下台阶,来到长桌边。 江宁点兵点将分别叫来各村支书、主任,要求当面表态。 待村干部们表态后饮尽一杯酒后,党委书记都会笑意温和地说句:“完不成任务,明年换届时,自己主动滚蛋!” 全乡八个村,无一村干部是怂蛋,被酒精催红的双眼光芒闪耀。 下午被党委书记刺激一番的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早已喝得东倒西歪,说话都不够利索了,依然端着酒杯到处碰杯。 身负联系村任务的乡干部们纷纷加入其中,与村干部两边对垒,喝得热火朝天。 可怜的十坛酒,根本不够开封。 江宁瞧着三位班子成员,玩味道:“任务不多,给每个村两位干部喝一杯,也不过一斤六两而已,如果有人怂了,就算了,如果都是他娘的硬汉子,现在就去吧!” 苏绣率先起身,磨刀霍霍。 段云锦意味深长看一眼面现难色的卓云,随之而去。 卓云一咬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江宁微眯双凤眼,瞧着三位班子成员的背影,咧嘴作笑。 这一晚,秋风有凉意,横山有豪情。 第103章 秋风知我意 次日,上午。 横山乡政府空荡荡的,除了党政办、经发办、民政办、社服办四个中层机构各留一人守办公室以外,其余干部由四位班子成员带队,奔赴八个村,挨家挨户宣传村道建设。 即便大多数乡干部宿醉未醒,党委书记江宁虽然极为心疼,但也并未不软口,要求大家清早就出发,奔赴各自联系村开展工作。 不是新任党委书记绝情,而是鉴于再过一个月大雪将至封山在即,务必抓住昨晚动员酒会上镇村两级干部被激发出来的干事热情,将乡党委、政府修建村级道路的消息传递至每户人家,进一步统一思想,发动全民参与。 没有百姓支持,干任何事都是徒劳。 江宁深谙此道,要建好横山、发展好横山,仅靠乡政府二十一号人马断然不行,更是一厢情愿,只有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才是唯一的正确道路。 自从来到横山,时任副乡长的年轻人就着手翻阅过去十来年的党委会议记录,发现其中也有不乏大胆设想,只是最终未能如愿实现目标而已。 后来,他利用进村组、坐茶铺、逛市场等多个机会,找到村干部、村校教师、家族名望老人、退休干部寻求答案,以江宁自己的说法,实则汲取过去执政横山的经验教训。 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分析,年轻党委书记方才明白,横山经济社会发展落后,自然条件恶劣是客观因素,脱离群众是主观因素,当然,也不排除历届党委书记存在畏难情绪,未能整合政策、资金、人脉等关键要素资源,自然啃不动横山这块硬骨头。 新时代,新班子,必须展现新作为。 这是县委的重托,群众的期盼,也是年仅二十四岁的党委书记心中坚定的决心,更是铮铮誓言。 横山发展,必须摒弃过去毫无章法地抓工作的做法,需要尽快制订一部用以指导遵循的长远规划,描绘未来一段时期的发展蓝图。 只是,这项工作任务,对于从事文字工作并不长久的江宁来说,实属“门外汉”,必须靠外力支持,否则,即使炮制一部像模像样的规划方案,也不过是挂在墙上的一张纸而已,毫无卵用,既耗马达又费电。 有个人影,慢慢浮上江宁的脑海,便是曾经的老领导,也是全市青年干部培训班同学,县委办副主任、政研室主任邰南才,那个有着“太难猜”绰号的家伙,肚中墨水真不少呢。 鉴于经济发展建立在交通基础设施上的道理,横山乡未来发展规划需提上议事日程,但当前更重要的是,抢抓时间做通老百姓思想工作,尽快将村级道路设计路线确定下来,以便在明年惊蛰时节横山解除封山之后,能够正式破土动工道路建设。 山乡小路上,乡干部走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掉下悬崖,就此身死道消,白白丢了性命。 队伍中,偶尔传出个别干部小声埋怨,更多的是干部们由衷感慨这路确实该修建了。 走路越远,那支赶赴毛桃村的队伍越发沉默。 顺着山势,道路陡峭得让人双腿打颤。 大家普遍意识到,欲建成水泥道路,一定是极其的浩大工程,自己只是走路去村上,实属再轻松不过的活儿,不难想象,下步正式修建道路时,那才叫一个艰难。 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一句:“若江书记建好这条路,我拿手掌煎豆腐给大伙吃,奶奶的,走一次就不想走第二次!” 带队领导苏越战停下脚步,扭过身来,狠狠扫视一眼后面五人,厉声道:“谁他娘的放狗屁?要是你爹娘仍然住在毛桃村咋办?修还是不修?咱们差不多都是横山人,人家江书记是草池人,他都不怕辛苦为咱们修路,你们不仅不感恩反而说风凉话,他娘的,良心被狗吃啦?” 见无人应答,苏越战转身继续往前走。 乡干部性格开朗,被臭骂一顿反倒激起聊天热情,各自摆着东家媳妇西家姑娘,都是些没个正经的俏皮话,只图一个乐呵,下村气氛轻松活泼了许多。 去年,横山乡分配来一位村官大学生,时任党委书记柳远熙将其留在乡政府党政办做事,当时抛出的理由便是许家坳村地势偏远,村上没啥活儿,住宿也不便安排。 江宁心中明白,实则是柳远熙听从了兼任党政办主任的党委委员卓云的建议,谁不想麾下多些人手? 俗话说,人多好干事,人少好吃饭。 只要有新人到来,就必定引发一场乡政府班子成员之间争抢人手的明争暗斗。 只不过,这次卓云赢了。 将近一年过去,这位名叫霍不群的小伙子工作极为踏实,尤其擅长公文写作,让当时主持乡政府工作的党委副书记江宁不禁另眼相看,经常与之交谈,聊得相当投机。 下午,上班时。 推开党委书记房门,霍不群不禁哑然失笑。 只见,室内水泥地板上,平铺着设计图纸,足足九张。 江宁脱去鞋袜,赤足盘腿坐在图纸中间,嘴里横咬着一支铅笔,手拿一卷a4纸张大小的缩微图纸,不时蹙眉沉思,时而焦急寻找,时而拿笔在图纸上画几笔。 打开的窗户有风吹来,地上纸张“沙沙”作响。 看见站在门口的霍不群,党委书记招招手,灿然喊道:“不群,快来,你也瞧瞧,提出个人建议,供我参考。” 霍不群丢掉手中文件,脱去皮鞋,赤足走进屋,跪在地上,撅腚俯首,仔细查看设计图纸。 两位年岁仅差一年的年轻人,像孩童玩游戏般,保持怪异姿势,在图纸上整整待了一下午。 天光逐渐晦暗,下村各组尚未返回,乡政府四合院一片静悄悄。 江宁躺在图纸上,指着身旁那张许家坳境内村道设计图纸,蹙眉道:“不群,我总觉得许家坳修建两座桥梁成本太高,你瞧瞧,有没有可能让道路迂回而过?” 霍不群再次撅腚俯首,详细查看一番,斟酌道:“若不建设三道拐那座桥梁的话,顺着山势下坡再上坡,估计迂回里程得有五六公里吧?” 江宁没开腔,示意小伙子接着说。 霍不群挠了脑袋,自顾自说道:“我个人觉得,先不用建设桥梁,虽说迂回里程太远,但造价却比建设桥梁低了许多,更划算呢!” “还有,若将来有一天非建桥梁不可,完全可以等到毛桃村与许家坳村经济发展较好时,再考虑建设也不迟。” “有道理!” 江宁翻身坐起来,凑过去再次查看图纸。 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瞧着两位年轻人脑袋碰脑袋,来人哈哈笑道:“哟喂,江书记,你们这是干啥啊?总不是在图纸上寻找宝藏吧?” 江宁闻言,扭转身子,继而笑道:“柳大哥,您来得正好,过来瞧瞧,一起参考参考!” 柳树国欣然同意,同样赤足走进屋。 待江宁说明情况,柳树国蹲下身子,仅看了一眼图纸,随后便坐下,蹙眉思考一阵,沉吟道:“那儿地形,我熟悉,坡度极高,即使盘山修建道路,势必形成数个‘之’字拐弯,一来容易导致行车安全事故,二来里程增加不少,不利于缩短两个村的空间距离,意思是老百姓步行的话,路途更远更耗时。” 江宁沉默以对,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柳树国诚恳道:“江书记,说实在的,您对得起我,柳树墩是个感恩之人,自当为横山出把力,至于作用多大,我也说不准。” “我觉得,修建村级道路,是天大好事,更是横山百姓心中埋藏多年的梦想,做通群众工作并不难,只是有几个问题,我想给您唠嗑几句。” 霍不群起身,说道:“江书记,我先回去,那份文件明日我再送来您审阅。” 江宁点点头,暗自赞许这家伙还真是懂事。 待党政办小伙子离去,柳树国继续说道:“第一,既然下决心启动村级道路建设,尽量一次性按照最高标准修建,以免将来劳民伤财,若是搁置到将来,万一您离开横山了,继任者未必会按照最初计划实施重建,若是这样,吃亏的是横山百姓呢。” “比如,县交通局如何规划,咱就如何修建,所以,我不赞成取消桥梁去修建盘山公路。至于资金不足的问题,其实,横山乡政府可以拖欠,前期施工方可以垫资,谁家企业从事政府工程,能一次性拿到全部工程款呢?” “第二,目前,您考虑两条主路由涉事村负担投工投劳和土地、青苗损失,接续道路的村自行负责。我个人认为,应当全盘考虑,让全乡八个村平均分摊,这样相对更加公平,老百姓也更容易接受。” “百姓的基本底线在于,患均不患寡。也就是说,老百姓对于损失多少并不在乎,更在乎的是大家都一样。前山三个村经济条件更好,可以发动老百姓捐资,每人捐资三五百元不在话下,这个工作可以让我负责,相信无大问题。” “第三,横山乡干部太少,其中能人更不多。您若想顺利推进村道建设,必须选中几位想干事、能干事、干得成事的干部蹲守一线。班子成员中,我建议您安排苏绣负责,虽然他与我有过节,但是这小子还是很有能力的;一般干部里,建议选取我和苏越战、罗新文负责。” 说到这里,原党委副书记呵呵一笑,灿然道:“就算我毛遂自荐吧,您可别有其他想法,我谨记您来我家那晚所说的肺腑之言,绝不再搞个人利益,否则必将跌入深渊。” “只要我们四位干部齐心协力,可以说,在横山还没有什么硬骨头啃不了!不过,苏绣如何想,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起码有一点可以说动他,就是苏家地盘占据四个村,他若不答应,乡党委就决定分期建设,苏姓家族断然不会答应的……” 江宁突然扯长声调喊:“不群,去食堂拿瓶老白干来!” 柳树国疑惑道:“就在这里喝酒?要不,我请您去君君饭店把酒长叙?” 江宁嘿嘿作笑,答道:“正在谈话心头上,没酒就没有气氛,咱俩干一瓶!” 柳树墩起身,从办公桌拿来烟灰缸,放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下,掏出香烟。 两人刚点燃香烟,霍不群提着一瓶白酒,端着一盘昨晚剩下的烟熏香肠,脱了皮鞋走进来。 年轻人懂事,不顾党委书记挽留,仍然坚持离去。 江宁也不多说,打开酒瓶,灌了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柳树墩。 柳树国毫不芥蒂地灌了一口,吐着浓浓酒气,笑着说:“讲实在话,当初你来横山时,我并不看好您,相信过不了多久,您就会调走的。我跟柳远熙、陆秋生交道极为密切,自然知道二位主要领导性子如何。您若缺乏让其忌惮之处,就是一颗无用的棋子,迟早被他俩丢得远远的。” “可是啊,您搞出了校舍维修这事,而且邹不一常委放话要来亲自视察,加之乡派出所出面,不仅让二位主要领导瞠目结舌,而且镇住了柳胖子、尤二姐等横山坐山虎之流,我可是由衷佩服啊!” 江宁吞片香肠,边咀嚼边问:“那事儿,善后如何?” 柳树国再灌一大口酒,抹了摸嘴唇,嘿嘿干笑一番,羞涩道:“喂,江书记,打人不打脸,您为人不够厚道哟!” 江宁也拿过酒瓶,饮了一小口,诚恳道:“实话实说嘛。” 柳树国倏然正色道:“刚才说维修校舍让我由衷佩服,其实是客气话,只有这次善后事宜才让我柳树墩心服口服呐!当时,您一个才来横山不足一年的年轻娃儿就能看透局势,就已经很了不起啦,远远超过土生土长的柳远熙!” “我听说过你如何做通苏、许两大姓氏家族的思想工作,当时就不淡定了,嘿嘿!对柳家,你采取又诓又打的法子;对苏家,你采取激励办法,有没有封官许愿就不知道了;对许家,你更是不讲武德,竟然打出了感情牌,真是难以意料啊!” “我非常不理解,您江宁不过二十二三岁,凭什么就比老江湖还更有经验?关键是,你采取的法子极为管用,做到了打蛇打七寸,顺利完成了善后事宜,确保了横山大局稳定。可是,您竟然接过了柳远熙党委书记位置,这就耐人寻味了!” 江宁将酒瓶子递给柳树国,哈哈笑道:“喝酒吧,剩下半瓶酒全给你。昨晚我喝多啦,现在又喝下二三两,遭不住啦!” 待对方接过酒瓶,江宁迅速换张面孔,正色道:“柳大哥,你今日来得正好,我本就有话说。我发现,横山并未如大家所说,因为偏远山高而无法改变现状。横山产茶是一篇极大的文章,只要我们努力,不但可以壮大前山三个村的茶产业,而且因此打造茶叶小镇,顺势发展旅游产业,具有可能性。” “对于后山五个村而言,许家坳、毛桃村的竹编产品极具特色,我曾替许普贤家去县城卖过筲箕,哦哟哟,简直就是一抢而空。” “野石村、羊肠村擅长饲养野山猪和黑山羊,可以因势利导,大力发展特色养殖业。” “唯独夹在中间位置的桉树村,我一时半会没想到啥法子,不知发动村民凭借毗邻云秀村种植茶树呢,还是与羊肠村连片发展养殖业更好。” 柳树国肃然起敬,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下起码三两酒,抬起右臂在空中使劲一击,豪气干云道:“横山有了江宁,是百姓一大幸事!” 江宁笑眯眯地转头望向大开的窗户,裹了裹上衣。 徐徐秋风,知我意否? 第104章 灯火阑珊 周五晚上,江宁回到嘉州。 母亲周淑英有段时间没见着儿子了,中午接到电话,趁午休时间去了县寿险公司附近的农贸市场,买回一大袋食材,准备做顿丰盛晚餐。 天下母亲都一样,皆有子贵母荣的那份心思,周淑英也不例外。 如今,江宁贵为乡镇党委书记,对于农村来说,可谓寒门仕子,是不可想象的荣光。 每当江家湾人家来县城办事,总会去县寿险公司看望周淑英,自然就会得到热情款待,要么去家里吃饭,要么就在正东街某家饭馆搓一顿。 老家来人,闲聊话题聚焦在江宁身上,眼里流露出真诚又浓浓的羡慕,嘴上赞不绝口,说您老人家有福气了。 周淑英免不了满腔骄傲溢于言表,略微谦虚几句,也就不再否认。 只是当乡亲们提出请求帮忙时,她不会满口答应,一般会考虑对方要求是否过分,江宁是否有能力办到,再根据自己的判断是否跟儿子提起。 江宁每次接到母亲来电,从不推脱,总是乐呵着答应。 为江家湾人家办事,他是很愿意的,毫不考虑自身羽毛是否因此受损,尽量满足乡亲们的愿望。 不过,老百姓所提之事,不外乎就是看病入学等芝麻小事,给带来江宁损耗的,不过是欠下一份人情而已。 由此,江宁在草池乡尤其在田柳村名声大振,口碑极佳。 作为母亲的周淑英当然受到了格外尊重,却并未沾沾自喜,因此蒙蔽了淳朴初心,反而更加谨慎更加热情对待乡亲。 周淑英更开心的是,老家人将她家作为来县城的落脚点,看着张张熟悉面孔,似乎回到了曾经生活在江家湾的日子。 当看到满桌香气扑鼻的菜肴,江宁直接上手,抓起一坨红烧鸭肉就往嘴里塞,朝着扬手欲打的母亲扮个鬼脸,吃得津津有味。 周淑英笑道:“小慧说,让你今晚陪她去商场买毛衣。” 江宁伸手再拿坨鸭肉,撇嘴道:“我不去!她想有人作陪,自己找个男朋友得了,哪能让堂哥陪着逛街呢?” “你个傻玩意儿!” 周淑英嗔道:“让你作陪就去呗,嘴上还叨不停,将来小慧真若有了男朋友,你想陪着逛街还没机会呢!” 江宁笑道:“是呢,现在得好好抓住机会,否则丫头以后都不黏我了,想想都觉得难过。” 周淑英笑道:“你倒是难过给我瞧瞧啊?咋还嬉皮笑脸呢?小慧若见你这样儿,肯定生气的。” 江宁笑过一阵,问道:“小慧和满娃子都未散学么?” 周淑英满脸疑惑道:“小慧下午去学校给满娃子开家长会啦,照理说,现在也该回家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房门打开,姐弟俩还真就回来了。 江宁满脸幸灾乐祸,笑意玩味道:“喂,丫头,今日去开家长会,有没有挨老师批评呢?” 江小慧一边换鞋,一边灿然应道:“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 换好鞋,大摇大摆走向阳台小床的满娃子一脸幽怨。 江小慧朝那道瘦削背影吐吐舌头,压低声音说道:“人家现在是全班第一名啦,实打实的标兵呢!” 江宁颇感意外,继而眉眼带笑。 至于现在县一中读高一的堂弟江学军,江宁知道,学校管理住校学生严格,仅每周六晚上和周日上午放假,其余时间只能呆在学校。 吃晚饭时,江宁替满娃子夹根鸭腿,笑眯眯地鼓励几句。 江水满没吭声,大快朵颐。 江小慧白了堂哥一眼,将饭碗递至堂哥面前,气鼓鼓地问道:“我呢?” 江宁仰头大笑。 最后只得到堂哥夹的两块鸭翅膀,江小慧连声叹气,对着伯妈嚷道:“看看您儿子,厚此薄彼呢,亏我等会给他买生日礼物呢!” 江宁讶异道:“真是给我买毛衣?” 江小慧当即发作,将筷子放下,双手叉腰,怒目而视,噘嘴嚷道:“为必我跟孟飞买?” 江宁张大嘴巴,惊愕得无以复加。 周淑英也看向侄女,不知所云。 江水满一脸好奇,笑嘻嘻道:“飞哥成俺姐夫啦?” 江小慧猛然发觉自己口不择言,一脸惊慌地讪然作笑,赶紧拿起筷子,埋头刨饭。 很快恢复常态的江宁夹根素菜喂进嘴里,慢嚼细咽一阵,悠悠道:“小慧,你最好想清楚,跟孟飞在一起不是不可以,只是免不了吃苦受累。” 江小慧涨红脸,继续刨饭,不时偷偷瞟大家一眼。 周淑英穷尽细节,随即制止儿子继续唠叨,挥着筷子,大声说:“雷公不打吃饭人,小慧,满娃子,赶紧吃饭!” 饭后,江宁陪着堂妹出门去,留下江水满在家做作业。 嘉州县城商业街华灯初上,一派繁荣。 一位容光焕发的中年女士,挽着年事已高的老人,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不时走进服装店,约莫在逛街购物。 秋冬换季时节,人们忙着增添厚衣。 半盏茶功夫后,母女俩挑选好衣服,手中各提一个纸袋,慢慢吞吞走在大街上。 不经意间,中年女士瞧见远处出现一个熟悉人影,被一位长发披肩的姑娘挽着手臂,大步走进全县唯一那家鄂尔多斯羊毛衣店。 这位名叫卿幽兰的中年女士颇为好奇,抬手指了指,笑着说:“妈妈,咱们去毛衣店瞧瞧,您挑选一件。” 老人摇了摇头,轻声道:“去年你买的羊毛衣还放在衣柜里,尚未穿过一次呢!瞧,刚才已经给我和你爸买了分别买了件棉背心,差不多啦!幽兰呀,你得节约些,今后清柔和清波都得用钱呢!” 卿幽兰像少女般噘起嘴,娇嗔道:“哎呀,妈,又批评我!我在你眼里,永远长不大呀?” 老人笑道:“哪怕你当外婆了,也还是我家女儿!” 卿幽兰娇笑几声,挽着母亲的手臂,往县人大机关大院走去。 只是,中年女人频频回首,远远望着走进羊毛衣店正在挑选试衣的那对年轻男女。 一位衣着普通的姑娘迎面走来,在一个售卖发卡的小摊前停下脚步,朝着热情招呼的摊主微微一笑,弯腰拿起一把木梳,就着灯光仔细端详。 缓步行走的卿幽兰瞧着摊前姑娘,总觉得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未能想起。 直至擦身而过一段距离之后,她蓦然想起,似乎一个月前列席嘉州县委常委会议时,当时那位姑娘坐在会议室角落的工作人员席位上,埋头认真记录。 卿幽兰之所以记得这位姑娘,是因为她参会迟到了,脚步匆匆路过工作人员席位时,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脑袋。 当时她躬身低声致歉,姑娘莞尔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时,与卿幽兰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已经离开了发卡摊子,懒懒散散地走在街道上,左顾右盼,活脱脱一个闲逛之人,并无购物半分模样。 一辆人力三轮车晃晃悠悠驶来,姑娘侧身让过,正好站在一个烧烤摊边,似乎被食物香气所吸引,扭头瞧着摊面上烤得滋滋作响且黄灿灿的鸡腿,忍不住咽了一口水。 烧烤摊主是位俊俏少妇,露出满脸笑容,热情招呼:“妹子,买个鸡腿吧,不贵呢,仅五块钱。” 姑娘赶紧摆摆手,灿然笑道:“我才吃过牛肉米线,尚不饿呢,等会逛街饿了的话,再回来买个鸡腿。” 少妇摊主当即翻脸,作出爱理不理的样子。 姑娘也不生恼,依然迈着散漫步子,没心没肺地闲逛。 只是,姑娘蓦然转身,看到一个长发女子坐上刚才驶过去的那辆三轮车,正欲登车的男子,竟然是…… 江宁! 姑娘满脸欣喜,抬起手臂,只是张了张嘴,却未能喊出声音。 直到那辆三轮车载人离去,姑娘这才缓缓放下手臂。 熙攘行人中,姑娘泫然欲泣,再也没了逛街的闲情,耷拉着脑袋,朝着龙头山方向,慢慢返回县委干部宿舍。 前几日,某午后,段云锦陪着原县委常委办副主任、现任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沿着龙头山后山小径散步。 当杨婉青问及有否心上人时,姑娘忍不住敞开心扉,嚅嚅嗫嗫一阵,满脸通红地小声说出了江宁的名字。 杨婉青满脸欣喜问道:“你俩好上啦?” 姑娘摇摇头,指了指自己心口。 杨婉青当即就没开腔了,心中忍不住哀叹一声。 所有的暗恋,都只是一厢情愿。 走过一段路,杨婉青终于想好措辞,揉了揉姑娘脑袋,柔声道:“云锦啊,只要自己喜欢,哪怕对方不知道,也没有主动前来表达心思,作为新时代女孩,别因矜持错过缘份,而应该主动些。追求自己所爱的另一半,没什么丢人的!” 姑娘脸蛋犹如熟透的苹果,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今晚明明看见那家伙有了女朋友,还是一个看上去蛮不错的姑娘,而且两人共坐一辆三轮车,极有可能已经肌肤相亲了。 “哎,人家堂堂横山乡党委书记,怎能没人喜欢呢?又如何能喜欢一个县委机关普通办事员呢?” “还有,人家虽然跟你亲近,但也从未表达过什么呀?段云锦啊段云锦,你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罢了!” “第一次见面那晚,人家送行只是出于礼貌而已,为何你就记在心上了?” “都怪自己矜持爱面子,为何不亲自去横山看看他,为何不早些时候给他说,段云锦喜欢你……真的喜欢啊……” 嘴上喃喃自语的姑娘蓦然驻足,转身望向商业街,熙攘人群中,尽是陌生人。 谁说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站出来,本姑娘保证不打死你! 她有些委屈,说不出的委屈,更有些生气,莫名的生气。 心头很堵,堵得伤心。 姑娘好不容易拖着双腿走回县委干部宿舍,衣服也懒得脱去,直接倒在单人床上,望着吊着白炽灯的天花板,眼泪顺颊滚落。 江宁,我在草池过得无忧无虑的,谁让你推荐我来县委机关工作呢? 江宁,你个没良心的,为何抛下我一个人? 江宁…… 窗外秋风飒飒作响,好似姑娘在呜呜哭泣。 丘川省城,省委大院。 刚结束加班的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副科级干部柳清柔,走出办公大楼,穿行在清幽树丛中,满脸欣喜打电话。 “妈,我我吃过晚饭才去加班的,您让外公外婆放心嘛,我知道照顾自己的。” “清柔,外公问你,啥时候回嘉州看望老人家?” “嘻嘻,元旦吧,正好也是周末,就有三天假期,相当于一个小长假呢!” “清波会一起回来么?” “应该吧,我问过,他说不会补课。” “哦,对了,清柔,晚上我陪外婆去商业街买了两件衣服,可好看啦!” “哈哈,有多好看?等我回家来,一定看看!” “嗯,我们回家时,还看见江宁了,他和女朋友在鄂尔多斯羊毛衣店买毛衣呢!” “……” “喂,清柔,你在听么?” “嗯,在呢!” “咋不说话?” “妈,我突然想起,还有个事没做,先忙了哈!” “好吧,天冷了,记得添衣。” 少女负手望天,天上只有一轮弯月。 没有星星陪伴的月亮,很孤单。 第105章 第一场雪 1999年的第一场雪,相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猛些。 清早醒来的丫头许茶叶,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大雪,愣愣不敢相信。 她穿上棉衣,翻身下床,手拿一柄木梳,打开房门,忍不住打个哆嗦,赶紧裹了裹衣衫,随后坐在矮凳上,开始扎羊角辫。 妈妈吕春月最近总是天不见亮就挑菜上街了,只留下女儿一人在家,自己吃早饭,然后去上学。 许茶叶顾不上观雪,撒腿跑进灶房,胡乱吃几口妈妈在锅里温着的馒头稀饭,抓起胀鼓鼓的书包就准备去学校。 羊角辫丫头忽然抬手,猛拍一记自己额头,咧嘴笑了,继而放下书包,瞥一眼墙角的那把小雨伞,不禁喃喃细语。 “哎,今儿是周日呢!” 她复又坐在屋檐下,双手托腮,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以及屋前那棵只剩下干枯树桠的大槐树。 早已银装素裹的大树,树桠上还残留着一个鸟窝,几天前虎子曾经爬上去看过,说只是一个空巢,并无鸟雀,只怕现在鸟窝也装满了积雪,好在来年春天积雪将融化,鸟雀就会回来,惟愿还是今年那对情侣鸟儿来年返巢,又将每天大早站在枝头唱歌,琴瑟相鸣,光想想就很美呢。 下雪了,年底就到了,爸爸也该收拾行李启程回家了吧?他去大城市打工已经足足两年没回来过了,前不久寄信,说今年一定回家过年,加班工资再高也不想挣了。 母女俩当时脑袋碰脑袋凑在一起,读信三遍仍觉不过瘾,叽叽喳喳聊着爸爸返乡之后的幸福时光,那封信现在还压在妈妈枕头下呢。 自从学会写信后,许茶叶每月都会给爸爸认认真真写封信,从最初的半页纸,到后来的几大篇,话越来越多,仿佛有太多喜事给爸爸分享。 爸爸,记得我给你说过有个叫江宁的哥哥吧?他可好啦,送了好多好多课外书给我,其中有漫画、连环画、简笔画,反正都是我喜欢的。 爸爸,江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妈妈送来高血压药,还让乡政府食堂师傅每天都来买咱家地里的蔬菜,我和妈妈给他送去咸鸭蛋,那家伙死活都不收下,后来被我骂了一顿,最后才勉为其难地接手了,当时我笑惨了,妈妈埋怨我没礼貌,她是不知道我跟江宁关系有多好呢。 爸爸,江宁给我讲过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我最爱听他讲省城丘川,说那个城市漂亮极了,站在街面仰望高楼,帽子都得掉下来。爸爸,你修建的楼房有没有这么高呢? 江宁说我特别聪明,以后一定能考上好学校,到时候他帮忙练习,说不定还能去县城学校读书呢,我天天盼望那一天到来,只是,我又担心您去外地打工了,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人在家,她会不会很孤单呢? 还有,这两年,女儿已经长高不少,唉,爸爸,您第一眼看到我时,会不会不认识呢?要是这样的话,我该高兴还是生气呢? …… 许茶叶收敛思绪,老气横起地叹口气,眼神忧郁。 随着东西部经济发展呈现差异化,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成为华夏特殊经济现象,为经济欠发达的西部地区就业带来历史机遇,促进了资金要素由东向西的有序流动,从而带动了西部地区加快发展。 由此,也给西部地区带来两个问题。 一是西部农村大量劳动力减少,土地撂荒现象严重,个别地方甚至出现大片土地无人耕种问题,导致乡村建设越来越落后。 二是西部农村留守问题逐渐浮上水面,老无所依,少无所养,随着时间推移,该现象越发严重,逐渐从经济发展问题演化为社会治理问题。 许茶叶与西部地区留守儿童一样,没有父亲陪伴的孩子,其内心是孤独的,在本该灿烂生长的年纪却额外背负起经济发展带来的伤害。 这个伤害是深远的,性格孤僻、人前自卑、放任自流等心理问题,甚至可能伴随西部农村孩子整整一生,犹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作为横山乡党委书记,江宁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明白一级基层党组织在治理一方中应该肩负的责任,唯有加快推进西部农村经济发展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让农村剩余劳动力留在本地,不愿意外出务工,或者叫作外出打工并不划算,从而实现乡村振兴,有效缩短城乡差距,实现共同富裕。 但是,对于地势偏远、自然条件恶劣的西部农村地区而言,实现经济腾飞,改善百姓生活,谈何容易啊! 钱,关键是没钱。 发展经济,需要投入,好比做生意,也得有本钱才行;发展民生,更是全靠财政投入。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寸步难行。 横山百姓连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若让他们凑钱办公益性事业,只能是天方夜谭罢了。 无论校舍维修也好,还是村级道路建设也罢,首先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在于争取上级资金支持。 然而,嘉州县财政仅能算作“吃饭财政”,每年中央转移支付加上本级财力,尚不够保障本地基本支出,即使能够挤出一部分资金投入经济发展和民生事业,也只是杯水车薪。 横山乡财力更是拿不上桌面,唯有横山绿茶产业带来每年百万元左右的地方收入,按照财政资金收支两条线管理办法,都得全部如数上缴县财政,即使按照总资金的百分之二十额度返还,也不过二十余万元。 二十一号乡干部、五六十号教师等公职人员的基本工资以及各类补贴,每年需资金七八十万元,只能靠县财政予以支持,才能勉强度日,自然拿不出余钱撒向民生领域。 此时,坐在乡政府办公室的江宁,与许茶叶一样,默默望着户外白茫茫的大雪,心有淡淡哀愁。 自从柳远熙肩上接过横山乡党委书记的重担,年仅二十四的江宁,没有一天不为治理横山殚精竭虑,脑中尽是修路建桥、搞经济弄产业、百姓荷包鼓胀起来等大事要事,以至于将个人问题抛之脑后,一连几个月都未想起柳清柔。 想到那个眉如远山的姑娘,年轻党委书记心尖微颤。 自己不过是一只匍匐地上的癞蛤蟆,人家柳清柔已经身居高位的天上白天鹅,你还在奢望啥呢? 有时候,他曾自暴自弃地想,干脆随意找个姑娘结婚生子,让母亲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一家人从此过上脚踏实地的平凡日子算了。 可是,年轻人心有不甘啊! 大家都是人,都长着眼耳口鼻,自己也不缺个啥零件,而且都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一代人,为何别人可以拥有想要的幸福,我就只能含恨放弃呢? 思考良久,江宁打开电脑qq聊天软件,点出那位姑娘的对话框,啪啪打字。 “清柔,横山下大雪了,丘川呢?” “丘川很难下雪,呵呵,拍照给我看看。” “已经发了短信,你看看。” “那我看看。” 片刻后,对方信息发来。 “哟,多漂亮呀,我保存在电脑里了。” “还能保持电脑?” “对呀,你换个智能手机吧。” “……” “江宁,马上就翻过千年了,你也得与时俱进。” “不是我自嘲,就连电脑都是你妈妈和县宁远简直公司赠送的,还有,我现在手里的老式手机,还是你舅妈送的。”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 “清柔,近来可好?” “还行吧,老样子,过得不咸不淡的。” “不会吧?你可是直接向京都组织部对接工作呢,算作站在通天大道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事啊!” “那只是工作,大家工作性质不同而已,跟我近来可好有半毛钱关系?” “你吃火药啦?这么呛人?” “喂,江书记,是你的问话没水平好不好?你真是猪八戒,其他本事没有,倒是学会了倒打一耙!” “……” “好啦,我温柔些吧,呵呵,江宁,问你个事。” 江宁等了好半会儿也未等到对方发来信息,不禁有些纳闷,遂敲出一个“?”,发送过去。 “你将女朋友照片发来我看看,我帮你把关。” “啥?我的女朋友?” “对!” “我没呢。” “不愿意就算了。” “哎呀呀,我真没呢,这些年,除了那次在你宿舍楼道中拉过柳清柔的手,其他姑娘,嘿嘿,从未有过肌肤之亲。” “骗子!” “……” “我讨厌骗子,也讨厌跟骗子说话。” “喂,清柔,总得说清楚呀,我咋就骗你啦?” “那,我问你,你身上穿着的鄂尔多斯毛衣,谁给你买的?别给我说,是妈妈或者自己买的。” “哈哈哈哈……” “江宁,有这么好笑么?本姑娘可不是别人的笑料!” “哈哈,作解释之前,我先问个问题,你咋知道我现在穿着鄂尔多斯毛衣?” “你不管,反正我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是江小慧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家堂妹,不知你是否见过她。” “……” “不信?” “不信,你干脆说小姜丝她娘送你的生日礼物得了。” “你如何才信?” “关我屁事!” “你忙吧,打扰您了!” “不许,继续跟我说话!” “好咧!” 电脑那头,少女嘴角微微上扬。 柳清柔似乎有块石头在心中落地,近日来阴霾情绪一扫而空,眼睛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翻飞。 “喂,春阿姨最近如何?” “老样子吧,成天忙忙碌碌,操心老师和孩子。” “嗯,你给她说,元旦我来横山看望她。” “好的。” “许普贤呢?” “最近我让乡干部返回县城时,捎带了三十多个筲箕,销售得挺快,他娘还给我送来了一筐土鸡蛋呢。” “你记得多去看看他。” “好,下次我去许家坳时,再给他买些纸笔等学习用具,说是柳老师送的,好不好?” “嘻嘻,江书记真懂事。” “清柔,你交男朋友没呢?先说,不许生气。” “嘻嘻,你希望我有还是没有男朋友?” “我希望?” “对啊,你希望有就有,你希望没有就没有。” “那就是没有啰。” “嘻嘻,好吧,就是没有呗。” “不对,我问错了,应该问你有没有心上人。” “嘻嘻,那就是有哦。” “哦……” 一股浓浓的酸味突然涌上心头,年轻人顿时失去了聊天兴致,任由对方在发来数个“喂”,毫不理会。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白茫群山,哀叹声声。 雪花纷纷扬扬,簌簌而下,一片,一片片。 像极了少年的心事,不知何时才能消融。 第106章 救灾 大雪漫天飞舞,整整下了一天两夜,依然不见停歇。 白天,四野一望无垠,地上积雪足足一尺有余。晚上,伴随阵阵呜呜风声,远处传来树桠被压断时发出的咔嚓声,睡在床上的人们心惊肉跳,不敢睡踏实了。 第二天清晨,党委书记江宁站在乡政府四合院中,微眯他那双阴柔眸子,定定望着纷扬雪花,任其落在自己身上。 如此大雪,多年未见,倒是值得一赏,若有温酒一壶,对雪畅饮,就再好不过了,算得上一件人生快意之事啊。 陪伴他身边的党政办干事霍不群双手笼袖,缩了缩脖子,瞧着身前两步远的党委书记,心中反复揣摩这个年纪轻轻的横山头号人物,此时想到啥了才如此神情凝重呢。 莫不是某年某月与某个姑娘赏雪,“他日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亦或是,心有伊人在远方,“燕山雪花大如席”“幽州思妇十二月”? 正在竭力猜想第三幅场景的年轻人猛然回过神来,只见身前的家伙已经转过身来,轻声说道:“你报告卓云同志,今天下午想办法联系到各村支部书记,务必高度关注雪灾情况,及时报告。” 霍不群赶紧点头答应,继而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看来,年纪相仿的两个年轻人,差距就在于斯。 心中暗叹一番,党政办干事小心翼翼道:“江书记,八所村校已经全部停课,但是,中心校仍然开课,我有些担心住校生会不会挨冻。” 背朝着年轻干事的党委书记身影轻轻一晃,说道:“昨晚我已与许文春校长通话,并作出了详细安排,不过,你提醒得对!你通知卓云以及苏越战、罗新文,半小时后,随我去中心校实地查看,不去看看的话,不放心呐!” 霍不群知道事关重大,赶紧快步奔向办公楼。 身后,空旷的四合院里,党委书记一人站在雪中,即便雪花早已铺满脑袋及全身,也未见他挪动半步。 横山中心校,课间休息时分。 随着上课铃声响起,一位系着红色围巾的羊角辫丫头飞快跑向教室,刚才被她按在雪地上胖揍一顿的小男孩虎子挣扎起身,边追边喊:“茶叶蛋,等等我……” 银装素裹的校园很快恢复了宁静。 一行三人踩着积雪嚓嚓作响,走进学校就逐渐放缓脚步,东瞧瞧西看看,不时驻足聊几句,继而向校长办公室走来。 与身后两位中年人身穿中长羽绒服不同,为首那个平头年轻男子身穿浅黄色陈旧棉衣,居然不怕冷,还敞开着衣襟,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 穿着厚实棉衣的女校长许文春斜靠在门框上,当看到外来人后,随即露出灿烂笑容,疾步迎上前,热情招呼。 平头年轻男子正是横山乡党委书记江宁,伸手与女校长轻轻地握了握手,略微寒暄几句,径直走向学生宿舍,边走边问:“春阿姨,宿舍是否暖和?有没有孩子被冻着的?” 许文春紧走几步,跟上党委书记的步伐,笑着说:“当然没有啦,多亏您想办法解决了校舍维修问题,如今过去两年,校舍门窗等设施依然牢固呢!” 江宁微微一笑,心中稍安。 走进学生宿舍,江宁摸摸床上被褥,又掀开床铺垫子,测量了下面所铺垫的稻草厚实度,更加放下心来。 他拧转瘦削身子,面朝女校长,灿然道:“春阿姨,下雪这几天,学校可否每晚为学生提供一盆洗脚热水?” 许文春颇觉诧异地反问:“烫脚?” 江宁干脆利落点了点头,呵呵笑道:“小时候,我最怕过冬,原因在于脚丫子长冻疮,走路一瘸一拐的,老被小伙伴们笑话,所以那时候最不喜欢过冬。后来呀,妈妈不让我偷懒,一到冬天就逼着我坚持每晚烫脚,自然就不长冻疮啦!” 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沉吟道:“孩子散了晚自习,大约就在九点钟左右,入睡前有机会烫脚的话,浑身都热乎,睡眠也会好许多呢。” 许文春犹豫道:“可是……” 江宁打断话,神情毅然,口音却温柔地说:“没有啥可是的,孩子的事就是天大之事,再大的困难,我们也要想办法解决。请春阿姨按照我的意思,今晚就抓落实,保证每位学生一盆热水。” 继而,他转头对着乡社服办主任,笑意玩味道:“老苏,既然你也赞同这事儿,咱俩就商量商量?先从社费抚养费中挪用五千块钱,今天就拨给学校用作燃料费,将今冬明春对付过去再说,可否?” 苏越战只觉肉疼,倒抽一口凉气,没奈何的耸了耸肩,苦着脸说:“您这是商量么?” 许文春顿时笑颜如春花盛开。 一直沉默不言的罗新文面对眼前一树梨花开,只差没流出口水了。 江宁笑而不应,继而朝着罗新文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老罗,好久没吃肉啦?” 罗新文艰难地从女校长身上移开视线,咧了咧嘴,嚅嗫道:“还是咱江书记懂我,唉,我能有苏越战那般好日子就对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苏越战笑骂道:“滚犊子!自己爱喝几口马尿,得罪了自家婆娘,一连好几天都没能上床,跟我有什么关系?” 罗新文再次望向女校长,抬手摩挲下巴,一圈又一圈。 许文春反应过来,气得胸口起伏,厚实棉衣也没能掩去只可意会的饱满丰硕,抬手指着罗新文,狠狠骂出一句,“滚”! 江宁仰头大笑几声,倏然换作一副严肃面孔,说几句务必照顾好孩子的叮嘱话语,随后带人离去。 女校长望向雪花漫天的远处,忽然眼眶就红了,不知是因为五千块钱的燃料费,还是被爱开玩笑的罗新文气着了。 返回乡政府途中,江宁安排苏越战和罗新文赶去辖区内唯一那条通往外界的乡级公路看看,有没有因为积雪发生车祸,顺便让崖口村支部书记柳华强制作几块路牌,提醒司机雪中行车注意安全。 他独自回到办公室,给中心学校校长打去电话,说柳清柔元旦节将来横山看望她,话筒里传来许文春惊叫声。 窗外雪花飘飞,党委书记全神贯注坐在桌前,继续研究横山乡村级公路建设项目的招标文件。 然而,让江宁担心的事情,不出意外的意外发生了。 那天夜里,准确说次日凌晨时分,距离横山场镇十二里路程的许家坳村,一家三间农房中的最右端那一间轰然坍塌。 好在还有几分运气,孤儿寡母所住的两间卧室依然安稳,并未发生因屋塌而人被掩埋的严重后果。 当接到许家坳村支部书记来电时,睡得正迷糊的党委书记江宁猛然坐起身子,三下五除二穿上外套,跌跌撞撞出门去。 住在乡政府宿舍的仅有五名男士,包括食堂师傅赵宝安,大家携带着被褥、米面油等救助物资,在党委书记亲自带领下,打着手电筒,摸黑奔赴事发现场许家坳村。 风雪无情,依然气势磅礴。 入冬数九之后,横山之就得封山,不说今年大雪肆虐如何了得,就说在积雪并不厚重的年份里,长达三个月的雨夹雪天气也让人承受不住,狭窄山路尤其湿滑,不知摔死摔伤多少人。 一行六人走在山路上,皆默不作声,唯能听到彼此沉重呼吸声。 经验丰富的赵宝安肩背一床棉絮,率先走在最前头,拿穿着筒靴的双脚试探着踩出脚印,以便身后人稳当行走。 紧随其后的江宁有些莫名感动。 人家赵宝安仅仅是承包乡政府食堂的商人啊,可以算作一个外来人,乡政府工作跟他没有半毛关系,可是,听党委书记一声招呼,二话没说就离开温热被窝,加入了救援队伍。 赶到许家坳村时,天刚蒙蒙亮。 风雪中,只剩下尚未坍塌的两间房屋摇摇欲坠。 见到满头汗水的党委书记,许家坳村支部书记许石头顾不上与其他来人打招呼,疾步上前,大声道:“江书记,今天凌晨一点过,许世国家房屋年久失修,承受不住积雪,厨房屋梁断裂,好在没伤着人。” “听到房屋倒塌声,我喊来几家人帮忙,目前已经安顿好许世国家属和孩子,大伙正在搬出屋里财物,大概差不多了。只是,江书记,虽然剩下两间房屋尚未倒塌,但是穿斗平房屋梁与墙壁相互牵扯,倒下一间,其余两间也有倒塌风险。” 江宁挥了挥手,让乡上救援队伍立即参与救援,继而朗声道:“许支书,你判断准确且处理得当,首先转移受害人,没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情了,其次充分考虑到了下步危险,尽可能抢救百姓财物,让损失降低到最小程度。” 猛然间,他透过晦暗天光,发觉四周环境似曾相识,一把拉住一身污泥的村支部书记,急声问道:“许世国是不是现在外面打工?他家属是不是患有腿疾?他儿子是不是叫许普贤,在崖口村学校读书?” 许石头点点头。 江宁指着院坝里的堆堆家什,大声喊:“老苏,老赵,待屋里东西搬完之后,再将这些东西搬得更远一些,以防房屋坍塌,造成二次损失,还有,你们要注意观察,确保救援人员的绝对安全!” 吃力地抬着装满稻谷的木柜,苏越战和赵宝安高声回应。 江宁对着许石头说道:“走,你带我去见见许家母子俩。” 村支书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边引路边说:“上次开展修路宣传时,我们注意到了许世国家房屋存在安全隐患,叮嘱了罗菊英最近不要睡过头,只要听到咔嚓声响起,就得带着孩子跑出去,千万别心存侥幸。” “嗯!”江宁鼻孔哼一声,算作回应。 站在邻居家院坝遥望自家坍塌房屋,一位妇人在三五几个婆姨不停劝慰下,依然泪流满面,眼中尽是绝望。 蜷缩在屋檐下的小男孩双臂双手抱膝,将脑袋耷拉在膝盖上,低声呜咽。 见村支书带来党委书记,老乡拖过一条长凳,热情招呼入座,随后七嘴八舌说起房屋坍塌后现场一幕。 江宁拉着患有腿疾的妇人,一起坐在板凳上,随后喊一声,“普贤,过来,挨着大哥哥。” 小男孩抹着眼泪,拖着脚步走过来,被江宁哥哥拉进怀中,呜呜哭出声来:“我家……房屋垮塌了……哥哥……我和妈妈没地儿住啦……我们会被冻死的……” 江宁安慰孩子几句,扭头对着妇人说:“菊英大姐,别担心,老百姓受灾,党委政府就是依靠,绝不会让您和孩子冻着饿着!等会您用我的手机,通知世国大哥赶紧返家,免得他在外面担心。” 江宁轻拍孩子后背,似乎酝酿了片刻,温声道:“石头支书,麻烦你跟邻居商量,让普贤母子俩在这里借宿五天,期间生活费由村上垫支。世国大哥家的房屋改造问题,由乡政府全权负责!菊英大姐,我保证,五天时间内给您家重建新房,决不食言!” 在场人一阵愕然,继而拍起巴掌来。 江宁揉揉孩子脸颊,柔声叮嘱:“普贤,你曾答应过柳老师,一定成为家中顶梁柱,照顾好生病的妈妈,现在,就是你向江宁哥哥和柳老师证明的时候到了,能做到吗?” 孩子站直身子,抽泣着应道:“我能!” “好孩子!” 江宁站起身,望向茫茫雪雾,大声道:“许石头,等会安顿好菊英大姐一家,你马上组织村组两级干部,挨家排查,若发现问题,及时整改处理,不许再发生一起房屋坍塌事件,这是命令!” 许家坳村支部书记朗声应下。 江宁知道村干部心中所虑,当即表态:“活路先做,资金先欠着,待诸事完毕后,村上统一打报告给乡政府,实报实销,应报尽报!” 许石头再次朗声应下,哽咽道:“江书记,谢谢您!” 江宁大手一挥,笑骂道:“谢你个大头鬼,横山所有老百姓都是党委、政府的老百姓,我们是一家人,有难同当,有福共享!” “扑通!” 周菊英忽然跪下,正欲磕头,却被党委书记一把抓住,只得颤颤巍巍说道:“江书记,我代表许家坳老百姓感谢您!” 江宁抱起周菊英,受到情绪感染,忍不住热泪盈眶,颤声道:“菊英大姐,您和老乡们应该批评我这个党委书记才是,是乡党委、政府工作没做到位,对不起您们,让您们受苦了!” 院子里响起一片啜泣声。 许世国房屋那边,家中财物悉数搬出危房,十来个人朝这边慢慢走来。 “新文,赶紧的,我有安排!” 随着党委书记一声催促,罗新文三步并作两步到来,疑惑地看着江宁,欲言又止。 江宁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态度坚决地安排道:“你马上返程回乡政府,不管你找柳胖子也好,还是找尤二姐也行,迅速组织一个施工队伍,务必今天中午前赶到许家坳,立即启动房屋改造,五天之内竣工并实现返迁。” 党委书记想了想,又道:“算了,新文,你留下,先行设计房屋建设图纸。老苏,你回横山场镇组织施工队伍,并顺便通知苏绣赶来许家坳,有他负责蹲守这里,不如期建好房屋不许收兵!” 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领命而去。 江宁拉过孩子,紧紧拥入怀中,好似怕他受到一点伤害。 第107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在老乡家里吃过早饭,众人各忙其事。 村支书许石头带着村组干部深入农户查看灾情,罗新文在四名乡救援队员的帮助下就着图纸勾勾画画,罗菊英母子从邻居家借来花胶布遮盖自家财物。 江宁蹲在树丛下打电话,隐约传来通话声音。 “清柔,我在许家坳,今日凌晨许普贤家房屋坍塌了,请放心,人没事,对,受到惊吓不小,唉,今年横山大雪又猛又烈,我已经安排镇村干部,先正在逐户排查,惟愿受灾情况不是那么严重就好……” “唉,好的,我一定照顾好普贤母子俩,至于他家房屋,乡政府出资建设,对,他家不出一分钱,我已经启动了民政救灾应急方案,只要遭受雪灾的农户,相关资金一律由政府兜底解决,呵呵,时间嘛,五天内竣工返迁,你觉得如何?哎呀呀,你别洗刷我嘛,晚竣工一天老百姓就多受苦一天呢!” 挂上电话,党委书记随即去电,分别向县委书记赵璞初和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作了报告。 赵璞初书记的指示很简单,就一句话:“责成横山乡党委、政府务必抓好防灾减灾工作,决不能发生一起死亡事故也不能让百姓受苦!” 横山乡党委书记除了表态坚决完成任务,好像也不敢说半句其他官话套话。 倒是在主持县政府工作的邹不一面前,江宁作了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效果还不错,挣得一百二十万元的救灾资金。 该打的电话都打了,党委书记点燃香烟,默默抽烟。 不知何时,小男孩来到身边,跟着蹲下。 江宁扭头瞧他一眼,咧嘴笑道:“普贤,今年九岁吧?” 小男孩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轻声道:“再过十四天就满九岁了。” 江宁伸手抓把积雪喂进嘴里,咀嚼一阵,随后吐了出来,笑着说:“九岁的孩子好似天上的雪花,在空中尚是鹅毛,只要落地成为积雪,就硌牙呢,小子,你懂不懂这道理?” 小男孩若有所思,伸手抓把积雪握在手心,狠狠地捏。 江宁吐出一口烟雾,幽幽道:“江宁哥哥十二岁时,爸爸就去世了。那时候啊,只觉得天都垮下来了,成天以泪洗面,甚至都不想读书了,惟愿天天跟妈妈在一起就好。” “普贤,你现在不过是家中房屋倒塌而已,爸妈都还好好的,大不了重建房屋,还能搬进新家,不是应该高兴么?” 小男孩点点头,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脆声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何就我家倒塌了房屋呢?” “噗嗤!” 江宁笑了,抬手揉了揉孩子脑袋,笑着说:“嘉州人千千万万,为何就江宁十二岁就没了父亲呢?”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灿然道:“我知道了,江宁哥哥是让我要乐观,只要我乐观,妈妈就会减少伤心,等到爸爸赶回来,我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 江宁笑了。 受灾不可怕,可怕的是,灾难带来的心理阴影。 人,面对任何人生打击,都会留下伤痕,只有靠个人毅力、靠时间流逝等待痊愈,外人除了帮其解开心结,其实世间并无良药可言。 午时,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带着尤二姐和二十多号人马浩浩荡荡开进许家坳村。 那位在横山有着响当当名号的尤二姐,见到冒出寸长胡须的党委书记,未语先笑,灿然道:“江书记,终于等到您的召唤啦!” 江宁双手插兜,任由风雪拍打脸庞,报以浅笑,应道:“不是我召唤你,而是受灾群众呼唤尤二姐!你是土生土长的横山知名成功人士,应该为横山百姓作出贡献,是不是?” 苏越战插话:“报告江书记,当时我一说抢时间修建灾民倒塌房屋这事儿,尤二姐立即答应,并很快通知施工人员到位,去街上吃碗小面,一刻都不耽误就出发了。” 尤二姐嫣然一笑,弯腰拍了拍腿上的雪污,这才立正身子,笑着回应党委书记的问话。 “说贡献谈不上,不赚钱尤二姐倒可办到。” “一言为定!” 江宁主动伸出手。 两位年龄起码相差二十岁的男女,在风雪中紧紧握手,久久没松开。 苏越战神情复杂,瞧着眼前一幕,竟然觉得眼角生涩。 说好就干,立马动手。 在一片“小心”的叮嘱声中,工人爬上摇摇欲坠的屋顶,系好粗壮绳索,动作轻盈地缓缓下地。 待安全防护措施就绪,众人喊着号子,齐力拉绳。 两间房屋轰然倒下,砸得地面雪渣乱飞。 站在围观群众中,女主人罗菊英两眼噙泪,紧咬下唇,苍白嘴唇渗出血丝,双手紧紧搂住怀中儿子。 许普贤倒不管什么压抑情绪,“哇”一声哭起来。 乡亲们顾不上安慰那对母子俩,纷纷加入工人队伍中,帮忙搬抬房屋残骸,清理收拾宅基地。 江宁则招呼苏越战、罗新文和施工老板尤二姐,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商量新建房屋设计图纸。 尤二姐忧心忡忡道:“房屋如何建,是否扩大原宅基地面积,我倒没啥意见,只要江书记确定下来,我们照图施工便是。只是,我们得尽快准备施工材料!” “唉,大雪封山,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肯定运不来许家坳了,若非要建成砖砌楼房,只能组织人马肩挑背磨,时间不够呢!” 江宁点头应道:“我已经想过这问题,确实无法解决。许家坳盛产岩石,若就地取材,能否建成牢固房屋?” 罗新文沉吟道:“我刚才打电话问过县住建局,说以横山岩石建房,完全可行,还有冬暖夏凉的好处,只是房屋层高要考虑四米五以上。” 苏越战接过话,笑道:“砖砌楼房层高只需三米五即可,若岩石房屋层高达到四米五,肯定采光和舒适度更佳。” 尤二姐扭头瞧向巍巍山头,叹息道:“即使采石,哪怕距离较短,也是恼火事情啊!” 罗新文附和道:“是啊,尤二姐,这个问题得由你们施工队自行解决。我倒有个提议,许家坳不仅盛产岩石,更产楠竹,将楠竹作为滑梯,运输岩石就省时省力多啦。” 尤二姐猛拍自己大腿,发出沉闷响声,兴奋道:“哟,狗日的罗新文,真不愧长着一颗秀才脑壳呢,真够滑溜的!” 面对见识过大风大浪的江湖女侠客,一向油嘴滑舌的罗新文顿时吃瘪,居然涨红了那张老脸,讪讪作笑。 江宁“噗嗤”一声笑了,幸灾乐祸道:“哟喂,老罗,咋啦?连尤二姐都晓得你哥子的头……滑溜着呢!咋,你在春阿姨面前那股牛逼劲儿呢?来啊,给尤二姐说道呀!” 苏越战仰头大笑,嘴上香烟簌簌掉下烟灰。 尤二姐扭了扭风韵犹存的丰腴腰肢,斜眼瞟着脸红筋涨的罗新文,挑衅道:“反正老娘是寡妇,田地荒芜着呢!喂,罗油嘴,反正这几天咱俩都蹲守在许家坳,你小子是不是银样镴枪头?要不要找个机会检验检验?” 罗新文顿时待不下去了,起身朝着宅基地走去,一路骂骂咧咧。 江宁朝着极有侠客风范的施工老板竖起大拇指,心悦诚服赞道:“尤二姐,好样的!看来,收拾罗新文,还得老江湖出手啊!噢哟,你可知道,每次见到许校长,那厮每次都将人家羞得满脸通红呢!” 尤二姐站起身,挺着胸前依然逶迤的山峰,张开双臂舒活筋骨,微眯她那对桃花眸子,只是眼角纹路更佳稠密,哀声叹息道:“尤二姐老啰!” 苏越战这个不嫌事大的家伙,伸手搭在党委书记肩上,笑意玩味道:“我真替江书记可惜啊,您可是没能见识到尤二姐当年风采呢,可谓名冠横山呢,不知多少风流志士拜倒在石榴裙下!” 江宁打掉肩上那只爪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若我遇见当年的尤二姐,必定把持不住啰?” 苏越战煞有介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如同商议家国大事般严肃。 尤二姐又气又笑,含恨道:“狗日的苏越战,不外乎就说老娘是真老嘛,只是一盘凉凉的黄花菜!老娘这就去安排活路,懒得跟你们二位费口舌!” 老女人阔步而去,还能留下几分风摆柳的韵味。 江宁用肩膀撞了撞苏越战,轻声道:“若这女人真有心怀受灾百姓的情怀,我不介意让她负责村级道路项目一两个标段的修建工程。” 苏越战正色道:“尤二姐与柳素材相比,虽然都在横山做工程,但是两人有着天壤之别,这女人从不亏待施工队人员,听说个别农户还欠着十多年前修建房屋的工程款,她从未催促过。” 江宁抬头看向双手叉腰站在宅基地中间的老女人,默不作声。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你若心装百姓,我定不负你。 电话铃声响起,江宁从兜里掏出手机,瞧一眼,并未急着接听。 苏越战慢悠悠地起身,走向施工现场。 江宁将手机捂在耳边,轻轻吐声“喂”。 “江宁,肖雅部长已同意对横山领导作出调整,苏绣任党委副书记兼任纪委书记,苏越战任副乡长,党委委员卓云交流至龙门镇副镇长,县委组织部组织股副股长提拔为横山党委委员,县交通局规划股长肖舒涵任横山副乡长。” 江宁呵呵笑两声,正色道:“谢谢婉青部长。” 话筒里传来杨婉青的疑惑声音:“咋听你不很兴奋呢?如此调整不是你所期望的么?为了实现这方案,人家肖部长专程面见赵书记单独作汇报呢!” 江宁叹口气,轻声道:“高兴,但不兴奋。我现在许家坳村处理雪灾善后事宜,今日凌晨有农房倒塌,幸好人员无碍,否则,我现在痛不欲生呢,哪里兴奋得起来?” 杨婉青急声道:“雪灾情况严重否?” 江宁笑道:“正在组织收集情况呢,不过,我现在还未接到电话,应该没有更为严重的情况发生。我的好姐姐,您别担心,有大事的话,我定会向您报告。” “报告?” 杨婉青哀怨道:“我离开横山差几天就一个月了吧?既没接到你的电话,也没收到你的qq留言,你怎么报告?” 江宁讪笑道:“哎,我不是忙么?这样吧,待我返回县城,请您和云锦吃火锅,届时向您赔罪,好不好?” “好!” 电话那头继而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一度让江宁觉得自己中了圈套。 杨婉青蓦然止住笑声,哀婉说道:“最近……云锦好似有些落寞,你有空回城的话,陪陪她呗。” 江宁玩笑道:“小妮子为情所困?” 杨婉青似乎无心再开玩笑,说句“你心中没点数么”,就挂断了电话。 江宁没奈何地摇了摇头,将手机揣进裤兜,继续蹲在树荫下,裹了裹短襟棉衣,眯眼望向天空飘飞的雪花。 半下午时,一位打着背包像个行军战士的中年人疾步而至,伸手接住雪花递进嘴里,笑吟吟地望向二三十余人的施工场地。 一身污泥的江宁在苏越战的提示下,扭头瞧见来人,嘿嘿笑道:“这苏绣全副武装倒还像模像样,敢情是来打仗了!” 来人正是横山乡副乡长苏绣,他放下身上背包,取出一张材料纸,高声喊道:“江书记,请您过来一下!” 江宁顺手在旁边枯草上擦了擦手,走向苏绣。 苏绣对着走近的党委书记说道:“对不起,江书记,我没能与老苏一同赶来,不是我磨蹭,而是待收集完全乡雪灾受损情况,一并带来呈送给您。” 江宁点点头,伸手接过材料纸。 “截至中午十二点,全乡共计发生雪灾事故十八起。其中,损失上千元的雪灾事故七起,即,毛桃村垮塌猪圈牛棚四户,野石村六户无人居住房屋坍塌,桉树村摔伤一人(已送乡医院),许家坳村垮塌房屋一户、猪圈牛棚两户,崖口村两家茶叶加工厂工棚垮塌,牛牯村一户茶叶茶工棚垮塌、三家无人居住农户房屋坍塌……” 江宁视线越过材料纸,望向依然如鹅毛般飘飞的空中雪花,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说道:“损失不小啊!” 苏绣补充道:“受灾范围也不小!” 江宁稍作思考,随即作出安排。 “老苏,许家坳百姓一半姓苏一半姓许,你留守该村,有利于组织发动群众灾后自救,重点督促许世国家房屋建设质量和进度,确保五天后竣工投用。我让罗新文留下,其余干部返回乡政府,根据情况进驻受灾地。” “哎,不知这场大雪何时休,但是,乡政府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救灾抗灾!只要老百姓受灾,政府一律兜底。至于茶叶厂受灾损失,可以在来年收取管理费时,适当给予考虑,以支持茶厂正常生产和经营。” 苏绣点点头,指了指施工场地,随即小跑过去。 江宁朝着人群大声喊:“老苏,你带菊英大姐母子俩过来,我有事需要交待!” 三人应声而至。 江宁拉过许普贤,揉着孩子脑袋,对着罗菊英轻声道:“大姐,村支书许石头已经联系到了世国大哥,明日即启程返家,您和普贤就放心吧。我跟您保证过,五天之内住进新房,苏乡长蹲守在此,有什么需要调整房屋设计的意见,可以找他,或者是罗新文也行。” “家中粮食、衣物等都未受损,还可以继续使用。至于受损的厨房用具,乡民政办将于房屋竣工时,专程送来,不需你们自己购买。” “普贤,这几天,你要照顾好妈妈,记得我们俩说过的话,你是家中小主人,得撑起这个家!” 不待罗菊英母子说出感谢话语,党委书记继而安排乡社服办主任,除了罗新文,其他干部随即启程返回乡政府。 江宁再次揉了揉小男孩头顶乱糟糟的头发,抿嘴笑了笑,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大路。 周菊英母子俩手牵手,泪水顺颊而下。 那道年轻背影,快消失在白茫雪雾中。 第108章 风雪夜归人 说来也巧,夜色降临时,党委书记江宁回到乡政府四合院时,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刚好出门。 拥有市政府副秘书长舅舅这一背景的副科级干部,见到乡救援队归来,不由眼神一亮,一把拉过为首的党委书记,走到僻静处,压低声音说道:“喂,江宁……书记,县委将对横山班子再次作出调整呢!” 先前眼中压抑得并不彻底的兴奋,此时话语中本不该有的停顿,暴露出党务委员心性率直的老毛病,官场称之为“火候欠佳”或“缺乏城府”。 江宁微眯狭长眼眸,不冷不淡地瞧一眼卓云,继而目光越过这位因得意还能不是很忘形家伙的肩膀,望向走进四合院四位救援队员的疲惫背影,轻声道:“怎么可能?我咋不知道?” 其实,党委书记心中明白,卓远已经知晓自己受到组织重用,即将离开偏僻小乡,交流去大镇龙门镇任职了。 卓云笑容灿烂,凑得更近些,讳莫如深说道:“咱舅刚给我来电,说得非常清楚,应该不会有误。” 江宁轻笑一声,问道:“你那市政府副秘书长舅舅说的是,卓云同志调任龙门镇副镇长吧?” 卓云诧异道:“你不是不知道么?” 江宁淡然道:“你忘了我是横山乡党委书记,也忘了你是横山乡党委委员。” 党委书记倒背双手,举步走向四合院。 暮色中,轻飘飘地传来一句。 “卓云,市政府副秘书是你舅,不是咱舅。” 即将出任龙门阵副镇长的年轻人顿时傻眼,望着风雪中那道瘦削且挺拔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沮丧。 当天晚上,横山乡召开抗灾工作会议。 江宁剑眉紧蹙,捻起一页纸,仔细查看片刻,抬头望着单位中层以上的参会人员,沉吟道:“大家看看桌上的材料,内容是这场罕见大雪造成的灾害,截止下午六点,全乡不同灾情事故高达三十三起。现在咱们一一研究,涉及谁分管谁负责,请提出解决方案。” 副乡长庄云锦犹犹豫豫地提出意见:“江书记,解决这些问题的根本在于资金,比如,野石村十二个孤寡老人缺乏过冬物资,民政资金入不敷出,难以足额保障啊。” 民政办主任许莲补充道:“从目前账面资金来看,我们只能选择撒胡椒面,给予困难群众少量的救助资金,却难以彻底解决问题。” 江宁点点头,随后让许莲报告了民政资金情况。 面对救助资金缺口高达一百五十余万元的现状,党委书记扭头望向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卓云,笑嘻嘻地说:“喂,卓委员,能否动用乡财政资金?” 今日上午被人剐了一层油的悲剧如今再次重演,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顿时硬生生地将一张老脸笑成一朵花,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不料,去向已定的卓云笑容满面,笑嘻嘻地看了看苏越战,灿然道:“乡财政仅有三十六万二千四百三十元,只要江书记一声令下,即使全部用于救灾,我也完全赞同。” 众人愕然,难不成一向把家的党政办主任今儿吃错药啦? 唯一知悉内情的党委书记皮笑肉不笑,看一眼朝着大家抱拳毫不遮掩踌躇满志的党委委员,爽朗道:“大家都要学习卓云同志嘛,资金存在各家账户上,自己又不能揣进兜里一分,不如拿出来应急,对不对啊?哈哈哈……” 卓云越发笑得开心了。 庄云锦讪笑着应道:“江书记,不是民政办舍不得拨款,我和许莲的意思,是觉得资金不足呢。” 江宁抿嘴笑道:“我知道。” 党委书记宽慰着庄云锦,拿饶有深意的目光投向始终沉默不言的乡经济发展办负责人柳树国。 直至散会,江宁再也没正眼瞧过卓云。 戏称自己乃“冷水泡澡,越泡越缩”的柳树墩就当没看到江宁看过来的目光,依然双手抱胸,拿右手摩挲嘴边胡茬,脑子迅速运转,暗自沉吟。 党委书记既然率先拿财政所开刀,就不会没想到财政资金是维护乡政府基本运转的保障底线,凭自己对江宁的了解,他绝非脑壳发热一时冲动所为。 可是,问题来了。 他为何要这样做? 而且,他还那么云淡风轻? 沉浸官场近三十年,历任横山乡经发办主任、副乡长、副书记的柳树墩潜意识想到一个答案。 江宁有后手。 嗨,处理两年前轰动全县的群体性事件,他小子何曾不是商场卖西装,一套一套的。 会场就这么安静着,大家各怀心事。 柳树国大概是思考周全了,咳嗽一声,沙哑着嗓子说道:“经济发展办公室可以拿出四十万。” 一石激起波浪,参会人员坐不住了。 江宁自顾自点燃香烟,透过袅袅烟雾,细致观察四位中层机构负责人的态度。 对,乡党委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态度。 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发声:“江书记,社服办垫支三十万,最多不超过三十五万,不能做再多啦!” 许莲大喜过望,嘴角不住抽搐,颤声道:“谢谢!” 江宁摁灭香烟,看着神情激动的民政办主任,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意见坚持提拔许莲为民政办主任,无疑是正确的。 党委书记如同小学生算数,掰着十指计算加减法。 列席会议的党政办干事霍不群脱口而出:“江书记,目前拼凑其他部门资金一百零五万元,加上民政账户资金六十七万元,共计一百七十二万元,全部用于解决当前尚结余二十二万元,可用于接下来还可能发生的灾后救援。” “好,好好!” 党委书记一脸兴奋,连说三个好。 柳树墩和苏越战倒一脸平静,唯有卓云狠狠剐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眼。 霍不群赶紧躲开党政办主任投来的锋利目光,缩了缩脖子,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江宁环视一圈会议室,朗声道:“同志们,横山党委政府是人民的党委政府,横山人民是党委政府的人民!” “当前,雪灾降临,带来的灾害损失高达近千万,关乎群众受灾且急需党委政府解决的财物损失至少一百五十余万元,而且在尚不考虑大雪仍在下着,还不知道今后灾情的情况下的初略考虑。” “今天,大家表态非常好,但是,不能仅表态,而是要落实在行动上。一是从明天开始,大家按照材料上的分工安排,分别赶赴自己所联系的村组,立刻组织救援。要求只有一个,不许发生死亡事故,也不许受灾群众饿着冻着!” “二是,请庄云锦同志牵头,许莲同志负责,严格督促资金到位情况。明天上午十点以前,我要听到许莲同志的报告,其他三个办公室暂借资金必须一分不少到账。散会吧。” 参会人员默默起身,离开会议室。 在雪灾工作完结以前,整个横山无人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哪怕个别干部习惯于说风凉话,这次也没发出“没钱如何过年”等质疑声。 食堂师傅冬婶坐在屋檐下,身后室内桌上的煤油灯亮着豆大火苗,在偶尔刮来的雪风中摇曳。 散会后,江宁根本没歇息,又带着乡干部去了距离场镇最近的崖口村,听说柳老四茶厂的四间工棚全部坍塌了。 自家男人赵宝安自动请缨,随同一道前去。 已过不惑之年的冬婶嘴角微微上翘,抬手梳了梳并不凌乱的头发,嘴上轻轻哼起早已不曾唱过的山乡歌谣。 这位在苦水里泡大的中年农村妇女,十八岁时只为同样穷困的清瘦少年的一句话,“我绝不让你留在山沟里做农活”,从此跟着赵宝安走南闯北,待女儿到了读书年龄,这才回到横山乡做了乡厨,后来有幸承包乡政府食堂,从此扎根于此。 这些年,老家伙学得一嘴油滑话语,就爱满嘴跑火车图个乐呵,依然掩盖了不了他善良淳朴的本性。 这不,一个毫不相干的厨子,面对雪灾,竟然比正式干部还跑得欢,一如当初少年时模样。 中年妇女只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嫁对人了。 冬婶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去了后厨,开火烧水。 风雪归来的人,烫烫脚,一定很暖和。 丘川省城,省委机关。 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副科长柳清柔打开办公室房门,被扑面而来的冬风吹得一趔趄,赶紧裹了裹羽绒服,继续往前走,快步走向干部宿舍楼。 走在路上,少女看见劲风吹得树丛摇晃,猛然想起横山遭受雪灾,曾经的学生家中房屋坍塌。 她不由得蓦然紧张,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可惜,电话无人接听。 少女扭头望向嘉州方向,遥寄祝福。 刚打开寝室房门,手机响起。 少女瞧一眼屏幕,随后接通,尊敬道:“江部长,您好,我是柳清柔,请领导指示。” 电话里传来爽朗话音:“清柔啊,我现在还未吃晚餐呢,你陪我去崇文街贵夫人西餐厅吃牛排吧。” 少女轻声道:“谢谢江部长的邀请,但是,小柳已经休息,确实无法陪您。” 那边话音蓦然严厉:“我请不动你么?” 少女毫不犹豫,极其果断地挂断电话。 柳清柔气得脸色铁青,原本不够起伏的胸前已然有了波涛,重重地摔上房门,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挥拳砸在柔软被褥上。 还未待她砸第二拳,手机再次响起。 少女拿过手机,随即关机。 柳清柔反倒平静下来,一如往常那般换了衣服,去了卫生间洗漱一番,脸上贴着面膜,躺在床上,拿过床头那本《东坡传》,就着台灯,认真阅读。 窗外,北风呼啸。 室内,少女神态安详。 不知是凌晨几点,睡梦中的冬婶突然惊醒,随即明白自家男人归家来,遂赶紧爬起来。 “宝安,锅里烧有热水,你让大伙来打水,烫烫脚吧!” 冬婶帮着丈夫脱下弄得稀脏的外套棉衣,心疼地替他拍拍裤腿,叹息道:“晚上又去干活了吧?” “当然!” 赵宝安回应一句,站在门口朝着四合院吆喝几声。 乡干部手拿锑盆陆续来到食堂,排队打水,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毫无半点疲倦样子。 待众人离去,赵宝安端着一盆热水出门。 冬婶站在食堂门口,望着办公楼三楼那间亮着灯光的党委书记办公室,忽然鼻酸。 这后生啊,今晚又将不眠吗? 第109章 空欢喜一场 夜深,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雪花落地的簌簌声。 党委书记紧锁眉头,就着桌上统计表格,细细分析全乡三十三起雪灾事故,并默记于胸,再根据轻重缓急排出自己亲临现场的日程。 就是不分昼夜,也难以在三五几天之内全部跑完现场啊! 江宁心忧如焚,单手按住自己太阳穴,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办公桌下,他双脚泡在一盆热水中。 冬婶心细,知道江宁喜欢长时间泡脚,于是给他准备的热水温度更高一些。 脚热全身暖和,这是山里人御冬的土方子。 九十年代末期,横山乡经济依然落后,个别家境萧条的农户虽然有得吃,但是未必吃得饱,自然谈不上吃得好。 触类旁通,他们身上有得穿,不至于衣不蔽体,只是没几件保暖的棉衣。一到冬天,这里百姓主要靠三件东西御寒,一酒二辣三热水。 才到横山工作那个冬天,江宁很是不明白,去茶馆喝茶暖和倒可以理解,既然有钱买酒买辣椒,为何不去买件崭新棉衣呢? 久而久之,他终于明白,原来山里人早已习惯天寒地冻的天气,仅靠物理御寒终究是被动的,唯有增添身体热量才是更好法子。只是,这也很有可能是此地贫困的原因之一。 如今,恐怕再好的御寒土法子,也难以抵抗十年未遇的大雪带来的严寒,稍有不慎,就有人和牲口冻死冻伤。 保人,是抗击雪灾第一要务。 至于牲口,应保尽保,只能做到最大努力减少群众财产损失。 作为党委书记,江宁深知自己的角色定位,不能像普通干部那样蹲守事故现场具体处理灾情,而得像个战场总指挥,制定作战方案,科学调动军马,致力打赢这场横山抗灾战役。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抗灾战役已经打响,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县长虽然答应给予一百二十万元的救济资金,但是没到账的资金犹如水中花镜中月,老百姓都知道,只有手上拿着嘴上啃着的饼,才是最安心的。 江宁无暇前往县城催促资金到位,只得自力更生拼凑资金,解决燃眉之急,确保抗灾取得实效。 比如,今日下午乡社服办跟中心学校送去的五千元燃料费,就是应急之举,无论如何都得先行保证孩子的需要。 当然,晚上会议上,各位干部的表态极其让人满意。 越是关键时,越能检验队伍凝聚力和向心力。这是江宁就任横山乡党委书记以来,首次探究下属对自己支持态度。 众望所归与人心向背,两者截然不同的走向,是一个领导者如何带领队伍的绝对衡量标尺。 感觉脚下热水变成温水,最后成了冷水,江宁手忙脚乱将双脚提出脚盆,揉了揉又冰凉的脚丫子,不禁苦笑。 这时,桌上传来qq的滴滴提示音。 年轻人盘腿坐在椅子上,点开对话框,啪啪敲字。 “嗨,清柔,凌晨两点还在办公室加班啊?” “谁说我在办公室?” “若不在办公室的话,如何qq聊天呢?” “傻帽,手机呗!” “手机?” “哎呀,对不起,我忘了,你还不知道现在最新出现了智能手机,跟电脑差不多吧,打字、聊天、拍照都行呢。” “啊?智能手机如此先进?” “当然啦!” “价钱很贵吧?” “大约两万吧!” “妈耶,太离谱了吧?相当于我两年工资呢!” “嘻嘻,喊姐姐,别喊妈妈!” “给你个眼神,自己去体会。” “元旦我回嘉州,给你捎一个,如何?” “我的姑奶奶,别吓着我!我可是有节操的,可不得傍富婆吃软饭呢!” “滚……” “清柔,别这么凶嘛!人家还在办公室呢,正为横山雪灾发愁呢!” “唉……江宁,我很想知道横山雪灾情况,不过,即便你详细说一遍,我还是没有概念。” “嗯。” “但是,你是党委书记,就是横山百姓的主心骨,抗灾救灾全系你一人身上,所以,你避不开,更不允许你避开!相反,你还得冲在最前面,带领全乡干部和老百姓开展抗灾自救,确保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损失降至最低。” “江宁,不是我说大话官话,站在省城不腰疼。你真得做到这样,才是横山百姓心目中的好书记!” “我来组织部上班,方才知道组织对一级党委书记的重视程度。既然嘉州县委信任你,让年仅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出任横山乡党委书记,这是需要一定勇气和决心的。所以,你不能辜负组织期望!” “清柔,我记下了。” “清柔,我现在很激动,谢谢你理解我!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我希望,不管岁月如何沧桑变化,我俩都是好知己好战友。我知道,这是奢望,但不气馁,起码我能做到。” “江宁,我们只是战友吗?” “是!难道不只是吗?” “……” “江宁,你是头猪!” “呵呵,有我这么瘦的猪么?我妈妈不亏死!” “你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本姑娘郑重告诉你,我没有开玩笑!你真的是头猪,而且是头蠢猪!” “哦……好吧,我就是一头蠢猪。” 沉默。 “清柔,生气啦?” “嗯。” “可不可以不生气?” “不可以!” “好吧,你早点休息。清柔,春阿姨盼望元旦你来横山,只是那时候路上积雪深厚,注意安全。” “还有,许普贤母子俩已经安顿好,他家房屋改造工程已经进场,预计还有四天就能建成投用,请你别担心。” “清柔,别生气啦,生气就不美丽了!” “清柔,你咋不说话?” “清柔,我回宿舍休息去了,凌晨六点钟我就得去桉树村五处雪灾事故现场,然后再去许家坳,晚上至少十二点以后才能回到乡政府,估计不能跟你聊天。” “清柔,晚安!” 江宁关上电脑,关上房门,独自穿过四合院坝子。 他猛然抬头,不由欣喜有加。 天空不再飘飞鹅毛大雪,只有细丝的雨夹雪,落在脸上,竟然一点不觉冰冷,反而倍感亲切。 我的妈耶! 党委书记顿时雀跃,满腔愁绪一扫而空,像个孩童张开双臂,沿着四合院快速奔跑,好似一只快乐鸟在低空飞翔。 恐惊梦中人,这只鸟不敢欢叫,只能快乐无声。 一圈,又一圈…… 他终于累了,拉伸身子,躺倒在雪地上,摆成一个“大”子,望着天空雨丝,一脸傻笑。 不知何时,或许是起夜的缘故,食堂屋檐下,黑暗中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默默望着院中那人那场景。 眼泪,无声流下。 谁敢说江宁不是一个好书记,我赵宝安第一个不答应! 那位远在丘川省城捧着手机看着句句聊天内容的少女,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柳清柔想起下班时接到的那个电话,忽然重重摔了手机,好在被褥柔和,不然,好容易向宁州区长老爸央求多次才如愿得到的宝贝就此身死道消,那才后悔莫及呢。 少女捡起手机,再次翻看一遍聊天记录,随后头枕双臂,望着雪白屋顶,怔怔出神。 前舅妈姜姒曾说过,见到自己喜欢的好男人,就抛开女人心中那份特有的矜持,即使大胆地主动追求也没啥。 我喜欢江宁,今晚骂他是头蠢猪,算不算主动示好? 可是,我柳清柔凭什么喜欢那个山乡穷小子? 帅?似乎又谈不上,只是有点帅气而已! 才?似乎也谈不上,只是有点才华而已! 财?似乎根本不沾边,嘻嘻,比我还穷呢! 少女嘴角微微上弧,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 当前相亲择偶三大条件,那小子一条都不沾边! 嘿嘿,可是,柳清柔单单就喜欢啊! 管他娘的,千金难买本姑娘“我喜欢”仨字。 江宁,你给本姑娘等着,元旦来横山,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女关灯睡觉,闭上了她那双绝美眼睛。 只是,黑暗中,心脏在怦然跳动。 见到他,我要不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要是他拒绝咋办? 届时本姑娘还活不活? 要是他答应咋办? 难道本姑娘就此从了他? 哎呀呀……羞死个人了啦! 哎呀呀……不行不行! 少女猛然翻身,扑在被褥上,重重吐出一口气。 宽大睡衣,依然遮不住修长而窈窕的身段。 此处风景独好,可惜无人能赏。 次日,凌晨五点半。 站在宿舍楼下,党委书记江宁顿时傻眼了。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堪比昨日更盛。 空欢喜一场的党委书记叹息一声,裹裹棉衣,走向食堂。 食堂里,根本不知道昨晚大雪曾停止过的乡干部,相互说着玩笑话,大口刨着白米干饭,吃得津津有味。 见党委书记走进屋来,赵宝安与之对视一眼,赶紧端来饭菜,放在餐桌上,随之坐下。 江宁拿起筷子,夹块泡生姜,喂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 赵宝安默默抽烟,不时瞅几眼只顾吃饭的党委书记。 江宁瓮声瓮气地问道:“老赵,吃饭没?” 面庞黝黑的中年汉子点点头,“唉”的叹息一声。 江宁刨口饭,含糊不清地说:“愁啥?” 赵宝安两眼忧郁,轻声应道:“你愁啥我就愁啥。” 江宁就当没听见似的,继续慢嚼细咽,只是看向食堂师傅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 赵宝安将香烟抽得滋滋作响,直到党委书记的饭碗快被刨空时,方才沙哑着嗓子轻声说道:“江书记啊,这雪啊,,昨晚停止过一段时间,就说明出现了收住迹象,您也别太揪心。” 这时,卓云慢吞吞走进食堂,大事嚷着:“冬婶,给我舀碗饭,昨晚熬夜到十二点,今儿六点钟就起床,瞌睡都还未睡醒呢,真是恼火!待天亮再出发不行么?如此下去,大伙身体咋吃得消?” 江宁木着脸,扭头瞧一眼即将离开横山的党委委员,随即收回视线,继续吃饭。 见霍不群抬起右臂,拿筷子指了指墙角那张餐桌,卓云随即看到了与食堂师傅独自坐在那里的党委书记,擂了擂惺忪睡眼,快步走过去,讪笑着招呼一声。 党委书记似乎耳聋什么都没听见般,毫无半点不悦反应,瞧着桌边的党委委员,笑吟吟道:“哟呵,卓云,赶紧吃饭呀,不能又掉队呗?” 卓云抬手抹了抹油光水滑的中分式发型,嘿嘿笑道:“我马上刨几口饭,第四组决不掉队!” 江宁点点头,自顾自吃饭。 感觉被冷落的党务委员脸上笑容僵硬,倒退着走向另外一张餐桌,胡乱刨几口饭,粗声吼道:“四组兄弟伙,大家吃完饭了,还愣着干嘛?走,大伙出发!” 第四工作组人员陆续走出食堂。 江宁放下碗筷,重重打个饱嗝,接过赵宝安接过的香烟,轻声道:“老赵,让冬婶蒸些馒头,你中午时候送到各工作组所在的地方,大伙就别去老乡家里蹭饭了。” 赵宝安疑惑道:“这样……干部们有没有意见?” 江宁点燃香烟,吐出一口浓雾,幽幽道:“意见肯定有的,只是希望大家理解,我们得抢抓时间啊,解决一处算一处,说不定今天之后还有雪灾事故发生呢。” 赵宝安摁灭烟蒂,起身走几步,随即停住脚步,扭转身子,看着神情落寞的年轻党委书记,毅然道:“我还是随你一道去桉树村,到时候我提前返回乡政府拿馒头。说实在的,我不放心您走山路,要是摔跤出了事故,在这个关键时刻,横山可不能没有党委书记坐镇指挥。” 不待江宁回话,食堂师傅已经去了后厨,不见了人影。 党委书记慢吞吞地抽完一支烟,起身走向门口,朝着已经吃过早坐在餐桌边等候的干部们,轻轻挥了挥手,继而倒背双手,继续往外走。 干部们鱼贯而出,紧紧跟在党委书记身后。 漫天雪花依然不息飞舞,迅速染白了人们的头发。 第110章 断然斩马谡 凌晨,静静悄悄的横山场镇一片漆黑,除了电筒光亮之外,甚至于连周围皑皑白雪都还看不清楚。 劲风吹,卷起地上雪,肆意翻飞。 离开场口不久,很快路过崖口村那棵高大黄桷树,一行人顺着树下一条岔路,逐渐分流,各自赶赴不同的村。 数只手电光亮在两条山路上慢慢移动,好似萤火闪烁,为黎明前的黑暗旷野平添几分浪漫。 江宁对着走在队伍最前头的赵宝安,温声叮嘱道:“老赵,小心点,千万别失足。” 正大步开路的食堂师傅“嗯”地应一声。 跟在党委书记身后的乡社服办主任苏越战笑道:“江书记,你可能不清楚老赵雪地行走的过人能耐,堪比雪中飞狐啊!遥想当年,他可是横山着名的猎户,每次聚众去山里打猎,这小子跑得比狗快,猎物收获可是同行人好几倍呢!瞧,他将婆娘养得肥肥胖胖的!可谓衣食无忧呐!” 赵宝安笑骂道:“老苏,你狗日的,总是拿我家婆娘开涮,老子不说你家婆娘,你小子是不是心中不爽?” 苏越战毫不芥蒂,反而嘻嘻笑道:“我家那位就是一根干豇豆,有啥值得说的?” 同行唯一一位女士许莲打断二人之间乌七八糟的闲聊,插话道:“喂,不拿咱们女同志开玩笑,你俩就没话说是不是?真是够了!” 江宁轻笑两声,吐出一句:“这叫革命浪漫主义。” 一行人顿时沉默。 此行多艰险,犹似当年长征翻雪山。 抗击雪灾,救援百姓,是乡干部天经地义的责任,而且只许胜,不许败。 当年长征何尝不是如此? 沉默的队伍,人人心中却亮堂着一盏灯火。 这几年的乡镇工作经历告诉江宁,扎根乡村的基层干部,之所以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甚至舍得付出生命,只因他们都来自于劳苦大众,都有一颗为民办事的初心。 天光乍现时,众人终于吁出一口气,桉树村就在眼前。 路边有坨石苞,上面积雪稀少,稍微清理之后就能坐人,江宁招呼一行六人休息会儿,抽支烟再走。 气温虽然接近零下十度,但是乡干部们依然额头冒汗,这深一脚浅一脚走来,个中艰辛可见一斑。 大家坐在石苞上,不时拿解开的衣襟扇风。 相挨党委书记坐下,乡社服办苏越战忧心忡忡地说道:“桉树村雪灾事故共计十二处,除了八户是居家外出的破烂房屋倒塌以外,其余四户分别是,一户孤寡老人房屋倒塌,三户均为留守妇女儿童之家,虽然正房未倒塌,但是没了猪圈牛圈,牲口全部冻死,各家损失都在万元以上。” “另外,该村卫生室的村医昨日外出就诊,摔断了腿。听说,全村患者多达二十余人,还有几个哮喘病患者,没药吃就喘不过气来,很容易死人呢。” 早已对桉树村受灾情况了然于胸的江宁神色凝重,轻声道:“等会我亲自给乡卫生院长打电话,务必成立抗灾医疗队,全力救治患者。” 苏越战担忧道:“医院属于垂管部门,这些年,他们根本不听社服办的安排,希望这次别临危抗命才是啊!” 江宁勃然大怒,吼道:“他们敢!” 其他几位干部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苏越战拍了拍党委书记小腿,起身来,招呼大家上路。 江宁坐在石苞上没有马上动身,眼色忧郁地望向茫茫雪幕,一口接一口抽烟,久久不言。 刚才苏越战提及卫生院不听招呼一事,绝不是小事,医疗保障在抢险救灾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横山举全乡之力抗击雪灾,谁也不能缺席。 稍后便打电话安排乡卫生院,如遇违抗要求之举,定要将院长驱出横山乡,他江宁有这个魄力和狠劲,任何不支持抗击雪灾、救援群众的行为务必挥泪斩马谡。 慈不带兵,这是铁律。 让江宁揪心的,还有更多。 若说干部们组织群众具体处理点位上的雪灾事故,那么他这个党委书记的主要任务则重在面上指挥,核心在于解决人力物力财力等问题,让一线干部队伍放开手脚去救援。 即使每天这样起早贪黑,组织干部群众冒雪查看农房、转移受灾人员以及牲口等财产,也并不是就此了事,待到雪停时,还有更多事情去做。 比如,房屋重建、粮食损失、过冬物资保障、迎接下次大雪肆虐……这些,无疑都需要横山乡党委、政府着手系统考虑并分别付诸实施。 与其说当前工作只是不让百姓受困,不如说是抗灾战役的枪声才刚刚响起。 江宁深切地知道,只有赢得自己出任党委书记以来的首场战役,才能获得横山干部群众真正的认可,也才有机会等到来年开春之后,启动建设横山村级公路建设,最后向嘉州县委、县政府交上一份满意答卷。 嘿嘿,说白点,这样才能戴稳这顶党委书记帽子。 江宁嘴角轻轻上扬,露出自嘲的笑容,随后起身跳下石苞,在蹲下的同时抓了一把积雪,喂进嘴里,站直身子,任雪慢慢融化润过喉咙,方才举步走向桉树村。 桉树村,顾名思义,这里盛产桉树。 可以说,除了梯田和小块耕地之外,漫山遍野均是密密麻麻的桉树,并不怎么长出枝丫的树干高达六丈有余,高低错落地站在雪雾中,尽显荒凉与寂寥。 江宁穿过一片桉树林,朝着前方偶尔亮起手电光点的地方疾步而行,时不时侧身躲避桉树上掉落的雪块。 来到最近那家垮塌房屋面前,党委书记挤进人群,看见夷为平地的宅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房屋残骸,上面已经覆盖了一层浅薄积雪。 村支书苏越文过来打招呼,随后介绍道:“这家子早在五六年前已经举家外出打工,家中无人居住,自然房屋失修,房梁不断腐朽,很容易垮塌。年前我亲自联系过房屋主人,可惜留下的程控电话号码是空号。” “像这样的房屋,桉树村共计二十一家,目前倒塌了八家,现在,我们恼火之处在于房屋主人不在,部分还有用处的木料、石板等建筑材料,很容易被人搬走,需要有人照看。” “唉,江书记,您知道的,现在哪里还能安排出人手呀?” 江宁蹙眉道:“所幸房屋垮塌时,并无人路过,不至于出现人员伤亡,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至于无人看守问题,我想这样行不行?” “包含这家在内的无人在家的八户垮塌农户,组织人手将其堆砌成一堆,并用花胶布盖上,让不远处的邻居家帮忙看住。同时,要教育其他村民遵纪守法,一旦发生侵害他人财务,一律严惩。” 苏越文叹息道:“只有这样了。” 随后,江宁留下两名群众摆弄房屋残骸,继续带着乡干部和二三十号桉树村群众,赶赴其他雪灾事故现场。 就这样,一个地方留下两三个人不等,来到那户孤寡老人家时,江宁身边只剩下苏越战和苏越文二人。 好在村支书苏越文早在事发当时,就将孤寡老人苏老汉转移去了村公所暂时住下,只留下眼前一片断壁残垣,依然触目惊心。 江宁蹲下身子,双手抱头,用无比凄惶的口音含含糊糊说道:“要是苏老汉被砸死在家中,那该是怎样的人间悲剧啊!” 此时天光早已大现,雪花仍然簌簌落下,如同天女散花般洒落在年轻党委书记身上。 苏越战瞧着头发蓬乱、胡茬横生的党委书记,仿佛觉得他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不由鼻翼发酸,于是偷偷擦擦眼眶,轻声道:“江书记,别难过,一切都还好。” 江宁站起身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哽咽道:“是啊,一切都还来得及!苏主任,你马上联系苏绣、罗新闻,让尤二姐继续组织施工队伍,今日入驻桉树村,迅速开展灾后重建工作,以最快速度建设农房。” “还有,待会儿我们去看看苏老汉,听取他本人意见,重建农房如何修缮才好,若希望按原样建设,乡党委政府也答应。” “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心中唯一念想便是这三间祖传老屋,算是命根子啊!我们再困难,也要想办法满足老人家的愿望。越文支书,你要做好群众工作,这个特殊政策只针对孤寡老人。” 苏越文重重点头,感动得无以复加,悲戚道:“江书记,苏主任,你俩可能还不知道,苏老汉家是光荣之家,家中唯一儿子送去了部队,驻守边防,五年前被流弹击中牺牲了,前年老伴又去世了,只留下老人尚还健在。” “啊!”二人大惊失色。 苏越战两眼呆滞,嘴上喃喃道:“我只听我父亲闲聊说起过,没想到这个人便是苏老汉。他在听到儿子牺牲的噩耗时,没有放声大哭,而是仰头大笑,神情激动地说,我儿是好儿郎啊,为国捐躯,值了!” 江宁颤声道:“这样的老人,就该党委政府养着!” 苏越文低声道:“在老伴还在世时,苏老汉坚决不纳入低保户,直到老伴去世,加之自己无力做农户,最后才勉强同意评为低保户。” 江宁仰头望雪,朗声道:“苏老汉是横山的好乡亲呐!” 随后,三人开始清理宅基地。 年过五十的村支书苏越文看到党委书记江宁与村中年轻人一样,担抬扛等下力活儿样样都行,顿生佩服之心,暗暗赞许。 关键是,这家伙一身糊弄得稀脏,却毫不讲究,依然像个庄稼汉子忙着干活儿,哪里还有半点乡镇党委书记样子? 江宁朝着不时瞅向自己的村支书笑骂道:“老子脸上长花么?你个老家伙盯得让人心头发麻?敢情老子是个大姑娘?” 苏越战正使劲扛起一根横梁,笑嘻嘻地说:“苏越文这个老色痞,不晓得村上多少留守妇女被祸害过?” 苏越文愤然骂道:“滚球你的,老子行得正走得端!” 江宁跟苏越战哈哈大笑,笑声传得很远。 处理完毕苏老汉家宅基地上杂物,三人坐在屋前石阶上,稍作歇息,待会儿就去村公所,看望受灾老人。 江宁在旁边枯草上擦了擦手,掏出手机,边拨号码边凑过脑袋,点燃嘴上香烟,深吸一口,重重吐出烟雾。 电话接通,传来懒洋洋一声回应:“喂,哪位?” “我,江宁。” “哦,江书记,有何吩咐?” “王辉院长,请你马上组建四支医疗救援队伍,今日上午分别赶赴桉树村、许家坳村、野石村、毛桃村,立即开展伤员救治工作。” “江书记,目前乡卫生院未接到县卫生间的安排。” “王辉院长,你是横山乡医院,不是嘉州县医院,理当为横山人民服务,尤其在抗击雪灾的关键时刻,更应该挺身而出,在乡党委、政府统一指挥下,积极开展医疗救援工作,确保百姓生命安全。” “呵呵,江书记,我也为难啊,毕竟乡卫生院是垂管部门,主要听命于县卫生局安排,还望您理解。” 江宁蓦然提高声音,朝着手机吼道:“我理解个球!你以为我在央求么?王辉同志,我告诉你,这是命令,是命令!” 对方无声无息挂了电话,空留一阵嘟嘟忙音给党委书记。 江宁脸色铁青,双手颤抖,哆嗦着嘴唇问道:“老苏,乡卫生院还有谁能牵头?有没有讲政治的副院长?” 苏越战轻声回答:“李小青不错。” 随即,江宁站起身,走到一旁,拨通主持嘉州县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县长邹不一的手机。 苏越战叹息一声,碰碰苏越文的膝盖,压低声音说:“王辉完蛋了。” 村支书苏越文气愤道:“他娘的王辉早就该下课了,我村赤脚医生摔断腿,当天晚上抬到乡卫生院,非要求缴纳两千元的住院费不可,奶奶的,咱们当时怎么会身上带钱呢?无论咋说,那厮都不同意。最后,我只好去找苏绣老婆君君老板娘借资两千才了事,想起就想骂娘!” 江宁双手插兜,慢吞吞走回来,一脸平静地说:“走,我们去村公所。” 党委书记自顾自朝着小路走去,乡社服办主任和村支书赶紧紧随其后。 一个电话,经过层层传达,最后来到乡卫生院。 还躺在寝室被窝里的王辉,推开依偎身边的小护士,握着座机话筒的右手微微颤抖,两眼冒出仇恨的目光。 从现在起,他不再是横山乡卫生院长了。 “江宁,你娘的,太绝情啦!” 这位中年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继而面如死灰,无奈地垂下脑袋。 与此同时,电话通知任命为横山乡卫生院院长的李小青从一片云里雾里清醒过来,当即组织医生护士,参加全乡雪灾医疗救援。 十分钟后,走在路上的江宁,接到刚就任的乡卫生院院长来电,只回了一个字:“好!” 党委书记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嘴上喃喃念叨:“我不是诸葛亮,也没诸葛亮那样的本事,当然我等不到也不敢等失了街亭,所以,我无泪,也不用流泪,定要斩了马谡,否则,我愧对横山百姓!” 苏越战偷偷瞅了瞅前面那人的侧脸,朝着苏越文暗暗竖起大拇指,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身上,飞雪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厚。 第111章 苏老汉 桉树村,村公所。 白发老人一脸从容淡定,坐在屋檐下,外披一件早已泛黄的绿色军大衣,应该是光荣牺牲的儿子所留下遗物,内穿厚厚的破烂棉衣,脚上则是一双横山人标配的防滑鞋。 今年大雪来临的第三天,在乡党委、政府安排下,横山乡所有村公所均作为受灾群众的临时安置点,如今仅他一人入住这里,伙食皆由村干部送来,根本不用发愁。 老人眯起眼,望向雪花依稀的天空,自言自语说道:“老婆子啊,咱狗蛋拼死换来的安逸日子,我老头子很满足呢,再不济也不像解放前,房屋垮了只能躲在山洞不被冻死,嘿嘿,现在起码能住在村公所嘛。” 老人脸色好似阴霾天空,叹息道:“狗蛋啊,你老汉不过是想多活几年,看看如今世道是如何的好,老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甜,唉,但愿……” 老人忽然说不下去了,只好闭嘴,慢条斯理地解开缠在烟枪上的烟袋,小心翼翼掏出少许细碎烟叶填入烟锅头,拿煤油打火机点燃,吧嗒抽几口,随后大声咳嗽起来,以至于弯下腰去。 昨日黄昏,和今日一样坐在自家屋檐下的老人,猛然听到房梁咔嚓作响,顾不得冲进屋去抢拿财物,只是顺手抓住身边陪伴三十多年的那杆烟枪。 苏老汉刚跑到院坝里,身后三间房屋轰然倒塌。 望着祖辈留下来的唯一遗产灰飞烟灭,老人并无半点悲戚神色,更没坐在雪地上呼天抢地哀嚎,只是一脸平静地望着瞬间夷为平地的老屋。 随后,他慢慢蹲下身子,拿烟枪轻轻地敲了敲雪地。 无儿无女的,房子倒就倒了呗,自己一个孤人,即便以后住山洞也无妨,了无牵挂。 片刻间,邻居们纷纷赶来。 一片唏嘘声中,东家媳妇西家姑娘忍不住啜泣。 老人反倒安慰起众人来,呵呵笑道:“没事呢,这老屋修建也仅百年,早已腐朽啦,哪里禁得住今年大雪积压?呵呵,苏老汉谢谢大家关心,没砸碎我这把老骨头就很幸运啦!” 匆匆而至的村支书苏越文抱住老人,心有余悸地连说几句“人没事就好”之后,宽慰道:“大伯,别担心,我们江书记早有安排,只要是房屋倒塌的灾民,政府都管,绝不让一个人冻着饿着,还全额资助重建房屋呢。” 苏老汉吃了一惊,扭头瞧着这位当村支书的后辈,似乎有些信不过自己耳朵,自然更不信此话是真。 站在一旁的邻居大声帮腔:“大伯,越文所说是真呢,许家坳村许世国家房屋也倒塌了,乡上组织的施工队正在抢建,听说再过三天就能完工呢。还有,毛桃、崖口等其他七个村,像您老人家这样倒塌的房屋并不多,但是,什么房梁断裂、屋顶瓦片掉落、墙壁摇晃等,倒是有不少危房,乡干部们转移各村群众不下百人呢!” 苏老汉听罢,有所动容,感慨道:“现在世道这么好么?未必我苏老汉还能享受一把?” 苏越文灿然应道:“当然啦,我们江书记说,横山老百姓是横山乡党委政府的老百姓,横山乡党委政府是横山老百姓的主心骨呢,瞧瞧,现在世道还真这么好啦!” 连自家老屋坍塌也不觉得有多丧气的苏老汉,此时笑吟吟道:“那我可得好好过上几年日子,不然去了地下,还说不出几件事让我家狗蛋乐呵呢。” 苏越文佯装生气道:“大伯,瞧您说些啥哦,以后不要老想着去啥地下见啥狗蛋的,好好过晚年,全村苏家人都等着给为您庆贺百岁大寿呢!” 苏老汉再次呵呵笑道:“百岁?噢哟,文娃子,你的意思,我还能活二十六年啦?” 周围乡亲嘻嘻哈哈齐声回答:“对喽!” 这哪里还像雪灾事故现场啊? 完全就是,苏家人欢天喜地围聚聊天。 此时,苏老汉收敛思绪,敲敲烟锅头,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行三人走进村公所院坝。 为首是个蓄着浅浅胡茬的年轻娃儿,外套棉衣上糊着多处雪渣,一看便知才干了粗活脏活,只是这后生看上去很有气场,给人心神安稳的印象,与实际年龄不怎么搭调。 他身后那个粗粝汉子苏老汉倒是见过,三年前来家里调查家庭收入情况时就认识,名叫苏越战,乡社服办主任。 本来走在最后的村支书苏越文抢先一步,拉起老人,介绍说:“大伯,这就是我们江书记,现在来看望您老。” 被村支书称作江书记的年轻随即伸出双手,紧紧握着老人的双手,笑吟吟道:“老人家,我叫江宁,现在来看望您,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有没有受到惊吓?” 老人倍感温暖,笑容灿烂应道:“哦哟,您就是文娃子口中常念叨的‘我们江书记’啊?呵呵,不就雪大垮屋了嘛,怎么还惊动您这个党委书记亲自来看望我苏老汉哟?要不得,真的要不得呢!” 江宁拉着老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抽出右手拍了拍一直握着自己左手的老人手背,轻声道:“老人家啊,都怪乡党委政府对群众关心不够啊,您家房屋倒塌,干部们有责任呢,没能在雪灾到来之前检查安全隐患……” 苏老汉笑呵呵地打断话:“后生啊,这事儿真不怪干部呢,雪后第二天早上,文娃子就来给我说,搬出老屋,以防万一。我这人呢,脾气倔,没听村干部招呼。现在听您这么一说,我更觉得对不起党委政府,对不起文娃子。” “还有,江书记啊,今年大雪来得太突然,也来得太猛烈,好多年都没这样啦,大家没有引起重视,也是情理之中,所以啊,您就别怪责村干部了。” 江宁忍不住咧嘴作笑,抬头看一眼神色紧张的村支书。 咱们老百姓真是善良又淳朴啊,给予干部们太多宽容,哪怕自己失去太多,也极为大度地揽过责任。 作为党委书记的他,怎能不为这样的百姓付出所有? 思咐犹如电光,一瞬而过,江宁抽回左手,顺势拿起地上的烟枪,端详一番,对着苏老汉笑着说:“苏老,麻烦您给我装锅烟叶,我从没抽过旱烟,今儿尝尝。” “只要您不嫌烟叶孬就好!” 老人欢快答应一声,动作熟稔地装烟点烟,自己先吧嗒两口,随后将烟枪递给年轻人。 江宁接过烟枪毫不芥蒂地含在嘴里,重重地吸一口,被涌入口腔的劣质烟叶味道刺激得直吐舌头,赶紧吹去面前袅袅烟雾,抬手擦了擦眼角,倒抽一口凉气,苦着脸说:“哦哟哟……好辣……遭不住呢!” 老人接过烟枪,哈哈笑道:“年轻人抽不惯旱烟呢!” 江宁连连点头,摇头说:“确实抽不惯呢!” 在场的两位镇村两位干部笑容满面,乐呵呵地看戏。 江宁忽而正色道:“苏老,希望您再熬几天,今日下午施工队就能入场,争取五六天时间之内重新建好房屋。您不用考虑资金问题,乡政府负全责。只是,如今重建老屋,还得听您的意见呐,是否恢复老屋原貌?苏老,您是烈属,乡上无论再困难,都必须解决任何诉求!” 老人抽几口旱烟,望着自家老屋方向,温声道:“如果乡政府有心,就修两间正房一间偏房吧,两间正房一间设堂屋,一间用作卧室。我现在就一个孤人,房间再多也没用,何必浪费呢?” 江宁点了点头。 老人继续讲:“这次雪灾,不晓得全乡多少房屋倒塌,也不晓得乡政府得花去多少钱,能节约一分算一分吧。我家林地里有不少桉树,只要需要,就让施工队去砍伐吧。” “后生啊,我可听出门道来,文娃子一口一个‘我们江书记’,说明您在村干部中威信很高,大家都认可!苏老汉不晓得还能活多久,房子嘛,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其他不讲究,只是希望您能带领老百姓致富,过上好日子。” 江宁再次点了点头。 苏老汉神情矍铄,两眼泛光,拿烟枪在地上敲去锅头里的烟垢,边收拾烟袋边说了一句话。 “我家狗蛋战友每年清明节都会来安树村扫墓,后生们都说,横山太落后啦!” 江宁这次没点头,也没打算给苏老汉畅想横山未来,只是再次抓住老人的双手,使劲握了握。 老人不知为何忽然眼角酸涩,望着年轻人,一脸恬静。 那一年,风雪交加,年轻的江宁读懂了许多。 临近午时,一对高矮胖瘦互补的夫妇,各自背着一个大背篓,沿着清早乡政府救援队伍路线,一样地穿过崖口村那棵高大黄桷树下面的岔路,相互叮咛几句,各自踏上通往山南山北的雪路。 当看到出现在视野里的赵宝安时,坐在桉树村村公所屋檐下与苏老汉拉家常的江宁顿时红了眼眶,心中尽是深深的自责。 乡救援队下村,本可在老乡家搭伙吃饭,只需付饭钱。当时自己只想到不便打扰百姓,而且很可能即使付钱对方也不会收下,从而增加了群众负担,于是就随口安排食堂师傅送馒头。 可是,食堂师傅夫妇为此将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将馒头送至四个工作组所在的村落,总路程将近二十里呢,尤其是背着背篓在雪中行走,要多辛苦有多辛苦。 江宁跑出村公所,应向风雪中来人。 苏老汉抬头看到,党委书记接过来人的背篓,抱在怀里,两人有说有笑走进院坝。 来到屋檐下,那位瘦高个来人揭开背篓盖子,竟是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 待赵宝安将蒸笼端出来,江宁见背篓里还有一盆热水,随即明白用处何在,于是暗记在心里,也没怎么表现脸上。 行走十几里山路,只为干部们吃上热乎馒头。 我的可爱又可敬的干部们呐! 江宁捧起三个大白馒头,双手递向苏老汉,笑道:“老人家,我们老赵家老婆蒸馒头可是好手艺呢,您尝尝!” 老人接过馒头,心头比馒头还热乎。 江宁对村支书说道:“让老赵休息一会儿,越文负责将馒头送去各现场点位,让干部们赶紧填饱肚子继续干活。” 苏越文朗声唱喏一声,给在场人各留下两个馒头,背上背篓快步离去。 赵宝安抽着江宁递上的香烟,瞧着香喷喷地吃着馒头的苏老汉,笑呵呵地说:“老人家,哪里还有咸菜,就着咸菜吃馒头,香着呢!” 老人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点头,含糊地应道:“是呢,是呢,这是我苏老汉这辈子吃到的最香的馒头了!” 江宁撕下一片馒头屑喂进嘴里,问道:“冬婶呢?” 赵宝安望了望越发稠密的雪花,顺口应道:“应该也快送到了吧?” 江宁将剩下半块馒头递给苏越战,拍了拍手掌,叮嘱道:“等会苏越文返回,你赶紧去看看冬婶。” 赵宝安知道江宁一直将自家婆姨当亲姐看待,心里暖洋洋的,微眯眼睑说道:“冬婶让我捎话,说让你别又摔下山崖了。” “嗯。” 江宁望向白茫茫的远方,有些莫名担心。 待送走赵宝安,江宁叮嘱苏越战:“老苏,你现在留下来,蹲守苏老人家房屋重建现场,一旦施工方入场,抓紧时间施工,早一天完工苏老就早一天回家。” “还有,你要密切关注桉树村最新雪灾情况,务必做到第一时间报告,切勿义务抢救时机。越文支书提到了八户人家危房问题,要作为重中之重对象,你每隔半天得去巡视一次,并让群众随时做好转移的准备。” 苏越战神情凝重地点头答应。 随后,江宁向苏老汉告辞:“老人家,我和越文支书去看望其他三家受灾群众,现在不陪您了,希望您相信乡党委政府,一定能打赢这场雪灾抗击战。” 老人连连点头,唏嘘道:“就凭您刚才叮嘱苏主任那席话,我和全村老百姓自然相信,也必须相信!” 年轻党委书记咧嘴笑开了。 辞别苏老汉,江宁带着村支书启程。 当天晚上,江宁回到横山乡政府,忍不住大哭出声。 第112章 冬婶出意外 午后,赵宝安离开桉树村、毛桃树,前往横山北部两个村,皆未见着冬婶,遂辞别乡救援队,疾步返回。 粗粝汉子顾不得路面尺厚积雪有多难举步,只是拼命摆动着他那双长腿,远比当年打猎时追撵脱兔那般速度更快。 天空飞雪忽然稀疏,气温却更为寒冷。 熟稔横山天气的昔日猎户知道,不出两个时辰,就将迎来更为猛烈的大雪,说不定地上积雪再增一尺厚。 分不清脸上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心焦流出的泪水,汉子顾不得擦去,边走边朝着四处张望,嘴上念叨不停。 “老婆子啊,你可千万别出啥意外啊……” 四野白茫茫一片,只有雪落簌簌声。 已经能够看到崖口村那棵依然葱郁的黄桷树,赵宝安丢下背篓,折身返回寻找。 听野石村工作组带队领导庄云锦说,冬婶就是在这里送完最后一批馒头返回场镇的,赵宝安知道自家婆娘走路速度并不快,不会这么短时间就回到了乡政府。 唯一的可能,就是…… 粗粝汉子越想越后怕,本该红脸流汗的,此时悲愤交加,脸色无血,时而焦急大声呼喊,时而竖起耳朵倾听,时而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路边任何蛛丝马迹。 在崖口村与毛桃村交接地带,山路尤为狭窄,赵宝安脚下一滑,身形微微晃荡,顺势后退两步,瞧见踩去积雪的地面露出一块尖石。 粗粝汉子有些懊恼,抬腿蹬去周围积雪,让石头完全暴露在外,希望后来行人能够看到。 猛然间,他发现石头边沿有摩擦痕迹。 粗粝汉子立即警觉起来,马上转移视线,望向路边悬崖,下面崖底也就两三丈高,树木也不稠密,好在崖壁不算笔直,具有一定斜度,站在路上往下看,唯有白茫茫一片。 赵宝安没有犹豫,抓住崖壁小树条,小心踩住暴露出来的石头,顺着山势往下爬,不时大声呼喊着冬婶的名字。 下去近三十多米,汉子看见远处有疑似雪中露出竹篓筐沿的黑乎乎东西,心跳骤然加快,再也顾不得慢慢下爬,于是尽量让身子张开,笔直往下滑。 滑行四五米之后,他双脚蹬住黑乎乎东西,不料随着惯性,身子继续往下滑去。 在即将错过那瞬,他一把抓住筐沿,也就停住了身形。 粗瘦汉子赶紧从深雪中扯出竹篓,顿时傻眼。 随后,他像疯了般,声嘶力竭大声呼喊。 忽然,一声低低呻吟传来。 下面七八米远处,有堆长势蓬勃却只剩干枯枝丫的荆棘丛,与旁边一棵桉树形成天然的屏障。 雪堆里,伸出一只手,扬了扬,又垂下。 赵宝安顾不得自身危险,将身子平躺在雪上继续往下滑,待停住身形后,跪在地上,一把抓住那只手,拼命刨着积雪。 “老婆啊老婆,你一定要没事才行啊……” 很快,一张被荆棘划破的脸露出来,血肉模糊,只是尚未完全凝固,还能见到鲜血汩汩而流。 赵宝安悲痛欲绝,一边轻拍妻子脸庞,一边呼喊。 冬婶睁开眼,极其艰难地露个笑脸,甚是凄凉。 赵宝安将妻子脑袋一把搂进怀里,呜呜大哭。 “好啦,没摔死,都被你捂死啦……” 半截身子尚还埋在雪中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嚷一句,露出惨淡笑容,脸色恬淡,应该很是心安了。 男人破涕为笑,手忙脚乱刨雪。 很快,冬婶整个身子露出来,原来右脚卡在荆棘根上,随即身子撞在桉树上,才不至于继续往下滚落。 赵宝安小心翼翼地将妻子右脚取出来,厚实棉裤已被荆棘倒刺划烂,露出白中泛黄的棉花。 “哎哟哟,我的右腿,疼疼……” 赵宝安扶着妻子站起来,不料冬婶揉着腰,再次叫唤:“哎哟哟,我的腰啊……疼……” 赵宝安蹲下身子,背上妻子,尽量撅起屁股,让背上重量压在后肩上,匍匐攀爬。 冬婶双手使劲箍紧丈夫脖子,尽量不让身子往下滑,以便减轻丈夫攀爬力道。 飞雪飘飘,远远望去,两具重叠的身子,慢慢向崖上寸寸移动。 突然,随着咔嚓一声响,小树枝断裂,两具身子骤然下滑。男人手忙脚乱四处乱抓,急声喊:“别慌,箍紧我!” 好在及时抓住一块被雪埋得不深的石头,男人临危不乱,稍作歇息,再次用力,向上爬去,嘴上不忘安慰:“老婆子,别怕,雪厚着呢,即使滚下去,只要笔直身子,就会减缓下滑速度,总能抓住什么东西的。” “嗯!” 女人应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攀上通往场镇的路面,双双瘫倒在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冬婶扭动身子,再次惊声叫唤起来:“哎哟,糟糕,我腰动不得啦,多半摔着了!” 脸色苍白无血的男人顾不得大口喘气,翻身坐起来,揉着女人腰肢,在一摸着女人就喊疼的地方停下,担忧地问:“确定是这里吧?” 女人点点头,疼得倒抽凉气。 赵宝安再次跪在地上,让妻子伏在自己背上,颤颤巍巍站起身,放弃了一个在路上一个在半崖上的背篓,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归途。 好在半路上遇到一位熟识的山民,在赵宝安请求下,二人轮流背着冬婶,趁天黑前赶回横山场镇,并第一时间送往乡卫生院。 晚上九点过,从毛桃村返回乡政府的党委书记江宁一进四合院,拍了拍饥肠辘辘的肚子,却见食堂大门紧闭,不由诧异横生。 只要没提前请假,食堂从不会关门。 这两三年间,冬婶都会等着自己回来,问问有没有啥需要,方才休息。在年轻党委书记心中,食堂就是温馨的家,冬婶就是疼弟弟的姐姐。 江宁想着可能是冬婶感冒了,早早睡下,于是上前敲门。 屋里毫无半点响动,江宁又高声呼唤了几声。 独自留在乡政府值守的党政办干事霍不群闻讯,从宿舍楼跑出来,边跑边喊:“江书记,您回来了呀?” 江宁转身瞧着飞奔而来的小伙子,疑惑地问道:“赵师傅和冬婶呢?” 跑近党委书记身边的小伙子更是一脸疑惑地应道:“中午之前,赵师傅夫妇二人分别背着一篓馒头离开乡政府,到现在也没回来呢。” “啊!” 江宁大惊。 霍不群问道:“江书记,赵师傅早就离开你了?” 江宁心神不宁地点点头。 从时间上计算,食堂夫妇无论如何也该回到乡政府了,尤其是赵宝安擅长雪地行走,哪怕去横山北部迎接妻子,定然不会现在都没回家。 党委书记猛然想起今日赵宝安转达冬婶叮嘱自己的话,心中惶然,怀揣最坏打算,拨通了新任乡卫生院院长李小青的电话,开口便问:“小青院长,今日救治情况如何?” 李小青应道:“江书记,按照您的安排,乡卫生院组建了四支医疗救援队伍,午后就出发了。全乡八个村共计伤员一百零八名,抬往乡卫生院就有十四名。目前,其他三个医疗组留在村上继续救治,我这组现在赶回场镇的路上。” 江宁“哦”一声,赞许道:“小青院长,干得好!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尤其要准备好药品,让每个伤员和患者都能及时得到救治!” 李小青语气坚定,应道:“请您放心!” 江宁问道:“你医院有没有收治乡政府干部?” “有!”李小青缓声道:“傍晚七点过,乡政府赵师傅家属摔伤了,乡卫生院仅留下一名内科医生值守,只能进行外伤包扎,所以我就赶回来了,应该二十分钟后到达。” 江宁闻言,如遭雷击。 党委书记脸色转瞬变得苍白,嘴角哆嗦,张了好几次嘴,却未能说出半句话。 听清了电话内容,霍不群满脸焦急。 江宁终于出声:“小青院长,我马上赶往卫生院,你也加快速度返回,不过,一定注意行路安全!” 李小青爽快答应。 收了手机,党委书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这次没有挠头发,眼泪扑簌往下掉。 从没见过年轻党委书记如此悲伤的霍不群心情惶然,只是傻立当场,不知所措,任他呜呜哭出声。 “走,去医院!” 江宁抹把眼泪,大步走向四合院大门。 霍不群猛然回过神来,赶紧跟上。 横山乡卫生院,灯火晦暗。 自大雪到来后,横山乡较平时来电更晚。党委书记江宁一度请求常务副县长邹不一协调,希望县电力公司及时抢修线路,给予特殊情况下的电力保障。 然而,三天过去了,横山来电依然在凌晨以后。 走进燃着四支蜡烛的急救室,江宁顾不上与在场的医生护士打招呼,踉踉跄跄扑向病床,一把抱住冬婶,再次落泪,哽咽道:“冬婶啊……都怪我不好……不该让您送餐……” 冬婶摸摸年轻人的脑袋,爱怜道:“送餐是我的工作,您是党委书记,安排任何工作就没有该不该的,千万别自责,不然,冬婶会难过呢。” 江宁收敛悲戚,站正身子,伸手轻抚冬婶胖嘟嘟却缠着纱布的脸庞,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柔声道:“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最好的治疗,您也一定会痊愈如初的!” 冬婶抿嘴微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宁扭转身子,拍了拍一脸沮丧的赵宝安。 后者露出苦笑,拉着党委书记,走出病房,在走廊僻静处停住脚步,沙哑着嗓子说道:“您冬婶在返回途中,距离崖口村那棵黄桷树不远处,不小心摔下山崖,好在崖势不陡且积雪深厚,滚落三十多米时,卡在了一丛荆棘和一棵桉树之间,估计脑袋碰在了桉树上了,起了个大包,不知腰杆是否伤着了,只是喊疼。” 江宁默默点头,满脸悲戚道:“我知道了!今后您别再参与救援工作,一门心思照顾冬婶,只是,您还得确保食堂开伙,不能让干部们没饭吃。” “嗯,您放心吧,刚才您冬婶已经交待了这事儿,说您还没吃饭,让我回乡政府食堂做饭呢。”赵宝安笑道:“瞧,您冬婶始终不放心您呢!” 江宁紧咬嘴唇,拼命抑制自己内心感动,才不至于泪如雨下,只是颤巍着嘴唇说道:“要是冬婶落下毛病,我江宁将一生不安啊!” 赵宝安眸光迅速暗淡,发出一声叹息。 这时,一行四人走进楼道,为首者老远就打招呼:“江书记,我们回来了!” 江宁站在原地未动,主动伸出手,笑着说:“辛苦小青院长了!” 握住乡党委书记的手,并用力摇了摇,新任乡卫生院院长神色凝重说道:“江书记,从目前情况看,整个横山医疗救援工作任务艰巨,不仅是受灾群众人多量大,而且旧病患者也需要得到及时救治,只因天寒地冻引发重感冒、缺乏高血压药品等问题也需及时解决。” 江宁点头认可,叹息道:“所以,乡党委政府需要成立医疗救援队伍,才发生了卫生院院长临时换帅之事。小青院长,希望你勇担重担,与镇村干部一道,坚决打赢这场雪灾抗击战役。” 李小青笑道:“江书记,下步如何开展工作,稍后我向您汇报。我现在得马上组织开展病人全身检查,请您与病人家属在此等候。” “好!”江宁爽快答应。 坐在走廊木椅上,江宁对党政办干事霍不群说:“你马上给其他三位乡救援队组长去电话,要求各组务必注意自身安全,切勿出现意外。” 霍不群疑惑道:“我回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还是借用卫生院的座机?” 江宁莫名烦躁,瞪他一眼,没好气应道:“随便!” 小伙子脑袋灵光,当然知道党委书记此时心急如焚,定不是朝自己发火,遂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向二楼院长办公室。 赵宝安递来一支香烟,江宁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自顾自摸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任由袅袅烟雾在头上飘荡。 晦暗光亮中,年轻人脸庞呈现一层古铜色,凝聚着太多情愫,让人无法捉摸。 赵宝安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好比当年守在外屋等候里屋老婆生孩子那般,惶惶不可终日。 江宁也没打算安慰粗粝汉子,只顾将香烟抽得滋滋作响。 第113章 转院 半小时后。 李小青院长走出急症室,来到走廊,挨着党委书记在长凳上坐下,轻声报告:“江书记,冬婶腰杆应该存在重大问题,骨折风险几率约在七成以上,其他地方,如脑袋、腿、脸,仅外伤而已,并无大碍。” 江宁侧脸瞧着新任院长,平静道:“你准备如何治疗?” 李小青俯下身子,拍了拍病人家属肩膀,随后坐正身子,轻声道:“转去县医院,还是留在乡医院治疗,需赵师傅拿出意见。” 赵宝安一脸惊慌,继而一脸悲戚,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毕竟是乡野百姓,听说转院定会骇然,自然失去主意。 江宁毫不犹豫,大手一挥,断然道:“转院!” 李小青应道:“如此甚好,以不耽误为要。” 院长匆匆而去,抓紧时间组织转院准备。 江宁也不避讳赵宝安在场,随即拨通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的手机,简明扼要说了事情经过,请求老领导协调她舅舅,县人民医院院长罗素清。 待杨婉青答应后,江宁带着赵宝安走进急症室,拖过一张凳子放在病床旁边,坐下后,双手握着冬婶的右手,轻声道:“冬婶,我跟您商量一下,希望您能同意。为了不耽误您腰伤治疗,我们准备连夜转院县人民医院,毕竟乡卫生院医疗水平有限,千万别像我妈一样落下后遗症。” 冬婶一听,脸色突变,抬起没有输液的左手连连摆动,急声道:“不去,不去县医院,应该没啥大问题,就是乡卫生院治疗就好。” 江宁心知她担心医疗费用太高从而拒绝转院,于是宽慰道:“婶,您是工伤,医疗费用虽然不能全部报销,但也能报销百分之八九十,自行承担费用并不多呢。” 冬婶摇摇头,固守己见。 江宁骨子里的霸道本性显露峥嵘,朝着一脸焦急的冬婶温柔作笑,随后走出病房,对着候着的院长说:“安排救护车吧。” 继而,他叮嘱跟随出来的赵宝安:“给你二十分钟,回家收拾冬婶的衣服,你和我随车前往县城。” 李小青插话:“我也一起去么?” 江宁认真想了想,摇头说:“你留在横山吧,明日继续带队下村,开展医疗救援。” 不知何时溜出医院的党政办干事霍不群,此时双手捧着一碗重庆小面走进医院大门,笑着说:“江书记,吃过饭再走,稍后老板还会端来几碗面,保证没吃晚饭之人一人一碗。” 江宁露出欣慰笑容,赞道:“你这个党政办干事称职呢!” 得到领导肯定的霍不群递上手中面碗,笑容腼腆。 江宁也不客气,随即一阵狼吞虎咽。 待赵宝安提着包裹从乡政府返回乡卫生院,江宁强制要求一直说自己不饿的食堂师傅吃面。 赵宝安面带讪笑,接过面碗,只是吃了几筷面条,就准备不吃了。 江宁顿时发飙,面容狰狞地吼道:“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身体垮了,谁照顾冬婶?谁负责食堂?谁保障干部伙食?” 赵宝安只得一脸委屈地再次端起面碗,拿筷子颤颤巍巍夹着面条喂进嘴里,艰难下咽。 江宁貌似不经意地扭头看向门外,悄悄擦去眼角泪珠。 李小青从龙门镇中心卫生院借来的救护车驶入横山卫生院,被强制性抬上车的冬婶不再作无谓抗拒,反倒有了几分安详神色,对着陪伴身边的党委书记轻声道谢。 江宁身子随着救护车驶入雪地公路而颠簸着,朝着冬婶抿嘴微笑,伸手握住她的左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 恰好晚上十二点整,救护车到达县人民医院。 在罗素清院长亲自坐镇组织下,病人直接送往ct室,进行全面检查。 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的江宁交待赵宝安几句,随后离开医院,回到正东街商住区的出租屋。 足足半个月没见着儿子,母亲周淑英对于江宁半夜归家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当听说他因为护送伤员才回到县城,又揪心不已。 江宁脚泡热水,就着陈旧沙发放倒身子,释放着蓄积多日的疲惫,满脸倦容说道:“妈,明日上班前,我带您去县人民医院见见冬婶,住院期间,得劳烦您照顾。” 周淑英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伸手轻抚儿子已经不见疤痕的左脸,眼含担忧地问道:“听小慧说,你曾经也摔下过山崖,脸被划破了,是不是?” 儿子闭着眼睛,“嗯”一声。 周淑英没开腔了,看向儿子的目光尽是担忧。 在母亲注视下,儿子慢慢睡着了。 周淑英叹口气,将儿子双脚从温水盆里抽出来,放在自己脚上,拿毛衣轻轻擦去水渍。 就这样,不忍心惊醒儿子沉睡的母亲,静静地怀抱双脚,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被客厅灯光惊醒的女教师江小慧开门出来,见到眼前一幕,不由惊呼一声:“呀,伯妈,哥哥回来家了啊,他好久回来的?咋不让他进卧室上床睡觉?” 周淑英拿手指压住嘴唇,轻“嘘”一声,悄声笑道:“这家伙,还在洗脚都能睡着,不晓得欠下多少瞌睡了。” 江小慧走过来,轻轻拍打两下江宁脸庞,嚷道:“你还睡得舒服呢,也不怕伯妈着凉?” 江宁醒来,瞧瞧凶神恶煞的堂妹,再瞧瞧抱着他双脚的母亲,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赶紧抽脚起身,打着哈欠,边朝着卧室走去边说:“我睡了,妈,明日早点叫我。” 江小慧不明所以,拿疑惑眼光看向伯妈。 周淑英俯身去端洗脚水,被侄女一把抢下,朝着走向卫生间的少女背影说道:“他连夜送人来县人民医院,说是摔伤的,让我明日清早陪他去医院,以后照顾病人。” 江小慧边走边说:“伯妈,您不能总是这么顺着他,要知道您身体也不好呢,累垮身子咋办?他当儿子的,就这么不心疼妈妈呀?真是气死我了!” 倒去洗脚水,江小慧回到客厅,朝着笑吟吟的伯妈噘起嘴唇,不满道:“既然病人是因为工伤住院,理当横山乡政府出钱雇佣护工,凭啥让党委书记母亲负责照料?” 周淑英嗓音柔和道:“估计你哥有难处吧。” 江小慧扶送伯妈进入卧室,娇嗔道:“您啊,只晓得宠儿子,有时候连半点原则都不要啦!” 周淑英上床躺下,瞧着已经长得如花似玉的侄女,笑着说:“这天,卿董找我聊天,说江宁任主官了,现在还是单身,有些不合适呢。一小学校有没有合适的单身女教师?给你哥介绍一个女朋友呀!” 江小慧替伯妈掖好被子,笑嘻嘻道:“好呀,多着呢,只怕咱哥瞧不上,呵呵,我的闺蜜童谣就暗暗喜欢他,要不要我这就去找哥说说?” 周淑英含笑不语。 江小慧俏皮地眨眨眼。 走进主卧,少女“啪”一声开灯。 江宁翻身向里,嘟囔一句:“干嘛呀?弄醒我啦!” 少女蹬掉棉拖鞋,动作轻盈跳上床,将腿埋在被窝,拍了拍堂兄后背,嘻嘻笑道:“喂,你先别睡,说正事,伯妈让我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江宁没好气道:“去,去去,睡觉去!” 少女抬腿放在江宁身上,用力蹬了蹬,央求道:“哎呀呀,跟我说话嘛,您都很久没跟绝色美女说话啦!” 江宁被气笑了,转过身来,推去身上的玉腿,柔声道:“最近工作情况如何?” 少女抱着双腿,灿然道:“上课下课批改作业,有啥如何不如何的?喂,老哥,童谣如何嘛?” 江宁瞪她一眼,撇嘴道:“不如何!” 少女噘嘴道:“不理你!” 江宁豁然起身,一把抓住堂妹睡衣后领,像拎小鸡般提出了卧室,还不忘用脚踢她圆臀一脚,“砰”一声关上卧室房门。 “江宁,你给本姑娘等着,起码一个月不理你!” 江宁猜都不用猜,门外少女定是跳起身子在骂,可惜又拿他没办法,无论有多气急败坏,终究只得骂骂咧咧回了另外一间客卧。 江宁倒头便睡。 最近是真的疲倦啊,哪里还有半点儿女情长心思!? 次日,江宁母子俩早早出门,径直来到县人民医院。 昨夜,经过全面检查,冬婶被确诊为第二腰椎压缩性骨折,难怪坐卧都喊疼。 对于此疾而言,江宁脑中毫无概念,经主治医生一番解释,方才懂得,第二腰椎属于脊柱胸腰段,是外伤最容易造成骨折的部位,特别是腰二椎体压缩骨折非常多见。 一般压缩不严重,只是前部分压缩,中间和后面都完整,基本采用保守治疗,主要是卧硬板床,卧床休息的时间根据病人的年龄的判断。不超过三十岁的病人,卧床至少一个月,青壮年或老年人要卧床二至三个月。 但是,还有一种骨折造成脊柱不稳定,比较严重,会压迫神经,必须及时手术治疗。若未引起神经压迫,可采用微创治疗法,即从后背打针进骨髓,将椎体支撑复位。 主治医生最后说道:“一般来说,我们建议采取相对稳妥的保守治疗法,不到万得已才采用手术法。根据前期检查情况,病人不存在骨质疏松问题,也没有引起神经压迫,因此,保守治疗最佳。” 江宁问道:“若采取保守治疗的话,住院时间多久?” 主治医生应道:“视其病人体质而定,一般来说,一个月足矣。” 江宁微微一笑,问道:“若选择手术治疗,县医院没有完全保护吧?” 主治医生笑容莞尔,挠了挠脑袋,并未否认。 江宁不再深究,斩钉截铁道:“保守治疗吧。” 离开医生办公室,江宁母子二人来到病房。 “冬婶,这是我妈妈,姓周,名淑英,现在县寿险公司做事,下班后就来医院照顾您。” 江宁灿然道:“我妈妈也有腰病,你俩多唠嗑。” 周淑英上前,拉着冬婶的手,亲热道:“妹子,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治病养病,可别像我,最终落下病根。” 冬婶神情激动,颤声道:“谢谢周大姐,您来照顾我,哪里行呢?使不得呢!” 周淑英笑道:“听江宁说,多亏你和赵师傅照顾他呢,所以,你别见外,况且,时间也不长久,仅仅一个月而已。” 冬婶红了眼眶,嚅动嘴唇,不知说啥好。 江宁笑道:“冬婶,通知你家宝贝女儿没?我建议,暂时别告诉她,让孩子安心读书。” 不知去了何处的赵宝安走进病房,恰好听到这句话,当即埋怨道:“你冬婶刚才还催我去县一中呢,我也说了同样理由,被她一顿臭骂。” 江宁笑着介绍了母亲与赵宝安认识,乐呵呵道:“冬婶,既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就不用耽误孩子课程。” 冬婶点点头,露出羞涩笑容。 江宁看看腕表,叮嘱赵宝安:“我现在去县委、县政府报告工作,若顺利的话,大约在上午十点左右,你随我一起返回横山。” “医院这边,我已经与罗素清院长作好交涉,昨晚我给你说过,我妈妈照顾冬婶,勿需担心。雪灾一过,你抽空来县城看望冬婶就行。” 赵宝安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周淑英,客气说:“麻烦周大姐,昨晚走得急,随身携带不多,暂时用作伙食费。” 周淑英不接,客气道:“不需要呢,妹子吃不了多少。” 江宁笑道:“妈,您收下吧。” 周淑英见儿子同意了,只好接过钞票。 这时,主治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前来查房,江宁与冬婶夫妇告别,带着妈妈离开病房。 站在医院门口,江宁叮嘱道:“妈,我俩在此别过,有三个事情需要给您说。一是冬婶的伙食问题。今天早上出门时,我给您的二千元钱,主要用于冬婶的伙食开销,多买些鸡鸭鱼之类的,确保她不缺营养。” “二是忙不过的问题。您请孟伯妈来我们家帮忙熬汤做饭,然后下班后送去医院,陪冬婶唠嗑,不过,晚上别待太久,只要她不输液,就早点回家。” “三是我个人问题。您别担心,缘份未到,着急也没用,我总不能随便找个女朋友吧?哈哈,以前你不让我读书谈恋爱,现在却开始催婚,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啊?” 周淑英眉眼带笑,也不反驳儿子话语,径直走向公司。 待母亲背影消失,江宁方才举步走向龙头山。 第114章 忧伤的雪 嘉州县城并未下雪,只是天色阴沉,气温较往日下降了几度。 除了少数几个管事的当权者,没人关心那个一到冬天就下雪的偏远小乡,顶多茶前饭后闲聊时偶然提及。 县委书记赵璞初便是那几个少数人之一,在常委办公楼下见着等候的横山乡党委书记,率先开口问道:“小江,情况如何?有没有严重灾情?横山群众生命财产有否受到威胁或者伤害?” 江宁摊开双手,笑道:“赵书记,我不知先回答哪一个问题才好。” 赵璞初也笑了,指了指六楼,乐道:“瞧你能笑得出来,说明情况不是想象那么糟糕,我也安心不少。这样吧,咱俩去办公室细说。” 走在楼道的县委机关干部不经意瞧见,县委书记竟然手搭在年轻党委书记的肩膀上,一路有说有笑。 于是,六楼以下所有楼层各个办公室,都在议论这个特大新闻。 刚落座,干部科长肖萍就进了办公室,像放鞭炮般报告了这个轰动整个龙头山的消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也被震惊在当场,还追问一句,“是真的吧”。 待干部科长肯定性地再次点头,杨婉青未置可否地抿嘴笑了笑。 独自坐在办公室,常务副部长陷入沉思。 若是过去,她会和大家一样,觉得这是天大好事,毫不犹豫地认定江宁是县委书记身边红人,未来可期。 现在,站在分管干部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来看,她并不觉得这是好事,甚至还很糟糕。 送江宁就任党委书记那天,那小子详细分析了当前局势以及他所处位置的微妙之处,说危险都不为过。 如今再搞出这一出,他岂不成为了众矢之的? 枪打出头鸟,历来是官场大忌。 腴艳女子幽幽叹口气,只希望自己所想不过虚惊一场。 一个小时后,年轻党委书记离开龙头山,去了县政府。 送走下属的县委书记倒背双手,在办公室踱步一圈,快步走到办公室桌边,拨通座机。 “幽兰,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愕然,不明白赵璞初为何一大早召见。 走在去县政府的路上,江宁止不住露出微笑。 没想到,自己只是说了心中所想而已,县委书记不仅没有严厉批评,反而大家赞赏。 横山抗灾救灾,只需自力更生。 照理说,横山党委书记如此观点,无乱从哪个角度看都存在说大话之嫌。俗话说,爱哭的娃儿有奶吃。遇到这样的大事难事,其他党委书记都会叫苦,力求县委、县政府给予大量人力物力支持。 更重要的是,寻求一条退路,以至于无法掌控局势时,不被追责问责。 然而,年轻党委书记剑走偏锋,实属极端,完全不符合官场逻辑。 江宁此时之所以微笑,是因为自己歪打正着,恰好顺了县委书记的心意。 他没来由的觉得,越来越懂得赵璞初了。 面对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县长邹不一,横山党委书记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迎来的是一阵暴风骤雨似的大骂。 “你他娘的,充当英雄是不是?” “你姓江的,二十几岁的娃儿,当了党委书记就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了是不是?” “万一,局势失控,不说死人,就是大面积老百姓挨冻,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你小子说说,为何不报告?” 江宁哈哈大笑,邹不一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邹不一一脸幽怨,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 江宁笑道:“老领导,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小江这不来给您报告来了么?” 邹不一抬手指着嬉皮笑脸的老下属,一时词穷,只得放下手。 江宁正色道:“横山常年下雪,每年都会遇到雪灾,若年年都来向县委、县政府求助,干部们倒无所谓,该做啥还是做啥,只是老百姓就不一样了,他们就会觉得习惯成自然,坐等救助。” “我的想法是,抗灾救灾的资金,除了孤寡老人、低保户等特殊群体以外,其他群众的财产损失,都应自力更生,这就需要钱啊,对,可以找信用社贷款!但是,贷款总得还啊,哪门办?” “呵呵,只有自己挣啊!怎么挣呢?对啰,下步横山党委政府将修路发展产业,群众都来参与,才能挣钱啊!” “所以,老领导,抗灾救灾是当前事,发展致富是未来事,两者不能脱钩呢!” 邹不一神色缓和了许多,瞧着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轻声问:“修路那事儿如何了?” 江宁嘿嘿一笑,灿然道:“这事儿,必须借您的面子一用,先说好,不许骂人!” 见常务副县长神色并无变化,年轻党委书记继续说:“一是先期拨付启动资金一千万,当然不怕您晓得,我得挪用一部分用于抗灾救灾,至于将来如何补齐资金,就不用首长担心了。” “二是,这条路得由县宁远建筑公司来修,上次校舍维修合作来看,值得信任。不过,您放心,一切按程序走,公开招标,公开竞争,绝不暗箱操作。” 邹不一斜眼瞟他一眼,愤然道:“你不是自力更生么?” 江宁哈哈笑道:“跟县委书记如是说,与县长就不能这样说了呗。” 继而,这小子猛然反应过来,惊愕道:“您怎么知道我给赵书记说了啥?” 邹不一瘪了瘪嘴,戏谑道:“你以为自己是孙猴子?” 江宁无奈道:“即使是孙猴子,也逃不出如来掌心嘛。” 邹不一当即就挥手赶人。 江宁嚷道:“您还没答应我的请求 呢!” 不过,他身子站起来了。 邹不一沉下脸,埋头看材料。 江宁边望外走,便嘟囔:“反正我是你的老部下,如果过不了日子,就天天守你办公室门口,当叫花子,看丢了谁的脸,哼哼……” 待房门虚掩上,邹不一抬起头,嘴角微微上翘。 他娘的,这小子真是脑袋灵光,而且胆子还不小,不仅自己喜欢,还赢得了县委书记青睐。 刚才,赵璞初打来电话,简单说了横山党委书记前来汇报的情况,并叮嘱县政府高度关注横山雪灾情况,一旦横山党委政府请求支援,务必及时响应。 末了,赵璞初细问了江宁的情况。 这是可是难得的信号,县委办主任目前尚处于缺额状态。 来到县人民医院,江宁接着赵宝安,踏实返程之路。 见他一脸忧伤坐在座位上,江宁拍了拍待自己如亲人般的食堂师傅,轻声道:“不用担心,有我妈妈照料,冬婶会好起来的。” 赵宝安苦笑一声,温声道:“你冬婶啊,这辈子跟着我吃了太多的苦,哎,如今摔得这么重,我对不起她。” 江宁笑道:“莫给我这个单身狗秀恩爱,好不好?” 赵宝安顺势接过话茬:“你冬婶说过好几次,江宁该找个女朋友啦,全县都没一个党委书记还是单身的。” “得了,打住,咋跟我妈一样,竟然催婚!”江宁嚷道。 赵宝安咳嗽一声,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江宁瞪他一眼,侧身而坐,拿后背朝着唠叨的中年男人。 赵宝安微微一笑。 回到依然雪花飘飞的横山,已是午后。 两人在重庆小面馆对付一顿,就在场口作别。 赵宝安回了乡政府,江宁则踏上了前往野石村之路。 正在江宁亲临一线抗击雪灾时,杨婉青也迎来一场家庭暴风雪。 随意拆开信封,里面竟然是五张照片,女人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全是丈夫与某女人鬼混的污垢画面。 更让她气愤的是,一张照片上,那个女人朝着镜头微眯狐眼,赤裸裸的挑衅流露无遗。 杨婉青气得嘴唇乌青,浑身颤抖。 她哆嗦着身子,过去打开窗户,让冷风吹进办公室。 继而,她冷静下来,默默想着如何处理。 快下班时,县委常委办干事段云锦接到电话,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姐竟然要搬来跟自己住一间寝室?!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组织部,撬开房门,见到杨婉青,顿时傻眼了。 平日里光彩照人的知性女人,此时披头散发,满脸泪水,傻坐在椅子上。 段云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迅速关上房门,过去一把抱住杨婉青,嘤嘤哭泣。 从那天开始,杨婉青再也没回过家。 半个月后,嘉州县城开始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掩盖了世间多少忧伤,只留下嘉州人赏雪的快乐。 第115章 初晴 大雪终于在第八天停下。 横山抗击雪灾也就从抢救群众生命财产阶段,全面转入灾后重建阶段,江宁越发忙碌,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毫不为过。 距离场镇不远的望夫石依然铺满厚雪,与皑皑四野融合一起,曾经与柳清柔一同观赏的那道潺潺瀑布,如今也不见影踪。 江宁转身对着站在望夫石旁边山路上的苏越战,说道:“老苏,从今天开始,你代为行使副乡长职权,下周正式考察。刚才,县委组织部正式通知我,卓云今日赴龙门镇就任副镇长。当前,活儿正紧,必须组织干部付出更多努力,大搞灾后重建。” 苏越战根本看不透近段时间一直忙着抗灾救灾的党委书记葫芦里卖的啥药,只是听闻喜讯止不住地激动,颤抖着嘴唇,嚅嗫道:“我?何德何能?” 江宁笑骂道:“瞧你没出息的逼样儿!” 苏越战不以为意,反倒舒坦至极,笑呵呵地问:“听说秀儿任党委副书记?” 江宁“嗯”一声,转过身去,倒背双手,望向晴朗天空。 炽白的太阳挂在头顶,气温依然低得让人打颤。 苏越战裹了裹陈旧羽绒服,抬腿踢一脚路边积雪,自言自语道:“江书记,我老苏已经四十三岁了,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提拔,您放心,属下定将肝脑涂地,冲锋陷阵!” 江宁保持站立姿势不变,再次笑骂道:“格老子,你学会了拍马屁哇?可惜拍得一点不高明,还他娘的文绉绉的。” 苏越战搓了搓脸颊,嘿嘿作笑。 江宁转过身,蹲下身子,严肃道:“当横山领导,不是过官瘾,而是为群众办事,所以,没有享乐,只有吃苦。” “老苏,你虽然不是本地人,但在横山工作了一辈子,百姓过得如何,你心中有数。我只希望,提拔你,是为横山选出一个好官员。” “咱们横山并不缺资源,关键是如何挖掘出来,所以,干部是最关键的因素,雪灾善后结束,我们就将启动村级道路建设。我考虑,你分管社会事业领域,同时负责信访维稳工作,也就是说,下步的群众工作由你全权负责,有没有信心呐?” “有!”苏越战回答干脆,很有力。 江宁跳下望夫石,笑着说:“现在,你去横山南部五个村走走,要求各村支书组织群众开始重建倒塌的附属设施,咱们横山农户离不开养猪养牛。还有,顺便替我看望许建国一家,问问乔迁新居后情况如何。” 他拿出两百元钱,递给苏越战,请转交给许普贤,说是柳老师看望孩子的一点心意。 苏越战点点头,眨巴着眼睛,小声问道:“柳老师是书记夫人么?” “滚你的蛋!” 江宁抬腿朝着中年人屁股踢一脚,嘴上骂骂咧咧,独自返回场镇。 苏越战将钞票揣进裤兜,吹着口哨,疾步而去。 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六,年关将近。 江宁边走边筹划着如何让全乡人民过上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当然,核心是钱。 县委、县政府主导的暖冬行动已经启动,给横山配置了300个礼包,只能算作杯水车薪。 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县长邹不一答应拨付的120万民政救灾资金依然到位,从目前横山受灾情况看,由政府负责的资金需求高达400万,缺口不是一般的大。 都说当家方知油米贵,横山俗话“伙食落在脚背上”更贴切,恰似党委书记江宁此时的心情,准确说是身上的压力。 今年过年,给干部发放的年终奖金,决不能少于往年。这是江宁脑中始终笃定的观点,决不能让抗击雪灾的干部出力流汗甚至出血,最终两手空空回家过年,流下伤心泪水。 伟人说,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新任党委书记深刻领会此话精神实质,绝不拿空虚话语糊弄干部,而要实实在在地体现乡党委政府的关心。 这段时间以来,太多事例让他感动,太多干部让他欣慰,若再有人说如今基层干部只会吃喝玩乐,江宁第一个不答应。 刚回到乡政府,江宁接到远在省城的柳清柔来电,“噗嗤”一声笑了,说你打电话来只关心许普贤,就不关心我? 柳清柔回答干脆:“不关心你!” 江宁哈哈作笑,说你莫非是口是心非? 柳清柔哼哼两声,挂了电话。 这边正愕然,不料老领导嘉州县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的电话打进来,江宁不由有些迷糊,这对母女事先商量过么?不然怎会如此巧合? 那当妈的似乎与女儿不一样,开口叮嘱江宁务必注意身体,说江妈妈很担心儿子。 江宁心里暖暖的,嘴上应着,心中却暗自腹诽,你也成了妈妈么?这么唠叨是为啥? 没想到的是,很久没联系的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叶秀眉竟然也打来电话,江宁只得换了一副心情闲聊,不外乎是横山雪灾情况。 叶秀眉喜滋滋道:“今日放晴,你也应该松口气了吧?” 江宁顺口应道:“是啊,若雪再不停,我想跳江了。” 叶秀眉哈哈笑道:“别,可别啊,多少姑娘伤心呀!” 江宁幽怨道:“只要你伤心就行。” 叶秀眉忽然沉默了。 江宁担心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歉:“哎呀,老同学,开玩笑而已,别怄气呀!” 叶秀眉恶狠狠地说:“没事别开玩笑!” 江宁呆若木鸡,直到听见手机传来嘟嘟声音才放下。 乡党政办干事霍不群走进书记办公室,小心地问:“江书记,今儿您还下村吗?” 江宁摇摇头,说昨日已就当前工作进行安排了,现在静等各地落实推进,只是得每天收集情况。 霍不群笑着说:“江书记,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江宁盯着眼前这位科班大学生,含笑道:“有啥不可讲?你是党政办干部,理当为一把手提出意见建议。” 霍不群似乎更有底气了,直言不讳地说:“全乡干部沉浸在各村抗灾,一连八天了,足够辛苦,所以,我建议,今日放晴,大伙儿都开心,若是您出面请大家喝顿烧酒,定是皆大欢喜,更有干劲!” 江宁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嗯,这建议好,你马上找到赵师傅商量,抓紧筹备这事儿。” 霍不群摇头道:“还是去君君饭店吧,这样更正式。” 江宁当即答应下来,末了夸赞小伙子情商高。 霍不群挠着脑袋,不好意思了,随后喜滋滋地出门操办今晚聚餐事宜。 随后,江宁找来乡政府会计,商量年终奖金发放事宜。 此时,一辆白色轿车从省城出发,奔向嘉州县。 中午,横山场镇,一场聚会热闹非凡。 党委书记喝得酩酊大醉,被霍不群扶回宿舍,倒头便睡。 室外,冬日正盛,照得遍地积雪发光。 第116章 探望 只觉脸上痒痒的,像虫子在爬。 江宁醒来,睁开眼。 床前趴着一个小女孩,不再是曾经羊角辫,而是妹妹头,手里正拿一根棉签,朝着自己眉开眼笑。 不远处,书桌边,一位贵妇般腴艳女子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神情专注瞧着自己双手,轻柔地弄着指甲。 随着一声惊叫,江宁翻身坐起来,扭头看看窗外茂盛阳光,再使劲掐自己大腿一把,剧烈疼痛让他明白,这不是梦。 江宁一把将小女孩抱上床,喜滋滋地问:“小姜丝儿,咋就突然来横山呢,都不事先给我打个电话?搞突然袭击啊?不厚道吧?” 姜子涵伸出小手,摸着江宁的黝黑脸庞,眼巴巴地说:“江宁,你瘦了呢,比以前还丑!” 江宁哭笑不得,刮一下她鼻子,追问道:“快说呀!” 姜子涵笑眯眯地说:“我不让妈妈打电话,咯咯,你就说意不意外,开不开心?” 江宁认真地点头,说真的太意外,太开心。 姜子涵一把搂住江宁的脖子,笑得脆生生的。 姜姒这才抬头,望着一大一小两个家伙黏糊的样子,露出灿烂笑容。 江宁放开小丫头,起身下床,当然一身全副武装。 霍不群中午送他回宿舍,不至于还帮他脱了裤子。 江宁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笑吟吟地瞧着比亲姐还亲的曾经老板,着势欲抱。 姜姒扭开身子,呵呵笑道:“走开,我才不抱呢,本来我没想来横山,只是丫头非要嚷着回到嘉州应该第一时间见你。” 江宁收回双臂,毫不尴尬。 姜姒此时高兴得在床上打滚,不忘丢来一句:“妈妈,你就抱抱嘛,就当可怜可怜江宁呗,成天待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穷死了!” 江宁再次哭笑不得,嘟囔道:“抱抱跟穷有啥关系?” 姜姒脆声应道:“我妈妈可不会抱一个穷鬼。” 江宁似乎得到一个没被拥抱的报复机会,笑容诡异地瞧着越发惊艳的少妇,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问:“姐,现在你是省城白领精英,眼里只有西装革履成天系着领带的高富帅,看不起我们这些在乡下只能挣点生活费的穷鬼啦?” 这次轮到姜姒哭笑不得,气得喘粗气,胸前山峦起伏,蔚为壮观,是江家小子在横山见到的最美风景之一。 柳清柔的美,是自然天成的清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而姜姒此时的美,是一种熟透的魅力,让天下男人都想入非非的陶醉,直白些,就是吃不到遗憾终生那种诱惑。 江宁自然毫不例外地傻眼,望着眼前风景,毫不顾忌人家女儿在场,露出一副女人都能意识到危险的猥琐神情。 “江宁,带我出去玩儿!” 姜子涵一声央求,惊醒了两个成年男女的忘情对视。 姜姒率先作出反应,轻声道:“幺儿,江宁哥哥还没醒酒呢,瞧他走路歪歪斜斜,说话也没轻没重,要不,我们回嘉州去,可好?” 江宁听出了责备意识,马上暗暗地自我检讨一番,笑着说:“子涵,我带你去看望夫石,以前表姐经常去那儿。” 姜子涵拍着手掌欢笑道:“好咧,好咧咧的好!我才不要现在回嘉州,我要跟着江宁去表姐去过的地方玩儿!” 姜姒佯装生气,拿埋怨眼神看向女儿。 姜子涵可不在意妈妈生气与否,从床上蹦下地,穿上旅游鞋,拉着江宁的手就往室外拖拽。 四合院食堂屋檐下,食堂师傅赵宝安坐在板凳上摘菜,看到一行三人来到院坝中,走向乡政府大门,江宁拉着小女孩,身后跟着一位漂亮女子,好似令人羡慕的一家人。 赵宝安露出舒心笑容,想着来客定是江宁的亲戚,遂高声大喊:“江书记,晚上就在食堂吃饭吧,我煮滑肉汤。” 江宁扭过头,朝食堂方向挥挥手,大声说要得,记得去卤菜西施那里买些凉拌菜。 赵宝安嘿嘿作笑,狗日的江宁揶揄老子呢。 今早上街买菜,他在卤菜摊前与老板娘聊了几句,江宁不知何时站在路口,双手插兜,嘴里叼着一支香烟,斜眼望过来,笑意玩味。 当时他赶紧背着竹篓离开,上前跟江宁解释。 不料那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凑近耳边问:“喂,卤菜西施年纪不小了嘛,脸上都长皱纹啦,不过,胸不错,估计都能全部掩埋你那小脑袋,是也不是?” 他当时都想当街踢党委书记一脚。 江宁哈哈大笑,潇洒离去。 想起那一幕,赵宝安有些愧疚,觉得对不起远在县城住院的老婆,不由得愁容满面。 江宁带着姜姒母子俩,来到他经常去的望夫石。 雪后初晴的横山,美不胜收。 姜子涵站在石头上,不敢乱跑,只是跳着拍手欢呼。 姜姒也被眼前景色深深吸引,拿出手机咔嚓拍照,说带回公司去,同事们一定以为这是九寨沟的风景。 江宁蹲下身子,笑眯眯的。 姜子涵玩累了,趴在江宁后背上,轻声问:“江宁,你跟表姐经常来这里看风景啊?” 江宁嗯一声。 “你跟我表姐耍朋友?” 江宁闻言,不敢再“嗯”了,赶紧开口:“喂,未必男女在一起就非得耍朋友啊?你那小小脑袋想些啥呢?你看,我现在不是和你在一起么?未必也在耍朋友?” 姜子涵猛地一拍江宁脑袋,大声说:“你记住,等我长大了,你就跟我耍朋友,而且必须耍!” 捂着吃痛的后脑勺,江宁哭笑不得。 拿着手机的姜姒笑得弯下腰,哈哈声传得很远。 江宁仰望天空,觉得冬阳也是笑眯眯的。 他没来由地想起孟飞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望着我笑眯眯,我望着你咪咪笑”,顿时乐了,不由自主再次看向笑得花枝乱颤的少妇胸前。 这个细节,被姜姒发现了,只是顾忌女儿在场,只得忍气吞声没敢发作,赶紧拉上羽绒服衣襟的拉链。 姜子涵问道:“喂,你曾经说过,带我去见一个叫许茶叶的姐姐哒,现在还管用不呢?” “管用,小姜丝儿的话啥时都管用!” 江宁站起身,抱起姜子涵,跳下望夫石。 随后,他转身过去,向站在石头边沿的少妇伸出双臂,大声鼓励:“没事,跳呀,我接住便是。” 姜姒犹豫片刻,哭丧着脸说:“呜呜,我不敢……” 姜子涵也在一旁鼓劲:“妈妈,不怕,跳嘛!” 终于鼓起勇气,姜姒将眼睛一闭,纵身一跃,落入一个温暖而又坚强的怀抱中。 江宁放下对方丰腴身子,满怀深意地瞧了一眼某个部分,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弧度,突然腰间传来一阵剧痛,然而又不敢叫出声来,只得无声地龇牙咧嘴。 许茶叶依然一个人在家,看到江宁身后的小女孩,立即像个小大人,热情招呼,并搬来板凳,请客落座。 两个小家伙起先很是陌生地相互打量,片刻后就挤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继而很快跑进屋里去,也不知玩啥去了。 姜姒看看四下无人,遂扭过身去,背对江宁,悄悄拉下羽绒服拉链,伸手进去揉了揉,嘴里不小心发出一声呻吟。 江宁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没得止住满腔的好奇,竟然暗自起身,凑过身去偷看。 姜姒猛然有所察觉,抬起手臂就反肘撞去。 江宁连退两步,捂着肚子,连声喊疼。 姜姒紧咬嘴唇,满脸通红,拿杀人眼神朝着那该死的家伙刷刷猛刺。 可是,这个王八蛋竟然坐在板凳上后,凑近耳边来,悄声道:“扯平了呗,还生气啊?” 刚才从望夫石跳下之后,她太过高耸的山峰狠狠撞在如铜墙般的男人胸脯上,着实疼得厉害。 就这么俩俩相视,一个满脸通红,一个泯然作笑,只是,他们的心脏都在那一刻,同频共振,剧烈跳动。 第117章 错美 下午,党政办干事霍不群代空缺的党委委员参加全县党建工作推进会议,偌大乡政府办公楼差不多只剩下党委书记办公室房门开着。 姜子涵趴在茶几上做作业,姜姒则端坐班前椅上,凝神静气倾听江宁讲述这场浩荡雪灾,时而蹙眉,时而唏嘘。 江宁哑着嗓子,尽可能地讲得简单明了,犹如当初给满娃子睡前讲故事,不费脑筋去想那种。 他的初衷也很简单,不愿姜姒担心。 只是,他讲到待自己如亲人般的冬婶掉下山崖时,还是没忍住红眼掉泪,声音哽咽。 姜姒伸出手,搭在他放在桌上的手上。 他看着手,她看着他。 夕照入窗,室内落针可闻,唯有姜子涵写字的沙沙声。 江宁到现在都不知道,自那次背着姜姒去医院以后,姜姒再也没把他只当作弟弟看待。 姜子涵打个哈欠,说她作业写完了,也累着了,能不能出去玩一会儿。 江宁迅速抽回手,起身笑着说:“行呀,我带你去楼下院坝里堆雪人,现在只剩残雪了,过了明日,应该就没了。” 姜子涵丢下铅笔就跑,边跑边欢呼。 片刻后,收拾好心情的姜姒走出办公室,趴在走廊栏杆上,望向四合院里一大一小两个家伙,正撅着屁股堆雪人。 赵宝安手拿一根红萝卜,从食堂走出来,乐呵呵地蹲在一旁,只是双手拢袖,乐呵呵的。 恍惚间,姜姒觉得如此画面似曾相识。 是商业广场一起看孩子滑旱冰吗? 还是三人坐在姜氏黄焖鸡店铺门口晒太阳? 她都记得,似乎又都不记得了。 积雪越来越薄,对于横山人来说,这是值得开心之事,但对于堆雪人来说,就很不理想了,得花大力气去铲雪。 江宁干脆脱去上衣,只穿一件紧身毛衣干活。 赵宝安摇摇头,起身过去,拿过江宁手中的铁锹,说还是算了吧,瞧你没干过重活的样子,让我来吧。 江宁嚷道:“喂,以前我也干农活,犁牛打耙样样行呢!” 赵宝安依然和过去一样,嘴上功夫了得,打着哈哈儿说:“那……你当了党委书记就不行了!” 江宁气得吹胡子瞪眼。 姜子涵像只快乐鸟,在雪地里飞奔。 江宁觉得有些口渴,说上楼去喝口开水,下来接着干,一定给孩子堆个比人还高的雪人。 姜姒依然趴在栏杆上,扭头望向回到四楼的江宁,笑容满面。 江宁报以浅笑,径直走向办公室。 只是,在路过少妇身后那瞬间,他侧首望向朝着自己的高耸臀部,心潮顿然澎湃。 这厮像做贼似的,赶紧快步入屋,从开水器里放些温水,一饮而尽,仿佛要压制住啥。 姜姒进屋来,笑着说:“你总算满足子涵心愿啦,前几天你发来横山雪景照片,小家伙当即嚷着让你堆雪人呢!” 江宁笑了笑,指着窗外夕阳,说可惜了,雪已融化。 不曾想,姜姒顺着他所指方向,走到窗边,再次趴在窗棂上,远望白茫茫的四野以及上空那轮火红夕阳。 少年眼前再次出现刚才走廊上那副场景。 或许是命运安排,或许当时只听到楼下赵宝安和姜子涵的欢笑声,事后江宁只能作出这样的两种解释。 环境决定命运,此话一点不假。 少年鬼使神差般蓦然伸手,从身后一把搂住女人。 少妇浑身哆嗦,却没有江宁想象的她第一反应就是顺手一耳光,反倒有些迎合味道,将身子扭几扭,似要挣脱怀抱,又似贴得更紧。 没有说话声,只闻彼此喘息声,两人就这样抱着。 忽然,女人蓦然转身,凝视少年片刻,伸手捧住他脸庞,踮起脚尖,主动递上自己。 少年一阵天旋地转,昏昏沉沉。 原来,人生的美好竟是如此。 世间有话一点不假,“女人总是最理智最清醒的”。姜姒猛然挣脱,脸蛋血色欲滴,不胜娇羞,抬手指了指大开的办公室房门。 江宁清醒过来,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姜姒紧咬红唇,抬手在他脑袋上奖励一个板栗,犹如当初江宁对待江水满一样。 少年毫不在意,随后作死般将双手放在半空,瞅了瞅。 女人秒懂,狠狠剜了一眼那对魔爪。 姜姒恨声道:“我得赶紧带着孩子回嘉州。” 江宁一脸舍不得,欲言又止。 姜姒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温声责备:“我一直把你当弟弟,你却不把我当姐姐,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只是,她很快就说不出话来,因为没法说。 女人干脆闭上眼,也没敢发出呜呜声,任由红唇被人霸占,包括胸前领空。 食髓知味,还是雏儿的男人总那么贪得无厌。 不知过了多久,只当世界已经沦陷,只剩一片混沌。 “江宁,快来看,雪人堆好啦,哈哈,好大好大的雪人啊……哈哈……” 楼下传来孩子呼喊声,惊醒楼上恋人。 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个此生第一次接触的温柔之乡,少年倒退着走向门口,望着满脸娇羞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的女人,甜蜜作笑。 姜姒双手捂脸,坐在沙发上。 半小时后,姜姒神色平静,手提坤包,出现在院坝里。 比人高的雪人头戴红帽,脖细红巾,朝着女客人憨笑。 姜姒走过去,拍了拍孩子屁股上的碎雪,柔声道:“子涵,既见到了江宁,又堆了雪人,咱们现在回嘉州吧!” 姜子涵赶紧跑开,躲在江宁身后,伸出小脑袋,嚷道:“不嘛,反正回嘉州也是去外婆家,无聊死了!” 姜姒噘起嘴,表示不高兴。 姜子涵有些害怕,扯着江宁棉衣下摆,仰起小脸,泫然若泣,央求道:“江宁,帮我说句好话嘛,你说啥妈妈都听,还有,还有就是,你是主人家,也不晓得留客呀?就留一宿嘛,好不好?” 江宁将孩子抱起来,揉了揉她冻得通红的脸颊,笑着说:“妈妈要回嘉州,让她一个人回去,子涵留下来,好不好?” 姜子涵老老实实回答:“好是好,只是我不敢!” 江宁豪气道:“不怕,有我呢!” 姜子涵相信了,紧紧搂着江宁脖子,小脸贴大脸,一起望向姜姒。 一双眼睛充满希冀,一双眼睛暗含渴望。 早已嫁做人妇的女人哪有不懂的道理,顿时心脏怦然作响,却不敢当着食堂师傅一个外人有所表露,只得恨恨地跺脚,跺得地上残留积雪飞溅开去。 毫不知情的赵宝安呵呵笑道:“子涵妈妈,既然孩子舍不得离开横山,那就留下来住一宿嘛,明日再走也不迟。” 那一刻,江宁是感谢竹竿般的食堂师傅。 姜姒不好意思再执拗,只得展颜一笑,轻声道谢。 姜子涵见妈妈答应了,迅速挣脱江宁的怀抱,溜下地,围着四合院疯跑。 赵宝安笑眯眯道:“我去街上买块新鲜猪肉,晚上煮咸菜滑肉,保证娃儿喜欢。” 江宁蹲在雪人身旁,望着赵宝安走向大门的背影,很快收回视线,扭头瞧着死死盯着自己的腴艳女人,嘴角微微翘起。 女人叮嘱几句孩子注意安全,慢慢走近雪人,抬手抚摸雪人鼻子,待孩子跑远,手臂自然下垂,一把扯住男人耳朵,暗暗用力掐。 江宁吃痛,但没挪动身子,似乎挺受用,居然还朝着孩子喊:“小姜丝儿,快回来,我们上楼喝开水。” “我才不渴呢,你自己回吧!” 姜子涵撅起屁股,开始独立自主堆雪人。 江宁站起身,朝楼上呶了呶嘴。 姜姒俏脸再次唰地一下红了,拼命摇头。 江宁一脸无奈,独自上楼去。 看着那道背影,女人紧抿嘴唇,心中忐忑不已,不知是害怕,还是期望,或者两者都有。 江宁回到办公室,打通四个工作组长电话,询问今日工作情况,并就明日工作作出具体安排。 天色暗淡时,赵宝安的饭餐也已准备就绪。 孩子估计饿得够呛,一连吃了三碗滑肉才作罢。 晚饭后,四人去横山场镇散步。 期间,他们带着姜子涵去了早已放假的横山中心校。 返回乡政府时,天色已经黑尽。 江宁将姜姒母女安顿在他的宿舍,自己则去了霍不群的宿舍就寝。 姜子涵白天累得够呛,一进寝室就上床睡了。 姜姒坐在书桌边,借着微弱的台灯灯光,翻看江宁的工作日志。 不知不觉中,她身临其境,不禁柔肠寸断。 手机持续响起信息提示音,她不敢看。 直到夜深,天人交战才分出胜负,上天赢了。 女人起身,走近床边,侧耳倾听一阵女儿均匀呼吸声,随后脱去皮鞋,穿着袜子,蹑手蹑脚走出寝室。 隔壁宿舍里,一片漆黑,有人站在窗前。 几年后,当他颤颤巍巍喊出一声舅妈时,心如刀割。 她面带微笑,轻声答应。 只是,从那以后,她去了国外。 他再也没见过她。 他们都知道,从一开始,就错了,但是,从未后悔过。 那夜,横山下起一场淅沥小雨。 雨蒙蒙,情深深。 第118章 空落 翌日清晨,姜似姒母子离去。 江宁目送那辆车头四个圈标识的崭新轿车徐徐驶离横山场镇,不知悲喜。 告别时,姜子涵大约是昨日堆雪人累着了,至今尚未睡醒,只是梦眼惺忪瞧来,举了举小手,算作打招呼,完全没了往日分开时那份依依不舍的煽情场景。 脸蛋红扑扑的姜姒拿她秋水长眸瞧着昨晚险些成为男人的家伙,一脸娇羞。 昨晚,两人脸照月光,相互凝视。 女人轻抚少年脸庞,踮起脚尖,送上红唇。 有过昨日下午的食味知髓,少年竟然已经轻车熟路,吻得女人娇喘连连。 只是,不管少年如何上下齐手,女人始终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意乱情迷中守住了底线。 江宁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似乎回味悠长 站立许久,最后他双手插兜,转身往乡政府方向走去。 与少年擦身而过的挑着担子的菜农似乎听到一句莫名其妙的咒骂,“动物”,有些愕然,不知这家伙骂谁。 少年就这样悠哉乐哉的,好似一个无所事事的逛街大学生,见到路边石头还不忘踢一脚。 苏氏茶铺女老板周洪军站在屋檐下,伸着长长的懒腰,不经意瞧见远去的那道背影,好像党委书记江宁,赶紧擦了擦睡眼,待再看时,只剩下薄雾缭绕,整条大街空空荡荡的。 回到乡政府,江宁去食堂吃过早餐,站在院坝里打电话。 全乡雪灾善后事宜处理有条不紊,过了今日,差不多可以暂告一段落,也让干部们回单位休整一天,后日已经是腊月三十,应该过春节了。 按照江宁最初预算,每人至少发放五千元的目标绩效奖金,加上下村补助,尽量凑齐一万元整。 当前乡财政所账户资金倒不少,村级公路专项资金高达三千八百万,前期挪用了近一百万用于抗击雪灾,当然不能再次挪用来发放干部奖金,那可是违规的。 他只好打电话找乡信用社贷款,理由很简单,就以村级公路资金流水作为抵押。 乡信用社主任犹豫不定,惹得党委书记江宁很不高兴,打电话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好几分贝。 “不就十万元而已,有那么难吗?” “我把几千万的资金存在信用社,担心过你们不靠谱吗?” “”堂堂一级党委政府,难道还不值得信任?” 可惜好说歹说,生气冒火,都无济于事,最后商定,以江宁个人名义进行信用贷款。 乡信用社主任在电话里笑得稀里哗啦的,说只信得过江书记你个人。 江宁当时就在肚子里问候了对方娘亲,嘴上却笑呵呵地说:“你龟儿子就是个资本家!” 上午,江宁带着乡党政办干事霍不群去了乡信用社,加上财政账户里的自有工作经费,抱回二十摞钞票。 独坐办公室,江宁望着墙上村级公路建设规划图,眯眼沉思,想着如何开展下步工作。 今日不知为何突然眼皮跳动,远在省城上班的柳清柔记得母亲曾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崖”,她突然有些莫名烦躁,干脆放下手中干部报表,揉了揉略觉酸痛的眼睛,起身走出办公室,去楼下银杏丛林散步。 暖和阳光穿过树梢,照得满地金黄银杏叶闪闪发光。 少女缓步徜徉其中,似乎走进了童话世界。 母亲卿幽兰一连来了几个电话,催问何时归家,她也想早些回到嘉州,曾经承诺元旦去横山看望春阿姨,因为加班未能成行,一直愧疚在心。 当然,“顺便”看看那个没心没肺的榆木疙瘩,好像也不错。 少女忽然脸蛋有些发烧,赶紧双手捂脸,用力跺了跺脚。 此时江宁离开横山,前去嘉州。 孟飞昨日回到嘉州,住在泥坯巷,来电邀约中午吃饭。 孟飞一身西装革履,好似又回到曾经那个孟家公子哥儿模样。 兄弟见面,分外亲热,两人拥抱许久才分开。 孟飞搂着江宁肩膀,走进老屋。 江宁朝着正忙着做饭的孟飞母亲招呼一声:“伯母,您好,近来可好?” 孟母笑吟吟应一声,高兴得合不拢嘴。 孟飞从行李箱中掏出两条华子,外加一大袋补药,说老子今年挣得不多,意思意思而已。 江宁嘿嘿一笑。 中午两人喝了一瓶红茅烧,皆微醺。 回到正东街家中,江宁独自在家睡了一下午。 母亲带着满娃子去了寿险公司上班,说明日才放假。 迷糊中,他听到手机响起,接通后方知堂妹江小慧来电。 江小慧说她已经回到草池老家,希望伯妈和江宁、满娃子 一起回到老家过年。 江宁不能立即答复,说过了明日再说。 江小慧嘻嘻笑道:“我爸妈说,你最好带着女朋友。” 江宁小声笑了笑,说暂时没有,不过请二爸二妈放心,不会没有的。 江小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听到堂哥补来一句,随即戛然止住,懊恼地挂了电话。 “孟飞回来了,说要来找你!” 江宁没了睡意,决定前去寿险公司接母亲,当然还去看望老领导卿幽兰。 他抠一包孟飞送的华子烟,揣进荷包,裹着棉衣出门。 居住小区距离保险大楼不远,不过两百米,竟然遇到一个熟悉背影,他喊一声,“云锦”。 烫着长卷发的姑娘豁然转身,继而露出惊喜表情,提着手中购买的年货,踩着高跟鞋跑过来。 江宁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哟,云锦,越发漂亮啦!” 段云锦捋了捋头发,抿嘴偏头,笑吟吟的。 江宁疑惑道:“喂,县委放假啦?” “嘘!” 江宁抬手指了指前方保险大楼,说现在去接妈妈下班。 段云锦哦一声。 江宁挥挥手,抬步往前走,只是回首看到,段云锦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自己。 他有些心虚。 在这之前,杨婉青有意无意提过,希望他俩试着处一处。 不是段云锦漂亮与否的问题,而是江宁对她没有男女之间那种感觉,只当妹妹看待。 世上伤心事,莫过于我喜欢你,而你却不喜欢我。 第119章 成仙 县寿险公司大楼,后花园。 一位十二三岁的男孩,双手托腮,坐在凉亭,望着略显枯败的园林,不知想着什么。 因为遗传缘故,男孩这两年迅速蹿个头,陡然间已经一米六高了,不再是曾经那个小矮人。 石桌上,放着刚做完的作业本。 晃眼间,树丛中走出一个嘴叨香烟的家伙,双手插在裤兜里,看上去很拽的样子。 男孩站起来,咧嘴露出白牙,没有像过去那样飞快跑上前,只是挥挥手。 江宁走进凉亭,笑着问:“满娃子,作业做完没?” 江水满点点头,笑吟吟的。 江宁见小家伙没吭声,继续问:“明年开春,就小学毕业了,有没有信心考试县重点学校嘉州中学呢?” 江水满依然稳重十足,再次点点头。 江宁落座石凳,随即站起来,疑惑道:“你坐了一下午,不冷屁股?” 江宁满终于发声,呵呵笑道:“我不冷。” “才怪!”江宁再次坐下,嘟囔一句,继而自我解答:“也是哈,你现在长大了,都与小慧姐差不多高啦,算是骚年了,自然不怕冷,嘎,是不是?” 江水满幽怨道:“你才是骚年,二十几岁的大男人,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丢人呢!” 江宁习惯性地抬手,想给这小子奖励一个板栗,只是很快收回空中手臂,顺势抹了抹头发,灿然道:“算了,以后不敲你那木鱼脑壳了。” 江水满嘿嘿发笑。 江宁环顾一圈后花园,感慨道:“以前我在这里上班时,最喜欢坐在凉亭观景,如今,可谓是物是人非啊!” 江水满接话,问道:“人面不知何处去?” 江宁仰头大笑,说你小子真是长大啦。 江水满挠了挠脑袋,无声笑了。 江宁望着堂弟,笑意微微。 这小子咋越来越像极了自己?连挠头这个习惯性动作都是差不多? 办公楼五楼,江宁曾经待过的办公室,有人站在窗口,远望花园凉亭。 老者柳落松收回视线,看着叮叮作响的座机,待铃声响过三次过后,方才接起电话。 随后,他拿起桌上那份早就准备就绪的发言材料,走出办公室。 下楼时,遇到保洁阿姨周淑英,综合部长客气招呼,说道:“周阿姨,麻烦您等会见到江宁,告诉他卿总去县政府开会了,我也不在办公室,现在给卿董送材料去。” 周淑英点头答应,继而诧异道:“江宁?他将来公司么?” 柳落松指了指后花园方向,呵呵笑道:“他已经来了,正与你侄儿闲聊呢。” 周淑英方才知晓,赶紧道谢,说一定照办。 柳落松边往楼下走边说:“祝贺你啊,你有个好儿子!” 见到儿子与侄儿肩搭肩上楼来时,周淑英已经做完了今天的工作,正在收拾保洁器具,一边忙碌一边说:“柳部长转告你,卿董和他都不在办公室。” 江宁挠了挠脑袋,一脸遗憾。 很久没见老领导了,他很想聊聊自己的近况。 晚上,江宁带着江水满,找到孟飞,一起去陵江岸边那家名叫鱼家鹭的餐馆吃鱼。 江水满吃过一阵,放下筷子,对着举杯共饮的两位同学说道:“我先回家了,你俩慢慢喝。” 孟飞望着走出鱼馆的男孩,笑着说:“满娃子长大了,懂事啦!” 江宁点点头,喝了一小杯红茅烧,吐着酒气说:“这小子有心事了,不再没心没肺。” 孟飞叹口气,说道:“穷人家孩子早当家,更莫说孤儿了。” 江宁没接话,只是再次将酒杯递进嘴边。 待喝过酒,他猛然问道:“你和小慧怎么样了?” 孟飞先是一愣,继而笑意玩味道:“咋?你想当我舅子想疯啦?” 江宁叹息一声,幽幽道:“小慧是我看着长大的堂妹,堪比亲妹还亲。飞哥,我撩句话在这里,你必须记住,否则我俩兄弟都没得做。你追小慧,我没意见,但是,你必须做到与方怡嘉保持纯洁关系,一丝暧昧都没能有!” 孟飞惊愕地张大嘴巴,喃喃道:“你说个锤子!” 江宁扭头看他一眼,拿过酒瓶倒酒。 就是这么一眼,孟家公子当时心头一激灵,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害怕。 多年后,孟飞想起当年这一幕,对妻子江小慧说,是真害怕,绝不是心虚,是不是大舅子有着党委书记威严所致? 江小慧反手一巴掌拍在男人后脑勺,“难不成没我哥这句忠告,你龟儿子还真会和方处长有一腿?” 孟飞笑得像个二流子,但没否认。 离开鱼家鹭餐馆,两同学沿江散步,直到夜色深浓方才告别,一个向东走,一个向西行。 快到正东街时,江宁看到手机微信有新信息,打开一看,顿时有些激动。 “听说你回了县城,来嘉州宾馆坐坐吧。” 江宁大为吃惊,不知姜姒如何得知自己行程的。 见到房门后面的精致脸庞,江宁笑着招呼一声,继而眨眨眼睛。 姜姒转身往屋里走,说你小子放心啦,丫头去了姑妈家,不愿意跟我住宾馆。 江宁关上房门,走过去坐在沙发椅上,疑惑道:“姐,是不是卿董给你说了我回嘉州啦?” 姜姒抿嘴一笑,转身给他泡咖啡。 面对昨日香吻食髓知味的家伙起身,蹑手蹑脚跟上去,没有半点违和地从身后抱住了女人。 好似早已习惯一般,女人没有丝毫意外,连嚷一声也没吭,继续忙着手上活儿。 待咖啡泡好,女人身子已经凌空起飞,被人抱着离开了木柜边。 早经人事的女人叹口气,谁让自己鬼使神差地发了那则短信呢,那就顺其自然吧,后翘处那道如铁玩意儿,注定今晚将完全交出自己。 夜色深深,娇喘声声。 一场厮杀才罢,鏖战再次响起战鼓。 从此不再是少年的年轻男人,半小时前才告诫死党必须洁身自好,自己却沉湎其中。 世间的男女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猛然间,响起一声嘶吼:“我要死了!” 至于是谁的声音,都不重要了。 反正,死就死吧,成仙也好,下地狱也罢,都行。 第120章 大男人 翌日上午,江宁再次拜见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 邹不一开门见山直接问:“咋啦?又来要钱?” 江宁揉了揉略显浮肿的眼睛,唉声叹息一阵,方才说道:“老领导呐,您就行行好,拨点预算内工作经费吧,咱横山与其他乡镇不同,毕竟受灾地区,理当得到县委县政府支持。” 邹不一蹙眉沉思片刻,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问道:“多少合适?十万还是二十万?” 江宁灿然道:“我也不好说具体额度,就看横山在县委县政府心目中价值几何吧?” 邹不一瞪他一眼,愤然道:“威胁我?” 江宁苦笑一声,叹息道:“我哪敢啊?我只不过说了实话而已。” “好啦,不说了,五十万,你小子赶紧回横山,明年正月十五之前不许再让我看见你,看着你他娘的就烦!”邹不一丢来一支香烟,自顾自点燃,默默看着桌上材料,连看都不看一眼横山乡党委书记。 江宁马上起身,笑得没心没肺的,鞠躬告辞。 直到房门关上,邹不一方才抬头,望着门口露出微微笑意。 走出县政府大门口,江宁本想打车去车站,继而打消念头,徒步走向嘉州宾馆。 刚与女儿姜子涵通话,说稍后就回外婆家,姜似放下手机,伸个懒腰,发现一身酸痛,不由嘴角翘起,咒骂那该死的王八蛋一句,拉过被子,盖住脸。 突然听到门铃响声,姜似以为是女儿找来宾馆,于是睡衣也懒得穿,扯过浴巾围在赤裸身上,下床去开门。 当房门隙开一条缝,突然一个男人撞进来,一把抱住女人。 女人都没来得及惊呼出身,红唇就被被 男人一口吞在嘴里,大骇之余,当即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尝着熟悉的味道,女人立即酥软,任君采撷。 那是怎样一场暴风骤雨啊! 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可是,哪里拼得过三岁牯牛十八汉的凶猛? 当男人离去时,已经是中午十分,手机竟有十余个未接电话,全是女儿姜子涵打来的。 女人颤颤巍巍下床,步履蹒跚,嘴上喃喃道:“江宁啊,你个混账小子,真是要死啊……” 回到横山,江宁一身疲惫,坐在办公室,大口喘气。 奶奶的,这是怎么啦? 只不过爬了四楼阶梯而已,咋就累成这样? 已经告别少年的男人脑筋一时短路,竟然忘记了昨晚到今年中午这段时间,可谓日夜作战,爬过多少山,淌过多少喝,跑过多少草原,不累死你,难道累死别人? 想起这个嬗变历程,江宁嘿嘿笑出声来。 是的,从今以后,江家小子不再是雏儿,是堂堂正正、威风凛凛的大男人了! 下午,横山乡党委书记召开年末工作会议,宣布从明天开始,放春节期间。 干部们喜气洋洋,大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今年竟然领取到一万五千元的过年钱,虽然其中也包含着第十三个月工资,但是如此大巴钞票,足可挺着腰杆回家了。 傍晚,除了三名值班干部,横山乡政府四合院又陷入沉寂。 江宁双手揣兜,来到到处挂着灯笼的场镇上,瞧见重庆小面馆已经关门,只得继续朝前走。 食堂伙食团已经关火,师傅赵宝安今天下午就被江宁撵至县中医院照顾住院的老婆了。 来往行人见到早已熟识的党委书记,不时喜气洋洋地打招呼。 直到走到场口,依然未找到吃晚饭的地方,只得转身去杂货铺买桶方便面,对付一晚算了。 “明日就大年三十啦,小江书记,咋没回县城呢?” 一声娇柔招呼传来,江宁扭头一看,顿时笑了。 许茶叶母亲吕春月背着竹楼,正站在杂货铺门口,好奇地望来。 待江宁说明原委,吕春月热情相邀,去她家吃晚饭,说中午就在锅里炖着猪蹄,女儿在家守着呢。 江宁放下方便面,欣然同意。 路上,江宁问:“吕姐,咱大哥还没返家么?” 吕春月叹息道:“是啊,听说没能买着火车票,估计新年初三四才能到家呢。” 江宁也极为惋惜,说一家人团聚才有意思呢。 吕春月捋了捋刘海,柔婉说道:“他都三年没回家了,我和闺女都习惯了。” 这王八蛋想也没想就吐出一句俏皮话:“我的天,多好的田地啊,他小子也舍得荒芜?” 少妇当即红了脸,佯装生气地跺了跺脚,一脸幽怨。 江宁赶紧道歉,讪笑着。 吕春月很快消气,灿然道:“等会你多吃些猪脚哈,风吹的,挺有味道。” 江宁点点头,不敢乱说话。 见到江宁,依然梳着羊角辫的许茶叶飞奔而来,一跃而上,跳进江宁怀里。 瞧着一大一小两个家伙黏糊样儿,吕春月笑容灿烂,笑骂一句,“真是没个样儿!” 她放下竹篓,钻进厨房,忙活去了。 许茶叶挣扎落地,扬起小脑袋问道:“你啥时候回家过年?” “明天下午。” “那啥时候回横山?” “正月初六。” “嗯……是不是县城明天大年三十晚上要放烟花?” “是呢是呢。” “那你可不可以拍照,回到横山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 正吃晚饭,听到外面鞭炮响,许茶叶丢下筷子就朝外面跑,说虎子家放烟花。 吕春月本想制止,江宁摆摆手,笑着劝道:“让孩子去吧,谁家孩子不爱烟花呢?” 女人嗔道:“就你宠你茶叶!” 江宁眯眼望着对面俊俏少妇,没来由的想起姜姒,顿时又开始犯皮,估计男人都这个逼样子。 “宠她,是因为是你的丫头啊。” “别乱说。” “吕姐,是不是渴望大哥赶紧到家?” “你想说啥?” “没说啥,反正有人荒芜了好几年啦,得有人耕地呢。” “想挨打?” “哎哟哟,你还真打啊?” 一个佯打,一个佯逃,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少妇怔住了,全身僵硬。 突然反应过来的王八蛋,赶紧将两座柔软山峰上的魔爪拿来,只是即将离开时,竟然本能地用力再次抓了一把。 少妇忍不住哼一声,销魂不已。 男人逃也似的跑出厨房,也不停下,继续往场镇奔跑。 少妇忽然浑身乏力,瘫倒在凳子上。 “王八蛋啊王八蛋,没事逗老娘干啥嘛?” 空旷山乡,天空烟花朵朵盛开。 第121章 无眠 一位头戴貂帽,将自己苗条身子裹在貂毛外衣内的女子,脖上还系着一条红色围巾,只露出那对灵动秋水长眸和配上有如远山的细眉,加上乖巧至极的鼻子,依然被人惊叹为冠艳群芳的年轻姑娘。 她摆动修长双腿,从嘉州龙头山走出来,朝着门卫点头微笑,随即走向正东街。 县委门卫赵援朝正欲点燃手中香烟,赶紧朝戴着貂帽姑娘报以浅笑。 这人,他认识,应该是原县委副书记柳建国的女儿,听说在省城上班。 瞧着那道雍容华贵的年轻背影,门卫点燃香烟,美美地吸一口。 保安屋子抽屉里,还放着两条烟,正是昨日江宁那小子送来的,说是过年礼物。 赵援朝昨日并未见到江宁,当时外出办事去了,值守门卫代为转交了两条香烟、两瓶红茅烧和四袋茶叶。 那小子真是有情有义啊! 赵援朝落座,望着寒风肆虐的空旷街面,想着自家儿子要是如此懂事就好了。 作为县城商业街,正东街一派繁华,可谓人山人海。 头戴貂帽的年轻姑娘穿过正东街,很快走进全县最早修建的商业商住小区。 “笃笃……” 江水满懒洋洋的起身去开门,这几天他无精打采,死死等待江宁返家,江小慧打来好几个电话催促早日回江家湾过年。 见到捂得严严实实的陌生客人,江水满一脸匪夷所思。 貂帽客人率先开口:“满娃子,不认识柳姐姐啦?” 待貂帽客人解开红色围巾,江水满喜出望外,大声惊呼:“呀,清柔姐姐,哈哈……” 江水满扭头朝着厨房大喊:“伯妈,柳清柔姐姐来啦!” 周淑英很快从厨房出来,见着陌生客人站在门口,赶紧招呼:“呀,闺女,赶紧进屋来呀,门口站着冷呢!” 柳清柔心跳陡然加快,脸色迅速泛红,笑容僵硬,颤声喊道:“您好,江阿姨!” 该死,咋还是这么没出息,反复想过多次,自己一定要淡定的。 周淑英连声“哎”着,热情迎客,伸手拉这位名叫柳清柔的客人。 柳清柔小声道:“江阿姨,江宁在吗?我找他。” 周淑英拉着这位俊俏姑娘,柔声应道:“他呀,今晚值班呢,明日才回来。” 柳清柔脸上立即浮现失望神色,落寞道:“江阿姨,我就不进屋了,改天我再来找他。” 看着柳清柔转身下楼,周淑英笑眯眯的,一时间出了神。 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有姑娘上门呢,而且这么俊呢! 江水满坐在沙发上,低声喊:“伯妈,人家早走啦,您还站在哪儿干啥呢?” 周淑英这次回过神来,笑眯眯地拉上防盗门。 江水满灿然道:“伯妈,柳清柔就是清波哥哥的姐姐,他们妈妈就是您的老板呢,他们一家子对我可好啦!” “啊……” “你个背时鬼,咋不早说?” 周淑英笑骂一句,赶紧从厨房里提一袋熏腊香肠,撵出门去。 大街上,早已没了那道人影。 周淑英满脸遗憾,只得转身往回走,嘴上喃喃道:“哎,瞧我这眼水,这是老啦……” 接到妈妈来电,江宁正坐在办公室,闲逛网海。 江宁当时也很意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柳清柔竟然找到家里去了,那可是省委组织部干部啊! 安慰妈妈几句,江宁挂了电话,随即拨通柳清柔手机。 然后,无人接听。 漫无目的貂帽姑娘随意地朝前走,不时望向年味浓郁的县城大街,压根不知道自己手机不小心按成了静音模式。 小县城其实挺好,远比大都市烟火味浓郁。 在那个陌生的大城市里,一个人生活,其实什么都没有。 少女没来由的冒出一个古怪念头,干脆回嘉州工作得了。 想到这里,她抿嘴一笑,笑话自己,笑话这个天方夜谭的念头。 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撞在这位大姐姐脚上,仰起头,甜甜地说:“对不起,姐姐,祝你新年快乐!” 柳清柔摸摸孩子脑袋,笑眯眯的回应:“小美女,祝你新年快乐!” 得到一个陌生的祝福,少女笑得很开心。 可是,现在,本姑娘最想得到那个王八蛋一句祝福啊! 灯火阑珊的街头,很孤单。 柳清柔自己都没想明白,突然很是想见到那家伙,穿上外套就出了门,连妈妈和弟弟询问也懒得搭理。 也许,世间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回到家,妈妈和弟弟正在聊天,柳清柔神色恬淡,抿嘴一笑。 卿幽兰以为女儿只是外出散步而已,也就没在意,热情招呼一起聊天。 柳清柔摇摇头,说有些困了,就径直回了卧室。 柳清波讶异道:“姐姐是咋啦?” 卿幽兰瞧一眼卧室方向,拿手指在嘴边比个“嘘”的手势,继续询问儿子读书情况。 回到卧室的姑娘脱去外套,直接上床,拉过被子,盖在脸上。 只是,她不知道,貂毛外套荷包里,手机屏幕不知亮过多少次。 县城北郊,柳叶巷。 姜子涵跑进卧室,掀开被子,逮住妈妈隔壁使劲拉,嘴上嚷着:“懒虫,快起来嘛,带我放烟花。” 姜姒浑身散架般,只得有气无力地说:“幺儿,妈妈休息会儿,你和表哥表妹去玩吧。” 姜子涵只得放开手,满脸不悦,嘴上嘟囔着往外走。 姜姒又缩进被窝,扭了扭酸痛不已的身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那个小王八蛋,简直就是一头牛,害死老娘了! 躲在被窝里的女人,慢慢露出笑容。 江宁离开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横山乡政府四合院静悄悄,唯有值班室还亮着灯光,四周一片漆黑。 江宁双手揣兜里,穿过寒风呼啸的四合院坝子,走向宿舍楼。 他想不通,既然她找我,为何又不接电话? 既然不接电话,为何要去找我?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夜。 无眠的,不止是江宁。 第122章 守岁 除夕夜。 横山一片寂静。 江宁坐在办公室,给每个村主要负责人打去电话,了解受灾群众过年情况。 直到听说每家每户正在过闹热年,有的还点燃鞭炮,他这才安心。 坐在办公室,他今晚最后一个电话打给母亲,期期艾艾地说了几句道歉话,大意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在家里过除夕,着实愧疚。 周淑英很快打断儿子话茬,说你现在是横山书记,相当于一家之主,理当率先垂范,在单位上安心值班,家里还有满娃子呢,她也不孤单的。 江宁挺感动地挂上电话,倒在椅子上,默默望向窗外。 翻过年关,就是新年。在新的一年里,横山将面临比雪灾还要更艰苦的任务,修路! 况且,距离大雪解冻近两个月时间里,不知还将下几场大雪,是否再次带来雪灾,都是未知数。 曾经带着一腔热血来到偏远的横山,两年多过来,不论怎么说,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疲惫了。 毕竟人都是有惰性的,好比绷紧的皮筋,总还是希望松弛有度。 事实上,在横山工作,他从来都没松懈过。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随后烟火升起,照亮了夜空。 年轻人突发奇想,自己是不是去场镇巡视一圈呢,看看家家户户的温馨灯火,说不定也是一道风景。 说走就走,他裹紧羽绒服,拉上帽子,双手插在袖中,走出乡政府四合院。 横山场镇像个慈祥的老人,安安静静的,静待岁月流逝。 因为守岁的传统,今夜不似以往,街上虽无行人,但户户灯火通明。 江宁独自走在街上,东瞧瞧,西望望。 只要认真倾听,总能听到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热闹声音。 想必一家人围坐堂屋,吃着香果,个个喜气洋洋,温馨幸福。 那一刻,作为这里的党委书记,江宁比谁都开心。 他继续沿着青石板的街面往前走,直到来到场镇尽头。 望着不远处那块若隐若现的望夫石,他想到了曾经一起坐在那里看夕阳的姑娘,脑中依然是昨日那个疑问,既然要去家里找自己,为何又不接电话呢? 可爱的姑娘,你现在干嘛呢? 这个念头根本算不得惆怅,很快就一扫而过。 此时,他满脑子里都是姜姒的影子,那个拥有自己人生第一次的女人,曾经给予他雪中送炭般恩情的女人。 从旁观角度看,江宁所作所为实属不检点,可是,谁又是完人呢?谁的青春不曾迷茫呢? 只是,让人煞是费解的,这厮竟然拐进了另外一条小路,径直走向门外有棵槐树的小户人家。 谁也不知道他这是干啥,他要干啥。 那户人家透出微弱灯火,还传出咿咿呀呀的稚嫩歌声。 他上前敲门,朝着开门的羊角辫丫头露出舒心笑脸。 许茶叶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着,连声问:“江宁江宁,你真的没离开横山啊?快进来,愣住干嘛呀?赶紧进来呀!外面多冷啊!” 江宁跨过门槛,看到坐在矮条长凳上的吕春月正在看电视。 堂屋正中放着一个炉子,上面有层铁丝网,烤着红薯、土豆,还有个水壶,正呜呜吹出热气。 吕春月看到江宁,一对凤眼睁得老大,似乎不相信。 江宁自我解释,说刚才场镇巡视,顺便过来看看许大哥回来没,正好一起守岁。 吕春月随即热情招呼,让女儿给江宁拿烤得香气四溢的红薯土豆。 只是不经意间瞟向他的目光,明显露出不相信的意味,昨日就说过自家男人需初三四才能赶回家。 况且,那一招龙抓手可是深入骨髓的,怎能忘了? 许茶叶依偎在江宁怀里,一起吃土豆,听讲故事。 吕春月安静地坐在火炉旁边,眼睛盯着十四寸屏幕上夹着雪花的黑白电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吕春月已经加了两次木柴了,时间才慢慢悠悠来到十一点。 从不熬夜的小姑娘许茶叶实在熬不住了,躺在江宁怀里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江宁压低声音问道:“吕姐,我回乡政府去了,将茶叶蛋放床上么?” 吕春月嗯一声,却坐着未动,眼睛依然盯着电视。 江宁有些苦笑不得,只好提醒她,“你得去帮我打开卧室电灯呀”。 吕春月这才起身,江宁跟随其后,抱着丫头走进堂屋左边卧室。 很快,两人回到堂屋。 江宁挠了挠脑袋,说你早些睡吧,不一定非要等到十二点以后,只要有守岁的心意就算很诚了。 吕春月嗯一声,似乎不敢扭头看那个王八蛋。 可是,人家都这样扭捏羞涩了,那家伙居然凑过来,在耳边问:“要不,我再陪你一会儿?” 吕春月赶紧落座在矮条长凳上,背对着他,摆摆手,说你赶紧回去吧,万一被人看到,说不清楚呐。 见他撵自己走,这王八蛋反而不走了,顺势一屁股坐在另外一条矮凳上。 吕春月转过身来,满脸愕然。 已经不是少年的男人迎着女人目光,似笑非笑,嘴角翘起,像个无赖。 谁也没说话,只有两道目光热烈纠缠。 毕竟女人脸皮更薄,或许从哪王八蛋目光中读出了异样意思,吕春月脸蛋迅速变红。 清冷的空气不再清冷,反而温暖如春。 女人立即起身,走向堂屋右边卧室,边走边说:“你想看电视就看,不想看就关上,走时顺便帮忙把灯也关了。” 江宁学着她先前的样子,嗯一声。 他认为,自己只是帮忙守岁,过了十二点就离去。 我们姑且相信他是这样想的,没有任何杂念,只是确实有些过了,毕竟只是孤儿寡母在家。 当全国人民都在一起倒计时,数着五四三二一,一起迎接春天到来时,江宁似乎完成了自己给自己下的使命,起身关了电视机,并将炉子里最后一根木柴取出来,确保安全。 刚伸手欲拉电灯,他不经意侧首,看到堂屋右边卧室房门正悄悄露出缝隙。 男人走过去,隔着房门问道:“吕姐,还没睡啊?早点睡,我走了哈,要不,你来栓门?” 里面传来嗯一声,房门慢慢打开,女人穿着一件睡衣。 男人没敢多看,转身走向堂屋大门,只是还未跨出门槛,电灯灭了。 随即,一只手拉着了自己衣服。 他没犹豫,转身将她拥入怀。 她没挣扎,反而踮起脚尖,送上自己。 只是,她很快挣脱怀抱,拉着她走进右边卧室,并插上门栓。 黑夜,漆黑的夜,两颗心却准确地找到了方向。 他已经不是雏儿,两只手极其熟练地找到了应该放在哪里的地方。 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似拒绝,似鼓励,更似催促。 熊熊烈火,迅速燃尽一切。 仅存的那份理智,随之灰飞烟灭。 他没顾忌。 她没后悔。 他们一起康概赴“死”。 第123章 春风 见到柳清柔那天,已经是正月初四。 已经不是少年而在对方眼里依然是少年的江家男子,站在县委那棵华盖亭亭的黄桷树下,头顶苍翠,笑意微微。 依然用火红围巾遮去口鼻的姑娘缓步而来,继而停住脚步,留下二人之间三四步远的距离。 江宁主动开口,含笑说道:“初一返回县城,随即陪着老妈带着满娃子去了老家,今天下午才回来,下车就来了龙头山,让妈妈带着满娃子回家了。” 少女没有接话,只是拿锐利目光刷刷刺向那个王八蛋。 沉默两分钟,不敢再目光相迎的江家男子转移视线,望向已经逐渐破旧的县委干部宿舍大楼,讪笑着说:“在回县城的路上,我给清波联系了,他说他在外婆家,只有你一人呆在县委这边,于是我就赶来了。” “哟,那小子像不是亲生的呢,居然出卖老姐!”少女终于发声:“看我今晚不收拾他才怪!” 江宁仰头大笑。 少女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个窈窕背影。 江家男子顿时愕然,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惹姑娘生气了,想来想去,又觉得没啥错的地方。 一时间,灰心丧气到了极点。 头顶树叶沙沙作响,春风没力道,只能找树叶撒气。 被人撒气的家伙,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觉得应该当面问清楚,她那天上门找自己为了何事。 来到宿舍楼三楼,他见房门竟然虚掩着,顿时懊恼自己脑袋不开窍,刚才人家只是不愿意在大众广庭之下与男士说话而已。 男子推门而入。 少女坐在沙发上,围巾依然未摘下,专注盯着电视。 江宁讪讪作笑,过去相挨而坐。 少年没招呼,也没挪动身子,依然保持专注看电视的模样。 被人冷遇的男子没话找话:“清柔,明天返回丘川么?” 少女没好气地应道:“明天最后一天假期,莫不成上班那天才赶去?” 江宁顿觉词穷,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左右为难。 室内落针可闻,只有电视声音。 瞧见电视旁边的开水台上有咖啡,想到姑娘平日里最爱喝那玩意儿,男子起身,过去冲了两杯咖啡。 他递给姑娘一杯,压根没想过她会接,到时自己喝下两杯,再礼貌辞行便是。 然而,姑娘不仅接着咖啡杯,还顺势解开了脸上的围巾。 江宁顿然笑开了。 姑娘噘起嘴,狠狠瞪来一眼。 江宁可不管这些,只是低头喝咖啡,发出滋滋响声。 姑娘轻抿一口,将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嘴上嘟囔一句,“像头猪样。” 江宁不知她说自己长得像头猪,还是自己喝咖啡的样子像猪吃潲一样不讲究。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开口说话,就是深入交流和缓和关系的开端,似乎有此就够啦。 于是,男子笑眯眯地望向少女。 少女转头望向他,忽然灿然一笑。 这个王八蛋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初中同学胡月月说过的一句话,“你望着我笑眯眯,我望着你咪咪笑”,遂将目光压低几分,可惜羽绒服太厚,看不到啥所以然来。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人家姑娘穷尽眼里,柳清柔顿时脸红,以至于红至耳根。 早已不是雏儿的男子自然明白自己的失礼,赶紧转移话题,问柳区长今年是否回嘉州老家过年。 少女现在已经不再高冷,低垂目光,瞧着地板,声音低婉,说爸爸值班,没能回来,昨日她已去宁州区探望过。 江宁疑惑地问,从宁州直接去省城更近,为何还返回嘉州? 少女蓦然转头,表情委屈,目光越发幽怨。 江宁顿时慌张,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仰头一口饮尽杯中咖啡,也不放下杯子,捧在手中把玩。 少女眼神坚定,忽然一字一嘣往外吐:“江宁,你喜欢我吗?” 江宁猛然抬头,惊愕不已。 “说!像个男人!” 江宁如遭雷击,那一刻,他丝毫不比姑娘更加委屈。 男子放下咖啡杯,双手撑在膝盖上,抱住低垂下来的脑袋,十指攥紧头发。 少女在等待。 若是错过今日,她再不等待。 男子终于开口,像说个凄婉故事。 “我有个初中同学,在县政府当秘书,一直对同室而坐的女同事很好。后来,女同事谈恋爱了,他痛不欲生,让我帮他写句话,送给心仪之人。我就结合自己的感受,这样写的,‘一个清晨,大雾散尽,不止清晨,不止大雾’。从此,他完找到领导,无论如何都愿意去乡镇工作,哪怕马上提拔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未来前程更好。后来,女同事终于明白,他留下的那句话,‘大雾四起,我在无人处爱你;大雾散去,我爱你人尽皆知’。” “清柔,初次见到你,只觉‘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可谓是,初见咋欢,你来横山后,久处仍怦然。后来,你返回丘川,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我愿提笔画尽天下,许你一世繁华。我只希望,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可是,我难啊,也苦啊……清柔,人生到处只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只是一个普通中师生,而且工作在远距千里的穷乡僻壤,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也能体会到我心里之痛。不主动,怕失去你;太主动,怕自作多情;伸手怕犯错,缩手怕错过。多一点怕打扰,少一点怕遗憾。” “是的,对于感情而言,我是个懦弱的人,这点我毫不否认。但是,心中沉郁太久,我终究需要发泄,即便出任党委书记,必须洁身自好,但是喝酒唱歌,我还是去了,唯有这样,方才感觉好受一些。” “清柔,你是我心中唯一白月光,初次见你时,我只觉这辈子在这个世上,再也看不到比你更好看的姑娘了。江宁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如愿就好,你好,便是晴天,我也阳光灿烂。” 说完这些,男人依然双手捂面,低垂着脑袋,仿佛心已碎裂,撒了一地。 猛然间,有只手,捧起他脑袋。 江宁浑身无力,任由玉手托腮,拿哀婉眼神看向姑娘。 少女嫣然一笑,好似三月春风。 她清柔道:“你再看看,你眼中那位世上最好看的姑娘,是不是和当初一样……好看?” 江宁重重地点头,嗯一声。 只是,他没想到,可以说是这么多年从未敢想过。 少女伸出另外一只手,用双手捧住男人脸庞,庚即闭上自己的眼睛,缓缓凑过来,递上红唇。 那刻,他宁愿相信世界有末日,也不敢相信拥有柳清柔一吻的那一天会到来。 当双唇相触那一刹那,时间静止。 被人早已调教成为老手的家伙品尝人间至宝,很快就将姑娘挑逗得气喘吁吁,瘫在怀里。 少女脸色绯红滚烫,欲推却迎,任由珍藏二十八年的山峰被人掌握,且不断变幻形态。 如同窒息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少女回过神来,吓得险些失声惊叫,赶紧推开如山压在自己身上的重躯。 那个王八蛋竟然滑下山峰,奔走平原,险些误入森林。 不管如何牛如草原,肆意狂奔,少女只是紧紧护住底线。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两人紧紧相拥。 “亲爱的,好舍不得你离开。” “傻瓜,得工作呢,我还不想回丘川呢。” “那……每天都得联系哈。” “嗯……” 话未出口,又是一波甜蜜袭来。 窗外,春风拂过,恰似人间最美时刻。 第124章 送行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睡下。 江宁独自坐在客厅,看一眼茶几上放着的那三个塑料壳小本子,嘴角轻轻上扬。 放假前,在董事会安排下,综合部长柳落松一手操办,县寿险公司完成了十三处抵押房产的拍卖。 江宁打去五万八,成功购得目前租赁的一百二十三平米房屋。 听妈妈在电话里说,当董事长卿幽兰将房产证、契税证、规划证交给她时,江家湾中年妇女激动得热泪盈眶,双手颤抖,嚅动嘴唇,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儿子只是一味作笑,如闻天籁般听着母亲絮叨。 他并认为购房行为存在丝毫违规之处,顶多算作老领导给了原下属一次最佳选购机会。 如今,官帽子有了,房子有了,女朋友有了,谁拥有,谁就达到人生巅峰。 母亲周淑英应该开心自豪了吧? 回想昨晚,江家小子止不住偷乐。 从昨日下午到现在,整整十个小时中,他脑袋一直昏沉,想必是老天掉下馅饼给砸的。 他甚至一度认为,这不是真实的,只是做梦而已。 即使做梦,他也不敢对那位仙女般的女子一亲芳泽啊! 可是,命运就这样安排了。 唯一的解释,那只有父亲坟埋正了,才能拥有如此福缘。 是不是初二回到老家,给父亲上坟时的祈祷显灵啦? 若是将来有一天带着柳清柔回到江家湾,在老爸坟前磕下三个响头,老爷子见到如花似玉的儿媳妇,那得有多开心呢? 正沉浸在臆想中,母亲起来,瞧见儿子坐在光线暗淡的客厅沙发上,起初吓了一跳,继而柔声埋怨。 江宁拉妈妈坐下,轻声道:“妈,过段时间,将屋子重新装修一遍,家具也换新吧!” 周淑英满眼疑惑瞧着儿子,一会儿后,使劲摇着脑袋,说啥都挺好,干吗要换呢,想必交了房款你的积蓄也没了吧,家里余钱还得过日子呢,满娃子读初中了,花销会更多的,还有,你若交了女朋友,再怎么也得花钱买礼物、请人吃饭之类的,老娘可过不惯负债日子。 江宁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没错,只好答应。 不过,他心中打算自此从未甄灭。 初五,旭日像轮红色玉盘,冉冉升起。 通往丘川省城的国道旁边,有座不起眼的加油站,车来车往。 一位少年,身穿崭新棉衣,双手笼袖,站在加油站休息区,伸长脖子张望。 不多时,一辆银白色轿车疾驰而来,停在加油站休息区。 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姑娘,脖上火红围巾遮去半边脸,她径直往卫生间方向走,消失在转角处。 那位少年,磨磨蹭蹭,貌似脚步闲散,溜达着,也随之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两人同时出现在洗手台边。 少年洗着手,侧首看向也弯腰洗手的姑娘,笑着搭讪:“姑娘,哟,你也尿手上啦?” 姑娘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扬起双手,将手上冰凉冷水洒向他脸上。 少年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傻笑。 姑娘凑近身来,拿围巾替他轻轻擦拭,低声嗔道:“二货,也不知道躲开,这水多冷啊!” 少年像个乖巧孩子,静静享受姑娘的疼爱。 只是,瞧见工作人员忙着给车辆加油,似乎谁也没注意卫生间这方,那个王八蛋竟然突然身影一晃,右手圈住姑娘纤细腰肢,一把将其拽进了男厕所,迅速关上了蹲坑的小门。 姑娘还未来得及惊呼,红唇就被噙住,连“呜呜”都不得出声。 片刻,她浑身发软,伸出灵巧小舌,任君采撷。 这一吻,是天长地久的。 这一吻,藏着未来多少思念。 姑娘自然不是老古板,或许她更不想离别,甚至贴得更紧,不愿隔离半分距离。 两情依依,终有一别。 俩俩相望,只有你我。 银白轿车上,司机看看时间,忍不住嘀咕一句:“这孩子,多半吃坏了肚子。” 加油站休息区转角处,卿总女儿终于出现,踩着碎步,蹦蹦跳跳,脖上围巾,像团火苗,遮去半边脸。 司机赶紧启动轿车。 待轿车驶出加油站,那位少年终于露面,踮起脚尖,举目望远。 他记住了她离去时那句幽幽叮嘱,“傻头,好好爱!” 此时回味,千般酸涩,涌上心头。 好好爱,蕴含好好干,方有爱的结果。 好好爱,忠于人品,不可三心二意。 少年分不清两层寓意如何排序,谁前谁后,好像都有道理。 那刻,他心中猛然后悔,对一片白纸般纯洁姑娘,有着无穷尽的愧疚。 唯有快刀斩断过去情丝,方为正确抉择。 为了她,他必须这样做。 少年蹲在公路边,不顾车辆驶过扬起的灰尘,只是那么痴痴望着。 他知道,车轮永远不会长远逆行,只能是自己向着丘川进发。 从此,少年心中有爱,不惧任何仆仆风尘。 午后,江宁辞别母亲,踏上返岗旅途。 离开嘉州之前,他去了泥坯巷,找到尚未回丘川的死党兼同学孟飞,聊了很久。 孟鹤堂大约四月下旬即可出狱,同学俩约定,到时一起去迎接。 孟飞幽幽提起,他昨日去了草池镇江家湾,见到了江小慧。 江宁静听下文,可惜这位孟家公子嚅嗫一阵,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脸忧伤,望着巷弄口那棵歪脖枣树,欲言又止。 江宁知道自己堂妹的性格,定是没给孟飞好脸色。 有些事,外人终究难以插手。 孟飞送出巷弄,双手插兜,止住脚步。 江宁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华子,递给他。 孟飞接过去,左手拿着,双手负后,露出微微笑意,说你小子早点当大官,老子将来回来嘉州,希望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宁撇撇嘴,本想反怼几句,却很快换了念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阵北风吹来,直灌裤管。 孟飞伸手推来,江宁往外踉跄几步。 两同学相互扬手,算作离别。 走出好远,江宁回首,看向巷口。 那个孟家少年,依然保持双手负后的姿势,站得一动未动。 好似当年,他站在月台,目送他登上前往省城的客车。 第125章 茶叶蛋 回到横山,已是傍晚擦黑。 前几日,江宁前去县医院看望过冬婶,医生同意出院,只是告诫不能做重活儿。 食堂门口,冬婶母子坐在屋檐下摘菜。 少女见到大步而来的年轻男子,脸色绯红,猜到这位素未谋面的家伙便是嘴上常常挂着名字的党委书记江宁。 江宁率先发问:“香娃子吧?哈哈,回来陪妈妈呀?好久开学?下学期高三啦,更辛苦哟!” 赵桂香低下头,轻声应道:“初七返校呢。” 江宁抬眼望着一脸笑意的冬婶,问她腰杆如何,有没有异样反应。 冬婶笑道:“还好吧,只是起身时,还得小心翼翼的。” 江宁叮嘱少女:“香娃子,在横山休假期间,多照顾妈妈哟。” “嗯。”少女应答声音只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江宁呵呵笑几声,走进后厨,对正忙着的赵宝安说:“商量个事儿,将食堂承包费提高一万吧。” 赵宝安闻言,一脸错愕,片刻后,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要遭众人非议呢!” 江宁笑骂一句:“土鳖还能说出非议一词,真是新鲜!” “走啦,就这么定了,不容反驳。” 丢下这么一句,党委书记大摇大摆而去。 食堂师傅红了眼眶,嘴角抽搐,嘴唇嚅动,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回到办公室,江宁双臂抱胸,静静站在屋子中间,望着墙壁上那幅《横山乡村级道路规划图》。 春节一过,很快就春分,横山积雪开始解冻,修路就得提上议事日程。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江宁说声请进。 党政办干事乔不群推门而入,笑嘻嘻的,连声拜年。 江宁抿嘴笑笑,点了点头,问他这年过得开心吧。 乔不群哈哈笑道:“老板发过年钱发得多呢,全乡干部都开心!大伙纷纷说,工作累是累了点,但是干得开心,比啥都好,听说开年就将启动村道建设,人人可谓干劲十足。” 江宁哦一声,高兴道:“这是好事啊,人心齐,泰山移,这是推动工作的基础。不群,作为办公室人员,随时掌握干群舆情动向并及时报告,不管众人说啥,不管好坏,你只管客观陈诉,不加任何褒贬评价,仅供党委书记参考。” 年轻小伙子灿然答应,说谨遵叮嘱。 这时,一个小脑袋伸进房门,犹犹豫豫的。 “茶叶蛋!”江宁喊一声。 依然蓄着羊角辫穿着大红棉袄的许茶叶走进办公室,望着江宁笑呵呵的。 “江宁,我妈妈说,请你去我家吃晚饭。”许茶叶说明来意。 江宁指了指办公桌,自己率先走过去。 乔不群挠了挠脑袋,说他先回办公室去。 江宁嗯一声,坐在椅子上,望着走近的许茶叶,笑吟吟地问:“今晚吃啥啊?” 许茶叶坐上班前椅,翘起二郎腿,轻轻摇晃,甜甜道:“我爸回来了,明儿又要外出,说请你喝酒呢。” 江宁从抽屉里拿出一袋瓜子,这是他离家时,妈妈硬塞进背包,说是孟母亲自炒的。 许茶叶撕开瓜子袋,掏出几颗,拿在嘴里嗑。 这丫头,吃瓜子真讲究,先用门牙嗑开壳,然后用两只小手剥开,最后送进嘴里,不像其他孩子,吐出的瓜子壳沾满唾沫,到处乱飞。 只是这一瞬,他想到一个问题。 吕春月真就请自己过去喝酒? 思咐一番,江宁持否定态度。 应该说,吕春月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江宁与丈夫见面的,既然让女儿前来请客,倒不如说是通风报信,丈夫在家又将离家,不可去找她,起码今晚不行。 至于请客,只是让丈夫知道,她跟江宁之间,只是感谢他给予的关心照顾。 女人啊,玲珑心。 茶叶蛋认认真真剥了几颗瓜子,随后睁着大眼瞧着江宁,轻拍桌面,嚷道:“喂喂,差不多了吧,咱们出发?” 江宁笑道:“茶叶蛋,江宁先问你一个问题,然后再说去你家吃饭的事儿,喂,你想不想去县城读书?” 茶叶蛋眉眼带笑连连点头,叹气道:“哎,谁不想啊?县城,妈妈曾经带我去过,好大好大的街哦,好多好多的轿车哦,看得我眼花缭乱,尤其是……路边摊的烤鱿鱼,光是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江宁嘿嘿作笑,说我有个堂妹,叫江小慧,在县一小任教,下学期她想自己租房带学生,你若想去,就成。 “真的?” “煮的!” “你说儿喝!” “好嘛,儿喝!”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女孩忽然神情落寞,低垂目光瞧着瓜子袋,喃喃道:“去县城读书,那得好多好多钱呢,爸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况且,我走了,爸爸又外出打工了,就只剩妈妈一个人在家,那得多孤单啊!” 见女孩动摇,江宁忽然有些心酸。 自己当初何尝不是如此,抛下妈妈独自外出求学,唯有担心。 不过,他很快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孩子的未来在求学,许茶叶是个聪慧的孩子,横山小学毕竟教学水平有限,与县城小学有着天壤之别,不能为此耽误前程。 江宁笑道:“你小小年纪,想这么多干啥,大不了妈妈每周来县城看望你呀,至于学费,我会想办法的,不会比横山小学贵,相信江宁好不好?还有,小慧姐很漂亮哦,有这么一位美丽老师陪伴,茶叶蛋就会成为一朵绚丽花朵的。” 女孩哪里听得这些,脸上愁云迅速一扫而空,又开始兴高采烈了。 江宁说:“你回家告诉爸妈两件事。一是江宁已经吃过晚饭了,就不过去做客了。二是江宁希望茶叶蛋去县城读书,他负责安排,至于学费之事,我会直接找妈妈说。” 许茶叶拍手欢笑,继而噘嘴说道:“你不去吃饭,爸妈会失望的。” 江宁将身子往后依靠,仰头大笑。 许茶叶跳下班前椅,顺手拿起桌上的瓜子袋,朝江宁扬了扬,笑嘻嘻道:“瓜子真香,谢了哦,江宁!” 江宁再次大笑。 小丫头双手负后,手中拿着瓜子,走得有板有眼的。 望着天光倒映的小小身影,江宁忽然有些恍惚,更有些愧疚。 第126章 电话粥 柳清柔打来电话时,江宁正在办公室埋头思考修路事宜。 在这之前,长宁青干班同学、嘉州城关镇副书记叶秀眉打来电话,闲聊许久,说的都是嘉州当前局势以及彼此乡镇情况,大大小小,一一道来,信息量很大。 体制内,做好互通有无,就是关系紧密的标志。就拿平常邀约聚会喝酒一事来说,并非只为吃吃喝喝解决伙食问题,更重要的是,在推杯交盏之间,嘴上不经意间透露几句信息,有用者记之,无用者听之,足矣。 尤其在内地,不管商场官场皆是如此,酒桌文化往往就是商场 文化、官场文化的浓缩精华。 叶秀眉最近有些倒霉,照理说,城关镇党委副书记可谓实打实三把手,身份地位可谓极具显赫,提拔镇长或书记简直就是指日可待,可惜总是事与愿违,每次皆阴差阳错,至今县委尚未提上议事日程。 吐槽完毕,年轻男女同学之间自然会将话题落在单身问题上。 江宁问她好久结婚办婚礼,对方问他好久带女朋友见见。 叶秀眉笑着说:“我有个闺蜜,叫肖卉,去年西财毕业,现在长宁建设投资公司上班,有没有兴趣见见?” 江宁呵呵作笑,说了四个字一个成语,“多多益善”。 叶秀眉当然听出揶揄之意,无奈打赏了他一个字,“滚!” 刚说过介绍女友之事,这时候真正的女朋友来电,江宁接通电话就一阵呵呵作笑。 待听江宁说明事情原委,柳清柔恨恨道:“哟喂喂,江书记挺吃香嘛,红颜遍地都是,还不忘介绍闺女入狼口,啧啧,真是人间好风景啊!” 江宁抽动鼻子,到处嗅一阵,发出夸张声音:“哟呵,哪里醋瓶子打翻啦?好酸,好酸哟!” “你想挨掐?”对方恶狠狠地威胁。 “想,你来啊!”这边肆无忌惮地回应。 “哎……”一声叹息。 男人闻言,语气柔婉道:“亲,想你了。” “嗯,我也是,真的想掐你……”声音逐渐低弱下去。 然而,这边热情陡然暴涨。 直到手机发烫,一对情侣方才依依不舍地结束通话。 少女推窗,天上月亮像镰刀,远远挂在高空,光线朦胧。 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江宁离开办公室,行至四合院,举头望月。 想念如月光,映照远方姑娘。 此时,有位少妇,来到门前大槐树前,弯腰抱起一捆柴禾。 只是,她有些惘然,忽然眼角湿润。 茶叶蛋回家转述了江宁的话,丈夫笑得合不拢嘴,女儿蹦跳着拍掌,自己虽然也面带微笑,但是心里很难受。 对于江宁的照顾,她是感激的。 对于二人发生的逾越底线之事,她是愧疚的。 这几天,吕春月度日如年。 丈夫回家,三年不见,竟然有些陌生了。 她想,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了,总得履行妻子的义务。 可是,她又无比的抗拒。 从回来那晚,他就火急火燎求着行房,自己总是找女儿还没睡踏实、身体不大舒服为由,躲过去了。 哎,只为那个该死的家伙。 江宁回到寝室,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凑近床头灯,看书。 不一会儿,手机响起。 他以为是柳清柔来电,结果不是,接通电话就喊了一声,“姜姐”。 姜姒幽幽道:“我昨日已经返回丘川,记得来看我。” 江宁嗯一声,笑道:“姜丝儿呢?睡着啦?” 姜姒应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江宁于是不淡定了,食髓知味的感觉顿时汹涌澎湃。 如果说,他现在有了女朋友,就如同火车驶入正轨,不再沾花惹草继续误入歧途,才是正道。 世间总是造化弄人,往往事与愿违,或者总是不讲武德。 一直以来,他始终认为,只要自己有了正式女友,就会拨乱反正,不再有任何杂乱心思。 可是,就在今晚,好像并不如他所愿。 因为,他还想起了吕春月,那个一样别样风情别样温暖的女人。 从这个角度讲,江宁违反了道德标准,三观不正,行为不检点,与他身份不符。 人终究是人,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所有的条条框框都是标准,只不过这些标准都是古人定下来的,如今三千年过去,依然发挥着重要的禁锢作用,让人无法喘气。 江宁从来无心打破传统道德约束,曾经一度坚信并始终坚持,从未动摇。 当亲身经历情爱之事,他方才明白,感情不分对错,只有爱与不爱、爱得深与浅的区别。 有句老话,“伙食落在自己脚背上,才知道烫不烫”。 个中道理,不同人有不同的揣摩,得到的感悟各自不同。 不管怎么说,江宁是痛苦的,好似吸食大麻,欲罢不能。 或许,这也是他一生悲剧的开始,以及宿命的结局。 写到这里,我心情极为悲伤。 当我们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真相时,眼睛看到的,唯有残酷二字。 只要作家不违心不迎合不遮掩,小说就应该揭露生活与人性深切交织的痛苦。 江宁的故事,是亿万七零后真实历程,不容我们违心遮掩。 他们,就是这么真实地走过来的。 后来,我曾与大咖们谈起此事,他们的观点各有不同,总体上还是趋向我的看法。 七零后这代人,正好处于当今社会思潮大冲击时代,一些上千年的禁锢性东西日趋土崩瓦解,迎面而来的,是以西方开放性为主的思潮席卷而来,甚至是颠覆性的,恰在这时,他们不得不面对传统与新潮作出选择,最佳路线就是两者结合,采取扬弃态度,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犹如当年土沟沟里的马列主义一样,探索走出一条符合自身的未来路。 他们的彷徨迷茫也好,他们的歧路错误也罢,都将是时代发展必定带来的阵痛与伤害。 所以,我们总归应该原谅。 这好比小时候放牛回家,牛吃了稻草,影响了庄稼收成,总不能就此杀牛吧? 江宁的将来,并不是完人,但一定是建设家乡、实现中国梦的一代顶梁柱。 我们拭目以待。 第127章 双规 一架飞机,穿过云端。 半小时后,一行人脚步匆匆,走出丘川国际机场。 坐进早已等候的商务车,直奔一百二十公里以外的长宁市。 长宁市,宁州区,政府大院,花坛小草初绿,路边蜜桃起花苞,一派春意。 宁州区长柳建国正穿过花坛小径,忽然驻足,望向枝丫干枯的蜜桃。 身后距离两三步远的秘书跟着停步,神色自若,只是眸光中流出一丝惊异。 平时不苟言笑的区长,为何忽来观花兴致。 只不过停留了几秒钟,柳建国再次往前走,径直步入办公大楼。 行至三楼梯口,秘书手中手机响起,唔唔几声,疾步撵上首长,轻声报告:“柳区长,刚接到市委办通知,请您半小时后前去市委参加工作会议,至于什么主题,对方没说。” 柳建国一怔,稍作停留,继而往前走,只是脚步细碎了几许。 相比宁州区政府大院的春意,长宁市委大院就显得清冷多了,行人稀少不说,且脚步匆匆。 偶见三两个秘书,如百米冲刺,迅捷跑过。 市委书记办公室,坐着一屋人,准确说,共六人。 市委一号秘书梁博轻轻拉拢房门,没敢走远,靠在五六步远的走廊墙壁上,闭上眼,不知想着什么。 自任市委书记秘书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市委书记江河海如此严肃。 长宁,定有大事发生。 年轻秘书心中默念三遍,正待转身去卫生间,忽然见到市委书记出现在门口,赶紧跑过去。 江河海大手一挥,问秘书:“小粱,人到齐了么?” 梁博轻声应道:“还有十分钟,只差四位县区党政主要领导,因为路途遥远……” 江河蹙眉打断道:“让会务上的同志赶紧催促。” 说完,市委书记转身进屋,并关紧了房门。 宁州区长柳建国走进市委常委会议室,屋内早已坐满了人,大家相互招呼,灿然问好。 市委副书记焦作熙瞧着气色不错的宁州区长,习惯性地抹了抹农村包围城市的发型,露出灿烂笑容,朝着柳建国点了点头。 柳建国脸色木然,目光虚无缥缈,似没看到市委副书记的目光。 他刚坐下,抬头就见市委书记江河海率先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四男一女,顿时震惊不已。 最后一位,乃市长乔亚军,自然认得。 另外三位男士,面孔陌生。 只是那位女士,准确说那位姑娘,竟是自己的闺女,柳清柔。 柳清柔按座牌入座,神色恬静,抬眼往下台下。 父女俩目光相遇,迅速分开。 柳建国微微垂下眼睑,暗咐在家闺女来长宁究竟有何贵干,而且也没事先联系,难道长宁市委市政府班子有所调整不成?如此这般的话,清柔透露一点消息倒也无妨,毕竟省委组织部前来宣布干部调整之前,应该过了省委常委会议研究,也不是啥秘密了。 这时,市委书记江河海开始主持会议。 “同志们,现在召开长宁市厅级干部会议,各县区党政主要负责同志列席,主要任务是,省纪委副书记袁清同志有重要事情宣布,请各位马上关上手机,认真开会。” 开场白简短,却如一颗炸弹丢进深水。 除了神色恬静的市委书记、市长二人,所有台下参会人员个个面露愕色。 坐在会议桌次位的中年人,清清嗓子,笑意随和,朗声道:“受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邵明波同志安排,我和省纪委、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两位同志前来长宁市委,正式宣布,焦作熙同志涉嫌严重违规违纪,现进行双规。” 话音一落,门口出现两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径直走向台下的市委副书记。 焦作熙猛然起身,指着台上,大声吼道:“我不服,凭什么双规我?” 台上人员,人人神情肃穆,目光冰冷。 两位省纪委干部一人夹一只胳膊,将焦作熙带离会场。 焦作熙倒退着往外走,继续咆哮。 “我不服,不服,坚决不服……” 会议室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江河海咳嗽一声,继续主持会议。 “下面,请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科长柳清柔同志宣布省委文件。” 柳清柔拉过话筒,照读文件。 “省委决定,免去焦作熙长宁市委副书记、市委委员职务;同意乔岳山通知任长宁市委副书记,免去芦江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职务。” 随后,省委组织部部务委员、干部一处处长魏东风代表省委讲话。 魏处长讲得很原则,大概意思就是省委坚决惩治腐败,无论涉及谁,不管职务多高,作出过多大贡献,只要触犯党纪国法,都将作出处理,希望长宁市委一班人,在政治上和行动上与省委保持高度一致。 最后,他讲道,新任长宁市委副书记乔岳山同志因有重要事情,未能出席今天干部会议,届时将由长宁市委书记江河海同志带他与大家见面。 会议很快结束,省委一行人庚即离去。 长宁市委常委会议并未因此结束,照常进行。 市委书记江河海环视会场,沉默会儿,声音沙哑说道:“给大家打个招呼,随着焦作熙案件的深入调查,希望在座各位切勿抱着侥幸心理,主动向组织说明情况,求得宽大处理。” 他话锋一转,蹙眉说道:“对于今天突发情况,我有四个没想到,没想到长宁市委班子竟然出现如此严重事件,没想到某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没想到省纪委直接从会场带人走,没想到省委立即安排了接任者。同志们,焦作熙还在年前全市廉政会议上作出廉政承诺,信誓旦旦,对党对人民忠诚……事实呢?” 江河海猛然一拍桌子,厉声道:“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这位班长?” 全场雅静,只有市委书记的咆哮声在回荡。 江宁听说这件事时,是午后一点左右。 女朋友柳清柔打来电话,说得直截了当。 他当时不厚道地笑了,声音清脆而又爽朗。 柳清柔反复追问其故,奈何那家伙只是笑嘻嘻地说,“以后告诉你”,当即气得压痒痒的。 江宁问:“你见到你父亲没呢?” 柳清柔嗯一声,因为有事,随后匆匆挂了电话。 江宁坐在宿舍床上,再也无心午眠。 他在手机上反复输入电话号码,终究选择放弃拨打电话。 不知老领导卿幽兰听说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刚才他问清柔见过父亲与否,实则就想知道,柳建国持何态度,是悲伤还是开心,是失落还是兴奋,可惜女朋友并没多说二字。 他想,周末若有时间,应该回嘉州看看老领导,那个未来丈母娘。 第128章 看望 这一日,横山晓寒,湿云四集,烟雨朦胧。 江宁坐在办公室,听见笃笃敲门声,随即看到一位妇人站在门口。 四目相对,其中一个惊声叫唤,像过年杀猪。 嘴上有毛且剃得溜光水滑的家伙自然不够稳重,除了尖利嗓子鼓噪以外,似乎再无恰当方式足以表达惊喜意外。 来客笑容恬静,眉梢弯弯,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再矜持,袅袅入屋。 江宁赶紧邀请入座,手忙脚乱泡茶,嘴上不停唠叨。 “哎呀呀,老领导,啥风把您吹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啦?上次你送清柔来横山,还是两年前呢!” “说说呢,一大早来横山干啥?公事还是私事?” “哪里需要您亲自跑一趟,打个电话,安排我办理便是啊!” …… 卿幽兰自顾自在沙发落座,抿嘴含笑,瞧着像个老太婆絮叨的乡党委书记,忍不住打断话茬:“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啊?” 江宁嘿嘿作笑,挠着脑袋,满脸通红,看上去很紧张。 卿幽兰端起茶杯,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另外一张独坐沙发,示意他坐。 江宁这才过来,半边屁股落座,身子前倾,笑意盎然道:“老领导,看到您,我真的好高兴。” 卿幽兰轻抿一口茶水,拧转视线,瞧着他,玩味道:“有多高兴?” 江宁一时词穷,唯有尴尬作笑。 卿幽兰收敛玩笑心思,轻声道:“本来事先约好龙门镇党委书记范长根谈事,不料他被县委书记紧急召回嘉州,我此时已经抵达龙门镇,也懒得再跑冤枉路,就顺便前来横山看看你,待范书记回来,我再去。” 江宁弄清事情原委,笑道:“那我得感谢老范,否则,今日见不着老领导呢。” 卿幽兰瞅他一眼,疑惑道:“平时你都叫我大姐,今儿咋就一口一个老领导呢?” 江宁眼眸有一抹慌张闪过,强作镇静,对未来丈母娘解释道:“咋喊都行吧,都是一份尊敬。” 卿幽兰没觉得这小子口中话有何不妥,也没法反驳,只是意味深长地再看了他一眼。 江宁赶紧转移话题,絮絮叨叨,穷尽细节,说起去年入冬以来横山抗击雪灾情况。 说实在的,前几日还想到周末去拜见卿幽兰,没料到今日她便前来,莫非心有灵犀不成? 他边聊边观察未来岳母神色变化,片刻之后,并未发现异样,心情不由松弛继续,说话越发流利起来,犹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 这几年,尤其出任横山乡党委书记以来,江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逐渐成长,愈发成熟,好比一棵千丈树,如今已然枝繁叶茂,不再是曾经那位青涩少年。 基层干部,重在基层锻炼。近年来,京都加大机关干部赴基层交流任职力度,其目的就在于锻炼锻打年轻一代,走进老百姓生活,感受国情民情,积累丰富的基层治理经验,为党为国培养治国理政栋梁之材。 卿幽兰细心聆听,随着江宁的讲述,情绪高低起伏,不时感慨。 想当初,在前夫布局下,年仅十七岁的师范毕业生,来到县保险公司,其真正用意乃柳建国监视妻子言行,没想到,年轻人勤学善思,人品醇正,不仅没有成为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反而借此平台乘势成长,从一颗稚嫩幼苗,长成了一棵遮挡一方风雨的参天大树,真是造化弄人啊! 感觉有些口渴,江宁收住话茬,起身去办公桌边拿茶杯。 返回沙发边,他望着卿幽兰,似乎措辞片刻,压低声音,问道:“老领导,可听得最近一则消息?” “哦?”卿幽兰摇摇头。 江宁悄声道:“听说,前几日,焦作息那老匹夫,嗯,在全市干部会议上,被人带走了。” 卿幽兰神色变幻,犹如深潭投石,继而激动不已,嘴唇颤抖,眼眶湿润,嚅嗫道:“只道是苍天有眼!” 女人似乎有些寒冷,拉过羽绒服,狠狠裹紧。 江宁起身,过去打开挂壁空调。 返回时,他看到女人头靠沙发后背,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微张小口,大声喘气。 江宁坐下,伸手抓住女人酥软摊在膝盖上的右手,紧紧握着。 他想,她很开心,也很难过,自己应该给予大姐般老领导一抹温暖。 他也知道,她开心更多,远远超过只不过为前夫柳建国深感不值的难过。 女人缓缓睁开眼,慢慢坐正身子,拿左手搭在江宁手上,凝视着这几年一直陪伴自己左右始终不曾离开的前秘书,声音沙哑道:“小江,你别担心,大姐真的很开心,只是曾经发生那件事,如同梦魇,纠缠了我好几年,我想,今晚,嗯,肯定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从未有过的踏实觉!” 江宁嗯一声,手指加上几分力道。 感受到了江宁的关心,女人心中温暖如春,慢慢俯下身子,将俏脸挨在少年手上。 身子前倾屁股挨着沙发的江宁一动不动,陪着老领导。 女人终究是女人,缓缓起身,主动换了座位,挨着江宁坐下,随后将脑袋耷在少年肩膀上。 少年心神骤然收紧,不由暗呼,我的老天爷,这如何是好? 她……她可是……未来丈母娘呐! 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臂膀上的压力,一种柔软的压力。 该死的本能,瞬间激发。 少年像尊石雕,没有声响,没有生命,风吹不动。 女人眼眶溢泪,慢慢打湿少年肩上衣服,她嘴里喃喃呓语:“难呵……太难了……你不知道……在多少个夜里……我哭过多少回……你知道吗……我好孤单……” 少年顿觉鼻酸,再也顾不上其他,紧紧搂住女人,拥在怀里,用手轻拍她后背,像当年安慰被伯妈狂揍一顿的满娃子,“别怕,有我呢,什么坎儿都会过去的,以后就是好好的”。 女人嗯嗯连声答应,抽泣得越发厉害了。 少年也没有其他更加有效的安慰方式,就这样,紧紧抱着她。 室外,雨渍挂檐,桐叶滴动。 尚未返岗上班的乡政府四合院更加寂寥,甚至没有一声鸟鸣。 女人蓦然一笑,坐正身子,扬手轻打他一下,嗔道:“真是没眼力见,还不赶紧去扯张纸巾来,我得补妆呢,等会出去,成何体统?!” 少年欢叫一声,赶紧去办事。 十分钟后,女人在少年的陪伴下,缓步来到四合院。 走出大门口,瞧见街上轿车,卿幽兰回转身,叮嘱道:“小江,走稳,未来才可期!” 党委书记重重地点头,很爽朗的应一声:“嗯!” 看着轿车远去,少年伫立风中,久久未离去。 第129章 耳光 一行人,走出京都组织部大门。 坐上轿车,柳清柔往门边挪了挪身子。 少女很是懊恼,为何穷讲究那些官场利益,早知道自己就率先坐上副驾驶室。 哪曾想,副部长江飞鸿直接安排处长魏东风坐副驾驶室,走在最后的自己只能坐进轿车后座。 少女潜意识反应,老家伙肯定有所图谋。 今天协调京都组织部很顺利,大家都很开心,一路上,有说有笑。 柳清柔很少插话,更多时候,只是甜甜作笑,默不作声。 轿车驶入北三环,道路正在修建,只能单边通行。 道路颠簸,轿车走走停停。 少女猛然感到,后腰有手触摸,迅速一把推开,同时扭头看向老家伙,双眉倒竖,眸光凌厉。 江飞鸿顺势缩手,摸一把几乎无毛的头顶,面不改色,依然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少女气得七窍生烟,又不便发作,只得忍气吞声。 如坐针毡般,待轿车驶入下榻酒店停车场,刚停稳,少年迫不及待打开车门,跳下车。 魏东风处长看在眼里,心如明镜,心情随之阴沉。 最后下车的江飞鸿打着哈哈儿,说晚上就在此宾馆吃饭吧,让司机多准备两瓶酒,顺便请来丘川驻京办主任,一起聚会喝酒。 魏东风嗯地应一声,瞧着脚步匆匆走进宾馆大门的女下属,心中不由哀叹一声。 遇到这样的领导,真是女干部之大不幸也。 江飞鸿笑意依旧,只是脸上肌肉略微一僵,很久恢复如常,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少女柳清柔独自回到房间,余怒未消,将手中坤包重重扔在床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 很快,房门响起笃笃声。 柳清柔汗毛倒立,害怕老色鬼撵上门来,颤抖着声音高声问:“谁呀?” 门外响起回应声,“我,老魏”。 柳清柔这才放下心来,起身,开门。 魏东风脚步闲散,踱进屋。 柳清柔不知该关门还是敞开门,一时没了主意,愣在原地。 魏东风径直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敞开房门。 柳清柔挤出笑容,回到窗边,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 魏东风紧蹙眉头,瞧着毫无表情的女下属,轻声问道:“清柔,你给魏哥说说,怎么规划的未来?” 柳清柔想也没想就应道:“领工资吃饭,仅此而已!” 魏东风追问道:“真没其他想法?我说的是,职务晋升规划。” 柳清柔冷笑道:“我没有官瘾,提拔也好,重用也罢,对我来说,不足挂齿,顺其自然而已。” 魏东风心中大定,微微颔首,说道:“知道你的态度,我心中有数了。清柔,有些话,我不能说破,毕竟这是官场忌讳,请你理解。这样吧,晚上你尽量少喝酒,魏哥尽量保护你,不过,务必防备我不在的时候……” 柳清柔接过话茬,欣然道:“谢谢魏哥,清柔很感动。” 魏东风叹息一声,压低嗓音说:“过去,也有类似事情发生,我当时也是这么保护那人,只是忘记问她本人想法,结果适得其反,让我里外不是人。所以,我得问清楚,你勿见怪。” 柳清柔淡然道:“魏哥,魏处长,请你相信清柔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拿人格尊严换取职务晋升,我宁愿辞职。” 魏东风起身,朝着女下属眯眼一笑,依然一副闲散模样,走出房间。 柳清柔关上房门,坐在沙发上,给心上人打去电话。 正在横山乡野石村现场处理邻里财产纠纷的党委书记江宁接到电话,旋即走出村公所,站在院坝中,语气清柔回电。 “亲爱的,我想你了。” “好嘛,收到,我正在下乡呢。” “嗯,我在京都,随副部长、处长出差,心情很糟糕。” “亲爱的,怎么啦?工作遇到难题啦?” “哎,算是吧。” “哦,那怎么办呢?江宁这么远,也帮不上啥忙,真是难为你了。” “嘻嘻,有你这句话,本姑娘心情突然好起来了。说,想要啥礼物,我抽空去逛街,给你买。” “嗯……一个吻吧!” “嘻嘻,你才臭美呢,不过,看在你表现好的份上,奖励一个!” 随后,话筒里传来亲吻声。 江家小子笑得合不拢嘴,回应声音更加甜蜜又低微。 晚上,聚会开始,人数不多不少,八人。 丘川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江飞鸿坐在主位,满面红光,谈笑风生。 相挨处长落座的柳清柔只顾吃菜,不喝酒,杯中只有白开水。 待众人推杯交盏之间,柳清柔趁这空暇之际,独自走出房间,去了卫生间。 出来后,她躬身就着水槽洗手。 忽然,随着一声呼唤名字,自己屁股被人轻拍一下。 柳清柔若踩着尾巴的猫,一下跳起老高。 待看清来人,她反手一耳光扇去。 “啪……” 被扇得晕头转向的老家伙愣在原地,嘴里喃喃道:“小妮子,胆敢扇老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柳清柔像头咆哮的狮子,再次扇去一耳光,迅速抬腿,踢中对方裤裆。 江飞鸿哀嚎一声,身子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手捂裤裆,疼得额头冒汗。 “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本姑娘是那样的人么?真是瞎了你狗眼!你记住,从今以后,胆敢再冒犯我,我柳清柔绝不妥协,马上报告省委常委、组织部长,誓死拼个鱼死网破!” 走廊转角处,魏东风出现,朝着大步而来的女下属竖起大拇指。 擦身而过那瞬,魏东风轻声道:“放心,有我收拾残局,放心去吧。” 回到聚会房间,柳清柔对着众人说声抱歉,有事先行一步,手提坤包径直离去。 众人也没在意,很快再次投入酒局酣战中。 只是,谁也没发现,丘川省委组织部两位重要人物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返回。 魏东风坐在座位上,端起一杯酒,自顾自饮尽。 他抬头看看正在碰杯喝酒的副部长,继而扭头看向窗外,嘴角轻轻扬起。 不知何时,京都下起了大雪。 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第130章 交待 从长宁市委大楼出来,柳建国手搭额头,望向空中太阳。 稍作停留,他走入停车场,坐上自己专驾。 轿车徐徐启动,很快消失。 后排座上,宁州区长抬手按住太阳穴,闭眼作深呼吸。 刚才,市委常委、纪委书记说话清柔,让他回去好好回忆,究竟哪些事与焦作熙有所关联。 临别时,市领导意味深长看了一眼。 他心中顿生不祥预感,心跳加速。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这些年来,跟那只老鬼所打交道确实匪浅,至于哪些事违规违法,还真得好好捋一捋,毕竟事过多年,有些记不清了。 说不清,就意味着承担责任。 在市纪委大楼走廊上,他遇到嘉州县委书记赵璞初,主动招呼,伸手欲握。 对方伸出手,在即将接触刹那间,顺势上扬,挥手寒暄。 他有些尴尬,讪讪缩手,打个哈哈儿。 对方客气几句,嘴角上弧,露出冷笑。 错身而过,他很想回头,但又强制忍住,疾步往外走。 他隐隐有预感,这个区长职位,自己未必可保。 窗外阳光遍地,车内空调温度不低,宁州区长依然感觉有些寒冷。 车至区政府,他下了车,往前走几步,忽然折身回来,对司机说:“把钥匙给我吧。” 司机不响,递上轿车钥匙。 柳建国上车,驾车离去。 司机站在原地,挠了挠脑袋,有些莫名其妙。 轿车一路向东,速度很快。 卿幽兰走进公司办公室,忽然一阵莫名烦躁,于是无心理政,就坐在椅子上喝茶,脑子想东想西。 昨日见到江宁,心中感觉稍好些,不过,往事依然如鲠在喉,很是难受。 还有,儿子柳清波随父生活,就读长宁第一中学,母子俩一年到头只能假期住在一起,她偶尔赴长宁开会,去学校见上一面,毕竟次数太少,难免有些失落。 虽然儿子啥也不说,但是他已经十六岁了,凡事装在心中。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 当看见来人大踏步进屋时,卿幽兰神情一呆,僵在椅子上,愣愣发神。 前夫柳建国径直来到办公桌前,落座班前椅,轻声问道:“幽兰,近来可好?” 卿幽兰回过神,将手中茶杯置放桌上,抑住心潮,却怎么也控不住嘴唇颤抖,“有……事?” 柳建国点点头,将身子往后靠,抬手捋了捋满头青丝,苦涩道:“是啊,有事,所以回来找你。” 卿幽兰猛然起身,手指前夫,抬高音量,失声道:“清波……出啥事了?是不是儿子出事了?” 柳建国摆摆手,做出往下按的手势,温言道:“别激动,清波没事,他能有啥事,学校三好学生,成绩排在全校前三名,早已内定为北大清华培养苗子。” “幽兰,是我的事。” 卿幽兰这才放心,缓缓坐下。 柳建国一脸忧伤,轻声道:“我曾经走错了路,终究自己买单,建国此生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贵为宁州区长的男人忽然哽咽,眼眶潮红,颤声道:“今日回来,拜托三件事。一是咱俩离婚时,我净身出户,希望你替我找一百二十万元;二是尽快将儿子转校回嘉州中学,交由你抚养;三是拜托你节日期间,带一儿一女回趟老家,陪陪我爸妈。” 卿幽兰庚即联想到常务副市长落马一事,心中陡然一沉,不动声色问道:“二三两件事,我答应。只是,现在让我去哪里找一百二十万?我跟你有关系吗?” 柳建国面现悲戚,忧声道:“只有你愿意帮我。” 卿幽兰冷笑一声,说你为何不找那个狐狸精。 柳建国老脸一红,叹息道:“逢场作戏,怎会有原配可靠?!” 卿幽兰揶揄道:“现在方知原配可靠?” 柳建国说,是的是的,现在知道了,但也不晚。 稍作停顿,他继续说:“我知道你会出手相助的,欠了组织多少,就得还上多少,惟愿少在里面呆几年,我还想活到将来那天,参加女儿婚礼,看到儿子穿上博士服,还有,给老人送行……” 说到最后,男人眼泪成淌。 卿幽兰毕竟是女人,是女人就心软,听闻几句,泣不成声。 男人起身,向前期微鞠一躬,轻声道:“再见了,幽兰,希望你保重,家事就拜托你了。” 柳建国转身往外走,脚步踉跄,早已没有当年意气风华的样子。 待背影消失,女人趴在桌上,无声痛哭。 当拿到省纪委转来的备案函时,省委组织部干部一处科长柳清柔如遭雷击。 她死死盯住函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双手颤抖,薄薄一页纸,重若千钧。 处长魏东风走进办公室,高声道:“清柔,接到省纪委信函否?” 柳清柔迅速收敛情绪,咧嘴回应。 魏东风说声“行”,转身离开。 柳清柔神色平静,将信函装进档案,随后起身,也出了办公室。 迈着碎步,少女穿行在院中丛林中。 她来到一颗高大银杏树下,仰头望了望,继而背靠树干,缓缓蹲下,双手捂面,泪水从指缝溢出。 从此,自己再无大树可遮风挡雨。 一炷香功夫,少女起身,擦了擦眼睛,掏出手机。 她不敢给父亲去电,这个电话只能打给两个最亲近之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男友。 卿幽兰接电话的语气平静,说你爸已经找过我了,跟你没关系,做好自己事情,别为此受影响,她会处理好一切。 少女心中大定。 继而,她致电江宁,未语先哭。 江宁大惊,急得抓耳搔腮,却又没奈何。 大致弄清事情原委,他温声安慰,希望她坚强,我们一起勇敢面对变故。 柳清柔哭得酣畅淋漓,梨花带雨,恨不得飞到横山,躲进他怀里。 江宁随之垂泪,颤声说等会儿就回嘉州,去陪着老领导。 柳清柔嚷道,你先去看看妈妈,然后来省城,我要见你! 江宁一口答应。 挂了电话,他分别去电县委书记和代县长,请假三天。 县委书记赵璞初有些不悦,但听说卿幽兰家中有事,就没再坚持,勉强同意。 代县长邹不一倒很爽快,没问任何理由就答应了。 江宁召集几位班子成员交待一番,随即启程,前往嘉州。 第131章 莫哭 江宁尚未见着卿幽兰母女,倒是与姜姒母女不期而遇。 少年愣了愣神,抬手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没看花眼,遂惊喜大喊。 正欲走进县委大门口的小姑娘姜子涵旋转身子,顿时欢呼,立马挣脱母亲之手,撒开两腿,飞奔而去。 姜姒肩挎小包,双手互握垂于身前,心中暗喜,只是神色平静,抿嘴含笑,望着女儿扑进那家伙怀中。 少年一把抱起小姑娘,高高举在空中。 两人一起欢呼,笑声郎朗。 打闹一阵,大家伙牵着小家伙,走近女子身边。 女子依然不响不语,只是那么恬静作笑,凝视着他。 江宁笑道:“姐,啥时候回了嘉州啊?” 姜子涵仰起羊角辫小脑袋,甜甜道:“刚下车呢,瞧,对面路边那辆红色轿车就是我家的。” 顺着小姑娘所指方向,江宁远远看到一辆崭新红色轿车。 姜姒开口,声音柔婉说道:“听清柔说,子涵姑妈家中可能出事了。” 江宁嗯一声,问道:“所以,你赶回来,看望卿总么?” 姜姒点点头,反问道:“你也是?” 江宁再次嗯一声,叹息一声,说咱们走吧。 路过县委门口,江宁向正在值守的门卫赵援朝招呼一声。 赵援朝报以浅笑。 三人继续往里走,姜子涵拉着江宁的手,问道:“江宁,咱俩好久没见啦?” 江宁笑道:“大概半个月吧。” 姜子涵愤懑道:“明明已经十七天啦,你个死没良心的家伙,我不喜欢你了。” 江宁叹息道:“小姜丝儿不喜欢我了,那江宁该怎么办呢?我可会茶不饮饭不思呢,不知某人会不会心疼呢?” 说话间,少年不经意地瞧一眼双手笼袖的少妇。 少妇似乎没听见,自然没有掺言,大步朝前走。 姜子涵偏着脑袋想了想,随后咯咯作笑,脆声说:“既然你这么乖,那……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江宁抬高声音,朗声道:“跟你在一起,好没安全感哦!” 他自己明白,这话是说给某人听的。 姜子涵哈哈大笑,继而告诫道:“江宁,你可得小心哦,本姑娘凭心情待你,说不定哪天就不喜欢你啦,哈哈,我就去喜欢别人,比你还帅的小男生。” 江宁瘪嘴,作出委屈状,可怜巴巴地说:“我心碎了一地呢,捡都捡不起来的,即使捡起来了,也没法拼凑成原样啦,啊啊啊,我命好苦啊!” 姜子涵再次哈哈大笑,得意忘形。 进入县委宿舍楼,走在前面的姜似抬手敲门。 屋内毫无响动。 姜似再次敲门,并大声喊。 过了会儿,房门打开。 江宁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卿幽兰身穿睡衣,头发蓬乱,见到三人,笑容勉强,招呼一声。 姜子涵跑上前,大声喊着“姑妈”。 卿幽兰亲热应着,弯腰抱起孩子,脸上方现灿然笑容。 距离门口最远的少年不由红了脸,赶紧转移视线。 虽然已经立春,气温依然较低,估摸在家睡觉之故,卿幽兰身上睡衣单薄,刚才弯腰之际,宽大领口处,露出了磅礴事业线,差不多被那小子尽收眼底。 三人进屋,江宁仍旧极度不自然,坐在沙发上,与两位女子相隔远远的。 谈话很快进入正题。 待卿幽兰叙述了事情经过,姜姒早已哭成泪人。 卿幽兰倒一脸平静,把玩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姑娘两支羊角辫。 我问:“老领导,您答应柳区长的请求了么?” 自与柳清柔明确男女朋友关系后,江宁称呼卿幽兰,刻意避开过去“大姐”称呼,而是选择了“老领导”这个中性称谓。 卿幽兰淡淡道:“夫妻一场,没有感情,亲情余存,毕竟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姜姒问道:“姐,其他好说,钱呢?哪里找那么多?” 卿幽兰应道:“家里存款大约四十五万,准备向父母借一些,实在凑不齐,就去银行贷款。” 姜姒擦把眼泪,从小包中掏出一张银行卡,颤声说:“这里有近六十万,先急用吧。” 卿幽兰没有接卡,继续把握孩子发辫,轻声说句“谢谢”。 姜姒急了,将卡强制塞进卿幽兰手中。 江宁很是难为情,自己身无分文,帮不了忙。 那刻,他觉得,其实钱很重要。 过去视金钱如粪土,只是幼稚想法。 姜子涵离开姑妈怀抱,跑去卧室,不一会,抱着一件外套走出来。 她替姑妈披上,贴心地说:“穿上,别冷着了,若感冒了,好难受的。” 卿幽兰嗯一声,顺从地穿上外套。 刚才,一直都很平静的卿幽兰,只是因为外侄女温馨举动,忽然崩溃,泣不成声。 姜子涵一把抱住姑妈,轻声喊:“姑妈姑妈,莫哭莫哭。” 姜姒扑过去,三人抱成一团。 坐在一旁的江宁心酸至极,望着沙发另一头的三人,迅速红了眼眶。 他在想,如果只身前来看望卿幽兰,如何安慰这位未来岳母呢? 幸好有姜姒,以及贴心丫头小姜丝儿。 随后,江宁提出建议,希望姜姒在他出差回到嘉州之后,再返回丘川。 姜姒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答应下来,叮嘱江宁快去快回。 卿幽兰心有灵犀看来一眼,只是没问江宁去哪里出差。 江宁当然不会如实相告前去省城看望女朋友柳清柔,只是模糊说起县外出差。 面对未来岳母投来的复杂目光,江宁只当没看到。 告辞出门,姜姒前来送行,两人顺着龙头山往外走。 江宁满眼担忧,说很担心老领导,害怕她一个人挺不过去。 姜姒安慰道:“我这两天尽量开导她,你就放心去出差吧。” 江宁嗯一声。 姜姒见远处有人,就停住脚步。 江宁呵呵干笑两声,忽然凑近她耳边,轻吹一口气,呢喃道:“好想呢。” 姜姒迅速脸红,转身返回。 江宁吐吐舌头,笑得脸儿稀烂。 只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笑容,继而愁眉苦脸,抬头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听见响声,走得不远的少妇蓦然转头,却看到少年朝着自己挥手。 春风萦绕,龙头山翠绿满眼。 第132章 入怀 省委大门口,牌匾下。 一位长发扎成尾巴的姑娘,身着的西服正装越发衬托出她的亭亭玉立。 只是,她举目望远的神情略带哀伤,好似西施心口疼痛那副愁色,别具凄婉之美。 过往行人不时扭头瞧去,那个透着庄严肃穆的地方,竟能见到如此绝妙风景,着实罕见。 有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侧首赏景之际,却碰上了路边行道树,硬生生地撞了上去,估计额头起了青包,手捂额头连呼疼疼疼,可回望那位姑娘时,又是满脸欣喜了,喃喃自语道,“真是祸国殃民啊”。 从省委机关附近的地铁站口钻出来,江宁疾步快行,走得两耳带风。 终于见到那个熟悉影子,原本站在机关大门口的姑娘顿时一改先前忧愁样子,高高扬起手臂挥了几挥,踩着高跟鞋跳了几跳,随后一路小跑,奔向地铁站口方向。 待尚余两步远的距离时,姑娘一跃而起,扑进前来相见的年轻男子怀中,双腿夹在他腰上,如藤缠树。 江宁紧紧抱住她,很用力,仿佛要将其狠狠镶嵌入自己身体。 这样的场景,省城街上,层出不穷,不足为怪,可是,今日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起哄人群中,还有口哨响起。 似乎更为害羞的姑娘后知后觉,旋即离开怀抱,低着头,满脸通红,不敢看向人群一眼。 江宁则大大方方朝人群拱手行礼,满脸春风,却招来不少带着嫉妒恨的白眼。 这厮脸皮也足够厚实,依然笑意不减,居然还出声打招呼。 姑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拽他一把,拖着江宁大步走进机关大院。 即使进了大门,姑娘也没敢放慢脚步,拖着年轻男子的手依然很用力。 本就腿长的姑娘此时大步如流星,害得那小子险些踉踉跄跄,只得连声惊呼,哎哎,慢点慢点。 姑娘方才放开他,低声啐道:“德行!羞死人了呢!” 江宁嘻嘻一笑,紧走慢赶,撵上姑娘脚步,乐道:“哎哟喂,是谁跳进本大爷碗里来的啊?” 姑娘举起拳头,脸色狰狞。 江宁迅速往前跑,当即朝着机关宿舍方向而去。 姑娘则放缓脚步,左右瞧了瞧,好在四下无人注意,也就放心下来。 来到宿舍楼下,那家伙背靠一棵银杏树等候,着金鸡独立状,一副很拽的样子。 姑娘路过那棵银杏树,似乎就没瞧见他,昂首挺胸,很快走进小楼。 那家伙憋成内伤,赶紧跑上去,边跑边喊,喂喂,等等啊。 刚进屋,姑娘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瘪嘴就哭,偎入他怀中。 江宁拍着女朋友后背,轻声安慰:“乖乖,别哭别哭,我不是来陪你了么?你不是一个人,咱俩一起面对!” 姑娘反而哭得越发汹涌,江宁赶紧抬腿朝后瞪,砰一声关上房门。 抱着姑娘,他坐在沙发上,替她轻轻擦拭泪水。 姑娘只顾抽泣,哽咽得话不成调,唯能听清一句,“怎么办啊,江宁,怎么办啊”。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是紧紧抱着她,给她无声无尽的安慰。 直到江宁肩上衣服湿润了一大片,姑娘这才止住泪水,不时打嗝。 一直红着眼眶的江宁扶正姑娘身子,颤声道:“乖乖,不怕不怕,纵有天塌下来,江宁也顶着。” 姑娘噗嗤一声笑,梨花带雨。 柳清柔抹了抹眼睛,轻声说:“不是需要你解决问题,陪陪我就好。爸爸之事,只能交由组织处理,我查不尽手,也不敢找人插手。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也只能听天由命,相信组织一定会调查清楚,并做出公正处置。” “只是,他是我父亲啊,想起就心疼,好像倒了依靠的大树,孤苦伶仃。江宁,我从来不知道爸爸过去干了什么,估计妈妈也不知道,清波就不知道了,你说,是吗?” 江宁苦笑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他违心了,但也不敢告诉她事实真相啊。 柳建国对于江宁来说,应该是恩人般的存在,否则,一个中等师范生,怎能如此顺畅进入体制内?怎能如下跳棋般连续升迁? 可是,他又做尽龌龊事,甚至为了讨好那该死的老色鬼竟然奉上自己发妻,令人发指。 对于柳清柔来讲,柳建国是她亲生父亲,天下男人哪怕是罪大恶极之人,他对待自己女儿都是疼爱如命。 所以,江宁不敢说出真相,只能无言以对,默默陪在女朋友身边,希望她尽快走出人生悲伤阴影。 姑娘似乎想起什么,问道:“哎呀,我差点忘了,你吃饭没呢?” 江宁咧嘴笑道:“急着第一时间见你,怎么舍得花时间自行前去吃饭呢?” 姑娘嗯一声,抿嘴露出微笑,说带他出去吃饭。 继而,她收敛笑意,神情落寞道:“可是,我现在不想出去,待在家里就好。” 江宁关心道:“你请假没呢?” 姑娘再次嗯一声,脱去外套,上床钻进被窝,说你自己出去吃吧,她没胃口。 江宁没辙,无奈道:“你不去,我也不去,反正我不想一个人去吃饭。” 姑娘说,抽屉里有饼干、方便面之类简易食品,要不凑合一顿得了,咱们晚上再外出吃饭。 江宁不愿吃那些玩意儿,马上也脱了外套,钻进被窝,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反正秀色可餐,饱饱啦。 姑娘没吭声,拿后背朝着他。 这家伙可是说到做到,从身后搂着女朋友,就开始啃兔头。 这次,柳清柔没有丝毫抗拒,任君采撷。 啃到激动处,这厮捧着倾人城倾人国的脸蛋,哆哆嗦嗦地呢喃:“怎么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呢,怎么她恰好就是我的呢?是上辈子拯救了地球,还是咱老爸坟头埋正了呢,哎哎哎,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啊!” 姑娘噗嗤一声大笑,猛然钻进男子怀里,像只乖巧的猫咪。 直到听见她均匀呼吸声,江宁也不愿移开一直看着她脸蛋的目光,也不愿抽出早已酸麻的胳膊。 他只希望,柳清柔像现在这样,在自己怀里安稳一生。 第133章 初次之行 翌日上午,柳清柔请假两天,处长魏东风二话没说爽快答应。 回到宿舍,少女坐在床沿上,两手捂面,双肘撑在膝盖上。 江宁依然躺在床上,双臂枕头,默默望着黑发如瀑的旖旎背影。 不是他情商太低不解风情,面对忧伤的女友,不知将她拥入怀中,给予天下最暖安慰,而是他明白,有些坎儿必须本人迈过去,谁也帮不了。 一如当年父亲去世,谁也哄不住江家湾少年的悲伤。 待情绪有所好转,柳清柔抽泣着说,她刚才去办公室时,同事们看她的眼神充满同情,说着宽慰话语。 这是她最难接受也最不愿意听到的。 沉默一会儿,少女像只乖顺的小猫,主动钻进被窝,滑入他怀中。 江宁柔声安慰,不过是反反复复的一句话,“我陪着你呢”。 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 江宁起身,替早已睡着呼吸均匀的女友掖好被子,悄无声息出门去。 来到附近小炒店,点了一份柳清柔爱吃的水煮肉片,一份回锅肉,以及一个蛋汤。 提着饭盒,回到宿舍时,柳清柔已经起床,此时正站在窗前,扭过身来,望着体贴的男友微微一笑。 江宁朗声唱喏一声,“吃午饭啰!” 少女欢快地跑过来,一起弄饭。 或许有了江宁的陪伴,柳清柔这才有了食欲,大口大口吃着饭菜。 江宁满脸笑容,不时给她夹菜。 其实,他心疼如针刺。 对于父亲柳建国被留置之事,身为省委组织部干部的女儿,柳清柔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身陷囹圄。 这份痛苦,若无感同身受,谁也无法体会。 吃过午饭,江宁收拾了盒饭家伙,提议去附近不远的南湖公园转转。 柳清柔先是摇头否定,后经不住男友执着相劝,最后勉强答应。 只是,少女完全没有出行心思,连简单化妆都懒得打理,就这样素面朝天地出了门。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出人间翠绿细叶。 南湖公园一片春和景明,游人如织。 湖岸边,老人就着春阳,三五成对,眉开眼笑唠嗑,不时招呼一声嬉戏打闹的孙子孙女。 一对年轻人,手牵着手,穿过柳丝绦绦的长长岸堤,转向长满嫩绿浅草的斜坡,沿着石阶,步步登高。 越过草坪,翻过山顶,眼前竟是一片满目粉色的桃林。 微风吹拂,花瓣飘飞,落英缤纷。 少女眼眸一亮,欢喜赞道:“好美!” 少年怂恿道:“亲,站在桃树下,我给你拍照。” 少女嗯一声,撒开步子跑过去,头顶飘飘飞舞的桃花瓣,露出灿烂笑容。 少年双手捧着手机,不时站立,不时俯身,变换各种姿势拍照,堪比专业摄像师敬业。 拍过照,少年拉着少女,一路小跑。 桃花丛中,洒下的不仅有花瓣雨,还有他们的欢笑声。 终于玩累了,两人坐在一棵虬枝向天的老桃树下,相偎相依。 少年轻声呢喃,清柔,时光不怠,人间正美,那些所谓过不去的坎儿,终究是一场花瓣雨,我们更该期待翠叶满枝以及硕果累累那天,所以啊,人生不仅仅有花,更有硕果,一样的美! 少女没有应声,只是捧着花瓣,轻轻一吹,瞧着飞扬的片片花瓣,满眼笑意。 继而,她躺进少年怀中,闭上眼。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少女脸上,本就肤如雪,此时更是白得反光。 少年低下头,细细分辨她脸上几乎不可见的绒毛。 少女嘤咛一声,翻侧身子,将脑袋迈进他腰间。 良久,之后。 终究还是男孩子更为主动,他板转她身子,俯下头,在她红唇上印上一个亲吻。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抬头,反被少女抱紧,一时深陷其中。 飘飘花瓣雨,人间最美。 离开南湖公园时,夕辉漫天。 那对年轻情侣,走进一家咖啡店,继续享受属于他们的时光。 临窗卡座里,少女不再似白天深陷忧伤不可自拔,这时像换了个人,满脸灿烂,喜滋滋地聊着各种趣事,有时还能笑得前仰后伏,好似当年那个在横山乡支教老师。 江宁心中大定,满眼柔情瞧着她,跟着一起开心。 少女倏然停住话语,低下头,羞涩不已,压低嗓音娇嗔道:“哎呀,你别那么色色地瞧人家嘛。” 不料,这厮竟然理直气壮地说道:“咋啦?我瞧自家女朋友还犯法啦?” 少女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灯火朦胧,咖啡飘香,美人作伴。 少年得意洋洋,好似整个省城都是他的。 夜色深浓,他们回到省委大院职工宿舍。 江宁双手插兜,斜靠在半开的房门上,似笑非笑望向忙碌收拾床铺的女友,玩味道:“我去住宾馆吧?” 少女蓦然抬头,疑惑道:“为何?” 那厮一本正经道:“现在就同床共枕么?” 继而,他像个老太婆般絮絮叨叨,说什么老祖宗有传统,咱们得等到亲朋好友的见证祝福那天,方可洞房花烛夜,替你揭去红盖头,然后…… 少女没待他说出然后如何,低声吼一声,“够了!” 她满脸羞涩,轻轻咬了咬嘴唇,旋即抬步,过去一把将那厮扯进屋来,砰一声关上房门。 江宁身形踉跄,顺势向前几步,扑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脑袋埋在柔软被子里,瓮声瓮气来了一句,“清柔啊清柔,今晚你不许欺负俺哈。” 少女哭笑不得,当即跳上床,骑在他后背上,挥起小拳头,轻轻砸下,边砸边嚷,“砸你,欺负你,怎么啦?我就砸,你喊天呀,看天应不应,你喊地啊,看地灵不灵,哼哼,竟敢惹恼本姑娘,揍死你个坏小子!” 被当作马儿一样的江宁双手抱头,一顿鬼哭狼嚎,“妈妈呀,这是个恶媳妇啊,不能怪儿子不孝哟,事先我也不知道呀!哎哟哟,这家伙,蒙害亲夫呀!!” 少女忽然停止攻击,俯下身,趴在他后背上,紧紧抱着。 时间凝滞,温情渐浓。 两颗年轻的心,怦然跳动,咚咚作响。 人生之美,莫过于初次之行。 第134章 药引子 第二天,江宁没能走出宿舍,柳清柔就更不能了。 至于为何不能,除了他们二人,没人知道。 不过,但凡过来人都知道,第一次吃糖的娃儿,总是吃了一颗还想吃第二颗。 最后,父母说,吃糖太多,会长蛀牙。 娃儿乖巧地答应一声,望着糖盒,无论如何都是恋恋不舍的。 其实长不长蛀牙,蛀牙是啥样儿,娃儿并不知道,也无需知道。 跟吃糖娃儿一样,江宁好像也没长大,贪吃得不像话。 少女倒还理智又清醒,终究耐不住少年死缠烂打,最后只得一颗又一颗喂他。 他瘫烂成泥,早已不再半点雄风。 只是少女疲惫之余,倒还英姿勃发,过去所有忧伤一扫而空。 他想,莫非小说所诉是真? 男人是药引子,治得世间女子三千疾。 又是一个朦胧灯光夜,春色依然浓。 他双手不空,攀山下海。 她态度坚决,一次又一次打掉那对魔爪。 他就瘪嘴欲哭,真的像个孩子。 母爱泛滥的她,拿最温柔的话,说着最狠的话,“最后一颗,不许再要”。 最后,他像散架般,很快安详睡去。 时候应该是凌晨了吧,两夜一天里,她真是够呛了。 她哆哆嗦嗦下床,移步走向卫生间。 只是,双腿打颤,仿佛寸步难行。 痛,第一次这么痛。 可是,她返回卧室时,透过依稀灯光,仔细端详睡得像孩子一样香甜的家伙,不禁柔情再次翻滚,俯身轻轻一吻。 哎,我的男人呐! 世间所有甜蜜之余,总会伴随淡淡忧伤。 从此告别少女时代,这多少有些让人留念,不管得多更多,失去的,依然难以释怀。 况且,女人就此交付自己,最怕遇人不淑。 面对未来,柳清柔无论性格有多坚定,也是满腔忐忑的。 比如,她那该死的舅舅,终究抛弃了无比暖心无比美丽的舅母姜姒,以及无比乖巧无比懂事的表妹姜子涵。 还有还有,曾经让无数嘉州人作为美谈的父亲柳建国和母亲卿幽兰,终究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 不着片衣的女子坐在被子上,双臂枕膝,将脑袋放在手臂上,任由雪白酮体在黑暗中熠熠反光。 这幅画面,好似一幅无比珍贵的油画,被岁月悄悄珍藏。 从前晚开始,她决定将自己托付给身边的男人了。 说情到深处也好,说孤注一掷也罢,姑娘终究作出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抉择。 当时她捧着他脸,双眼噙泪,颤声呢喃,“切莫负我”。 已经激动得近乎疯狂的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拿行动表示回应。 对于身下倾人城倾人国的女子,江家湾少年脑中除了祖坟埋正方向这个迷信理由之外,找不到半点缘由,她竟然成了自己所有,这是他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如今真实地存在了。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都还以为自己只不过身在梦中而已。 就这样,少女坐在渐渐发白的天光里。 她不知等候自己的,是怎样的一个明天。 一切已成定局,一切也是未知数,对于她讲,只有一个字可言。 赌。 要么赢得盆满钵满,要么输得一塌涂地,都是命。 不再是少女的女子钻进被窝,紧紧抱住他的虎背熊腰,好似要将自己就此嵌入他的身体,从此融为一体。 只是,被窝里,很快传来一声惊慌呼声。 “你要死啊?说好最后一颗糖的。” ………… 死就死吧,大不了凤凰涅盘便是。 呼声连连,如歌如泣。 从此,美了那个黎明,美了江家小子的未来。 江宁离开宿舍时,已是他来丘川省城的第三天上午。 天空飘着淅沥小雨,雾气缠绕着高大茂密的银杏树。 几只小鸟,啾啾鸣叫,声声凄婉。 站在树下的女子,泪眼婆娑,死死盯着一身疲惫却一脸阳光的男子。 她依偎入怀,搂着他脖子,哽咽不成声。 与她差不多齐头的男子双手紧紧抱着女子,抖动嘴唇,喃喃细语。 记得好好吃饭,记得好好睡觉,记得开心,一定要记得开心! 没啥顾虑的,一切有我,一切也只因有我,亲爱的,记得哈,你不再只是你自己,你的所有一切都是我的,所以,你只是负责保管,可得对我负责,记住没? 我会找时间,来看你陪你,一定,一定一定…… 处长魏东风路过,忽然瞥见那对拥抱别离的小情侣,有些意外,很快就像父亲无意中发现女儿与人约会一样,露出不经意笑容,迅速隐身于树丛中。 这位疼柳清柔如女儿的干部一处处长,掏出一支香烟,点燃之后,朝天徐徐吐出烟雾。 这样挺好,由此断了那个老色痞的非分念想。 他曾经计算过,他所知道的,被老色痞潜规则的女子不下十根手指,真该天打雷劈。 当老色痞盯上颜值才华均超群才分配而来的妙龄大学生时,魏东风就下定决心,一定呵护好她。 只是,省委很快就将安排他赴地市任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若是这一走,又将柳清柔置于危险之地。 当然,最大愿望就是老色痞外出任职,他留在省委组织部接任副部长。 这样的安排,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组织自有组织的考虑。 刚才,钢制打火机轻微一声响,被耳尖的横山乡党委书记听了个明白。 他轻轻扶正女朋友身子,东张西望一阵,凑近她耳边低语两声。 柳清柔也朝并无人影的四周瞧了瞧,轻声道:“那就此别过,记住少喝酒,少抽烟,少熬夜,额,你刚才说啥来着……你也不是你自己的,而是我的……” 说到最后,女子脸红至耳根,不敢抬头看他。 瞧着娇羞不胜的女友,江宁硬是没忍住,站在省委机关大院里,胆大包天地伸过脑袋,在女子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柳清柔大骇,再次环顾四周,抬手轻轻打了他一下。 江宁拉着她的手,轻声告别。 女子眼泪再次流下来,我见我怜。 忍住离别伤痛,男子缓步走向机关门口,三步一回头。 待江宁背影消失,柳清柔带着一脸忧伤,走向办公楼。 不料,曲径转角处,树丛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正满眼笑意望着她。 柳清柔心脏怦然作响,惊呼一声,“处长!” 魏东风朝外走几步,笑吟吟问道:“男友?” 柳清柔低头垂首,轻轻嗯一声。 魏东风哈哈笑道:“你二十八岁啦,早就该交男友了,有啥不好意思的。” 柳清柔声若蚊叫,应道:“他叫江宁,长宁市嘉州县横山乡党委书记,曾任我妈妈文字秘书。” 魏东风嘴上念叨几遍江宁的名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口应道,“小伙子不错,挺精神”。 往前走几步的干部一处处长扭回头来,望着驻足不前的女下属,招呼道:“走啊,愣着干嘛?” 柳清柔抿嘴一笑,快步跟上。 只是,行路期间,她偷偷瞟了一眼机关大门口方向。 那边,有人带走了她的心。 第135章 恶作剧 坐在返回嘉州县城的长途客车上,江宁头靠车窗玻璃,睡着了。 邻座是位年岁偏小的貌美姑娘,忽闪着大眼,不时瞧向身旁那位年轻男子。 这家伙,上车就打盹,一直不醒,好似昨夜熬了通宵一样。 不过,他似乎长得挺不赖,浓郁的剑眉,高高的鼻梁,厚实的嘴唇,略见悄悄冒头的胡茬,这些恰到好处地装扮在一起,就有了几分英武之气。 若是遇到半途打劫那种小说桥段,这家伙挺身救美,然后从此相遇相识,说不定成为朋友,甚至今后相知相爱也未尝不可呢! 若本姑娘真就得偿所愿有此离奇经历,也不枉然偷偷跑去见那一年都待不了几天的老爸! 貌美姑娘掩嘴偷笑,乐不可支。 忽然冒出一个恶作剧念头,她扭头朝四周瞧了瞧,见乘客们或低头玩手机,或像这家伙一样酣然打盹,或扭头望向窗外风景,谁也不注意谁。 姑娘于是从精致小巧坤包里掏出一支价格不菲的口红,小心翼翼凑上去,在那张英气脸上轻轻涂描。 靠近车尾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从窗外收回视线,远远望见前面几排远的那对小情侣,忍不住翘起嘴角,喃喃道:“哎,年轻真好,青春真美!” 片刻后,他看到,少女手捂嘴巴,笑得前仰后伏。 到达长宁市,客车驶离高速路,转上国道。 猛然一个颠簸,惊醒了瞌睡正酣的年轻男子,他揉揉眼睛,望向窗外,自言自语道:“哟,长宁发展真快,城北这边又开始大面积拆迁了呢!” 邻座姑娘故意凑过身去,大概是因为听闻他这么一说有些好奇,边看边问:“喂,拆迁是啥意思?” 江宁扭过头来,眯眼作笑,说这是老祖宗留给后辈一本万利的优质资产,人在家里,钱从天上砸下,想不一夜暴富都不行,必须过上富裕人家生活。 邻座姑娘将视线从窗外乱七八糟旧屋拆迁现场收回来,瞧着好似张飞脸谱的男子,强忍笑意,灿然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江宁一怔,这位小姑娘大胆搭讪让他颇觉意外,本来无意如实回答,只是看到她那双灵动眸光无比清纯,也就没了戒备心,于是干脆应道:“江宁,长宁的江,安宁的宁。” 姑娘揶揄道:“还长江的江安宁的宁呢,这名字真够俗气!” 这小姑娘还真逗呢,人家名字俗气与否关你啥事?关键是她还当面奚落,不知是天真无邪还是少不懂事呢? 江宁大为惊奇的同时,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始终盯着他脸庞不转睛的姑娘嘴角笑意浓郁,追问道:“在哪里工作呀?” 江宁胡觉脸上有些瘙痒,便抬手挠了挠,回答道:“横山乡,一个小镇。” 他这不经意的一挠,脸上就更花了,浓彩抹成一团,让张飞变关公了。 姑娘蓦然大笑,哈哈声响彻车厢。 江宁纳闷至极,自己在横山工作有多可笑么? 于是,他不打算再理她,继续闭眼打盹。 姑娘很想再次拿口红替他修正脸谱,不过知道这家伙只是假寐,于是没敢继续造次,瞧着眼前大花脸,一直笑不停。 她永远都不晓得,身边男子此时正神游万里,忆着此次丘川之行每个细节。 渐渐地,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对一个陌生人下手,是不是过分了呢? 若是他被人嘲笑,会不会记恨,于是大骂一顿?甚至揍自己?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着急,姑娘很快就泫然欲泣了。 半小时后,车至嘉州县城客运站。 江宁背上背包,随在小姑娘身后下车。 只是,他发现,身边乘客一直盯着自己,还抿起嘴唇,强忍笑意。 这厮浑然不知,懵懂认为,自己不就跟一个姑娘相挨就座搭讪几句而已,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么? 趴在车窗上,将鼓囊胸脯挤压得不成形状的售票员大婶瞧着走下车的那对年轻男女,笑嘻嘻地说道:“哟,现在年轻人真会玩呢!” 继而,她看到那张奇形怪状的花脸朝向自己,顿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出声。 江宁越发感到不对劲,拉了一把身前的小姑娘,疑惑道:“大家为何笑话我?” 小姑娘笑得眉毛弯弯,灿然道:“没事没事呢!” 她忽然问道:“你去哪里?” 江宁说自己还得去趟县委,再回家见见家人,下午晚一些才去横山乡。 小姑娘闻言旋即满脸兴奋,大声嚷道:“呀呀呀,真巧真巧,我也去县委,咱俩一路同行,可好?” 江宁招手出租车,问道:“你去干嘛?办事还是走亲戚?” 小姑娘欣然道:“嘿嘿,你觉得本姑娘参加工作啦?我有这么老么?当然是走亲戚啦!” 江宁哦一声,走下台阶,拉开出租车车门,坐进副驾驶室。 小姑娘赶紧跑来,钻进出租车后座。 司机扭头瞧着男乘客,疑惑道:“你是戏剧演员么?还刚从戏院出来?” 江宁一愣,懵里懵懂应道:“毛个演员,你没见到丘川客车进站么?” 司机启动轿车,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急着出行还未来得及卸妆呢!” 江宁似乎意识到了啥,赶紧掏出手机,打开平面镜,照向自己。 那一刻,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好今早离开省委宿舍时,柳清柔给他背包塞了一包湿纸巾,现在有了大用处。 他一边擦脸,一边转头恶狠狠地盯向后座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 谁料,她不仅不害怕,反而放肆大笑,让有些起势的胸前也能荡起小小波涛。 江宁没辙,总不至于打她一顿吧,只好自认倒霉,不断换了湿巾纸使劲擦脸。 当他擦尽脸上口红时,出租车也到了县委大院门口。 江宁付过车费,毫不理会那个丫头片子,虎着脸,自顾自走向门卫室。 两鬓已然染霜的保卫赵援朝见到来人以及他身后的小跟班,笑眯眯的。 江宁上前,从背包里掏出一条香烟,抿嘴笑道:“赵叔,春节没来及给你拜年,仅此心意,就是迟来的祝福。” 赵援朝也不见外,接过香烟,笑道:“你今天前来,不像开会的样子,办事哇?” 江宁拉上背包锁链,扬手作别,说去县委组织部一趟。 赵援朝点点头,朝静静站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呶呶嘴,问道:“给亲戚办事?” 江宁扭过头,看一眼小姑娘,愤然道:“她?我不认识!” 赵援朝当即有些发懵,你们不是一起下车么? 江宁转身就走。 那位小姑娘一把拽住江宁胳膊,使劲地摇,嗲声央求:“哎呀,江哥哥,人家只是给你开个玩笑嘛,你不会这么小气吧?你大人有大量,人家可还是一个学生呢,嘻嘻,不过是大一学生,总之还是学生呀!” 江宁拗着胳壁,奈何甩不掉像八爪鱼触角般缠住自己的那双手,只得苦笑道:“小丫头,别太顽皮,咱俩还是陌生人呢,就搞出如此恶作剧,任谁也生气啊!好啦好啦,就此别过吧,我有公事要办呢!” 姑娘闻言,嘻嘻笑道:“扫个微信呗,你办完事,带我逛逛嘉州县城,好不好?” 江宁没好气道:“不好,没空!” 姑娘耍赖,抓住他胳膊的双手更加用力,噘嘴说道:“你不答应,就别想走,我就大喊负心郎。” 江宁顿时哭笑不得,自责自己今天出门太早,遇到鬼了。 赵援朝就远远看着,一味作笑。 江宁最后只得妥协,说你在赵叔叔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姑娘偏着脑袋想了想,说你不是还要回家么,下午陪我逛街,好不好? 江宁无奈,掏出手机,加她为好友,方才脱身离去。 第136章 千金 龙头山,县委大院。 县委书记赵璞初上午参加全县项目现场会议,因为县委办主任丁啸天跟随前去,年仅二十四的秘书方博今日就留在办公室,忙着整理本周全市环保大会嘉州主要领导的发言稿。 啪啪敲字一阵,年轻秘书忽然觉得胳膊酸得不行,于是起身端着咖啡杯去了卫生间。 返回时,他看到一位穿着时尚长相俊美的年轻姑娘,在走廊上不时抬头,左顾右盼,仔细分辨房门上的牌子,嘴里念叨不停,一看就是前来找人的。 方博问道:“喂,同志,找谁?” 姑娘停下脚步,灿然道:“找县委书记。” 方博闻言眉头一皱,估计又是一位上访户。 只是这上访户太过年轻,也不知有啥重要事需要向嘉州“一把手”反映的。 姑娘见那位秘书模样的年轻男子不说话,也就懒得跟他废话,继续朝前走,边走边张望。 方博顿时急了,赶紧撵上前,跟在她身边,边走边劝,姑娘,书记有事外出了,你有事跟我说,我再转达,可好? 姑娘回答干脆,“不好”。 方博哪里敢放任自流,朝前一大步,张开双臂拦住姑娘,大声说:“这里是县委大楼,不是信访地儿,不可随意乱闯,姑娘,请听我一句劝,要么你给我说情况,要么去信访件反映,如何?” 姑娘睁大好看的双眼,静静瞧着这位秘书,笑吟吟回道:“不如何!” 秘书小伙子当即黑脸,声音逐渐生硬,说姑娘若真不听劝,他只能喊保安维持办公秩序。 姑娘“咦”一声,诘问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影响了谁的办公?破坏了哪般办公秩序?” 方博一时语塞,嚅动嘴唇,“我我……”,半天都没能说出啥来。 姑娘明显不耐烦了,伸手拨开面前手臂,径直走向县委书记办公室。 秘书再次追撵上去。 姑娘站在门口,推了推门,见房门锁着,于是扭过头来,对着秘书,以命令式口吻吐出两字,“开门”。 即使给秘书十个胆子,他照样没有这个胆量,随便放个陌生人进入县委书记办公室,除非他不想干了。 方博脸如白纸,低声央求,希望姑娘明事理,别为难普通工作人员。 姑娘沉吟会儿,估计秘书所说是真,于是展颜一笑,柔声说:“我叫赵媛,是赵书记老家亲戚,别担心。” 方博将信将疑。 姑娘见状,从手提包里掏出身份证,递在秘书面前,“你看呗”。 方博没客气,接过身份证,认真瞧了好一会儿,最后递还给姑娘,笑道:“那么,请姑娘去秘书室就坐吧。” 姑娘马上翻脸,大声说:“我不是秘书,我为何要去秘书室?我是赵书记的客人,就应当去他办公室就坐,这是起码的礼貌,咋啦?你们跟哪个都不讲礼貌还是因为位高权重不用讲礼貌?” 面对机关枪一般的诘问,年轻秘书何时遇见过如此场面,顿时傻眼。 姑娘气呼呼地抬腿踢门,响声震天。 周围办公师纷纷伸出脑袋,屏气围观。 方博猛然反应过来,若是任由这个小祖宗大闹下去,恐怕整层楼都知晓了。 这……可咋好? 好在底楼负责收发文件的中年范大叔提着一摞报纸走来,早已乱了方寸的秘书似乎见到救星一般,上前说明情况,继而讨要应对策略:“范大叔,这如何是好?万一对方确实是书记的亲戚,我哪里担当得起呢?!” 老范微微一笑,说既然你知道自己担当不起,那还赶紧开门? 方博面露难色,嚅嗫道:“可是……” 老范抬手制止秘书继续说下去,转身朝着姑娘笑眯眯地说道:“小赵,你别怪罪小方,他是职责所系,恪守小心是他的本分,只是,你得保证在办公室不乱翻资料就成。” 赵媛懂事地点点头,嘴上说着“不会”,扬了扬手中手机,意思是自己玩这个。 老范指了指房门,轻声道:“小方,开门吧。” 中年提着报纸,继续往前走去。 方博犹豫一阵,见姑娘噘起红唇,无奈地叹口气,打开房门。 姑娘满脸惊奇左顾右盼一番,倒也履行承诺,径直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 秘书沏上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自己是留是去的好。 姑娘抬头瞟一眼,淡淡道:“该干啥就干啥去呗,本姑娘等着赵书记便是。” 方博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于是缓步离开书记办公室,并轻轻带上房门。 若是赵书记回来大发雷霆,给予或免职或调离等处理,那也得认命,就当那位美丽姑娘欠了自己一个人情罢了。 赵媛偷瞄一眼房门,嘴角悄悄翘起。 坐在从工业园区返城的考斯特车上,县委书记赵璞初余怒未消,眉头紧蹙,默默望向窗外桃红李白的灿烂风景。 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邹不一从后座来到前座,轻声报告省财政厅已经划拨到账一亿三千万,这个月财政保障人员工资算是有了着落,暂时不用考虑协调银行融资贷款。 赵璞初收回视线,扭头瞧着站在车厢走道上随着考斯特微微颠簸的常务副县长,轻声笑道:“听说不一上周末前去省财政厅,喝得一路吐着回嘉州,实在是辛苦啊!” 邹不一笑道:“恰逢副厅长过生日,趁此噱头,自然将一帮贵宾喝得高兴。” 赵璞初面带微笑,轻轻地点点头。 邹不一缓步回到后座。 一直默念‘“生日”二字的赵璞初猛然一愣,忽然想起,二月二,龙抬头,正是自己的生日。 继而,这位嘉州一号人物有些后悔,若是先前记得今天生日,自己就不会那么气势汹汹批评工业园区管委会那帮人,即使项目推进情况着实糟糕,也不至于在这个属于自己的日子大动肝火,另择他日再修理他们也不迟。 只是,他很快就发呆了。 在丘川大学任教的妻子与自己的关系名存实亡,哪里还能记得丈夫生日 ! 倒是小棉袄媛媛贴心得很,可惜正值她大一读书期间,当然不能陪着父亲了。 百万人口大县之主却只能孤零零地度过这一天,着实有些悲凉。 考斯特很快驶入龙头山。 原本计划随之召开项目工作推进会议,下车时,县委书记临时决定改变日程,择日再说。 在县委办主任陪同下,赵璞初脚步散漫回到常委大楼六楼。 秘书方博慌慌张张跑出来,结结巴巴报告:“赵……书记……对不起……刚……刚才有位陌生人……是个小姑娘……说是您家亲戚……非要去您办公室……我……我没能……拦住……” 县委办主任面露紧张神色,严厉道:“小方,没有赵书记本人同意,能让人进去么?即使客人进了办公室,你也应当留下作陪,这是起码规矩! ” 方博闻言,本就惶然不已,现在已经是一脸苍白两股战战了。 赵璞初面带微笑,轻轻扬手,温和道:“小方,没事,我去看看。” 县委办主任大吃一惊,照理说,刚才大发脾气的县委书记现在余怒未消才是,怎么一下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呢? 方博泫然欲泣,垂头丧气。 跟在两位领导身后,年轻秘书好像末日来临般,战战兢兢,惶惶恐恐。 第137章 父女 两位随从当时就傻眼了。 他们没有见到预想那幅大吵大闹的场景,映入眼帘的反倒是一幅温情画面。 室内沙发上坐着的那位刁蛮姑娘,扭头瞧见来人,立即蹦起来,大喊一声“老爸”,扑进县委书记怀抱。 赵璞初拍了拍闺女脑袋,扭过头来,满脸温情对着下属说:“这是我女儿赵媛媛,你们去忙吧。” 两位随从赶紧告辞离去。 “老爸,今天你生日,媛媛来陪你!” “老爸,去你哪里了啊?害得我等你近两小时!” “老爸,晚上带我去吃嘉州名小吃,叫啥来着?哦,对了对了,米卷,是不是?” “老爸,你秘书真逗,好像你是老虎,他怕得瑟瑟发抖呢!” ………… 赵璞初一脸慈祥笑容,轻轻扶正闺女身子,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咱媛媛越来越漂亮啦!” 姑娘噘起小嘴,娇嗔道:“您都忘记三个月没见闺女了!” 赵璞初拿手指刮了刮女儿鼻梁,叹息道:“老爸也无奈啊,时间不够用呢。” 随后,爷儿俩坐在沙发上,唠嗑家长里短。 赵璞初单手撑着脑袋,满脸笑意望着一直叭叭不停的闺女,眼中尽是怜爱。 赵媛媛终于说累了,抬手指了指办公桌,娇声道:“喂,赵书记,没见本姑娘说得口干舌燥啊?还不赶紧泡杯咖啡?真是没啥眼力见!” 赵璞初哈哈大笑,赶紧起身,屁颠屁颠去泡咖啡。 赵媛媛随之起身,跟在后面疑惑道:“老爸,横山乡很远么?” 赵璞初边做事边“嗯”一声,反问道:“你知道这个地方?” 赵媛媛双手负后,懒洋洋地回答道:“今日从省城来嘉州的车上,遇到一个横山的家伙,挺逗。” 赵璞初“哦”一声,将速溶咖啡杯递给女儿。 赵媛媛接过杯子,轻抿一口,吐出舌头,一张俏脸简直烂透了,惊呼道:“呀,好难喝!” 赵璞初顺势坐在桌后老板椅上,笑吟吟道:“傻妞,你以为这是家里么?有咖啡喝都不错了!” 赵媛媛笑道:“堂堂一县书记,这点待遇都不能保证?” 赵璞初轻轻摇头。 继而,他忽然问道:“刚才你说遇到横山人,没啥吧?” 赵媛媛再喝一口,好似也不再觉得手中咖啡多难喝了,偏着脑袋略微想了想,说道:“我让他下午陪我逛县城。” 赵璞初疑惑道:“你们初次相识,这样好不好呢?” 赵媛媛放下咖啡杯,双手叉在小蛮腰上,朗声道:“本姑娘瞧人一向很准,您别操心,只管下午上班,.晚上请我吃大餐,嘻嘻,要不要我把他带上一起给你庆贺生日?” 赵璞初笑道:“行吧,你去玩,晚一些我给你联系。” 赵媛媛当即掏出手机,在键盘上一阵乱按。 赵璞初摇摇头,埋头审阅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 赵媛媛悄无声息走出办公室。 这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父亲一开始办正事,女儿就会很懂事地不去打搅。 世上就没有比父女更默契的关系。 从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婉青办公室出来,江宁边瞧见了袅袅前行的那位姑娘,于是扬手招呼。 赵媛媛微眯凤眼,随同扬手,以示回应。 二人会合后,好似多年好友一般,十分自然地结伴同行,朝着龙头山大门而去。 整个下午,江宁履行承诺,一直陪着陌生姑娘闲逛。 他们看过静水流深的宁江,去过紫竹公园,吃过路边小摊麻辣烫,玩过枪打气球,总之姑娘好奇的地儿和事儿,都一一顺着她。 终于玩累了,时间也不早了,夕阳几仅落山。 姑娘坐在护城河岸堤石阶上,望向嘴里含根青草蹲坐一旁的男子,笑着问道:“喂,晚上根我一起吃饭?” 江宁望着缓缓流淌的护城河水,轻声应道:“我得回家陪妈妈吃饭,还要见见堂妹堂弟。” 姑娘噘起红唇,似乎不开心了。 江宁不响。 姑娘气鼓鼓地说:“咱俩也算好朋友了吧?我来嘉州,你是不是应该尽地主之谊?” 江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犹犹豫豫应道:“好……吧!” 姑娘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满道:“你这么勉强,没劲!” 江宁哈哈大笑,最后说:“好吧,你说,吃啥?” 姑娘脸色如同天上云彩,说变就变,马上就灿然了,笑嘻嘻地说:“抠门的老好人,今晚不让你请客,只需带着嘴巴跟我去蹭饭就行啦!” 江宁疑惑道:“谁请?” 姑娘面带神秘气色,压低声音说:“去了就知道啦!” 江宁很无奈,好像也没啥其他办法。 夜幕降临时,他俩打车来到县城最着名的那家姜丝兔特色餐饮店。 只是,一进店,江宁就呆住了,不肯挪动步子。 我的天,临窗卡座上,赫然坐着县委书记赵璞初。 他赶紧拉一把姑娘,凑近耳边,悄声说:“这里不方便,咱们换一家店子。” 姑娘根本就不理睬他,朝着卡座方向扬手招呼:“老爸,我们来啦!” 可怜的江宁,那刻他觉得,这辈子都没遇到这么巧合之事。 这……这姑娘,竟然是县委书记的千金? 赵璞初也第一时间瞧见了江宁,随之也扬扬手,大声喊:“江宁,过来吧!” 江宁哎一声回应,挪动千钧步子,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只是,他很快就犯难了。 既然是卡座,当然只有两边可坐,要么跟赵姑娘坐一边,要么跟县委书记同坐。 好像坐哪一边都不妥。 这小子 脑子实在是灵光,就那么忧郁一瞬,立马找到了解决方案。 在赵璞初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横山乡党委书记转身从邻桌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卡座第三方,笑着说:“我坐这里吧。” 赵媛媛疑惑道:“你跟我坐不就行啦?干嘛坐在走廊过道上?” 江宁就当没听见似的,背过身去,朝着吧台喊:“服务员,点餐!” 赵璞初朝着那道年轻背影微微颔首。 那边,服务员大声应道:“已经有人点好餐啦,很快就上菜!” 江宁“哦”一声,转过身来,面对县委书记,红着脸说:“赵书记,对不起,我不知道媛媛是您闺女。” 赵媛媛抢过话头,嘻嘻笑道:“你若知道,还会陪我逛街么?还会跟我一起坐在路边吃烧烤么?” 江宁大窘,人家姑娘说得没错啊。 赵璞初端起桌上茶杯,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两位小年轻。 第138章 教诲 若说天上掉下馅儿饼,砸在横山乡党委书记头上,其实一点不为过。 要知道,乡镇党委书记有机会给县委书记共餐,明面上好像并不稀奇,实则是千载难逢。估计在过去上级要求并不严格的情况下,乡政党委书记宴请县委书记时有发生,如今全面加强从严治党,尤其是“八项规定”出台之后,曾经一度盛行的吃喝风就此被刹住,即便是县委书记下乡顺便吃个工作餐,也得严格控制标准,还需自己掏腰包付钱。 当然,也不乏作死者,厚着脸皮前去邀请,不仅未得偿所愿,而且还被骂得狗血淋头。 去年就发生过类似情况,县财政局长伙同三个大镇党委书记,当面邀请赵璞初吃过年饭,听说这四人差点挨处分,一度让嘉州官员噤若寒蝉。一些副县级干部从此不敢再明目张胆混同科级干部一起吃喝,即使偶尔斗胆作奸犯科,也只能佯装朋友聚会,单独成行,差不多算是偷偷溜去。 江宁当然知道今晚与县委书记共进晚餐的天载难逢机会,其实是蹭了赵媛媛的面子。 这几年,莫说与县委书记私下有所接触,他就连坐在办公室面对面单独汇报工作,也是屈指可数的。 一个偏远小乡镇,虽说掌心与手背都是肉,但实际上还是有着厚薄之分,就拿横山乡与城关镇来说,在众人眼里,各自份量显而易见,一个只是普通科级干部,一个则是提拔副县级干部的绝对实力者。 江宁有自知之明,从未觉得自己就能与其他大镇党委书记就平起平坐了。每次参加县上会议,他总是保持恭敬态度,对谁都是主动打招呼,偶尔私下聚餐敬酒时,总是放低酒杯,拿自己杯沿去碰人家的杯底,真心诚意说着虚无缥缈的恭维话。 今晚面对在自己心中如神一般的县委书记,横山乡党委书记自然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断向赵璞初敬酒。 赵媛媛毫不讲究地大快朵颐,连声称赞美味的同时,不时挥舞筷子,指着桌上那盆麻辣兔子,大声嚷着,“你俩别老是喝酒啊,吃兔子啊!” 赵璞初缓缓放下空酒杯,任由江宁再次斟满,抬头瞧着欢呼雀跃的闺女,满眼爱怜道:“媛媛,你觉得好吃,就多吃点,这家兔子可是全城有名呢。” 赵媛媛马上放下筷子,双手捧起桌上茶杯,朝着老爸眨眨眼睛,笑吟吟地说:“来,老赵,祝福您!” 江宁闻言一怔。 赵璞初抿嘴微笑,缓缓端起酒杯,与茶杯碰了碰,仰脖饮尽。 赵媛媛放下茶杯,拿过手机,在上面指指点点一番,随后递给她老爸。 赵璞初拿着手机仔细端详,继而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只是微微侧移目光,满怀深意的瞧了一眼正抬手夹菜的年轻人。 赵媛媛伸手拿回自己的手机,捂嘴偷笑。 江宁懒得管人家父女之间的亲密举动,只顾埋头吃兔肉。 待姑娘绘声绘色说完下午逛街趣事之后,横山乡党委书记再次举杯敬酒,客气道:“赵书记,今晚是私宴,我就不汇报横山乡工作了,只是有一事迫在眉睫,不得不向您报告。上午,我去找了杨婉青常务副部长,请求尽快配齐横山乡党政班子。再过一个月,横山封山解禁,意味着同村公路必须上马。赵书记,没人牵头负责,仅靠既当爹又当娘的党委书记兼乡长,着实忙不过来,还望您支持!” 赵璞初笑意微微,轻抿一口酒,轻轻放下酒杯。 江宁仰脖干酒。 待年轻人放下酒杯,县委书记轻咳一声,沉声道:“江宁,你是全县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县委和我对你寄予厚望,你要清醒地明白这一点。放你去横山主政,希望你不是去当官,而是去干事,去干为老百姓谋利的大事!” “横山乡自然条件恶劣,生活在那里的老百姓苦啊,时刻盼望与其他地方一样的小康致富。百姓的期盼,就是我们官员的使命。所以,你江宁就要坚决担负起这个使命来,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不干出有目共睹的实绩来,必定愧对组织和群众对你的信任。” “一个干部,积极主动向上,是对的。可是,嘉州当前很大一部分年轻干部,他们两眼只盯着头上乌纱帽,一到任职年限,就寻求和攀附各种关系,说情打招呼。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甚至想法都不能有半点。” 说到这里,赵璞初拿目光扫了一眼自家闺女。 江宁紧抿嘴唇,正襟危坐,重重地点头。 赵璞初端起酒杯,轻声道:“江宁,我敬你一杯。你在横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差不多都知道。总体上说,县委是满意的。邹不一同志常常提及你,说你有思想有闯劲,心怀大局,将百姓福祉放在心中。我知道他的意思,很是看好你。所以,江宁,你不要辜负老领导对你的期望。” “还有,修通通村公路,既是横山乡分内之事,也是嘉州大事,你不可等闲视之,务必以百分之百的精力抓好。我们不说这个项目已经在国省交通部门立项,单就你个人而言,算得上举足轻重,干得好就提拔或重用,干不好的话,你江宁就灰溜溜离开横山,至于安排到哪里,就由不得你了。” 赵媛媛忽然插话,打断了赵璞初的话题,噘嘴说道:“哎呀,老爸,今天是您生日,就别说教了,如何?” 啊? 江宁豁然起身,呆呆望着县委书记,震惊得无以复加。 那刻,他忽然明白赵媛媛为何在上学时间乘车从省城来到嘉州了,原来是前来陪伴父亲过生日。 “我马上去买个蛋糕。” 丢下这句话,压根没管县委书记同意与否的年轻人旋即飞奔而去。 赵媛媛从那道背影上收回视线,望着依然一脸风轻云淡的父亲,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只是她很快就脸红了,只因老爸忽然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媛媛,你觉得江宁如何?” 少女羞涩难当,嚅嗫半会儿,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璞初语气爱怜,问道:“不承认有好感啊?那你为何给人家画成了花脸猫?” 少女俏脸越发红了,差不多红到了耳根。 赵璞初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倏然正色道:“媛媛,关于恋爱观……” 少女猛然挥手,急声道:“打住,老赵打住!” 那位当老子的,不管拥有嘉州绝对权力与否,也肯定是个女儿奴,还真就闭口不言了。 年轻人很快返回,双手捧着一个并不算豪华的奶油蛋糕。 接下来,待生日庆祝程序一一进行完毕,赵璞初始终没再说其他什么。 倒是雀跃不已的少女叽叽喳喳说不停,欢喜得像只快乐小鸟。 江宁殷勤有加,切蛋糕、送蛋糕忙得忘乎所以。 赵璞初没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如此举动,将剩下吃不完的蛋糕分享给了邻座,说让大伙都来分享生日喜悦。 一时间,小店里皆喜气洋洋。 离开时,并未醺然只是略有脸红的年轻人站在街边,挥手送别坐进轿车的那对父女。 待轿车启动,坐在后座的县委书记微微回首,露出一个谁也没注意的笑容。 夜色深浓,年轻人仍然挥着手。 第139章 散步 轿车驶入灯火通明的嘉州宾馆,从林荫道上很快走出一对父女。 少女有些不解地问道:“老爸,你可以请我去俗家小店坐在大厅卡座吃饭,为何不能带着我去嘉州大街散步呢?” 男子倏然笑道:“因为我不能去散步。” 少女噘嘴问道:“就因为你是一把手,就不能让老百姓看到?” “这倒不是。”男子笑容慈祥,瞧着自家宝贝闺女,柔声解释道:“三个原因。一来走在大街上,很容易遇见熟人,难得打招呼,关键在于别人认识我,但我未必认识对方,这样很尴尬呢;二来大家彼此陪着家人饭后散步倒还好,若是有干部在外面大吃大喝,酒足饭饱醉醺醺的样子,我这个县委书记是视而不见的好,还是严厉批评才是呢?都不好处理;三来我带着如此貌美闺女走在大姐上,知道咱们父女关系的人倒不觉得有啥,不认识的人瞧见,明日定要满城风雨。” 少女吐了吐舌头,满脸诧异道:“就散步而已,竟然有着如此大讲究,你们当官的,真是累。” 男子抬手扯下一片垂至额头的绿叶,捏在两指间轻轻荡了荡,低头瞧着指尖绿汁儿,淡淡笑道:“习惯了就好。” 少女哼一声,大声说:“我可习惯不了。” 男子丢掉手中绿叶,掏出一张卫生纸擦了擦指尖,忽然仰头望向远方城市灯火,轻声道:“媛媛,等会我离开宾馆回了住地,不许打电话让江宁来找你。” 少女猛然转身,一把爪子老爸胳膊,惊声嚷道:“老赵老赵,你是神仙咩?为何猜得我的心思?” 男子勾起二拇指,轻轻剐了女儿鼻梁一下,爱怜道:“傻丫头,知女莫若父,你那点小心思,老爸当然知道。” 少女皱了皱脸庞,躲过老爸亲昵举止,倏然笑道:“其实,我只是想喊他请我吃烧烤,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喊了呗。不过,我看着江宁就觉得亲昵,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嘻嘻,老爸,当初你遇到老妈,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对于女儿如此大胆直白,男子并不生恼,更没有惊慌,只是淡然笑道:“他顶多算作是相识不久的朋友,跟老爸与老妈当初相识,有着天壤之别。傻丫头,这两者不可摆在一起呢。” 少女哦一声,大约是想起今日上午坐在车上,给他画了个大花脸,不由得呵呵笑出声来。 男子忽然一脸怅然,嘴唇抖动,嚅嗫嚅嗫,最后吐出一句,“媛媛,我和你妈妈……” 少女抬起手臂,制止了父亲继续往下说。 男子有些诧异,待看到女儿从未有过的严肃面孔,也就住口不再言。 “老爸,生日快乐!”少女甜甜道一句,继而倒背双手,缓步离开林荫小道,走向宾馆大厅。 男子伫立原地,一动未动。 夜色苍茫,夜风吹得丛林沙沙作响。 此时的嘉州,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行人如织,满街响着各种各样的叫卖声。 人群中,一位背着背包的少年,沿着正东街一路朝前,边走边打电话。 看得出,他满眼柔情,对方一定是最亲爱的人。 絮絮叨叨说过今日奇遇之后,少年猛然声音低落,说着只有话筒对面的人才能听清的话语。 只是,完全沉醉于女友通话中的少女,压根就没注意到,与他擦身而过的两人。 年轻男子一身风衣,年轻姑娘则一身短袖春装。 背道而行多远距离之后,那位风衣男子突然驻足,回首望向来时路,早已不见了刚才打电话的少年。 年轻姑娘纳闷道:“望啥呢?” 风衣男子喃喃道:“刚才遇到一个人,好像你哥。” 年轻姑娘嘻嘻笑道:“今日正值周四,他在横山呢,怎么不可能回城?况且,伯妈也没提起他要回城之事。” 风衣男子哦一声,继续挽着女友胳膊往前走。 回到自家商住小区,江宁围着花园转悠,继续煲着电话粥。 直到电话那头说必须加班了,他们方才依依不舍地道别,依然隔着无线网络,对着话筒发出亲吻响声。 谁也舍不得先挂电话。 打开家里房门,江宁看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母亲一脸诧异,顿时呵呵作笑。 不待周淑英反应过来,在小屋里做作业的江水满惊叫一声,迅速飞出来,扑进堂哥怀里,一阵大呼小叫。 江宁满脸柔情,抽出手臂,揉了揉怀中男孩脑袋,大笑道:“哟,满娃子,感觉你又长高了呢,差不多与我鼻梁齐平啦,喂,有一米六了吧?” 江水满抽了瞅鼻子,扭头朝着周淑英愤懑大喊:“伯妈伯妈,你瞧瞧您儿子,连我长高多少都不知道!” 周淑英起身过来,拍了拍侄儿肩膀,笑着说:“好啦,让哥哥将背包放下,这么大个孩子了,还如当初小娃儿一样,也不害臊!” 江水满放开江宁,嘻嘻笑道:“哥,我给你说,入校摸底考试,我拿了第一名呢。” 刚放下背包的江宁倏然转身,喜出望外问道:“当真?” 已经长得有模有样的江水满不再是当初那个鼻涕虫了,倏然正色的样子挺有几分老气横秋的样儿,此时狠狠盯着江宁,愤然道:“你小子就是看不起我!” 江宁哈哈大笑,朝着堂弟并不厚实的胸膛捶了一圈,朗声道:“好!若期中考试再次获得第一名,我说话算数,奖励你三百元,如何?” 江水满紧握右拳,用力挥了挥,咬牙切齿说道:“那我一定拿到你的奖金,就给伯妈买好吃的。” 正端着刚热了一次的饭菜走出厨房门口的周淑英闻言笑道:“满娃子真有孝心!” 被伯妈夸奖的少年嘿嘿笑着,抬手摸了摸脑袋,有些难为情。 江宁坐在饭桌边,拿起筷子就吃,边吃边说:“妈,我现在还真饿了,晚上的兔子真想可惜为领导在场,只顾喝酒了。” 周淑英落座,陪着儿子吃饭。 江宁瞧着还算丰盛的菜肴,忽然问道:“妈,为何剩菜这么多?” 周淑英抿嘴笑道:“都怪小慧丫头,临近饭点了,方才打来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了。” 江宁瓮声瓮气问道:“她跟同事聚餐啦?” 周淑英不响,只是瞧着桌上菜肴。 江宁也没再问,大口刨饭。 往小屋走的江水满自言自语说道:“有时候我凌晨才做完作业,还听见小慧姐在打电话。” 声音不高不低,江宁恰好听得清清楚楚。 周淑英抬头看一眼儿子,嘴里嘣出一句,“小慧也到了交男友的年纪。” 江宁一怔,默想片刻,继而再次刨饭,直至举在空中的瓷碗里没剩一粒饭,方才放下碗筷。 周淑英起身收拾碗筷,很快走进厨房。 江宁打个饱嗝,起身去了沙发边坐下。 他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放下了。 或许,江家后辈都已长大成人。 第140章 暴怒 休息片刻,江宁起身,从客厅来到母亲卧室。 周淑英坐在床上,披着一件厚实外套,正埋头忙着永远都打不完的毛线。 虽然春节已经到来,但夜晚依然有些寒冷。 江宁轻轻坐在床沿上,静静凝望着母亲。 曾经苍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龄的周淑英,自来到嘉州生活以来,慢慢变得越来越年轻,看上去跟年龄相仿的城市中年妇女已经没什么明显差别了。 都说母凭子贵,虽然周淑英从未有过如此念头,但因工作强度并不算多大,加之生活一天比一天轻松,家里存钱逐渐增多,这位来自草池农村的女子,已经过上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康日子。 周淑英抬头看着儿子,双手依然上下熟练翻飞打着毛衣,脸上露出浅笑,问道:“咋啦?还不去睡觉?” 江宁抿嘴点头,疑似撒娇地应道:“哎呀,给妈妈唠嗑会儿嘛。” 周淑英顺口问道:“有心事啊?你工作上的事儿,老娘可不懂呢!” 江宁呵呵笑道:“谁要给你说工作啊?” 周淑英垂下眼睑,瞧着手中毛衣,低声说:“满娃子长得真够快的,年均得长十公分,尤其是这两年,迅速蹿高,都快一米七啦,跟你个子差不多了。孩子长高就得添新衣服,我得赶紧织毛衣,要不然到了下半年,如今勉强能穿的毛衣恐怕就得露肚子啦!” 江宁应道:“是啊是啊,满娃子父母个子都高,这小子至少不会低于一米八呢。所以,妈,得保障孩子营养,该花钱就花钱,咱家这两年也不缺,以后还会更好的。” 周淑英不响,嘴角微微翘起。 江宁忽然问道:“小慧交男友了么?” 周淑英轻轻点头,小声道:“不过,我不知道男方条件如何,照理说,应该不差吧!” 江宁闭口不言,眉头微微皱起。 周淑英懂得儿子心中想着什么,于是开口说道:“我问过她,她承认了,只是没说情况。” 江宁喃喃道:“这小妮子,真是该挨揍。” 周淑英蓦然笑道:“女大不由娘,况且我又不是她亲娘,她不说也实属正常呀!” 江宁心中有些梗塞,只是听母亲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再纠结这个问题,于是转移话题说道:“妈,你想要一个什么样儿的儿媳妇呀?” “哎!”周淑英叹息一声,幽幽道:“傻娃儿,你得先有女朋友,再有我的儿媳,现在的世道不是过去啦,你总不能按照我说的标准去找吧?对不对?” 江宁笑道:“干嘛分先后?不可以两者融合么?” 周淑英看没看儿子一眼,边打毛衣边说:“你看着办,你喜欢就好。若是她跟我难以相处,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大不了我回江家湾老屋去。” 江宁一怔。 周淑英继续说:“咱家日子虽然逐渐好起来,但终究是贫苦人家,我也不能心怀门当户对的想法。儿子呀,你能讨得老婆,有人愿意跟着你,已经值得感恩啦,别挑三拣四,遇到一个好姑娘,就当珍惜才是。” 江宁懂得母亲所言之意,所谓成家立业,就得适时作出决定。 遇贵人,先立业;遇良人,先成家。 江宁忽然觉得自己词穷,绕来绕去,总是绕不到柳清柔身上去,一时有些慌乱,只差没有直接说自己有女朋友了。 正在这时,客厅传来轻微关门声。 江宁高喊一声,“小妮子,来伯妈房间!” 客厅立即响起啪啪脚步奔跑声,继而次卧室房门打开。 江宁扭头望去,看到江小慧身着春装,俏脸妆容精致,活脱脱一个超级大美女。 江小慧呀一声惊叫,欢快扑过来,搂着堂哥肩膀,娇声大嚷,“喂喂喂,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呀?” 江宁淡淡道:“你还晓得有个哥啊?” 江小慧将偏过脑袋,放在江宁头上,哈哈笑道:“本姑娘必须晓得噻!” 江宁不响不应。 周淑英瞧着两个年轻人,灿烂道:“小慧,吃过晚饭没?” 江小慧抬起脑袋,对着伯妈温言温语地说:“咦,给您说过哒。” 谁也没想到,江家长子豁然起身,转身对着江小慧,一脸怒容,声若砸雷,吼道:“你就这么对伯妈说话?” 室内瞬间安静。 莫说江小慧,就连周淑英也是一脸惊诧,傻呆呆望着江宁。 少女张大嘴巴,不知所措,眼眶盈满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 周淑英很快反应过来,赶紧起身下床,猛地一巴掌拍在儿子屁股上,狠狠训斥道:“谁惹你啦?赶紧出去,回到你房间去,现在当了党委书记,脾气见长了是不是?” 继而,伯妈一把搂过侄女,轻声安慰:“没事没事,你哥那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慧乖,莫哭莫哭。” 江宁叹息一声,慢慢挪动步子,离开次卧室。 待堂哥一走,伏在伯妈怀里的少女,哇一声大哭。 早已不显得脑袋过大的半大少年,站在客厅临窗书桌边,一脸惊惶,默默望着从次卧室走出来的堂哥。 江宁瞧一眼他,瓮声瓮气吐一句,“做你的作业去!” 半大少年像耗子见到猫,赶紧坐回板凳上,埋头写作业,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江宁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臂撑在膝盖上,十指抓住头发,使劲地揪。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暴怒。 这是怎么啦? 就因为听闻她交了男友害怕失去这个妹妹吗? 她可是与自己从小相依长大被堂哥宠得不像话的慧丫头啊! 一直在侧耳倾听次卧室里传来哭声的半大少年,偷偷瞟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堂哥,随后继续认真写作业。 只是,一滴泪珠倏然滴落作业本上。 半大少年赶紧拭去。 许久后,室内哭声减弱,最后完全没了声息。 作过很大会儿思想挣扎的半大少年,缓缓起身,离开课桌,蹑手蹑脚地走,尽量不让自己脚步声太过响亮。 他在饮水机接过一杯水,悄无声息地放在堂哥面前的茶几上,随后返回课桌边。 江宁停止攥头发,缓缓抬头,两眼哀伤,望着茶几上那杯温开水。 夜风拂窗,沙沙作响。 室内,落针可闻。 第141章 式微 嘉州泥坯巷,当得上“古老”二字。 不管县城东、南、西三方如何繁华,位于西面的泥坯巷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棚户区”或“城中村”,像一棵还活在六七十年代的老槐树,尚未迎来现代发展的春风。 一身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轻轻推开咿呀作响的院门。 屋内立即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声,以及问话声,“是老孟吗?” 年轻人嗯一声,抬步进屋,问道:“爹,您还没睡?俺娘呢?她睡了吗?” “都没,你来这里吧。” 孟飞走进父母房间,见二老靠在床头,不由笑道:“爹,娘,还等着我啊?” 昨日才从县看守所释放回家的孟鹤堂露出浅笑:“老孟啊,你还是回丘川上班吧,有你妈在,我调养一段时间就好。刚给你妈商量了,我们还是住在泥坯巷自在,也有感情。” 孟飞笑道:“当初,我就出生在老屋吧?” 孟母抿嘴道:“是呢,飞儿,你爸现在安稳了,你就放心去闯荡吧。” 孟飞就着床沿坐下,没开腔,只是伸手掖了掖被子。 头发花白的孟鹤堂瞧出儿子心中不舍,于是淡然笑道:“别担心,我心里平衡得很!” 孟飞蓦然抬头,望着曾经叱咤嘉州拥有首富之称的父亲,鼻子一酸,眼泪慢慢溢出眼眶。 孟鹤堂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儿子脑袋,叹息道:“老孟啊,重整孟氏集团的重任只有靠你去完成了。” 孟母随着儿子流泪,颤声道:“老头子,别再想什么重任不重任的了,就让儿子像江宁一样,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吧,挣得一份工资养家糊口即可,他家日子过去比黄连还苦,如今慢慢好起来了。” 孟鹤堂不响,闭上眼,仰头靠在床头上。 孟飞应道:“是,我听妈妈的话。” 孟母柔声叮嘱:“儿啊,遇到一个好姑娘就成家吧,咱家如今穷是穷点,但还能过日子。” 孟飞轻声笑道:“妈,你觉得江小慧如何?” 孟鹤堂蓦然睁开眼,迅速坐正身子,笑意盎然道:“你小子有情况?” 孟飞低声道:“小慧……今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啦!” 孟母啊一声惊叫,继而欢快道:“那可是个好闺女啊!真若成了咱家媳妇,就是咱孟家的福份!” 孟飞起身,哈哈大笑几声,转身出屋。 身后,老两口毫无睡意,嘀嘀咕咕的唠嗑起来。 只是,回到自己小屋的年轻人摆弄手机许久,也不见女朋友回来信息,不由眉头紧锁。 正东街那边,商住小区最末那栋楼,七楼二号房内,灯火依然亮堂。 少女红着眼睛,扭扭捏捏走出次卧室,还不忘扭回头去,望着朝她挥手的伯妈。 待堂妹走近客厅沙发,江宁轻声道:“坐会儿吧,咱兄妹好久没唠嗑了。” 阳台那边,江水满早已钻进临时搭建铺窝睡了。 客厅里,兄妹俩相挨坐在沙发上,开始了他俩二十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谈话。 听闻江小慧细细聊起她和孟飞之间的爱恨缠绵,江宁并未就此事本身作出过喜过悲的反应,反而暗自心酸不已。 也许,真到成年之后,莫说终究是隔房,就连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兄弟姐妹,都会慢慢生疏起来。 这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 可是,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对。 江宁递给堂妹一张纸巾,示意她擦擦眼泪。 江小慧“噗呲”一声笑,噘嘴,抽鼻子。 江宁起身,穿上皮鞋,朝着一脸匪夷所思的堂妹扬扬手。 随着一声关门响,江家闺女吓了一跳,继而花容失色。 少女跳起来,快速从挂在墙壁上的坤包中掏出手机,解锁,查看,打字,删字……一系列忙活之后,她倏然停住了所有动作,只是那就那么呆呆的捧着手机,无奈地闭上眼,深深叹息一声。 她知道江宁现在出门去哪里,但不知道接下来是怎样的后果。 或许,那对曾经的死党,从此分道扬镳。 堂哥不止一次给她说过,跟孟飞在一起不是不可以,只是要下定同甘共苦的决心,以及容忍他沾花惹草的德性。 江小慧自己都不能说清楚,是否做得到。 月色依稀中,泥坯巷老屋再次传来院门敲击响声。 尚未就寝的孟飞疑疑惑惑地走出来,看到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不由惊呼一声,快步跑出来,打开院门。 只是,他刚喊出“江”字时,突然住了口。 一具瘦削身子陡然飞起来,向后方摔出去三四米远,“啪”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待他爬起来,那道黑影再次欺近身来,抬腿一脚,正中腹部。 没敢吭声害怕惊扰父母的孟飞,此时弓腰弯成一个虾球,举起双手,连连拱拳,无声求饶。 江宁慢慢蹲下身子,凑近死党。 那刻,映入眼帘的,是孟飞这辈子从未见过狰狞得近乎扭曲的一张脸。 孟飞甚至不相信,那位见谁都和和气气的少年,竟然还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他还是江宁么? 事实上,他不仅是曾经同桌好友江宁,而且是即将成为大舅哥的江宁。 也是这瞬,他明白自己为何挨揍了。 孟家公子平缓几口气,慢慢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双臂抱膝,忽然笑道:“你小子力气真大!” 蹲在地上的江家少年依然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孟飞压低声音说:“不过,随便你怎样,你终究还是我的大舅哥。” 本以为自己会再次挨揍的少年很是疑惑,那小子竟然挨着自己坐下,从兜里掏出两支香烟,含在嘴里,拿打火机点燃之后,递来其中一支。 孟飞接过香烟,深深吸一口。 幽深小院里,烟火忽明忽灭。 直到抽完一支烟,江宁方才开口,只是声音沙哑,也就显得尤其郑重。 “孟飞,自己是啥货,你知我知,但小慧不知。” “小慧是我亲妹,你若负她,你我从此天涯陌路,你曾经如何帮我,我如何帮你,都一笔勾销。”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也郑重告诫你,现在,立刻,马上,跟方怡嘉断了一切关系!” 江家少年起身,拍了拍屁股,悄无声息离去。 孟飞干脆仰躺下去,双手抱头,望着天上明月。 屋内卧室里,一直竖起耳朵凝神屏气倾听的孟鹤堂慢慢睁开眼,声音微弱呢喃道:“或许,这对兄弟就此式微。” 第142章 交心 回到家,江宁开灯,赫然见到江小慧双臂抱膝坐在沙发上,两眼茫然望着归来的堂哥,楚楚可怜。 那刻,江家长子心酸不已。 他默默走过去,相挨坐下,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少女顺势依偎过去,将脑袋搭在堂哥肩上。 两兄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只闻墙上石英钟滴答作响。 许久之后,江宁终于发声。 先是轻咳一声,继而嗓音温醇说道:“小慧,不是哥不许你搞对象,而是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你跟孟飞耍朋友,主要是担心你受苦受累。如今的孟飞,早已不是当初家境殷实的孟家公子。当然,我不是看不起他如今的落魄,反而更加佩服他怀揣东山再起的勇气和决心,也会一如既往的支持和帮助他。” “你是江家唯一的闺女,当然就是咱家的宝贝,我们都希望你开心,不求大富大贵,只愿平常幸福就好。” “你知道的,咱江家湾是什么样儿的地方,跟富饶毫不沾边,说鸟不拉屎也不对,只是丘陵地区上万个普通小山村之一。我们都经历过日起而作、日落而歇却依然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你甚至还因缴不起学费而辍学过。好在我们能从那里走出来,在县城安家立业,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词不达意,总之归结一点,哥不愿意你跟随孟飞四处闯荡,去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你在县一小教书,工作稳定且受人尊重,若能找个公务员或者教师成家,从此过上一个普通县城人的生活,就是最好选择了。” “唉,我也明白,你和孟飞有了感情,愿意为他付出。我刚才去找他了,他什么也没说,似乎又什么都说了,我还能怎样?总不能棒打鸳鸯吧?现在,我算是默认吧!” “事到如今,你俩就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在一起,勇敢面对未来,不管风雨,不管雷电,只要对方不犯原则性错误,就要全心全意对待,这是咱江家的规矩。” “小慧呐,哥不得不啰嗦,不得不提醒你,你的选择,注定了未来日子可能很艰难,甚至艰难得无法想象。哥很担心,也很不情愿,怕你吃苦,怕你受委屈……” 说到最后,江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江家独女早已泣不成声,眼泪滂沱而下,早已打湿了堂哥的肩膀。 江宁转身扶住堂妹双肩,拿手掌擦去她脸上泪水,一遍又一遍。 江宁蓦然笑道:“来,给我笑一个,丫头,别怕,有哥在呢!” 少女抽了抽鼻子,咧嘴挤出一个笑容,如梨花带雨。 江宁缓缓起身,指着黝黑的窗户,大声笑道:“慧丫头,我们还年轻,不知道未来是啥样,但是,我们要始终相信,这世间有传奇!” 少女眼神炙热而又坚定,重重地点一下头,大声应道,“嗯”。 江宁抬手指了指墙上石英钟,示意该睡觉了。 少女嘤咛一声,伸手拉住堂哥衣角,央求道:“哥,好哥哥,您都好久好久没陪我说话了!况且咱俩这会儿都没啥瞌睡,再聊会儿呗!好不好?就聊半个小时就行!” 江宁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陪伴堂妹的时间太少? 于是,两兄妹各自盘腿,坐在沙发上,继续唠嗑。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聊小时候快乐时光,聊高嘴坡上那棵榕树华盖如云,聊江家湾已经修通水泥公路,聊小慧家承包的鱼塘如何丰收,聊江家湾首富人家四个儿媳与婆婆相处趣事,聊江家湾玩伴如今各在何处。 江宁聊起横山基本概况,聊那里贫穷与希望,聊自己肩上责任以及下步工作思路,聊乡中心校的“春校长”,聊虎子与茶叶蛋,聊瘦如竹竿的食堂师傅和他肥胖如杨贵妃的老婆。 江小慧捂嘴狂乐,继而叽叽喳喳说起县一小老师们和孩子们,以及那些啼笑皆非的校园趣事。 只是,江宁那厮压根就只字未提他现在的女朋友柳清柔。 后来有一天,当嫂子主动给小姑子提起当初他们的往事时,江小当即慧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狠狠拍在堂哥后脑勺上,差点将其拍倒在地上,疼得那厮嗷嗷直叫,大呼救命。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两人早就忘了只聊半个小时的约定。 天光发白,周淑英起床,准备做早饭。 她从卧室出来,见到两兄妹坐在沙发上,脑袋凑脑袋,还在嘻嘻哈哈说不停,顿时惊诧不已。 江宁像耗子见猫,迅速跳下沙发,直奔卧室,大声嚷着:“不行,不行啦,我得睡一会儿,上午还得赶去横山乡呢!” 江小慧哈哈大笑。 只是少女并没乐太久,她就遭到伯妈瞪来一眼,赶紧溜回卧室去。 周淑英叹口气,轻脚轻手走进厨房。 只是,她很快嘴角就微微翘起,露出会心的微笑。 可怜的江宁,睡得正酣时,就被连续两个电话惊醒,不得不起床。 第一个电话是女朋友柳清柔打来的,问他是否回到横山了。 第二个电话是赵媛媛打来的,那位县委书记独生女气势汹汹,问他为何还不去接她,说好一起去横山的。 洗漱完毕,他来到客厅,才发现家中只剩自己一人。 吃过母亲准备的早饭,江宁不再背上背包,而是提上公文包,走出家门。 他今天上午,要办三件事。一是再去县寿险公司,面见未来岳母曾经的老领导卿幽兰;二是离开县城之前,得兑现与小姜丝“当面告别”的约定;第三嘛,当然就是前去嘉州宾馆,接着赵媛媛,一起去横山乡。 真是巧合,江宁走在大东街,意外见到了姜姒母子。 母女俩背朝街面,面对摊主,正在购买嘉州土特产,麻辣米卷。 依然穿着红火棉袄的丫头,正朝着摊子上大盆小盆品种不一的米卷指指点点,嚷着这也要那也要,忽觉脑袋上有只手在抚摸,于是快速地抬手,狠狠打掉。 只是,更让她气恼的是,那只手锲而不舍,居然再次抚摸自己脑袋。 她愤而转身,一瞬间脸上笑颜如花。 果然,天下女子的脸色,比翻书更快,无论年龄大小。 丫头蹦跳起来,大声嚷,“江宁江宁,你个背时鬼,我还以为妈妈摸我脑袋呢,哈哈哈……” 身穿一身白色旗袍的姜姒听闻女儿喊声,快速转身。 比女儿笑得更开心的少妇,视线越过男子头顶,望向蓝天。 春阳和煦,照得大地生辉。 这世间,浩瀚光阴长河中,没有比见到心上人那刻更美了。 第143章 蹙眉 离开正东街,江宁三步一回头。 牵着妈妈裙角的姜子涵静静站在摊前,眼泪汪汪。 姜姒一脸平静,只是望着慢慢远去少年的眸光,深藏无尽依恋和不舍。 直到少年背影消失于北边人潮中,姜姒方才安慰了孩子,牵着姜子涵走向南边的妈妈家。 他们的人生,如同今日的离别,从此南辕北辙。 或许这位离异少妇此时并不知道,这是她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纵使这世间有太多巧合,姜姒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成了他名义上的前舅妈,哪怕她与卿家再无瓜葛,也足以让人心碎一地。 来到县寿险公司,江宁见董事长办公室房门紧闭,遂去综合部寻找柳落松,可惜依然没见着人。 综合部里,坐着一位与曾经那个自己似曾相识的年轻小伙子,姓乔。 乔小伙弄清原委,笑着起身,倒来一杯热茶。 江宁不请自坐,端着茶杯深嗅一下,笑着说:“正宗横山绿茶之明前茶,是老柳的专用品吧?” 乔小伙诧异不已,试着问:“您是?” 江宁大大方方介绍了自己,然后笑着说:“以前,我也坐你那个位置。” 乔小伙似乎从未听人说起,两眼茫然。 江宁很奇怪,难道柳落松没怎么跟这位年轻小伙子聊天不成? 他顿时失去了性,问道:“卿总啥时能回公司?” 乔小伙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江宁莫名生气,冷冷道:“小乔,记住,但凡客人前来,都得热情相待,尤其是不能让客人不知缘由地等下去,这样的话,是极度损坏卿总形象的。” 说完,他就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出综合部办公室。 身后那位年轻人,瞠目结舌,满头雾水。 下楼后,江宁去见了母亲周淑英,说自己下午就回横山乡。 周淑英忙着搞卫生,嗔怪道:“那还不抓紧时间去车站?” 当儿子的,干脆蹲在地上,笑嘻嘻地说:“妈,您有儿媳妇了。” “啊?”周淑英惊叫一声,立即停下了手中活儿。 江宁吃吃笑道:“您不是催我交女朋友么?咋啦?现在又吃惊啦?” 周淑英满面春风,过来挨着儿子蹲下,急声问:“儿,说说,俺儿媳妇姓啥名谁,在哪里工作,家庭情况如何?” 江宁摩挲着下巴,嘴上将“嗯”声拖得老长,不急着回答。 当妈的,当即就朝着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将他拍在地上。 江宁干脆坐在地上,哭笑不得。 周淑英催促道:“说呀,你个背时鬼,是不是还想挨揍?” 江宁再次笑嘻嘻的,压低嗓音应道:“您们卿总的女儿。” “清柔?”周淑英大惊失色,舌头打结,连声说:“这……这也成啊?人家……咋个……看得起咱家……你是不是……骗老娘……哄老娘开心……要不得呢……” 江宁起身,拉起母亲,替她理了理云鬓,柔声道:“妈,不骗你,只是,你别声张,现在卿总尚还不知呢!” 周淑英迟疑着问道:“所以……你今天来这里,就是找卿总说明情况?” 江宁摇摇头,说自己另有其事。 周淑英哦一声,继而满脸八卦气色,喜滋滋的说道:“臭小子,你有福气啰!” 江宁哈哈大笑,说应该是您有福气了吧?! 周淑英笑得脸儿稀烂,连连点头。 见时间不早了,江宁告别了母亲,说他还有事得马上去办。 走出老远,他回头,还看到妈妈站在原地,痴痴望着儿子。 江宁来到嘉州宾馆,远远看到一个俏丽人影站在大门口,于是紧走几步,边走边喊,“赵姑娘,我来啦!” 今天的赵媛媛有些异常,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朝着疾步而来之人微微一笑。 江宁来到姑娘身边,笑意盎然问道:“走哇?” 姑娘竟然摇摇头。 江宁很不解,问道:“你不是一大早催促我来接你去横山乡么?” 姑娘干脆地吐出俩字,“不去!” 江宁越发纳闷,追问道:“为何呀?” 赵媛媛沉默片刻,瞧着满脸期待的江宁,轻启朱唇说道:“我想了想,还是不去打扰你的好,况且,我爸准备了车,一会儿就送我返回丘川大学。” 江宁闻言,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满腔遗憾,试着问道:“要不,还是去看看横山再去省城?” 赵媛媛凝视着这位相识不过二十小时的男子,没开腔。 江宁自顾自说道:“也行吧,既然赵书记有安排,就不好违背的,那我回横山了。” 少年转身就走,不过没走出几步,又折身返回来,伸出手,满脸笑意说道:“赵姑娘,今此一别,还望以后相见,有空来嘉州的话,就来横山走一走、看一看。” 赵媛媛缓缓伸出玉手,轻轻握了握。 江宁倒退着往前走,挥手致意。 赵媛媛依然安静站在原地,目送他那个转过身小跑而去的乡党委书记。 春风不语,轻轻吹过耳际。 不知何时,有人站在姑娘身边。 赵媛媛轻叹一声,温声道:“爹,你答应我,帮帮他,好吗?” 身后男子嗯一声,继而嗓音闻醇说道:“我帮不是主因,关键是他自己,当前,横山修路在即,还望他顺利完成任务,以此证明,他的能力和水平。” 推进项目最是锻炼人,考验的是干部综合素质。 但愿那位远去的少年,终究不负众望。 县委书记赵璞初牵着闺女的小手,缓缓走进嘉州宾馆停车场。 姑娘蓦然回首,满眼都是绿意盎然的椿树丛林。 异乡少年,还望咱们再能相见。 已经坐上通往嘉州客运站的公交车,横山乡党委书记此时蹙眉不展,默默望着窗外。 他有些莫名的失落,心中潜意识地感觉到,今日似乎错过了什么。 赵姑娘突然改弦易辙,绝不是她自己临时起意。 答案只有一个,她爹反对。 这就意味着,县委书记赵璞初对自己并不完全信任,说严重点,甚至是有所防备。 靠近领导亲人,是一种捷径,也是一柄双刃剑。 稍有不慎,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公交车已经到站,江宁随着人潮下车。 刚走进候车厅,年轻人突然愣住了。 一位腴艳贵妇女子,双臂环胸,正含笑而立,静静地望着他。 江宁愣神不过三秒,继而展颜一笑,如沐春风。 第144章 未来岳母 “你去丘川见过清柔?” 只是这么一句,也只需这么一句,江家少年再次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原本见到领导的那份意外欣喜,在脸上逐渐僵硬,最后完完全全成了意外惊吓。 那位贵妇模样的中年女子走到少年面前,满眼疑惑地瞧着他那副模样,继而抬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仍然不见他有所反应,于是更加诧异,忍不住出声问道:“喂,喂喂喂,臭小子,怎么啦?” 少年终于有了回过神来的意味,眼珠子开始转动,只是脸色照旧苍白无血。 他结结巴巴地应答,“老……老领导……我……我去过丘川……昨日……才……才回的……” 卿幽兰气笑了,轻声道:“我知道啦,清柔已经给我讲了!” “说你专程去了省委,给清柔讲了很多道理,让她别担心,一定要相信组织自会公正调查,况且一人做事一人当,哪怕是子女,也帮不上忙的。” “同时,更别将父亲之事作为套在孩子脖子上的枷锁,作为新一代年轻人,要勇于面对人生所有悲伤,要善于自我调节不被阴影笼罩,我们还有父母兄妹需要照顾,自己还有未来需要去面对!” “江宁,你说得太好了,清柔说,她很感激你,下次回嘉州,一定去横山看望你!” 少年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坠回原位,止不住地长长舒出一口气,脸上浮现起灿烂笑容,应道:“不用谢,这是江宁应该做到的,只是做得不够,微不足道,嘿嘿,微不足道呢!” 卿幽兰笑道:“我听综合部小乔报告你来过,于是想到你应该现在会回横山,所以就来车站找你。” 江宁抬手挠着脑袋,赧颜道:“我就是来向您当面汇报丘川之行。” 卿幽兰嗔怪道:“你小子,不晓得打电话么?” 江宁嘿嘿一笑。 卿幽兰递来一个纸袋子,柔声道:“给,这是我给你买的衬衣,春天来啦,你也该换件新衣服啦!” 江宁满脸通红,扭扭捏捏的接过纸袋,也不好意思打开看看,就提在手上,连声致谢。 其实,这厮可不像表面上那么羞赧内秀,心中忽然冒出一句话,“真是个好老丈母呢,哎哟哟,有福啰!” 卿幽兰抬腕看看手表,遗憾道:“本想跟你再深谈会儿,可惜公务缠身,不得不赶去长宁市公司。这样吧,江宁,下周有空回嘉州,来我家里一叙,可好?” “好,好好!”江宁满口答应。 卿幽兰抿嘴一笑,转身走向候车大厅门口。 她不用想就知道,原秘书一定会目送老领导远去,直到见不到身影,他才会作罢。 事实亦如此。 只是卿幽兰不知道的是,那厮一手提纸袋,一手擦拭额头细汗,嘴角还微微扬起,笑得极其诡异。 江宁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将纸袋和自己的背包放在邻座,掏出香烟,点燃之后,美美地抽一口。 嘿嘿,只要未来岳母尚还不知女儿已经被人生米做成熟饭就好! 问题随之也来了,她若知道了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呢? 勃然大怒? 无奈叹气? 还是默默接受? 少年脑子所能想到的答案,就没一个与“欣喜若狂”沾边。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永远都不相信能是那样的结果。 他和柳清柔之间,连江宁自己都觉得晕乎乎的。 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仿佛还在梦中。 所以,他更不敢奢望得到出身贵胄家族的卿幽兰轻易认可这门完全不对等的儿女亲事。 况且,曾经选择下嫁柳建国的她,怎么能让女儿重蹈母亲的覆辙呢? 江家少年双手抱头,一脸生无可恋。 离开嘉州车站的寿险公司董事长卿幽兰,已经坐上公司的公务用车,此时正奔赴长宁市途中。 这个离异女人,当前所有心思都在一对儿女和父母身上。 有句话如是说,“这辈子,将养我的养老,将我养的养大,至于自己,就无所谓了。” 人呐,在这世上如何度过,终究都是一捧尘灰。 柳建国出事,卿幽兰对前夫还是有那么点伤感,毕竟夫妻一场,谁也不愿意谁过得如此悲凉。 只是,她更担心的是,一对儿女受到影响。 当长女欣喜有加地说起得到江宁的开导,她喜出望外,顿时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甚至对前秘书有了感激之情。 由此,那小子不是更让人喜欢吗? 腴艳女子脑子里慢慢浮现起与江宁相处的点点滴滴画面来,禁不住打个抿笑。 哎,小子! 还未将感慨吐出来,女儿柳清柔的电话适时打过来。 “妈妈,你外出了呀?” “你怎么知道?” “哎呀,我的老妈耶,拨你办公室座机没人接呀,不是外出是啥呀?” “哦,呵呵,我一早去了县政府,然后去了一趟车站,现在正赶往长宁办事呢。” “咦,您去车站干嘛?” “咋啦?过问你老妈行踪啦?你工作不忙嗦?” “哈哈,您就说嘛,我有些好奇呢!” “嗯……江宁来公司找我,我当时不在,所以来车站找他,给他买了一件白衬衣。” “啊……” “啊啥?很意外还是很奇怪?” “额……两者都有!” “我的老妈耶,你为何送他东西?” “哎呀,你个傻妞,人家专程来丘川开导你,那可是帮了你老妈一个天大的忙,我能不表示表示?” “额……” “喂,清柔,我给江宁说了,你下次回嘉州,一定去横山看望她,你不许食言哟!” “额……妈,我忙,不给你闲聊了!还有还有,注意出行安全!我挂了哈……” 卿幽兰正欲再问事情,却听到手机传来嘟嘟声,不得不收回纯边话语,转而笑骂道:“这死丫头!” 司机笑道:“卿董,大家都说,你家清柔可漂亮可能干啦!” 卿幽兰微笑应道:“还行吧。” 司机惊叫一声,“卿董,您可真谦虚,清柔是省委组织部干部呢!” 卿幽兰没开腔。 司机也就不再说话。 跟领导说话,适可而止,这是规矩。 那边,挂了母亲电话的柳清柔此时满脸绯红,不胜娇羞。 她拿着手机,拨出一串号码,想了想,又删除了。 不再是少女的姑娘哼一声,喃喃道:“臭小子,居然没有及时报告,看我怎么收拾你!” 窗外,东风吹,翠叶摇。 人间繁春今又到。 第145章 肥肠 回到横山的江宁,开始琢磨接下来的大事,修路。 办公室人员霍不群迎着清冷的晚风,走在去往四楼党委书记办公室的走廊上,眯眼望向坠落天边只剩半边脸的夕阳,残余光辉依然照得晚霞闪闪发亮,明日定将是个大晴天。 年轻人不自觉地抬手理了理齐耳头发,瘪嘴吹了吹额前刘海。 江宁恰好走出办公室,朝着迎面而来的霍不群露个笑脸,打趣道:“哟,小子,欲走艺术家路子啊?” 霍不群赧颜道:“年前放假之后,由于返回老家太晚,没来得及理发,这不就过了大年初一吗?老妈说,大年十五之前都不许理发,今天正月十二,没法啊,我也不敢违背老妈要求呢!” 江宁抿嘴露个微笑,随后趴在走廊栏杆上,将视线投向乡政府四合院中那四棵梧桐树上,沉吟道:“不群,明儿你随我下乡,沿着县交通局规划的道路线路,咱俩再次去现场踏勘一回,争取最终确定下来。我想啊,能不能在正月十五之后,旋即启动道路划线工作,先把土地问题解决到位。” 霍不群点点头。 这时候,食堂师傅赵宝安扭着他那竹竿形状的身子走进四合院,手上提着一笼猪大肠,走得晃晃悠悠的。 江宁大声问:“老赵,今晚吃猪大肠还是明天呢?” 赵宝安仰起头,露出爽快笑容,朗声应道:“你是书记,你说了算!” 江宁呵呵作笑,偏着脑袋想了想,说那就今晚吧,红烧肥肠、卤味肥肠、爆炒肥肠各来一个。 “得嘞!”赵宝安唱喏一声,继而哈哈大笑。 江宁扭头瞧着身边小伙子,笑意玩味道:“你知道猪大肠为何深受人们追捧呢?” 霍不群摇摇头,两眼茫然。 江宁噗嗤一声,自己乐了,咧嘴道:“因为它屎香屎香的,让人欲罢不能!” 霍不群大惊失色,瘪嘴,皱眉,只差没呕吐了。 江宁哈哈大笑。 党委书记点燃一支香烟,待吐出一口袅袅烟雾,方才自言自语道:“这横山啊,就如一笼猪大肠,远香近臭!” 党办小伙子满头雾水,却没敢询问为什么。 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小伙子,一个党委书记,一个普通干部,站在暮霭中,一起望向天边仅存的那抹霞光。 晚饭时,党委书记江宁先去宿舍看望了还需卧床休息的冬婶,随后才来到食堂。 被霍不群通知来乡政府吃晚饭的副乡长苏绣和其夫人君君茶楼老板朱洪军早已等候多时,见到党委书记来到,立马起身,相挨而立,一同笑吟吟的说道:“江书记,好久不见!” 江宁自顾自坐下,拍了拍邻座凳子,哈哈笑道:“哟喂,你两口子事先排练过么?要不然,怎么会异口同声呢?” 秀儿副乡长赧颜道:“哪有啊?我们俩这不是尊重您么?” 朱洪军脱去羽绒服外套,捋起袖子,露出藕节般白嫩手臂,豪气干云道:“江书记,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江宁抬起手臂连连摆动,苦笑道:“喂,军军姐,我可不敢跟你两口子拼酒量,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就行啦!” 旁边就座的霍不群嘿嘿笑道:“江书记,咱们不怕,有我和老赵在呢,不信三个人喝不过两个人!” 江宁叹息道:“你小子是真年轻啊!” 朱洪军吃吃作笑。 师傅赵宝安抱来一坛白酒,倒出五碗。 江宁拿起筷子,夹块火爆肥肠喂进嘴里,边嚼边称赞,“哟,老赵,手艺不错,不错不错!真好吃!” 继而,他挥舞着筷子,让大伙赶紧品尝。 喝下一口酒,江宁瞧着只夹块青椒喂进嘴里的朱洪军,他诧异道:“咦,军姐,咋啦?不合你胃口?” 朱洪军抿嘴一笑。 苏绣在一旁替自家婆娘解释,“她呀,每天晚上不吃饭,说减肥呢!” 江宁瞧一眼军军茶楼老板娘胸前那道雄伟山势,再瞧瞧坐在她身旁的苗条汉子,不由乐了,笑嘻嘻说道:“非要减肥的话,依我的意见,最要是苏副乡长出差半年差不多!” 霍不群嘴里嚼着肥肠,含混不清地问道:“为什么?” 赵宝安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后脑勺,语重心长道:“单身狗,不知道的话,就别问。” 江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苏绣嘿嘿作笑。 朱洪军瞪大了原本还有几分妩媚的双凤大眼,气呼呼地嚷道:“哟,江书记,看来你不是单身狗了!居然拿俺这个少妇开玩笑,真是不讲究呢!” 江宁收敛笑意,老气横秋且理直气壮回应道:“咋不讲究啦?我可是当你老公的面才说的!” 苏绣赶紧打圆场,低声劝自己婆娘,“人家江书记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朱洪军撇嘴道:“谁稀罕你在中间充当好人,老娘未必不懂江书记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苏绣不敢再多言。 江宁蓦然仰头大笑一阵,继而问霍不群,“你还是没懂吧?” 党办小伙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赵宝安笑道:“不群啊,你懂什么叫采阳补阴?如果确实不懂,那你看看秀儿乡长有多瘦,就知道军军老板丰腴的原因了,所以,咱们江书记提议让秀儿乡长出差半年,没了男人滋补,军姐自然就减肥瘦下来了!” 党办小伙子顿时羞红了脸,不敢抬头。 朱洪军一把扯住食堂师傅的衣袖,另外一只手端起满碗白酒,也不说话,自己先咕噜咕噜饮尽,使劲将酒碗置于桌上,继而大声嚷道:“老色鬼,必须给老娘喝一碗!” 赵宝安一脸苦大仇深,不得不端起酒碗。 那位坐在旁边的始作俑者,党委书记江宁笑得没心没肺。 不知何时,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几许朦胧。 屋内五人,皆微醺。 临别时,前脚已经跨出食堂门槛的党委书记轻声说道,“秀儿,正月十五去你家喝酒,祝贺你荣升党委副书记,希望你苏家在横山从此站直了腰杆!” 苏绣夫妇目送那道年轻背影在霍不群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向宿舍。 赵宝安轻声道:“秀儿乡长,不容易啊!” 苏绣一脸激动,喃喃道:“是啊,我苏绣不容易,他江宁是更真不容易啊!” 当乡政府四合院趋于宁静时,距离场镇不远处,那棵槐树下,有人悄然站立。 月下的她,望向有他的地方。 一动不动的她,站成了一棵亭亭茶树。 她有个名字好听的女儿,许茶叶,又名“茶叶蛋”。 第146章 小道消息 一则小道消息,轻描淡写的出现在江宁手机上。 他当时正带着党办临时负责人霍不群下村,蹲在桉树村一条深沟崖前,就着道路规图纸,一阵比比划划。 手机在兜里突然震动,让大腿有种麻酥酥的感觉。 掏手机时,他两眼仍然盯着图纸不放。 直到手机拿到眼前,年轻党委书记方才转移,随即愣住了。 邹不一任县委副书记、代县长? 这则消息来源可不简单,直接拉满了可信度。 自从那次在省委党校一别,江宁与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梅超风从未有过联系,莫说打电话,就连过年过节微信留言都没一句,可是,今日她却在微信上发来一则意思极其隐晦的信息,“一步代位”。 “一”,应指邹不一。 “代”的意思就是一种特别称谓了,所有的行政一把手,在通过选举之前,都只能称作“代xx”。 对于江宁来讲,这个消息可谓天籁之音。 估计梅超风也是这么认为的,所有就有了这则短信。 问题来了,她为何不直接给邹不一联系呢? 想来想去,除了一个答案,确实无法解释。 那就是,让江宁卖个人情给即将提拔的县长。 江宁默默删除了信息,掏出一支香烟,独自抽起来。 不抽烟的霍不群笑道:“书记,今天一包烟快被你枪毙殆尽了吧?” 江宁透过袅袅烟雾,瞧着自己怎么看怎么都顺眼的党办干部,咧嘴问道:“你要不要来一支?” 年轻人摇摇头,独自走开几步远的距离,站在崖边远眺对面大山。 江宁思忖良久,直到一支烟燃尽,方才想到接下来打电话的措辞。 在春节后正月十七那天,横山乡党委书记给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寒暄多时,乱七八糟扯来扯去之后,临挂电话时,突然说了一句极其经典的隐晦词句,“老领导,有空来横山看看,此时此地春风萦绕,保证您有一览众山小的感慨”。 邹不一笑骂一句,匆匆挂了电话。 江宁负手而立,眯眼作笑。 县政府那边,主持工作的常务副县长脚步匆匆离开办公室,在服务人员的引领下,径直走向会议室。 时间缓缓过去。 江宁带着党办干部从桉树村走到崖石村,顺便看望了好几家重建房屋。 直到临近午时,县政府会议才结束。 邹不一感觉有些疲倦,参会人员都已散尽,他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上,根本不想挪动屁股。 待指间香烟燃烧一半时,他忽然想起江宁的来电以及最后那句酸不溜秋的马屁话,顿时怔住了。 “一览众山小?” 反反复复念叨。 候在会议室外面的秘书偷偷瞧见,“邹老板”蓦然起身,站在窗户边,双手叉腰,留给他一个霸气背影。 在崖石村支部书记家吃过农家饭,乡党委书记二人缓步返程。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轿车悄然驶出县政府大院,直奔长宁市。 车上,后排座那位年轻人,嘴角轻轻扬起。 即将黄昏时,一路走走停停的横山乡党委书记来到距离场镇不远那块巨大石苞,驻足一会儿,扭头对着身后的霍不群说道:“小霍,你先回四合大院,我休息会儿便归来。” 霍不群瞅瞅那块并不稀奇的石苞,满脸疑惑离去。 江宁动作敏捷地跃上石苞,一屁股坐下,动作缓慢又熟稔地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卷,双手遮风,点燃香烟。 微风徐徐,吹得烟雾袅袅散去。 一如,他对她的思念。 那个曾经来横山支教的她,总是在黄昏时分,与他相挨坐在这块石苞上,一起看日落。 每当清风吹起少女发丝,轻轻拂在他脸上,酥麻酥麻的,痒进心里去。 那时候的江宁,只觉上天待他不薄。 美景美人,夫复何求? 如今再次坐在这里,却只有自己茕茕一人。 可是,他好像并不觉得忧伤,反而咧嘴作笑,一副人生赢家的样子。 若是那位少女在身边,指不定又会扯着他耳朵,恶狠狠地拷问,“你小子是不是皮子痒啦?” 一脸花痴的家伙,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两指扯了扯自己耳朵。 亲爱的姑娘,亲爱的女人,你在丘川还好吗? 但愿春风帮忙捎信,传递爱人讯息。 省委大院,组织部大楼五楼上。 干部一处科长柳清柔怀抱一摞资料,站在处长魏东风身后,等候组织部长的召见。 少女没来由的突然打个喷嚏,即使他努力压抑嗓子,声音依然有些响亮。 魏东风缓缓扭过身来,朝着这个美得不像话的下属微微一笑。 少女赧颜。 只是,她转头望向东边,那个方向是老家嘉州。 夕日西下,霞光漫天。 —————————————————— 一位少女,悄然坐在驶向省城丘川的长途客车上。 她低头瞧着手机屏幕,手指翻飞,不停打字。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客车,抵达丘川时,至少都是晚上九点左右了。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脸色绯红。 窗外山川河流快速向后飞移,偶尔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倒影,能够清晰地看见,少女眸光晶亮,好似天上的星星。 爱的奔赴,总是让人期待。 今日下午,她结束最后一堂课时,想尽脑汁编了个蹩脚理由,告诉伯妈今晚不回家。 周淑芬什么也没问,简单干脆就答应了。 少女当时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如此顺利。 只是,她依然忐忑不安,不知去了丘川,今后何去何从。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卖,正如堂兄江宁所说,“女人的余生,只能靠赌一把”。 最后下定决心的少女,紧握拳头,朝着空中猛然一击。 当她毅然踏进车站大门口时,少女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委屈。 这种感觉很酸,让她险些掉下眼泪来。 一时间,往事如雨,铺天盖地而来。 只是,她从未退却。 月儿爬上天空,丘川车站外,有位男子,正仰起头,痴痴地望。 何处飘来一抹乌云,恰好遮住那把像镰刀的弯月。 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在偷笑,月儿悄然躲了。 男子蓦然转身。 长发飘飘的她,像朵花儿,在都市夜晚悄然绽放。 孟飞突然眼眶湿润,笑得哭了。 谢谢你,我的姑娘。 第147章 爬山 横山乡党政办干部霍不群无论如何都没能想明白,党委书记江宁竟然提议去爬山,不走遍就不回乡政府。 绵延不见边际的横山山脉,大小山峰不下百余座,仅在横山乡境内,至少也有四五十座。 有的地方,甚至人迹罕至,根本没有坐家户。 当然,作为下属,霍不群不敢直接提出异议,只是以极其委婉地表达了爬山的困难,尤其说到耗时太长,起码一个月才够用,这样的话,是否影响正常办公,望党委书记三思。 江宁蹲在崖石村某个断崖处,只顾望向巍峨群山,根本就不搭理身边喋喋不休的年轻人,好半会儿才笑骂道:“啰嗦个锤子,赶紧去苏支书家里讨些干粮,给你半个小时!” 霍不群不再多言,脚板抹油般快速离去。 山风凌冽,扑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独自蹲在崖边等候的党委书记眯着眼睛,似乎在心中描绘一幅蓝图。 他不说,谁也不知。 后来他一说,全场震惊,个个目瞪口呆。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前几日受了风寒的党委书记是不是脑子烧坏啦? 趁霍不群尚未返回,江宁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简单说了自己这几天一直下乡,不会待在乡政府。 柳清柔很奇怪,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厮神秘兮兮的,说过段时间再相告。 柳清柔当即毫不客气地来了一顿苦口婆心外加威逼利诱的教育,依然未让那家伙吐出真言,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最后,她只好履行女友职责,柔声叮嘱一番,说山里积雪融化不久,注意安全,不许发生任何意外。 江宁“嗯嗯”着答应,笑得没心没肺。 刚挂了电话,霍不群恰好也回来了。 小伙子背着一个竹编背篓,里面装满物资,热得满额汗水。 江宁起身,如同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地图,比比划划,嘴上念念有词,似乎在考虑先爬哪一座山。 霍不群气息尚未平稳,就听得党委书记一声“走”的招呼,只得重新背上背篓。 两人顺着崎岖山路,走向对面那座名叫松树坪的山峰。 松树坪虽然称作“坪”,实则是一座峻峭山峰,只是半山腰有一个面积并不算宽阔更谈不上平坦的坪坝,松树丛生,郁郁葱葱,由此而得名。 一路走走停停,跟在党委书记身后的霍不群苦不堪言,背着沉重的背篓爬山本就耗费力气不说,还得一手拿笔记本,一手拿圆珠笔,将江宁边走边指认的树木、花草记录下来。 山里阴寒潮湿,脸上冷冰冰的,身上却燥热不已,汗水很快打湿了内衣,着实辛苦。 来到半山腰,江宁蹲下身子,伸手扒开地上厚实松针,捻起黑色泥土,凑近鼻前嗅了嗅,再捏碎泥土,细细端详。 最后,党委书记起身,对着一脸懵逼的年轻人说道:“不群,知道松树菌不?” 霍不群摇了摇头。 江宁笑道:“夏至节前后,你再来这里,保证欢喜得很!” 霍不群越发懵逼了。 江宁开始往前走,边走边说:“这里空气湿润,土壤厚实,最宜松树菌种滋生。松树菌价值不菲,价格更是惊人,差不多算是菌中之王,营养价值堪比冬虫夏草,常常以高端食材身份出现在高档筵席上。” 霍不群恍然大悟,呵呵笑道:“要得,再过两个多月,我就天天来这里捡拾松树菌,发财啰!” 江宁指着路边一株三叶草,说这是名贵中药材,仅生鲜草木都能卖到一斤十五块钱,干货单价起码在五十元以上。 霍不群赶紧记录,嘴上不忘倒抽凉气。 一路上,党政办干部记录了不下十余种贵重草本植物,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其中端倪,好奇问道:“江书记,你为何认识这么多药材?” 江宁笑着解释,说他有个同学叫孟飞,家有企业叫“孟氏药业”,就读嘉州师范时,经常趁着假期前去玩耍,不知不觉中,就懂得了。 两人来到松树坪山顶,迎着山风歇息。 霍不群坐在背篓上,擦一把额上汗水,喃喃道:“真棒,美景自不必说,就说深呼吸一口气,心肺之间尽是山野草木香气,相当于氧疗啊!” 江宁眯眼作笑,温声道:“不群,没想到吧?咱们横山竟然如此之美!” 霍不群连连点头几下,依然满眼疑惑瞧着党委书记,嘴上嘟囔道:“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何来爬山,但肯定一点,绝不是因为时间充足,忙里偷闲的前来观风景。” 江宁不响不应,只是露出神秘微笑。 这样,党政办干部就没辙了,垂头丧气的。 江宁也不将就他,抬手指着距离最近那座山头,大声说:“咱俩今晚夜宿牛角锋,敢不敢?” 霍不群顺着党委书记所指方向望去,猛然起身,拍了拍胸脯,朗声应道:“书记不怕,霍不群怕个鸟!” 江宁仰头大笑。 夕阳西下,挂在那座应该叫作横?山”的顶上。 晚霞若被血染,绚烂无比。 爬上牛角蜂的两人,站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渺小得如同飘落于此的尘埃。 江宁拿过霍不群手中笔记本,仔细翻阅。 党政办年轻放下背篓,一屁股坐下,望着天边夕阳和晚霞,大口大口喘气,没有半点赏景兴致。 一炷香时间过去。 江宁递还了笔记本,笑着说:“吃过干粮,你去这块巨石下面,选个避风的洞穴,再去扒拉些松针枯草,将就过一晚。不过,你别担心,咱横山没有虎豹财狼,顶多有些蛇虫,不过,那些玩意儿尚在冬眠,所以不必多虑。” 霍不群依然坐在石头上,拉过背篓,一阵翻找之后,拿出充电宝,递给党委书记,笑着说:“苏支书还挺细心,我都走出好远了,他跑着追撵而来,说担心手机没电,所以……” 江宁打断话:“所以,咱们横山干部个个都善良啊!” 霍不群又从背篓里拿出一袋馍馍和两瓶矿泉水,喜滋滋地说:“江书记,咱们吃晚饭,管够!呵呵,备足了五天食物呢!” 江宁笑眯眯的。 两人吃过干粮,天色已经暗淡,整个天地一片静谧。 江宁盘腿坐在石头上,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袅袅烟雾随风飘散。 霍不群备好今晚住宿之处,返回来时,远远看到那个人如老僧坐定般的背影,坚如磐石。 年轻人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依然云里雾里。 夜里,他们在洞穴里点燃火堆,有句没句的唠嗑。 霍不群率先开口,说了自己经历,家境不好不坏,父母都是乡村教师,爷爷奶奶身体健康,他从丘川师范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嘉州公务员,被分配来了横山乡,一干就是三年有余,尤其是江宁来出任党委书记之后,也就越发觉得工作特别有意思。 江宁问他,有什么不一样的意思。 小伙子没说,只是一味催促江宁说说他的故事。 江宁敞开心扉,除了跟柳清柔交往一事,其他的,皆和盘托出。 后来,江宁说到横山当前工作以及未来打算,小伙子听得精神抖擞,满眼都是崇拜之光。 絮絮叨叨之际,很快就到了后半夜。 江宁困意袭来,裹紧羽绒服,蜷缩在火堆旁边,和衣睡下。 年轻就是好,说睡就睡着了。 刚才还兴奋不已的霍不群,倒下之后,不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宁忽然醒来,瞧了瞧身边打着呼噜的小伙子,伸手替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羽绒服。 他慢慢坐起来,朝火堆里添些柴禾,火苗又重新燃旺了,温度随之升高。 洞穴之外,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这,或许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走向未来的横山,是不是也将迎来黎明? 年轻党委书记眸光熠熠,在大山深处,像支火把。 接下来的四天时间里,主从二人走过了他们认为最重要的八座山峰。 这一路,山水相逢。 他们见过这辈子从未没见过的壮丽风景,有层层叠叠的瀑布群,有松涛阵阵的松树林,有形状各异的野石滩,有含苞欲放的山花丛,还有好像就能一把抓住的七色彩虹,还有偶尔从树下窜出的可爱小松鼠,还有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各种奇花异草…… 来到原计划中最后一座名叫五彩山的山峰,两人早已一身泥泞,脸上还留有被草茎割破的条条血痕。 疲惫不堪的横山干部双双仰躺在草丛里,不敢正眼望向火辣辣的太阳,只得闭着眼,大口喘着粗气。 江宁抬腕瞧瞧手表,大声说:“咱们今日回去,横山乡班子也将发生变化了。不群,你任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全面工作,如何?你小子不用回答,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而是通报我的决定,哈哈,就这样着了,你小子若干不好工作,看我怎么收拾你!” 霍不群微微睁眼,继而赶紧闭上眼睑,笑呵呵的应道:“我不怕,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江宁轻声道:“不群,你信不信,横山将从明日开始,进入一个全新格局?” 霍不群蓦然跳起来,仰头朝天,嘶嘶力竭呼喊:“江书记,我信!” 江宁没响没应,只是完全摊开了身子,摆成一个大字。 春日太阳,不再和煦,开始有些炙热。 相比之下,年轻党委书记心中更热。 因为,对于横山的未来,他比谁都更有信心。 第148章 顺道 江宁尚未出山,已经感到了不一样的气氛。 沿着山路一路蜿蜒而下,每当走过山坳地带,差不多都能瞧见附近山民三五几个同行,出现在丛林深处,聚在一起指指点点,似乎正商议着什么,只是他们见到两个陌生面孔,就停止了谈话,各自蹲在一块石苞上默默抽烟。 山里人喜欢抽旱烟,烟枪多长,砸吧几口,吐出的烟雾如同浓云,将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霍不群觉得奇怪,问江宁,“那些人是不是想偷伐树木呢?” 江宁脚下不停,双手不时拨开头顶野树杂枝,以免露水打湿衣服。 党委书记闻言淡然笑之,“应该不是。” 得到答复的霍不群仍然疑惑不已,即使走出去多远,还回头张望。 江宁没给年轻人说得太清楚,说砍伐是对的,但说偷伐就不对了。 他已经瞧出端倪,修路一事,早已传遍全乡七村,如今临近三月,山雪融化殆尽,村民们开始有所行动了,提早谋划道路经过之地的树木砍伐事宜。 自土地承包到户之后,山腰二台土以下的山林均已作为农户自留林地,属于私人财产。 只有山腰之上茂密林地,其归属权为国有。这些年,由于县上编制收紧,原国有林场管委会被撤销,林地管理职能归口县林业局承担,随后县林业局就将相关工作下沉乡镇,既不给人,也不给钱,导致林地管理处于失控状态。 就拿横山来说,偷伐树木现象时有发生。乡派出所每年也能破获三五几件案子,但是杯水车薪,难以全覆盖打击违法行为,导致近些年讨伐树木现象愈演愈烈。 江家就任横山乡主官以来,曾经一度想过严厉打击讨伐行为,后经一番分析研判不得不放弃,只待来日再说。 由于道路不通,即便接到山民举报,派出所干警赶到事发地点,盗伐者早已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只得无功而返。 所以,修路不仅是横山乡经济发展的主要依靠,也是推进区域治理的基本条件。 顺山而下,地势越发平坦,行走也就轻松了许多。 走得两腿发软,踉跄追赶着步履如飞的党委书记,霍不群忍不住发出央求声,“江书记,江老大,可以歇一歇不?我实在走不动了,瞧瞧,前面山腰有个村子,去那里行不行?哎哎,不晓得您咋个体力如此之好,小霍佩服,佩服啊!” 江宁依然脚步不停,扭头看了一眼满额汗水的党政办年轻小伙子,笑骂道:“小小年纪,竟然成了老狗!” 霍不群一点不恼,正儿八经地说:“嗯,估计正如我爷爷所说,‘家境条件较好人家子女,差不多都是绣花枕头’,呵呵,听老赵说,吃炖猪脚就能补充脚力,今晚定让食堂整一锅猪脚。” 江宁一下子笑出声来,只是没说什么。 赵宝安那个老东西,又成功忽悠了一个小年轻。 不久的将来,横山乡还将再出一个坏小伙! 江宁前面带路,轻车熟路走向山腰那个村子。 这里,党委书记是熟悉的。 他曾经专程前来,替当时的援教教师如今的党委书记女朋友看望一对母子,孩子叫许普贤。 按时间计算,差不多两年过去,孩子该读小学六年级了吧。 太阳当空照,大地一片春色。 许家坳漫山都是葱绿竹林,几家农房掩映其中。 长高一大截的孩子如今可以称作少年了,他背着一捆柴禾,步履沉重,慢慢走向竹林丛中。 竹林深处,有座年前倒塌后又很快新修的房子,较过去更加高大宽敞,用妈妈的话说,“好日子来了”。 只是屋檐下的台阶和门前院坝尚未硬化,雨后就泥泞不堪,一踩一个脚印。 许普贤的爸爸大年初三就离家外出打工,说无论如何都得挣回一笔钱,争取今年底将房屋修缮完毕。 现在家里又只剩下孤儿寡母了,少年得抓紧准备柴禾,下周就将返校读书,况且又是毕业年级,就没了太多时间做家务,所以现在自己多劳累些,免得患有腿疾行走不便的母亲为此发愁。 三间新房后檐下,已经整齐堆砌起长长一排柴禾,只怕是三五几个月都烧不完呢。 可是,少年并未作罢,码好柴禾之后,他拉着衣襟擦了擦额头汗水,瞧一眼屋檐下的柴禾堆,折身走向院坝。 堂屋门前,妇人坐在尚还露出新鲜泥土的屋檐下,手指翻飞,忙着编制竹筲箕。 见到儿子,妇人露出一个浅浅微笑,柔声道:“牛娃,差不多就行啦,歇息一会儿吧。” 被称作牛娃的许普贤咧嘴笑了笑,也没回应,径直走向竹林外面。 妇人抬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小背影,忽然笑了,嘴上喃喃道:“哎,不知上辈子修了啥福哦,竟然生了这么懂事乖巧的孩子,而且还那么好看!” 妇人低下头,瞧着被竹篾覆盖的膝盖,神情很快低落下来。 若不是这背时的风湿病,害得自己不能下地劳作,也不至于让孩子如此辛苦。 不过,妇人很快又高兴起来。 她想起,儿子马上毕业,成绩一直很优秀,从未跌落过全乡前三名。 而且,儿子还说,那个在乡政府上班的江叔叔许诺,若许普贤愿意,以后就去县城读初中,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妇人猛然想到,若孩子真去县城读书的话,那得多大的开销啊? 于是,妇人更加卖力编制竹筲箕。 走出竹林,少年远远望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不由一怔。 只是愣神不过几秒钟,少年忽然狂奔,边跑边喊:“江叔叔!” 走在前面的来人,正是横山乡党委书记江宁。 少年跑近来人身边,羞红了脸蛋,嘿嘿作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江宁蹲下身子,替还是孩子的少年拍打去身上泥土,轻声问:“许普贤,还好吗?” 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江叔叔,我爸过年回家了,他说很可惜,没能见到你,否则一定当面向您道谢。他还说,今年回家,请您来许家坳做客。江叔叔,您一定要来哦!” 江宁嗯一声,笑眯眯道:“许普贤,我身后这位哥哥叫霍不群,资格的大学生哦。” 少年望向江宁身后那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脆生生地招呼,“您好,霍哥哥,我叫许普贤,欢迎您来许家坳。” 霍不群一愣,随即呵呵笑道:“哟,你个娃儿,可别听江叔叔乱介绍,你就喊我霍哥哥吧,我还没婆娘呢,哪能当你叔叔?许普贤,咱们约定,你咋喊江叔叔,就咋喊霍叔叔,如何?” “额……”许普贤目光犹豫,瞧向江宁。 江宁起身,摸着少年脑袋,说道:“行嘛,你就喊霍叔叔嘛,不过,以后你来乡政府,你不许不吃饭就离开,得请这位霍叔叔管饭,否则就喊霍哥哥,可以不?” 许普贤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霍不群朝着身前的背影使劲翻白眼,却不敢出声。 江宁望向前方竹林,问道:“许普贤,你妈妈在家么?” 少年应道:“嗯,妈妈在编筲箕。” 江宁收回视线,定睛瞧着少年,轻声道:“我俩就不进屋子了,在此别过。普贤,还记得柳老师曾经给你说过的话没?来,说给我听听!” “嗯……柳老师说,许普贤将来要读大学,所以就的去县城学校读初中。” 江宁笑道:“给妈妈说没有?” 少年点点头。 江宁举起右掌,扬在空中。 少年稍作犹豫,也举起右掌,重重拍上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响起,田埂上传来一阵笑声。 妇人很奇怪,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很快,她就看到儿子空手返回,赶紧问道:“牛娃,你刚才在跟谁说话呀?” 许普贤应道:“跟江宁叔叔呢,他说就不进来跟你打招呼了,现在赶回场镇去了。” 妇人顿时着急,连声责怪,“你呀你呀,怎么不懂礼貌?人家来许家坳,无论如何都得请进屋,喝一杯开水呀!” 许普贤走上台阶,蹲在母亲身边,为难道:“可是,我得听江叔叔的话呀,他说不来的,未必我还拖他不成?” 妇人叹口气,低声说:“我们一家都得感谢人家江叔叔呢,不仅帮着转卖筲箕,还给咱家修房子,多大的恩啊?!” 孩子没说话,眼眸亮晶晶的。 少许金色阳光,透过竹林,泄入屋前院坝。 满院飘浮起泥土清香。 第149章 许家茶叶蛋 依然一身大红棉袄的羊角辫丫头,在暮色中,远远瞧见一个并不算修长身材的人影,出现在自家屋外那条小路上。 不用猜,是江宁来了。 羊角辫丫头蹲下身,双手托腮,似乎有些不高兴,也就不像过去那样,飞奔上前热情迎接。 江宁当然也觉得奇怪,不知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来到屋前,他伸手摸一下她脑袋,并顺势提了提羊角辫,柔声道:“哟,茶叶蛋,咋了嘛?” “别管我!”丫头扒开头上那只正在如同拔葱的魔爪,气哼哼地嘟囔道:“俺以为你调去了县城上班呢,也就再不用回横山呢!” 江宁乐呵呵的,挨着丫头蹲下,眯眼望向屋前那棵老槐树,轻声道:“茶叶蛋,过几日,就把那棵槐树砍了吧!” “为何?挡了你家出门路还是长在这里碍你乡政府风水啦?”许茶叶没好气地反问道。 江宁面对丫头的冷言冷语也不恼,依然一副好脾气模样,耐心解释道:“听俺妈妈说,槐树属于阴树,不宜植于家门口,容易招来不祥之物。” 许茶叶懵了,追问道:“我出生时,这棵树就长得多高啦,也不见俺家有啥不祥之处,你怎么就觉得槐树有啥问题?是不是春节回家脑子玩坏啦?” 江宁心中暗想,你妈妈患疾多年,算不算不祥呢?你爸外出打工,总是赚不回几个铜板,算不算不祥呢? 党委书记抬手指着槐树下那条小路,小声道:“过不了几日,咱们就将修村级道路,你家门前这条小路就将修成宽阔大道,所以嘛,这棵树也将一并砍去。” “修路?你说这条通往牛牯村的这条小路要修成水泥路?”丫头明显有些激动,瞪大眼睛直嚷嚷。 江宁点点头,眼睛被被脸上笑容挤成了一条缝,看上去十分喜庆。 许茶叶扭头朝着屋里大喊:“妈,妈妈耶,江宁说要修路嘞!” 屋里很快走出一位少妇,袅袅而来,站在距离两人两步远的地方驻了足,也不说话,静静地瞧着乡党委书记后背。 江宁缓缓起身,顺手拉起蹲着的小丫头,朝着少妇轻声招呼,“你好,春月嫂子。” 吕春月抿嘴一笑,算作回应。 江宁指着门前小路,再次重复了与许茶叶所说之话。 吕春月似乎有些不相信,求证道:“此路过去顶多一里地就是悬崖峭壁,怎么可能修路?” 江宁脸色凝重,感慨道:“是啊,欲修此路,确实得耗费很大物力财力啊!可是,若不修的话,老百姓这辈子都莫想勤劳致富。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所以,无论多艰难,我都得想办法!” “怎么想?老百姓凑钱?那得凑多少啊?”农家少妇一脸忧愁。 江宁没有正面回复,只是低头瞧着丫头许茶叶头上乌溜溜的黑发,拿手轻轻抚摸。 许茶叶笑道:“妈,咱爸今年春节不是挣回三千块吗?凑钱修路是好事呢!俺老师说,就是因为咱们横山自然条件太差,所以世代都穷。老师还说,谁能修好横山道路,他宁愿磕下几个响头呢!” 吕春节苦涩一笑,轻声道:“那是你爸给你准备的学费,后年你读初中了,万一去了县城读书,得花不少钱呢。” 江宁淡然道:“即使去县城读书,也花不了那么多呢。” 妇人闭嘴不说话。 稍作停顿,江宁继续说道:“春月嫂子,我曾经表态,茶叶蛋愿意去县城读书的话,就住我家,也不需要缴纳生活费,所以,你和大哥不用担心的。” 妇人抬眼望着面前的小男人,整整无语。 江宁似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未必我就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么?” 早已将一张小脸笑得稀烂的许茶叶蹦跳起来,双手拍掌,连声叫嚷:“不不,江宁最乖啦,肯定说话算数的,我信 ,我相信啊,哈哈,妈妈,你也相信吧,只要他说过的事情,都一一兑现了,比如,给我带连环画,面见柳清波哥哥,还有还有,每月给你送来痛风药!” 丫头一边说着,一边勾起手指计数。 吕春月伸手拉住女儿小手,淡淡道:“你有这个打算,那就修吧,老百姓都期盼着呢,我家当然全力支持,不说砍了这棵老槐树,就是需要拆房搬家,也是没有二话的。” 党委书记当即感动不已,看向妇人的眼眸尽是柔情蜜意。 吕春月没来由的心中一荡,俏脸庚即红了,好在夜色掩护着,不至于露了馅。 许茶叶热情邀请,“喂,江宁,进屋坐坐,我让妈妈给你煮滑肉面,如何?” 江宁收敛旖旎心思,呵呵笑道:“食堂师傅老赵今晚炖猪脚呢,我得回去吃晚饭,不然的话,全被霍不群那小子独享了,那可划不着呢,呵呵,茶叶蛋,要不要跟我去打牙祭?” 许茶叶连连摇头,说她要在家陪妈妈。 妇人抹一把女儿脑袋,柔声问:“你想不想去嘛?若想去就去,等会妈妈去加工坊打米,然后就来接你便是。” 许茶叶稍作犹豫,自顾自笑出声来,“哎……还是有点想去呢!” 江宁哈哈大笑,从吕春月手中接过许茶叶的小手,告别离去。 暮色越来越浓郁,妇人很快就看不大清楚二人身影,于是转身进屋。 只是抬脚跨门槛那瞬,妇人突然回首,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不由苦笑一声,暗自责备道:“吕春月啊吕春月,你真是不要脸呢,人家只不过跟你玩玩而已,你倒好,天天惦记着,有时候还像丢了魂儿似的……” 嘴上絮絮叨叨着,妇人进屋便去了厨房。 很快热好中午的剩菜剩饭,她端着一大碗,蹲在门前屋檐下的石阶上,慢慢吃晚饭。 离开槐树人家的大小两个人儿,边走边唠嗑,欢声笑语撒了一路。 “江宁,县城读书真那么带劲么?” “反正都是读书,不存在带劲不带劲呢!不过,县城学校里,读书成绩好的学生可多啦,不像咱横山学校里,拔尖的学生不外乎就那么几个而已,肯定有很多竞争者啦!” “哦,这样啊?但是,我才不怕他们呢!” “对,不用怕,咱茶叶蛋可是横山佼佼者呢!” “哎呀,以后到了县城,可不许再喊我茶叶蛋了,只能呼我大名,许茶叶,许茶叶,许茶叶,重要事情说三遍!” “好好,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啊?你别打我嘛,咱们许大小姐,像女侠一样的大小姐嘛!” “咯咯……这还差不多!” “对了,妈妈舍得你离开她身边让你去县城呀?” “额……起初妈妈是不同意的,后来爸爸给她说了很多次很多次,她最后才答应。” “好的,到时候让妈妈经常来县城看望你。” “额,江宁,其实我心里还是不愿意离开妈妈的。” “孩子终将长大,独自去求学,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 “你莫说这些大道理啦,真是乏味至极,听许校长说,你不也是当初读师范时,带着妈妈去了县城吗?” “是呀,春校长说的没错,事实如此。不过,那时候我是大人啦,能养活俺妈妈呢。可是,你现在还小啊,不能与我相比的。” “哎呀,江宁,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哟,茶叶蛋,小小脑瓜里知识还装得不少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