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世家》 第1章 甄秀才落魄金宁府(1) 把绳子挂到父亲坟前老松树的斜枝上时,甄永信还在抱怨,心想父亲早年要是稍稍理会一点生计,哪至于把他逼到绝路来? 父亲是二世祖,但凡二世祖身上的臭毛病,父亲一样不少。 较比而言,和一般二世祖不同,父亲偏好嫖和抽。 就算这样,父亲但凡懂点理性消费,凭甄家当年的实力,也足以让他消 遥到死,不至于败落。 那会儿,甄家乡下有一千多亩肥美的良田,地租都是一亩一块大洋,一年下来,光收地租就有一千多块大洋进 帐。而那会儿金宁府最招客的粉头,也只是一块大洋包天;烟土呢,私下一块大洋一两随便买。 算算看,就算父亲是个刚猛的年轻人,日日不放空;一天抽一两烟土,光凭甄家的地租,也足够他祸祸的。 可父亲偏偏不按套路出牌,他恋上了一个过了气的女人,把烟柳巷当成了安乐窝,把家当成了客店,除非有事必须回来,才会极不情愿地回来一趟,通常一般他是不回家的。 甚至说,有一阵子,父亲还想把这女人娶进家门,做偏房。 只是母当时提了把菜刀,让他在自己和那女人之间二取其一,生性懦弱的父亲眨巴了一会眼睛,才打消了念头。 父亲知道,表面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妻子,一旦给逼急了,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迷住父亲的女人叫大红喜,是城西烟花街的姑娘,都人老珠黄了,打小让家里卖进了院子,长相平平,年轻时就没怎么红过。 谁都说不清,她是用什么魔法把父亲给粘住的。 起初,父亲只是找茬儿,说家的里饭不好吃,慢慢就不回家吃了。 没过几日,又说家里的炕太硬,睡觉不自在,慢慢的,夜里也不回家了。 再后来,又说外面的什物用着不顺手,又开始把家的东西往外搬。 再往后,就老长时间不回家了,只是偶尔想儿子了,才回家看看儿子,走时再给妻子扔下一块大洋,让妻子带儿子在家过活。 有时,父亲也会背着妻子,把儿子带到大红喜那里,教儿子开开眼界。 那时,大红喜就会像见到老主顾似的,一把抱起甄永信,放到腿上,一只手伸进他怕人的地方,乱摸,做出要揪掉那活儿的动作,嘴里不停地说“吃一个,吃一个。” 一边又咯咯笑着在他腮 邦子上乱戳,把他闷得透不上气儿来。 这时,父亲总会咧着嘴,从干涩的眼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 …… 甄永信把绳子系在树杈上,正要套住自己的脖子,一丝恐惧猝然袭来,他犹豫了片刻,松开绳子,坐在树下,觉着有些事情,好像还没想明白,有必要在临走前,把这些事想明白了,再走不迟。 甄永信两眼迷离地望着父亲的坟头,恍若看见多年以前那个天色空蒙的早上,父亲带他来这里给祖父扫墓。 那天是清明节,冷飕飕的,天要下雨,父亲穿着栗色缎子马褂,弓着腰,呼吸艰难地拖着沉腿,迈着外八子步,走在前面,手里拎着蓝色家织布包裹,包裹里装着十个鹅蛋大小的饽饽,一沓烧纸,一柱香。 甄永信扛了把铁 锨,跟随在父亲后面。 在爷爷墓碑前,父亲把枯草和败叶拿脚踢开,摊平后就把包裹放下,打开包裹,就手把饽饽五个一组,垒在垫在下面的包裹布上,在祭品前点燃烧纸。 火苗蹿起,舔舐着被托起的灰屑,父亲把香的一端放进火苗里,点着后就把另一端插进碑前的湿土里。 坟墓的上空,立马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味。 “给爷爷坟上添点新土。”父亲喘着气说。 甄永信明白,父亲这是让他干。就拿起不太听话的铁锨,费劲地往爷爷的坟上撮土,直撮到大汗淋漓,也没见爷爷坟上多了些新土。 那年他八岁。 “中,中,”父亲站在一边说,“来,过来,给爷爷磕头。” 甄永信放下锨,跟着父亲跪在还冒烟的灰烬前面,一起一伏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头。 起身后,父亲掸了掸缎子马褂前摆上的泥土,这才完成了一项大的工程似的,吁了一口长气,拿眼去注视父亲墓前的石碑,对儿子说,“这碑,是爹卖了三十亩好地,给你爷爷立的。” 甄永信拿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墓碑,看见碑上刻着“显皇考甄公毓贤之墓”。 父亲知道儿子还不大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就进一步开导儿子,“你没看出,咱的碑和别人家的不同吗?” 儿子这才仔细看了看,果然不同。爷爷坟前的石碑,足足要比别人家的高出一截儿,上端有阁楼一样的装饰,足以遮挡风雨对碑面的侵蚀,碑文的四周,有羊毛卷一样的浮雕,父亲告诉他,这叫祥云纹。 看见孩子开始注意石碑,父亲就搬过儿子的肩膀,转过石碑的后面,指着光滑的石面上刻着的碑文, 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把碑文念给儿子听:“毓贤甄公,河南南阳府甄家庄人,咸丰二年进士,咸丰十一年右迁金宁卫海防同知,从五品……” 那时,甄永信还不能完全理解碑文,但从父亲得的语调里,能听出父亲对爷爷的崇敬和由此而生的自豪,正是从那一天起,甄永信才知晓,自己身上原来流的是贵族的血液。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把碑文流利读完的,而后就把眼睛皮紧紧闭上,尖削的下颏使劲向上翘着,青灰色的死人脸上,露出得意之极的神情。 “儿啊,”在收拾好祭品,要回家的时候,父亲叫住儿子,嘱咐道,“记着,哪一天,爹死了,你就给爹埋在这儿,” 父亲伸出一个干瘦的手指,指着爷爷坟前的一块空地,说道,“记着,给爹立的碑,千万不能比你爷爷的高,要比你爷爷的矮一些。” 儿子的头皮一阵发麻,两腿虚软,手握着锨把,才勉强没有摔倒。 无论如何,两个活人在墓地谈论自己死后的葬礼,都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何况他才刚刚八岁。 儿子嗓子发紧,说不出话,咬紧嘴唇,勉强点点头。 那时甄永信还根本无法理解,父亲身上散发的苦涩的鸦片烟味,实际上,已是死神的气味,而在自己的前半生,要想给父亲坟前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地墓碑,更是他难以承受的负重…… 第1章 甄秀才落魄金宁府(2) 父亲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老的。 那年他十二岁。 在这之前,得知父亲卖掉了家里最后的一块田产,二仙堂掌柜的就不再给父亲赊账了。 告贷无门,走投无路时,父亲像一只被拆除支架的灯笼纸,回到家里,瘫散在母亲的炕上,骷髅一样的肢体,像刚被砍了脑袋的蜥蜴,在炕上翻滚抽动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母亲,“永信他妈,救救我,就一次,最后一次,一泡就行。” 母亲是个穷人家的姑娘,嫁到甄家做了受气的媳妇,一辈子忍气吞声惯了,感情的神经,早就麻痹了。 她无视丈夫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坐在炕稍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儿,像什么也没听见,直到丈夫滚爬过来,揪住她的裤褪儿哀求,才把针停在半空,抬眼扫了下丈夫:“行啊,拿钱来吧。” 难受的丈夫知道妻子在嘲笑他,对鸦片的需要让他忘记了尊严,接着哀求,“行行好,永信他妈,先拿你的手镯典了,等有了钱,就赎回来。” 包括手镯在内的金首饰,是母亲娘家把她卖到甄家换来的嫁妆,每当胡作非为的丈夫惹她不顺心时,她就会觉得,自己手腕上戴的不是手镯,而是镣铐。 母亲生气地把针别在鞋 邦上,起身下炕,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去死吧!” 丈夫听话地翻滚到炕里面,鸡啄米似地拿头碰撞窗台,一会儿额头就鲜血淋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发出公羊被宰时的惨叫。 叫声那么凄惨,穿过窗棂绕过屋脊,传到街上。 刚从学馆放学回来的儿子,在大门口一听到叫声,心就紧缩了一下,迈过门槛时,差点儿绊了一跤,直到急三火四地穿过两道门洞,推开房门时,才稍微放心了一些,因为那会儿母亲正若无其事地往锅里淘米,眼角噙着欲滴未滴的两颗泪珠。 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打他记事时起,就隐约记得母亲眼里似乎老是噙着泪水。 “俺爹怎么啦?”儿子惊虚虚地问。 “要死啦。”母亲仍那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 常常都是这样,无论家里有什么好事或坏事,都很难从母亲脸上表露出来,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儿子都疑心母亲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并不爱他,她的表现,倒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仆人,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对这个家庭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父亲却不这样,虽说青灰色脸上素常也不流露什么感情,但言谈举止中,儿子却能体验到一种关怀,那叫父爱。 儿子没理会母亲的气话,转身来到炕前,刚看一眼炕上躺着的父亲,浑身的汗毛孔就竖立起来,刹那间觉得脑袋膨胀得像笸箩一样大,两腿觳觫,膝盖处倏然失去了支撑,依到炕沿儿,才没摔倒。 甄永信看见往日父亲油光发亮、梳理得整洁的辫子,已经披散开来,一堆乱草一样散在炕上,此时正两手薅住两绺头发,狠命地向相反的两个方向拽着,仿佛在惩罚一个被他征服了的宿世仇寇,满脸乱涂着血泪鼻涕,酷似一个蘸了血的葫芦,干柴一般的枯腿棒,不住地叩打着炕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一看见儿子,父亲像见到了救星,蜥蜴一样从炕梢爬来,抓住儿子的手,不停地哀求,“救救爹,救救爹,快找大红喜,去给爹要一泡,最后一次。” 剧烈的恐惧,让儿子丧失了理智,没敢多想,转身出了家门,径直来到夫子庙西街拐角处的二仙堂。 父亲刚才说的大红喜,就在二仙堂楼上走廊西头的房间里。 从前父亲曾带他来过这里,那年他六岁,父亲领他走进正厅,和柜上的人打过招呼,就走上木头楼梯,拐过一道墙角,顺着走廊直到西头,进了用红漆漆过的房间。 房间里挂着粉色窗帘,床上罩着锦缎鸳鸯戏水床罩,床头放的不是床头柜,而是一张酸梨木雕花四角圆桌,后来听母亲说,那是父亲从家里搬来的,当时说是借给大红喜用用,后来就再也没有还回来。 屋里焚着香,但女人的粉旨气和鸦片烟味,超过了香炉里飘出的香味。 一个身穿绿底儿红边儿锦旗袍、嘴唇猩红的女人,在他刚跨过门槛时,就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像亲自己儿子一样拿嘴在他脸上乱亲,浓烈的脂粉味,呛得他透不过气儿,可那女人还是不停地怂恿他,“叫妈,快叫妈,给你糖吃。” 甄永信倔犟地紧绷着嘴,不肯叫妈,那女人就坐在床上,把他放在自己肉墩墩的大腿上,拿手去掏他最怕人的地方,边掏边说,“吃一个,吃一个!” 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拿手做出要抻掉那玩 艺的姿势。 父亲放任这女人放肆地捉弄自己的儿子,青灰色的死人脸上微微泛出笑意,眼里流露着得意,正是这种鼓励,才没使儿子感到过分紧张。 那女人一直捉弄累了,才把他放下,拿出各色小点心,放在圆桌上,让他随便享用,自个儿就拉着父亲躺到床上,拿过一杆烟枪,对着烟灯,一人一口地享受起来。 那天的午饭,甄永信已记不清是几个菜,有哪些东西,总的感觉,像过年,临走时,女人又给他兜里塞满了糠果。 事情本来是可以瞒过去的,可是他的天真,却把事儿泄露了。 为了在母亲面前显摆,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印花蜡纸裹着的水果糖,剥开后要塞进母亲的嘴里。 母亲一看见这种糖,就起了疑心,沉着脸问,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就不知深浅地说,是一个叫姨妈的女人给的,同时,他脸上女人的口红印,又证实了母亲的疑心,母亲突然就变得像头母狼,把他的头夹在腋下,剥掉他的裤子,拿鸡毛掸狠抽他屁股,疼得他杀猪似的嚎叫。 父亲想救他,但显然不是身体健壮的母亲的对手,“嗐,不就是几块糖吗?”父亲伤心地说。 “他身上有股婊子的味。”母亲伤心地哭了,手却一刻也没停下,嘴也不停地骂着。 甄永信都记不清了,那天母亲打了多长时间,最后屁股都木胀了,肿得像个染了色的红饽饽。 挺长一段时间,甄永信都有不敢坐着,晚上只能趴在炕上睡觉,这是他一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挨打,好像也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 正是这次打骂,甄永信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些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儿,她叫大红喜,是二仙堂里的婊子,父亲长年包着她,一度曾想纳她为妾,但母亲提出了两个条件,最终打消了父亲这个念头,其实,这两个条件再简单不过了:要么把她休了,她回娘家去;要么把她杀了。 其中后一个条件,父亲是万万不敢的,父亲胆小如鼠,平日里看见别人打死一条蛇,都能把他吓得心里乱颤。 而前一个条件呢,比较简单可行,只写几个字儿就行,可是想想自己是从五品官员的儿子,一个三进的深宅大院儿,娶一个婊子上堂……一想到这一点,父亲就不得不打消纳妾的念头。 不过从那时起,父亲就不再回家,他把二仙堂大红喜的房间当成了家,只是有事或者想儿子时,才偶尔回家看看,回家时,瞅妻子不在,偷偷往儿子兜里塞几块糖果之类的东西,并小声嘱咐,“别叫你妈看见。” 临走时再给妻子扔下一块大洋,当作母子二人日常的开销。 儿子一直认为,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爱他,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曾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大红喜生的,由母亲抱养的,这种想法直到他长大后才打消,因为懂事后,每当想到自己有可能是婊子养的,这种想法就会折磨得他坐卧不安。 当儿子屁股渐渐消了肿,母亲就托人捎信儿给父亲,让他回来送儿子上学。 父亲回来了,送他进了前街礼贤书馆。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跟父亲到二仙堂了。 二仙堂还是老样子,老板娘还那样浓妆艳抹,妖里妖气,一边搔首弄姿地招呼进出的客人,一边贼眉鼠眼地和街上的行人调情,一边用涂了血指甲的手往嘴里送瓜籽。 看见甄永信走过来,脸色就变得不阴不阳了,不再像几年前父亲领他来时,见了面就夸他长得乖。 “哟,这不是甄家的大少爷吗,你爹死哪儿去啦?还欠我三块大洋呢。” “我找大红喜。”甄永信直耿耿地说。 板娘的脸立时就变得难看了,“兔儿崽子,大红喜是你叫的吗?” 幸亏大红喜听到楼下的声音,推开窗,让老板娘放他进来。 顺着当年父亲领他走过的道儿,他推开了那间房门,大红喜着一身大红旗袍,正对着镜子绞眉,从眼睛的余光瞥见他愣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你爹怎么样啦?” “他快死了!”他故意把“死”字儿说得重一些,指望能打动大红喜,让她转过头来拿正眼看他一眼。 不想大红喜像似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者说,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仍那么纹丝儿不动地坐着,小心翼翼地捻着绞眉的丝线。 “是你爹叫你来的?”大红喜明知故问,“说吧,什么事?” “往你借一个大烟泡,就一个,最后一个。”甄永信揪心地说道。 大红喜收起绞眉的家什,懒散地起身,走到床边,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上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蜡纸裹着的中药丸子似的东西,随手递给他,叹了一口气,“咳,你爹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上面了。多大的一个家业,一千多亩好地呢。都让他败坏啦。” 停了停,又说,“回去告诉你爹,我也没有了,就剩这一丸了。” 离开二仙堂,甄永信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像攥着父亲的命,赶紧往家跑。 正在炕上翻滚的父亲,从儿子手中抢过中药丸似的东西,几乎来不及把那层透明的蜡纸剥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里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滚动,也不再鬼哭狼嚎。 这一夜,全家人睡了个安稳好觉。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身做饭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起初,她疑心是儿子大便时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裤子上,可儿子醒来时,却说他跟本就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当她去推醒丈夫,想问问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回家时,却发现丈夫这时浑身冰凉,硬得像块石头。 母亲吓了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是叫儿子赶紧穿上衣服,帮她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发现丈夫的被窝里屎尿淋漓,恶臭熏人,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第1章 甄秀才落魄金宁府(3) 因为家里没有钱给父亲买口像样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铺掌柜商量,用甄家坟地上的五棵落叶松,给父亲换回一口杨木棺材,才使父亲勉强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 十二岁的儿子这时才明白,眼下要给父亲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显然是不合适的。 整个守灵期间,儿子都没听到母亲一声哭丧的哀啼,也没见过母亲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在从前的某一天里,母亲已经把她一生的眼泪,一次性给哭干了,只剩下一滴,每天挂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着她内心的痛苦。 令儿子更诧异的是,那滴眼泪,居然在父亲死后的刹那间蒸发了,母亲仿佛一下子摆脱了,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母亲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甄家的。 在她之前,父亲已经娶过一房。 原配是按照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式结合的,自然,新娘也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只是那女人福浅,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 按父亲当时的想法,续弦也应当讲究门第的,只是那会儿父亲的名声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竖子,但凡有点模样的人家,都免谈这门亲事,无奈父亲只得降尊纾贵,娶了一家佃户的女儿,条件是免除这家佃户的欠的十石税租。 母亲刚过门儿时,甄家也还算殷实,虽说祖上留下的黄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已经被酒色赌嫖中滚爬的丈夫挥霍得差不多了,可毕竟还有一千多亩上好的田产,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儿,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观的。 只是父亲日常开销太大,有时必须靠卖掉田产才能应付。 母亲曾想劝阻他,但父亲总会用一句话反驳妻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婚后挺长一段时间里,妻子就是这样过着半守寡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儿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才停止了天天流泪。 幸亏孩子挺听话,没沾上他父亲身上的那些毛病,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儿俩守着一盏油灯,儿子背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鞋底儿,绱鞋邦,时不时地往油灯里添油,心里盼望着丈夫死后,儿子将会重兴家业。 这种盼望是有根据的,因为儿子在脱掉孝衫的第二年,参加童子试时,就中了秀才。 发榜的那天,母子俩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儿子才发现,原来母亲也会笑,而且笑起来显得那么甜,那么俊俏。 晚上娘儿俩依旧守在油灯旁,母子俩这会儿什么也没干,儿子既不背书,也不写字,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绱鞋,只是在油灯旁那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灯碗里的油耗尽了,母子俩才躺下。 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 秀才中第后,甄永信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 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修钱,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 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 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母亲的愿望是不难实现的。 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 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开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闩上门,等待不可预测的恐怖降临。 攻城是从上午八点开始的,先是隆隆的炮弹爆炸声,炮声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跟着就是枪声和稀奇古怪的惨叫声。 母亲浑身哆嗦着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酸菜缸,把地窖口堵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 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甄永信觉得,就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一刀戳死了好受些。 就在这时,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 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一块儿进地窖时,母亲仍那么平静地说:“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 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猫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三三两两地围观告示,低声嘀咕几句,就分开了,显然他们对谁当皇帝、当谁的子民并不感兴趣。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校,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 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叫声一样的鬼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 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光辉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这种祈祷很快就应验了。 冬天里,老毛子来了。 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身上却长满了猪毛。 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 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 因为不长一段时间后的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光阴就这么耗着,一晃,甄永信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想想眼下科举无望,母亲就张罗着为儿子操办婚事。 总结了自己婚姻的不幸,她就把过错记在门不当户不对上,发誓说什么也要给儿子说一家门当户对的闺女。 她忘记的只有一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买一口杨木棺材的钱都没有了。 这让媒婆们挺犯难。 最后,城南客栈管房的刘寡妇物色到了一个合适的。 说是东城刘家大院外,三间门房里住着一家三口,是刚从黑龙江搬来的,操一口满腔儿,说那家老爷子是松江团练副使,官秩六品,解甲到此安家,一个闺女,刚过二十,炕上地下没的说,劲儿好个人物。 按说呢,这家的官品是低了些,可眼下没有更合适的,无奈,两家相互交换了八字。 三天后,刘寡妇再进甄家大门时,快活地击掌相庆,说徐半仙给批了八字儿,是天合之作。 既然神仙都这么说,母亲也无二话,接下来就下了彩礼,订了亲,选了良辰吉日。 为了筹措婚事,母亲不得不把一副金手镯、一套玛瑙镶金发簪典当出去,才把儿子的婚事办得像样,勉强没让外人笑话。 问题出在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上。 因为婚礼上,从把新娘抱下轿子,用打着同心结的大红绸带牵着新娘上堂叩拜,再引进洞房,一直到夜里掀掉新娘的大红盖头,新娘粉面桃腮上一双微眯着的笑眼,风情万种地冲他莞尔一笑,两人会意地一同吹灭大红蜡烛,一切都那么完美,没有一丝缺憾。 只是早晨醒来,新郎偷看新娘画妆时,新娘瞪他一眼,甄永信的心就一下子凉了半截儿。 新郎清楚地看见,新娘瞪着的左眼球,有一绺清晰的白絮一样的东西,宛若孩子玩耍的带有白色纹饰的玻璃球儿。 新郎的心沉了一下,板着脸出去,到堂屋告诉了母亲,说是让媒婆骗了,要找媒婆算账去。 “慢着,”母亲即时制止了他,表情仍那么平静,停了半天,才说,“命啊,认了吧。” 玻璃花儿眼新娘即时发觉了丈夫的不满,新婚后也就比较谦卑恭顺,凡事顺着丈夫。 到了秋天,没见家里收来适量的田租,新娘就想着法儿问丈夫,问地租收哪儿去了? 甄永信见问,也不好直说,只是吱吱唔地应付。 几天后,玻璃花儿眼就弄明白了,原来婆家那一千多亩良田,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早让公爹败光了,便觉得自己上当了。 只是想到自己当初也是瞒着玻璃花儿眼嫁过来的,也就不那么生气,不过此后也就不再谦卑恭顺了。不过,碍着表情平静的婆婆,新娘没敢使出性子。 还好,除左眼有些毛病,玻璃花儿眼身体各个器官都挺正常,没几年功夫,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世义,老二叫世德。 …… 三月十六,母亲走了。 …… 在母亲去世前,甄永信一直不知道,这么多年,家里的油盐酱醋米菜是从哪儿来的。 直到料理完母亲的丧事,玻璃花儿眼一天也不间隔地张口往他要钱,办置油盐酱米醋,甄永信才发现,尘世生活,原来还有这么多的乱事儿,而那些油盐酱醋米菜,仿佛是玻璃花儿眼用咒语咒出来的,一下子都跑到他的跟前。 这会儿,甄永信才明白,从前,这些东西,都是母亲那一针一线中连结出来的。 而他呢,现在既没有积蓄,又没有经营的本领,玻璃花儿眼一叠声地天天要钱买这买那,猛然间,甄永信恍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无用,虽说肚子里装了不少的学问,又能写一手好字。 正是从这一天起,甄永信才真正理解,当初四处告贷无门,躺在炕上饱受毒瘾折磨的父亲,内心该有多么痛苦。 甄永信不得不像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那样,在各个房间里蹿来蹿去,指望能找到一件值钱的器物,以便换回几个铜子儿。 家里的房间不少,可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让父亲典当光了,只剩下一些祖上留下来的不值钱的东西,他就只好天天把一些破烂东西带到当铺,巴望着能换回几个铜板。 这样一来,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房间越来越空了,钱没换回来多少,无意中,却把房间清理得干干净净。 由于得不到足够日常开销的钱,玻璃花儿眼的不满就越来越厉害了。 她先是脸色变得难看,接着是低声嘟嚷着发牢骚,而后就是趁孩子闹人时指桑骂槐,再过几天就开始斥责丈夫,说鸡能刨米,猪能拱食,好端端年轻力壮的一个老爷儿们,不能挣钱养活老婆孩儿,整日的翻弄家里的破烂当钱,算什么爷儿们? 丈夫情知理亏,又斯文惯了,就不敢吱声。 接连骂了几天,看看丈夫没什么反应,玻璃花儿眼就觉得,自己还不够狠,没触到丈夫的痛处。 再往后的骂声里,就脏话不断了,什么乌龟、王八、鳖头都出来了。做饭时,把锅碗瓢盆摔得山响,惊得丈夫心一揪一揪的,哪里还敢应声? 丈夫出人意料的忍耐,刺激了发怒的妻子。 她相信,这是丈夫在用一种无声抵抗向她挑战。 一想到这一点,玻璃花儿眼终于忍耐不住,把心里的委屈喷泄出来,毫不害羞地扯着娘儿们嗓子,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天一句,地一句地数落着窝囊废丈夫。 说这个荒料,当初是串通了该死的刘寡妇,把她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骗到了甄家。想当初,她是何等人物?是大清国朝庭六品命官的大家小姐,出落得水灵灵的金枝玉叶,走到哪里,别人都愿意多她看两眼。 男人们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浑身发抖。 多少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就为了能看她一眼,没昼没夜地到她家门前转悠,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从她十二岁那年,就有人家托媒婆上门提亲了,十六岁后,来提亲的,把她家的门框都挤破了。 而她呢,挑得厉害呀,没有钱的不中;不是官宦人家的不中;官秩品级低的不中;人长得不帅气的不中…… 就这么,挑来拣去,挑花儿眼了,愣是把自己耽误了。 直到刘寡妇来了……让阎王爷早点把她弄走吧……说是有一个人家,挺合适,祖上是海防同知,从五品的官职,家里有良田一千多亩,三进的大宅院,只比督统衙门少了一进,小伙子英俊着哪,还是秀才,马上又会是举人、进士了。 “他妈了个巴子。”玻璃花儿眼破口骂道,“扯鳖犊子哪,活生生一个木头桩子,荒料,王八羔子。那一千多亩良田呢?早就让他那死鬼爹吃喝嫖抽给败坏了。” 玻璃花儿眼说到伤心处,一手拍着地,一手拍着大腿,咧着大嘴,鼻涕眼泪顺着嘴角往嘴里流,一点也没耽搁泼骂:“看我这手啊,现在粗得什么样儿?从前,在娘家,是有过佣人的,哪干过什么粗活儿啊?白白净净的,比丝绸还滑溜儿呢,今儿个倒好,洗洗浆浆,烧火做饭,哪一样不得干哪?简直就成了佣人,全怪自个儿嫁了个荒料秧子;而两道眉毛呢,为闺女时,像两弯柳叶,多好看哪,可自打嫁给这个窝囊废,烧火做饭时,都给火燎过几次了。都怪自个儿瞎了眼呀,找了这么个倒霉不争气的鳖犊子……” “你没瞎,”丈夫试图纠正她,“你只是玻璃花儿眼。” 这句话戳到了玻璃花儿眼的痛处,她立刻中断了泼骂,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操起烧火棍,奔到炕前,在丈夫几乎来不及防范时,就将烧火棍子狠击到丈夫头上。 剧痛使丈夫本能地从炕上跳起,抱着头就向门外冲。 玻璃花儿眼哪肯罢休?一直追打到街上,才觉得刚刚出了点恶气。 在确认妻子不再追打后,丈夫才停下脚步。 这会儿,甄永信觉得一只脚有些凉,低头看时,发现一只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 回头看看跑过的路,从家门口,到身边,没有鞋子,甄永信就确信,鞋子肯定是掉在院子里,于是也就安了心。 想想自己已为人父,又是秀才,穿一只鞋,在大街上走,显然是不合适的,强烈的自尊,让他暂时忘记了妻子的烧火棍,转身快速地旋进自己家的大门。 刚跨进大门,妻子烧火棍的威力,立时又战胜了自尊,迫使他没敢穿过门洞,回到正房,而是躲进了门房。 小鼻子攻城时,母亲曾把他藏进这间门房的地窖里。 甄永信找到一个墙角,就势抄手蹲下,这时才觉着,身上有些部位挺痛,想伸手去摸摸,不想手指刚触到疼处,疼处就变得像针扎一样不可忍受了,不得不赶快收了手。 剧痛过后,他想了想,然后确定,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挨打。 第一次是六岁那年的一天下午,父亲领他逛窑子后,母亲拿鸡毛掸子打他,那时母亲是夹住他的头部,只打他的屁股,而现在,玻璃花儿眼妻子,却是不分头腚地打,而且还是下死手。 从这时起,他才想信,母亲是真心爱他的,虽说平常表情那么淡漠,可心里是爱他的。 只是母亲已经不在了。 这样想时,眼泪就止不住了,开始是无声的,很快就变成了抽泣,再过一会就变成了浑身剧烈地抖动了。 而玻璃花儿眼呢,则把丈夫这种哭泣,看作是她的批评教育见了成效,所以在天黑以前,就原谅了丈夫对她的冒犯,连哄带吓,把丈夫从门房领回堂屋,并亲自给丈夫穿上那只跑掉的鞋。 第1章 甄秀才落魄金宁府(4) 日子显然没什么起色。 不管玻璃花儿眼怎么发狠地诅咒、泼骂、哭闹,丈夫依旧只会捣动家里那些破烂,拿去典当几个铜子儿,交给妻子,妻子再去买回家里必须的油盐酱醋米菜。 丈夫至死都还记得,当他把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家具——那张每天用来吃饭的嵌玉八仙桌当掉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妻子用力摔打米柜的声音惊醒的。 醒后就听见玻璃花儿眼难听的泼骂声。 看来米柜里又空了。 同时他也感到肚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 这时晨光已经映到窗上,窗棂上是泛黄的旧窗纸,已经几年没换新的了,年前只是用了几块夹在书里还没来得及使用的旧萱纸,把几处破洞贴上。 春天多风,风正把窗纸一鼓一缩地吹动着。 饥饿和泼骂声中,丈夫不知怎么突然来了灵感。 他根本来不及去宽慰正在泼骂的妻子,麻利地穿好衣服,找出被一堆烂书压在墙角的砚台、墨块和笔,朝砚台里吐了口唾沫——因为现在他不敢到外屋去舀水,赶紧拿墨块研磨起来,而后就拿毛笔蘸上墨汁,把笔尖在砚池里捻好,随手拿过一本线订书,在空白处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风从昨夜起, 雨自今朝断, 春来天不暖, 冬去心还寒。 作罢,一手拿着,一边得意地在炕前吟诵着。 “你在干什么?”玻璃花儿眼闻声,气得直瞪眼,蹿到炕前问他。 “赋诗一首。”丈夫颇得意,忘记了饥饿和恐惧,甚至挺直了身子,抑扬顿挫,声色俱 佳地给妻子朗诵新作。 是他摇头晃脑、洋洋得意的样儿,激怒了妻子,在他还没把最后一个字的长韵发完,妻子就一把夺过那本擎在半空的书,摔到地上,跟着是把笔砚一块摔到地上,又拿脚狠踩了几下,才骂出声来:“赋你娘了个腿,妈了个巴子,老婆孩子都在喝西北风了,你还腆着脸赋诗填词,你个荒料!” 很快,她就觉着这种泼骂,已经不解气了,伸手就抽了丈夫一个耳撇子。 这一耳撇子抽得狠,声音响亮。丈夫马上感到脸上木胀而痛疼,张开嘴巴刚要说点什么,但妻子根本无心去理会他,摔上门就出去了。 上午,妻子回家时,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刘寡妇,另一个是济世堂药房的邵掌柜。 来人显然不是来做客的,因为进门后,就东张西望的对院子里的东西指指点点,而对房子的主人却视而不见。 随后,妻子又把来人领进各个房间参观了一遍,临走时,邵掌柜才向妻子伸出一只叉开的手,说:“就这个数。” 玻璃花儿眼当即就摇了摇头,但脸上却带着笑,这种笑是很少给丈夫的,“不行,不行,邵掌柜,你也不能看俺急等着用钱,刹得太狠了,你看,这可是三进的官宅,二十多间房子呢,要是不急等着用钱,少说也得两千。” “就五百,你看中不中?中,就这么定了。你再合计合计,中不中?”邵掌柜说完,就和刘寡妇出门了。 “你想卖这房子?”来人走后,丈夫怯生生地问。 “不卖房子咋整呀?横竖你是想把俺娘儿几个饿死不成?”玻璃花儿瞪着丈夫说道。 “可这房子,是俺甄家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毁在我手上?”丈夫嗫喏道。 听了这话,玻璃花儿眼不乐意了,瞪着眼睛反唇相讥,“你家祖上,光就传下这座房子吗?你见天捣动出去典当的那些破烂玩艺,哪一个件不是你们甄家祖上传下来的?可你怎么都拿出去典了?” 玻璃花儿眼得意地看着丈夫噎在那里,停了停,又说,“你看怎么着吧?现在就这么两条道儿,要么你把俺娘儿们拿绳子给勒死,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家祖上传下的房子啦;要么把房子卖了,先活下去再说。” 丈夫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已是被人追打到死胡同里的一条狗,恐惧、逃命,种种念头都在慌乱中涌到他心里,却又一时拿不出个主意。 大约相持了一刻钟,闪念间,甄永信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而这种办法一经出现,他就觉得浑身轻松了。 “我死吧。”他咬着嘴唇,望了望妻子,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语气要比平日平静许多。 “好啊,”玻璃花儿眼听丈夫说了这话,心里反倒高兴了,没露出一丝儿惊疑,痛痛快快地对丈夫说,“去死吧,你,省得我见天看见你就来气,那样的话,说不定俺娘儿们会活得更好。” 因为根本就不相信丈夫会有自杀的胆量,玻璃花儿眼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玻璃花儿眼的话,刺激了绝望的丈夫,心底也就来了勇气,拿起平日用来从井里打水的绳子,走出街门,出了城,就往祖坟方向去了。 甄永信的鞋底刚踩到父亲坟前的湿土,心里就有了种回家的感觉。 父亲坟上的荒草已经深了,封土似乎比当初又矮了一些。 他把绳子系在父亲坟前老松树的斜杈上,犹豫了一会儿,就势坐下,不知怎么,眼泪就控制不住了,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的孩子,放任眼泪籁籁地落下。 他又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要领他来给爷爷上坟,烧完纸后,也要这么在爷爷坟头的石碑前坐上一会儿,和爷爷嘀咕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现在他也想和父亲嘀咕几句,可嗓子噎住了,发不出声。 甄永信抬头往父亲坟头瞄了一眼,透过泪水,仿若看见父亲就站在坟头,父亲仍穿着那身栗子色缎子马褂,弓着身子,青灰色的脸上,有些木然,两眼呆滞地望着他,像似有话要说。 甄永信想和父亲说说心里话,却又因为害怕,不知该说什么。 “你冷吗?”过了一会儿,甄永信才问父亲。 父亲仍旧那么站着,没吱声,只是觜角微笑地摇了摇头。 “你那里孤单吗?”他又问,父亲不说话,还是摇头。 “你还抽大烟吗?” 父亲还是摇头。 “俺妈原谅你了?” 父亲还是摇头。 “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甄永信又问。 父亲开口了,说自打到了这里,就不再有冷热哀怒了,一切欲念也云销雾散、无牵无挂了。这里有的是享用不尽的平平淡淡。父亲告诉他,早年嘱咐他立碑的事,现在看来,也没大意思了,他要是忘了,就算了吧。 甄永信恍然记起,立碑这事,是多年以前,父亲吩咐过的,可他至今却无能为力。 他不想把真情告诉父亲,免得他在地下伤心,就托辞说,“别急,以后会立的。” 他还想和父亲谈谈死人国里的事情,免得匆匆走进去后显得太慌张,可是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从坟前条然消失了。 甄永信兀然发现,上午离家时太匆忙,竟然忘记了嘱咐大儿子世义和二儿子世德,将来别忘了在爷爷坟前,立一块比曾祖父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 他考虑了一会儿,想想现在是否有必要回家一趟,把这事给孩子们交待清楚再回来。 又想,那样势必会遭到玻璃花儿眼的嘲笑,说他是怕死,才回来的,何况儿子们现在又太小,注定不会理解他交待的事情。 “咳,算了吧。” 想到这里,甄永信立起身来,抓过那根挺长的绳子,打了个死结,死结打在离他脖子还有半尺高的地方,他又从父亲坟边搬过一块大石头,那是当初给父亲开圹时掀出来的。 他把大石头垫在和绳有些偏差的地方,抬脚踩了上去,就把脖子伸向自己刚刚结好的绳圈里,把脚下的石头用力蹬开,身体的重心就全在绳子上了。 刹那间,甄永信觉得有一个硬物正在刺破他的皮肤,压进他的喉管,憋得他透不过气儿。 死亡袭来时剧烈的疼痛和恐惧,使他本能地拼命挣扎,手臂在空中胡乱舞动,指望能抓住绳索,向上拽拉一下,让他喘最后一口气儿再死。 无奈手臂已经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把手臂抬过头顶了,就在他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深吸一口气再套上绳子时,猝然,一声炸响,跟着,他就感觉自己像被从空中抛下的一麻袋粮食,倏然跌落在歪脖树下。 瞬间的慌乱之后,甄永信就从惊恐、痛楚中恢复了神智,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狗皮坎肩的老人,肩背猎枪,步履蹒跚地从山坡上走来。 “荒料!糟蹋了我一颗枪子儿。”老人面带愠色,恨恨地说。 “荒料”这个字眼儿,是他结婚后,从玻璃花儿眼嘴里听到的,现在已经听得两耳快长出茧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为了避免再听到这两个字儿。却不料在他重返人间后,第一次听到的,竟又是这两个字儿,这就叫他挺生气,丝毫没有获救后的感激之情,坐在地上硬生生地问:“为什么你也这么骂我?” “能干这种事的人,准是!”老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甄永信不同意老人的说法,就想把自己的遭遇合盘端出,让这老家伙看看,要是他有了这些磨难,是不是也要走这条道儿? 老人根本就不给他这种机会,只是命令他:“闭嘴!” 而后告诉他,“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也只能死在敌人的手里,而不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停了停,又说,“任何灾祸,都不能成为男人上吊的借口!” 憋屈得要命的自杀者,到底控制不住情绪,咧着大嘴,孩子一样哇哇嚎哭起来。 老人坐下身来,装上一袋烟,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理都不理身边的吊死鬼。 直到嚎啕大哭变成抽抽嗒嗒,再变成低声的唏嘘,老人才收起烟袋,插进腰带里,起身拍了拍猎枪,背到身上,临走,说道,“记着,孩子,天底下什么苦难,都是给人受的。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说完,就下山了。 老人的这句话,点醒了甄永信。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了。 回城的路上,甄永信觜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野鸡。” 念叨了一会儿,心想,何况自己还不是瞎眼呢?何况他还身体健康而年轻呢,何况老婆也不是瞎子,只是左眼是玻璃花儿眼,怎么就差点儿被一口饭给难死了呢? 第2章 无奈何书生闯江湖(1) 经过往返数次的讨价还价,最终邵掌柜同意出六百五十块大洋。 在中 人的见证下,双方在契约上签字画押。 交割完毕,就准备搬家了。 玻璃花儿眼麻利地把红绸子卷裹的六百五十块大洋,装进当初从娘家带来的盛放嫁妆的箱子里,相信箱锁已经锁好后,就转过身子告诉丈夫,说父母年岁大了,正需要人在身边照料,家里房子又宽敞,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搬过去住,还可节省一笔租房的开销。 丈夫知道,玻璃花儿眼这是给他面子,其实她根本就不需要这么解释,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得顺从着去做。 搬家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家里的东西能典当的,早就典当了,除了几件简单的行李和必须的锅碗瓢盆,差不多夫妻二人四只手就很容易地把家当搬了过去。 岳父岳母没再像往常见他来时那样笑脸待他,老两口围着火盆坐在炕上,抽着大长杆烟袋,见他来时,甚至连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岳父板着脸,披头就说,“好歹你也是个斯文人,一肚子墨水,不能白白地烂掉,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怎么就不能混个事儿来养家糊口?” “就是,”丈母娘在一旁敲边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说道,“连猫儿狗儿的都知道养护崽子,一个大老爷儿们,还养护不了老婆孩儿,真是的。” “虽说房子卖了几个钱儿,”老丈人又接过话茬儿,“可坐吃山空,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你得合计着弄个营生,挣出个饭钱。总不能叫我们老小倒过来养着你吧。” 说着,老两口几乎同时把烟袋锅里的烟灰,磕到放在火盆边上的铜盆里,屋里发出当当的山响,震得女婿心率过速,嘴里一连串地应诺。 正是从这天晚上开始,甄永信开始认真考虑生计问题了,倒不是因为白天受了老丈人的训斥,而是老 猎 人的话,深深触动了他。 “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 他首先想到的是发挥自己的优势,决定办一家私塾。 甄永信不待天亮,就起身研墨,用仅存的几张宣纸,写出招生启事,天亮后张贴到市区主要街道显眼的位置,随后坐在家里等待前来就读的学生。 直等到十几天后,还没有一个学生来报名,甄永信就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命不好?接着就抱怨城里的市民没有素质,不懂得他甄永信的学问精深。 这时,他忽略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自己已经多年都没听到过大清国的“皇帝诏曰”了,连续不断的战乱,早就把他准备参加乡试的美梦撕得粉碎,多年的生活磨难,他甚至把参加乡试这码事儿给忘记了。 既然没有科举考试了,非常实际的金宁府人,谁又会把钱花在专为科举服务的私塾上呢? 眼看办私塾没指望了,他就想到衙门里找件事做,而这时在副督统衙门里出出进进的,都是些老毛子和会说老毛子话的中国人,看来进这样的衙门做事,也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在街上转悠了一个月,老丈人就不给好脸了,和他说话时嗡里嗡气的,眼神里流露着极不耐烦,而丈母娘呢,也隔三差五地指桑骂槐,打鸡骂狗,说了些他一听就知道是挖苦他的话。 一天晚饭后,老丈人实在憋不住了,毫不委婉地对他说,“你这样天天在街上转悠不行,听说东门外,老毛子正在修铁路,招了不少中国劳工,你也去看看。” 当苦力?甄永信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可是他从没想到的,就连上吊被救后,他也没有想过。 可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老丈人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当下只好这样了。 甄永信是一大早就出城了,可他赶到工地上时,劳工身上已经开始流汗了,一大群劳工往路基上搬小石头,抬大石头。 一个穿着立整的人,站在劳工中间,操着一口北方话,不停地向劳工们指指点点,甄永信约摸,这人应该是劳工把头了,便硬着头皮凑上去,趁他不再出声时,干咳一声,那人就转过身子看他一眼。 “这是……”甄永信不知说什么才好,见工头急着等他说话,随口说了句,“这里甚是辛苦哇。” 把头使劲儿瞅了他一眼,训斥道,“别扯些没用的,有什么事?说吧。” “我想干活。” “你?”把头又从头到脚扫了他一眼,“肯出力吗?” “还行。”甄永信不知深浅地说。 “看你也不像能干活儿的样儿,穿这么板整,怎么干活?”工头说。 稍稍迟疑了片刻,又说,“这样吧,看你穿这身衣服,搬石头也糟蹋了,怪可惜的了,你今儿个就去抬石头吧,明天换一身干活儿的衣服,记着,工钱一天五角,年底算账。叫什么来者?” “甄永信。” “这名,太咬嘴,家里排行老几?” “独子。就我自己,姊妹也没有。” “这样吧,以后就喊你甄大吧,这样方便。” 工头说着,转回身,冲迎面走来的两个劳工喊道,“二驴子!今儿个你先去搬石头,让三孬子和甄大抬石头。” 叫二驴子的劳工,就放下杠子,交给甄永信,叫三孬子的趁机问,“真大,你到底有多大,掏出来给咱看看。” 二驴子也在一边起哄,“没事没事,掏出来看看。” “别扯没用的。”把头忍着笑,呵斥二驴子和三孬子,说,“人家姓甄,排行老大。”一群人就轰笑起来。 甄永信刚把杠子放到肩上,就觉得这活儿不是好干的,等把一块石头抬起,就觉着肩上的皮都给硌破了,肩上的骨头都快压碎了,不得不把肩膀向一边偏着,趔趔趄趄地。 三孬子笑他呲呀咧嘴的样儿,“你太囊了,这么块石头,看把你压成那样儿。” 第2章 无奈何书生闯江湖(2) 傍晚,甄永信是被一辆牛车拉回家的,跟来的还有二驴子和三孬子。 说是下午抬一块比较大的石头时,石头还没离地时,甄永信就“啊”的叫了一声,随后就趴到了地上。劳工们只好在附近一个村民家,雇了辆牛车给他送回家。 两个劳工用一副门板把他从牛车上抬进家,放到炕上。 病人脸色煞白,湿淋淋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 老丈人一看见牛车上躺着的女婿,就叫苦不迭;丈母娘则不住地抱怨闺女命苦,嫁了个秧子。 如果说这时谁还关心病人,那就是玻璃花儿眼妻子。 玻璃花眼几乎等不及劳工把丈夫抬到炕上放好,就发了疯似的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济世堂药房,找坐堂的大夫出诊。 大夫给病人把了把脉,屈着食指在病人的后背轻敲了几下,就摘掉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拿衣角在镜片上反复擦拭了几下,重新戴上后,才轻声轻语地说:“腰间盘损伤。” “怎么才能治好?”玻璃花儿眼问。 “用药呗。” “得多少钱?”老丈人急不可耐地插嘴。 大夫把头仰起,撅着嘴巴,河蛤一样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重新睁开,伸出叉开的右手,说,“怎么也得五百块。” “太贵了!”老丈人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声,三孬子就把他想说的话喊了出来,跟着说道,“我们工地上,也有人出过这种事,到三十里堡老韩太太那儿,只花了一块钱,吃了几副药,过了一个月,就好了。” 大夫鄙视了三孬子一眼,收拾起出诊箱,说了句,“那就试试吧。”拎着箱子就走了。 揣着三孬子留下的地址,第二天一大早,玻璃花儿眼出城到大车店雇车。 车老板把鞭杆戳在脚背上摇晃着,难为情地对她说,“按说呢,到三十里堡这么远的道儿,有五角钱就足够了,可是那里山路多,胡子又多,太冒险,怎么也得一块现大洋。” “中,中。一块就一块!”玻璃花儿眼催促车老板。 老韩太太听了玻璃花儿眼的叙述,就配了五服药,收她一块大钱,教给她服药的医嘱,临了,又说,“你一个娘儿们家的,抛头露面的,在外面也不容易,这五服药用了,还不看强,你就到你们城北死孩子山上,去寻几块男孩儿的天灵盖儿,记着,最好别超过两岁的小小子,大了就不灵了,回家焙干后,研成末儿,拿黄洒送下,效力一样的好。” 头和药服下,当晚丈夫就觉得病灶异乎寻常地发热,四周麻酥酥、胀乎乎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五和药服下后,伤处就一点都不疼了。 看看女婿的病这么快就 见 强,岳父岳母也渐渐停了唠叨。 妻子想巩固疗效,可是一想到要从一个个死婴头上起下天灵盖儿,心里就开始发抖,尽管她平日发泼时显得那么侠肝义胆,一身的强悍。 她把心事告诉了父亲,父亲说,“这有何难?”说完,拎起把铁锨,就出城了。 两个时辰后,父亲的铁锨里就托满了血肉模糊、还带着胎毛的男婴的天灵盖儿回来,差点儿没把玻璃花儿眼吓死。 还是在父亲的帮助下,才找来几块陶片,把天灵盖摊开摆好,就送进灶堂里焙干。 霎时,家里就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 两个儿子冲了过来,围着妈妈喊要吃肉,惊悸不安的妈妈不知该怎么应付孩子,不得不怒瞪着玻璃花儿眼呵斥儿子们:“滚!” 果然,一个月后,丈夫就敢下地遛达了,只是腰部还不敢大副屈伸,不得不像稻草人一样,挺着身子慢慢地在街上逛荡。 一天晌午,甄永信遛达的路程要比平日里稍远一点,到了夫子庙。 夫子庙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夫子庙东街,是一排店铺,店铺外的石台上,散乱地坐着一些算命的瞎子。瞎子们把引路的木棍靠在肩上,拿手搂在怀里,脚前身旁摆着阴阳鱼图,周公解梦告示牌,或者干脆就摆两个字:算命。 瞎子们都操着北方口音,一听就知道是跑江湖的,甄永信心里就有几分瞧不起。 看看本地人还真有一些愿意花一个铜板,到瞎子跟前打探迷津,就觉着好笑。 在一个暂时还没上客的瞎子跟前,甄永信站了下来。 瞎子立时有些警觉,左手搂着引路棍儿,身体往前倾了倾,全白的眼球向上翻着,不停地眨巴着眼皮,脑袋也跟着向左右转动着,仿佛已看清了来人是谁。 “先生是打卦的,还是批八字儿的?”瞎子问道。 “我想知道的是,”甄永信嘴角露出不屑的讥笑,“你自己连道儿都看不见,又怎么能看见别人的过去和将来?” 瞎子听吧,立刻咸到不悦,向前倾的身子又收了回去,开口说道,“先生此言差矣,天有眼乎?天无眼,天无眼而尽察世间万象;天有道矣,天道煌煌,大而无形,识之者生,暗之者亡。世间苍生明目者众矣,而识天道者几何?先生不见芸芸明目众生,祸至而不知避,利来而不知趋,睽其目而蹈死地者,何其众也,其心盲也。至于自视清高,洞明世事之徒,妄逐功名而不知其不可及者,又何尝少也?其亦睁眼盲者。我虽目中无形,却能探人心而晓天下,博人一悦而得口食,无大苦无大恼且无大憾,淡泊此生,亦不乏逍遥,与睁眼盲者相比,我盲邪?抑或他盲?” 甄永信听出这瞎子话中带刺儿,却又不知怎么反唇相讥,心想自己好歹也是饱学之士,居然让一个瞎子说得语塞,就觉着挺懊恼,脸上有些发胀。 他想让瞎子给自己算算,以便当场戳穿他把戏,也好出口恶气,无耐此时衣袋里干干净净,也就争不了这口气,蠕动了几下发木的嘴唇,灰溜溜地抽身离去,继续往夫子庙那边走。 紧挨着夫子庙,是徐半仙的卦摊儿。 徐半仙是坐地户,就住在夫子庙东边的胡同里,也就有条件每天搬一张小方桌和一把交椅,用四根木棍子撑一顶凉棚,桌前挂着用丝绸装裱的八个字:“指点迷津,化凶为吉。” 此人六十出头儿,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他没留辫子,头上是道士打扮,胡须挺长,平时也不梳理,像一堆乱草挂在嘴边,身上一袭洗得泛白的道袍,指甲已经几年没修剪过,像鸡爪子,弯曲在干瘦的手指上。虽说算不上仙风道骨,却也绝对是城里的另类。 因为每卦收钱不多,也能说出个子午卯酉,卦摊的生意还不错。 甄永信遛达过去时,卦摊前围了四五个人,有媒婆替男女双方批八字儿的,有一个人昨天家里进了贼,来推算一下贼人的方向、年龄和相貌,以便准确判断出盗贼是谁,有两个老太太是来解梦的。 徐半仙鸡爪一样的手拿笔蘸着墨水,在一张黄纸上写写画画,另一只鸡爪子的拇指,在其余四个指头肚儿上不停地掐算,口里振振有词儿。 当最后一个解梦的老太太掏出一枚硬币,放到桌上,心满意足的离开,徐半仙抓起那枚硬币揣进兜怀里,这才舒心地吁了口气,面带得意地倚靠在椅子上,仿佛一个卸了妆的演员。 甄永信看得入迷,不觉已是日近西山。 “你想算什么?先生。”徐半仙倚在椅子上问。 “不算什么,只想随便看看。”甄永信见问,有些慌乱 ,脱口说道,“挺有意思的。我看先生铁齿铜牙,满腹玄机,绝非浪得虚名。” 徐半仙听了,心里挺舒坦,嘴里却客套,说,“咳,什么大不了的,江湖勾当而已。” 徐半仙听得这人出言不俗,再端详一下他的相貌,就来了兴趣,眯缝着眼睛问道:“敢问贵庚几何?” 甄永信一一具实报上。 徐半仙记下,伸出鸡爪子,用拇指在四个指肚儿上掐着,不到半个时辰,就故作惊愕地感叹道,“原来先生出身殷实之家。” “咳,那是从前的事啦。”甄永信嘴上不屑地感叹,心里却着实惊诧不少,体验到徐半仙的厉害,居然一口说出他的身世。 徐半仙瞟了甄永信一眼,接着掐算,“先生应是六岁半起运,起运之前该是家道殷实吧?” 甄永信点点头。 徐半仙接着往下掐算,“先生十岁前后,四柱中有七煞,不利父母,不知这一道坎儿,先生闯过没有?” “没闯过,”甄永信哀叹道,“十二岁那年,家父见背,家慈是前年老的。” “唔,”徐半仙接着往下掐算,“二十岁那年,命现正官,文曲星照顶,该行大运,对吧?” “不对”甄永信说,“我是十八岁那年中的秀才,二十岁那年正是家道艰难。” 徐半仙眼里闪过一丝惊异,鸡爪一样的手在半空悬了片刻,而后重新掐算起来,一会儿之后,才如释重负,“这么说,你把八字儿记错了,你不是酉时生人,而是应该在亥时,你看,丁酉相克,丁亥相生,要是亥时生人,正好是十八岁那年命现正官,文曲星照顶。” “可能是弄错了,光听我妈说我是三更天生的。” 徐半仙接着掐算,这次用的时间,比前边用的时间稍微长一些,他似乎在为同一件事反复掐算了几次,最终还是不敢肯定,在经过多次掐算,得出的始终是一个结论后,脸色就变得难看了,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持续了挺长时间,才紧张葸葸地说,“当心!” 他说“今年你流年不利,四柱中又现七煞,在劫难逃,要是防范得当,兴许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对啊,”甄永信的惊叫声,吓了徐半仙一跳,那只正在掐算状态的鸡爪子,一下子被甄永信攥到手里,握紧后使劲儿地抖动,激动得泪水直在眼圈里打转儿,“你太神了!” 接着,甄永信就把这一年的遭遇,从头到尾,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徐半仙。 “噢,原来是甄家大少爷,我说呢。”得知甄永信的身世,徐半仙表情就平静了许多,站起来一边收摊儿,一边不停地嘟囔,“这就好,这就好。” 可是,当甄永信提出要拜他为师时,徐半仙就显得为难了,沉吟了半晌,才模棱两可地说,“唉,大户人家的后生,学这破玩艺干嘛,没出息。” 甄永信不是心血来潮,因为这半下午,他亲眼看见那只鸡爪子,已经把五个铜板揣进了怀里。 五个铜板,恰好是他当劳工一天的工资,这么轻易就赚到手,他就觉得干这个准行。 当徐半仙推辞时,他就越发恳切了。 徐半仙先是说,自己道行不深,收不了徒,再说这碗饭太难吃,年轻人很难端得起这个饭碗。 看看甄永信磨磨叽叽不肯罢休的样儿,就搪塞说,“以后再说吧。” 甄永信突然对打卦算命着了迷。 回家后,大胆地把想法告诉了玻璃花儿眼。 玻璃花眼当时就明白了就里,大声训斥,“你个榆木疙瘩,哪有空口白牙拜师的?人家是要看见你的拜师礼呢。”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后了悔,因为丈夫哀怨的眼神里,明白无误地正要表达这种意思。 可一想到房子卖掉后,家里分文未进,丈夫得病,又支出一笔不小的开支,前前后后一个月,她已从箱子里摸出十多块大洋,照这样下去,这箱子里的大洋,早晚有淘空的一天。 这样一想,心里的火儿,蹭地蹿到脑门儿,重新找到了教训丈夫的感觉,现成的数落,一股脑儿又兜到丈夫头上。 遭到拒绝后,痴心的丈夫并不死心,学艺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暗自发誓,用偷艺的手段,把徐半仙的本领学到手。 只是,甄永信的天真,过早地泄露了心机,从第二天起,徐半仙就对他有了防范,当他凑过时,徐半仙就放低了和客人交谈的声调,由慷慨陈词,变成切切私语;当他再凑近一些时,切切私语,就变成了耳语和哑语了。 这样持续了几天,看看仍然一无所获,甄永信就相信,不交学费,是拜不成师的。 拜师学艺的执着,迫使他放弃了廉耻,一连多少天,任凭妻子的泼骂,老丈人毫无顾忌的挖苦数落,丈母娘尖酸刻薄的指桑骂槐,他以坚忍不拔的毅力,持之以恒地向玻璃花儿眼摇尾乞怜,苦苦哀求,一直到第十天下午,终于在玻璃花儿眼骂累了之后,将两块大洋摔到他脸上。 抓过两块大洋,徐半仙脸上尽量装得不以为然,拿鸡爪子捻了捻,在确认是真币后,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摞书。 他一手摁在书上,另一只手撑着交椅的扶手,向门徒提出了两个苛刻的条件:第一,不能对外人说,他是徐半仙的徒弟;第二,不能在城里设案摆摊儿。 在得到徒弟鸡啄米似的点头后,徐半仙就说,“拿回去学吧。” 一摞书中,有《铁板神算》、《推背图》、《周公解梦》、《麻衣相术》和《扶乩术》。 甄永信觉着,批八字儿比较简单,就开始钻研起来。 整个夏季漫长的日子里,甄永信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任凭蚊子的袭击,妻子的泼骂,老丈人丈母娘长杆烟袋磕打铜盆的响声,忘我地研究着批八字儿的神算技巧,记忆天干地支的匹配关系,四柱和大运的关系,五行相生相克的关系,以及几乎无法辨别清楚的卦辞。 九月底,当确信已经掌握了全书的内容,甄永信就想检验一下自己的道行。 他先拿自己做试验,写出自己的生辰八字,而后根据书中规定的操作程式排盘,然后就得出了自己的流年行运,结果让他大失所望。 因为算得不是太准。 比如,挂辞里说,他性格开朗活泼,可是,连他自己都相信,他并不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 甄永信怀疑是不是哪个环节搞错了,就重新给自己排了一次,结果和上一次一样。 他又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属于一个例外,他就去给妻子批卦,结果也是这样,有些地方挺准,可有些地方却一点也不准,卦辞上说,妻子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而实际上,妻子却是玻璃花儿眼。 类似的情况,又出现在他给岳父岳母批的八字儿上。 这时,甄永信就陷入了迷惘,由最初的兴奋,变成希望落空后的懊恼,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徐半仙在这里做了手脚,为了阻止他掌握这门深奥的玄术,给他一些假冒的算术书籍,来蒙骗他。 这种情况是可能的,坊间就有“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说法。 这么一想,甄永信就带着书,回到了徐半仙的卦摊儿,抱怨他给的这些书里,讲的东西一点都不准。 “怎么不准了?”徐半仙麻着眼皮,有点生气。 “比方说,我批了不少人的八字儿,卦辞上都是‘出身殷实之家’这句话,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徐半仙又拿眼皮麻了他一眼, “比方说我,说是出身殷实之家,还算靠谱,可我给花子房的一个乞丐批过后,卦辞上也说是出身殷实之家,你看。”甄永信争辩道。 “他家从前可能殷实呀。”徐半仙麻着眼皮说道。 “有一天,劳工二驴子来看我,我给他批了一卦,也说是出身殷实之家,可他家从来就没殷实过,只勉强能弄个温饱。”甄永信又争辩道。 “和乞丐相比,他算不算殷实?”徐半仙仍麻着眼皮说道。 “可你却能算出我父母的生死,我怎么就算不出?”甄永信继续争辩。 “我何时算出你爹妈的生死啦?那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我说你十岁上下流年不利,命中有克父母之兆,问你闯过这道坎儿没有?你就告诉我,你父母是什么时候老的。” “可我考中秀才的事,你也算准了。” “我什么时候算出你考中秀才的事啦?当时我说你二十岁时,四柱里有正官,该行大运,你就说我错了,你说你是十八岁那年考中秀才的,我就说你报的八字不准,肯定是把出生时辰报错了,应当是亥时,只有亥时,才合你十八岁考中秀才,而酉时应当是二十岁考中。” “可我今年上吊、伤腰的事,都让你算准了,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算出你今年要上吊儿、能伤腰的事啦?我只是看你那会儿已经信了我,我就说你今年流年不利,命中有大坎儿,你就把你要上吊儿、伤了腰的事说出来了。我原来要诈你一下,不想让你给说破了。” “怎么诈我?” “一般的人,在相信了算命先生前面的话后,你只要一说他眼下有大坎儿,有厄运,他就会怕的,这时,你说你能帮他把厄运给解了,他就会甘心情愿掏钱。” “原来如此。”甄永信茅塞顿开,心里就轻松了许多。 “学吧,年轻人,艺是一张皮,功夫在身外。字句使人死,经义使人活。江湖把戏而已。”徐半仙开导说。 当甄永信问他,说自己现在就到外面闯荡行不行时,徐半仙就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副挂在一根杆子上的八卦图,和一串手摇铃铛递给他,“去吧,光说不练不行。” 第2章 无奈何书生闯江湖(3) 第二天早上,甄永信往褡裢里装一个烙饼,夹着八卦图,就匆匆出了城。 游荡的路线是昨天夜里想好的,往东走,那里的村子人家多,胡子也少,师傅点化他,像他这样的生茬子,刚上道儿时,要见人就练,少谈价钱,因为还没有名气,要把这一带的村村屯屯都走遍了,而后生意自然就上来了。 虽说在家时,已把各种困难都想到了,可现在真的开练了,心里还是有点磨不开,在经过第一个村子时,听河边两个洗衣服的娘儿们说,“快看,算命先生来啦” 当时,他心里竟有点膈应,怯生生地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过去了,手里的铃铛一下都没敢摇晃。 过了村子后,甄永信才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自己就是要给人算命的,怎么还怕见人呢? 这样,当翻过一个山坡,到了第二个村子时,他就定了定神,在村头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把挑着八卦图的杆子揽在怀里,手里的铃铛晃了两晃,动作挺轻,声响也不大。 村里往来的人也没在意,他心里正合计,是走街串户地去给人算好呢,还是就这么坐在这儿,使劲儿摇晃铃铛好呢? 正当他还没拿定主意时,就有两个汉子,扛着 镢 头,从村里走过来。 “嗬,算命先生。”高个汉子说。 “哪来的?”矮个儿问。 “城里的。”甄永信答道。 “准吗?”高个儿的问。 “准不准,算了就知道。”甄永信平了平心跳,尽量显得无事不知的样子。 两个汉子笑嘻嘻地把镢头戳到地上,两手拄着镢头把儿站着,问算一卦多少钱? “算得准,凭赏,算得不准,分文不取。” “嗬,挺好,”高个儿汉子嘻笑着,“来,先给俺算一卦,看看准不?” 生意来得太快,出乎甄永信的意料。 问那汉子的生辰八字儿时,甄永信嗓子有点发紧,好在问话不多,就忙着拿拇指在其余四个指肚儿间掐算。 将近两袋烟工夫,在确信准确无误后,甄永信睁开眼说道,“仁兄大运不错呀,五行调和,喜神是河边柳木,此木乃木中最好之木。七岁起运,只是十六岁那年,四柱中有偏煞,流年不利,命中不利于父母,这是你命中的一道坎儿,闯过去,万事通畅,闯不过去,会对你前半生不利,不知闯过没有?” “闯过了,我爹妈现在可结实着呐。”汉子喜滋滋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甄永信接着往下掐算,“你二十岁上下有大喜,该是你 动 婚的最好时段,抓住了,婚姻就美满,抓不住,后半生会夫妻相克,不知抓住没有?” “抓住了,”那汉子开始咧嘴笑了,拍了下屁股,夸奖算命先生,“太准了,先生,我就是二十那年成的亲。” “唔,这就好,这就好。”停了一会儿,又说,“你二十一岁那年,命中应得贵子,”这么说时,甄永信拿眼扫了下汉子,看那汉子嘴已经咧到了耳根子,就问,“得了吗?” “得了!得了!” 甄永信接着掐算,“你的后半生要比前半生还好,交大运时间,是在你四十岁那年。就这些了。” “太神了,先生,你真是活神仙,俺算服了你。多少钱?俺回家拿去。”高个汉子说。 “不忙,不忙,按城里规矩,一般就是一个铜板。 那汉子把镢头交给身边矮个儿汉子,说了声“你等着。”就跑回家里取钱了。 矮个儿汉子耐不住性子,紧着央求:“先生,给咱也算算呗。” 不等甄永信答应,自管先报了八字儿。 甄永信抬起左手,略阖上眼皮,嘴里振振有词,拇指开始掐算。 一袋烟工夫,甄永信脸皮开始绷紧,嘴里的嘀咕变得断断续续,不住偏一下头,发出咂嘴声,仿佛险峻山崖上一只迷路的山羊。 拿眼喵了下那汉子,此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焦虑的眼睛,巴望着知道自己命运中玄机,看甄永信几番欲言又止,那汉子就耐不住性子,催促他,“先生但说无妨,说给俺听听。” “仁兄的大运好生乖戾,阴阳过于失调,相克多于相生,四柱连现三个七煞……” 这时再看那汉子,眼神就像结冰了,直照得他心里发冷,好在刚才回家取钱的汉子,已经呼哧呼哧跑回来,只差几步就到了,甄永信顿生勇气,毫不隐瞒地自动告诉那汉子:“老兄近日将有牢狱之灾呀!” “放你娘的臭屁!”那汉子刚才还像冰一样的眼神,刹那又像着了火,甄永信几乎来不及躲闪,一个通天炮,就迎面打来,准确无误地重击到面门,幸亏是坐在大石头上,才没摔倒,只是身子剧烈后仰了一下,满眼霎时流星乱飞。 那汉子抡在半空的第二拳还没落下,就被子取钱回来的汉子拦腰抱住,“怎么啦?怎么啦?怎么打人了呢?” “他小舅子的咒我,”那汉子一边挣脱着还要打,一边嘴里不住地骂,“说我这几天要去蹲笆篱子,看我不敲碎他的脑壳儿。” “人家算命的,八字里有什么,人家就说什么,是你自个儿乐意让人算的,信不信由你,打人这算哪门子事嘛?”高个汉子劝道。 “去你妈了巴子,敢情给你算得熨熨帖帖,你心里舒服了,就帮他的腔,妈了巴子,你不养孩子不知肚子痛。”那汉子嘴里骂着,一边挣扎着还要打。 “你怎么死驴不上套呢,我向着你,你还骂我。”高个汉子没好气地劝道。 “你这是向着我啊,你分明是要气死我,妈了个巴子,你还骂我死驴不上套,我连你一块揍!”矮个汉子边骂边挣扎着。 一当眼里的小星星散尽,甄永信就回过神儿来,趁两个汉子在那里撕打,拔腿就跑。 他是一边翻过五道山岭,直看到远处的城墙时,觉着安全了,才缓下了脚步。 这会儿心脏一蹦一蹦的,觉得快要撞到嗓眼儿了,气管里又腥又咸,像灌了血,嘴里不知怎么,还弄进了两块小石子儿,直硌舌头,他把石子儿往外吐时,觉着舌尖前面,少了平日里阻挡的东西,用舌尖一舔,才知道两颗门牙掉了。 甄永信没敢径直回家,他先找到了徐半仙。 徐半仙一看这张血淋淋的嘴脸,吃惊不小,一边领他回家,弄水洗脸,一边询问事情原委。 听学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徐半仙就问:“那人张得什么样?” “五大三粗,一脸横肉。” “咳,这种人,你也敢诈他?哄哄不就结了。” “开始我看他信了,上赶子求我算,就想诈他一下。我想多赚两个铜板。”甄永信替自己开脱。 “结果呢?” “一个也没赚到。” “看人下菜碟,干什么都一样,先把人的脾气弄准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停了一会,又说,“算了,好歹小命没丢了,三过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回家调养几天吧,记着,那边儿你再别去啦。” 一看见肿翻了的嘴唇,和嘴唇下牙床上的空洞,几乎等不及他开口解释,家里就又掀起了一个不小的波澜。 先是孩子们吓得直叫,跟着是玻璃花儿眼绞尽脑汁最恶毒的泼骂,泼骂时也不忘埋怨自己一时昏了头,掏出两枚大洋,让这个败家子儿去败坏 老丈人也不顾体面,骂出了脏话,丈母娘索性不再指桑骂槐,直截了当地抱怨老天爷不长眼,让女儿嫁了这个荒料秧子。 所幸甄永信明显增强了对家庭暴力的抗击打能力,在泼骂声还没完全消停时,就能躺在炕上,发出某种比较香甜的鼾声。 白天,他实在跑得太累了。 毕竟身体还年轻,没过一个礼拜,嘴唇就完全消了肿,两颗门牙是不能再长出来了,闭嘴时,嘴唇上明显能看出一个凹处,而张嘴时,那里就有一个黑洞,看上去,人一下子比原来老了许多。 可甄永信并不在意,反倒有些高兴,因为徐半仙告诉过他,年轻人是不容易端起算命这个饭碗的,嘴上无毛,说话不牢,缺的就是那份儿信任。 如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正好是外出闯荡江湖的本钱。 这样,在嘴唇完全消肿的第二天早晨,甄永信重新带上八卦图和手摇铃铛,把褡裢挎到肩上,临出门时,没忘记往褡裢里装一个烙饼,匆匆忙忙出了城。 记着师傅的话,这次他没敢往东走,而是往人家相对稀少的北边走去。 北边山路多,胡子也多,心里就比往东方走时稍微惊慌一些。 翻过野鸡岭,到了一个村庄,村庄并不大,二十几户人家,零零散散地座落在一条溪水的两边。 甄永信摇了几下铃铛,村子里的狗就叫开了。开始是几只,声音也不甚高,慢慢就连成了一片,声音越发高亢,像老丈人家的人骂他似的,甄永信听了,心里就有些窝火,想这畜生也是欺负人的。 他想加快步子,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听这此狗的泼骂。 正这时,一家街门开了,出来一个妇人,五十上下,拿手在眼上打着眼罩,望着他。 妇人头上的门梁上挂着红布条儿,甄永信知道,这家新添了丁。 “先生算命哪?” “批八字儿,择吉日,看风水,观面相。”甄永信脱口说道。 “不知先生算一卦,多少钱?” “说得准,凭赏,说得不准,分文不取。” “请先生给俺孙女儿算一卦吧。”那妇人说着,就把算命先生领进屋里。 这家是五间瓦房,女主人住东屋,里屋挂着粉色门帘,不时传出婴儿的声音。甄永信知道,那该是新妇的房间。 女主人炕里边儿叠着一铺一盖,板板整整的,铺盖上只摆了一个绣花枕头,甄永信断定这家女主人是个寡妇。 女主人说出孙女儿的八字时,甄永信说,“不忙,不忙,我还是先给老姐姐算一卦吧。” “咳,老目花眼的,命都明摆着的,算啥呀,还得多花钱。” “不要紧,这一卦,算我送给老姐姐的,不要钱。” 一番怂恿,女主人就报上了生辰八字,甄永信举着右手,一袋烟工夫,就掐算完了。 “老姐姐的命挺硬啊。你的喜神是金,是剑锋之金,四柱大运还行,只是五行不太均衡,六岁半起运,十岁那年四柱现偏煞,不利于健康,对吗?” 女人翻了下眼珠子,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是感了一次冒吧,那年冬天。” “唔,”甄永信接着掐算,“老姐姐该是十六岁那年动和婚。” “错了,”女主人纠正,“我是十八岁那年冬月十六出的门子。” 甄永信略微一愣,把这一块儿重又掐算了一遍,皱了皱眉,摇头说,“不对,不对,你准是把八字报错了,你要是十八岁出嫁,你该是戌时出生,可你报的是亥时,你看,乙戌相交,十八岁动婚,而乙亥相交,应是十六岁动婚。” “也许是吧,那会儿家里孩子多,老人都记不清了。” 甄永信又掐算一会儿,手指就像被烫了一下,轻微哆嗦了一下,又皱了下眉,“老姐姐三十五岁前后,四柱中有七煞出现,不利于夫主,是你命中的大坎儿,不知闯过没有?” 女主人听过,眼圈就湿了,红着眼睛摇摇头,“没闯过,俺三十八岁那年,那个死鬼就走了。” “哦,”甄永信接着掐算,“老姐姐晚景还不错,五十六岁那年夏天,就会转运,再往后,就可以享福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全让你算准了。” 甄永信又让女主人报出孙女的八字,就坐在炕沿儿掐算起来,又过了两袋烟工夫,开始解卦了,“你孙女的命,和你差不多。” 女主人听过,心就沉了一下,脸也绷紧了。 顿了顿,甄永信接着说道,“喜神也是金,不过是剑柄之金,四柱还算平和,只是阴阳不够均衡,命中缺土,起名时最好选带土的字儿,六岁起运。” 甄永信又掐算了一会儿,停了停,又说,“咳,这孩子命硬,前半生都不利于父亲,一生有三道坎儿,都险。” 女主人登时慌了神,抓过甄永信的手,“先生,有没有法儿给解啦?你得帮俺解解。” 这时甄永信才相信,刚才自己的话说得太重,女主人说话时,声都直了,两手冰凉。 “别忙,别忙,有法儿,有法儿,等我想想。”甄永信安慰女主人。 甄永信还没来得及想法儿,门帘儿一挑,就蹿出一条汉子,“听这狗嘴胡吣,妈,你信这骗子干啥。” 甄永信几乎来不及看清这汉子的面孔,就觉得后脖梗被一只大钳子夹住,抓小鸡似的把他拧到门外,推到街上,威胁说,“你敢再来放臊,我敲断你的狗腿!” 甄永信弯腰拾起地上的八卦图时,扫了一眼这汉子的背影,虎背熊腰的,脊梁骨里就冒出了一股冷气,想想一周前的遭遇,两腿便开始发颤,也没敢多想,扛着挂八卦图的杆子,匆匆往回赶。 “当时你不知道她儿子就在里屋?”听完徒弟的诉说,徐半仙半睁着眼睛,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徒弟问。 “不知道。” “其实你应当知道。吃咱们这碗饭的,光会察言观色是不够的,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徐半仙说完,又闭上眼睛,接着教训,“再者说,解卦时,你出那么大声干什么?凡神,信则灵。你让不信的听见了,不出乱子才怪呢。” “我看她信了,想大吓她一吓,就把嗓门放高了,你不是说,见了女人,就往死里吓她吗?” “可你却让男人听见了。”徐半仙坐直了身子,训斥徒弟。 往后的几天里,甄永信过得比较郁闷。 城东城北那边,受了惊吓后,就不敢再去了,眼下只好在城南的几个村子里转悠,偶尔给人算上几卦,人家不是说算得不准,就是等解完卦后,嘻皮笑脸地赖帐不给钱,几个顽童也跟在身后起哄,有时还拿石子儿往他身上扔。 因为没见到预先想象的进项,回家后泼骂、呵斥、挖苦,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一天傍晚,又是一无所获,甄永信扛着八卦旗,正往城里逛荡,在城门口的人群当中,忽然有人拽了他一把,转头看时,是师傅徐半仙。 徐半仙急三火四地把他拉到离城门不远处的大车店墙根下,神色有些慌张,等不及甄永信开口,就结结巴巴地告诉他,“出事啦!” “什么事?”甄永信纳闷。 “你干的好事,”师傅狠瞪了他一眼,“你惹的乱子,你还装糊涂。” “我没惹什么乱子呀,这几天。” “上次,你在北山后的村子里,给人家孩子算命,说人家孩子克父,不几天,那孩子的奶奶,就把孙女给淹死了,孩子的妈就疯了,媳妇的娘家就不干了,婆家无奈,就把事儿推到你身上,说是你唆使人家淹死女婴,人家就告了官。今儿个一下午,老毛子警察到夫子庙前来过几次,要捉拿你。那老毛子还讲什么理?抓到人犯,也不审问,就拉到城外枪毙,你想想,这些年,他们滥杀了多少人?” “他们怎么知道是我?”甄永信开始发毛。 “人家说得清楚,一个扛着八卦图的算命先生,掉了两颗门牙,不是你是谁?” 甄永信觉着身上有些冷,两腿开始抖动,一股热流正从大腿间流下,一直灌进鞋窠儿里。 “怎么办?师傅。”甄永信嘴唇哆嗦着问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跑呗。”徐半仙手指着北方,说道,“看,顺着城边儿那条官道,一直往北,记着,别在道儿上走,要在道边儿的野地里走,趁着夜色过了岗子,到边外去,那里老毛子就管不着了。” 说罢,往甄永信的褡裢里塞一包桃酥,拿过八卦图和手摇铃铛,直看那甄永信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第3章 避祸患寄身四空寺(1) 甄永信刚踩到四空寺山门下的石级,就觉着这是自己一生中迈出的最后一步了,再也没一点抬腿的力气,自己仿佛从远古的荒野走来,这里便是他奔波的终点,两腿虚软,屁股自由落体一样跌坐到石级上。 一连三天,尽管知道身后并没有人追他,却明明感到自己是一只在饿狼利齿前逃命的兔子,脚步几乎就没停过,衣服都被树枝 挂 破了,脚上磨起了水泡,从第二天起,每迈一步,都感觉脚底疼痛。 师傅给的那包核桃酥,是在奔走时,边走边吃的,他还记得,除了昨天傍晚,在松树镇的一个山角下山泉里喝了一次水,一路上没再喝过水。 坐到石级上时,他的嘴唇已经焦裂,腹中饿得厉害,恐惧还没完全消失,只是难熬的倦乏,明显超过了其他的感觉,刚坐到石级上,就睡着了。 甄永信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柔光照来,睁眼看时,发现自己正斜 倚在一座古刹的石级上,就疑心是不是还在做着恶梦,拿手指甲抠了一下大腿,明显感觉疼痛,才相信自己确实是醒着的。 不错,现在口里干渴得发苦,渴望能喝一顿凉水,肚子里已听不到咕噜声,而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捋着他的内脏往外拽。他抬头向四周望了望,四周是起伏的山峦,古刹则像一个纽扣,钉在山谷的怀中。 甄永信两腿发颤,费劲地爬上石级。山门是关着的,上前叩了两下,大木门就发出“嘭嘭”的朽木声,门梁上籁籁地落下一些朽木碴和几个浑身发红的蛀虫,等了一会,无人应声,甄永信壮着胆子,推了一下。 门是虚掩的,“吱、吱、吱”作响,开了一道缝儿,门梁上的尘埃朽木,落了他一身。 跨过门槛,是一处不算宽敞的庭院,庭院的地砖缝里长满了杂草,大殿距山门不足十丈,两边是厢房,东厢房还好,砖瓦整齐,门上挂着锁,西厢房已是破烂不堪了,窗棂上显然已有多年没贴过纸,满是窟窿,靠南边的那间,檩椽断裂,瓦片陷落,露着一个大洞。 大殿里供着三尊塑像,甄永信叫不出他们的名号。佛像前的香案上落满尘灰,香炉里早就断了香火,神殿两侧,是木雕隔断,里面是僧人的起居的僧房。 甄永信推开右边的房门时,屋里蹿出的恶臭气味,差点没把他呛倒,扶住门框,倒退一步,才缓过一口气儿。 屋里昏暗不清,甄永信停了一会儿,重新进去,才勉强看清靠窗处放着一张床,一个老和尚裹着袈裟平躺床上,听见有人进来,才吃力地侧过脑袋,迟缓地在昏暗中眨巴着眼睛,让人相信还没有死。 “阿弥陀佛,”老和尚蠕动了下嘴唇,声音低得像慢拉的风箱,“是吾佛派你来的?” “我只想找口水喝。”甄永信诉苦道。 “我也想。”老和尚说。 “我整整一天没吃没喝了。”甄永信又说。 “我已经三天了,”老和尚说着,右手颤抖着指了指床头边那只空水桶,“原想这桶水喝完,就到我佛那里去了,现在看来,还得耽搁些日子才行。” 老和尚喘了几口气,告诉甄永信,“井在山门外小河边上,”指了指脚下那只水桶,又说,“那只桶不能盛水了,把它倒掉吧。” 甄永信顺着老和尚的手指,向床的另一端看时,看到了另一只木桶,才知道这满屋子的臭气,是从那只桶里散发出来的。 渴得要命,甄永信使出全身的劲儿,才把两只桶拎走。先把粪桶在山门外找了块空地倒掉,又拎着水桶去找水井。 水井极浅,不足一米深,仅仅是用石头围着一道山泉砌了一圈,他等不及拿桶去打水,就趴在井沿儿上,伸着头去喝,一直感到嘴里的水再也咽不下去,才拿袖子擦拭了嘴角,舀了小半桶水,一摇一晃地回到庙里。 老和尚在喝下半瓢水后,眼里倏然有了亮光,说话声音也脆响了不少,告诉甄永信,粮食在北墙根儿的箱子里,锅灶在耳房,柴薪在西厢房的北间,因为南间漏雨了。 甄永信听着吩咐,打开北墙根儿那口米柜时,看见里面只有七八个石头一样的东西,取出后,才看清,是风干了的饽饽,应该是香客们素常烧香时带来的供品,被老和尚晒干后储藏起来。 饽饽已经干裂,像干涸已久的池塘底龟裂的泥块,甄永信刚咬一口,牙就被硌疼了,仿佛咬了一块石头。 “放到锅里,拿水煮煮就好了。”老和尚说。 按照老和尚的吩咐,没过一个时辰,晚膳就妥当了,只是用水煮过的饽饽,不像粥,更像是一锅浆糊。 甄永信盛出一碗,想品尝一下味道如何,不想刚一入口,浆糊就像长了腿,倏忽一下,自个儿就流进肚中,并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香味。 这种香味是甄永信从未体验过的,只能用想像来验证,而想像中,他只听说过皇帝和极品官员,日常要吃燕窝粥的,但自己从没见过,就相信眼下自己吃的浆糊,大概就和燕窝八宝粥差不多。这样体验着,一钵粥不觉已经喝完,接着又盛了第二钵,第三钵……当要盛第四钵时,饭勺就从锅底儿发出碰撞声,这会儿,他才想起床上的老和尚,正在等着吃粥呢,就把最后的一钵粥端了过去。 令人惊奇的是,老和尚喝过一钵粥后,居然也能坐了起来,便溺也不需要那只桶了,而是由甄永信搀着到茅厕去,这样,甄永信进庙后的第二天,老和尚卧室的空气,就变得清净了。 老和尚让他睡到米柜上,并把自己的一条褥子借给他。 第3章 避祸患寄身四空寺(2) 这一夜甄永信睡得酣畅,只是醒后感到脚底的血泡,弄得他挺不舒服,才猛然醒悟,这里并不是家,心中未免有些慌憾。 老和尚听他鼾声停下,凭呼吸的韵律,知道他已完全醒来,便开口和他交谈,黑暗中,交谈也省却了不少佛门用语,一说一听,一会儿工夫,就无所顾忌了。 直到甄永信讲完了自己的身世,老和尚才慨叹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就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了他。 这时甄永信才知道,三天三夜的行走,自己已完全逃脱了老毛子的辖区,到了营口的地界,这座庙往西不过二十里,就是熊岳城。 一当了解到这一点,甄永信心里才算安稳下来,多少天里挥之不去的恐惧,也随着消失殆尽。甚至听到老和尚答应留他在这儿避难时,甄永信也没感到意外,他心里清楚,他的留下,对老和尚未来的日子,也是不可或缺的。 为了他行游方便,老和尚给他起了法名,叫甄悟,既保留了他的本姓,又符合佛家的本分,并在天亮之后,坐在床上,两手颤抖地给他削了发,钝刃的剃刀,把甄永信的鬓角和后脑勺都弄破了,伤口渗出血丝,好久都没痊愈。 剃头时,老和尚又把庙里的一些暗藏的机关告诉了他,比如遇上兵匪滋挠时,可以打开神像屁股下的机关,到下面的地窖里躲避,也可以从他现在睡觉的地方——那个米柜里,打开靠墙的机关,从东耳房逃走。 没过几天,甄永信脚伤就痊愈了,可以行走自如,甚至步履要比过去轻盈。 在甄永信煮完最后一个风干饽饽的那天早晨,老和尚舔过饭碗之后,把他叫到床边,轻声说,“头晌儿,你下山一趟,到山下王家村去,找到王万财,你拿两条红丝带去。” 老和尚边说,边从枕头边儿拿过一个小包裹,里面尽是些红丝带,应该是香客们祈福时系在庙里的树上的,被老和尚收拾起来放好,“进门后,你就说是我叫你来,给孩子祈福的。你把这红丝带,系到他孩子的脚腕上,让他孩子五岁前不要解开,就说这是避邪箍。等把这一切都做完了,你告诉他,说灵不灵,要看他心诚不诚,佛前许愿,不可反悔,一旦反悔,万事皆空。这些话说完,你径直回来就中,不可跟他多打闲语。” 甄永信一一记着,诺诺应命。师傅说罢,甄永信转身拎起木鱼要走。 “慢着,”师傅又叮嘱道,“把衣服换下,穿上我这件袈裟,哪有出家人穿着马褂上街化缘的。再者,他要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身有小恙,不便下山,要问起你来,就说从泰山岳庙云游至此,是我才收的徒弟,法号甄悟。”老和尚把话交代清楚,闭上眼睛,向他挥了挥手,甄永信就下了山。 进了村,甄永信敲了几下木鱼,寻人打听王万财家的住址,径直奔了去。 听到狗叫,王万财推门出院,脸上喜滋滋的,见了眼前的和尚,明显露出几分生怯。 年轻和尚并不和他闲谈,劈头就说,“我家师傅派我来府上,给贵公子祈福,阿弥陀佛。”边说边径直往门里走。 王万财喝住狗叫,在后面跟着,直到和尚进屋,直奔妻子的产房,王万财试图阻止,和尚却从怀里掏出两条红丝带,在主人眼前晃了晃,嘴里振振有词儿,“阿弥陀佛,无妨,无妨,我只是奉师傅之命,来给贵公子系上避邪箍的。” “敢问师傅的师 傅 法号?宝刹在何方?”王万财问。 “阿弥陀佛,四空寺慧通方丈便是。”和尚说道。 王万财恍然若悟,就把这和尚让进产房。 炕上的产妇拿毛巾裹着头,婴儿正在襁褓里酣睡,和尚叫产妇把襁褓打开,把红丝带在婴儿脚腕上轻轻系好,出了产房,把老和尚吩咐的话,一字儿不差地交代给主人,说完,飘然而去。 果然,甄永信前脚刚跨进山门,就听见山下有人吆喝着牲口上山,过了一会儿,一头骡子把一石米驮上山来,甄永信亲自打开米柜,指挥来人把米倒进米柜,王万财千恩万谢后,恭恭敬敬地下山了。 老和尚看出徒弟的慌惑,不等他问,就泰然自若地开了口,“上月初,王万财老婆临盆前,到庙里来许愿,求我作法帮他老婆生个儿子,在这之前,他老婆已生过七胎,全是丫头,当时他应许说,要是应验了,就送一石米来。我给他作了法,告诉他,这回要是不灵,让他赶在老婆月子里再来一次,我送他一副生子灵药,保准下一胎得子。眼下都一个多月了,他没来,我就知道他已经得子,只是心痛那一石米,不肯还愿罢了,所以才派你去。” 甄永信涣然冰释,纳闷的只有一点,“敢问师傅是如何做的法?” 老和尚撇了撇嘴,脸上掠过一丝不屑的微笑,“随心所欲,即为法。” “那师傅肯教弟子制作送子药吗?” “那有何难?”老和尚深呼一口气,“凡天下无毒之物,皆可入药。” “那要是不灵,可咋整呀?”甄永信疑惑不解,问道。 “阿弥陀佛,心诚则灵,万一不灵,那是他心地不纯,能奈我何?”说罢,老和尚就阖上眼皮,无所顾忌地笑了笑。 甄永信也似乎豁然开了窍。正是从这时起,甄永信对权术入了迷。 一旦饮食无忧,山寺的日子就变得惬意了。 这里听不见妻子的泼骂,老丈人的呵斥,丈母娘阴阳怪调的指桑骂槐,看不见那些鄙夷不屑的嘴脸。 甄永信似乎又重温了尊严,也就觉得日子有滋有味,超凡脱俗了,甚至对早年自己嘲笑僧侣的种种行为感到后悔,认为那只是自己无知的一种表现,根本不理解佛门净界的奥妙。 现在不但懂得了,甚至还带有点儿迷恋,每天清晨,他都早早起身,操办早膳,打水扫院落,掸去佛面和香案的尘灰,在香炉里焚上一柱香,刹那间,破败的山寺,就有了灵气。 因为庙舍年久失修,香客不多,白天里他就有足够的空闲去翻看书架上的典籍。 典籍不少,不过各种经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倒是经书边上随便散放的几本杂书,让他着迷。 一套《三国志通俗演义》,不长时间,他就读了两遍,而后就看《韬略术》,这本书挺乏味,干巴巴几个词条,倒是词条后的案例补释,看上去有些意思。 一天,老和尚扶着墙壁,战战瑟瑟地去解手时,看他正在读《韬略术》,就眯着眼睛,脱口念了个偈子,“计从心上来,衣食口中求。” 甄永信心里一惊,以为师傅对这本书已经滚瓜烂熟,刚才念叨的,想必就是他正在看的内容,他赶紧把眼睛潜到书里,却找不到刚才师傅吟诵的偈子,就相信师傅一定是弄错了,刚才那两句,不在这一页上,而是在后边的几页上,他赶紧跳过这页,向后翻过几页,没有,又向前翻了几页,也没有。 这时,老和尚已经解了手,战战瑟瑟地回来了,看他正在书上乱翻,就又吟了两句,“信之者死,疑之者生。” 甄永信恍然觉得,这句偈子早先曾在哪里听过,只是近来乱事太多,搅得他记不起来了。 他使劲儿定了定神儿,把思绪尽量理顺得整齐些,然后顺着梳理整齐的思绪往回摸索,终于找到了,从前,拜徐半仙学艺时,徐半仙就曾嘱咐过他:“字句使人死,经义使人活。” 那会儿,他根本就不懂这两句格言的意义,只是碍于面子,不懂装懂地应付过去了,直到今天,还是一团迷雾,现在听见师傅又提到这句话,他不想再错过机会了,就势跪下,说道,“求师傅点化。” 老和尚并没理会他,一边往里屋挪步,一边随口说道,“你的法名里就有。” 甄永信跟着把自己的法名念叨了几遍,“甄悟,甄悟。”没发现什么,接着他把法名倒着又念道了几遍,“悟甄,悟甄。”兀然间,恍然大悟了,想起了“甄”和“真”的谐音,再念了几遍,便觉得自己已经破译了师傅给自己取名的密码,顺着密码的排序,当他回过头去再读《韬略术》时,豁然发现,纸面上已非几行枯索无味的黑体字,而是另有洞天,一个斑斓多彩的世界。甄永信一口气把《韬略术》研读完,甚至耽误了师傅的午膳。 以后的几天,他又反复把《韬略传》研读了几遍,每次研读,都觉得是第一次研读,是一种全新的感悟。三天之后,他就可以摆脱原着,倒背如流了,随后就设想出各式各样权术的具体情境,玄妙绝伦,连自己都能被自己欺骗,并不断被韬略激动得浑身发抖,急着要走出山门去试水。 第3章 避祸患寄身四空寺(3) 老和尚的圆寂,推迟了他的试水计划。 老和尚早在圆寂半个月前,就已经卧床不起了。 徒弟只好把闲置了一段时间的便桶,重新拿进屋里,屋里就重新弥漫着臊臭气味,一日三餐,都由徒弟喂流食,屎尿由徒弟像把婴儿便尿一样抱着。 这会儿的老和尚,神智已经不清,嘴里时尔和佛祖交谈,一会儿又抱怨野性的妻子,不该把野汉子领回家里。 在圆寂的那天早上,老和尚神智一下子清醒过来,吩咐徒弟赶快到后山小皇庄去一趟,到屯长白有福家去,把他半年前插在白家灶台后灶王爷牌位下边的护法神符取回来,叮嘱徒弟最好能当着众人的面儿去取,并尽可能把吾佛不再保佑白家的话,说得清楚些。 “为什么呐?”徒弟问他时,老和尚就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原委透露出来,说自从耶稣教传来,寺里的香火就不旺了。 后山小皇庄的白有福,是这一带最先信耶稣的,紧跟着一连几年,小皇庄就没有人来庙里上香,更不要说摆供,半年前老和尚到小后皇庄化缘时,看见白有福印堂暗黑,料他挺不过一年,就找了个由头到他家去,在白家人不注意时,在他家灶王爷牌位下面,插了一张护法神符,指望在白有福临死前取回来,借以吓唬那些信耶稣的异教徒。 甄永信按师傅指点,进了小皇庄,只一会儿功夫,小皇庄人就知道了,他是到白有福家取护法神符的。 白家人已被一家之主病入膏肓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如今又来了个和尚添乱,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恶声恶气地骂他秃驴,让他滚得远远的。 甄永信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早有预料,不愠不怒,举着右手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只取回护法神符便去。” 白家人还想拒绝,这时就有村里上了年岁的人劝说道,“不用拦他,让他取走好了,省得乱嚷嚷的,招惹村里人看热闹。” 白家人争辩说,他们家根本就没什么护法神符之类的东西,这秃驴属无理取闹。 甄永信仍那么不愠不火,打着手势,坚持说有,是他师傅半年前送来的。 村里人就说,“那就让他去取,取不来,咱再收拾他不迟。” 说说闹闹之间,一堆人就拥簇着甄永信进了白家,一进门,扑面就是一股浓烈的草药味,心里暗自诧异,惊叹师傅真是神人。 遵照师傅的嘱咐,他没进里屋给病人祈福,而是径直走到灶台旁,伸手从灶王爷牌位下边,抽出一张小纸片,纸片已经暗黄,里面什么经文也没有,只是用毛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活像一个小风轮,已被油烟熏得快要看不清了。 甄永信如获至宝,取下后在众人眼前晃了一晃,就揣进怀里,转身离去。边走边似乎是自言自语,却又足以让身边人听得清楚,说道:“我师傅说了,从现在开始,吾佛就不再保佑这家人啦。” 甄永信回山时,老和尚已经圆寂了。遵照师傅的吩咐,甄永信事先已在庙后的一块空地上挖了一个大坑,把一口大缸放到里面,在确信师傅已经没有气息后,就把师傅托在怀里,费力地抱到大缸边,按照师傅生前打坐的姿势,把师傅安放进大缸,而后用一块石板盖好缸口,就在缸口上堆起封土。 没有任何仪式,老和尚带着世人无法知晓的迷团,到极乐世界去了。 当夜,甄永信天经地义地把铺盖从米柜上,搬到了师傅的床上。也没为师 傅举行什么安魂仪式,天一落黑,就早早躺下了。 躺在师 傅的床上时,甄永信心里才觉着有点悲凉。想想师傅英明一世,几赛神仙,到如今却落得个埋骨荒野,成为孤魂野鬼,连一个像样的殡葬仪式都没有,更不要说世间富贵之家旌幡浩荡的礼殡了。这样想时,心里不免替师傅委屈起来,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甄永信实在躺不下了,从床上坐起,穿好衣服,来到正堂的佛像前,点上油灯,手敲木鱼,为师傅安魂祈祷。祈祷时,难免要想到自己,想想将来自己就要像师傅一样日日青灯孤影,守护着这间庙宇,耗去人生美好的时光,再看看师傅今天的结局,就有些不寒而栗。 正是从这一刻起,甄永信心里打定了主意,一 当把庙里的琐事打理停当,就立马离开这里,凭着自己的满腹经纶和奇妙的韬略,不信得不到人间的世俗快乐。 如果甄永信没有马上离去,那是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寺里就有人来上香了。他甚至连早膳都来不及做,就不得不坐在佛像旁边,手敲木鱼,侍候香客们摆供、焚香、磕头。 香客们是从山后小皇庄来的,从香客的嘴里,他知道归信耶稣的白有福,昨天夜里死掉了。 村里人慌了神儿,纷纷议论,说正是四空寺的和尚,收走了放在白家的护法神符,白家失去了佛祖的庇护,才让阎王爷得了手。 这么说来,耶稣还真的管不了阎王爷的事,所以他们就一大早赶到寺庙里,跪在佛像前,信誓旦旦,发誓往后只信佛,不信耶稣。临走时也不忘往功德箱里投几枚硬币。 硬币落进箱里悦耳的叮当声,引起了甄永信的注意,便暂时放弃了下山的打算,打算在寺里再住一段时间。 以后的几天,四里八乡来上香的信客多了起来,甄永信也比往常多了些许忙碌,每天关上山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功德箱打开,把里面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拾起。 虽说硬币的面额极小,划拉起来,也不值到几个钱,可毕竟是到手的活便钱儿,置办油盐酱醋是绰绰有余,这就免去了他每天为这些琐事走街窜户地化缘的辛劳。 这样想来,甄永信心里不免对已到极乐世界的师傅,崇拜得无可奈何。而香案上的供品呢,除了能解眼下的口腹之欲,还略有盈余。他只得像师傅活着的时候那样,把一些供品晒干,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日子过得也蛮充实。 四月十八上午,郭家沟的一个老太太来上香,随筐擓来一个陶瓷佛像。佛像是用红布裹着的。老太太求甄永信给佛像开光。 开光的事儿,师傅没教过他,不过小时候,甄永信曾在夫子庙里见过,略知一二,心里也就不慌,满口答应着,起身找来师傅用过的毛笔和盛朱砂的小碟子,往碟子里滴两滴水,再拿笔尖搅一搅,碟子里就有了红色。 老太太打开包裹,露出一尊大肚弥勒佛,说是刚请的。 这佛像有点怪,和一般佛像不一样的是,弥勒佛左手挂着佛珠,右手大臂下垂,小臂紧贴肚皮,向前伸出,掌心向下。 甄永信正要把朱砂点到弥勒佛憨笑的眉心,猝然看见弥勒佛前伸的手指间,夹着一个铁钉,就要伸手把那铁钉拿掉。 不想那铁钉却像有了灵性,紧贴佛指不肯离去。 甄永信使了劲儿,才把它拽下,再看看铁钉,上面并没有什么粘东西,心里有些蹊跷,试着再拿铁钉靠近佛指,铁钉就挣脱着要飞到佛指上,必须用力才能把它拉回,反复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甄永信有些着迷。 “俺孙子玩时,不小心指把一块磁铁石掉进了里面,往外倒时,磁铁就窜进的佛指里,怎么也取不下来。”老太太有些难为情,说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甄永信举手颔胸,脸色深沉起来,“我佛训诫: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而今施主这尊陶像,却连个铁钉都不舍弃,有违我佛教诲,贫僧实在不敢开光。” “我也这么想。”老太太叹口气,说道,“就怕它不灵呢,供在家里也保不了平安。你说我那鬼孙子,白白糟蹋了我的钱。” 老太太问这东西不开光,摆在家里好不好? 甄永信皱了下眉,说乱置佛像,众神不至。 老太太说干脆把它摔碎算了。甄永信听过,就连连摆手,口念“罪过”,叮嘱说,故意毁损佛像,罪加一等。 老太太正愁没有办法,甄永信说可以把它留在寺里,由他想法儿处置。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挎着筐下山去了。 一连数日,甄永信都对这弥勒佛着了迷。他拿佛手去碰庙里的铁器,所有的铁器都像着了魔,挣扎着要跑到佛指上,他拿佛指划地,一会儿工夫,佛指上就粘满铁屑,铁屑结合在一起,像一根根黑针一样,粘在佛指上,逞放射状,又像自卫时的刺猥。 甄永信被佛指的魔力弄得兴奋异常,连续几天,夜里失眠,幻想用这种魔力创造奇迹。终于在第四天夜里,他在恍惚中一下子摆脱各种情绪的纠缠,一个大胆的想法赫然诞生。 第3章 避祸患寄身四空寺(4)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整天都在寺庙旁的山上采集草药,凭着有限的中草药知识,采 掘黄连啦,党参啦,车前子啦,而后拿到山下的小河里洗净、晒干、磨成粉末;而后,又带上弥勒佛,在河滩上采集铁砂。 夜里就把药末用烧纸包成一个个小包。 一切办理 熨 帖,初六早上,甄永信就关上山门,到熊岳城去了。 赶到熊岳城时,天已傍晌,在热闹的十字街上,甄永信找到一块空地坐下,打开包裹,取出弥勒佛,放在身前,又把一大张两边儿写着“佛祖显灵,包医百病”的烧纸铺在地上,最后才把一大堆款式相似的小药包,堆放在两行字的中间。 任何问诊的人,只需把患者的病情念叨出来,再向弥勒佛叩三个头,就可以从一堆药包里拣一包药,让弥勒佛测验,如果弥勒佛掌心向下伸出的手,紧紧吸住了这包药,这药就是对症的灵药,如果弥勒佛不理会这药,这包药当然就不对症啦,患者就得从一堆药里另找一包再试,直到找着为止,如果最终找不着,就证明病人患的是死病了。 而且这种圣丹灵药极便宜,每包只 肖一个铜板。 一群看热闹的人,都嗤笑这和尚有些痴癫,不相信一个陶瓷弥勒佛,会有验证药效的灵性。 直当一个汉子,照法念叨了一遍他母亲患的抽 疯病,向弥勒佛叩了三个头,从一堆小药包里拿起一包,送到弥勒佛的手下,奇迹刹那出现了,药包倏的被吸附到弥勒佛的手指,必须用力才能取下。 围观的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个个毛骨悚然,担心自己刚才嘲笑这秃驴,是不是亵渎神灵,将会遭到佛祖的惩罚?不买药的也纷纷掏出钱来,放在和尚收钱的钵里,以便破财消灾。而家里有病人的,则忙着向弥勒佛念叨患者的病情,取药放到弥勒佛手上,验证是否对症。 只一顿饭的工夫,一堆药包就卖了不少,剩下的都是对哪一种病也不对症的药了。 甄永信就把剩药装进褡裢,收起弥勒佛和钵里的铜板,起身飘然而去。 以后的日子,隔三差五,熊岳城人就看见一个缺了两颗门牙的和尚,在十字街的热闹地角,用弥勒佛显灵的方式,出售万能神药,卖药后又到钱庄,把铜板兑换成银子。 消息很快传遍附近的十里八乡。又过了些日子,只要和尚一到,几乎等不及他把一切布置熨帖,一堆药包就被患者抢到手里,排着长队向弥勒佛念叨病症,叩了头,就把药包送到弥勒佛手下去验证,灵验了,就兴高采烈地掏出一枚铜板,放到和尚化缘用的钵里;不灵验的人,则垂头丧气,心情不悦地问和尚下一次来的日期。 这种忙乱有时搞得卖药的和尚挺狼狈,疲于应付,他一边要指导询诊者如何向弥勒佛念叨病情;几乎同时还要嘱咐他们别忘了叩头;教会他们如何验证药品是否灵验;盯着每一个得到灵药的人掏出一板铜板放进钵里,免得手忙脚乱中,忘记了这最后一个环节。 现场的秩序挺乱,必须有人出来维持才行。 前来维持秩序的,是个年轻人,年岁不大,不会超过甄永信。 此人面色白净,气质斯文,语调不高,却极具说服力,一会儿工夫,就把现场混乱的场面维持得井井有条。 他先让问诊者,如何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成一条长队,而后就辅导询诊者如何陈述病情,如何磕头,如何取药验证,并特别强调了得药后,不要忘记掏一枚铜板。 这种辅导是有效的,果然,排队的人几乎都能把一切做得恰到好处。念咒似的叙说病情、叩头、验证、掏钱,动作一气呵成,流水作业一般,科学而准确。甄永信甚至可以完全阖 上眼 睛,坐在那里静听一枚枚铜枚落进钵里的清脆声。心里滋生着对年轻人的感激。 年轻人操着与本地截然不同的口音,像北方话,却又明显掺杂着烟台方言。 他是在围观了几次卖药后,主动帮助维持秩序的,每次卖完药后,只是会心的向甄永信点点头,而后转身离去,连一个受助者表达感激的机会都不给。这就让甄永信内心越发感激,老觉着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一天晌午,卖完药后,当围观的人纷纷散去,年轻人没走,而是蹲下身帮甄永信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交谈,两人就互通了姓名法号和庚齿。 年轻人姓贾,名南镇,表字慕仙,胶州府人,多年前闯江湖至此。 在把陶瓷弥勒佛拿红布包好装进褡裢后,年轻人开了口,“师傅今天可肯赏脸,陪小弟下顿馆子?” 甄永信马上明白,这年轻人,是在索要这几天帮忙的犒赏,便爽快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贫僧做东。” “师傅言过了,”年轻人看透和尚的心思,淡笑一声,说道,“小弟虽穷,也不至于下贱如此,帮了点忙,就讨报偿。更何况今日饭局,也无需小弟破费,哪里还要师傅费心?只是去了馆子,师傅无须多言,吃了就走,如此而已,可请师傅记好喽。” 甄永信不知年轻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应声,跟着年轻人到了一家饭庄。 饭庄的跑堂的见二人进来,也不照应,二人径直走到靠窗的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年轻人先给甄永信斟了一杯,接着又给自己斟上。 年轻人也不叫菜。甄永信正在疑心年轻人是不是在等自己叫菜,而自己却不懂江湖规矩,愣在这里发懵?正合计的功夫,一杯茶还没喝完,跑堂的就端着托盘过来,一声不吱地把菜摆到桌上。 都是些素菜,不犯戒,两人便动起筷子。甄永信清楚记得,爹死后,自打结婚以来,就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 一番大快朵颐,浑身咸到通体畅快。当年轻人示意要走时,甄永信忘记了来这之前,年轻人曾嘱咐过的话,把手伸进褡裢里去摸钱。 年轻人及时阻止了他,两人起身,一声不吭地就走出了饭庄,遇见跑堂时,也没被阻拦。 甄永信很是纳闷,刚要开口寻问,年轻人看出他的迷惑,连忙摆了摆手,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仅饱口腹而已,和师傅的大智慧比,已是乾壤之别。” 说完几句客套话,两人相互拱了拱手,作别离去。 一路上,甄永信都在思量,这年轻人是靠了什么法术,能这样白吃白喝呢? 以后的情况,都是这样,甄永信一到,年轻人就来维持秩序,药卖完了,两人就下馆子,吃饭时,不需叫菜付钱,吃完饭抬屁股走人。 不同的是,两人的交谈明显比过去多了,都觉着投缘,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大约一个月后,一天中午,走出饭庄,贾南镇比往常多送了甄和尚一程路,在城东桥头上,贾南镇依依不舍地告诉甄和尚,“往后兄弟就帮不了师傅了。” “这是为何?”甄永信怆然若失,心里好生蹊跷。 “咳,江湖闯荡,四海为家。”贾南镇随手拽断路边一株毛毛草,扯断几截,扔到桥下的河里。 “兄弟欲往何方?” 贾南镇两眼迷惘地晃了晃头,望向远方。 两人木木地立在桥头,过了一会,甄永信若有所悟,手伸进褡裢摸索着,嘴里嗫喏道,“和兄弟相处虽短,缘分却深,为兄身无别物,只有今天卖药所得零钱,兄弟拿去,以备不时之需。” 贾南镇立刻制止,一手把住褡裢,一手握住和尚的手腕,而后把和尚手里的钱,一枚一枚抠出,放回褡裢。“师傅如此,便是见外了。你我虽说萍水相逢,尽为他乡之客,但情投缘合,却胜兄弟之亲,你说是不?” “那当然,那当然。”甄永信喏喏道。 “既然如此,临别赠金,不也显得俗不可耐?”年轻人说道。 “可为兄实在身无别物,何况贤弟四海为家,也需花费,身无盘缠,如何应付?”甄永信坚持道。 “师傅不知,大丈夫两脚立地,口中取食,天道煌煌,岂能把我饿死不成?” “话虽如此,有备无患啊。” “照此说来,师傅真要馈赠小弟些什么不成?”年轻人见甄和尚说了这话,眼里放了亮,问道。 “那还用说?”说罢,甄永信又把手伸进褡裢里去摸索。 “且慢,且慢。”贾南镇又握住他的手腕劝止。“师傅可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啊。” “此话怎讲?”甄永信立时警觉起来,伸进褡裢的手,紧着收了回来。 “师傅可曾听说,一着鲜,吃遍天。师傅的佛手验药术,实乃旷古绝世的法术,若见不弃,师傅传授与我,我将远赴天涯,以此谋生。如此,既不妨碍师傅在此地作法,兄弟也可在别处为生,岂不两全齐美?”年轻试探着问道。 提到传授法术,甄永信颇感为难,想想这门法术,原本是他独家所创,还指望用这秘宝赚足银子,将来回家重振家业呢。 现在好友提出要获此秘密,却又不好当面一口回绝,难人啊。可又一想,这年轻人的白吃白喝术,也着实叫人迷得心痒,若要是拿自己的法术,去和他的相交换,也不失为一笔公平的交易,何况年轻人发过誓,保证不在此地和他抢生意。这么一掂量,心里也就放开了。 “这个不难,”甄永信说,“你只消在佛指里安上磁铁,再往药末里掺和些铁砂就中。” 年轻人豁然醒悟,心情倏然轻快了许多,不明白的只有一点,“可是,为什么有的药包,磁铁不吸呢?” 甄永信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面带讥笑地说,“没放铁砂呗。” 年轻人猛地拍了下脑门儿,“看我咋这么笨呢。”说完就大笑不止,笑了一会儿,又拍了下和尚的肩膀,“太妙了,师傅,太妙了,这阵子,我的脑袋都快想裂了,愣是没琢磨明白。” 一当年轻人说完,甄永信就趁机开了口,“贤弟,贫僧也被一门法术折磨得不得了,还望贤弟点化一二。” “哪一门?师傅但讲无妨。”年轻慷慨说道。 “便是贤弟日常请贫僧下馆子的白吃白喝术。” “这有何难?”年轻人听罢,有些得意忘形,笑着提高了嗓门儿,“每次看你进城,我都提前把要的菜点好,一并把钱付清,只嘱咐跑堂的,见我来时,只管把菜端来,不需多言一句。” “原来如此,”甄永信深叹一口气,如释重负。随即两个人相对大笑。甄永信一直认为,正是从这一刻起,他俩的友谊才开了头。 “好了,师傅,”走过桥,年轻人恋恋不舍握着甄永信的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你我缘分未尽,必是后会有期。”说罢,两手合抱,拱了拱,转身离去。 年轻人诚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从熊岳城消失了。 以后甄永信来卖药时,就没有人给他维持辅秩序。所幸熊岳人早就熟悉了整个买药流程,现在纵使无人维持辅导,也知道该怎么做,买药现场也还那么井然有序。 终究属于江湖把戏,在药效和想像的大相径庭后,甘心上当的人也就不像早先那么踊跃。甄永信卖药的时间也就比往常要延长一些,而且每次卖完药,也没有了白吃白喝这一环节,每回出城时,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想到自己褡裢里并不缺钱,却因为一身袈裟,不能像常人一样随心所欲地下馆子,饱口福,就对自己的苦行生涯有些抱怨,走起路来,两脚也没了力气。 入伏后,每次出城回山,都要在半路上休息一次才行。 他通常是在山脚下一个洼甸子边上休息的。 洼甸子上草木丰茂,不知谁家把一头牛犊拴在一棵大树上。拴牛的绳索挺长,牛可以在以绳子为半径的大范围内,自由地吃草,见他走到大树下坐着,也不惊慌,只是拿灯泡一样大眼睛看着他,却一刻也没停止脑袋一拱一拱地卷着舌头吃草,仿佛那草叶涂了蜜,香甜无比。 这里水草丰足,牛犊吃得腰肥滚圆,毛尖发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宛若夜空里的小星星。 约摸两袋烟工夫,觉着身上已经消了汗,甄永信起身掀开袈裟,打算小完便就走。不想尿刚落地,那牛犊猝然停止了吃草,如获至宝,扭头赶过来,卷着舌头,贪婪地往嘴里吮吸着,吃了个汤水淋漓。 甄永信挺高兴,打算多便出些尿来,以便把牛喝尿的时间延长些,可是很快就尿完了,牛犊竟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看着他。 甄永信爱抚地在牛犊背上轻拍两下,转身离开了。回头看时,牛犊仍抬着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他,像母亲望着离家远行的游子,显然,它还想吃尿。 回山的路上,甄永信不停地在想,那牛犊,怎么会喜欢吃又臊又咸的东西呢?直到晚饭时,他喝了口粥,觉得没味,又夹了口咸菜,才恍然大悟,原来牛是贪恋那里面的咸味。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下一回卖药时,他包了一小包盐末,放在褡裢里,打算在卖完药回山的时候,验证一下。 果然,牛犊拼命地舔舐他掌心的盐末;他又把盐末涂在自己的秃头上,牛犊照样舔舐他的秃头。 和当初发明用佛手验药术时一样,这一发明也让他激动了好长时间,以后每次卖药,他都要揣上一小包盐,回山时涂到头上,让牛犊舔舐,那热乎乎的感觉,会刺激得他浑身发热,舒坦极了。 慢慢的,这牛犊就把他当成了亲人,一见他来,立即停止吃草,急三火四地赶过来,拿舌头舔他的秃头。 九月二十三,卖完药回山时,甄永信发现大树下的牛犊不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像遭了盗,向四周望了望,地里的庄稼已收光,草木枯黄,猜想牲畜放膘的季节行将过去。 来不及多想,他马上改变了回山的打算,折回身子,往洼甸子边的村子走去,估计那牛犊现在就在村中的一户人家里。 在村口,他向一个正在剥苞米的女人打听,剥苞米的女人就拿手朝后边指了指,说,“后街东头第一家,王二家的。” 甄永信顺着方向找去时,王二正在家装苞米仓子,他站在一条板橙上,老婆把一箩筐苞米棒子端给他,他就举着箩筐,把苞米棒子倒进高粱秸杆编的仓子里,看到甄和尚进院,也没显出多少慌张。 “化缘哪?师傅。”和甄永信打过招呼,王二就对老婆说,“去拿个饼子给师傅。” “施主搞错了。”甄永信拦住那娘儿们,“贫僧是来寻找家父的。” 这种说法叫王二诧异,慌着问道,“令尊走丢啦?今年高寿?” “家父已走了近二十年,昨夜忽然托梦给我,说他在地府修炼得道,阎王爷奖赏他,就把他投胎到贵府上了。”甄永信哀哀凄凄地诉说道。 王二两口子听后,惊得两眼发直,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合上,相互看了看,说,“你搞错了吧?师傅,这不可能,俺们两口子结婚至今,还没添个一儿半女的,哪里会投胎到我们家?” 甄永信非常肯定地,说没错,并且告诉他们夫妻,说他们家牛圈里的牛犊便是。 “牛犊?你爹?”王二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一只手指着牛棚,像似被甄永信施了魔法,老长时间放不下来。 甄永信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能吗?”过了挺长一会儿,王二才缓过神来,疑惑不解地嘀咕着,一边走进牛圈,解开纲绳,赶那畜牲出圈。 那畜牲一见甄永信,果真像见了久别的亲人,急三火四地奔过来,甚至还哞哞叫了两声,叫声凄凉,摧人泪下。 甄和尚不顾体面,迎面扑通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不迭声地“亲爹亲爹”叫着,牛犊就开始贪婪地舔舐他的光头。 王二两口子惊得发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喂养的牛犊,居然是死人托生的,一时心里也没了主意,一当甄和尚从地上站起,就忙着询问甄和尚,“不知师傅有何打算?” “如蒙不弃,我要把家父带走,超度他去西天极乐世界。”甄永信可怜巴巴哀求道。 “那敢情。”王二夫妻正慌着,不知该如何打发这死人托生的畜牲,一听甄和尚要把它带走,巴不得做个顺水人情。 甄和尚说声要替家父叩谢主人喂养之恩,就跪下身,快速给王二夫妇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转身离去。 那畜牲也像寻到了失散的亲人,紧跟在后面,气宇轩昂地随着去了,王家人也为没怎么费力,就打发掉一头孽障而暗自庆幸。 傍晚回到庙里,甄永信把山门关好,又匆匆下山,径直来到山下王家村郝屠夫家,说是熊岳的一家财主施舍了一头牛犊,求他明天上山宰掉,以便在后天佛祖的祭日用来祭祀。 第二天,郝屠夫带着刀斧上山,三下五除二,动作简捷麻利,一会儿工夫,牛犊就变成一堆鲜肉。 为了得到一张牛皮,郝屠夫不怕出力,在寺外挖掘一个深坑,把牛下水倒进去埋掉。 一切都有让甄和尚满意。 以后的几天,四空寺上空就笼罩着浓郁的肉香。几个进山上香的娘儿们,下山后甚至造谣,说庙里大殿后的石台上,晾晒着肉干一类的东西。 一旦破了戒,甄永信就不计后果地饕餮起来,一日三餐全是牛肉。 煮着吃,蒸着吃,炖了吃,凉拌吃。 仅仅过了十天,脸上就丰润了,体重增加了不少,各种感觉也丰富起来,特别是一到夜晚,结婚时的那种要求,就强烈了,身上某些部位,长时间处于亢奋状态,把他折磨得十分难受,常常大半夜都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必须靠手和臆念帮忙,才能获得些许安慰。 这种折磨带来的最坏的毛病,就是白天他在女香客身上关注的时间,明显比过去多了些,无论是脸、胸部、臀部,他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愿意看了,甚至女香客身上散发的粉脂气味,都能让他长时间陶醉,陶醉之余,便是难以实现的种种幻想。 十月初,地了场光后,乡下人开始猫冬。上山进香的,也比平日多了些。 初六下午,一个中年娘儿们,陪着一对儿小两口儿上山进香。在观音像前,他们把头磕了又磕。 甄永信在替他们敲木鱼时,偷看了几眼少妇的脸,觉得颇有几分姿色,性格也算温顺,就留意她们的祷告,隐约中,听出这一家人是来求子的。 小两口儿结婚五年了,新妇至今没有喜。 当一家人起身要走时,甄永信看似随便地开了口:“偶尔的祈祷,不太灵。” 看看一家人停下脚步注意他,他才郑重其事的说,“众神里,送子观音最忙,光临各庙宇的时间也最短,难免关照不到所有祈祷的信众。” “可有啥法子?师傅。”中年娘儿们急着问。 “法子倒有,”甄永信沉着脸,煞有介事说道,“不过施主得多花些工夫才行。” “咳,多花工夫算什么?俺有的是时间。”那娘儿们说道。 “那就好办了。”甄永信扫了一眼新妇,中肯劝道,“要是施主肯在庙里住上一段时间,送子观音下凡时,就能近水楼台,先得照应。” “呀!吓死我啦。你看这些神胎。”新妇听罢,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宁肯不要孩子。” “其实,也没什么,”甄永信仍沉着脸,慢条斯理地说,“家属可以陪伴,跟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行,我来陪你。”年轻的丈夫挺身而出。 “那可不中,”甄永信说,“观音送子时,最忌讳男施主在旁边,那会惊着送子观音的。” “我陪着,总可以了吧?”中年娘儿们抢着说。 “那倒无妨。”甄永信说。 当一家人询问具体做法时,甄永信就指导这家人如何用门板,在耳房里搭起一张临时床铺,是给求子新妇睡觉用的,又拿两扇门板,在东厢房里搭起一张临时床铺,是给陪护新妇的中年娘儿们用的。 一切布置妥当,就让当丈夫的回家取来两床铺盖,叮嘱他别忘了一日三餐,把饭送到庙里,而且必须是素食。 最后,甄永信就把新妇单独留在禅房,把送子观音下凡时应注意的事项,亲自向她嘱咐了一遍,特别强调,观音下凡时,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吱声的。 “你一旦吱声,就不灵了。”甄和尚说道。 入夜后的时间过得太慢。甄永信躺在床上,一边等候山下村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边静听隔壁的动静,一边抱怨时间过得太慢。 估计二更将过,他就实在打熬不住了,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在一团漆黑的僧房里挪动,凭记忆,打开米柜,钻身进去,拨开机关,缩着身子,潜入耳房。 耳房里岑寂无声,没有他预想的酣声。他移步到新妇床边时,极轻的脚步声倒是刺耳闹心。 在床边,他听见新妇惊悸的喘气声,知道新妇一直未睡。 欲念的炽火燎烤着他,顾不得多想,就把手伸进新妇的被窝,触摸到被捉住的小蜻蛙一样战栗而凝滑的肌肤。 “唉,别怕,小宝贝,观音菩萨派我送子来啦。” 说着,就把新妇的裤子,从腰间褪到下部,而后掀开被子…… 正在节骨眼儿上,刹那间,“啊”的一声凄凉的鬼叫,惊得他头皮发麻,跌落地上,跌落的瞬间,明显感到一排利器从他头顶,一直划到下巴。 落地时,甄永信脊梁骨里冒出的冷气,冻得他像被人推进了冰窟,来不及多想,爬起来,赶紧潜回自己的僧房,手忙脚乱地要把衣服穿好,可这些简单的衣裳啊,却突然一下子变得难以对付,怎么也穿不妥当。 这时,耳房里的新妇,又一声紧似一声地鬼哭狼嚎,声音尖厉得吓人,住在东厢房的中年妇人,闻声破门而出,尖声尖气地一叠声问出了什么事?一边直跑到耳房门口,用力撞开门。 新妇这会儿,就猫叫春一样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就告状,说道,“那秃驴要欺负我。” 中年妇女听过,立时就奔到正殿门前,手擂脚踹,破口大骂,让甄永信把门打开。 “你这秃驴,该死的王八,我就知道你花花肠子,不怀好意,也就一直没敢睡觉,果不其然,你这王八犊子,我挠死你,一把火烧了你这鳖庙,快出来!” “女施主息怒。出家人夜里不会女客,这是佛门的规矩。”甄和尚一边忙着哆哆嗦嗦往腿上穿裤子,下边用身子紧依着门,生怕这发泼的娘儿们把门撞碎。 “放你娘的狗屁,亏你还能说出口,你个不得好死的缺德鬼。”那娘儿们骂道。 闹腾了一会儿,眼见和尚不肯开门,那娘儿们就怂恿新妇,“走,下山找人去!回来和他算帐!” 在确信两个女人趁夜下山后,甄永信顾不上多想,拽出枕头下那包银子,装进褡裢,匆匆出了山门,顺着那条往常到熊岳城卖药的小路,奔了过去。 将要翻过西山岭,听见远处山路上传来人呼狗叫的声音。回头看时,一行火把,跳动着往庙里奔去,又过了地会儿,庙堂里蹿出一道火光。 甄永信满心惊悸地向火光照耀下的寺院投去最后一眼,转身朝四空寺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奔去…… 第4章 偷梁换柱奉天城(1) 下午三点,甄永信到了鲅鱼圈。 之前,他是打算一直往西走下去的,以便能离四空寺更远一点儿。可是大海的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大海涌着泡沫,拍打着岸滩,远处水天相接。看来这里就是西边儿离四空寺最远的地方。海岸不远处,是一座城镇,叫鲅鱼圈,在南满铁路贯通前,这里是关东的出海口。关东客商到南方贩货,要在这里乘船;而南方的客商要把货物运到关东,也要通过便捷的水路,在这里上岸。很长一段时间里,各种商号林立于街道两旁。 到了镇上,甄永信首先感到的是饿。这时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好在今非昔比,褡裢里有很多银子,也就不觉得慌乱,进城后就端量街上的商号,打算找一家能让僧人放心吃饭的饭庄。 在中央街拐角处,一堆人围簇成一个圆圈,抻着脖子往里看。紧挨着人圈,还有一些人正在排队,情况和他当初在熊岳城玩佛手验药的把戏差不多。 甄永信凑上前去看时,发现圆圈里有一个人席地而坐。此人身穿道袍,脚穿圆口黑面布鞋,小腿上缠了青布腿带,头戴青巾帽,手握一把宝剑,剑光凛凛,不时在手里舞动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儿;地上摆放一尊一尺多高的太上老君半身铜像,老君左手执拂尘,右臂下垂,小臂前伸,掌心向下;铜像前铺着白底儿蓝边儿八卦图,八卦图上堆着一堆用黄纸裹着的小药包。 排队的人依次上前,跪在老君像前,诉说着患者的病情,说完病情,再叩三个响头,就从一堆药包中拣出一个小包,坐着的道人,就从摆放在地上的一沓烧纸中取一张,拿毛笔在上面画一个鬼画符,再挂到剑锋上,道人举着剑,放到老君像前的一根蜡烛上,将鬼画符点燃,手摇剑柄,将剑锋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儿,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念叨着咒语,最后说了一声:“着!”就让刚才磕过头的人,拿小药包老君手下试一下,药包粘了上去,便高高兴兴地离去,如果不粘,就垂头丧气地再从一堆药包里重选,直到选中为止。 “慕仙贤弟!”尽管此人装束异常,甄永信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在熊岳城教他白吃白喝术的至交贾南镇。 贾南镇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立时打了个冷颤,甩了几下头,两眼恢复到正常。显然,附在身上精灵已脱壳而去,他眨了眨眼,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血头斗鸡似的甄和尚,倏地站起来,为难地对正在等待求药的人说,“抱歉,抱歉,今天仙家有些急事,已离我而去,大家明天再来吧。” 一群人怏怏不乐地离散了,另一些看热闹的人,却被甄永信的血头斗鸡似的秃头吸引,在一旁呲牙咧嘴,惊奇地问他打哪儿来?怎么搞得? 甄永信这才觉得,脸上丝丝疼楚。他看出围观的人正在等他解释,就信口胡编说下山的时候走得急,让树枝划破了。 贾南镇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领着甄永信往一条胡同里走。在一户人家院子的西厢房里,二人坐到炕上,才踏踏实实地叙了旧。 贾南镇自从熊岳分手后,就来到鲅鱼圈,将佛手显灵验药术稍加改造,创设了自己的法门,而且收效一样地好。他原打算在这里 做 几天就走,不曾想这里的流动人口多,生意天天火爆,干脆就租了间房子安顿下来。 “兄弟何不在此置办产业,开店营运?”甄永信问。 “咳,江湖勾当,岂是长久之计?”贾南镇说道。 当贾南镇问起甄永信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甄永信就说,是一个疯婆子,到庙上求他作法治病,不料突然疯病发作,就把他挠成这样,还一把火给庙烧了。 “噢,”贾南镇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倒不错,我看师傅干脆就此还俗算了,免得受那些清规戒律约束。凭哥哥的一身本事,何愁谋不得富贵?也像小弟这样随心所欲,恣意作为,不亦快哉?”这样说时,顺口问了一句,“哥哥的陶瓷佛像带来了吗?” “哪里带来?”甄永信哭丧着脸抱怨道,“什么都没带出来,全给那疯婆子毁了。哥现在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可别这么说,”贾南镇听过这话,一时心情轻松下来,劝道,“哥到了小弟这里,就是你的家。哥现在这副模样,也不便抛头露面,你看这样行不行?哥,你先在我这儿下,调理些日子,等把脸伤养好后,咱们再做打算不迟。赶明儿个,我到裁缝铺,给你做身衣服,你就把那袈裟扔了吧。先休养几天,再把那两颗门牙装上,别老这么豁牙露风的。” 如今寄人篱下,甄永信只好一一听命。 这天晚上,兄弟俩海吃了一顿,分头睡下。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躲在屋里疗伤,贾南镇继续上街卖他的神药。 大约半个月过后,甄永信脸上伤疤的介甲完全褪去,脸皮儿又变得丰润白皙,秃头上也长出毛发,又在一个牙医那里,镶了两颗烤瓷门牙。这样一来,白天里就可以戴上帽子,到街上走走,不过,贾南镇作法卖药的地方,他是绝对不去的。 一天傍晚,贾南镇收摊回来,脸上挺高兴,见面就对甄永信说,“哥,我在这儿结识了一个姓胡的朋友,叫胡弼舟,是东街老三省参行的帐房,白天在街上和我唠嗑时,说他们东家眼下正要延聘西宾,一时又物色不着合适的,挺上火,叫他们这些管事的留心打听着。我一听这话,心想哥哥是饱学之士,不正合适吗?就一口替哥应承下来,叫明天早晨就过去看看。”话说到这里,贾南镇停了停,又问道,“你看中不中,哥?” “贤弟虑事极周密,哪有不中之理?何况近来在兄弟这里叨挠过甚,为兄也于心不安,现在遇上这等好机缘,也是托贤弟的福,兄弟尽管放心去办,愚兄只有心存感激。”甄永信随口应道。 贾南镇听甄永信的话里有话,赶紧说道,“哥哥把话说过了,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小弟能有今天,也全靠哥哥帮助,小弟时时掂量着要寻个时机报答,还没来得及呢。” 二人又是一番客套,就开始着手准备明天应聘的事。 第二天一早,一切收拾停当,二人就往雇主家去了。 老三省参行在靠近码头的东街上,是鲅鱼圈数一数二的大商号,掌柜的姓赵,当地的一家大财主。二人到时,帐房胡弼舟已在街门石阶下候着,是一个尖下颏小眼睛的中年人。见面寒暄后,贾南镇托辞离去,胡弼舟就领着甄永信走进大门。 这是一个三进的大宅院,很容易让甄永信想起自己老家的故居。现而今,不但故乡的故居易人,故居的主人也被迫沦落江湖,想着想着,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酸楚。 进院后,胡弼舟没有领他上正堂,而是拐过前院的西厢房,指着正堂的方向叮嘱道,“素常,外人是不能到二进以里去的。” 西厢房里,空间挺大,空空荡荡的地面,摆了一些书桌和小橙,只在西北角,盘了一铺火炕,炕上摆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文房四宝,靠炕的墙壁上,挂了一把戒尺,戒尺上边贴着孔子像,上书“万世师表”四个字。甄永信知道,这就是赵家的书馆。胡弼舟指了指火炕说,“先生先坐着,我去向东家禀报一声。”说着,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书馆外响起跫音,声音极重,震得地面发颤。 门开时,一个莽汉挤进门框,此人五大三粗,面色白中透黄,脑袋上尖下宽,宛若一个硕大的窝头儿,额下二目有神,透着凶气,腹部隆起,两肩向后仰着,一进门,就抱住腊肠一样的粗手指,向坐在炕边的甄永信拱了拱。根据胡弼舟屈肩躬背跟在后面咧着嘴干笑这一点来判断,此人就是东家赵掌柜。甄永信赶忙起身作了揖。 “甄先生坐吧。”赵掌柜粗声大气客套一声,自个儿先欠着屁股,坐到炕沿儿上,问道,“甄先生哪里人啊?” “晚生金宁府人。”甄永信回应道,“俄国人占领后,皇诏不至,科举不兴,无耐只好沦落他乡,靠舌耕为生。” “哈哈,”赵掌柜听甄永信斯文说话,心里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一声,说道,“一听甄先生说话,就知道有学问,肚里有籽,中,在我这干,亏不了你,虽说咱赵某是个粗人,可心里可眼气读书人呢,我这群犬子犬孙,你要是能给教出个秀才,赏这些,”说着,他伸出叉着的腊肠一样的右手,跟甄永信说道,“五百两银子!要是能教出个举人呢,赏这些,”说着,他又伸出右手的一根腊肠,说道,“一千两!要是能出个进士啊,哈哈!妈了个巴子,”他拍了下大腿,站起身来,向窗外比划了一下,说道,“我就把这家业送他!” 大概赵掌柜自己也清楚,这话等于白说,所以说完后,连他自己都笑了,笑完,就问帐房胡弼舟,“甄先生的薪仪,你谈妥了吗?” “谈妥了,”胡弼舟赶紧接话,“一年纹银八十两,分年中年尾两次付清,衣食住行东家全包,平日里就住在书馆,饭食由灶上每天按时送来,早餐小菜两碟,中午和晚上四菜一汤,” “中!”赵掌柜听完,轻拍了下大腿,又低声嘱咐胡弼舟道,“一会儿,你从柜上划点银子,去给甄先生做套缎子马褂,免得那群小东西瞧不起。好啦,把那群小东西喊来吧,叫他们磕头拜师!” 胡弼舟应声出去,赵掌柜又和甄永信应酬几句,无外乎对弟子多加管教一类的客套话。 二人,话音没落,一群高矮不齐的孩子就鱼贯入门,傻愣愣地站在炕前,看着新来的先生,赵掌柜朝一群孩子瞄了一眼,粗声大气地骂道,“混帐!还不赶快拜见先生。” 一群孩子这才缓过神儿来,跪到地上,蹶着屁股给先生磕头,忙得甄永信一一还礼扶起。 赵掌柜又指着孩子们对甄永信说,“甄先生,往后哪个鳖犊子不听话,你尽管打,别给他们脸。”说完就和门外的胡弼舟一道去了。 甄永信送走东家,转身回屋时,才发现屋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大人。此人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明显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儿。仔细想想,甄永信才明白过来,刚才是因为东家块儿头太大,把这弟子给烘衬小了,其实他就是刚才进屋一群弟子中的一个,只是身材高些。 这弟子显然在书馆中待得时间挺长,此时正在通常是先生坐的炕边儿站着,随手拿过先生几案上的一本书乱翻,甄永信走来时,此人毫无敬意,只斜眼扫先生一下,随口问道,“你打哪来呀?” “从金宁府来。”甄永信心里郁闷,挨着面子,不好发作,忍气说道。 “你考过科举吗?咋不去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弄个官儿当,不比当个孩子王强?”这弟子不阴不阳地说道。 此人话中带刺儿,刺痛了甄永信那根久已松弛了的神经,一时激愤,忘记了隐忍,沉着脸不卑不亢地说道,“光绪二十八年,应童子试,侥幸中第,得金宁府秀才魁元。本想再有造就,无奈老毛子占领了金宁府,皇诏不至,科举弃废,迫于无奈,才沦落江湖,以舌耕为生。” 听完这话,这大个儿弟子先是愣了一下,又斜了甄永信一眼,紧跟着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嘟囔了一句,“要这么说,你肚子里还是有些籽的。”停了一会儿,又自嘲道,“其实呢,我也去考过试,三次了,连个毛儿都没沾着。”说完,见甄永信两眼冷漠,没搭理他,便又自说自话地替自己辩解道,“我爹也是老脑筋,非逼着我再考。我讨厌那玩艺,还能考好?你说这是为什么呀?说白了,现如今,当官是为了弄钱,做买卖也是为了弄钱,都是为了弄钱,干嘛非得赚那当官的钱呀?” “想必是令尊指望你们赵家官商俱兴呀。”见这弟子口风已软,毕竟自己如今又是端人家的饭碗,甄永信也觉得不该和他一般见识,便随口应道。 “咳,有啥用呀,”年轻人慨叹,“看把我爷儿们逼得。” “爷儿们?各位不都是你兄弟吗?”甄永信有些纳闷,脱口问道。 “哪儿呀,”年轻人开始抱怨,“还有我儿子哪。喏,”他指了下人群里最小的一个,“那就是我儿子。我是家里的老大,外面人都喊我赵大。”随后又把赵二赵三……一直到赵八都扒拉了一遍,转过头来,作着鬼脸,冲着甄永信说,“俺爷儿几个,跟我都一个德性,就是对那字句儿不进斗呀。”顿了一下,又问甄永信,“你知道,在你之前,我家聘过多少先生吗?” 甄永信听出这话里有话,却又不知如何应付,木然地坐在炕沿上,机械地摇摇头。 看看新来的先生对这话题并无兴趣,赵大淡咧咧地干笑了一声,作了个怪脸儿,说道,“连我都记不清了。”看看甄永还没反应,赵大接着问,“你知道在你之前,在我家的先生,呆最长的时间是多长吗?” 甄永信知道这不是好话,仍那么木呆呆地摇了摇头。 “半年,”赵大说,把“半”字叫得特响,“就半年!” “为什么呢?”甄永信觉着迷惑,开口问道。 “轰走了呗。”赵大得意地说,做出往外推人的姿势。 “为什么呢?”甄永信听过,心里极不舒服,却又不便表露,只木木地问了一句。 “他逼咱爷儿们背书呀。”赵大见新来的先生对这话题感兴趣,便来了情绪,甚至有些气极败坏,说道,“有几个鳖犊子,还拿戒尺打咱爷儿们,不轰他轰谁?” “可是,令尊大人刚才还嘱咐我,平日里对你们要严一些。”甄永信生冷地反讥道。 “赵掌柜那是谁的爹?是咱的爹,对吧,要是咱爷儿们一口气儿,跑到老爷子跟前说先生没本事,你说老爷子听谁的?听你的?可咱哥几个这些年,一个秀才也没考中,先生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会这样?”赵大红着脸和甄永信争辩道。 甄永信隐约听懂了赵大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道,“照兄台的意思,兄弟该如何做才好?” “那不简单?”赵大歪头斜眼瞅了甄永信一眼,说道,“相互照应着呗,谁也别难为了谁。” “可是,一旦考试不中,令尊怪罪下来,咋办?” “咳,那是大老远的事儿啦,总比不到半年走人强吧?”赵大说道。 有了赵大的点化,甄永信也开了窍,整日里子曰诗云地教几句,弟子爱学不学地读着背着,互不相害,倒也落得个轻松自在。每日里放了学,还能心情放松地到街上走走,到贾南镇那里坐坐,有时赵大放学后出去溜马,也带上他,师生二人不分你我,骑马绕着鲅鱼圈兜风,好不逍遥。 一天傍晚,跑马兜风后,当师生二人并马同行时,甄永信把心里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们家二进往里,怎么不让外人进呢?” “噢,他们在那儿做参。”赵大平静地回答, “做参?”甄永信纳闷起来,“人参不是山上长的吗?怎么会是做的呢?” “外行了不是?”赵大有些得意,觉着这是自己的强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显摆起来,“你想啊,一支三品的山参,市面上只值几两银子,可是选出品相好的,把两到三个三四品的小参,拼成一颗老山参,那就能卖几千两银子,你说,哪儿头上算?” “那不是造假吗?一旦让人看破了怎么办?” “要是能让你看破了,那还算什么工夫?”赵大说得胸有成竹,“做参做的就是这个工夫,要跟真的一样,做到天衣无缝,外行人跟本辨别不出来。你想想看,整个东三省,一年能出几棵老山参?可市面上却成堆成堆的卖,不造假,还能从哪里来?明摆着吗。这鲅鱼圈整个儿郎的参行,没有一家不靠做假山参赚钱的。”为了显摆,夜里,赵大从库房偷拿来一棵白天才做好的老山参,到书馆里,借着油灯,亲自指点这棵老假山参造假的玄机。甄永信对人参不熟悉,赵大的讲解,叫他云里雾里,不过赵大的另一句话,却让他英雄所见略同:“本本分分,哪来的富贵?” 第4章 偷梁换柱奉天城(2) 冬月初,贾南镇收摊后没回家,而是直接来到赵家书馆,向甄永信辞行。 “怎么?要走?”听到消息,甄永信心里挺难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里差不多做干了。” “那贤弟此去何处?” “到盖州城试试。” 这天晚上,甄永信没在书馆吃饭,和贾南镇一道来到码头外的海兴昌海鲜馆,直吃到午夜,才分了手,算是给贾南镇饯了行。 送别了至交,心中难免失落,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越到年根儿,这种思绪越发强烈,白天教书时,冷不防眼前会浮出儿子们的影子,想想家乡的世义世德,现在也该发蒙了吧,只是不知在何处何人给他启蒙,如此一来,夜里失眠的日子就多了,又遇上一群厌学的子弟,上起课来也打不起精神。 突然一天中午,皇帝的诏书送抵鲅鱼圈,科举废止了。 甄永信已经前后几次经过这事儿,心里也就不怎么在意,而东家却像断了风筝,立马失去了精神气儿,见到先生时,也开始冷淡起来,饭菜质量明显不如往常。子弟们也是有一打无一打地,到书馆里背几句书就溜。 大约在皇帝诏书到达的第五天早上,账房胡弼舟提着一包银子走进书房,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是现时生意不太好,东家已无力继续办这间学馆啦。 所幸眼下甄永信也算江湖中人,即刻就说,马上走人。 事情就这么痛快地搞定了。 胡弼舟打开包裹,露出两锭四十两的官银,说是东家的一点意思,尽管按照协议,甄永信并没教满半年,东家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薪酬就按半年的发。 甄永信道了声谢,也不客气,把纹银装进褡裢,起身挎在肩上就走。 还是赵大看不过眼,追出门外,说了些宽慰的话,末了,指了指甄永信肩上的褡裢,说道,“先生好歹也是个体面人,挎这么个破玩艺,像个讨饭的。”笑了笑,又说,“你不好把银子兑成金条,系在腰间,到哪去也便利。” 这句话点化了甄永信,就照着做了。 一切办理停当,甄永信只身走出城外,才霍然醒悟,原来心里并没有个明确的目的地。抬头向四下里望了望,觉着往南走肯定不行,因为一直往南,就是自己的故乡,而自己恰好是从家乡逃出避难的;西边是大海,当初自己正是被大海挡在了鲅鱼圈;往东也不行,令他心有余悸的四空寺,就在东边,看来现在唯一可去的方向,就是北边。而北边距鲅鱼圈最近的,是盖州城,这倒叫他心里添了希望,因为不久前,贾南镇告诉他要去的地方,就是盖州城。 太阳落山时,甄永信赶到了盖州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就忙着向当地人打听,问是否见过一个用太上老君像显灵的方法卖药的道人?多数人都说不知道,只有几个城里游民告诉他,说前几天在火车站广场上见过。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赶到车站广场时,并没有见到贾南镇,一些人告诉他,这个人几天前就走了。当他问那道人去哪里了时,这些人一时也说不上来,只含糊不清地说,大概去了奉天。 奉天在北边,距盖州城三百多里。心里急着追赶贾南镇,甄永信打算立刻动身赶往奉天。因为担心贾南镇会很快离开奉天,前往别处,甄永信决定换乘更快捷的交通工具,争取在贾南镇到达奉天的同时,赶到奉天。他想到了骑马。他向街上人打听骡马市在哪儿?街上人就给他指了去处。 在骡马市上,他相中了一匹高头大马,全身栗子色,只在眉心和蹄子上沿儿,才有一点白毛。马的主人夸耀它,说能日行千里,跑起来又快又稳,一般的马跑起来,四脚撞地,颠人,而这匹马奔跑时,紧贴地面,前腿是从耳侧伸出的,人骑在上面,就跟坐车似的。 甄永信问马主人要多少钱,马主人就把手伸进他的衣袖里,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放在他的手心用力按了按。他知道这是要价七百两,离他能付得起的数目,还有相当的距离,他现在身上带的,总共不足三百两银子,是他逃命期间的全部积蓄,而仅仅这匹马,就开价七百,还不包括鞍鞯。 甄记信怕露了怯,故意对马主人说,“你先等等,我看看再说。”说完,又到别处去了。 在骡马市上看了一圈,还真没再看见一匹能和刚才那匹相当的马。 甄永信没再回去,而是径直离开马市,回城了。在离城市一里路的城边儿,有一家鞍鞯铺,柜上陈设着各色鞍鞯。甄永信顺脚迈进,掌柜的赶过来照应,甄永信问了几副鞍鞯,掌柜的搬来看时,他都摇了摇头。掌柜问他买鞍鞯的用场时,他就说,“送礼呗。明天是我们团练使的生日,刚才在马市上选了匹好马,要价七百两,配你这几件破鞍鞯,怎么拿得出手?” “好马配好鞍,你不早说,我有啊。”说着,掌柜的从后台搬过一具用苫布裹着的鞍鞯,打开看时,果然嵌玉镶金,流苏银镫,光彩熠熠。 掌柜的开价三百,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二百六十元成交。 甄永信告诉掌柜的,说同来管钱的,正在骡马市候着呢,问掌柜的能否派出一个伙计,帮他把鞍鞯送到马市,顺便把他买鞍的银子带回来。 掌柜的说,“这有何难?”就喊来一个叫李三的伙计,让他扛上鞍鞯,给客户送到马市,嘱咐他别忘了收回二百六十两银子。 李三的口上应承,扛起鞍鞯就走。李三个儿头不高,扛上鞍鞯,压得呼嗤呼嗤直喘。 甄永信径直把他领到那匹骏马前,大声大气地问马主人,“装上鞍鞯,让我试试马成不?” 马主人见他这回带着仆人来了,又买了这么好的鞍鞯,就觉着这桩生意能成,一口答应说,“行,”说着,心情愉快地一问一答,帮着把鞍鞯装好。 甄永信嘱咐鞍鞯铺的伙计李三,“你在这儿等着,别到处乱跑,我马上就回来。”说罢,飞身上马,一骑绝尘,往奉天方向奔去。 看看天色不早,还不见试马的客户回来,马主人就沉不住气了,催着李三问道,“你家主人去哪儿啦?咋还不回来。” 李三也有些不耐烦,瞪着眼反问,“谁是咱家主人?咱是鞍鞯铺的伙计,他买咱的鞍鞯,二百六十两银子还没给呢。” 马主人听罢,惊叫了一声,拍了下大腿,抱头蹲下。而甄永信这时,已催马过了海城,直逼辽阳,在太阳偏西时,到了奉天。 甫一进城,甄永信就预感到,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贾南镇了。因为奉天城实在太大,超出了他的想像,街市繁华,一眼望不到头儿的街道,在这样的城市,要找到一个靠太上老君像显灵的方法卖药的江湖浪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这样,他只好在城边儿寻得一家客栈住下,打算好好歇息一下,再做打算。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都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在奉天城里招摇,四处逛游,指望在人海中,碰到好友贾南镇。 年关将近,奉天城人正赶着往家里办年货,想想自己羁旅天涯,不能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团聚过年,心里不免阵阵酸楚,客栈掌柜的也火上浇油,让他每日再加三十文钱,说是他的马太能吃,每天要比别的马多吃一倍的草料。这样一算,身边剩余的零钱,仅能维持到正月十六前后,而现在还必须省着点才行。 除夕,客栈里的客人都回家过年了,只剩下他一人。掌柜的看不过眼,就请他一起吃年夜饭。饭桌上,甄永信多喝了几杯,心里发热,就流了泪。掌柜的趁势和他交起心来。好在醉酒时,他神智还算清醒,没把老底儿兜出来,只说自己是复州城刘姓财主的偏房儿子,生母早逝,大婆生性妒忌,常在父亲耳边说他坏话,父亲就不待见他,一气之下,他就离家出走,发誓不混出个人样儿,就不回家。这故事编得不算圆满,却也动人。掌柜的听罢,也陪着叹了几声气,夸奖他有骨气。当问他身边带了多少银子,下一步做什么打算时,甄永信就拿袖头儿擦了把鼻涕,挤了挤眼睛,说,“眼下还没有眉目,看看再说。”这些话,掌柜的倒不在意,关键是他说身上的银子快光了时,掌柜的就有些犯愁,叹了口气,劝他,“你老这么逛悠着,也不是个事,你得想法找点事儿做才行。” “咳,看看再说吧。” 看看还没说动他,掌柜的就更加直截了当一些,说,“我倒有个主意,”看甄永信拿眼睛看他,就接着说,“不知兄弟有无兴趣。” 甄永信两眼闪亮起来,催他快说来听听。掌柜的就慢悠悠地和他碰了杯,呷了一小口,“你这匹马,可是匹不错的驹子,天天你骑着在城里转悠,也没啥意思。依我看,倒不如好家,卖了它,套弄点本钱,也好干点正事儿。” 这话正合了甄永信的心思,忙问,“掌柜的可有好茬?帮我联络联络也中。” “不忙,”掌柜的又呷了一口酒,“等我慢慢帮你打听。” 买主很快就找到了。 初六上午,掌柜的就屁颠屁颠地跑来,告诉甄永信,说故宫外贝勒府庄园管庄的老吴,平日就好个犬马,有意来看看,约在今天下半响。 老吴挺守信誉,下半晌真来了。老吴四十上下,衣着鲜亮,白面大脸的,不像管庄的,倒像庄主。老吴看见那匹马,眼里就放了亮光,直奔过去,拿手在马背上来回抚摸着,过了会儿,转身问马主人,“我能试试吗?” 甄永信面露难色,说这马上午他刚骑过,现在要歇息歇息。 掌柜的看出甄永信的心思,在一边撺掇,“甄先生放心好了,老吴是我的朋友,让他试试吧,出了事儿,我拿这客栈顶着。” 听掌柜的这么说,甄永信才吐了口儿,老吴就跃身上马,往城外奔了过去。约摸半个时辰,又从城外疾驰而回,跳下马后,脸上掩饰不住得意,嘴里却并没有夸赞,只是淡淡说了句,“还行。”说着,就让甄永信开个价。 甄永信推说自己不在行,坚持让老吴出价。老吴在马厩外转了两圈儿,看了看一边站着的掌柜的,又瞅了瞅甄永信,憋了半天,才说,“你看这个数,行不?”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 甄永信心里立时明白,掌柜的和老吴知道他身上银子不多了,正在设局讹他,便淡然一笑,故意问,“三千?” 老吴倏的收回手指,显得不可思议,摇了几下头,说,“太不靠谱,减去一个零。” 甄永信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心里就踏实了不少,拉开话题,告诉老吴,“这匹马,是去年初,家父花了两千两银子买的,不说我这马,单是我这银镫嵌玉流苏鞍,也是刚花了四百两银子买的。”说着,转身冲着掌柜笑了笑,“我说掌柜的,你说兄弟即使再缺银子,也不至于做这种大头吧?” 掌柜的立时红了脸,连连说道,“是少了点,是少了点。” 甄永信就转过身,对老吴说,“你总得给个差不离儿的价,哪怕是半价也好,才叫我不伤心呀。” “一千二?”老吴咂了下舌,跟着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太贵了,别说我出不起,出得起也不行,太贵了。”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我不能当败家子儿,拿着老爷子的好东西送人。” “再合计合计,二位来,进去喝口茶,再合计合计。”客栈掌柜的紧跟着在一边撺掇。 价钱从下午谈到晚上,老吴总算把价钱涨到了一千,甄永信还是不还口,双方一直僵持到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还像没事一样,骑着马到街上招摇。在报恩寺前,甄永信翻身下马,拴好马就要往里走。在四空寺时,他恍惚听师傅说过,报恩寺是东三省最大的皇家寺院,藏有一万多卷经书,寺里的主持,曾经当过皇帝的护法金刚。 一个老和尚在门口挡住了他,“施主请留步,敝寺正在修缮,已多日不接香火了。”甄永信往院里望了望,果然砖瓦码齐,木石成堆,随口问了一句,“还要多暂才能竣工?” “布施已成,只差梁柱木料,方丈已责成奉天府土木工匠朱明理专职采办。” “几根木料,还用专职采办?”甄永信不屑地嘟囔道,“咱东北有的是参天巨松,伐倒运来不就结了?” “施主有所不知,这是皇家寺院,梁柱必得用上好的楠木,松木却不成,容易开裂变形,楠木不光质地坚硬,还耐腐蚀,不变形呢。” 甄永信扫兴地离开了报恩寺,又四处转转,也没大意思,早早就勒马回到客栈。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就骑马来到奉天府,向府役打听土木工匠朱明理在哪儿办事,衙役向府门前几间低矮的厢房里指了指。甄永信把马拴到拴马桩上,推门进屋后,就看见一个削瘦的驼背男人,伏身在一张纸上比比划划,在他确定自己就是朱明理时,甄永信就在他对面坐下来,双手把马褂前摆提了提,自我介绍道,“在下是福贝勒府的管家,姓那,听说朱工匠正在为报恩寺物色梁柱木料,特地赶来,想谈一笔买卖。”说完,顿了顿,接着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福贝勒爷最近碰上了点小麻烦,手头有点紧,听说你正在物色上好的楠木梁柱料,就打算用些一般的木料,换下府上那些上好的楠木料,捣腾点银子,手头也好活便活便。” 福贝勒是奉天府出了名的膏粱竖子,天下荒料第一,举世败家无双,声色犬马,无所不好,祖上留下的产业,差不多快叫他败坏光了,所以听到这位管家的述说,朱明理也没多想,就信以为真。 “可以考虑,”朱大工匠看着管家说,“不过我得事先看看,他家厅殿上能出多少料?” “中,”那管家爽快答应,“那就请朱大工匠定个时间,看什么时去合适?” “明天上午,巳时去,你看行不?” “好来,一言为定,到时候,我在贝勒府大门口等你。”说着,甄永信起身告辞。 第二天早上,甄永信早早来到贝勒府,递给门子一个帖子,门子就进去禀报了。一会儿工夫,门子出来说,“我家老爷说了,请那管家自便好了,愿意看哪儿就看哪儿。” “多谢贝勒爷厚爱,耽会儿工匠们来了,自然少不了搅扰府上。”甄永信一边和门子客套,一边和门子进门房里闲谈,等着大工匠一干人到来。 巳时刚到,朱大工匠一干人马果然到了,甄永信匆匆从贝勒府里走出,一边作揖,一边恭维朱大工匠真讲信用,一边把一班人马往贝勒府里请,自己紧跟着朱大工匠,指指点点地介绍贝勒府梁柱,夸耀木料上好。 在贝勒府里转了一圈出来,到了大门前,甄永信试探着问朱大工匠,“怎么样,还满意吗?”说着,回头伸手向贝勒府那边划拉一下,说,“当年先人建造此府,光是楠木料,足足花了二十万两银子。” 朱大工匠明白管家说这话的意思,叹了口气,说,“木料已旧,大而无当,只能改作小用,现在拆下,只合一万两而已。” 甄永信听过,大笑一声,慨叹道,“真应了那句老话,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俺们贝勒爷要是听了你给的这价,非气死不可。朱大工匠,你看俺贝勒爷都到了拆房子卖地的分上了,你也别刹得太狠,给个宽心价吧。” 朱大工匠笑了笑,说等回去再合计合计,说完,就领着一干人马回去了。 看看人已走远,甄永信也抽身回去。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见天到朱大工匠那里去讨价还价, 第三天上午,朱明理拍板,说两万两银子,再一个子儿都不多给。看看话已说死,甄永信也应允下来。接下来两个人就开始讨论契约的细节。规定正月二十三签约。 甄永信借口福贝勒怕这事被母亲知道后,会给搅黄了,就把签约地点定在城外庄园上。签约时,先付定金三千两,余下部分,等木料拆完后,一次付清。 一当契约细节讨论清楚,甄永信连夜赶到了郊外的福贝勒庄园,找到了管庄的老吴,满足了老吴给的价码,同时他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需要在老吴这里举行一个契约的签约仪式。马主人的解释是,他和一个朋友谈了一笔大生意,这个朋友有个怪癖,凡是签约,都要找一个重要人物在场作证,甄永信要老吴扮成福贝勒,当签约的朋友到时,他只需说三个字就中,而这三个字又极简单,就是“开始吧。”老吴听后,觉得这事再简单不过,一口答应下来。接下来,就去筹措银两,第二天傍晚,从甄永信手里牵回了那匹心爱的高头大马。 转眼就是正月二十三,一大早,甄永信雇了一辆马车,来到庄园。 老吴事先吩咐下人打扫了院落,随后自己打扮立整地坐在正堂主位上喝茶。 甄永信到后,又把相关的事情嘱咐了一遍,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庄园外面人声吵杂。 甄永信忙出去照应,把朱明理引进正堂。 朱明理走进正堂,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个冠冕人物,猜想必是福贝勒,跪到地上就磕了三个头,见那人也不还礼,朱明理起身后,就垂着头退到一边儿,直到听那人说了声,“开始吧。”就和那管家二人各自在事先写好的契约上签了字,划了押,而后两人各执一份,接下来开始到外面交割银子。 甄永信叫人把银子装到自己事先雇来的马车上,随手把朱明理扯到一边儿,嘴戳着朱明理的耳朵边儿问,“朱大工匠,给你兜了这么大个生意,不给点跑腿钱?也好买壶酒喝。” “中,中,”朱明理笑着点头,“回头到我那儿,有你的赏银。”说罢就上了车,和一干人马出了庄。 甄永信也借口进城有事,比朱大工匠稍晚了一会儿,招呼自己雇的马车出了庄。他没进城,而是顺着官道向进城相反的西方,一路烟尘,奔了下去。 正月已过,也不见贝勒府的那管家来领赏银,朱大工匠就疑心那管家是见惯了大笔的银子,嫌赏银太少,压根儿不放在眼里。 二月初一,朱大工匠组织一大批木匠、泥瓦匠,一大早就赶到子贝勒府。 看门老头儿觉得不对劲儿,问他们是干嘛的。 “拆房子。”工匠们说。 老头一听,吓了一跳,赶紧关上大门,禀报了贝勒爷。贝勒爷生气了,说要亲自看看哪个兔崽子,吃了豹子胆,敢到贝勒府上来拆房子。看门老头儿指了指朱大工匠,贝勒爷就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活腻了,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和你家管家事先谈好的,那天他还亲自带我来看过。”朱大工匠辩解道。 “有这事?”贝勒爷问看门老头,老头说,“有,不过那天不是咱们管家带来的,而是另外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拿帖子给我,我就送给爷看,爷说行,我就放他们进来。” 贝勒爷翻了翻眼珠子,猛然醒悟,拍了下脑门儿,“哦,我想起来了。可是那帖子,是城郊付千户投来的,说他要建造成一座府邸,喜欢咱们的布局,派他家的那管家领人来参观一下,我就让他们进来了。” “这么说,”朱大工匠晃了晃手里的契约,“那天在贵庄上监证签约的贝勒爷,也是假的喽。” “我就是贝勒爷,你看是我吗?”贝勒爷把乌龟一样的嘴脸向前探着,以便让朱大工匠看清楚些。 朱大工匠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汗就从额角流下。 第5章 津京城李代桃僵(1) 一路风尘,昼行夜宿,四月初二,甄永信到了天津,在确信身后没有跟踪后,就让车夫在东门口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单人客房,招呼客栈的伙计,把行李搬了进去,随后打发了车夫,多日悬着的心,这才慢慢落了下来,额角也渐渐消了汗。 待一切安顿妥当,甄永信在客房里要了几个菜,多少天来,头一回吃了顿像样的饱饭,而后反插了房门,倒头睡下。 这些天尽忙着赶路,甄永信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只在颠簸中偶尔打了几个盹儿。 一路上,他不时地要转回身去,往后面张望,看是否有人马追来;要不时地警惕着路边的动静,看是否有剪径的闪现;要不时拿眼瞄着马车夫的眼神儿,观察马夫是否心怀鬼胎。每到一家大车店,他都像猎犬一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特别是大车店里的伙计,看他们是否老盯着他装银子的箱子;一到夜里,更是不敢阖 眼。 大车店里车来车往,极其杂乱,甄永信一刻都不敢离开银箱。只几天工夫,人就瘦了一圈,又变得跟在家乡打卦算命那会儿差不多了。 在客栈里一连睡了两天,觉得精神气儿恢复了不少,浑身也轻松了许多,白天,甄永信就把房门锁上,到街上转转。 天津是个大埠市,物产阜盛,闾阎铺地;街市两旁,商号林立,望眼而不能穷其极;特色小吃,不胜枚举,风味佳肴,香飘四溢;花街柳巷,丽 影如织;人言甘甜,可心而悦耳者,自不待言。 只逛了一天工夫,甄永信就觉得,自己来这里太晚了,要是能在此地安身,亦不枉人生一世。不满意的只有一点,就是觉着现在住的这家客栈,不够安全,每天一回到客栈,他都能发现,客栈掌柜的在看他时,眼里闪着一种可疑的神情。有时掌柜的冲他笑,他就觉着,这笑意的背后,隐含着某种邪恶的东西;有时掌柜的和他说话,他就觉着,掌柜的话里隐含着某种邪恶的东西;有时掌柜的见了他,爱搭不理的,只顾忙着自己的事儿,他就觉着,掌柜的面若无事的表情里,隐藏着某种邪恶的东西。而这家客栈的伙计,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天到晚从他的门前走来走去,两眼却不住地打量他房间里装银子的箱子;客栈里的客人呢,都不像是房客,倒像是掌柜的亲戚或朋友,一天到晚和掌柜的说说笑笑,挤眉弄眼,说话时还不忘拿眼瞄着他房间里箱子。 没过几天,甄永信就断定,这是一家黑店,便借口事已办完,要离开天津,雇了辆马车,装上行李,又换了一家客栈。 但情况依旧并没好到哪儿去。 又过了几天,他就又换了一家。直到有一次,马车夫在帮他搬箱子时扭了腰,发牢骚说,现在的客商,像他这样带着这种重装的真是少见,人家都是把银子兑成号票,揣在身上又轻便又安全。甄永信这才开了窍,找了一家钱庄,把银子兑成号票,在运河码头边上重新找了家客栈,这回才觉着安全了。 品尝了各色小吃,又把天津有名的饭庄吃了一圈,甄永信的脸色又滋润了。从前在四空寺吃牛肉后的感觉,就又躁 动起来。好在今非昔比,不光是还了俗,更主要的是,他现在身上有银子了,天津又是个繁华地界,这种需要就容易满足了。很快,甄永信就在六合春包了个妹妹。虽说不是大院子里的花魁,却也细皮嫩 肉,小鸟依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津腔,句句都可甄永信的心思,床上的本事也甚是了得,只几天工夫,就弄得甄永信魂不守舍,一刻了也离不开这心上的妹妹,就连身上得了某种怪病,也没怪责妹妹一句。 甄永信是一周后,才发现身上不大对劲儿的。开始只是觉着身上某个部位发痒,还以为是自己长时间没洗澡,身上脏了,便不住地把手伸进里边去挠。 第二天早晨小 便时,发现那地方凸起小米粒大小的疱疹,挠破后,渗出黄色的脓水,那玩艺的顶部,已经开始泛红,小 解也开始不畅。 回到屋里,他说身上某个部位挺不舒服,一边把裤子脱下,坐在床上指给妹妹看,说自己现在挺难受。 妹妹看了看,也像挺吃惊,问他在哪儿整的? 甄永信听过,摇摇头,说自己也说不清。妹妹就责怪他太不小心,说这天津卫的花街柳巷,多半野鸡暗娼,身上脏得厉害,一些男人就是太贪色,管不住自己,往往就沾上了这种病。妹妹边说,边从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打开橡皮瓶盖,屋里就弥散着呛鼻子的气味。小妹妹异常老练地拿棉球,蘸着瓶子里的紫色药水,富有经验地涂抹到他那玩艺上,一会儿功夫,就把他那玩艺涂得像个紫茄子。盖上瓶盖后,妹妹说过一两天就好了。 可是,又过两天,那地方还不见好转,反倒肿胀起来,小 解更加不畅,站在茅房,痛得浑身流汗,头抵着茅厕的墙壁,半天才能挤出一点儿,走路也挺吃力,一不小心,那地方就会痛疼。 甄永信有些害怕了,白天叉 开两腿,像一个吃得过饱的醉汉,小步在街上转悠,指望能找到专治这种病的郎中。 在菜市场上,甄永信遇见了一个正在叫卖万能灵药的江湖郎中,此人身穿道袍,尖着野鸡嗓子,正在叫卖他用祖传秘方配制的药水。药水盛在一个坛子里,里面浸泡着毒蛇、蛤蜊、吴蚣和海马一类的东西,如果相信郞中的说法,此药能包医百病。甄永信看过,总觉得这郞中和早年用神佛卖药的把戏差不多,便有些瞧他不起。只是有病乱投医,心里的自尊,到底没能抵挡住病痛的折磨,在卖药摊前转悠了两圈,甄永信调整一下心绪,大胆地凑上前去,在江湖郎中跟前,避重就轻,转弯磨角、遮遮掩掩地把自己的病情说了一遍。 不料这郎中对他的叙述根本不感兴趣,没等甄永信把病情讲完,就拍着胸 脯说道,“放心吧,老弟!保准管用!兄弟这个药,是嘛病都能治的!” 说完,卖药的就搬起药坛子,给甄永信倒了一小瓶,叮嘱他一天敷抹两次,早晚各一次,不出三天,保证药到病除。 眼下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甄永信只好交了银子,把一小瓶药水带回来。 过了两天,证明这种药水没用。 眼看甄永信都快起不了床了,妹妹就撺掇他,到洋人办的西医院里去试试,说那些洋大夫,有时还真有些真本事。 经过小妹妹的撺掇,无奈之下,甄永信只好答应。 妹妹亲自把他扶上马车,去了领事街外的菲利浦医院。 这是一家荷兰人开办的医院。一个大个子的外国大夫,一身孝服打扮,毛绒绒的手,拿着一面小鼓一样的放大镜,在他那地方看了又看,而后就在一个白色挡瓷盆里,调兑了小半盆药水,戴上橡皮手套,给他清先了患处;又拿出一个玻璃针管,针管前头带着钢针,从一个大瓶子里抽出一些蒸馏水,再扎进一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瓶子里,先把蒸馏水顶进小药瓶里,拔出针头,拿着小药瓶摇了摇,把小药瓶里粉末状的药粉溶解,调和均匀,待粉末瞬间溶解成透明的无色药水,大夫再次把针头扎进小药瓶里,抽干小瓶子里的药水,拔出针头,针尖向上,排出玻璃针管里的空气,又拿酒精棉球,在甄永信半褪了裤子的屁股上擦拭几下,就把钢针扎进屁股,甄永信就觉得臀部一阵胀痛。 妹妹觉得好玩,怂恿甄永信再掏些钱,让她也扎一针。 这种要求不好拒绝,特别是当着外国大夫的面,甄永信只好再出二两银子,满足了妹妹的好奇。 奇迹很快就出现了,第二天早晨,甄永信的患处就消了肿,小 解也顺畅起来。 三天后,两人又能在床上忙捣腾了。 又过些日子,小妹妹又撺掇甄永信带着她出去散心,每次又都是妹妹亲自带路。 他们先去了三达商行,妹妹相中了一件貂裘,站在那里挪不动步,甄永信就出了一百两银子,买下那件貂裘。以后的几天,妹妹又带他去了几家珠宝行,回来的时候,妹妹从头到脚,就都戴满了珠宝。紧跟着,妹妹又说,天津卫街上的有钱人,身后有跟班的才算阔。甄永信立马就去了码头,在一群围拢过来揽活儿的脚夫里,挑选了两个看上去还能叫人放心的年轻脚夫,谈好了价儿,就去给他们置办了一身像样的衣服,领到澡堂子里泡了两个时辰,把冻皲的手脚洗涮干净,换上体面的衣服,充当他的跟班。 两个跟班,高一点的叫大宝,为人耿直,是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主儿;矮一点的叫顺子,会察言观色,往往甄永信使个眼色,他就能猜出主人叫他干啥。每日里,两个跟班就跟在主人身后晃着。 甄永信晚上,一般都留在六合春,客栈的房间,就成了大宝和顺子的宿舍,吃喝不愁,成天也没什么活儿,月底又有一小笔跟当脚夫差不多的薪水,两个人乐得逍遥。 四月中旬,妹妹突然提出了个大胆的想法,叫甄永信吃惊不小。 “你干脆把我从这里赎出去吧。”妹妹挤出两滴眼泪,呢喃嘟囔着,“窑 子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咱俩成天恩爱着,可鸨子见天还要从咱俩身上刮去几两银子,要是我出去了,这银子就够咱俩一天的过活还有余呢;再说啦,在这里呆着,一旦老了,就是一条看不了门的狗,那会儿就不知该到哪儿去喝西北风了。趁现在出去,我还能天天侍候你,我也不求你明媒正娶,只求能跟着你这个正经人,见天热汤热水的,好歹也是个家。要是你家大婆不能容我,我就躲得远远的,隔三差五的,你能来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说到这里,妹妹的眼泪就流成小河了。 甄永信心里开始发酸,觉得自己现在真的离不开妹妹了。他常常拿妹妹和家乡的玻璃花眼作比,觉着和玻璃花眼比,妹妹简直就是天仙,而妹妹给她的快活,更是他在玻璃花儿眼那里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想想现今有家难回,四海飘零,身边也确实需要个女人照料,想到这儿,就一狠心,说道,“中!你盘算盘算,赎你出去,得多少银子?” 妹妹停了流泪,唏嘘了一阵子,依在哥的怀里,扒拉着手指算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哥哥,说道,“当初,他们买我时,才花了二十两银子,照我现在的身段长相,在行院里比一下,没有个千儿八百两银子,鸨子怕是不肯出手呢。” “中,我这就去办。”甄永信爽快答应了下来,起身收拾一下,就回到客栈,取出银票,领着大宝、顺子,到了钱庄。 查看了票据,甄永信才知道,这一个月的花销,实在不少,四千两银子,眼下仅剩下不足二千两,即使眼下给妹妹赎了身,往后的日子呢?繁华地界,像一个吃钱的野兽,哪一天睁开眼,菜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得花钱?正是在这一会儿,甄永信才似乎理解了父亲,为什么祖上留下的那么大的一份家业,愣是让弱似瘟鸡的父亲给败坏光了?幸亏自己眼下,还没沾上父亲的另一个毛病——抽大烟,一旦那样,说不准到了下个月初,就得和妹妹一块儿去讨饭了。可一旦到了那时,这个妹妹,肯跟着自己一块儿去讨饭吗?妹妹毕竟是个烟花场里的人。 这样一想,甄永信心里打了个冷战,揣好银票,打消了给妹妹赎身的念头,支开了大宝、顺子,转身又回到了六合春。 只看了甄永信一眼,妹妹心里就有了数,脸上倏然生出几缕哀戚,言语也凄婉起来,“哥哥不想给我赎身,那就算了,”停了停,怅叹一声,哀伤道,“咳,我就这个命了。” “哥想!”甄永信听妹妹当着他的面说出这话,有点发急,抢着说道,“哥要不想,就是王八,只是眼下,哥手头有些紧。” 妹妹并不理睬哥哥的解释,眼角只管流泪,这种哭泣弄得哥哥心里挺难过,又过了一会儿,甄永信又和妹妹商量道,“哥要是用别的方式救你,你肯走吗?” 妹妹听了,眼睛一亮,问道,“嘛法子呀?” “跑!离开天津卫。”甄永信嘴巴戳着妹妹的耳朵,低声说道。 “去哪?” “四海为家。” “那得离天津远一点,要是给鸨子逮着了,我可就毁了。” “放心吧,她逮不着的。” 小两口又嘀咕了一会儿,吹灯上床,一 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甄永信喊来大宝、顺子,说要去北京跑趟生意,叫他俩到码头上雇条体面一点的船。 码头脚夫出身的大宝、顺子,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事儿办好了。 甄永信和船家见了面,谈好价钱,交了订金,选好一个泊位,把船泊好,就领着大宝顺子上了岸,找到一家成衣行,买下两身五品官服,自己先换上一套,另一套包好,让大宝背着。三个人就开始在大街上逛游。 三人来到城隍庙,见庙门口一个老乞丐跪在地上,手端着一只破碗,哆哆嗦嗦地在那里向过往路人乞讨。 甄永信见了老乞丐,犹豫了片刻,抬脚走了过去。 老乞丐见有人走了过来,便端着破碗,哆哆嗦嗦地向甄永信乞讨。甄永信看了老乞丐一眼,故作惊诧,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绕着老乞丐转了一圈,两眼一刻也没离开老乞丐,像似突兀发现了什么。 大宝、顺子在一旁看得发呆,弄不懂主人看出了什么名堂。只见主人一脸惊疑,又仔细端详了老乞丐一会儿,忽然“扑通”跪到老乞丐面前,伸手夺下老乞丐手里的破碗,扔到一边儿,两手攥着老乞丐脏兮兮的黑手,一叠声叫道:“义父,你可叫我找得好苦啊!” 老乞丐惊惶迷惑地望着眼前叫他义父的人,一时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甄永信根本不给老乞丐张嘴说话的机会,一串诉苦的话,紧跟着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自从我进京赶考,取了功名,就再也没听到你的音信;三年前,我补了缺儿,赴济南任上,顺路回家接你和小妹随我到任上,谁知家中只有小妹独守空房,小妹说,你是在我离家的那年冬天,为贴补家用,离家乞讨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去,我接小妹到任上后,就托人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却音信杳无。这些年,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义父!不想今天在这里遇见你,可见咱爷儿们缘份未尽啊。” 老乞丐听得两眼发直,心想这人一定是认错人了,再看这年轻人一身官服,又带着随从,想必也是富贵之人,如果现在将错就错,认他做了义子,跟了这人,日后也不必饥一顿、饱一顿的沿街乞讨了。 老乞丐终究是江湖上人,脑子也灵活,想到这里,就有了将错就错的打算,却又担心过分应付,会弄出差池,索性装起傻来,老眼昏花地也不说话,只是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噜着,“唔,唔。” 甄永信见老乞丐已有意顺杆爬蔓,便转过身,告诉大宝和顺子,“这就是我寻找多年的义父啊。别看我义父不善言辞,却是大善大德之人呢,对我兄妹,真可谓恩重如山。想当年,我和妹妹幼失怙恃,如果不是义父收养我兄妹二人,本官哪会有今天?”说着,嗓子又有些哽咽。 光听甄永信一个人的诉说,老乞丐大约明白了个中因缘,索性就装起哑巴,傻愣愣地看着紧握他手的义子,一言不发。 甄永信顺了顺嗓子,摇晃着老乞丐的手,慨叹道,“义父,咱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儿子现在已升任济南盐政使,正五品;小妹正待字闺中,我这次来天津,就是来给小妹置办嫁妆的。走,跟我到客栈,等办完嫁妆,咱们一同回济南。” 大宝、顺子见主人发了话,架起老乞丐,跟在甄永信身后,先到了一家浴池。在那里洗涮了老乞丐乱草一样的脏发,拭掉眼角风干了的眼屎,洗掉浑身的污垢,找修足工给老乞丐修剪了手脚,扔掉散发恶臭的乞丐衣衫,换上鲜亮的正五品官服,待老乞丐从浴池出来时,俨然一个赋闲的阁员。 回到客栈,甄永信叫来几个菜,摆在老乞丐身前,老乞丐就肆无忌惮地消受起来。因为吃得过饱,这一 夜,老乞丐躺在牀上,折腾到半夜没睡着觉。 甄永信叮嘱大宝、顺子二人,好生照看义父,自己就到六合春去了。 第二天一早,妹妹偷偷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细软,掖到怀里,对老 鸨说,今天要跟哥哥上街买身衣服,就甜哥蜜姐地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院子。甄永信是这里的常客,鸨 子见了,也不拦着,看着二人去了街上。 二人到了街上,匆匆来到码头,躲进甄永信事先订好的船舱里,留下大宝照应着。 甄永信随后返身上岸,又打发顺子雇来两乘轿子,等在客栈门口,让顺子照看着轿子,自己回到客栈,独自和打扮一新的老乞丐说了几句要紧的话,一再叮嘱道,“义父未涉官场,不知官场险恶,到了官场,第一要紧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巴,言多必失,官场上有多少达官贵人,就因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最后栽倒在口舌之下。今天我带义父去办一件顶重要的大事,义父切忌多说话,要是有人问你什么,你一概只管摇头就行,其余的事儿,由我来应付,义父可记住了吗?” 老乞丐一声不吭,只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一切安排停当,甄永信就喊顺子上来,扶着老乞丐上轿。 待老乞丐上了轿,顺子喊了声起轿,轿夫们就抬着甄永信和义父来到平日里常来兑换银子的票号。兑换了两锭四十两的大锭银子,就往天津卫顶顶有名的德蚨祥绸缎庄去了。 一干人先到绸缎庄对过的钱庄。 钱庄刚开门,还没有交易,看见甄永信父子身着官服,带着仆人进来,钱庄的黄掌柜的就笑殷殷地紧着上前照应。“两位大人赏光,快请坐,快请坐。”一面吩咐伙计看茶。 甄永信先扶义父坐在钱庄为大客户预备的太师椅的上,随后自己两手轻提一下官服的下摆,坐在 下座,这才抬起头,脸上稍显客气,冲掌柜微微颔了下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后就打着官腔,说道,“本官一会儿要到德蚨祥去做一笔大买卖,先来兑点碎银,也好打点车脚费,用着方便。” 说罢,示意顺子取出两锭四十两官银,放到柜上。 掌柜的急忙吩咐店伙赶紧办理,一面陪着笑脸,和两位官员应酬。 甄永信和钱庄掌柜的互通了名号,只一会工夫,二人就像熟人一样,谈笑风生。 等顺子把兑换的碎银包好,甄永信就扶着义父起身,不经意间,对钱庄的黄掌柜说道,“小 弟这就去德蚨祥,耽会儿要有一大笔银子要交割,黄兄可愿意陪小 弟前去代理?这样也免去了一些往返周折。” 听见朝庭命官和自己称兄道弟,黄掌柜的骨头已是先酥软了三分,又见有现成的一大笔买卖,生怕别人把这桩好事抢走,等不及甄永信话音落地,黄掌柜连想都没想,就抢着说道,“有嘛不行的?走呗。” 德蚨祥里,已经上来顾客,伙计们在柜台里忙着应付。各色绸缎,斜依在柜架上,一字儿摆开,流光溢彩,甚是耀眼。 德蚨祥掌柜的看见对面钱庄的黄掌柜,领着两位五品官员进来,就忙着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柜台,迎上前去,一边拱手作揖,说着客套话,一边将一干贵客请到柜台后面的账房里,让伙计们忙着看座沏茶。 甄永信扶着义父坐了上座,随手示意钱庄的黄掌柜坐下,而后自己也两手轻提一下官服的前摆,挨着义父坐下,不等绸缎庄的掌柜的开口,就拿腔作势地开了腔,“本官是济南府盐政使,此次陪家父来天津,是要为舍妹办一份儿嫁妆。”说着,拿手指了指旁边的钱庄黄掌柜,说道,“黄掌柜是我的朋友,他告诉我说,贵行是天津卫最好的绸缎庄,这不,我和家父就来了。” 黄掌柜见五品官员认自己作朋友,心里挺展样儿,自制不住地咧着嘴,冲德蚨祥掌柜的点点头,表示认可。 德蚨祥掌柜的,见有朝庭命官来店里相看绸缎,刚要把柜里的货色品种报上来,甄永信开口说道,“掌柜的何不叫人把贵行最好的存货拿来看看?” 掌柜的喏喏称是,连忙出去吩咐伙计取货。 甄永信趁伙计们去取绸缎功夫,心不在焉地和黄掌柜天南一句,海北一句地闲扯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十几种上好的绸缎,就摆到了账房的桌子上。 掌柜的见货色已经上齐,笑殷殷地请甄永信来相看。 甄永信朝桌上的绸缎瞄了一眼,拿着架势站起身来,走到桌前,逐件翻看了一下,又返回身坐下,笑着问旁边的义父道,“你老看行不?要是行,咱就把银子兑了,把货拉走。” 义父一刻也没忘记义子早晨在客站里叮嘱他的那些话,只向桌上瞄了一眼,而后微闭双眼,连连摇了摇头。 德蚨祥掌柜的见老官员摇了头,心里就有点发毛,生怕砸这笔大买卖,忙着起身上前解释道,“这还不中?老大人,这可是正宗的湖锦,往年都是江南制造局订织的贡品,民间根本无法见到的,只是这些年纲纪松驰,才有少量流入民间。” 甄永信急忙起身,站到德蚨祥掌柜的身前,笑着拍了拍掌柜的肩膀,安慰道,“别急,别急,兄台有所不知,舍妹是家父惯着长大的,是家父的心尖子。舍妹要出聘的,是二品大员济南府府台大人的三公子,家父怕舍妹出嫁时露了寒相,过门后会受委屈,再三嘱咐我,务必要举全家之力,办好嫁妆,这不,老人家在家不放心,非要亲自来把握。” 甄永信说完,一屋的人就笑了起来,义父也闭目假寐,装聋作哑,不置可否。 “我看这样吧,”看着义父不肯表态,甄永信又开口说道,“女人的事情女人办,舍妹这会儿就在码头的船上候着呢,掌柜的可否把这各色品种,每样装二十匹,拉到码头上,让舍妹亲自定夺,要是舍妹相中哪种,当即就装到船上,顺便让贵行的伙计,把交割的银子一并取回,岂不省了我等在这儿瞎操心?” “极妙,极妙。”掌柜的拍手称是,随即叫来几辆马车,吩咐伙计把十几种绸缎,每色二十匹,装到车上,由顺子引路,绸缎庄也派了几个伙计跟着,直往码头去了。 这边掌柜的一边陪茶,一边和坐着的客人扯一些不相干的奇闻轶事。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天将晌午,顺子领着绸缎庄的一个伙计回来,额头冒汗,眼里却露着得意,告诉主人说,“小姐全相中了,都已装到船上,只是不知取哪一箱纹银秤兑?叫我来听大人的回话。” “唉,中号箱里的大锭银子就行嘛!”甄永信显得有些不耐烦,嗔咄顺子道。 顺子听了,觉得挺委屈,争辩道,“小姐说啦,她还要留下一些成色好的银子,打几件头饰,叫你过去帮着看看呢。” 甄永信听过,越发不耐烦了,向屋里人抱怨道,“这女孩子家,就是多事!” 一屋子的人听了,又笑了起来,黄掌柜也在一边撺掇道,“那就烦劳大人走一遭吧。” 甄永信趁便起身,无奈地摇了摇头,向两位掌柜的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有劳二位,陪家父坐坐,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带着顺子和绸缎庄的伙计,乘轿而去。 到了码头,先看见车夫、轿夫和绸缎庄的伙计,甄永信笑殷殷地向一干人拱了拱手,回头对顺子说道,“你带诸位到拐角那家饭店吃顿饭吧,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忙了一上午,也够辛苦的。这顿饭,咱们坐东,菜要多,要好,我到船上看看就来。” 一群人听说五品官员要请他们吃饭,一时高兴,把亲爹娘都给忘了,高高兴兴跟着顺子,往街角的饭庄走去。 到了饭庄,不等把座位安排好,顺子就点了一大堆菜。先叫了几盘冷拼垫补垫补,接着热菜一道跟着一道,流水般摆上。 看看一大群人已经吃了个六亲不认,顺子说还有点儿事儿,要去请示一下主人,让大伙先吃着,就抽身去了码头。 到了码头,一等顺子跳上船,甄永信说了声“开船!”船夫就将稿竿一撑,船就飘飘悠悠离开了码头,往北京方向去了。 德蚨祥里,两个掌柜的一边品茶,一边扯闲。 义父坐在上座,闭目假寐,一声不吭。昨晚吃得过量了,人老体弱,消化不良,肚子里有些不熨帖,时不时难以控制地放出响声,气味恶臭,令人作呕。碍于官员的身份,两个掌柜的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向外伸着脖子,尽量离老官员远一些,一边闲谈,一边口茶。 眼看晌午已过,还不见甄永信回来,德蚨祥的掌柜的就有些沉不住气,又派了一个伙计到码头上看看。 将近一个时辰,那伙计匆匆地回来,说在码头上找遍了,没发现顾主的船,甚至连庄上去的伙计、车夫也不见了。 掌柜听后,有些发毛,脸色开始变白,忘记了作揖,径直过去摇了一下正在假寐的老官员,急急问道,“知道你家少官人在哪儿吗?” 老官员傻愣愣地乜斜了掌柜的一眼,摇了几下头。 绸缎庄掌柜的转身又问坐着的黄掌柜,“黄掌柜,可知你朋友在何处?”黄掌柜轻拍了下大腿,撇着嘴,也晃了晃头。 “早晨来时,我听他说,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绍过来的。”德蚨祥的掌柜的诘问道。 黄掌柜见问,又拍了下大腿,讲了实情,“咳,嘛朋友呀,只是说说罢了。早上他到咱庄上,拿两锭大银子兑了些碎银,说一会儿在你这有桩大买卖,要我陪着过来,一块把银子交割了,我合计是个大买卖,就陪他过来,说的那些话,我只当寒暄,也没在意,嘛朋友呀?” 德蚨祥掌柜的额头开始流汗,抱怨一声,“黄兄坑了我。我真当是你的朋友,是你介绍来的,一丝防范都没有。”说罢,又转身去问老官员,“那人到底是不是你的义子?”老官员依旧傻愣愣地摇着头。 德蚨祥掌柜的又喊来两个伙计,嘱咐把老官员看紧喽,别让走了。说完,领着刚从码头上回来的伙计,往码头赶去。 在离码头不远的一个拐角处,看见几个伙计、马车夫和轿夫,正在一家饭馆门口吵架,赶过去才知道,这些人吃过饭,不给钱想溜,让饭馆掌柜的和跑堂的给逮住了。伙计们却辩解说,这饭是客户请的,不是他们自己要吃的。饭馆掌柜的却说,不管谁请的,都得见了钱,才能走人。 德蚨祥掌柜的问道,拉走的几车绸缎哪去了?伙计们就说装在码头的船上。 掌柜的又问客户呢?伙计们就说,正在船上秤银子呢。 掌柜的这会儿彻底明白过来,根本不肖到码头上去察看,没再停溜,匆匆赶往巡捕房。 巡捕听清德蚨祥掌柜报了安,就带着黄掌柜连同还留在绸缎庄上假寐的老官员和黄掌柜,一道回到巡捕房。 见了巡捕,老官员突然清醒过来,肚子也熨帖了不少,不再放出响声,没等巡捕开口,就主动把昨天在城皇庙前行乞时遇见义子的事,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这么说,”巡捕问道,“你当时就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你的义子喽?” “咳,我压根儿就没什么义子,孤陋杆子一个。”老乞丐垂头丧气道。 “那为嘛当时不把事儿挑明啦?”巡捕又问。 “唉,我想我一个讨饭的,见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挨冻受罪,人老了,没个照应,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看见有人认我为义父,还是个当官儿的,心想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又听他说,他的义父是个哑吧,一时短见,就装聋作哑,稀里糊涂地顺着他了。”老乞丐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又说,“瞧见了没有,他还真没亏咱,给咱置办了这一身新衣服,还带咱吃了两顿饱饭。” 巡捕并不怀疑老乞丐的说法,知道他让骗子弄去当了驴子,看看老乞丐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官服,觉得好笑,想让他换下,却又没有谁愿出钱,给老乞丐再买一件普通的衣服,无奈,只好没收了老乞丐的顶戴,轰出衙门。 刚出了衙门的大门,老乞丐就把新鞋也脱了,夹在腋下,这鞋太小,挤了他一天了,太难受。 以后,天津卫人就能看见,在城皇庙门口,有一个身着五品官服,蓬头垢面、赤脚行乞的老乞丐,不住地向过往行人作揖行乞,生意居然要比一般的乞丐好。 第5章 津京城李代桃僵(2) 第二天晌午,船到了北京码头,甄永信吩咐顺子到岸上叫了几两辆马车,把货装好,一行四人就进了城。 甄永信找了一家布行,讨了个合适的价钱,痛痛快快把几车上好的绸缎出了手。收好银子,在东直门附近,寻了一家客栈,开了两间客房,几个人暂时安顿下来。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闲着没事,带着几个人在京城里转悠。 京城是天子的脚下,冠盖如云,甄永信身着五品官服,在街上就显不出大小。 几天下来,不光吃遍了京城特色风味,也把北京城大概摸了个差不离儿。 在客栈里住着,行动多有不便,又过了几天,甄永信在王府井西街,租了一座临街的庭院。院落不甚大,前脸是京城四合院的布局,二进后面,是一幢小楼,院落稍显破败,前庭的墙壁上,长满了苔藓。好在租金便宜,往东又紧挨着参行一条街,平日里也算繁华。 甄永信吩咐顺子,到菜市场找了几个做苦力的,用了一天的工夫,就把院子里的杂草铲除干净,第二天又找来了几个装裱匠,买了些华丽的彩纸,没用两天,厅堂里就裱糊一新,有了官宦人家的模样;接下来的几天,又找来一些工匠,把后楼二楼的地板做了一些改造,说是为了方便取楼上的东西。 只是从天津带来的妹妹,心里有些不甘,说跟着哥哥这等权贵人物出来,现如今住着用印花高丽纸充当围帐的房子,真还不如天津卫的窑 子里阔气。 甄永信见妹妹说出这种抱怨的话,只好哄着妹妹,说这只是眼下暂住的,等往后买下自己的房子,再用上好的丝绸当围帐。 随后的几天,他们又租来了几件像样的桌椅,陈设在客厅里;甄永信又吩咐大宝、顺子,花极便宜的一点钱,从当铺里买回一些破箱子,码放到楼上的库房里;而后又雇来了门子和两个听使唤的小厮。 大约一周过后,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就变得热闹了,往来皆冠盖,出入无白丁。五品装束的主人,每日里不停地在大门口迎来送往。十几天过后,两旁街市上的人都知道了,说这房子里住的,原是济南府的盐政使,届满回京候补,而这位候补官员的姐夫,则是现任两广总督大人。 这种繁忙的应酬,一直持续了十多天,门前的车马,渐渐稀落下来,候补五品官员,这才得空儿到街上走走,不时向街坊打听,这条街上,哪家参行的山参地道?街上人也时时看见,这位官人和几个酒肉朋友,常常喝得大醉而归。 大约又过了十几天,一天傍晚,顺子醉醺醺地从外边回来,手里还带了份《京报》。 甄永信接过看时,赫然看见日俄战争的消息。 半个月前,老毛子和小鼻子,在自己的家乡金宁府血拼了一场,老毛子战败了,把半岛南端转让给了日本人。 看完《京报》,甄永信心里高兴起来,竟生出一种战胜者的感觉。倒不是他心里喜欢小鼻子,而是因为这会儿,他可以安心地回家了。 离家多年之后,甄永信第一次体验到了浓浓的思乡之情,他又闻到家乡古城的上空,每天清晨飘散的炸油条的浓香;掠过城西的稻田,无风的日子,不时会传来海涛拍岸的声音;悠然飞翔的海鸥哨音,往往会和着涛声,划过古城的上空;即使玻璃花儿眼妻子,在乡思的心境里,这会儿也变得不再那么凶悍可怖了,眼上的玻璃花儿,似乎也比实际轻淡了许多;老丈人和丈母娘,也都有了令人怀 恋的长处;而最让他割舍不下的,是两个年幼的儿子,在他们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却那么无奈地离开了。 这一切,都是可恨的老毛子造成的。如今好了,老毛子战败了,滚出了辽南,他也不必再躲着老毛子了,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京城虽云美,不如早还乡。 这一 夜,甄永信打定了主意,把原定离开京城的时间,向前提前了些日子。 早晨起来,甄永信把自己酝酿多天布局和接下来该干的事,向大宝、顺子交代完后,就叫妹妹把贵重的东西收拾一下,准备搬家。 “穷折腾嘛?”妹妹怏怏不乐地埋怨道,“原本想跟着你过几天清闲日子,这可倒好,一天到晚的做贼似的穷折腾。” “最后一次了,下不为例。”甄永信陪着笑,哄着妹妹。 当大宝和顺子办完事,从外面回来,甄永信就又带着他俩出去了,径直来到福庆堂参行。 福庆堂掌柜的,接财神一样,把客人迎进大厅,毕恭毕敬地给客人让了座,吩咐伙计看茶,干笑着说些客套话,在一边陪着坐下。 不待掌柜的开口,甄永信就放大了口气说道,“日前买了几家参行的山参,回去比照一下,觉得还是贵行的地道。”甄永信说着,品了一口茶,一手把着杯盖,在杯上轻轻刮着,一边对掌柜的说道。 参行掌柜的听过,高兴得肚脐眼儿差点儿乐出声来,一向伶巧的口舌,倏忽笨拙起来,蠕动着不会说话了,只是咧着嘴,在一旁干笑着。 甄永信接着说道,“昨天接到家姐丈的电报,说家慈已经在广州上了船,好歹就这一两日到家,我得赶紧把人参准备好了。”说着,甄永信像似自言自语,却分明又能让掌柜的听得清楚,洋洋得意地说道,“嘿,家慈这一辈子,别的东西还能省得,就是老山参这东西,那可是万万省不得的,一年总要用个三五十棵。” 参行掌柜的早就从街坊闲人那里听说,眼前这位在家赋闲官员的姐夫,正在两广总督的任上,如今又经这位官员亲口在自己面前证实了,便对这位五品官员的身份,信了个死心塌地,觉得自己要是能在官场上攀附到这样一位官员,也算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何况又听说,这位五品官员,今天是来给母亲采办人参的,哪里肯放过这么一桩好买卖?听完这位五品赋闲官员的话,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恨不能跪下身去吻这位官人的脚趾。只是心里一时过于激动,一肚子巴结的话,这会儿都堵在嗓子眼儿里,吐不出来,仍那么干笑着在一旁点头。 “这样吧,”甄永信接着说道,“这回我先少进点,你先照五千两银子的数量,给我拣些六品以上的老山参,现在我就带走。” 掌柜的领命而行,吩咐伙计从柜里拣参,亲自逐棵察看,生怕出一点纰漏。 看看一切准备熨帖,甄永信又和掌柜的商量,“能否派两个伙计帮忙送过去?顺便把银子从我家中带回来。” “敢情!”掌柜的觉得这事好办,立时指派两个伙计,去办理这事儿。 甄永信见参行掌柜的答应了,说了声告辞,带着大宝 顺子和参行的伙计,抬着一箱老山参出了门。 一行人跟着官员进了宅院,大宝在前面引路,直把参行两个送货的伙计,领到楼上,开了库房的门锁,推门进去,甄永信随后也跟了进来。 这间库房空间挺大,几大排箱子,整齐地码放在地上,甄永信来到箱子前面,指了指第三排第五口箱子,让大宝把箱锁打开,叫参行的两个伙计,把山参小心翼翼地摆放进箱子。装好后,查清数目,把箱子盖好,上了锁,又让大宝打开紧挨着的第六口箱子的锁头,打开箱子。 就在这只箱盖打开的刹那,一道白光从里面射出,参行的伙计定睛看去,只见排列整齐的大锭银子,白崭崭地码放在箱子里。 甄永信指了指参行伙计刚才送货用的箱子,问道,“就装进这口箱子里?” “成!成!”两个伙计同时点头说道。 甄永信听了,便吩咐大宝开始秤银。 大宝比比划划地把秤具调好,正要从银箱里往外取银锭,忽听窗外楼下有人大声叫道,“玉成兄!玉成兄!在家干什么哪?今天是太原府知府坐东,你又打算逃席,是不?” 听闻叫喊声,甄永信急转身来到窗前,向楼下望了一眼,马上旋了回来,脸色稍显紧张,赶忙吩咐大宝,让他把装银子的箱子重新锁好,回头对两个参行伙计说道,“此人是我官场上的一个结交,最是无赖,先前多次向我告贷,却又屡屡不还,前日又要告贷,我以手头无银为由,回绝了他,今番要是让他上楼撞见这些银子,势必伤了和气。我看这样吧,先委屈二位一下,在这库房里稍待片刻,我下去把他应付走,马上就回来称银。” 参行的两个伙计,这会儿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甄永信见大宝已把装银的箱子锁好,就和大宝一块儿出了库房,又嘱咐大宝把库房门锁上,而后下楼去应付刚刚闯进院中吵闹的那人。 甄永信到了楼下,正在院中吵闹的来客,说话声音越发高起,不住地责怪他,生拉硬拽,把甄永信弄出大院。 甄永信前脚刚出大门,正在院中干杂活儿的两个小斯,这会儿却搬起口舌,声音越吵越大,脏话不绝,一会儿工夫,索性扭打起来。 被锁在楼上的两个参行伙计,听着两个孩子在院中打架,觉着有趣,二人就聚拢在窗边,拿手指捅破窗纸,往外看起热闹。 到了街上,甄永信给刚才进院吵闹那人一两银子,嘱咐他到东来顺叫一桌好菜,说等他忙完了家里的事儿,随后就过去。说罢,见那人接过银子走远,甄永信才转身从墙外东边的胡同折到后门。这时,大宝和顺子已把预先雇来的马车装好,甄永信跳上车,给了顺子一锭四十两的银子,叫他赶快坐黄包车到码头上,订一只去天津的快船。自己却坐着马车,带上大宝和妹妹,直奔东直门,往城外去了。 天已过晌,看看伙计们还没带银子回来,参行掌柜的就沉不住气了,又派了一个伙计前去打探。 伙计到了五品官员府第,看门老头儿说,上半晌,有客人来请主人去吃饭,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当前来打探的人问道,他们参行柜上两个送货的伙计现在在哪? 看门老头就说,还在楼上库房里等着呢。 前来打探的伙计得信儿,回去禀报了这事,掌柜的听了,心里稍微安稳了些,估摸着,两个伙计准是在那儿等着主人回来秤银子呢。 直到天快抹黑,还不见伙计们抬银子回来,参行掌柜的就坐不住了,打着灯笼,亲自带领几个伙计找上门来。 看门老头儿说,主人还没回来。 掌柜的就说要到里面去等。看门老头觉得也有道理,就把几个人放了进去。 走进院子,阒寂无声,来到正堂,暗乎乎的没个人影,掌柜的心里就有些发毛,让人把灯点上,仔细看了看主人卧室的围帐,都是印花高丽纸充数的。 参行掌柜的两腿就开始发抖,扯着嗓子呼唤自家的两个伙计,就听见楼上库房里有了回声。顺声找上去,见库房门是锁着的,参行掌柜厉声问道,“你俩在里面干啥?” 两个伙计说,正等着主人回来秤银子呢,嘴里还不停地抱怨说,这会儿都快饿晕了。 掌柜的叫人找家什把锁撬开,进了库房就问,“咱的人参呢?” 伙计们指着一口上了锁的箱子,说道,“都锁在这里面呢。” 掌柜的又叫人把箱子上的锁撬开,掀开箱盖,见里面空空如也,黑洞洞的,从箱口向下望去,隐约能看见楼下,仔细看时,原来箱子底设有机关,从楼下打开机关,就能取走箱子里的东西。 另一个伙计指着紧挨着装参的箱子旁边的那口箱子说道,“不要紧,他们的银子,装在这口箱子里呢。” 掌柜听过,怒瞪了伙计一眼,当即说道,“不用打开了!”伸手从兜里掏出手帕,开始擦拭额角上的汗珠。 一群人愣在那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早晨送货的伙计才恍然大悟,说道,“我知道了,那混蛋下楼出去后,有两个小斯在院子里打架,就是要把我俩从箱子边引开,这样,他们动手时,我俩就听不见箱子里的动静了。” 另一个伙计,也几乎同时明白过来,跟着说道,“对啦,他们准是一伙的,走!那俩小斯还在,先前我还看见他俩在院子里转悠。” 说着,一帮人下楼,在耳房里找到了两个小斯。 俩小斯一见来人,就抱怨说快饿死了,怎么还不开饭? 行参的一个伙计不分好歹,上前扯着一个小斯的耳朵,向上提起,痛得小斯嗷嗷直叫。 “快说,你家主人哪去啦?”那伙计厉声喝道。 小斯呲牙咧嘴地反问道,“你和他在一起都不知道,我俩留在院里,哪里知道?” “还敢犟嘴!”行参的伙计说着,又加力把小厮的耳朵拧了一圈儿,“那你俩早上为啥在院子里打架?” “老爷领客人上楼后,夫人找我去,当着的面儿数落他,”小斯呲牙咧嘴地指了指另一个小斯,说道,“说他好吃懒做,没眼色,让我等老爷出门后,好好教训教训他,我就去教训他了。” “算了吧!他们也是让骗子骗来当驴子的。”掌柜的说了一声,领着一帮人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参行掌柜到衙门里报了案。 接案的巡捕听过,叹了口气,说道,“京城这些年,也没少出过这种事,你一个老买卖人,参行开了这么多年,也该识破这种伎俩。” “大人有后所不知,”掌柜的大着胆子争辩道,“这骗子可不是一般的骗子,他和官场的人还热乎着呢,天天和官员们往来不断,都是京城里的头面人物,我也正是看在这一点上,才放了小心,结果就吃局了。” “哦?”巡捕也觉得蹊跷,问道,“说说看,他平日里,都和哪些官员来往过?” 掌柜的翻了下眼珠子,还真叫不出那些官员的名号,只有一个礼部杜侍郎,曾在他家参行里买过参,他还认得。 巡捕接案,在礼部找到杜侍郎,向杜侍郎询问这事,杜侍郎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说道,“没错,是有这么回事儿,是济南府进京公干的一个五品官员,给我捎来一封济南府知府的私函,无外乎叙旧而已,信中嘱托我关照他进京公干的属僚,也只是虚应故事,我去回拜了一次罢了。” 巡捕听罢,豁然醒悟,就不再打算征询其他官员,心中暗叹骗子的算度精妙。 …… 甄永信一行人,傍晚时分到了唐山。 找了一家大车店,甄永信吩咐大宝把行李搬下,给车夫付了车马费,要了两个房间,叫了些酒菜,说是要在这里住几日,等顺子来了,再做打算。 待酒菜上齐全,甄永信说了些客套话,劝妹妹和大宝喝酒,他自己一口酒刚下肚,呲牙咧嘴地说肚子有些难受,说是这几天有点上火,不敢多喝了,就劝妹妹陪大宝多喝些。 大宝是个实在人,妹妹又是风月场上的女人,哪里会介意酒桌上的应酬?端起杯子,就放开肚皮,毫无顾忌地和大宝推杯换盏,直喝得大宝两眼发直,妹妹舌 头也开始发板,甄永信才让他们胡乱睡下,自己出去,到大车店的院子里走走。 在过堂里,甄永信遇上大车店的掌柜的,便打听店里有没有往关外去的空车。 大车店就在通往关外的官道边上,来往都是出关进关的车马,掌柜的爽快地说,“有,楼上住的三个车老板,都是去关外的,一个姓王的,是到吉林榆树的,姓刘的是去锦州的,姓马的是到沟帮子的。 按掌柜的介绍找去,甄永信选中了姓马的车老板。此人相貌忠厚,身材也不十分彪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两人就交谈起来。 一番试探之后,甄永信摸清了此人的来历,得知他下半晌就到店里了,是从京西石景山赶过来的。白天赶的路太多,想早早歇息下来。 甄永信问他打算什么时动身,马老板答道,“明天一早呗。” 甄永信听过,就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家驻辽阳,只身在京做官,早上接到家中来信,说母亲病危,便匆匆告了假,往回赶路,不想雇的车马不好,走了一天,才到唐山,照此下去,真难保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这样说时,眼圈就潮湿起来,嗓子也有些哽咽。 “那就换辆车呗。”姓马的车老板说。 “可早上已跟车老板讲好去辽阳的,半路更换,如何使得?”甄永信故作为难的样子,说道。 “这有何难?不是自家的车,半路换套,是常有的事儿。干我们这一行的,一般都得当天就结帐,防的就是这个事儿。”马老板见有了顺路生意,说话就有些不厚道了,打起了甄永信的主意。 甄永信听马老板说了这话,跟着问道,“照此说来,现在我雇你的车接着走,没事吧?” “中,有啥事呀?咱不偷不抢,拉脚赚钱,能有啥事?”见财起意,马老板这会儿完全放弃了生意人平时尊守的行规,痛快答应下来。 “那咱们现在就走,成不?趁着月亮地。”甄永信又问道。 “不中,咋也得让马吃了夜草,要不,连夜赶路,牲口受不了。”车老板极想做成这个生意,见甄永信上赶子求他,借风吹火,劝说甄永信道,“不过,你可以先把行李装上车,等马吃过夜草,咱套车就走,你看中不?” 甄永信觉得这个法儿可行,就带着车夫,帮忙把行李装到车上,催促车夫赶紧给马喂夜草。 车夫老马给牲口添了夜草,而后又去和大车店掌柜的提前结了帐。 外面挺冷,甄永信趁便又回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一刻也没忘记观察大车店里的动静。将近三更天,车夫老马套上车,拉着甄永信匆匆离开唐山。 第二天早晨,甄永信出了山海关,大宝和妹妹才从醉中醒来。妹妹刚要依着哥哥耍个娇,猛可里发现,自己现在和大宝睡在一铺床上,二人的枕头边上,各放了一个四十两的银锭。大宝那锭银子下面,还压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小字:“盛筵已散,我把妹妹嫁给你,好生回家过日子。” 妹妹瞬间醒了酒,知道昨夜醉酒,让哥哥趁机滑了,心里有些不悦。好在风月场上苹水相逢,这种事以前也遇过不少,现在又经一次,也无所谓。只是眼下举目无亲,一个孤弱女子,也只得随了大宝。 大宝只是在瞬间,闪过一丝受骗后的气忿,不过看看一大锭银子和身边细皮嫩 肉的妹妹,就觉得挺值,心里还有些感激主子的丈义。 三天后,马车到了沟帮子,甄永信付了车钱,又换了辆马车,直往鲅鱼圈奔去。 又过了三天,下半晌,到了鲅鱼圈,甄永信径直来到早年在这里作西宾时、老东家开的老三省参行。 赵掌柜见甄永信一身五品官服,先是一惊,马上意识到甄秀才想必是发迹了,随后就满脸堆笑,不停地拱手作揖,嘴里客套道,“甄先生果非池中之物,才几天工夫?就这般发达。” “什么发达,混口饭吃罢了。”甄永信一边还礼,一边吩咐车夫卸下行李,一边和赵掌柜寒暄道,“自打从仁兄这里走后,小 弟在奉天督统府谋了个幕僚的差事,眼下局势吃紧,兵荒马乱的,军饷难筹,这不,”甄永信指了指地上的箱子说道,“昨天奉督统大人的指派,带来一点山参,到贵行兑换些银两,以充军饷,还望仁兄帮忙才行。” 从奉天带山参,到鲅鱼圈来交易,极不合情理。无奈往日的教书匠,如今已是五品官员,更何况箱子里的货,又确实是上好的山参,赵掌柜的就不敢怠慢,吩咐伙计验看货物,一边把甄永信请到里边品茶叙旧。 一会儿工夫,伙计验完货,在赵掌柜耳边低语了几句,赵掌柜就转过脸,笑着问甄永信道,“这批货,不知仁兄打算要个什么价儿?” “赵兄介意了。”甄永信见赵老掌柜询了价,便故做大气地说道,“小 弟自奉天跑来鲅鱼圈,就是因为对参市不在行,才舍近求远,图的是一个公平交易,也不枉督统大人的信任,赵兄却和小 弟讨起价来。” 赵掌柜见甄永信这样说了,便不好和他讨价还价,却又怕给价过高,自己蚀了本钱;想要杀一杀价,又见这甄秀才身穿五品官服,难说将来不求着他,左右为难之际,只好放下赚钱的打算,干笑一声,说道,“既蒙仁兄错爱,赵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公平地说,仁兄这批货,成色确实不错,是正宗的柱参,看在仁兄的面上,赵某平出平进,一文不沾,给仁兄四千两银子,不知仁兄可称心否?” 甄永信粗略合计一下,在京城,这批参是报价五千得来的,抛去参行的利润,四千两银子,也差不离儿,就开口说,“赵兄一口价,有什么行不行的?只是小 弟公务在身,还望赵兄尽快兑出银子,小 弟也好赶着回去交差。” “好说,好说。”赵掌柜一面吩咐伙计们把银子秤好装箱,一边派人到饭庄叫菜。匆忙在参行里请甄永信吃了饭。 吃过饭,甄永信雇了辆马车,出了鲅鱼圈,掉头向金宁府方向驶去。 第6章 江湖客衣锦归故里(1) 甄永信进城的时候,天色已晚。 从东门进来,向北拐,就到了岳父家的门口。甄永信跳下车,忙着和车夫往家里搬行李。 玻璃花儿眼见丈夫回来,先是一愣,随后就叫出声来:“天呀,你个瞎鬼,这些年死哪儿去了?你!”说着,就拿拳头捶打丈夫的肩膀。 甄永信知道,这种捶打是喜极而为,和早先扇耳掴子、拧脸大不一样,心里也就不害怕,只是轻轻推开,说道,“别闹,别闹。”一边给车夫付了车脚钱。 眼看马车离去,甄永信赶紧把门栓上,叫玻璃花儿眼帮着把箱子搬到炕上。 “这是啥东西哟?死沉死沉的。”玻璃花儿眼嘴上抱怨,心里却偷着高兴,心想这箱子里装的,肯定不会是烂石头,至少也应是值钱的东西,要不,丈夫眼里怎么那么兴奋?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丈夫把箱锁打开,掀开箱盖时,玻璃花儿眼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妈呀”一声,跌坐地上。“哪弄的?”她指着箱子里白晃晃的东西问道。 “赚来的呗。”丈夫得意地说。 老丈人和丈母娘几乎是在女儿惊叫的同时,闯进闺女房间。在这之前,他们已经预备好了一整套尖酸刻薄难听的脏话,打算在短时间内,灌进窝囊废女婿的耳朵里,只是当看见箱子里放出的白光时,两眼就被晃得睁不开了。 甄永信及时地从箱子里取出两锭银子,递给老丈人。 岳丈攥紧了银子,生怕掉到地上,嘴里却推托说,“不要、不要,自家人还用这样?” “这些年小婿在外闯荡,一家人全靠老泰山照应,岂是两锭银子所能报答的?好在来日方长,将来还有报答的机会。”甄永信伸出两手,挡住老丈人,一边劝老丈人把银子收下,嘴上一边客气道。 “哎哟哟,姑爷儿见外了不是?”丈母娘儿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往日好听了许多,眼神也变得慈祥可亲,说话时,甚至还露出她这种年岁的人不该有的羞答答,“咳!一家人,说这些话,也不怕外人见笑?” 两个儿子从大人腿下挤到前面,两眼直盯着父亲。老大世义八岁了,已开始穿死裆裤,还认得爹。玻璃花儿眼鼓动着他赶快叫爹,世义反倒把嘴唇咬得紧紧,一声不吭,眼里噙着泪水;老二 世德六岁了,还穿开裆裤,母亲刚让哥哥叫“爹”时,他就抢着叫了声“爹!”甄永信伸手把老二抱在怀里,拿脸使劲儿贴着儿子的脸。 “你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玻璃花儿眼急着想知道丈夫这些年的阅历,开口问道。 甄永信本想展样一下,说去当官了,无奈昨天晚上,在复州城大车店里,由于担心穿大清的官服,从岗子那边日本人把守的哨卡入关时,会遇上麻烦,甄永信就把官服扔掉了,换了一身缎子马褂。现在见妻子问了,他只好说是去跑生意了。 妻子问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生意? 甄永信说什么都做过,贩卖药材,绸缎,人参,种种不一。 妻子问他,这些年都到过哪些地方?甄永信只说了几个大都市,奉天、天津、北京都去过。 老丈人听得直流口水,手里一直握着银子,不迭声地赞叹,还转过头对老伴夸赞道,“看见了吧?我就早就说过,咱姑爷儿不是个简单的人儿,只要闯出去,准是一条龙。” 一家人唠了一会闲嗑儿,玻璃花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跑到厨房,从锅里端出饭菜,又重新加做了几个菜,丈母娘也乐得直流口水,坐到灶下,帮女儿烧火。 从这会儿开始,甄永信才和岳父有了共同语言,老丈人又开始讲他早先任松江团练副使时,和胡子打交道的那些传奇,直讲到女儿把饭菜摆致到桌上,老丈人就停下话头,盘坐在炕头,左手紧捂着揣在怀里的银子,只拿右手亲自给女婿夹菜。 一家人直吃到二更已过,甄永信才放下酒杯,和妻子回到自己房间。夫妻俩几经商量,最后把几个大箱子藏到了最安全的地方,才上炕睡下。 玻璃花儿眼久旱逢甘霖,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主动干练,把刚回家的丈夫,狠狠折腾了一番,夫妻俩才筋疲力尽地睡下。 过度倦乏,再加上酒劲儿,再加上心里踏实,这一 夜,甄永信睡得沉实,第二天直到太阳已上三竿,才醒过乏儿来,简单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就出了家门。 家乡确实脱离了大清国,督统衙门上空,现如今飘着白底红圆心儿的日本旗,街上偶尔有人穿着木屐嘎嘎走过,嘴里哇里哇啦,说着鸭子叫一样的东洋话。 从督统衙门东边的胡同向后街拐去,就是早先的甄家大院了,贴着临街的门房走过,甄永信拿手摸着门房的墙壁,心里百感杂陈。门房下的大门紧关着,大门已经重新漆过,朱红色扎眼难受,在大门前站了一会儿,甄永信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在大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甄永信拿不准是不是要上前去敲门。停了一会儿,他掉头离开,径直往南街济世堂药房那边走去。 济世堂的生意还像从前那么好,坐诊的大夫,在给病人把脉、问诊、开方;柜上的伙计忙得陀螺一样乱转,不停地拉开药柜的抽屉,按方配药。 瞅准一个机会,甄永信向一个伙计打听邵掌柜在哪儿。 伙计一边包药,一边冷眼看了甄永信一眼,向身后甩了一下头,硬生生地说掌柜的在后边账房里。 甄永信推门进来时,邵掌柜刚刚喝完一杯茶,提起茶壶,准备倒第二杯,看见甄永信进来,先是愣了一下,停止倒茶,茶壶悬在半空,又拿右手推了推玳瑁眼镜,完全没注意到甄永信是穿着缎子马褂来的,却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只轻淡地问了一句,“有事吗?” “有。”甄永信说道,态度不卑不亢,不待主人让座,径直坐到离邵掌柜不远的一把椅子上。 “什么事?”邵掌柜不屑地问道。 “想和邵掌柜谈谈房子的事。” “房子?”邵掌声柜警觉起来,脸色变冷,又推了一下玳瑁眼镜,说道,“你不是早就卖给我了吗?” “不错,”甄永信向前探了探身,脸上略显诡异地说道,“现在我想把它再买回来。” “买回来?”邵掌柜放下茶壶,闭上眼睛,挫 了挫手,停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个买法?” “邵掌柜给开个价。”甄永信扬起下巴,丝毫不肯示弱。 邵掌柜再次把眼睛闭上,又挫了挫手。这回闭眼的时间,比刚才略长一点,睁开眼后,盯着甄永信说道,“甄先生,这房子,当初,可是你贤夫人找上门卖给我的,不是抵押给我的。” 甄永信听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邵掌柜接着说,“既然这样,现在你想买,那咱就得随行就市,照市价走喽。” 甄永信听后,又点了点头。 邵掌柜接着说,“那就请甄先生出个价吧。” 这回甄永信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卖房子时,定价权在我这儿;现在我要买房子,定价权在邵掌柜手上,还是请邵掌柜开个价吧。” 邵掌柜见甄永信这样说,再次闭上眼睛,拿手推推玳瑁眼镜,睁开眼后,开口说道,“在商言商,按现在的行市,怎么也得这个数。”说着,伸出三个手指。 “三千?”甄永信吓了一跳,问道,“当初邵掌柜,只花了六百五十两,几年工夫,就要三千,合适吗?” “是呀,”邵掌柜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道,“现在房子升值了,再说,我买下后,又做了修缮,也花了不少钱呢。” “可总不至于三千吧?” 邵掌柜听甄永信说出这话,有些不乐意了,沉着脸说道,“邵家的济世堂,在金宁府也不是开了一年两年,你也是城里的老住户,也该知道,济世堂多暂和别人讨价还价卖过药啦?” “卖药怎么能和卖房子一个样呢?”甄永信反问道。 “怎么不一样呢?”邵掌柜也毫不相让,强辩道,“在商言商,行情这东西,就是这样,求之如金玉,弃之如草芥。你看那些草药,原本就是生长在荒山的野草,平时你到山上走走,可能随手就可采下一棵,随手也就丢掉了,可是,一经采药人采来,洗净、晒干、切片、炮制,放进柜中,它就成了有价值的东西,有的便宜,有的贵得不得了;有时这种药贵,有时那种药贵,你说它到底值不值?谁都说不清楚。” 甄永信忍着气,听邵掌声柜高谈阔论,一等他说完,就商量道,“邵掌柜也把价要得太狠了些,给个合适价吧。” “狠?”邵掌柜生气了,向门口扬了扬手,做出送客架势,说道,“那就请甄先生自便吧,反正城里有的是房子,你何必老盯着我这处?一口价,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甄永信嘴唇哆嗦着离开了济世堂,胸口像遭了谁的一闷棍,又痛又闷,憋得透不过气儿,虎着脸回家,见谁也不搭理。 妻子收拾午饭时,问他和谁怄气,他只是摇头,不敢发作,胡乱吃了几口闷饭,就推说困了,躺到炕头睡下。 昨晚睡得透彻,今天也就不怎么困了,躺下后也睡不着,等妻子把碗筷收拾停当,在锅台边刷碗时,甄永信就躺不住了,爬起来出了门,顺着大街往西走。 夫子庙前,一切还是老样子,几个瞎子依在东街的店铺墙根儿给人算命;顺着东街往西看去,庙门东侧,却不见了师傅徐半仙的卦摊儿。 甄永信这才想起,刚才出门时,走得太急,忘了带钱给师傅买点礼物,毕竟师傅对他有救命之恩,劝他亡命时,又曾给他一包活命的核桃酥,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最应感谢的人,就是师傅徐半仙了。 他想回去取些银子,给师傅买些礼物带上。转念一想,君子报恩求长,不在一朝一夕,既然到了师傅的门前,岂有回去之理?便硬着头皮,顺着胡同往里走。一边思忖着,见了师傅该怎么说?才能让师傅既高兴,又能准确体会到他下一次来时,必会带来重礼?还没思量熨帖,已到了师傅的门口。屋里蹿出一股陈腐的气味。 师傅的儿子徐二,见他来了,迎了出来,寒暄道,“甄先生来了,多暂回来的?” “刚到家,”甄永信说道,“你爹呢?” “在炕上。”徐二嘟囔着。 “咋不出摊了呢?”甄永信问道。 徐二见问,哀伤无助地摇了摇头。 徐二是个混混,平日里在街上游手好闲,寻衅滋事是他的主业,偶尔也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是一块本分人沾惹不起的臭肉。唯一叫人觉着他身上还有点人味儿的,就是对他爹还算孝顺。 甄永信来到里屋炕前,看见师傅徐半仙躺在炕上,进出不匀地呼着气,头发完全披散,瞳仁开始发散。甄永信俯下 身去,叫了一声“师傅!”,徐半仙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会是这样?”甄永信吃惊地问徐二。 徐二难过地摇摇头,说道,“两个月前就起不了炕了,而后一天重似一天。” “没找大夫瞧瞧?”甄永信问道。 徐二摇头。 “没抓几副药治治?”甄永信又问。 徐二摇头。 “为什么?”甄永信喊道。 徐二见甄永信急赤白脸地问他,就哭了。哭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咳,俺爹攒了点钱,都让俺给败坏光了。” 甄永信见徐二说出这话,也顾不得埋怨他,开口吩咐徐二道,“听哥的,你赶快去找大夫来看看,我去给你弄钱,记着,别找济世堂的大夫。”甄永信说完,就回家去取银子。 甄永信带着钱回来时,大夫正要收拾药箱走人,甄永信问大夫开药了吗?大夫就说,“不用了,现在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别介,”甄永信拦住了大夫,劝说道,“好歹也得开一副,不中归不中,治了,对活人心里也是个安慰。” 大夫被逼不过,只好胡乱开了一个不关痛痒的方子。甄永信从兜里取出一块大洋,交给大夫。 打发了大夫,甄永信把剩余的钱交给徐二,叮嘱说,“记着,只上济世堂买药,别去其他药铺。” 徐二见了银子,就把爹的病差不多给忘了,一连声地答应,到济世堂抓药去了。 一副药抓回来,甄永信帮着徐二在院子里,用三块砖头支了个简易炉灶,涮干净药罐子,开始忙着熬药。 头和药熬好,滗出药汤,接着熬第二和。一时间,左邻右舍,都闻到徐家传出的中药味。待头和药汤凉温,徐二就端到炕前,拿羹匙舀着往爹嘴里喂。无奈这会儿徐半仙已经张不开嘴了,药汤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 甄永信帮着把第二和药熬好,看看没事可做,就回家去了。 甄永信刚走到自家门口,就听有人在身后喊他,“甄先生!” 甄永信回头看时,见是徐二追着跑来。 “怎么啦?你怎不在家侍候你爹?”甄永信问道。 “俺爹老了。”徐二低着头嘟囔道。 甄永信听过,头皮一阵发麻,“这么快?”说着,就让徐二先回去,自己回家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四十两的银锭,匆匆往徐家赶去。 甄永信回到徐家时,见徐二的一群狐朋狗友,正在里外帮着忙乱。徐半仙这时已换上了寿衣,躺在堂屋用板凳架起的门板上,门板下点着随身灯,帮忙的人有的往火盆里烧纸,有的在死人头上摆供,徐二守在门板旁,鼻涕眼泪地一声一声喊着“爹”。 甄永信趁乱,拉过徐二,低声问道,“寿材定好了吗?” 徐二这会儿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听甄永信问他,只会摇头抹眼泪。 甄永信从怀里摸出银子塞给他,徐二假装推辞,说道,“别!别!哥,这钱不要。”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孩子话。赶紧去把寿材、车马定了,其余的,等等再说。”甄永信嗔咄道。 听甄永信说过,徐二就像一个乖孩子,接过银子,领着一个朋友去棺材铺了,把父亲的寿材定下。 徐二回家时,已近子夜,一群狐朋狗友见大事已忙得差不多,安慰了徐二几句,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帮忙的人走后,甄永信陪着徐二给师傅守灵,趁机劝导徐二道,“人越是在这种时候,脑子越要清醒,不能乱了方寸,犯起糊涂。” 看看徐二不明就里,眨巴着眼睛傻愣愣地望着他,甄永信就拿起撩拨火盆里灰烬的木棍,敲了敲放在锅台上的药罐子,说道,“师傅给你留下的最后一笔钱财,你可得拿住了。” “在哪儿?”徐二听说爹给他留下了遗产,心里猴急,两眼却懵懂,问道。 “在这儿!”甄永信又敲了敲药罐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爹可是喝了济世堂的药汤死的。他们既然能贪财害命,你当儿子的,要是不替爹出了这口恶气,岂不让人看成鳖头了?” “这,能成吗?”徐二心怀狐疑地问道。 “成不成,就看你下手狠不狠,”甄永信知道,徐二是个听见银子不要命的主儿,趁机在耳边扇风点火,“你要是豁出去了,替爹讨还公道,谁敢把你怎么样?再者说,哥也不能在边上看热闹呀。” 二人一 夜未睡,甄永信把将要发生的事,向徐二再三嘱咐了多少遍,直到徐二听懂为止。 天刚刚蒙蒙亮,徐二的一帮狐朋狗友来帮忙的,都到了,左邻右舍听了消息,也来吊纸慰问,甄永信向徐二使了个眼色,见徐二会意地点了点头,甄永信便离开了徐家,趁空儿回家睡了一小觉。 半晌午,甄永信被玻璃花儿眼的高嗓门儿给吵醒了。妻子告诉他,刚才她到济世堂前去看热闹了,说是徐半仙昨天死了,徐半仙的儿子徐二,把他爹装进棺材,抬到了济世堂的门口,在那儿搭起了灵棚,摆上车马,烧了纸,一群人披麻带孝地在那里哭灵,徐二呼天抢地的都哭晕了,听说还往小鼻子衙门里递了状纸,告发济世堂下的药,把徐半仙毒死了。小鼻子警察都赶来了,看见一群人围着棺材在哭,小鼻子警察也没法儿,只得把济世堂的邵掌柜带走了。 丈夫得知这个消息,似乎并不觉得怎么稀奇,仿佛在听一个早就听过的故事,眨巴了几下略显困意的眼皮,没说什么,又躺下睡了。 这种昏睡,一直持续着,只在吃饭时,甄永信起来简单吃点东西,吃过后,又接着睡觉。 妻子以为丈夫在徐家陪徐二守了一 夜的灵,太困了,所以才需要补觉,可当发现丈夫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还困时,玻璃花儿眼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趁丈夫醒来时,妻子抱怨说,“好歹徐半仙也是你师傅,还救过你一命,师徒一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去帮着张罗,倒也罢了,却能躺在家里睡大觉,真没心肝!” “不要紧,没事。要是有事,他会找我的。”甄永信轻淡地说道。 果然,天黑后,徐二脱了孝服,贼头贼脑地来找甄永信。 甄永信把玻璃花儿眼和孩子支出屋子,关上门,问道,“他们来找你了吗?” “找了。”徐二回话。 “谁?” “他们邵家的老爷子,一见面,先是求情,接着试探着开价,见我没回应,他就自己报上价来,二百两银子。”徐二低声说道。 “你怎么答付他?”甄永信问道。 “我也叫不准,就说先让我想想,支走了他,就赶过来找哥商量。”徐二说道。 “好,”甄永信眼里放了亮光,“你先答应他,把银子收了。记着,他提出什么条件,你都答应,咱就好办了。” 甄永信说一句,徐二就应一句,连连点头称是,临走,徐二又问道,“那俺爹的灵堂撤不撤?” “不撤。”甄永信说,“记着,你一接到钱,马上就到我这儿来。” 徐二答应着,起身回去了。 送走徐二,甄永信回到屋里,开始研墨,找出一张萱纸,铺到桌子上,又忙碌起来。 第三天一大早,徐二又来了,说邵家刚才把银子送到他家,还要他答应立了一份契约,要他保证收了银子后,不再闹腾。 “你答应了吗?”甄永信问道。 “答应了。我听哥的。”徐二卖乖道。 “你保留下一份了吗?”甄永信又问。 “留下了。”徐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契约。 甄永信看都不看那契约一眼,就把自己写好的状子递给徐二,嘱咐道,“到大连衙门里递状子时,一定要说,这契约是金宁府衙门里的官员逼你写的,要是问你哪个官员?叫什么名字?你就说叫不出他的名字,这一点要切记,懂吗?” 徐二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见徐二走了,甄永信又躺在炕上睡着了。 第6章 江湖客衣锦归故里(2) 第二天上午,妻子又跑回家里嚷嚷,说她恶心得不想吃饭了。 母亲在炕上斜眼瞅了她一眼,问道,“又有啦?” 玻璃花眼见她妈问出这话,就不高兴了,“啥又有了?我刚才去看热闹,看过了,就开始恶心,那徐半仙的棺材缝里,直往下流水,臭得呛人,苍蝇成群地围着棺材。听说济世堂邵掌柜的,昨天刚放了回来,今天又被日本宪兵带走了,听说这回,是大连衙门里派人来捉走的,金宁府衙门的法官也被撤了职,听说徐二把金宁府衙门一块儿给告了,说他们收邵家的贿赂,贪赃枉法,草荐人命。济世堂的大门都关了,伙计也不知躲哪去啦?” 甄永信听了一会儿,觉着没意思,又开始睡觉。 又过了一周,一天傍晚,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人来找甄永信,说有要事相商。 玻璃花儿眼把客人让进里屋,转身推醒丈夫,说有客人来了。 甄永信起 身,睁眼看时,见此人中等身材,偏瘦,已剪了辫子,头发从中间刀劈一样向两边分开,宛若从中间翻开的一本书,头上像抹了猪油,煜煜闪亮,散发出一种蔫萎的花香味,玻璃镜片后,是一双稍稍凸起的眼睛,白眼球大,黑眼球小,尖瘦的下巴,下巴下面的白衬衫上打着领结,一身青色西装,像秋天里羽毛丰 满的乌鸦。 此人姓盛,名世飞,是金宁城里有名的讼棍,常年在官司人和衙门之间混饭吃。 甄永信认得他,只是不曾结交过,今天第一眼看到他,心里就大致猜出他的来意,却故意装着不认识,转脸问妻子,“这位……” 来人贴着炕沿坐下,抢着回答道,“小人盛世飞,城里贵和诉讼师事务所执业诉讼师,这是我的名片。”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双手递给主人。 甄永信接过名片,刚看过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先是一惊,接着马上变得热情起来。 “噢,原来是盛讼师,惭愧,惭愧。不知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甚是冒昧,还望兄台见谅。”甄永信一边拱手,一边客气,一边要下炕穿鞋施礼。 盛世飞看出甄永信正在他面前演戏,不等他把一通酸话说完,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把甄永信摁在炕上,嘴角现出一丝冷笑,说道,“甄兄太客气了吧,小 弟何等人物,敢承受仁兄如此重礼?” “哪里,哪里,盛兄大名,在金宁卫可算是如雷贯耳,今日屈尊光临,蓬荜生辉,实乃三生有幸啊!”甄永信仍旧酸溜溜地说着浪话。 “兄台再要这样说话,小 弟可真要找个耗子洞钻进去了。”盛世飞打断甄永信,直截了当,挑明来意,“小 弟今天来,实有一事相求。” 甄永信没料到盛世飞能把事儿挑明得这么快,心里缺乏必要的准备,愣了一下,把已到嘴边的一大堆客套的话,又吞回了肚里,眨巴了两下眼皮,装作糊涂,两眼懵懂地问道,“仁兄搞错了吧?小 弟实属一介书生,能帮上仁兄什么忙?倒烦盛兄屈尊来求?” 一番口舌,盛世飞领教了甄永信的厉害。 盛世飞原想先拿大话吓他一吓,迫使他就范,现在看来,这一招,不一定好使,就临时改了口,直奔主题,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盛世飞郑了郑脸色,接着说道,“那徐二大闹济世堂,是甄兄在背后作的法吧?”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甄永信听盛世飞说出这话,一脸惊骇,满眼受委屈的样子,生起气来,把屁股向盛世飞挪了挪,嘴角喷味地解释道,“世飞兄,人命关天,岂可儿戏?小 弟纵然无知,也不至于糊涂到这等地步,去干涉人家的命案!” “你看看,”盛世飞面带干笑,直截了当打开天窗说亮话,“甄兄把我当阿斗了不是?也太小看兄弟了吧?可甄兄别忘了,兄弟我也是金宁城土生土长的坐地户呢,好歹也在衙门里混迹多年,那徐二递到衙门里的诉状,笔锋老辣,辩词凌厉,若非甄兄老笔,金宁卫何人能成?实话说了吧,甄兄,这回,若不是仁兄代笔的这篇诉状,法官田本先生很容易就判徐二一个刁民滋事,一顿棍杖驱散了事。只是田本先生这回自作聪明,仗着自己能说几句中国话,看过诉状,大加赞赏,硬是把邵掌柜的抓了起来,破费了邵家一大笔银子,用来捞人。那邵家原想花点银子了事,不想仁兄却不依不饶,又把这事捅到大连的衙门里去了,田本先生也就此丢了职,被遣返日本。昨天,我去了大连,托朋友帮忙捞人,得知这回起作用的,还是仁兄的诉状,不得已,只好来求甄兄,好歹看在乡邻面子上,高抬贵手,放邵家一码。” 甄永信看已被戳穿了窗户纸,再抵赖下去,也就没味了,叹了口气,沉着脸说道,“唉!兄弟我也是仗义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行啦!”盛世飞见甄永信吐露真言,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劝说道,“邵家人这几天,可是肠子都悔青了,口口声声埋怨自己不该贪图小利,在房价上勒你太狠,这不,今天他们让我来,就是来求你,那贵府的老宅,这回他们原价还你,也望仁兄抬抬手,放他一马,帮着了结了这桩官司。” 甄永信闭上眼睛,低头合计了一下,又抬头看着盛世飞,说道,“这房子,已让邵家住过几年了,现在我原价赎回,是不是太贵了?你看这样成不成?世飞兄,你回去跟邵家商量商量,让他们把折旧给算进去。” “那按甄兄的意思,该出多少?”盛世飞问道。 甄永信伸出五个手指,在盛世飞面前晃了晃,盛世飞看了,点了下头,说道,“好,我这就去和他家老爷子商量,马上就给你个回话。” “等等,”甄永信又喊住盛世飞,说道,“徐二那边儿,也得打点,不打点,他要是硬撑下去,我也奈何他不得,你说是吧?世飞兄。” “这是自然,”盛世飞说完,又问道,“照甄兄的意思,徐二那头儿,给多少合适?” “怎么也得这个数。”甄永信伸出右手,做出个“八”字形。盛世飞看过,也不还价,起身回去了。 一切都进展得顺利。下午,甄永信和邵掌柜的父亲,分别在买房契约上签了字,双方交割过银子,甄家的老宅出手几年后,又回归了甄家名下。 当天晚上,徐二又来找甄永信,商量接下来的事。甄永信问道,“邵家的银子,交割了?” 徐二说交割了,跟着又问甄永信,济世堂前的灵堂,现在是不是该撤了? 甄永信觉得,事情的进展,已经完全符合他的预期,再僵持下去,弄不好会生变故,还是见好就收吧。思量了片刻,对徐二说道,“撤了吧,一便就出殡吧,你爹也好早点入土为安。” 徐二听甄永信这样说,也觉得挺合自己的心意,点头答应下来。 临走,徐二掏出二百两银子,放到甄永信的炕上。 一见到白晃晃的银子,甄永信像受了一惊,厉声喝斥道,“徐二!这是你爹的命换来的,谁让你随便就给人了?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停了停,又说,“明儿个,你把丧事办完,趁早去走正道儿,找个正经事干,别再到街上鬼混了,要不,以后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徐二见甄永信说出这话,感激涕零,连连称是,揣起银子回去了。 玻璃花儿眼见徐二走了,就没停过对丈夫的数落,只是声音比早先要小一些。 丈夫不知该怎么跟愚顽无知的妻子讲道理,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声,“天下银子无数,不是什么银子都能花的。” 六月初六,是皇道吉日,宜乔迁。一大早,甄永信就雇来两辆马车,把值钱的家当装上车,搬回修缮一新的甄家大院。之前,他花了不少的银子,把他记忆中甄家鼎盛时期的家中陈设,重新置办上来。 搬家的马车到时,大门边儿点起两挂鞭炮,剧烈的炸响,惊得辕马差点尥了蹶子。好在这会儿,需要搬动的东西不多,简单的一些行李抬进屋后,前来贺喜的人,就在院中摆开的席桌边坐下。从福兴楼雇来的厨师,在耳房的灶台上煎炒烹炸。洒席上,水陆杂陈,觥筹交错,盛世飞也来道了喜。 盛世飞是甄永信新交的朋友,两人达成默契,往后甄永信每接到别人求写诉状时,都要事先和盛世飞打声招呼;而盛世飞揽到大案时,一定求甄永信给写诉状,这样一来,甄永信虽无诉讼师营业执照,平日里却也能在别人的诉讼里讨得一杯羹。 赎房、乔迁的这段日子,甄永信几乎每天都要回家开箱取银子,很快,第一箱银子就见了底儿。 玻璃花儿眼虽说心里老大不乐意,可银子毕竟是丈夫带回来的,再说花的钱,也都是有帐可据的,眼下也只好把老大的不快,憋在心里。只是当年卖房时的窘迫,至今还在玻璃花儿眼心里挥之不去,所以当看见丈夫打开第二个银箱时,玻璃花儿眼就实在憋不住了。她先是趁第一箱银子花光后,丈夫不顾家中已买回的家具,又买回两件紫檀衣柜,玻璃花儿眼就开始指摘丈夫不会过日子,枉花钱,把一箱银子,稀里糊涂地花完;接着,她又为丈夫乱花钱的毛病,找到了根源,说是丈夫的家族,就存有这种毛病,是根儿的事儿,并举出丈夫的父亲为例,只几年工夫,就把若大的一个家业给败坏光了;最后,她就借口中国人的传统是男主外、女主内,把剩下的银箱的钥匙,从丈夫手里收了过来。 失去了财政支配权,做为丈夫,甄永信在家里慢慢的也就失去了尊严;而玻璃花儿眼妻子呢,恰恰相反,由于重新夺回了家庭财政支配权,从前管束丈夫的习惯,慢慢地就恢复了,开始不断地否定丈夫一项项的预算支出。 她先否定的,是丈夫要给公爹坟前立碑的事。 这可是丈夫很久以前向父亲许的愿,答应要在父亲坟前,立一块比爷爷 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从前他力不从心,一直耽搁了,如今有了实力,就想了却这个心愿。 妻子却说,“还是先管活人吧!别看家里现在有几两银子,可钱越来越不当钱了,这点钱儿,算啥?要想花,几天就能花光,花光了,以后怎么办?再典当?再卖房子?总不至于把你爹的墓碑也拿去卖了吧?”玻璃不管不顾地数落着丈夫。 甄永信被妻子的话噎得透不过气儿,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忍气把这事儿先放下,心里却不免思念起天津的妹妹,幻想要是和妹妹在一起,妹妹绝不会像玻璃花儿眼现在这样对待他,只是不知妹妹现在在哪?过得咋样? 因为囊中羞涩,丈夫慢慢的减少了出门儿的次数。道理很简单,一出门,就有人请吃请喝,吃喝之后,回到家里,又申请不到回请人家的银子,时间一长,甄永信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索性待在家里,倒也免去了不少尴尬。 妻子对丈夫这种三门不出四户的行为,也变得不能忍受了,开始还是比较含蓄地抱怨,说金山银山,坐吃山空;家存万贯,不如日进寸金,一大家子人,要是没个像样的营生,迟早要坐吃山空的,最后败了家,还要从这座院子搬出去。 说完这话,看看丈夫还没理喻,玻璃花儿眼就失去了耐心,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告诉丈夫,说趁孩子现在还小,自己的身子还年轻,得出去干点什么营生才是,像现在这么年纪轻轻的闷在家里,多暂是个头儿? 这种启发有了成效,丈夫也觉着,成天待在家里太憋闷,早就想摆脱妻子的絮叨了,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曾发狠要离家出走,再闯江湖。只是那段时间,晚上睡觉时常做恶梦,心里有所顾忌,才打消了出走的念头。现在听妻子一天紧似一天地唠叨,他就想起了师傅走后,留下的卦摊,一直空闲在那儿,想想现在已今非昔比,饮食无忧地坐在那里消磨时光,也是一件逍遥快事。 这样打定主意,第二天一大早,甄永信就提了把扇子,到了师傅家。 徐二自打发送了父亲,对甄永信的话是言听计从,见了面,哥长哥短的不敢怠慢。前些日子,又用邵家给的安抚钱,买了辆马车,干起了拉脚的生意,天天也能弄个温饱。今天早晨,刚要套车出门,见甄永信来了,就迎上前去招呼。 甄永信开口问道,“老二,师傅卦摊上的东西,还在吗?” “在。”徐二说着,就进里屋,把父亲留下的那堆东西搬了出来。一幅八卦图和小卦桌已落满尘埃,在院子抖了抖,又拿抹布擦拭一番,就有了原样。 徐二帮着把卦桌搬到街上,放在早先徐半仙坐摊的地方,甄永信在桌后支起一把交椅,斜依着在椅子上坐下,徐半仙生前的事业,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甄永信成天到晚,坐在一把交椅上,云山雾罩地搬弄口舌,言语比早先油滑顺溜了许多,每天也能弄上几枚铜板。 玻璃花儿眼见钱儿就乐,甄永信耳边也少了不少聒噪,日子就又恢复了平静。 一天上半晌,卦摊前围了不少人,甄永信正神定气闲地给一个老太太解梦。老太太昨天晚上在梦里让狗撵了,惊得她半宿没睡。 甄永信叫老太太把梦的脉络,从头到尾讲一遍。老太太就把能想起的梦境絮叨出来。 甄永信斜依在太师椅子里,麻达着两眼,有一打无一打地听着老太太絮叨,一边心里合计着,该怎么把这饶舌的老太太打发走。 正这功夫,忽然觉得双腿突然被人用力抱住,甄永信吃了一惊。睁眼看时,一个黑脸汉子,正跪在他身前,眼里噙着泪水,摇动他的双腿,嘴里一迭声喊着,“活神仙呀,俺可找到你啦!” 此人五短身材,面相凶恶,说话粗声大气。甄永信隐约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只是这些年在江湖闯荡,阅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汉子看出甄永信的疑惑,赶紧提醒他道,“甄神仙呀,当年,你在俺村里给俺算命,说俺有刑狱之灾,俺不光不信,还打了你,结果当天就被关进了老毛子的监狱,今年春天,小鼻子赶跑了老毛子,才把俺从监狱里放了出来。俺一出来,就到处打听你,寻找你,知道你是城里人,隔三差五,俺就到卦摊这块儿转悠,今儿个,可算找到你了,甄神仙呀!” 甄永信明显咸到自己的两腿在颤抖,两颗烤瓷门牙,也开始隐隐作痛。他霍然记起,此人正是他初入江湖第一天,在夏家店碰上的第一个主顾,当时因言语不得体,一言不合,挨这汉子一顿胖捧,打掉了自己的两颗门牙。眼下此人又找来了,虽说早已时过境迁,却不知他现在究竟要干什么?也就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主儿。甄永信心里突突乱跳起来,愣了半天,才嗫嚅着说道,“江湖语言,何必当真?也怪我当时不会说话……” “不的!先生,你算得太准了!你真是活神仙啊!你说得太准了!一点儿都有不差!那天,你跑了,俺就把气儿出在了同伴铁头的身上,一铁锨劈下去,铁头就倒下了,这一锨下手太狠,把他头劈开了,还好,人没死。可是人家里的人就告了状,当天老毛子警察,就把俺捉起来了。”黑脸汉子一口气儿,把当年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确信眼前这汉子暂时没有暴力倾向,甄永信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壮着胆子,问道,“你那叫铁头的同伴,现在怎么样了?” “咳,瘫了!”黑脸汉子叹息道,“俺这心里,难受啊!从监狱出来后,俺除了帮他家干活,也不知有什么好法子,帮俺赎一赎罪过,俺这才到处找你,求你给俺想个法儿,让俺后半生能过个舒坦的日子。” 听到这里,甄永信完全放下心来,心里隐隐也有一丝儿自责,闭眼想了一会儿,拿出一张纸儿,恭恭敬敬,用正楷写了两行小字儿,“不发火,多行善。”写完,递给那汉子,告诉他说,“回家,把这个贴到炕头,天天没事就看几眼,时间长了,就好了。” 那汉子得了字条,如获神明,跪到地上给甄永信磕了两个响头,起身要去褡裢里摸钱。甄永信赶忙站起身来阻止他,劝说道,“别掏钱,掏钱就不灵啦。” 那汉子在甄永信面前,一时没了头脑,乖顺地听了劝,嘴里不住地嘟囔着,“真神仙,真神仙啊!” 从这一天起,甄神仙的说法,就在城里传开了。 此后甄神仙就忙得没功夫睡觉了,卦摊每天被围得水泄不通,问卦、算命、相面、看手相、扶乩、解梦、择吉日、看风水、写诉状打官司,搞得甄永信成天焦头烂额,常常把李四的谶语,错安在了张三身上;把周五八字,当了成王二麻子的。城里的一些无赖,甚至利用了这种忙乱,趁机耍赖,偷逃了算命钱,让甄永信回家后,经常在玻璃花儿眼那里交不上账,遭到玻璃花儿眼的训斥。 九月初三,傍晚,甄永信给最后一个问卦的人批完了流年大运,打算收摊儿,忽然觉得身后有个人影在晃动。这人的身影在这儿晃了挺长一段时间,好像半下午时就在这晃着,只是因为太忙,甄永信没功夫去搭理,直到这会儿,才有了空闲,转身朝那人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甄永信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倏地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慕仙贤弟?”说着,两手搭在贾南镇的肩上使劲儿晃了起来。 “甄兄!”贾南镇一把抓过甄永信的手,兄弟二人相视而立,好生激动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到的?”过了一会儿,甄永信才问道。 “半下晌。”贾南镇应声道。 “干嘛不喊我呢?” “看你太忙,怕害了你的生意。” “咳,哪儿的话?愚兄在此设摊儿,纯属消遣时光,岂是靠此为生?走,回家去。”甄永信说罢,匆匆收了摊儿,把案几椅子搬到徐二那里,领着贾南镇回家去了。 一进甄家大院,看是三进的庭院,贾南镇先自矮了三分,再看看正堂雕梁画栋,陈设华丽,更是自叹惭愧。 甄永信把贾南镇让到里屋炕上,喊过玻璃花儿眼,相互介绍一番,又把怀里的铜板掏出,递给玻璃花儿眼,吩咐道,“今晚别做饭了,到饭馆订一桌,给我兄弟接风。” 自打丈夫日日有了进项,玻璃花儿眼就收了性子,对丈夫也客气了一些,听丈夫吩咐,也不像往常那般生气,挺给面子,接过钱出去办置了。 趁这工夫,甄永信和贾南镇开始叙起旧来。贾南镇问道,“哥哥不是把房子卖了吗?这房子……” “这就是愚兄家的老宅,”甄永信得意地说道,“今年回家后,重新买了回来。” 贾南镇听过,吃了一惊,脱口说道,“这么说,自鲅鱼圈别后,哥一定是发达了?” “发达谈不上,倒是小赚了一笔。”甄永信掩饰不住内心的展样儿,得意地随口说道。 “这些年,哥哥做的是什么生意?”贾南镇瞪着眼睛问道。 “一言难尽啊,”甄永信叹了口气,把离开鲅鱼圈后经历,半真半假地简单叙述了一遍,“自贤弟别去不久,皇上就下了诏书,科举废弃,那赵家子弟原本不愿读书,又是科举无望,就有了撤馆的意思,我借机就结了账离开。当时本想到盖州寻找兄弟,可追到盖州后,又听说你去了奉天,我随着又追到奉天,寻了几天,也没找到兄弟,就在奉天督统衙门谋了个差事,积攒了点钱,又辞了差,在京津之间跑起了生意,药材、绸缎都曾贩过,赚了点银子,后来听说小鼻子把老毛子赶出了辽南,就收了业,回家了。” “哥哥真是天人,凡事总有天助,左右逢源,叫人艳羡。”贾南镇听过,极是仰慕,顺口夸赞道。 “什么天人?只是运气略好而已,”甄永信心里得意,嘴上却客套道,“这些年江湖闯荡,哥心里所挂念的,只有贤弟一人,每到一处,都格外留心,期望与贤弟不期而遇。不知贤弟这些年,在何处闯荡?” 贾南镇虽不十分相信甄永信的这些话,听了心里却舒坦,觉得如今有了可以交心的人,多年的苦衷,就一口气倒了出来,“唉,不堪回首啊,”贾南镇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悲叹道,“自鲅鱼圈别兄而去,到盖州待了几天,就去了奉天,不想在那里并不如意,大城市人,太奸猾,不好忽悠,我又一直北去,到了齐齐哈尔,本想赚够五百两银子,就回家置办些田产,成家立业,过个安稳日子,不想正应了那句老话,‘穷不走南,富不走北。’在齐齐哈尔遇上胡子打劫,把这些年的积蓄,打扫得干干净净;无奈只好从头再来,动身去了牡丹江,可是在牡丹江又让胡子打劫了,只得再从头来;谁知十天前,在开源又遭了胡子,这回更惨,连我的卖药道具,都给劫去了。我就死了心,相信自己命中无财,不想再干了,打算取道旅顺,坐船南下回家。今天中午到了金宁府,听说老毛子跑了,估计哥哥该回家了吧,就在这儿歇了脚,打算进城看看,指望能碰上哥哥。果不其然,真的找到了哥哥。你看,哥,我早就说过嘛,咱们兄弟情缘未尽吧?” 说到这里,二人高兴地笑了一会儿,甄永信又问道,“贤弟此去,有何打算?” 贾南镇听罢,又叹了一声,说道,“实不相瞒,小 弟现在实属厚颜过江东,已是山穷水尽,哪里还敢奢谈什么打算?” 甄永信听后,心里也有一丝伤感,沉吟片刻,抬头看了一眼贾南镇,说道,“要是这样的话,愚兄倒有个主意,不知合不合贤弟的心思?” “哥哥但讲无妨,小 弟一向敬佩哥哥,但有见教,必是生门。”见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甄紧着巴结道。 甄永信就势说道,“下午你也看见了,哥现在实在太忙,抽不出身,好多需要外出去做的大生意,都耽误了。要是贤弟不嫌弃,肯留下帮哥做些事,哥就可以腾出手来,出去做些大生意,这样一来,你我兄弟二人,各有营生,互相帮衬,又互不相妨,岂不两全齐美?” 听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镇略显为难,嗫嚅道,“这样,好是好,只是小 弟对八字算命的套路,一窍不通,怎能顶得起哥的生意?” “这有何难?江湖把戏,见机行事而已,”甄永信见贾南镇有些为难,趁机劝说道,“凭贤弟的天分,我敢保证,不出半个月,定能驾轻就熟。我这儿有几本书,贤弟可拿去翻翻,这几天你先跟着我学做,等上了道儿,就以我徒弟的名份坐摊儿。这样,就免去独创名号的艰难,也会给贤弟省去一番周折。” “这样固然好了小 弟,可哥哥怎么办?”贾南镇心里得意,嘴上却客气道。 “实不相瞒,兄弟,愚兄现在即便不在这里坐摊儿,光是上门的生意,也够忙活啦;另外,贤弟坐摊儿时,如遇有大的生意,感觉自己难以应付,不也妨推荐给哥,咱俩合做,那样一来,咱兄弟二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还怕银子不往咱兄弟的兜里跑?”甄永信说道。 “那是自然,这个,哥不消叮嘱。” 二人又说了一阵,甄永信脸上略显出一些为难,顿了顿,说道,“贤弟此来,哥的屋舍又宽裕,按说留贤弟在此吃住,不在话下,可是有一点,兄弟恐怕还不清楚,那什么,就是你嫂子这个人,性情暴烈,不能容人,时间一长,必生事端,一旦那样,反倒伤了你我兄弟的和气。我看这样吧,今天你先在这儿住一夜,她还不便发作,往后你就住在平日存放桌案的徐二那里,他是我师傅的儿子,从前是个街头泼赖,现在已改邪归正,极好相处,你也不必付房费,日常得便,买些洒菜,相互酬谢一下就行。” 说话间,玻璃花儿眼叫的酒菜送来,兄弟二人推杯换盏,直吃到深夜方歇。 第7章 刁蛮妻棒打鸳鸯散(1) 玻璃花儿眼对丈夫把卦摊让给贾南镇的事极为不满,狠狠训斥了丈夫一通,说他天生败家的相,跟着他,注定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这刚吃了几顿饱饭,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好端端的把一个买卖送给了外人,早晚有一天,得再到街上讨饭去,实足的一个活荒料。 甄永信已经对这种泼骂有了相当强的免疫力,沉着应对,方寸不乱,仍像过去一样食欲良好,睡眠沉实,白天忙着自己该忙的事。 直等过了几天,玻璃花儿眼发现,窝囊废丈夫虽说不再上街坐摊儿,可交给她的钱数,却并没见少,只是把过去每天的几个铜板,换成了现在的小银子,折价一下,和过去坐街时相比,家里的进项,甚至有了增加的倾向。再看看每天家里往来的人,虽非冠盖之辈,却也都是衣着体面之流。丈夫成天被轿接车送的,回到家里,身上常常带着酒气。玻璃花儿眼是个善于体察丈夫的妻子,见丈夫眼下明显比早先风光了,往日的骂声,也就渐渐消停下来,日常也对丈夫温存了。 头伏将近,天气日渐变热,一天傍晚,贾南镇收摊后,买了些凉粉,一包酱猪耳,一包糖果和一坛金府老烧,提着到了甄家大院,说是来讨口酒吃。 甄永信吩咐玻璃花儿眼再做几个菜,自己先和贾南镇坐到炕上喝起来。 趁玻璃花儿眼在灶上忙着,贾南镇把嘴凑到甄永信耳边,说道,“哥,这两天,老有一个女人到摊儿上找你呢。” “找我?”甄永信警觉起来,问道,“什么事?” “她不说,只说要找你。”贾南镇说道。 “你怎么答复她的?” “我让她明儿个一早再来。” “唔,行,明天我去看看。” 二人在酒桌上一推一让,直吃到玻璃花儿眼把菜上全,贾南镇才推说醉了,带着酒气,起身告辞。 送出贾南镇,醉意中想了想那个到卦摊上找他的女人,甄永信就迷迷糊糊睡下了。 第二天早起,洗漱后,胡乱吃了碗粥,甄永信匆匆出了门,直往卦摊那边去了。 甄永信到时,贾南镇已摆好卦摊,一个女人正在卦摊前跟他闲聊.甄永信瞄了那女人一眼,约摸就是贾南镇昨天提到的那个女人。 见甄永信走来,贾南镇赶忙起身,给甄永信和那女人相互作了介绍。 那女人听完贾南镇的介绍,冲甄永信嫣然一笑,顺势做了个万福。 甄永信正眼看时,见眼前的女子二十多岁,不出三十,中高身材,和自己的身高相当,面色白皙,白中泛红,眉梢稍向上翘起,眼角偏长,双眼皮,眼珠黑白分明,润泽闪光,一顾一盼,神色含情,难以言喻;微笑时朱唇开启,露出羊脂玉一样的牙齿;着一身绿锦红边儿旗袍,旗袍垂到脚面,遮住了三寸金莲。 甄永信只大略看一眼,浑身就开始发软。木木地站在那女人身前,过了一会儿,才笨嘴拙舌地问她有何事. 那女人就冲他嫣然一笑,说道,“此处不便说话,先生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那女人说罢,不待甄永信开口,就自信眼前这位男神不会拒绝她,蛮有把握地转身离去了。 甄永信这会儿像丢了魂儿,真 个儿就跟小鬼儿见了阎王爷似的跟了过去。 “听夫人口音,不像是本地人。”甄永信跟在那女人身后走了一会儿,没话找话,开口问道。 “夫人?”那女人笑了一声,转过身又冲甄永信莞尔一笑,略带自嘲地说道,“先生可折杀奴身了。不过先生说的对,我老家在哈尔滨,年后才随丈夫来这里营生。” 听这女人言语不俗,甄永信心里越发觉着和自己有几分投缘,跟着问道,“你当家的,眼下在哪儿发财?” “发财?”这女人听甄永信这样说,又自嘲地笑了一下,略带娇羞地对甄永信说道,“羞煞人了,一个给人做帮工的,发啥财呀?” “在何处帮工?”甄永信跟着问道。 “听说是一个姓邵的人家,是一个开药铺的掌柜的。” 甄永信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两脚立住,刚要想一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无奈前面摆动的旗袍,就像乱军中的一面旌旗,招引他毅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第7章 刁蛮妻棒打鸳鸯散(2) 在城西南角三间临街的矮房前,这女人把房门打开,让甄永信进去。 屋子低矮潮湿,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来到里屋炕前,女人示意甄永信在炕边儿坐下,就忙着给他沏茶。 “这是租来的房子?”甄永信问道。 “是。”女人一边沏茶,一边应着,随后把茶杯拿双手递给甄永信。 当那女人的旗袍贴近甄永信时,他感到了一股无法扼制的温馨,这种温馨,是要穿透皮肤,透入骨髓的,记忆里,甄永信似乎还找不到曾经有过这种体验,结婚时,玻璃花儿眼都没曾给过他。也许那时他还年轻,对情感的体验,还显得生涩;在天津时,从妹妹身上也没获得过这种体验,尽管妹妹长得也不难看,但和眼前这个丽人一比,妹妹简直就是刚刚破壳的鸡雏。 “听我徒弟说,夫人有事要找我。”接过茶时,甄永信定了定神,尽量显得稳重一些,看了那女人一眼,问道。 “是的。”那女人说道。 “什么事?能说来听听?” 女人显得难为情,忸怩了一下,笑了笑,低着眉说道,“真是羞于出口。”说完,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儿,才终于开了口,“我和我们当家的,成亲都五年了,至今膝下还没个一儿半女的,我在婆家人眼里,一直抬不起头,平白的要听一些闲话。原本我们在哈尔滨,日子过得也蛮好的,就是听不起婆婆家人的闲言碎语,看不过日常里那些白眼儿,过完年,我们两口子才出来闯生活了。大城市的医院也去看过,都没看出个明堂。这些天,听城里人说,你是真神仙,无所不能,这不,就想托您帮着想个法子呢。”说完这话,那女人看了甄永信一眼,立马又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听过女人的话,句句在理儿,甄永信就不再疑虑,放下心来,拾起话头,说道,“噢,是这样的。”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看这样吧,我先给夫人看看八字儿,看看命中有无子息?要是命中有,大概是因为某些方面有些梗塞,调理调理,就可如愿;要是命中没有,那是天意,不可强求。” 女人听罢,就把生辰八字儿报了出来。 甄永信坐在炕沿儿,记住这女人的八字,斜倚着墙壁,擎起左手,拿拇指掐算起来。 一会儿工夫,甄永信把手收回,面露喜色地望着女人,祝贺道,“夫人好命啊,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说着,两眼盯着女人的眼睛,解析道,“你命中阴阳平和,三现正官,当有贵子呀。” 女人听后,颇感惊喜,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急着问道,“那问题出在哪儿呢?” 甄永信见问,又把手擎了起来,接着掐算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症结,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嗯,夫人的婚姻稍有偏差,阴气稍盛,应当二十岁动婚,择选比你年长五岁,属狗的夫婿,才是天合良缘。” “可我十八岁就出门子了,当家的和我同岁,只比我大两个月呢。”这女人听甄神仙说出因果,大为遗憾,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你看看,这就是问题了。”甄永信也如释重负,挺有成就感,过了一会,说道,“我给你当家的也算算吧,看看你俩五行生克如何?怎么样?夫人。” 女人见甄神仙如此殷勤,赶紧把丈夫的八字报上。 甄永信记下八字,微阖双眼,擎起右手,开始掐算,嘴里振振有词儿,只一会工夫,甄永信声音渐渐停歇下来,嘴角绷紧,脸色变得凝重,不时轻轻摇头,仿佛遇到什么难以破解的疑惑。当他最后一次摇头之后,睁开眼睛,沉着脸,盯着女人看,嘴里却迟迟不愿做出解析,这女人就有些发毛。 “怎么样?先生。”那女人急着问道。 “咳,”甄永信叹了口气,无奈地又摇摇头。 “先生直说无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都这份儿上了,还在乎啥?”女人大气地鼓励甄永信。 听女人这样说了,甄永信缓了缓脸色,煞有介事地问道,“夫人真的不介意?” “真的不介意。” “好,那就恕小仙冒昧,说出实情来。”甄永信撇了下嘴,理了理思维,坚定地开了口,“你当家的命,可难比得上夫人,阴阳失和不说,四柱里偏煞太多,顶要命的,是他阴盛阳亏。你想啊,夫妻相合,阴阳谐调,方能凝精成子,现在你二人五行里都是阴气偏重,阴阴相合,只能重上加重,哪里还会得子?” “可是,”女人有点疑惑,“我觉着,我们当家的,阳气挺盛的,你没看见他呢,五大三粗的……” “哈哈,”听那女人说到这里,甄永信干笑了一声,吓了那女人一跳,“夫人此言差矣,宿命上讲的阴阳,指的是人与生俱来的元气,乃是无形之物,岂是凡眼所能见到的?你没注意到吗?夫人,在人世间,有些男人虎背熊腰,看似阳刚之气十足,可他妻子却只能给他生丫头;而另外一些人呢,虽生相陋弱,看似弱不禁风,可他的妻子却能为他生儿子,比如像我吧,你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阳气旺盛,所以能连连得子。还有些夫妻,从外观上看,康壮健硕,却偏偏生不出孩子呢,为什么?皆因阴阳失衡所致!” 那女人听过,眨巴着眼睛,想想周围自己认识的人,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就有些信服甄神仙,跟着问道,“依先生看,还有办法弥补吗?” “当然有!”甄永信说得相当肯定。 “那咋办呢?” 甄永信见那女人问出这话,就有些为难了,嗫嚅着,却说不出口。 那女人见甄神仙说话迟疑,就有些着急,以为甄神仙这是真人不露相,不愿帮她,便抓住他的胳膊晃着,央求他。 无奈之下,甄永信只好又问道,“我要是说出办法,夫人不会怪罪我吧?” “哪能啊?我谢先生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呢?”那女人近乎哀求甄永信了。 有了这种保证,甄永信才壮着胆子,红着脸,不敢直视那女人一眼,低着头,说道,“夫人这病,只需取阳补阴就行了。” “啥叫取阳补阴呀?”那女人问道。 “就是找一个阳气旺盛的男人,把他身上的阳气补到你身上。”甄永信一边抠着手指,耷拉着头,嗫嚅着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那咋补呀?”女人创根问底,紧着问道。 甄永信又为难了,因为那女人这时搬着他的胳膊不放松,纠缠着要得到明确的指点。被逼无奈,甄永信开始心跳加剧,胀着脸问道,“夫人真的想补阳气?” “那还有假?”那女人果断说道。 “那我给夫人做一次,夫人不会怪罪吧?”说完这话,甄永信感到一些羞臊,两手使劲抠弄着手指。 “瞧先生的!这话都问过几回啦?我要是会怪罪,怎么这样求你呢?” 得到女人的保证,甄永信就开始亲自指导女人如何操作,直到取阳补阴术完毕,甄永信呼着粗气瘫倒炕上,而那女人呢,还才意犹未尽地问道,“完啦?” “完啦。”甄永信气喘吁吁说道。 听甄神仙这样说,那女人就有种上当的感觉,将信将疑地说道,“这不跟俺当家的一样吗?他见天就这么给我补气的,比你还厉害呢,每夜都好几次。” “那可不一样,”甄永信觉出这女人对他有些疑虑,索性坐起身来,辩解道,“你当家的命里阴气太重,他只能往你身上补阴气,而且他越补,你身上的阴气就越重;而我却不同,我是阳气发于丹田,运乎经脉,汇集于一点,补进你的身子。你没觉着腹部现在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那女人闭上眼睛仔细体验了一下,睁开眼说还没有,只有还没消褪的兴奋。不过甄神仙的话,她是绝对相信的,并答应甄神仙,以后还要继续接受这种补阳术。 甄永信临走时,这女人告诉了他下一次来的最安全的时间——早晨四点至上午八点,这个时间段,是她男人到主人家做早餐的时间,而且这时天还没亮。作为回报,甄永信嘱咐她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切忌和自己男人同房,一旦那样,就会驱散他补进的阳气,法术就不灵了。 第7章 刁蛮妻棒打鸳鸯散(3) 以后的日子,甄永信每天都对玻璃花儿眼说,城外有重要的客户找他,天不亮,就匆匆出了门。可是每天晚上带回来的银子,却又总比平常要少。 半个月后,当那女人月经没有按期来潮时,就把甄永信当成了真神,佩服得五体投地,把自己的全部秘密,合盘端到真神仙面前。 这女人姓宁,名叫来凤,哈尔滨人,为了逃避婆家人的歧视,和丈夫到这里谋生。 四月初,一天上午,在平日应当离开的时候,甄永信没及时离去,直到有人敲门,两个人才在炕上慌忙急乱地找自己的衣服。 妻子没有及时开门,丈夫的敲门声就急促起来,没有好气地把门擂得哐哐山响。 门开了,丈夫劈头就问,“家里有野汉子?这半天不开门!” “不是野汉子,是真神仙。”稍作调整后,妻子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儿,告诉丈夫说。 “神仙?在哪儿?”丈夫问道。 “在炕上躺着。”妻子这会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丈夫莫明其妙,推门进了里屋。这时,甄永信正在把最后一个纽扣扣好。 男主人看见炕上的陌生人,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气得说不出话,片刻之后,旋身返回外屋,抓起菜刀又冲进里屋,一把揪住甄永信的上襟,像捉小鸡儿一样,向上举起菜刀,做出下砍的动作。 甄永信虽说有过多次这种经历,这会儿又遇见,还是有些慌张,惊悸地望着揪他的莽汉,声音有些发抖。“别、别,兄弟把刀放下,有事好商量。” “商量个屁!你干的好事!走!到衙门去。”男主举着的菜刀始终没有落下,一边抓狂叫喊,一边拖着甄永信出了里屋。 不料年轻的妻子,这会儿却异外地冷静,心态平和地说了一句话,丈夫就把甄永信松开了。 “王三儿,你咋呼啥呀?到衙门?你去吧,我后脚跟着就去,把你唆使我的事全讲出来……”妻子语气平静地说道。 “你……”这一着,果然管用,王三儿听过妻子的话,憋胀着脸,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骂了一句,“你个臭娘儿们。” 宁氏见丈夫骂他,眼泪就流了下来,走到门口,把房门打开,回过头瞪着王三儿问道,“你想不想叫街坊邻居都听见?想,今儿个我就把事儿全抖露出去!” “你他 妈的打断了胳膊肘往外拐,我只是想让你勾 引勾 引他,咱俩事先约好了,到时候把他捉住就行,谁叫你和她来真的?” 宁氏冷冰冰地拿眼逼视着王三儿,停了一会儿,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挤着,“王三儿,我问你,我是婊 子养的?还是你是婊 子养的?靠干这种缺德事混饭吃?” “他妈 的,你还有脸说呢!那你这算是怎么回事?”王三儿指着炕上凌乱的被褥问道。 “那是甄神仙在给我治病。”妻子不卑不亢地说道。 王三气得满脸通红,嘴也结巴起来,话也说不连贯,挤眉瞪眼地冲妻子吼道,“天底下有、有这么治病的吗?” “有!”妻子理直气壮,指了指自己肚子,说道,“要是没有,我这肚子怎么就有动静啦?” “啊?!”王三听后,大叫一声,又一把揪住身边的甄永信,举起菜刀,两眼通红,脖筋突起,破口骂道,“你他妈 的干的好事!” “别、别、别,兄弟,听哥说句话,你再下手不迟。”甄永信这会儿真有点害怕,举起双手不停地摇动,向男主人求饶,稳了稳神儿,把舌 头捋直了,说道,“你看,兄弟,事已至此,你一刀下去,我的小命儿就完了,你也什么都得不着,反倒受了牵连,你要是留着哥哥这条小命,至少还能给你些补偿。” 王三儿瞪了一会儿眼,狠狠搡了他一下,甄永信就势跌坐地上,王三儿拿刀逼着甄永信,问道,“说吧,你打算怎么补偿?” 甄永信坐在地上,望着王三儿,可怜巴巴地说道,“听老弟的吩咐,怎么都行。” “好!”王三儿见甄永信说出这话,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些,顺了口气儿,伸出两个手指,说道,“二百两银子,一个子儿不准少!” “什么时间交付?”甄永信见男主人报了数,心里这才有了底气,大大方方地问道。 “现在就回去拿!” 甄永信听过,如释重负,爬起来就要走出房门。王三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着把甄永信追了回来,说道,“慢着!你先签个字据。“ “兄弟,二百两银子,哥不会赖帐的。”甄永信见王三说出这话,脸些略带不屑地说道。 “少废话!”王三儿吼着。 甄永信无奈,只好写下字据。 中午,甄永信带着钱回来时,王三儿也刚好从东家回来。甄永信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不请自进,到里屋坐到炕沿儿上,从怀里掏出二百两银子,推到王三身边,甚至连早上自己签的收条也没要。 王三见了银子,脸色立时缓和了一些,却没吭声,只坐在春橙上发呆。 妻子见了银子,眼里流出了泪。 三个人闷坐了一会儿,甄永信干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兄弟,哥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兄弟肯不肯?” “说!”王三儿黑着脸,说了一声。 “弟妹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哥这里还有三百两银子,想给弟妹作体己用,平日也好置办个服饰,你看中不?”说着,从怀里把银子掏出,放到宁氏身边。 王三看着银子,觉得那白晃晃的光亮特刺眼,一时乱了方寸,不知说什么才好,更说不清这银子到底该不该收下,嘴唇发木,一个字也说不出。 三个人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甄永信也觉得挺尬尴,托辞家里有事,就要出去。抬脚刚跨出门槛,猛听得王三儿在身后喊了一声,“你他妈 的小心点儿,这城里,有人要毁了你!” 甄永信听过,吓了一哆嗦,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听身后没有别的动静,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王三儿这些天相当憋屈,不光是因为甄永信隔三差五到家里来,当他的面儿,对自己的女人嘘寒问暖;更要命的是,妻子宁氏近来越发看不上他了,不让沾身不说,还动不动拿话撩他,无中生有地抱怨他生了外心,把东家给的钱,送给了不知哪里的婊 子了,不然,怎么会唆使自己的妻子,去当婊 子,勾 引外边的野男人? 开始宁氏是望风扑影,接着就缩小了范围,说得有眉眼了,说王三儿外边有相好的,准是东家的哪个骚 货。 王三肚子里憋着气,却又百口莫辩,只好保持沉默,暗中抱怨东家,不该唆使他干这种事,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妻子却把王三的这种沉默,当作是默认,心里越发生气,加剧了对丈夫的怨怒。 终于有一天,王三受刺 激过度,中午,东家人吃过晌饭后,他把东家十岁的小女儿,勾 引到厨房里……小女孩抗拒他,他就掐住了小姑娘的脖子。 惹了祸后,王三儿来不及回家一趟,就匆匆亡命了。 东家及时报了案,警察封住了主要道口,王三在岗子边境的哨卡,被警察逮捕。 秋天,在旅顺海边儿,王三被枪毙了。 邵家那孩子的母亲,在女儿出事的当天就疯了。 第7章 刁蛮妻棒打鸳鸯散(4) 玻璃花儿眼是在半年后才发现了疑点,尽管在此之前,丈夫的生意出奇地好,每天早出晚归,常常夜不归宿,可是带回家的银子,却出奇地少,一追问起来,丈夫不是说受朋友之托,不好意思收钱,就是说拿钱去请朋友吃酒了。 因为丈夫的家族有败家的基因,从前丈夫又有好吃懒做的毛病,对丈夫的这种解释,玻璃花儿眼就深信不疑,每天听过之后,只是泼骂一通了事,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仍不见丈夫往家里多带银子。 直到一天晚上,丈夫带着酒气回来,妻子问他又去哪儿喝酒啦?丈夫就说和好兄弟贾南镇一块儿喝酒了。而那天傍晚,贾南镇正好到他家里来找他,并在他家里等了很久,刚刚在他进家前不久才离开。 玻璃花儿眼听完丈夫的解释,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相信这平日里被她训斥得瘟鸡似的丈夫,居然敢这样从容不迫地她眼前撒谎。 玻璃花儿眼勉强忍住了心里的愤怒,没发作起来,装着没事一样,说了声,“你今天喝多了,赶快上炕睡吧。”说完,自己先钻进被窝躺下。 就在这时,一种担心,猛然蹿上她的心头,玻璃花儿眼恍惚记得,丈夫大约已有半年多没和自己有事了。便相信这只瘟鸡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第二天一早,玻璃花儿眼刚起身做早饭,丈夫也跟着起来了,穿上衣服,简单洗一把脸,就打算外出。 “这么早?今儿个去哪?”妻子尽量装 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今天,大姑山,有一家要看房身,得早点儿去。”丈夫随口把事先想好的谎话嘟囔出来。 “那不吃饭啦?”妻子又问道,一点儿也没表示出怀疑的样子。 “不了,到城外吃点果子就 中。”丈夫边说边出了门。 丈夫刚出了大门,妻子麻利地解下围裙,提着烧火棍,跟在了丈夫的后边,盯着前面匆匆行路的黑影,一直跟到了城西南角的三间临街的房前。 原本玻璃花儿眼是打算捉奸在床的,无奈一听见屋里有女人的说话声,玻璃花眼的脑门子就直往上冒火儿,扼制不住心里的怒气,急三火四地直奔过去,拿烧火棍哐哐地砸门,狂声吼着,“你给我滚出来!你个鳖犊子!” 疯狂的砸门声,惊动了屋里人,房间内倏然灭了灯,变得寂静,继而是低声的嘀咕,接着就看见一扇窗被高高抬起,一个黑影从里面蹿了出来。玻璃花儿眼不须仔细辨认,断定此人必是自己那花花丈夫,顾不上多想,一棍子打了过去,黑影像受了惊的马驹,抱着脑袋向北狂跑。 这天清晨,金宁城被一个娘儿们的狂骂声吵醒,起身早的市民,还能看见,两个黑影,像马拉松运动员做最后冲 刺,穿过城市街道,从西南角,向东北角疾驰而去。 乖巧的丈夫跑回家里,进了堂屋,就知道这里是这次赛跑的终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嘴里一迭声说着动听的好话,哀求妻子原谅他、可怜他,并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玻璃花儿眼根本无心细听丈夫倾诉衷肠,拿烧火棍狠敲他的脑袋。风流的丈夫这会儿却仿佛是一个武林高手,跪在地上,还能左闪右躲妻子烧火棍。 狂怒的妻子觉得这样惩罚还不解气,就找来一棍绳子,将丈夫反剪双手,捆绑起来,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到门框上,拉起绳子,丈夫就被吊在了门框上。 多年以前,甄永信曾用这根绳子,到父亲坟前,要在一棵歪脖树上了结自己,结果被一个老猎人打断了一截儿,现在这绳子却真的派上了用场。 被吊起的丈夫,成了离开了地母的安泰,玻璃花儿眼几乎不需要瞄准,就能将烧火棍准确无误地敲到他头上。她先拿烧火棍敲他头部,丈夫每惨叫一声,她的胸 部就觉得舒服了一点儿。当丈夫头上布满了烧火棍的痕迹,并迅速肿胀起来,她就开始拿烧火棍敲打丈夫的胸 部,接着是抽打丈夫下 身那玩艺,把丈夫痛得死去活来,都晕了。 这时丈夫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满腹经纶,聪明的才智,巧舌如簧的辩才,在妻子的烧火棍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助。 玻璃花儿眼是在惩罚风 流的丈夫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坐在地上休息时,才忽然想起,还有一个祸首,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便又从地上爬起来,抓起烧火棍,冲出大门,披头散发地往城西南角跑去。跑到那三间低矮的房门前,举起烧火棍,冲进屋子里。这时她才明白,自己迟到了,这里的祸首,已经在她到来之前逃掉了。过度的愤怒,只能发泄 到一些坛坛罐罐上,直到把房间里的坛坛罐罐全部砸碎,觉得出了恶气,玻璃花儿眼才班师回府。 正是从这一天起,倒霉的丈夫遭到了软禁。玻璃花儿眼拒绝丈夫的一切表白,为他划定了活动范围,是从堂屋的炕头,到街门的门槛以内,平时不得越雷池一步,一旦违禁,严惩不怠。 妻子的想法很现实,与其让这个荒料秧子跑到外面风 流鬼混败家,倒不如把他关在家里坐吃山空。反正都是败家,但后者至少免去了她争风吃醋的烦恼。 为严格执行软禁令,街门从此整天上着锁,只留下一把钥匙,系在玻璃花儿眼的腰带上,而且是打了几道死结的。孩子们放学回来或者是家里来了外人,必须用力敲门,直等玻璃花儿眼听见,亲自去打开街门。 担心午睡时,丈夫会趁机偷偷溜出家门,每天午睡前,玻璃花儿眼都要用那天捆绑丈夫的绳子,拴住丈夫的脚踝,而另一端则系在她自己的脚踝上。系绳子的结扣是她亲自发明的最新的系法,任何人都摹仿不了,一旦结扣出现了问题,她就能准确判断出丈夫暗地里曾解 开过绳子。这样一来,午睡时,如果丈夫不想睡觉,就只能在以绳子为半径的范围内活动。办法奇异精妙,措施得当有效。 第7章 刁蛮妻棒打鸳鸯散(5) 这种事情是被贾南镇最先发现的。 几天没见到甄永信,贾南镇心里就有些纳闷儿。他首先排除了甄永信患病的可能。因为患病,甄家人是不会封锁消息的,何况三天前,他还去拜访过师傅,那会儿师傅还好好的,哪能兀 然就病倒了?接着,他想到的是甄永信到外地去做一个大活儿了,可细想一下,也不对,他知道甄永信通常是不做法术的,可除了巫术,别的道术,一般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何况每次外出做生意,甄永信通常都要到卦摊上告诉他一声,以便让他帮忙照料家里一些大事小情。 在排除了各种可能后,还没得到一个可信的说法,贾南镇就决定收摊后,再去甄家探访一次。 甄家大门是锁着的,这让贾南镇有些纳闷儿。使劲儿敲了几下,里面才有人应声,听到是贾南镇的声音,玻璃花儿眼就出来开了门锁,彬彬有礼地让贾南镇进来,说了些“吃了吗”、“再吃点吧”之类的淡话,把贾南镇让进正房里屋。 正房里,甄永信坐在炕上,和贾南镇客气了几句,让贾南镇坐到炕沿儿上。 “你在家呀?”贾南镇进屋就抱怨,“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多少天见不着你,我心里有些发毛,大前天来过,说你到城外做活儿还没回来……”贾南镇还要往下说,甄永信就紧眨着一只眼向外屋努努嘴,贾南镇看时,发现玻璃花儿眼这会儿,正在外屋收拾锅碗,却始终和房门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竖着耳朵在听里屋的动静。 贾南镇识趣地收起话头,又扯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是当甄永信坐乏了,伸开腿时,贾南镇才发现,甄永信的脚踝上,有一箍紫色的痕迹,仿佛死囚犯常年戴着镣铐留下的瘢痕。“怎么回儿事?”贾南镇吃了一惊,指着瘢 痕小声问道。 甄永信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立刻把腿收了回去,一边向贾南镇使眼色。贾南镇知道,师父这是不让他出声。贾南镇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惊瞪着眼睛盯着甄永信看了一会,看见甄永信的脸上、脖子上,明显有棍子抽打过的痕迹,贾南镇心里涌起一阵酸痛。幸亏甄永信久经考验,此时依然神闲气定,还能谈笑风生,多少缓解了贾南镇的惊悸。 瞅准玻璃花儿眼到门外泼水的时机,甄永信麻利地把一个纸团塞进贾南镇手里,小声说了一句,“明天中午再来。” 贾南镇听过,会心地点了点头。 听到玻璃花儿眼泼完水回来,两人又大声地说了些闲话,贾南镇便起身告辞。 玻璃花儿眼亲自客气地把贾南镇送出大门,锁上街门,才放心地回来。 第二天中午,玻璃花儿眼把绳子在丈夫脚踝上系好,一个人躺下午睡,丈夫就拖着绳子,走出堂厅,坐到门外石阶上抽烟。只过了一会儿,里屋炕上就传来妻子闷雷似的鼾声,丈夫趁机拣起一个小石子,站起身子,用力向街门掷去,石子掠过二进房的屋顶,准确落在门房的瓦棱上,发也一声脆响,街门的锁头就应声打开了。 贾南镇按照甄永信昨晚写在纸条上的吩咐,把从朱家羊汤馆借来的一只公山羊牵了进来,把事先按照甄永信画在纸上的图案仿制的街门钥匙,交给甄永信,甄永信解 开脚踝上的绳子,系到公山羊的后腿上,两人又匆忙把大门反锁上,悄悄地离身而去。 玻璃花儿眼在午睡结束前,做了一个恶梦。梦中她来到一处陌生的旷野,四周林木茂盛,突然间,一个浑身长着黑毛的强盗,从树林里窜出,在她身后追撵她。她拼命地跑啊,跑啊,巴望着能和强盗拉开距离,可两腿却像踩了海绵,绵软无力,而强盗的步伐,明显比她更加迅猛有力,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想喊“救命啊!”可是,张开的嘴巴却发不出声来,忽然脚底绊了一跤,就势跌倒……浑身猝然颤栗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当玻璃花儿眼睁眼看时,发现自己现在正躺在炕上,窗户开着的,一丝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方知刚才自己是被恶梦惊醒。 炕上就她一人,大儿子世义上学去了,老 二世德上午被姥姥接去。这时她感到脚踝正被什么东西抖动着,拿眼看时,才知道是拴丈夫的绳子在抖动。 这和往常不大一样。往常都是她醒来后,扯着绳子把丈夫牵到炕前,亲自给丈夫解 开绳子,午睡才算结束。今天丈夫却有些大胆,竟敢在门外不住地扯动绳子,勒得她脚踝挺痛。 玻璃花儿眼解 开脚踝上的绳子,打算把丈夫牵过来训斥几句。但丈夫今天明显比往常倔犟,得用力牵拉,才肯向前移动一小步。玻璃花儿眼有些生气,顺手抓起炕头的笤帚,打算在丈夫进屋时,先给他一笤帚。 玻璃花儿眼拽着绳子使劲牵拉了一会儿,丈夫没进来,进来的却是一只公山羊。 玻璃花儿眼“啊”地叫了一声,松开绳子,滚到炕里边,恐怖不安地看着公山羊。 这会儿,这只公山羊带有明显的暴力倾向,怒睁着羊眼,跳起前蹄,拿犄角使劲儿碰撞炕沿儿,发出“砰砰”的声响。 玻璃花儿眼惊叫起来,浑身哆*嗦地挥舞着笤帚,吓唬着公山羊,却又不敢靠过去,只在嘴里发出瘮人的叫骂,“滚开!滚开!” 公山羊受了惊吓,调头跑了出去。 玻璃花儿眼确信公山羊跑出去后,拿手捂着胸口,半天才把心跳恢复到正常。看到公山羊这时已躺在西厢房下的荫凉处倒嚼,她才匆忙下炕,把脚伸进鞋子里,手持笤帚,趿着鞋跑出庭院,穿过门洞,打开街门,一溜烟儿往夫子庙那边跑。 在贾南镇的卦摊前,玻璃花儿眼挤进算卦的人群,抓住贾南镇的手,神色慌张地说道,“兄弟,不好了!”说完,就拽着贾南镇往家里赶去,一进院儿,玻璃花儿眼呼哧呼哧地一边大口呼气,一边指着公山羊,对贾南镇说道,“兄弟,你哥,他变成了公羊啦!” 贾南镇望了望正在倒嚼的公山羊,又看了看一脸惊慌的玻璃花儿眼,显得有些糊涂,顿了一会,才像平和了一些,劝说玻璃花儿眼先别慌乱,说她稳一稳神儿,慢慢叙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玻璃花儿眼大呼了几口气,慢慢平和下来,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 “照这么说,我哥受的委屈,是大了些。”听完玻璃花儿眼的进述,贾南镇蹙着眉,煞有介事地说道,“那年我到公主岭卖药时,也碰上过这种事儿,一户人家的后娘,不待见前窝儿的儿子,天天打骂那孩子,慢慢的,那孩子的头上,就长出两个犄角,变成了一头公牛,而那后娘,也变成了一头母驴,家里人没办法,只好给他俩儿拴到牲口棚里,那头公牛就成天拿犄角去顶撞那后娘变成的母驴,没过多久,母驴就让公牛给顶死了。” 第7章 刁蛮妻棒打鸳鸯散(6) 玻璃花儿眼听罢,吓得流出了眼泪,倒不是因为丈夫如今变成了公羊,而是担心她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猪狗一类的牲畜,遭受丈夫的欺凌。想到这里,便带着哭声问贾南镇,“这可咋整呀?兄弟。“ 贾南镇沉吟了一会儿,装模作样地劝说道,“嫂 子先莫慌,等我想想。”想了一会儿,又说,“我听说,城东大黑山里的响水观,有一个公孙道长,很有些道法,我这就去他那里问问,看他能否有个办法。”说完,又指了指正躺在墙根儿倒嚼的公羊,嘱咐玻璃花儿眼,“这羊,嫂 子可要看好喽,别让它跑了。” “跑不了,我把大门锁上,拿好吃的喂它。” 玻璃花儿眼送走了贾南镇,锁上街门,回厨房拿来两个饽饽,掰成小块,搁在台阶上,公山羊闻着香味赶来,开始大快朵颐。 傍晚,贾南镇再来时,表情就轻松了许多。他告诉玻璃花儿眼,说响水观的公孙道长已经答应,明天一早给我哥招魂还形,让我今夜先把这公羊带去沐浴斋戒一下,说着,就要把公羊牵走。 那畜牲这会儿正躺在墙根休息,见有人要来牵它走,便跳了起来,竖起耳朵,瞪着眼睛要顶撞来人。 贾南镇并不害怕,一把薅住公山羊的胡子,公山羊就温顺地乖乖跟着去了。 “兄弟,它可是你哥呀,别折磨了他。”玻璃花儿眼见贾南镇要把变成公山羊的丈夫牵走,心里有些不舍,指了指公山羊,难过地嘱咐贾南镇道。 “放心吧,嫂 子,俺心里有数。”贾南镇应声道。 “那你哥他多 暂 才能回家?”玻璃花儿眼又带着哭声问道。 “公孙道长说,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贾南镇边说,边走了出去。 第三天傍晚,玻璃花儿眼烧火做饭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打街门,就撂下烧火棍,起身往街门那边跑。这些天,她时时都在留心倾听街门那里的动静,心焦意烦地等待那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到了门前,玻璃花儿眼拔下门闩,把门打开,见丈夫神色颓废地站在门口,头发里还夹杂些草叶,身上仍散发出公羊的膻臊味,见了妻子,温情脉脉地用公羊讨好母羊的眼神看着她。 玻璃花儿眼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就拿食指抠了下大腿,觉着痛,才相信眼前的丈夫是真的,眼里就浮出泪光,喜极而亲柔地说了声,“进来吧。” 丈夫进来了,玻璃花儿眼关上大门,重新上了栓。想到孩子这会儿正在上 屋里玩耍,玻璃花儿眼就一把搂住丈夫的脖子,脸贴着丈夫的下巴,讨好丈夫说道,“往后,我不再对你凶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好。”甄永信不知怎么回答妻子,只好木木地答应了一声。 “你也把你身上的花花毛病改改,孩子们都大了,你得给他们做出个样儿来。”玻璃花儿眼又劝说道。 “好。” “平日该做的事,你就去做吧,只要不在外面留夜就行。” “好。” “别老这么‘好、好’的,你也说句话呀。”玻璃花儿眼见丈夫这会儿只一味地应声,不再会说别的话,就疑心丈夫化身公山羊后,把他的心智弄坏了,心里就有些害怕,鼓励丈夫多说几句。 “我已身经轮回,脱胎换骨了,往后只听夫人吩咐,重新做人就是了。”甄永信仍木木地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妻子见丈夫终于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了,心里极为得意,亲自把丈夫送到里屋的炕上,自己又到灶上加做了几个菜。 吃过晚饭,夫妻二人重温了温柔乡的旧梦,一番忙乱,歇息时,妻子体贴地问丈夫道,“这些天,你在哪儿受罪了?” “一片蛮荒之地,我也说不出名子。”丈夫说道。 “指定吃了不少苦吧?”妻子心痛地问道。 “无事时,还中,只是饥饿时,吃草颇苦,腹中常常疼痛难耐。”丈夫说得可怜巴巴。 “那你是怎么找回家的?”玻璃花儿眼又问道。 “只觉一觉醒来,身在城东的山坡上,望着城墙,一路过来,就回到了城里。”丈夫信口说道。 这一 夜,夫妻二人都没作恶梦,睡得香甜。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白天,甄永信外出做生意,每到天黑,定会准时回家,带回的银子,也要如数上交。玻璃花儿眼的脾气也大有改观,说话时,不再让甄永信心悸,偶尔控制不住,显了原形,怒眉瞪眼的刚要冲丈夫吼叫,丈夫就会顺势跪下,像跪乳的羔羊一样,“咩——咩——”凄叫几声。 听到这样的叫声,就能把玻璃花儿眼吓得脸色苍白,忙着换上笑脸,一迭声地向丈夫赔礼道歉,把丈夫从地上扶起。 大约半年过后,玻璃花儿眼就完全控制了自己情绪,不再敢冲丈夫发脾气。而丈夫却趁机发起攻势,每日里阴沉着脸,一身的正人君子相,平日极少言语,偶尔开口,也是慢条斯理的,神色峻严,一赚到银子,进门就交给妻子收管。 说不清从什么时开始,甄家夫妻的从属关系发生了逆转,虽说甄永信从不嗔斥妻子,妻子却越来越畏惧丈夫了。 一天下午,甄永信外出做生意回来,进城后没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沿着城墙向西折去,在那三间临街的矮房前,他让车夫把车停下,掀开车窗的帘布,朝房子里看了看,发现这间房子已换了主人,心里不觉一阵酸楚,想到宁氏一个女人家,怀着他的孩子,这会儿不知在哪里浪迹江湖,心底不免涌起一些不安,而她腹中的孩子,眼下不知生下了没有,也不知是男是女,想着想着,眼角就湿了。 “天不早了,”车夫催促说,“我得回去交差呢。” 甄永信抹了一下眼角,轻声说道,“走吧。” 第8章 贪心媒黑嘴说姻缘(1) 年关将近,生意渐渐冷清下来。甄永信闲在家里,上午随手翻了两页书,觉得聊无意味儿,便放下书,要到街上走走。 城里人正忙着办置年货,来来往往的把各类年货买回家。 城里的集市,在夫子庙前的南街上,逢年过节,这里上像唱戏一样,你拥我挤的,热热闹闹。 走近贾南镇的卦摊时,发现卦摊前冷冷清清。贾南镇见甄永信过来了,起身让坐,亲热地说道,“哥,今儿个没出去?我正想找你呢,有个事儿要向你请教。” “靠近年根儿,就这样了,外面差不多也没什么活儿了,”甄永信移步向前,也不客气,侧身在椅子上坐下,和贾南镇闲聊了几句,开口问道,“你要问什么?说来听听。” “哥,大前天,我给一家办喜事的择日子,择好了后,交给他,不想第二天,那家人又回来了,说我择得的日子不好,让我重选。我给他们选的日子,明明是好日子,我跟他解释,可他偏偏不听,非叫我重选,没办法,我只好重选,谁曾想,我重选了,他拿回去后,没过多一会儿,却又拿了回来,非逼我再选一个,还磨磨叽叽地说我不通路子,整个啷儿一个砸行儿的,把我气得够呛,却也没有办法拿住他,今儿个就想问问哥,要是碰上这类搅行的,该怎么应付才好?” 甄永信听过,撇嘴笑了笑,说道,“你就是不通路子嘛。” “可那日子,确实是皇道吉日呀。”贾南镇还不服气,犟嘴道。 “是皇道吉日不假,可你却冲着了人家新娘的忌日。你把大喜日子选在了新娘的经期,人家当然不干了。”甄永信开导说。 “那咋整呢?” “咋整?换一个不就结了?”甄永信笑着说道。 “可换了一个,还不中呢?” “怎么会不中?你把时间差开一周,有什么不中?”甄永信喘了一口气,耐心说道,“哥教你,往后但凡选这类日子,你干脆一次给人家选两个日子,两个日子相隔半个月,这样,就可避免人家往 返 周折了。“ 贾南镇翻了下眼珠子,说道,“这个,我还真不懂。” 见贾南镇信服了,甄永信就笑着打趣道,“你哪里会懂?俗话说,不成家,不知人事儿。赶紧张罗着成个家吧。” 贾南镇听了这话,反倒认真起来,叹了口气,说道,“咳,小 弟先前也曾有过这个想法,打算攒足了五百两银子,回老家像模像样成个家,可几次遭劫后,就不再这么想了,心想简简单单成个家也中,可自从看见哥哥在家里受的磨难,我又有些担心了。” 甄永信听贾南镇说出这话,脸上有点发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你哪能这么想呢?听兔子叫,就不种豆啦?听张三儿叫,就不养孩子啦?关键要自己把握好。” 顿了顿,又说,“哥那时条件不好,实属贫不择妻,可兄弟现在不一样啊,闯荡江湖这些年,没吃过死猪肉,也还看过活猪跑呢,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生大事儿,也不能将就行事,贤慧可以不计,但人要厚道这一点却极要紧,不能忽略。往后哥替你留点心,你自己在摊儿上也别闲着,有合适的,也物色物色。” “那倒是,不过最终还得哥替小 弟定夺。” 二人闲扯了一会,见摊上还没上人,甄永信就问道,“今天怎么啦?城里的人这么多,怎么还不上人呢?” “哥哥有所不知,”贾南镇见甄永信问起生意上的事,略显不平,说道,“这些天,不知哪里来的一个神汉,在市场那边上神儿说事儿呢,哄得不少人过去凑热闹,把咱这里的生意都引了过去。喏,就在那儿。” 顺着贾南镇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有一堆人聚拢在那儿。甄永信说了句,“我看看去。”就起身离了卦摊,往人堆那儿走去。 到了一群人围挤的地方,甄永信侧身挤过人群,靠前看时,看见一个神汉,这会儿正席地而坐,在向围观的人施展法术。此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面色灰黄,一头浓密的长发,胡乱地披散在肩上,身着青色道袍,前后各画一幅八卦图。 此时已经上了神儿,浑身抖动得不能自持,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嘴里振振有词儿。围观看热闹的人,只要往他怀里投一枚大政时期的圆孔银币,神汉身上已经附体的神灵,就能很容易地和你对话,甚至能从你的祖上,一直预测到你的未来。 神汉上神儿后的声调,时高时低,语言时清时混,叫人紧张而兴奋。当神汉怀里已经投进四五枚硬币时,他的法力就会达到极限,这时会蓦然一耸身,左右抖动几下,神灵就会脱身而去,神汉便会现了原形。 现了原形的神汉,总会羞涩地微笑一下,冲着一堆人说道,“见笑见笑,贫道献丑了。”说完,把怀里的银币收好,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尘土,一边面带微笑地向围观人点头,一边侧着身示意大家让出路来,他要离去。 这时,如果有人还求他再说几句,神汉就说刚才在他身上附体的神灵已去,如果大家还想和神灵对话,等他下午再来试试,看看能否招致神灵? 神汉边说边挤出人群,径直飘然而去。 甄永信只看过这神汉一眼,就识破了他的把戏,心想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街头骗棍,在金宁府,竟然能抢走他从师傅徐半仙那里继承的、如今他又传给贾南镇的生意,真是岂有此理?心里就有了把这神汉赶出金宁城的打算。 眼见那神汉就要走远,甄永信赶紧挤出人堆,紧随在神汉身后,直到中街,拐过一条街道,才小跑几步,追了上去,热情地招呼神汉道,“仙兄请留步。” 神汉听身后有人喊他,吃了一惊,嘎然止步,转过身来,看了看身后喊他的人,却怎么也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可来人的脸上,却明显挂着老友重逢似的微笑。 “先生是……”神汉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 “小 弟是本地人,姓甄,只是仰慕仙兄的道行,才特地赶来一叙。”甄永信看出神汉的疑惑,自我介绍道,说完,一边和神汉并排同行,一边问道,“仙兄可是盖州人?“ 神汉听过,心里一怔,开始有了警惕,小心地问道,“仁兄如何得知?” “听仙兄的口音是。”甄永信脱口说道。 “这么说,仁兄去过盖州?”神汉小心地问了一句 “去过几次,过路而已。” “哦,不知仁兄在此地是何公干?”神汉见甄永信这样说,心里才安稳下来,问甄永信道。 “和仁兄相仿,也好神道。”甄永信淡然一笑,自嘲道。 “噢?”神汉听罢,脸上立马又显出几分戒心,小心地问道,“那我来宝地已有多日,却没听说过仁兄的道场,不知仁兄在何方逍遥?” 甄永信见这神汉戒心太大,笑了笑,说道,“和仙兄相比,小 弟实乃小巫,岂敢登大坛作法?更何况仙兄是江湖上人,岂不闻江湖中有言,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素常小 弟只是游走于乡里,混口饭吃而已。” “哦,”见甄永信这样说了,神汉便放下戒心,脸色也放松下来,干笑一声,说道,“仁兄高见,英雄所见略同,哪日得闲,也望仁兄到鄙乡作法,兄弟我也可得以偷师学艺,岂不也是幸事?” “岂敢,岂敢,小 弟只在本地乡里游走,已知足矣,岂敢游走他乡?”甄永信谦逊道。 “仁兄过谦了,江湖同人,云游四方,相互切磋,教学相长,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何必这样矜矜假假?太不爽快。”神汉见甄永信言语谦卑,便以为今天只是遇见了一个空子,便作起势来,放开胆子,说话也放肆起来。 “仙兄真是爽快之人,小弟 正有此意,只是不敢冒昧。仙兄既然如此快人快语,那小 弟就不客气了。”说着,甄永信向旁边的一家酒馆伸出一只手,邀请神汉道,“来,今天小 弟做东,聊表地主之谊,如何?” 听眼前这人言语斯文,说话在理,神汉也放下戒心,便不忸怩,大咧咧地跟甄 永信进了菜馆。 甄永信叫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二人端起杯来,一推一还,拉开话头,就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神侃起来。多半是神汉一人在侃,甄永信在听。 第8章 贪心媒黑嘴说姻缘(2) 二人直吃得面红耳热,方才停杯,看看日已偏西,神汉略带醉意,对甄永信说道,“时候不早了,兄弟趁街上这会儿人还挺多,打算再去做一场法事。” “仙兄已醉,万一作法失灵咋整?”甄永信提醒道。 “兄弟笑话了不是?”见甄永信这样提醒,神汉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红着眼睛笑道,“这点酒,岂能醉倒兄弟?老弟有所不知,干咱们这一行,越是带着醉意,越能做得效果逼真呢,以往兄弟都是在作法前,先喝两口儿,要不,那些年画上的仙人,干嘛腰里都挂着酒葫芦呢?为啥八仙前面总要加个‘醉’字呢?” 神汉边说,边放肆地浪笑起来,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仙兄说得极是,”甄永信竖起大拇指,极力夸赞神汉高明。一番赞誉之后,稍顿片刻,若有所思地向神汉建议道,“不过,小 弟还有一点想法,不知仙兄意下如何?” “兄弟说出来听听。”神汉大咧咧说道。 甄永信向前探了探身子,和神汉低声耳语道,“仙兄每次作法前,如能稍加一点小谑头,效果岂不是更好吗?” “加什么噱头?”神汉瞪着布满红丝的眼珠子,问道。 “比方说,仙兄可以找一个本地人作托儿,在你做法时,托儿手里先握着一样小东西,让你去猜,你当然会一猜就中,看热闹的人一看你猜得准,不就更加信你了吗?”甄永信试探着劝道。 神汉两眼泛红,眼珠子向上翻了翻,一拍脑门儿,拿手拍了拍甄永信的肩膀,赞叹道,“老弟高明,太高明!中!这么着,今儿个咱哥俩就试试,作好了,晚上兄弟做东儿。” “那最好不过了。”甄永信面带得意,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定了,待会儿,你作法前,我手里握着一块糖,特意逼着你去猜,猜中后,你把糖吃下再作法,效果保管比以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就这么定了。”神汉甚是得意,击掌称是,催促甄永信马上付诸行动。 说话间,甄永信付了酒钱,二人分头走开。 神汉先到夫子庙外的集市前,手敲铴锣,招徕顾客,看看人上得差不多了,便席地而坐,准备上神儿。 正在这时,甄永信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冲着神汉说道,“这位仙人且慢!你说你有招致神灵附体的本事,可我却不信,你若想让我信服你,得让我试试你的本领才行,我看这样吧,你先猜猜我手中握的是什么东西,猜中了,证明你的法术灵验,要是猜不中,说明你的法术不灵验,是骗子。” 说着,甄永信又转身问看热闹的人,“诸位说对不对?” “对!”不等看热闹的人开口,神汉先发一声,把大家镇住了。然后就闭上眼睛,像是在大脑里搜寻什么,片刻之后,两眼一睁,说了声“糖豆!” 甄永信听神汉说完,把手摊开,果然,甄永信的手掌上,放着一块印花蜡纸裹着的糖块儿。 看热闹的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 甄永信也一脸信服的模样,把那块糖递给神汉。 神汉一脸得意地把糖块抓到手里,剥开糖纸,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刚咬一口,一股恶臭,呛得他不敢喘气儿,眉头紧皱,像含了一块儿烧红的铁块儿,吞下去不行,吐出来也不行。 这会儿,神汉看见一堆人看热闹的人,正瞪着两眼瞅着他,想要知道他吃的这糖到底是什么味道? 想想自己刚才已经说过这是糖,现在要是把含在嘴里的东西吐出,无异证明自己的法术不灵,意识到这一点,神汉便憋着气,硬是把这块臭狗屎强咽下去。 不想刚咽到嗓子眼儿,便感到腹中像发生了海啸,中午吃的食物,巨浪一样翻涌出来,猛一仰头,喷了一地,一堆人被臭气熏得一哄而散。 此后,城里人就没再见过这作法的神汉。 到了腊月二十七,玻璃花儿眼就开始忙年了。 出嫁后第一次能过一个像样的年,这可是她多年以前就梦想的,不料这像模像样的年,直到婚后多年才得以实现,虽说忙累,心里却快活,样样活儿都干得精神抖擞。 走油丸,散年糕,蒸饽饽,备制各种菜肴,洗涮祭器,她都不让丈夫上手。 看着妻子带着孩子们忙年,甄永信心里挺得意,颇有成就感,想到甄家在他手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兴旺,心情格外爽快,便亲自到街上买来红纸,裁出纸批,研墨作对,也是文采飞扬。 两个儿子也趁大人们歇晌时,把成盘的竹鞭拆散,不等过年,拿着香火,提前在院子里燃放。 腊月二十九上午,甄永信领着儿子把门封好,就把宗谱挂起,摆上供品,只等除夕到坟上把祖宗的神灵请回家里过年。 除夕夜,城里四处鞭炮声炸成一片,硝烟笼罩整个城市上空,新的一年随着就来了。 初一,一大早,早起的儿子们给爹妈拜了年,讨了压岁钱,就闹着爹妈领他们去给姥爷姥娘拜年。 两个老人脸上都笑得好看,言语也甜得蜜心,仿佛从前那些曾在女婿面前说过的难听话,都不是从这两张老嘴里骂出的。 下午,甄永信从老丈人家吃过酒回来,睡了一觉,醒后看儿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玻璃花儿眼坐在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看着小画书,是画着哪咤闹海的故事。 玻璃花儿眼见丈夫醒来,就下炕给丈夫沏了一壶茶,这是她最近才养成的习惯。 丈夫喝了一口茶,沉吟了一会儿,才和玻璃花儿眼说道,“过了年,我打算把咱家先前的那些地再买回来。” “买地干啥?”妻子不解地问道,“眼面前,咱不缺吃也不少穿,日常里又有进项,就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话不能这么说,”丈夫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想啊,银子存放在家里,不会生崽儿,只能减少,不能增加,可是买了地,放在那里,就不一样了,一来,它会像银子一样保值,跟存放银子一样;二来呢,每年还能收些地租,这不就等于死银子变成了活银子,银子也能生崽儿了?” 妻子翻了几下玻璃花儿眼,觉得在理儿,却不愿顺口答应,接话问道,“从前那些地,都是你爹让银子给逼得,贱卖给人的,眼面前你要再去买回来,人家能贱卖给你吗?” “不要紧,贵点无所谓,只要公平价就行,不管怎么说,这些地买不回来,咱甄家就只能算是还在下坡道上,还是比不上祖宗,我就是要让咱甄家重新回到上坡道儿,才不愧对祖宗。不光要把咱过去卖的地买回来,我还要再多买一些呢!”甄永信狠辣辣说道。 “那你就去办呗。不过你可得把世义世德管教好了,不能让他们再走他爷爷的老道儿。”玻璃花儿眼见丈夫说了狠话,便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把世义世德拿出来说事儿,把孩子们和他们的爷爷挂联在一块儿,主要是想提醒丈夫,往后放规矩点儿。 甄永信向窗外望望正在放鞭的两个儿子,默默点了点头。正是从这一刻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多年在江湖奔波,差不多快把两个儿子散放了。想想孩子们是在苦难里自个儿长大的,甄永信心里就多少有些愧疚,打算过了年,多在孩子们身上用些心思。 初二上午,西街永昶布行的崔掌柜拜年来了,还带来了两坛好酒,两包点心,两匹缎子,说是送给孩子们做新衣服的。 头一次上门拜年,还带来这么贵重的礼物,玻璃花儿眼就觉得诚惶诚恐,不知说什么才说。 崔掌柜和甄家虽住在同一座小城,平时却从未有过交往,只是相互认识而已,对催家的底细,甄永信并不熟悉。 看见客人带了这么多礼物进来,甄永信就猜出,催掌柜今天一定有事相求,心里便放了小心,嘴上却并不说破,只是不住地让茶让烟,扯些居家过日子的闲事。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闲事差不多扯完了,崔掌柜才磕了磕烟灰,转到正题,开口说道,“甄先生,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不得空闲,可是琢磨来,琢磨去,这满金宁城,除了托你,我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可托。” “噢?”听催掌柜说出这话,甄永信也像来了精神,显得极为上心,开口说道,“崔掌柜有事直说无妨,只要兄弟能帮上的,我绝不推辞。” “咳,”崔掌柜听甄永信这样说,放下心来,又装一袋烟,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唉,甄先生不知,我有一个心事呀。” “噢?崔掌柜会有什么心事,我怎么从没听说过?”甄永信问道。 “我那儿子,眼瞅快三十了,至今没有个眉目,我和老伴眼瞅老了,还见不着个孙子孙女,俺两口子一辈子挣死巴命地攒下这个家业,不就完了吗?” “这,我倒没听说过,”甄永信寻思了一会儿,问道,“那令郎,到底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有病呗。” “什么病?厉害吗?”甄永信盯着问道。 “咳,什么病,”崔掌柜显得有些为难,能看出来,他不想直说儿子的病,只是拐弯抹角地说道,“吃喝拉撒睡,样样都不差,站柜台打算盘,也不比别人差,就是模样,叫人不待见。” “长相丑些?”甄永信又问。 “那倒不是,长相也还说得过去,就是那什么,下 身矮了些,侏儒。”崔掌柜使着劲儿,说完最后一句,闭上眼睛,开始抽烟。 “噢,”甄永信心里有了底,问道,“那府上对孩子的婚事,都有哪些条件?” “嗨,条件?哪敢提?只求一个好身体,就烧高香了,不管怎么,得生出个像样的孩子呀,其他的,谁还敢提?” “要是这样的话,我倒可以替崔掌柜留心,将来能不能成,还得看令郎的造化,现在我可不敢打保票。”甄永信含糊地说道。 “嗨,甄先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今天找你,就是因为托你靠谱,你这要是打退堂鼓,那俺崔家可真要绝后喽,现在听你说这话,就是往外赶人啦,要不,我先把头给甄先生磕了?”说着,催掌柜就要下地磕头。 甄永信一把拉住催掌柜,连声劝道,“别、别、别,崔掌柜,你千万别这样,你放心,我保证把你这事当事儿来办,中不?” 看看崔掌柜重新坐下,甄永信又说道,“这样吧,崔掌柜,等过了年,我到府上一趟,亲眼看看令郎,也好心中有谱,你看成不?” “敢情,老话说,上人拿眼觑,便是福星临,就怕甄先生不来呢。”崔掌柜有些不放心,又撂了一句,“甄先生,俺催家虽不是贵族豪门,但事成之后,也绝不会小家子气的。” “哪里,哪里,崔掌柜见外了不是?” 二人又客套一番,崔掌柜才起身离去。 “这可是个大活儿!”崔掌柜前脚刚走,玻璃花儿眼差点儿高兴地喊起来。 “作孽呀!”甄永信见妻子一脸兴奋,苦笑着叹了口气。 妻子不懂丈夫这话是什么意思,想问明白,丈夫却并不搭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等着瞧吧。” 甄永信说完,依着山墙坐下抽烟。 玻璃花儿眼看天色已晌,就开始张罗着收拾午饭。 好在大年正月,金宁府人都习惯在年前把过年期间好吃好喝的东西准备好,节日里,一般不需旋吃旋做,只把事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热一下就行。 不一会儿,一桌饭菜就收拾整齐,一家人开始吃晌饭了。 小城过了十五,就算出了年,正月十六,各家商号放了开门鞭,又重新开门营业了。 上午,甄永信出门往西,穿过十字街,在西门口道北,找到崔家的永昶布行。 布行门外刚放过鞭炮,纸屑里还有火星,在冒烟。 年后,头一天开门,店里客人还不多,柜上只站着一个年轻伙计,这会儿正在柜台后,低着头在拨拉算盘。见甄永信进来,就挺起身子,冲他微笑一下,问道,“先生想要点什么?” 第8章 贪心媒黑嘴说姻缘(3) 甄永信看时,见这小伙子方头大脸,面色红润,中等身材,魁梧壮实,只是下巴略短,让人觉得这张脸上部件组合得不是太完美。 见店伙向他招呼,甄永信笑了笑,说道,“不要什么,我来找崔掌柜有事相商。他在吗?” “在,在后屋呢。”小伙子指了指柜台拐角处的门洞,示意甄永信从那里进去。 甄永信顺着门洞进去,穿过门洞,到了崔家的后院。 崔掌柜见甄永信来了,从屋里迎了出来,张罗着把他让进堂屋,看茶递烟,说些恭维的话。 “我这两天清闲,出来走走,顺便想看看贵公子,也好心里有谱。”甄永信坐下,接过崔掌柜递过的茶杯,小饮一口,抬头说道。 “那是、那是,”崔掌柜紧着奉承道,随后问甄永信,“犬子正在柜上看店呢,先生刚才进门,没看见他吗?” “没有啊,”甄永信听后,摇摇头,说道,“我刚才进门时,柜上只有一个伙计,并没看见贵公子。” “嗨,甄先生,那就是犬子,是我和老伴的一块儿心病。”崔掌柜说道,“这不,刚过完年,生意清淡,伙计们还没回来,我就让他一个人顶在那儿,忙时,我就上去帮着顶一顶。” 甄永信听过,心里纳了闷,问道,“崔掌柜不是说,令公子下 身有些毛病吗?我怎么刚才看他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崔掌柜见甄永信说出这话,得意地笑了笑,说道,“甄先生有所不知,我是让他带着一只小板橙去的,也好往来取货方便,你刚才看到的,八成他是站在小板凳上了。” “是吗?我再去看看。”甄永信听过,也来了兴趣,起身就往外走,崔掌柜随后也跟了出去。 来到店里,崔掌柜冲儿子喊道,“大头,过来,赶快拜见甄先生!” 刚才还在柜台里站着的小伙子,答应了一声,倏地像掉进一个深坑里,只有脑袋露在柜台上,迅速地出了柜台,拱手向客人作了揖。 甄永信这才看见,小伙子的下 身,着实比常人矮了一截儿。 “忙吧,忙吧。”甄永信和年轻人寒暄了几句,劝小伙子回到柜台里。小伙子得话,迈着小碎步,回到柜台后,走到刚才立身的地方,登上板凳,兀然又高大起来,重新像一个正常人了。 中午,崔掌柜留饭,甄永信稍作推辞,就留下来,一杯酒喝下,甄永信开了口,把自己的打算掏了出来,“崔掌柜,兄弟有个想法,说出来,你要是做了,公子的婚事,兴许会好办些。” “甄先生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照办。”崔掌柜殷勤地说道。 “这事不难,崔掌柜一定办得到,”甄永信又饮下一杯酒,开口说道,“我劝你在柜台后面,照着公子站的小板凳的高度,架起一层台阶,这样一来,公子就能在柜台后面往来自如了。” 崔掌柜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道,“这样好是好,只是方便了他,其他伙计可就不方便了。” “嗯,”甄永信说,“我也不是要你做成固定死的,你可以做成活动的,用的时候安上,不用的时候撤掉,你看怎么样?” 催掌柜为了儿子,刀山火海都无所谓了,这点事儿算什么?便应承下来。 吃过饭,临走前,甄永信又叮嘱崔掌柜,赶快把台阶做好,说保不准哪天就能用上。 出了正月,甄永信渐渐忙碌起来,找到家里的,外面预约的,连连不断,天天不得空闲。 二月初四,甄永信坐火车到普兰店去。 普兰店有一户白姓大户人家,托人求他去给看看房身。因为这家主人年前死了老婆,而和他相邻的哥嫂,也在过去不到三年时间里相继去世,白家人就疑心是自家的房身有问题。 这家人住在普兰店南山前坡的一片空地上,孤零零地两个紧挨着的院落。 到了那里,甄永信先到后山上眺望了一会儿下坡处的地势,又往南走,来到一条小河边儿,往坡上看了一会儿。 最后来到这户人家的门前,掏出罗盘,把脚下的地面摊平,铺上一面黑白相间的八卦图,把罗盘放到上面,调好水平标尺,校正了乾坤兑离的方位,站在图边儿,一边看图,一边顺着图示的方向往远处看。 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妨害这户人家罪魁。 “那座坟地。”指了指白家房后的几座坟丘,甄永信振振有词地对白家主人说道,“人瞅鬼,两相安,鬼瞅人,不得安。” “有什么解法吗?”户主白老 二听后,神色紧张地问道。 甄永信未置可否,而是围着白家的院落又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左看右顾,末了,才说道,“解法倒是有,只是得下些工夫,修两面挡煞,后门一面,前门一面,方能逼住邪气。” 说完,甄永信又和白家主人一起进了院里,来到里间的炕上,要来纸墨,在炕桌上画出了挡煞的建筑施工示意图,并指出挡煞的具体修建位置。 白老 二拿起施工示意图,看了看,觉得复杂而神秘,注解艰涩难懂,心里不托底,小心地问道,“甄神仙,要是我不要这房子了,想重新盖一处房宅,先生看,这附近,哪处房身,更好一些?” 甄永信听过,迟疑了片刻,重新走到街上,向四下里望了一会儿,来到西南边儿的一块洼地,重新摆好八卦图和罗盘,经过一番勘舆,站起来对白家主人说道,“此处最佳,看,” 甄永信手指西边儿,讲解道,“这条小河,从山里流来,在此放缓,是聚财之兆,” 又指了指东边,接着说道,“那边是山口,此处是这一带每天见日出最早的地方,紫气东来,乃是祥兆,” 又指了指北面和南边,说道,“后有靠山,基业夯实,前临溪水,送财聚宝,是这一带最佳房身。” 把白家主人的疑惑完全破解后,一行人回到白家,主人封了酬金,就开始吃晌饭了。 虽说是乡下人,白家毕竟是大户人家,饭菜风味不俗。甄永信尝了一口小鸡儿炖蘑菇,感觉鲜美无比,连连称道,“好,好,手艺不错。” 白老 二客气道,“农家饭菜,哪比得上城里的山珍海味?先生将就着吃吧,吃饱就中。” “不错,真的不错,”甄永信指着那碗小鸡儿炖蘑菇夸奖道,“我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好的蘑菇呢。” “这是荆条蘑菇,本地特产,味道确实鲜美。”白老 二接话道。 乡下人也不避讳,一个姑娘在下 面端盘端碗侍候着。这姑娘二十上下,眉目清丽,杏眼含波,面色白里泛红,仪态端正,有大家闺秀气质。 甄永信猜想是白老 二的女儿,喝了口酒,当姑娘又端上一碗酸菜炖排骨时,甄永信冲着白老 二夸赞道,“令爱品貌不凡呀,有贵妇之相。” 白老 二听后,连忙纠正道,“先生错了,这是家侄女,”又指了指对面陪酒的汉子说道,“这是家侄,外屋灶上做菜的,是我侄媳妇,我孩子还小,内人走后,家中一些大事小情,全靠侄子们帮衬。” 说过,白老二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晃了晃头,叹息道,“我这侄女,命苦哇。早早就没了娘,跟着爹又没了,这些年,跟着哥嫂过活。四年前订了门亲事,男方家在皮口,比她年长一岁。可那婆家太穷,聘礼总也凑不齐整,孩子硬是出不了门,跟着又赶上给爹守孝,就把孩子给耽搁了。” “我说就该把皮口这门亲事给辞了,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穷得叮当响,把俺妹子耽搁成什么样啦?”白老 二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人就边嚷嚷着边从厨房走到炕前。 这女人也是一个俊美的丽人,眉目清爽,口齿伶俐,腰间系着围裙,右手握着刀铲,到了炕前,冲着白老 二嚷着。 甄永信猜测,这女人就该是白老 二的侄媳妇了。 果然,对面坐着的白老 二侄子狗剩,这会儿坐不住了,埋怨媳妇多嘴,冲着媳妇说道,“去做饭去,一个老娘儿们,瞎掺和什么?” “你倒是个爷儿们,”媳妇不服气,拉下脸皮,又冲着丈夫嚷道,“硬是把这么好的一个妹子往火坑里推。天下好人家的男人都死绝了?” 白老 二怕小两口儿把事儿吵大了,忙着安抚侄媳妇道,“好了,好了,狗剩媳妇,做饭去吧,也不怕甄先生见笑。” 见叔公发了话,狗剩媳妇这才忿忿地瞪了男人一眼,返回外屋做饭去了。 酒足饭饱,白家姑娘开始收拾桌子,手脚麻利,却不显慌乱。甄永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趁白老 二侄子狗剩给客人沏茶时,甄永信干咳了一声,对狗剩说道,“你把令妹的八字儿报来,我给她批一下八字。” “先生还会算命?”狗剩问道。 “略知一二。”甄永信客气道。 狗乘就紧着把妹妹的八字儿报了出来。 外屋的狗剩媳妇一听说甄先生会算命,也来了兴趣,拖着小姑子跑到炕前,打算也让先生给算算。 听过姑娘的生辰八字,甄永信微闭双眼,开始掐算。 过了一会儿,甄永信睁开双眼,眼里现出几分惊喜,对白家主人说道,“这丫头好命呀!” 而后捋了捋思路,慢慢说道:“姑娘六岁半起运,喜神是水,命中阴阳平和,四柱三现正财,有旺夫之相。二十岁前,命中多有波折,过了二十,大运通达。二十一岁动婚,婚后多子,四十岁后,必将大贵。福神在西南方,劫神在东南方。” “你看看,”不等甄永信说完,狗剩媳妇就急着插嘴,冲着丈夫嚷道,“我说什么来着?不能嫁到皮口那边嘛!皮口就在东南边,那边是劫神,要是硬把咱妹子嫁过去,那不是把咱妹妹往火坑里推吗?” 说完,狗剩媳妇就问甄永信道,“先生给看看,俺妹妹嫁个什么样人家合适?” 甄永信见问,又闭上眼睛,掐算了一会儿,而后睁开眼睛说道,“姑娘属鸡,夫婿应该属龙,方能龙凤逞祥,这才能应验命中大贵,实在不中,属猪属蛇的也中,只是切忌属猴。” 狗剩媳妇听过,又插嘴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不能嫁给属猴的,鸡猴不到头,可皮口那小子,不就属猴吗?” 狗剩媳妇这话刚说完,就急得不行,赶快报出自己的八字儿,也求甄永信给掐算掐算。 甄永信也不推辞,只用了一会儿工夫,就掐算完毕,开始批解道,“你的命也不错,只是和这位姑娘的比起,还是略有一些不足。”随后,甄永信就把一整套现成的话,说给狗剩媳妇听。 这娘儿们听过,略有些失望,却不甘心,又把丈夫的八字也报出,求甄永信也给算一算,指望能得到好运相伴。 结论和她的差不多,只是甄永信最后补充了一句话,多少弥补了她的缺憾。 甄永信说,她丈夫命中有贵人相助,而这贵人又是属鸡的,将来会给他们夫妻带来不少好处。 狗剩媳妇一听就明白,这属鸡的贵人,就是自己的小姑子,因为白家的亲戚里,只有小姑子属鸡,想到这一点,狗剩媳妇心里才稍稍平衡些。 待甄永信和年轻人呛呛了一通后,白老 二看准机会,吱了一声,“照先生刚才所言,我家侄女福神在西南,甄先生就是从西南边的金宁府来的,敢烦先生在金宁府那边儿,帮我侄女物色一个好人家?” “是呀,”狗剩媳妇又抢嘴道,“金宁府是个大地方,人也开通,先生就帮个忙吧。” 甄永信听过,微笑一下,拿把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是一向烦厌儿女情 事的,帮得好,算是白帮;倘若稍出差错,反倒落得个满身不是。” “瞧先生说的,”狗剩媳妇抢过话茬儿道,“难道先生就没听说过?成人一桩姻缘,胜造七级佛陀,先生要是能帮俺妹 子把媒做成了,别的不敢说,一个大猪头保准少不了。” 第8章 贪心媒黑嘴说姻缘(4) 一屋子人听狗剩媳妇说出这话,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甄永信又一本正经说道,“去年,倒是有个开布行的朋友,托我给他儿子说媒,” 甄永信把话说到这里,扫了屋里人一眼,见一圈人都竖起耳朵在听,接着又说道,“也不知那孩子现在找没找到合适的?” 说完,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道,“嗨,仗着家里有钱,挑得厉害呀。家境殷实,又是独子,非要找到俊美的媳妇不成。” “先生,你瞧,”狗剩媳妇不待甄永信把话说完,抢着插嘴道,“天底下,还能有比俺妹妹更俊美的?跟天仙似的。” 小姑子听嫂 子这样夸她,红了脸,捅了嫂 子一下。 甄永信看时,果然不假,那姑娘两腮泛红,若粉面桃花,心里就涌起波澜,笑了笑,装着没事一样,不经意地说道,“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那家的孩子哪处都好,只是身材矮了些。” “你是说,那小子身材不高?”狗剩问道。 “高有啥用?”狗剩媳妇不等甄永信开口,又抢嘴道,“你身材倒高了,旗杆子一根!” “我看这样吧,狗剩儿,”甄永信见狗剩两口子又拌起嘴来,正好挡过他的尴尬,停了停,见狗剩两口子不再争吵,笑着接过话茬道,“等多暂有空儿,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看中了,我再帮着你们撺掇;看不中,就当没有这回事儿,你看中不?老话说,媒人的嘴,龙王的水,一尺波,十尺浪,都是不靠谱的事,你自己去看看,看准了,将来一旦有个差错,也免得我这个媒人在中间受埋怨,你说是吧?” “这倒不错。”白老 二见甄永信这样说,觉得靠谱,接话说道,“要不,狗剩瞅空儿去看看?” “嗨!”狗剩媳妇急了,抢过话茬道,“瞅什么空呀,我看现在就是空儿,刚刚出了九,地里的活儿还早着呢,妹妹也不小了,眼看就要脱孝衫,耽误不得。依我看,当家的今儿个就跟甄先生去,相中了,也好早点把事订下来,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听媳妇说得在理,狗剩瞅了瞅叔父,征询道,“要不,就这样儿?” “我看行。”白老 二说道。 狗剩媳妇得话,转身回家去给丈夫收拾出门的行装。不一会儿,行装收拾好了,急三火四地拿了过来。 正好下午有趟南去的火车,狗剩就和甄永信一块儿,当天到了金宁城。 下了火车,甄永信领着狗剩坐马车进了城,径直回到甄家大院。 回到家里,甄永信向玻璃花儿眼说了狗剩的来意,就让玻璃花儿眼做饭款待。见是丈夫揽回来的生意,玻璃花儿眼也不推脱,痛快地去张罗晚饭了。 傍晚,几道菜操办停当,丈夫陪着狗剩坐在炕上喝酒,玻璃花儿眼匆匆出了大门,来到永昶布行,把丈夫晚饭前在院子里交代她的事,向崔掌柜嘱咐了一遍,就又匆匆赶回家里,照应丈夫陪客人喝酒。 酒桌上,甄永信和客人说得挺投缘,谈笑风生。狗剩酒兴大发,喝得有点大了,微眯逢着眼睛,说困了,想睡觉。两个人就停了杯,等玻璃花儿眼把碗筷收拾下去,俩人又闲扯了一会儿,就各自睡下了。 第二天半晌午,甄永信领着狗剩来到西门口崔家布行。布行里这会儿已上来顾客。 二人推门进去时,柜台后只有崔掌柜儿子一人,正不停地从货柜上取下布匹,给顾客挑选,量尺扯布,打算盘结帐,动作麻利在行。 布行里,顾客进进出出,催家少掌柜又能不停地拿眼神和顾客们打招呼,一切做得彬彬有礼,让每个进店的人都觉得,崔家的少掌柜关照了自己。 甄永信领着狗剩进到店里,少掌柜抬眼冲二人微微颔首,说了声,“甄先生来了?”算是跟客人打过招呼,紧跟着又低下眉,给顾客扯布,打算盘结帐。 趁催家少掌柜低头忙时,甄永信向狗剩使了下眼色,暗示此人就是。 狗剩见到暗示,就会心地凑上前去,装成来买布的样子,仔细打量了催家少掌柜一番。 果然像甄永信说的那样,在狗剩眼里,这催家少掌柜一表人材,精明强干,身材虽不十分高大,属中等偏下,但却也并不碍眼,狗剩真个儿看得满眼欢喜,当他还要把布行里的情况再仔细端详一遍时,甄永信又及时冲他使了个眼色,狗剩就会心地跟着甄永信出来,身后传来催家少掌柜“先生慢走”的送客声。 “看得怎么样?”到了店外,甄永信试探着问狗剩。 “中!中!中!”狗剩乐得合不拢嘴,不会说话了,稳了稳神儿,才说道,“甄先生说他身材不高,可我看还行,不算太矮呀。” 甄永信听过,笑了笑说道,“白老弟说不矮,那就是不矮。” 两人边说边聊,在城里转了转,又回到甄家,进里屋坐下。 玻璃花儿眼见丈夫领着客人回来了,赶紧过来给客人沏茶递烟。 一袋烟点燃,甄永信问道,“白老弟,你看,是不是先回家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呀?” 狗剩听甄永信这样说,停了烟,一脸威严地说道,“不用,俺就可以给妹妹做主!” “要是这样的话,趁你在这儿,你看,是不是把两个孩子的八字儿交换一下?”甄永信试探着问道。 “中!”狗剩爽快答应了。 甄永信就喊过妻子,当着狗剩的面,把姑娘的八字儿写好,装进一个小纸箱,然后用红纸封了口,让玻璃花儿眼把姑娘的八字儿送到了崔家。又把崔家儿子的八字儿取回来,交给狗乘,说道,“白老弟回去找人推算一下,看看这两个孩子的婚姻合不合适。” “咳,还回去算啥呀?”狗剩不以为然地说道,“尽来回折腾了,先生是行家里手,批批得了。” 甄永信笑了笑,客气道,“老弟过奖了,这是婚姻大事,马虎不得,为兄信口说着玩玩还行,真正关键的当口,还是不敢当。”说完,思忖片刻,抬头和狗剩说道,“不过呢,我有个朋友,专以此事为业,要不,叫他来给批批?” “中!”狗剩说道。 甄永信就让妻子去把贾南镇找来。 贾南镇一身仙风道骨,来到甄家,进屋后听甄永信介绍了情况,就把二人的八字节儿并排在桌子上,而后眯着眼睛掐算起来,约摸一个时辰,突然睁开眼睛,拍了一下大腿,连声喊叹道,“天合之作呀!” 感叹之后,贾南镇就把类似甄永信在白家讲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待一切掐算停当,甄永信当即留下贾南镇吃晌饭,贾南镇也不推辞,坐到炕上开始喝酒。 中午,三人喝了点酒,狗剩要赶下午火车回去,甄永信就送二人一块儿出了门。 在街上,甄永信叫了辆马车,送狗剩去火车站,临走前,对狗剩说道,“白老弟这边儿,要是没话说,那就等我再去崔家看看,要是他那边也没什么事,下次我去普兰店时,就顺便把崔家的聘金带上,老弟看中不?” “中!中!这事就交给甄先生,只要先生看行,俺就中。”狗剩说完,就坐车出城了。 送走狗剩,甄永信掉头往城西去,到了崔家,被视为上宾,崔掌柜亲自沏茶递烟,催掌柜老婆张罗着去操办饭菜。 坐了一会儿,甄永信问道,“崔掌柜可曾找人批过二人的八字?” “嗨,甄先生说哪里话?批啥呀?你办的事,还用得着我操这心?”崔掌柜客气道。 这话甄永信听了心里舒服,心想这买卖人说话,就是中听,便客气了几句,扯到正话,“这事办起来,我心里还真是不托底。”甄永信叹气道。 崔掌柜听过,脸上有些发紧,问道,“你是说,他回家之后会反悔?” “不是,”甄永信顿了下,盯着催掌柜说道,“我是担心娶亲那天的事,该怎么收场?” “嗨,把人娶进了门,那就是咱崔家的人,由不得她了,量她能怎么着?”催掌柜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甄永信愣眼看了看崔掌柜,不冷不热地说道,“这么简单?要当真像催掌柜说的这么简单,令郎又何至于等到今天?” 崔掌柜自知出言轻狂,脸热了一下,问道,“那照先生的意思,该如何才好?” 甄永信并不急着说话,喝了口茶,脸色沉了沉,开口说道,“说句真心话,这要是个一般的女子,我倒并不怎么在意,凭你家的条件,也该能镇住她了。 “只是催掌柜有所不知,这姑娘,可不一般,说点不好听的话,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说实话,这么好的姑娘,我真的还是头一回见着,不客气地说,和少掌柜的反差,实在太大了,到了娶亲那天,一旦娘家人见到令公子,闹腾起来,咱在人面上,还真的说不出口啊。” 崔掌柜见甄永信这样说,咧着嘴,不知甄永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过了一会儿,才哀求道,“甄先生,你好事做到底儿,依我看,到了那天,这事全凭甄先生周旋了,甄先生尽管放心,事成之后,催某必有重谢。” “那是后话,眼下要想的,是怎么把那姑娘娶过来。”甄永信仍旧冷着脸说道。 “那是、那是,”崔掌柜顺着说道,心里却没了主意,“照甄先生的意思,兄弟我该如何做才是?” “姑娘的娘家哥哥这一关,眼面前总算是过了,我对他说,这边要是没话说,这几天就把聘金给下了,不知崔掌柜打算下多少聘金?”甄永信问道。 崔掌柜这会儿,已经让甄永信热一句冷一句的,弄成了丈二和尚,见甄永信紧盯着问话,也没了注意,起身到外屋和老伴商量了一会儿,回屋冲着甄永信伸出拇指和食指,说道,“八百两,外加四匹锦锻,正好四平八稳,甄先生看,中不?” “取意不错,不过还不够大气。”说着,甄永信伸出一根食指,断然说道,“一千两,取意一帆风顺,崔掌柜意下如何?” 崔掌柜听过这话,再次起身到了外屋,和妻子商量,返回后一口定价,“就依甄先生的,一千!先生看几时去下,才好?” “事不宜迟,夜长梦多,要是崔掌柜方便,我看后天就去,最好。”甄永信说道。 又过了一天,当甄永信带崔家的聘礼来到普兰店时,就被白家当亲戚看待了。看从车上卸下的彩礼和聘金,白家人才相信这不是做梦,找来村里几个有威望的乡邻,过来一起吃了订亲酒饭。 婚约写好,双方各自签字画押,摁了手印,这门亲事就算定下了,甄永信答应回去之后,就找人择出吉日,争取在春天种地前,把喜事给办了。临走,甄永信还没忘记问一下白老 二,问他房子的事,打算怎么办?白老 二说,重新盖!这两天就开始操办。 甄永信直说这样最好,又转身低声嘱咐狗剩子,说崔家有的是钱,给妹妹的嫁妆不用太气派,过得去就行,省点钱,干脆和叔叔家一块儿,重新盖一处房子。 狗剩子觉得甄先生这话在理,点头称是,说他媳妇也有这个意思。 和白家人闲谈了一会儿,当天甄永信就返回了金宁府。 在给双方留出仅够伧促筹备婚礼的时间后,甄永信把吉日在四月初六,随后就第三次到了普兰店,把吉日交给了白家。 婚礼是如期举办的,八辆彩车,载着彩礼和迎亲的队伍,在清脆的铜铃声中,傍晚赶到了新娘家。 甄永信吩咐崔掌柜亲自带队,向亲家做深刻的陪礼道歉,说新郎这几天过度劳累,前天偶感风寒,这两天不停地流泪打喷嚏,怕冲了喜气,就留在家里,由父亲代他来迎亲。 看看亲家翁一大把年纪,还这么卑躬屈膝、低三下四地一再道歉,新娘家人也就没在意,忙着安排酒席,招待大老远来的迎亲人马。 喇叭匠在白家门前奏起吉庆的迎宾曲,招徕一群看热闹的村里人,人群中不时发出对新娘婆家迎亲队的气派的啧啧赞叹。 白家新房还没建好,迎亲队伍只好在老房子前面支起帐篷住下。喇叭一直吹到半夜,才渐渐消停。 第8章 贪心媒黑嘴说姻缘(5) 第二天清晨,在没有新郎接亲的情况下,迎亲的、送亲的人一道,向金宁府方向驰去,车夫不停地挥动着鞭子,所有的马匹都浑身流汗,在正午前,赶到了金宁城外。 到了城郊,新妇下了车,换坐一 剩八抬大轿,在唢呐的引领下,向西门口崔家走去。 到了崔家大门前,放过鞭炮,大轿落地,在男 傧 相的引领下,新娘牵着同心结,走进了洞房。 事情是新郎自己给弄砸了。按照甄永信事先的嘱咐,新郎在夜里熄灯前,是不能从炕上下到地上的。为了防止意外,家里人甚至在新郎的裤裆里,塞满了足以吸干一瓢水的棉絮,以备新郎不时之需。 不料惊喜过度的新郎昏了头,一见到新娘,就丢了魂儿,当婚礼的司仪带着一帮人,在洞房里闹腾一番离开后,新娘关心地探问盘坐在炕上的新郎病情怎么样了?新郎就忘记了媒人的嘱咐,说自己根本就没病;当新娘追问他没病为什么不去迎亲时,新郎就 胀 红了脸,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了。 新娘还以为新郎生性害羞,不爱说话,就没再往下追究。 可是当新娘耍娇说,自己有点渴了,让新郎下炕去倒点水给她喝时,新郎这会儿就忘记媒人的嘱咐,没有喊来帮工,而是自己亲自跳下炕去倒水。 透过红盖头的下沿儿,新娘看见新郎跳下炕去,便不见了身影,还以为他不小心跌坐到地上,直到新娘发现新郎像似跪在地上走路,心里才猛然一惊,掀起了盖头,仔细看时,发现了丈夫的问题,跟着,洞房里就传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正在院子里吃酒的人扭头看时,只见新娘已掀掉盖头,狂奔出屋,哭着呼喊道,“哥,咱回家去!” 那会儿,新娘的哥哥正在庭院里的筵席上,刚把酒杯送到嘴边,听到喊声,就扔下酒杯,冲了过去。这当儿,妹妹已狂奔到跟前,嗷嗷狂叫道,“侏儒!大头侏儒!” 哥哥放下妹妹,冲向洞房,看见一个红装打扮的侏儒,手里哆嗦着端着一杯茶,正站在炕沿下发愣。 “你?!”新娘哥哥问道, “新郎!”侏儒嗫嚅着说道。 新郎哥哥转身返回院里,这时妹妹正要奔向门外,被门边的嫂 子一把拦住,嫂 子安抚她,“别跑,别跑,大喜的日子,别让人笑话了。” “骗子!咱上当了,我要回家!”新娘在嫂 子 怀里挣扎。 宴席乱了套,街上看热闹的人,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新娘哥哥跑过来,一把揪住甄永信,举拳要打,被一群人抱住,拉开了,嘴里却不停地骂着脏话。 反观媒人甄永信呢,这会儿却出奇地镇定,一当看见新娘哥哥被人抱住,自己这会儿已经脱离了危险,就镇定自若地走上前来,一脸正气地质问新郎的哥哥,“老弟,你为何冲我发急呀?” “奶 奶的,你骗我!”新娘哥哥破口大骂,一边挣扯着要爆揍眼前这个骗子,幸亏一大群人这会儿已死死地抱住年轻人,才让甄永信心里安实。 “我何尝骗过你了?老弟,你可不能绻着舌头说话呀!”甄永信委屈地反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侏儒。”新娘哥哥指着新郎斥问道。 “那不是你自己相中的吗?”甄永信反诘道。 “混蛋!你以为老子眼瞎?我相中的根本就不是他!” “白老弟,你别忘了,崔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是他,那又会是谁呢?” “我相中的,比他高!”新娘哥哥说道。 “你相中的,个子就这么高,”甄永信说得十分肯定,“我一点都没骗你,白老弟,你是不是要再看一次,才能相信?” “再看一次就再看一次,要是的话,我把脑袋揪下摔个响儿!”新娘哥哥赌誓道。 “白老弟可别把话说绝了,再看一次,要是没错,我只求白老弟别打我就行了,你能做到吗?” 在得到新娘哥哥保证后,甄永信让人去把新郎叫到店铺里,自己和新娘子哥嫂一块儿跟着过去。 新郎这时被惊得呆若木鸡,木偶似的听人摆布,咧着嘴走进店里,迈上柜台后面的台阶,兀然间,一个萧洒英俊的小伙子,出现在柜台后面。 新娘哥嫂看得目瞪口呆,跑到柜台前往里看看,原来柜台后是用木板搭起的架子。 新娘哥哥看过,捶胸顿足,埋怨自己瞎了眼,当时没伸头往里边再仔细看一看,结果坑了自己的妹妹。 “白老弟,”甄永信走过去,假惺惺地劝道,“你也用不着这样,这门亲事,既然是我甄某人在中间保的媒,那我一手托两家,也不能亏了哪一方,你看这样行不?既然你觉得吃亏上当了,那我就再做一次主,帮你把这门亲事给辞了,怎么样?” “辞了!我马上就把妹妹带走。”新娘哥哥叫喊着。 “那可不行,”甄永信说道,“咱们可是有婚约在先的,辞婚可以,可得人财两清呀,你得把崔家的彩礼和聘金交割清楚,才能把令妹接走。这样吧,我让你嫂 子过来,这几天陪着令妹,保证令妹在这里不会出事,等你回家把彩礼和聘金取了回来,再把令妹接走,你看这样成不?” 甄永信话音未落,新娘嫂 子就抢过了话茬,嗔咄丈夫道,“你抽什么疯呀?哪有这么办事的?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呀?再者说了,妹子要是回家了,往后还怎么嫁人呀?出一家进一家,那么容易吗?那聘金,咱都用到刚盖的新房子上了,现在 上哪儿去套弄出那么多银子?” 一番话,说得丈夫两眼发直,降下声来。 看准机会,甄永信又开口了,这回声音也低了下来,只有新娘哥嫂才能听清,“白老弟,交心地说,令妹嫁给这么个女婿,是亏了些,可是你想想,令妹一旦辞了婚,你能保证再嫁到这么好的人家吗?你现在都看见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将来都是令妹把持的,荣华富贵,享不尽的福啊! “再说了,你这妹夫是矮了点儿,可是他样样不缺啊,过日子,做生意,样样拿得起,轧了这门亲,你两口子将来还愁吃喝吗?年轻人不懂事,出门子时不如意,哭哭闹闹,也是常有的事儿,可你这当哥的,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看把这筵席给搅得,满城风雨的,都来看热闹,这不是打自己的脸,让别人看笑话吗?想想看,白老弟,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新娘哥哥肚子里憋屈,说不出话来,抱着头蹲在地上哭泣。甄永信又对新娘嫂 子说,“她嫂 子,你是个明白人,做事爽快,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这世间的事,哪有事事可心的?” “可不是吗,”新娘嫂 子赞同道。 甄永信见新娘哥嫂已经有些回心了,趁机又劝说道,“她嫂 子,快去劝劝你小姑子,把令妹领回屋里,别让她再闹了。尽让人看笑话了。” 新娘嫂 子出了店铺,到院子里劝说小姑子,哄着新娘又回了洞房。为了安扶新娘,嫂 子答应陪小姑子在这里多住两天。 这样,经过新郎父母长时间奴颜媚骨地赔笑,新郎可怜巴巴地摇尾乞怜,甄永信轮番的心理攻势见了效,婚礼才勉强收场。 第9章 农会长巧计取官印(1) 金宁城人的神经被撩动了。 街上人兴奋得眼睛发亮,相互谈论着西门口崔掌柜家侏儒娶美女、蛤蟆骑天鹅的故事。故事几经演绎,叠加润色,变得丰 满传奇,像地震波一样,以西门口为震源,向四周传播开来,一直传到远处的山村。 很快,故事在这一带就家喻户晓了。故事的主人翁呢,也由崔家的侏儒和新妇,渐渐过渡到甄永信,把他的机关妙算,演绎到无以复加,直逼借东风的诸葛亮。 最初的几天,甄永信还颇有成就感,走在街上,看见三三两两的市民聚拢在一块儿,议论着侏儒和美女的故事,他还挺展样儿,一度曾把这事儿,当作他江湖生涯的经典佳作。 过了几天,这种成就感,在甄永信心里就慢慢消褪了,他发现,城里人现在看他,眼神里总有点儿不大对劲儿的地方,有一种叫人心里似乎明白,却又拿捏不准的东西在闪动。 早先在街上碰见,还和他打招呼的熟人,现在开始躲着他了;明明在同一条街上迎面走来熟人,可当看见他时,对方会突然像似临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儿,倏然就拐进胡同,往另一条街上走去了。 有一次,甄永信拐过一个街角时,几个娘儿们正在又说又笑,看见他后,猝然止住,还拿女人特有的怀疑的眼神,左闪右藏、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甄永信感觉受到了侮辱,有些纳闷儿,心里开始抑郁。 随着成就感的淡去,失落感慢慢增强了,甄永信曾怀疑城里人是不是嫉贤妒能,眼气他的才华?过了一段时间,这种怀疑就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因为群发性的嫉妒,通常是世俗的仇富心理的一种本能反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嫉妒会被逐渐淡化。 可是,城里人现在对他的态度,却显然不是,因为时间过得越长,城里人眼里对他的那种奇异的神色,就越强烈。 甄永信开始感到迷惘、孤独、焦虑不安了,直到一天上午,街上的几个无赖,提着酒肉闯进了甄家大院,见到他后,当即跪下磕头,口口声声要拜他为师,甄永信才豁然醒悟,原来自己在金宁城市民的心目中,俨然已是无赖的师爷,泼皮的军头儿。 看见一群无赖跪在脚前,甄永信并没发火,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滚!”转身回屋,反拴上门,躺在了炕上,才开始生闷气。 甄永信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没出门,腾出时间,把从江湖收手回家后干的事儿,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头脑就渐渐清醒了些。 是啊,这几年,自己在金宁城里做的事,能在人面上说得出口的,能有几桩?按理说,这些事都应做得内敛、隐晦,而他却不顾江湖顾忌,反其道行事,做得过于张扬,犯了江湖大忌,有时不但不反思,甚至还自鸣得意,过分地低估了别人的智慧,不光想一直蒙骗一些人,不光想在某些时候蒙骗所有的人,甚至于想在所有的时候蒙骗所有的人,最终却把自己的另一面,晾晒在众人的眼前,遭到世人的唾弃。 而且,这种唾弃,绝不会像一个小酒馆掌柜卖了掺水的假酒,穿邦后失去了主顾,经过革心洗面和时间的抚慰后,还会重新把顾主请回。 现在,他的这种被唾弃,却是基因根植式的,是永远的,注定无法挽回的。 想到这里,一种恐惧莫名涌来,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末日。甄永信开始痛恨自己的自作聪明,根本没有彻悟四空寺慧通法师传授的韬光养晦的真谛。 正是在这个时候,西门口崔掌柜送来了谢媒礼。 谢仪是丰盛的,在城里谢媒礼中,已算是顶峰:一个猪头,四块锦缎衣料,两坛老酒,两包点心,外加一封红包。 一看红包的大小,甄永信就有些心凉,加上这两天心情不好,只和催掌柜说了些应酬客套的话。 在椿凳上坐了一会儿,催掌柜觉得聊无趣味,就要起身告辞。 甄永信也不强留,客起了几句,就起身送客。 眼看妻子把崔掌柜送出大门,甄永信打开红包,果然里边只有两锭四十两的银子。甄永信立时觉得心脏像被人死死攥住了,喘不出气儿来,一赌气,就把银子掀到地上。 “这就不少了!”妻子进门时,看见丈夫把银子扔到地上,赶紧哈腰拣起,嘴里埋怨丈夫道,“城里人谢媒,哪见过这么重的礼呀?” “奸商!”甄永信骂了一句,“他把我当傻子了。”停了停,又自言自语道,“做媒?这算做哪门子媒?” 当天晚上,甄永信留下四样礼品,把两锭银子重新包好,带在身上,到了崔掌柜家,绷着脸进去,径直把红包放在炕上,不等崔掌柜搭话,就直截了当开了口,“崔掌柜的谢媒礼,我收下了,这银子,甄某断不敢接,还请崔掌柜收好。” 崔掌柜刚要推辞,甄永信又开口说道,“如今崔掌柜是心满意足,安享天伦了,却不知甄某人为了令郎这门亲事,讨得满城骂名,名声狼籍。要不是脸皮厚些,都快被城里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如今要是再收下崔掌柜的这几两银子,那岂不是更让城里人说我是个图利忘义的小人?再者说了,令郎的新妇,能不能在崔家待下去,甄某人可是不敢保的。”说完,转身离去。 这句恐吓那么厉害,第二天一大早,崔掌柜就提着红布裹着的箱子,又来到了甄家。 甄永信端量了一下崔掌柜手里箱子的份量,笑着把崔掌柜迎进堂屋说话,吩咐妻子沏茶递烟,说了一些客套推辞的话。 崔掌柜一再谢罪,说自己天天忙于生意,也不懂行上的规矩,说现在家里,只有这八百两余银了,务必请甄先生赏脸收下。 甄永信又推辞了一番,见崔掌柜执意要留下,强他不过,就不再坚持了。 事情的发展,验证了甄永信的推测。来找他看事儿的人,一天少似一天。好在这些他已事先料到,心里也不发慌。闲来无事,就又想起把家里祖上的田产买回来的事。 正好家里还有几千两闲银。 这些田产,是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卖出去的,因为那时急着用钱,当时卖得烂贱,买主们都觉得拣了个大便宜,现在不想便宜出手。可是,当听说甄永信要把自家的田产赎回去时,当初买家的心里都犯了合计。 早先为了赎回房子,甄永信把济世堂邵掌柜搞得家破人亡、元气大伤的事,他们也都有耳闻,现在就不敢得罪这个臭大爷,纷纷照着原价,把田产还给了甄家。 短时间内,甄永信就恢复了甄家的祖业,虽说家里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可每年的田租,也够一家人的吃喝,偶尔还有讼师盛世飞来找他写诉状,也能赚点活便银子,玻璃花儿眼已相当知足,当看见丈夫有时闷闷不乐,还能主动找话儿开导他。 不错,是有一段时间,甄永信心情相当地坏,甚至动了再闯江湖的念头,只是眼下局势不稳,外面兵荒马乱的,再加上现在家里日子过得也挺舒坦,衣食无忧,而自己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才没马上走出家门。 第9章 农会长巧计取官印(2) 担心丈夫会离家出走,玻璃花儿眼就设法留住丈夫。 “你不是说要管教管教孩子吗?”一天夜里,孩子们都睡着了,妻子问他,“你看,他们眼下,见天上小鼻子的公学堂,成天哇啦哇啦背一些鸭子叫唤一样的鬼话,将来忘了祖宗可咋整?” “明天再说吧。”丈夫说道。 早晨起来,儿子们上学去了,甄永信找出了自己早年学业用书,扫去灰尘,从中选出了《百家姓》、《千字文》一类发蒙读物,并亲自拟定了教学大纲,规定在以后每天放学的时间里,都是他给孩子们发蒙国语的课程。 这一规定遭到了二儿子世德的抵制。因为父亲的国语课程,显然挤占了他们的玩耍时间,白天在日本人的学堂里,已经把他的头给搞胀了,现如今,回家后还要跟着父亲从“赵钱孙李”学起,心里就充满了敌意,根本学不进去。 看看长时间的教育,都无法让老 二记住“赵钱孙李”,甄永信就想起了自己上私塾时,先生挂在墙上的戒尺,就亲自动手,仿制了一根。 以后的日子,每天下午,孩子们放学回家后,都能听见正房里的炕上,父亲的戒尺在老 二手上击打时发出的“吧、吧”声。 老大世义挺省心,一开始就表现出对国学的兴趣,很快就展示出在国语方面的天赋,对父亲每天的授课量,还明显感到不满足,每天完成父亲教的学业后,还有余力,请求父亲再给加点量。父亲对长子特别满意。 有了哥哥的反衬,弟弟手心挨父亲板子的次数,也就比过去密集多了。 在《千字文》还差最后一章就要结业的那天下午,父亲检查儿子的作业,像过去一样,世义先背。 世义站在父亲面前,把课文背诵得行云流水,字句从儿子的口中富有乐感地向外流淌。 孩子背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儿,叫父亲心里极为得意,从大儿子的身影里,甄永信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自己在私塾的先生面前背书的情景,而正是这种刻苦地求学,才使他在童子试时,夺了案首,中了秀才,要不是科举废止…… 忽然,甄永信觉得浑身发冷,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机械地对儿子们说了句,“好了,今儿个到这儿吧。”说完,就给孩子们下了课。 “爹,还没背完呢。”世义说道。 “中,爹知道你会背了。”父亲低着头嘟囔了一声,冲着两个孩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玩吧。 世德不等爹把话说完,就野猫一样蹿了出去。 甄永信恍惚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给孩子启蒙,不是在教他们走正道儿,而是在害他们。 想想自己早年的学业,在金宁府一带,谁人能比?可后来呢,为了生计,差点没把自己逼死;而自己现在,却又在引领孩子们去走自己当年的老路。看看老大世义刚才背书的样儿,和自己当年多像啊?这样一想,甄永信后背不觉冒了冷汗。 这天夜里,经过深刻反省,甄永信决定重新拟定孩子们的学习大纲。 从第二天开始,孩子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课程,在这种课程里,既包括司马光砸缸一类古代儿童机警故事汇编;又有三国演义一类文史通俗读物的简编本,穿插讲解三十六计概要。 讲义丰富精练,贴近生活,实战性强,连一向厌学的老 二世德都入了迷,并且学用结合,一周后,老 二世德就用刚刚学来的李代桃僵计,成功地从玻璃花儿眼手里骗去了二角钱。 老 二世德说,他的橡皮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玻璃花儿眼埋怨了一句,就给他二角钱。通常一块方形橡皮,正好需要二角钱。 可下午放学回家,母亲看老 二手里的一串糖葫芦时,问他从哪儿弄来的,老 二就说是同学给的。 而和他一起回家的哥哥,诚实地举报了他,“不对,是他自己花钱买的,还给我吃了呢。” 事情一经穿邦,玻璃花儿眼就气得不行,像早先惩罚丈夫出 轨时那样,扭着老 二的耳朵,拿鸡毛掸子狠抽他的屁股,一边问他再敢不敢撒谎了? 院子里响起了杀猪一样的嚎叫。 这种凶残的惩罚,让丈夫浑身不舒服,很容易想到自己早先也曾这样,动不动就挨玻璃花儿眼的惩罚,甄永信心里就对大儿子的诚实感到讨厌。 “行了!”看到悍妻还有惩罚下去的意思,丈夫坐不住了,冷着脸冲玻璃花儿眼说道。 “从小偷针偷线,长大偷米偷面。”玻璃花儿眼冲着丈夫吼道,“你这样护着他,将来会咋样?” 甄永信沉着脸,不再说什么,转身回屋了。现在,他已完全掌握了控制妻子的手段,心里也就不怕了。 果然,他发了话后,玻璃花儿眼虽说嘴上不服气,最终还是松开老 二,回屋做饭去了。 夜里,听听孩子们发出均匀的鼾声,妻子知道丈夫还没睡,就想劝说丈夫,“他爹,这些天,我听你给孩子们讲书,不再讲‘首孝悌,次谨信’一类的东西了,全是些弄奸取巧、坑骗蒙人的东西,照这样下去,不是把孩子给毁了吗?” 丈夫没还声,只叹了口气,过一会儿,才说道,“他妈,你说我的书底儿,怎么样?” “那还用说,金宁府人,谁不知道?十七岁参加童试就夺了案首,中了秀才。”玻璃花儿眼展样地说道。 “可后来呢?” “唉,那不是朝庭废了科举嘛。” “可是,眼下还有科举吗?你没看看,咱现在,连一个中国人都做不成了,成了地地道道的亡国奴,学那些破烂玩艺,还有啥用啊?当年我学得那么好,想想后来怎么样?让你爹妈骂成啥样儿啦?归起,连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了。 “再看看现在,咱这家业又恢复了,可哪一两银子,是我靠书本上学的那些破烂玩艺弄来的?还不是全靠我肚子里的智慧?你现在要是还逼着孩子们像我当年那样学习,这不是又把孩子逼上我当年的老道儿上去了吗?” 听丈夫这样说,玻璃花儿眼有些脸红,因为丈夫刚才又提起自己父母当年虐 待他的往事,虽说没提起她当年爆虐丈夫的武功,还是让她心里觉得挺不自在。好在是夜里,没人看见。 听听丈夫说的还真在理儿,可妻子嘴上不愿服输,咕噜了一句,“反正我觉得,你现在教的,也不是正道儿。”说完,转身睡去了。 有了父亲的启蒙、呵护,老 二世德就把学用结合发挥到极致。 父亲刚讲了反间计,他就运用反间计,成功地唆使了一对要好的朋友反目成仇,之前,这两个同学亲如兄弟,对全班同学都构成了威胁。 父亲教了欲擒故纵计,他就对一个同学施以小恩小惠、甜言蜜语,两天后,就把这个同学脚上的一双新鞋,穿到了自己的脚上,因为多少天来,他一直觉得,这双新鞋穿到他自己的脚上才更合适,气得那同学的母亲,连夜从城南找到城北的甄家,连说带骂,把自己孩子的新鞋要了回去。 玻璃花儿眼羞愧得无地自容,连赔不是,说了一大堆好话,才没让那孩子的母亲太发火。 送走了同学的母亲,玻璃花儿眼刚要教训儿子世德,丈夫又拦着了,“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孩子间的事儿,大人别掺和。” 常常都是这样,一当母亲要管教孩子,丈夫就在一边儿拦着。 让父亲不满意的,是大儿子世义,虽说他比弟弟年长两岁,可对父亲新开的课程,似乎并不感兴趣,傻愣愣的,缺少弟弟世德那种天赋,这就加重了父亲的担心,担心大儿子会走上自己从前的老路。 甄永信打算在大儿子世义身上多下点功夫。以后每天授课时,父亲总是绷着脸,告诉世义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大儿子听了,就直耿耿地问道,“包括你和俺妈?” “对!”父亲生气地说道。 “可是,学校老师教我们,要诚实做人。”世义反诘父亲。 “那是骗人的,”父亲说道,“那些小鼻子说得倒好听,可是他们要是真的诚实的话,为什么还占领我们的土地?让我们当亡国奴?” “可是,你早先也这么教我了,‘凡出言,信为先。’”儿子又反驳父亲。 父亲不愿意承认自己也错了,却又无法给大儿子解释明白,就骂大儿子是榆木脑袋,于是大儿子就更加糊涂了。 由于大儿子不可理喻,父亲就决定让现实惩罚这个执拗的儿子。 一天,兄弟二人正在院子里踢鸡毛毽时,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西厢房的瓦楞上。老 二世德跑去找父亲帮忙,父亲就感觉时机到了。他从房檐下搬来一架梯子,搭在房檐上,对大儿子说道,“世义,你是老大,理当上去取下。” 世义望了望房檐,犹豫了一会儿,看着父亲威严的眼神儿,只好硬着头皮爬了上去。待大儿子刚踩上瓦片,父亲立刻就把梯子撤掉。恰巧这会儿母亲上街买菜去了,求助无援,大儿子世义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怂泡,人世间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实力。”父亲在房檐下骂道,“现在该知道了吧?爹也是信不过的。自己想法儿下来吧。” 大儿子两腿开始发抖,在房子上犹豫了一会儿,却毫无办法,心里害怕,脚底一滑,从瓦片上跌落下来,疼得鼻尖冒汗,咧着大嘴哭起来。 玻璃花儿眼买菜回来,见大儿子世义坐在地上哭泣,吓了一跳,问是怎么回事。老 二世德一时吓得发懵,忘记了父亲教他的那些韬略,惊吓之下,跟母亲说了实话。 玻璃花儿眼听过,立时就暴怒起来,冲着丈夫吼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边说边要把大儿子扶起,可大儿子这会儿已经站不起来了,没办法,玻璃花儿眼只好把世义抱回炕上,嘴里一刻也没停止泼骂。 丈夫这会儿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向大儿子道歉呢,还是应该先向妻子赔罪。无奈之下,沉着脸,一声不吭。 第9章 农会长巧计取官印(3) 丈夫的这种沉默,却让玻璃花儿眼妻子担心起来,担心自己发作过度,会把丈夫重新变成公山羊。这样的事儿,从前曾发生过一次。 想到这一块儿,玻璃花儿眼只好强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降低了声调。 原想儿子世义只是受了一点擦伤,以为睡过一 夜 就好了,甄永信也没当回事儿。不想第二天早晨,发现儿子的大腿红肿起来,已经起不了炕了,甄永信才相信坏了事。 家里立时慌乱起来,慌乱中,玻璃花儿眼一边埋怨丈夫,一边急着想办法,猛然间,玻璃花儿眼想起了三十里堡,那儿有一个老韩太太,家中有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从前丈夫当劳工时伤了腰,正是她去抓的药,才给丈夫治好了病。 想到这儿,她揣上银子,匆匆出了门,叫了辆马车,就到三十里堡去了。 下午回来时,玻璃花儿眼带回来两服外敷的药,急三火四就给儿子敷上。 自知都是自己的错儿,照顾儿子的活儿,甄永信就主动担了下来,一天数次给老大世义喂饭擦身,端屎接尿。 由于方法得当,十天后,儿子的腿就消了肿;一个月后,敢稍微动弹了,甄永信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心情也比较轻松,傍晚盛世飞来时,甚至还能愉快地和他笑谈。 盛世飞是在甄永信生意清淡后,唯一和他保持正常业务来往的客户,一有讼事,就来找他写诉状,谢仪也从不拖欠,银子虽不算太多,却足以维持家中的日常开销,这就足以让甄永信心存感激,把他视作知己。 见面后,赶紧请盛世飞进正房,吩咐妻子看茶递烟。 盛世飞端起茶,没说正事,而是问了些孩子的腿伤之类的琐事。看看好友一味谈些日常琐事,甄永信就相信老朋友今天来,只是顺路随便来坐坐,也没了精神,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 谈了一会儿天,好朋友说要回去,甄永信也不太留客,起身送朋友出门。 过了二进院子,盛世飞一把拉过甄永信,神神叨叨地说道,“兄弟今天来,是受人之托。” “谁?”甄永信开始警觉起来。 “谁?还不是维持会的农会长。” “农会长?”甄永信翻了一下眼珠子,说道,“我和他素未平生,他怎么会有事托我?” “噫,哥哥的英名,城里谁人不知?”盛世飞撇着嘴,表情夸张地称赞甄永信。 “兄弟消遣我了不是?”甄永信急于知道正事,见盛世飞不谈正事,反倒和他耍起嘴皮子,便冷着脸说道。 “哪儿的话?”盛世飞恭维着说,“兄弟我多 暂 敢在哥哥面前卖关子?今天兄弟确实是受农会长之托,专程来求哥哥的,他遇到大麻烦了。” “究竟是什么事呀?” “咳,说来话长呀,”盛世飞捋了捋舌 头,说道,“这农会长巴结日本人做事,当初也是花了不少银子的,才弄了个维持会会长的位子,刚到任还不满一年。他天性又是个爱沾花若草的主儿,有家不回,四处打野食儿,结果就钻进了副手的圈套。 “那副手原本也曾钻营维持会会长的位子,无奈送的钱少,就输给了农天财,心里敝着气,正一心想挤着他呢,就抓准了农天财的毛病,在大连窑 子里花钱雇了个窑 姐,来调理农天财,那农天财哪里能禁得起女人的勾搭?就主动咬了钩,留那女人在官署过了夜,可不曾想,第二天一早,这女人就不见了,锁在保险柜印匣子里的官印也不见了。” “这么说,那官印是被那窑 姐儿盗走了?”甄永信问道。 “那还用说?” “那就派人把那窑 姐抓到不就结了?” “咳,大连那么大个地方,藏一个窑姐儿还不方便?派人去捉,岂不是大海里捞针?再说了,那窑 姐要的是钱,她要那官印有什么用?” “照兄弟看,那官印现在会在谁手里?” “在谁手里?这事甄兄还不明白?在维持会那个副职的手里呗,这不明摆着吗?那副手是要拿这官印说事,拱掉农会长,好取而代之。农会长这几天,都吓得不敢办公了,称病在家休养呢。” “要这么说,这事儿,还真挺难办呀。”甄永信思量片刻,说道。 “当然难办呀!不难办,农会长怎么会托我来找哥哥呀?” 这话听了,甄永信心里舒服,嘴上却直客气,“兄弟这是什么话?哥哪有那本事?去干涉官府的公务。哥要是真有那等本事,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等地步?哥也奉劝兄弟一句,这事还是不掺和为好,老话说,伴君如伴虎,侍官如侍狼。侍候得好,保得一个平安;侍候得不好,狐狸没套着,空惹一身臊,弄不好,还会生出许多事端。世飞兄现今诉讼的职业已经不错了,何必去跟他们官府交结?自寻许多烦恼。” “哥哥有所不知,”见甄永信说出这话,盛世飞急得直眨巴眼睛,解释道,“干兄弟这一行的,不跟官府打交道,怎么行得通?如今咱们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法律摆在那里,是给老百姓看的,官司输赢,全凭日本人和那些给日本人当差的中国人的一句话。不跟他们交结,兄弟这碗饭,如何能端得起来? “不瞒哥哥说,为了交结农会长,兄弟也是投了本钱的,要不,我对这事,怎么会这样上心?你想,一旦他倒了,我那些银子,不全都打了水漂?” 盛世飞见甄永信对这事不上心,只好向他亮了底儿。 甄永信见盛世飞这样说,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抬头说道,“要是这样话,我帮兄弟想想办法,倒也无妨。”又停了一会儿,问道,“你保准那官印,儿现在就在那副职的手里?” “保准在,一点错不了。” “那副职现在住在哪儿?” “就住在他们官署的后院。” “那农天财呢?” “住在前院。” 甄永信听过,又顿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赶明儿个,我过去看看,你中午再来听我回话,中不?” “中。”说着,盛世飞就走了。 盛世飞刚走,冷不防身后闪出个人影,吓了甄永信一跳。定睛看时,是玻璃花儿眼。 “你傻呀?”玻璃花儿眼开口训斥丈夫道,“没生意时,你成天愁眉苦脸的;如今有了生意了,你却把人家往门外踢。多好的主顾啊,多少人巴结着要交结官府,还巴结不上呢,可你倒好,如今官府找上门儿来了,你不但不巴结,反倒推三阻四的。” 甄永信乜视了妻子一眼,没理会她,转身回屋去了。 玻璃花儿眼不甘罢休,跟在身后絮叨,一直等丈夫回屋坐到炕沿儿,又跟到里屋数叨。 被聒燥得心烦,甄永信只好抬头说道,“我看你是让钱给弄魔障了,你也不看看,现今这些当官儿的,有几个不像窑 子里婊 子?为官一任,吃穷一方;用人时靠前,不用人时靠后,空口白牙的抓人使,见了银子就像苍蝇叮了血,生意?这叫哪门子生意?从他们兜里往外掏银子,那还不跟从王八嘴里往外抠肉一样难?他求你办事时,说得好好是是,办完事就翻脸不认人,不给你钱,你找谁要去?生意?这是什么生意?弄不好会出大乱子的。不见着现钱,我去扯那闲淡?” 玻璃花儿眼还要理论,甄永信懒得和她烦,转身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洗漱罢,简单吃了早点,就起身出了家门,来到南街,围着维持会官署转了一圈。 从前,这里是一座三进的院落,老毛子来时,把前排门房扒掉,建起一排二层砖楼,当作市政公署。 后来,日本人赶走了老毛子,又在这里设立了维持会。现在楼后边,就成了二进的院落,格局和甄家大院相仿。 甄永信回到家里,妻子已把午饭做好。吃过饭,甄永信开始研墨,写了一封短笺,装进信封,收好,就开始给大儿子上课。 中午,盛世飞又来了,甄永信见他两手空空,就把昨天劝说他的话又说了一遍,显得颇为难,劝他趁早抽身算了。 盛世飞似乎也看破了由头,苦苦哀求他,说事成之后,农会长绝亏待不了他。 甄永信情知盛世飞这是拿话哄他,就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应付。 二人说了一会儿,盛世飞看看实在没法儿,就告辞回去了。 “你这样逼他出血,就不怕他事后找茬?”盛世飞走后,玻璃花儿眼沉不住气了,提醒丈夫道,“好歹他是维持会长,身后有小鼻子撑腰。” “我一介寓公,又没犯在他手上,怕啥?好歹我们甄家也是官宦世家,他能奈我几何?”甄永信冷语道。 “哼,官宦世家?我看你倒像是骗子世家。”玻璃花儿眼愤愤地说道。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丈夫有些不乐意了。 傍晚,盛世飞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说是农会长的一点心意,劝甄永信务必收下。 甄永信故作惊慌,假装坚决不要。二人僵持了一会儿,甄永信又说了一大堆为难的话,才勉强收下包裹里的五百两银子,随后把昨天封存好的信笺,交给盛世飞拿去,叮嘱农会长务必按照信笺中的办法去做,或许会有转机。 盛世飞接过信笺,转身匆匆离去了。 第9章 农会长巧计取官印(4)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洗漱罢,简单吃了早点,就起身出了家门,来到南街,围着维持会官署转了一圈。 从前,这里是一座三进的院落,老毛子来时,把前排门房扒掉,建起一排二层砖楼,当作市政公署。后来,日本人赶走了老毛子,又在这里设立了维持会。现在楼后边,就成了二进的院落,格局和甄家大院相仿。 甄永信回到家里,妻子已把午饭做好。吃过饭,甄永信开始研墨,写了一封短笺,装进信封,收好,就开始给大儿子上课。 中午,盛世飞又来了,甄永信见他两手空空,就把昨天劝说他的话又说了一遍,显得颇为难,劝他趁早抽身算了。 盛世飞似乎也看破了由头,苦苦哀求他,说事成之后,农会长绝亏待不了他。 甄永信情知盛世飞这是拿话哄他,就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应付。 二人说了一会儿,盛世飞看看实在没法儿,就告辞回去了。 “你这样逼他出血,就不怕他事后找茬?”盛世飞走后,玻璃花儿眼沉不住气了,提醒丈夫道,“好歹他是维持会长,身后有小鼻子撑腰。” “我一介寓公,又没犯在他手上,怕啥?好歹我们甄家也是官宦世家,他能奈我几何?”甄永信冷语道。 “哼,官宦世家?我看你倒像是骗子世家。”玻璃花儿眼愤愤地说道。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丈夫有些不乐意了。 傍晚,盛世飞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包裹,说是农会长的一点心意,劝甄永信务必收下。 甄永信故作惊慌,假装坚决不要。二人僵持了一会儿,甄永信又说了一大堆为难的话,才勉强收下包裹里的五百两银子,随后把昨天封存好的信笺,交给盛世飞拿去,叮嘱农会长务必按照信笺中的办法去做,或许会有转机。 盛世飞接过信笺,转身匆匆离去了。 当天夜里,维持会衙门里失火了,浓烟穿过被火舌舐破的窗户纸,直往外涌。 火警声惊醒了整座城市。 农会长穿着内 衣,跑了出去,把后院住的属僚喊醒,自己一人又冒着浓烟冲进屋里,打开办公室的房间。 随后,一大群属僚也端着脸盆,提着水桶,慌慌张张地开始救火。 农会长把一些紧要的文件从档案柜里搬出,吩咐随他进来的属僚,把这些文件搬到外面安全的地方;看见副职进来时,农会长就打开保险柜,把里面盛放官印的镶金小木匣拿出,亲自交给副职,叮嘱他带回家保管好。 见副职犹豫了一下,接过官印匣子出去了,农会长这才转回身,又去指挥大家救火。 好在这天夜间无风,火势也不太猛,不到一个时辰,大火已被扑灭。 接着农会长又吩咐大家收拾东西,查找暗火,一直折腾到半夜,救火的人才各自散去,回家歇息。 第二天一早,农会长早早起身,带病指挥属僚们把署衙打扫干净,把昨夜搬出去的东西,重新搬回原处,摆放熨帖。 副职见属僚们都在忙活,自己也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把盛放官印的镶金小木匣捧着送了回去。 接过小木匣,农会长当着副职面儿,亲自打开小木匣,发现官印完好无损地放在小木匣里,这才舒了一口气,笑了笑,盯着副职的眼睛,话里带味地说道,“这几天,让老弟费心了。” 副职脸热了一下,稳了稳神儿,客气了几句,借口还有公务要打理,就退了出去。 维持会里一切恢复了正常。 农会长也病体痊愈,销假回衙办公。 一桩心事了却,农会长颇为得意,闲来无事,品味一番事情的原委,觉得挺有意思,想想最初官印失窃时,真有五雷轰顶的恐惧,任是绞尽脑汁,仍然一筹莫展,连一向头脑灵活、巧言善辩的盛世飞,也直呼无奈。 可那甄秀才,只短短的几行字,即刻点化他茅塞顿开,柳暗花明。 再细品一下那条锦囊妙计,看似简单,却是天衣无缝,穷极精妙,绝非常人所能运筹得出来,真是叫人回味无穷。 令人不满意的,只有一点,便是这次出事,让那甄秀才硬生生敲去了五百两银子,这让农会长耿耿不能释怀。心想日常吃惯杂拌食了,除了日本人,还没有谁敢在他手里一次敲去五百两银子呢,心里难免愤愤不平,便开始琢磨要把这银子收回。 强索肯定是不行的,这甄秀才绝非省油的灯,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智取也不成,真要斗智,他显然不是那甄秀才的对手,看来不搞点小交易,还真是不成。 农会长便想到了衙署的一个空缺,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既能把甄秀才收至门下,为己所用,又能收回被他敲去的五百两银子。 傍晚,盛世飞又来甄家,一进门,就直喊恭喜恭喜。 看那笑脸,不像开玩笑,甄永信有些纳闷,问道,“世飞兄又在搞什么名堂?甄某整日三门不出四户的,闷在家里,何喜之有,竟让兄弟来取笑?” “什么话呢?”盛世飞说道,“农天财会长请席,听说还有公职相送,你说,这难道还不是可喜可贺?” “公职?什么公职?”甄永信听过,警觉起来。 “具体的事呢,小 弟就不清楚了,哥哥到时,自然就知道了。”盛世飞阴阳怪气地卖起关子。随后二人说了些不关痛痒的话,盛世飞就告辞了。 碍于面子,第二天中午,甄永信到了老德兴饭庄的二楼包间,推门进时,农会长和盛世飞已经在坐,酒席陈列齐备,只等甄永信到后开筵。 见甄永信到了,盛世飞叫了三个窑姐陪酒,分开坐在每位的身边儿。 农会长肥胖,脑袋硕大,大下巴,小头顶,逞金字塔形,看上去叫人觉得,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多余的。见了甄永信,也没起身,只坐在那里拱了拱手,算是施了礼。 甄永信落了坐,酒筵就开始了,先是农会长翻动着厚嘴唇,说了些客套话,而后就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一杯酒吃下,农会长就忙碌起来,桌上桌下手脚不停地和身边的两个尤 物交流起来,色迷迷的眼睛也不忘关照对面坐着的窑姐。 心里有事,甄永信不敢贪杯,等着农会长露出底牌。可这胖子眼下正忙于和窑姐们交流,倒让甄永信觉得现在呆在这里有些碍眼。 酒过三巡,农会长身上才渐渐消了火,坐直了身子,收起色相,说了几句客套话,应酬客人,干咳两声,对甄永信说道,“久闻甄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得识荆,真是三生有幸。世飞兄时常提起你,让本某关照甄先生,只是衙门里一直没有空缺,没敢劳动大驾。好歹日前有了一个空缺,本某便想起了甄先生,今日聊备一杯薄酒,来请求甄先生荣任,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多谢会长大人错爱,”甄永信小心地应付道,“小 弟一介书生,落魄街巷,能得大人垂青,实属幸事。大人有事,只消吩咐一声,小 弟愿奉鞍马,岂有相求之说?” “甄先生真是学富五车,说起话来顺耳中听。”顿了下,农会长又说道,“是这样的,本署文书一职,近来空缺,几经延聘,却没得相宜之人,听世飞兄推介,觉得此职非甄先生莫属,所以今天才请世飞兄做中,略备薄酒,权作聘仪,还望甄先生不要推辞才好。” 听过这话,甄永信心里有了底,略作沉吟,开口说道,“会长大人美意,实令小 弟受宠若惊。只是恕小 弟冒昧,不能领受大人美意。” “噢?莫非甄先生嫌职位太低不成?”农会长见甄永信说了这话,愣了片刻,问道,“不瞒甄先生,这可是多少人捧着银子求我,都得不到的职位呀!这一点,你问问世飞兄便知。”农会长两眼直视着甄永信说道。 “农会长休怪,这个,小 弟自然知道,”甄永信紧着解释道,“只是小 弟长期闲荡江湖,松散惯了,如今已是秉性难易,如今要让小 弟羁于繁文缛节的官场,实在是强小 弟所难。” “嗨,我当什么事呢,这算什么?”农会长大咧咧地说道,“有我在,看谁敢把甄先生怎么样?” “话虽如此,”甄永信忙着解释道,“可官场之事,纲纪如网,以小 弟之懒散性格,一旦到了任上,只能尽给大人上眼药,如何能让大人申饬纪纲?再说了,宦海水深,暗流涌动,岂是小 弟一介迂腐书生所能应付?一旦翻船,再想替大人效劳,恐怕也无能为力了。” 农会长听甄秀才的话软中带硬,神色不卑不亢,也觉这甄先生不是个安分之人,纵然将他拢络到门下,将来也未必能替自己尽心尽力。 想到这一点,农会长沉吟片刻,就不再强求,扯了些闲话,就又去和三个窑姐撩拨起来,直吃到半下晌,才散了席。 回到家里,玻璃花儿眼一听说丈夫拒绝了公职,心里老大不快,刚要发作,甄永信马上开口,堵住了她的嘴巴,“他哪里是要给我公职呀?分明是要我吐出那五百两银子。再说了,他现在是给小鼻子做事,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叫什么?”玻璃花儿眼瞪着眼睛问道。 “汉奸!你想过吗?自古以来,我洋洋华夏大族,岂有长久受人欺辱的历史?最长的是蒙古人,也不过一百年,而大清满人,他们也是先把自己变成汉人,才统治了汉人,现在已是摇摇欲坠。一个弹丸之邦,不自量力,强占我华夏国土,又岂能维持长久?一旦时局有变,那些给小鼻子做事的汉奸,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甄永信说道。 玻璃花儿眼听过丈夫的话,惊得张口结舌。想想也是,眼下吃喝不愁,又何必去逼着丈夫做他不愿做的事?万一逼得狠了,说不准又把丈夫逼成了公山羊。这样想时,便不再说什么。 第10章 局中局兄弟放白鸽(1) 过了三个月,大儿子世义能下炕走动了,只是伤腿还有点瘸,走路时一瘸一拐的。 起初,父母还以为是儿子在炕上躺的时间太长,伤腿没完全好利索,才会这样。又过了些日子,看到儿子乐呵呵,行动自如地一瘸一拐地四处走动,甄永信才感到问题的严重,相信大儿子的腿,已无可挽回地瘸了。 意识到这一点,玻璃花儿眼像遭了雷击,坐在地上咧着大嘴嚎叫起来,不停地数落着丈夫,冒着会把丈夫变成公山羊的风险,骂出了恶毒的狠话,“天杀的,报应呀,见天不教孩子好道儿,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机智多谋的丈夫,这会儿吓得不敢说话,坐在炕上闷闷不乐,心里也难免愧疚自责,这时也对自己的教学大纲起了疑心,不时地扪心自问,到底有没有必要,在孩子年龄尚小的时候,提前把尘世的险恶,灌输给孩子,向孩子教授一些老谋深算的权术,运用权术对孩子进行魔鬼训练? 妻子的泼骂,像咒语似的,叫甄永信浑身发冷,惊悸不安,对从前未曾相信过的天命,产生了一丝的迷惑。 妻子说这是报应,会不会真是这样?老天爷用儿子的一条断腿,来惩戒他过去干了太多的坏事?这样想时,浑身不时会阵阵颤栗,冒出冷汗。 更让他意料不到的是,他越是颤栗,就越是要思索,越思索就越发不安宁。很快,甄永信就陷入了这种自我折磨的恶性循环。 正是这时,他毅然拒绝了贾南镇介绍的一桩生意。 贾南镇是傍晚收摊后来找他的,一见面,就对甄永信一脸的憔悴感到震惊,瞪着眼睛问道,“哥这是咋的啦?” “报应!”正在外屋做饭的玻璃花儿眼恶狠狠地抢着说道。 “什么报应?”贾南镇听着不 对 路,问了一声。 “他自个儿清楚。”玻璃花儿眼没好气地说道。 甄永信怕妻子要说出难听的,赶紧插话,招呼贾南镇坐下,说些不关痛痒的话。客套之后,贾南镇就凑到甄永信身边,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城南老阎家的管家,下午到摊上来,托我求你给他们东家办件事儿。” “什么事?”甄永信没精打采地问道。 “是这么回事,”贾南镇身子向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老阎家的大儿子,十五岁那年出天花,差点儿一命过去,落下一脸麻子不说,还瞎了两只眼,今年二十五了,老娶不上亲,但凡有点儿模样的女孩子家,再穷也不肯把女儿嫁给他;有几户人家倒是愿意和他们轧亲,可那些女孩子都是残疾的。 “阎家给儿子说亲,原本是要找个人来照顾自己儿子的,要是能生个一男半女,那就更好了,模样也不大挑剔,说得过去就行,家道也不太看重,只是身体要好。管家说,这事要是能办成,给一千两的谢仪。不知哥哥想不想做?” “绝对不做!”贾南镇话刚说完,甄永信当即一口回绝。 只怪贾南镇最后没把握住,把声音放开了,让玻璃花儿眼听到了话尾。“其实要说起来,”玻璃花儿眼听说有一千两的谢仪,急着从外屋闪身进来,抢过话把儿,说道,“他们家给媒人的谢媒礼,还真不算少。” “那你去做吧?”甄永信阴着脸冲妻子说道。 玻璃花儿眼自知没趣儿,撇着嘴,退回外屋。 贾南镇见甄永信今天这个态度,也有些纳闷,问道,“莫非哥有什么难处?” “有何难处?不过搬弄口舌而已。”甄永信冷着脸,不屑地说道。 “那哥哥为何不接这笔生意?” “天心不可欺呀。”甄永信叹气道。 “哥这是从何说起?”贾南镇干笑了一声,媚着脸问甄永信。 “你想啊,”甄永信端起茶杯,望着贾南镇说道,“他阎家自己来说,那儿子一脸麻子,又瞎眼,这仅是他们一家之言,实际去看,不知又相差多远呢。他说不挑这个不挑那个,却又拒绝了那么多人家,还不是要给儿子娶个好样的体面姑娘? “他阎家要的是能装门面的儿媳妇,要真是像他家说的那样,凭他们的势力,还用得着来求我?今天他来求我,无非是想效仿西门口崔家娶亲的故事罢了。 “可兄弟知道不?崔家那门亲事办完后,哥这心里,天天不得安生呀。哥已是当爹的人了,想想看,要是咱自己有女儿,嫁了一个那样的女婿,这一辈子就算成天坐在金山上,心里能安生吗?” 甄永信盯着贾南镇的眼睛,像似在等待答案,见贾南镇哑然无语。 住了一会儿,甄永信又说道,“这阵子,哥一直在想这个事,特别是世义的腿摔坏了后,哥想得更多了,你嫂 子骂我说,这都是报应,哥一声都不敢吱,心里不愿去想,却又不能不去想,想着想着,还真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些值得琢磨的东西。 “从前,哥也动辄说天道天理的,可究竟什么是天道天理?始终也说不清楚,光会说几句教条,‘道法自然’一类的话。可‘自然’为何物?如何去‘法’?实在是一窍不通。这一阵子闷在家里冥思苦想,还真有些省悟。” “是吗?”贾南镇也像对这个话题挺感兴趣,媚笑着说道,“哥哥不妨说说,让小 弟也长长见识。” “兄弟想啊,”甄永信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老天既然给天下人排生出三百六十行,那就一定要给哪一行都定下了行事的‘道’,农夫种田,你得春种秋收,所种的作物,你得按时令行事,依地势选种,这就是务农的‘道’。 “顺道而为,方能有所收获,反过来,你冬季播种,春季收割,山峰插柳,洼地种谷,那便是背了‘道’,背了道,就一无所获,这就叫道法自然。你想,连务农都有个道,得按道行事,其它的三百多行,怎么会没有个道呢?” “依哥哥高论,干咱们这一行的,这个‘道’应该是什么?”贾南镇问道。 “这一阵子,哥也想过,干咱们这一行的,真的也有个‘道’,这个‘道’,我归纳了一下,有三句话:小取于民,巧取于商,横取于官。” “这话什么意思?”贾南镇脸上有些迷惑,盯着甄永信问道。 “小取于民,”甄永信伸出一个手指说道,“就是说,干咱们这一行,赚一般老百姓的钱,一定要从小处做起,赚个小钱马上就收手。你想啊,一般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本来就不滋润,咱从他们身上赚钱,要是下手太狠,那就会让他们倾家荡产,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你虽赚了点儿钱,心里会安生吗?心里不得安生,天天过不得安生日子,那咱干这一行,还有什么意思?” “照哥哥说,小 弟现在算是小取于民啦?”贾南镇得意地问道。 “应该算是。”甄永信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道,“老百姓找咱摇卦算命,无非是寻得一点精神安慰,你给他们批卦时,就要注意,多说些他们爱听的话,不然,他们花了钱,又听了些心烦上火的话,这就是背了道。” “那巧取于商呢?”贾南镇追着问道。 “大凡商人,多是以奸巧取利,他以奸巧取利,我以奸巧取其利,以奸治奸,可大可小,均不为过。”甄永信说道。 “那为什么要横取于官呢?”贾南镇又问。 “你想啊,那些当官的,哪一分钱是干干净净得来的?既然他们以不义取财,那咱们对他们下手,无论手段多狠,都合天理,所以才叫横取。” “照哥这个‘道’,对老阎家的这桩生意,该如何?” “如果哥不住在此地,不惧事后败露,会毁了声誉,对于这桩生意,咱们可以巧取,但又不能伤了他人,不然,就不合天‘道’了。只是哥现在身居这里,再者说,如做成此事,必要伤及他人,这就不合于‘道’,所以这局生意,我看还是不做为好。” “那小 弟就把他给回绝了?” “对这种地头蛇,既不可轻许,也不可一口回绝,可虚与了事。”甄永信嘱咐道。 第10章 局中局兄弟放白鸽(2) 说话间,玻璃花儿眼饭菜已经端上。 甄永信留贾南镇吃饭,贾南镇也不推辞。吃过饭,又闲聊了一会儿,贾南镇就告辞回去。 大儿子的腿疾,刺痛了父亲,甄永信停止了给儿子们授课,闲着无事,每天上街走走解闷儿,年纪轻轻的就做起了寓公。 一天到贾南镇摊上,看他生意清淡,甄永信便站住脚,和贾南镇闲聊起来。一个话头没说完,见一对年轻男女从远处往摊儿上走来。 “哥,你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贾南镇向两个年轻男女那边儿使了个眼色,告诉甄永信说,“这俩人,这两天老到我摊上来,说是吉林农安人,家里遭了洪灾,房子和家人都给冲走了,他兄妹二人跑得快,才侥幸逃脱。 “如今无依无靠,四处流浪,眼下只想找个靠谱的人家,把妹子给嫁了。这几天,他们老上我这儿,求我帮忙打听,说不求别的,只要男方家人忠厚老实,家境说得过去就行。” “噢?”听贾南镇这样说,甄永信警觉起来,顺着贾南镇暗示的方向望过去,见一男一女走了过来,打眼看上去,二人都不是邋遢人。男的眼睛不大,貌似忠厚,只是偶尔目光一闪,露出几分机警;女的纸眉顺眼,颇有姿色,时而抬眼看人,神情风韵流动。 来到摊儿前,那男的和贾南镇打了招呼,问所托之事有无眉目。贾南镇虚与应付,说正忙着打听,眼下还无消息。那二人说了些感谢的话,动身要走。甄永信见机插话问道,“听二位的口音,颇似吉林人。” 两人听过甄永信问话,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男的就转向甄永信,殷勤地说道,“老哥说得是,我兄妹二人是吉林农安人。” “噢?农安可是个好地方。”甄永信脸上显出几分兴奋,接话道。 “老哥去过农安?”男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问道。 “去过,早年到吉林收山货时,曾在农安住过。”甄永信随口说道。 “呀,老哥做过山货生意?”那男的试图把话岔开。 “做过,吉林东部,常来常往。我记得,农安城南,有一条小河,是向西流的?” “对,对,是向西流的。老哥的记性真好。”那男的应承道。 “河上有座石拱桥,很是漂亮,桥面的石柱子上,雕了许多小石狮子呢。” “对,对,老哥说得对,那桥是漂亮。”那男青年颇感自豪,又和甄永信扯了些家乡洪水的事儿,就动身离开了。 看两个年轻人走远,甄永信嘱咐贾南镇,“兄弟今晚到哥家里吃饭,我正好有点事儿和你商量。” 傍晚,贾南镇来时,玻璃花儿眼饭没做好,贾南镇就到炕前和甄永信说话。“哥找我来,商量什么事?”贾南镇问道。 “兄弟这阵子,摊儿上进项如何?”甄永信并没直接回主应贾南镇,而是另起话头儿,扯闲话。 “和往常差不多,天天都能弄上几个铜板。”贾南镇说道。 “怎么样?”甄永信问道,“兄弟还满意吗?” 贾南镇一时摸不准甄永信话里的意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似乎像明白过来,紧着说道,“小 弟这些,都是哥哥给的,小 弟的本事,也是哥哥教的,小 弟知道现在鸠占凤巢,理当把摊儿让给哥哥。哥哥放心,小 弟现在觉着,一个人独闯江湖,也不会心虚,明天哥哥尽管去摊上,小 弟也正想到外面闯荡一番。” 甄永信听过,知道贾南镇误解了他,便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停了笑,问贾南镇,“兄弟看看,凭哥现在的家业,再到摊上给人摇卦算命,合适吗?”说完,又笑了起来。 贾南镇想了想,也是,甄永信确实今非昔比了,已是城中名流,以这种身份,设案摇卦算命,是不般配的,便问道,“那哥哥刚才问小 弟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记得兄弟曾对我说过,等积攒够一笔银子,就回老家成家立业。兄弟现今也不老小了,早该安个家,现在有了机会,不知兄弟愿不愿抓住?” “哥哥说的是什么机会?” “今天到你摊上的两个骗子。”甄永信盯着贾南镇的眼睛说道。 “骗子?”贾南镇有些纳闷,问道,“哥哥怎么知道他俩是骗子?” “是他俩告诉我的。”甄永信说得胸有成竹。 “他俩告诉你了?我怎么没听见?”贾南镇一脸懵懂地问道。 甄永信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根本就没到过吉林农安,也不知吉林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地方,我只是信口胡编,说农安城南有条自东向西流过的河,河上有座石拱桥,桥上雕着些小狮子,可那小子就一叠声地附和着说是,你说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万一吉林真有一个农安,城外真有河和桥呢?”贾南镇问道。 “那种可能只占万分之一,而且,听过我的话后,他要真是那里的人,还应该随口说出那条河、那座桥的名字,来证明他知道的比我多,这是人之常情,而他呢,正好相反,一当我讲到农安城的事,他就设法把话儿岔开,这就说明他怕露出马脚。” “那依哥哥的意思,他俩要骗什么呢?” “放白鸽!”甄永信断然说道,“你没听出来吗?他要找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就是为了便于下手。” “放白鸽?”贾南镇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是一脸懵懂,“哥,什么叫放白鸽呀?” 甄永信见贾南镇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居然连江湖上放白鸽这么简单的雕虫小技都不知道,便撇了下嘴,给贾南镇解释道,“就是骗婚嘛。” “骗婚?”贾南镇听过,沉吟了片刻,又问,“那哥的意思呢?” “这两个人现在干的,就是哥说的违背‘道’的那种事儿,你想啊,他俩为啥不敢找大户人家去做?就是因为大户人家防范严密,不好脱身。而一般的小户人家,成天土坷垃里创食,一辈子积攒点钱,就是为了给儿子娶一房媳妇,这些骗子就是利用了小户人家防范不严,容易下手罢了。 “一般的人家,经这路骗子做一局,往往就被洗劫一空。今天他们即然撞到我手上,不如干脆把他灭了,也算为咱这一带老百姓除了一害。免得有人上当受骗。” “咋灭他们?” “城南老阎家不是求我帮他儿子娶亲吗?”甄永信问道。 “前些天他家管家又来了,让我给应付走了,大概他也听出你不愿意做,这几天就没再找我。”贾南镇说道。 “不要紧,这回你去找他,只是别捎带了我,就说你自己给他物色到一个合适的……”甄永信叮嘱道。 二人合计到深夜,贾南镇才离开甄家。 第10章 局中局兄弟放白鸽(3) 第二天一大早,贾南镇没像往常那样出摊,而是径直到了南门外的顺来风客栈,找到了那兄妹二人。 二人住在客栈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刚刚起身洗漱,见贾南镇找来,就把他让进屋里。 贾南镇进屋,见房间里凌乱不堪,散发着霉味,找不到坐的地方,炕上被褥胡乱堆放着,看上去不像是兄妹分居,贾南镇心里就有了底,暗自佩服甄永信的眼力。 那男的把被子往炕里边推了推,让贾南镇坐下。 看看炕上不甚干净,贾南镇推辞说还有事儿,站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这两天我给你问了几家,都嫌你兄妹是外地人,不知根底儿,心里不踏实,我看这事挺难办。令妹要是诚心想在咱们这一带找个好婆家,你俩老这么住客栈不行,最好先在这里租一间房子住,而后再托一个托底的人帮着张罗,兴许这事才有把握。” 那男的听了,觉得在理,也来了精神,紧跟着说道,“老哥说的对,只是这城里的房子太贵,我兄妹二人一路乞讨过来,身无积蓄,眼下真的租不起呢。” “我看这样吧,我那儿还算宽敞,你兄妹二人先搬我那儿住些日子,以后有了钱,等租到合适的房子再说,你看怎么样?”贾南镇和那男的商量道。 “那就多谢哥了,我兄妹二人现在举目无亲,托底的人,实在难找,小妹的事,还望哥帮着费心。”那男人说。 听过这话,贾南镇思量了一会,抬头望着那男的说道,“其实,这也好办,要是你兄妹不嫌弃,我们之间可以表亲相认,这样,我出去说话,别人听了,心里也会踏实些。” “要能这样,哥就是我兄妹二人的大恩人了,等把小妹的事儿办停当了,兄弟腾出空儿来,一定好好报答哥。”那男的有些激动,握住贾南镇的手直说感激的话。 “报答啥呀?人这一辈子,谁还没点难心事儿?帮人一臂之力,也是为来世积一点阴德。”贾南镇客气道。 说着,贾南镇领着兄妹二人,来到徐二的住处,跟徐二说了情况,就安顿二人在里屋住下。 此后,贾南镇就和这兄妹二人以表兄妹相称。 安顿好兄妹二人,当天下午,贾南镇到了城西南的阎家大院。 阎家是这一带的富室,农、官、商三路通吃,这些年发了大财,嫌城里的宅院不宽敞,卖掉城里的老宅,在城西南盖起了一座大庄院。宅院是五进的,全部用石灰岩方料砌成,围墙高起,落落壮观,远看像一座城堡。 阎庄主常年在外面料理生意,家中一应大事小情,全靠管家打理,重大事情,由大婆拿主意。阎财主除了正室,还娶了六房偏室,无奈阎家枝叶不旺,人丁不兴,除了大婆和三房各生一子,其余各房,都生的丫头,数量也不多。眼下愁的,正是大婆生的长子。 见贾南镇找来,管家也没领进正房,只在门房里看了茶。稍作寒暄,贾南镇就说明了来意。说是自己的两姨表亲,家住吉林农安,家乡遭了洪灾,逃难投奔他这儿,有在这里给表妹找户人家的打算。 管家听后,翻了下眼珠子,问道,“人怎么样?” 见管家问出这话,贾南镇也拿起腔来,“人怎么样?还要你老自己去看看,嘴上的事,不托底。我可是经您老再三求托,才替您老操心的。” 管家见贾南镇说话软中带硬,赶紧换了口气,说道,“那是,那是,这样也好。”说完,就跟贾南镇进了城。 在徐二家里,管家见到了那兄妹二人。看那女人,低眉顺眼的,面色白净,眉目清秀,偶尔抬眼,神色里略显戚楚,却不乏风韵;身段也匀称,约摸二十刚出头儿。管家看了个满眼,心神也随着动荡起来,嘴上和那男子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徐二家,管家跟着贾南镇到了街上,说回家跟东家商量商量,就乘车去了。 下午,阎家的管家又返回城里,说主人已有意这门亲事,让贾南镇帮着撮合。 贾南镇见时机已到,趁势说道,“表妹家遭不测,投我而来,要我保媒,也该让我见上你家少爷一眼才好。要是这样匆忙就订了亲,万一将来有个闪失,我在表妹面前也不好交代,您说是吧?” 管家听贾南镇说出这话,脸上略显为难,嗫嚅着顿了一会儿,答应道,“那是,那是,这样也好。”说完,就带贾南镇出了城,往阎家大院去了。 进了阎家大院,贾南镇才发现,这庄院从外观看,虽壮观,却朴实,进到院内,则别有洞天,房屋正面墙的石面上,都有各种鸟兽浮雕。室内更是装潢华丽,雕梁画栋,藻井斑斓,地面铺设红色理石,堂屋墙壁镶有瓷砖壁画,光彩流溢。顺着地砖甬道,转过三进后,到了一排正房靠东边的一间屋子。管家小声嘱咐贾南镇道,“别说话。”随后就推门进了屋。 在里间炕上,一个瘦削的男人正坐在炕当间儿,贾南镇估摸,这该是阎家的大少爷了。 听有人走进屋里,那瞎子忽然像遇到什么危险,挺直了身子,不住地转动着脑袋,仿佛他身边站满了人,他要逐个向来人打招呼,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盘坐在炕中间,幅度均匀地钟摆一样,一刻不停地前后摇动着身子。 贾南镇仔细看时,发现这瞎子皮肤灰黄,知道他常年缺少户外活动,枯瘦的脸上,坑坑洼洼,下颏向前伸出,眨巴的眼皮下,像干瘪的种子,枯秕无物,看过后,叫人发瘮。只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贾南镇就退了出来。 到了外面,管家刚要开口说话,贾南镇抢着说道,“屋里太暗,我眼神儿不好,没太看真实,能不能叫你家少爷出来一下?我再仔细瞧瞧。” 管家面带难色,停了一会,又走进里屋,在瞎子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瞎子就起身下炕,走出门外,上身前倾,胸向下腆着,撅着屁股,两腿不能打弯,脚擦着地,向前挪步。没走上十步,贾南镇就转身出去了。 管家忙把少东家侍候进屋里,出门追赶过来,在大门口追上贾南镇。 “老弟,你看还中不?”管家自知少东家人长得不济,说话时先自失了底气。 贾南镇看了看管家,未置可否,冷冰冰只说了一句,“等回去和我表弟商量商量再说吧。”说完,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第10章 局中局兄弟放白鸽(4) 一连两天没消息,阎家的管家就沉不住气了,找到城里来,见到贾南镇就问道,“老弟,这事商量得咋样了?” 贾南镇坐在卦摊后的椅子上,两手叉起,搁在桌子上,干笑了一声,说道,“还没商量呢。” “怎么?”管家迷惑起来,问道,“莫非老弟不愿帮忙?” “不是不愿帮忙,”贾南镇抽开双手,身子又向后倚去,“关键是你家少爷,不光像你说的那样,又瞎又麻,还半身不遂呢。你看,不消说是给我表妹保媒,就是给一般人家保媒,我手托两家,总不至于把人家孩子往火坑里推吧?” “咳,老弟言重了,”管家急着解释道,“我家少东家哪里是半身不遂?那天只是坐的时间长了,就把腿坐麻了,平时不是这样。老弟放心,绝对不是半身不遂。” “就算不是半身不遂,这年月,年轻人成亲,虽不说非得郎才女貌,起码也得看上去差不离儿。我表妹你也看见了,说是天仙,那倒有点过了,说是眉清目秀,总不过分吧?可你家少爷呢?和你家少爷相比,你看般配吗?” “差是差了点儿,可我们东家能保证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呀!别人家成吗?”阎家管家亮出自己优势。 “咳,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你说的也是,人都有个老的时候,一旦老去,哪还看出什么俊不俊的?可年轻人偏要讲个死理儿,去追求那靠不住的相貌,宁肯吃苦受穷,也甘心情愿。可实际上,只有那荣华富贵才是实实在在的。这不,我表妹在老家时,爹妈宠着,就挑三拣四的,哭着闹着,辞了多少好人家,结果怎么样?也给自己挑老了,一场大水,又把家给毁了,投奔我这儿。我是什么人物?在这里坐摊儿,一天下来,赚几个子儿,将够自己吃饭。他兄妹一来,倒把我给缠上了,我寻思着,不近不离,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可你家少爷呢……咳!” 听贾南镇这样说了,阎家管家又来了兴头,紧着说道,“贾老弟,你说的是,讲相貌,我们少东家是欠了点,可我们少东家并不是娶小呀,是真正明媒正娶的正室,相貌差点,彩礼上找嘛,再说啦,贾老弟要能成全了这门亲事,光是谢媒礼,就够老弟好生受用一阵子的,省得天天在这里坐案,一年下来,也赚不了多少,是吧?贾老弟,我这话说得难听了点,可在不在理儿?老弟想想看……”阎家管家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见贾南镇不吭声,又开口相求道,“麻烦老弟回去好好劝劝你表妹,怎么样?” “好好劝劝?”贾南镇显得有点生气,“要是我自己的妹妹,早就替她做了主啦。可她不是我亲妹妹呀,还有表弟跟着,他也宠着自己的妹妹。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挑挑拣拣,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既要好人家,又要好女婿,又要一笔聘金,好回家重修家园。好事都叫他想到了。” “他要多少聘金?”管家问。 “多少?还真的不少,狮子大开口,一千两现银。一般人家,上哪去弄?”贾南镇发起牢骚。 管家听了,舒心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多少呢,才一千两,好办!贾老弟,这事你尽管放心办,办成了,上次答应给甄先生的一千两银子,全数归你!” 贾南镇听罢,两眼倏然放光,片刻之后,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管家一点也没忽视贾南镇的表情,停了一会儿,贾南镇才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道,“其实呢,这事儿说起来,也不难办,只差在我表弟这一块儿。他指定是要和你家少爷见上一面的,不见上一面,指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一旦要是真的见了你家少爷,这事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你看这样成不成?”管家思忖了一会儿,说,“到时候,我找一个伙计顶替一下成不?” 贾南镇沉吟了片刻,说,“不中,你想想,你家的伙计,个个膀大腰圆的,要是让他看见,准会起疑心的。” “怎么会起疑心呢?”管家不明就里,问道。 “你想想啊,”贾南镇说,“像你们这样的人家,身体这么健康的小伙子,什么样的好人家的姑娘娶不来?怎么会讨一个落难的女人当媳妇呢?” 阎家管家听了这话,立时缓过神儿来,却又一筹莫展。 “我看这样,倒有点门儿。”住了一会儿,贾南镇有了主意,低声对管家说道,“你家不是有不少把头,在边外给东家管荒吗?要是说给你家的一个把头娶亲,娶完亲,就要带上家眷到边外管荒去,这样,找一个伙计冒顶一下,把我表弟应付过去。等把人娶了过去,我表弟带上聘金走人,到那时,生米做成熟饭,就由不得她了。” 管家听后,拍了下大腿,茅塞顿开,直说自己真笨,没想到这一步棋。随后两人就把事情定下,明天贾南镇就领着表弟到阎家相亲。 第10章 局中局兄弟放白鸽(5) 相亲的事儿,挺顺利。阎家管家找了个皮肉细嫩的伙计,冒充给东家管荒的把头,坐在更夫的门房里,贾南镇领着表弟来时,管家相互介绍了几句,寒暄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 双方都挺中意。 接下来开始谈婚论嫁了。在定下新娘进门时,阎家付清媒人酬金和新娘聘金各一千两银子这一款后,两家人就各自开始操办婚事了。 婚礼在阎家大院里举办。随礼的都是这一带的头面人物。酒席也丰盛,新郎的哥哥夹坐在一群体面人中间,好酒好菜,叫他有些难以招架,不免多喝了几杯。 一当婚礼的仪式完毕,新娘入了洞房,贾南镇就推说有事,离了酒席,找到阎家的管家。 管家这会儿都快忙晕了,见到贾南镇,却立时清醒过来,吩咐伙计把事先准备好的箱子抬出来,帮着贾南镇把箱子搬到大门外,装到一辆事先等在那里的马车上。 看看箱子已安放停 当,贾南镇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纸折叠的信封,交给送他出来的伙计,嘱咐道,“这是我给新人的祈福辞,你拿回去交给你们管家,让他掌灯时再打开,打开早了,就不灵了。”说罢,跳上马车,催促车夫往西南方的官道那边驶去。 在城边官道的岔道口上,甄永信坐在另一辆马车里等着他。到了岔道口,贾南镇跳下马车,把马车上的一个箱子搬到甄永信的车上,朝箱子努了下嘴,轻声说道,“都在里面。” 说罢,望着甄永信,眼里满含留恋,伤感地说道,“哥,小 弟真的不愿离开,我老是觉着,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学来呢。” “艺无止境,自己慢慢摸索吧,”甄永信也有些伤感,停了停,问道,“你爹妈还在贾家庄吗?” “在,”贾南镇说道,“上次来信说,还住在庙东三间草房里。” “回去把房子修缮一下吧,最好能搬倒复起,把房子盖得像样些,再置办些田产,也好给老人养老。”甄永信叮嘱道。 “行,等我把房子弄好了,哥一定要过去看看。” “不,我要在你成亲的时候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哥保重,我上路了。” “去吧,”甄永信微闭上眼睛,望着贾南镇嘱咐道,“在码头等船时,当心自己的箱子。” “知道,哥请回吧。”贾南镇重新上了马车,往大连码头去了。 下半晌,在酒席上有些过量的新娘哥哥,是被亲家安排的马车送回城里的,在夫子庙前下车时,没看见贾南镇的卦摊,新娘哥哥就相信,表哥这会儿还在阎家的酒席上,便自个儿一摇三晃地往徐二家走去。 徐二还没卸车,街门锁着,到了门前,新娘哥哥觉得两腿有些发软,依着街门,就势坐下。坐下后,觉得坐着还不舒服,索性在大门外躺下,肚子里这会儿像有一块烧红的炭火,烤灼着他浑身冒汗。 傍晚,徐二卸了车回家,没见着贾南镇,却看见一条醉汉横躺在门前,上前仔细瞅瞅,是贾南镇的表弟,猜他是婚礼上喝多了,问他几句,这醉鬼哼哼叽叽的也说不出人话,徐二便扶他回家去,放到炕头。 天黑后,还不见贾南镇回来,徐二就猜想他准是到甄永信家去了。因为贾南镇在城里没有别的亲戚,通常只到甄家去。想到这里,徐二也没理会,独自睡下。 第二天一早,还没见贾南镇回来,而里屋炕上的醉汉,却发出闷雷似的鼾声,徐二预感出了什么事,便匆匆到了城东北的甄家,看见玻璃花儿眼出来开门,开口问道,“昨天夜里,贾南镇在你家过夜吗?” “没有啊。”玻璃花儿眼愣了一下,摇头说道。 徐二听过,不再跟玻璃花儿眼搭话,愣乎乎地闯进大门,到了堂屋,见甄永信正在穿衣服,来得及打招呼,徐二就惊觑觑地说道,“哥,你那朋友不见了。” “噢?”甄永信脸色一惊,问道,“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徐二说得相当肯定,“一 夜没回来。” “那他表弟呢?”甄永信又问。 “喝得烂醉,正在炕上睡呢。” 甄永信听过,背依着山墙,坐在炕头上,沉思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大概走了吧。” “走了?”徐二惊问道,“去哪儿啦?” “江湖中人,谁能说得清?”甄永信晃着头说道。 “他不是哥的朋友吗?”徐二一脸迷惑地问道。 “咳,什么朋友,在卦摊上认识的,萍水相逢,说得投缘而已。”甄永信淡然说了一句,装上一袋烟,抽了起来。 “是这么会事,”徐二叹了口气,“早知这样,我该收他的房租呢。白白让他住了这些年,只是看在哥的情分上。” 甄永信见徐二说出这种愣话,笑了笑,劝导他说,“权当做好事了,看在哥的薄面上。要不,哥替他把房钱还上?” “你看看,哥生气了不是?”见甄永信这样说,徐二也感觉自己把话说过了头,放缓了语气说道,“小 弟只是说说而已,哥的大恩,小 弟这一辈子还不一定能报完呢。”停了停,又问道,“照哥的意思,他那个表弟,我该怎么处置才好?” “打发走算了,他穷得叮当响,能把他怎么着?”甄永信怂恿道。 徐二回到家里,看看醉汉已醒,正要和他说话。年轻人见徐二从外面进来,惊恐不安地问道,“我表哥呢?” “一 夜都没回来,我这一大早出去找了一圈儿,也没见个人影,我估摸着,是跑了。还欠着我几年的房费呢。”徐二一脸不悦地说道。 倏忽间,年轻人脸色变得蜡黄,额角开始冒汗,借口去找表哥,匆匆出了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看来上当,是确定无疑的。阎家的聘金已被那算命先生洗劫而去,只怪昨儿个多贪了几杯,没盯紧貌似恭顺温良、热心肠的算命先生。现在这年轻人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阎家才娶过门的新娘救出。 一番思量,这小伙子来到阎家,说是自己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临走前,想见上妹妹一面。 看门老头告诉他,说新婚妇夫昨天晚上已乘火车,连夜去了黑龙江。 新娘哥哥问这对新人所去地方的具体地址,看门老头就说出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地名,一会是肇远,一会儿是三江口,一会儿是齐齐哈尔。 见看门老头说话吞吞吐吐,年轻人就断定,新娘此时就在大院里。 只是无论怎么商量,看门老头就是不让他进,也不向里面通报。因为昨天夜里,掌灯时分,管家忽然想起,伙计白天曾交给他一个红信封,说是媒人临上车时给他的,嘱咐他在掌灯时拆开看。管家把信封拆开时,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了四句话: “兄妹未必真, 夫妻难生根; 若要留此妇, 休教出大门。” 管家读罢,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安排人加强了警戒,嘱咐看门人,年轻人来时,只与周旋,决不放进。 年轻人情知被反做了,却又无可奈何,既没表现出应有的愤怒,也不向当局报案。 大约过了十天,一天夜里,年轻人翻墙跳进阎家大院,被护院的伙计就地摁住,送进衙门。 一顿拷打,说出实情,原来是吉林四平的一对小夫妻,常年以放白鸽为业。 警察本来要连同新妇,一道捉拿归案,后来阎家使了银子,就放过了新妇,只把年轻人判了刑,投进旅顺大牢。 第二年秋天,新妇竟然给阎家生了个儿子。 转过年,开了春,甄永信接到一封来信,信是从山东青州寄来的,甄永信猜想这信一定是贾南镇寄的。 拆开信封看,果然是。 信中言辞真挚而朴实,回忆了和甄永信共处的那些愉快的时光,叙述了对哥哥的思念之情。 信中说他已成了家,妻子是地方上一户望族的姑娘。家里的房子也已盖好,是五间瓦房的四合大院,剩下的钱,置办了一百亩地。 家里现在雇了三个伙计,眼下他正每天领着伙计们下田摆弄土坷垃。言语里透露出对当下日子的不满和无奈。 信的结尾,顺便邀请甄永信得空来这里住些日子。 甄永信闲来无事,平日在家里憋闷得难受,正缺少一个出门的托辞。 怕妻子阻拦,接到贾南镇的来信,就相信这封信的衷旨,全在最后一句话上,所以当玻璃花儿眼问他贾南镇在信里都说些什么事时,甄永信就把信在妻子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地说道,“他叫我过去一趟。” “什么事儿呀?大老远的,还得漂洋过海。”玻璃花儿眼嘟囔道。 “说不准,”甄永信面色深沉,语焉不详地嘟囔道,“他信中没说。” “那得多长时间?” “说不准,”甄永信放下信函,一边开始收拾行装,一边应答妻子。 第二天早晨,世义世德要上学时,甄永信洗完脸,把两个儿子喊过来,交代道,“你俩都大了,也到了当家立业的年纪,别老把自个儿当孩子。爹不在家时,要给你妈省点心;家里有什么事,也要帮你妈分担分担。” 大儿子世义听了,点了点头;老 二世德,因为昨天晚上央求爹带他一块儿去,遭到拒绝,现在正闹情绪,奴着嘴,不吭气儿。 甄永信摸了摸世德的头,安慰道,“你还小,将来有的是出门的机会。你哥腿脚不好,家里有什么事,你要帮你哥撑起来,别老让你妈往外跑。” 说着,又指了指世义,说道,“我在你这么大时,就没了爹,开始当家了。行了,赶紧上学去吧。”边说,边和孩子们一块出了门,雇了辆马车,往大连码头去了。 船在龙口靠了岸,上岸后甄永信租了辆马车,就往青州去了。两天后到了青州地界,傍晚到了贾家庄。 贾南镇对好友的突然造访,有些惊异,兴奋而慌乱,接进家门,把自己的好友一一介绍给父母和妻子。 甄永信看到好友贾南镇时,心里也觉得惊异,才分手几天?小兄弟已显得苍老了许多,往日白净书生似的面皮,在田野里雨打风吹,已变得黝黑粗糙了,握手时,贾南镇掌心粗硬的老茧,硌得甄永信手指生疼。 而他那年轻的妻子,也不像信中说的那种大家闺秀,粗手粗脚的,正系着围裙,在灶上做饭,凸起的腹部,表明她已身怀六甲。 “不是说好了吗?大喜的时候,别忘了告诉哥一声。”甄永信装作生气的样子抱怨好友。 “咳,大老远的,哪好意思惊动哥哥。”贾南镇解释道。 “尽说见外的话,”甄永信听过,显得越发生气,埋怨道,“哥在家闲着无事,出来走走也当散心了。你瞧,这不就来了吗?” 说话间,炕上桌子已经摆满了酒菜,多是自家地里产的,虽不讲究,也颇有农家风味。当着一家人的面,二人不便随意说话,无外乎相互劝酒吃菜一类的客套。吃到深夜,才散席就寝。 乡下人一日生活,随着太阳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第二天早晨,吃了早饭,贾南镇到甄永信屋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领着伙计们下田去了。白天,家中就只剩下婆婆带着媳妇忙家务。甄永信也搭不上话儿,闲着无事就在村里走走。 庄户人家,到处都是牛吼羊鸣,狗蹿鸡跳的,住了几天,不免心生厌烦,甄永信就动了离去的念头。 “这是为何?”当甄永信把心里的打算说出来时,好朋友大为不解,贾南镇睁大了眼睛问道,“哥哥才来几天?就这么走了,让小 弟心里作何感想啊?莫非小弟哪处做得不好,得罪了哥哥?” “你也不必多想。”甄永信安慰他道,“哥这次来,一来是思念兄弟,想来看看,这不就来了吗?二来是想到山东各地走走,开开眼界,散散心。老在家呆着,憋闷。” “哥说的正是,小 弟何曾不也这样想?”贾南镇抱怨道,“小 弟也是在外面闯荡惯了,冷丁拴在家里,也烦得不行,几次动了再出去闯荡的念头,无奈爹娘听后,吓得要命,这不,你也看见了,生生硬是托人给小 弟说了这门亲事。一听说小 弟要外出,就鼻涕眼泪地哭着劝阻,小 弟实在看不过眼,才天天领着伙计们下田干活儿。” 甄永信苦笑一下,叹息道,“兄弟还是比哥幸运,还有爹娘牵挂,哥可是早就没有了这份福分了。” “哥现在要走,是想去哪儿?”贾南镇问道。 “先到济南府去转转,而后再说吧。”甄永信摊开双手,一副浪迹天涯态度。 “这倒不错,干脆,我也随哥去转转,散散心,再呆在家里,都快憋死了。”贾南镇听甄永信说过,也活了心,和甄永信商量道。 “好倒是好,只是令尊令堂那边儿怎么说?”甄永信显得有些作难。 “好说。我就说配哥哥出去走走,也算尽地主之谊,他们总不至于阻拦吧。” “要能这样,最好,省得我一个人孤单。”甄永信应许道。 第11章 虚声张搅动泰安府(1) 问题出在贾南镇妻子那里。当丈夫央求带点盘缠时,妻子只给了十个铜板,再一个子儿都不肯多给。隔着门帘,甄永信听到贾南镇低声恳求,猜测出个中原委,便打开皮箱,从中取出两锭四十两的银子,放到老人的炕上,故意提高了声音,以便让隔壁的小两口听得清晰,“老叔,我兄弟大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没赶上热闹,今儿个,就把这银子留下,权作我当哥哥的份礼了。” “这可不中!”炕上的两个老人,看见两锭光闪闪的银子,几乎同时跳了起来,一人捧着一锭银子,要往甄永信的皮箱里塞,“过时巴 节的,还随什么礼呀?这么大的礼,岂不是折俺的寿吗?” 听到外屋人的争吵,小两口暂时放下了争执,蹿过来帮着挣扯。 看看老人坚持推辞,甄永信就把两锭银子往新娘怀里塞。说是给弟妹置办些首饰的,也是当哥哥的一点心意。新妇羞怯地捧过银子,嘴里连说,“不要、不要。”最后坚持不过,才勉强收下,并拿出一锭递给丈夫,说道,“这一锭你拿去,权当和哥一路上的盘缠。”另一锭则紧紧地搂在怀里。 贾南镇还要推辞,甄永信说道,“兄弟再挣扯,哥就一个人走算了。” 听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镇这才停下挣 扯。 吃过早饭,二人租了辆马车,往济南方向去了。一路上昼行夜住,没过几日,到了济南。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开始上街消遣起来。 济南是个大都市,可玩耍的去处太多。茶楼酒肆,鳞次栉比;花街柳巷,处处莺歌。游了趵突泉、玉泉山,品了鲁菜风味,逛了几家窑 子,甄永信箱子里的盘缠就所剩不多了。 情况出现了变化。在家时,甄永信只是按他一个人出游济南、泰山和曲府准备了银两,不料半路上添加了贾南镇,偏偏贾南镇又没带盘缠,路上又有些预算外的开销,打乱了甄永信原定的行程。估计剩下的银子,不足以应付游泰山、曲府的开销,甄永信只好修改了旅行日程,把泰山和曲府,从线路图上划掉,打算在济南再玩两天,就取道蓬莱回家。 就在动身前的第二天下午,二人打算再去劳燕春吃顿花酒,和那里的两个尤 物作个别。 走到劳燕春的楼下,街上行人,忽然被一行公人呵斥着闪到街边儿,而后就看见一队公差,举着仪仗,鸣锣开道。一队轿马,浩浩荡荡从街面行过。威风凛凛,气势逼人。一 街人屏气凝神,观看车马从自己身前经过。直等仪仗队过去,才听街上行人议论,说这是钦差御使王大人莅临巡视。 “唉,大清国就剩下这么一个清官了。” 听身后有人这样感叹,甄永信转头看时,是一个中年人,高挑身材,相貌清瘦,目光悒郁而深邃,一身书生打扮。 刚才这话听来颇耐寻味,勾起甄永信心里的好奇,便接话打趣问道,“莫非老兄和这位钦差大人相熟?不然怎么把话说得这样肯定?” 书生冷眼瞥了甄永信一眼,不屑地说道,“六年前,在 下 进京会试,借住在慕王府后边的紫光寺,和王大人的官邸只一墙之隔,正好那年的学政便是王大人,因此对大人的身世略知一二。这位王大人也是科举入仕的,出身寒门,一向治家极严,早年在翰林院,俸禄不能自给,夫人日常不得不替人缝补衣裳,贴补家用。大人共有五子三女,教家甚严。前四个儿子,都学有所成,取得了功名,唯小儿子却是无赖,不肯用功,王大人一怒之下,便把他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至今不许回家……” 甄永信听过,心里一振,有所感悟,看那书生谈锋正劲,便一问一答,把钦差御使的家事,摸了个差不离儿。晚上回到客栈,二人躺在炕上,甄永信问贾南镇,“兄弟,你怕坐牢吗?” 贾南镇听了,两眼发懵,嘟囔道,“咋不怕呢?” 甄永信见贾南镇说出这话,笑了笑,说道,“那就不成了。”接着叹了一声,“唉,可惜哥不在你这个岁数上,要在你这个年岁,哥就亲自去做,弄个几百两银子,一点问题都没有。那样话,咱们兄弟又可多玩儿几个地方了。” 贾南镇听说这笔生意能弄到几百两银子,心里发痒,紧着盘问原委,甄永信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贾南镇听罢,心里还是有些发毛,问道,“一旦捕快们打我,咋整?” 甄永信笑着说道,“这就要看你的了,只要你坚持说是御使王大人的小儿子,不改口,谁还敢打御使大人的儿子不成?” 甄永信这样一说,贾南镇就动心了。为预防万一,夜里甄永信又把一些要注意的事儿,给贾南镇交待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兄弟二人匆匆上街,吃了早点,来到济南督统府门前的一家茶楼坐下,要了壶茶,边品茶,边看街上光景。约摸巳时,钦差大人的仪仗到来,督统大人亲率一干人马,恭候在大门外。见了钦差,屁颠屁颠地上前奉迎,把钦差大人请进衙门。 甄永信见督统衙门前的人马散开,在楼里又给贾南镇鼓了鼓气,贾南镇就神色紧张地起身离去。 “喂,放开点,别像去受刑的样儿。”甄永信在身后鼓励着贾南镇。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钦差的仪仗队又在衙门前聚拢起来,看样子钦差大人就要起驾了。 贾南镇混在围观的人群里,渐渐向钦差的坐驾靠了过去。片刻之后,钦差大人在督统的陪伴下,走出衙门,刚要迈下台阶,忽听围观人群里有人哭喊一声,“爹!” 跟着,一个落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群衙役,被这一声哭叫弄得惊慌失措,眼睁睁看着年轻人,跑到钦差跟前跪下,鸡叨米一样地磕头认亲。只一会工夫,额头便皮下淤血,肿起一个大包。 钦差王大人也被这年轻人弄得手足无措,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绕着年轻人转了一圈,直当确认出这年轻人并不是自己的音信全无的小儿子,才怒从心起,呵斥一声,“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冒充我儿?想必是奸滑贼人,来人!”钦差吼了一声,身边就站了两个虎狼衙役,只见钦差手指哆嗦着指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喊道,“给这刁民带上械具,关进大牢,用刑侍候。” 年轻人听罢,浑身觳觫,一迭声“亲爹,亲爹”地叫着,发誓自己再也不敢了,保证今后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钦差身边的两个衙役颇感难办,不敢下手,钦差就动了肝火,怒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快些弄走!” 衙役无奈,只得把枷锁给这年轻人戴上,拖着离去。年轻人一边抗拒,一边回头喊“爹”,发誓要洗面革新。 年轻人的哭闹,搅了督统大人送客的喜庆。钦差大人黑着脸上了车,督统大人脸上强挤出笑,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钦差大人。宾主扫兴告了别。 督统回府,颇觉为难。一群幕僚围在一边儿,一时也都没了主张,停了片刻,督统大人环视了身边的幕僚,问道,“诸位看,那年轻人可真是钦差的亲儿子?” 幕僚们晃了晃头,不置可否。 又过了一会儿,督统又问道,“如不是大人的亲儿子,常人谁敢在这节骨眼儿上,跑到督统府前诈认父亲?” 督统说完,幕僚王顺风插话道,“正是,我看钦差大人见到那青年时,面色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厉声否认。会不会是钦差大人碍着我等的面儿,磨不开情面儿,才毅然拒认儿子?我听说,当年钦差大人驱逐儿子时,曾发下誓言,说不到黄泉不相见,可虎毒不食子呀,父子亲情,如何轻易割断?想必钦差大人现在也有所悔悟,只是当年把话说得太绝,如今才不肯认子。” “我也是这么想。”督统大人捋了捋胡须,问道,“依诸位看,本督统该如何处置才好?” 王幕僚趁机献计道,“如果大人能去婉劝钦差大人原谅儿子,使他们父子重温亲情,仿郑伯黄泉见武姜故事,则在钦差大人面前,可算卖了个大人情,又可扔掉眼下这只烫手的山芋。” 督统听了,以为妙计,连声说,“好,好,”沉吟片刻,又自言自语道,“只是我得先和这年轻人谈谈,把当初的事情原委探听仔细,才好酌情办理。”说着,吩咐手下人传令,把那年轻人带进府里。 年轻人被带来时,脸上泪痕未干。督统大人着人卸下枷锁,命年轻人站在堂前,沉着脸对年轻人说道,“刚才你挡驾认亲,说是钦差大人的儿子,遭钦差大人严辞拒绝。钦差大人临行前再三嘱咐,要严刑办你。我念你年幼无知,危害尚轻,不忍加刑于你,今天放你出去,不可执迷不悟。一旦再撞我手上,定不饶你!” 贾南镇听过,知道督统大人是在拿话试他,便就势跪下,口喊冤枉,“大人,小的并无虚言。小人确是钦差的幼子,只因家父督管甚严,平日里不好好读书,受不了家规的拘束,时常偶有冒犯。六年前,家父一怒之下,将小人逐出家门,发誓说不到黄泉不相见。这几年,小人沦落天涯,从陕甘转巴蜀,又从巴蜀流落湖广,再到两江,遍历人间辛苦。曾几番动了回家的念头,只是虑及家父性情严峻,怕又遭拒,才忍辛茹苦,发奋用功,指望将来有所成就,再回家求情,或可见谅。无奈现今科举已废,家父早年为小人设定的前程已不可能,如今小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不期在大人治下邂逅家父,本想挡驾告饶,能求得家父垂怜,不想多年不见,家父一如当年那般冷峻。”说着,泪如雨下。一圈人也跟着心中戚戚焉。 督统问了些钦差的家世,年轻人都能如实回话,并无偏差,又问了些诗云子曰,也能勉强应付,不类草民,颇有大家子风范。心里也就认定,这年轻人确是钦差的儿子。过了一会儿,督统又问道,“既然令尊拒不认你,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贾南镇抽泣了一会儿,可怜兮兮地说道,“所幸家父钦差巡视,小人颇思念家慈,想趁机回家和家慈见上一面,死也知足……”勉强说到这里,便又哽咽得说不出话。 待他唏嘘渐歇,督统大人开口说道,“哼,年纪轻轻,不求上进,也辜负了令尊大人的一片爱心。这样吧,既然令尊大人有令,你是嫌犯,只好委屈你先到号里呆几天,待我再替你向令尊大人求情,看看有无回转余地。” 贾南镇闻言,跪地磕头谢恩,而后又随衙役回到牢里。有督统大人的吩咐,狱头给他安排了小号,一人独住,也不消戴刑具,一日三餐,单独有狱卒酒肉侍候。 第二天早起,督统大人到钦差下榻的馆舍回拜。 钦差大人在客厅里招待了督统。见客厅里的差役退了下去,督统大人就开了口,说了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之类的套话,钦差情知督统大人的话,是冲着他来的,却因心里对早年逐子的事儿滋生愧疚,也就与他不强辩,何况督统也没把话说透。看看钦差表情木然,装聋卖傻,督统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试探着问道,“要不,大人这回就把令郎带回去?” 钦差听罢,屁股像着了火,站起身来,苦笑着说道,“那人确实不是犬子。兄台大人审审看,如果他果真没什么盗寇情 事,就把他放掉算了。” 看来谈话难以为继,督统讪讪应付了几句,辞别出来,回到督统府,招来幕僚,把拜会钦差的事说了一遍。幕僚们众口一词,说道,“既然钦差已当众拒绝认子,当然不肯又在这里认领儿子。” 督统又向幕僚征询眼下该做的事,就有幕僚献言,“既然钦差大人已发话放人,老大人何不借坡下驴?送个顺水人情,把年轻人放去。这样一来,大家脸面上都方便。” 督统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觉得这是眼下的万全之策,说道,“好吧!”就命人把年轻人带来。 贾南镇又被衙役带了进来,督统见他两眼红肿,心中生出恻隐之情,放低了口气,劝说道,“令尊大人正在气头上,眼下不宜强劝,我看这样吧,趁令尊大人出巡之机,你先回家去吧,待他消了气,回家后,也就不会追究与你了。当心,回家后要小心用功读书,不可再放浪形骸,记住了吗?” 贾南镇听罢,眼中噙泪,不做应声。督统大人纳起闷来,又问道,“你还有话要说吗?” 贾南镇见问,趁机流泪说道,“小人谢大人关照,只是难以领命。” “这却是为何?”督统问道。 “小人眼下 身无分文,济南去京城千里,一路乞讨回京,怕不等小人看见家慈,那时家父早已回还京城了。” “噢,这倒也是。”督统听出,这年轻人是在向他讨要银两,这便触碰了督统的心病,做起难来,明知这银子一旦拿出去,必是有去无回。可眼下要是不赶快把这年轻人打发出去,留在这里,分明又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督统捋了下胡须,思量了一会儿,觉得当下破点小财,打发掉这年轻人,才是正经事,便吩咐幕僚道,“去拿二百两银子来,让公子去做件像样的衣服,余下的,权作回京的盘缠。” 属僚一一照办,贾南镇眼见银子到手,跪下磕头道了谢,带上银子,出了督统府,扬长而去。 第11章 虚声张搅动泰安府(2) 兄弟二人有了银子,甄永信又恢复了继续游历的打算,收拾了行装,准备去登泰山。 泰安府就在泰山脚下。城区依山而建,街市不算整洁。甄永信二人打听到郡府的位置,住进了郡府对 过的得月楼客栈,二人要了一个房间。这是一家新近修缮过的客栈,类似于北方的四合大院,临街是一排楼房,两层,一层是普通饭堂,陈设一些简陋的桌椅;二楼是包间,包间之间,用木质雕花屏风隔开,楼后围着大院,是几十间客房。 把行李安顿停 当,甄永信二人走出客栈,到郡府门前转悠了一会儿。这时郡守已经退堂,衙门紧闭。门边石阶鼓架上,放了一面大鼓,鼓面老旧,四周漆皮已经驳落。在街上游逛时,但凡遇到街上行人,闲谈时,兄弟二人便向人打听了郡守的姓名、身世、之类的事情。 “哥,你说监察御使这官儿是干啥的?”回客栈的路上,贾南镇问甄永信。 “督察考核各地官员的。” “那查出了事,怎么办?” “钦差大臣,手眼通天,查出事端,或上奏皇上,或一经查实,就地正法。” 二人边走边唠,回到客栈楼下的饭堂。 天傍黑,饭堂里人不多,二人叫了几个菜,跑堂的报完菜名,端来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茶具都是仿冒宜兴紫沙的。跑堂的嘴里客气着,眼疾手快,给二人沏了茶。 趁着跑堂的热乎劲儿,甄永信顺话搭了腔儿,和跑堂的唠起闲嗑儿。无外乎问了些年庚、籍贯、薪酬之类。谈了一会儿,甄永信冷丁问跑堂的一句,“小师傅,你既然来此地做事多年,想必对贵郡的郡治,也该略有耳闻了?” 跑堂的愣了一下,干笑一声,显得有些为难,嗫嚅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不知先生问的哪一方面的事儿?” “诸如,”甄永信沉着脸,左臂搭在桌面上,右手叉着腰,一脸公事公办的官僚作派,冷眼盯着跑堂的说道,“坊间关于郡守的口碑如何?妇孺尽知的一些枉法弊端。” 跑堂的听过,立时像害了肚痛病,神色变得不安,低眉瞟了二人几眼,干笑了几声,说,“小人是何等人物?敢枉议公事。何况柜上早有店规,下人们不得物议政事。” “但说无妨,我二人也是随便问问。与公事无关。”甄永信一边端杯喝茶,一边鼓励店小二说话。 跑堂的听话儿,越发紧张,推说去后厨看看菜好了没有,借机脱身离去。 直到菜已烹好,才如数端上。 上菜时,跑堂的看见二位客人又在与临桌的食客交谈,侧耳细听,也都是关于郡守治饬一类的事,跑堂的便觉蹊跷,回到后堂,把事情禀报了掌柜的。 掌柜的警觉起来,躲在后厨向二人的座位瞄过,觉得二人仪表端庄,举止儒雅,谈吐清淡,非市井俗夫可比。便嘱咐跑堂的盯紧此二人,一有动静,立马禀报,不得有误。 甄永信二人吃过饭,回到客房,略作收拾,就喊来客栈的伙计,要来笔砚纸墨。伙计送来时,二人又叮嘱伙计,“如非呼唤,请勿打挠。”说罢,就把门反插上,掌灯,在屋里忙碌起来,直到更深,才呼唤伙计,退还笔墨,熄灯睡下。 一早起来,二人草草洗漱,吃了点早点,随后就行色匆匆地出了客栈。 这两位客人行端怪异,足以引起管客房的伙计注意,当下把这事儿禀报了掌柜的。掌柜的听过,又是一惊,叮嘱伙计留心观察,有事及时禀报。 甄永信和贾南镇出了客房,沿街往西走去,经过郡府衙门,前面是一条南北大街,拐过街角,没着大街向南,在一家熟食店,二人买了只熏鸡,一包瓜果,几张火烧,让店家打成一个行包,贾南镇背在身上,兄弟二人就出了城,没着南门外的岱宗坊,红门,孔子登临处,一路向玉皇顶爬去。 一路上,二人边吃边走边看边说,笑笑指指,出了一身臭汗,天已偏晌,才到了南天门。 山上风大,二人找到一个避风处,把包里剩余的食物吃净,消了汗,就打算下山。 “哥,你说这家客栈,真的能和郡守有瓜葛?”下山时,贾南镇问甄永信。 “你瞧见他的店名了?”甄永信问道,“店号叫得月楼,取的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意思,多彰显?你记住,凡是在衙门四周开的酒店,要是没有衙门里的照应,是开不下去的。” “你说,要是那郡守发现了咱是假冒的,把咱们捉起来,咋整?”贾南镇心里惴惴地问道 “凭什么呀?咱们可是地地道道的顺民,哪一条犯了大清律?就因为向人打听打听郡守的一些脏事?”甄永信不以为然地说道。 贾南镇想想,可也是,既不犯法,也不伤德,确实没有可担心之处,便放下心来,说说笑笑,二一路下了山,风尘仆仆进了城,回到客栈休息。 傍晚吃过饭,二人又在饭堂里和跑堂、食客们闲聊了一会儿,无外乎是有关郡守的一些私事。 吃过晚饭,兄弟二人回到客房,打来热水,轮番洗漱一番,又叫来伙计,要了笔墨纸砚,叮嘱了几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然后闩上门,一直用功到深夜。 第二天上午,二人起得很晚,太阳已上三竿,才勉强起身。昨天爬山,劳累过度,浑身酸痛难耐,洗漱之后,到饭堂坐下,刚喊来跑堂的要点菜,忽听街西府衙那边鼓声擂响,甄永信说了声,“晚了!晚了!”二人顾不上点菜,就匆匆出了店门,直往衙门那边赶过去。 衙门这会儿门已大开,两列衙役,分队站在两边,郡守威严地坐在正大光明牌匾下,正在审问跪在地上诉冤的人。大门外站了些看热闹的,甄永信二人走上台阶,挤到众人前面,双手抱臂,观看郡守审案。 被挤开的几个看热闹的,见二人衣着光鲜,行动大胆,虽给挡在身后,也不敢说句抱怨的气话。 二人看了一会,不时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难免叫审案的郡守多看他们两眼。郡守也弄不清这二位来历,情绪难免就有些慌乱。这二位看客却不在意,仍旧不时交头接耳议论着,过了挺长一段时间,直等郡守快要审完案情,二位才转身离去。 一连多日,都是这样,白天,上午二人到衙门前看郡守审案,早晚吃饭时,总要和食客们谈论郡守是非曲直,夜里则要来笔墨,直忙到深夜,而下午呢,则往往会神秘地在城中消逝。 几日后,郡守得到得月楼掌柜的秘告,说是店里最近住了两位行迹可疑的客人,看这两个人的装束,绝非村野愚夫;听二人谈吐,口风尽显官腔,所谈之事,都和郡守饬治关联;观二人行迹,颇多诡秘难测。虽经多方打探,未明二人底细,但此二人身兼公务无疑,此行至泰安郡下,多半和郡守相关。 得到秘报,郡守夜里就开始失眠;五天后再听到得月楼掌柜的秘告,郡守就吃不下饭了。不光是这两个男人的鬼鬼祟祟,还有从济南传来的消息也令郡守惊魂。济南府九门提督,日前已被监察御使大人收了监。消息一经传出,鲁地震动,各级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两个神秘男人又恰好出现在泰安,这难到仅仅是一种巧合? 郡守在第二次接到秘告时,就叮嘱得月楼掌柜的,暗中再仔细打探二人的身份。 此后的几天,甄永信二人明显感觉,在客栈里,接近他们的人多了起来。无论是在饭厅吃饭时,还是回到客房,都有店里的伙计和陌生的客人,主动上前套近乎,探问他们打哪儿来呀?在哪儿发财呀?年庚几何呀?籍贯妻室呀? 甄永信二人坦然应对,毫不回避,并在说完自己的情况后,见机打听一些郡守治饬的情况。 又过了几天,郡守就掌握了二人大量的情况,却复杂得叫人理不出头绪。汇总上来的情况五花八门:有的汇报说,这两人是京城来的商人,打算到胶州湾贩海鲜,路过这里;有的禀报说,此二人是奉天来的纨绔子弟,只是慕名到泰山览胜;有的则禀报说,此二人是江湖艺人,到这里来卖艺为生的。所有的汇报里,有一点是相同的,此二人说的北方口音,关心的只是郡守的治饬,而且这两天明显加强了反侦察的措施,下午上街时,一旦发现有人跟踪,就能极巧妙地把跟踪的眼睛甩掉。 到了第七天下午,郡守快要崩溃了,不再听信别人的汇报,打算亲自出马,去拜会一下这两个神秘来客,以便探明此二人的身份。 郡守没带随从,只身来到得月楼。 不巧那两个神必的客人,此时不在客舍,得月楼掌柜的笑着把郡守迎进自己的堂屋,亲自给郡守看了茶,站在一边侍候着。细心看时,郡守原本滚圆的脸庞,眼下显得有些悄悴,厚嘴唇上起了火泡,情绪极为焦躁。稍不如意,就拿眼睛瞪人,一会儿工夫,掌柜的额角就渗出汗来。 “你说那俩人出去了?”郡守问道。 “出去了,老爷。”掌柜的小心应道。 “你派人去跟梢了吗?” “老爷不知,这二人极狡猾,跟去的人,刚到东街口,一不小心,就让他们给甩了。” “没用的东西,白吃 我的饭。”郡守恨恨骂道。 “是的,老爷,我的这些伙计,呆头呆脑的,不会干事儿,”掌柜狡辩道,“老爷手下那些捕快,个个手眼通天,老爷派他们去查查,还不手到擒来?岂不省事?” “你他娘的混账,”郡守发了脾气,怒斥掌柜道,“你让老子派捕快去暗查朝庭命官?我看你是活得腻烦了。猪狗头。得了,别在这里瞎等了,你去把他房门打开,我到他房里去等,我就不信等不着他们。” 掌柜的听了郡守吩咐,唯唯喏喏,喊来伙计,派去把两个神秘客人住的房门打开,这边掌柜的扶着郡守,到客房里坐着歇息。 郡守的体质不好,虚弱得厉害,下台阶时,险些摔了一跤。 进了二人的房间,郡守就势坐在牀边,向外摆了摆手,示意掌柜的出去。 一等掌柜的走远,郡守立马来了精神,迅捷地起身,把门反插上,转身搜查起两个神秘客人的行李。 二人的行李极简单,随身带来的,只是一个旅行皮箱,皮箱已经陈旧,却不寒酸,显示出箱子的主人,至少应是官宦人家。郡守私自打开皮箱,发现里面除了一道访牌和几封信函,别无它物。郡守随手翻看信函,发现其中有一封是写给郡守本人的,封口没上封,打开看时,里面是一纸公函,上书:泰安府郡启鉴,今有属员胡某甲、吴某乙二人前往贵治公干,如有求诉,望协办云云。公函下方,盖着火漆公印。 郡守知道,通常这是公差的备件,在遇到麻烦时,才拿出来找地方官员求助。 郡守看过,便把这封信函装好,放回原处。接着又看第二封信函。 这第二封信函封口也没上封,打开看时,里面也是一封公函,是二位神秘客人写给钦差监察御使王大人的。公函不长,内书:钦差使台王公钧鉴,前日领命察访该治,现已查明,吏部所参该郡循私枉法诸事,庶几无误,现将查访翔实明细述于另函,以备大人明察。 郡守看过公函,两腿开始发抖,天气不热,汗水却从两个鬓角直往下流;随手又拿起另外两封公函,也是给钦差监察御使的,只是封口已上了封,且加盖了火漆公印,郡守便不敢擅自拆读。想想这两封公函里,该是近几天来他们查访出的事端,正要上报钦差呢。郡守极想知道公函里面的内容,却心存惧怕,知道私自干扰钦差公干,一旦败露,必死无疑。 郡守此时两手抖动着,把公函攥在手里,思量了一会儿,到底没敢开启,犹豫了一会儿,只得重新把公函放回原处。这时忽然觉得下 身憋得难受,匆匆出了屋,直奔茅厕,解手之后,身上舒服了些,郡守才从袖口掏出手绢,把头上的汗珠揩拭干净,转身喊来掌柜的,吩咐把二位客人的房门重新锁好,叮嘱掌柜的盯紧二人,一有动静,马上禀报。说完,出了大门,回到自己的衙门,思量着如何打发这两位公差。 第11章 虚声张搅动泰安府(3) 天将黄昏,甄永信和贾南镇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跑堂的赶紧迎上前来,送上茶水,一边沏茶,一边和二位闲扯,问客人白天到哪去了? 贾南镇只应付了一句,“随便走走。”就不再说话,随后又叫了两个菜,二人匆匆吃完,没再和别人说什么,径直回屋了。 打开 房门,甄永信一眼看见,行李被人翻动过了,便厉声喊过伙计,冷眼怒目地逼视伙计,问道,“下午谁到房间来过?” 伙计对店里人议论这两位客人不同寻常的话,也有耳闻,看见房客这会儿一脸的威严,不敢撒谎,只好如实讲了。 “你,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甄永信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伙计闻言,转身去了。不出片刻,掌柜的就屁颠屁颠地跑来。 甄永信冷眼盯着掌柜的看,见掌柜的进来,也没起身,而是坐在床上,只从行李箱中抽出访牌,在掌柜面前晃了一下,又重新放回箱里,双目愠怒地逼视着掌柜的,沉吟了一会儿,冷丁问道,“如实说来,下午谁到我俩的房间里来过?” 掌柜下午看见郡守神色慌张的样儿,已觉大事不好,怕受连累,只得说了实话,把郡守下午来店里的前后行踪,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甄永信听过,两眼惊悸地望着贾南镇,四目对视,过了一会儿,甄永信慨叹一声,对贾南镇说道,“事已泄露,再留此地无益。”转过头问掌柜的,“此地车马好租吗?” “好租,只要客官愿意,随叫随到。”掌柜的说道。心里却巴不得这二人快些离去,这阵子,可让这两个房客给他们折腾苦了。 “好吧,麻烦你去给叫辆马车,我二人今晚要赶往济南。”甄永信吩咐道。 “晚上走?”掌柜问道。 “是。”甄永信说,“就现在,越快越好。” 掌柜的听过,长舒了一口气,答应马上去办,转身出了房间,回到堂屋,喊来两个伙计,低声向伙计们做了吩咐,见伙计们领命行事,才又转过身,走到窗边,用指尖在窗户纸上捅出一个小孔,探头向二位神秘客人的房间窥视着。 马车到时,郡守几乎同时也赶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衙役,抬着两只竹篓,跟在郡守后面呼嗤呼嗤地大喘气。 见到甄永信二人时,郡守像遇到久别重逢的知己,肥大的手指合抱在一起,躬着腰,不停地作揖,堆笑的脸上,肌肉不停地颤抖,嘴里一叠声地道歉,“恕小 弟冒昧,不知二位大驾光临多日,也未曾给二位大人接风,听说二位大人匆忙要走,小 弟也没准备什么像样的礼品,谨献两篓福桔,以供二位大人路上解渴。”说着,挥了挥手,吩咐衙役将两篓桔子装到车上。 甄永信见郡守如此恭敬,故作惊讶,冲着身边掌柜的张了几下嘴巴,却没出声,掌柜的见机迎合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就是本郡郡守大人。” 甄永信像忽然醒过腔来,慌忙作揖还礼,并要伏身跪下,口里连忙解释道,“小人一介行商,如何受大人如此关照?” 郡守一把扶住甄永信,没让他们二人跪下,嘴里也语义双关地扔了话,“既然仁兄身行江湖,想必也知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两座山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是很容易相逢的。小 弟今天略备了些薄礼,图的就是仁兄行走江湖时想着小 弟,倘若再见仁兄时,也好重礼相谢。” 甄永信二人也装聋卖傻,一副受宠若惊嘴脸,巴结道,“承蒙府台大人美意,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又说了些客套的话,二人上车告辞了。 出了城,甄永信问车夫,到运河码头走哪条路最近?车夫拿鞭子指了一条道儿,甄永信就让车夫调转马头,朝运河码头方向去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第二天天黑前,赶到了济宁。寻得一家客栈,定下房间,就吩咐店里伙计把两篓福桔搬进屋里。客栈的伙计身板儿太单薄,搬了一下竹篓,喊了声太沉,只好再喊一个来帮忙才行。 安顿好行李,二人叫了饭菜,两袋烟工夫,伙计把饭菜送到客房。 吃过饭,二人稍作洗漱,喝了两碗茶,打算早点休息。 监睡前,贾南镇还不忘抱怨一声,“哥,咱俩这些天,可真不值,忙忙叨叨的几天了,就赚了这么两篓桔子,还把我俩吓得够呛。” 甄永信听过,笑了笑,说道,“要不兄弟怎么会回家种地,而不是去当官呢?” “我看种地也比这事儿强,不惊不怕的,收成也不止这些。多少天了?就这么两篓桔子。”贾南镇嘟囔道。 “兄弟当真只要桔子?那剩下的东西,可就全归我了。”甄永信诡异地冲贾南镇笑了笑,说道。 “剩余的?”贾南镇觉出点味儿来,跳下地去,掀倒一篓桔子,“哗啦”一声,一堆白色的东西散了一地。“我的天!”贾南镇惊得说不出话,赶紧把银子重新装好,吓得一 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早上,二人找了家钱庄,把银子兑换成汇票。二人各揣一张两千两的银票,把零头部分换成碎银,装在箱子里,贾南镇提着,在码头上租了条南下的客船,往江南去了。 “哥,咱不到曲府了?”临登船时,贾南镇问道。 “曲府是山东的地界,岂是久留之地?” “那现在咱们去哪儿?” 甄永信往运河上望了望,说道,“江南!” 运河上的客船,大多是木棚通铺舱。除甄永信二人,船家另外兜揽了十来个乘客。一船十几个人,都聚拢在一张通铺上。船家在通铺后用木板隔出一间小屋,一家人起居在里面,炉灶支在靠船尾的甲板上,客人如果在船上订餐,船家会单独给客人烹饪。 客船行处,两岸一马平川,过春风百里,尽荠麦青青。乍上船时,甄永信心里还有一份惊喜,把岸上村落田野,当成风景。日子一长,便聊然无趣;再过些日子,睁眼闭眼,全是这一路景色,看得腻烦了,心里便生厌烦,巴望着早日上岸。 十几个船客,白天闲着无事,只好叫来茶水,相互神聊,打发时光。多是江湖中人,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所谈之事,真伪难辨,终究不如知己的朋友交心那般畅快。谈了几天,便又觉得平淡无味了。 船上也有一人,是不加入船客们平日闲谈的。此人相貌奇特,身材偏瘦,约摸四十上下,早已谢了顶,光头下一圈头发,已难扎成一根像样的辫子,为遮丑,一直不肯摘掉瓜皮帽。这人身上却着一袭青衿,目光悒郁,仿佛时刻都在思考一个重大命题。自从上船,他就躲在通铺的一角,捧着一本书咀嚼着,对旁边人的闲谈充耳不闻。 甄永信偷眼看时,那人看的是葛洪的《抱朴子》,再看那人的装束,便猜测此人是个术士,至少也是喜好炼丹术的。甄永信早先,只是在书本上看过一些术士的轶事,觉得有趣,却从未和这类人交结过。如今船上偶遇奇人,兴致大发,便要上前结识。无奈此人自视甚高,一向冷眼看待船中行侣,甄永信觉着,不施展些手段,怕是难与他交结。 甄永信寻机挪到那人身边,躺下假寐。那人只顾看书,也不理会。趁那人把书放下,闭目养神,沉思的当口,甄永信兀然开口说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这话半是自言自语,却又分明能让那人感觉到,甄永信是在说他。 果然,那人听过,睁眼看看躺在一旁假寐的人,两眼惊疑地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甄永信睁眼打量那人一眼,也不起身,神情懒散地大放厥辞道,“自秦以前,方士得时,奇方异术,盛行于世,然而只闻其声,未见其实。始皇刨根问底,欲穷其妙,方士不能逞其愿,脑袋纷纷落地,致使徐福亡命瀛洲,世人始知方术乃为虚妄。魏晋以下,方术乘乱复兴,自诩炼丹得道者甚众,食丹延寿之妄行,风靡于世,而能遂其愿者,则从未见其人。世人尽知食丹延寿为虚妄,却又每每情愿自欺欺人,究其原委,是世俗惧怕死亡的心理作祟,所以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炼丹术士,也正是利用世人这一劣根性,才得以大行其道……” 那人两眼发直,耐着性子听完甄永信的高论,半晌,才忍不住问了一句,“请问,先生到底要教我什么?” 甄永信见那人这样问他,愣了一下,稳了稳神儿,说道,“我要说的是,方术为虚妄,炼丹乃荒诞。” “先生为什么要教我这些?”那人又问道。 “在 下看仁兄在读葛洪的《抱朴子》,知道仁兄喜好此术,想必正在探究炼丹术,心有感念,便说出上面不经之谈。”甄永信故作谦逊地说道。 那人听罢,大笑起来,一脸不屑地讥嘲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生知道葛洪为炼丹术大师不假,却忘了葛洪在常年探索中,曾创造出湿法炼金的绝艺。此法对点石成金术而言,必将产生深刻启迪。在下 读《抱朴子》,只是在研究湿法炼金术,期望从中寻觅些对点石成金术有益的启示。并不是要去炼什么真丹。” 甄永信听了,脸上有些胀热,后悔自己自作聪明,妄下雌黄,招人嗤笑,所幸久历江湖,处变不惊,片刻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听此人说起 点石成金术,甄永信心里又陡生兴致,接过话茬儿,问道,“先生研究的,可是韩钟离的点石成金术?” 那人听后,大摇其头,不屑地说道,“八仙传奇,荒诞不经,缺乏可凭之据。在下探究的,是有理可循的科学之术,岂是传奇不经之说可比?” “噢?”甄永信听了,怕吃苍蝇,不敢再轻发高论,就循根探底,问道,“听仁兄的意思,是独辟蹊径,自闯门派喽?” “那倒不敢当,在 下只是依据先人之成说,循理而行罢了。”那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抱朴子》,说道。 “这样说来,仁兄已谙熟此道,造出实物了?”甄永信试探着问道。 那人立时脸红起来,摇了摇头,说道,“眼下还没成功,想必是对哪个环节理解有误,这才远游他方,寻求高人点化。” 二人交谈了一会儿,渐渐熟络起来,甄永信和那人互通了姓名。 此人姓才,表字梦粱,镇江人,早年执着于仕途,科举废弃后,仗着家境殷实,不治生产,醉心于炼金术,此次前往崂山,寻仙访道,正是要获取炼金术秘籍,无奈空手而归。 甄永信情知炼金术与炼丹术一脉相承,皆为古代方士虚妄诓世之举,见此人却言之凿凿,行事执拗,对炼金术已走火入魔,不能自拔,正是好下手做局的好主顾,便想做他一次。 短时间内理顺了思绪,甄永信又开始和他的宏论起来。 “我看梦粱兄如若不转变思路,一条路走到底,恐怕难有作为。”甄永信沉吟了一会儿,激发才梦粱道。 “此话怎讲?”才梦粱略显不屑地问道。 甄永信见机会来了,又大放厥辞道,“古时炼金术,流传到今,大都停留在笼统的猜想上。诸如炼物成形,炼形成气,炼气成神之说,何其抽象空洞,岂有细则可循?说是宇宙万物,归类于五行,演化而成万物,只要环境时节适宜,万物又可相互转化,于是有人提出四种贱金属之说,幻想通过一些手段,把铁铜铅锡等贱金属转化成金银。可自古以来,有谁转化成功?便是葛洪的湿法炼金,也只是用稀流酸分离出铜而已,其实并不是金。” 听甄永信侃侃而谈,看似也略通门路,才梦粱心里生出一些敬畏,毕竟他说的这些话里,也透露出此人洞悉炼金术,细品一下自己多年的探寻,的确也只是一些空洞笼统的皮毛而已,并没有见过一本有据可依的炼金术操作手册。一经甄永信点破,才梦粱似乎有些省悟,便觉眼前这人,必是道行广深的大家,心里的不屑,也顷刻消散,虚下心来,恭敬地问道,“照甄兄看来,小 弟该如何做才好?” 第12章 才梦粱梦碎倍金术(1) 看才梦粱态度恭顺下来,甄永信觉着时机已到,便又口若悬河,武断地下了断言,“取法洋人!” 甄永信接着开始侃侃而谈,“仁兄稍作思量,即可知晓,近代中国,自六十年前海禁给洋人炮舰打破以来,大清国山河破碎,惨不忍睹。根源何在?还不是技不如人?如今世界,得科技者得天下。洋人得科技之先风,科技发达,万难破解,先人想所不敢想之事,如今已成事实,像梦粱兄现在苦心探究的古时先祖们钻研的炼金术,现今在洋人那里,早已不算什么难事,二十年前,鹿特丹科学家腓力普斯,已经发明了倍金术。根据此种科技,只要取来一定量的母银,放到增金营养液里喂养,再裹上一层增金属营养粉,最后拿到炼金炉里冶炼,就能使银子成倍地增长。要不,洋人怎么会如此有钱呢?怎么能到世界各地耀武扬威?你看人家的理论,那才是有理有据呢,操作细则也简便明了。因为世间万物,都有生长和灭亡,金属也不例外。根据这一理论,人们可以配制出各种金属增长液,将金属喂养其中,一段时间后,再包裹上金属营养粉,经过冶炼,就能使金子成倍地增长。所以就把这种科学叫作倍金术。” 原来一个人,但凡对一种事情着了魔,便会很容易丧失理性,偏离常理,反而对歪理邪说深信不疑。这才梦粱现在一心想着能学到点石成金的本事,见甄永信说起倍金术,立马就着了迷,听得两眼发直,觉得甄永信讲得头头是道儿,就确信不疑,急着问道,“甄先生掌握此科学吗?” 甄永信见问,颇感为难,因为话已出口,不好收回,犹豫了片刻,谦逊地说道,“只略知一二。” 才梦粱听罢,如遇真神,翻身从船铺上爬起,双膝跪在铺上,恳求道,“甄先生可肯将此术传与小 弟?小 弟定当衔环结草。”说着,便要行拜师礼。 甄永信急忙向他使了眼色,才梦粱看看船舱里的一堆人正在看他,这才恍然醒悟,重新坐下。 此后二人神交投缘,形影不离,所谈都是古今中外炼金术上的心得体会。贾南镇在一边听着,不知就里,妒忌得猴急,疑心哥哥疏远了他,又另交结了新交,甄永信必须不时拿眼神暗示他,才能把他稳住。 船到镇江,才梦粱恳请他们师徒二人登岸,去家中小住。 盛情难却,甄永信二人只好和船家结了账,随才梦粱上岸。 镇江是江上重镇,城高池深,人烟阜盛,街市上往来行人,衣装体面,言谈斯文。眼下才梦粱顾不上尽地主之宜,关照二位观光览胜,急忙雇了轿子,接二人回到家里。 才府大院果真不同凡响,在市井间,也算鹤立鸡群,是幢仿徽式建筑,高起的山墙,白得扎眼。院落部局也与北方四合院不同,曲径回廊,月门影壁,自有一番江南风韵。 回到家里,才梦粱急匆匆把二位客人介绍给家人,等不及家人为他们接风洗尘,便火烧火 燎地领着甄永信二人,穿过一道月门,到了后花园东墙根儿的一间小屋里。 屋门上了锁,才梦粱掏出钥匙,打开 房门,屋里扑出一股硫磺气味。甄永信知道,这应该是才梦粱在船上多次提到过的炼金室了。 屋里光线极暗淡,进屋后适应了一段时间,甄永信才慢慢看清,房间地面的正中央,垒砌了一座小坩埚,坩埚旁堆放着焦炭;沿墙四围,是木制橱柜,橱柜搁板上摆放的,是大小不一的坛坛罐罐,里面盛放着各种炼金用的药料,房间里浓烈的硫磺气味,正是从这些坛坛罐罐中散发出来的。 简单向客人指指点点,把各种药品介绍一下,才梦粱就要点火开炉,让甄永信教他倍金术。 “不忙,不忙。”甄永信轻声阻止道,“梦粱兄先别着急,科学是缜密而有规律的,切勿浮躁和冒进,要沉静稳妥,按部就班才行。愚兄每次开炉前,都要拟定计划,列出纲要,平养心气,循序而行。” 才梦粱听了,甚以为然,不免为自己的浮躁感到羞愧,越发觉着甄永信有大家风范。便恭恭敬敬领着客人回到前院,在堂上看茶歇息,等着家人为他们置办接风洗尘的酒席。 江浙菜肴,与北方不同,清淡寡味,少了北方菜肴的那份浓郁的鲜香。 吃过饭,甄永信要来纸笔,画出倍金术冶炼炉的示意图。此种炉膛的构造,接近于北方冬季的取暖炉,只在炉膛的上部,加了一排铁条,前面加了一个进料口。画好示意图,甄永信又给才梦粱做了详细的讲解,就叫才梦粱照着图解去垒砌倍金炉。 待一切交待明白,甄永信说要趁眼下空闲时,到街上观赏一下镇江的风景。 才梦粱心里惦着倍金炉的事,对客人的想法并不上心。 甄永信见才梦粱这会儿心里只有倍金炉,便不打挠他,领着贾南镇离开了才府,上街去了。才梦粱嘴上客气了几句,说要尽地主之谊,陪同客人一同游览,见甄永信推说这次行程太紧,不能过多耽搁,叫才梦粱在家赶紧把炼金炉砌好,才梦粱便不再坚持,让甄永信师徒二人自己上街,转身去砌倍金炉了。 心里急于得到倍金术,才梦粱虚应了一下,就不再坚持,让他们兄弟二人独自上街去了。 甄永信二人到了街上,先到百货铺买了一点骨胶,一小包面碱,又买了一些木炭,叫店家把木炭研成粉末,包好。 店家从未见过这样买炭的,就问这好端端的木炭,研成粉末做何用场? “做药。”甄永信说道。 随后二人又买了些点心,提着回了才府。 等不及炉子自然晾干,才梦粱就抱进干柴,折成小段,把火生着,开始烘烤。炉膛潮湿,火弱烟盛,小屋里烟气弥漫,呛得才梦粱两眼流泪。见甄永信二人回来,心情愉快地请二人进屋检查指导。 甄永信刚一进屋,被一口浓烟呛得透不过气儿,强憋着气,围着炉子转了一圈儿,两眼也开始流泪。才梦粱问他行不行,甄永信就流着眼泪点了点头,说道,“还行。” 倍金的工作,就此开了头儿。 甄永信先叫才梦粱取来一只铜盆,往盆里倒半盆温水,说是要熬制增金营养液。待水热后,又先后倒进了一小包面碱和一包骨胶,甄永信指着这些骨胶,告诉才梦粱说,这些都是鹿特丹科学家发明的,是用来制作增金营养液的添加剂。 增金营养液的熬制工作,是按照甄永信制定的科学计划严格执行的,其中就有不准在工作间多嘴说话这一条,目的是为了守炉的值班人员能精力专注地工作。 一切吩咐停当,甄永信就回到主人给他安排的客室小憩一会儿。贾南镇则陪着才梦粱守着增金炉,不时地往铜盆里加水呀,拿筷子搅拌呀,往炉膛里添加些焦炭呀。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甄永信睡了一觉,醒来后,简单洗了把脸,回到工作间,拿筷子搅动一下铜盆里的增金营养液,举到眼前看了一下,再查看查看炉膛,晚饭的时间就到了。 由于无法脱身,家里人只好把饭送进才梦粱的工作间。 吃过晚饭,贾南镇借口身体不适,回到屋里体息去了。这时,甄永信就陪着主人守炉。大约三更过后,贾南镇睡醒,提着灯笼回到工作间,甄永信又回去歇息了。 因为要一丝儿不漏地学会倍金术,才梦粱试图击败困倦的侵扰,用力瞪圆双眼,片刻不离工作间。这样,直到第三天夜里,才梦粱坐在炉前,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这天半夜,甄永信到工作间替换贾南镇回去休息时,看才梦粱睡着了,就叫醒才梦粱,说增金营养液熬成了。甄永信边说,边拿筷子从锅里挑起拉丝的粘稠液体,给才梦粱看。 借着灯光,才梦粱看见,一根根丝线一样的东西,挂在筷头上闪闪发亮,心里激动得倦意顿消。 接下来的工作,该是把小银锭放在营养液里生养。 甄永信叫贾南镇从他们自己的盘缠里,取出五颗一两重的小银锭,放进营养液里。 过了一 夜,甄永信又把小银锭捞出,放到黑色的营养粉中翻滚,瞬间,小银锭就变成挺大的黑色球体。由于缺少晾干的什物,甄永信就叫主人出去找一片竹席来。 才梦粱不知就里,听过甄永信吩咐,起身出去了。 趁才梦粱出去,甄永信向贾南镇使了个眼色,贾南镇心领神会,迅速从怀里摸出五个十两重的大银锭,放到铜盆的营养液中翻滚一下,捞出后,放在黑色炭粉中滚上一层薄薄的炭粉末。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和先前滚上厚厚的炭粉的小银锭一样大小了。甄永信在一旁,帮着把先前已滚上炭粉的小银锭擦去炭粉,重新放回包裹里。一切都做得那么迅捷。 才梦粱拿来一块竹席,铺到地上,甄永信小心翼翼,将五个黑煤球一样的东西,摆到上面晾干。而后主人锁了房门,和甄永信二人一道,各自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才梦粱是被家人摇醒的,睁开眼时,甄永信二人已在客厅里喝茶等他了。 今天是倍金的关键日子,自己却睡过了头,让师傅在客厅里等他,才梦粱心里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把脸,吃了早点,三人就来到倍金室。 进屋后,甄永信拿手轻轻碰了碰竹席上晾干的东西,这会儿差不多快干透了,就小心翼翼地一枚一枚取来,摆放到炉膛上层的铁架上。 待一切收拾停当,甄永信便吩咐贾南镇点火开炉。 又是一通烟熏火燎,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才把火停了下来,三人坐在炉边儿等着炉膛自然冷却。经过了一个时辰的等待,倍金炉已不再热气逼人,甄永信站起身来,恭恭敬敬打开炉膛,这时,一道白光照了出来。才梦粱惊喜地发现,昨晚放在营养液里喂养的小银锭,兀然长成十两的大银锭。 “我的天!”才梦粱失声大叫道,“先生真乃神人,可将此术传与小 弟?” 甄永信听后,哈哈大笑,笑过又说道,“君子求道不求财。梦粱兄忘记了受助青年得到金子后,还想要韩钟离点石成金的手指的故事?要是梦粱兄能视黄白之物如草芥,传此术与你,还情有可原,现今看仁兄如此贪爱此物,传此术与你,那世界上黄白之物,今后岂不要变得如草芥一般?念你多年对炼金术孜孜以求,执着不懈,近日我师徒二人在府上,又蒙盛情款待,不胜叨扰,帮梦粱兄多生些此物,本某还可以做到的,不知梦粱兄是否知足?” 甄永信一通闲话,把才梦粱说得脸皮一阵红一阵白。到底求财心切,一听甄永信说,这回可以帮他多生出些银子来,才梦粱顾不得恼羞,放下廉耻,肯求甄永信道,“那就求先生多帮小 弟生些银子吧。” “好说,好说。”甄永信收起笑容,“承蒙梦粱兄厚爱,这点小事,愚兄倒愿效劳,只求仁兄别太贪婪才好。” 才梦粱思忖了一会儿,心想好容易才把真人请到家,今生这样的机会,不一定再能遇到,机不可失,生得太少,就没意思了。依照生金比例,才梦梁觉得能生出二千两,方不枉自己多年在炼金术上下的功夫。想到这里,便壮着胆子,伸出两个手指,问道,“小 弟家中,现有二百两现银,先生可愿帮小 弟把这二百两银子,都施了法术?” 甄永信听后,淡笑一下,后悔自己刚才不该拿话吓他,结果让他才肯出二百两,现在要鼓动他再追加些,只怕已不好改口,便说道,“梦粱兄请便,这点小忙,不在话下。” 才梦粱转身出屋,回去取银子,生怕再一犹豫,真人怕连这二百两也不肯做了。 甄永信二人趁便,又开始重生炉火,熬制增金营养液。 第12章 才梦粱梦碎倍金术(2) 以后的几天,又是甄永信二人轮番休息,陪着才梦粱熬煮增金营养液,直到一天半夜,才梦粱抗熬不过,守着增金炉,坐着睡着了,营养液才熬制成功。 趁才梦粱呼呼大睡的功夫,贾南镇快速将事先准备好的鹅卵石,放进营养液里,拿筷子一个个拣出,滚粘上炭粉,摆放到竹席上晾晒。 见一切都做得妥当,贾南镇才叫醒才梦粱,告诉他,增金营养液已熬成,怕耽搁时机,他们已把母银喂养好,现在正裹着增金营养粉,在竹席上晾干呢。 才梦粱颇觉遗憾,没能亲眼看见自己的银子,是怎么样在增长液里长大的。好在前些日子,曾见识过这道工序,心里稍觉宽慰,便哈欠连天地起身出去,把门锁好,三个人一同回房休息。 第二天清晨,才梦粱又是被家里人摇醒的。家人来禀报说,到家里帮他增金的二位客人,这会儿正在客厅里等着向他辞行。 “先生要走?”才梦粱急忙忙到了客厅,见二位客人已坐在那里等他,颇为遗憾地问道。 “我师徒二人,已叨扰府上多日,耽搁了许多行程,帮梦粱兄增金的工程,眼下只剩冶炼一道工序,又极简便,梦粱兄先前已经见过,待我二人去后,梦粱兄自己装炉冶炼就行,我师徒二人就不奉陪了。”说过这些,甄永信站起身来,说了声告辞,师徒二人飘然出了大门。 心里有事,倦意顿消。恋恋不舍地送走甄永信师徒二人,才梦粱匆匆来到倍金室,开门进去,见竹席上煤炭一样的东西还在,放下心来,按照甄永信的教诲,才梦粱把裹了营养粉的黑东西装炉、点火、冷却……一切都按师傅的吩咐,做得熨 熨 帖 帖,只是开炉时,却不见了白光,才梦粱心里陡然一惊。取出一块,拂去上面的灰烬,发现原先自己雪白的银子,这时已变成了鹅卵石,登时惊得脑袋发晕,知道遇上了骗子。 才梦粱一连病倒多日,躺在炕上,浑身冒虚汗,嘴唇起了火泡,不时用拳头擂炕,口里骂出脏话。 家里人慌作一团,请来医生把脉,病人却拒绝就医,把医生一顿臭骂,给轰了出去。家里人稍有伺候不周,也会挨顿臭骂,一家人相信,迷恋炼金术的一家之主,精神正在走向崩溃。 果然,病人在炕上折腾了一周后,一天上午,突然出了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才梦粱到了码头,向脚夫们打听,前些天,看没看见两个说北方口音的人,在这里上船? 根据才梦粱的描述,脚夫们一块儿议论了一下,说是好像见过这二人,大概是乘船到扬州去了。 才梦粱听过,来不及多想,就登上一艘去扬州的客船 不错,甄永信二人确实去了扬州。 那日离了 才 府,到了码头,二人上了一条去扬州的客船。 船上客人不多,零散地坐在船舱里。船家的招待,也比运河上的船家周到许多,酒菜茶烟,一应俱全。 照应客人的,是船家的妻子和小女儿。母女二人虽不算俊丽,却不难看,毕竟是在江湖上行走,往来关照,应付自如,言语极合分寸。船舱里的男人,大多喜欢这母女二人。只是靠近后舱室的三个男人,时常嗔斥船家母女二人照应不周,搅得一船人心里不爽。 看那三人,似一主二仆。主人年纪三十上下,肥脸厚唇的,一副蠢相;两个仆人二十多岁,虎背熊腰,极似黑道上人物。船家母女二人得罪不起,遭了嗔斥,受了冤枉气,也不敢还声,只是忍气求财地陪着笑脸,一味周旋,每顿饭毕结账时,这三人也得过进尺,总要骂骂咧咧地抹零头儿。甄永信断定,此人定是土财主,绝非场面上人物,便看他们三人不顺眼,动了做他一单的念头。 一天晌午,当船家女儿和土财主结完账时,甄永信把姑娘喊过来,问道,“船上有好茶吗?”问话声既斯文、又温厚,却足以让土财主听清楚。 “有。”姑娘回话说,“西湖龙井、黄山毛峰、祁门工夫红茶、福建铁观音,应有尽有,不知先生要哪一种?” “沏壶龙井吧,最好是明前的。”甄永信吩咐道。 “好来。先生真是行家,那可是船上最好的呢,今年新摘的。”姑娘说着,到后舱去了,不大工夫,端着一把紫沙壶和两个茶杯回来,摆到二人面前。贾南镇拿出一锭十两银子弟给姑娘,姑娘就笑了,推说道,“一壶茶,哪里要这些银子?船上实在没有零钱找给先生。” “那就不要找好了,左右还要在你家船上吃饭,就记在这笔银子上吧,我二人身边,实在也没有碎银。”贾南镇毫不介意地说。 听贾南镇说话,姑娘接过银子,满脸堆着笑,说道,“那我就先收下了,这些天先记着账,等到了码头,结账时,再一并将零钱找你。” 甄永信见这丫头说话周密,笑了笑,接过话儿,说道,“我家兄弟刚才不是说过,不消再找了吗?那就不要再找了,你拿去好了,只是这些天饭菜好些就中。” 姑娘道了声谢,满心欢喜地回后舱去了。 以后的几天,船家果然另眼看待甄永信二人,酒菜饭茶,不消吩咐,到时自然送来,母女二人身前身后殷勤侍候,叫人好生嫉妒。靠近后舱的三个男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老大不快。叵奈先前已与船家斤斤计较过,小家子气在先,眼下冷丁要拿大,露出财气,已经难以改口,便只好眼睁睁看着甄永信二人尽显豪爽,心里自然失了先前的霸气,不再敢嗔斥船家母女。 船家母女二人也看破风头,越发周到服侍甄永信二人,大人长、大人短的上前应酬,服侍得二人心里发痒,少不得又掏出银子行赏。 一日,贾南镇到船头方便,出来时,恰巧碰上那位土财主。土财主见到贾南镇,如遇故交,拱手作揖,主动上前倾心交谈。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介绍了自己。 这土财主姓张,名利得,扬州城郊人。 张利得急于探听二人的虚实,贾南镇就卖弄关子,欲说还休。张利得兜了半天圈子,才探知二人道行高深,身怀绝技,掌握荷兰鹿特丹科学家发明的倍金术的绝技。 张利得听不懂这些高深的理论,贾南镇就将倍金术的原理简单作了讲解。 到底是乡下财主,一听说能让金子成倍增长,便不分好歹,把甄永信二人奉若神明,像侍奉亲爹一样,形影不离地殷勤巴结。不管甄永信如何忽即忽离地卖弄虚玄,张利得总能像一帖狗皮膏药,紧贴着不放。 船到扬州,张利得苦苦哀求甄永信二人到家中下榻。 殷殷盛情,却之不恭,甄永信二人便做了顺水人情,坐上轿子,绕城径直到了张府。 张府在扬州城北,地僻人稀的一处高墙大院。家中杂役甚众,戒备森严。进到府里,二人被奉为上宾,好酒好菜,自不待言。 张利得时刻惦记着二人的倍金术,不等二人吃完酒,就苦求二人作法增金。 甄永信佯装酒意未消,说要去看看主人的倍金室。张利得这才知道,作法是需要专门的工作间的,便吩咐下人到东厢房清出一间房子,供二人设炉作法。 “兄弟不知,”甄永信醉熏熏地开口说道,“倍金术顶要紧的,是炉膛构造和药方的配制,这些,我家师傅还未曾传与我二人。我家师傅途中在镇江下船,到紫阳观访友,嘱咐我二人先到扬州等他,他不日就会赶来。兄弟若要得到增金术,非等我家师傅到来不可。” 听过甄永信一番讲解,张利得心凉了半截,无奈只好派人送二人进城去等他家师傅。 在扬州码头上的如家客栈订了客房,甄永信二人暂且住下,打算在扬州耍玩两日,再去金陵。 躺在客栈的床铺上,贾南镇埋怨甄永信道,“哥哥搞的什么名堂?好容易兜揽了一笔生意,却又不做了。” 甄永信心里不悦,却没发火,耐心开导贾南镇道,“见利而忘险者身危。你看那张府地僻人稀,高墙深院,戒备森严,足见此人貌蠢心细,在那里设局,没有十足的把握,岂易脱身?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放弃了这一局。” 贾南镇眨巴了几下眼睛,若有所悟,不再言语。 二人在客栈住了一 夜,第二天起身,带上银子到街上玩耍。 扬州是南北交汇之地,客商云集,街市繁华,兄弟二人少不得品尝一些地方风味,逛逛花街柳巷。银子来得容易,花得也不顾惜,只几天功夫,身边带的现银所剩无几,二人便要离开扬州,去金陵。 一天半晌,二人在客栈结了账,背上行装,要去码头。 不想刚出了客栈,忽然一人从背后揪住甄永信,大喝一声,骂道,“骗子!哪里走?老子在此寻你多时了!” 甄永信惊得发梢冰凉。转身看时,揪住他的,正是前几日被他们做了的才梦粱。只见才梦粱此时两眼通红,像要吃人。 急中生智,甄永信稍稍调整了一下心态,忙陪笑脸,低声劝说道,“梦粱兄息怒,你的银子分文不少,都在这里,马上原本还你。”甄永信拍了拍肩上的褡裢劝道,“你看这里人多眼杂,不宜交割,请借一步说话,如何?” 贾南镇慌乱之后,短时间里调整了心态,也镇定下来,见甄永信拖拽才梦粱往菜馆里请,便也趁机在后边推拥着才梦粱往菜馆里去。 才梦粱原本是追银子来的,听说银子分文不少,骗子要足额返还,心里的怒气,先是消了一半。又见二人拖着他要去街边的一家酒楼清算,便半推半就,放低了声音,随着进去了。 三人进了酒店,叫了座儿,点上菜,说是要替才梦粱接风洗尘。 才梦粱心里只惦着自己的银子,哪里还在意什么酒菜?几次提出要清算,甄永信只是笑着说道,“不忙,不忙,吃了饭再还不迟。” 才梦粱担心二人会在酒菜上做手脚,任凭二人劝酒,硬是滴酒不沾,眼看才梦粱执意不饮,甄永信就笑着和贾南镇相互碰杯开饮。酒过三巡,甄永信才开了口,对才梦粱说道,“梦粱兄,我兄弟二人在这里刚刚揽着一笔大生意,这笔生意要能做成,至少能有一千两银子的赚头。只因前几日我家兄弟言语闪失,这笔生意现在还没做得,如果梦粱兄愿意,咱们一同把这一单做了,事成之后,这一千两银子,分给梦粱兄一半,我兄弟二人一半,梦粱兄可愿意?” 才梦粱已抱定主意,不再听信骗子的鬼话,听过之后,便冷笑一声,说道,“先还我银子,再谈生意。” 甄永信赔着小心,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梦粱兄有所不知,我们这一行,长年游走江湖,每做一局,通常都是左手进,右手出,实不相瞒,梦粱兄的银子,现在已经消费殆尽……” “什么?”才梦粱闻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忽地站起身来,举起拳头,正要发作。 甄永信忙把酒杯放下,也站起身来,笑着摁住才梦粱的肩膀劝说道,“梦粱兄且息怒,听我把话说完,再要打要杀,全凭梦粱兄的心情。”说着,将身子靠了过去,把嘴奏向才梦粱的耳边,轻声说道,“梦粱兄想想,如果现在去告官,让巡捕将我兄弟二抓去,这样一来,痛快是痛快,梦粱兄也只能出口恶气罢了,可梦粱兄的那些银子,恐怕再也讨不回来了,只白白和我兄弟结下冤仇,且不说冤家易结不易解,关键是,这样做,对梦粱兄又会有什么好处?可是,现在如果咱们兄弟三人前嫌尽释,同心协力,把眼前这一局儿做成,不光可得许多银子,咱们又可成为江湖之交,一石二鸟,先生何乐不为?” 才梦粱思索片刻,觉得眼下又没有太好的办法,既然一时拿不到银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便问甄永信,“你要我做什么?” 第12章 才梦粱梦碎倍金术(3) 甄永信见才梦粱已经默许,心里高兴,趁机说道,“眼下这个有钱的主儿,是我兄弟二人来扬州的船上结识的,是当地的一个土财主,姓张,就住在城北郊区,为富不仁,贪财如命,正好下手。在船上,他见我二人出手阔绰,主动和我二人结交,得知我二人是从师求学倍金术的,便盛情邀我二人到家中做法。只因船上交谈时,我二人说是陪师傅到江上游历的,师傅途中到镇江会友,叫我二人先到扬州等他,话已至此,我兄弟二人也只好推说,和师傅同行,不便自行作法,要等师傅到后,再做定夺,所以,这一局便不曾做得。这几天,我兄弟二人犹豫再三,眼看难以自圆其说,本想放弃这一局,可巧今天碰上梦粱兄,真是天助我也。” “叫我去,能做什么?”见甄永信绕了一个大圈,仍说不到正事,才梦粱又问道。 “今番此去,梦粱兄只需扮作我二人的师傅,我们师徒相称,梦粱兄只消和那姓张的土财主坐而论道,拿话把他侃晕,其他的一应琐事,全交与我二人去做就成。梦粱兄觉得这事可行否?”甄永信和才梦粱商量道。 这事儿听来也挺简便,眼下又没有别的办法能帮他取回银子,才梦粱索性就认准这条道儿,忘记身边是两个骗子,一口应允下来。 见才梦粱答应下来,甄永信也放下心来。吃过饭,甄永信吩咐贾南镇到街上,给才梦粱置办了一身道袍,待一切收拾停当,三人整顿了装束,雇了轿子,往城郊去了。 来到张府门前,叫门人到里面通报一声。张利得就咧着嘴,喜滋滋地小跑出来。 甄永信迎上前去,把师傅介绍给他。 看见才梦粱仙风道骨,一脸矜持,张利得就深信不疑,摇首摆尾地拱手作揖,嘴里喊着“大师”,把客人往里边请,当下安排了酒席。 见才梦粱谈吐清雅,张利得自惭形秽,便不敢多嘴,把些粗俗之词咽回肚里。酒桌上,一席人只听才梦粱高谈阔论,再加上素常在炼金术上颇有造诣,心得颇多,言语中多用术语,听得张利得两眼发直,如遇神人。 张利得心里放不下倍金术,一当客人停杯投箸,便忘不了砌炉垒灶的事。才梦粱也不犹豫,领着两个徒弟,来到东厢房的一间屋内,指手划脚地指导砌炉。 一通烟熏火燎之后,炉具就算造成,接下来又指导徒弟们熬制增 金营养液。 待把营养液放置炉上熬制时,才梦粱推说身体不畅,回客房休息去了,让张利得独自陪伴两个徒弟熬制。甄永信心领神会,和贾南镇轮番陪伴张利得守炉。 两天之后,张利得就挺熬不过,加上屋里闷热,坐在炉边昏昏睡着了。每当张得利睡 实,甄永信二人都能及时把他叫醒,让他监赏营养液熬制过程的一些细节。 到了第三天夜里,当张利得再次阖眼时,甄永信及时捅醒了他,告诉他说,营养液熬成了,并拿筷子蘸着营养液,拉出闪闪发亮的丝线。 “下一步咋办?”张利得连打了几个哈欠,麻 达着眼睛问道。 “增金呀。”甄永信说,“东家可取来几个小银锭来,明天就可长成大银锭。” 张利得听过,兴奋起来,起身回到堂屋,取来五颗小银锭,交给甄永信试试。甄永信把五颗小银锭放进营养液中滋养,过了一个时辰,取出,又放进营养粉中翻滚,小银锭立时变成一团大煤球。这道工序挺费时,看着也乏味,几天几夜无眠,打熬不过,张利得坐在炉边又睡了。 趁此机会,贾南镇从怀里掏出五颗十两的大银锭,快速放进营养液中稍一滚动,取出粘上炭粉,甄永信借机擦拭掉小银锭上的炭粉,将小银锭揣入怀中。 一切收拾完毕,甄永信再次叫醒张利得,锁上房门,各自回屋休息。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一班人又回到倍金室,把粘着炭粉的银锭装进炉膛,重新开了炉。 一番烟熏火燎,过了两个时辰,打开炉膛时,张利得看见,昨日他从家里拿来的五颗小银锭,此时已长成十两的大银锭,两眼就放出光来,直愣愣地望着才梦粱,问道,“大师能多为我炼些吗?我家还有千余两现银呢。” “承蒙东家这些天盛情款待,这点雕虫小技,算得了什么?东家只管把银子取来生长无妨。”才梦粱随口说道。 “那么,银器也能长大吗?”张利得又问道。 “当然可以,凡是金银,属性相同,只要用此法冶炼,都可适量增长。”才梦粱说得十分肯定。 张利得生怕再多嘴,会遭大师的拒绝,赶紧回到堂屋,叫家丁帮着把银锭和银器装进箱子,抬进倍金室,交给大师的两个弟子调理。 受不过烟熏火燎和困乏的折磨,张利得在堂屋客厅摆上茶具,和才梦粱坐在那里品茶闲谈,多半是才梦粱口若悬河,张利得恭恭敬敬地听。谈了一会儿,甄永信上堂屋来请示师傅才梦粱,说东家的银子太多,调配金属营养液的药品不够了,得进城采办些。 才梦粱听罢,看看张利得,说道,“我师徒修道行善,除却身怀小技,别无长物,这买药的银两,还需东家破费。”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张利得急着要增长银子,对大师的要求,无不应允,转身问甄永信道,“不知需要多少银子?” 甄永信翻动了一下眼珠子,合计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也得十两银子。” 张利得赶紧喊来管家,吩咐从库房取来十两银子,交与甄永信。 接过银子,揣进怀里,甄永信又说道,“这回购买的药品太多,我与师弟恐怕搬运不动,还要东家准备一口箱子,派两个家丁帮着搬运才行。” “好说,好说,”张利得应许得爽快,喊来管家,准备一口大木箱,又喊来两个壮实的家丁,嘱咐家丁听二位师傅的吩咐行事。 甄永信得令,领着两个家丁,把大木箱抬到炼金室门口,让两个家丁等在门外,招呼贾南镇出来,帮着把木箱抬进倍金室里,反闩上门,随后就听屋里传出收拾倍金炉的叮当声。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了,甄永信二人把木箱抬出,吩咐两个家丁抬上,二人跟在后面,往扬州城里去了。 天将晌午,甄永信一行人进了城,几个人没歇脚,紧赶着往码头上走去。在离码头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停下,甄永信吩咐把箱子放在门边,四人到了里边,拣了一张靠门的桌子坐下。甄永信说天晌了,等吃过饭再去买药品不迟。两个家丁也不计较,照东家的吩咐,听任甄永信安排。 跑堂的过来送茶,甄永信点了一桌菜,要了一坛好酒,四人就开始推杯换盏,吃起酒来。贾南镇对着门口坐着,两眼不时盯着门边的箱子。 刚吃了一杯酒,甄永信就停了杯,推说这些天东家酒肉款待,吃得腻了,劝两个家丁多吃些。 两个家丁也不客气,平日里淡汤寡水的,肚里空落落,眼见一桌酒茶,便放开肚皮,大快朵颐。 看着两个家丁风卷残云的吃相,甄永信笑了笑,说道,“二位一路辛苦了,多吃些,也好有力气往回运药。时间还早着那,我看这样吧,我兄弟二人先去把药买了,你二位先在这里慢慢受用。估摸一个时辰,就能买完药,那时我就回来结帐。二位看如何?” 两个家丁这会儿已吃了个爹娘不认,东家又有言在先,凡事听凭两位师傅吩咐,见甄永信说了这话,哪里还有二话?嘴里塞满了饭菜,只“唔唔”地应着,不停地咀嚼。 甄永信向贾南镇递了个眼色,起身离去。跑堂的看见桌上还有两人胡吃海塞,也不理会。 甄永信二人抬起箱子,直奔码头,雇了条船,离岸而去。 …… 傍晚,酒楼老板带着几个伙计,押着张府的两个家丁,到张府讨帐。 门人把酒店老板带到张利得面前,不等张利得醒过腔儿,正在高谈阔论的才梦粱,登时脸色煞白,失了辩才,过了半晌,才惊呼一声,“骗子!” 张利得听过,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先冲进倍金室,找遍了各个角落,不见了上午抬进来的银子。张得利一脸惊悸,嘴唇哆嗦地问才梦粱,“怎么会事?” “骗子!他们是骗子,我让他们给骗了!”才梦粱浑身也开始发抖。 “那你是干什么的?”张利得换了嘴脸,怒瞪着大师,一声呼呵,家丁就把才大师放倒,五花大绑起来,悬到门梁上,一顿棍棒,打得大师皮开肉绽。 几经审问,大师反反复复,把来龙去脉说了几遍。看看再问不出别的,只好把大师送了官。 在江上行了几日,船到金陵。甄永信二人登岸,雇了车马进城去了。在澹园东边的一家客栈,卸下行装,订了客房,安顿下来。 这里是金陵的繁华地界,客栈的身后不远处,便是夫子庙,紧挨夫子庙,是江南贡院。因科举废弃,如今改作他用。夫子庙东,是古代文人情系的秦淮河,河道极窄,河水碧绿,却因历代文人歌咏,将它变成一泓名水。河面画舫如织,摩舷接尾,煮饺子一般往来游动。隔岸相谈,就如同同室闲聊一般方便。来金陵的商贾墨客,都愿附庸风雅,携妓带妾,乘船在此一游,体验古韵风 流。 紧临秦淮河东岸,一排飞檐勾连、雕梁画栋的楼阁,林此栉比,是烟花一条街,是有钱男人寻 欢的福地。河西是文人苦修功名的圣地,河东是有伤风化的歌楼娼馆,被一条碧绿的秦淮河从中划开,形成金陵一道独特的风景。河上有桥,是连接东西街区的纽带,虽有“君子不过桥”的训诫,但有了桥,终究会有人过的,这或许印证了文娼一家亲的历史潜 规则。 甄永信二人一连数日在此逍遥。夜里在岸上娼家砸银子买欢,白天雇画舫在河上品茗听歌,日日醉生梦死,极尽奢迷。 贾南镇轻狂,偏要效仿名流,把一个叫小桃红的雏儿带到上船,在船上狭妓取乐,甚至将从扬州带来的箱子里的银器带到船上,摆满了一桌子,白花花的一片,在江南灼 热的光照下,格外扎眼。年少轻佻,动情处,少不得和小桃红有些浮浪惊险的举动。 甄永信毕竟深沉老成,虽看不过眼,却因是生活小节,不便规劝,过了两日,就借口晕船,独自到岸上走走。 一日,二人都玩得倦怠,回到客栈歇息。躺在床上,各自讲起白天的见闻。贾南镇极兴奋,讲了这几日在画舫上出尽风头的得意,说是每条从他船边划过的游船上的人,都扭头看他白花花的茶桌。朱雀门附近一个王姓的寓公,这几日上赶子和他套近乎,不住打探他是发哪路财的? “你怎么说的?”甄永信笑了笑,问道。 “我说哪路财也不发,只想带着银子云游天下。” “他信吗?”甄永信又问道。 “当然不信。”贾南镇得意地说道,“不过,他却愿意跟我扯些闲淡,只是一有机会,就来探我口风。” 甄永信听过,来了精神,欠着身子问道,“那你没探听探听他是做什么的?” “那人叫王凤朴,”贾南镇说道,“听说祖上在江南制造局当过差,捐过官,做了几任知县,现在赋闲大家。” “噢?”甄永信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贾南镇也跟着坐起,甄永信望着贾南镇说道,“明儿个,你接着到河上去玩,他要是还和你套近乎,你不妨委婉地把自己术士的身份透露给他,看他如何反应,要是上赶着咬饵,咱不妨作他一局。” “怎么个作法?”贾南镇问道。 “你先让他咬饵,然后我教你。”当下,甄永信将一些要小心的细节,嘱咐了贾南镇,直到深夜,二人才停了说话,各自睡下。 第13章 小桃红情迷王凤朴(1) 第二天上午,二人吃了早点,甄永信去了夫子庙,贾南镇约来小桃红,二人接着到运河上租船玩耍。 到了船上,贾南镇将甄永信昨天夜里嘱咐的一些话,教给小桃红。听说能分得一笔银子,小桃红眼里露出兴奋,满口应允下来。此后,二人就以主 婢相称。 大约巳时,一条画船缓缓划来,贾南镇扫过一眼,见是王凤朴的船,却装着并不知道他来,一味坐在船头品茶听歌。 “慕仙兄好早啊。”船靠过来,王凤朴站在船头,向贾南镇作揖寒暄。 贾南镇装着刚知道他来,随即起身,拱了拱手,“是王先生啊,你也早,我这刚沏了一壶龙井,王先生肯赏脸,过来品尝一下?” 那王凤朴得了话,像刚刚领了皇帝的旌表,乐得肚脐眼儿差点儿笑出声来,不顾一大把年纪,媚着脸跨过船舷,到了贾南镇船上。 贾南镇让了座儿,二人就在船头的茶案边对坐下来。 “快给王先生看茶。”见王凤朴坐下,贾南镇吩咐茶案边站着的小桃红。 小桃红得话,冲着王凤朴福了一福,就过来给王凤朴斟茶。贾南镇趁机指了指小桃红,对王凤朴说道,“这是兄弟的婢妾,在家常受内人的欺侮,兄弟可怜她,便带出来散散心。山野村妇,没见过世面,还望王先生不要见笑。” “慕仙兄说哪里话?看如夫人雍容雅致,一身富贵相貌,即便在大户人家的女眷中,也属凤毛麟角。”说着,色眯眯地冲着小桃红媚笑着。 这小桃红原是一身艳妆,浓妆重抹。上船后,听了贾南镇的吩咐,临时躲到船舱里,把妆弄淡了,看上去,恰到好处,颇有几分良家妇女的韵味。见王凤朴拿眼盯她,便顺势低下眉眼,一副怕羞的模样。 望了一眼茶案上白晃晃的器具,近处把看得真切,全是纯银制作,做工精美,心中自是羡慕,王凤朴就沉不住气,端起茶杯,把玩一会儿,品了一口茶,开始探听贾南镇的底细。 “前日,听慕仙兄说,是从青岛来的,不知要到何处公干?”王凤朴媚着脸问道。 贾南镇听过,干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公干?只因内人不贤,在家里常常怄气,便带上婢妾出来,到江南名胜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呀,像慕仙兄这般消费,这趟出游,那得带多少银子?”王凤朴借机探听贾南镇的底细。 贾南镇听罢,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大千世界,处处有银,随用随取,哪需携带?”贾南镇话刚出口,便觉失言,望了望小桃红,脸上浮现一丝悔意,忙又冲着王凤朴笑了笑,说道,“王先生别见笑,刚才只是开句玩笑而已,其实我二人也带了点银子,一路省吃俭用,应付一年半载,不在话下。”说完,收了口,不再言语。 王凤朴近几日观察,估量二人这些天每日在河上玩耍的开销,便是一般的富室,也难以应付,假如这二人不是有些意外之财,一般的有钱人,谁肯这么大把地花钱?王凤朴眼见贾南镇有了警惕,便不好追问,换了话茬,和贾南镇扯了些闲淡。 “不知慕仙兄打算在这里玩多久?”王凤朴问道。 贾南镇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过些日子再说。” “接下来,慕仙兄打算要到哪里去?”王凤朴问道。 “说不准,到时再说,也许逆江而上,经楚地到巴蜀一游;也许南下苏杭,经福建到两广;或者沿运河北上,到京津转转。”贾南镇说道。 王凤朴听罢,越发艳羡,赞叹道,“照此说来,慕仙兄可真算得上逍遥游了。” 贾南镇颇为得意,谈锋又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趁身富力强,不随心所欲享受生活,待垂垂老去,才明白过来,悔之晚矣。” “精彩!精彩!”王凤朴击掌慨叹,“真是至理名言,慕仙兄实乃真人,此话说到愚兄的心坎儿上了,不瞒慕仙兄,愚兄也有志于此久矣,叵奈经营无道,囊中羞涩,有追随慕仙兄之心,又恐有诸多不便。咳,看来此生,只能心怀对慕仙兄的仰慕,老死一隅了。”说完,拿眼瞥了贾南镇一眼。 贾南镇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又兴奋起来,得意忘形地说道,“这有何难?先生如果有此意,小 弟可助王兄一臂之力。”话一出口,贾南镇又有些后悔,顿了顿,嗫嚅了一会儿,嘟囔道,“小 弟身上有几两银子,先生只管拿去,也可贴补路上开销。”说着,从怀中摸出几两银子,递给王凤朴。 王凤朴一脸无奈,推回贾南镇的银子,讪笑道,“多谢慕仙兄的美意。要效仿慕仙兄这般逍遥,没个几千两银子,如何成行?唉,算了,算了,愚兄已近耳顺之年,纵不能像慕仙兄一样天下逍遥,能结识慕仙兄这样的真人,分享慕仙兄逍遥的快乐,也算是一大快事。慕仙兄要是肯赏光,愚兄愿尽地主之谊,请二位到一江春小叙如何?” 贾南镇听过,知道王凤朴这是在曲意奉迎他,却装着不明就里,望望小桃红,客气了几句,便和船家结了帐,收起银器,上岸雇了轿子,和王凤朴一道赶往一江春。 一江春是金陵饭庄里有名头的上好饭庄,三人要了一间雅座,点了些江南风味菜品,便开始推杯换盏,你劝我饮,直到六七分醉,二人就交起心来。醉意朦胧中,贾南镇到底把持不住自己,把家中祖传倍金术秘笈,透露给了王凤朴。 就在这一天,贾南镇和王凤朴二人相互交换了帖子,义结金兰。王凤朴年长,以兄长自居,盛邀贾南镇到家中小住,每日里称兄道弟,酒肉款待,陪同出游,把贾南镇侍候得神仙一般自在。这期间,贾南镇修了一封家书,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了家人,向父母报了平安。 在王家住了些时日,一天夜里吃酒时,王凤朴突然脸色不爽,神情恍惚,说话心不在焉。贾南镇见状,小心问道,“哥哥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小 弟?” 王凤朴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只是端杯饮酒,并不应声。 贾南镇再三追问,王凤朴才叹了声气,诉起苦来,“实不相瞒,愚兄年初,受一个朋友之邀,入了一千两银子的股,与他人合伙,到福建贩茶。昨日那人托人捎信来说,船在舟山遇上风浪搁浅,船舱进水,一船茶叶全泡了汤,这次生意,就算血本无归了。” 王凤朴说了这话,酒桌上的气氛立时沉闷下来。王凤朴望着贾南镇,放下筷子,一脸焦虑而无奈。 端人饭碗,替人消灾,既然二人已结金兰,眼见哥哥遇到这么大的难处,贾南镇再不吭声,便不仁义了。沉吟了一会儿,贾南镇才开了口,安慰王凤朴道,“事已至此,哥哥也不必忧心。承蒙哥哥一家多日款待,小弟内心多有不安,有道是士死知己,小 弟也没什么大的本事,所幸受祖上荫庇,略通倍金术小技,看哥哥遭此难事,岂能袖手旁观?这样吧,看在咱们兄弟的情份上,哥哥的损失,小 弟帮着作法给补尝回来就是了。” 王凤朴听贾南镇这般大方慷慨,一时激动得就要离席跪下,贾南镇眼疾手快,一伸手给挡了回去,劝道,“哥哥且莫这样,咱们兄弟一场,你要是这样,倒显得生分了。只是日后哥哥行事要多加小心,不可贪婪,不可鲁莽才好。” “那是自然,哥往后一定多加小心。”王凤朴假意应了一声,马上转入正题,紧追着问道,“只是不知,兄弟作法时,愚兄该帮做些什么?” 见王凤朴这样说了,贾南镇又一本正经说道,“也不需哥哥做什么。祖上传下的倍金术,是增金法,只在济难救危的正道儿上使用,才灵验。只是在作法期间,主人切忌心生邪念,需日日斋戒沐浴,更不可与妻妾同房。装炉后冶炼六六三十六天,方能大功告成。一旦破了戒,法术就不灵了。不知这些,哥哥可能做到否?” 那王凤朴一心想得到银子,这时让他吃狗屎都成,听贾南镇说的这些,也并不难做到,就一连声答应下来。随后,就领着家人,把家里的耳房腾出,让贾南镇砌炉、备料,熬制增金营养液;让王凤朴取来要增长的母银,粘滚增金营养粉,一切都做得轻车熟路,在王凤朴的眼皮底下把一应的事儿做完。 因为巴望着多增些银子,王凤朴比贾南镇规定的数目又多加了些母银。 什么都操办停当了,第二天一早,贾南镇带着小桃红,陪着王凤朴到炼金室,把裹着增金营养粉的母银,轻轻摆放进炉膛。 贾南镇盘坐在炉前,双手合实,闭目祷告,念了一番倍金咒语,就点火开炉。 天近晌午,贾南镇正要往炉膛里添加木炭,王家的仆人突然来报,说是有个山东人,来这里寻他家的主人。贾南镇听后,大吃一惊,问道,“人在哪里?”仆人说在门外候着。 王凤朴赶紧说道,“快请进来!说不准是来找我兄弟的。” 仆人领命,出去把那人领进。 来人四十岁上下,一身孝衫装扮,甫一见面,那人就泪流满面,哭着抱怨道,“少东家,你叫我找得好苦啊。” “你怎么来了?”贾南镇见了来人,脱口问道,转身对王凤朴说道,“这是小 弟家里的甄管家,已是世交。”不等王凤朴寒暄,又问来人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咳,少东家还在这里游闲,家里出事了!老爷老了。”来人哭着报了丧。 “啊?”贾南镇闻讯,惊叫一声,险些摔倒,随后咧开大嘴,哭出声来。 王凤朴听过,也如晴天霹雳,只是他伤心的不是贾家作古的老爷子,而是担心正在炉子里增长的银子,急忙上前劝慰,说些节哀顺便之类的宽心话,随后就转着弯问这炉子里的银子怎么办? 贾南镇哭了一会儿,泪眼汪汪地向王凤朴交代了倍金事项,随后把炼金炉托付给小桃红,嘱咐王凤朴道,“婢妾随我多年,对倍金术已闲熟掌握,小 弟不在时,哥哥可在这里帮着照应,一应炼炉的事,可由婢妾主持。等小 弟回去料理完先父后事,再赶回开炉不迟。”说完,带上行囊,和管家一道离去。 贾南镇离去,炼金室内只剩下小桃红和王凤朴守炉。 闲来无事,两人搭上话语,日渐亲近起来。小桃红本是风 月场中人,搬弄起手段,一来二去,就把王凤朴弄得神魂颠倒,把持不住,动起火儿来。又加上一连斋戒了多日,那王凤朴已是干柴遇烈火,哪里能禁得住小桃红几番调弄,打熬不过,就破了戒,和小桃红把那事做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眼看出炉时间临近,一天上午,贾南镇风尘仆仆回到了王府。王凤朴高悬的心才落了地,少不得又说些节哀顺便一类的宽心话。 因为是斋戒期间,王凤朴不便给贾南镇接风洗尘。 稍作休整,贾南镇又回到炼金房内守炉,向小桃红问了些炉情,得知一切正常,几个人沉默无话,闷声不语地守着炼炉。 过了三天,六六三十六天期满,停下火来,准备开炉。那天晌午,贾南镇先作了祷告,念过咒语,打开炉膛,登时傻了眼。炉膛里不见白花花的银子,连先前放进去的母银,也变成了一堆卵石。 见此情景,贾南镇满眼惊怒地盯着王凤朴,逼视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王凤朴的心底。 王凤朴自觉心虚,两眼飘忽,不知所措,额上先冒了虚汗。 “你破戒了!”贾南镇盯着王凤朴看了一会儿,冷冰冰地把话说得相当肯定。 王凤朴惊慌地否认,连说几声“没有”。当他还要辩解下去,小桃红就在旁边“扑通”跪下,一迭声地向贾南镇求饶,“大人不在,贱妾被逼无奈,才违心相从,真的不干贱妾的事。” 贾南镇一把揪住王凤朴,两眼血丝爆绽,怒声骂道,“好个衣冠禽 兽!口口声声和我兄弟相称,义结金兰,遇上我家遭不幸,竟干出这等禽 兽之事,坏了我的法术,走!到衙门里讲理去。” “别、别、别,”王凤朴惊得通体出汗,就势给贾南镇跪下,一迭声地哀求道,“兄弟饶哥一命,都怪哥哥一时鬼迷心窍,干出蠢事,只要兄弟放我一码,任凭兄弟发落。”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和我称兄道弟,再叫我一声‘兄弟’,玷污我的名声,小心打烂你的狗嘴。”贾南镇揪住王凤朴的衣襟,狠推了两下,恨恨骂道。 一番恐吓,王凤朴承受不过,只得从钱柜里又取出八百两银子,打发贾南镇出去,才像送了瘟神,暗自庆幸躲过一场官司。 第13章 小桃红情迷王凤朴(2) 回到客栈,不待贾南镇开口,小桃红直白无误地开口,向贾南镇讨要银子。 贾南镇见小桃红这般直白地要钱,先是一怔,心里有些膈应,想她到底是烟花女子,眼里只剩下银子,却全不念这些天他们的交情,便不情愿地从包里摸出二百两银子,递给了小桃红。 小桃红见了二百两银子,当即翻了脸,破口骂道,“乖乖个儿,姑奶奶日日里陪吃陪睡的,糟蹋得像个仆妇,就给这点银子?还不如平日里呆在院子里,躺在床上做活儿来得痛快。当初是你口口声声劝我帮忙,说得了银子,咱们对半分,姑奶奶听了这话,才跟你去的。光是上个月调包,你兄弟二人已捣腾出去一千两银子了,这回又让那老鳖出了八百两,总共是一千八百两现银,即使咱们三人平分,至少也得给我六百两,现今却只给这二百两,打发要饭的?要不要老娘去找官府帮着分清?” 甄永信看出,这小桃红不是个省油的灯,怕她闹出事端,赶紧接过话茬儿,劝说道,“桃姑娘别急,听我给你解释,这回咱们统共得了一千八百两银子不假,可你还没把设局的本钱算进去呢,且不说客栈的房钱等开销,光是给你家鸨子包你的包月钱,就是二百多,加上其它的费用,少说也有三四百两。” 小桃红翻了下眼珠子,合计了一下,回敬道,“本钱就算再多些,有五六百两,那也不是二百两银子就能打发人了。再说了,你家兄弟这些天包我,是白包的吗?你问问你家兄弟!” 甄永信听过,笑了笑,又劝说道,“桃姑娘说的是,是得再多加些。只是我等将来还要一起做一些大生意,别为这点银子伤了和气。这次就给你四百两,你看成吗?” 小桃红虽说心里不满,估计再多要些,也不太容易,何况刚才听甄永信说,以后还要合伙儿做大局,便将就着收下银子,回去了。 “早知这样,上次带出了银子,就不该再回去,把她留下,难她一次,也好叫她尝尝咱的厉害。”见小桃红回去了,贾南镇愤愤不平地说道。 “有脸说呢,还不是你非要救她出来?说什么置人于险地而不顾,不义呀。”甄永信揭着贾南镇的短处。 “早先看她挺好的,贤慧着呢。”贾南镇辩解道。 “是不是还动了纳她为妾的念头?”甄永信半开玩笑地嗔斥贾南镇,“婊 子的脸,天上的云,说变就变的。好啦,收拾东西吧。” “上哪儿?” “金陵这么大,干嘛非要在这里长住下去?你就不怕小桃红心生不测,杀你个回马枪?”甄永信说完,望了望贾南镇,说道,“到江岸码头去。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城中转悠,打探了一桩好生意,到码头看看,方便的话,就再做一局。” “什么生意?哥哥可先告诉我,再去不迟。”贾南镇叮着问道。 “走吧,到了那里再说。” 说话间,二人结算了房钱,雇来轿子,往江边去了。在靠码头的一家客栈,二人订了客房,住了进去,把行装收拾熨帖,二人来到街上,找到一家饭庄吃了饭,就到江边溜达。 站在岸上,向江上望去,浩浩江面,难辨对岸,帆近帆远,云去云来,看了一会儿,觉着乏味,贾南镇急着问甄永信道,“哥,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桩大买卖吗?什么买卖,快说给我听听,别急着我。” 甄永信见贾南镇急着问他,笑了笑,说道,“前些日子,我到一家酒楼吃饭,遇上有人请太守府一个表字叫玉亭的幕僚吃花酒,那会儿我在他们隔壁……” “怎么,哥一个人吃饭,还要包房?”贾南镇不怀好意地叮着问道。 甄永信听贾南镇插嘴,脸就红了,却强装着不理会他,接着说道,“他们在闲谈当中,提到此人先前曾在京城李中堂府上当过差,后来转投金陵太守作了幕僚。而这位金陵太守,又恰好是李中 堂保举的……” 说到这里,甄永信两眼兴奋地望着贾南镇,贾南镇眨巴了几下眼睛,似有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买卖可以做?” 甄永信见问,开口说道,“你想啊,对金陵太守而言,这李中 堂算是恩师了,太守就是他的门下弟子。要是李中 堂的儿子到太守府借点银子,太守会怎么办?” “哥的意思是,咱们要扮成李中 堂的儿子,到太守府上去借些银子?”常和甄永信一块儿做局,听甄永信说到这里,贾南镇大概猜出他的思路,顺着思路问道。 “正是!” “可是,太守和李中 堂相识,想必常去李中 堂家中拜访,到时候,一旦发现咱不是,我和哥哥岂不是羊入狼群,那还有好?”贾南镇心存疑虑,嘟囔道。 “不要紧,”甄永信安慰贾南镇说,“我已打听清楚,这位太守为人还算端正,未曾进京钻营过,也没回拜过李中堂。” “可他那个幕僚,不是在中堂府中当过差吗?”贾南镇反驳道。 “也不要紧,那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甄永信伸手从怀里抽出一本小册子,在贾南镇面前晃了晃,说道,“前些日子,我买来一本新编《大清百官年鉴》,查得李中 堂正室育有五子三女,幼子年龄不满二十,四子年仅二十五,如果你扮成李中 堂四公子,无人会识破你。” 贾南镇见甄永信又要让他出马,心里有些发虚,毕竟是扮装大清贵胄,风险挺大,嘟着嘴不乐意,嘟囔道,“哥知道,小 弟出身乡里,只在江湖浪迹,从未见过朝官人家的大派场,胸中又无文章,一说话,搞不好就露了个底儿透,不像哥哥你,好歹也是官宦世家……” “上次在济南,你扮演御使的儿子,不是挺像吗?”甄永信鼓励贾南镇道。 “那是被家里驱赶出来的浪子,跟我一样浪迹江湖,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朝官子弟,如何比得了?”贾南镇犟嘴道,“依我看,还是哥出面做,更保险,好歹哥也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公子,再者说,哥哥才高八斗,胸藏锦秀,你要是扮充中 堂大人的大儿子,那谁能看出破绽?” “李中 堂长子虽与我同庚,却早已夭殇,再说,成年人变化小,我要是扮他次子,太守府那个幕僚一眼就能认出来。”见贾南镇心生怯意,甄永信便不想勉强他,思量了一会儿,叹气道,“算了,既然兄弟心怯,就不做这一桩生意也罢,反正天下可做的事甚多,那咱就收拾一下,明天去苏州吧。” “你瞧,哥又生气了不是,我什么时候心怯了?我只是说这事有点难。”贾南镇见甄永信说要废了这单,赶紧改口道,“只是不知这一次做成,能有多少进项?” 甄永信闭目合计了一下,伸出两个手指,说,“少说也有两千。” 见说有这么大一笔进项,贾南镇也来精神,说道,“那小 弟就豁出去了,只是这些天,哥还要多给小 弟指点指点。” “这还用你操心?” 二人商议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客栈,躺在床 上,又合计到深夜。 早晨起床,吃过早点,二人又到了码头,寻了几家船价。要么嫌船太小,不够气派,要么要价太高,最后找到一只大船,船面挺新,船家开价二百两银子雇用一周。这个价钱看起来还挺合适,只是这船装潢简陋了些,还需重新装饰一下。 不待船家发话,甄永信先掏出五十两银子递过去,说道,“这些是订金,你先拿去把船面装饰一下,李中 堂的公子,乘这样的船,有失 身份。你要把船收拾得气派一些。另外,李公子此次东下,没带杂役,一路上多有不便,你现在代我招聘十个杂役,好在船上侍候公子,结帐时我一并将钱给你。” 船家从未接过这样的大人物,一时兴奋,恨不得自己倒贴了钱招待,不出一日,就把客船拾掇得富丽堂皇,接着第二天又招来杂役,调 教待客礼仪。只两天功夫,一切收拾熨帖。当下,甄永信二人退了客房,搬到船上,演练一番杂役们侍主的规矩。甄永信少不得一一指教。夜里,船上张灯结彩,一班人马操练到深夜,方吃了船家提供的夜宵,草草睡下。 又过了一天,早晨起来,洗漱后,一船人又接着演练了几遍,便有了些官场上的模样,看看日上三竿,甄永信和贾南镇匆匆用了些早茶,雇来两乘轿子,带了船上刚招来的两个杂役,乘轿直往太守府去了。 到了太守府,正好太守还未升堂,甄永信叫司阍把帖子送到里面,不大功夫,一个着四品官服的中年人,带着一干随从,从里面迎了出来,甄永信估摸,此人该是太守了,便向贾南镇使了个眼色,贾南镇会意,急趋上前,拱手作揖,背台词一样,把甄永信教的话背了一遍,“大人在 上,请受小 弟一拜。” 说着正要跪下,早被太守一把扶住,连声说道,“贤弟免礼,贤弟免礼,自家人,不消这般拘泥。”说罢,两手搭在贾南镇肩上,仔细端详片刻,说了一堆夸奖恭维的话,便把贾南镇往太守府里请。 进到客厅,太守赐坐,贾南镇不坐,执意要先去叩拜太夫人,经太守一再婉谢,方才作罢,侧着身子,坐在太守下手。 接着仆人就把茶端上来。太守端起茶杯,拿杯盖刮了刮杯中浮叶,笑着说道,“贤弟前来,中 堂大人也不事先给卑职过个话儿,让卑职有所预备,免得像现在这样仓皇无措。” “家父此次派小 弟陪同洋专家专程考察京汉钱路,不料完事后正要回京,突兀又接到家父的电报,要我到上海长江航务公司走一遭,质询购买德国邮轮的事情。电报里,特地嘱咐小 弟路经金陵时,顺路拜访太守大人。” “承蒙中 堂大人垂爱,卑职此生难报,不知大人近来玉 体可安康?”太守知道公子刚才的话,纯属虚应的客套,便也跟着客套地说些虚与的话。 “托大人的福,还好,一如往常。”公子应答道,“小 弟在武汉临行前,家父在电报中,特地让我征询大人任上有无难处,稍有不如意,愿替大人通融。” 太守听了,受 宠 若惊,屁股像坐上了气球,充满气就能飘起来。扭了几下屁股,媚着脸巴结道,“贤弟一路辛苦,今天既然来了,别就走了,搬到府里住些时日,再去不迟。” 李公子立马婉拒,客气道,“这恐怕不成,家父电报里催得紧,小 弟如不是遇到些小麻烦,一当拜访了大人,马上就得启航。” “噢?贤弟遇到些什么麻烦?可说出听听?”见公子说遇上了麻烦,太守领悟道个中难言之隐,小心地问道。 果然,李公子犹豫了一下,颇有难色,看了看太守,最后鼓起了勇气,说道,“不瞒大人说,小 弟离家时,只带足了到武汉的盘缠,家父临时又派小 弟前往上海,却又没增加盘缠,我等一路行来,节衣缩食,眼下已是山穷水尽,到了金陵,一来是奉父命拜访大人,二来也想在大人这里借用些盘缠。” 大守听了,心提了起来,怯生生地问道,“不知贤弟要用多少?” 李公子伸出二个手指,说道,“不需太多,只两千两就行。” 太守听罢,觉得心口有些痛,犹豫了片刻,说道,“嗯,二千两虽不算多,只时府上一时难以凑齐,贤弟可宽限几日,容我筹措。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多玩几天,如何?” 李公子见说,听出太守此时心有疑虑,垂了会儿头,抬起后说,“既然大人有难处,小 弟也不勉强,我再到别处试试。” 太守听罢,觉出公子的话味儿不对,赶紧站了起来,劝说道,“贤弟干吗这般着急?连几日功夫都不肯等?这样吧,我这马上就去筹措,明天一早就准备好,贤弟看如何?” 李公子听过,就势站起,拱了拱手,解释道,“那就多谢大人了,其实不是小 弟性急,实属父命峻厉,不敢违逆。” 说罢,又坐下和太守说了会儿闲话,起身作了揖,告辞离去。 第13章 小桃红情迷王凤朴(3) 回到船上,贾南镇沾沾自喜,问甄永信,“哥看我演得咋样?” “还可以,只是戏还没完,高 潮还没到来。”甄永信沉着脸说道。 “此话怎讲?” “你想,一个金陵太守府,拿出两千两银子,会这么难吗?” 贾南镇听过,静了静神儿,也觉着不对劲儿,问道,“哥哥是说,那太守现在还不信任咱们,故意在拖延时辰?” “他在想辙呢,要试探你的真伪。” 贾南镇听后,心里发惊,问道,“哥的意思是,他现在对我的身份还心存怀疑?” 甄永信看着贾南镇,点了点头。 “那可咋整?”贾南镇有些发毛,“依我看,这一局砸了,索性咱赶快溜掉算了。” “往哪儿溜?这金陵上下,到处都有他的手眼,能容你轻易溜掉?” 贾南镇一听,哭哭叽叽地开始抱怨,“我说过了嘛,我扮不了朝官的公子,你偏要我去,这下可好了,没准儿,还要在金陵蹲笆篱呢。” “闭嘴!”甄永信低声呵斥贾南镇,向舱外看了看,训斥道,“没出息的货,净说些丧气的话,大戏刚刚开场,你就要打退堂鼓……” 贾南镇见甄永信生了气,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二人在船上,又合计了半宿,把明天可能出现的事情,豫先想了一遍。 再说那太守送出李中 堂的四公子,回去召集了一干幕僚,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细说了一遍,想听听幕僚的看法。 幕僚们合计了半天,却也拿不定主意:借给这年轻人银子吧,又怕落入骗子之手,何况虽说名义上是借,实际上这是肉包子打狗的事,一旦落入骗子之手,不但在李中 堂的面子上一点好处没有,反倒白白损失了两千两银子,让骗子笑话;可要是不借呢,一旦此人果真是李中 堂的四公子,又怕因此得罪了李中 堂。一群幕僚闷了半天,有人开口问太守道,“依大人观察,那人气质如何?” 太守说,“风 流倜傥,气度不凡。” 问话的人就说,“既然这样,该不会假,气质这东西,是别人学不来的。” 太守听罢,仍不轻易相信,摇着头说道,“我还是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 一室人又沉闷起来。 就在这功夫,忽然有人想出妙计,指了指那个叫玉亭的幕僚,向太守献策道,“玉亭兄不是曾在中 堂府上做过事吗?明天等那人来时,玉亭兄当面一认,不就认出了吗?” 太守听过,一拍大腿,夸赞道,“就是嘛,现成的证人,看把我给难的。就这么着。” 经众人一提醒,叫玉亭的幕僚也心生妙计,说道,“在 下在李中堂府上做事时,亲眼所见中堂大人对公子们督管甚严,每日限定的学业,不完成是不得吃饭的。明天等他来时,大人不妨向他索求墨宝,看他墨迹如何,便可断定真伪。” “妙!妙!”太守如释重负,心情松起来,一边吩咐人准备一应用品,一边和众幕僚品茶闲聊。 第二天一早,太守府派轿子到船上,接李公子到府上做客。 甄永信二人也不推辞,上轿直奔太守府去。 进大门上了正堂,甄永信趁身边同陪的衙役不注意,在贾南镇身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贾南镇心领神会,上堂后,给太守作了揖,寒暄几句,随后在一群人当中,直奔一个幕僚而去,热情漾溢地上前和那人拱了拱手,大声说道,“玉亭兄,不认得小 弟了?忘了小 弟年幼时,还求你教小 弟识过字呢。” 那个叫玉亭的幕僚已离京多年,实在记不得中 堂大人的四公子小时的模样,眼见这年轻人直奔他来,还提起幼年时的事情,便“唔、唔”地强作笑脸,顺着迎合,一室人便不再怀疑公子的身份。 进到正堂,只见书案上,已摆了文房四宝,太守和李公子寒暄几句,便向公子索要墨宝。李公子也不推辞,起身走到书案前,捻笔蘸墨,煞有介事地皱眉深思,颔首轻吟,口里振振有词儿,刚要挥毫,忽然脸色骤变,眼里放出怒光,瞪着一旁陪同的随从大声嚷道,“真乃小人之举!现今他见我有求于他,便推三阻四,雁过拔毛,索我墨迹,把我当成卖字为生的穷书生了,走!”说罢,便将笔摔到宣纸上,带着随从,走出大门,坐进轿子,头也不回,直奔码头而去。 一室人惊得面面相觑,等太守醒过腔儿,追出大门,两乘轿子已远去了。 太守这会儿哪里还有心去疑心公子的身份?跺着脚,在一群幕僚身前转圈,口里不住地抱怨,“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还是叫玉亭的幕僚机智,提醒太守说,“大人赶紧派人乘快轿追上公子,挽留住他,去晚了,一旦启锚离港,事情就不好办了。这边可吩咐人把银子备好,随后送去,说些道歉的话,兴许还能挽回事端。” 看来眼下只有这个办法,太守稍作交待,独自乘着快轿追赶过去。 到了码头,看见二人刚上了船,便急趋过去,满脸堆笑向公子赔罪。 公子这会儿怒气未消,坐在客舱的茶几旁,也不去理会太守。太守看这船上装饰华丽,陈设气派,更加深信公子不假,见公子还在生气,急得都快跪下磕头了。甄永信看不过眼,上前劝说太守道,“我家主人确实公务紧迫,无心耽搁,情急之下,不能自制,触动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太守见机,借坡下驴,点头赔笑说,“卑职向来承蒙中 堂大人栽培,心存感激,无缘相报,今见公子驾到,本要多留住几日,便想出此法,原想能就此挽留公子在府上盘桓几日,不料触怒了公子,真是事与愿违。还望老兄多多通融,劝说公子冰释前嫌。” “不消劝说,”贾南镇趁机插话道,“左右你我都是为朝庭效力,何嫌之有?没有大人的资助,我等节衣缩食,到了上海,自有长江航运公司支付费用,小 弟原想把所欠船家帐目结清,既然这样,索性再欠他几日,到了上海一并结清罢了。我已在这里白白耽搁了两日,大人如无教诲,小 弟就要启航了。” “别急、别急,贤弟稍待片刻。”太守边说,边忙着让身边人去催促送银子的人快些。 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有一行人急三火四地把箱子抬到船上。太守上前,指着箱子说道,“贤弟所需,全在这里。”转身又从旁边随从手上,接过一包,送给甄永信说,“这些是给贤弟零用的。” 贾南镇也不开箱验看,吩咐身边的随从道,“去给大人写张借据,以便日后好结算。” 太守听了,立时像被炭火烫着似的,伸出两手摇摆着推挡,一边向后退着下了船,拒收借据。 船上船下的人相互拱了拱手,船家解 开缆绳,升帐启航了。 船上的杂役都是船家临时雇来的,甄永信二人觉着,在船上呆的时间长了,不安全,下半晌,船到京口,贾南镇突然让船家靠岸,说是要到岸上去拜访一个朋友,明天早晨再走。说完就命杂役搬出行装,送二人上岸。 到了岸上,二人雇了两乘轿子,往城里去了。 进了城,二人并不歇脚,换乘一辆马车,出城往苏州方向去了。 因为早上太守亲自登船送行,船家也不怀疑。 船在码头泊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却不见雇主回船。直到晌午,还不见人影,船家心中生了疑惑。到了下午,船上杂役就等不及了,纷纷逼着船家结算工钱。船家抱怨说,眼下连船费都没付清,哪来银子支付工钱?一群杂役就沉不住气,和船家纠缠起来。船家被迫无奈,升帐回金陵,要到太守府讨公道。 太守升堂审理,听完船家的陈述,惊得张中结舌。稍作调理,胡乱了断了案子,判一干人互不相欠,就命衙役把众人轰出公堂。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车马多有不便。二人昼行夜住,行了几日,便弃车登船,往苏州去了。 苏州是江南重镇,富商巨贾,多居于此,豪室云集,广修园林;假山奇水,巧夺天工。 甄永信二人上岸,在码头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把箱子里的银子换成银票,随身只带些碎银,开始在苏州城里玩耍。 江南菜肴,多清淡寡味,吃了几日,便觉没意思。 客栈边上,有一家德州人开的鲁菜馆,菜味醇厚,颇有家乡风味。过了几日,二人一日三餐,就全都在鲁菜馆受用。 菜馆掌柜的,说一口德州方言,听起来也顺耳。掌柜的为人世故,见二人出手阔绰,每日里殷勤招待,尽心烹制。只是在结帐时,这家菜馆挺特别,每收到大锭银子,都要当着客人的面拿铁剪子剪破,仔细端详一会儿,才肯收下。甄永信二人看着蹊跷,一日结帐时,见掌柜的又在剪银子,甄永信趁便问道,“掌柜的整天不嫌麻烦,收到银锭,都要剪看一番,难道还会有假的不成?” 掌柜的听话,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笑,说道,“先生新来乍到,有所不知,近年这里,银子造假太多,稍不留神,吃进假银,我这一天不光白忙活了,还要蚀进好些本钱呢。” “噢?这么说,掌柜的也吃进过假银?”甄永信觉得有趣,叮着问道。 “何止一次?你瞧,”说着,掌柜的从柜里摸出几个银锭,放在柜台上,一脸晦气地说道,“这些都是。” “这么多?”甄永信二人来了兴趣,围过来看时,见是几锭十两的银锭,抓过来掂在手里,沉重与真银相差无几,仔细查看,也看不出破绽。只是上边儿有被剪破的地方,露出灰色的胎芯儿,便感叹道,“还真是不大好辨识呢。” “哪能辨得出?”掌柜的也感叹道,“它外皮是真银包裹着,不剪破,便根本无法辨识。” “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邪乎?”说话间,老板娘从厨房走出,不屑地扔出一句话。 因为常到菜馆里来的,都是主顾,又都是外省人,来往多了,老板娘说话也不介意,插嘴道,“眼下市面上流行假银,多半是铅胎,比纯银要重一些,通常有十一两一钱多,一般人要是没有戥秤,只当十两来花,有经验的商家,收到这种银子,只要拿来手一掂,觉着重量不对,就拒收了;收假银的人,大多有戥秤,称后一见多出一两一钱,就财迷心窍,贪图那一两多银子,便把假银收了进来。” 掌柜的听后,胀红了脸,嗔斥妻子多嘴,老板娘也不顾忌,呛着掌柜的道,“什么多嘴呀?分明就是这么收进的嘛,要不哪来这些假银子?” 眼看掌柜的两口子要掐起来,伙计赵植看不过眼,插 进来替掌柜的打圆场,解释道,“也怪地方上一些钱庄的人太奸滑,收到假银,就到外省人开的买卖上花,要不怎么能收这些假银?这些假银,多半都是刘记钱庄的人来花的。” “钱庄的人也收假银?”甄永信问道。 “咋不收?这银锭外皮是真银,不剪破,谁能辨识出真假?钱庄收银子,剪破了,就不好再兑出,一家钱庄,偶尔有一两个老道的伙计,能凭手感掂出银子的真假,买卖多时,哪能照应过来?只有打烊后,细细查验,才能找出假银。他怕蚀本,又不敢得罪本地商家,往往到外省人开的商号,把假银花出去。” “那钱庄的人往外花假银子,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牌号?”贾南镇问道。 “多是一些小钱庄,”赵植说,“平日里也没个大生意,靠兑换零钱,赚些差价,哪里讲什么牌号?也养不起精明的伙计。大钱庄的伙计眼毒,使假银子的,一般不敢去。” “你刚才说,这些假银子,多是刘记钱庄的人来花的,既然知道是他们使的假银子,干嘛不小心些呢?”甄永信又问。 “开始哪里知道?”赵植看了眼掌柜的,见掌柜的没有不悦的意思,才大着胆子说下去,“后来,我家掌柜的拿这假银锭,到他家兑换零钱,因为他们事先心里有数,知道这假银子是他们来花在我们这里的,等看我们掌柜的去兑换银子,就当着我们掌柜的面儿,把银锭剪破了,这才知道银锭是假的。事后想想,这银子分明就是他们家来菜馆里花的。后来,他们又来花假银子时,被掌柜的当场剪破了,闹了个大红脸,还骂骂咧咧地要打要擂的,十足一个奸滑的无赖。” “咋不告官呢?”贾南镇愤愤不平道。 “告官?”掌柜的反问了一句,苦笑着摇摇头,“无财无势,那衙门是咱开的?咱又是外省人,哪里惹得起他地头蛇?破点小财,权当免灾了,平日小心点便是了。好在眼下咱们这儿,还有几个不要命的仗义朋友护着,勉强支撑着小店,能养家糊口,也就知足了。” 几个人正说着,这时从外面进来三个叫花子。这三个叫花子年纪都不过二十,浑身脏兮兮的。打头儿的见了赵植,问了句,“客人都过去了?” “过了,”赵植指了指柜上和掌柜闲谈的甄永信二人,说道,“这二位是主顾,也是老乡,不打紧,进来吧。” 三个叫花子得话,进到屋里,拣门边儿一个座儿坐下,赵植便从后厨端来一盆杂拌儿菜,三碗米饭。甄永信一看便知,这些饭菜,都是客人吃过的剩菜剩饭,由赵植收集起来的。 第14章 翻墙虎调教恶钱庄(1) 三个小叫花子也不讲究,大筷子夹菜,大口嚼饭,旁若无人地把饭菜吃净,也不道声谢谢,抹了下嘴,起身扬长而去了。 甄永信看得发呆,见三人远去,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问掌柜的,“这三位是哪里人?” 掌柜的笑笑,说道,“叫花子,沧州来的。和俺也算得上半个老乡。三人都无父无母,无家无业,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平日在一块儿混大,四海闯荡,有了交情,随着年岁看涨,三人就仿效刘关张结义故事,结成了拜把子兄弟,江湖绰号小桃园,平时也乞讨,也偷摸,也蒙骗,却讲一些江湖义气,只要对他们有恩,他们便对你极是仗义,有求必应,遇上难缠的事,不要命地往前上。小店这些年能在这里站得住脚,也亏他们几个帮着支撑。我过意不去,每日里客人吃剩的饭菜,都归拢起来,留给他们三人。每日一当客人散去,他们就会进来吃饭。 甄永信听后,怦然心动,感叹道,“真看不出,三人倒是豪杰的坯子。改天来了,拜托掌柜的给我兄弟二人介绍介绍,我倒想结识这三位义士。” “那敢情,这样一来,咱的人多了,我在这里的生意也好做了。”掌柜的应承着。 临了,甄永信叫贾南镇拿出十两碎银,交给掌柜的,指着掌柜刚才从柜子里拿出的假银锭说道,“我用这十两银子,换你那锭没剪过的假银子,你看行吗?” 掌柜的一头雾水,望着甄永信发愣,半晌才说,“先生该不是开玩笑吧?不明就里,吃亏上当,也就罢了,明知是假银,怎么还要花这么多银子去买块铅胎?” 甄永信说,“我常在江湖上行走,弄块假银带回去研究研究,也好免得将来吃亏上当。” 见甄永信执意要买,掌柜的推辞不过,就把假银和贾南镇递过的银子一并推了过去,说道,“既然先生想要,这块铅胎也值不了几个钱,我就送给先生好了。” “那可不成,”甄永信赶忙拦着说,“这银子虽假,却是你一盘菜一碗饭当真银子赚来的,掌柜的不收我这银子,那假银子我就不要了。” 掌柜的是个精明人,看甄永信诚心要买这锭假银子,就推推扯扯,收了银子。 甄永信带着假银锭,回到客栈,拿在手里把玩儿。 贾南镇见甄永信拿真银子换来假银子,心里老大不快,闷着气,回到客栈,才冲着甄永信发 泄出来,“哥昨晚八成没睡好觉,要不今儿个怎么这么糊涂?虽说咱的银子来得容易,却也不能拿金子当土卖,随随便便的就把银子送人。老话说得好,常将有时想无时,莫将无时想有时。想想咱在老家的时候,赚一个铜子儿有多难?眼下有了钱,就把过往的种种艰难给忘了,出门在外,拿钱去打羊脑袋。” 甄永信把那锭银子翻来覆去地在眼前翻看,对贾南镇的唠叨充耳不闻,贾南镇看了生气,赌气把被蒙到头上,一个人躺下。 直等把玩够了,甄永信才把假银收起,盖好被子要睡下,见贾南镇还在生气,笑了笑,说道,“唉,哥这辈子,就是有这点毛病,一看有人耍奸弄巧欺负人,就气不愤儿,就想煞煞他的气焰,哥打算耍耍那个刘记钱庄的掌柜的……” “耍人干啥?人又没坑害你,你出哪门子的气?”贾南镇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嘟囔着。 “哥就是看不惯他仗势欺人、坑蒙耍奸的作派。”甄永信冷笑着说道。 “咱不也这样吗?”贾南镇掀开被子,露出半拉脑袋,斜着眼,望着甄永信说道,“就兴你做,不兴人做? 甄永信听过,又笑了,自嘲道,“人这种东西,真怪,从前看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句话,心里就义愤填膺,后来想想,也就看淡了,人都是这个德性。你看那草寇,起事时,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一旦成了气候,往往都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招兵买马,妖言惑众,让人觉得,将来他要是当了皇帝,准会天下大同,可是结果如何呢?将来他要真的当了皇帝,加冕登基,往往比先前的皇帝更坏,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更糟;你再看看那些当官的,博取功名前,诗曰子云的满嘴仁义道德,可一当走马上任,就露出贪相,贪赃枉法,无恶不作,刮起地皮,眼皮都不眨一眨,恨不得把天下的财富,全都装进他家,可是表面上呢?却又装腔作势的满口官话,饬训属下要奉公守法,你说好笑不好笑?” “哥要怎么整治那钱庄掌柜的?”贾南镇不想再听甄永信絮叨,插嘴问道。 “等结识了三个小叫花子再说。” 二人说了一会,各自睡下。 第二天傍晚,二人进了鲁菜馆,跑堂的赵植照例送上茶来。二人正要点菜,赵植说,“两位今天不要点了,耽会儿客人下去了,掌柜的做东,要请二位呢。” “这是为何?”贾南镇问道。 “二位不是想结识小桃园吗?掌柜的今天做东,想借机介绍大家认识一下。”赵植笑着说。 甄永信没吱声,心里明白,掌柜的昨天收了换假银的钱,心里过意不去,只想拿这事儿作引子,找找补差。 过了一个时辰,菜馆里的客人渐渐散了,赵植便往二人的桌子上菜。十几道菜上齐,掌柜的就从后厨出来,笑殷殷地和甄永信贾南镇二人打了招呼,过来坐下,却不动筷。 甄永信知道,掌柜的是在等三个小叫花子,便识趣地一边喝茶,一边和掌柜的闲聊。 又过了一会儿,三个小叫花子到了,赵植在门口将三人领了过来,掌柜的见三人来了,站起来给甄永信二人做了介绍,依次指着三个人说道,“这是老大,江湖大号翻墙虎;这是老 二,人称穿山甲;这是老三,人称小 三郎。” 甄永信听罢,起身拱了拱手,说了声“幸会。”就坐下了。 掌柜的又把甄永信二人介绍给三个叫花子。 三个叫花子听过,起身轮番拱手作揖,也不多言语。随后一圈人坐下,开始端杯。 甄永信看那三个小叫花子,这会儿分明是在强装出老江湖的作派,言谈举止,却显生涩,不上套路,推测这三人,眼下只是还在混混而已,并没上道儿,也就不十分把他们三人放在眼里,只是应酬着推杯换盏,喝了几杯。 约摸喝到六七分时,甄永信开口问道,“不知三位兄弟,素常下榻在何处?” 三个叫花子听过,相互看看,不能应对。 菜馆掌柜的知道,三人听不懂甄永信的问话,就插了一句,“甄先生问你哥儿几个,平日住在哪儿呢?” 老大翻墙虎这才缓过神儿来,强作镇静,开口含糊说道,“四海闯荡,天下为家。” 甄永信听了,笑了笑,心里知道三人该是居无定所,便说道,“要是三位觉得方便,先到我住的客栈住下吧。”转头又对贾南镇说道,“回头给三位兄弟开个房间,明儿个再到成衣铺,给三位换身衣服。” 老 二、老三听了,面露感激,动了下 身,就要起身叩谢,转眼见老大翻墙虎静坐不动,才回过神儿来,重新安坐下来。 翻墙虎貌似凝重地沉思了一会儿,看着甄永信说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先生有事,请明说无妨,而后我兄弟看能否帮忙,再做定夺。” 甄永信听翻墙虎说出这话,吃了一惊,端详了翻墙虎一下,觉着自己小看了他,便笑了笑,说道,“老弟多虑了,我二人闲游到此,听掌柜的讲,三位为人仗义,便要结识三位义士,其实并无事有求于兄弟们,如果三位介意,就不勉强了。” 掌柜的也在一边帮腔道,“是呀,这二位也是豪爽之人,行事大度,出手阔绰,真正的义士,今晚在 下做东,正是惺惺相惜,要成全天下义士团聚,真的别无他意。老大不可多虑。” 听掌柜的如此劝说,翻墙虎不再坚持,又喝了一杯酒,故作镇静,问道,“不知二位兄长,是拜哪路财神的?” 甄永信看他一身叫花子相,却问出这行话,觉着好笑,便答道,“我兄弟二人并不专拜哪路财神,只是在家呆得憋闷,才一道出来走走,消闲消闲。如遇合适的生意,偶尔也做一两单,权作玩耍而已。” 翻墙虎见问不出什么实话,便不再说话。 吃到深夜,一桌人都觉得喝得差不多了,甄永信就提出告辞,掌柜的也不劝留。 散了席,几个人回到客栈,贾南镇替三个小叫花子开了间房,各自安歇下来。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贾南镇又领三人置办了新装,几个人就一道出了城,到城郊寒山寺转了转。 晚上回到客栈,几个人到甄永信屋里,坐着说话,不经意间,甄永信说道,“我听说,桥头刘记钱庄掌柜的为人极不厚道,忒奸猾,我想调理他一下,几位愿不愿和我一块儿做?” “咋个调理法儿?”翻墙虎问道。 “明天你兄弟三人跟着我,到时见我眼色行事。我要把那掌柜的调出城外,教训教训他……”接着,甄永信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下。 小叫花们平日都是无事生非的主儿,如今端了甄永信二人的饭碗,听说甄永信要带他们一道做局,哪有推辞之理,当下都一口应允下来。 几个人在一块儿又合计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什么破绽,才各自回房休息。 过了一 夜,早上起来,几个人收拾一番,半上午,甄永信揣着碎银,来到街上,走进刘记钱庄。贾南镇也脚跟脚,随后进去。钱庄刘掌柜见客人进来,媚笑着,站在柜里招呼客人。 甄永信靠上柜台,手伸进怀里,边摸银子边用刚学来苏州方言叨咕着,说要兑换些零钱。 贾南镇这会儿斜依在柜台的另一边,斜眼瞄着甄永信,脸上微露出一丝的不屑。 刘掌柜的听甄永信说要兑换现银,当即报出市价,“一两兑九百,今年全行都是一个价。” 甄永信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钱庄刘掌柜见了,随手放下戥子,脸上现出难色,推说道,“先生的银子,成色可不齐呀,有几颗是不能按九百钱折兑的。” “哪儿的话?”甄永信听了,争辩道,“都是成色十足,只是旧了些罢了。” “哪里,哪里,先生你自己瞧,”钱庄刘掌柜的随手拣出几颗已生绿锈的银锞子,送到甄永信眼前,叫他仔细辨认,“这几颗成色就不足嘛。” 甄永信看了看,不以为然,嘴里不三不四的坚持说是纯银。 两人正在争持不下,忽然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冲着甄永信喊道,“老伯在这里!我正要到你家里去呢。刚才从门外路过,听里面争吵,我往里面看了一眼,见是老伯。正好我就不用到府上了。” “找我何事?”甄永信像似和年轻人熟识,开口问道。 年轻人见问,急匆匆说道,“前些天,我去常州跑生意,遇见令郎也在常州做生意,托我带封家书和十两纹银给你,本想送到府上,赶巧在这里遇上老伯,我就不费周折了。”那年轻人说着,把一封家信和一封银子递给甄永信,就转身告辞了。 甄永信打开银封,里面露出一锭崭新的银子。甄永信见了,喜形于色,骂了一句,“这小龟儿子,还没忘记老子。”转头冲掌柜的说,“算了,既然你嫌我那些银子成色不足,这锭新银总该满意了吧?喏,你把那些碎银还给我吧。”说着,把新银锭放到柜台,要回那堆碎银,揣到怀里。 掌柜拿过银锭,看了一眼,成色十足,加上刚才送银子年轻人说,这是儿子孝敬老子的,心里也就不怀疑,放到戥子上称了一下,十一两三钱,心想准是他那儿子托人捎银子时,只说了个大约数,正巧这人也没称过,刘掌柜便起了贪心,想黑下这一两三钱银子。 刘掌柜心里得意,脸上却强作镇静,称完了银锭,顺手把银锭收进柜里,点出九千钱,递给甄永信。 甄永信也不细查,装起铜钱,背在身上,转身出了钱庄,扬长而去。 看看甄永信已走远,刚才和甄永信脚跟脚进来的年轻人,笑着走近柜台,幸灾乐祸地问钱庄掌柜的,“掌柜的该不是上当了吧?” 钱庄刘掌柜见问,吃了一惊,嘴上却犟道,“上什么当呀?” 那人继续笑着说道,“刚才这人,是城郊一带有名的骗棍,与我家相近,常拿假银行骗,刚才我进来时遇见他,便替掌柜的担心,因为和他认识,不敢点破,眼见掌柜的果然中了他的圈套,见他走远,才敢跟掌柜的点破。” 刘掌柜的听过,拿出刚收进柜里的银锭,剪破后,果然露出铅胎。刘掌柜的脸色就发白了,鼻尖冒了冷汗,心想自己打了一辈子的雁,如今却让雁嵌了眼。这些年,钱庄上伙计们也有走眼上当的时候,平时他也常常叮嘱伙计们,在兑银子时留点神,仔细吃了骗子的局,可如今,自己却因为贪得一点小利,吃了骗子的局,这要是让伙子们知道了,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这样一想,急火攻心,顾不了许多,这会儿,他只想去把兑出去的钱要回来,便冲着和他搭话的年轻人问道,“他家住哪儿?” “就在寒山寺外的吴家庄。”那年轻人说道。 “娘的,”刘掌柜被拱起火儿来,走出柜台,和刚才替他点破机关的年轻人商量,“麻烦老弟带我找他去,老子非收拾他不可。” “那可不行,”年轻人拒绝了,说道,“好歹我们是邻居,我把你带去,要是给他知道了,岂不结成冤家?我们是邻居,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没关系的,”刘掌柜的哀求道,“求你老兄只把我带去,指清门户就行,他是不会知道的。” “那还好说?不行,不行。”那年轻人执意不肯。 刘掌柜的一心想追回银子,出口恶气,见那年轻人坚持不去,便犯了魔怔,回到柜台里取了一两银子,递给那年轻人,说道,“老弟今天若肯带路,这两银子,就是你的!” 那年轻人接过银子,在手心里掂了掂,随后就动了心,揣起银子,说道,“走吧。”说完,带刘掌柜的出了城。 第14章 翻墙虎调教恶钱庄(2) 二人行了一会儿,来到寒山寺下,看一家酒店门窗大开,一堆人聚在那里饮酒作乐。 带路的年轻人冲那里指了指,说道,“到了,瞧,他正在那和朋友一起喝酒呢,你自个儿去吧,我可不想叫他看见是我领你来的。”说着,闪身躲开。 刘掌柜的仔细辨认,刚才骗钱的人果然在那里,酒桌上堆着刚刚骗来的铜钱,便怒不可遏地直奔过去,一把抓住甄永信,大骂一声,“你这骗棍!”举手要打,却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一群人问他凭什么打人,刘掌柜指着堆放在酒桌上的铜钱,说道,“他方才拿假银锭,骗得我九千铜钱。” 见有众人护着,甄永信底气十足,数落起钱庄掌柜的,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我明明是刚收到儿子寄来的十两银子,怎么到你手里竟变成假银了?我的银子呢?你拿来出来让大伙看看。” 刘掌柜的从怀里摸出已剪破的假银,放到桌子上。 甄永信拿过银锭,举在手里,看了看剪地方,果然是铅胎,用手掂了掂,撇了下嘴,说道,“这不是我的银子。” “正是你的银子,你还敢耍赖!”刘掌柜的瞪着眼睛又要出手,却被人挡住了。 “我是十两纹银,兑换你九千钱,这锭假银,看似不止十两。”说完,把假银放到桌上。 一堆看热闹的人为了求证,喊店家拿来戥子,放上一称,果然 十 一两三钱。甄永信见了,理直气壮起来,望着众人,说道,“我说什么来着?我用儿子寄来的十两纹银,兑换他九千钱,九千钱在此,分文不少。如今他却拿一锭十一两多的假银来讹我,这犊子实在是欺人太甚!”说着就要上手。 刘掌柜的这会儿后悔莫及,早上只因贪了一两三钱银子,误将假银收下不说,现在遭人反诘,却是百口莫辩。 众人一看刘掌柜的哑口无言,便相信甄永信的话是真的,也都被激怒了,纷纷将钱庄刘掌柜的围住,实实地给了一顿肥拳,直打得刘掌柜的鼻青眼肿,满脸是血,才出了气,歇下手脚。 早上到钱庄送封银的,正是翻墙虎;打人的,是小桃园三兄弟的另外二人,而把钱庄掌柜的领来的,便是贾南镇,此时正躺在远处看热闹呢。 见钱庄刘掌柜的挨了一顿好打,这会儿正似丧家之犬跑掉,一桌人又开心地喝起酒来,直把酒菜吃尽,甄永信和酒家结了帐,才带众人回了城。 装铜钱的袋子,由小 三郎背着。几个人回到城里,甄永信看着一袋子铜钱,说道,“这玩艺背在身上,老大不便,干脆,再添些银子,今晚咱到江南好酒楼,给它花光算了。” 当下,一干人回客栈休息,等到傍晚醒了酒,又到江南好去了。 江南好,是城东一家水上酒楼,在苏州城里颇有名气。五个人要了间包间,点了些酒楼的当家菜,要了两坛陈酒,又开始喝起。 几个人素质差异颇大,说得来的话头儿也不多,酒桌上的交流,都在杯中。虽是江湖上人,酒桌上静得却像一家人在吃晚餐,全没了酒兴发作时的豪气。倒是隔壁两个酒徒交谈,给包间添了不少气氛。那二人说一口吴腔,呜哩哇啦像鸭子戏水。甄永信能约略听得懂,其他人囫囵半片的只听懂一二句。 那二人中,一人是受朋友之托,向另一人请求钻谋幕僚之职。请托的人并没露面,听说是位申韩妙手,屡任县郡师爷,扶佐过几位主官均获荣升。眼下赋闲寓居在城西梦里香客栈。虽说不曾谋面,但听求托之人言辞之殷切,足见那人钻营之迫切。 甄永信听过,心里灵动起来,觉得这是一桩好买卖,便无心品尝酒菜,竖起耳朵,偷听隔壁公鸭嗓子的人在絮叨。直等那二人离开包间,甄永信才吩咐贾南镇结了帐,几个人一道回客栈去了。 回到客栈,五个人又聚拢在甄永信的房间。看看几个人都不曾大醉,甄永信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有多大赚头?”贾南镇听后问道。 甄永信翻了下眼珠子,想了想,说道,“难说,兴许一二百,兴许一两千。” 小桃园三兄弟是嫩茬子,又刚刚跟着甄永信做了局,尝到了甜头儿,一听说又有生意,不分大小,兴奋得眼睛充血,脱口说道,“那就做呗。” 看看大家都有热情,甄永信趁机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 一天下午,梦里香客栈来了四位客人,一主三仆,要了两间客房。主人衣着光鲜,面色沉静,言语不多;仆人一色公差装束,进退有节,毕恭毕敬,听主人吩咐,把行李搬到主人屋里。 一连几天,仆役们簇拥着主人乘轿外出,至到很晚才回来。 不几日,客栈里人就知道了,这伙客人是常州府总司阍,这次来苏州,是给府君办置衣饰,为府君的三公子完婚准备,顺路延访钱谷刑名妙手,以便辞退旧友。 第三天傍晚,一行人回到客栈。总司阍内急,匆匆入厕,觉着身后有人跟来,也不理会。 待他一身舒服地从茅厕出来时,在门边儿遇着一人。仔细看时,那人中上身材,身着栗色缎子马褂,面色红润,五十上下,身体明显发福,见到总司阍时,眼角眉梢都是笑,仿佛认识总司阍。刚一照面,便拱了拱手,恭维道,“久慕仁兄高义,却无缘识荆,见仁兄终日劳顿,心有感触,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还望仁兄时常注意休息才好。” 总司阍望了望说话的人,心想此人该是那位急于钻营的申韩高手了,脸上却并没表露,一副迷惑相,待那人停了话,才问道,“老兄是……” 那人看出总司阍的迷惑,自我介绍道,“在 下姓胡,表字延澜,绍兴人,本在九江府谋事,不料郡守春天里家中丁忧,去职回乡。在 下现今只身来到这里待聘。敢问仁兄台甫?” “小人盛京人,姓甄,随主人履职江南,家主现在常州府任上。小人托主人之福,忝为司阍,此次奉主人差遣,来苏州府置办些衣料首饰,为三公子完婚筹备,顺路延访钱谷刑名高手,以辞旧友。现任师爷,家中父母老迈多病,执意辞归,奉养双亲。我家主人挽留无果,只好命在下这次一并到苏州延揽新人。” 胡延澜听过,心中暗喜,也不表露,只是随口问道,“看甄兄整日忙碌,所办公事,该都已办成了吧?” “哪儿的话?”甄司阍听过,大摇其头,诉苦道,“苏州是富华之地,初来乍到,再加上言语不通,未免懵懂。这几日只在城中各大商号转了转,还没最后定夺呢。”说着,瞥了胡延澜一眼,貌似不介意问道,“胡兄既是江南人,言语相通,应对这里的商家规矩熟悉吧?” 胡延澜见问,笑了笑,客气地道,“熟悉不敢说,只是在这里比甄兄多待了几日,对商家的勾当,兴许比甄兄多知道一二。另外,市面上有几家大商号的老板,是在 下的同乡,平时偶有来往,甄兄如不嫌弃,在 下愿意牵线,代为引见。” “那敢情,如能这样最好,省得我整日的瞎跑,也可快些把事办妥。胡兄方便的话,明天不妨就带我去。”甄司阍当下请胡延澜回屋饮茶。 胡延澜急于巴结,见甄司阍邀请,也不推辞,随着甄司阍去了住处。 到了甄司阍的住处,便有一干随从上前奉迎。二人坐下品茶闲聊,直到深夜,方才兴尽而散。 过了一 夜,第二天上午,甄司阍收拾齐备,雇了两乘轿子,带上两个仆从,请胡延澜带路,先后拜会了几家缎局和珠宝行。 几家商行掌柜的,看是同乡胡延澜引见的客人,各家老板都极力巴结奉承,拿出各自看家本事,极力奉迎。 天将过晌,一行人略显劳顿,甄司阍找了家酒楼,走进去要了个包间,坐下后,跑堂的送来菜谱。甄司阍将菜谱推到胡延澜面前,求他点菜,胡延澜误以为甄司阍客气,便把菜谱又推 回到甄司阍面前,让甄司阍点。甄司阍迟疑地望了望胡延澜,红着脸问道,“莫非胡兄也不识字?”说完,自言自语道,“那就让跑堂的帮着点吧。反正我等都不识字。” 胡延澜见甄司阍说出这话,惊异片刻,颇觉为难,笑了笑,拿过菜谱,说道,“那在 下就不客气了。”说着,两眼盯着菜谱察看起来,看了一会儿,点了几个常见菜,征询甄司阍的意见。 甄司阍指了指菜谱,问道,“他家有无带些特色的高品菜?” 胡延澜原本想借这次酒席巴结甄司阍,想要做东,便不敢去点高品菜,见甄司阍这样问,只好硬着头皮点了几个。 甄司阍听过,也不询价,直接报给跑堂的,都是些山珍海味。甄司阍又要了两坛子好酒,一行人就消受起来。待一席人吃到七八分醉,甄司阍就喊来跑堂的,要结帐。 一见甄司阍要结账,胡延澜装模作样的伸手到怀里摸银子,却被甄司阍一把拦住,“胡兄休要见外,今儿个带我等跑了一上午,怎好又让胡兄破费?”说着,让一个跟班杂役拿出银子结帐。 此后甄司阍、胡延澜二人很快热乎起来,称兄道弟,你来我往,俨然莫逆之交。平日甄司阍出手阔绰,三不动请胡延澜吃喝,却绝不提公差事务。 忽然,一天夜里,将至三更,客栈院里有公人大声喧哗。 过了一会儿,胡延澜听有人叩门,心中紧张,喝问一声,却听是甄司阍在喊他,“胡兄睡了吗?麻烦起来一下,小 弟有事相求。” 见是甄司阍夜半叫门,胡延澜来不及掌灯,披上衣服起身开门,把甄司阍让进屋里,掩上门,才去把灯点上,随口问道,“甄兄何事?这般急迫。” 甄司阍手执一封公函,递到胡延澜眼前,央求道,“郡守派信差特地送来信函,信差现在立等回复,要连夜赶回,不能待旦,所以才惊动胡兄,麻烦给小 弟把信读了,另烦草拟回信一封,打发信差。” 胡延澜接过来信,放在灯下诵读,无外乎是询问衣料首饰置办情况,以及延聘钱谷刑名幕僚事宜。信中说,郡府办公乏人,催他赶快把相关事宜办好,回府应差,所聘幕客,务必在新年开篆前到任等等。 听胡延澜读罢,甄司阍一脸凝重。叹了口气,显出许多无奈。见他沉吟了一会儿,还不吱声,胡延澜就问道,“莫非甄兄遇到什么难处?” 甄司阍见问,又叹了声气,说道,“实不相瞒,采办衣料首饰不难,难的是延访钱谷刑名之士,小 弟连日访问多人,均不如意,所以才盘桓多日,叫主人焦虑。” 听到这里,胡延澜再也沉不住气,直白地把自己身份亮了出来,“甄兄如眼下确无合适人选,让小 弟前去滥充如何?” “延聘胡兄?”甄司阍迟疑地看了看胡延澜,担心地说,“论交情,小 弟巴不得聘延胡兄,只是那一郡的钱谷刑名事务,可不是等闲拿得起来的。” 胡延澜见甄司阍说出这话,急得恨不得浑身长出嘴来,连比带划,一口气儿,将自己屡任郡县师爷、扶佐主官荣升的政绩,添枝加叶地吹了通。 甄司阍听罢,两眼也放出光来,表情轻松了许多,一拍大腿,“哎呀,胡兄咋不早说呢?看把我急的。我原来还以为,胡兄只是一般的记室呢,正应了那句老话,舍近求远,踏破铁鞋,险些误了大事呢。”笑了笑,又说,“那就这么定了,烦胡兄赶紧给拟封书函,交信差连夜回去禀报主人。”随后叫仆从侍候笔墨,让胡延澜起草回信,信中禀复:“已千金拟定钱谷刑名妙手胡延澜,待近日采办衣料首饰妥当,即回府交差。”当下封了,交信差连夜返回。 过了一 夜,第二天上午,甄司阍收拾利索,带上延聘的关书聘仪,来到胡延澜的房间,恭恭敬敬将聘仪奉上,就势跪下,行了叩见礼,不再敢和胡延澜称兄道弟,一口一声“大人、大人”的叫着。 胡延澜受 宠 若惊,赶紧把甄司阍扶起,劝说道,“甄兄切不可如此,你我如今既在同署共事,又因相交在先,不能受官场礼节拘束,还是像先前那样兄弟相称,才显得亲切。何况郡守大人那边,还望甄兄多多美言才好。” 甄司阍坚持不过,只得起身,偏着身子,侧坐着陪胡延澜说话,规规矩矩,没有了往日傲慢的气派,一如官场行事。 二人说话没完,甄司阍带来的三个仆役闻讯赶来,一一给胡延澜叩头道喜。 胡延澜乐得忙从行囊中取些碎银,给三人发了赏钱。 以后三人再见胡延澜,都毕恭毕敬,大人长、大人短的,嘴里像含了蜜。 第14章 翻墙虎调教恶钱庄(3) 以后的日子,甄司阍每天早上给胡延澜请了安,就带着仆役上街采办物品,回来时都要抬进一口箱子。每天夜里临睡前,也要到胡延澜房里禀报一天行事,问了安,才回屋去休息。 一天晚上,甄司阍来问安时,脸上没了往常的轻松愉悦,话语间夹带些许无奈。 胡延澜久历官场,察言观色惯了,这些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坐了一会儿,便问道,“甄兄莫非遇上什么难事了?” 甄司阍见胡延澜问话,叹气道,“大部分公差事务,已办得差不离儿,只是珠宝首饰,行情太高,照主人所列清单采办,已远远超出预算中的钱数,不怕大人见笑,小人现在所剩银两,已无法买齐清单上所列物品……” 胡延澜听罢,立时警觉起来,担心甄司阍要开口向他借钱。不等甄司阍把话说完,当即拿话来应对道,“行情起落不定,花费超支也是常事,甄兄不必在意,不妨先将已办物品送回,再带钱来采办不迟。” 甄司阍听罢,摇头叹道,“大人所言差矣。前日上峰送来信函,大人也见过,眼下府里办公乏人,公子婚期在即,此次公差,费时颇多,如不能办齐,往返周折,在 上峰那里,小人如何交差?” 害怕甄司阍开口借钱,胡延澜这会儿闭紧嘴巴,不再言语。 静了一会儿,甄司阍又叹了口气,抱怨道,“大人同乡,福临祥缎局的王老板,也太小家子气,大人上次把小人引见去后,看在大人面上,我一应衣料,全在他那儿定下,统共不过二千两银子,订金二百两,我已交上,说是挂帐,他不肯;说是要他派人随我回去取银子,他也不肯,非要见现银,才肯发货,真是小气。” 听到这里,胡延延澜心里有了底,左右自己随身也没带多少银子,便轻松下来,心中仗义起来,跟着感叹道,“市侩性情,甄兄不必介意,要是这样的话,明天我陪甄兄去,我来担保,看他有何话说?” “大人来担保?”甄司阍见胡延澜说出这话,故作惊讶,连连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大人尚未履新,就因这等小事,劳动大人,此事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小的。” “嗯?”胡延延澜摇手说道,“看甄兄说哪里话啦?常言道,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你我兄弟一场,既在同署,又是替上峰办差,我替甄兄担保一笔买卖,有何不可?” 看胡延澜态度坚决,顿了顿,甄司阍略有不甘地说,“要能这样,回去后,我得到上峰那里替大人先报上一功。只是相识未久,头一次和大人共事,就让大人来做这样的事,实在于心不甘。” “看,甄兄尽说见外的话,来日方长,将来我求甄兄在 上峰那里要办的事,还不知有多少呢!”胡延澜客气道。 二人说到深夜,越说越投缘,当下约定,明天一 当把这事儿办成,甄司阍就起程返回,交了差,等把公子婚事办完,就请郡守派人,专程来接胡延澜到任上。 直到更深,甄司阍才起身告辞,回房歇息。 还未到任,就为上峰建功立业,胡延澜欣喜过望,一 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起来,依然精神饱满。 甄司阍命仆人雇来车马,把事先办置的物品装上车,他和胡延澜二人乘轿,往福临祥缎局去了。 福临祥老板事先得知同乡胡延澜已谋得高就,今日见了,格外巴结,客套一番,请进客厅看茶。 甄司阍见时机已到,笑着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信不过小人,今日我请胡大人留在贵局作押,总该放心了吧?” 胡延澜也趁机打趣道,“那倒不坏,在 下宁愿久质于此,每日里老乡好酒好菜款待,总比整日里公务纠缠消受多了。”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缎局老板情知胡延澜是为甄司阍挂帐一事来的,听完这话,颇难为情,红着脸应道,“既然有胡兄作保,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叹了口气,辩解道,“新丝上市时,小 弟囤了一批,压了不少本钱,所以日前甄司阍提出挂账,小 弟着实觉着为难,今日胡兄亲自出面,小 弟就是砸锅卖铁,也不敢推辞。” 胡延澜听了,特觉长脸,美滋滋地解释道,“眼下常州府办公乏人,公务冗繁,又忙着郡守公子的婚事,待郡守公子婚事忙完,赊账自然就来清算,兄弟何必多虑?” “有胡兄担保,小 弟还有什么顾虑?”缎庄掌柜的说着,就吩咐伙计照单点货,只一会儿功夫,便办理停当。 甄司阍求胡延延澜写下欠据,交缎庄掌柜的收好,转身向胡延澜行了辞别礼,说道,“大人在这里陪老板说话,小人先去了,待婚事完毕,小人来接大人履新时,一并把银子送来。”说完,向老板拱了拱手,出门而去。 甄司阍一行车轿离了缎局,往码头上行去。 贾南镇事先已雇好接应的船只。翻墙虎兄弟正要卸车装船,甄永信说道,“不忙,一路上带着这些行装,多有不便,倒不如就地把货销掉,行动起来也方便。” 众人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在码头西街,找了一家货栈,压低价钱,把货销了。 二千两银子的货,只卖得一千多两。几个人把银子搬上船,吩咐船家启航,往杭州去了。 甄永信和贾南镇都是做过大生意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做成局后,心里也不怎么激动。倒是翻墙虎兄弟三人,素常都是小庙里的鬼,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个个像火烧了猴腚,按耐不住,上了船,在船仓里,要么谈论此局设局的巧妙,要么谈论和胡延澜周旋的趣事。甄永信几番拿眼暗示,小心让船家听见。几个年轻人被暗示后,只能控制片刻,一会儿又兴奋起来。 甄永信心里合计,这兄弟三人到底缺乏底蕴,带在身边,早晚会坏了事,便动了打发三人的念头。 行了两日,船到嘉兴,一行人弃船登岸,在客栈住下,白天在城中转了转,吃了两顿花酒,夜里回到客栈,一行人聚在甄永信屋里闲谈,借着酒意,甄永信问翻墙虎道,“平时,你们兄弟三人做成买卖后,都怎么处置?” “哪里有什么像样的买卖?一般弄了点小钱,都一块吃喝了。”翻墙虎老实说道。 “那哪儿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男人不能成家立业,终是无根之草,无本之木。你兄弟三人,比不得我二人。我俩都已成家立业了,现在出来,只是想四处走走,开开眼界;你兄弟仨,老是这样浪迹不行,得攒点钱,成家立业,才是正道。”甄永信开导三人道。 “先生道法高深,我兄弟三人眼下只想跟着先生,学些道法,再独闯江湖。”翻墙虎说道。 “什么高深?这都是日常练的。想当初,我兄弟二人游走江湖,吃了多少苦头?经过好多磨难,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再说这也不是什么正道,常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早晚会遇上麻烦的。我劝你兄弟几个,还是不吃这碗饭好,做些正经的生意,将来养家糊口,也落得个安生。”甄永信接着开导三人。 “先生说得轻巧,”见甄永信这样开导他们,小 三郎急着开了口,“我兄弟三人穷得兜里比脸还干净,拿什么去做正经的生意?” 甄永信听出,这小子是在惦记着刚刚赚来的一千多两银子,便正好借着话头,把事挑明,“几位都看见了,这回赚了一千多两银子,抛除设局的费用,净赚了一千来两,咱们二一填作五,每人二百两,正好把银子分了,你三人也好带着本钱,回家做些正经营生。” 说着,让贾南镇取出银子,每人拣出二百两,余下一些,又分给了三人,做他们回家的盘缠。 那三人到底年轻,见识短,见了银子,便不再提拜师学艺的事,纷纷收下银子,回屋休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贾南镇抱怨道,“哥哥设的局,费事巴力赚来银子,凭什么平分?”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头都磕了,哪里还在乎烧一柱香?你不平分,他兄弟心中必生不快,给了银子,反倒惹他们不高兴,白白结了江湖冤家。哪差那点银子?”甄永信说了几句,转身睡下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起身收拾好行李,吃过早茶,和三个年轻人道了别,甄永信二人便匆匆去了码头,乘船去往杭州。 …… 胡延澜在客栈等了两个月,眼见音信全无,心里焦躁起来。 缎局掌柜天天惦记着银子,也隔三差五过来看他,虽说嘴上不提欠帐,可胡延澜心里明镜似的,同乡是奔着他的银子来的。 又过了几日,还不见动静,胡延澜和缎局掌柜二人终于沉不住气,决定亲自到常州走一遭,以便看看究竟。 二人乘船来到常州,登岸后直奔郡守府,向看门人说明来意。 看门人看了二人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嗔斥二人道,“总司阍就是总司阍,哪有什么‘真’的假的?我们府里只有一个刘总司阍,小心让他老人家听见了,敲掉你俩的狗牙。” 胡延澜二人听罢,惊得面面相觑。缎局老板眼泪就籁籁落下,望着胡延澜,哽咽着说,“胡兄,这些银子,小店忙一年,也不见得能赚回来呀!” 怕被门人笑话,胡延澜拉上缎局掌柜的匆匆离开,小声安慰道,“兄弟莫急,既是胡某担保,你放心,就是变卖家产,我也不会叫兄弟蚀本!” 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这年冬天,胡延澜回家变卖了田产,履行了诺言…… 二人行了几日,船到杭州。 南国丽城,自是与别处不同,街面上楼宇林立,飞阁流丹,空甍戏云,翼檐构连,绵延而不知其尽处;园林比邻,各显丰姿,巧致天然;丝竹悠扬,弦歌断魂;越语呢哝,莺声婉转;人物斯文而消闲,似若云街天市。 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歇息了几天,甄永信二人怀揣碎银,游览了杭州的名胜古迹,品尝了浙菜风味,而后消失在花街柳巷。 南国佳丽,也与北方的大相径庭,娇姿妩 媚,柔情蜜意,绝不类北方妹子,热烈而泼辣,该喊该叫,一点都不顾忌,鲤鱼打挺似的颠鸾倒凤,叫人时时担心会跌下马来;这里的温柔乡则不然,如无风的日子里,水面上长波漫涌,一给一送,恰到好处,兴奋时短促的吸气声,也节奏合拍地富有乐感,一切都叫人挑不出毛病。 二人原打算在这里玩耍半个月,然后取道福建,到两广转转,再经楚地返回。可是贾南镇的贪情,破坏了二人旅行的计划。 事情发生得如此无法预料。在花街柳巷消遣的日子,先是贾南镇借口晚上磨牙,怕影响哥哥的睡眠,开始在行院江南春留宿不归了,接下来又找出种种理由,一再推迟南下的计划。 一个月后,一天早晨,当贾南镇满面倦怠、行色匆匆地跑回客栈,挺难为情地向甄永信提出借钱时,甄永信才惊讶地发现,好朋友已深深陷入不能自拔的情 欲的泥淖中。 短短不到一个月,他身上的变化有多大呀,几天前刚刚被他从庄稼地里带出来的、体格健壮、面色黝黑的青年人,现在已变得面色苍白中透着青灰,日渐消瘦,两眼目光呆滞、像行将腐烂的死鱼眼。眼窝深凹,好像刚刚被谁用淡墨涂了个黑圈,污浊而暗淡。 甄永信看后,吃了一惊,大声问道,“你怎么啦?” “没怎么,挺好的,”贾南镇表情麻木地说道,“只是想借点钱。” “借钱?”甄永信更是不解,“你的钱哪?” “花光了。”贾南镇有气无力地回答甄永信。 “花光了?就这几天?” 见甄永信这样问他,贾南镇表现了出了一丝难以忍耐焦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时,甄永信才发现,眼前的好友,这时多么像自己的父亲临死前那副样子啊,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酸楚。看来,好友现在不借外力,根本无法从情 欲的泥淖中脱身。 “你的钱,都花在春江月身上了?”甄永信追问道。 贾南镇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得意地说道,“一点也没糟蹋。” “你都糟蹋光了,还说没糟蹋!”甄永信气得发急,喝斥道,“说说看,那婊 子是怎么把你的钱给弄光的?” 第15章 富家子贪色迎醉猿(1) 回到客栈,甄永信伧促间收拾好行李,退了客房,雇了乘轿子,往码头去了。 上午,正好有一条往扬州去的客船,还有空位,和船主商量好了价钱,甄永信就匆匆上了船。船主把他领到船舱,安顿好行李。甄永信斜身坐下,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船舱的格局,马上就有种上错了船的感觉,再一想,和好友贾南镇相交多年,如今这样一走,今后必成寇仇。两个人相互门 清 熟路的,如此交恶,岂是上策?可是,如若不走,贾南镇要是一味逼贷,而自己则坚持不许,也是交恶,何况贾南镇眼下正处在魔障期,走火入魔,万一做出蠢事,也是常情。正在首鼠两端,看船夫已经打开缆绳,甄永信心里一惊,拎起行李,匆匆跑出客舱,和船主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件事没了结,抱歉了。”说罢,就跳上岸去,匆忙回到城里,换了一家客栈,重新住下。 甄永信打算在贾南镇走投无路,被鸨子赶出院子、沦落街头时,再突然出现,让他清醒过来,到那时再接济他,领他安全回家了事。 一连多日,甄永信除夜里回客栈睡觉,白日里就在烟花街上逛游。在靠近江南春的一家叫怡春楼的院子里消遣,要么寻欢作乐,要么去吃碗闭门羹,坐在客厅和排号的客人们神侃。几天下来,甄永信就成了怡春楼的常客。 怡春楼紧挨着江南春,是杭州花街里的名楼,楼里的姑娘,多是公众人物,常被杭州城里的头面人物包着;来这里的客人,免不了常常要挂号排队。柜上一般不给客人们闭门羹,而是以茶代羹。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往往客人们喝光两壶茶,还排不上号,猴急的客人,就只好到别处寻欢。在怡春楼排号,没有点耐心,还真不成呢。甄永信却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既可坐着品茶,和客人们交流,又可等着贾南镇被江南春轰出。 常来怡春楼的客人,有一位吴姓的大佬,在这里甚受抬举,每回来时,从鸨子到跑堂的,极是殷勤奉迎。他通常不需要排号,都是事先预定了,一进门,就被一帮人簇拥着送到楼上;偶尔排号,也比其他客人的待遇要好,除了有茶,另外还有几盘糖果招待。从迎来送往的越语中,甄永信隐约听出,此人在杭州府衙门里任职,且有些手段。 一天午后,甄永信在喝茶时,此人进来。不巧,这天客满,得排号坐等。鸨子就招呼跑堂的重新沏上新茶,端上糖果,侍候这人。 这会儿,恰好甄永信桌上没有别人,其他桌上都已满员,跑堂的就把这位贵客引到甄永信对面坐下。 此人面色红黄,营养过剩,脂肪堆积,脑袋明显臃肿,汗毛孔粗大,粗糙的面孔,像柑橘皮,肚部凸起,压迫肺部,呼吸极为费力。看他把第一杯茶喝尽,没等跑堂的过来续茶,甄永信起身过来,恭恭敬敬地把茶续上。 此人看了甄永信一眼,也没显出客气,只微微冲甄永信颔了颔首。 甄永信趁机开口道,“久仰台尊,甚为敬慕,只是无缘识荆。今日得以侍坐,真是荣幸之至。” 这胖子见甄永信仪表不凡,谈吐雅致,料定非平常之人,心里生出一丝敬畏,随口问道,“听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敢问台甫?” “小人姓甄,表字虚庆,辽南旅顺人,借道贵处,往湖州贩丝。”甄永信随口说道。 “哦,旅顺现今可是割让给倭国啦,”胖子面带讥笑,信口说道,“照此说来,兄台如今已是洋人了,却劳大驾屈尊沏茶,真是折兄弟的寿了。本应兄弟替兄台大人效劳才是。”说着起身,端起茶壶要倒茶。 甄永信忙起身夺过茶壶,面带难色,干笑一下,说道,“兄台不知我同胞身沦亡国之人,肝胆如婪,怎能劳兄台大人说这等笑话?” 胖子也觉刚刚话语唐突,面带愧色,干笑了一声,道歉说,“兄台切勿介意,兄弟只是玩笑而已。”停了一下,又问道,“兄台贸易做成没有?” “还没有,”甄永信答道,“正要前往。” “湖州与杭州相邻,要是兄台路遇不如意,尽请来找吴某,吴某愿效犬马之劳。”姓吴的大大咧咧地说道。 “岂敢,岂敢,”甄永信客气道,“有兄台这句暖言,兄弟已是感谢不尽。只是不知台甫怎么称呼?” “兄弟姓吴,表字仁智,杭州府府台大人的管家。有事到府上找我就是啦。” “敢情,以后少不了前去叨拢。” 说话间,楼上空出床位,鸨子亲自来扶起吴仁智上楼。吴仁智和甄永信拱了拱手,算是告了辞。茶座上又剩下甄永信一人。 看看天色还早,便打算再坐会儿,就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两眼望着窗外,观望街上过往的行人,心里纳闷起来。想那好友贾南镇,何等精明的一个年轻人,如今误入娼门,愣是执迷不悟,难以自拔,精卫填海般要去填满那个无底洞窟。想想那春江月,虽有些姿色,也不至于把人迷恋到如此地步。 江南春是他兄弟二人到杭州逛的第一家院子,当时鸨子唤来了一堆雏儿,让二位挑选。贾南镇不晓事,抢着点了花魁春江月,气得甄永信差点儿拂袖而去,幸亏另一个比春江月更丰腴的雏儿,拿眼神使劲儿勾 搭甄永信,才使他勉强消了气,点了比春江月更丰腴的那个。当时甄永信也看好春江月,是因为春江月在一堆雏儿中,不太张狂,眼中缺少那种勾魂的野劲儿,又不搔首弄姿地摆浪儿,粉脂涂得也不浓艳,几乎是淡妆素颜,竟显出大家闺秀的仪态,略有一丝古典美女的神韵。谁料这个雏儿的手段竟这般老辣,如今摸光了贾南镇的银子不说,还让贾南镇如痴如醉,执迷不悟,不能抽身,甚至出入成双地在街上招摇,竟像恩爱难分的小夫妻一般。 通常,甄永信只在一家院子玩耍一次,就不再来。他第二次见到春江月,是在半个月后,贾南镇邀他一起游西湖。 那天贾南镇把春江月也带在身边。春江月还像往常一样,衣着并不光艳,淡妆轻施,却也显几分娇色,目光流盼,不像一般婊 子那样充满了勾 引和挑 逗,而是脉脉温情,温情中略带些许悒郁。当贾南镇把甄永信介绍给她时,春江月也没露出什么矫情的样子,只是向甄永信福了个万福,落落大方地和甄永信寒暄了几句。不过通常一般人用来寒暄的话,从春江月嘴里吐出来,也像蘸了蜜,让人听了,像发自肺腑。她说话的声音不大,说话时脚也不动,但听的人,明显能感觉得到,她在靠近自己,甚至还能感觉到她温热的体温,眼神既不妖冶,也不呆滞,言语里如果还有没说清楚的,从她的眼神里,似乎能得到更恰当的补充。那天,她头发略显蓬松散乱,她就一个劲儿地抱怨说,自己的发髻不够好,当她第四遍提到这事时,贾南镇就带她去了一家珠宝行,买了一只翡翠镶金发簪。在甄永信看来,这个发簪并不她原先戴在头上的和田羊旨玉镶金发簪强多少,但效果却出奇地好,以后再没见她头发松散开。 所以,那天,当贾南镇跑来借银子时,甄永信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一天早晨,甄永信来到怡春楼时,刚要进门,忽然发现旁边江南春大门外,蹲着一个人,此人衣着还算整齐,合抱双腿,依墙而坐,脑袋拱在裤 裆里。 甄永信一眼望过去,心里咯噔一下,疑心自己担心的事发生了。甄永信沿着墙根儿走去,刚看一眼那人头上的辫子,就认出此人是贾南镇,心里不免一阵酸痛。 “兄弟,”甄永信蹲下,拿手碰了碰贾南镇的胳膊,贾南镇就抬头看他,眼里先是一惊,接着是一阵委屈,孩子一样瘪着嘴哭泣起来,抽抽嗒嗒地诉苦道,“她们把我轰出来了。” “你干吗不回家呀?”甄永信问贾南镇。 “我还想看春江月一眼。”贾南镇刚说完,接着就抱怨起甄永信,“哥,你怎么搬走了?我去找你,他们说你走了,我就想,等看过春江月一眼,和她说几句话,我就去跳河。” “我要是不躲着你,我身上这点钱,还不得全让你糟蹋光?”甄永信摇了摇手里的包裹说道,“我问你,那春江月咋不救你?她弄去你那么多钱,到了今天这地步,她怎就眼睁睁见死不救了?你就没听过苏三救情郎的故事吗?” “她让鸨子看住了。”贾南镇辩解道。 “她当了那么年婊 子,自己就能救自己,可以赎身跟你走啊。”甄永信不依不饭地追问。 “哥,你别老是‘婊 子婊 子’地叫她,”贾南镇哀求道,“她确实跟一般的婊 子不一样,她说,先让我出去挣钱,等挣足了钱,再回来赎她。” “你没问问她,你这一辈子,能不能攒够给她赎身的钱?”甄永信一点儿不客气,呻斥着贾南镇。 贾南镇见甄永信这样说,就低着头不说话。 见贾南镇不言语了,甄永信又说道,“瞧你那点出息,让婊 子耍了,还替婊 子遮掩。”训了一通后,看街上不时有人过来凑热闹,甄永信觉得这样在大街上冲着贾南镇发火,不太好看,就领着贾南镇回到客栈。 从这一刻起,甄永信就有了在江南春鸨 子身上做一单的盘算。 回到客栈,甄永信叫来几个菜,二人吃过后又洗 浴一番,直商量到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一早,二人到票号兑了些很子,装在箱子里,甄永信让贾南镇提着,到了江南春。 看看甄永信的衣着,再瞅瞅贾南镇手里的箱子,鸨子脸上立马堆出笑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把二位让到座儿上看茶。 甄永信黑着脸,不等鸨子把话完,就扔出冷话,“你这人心肠倒蛮黑的,我家兄弟前后一个月,在你这儿花了两千多两银子,临秋末晚,你说给赶走,就给赶走了,我这兄弟就是个要饭的,也不至于这样吧?” 鸨子刚要张嘴撇清,甄永信转脸,冲着贾南镇说,“兄弟,你还欠她多少银子?取来还她就是了。” “还差三两银子。”贾南镇边说边打开箱子。 鸨子眼尖,看见了贾南镇提着满满一箱银子,立马上前把箱子盖上,笑着向甄永信耍娇道,“瞧您,老爷这么爱生气,几句怄气的话,就把老爷气成这样?也怪我家姑娘不晓事,得罪了老爷,还请老爷不要见怪才是。”说着,拉拉扯扯地往甄永信身上靠过。 甄永信站起身来,推开鸨子,黑着脸说道,“要是掌柜的真的不收,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我家兄弟也不自爱,硬是要和你家姑娘相好。我看这样吧,我家银子也没堆成山,以后每天我兄弟的花销,都到我这里支取,这样,咱们也好两下清便,免得到时候翻脸不认人。” 虽说甄永信话里带刺儿,毕竟是一个钱多的主顾,鸨子就厚着老脸,一连声地应承,这一天,贾南镇便又在这里重温了旧梦。 以后的几天,贾南镇每天领着春江月外出,尽管贾南镇花钱已不像先前那样大手大脚,姑娘的心情却挺愉快,直到一天夜里,二人深夜不归,鸨子觉着不对劲儿,叫人到姑娘房间里查看查看,发现姑娘多年积攒的细软,早已转移得净光,才相信,自己喂养的鸽子,就这么白白地飞了。 甄永信要教训鸨 子,才放飞了春江月,无意间,却成全了贾南镇的鸳鸯梦,如今这二人成天在一起,俨然恩爱夫妻,身影不离,倒让甄永信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 想想将来一路上带着这么个尤 物,必会生出许多事端,再者,二人的银子,已让贾南镇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就这么让她白白飞了,甄永信也心有不甘;与其这样,倒不如利用她的姿色,让她帮着做成几局,赚些银两,也算是对他们兄弟帮她赎身的一种补偿。何况,杭州又是繁华地界,官商云集,利用美色设局容易。想到这里,甄永信便打定主意,在杭州再待些时日。 想到江南春的鸨 子也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在各客栈布下眼线,甄永信一行三人便辞了客栈,到城东麒麟街,租了一幢院落住下。 唯一让甄永信没想到的是,贾南镇这会儿真的“却把杭州当汴州”,乐不思蜀,真的和春江月过起了恩爱小夫妻的生活。小两口儿成天卿卿我我,少不得做出些过格的亲热举动,弄得甄永信不敢正眼去看,别别扭扭的,在自己的家里,反倒成了外人。 每日里,贾南镇只管往甄永信要银子,到酒楼叫菜叫酒,酒菜叫来,小两口儿放肆地独自受用,也不把甄永信放在眼里。一切都像似应当应份的。 甄永信心里生气。过了几日,索性天一亮就出去,寻家菜馆吃些早点,白天里就在街上闲逛,中午也不回去,直等吃过晚饭,才回去睡觉。 第15章 富家子贪色迎醉猿(2) 一天,在码头闲逛时,甄永信看见一艘大船泊在那里,船上装饰炫目,仆从众多,不时有人上船下船。往来多是女眷,往往是一老一少的。甄永信曾听说,江南船家,常有在船上私养暗娼的事儿,就相信这艘船是个烟花地,便想上去见识一下。 没料想,甄永信刚踏上舷梯,一个莽汉就横在面前,用越语问他,“先生来有何事?” “没啥事,只想随便看看。”甄永信应付道。 “下去!”莽汉听罢,冲他呵斥一声,骂骂咧咧地要动武,“娘的,我家少东家在此,是你随便看的?” 甄永信吃了一惊,知道自己想错了,乖乖原路退回,心里好生纳闷:一个富家公子,成天招一些老少女眷上船做什么?不免有些好奇,躲在一个拐角处,向船上观望,想弄清究竟。 过了一会儿,当另一对老少女眷从船上下来时,甄永信迎上前去,向年长的妇人施了礼,问道,“敢问老姐姐,这船上是何等人物,我看时常有女眷上船下船,不知其中有何玄妙?” 老女人看了眼甄永信,见他不像怀有恶意,就气哼哼地说道:“什么人物?还不是乌镇来的沈老财主家的公子哥,给我们满城的官媒发下帖子,说要我等帮着选美纳妾。哪儿成想,这公子哥的眼光恁地高,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不中,简直把我等当猴儿耍了。” 甄永信听过,心中有了数,就来了兴趣,又问道,“那公子到底想纳何等的女子为妾?” “什么样的?天晓得,左右得是倾城倾国的人物才成,又通管弦丝竹,兴许才会中意。”媒婆抱怨道,“可是你想呀,凡是那般人物,谁家又肯把女儿送去给人做妾呢?真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身已不打算再替他跑了,纵是许下天价媒仪,最终做不成,那还不是白搭?” 甄永信边听边合计,待媒婆说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自言自语地接过话茬儿,对媒婆说道,“如此说来,我表弟所言,还真有其事。” “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媒婆听过,觉得莫名其妙,便问道。 甄永信这才装着回过神儿来,对媒婆说道,“我姨家住在城东麒麟街,姨夫常年在外省做官,前些日子,姨夫得罪了上司,吃了官司,给关进了大牢。消息传来,我姨娘急火攻心,一命乌呼。我表弟一边在家料理丧事,一边筹钱差人前去为父亲打通关节,几千两银子花了,才勉强保住了我姨夫的性命。如今丧事料理完毕,又要前去营救父亲,无奈这会儿家中积蓄已经花光。前些日子听人说,码头上有一富家子,要高价纳妾,兄妹二人听了,因为救父心切,我表妹一狠心,决计卖身救父,情愿下嫁为妾,换得银子,好去营救父亲。表弟觉得,这事他亲自去说,不好开口,这才求我来打探打探,帮着想想办法呢。” 媒婆听到这里,也挺感兴趣,忙问道,“先生表妹芳龄几何?容貌可娇好?” “表妹今年将满十五,要说相貌,那可只有倾城倾国这一个词儿,才能恰好用到我表妹身上,唉,要说我表妹的漂亮,我该怎么说才好呢?……”甄永信随口说道。 听到这里,媒婆像似见到了成堆的银子,满脸堆起笑来,紧着问道,“先生可带老身去见识一下?” “那倒无妨,”见媒婆上赶子,甄永信故意卖弄起来,拿腔作势道,“只是我得知道,这富家子纳妾,能出多少银子?我表妹可是卖身救父的,价码不够,说什么也不成。” “那我得先见着人,心里有了底儿,才好跟那公子讨价,见不着人,指山卖磨,说了也白说,先生说是不?” 见媒婆耍起奸猾,甄永信心里合计,这会儿贾南镇和春江月并不知情,要是现在就领媒人回去,一旦说话不对路,容易露出马脚,给她看破,那这一局是注定做砸了;要是现在一口回绝了,又容易引起媒婆疑心生暗鬼,坏了好事。情急之下,甄永信开口说道,“表弟本是让我来探听消息的,等我的回话儿呢,现在不经商量,我匆忙就领老姐姐回家相看,未免有些唐突。老姐姐看这样成不成?今天你可跟我一道从他门前走过,记住门户,待我回去和他们兄妹商议一下,明天上午,你再来,成吗?” 媒人觉得这话在理儿,点头说行,便打发掉带在身边的丫头,独自一人随甄永信去了。 到了麒麟街,甄永信指了指一家门户,对媒婆说了声,“这就是了。” 媒婆看了看大门,记清门户,约定明天半晌来,就转身告辞了。 甄永信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和贾南镇不打照面,贾南镇便断了财路,每到该叫菜叫酒时,便犯起难来。 起初春江月也不怨怪,有时还能从自己带来的体己钱中拿出碎银,给贾南镇去叫菜。几天过后,春江月就显了原形,每到吃饭时间,就拿话刺他,“你又想吃软饭啦?”说着,把钱扔给他,像打发乞丐似的,让贾南镇上街叫菜。 又过了两天,春江月见贾南镇还是毫无起色,干脆借口身子不舒服,拒绝和他同房了。 到了这天中午,眼见贾南镇还要吃软饭,春江月就委屈得流泪了,言语中有上当受骗的抱怨,听得贾南镇心里直难过,发誓无论如何,今天也要堵着自家哥哥,厚着脸皮,再借些银子。为这事,今天天黑之前,贾南镇就出了屋子,到大门口等着。恰巧甄永信今天回来得比以往要早,心情也不错,进门后,碰上贾南镇在门边转悠,甄永信猜出贾南镇此时正遇上囊中羞涩的难处,却装作不明就里,故意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贾南镇见着哥哥,像遇见了救星,脸上堆起笑来,却没直截开口借钱,而是绕着弯子,问道,“哥刚才在街上,跟谁说话哪?” “媒婆。”甄永信向媒婆的背影努了下嘴。 “媒婆?”贾南镇听了,立马兴奋起来,不怀好意地问道,“莫非哥也要在这里娶一房偏室?” 甄永信见贾南镇说出这话,板着脸,白了贾南镇一眼,说道,“我可没那个艳福。” “不想娶,那你找媒婆干嘛?”贾南镇追着问道。 “有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 “进屋里说话。”甄永信使了个眼色,贾南镇跟着进了屋。 到了里屋,甄永信望着贾南镇,正要说正事,贾南镇怕耽误了春江月的晚饭,不等甄永信开口,便抢先说道,“哥先借点银子给我,我好去把晚饭叫来。等吃了饭,咱们再说正事,中不?” 甄永信见贾南镇这会儿一心扑在春江月的身上,正经生意上的事都不上心了,心里顿生不快,问道,“你咋不去往春江月要钱呀?” 贾南镇听出甄永信这话不是味儿,觍着脸说道,“兄弟好歹也是个爷儿们,咋好意思吃软饭呢?” “吃软饭?”甄永信气哼哼地说道,“你这一个月的功夫,光是在她身上,也花了几千两银子呢,你也是乡下长大的,该知道爹娘素面朝天,土里刨食,一年下来,能有多少收成?好年景,也不过百八十两,你这几千两银子,搁在小户人家,够他们一辈子过活,你可倒好,只几天的功夫就挥霍了不说,如今二人一块过日子啦,就为了一顿饭钱,也要到我这里来讨,这哪里还有夫妻的味儿?想当年,人家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才叫个纯情。再瞧瞧你,一顿饭都得你出来讨要,这算哪门子情份呀?” 一通不管不顾的数落,呛得贾南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觉着到了火候,甄永信收住话头,不再言语,从怀里摸出几颗碎银,递了过去,说道,“去吧,别忘了给我也叫一份。我还没吃饭呢。” 贾南镇这会儿只为填包肚子的事着急,也不在乎甄永信的话轻了重了,厚着脸皮接过钱,转身到街上去了。 一会儿功夫,饭菜送来,贾南镇淡咧咧地干笑着问甄永信,“要不,哥也过去,咱们一块吃吧。” “免了吧,我可不想扫了你们的兴。”说罢,甄永信端过自己的那份,正要回房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叮嘱贾镇道,“吃了饭,你快些过来,我还有话同你商量呢。” 贾南镇说声,“知道了。”就回屋和春江月吃饭了。 不长时间,贾南镇吃过饭,又回到甄永信屋里,问道,“哥找我,有什么事?” 甄永信放下碗筷,喝口茶,漱了漱口,把白天在码头上遇见的事,和自己的打算,向贾南镇说了一遍。 贾南镇听完,翻了几下眼珠子,问道,“哥的意思,是让春江月去牵驴?” “正是。” “可是,”贾南镇为难地扭着双手,闷了半天,才嘟囔道,“那什么,一旦到了船上,她怎么脱身?万一那什么……” “脱啥身呀?”甄永信不以为然地白了贾南镇一眼,训斥道,“她一个烟花女子,能嫁到富室为妾,也是她的造化,咱救她出院子,你又养不起她,如今替她寻得这么个处身地儿,不也是为她做了一件好事吗?” “不成,不成,”贾南镇脑袋摇得像拨朗鼓,坚决反对,几乎哭出声来,“哥,你那是害我呀,如今她好容易跳出火坑,你又给她推进苦海……”一言未尽,贾南镇便簌然泪下。 甄永信看贾南镇动了真情,又想到在家乡时,自己和宁氏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情缘,感同身受,不忍心再劝下去,停下话头,斜依在床上,微闭双眼,静观贾南镇的表情变化。 贾南镇伤了一会儿心,慢慢平静下来,哭丧着脸问道,“哥就没有别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人要纳妾,总得娶到人吧,没有人,怎么设局?” “哥是怎么跟媒婆说的?” “我让她明儿个来看人。”甄永信说道,“既然你不肯,明天她来时,我就说你不乐意,把这事给辞掉算了。” 停了一会儿,甄永信又说道,“不过有件事,我得给你讲明了,杭州我不能常呆下去;要走,我又不能和春江月同行。兄弟有什么打算,还是早点打定主意,你我兄弟一场,也好分聚自如,免得到时伤了和气。” 贾南镇听话,一声不吭,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差点儿没落下,一脸哀怨地望着哥哥。 甄永信不忍心看他这样,闭目假寐,装着什么也没看见。 二人默默呆了一会儿,贾南镇起身回屋了。 甄永信熄灯上床,躺在被窝里,觉着刚才的话说得太硬,一旦真的那样,和贾南镇的多年交情,就将从此断绝。想想这次出来,本来是要休闲散心的,一路上事事都做得畅快,只为这一个尤 物伤了和气,不值得,何况眼下又是一笔现成的买卖,轻易放弃,有些可惜,便思量着挽救办法。 忽然,他想起白天里在鼓楼前,曾看见一个耍猴的,那艺人养了两只猴子,一只小的,乖巧伶俐,动作滑稽,艺人给它穿上花布衣裳,小家伙也配合艺人的口令,作着各种表演;另一只大的,则行动迟缓,艺人不待见它,虽说也给它穿了件破旧的花衣,头戴一顶西洋绅士常戴的高筒礼帽,每到开场前,它都要提着铴锣,绕场不停地敲打一通,待小猴子一个节目表演完毕,大猴子就端着铴锣,绕场讨赏钱。那大猴子直立人行,已有十二三岁孩子一般高,再加上一顶高筒礼帽,就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般高了。 趁看热闹的人散去,甄永信问耍猴的艺人,为啥不让大猴表演?耍猴的人说,“老了,又大,不中看。” 和耍猴的闲聊时,甄永信得知,这老猴,是艺人一小训养大的,现今老去,演不动了,艺人不忍心扔掉它,只好派它绕场敲铴锣招人、收钱。 甄永信躺在炕上,灵机一动,打起了老猴子的主意,当夜把局儿筹划好,第二天一大早,喊醒贾南镇,把他叫过来,把昨夜里谋划的事说了一遍。 贾南镇听说不会卖出春江月,就满心欢喜,一口答应去说服春江月,帮他们在局中牵驴。 甄永信把话交代明白,就出了门,往鼓楼那边去了。 第15章 富家子贪色迎醉猿(3) 时间太早,耍猴的还没来,甄永信便到鼓楼边上的一家餐馆吃了早茶,眼睛不时往鼓楼那边望去。 出了餐馆,又等了一会儿,约摸九点钟光景,耍猴的牵着两只猴子来了。 甄永信迎上前去,稍作寒暄,就谈起正事,对耍猴的说道,“后天是家母的六十大寿,为讨老人家欢心,想借老哥的这只大猴子一用,去给家母上演一出金猴献桃的好戏,用来逗老人家开心。” 虽有一面之交,却不知根底儿,空口白牙的来借猴子,太不合情理。耍猴的刚要回绝,见甄永信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赶紧收住口风。 “这是租借猴子的佣金,一当表演完,我就把它送回来,左右我留着它也没用,并不会耽误你的生意。”甄永信和耍猴的商量道。 想想这只老猴子,即使卖掉,也值不上十两银子,耍猴的脸上就堆起笑来,一边伸手去抓银子,一边嘴上客气道,“先生太过了,用两天猴子,干嘛给这么多银子?”说着,就伸手抓了过来,把银子揣进怀里,而后才把拴猴子的绳子递到甄永信手里。 不想那猴子认生,撕、扯着,不肯跟甄永信走,耍猴的在后边狠抽了猴屁股一棍子,那猴子才猛地一蹿,一边回头张望主人,一边跟着甄永信去了。 回到院里,甄永信把老猴子拴到耳房的梁柱上,拿来些瓜果扔给它,看老猴子在地上拣吃,甄永信才放心地转身来到客厅,探看贾地镇准备得如何。 客厅已被抹拭一新,春江月一身淑女打扮,颇似大家闺秀。贾南镇也调整了情绪,正等那媒婆到来。 天将晌,媒婆如约而至,甄永信领媒婆进屋,把主客一一介绍了一遍,就退到了后边。 贾南镇领媒婆进客厅看了座,冲里屋低声呼唤了一句,“妹妹,有客人来了。”这功夫,就听见春江月含娇轻婉地应了一声,从里屋端上茶来,送到客人面前。 媒婆看时,果然像甄永信所言,粉面含春,青眉凤目,大有沉鱼落雁风韵。 姑娘送完茶,向客人福了个万福,转身退回里屋。 目送姑娘的背影,媒婆转身对贾南镇说道,“情况呢,昨儿个你表哥都给我说了,我今儿个来,一是要看人,二是想听听,你这当哥哥的,提出些什么条件,我当媒人的,一手托两家,也好把话带到男方那边儿。” 贾南镇一脸哀戚,沉吟片刻,叹息道,“家遭不测,舍妹嫁身救父,实为钱财,不得已而为之。有人愿娶,少说也得一千两现银做聘仪。” 媒婆听罢,觉得也不离谱,思忖片刻,说道,“那好,我到男方那里去说一下,看他肯不肯。他要肯,我立马给你回话;要是不肯呢,老身就不再回来了。”说完,起身出了门,径直往码头去了。 到了码头,媒婆上了船,搬弄起灵巧的舌头,述说了原委,把那女子说得天花乱坠,听得富家公子心里发痒。“那就带来让大爷我瞧瞧呗。”公子猴急地催促。 媒婆看穿公子的心底,当即拿把起来,沉下脸来,嗔斥公子道,“公子说哪里话?你老当那是瘦马子呀,唤来呼去的任你老吩咐?人家可是大家闺秀,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只是眼下家遭不幸,才肯嫁身救父,不然怎肯随便许身与你?你老要是不下聘礼,如何聘娶得来?” “照这么说,她是要来做正室的喽?”公子问道。 听公子说出这话,媒婆急了,忙着替公子掰划道,“你老怎么这会儿倒犯起糊涂了?如今她是落难之人,你老眼下尽管把这事先虚应下来,待把她娶了回来,载进家门,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到了那时,是好是歹,就由不得她了。她娘家现今家道破落,谅也奈何你不得。你老又何必现在,正室偏室的去和她较真儿呢?” 公子思忖一下,觉得媒婆的话在理儿,却又心有不甘,说道,“那好歹也得让我见上一面,看看值不值,若果然像你说的那般好,也就罢了,别说一千两银子,就是再多些,本公子也认了;要是不然,我那一千两银子,岂不打了水漂?” “这倒不难,待我去她家说一下,说是你老府上的管家要来相人,谅他不会犯难,到那时,你就扮作管家,去看看也罢,省得你老不放心。”说完,也不待公子应许,媒婆就自作主张,扭着屁股去了。 下半晌,媒婆又转回船上,说这事已有了眉目,女方家人允许男方家人来相亲,便带上公子,乘轿往麒麟街去。 到了麒麟街,一行人下轿进门,甄永信只看过这公子一眼,当即就断定这局已经做成了,心里跟着也踏实下来。 那公子中上身材,驼肩塌背,臃肿笨拙,一脸蠢相。 主客寒暄过后,待公子落了座,贾南镇仍是一脸深沉,低声说了句,“妹妹,来客人了。” 话音刚落,里屋就走出一个妙龄女子,低眉顺目的手端托盘,送上茶来。 那公子刚把身子坐稳,见从里屋走出一个妙龄佳人,立时惊瞪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美人看个不住。但见送茶到自己身前的佳人,未施粉黛,天生万种风情尽在眉梢;不着胭脂,自然千般韵致全留眼底。一蹙一颦,尽显出万般无奈;一顾一盼,系拴住色鬼游魂。那公子从头看到脚,血脉往上涌;从脚看到头,涎水往下流。真个以为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真人仙子,心里痒痒得像疮疤痊愈,却又像被盔甲裹了个严实,伸手怎么也挠不着。 待客人接了茶,那女子福了个万福,转身轻步下去。这会儿公子的两只色眼,像被绳子拴到了那女子身上,一直追看到门外,张开的嘴巴没有收紧,涎水就流了出来,扯丝挂绺,直落到衣袖上,公子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不是真人?那眼、那脸、那手……正当公子在胡思乱想的当口,隔墙传来婉转的琴声,琴声悠扬,如泣如诉,听得公子心旌摇荡。 媒婆看不过眼,递了一声干咳,公子才回过神儿来,又客套了几句。 怕公子说出蠢话,几句闲话说过,媒婆就找了个由头,领着公子,起身告辞了。 婚事很快定了下来:明天中午成亲,因为这门亲事不够体面,娘家人就决定不去送亲了,只是花轿来接人时,聘仪一千两必须当面交清。 一早起来,甄永信细心打扮起老猴子,一应新人衣裙,一件件地给它穿上。怕它乱动,不小心弄掉了红盖头,甄永信一针一线,亲手把大红盖头缝到高筒礼帽上,又在帽沿儿钉上一条丝带儿,把高筒礼帽系在猴子的头上,估计接亲人马将至,甄永信就把一大碗用蜂蜜调兑的酒端过来。 老猴子嘴馋,贪婪地一饮而尽。顷刻之间,再看那老猴子,两眼开始充血,神色呆滞起来。 迎亲人马如约而至。 贾南镇面色哀怨,拉过媒婆,低声嘱咐道,“舍妹昨晚哭了一 夜,汤水未进,身体极弱,得叮嘱仆人们小心扶着。” 媒婆领命,喊来两个懂事的丫鬟,吩咐小心扶着新娘,不可大意。这边又喊着管账的,当面将一千两银封交割清楚,随后一帮人热热闹闹,把新娘扶上轿子,喊了声“起轿!”一行人抬起轿子,往码头去了。 公子站在船上,望眼欲穿,直看到一群人拥着轿子走来,心才放稳下来,一边吩咐下人们小心,一边盯着全身披红的新娘,公子浑身倏然发热起来,亲自陪送新娘入了洞房,跟着又招呼众人到甲板上吃酒。众人就识趣地出了洞房,来到甲板上饮酒取乐。 见舱室装饰的洞房里无人,公子猴急,顾不得下人们嗤笑,急忙忙关上舱门,转身回到床边,边掀开大红盖头,就要把新人往怀里搂入。 不料刚掀起盖头,公子惊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甲板上吃酒的人,被洞房里的一声惊叫吓了一跳,拥到舱门口,把门撞开,看见公子倒在地上,浑身痉挛不止,而床边坐着红妆新娘呢,这时已变成一张雷公脸的怪物,神情呆滞地眨巴着猴儿眼,看着倒在地上的新郎。 情知上当受骗,众人揪住媒婆不放,情急之下,媒婆哭着直喊冤枉,向众人呼喊道,“快去捉骗子呀!” 听媒婆一声哭喊,众人才醒过了腔来,一群人纷纷下船,让媒婆带路,直奔麒麟街。 到了新娘家里,只见街门虚掩。推门进去,已是人去楼空。向街坊打听,才知道,房子的主人,日前将房子租给二男一女,如今房客已不知去向。 却说甄永信三人得了银子,匆匆离开。因不敢到客栈住店,只得到城西找一间空置的院落租住下来。 手头有了银子,贾南镇和春江月又和好如初,每日里叫酒叫菜,甜情蜜意,过起了夫妻生活。甄永信看不惯贾南镇往春江月身上砸银子,一时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拆散二人,便又向先前一样,白天里独自一人到街上逛游。 一天,路过太守府时,甄永信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曾在怡春楼和太守府里的吴总管,有过一面之交,而杭州府花花太守的声誉,已是满城皆知。甄永信心想,如能把春江月送进太守府里,这太守府墙高院深,既能把她留住,又有机会设一个大局。虽说风险大了些,可因为太守好色成性,有春江月在里边应着,谅也难不到哪儿去。这样一想,心里就敞亮了许多。 回到住处,甄永信把心里的打算跟贾南镇说清,贾南镇觉得挺好,就去说服了江春月。 那春江月本是院子里出来的,曾经沧海,虽说局中有些要她献身的事情,因为听说有大钱可赚,也就无所谓了,满口答应下来。 一切合计停当,三人开始行事了。 这天早晨,甄永信来到太守府,把事先写好的帖子交给司阍,说是要找太守府里的吴总管。 司阍接过帖子,看过一眼,问了递帖人的来历,就到里面递帖子了。 甄永信坐在门房里喝茶,等着太守府司阍进里边投帖。一杯茶刚喝完,看门人就领着吴仁智进来。甄永信赶忙起身上前,给吴仁智作了揖,吴仁智也两手合抱,表情却明显发愣。不消说,一时间,他还想不起眼前这人是谁。 甄永信见状,马上自报家门,“兄弟姓甄,辽南人,前些日子,和兄台一道喝过茶。” 吴仁智翻了翻眼珠子,想了起来,只是心里有所戒备,就显得不太热情,应付道,“噢,是到湖州贩丝的客商。怎么样啦?买卖做成了?” “咳,兄弟财运不济,”甄永信叹了声气,诉起苦来,“货刚装船,还没驶出湖州地界,就碰上了官兵,硬说我没有关文,是私贩生丝,违了禁,生硬把一船生丝充了公,作了军饷。兄弟全家几代人的积蓄,这回全打了水漂。” 吴仁智听过,猜测甄永信是为了这事来求他出面挽回,脸上便露出难色,叹了一口气,对甄永信说道,“咳,眼下局势混乱,革命党闹腾得凶,朝庭又无力征巢,军饷不足嘛,各地官兵闹事违禁,也屡有发生。这些事,要是搁在前几年,朝纲整肃时,我家老爷出面干预,兴许还能挽回,只是现在朝庭上下已是各自为政,恐怕我家老爷,也无能为力呀。” 甄永信听出,吴总管说出这话,无非是要堵塞他来求请的路子,便立时把话亮出,免得姓吴的一口把话说死,“咳,这也是命啊,在 下原本也没指望府台大人出面周旋……” 果然,听完这话,吴仁智脸色缓和下来,问道,“那兄台打算怎么应对?” “唉,有什么法子?只好认栽了。”甄永信叹气道。 “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见甄永信并不是来求托,吴仁智也来了精神,虚应道,“只要仁兄安然无事,不怕将来赚不回那些银子。” 甄永信听罢,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眼下哪敢侈谈赚银子的事?只是我主仆沦落此地,已是无根之草,连回家的盘缠都筹不齐。” 吴仁智听甄永信说出这话,立马又警觉起来,疑心甄永信是来向他借银子的,脸色立时又变得难看起来,憋着气,不敢说话,等着甄永信挑明来意。 “兄弟此次来跑生意,”二人静坐了一会儿,甄永信开口道,“只带了两个家仆,此二人原是小夫妻,一路上照应兄弟起居的,现在我等已身无分文,只是女佣身上还有些许首饰,能值些银两,这不,兄弟这次来,就是想拜托兄台大人,指望能在府上讨得一个公平的价钱,也好筹足盘缠回家。” 第16章 贾南镇协理杭州府(1) 吴仁智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脸色缓和下来,说道,“唔,要是这样的话,兄弟倒可以帮衬,不知那些首饰,甄兄带来了不曾?要是带来了,兄弟现在就可以拿到里面,让女眷们相看相看。” 甄永信推辞说,“女人的饰品,兄弟也不在行,让兄台拿进去,看在兄台的面子上,府上眷属们免不了枉出高价,这样一来,兄弟倒又欠兄台一个大人情,眼下实在回报不起;要是兄台肯抬举,到府内通融一下,不妨让我家女佣亲自到府里和女眷们商量,这样,既能买卖公平,又能让兄弟心里安慰些。兄台看呢?” “我看这事不难,”吴仁智说道,“兄弟这就进里面通融通融,你先让你家女佣在此等候。”说着,吴管家就转身进院了。甄永信也出了门房,到对面的一家茶楼,接过等在那里的春江月,把一些事项,又嘱咐了一遍,就带春江月到门房里等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吴仁智走出来,说已经到内府和夫人说好了,现在就可以带女佣进去。 甄永信见说,紧着把春江月介绍给吴仁智,吴仁智和春江月四目相对时,不由得愣了一下,觉得这春江月有些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甄永信知道这吴管家是院子里的常客,难免曾会过春江月,怕她这时穿了邦,甄永信及时上前提醒吴管家,说这是自己从老家旅顺带出来的女佣,家中几代都相互知底儿。春江月也用刚学来的北方话和吴管家道了敬,做了个万福。吴仁智这才相信,大概是自己阅女太多,这会儿搞误会了,其实原本就不认得这女人。 带着春江月穿过几道游廊,到了正堂,吴仁智在门口儿轻咳了一声,向里面递了个声音,就带着春江月径直进去,来到堂屋的东间,是太守正室的居处。 这会儿,一个妇人坐在椅子上,见外人进来,也不起身让座。春江月猜测,这人该是太守夫人了,不待吴仁智开口,就先上前施了礼。 这夫人约摸五十上下,面色白里泛红,丰腴端庄,雍容大气,身上却不见贵妇人盛气凌人的威仪。见春江月施了礼,就和善地示意来人到身前,开口说道,“吴总管刚才来说了,你主仆几人遇上了麻烦,有几件东西要出手。咳,一个女人家的,出门在外,也不易呀。” 春江月听了这话,淡笑着微启朱唇,从一个小红包里拿出几件首饰,送上前去,细声软语地说道,“请夫人过目。” 太守夫人没去看首饰,而是伸手轻握春江月的嫩手,翻看起来,又笑着望望春江月的脸,看这小妇人顺眉善目的,行事乖巧,进退有节,满心喜欢,轻声自语地赞叹道,“多好的人儿啊,可惜整日随着主人颠簸,罪过哟。” 春江月听甄永信嘱咐过,说太守日常花心,纳了十六房如夫人,终日里在妻妾堆里厮混,妻妾们邀宠争幸,各树私党,闹得太守家室不宁,冷了夫人的心。这次甄永信派她来假借卖首饰,就是要趁机讨得太守夫人的欢心,先在太守夫人身边立住脚,俟 机行事。 眼见夫人动了善心,春江月便就势说道,“夫人慈悲心怀,若能容留民女,免受沦落之苦,就是小女的再生父母了,小女定会像侍奉家母一样,听从夫人使唤,以报夫人救难之恩。” “若能这样最好,不知你夫婿和主人可肯吗?”夫人见春江月开口相求,犹豫了片刻,笑着问道。 春江月抢着说道,“小女夫婿忠厚老实,长期跟随主人走南闯北,也知世事艰难,如今落了难,能有一个安身之处,也是巴不得的。我家主人,家室在辽南,家道殷实,如得盘缠,一人独自回家不难。”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人自外面进来,吴仁智上前和那人耳语了几句,随后就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春江月从吴管家对这人的恭敬程度判断,这人大概就是太守了。再看这男人,五短身材,脑袋像秤砣,赘肉已把五官挤得变了形,需要费力,才能睁开眼睛,早已谢了顶,从耳际以上,溜光铮亮;剩下的头发,像一个黑箍,围在耳朵后面,拢起来扎了个小辫子,耗子尾巴似的,翘在脑后。 太守进屋后,两眼就落在春江月身上,脸上却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儿,仿佛只是随意看了看。 春江月凭职业敏感,从他那一闪一闪的眼神里,一眼就看准,这男人现在心里在想着什么,便也故意做出回避的样儿,看上去却极有分寸,绝不忸怩。 太守大大咧咧地走到夫人身边,也不吭声,就势坐到夫人身边的椅子上。这就印证了春江月的猜想,这人真的就是太守了。 果然,太守夫人和他说话的口气也证明了这一点,夫人指着春江月,对丈夫说道,“这孩子跟着主人打辽南来做生意,主人蚀了本儿,沦落这里,我打算收留她在身边。”夫人和太守商量道。 太守拿眼盯了春江月一眼,脸上止不住就流出色相,咧着嘴点点头,说道,“你看着办吧。” 春江月见势,就乖巧地走到太守面前,先施了礼,跟着就用不大熟练的北方话说了声,“谢大人。”说着,跪下给太守磕头。 太守有些受 宠 若惊,嘴里不停声地说道,“起来,起来。”同时也没忘记拿手抓住春江月的胳膊,扶她起身。 春江月顺势起身,太守的两手就顺着春江月的胳膊,慢慢滑落到她手上,瞟了眼那细腻得凝脂一样娇 嫩的小手,此时像受惊的小蜥蜴,在他手里轻轻发抖,潮湿而凉滑地又从他手里慢慢挣脱,表情却没有一丝儿的慌乱忸怩,两眼温情脉脉看了太守一眼,这就把色君子太守,得意得屁股在椅子上直扭。 看见仆人端茶上来,春江月极长眼色,上前接过一杯,先奉送给夫人,而后又端过一杯,敬献给太守。太守眯笑着眼睛盯着看她,没说话,接杯时,肉乎乎的大手,像刚打过肥皂洗手一样,连同她的手一块捧住,轻轻在手里滑动,直到夫人轻咳了一声,太守才把手轻滑一下,接过杯子。 “她还有个夫婿,眼下也没个着落,你看能不能在衙门里,给他派个差事?”夫人问太守道。 “好说,好说。”太守痛快地应着,“我正缺个贴身的跟班,我看这个差事就行。” 春江月感激涕零,又要跪下磕头,这回太守不等她屈膝,就一把抓住他手,手指不停地在她手心儿里来回滑动。 “改天我叫他来叩谢大人,也好叫大人看看合适不合适。”春江月一边缓慢把手抽开,一边说些感激地说。 “那倒不必,这么好的妇人,想那夫婿也不会差的。”太守连连夸奖道。 “大人过奖了,”春江月微笑着说道,“不过呢,他人倒是蛮忠厚的,大人尽可放心地使唤。只是眼下奴婢东家正需要些盘缠回家,要是大人信得过奴婢,不妨先支付奴婢十两银子,好让东家顺利回家,也不枉我主仆一场情分。” “说得极是,”太守夸赞春江月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随后就叫人找来吴仁智,从库房取出十两银子,打发甄永信走人。另外安排仆人,把后花园假山旁边的两间空房收拾干净,安顿新来的小夫妻住在那里。 事情办得挺顺当。 以后的日子里,贾南镇成了太守的近身随从,太守外出时,不离左右,鞍前马后侍候着;春江月则成了太守夫人的贴身奴婢,把夫人哄得熨熨帖帖,言听计从。 太守也明显减少了在一大帮小妾中间逗留的时间,有事没事,总愿到夫人房间里来。 太守一到,春江月总能在第一时间把茶端来敬上,极长眼色地用指尖把太守身上沾的灰尘拂去,弄得太守心里痒痒。 太守在夫人这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理由很简单,太守爱看书,而书房又在夫人房间的隔壁。 春江月到书房送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送茶时,太守总是习惯地连她的手一块儿捧住,渐渐地,在捧她手时,也不忘记用腿去碰她的腿;再后来,太守借口喜欢她穿的衣服,就动手去摸她的身子;而这乖巧的奴婢呢,也绝不忸怩地小家子气,总能恰到好处地借口脱身,让太守常常处在意犹未尽的兴奋中。 深秋的一天傍晚,太守退堂下来,心事重重地喊来贾南镇,让他骑快马连夜赶到萧山县,把萧山的胡县令叫来。特地嘱咐他把胡县令连夜带回来。 胡县令赶到时,天已五更,快亮了。太守事先让后厨备好夜宵,派人端到书房。胡县令进屋后,太守叫他先吃饭。因为夜深不便,怕惊动了院中人,就让贾南镇一块在书房里吃饭。 太守等不及胡县令把饭吃完,就怪起他来,“你怎么搞的?一个钱粮师爷都摆布不了,让他把老底儿给带走了?” 胡县令听罢,一口东西没咽下,噎在嗓眼儿不能动弹,张着嘴巴,惊慌地听上司的训斥。 “幸亏递状子时没有外人在场,要不,可就惹下大麻烦了。”太守接着审斥道。 听了这句话,胡县令嗓眼儿里的东西才咽了下去,小心地问道,“事儿大吗?” “大么?何止大!简直是要命的。”太守恨恨地说道,“今年因洪灾,朝庭下诏停征税款的那些户籍帐簿,现在全在他手上,就等着我上堂审案时,当面逞交,你说这事大不大?”停了下,又说,“你也太贪心了,朝庭停征的税款,你也敢私征?” 胡县令听罢,扔下筷子,就势跪下叫屈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年治下,水灾严峻,粮款征缴比往年少了四成多,卑职不想借口灾年,减少了大人您的孝敬,所献大人冰炭两敬和两节敬仪八千两,不瞒大人,都是从这里边挤出来的。” 太守听罢,面露不悦,嗔怪道,“你瞧瞧,我本是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帮你把这事压下来,紧要关口,你可倒好,反咬起我来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公事公办,倒省得如今没套着狐狸,空沾了一身臊。” 胡县令情知自己刚才不留神,说走了嘴,额头开始冒汗,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卑职该死,口吐秽言,污了大人的清白。只是事到如今,大人也需救人救到底,帮卑职出个主意才好。” 太守沉吟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问道,“你那个师爷,为啥跟你闹翻了?” “此人绝非温良之徒,”胡县令恨恨地咬着牙说道,“也是卑职看走了眼,误聘了他,本来对他不薄,无奈他心术不正,背地里竟敢勾搭卑职房中的丫鬟,让卑职撞见,数落了他几句,他就动了坏心思。” 太守听罢,沉吟片刻,劝说道,“他现在就住在城中夜来香客栈,我看这样吧,你托个中人,去和他交涉交涉,他讹你,无非是想多弄点银子,你让他开个价,只要是他不过分讹人,答应他就是了,免得弄得满城风雨的,到时候不好收场。” 胡县令痛快答应了。看看天已放亮,就说马上去办。 太守担心胡县令一人在城里行动不便,派贾南镇跟去照应。 贾南镇赶到班房,喊醒轿夫,不等轿夫洗漱用餐,就说太守急命起轿,让轿夫抬上胡县令,出了太守府,他自己跟在轿后,往青云街那边去了。 在青云街一户大庭院门口,胡县令喊停轿夫,下了轿,嘱咐一声贾南镇,命他领着轿夫在此候着,胡县令独自一人去敲院门。 大门开启,胡县令和门人嘀咕了几句,就进了院里。 约摸半个时辰,大门又打开,从院内抬出一乘轿子,却不见胡县令出来。那轿子出了大门,拐向东去,到了东街又向北拐。看门人见轿子走远,才把大门关上了。 看看天色不早,还没吃早茶的轿夫们就出了声,抱怨自己饿得厉害。 贾南镇知道轿夫这是扔话儿给他听,只得自己认栽,从身上摸出碎银,让轿夫们到西街的一家小吃店去吃早茶,自己留下来看守轿子。 轿夫们吃过早茶,回来后就不再出声,坐在轿边抽烟。 直到半晌午,早晨从院中抬出去的轿子才回来。轿子抬进院中,没等门人把大门关好,胡县令就神色不安地从院子里出来,坐上轿子,回太守府去了。 第16章 贾南镇协理杭州府(2) 进了太守府,胡县令下了轿,碎步急走,径直到了太守书房。 太守一直坐在那里等他,见胡县令面色焦虑,料想事情办得不顺,却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胡县令哭丧着脸,转头看看回来交差的贾南镇,没吱声,直到太守说,“没事,这是我身边的人,但说无妨。” 胡县令这才摇了摇头,说道,“那鬼东西,太奸,狮子大开口,开价一万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一万两?”太守也觉得有些离谱,“他该不是发疯吧?” 屋里人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太守又对胡县令说道,“你先回去吧,免得引起什么风声,这头儿,我先告病假,休息几天,省得升堂后他来搅局儿。稳一稳,看能不能再想出个法子。你回去也别闲着,赶紧拿出个主意,一有头绪,赶紧来报我,免得夜长梦多,我担心日子一拖长,他会越过我,直接把案子捅到抚台大人那儿,一旦那样,就不好办了。” 胡县令唯唯称是,临出门,还不忘哀求太守替他做主。 胡县令走后,太守果然告了病假,躲在家中不肯升堂。 一连几日,衙门紧闭。 闲着无事,贾南镇借口上街给春江月买脂粉,也请了假,出了太守府,径直到运河码头外的一帆顺客栈。 和贾南镇分手后,甄永信一直住在那里。 兄弟二人见了面,也不客套,贾南镇把太守府近日出的一些事讲了一遍。讲到胡县令遭人讹诈一事,甄永信听过,笑了笑,说道,“这有何难?”接着又一脸正色地对贾南镇说,“这正是兄弟在太守面前出头的时机。” 甄永信沉吟片刻,随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下午,贾南镇回来,借口到太守那里销假,进了书房。见太守正闭目仰坐在太师椅里,滚圆的肚子向外凸着。贾南镇轻咳了一声,见太守睁开眼睛,就把销假的事说了一下。太守这会儿有些不耐烦,“唔、唔”了几声,挥了挥手,说声,“知道了。”示意他下去。 贾南镇没走,立在那里,等太守又要把眼睛闭上,便开口说道,“奴才无能,敢问大人,眼下是否还在为胡县令的事儿烦心?” 太守听贾南镇这样说话,猝然把眼睛瞪大,盯着贾南镇看了一会儿,未置可否,“唔、唔”了几声,说道,“没你的事,下去吧。”说着,两眼又要合上。 贾南镇没下去,仍站在那里,见太守又要合眼,便又说道,“大人,奴才虽愚钝无能,却总觉得,此事并不难办。” 太守听过,又猝然把眼睛睁大,盯着贾南镇看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问道,“你说说看,如何不难办?” “大人只消把那人现在寓居地的余杭县令请来,着他听任奴才行事,此事便极易摆布。”接着,贾南镇把他的设局思路说了一遍。 太守听罢,茅塞顿开,一拍脑门儿,“就这么着!” 余杭县令来时,太守在正堂客厅接待他。宾主寒暄一番,让了座,看过茶,太守脸色变得威严起来,十分正人君子相,开始和县令说起地方治事,“贵治近来一切可好?”太守问道。 “托老大人的福,一切说得过去。”县令媚笑着回话。 “吏治整饬了吗?”太守又问道。 县令听后,有些紧张。想了想,说道,“马马虎虎,属僚都能遵纪守法,秉公办事。”余杭县令说完,顿了顿,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莫非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太守摇了摇头,叹气道,“倒没听到什么风声,只是年终岁尾,治下一向都应按部就班,相安无事,别到了年关时节出了差错,叫人心烦,不得安生过年。” “大人说的极是,卑职回去,务必严加整饬,不给大人添堵。”县令起身,向太守作了揖,发过狠誓,就要告辞。 太守连忙劝县令坐下,安慰道,“那就好,吏治不饬,必生乱子,于你于我都不相安,特别是对钱粮师爷,更要加紧防犯,切不可叫他兴风作浪,别像萧山县那样,甚是可恶。” 余杭县令听太守说到萧山县,知道刚才太守所怒,并非为他,而是因为萧山县方面出了问题,心里便托了底,安下心来,就对别人的遭遇有了兴趣,心情轻松地问道,“萧山县出了什么事?大人。” “什么事?”太守面露愠色,没好气地说道,“那里纪纲松弛,吏治不饬,用人不当,钱粮师爷甚是可恶,道德沦丧,作风靡腐,有伤风化,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 戏良家民女。胡县令看不过眼,说他几句,这厮居然怙恶不悛,反倒私带公文出走,跑到我这里状告上司枉法,你说可气不可气?” “可气,罪在不赦。”余杭县令在一旁煽风点火道,“大人为何不将他拿下法办呢?” “他恶人先告状,投了案卷,只等我升堂,他还要将罪证一并逞上呢。”太守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抱怨道。 “卑职不知,那厮拿住了萧山县的什么罪证?”余杭县令试探着问道。 “今年萧山县遭遇洪灾,朝庭停征了部分粮款。胡县令一时糊涂,为求政绩,标榜自己治理有方,一心想在朝庭上,表现自己是能臣,能在大灾之年不欠收,便误征了部分朝庭已停征粮款的农户的粮款。户籍帐簿,都在师爷那厮的手里,他现在铁据在握,要置胡县令于死地,只等我升堂,便要将铁据呈报于本衙呢。胡县令托人去通融,那厮居然狮子大开口,开价一万两白银,分文不得少。你说可气不可气。”太守一口气儿,把那钱粮师爷的恶行数落出来。 “太可气了。”余杭县令听罢,物伤其类,恨得咬牙切齿,破口骂道,“这斯若落到我手里,定叫他吃不消。” “他现在还真就在贵治呢,”太守见余杭县令接上话头,顺口说道,“就在治下的夜来香客栈。等着我升堂来投案呢。” 余杭县令听罢,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和太守面面相觑着。 看余杭县令欲言又止,太守知道他也是一时没了主意。过了一会儿,太守又开口说道,“眼下,我有一计,可以销了那厮的锐气。不过此事须你协办才好。” “大人请讲,卑职愿效犬马之劳。”见太守说有妙计在胸,余杭县令顺杆爬蔓,赶紧奉承道。 太守趁机把处置这个案子的思路讲了一遍,随后把余杭县令和贾南镇叫到身边,把二人各自须经办的事项,重新叮嘱一遍,就吩咐余杭县令和贾南镇分头办理。 贾南镇来到院子里,喊来太守府的衙役。 因为是太守的近身跟班,素常出手又大方,衙役们都愿和贾南镇交结,听到喊声,都聚拢过来,问是什么公干。 “打架!”贾南镇得意洋洋地说道,“你们当中谁最能打架斗殴?” 一群衙役听后,两眼直发愣,心想平日里都是打人捉人的,还有谁敢和自己打架? 人群中一个叫牛四的,伸出头来,说道,“我行!” 贾南镇看了牛四一眼,果然不差,虎背熊腰的,一脸横肉,在江南,还真少见这等人物。 “好,就你啦。”说着,贾南镇就叫牛四脱掉公差衣服,换上一身布衣,领着他们出了太守府,直往夜来香客栈去。 一路上,贾南镇少不得叮嘱牛四一些事项,“记着,”贾南镇说,“只准你骂,不准你打。” “这个,恐怕不成,”牛四说,“我打人还行,骂人不行。” “侬个外码头来的榆木脑袋,”贾南镇指着牛四的鼻子骂道,“今儿个叫侬去,就是要激怒那家伙,让他打侬,侬就到县衙里去喊冤,其余的事,就不要做了。懂吗?”贾南镇一通训斥,牛四憋着气,点了点头。 一行人到了夜来香客栈,贾南镇把一应事项又和牛四叮嘱了一遍,随后说道,“我到县衙那边等你,记着,不准侬打他。一定要设法把他引到县衙。”说完,就把牛四一人撂在这里,转身去了余杭县衙。 牛四平白遭贾南镇一通训斥,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处撒,又加上平日出公差时又耀武扬威惯了,进了客栈,就大大咧咧叫骂着,问店伙,“萧山县来的钱粮师爷住在哪儿?” 店伙见来人不是善茬儿,指了指钱粮师爷的房间,就脱身躲了出去。 牛四走到那师爷房门前,拿拳头狠劲儿擂门,嘴里不住地骂着脏话。 房门打开,屋里闪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高挑,脸型削瘦,八字眉,三角豆眼,目光阴冷,透着威严,不慌不忙,逼视着牛四,厉声呵问道,“哪里来的刁徒?敢跑到这里耍横!” 牛四是成心来挑事的,也不惧怕,口吐脏话,“侬他娘的少给我猪鼻子插葱——装象,我从萧山用船送侬到余杭,都多少天啦?侬欠的我船钱至今不给,是何存心?” 钱粮师爷听过,愣了一下,知道撞上了讹棍,便威严地厉声喝斥道,“我来时的船夫,并不是你,我原本不认得你,再说下船时,我一并付了船钱,你这厮成心来讹诈的,是不是?” “小舅子,想要耍赖,是不?”牛四一把抓住钱粮师爷的胸襟,向前拽拉,瞪着眼睛叫骂道,“你他娘的狗丈人势,当个鸟头大小的官,就想欺负人?” 钱粮师爷用力推开牛四,牛四顺势挥拳砸在自己的鼻子上,血就从鼻孔流了出来。牛四见自己鼻子流了血,火气就更大了,耍泼道,“侬他娘的赖帐还打人,反了侬了!好,老子这就找个地方和侬说理去,”一边骂,一边拖着钱粮师爷的衣袖,“走,到县衙说话去!” 钱粮师爷情知遇上敲诈的恶棍,看来不经官府,难以了断,就顺势和牛四一道拉拉扯扯、吵闹着赶往县衙。 到了县衙,正赶上县令还没退堂。二人一道进了衙门,牛四上前跪下,满脸是血,像个败下阵来的血头公鸡,抢着喊冤。 县令叫他着实说来,牛四就极委屈地把他从萧山县用船送钱粮师爷来余杭,雇主赖帐的事,有眉有眼地说了一遍。 听完牛四的陈述,县令又问一旁站着的师爷。 师爷毕竟是衙门里混过事的人,不急不躁,走上前去,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堂审时,二人各执一辞,县令颇觉为难,沉吟了一会儿,问牛四道,“你说,这位先生是你用船送来的,那么,客人所带行李,你总该记得吧。” “记得,小人当然记得。”牛四不假思索,一口应承道。 “那你说说,这位先生所带行李有几件?分别都是些什么行李?” “三口楠木箱子,两件蓝布大包裹。”牛四信口胡诌。 县令转头问钱粮师爷,“刚才船主所言,可是实情?” 钱粮师爷面带讥笑,向县令拱了拱手,奉承道,“大人真乃孔明再世,俊才超凡,如不是大人英明,小人今天几乎被这斯讹诈。回大人的话,这厮刚才所述,纯属一派胡言。” “哦?既然这样,你不妨把所带行李一一书写清楚,待本县验明,自然断出谁是谁非。”说罢,叫人取来笔墨。 钱粮师爷接过笔墨,把自己所带行李一一书写清楚,交给县令过目。 县令接过行李明细,略看一眼,转身交给立在一旁侍候的贾南镇,吩咐道,“你这就带人去把这上面所列行李如数取来,待我验明后,自有公断。” 贾南镇接过清单,带着从太守府领来的一群衙役,直奔夜来香客栈,找到店主,亮出公文。店主就找人把钱粮师爷的房间打开。一帮公人就把一堆行李全都搬回县衙。 贾南镇回衙交了差,把行李清单还给县令。 县令让钱粮师爷逐一将行李打开,让贾南镇把箱中什物一一报上,县令照单核对。 当钱粮师爷打开第三口箱子时,贾南镇就看见箱子的一角,放着萧山县户籍簿和误征粮款的帐簿。贾南镇顺手拿过去交给县令,县令翻阅一下,面色威严起来,嗔斥钱粮师爷道,“此乃是公家文案,你如何私自带出?” 钱粮师爷神色开始不安,张了张嘴,到底心里有鬼,没敢说出实情。 县令也不过分追究,只把帐簿交给贾南镇,不经意说了声,“烧了吧。” 钱粮师爷听说要烧,突然慌张起来,举起右手要阻止,刚说了声,“别!”无奈贾南镇眼疾手快,正等着县令发话呢,早已经把帐簿投进火盆里,火盆里立时冒起青烟。 “咳!”钱粮师爷见证据被毁,气极败坏,顾不得身在公堂,大声抱怨道,“那是铁证!” “噢?”县令故作不知,脱口问道,“什么铁证?” “萧山县令贪赃枉法,抗旨不遵,强收朝庭停征灾民粮款据为已有,在下已将此案上奏太守府,只等太守大人升堂。一当太守大人开审,在下就将这铁证一并逞上。可如今,这铁证却让大人付之一炬,让在下举报之事,变成空口无凭啊。” “哦?”县令听罢,故作惊讶,脱口问道,“照你所言,那当初为何不在奏案中,一并将铁证奉上?” 钱粮师爷登时语塞。 县令见状,冷笑一声,讥讽道,“想必是你还打算用此铁证,讹取些银两,大赚一笔吧?” 钱粮师爷听余杭县令说到这里,猜测自己所为,已让县令知道,额角开始冒汗,县令却不依不饶,嗤笑道,“你能讹人,难怪人来讹你,这真是天道好还。谅你一脉斯文,本县也就不穷究于你。只是本县治下,绝不容你这等刁顽之徒,限你即刻离开本县,如若不然,再撞我手里,一定严惩不怠!”说罢,起身退堂。 贾南镇领着太守府的衙役回去交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说了一遍。太守听罢,心里透了亮儿,脸上堆起笑来,喊来吴管家,从府库中支出十两银子奖赏一群衙役,另取五两单赏贾南镇,叫贾南镇领着衙役们上街吃酒去。 贾南镇道了谢,正要转身出门,门上来报,说余杭县令到了。贾南镇知那县令也是来邀功的,庆幸自己回来得早,抢了头功。 第16章 贾南镇协理杭州府(3) 第二天,太守销了假,开始升堂董其事。料理了几件积压的事情,便早早退堂,回到书房,等着春江月过来送茶。 这些日子心烦,心里就把春江月疏淡了,现今心病已去,春江月又在他心里清理不净了,喝茶的时候,茶汤挥发的香味里,有春江月;洗漱时,水波的倒影里,有春江月;握笔写字时,不时就写出春江月三个字;夜里寂 寞难耐,找妻妾们发泄时,觉着妻妾们的围帐里,也有春江月;天亮醒来,看不见春江月,便像丢了魂儿。 白天里,春江月来送茶时,还像往常一样,分寸适当地施礼献茶,可太守总觉得,春江月一直在往自己身上贴靠。 终于一天下午,春江月又一次进茶时,确信四周无人后,太守按耐不住,一把将春江月揽入怀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嘴、手一块儿忙乱起来。 春江月也不十分忸怩推辞,任由太守恣意轻薄,太守气喘 吁吁地轻声“宝贝、宝贝”叫着,告诉她,“若能了却心愿,衣饰珠宝,任由吩咐。”说完,手伸进春江月的内 衣,触动了底线。 春江月轻声弄娇道,“妾非不愿,实是府里人多眼杂,夫婿相伴,多有不便。若能派夫婿公差外出,夜间大人莅临寒舍,愿侍枕席。” 说话间,室外传过脚步声,春江月就势起身,整理了衣饰,端起茶盘要走。猛 可 里,屋外递来一个求见声。太守麻利地整了整衣襟,正襟危坐,说了声,“进。” 一个公差就闯进来交差。 春江月见机,神色端庄,托着茶盘出去,幸亏没让公差撞见。 隔天下午,太守退堂,回到书房,把贾南镇叫来,神色焦虑地对贾南镇说,“湖州太守来信,有急事相求。我这里有封回信,你去租一条船,连夜送去,到了那里,讨了他的复函再回来。” 贾南镇接过信,到吴管家那里支了差旅费,回家向春江月做了交待,就去了码头。 入夜,太守趁着月黑天,独自穿过一道半月门,来到后花园。走过一道游廊,到了假山旁的两间小屋。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吱”的一声,门开了,室内扑鼻袭来女人的粉旨气,这气味他谙熟,已经朝思暮盼多少天了。猴急中太守也没忘记把门反拴上,转身到了床边。春江月已经解衣躺下……约摸火候正当,便要入港。 突然听见连接房门的游廊上,传来“噔、噔”的脚步声,脚步声显然是朝这里走来,在门前嘎然止住,接着就听见敲门声。起初,敲门声尚缓,慢慢就急促起来,且越发震响。春江月惊慌失措,忙乱着穿上衣服,披头散发地掌了灯,趿着鞋去开门。 来人正是户主贾南镇。 这会儿的贾南镇,一改往日的书生气,变得像战场上正杀得起兴的武夫,手提短剑,进门披头扇了春江月一撇子,静夜里,声音异常响亮。破口大骂,“我早知你年轻气浮,耐不住寂 寞,会趁我外出,留野汉子在家过夜,便多长了个心眼儿,晚走一步,趁夜色回家察看。果然不差,你个肮脏货。” 春江月一手捂脸,不敢冲撞,哭得极凄楚,委屈地抱怨道,“大人相逼,不敢违逆。” “闭嘴!”贾南镇骂道,“事到如今,你还敢满口胡吣,栽赃他人。分明是你养野汉子,还敢诬陷太守大人?你知道大人是什么人?大人对我恩似父母,情重如山,像他老人家那样知书达礼的大人,岂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知法犯法、偷鸡摸狗的勾当?” 春江月委屈地哭着指向床上抱怨道,“贱妾说的句句是实话,不信,夫君自己看好了。” 贾南镇端过油灯,来到床边,举灯看时,裹着锦被坐在床上的,果然是太守大人。 贾南镇倒吸一口冷气,惊愤交加,提高嗓门儿呵斥道,“大人!你怎么干出这等勾当!如何保全奴才的颜面?” 太守坐在床上瑟瑟发抖,一时没了主意。室内气氛极为尴尬。 春江月嘤嘤哭泣,也就显得格外哀怨动人。 沉寂了一会儿,太守稳了稳神儿,开口道,“贤弟不必太动肝火。近来我看贤弟行事,果决干练,雄才大略,绝非等闲可比,为兄正要提携贤弟为太守府衙役班长,日后再上折保举贤弟步入仕途,一展才华,贤弟切勿因一些生活小节,伤了你我兄弟之间的和气,毁掉自己的前程。为兄已老迈年高,往后府里一应公事,还望贤弟协助处分才好。” 太守话音未落,贾南镇单膝跪地,双手合拳,“谢大人知遇之恩。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小 弟不才,岂能因一时儿女情 事,不顾大义,违逆大人的雅兴?”说着,转身冲着春江月说道,“你都看见了,大人待我,不咫再生父母,我不在家时,你要好生侍候着大人。”说罢,起身告辞,掩上门出差去了。 受此惊吓,太守浑身都凉透了,幸亏春江月功夫了得,经过长时间的抚慰温存,才重又激起火来,勉强把事做成。 往后的日子,太守推说公务太忙,需要加班,就不到妻妾房中过夜了,夜夜专宠春江月。 贾南镇公差回来,太守诚实地履行了诺言,提拔他做了衙役班长。 新班长平日里出手大方,时时请一班衙役吃酒作乐,很受一群鹰爪们拥戴。和太守关系又特殊,每有所请,无不应允。渐渐的,贾南镇便开始搬弄权术,操持公务。杭州府二太守的雅号,此后就不胫而走。一些请托之事,不断地找上门来,收受贿赂,已是司空见惯,隔三差五,就把收来的银两,送交到码头客栈里寓居的甄永信打理。 太守对贾南镇擅权的事也不闻不问,只一味和春江月厮守。而贾南镇这会儿反倒变成了偷 腥的馋猫,只能瞅准太守不在他屋里时,溜回家中,和春江月沾惹一番。 八月初,一天下午,太守升堂时,突然有人来擂鼓鸣冤。 来鸣冤的人,是一个八旗世家。上堂后也不下跪,只是一群人呼天呛地地喊冤,求太守做主。 太守仔细看时,这会儿在堂上哭闹的,是一那姓满人贵族,祖上是杭州贝勒府的嫡亲,后因犯事,被削去世袭官职,一家人靠祖业维系。家中有一膏粱竖子,为争怡春楼的一个婊 子,和一爆发户洋买办的公子争斗,那爆发户仗势欺人,纠结黑道,在怡春楼外,活活将那膏粱竖子打死,抢走了婊 子,此时正外出逍遥。 太守听后,拍案大怒,发出令牌,差贾南镇带人,将一干人犯缉拿归案。 贾南镇带着一群捕快,经线人引领,在西湖的一艘画舫中,将一伙人犯拿下,一顿庭杖后,关进杭州府大牢。 太守府里,立时热闹起来,各路说客纷至沓来,携带黄白之物,请求太守法外开恩。 此案受害人是满人贵族后裔,虽说世袭官爵已被削去,但树大根深,还是手眼通天的,太守深知此案干系重大,不敢通融,一一回拒了请托。 前来公关的人,见太守不为所动,便转而求其次,找到了“二太守”贾南镇。 说客是一个穿西装留辫子的本地人,和一般把辫子拖在背后的国人不同,他是把辫子盘在头上,再用一顶黑毡帽把辫子扣在头上。此人姓杨,自称是被告的代理律师。杨律师把贾南镇请进江南名楼福顺楼的包间,让贾南镇坐了主位,自己坐了次席,亲自为贾南镇斟酒夹菜。 酒宴最初并不顺畅,问题是那杨律师拿捏做大,话中带刺儿。贾南镇明知他设宴的动机,无非是为买下杀人主犯的一条性命,眼见这姓杨的拿捏做大,就不卑不亢,冷淡应对,勉强喝了一杯酒,吃了两筷头儿菜,听杨律师说些不中听的话。 “我的委托人,是大美利坚合众国旺丰公司驻东亚买办,家中玉床金鞍,堪比皇宫。和两江总督情同手足。”酒过三巡,杨律师在贾南镇面前扔起大话。 “如兄所言,”贾南镇放下酒杯,淡声淡语地说道,“杨律师何不去找巡抚大人周旋?” 杨律师见贾南镇这样不给面子,脸红了一下,赶紧接过话茬,自嘲道,“些许小事,哪里需要烦劳巡抚大人?” “杨先生此言差矣,”贾南镇仍面无表情,淡声淡语道,“人命关天,岂是小事?杭州府虽庙小水浅,却也是大清国的治下,向来秉公执法,只知大清国皇帝,不知美利坚合众国总统。” 杨律师听贾南镇说出这话,赶紧收住话茬,觉出自己刚才有些失言,脸上堆起笑来,起身给贾南镇斟满酒,奉承道,“贾先生真乃贤才,谈锋凌利,令人不寒而栗。只是仔细思量,贾先生也大可不必对此事过分计较。你想啊,那屈死的纨绔,实乃社会渣滓,这等一个人,社会上多一个,就平添了一份灾难;少一个,社会反倒少却一些麻烦。替这种人秉持公道,先生觉着有大意思吗?” “照杨律师的意思,那你的委托人,倒是除暴安民的义士啦,应该奖赏才是?”贾南镇冷言相讽。 “恰恰相反,”杨律师断然否认,“其实也是社会的渣滓,和受害人一样,都是膏粱竖子。贾先生,真人面前,我不说假话,兄弟执业,只为钱财。现在我的委托人手里,有的是银子,我正是冲着这一点,才代理此案的。我想贾先生也不该回避这一点吧,千里为官只为财,难道单单贾先生就是一个例外?何况先生眼下还无品秩,老话讲,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敛财的机遇,可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 见杨律师说出交底的话,贾南镇没再反驳,闷在那里想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照杨律师的意思呢?”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我的经验,这样有钱的事主,一辈子都说不定能碰上几个,此事如果贾先生能从中周旋,好处是不会少的。”杨律师说道。 “如果我尽力周旋,事成之后,事主反悔怎么办?”贾南镇试探着问道。 杨律师大笑起来,喝了一口酒,说道,“贾先生如何这般小家子气?不过也无妨,让先生心安之后,再去周旋,也未尝不可。”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到贾南镇眼前。 贾南镇低头看时,见上面写有两万两银子,心就开始发颤,极力克制,才没露出贪相。 “这样吧。”贾南镇接过银票,晃了晃,说道,“我尽量周旋,万一不如意,这银子,将如数返还,杨律师看行吗?” “一言为定!”杨律师伸出右手,贾南镇先是一愣,跟着明白过来,这是洋人的致意方式,就跟着伸出右手,和杨律师握了握手,起身告辞了。 临出门时,贾南镇叮嘱杨律师,“此事要想做成,先要把故杀改成过失杀人,那样,事情就好办了。杨律师回去,不妨找些可靠的证人,特别是怡春楼的鸨 子和跑堂的,只要他们能出堂作证,说这起事件,只是一次意外过失杀人案,此事就不难了。” “小 弟一定会把事情办好。” 二人说着,出了酒楼。 贾南镇雇了轿子,径直来到码头客栈,找到了甄永信。 甄永信听了贾南镇的诉说,接过银票看了看,说了声,“走吧。”就开始收拾行装。 “哥干嘛这么慌张?”贾南镇迷惑不解地问道。 “兄弟在此地,还有什么别的事吗?”甄永信反问道。 “这事还没了结呢,就这么走了,算哪一出?”贾南镇争辩道。 “你要了结什么?”甄永信又问道。 “帮太守把这桩案子办了。”贾南镇说道。 甄永信听贾南镇说出这话,停下手里的活儿,吃惊地望着贾南镇,好像以前不认识贾南镇,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兄弟,咱到杭州来,设局的目的是啥?” “赚钱呗。”贾南镇喃喃道。 甄永信晃了晃手里的银票,说道,“钱,这不已经赚到了吗了?” 贾南镇这才若有所悟,嗫嚅了一会儿,说道,“太守还答应我,说要保举我走仕途呢。” 第16章 贾南镇协理杭州府(4) 甄永信这才恍然明白,脸上的疑虑消失了一些,放下手里的行李,把银票递给贾南镇,说道,“兄弟若有此想法,也不算二五眼。这也是条好道儿。只是这银票,你得赶快退还人家事主。” “这是为何?”贾南镇迷惑起来,说道,“千里为官只为财,这到手的买卖,怎么说退就退了?” “兄弟有所不知,”甄永信耐心劝说贾南镇道,“近代官场,有两怕,一是怕洋人,一是怕满人贵裔。而此案的两家当事人,一个是洋人作后台,一个是满人贵族的后裔。这两家相掐,岂能容你从中拨弄?即使你秉公执法,都不一定能码得妥当,更何况这中间还有这是两万两银子?按大清律,杀人者必大辟无疑。你收了人家的两万两银子,却不能救他一命,这金主岂能善罢甘休?你要是帮忙救了凶手一命,那屈死的满人家人,又岂能善罢甘休?兄弟想想,有什么绝窍,能将此事摆平?” “我让杀人的代理律师买通证人,就说这二人是在街头斗殴时误伤致死,把故杀改成过失杀人,这不就可以救他一命了?”贾南镇辩解道。 “要是死人的一方是平头百姓,你这般拨弄,再给死者家属一些银子,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可死人的一方偏偏是满人贵族后裔,你想他会这样轻易听任你俩摆布?别忘了,太守这里不是终审,他们感觉判罚不公,还可以上诉到巡抚那里、监察御史那里、刑部那里、甚至到皇帝那里告御状。” 听甄永信这么说,贾南镇如梦初醒,觉得这事并不像自己起初想的那般简单。贾南镇张着嘴巴,愣了一会儿,问甄永信道,“依哥之见呢?”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你要留在此地做官,就要把银子退了,别掺和这事;你要想得到银子,现在就得马上离开。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那依哥看来,太守保举我当官走仕途的事儿,靠谱不?” “大清官员保举,分明保和暗保两类。明保是上司对下属能员的一种褒奖,是面子上的官样文章;只有暗保,才有力道。但暗保的保举人的品行,对被保人能否获得朝庭任命,至关重要,只有为官清廉,口碑极佳的能臣,他暗保的人,才能获得朝庭重视,像你上司这样的花花太守,你想,他的暗保,在朝庭那里,会有多大份量?何况他现在迷恋着春江月,才这样与你虚与委蛇,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能摸得清楚?床上的誓词,哪里靠得住?再说了,一当将来他又另有新欢,你又能拿他怎么样?”甄永信给贾南镇分析道。 “只是这样一走,那春江月咋整?”贾南镇心有不甘地嘟囔道。 “咱在她身上,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咱凭啥花那些钱?”甄永信问贾南镇。 “可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熨帖。”贾南镇喃自语道。 甄永信见贾南镇这般儿女情迷,有些生气了,两眼鄙视着贾南镇,问道,“你想把她带到哪里?回家?你敢吗?她乐意吗?在这里过生活?那又能维持多久?你忘了刚到杭州,你一个月功夫,就在她身上砸了两千多两银子。没出息的东西,要不是我把你从家里带出来的,真想把你扔在这里不管。”甄永信停了片刻,断然说道,“快去租条船,马上就走!” 贾南镇见甄永信真的动了肝火,只得忍住满心的不情愿,低着头照办去了。 …… 太守早上升堂前,仍找不到衙役班长,就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只得临时指派一人代理班长。 升堂后审理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洋买办公子殴人致死案。 那洋买办的公子,原是养尊处优惯了,昨天过堂时,已被庭杖打得皮开肉绽,痛不欲生,今天再被提到公堂,早已唬得两腿虚软,小 便失 禁。听到一声惊堂木响,便把昨日行凶的原委如实说出。 杨律师花钱雇来的证人,一见凶犯血肉模糊的样儿,先是心里发冷,牙齿开始嘚嘚地碰撞,再听凶犯已如实招供,就临时改了主意,不敢刀口舐血,忘记了杨律师的嘱咐,也都如实陈情,急得杨律师额头冒汗。 案情明了,按大清律,太守判了凶犯大劈,打进死牢,待秋后问斩。 一桩命案,就此了断。 太守刚退下堂来,管家吴仁智跟着就把一张门帖送来,说是买办大人有急事求见。 太守知道这洋买办颇有根基,不好轻易回绝,吩咐一声“请!”就坐在客厅等候。 洋买办果然与众不同,虽是一身绸缎,装束却与乡绅别类,辫子早已剪掉,分头明显打过蜡,油光铮亮。走进厅堂,也不作揖,只伸出右手,和太守握了握,黑着脸,不待让座,径自坐下。 客人如此唐突,太守心里不悦,木着脸,独自坐下,也不叫仆人看茶。 “大人真是铁面包公,不徇私情啊!”洋买办沉着脸,话里带味儿地先扔了一句。 “先生过奖了,奉公执法,是卑职的本分。”太守也不视弱,不软不硬的应着。 “是吗?”洋买办冷笑一声,“诚如所言,那通吃原被告,就是大清的法规了?” “先生有事可明讲,卑职愿意领教。”太守强压怒火,忍气和洋买办周旋。 “大人断起案子,如此公正严明,怎么现在倒装起糊涂了?”洋买办不冷不热地说道。 “先生请自重,府衙之内,难容亵渎。”太守面色变得冷峻,一脸正气地望着洋买办说道。 “大人说这话,倒让我想起梨园优伶,脸面千变万化,令人好笑又厌恶。敢情大人以为我是开银矿的,家里银子成山,随便就能拿出两万两银子当肉包子去打狗玩儿?” “放肆!”太守听过,满脸胀红,拍案而起,怒斥道,“难道你想讹诈本官不成!告诉你,大清国还没改国号哪,再若无理,本府刑罚侍候。” “休要吓唬大爷!”洋买办毫不视弱,跟着站起身来,怒瞪着两眼冲着太守吼叫道,“告诉你,我已是持有美利坚合众国绿卡之人,犬子鲁莽,栽到你手里,难道你还要株连于我不成?我的委托律师分明将两万两银票托付与你的衙役班长转交与你,不想你居然如此心黑,吃了银子还不放犬子一码,今天硬是冒似公道,判他大劈,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那银子,不是给你白吃的,要么马上还我,要么我请求美国领事馆,到朝庭和你说理!”说完,拂袖而去。 太守听到这里,大惊失色,重新坐下 身去,半晌没缓过气儿。直到吴仁智进来,说同僚李道台请他赴局儿,才心烦地摆了摆手,说道,“你回他说,我今儿个身子不自在,免了,改天吧。” 待吴仁智出去,太守独自来到花园假山边的房子里。 春江月见主人来了,扑上前去耍娇,却被太守一把推开,唬着脸问她道,“跟我说实话,你那个夫婿,到底是什么人?” “大人说什么呐?”春江月还想耍娇,哆声哆气说道,“夫婿呗。” 太守这会儿拿眼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就完了,出大乱子了!” 春江月看太守眼神儿阴冷,料想不会是玩笑,再想想自己和贾南镇原是露水夫妻,互不知底,心里就害了怕,只得哭哭啼啼地说了实话。 太守听罢,脸色稍暖,问道,“这么说,原来你俩是假冒夫妻来哄我,就是为了借我的名义敛财?” “正是,”春江月哭着说道,“他说一但赚到了钱,就和我平分。这拉黑血的,如今他倒自己先跑了,” “这样吧,”见春江月这会儿嘤嘤哭泣得像个小泪人,太守想了想,心就软了,安慰说,“这阵子,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屋子里待着。好歹我会照应你。等事儿过去了,我再娶你作姨太 太,行不?” 春江月这会儿已是走投无路,看看太守这般有情有意,心里也安慰了些,就小鸟依人地偎在太守怀里。 当天下午,升堂时,太守发了海捕,缉拿循私枉法、诈取被告巨额钱财的衙役班长贾南镇…… 甄永信二人舍了舟船,登岸后雇了辆马车,赶往温州。在温州盘桓几日,玩耍一通,在客栈里,甄永信找来针线,把银票缝在衣袖里,第二天雇了辆马车,取道福州,打算前往广州。 从温州到福州,尽是山路,在车上颠簸了几日,二人的身子都像散了架。 经过半个多月颠簸,九月初五下午,太阳偏西时,二人站在一个山坡上,远远望见了福州城。 车夫不急不忙,抱着鞭子,不住地吸着烟管儿,也不吆喝牲口,信马由缰地往前逛荡,直当走近城门时,才说了声,“不对呀。”说完,回头看了看雇主,自言自语道,“这城门,是些什么人在站岗?肯定不是官兵。” 甄永信看时,果然不是官兵。这些兵,身着洋人士兵的军服,军装颜色却和小鼻子的不同,倒有几分像老毛子的军服,但士兵的面孔分明是中国人。 “莫非遇上了土匪?”甄永信心里敲起鼓来,却没敢说出口,下意识用手摁了摁缝在衣襟里银票,那方折叠的硬纸还在,心里才踏实下来。 眼下通往福州没有别的路,一行人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赶。 到了城门口,两个士兵拦住了马车,冲车上吼了一声。士兵说的是闽南话,甄永信二人根本听不懂,好在车夫常年在这条路上拉脚,能听懂闽南话,见士兵喊过,甄永信二人还无动于衷,知道这二人不通闽南话,便赶紧跳下车,冲车上二人喊道,“老总喊你俩下车呢。” 甄永信二人跟着跳下车,来到哨兵的跟前。哨兵就拿闽南话问他们,“打哪儿来呀?” 甄永信觉得听士兵说话,像听外语,转头看了看贾南镇。贾南镇也一脸迷惑,好在车夫听懂闽南话,在一旁急着说道,“大爷在问你二位打哪儿来呢?” 甄永信这才回过神儿来,赶紧说道,“从东北来,到广州去,路过这里。” 另一个士兵见这二人听不懂闽南话,就挤上前来,用着别扭的北方话问道,“到广州?怎么不走两湖,却走福州?想必是犯了事儿的流民。” 听了这话,甄永信二人心虚,有些发毛,贾南镇两腿已经开始哆嗦,甄永信稍稳,勉强能装出镇定,焦虑地连声辩解道,“老总,我们可都是良民呀。” “良民?”哨兵拿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革命都成功了,现在已是民国了,你们还留着猪尾巴。”说罢,喊过来另一个士兵,提着把剪子,不由分说,先把三人的辫子剪掉。 甄永信留心看时,果然见这些士兵们脑后都是短发。 自从家乡割让给日本,家乡不少人已剪掉了辫子,甄永信虽说还留着辫子,只是一种习惯罢了,心里对留不留辫子,并不十分在意,现在辫子被士兵剪掉,也不觉得难过。 “这是什么呀?”士兵又看到贾南镇身上的包裹,指着问道。 “我兄弟二人的盘缠。”甄永信抢着回话。 “打开看看。”士兵命令。 无奈,贾南镇只得打开包裹。 包裹里是二人路上使用便利的碎银。士兵见了,眼里冒出火来,跟着又问道,“有路条吗?” “路条?什么路条?”甄永信有些懵懂,问了句。 “都民国了,连路条都不懂?没有路条,便是非法入境,所携财物,就要依法没收充公。” “老总,这可是我兄弟二人的盘缠,保命钱哪。”甄永信上前哀求着。 “保命?革命就是要革你龟孙子的命。”士兵骂骂咧咧地白了甄永信一眼,提着包裹要走。 车夫见状,冲上前去哀求说,“老总,行行好,他俩还没给我车脚钱呢,我可是从温州送他们来的。” 旁边只会讲闽南话的士兵冲车夫吼了一声,举起枪托向车夫砸去,车夫就识相地闭了嘴。 第17章 出闽山金蝉脱壳(1) 听到吵闹声,岗楼里走出一个军官。士兵把二人的包裹提过去,打开让军官看了看,又用闽南话和军官交谈了几句,军官就嘀咕了一句,接过包裹,进了岗楼。 这士兵就转回身来,冲着甄永信二人说道,“我们长官有令,你二人属于非法入境,财物已被依法没收充公,走吧,跟我去登个记吧。” 说罢,把枪从肩上取下,抱在怀里,赶着二人进了城,来到一座城隍庙。 城隍庙门口树立一块木牌,上边贴了张纸,纸上写着“新兵站”三个字。木牌后是一张木桌,一个军官坐在桌后,手执毛笔,在一本帐簿上写写画画。 甄永信二人被带到桌前,押送他们的士兵,就用闽南话和军官说了几句,军官听过,用拗口的北方话问了二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给每人发了一张油印的便笺,就让士兵带他们走进庙里,送进西厢房的一间屋里。 那屋里地上铺着稻草,十几个衣冠不整的汉子坐在稻草上,见二人进屋,都惊虚虚地拿眼瞟他们,等士兵走后,才有一个大胆的 奏 过来问道,“在哪儿给捉来的?” “城门口。”甄永信说道。 “事先没看见他们?”那人又问。 “看见了。”甄永信说道。 “那还不赶紧跑掉?”那汉子急瞪着眼睛埋怨他俩。 “没想到会是这样。”甄永信低声嘟囔道。 “痴货,这年头,看见当兵的,还不老远躲着?” “你们是怎么被捉的?”贾南镇问那汉子。 “奶 奶的,老子是在地里锄地时被捉的。”那汉子气呼呼说道。 “他们捉咱们来干吗?”贾南镇又问。 “干吗?还能干吗,当兵呗。” 听他们谈开了,地上坐着的一群汉子也开口发起牢骚,有人骂娘,有人说要找准时机逃走,吵了一会儿,听院子里有脚步声,才纷纷住了嘴,重新坐好。 甄永信看了看刚才发给他们的便笺,标题是“革命军人须知”,上边写着一些民主、革命之类的官话和相关的军纪,便相信自己真的被捉了壮丁,心里好生懊恼,开始作下一步的打算。 晚上吃过份儿饭,二人借口入厕,低声交换了自己的想法。 “咋办?哥。”贾南镇哭丧着脸问道。 “见机行事。”甄永信嘱咐道,“这些天,要少说话,看我眼色行事,说话时,要留意的我口风儿。” 二人合计了一会儿,重新回到屋里。 夜里无灯,摸黑中,屋里一群人说了一些军中乱事,待夜深了,才胡乱躺在稻草上睡下了。 第二天拂晓,一阵起床号响过,屋里一群人懵懵懂懂地被喊了出去,在庭院里列队站好。 一个长官走到新兵队列前,铁着脸,不说话,在新兵队列前慢四步地踱着,一群新兵不知究竟,惶惑地眼珠子跟着他来回转动着。 那军官踱了一会儿,猛地把身一转,阴冷地扫了新兵们一眼,像似谁惹着他了,开口骂道,“娘的,还没摸枪呢,婊 子儿就怕了,要开小差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 列队的新兵们还是一头雾水,听不懂这军官在骂什么,骂谁? 军官看出大家在发懵,就向门外挥了下手,吼道,“给我押上来!”门外就有士兵押来了两个壮丁上来。 大家看时,正是昨天夜里发誓要逃跑的两个汉子。此时被反剪双臂捆绑着。显然,这二人是昨天夜里趁人睡熟时逃跑,被值勤的哨兵逮住的。两个汉子被押到军官面前,不等军官发话,就跪地求饶。 那军官这会儿像个聋子,一迭声的求饶声,他竟充耳不闻,仍那么来回踱着。 列队的新兵们这会儿都惊悸不安,等着故事的发展。 直到那军官踱累了,背对着下跪的汉子站着,吼了一声,“擅自逃跑,按军法该如何处置?” “枪毙!”军官身后几个挎枪的士兵齐声喊道。 “好!执行!”那军官挥了一下手,下达了命令。 几个士兵提枪跑开,在离逃兵两丈远的地方站队,原地向后转,列成一排,举枪向两个逃兵瞄准。这些士兵动作整齐化一,没听见有人下达射击命令,行刑士兵却同时扣动了板机。 枪声炸响,地上的两个汉子血浆迸浅,颓然倒地,每人周围倾刻流出一摊血。 甄永信明显感到,贾南镇这时正在浑身发抖。闪念间,他打消了昨夜和贾南镇商量过的事:在最近一段时间寻机逃跑。 军官命令把血地上的尸体抬走,而后军靴踩在血泊上,从兜里掏出花名册,一一点了新抓来的壮丁的名,宣布了军训计划,随后就让勤务兵抱来一堆军装,让新兵们穿上。 军训的第一堂课,就是着装训练。 勤务兵依照队列顺序,监督每个新抓来的汉子把身上的便装脱下,扔到一边,换上军装。 甄永信把军装穿好,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时,让勤务兵见了。勤务兵冲他喊了一声,“放下!” 一声吼叫,惊得甄永信浑身直冒冷汗,来不及多想,拉着贾南镇,抱着自己的衣服,径直走到军官身前,嘴唇哆嗦着说道,“报告长官,我们有重要情况,要向陈师长报告!” 那军官听罢,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两个新兵,翁里翁气地说道,“陈师长太忙,有什么情况,报告给我好啦。我会转达给陈师长。” “事关重大,非得见到陈师长才敢讲。”甄永信固执地说道。 看看这个已近中年的北方汉子挺倔犟,军官冷眼盯了他一会儿,问了姓名籍贯,又在花名册上扫了一眼,脸色略显蹊跷,“从辽南来的?” “是的。”甄永信答道。 “大老远跑到这里干嘛?”军官又问。 “有要事,要找革命党最高军政长官。”甄永信随口说道。 听这北方汉子言之凿凿,军官怕误了大事,惹得长官心烦,就不敢怠慢,喊过勤务兵,把军训的事项安排妥当,回头冲着甄永信二人说道,“跟我来吧。”三个人就离开了新兵连。 那军官把二人带到一座院落门前,跟门口站岗的哨兵嘀咕了一句,哨兵就让二人在门外等着,放那军官独自进到院里。 一会儿功夫,军官出来,接二人进了院。 院内岗哨林立,甄永信揣度,这就该是师部了,心里越发紧张起来。 大院尽头,是一栋小楼,门口相对站了两个哨兵。 军官到了门口,立正站好,向里面喊了声,“报告!” 便听门里回了一声,“进来!” 军官就把甄永信二人带了进去。 进了正堂,一个中年军官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冷峻地打量着来人。 此人面色黝黑,方头大脸,蒜头鼻子,眼皮微肿,嘴角下撇。见二人进来,也不起身让座。 领他们进来的军官急趋几步,上前立正,行过军礼,转身指着二人报告说,“师座,就是这二人。” 甄永信猜测,此人大概就是昨晚在新兵连里听新兵们议论的陈师长了。甄永信二人一时慌了手脚,弄不清现在该磕头跪安呢,还是像刚才的军官那样行军礼,主意还没有拿定,陈师长就冷冷地冲二人开了口。“二位找我,有什么事呀?快快请讲,军中无戏言。” 甄永信稳了稳神儿,把事先编好的瞎话儿,背书一样说了出来:“报告师长大人,小人是东北辽南人,家境小康。自打日本人占领辽南,家乡父老便成了亡国之民。 “小民心有不甘,却又报国无门,因清庭实在没有指望了,日前,风闻革命党人在南方反清救国,小人才见到了希望,于是变卖了家产,凑得现银两万两,直奔广东来,想为革命尽一点绵薄之力。” 听到两万两现银,陈师长眼中就放出光亮,脸色倏地温和起来,站起身子,走到二人面前,连声称道,“忠义之士,勇气可嘉。”跟着又问,“两万两银子,一路上带着可不容易啊。” 甄永信见时机已到,从贾南镇怀中取过衣服,撕开早先缝好的衣襟,从中取出银票,恭恭敬敬地献给了陈师长,嘴里说道,“请长官查收。” 陈师长接过银票,看清上面确是现银两万两,嘴角不再紧绷,松驰下来,又开始夸奖二人道,“真是国之栋梁啊,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若能十里有一,像二位仁兄这样,革命何患不成功?列强岂敢欺凌于我?人才难得呀!”陈师长又转头,冲着身边的军官感叹道。 当类似的话重复说了几遍,陈师长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用商量的口气征寻甄永信道,“不知二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小人散财报国,已是毅无反顾,如今找到革命的队伍,如承不弃,愿效犬马之劳。”甄永信慷慨陈词。 “好!”陈师长又霍地站起,赞叹道,“革命,就需要这样的人才,陈某人想招纳的,就是这样的仁义之士。我看这样吧,先委屈仁兄,到军需处挂个职,任军需少校副处长,”说着,转头问贾南镇,“这位仁兄是……” 甄永信赶忙说道,“是小人的家仆,愿随小人共赴革命。” “噢,义士,义士!”陈师长赞叹了一番,和甄永信商量道,“这样吧,就让他做你的副官,仁兄意下如何?” “多谢大人栽培。”贾南镇躬身道谢。 人事安排妥当,陈师长转身问旁边站着的军官,“你的新兵连训练得怎么样啦?” 那军官立正报告,“一切进展顺利!” “好,要抓紧训练,革命正亟需人才。”嘱咐了一句,又吩咐道,“你去把军需处长李六序找来。” 那军官说了声“是!”转身出去。 一会儿功夫,那军官带着另一个军官进屋。这军官身材偏矮,微胖,生得细皮嫩 肉,双眼皮,颇有女人相,两目有神,眼珠子转动极快,像枝头上机警的小鸟。 陈师长见人进来,就指着甄永信二人吩咐道,“李处长,这位甄义士,是我安排给你的副手,他新来乍到,不谙军务,待会儿,你带他去换了军装。这段时间,你先领他熟悉一下军需事务。” 李处长立正应了声“是!”领着甄永信二人下去。 几个人来到军需库,打开库门,李处长按甄永信二人的职级、身材,分别配给了两身合身的军装,每人配一把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接着又给二人安排了住处,又在军需处为二人添置了办公桌椅。 因为是师长亲自吩咐的,李处长不敢怠慢,一切都办得熨帖。 看看事情已安顿好了,李处长就亲自给二人沏了茶,坐下和二人闲谈。 这时,甄永信才发现,李处长虽面善,却不会笑;说话声音不高,却让人感觉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交心话,这让甄永信想起了贾南镇在杭州结识的婊 子春江月,便相信此人城府极深,不敢等闲应付。 “像甄兄的职位,一般士兵做得好,没个十年八载的,是熬不上的。”李处长低声板着脸说道,话里却隐含着对甄永信的恭维,“足见师座对甄兄的器重。往后,这军需处一应事务,还需甄兄帮着拿主意,师座那里,少不得甄兄多多美言兄弟几句才行。” 甄永信知道,这李处长现在是在探他的口风,便笑了笑,客气道,“处长言过了,刚才师座已交待清楚,再三叮嘱我是来给处座打下手的,再说,我兄弟二人素来不识军务,还需处座多多指教才是,怎么说起见外的话来?兄弟可是个直人,往后相处,难免有冒犯之处,处座只管多多指教,不需客气。” 二人又扯了些闲淡,觉得相互难见底细,李处长便托辞离去。 夜里在灯下,贾南镇摆弄着驳壳枪,兴奋异常,得意地对甄永信说道,“哥,这人啊,真怪,走出家门闯江湖,真的就跟做梦似的。想当初,在东北,小打小闹的,饥一顿,饱一顿,哪里会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弄把匣子枪背着?可自打结识了哥哥,不要说银子啦,更别提山珍海味,光是见过的世面,兄弟就知足了。官差也干过,如今又做了军官,舞枪弄炮的,嘿……” “先别乐,”甄永信沉着脸应着,“这军营中,水浅王八多,不是好玩耍的地方。” “怎么?哥的意思是……”贾南镇刚要说出心里疑虑,见甄永信将食指放到嘴唇上,示意贾南镇放低声音说话。 “哥是凭这个吃饭的,”甄永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舞枪弄炮,岂是哥的强项?眼下只好随遇而安,虚与委蛇,记着,这阵子,你不可多与外人接触,话要少说,事要多听,凡事看我眼色行事,不可鲁莽。” 贾南镇知道,甄永信又要有大动作,便紧起精神,小心行事。 第17章 出闽山金蝉脱壳(2) 第二天下午,新兵连搞打靶训练。李处长撺掇甄永信二人去靶场过过手瘾。 贾南镇听了教官的指导,举枪就射,噼哩啪啦,一梭子弹瞬间打光。 甄永信举枪瞄了一会,扣动了扳机,子弹炸响,手都震麻了,便不再射击,退下子弹,送给了贾南镇。 贾南镇得意得像个孩子,举枪又是一通乱射。 走出靶场,一个下级军官等在门口,见甄永信二人走过,迎上前打了个立正,行了军礼。 甄永信看时,原来是昨天在城门口遇见的军官,左手拎着昨天抢去的包裹,难为情地责怪自己有眼无珠,得罪了师座的红人,今天是特地赔礼道歉来的。 甄永信听罢,笑了笑,指着包裹说道,“弟兄们平日里辛苦,不知者不为过,一些碎银,权当给弟兄们的酒水钱了,不需还了。” 那军官却执意不肯,非要把包裹送还才行,一再哀求甄永信别把事情说到师座那里。 甄永信只好接过包裹,答应了那军官的求情,年轻军官才肯离去。 甄永信拍了拍包裹,看着李处长说道,“这可是倘来之物,走,喝酒去。”说完,拉着李处长去找酒家。 军营里杂事不多,甄永信二人很快适应下来。白日里除了应付些许事务,闲下来时,二人就看看报纸,读读闲书,品品闲茶,遇上休息日,二人就到城里各处走走。 福州地处闽中河谷地带,一条闽江绕城而过,出闽江口,便是太平洋,海路十分通达,自古以来,商贸兴盛。限于地域狭小,城区不够宽敞,可游览的地方不多。 闽地方言,聱牙难懂,走在街上,形同身临异邦,时间一长,甄永信二人便连街也懒得去了。 月底到了,军饷拨发下来。军需处忙碌起来,为各部门做账核算。 账簿做好,李处长拿去给师长审批,一个时辰后,李处长又把账簿拿回来,为难地说,“做冒了,做冒了,近期师部公务开销,都是师座出面筹措来的,咱没把这部分打进核算里呢,这些钱都要还的。” 这样,军需处一干人员,只好从军饷中把军中日常公务开销师长垫付的钱款扣除,再重新核算做账。 甄永信心里清楚,这是师长想法儿在克扣军饷。 账目重新做好,师长就签了字,开始向下发放。 按照职级,甄永信领到一百块大洋,贾南镇职级低,只领到五十块。 领了军饷,手里有了钱,平日里提头带枪混饭吃的兵爷们,就管不住自己了,三五一伙地到街上找地方扔钱。一时间,兵营里每天都能闻着酒味。 找准一个机会,趁师部没有外人,甄永信求见了师长。 师长正襟危坐,面无表情。见到甄永信进来行了军礼,铁着脸问道,“有事吗?” “一点小事。”行完军礼,甄永信从兜里掏出刚刚发下的饷袋,恭恭敬敬递到师长身前的茶几上。 “呕?这是什么?”师长指着饷袋问道。 “卑职这个月的饷钱。” “这是为什么?”师长一脸茫然,问道,“嫌少?甄副处长,军饷是按职级发放的,有严格的规定,不是我想给谁多少,就能给多少的。” “师座想多了,”甄永信知道师长误会了他,赶紧解释道,“师座,卑职变卖家产南下,投身革命,可不是为了赚钱来的,图的是国富兵强,匡复河山,有朝一日,驱逐列强,兴我中华。 “说实话,师座,如果为财,卑职只要保住家产,一年进账,不下万两,何必历辛受苦,冒着风险来这里当兵赚钱呢? “卑职素无嗜好,平日里聊无开销,一个月有两块大洋,便足以应付,身边带着钱也无用处,听李处长说,近期师部公务开销超支不少,都是师座个人出面垫付的,卑职就想把每个月剩余的饷钱,全部捐给师部,不知师座能否成全?” “这如何使得?”师长听罢,站起身来,情绪激昂,慨叹道,“当兵的,活着干,死了算,提头带枪的,出生入死,就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总不能让一家老小饮露喝风呀?” “师座请放心,家中所剩产业,足够一家老小开销,师座不必惦记,眼下卑职身赴国难,是不计较个人得失的,还望师座成全才好。” “义士,真乃义士!”师长急走过来,双手搭在甄永信肩上,狠摇了两下,撇着嘴角,忍着激动的情绪,慨叹道,“人才难得呀!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若能十里有一,像仁兄这样,何患我中华民族不能早日复兴?” 甄永信想起来,类似的话,上次见到师长时,曾听他讲过,那时他献的是两万两银子;而这一回所献,只不过是区区的九十八块大洋,就引得师长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便猜想,这句话,在师长接受献金时,已被说习惯了,说滥了。 而这位师座参加革命党,估计也无外乎只学说了这样一两句口号,就能替自己捞钱。甄永信心想,政治这东西,真的像女人用的胭脂一样,只要肯拿着往脸上擦,就能改变自己的模样,让丑的变成美的,恶的变成好的。 “我马上传嘉奖令,号召全师官兵,向你学习,让那些天天为了军饷满腹牢骚的人看看,什么样的人,才是中华民族的精英。”师长说道。 “千万不可!”甄永信听罢,一时吓得脸色煞白,忙劝止师长,“卑职所做,实为力所能及。而师座手下那些弟兄们,提头带枪的浴血沙场,也是为了讨个生路,如今一旦要他们像我这样,不光会断了弟兄们的活路,也会令卑职招人忌恨;另外,万一兄弟们手头不宽余,也会引发弟兄们做出违犯军规的事来,还望师座明察。” 师长眨巴了几下眼睛,说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仁兄如此雄心宏愿,煌煌大义得不到宣扬,本座确实心有不甘。” 甄永信趁机接话道,“难道师座没听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知己者容。卑职之心,能获师座相知,便死也知足,哪里还求亮晒于光天华日之下?” 师长沉吟片刻,叹息一声,“咳,也罢,只是往后,仁兄要留足己用,实在多余,再捐。千万不可亏着自己。” “这个师座放心,卑职已是年过不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二人说得入港,师长让了座,亲自为甄永信沏了茶,又和甄永信唠了些家常,问了些军需处近来的事务,甄永信一一如实回了话。 临了,师长嘱咐他说,“你来了,军需处的事,我就放心了。李处长原是我的勤务兵,人也机灵,会办事,懂我的心思,就是一点毛病不好,太好 色,常常叫我放心不下,以后,你要多督管着些,有些事不便说,你就直接找我说好了。军需处是军中最要害部门,切不可有了闪失啊。” 甄房信一一应了下来。又唠了一会儿,就托辞还有别的事,起身回去了。 往后的每个月底儿,一等领了军饷,不出两天,甄永信都会找准机会,给师长送去。和师长的关系,就越发亲密起来。师长每次见了他,脸色也比见别人时舒缓,说话也随便客气,竟成莫逆。 李处长眼毒,很快发现了这一点,也就不敢在甄永信面前拿大,逢事向他请教,正副手关系,在这里掉了个儿。 上了秋,军中风传讨袁护国的事儿。 听说要打仗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兵爷们,一时都像受了惊的鸭子,神色惶惶地在心里祈福求安。 一天下半晌,师长找甄永信到师部来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到了师部,看见客厅边上,多出四个浙雕樟木箱子。箱子都上了封。 师长招呼甄永信坐下,和他交谈起来,说眼下是民国了,什么都学着西洋光景,甲子纪年变成了阳历公元,阴历春节也不让正儿八经地过了。公职在身,违逆不得,正月初一回家给老人磕头拜年,这事也行不通了。可老人们还是老脑筋,得意这些老规矩。 “眼瞅春节就要到了,”师长这才转到正事,指了指墙角的四口樟木箱子说,“这是我孝敬家中二老的一点心意,尽是些闽地特产,我想拜托仁兄替我去一趟上海,代我给老人拜个年。” 甄永信立时明白了师长的心思,站起身来,向师座打了个立正,行了军礼,爽快答应道,“卑职保证完成任务!” 师长满意地说,“好!好!”说罢,起身走近甄永信,举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其实呢,从咱们福建到上海,走水路最便捷,无奈海上风险太大。可陆路也不安全,所以呢,这回,我特派两名近身侍卫保护你们。” 甄永信据此推断,这四口樟木箱子里装的,绝不是个小数目,口上却说,“多谢师座关怀。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今天夜里,”师长说,“夜里起更后,你们就动身,出了城,先找一家客栈住下,等明天天亮后,再上路,以后天天就昼行夜宿,切记,万万不可夜间赶路。” “遵命!” “这是家父的住址,裕兴路三弄里,陈公馆便是,就在豫园的前街。好了,去准备一下吧。”师长把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交给甄永信,就打发他回去准备了。 “是!”甄永信接过纸条,行了军礼,转身出去。 甄永信回到住处,吩咐贾南镇道,“快把东西收拾好,今晚就走!” “怎么个走法?”贾南镇问。 甄永信就把师长安排的公干说了一遍。贾南镇把嘴戳到甄永信的耳边问道,“咱们就此游鱼出网?” 甄永信点了点头,二人心情轻松地开始收拾行装。 夜里,待熄灯号吹过,甄永信二人带着师座安排的两个卫兵,把四口樟木箱子抬上事先雇来的马车,出了军营,往北城门方向去了。这时城门已关,甄永信喊来执勤军官,说是奉师长之命,急需出城公干。 军官见是军需处副处长,车上又坐着两个师长的近身侍卫,不再问话,命令士兵打开城门。 一行人出了城,寻了家客栈,当晚安顿停当,就在客栈歇息下来。 闽中多山,一天行不了百八里。 第二天太阳近山时,一行人找了家客栈住下。把行李安顿停当,四人叫了几道菜和一坛米酒,开始吃饭。 师长派来的近身侍卫,看甄永信叫了酒,小心叮嘱道,“甄副处长,临行前,师座曾嘱咐我俩,说路上切不可贪杯。” “噢?师长这样说了?”甄永信故作不知,想了想,又劝说两个卫兵道,“我觉得,师座说不可贪杯,是说咱们不可过量,少喝几口,我看无妨。白天在车上颠了一天,喝几口,也可解解乏。” 两个士兵坚持不喝,甄永信也不强劝,只好和贾南镇推杯换盏,吃了个热汗淋漓。 甄永信瞟了两个士兵一眼,看二人不时拿眼瞄着酒坛子,知道二人也馋得厉害,却不理会,只顾和贾南镇二人一杯一杯地饮着,直吃得杯盘狼藉,酒坛见底儿,甄永信和贾南镇大声打着饱嗝,叮嘱士兵夜里留神,便倒头睡下。 一 夜无事,第二天早晨太阳高起,一行人又重新上路。 车子颠得厉害,有时脚坐麻,四人时常得下车跑一段路,腿脚才会舒服。一天下来,脚胀腰酸的。 傍晚投了客栈,还像昨天一样,甄永信又要了酒菜。 两个士兵起初不肯喝,甄永信就劝说道,“我觉得,师座派咱们四人公差,是看得起咱们,也是借机犒赏咱们,叫咱们出来见见世面。临行说些叮嘱之类的话,都是上司的惯常做法,不可太过拘泥。太平年月,敢打当兵的主意的窃贼,我看八成还没投生下来呢。” 贾南镇也热心肠地在一旁敲边鼓。两个士兵闻着酒香,就动了心,每人倒了一杯,但绝不再饮第二杯。 第17章 出闽山金蝉脱壳(3) 甄永信见二人开了戒,也不再劝,只顾和贾南镇痛饮。 第二天醒来,看看一切正常,两个卫兵就放松了戒心;到了第三天傍晚,卫兵们就比前一天多喝了一杯;四天之后,两个卫兵就不分高低,和两位长官平起平坐,亲如兄弟,四个人无所顾忌地在酒桌上呼五吆六的推杯换盏了。 第五天,一行人离了闽地,到了浙江地界,山路开始放缓,半月之后,来到富春江边,已是接近江浙平原,四人心情轻松起来。 一天傍晚,一行人在江边一个小镇住下,像得胜凯旋后开庆功宴一样,摆了一桌酒席,放开肚皮,狂喝滥饮起来。 贾南镇说,不加点花样儿,饮酒无味,甄永信就提议划几拳,另外三人立马响应,客房里顿时噪声大作,四个人从日落时分,真吃到二更。 因为划拳老输挨罚,坛子里的酒还没见底,两个卫兵就趴到桌下,不省人事了。甄永信和贾南镇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把二人扶到床上。 听两个士兵在床上发出鼾声,甄永信向贾南镇使了个眼色,二人就急急忙忙地打开樟木箱子,在一堆闽中特产中,准确地起出二百根金条、一些珠宝首饰、古玩字画和几块老坑寿山田黄,装在行李包中,由贾南镇背在身上。 甄永信借口到镇上拜访一个朋友,向客栈掌柜的借了盏灯笼,和贾南镇二人往码头上去了。 江南船家,平日一家人都吃住在船上,二人看见一条船上亮着灯光,甄永信把船家喊过来,问去上海怎么走。 船家说的是越语,连比带划,才让甄永信明白,从这里到上海,有两条水路可走,一是从富春江直接入海,过舟山到上海;第二条是经运河北上,经黄浦江到上海。 前一条便捷,但危险;第二条安全,但费时。不过两条水路的价码都差不多。甄永信一时叫不准走哪条水路才好,情急之下,问夜间能走吗?船家说完全可以。二人就上了船,顺江而下。 第二天日起三竿,两个卫兵还没睡醒。车夫已套车多时,在客栈外面等着,等了老长时间,还不见四个军人出来,心里焦急难耐,就直奔到客人的房间去叫门,敲了一会儿门,听屋里开始有动静。 卫兵说,这会儿头还有些沉,边说边昏沉沉地过来开门,闷声闷气地问车夫有什么事? 车夫说,天已半晌了,再不上路,天就晌了,他要卸车喂马了。 两个士兵听过,先是一惊,责怪自己昨夜喝大了,转身要去喊二位长官,却发现长官房间的门是虚掩的,床上空空的,人已出去了,甚至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 卫兵们吃了一惊,完全醒了酒,大声呵问车夫,“长官呢?” 车夫说,“我哪里知道?” 卫兵赶快查看了长官房间里的四口樟木箱子,发现封条已被启开。卫兵感到大事不妙,匆匆跑出去询问店主。 店主说,昨天夜里,二位长官要出去访友,借了店里的一盏灯笼,现在还没回来呢。 卫兵们这才相信,他们已中了金蝉蜕壳之计,相互对视着,惊得说不出话。 因为礼单和地址,都在甄副处长手里,两个卫兵呆了半晌,只好把樟木箱子抬到车上,原路返回。 …… 甄永信二人在江上行了两天的水路,船靠上钱唐江的运河码头,担心海上会有风浪,小船经不起颠簸,甄永信临时改了主意,不去上海,叫船家拐进运河,沿运河直接北上。 大约行了半月,船到了济宁。二人弃船登岸,心里放松下来,叫了辆马车,直往济南奔去。 到了济南,二人找了家客栈住下。一番洗 浴后,换上便装,叫了些酒菜,就在客房里吃喝起来。直当杯盘狼藉,喊来店家收拾停当,甄永信叫贾南镇把门反闩上,打开包裹,二人开始分货。 望着一堆倘来之物,甄永信说道,“咱兄弟这次闯荡,已有几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回咱们兄弟,就在济南作别吧。这些的黄货是有数的,好办,咱们二一添作五,各得一半;余下的东西,就先尽兄弟拿吧。” “别介,”贾南镇动了真情,“这里是山东地界,哥哥打小 弟家门过,好歹也得去住两日再走不迟,这样小 弟心里才得安生。” “不啦,”甄永信说,“哥才刚不说了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好在咱们兄弟合合散散,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此路上分手,倒比从府上牵肠挂肚的难舍难分的好。何况咱们兄弟相隔不远,思念时,还可渡海来访。”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贾南镇哭哭啼啼嘟囔道,“只是和哥哥相处日久,现在忽然分手,我就感到六神无主了。早先在认识哥哥之前,小 弟自觉行事还有一些主张,如今越是和哥哥相处,我倒越觉着没了主张,凡事都得听哥哥的,心里才踏实。” 甄永信听了,得意地笑了笑,劝说道,“越是这样,咱们兄弟越是要早些分开。哥哥终归不能和你一起呆一辈子。不过今日分别,哥还是有几句话要送给你。” “什么话,哥快说出。”贾南镇急着问道。 “第一,这次你回家后,要安心和弟妹过日子,不可露富;第二,平日里不可轻易做局;第三,一旦做局,切勿杀熟。” 贾南镇听了,似懂非懂,眨巴了一会眼睛,说道,“请哥哥细些点化。” 甄永信就耐心开导起来,“露富,则招人耳目,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早晚会惹出事端;权谋,人生之大事,轻易设局,难免会有疏漏,坏了心态,往后就不易做精,不精,纰漏就多,容易生出是非,记着,现在你已是有相当家业的人了,不比当初独闯江湖,眼下保住基业,才是上策;杀熟,乃是地痞流 氓者所为,会让你在乡里失去做人的根本,非权谋者所为。” 贾南镇一一记着。屋里又静了一会儿,甄永信催促说道,“好了,你先拿吧。”说完,指了指床上那堆珠宝首饰。 贾南镇拿眼看时,觉得首饰不够多,倒是古玩字画和几块破石头,占了挺大的一堆,只从首饰里给老娘和妻子选了几样,就不动手了。 “就这些?”甄永信问道。 见贾南镇点了点头,甄永信又劝说道,“再拿点,不然,哥就太多了。”贾南镇又从首饰堆中拿了两件首饰。甄永信知道,贾南镇对古玩不在行,更不懂寿山田黄的金贵,就不再多言,亲自从首饰堆里又拿过几件首饰分给贾南镇。 贾南镇见了,就有些作难,心里把甄永信看作是重情义好哥哥,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哥,你把好东西都给了俺,就剩几块破石头和烂纸片儿了。” 甄永信笑了笑,说道,“哥稀罕这些东西。”说着,二人分好货色,重新打包,包好包裹,又唠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分头雇了马车,出济南东门,拱手作别而去。 家里的日子照常,一切井井有条,多亏玻璃花儿眼持家有方。 甄永信到家时,孩子们都上学去了。见到丈夫回来,玻璃花儿眼心里惊喜,脸上却装着生气,嘴里嗔怪着,“瞎鬼,这些年你死哪去啦?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 说罢,从丈夫手上接过挺沉的皮箱,扔到春橙上,也不去理会,在丈夫肩上捶了几下,又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住地埋怨道,“你不说几天就回来吗?可一走就是几年。” 不等丈夫还口,玻璃花儿眼一边埋怨,一边闩上门,把丈夫摁到炕上…… 把事儿做毕,夫妻静躺了一会儿,甄永信开口问道,“孩子们还好吗?” “好什么呀?”玻璃花儿眼抱怨道,“老大世义倒省心,也知道学习,学业也好,就是那腿脚不得劲儿,我觉得,比原先又厉害了一些。 “老二世德简直就不是个东西,你回来了,可得好好管管他,不要然,咱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他手里。见天五马六混的,交轧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去年冬天,领着一帮狐朋狗友,欺负城西王家少爷,给人打坏了,人家要告官,没法儿,我托了盛世飞去说情,好说歹说,花了一百两银子,才把事儿消停下来。 “到了年根儿,他那一群同学的爹妈,又找上门儿来讨债,都是他平日变着法儿,往人家借了不还的债,总共又是一百多两。孩子长大了,如今我打也打不动了,骂也骂不动了,骂他,他不听。 “打了他,他也不痛,还冲我嬉皮笑脸的,气得我时常偷着流眼泪。有时我疑心,这是不是生死轮回,因果报应,让咱家又出了个他爷爷那样的人?” “比他爷强!”甄永信听了玻璃花儿眼的抱怨,竟然有些得意,甚至在妻子面前夸赞儿子,说道,“他爷爷这一辈子,从没坑过外人一文钱,都是糟蹋自己家里的钱……” “怎么?你还夸他哪?”妻子大声抱怨道。 “孩子嘛,树大自然直,大了就好了。” “哼,大了就好了?说得轻巧,大了,没准儿,把家都给败坏光了。” “别尽说些晦气的话,”甄永信止住了妻子的牢骚,“行了,等我管管他就是了。” 夫妻接着又唠叨了些别的家常事,多半是玻璃花儿眼说,甄永信听。直等起身收拾丈夫的行装时,才发现一堆黄货,惊得叫了一声,“我的天,他爹,哪弄的?” 甄永信看了妻子一眼,淡淡地说了句,“做买卖赚的,还有几件首饰,给你买的,收起来吧。” 妻子不大相信丈夫的说法,只是黄灿灿的金条,刺得她眼睛发晕,说不出话来,就乖乖地把一堆黄货收了起来。 傍晚,孩子们放学回来,甄永信看见儿子们,心里一阵喜悦,幸福从心底涌起。 几年光景,孩子们长大了,成了棒小伙儿,就连腿脚不便的世义,在父亲眼里,都显得那么健壮。 只是兄弟二人的性格,还像从前一样,世义内敛,见了父亲,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说出,像对待家里来的客人一样,说了声,“爹回来了。”就不再言语,抿着嘴唇瞅着爹。 “倒是老 二世德亲性,爹长爹短,身前身后缠着,小嘴儿甘甜,问一些江湖闯荡的事儿,乐得甄永信把妻子向他诉苦的那些事儿,全都忘光了,手掌搁在世德的头顶,不住地摩 挲着。 家中暴富,惊丢了玻璃花儿眼身上的野 性,这娘儿们突然变得贤惠得不得了,整日里低眉顺眼的,不再敢对丈夫大声说话,甚至学会了看着丈夫的脸色行事。 一日三餐,精制细作;温酒沏茶,殷勤周到,每晚临睡前,还会端来热水给丈夫洗 脚,常常丈夫干咳一声,就能吓她一跳。 得知甄永信回来了,盛世飞备了几样礼,到家里拜访。好友相见,客气了一番,就开始品茶抽烟,天南海北聊了起来。“兄弟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一去就是几年,逍遥自在,好不叫人艳慕。”盛世飞客气道。 “什么逍遥,江湖闯荡,实属无奈,自有一番别人不知道的辛酸,哪里比得上老兄你,只凭一口铁齿铜牙,就能养家糊口。”甄永信也不吝啬褒奖之词,尽力夸赞盛世飞。 “人家升了。”玻璃花儿眼见机插话道,“现今已是公人了,当了法院的刑事庭长。” “噢?原来世飞兄行此大运,可喜可贺,愚兄应当弹冠才是。”转头冲着玻璃花儿眼说,“赶快炒几个好菜,权当我给世飞兄补上庆贺荣升的喜宴。” 玻璃花儿眼得话,乖顺地到厨房操办起来。 盛世飞听过,心里展样儿,嘴上却客气,“甄兄见笑了,小 弟只是混了个差事而已,算什么荣升,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混饭吃,也非易事呀。” “有什么不易的,”甄永信不以为然地说道,“警署把侦破的案子移交过来,你只消按照法律条文照章定谳,不就结案了吗?” 盛世飞苦笑着摇了摇头,“哪像甄兄说得这般轻巧?那警察署现今是日本人掌管的,独断专行,说一不二。遇上重大刑案,只管凭臆度审案,把一干嫌犯抓来,先是一顿刑讯。 “多数嫌犯挺熬不过,往往屈打成招,等移到法院,屡有翻供的,你若觉得他们举证不实,发回重新侦察,他就说你无端生事,找你寻衅滋事,极不配合,而后再把嫌犯带回一顿毒打,刑讯逼供,照旧把案子移交过来。 “眼看同胞受难,实在不忍看他们血肉模糊、身残肢断的样子。如今我这差事,实在是上挤下压,原告不满,被告抱怨,受夹板气的一个烂差事。” 第18章 糊涂翁吐还不义财(1) 甄永信听出,这些只不过是盛世飞的牙外话,就附和说,“凭世飞兄在讼场上滚爬多年,些许小事,岂能难住?” 这话听来顺耳,盛世飞心里极舒服,嘴上却客套,挺着脖子,大放厥词起来。“听甄兄的意思,还不信小 弟的话,那小 弟就不客气,拿来一个现成的案子,看甄兄有何妙法,能了断此案?” 甄永信听罢,心里猜出,这大概才是盛世飞今天来的目的。只是被盛世飞将了一军,不便推辞,笑了笑,问道,“讲来听听。” 盛世飞来了精神,接上话茬儿,把警署今天移交的一起盗案说了一遍,“二十里堡严大臣的庄院上,前些日子丢了八十块大洋。 “那严大臣也忒小气,这点小事,硬是不肯放过,偏要弄个水落石出,就把这事报了警。警察把庄上的六个长工捉来,一顿刑讯逼供,一个长工就扛不住了,招供说是他盗的。大概他心里有怨气,抱怨有人偷了钱,挂扯他跟着受刑,就把另五个人都牵连进去,硬说他们也是共犯,都分了赃。 “起初另五个人都不认帐,最终受不住严刑,都屈招了。案子移到了法院,我一看卷宗,就知道这又是一桩刑讯逼供的冤案,嫌犯供述前后矛盾不说,就连作案细节也匪夷所思。我审案时询问嫌犯,他们又都翻供,说自己冤枉。 “我本想发回到警署重新侦察,又念为了这点小事,把他们发回警署,在日本宪兵那里,必定又会遭受重刑,真是于心不忍;再者,我现在是给日本人做事,要是总和他们扭着来,说不准哪天就会给你小鞋穿。 “可是听凭卷宗上的那些供词,胡乱把案子强判了,心里还真有些不甘。甄兄你看,这事作难不作难?” 甄永信看破盛世飞耍的小聪明,明明有事来求他,却不直说,硬是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把来意说出来,真是个官司场上的老痞子。甄永信却没把事儿说破,只是笑了笑,思忖片刻,问道,“照世飞兄看,这钱该不是他们偷的?” “那倒不是,根据案发时间判断,这钱肯定是他们当中的一人偷的,只是叫不准是哪一个。” “要是这样的话,我看要破此案,倒不太难。”甄永信捻着胡须轻声说道。 “倒要请教。”盛世飞听了,心里透了亮,催着甄永信,“甄兄快教我。” 这工夫,玻璃花儿眼酒菜已办置停当,把八仙桌搬到炕上,甄永信笑着劝盛世飞脱鞋上炕,自己先把鞋脱了,盘坐在桌边儿,忙着给盛世飞斟酒夹菜,嘴里安慰说,“不忙,不忙,先喝酒。” 二人就端起酒杯,你推我让,喝了起来。直吃到入夜时分,觉得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盛世飞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法庭开庭,接着审理这宗盗窃案。把一干嫌犯带上,盛世飞没再像昨天那样,对着宗卷一一核实。而是着人搬过一口大木箱。 木箱侧立着,箱盖儿事先取下,现在用一块红布挡在箱口,把红布掀开,看见侧立的箱子里,挂了一口小铜钟,这是盛世飞向火神庙借来的,刚刚让人用金粉漆过。 盛世飞让六个嫌犯看过,就把红布帘儿放下,冲着嫌犯们说道,“你们都看清了?这是从大日本帝国运来的测谎仪,它能准确判断出盗贼的身份,良民摸它时,它没一丝反应;可是盗贼一摸,它就会发出声响。” 说完,盛世飞向嫌犯们扫了一眼,停了一会儿,又对嫌犯们说道,“既然你们都说自己冤枉,现在我只好用它来测谎了,看看究竟谁偷了钱。”说完,就让六人依次过来摸钟。 六个嫌犯听过,就依次走过来,掀开红布,把手伸进箱子里摸钟。等六个人都摸了一遍,回到被告席,盛世飞让六个人把右手举起,这时发现有一人的右手干干净净,世飞当即大喝一声,叫人将那人捆起,押上前来,此时,那人两腿已开始发抖,额角流下汗来。 “大胆窃贼!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那人当即跪到地上,磕头不起,供述了行窃的全过程。依照供述,法警痛快地起了赃。 原来,听说这钟是测谎仪,窃贼摸它时会发出响声,这窃贼手伸进箱子时,就没敢去摸,而另外五个人摸了钟,手上都沾上了刚刚漆过的金粉。 一个疑案,就这样轻松破了,盛世飞也对甄永信越加佩服,有事无事,总愿往甄家跑。 家中无事,甄永信闲着无聊,白天上街走走。街市依旧,古城还是老样子,一切在甄永信眼里,都是再熟悉不过了。走了几遭,便觉得无味。在江湖闯荡时,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就荡然无存了,寂 寞之下,反倒对江湖生涯,反刍出许多回味。 除了盛世飞,城中能说得来的至交了了,心里闷时,甄永信就到城外走走,到自己家田地上看看。 一天回城时,走便道经过一处山坳时,甄永信猛然发现,不经意间,走到了自家的祖坟,不免吃了一惊。想起自己已是多年没到坟上烧纸祭奠了,心里滋生出一阵愧疚。父亲坟的封土,已完全掩盖在荒草中,和它后边爷爷的坟丘相比,未免显得太寒碜。 甄永信忽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清明节的上午,父亲领他来给爷爷扫坟时,曾叮嘱过他,将来别忘了,在父亲的坟前,立一座比爷爷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 几年过去了,他几乎快把这事给忘记了,父亲的遗愿,至今未能实现。先前,家道艰难,每念及此事,心里还有托辞,如今已大不相同,家道殷实,再想到此事,心中未免自责起来。 “爹,你别急,今年清明,就给你立碑。”在父亲坟头,甄永信说了一句,就匆匆离去。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匆忙吃过早饭,来到西门外刻碑作坊,按照父亲活着时的愿望,订制了一座石碑。作坊老板开价二百元。甄永信也不还价,如数交了订金。玻璃花儿眼心里不悦,却不敢吱声,事儿就这么定了。 转眼春天到了。清明节上午,甄永信雇来帮工,又雇了辆牛车,带上世义、世德,拉着石碑到了坟地。在父亲坟前,树起了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碑上图案和刻字,都和爷爷的墓碑相仿。 一通震山的鞭炮响过,了却了心中一桩大事。回家前,甄永信喊过世义、世德,指着父亲坟前的一块空地说道,“记着,将来爹死了,就给爹埋在这儿。” 世义、世德虽已长大,听了这话,脸上还是显出惊色。甄永信理解孩子们的心情,怕吓着他们,就笑了笑,又嘱咐道,“给爹立的碑,要比你爷 爷的碑稍矮一些。”世义、世德没吭声,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父子三人就往家里赶去,以便招待帮工们吃饭。 酒席摆在自家的堂前。饭菜是从得福楼雇来的厨师料理的。所有帮工的人,一个不落,全都请到了。甄永信领着儿子,不停地给帮工们递烟敬酒,说些感激一类的话。酒菜丰盛,帮工们放开肚皮,直吃到太阳偏西。 把最后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送出大门,甄永信低头看时,见街门边儿,门房下蹲着一个年轻人,正哀哀凄凄地在哭泣。起初甄永信并没在意,还以为是哪个醉汉喝多了,蹲在这里耍酒疯。仔细看时,并不认识这人,中午酒席上,也没见过他。 客人走净,看见一个人蹲在自己家门外哭泣,甄永信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上前问了一声,“这位小兄弟,是哪里人?怎么在这里哭啊?” 不想听这一声问,年轻人居然哭出声来,浑身不停地抽动。甄永信心中纳罕,猜想这人准是遇到了什么难心的事,受了委屈,便软下心来,就势蹲下,劝他别哭,把事说出来。 年轻人止不住,又哭了一会儿,才慢慢消停下来。 甄永信问他到这里找谁,年轻人唏嘘了一下,说,“找甄神仙。” 甄永信听了,吃了一惊,心想这“甄神仙”,是多年以前别人送他的绰号,现在城里人,差不多早就把这绰号给忘记了,不想今天又听见年轻人这样叫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就是,你是哪里人?我不认得你呀。” 年轻人听罢,眼睛一亮,拿衣袖擦拭了一把眼睛,两膝跪地给甄永信磕了头,嘴里不住地哀求道,“先生救我,给我做主呀。” 甄永信越发慌惑起来,把年轻人从地上扶起,劝说道,“你先起来,把话说明白,我才好帮你。” 年轻人见说,便从地上起身,开始道出个人的身世:“俺姓梅,单名叫实,早年从山东逃荒来的,在普兰店刘家当了帮工。 “那刘家原本开着一间小酒馆,只是掌柜的为人太奸,爱耍小聪明,时不时往那酒里掺水,日子一长,酒客们就发觉了,生意也变得清淡,硬撑了几年,就关门大吉了。那刘家有一独女,见俺还伶俐能干,就赘俺为婿。 “成亲后,起初待俺还中,可自打酒馆倒闭,就不待见俺,整日里拿话撩俺,嫌俺不中用,说俺撑不起门户,不能养家过日子。俺先是忍着,后来说得多了,俺忍不住,就分家另过了,在普兰店租了间房子,支门另过。 “不想岳父母还是不肯饶过俺,还是找上门儿来拿话撩俺,俺气不过,就退了租房,把妻子送回娘家,告别了妻子,独自一个人到奉天找事儿做,在一个姓王的官员家当跟班,一干就是两年。那官员待俺不薄,月月发足额的薪水。两年下来,俺就攒了四百块大洋。 “只是俺心里放不下妻子,上月初,辞了职,带上钱回家。原打算用这笔钱,买下几间房子,再开个小买卖,做点小生意,也好养家糊口。不想妻子年幼口浅,跑到父母跟前去显摆。岳父听过,就生了歪心。 “一天夜里,岳父办了桌酒席,请俺吃酒,拣了些中听的话奉承俺,把俺灌得烂醉,而后说俺常年在外,妻子年幼,难以守家,普兰店又是贼人窝,家中存放太多的钱,怕她一个女人家守不住,不如存放到他那儿,替俺保存,也好让俺放心在外面做事。 “俺心里高兴,又醉了酒,没多想,就把四百块大洋交给了他。第二天醒了酒,妻子提起这事,俺才觉得不对味儿,醒过腔儿来,心想俺这次回家,原本不再打算出门了,只想置办了房产,余下的钱,做点小生意,不需要存放的。俺就找老丈人,把事儿说明,打算要回钱来。 “不想老丈人丈母娘立时翻了脸,骂俺一个逃荒来的海南丢,身无分文,是他们收留了俺,又把女儿嫁了俺,一个荒料,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四百块大洋存在岳父家里?分明是穷得过不下去了,变着法儿来讹诈老丈人。 “俺妻子出面替俺俺作证,又被她爹妈一顿臭骂,骂她是白眼狼,打断了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的赔钱货……” 听完年轻人的诉苦,又勾起了甄永信对当初落魄的回忆。听听这年轻人的老丈人那些骂人的话,甄永信自然又想起当年自己的岳父岳母恶骂他的遭遇,感同身受,鼻子里不觉一阵发酸,义愤填膺地鼓动年轻人,“你去告他啊!” “俺告了,”年轻人略显无奈,“普兰店法院说,俺举证不能,查无实据,不受理此案。” “真是岂有此理!”甄永信忿忿不平,攥着两只拳头,冲年轻人大声喊道,“真是欺人太甚。”骂过之后,也觉得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转念这年轻人是扑自己来的,不管怎么说,就这么打发走了,不近情理,便向院中指了指,说道,“到屋里说吧。”说完,领着年轻人进了院子。 玻璃花儿眼正在收拾碗筷,见丈夫领着一个哭丧着脸的年轻人进屋,就警觉着问道,“这是谁?干啥的?” “找我办事的。”甄永信狠声狠气地说道。听丈夫这么说,猜测是丈夫又揽着了生意,玻璃花儿眼便不再多嘴。 甄永信看桌上还有剩菜剩饭,问年轻人吃了没有?年轻人诚实,说没有。甄永信就叫妻子先别收拾,让年轻人坐下吃饭。年轻人也不客气,在桌边坐下,端碗就吃。菜也不分好歹,大筷夹着,直到快把桌上的剩菜吃光,才拿袖头擦了擦嘴角,说道,“饱了。”甄永信就领他进了堂屋。 “你到金宁府来找我,是什么打算?”进到屋里,甄永信问年轻人。 “俺在普兰店听人说,甄神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俺就合计,这事儿,兴许你能有法子帮俺。”年轻人嘟囔道。 年轻人说话直白,听了却顺耳。甄永信面无表情,心里得意,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只是说,“我试试看吧,能帮上忙呢,最好,实在帮不上,你也别恼,左右我也不是衙门里的人,不能事事都办得了,你说是吧?” “成,成!”年轻人连声说道,“只要甄神仙肯帮俺,俺就知足了。” 当下,甄永信留那年轻人在家里住下。 第18章 糊涂翁吐还不义财(2) 傍晚,甄永信带了几样礼,去找盛世飞。 甄永信素常从不到盛世飞家,如今却拎着礼来,料想一定是有事求他。盛世飞嘴上客气迎客,心里明白,却装糊涂,不肯往正事上扯。一会儿叫人沏菜,一会儿叫人递烟,一会儿又说要请甄永信外出赴局。 直逼得甄永信只好把来意说了出来,盛世飞才眨巴着眼睛,说道,“甄兄惯常剑走偏锋,不愿按套路出牌,是不是这笔买卖赚头大呀?” 甄永信心里清楚,盛世飞这是在探他的底细,看他自己能分多少好处,便苦笑了一下,说道,“世飞兄赶快死了这份心吧,这次兄弟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彻底的帮忙。” 接下来,甄永信就把今天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你想,他只为了四百块大洋打官司,能有什么油水?我只是可怜他,要替他出口恶气,哪里曾想赚他的银子?何况他又不是大户人家,耗子尾巴上的疮,有脓也不多,我劝世飞兄也别惦记着那点儿好处了,你我权当行了善事,积了阴德,你看中不?” 盛世飞干笑了一声,红了一下脸,闪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撇清道,“瞧甄兄说哪儿去了,别说甄兄只是要做好事,即便甄兄真有油水,小 弟难道还非要从甄兄碗里抢肉吃不成?” “瞧兄弟越说越离谱了。”甄永信正了脸色,说道,“在兄弟眼里,愚兄只配在这等生意上费心思了?” 看甄永信认真起来,盛世飞就不敢再往歪里想,忙着改口道,“瞧,说句笑话,甄兄倒认真起来。”顿了顿,又说,“只是这事儿,还真的不好办。你想,那普兰店不在金宁府的治下,他们自己有法庭,按大日本帝国的法律规定,案发地审理,金宁府还真无法越权审理。” “咳,你们这些法官,都成了被法律条文束缚住的茧蛹了,不,还不如茧蛹呢!茧蛹孵到一定的时候,还会破茧断丝,化蝶而出,你们却只能被这法律条文给活活缠死。法律?法律是个什么东西?法律只不过是强 盗怀里搂 着的一个婊 子,恶棍手里的一根棍棒!什么法律?这是咱中国的地盘,现在却在执行日本人的法律,你说法律是个什么东西?” 甄永信瞬间失控,说出了平日憋在肚子里的气话,噎得盛世飞脸色发紫,却又不便发作。毕竟日常自己玩弄法律的那些事,甄永信大多知道。 眼看盛飞脸色青紫,甄永信觉得肚子里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便缓了口气,说道,“这孩子实在憋屈得慌,跟哥从前的遭遇挺像的,哥就是气不过,想替他出了这口恶气。你帮着给办了,哥请你吃鱼翅汤,怎么样?” 盛世飞见甄永信给他台阶下,也不好发作,毕竟平日有事求人家,便平了平心气,替自己开脱道,“不是我推辞,甄兄,金宁府的法庭,还真就审不了在普兰店犯的案子。”盛世飞大摇其头,叹气道。 “瞧,你又来了不是?”见甄永信又沉了脸色,盛世飞心里跟着开始紧张起来。“我问你,”甄永信指着盛世飞的鼻子问道,“要是普兰店人在金宁府犯了事儿,你金宁府的法院审得?审不得?” “当然审得!”盛世飞说。 “这不就结了吗?我就说嘛,法律条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就像婊 子那玩意似的,想撑多大,都能撑多大,满身都是窟窿,就怕你不会钻漏洞。” 说着,甄永信点化盛世飞道,“你现在就发一道公函,给普兰店的法院,就说金宁府近日捕得惯盗一人,正在法院审理,据窃犯交待,所盗大洋四百块,藏匿于普兰店岳父刘某家中,让普兰店法庭协助把同案犯刘某和赃物,一并起解押送交金宁府听候审理……” 不等甄永信把话说完,盛世飞一拍脑门儿,哀叹了一声,“咳,我怎么这么笨呢?审了这么多年案子,怎么就想不出这么个法子?”心里越发对甄永信敬重起来。 第二天上午,盛世飞开具一道公函,派两名法警,带着公函,到普兰店公干。得到普兰店警署的协助,很快拿下嫌犯,起了赃物,当天赶回金宁府。 傍晚到衙门里交了差。盛世飞审明嫌犯身份,查明赃物,封存入库,把嫌犯关押进看守所,只等明天一早开庭审理。 过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盛世飞开庭审案,传法警押上被告,验明身份。看那刘姓嫌犯一脸的迷惑,盛世飞信口编出盗犯的姓名,问嫌犯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刘姓嫌犯见问,眨巴一会儿眼睛,开口说不认识。 “噢?”盛世飞听罢,故作纳罕,说道,“既然你与盗犯素不相识,为什么盗犯交待说,把所盗大洋四百快,匿赃于你家,如今人赃具在,分明是你想抵赖,看来不用重刑,你是不肯招供。”说罢,就命法警带下用刑。 那刘姓嫌犯听过,两腿发颤,跪倒在地,嘴里连喊冤枉。“实在冤枉啊,大人,小人确实不认得盗犯,这四百块大洋,确是小婿外出帮工所得,只是他妻子年幼,他怕放在家中不安全,就寄存于我家,我只是替他保管的,小婿为人忠厚本分,绝不会干出剪径穿窬的勾当。” “空口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证明你刚才说的话吗?”听过刘姓嫌犯的供述,盛世飞得意地阖上眼睛,稍停片刻,又问道。 “把小婿叫来便知。”嫌犯哀求道。 “要是把你女婿叫来,只怕你又要反悔了吧?”盛世飞见嫌犯说出这话,忍不住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 “唉,大人,你这是什么地儿呀?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耍笑大人呀。”嫌犯装出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着。 盛世飞哂笑一声,“谅你不敢,好了,你女婿现在,就在外面候着哪,我这就叫他进来。”说着,冲法警递了个眼色,法警就出去,带着年轻人进来。待年轻人在证人席站好,盛世飞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刘姓嫌犯,问年轻人,“这人,你认得吗?” “认得。”年轻人回话,“是俺的老泰山。” 盛世飞指了指案上摆放的四百块大洋,又问,“你岳父说,这四百块大洋,是你寄存在他家的,此话当真?” “真的。”年轻人说,“这是俺外出两年打工的辛苦钱。” “噢,原来还真是这样。”盛世飞故作沉吟,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是你的钱,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处置呢?” “俺想拿这钱先去置办一间房产,安个家,剩余部分,当作本钱,做点小买卖,也好养家糊口。”年轻人说道。 “噢,还真是个本分人。”问完年轻人,盛世飞转过身去,问跪在地上的嫌犯,“你女婿的话,可都听清了?” “听清了。”嫌犯回答。 “你还有话要说?”盛世飞又问。 那老丈人只巴望能让他赶紧站起来,快点离开这里,这会儿,即便叫他倒贴些钱都行,哪里还敢有什么想法,一迭声说道,“听小婿的,随他怎么都行。” “那这钱,就让你女婿收下?”盛世飞故意又问道。 “收下,收下!”那刘姓嫌犯跪在地上,一迭声应答着。 说着,盛世飞把四百块大洋交还给年轻人,回头冲着嫌犯道,“你也站起来吧,既然案情已明了,证明你是清白的,那你翁婿二人,就赶快回去吧。只是临走前,我还有一句话要送你:人心不可贪,天心不可欺。这一贪一欺,就滋生了许多事端。” 翁婿二人连连称是,道了谢,转身离去。 天将晌午,年轻人出了法院,又来到甄家大院。看他手里提着包裹,甄永信就知道案子已经了结。年轻人直接到了堂屋,见了甄永信,纳头便拜,起身后,把包裹放到炕上,从一封大洋里,点出四十块,推 到甄永信面前,说道,“这些钱,先生别嫌少。” “这是为什么?”甄永信沉着脸问道。 “知恩不报非君子,”年轻人慷慨说道,“俺与甄先生素未平生,如今甄先生帮俺讨回了自己的钱,替俺出了口恶气,俺要是不报答,那岂不成了小人?” 甄永信板着脸,生气地说道,“早知这样,就不该帮你!” 年轻人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问道,“怎么?莫非甄先生嫌少?那俺就再添些。”说着,又要去拆封。 “慢着,”甄永信喝斥道,“我甄某人爱财不假,可并不是什么钱都赚的,早知你是这等无情无义、不通情理的小人,就不该帮你。也难怪你岳父会对你黑下心来。” “甄先生这是在骂俺?”年轻人越发糊涂,“俺可是从没干过缺德事啊。” “没干过缺德事?”甄永信反问道。 “是啊,不信,甄先生可到普兰店打听打听,俺可是个本分人。”年轻人瞪着眼睛发誓道。 见年轻人直愣愣的傻相,甄永信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强忍着笑,劝导他说,“你想想,你岳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女儿养大成人,嫁给了你,你心中非但没有一丝感激,只因岳父一时贪心,想黑下你四百块大洋,你就心痛了。而我,只是帮你打赢了一场官司,帮你整治了你老丈人,你就要给我钱,却一点也不心痛,你说,你还有良心没有?” “我……”年轻人张了几下嘴,却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 “你今天要是不来,我倒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干出一件丧天害理的缺德的事。既然你来了,我倒要好好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对待你岳父母?”甄永信追问年轻人。 “离他们远一点儿,不沾边儿。”年轻人直耿耿说道。 “混帐!”甄永信跳到地上,指着年轻人的鼻子骂道,“要果真是这样,你小子听着,我早晚会让你的这些钱,再重新回到你老丈人手里。” “甄先生,俺老丈人真的太不丈义,我真的不敢再靠他边儿了。”年轻人一脸委屈地说道。 甄永信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会儿钻进了牛角尖里,一时转不开向,便打算好好开导开导他,问道,“那好,我问你,今后你打算把妻子怎么样?” “一块儿好好过日子呗。”年轻人随口说道。 “你想过吗?亲不亲,娘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甄永信又开导他说,“你一个当女婿的,连老丈人的边儿都不沾,还怎么和妻子好好过日子?” 听完这句话,年轻人眨巴着眼睛,没了主意。甄永信紧跟着又说,“人,都有犯傻的时候,他为人性贪,你知道了,往后在钱财上,防着他些,不就结了?要是就为了这件事儿,和岳父一家反目成仇,你让妻子多为难呀?妻子整天犯难,这日子还能过好吗?” “照先生看来,那俺该咋办呢?”年轻人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抬头又问道。 “那还不简单,去给老丈人赔个不是,认个错,重归于好,也就相安无事了。”甄永信劝道。 “认错?可是俺没错呀。”年轻人拧着脖子犟嘴。 “难道还要让你岳父向你认错不成?”甄永信轻拍了年轻脑袋一下,训斥道,“傻子,你总得给老丈人一个台阶下吧?这叫人情世故,往后留心学着点儿,就不会这么毛手毛脚地惹事端了。” 年轻人似乎开了窍,点着头,把包系好,拎起来要走。甄永信把四十块大洋推过去,说道,“别忙,把这钱都装好,再走。” “甄先生真的不收?” “真的不收,我甄某人虽爱财,但离间人家骨肉的钱财,分文不收。”停了停,又说,“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你吃饭啦。中午十二点,有一趟北去的火车,你现在赶到火车站,兴许还能碰见你老丈人,你们父子可以一道回家。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你要记住,这次打官司的事,从今以后,你不得再向外人张扬,不然的话,势必会和你岳父结下梁子。懂吗?” 年轻人点点头,又跪下给甄永信磕了头,把钱装好,提着包裹去了。 第18章 糊涂翁吐还不义财(3) 在丈夫和年轻人说话的功夫,一旁听话的玻璃花儿眼,几次暗示丈夫把钱收下,见丈夫无动于衷,急得出出进进,在堂屋转了几圈。 最后见丈夫果真不收钱,送走了年轻人,玻璃花儿眼就犯了老毛病,气急败坏地数落起丈夫,“大小也是个买卖,钱抓在手里,也不烫手,何况他还在咱家吃了两顿饭,都是我好酒好菜侍候着,就这么一拍屁股走人了,算哪门子事?敢情咱家是开旅馆的?真没见过这种事。想行善,你到花子房去呀,拉人到家里救济,算什么能耐?”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甄永信望着门外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像似自言自语,“不仁不义的钱财,虽铺于道,甄某人不取也。” “少给我来酸溜溜的这一套。什么甄某人假某人的,自己也不掂量着点儿,饱饭才吃了几天?就忘了当初落难的日子了?”玻璃花儿眼情急之下,说出难听的话来。 “没忘!”甄永信黑起脸来,恨恨地说道,“更没忘当初遭受的那些欺辱。当年你把我家房子卖了,搬到你娘家去住的那些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句话像根刺,直戳玻璃花儿眼的心尖子,满嘴现成的刻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就被噎了回去,涨红了脸,淡溜溜地回到了厨房。 傍晚,盛世飞来了。甄永信知道他是来讨邀功酒的,便抢先一步,拿话迎他,“你真是福人,会赶饭碗,来来来,你嫂 子今天买了几条二斤重的开凌梭鱼,是澄沙河河口的货。今晚咱哥儿俩好好喝一喝。” “是吗?我说这么香呢,”盛世飞也不推辞,脱了鞋,上炕坐好,嘴上不住地跟着奉承道,“梭鱼头,鲅鱼尾,刀鱼肚子,扁扁嘴。我可是好几年没吃开凌梭啦。” 玻璃花儿眼把酒温好,二人斟了酒,动起筷子。经过长时间文火慢炖,开凌梭肉嫩味鲜,香气沁体。一坛米酒,不过一个时辰就见了底。甄永信又让玻璃花儿眼再温一坛。盛世飞却起身下地,坚持说不能再喝了。 知道盛世飞在酒桌上是从不谦让的,甄永信便喊回玻璃花儿眼,“算了,世义他妈,今儿个就到这儿吧。” 听了吩咐,玻璃花儿眼巴不得借坡下驴,沏上茶来,开始收拾碗筷。甄永信就给盛世飞倒茶。其实二人心里都清楚,他们都没醉,只是留有余量,还有事要商量呢。 果然,喝过一杯茶,盛世飞干咳了一声,开始说到正事,“甄兄,你 见 天在家闲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何不出来寻点事做?一来呢,可以有些进项;二来也可消遣解闷儿。” “噢?还有这等好事?”甄永信知道,盛世飞又要拉他去做诉讼的烂事,此前,他曾提过几次了,甄永信都婉拒了。 “小 弟自打去了法院,律师执照一直闲放着,我端详了一下周围的人,除了甄兄,还真没有别人能揽起这个营生。甄兄要是愿意,不妨把这个营生揽过去,法院这边儿,有我,何患不上生意?” 甄永信听罢,脸上微笑,只是不表态,心想这盛世飞的心,真是越来越黑了,原告被告通吃,已填不饱他的肚子,如今竟要把一应讼事兜揽过去,居然雇起了帮工。 见甄永信不说话,盛世飞心里没有谱,问道,“怎么?甄兄不愿意?” 甄永信还是那么微笑着,直笑得盛世飞心里发慌,逼着他说,“你倒是说话呀?” 甄永信又停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是法官,又是执业律师,这个,法律条文上允许吗?” 盛世飞脸上觉着发胀,知道甄永信是借机嘲笑他。前两天为了年轻人讨钱的事,他曾拿这些话,向甄永信打过官腔。 好在现在两人都喝了酒,面红耳赤的,脖子发胀,也不需要刻意掩饰,盛世飞便故作镇静地说道,“这好办呀,你只要参加一个律师资格考试,领了执业资格证,我就能想法儿,把我的执照过户给你。” “那得多少钱?”甄永信问道。 “咳,咱俩谁跟谁,还谈什么钱不钱的?”盛世飞故作大方地说道。 甄永信还是那么微笑着,看着盛世飞说,“人过四十不学艺,我都有一大把年纪了,眼下又吃喝不愁,何苦为这么一件事,把自己搞得头昏脑胀的;再说了,我也是自由惯了,冷丁有件事绑着,也不舒服。” “咳,这事儿哪里会束缚住你?对甄兄而言,做起这事,就跟闭门捉鸡一般,再轻巧不过的了。”盛世飞上赶子劝说。 看盛世飞执意要做成这事,甄永信也不好生硬回绝,马上想起老大世义,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 老大的腿脚又不好,找事不宜,要是能当个律师,有他和盛世飞帮衬着,也不失为一个体面的营生,就接过话茬儿,说道,“承蒙世飞兄美意,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家世义眼瞅要毕业了,眼下也没个着落,世飞兄看在我的面上,帮他考个律师资格,再弄个执业执照,平日我可帮衬帮衬,法院里又有你照应,私下里算你半个干股,这么一来,凡事叫他出面,你我两下方便,你看中不?” 盛世飞想了想,觉得这办法挺好,其实也跟甄永信亲自出马是一样的,就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道,“甄兄,看你说的,开口闭口,钱、钱的,好像我来,就是和你谈生意的。什么干股湿股的,我就是觉着你这么在家闲着,太可惜了,想帮你找点事做。就这么着吧,我看行。赶明儿个,我送几本法学方面的书来,让贤侄闲着翻翻,多暂有律师考试,我会来告诉的。” 说完,起身离去。 五月里,老大世义通过了律师考试。盛世飞一番周旋,帮他拿到了律师执照。在法院东街对过,租了间门面,开办了自己的世义律师事务所。 业务大多由盛世飞兜揽,审案也由盛世飞定夺,遇有难处,就回家请教父亲,平日里世义只帮着盛世飞整理卷宗,起草诉状,记录收支帐目。每有结案,都严格按照五五分成,将钱送到盛世飞家。两家人配合默契,天衣无缝。甄永信也了却了一块儿心病。 早年为训练老大,引诱他上房撤梯,摔断儿子的腿后,甄永信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自责,每每替儿子的前程担忧。现今见儿子有了一个体面的营生,当爹的心里,多少也觉得宽慰。 眼下叫甄永信操心的,是老 二世德。这孩子一小就毛手毛脚的,做事不计后果,一个愣头青。虽长了一身彪形,平日里也好斗斗心眼儿,干点坑蒙拐骗的蠢事,无奈长期厌恶学习,智慧不济,胸中没有底蕴,所干之事,轻易就露出马脚,毫无权谋可言,只白白让人送了个“甄骗子”的绰号,实则一个混混、无赖,成了爹妈颇伤脑筋的一个心事。 刚回家时,玻璃花儿眼曾向甄永信抱怨过,劝他有空管管老 二,只是后来乱事太多,就把这事耽搁下来。眼下甄永信清闲在家,就有了训导老 二世德的打算。只是想想多年以前,他曾在教子方面动过心思,又弄断了老大世义的一条腿,但教子效果却不明显,后来静下心来琢磨,确信是操之过急所致。 这回他打算自己先沉住气,编制一套缜密的教案,从平日的操行入手,循序渐进,通过生活中的点滴,如沐春风,教导感化老 二世德。 闲来无事,甄永信又翻阅了一些典籍,以便收集更多的案例,移植到自己的教案中,逢上机会,就开导影响老 二世德。 入伏那天上午,妻子上街买菜回来,一进院里,就骂骂咧咧的。 日常都是这样,因为轻易不再敢向丈夫发 泄心里的怨气,生性泼辣的玻璃花儿眼,就经常在外面找一些发火儿的由头,有时实在找不着,甚至会对家中的器物生气发火。 一次做午饭时,要到厨柜中取一勺五香粉,为了快捷,她少走了一步道儿,从灶台拐角处伸出胳膊去开橱柜的门,结果就让灶台角硌痛了她的大腿。一时心中火起,她抬腿踢了一脚灶台角,就把大脚趾磕破了一块皮,痛得他泼骂了半个时辰,一瘸一拐的,半个月后,伤口才痊愈。 现在,如果家里人半夜被叫骂声吵醒,谁都不会觉得意外,因为家里人都知道,那是玻璃花儿眼在梦中和人吵架所致。 玻璃花儿眼这种无端起事的脾性,全家人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当甄永信憋着一泡尿,急急越过灶前,往厕所去时,并没理会妻子在橱房里泼骂。只是妻子挡住他的去路时,甄永信才冷冰冰地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玻璃花儿眼瞪眼巴皮地冲着丈夫,手指指向大门口,尖声尖气地吼道,“那小杂种,欺负我老了,竟敢耍笑老娘,要是搁在二十年前,老娘几步追上他,非扇糊了他的脸不可。” “谁家的孩子?”丈夫问道。 “谁知从哪里钻出的小杂种?”玻璃花儿眼气急败坏地骂道,“竟敢当着我的面儿,直喊你的名字,还满嘴胡吣,说你是他的亲爹,气得我要上前抽他,他撒腿跑掉了。还骂我是老后 妈,你说气不气死人?” 甄永信听过,心里咯噔一下,多少年来他一直惦记着、却又常常不敢想的一桩事儿,猛然间蹿到上头。他没搭理妻子,匆匆奔往茅房,排泄完小 便,来到街门口,果然,门洞下的门墩上,坐了一个小叫花子。 这孩子十二三岁,身穿一件对襟家织布蓝马褂,脏污得快要看不出原样儿,脚上的圆口布鞋,已被大脚趾顶出了两个破洞,头发散乱,显然多少天没洗过的脸,污迹斑斑,像个花脸儿狼。只在眉宇间,透出几分英俊,甄永信似乎在哪儿见过。 “你坐在这儿等谁?孩子。”甄永信放缓了声调问道,生怕吓着这孩子。 “等我爹。”那孩子看了甄永信一眼,坚定地说道。 “你爹是谁?他在哪儿?”甄永信这样问时,心里有些害怕,却说不清自己到底怕什么。 “就住这院里,他叫甄永信。”孩子向甄家大院里指了指,语气坚定地说着,说完,又拿袖头擦了下已经淌到嘴唇上的鼻涕。 只在这一瞬间,甄永信从孩子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几乎不再怀疑,这就是自己心里常常挂念、却又生死未明的孩子。眼下他要做的事儿,就是从孩子的嘴里,去印证这种判断。 甄永信像一个账房先生翻查旧帐一样,问了孩子一个又个问题,孩子不容置疑地一一作了回答,结果全都在甄永信的记忆中,找到了对接点。“你叫什么?”甄永信最后问道。 “甄世仁。”孩子回答道。 甄永信清楚地记得,这是当初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当时他给还在宁氏腹中的孩子,起了两个名字,要是男孩儿,就叫甄世仁,丫头,就叫甄凤仪。 “你妈呢?”甄永信紧着问道。 “死了。”这孩子脱口说道。 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发痛,再也忍不住,泪流如注,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哽哽咽咽地问道,“你妈多暂走的?” “却年冬天。”孩子冷冷地说道。 “那你现在,跟谁过活?”甄永信又问道。 “舅舅。” “你老爷老娘呢?” “都死了。” “你怎么现在才想到来找爹呢?” “舅母不待见俺,”孩子挺着脖子说道,“她老骂我野种,不许我出门和小朋友们玩,说我给他们家丢人现眼。” “你走的时候,没告诉他们一声?” “懒得去理他们,”孩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在舅妈的雪花膏里撒了泡尿,又在她粉盒里拉了屎,就跑了。” “你是怎么来的?” “老大教我的,”孩子又擦了把鼻涕,“爬大轮儿来的。” “老大是谁?” 第19章 甄世仁寻亲金宁府(1) “我有一帮弟兄,”孩子得意地说道,“都是花子房里的,还有一个师傅,平日里教我光着手,从开水里往外夹铜板,从炉子里往外夹煤球,做不好就打。老大见我长得小,可怜我,就教我爬大轮儿来找爹。我就爬了一列拉玉米的火车来了。” 甄永信抓过孩子的手,仔细看了看,看见孩子食指和中指尖,果然有烫伤的痕迹,心里越发酸痛,又摸着孩子的头,把孩子揽入怀中,泪水就滴到了孩子的头上,哽咽着说道,“好了,孩子,到爹这里,什么都好了,再也不用到处乱跑了。你妈的坟在哪儿?你知道吗?” “知道,在哈尔滨西郊的乱葬岗。” “你去过吗?” “去过,想妈的时候,去过。” “好了,孩子,”甄永信哽咽着说道,“现在,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两个哥哥,你就和他们一块儿住。只是,这里的新妈,脾气不好,往后你防着点儿,别招惹她,有事跟爹说。记住了吗?” 孩子不懂甄永信的话,眨了眨眼睛,问眼前这个把他搂在怀里的男人,“那你是谁呀?” 甄永信这才想起,忘了告诉该子,自己就是孩子的亲爹,便说道,“我就是你要找的爹呀。” “甄永信?”孩子瞪大了眼睛,问道。 甄永信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个,你认得吗?”说着,孩子解 开衣扣,从胸襟处撕开缝在里边的一块补丁,从中拿出一只金手镯,问甄永信,“这个,你认得?” 甄永信当然认得,这是早年他在老隆昌分号,给宁氏订制的金手镯,上面还刻有他和宁氏的名字和生辰。便问道,“认得,那一只呢?” 孩子这才相信,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正是他的生父,眼泪跟着从眼角流了出来,说了一声,“那一只,让妈带走了。这一只,是妈病重时,给我缝在衣服里面的,她让我将来带着它找你。” 甄永信听过,差点儿哭出声来,又把孩子揽进怀里。 丈夫解手,长时间不回来,玻璃花儿眼就起了疑心。把灶堂里的火收拾利索,出门去寻丈夫。她先去了茅房,没有;出了茅房,寻到街门,看见丈夫正搂着一个孩子,浑身抽 动着哭泣。 玻璃花儿眼见过,心里纳起闷来,不知丈夫又在搞什么名堂。上前想听听仔细,却发现一老一少这会儿并不说话,只嘤嘤地抽泣着,玻璃花儿眼便沉不住气,厉声呵问丈夫,“你在给谁哭丧?” 甄永信吓了一跳,放开孩子,转身看时,是妻子在问他,一时不知怎么跟妻子解释。两人四目对视着。 马上,玻璃花眼就发现,丈夫怀里搂着的,正是刚才惹她生气的小叫花子,眼里就露出凶相,呵问丈夫,“他是谁?这小杂种!” “我儿子!”甄永信这会儿,一点儿也没犹豫,坚定地告诉妻子,说这孩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倒是玻璃花儿眼,这时一头雾水,厉声问道,“哪来的?” “从哈尔滨来的,找我的!”丈夫说道。 玻璃花儿眼猛然记起,十二年前,就是自己把丈夫逼成公山羊的那年,丈夫确实在城南养过一个偏房。当时她还有一把子力气,想去撕了那婊 子,不想让她腿脚利索,跑掉了,这才惹恼了她,把气撒到了丈夫身上,结果就把丈夫逼成了一只公山羊。 这么说,眼前这小杂种,就是丈夫当初撒下的野种? 一想到这儿,妒火就直燎玻璃花儿眼的脑门儿,扑上来要收拾这小野种。甄永信眼疾手快,闪身把孩子挡在了身后,护犊子的本性,增加了他的胆量,几十年来,头一回敢逼视着玻璃花儿眼,吼了一声,“你想干什么?” 毕竟是头一次看见丈夫发火儿,玻璃花儿眼愣了一下,消了一些火气,煞下了一些威风,收住了刚要伸出的手爪子,嘴上却忿忿不平地斥问丈夫,“你要把他怎样?” “世义他们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他们都一样,都是我的儿子!”说着,甄永信扯过世仁往院里走。 “可是,他是野种,是不是你的种,还说不准,你就拿他当亲儿子啦?”玻璃花儿眼跟在后面,紧着争辩道。 “你等着!”小儿子世仁,是门洞里的家雀——惊吓出来了,听玻璃花儿眼骂他,也不甘示弱,回头向玻璃花眼示 威道。 玻璃花儿眼哪里受得这等委屈?放起泼来,扯着娘儿们嗓子,不知羞臊地开始在院子里泼骂起来,“天杀的,他甄家哪一辈儿缺了大德?叫我跟着遭受这等报应呀,平白就往家里弄来个杂种,来气我呀,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甄永信也不理会,回家拿过脸盆,舀了些水,先让世仁洗了脸,梳了头,瞬间,一张白净秀气的孩子脸蛋儿,就露了出来,从这张脸上,甄永信马上看见了一个丽人的影子,身穿绿锦红边儿旗袍,在他身边晃悠,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怀旧的喜悦。 讨厌的是,玻璃花儿眼这会儿紧跟在他的身后,门里门外的嚎叫泼骂声,破坏了丈夫怀旧的心情,丈夫终于忍耐不住,眼里显露出凶光,站在玻璃花眼跟前,厉声告诉妻子,“两条道儿,你选!容下他,”他指了指小儿子世仁,说道,“我就容下你,容不下他,我就休了你!” 这一句话那么厉害,玻璃花儿眼立时吓得喘不上气儿,止住了泼骂,惊骇地张着嘴巴,两眼迟疑地望着丈夫,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腿叉 开,拍腿蹬地嚎天野娘地扯起娘儿们嗓子,天一句,地一句地数落起丈夫。 “天杀的,丧尽天良啊,现今有两个鼻疙瘩,翅膀硬了,敢奓翅了,他妈了个巴子。我打二十岁嫁到他们甄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尽心费力地操持这个家,好不容易弄得像个样了,他就生了外心,成天五马六混,沾花惹草,在外面养婊 子,如今又要赶我走,我这辈子过得冤啊,简直像个寡 妇……” 自知理亏,听着妻子的数落,甄永信也奈何她不得,过了一会儿,听妻子哭闹累了,间歇的功夫,甄永信又对妻子说道,“要么我走吧,我带着他走。”他拉过小儿子,告诉玻璃花儿眼,“你和世义、世德在这儿过。” 听丈夫说话的声音,有些像羊叫,玻璃花儿眼就想起,早先为了管教这色鬼,就曾把他逼成公山羊,眼下再这么吵闹,说不定又会把他重新逼成公羊,何况这会儿贾南镇又不在跟前,万一他要是真的重新变成的公山羊,那可咋整呀? 这样一想,心里不免有些害怕,自然又想起贾南镇当初曾告诉过她,说公主岭曾有一个后娘,虐 待后窝儿孩子,最终变成母驴的事。 想到这里,玻璃花儿眼只好忍着性子,收起了哭声,从地上爬起来,哭哭啼啼地对丈夫说道,“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好歹咱们家也不多他一双筷子,我也不图他叫我一声妈,只是你得管住了他,往后别惹出事端才好。” 见妻子已经松了口,甄永信心里也透了亮,放下心来,转过头对世仁说道,“以后这就是你家,不要到处乱跑了,记住了?” 世仁望着眼前陌生的父亲,点了点头。 甄永信又指了指玻璃花儿眼,嘱咐世仁道,“这就是你妈,往后,你要叫她妈,记住了?” 世仁望了望玻璃花儿眼,眨巴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她不是我妈,我妈死了。她骂我是野种。” 甄永信脸色不爽,担心该子的话,又要惹起事端,就嗔怪世仁,“在爹跟前,不许无理,要听爹的话,这么任性不中。” 倒是玻璃花儿眼这会儿大度起来,岔过话头儿,说道,“什么叫不叫妈的,你别逼他了,只要他往后不惹事就行。”说完,打开衣柜,从里面找出儿子们早先穿过的衣服,拿出一件,让世仁换上。 一场尴尬,就此化解 开了。只是世仁的心里,私生子的身份,一直叫他耿耿于怀。和这个新家,总有些格格不入。 其实,真正把世仁拴在这个新家的,不是父亲甄永信,而是二哥世德。兄弟二人一见如故,亲性得不得了,无论是言谈行事,都那么投缘,亲密程度,远远超出了世德和世义。 世义已经工作,回家后第一眼见到私生子弟弟,首先想到的是,将来父母不在时,自己将要和这个野种弟弟分家析产。 日常里他授理的讼案,多半是这一类,兄弟姐妹为多分一点父母的遗产而反目成仇,已是司空见惯。所以当父亲把野种弟弟介绍给他时,他像接待一个当事人一样,冷冰冰地端详了弟弟一会儿,嘴里只“唔、唔”了几声,就不再搭理。 而老 二世德却不同,一当得知父亲身边的小男孩儿,是自己的亲弟弟,立即拉过弟弟到街上玩,二人很快有了共同语言,日常里干起坏事,总能狼狈为奸,相互帮衬。甚至于,弟弟在母亲身上使了奸,世德也能偏袒弟弟,帮他蒙混过关。 那会儿玻璃花儿眼正在灶上做晚饭,因为担心锅里的粥会糊在锅底,玻璃花儿眼就起身在锅上,拿着饭勺在锅底搅粥。正这功夫,世德领着世仁从街上回来。 在经过灶前时,世仁拿脚轻轻将平时玻璃花儿眼坐着的小板凳,拨移到旁边,世德眼看着弟弟的鬼把戏,却不及时制止,还向弟弟做了个鬼脸儿。 结果,过了一会儿,当玻璃花儿眼搅完了粥,要重新坐下时,便跌了个仰巴叉。 玻璃花儿眼从地上爬起来后发现,小板凳分明被人移动过,而在她从小板凳上起身,到跌倒这段时间里,只有世德和世仁从她身后走过。世德已经长大,而且以前,他从没敢这样放肆过,疑点最后就落在了世仁身上。 一时气冲脑门儿,玻璃花儿眼顾不上多想,操起烧火棍,泼骂着,就扑到炕前,“小野杂种,我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一天到晚,三顿饱饭侍候着你,浆浆洗洗,缝缝连连,半路捡了个碾砣子背着,到如今,你却来作贱老娘。” 世仁听到骂声,条件反射地蹿到了炕上,闪身躲在甄永信的背后。而哥哥世德却装彪卖傻,一边抱住玻璃花儿眼,阻止她下手,一边明知故问,“妈,你这是怎么啦?” “这小杂种要害死我呀,”玻璃花儿眼高声叫骂道,“妈了巴子,他把我的小板凳挪走了,跌了我一跤。我这半片腚,都不敢动了!” 甄永信那会儿,正在翻看一本《三国演义》,听到叫骂声,停了下来,把书放下。他并不怀疑妻子的话,却没露出同情和鼓励,望了望身后的小儿子,这会儿像受了惊的小兔子,趴在他背上瑟瑟发抖;又拿冷眼扫了一下地上泼骂的妻子,已被老 二世德死死抱住,就向老 二递了个眼色,世德会意,便把母亲往外推,一边替弟弟蒙混,说弟弟真的什么也没干,实在是冤枉的。 一场风波,好歹平息下去。兄弟的情谊,此后越发加深起来。 甄永信很快就发现,已经过了发蒙年龄的世仁,实际上还是一个文盲,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心里就有些害怕,担心照此下去,世代官宦书香之家,会因为世仁的文盲,伤了门风。 下个星期一,甄永信叫小儿子背上老大世义曾经用过的书包,带他去日本人开办的公学堂。 自从日本人占领后,家乡只有日本人办的公学,实行着殖民教育,孩子要上学,只有这一个选择。 校长是一个叫腾野村夫的中年男人。腾野村夫看了看已到青春期的世仁,颇觉为难。 如果把他放在一年级呢,这学生的身高,其实已和一年级的老师一样高了,一年级的同学,仅仅才到他胸 部;要是把他放到二年级呢,却又不知他的学业能否跟得上。 无奈,校长打算先测试他一下,再做决定。 测试是先从简单的算术开始的。腾野村夫校长,在一张纸上写了一道题,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世仁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想了想,说道,“两根棍儿!” 校长就此决定,先把他放在一年级。 第19章 甄世仁寻亲金宁府(2) 在一年级的同学中,世仁很快就表现出高人一筹的智慧。他能做到上课不用听课,课下不写作业,笔记上却总能获得老师最好的评语。 问题是一个月后暴露的。班主任上课提问时,发现这个作业相当出色的学生,回答问题时,竟像个白痴。这一现象引起了老师的好奇,就开始暗中对他关注。终于有一天,当班里学业最好的同学,把整理好的笔记交给他,同时从他手里接过一块糖时,老师就明白了一切。 阴险的老师不动声色,把全班的笔记收来批改,批到甄世仁的笔记时,把他喊过来,指着笔记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是!”世仁答得从容不迫。 “那么,”老师拿笔尖指了指笔记上的一道题,“你把这道题再做一遍给我看看。” 世仁就有些为难了,接过笔,勾勾巴巴地,怎么也写不出来。 老师的中国话说得别扭,气极时,就用日语骂了一句,“八嘎!”甩手一个耳撇子,打了世仁一个陀螺转。在老师第二轮攻击前,这个大个子学生就蹿出了教室,此后再没回来。 父亲只好像当初教他两个哥哥诈术那样,在家里对他进行启蒙教育。 弟弟的遭遇,获得了二哥世德的同情,闲来无事,就把他领到街上玩耍,并把自己的一些狐朋狗友介绍给弟弟。此后,金宁城人常常看见,甄家的两个少爷,闲着无事,在街上招摇。 天气日渐转凉。八月十五到了,学校放了假。世德在家待着烦闷,又带着弟弟上街闲逛,来到夫子庙南菜市场,见城里人正在置办过节食物。人堆里,一双崭新的皮鞋,引起了世德的注意。这是一双款式新颖的洋皮鞋。鞋面油光铮亮,鞋底厚实,踏在地上,“咔、咔”地脆响。 在金宁城,世德还是头一次见过这种皮鞋,心里喜欢得发痒。虽说自己也算是大家子弟,可看看脚上的圆口布鞋,就觉得寒酸多了。 穿这双新皮鞋的,是一个新潮青年,头戴礼帽,身穿对襟短马褂,下 身已不再是纽裆裤,而是裤线笔直的洋服裤子。 世德见了,像丢了魂儿,跟在那年轻人身后,两眼盯着铮亮的皮鞋。 世仁是在江湖上混过的,心里猜透世德的心思,就把嘴戳到世德的耳根子,悄悄问道,“二哥,你看上这双鞋了?” “稀罕。”世德两眼发愣,直耿耿地说道。 “我帮二哥把它借来穿几天,如何?”世仁又说。 “咋借?”世德问道。 世仁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世德听了,觉得有趣,笑着说道,“那就试试呗。” 世仁得话,加快脚步,追赶那时髦青年。 出了菜市场,在北街拐角处,世仁赶上了那个青年。世仁上前轻拍一下那青年人的肩膀,大声问道,“哥不认得我了?”说完,拱手作了揖。 那青年见世仁和他搭腔,愣了一下,停下 身来,端详着世仁,觉着眼前这孩子面生,一时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疑心是邻家的孩子,让自己给忘了,一时叫不出这孩子的名字,见世仁已施了礼,便也忙着还礼,弯腰作揖。正当他把腰弯下,还没来得及抬起,世仁眼疾手快,摘掉他的帽子,撇到了街边的房子上,转身骂了一句,“才几天不见?就忘记了朋友,真不是个东西!”边骂边跑开了。 那青年人羞恼不已,心里一边回忆这是谁家的孩子,一边为房上的礼帽着急。在房下转了几圈,想不出别的办法。 恰好这时世德走过来,见状问这年轻人,为何事着急? 那年轻人就指了指房上的帽子,说道,“不知谁家的恶少,把我的帽子扔到房子上了。” 世德往房子上看了看,笑着说道,“好在房子不高,上去取下就是了。” 年轻人往四周看了看,一脸无奈,抱怨道,“我咋上去呀?” 世德又往房子上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你就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吧。” 那年轻人豁然心悟,好生感激,嘴里不住地道谢,“那太感谢了,哥真是个好心人。” “这算啥?”世德大咧咧地说道,“我这人,就这德性,见到别人有难处,就愿意帮忙。”说着,蹲下 身去。 那年轻人也老实不客气,抬脚就要去踩世德的肩膀。世德赶紧提醒他,“喂,兄弟,你这鞋虽新,可我这衣服也不旧呀,你就忍心这么去拿脚踩?” 青年人也觉得不合适,就顺手把鞋脱下,放到地上,光着脚,踩着世德的肩膀。世德两手扶着墙,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把那年轻人擎到房上。那年轻人就势伏到瓦上,抬脚搭上瓦垅,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眼看年轻人双脚离了肩,世德弯腰提起那双新皮鞋,猝然跑开。 待青年人捡回自己的礼帽,要下房时,站在房檐望下,已是人鞋全无,这才知道中了骗子的圈套。 街上人见一个青年人衣冠时兴,光着脚站在房顶左右为难的样儿,觉着蹊跷,围过来看热闹,问青年人干嘛光着脚站在房檐,青年人气哼哼地把受骗的过程,说了一遍,就有人说道,“我们还以为你几个认识,闹着玩呢。” “我哪里认识他们?”年轻人站在房上骂道,“先是那小杂种跑过来,说他认识我,见我犹豫,就摘下我的帽子撇到房上,接着那个大个儿的就过来,说要帮着架我上房。我怕踩脏了他的衣服,就把鞋脱下,等我上了房子,他就把我的新鞋偷走了。” 房下的一群人听了,噱笑起来。 人群中有人说道,“那不是甄家的二少爷?和新近才从外地找来的甄家小杂种。”跟着就有人说出二人的姓名。一群起哄的人,帮忙把那青年人从房上弄下,怂恿他去甄家要鞋。 那青年见有一群人帮着他,也来了精神,光着脚走在前边,跟在后面的人指指点点,一直把他带到甄家。 到了门口,年轻人没好气地哐哐凿甄家大门。 玻璃花儿眼正在淘米下锅,听见有人砸门,扔下淘米瓢,气哼哼地跑出去开门。 开了门,正要发作,见一堆人围在门口,砸门的青年人一身时髦装束,光着脚站在前边,一脸怒气地望着她。玻璃花儿眼心里先是吃了一惊,怒气消了不少,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青年人并没直接回她的话,而是先自报了家门,“我是大日本帝国晚稻田大学的学生,回家休假,今天在街上行走,脚上的新皮鞋,给你两个儿子骗去了。” “鞋?”玻璃花儿眼纳起闷儿来,问道,“你穿在脚上的鞋,咋会被我儿子骗去?” 一圈围观的人见玻璃花儿眼这样说,也跟着嚷嚷,七嘴八舌,把行骗的过程说了一遍,再看那青年人确实光着脚步,想想世德一小干过的勾当,玻璃花儿眼便不再疑心,脸腾地红热起来,一股怒火,直燎脑门儿,按抚青年人一句,“你等着。”说罢,转身往家里跑去。 那会儿,世德在里屋,刚把一只皮鞋穿好,正在系鞋带呢。玻璃花儿眼挑开门帘,指着世德脚上那只铮亮的皮鞋,厉声问道,“哪弄的?” 仓促间,世德没编好理由,撒谎说,“捡来的。” “你还敢撒谎!”玻璃花儿眼怒气大作,一把拧住世德的耳朵,拣起地上的另一只皮鞋,披头盖脸向世德打去,边打边骂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敢撒谎,你这不着调的货,甄家人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光了。你这鬼掐的!” 世德疼得呲牙咧嘴,躬着身子,被母亲牵到街上,一脚穿着黑亮的新皮鞋,另一只脚上是还没来得及脱掉的圆口布鞋。门口看热闹的人见了,就哄笑起来。 玻璃花儿眼举着手里的一只鞋,问青年人,“是这鞋吗?” 青年人说,“是,还有一只,在他脚上。” 玻璃花儿眼怒喝一声,“快把蹄子上的鞋脱下!你个丢人显眼的货。” 世德听了,乖顺地蹲下,把鞋脱下,递给青年人,嘴里一个劲儿地赔着不是。 那年轻人接过鞋,斯斯文文地把鞋穿好,恢复了一身的神气儿,撅着嘴巴,训斥着玻璃花儿眼,“你家孩子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太不是东西了!现今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大日本帝国的法律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本想去大日本帝国的捕房报案的,看你这当妈的还算识相,就饶了你们这一回。” 说罢,把穿好的皮鞋,在地上用力踩两下,心痛地说,“你儿子都把我的鞋给穿坏了。你儿子哪赔穿这鞋?那脚,跟熊掌差不多。” 随后狠瞪了世仁一眼,扬起嘴巴,转身离去。围观的人也一哄而散。 玻璃花儿眼让青年人说得满脸木胀,心里发堵,拧着世德的耳朵,把他牵回院里,闩上街门,一直牵着回到灶下,操起烧火棍,又是一通乱打,痛得世德,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喊。 世仁早在二哥被牵出屋里时,就惊得浑身颤栗,趁乱逃出门外,到了街上。见围观的人散去,也不敢回家,在街门前转游,直等父亲回来,心里才觉着踏实。 其实,甄永信在妻子惩罚世德时,已经回来了。那会儿他在城里转了转,觉着无趣,便转身回家,只是看见一堆人围在自家街门前,妻子正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惩罚世德,熟知妻子的脾性,这功夫上前劝说,准会招来激烈的反击,白白让人看了笑话。甄永信便忍着,躲了开去,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听听家里的方向没了动静,才折回头去,往家走去。 恰巧在街门口,遇上了世仁,这会儿像一只受了伤的幼狐,在那里来回打转,甄永信就迎上前去,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世仁稳了稳神儿,把上午的事儿说了一遍。 不想父亲听了,不但没责怪儿子,心里反倒涌起一阵自豪。想到世仁小小年纪,便会设局,颇有用计天赋,极肖乃父,甄永信内心大感快慰,拿手着力摩 挲几下世仁的头顶,得意地说道,“巧妙倒也巧妙,只是虑事不周,露出破绽,结果就砸响了。” 停了一会儿,又对世仁说道,“像这类局,可在外地做,人生地不熟的,做完走人,无人知晓;在自家门口做,败露之后,白费了功夫不说,还落下一个坏名声,坏了自个儿做人的本钱,不值得,和杀熟一样,属于无用功,难成大事。” “爹说得对。”世仁霍然心悟,焦急地说道,“二哥惨了,给他妈差点儿剥了皮。爹快去救救二哥吧。” 甄永信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觉得小儿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这一点极像他母亲宁氏。和世德虽是异母兄弟,却事事能想着哥哥,像同父同母兄弟一样,行事比冷漠的大儿子世义强多了。 听小儿子这样说,甄永信转身往家里走。到了灶前,见世德脚上穿了一只鞋子,跪在地低头认罪,心里一阵酸楚,五脏一热,升起火来,指着世德问玻璃花儿眼,“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玻璃花儿眼怒气未消,得理不让人,冲着丈夫嚷道,“你让他自个儿说吧,老甄家人的脸面,都让他给丢光了,骗人家一双鞋,弄得满城风雨,无人不晓的,还有这个小杂种……”玻璃花儿眼顺手指着世仁,也捎带着给骂了。 “你等着!”仗着父亲在身边,世仁也不示弱,报复了一句。 玻璃花儿眼哪里忍下这口气,提起烧火棍,就抡了过来。世仁机灵,闪身一躲,锅台上的一撂碗,就全被砸了个粉碎。 情知自己也惹下乱子,所以当听到丈夫冷冰冰地命令她,“放下!”这娘儿们便不敢再咋呼,垂下手,扔掉烧火棍,望着丈夫,愣在那里。 “败家的娘儿们,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要生事了!”甄永信骂完,又喝斥地上跪着的世德,“起来!男人的膝盖,不是给人下跪用的!” “你这样惯着他,早晚会败了这个家。”玻璃花儿眼心里憋屈,趁势抱怨了一句。 “败了又怎能样?”甄永信怒斥玻璃花儿眼,“又不是没败过,也比你成天闹腾强。谁怕败家,不愿待在这里,就让他滚!” 玻璃花儿眼听出,丈夫这是在骂她。无奈这书呆子已今非昔比,手段辣眼,何况这一家产业,确是他一手弄来的,又加上逼急了,会把他变成公山羊,玻璃花儿眼就不敢和丈夫较劲儿。而丈夫的脾气,却越发看长,气急之下,委屈得玻璃花儿眼,只好一个人坐在地上流泪。 趁玻璃花儿眼在外屋哭泣,甄永信把世德叫到炕前训斥,“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就是不长记性,你也不老小了,做事还像个孩子,毛手毛脚的,没有个根儿,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切忌杀熟,你就是不听,又干了蠢事!” “可我根本不认识那小子。”世德犟嘴道。 “废物!金宁府屁股大点儿的地方,一泡尿从城北尿到城南,认不认得又怎么样?还不跟邻里一样?在城里,出了点事儿,第二天,满城人都知道了。” “可是爹去闯荡,又不肯带我去。”世德嘟着嘴抱怨。 “天下大着哪!机会多着哪!要的是你有足够的本事,现在不带你俩走远,是想让你在家用功学习,厚积薄发,胸藏锦秀,方能挥划江山。”甄永信趁机训斥道。 “哼,见天学些天皇万岁万万岁,那些破烂玩艺,能有什么锦秀?”世德知道,这是他爹的一块心病,就张嘴吐了出来。 果然,甄永信听了,不再言语,闷坐了一会儿,拖过一只枕头躺下。 躺在炕上,甄永信心里又勾起了着书立说的念头。从前,他曾有过这种打算,只是后来家里事多,又到南方游历了几年,便把这事搁下了。 现在看来,已是到了动笔的时候。一来孩子们都大了,也对设局有兴趣,能给他们提供一部从业的宝典,不光可以帮他们早些成熟,又可免走许多弯路;再者,自己行走江湖多年,所获心得颇丰,如不能汇总成书,实在可惜。 一连数日,甄永信闷在家中,构思着述提纲,初步设定,全书除序言外,分设局、布局、做局三篇,每篇六章,每章九节,共六九五十四计,每计后附带一个案例分析,总计约六万字左右。暂拟书名为《诡道发凡》。 如果甄永信没马上提笔着述,是因为大儿子世义的婚事,突然摆到了日程上来,使他只好把着述的打算,往后推迟些时日。 第20章 甄世义如愿娶娇妻(1) 世义的婚事来得那么突然。 晚饭时,世义匆忙扒完一碗饭,放下筷子,一脸正经地问父亲,“爹,盛世飞家,是不是有个麻脸闺女?” 甄永信停下筷子,一头雾水,望着老大世义,翻了翻眼珠子,说道,“是有一个。他大女儿,十二岁那年得了天花。今年好像十八了。”说完,跟着又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 “这阵子,盛世飞老劝我到他家吃饭,我有种预感,害怕他冷丁提出什么尴尬的事儿”世义说完,起身到了里屋。 甄永信忽然想起,大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二了,到了该完婚的年龄。 这些年,自己独自在外闯荡,都快把孩子的婚事给忘了,妻子又是个粗心人,日常很少想到这些事,刚才见世义心事重重地提起,甄永信才恍然意识到,当爹的险些疏忽了孩子的大事。 甄永信放下筷子,跟着世义到了里屋,坐在炕沿儿,问世义,“那你的意思呢?” 见父亲追过来问,世义心里有些为难,侧过脸,望着立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找一个健康的姑娘。” 父亲听后,心里一阵发酸。毕竟,大儿子会有这种想法,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心想,如果大儿子的预感是对的,那盛世飞恰恰是看到世义的腿瘸这一点,才要把脸上有麻子的女儿嫁给他;而老大的腿,又是他当爹的一手给弄瘸的。 想到这儿,甄永信心里越发愧疚,脸上却不愿表露出来,就强装平静地说道,“既然你不乐意,这阵子,你就尽量回避着他,万一要是有人提出这事,你也不用在乎,只管把这事儿推到我和你妈身上,就说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可别让他来找我,这事儿我可说不好。”玻璃花儿眼在外屋听了,挑开门帘,急忙进屋插话道。 甄永信见妻子这样说,就对世义说道,“就叫他来找我吧,我会应付他的。咱这边儿,我也张罗着,帮你物色一个好人家的姑娘。” “那倒不用爹操心了。”世义赶紧叮了一句。 可能是这话说得太急,话刚出口,世义脸上略显一丝不安,耳根子稍稍热了一下。 父亲却怔了一下,忙问道,“这么说,你自己心里有人啦?”见世义没立即回话,甄永信沉吟了片刻,又说道,“现在不比从前了,早年,什么都由爹妈包办,现在讲究民主了,婚姻自由,这事,你可以自己做主,只要你觉着好,爹妈也不扳着你,只是人家得托底。” 看来事情无法隐瞒下去,世义点了点头,正要说出心事,玻璃花儿眼却等不及,掀开门帘,闪身进来,急着问世义道,“谁家的丫头?家住哪儿?人儿长得俊吗?根儿好吗?” 不料玻璃花儿眼火急火燎的一大串儿问话,反倒让世义平稳了心情,不再觉着为难,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像受理一桩讼案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了父母,“城西三家子村,老何家的。” “媒人是谁?咋不到家里提亲呢?”玻璃花儿眼穷追不舍。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里会有媒人说亲?”世义这才显得有些为难地说道。 “瞧你这孩子,倒把我给弄糊涂了。刚才还听你说得有眉有眼的,一提到正经的事,你又说八字没有一撇。这算咋回事?”玻璃花儿眼抱怨起来。 眼见父子俩的谈话,让玻璃花儿眼搅乱了,甄永信便不再言语,直等玻璃花儿眼吵嚷够了,回到外屋刷锅去,甄永信才重新拣起话茬,低声问世义,“你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 “她到我的事务所里来,委托我打官司。”世义望着父亲说道。 “打官司?”甄永信倒吸了口冷气,“多大的一个丫头?就能抛头露面的打官司?” “不光她自己,她是陪她妈来的。” “告谁?” “告她叔。” “告她亲叔叔?”甄永信觉着背后发冷。见世义肯定地点了点头,就又问道,“为什么?” “何家原是三家子的财主,两个儿子,这姑娘是长房的女儿,她爷爷去世前,担心两个儿子将来分家析产,会有麻烦,老人在世时,就把家给分了,老大分得了正房,老 二是厢房。 “老 二心术不正,趁他哥哥有病,借口给他哥哥求医问病,跑前跑后的四处求医。不想他哥哥得的是痨病,耗了几年,就死了,临终前,老 二却拿出一张借据来,说是这些年为他哥治病垫付的钱,让他哥在 上面摁了手印,共计八百块大洋。 “老大一死,老 二就拿着借据,逼他嫂 子还钱。丈夫病了几年,家中无人经营,又加上治病花去了家中大部分积蓄,根本拿不出八百块大洋。小叔 子就托人来说合,逼着嫂 子拿正屋抵债。 “孤儿寡母的这才明白,丈夫生病期间,小叔 子忙前跑后的问医寻药,敢情是包藏祸心,气不过,母女俩一纸诉状,将小叔 子告上了法庭。” “她能赢吗?”甄永信听世义说完,心里稍稍平和了一些,开始同情这母女二人,问世义道。 世义摇了摇头,说道,“走法律这条道儿,肯定赢不了。法律是重证据的。借据上摁手印的人已死了,没有其它的凭证,那借条就是有效的证据。” “你没把这话,告诉她娘儿俩?”甄永信问道。 “告诉了,可是,她娘儿俩一时还转不过这根筋,还像老一辈儿人似的,非要找青天大老爷给个公道。那丫头更倔,发誓说,就算卖了自己,也要把母亲的房子保住。我怕她们娘儿俩干出傻事,不忍心一口回绝她们,这些天,就虚与应付。可眼下实在想不出太好的办法,想求爹出面,救她母女一把。”世义顺情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 “这事你跟盛世飞说了吗?”甄永信问世义。 “没说。”世义说,“我怕给他看透了,这事准砸。” 甄永信心里颇得意,觉得世义真的长大了,别看他貌似木纳,一脸 书呆子相,内心还是挺灵光的,有内秀。明明自己对那丫头有想法,却满嘴的丈义豪侠,硬是把自己打扮成一身正气的柳下惠,从这一点上看,大儿子还是挺像自己年轻时候,常常干点心口不一的傻事。想到这里,便问道,“那丫头多大了?” “十七岁。” “人怎么样?” “聪明、刚强。” “她对你怎么样?” 听爹这样问,世义脸就红了,嗫嚅着说道,“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赢下官司,保住房子。” “人要是好的话,我看咱们可以帮她拿出八百块大洋,权作聘仪,帮她们把事码平。那样,既能让她母女保住房子,又能免得他们骨肉相残。”甄永信见儿子喜欢那姑娘,心里高兴,大方地说道。 “不成。”世义当即反对,解释说,“我求爹帮忙,可不是求爹往外掏银子的。那样,一来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将来真的成了亲,这事儿老是一块儿心病;二来,这会让他叔叔得到错误暗示,以后说不定又会想出什么损招,来讹咱的银子。现在他们两家既然闹掰了,何家大院儿以后,就不能有两家人住了,彼此看着不顺眼,日子也过不舒服。必须得有一家搬出去才行。” 世义的话,让甄永信对他刮目相看,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对大儿子看走了眼,甚至不相信,早先自己眼里孤弱单纯的长子,会变成今天这样心有城府、虑事周密的权谋高人。 甄永信眼前又浮现出,多年以前的那天下午,大儿子书虫一样站在他面前,行云流水般背诵他刚刚教会的课文,那时他曾一度担心,这个听话、好学的乖儿子,将来有一天,会像他年轻时一样,在生活上遭遇许多磨难,所以才决定终止正常的授课,教儿子学习权谋诡术,结果就弄断了儿子的一条好腿。 那会儿,他哪里会想到,如今还没订婚的长子,处事竟能这般从容缜密,远远胜过自己当年被生计所迫那会儿的糟糕表现,大有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势头。 看到这一点,甄永信内心极度兴奋,好容易克制住,没在长子面前流露出来。静了静心,才望着儿子说道,“别急,容我慢慢想出办法。”停了会儿,又问道,“她们母女,还会到你的事务所吗?” “会的,”世义说,“我让她们明儿个上午来。” 父子俩还要再谈一会儿,看玻璃花儿眼过来放被子睡觉,便停下话头,各自安歇了。 早晨起来,世德吃了饭,上学去了,甄永信领着世仁诵读了一段《孟子》,就让世仁自己背诵,趁玻璃花儿眼在厨房刷碗,甄永信把昨晚想好的思路,告诉了世义。世义听了,觉得有些离奇,疑惑地问道,“能成吗?” “你先让那寡 妇照法儿去做,不成,再想别的办法。”父亲低声嘱咐世义。 世义点了点头,夹上公文包,出了门。 待世仁把一段《孟子》背熟,甄永信查验一遍,感觉还行,就逐词逐句地把这段话的大意,给世仁讲解一遍,而后安排世仁拿毛笔描红,指导世仁如何回锋提笔。 看看世仁已经掌握,甄永信抬头看看墙上挂钟,已经是上午九点,嘱咐世仁几句用功、省心之类的话,自己起身出了门,往世义律师事务所那边儿去了。 甄永信没进世义的事务所,而是在事务所边上的一个拐角处停下,像一个闲人,无事在那里散步。 过了一会儿,见远处有两个妇人朝这边走来。那二人边走边向街边的招牌上踅摸,甄永信猜想,这二人该是世义说的那母女俩了,便装着过路人的样子,迎了上去,在和母女二人擦肩而过时,甄永信抬眼,朝二人扫过一眼,但见那年长的妇人,年龄约四十上下,装束素淡,眉目周正,一脸愁痕。 年小的十六七岁,中等身材,着一身绿绸轧襟大褂,素颜淡妆,面色白皙,娥眉如黛,凤眼清丽,神色沉静,一顾一盼,透着几分刚毅,只这一眼扫过,甄永信就相信,儿子的眼力没错! 随后甄永信匆匆抬脚回家,心里暗自打算,一定要帮世义把这女孩儿娶回家来。 中午世义回家吃饭,刚一进门,甄永信迎上前去,轻声问道,“我说的法子,你告诉她们了?” “告诉了。”世义应道。 “早晨匆忙,我忘了提醒一句,此事必须守秘,才能做成,一旦走露了风声,必砸无疑。”甄永信心里有些后悔,叹息道。 “爹放心好了,我已嘱咐过了。”世义得意地告诉父亲,“不光这事,凡诉讼上的事,事事都要保密,通常我们在和委托人接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他们要保守密秘。” 甄永信听过,才放下心来,又问世义,“你没向她暗示?这事的背后,咱还要使钱、出人,帮着运作,才能做成。” 世义想了想,说道,“没。” “这话应当提到,”甄永信叮嘱道,“好让她们知道,是咱们在背后,帮着把这事做成了,不然,一旦事成,时间一长,她们就会忘了这个人情。” “我看那母女,不是忘恩负义那路人。”世义说道。 “你还年轻,历世太浅,不懂人世间的艰难。”甄永信训诫儿子,“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赶紧踅摸个机会,你把这话过给她母女,而且花费的钱数,不能少说,最少也得让她母女知道,咱们为了这事,是花了大价钱的。这样,这门亲事,才有把握。” “这不是讹人吗?”世义又犯了呆病,两眼发直,问父亲。 不过甄永信这会儿并不生气,他知道,这是年轻人难以克服的毛病,就笑了笑,反问世义,“不这样,一旦咸鱼翻身,煮熟的天鹅飞了,你甘心吗?” 世义见问,眨巴几下眼睛,就不再言语。 第20章 甄世义如愿娶娇妻(2) 却说那何家寡 妇,在世义律师事务所,经世义点化,回到家里,把五谷杂粮掺和在一块,第二天一早,挖了一瓢,装到篮子里,上面蒙上一块家织蓝底儿白花布,到丈夫坟上去祭奠。 来到丈夫坟前,烧化了些纸,就嚎天野娘地哭诉起来。多半是骂那丧尽天良的小 叔 子。边哭边抓出瓢里的杂粮,向四周抛撒,直到将篮子里的杂粮撒尽,才肯起身回家。 如此,半个月过后,只要何家寡 妇一来哭坟,坟地四周的树上,就集满了乌鸦,连麻雀也在附近群起群落。 消息很快在三家子传开。各种说法也多了起来,有人说,是何家坟里的死鬼显灵,要惩罚他那丧天害理的兄弟;有人说,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派来飞禽,警告何家老 二;也有人说,是何家寡 妇喊冤,惊动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派来信使探看冤情,而那些乌鸦,就是玉皇大帝派来的信使,回去好向玉皇大帝汇报。 何家老 二是村里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 他先是从村里人见到他时的眼神里,发现了异常。那会儿,村里人已把他看成灾祸临头的灾星,身上带着晦气,见到他时,唯恐躲避不及,怕沾上了晦气。他费了挺大的劲儿,才从一个要好的朋友嘴里,探听到了实情,后脊梁就蹿出一股冷气,心里却有些疑惑。 一天上午,看见嫂 子又要去哭坟,何老 二就尾随在后面,躲藏一个僻静处窥探。 果然,嫂 子哭声一起,群鸟翔集,呱呱乱鸣。 一瞬间,这小叔 子骨头都酥软了,浑身冒汗,冷静了一会儿,定下神儿来,急忙忙跑回村里,正要进门,看见街门外,有一陌生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向他院里张望。 此人五十上下,中高身材,面色清冷,头戴道冠,身披青衿道袍,脚着圆口黑布鞋,小腿上扎着白色腿带,看见何家老 二 走来,这道人深邃的目光,盯着何老 二的脸上,直看得何家老 二心里没了底气。 “先生要来找谁?”何家老 二心里慌乱,待走近时,胆虚虚地问了一句。 那人并不急着答话,看了看何老 二,才开口说道,“贫道路经此地,望见此处上方凶气太重,特地过来察看一看。” 何老 二闻言,脸色倏地发白,汗就从额上流了下来,一边拿袖头擦汗,一边嘴唇哆 嗦着说道,“这是小民的蔽居,先生有何见教?” 甄永信又盯着何老 二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说道,“贫道需进院中,方能辨得虚实。”说完,便不请自进。 何家老 二跟在那道人身后,先后进了院里。 那道人在院中转了一圈,开口说道,“这院中的凶象,原是冤气所致,不知府上近来,可曾遇上什么不平之事?” 何家老 二心里有鬼,吱吱唔唔,说话不顺溜,半天,才编排出一套有利于自己的说词:“这院里,现在住两家人,上院是我哥家,我住下院。” 何老 二指着厢房说,“前些年,我哥有病,他又拿不出钱来看病,都是我出的钱,给他问医寻药。统共花了八百多块大洋。 “我哥死后,我寻思,嫂 子该把钱还我了,不想两年过去了,嫂 子却只字不提,前些日子,我向嫂 子提出还钱的事,不想她却说我欺负她孤儿寡母的,想赖账不说,还四处打官司告状,说我那八百块钱借条,是乘我哥病危时,设下的圈套,凭空编造出来的,你说我冤枉不冤枉?她眼看打官司赢不了,这不,眼下又成天跑到我哥坟上去喊冤叫屈地咒我,真是叫人添堵。” “噢?是这么回事。”甄永信听罢,思量了一会儿,轻声轻语地劝何老 二道,“只是奸人好斗,恶鬼难缠。你和她毕竟是叔嫂一场,得饶人处且饶人,老这么一味地僵持下去,她光脚不怕你穿鞋的,可是于你不利呀。” “会不利到什么地步?”何老 二盯道人着问道。 来人微阖双眼,略作思索,开口说道,“轻则败家失财,重则伤身弃命呀。” 何老 二听过,两眼像受惊的兔子,忙问道,“先生可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把这劫数给解了?” 那道士沉吟片刻,说道,“其实也不难,”说完,看了看何老 二,见他用心在听,便接着说道,“你只要从这院里搬出去,一切都解了。” “搬出去?那我上哪儿住?”何老 二一脸无辜地问道。 道士笑了笑,说道,“天圆地方,大丈夫四海为家,这三家子村大着哪,哪儿还不能建座房子?”说罢,大笑一声,飘然而去…… 果然,三天后,世义回家说,何家母女今天又来事务所里,告诉他说,要撤诉了,说是他家二叔托人找到她们母女,说不再提八百块大洋的事了,还说要卖房子,价格极便宜,只要二百块大洋。 “让她母女买下来呀。”甄永信紧着说道。 “可她家现在没有积蓄,拿不出钱来。” “明天你雇辆马车,去趟三家子村,给她母女送去八百两银子,就说先借给她们眼下应急,帮她们一把。”甄永信说。 “干嘛给那么多呀?”世义问道。 见儿子有些短见,甄永信笑了,笑过之后,又说道,“给的越多,这门亲事越稳妥。你去,就对她娘儿俩说,她二叔的房子不止二百块大洋,叫她们多给些,最好能给四百块,好歹他们是亲骨肉,臭是一窝,烂是一块,多给些钱,两家也好缓和缓和,免得冤仇越结越深。” “还是爹想的周到。”世义想了想,觉得父亲说的在理,满心喜欢,向母亲讨了大洋。 玻璃花儿眼一听说平白要送人八百块大洋,原本心痛,极不情愿,正待发作,转念大儿子腿脚不便,婚姻是件难事,眼下有个好茬儿,生怕自己一时短见,把孩子的事给耽误了,便忍住了气,掏出了大洋。 甄永信怕妻子短见,坏了儿子的好事,抢先开了口,堵住妻子的嘴,“这丫头,真的不错,我见过,给这些钱,值!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等下聘仪时,咱少下些,就补上了。” 玻璃花儿眼让丈夫的话给弄糊涂了,翻动几下眼珠子,猜不破迷底,想开口问明白,甄永信又开口对她说,“这阵子得空儿,你把孩子结婚时要用的东西置办置办,免得事到临头,心急抓不起热豆腐。世义也不小了,这事不能拖,夜长梦多,拖久了,小心生变。” “你们在说什么呐?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张罗婚事啦?”玻璃花儿眼到底憋不住,问了起来。 甄永信看是时候了,就把儿子的亲事跟她说了。 玻璃花儿眼相信丈夫的眼力,听后觉得,除了姑娘的家世稍微低了些,其它方面都还满意,何况儿子也不是个十全十美联的人,也就满心高兴,痛快地拿出钱来,交给世义。 一切都像甄永信预料的那样,何家的悬案就此罢休。 下个星期三,甄永信派来的媒婆到了,两家事先都有了铺垫,婚事当即就订下了。 虽说男方一条腿脚不利索,可说话、办事,斯文痛快,又加上媒婆把甄家官宦世家这一点狠吹了一通,何况事先又欠了甄家一个大人情,何家母女心里多少平衡了些。 婚礼是隆重举办的,甄永信遍请了亲朋好友,聘来了得福楼饭庄的全套人马,又另请来十个帮工,雇来戏班子,足足闹腾了一天。 新妇过了门儿,懂事明理,敬奉公婆,姿色养眼,心灵手巧长眼色,一切都叫甄永信知足。 让甄永信不满意的,是妻子玻璃花儿眼。这娘儿们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全没有了大家贵妇相,皮肤粗糙不说,原来眼球上的云翳,显然比从前放大了不少,头发已经花白。 现如今,虽说出于对丈夫的畏惧,不敢轻易冲丈夫发火,可火 爆的脾气却一点没改,心里郁闷时,动不动拿一些家什出气,弄得家里叮当山响。 最要命的是,她现在患上了中年妇女的唠叨症,新妇进门前还好,家里多是男人,又没人愿搭理她,她的唠叨症还不明显,顶多发病时,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自打新妇进了门,她的唠叨症就彻底发作了,又加上新妇乖巧,从不忤犯她,这就让她滋生了遇上知音的错觉,每天缠着大儿媳妇,把一些家里从前发生的丑事,唠叨个没完。 “唉,男人可真是个怪物。”通常,唠叨是这样开始的,“你得把他们当牲口养着,累大了不中,会把他们累垮了;宠惯着,也不中,他会不停地给你惹乱子。从前的甄家,可是个大户人家呢,一千多亩好地呢,你奶婆婆是个庄户人家的丫头,嫁到甄家,当了个受气的媳妇,管不住你爷爷公,你爷爷公可就得了把,胡作起来,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还抽大烟。 “几年功夫,就把家给败坏光了,一千多亩好地,几年功夫,全都卖了,家里只剩下一座空房子。我刚过门儿的时候,他们家已是穷得鸡 巴打着炕沿响,屌短精光,你公公那会儿,是个十足的秧子,荒料一个,白喝了多年的墨水,虽说肚子里装了几个字儿,可住家过日子,一窍不通,只会从家里拿几件破烂儿,出去当点钱。 “后来呢,家里破烂也没有了,最后只好把这房子给卖了。那年,他到老毛子修铁路的工地上当劳工,本想能挣几个子儿,回家养家糊口,谁成想,刚抬了一块石头,就把腰给压断了,你说丢人不丢人?多亏了我呀,到二十里堡,给他弄来偏方,把他的腰病给治好了。 “打那以后,他就不能干重活儿。后来,跟城里的徐半仙学习摇卦批八字儿算命,结果呢,钱还没赚来,两颗门牙就给人打掉了,还摊上了人命官司,不得不逃命到外地,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好歹那会儿他长了本事,赚了些钱。 “过了几年,老毛子让小鼻子赶跑了,他才敢回家来,把先前卖出去的房子又赎回来了,把早先他爹败光了的那些地,也赎回来了。按说呢,也该过消停日子了,谁料想,他就长出了毛病,又像他爹一样,不着调,背着我,在外面养了偏房,还弄出了一个杂种。”这样说时,玻璃花儿眼还用那只好眼向儿媳妇暗示,这野种,就是正在里屋炕前背书的世仁。 “我把他捉回家来,把那婊 子打跑了,成天把他拴在脚脖子上,本想管教管教他,不承想,管严了,就把他逼成了一只公羊。多亏响水观的道士,法术高明,才把他又变回人形来。这下可了不得了,以后但凡说他几句,他说话的声音就像羊叫,吓死人了……” 这种不顾体面的唠叨,如果不受干扰,往往能持续几个小时。所以只几天功夫,新妇就把甄家的过去,摸了个底儿透。 甄永信在旁边听了,恨得牙根儿发痒,只是碍于新妇的面,又拿玻璃花儿眼无可奈何。 想当初,新妇刚过门,一日三餐,沏茶倒水侍候着,嘴上一声一声“爹、爹”地叫着,甄家的一家之主,何等受用?哪承想,只几天功夫,好心情全让玻璃花儿眼那张破嘴给毁了。 在那张破嘴里,他,甄家的主人,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贵公子,包学之士,连地方官员们都另眼相看的权谋大师,简直成了一个地疲、无赖、流 氓、下流的烂 货,在儿媳妇面前都抬不起头,成天像做贼似的,自觉矮人三分。 而新妇呢,经过一连多天的洗 脑灌输,也不像初来时那么诚惶诚恐地敬畏公爹了,虽说一日三餐、倒水沏茶也还殷勤,可是殷勤中露出的轻蔑,却是显而易见的。 对这些,玻璃花儿眼却并不知足,仍旧缠着儿媳妇,一有空儿,就把家里从前的丑事抖漏给新妇。 妻子终究不是牲畜。要是牲畜,看不顺眼,可以牵到集市上捣腾一下,可是对妻子却不能这样。眼下却又没有太好的办法,让玻璃花眼自己闭上那张臭嘴。甄永信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满腹韬略,并不是所向披靡,在妻子那张破嘴面前,就显得那么苍白,猝然哑火。 第20章 甄世义如愿娶娇妻(3) 老天长眼,正当甄永信一筹莫展,玻璃花儿眼突然遭到了报应,不是嘴,而是下面相对应的地方。 玻璃花儿眼忽然染上了泻病,一天十几次地往厕所跑,往往刚刚从茅厕出来,旋身又返回茅厕,腹中像有一支摇船的小桨,在不住地搅水,哗啦哗啦地直响,随时都想开闸放水。 病情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起初,玻璃花儿 眼 疑心自己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是仔细想想,觉着不对,全家人都吃相同的食物,自己并没多吃别的东西,可全家人除了自己,别人都消化良好,代谢自然,偏偏只有她,天天不停地往茅厕跑。显然,儿媳妇做的饭菜是干净的。 正当玻璃花儿眼忧心忡忡,苦寻病因时,泻病却突然不治自愈了,身体恢复到健康状态。玻璃花儿眼就相信,准是自己夜间不小心,着了凉,才拉了几天肚子。 既然病因找到了,身体也完全康复,玻璃花儿眼心里挺高兴,又开始缠着儿媳妇,痛说丑陋家史。 不想刚说了几次,意外又发生了。上午刚和儿媳妇唠叨了半个上午,午饭后,她又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泻病又不期而至了。 一连折腾了几天,正当她打算寻医求药时,泻病倏地又不治自愈了。 于是玻璃花儿眼心情又轻松起来,又要向儿媳妇唠叨。 可是刚唠叨了半天,旧病又复发了。 病情发作得有些诡异,引起玻璃花儿眼的怀疑。她最开始怀疑新妇,疑心这个貌似恭顺的年轻人,讨厌她的絮叨,在她的饭菜里做了手脚。 一连几天,玻璃花儿眼不动声色地暗中监视,每到开饭前,都躲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彬彬有理地观察新妇的一举一动。 可情况并不见好转,一旦病愈,要和新妇饶舌了,病情马上又会复发。 多次的折腾,玻璃花儿眼发现了一个疑点,那便是每次发病的那顿饭前,成天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的野杂种世仁,就会突然殷勤起来,跑到厨房,帮嫂 子 给她端饭。 一想到这一点,玻璃花儿眼立即把监视的对象换成了世仁。终于有一天,世仁在给继母端饭时,一个诡异的举动,让玻璃花儿眼大吃一惊,几乎来不及多想,大呼一声,“你在干什么!?” 世仁猛的一惊,身子一哆 嗦,饭碗掉落地上,摔成碎片,手里滑落下一个刚刚倒空的纸包。 “你想要我的命呀?小杂种!”玻璃花儿眼嚎叫一声,跳下炕去,来不及穿鞋,直扑世仁而去。 世仁两脚抹油,在玻璃花儿眼的手伸过来之前,一个轻猿飞跃,跳出屋外。 玻璃花儿眼跟着追到了屋外,世仁这会儿早已蹿到了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甄永信被眼前的一切惊得两眼发直,甚至当玻璃花儿眼冲着他一叠声地“杂种、杂种”骂的时候,他都没意识到,妻子这是在骂他。他顾不上安慰暴怒的妻子,下炕穿上鞋,出去寻找世仁了。 世仁在城里没有朋友,甄永信就到平日氓流们出入的地方去找。在确信已找遍了城里各个角落后,傍晚,甄永信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 玻璃花儿眼原打算再骂几句狠话,出出心里的恶气,只是看见丈夫铁青着脸,一头倒在炕上,她才不再敢吱声,把流到嘴边的狠话咽回肚里。 甄永信躺在炕上,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心里惦记着世仁,设想出种种世仁可能落脚的地方,幻想着世仁无依无靠时,会转回来找他。那些天,只要街门一响,甄永信都会觉着是世仁回来了,赶快爬起来,向门外望去,发现不是,才重新躺下。 玻璃花儿眼这会儿心满意足。理由充分地赶走了小杂种,除去了眼中钉,心情挺好,关键是腹泻的毛病也没再复发,连唠叨病也见强了不少,每日里和儿媳妇忙碌着家务时,话虽也还是挺多,但家里从前的丑事,现在却极少提到,多半是唠一些居家过日子的正事。 看见丈夫整天躺在炕上唉声叹气,玻璃花儿眼也没当回事儿,甚至觉着这样也挺好,免得他闲着无事,到外面瞎逛,让她成天守活 寡似的,牵肠挂肚,叫她担忧。 家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九月底,那天傍晚,新妇做晚饭时,听见有人在敲街门,便放下手里的活儿,到街门那儿去开门。 街门开时,看见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年轻的三十多岁,年老的苍老力衰,牙齿完全脱落,满脸褶皱,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多岁。 那年轻人见新妇来开门,先是一愣,跟着问道,“甄家人不住这儿啦?” 新妇闻后,有些不悦,回话说,“咋不住这儿呢?这就是甄家。” “那我哥呢?”年轻的男人听了,高兴地问道。 新妇听年轻人这样说话,恍然明白,此人必是公爹的故人,只是不知道她是甄家娶来的新妇,便放下心来,问来人道,“你是找我公公的吧?” 新妇恍惚记得,婆婆曾经提到过,公爹当年闯荡江湖时,曾结识过一位姓贾的江湖知己,早年公爹被婆婆逼成公羊时,正是姓贾的朋友帮忙,找响水观的道士,才把公爹变回真身,便疑心眼前这人,就是公爹姓贾的朋友,只是这会儿心里没底儿,就试探着问道,“先生是……” “俺姓贾,甄永信是俺哥。”来人说道。 新妇听罢,猜测得到了证实,便放心地笑了笑,说道,“他是俺公公,贾叔请进吧。”边说边闪开身,让客人进来,掩上门,转身走到前面,领着二人上了正堂,进到里屋禀报公爹,“爹,有个姓贾的朋友来找你。” 甄永信听过,一骨碌从炕上爬起,眼见贾南镇笑殷殷地走了进来,觉得像在梦中。再看贾南镇身后,跟来一个老人,已是预感不妙,忙下炕迎上去,冲着老人说道,“老叔怎么得空儿?和慕仙一道出来了。” 老人见问,完全没有了到人家坐客的那份客气,冲着儿子翻了下白眼,蠕动着皱巴巴干瘪的嘴唇,牙齿已经完全脱落,像老太太似的,埋怨儿子道,“他哥,养子不肖,让俺老年丧家呀。” 这句话,验证了甄永信的预感,心里一怔,刚要问清原委,见一屋子的人,特别是玻璃花儿眼和新妇还在身边,这会儿都支起耳朵在听,就岔开话茬,说了些客套话,吩咐玻璃花儿眼赶紧去办置一桌好菜。心里却暗自猜测贾氏父子的遭遇。 想想几年前到山东贾家时,贾南镇父亲还不满六十,才几年功夫,就变成眼前这副模样了,要不是有大的磨难,人哪能衰老得这般快?而好友贾南镇呢,现在脸上也沧桑了许多。三十刚出头,头上已见丝丝白发,幸好一身缎子马褂衬着,才略显得体面些。看上去还不显得太苍老。 因为和贾南镇极熟,玻璃花儿眼也不介意,一边隔着房门和贾南镇唠着家常,一边领着儿媳妇办置着酒菜。 多亏新妇手巧,一桌饭菜,一会儿功夫就办置妥当。 贾南镇对这里熟门熟户,又长期和甄永信一道走江湖,坐在炕桌边,也不生分,吃酒吃菜,谈笑诙谐,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嫂 子长、嫂 子短的叫着,把玻璃花儿眼哄得咯咯直笑。 倒是贾父有碍观瞻,皱巴巴的小嘴,吃饭不利索,吃一口饭,嘴里像嚼着橡皮糖,半天咽不下去,饭碴簌簌地往下落,汤水顺着嘴角,滑过下巴,直流到脖子上。最要命的是那两绺鼻涕,像冬天里悬在屋檐上的冰溜一样,挂在两个鼻孔里,一直垂在 下嘴唇上,张嘴吃东西时,就会一丝一丝地拉扯着。 新妇显然让贾父弄得大倒胃口,从此不再和家人一起吃饭,每顿饭只单独盛一小碟菜,搬过烧火时坐的小板凳,坐在灶台角上吃饭。甚至连自己用的碗筷,也做上了记号,单独洗涮,单独摆放。 玻璃花儿眼是第二个关注到贾父吃相的,也仿照儿媳妇的样儿,和儿媳妇一道,以后每天都和儿媳妇一道,围在灶台上吃饭。 贾南镇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却不忍心去劝说父亲,便隐隐感到,这里并不是他想像中旅途的终点,只是一个中转站而已。一想到这点,万般酸楚,涌上心头,吃过几杯酒,就有些不胜酒力,甄永信再劝酒时,他就倒扣过酒杯,坚持推辞不喝了。 “这是怎么啦?”甄永信有些纳闷,“几日不见,兄弟怎么变得忸怩起来?” “哥,真的不能再喝了。”贾南镇推辞说,“兄弟真的醉了。” 听贾南镇说得不像客套话,甄永信揣度他是遇上了不小的难心事,便不再坚持,自己也停了杯,端起饭来,一桌人开始胡乱吃饭。 客人被按排在东厢房的一间闲屋里,玻璃花儿眼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旧被褥,甄永信帮着把炕烧热,看看天色不早,就让贾父先睡下。 贾父颠簸了一天,倦乏难耐,躺下便睡着了。 甄永信见机,扯了下贾南镇的衣角。贾南镇会意,二人就出了屋,来到外屋,点上油灯,在一条板凳上坐下。甄永信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贾南镇,“出了什么事?你把老爷子都给带出来了?” “一言难尽啊!哥。”贾南镇话刚出口,眼泪就流了下来,“自从济南一别,回到家里,才知家母已经过世。弟媳妇那婆娘恨俺长年外出不归,生了个儿子后,就在家里做起大来,把老爷子从堂屋赶到门房里去住,饭食也不盯时,饥一顿饱一顿的,把老爷子折腾得没了人样,俺回家说了她两句,那婆娘竟敢和俺平打平上地吵骂,又回娘家找来小舅子们管教起俺来,俺心窝火儿,觉得难和她一道过下去了,就动了离家的念头。早先刚回家时,幸亏俺藏了个心眼儿,把随身带回的黄货藏了起来,打算留着去找春江月……” “怎么?你又回杭州了?”甄永信问道。 贾南镇点了点头。 “那太守没为难你?”甄永信又问,接着嗔斥道,“你真是色胆包天。” “太守不在了。”贾南镇说道,“民国后,他做了几天杭州市长,被部属举报,给割了职,不到半年就死了。” “你找到春江月了?” “找到了,太守死后,分家析产,太守夫人帮着撑面,春江月分得三间屋子。我找到她,帮着把三间房子给卖了,在太合街又买了一幢大宅院,花了五百两黄金,本想回家给俺爹接来享福,不承想,等俺领着俺爹回到杭州,发现那婊 子,已经把大宅院给卖了,卷款逃走,不知去向了。” “你剩下的黄货呢?”甄永信又问。 “咳,都交给那婊 子保管了,全被她卷走了。”贾南镇恨恨骂道,“我和俺爹没脸回家,就想到了哥哥,直截扑哥哥来了。” 甄永信听过,惊恨交加,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自言自语道,“也好,倒也干净,免得以后再老惦着春江月了。”沉吟了一会儿,又问贾南镇,“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贾南镇抹了把眼泪,唏嘘着说,“有老爷子在,不敢自决,小 弟眼下实在一筹莫展,才投奔哥哥来的。” “金宁府是不能久呆的,”甄永信思忖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早先做了阎家娶亲的那局,那放白鸽的男子,刑期将满,他不会善罢甘休,万一撞到他手上,脱不了干系的。” “那也得哥哥给指条生路呀。”贾南镇近乎哀求道。 想了一会儿,甄永信说,“咱们一块儿走吧。” “哥也走?”贾南镇问道。 甄永信点点头。 “这是为何?”贾南镇问道,“该不是受小 弟的拖累吧?要是这样,小 弟明天就领老爷子上路,免得连累哥哥。”甄永信见贾南镇说出这话,赶紧摇头。 贾南镇越发糊涂起来,紧着问道,“那就怪了,哥如今是家道殷实,功成名就,事事遂意,举家和睦,干嘛不在家里享清福,却甘愿陪小 弟颠沛流离?” 贾南镇的话,触痛了甄永信的伤处,听过之后,眼圈就红了,沉吟了一会儿,稳了稳心绪,才长吁了一声,感叹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从外观上看,兄弟刚才说的话不假,可只有哥哥自个儿知道自个儿心里的黄连水有多苦。”话一出口,眼泪到底抑制不住,流了出来。 第20章 甄世义如愿娶娇妻(4) 贾南镇见状,吃了一惊,“莫非哥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不顺心?”甄永信反问道,“哪里是不顺心?简直是碎心!”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哥这般心烦?”贾南镇追着问道。 “什么事?天底下还会有什么事,能比父子离散、生死难料,更叫人糟心?” “哥这话,又叫小 弟糊涂了,傍晚在家里,我看见世义、世德都围在跟前,一个不少,哥怎么倒说起父子离散的话呢?” 甄永信知道贾南镇不明就里,事情却又难以启齿,便闷不作声,坐在那里抹眼泪。 “莫非哥哥还另有儿子?”贾南镇试探着问道。 看来事情无法再瞒下去,甄永信索性把早年宁氏走后,以及世仁来家里后的一些事儿,告诉了贾南镇。 “这么说,世仁现在沦落江湖了?”贾南镇听完甄永信的述说,问道。 甄永信点了点头。 “哥咋不把他找回来?” “江湖之大,哪里去找他?” “孩子的舅舅,不是在哈尔滨吗?”贾南镇问。 “凭世仁的性格,是绝不会找他舅的,这孩子机灵、任性,胆大侠义,比世义世德强出许多。现在无依不靠,一个人独走江湖,维持生计,倒也不难,叫我放心不下的是,他年幼浮躁,一旦虑事不周,惹上大事,怕有不测呀。”甄永信叹气道。 “那哥哥也得想想办法呀,老这么闷在家里,整日担惊上火的,何时才是个尽头?” “谁说不是?”甄永信叹息道,“从世仁走后,我几次动了出去寻找的心思,可是临走时,他没留下一丝落脚地界的言语,真是叫人懊恼。” “哥哥一提,我到想起来了,”贾南镇灵机一动,眼里泛出光来,“哥哥还记得,在苏州时结识的小桃园三兄弟吗?” “当然记得,兄弟怎么一时想起他们来了?” “你想啊,那小桃园兄弟三人,原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沧落江湖,才结义成兄弟,同闯江湖。如今世仁也无依无靠地游走江湖,会不会也和小桃园他们一样,和城里的一些流浪孩子们结义成兄弟呢?如果哥哥能到各城市去走走,找一些像小桃园一样的孩子打听打听,说不准就能打探出世仁的消息呢。” 听贾南镇这样说,甄永信心里透了亮,“兄弟说得有道理,我看这办法行。”想了想,又说,“你爷儿俩这阵子奔波,也累了,先在我这儿歇息几日,待休息得差不多了,咱们再一块儿上路,一边寻机赚点钱,一边打听世仁的消息,保不准,就能找到。” 贾南镇听甄永信这样说,心里也轻松下来,不再为难,甚至有几分得意地卖俏道,“你瞧,我说么,有难处找哥哥,天塌下来都不怕。跟哥哥在一块儿,心里就是踏实。” “只要你别再惦记着春江月就行了。”甄永信趁机敲打他。 “那婊 子,再撞到我手里,撕了她都不解恨。” “怎么,你也说她婊 子啦?”甄永信讥讽道,“想当初,在杭州,你被她家鸨子赶出院子,我说她一句婊 子,你还跟我急眼呢,愣说她是好姑娘。” 贾南镇红了脸,低声央求道,“哥小声点,净揭小 弟的疮疤,让俺家老爷子听见,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兄弟二人又唠了些分手后的奇事,各自回屋睡下。 过了几天,玻璃花儿眼的忍耐到了极限,做饭时,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比素常就大了起来。 担心再待下去,会闹出不快,甄永信觉着动身的时候到了。 一天早上,吃过早饭,甄永信喊过世义世德,嘱咐儿子们一些他不在家时,两人要顶起门户之类的话。 甄永信一通嘱咐的话还没说完,玻璃花儿眼就蹿了过来,“你又要走?” 丈夫冷眼盯了她一会儿,未置可否,只是轻声说了句,“拿一百块大洋给我。” “舒坦的太平日子不过,你又要出去插狗牙,跟了你这辈子,老娘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成天过着守活 寡的日子,过几天不往外跑,你心里就不熨帖,一个大老爷们儿,都快成了跑倌儿。有本事空口白牙地跑去,还往老娘要什么钱?反正我也不会生钱,没有!”玻璃花儿眼说完,摔门而去。 世德不会看火候,一听父亲又要外出,就动了心,嚷着要跟着去。被父亲一口回绝了。“你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好歹在家找个安稳的工作,年轻轻的不务正业,这一辈子如何能安家立业?看你哥现在的职业,多好?……” 话刚说了一半,玻璃花儿眼又旋回身来,瞪眼巴皮地冲着丈夫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当爹的都这个德性,儿子能好到哪去?老甄家人祖辈就有这个根儿,天生败家的货。” 担心玻璃花儿眼骂出更难听的,让外人见笑,甄永信给世义使了个眼色,爷俩儿就出了屋子,往外走,到了大门口,甄永信低声对世义说,“你到盛世飞家去一趟,给爹借一百块大洋,就说我急等着用,家里一时钱不凑手,我走后,你的律师事务所里赚了钱,再还给他。” 世义也不愿爹外出,知道这会儿,爹心情不爽,不便拧着爹的性子,只是问道,“爹非走不可吗?” 甄永信见大儿子问他,肯定地点点头,说道,“你小 弟世仁生死不明,我在家里如何呆得住?你妈那张破嘴,见天搞得我心情不好,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你贾叔和我半辈子交情,如今他落了难,投奔我来,你妈又容不下他们,就这么打发他父子离开,岂不让江湖上人笑话。好歹我送他们一程,也不枉兄弟一场。” “爹要是执意要走,也要早去早回,省得我们在家挂念。”世义叮嘱了父亲几句,又说道,“正好昨天事务所里有一笔进项,我还没来得及入帐呢,爹拿去用就是了,好歹咱也是大户人家,为了一百块大洋,去向人家借钱,平白叫人笑话。” 甄永信心里一动,看了世义一眼,倏地感到,眼前的长子,真的长大了,翅膀硬了,处事说话,也周到成熟起来,明明他自己从帐上截留了私房钱,却能神色淡定地编排得这般圆滑。 当爹的这会儿,心里不但不生气,反到觉着得意,舒了口气,嘱咐道,“这样也好。你已成家立业了,我不在家,家中事你要顶起来。世德眼瞅就要毕业了,至今还不定性,行事毛草,平时你要多督管着,等他毕了业,你看要是方便,就帮他谋个事做,好歹你们兄弟二人在家,我也放心了。” 说完,让世义回屋取来大洋,又到贾氏父子屋里去了。 看看一切收拾停当,三人带上行李,出了门,租了辆马车,往火车站去了。 火车行了一 夜,第二天早晨到了奉天。三人下车,在火车站前南二马路,找了间客栈住下。 这南二马路,早先是一片空地。火车站建成后,这里才兴建起楼房,成了奉天城一大繁华地段。 奉天站是东北最大的铁路枢纽,四方客商交汇于此,是商品集散地。各色人物流动,鱼目混珠难辨。 三人安顿好行装,留下贾南镇父亲在屋里看守,嘱咐些切勿和陌生人搭腔之类的话,甄永信就带上贾南镇到了街上。 在街上遇到几伙氓流,甄永信上前打听,问他们认不认得一个叫甄世仁的男孩儿。听了甄永信述说,几伙氓流们都摇头。 一连数天,甄永信二人把相同的话,向不同的氓流们述说过无数遍,在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后,甄永信就失望起来,心里加重了对世仁的担忧。 光阴飞度,转眼半个月过去,三个人吃喝住行,都在甄永信身上,眼看包里的大洋一天少似一天,却没做成一桩像样的生意,甄永信心里开始焦虑起来。 一天吃过晚饭,贾南镇又像往常一样,到甄永信屋里闲聊,甄永信见机,把自己的打算讲了出来,“从明儿个起,咱俩一人置办一身道袍,再扯两块青布,画上八卦图,到街上支摊儿算命,这样,一来能混几个口食钱儿,二来兴许能见到世仁。” “哥怎么想去坐街了?”贾南镇疑惑不解地说道,“凭哥的本事,什么大买卖做不成?却要去搬弄口舌,挣那下三烂的小钱儿?” “世仁生死未明,哥哪有心思去设局?”甄永信叹息道,“一旦做局,必得全身心投入,做成之后,又要匆匆撤离,不敢在街面招摇,这样一来,哪里还有空闲去找世仁?” 停了停,又说道,“我寻思了,倒不如坐街看相算命,寻些热闹地界,杂人出没流动,既可赚些零钱贴补开销,兴许又能寻到世仁的踪迹,也未可知。” 贾南镇听罢,觉得有理,便不再多嘴,随口问道,“照哥哥看来,咱俩到哪儿坐街好些?” “这阵子,我观察,奉天城有两大乱人出没的地界,一是火车站,一是北市场。”甄永信说,“火车站广场边儿上,卦摊儿太多,生意不好做,我去;北市场那边人多,同行也少,你去那里,做起来方便。” “那我听哥的就是了,明天就去。”贾南镇说道。 …… 甄永信一大早来到火车站广场东边的空地上,选了块空闲处,支起马扎儿,铺下新做成的八卦图,坐在那里等着上客。 广场上行人匆匆,到卦摊上逗留的人却不多。直到日上三竿,还没接着一单生意,甄永信心里不免开始失落,合计着那些眼瞎眼明的江湖客,平日坐在这里,批八字儿算命,要想糊口,也非易事。 一个想法没寻思明白,就听远处“笃笃笃”棍子敲地的声音传来,一个瞎子手握引路棍,敲打着地面,肩挎褡裢和马扎儿,熟门熟路地高跨着步子,直奔这里过来。 眼见棍子就要敲到自己,甄永信眼疾手快,站起来闪身躲开。果然,那棍子敲到他放在地上的马扎。 “谁的?”那瞎子面对甄永信,却视而不见,转头向两旁询问,仿佛对身前的人极度藐视。 “我的。”甄永信回应道,“抱歉了,老哥,挡着你的路了。” “不是挡着,是占了我的法坛。”那瞎子咄咄逼人,边说,边拿引路棍在身前划了个半圆,声扬道,“这是老夫的法坛,老夫在此设坛多年了。”说罢,又拿棍子向旁边指了指,说道,“旁边是李仙兄的法坛,再那边是刘仙兄的,王仙兄的,都几年了。你是新来的?” 听瞎子霸道地声明,甄永信大觉扫兴,木木地站着,眼看瞎子拿棍子,将自己的马扎儿拨到一边儿,放下自己的马扎儿,转身坐下,麻利地从褡裢里掏出八卦图,铺到身前的地上,一切收拾停当,把引路棍抱在怀里,装模作样地向广场上张望。 一会儿功夫,又见几个瞎子手持棍子,敲打着地面,向这边走来,相互挨着并排坐下。瞎子们似乎都有一双明眼人看不见的眼睛,互相之间彼此熟悉,不需要观察,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每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随心所欲地相互交流,谈笑风生,却不会让旁人产生一丝的误会。 甄永信知道,这些瞎子个个口齿伶俐,言语尖刻,不敢招惹,更何况自己新来乍到,还没拜过地头儿,便识相地收起八封图,提起马扎,在离瞎子们有一段距离的一块空地,重新支起马扎儿,摆出八卦图,等着有人问津。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从广场南边过来一个老人。这老人看去有七十上下,面色青灰,一身青缎马褂,手提一只皮箱,双脚擦地,走到甄永信跟前。甄永信看那皮箱,虽已陈旧,却是犀牛皮的,足见有了年头。再看箱上的装饰,早先的银饰,现在已换成了铜件,便断定这箱子的主人,如今已是落魄之人。 甄永信端详一下那老人,见他神色暗淡,拱肩塌背,衣服污迹斑斑,可见此人眼下已穷困潦倒。心里有了底,便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轻蔑地向老人颔了下头,开口问道,“老先生想看什么?” 那老人在甄永信面前停下,端详他一眼,没有回应,反倒问了一句,“老兄几时来的?” “晚生刚过卯时就来了。”甄永信说道。 老人听过,脸上掠过一丝轻笑,调侃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停了一下,又问道,“老兄是‘班目’?还是‘叩经’?还是‘问丙’?还是通做?” 甄永信见问,心里吃了一惊,预感到今天遇上了行里的高人。 早先在家乡拜徐半仙学艺时,曾听徐半仙说过,打卦算命批八字,高人出在江南,那里的“江相派”,传教有序,等级严明,术业专攻,有系统的理论体系,不像北方的算命先生,大多是闭门造车,翻了几本相术书籍,便自称悟经得道,开始在街头摇铃卖艺,欺世盗名。 当时他曾向徐半仙请教“江相派”的行中技巧,徐半仙说,他也不曾学过。眼下听这老人说出这等行中隐语,虽听不十分懂,却能断定,老人刚才说的,都是极专业的行话。甄永信立时紧张起来,不知如何应付,半张着嘴巴,没吱声。幸亏自己也在江湖上闯荡过,久历沧桑,便不慌乱,临时找了个由头,把话头岔开。 听这老人说的南方话里,带着明显的江浙口音,甄永信强作镇定,望着老人,故作懵懂地说道,“老先生,我听不懂你的话。” 老人青色的脸上,又泛出一丝轻笑,“是啦,是啦,阿拉是外码头来的,是上海人。”说罢,挪了几步,和甄永信隔了两步远,放下皮箱,取出里边一个精巧的小蒲团,放到地上摆好,屈身盘坐在上面,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张八卦图,摆在身前,一切做得中规中矩。 第21章 江湖客意外得真传(1) 辰时将过,站前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卦摊前渐渐上了人。身旁有老先生在,甄永信若芒刺背,初一接待客人,未免有些拘泥,直当给第三个问事的人批八字儿时,才放开手脚,松弛有度地把握分寸,将一枚枚铜板 赚 到手里。 甄永信偶尔偷眼瞟看身旁的老先生,但见他微擎左手,时而双目闭阖,拇指在另外四个手指上快速掐动,嘴里振振有词儿;时而双目半睁,冷丁问一两句;时而张大双眼,盯着问卦的人追问几句,最后收起左手,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给来人指点迷津,直到问津的人把钱递过去,老先生青灰色的脸上才复归沉静,神情冷肃地等待下一个人的到来。 果真老到娴熟,甄永信心里暗暗叹服。 约摸看过四五个人后,老先生突然犯起困来,连打了几个呵欠,仍不解困,青灰色的脸上,露出痛苦难耐的表情,时而又伸开双臂,打了几个呵欠,眼泪就流了下来。 甄永信豁然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几天,也是这副德行。那会儿,父亲花光了身上的银子,让二仙堂的老 鸨子轰了出来,灰溜溜地躲回家里,躺在炕上,饱受毒瘾的折磨。甄永信断定,这老先生也有这么一口瘾,心里泛出一丝同情。 果然,又打了两个呵欠之后,老先生打熬不过,起身把八卦图和蒲团胡乱装进犀牛皮箱,急匆匆离开了站前广场。 午时已过,老先生重新拎着皮箱回来时,日已偏西。这会儿,他的手有些发抖,得得瑟瑟地打开皮箱,取出蒲团坐下,两眼显得朦胧迷茫,脸色却变得红润,呼吸时吐出的酒气,不时飘到甄永信鼻孔里。 借着酒劲儿,再给人解卦时,老人的声调明显提高了许多,抑扬顿挫,拉着长音,南方口音也重了起来。 你还别说,这种酒气十足的南腔北调,却帮他招来了一大群客人,老先生不紧不慢,头头是道地挨个掐算,一枚枚铜板,不住地收进箱里。两旁的同行,都看了个眼热,心里开始忌妒这两腮已经塌陷、被鸦片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老南蛮子。 又过了几日,一天下午,老先生吃过午饭回来时,浑身抖动得比以往厉害了许多,走路时两脚无根,东摇西晃的。放下皮箱,却无意去打开,而是就势躺到地上,头枕皮箱歇了下来,从他嘴里传来的酒气,也比往常浓烈了些,熏得甄永信有些恶心。 傍晚,站前广场上的行人稀少下来,一排眼明眼瞎的神算们,纷纷收了卦摊儿。 甄永信也装好八卦图。 正打算离开时,见身旁的老先生这会儿头枕皮箱,发出鼾声。物伤其类,甄永信心里不免滋生一丝同情,上前推了推老酒鬼,轻声问道,“老先生,天儿不早啦,该回家了。” 老酒鬼停了鼾声,眨巴一下干涩的眼睛,瞟了甄永信一眼,又向天空望了望,咕噜一声,“天亮了吗?” “不是亮了,”甄永信听过,忍禁不住,笑了笑,说道,“快黑天啦,该回家了。” “回家?”老酒鬼像是自言自语地问着,眼里有些湿润,“家在哪儿?阿拉从年轻时起,就不知道家在哪里啦。”说完,一只胳膊强撑起身子,另一只手伸向裤裆,摸了一把,问道,“这么说,刚才下雨啦?” “没有下雨呀,今天是大晴天。”甄永信说着,往老酒鬼裤 裆看去,那里已是湿漉漉地一片,知道他醉酒时,把裤子给尿湿了,跟着,就闻到一股臊臭气味。 老酒鬼并不介意自己的窘态,喃喃自语道,“老弟,咱算不过那些奸商啊。你瞧,往常他往酒里掺水,我喝两大碗,正好;今儿个,他忘记掺水了,我还喝两大碗,就醉了。”说罢,自己先呵呵地傻笑起来。 老酒鬼笑过之后,试着起身,却觉得有些吃力,望了望甄永信,问道,“老朽还有些醉了,老弟可愿扶老朽回旅馆?” “一道走吧。”甄永信边说,边伸手扶老酒鬼起身。 老酒鬼身子极虚弱,胳膊的皮下,仿佛裹着的不是肉,而是水,抓住他胳膊,透过皮肉,甄永信似乎感到,已经握住了老人的骨头。 在站前广场南边,过了马路,向东拐,有家不起眼的小旅店,是这老江湖的住处。 旅店里过道极窄,不容二人并行,必须侧身才能走过。到了房间,甄永信怕老人的下 身把床铺弄湿,便帮着把他的裤子脱下。老人就光着身子,爬上床去,扯过被子披在身上。 甄永信手上已经沾了尿水,正要洗手,索性把老人尿湿的衣裤,一块儿装进盆里,打来清水,浣洗起来。 在家从未洗过衣服,冷丁干起这活儿,也不带劲儿,只是胡乱把尿碱洗去罢了,拧干后搭在床头。 这会儿,老人差不多醒了酒,看着平日坐街的同人,这会儿在照料自己,心里好生感激。见甄永信把脏水倒掉,就喊他过来,座在床边休息,二人就此成了知己,话也多了起来。 “老弟贵庚几何?”老江湖开口问道。 “虚岁五十一。”甄永信答道。 “壬酉年生人。”老人听过,自言自语道,接着又问,“我听老弟平日里言语斯文,该是求得过功名之人吧?” 甄永信惊叹老人功底老辣,心里暗自佩服,便不敢拿假话蒙他,老实答道,“老先生眼明,晚生光绪十八年,侥幸中过童子试秀才,本想再有进步,不料倭人入侵,割去辽南,晚生功名梦碎,迫于生计,游走于江湖之上。” “造化弄人,生生毁了一世英才。”老人慨叹一声,像似自言自语,甄永信却分明听得清晰,老人这是在褒奖他,心中大感快慰,谈兴高涨起来,把近日心里的迷惑亮了出来。 “晚生听老前辈的口音,好像是江浙一带。想那东南是繁华地界,前辈何不在那边发财,却到这里来锱铢赢余?” 见甄永信这样问,老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说来惭愧啊,”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想当初,老朽也是出身豪门,家父在上 海,开有三家当铺,老朽是家中独子,少不得父母溺爱,一小娇生惯养,身上的毛病就多了起来,起初是逃学,接下来是逛 窑 子,接下来是赌博,再接下来是抽大烟,成天和一些酒肉朋友在街上游手好闲,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所有的毛病就沾全了。 “老天狠心,在那一年,让我双亲驾鹤西归,儿子就从父母掌心儿的宝贝,一下子成了孤儿。不通经营,成天和一帮狐朋狗友鬼混,只两年功夫,家父留给我的三家当铺,全都改姓易人。 “见我成了穷光蛋,一帮酒肉朋友也作鸟兽散,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整日里浪迹街头,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勉强弄个温 饱,二十岁那年,遇上了‘大师爸’过江龙,收我为徒,开始随‘大师爸’游走江湖。‘大师爸’见我机灵,有悟性,会做事,把我当成真传弟子,口授《英耀篇》于我,只怪我不争气啊,屡屡触犯行规,盛怒之下,‘大师爸’将我扫地出门,勒令不得在江南做局。我便只得到北方来……” “你坏了什么规矩?”甄永信对“江相派”山规,极感兴趣,不等老先生说完个人的经历,插嘴问道。 “‘江相派’山规太多,约束弟子极严,比方说,不得骗色,不得做‘瓜’‘一哥’……” “什么是做‘瓜’‘一哥’?”甄永信太着急,等不及老人把话讲完,紧着问道。 “就是在做局时,不把本分的老实人置于死地,一旦那样,就会让人识破你,坏了门风,断了自己和同人的财路。”老先生解释道。 甄永信恍然记起,自己当初拜徐半仙学艺时,徐半仙也曾这么叮嘱过,只是不如“江相派”讲得这么职业,结果自己自作聪明,就惹出了人命官司,被迫亡命天涯。看来这“江相派”还真的绝非浪得虚名,必有更专业的秘笈深藏不露。 怕错过眼下的机会,甄永信跟着又问道,“老前辈刚才提到的《英耀篇》,是一部什么书?” 老酒鬼闻言,脸上略显为难,顿了一下,说道,“《英耀篇》不是书,是‘江相派’的真传口诀,通常是‘大师爸’口授给真传弟子的。‘英’是指一个人的家世;‘耀’是指通过巧妙的手段,洞察问卜者的家世,以便因势利导,把银子赚下。一般同门弟子中,只有‘个头’能够‘压一’者,才能获此真传。” “‘个头’、‘一’是什么意思?”甄永信见老酒鬼开始吐露秘籍,生怕失去机会,盯着问道。 “‘个头’就是仪表威严,能让问卜者见而敬服,且天质聪慧,口才极佳者,‘一’指的是一般问卜者。” “老前辈可肯把《英耀篇》说出,让晚生听听?” 老酒鬼轻笑一下,说道,“其实,第一天见到你,刚一搭话,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空子’……” “什么是‘空子’?” “就是没获‘大师爸’真传的江湖客。”老先生解释之后,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道,“只是看了你两天,觉得你功底坚实,‘敲’、‘打’、‘审’、‘千’、‘隆’、‘卖’还都有些模样,不亚于‘江相派’已出师门的真传弟子,便知你悟性极高,绝非等闲之辈。” “老前辈请慢些,学生有些懵懂,刚才您说的‘敲’、‘打’、‘审’、‘千’、‘隆’、‘卖’,指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算家探明问卜者家世和欲求的手段,所谓‘敲’,就是用言语去探明对方,据我观察,这一点,你已做得不错了。 “‘打’,就是在和问卜者交流时,趁其不备,突然问起你想知道的事端,这样既能掏出真货,又能弥补你言谈不慎时出现的破绽。 “‘审’,就是根据问卜者的言语、神态、衣饰等,作出适当的定位判断;‘千’,就是恐吓威胁,逼着问卜者说出真话;‘隆’,就是吹捧恭维,让问卜者心里获得些许快慰,为的是能让他痛快地把钱掏出来。 “‘卖’,就是妄下断语,让问卜者心服。这些都是教条,具体做来,还需灵活机智,相机行事。 “譬如,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人跑来看相算命,他外穿一件七八成新的熟衫裤,入门后迟疑片刻,看看四周无熟人,这才放心走入。看他手尖脚细,皮肤细嫩,面色憔悴,双目无神。 “问他算命还是看相,他先问清酬金后,才答道,‘先给我看看气色吧。’不消说,这青年男人的行藏动作,已经把他自家的身世和遭遇告诉我们了。他衣着称身却已破旧,手尖脚细而愁苦,表明他是个‘二世祖’之流的人物,两三年前还阔绰,只是近年破落了。 “青年人总喜欢三五成群的前来看相算命,可此人的反常,这只有两种可能:或是他心里有难以言喻之隐情;或是眼下穷极无聊,往日酒肉朋友已作鸟兽散,现在落魄街头。你‘敲’他一下,看他若非前者,则要考虑后一种可能了。 “而通常一个富室败落,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生意失常,一是天降横祸,一是自身挥霍无 度,五毒俱全。而‘二世祖’们落破的原因,十之八九,是第三种。只有那些不久前还在花厅妓馆称豪显阔的膏粱竖子,穷死也要留下一两件光棍皮来遮门面,也只有这种人,穷了,就失掉了往日的狐朋狗友,才会独自游荡,怕见从前那帮狐朋狗友。 “从他破落的缘由,又可推出,他可能幼年丧父,有兄弟,也不会太多。因为,如果其父尚在,或有兄长当头,断不容他胡作非为,把那份家业破败光了,只有那些‘二世祖’,在慈母的溺爱下,才会养成挥金如土、好吃懒作的恶习。” 第21章 江湖客意外得真传(2) “虽如此,你却不敢贸然‘落千’,仍要‘敲’个清楚,‘审’个明白。起初,可用‘我看你面色晦暗,怕你在这一两年内,家中会有大丧。令慈大人还在吗?’这类的话,来‘敲’他的父母。 “如果他答道,‘家母去年已逝’,那就‘响卖’一下:‘我看得对吧?你这一两年内,真的丧了母亲。’跟着就‘打蛇随棍上’,‘打’他一下,突然问道,‘令尊大人过世多久了?那年你几岁?’他要是答道,‘在我五岁那年去世的’,那又可‘响卖’一下:‘额角巉岩先丧父,你额角这般巉岩,当然幼年丧父呢。’跟着又‘打’,‘你是长子吧?’如果对方答,‘是’。那么他有几个兄弟,就可以‘审’出来了。 “你想啊,他居长,五岁丧父,难道会有五六个兄弟不成?于是乎,又可以‘卖’一下,‘我怕你命中无兄弟,有,也不过一两个,且不和,对吧?’待这些都探清楚了,就可以落‘千’,先‘千’他的落魄,再‘千’那班朋党如何忘恩负义,又‘千’他亲戚故旧如何冷落嫌弃他。 “这些话,不光对这个败家子合适,对所有家道衰落的人都合适,自然会句句‘千’中这青年人的心病,这就叫作‘无千不响’。 “只是‘千’,只能灵得从前那一段,来问卜的,多是求未来的前程,这就非‘隆’不可。‘隆’,可以起两种作用,一是给问卜者眼前以心灵上的安慰;二是对他将来的命运作出预测与暗示,常会滋生出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影响他的前途。 “所以,‘隆’并不等于一味的盲目赞誉,而是根据他自身的条件,对其前途作出适当的暗示,并加以鼓励。这个‘二世祖’,读书不成,仕途无望;贪生怕死,难以从戎;欲行商贾,怕他连本钱也筹不齐。 “你要是预言他将来可以成为高官巨贾,必是死门绝径,最终落得个你胡言谰语的骂名;若是叫他痛改前非,低下心气,去谋个无需本钱的差事,过起勤俭的生活,兴许他倒能做到,你的预言才能灵验。所以,‘隆’,是最难把握的,需要因人而异,因世而异。 “适逢太平盛世,你要激励资质好的、家境殷实的子弟好好读书,力争仕途,或是营生商贾;如遇乱世,就要激励机智勇敢的后生,投笔从戎,或是‘捞偏门’。” “什么是‘捞偏门’?”甄永信问道。 “就是承办烟馆,走私货之类的营生。这样一来,才能无往而不利。你设坛一方,教成千上万的人去这样行事,难保其中没有发迹的,他们发迹了,将来成了高官巨贾,心里就高兴,就会替你张扬,这就是你眼下的功利,有几个有权有势的人替你捧 场,你也就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至于那些捞不起的人,纵然仍旧落魄,也不敢说你不灵,因为你在替他们相算时,早已埋下好多伏笔,比如说,看他家宅的风水如何?祖上阴德怎样?不一而足,他们没发迹,也只好怪他自家的风水不好,祖上没积阴德。 “而那些听信你的预言,走上武途,抛尸沙场的人,更是没有生口对证,还怕他们损毁你的声誉不成?” “这些就是老前辈刚才提到的《英耀篇》?”见老先生停下,甄永信问道。 “不是,这只是‘敲’、‘打’、‘审’、‘千’、‘隆’、‘卖’,相术运用而已。” “那《英耀篇》上都有些什么?先生可愿教晚辈?”甄永信有些急不可耐,跟着问道。 老酒鬼见甄永信这样追问,觉得有些为难,沉吟下来,停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说道,“‘江相派’门风极严,《英耀篇》只能由‘大师爸’口授给真传弟子,不得外传他人。左右我已屡破山规,不妨再破一次,只是你获取后要谨记,不可再转传他人。” 老酒鬼见甄永信点头应许,顿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时间久了,一些字句我也忘了,记不真切,只能记得个大概。”说完这句,又停了下来,清理了一下思路,阖上双眼,轻缓舒合,抑扬顿挫地诵道,“一入门先观来意,即开言切莫踌蹰。天来问追欲追贵,追来问天为天忧……” 甄永信不懂“天”和“追”是什么意思,知道这必是行中隐语,刚要打断,讨问明白,却又担心会就此打断老先生的思路,惹老先生不快,便忍下话头,生硬记着,打算等老先生背诵完后,再问清楚。 便接着听老先生背诵:“八问七,喜者欲凭子贵,怨者实为七愁;七问八,非八有事,定然子息艰难。士子问前程,生孙为追古。叠叠问此件,定然此件缺;频频问原因,其中定有因。一片真诚,自说慕名求教,此人乃是一哥;笑问请看我贱相如何?此人若非火底,就是畜牲!砂砾丛中辨金石,衣冠队内别鱼龙……” 老酒鬼诵到这里,嘎然止住,眉头紧锁,像似在思索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忘了!忘了!唉,老了,这里忘了四句。” 甄永信心里遗憾,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老酒鬼。又过了一会儿,老酒鬼实在记不起来,只好跳过这四句,接着往下背诵,“僧道纵清高,不忘利欲;庙廊达士,志在山林。初贵者志极高超,久困者志无远大。聪明之子,家业常寒;百拙之夫,财终不匮。眉精眼企,白手兴家之人;碌碌无能,终生工水之辈。破落户穷极不离鞋袜;新发家初起好炫金饰。神暗额光,不是孤孀亦弃妇;妖姿媚笑,倘非花底定宠姬……” 背诵到这里,老酒鬼再次停下,思索了半晌,叹息道,“又忘了,下面还应有两句,忘了。” 说完,跳过这两句,接着背诵道,“满口好好好,久居高位;连声是是是,出身卑微。面带愁容而心神不定,家有祸事;招子闪烁而故作安详,祸发自身。好勇斗狠,多遭横祸;怯懦无能,常受人欺。志大才疏,终生咄咄空抱恨;才偏性执,不遭大祸亦奇穷。治世重文学之士,乱世发草泽英雄。通商大邑竟工商,穷乡僻壤争田林……” 顿了下,老酒鬼又说道,“这里又忘了四句。”说完,接着又背诵,“急打慢千,轻敲而响卖;隆卖齐施,敲打审千并用。十千九响,十隆十成。敲其天而推其比;审其一而知其三。 “一敲即应,不妨打蛇随棍上;再敲不吐,何妨拨草以寻蛇。先千后隆,无往不利;有千无隆,帝寿之材。故曰:无千不响,无隆不成。 “学者可执其端而理其绪,举一隅而知三隅。随机应变,鬼神莫测;分寸已定,任意纵横。慎重传人,师门不出帝寿;斯篇既熟,定教四海扬名。” 老酒鬼把最后一句高声挑起,随后闭紧嘴巴,虽双目不睁,脸上却漾溢出几分得意。 甄永信心里有事,老惦记着几处隐语,怕时间久了,给忘记了,不待老酒鬼把那份儿得意仔细体味下去,赶忙问道,“老前辈,有几处我听后,还不能明白,请老前辈点化才行。比方说,‘天’、‘追’、‘七’、‘八’、‘生孙’、‘火底’、‘畜牲’,都是什么意思?“ “‘天’是父母,‘追’为子女,‘七’是夫,‘八’为妻,商人叫‘生孙’,‘火底’为权贵,‘畜牲’就是贱民,人忒老实叫‘一哥’。” 甄永信闻言,霍然醒悟,心中敞亮起来,仿佛这《英耀篇》,他从前就曾读过,只是由老酒鬼背诵,帮着他重新温习了一遍罢了。 看甄永信还在那里用心体味,老酒鬼又补充了一句,“经文是死的,人是活的,只有活学活用,方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行至极致。如能有媒人合作,效果更佳。” “这又不是为儿女订亲,要媒人干什么?”甄永信纳罕起来,问了一句。 老酒鬼见甄永信说出这话,知道他眼下还不算真入行,不知道行中一些暗语,便微笑一下,摇了摇头,说道,“这里的‘媒人’,还是隐语,用你们北方话讲,就叫‘牵驴’,是做局时的帮手。” “噢,要是这样的话,晚生愿做老前辈的‘媒人’,与老前辈在奉天做几局,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甄永信本想这样一来,还能再跟老酒鬼学些“江相派”的手段。不料老酒鬼闻言,却大摇其头。 甄永信见老酒鬼当即拒绝了,迷惑起来,追问究竟,老酒鬼的便沉静下来,神情暗然,过了一会儿,哀叹道,“晚了,老朽眼下百疴缠身,年轻时作践自己,养成这一身毛病,是改不掉的,也就难以‘压一’了。” 听老先生话里有话,甄永信心里又起了好奇,趁机问道,“想当年,老先生做起局来,也该是风生水起了!” 这句话,果然撩动了老酒鬼的深藏心底的秘密,眼里泛出兴奋,狂笑了一声,极自豪地指着那只旧皮箱,说道,“想当年,这只箱子里,是不装破烂什物的,全是黄货,每日里由跟班提着。光绪十六年,北京西直门的永贝勒府,曾归于老朽名下。那可是京城里五进的深宅大院。” “后来呢?” “后来?”老先生自嘲地笑了起来,“五毒上身,岂容你保全家业?真所谓其家兴也勃焉,败也忽焉。”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阵发凉。想想幼年时父亲败家的往事,好友贾南镇由富而穷的经历,暗自庆幸自己没沾染上那些毛病。老话说,兴家不易败家易,还真有道理。 看看天色不早,腹中饥鸣,见老酒鬼已醒了酒,甄永信问道,“不知老前辈,晚饭想吃些什么?” 老酒鬼见问,眼里露出一丝惊喜,脱口问道,“还有晚饭?” “晚上不吃饭哪儿成?腹中饥枵,难得入睡。” “呵呵,”老先生咧着嘴笑了笑,“我已多年没吃晚饭了。通常只中午一顿饱酒,傍晚再去抽一泡,回来倒头就睡。若蒙老弟不弃,要一碗炸酱面就成,再麻烦打两碗酒。” “酒?”甄永信犹豫了片刻,试着问道,“老前辈中午已大醉,晚上再喝两碗,岂不是醉上加醉?哪里消受得了。” “老弟不知,中午大醉,耽误我傍晚一泡烟,眼下衣服全湿,不能光着身子去烟馆,只好饮两碗酒,醉上加醉,兴许,这一 夜能打熬过去。” 毕竟是蓬水相逢,相交不深,甄永信不想逆了老酒鬼的兴子。起身出去,在旅社对过的小饭馆,要了两碗酒,和两碗炸酱面,借了一只托盘,交了押金,把酒饭端回旅店。 老酒鬼端起炸酱面,斯斯文文地细嚼慢咽,一碗面足足吃了两袋烟功夫,待放下面碗,只是当他端起酒碗时,却来了豪气,“咚咚咚”没缓气儿,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擦干嘴角,又端起第二碗,照样一饮而尽。 把酒碗放下,老酒鬼心满意足,笑了笑,望着甄永信,说道,“江湖之上,能和老弟相识,也是老朽的福气。敢问老弟台甫?” “姓甄,贱名永信。” “噢,我观老弟言语审慎,行事持重,想必城府不浅。如能把这《英耀篇》默记于胸,潜心修造,必成大器。只是这行中秘籍,不可轻易传人,传人不当,非但无助于他,反倒会害了他。” “老先生请放心,学生一定谨记教导。” 甄永信本打算借机把自己一知半解的《扎飞篇》和《阿宝篇》探问明白,无奈老酒鬼这时上了酒劲儿,两眼泛红,舌 头开始倒板,眼看老酒鬼即将倒下,甄永信只追问了一句,“前些天,第 一次见老先生时,问我‘班目’、‘叩经’、‘问丙’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老先生微睁双眼,口齿有些不清地答道,“‘班目’即看相,‘叩经’是占卦,‘问丙’是批八字。”说完,倒头睡下,不再理他。 看看时候不早了,甄永信把老酒鬼的被褥安顿好,收拾好碗筷,端了出去。 回到旅店,已是二更时分。 贾南镇正在旅店门口转悠。借着灯光,见甄永信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埋怨道,“哥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可把我急死了!” 甄永信今天收获巨丰,意外学得江湖秘笈,仿佛寻道者获得高人点化,豁然彻悟,心里极兴奋。见贾南镇怨怪,也不生气,反倒感激贾南镇的义气。 冲 动之下,甄永信险些把遇上江湖高人,喜获真传的事说了出来。转念一想,贾南镇性格轻浮,难以自持,得富贵后,往往不能守成。特别是听老酒鬼临别时的叮嘱,觉得传道与这种人,不但没有好处,反倒会害了他,便强咽回快冒到嗓眼儿的话,虚应了一句,“一个朋友喝醉了酒,我帮着把他送回去。” 贾南镇听了,也不多问,二人各自回屋休息。 第21章 江湖客意外得真传(3) 过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到了站前广场,摆开八卦图,等着上客。 天将晌午,却不见老酒鬼到来,心想,必是老先生昨天晚上又喝了两碗酒,过量了,醉酒不醒。 等过了晌午,日已偏西,仍不见老先生,甄永信心里开始担心,疑心老先生醉酒过度,病卧不起。毕竟年岁大了,禁不起折腾。 看看天色还早,甄永信匆匆收起八卦图,比往常稍早一些,起身离开,直奔老酒鬼寄住的旅店。 到了旅店,见老酒鬼的房间已上了锁。甄永信心中诧异,寻问店里的伙计,伙计看了甄永信一眼,说老先生一大早就结帐走了。 “去哪里了?”甄永信惊问道。 “说不好,他走时也没留下什么话语。”店伙说。 甄永信心里陡生一阵失落。随后暗自庆幸,幸亏昨晚把《英耀篇》得来了,只怪自己忙着给老先生打酒,《扎飞篇》和《阿宝篇》还没来得及请教。想到这里,满心遗憾地离开旅店,往南二马路那边自己寄居的旅店走去。 回到旅店,贾南镇已把饭打回来,三碗米饭,两碟菜,一碟是盐萝卜条,一碟是芹菜炒土豆丝,虽清淡,却不可口,甄永信和贾南镇勉强吃得,贾父牙齿已掉光,一筷子菜夹到嘴里,嚼橡皮似的,反复咀嚼半天,方能抻着脖子,瞪圆眼睛噎下。 甄永信看着贾父吃饭,自己也跟着受罪,吃过半碗饭时,劝贾南镇道,“赶明儿个,再每顿饭时,给老叔多加一个烂菜,老叔吃起来方便。” 贾南镇闻言,脸色为难起来,喃喃道,“小 弟何尝不想?只是烂菜都是焖、炖之类的大菜,价钱不低,眼下咱俩每日的进项,扣除房租,也只好维持这样的伙食。” 甄永信知道,这段时间,贾南镇生意不好,每日只能赚得三两个铜板,又加带着父亲,心里已觉为难,所以花销上就刻意节俭。便劝道,“我还有些积蓄,你先拿去用。生意总会好起来的,不能急性,等创起牌子,就好办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每日里让哥哥贴补,拖累了哥哥,小 弟总感觉过意不去。” “你又犯傻劲儿了,咱们兄弟,是一两天的交情?亏你说出这等话。快拿着,饮食无忧,也好帮哥寻找世仁。” 见甄永信把几块大洋递过,贾南镇也不推辞,接过来交给父亲保存。两个人又端起碗,把剩下的饭吃完。 吃了饭,甄永信躺在床上,开始合计,觉得三个人每日里驻店蹲街,虽说每天都在闹市,看的人多,也方便找人,却终不是个长久之计,倒不如落下脚来,这样一来心里踏实,不必日日为饭钱店钱闹心,这就省却了一笔开销;二来也可放开手脚,大范围地去寻找世仁。 前几天,听老酒鬼说,用“媒人”设局的妙处,心想眼下和贾南镇在一起,只这么天天蹲街赚小钱,纯粹是一种资源浪费,这样一想,便又动起了做局的念头。 早晨起来,三人吃了饭,甄永信和贾南镇收起行装,打算出摊。俩人出了旅店,在往卦摊儿去的路上,甄永信把想法说了出来。 贾南镇听了,说道,“照哥的意思,我看倒也不难。这些天,我和北市场西边的步云观里的尉迟道长熟识了,那道长平日慵懒,不勤香火,山门冷清。要是咱能贴补他些日常饮食,备不住,他能把庙舍借给咱住。现在观内,只他一人守着一处大院落。这样一来,咱既能省却一笔住店的开销,又能借着庙堂,凭添一些神气儿。” 甄永信想了想,说道,“这倒不错,只是不知那道长能答应吗?” “我看差不多,”贾南镇说,“这阵子,闲着无事,他常到我摊儿上来,我俩挺投缘的。” “这样吧,”甄永信嘱咐道,“你别说借住,就说租用,给他租金,这样诱之以利,他才能答应得爽快。租金不要说死,也好有回旋的余地,将来生意好了,就多给他些,一旦不如意,也免得落下失信的名声。一起打伙的事,可以先说定,反正咱也要吃饭,不差他一双筷子。有了这两个条件,他才会痛快些。” 贾南镇答应了一声,二人就分手去了。 傍晚回来,贾南镇满脸喜色。 甄永信一望便知,事情谈妥了。 “哥,你真神,把人心都看透了。我照你的话去说,果然,那尉迟道长一听就肯,答应把西厢房租给咱。”贾地镇得意洋洋地说道。 “不错,”甄永信说,“依我看,干脆,咱们现在就搬过去算了,省得明天耽误了正事,反正咱也没什么行装。” 说罢,三人退了房,天黑前赶到了步云观。 尉迟道长颇感惊讶,没料到这三人会来得这么快,匆忙找来钥匙,开了门锁,让三人进屋。 房间长期空置,霉气熏人。贾南镇和父亲住一间,甄永信一人住一间。两间房中间,隔着一道火墙,火墙一端,盘了个土炉灶,在贾南镇父子屋里,平日既可生火取暖,又可做饭。 尉迟道长客套说,“不知三位今天就搬来,事先也没准备,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三位接风,有失恭敬。” 甄永信看出,这尉迟道长也和北方大多数懒汉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晚饭通常是不吃的。便从怀里摸也几枚铜板,打发贾南镇上街去置办些酒菜。 尉迟道长嘴上客套,也不劝阻,心想反正甄永信他们也没吃晚饭,正好一道吃个结交酒。见贾南镇上了街,道长便不再言语,陪着甄永信在观里转了一遭。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道观,五间正房,两边带着一间耳房,庭院两边是东西两排厢房,平日,尉迟道长住在东厢房。正堂里供着三尊神像,中间是太上老君,两旁是两位名字拗口的真人像。 尉迟道长拿手指指点点,讲解二位真人的得道故事。甄永信偶尔拿眼瞟一下道长,见他身材高挑,脸色却黄中泛青,目光呆滞,便知他元气不足,难怪贾南镇说他平素慵懒。 说话间,贾南镇把饭菜叫来,四个人就在西厢房贾南镇父子屋里,吃了结交酒。闲谈了一会儿,各自回房休息。 立冬过了,白天日渐变短。下午四点将过,太阳已落近地平线。甄永信早早收了摊儿,赶回步云观。刚一进院,迎头碰上贾南镇。贾南镇一脸晦气,见了甄永信,就哭丧着脸,抱怨起来,“哥,我这活儿干不成了。” 甄永信吃了一惊,知道贾南镇又遇上了麻烦,问道,“出了什么事?” “让人砸行了!” “谁砸的?”甄永信问了一声,向贾南镇递了个眼色,二人就往屋里走。 进了甄永信屋里,不等把门关好,贾南镇就诉起苦来,“下午来了四个‘二世祖’,刚从赌局下来的,四个人都输光了,红了眼,见到我旁边的一个瞎子,就让瞎子给算算,看看他们这两天交的什么晦运。 “那瞎子看不见四个人眼睛都红了,还像往常一样,拿话忽悠他们,也不知道哪一句话惹恼了四个‘二世祖’,‘二世祖’们就发作起来,扯了瞎子的八卦图不说,还打了算命的瞎子一顿,骂那瞎子眼瞎心瞎,闭着眼睛坑人。我见势头不对,趁早收摊溜了。 “回头看那四个‘二世祖’,又去找旁边卦摊的人算,另几个算命的,见他们气势汹汹,都不敢接茬儿,四个‘二世祖’上去就是一顿拳脚,扬言往后每天都来,见一个砸一个。” “他们是赌什么的?”甄永信问道。 “听说是投骰子。” “那一准是让人出了老千,中了设局人‘使骰法’的圈套。”甄永信说。 “什么是‘使骰法’?” “是设局人惯用的出老千的手段。他们事先将骰子掏空,将里面灌进水银,掷骰子时,看准自己想要的点数,骰子旋转,出现自己想要的点数时,用手掌猛一拍桌,水银沉,遇到振动,急聚下落,稳住骰子,骰子上面就是自己正想要的点数。” “是这个道理,”贾南镇豁然明白,“照哥的意思,我不用躲着他们了,赶明儿个,他们来了,我把个中玄机告诉他们,他们就不会把我怎么样了。” “那太便宜他们了。”甄永信忽然来了想法,思量了一会儿,对贾南镇说,“这等纨裤子弟,仗着自己有几个烂钱儿,横行霸道惯了,肚子里往往都是庙上供着的神像,一肚子泥草罢了。别看他们守成不行,败家却个个在行,那些设局的人,也是踏破铁鞋,沙里淘金,才把他们挖掘出来的,不把他们敲骨吸髓,榨干了他们,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听哥的意思,我把这事告诉那几个‘二世祖’,劝他们别再去赌了,他们就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贾南镇说道。 “错了!”甄永信断然否定,“这种人,生来就是为了败家的,你劝了他这一次,劝不了他下一次;劝了他一时,劝不了他一世,既然他命中如此,为什么我们不也借勺盛汤,分他一杯羹呢?” “哥的意思是,咱们也做他一下?”贾南镇问道。 但见甄永信微眯双眼,望着窗外,没有吱声,贾南镇心里便没了底,问道,“哥不是说过,为了寻找世仁,往后不再做大局了吗?免得做完之后,担惊受怕的,耽误了寻找世仁的正事。” “我是说,做完之后,叫人担惊受怕的局儿,不再做了;我没说做完之后,可以不担惊受怕的局儿,也不做了。像这等局,神不知,鬼不觉,做完之后,仍可心安理得,我看做了也无妨,反倒可使自己手头宽余些,得空四处走走,说不准,就能碰上世仁。 “再者说,我一向对设赌局的人深恶痛绝,这些人手段狠辣,往往弄得人家破人亡,太不厚道,能借机煞煞那种人的邪气,也是咱为社会做的一些善事。” 听甄永信说又要做大局,贾南镇也来了兴趣,瞪亮了眼睛,问道,“哥快说,这一局,咱怎么做呢?” “我看这样,这阵子,你先搬出去住,到北市场边上,找家小旅店住下,我和老叔先住在步云观……” 二人合计到深夜,定下计策。 第二天一早,贾南镇说这阵子外面有活儿,怕晚上回不来了,嘱咐爹和甄永信,先在步云观住些日子。 见有甄永信在一边帮腔,贾父心里不悦,嘴上也没说什么。 看看已经说通了父亲,贾南镇挎上褡裢,离家出去。到了北市场,寻了家客栈,订了间客房住下,随后到往日摆摊的地脚,支起马扎儿,铺好八卦图,坐等上客。 昨天经一群“二世祖”们闹腾,平日里,在这儿摆摊的算命先生,今天果真不敢再来,贾南镇的生意,也就出奇地好。一上午,卦摊前围的人堆不散,累得他嗓子都冒烟了,手指发麻。 天将过午,听得有人在卦摊前大声嚷嚷,刚刚还在这里等着算命的人,抬头望望,觉得势头不对,纷纷起身散去。 贾南镇抬眼看时,见昨天砸行的四个“二世祖”到了摊前。 眼看四个人眼睛泛红,气极败坏,贾南镇便知道,他们刚离开赌局,又输了钱。不等他搭话,一个“二世祖”瞪着眼睛问道,“算命的,你可有真功夫?能看透人的前世今生?就敢在这里设坛蒙人!” “神眼看穿相,铁齿定吉凶。”贾南镇麻着眼皮,冷眼瞅了瞅问话的二世祖,开口说道,“看得准,凭赏,看得不准,任凭处罚。”贾南镇不动声色,沉着应对。 “好大的口气,妈了个巴子,好吧,先给大爷算一卦,算准喽,大爷赏你,算得不准,小心你的皮肉吃苦头。”挤在前面的“二世祖”发难道。 “先请大爷报上生辰八字。”贾南镇说道。 那“二世祖”报了生辰八字。 贾南镇记在心里,擎起左手,开始掐算,一边微眯双眼,不时观察刚才和他搭话的“二世祖”一些细微举动。 想起昨天来砸行时,其他三个“二世祖”称他为“老大”,贾南镇猜测,此人应是这伙“二世祖”里的头儿,断定他要么家道巨富;要么父母双亡,无人管束,挥金如土,败了家业;看他虽衣着光鲜,却少了两件北方富室男人必备的香囊和荷包,便知他夫妻不和…… 第22章 玄机子机警辨夫人(1) 大约一袋烟功夫,掐算过了他的流年,贾南镇睁开双眼,开始解语:“这位大爷,主神是土,喜神是木,出身福贵之家,六岁半起运,十二岁上下,四柱中有七煞,不利于父母,是你一生中的第一道坎儿,不知闯过没有?” “怎么讲?”那人皱了下眉,虎着脸问道。 “批语上说,父母双双一人无。”贾南镇试探着说道。 “唔,”再看那人神色,开始有些发蔫,身上的痞气,先是褪了一半,却还不服气,强辩道,“你刚才算的,倒是贴一点边儿,却不十分准,我爹是我十三岁那年老的,我妈走得晚,前年走的,我都二十一了。大爷已是父母双亡,孤家寡人了,你这批语上怎么说‘一人无’呢?” “这是大爷偏解了批语,”贾南镇慢条斯理说道,“这里的‘一人无’,说的是已经没有一人在世了。再看大爷的法相,也是命中妨父母呢,额角巉岩,父母双亡,看你的额角巉岩,命中注定无父母呢。” 听到这里,那人就全蔫了,痞气全无,目光乖顺起来。贾南镇趁势说道,“你应该十六岁那年动婚。” “对呀,我是十六岁那年成的亲,可……”那人两眼惊疑,想要与算命先生争辩,贾南镇心里有了底,怕他全给说了出来,显不出自己解语的灵验,便即时止住了他。 “大爷先别急,听我慢慢分解。你属龙,主神是土,应娶属鸡的、主神为金的女子为妻,土生金,方能夫妻主神相生,龙凤逞祥,夫妻恩爱,大运亨通。如是别的属相,都不般配,夫妻难得和谐。” “他妈了个巴子,”听到这里,那“二世祖”捶胸揪发,大叹自身命运不济,“我找了个属虎的泼妇,仗着她爹当了个税务署长的破官,日日惹老子不顺心。换了个人,大爷我早把她收拾得熨熨帖帖了!” “老大小心点儿。”旁边看热闹的一个“二世祖”劝道,“别让嫂 子听见了,不然回家又该受气了。” “她长了顺风耳不成?大老远也能听见?”看看身边还有外人,那二世祖便又耍起横来,“听见了,又能把大爷怎么样?就她那蚂蚱大点的劲儿,打一巴掌,还不跟苍蝇踢了一蹄子似的?” 旁边几个“二世祖”听了,都憋着笑,撇着嘴,却不知道算命先生如何这般神力,居然能算出老大夫妻不和。 其实说起来,这也再简单不过了,因为当时,按东北风俗,大户人家,往往都是男人十六岁就娶亲了,照这个年龄算,贾南镇才特意给他配个属鸡的如意夫人。 岂不知,如果这“二世祖”娶一个比他小的属鸡的新娘,娶亲时,那新娘才年方十一,还没成人的姑娘,娘家一准不会答应;若娶一个比他大的属鸡的新娘,娶亲时,那新娘已二十三岁了,要比新郎大七岁,但凡是大户人家,通常是不会娶这样大的媳妇的。 而除此之外,别的属相,都和这“二世祖”不般配,你说,这“二世祖”的婚姻,哪里美满得了?再者说,富室人家的膏粱竖子,有几个夫妻恩爱的? 说到这里,贾南镇心里透了亮,看了那“二世祖”一眼,问道,“大爷还要往下算吗?” “还想,还想!你说,你说。”那二世祖紧催着。 贾南镇继续擎着左手,不停地掐算着。算了片刻,倏地打住,睁开双眼,盯着那二世祖的脸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今年,大爷流年不利呀。” 那人听罢,立时慌骇起来,紧着问道,“怎么不利?” “今年大爷的四柱中有劫财,地格里显小人近身,怕有破财之灾呢。这一年中,大他若深居简出,钱财似房檐落水,涓涓而出;要是从事营生,则会拆梁动柱,大伤元气啊。” 贾南镇说完,这时再看那“二世祖”,已是双目呆滞,鼻尖往外冒汗。 觉得火候已到,顿了片刻,贾南镇又掐算一会儿,缓了口气,说道,“唔,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贵人自有神助,大爷地格里屡显贵人,保不准,能帮大爷的钱财失而复得呢。” 听算命先生这样说,那“二世祖”来了精神,眼里重新放出光来,急忙问道,“先生给我算算,我的贵人在哪里?我好去找他。” 贾南镇笑了笑,说道,“大爷说门外话了。贵人即是天助,岂是你找找就能找得来的?” “那咋办呀?” “勿需你找,即是天要助你,自然在你不经意间,贵人便会出现,只是贵人出现时,你要小心侍候着,别伤了他才行。”贾南镇一本正经嘱咐道。 “照先生的意思,我该咋整呢?” “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保不准,贵人就在你的身边。” “那先生能把今年劫我钱财的小人告诉我吗?” “那倒不难,只是你要把破财的过程告诉我才行。” “妈了个巴子,”那人骂道,“早年一个朋友,知道我好赌,上个月来找我说,他遇上了几个有钱的主儿,正在做局,劝我去试试手气。我们哥儿几个去了,头几天还中,日日小有赢余,过了几天,筹码开始加大,就倒起运来,每赌必输,只几天功夫,我们哥儿几个,就进去了小一万多块大洋呢。” 贾南镇听过,又掐算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说道,“大爷是中了人家的老千。” “先生是说,那帮混蛋出了老千?” “必定无疑。”贾南镇说得相当肯定,接着问道,“他们的赌具是什么?” “骰子。” “那倒不难识破。” “先生快教我方法,识破后,老子非收拾那群混蛋不可,等讨回大洋,定要重谢先生。”那二世祖说道。 贾南镇正等着这句话。见那“二世祖”放了话,贾南镇稍作推辞,就把嘴戳到那“二世祖”的耳根子上,如此这般点化一番。那“二世祖”听了,幡然醒悟,连连点头,随后,带着另外几个“二世祖”去了。 …… 几个“二世祖”各自回家取了钱,又回到赌局。因为是老主顾,设局的也不戒备,热情招待着。四个人也不搭理,只说急着要翻盘,现在就要赌。设局的不知就里,以为几个夯货急着捞本儿,又带钱回来了,就重新上了赌局。 像往常一样,一圈人把筹码压上,还是先让四个“二世祖”先掷。四个人轮番把骰子装进小碗,而后把两只小碗合上,举在半空,不停地摇动,猝然一开碗,骰子落地,众人看时,点数都不大,最大的只有四个点。一圈人掷过,最后轮到庄家。 庄家没动骰子,而是先将两手合实,举在额前,嘴里振振有词儿,作了一番祷告,睁开眼后,才将骰子取在碗中,两碗合实,举在半空,开始轻缓晃动,慢慢加快速度,当速度达到极限,突然说了声“开!”打开两碗,骰子掉落桌上,像一只精灵,在桌子上疯狂旋转,过了一会儿,速度才缓慢降下,隐约能看清骰子表面上的小点儿,转动时画出弧线。 庄家两眼贼亮,瞪圆了,紧盯着转动的骰子,直当那骰子转速越来越慢,但见庄家在桌面猛击一掌,喊了声,“开!”只见那骰子像听懂了主人口令,倏地停住,纹丝不动,正面上是最大的六点。 庄家这会儿脸上才恢复了平静,微笑着盯着骰子正面的点数,撮 着双手,嘴里喃喃道,“得罪了,各位爷,老天又帮了咱。”说罢,伸手要去收起让他吃掉的筹码。 “慢着!” “二世祖”里的老大,突然吱了声,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砍刀,攥在手里,两眼怒视着庄家。 那庄家登时惊得魂飞魄散,说话打起结来,“大爷,你这是干吗呀?赌场无父子,上了赌桌,就得认赌服输,这都是你情愿的,再说了,有事咱也好商量着来,你这是干嘛?” “大爷自愿来的不假,”老大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儿,拿刀指着桌上的骰子说道,“这个劳什子,只几天功夫,就吃进了我们兄弟几个万块大洋。大爷我是认赌服输的,今儿个打算洗手不干了。不过呢,在洗手之前,我还是要拿这劳什子出口恶气。” 几个做局的刚要上前劝止,不料那“二世祖”手起刀落,那枚骰子被劈成了两瓣儿。骰子芯儿里藏着的水银,登时泄落到桌子上。 原来这枚骰子在旋转时,你只要看见骰子上的点数,待它将要转到上面时,猛拍一下桌子,骰子里的水银受振后急速坠 落,骰子就会猝然止住,你想要的点数,就会停在正面。 四个“二世祖”见了真相,忽地来了大爷脾气,都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抵住做局的脖子。 一见大势不妙,几个做局的齐刷刷地跪地求饶,满口应承吐出赢来的筹码。几个“二世祖”哪里是省油的灯,一番讹诈,又让做局的狠出了些血,才放了过去。 拿回了输掉的本钱,又讹来一笔外财,四个“二世祖”心里展样儿,觉得已是无所不能的天下英豪,除了贾南镇,谁都不放在他们眼里。 当天下午,“二世祖”们就把贾南镇请到顺天楼,叫了一大桌酒席,呼五吆六,痛快地饮起,直喝到酩酊大醉。 酒席上,贾南镇深摸了四人的底细。那称老大的姓牛,单名仁,祖上做药材生意,父母亡故,不善经营,药铺出兑了,只在中街留有一家门面,出租给商家,每年略有些进项,眼下依仗岳父的身份,日常靠替商家避税,弄些外快。 老 二姓归,双名虎威,无 良之徒,父亲是奉天保安副司令,平日做些掮客的勾当,或在当事人中间调停,或帮人从笆篱里往外捞人。 老三姓佘,名心佛,是前清遗少,祖上在奉天为官,民国后失了势,靠着祖上的积蓄过活。 老四姓申,单名贵,祖上曾是桓仁一带的土匪,拉过三四百人的大绺子,攒下家底后,拔了香头,到奉天城置办了产业,落了户。父亲去世后,申贵和母亲靠祖上留下的家业为生。 一连几天,“二世祖”们带上贾南镇,在奉天城各家名声显赫的饭店花天酒地,只字不提当初许惹的赏钱。 又过了几天,还不见二世祖们还愿,贾南镇就沉不住气了。一天傍晚,趁“二世祖”们回家休息,贾南镇溜回步云观。 甄永信一望便知,贾南镇没把局做利索,不等贾南镇开口,径直问道,“岔错出在哪儿?” “他妈 的,那几个小子不讲信用,”贾南镇骂道,“说好了事成之后,要给大洋的,结果呢,事儿做成了,那几个东西却像没事一般,成天只是拉着我去喝酒,却只字不提赏银的事。” 甄永信笑了笑,并不责怪贾南镇,只是说道,“讲信用,怎么能当‘二世祖’呢?”想了想,又说,“他们现在手头有钱吗?” “当然有钱。”贾南镇抱怨说,“光是本钱,就将近讨回一万多块大洋,另外又讹了设局的不少钱呢。” “唔,要是这样的话,我看倒不错。”甄永信自言自语道。 “怎么?钱没弄到手,哥怎么倒说不错呢。” 甄永信面色沉静,安慰贾南镇道,“兄弟别急。这些天,你就这么和他们混,你只尽可能的让他们信服你,赏钱的事,切忌提起。我先在这里筹划筹划,老叔在这里,有我照应,你不用操心,过四五天,你再瞅空儿回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停了停,又说道,“你去老叔那里坐坐吧,今晚和他老人家住一 夜,多少天没见你的面,老人有些不放心呢,只是别把实情告诉了他。” 贾南镇回到父亲房间,贾父见儿子带回一身酒气,不分好歹,骂了些不争气之类的话,问儿子这阵子去哪儿啦? 贾南镇编出一套谎话,把父亲给糊弄过去,胡乱在父亲屋里睡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说有些事还没办完,又匆匆出去了。 第22章 玄机子机警辨夫人(2) 贾南镇走后,甄永信挎上褡裢,出了门。找到一家刻字作坊,订制了一块三尺牌匾。回头到人力市场,顾来两个帮工,回到步云观,把正殿收拾一新,吩咐尉迟道长,按规矩把香供摆上。 一连忙了几天,正殿上就有了几分肃穆。 随后甄永信去刻字作坊,取回金字牌匾,悬挂到门楼下“步云观”三个字的下方。牌匾黑底儿金字,流光溢彩,上书“玄机子在此候教”几个大字。 又在门槛外临街的石阶上,竖了一块街招,上面写道:“玄机子自幼习研儒学,后经异人点化,得师门真传。仰观天文,俯察地理;洞明世人命运,不差毫厘;辅相众生欲求,谨献天机。云游四海,广交有缘之人;笑傲八方,肃清鱼目混珠。口谈气色流年,收大洋五块;看全相、批八字,论人订价,自十元至千元不等。” 牌匾挂出,引来一堆人围观,看那高得离谱的润例,围观人笑着谈论一番,也就各自散去了。 傍晚,贾南镇回来,看见牌匾,心里纳闷,猜不透甄永信葫芦里又卖着什么药。急忙推开甄永信的房门,见甄永信伏在书案前,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见贾南镇进屋,甄永信将笔搁到笔架上,直起身说道,“我正要找你呢,我这里,现在已差不多了,你那里怎么样?” “每日里就是吃酒作乐,一点正事没有。”贾南镇说,“哥在做什么呢?又是挂牌匾,又是贴街招。” “造一造声势。”甄永信说着,就把做局的思路,跟贾南镇说了一遍。 二人合计停当,甄永信又说,“你去把尉迟道长请来,有些事我要叮嘱他一下。” “怎么?哥要把做局的事,告诉他?”贾南镇问道。 “在他的观里行事,怎么瞒得了他?倒不如和他交了底。再说,咱的人手不够,还需要他搭一下手呢,我看他虽为人慵懒,性情倒还灵敏,到时分他一点好处就是了。 “另外,老叔那边,等我去交代一下,就说这些天,尉迟道长要在观里做道场,到时让他呆在屋里别露面,不然会害了法事。老叔为人古板,太倔,让他知道了底细,保不准,会搅了局儿。”甄永信嘱咐道。 “等会儿,我去说呗。”贾南镇满口应承。 “不中,”甄永信说道,“老叔对你成见太深,说不好,反倒害了事,还是我去吧。” 贾南镇听了,也不再言语,出门去找尉迟道长。 一会儿功夫,贾南镇领着尉迟道长进了屋。 甄永信就把一些要他搭手的事交待一番。 那尉迟道长本是道儿上的人,一听便知事情的就里,只是嘴上不说破,一味应承下来。 三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各自回屋休息了。 早晨起来,贾南镇出了门,径直往顺天楼那边去。昨天,“二世祖”们约他到那儿吃花酒。 顺天楼在中街北面,离步云观有三里路程,看看天色尚早,贾南镇没叫人力车,打算步行前往,也好在路上,把设局的事,在腹中再思忖一下。 日上三竿,贾南镇到了顺天楼。这些日子常来作乐,和跑堂的斯混熟了,见了面,都显出几分热情,忙把他引进昨天订好的雅间。 四个“二世祖”还没来,跑堂的先送来一壶热茶,贾南镇便独自坐下喝茶。 约摸天将傍晌,老四申贵到了,见贾南镇一人在坐,呲着牙笑了笑,拱了拱手,挨着贾南镇坐下。 经过几天观察,贾南镇看出,这申贵原是四人中打小旗儿的,为人极奸猾,平日里出手小气,多半上,像贾南镇一样,只在这里蹭吃蹭喝。但他却极会察言观色,能看透别人的心事,说话时专挑别人爱听的话说,在四人当中,很有些面子,遇事都愿听听他的看法。 贾南镇看到这一点,在四人当中,就注意巴结他。申贵知道贾南镇也不是等闲之辈,也想学学贾南镇的本事,人面上,也对贾南镇显得敬重,先生长先生短地叫着。只是贾南镇心里防着他,不敢把底细透露半点。 见申贵落了座,贾南镇忙着起身,给他倒茶,申贵客气了几句,二人就坐下闲谈,无外乎说些玩乐场中的心得。 说话间,老 二归虎威进来,几个人寒暄了几句,贾南镇起身给他到了茶。 那归虎威也不客气,端起杯,品了一口,开始吹嘘他一大早,到烟花街去招出台姑娘的事,一些上不了大场面的猥琐之事,在他嘴里,变得像国家领导人演说似的,吹胡子瞪眼,说得神乎其神。贾南镇这才想起,几个人约定,今天是归虎威作东,请大家吃花酒的。 归虎威正说到半截儿,老三佘心佛到了,和几个人互递了眼神,拣了个座位坐下,听归虎威一个人白话。直当归虎威说得舌焦,停下话茬儿,吃了口茶,佘心佛趁机问道,“听二哥讲,今天的粉头,个个都跟仙女似的。” “那还用说?牌儿亮着哪,贼亮!待会儿你见着,就知道了。”归虎威瞪着眼吹嘘道。 “那今儿个,我得少喝点,”佘心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这些天喝得都有点大了,耽误了多少好事儿呢。” 几个人听罢,笑了起来。 笑声未停,就听门外过道上,传来一个娇滴滴的浪声,“姐妹们听听,这些大爷在笑什么呢?”话音未落,门帘挑开,几个优物就闪身进来,几个“二世祖”见了,想想刚才老三佘心佛的话,又轰的一声,大笑起来。 “笑什么哪?笑什么哪?大爷们的笑,弄得人家怪臊的。”粉头里一个抻头儿的,卖着风 情,弄娇道。 “臊吗?”归虎威接过话,来了兴致,“过来,坐大爷……往大爷这里……就不臊了。”说着,往那地方指了指,一圈人又轰笑起来。 “干吗哪?天棚都快震塌了。”说笑间,老大牛仁到了。 申贵嘴尖舌快,抢先把归虎威和粉头们调 情的故事,添枝加叶地讲述了一遍,一屋人又爆笑一番。 说笑未尽,酒菜上全了,一圈“二世祖”们,各自……自己的优物,手嘴不停地忙碌……直玩得兴尽,才发觉贾南镇今天神色反常,斟满的一杯酒,几乎原样放着,各人都在玩乐时,他却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身正人君子相,和粉头保持一定距离,只拿眼睛欣赏着别人的丑态。 身边的粉头,一度怀疑他那啥不行,直到夹起一块皮冻,一不小心掉落下去,恰好落在贾南镇的裤子上,慌乱中,那粉头一边道歉,一边伸手去拾那块皮冻,无意间手指碰到贾南镇素淡的衣襟下那啥,像块石头,那粉头像烫了手,倏地缩回手来,才知道此人是个颇有城府的正人君子。 直等“二世祖”们玩得兴尽,见贾南镇心情不爽,申贵端起杯要敬他,贾南镇端起杯来,只拿嘴唇抿了一下,又把杯放下。 “干了,干了。”申贵强劝道,“贾先生今天怎么了?这么不爽快,也不玩,也不喝,只是闷坐着,莫不是这姑娘不对心思?”申贵指着贾南镇身边的优物说道,“要不要和兄弟换换?” 众人也都发觉,贾南镇今天有些不大对劲儿,便也附和着问道,“是呀,是呀,贾先生觉着不中意,就换一换,都是自家兄弟,别为难了自己。” 贾南镇沉着脸,端杯大饮一口,叹息道,“承蒙兄弟们关照,小 弟已是受 宠若惊,怎敢还有非分之想?兄弟们尽情玩吧,不必在意小 弟。” “这话说的,你一脸的不爽,我们哥几个,怎能开心得了?先生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保不准,我们哥儿几个还能帮先生想想办法呢。”申贵劝道。 “说的是嘛。”一群“二世祖”们也跟着起哄。 贾南镇见火候已到,便不再耽搁,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抹了下嘴角,恨恨骂道,“西街的步云观,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妖人,满街张贴街招,自诩受异人点化,口出狂言,能洞察人的前世今生……” “咳,就为这事儿呀?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看把先生气成这样。江湖浪人,招摇撞骗,也是常有的事。奉天城这么大,来几个狂徒,也不为怪,先生何必当起真来?”归虎威劝道。 “兄弟不知,这妖人猖狂得不成样子,你猜他开价多少?光是口谈气色、流年,就收大洋五块,看全相,批八字,论人订价,自十块至千元不等呢。” 贾南镇气哼哼地说道,“行里哪有过这等天价?昨晚我从他门前走过,看过街招,险些气破肚皮。想我贾某人,也算行中高人,看相、批八字,最高也没收过人家一块大洋,如今他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这般张狂,真恨不能砸了他的牌子!” “真是猖狂,”牛仁被点起火来,发了大爷的脾气,唆使几个二世祖道,“走!去砸了那妖道的牌子,再回来喝酒不迟,免得让那妖人搅了咱弟兄们的兴致。” 牛仁一呼,另外三个“二世祖”也跟着响应。贾南镇见火已点起,也不阻拦,只是说道,“兄弟先不忙,咱先合计合计,平白无故砸了人家的牌子,会让江湖上人笑话,今儿个,咱既把这牌子砸了,还要让他心服口服,这就得有个口实才行。” “先生有何妙计?快说出来听听,我们照做就是了。”申贵催促道。 “我看这事该这么办,咱兄弟几个,扮成一家人去,他就不会提防了。咱哥儿几个,我年岁大些,今儿个就装扮成老子,佘老弟和申老弟年岁小些,就扮成公子;老大和老 二,今儿个就委屈一下,装扮成我的跟班。咱们一块儿进去,胡乱问他些事情,要是他连咱们兄弟间的身份都看不出,那咱就把他牌子给砸烂,也好教训教训他,怎么样?”贾南镇说完,问道。 众人觉得有趣,就吩咐几个粉头在酒楼里等着,等他们砸了那妖人的牌子,再回来。 一帮人嚷嚷着到了街上,雇来人力车,直奔步云观去了。 到了门口,几个人下了车,见大门紧闭,牛仁和归虎威上前一阵砸门。 片刻之后,尉迟道长赶来开门,见到贾南镇,装作不认识,没等他开口,牛仁就冲着尉迟道长粗声大气地呦喝道,“我家老爷听说神算在此,今天特地看相来了!” 尉迟道长不敢招惹,闪身低声道,“诸位请进。”说完,自己先转身在前边引路,到了正殿门口,转身对两个跟班说道,“二位请留步,室陋狭窄,请二位在此候着。先让大人进去。”说着,让贾南镇带两个扮作公子的人先进了。 牛仁哪曾受过这等怠慢,正要发作,见贾南镇向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才忍住性子,贾南镇就带着两位扮作公子的人进屋。 不料一行人,前脚刚跨进门槛,只见号称玄机子的真人,手持折扇,一脸肃穆,迎面悠然走来,口中朗声问道:“要砸牌子的人来了吗?” 三人听罢,大吃一惊,张口结舌地相互望了望,贾南镇看了看两个扮作公子的人,一脸惧色,两腿先自开始发抖了。 见三人目瞪口呆,没有应声,神算子又问身边装扮成自己徒弟的尉迟道长,“怎么只有三位呀?我昨天夜里算到,今天共有四龙一狗登门拜访,该是五位呀,莫非我的卦失灵了不成?” “不错,是五位,还有两位下人,让我给挡在门外了。”尉迟道长小心地回复道。 “唉呀,”神算喝斥尉迟道长说,“看你这拙眼凡胎,跟我学习多时,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连简单的相格贵贱都看不出呢?我卦中显现的,分明是四龙一狗,你看,现在屋里只有二龙一狗,还少二龙嘛。你怎么能说门外的两位是下人呢?分明是两位大贵之人嘛,你怎么可以随便给挡在门外呢?快去请进来!” 第22章 玄机子机警辨夫人(3) 见玄机子说了,尉迟道长急忙出去,边赔礼,边把牛仁和归虎威二人请进屋里。 那牛仁、归虎威二人,虽没进屋,可屋里人说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初时心里害怕,当听到神算说他二人是大贵之人时,心中不免暗暗得意,见尉迟道长来请,便乖顺地进了屋,毕恭毕敬地站到神算面前。 “看见了吗?”玄机子指着刚进来的二人,对尉迟道长说,“多高贵的相格啊!却被你当成了下人。”说完,示意来人坐下。 玄机子自己轻提道袍,也从客人坐下,神情冷峻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只这一眼,便把来人扫了个心尖发冷,不等来人缓过神儿,便拿话来压他们,“例位光临,是要看相,还是批八字?” 生怕“二世祖”说走了嘴,贾南镇抢先接过话茬儿,说道,“昨儿个,在街上看了街招,知道先生神法无边,今天特地携犬子们来,求先生给指点迷津。” 玄机子微眯双眼,打量着两个装拌公子的人,片刻之后,睁开双眼,望着贾南镇说道,“二位公子的相格高贵,润例上写明,按相索价,你这大公子的相,需五百块大洋,”玄机子指着装拌大公子的佘心佛说完,转身又指了指申贵,说道,“你这二公子,稍便宜一点,也要四百块,少一文不行。” 三人听过,都喊价钱太贵,简直不靠谱了。玄机子不置可否,淡然一笑,对仨人说,“你们嫌贵,是不是?就是你这位跟班的相,也要一千块呢。”玄机子指着牛仁说道,侧过身,又看了看另一个跟班归虎威说,“这位跟班的相,也不便宜,至少要八百块。你想想,光两位跟班的相,就值这么多钱,当主人的,怎么会付不起润例呢?” 四个“二世祖”各自嘴里都说玄机子看错了,心里却惊叹他法眼的厉害。趁嚷嚷声消停下来,玄机子冲着贾南镇说道,“既然他们四人都诈穷,那我先给你看个全相吧,你的相,不需那么多钱,只十块大洋就足够了。” 说着,便微眯双眼,仔细端详起贾南镇,不时摇头叹气,看过一会儿,开口挖苦道,“你这当爹的,太不着调,整日里不去教导儿子用功读书,走人间正道,却天天领着儿子们逛窑 子,饮花酒……” 这句还没说完,屋里众人都哄笑起来,贾南镇却红着脸,强装生气,板着面孔,硬说这神算看相不准。玄机子却转身问“二世祖”们,“例位作证,老朽说错了吗?要是有半句差池,例位不光可以砸了老朽的牌子,就是挖眼割舌,老朽也心甘情愿。” 看众人都停了笑,玄机子接着往下说开了,果真句句灵验,直说得贾南镇两眼发直,不敢吭声。“二世祖”们也个个屏气凝神,直听到玄机子把贾南镇的全相说完,二世祖们真个儿佩服得五体投地。 装成二公子的申贵,一当玄机子停下话头,赶忙挤到牛仁身边,扯了扯牛仁的衣角,牛人知道申贵有事,二人四目相碰,心领神会,先后出了殿门。 “什么事?”牛仁问道。 “哥身上带钱了吗?”申贵问。 “带了。” “借小弟四百块先用用,”申贵央求道,“我看这先生不是寻常之人,想让他算算。” 牛仁听了,从兜里摸出四百块大洋,递给申贵。申贵把整封的大洋揣好,二人又进到里边。申贵把四百块大洋奉送到玄机子面前,求看全相。 玄机子重新微眯双眼,仔细端详申贵半晌,开口说来,也是句句灵验,甚至连申贵胸前的一颗朱砂痣,也给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二世祖”们听得大眼瞪小眼,不敢说话。 说完了申贵,归虎威也掏出钱来。原本他今天作东,多带了些钱,现在就把玩乐的事给忘了,把钱递给了玄机子,结果句句灵验自不必说,重要的是玄机子给看相的人都点化了未来。 牛仁和佘心佛也按捺不住,各自回家取钱,求玄机子看全相。 玄机子说得“二世祖”们心服口服,个个满心欢喜,当下又回到顺天楼去了,直吃到天黑才散了席。 贾南镇雇了辆人力车,回到步云观,刚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菜肴香味,知道伙食改善了。再看炕桌上,果真摆了一席菜,三个人正在大快朵颐,见他进来,尉迟道长忙起身让坐,客气道,“贾先生也来吃些吧。” “不了,”贾南镇说,“我和他们回到顺天楼,重新点了菜,吃多了,有些撑着了。” 等几个人吃了饭,甄永信回到屋里,贾南镇也跟着过来。甄永信知道,贾南镇是为钱来的,便从包里取出一千二百块成封的现大洋给他。贾南镇嘴上推辞说,“不急,不急,先放哥这儿吧。”手却伸过来接了。 “这是一千二百块,你先拿着。我给了道长二百,咱俩一人一千二,剩余的,交给老叔。人老了,都怕死爱财,这么大岁数了,成天跟咱们一块儿在江湖上折腾,不容易,让他手里捏着几个钱儿,心里也好受些。”甄永信说道。 “这样,哥就亏了,这不等于是让我拿了大头?”贾南镇为难起来。 “什么大头小头的,都是咱兄弟的,”甄永信安抚贾南镇说,“你也知道,哥现在不缺钱,哥这次出来,就是为着寻找世仁,赚多赚少,都不在心上。叫我担心的是,你生性大手大脚惯了,又贪酒好 色,守不住财。 “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了,从前咱孤身在外,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现今却是带着老爷子走江湖,成天漂泊,终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攒下钱来,置办些产业,落户安家,才是正道。 “刚刚做了这一局,那几个‘二世祖’也算见了底儿,从明儿个起,你找个由头,和他们疏远了吧,免得久密一疏,让他们看出破绽,会惹出大麻烦。依我看,你还是重新回北市场摆摊儿吧,这样,一来可以日日有些进项,应付日常开销,二来毕竟北市场那儿乱人多,也好帮我寻找世仁。这里的牌匾和街招,也要撤下了,明天我就回火车站去。” “可是,这里的生意才刚开了头,就不做了,太可惜。”贾南镇嗫嚅道。 “咳,找不到世仁,哥寝食不宁,成天关在这里等客上门,驴年马月才能找到世仁?” “那我干脆把旅店的客房给辞了,搬回来住,也可省去住店的开销了。”贾南镇见甄永信说出这话,觉得自己再住在外面,也不什么意义了,就和甄永信商量道。 “别介,你先慢慢和‘二世祖’们疏远开来,等彻底断了交往,再搬回来不迟,这样冷丁搬回来,一旦让他们撞见,那不全露了底儿?”甄永信叮嘱道。 二人又闲扯了一会儿,贾南镇回父亲的房间休息。 贾父听甄永信说,眼下他正在和儿子二人合伙做生意,刚刚赚了钱,又分给他一些,老头心里得意,躺在炕上,把大洋放进被窝,用身子焐热,一枚一枚地拿手把玩起来,不时拿拇指和食指对掐着银币,冲银币的边缘使劲吹一口气,再放到耳边听银币发出铮铮的声音,心里十分受用。 毕竟,这些钱,是老头儿一生中看到的最多的钱。见儿子推门进来,老头倏地把钱放进被窝,像树叶上振落下的小虫子,躺在被窝,宁然不动。 贾南镇知道父亲没睡,涎着脸皮,走到父亲头上,小声问道,“今晚的饭,爹吃得可香?” “还中。”老头睁开眼,板着脸说道,“你得像你甄哥学着呢,那人稳沉,办事有根儿,仁义……”正要说出甄永信下午分给他大洋的事儿,担心儿子知道了,会变着法儿从他手里一枚一枚地抠走,便嘎然打住,不再言语,闭上眼睛装睡。 贾南镇胡乱在父亲炕上睡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又出了门,回旅店收拾了行装,挎上褡裢,往北市场去了。走在半路,忽然想起,昨天和“二世祖”们约好了,今天要在裕隆兴摆局儿,不去言语一声,就缺了席,不够礼貌。便又半路折回,往裕隆兴去了。 到了裕隆兴,时间还早,按往常的经验,“二世祖”们通常都是天傍晌才到齐。要是等他们到齐了再说,想必是不能脱身,一天的生意又耽误了。这样一想,便和柜上的交代了一下,转身离去了。 没有“二世祖”们搅局儿,北市场的卦摊儿又恢复了正常。一天下来,只有几枚铜板赚到兜里。 现今贾南镇虽不十分在意这几枚铜板,倒也觉得充实有趣,总比日日宴宴,长醉不醒好多了。老话说,骑马瞌,坐轿乏,一点不假,整天泡在酒杯里,真的不是人受的。 太阳将要落山。看看天色不早,贾南镇正打算收摊,看见远处一辆人力车向他这边跑来。车到摊前,一个醉汉从车上下摇晃着下来,仔细看时,是归虎威,头都喝耷拉了,脚底像踩着弹簧,一步三颤,指着贾南镇直嚷道,“贾先生你太不讲究,说好的,今天有局儿,你又跑到这里,蹲个街头,有什么出息?” “一连多日,叨扰兄弟们了,心中多有不安,哪里有这种道理?寸功未进,难道还要一味这样叨扰下去不成?”贾南镇起身客套着。 却不料那归虎威借着酒力,犯起混来,同一句话,在他嘴里无数次地重复着,缠着贾南镇不放他走。 贾南镇天黑之后才回步云观。父亲问他哪儿去了?他只应着说有朋友找他有事。见父亲他们已吃过晚饭,只好捡些剩饭,胡乱扒几口,就到了甄永信屋里。进门就问,“哥,又有一笔生意,做不做?” “什么生意?”甄永信问道。 贾南镇忙着说道,“下午,归虎威找我,缠着要我领着他家老爷子到你这儿来看相。那会儿他正醉酒,磨磨叽叽的,半天我才弄明白,原来他家老爷子,眼下正在运动奉天城保安司令的位子。现任的司令和大帅有过节,大帅正要将他调往黑龙江,想求你给看看,这事儿有多大把握?” “现任司令走人了吗?”甄永信问道。 “听说大帅正在物色接替的人选,一当物色到合适的,现任司令就要走人。” “姓归的现在花了多少钱?” “大血本,听说已经动了老本,八十多万。” “唔,”甄永信沉吟一会儿,又问道,“你怎么答复他的?” “听你的叮嘱,怕给他看破了,我推说这些天有事,让他们自己来。” 甄永信边听贾南镇说话,边掐着一根胡须,慢慢捋下,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这牌匾还得挂上。”说完,转头对贾南镇说,“明儿个一早,你出门前,帮我把牌匾挂上。”接着,又和贾南镇唠了些归虎威的家事。 早晨起来,甄永信跟着贾南镇,搬来板凳,把昨天刚摘下的牌子重新挂上。 贾南镇走后,甄永信又找来尉迟道长,把一应的事情做了吩咐,便到正殿品茶待客。 辰时刚过,听街上传来车马声,接着是一阵叩门。 尉迟道长听了,急走几步,赶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归虎威,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军官。见了尉迟道长,不等归虎威开口,年轻军官就口大气粗地吼道,“我们司令有令,请玄机子先生去家里做客,走吧!” 归虎威见副官把人弄错了,急忙赔着小心,把来意重新说了清楚。 尉迟道长听过,说道,“二位请稍候,容我禀报师傅。”说完,转身回到正殿,把情况告诉甄永信。 客大压主,不容甄永信多想,只得站起身来,步出正殿,走到街上,登上马车,往副司令府上去了。 归副司令府紧挨着故宫,是一座五进的深宅大院。下了车,由副官引领,直奔主人的客厅。 来到客厅门口,副官让甄永信停下,自己先打了个立正,高喊一声,“报告!”吓得甄永信一哆 嗦。 随着,就听客厅里传来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进来!” 副官听了,让甄永信等在这里,自己先进到里面。片刻之后,副官出来,说了声,“请!”侧身抬手,把甄永信往客厅里让。 甄永信定了定神儿,手持折扇,迈着方步,一脸肃穆地悠然走进。 主人是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身着便服,立在主位上,站着没动,见客人进来,拱了拱手,示意客人坐下。 甄永信也不回礼,稳沉地走到客位,从容坐下,大咧咧地扫了主人一眼,见主人面色浮肿,神情倦怠,知道他平日房事过度,导致内虚。 看厅内陈设,也都是附庸风雅之类,便知他素无雅兴,只是投机钻营碌碌之辈罢了,心里便有了底,不再慌惑,开口问道,“有劳大人吩咐,不知找贫道来,有何见教?” 归副司令见问,颇显慌乱,“唔、唔”了几声,才理顺了思路,开口道,“久仰先生高仪,只恨无缘识荆,今天公事清闲,请先生来,只是想结识先生而已。” “贫道一叶浮萍,浪迹江湖,何德何能?蒙大人这般垂青?” “嗳,先生说哪里话?按江湖上排论,本官和先生,早先还应是同门呢。”归副司令谦逊道。 “噢?此话怎讲?”甄永信略显惊疑。 “想当年,本官年幼失怙,浪迹江湖,寄身于花子房。花子房里寄居一个老瞎子,靠街头蹲摊,给人批八字儿、解梦度日,我那时太小,不能独自觅食,只好每日里给老瞎子引路,挣得一口饭吃。你看,这难道还不算同门吗?”说完,主客二人大笑起来。 甄永信就此摸清了此人幼年的身世。二人又虚应了几句,转入正事。主人干咳了一声,屏风后就走出一群妇人。甄永信打眼看了一下,共计十二人,个个身着绫罗,首饰流光,搔首弄姿地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甄永信猜测,这大概是主人的妻妾。 见女眷们坐好,归副司令咧着嘴,笑着对甄永信说道,“听说先生光临,内眷们缠着要给她们看看相,现在看来,她们的人太多了,我替她们做主,就请先生给夫人看看,其他人,就免了吧,先生意下如何?” 听主人说出这话,甄永信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家伙耍起了滑头,是要让他在一群女流中辨出正夫人,借此测试他的法力。 毕竟是久闯江湖,闪瞬之间,甄永信定了神儿,一脸清肃,微眯双眼,在一群女眷的脸上扫过几眼,但见女眷们,个个粉面艳妆,流目顾盼,秀色可餐。除了几个年纪较轻的,可以排除,其余那些上了点年岁的,实难判断出哪一个是正夫人。 男主人这时正在盯着甄永信,试探他究竟水有多深。 急中生智,甄永信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稳了稳神儿,转头冲着主人说道,“吉人自有天相,你就拿贵夫人的头发来说吧,就与如夫人们不同……”说着,转头往一排女眷那边望去。 果然,听神算如此说话,一排女眷们就伸头探脑,向座中一个妇人头上看去,而那女人,此时面带得意,微启朱唇,望着神算,目光中流露出急于听到下文的神情。 甄永信见了,心里有了底,却并不急着说出下文,而是故弄玄虚,和主人谈了些相格的玄奥,直当看见主人听得两眼发直,甄永信才请主人起身,一道走近正夫人面前,举案说法,把正夫人的吉相品评一番,都是些入耳中听的话,听得夫妻二人心花绽放,差点乐出声来。 眼见神算名不虚传,主人放开戒心,使了个眼色,内眷们就起身离去。 看看屋里没有外人,主人把自己眼下正在运动的事情说了出来。甄永信心里早已有了谱,听完后,口若悬河,背书一样,把一套现成的话,说给主人听,听得主人真个满心欢喜,赶忙吩咐厨房预备酒席,这边又让副官准备谢仪。 毕竟和“二世祖”们不同,主人年轻时是吃过苦的,虽说眼下发达了,花销起来,还是挺仔细,出手前,巧妙地探测了神算的谢仪数额。 甄永信也卖着关子,说道,“贫道润例,是按相格论价的,自五元至千元不等到,按说呢,大人和夫人相格高贵,应是不止千元,只是贫道的润例从不过千,这回就按润例的最高格,一千元吧。大人和夫人,统共两千块。” 主人觉着贵了些,无奈这先生的解语实在太合心意,何况自己是何等身份?跟一个看相的讨起价来,传了出去,势必让人笑话,便如数付清,陪先生吃了酒,送神算回了步云观。 第23章 贾南镇情系辛丽兰(1) 事情有些出乎预料。 步云观来了位叫玄机子的神算! 消息像瘟疫一样,在奉天城传开。 只是神算的润例高得离谱,把大多数闲着无事、想猎奇的都市闲人挡在了门外,只有那些家里钱多得无处堆放的人,才肯带着大洋,前来问津。 甄永信的生意好得难以招架。每日里成封的大洋,源源不断地流进。 毕竟,这钱是甄永信独自赚来的,每天平白分得大把银子,过了些日子,贾南镇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每回分他银子时,嘴上总是推辞说不要,必须甄永信嗔斥他几句,才肯收下。 钱虽说收下了,贾南镇心里的感受,却和从前二人做局后分钱时不一样,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奉天城毕竟不是有钱人家的花园,能出得起成百上千块大洋来看相的,到底还是少数。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后,有钱人也恢复了理性,愿出大价钱来探奇的人,渐渐少了下来,晚饭后,甄永信分钱的次数,也一天天少了下来。 一天傍晚,贾南镇收摊回来,兴冲冲来到甄永信屋里,见了面,就把白天遇到的事说了出来。 “哥,这可是个好买卖!” “什么好买卖?”甄永信问道。 “这些天,我认识了一个一贯道的女‘三才’,叫辛丽兰,抚顺人,是到奉天城‘开荒’的。”贾南镇兴冲冲说道。 “开什么‘荒’?”甄永信一脸迷惑地问道。 “咳,就是来发展道徒的,一贯道把这事叫‘开荒’。”贾南镇说,“她上我摊上来过几次,说我挺适合做‘天才’,她现在是‘地才’,她说眼下急着要寻一个‘人才’,这‘人才’,得是有文化的读书人才行,做法事时,以便记下谶语。我一寻思,哥来做这‘人才’,不正合适吗?就给哥报了户口。她说等过两天,到哥这里来考察考察,就可以定下。” 这一贯道,甄永信早有耳闻,是近些年才兴起的一个会道门儿,宣扬万教合一。只是甄永信素来不信教门,虽说早年落难,在熊岳四空寺做了几年和尚,也是委曲求全的一时之计而已,对其它的教门,多是不愿近身。 听贾南镇一番诉说,甄永信心里先自有些不悦,说道,“一个教门,有什么生意可做?你却给我报了户口?你明儿个赶紧去告诉她,就说我不乐意,叫她不要来好了。真是的。” “哥你别急呀,我还没把话说完呢,看把你气成这样。”贾南镇见甄永信不乐意了,忙着说软话道,“哥是不知道呢。会道门这东西,表面看上去,只是一个传教布道、劝人向善的帮会,里面的玄机可大着哪,只要你做得周密,不让外人看破,那帮教徒,就是供你吃喝玩乐的奴隶。 “俺老家山东那边,一贯道、圣贤道、安清会……五花八门的,多去了。你别看他们平日兄长弟短的,一口一个姐妹叫着,不出几年,那些道长就富得流油,盖房子买地,大富大贵地兴起家来。” “他们哪来的钱?”甄永信沉着脸问道。 “教徒们恭敬的呗。”贾南镇说,“那些道长们,三不动就让道徒们‘种钱’。” “怎么‘种钱‘?”甄永信问道。 “拿钱给道长呗。”贾南镇说,“道长们宣扬说,今生种一钱,来世得十钱;今生不种钱,来世做马牛。多种多得,为来世修福,另外还可以种钱消灾,花样多着呢。” “照你说来,做了‘三才’,就可以赚钱了?”甄永信又问道。 “那还不中,‘三才’只是扶乩时的司仪。‘天才’是扶乩时的乩手,‘地才’是扶乩时手拿耙子的报字人,‘人才’是扶乩时的记录员。扶乩时三人配合,察言观色,把求乩的人糊弄一番就是了,跟算命、批八字儿差不多。” “那咱就算命得了,不一样吗?干嘛还搞得那么乱七八糟?”甄永信说道。 “哥还不明就里呢。”贾南镇说,“这扶乩,只是一贯道中的一个小把戏而已,真正来财的,还有其它门道儿呢。” “什么门道儿?” “这‘三才’只是一贯道里最下层的小头目,等你开荒得了手,收了一定数量的道徒,就能提拔成道长和点传师,这就开了财路。”贾南镇得意地说道。 “怎么开的财路?”甄永信跟着问道。 “你可以组织道徒们开‘仙佛班’呀。”贾南镇说,“开班时,你可以事先安排几个托底的道徒做‘炉胆’。” “‘炉胆’是干什么的?” “是托儿呀。”贾南镇说,“‘仙佛班’里一般有考气、考酒、考色、考财之类的法事,考财的时候,可由‘天才’‘借窍’,假托某某神仙附体,向道徒们宣讲多出钱财,是为了‘结善缘’、‘修来世’、‘行功立法’之类的话,同时,‘炉胆’也自告奋勇、慷慨施财。 “这样一来,其他道徒就会跟着出钱了,一个‘仙佛班’做下来,做好了,弄个万八千的,不成问题。” “一个‘仙佛班’得有多少人?” “多少不限,三五十也成,一二百也成,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啦,能拉来有钱的道徒,特别是有钱人家的女道徒。” 贾南镇诡异地低声说道,“因为这些女道徒,一旦对教门着了道儿,往往一条道走到黑,轻易拉不回头;女道徒多半又甘心献身,让她们干什么都行,这又能替咱省下一笔花在窑 子里的钱……” “你又来了!”听贾南镇说话下了道儿,甄永信嗔斥起来。 贾南镇红了脸,知道自己失了口,却厚着脸皮替自己辩解道,“哥还不知道呢,一贯道里还真的讲究这些事,道长们往往可以通过‘种丹’、‘结丹’、‘前世姻缘今世了’、‘借窍’等办法,和女道徒们做事。” “什么叫‘种丹’?”甄永信心里对这事有兴趣,脸上却装得极为不屑,生气地问道。 “就是和女道徒们整事儿呗。”怕甄永信训斥自己,贾南镇忸怩了一会儿,羞臊地应了一句。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去,你别让那个辛丽兰来找我了!”甄永信听过,显出一些不耐烦,当即表了态。 “你看,哥真是的,”一见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镇忙着劝道,“我只是这么说说,跟不跟女道徒们整事儿,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整就是了,关键是赚钱才是硬道理。” “这个钱,哥恐怕赚不来。”甄永信叹息道,“天天和道徒们在一块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赚了他们的钱,那跟‘杀熟’有什么两样?天天见面,心里格格棱棱的,不熨帖。” “怎么会不熨帖?”贾南镇犯了魔障,缠上了甄永信,不停地絮叨着,“哥要是觉得天天和教徒们呆在一块不方便,还可以不停地到外地‘开荒’呀。在一个城市做一阵子,过些日子,再到别的城市去做。 “再说了,道徒收的多了,就可以把找世仁的事告诉道徒们,叫道徒们帮着找,人多力量大,没准儿,就能找着。” 这句话,落到了甄永信的心坎儿,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就叫她过来试试吧。” “唉,这就对了,我早就说嘛,哥迟早会想开的。”眼见甄永信吐了口儿,贾南镇心里高兴,又和甄永信说了些一贯道的好处,才回屋睡去。 第二天中午,贾南镇早早收了摊儿,带上辛丽兰回来。那会儿,甄永信几个人刚吃过晌饭,坐在正殿喝午茶。贾南镇领着辛丽兰,美滋滋地两腿飘轻,来到正殿,把辛丽兰介绍给甄永信。 甄永信心里有些慌乱,一时间,不知如何招呼这长相妖媚的女客人,正犹豫间,那辛丽兰已福了万福,莺声清婉地开了口,“先生在 上,请受小妹一拜。” 甄永信一时间有些木纳,口齿变得不灵,一脸慌乱地向客人指了指一张椅子,辛丽兰也不介意,侧身坐了下去。 甄永信侧目斜视一眼,见这女人二十上下,面色白中泛黄,一双勾魂狐狸眼,两弯调 情花蝶眉;看人时,一双媚眼会说话;说话时,两道青黛会看人。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看过几眼后,甄永信心里便有了底,相信这女人,应该不是个省油的灯,心中便加了小心,不敢轻易搭腔,木木地坐在那里,心里合计着如何应对这个女人。 一个主意没拿定,就听那女人开口道,“我听慕仙道兄说,甄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江湖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个不可多得人才,小妹甚是仰慕,才巴结慕仙道兄引见。今天一见甄先生,果真名不虚传。” 甄永信闻言,心中暗自吃了一惊,知道贾南镇私下里,已背着他,入了一贯道。偷眼再看那辛丽兰,注意到那张俏薄的嘴唇,便生出几分心怯。 怕脸上露了怯,甄永信故作镇静地淡笑一声,说道,“辛道亲过奖了。甄某一介书生,命途多舛,落魄江湖,靠口舌营生,赚些衣食而已。坊间有些风闻,亦属浪得虚名,哪里比得辛道亲,术有专攻,业有所成。听我家兄弟说,辛道亲年纪轻轻,已是一贯道里的‘三才’了,令人佩服。” 辛丽兰不等甄永信说完,早已发出一串笑声。那笑声如叶下莺啼,清婉悦心,弄得甄永信有些慌乱。 “一听甄先生说话,便知先生是深不可测之人。只可惜像先生这等高人,独行江湖,未免余勇难贾。如果能加入一贯道,与众道亲合力并心,定会大展宏图,不知要比现今强多少倍呢。” 甄永信听出,这辛丽兰正在忽悠他入道呢,便趁机说道,“只是我游走江湖多年,闲散惯了,恐怕受不了许多清规戒律。” “先生此言差矣。一贯道不是军旅帮会,没有诸多条规纲纪束缚,也不像佛、儒、道、耶、回等教派那样,给教徒们立下众多清规戒律。 “我主无生老母明明上帝,无量清虚,至尊至圣,三界十方,万灵真宰。拮五教之精华,熔万物之英萃,创天下大一统圣教。 “我教以敬天地、礼神明,爱国忠事,敦品崇礼,重孝悌、怀谨信,尊师道,和四邻,改恶向善,明经化理,阐发五教圣人之奥旨,恪守纲常之古礼,洗心涤虑,去伪修真,性归自然,启发良知良能之至善,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挽世界为清平,化人心为美善,共创世界为大同。 “普天之下,凡心敬我主无生老母者,都可视为入门道亲。”辛丽兰一口气,把一贯道的教义背诵一遍。 “那总该设有法坛,以修敬事吧?”甄永信等辛丽兰说完,脱口问道。 “凡入道的道亲,人人都可自设佛堂,以供日常修行。道长根据道亲需要,不定期开办仙佛班,由点传师布道做法事。”辛丽兰脱口说道。 听辛丽兰伶牙利齿,思路清晰,甄永信暗暗叹服这女人的辩才,心想自己的江湖兄弟贾南镇,哪里是她的对手?便想找个借口,起身送客,随口虚应了一句,“听辛道亲所言,倒是有些意思,改日辛道亲开仙佛班时,一定前去领教。” 不想这辛丽兰却不依不饶,接过话头儿,“先生有所不知,仙佛班通常是由道长和点传师设办的,小妹现在还只是‘三才’,开办仙佛班,还不够格呢。先生要是有意,可随小妹一道去抚顺,现在,那里的省深道长,正在开办仙佛班呢。” 甄永信正要想出借口来推辞,不成想,贾南镇嘴尖舌快,一口替他应承下来,“那太好了,正好这些天,我和哥哥有空儿,要去,咱明天就可一道动身。” “那敢情,明天中午十二点,有去抚顺的火车,咱就乘那趟火车吧。”辛丽兰当即就把行程定了下来。 甄永信疑心这是贾南镇和辛丽兰事先做好了圈套儿,现在拿来套他。心里百般不愿意,当着辛丽兰的面,又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好满心不快地“啊、啊”了几声。 说话间,辛丽兰就起身告辞了。 …… “你真是的,我这里还没拿准,你那边就替我做了主,也忒性急了。”见辛丽兰出了大门,甄永信责怪贾南镇道。 “什么大不了的事?瞧哥哥还当真呢。”贾南镇涎着脸皮说道,“只是到那边看看,权当长长见识,散散心。”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 第23章 贾南镇情系辛丽兰(2) 甄永信担心贾南镇被那辛丽兰摄了魂去,随口敲打他一句,“你该不是被辛丽兰迷住了吧?” “哥你净瞎说,”贾南镇红着脸争辩道,“人家是教会里的人,干神圣的事儿,咋会来勾 引咱呢?” “不怕有口无心,就怕有心无口,蛇钻的洞蛇知道,她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呀?你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呀?”甄永信弦外有音地说了一通。 “瞧瞧,哥越说越不着边际了不是,我跟哥这么多年啦,肚子里有几根虫子,哥还不一清二楚?”贾南镇急着替自己撇清。 “一清二楚?”甄永信拿冷眼盯着贾南镇,看了一会儿,恨恨说道,“你让春江月砸了响窑的事,我就没看出来。” 一听这话,贾南镇脸色涨得发紫,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咧着嘴抱怨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哥老爱揭人的疮疤。” “我是给你提个醒呢。”甄永信撂下一句,就闷闷不乐地回自己屋里了。 早晨起来,洗濑未毕,就有人来敲门。 尉迟道长去开门,见来人是辛丽兰,便让了进来。 辛丽兰今天画了淡妆,仪态端庄,见到甄永信时,朱唇微启,道了声早安,跟着问道,“慕仙道兄呢?” 不等甄永信回话,贾南镇在屋里听见,急三火四地冲了出来,两手一边系纽扣,一边媚着脸巴结着问道,“辛道亲,这么早就来啦?” 辛丽兰看贾南镇慌里慌张的样儿,笑着递过两张车票,说道,“昨天从这里回去,路过火车站,我顺便就把车票买了。我怕你和甄先生又去买重了,就一大早过来堵住你们。” 贾南镇高兴得屁股发抖,伸过双手,接过车票,咧着嘴,舌 头有些倒板,“看辛道亲,嘿嘿嘿,叫你费心了。”边说边从兜里摸索零钱,也不清点计算,就往辛丽兰手里塞,“这是车票钱。” 那辛丽兰像烫了手,赶紧缩回手去,嗔咄贾南镇道,“瞧,慕仙道兄,太见外了,两张车票,还值得这般计较?” “叫你破费,多难为情呀?”贾南镇涎着脸说道。 “瞧,你把话说哪儿去了?”辛丽兰娇声哂怪道,拿眼勾了他一下,“既入道门,便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甄永信晾在了一边,插不上嘴,不免心生妒意,旋身转回自己屋里,耳朵却堵不住,仍要钻进辛丽兰娇 嫩清亮的话音。心想这辛丽兰,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做起事来却针针见血,密不透风,便隐隐预感,在不远的将来,自己或许将会失去什么。 二人在院里嘀咕了一阵,辛丽兰告辞离去。贾南镇一直把辛丽兰送出大门,才回到甄永信屋里,递过两张车票,说道,“哥收起来吧。” “你拿着吧,我和辛丽兰不熟,你拿着,到时一起行动也方便。”贾南镇没听出甄永信这话里的醋意,揣起车票,回屋收拾行装。 傍晌,四个人吃过晌,甄永信说要和贾南镇到抚顺去几天,嘱咐贾父和尉迟道长一些事,二人就动身往火车站去了。 抚顺在奉天城东,两地相距不足百里,是清庭的龙兴之地,大清皇帝逊位后,这里也随着萧条了。只是近代煤矿开得多了,从山东来挖煤的矿工多了,才重新兴旺起来。 火车行驶两小时就到了。下了车,甄永信要就近找家客店住下,辛丽兰听说,赶忙拦着劝道,“甄先生见外了,既然到了抚顺,就跟到了家里一样,哪里还有住店的道理?您要是这样做,岂不是打小妹的脸?通常道亲们远道来参加仙佛班,都是住在佛堂里的,先生还是委曲一下,就住仙佛班里吧,也算给小给妹一点面子。” 这话说得极得体,再推辞就不识相了。甄永信只好应道,“那就听辛道亲安排吧。只是给辛道亲添麻烦了。” 辛丽兰听过,咯咯笑了一声,“甄先生总是这样文质彬彬,叫人敬畏。待会儿到了仙佛班,先生就知道了,其实道亲们平日在一处,真的和一家人一样,大可不必太过客气。” 进了城,拐过两个街口,到了一座四合大院前。辛丽兰指着大门说道,“到了,这就是省深道长家。仙佛班就在里面。”说完,走上台阶,也不敲门,径直把门推开,领着二人进了院。 院落的格局和步云观差不多,正屋五间青瓦房,两边接着两间耳房。院子两边是两排厢房,临街是六间门房,院里新铺了地砖。 见辛丽兰一行人进院,两边厢房里跑出一群男女,围着辛丽兰嘘长问短。 辛丽兰笑着和每个人打招呼,也没忘记把甄永信二人介绍给他们。通过介绍,甄永信听出,这两边厢房里住着的,都是像他们一样,从远道赶来参加仙佛班的道徒。 和道徒们唠扯一会儿,辛丽兰又领甄永信二人到了正房的门外,嘱咐二人先在门外等着,她自己先进屋了。 不大功夫,辛丽兰出来对二人说道,“进去给道长报个户口吧。”说着,不等二人弄明白报“户口”是怎么个说法,便又转身先进了堂屋。 甄永信二人虽心中慌惑,却知道此时该跟着辛丽兰行事,便跟在她身后,进了堂屋。 堂屋光线并不明亮,浓烈的香烟味,呛得甄永信不敢吸气。香味是靠北墙供桌上的香炉里传出的。供桌上摆着无生老母的牌位,却并无塑像一类的东西。供桌前放着一把太师椅,椅上端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非道非释非儒非耶非回的打扮,长眉鼠眼,冷漠地打量着来人。 辛丽兰上前,双膝跪地,却不叩头,而是转回头冲甄永信二人看了一眼,二人知道,辛丽兰这是在示意他们随她跪下。 贾南镇双膝一软,就势跪在辛丽兰身边;甄永信虽心里反感,眼下到了人家的地盘,也只好客随主便,无奈地跟着跪下。 辛丽兰见二人已经跪下,这才开口对道长说道,“弟子辛丽兰,奉道长之命,到奉天开荒。今日带甄、贾二位道亲叩见道长。” “起来吧。”省深道长嗡声嗡气地说了声,挥手示意二人下去。 辛丽兰便起身带二人出了堂屋,到了东厢房,找管事的取来两床铺盖,安排二人在东厢房的通铺上睡下。 床铺上差不多住满了人,都是来参加仙佛班的远道道亲,见甄永信二人来了,就围上前来,自来熟地兄长弟短唠扯起来。 从众人嘴里得知,这次仙佛班的讲经活动已经结束,明天就要“考财”了,甄永信二人原本就是为“考财”的事来的,听说明天就“考财”,心里来了兴趣,想探听一下“考财”的就里,不想一群人说,他们也是头一次来,怎么考,他们也不清楚。一堆人就闲谈一通,各自休息。 天将晚,城里人家开始晚炊。这里煤多,又都是好烧的大烟煤,一到晨昏,城市上空就笼罩着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烟味。参加仙佛班的道亲,都在道长家用餐,灶台盘在东耳房里,吃饭时,每人盛一碗菜,拿一块干粮,找一块空地,或蹲或站,简单吃吃就是了。 一 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饭,家住附近的道亲陆续从外面进来,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苞米窝儿打的蒲团子,在院中找个空地坐下。 待远道的道亲吃过饭,院子里差不多已坐满了道徒。 正堂的台阶上,摆放一张方桌,桌后一把太师椅,甄永信估计,那该是道长的位置。 看看多数人已经坐好,甄永信拉着贾南镇,找了个空地坐下。 眼看日上三竿,院中坐满了道亲。这时管事的就把街门关上。 正堂门开后,省深道长慢步从里面踱出,向台下众人扫了一眼,坐下后,干咳一声,开始向道亲布道,所讲内容,大多是钱财乃身外之物,捐钱财、修来世才是正道一类的空话,讲过一会儿,就让坐在前排的三个“天才”来主班。 三个“天才”领命,站起身来,将手平伸出去,掌心向上,闭目塞听,口中念着咒语。 满院的道亲,这会儿开始屏气凝神,注视“天才”们借窍。 甄永信一眼看破,这三个“天才”玩的,不过是乡间女巫神汉们跳大神儿时上神的把戏。 果然,片刻之后,有两个“天才”脸色发紫,口吐白沫,手指弯曲,哆哆 嗦嗦,像癫痫病人发病时一样,颓然倒地,有如刚被宰杀的公鸡,鸡爪子痉挛地抖动着,持续了不长时间,一个“天才”突然停止抽搐,从地上爬起,两眼直勾勾地向众道亲宣告:“我是‘无极仙翁’,听说这里正在开办仙佛班,特地前来祝兴!” 方桌后的道长听闻此言,赶忙毕恭毕敬地起身离座,在台阶上向“无极仙翁”跪下,道长一句话还没出口,这时,第二个“天才”也从地上爬起,向众道亲宣告:“我是‘茂田院长’,和‘无极仙翁’一道来为众道亲祝贺。”说罢,和事先借窍的“无极仙翁”执手相看,宛若久别重逢的老友,根本不把跪在地上的道长放在眼里。 省深道长也自觉无趣,从地上爬起,回到太师椅上坐下。 两位借窍的“天才”亲亲热热地交谈了一会儿,“茂田院长”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从一个女道亲头上摘下一条花头巾,围在自己头上,打扮成少 妇模样,和“无极仙翁”弓腿抬脚,扭动着屁股,唱起二人转里的花调。这种花调,通常是东北人家办婚庆喜事时,请来的草戏班子闹洞房时唱的,荤味十足。唱到高 潮时,“茂田院长”扒开“无极仙翁”的裤裆,上身一弓一曲地,装着要往里面探看究竟,而“无极仙翁”则装作挺羞怯,弓脚抬腿,上身也一弓一曲地往回退却。下面一大群道亲,这会儿也都忘了神界,无所顾忌地跟着起哄笑闹。 正当大家乐颠了,第三个“天才”这会儿刚好也借了窍,颓然倒地,抽起筋来。 众人这时只顾跟着二位已经借窍的神仙胡闹起哄,哪里会去注意刚刚借了窍的第三个“天才”?那刚才借窍的“天才”躺在地上抽 动了一会儿,见无人理睬,兀然爬起身来,大呼一声,“‘大法律主张飞’在此!” 众人唬了一惊,收住笑声,再看那位借了窍的“法律主张飞”,此时恕目瞪圆,虎视着众人,随后纵身一跃,跳上石阶,向方桌上猛击一掌,两个正在台阶下戏闹的神仙,登时像断了提线的木偶,呆立不动。 “法律主张飞”指着台下两个神仙,厉声怒斥道:“身为‘三天’主考,职任重大,却在这天地瞩目的仙佛班上胡作非为,漠视佛法,该当何罪?还不快快跪下!” 众道徒骇然觳觫,纷纷随“无极仙翁”和“茂田院长”跪下。 “法律主张飞”随即宣判道:“我奉老母之命,将你二人免职,速回‘理天请罪伏法!” 两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神仙,遭斥后,向“法律主”叩了头,猝然倒地,死人一般,寂然不动。一大群道们看了,也不理会,几分钟后,两个装死的“天才”,才分别打了个冷颤,苏醒过来,无事一般,看看跪在地上的道徒,也装模作样地在人群中跪下。 省深道长突然离开太师椅,跪倒在“法律主”面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道徒中也有几人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甄永信猜测,这几个抢着哭的,该是辛丽兰说的“炉胆”了。 一时间,一大群跪着的道徒们也跟着哭泣起来。省深道长眼看火候已到,站起身来,擦拭眼泪,抽泣道,“众位道亲别哭了,刚才‘仙翁’和‘院长’,为了给大家助兴,小有过错,便遭重罚,如今已被免职,我道以慈悲为怀,受人涓滴,当报涌泉,众道亲快想想办法,请求‘老母’慈悲,免了他们二人的处罚吧。” 第23章 贾南镇情系辛丽兰(3) 众道徒听罢,也收住哭声,面面相觑。这时,刚才带头抢哭的“炉胆”站起身来,高声冲着台上的“法律主”嚷道:“‘法律主’在 上,我等众道亲绝不忘恩负义,恳求给‘仙翁’、‘院长’二位神仙复职,我情愿施财一千块大洋,设立佛堂十座,请‘法律主’慈悲,免了他们二人的罪过吧。” 紧跟着,另一个“炉胆”也站起来说道,“我愿出玉米十石!” 又有人跟着说,“我出大洋二千块,白米二石。” 众道徒看别人都捐了,自己要是不捐,怕遭人鄙视,便也不甘落后,纷纷报上施财数目。 管事的拿来笔纸,把各人施财数目一一列下。 甄永信暗暗计算,抛开物品不计,刚刚众道亲报捐的数目,光是现大洋,就已超出两万块。 眼看众人已经报捐,贾南镇心里焦急,崔着问甄永信道,“哥,人家都出了,咱怎么办?” “此次来时,只想来看看,没多带钱物,下回再说吧。”甄永信说道。 “可是,人人都捐,咱不捐,岂不叫人笑话?” 甄永信侧眼看时,发现贾南镇衣襟上的怀表表链,露在外边。那上面挂的,是一只瑞士造银壳怀表,是他在奉天一家当铺里淘来的,贾南镇甚是喜欢,视为至宝,天天挂在身上。眼下见他崔得急,甄永信就想刺他一下,说道,“眼下咱身无长物,你实在想捐,就把怀表捐了吧。” 贾南镇先是一愣,想了一下,狠下心来,摘下怀表,报了上去。 看贾南镇那毅无返顾的样子,甄永信心里一酸,隐隐感觉,自己或许将要失去这个兄弟。 待众道徒施财完毕,天已傍晌,管事的举起账单,把道徒所捐钱财一一报出,念完最后一笔帐单时,“法律主张飞”兀然瘫倒地上,浑身抽 动几下,打了个冷颤,爬起身来,恢复了原形,没事一般走下台阶,回到道徒中间坐下。 而此前已经还了原形的“无极仙翁”和“茂田院长”,这时又突然重新倒地,抽搐起来。 道徒们知道,这两位神仙又借了窍。果然,抽搐了几下之后,两位神仙重新站起,对着众道亲说道,“承蒙众道亲救助,我等已复了职。望众道亲出班以后,务必照愿行事,勿忘今日,违愿致灾!”言毕,再次倒地,还了原形,片刻之后,又爬了起来,无事一般,重新坐下。 法事做完,道徒们纷纷起身,各自散去。 午饭的时间到了。远道来的道徒,盛来饭菜,找个空地,吃起饭来。甄永信二人盛了饭,到东厢房墙根儿蹲着吃饭。 “哥,我说的没错吧?”吃饭时,贾南镇洋洋得意地问甄永信,“你瞧,这钱财,来得多快呀?” “好是好,就是哥做不来。”甄永信边吞着难咽的食物,边闷闷不乐地说道。 “哥咋说的?”贾南镇不乐意了,嘟囔道,“凭哥的本事,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你还记得,在金宁府时,哥拙弄神汉的事吗?”甄永信问道。 “当然记得。”贾南镇应对道。 “你猜哥那时,为什么要拙弄那神汉吗?” “为兄弟出气呗,”贾南镇说,“他抢了小 弟的生意,哥看不过眼,就拙弄了他。” “不光这些,”甄永信把嘴里的饭咽下,看着贾南镇说道,“哥就是看不起这种人,成天到晚装神弄鬼的,一点智慧含量都没有。太埋汰!” “咳,啥智慧不智慧的,把钱弄到手,才是硬道理。”贾南镇摇着头说道。 “不,”甄永信拿筷子头儿点着碗边儿说道,“别看哥做的事,大都见不得人;可哥做起人来,却是堂堂正正的汉子。可自打昨天来这里,现在,哥的膝盖都快跪肿了。” “等将来哥做了道长,不就不用跪了吗?” “道长?”甄永信反问道,“你看那省深道长,今天不也跪了吗?不也冲着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徒磕头了吗?还哭哭啼啼的,一大把的年岁了,真是的。” “可是早先,哥让我装扮官宦人家公子,我不也下跪了吗?” “那可不一样,你跪的人,是什么身份?这些人,是些什么身份?”甄永信说道。 “敢情哥是官宦子弟,膝盖金贵,我是泥疙瘩出身的,倒没觉得怎么。”贾南镇嘟囔着,话里透着不悦。 甄永信看出来了,贾南镇现在已经着了道儿,劝也无益,便不和他争辩,闷闷地吃了饭,等着下午参加完“考色班”,再看究竟。 午睡时,甄永信让尿憋醒,爬起身,往茅房奔去。茅房的门反插着,里面有人,甄永信便只好站在门边等着,以防后来的人夹塞到他前面。 在茅房外等了一会,甄永信听里面的人好像不是在小解,因为他听不到撒 尿时发出的哗啦声;但肯定也不是在大解,因为透过门缝……甄永信立时明白,此人必是起了…… 一袋烟功夫,里面那人提好裤子,推门出来,见甄永信等在门外,眼里立时露出些许羞涩。甄永信看时,此人额头渗汗,面色倦怠地耷拉下头,似乎担心甄永信误解了他,特意在甄永信身边咕噜了一句,“现在处理好了,省得眈会儿丢人现眼。” 甄永信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想探问明白,只想快点进去泻尿。 憋得太久,这泡尿泻得酣畅淋漓,浑身立时松快了许多,甄永信提裤子时,才发现,茅房的墙上………甄永认暗自觉得好笑,心想这些满口仁义礼智的道徒,骨子里到底脱不了动物的胎质。他本想回去叫贾南镇也来看看,让他趁早死了那份心思,转念一想,拿这种事来开导他,未免有些下流,便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回屋休息去了。 日已偏西,“考色”开始了。 男女道亲鱼贯走进正堂的西侧间。那里原是两间房,为了做法坛,主人打掉了中间的隔壁,房间变得宽敞明亮。 来“考色”的道徒,挤在房间里。上午“考财”时用的方桌,被摆放在门口,省深道长坐在方桌后的太师椅上,看看道徒已经到齐,便叫人插上街门,再关好房门,而后他清清嗓子,开始讲法,无外乎儒家的仁义道德,道家的清静澹泊,释家的色空禁欲之类。 道长一番侃侃而谈,接下来就要道徒们自己测试一下心田了。 听得一声“更衣”,几个“炉胆”率先解 开衣扣,毫不害羞地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像进了浴室一样,脱下的衣服胡乱放到墙边儿的板凳上,随后就开始在道徒中间手舞足蹈、各种丑态尽现。 甄永信惊得目瞪口呆,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进入了传说中小鼻子不分男女的浴室,一时不知眼下该怎么才好。回头看看身边的贾南镇,此时正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身旁的辛丽兰,而辛丽兰这时已经丝片无存,青白色的身躯,像一条刚刚打捞出水的鲢鱼,这会儿,正……着贾南镇,见贾南镇仍两眼发直,站在那里盯着她发傻,便走过来,也不言语,只是媚笑着拿眼……他,一边…… 这工夫,贾南镇像一个让家人溺爱惯了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直当辛丽兰扒下他的……辛丽兰见了,也不羞臊,……二人相互……挤过人群,向后墙角那边靠去。 甄永信虽心里发惊,却通体发热,转身看看四周,发现男女道徒们正群魔乱舞,不堪入目……除了省深道长,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甄永信,独自穿着衣服,站在一群裸人中间,反倒成了另类。 站在门口的省深道长,明显对甄永信感到不满,道长这会儿身着长袍,背着手站在门口,两眼阴冷地盯着他。 甄永信觉着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便挪动脚步,向门边移动,打算寻机溜走。 屋里人多,又多是……甄永信怕碰着他们,小心翼翼地见机行事,过了挺长一会儿,才挪到门口,正要低着头推门出去,忽然后衣领被人猛揪一把,衣领勒住他的脖子,一个悬崖勒马,掉转身来,打眼看时,是一个……胖女人。 “好容易来考一次色,干嘛急着走呀?”那胖女人说着,就动手去…… 甄永信被唬得一时失了知觉,木偶一样听凭胖女人摆布。那女人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脱去甄永信的上衣,正要去解他的腰带时,甄永信条件反射地拿手捂住了。 “你看你这道亲,一大把年岁了,还羞答答的像个姑娘,一看就知道还没修炼到家,心里不净呢!你看咱们道长……”说着,那女人伸手,一把撩起道长的长袍前摆。甄永信顺眼望过,看见道长只穿了件长袍,下 身却是…… 道长受此一惊,就势坐到太师椅上,嗔怪道,“女道亲不得无礼,小心触犯了‘老母’”。 那胖女人听了,只是咯咯的笑了几声,嬉笑着冲道长飞了个媚眼,回身又去解……随手扔到墙边的板凳上。 甄永信这会儿,像一个被歹徒拿刀逼着的弱女子,委屈得好容易才忍住了眼泪,仔细打量正在摆布自己的胖女人,觉着她的眉眼颇有些姿色,只是嘴唇厚了些,脖子太粗,肥大的下巴,像河马,胳膊像婴儿的大腿,小腿儿像磙子。 那女人一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甄永信登时通体胀热,使劲儿忍着,不让那什么……无奈这胖女人手段太毒……甄永信到底打熬不过,“腾”的一下……那女人像赌赢了的赌徒,媚着脸嬉笑着看着他,……使劲儿靠着他。甄永信这功夫热昏了头,忘乎所以,正要……岂料就在这节骨眼上,那女人却突然翻了脸,用力推开他,甩手一个大耳撇子,结结实实打在甄永信脸上。 “你他 妈的什么东西?还真要……不成器的货,一辈子修不成正果。”那胖女人怒眉竖立,瞪着甄永信,破口骂道。 这一耳撇子打得太响,屋里的道徒们都听了个清楚,一时纷纷停下手脚,寻着声音,向甄永信望来。 遭此猝然一击,甄永信浑身凉了下来,只是挨巴掌的地方,还有些胀痛发热。终究是老江湖了,慌乱中没干出蠢事,还能理智地找到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穿好。 “忍不住了吧?”甄永信系腰带时,一个男道徒赤身走过来安慰他。甄永信看时,正是中午在茅房里遇见的那人。见甄永信没吱声,那人又安慰他道,“我还以为中午处理过了呢。往后记着,‘考色’前,先整干净了,到时就不会出丑了,你看我……”说着,那人……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甄永信并不搭理那人,穿好衣服,蹿了出去,回到厢房,取出自己的行装,径直出了佛堂大院。正要向人打听去火车站的路怎么走,忽然想起,贾南镇还在里面“考色”呢,便停下脚步,在佛堂对过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坐下。 日已向晚,城里人家开始晚炊,“考色”结束了。男女道徒们满脸倦怠地走出佛堂。 甄永信像一个干了坏事,让人抓了现行的茅贼,把头埋在胸间,不敢正面和刚考完色的道徒们的目光交接。直到家住附近的道徒们走光,甄永信才强打精神,走到佛堂大门口,打算喊出贾南镇,一道赶回奉天。不想刚到佛堂门口,迎头碰上从里面出来的贾南镇。 “哥去哪儿啦?”贾南镇迎头就问,“我正要去找你呢。考完色出来,看你行李没了,吓了我一跳呢。” “我要回奉天。”甄永信铁着脸说道。 “哥是怎么啦?说的好好的,等仙佛班结束了再回去,这眼瞅着就要结束了,哥就不能再待一天了?”贾南镇明显对甄永信这个决定表示不满。 “一天也不能待了,”甄永信说得截断,“现在就走!” 贾南镇知道,甄永信是个爱面子的人,容不得人家戏弄他,想必还在为下午的“考色”时发生的事窝火呢,便开导说,“哥也忒娇气了,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想那唐三藏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都闯过了,哥现在遇上了这丁点儿小事,和唐三藏的八十一难比起来,还不跟苍蝇踢了一下一样?哥就受不住了?” “哥是娇 嫩了点,”听贾南镇说出这话,甄永信气得咬着牙,憋住气,好容易忍住火儿,盯着贾南镇说道,“哥也看透了………一…道这碗饭,哥注定是端不起来了。好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兄弟要是想吃这碗饭,哥也不拦着。奉天城咱们也呆了不少日子,世仁却音信全无,哥也正想动动地方,到别处看看。兄弟想留在这里也成,等我回奉天那边收拾一下,把老叔接到这里,也算哥这回有始有终,尽了地主之谊。” “哥怎么又拿这话来逼我?”贾南镇心里大为不爽,抱怨道,“行了,我跟哥回去还不成吗?我这就去收拾动西,顺便跟人家说一声,咱总不能不辞而别吧?” 甄永信知道,贾南镇刚才说的跟人家说一声的“人家”,指的是辛丽兰,只是二人都在气头上,不便再多言语。 贾南镇进去,过了半个时辰,才拎着包出来。 甄永信朝大门里扫过一眼,见一个女人闪在大门后,心想,那一定是辛丽兰在为贾南镇送行。 第24章 寻旧情北上哈尔滨(1) 生意日渐冷清,甄永信打算动身的念头越发强烈,闲着时,他把成封的大洋拿到钱庄,兑换成金条,回来后,用小块布条,一根一根包好,缝在围腰里,白天就系在腰间。 说不清什么原因,贾南镇对动身离开的事那么抵触,一当甄永信提到要走,他总能找出恰当的理由,劝甄永信再待几天,再待几天,等他把正在忙的事忙完再走。 日子一天天拖着,弄得甄永信心里开始焦躁起来。直到一天下午,贾南镇收摊后,带回了辛丽兰,甄永信才恍然大悟,在他和辛丽兰争夺贾南镇的较量中,自己早已不是对手,注定要败下阵来,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不光如此,就连和辛丽兰别后重逢时的表现,他也远远不如辛丽兰那么从容自若。 见面时,辛丽兰坦然淡定,不失优雅地向甄永信福了个万福,清婉娇丽地道了声,“甄道亲,久违了。” 反观甄永信,则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见到父母时,显得拘促不安,满脑子都是那天“考色”时的情景。他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辛丽兰没穿衣服,而自己也赤 裸着站在辛丽兰面前,心跳明显加速,脸也木胀得厉害,两眼不敢和她对视,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唔、唔”了几声,甄永信自己都说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就转身回屋了,心里却暴怒起来,疑心是贾南镇故意要羞辱他,才把这辛丽兰带来。震怒之下,甄永信失去了理性,在屋里大呼一声:“慕仙,你来一下!” 贾南镇听见,推门进来。 甄永信指着门外的辛丽兰,嘴唇哆 嗦着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辛道亲来奉天开荒,找到我说,她眼下没有住处,我想咱这儿宽敞,就把她领来了。”贾南镇一脸无辜地解释道。 “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这种事你就随便作主了?”甄永信怒斥道。 “我事先和尉迟道长说了,他答应了,我才领她来。”贾南镇辩解道。 “什么?”甄永信手指发颤,指着贾南镇,气得说不出话。 “我知道,哥还在为‘考色’的事烦心,”贾南镇安慰他说,“其实哥还是转不开这根筋,你仔细再想想,那有什么呀?不过跟到浴池洗了个澡罢了,我听人说,高丽棒子和小鼻子,浴池不分男女,随便进出,只要不整事儿,就没人管你。哥哥再想想,逛窑 子,仙人跳,放白鸽,咱什么没干过?还不都是这么回事儿?哥怎么就跟这一贯道过不去了呢?考了一个色,看把你折腾的。” 一通不管不顾的规劝,说得甄永信脸红脖子粗,两眼充血,嘴唇发抖。贾南镇见势不妙,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赶紧赔着笑脸,说起小话,“哥也是曾经沧海的人了,什么人物没见过?想她一个女流之辈,能把哥怎么样?先让她在这儿住几天,觉着不得劲儿,再把她支走,或者咱一走了之,不就结了?” 甄永信看出,眼下,贾南镇彻底入了道儿,让辛丽兰给迷住了,就像当初给春江月迷住了一样。心想这种好 色之徒,骨子里就是逐腥的本性,不是一两次教训和别人的劝导能改好的,终难甘苦与共,托以大任。 这样一想,甄永信反倒消了气,不再与贾南镇计较,等他絮絮叨叨把一大堆废话说完,甄永信才放低了声音,对他说道,“兄弟啊,这阵子,哥也想过,咱俩带着老叔,四处走江湖,他老人家着实吃不消,眼下虽说手头宽余了,可你也知道,哥这次出来,并不是要赚多少钱的,在奉天呆了这些日子,世仁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我想去一趟哈尔滨,到孩子他舅舅那里去看看,看能不能得些线索。” “哥这不是又要扔下我不管吗了?”听甄永信说出这话,贾南镇这才觉得,情况有些严重,哭丧着脸说道。 “别说傻话,”甄永信劝道,“这些日子,咱们在奉天赚的钱,已足够你回家置办些家业了,可以过安稳的日子。想弟妹见你带了钱回去,也会原谅了你的,再说孩子也大了,当爹的老这么天涯浪迹,不管不教的,也不是为父之道呀。老叔这么大岁数了,整日跟你这么漂泊,哪是长久之计?” “不回去!”贾南镇犯起混来,坚持道,“死也不回去。那娘儿们,这一辈子不想再看见她了。” 见贾南镇横下心来,甄永信觉得再劝下去,也无益处,又换了口气说道,“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也成,反正老叔老了,禁不住折腾,你要是愿意,就在这边安家也成,遇上合适的房子,置办几间,把家先安置下来,老这样寄人篱下不行,有了家,每日里坐摊赚点钱,贴补家用,也是正道。” “那哥再不回来啦?”贾南镇问道。 “哥去哈尔滨那边找找,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消息,左右奉天这边有你,要是找到了世仁,你先把他留下,过不了一年半截,哥还要回来找你。”甄永信安抚贾南镇道。 虽说又是分手,贾南镇心里仍旧不免缱绻,可一想到甄永信对辛丽兰有成见,天天住在一块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太碍眼,如今甄永信一旦离去,自己和辛丽兰日日斯混,也可无牵无挂了。 想到这里,贾南镇心里也松快了许多,嘴上说些挽留的话,心里却巴不得甄永信马上动身。 “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贾南镇问。 “马上就走。”甄永信说。 “干嘛这么急?” “晚上八点有趟去哈尔滨的火车,一切顺利的话,明天早上就能到达哈尔滨。” “哥等着,我这就去给哥置办些饯行的酒菜。” “不了,兄弟,”毕竟二人一道闯荡多年,临要分手,还是动了真情。 甄永信强忍住激动,没让自己哽咽起来,劝说贾南镇道,“时候不早了,老叔年纪大了,一起处了这些日子,冷丁说我要走,怕他受不了,你去喊两辆人力车来,我现在就去跟老叔说,这几天,我要到哈尔滨去一趟,过一阵子就回来,这样,他心里会好过些。道长那边,等你瞅空去说一声吧,我就不去了。说完之后,咱们兄弟俩到火车站那里,就近找一家酒馆,吃点便饭就行。” 贾南镇见甄永信这样说了,也乖顺起来,听话地上街去了。过了一会功夫,贾南镇叫来两辆人力车。 见车来了,甄永信从贾父屋里出来,回到自己屋里,提起行装就走。贾父颤颤悠悠,蠕动干瘪的嘴唇嘱咐道,“他哥,早点回呀!” 早上九点,火车到了哈尔滨。 出了站台,甄永信雇了辆人力车,直往道里奔去。 在家时,甄永信总听世仁讲起哈尔滨,哈尔滨的城区就装进他心里,如今虽是初次到来,却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过了东大桥,下了缓坡,就是道里了。按照甄永信说的地址,车夫找到了经纬三道街,在指定的门牌号前停了下来,指着一条胡同说道,“到了,就这里。” 甄永信付了车钱,提起行装,进了胡同。这是一个二层红砖楼围成的小园。小园内住有十几户人家。甄永信对着门牌号,找到了宁家。宁家门反锁着,听屋里有切砧的声音,知道女主人正在操办午饭,便敲了几下门。 听到敲门声,切砧声停歇下来,跟着就起了骂声,“你还知道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死在赌场里呢。一天到晚的,钱赚不回来,倒把家底儿赌了个精光。老娘要不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怎么会嫁给你这种现世报?” 一言未了,女主人没好气地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唬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冷气,收住话头,愣了片刻,问道,“你找谁?” “宁凤奎家住这儿吗?”甄永信问道。 “住这儿。”那女人说道,接着又问,“你是?” “我姓甄,从金宁府来的。”甄永信喏喏道。 听甄永信报出姓名,这女人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杏眼含怒,柳眉锁紧,没好气地问道,“该不是那个叫甄永信的人吧?” “正是在下。”从女主人的脸色上,甄永信看出这个家庭对他早已熟悉,且印象不佳,便放了小心,诚惶诚恐地答话。 身份得到了确认,那女人彻底翻了脸,喝问道,“你来干什么?你把我们坑得还不够吗?知道不?我小姑子多好的一个人呀,叫你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回到家里,我们老爷子一口气忍不下,就走了;来凤生下小野种后,就没脸抬头见人了,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成天不敢上街见人,年纪轻轻,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走了,还惹得我们也跟着让街坊邻居们指指点点的。 “你种下的那个小野种,没让我们家一天得好,成天让我们丢人现眼不说,还变着法儿来气我,竟敢往我的粉盒里撒 尿。谢天谢地,老天爷帮忙,不知给他弄到哪里去了,我们好歹清闲了几天,现在你又找上门来,你来干什么?” “我来向嫂夫人一家道歉的。”甄永信可怜巴巴地说道。 “谁是你的嫂夫人?你们结婚了吗?媒人在哪?聘礼在哪?婚宴在哪儿办的?”那女人不依不饶,一张刀子嘴,下冰雹一样,向外扔出冷话。 甄永信有些吃不住劲了,脸上木胀起来。那女人数落了一会儿,再次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们,让我们过几天清静日子吧。”说完,不待客人解释,当面把门关上。 看那女人态度生硬,谅再跟她说什么也无益,甄永信就要转身回去。正在这时,眼前却给一个男人挡住了去路。此人中高身材,面色白净,凤尾眉上挑,甄永信觉着似曾在哪里见过。这男人眼看甄永信被妻子冷脸相对,心生疑惑,望着甄永信,小心问道,“这位是?” “金宁府来的,姓甄,坑害咱来凤的野汉子。”屋里的女主人听是自己男人回来了,又重新把门打开,不待甄永信开口,抢先说道。 一通介绍,说得甄永信满面胀红,觉着院子里的四邻,这会儿都在偷窥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倒是这家的男主人宽宏大量,嗔怪女人道,“说些什么呀?好歹也是一家人,人家大老远扑你来的,就这样待客?” “那该怎么样待客呀?”女主人瞪眼巴皮冲着丈夫说道,“他把咱来凤糟蹋得什么样啊?挂扯咱也跟着多少年在人面上抬不起头,老人都让他给窝囊走了,如今难道还要我四个碟子、八个碗的侍候他不成?你成天钻进赌局拔不出腿,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倒有脸回家教训我?要侍候,你去侍候,老娘走,成吧?”那女人边说,边捋下套袖,摔到丈夫身上。 眼看二人声音高起,怕惹得邻居看笑话,甄永信趁机拦在二人中间,低三下四赔着小话,“哥,你别恼,我嫂 子说的也是,其实我这次来哈尔滨,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哥嫂。现在门儿我也认清了,也不枉来这一遭,哥要是有空儿,我想和哥借一步说话,今儿个就不进家了,省得给嫂 子添麻烦。” 见甄永信这样说,男主人也放下声来,转身和甄永信出了院子,往中街那边走去。 这中街是哈尔滨的繁华地界,方石块铺就的街面,两旁是欧式建筑,与中国别的城市不同,充斥着异国情调。 找了一家高档酒楼,二人进去,要了间雅座,甄永信开始点菜。 毕竟是初次见面,从前又做过那么多难以启齿的事,刚才又让女主人数落了一通,甄永信这会儿提不起精神;宁凤奎平日好赌,有把柄攥在妻子的手里,在家中也不是一言九鼎的主儿,妻子不吐口,他也不敢往家里带客,面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他真的难以做主,心里也打着结,不知该怎么款待妹夫。 第24章 寻旧情北上哈尔滨(2) 酒席上,二人只说了些 牙 外的话,难以交心。一瓶高粱老烧,只喝到一半,二人就有了醉意。怕再喝下去会走了底儿,甄永信唤来跑堂的结帐。宁凤奎张罗着要付钱,手伸进兜里,却半天掏不出钱来,甄永信知道他囊中羞涩,便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递给跑堂的。 出了酒楼,旁边就是一家旅馆。见甄永信要进去开 房,宁凤奎拦着说,“兄弟,这你可就是见外了,哪有这个道理?到我这儿来,接风酒在外面吃,也就罢了,却又要住在外面,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哥家虽不宽敞,也不差你一张庆,快跟我回家。” 见宁凤奎诚心拦他,甄永信趁机劝说道,“哥先听我一句,照理呢,我应当听哥的,回家去住,可是嫂 子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顶着气住到哥家,碗边挨着锅沿儿,磕磕碰碰的,彼此心里反倒不愉快。 “我这次来哈尔滨,是要住些日子的,还有些事要哥帮忙,等过些日子,嫂 子消了气,我一准搬过去就是了。只是这几日,我先住在这里。”宁凤奎还想劝阻,甄永信又说道,“我先订个间房,哥也上来坐坐,我正有事要跟哥说呢。” 房间开了,管房的领着客人进了房,交待了店里的一些事项。甄永信问店里有没有茶水,管房的说有,转身退了出去,一会儿功夫,端着水壶和茶具进来。待管房的离去,甄永信把门关上,回身给宁凤奎倒了茶。 宁凤奎接了茶,难为情地说道,“你嫂 子这个人呀,就这样,刀子嘴,得理不饶人,其实也没什么歪心眼子,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不理她就是了,过几天,她自己就消停了。” “女人家,都是这样……”甄永信笑了笑说,话一出口,觉着不对味,急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心想有宁氏的事横在他们中间,现在和宁凤奎谈论女人,是不合适的。 想到这里,甄永信便解下围腰,从里面取出两根金条,递给宁凤奎,嘴上说道,“听世仁说,这些年里,来凤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多亏哥嫂照应着,我这次来哈尔滨,一来是找世仁;二来是到来凤和二位老人的坟上看看。 “老人活着时,我丁点儿孝心未尽,现在只能给他们修修坟,尽点孝心,也算弥补一下过错。这些东西,哥先拿去用,不够,我还有,哥的恩情,我慢慢会补报的。” “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宁凤奎两眼盯着金条,像受了惊吓,赶紧起身推辞,“好歹咱也是一家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快收起来。” “哥别这样,”甄永信坚持往他手里塞金条,同时向门边使了个眼色,劝说道,“这里不是争持的地方,有话等我到哥哥家再说,这些,哥务必要拿去用,要不,兄弟就更不安心了。” 宁凤奎见甄永信坚持要给,也不再推辞,抓过金条,紧攥在手里,叹息道,“唉,世仁这孩子,哪点都好,我可喜欢了呢,把他当亲儿子看。就是驴性点。 “你也看见了,你嫂 子那脾气,也不好,说起话来,深一句,浅一句的,一点都不在乎,世仁小的时候,还行,还能忍着,长大一点,就吃不住了。 “有时我劝你嫂 子改一改,一个没娘的孩子,别太刻毒了,可她愣是改不了,到底弄得世仁急了眼,往她粉盒里拉了屎尿,就走了。” “也不能全怪嫂 子,世仁这孩子,就是驴姓。到我身边,也没改掉那驴脾气,他继母脾气也是不好,他就往继母饭碗里弄泻药,被他继母逮住了,他就跑了。”甄永信笑了笑,说道。 “世仁又跑了?咋不回哈尔滨来找我呢?”宁凤奎问道。 “按他的脾气,恐怕难回来。”甄永信叹气道,“他到我那儿之前,在街上曾结交过一帮朋友,都是一些氓流,我估摸着,他又去找那帮朋友了。所以,我这回出来,就是想到各地走走,到氓流聚集的地角去打听打听,兴许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这办法对头,”宁凤奎把金条揣进怀里,击掌赞成,“赶明儿个,我带你去找,好歹这哈尔滨我熟悉,闭上眼睛都能找回家。” “那倒不用了,”甄永信说,“哥还要挣钱养家糊口呢,反正我闲着没事,自己找找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宁凤奎说,“别说我现在没别的事,就是有事,也得停下,什么事还能比找世仁的事大呢?” 见宁凤奎说话中听,甄永信不免想起宁氏。 想当初在金宁府偏安于城南,日日和宁氏轻声款语,何等安逸舒心,可恨玻璃花儿眼那刁婆子,妒火中烧,搅了二人的鸳鸯春 梦。如今到了宁氏故里,难免想入非非,心想要是宁氏不死,二人长相斯守,该是何等逍遥? 一个畅想未了,宁凤奎又开口说话道,“你侄子去年下了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看他年青力壮,就让他顶替了我的活儿,在铁路上当搬运工,月月工资,也够一家人的生活。” 甄永信心里搁不下宁氏,见宁凤奎停下话头,便问道,“我听世仁说,来凤的坟,在西郊乱葬岗,哥什么时间得空儿,带我去看看?” “不忙,不忙,”宁凤奎安抚甄永信道,“你刚来,坐了一天的火车,先歇下,赶明儿个搬我那去住,闲下来,咱有的是时间,那时再去不迟。” 说着,宁凤奎借口让甄永信歇息,起身告辞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晨时。初霞染窗,街上传来有轨电车行驶时的振动声。匆匆洗涑后,甄永信打算到街上吃些早点,顺便察看一下人流聚集的地方。 甄永信刚把行装收拾好,听到有人来敲门。 打开 房门,是宁凤奎,一脸喜滋滋地进来。 “兄弟,收拾收拾,把房间退了,跟我回家。昨儿个回去,你嫂 子让我给收拾熨帖了。”宁凤奎洋洋得意地说道。 “哥这是做什么?”听宁凤奎说出大话,甄永信心里一惊,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儿,心想他要是真的收拾了老婆,脸上哪会这般喜滋滋的,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这北方人,说话往往口气大,他说的收拾,未必是辽南人时常说的家庭暴力打老婆,极有可能是说服开导,直至对方心悦诚服地改了主意。 北方的男人,为了在外人面前显摆,往往愿夸海口,把话说得吓人。这样一想,甄永信便就势说道,“我本打算顺路到哥家看看,不想给哥惹了一身的麻烦。” “嘿,女人这东西,该收拾,就得收拾,不的,三天不打,她就能上房子揭瓦。”宁凤奎听甄永信说完,跟着又扔起大话,说完,拎起甄永信的包裹,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门。 沿着昨天来时的路,又回到宁家。 宁凤奎敲了敲门,高喊一声,“开门!”屋子里就有人过来开门。开门的是女主人。甄永信正担心,重新见面,会不会遭受女主人的冷脸?不料门开后,女主人的笑脸,着实吓了他一跳。 “大姑爷子真是厚道人,大人不见小人怪。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什么见识,昨儿个说了那些难听的,伤着大姑爷子。你瞧我这张嘴呀,自个儿都拿它一点办法没有,就是爱伤人,不知伤过多少人呢。幸好伤着的,都是些君子,要是伤着的都是些小人,将来死了,我还不得下十八层地狱呀?”女主人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侧身把客人往屋里让。 甄永信猜想,一准儿是自己昨天给的两根金条发生了效力,才使女主人前倨而后恭,便一边应付着,一边往里走。 走过一段走廊,到了主人的正厅。厅室还算宽敞,窗子却不大,屋里显得暗淡。宁凤奎指着紧挨着正厅的房间说,“你就住这儿,不比旅店差,对面是你侄子的房间,我和你嫂 子住把头儿的房间。这多好,咱一家人在一块儿,多舒服?” 领着客人在各房间转了转,又回到正厅,照应客人坐下,女主人殷勤地过来给甄永信添茶倒水,嘴上却不住地巴结道,“大姑爷子也忒讲究了,多年不来,如今来了,还送给我们一根金条,多贵重的的礼物呀?像我们这号人家,哪辈子还得清呀?……” 女主人还要往下絮叨,丈夫却胀红了脸打断她的话,说道,“少说几句行不行?不会说话,愣要多嘴,你以为咱妹夫是借钱给你用啊?还要你还?真是的,去吧,快去置办午饭吧,我们哥儿俩还要说话呢。” 女主人瞪了丈夫一眼,扭着腰出去了。 甄永信听出,宁凤奎昨天在他给的两根金条上做了手脚,只交给妻子一根,自己匿下了一根。想想昨天乍到时,女主人骂丈夫的话,甄永信猜想宁凤奎匿下这根金条,要么是还了赌债,要么是当作赌资,又要去赌。只是碍于头一回见面,甄永信不想把事儿点破,弄得彼此太尴尬,便装着不知就里的样儿,和宁凤奎唠起家常。 这宁凤奎甚是健谈,虽文化不高,却对市井俚俗洞若观火,凡事经他嘴里讲出,总能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有茶水滋润着,宁凤奎差不多一个人讲了一个上午,还意犹未尽。 将到午时,女主人操办的午饭准备好了。宁凤奎不善饮酒,午饭时,甄永信也不好多喝,只喝了三小盅高粱老烧,匆匆吃了饭,主人便安排客人休息。 甄永信心里有事,难以睡实,只打了个盹儿,就起来了。 家有客人,宁凤奎也没睡实,见甄永信起身,也跟着起来。二人合计下,一道出了门,雇了两辆人力车,出城去了。 城郊西南方,是一片荒冢,坟丘重重叠叠,在坟丘间转了半天,二人才在一座坟丘前停下,宁凤奎向坟丘指了指,说,“就这儿。” 甄永信停下看时,在一片坟丘中间,宁氏的坟显得太不起眼,荒草覆盖下,如不是在乱葬岗里,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座坟,显然好久没有人来扫祭过了。整座坟上,一丁点儿宁氏的标记都没有。 想想当年在金宁府和宁氏初遇时,宁氏身着一袭绿锦旗袍,旗袍下流动的风韵,轻易就把他的魂儿勾了去。如今睹物思人,暗然神伤,眼角不觉湿润起来。 “哥,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帮我张罗张罗,我想把来凤的坟修整一下。”在坟前站立一会儿,甄永信开口道。 “兄弟别急,这事哥都想好了,眼下天寒地冻的,动不了土,等来年开春,到了清明,哥就把这事给办了。” “那倒是,只是临时操办,不一定事事齐备,哥最好现在找人,把事儿订下,先准备好砖石,到时再做,也稳妥些。”甄永信本想把修坟的钱交给宁凤奎,只是顾忌他嗜赌成性,担心他又会拿着钱去赌,便说,“一应的费用,都是我的,哥只帮我找人就成了。” “兄弟又说见外的话了,都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些许小事,哪里还用麻烦兄弟?”宁凤奎嘴上客气道。 甄永信知道宁凤奎说的是客套话,何况现在还没开始动手做,不想为了这事,在坟地和他争执,等真的开工时,一并给他钱就是了,便说道,“哥多暂去找人,一定得带上我。” “那当然。” 二人说着,离开坟地回城了。 到了家,已是落日时分,城里人家正在晚炊。 哈尔滨地处三江平原中部,水陆运输便捷,四周又多是茂密的森林,城里人家,日常烧柴多是从四周林区运来的松木,家家门外都垒有一垛松木劈柴,晚炊时,城市上空弥散着浓烈的松烟味。 女主人已把晚饭做好,只等客人上桌。见丈夫和甄永信进来,就开锅端来饭菜。 “不忙,嫂 子,等孩子回来,一块儿吃吧。”甄永信客气道。 “不用等他,他有时赶上活儿多,回来得晚。”女主人说道。 可巧,她话刚出口,就有人敲门了,“巧了,今天他回来得早。”女主人边说边转身去开门。 门开时,进来一个年轻人,二十上下,中高身材,面色红白,略显疲惫,眉宇间,似乎有些世仁的模样,甄永信一眼望去,便有种亲近感,走上前问道,“这是琪友吧?” 年轻人见有陌生人走过,脸上露出疑惑,问母亲道,“这是谁?” “你姑父呗。”女主人说道。 “姑夫?”年轻人越发糊涂了。 “就是世仁他爹。”宁凤奎一句话,解决了问题。 年轻人恍然明白,脸上露出惊喜,“世仁呢?”边问,边往里屋去,想去看看世仁。 父亲看出他的心思,制止道,“别找了,世仁没来。” “咋不领来呢?怪想他的。”见大人们脸色难看,琪友感觉一些不妙,问道,“怎么,世仁出事啦?” 宁凤奎听儿子说话有些愣,嗔怪儿子,“这孩子,多大了?还不会说话,世仁能出啥事呀?只不过是赌气,离家出走。这不,你姑父正来找他呢。” “怎么?世仁回哈尔滨来了?”琪友听过,又有些疑惑,喃喃自语道,“不会吧,他要是回来了,会来找咱们的。” “难说,世仁脾气倔……”宁凤奎一句话没说完,女主人怕丈夫说出难听的事,插嘴劝大家上桌吃饭。 第24章 寻旧情北上哈尔滨(3) 琪友年轻气盛,能喝几口,陪着甄永信喝了几杯。 吃过饭,女主人收拾了碗筷,三个男人又回正厅喝茶,谈论一番世仁的去处,到底没谈出个头绪,便又闲扯了些别的事。 琪友像他父亲一样健谈,只是还年轻,略显冒失,不如他父亲说话那么中听,却能讲出一些大实话,加上长相和世仁有些像,虽说初次面,甄永信却觉得亲性。 “在铁路上搬运,累吗?”甄永信问道。 “咋不累呢?随便叫出一件东西,都是二百多斤,一天车上车下的几百趟,歇工的时候,浑身都快瘫了。”琪友抱怨道。 “那就换个工作呗。这扛苦力的活儿,终不是长久的事。”甄永信说道。 “刚下学时,有人介绍我到小学教书,”琪友心怀怨气地说道,“可我爹愣是不让,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非逼我到火车站去。 “年轻力壮的,吃点苦,多攒点钱,免得老了吃苦头。”宁凤奎替自己辩解道,“眼下是累些,好在年轻人,能扛得住,等到我和你姑父这个岁数,想去挣钱,都不行啦。” “哼,多挣钱有什么用?”琪友嘟囔道,“钱到了你手里,还不都得输光?” “这孩子,咋越说越走样儿?”宁凤奎嗔斥儿子道,“我还不是想去赚点外快,为了你和你妈?” “外财不富穷命人。”话不投机,琪友扔下一句,起身回屋睡觉去了。 甄永信听出,琪友这是对父亲嗜赌不满。 果然,宁凤奎有些吃不住劲,胀着脸嗔斥起儿子。 在厨房洗碗的妻子听见,奔了过来,到正屋门口,见屋里只是丈夫一人在说,便忍住了气,没有发作,狠瞅了丈夫一眼,转身回了厨房。宁凤奎见妻子拿眼狠瞪他,也把握火候,停下声来。 甄永信就此判断出宁凤奎在家中的地位。 “琪友一天能赚多少钱?”甄永信问道。 “活儿好的时候,一天下来,总能赚个三十五十的。”宁凤奎说。 甄永信听过,兀然想起自己年轻时走背运时,到老毛子的铁路工地当劳工的事,心里滋生出对琪友的同情。 想到自己现在腰间带的黄货,琪友即使不吃不喝,恐怕一辈子都赚不到,便有了要帮帮这年轻人的想法,借机对宁凤奎说,“哥,我看琪友这孩子有文化,又机灵,天天到车站去出苦力,是屈了孩子。你看这样成不成?我现在到处寻找世仁,也需要一个帮手,让琪友来做我的帮手,一个月我给他三十块大洋,保准比当苦力挣得多,也累不着孩子。” 宁凤奎听了,眼里放出光来,毕竟也是一把年纪了,见过一些世面,还能装出稳沉,一板一眼地说道,“这样一来,好是好,早年我也听来凤说过,你们甄家是金宁府的富室。只是平时也没什么事,每个月就拿这么多钱,这不等于白白让你赏琪友钱吗?说出去,也是好说不好听呀。” 甄永信知道宁凤奎又把这事和他跟宁氏的关系扯在了一起,赶忙辩解道,“哥想错了,我这次到各地走走,一来是找世仁,二来也是跑生意的,要是有合适的生意,也需要琪帮着做呢。等将来有了大生意,赚得多了,我还要和琪友平分呢,恐怕一个月就不止几十块大洋了。” “这个,我得和你嫂 子商量商量。”说完,起身去了厨房。 半袋烟功夫,两口子回到了正厅,一进门,女主就“咯咯”笑着,满口都是过年的话,“你就说嘛,他姑夫,今儿个一大早呀,我一睁开眼,你猜怎么着?就看见头上悬着一个红喜蛛子,知道咱家今天要有喜事了。你瞧,这喜事真的说来就来了。你说灵验不灵验?”说了又笑,边笑边去喊琪友来,把好事告诉了儿子。 琪友得知了消息,也忘记了刚才和父亲怄气的事,兴冲冲跑过来问道,“姑父要带我做什么事?我能行吗?” “你准行。”甄永信说,“保准比你当搬运工强得多。”一家人满心欢喜,在正厅里唠了半夜,才分头睡下。 早晨起来,吃过早饭,女主人给儿子找出了新衣服,琪友换好衣服,跟着甄永信上了街。 二人来到哈尔滨几处热闹地界,见了氓流,琪友就上前打探,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甄世仁的年轻人。一上午打听下来,没得一点消息,琪友有些泄气。 看看天色不早,二人都觉得饿了,便就近找了家菜馆,要来几个菜,胡乱吃些。饭后,二人又要来一壶茶,一边喝茶,一边休息。琪友见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份食客丢下的《哈尔滨早报》,便顺手取过,翻看起来。看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对甄永信说,“姑父,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这哈尔滨人口百万,偌大个城区,要找一个人,岂不是大海里捞针?你再瞧这报纸,专门有一个广告栏目,上面什么信息都有,也有寻人启事。要是咱也借这报纸,登一则寻找世仁的广告,岂不比咱走街蹿巷的向人打听好得多?” 甄永信听了,眼睛一亮,接过报纸,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眼里的亮光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抬头对琪友说,“这办法好是好,省事、简便,只是对世仁,未必管用。” “姑父的意思是?”琪友纳起闷来。 甄永信说,“你没看那广告里,都是寻找些老弱痴呆傻一类的人,这类人,不能自理,容易被人发现。世仁却不一样,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走在大街上,他自己不说是广告里要找的人,外人谁能知道?” “照姑父的意思,打广告的办法,行不通?” “也不是,你这个主意挺好,只是像现在这样,在报纸上打个一般的寻人启事,恐怕不管用。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咱不妨把世仁的情况写出来,拿到报社,让报社里的人帮着想想主意,毕竟,人家天天经办这事,有经验,比咱在行。”说着,甄永信往柜上要来纸笔墨砚,只一会儿功夫,就把世仁的简历写成了。 付了饭钱,琪友带着甄永信到报社去了。 门卫问清二人的来意,指着楼上说道,“上二楼,走廊西头就是广告部。” 二人上了楼,找到了广告部,敲门进去,见房间不大,却凌乱不堪,四五张办公桌上,都堆满了各色纸张,墙边一张长条椅上,坐着三个来办理业务的客户。 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问他们找谁?甄永信说是来登广告的。 “要做什么广告呀?”那年轻人问道。 “找人的。” “寻人启事啊,”年轻人说着,指了指靠窗边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你找他去。”随后转头喊了声,“老王,你接待一下。” 那中年男人听到喊声,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问二人道,“广告词带来了吗?” “带来了。”甄永信说着,把写好的纸片递上。 那人接过广告词,仔细看了一遍,扔到桌子上,说道,“不行,太长,太详细了。” 边说边摘下眼镜,撩起衣角,在镜片上反复擦拭了几下,望着甄永信说道,“广告词太长,占的版面大,费用高不说,还失去了广告的效力。 “广告的效力,就在于它的新异性和简捷性,通常读者是没有耐性去读一篇很长的广告词的,这就要求广告词必须言简意赅,一目了然。特别是寻人启事这类东西,只把人物特征简单描述一下就行了,写得太细,反倒不好,还会让骗匪们钻空子。” “找个人,有什么好骗的?”琪友不以为然地插嘴道。 “这位小兄弟就不懂了,”那人重新把眼镜戴好,斯斯文文地说道,“以往出过这种事。当事人在寻人启事中,把寻找对象写得过细,骗匪见了,就捏造实事,说人在他们手上,以此骗取当事人的财物。一般的寻人启事,都是寻找无意走失的人,还管用,你们要找的人,是故意离家出走的,用这种寻人启事,恐怕就不大管用了。” “照先生的意思,那该用什么方法?”甄永信问道。 “最好用亲情感召法。”那人说道。 “这种方法,怎么使用?”甄永信问道。 “比方说,台头不用‘寻人启事’几个字,只是一句广告词:‘世仁,爹在找你!’这样,既节省了费用,又充满了感召力。”编辑说道。 “那好,就按先生说的去做。”甄永信说道。 “行,我给你开张发票,你去财务那里把款付了。”那人说,“报社规矩,作广告,一个字一个铜子儿,一块大洋起价。你这个启事,得收一块大洋,交了钱,就给你制版,明天就可见报。” 把一应的手续办好,二人离了报社,回家等消息。 第二天一早,琪友上街买了份早报,翻看了一遍,却没看见昨天编辑说的广告词,仔细找了一遍,才在夹缝里找到了那句话,便拿回家里给甄永信看。 甄永信看过,淡笑一下,心想,这得多仔细的人,而且必须天天仔细地看报,才能在夹缝里找到这条广告词,世仁要是能有这份耐心,何至于离家出走呢?甄永信当即不对报纸寄寓希望了,闷闷地吃了早饭,又带琪友上街了。 走到街上,甄永信问琪友,“我早上起来,看你妈眼睛红了,好像哭过。” 琪友见问,点了点头,沉下脸来,低头不语,甄永信警觉起来,忙问道,“为什么?是为了姑父吧?” “姑父想错了,”琪友摇着头说道,“姑父初来乍到,我妈再不通情理,也不致于这般小家子气。” “那到底为什么?” “为我爹呗。”琪友说。 “你爹怎么啦?在家里不是好好的吗?” “咳,他会干什么?又去赌了呗。” “又赌了?你妈怎么知道的?” “人家追到家里逼债了呗。” 听到这里,甄永信心里有了底,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你爹平日总是这样吗?” “我爷活着时,还好,我爷爷揍他。自打爷爷老了,他就没人管了,我妈也打不了他,他就得了把,家底差不多都让他赌光了。”琪友嘟囔道。 “他平时都赌些什么?”甄永信问道。 “赌什么?牌九,麻将,骰子,样样都好。” “他哪来的钱?钱不是你妈掌管的吗?” “钱是我妈掌管的,”琪友生气地说道,“可他在外面欠了赌债,人家就找到家里来要债。那都是些三猫野兽的人,我妈怎么应付得了?” “那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呢?”甄永信问琪友。 “劝他?劝得了吗?他口臭牙硬,你说一句,他有十句在那儿等着,狼心兔子胆,惹了乱子,欠下赌债,就不敢回家了;写下欠条,直等讨债的人走了,才敢回家。” “照这么说,要治他的赌瘾,也不难。”甄永信自言自语道。 “怎么?姑父有办法治我爹?” “等我慢慢想出办法。”二人边说边往闹市区去了。 一日过去,又是无所收获,晚上回来吃了饭,甄永信和宁凤奎坐在正厅喝茶。闲谈间,甄永信无意中提起在奉天时,曾结识一位号称赌神的高人,自号南柯山人,此人常年寄居在太虚观里,轻易不赌,赌则必赢,自称握有操盘秘笈,是一位老千高手。 果然,宁凤奎听了,两眼放出光来,不等甄永信说完,插嘴问道,“兄弟能帮我吗?把我介绍给那高人?哪怕学来一两手也成。” “恐怕不容易,那人清高得不成样子,从不拿正眼看赌徒一眼,我不会赌,又略通道法,趁他修行间歇,和他说得来,才结了交情。”甄永信故弄虚玄道。 “看在兄弟的情份上,他不会不给你点面子吧?哥也不求多,只学一两招就中,要是他愿意,让哥去侍候他都行。”宁凤奎央求道。 “哥说些什么呢?”甄永信笑了笑,说道,“他身边的道童一大堆,还用得着你这么大岁数的人去侍候?” “哥不是急着要学些着数吗?” “这样吧,我给他写封信,试一下,看看能行的话,再让你去找他,行不?”甄永信说道。 “中!中!”宁凤奎紧着点头答应。 当夜,甄永信写了信。一应事项,罗列清楚,第二天一早,到邮局寄出。 一个星期后,邮差敲门,送来一封奉天那边的回信。 信是南柯山人寄来的的,信中除了一些叙旧的客套话,还提到高人近来也有北上收徒的打算,拜托甄永信帮忙网罗门徒,并将收徒广告的原件附在信中,请甄永信帮着到报社刊登,或手抄后到街上张贴。 广告中称:本山人体恤上天好生之德,痛心世间贫富不均,愿传授包赢不输之法,以救贫贱,了却世人致富之心愿。特将毕生探求积累各门博弈致胜宝典,倾情奉献与入门弟子。凡门中弟子,一经授予,保证包赢不输,若输丝毫,以一赔十。弟子入门登记事宜,自今日起开启,凡欲入门者,请携带一张免冠二寸照片,到某某处找某某人,免费办理入门证。未尽事宜,办证是时另行告知。 宁凤奎读罢,大喜过望,一个劲儿感叹道,“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发财的时机来了。” 甄永信问道,“哥可知道,这哈尔滨,什么地方宽敞,一下子能容下千儿八百人聚会?” 宁凤奎翻了几下眼珠子,说,“三江茶社就行,那院子敞亮,那里面有个书场,平日听书的,人多的时候,怎么也有千儿八百人的。” “那好,明天我去那里,把租场的事谈一下,今天我先把街招写好,明天哥带着街招,到一些赌场外面去张贴,顺便告诉一下你那些赌友,让他们到时候都去;琪友明天到报社去一下,让他们把广告登出来,给他们二十块大洋,让他们把版面弄大些,放在显眼的位置。回来时,你再到印刷厂去一趟,让他们印制一千张入场证。” 第25章 南柯山人秘笈戒赌(1) 一切吩咐停当,便开始研墨裁纸,誊写街招。 事情办得顺顺当当。 第三天上午,甄永信带着宁凤奎父子到了三江茶社,给一心想获得包赢不输秘笈的赌徒们办理入场证。 到了三江茶社,看见茶社门口挤满了人。甄永信往茶社借来一套桌椅,只一个上午,一千张入场证全部发放出去。 眼看开班收徒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突然,一天中午,宁家又收到邮差投递的一封信函,信封上的发信地址还是奉天,拆开封口,读了开头,甄永信眉头就皱了起来。 信是南柯山人寄来的,信中说,近日忽染重病,去哈尔滨开班授业之事,恐难成行,好在他事先已做了提防不测的准备,把包赢不输秘笈写好后,密封放置箱中,如果甄兄愿意帮忙,可来奉天取回,在预定开班授业的日子,将秘笈授予心诚的弟子,弟子带回家中,需洗 浴斋戒三日,焚香九拜后开启,便会得到本山人的真传,效力一样的灵验。 甄永信把信读了一遍,一言不发,将信递给宁凤奎,宁凤奎刚读了开头,脸色变得苍白,手里握着信纸抖动着,在屋里转起圈子,嘴里不停地嘟囔道,“这可咋整?这可咋整?他这不是害人吗?叫我在哈尔滨还咋做人呢?”宁凤奎无心往下看信,随手又把信纸丢给儿子,倒刍一样,把刚才的话说了又说。 琪友看了信,悄悄把信的内容告诉了母亲,女主人知道了,毫不在意地嗔斥丈夫道,“你咋就做不成人啦?不就是一个先生来不成了?平日 你输了那么多钱,也没见你做不成人,反倒活得好好的,只是把家底儿折腾光了。” “懂啥呀?你个老娘儿们家的!”宁凤奎训斥道,“那街招都是我贴出去的,朋友们也是我告诉的,到时候做了落,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搁?再者说,一旦得到那秘笈,就可以在赌场上包赢不输,到了那时,那银子还不像泉水一样汩汩往咱们家里流?” “我倒是只看你把家里的银子哗啦哗啦往外流,一次也没看见你把外面的银子弄来家,这些年,琪友出苦力挣的钱,至今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攒下,你也不扪心问问,反倒腆着脸说往家里挣银子。“ 眼看二人要掐起来,甄永信拦着说道,“事不宜迟,还有两天时间,我看这样吧,我这就去奉天走一趟,把秘笈带回来,时间还来得及。” “可那山人不来,如何是好?”宁凤奎哭丧着脸说道。 “关键是秘笈。至于到了那天,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冒充山人,登坛讲法,反正这里的人,既不认得山人,也不认得我。”甄永信安抚宁凤奎道。 眼下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这样了。 甄永信匆匆吃了午饭,去了火车站,乘坐下午的火车去奉天。 直到设坛讲法开班那天清晨,甄永信才风尘仆仆,带着一大包秘笈,回到了哈尔滨。进门时,累得额角流汗。宁凤奎愁 得 一 夜没睡,见甄永信带着一包东西进来,心里才踏实下来。 “带回秘笈了吗?”见到甄永信时,宁凤奎劈头就问。 “带来了。”甄永信指着地上的包裹说,“都在这儿。” 宁凤奎打开包裹,只见包裹里全是一些正正方方的红纸包,红纸包是密封着的,上面是用正楷书写的两个大字:宝典。 宁凤奎随手拿起一只,放在手上掂了掂,问道,“兄弟,你说这玩艺,真能像广告上说的那么神吗?” “差不多吧,”甄永信说,“要不,人家怎么会称他赌神呢?” “照这么说,兄弟,”宁凤奎两眼瞪得像灯泡,低声对甄永信说道,“这东西要真能包赢不输,咱干脆把它匿起来,留着自己用,还愁不发财?省得别人都学会了,咱可就发不了财了。”说着,就要动手打开那红纸包。 甄永信见状,吃了一惊,赶忙拦住,劝道,“哥,这东西可不是白来的,南柯山人收了我五千块大洋呢。他教我在今天开班时,将这些东西每份十块大洋卖出去,咱要是匿下了,一旦不灵验,我那五千块大洋,岂不打了水漂?” 宁凤奎又翻了翻眼珠子,只好作罢。 为了安慰宁凤奎,甄永信又说,“哥你别急,这是一千份,我给你特意向南柯山人要了一份,在这儿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和包里的红纸包一样的另一个红纸包,递给宁凤奎。 宁凤奎接到手里,就要撕开。甄永信又一把拦住,说道,“哥也忒性急了,先别忙着打开呀。我在奉天临行前,南柯山人特地嘱咐我说,这秘笈,在开启前,必须要沐 浴斋戒三日后,焚香九拜,才能开启。今天时间来不及了,哥和琪友现在还得帮我把东西带上,赶紧到三江茶社,把开班的事办好。” 说话间,一家人忙碌起来。甄永信从另一个包中取出道袍,一通高士打扮,看上去真个仙风道骨,恍若神人。 琪友到街上喊来人力车,一行人坐上,直奔三江茶社去了。 三江茶社事先贴出告示,说今天有南柯山人前来开办讲座,书场歇业半天。 甄永信一行人到时,茶社里坐着的,都是几天前来领了入场证的赌徒。 上午九时,预定时间已到,只见甄永信一身道袍,飘然登坛,手执宽大折扇,在案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哗啦”一声收起折扇,双目炯炯,向案下扫了一眼,但见案下黑鸦鸦一片,挤满了赌徒,不下千人。 甄永信一通开场白,就把赌徒们震得屏气凝神,跟着又把自己在江湖听来的赌场技俩,吹了个山崩地裂,语无间歇,直讲了一个多钟头,才开始吹嘘自己今天带来的宝典。如果相信他的话,那宝典就跟活神仙一样,能让愚顽者茅塞顿开,狡猾者闻言得道,贪婪者乖巧获财,贫穷者轻松致富。 在教会此宝典的具体使用方法后,南柯山人就把此种宝典的友情价位,告诉了赌徒们:每部大洋十元。 一群赌徒蜂拥上来,纷纷抢购宝典。宁凤奎父子不得不呼喊着帮忙维持现场秩序,让赌徒们排成长队,凭入场证,每人只限购一份。 一大群赌徒都觉得,花十块大洋,购得包赢不输的宝典,值!纷纷幻想着,获得此种宝典后,在赌场所向披靡,财源滚滚。 因为排队时间过长,一些赌徒冲 动过后,冷静下来,想到人人都掌握了这法宝,这法宝就不能算是真的法宝了,便从队伍中溜了出去。这样,在最后一个赌徒买走了秘笈后,包里还剩下三百多份。 书场里人走院空,看看还有三多份宝典没卖去去,甄永信三人只好遗憾地收拾行装,雇了人力车,把剩余的宝典和钱袋子抬上车,回家去了。 “让姑父去奉天,带回些破烂玩艺,这下可好,砸手里吧。”一见还剩下三百多份没卖出去,琪友就沉不住气了,嘟囔起来。 “你小子胡嘞嘞啥?”回到家里,宁凤奎父子闷闷不乐,见儿子发起牢骚,没好气地冲儿子吼了起来。 三个人闷坐在正厅里,也不说话。过了一会,琪友又开了口,“都怪我爹,逼着闹着让我姑父去奉天带回这些破玩艺?” 宁凤奎听罢,又冒起火儿来,喝斥儿子道,“我什么时候逼你姑父啦?” “唉声叹气的满地转圈,那还不叫逼?”琪友犟嘴道。 “行了,行了,”甄永信劝宁凤奎父子二人道,“咱还没算帐呢,怎么就知道赔钱了?”边说,边把包裹打开,清点剩余的秘笈。 清点过一遍,总共还剩三百七十份。甄永信心算了一下,开口说道,“这么说,卖出了六百三十份呢,钱袋里现在一共是六千三百块大洋,扣除我五千块本钱,另外租场地,打广告,印证件的开销,总共不到三百块,现在咱们还赢余一千多呢,怎么能说赔了呢?” 经甄永信这一算,一家人心里都透了亮,脸上露了笑。 “我看这样吧,”甄永信趁机说道,“这些日子,我来了,嫂 子一天三顿,好酒好菜侍候着,可没轻累着,依我看,这赢余的钱,就全交给嫂 子掌管吧,平日好给咱们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样?” “那可不中,大姑爷子张罗挣来的钱,怎么好都给了我?我看,给个零头就挺好了。我们家啥时候一次见过这么多钱来着?”女主人笑得嘴角裂到耳根子,一边推辞,一边把钱抓过,回到自己屋里,小心地放进柜底儿,又笑着转回来,说道,“今儿个晌午太匆忙,来不及了,我到街上去买点风干肠,再买瓶好酒,你爷儿几个,好好喝喝。”说完,出门去了。 不大一会儿,女主人带着酒食回来。 哈尔滨风干肠,世间一绝。香、鲜、甜,放在嘴里,越嚼味道越足,回味无穷。琪友心里高兴,陪甄永信多喝了几盅,几巡酒过后,一瓶高粱老烧就见了底,二人才停下杯,各自回屋休息息。 日将偏西,甄永信刚刚睡实,宁凤奎急三火四地跑进房间,把甄永信摇醒,惊魂未定,瞪着两眼,冲着甄永信说,“兄弟,咱让人给骗了!” “骗了?”甄永信两眼朦胧,问道。 “刚才你睡着了,我等不及,就把你给我那装宝典的纸包拆开,你猜怎么着?里面啥秘笈也没有,只是装着一个小一点的纸包,小纸包里又是一个小纸包,只在第六个小纸包里,装了一个小纸片,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你猜是哪两个字?‘不赌!’你看,这不明明是耍弄人吗?” “是吗?”甄永信翻身坐起,说道,“拿给我看看。” 宁凤奎把纸包递过来,甄永信翻看一遍,呆呆坐在床上,沉思良久,才问道,“剩下的那些,都这样吗?” 宁凤奎随手又抓过几包秘笈拆开,里面都是一样,二人相互看着,又沉默了一会儿,甄永信又问道,“今天到场的人,都知道你住这里吗?” “有几个知道,多数不知道。”宁凤奎惊虚虚地说道。 “我看这样吧,咱们还是搬出去躲躲吧,”甄永信和宁凤奎商量道,“要不,那帮赌棍们找来,不会放过你的。” “上哪儿去住呢?”宁凤奎哭丧着脸说道。 “前些天,我在中央大街东边,看见一座四合院,门上贴着招租,咱们现在过去看看,要是合适,先租来住段时间,租金我来出,这边的房子,先放着,将来有合适的茬儿,就卖掉算了。反正这里也不够宽敞,等有了合适的生意,赚来钱,我再帮你买幢独门独户的院落。 宁凤奎一时没了主意,变成了甄永信手里的玩 偶,乖顺地跟着甄永信。二人喊醒琪友,三人一道出了门。 “那帮赌徒们现在找来咋整?”出了大门,宁凤奎提心吊胆地问道。 “那倒好办了。”甄永信冷笑一声,说道,“事先我讲得明明白白,这宝典,要回家沐浴斋戒三日,焚香九拜之后打开,才灵验,现在不到三天,他就打开,说明他心不诚,当然不灵了。” “唉呀,这么说,是不是我提前拆开了,宝典才不灵啦?”宁凤奎见甄永信这样一说,反倒有些疑惑。 “那也没准儿,”甄永信笑了笑,劝道,“不过预防万一,还是搬出去躲躲吧,等三天后,你斋戒焚香九拜后再拆看剩下的,看看要是灵验,那倒更好了。不过,这些天,你一定要躲在家里,不可上街,一旦真是骗局,让赌徒们逮着,你也知道那些人手段的辣狠。” 三人说着,到了东街,找到那家院落,谈好价钱,写了租约,甄永信先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主便把钥匙交给他们。 当天,宁家人就和甄永信把家搬了过去。 看看一切安排熨贴,甄永信才长舒一口气,心想这些日子,一个人躲在宾馆忙活,总算没白费力气。 第25章 南柯山人秘笈戒赌(2) 宁凤奎恭恭敬敬地躲在家中,沐浴斋戒。三日期满,焚香九拜后,把剩余的一堆宝典拆开,每包里都找出一张相同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同样的两个字:不赌。便确信南柯山人传授秘笈的事,是骗局无疑。 心里的悬疑一经证实,此后宁凤奎就担惊受怕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连说话也变得小声小气,不敢像往常那般张扬。闲着无事,就有空侍弄侍弄家中养的花草,妻子做饭时,帮着拣拣菜,打打下手,一家人的生活,反倒融洽起来。 白天,甄永信带着琪友上街,四处走走,打听世仁的消息。 见父亲改掉了嗜赌的恶习,琪友心里高兴,话也比平日多了些。 一个月后,见父亲完全适应了寓公生活,琪友彻底放下心来。一天上街时,忍持不住,对甄永信说道,“姑父,您真神了。” 甄永信听琪友说出这话,愣了下,问道,“怎么神了?” “您瞧,我爹这毛病,我还以为一辈子也改不好了呢。不曾想让您这么一整治,就把他改好了。”琪友得意地说道,“您还不知道呢,姑父,平日我在家里,最犯怵的,就是听他俩天天掐架,掐架的原因,只为一件事儿,就是我爸好赌。这回可好了,我爸现在连街上都不敢去了,我妈也不用为他赌博的事生气了。” “怎么是我整的?”甄永信听完,笑了笑,说道,“咱可是被南柯山人给骗了,你爹才不敢出门啦。” “姑父还蒙我呢,”琪友笑着说道,“其实,收到南柯山人的第一封信,我就知道,压根就没有什么南柯山人,姑父是在整治我爹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见琪友这样说,甄永信愣了神儿,想不到琪友这年轻人竟这般有心机,对他设局的动机洞若观火。 “多简单啊,”琪友得意地说道,“那信封上的两个邮戳,都是哈尔滨邮局盖上的。我怕说破了,坏了姑父的局儿,才没敢吱声呢。” 甄永信听过,见窗户纸捅破了,哈哈大笑起来,觉着琪友心细机灵,大可雕塑,越发喜欢。笑过之后,嘱咐道,“这事到此为止,只能限于咱俩知道,连你妈都不能告诉,一旦败露,必遭祸端,记住了?” “当然记住。”琪友虽嘴上这样说,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后怕,问甄永信,“姑父,你说,那帮赌棍,一旦找到了咱,可咋整?” “找咱?怎么会呢?”甄永信大不以为然地说道,“为十块大洋,谁还会当起真来?再说,设局之初,姑父已经做了预防,即使找到了咱,咱也不输理啊。” “骗了人,还不输理?”琪友瞪着眼问道。 “怎么骗他了?”甄永信强辩道,“那些赌徒,逢赌必输,我教他‘不赌’,他怎么会输呢?他不输,不正说明我这法宝灵验吗?” 琪友听了,笑了起来,越发觉得姑父道行高超,心里愈加佩服。 甄永信趁机又叮嘱道,“我用这种办法,只是想把你爹关在家里,一旦他要是知道了这底细,必会旧病复发。像你爹这种人,无钱小赌,有钱大赌,倾家荡产,都不消一 夜的功夫,想想你妈嫁了你爹这种人,辛辛苦苦操劳了一辈子,晚年兴许就会让你爹折腾得无家可归,到了那时,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当儿子的,如何面对?” “姑父说的是,”琪友发誓道,“这事就是烂在我肚子里,也不会对别人说。” “这就对了。”甄永信拍了拍琪友的肩膀,接着说,“你也大了,你爹不争气,你可要当起这个家呀。姑父小的时候,家里的情况,跟你家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就因为我没能挡住不争气的爹,结果就让爹把家底折腾光了,后来遭了多少的磨难呀?”说着,眼里觉着有些发酸。 “那姑父说,我该怎么办?” “你先要管好自己,别沾上不好的毛病,”甄永信说,“这才能攒下钱来,攒下钱后,置办些产业,却不能让你爹知道,他知道了,就可能给你败坏了,最好连你妈都不要告诉,这才安全,只是在他们困难时,才接济一下,又不能让他们知道是你接济的。” “姑父是让我攒下私房钱?” “是。” “可我爹都知道了,每月姑父给我三十块大洋。” 甄永信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那点皮毛,算得了什么?男人要有些野心,想着赚大钱!” “到哪儿去赚?”琪友翻着眼珠子问道。 甄永信见琪友问他,大笑起来,笑过一会儿,说道,“傻小子,你已经赚了大钱,还问上哪儿去赚?”说完,开始和琪友算帐,“这次做局,抛除开销,净剩六千多块,给你妈一千多,还剩余五千,当初我和你爹说好了,赚了钱,咱俩平分,这次就给你两千五。” “两千五?”琪友惊得喊出声来。见甄永信笑着点头,相信这是真的,才醒过腔来,紧着说道,“不成,不成!这回,事是姑父做的,我只搭了一下手,凭什么和姑父平分呢?再说了,姑父还给我妈一千多块呢。姑父要给,我就要一千块吧,这我就知足了。” 见琪友说话这样仗义,明事理,甄永信心里又想起了宁氏,觉得这孩子的脾气,和他姑姑有些像,对琪友又多了份喜爱。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听姑父的。”说完,甄永信当下带琪友去了银行,办理了分割手续。 头一回赚了这么多钱,琪友兴奋得有些失控,咧着嘴,长时间合不上,想和甄永信说话,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才木木讷讷地说了一句,“小时候,听我姑说,姑父会算命,真的吗?” “那还有假?”甄永信心里得意,说道,“姑父不光会算命,还算得精呢。” “等会儿回家,姑父给我算算,行吗?”琪友和甄永信商量道。 “那有何难?”甄永信说,“你要是愿意,姑父还可以把这套本事教给你呢。” “当真?” “我平日常说什么来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就对了,只是姑父这套本事,那可是得到师门真传的,不能轻易传人。你要是想学,得先向姑父起誓才行。”甄永信有几分自鸣得意。 “起什么誓?”琪友问道。 “回家后再跟你说。”甄永信欲言又止,和琪友一块儿回家去了。 …… 天气转暖,眼瞅清明到了。甄永信又想起给宁氏修坟的事。宁凤奎眼下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甄永信只好和琪友一道去雇帮工,准备材料,在清明那天,来到宁氏坟上,了却一件心愿。 琪友年轻机灵,又有文化,又好学,甄永信的传道授业的进程,要比预期快得多,不出两个月,这年轻人就能单独上街练摊儿了。甄永信时常会坐在一边,见有不足处,收摊后就给他点拨。 来哈尔滨的日子已久,世仁的音信全无,甄永信就有了带琪友动身离开的念头,只是想到早先曾答应过宁凤奎,要帮他置办一套独门独户的院落,现今还没落实,就此一走,岂不失信于人? 眼下他和琪友积攒的钱,在哈尔滨买套像样的院落,其实不成问题,只是买了之后,他又会囊中空空。长年江湖闯荡,甄永信深知囊中羞涩的那份尴尬,便打算寻机在哈尔滨再做一单,把一切都安排得从容裕如后再走。 主意打定,甄永信就留心观察街面上的动静。 一日,和琪友到会芳茶社听书时,看见旁边茶座上一个绅士,装束奇异,引起甄永信的注意。 那绅士头戴洋礼帽,上身是西装,打着领结,西装里面却是丝绸马褂,所以从下 身看上去,仿佛穿了件筒裙;脚蹬黑漆皮鞋,手执文明杖,面色白黄,手却保养得极好,两只小手指上,戴着雕饰连枝纹的银指筒。 甄永信早就听说过,一些大户子弟,有蓄指甲的僻好,只是没见得真切,今天见了一个两手都戴指甲筒的纨绔,心生好奇,向琪友使了个眼色,就凑了过去。 搭上话后,甄永信和那人套起近乎。闲谈中,无意提起,“我有一个朋友,也有蓄指甲的雅好。”甄永信说道,“去年他摘下指筒让我看,那指甲,足足有一米多长。” 那人听过,吃了一惊,问道,“一米多长?他今年多大了?” “和我年龄相仿。”甄永信说道。 “那他准是一小就开始蓄留,要不,咋会那么长?我这都蓄了五年,才刚有半尺来长。”说罢,摘下银指筒,亮出指甲。 甄永信看那指甲,卷曲着,像宽大的干粉丝,让人作呕。可那人却像抓着宝贝一样,擎着手指,把指甲送到甄永信眼前,让甄永信看得真切。 甄记信仔细看了一眼,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客气话,那人便得意起来,大谈他蓄指甲的心得。 “这东西,”甄永信指了指那长指甲说道,“有什么用场没有?” “什么用场?就是喜欢罢了,除此之外,一无用场,就像有的人喜欢蓄发一样,有什么用场?一点都没有,可如今民国都十年多了,有的人还留着长辨子,为什么?喜欢罢了。”说着,小心翼翼地把长指甲重新装进指筒里。 此后的几天,甄永信心里老是惦记着那人的长指甲,以后到会芳茶社听书时,却再也没碰上那人。 又过了几天,甄永信就动起了用蓄指甲设局的念头。 经过几个昼夜的设计,一个局儿想好了。只是落实时,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做这一局,至少需要三个人,琪友算一个,还少一个下饵的。 其实这人由宁凤奎来作,也合适。让甄永信不放心的是,宁凤奎嗜赌,眼下好容易才把他关在家中,如果再放他出来,让他在做局中尝到甜头,担心他会旧病复发,万一哪一天他手头紧巴,自己跑起单帮,会惹出祸来。 这让甄永信想起了贾南镇,二人长期同闯江湖,往往是一拍即合,一点即通,做起局来,游刃有余。只可恨贾南镇有好 色的毛病,不能守成。 另外,如果让宁凤奎参与,还有一个大麻烦,就是宁家的女主人,虽说快人快语,却是个本分人,做局的事,让她知道了,必会担惊受怕的,弄不好,还会砸了局。眼下的完全之策,是把她弄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 一连想了多天,拿不出个好主意,甄永信就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琪友。 “这有什么呀?”琪友听后,不以为然,说道,“租一套房子,让我妈去住几天,不就结了?” “那可不行,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租来的,再去租一套,让你妈去住,你想啊,自己有房子不能住,却这么租来租去的,怎么给你妈说清楚?稍有头脑的人,也会生出疑心呢。” 说到这里,甄永信忽然有了主意,跟琪友说,“有了,这些天,咱俩在城区踅摸踅摸,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独门独院的房子,要是价钱合适,就把它买下来。我曾答应过你爹,要帮他买套独门独户的房子。房子买下,咱和你妈先搬过去,就说让你爹留下来照看院子,这样,你妈才会相信。咱就可以和你爹商量做局的事。” “这办法好是好,只是那得破费姑父多少钱?”琪友做起难来,“现在哈尔滨,买一套独门独院、像样的房子,怎么也要六七千块大洋。” “钱倒不算贵,上次做局,咱俩的钱凑在一块,就有五千,再从我随身带的钱中取出一些,就够了。”甄永信说。 “欠姑父这么大的人情,让我们多暂才能还得清?” “尽说傻话,好歹咱们是一家人,哪里能分得清你我?”甄永信说罢,就领琪友上了街。 二人在城郊找了几天,在道外靠近市郊的地方,甄永信看中了一个大院落。格局接近北方的四合院,但正房是一栋二层小楼,颇显气派。主人开价八千,反复讨价,最后六千五成交。 甄永信把宁家夫妻接来看后,夫妻二人也都看了个满眼,心中欢喜。女主人咧着嘴笑道,“这么好的房子,像我们这等人家住了,该不会折寿吧?”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女主人意犹未尽,接着又说,“只是得了他姑父这么大的帮衬,我们哪辈子才还得上呢?” “嫂 子尽说见外的话了,”甄永信接过话茬儿,说道,“我先前说过,这次来哈尔滨,是报恩来的,嫂 子的恩情,我都没报完呢,嫂 子怎么反倒说欠我的人情呢?” 世仁的出走,一直是女主人的一块心病,见甄永信又要提起这事,女主人脸上感到有些木胀,收起笑来,又说了些牙外的话,把刚才的话头岔开了。 甄永信主持,两家人找来街坊四邻,写好契约,交割清楚,请四邻们吃了顿宴席,这房子就成了宁家的新居。 房子有八成新,不需大收拾,择了个皇道吉日,宁家就乔迁至新居。 宁凤奎借口旧家还有些东西要照看,便留了下来,甄永信和琪友,随着女主人一道搬进新家。 第25章 南柯山人秘笈戒赌(3) 这样,白天里,二人就可借口上街办事,到城里租居的房子里,和宁凤奎一道合计做局的事。 宁凤奎父子从前没干过这种事,心里都有些慌惑,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主意,多是听甄永信吩咐行事罢了。 当甄永信替宁凤奎雇来两个小斯跟班和一个门子时,准备工作才算停当。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带着琪友,提着官员们时常喜欢提的公文箱,来到天鹅梦饭店,要了一间套房,就让侍应生提着行李,领进房间。 稍作休整,又和琪友提着公文箱出去了。 在酒店门口,二人喊来两辆人力车,径直往济生堂大药房去了。 这济生堂是哈尔滨数一数二的大药房,老板姓汪,为人极奸猾,三教九流,无不交往,尤其是与官场,更是极力巴结,全哈尔滨的头面人物家里的用药,差不多让他垄断了。 甄永信下了车,和琪友一前一后走上台阶。 柜上伙计见二人衣装不俗,笑着从里面迎出。甄永信问了一声,“你们掌柜的在吗?”顺手将名片递上。 那伙计朝名片看了一眼,见上面印着:卫生部政务司司长甄道铭。 跑堂的点头哈腰,说了声,“在。”转身往后堂跑去。 三两句话功夫,后堂走出一人。此人矬矮,偏胖,头尖嘴大,下颌突出,咧着嘴笑时,让人感到他那嘴角,一直能扩张到耳朵后面。甄永信猜测,此人该是药铺的汪老板。便向来人拱了拱手。 这人也不言语,只是咧着嘴笑,碎步急趋过来,直到甄永信身前,才停了脚,两手合抱,不停地摇晃着,“甄大人海涵,小人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说着,把客人往客厅里让。 让座看茶,一切礼数完后,汪掌柜客套了几句,转入正题,“甄大人远自京城而来,莅临小店,不知有何公干?” 甄永信干笑了一声,放下茶杯,卖起关子,“其实也没什么公干,只是政府近期在医药行业有些措施要出台,上峰派在 下到这里做一些调研罢了。” 汪掌柜毕竟是商人,听过这话,眼里一亮,绕着圈子问道,“不知小的能否帮上大人的忙?如有吩咐,小人愿侍鞍马。” 甄永信接着卖关子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眼下各地医药市场混乱,中央政府打算在各省成立一个医药行业协会,协助中央政府管理地方医药事务。我这次来调研,主要是考察一下,想听听地方上业内人士的意见,看看这医药协会,如何成立才好?权限该有多大?才算合适。” 汪老板听罢,一拍屁股,竖起大拇指道,“政府真是英明。这协会,其实早就该成立了。你看,眼下的医药市场,乱成什么样啦?欺行霸市的有,制假贩假的有,以次充好的有,简直是无恶不作呀。” “那照汪掌柜的看来,这医药协会,该由什么样的人员组成,才算合适呢?” 汪掌柜略一思忖,开口道,“当然是行内德高望重之人,懂行、公正,做起事来,才能服人。” 甄永信跟着问道,“比如在哈尔滨,像汪掌柜刚才讲的业内德高望重之人,大概能有多少?” 汪掌柜听过这话,眼球机灵转了几下,干笑一声,咧着嘴笑道,“这个,这个,一时我还真的说不好。小人还得仔细想想才行。” “不忙,”甄永信说,“我这次来,就是要了解一下情况,等汪掌柜想好了,再说不迟,最终还需要上峰定夺。反正我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接下来,就和汪掌柜唠起药铺日常经营情况。 二人一问一答,谈了一会儿,不经意间,甄永信突然问道,“哈尔滨都市繁华,人物众多,汪掌柜可曾知道一些有蓄指甲雅兴的男人?” 汪掌柜听后一愣,扫了甄永信两眼,笑了笑,问道,“大人也有这雅兴?” “哪里?”甄永信笑着摇了摇头,放低了声音,神神叨叨地告诉汪掌柜,“是这么回事,我们吴次长家里的千金,得了一种怪病,时哭时笑,喜怒无常。 “京城里的中西医都看遍了,却不见一丝好转,有病乱投医,前日遇见一个江湖郎中,口称专治疑难杂症。我们次长请那郎中到家里号了脉,那江湖郎中愣说这是癔病,要治愈,也不难,只需一副定魂汤,保准药到病除。 “眼下配制定魂汤的其它药材,都已备齐,缺的就是一副男人的长指甲,而且还须是一尺多长的才管用。我们次长在京城找了一些,都因尺寸不足作罢,这次在 下来哈尔滨公干,临行前,次长特地嘱托我,到了哈尔滨,帮他留心打听着,遇有合适的,价钱不问多少,务必买下来。 “前天下了车,我打听了一下,听街上人说,贵店是哈尔滨数一数二的大药房,奇珍异材齐备,我就直奔贵店来了。” “承蒙大人错爱,”汪老板听到这里,脸上略为得意,咧着嘴说道,“不是小人夸海口,本号虽小,可药典上的多数药品,本号还是能找得到的,只是大人提到的这一异 物,恕小人孤陋寡闻,真的不知属于哪一品类,小号真的没有。” 甄永信笑了笑,又说,“谅也会是这样,就连京城的同仁堂也没有呢。我这次来,也不指望就一定能找到,只是看重贵店人手多,伙计们又个个干练,所以就拜托汪掌柜的留心察访,一旦访到,钱不是问题,临行时,我们次长给了我五万块大洋银票呢。只是有一点我要提醒,在取那指甲时,一定要带血剪下,以防假冒。” 说着,甄永信把下榻的饭店房间和电话号码留了下来,嘱咐道,“一有消息,立刻和我联系,我这里的钱,现取现用。” 汪掌柜心里慌得厉害,鼻尖直冒虚汗。一来是这一大笔生意,太诱 人了,京城来的官员,专门托付于他;更重要的是,这位大员还掌控着组办医药协会的权力,一旦当上协会的会长,便可掌控整个黑龙江的医药市场。 汪掌柜是个精明人,趁伙计送茶时,在伙计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伙计就点头离去。过了一会儿,那伙计就捧着一只精致的樟木匣,从后堂走来,放在甄永信面前。 “这是做什么?”甄永信故作不解,指着小木匣问道。 “兄弟的一点小意思。”汪老板咧嘴笑着,边开樟木匣,边说道,“大人自京城来,大老远的到我这儿,小号虽陋小,却不敢怠慢,这是一棵三百年以上的七品山参,是小人从家父那里继承下来的,今天愿献大人足下,还望笑纳。” “这是做什么?兄弟寸功未立,却受此大礼,真是岂有此理?说句不怕见笑的话,汪掌柜,甄某家中,这玩艺,几年都吃不完的,只是像这么大的山参,甄某还真是头一回看见。” 甄永信边说边看那棵老山参,茎足须旺,真乃参中极品;看了一会儿,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屑,关上樟木匣,笑了笑,说道,“汪掌柜,只是本人福浅,一吃这玩艺,就流鼻血,无奈,只能留给拙荆做参汤吃,我是一口不能动的。汪掌柜若能诚心成全小 弟,还是在指甲的事上多用些心,能让在下在次长面前买足了面子,日后做事也方便。到时候,兄弟定会重谢汪掌柜。” 说罢,起身做了揖,告辞离去。 送走了甄永信,汪掌柜把几个得力的伙计召集到客厅。觉得这事蹊跷,大家一块合计起来。有伙计说道,“这人会不会是骗子呀?指甲也能治病?真是没听说过,蒙人呢。” 汪掌柜翻转了几下眼珠子,说道,“不像骗子,你看他那作派,再听他说话,斯斯文文的,有板有眼,哪像骗子?我这些天看报,见报纸上也在讨论各地建立医药协会的事,说现今医药市场太混乱,需要建立一个权威机构来管理。 “再者说,我给他的那棵老山参,可是地道的极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市价至少值一千块大洋,他要是骗子,这么一个大数目,还会不动心?白给的,不要白不要。其实,我也是拿这棵山参来试他的,他要了,我是不会轻易让他走掉的。 “现在来看,这人的身份,不需要怀疑了,只是他提出要咱帮忙的事,有点难,待会,给柜上的人都说说,叫他们平日留心到柜上买药的客人,走在街上,也要留心观察,一旦发现,定要盯住,这笔生意要是做成了,我定要重赏大家。” “能赚多少钱哪?掌柜的这般上心。”一个伙计两眼懵懂地问道。 “看你那脑袋,整个郎儿一个猪脑子。”汪掌柜白了那伙计一眼,脸转向大家说道,“你们想啊,这笔生意,要是咱帮着给做成了,那医药协会的会长,该由谁来当啊?一旦当上了医药协会的会长,这黑龙江一带的医药市场,该由谁说了算啊?” 伙计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掌柜的对指甲的事,这般上心,都佩服掌柜的远见卓识。 从这一天起,济生堂上上下下的伙计,开始留心顾客的手指了。 十多天过去了,蓄指甲的没发现,无意间,失窃的事却大幅度减少了。慢慢的,伙计们就产生了警惕疲劳,松懈下来,相信世间不会有蓄那么长指甲的人,也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 突然有一天,参柜上来了位客人。开口要买五斤五品以上的山参。货要好,不还价。 店伙计取山参让客人看货时,冷丁看见,此人两个小手指上,戴有雕花精美的银指筒,指筒顶端的小孔处,露出一小块指甲。伙计心里顿生惊喜,沉了沉情绪,问道,“先生有此雅兴?” 那人也不在意,淡然说了一句,“什么鸭兴、鸡兴的,喜欢罢了。” “先生蓄几年了?”伙计又问道。 “唔,总有十多年了。” 伙计听后,到一边和另一个伙计耳语了几句,另一个伙计就到后堂去了。片刻间,药店掌柜的就匆匆走出,咧着嘴,笑殷殷地上前问道,“敢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宁。”那人回答道。 “噢,宁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掌柜和那人商量道。 姓宁的客人一脸茫然,说道,“掌柜的有话,但讲无防,我还有事,急着回去呢。” 药店掌柜的还是那样笑殷殷地说道,“这里不方便,请宁先生到客厅稍坐片刻,如何?” 见掌柜的态度诚恳,宁姓客人不再推辞,放下手里的参盒,转身跟掌柜去了客厅。 到了客厅,给客人看茶后,汪掌柜脸上堆笑问道,“敢问宁先生,在哪里发财呀?” “在辽西彰武县知事任上。近日休假,回哈尔滨小住。”那人随口说道。 “噢,原来宁大人是一方父母官,失敬,失敬。宁大人光临小号,实令小号蓬荜生辉。”汪掌柜只对宁知事蓄的指甲感兴趣,别的事都不在心上,客套了几句后,就转入正题,说道,“小人久有蓄指甲的念头,却不知如何保养,至今还没开始。刚才听店伙说,宁知事已蓄十年之久,甚是仰慕,所以才请宁知事过来坐坐。不知知事大人能否赏脸,让小人见识一下。” “这有何难?”宁知事说罢,将银指筒取下,小心翼翼将指甲取出,那指甲像一根卷曲的干粉丝,颤颤抖抖地垂落下去。 汪掌柜打眼看去,足有一尺多长,想到甄司长许诺重金相约,眼里便露出几分贪相,咧着的嘴角,拉出一缕唾涎。不等宁知事将指甲收起,开口问道,“宁大人的玉甲,真是美不胜收,不知大人愿否割爱,肯将此玉甲让与小人,小人愿出重金一万块大洋购买。” 宁知事闻言,生起气来,匆匆将指甲收起,戴好银指筒,忿忿不悦起来,冲着药店掌柜说道,“掌柜的真是商人品行,却不闻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岂可轻易授之与人?别说眼下本某不缺钱,就是缺钱,也不至于为区区一万块大洋,就卖了自己十几年的心血。” 说罢,也不提买山参的事了,出了客厅,雇了辆车,怏怏而去。 此人虽断然否决,可留下的话语,却耐人寻味,何况在哈尔滨,再找一副这样符合要求的指甲,谈何容易?而自己刚才的报价,着实低了些,距甄司长开出的价钱,还有四万的差距,都怪自己太贪,想多赚些差价,把价压得太低了,结果惹恼了宁知事。 黄金动人心。重金之下,不怕他不活了心,退一步说,这笔生意即使一个子儿也不赚,把事办成了,将来要能弄个医药协会会长的位子,也是他巴不得的。 容不得他多想,掌柜的赶快向身边的伙计耳语了几句,那伙计点了点头,跑到街上,喊来一辆人力车,紧跟宁知事的车子而去。 第25章 南柯山人秘笈戒赌(4) 中午,伙计回来了,说是找到了宁知事的家了,就在中央大街东边不远经纬十二街。 汪掌柜听守,这才舒了一口气,匆忙吃过午饭,来到天鹅梦饭店,找到甄司长的房间。 甄司长正在午休,跟班的接待了他。 一杯茶没喝完,甄司长翻了个身,醒过来,见汪掌柜在等他,忙爬起身来,跟 班 帮着换上正装。 “汪掌柜来了!今天怎么得空儿了?”甄司长问道。 “大人,您交待小人的事,小人有茬儿了。”汪掌柜两眼兴奋地说道。 “噢?是吗?快说说看。”甄司长听罢,两眼也放出亮光,紧着催药店掌柜的说说经过。 “辽西彰武县知事,姓宁,家住哈尔滨,近日回来休假。今儿个早上,到柜上买人参。他蓄了两只小指甲,都十几年了。柜上的伙计发现了,告诉我,我就把他稳住了,请到客厅喝茶,好说歹说,央求他摘下指筒,让我见识一下,那宁知县也给面子,摘了他的指筒,我一看,你猜怎么着?”药店掌柜的心里得意,不歇气地向甄司长表功。 “怎么着?”甄司长紧 着问道。 “他那指甲,足足有一尺多长,完全合乎您老的要求。” “那还不快点买下来呀?”甄永信急着问道。 “谁说不是呢?”汪掌柜故作忸怩地说道,“我一时心里高兴,就说要买,心想能给大人节省一点,就节省一点,开价一万,谁知那宁知事竟不搭茬,生气地走了。” “咳,谁叫你省钱来着?”甄司长心急火燎地训斥汪掌柜,转头冲着跟班喊道,“琪友,把钱箱子打开,把五万块现大洋全交给汪掌柜,要是不够,就打电话,让北京那边汇过来。”又指了指钱箱子,对汪掌柜说,“不管多贵,那指甲,务必要买来!” 汪掌柜看那钱箱,一卷卷红纸银封,装了满满一厢子,正要伸手去摸,甄司长的跟班一伸手,又把银箱关上,对主人说,“大人,既然交易,就该在商言商,一手交钱,一手货,这是商号的规矩。现在货还八字没一撇,就这么把钱付了,一旦有变,大人如何向上峰交待?” 经跟班这么一提醒,甄司长醒悟过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在商言商,咱也不能以大欺小,订金总得给人汪掌柜。先给汪掌柜五千吧。” 汪掌柜坚持说不用,甄司长坚持要给,二人争持不下,最后折中,甄永信先付订金二千块现大洋。 汪掌柜取回订金,喊来一个伙计,带上四样礼品,急忙忙一块儿到了宁知事府上。 看门人进去通报了之后,宁知事就不热不冷地迎出。 见主人脸色不好,汪掌柜心知肚明,清楚宁知事还在为上午的事生气,便不敢提起正事,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事,便告辞出来。 汪掌柜回家想了一 夜,到底沉不住气,第二天又带了些礼物,到了宁知事府上。见宁知事脸色这会儿好看了些,但言谈却还是不投机,觉得火候不到,还是没敢谈起正事。 几次三番,直到一周后,汪掌柜再来宁家,宁知事对他就像老朋友一样待客了。这天中午,汪掌柜没走,宁知事安排家里的小斯到街上叫了酒菜,二人就在宁府吃喝起来。宁知事不能饮酒,汪掌柜连劝杯后,宁知事就些撑不住了,醉酒时,二人谈起了正事,只几句,就打成交易:四万现大洋,买下宁知事的两只长指甲。 见宁知事应允了这笔生意,汪掌柜有些得意忘形,趁着主人醉酒,竟要取下那长指甲,不想宁知事醉眼朦胧中,还能想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怕夜长梦多,汪掌柜吩咐伙计赶快回去取四万现大洋。 一会儿功夫,伙计带着钱回来了。这样,昏醉中,宁知事胡乱收了钱,伸手让汪掌柜剪下宁知事的长指甲。 汪掌柜见宁知事应允,一时激动得两手发抖,在剪指甲时,又故意装着作笨手笨脚,忙乱中,不小心剪下宁知事的两块小肉,痛得宁知事呲牙咧嘴,“哎呀”一声。忍不住大声骂道,“混帐!” 取了指甲,汪掌柜如获至宝,径直奔往天鹅梦饭店,见到甄司长时,说话都有些结巴,“甄大人,成了,成了!” “什么成了?”甄永信问道。 “成交了,你要的东西,我弄来了。”汪掌柜擎着两根卷曲的长条指甲,得意洋洋地说道。 “是吗?”甄永信惊喜地站起,接过指甲,放在掌中把玩,慨叹道,“稀奇,真是稀奇!这世间还真有这等稀奇的玩艺。好,好!”边说边喊过跟班,说道,“琪友啊,把这玩艺收起来,赶紧把钱付给汪掌柜。”转身又问汪掌柜,“总共花了多少钱?” 汪掌柜故作一脸的为难,向甄永信诉苦道,“那家伙太奸,看出我志在必得,把价喊得死死的,五万现大洋,一个子儿都不肯少,我本想还价到三万,给大人节省点,不想那家伙奸得很,一口价,还反反复复的要反悔,弄得我没办法。大人这边又要得太急,要是再给我些日子,两三万保准拿下。现在不成,我实在没辙儿,只好付给他五万。” “不贵,不贵,”甄永信摇了摇手,大 大咧咧地说道,“才五万大洋,比我原来想的还要便宜呢。琪友啊,点出五万,给汪掌柜。” “我事先收过大人的两千订金了,现在只付四万八就行。”汪掌柜紧着说道。 “咳,什么订金不订金的,汪掌柜的腿,也是娘身上的肉长的,怎么能白跑呢,那两千块,就送给汪掌柜作辛苦钱罢。”甄永信慷慨吩咐道。 汪掌柜听了,忙阻止说,“那可不中,小人是何等人物?帮大人干点事,竟敢要辛苦钱?” “在商言商嘛,商人讲的是无利不起早。给谁帮忙,都得讲价钱,怎么单单我甄某人就能成了例外?”说罢,嘱咐跟班,“琪友啊,给汪掌柜算帐。” 跟班这会儿正在端详手里的指甲,听主人吩咐,抬头看了看主人,说道,“大人,先别清帐,我咋觉得,这指甲不对,不像真的,咱还是检验一下吧。” “咳,一个指甲,有什么真假?难道那人还会做一个假指甲戴着不成?”甄司长大不以为然地说道。 “大人说得是,”汪掌柜借机插嘴,“听大人的吩咐,小人在剪指甲时,还特地剪下块带血的小肉呢,瞧,那小肉上还带着血呢。”汪掌柜边说便殷勤地指给甄司长看。 “行了,收起来吧。”甄永信说道。 不曾想,那跟班的还挺倔,仍站在那里不动,一字一板地提醒道,“大人,这可是替上峰物色的东西,万一不真,大人可曾想过后果吗?再者说,要验此物真假,也不难,只消一碗热开水就成。” 这番话提醒了主人,甄司长不再坚持,只说了声,“那就试试吧。” 跟班取来茶杯,把两只长指甲放入其中,倒进热开水,果真,那卷曲的指甲,瞬息就瘫 软下去,像煮软的粉丝,拿小勺轻轻捞起,滑溜溜的,像凉粉。 汪掌柜见了,额角开始冒汗,焦虑不安起来,却还不服气,争辩道,“指甲这东西,放进热水里,都是这样的。” 甄司长的跟班也不言语,拿过剪刀,从自己的小手指上剪下一小块指甲,放进同一个杯中,过了一会儿,捞出来看,还是硬硬的不变。 甄司长面色阴冷,坐进沙发,两眼盯着汪掌柜,一会儿功夫,汪掌柜脸上的汗水就流了下来。 “这怎么解释?汪老板!”甄司长指着杯中的假指甲问道。 “我让人给骗了,大人。”汪掌柜可怜兮兮,话中带着哭腔。 “该不是你变着法儿来骗我吧?”甄司长拍案而起,怒斥着汪掌柜,“分明是你勾结不法之徒,设局来骗我,如今又装出一副可怜相,继续蒙骗我?” “不是的,大人,你听我说,我真的让人骗了。”汪掌柜眼泪汪汪说道,“我是出了四万大洋,给了那骗子,谁料中了他的圈套。” “四万?”甄司长瞪着眼睛问汪掌柜,“你刚才不是告诉我说,花了五万吗?” “我是想从大人这儿赚点差价不假,就中了那骗子的奸计。”汪掌柜哭着说了实话。 “你说的倒好,只是谁还肯信你?”甄司长指着汪掌柜说,“你要说别人被骗,我倒信了,只是你久经商场,奸猾无比,像这等雕虫小技,如何能逃过你那双眼睛?想必是你料我久处官场,不谙世务,便要诈本官的钱财,幸亏我的跟班有主意,提醒我一句,不然,真的中了你的奸计!我本想送你进官府,只是担心污了自己的名声,且饶过你这次。” “大人,大人!你冤枉了我。”汪掌柜捶胸顿足,替自己辩解道,“我就是吃了豹子胆,怎么敢骗你老人家?我真的让那家伙给骗了,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他捉来,大人便见分晓。”说着,就要领着伙计去捉骗子。 “慢着,想溜,是不是?”甄司长转身吩咐跟班,“琪友,跟他去,先把那两千块大洋订金取回。我原本要当作赏钱送给他的,不想他这么不仗义,欺世盗名,连本官也敢骗,还有什么坏事不敢做?” “大人,真的冤枉我了。”汪掌柜又哀求道。 “别说了,先回去,把我的订金还给我!”甄司长吼了一声,跟班就势把汪掌柜推了出去。 汪掌柜这时哪里还敢耽搁,乖乖起身回去,凑了两千块现大洋,打发甄司长的跟班走人。 不待客人走远,汪掌柜招呼几个伙计,雇了辆车,直往宁知事府上奔去。 到了宁知事府上,正要往里闯,被看门人拦住了。 “叫你家主人出来!我有话要问他!”仗着人多势众,汪掌柜叫喊道。 “先生别急,我们主人现在不在家。”看门人说道。 “去哪儿啦?” “刚才先生前脚刚走,我家主人就带着先生带来的箱子,坐车出去了。说是要去银行。” “去哪家银行啦?”汪掌柜又问。 “这个,主人倒没说。”看门人说。 一个伙计急着问道,“这院落,是你们主人家的吗?” “听说不是,是租来的。”看门人说道。 “那你们几个,是从多暂来侍候你们主人的?”药铺伙计又问。 “都是才来的,不过半个月,主人的跟班,这会儿正 在上屋睡觉呢。有什么事,你们去问他好了。”看门人说着,往里屋指了指。 汪掌柜和伙计们听罢,惊得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掌柜的,不用再到甄司长那里说一声吗?”一个伙计提醒道。 “去干啥?空口无凭,人家怎么能信呢?”汪掌柜说着,领着伙计们往回走。 走在路上,一个伙计忽然醒过腔来,提酲汪掌柜道,“不对呀,掌柜的,你老好好想想,自打这甄司长半个月前,到咱店里提到这么个谎诞不经的偏方,跟着咱店里就来了一个蓄指甲的宁知事,这事儿咋会这么巧呢?都赶在一块儿了?会不会是他们串通一气,到咱这儿做局呢?” 这一句话,唤醒了汪掌柜,转了几下眼珠子,说道,“也罢,走,到天鹅梦饭店去,大不了再挨他一通骂!要是能断定他是骗子,老子放不过他!”说着,转回头,领着一群伙计们,直奔天鹅梦饭店。 到了饭店,见甄司长房间锁着门,汪掌柜已觉出几分不妙,敲了几下门,里边没有人回应,却见一个侍应生走过来,问道,“先生要找哪位?” “找北京来的卫生部政务司甄司长。”汪掌柜说道。 “噢,要找甄先生,”侍应生说,“对不起,甄先生已经退房了。” 一群人大惊失色,张着嘴,像一群刚从网里倒出的鱼,都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先是汪掌柜一声深厚嘹亮的哭声,伙计们也跟着嚎啕起来。一伙人哭着,簇拥着汪掌柜,一道走出天鹅梦。 第26章 黑吃黑惊魂大逃亡(1) 甄永信领着琪友回到道外新家时,见宁凤奎坐在床边,浑身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见甄永信二人进来,两腿觳觫地站起来,指着地上的一口大箱子问道,“兄弟,这可咋整?” 正好这功夫,女主人上街买菜去了,家里没有外人,甄永信问道,“半路上,你没再换辆车?” “换了。”宁凤奎说,“到了南街口,我就停了下来,付了车费,照你说的,等到那车夫走远了,我又换了辆车,才回来。” “这就安全了。”甄永信说道,又看了宁凤奎一眼,叮嘱道,“这事不能让嫂 子知道,她一个女人家,一旦知道了,会吓出病的。这些钱,原本有我的一半在里面,这个琪友知道。” 甄永信向琪友递了个眼色,琪友会心地点了点头,甄永信接着说,“另外,这些日子,租房子,买房子,都是我垫的钱,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抛除这些费用,这回净赚的,也就万来块钱,咱们三个人,三一分作一,每人三千块,剩下的一千,给嫂 子做生活费用。另外,哥的钱,也得编个由头,交给嫂 子……” “别介,”宁凤奎见甄永信说出这话,有些急眼,辩解道,“好歹我也担惊受怕了一场,让我手里握着钱,身上也热乎热乎。” “不是兄弟不通情达理,关键是哥有好赌的毛病。哥看过《水浒》,该知道智取生辰纲的事,最后是怎么犯了?还不是白日鼠白胜好赌,才把底儿捅露了?”甄永信吓唬宁凤奎道。 “兄弟说啥呀?哥就像白日鼠那个德性?”宁凤奎争辩道。 “姑父说得对,”琪友跟着劝说道,“这次动静太大了,万一走漏了风声,那可是杀身之祸。姑父说的是实话,爹要是没有这个毛病,别说你那三千块,就连我这三千块,都要交给爹保管呢。反正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只是爹染上了好赌的毛病,手里有了钱,心里就发痒,一旦惹出麻烦,那可是咱一家的性命呀。” 琪友的话说得刻毒,句句捅到宁凤奎的心尖子上。 见宁凤奎低头不语,甄永信又说道,“那汪掌柜的为人奸猾,想必会布下眼线,寻找咱们,近几年里,哥千万不要再上街了,就呆在家里,过富家翁的日子,我和琪友目标太大,也不能在哈尔滨待下去了,我俩打算出去躲躲,哥留在家里,可要小心。” “你们打算去哪儿?”宁凤奎问道。 “先去长春呆一段时间。”甄永信说道。 …… 把家中的事情安排停当,甄永信和琪友平分了剩余的大洋。甄永信又把大洋兑换成金条,缝在身上,第二天,二人就乘火车到长春去了。 到了长春,二人寻了个热闹地界,琪友摆出卦摊,甄永信呆在一边辅导,若是遇见了小叫花子,甄永信总是少不得上前打听一下世仁的消息。 琪友年轻,脑子又灵,嘴巴好使,不出一个月,自己就能应付裕如。 此后二人就分开摆摊,一边给人看相算命,一边打听世仁的消息。 立冬过了,天气转冷,街上开始积雪。出摊时,有些拿不出手。眼下手头又宽余,不急等着挣钱花费,甄永信二人就收了摊,白天里,只是到街上转转,遇上氓流,就上前打听,问那些氓流们,认不认识一个叫甄世仁的年轻人。 夜里回到旅店,琪友一边温习《英耀篇》,一边向甄永信请教些江湖上常会遇到的一些麻烦。 一天傍晌,二人在街上走累了,腹中也觉得饿,正要走进一家菜馆,突然一个小叫花子从身后追来,低声下气哀求道,“两位先生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买碗饭给我吃吧,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二人看时,见小叫花子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身穿家织布长棉袍,纽裆裤,脚穿猪皮乌拉,脸上污迹斑斑,污迹下,却透着红润的肤色,年纪约有十六七岁。 看了小叫花子一眼,甄永信蓦然想到,如果现在见到世仁,大概也是这个模样吧?心里不免动了恻隐之情,说了声,“进来吧。” 跑堂的见客人进屋,赶忙张罗着给客人找座,一边又问客人都想要些什么? 甄永信看着小叫花子,对跑堂的说,“先给这位小兄弟来碗热汤面吧。”而后,才开始点自己的饭菜。 在等着上菜的功夫,甄永信和小叫花子搭起话来,“小兄弟打哪儿来呀?” “从梅河口来的。”小叫花子说道。 “到这里来,发哪路财呀?” “蹿街的。”小叫花子说,“原本在梅河口呆着,好好的,和老大怄了几句气,一堵气,出来了,想到长春试试水,不想这里的活儿更不好做,又靠不上帮,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活着。” “梅河口那边,你的兄弟多吗?”甄永信又问道。 “二三十个吧。”小叫花子说道。 “都是当地的吗?”甄永信问道。 “哪能呢?”小叫花子说,“我们这号人,跟候鸟一样,天涯浪迹,走到哪儿,落地生根,就成了兄弟,哪管什么这地儿那地儿的?” “你这样几年了?”甄永信问道。 “你问我干花子行吗?差不多记事时就这样儿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小叫花子说。 “你不想家吗?”琪友插嘴问道。 “家?哪有家呀?我压根儿就不知道家是什么东西。”小叫花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一直都在梅河口吗?”甄永信问道。 “哪能呢?我们这一行当,四海漂荡,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呆过半年以上,在梅河口,也只呆了两个多月。”小叫花子说道。 “这两年,”甄永信又问,“你见没见过一个叫世仁的孩子?他和你差不多大。” “世仁?”小叫花子翻动几下眼珠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他姓甄吗?” “对呀!”甄永信见小叫花子这样问,惊喜过望,不禁跳了起来,探着身子问道,“你认识他吗?他在哪儿?” “是哈尔滨人吧?”小叫花子并不急着回答,跟着又问道。 “是!”琪友也激动地跳起来,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我离开梅河口的前几天,是有个叫甄世仁的兄弟到那边去入了伙儿,大伙都管他叫腊八儿。只是眼下不知还在不在。” “小兄弟,你能带我去找他吗?找到了,给你重赏!”甄永信盯着小叫花子许下重愿。 小叫花子听了,犹豫起来,嘟囔道,“只是我刚从那边出来,现在又回去,平白的让人笑话。”说话间,跑堂的把酒菜端上。甄永信又要来一个酒杯,给小叫花子斟上。 那小叫花子也不顾忌,大筷子夹菜,真个儿风卷残云,只一会儿功夫,把一桌酒席吃了个净光。而后,拿袖头擦拭了下嘴角,才舔 嘴咂舌地问甄永信,“那甄世仁,是你们什么人啊?” “我儿子。”甄永信说,又指着琪友说,“这是他表哥,我俩来这儿,就是要找他的。” “那你们就去看看呗,说不准,他还在梅河口呢。”小叫花子拿捏起来。 “哎呀,小兄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得着啊?不比小兄弟,熟门熟路的。”甄永信央求道。 “那倒是,”小叫花子说,“只是我从梅河口出来,把身上的货全花光了,要不,怎么会厚着脸皮往先生们要起饭来呢?要是现在回去了,再回来,怕就不容易了。” “小兄弟何须担心,”甄永信重新站起,将嘴巴戳到小叫花子耳根上,低声说道,“不管能不能找到,只要小兄弟肯带路,我就送小兄弟一根金条,如何?” “真的?”小叫花子听甄永信这样说,一脸惊讶,随后又十分老道地说道,“不过空口无凭,咱们还是立个字据吧。” “不需立字据,动身之时,一次付清,如有违约,小兄弟不去便是了。” “那好,一言为定,”小叫花子颇觉得意,站起身来说道,“正好我来时,坐的雪爬犁,那车老板现在还在大车店等生意呢,我去说说看,要是痛快的话,明天一早,咱们就可动身。” “那敢情,”甄永信说,“小兄弟要是没事话,咱现在就可以去找那车老板,把事儿给定下。” “那也中。”小叫花子说,便动身要带二人去大车店。 三个人结了饭钱,直奔东郊大车店。 到了那里,小叫花子让甄永信二人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找车老板。 约摸一袋烟功夫,小叫花子和车老板出来了。车老板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北方汉子,乡下人装束,只是左脸下颏上的一道疤痕,让这张脸平添了许多沧桑。那道疤痕挺深,宛若是用小刀刻意剜出来的。 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讲定车脚费十块大洋,一路包吃包住。甄永信便和车老板定下这路行程。 甄永信先付了一块大洋订金,决定明天一早上路。 隆冬季节的三江平原,银装雪塑,一眼望不到边际,两匹马拉着雪爬犁行驰,有若白纸上爬行的一只小虫子。 雪原莹白,日光下反射强烈,剌得人头晕目眩。马蹄轻敲雪原,雪爬犁上的人却感觉不到自己在运动,反倒觉得远处的冰雪覆压下的小村庄,仿佛下面安装了轮 子,在不停地向后滑去。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四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衣,却都冻得猫咬狗啃似的,坐在雪爬犁上,冻得腮邦子僵硬,谁都不想说话,只有两匹马充满了活力,大口地吐出雾气,在车老板半空中摇晃的鞭子下,不停地小步跑动着。 一行人昼行夜宿,真个儿未晚先住店,鸡鸣早看天,大约行了五六天,便出了三江平原,四周渐渐多起山影,雪路也开始曲折陡缓,少了些许平坦。路边树木渐渐多了起来,人家却越来越少。甄永信心里生出些许不安,偶尔问一句,“离梅河口还有多远?” “快了。”赶爬犁的车老板抱着鞭子,头也不回,嗡声嗡气地只吐两个字,就不再言语。 小叫花子也装聋作哑,挨着车老板子坐着,一声不吭。 几个人在山林中又行了几天,人家越来越少,客店越来越不成样子,往往只有一户人家,四周用木桩夹起的篱笆胡乱地围起,就成了他们下榻的客店。每到夜里,虎啸狼嚎,甚是恐怖。 一天傍晚,他们住进了一家小店。 小店座落在路边的山坳里,四周没有人家,只有三间木屋,紧挨木屋,是一间马棚,小店四围,是用木桩夹起的篱笆。马棚边上,拴了一条狼犬,见有人来,就呲牙咧嘴地冲着来人嚎叫。 这家小店没有名号,只有店主一人。此人五十多岁,身材矮矬,前襟和袖头污渍斑斑,颧骨上丝丝横肉向外凸起,看见爬犁赶进院里,便笑着迎了出来,向赶爬犁的人拱了拱手,问道,“二掌柜的,这是去哪儿啦?” “到长春转了转,踩一踩盘子。”赶爬犁的边说边卸牲口,小叫花子接过马缰绳,帮着往马棚里牵马。 “去长春啦?”店主问道,“走时咋没从我这儿过呢?” “从后山刘四那里走的。”车老板子说道。 “烂头咋样?这一趟。”店主又问,斜着眼睛向甄永信二人努了下嘴,说道,“海了吧?” “点儿正,烂头海。”赶爬犁的边跺着乌拉上的雪,边往屋里走,嘴里嘟囔着,“本想去那边踩踩盘子,不想赶了两头肥猪。” 甄永信听到这里,两腿虚软,脚底一滑,差点跌倒。 琪友眼尖手快,伸手一把扶住。看甄永信脸色煞白,问了声,“姑父咋了?病了?” 甄永信没吱声,偷偷向琪友使了个眼色,琪友立马感觉不妙,收住了口,匆匆扶住甄永信进了屋。 屋里昏暗,堂屋盘了两个锅灶,像北方农家一样,锅灶连着里屋的火炕,烧火做饭时,顺便就能把炕烧热。 琪友把甄永信扶进客房的炕上,见赶车的和小叫花子到店主屋里说话,甄永信低声告诉琪友,“琪友,咱们遇上麻烦了。” “啥麻烦?”琪友两眼慌恐起来。 甄永信将食指压到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冷静,眼下千万不能慌乱。从现在开始,咱要装着像没事一样,夜里你长点精神,听姑父的话去做,明白吗?” “明白。”琪友说,“只是姑父咋知道遇上麻烦了?” “这是一家黑店,通匪的,刚才店主和赶爬犁的见面时,说的都是土匪的黑话。‘烂头’是指土匪们劫获的钱财,‘海’是指数额的大小,‘赶肥猪’就是绑票。现在咱让他们绑了票。” “那他刚才说去‘踩盘子’,是啥意思?”琪友腮帮子打起颤来,却不忘惊虚虚地问道。 “‘踩盘子’,是指去寻找打劫的目标。土匪往往在城里各大商号里安插线人,看来是咱们平时不太小心,露了财,成了他们的目标。”甄永信低声说道。 琪友头皮一阵发麻,急着问道,“那可咋整?姑父。” “现在千万不能慌乱,见机行事,遇事不可多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 二人商量未定,小叫花子推门进来,冲着二人喊道,“吃饭了。” 甄永信朝琪友递了个眼色,二人去了外屋。 第26章 黑吃黑惊魂大逃亡(2) 外屋堂间放了一只高桌,只摆了一个大盘子,盘中堆放着大块野猪肉。店主这会儿正在锅上擦饸饹,屋里热气腾腾的。赶爬犁的坐在桌边,一脚踩在凳面上,手里抓着一块肉,撕 扯着咀嚼。 见甄永信二人过来,店主说道,“你们吃吧,我这饸饹马上就好。” 甄永信坐下,看了看盘中的肉块,问道,“掌柜的,有好酒吗?这么好的肉,不喝点酒,可惜了。“ “在高桌下面,是高粱老烧,你自个儿拿吧。”店主头也不抬,边擦饸饹边说道。 甄永信伸手到高桌下面的橱中摸索了一下,摸出一只酒坛,又取出几只碗,分给桌边的人,琪友见机行事,开了酒坛,给每人倒了一碗。 甄永信端起酒碗,对赶爬犁的和小叫花子说道,“一路风雪,寒气透身,难得有这样的好酒好肉,来!今晚我请客,各位不要客气,干!”说完,自己端起一只大海碗,先干了。 赶爬犁的也不客气,话也不说,端碗便干。 小叫花子推说自己酒量不行,不想喝酒,却强不过甄永信再三劝说,端起酒碗,只喝了小半碗,便一脸的难受相,说再什么也不喝了。 甄永信拿起一块肉,小口撕咬,不时给赶爬犁的敬酒,琪友得了甄永信的暗示,也趁机起身,端着酒碗给赶爬犁的敬酒。那人也不推辞,每敬必喝,但下的量却不多,很好地控制了酒量。 大约喝过三碗,那人就两眼泛红,喘 起粗气,推说醉了。正巧店主的饸饹这时也出了锅,赶爬犁的端起饸饹,胡乱吃了一碗,摇摇晃晃回到里屋,一头倒在炕上。只一袋烟的功夫,鼾声就传了出来。 听那汉子发出鼾声,甄永信心里踏实了一些,领着琪友好说歹说,愣是劝小叫花子把剩下的半碗酒喝干,吃了碗饸饹,也回屋睡下。 北方冬季,昼短夜长,眨眼之间,天色就黑了下来。屋外天寒地冻,屋里的火炕烧得烫人,躺在炕上,全身舒坦。 让甄永信闹心的是,一连多天住这种黑店,身上生了虱子,咬得夜里不得安生。若不是冬季,还可脱下衣服捉拿,可眼下三九隆冬的,穿着衣服都浑身发冷,哪里还敢脱衣捉虱子?不过今晚却还好,虱子闹腾,加上心里有事,甄永信心里正怕睡实,耽误了大事。 约摸初更将过,听听炕上赶爬犁的和小叫花子发出鼾声,甄永信轻推一下 身边的琪友。 琪友也没睡实,见甄永信推他,翻身爬起,把头凑近甄永信耳边,轻声问道,“啥事?姑父。” “把鞋穿好,”甄永信低声吩咐道,“小心点,别弄出声响。” 二人摸黑把鞋穿好,一前一后,踮着脚向门边挪了过去,正要拔下门闩,赶爬犁的好像受了惊吓,鼾声嘎然止住,黑暗中传来金属撞 击声,跟着就听那人粗声大气地问了一声,“去哪儿啊?”接着,听那人喊醒身边的小叫花子,“兄弟起来吧,把灯掌上。” 小叫花子迷迷糊糊爬起身,摸出火柴,擦亮后,把挂在墙上的油灯点亮。 透过光亮,甄永信才看清,白天赶爬犁的汉子,这时正坐在炕上,手里端着驳壳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他额头不远的地方。 甄永信倒吸了一口冷气,觉着头发梢都凉了。 琪友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把抓住甄永信,依到他身上,甄永信明显感到,琪友这会儿浑身抖动得厉害。 甄永信毕竟经历过这种场面,片刻惊慌后,马上平静下来,笑着对那汉子说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指着身边的琪友说道,“这孩子胆儿小,要解手,自己不敢出去,非要我陪着。” “是吗?”那汉子阴里阴气地问了声,冲着小叫花子说道,“兄弟,你陪他去甩浆子,”又拿枪指了指甄永信,说道,“你老就不用瞎操心了,上炕睡吧。” 甄永信见眼下没有好的时机,只好乖乖脱鞋上炕,赔着笑脸和那汉子套近乎。“好汉真的是真人不露相,一块儿呆了这么多天,兄弟眼拙,愣是没看出好汉的英雄本色。” “老兄过奖了,”那汉子不为所动,冷言冷语应了一声,“啥好汉呀?老子草寇罢了。” “哪里哪里,”甄永信极力巴结道,“现在仔细一看,好汉果真气度不凡,眉宇间满是英豪之气,令人敬佩。”看那人还是冷着脸没应声,甄永信觉得有些尴尬,没话找话说,“敢问好汉怎么称呼?” “咋地?”那人白了甄永信一眼,“你想翻盘子?谅你没有这个本事,大丈夫做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爷是大好来手下的二当家的——甩手红,听清楚了?” 说话间,小叫花子押着琪友回屋了,坐在炕上的汉子,拿枪指了指甄永信二人,对小叫花子说道,“兄弟,把他们的货下了吧,绑起来撂在那儿,省得耽搁咱们兄弟俩睡觉。” 小叫花子得令,朝甄永信腰间拍了一下,说道,“自己拿出来呗。” 甄永信刚要开口衰求,甩手红枪口已经顶上他的脑门儿,拇指拨开保险机。 甄永信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只好乖乖地解 开衣扣,把贴身的围腰解下,交给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接过围腰,托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便喜滋滋地冲那汉子显摆,“咋样?二当家的,那天我一撞上他,就觉着货不少,你看……”说着,拿手摸着围腰数了起来,总共二十根。 “行了,收起来吧,再看看这个。”说着,拿枪指了指琪友。 琪友早先在哈尔滨时,已经把分得的钱存在银行里,存折缝在他的棉衣袖子里。小叫花子拿手在琪友身上反复捋了几遍,一无所获,就收了手,说道,“他身上一点彩头没有。” 当小叫花子在琪友身上摸索时,甄永信恍然记起,先前在长春时,一天,他们在长春裕景楼吃饭,出来时,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迎面和他撞了个满怀,跌倒在地。当他从地上爬身来时,见那孩子嘴上一边道歉,一边急匆匆头也不回远去了。 现在看来,那孩子正是眼前这个小叫花子,撞他的目的,是要探测他身上的货色。 现在让他纳闷的是,这孩子,怎么会对世仁的身世,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趁小叫花子把围腰往自己身上系时,甄永信问道,“小兄弟,老哥可是为找儿子,才跟你来的,不管怎么样,事到如今,老哥只求你把我儿子世仁的消息告诉老哥,也不枉老哥对你一番信托。” “我哪里知道你儿子在哪儿?”小叫花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可是,你明明对他的情况,知道得那么详细呢。”甄永信问道。 “噢,”小叫花子见甄永信这样说,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我们跟了你多少天了,你花钱时出手那么阔绰,哪能不引起我们注意?见你四处打听你儿子的下落,我和二掌柜的,就猜想你正在找儿子,你打听过的人,我们都要上前问问,就把你儿子的身世探清了,最后再一摸你,知道你身上有货,才定下赶你来。” 小叫花子说完,又得意地笑了。 甄永信霍然明了,知道是自己不慎,才上了绑匪的圈套,眼见大势已去,保命要紧。甄永信哀求道,“二位好汉,既然货已取下,就把我们放了吧。” “放了?”小叫花子嬉皮笑脸说道,“光是出门找人,身上就带二十根黄货,这等财神,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还放了你们?说得轻巧。” “小声点,兄弟。”炕上的汉子嘱咐小叫花子道。 甄永信由此揣测,他们是怕隔墙有耳,心里就有了数,猜想,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线机会,便故意大声嚷道,“二位好汉,这二十根金条,可是我变卖家产得来的,带在身上,就是为了找回儿子。如今……” “闭嘴!”炕上的汉子见甄永信提高了声调,脸上立时露出凶相,吼了一声。 甄永信见机收住嘴巴。 那汉子这才消了火气,向小叫花子弟了个眼色。小叫花子见了那汉子的眼色,就蹑手蹑脚,往门边挪去,刚要拔下门闩,突然门上发出“笃、笃”的敲门声,小叫花子顺势把门打开,见店主这会儿正提着一把茶壶进来,满脸堆着笑,对炕上的汉子说道,“刚刚听几位在屋里说话,知道几位还没睡呢,特地给几位泡了壶茶,醒醒酒。”说完,把茶壶和杯放到炕上,转身出去了。 小叫花子顺手把门插好,给那汉子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那汉子把杯接过来,却并不饮下,反是倒在地上,吩咐小叫花子,“先把他俩绑起来,要不,今晚上,咱们俩睡不好觉。” 小叫花子得令,取过两条绑腿,动作麻利地把甄永信二人反剪双手,捆绑起来,推 到墙角,命令二人就地坐着。 地上冰冷,冻得二人一 夜无眠。甄永信心里反倒有了底,不再像刚才那般慌恐,听炕上两个劫匪发出鼾声,侧过身来,嘴戳到琪友的耳边,嘱咐道,“明天早饭时,看我眼神行事,粥汤一类的东西,千万别喝,记住了?” 琪友点了下头,不再言语。 这一 夜过得漫长,好容易盼到东方曙天,二人的手臂都给捆麻了。甄永信喊了几声,把炕上的绑匪喊起,说是自己憋得不行了,要去解手。 炕头那汉子醒后,推醒小叫花子。小叫花子醒过,柔 柔眼睛,穿好衣服,给二人松了绑,领出门外。 雪原冬晨,寒气逼人,刚从屋里出来,寒气就穿透棉衣,刺痛皮肉,脸上像有无数针尖划过,痛到骨髓;鼻孔也像被人用针尖刺过。 东北的乡下人家,大多没有茅厕,平日里解手,就在房前屋后,得便就方便。甄永信二人找了个旮旯,开始方便,尿水在半空就结成冰,落到雪地,已成冰珠。解手之间,下 身就冻得冰凉。提起裤子,琪友凑到甄永信身边,看着远处的小叫花子,说道,“姑父,整掉他,逃走?” “不行!”甄永信低声说道,“他怀里有枪,眼下大雪封山,即使整掉他,咱一时半会儿也走不远,平时就连一只兔子遇上他们,都休想逃脱,更何况咱们?” “那就这样等死?”琪友反问道。 “不会的,”甄永信说,“估计待会儿就能见分晓,你留心我的眼睛。万一没有机会,就先跟他们一块儿走,再想办法。” “他们怎么把小 便说成‘甩浆子’?”琪友又问。 “这是土匪的黑话。” “要是大便呢?” “他们就说‘甩瓤子’。” 二人说着,回到了客店。 屋里热气腾腾,店主在做早饭,这会儿正在锅上熬大馇子粥。 天寒地冻,伸不出手脚,几个人也不洗漱,穿戴熨帖,就坐在炕沿儿,等着吃早饭。 一会儿功夫,早饭端上高桌。店主喊了声,“吃饭!” 几个人就来到高桌边坐下。桌上摆了四碗大馇子粥,几个玉米面饼子,一碟腌萝卜条,和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野猪肉。 两个绑匪抓起玉米面饼子,就着野猪肉,大嚼起来,不时喝两口粥。甄永信一脸哀怨,也不动筷;琪友学着甄永信的样子,也坐在桌边犯愁。两个绑匪也不顾忌,只管自己大口咀嚼,眼见他们一碗粥将要喝光,这会儿店主正在院子里喂狗,甄永信趁机巴结地把自己碗里半凉的粥,倒进赶爬犁的绑匪碗里,琪友也学着样儿,把粥倒进小叫花子的碗中。 两个绑匪自以为肉票在巴结他们,也不客气,端起就吃。 等店主把最后一遍马料添进马槽,回到屋里,见四只粥碗干干净净地放在桌上,得意地笑了笑,问道,“二掌柜的,我这粥的味道,还好吧?” 那汉子见问,两眼开始发直,舌 头也倒起板来,一句话没出口,就势趴到桌上。小叫花子见势不妙,刚要起身,却感觉头沉脚轻,打了个趔趄,摔倒地上。甄永信见时机已到,向琪友递了个眼色,自己先趴到桌上。琪友惊得目瞪口呆,憋着气,不敢吱声,记着甄永信的嘱咐,也学着样子,趴倒桌上,眯着眼睛,观察店主的举动。 第26章 黑吃黑惊魂大逃亡(3) 只见店主扔下手里的箩筐,走到赶爬犁的绑匪身后,从绑匪怀里掏出驳壳枪,旋身来到小叫花子身边,准确无误地从小叫花腰间,取出昨天晚上从甄永信身上劫来的围腰,回到自己房间,片刻之后,身挎背包,出了门,返身把门反锁上,接着就听门边有堆劈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下,从门缝里透进一股烟火味,跟 着就听院中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甄永信拉了琪友一把,二人起身进了里屋,跳到炕上,捅破窗纸,见店主正在套爬犁。 “他要逃跑……” 琪友话刚出口,甄永信伸手捂住琪友的嘴巴,压低声音说,“别吱声。” 店主套好爬犁,坐了上去,回头向客店看了一眼,甩了一鞭,爬犁在雪地上扬长远去。 这功夫,火已上了房檐,燎燃了窗纸,屋里弥漫着浓烟。 甄永信抓过一条被子,披在身上,又抱起一条被子,向窗外猛地撞去,窗棱破碎,甄永信就势滚了出去,摔在雪地上,快速起身,掸掉身上的火星,还好,没有伤着。 琪友也学着样子,滚了出去。甄永信扶他起身,帮着把身上的火星掸掉。 马棚边上的狼犬,见火烧房子,又从房子里蹿出两个人来,疯了一样挣着绳子,向二人猛扑。 “快走!”甄永信喊了一声,二人快速离了院子。 担心走大路会让土匪的同伙追上,甄永信带着琪友,一头钻进客店南边的山林,朝客店相反的方向奔了下去,一口气走到晌天,饥 渴难耐,才歇下脚来。 这时,二人才发现,身上除了御寒的棉衣,一无所有。无奈,二人只好找了一处避风的山坳,坐下休息。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添到嘴里解渴,喘 歇了一会儿,觉得这里并不安全,就继续起身赶路。 “姑父,咱走得对吗?”琪友问道。 “应当没错。”甄永信心里也没底,只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离开长春后,咱们一直往东走,现在咱们一直沿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下去,肯定就能回到长春。” 琪友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和甄永信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感到口渴,随手抓起一把雪含到嘴里。 直走到二人都觉得安全了,才开口说起话来。 “姑父,你咋知道那店主今天早晨会下毒手?”琪友边走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看过《水浒》吗?”甄永信没有直截了当回答,而是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看过。”琪友说。 “知道菜园子张青夫妇开的黑店吧?” “当然知道。” “你看咱落脚的客店,和张青夫妇的黑店有什么两样?”甄永信说道,“开这种黑店的人,通常就是土匪中的座山雕。他们不光通匪,往往还通官,小生意自己做,遇到大生意,就去通报给大绺子,他从中吃点残渣。 “昨晚咱俩遭劫时,我见那赶爬犁的嘱咐小叫花子不要高声,就知道这些土匪们,平时也怕这类黑店,我便故意高声把咱遭劫的数目报了出来,就是要让店主听见,好让他们火并,咱好见机行事。 “当赶爬犁的吩咐小叫花子去看门外的动静时,小叫花子刚到门边,店主就敲门送茶进来,我就知道当时屋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店主的心里。 “我猜这一单生意,店主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因为昨天住店的人多,我猜想店主不敢横吃,必定会软吃。 “软吃通常是他们劝对方吃醉酒,或者是往食物里掺和迷药。昨晚我劝两个绑匪吃酒,两个绑匪都有提防,店主不会看不见,而他夜里送茶,也只是探底的一个借口,不会就此下手,那么,最后一个机会,就只有在早饭上做手脚,而两个绑匪仗着人多,天又大亮,就会放松警惕,必会中计,所以我才不让你吃那早饭。” 琪友听甄永信把玄机点破,心里顿感惊险奇妙,埋怨说,“姑父平日怎么不把这些教给我?” 甄永信笑了笑,说道,“这都是长期江湖闯荡积累的,需要临机应变才行,哪可照做照搬?” 二人走到太阳落山,还不见有人家,心里不免又生恐惧,加上腹中饥 渴难忍,两腿发软,眼里金星乱飞,身上冒起虚汗。甄永信上了年岁,有些支 持不住;琪友年轻力壮,从前又干过搬运工,脚步还挺轻快。 江湖上,甄永信有过多次这种经历,心里要比琪友有谱,他知道,在这种节骨眼儿,停下歇息,是最危险的敌人:要么坐下之后,再也无法起身;要么歇息时间一长,会招来巡山的野兽。所以,明明自己也不知前途有多远,嘴里却不时鼓励琪友,“快了,快了。” 好在头上有明月高悬,山路依稀可辨。同样,按照甄永信的理论,二人沿着月落的方向,一直走下去。 第三天傍晚,靠雪水充饥的赶路人,在翻过一道山岗时,望见山下雪原上升起袅袅炊烟,几天之后,他们终于见到了村落人家,便觉终于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二人都觉得已经耗尽了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再也无法向前迈动一步,瘫坐到雪地上,远眺山下的村庄,琪友抑制不住,眼泪夺眶面出。 掌灯时分,二人终于走进村中。 先是引起村中一片狗叫声,接着有人开门探看。 甄永信二人在村东头一家的街门上敲了几下,便有一个长者出来开门。开门人刚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把门重新插上。甄永信看了一眼身边的琪友,再看看自己,才发现,这几天在山林中穿行,衣服已被树枝挂得得千疮百孔,棉絮外露,看上去,当然吓人。 看见这家人胆小怕事,甄永信心里反倒踏实下来,又敲了几下门,说道,“老哥,我二人麻达山了,在山里转了三天,刚刚转了出来,饿得不行了,老哥不放心,给我们几块干粮、几碗粥就行了。” 见甄永信说话诚实,语气温和无力,不像歹人,长者到底把门打开,放进二人,领进屋里。 多天受冻挨饿,一进屋里,二人觉得像进了天堂。正好赶上主人家在吃晚饭,长者吩咐老伴儿给二人盛了饭,一块儿上炕吃。 二人也不客气,爬到炕上,端碗拿筷,海吃起来。豆面饼子、大馇子粥、萝卜白菜炖着吃,二人觉得,远比城里饭店的饭菜可口。 主人问二人家住哪里,咋到这里麻了大山? 二人怕吓着主人,胡乱编排说,打长春来,本想到梅河口走亲戚,半路遇上了大爪子,拉爬犁的马给大爪子咬死了,坐爬犁的人跑散了,他们二人就到了这里。 “我的天,”主人听了,惊叹一声,说道,“算你们俩命大,在山里转了几天,还能活着出来。撂给一般的人,不是饿死,也得喂了野兽。你们知道,眼下都到哪儿啦?” “不知道。”甄永信说,“此地是什么地界?” “我们这儿是开源管辖,再往西南走二百里,就是奉天了。” “是吗?”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惊喜,虽说没有重新返回长春,可自己确定的行走方向是对的,毕竟奉天也是大都会,自己又熟悉,好友贾南镇又在那里。眼下他和琪友身无分文,正需要找贾南镇接济一下。 多天没得觉,加上过度疲劳,二人躺上主人安排的火炕,眨眼功夫,就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日已高起,主人来喊吃饭,二人才醒来。 甄永信起了身,刚要下地,觉得两脚生痛,低头看时,原来脚底已打满了血泡。 主人家都是老实厚道的庄稼人,见二人脚伤得厉害,烧了艾蒿水,给二人洗了伤处,又把饭端到炕上,让二人享用。 甄永信二人好生感激,心想如不是遇上劫匪,定会重金厚谢这家人,只是眼下二人囊中空空如也,活生生两个乞丐,哪里敢说什么重谢之类的话。 在老乡家住了几日,脚伤渐愈,二人不好意思再打挠人家,提出要走,说要去奉天乘火车回长春。主人也不十分挽留,只交待了去奉天的路径,送了一程,二人就上了路。 一路上,二人乞讨充饥,昼行夜住,第三天傍晚,就到了奉天。 二人直奔步云观。 观门虚掩着,甄永信轻敲几下,拿手一推,大门“吱”的一声开了。 熟门熟路的,甄永信也不介意,领着琪友径直往贾父住的西厢房走去。到了门前,见房门锁着,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丝的悲凉,再看看旁边自己住过的房间,也上了锁。 正在纳闷儿的功夫,东厢房尉迟道长的门开了,尉迟道长从门中懒散地走出。 “哎哟,”看见甄永信,尉迟道长吃了一惊,“这不是甄先生吗?哪阵风把你吹来啦?”说着,急走过来,二人相互拱手作揖。“这位后生是?”尉迟道长指着旁边的琪友问道。 “是我的内侄,跟我从哈尔滨来的。”甄永信说道。 “令公子咋样啦?找到了吗?”尉迟道长关切地问道。 “一点消息也没有。”甄永信摇头叹息,跟着又问道,“我家兄弟呢?怎么不住这儿啦?还有老叔呢?” 尉迟道长见问,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道,“一言难尽啊。”说完,话锋一转,忙问道,“甄先生还没吃饭吧?今晚就住这儿吧。我去给你二位拿钥匙,你们把房间收拾收拾,这里好久没有人住了。” 说完,回屋去拿来钥匙,把门打开,转身对甄永信说道,“我这就上街去,给你二位叫几个菜,今儿晚上咱们好好喝一喝,我也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尉迟道长边说,边出了大门。 甄永信二人把房间的门窗打开,一番收拾后,又取来劈柴,在壁炉里生了火,屋里慢慢就有了暧气儿。 尉迟道长叫来饭菜,三人就在屋里吃喝起来。 甄永信有心事,老惦着贾南镇父子,不等酒过三巡,就急着问道,“我家兄弟究竟出了什么事?道长直说无妨。” 尉迟道长见问,把杯放下,低头思量片刻,才抬头看了甄永信一眼,开口道,“说来话长呀,” 话刚开了头,又端起酒杯,一仰脖儿,酒杯见底,放下杯后,自己斟满,才接着说道,“甄先生离开之前,你家兄弟就来找我商量,说是他的一个女道亲,来奉天开荒,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住,问能不能借用我这里暂住几日。想到我们日常的交情,不好回绝,就答应了他。 “你走以后,那女道亲辛丽兰就搬了过来,就住在你住的这间屋里。随后,我就看出,那辛丽兰和你家兄弟不是一般关系,每夜你家兄弟都在她屋里过夜,白天二人成双结对地出入。 “这样过了些日子,就有些一贯道道徒出入观中。再过些日子,二人就在我这里办起了仙佛班。甄先生知道,我这是道观,我还需要这一炉香火过活。你办一贯道的仙佛班,也不该断了我道观的香火呀。 “自打仙佛班一开,外面的人就只知道这里是一贯道的佛堂,却忘了这里是我道家的道场了。没有了香客,我还靠什么过活呀? “甄先生你在时,每回赚了钱,都有我一份儿,贫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甄先生的好,可你家兄弟和那辛丽兰开仙佛班,就不一样了,每班开完,用了我这道场,只跟没事儿似的,只是每月给几个固定的房钱。 “仙佛班开办了几期,二人还不知足,又卖起了什么长生不老药。” “什么长生不老药?”甄永信问道。 “其实就是在药房里买来的人参大补丸,回来后用蜡纸重新包上,就成了他从真人那里得来的秘方。” “从哪位真人那里得来的?”甄永信又问道。 “咳,那都是你家兄弟和那辛丽兰琢磨出来蒙人的把戏而已。你家兄弟对外人吹嘘说,他是康熙三年生人,今年已有三百多岁了,幼年习研道德经,成年后隐居长白山真龙观,获真人点化,得长生不老药秘笈,经多年炮制,配制出现今的参茸还阳丹,常人服食一丸,可延寿一年。每丸售价一百块大洋呢。”尉迟道长说道。 “人家信他的吗?”甄永信问道。 “辛丽兰那女人厉害呀,”尉迟道长说,“有招术,她让贾家老爷子冒充他儿子的孙子……” “你说是,我家兄弟让他爹冒充他孙子?”甄永信紧着问道。 “可不是吗。”尉迟道长说道。 “那老叔答应吗?” “不答应?那女人有办法,不给老爷子饭吃呀,”尉迟道长添枝加叶地说道,“你家兄弟也跟着逼迫老爷子,又哭又闹的,说眼下没了生路,赚不来钱,又说些要死要活的鬼话,老爷子争持不过,只得答应。 “每到有人来问参茸还阳丹,辛丽兰就会指使老爷子到人面上给儿子‘爷爷’磕头问安,再由‘爷爷’喝斥下去。这时,你家兄弟就会对客人们介绍道,这老儿是他最小的儿子给他生的最小的孙子,今年才一百二十岁,因为不听他的话,不能坚持服用参葺还阳丹,现在还不满二百岁,已经衰老成这副模样。 “城里上了年纪的有钱人,都怕死,经受不住你家兄弟的诱 惑,就会掏钱买药。在这院里,我见过他们生意最好时,一天就卖出五十多丸。一天就赚五千多块呢。” “生意这么好,干嘛要离开呢?”甄永信问道。 “他生意好,我这里香火可不旺了。甄先生在时,每有生意赚了,总要分些给我。可你家兄弟就不是这样了,除了房钱,一个子儿都不多给。 “起初,我还以为他生意太好了,忙活忘了,后来见他有了空闲,我就拿话去试他,问他能不能再补贴一些香火钱给我?当时,你家兄弟说得挺好,说要回去和辛丽兰商量商量,不料再无后话。 “过了一个月,你家兄弟就突然告诉我说,他们要搬家了,原来他们在北市场东街,新买了一套五进的大院落,三万多块呢。这一搬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从尉迟道长嘴里,甄永信大约听懂了,贾南镇搬离这里的原因,是和尉迟道长,在钱财上有些纠葛。 第26章 黑吃黑惊魂大逃亡(4) 听说自己的江湖兄弟现在财运当头,甄永信心里踏实下来,不再担心眼前的窘境。 和尉迟道长把酒喝透,甄永信打算在这里先住一 夜,歇歇脚,明天再到贾南镇那儿。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尉迟道长领着甄永信二人去找贾南镇。 在菜市场东街的一家朱漆大门前,尉迟道长向大门里指了指,说,“到了。” 和甄永信二人道了别,尉迟道长转身匆匆离去。甄永信知道尉迟道长和贾南镇有过节儿,也不劝留。见尉迟道长走远,才走上台阶,敲了几下门,便有一个门童出来开门。 昨天夜里,甄永信从尉迟道长嘴里得知,贾南镇家里,现在养了几个家仆。现在开门的年轻人,想必就是贾家的家仆,甄永信便自己介绍说,“我是你家主人的兄长,想来看看我家兄弟,你进去通报一声。” “先生贵姓?”门童上下打量一下甄永信,问了一声。 “免贵姓甄,你一提,他自然会知道。”甄永信说道。 门童转身进去,不大一会儿,就见贾南镇一边扣着纽扣,急急忙忙从院里跑出来。大老远就喊道,“哥来了,提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说着,跑过来,一把抓住甄永信的手,不住地打量着甄永信,问道,“哥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弄成这样了?” 甄永信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在山林逃命时,已让树枝挂得千疮百孔,还是在开源养伤时,主人家的女眷们帮着缝补过,好歹才弄成现在的样子。见贾南镇问起,甄永信心中百感交集,叹气道,“一言难尽啊,兄弟,等哥慢慢告诉你。” 看到旁边的琪友,贾南镇以为是甄永信找到了世仁,问道,“这是世仁吧?哥在哪儿找到的?” “哪里找到了?”甄永信说,“这是我内侄,叫琪友,这次和我一道出来,帮我找世仁呢。” “世仁有消息了?”贾南镇又问道。 “没有。” “哥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了?” “我和琪友昨天傍晚到时,本以为你还住在步云观,去了之后,才知道,你搬走了。”甄永信说,“尉迟道长留我们吃饭,便在那里住了一宿,刚才是尉迟道长把我们送来的。” 听到这里,贾南镇警觉起来,问道,“尉迟道长说了我不少坏话吧?”不等甄永信开口,贾南镇又抢着说道,“哥可别信那道人的,那种人,太不地道,眼睛掉进钱眼儿里了,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了。” 怕贾南镇说出难听的,甄永信赶忙打断说,“兄弟别多心,尉迟道长真的没说兄弟什么,只是说兄弟这些年发了财,买了自己的房宅,就搬走了。” 见甄永信这样说,贾南镇才放下心来,就收了口,不再诋毁尉迟道长,领着甄永信二人穿过四进,到了最里边的正房。 这院子果然气派,一色的青砖璧瓦,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远胜过金宁府的甄家大院。甄永信心里虽说有些妒忌,却毕竟是江湖兄弟的成就,看过之后,心里也觉得展样。 “昨晚,听尉迟道长说,兄弟这些年发了,我还不十分相信,以为是尉迟道长故弄玄虚,现在看这房子,真的信了,兄弟果真修成了正果。”甄永信夸赞道。 贾南镇听了,心里舒坦,撇起清来,“当初兄弟那么苦劝哥哥别走,留下来和兄弟一块儿干,哥就是不听,”停了会儿,又说,“不过现在来了,也不算晚,这回哥再别走了,我这里宽敞,你就住我爹的里屋,那里屋闲着,平日咱们兄弟说话也方便。” 说话间,几个人上了正堂。 甄永信在太师椅上坐下,就有仆人端上茶来,一切堪比大户人家。 贾南镇端起茶,朝西屋间喊道,“丽兰,你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门帘挑开,辛丽兰从里屋出来,脸上堆着笑,朱唇微启,向甄永信福了个万福,说了声,“甄先生来了。”就侧过身,在贾南镇身边坐下。 辛丽兰今天身穿绿底儿红花锦袄,仪态比早年端庄了不少。可甄永信心里却总觉得不自在,见到她,总要想起在抚顺参加仙佛班“考色”时,曾和辛丽兰赤着身子同处一室。现在一见到辛丽兰,就像自己刚刚干了什么丢人的事,让人捉了现形,杌陧不安,手足无措,两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辛丽兰明显感到了这份尴尬,坐了一会儿,借口回屋了。 贾南镇吩咐门童,把街门关严了,今天家里有客,不做生意了。而后吩咐厨房准备酒宴。 见贾南镇忙碌,甄永信说,“老叔在哪儿?我去他老那里看看。” “在里屋呢,”贾南镇说着,领着甄永信到了东屋。 老人一身黑缎长袍,斜倚在被朵上假寐。贾南镇进屋,高声喊叫道,“爹,我哥回来啦!”老人睁开眼,见甄永信站在炕前,急忙向炕边挪了挪,哆哆 嗦嗦地伸手抓住甄永信的手,蠕动皱巴巴的小嘴,问道,“他哥,你咋才回来呀?”干涩的眼里,这会儿变得湿润,眼角噙着泪珠。 “我爹耳朵越来越背了,哥说话时,得高点儿声。”贾南镇说道。 一句话没出口说完,西屋传来婴儿的啼声,甄永信一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贾南镇红了脸,笑了笑,说道,“我和丽兰结了天缘,生了个儿子。” “噢,兄弟添丁了!好事,好事!”甄永信刚要过去看看孩子,一想到和辛丽兰同在一个房间“考色”的事,再加上眼下 身无分文,拿不出给孩子“看欢喜”的钱,只好作罢。 贾南镇也不介意,领着二人到了里屋,把二人的住处安顿好。坐到炕上,贾南镇指了指甄永信的衣服说道,“哥刚才的话没说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永信见躲不过去,只好把离开奉天后的经历说了一遍。 贾南镇听过,连声叹气说道,“这是何苦呢?这是何苦呢?早先哥不听我的,遭此厄运,多险哪!好在拣了条命回来。别再到处乱走了,哥的岁数也不小了,经不起这么折腾了。世仁如今也大了,该不会有什么难处。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哥也该享享清福了。” “话是这么说的,”甄永信说,“可一天不见到世仁,哥的心里,就不得安生呀。兄弟要哥享清福,哥怎么享啊?你嫂 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回到家里,哪里能享什么清福?” “哥说的也是,”贾南镇瞅着天棚,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道,“前些年,咱兄弟在奉天闯荡,衣食无着,我还没感觉到什么,眼下日子好过了,不知怎么,近来越发想起老家的儿子,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得空儿,领老叔回家去看看,落叶归根,人老了,越离不开自己的根。”甄永信安慰道。 “哥不说,我倒差点给忘了。”贾南镇忽然想起了什么。 “什么事?”甄永信问道。 “前些天,我收了一个徒弟,绰号小喜子,为人挺机灵。”贾南镇说,“我和丽兰想把他培养成‘三才’。小喜子曾提到,他在奉天,曾和一个姓甄的年轻人一起,拜一个南方来的叫‘大师爸’的人为师,学了一些咱们这一行的本事,后来他们一块到了北京,小喜子犯了禁,让‘大师爸’赶出山门。姓甄的孩子还留在那里。 “刚开始,我得了这个消息,还挺上劲儿,以为找到了世仁的线索,可后来听小喜子说,那孩子的身世,虽说和世仁倒有些像,只是名字不对,心想天底下,和世仁身世相同的孩子多着哪,我也就不上心了。”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甄永信问道。 “好像叫什么甄怀宁。” “甄怀宁?”甄永信听罢,两眼一亮,大声叫道,“兄弟,你好糊涂呀!那不就是世仁吗?” “怎么?世仁还有表字?”贾南镇问道。 “咳,什么表字?”甄永信兴奋起来,告诉贾南镇,“你想想,世仁他母亲姓宁呀,你那徒弟在哪儿?快把他找来。” 贾南镇恍然若悟,忙说道,“不急不急,哥,前些天,丽兰派他到锦州开荒去了,这一两天就回来。你先安心住这儿,等落实清楚,再走不迟。走,我现在领你俩上街,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换上,你身上这衣服,太不成样子了。” 贾南镇说完,去了辛丽兰屋里,半天,脸憋得胀红出来,领着二人上了街,找到一家成衣店,选了两件合身的衣服,讨了价,让甄永信二人换上。 从街上回来,桌子上的酒菜已经摆齐。因是自家兄弟,也不客气,多天逃难,肚中又没有油水,甄永信和琪友放开肚皮,海吃一通。酒也喝了一坛子。 酒足饭饱,二人回屋休息。直睡了一下午,醒后又开始吃晚饭,直吃到二更,才离了席。 白天睡得过实,夜里反倒没了瞌睡。甄永信和琪友二人躺在炕上,合计着,等小嬉子回来,问明情况,二人就动身去北平。 二人正商量着,见贾父颤颤悠悠地推门进来,挨着炕沿坐下。 甄永信忙起身,帮着老人往炕里边挪动。 “老叔还没睡啊。”甄永信问道。 老人见问,也不说话,只是坐在炕边闷着,过了一会儿,才拿眼盯着甄永信,说道,“他哥,你送俺回家吧。” 甄永信听过,吃了一愣,觉得老人心里,必是有一大堆委屈,一时道不出来,便笑了笑,说道,“老叔怎么要走啊?在奉天,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看这大院儿,成天吃香的,喝辣的……” 老人听了,干巴巴的嘴唇抖动起来,忍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哇”的哭了起来,说道,“他们让俺当孙子!” 昨天晚上,甄永信曾听尉迟道长说过这事,心里有数,知道个中原委,可眼下毕竟是寄人篱下,而贾南镇也今非昔比,一些话他也不便说,眼见老人哭得伤心,却又不知如何安尉。 哭声惊动了西屋的贾南镇夫妇,贾南镇穿着内 衣跑了过来,兜头就训斥父亲道,“爹这是怎么啦?老糊涂了?我哥大老远来了,还没歇息,你就过来闹腾,人家还睡不睡了?真是一天三顿饱饭给你撑的,没事找事。” “兄弟,人老了,都这样,别这么说老叔,”见贾南镇训斥父亲,甄永信脸上有些挂不住,开口劝道。 贾父见儿子过来,只好收起哭声,回到自己屋里。 贾南镇就势上炕,甄永信拿过被子,给他盖到腿上,二人坐着说话。 “哥,你看兄弟现在,吃喝不愁,家里又有仆人侍候着,哪里还亏待过我爹啦?可我爹天生就是穷命,过不惯富日子,享不了这福,成天和我闹腾着,非要我送他回老家不成,老家那边有什么呀?他也不想想。”上了炕,贾南镇一刻不停地埋怨起父亲。 “老叔恐怕不光是想家吧。”甄永信想了想,打算委婉地劝劝贾南镇,“我听说,你平日做生意时,让老叔当媒人,给你当孙子?有这事吗?” 贾南镇见甄永信问他,脸就红了,辩白道,“那有什么呀,演演戏罢了。” “老叔哪里是会演戏的人?”甄永信趁机劝导说。 “有什么会不会的?”贾南镇大不以为然,辩白道,“社会就是一出戏,人人都是戏中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今是寄人篱下,不比往昔了,见贾南镇把话说得这般硬气,甄永信收了口,不再言语。 二人闷坐了一会儿,贾南镇回屋休息了。 过了一 夜,早晨起床,吃了早饭,贾南镇说要开门纳客,甄永信和琪友躲在贾父屋里喝茶。 约摸九点钟光景,门童来禀报,说有几个客人上门买药来了。贾南镇吩咐一声,“请进。”自己身穿一身道袍,端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 一会功夫,门童领来四个老者,年龄都在七十上下。进了屋,这四个老人先向贾南镇拱手作揖。 贾南镇坐在那里,也不起身,只颔了颔头,示意客人坐下。 接下来,便听贾南镇向客人宣讲他成仙得道的传奇人生。等他把参茸还阳丹的妙处讲完,待在贾父屋里的一个徒弟开门出去,禀报贾南镇说,“师傅最小的小孙子,现在要过来给爷爷请安呢。” 贾南镇听罢,沉下脸来,说了声,“让他过来吧。” 那门徒得令,回身进了里屋,向贾父使了个眼色。 贾父登时一脸怒气,颤颤悠悠地走出屋去,到贾南镇身前跪下,问了声安。 透过门缝,甄永信看见,贾父跪下时,两眼瞪得像斗牛眼。 贾南镇坐在那里,爱搭不理地喝斥一声,“下去吧。” 贾父听了,吃力地爬起,一步三颤地回到里屋。 看到眼前的一幕,客厅里的客人满眼慌惑,惊问道,“刚才这位是……” “是老朽小儿子的小儿子,我最小的孙子,今年才一百二十岁,冥顽不化,平日不听我的话,不能长期服用参茸还阳丹,才这么小小的年岁,看他老成什么样啦?”贾南镇说完,一脸无奈,叹息摇头。 客人听后,惊讶不已,纷纷问清了参茸还阳丹的价格,掏钱买了回去。 这一幕,惊得甄永信张口结舌,心想这贾南镇才离开自己几天?现今就如此老到,做出这等自己从没想过的大局。真是士过三日,要刮目相看。 转念一想,觉得这种局,恐怕还不是贾南镇的主意。毕竟,贾南镇心里孝心未泯,让他爹装扮他孙子,必定不是他的初衷,只有那辛丽兰,才会设计出这种局来。想到这里,甄永信心里一阵发冷,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好在三天后,小喜子从锦州回来,带来几个道徒。 甄永信不等贾南镇过话儿,自己就找到小喜子,打听起世仁的消息。 小喜子大约二十上下,面色蜡黄,鼻梁旁边,长满了雀斑。见甄永信问他,转动几下眼珠子,存了戒心。直等贾南镇开了口,才如实把情况说了出来。 甄永信得了消息,便要动身。 贾南镇强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只是知道他二人现在身无分文,贾南镇便去找辛丽兰商量。 商量了半晌,辛丽兰从屋里出来,笑殷殷地对甄永信说道,“甄先生大老远扑我们来了,多住些日子再走嘛,干嘛这样匆忙?” 说完,不等甄永信开口,又抢着说道,“眼下甄先生急着要找世仁,我们也不好强留,免得耽搁了正事。 “照说呢,我们现今这房子是不小,只是外人不知底细,还以为我们是大户人家呢,其实呢,只是一个空架子罢了。当初买这房子时,也是为开仙佛班着想,硬着头皮,抻着腰筋才买下的。 “今儿个甄先生要走了,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送给先生,这里有二十块大洋,甄先生也别嫌弃,带在身上,兴许路上有用呢。”说着,把钱递了过来。 眼下,甄永信二人已是落难当中,明知这辛丽兰过于刻毒,也只得忍着,接过二十块大洋,揣进兜里,带着琪友上路了。 第27章 那宗和详解阿宝局(1) 火车行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到了北京站。 寻着小喜子提供的地址,甄永信二人在东安菜市场北的老帽胡同,找到了那宗和家。 据小喜子讲,那宗和是世仁在北京结识的好朋友,平日世仁就住在他家。 那宗和素常和几个朋友,在京城干些碰瓷儿、调包一类小打小闹的大路生意,他是在街上“翻牌”时,给“大师爸”相中的,收在门下,成了世仁的至交。 那宗和家住在一座四合院里。院里住有七户人家,那家住在东厢房靠近正房的两间。 甄永信进了院,向一个正坐在门口拣菜的老太太打听,那老太太就拉起京腔,冲着那家呦喝道,“和子!你家来客了。” 听了喊声,门里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人,柔 了柔 眼睛,问甄永信二人,“你俩找谁呀?打哪儿来的?” 甄永信上前道,“我们从奉天来的,找甄世仁。” “甄世仁?他是谁?”青年人一脸迷惑地问道。 甄永信立马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没说明白,和那宗和对不上茬儿,赶忙纠正说,“就是那个叫甄怀宁的孩子。在奉天时,小喜子告诉我们,说甄怀宁就住你这儿。” 那宗和听过,心里存了戒心,两眼像受惊的小动物,来回在甄永信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问道,“你们找他干嘛?” “他是我儿子,我来找他的。”甄永信说道。 “你儿子?”那宗和还是有些狐疑,跟着问道,“那你是哪里人啊?” “辽南金宁府的。” 这样一说,那宗和才打消了疑心,侧过身来,对二人说道,“请进屋里吧,外面怪冷的。” 那家一共两间房,父母和小儿子住在里间,那宗和住外屋,床和炉灶挨着,中间一个隔断隔开。那宗和把二人领到自己的屋里,让客人坐到床上,转身到大屋取来茶壶,往壶里添了一把茉 莉花茶,续上水,开始和客人唠了起来,问甄永信,“小喜子现在,在奉天吃哪路饭?” “在一个一惯道的佛堂上帮忙,平日里外出开荒。”甄永信说。 那宗和听过,笑了笑,说道,“他那人还能成佛?” 甄永信听出,那宗和话外有音,顺口问道,“他怎么不跟‘大师爸’了?” “心里太乱,”那宗和一边起身给客人倒茶,一边说道,“两次了。一次是做完局后,他黑下一笔钱,‘大师爸’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穿了,他见躲不过,谎称他妈有病,家里急等着用钱,才犯了山规。 “‘大师爸’见他是初犯,没和他计较;第二次是做完局后,他黑下一只金手镯,送给一个相好的。他早先是玩仙人跳的,那相好的,原是他的搭当。这回,‘大师爸’就不听他哀求了,把他赶出山门。北京呆不下了,只好回奉天。” 见那宗和闭口不谈世仁,甄永信心里着急,见一个话头撂下,趁机问道,“我儿子现在在哪儿?” “你们来得不巧,”那宗和不紧不慢地说道,“怀宁上个月,随‘大师爸’南下了,去了上海。‘大师爸’的老窝儿在 上 海。” 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发凉,觉得这是造化弄人,处处和他过不去,把世仁幻化成大漠中的蜃楼,让他看得见,却总也追不上。“他现在 在 上海什么地方?”甄永信问道。 “说不好。”那宗和说,“您老知道,做我们这一路的,最怕人家端了底,平日‘大师爸’的底儿,是不让人摸的。不过您老也别急,我迟早会有怀宁的消息的,我俩老铁了,他走之前,就住我这儿,临走时他告诉我,这次跟‘大师爸’去南方,再学一段,就打算自己跑单帮,一当有了定处,就捎信给我。您老要是有耐性,就在我这里待着,一有怀宁的消息,我就告诉您。” 看来眼下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听那宗和的安排。好在那宗和为人倒挺热情,让甄永信二人就住在他家。 甄永信往炕上扫了一眼,见那家实在不太宽敞,那宗和的炕上,勉强只能容他一人躺下,便推说在北京还有些别的事要办,还是住旅店方便。 那宗和也不强留,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您二位还没吃早饭吧?走,咱们一块出去吃点儿。”说完,起身陪甄永信二人往外走。 昨天在奉天,辛丽兰只送给甄永信二人二十块大洋做盘缠,买了车票,所剩无几。眼下又没有营生,二人只好精打细算。见那宗和说要请二人吃早点,也不推辞,跟着就走。 三个人到了街上,找了家小吃店,要了三碗豆腐脑,一盘油条一碟芹菜凉拌花生米,三块王致和豆腐乳。三人简单吃了饭,那宗和又帮甄永信二人,就近找了家旅店住下。 甄永信二人要了一个二人房间,管房的就带着三人去开门。 这是一家在四合院里办的小旅店,房间都不大,光线也不好。好在住店的不多,清静。 三人一同进了房间,挨着床坐下。甄永信往管房的要了一壶茶。 一会儿功夫,管房的就提着把铜壶进来。 琪友接过壶,给每人倒了一杯。三人喝着茶,唠起闲话。 “你怎么没跟着‘大师爸’去上海?”甄永信问那宗和。 “哪里不想去呢?那‘大师爸’属实厉害,真想跟着去学些东西,只是放心不下家母,才留了下来。”那宗和说道。 “怎么?令堂身体欠安?”甄永信问道。 “那倒不是,”那宗和垂下头,叹口气道,“说来话长了,我本来姓和,三岁那年,家父就走了,母亲拉扯我不容易,就又走了一家,就是我现在这个家。我成了拖油瓶的跟脚儿。 “我妈在那家,又生了我弟弟。我继父姓那,是满人,八旗子弟,一身的臭毛病,对我母子二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受了他十几年的气。十六岁那年,我开始在街上混了,一天家里炉子冒烟,我继父就找茬儿,说我没把炉子生好,上来就是一个嘴巴。 “我再也忍不住了,顺手抡起菜刀,就要砍他,他那八旗子弟的本性就露了出来,见硬的就怕,两腿一软,给我跪下,我妈也吓傻了,顺势跪下求我,我弟弟也哭着求我。看在我妈和我弟的份儿上,我饶了他。 “这些年,我妈为了我,吃了不少苦,我不想让她再吃苦头了,日子穷富不打紧,关键是不能再让人欺负着。上个月,‘大师爸’要带我去上海时,思量再三,我还是留下了。” 听那宗和说话义气,甄永信心里敬畏起来,喝了一会儿茶,又问道,“那你现在做些什么?” “从‘大师爸’那儿学了一点东西,现在和几个朋友做些‘阿宝’一类的生意。”那宗和说。 甄永信早先在奉天时,听说过做“阿宝”的局儿,却不得要领,一直想得到做“阿宝”的门道,总也得不到真传,后来在奉天遇见了江南来的老先生,本想向老先生求教,不想那老先生却又不辞而别了。现在听那宗和提起,便脱口问道,“这‘阿宝’是怎么做的?” 那宗和见甄永信问他,愣了一下,笑了笑说道,“您老笑话我不是?听怀宁说,您老也是道上高人,怎么倒问起我来?” 甄永信知道,刚才自己问得太急,有些颟顸,脸热了一下,解嘲道,“别听那孩子信口胡说,我只是略通些‘班目’、‘叩经’一类的小把戏而已,做大局,还真不在行呢。平日里听人提起过‘扎飞’、‘阿宝’之类的说法,却从没弄清个中究竟。” 见甄永信言辞诚恳,那宗和也就不猜疑,说出了实情,“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江湖上‘种金’、‘种银’一类的把戏。只要把握住分寸,别犯规就行。” “都有哪些规矩?”甄永信问道。 “主要有三点,最要紧的是,博观而约取。所谓博观,就是做局前,要摸清局中人的身家底细,看他是什么身份。 “家底厚不厚实,吃局后会不会报官;再者是摸清他的家财来路,有无不义之财,浮财大致有多少,如是不义之财,吃局后,一般不会出人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是血汗钱,就不一样了,吃局后定不善罢甘休,要报官不说,还会死追穷究,这样一来,就容易败露,破了局。 “最后,还要摸清他的亲友中,有无江湖中人,一旦有,你就别去碰他,碰了,就要光棍遇上没皮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即使成局了,最终也要吣出。这些叫博观。至于约取,就是要你做局时,不要太贪,切忌吃得太狠,而且最好只吃浮财。要是你吃得他倾家荡产,他狗急跳墙,必不会饶你,就容易坏事。” “‘大师爸’领你们做过阿宝了吗?”甄永信又问。 “做过,”那宗和说,“吃的是财政部总务司司长的大儿子,是个公子哥。那公子哥嗜赌好 色。徽商会馆里有‘大师爸’的眼线,盯上他后,告诉了‘大师爸’,‘大师爸’就派徒弟单车炮和别马腿去沾他。” “单车炮和别马腿是什么?”甄永信问。 “是‘大师爸’收的弟子,跟我和怀宁都一样。他俩是‘大师爸’在长春时,看二人在街上摆残局,见他俩挺机灵,就收了下来。单车炮姓王,叫王志;别马腿姓李,叫李下士。经过会馆里的眼线从中安排,那公子哥就成了王志二人的朋友,平日里吃吃喝喝,互通有无。 “一天,王志突然提出,要向李下士和公子哥借两千块现大洋,说手头有一笔赚钱的买卖,等着拿钱去做。王志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支票,借给李下士,那公子哥一看李下士都借了,自己也不甘落后,也借了。一个多月后,王志告诉二人,说他那笔生意做成了,小有收获,现在要还清借债和利息,并请二人到东来顺吃饭。 “去饭店的路上,王志顺路去汇丰银行存款。在银行的柜台上,王志一次就存入二万大洋。李下士和公子哥在一边看得两眼发蓝,趁王志在办理存款手结续时,李下士悄声对公子哥说,‘你看王志赚钱这么容易,不像是在做生意,必定另有秘密。’二人当下计议,耽会儿吃饭时,一定要把王志灌醉,套出他的秘密。 “吃饭时,二人竭力巴结王志,你一杯,我一盏,一会儿功夫,王志就两眼翻白,吐露了秘密,说是他得到相士霹雳闪的指点,获得致富秘笈。那贵公子听后,暗记心中,散了席,按照王志愿军说的地址,找到了相士霹雳闪。其实霹雳闪,就是您家怀宁扮的。 “噢,我还忘记了,你家怀宁是在奉天街头摆相摊时,给大师爸撞上的,看他天赋上佳,收进门来。霹雳闪焚香请神,拿出一只神碗,碗内只装一湾清水,霹雳闪让贵公子屏气凝神,注视碗中,自己在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手持一只红漆葫芦,往碗中加水,加到半碗时,那公子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碗中晃动,心里惊骇不已。 “仔细再看,碗中影像后,有三堆黄灿灿的金子,金堆两端,有两个狰狞恶鬼把守着。贵公子正要再仔细看一下,猝然间,碗中的水振动一下,影像等物倏地不见了。贵公子满脸疑惑,望着霹雳闪;霹雳闪也一脸迷惘,说这是天机,他的道行还不够,他也解释不出,须请‘大师爸’出山才行。 “霹雳闪带着贵公子找到‘大师爸’时,‘大师爸’正焚香升坛,身边一个仙女打扮的女人执扇侍立。霹雳闪拜见后,轻声在‘大师爸’耳边低语几句,就把那只神碗递给‘大师爸’看。 “‘大师爸’接过神碗,端详一会,闭目推算了一会儿,口中振振有词道:金山当前,却有恶念当道,只能可望而不可及。如要坐拥金山,必须洗清邪念,心地纯正方可,不然,则属幻梦一场。 “霹雳闪跪地哀求,说道,‘弟子愚顽,请师爸点化详细。’‘大师爸’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水中熬油,火里炼金。金山银山,须你播种才能收获。说着,当着贵公子的面,让身边的侍女把十块大洋放进‘法坛’,盖上盖子,封上一道神符,开始焚香念咒。 “约摸个儿把小时光景,揭开神符,打开盖子,只见坛中竟然满是光洋,数一数,刚好一百一十块,比原先多出十倍。‘大师爸’看着大洋,问霹雳闪,‘明白了吗?’ “霹雳闪故作顿悟,说道,‘弟子明白了。师爸是告诉我们,那碗中的金山,你若想得到,必须种下金子才行。’大师爸’听后,轻 点一点头。 “霹雳闪跟着又问,‘照师爸看,那堆金山,得多少金子,才能把它们种出?’大师爸’闭目思忖片刻,说至少也得三百多两。 “霹雳闪听了,抬头望着贵公子,问道,‘大爷您听清了?’贵公子说,‘听清楚了。’霹雳闪又问,‘你想要那堆金子吗?’贵公子说,‘当然想要。’霹雳闪就和公子约定,让公子回家去筹措三百两金子,明天上午和他一起,到‘大师爸’这里‘种金’。 “那贵公子回到家里,偷取他老子保险柜的钥匙,从中 出三百两金条,原想种出黄金后,原本还回,余下的部分,留作自己挥霍。 “到了‘大师爸’那里,‘大师爸’正带着美妾,在准备进行烧炉大法。贵公子将三百两黄金的金条交给‘大师爸’,‘大师爸’另外自己又取来六十两的金条,说是要托贵公子的福,也借这一炉子,种些金子,算是公子给他的酬金,此外分文不取。 “烧炉要八八六十四天,一干人便轮流看守炉子。到了第八天夜里,轮到贵公子看守时,‘大师爸’的美妾照例送来参汤,贵公子喝后,竟然浑身像着了火,控制不住,搂过那美妾,开始在炉旁行苟且之事。 “二人正当高潮时,轰的一声巨响,八卦炉崩裂开来,冒出一股清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一类的怪味。贵公子惊得魂飞魄散,跌落下去。‘大师爸’闻声赶来,见状暴怒,拔出腰间宝剑,要剑劈美妾,霹雳闪见了,就势跪地求饶。‘大师爸’无奈挥剑劈开八卦炉,霎时炉膛由红变灰,接着变黑。 “霹雳闪拿铁夹子夹出一根金条,发现金条已变成了泥土,只是表面还有几处金色。那贵公子惊得面色如土,只好赔罪认栽,写下悔过书,逃回家中。几个月后,才醒过腔来,再去找霹雳闪和‘大师爸’,已是人去楼空。” “他们做局的那种碗,是怎么回事?”甄永信问道。 “唉,说来也简单,那碗是‘大师爸’找人特制的,碗底是一块凸起的水晶,贵公子和金堆、鬼怪等影像,都是事先画在一张纸上,帖在碗底。碗里水少时,那块凸水晶把光反射出去,就看不到那些影像了,注水到一定程度,那些影像就显露出来。 “至于第 一次见面时,‘大师爸’‘种银’,那就更简单了,只不过是用另一个同样的坛子调包罢了,而这个坛子里,预先贮下一百一十块大洋。到了‘种金’的时候,只要在每天夜里,给守炉人作夜宵的参汤里放些安眠药,等贵公子守炉时给他喝下,那贵公子就会在守炉时睡在炉边,这时,把炉内金条偷偷取出来,再把涂了金粉的泥块放进去。 “而最后一次美妾送给贵公子的参汤里,放了春 药,喝下后,贵公子自然难以自制,再加上美妾在身边施展一番手段,贵公子岂能不被套牢。而那美妾,则是‘大师爸’出钱从窑 子里雇来的。” 甄永信听过,心里释然,觉着这做‘阿宝’,也非像早先自己想像的那般奇妙。想想自己早年在江浙一带做的倍金术,也不比‘大师爸’差到哪儿去。这样一想,心里增添了不少自信,说话也有了底气,问那宗和道,“你现在阿宝,做得还顺手吗?” 那宗和笑了笑,摇摇头说,“我现在玩得,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阿宝,只是在街上用假钱换点真钱罢了,全靠手头上的功夫,跟变戏法儿差不多。” “怎么玩?”甄永信问。 “先自己拿一块大洋种到坛子里,打开后,坛子里露出十一块大洋,引诱街上看热闹的人来围观,等人多了,就有人动心了,也想拿大洋来试试,这时,我就把他的真大洋收下,种出假大洋给他们。” “彩头还行吗?”甄永信问。 “行啥呀,只够吃喝罢了。” “那为什么不做些大的?” “怎么不想呢?”那宗和感叹道,“只是年纪太轻,嘴上无 毛,说话无根,难以信服人。‘大师爸’临走时,还特意嘱咐过,说像我这种年岁,做仙人跳、放飞鸽还行,其他的局,做起来不易。可是做仙从跳、放飞鸽,得常到外面去混,我又放心不下我妈,眼下只能这么在街头耍耍,挣点应急的小钱儿,有时也接点别人的彩头,对对缝儿。” “怎么对缝儿?”甄永信问道。 “‘大师爸’在京时,在有钱人家里养了不少底线,‘大师爸’走后,他们的财路断了,就经常从主人家偷点珠宝古董之类的东西。他们自己不敢销赃,一般都来找我,我带到琉璃厂那里给卖了,从中赚些差价。” 第27章 那宗和详解阿宝局(2) 甄永信听过,心里大为感叹,心想这那宗和到底还是个孩子,过于青嫩,虽说学了些皮毛,却不得要领,守着这么好的财路,竟看不到财源,只能白白放弃,却到街上耍些小把戏挣口食儿,真是端着金饭碗去讨饭。 只是怕自己说出后,让那宗和开了窍,会自己单干,甄永信便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问了句,“现今京城里,哪些地角热闹?” “热闹的地角多去了,”那宗和放开嘴巴,炫耀起来,“王府井、大栅栏、东安菜市场、琉璃厂、火车站,都是人成堆的地角。” “我们爷儿俩,大老远扑你来,尽给你添麻烦了。好歹我俩略通些‘班目’、‘叩经’的伎俩,眼下闲着无事,想到一些热闹地角坐坐摊,赚些小钱儿应急,免得老这么叨扰你。”甄永信和那宗和商量道。 “您老这是说哪里的话?”那宗和说,“我和怀宁是磕过头的兄弟,您老就是我的亲老子,怎么把话说得这般生分呢?我知道家里窄巴,您老住进也不方便,可如今住在旅店里,也不能把心放远了。 “怀宁跟我说过,您老也是道儿上的高人,您老要是嫌待在屋里闷了,没事去那些地方坐摊,权当解解闷儿,也就罢了,切不可和我这个晚辈的生分了。” 甄永信听那宗和背书一样,把一大套现成的话说了出来,心里暗叹这年轻人嘴巴上的功夫。甄永信早就听江湖上人说,京油子,津嘴子,哄死人,不偿命的,甄永信从那宗和嘴上体验到了一些。便应和道,“我正是这个意思,贤侄不可多想,我俩只是想去解解闷儿罢了。” 停了一下,顺口问了一句,“刚才听贤侄说,常和京城里大户人家里的一些当差们熟络,往后要是事先得到大户人家主人的行踪,还望告知我们爷儿俩一声,一旦能成局,当和贤侄平分。” “看您老,又说见外的话不是了?”那宗和一听,便知甄永信要他做什么,心里一阵高兴,嘴上却说,“什么平分不平分的,您老吩咐的,晚辈尽力就是了,您老就等消息好了。” 三人又闲谈了一会儿,那宗和告辞回家了。 以后的日子,白天甄永信带着琪友到京城几处热闹的地界设坛坐摊,打卦算命,挣来几个铜子儿,除了房钱饭钱,略有盈余。 眼下世仁有了下落,也不需向街上氓流们打听世仁的消息,现在只等世仁给那宗和捎信,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一旦知道了世仁的行踪,二人就立马动身。 每日里,二人也不急着挣钱,赚来几个铜子儿,便收起摊来,到热闹地界转转。晚上回到旅店,等那宗和来闲谈。 那宗和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旅店和他们唠一会儿闲嗑。 一天夜里,那宗和来时,眼里露着兴奋。刚一见面,就神秘兮兮地告诉甄永信,“好消息,好消息。” 甄永信听了,兴奋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急着问道,“世仁来信了吗?” “不是。”那宗和说,“您老不是嘱咐我,给您老打听些大户人家主人的行踪吗?我打听到了。” 听说和世仁无关,甄永信消停下来,问了句,“是什么人?” “原总理府参议盖英杰,明天要携家人到西郊踏青,顺路到报恩寺烧香许愿。”那宗和说。 “这么说,此公现在也赋闲在家了?”甄永信问道。 “皖直大战,皖系战败,皖系魁首段祺瑞倒 台,盖英杰随着去职。今年春天,奉直打了一仗,直系大败,奉系张大帅进京。现在又要启用段祺瑞辅政。羔英杰眼见时机已到,眼下正在运作交通部总长的职位呢。”那宗和低声告诉甄永信。 “眼下看,他有多大把握?”甄永信问道。 “你是说交通总长一职吗?”那宗和问了一声,随口自问自答道,“有段琪瑞作后台,加上大把撒银子,哪有不成之理?” “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甄永信叮着又问道。 “盖英杰现在的跟班,是‘大师爸’从前买下的眼线,您老上次嘱咐我的事,我记在心上,求那眼线用心打听着,今天下午,他来找我,说他主人一家,明天要去西郊踏青,顺便到报恩寺上香许愿。”那宗和得意地说道。 “多谢贤侄了,明天我去报恩寺看看。”甄永信随口应了一声,心里暗暗赞叹南方人做局的精密。 甄永信和那宗和又说了一会儿客套话,闲聊一会儿,那宗和起身回去了。 早晨起来,甄永信收拾妥当,嘱咐琪友一些事项,雇了辆人力车,出西直门,往西郊报恩寺那边去了。 报恩寺在西郊的一片空地上,规模不大,只比城里一般人家的四合院大些。和城里有些规模的寺院比,这里多少显得有点寒伧。多年失修的山门,朱漆已经脱落。甄永信进了山门,走上正殿,见一个老和尚正拿一把鸡毛掸,在佛面拂尘。 见有香客进来,老和尚收起起鸡毛掸,在佛案边坐下,一手执木棰,一手举至额前。 甄永信上前施了礼,从香案上取出一柱香,点燃后,插 入香炉,回到香案前,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起身后又往功德箱里投了几枚铜板。老和尚昏昏沉沉地在一旁敲了几下木鱼。上完香,甄永信凑上前去,跟老和尚搭话。 “宝刹只老师傅一人主持吗?”甄永信问道。 “地僻人稀,香火不旺,贫僧一人足矣。”老和尚说道。 “我从城里来,见城中庙宇,多是修缮一新,老师傅怎么不把宝刹也装潢一下?” 老和尚闻言,苦笑一下,说道,“先前,大 清国兴科举,每逢开科年份,来京赶考的举子寄居寒寺,举子们施舍些粥舍费,日子还算好过。自打科举废弃,这里再无香客光顾,单靠附近村民施舍,能够贫僧一人粥食,已是烧高香了。”说完,停了下来,又问道,“施主从哪里来呀?” “从关外来跑生意的,”甄永信信口说道,“城里花费太大,想借宝刹一隅,暂作落脚处,做些生意,混口饭吃罢了。不知老师傅意下如何?” 老和尚看甄永信一身神道装束,褡裢里露出八封图,便知道甄永信是个算命先生,刚才又见他往功德箱里投了些钱,猜想此人出手大方,留他在寺中,也算多了一路香火,便装着不在意地说道,“施主请便吧,东厢房床铺都有,施主不嫌弃,就住那里吧。” “多谢师傅开恩。”甄永信道了谢,转身去了东厢房。 房门没上锁,门板已经开始朽烂,推开 房门,霉气熏人。屋子里挂满了蛛网。看来要住这里,不费些功夫不行。 眼见天已将晌,来不及收拾了,甄永信把门关上,跟老尚应酬了几句,转身独自来到山门外的石阶上,把褡裢放下,摆出八封图和签筒,坐在自带的铺团上,向远处眺望着。 仲春时节,风和日丽。远处田野上,岚气升腾,鸟鸣柳林,蝶舞花间,草香阵阵随风扑来。甄永信正待用心品味,只见远处田间路上,一辆汽车,拖着烟尘,朝这里驶来。 那汽车走走停停,不时有人下车,往远处指指点点,拍照留念。过了一会儿,才行至报恩寺前,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五个男女,一望便知是大户人家的眷属。 那男人走在前头,眷属跟在身后,往山门这边来。见山门台阶上坐了一个算命先生,男主人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在这种地上算命,一天能遇上几个人?” 甄永信听得真切,岂肯错过这种机会,开口应道,“凡人不入卦,只看卦中人。这位先生可有雅兴?” 那人闻言,停了下来,冷笑一下,冲着甄永信说道,“你这算命的,口气倒蛮大的,可有真本事吗?” 甄永信也不卑不亢,冷笑着回应道,“有无本事,看过才知道。” “看得不准,有何说法?”那人较起真儿来。 “看得准,凭赏;看得不准,分文不取。”甄永信冷声冷语说道。 “那好,你先给我批一卦。”那人当即表态道。 甄永信闻言,端起签筒,闭上眼睛,轻摇几下,口中振振有词儿,睁开眼,让那人抽出一签。 那人伸手抽出一支,开签看时,只见签上有四句谶语:“君本当年万户侯,干戈扰攘一时休;轻车熟路花又明,盖世英杰坐上游。” 那人手持卦签,反复端详一会儿,似乎觉出这签和自己有某种关系,却未得要领,只好把签递给算命先生,问道,“这卦上说的什么呀?” 甄永信接过卦签,仔细端量一会儿,开始解卦,“从卦辞上看,先生曾官居要职,属朝中重臣,后因兵乱之事,如今赋闲在家。这是卦辞前两句所显,不知在先生身上应验了否?” 那人听后,一脸骇然,收起盛气,态度谦逊起来,紧着问道,“那下面的两句呢?说什么来着?” 甄永信低头细看一会儿,说道,“这第三句,说的是,眼下先生正峰回路转,官星显旺象,恐怕近期要履新职,从卦辞上看,‘轻车熟路’这四字显示,是说先生所任新职,可能和路政相关。第四句虽是溢美之词,其中却隐藏先生的姓名,不知先生可能找出?” “盖英杰!正是在 下。”那人兴奋得屁股颤抖,脱口报出姓名,“先生的卦签,前两句已在盖某身上应验。若是后面的也能应验,那先生真是孔明再世,伯温重生,若是第三句应验了,盖某定要奉千金为先生祝寿!” “先生切勿信口许愿,”甄永信一脸郑重说道,“许愿还愿,心知神知,许而不还,忤神损德,可是于先生不利呀。” 那人听后,也沉下脸来,说道,“盖某何曾信口开河过?只怕你这卦辞不灵。”说完,那人命跟班摸出十块大洋,递到甄永信手里,进了山门。 盖英杰到正殿焚香拜佛,在寺院里转了一遭,带着一家人乘车离去。 看看天色尚早,甄永信觉着这寺院的东厢房实在难以留宿,便借口城中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改日再搬到寺中。说罢,和方丈告辞,回城去了。 回到旅店,当晚那宗和来时,甄永信把白天做的事说了一遍,叮嘱那宗和,这些天盯紧盖英杰,一有动静,立马告诉他。 一连过了十多天,不见一点动静。琪友说事情怕是没戏了。甄永信也松懈下来,白天又和琪友一块上街坐摊。 半个月后,突然有了消息。那宗和来说,盖英杰今天履新了,升任交通总长。 甄永信听了,来了精神,对那宗和说,“从明天起,我要住到报恩寺,晚上不回来了,三天之后,要是我还没回来,你就去找盖英杰的跟班,让他找个机会,提醒盖英杰还愿的事。” 那宗和答应了一声,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雇了辆马车,回到报恩寺,给了方丈几枚铜板,就说这回要在寺中住下。 方丈见他每次来,都不空手,也乐得留他住下。 甄永信花了一个上午功夫,才把东厢房打扫立整,勉强能住人了。 吃过晌饭,就到山门外石阶上坐摊,两眼不时向远处眺望,巴望一辆汽车会拖着尘土从远处驶来。 一连等了四天,不见人影转来,甄永信焦躁起来,打算回城探听一下,以便合计下一步的动作。 正当甄永信要起身离去时,远处的道路上,汽车出现了。从远处麦田间的土路上,一辆汽车拖着烟尘滚滚驶来。 甄永信乐得心跳加速,恨不得跑下台阶,迎上前去。 汽车开到寺门前,车门打开,却不见盖英杰下来。下车的是几天前陪主人来过这里的跟班。甄永信知道,这人该是那宗和说的眼线。 看见那跟班手里捧着一个漆皮盒子,甄永信故作沉稳,坐在摊上,望着那人上来。 那人捧着盒子过来,站到甄永信摊前,冷冰冰地说道,“我们总长公务繁忙,不能亲自给先生来还愿了,一千块大洋在此,请先生查收。” 甄永信刚要说些客套话,见那人向他使了个眼色,便临时收了口,只把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重新合上。 那人见甄永信收下盒子,转身上车去了。 甄永信见车走远,收了卦摊,从盒中取出两块大洋,把剩余的,连同盒子装进褡裢,回到正殿,和方丈辞行,说刚才城里有人找他回城,不能在寺中再住了。说着,把两块大洋,交给方丈,匆匆回城去了。 晚上,那宗和来看望甄永信,问事情怎么样了?说昨天他已去催过线人了。 甄永信知道,那宗和是来抽彩头的,不待他张嘴,就把四封四百块大洋递了过去。那宗和见了,脸上装出挺惊讶的样子,直推辞说,“您老这是做什么?这是您老一个人的局儿,凭什么分给我呢?” “贤侄哪能这么说话?”甄永信也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道,“老叔远道扑你来的,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没有你来帮衬,老叔只怕是连饭也吃不上呢,哪里还谈得上做局儿呢?再者说,你那边也不光你一个人,那线人出了大力,怎么好让人家白出力呢?” “咳,您老哪里知道?我们平日里都是哥儿们,替您老做点事,还要和您老讨酬谢不成?”那宗和还装模作样推辞着。 甄永信说,“自古道,赌局无父子,吃咱们这碗饭的,和赌局有什么两样?大家做大家分,这回彩头是一千,连我在报恩寺里的施舍和吃住,将近破费了小二百,剩余的,咱们二一填作五,各拿四百,你就别再推辞了,收起来,往后,咱们还要一块做事呢。” 那宗和见甄永信这样说,便不再推辞,收起大洋,嘴里喃喃道,“得,权当我替内线那小子收了,往后,您老可别这样,这不是折我们晚辈的寿吗。”那宗和收了钱,又坐了下来,说了些奉承甄永信的话,听得甄永信两耳发热,心里舒坦,唠到初更,才起身告辞。 手头宽余了,甄永信二人便不再上街坐摊,每日里到京城一些热闹地段逛逛,看些光景,等着世仁的消息。 那宗和果然讲些义气,自打甄永信分他一笔钱,以后每天来旅店,就不再空手,总要带些京味小吃。偶尔也带甄永信二人到一些老字号,品尝京城风味。 心里有事,老惦记着要到上海找世仁,甄永信难免情绪低落,对什么事都失去兴趣,每日里只是焦虑不安地等待世仁的来信。 一天,那宗和来时,兴冲冲地对甄永信说道,“今儿个下晌,交通总长的眼线来找我,说是他们主人让他带着一个官场至交去了报恩寺,想找您老算一卦,结果扑了空,那里的方丈说,您老已经回城了。那眼线让我来问问您老,这笔生意,做得做不得?” 既然在城里呆着也烦,又一时没有世仁的消息,这会儿有了送上门的生意,做了也可排忧解闷,甄永信说道,“我明儿个就回报恩寺,你去告诉眼线,要去,等明天下半晌再去,去早了,恐怕我还准备不熨帖呢。” 那宗和得了话,匆匆去了。 甄永信对琪友说,“把这里的客房辞了,你也跟我一块去吧,省得你一个人呆在这里烦闷。去了那里,多少还能学点东西。” 琪友答应着,开始收拾行装。 第二天一早,二人退了房,雇了两辆车,出了西直门,来到报恩寺。 见甄永信回来,方丈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脸沉静,这回展开了眉眼,话也多了起来,说是前两天,城里还有人来找他呢。 甄永信和方丈虚应了几句,把琪友介绍给方丈,就到东厢房,把房间又收拾了一遍,便和琪友在寺里住了下来。 当天下午,就有人找来,是盖英杰跟班领来的。 昨天,那宗和已把此人的身世说了一遍,今天甄永信做起来,得心应手,哄得那人两眼发直,以为遇上神人。临走掏出谢仪,心满意足地回城去了。 以后的日子,隔三差五,就有城里人开着车子来报恩寺,大多是事先已有那宗和来透风报信,甄永信做起来,驾轻就熟,从没失过手。包里的大洋,也就堆得越来越多。除了分给帮局的,剩下的,攒到一定的数目,甄永信就让琪友带到城里,兑换成金条,回来拿布包好,缝进围腰里。 琪友却不这样,分得钱后,总是到银行存上,吃利息。 郊区小庙,地僻人稀。甄永信到底不是能耐得住寂 寞的人,琪友又年轻,更不习惯这种孤灯青瓦的日子,眼见客人渐稀,钱也赚得差不多了,一天早上,二人辞别了方丈,重新回到城里。 那宗和见二人决心已定,也不便说什么,就帮着二人在前门附近,找了家好一点的旅店,要了一个二人间,甄永信二人就在那里住下。 第28章 潘得龙误入跑官路(1) 京城是繁华地界,三教九流,遍地可遇;草民巨富,鱼龙杂处;各色好吃好玩的去处,遍布城中。 甄永信年轻时,曾来京城做过局。想那时风华正茂,书生气犹存,意气风发;行动处,身后又有两个跟班随着,回到家中,有天津妹子依怀弄娇,家中雇有多名仆人侍候,何等销魂逸神。眼下虽说腰间钱财不逊于当年,却不能像当年那样风 流 放荡了。 一来是自己年岁大了,身上的火力已大不如以前;二来是内侄琪友跟随左右,像一圈紧箍咒,将他死死地套住;最要命的,是他心里放不下世仁,成天焦虑地等着世仁的消息,无形中抵消了欲 望的冲 动。 在京城呆了多日,八大胡同,他连边儿都没敢沾,白天除了到天桥和一些书场去找点乐儿,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坐在玉茗春喝茶。 这玉茗春,是京城里老字号茶馆,在前门东街的一幢二层楼里。一楼是普通茶座,通常是附近的老茶客们白天来喝茶唠嗑的好去处,需要时,茶客们还可以要些点心糖果一类的东西磨牙。 二楼是雅座,桌椅都是黄花梨镶大理石的,讲究;靠东头是一个小戏台子,客人品茶时,还可听到京城里的二流名角客串这里说书唱戏。 雅座收费,自然要比一楼高出许多,客人也就比一楼少了许多。 平时来这里的,要么是想和一楼的茶客分清身份的阔佬,要么是请客送人情的有闲之人。 甄永信比较特别,他带琪友来这儿,只是因为这里不吵不闹,有茶有乐儿,可以消磨时光。 半个月过后,甄永信就成了这里的主顾,每回上楼,跑堂都像见了亲爹似的,媚着脸笑,点头躬身地把甄永信让到座上,一声一声“爷”叫着,端杯沏茶,恭恭敬敬。 和甄永信的情况相仿,还有一个南方人,姓潘名复,字得龙,也是这里的常客。此人中矮身材,圆脸微胖,年纪五十上下,单眼皮,眼睛却挺大,长眼角,眼珠子转动极快,透出一股锐气,说一口江浙口音。 日子长了,便和甄永信熟络起来,开始是见面时相互点一下头;接下来是见面时笑着相互寒暄一句;再接下来,二人坐在同一桌喝茶;再接下来,喝茶后,二人抢着付茶钱,而后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 “得龙兄可找到路子了?”一天,两人在闲谈时,甄永信问道。 潘得龙摇摇头,说道,“还没有。”接着感叹道,“这京城人多事杂,鱼目混珠,骗子猖獗,稍不留神,就会中了他的圈套,不找到十分托底的人,怎么敢托付与他? “来京前,就有亲朋好友提醒我,说这北京城里,专门有些骗子吃买官这一路的,他们冒充官场中人,或是冒充在官场上有门路的掮客,骗取进京跑官人的钱财。一旦得手,便游鱼出网,消逝得无影无踪,让那些跑官的人有苦难言,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白白破费了钱财。” “那可不,”甄永信就着话把儿,说道,“大凡进京跑官的人,多是向亲戚朋友筹措的钱,一旦上当,血本无归不说,还要欠上亲戚朋友一笔债呢。” “这个,小 弟倒不至于。”潘得龙自负地说道,“好歹祖上几代为官,一些运动费,还是拿得出的。” “得龙兄的祖籍,就是宁波吗?”甄永信问道。 “不是,祖籍是福建安溪,我祖父取得功名后,四处为官;先父也是子承父业,走科举的路子,官至宁波府知州,从四品。我们全家就随家父到了宁波。甄兄呢?”潘得龙说完自己,又问甄永信。 甄永信几乎不假思索,接过话头,宣扬起自己的家世,“和得龙兄差不多,祖籍在河南南阳,祖父曾任辽南金宁府海防同知,也是从四品。只是家父却不争气,平生只谋得个金宁府副督统衙门的幕僚。 “割让辽南后,举家迁居奉天,家父过世后,承袭父职,在 下曾在奉天督统府混事。现今民国了,督统府已是昨日故事,幸亏祖上传下了一点家业,眼下尚可依靠祖上的荫德,混下日子。” 琪友在一旁愣得发呆,直耿耿地看甄永信瞪着眼睛说瞎话,竟能说得跟真的一样,面色沉静,神情诚恳,句句无懈可击。猜想姑父又要布局了,便提紧精神,收住嘴巴,不敢随便开口。 “甄兄此次来京,为何公干?”潘得龙问道。 “世交盖英杰,日前荣升交通总长,不忘故人,致电邀我来京,一来是叙旧;二来是他刚刚履新,杂事繁冗,求我来帮他筹划打理。现今他已按部就班,却不愿我匆匆离京,非要留我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 “反正我回奉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在哪里都是消遣,何必驳了故交的面子?索性留了下来。”甄永信瞪着两眼,把自己的身世吹了个天昏地暗。 潘得龙听到这里,嘴巴痴痴地张开,眼里露出些许敬畏,一当甄永信停下话头,紧着问道,“甄兄刚才提到的世交盖英杰,可是现任总理府交通总长的盖英杰?” “正是。”甄永信面露几分得意,“我俩同是大清国国立北京公学堂第一期生员,毕业后,他回徽州从了军,我回奉天当了幕僚,而今却是乾坤迥异,凤雉有别呀。”说着,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摇了一会儿头。 “哎呀,”一听甄永信这样说,潘得龙惊叹一声,“原来甄兄通天哪!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小 弟早先光是听官场谚语道,‘无绍不成衙,想不到却是龙潜天下,东北那里也有甄兄这样的申韩妙手。” 潘得龙话刚出口,立马觉得有些不妥,潘得龙本意是要奉承甄永信的,可这句话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弦外有音,容易让人误解,便赶快改口说,“奉天,奉天!真是奉天承运,人杰地灵呀。 “家父在世时,每见我兄弟几个不肯用功,就会拿王尔烈来训斥我们,他说,东北奉天城下辽阳府,有个大才子王尔烈,有一年任学政主考江南贡院,当时江南学子大多小视北方学界,见王尔烈来了,便私下里议论说,王大人懂得什么?只不过知道个‘学而时习之’罢了。 “不料这话传到王大人耳朵里,那年的命题,出的题还真的就是‘学而时习之’。生员们始料不及,结果考了个一塌糊涂,考完后退场,看见贡院门口贴出五篇以‘学而时习之’命题的范文,全部出之王大人之笔,考生们看了,振惊失色,从此再也不敢小视北方的文人了。” 潘得龙说完,自己先干笑起来,笑过之后,见甄永信脸上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趁机问道,“甄兄有这样好的门路,何不攀龙附凤,以图飞黄腾达?” 甄永信听了,笑了笑,说道,“彭泽自爱,岂为五斗米折腰?我已做寓公多年,闲散惯了,哪里还能忍受得了官场诸多繁文缛节? “虽说我和他是故交,眼下见了我,他还需敬我三分,可一旦到了他的门下,恐怕情况就不一样了,到了那时,再要抽身出来,岂不白白伤了和气?让人笑话不说,又凭空了断了多年的交情。何况我眼下饮食无忧,远非当年的陶先生可比,又何必误坠尘网,去自寻烦恼?” “说的是,说的是。”潘得龙见甄永信如是说,心里虽不自在,嘴上却也跟着讨好称是,私下盘算着,到底该不该现在就巴结甄永信,求他从中通融? 想想二人交情还不够深,潘得龙便打消了念头,又和甄永信说了些闲话。 甄永信当然看出潘得龙的心思,也觉得火候未到,并不急着下饵。 看看天色不早,甄永信喊来跑堂的,就要结帐。潘得龙哪里肯让甄永信破费?抢到前面,拦住甄永信,急忙把账结了。 甄永信二人回到旅店,那宗和已在大堂里等他们。闲着没事的时候,那宗和每天必来看望甄永信二人,多数是在晚上,来时从不空手,或多或少,总要带些东西,甄永信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人,不时提醒琪友学着点儿。 见那宗和手里拎着四样北京小吃,甄永信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怪他,“你看你,说你多少回了?你就是不改,天天这么破费,哪能攒下钱来?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哪。下次改了,要不,老叔真的生气了。” 那宗和咧嘴笑了笑,说道,“您老说些什么呀?买点吃的,就算破费啦?要这么说,您老这阵子帮我那些,又算什么呢?”说完,跟在甄永信身后,到房间里去。 甄永信转身对琪友说,“你去买一坛二锅头,老长时间没喝酒了,今晚咱爷儿几个喝点儿。” 琪友刚要去,甄永信又嘱咐一句,“噢,对啦,你到对面王老六羊汤馆去要个爆炒羊肚儿,再要个红焖羊排。你还别说,他们家这两道菜,还真有点嚼头儿呢。”说着,和那宗和一块回到房间。 那宗和把四样小吃摆在桌上,让甄永信抓着吃。 甄永信抓起一块油炸芝麻酥,放在嘴里,拿牙一碰,哗地散开,满口脆香,便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见那宗和坐在一边不动手,便招呼他,“来,来,你也尝尝。” “您老爱吃,就多吃些,我们这里人,常吃这些东西。”那宗和客气道。 一块芝麻酥咽下,甄永信问那宗和,“宗和啊,你那些朋友里,有没有上了些年岁的,做事老成,又有些气质的人?” “什么气质?”那宗和问道。 甄永信翻了会眼珠子,说道,“就是一眼看上去,像似有些身份,有些书底儿,曾经有些权势,又有钱,这样的人。” 那宗和听过,也翻了一会眼珠子,摇头说,“我身边,没有,我身边都是一些氓流出身的愣头青。您老刚才说的,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是做什么的?”甄永信问道。 “做牙活儿的。” “怎么做?”甄永信问道。 “我有一些朋友,在大户人家当差,他们隔三差五的从主人家里捣腾一些东西出来,多半是古董一类的东西,他们不敢出手,一般就让我到琉璃厂却出货。 ”琉璃厂那里乱得厉害,几乎全是局儿,云里雾里的,叫人摸不清,往往一件真东西,到他们嘴里,就成了假的,不通门路的,到了那里,肯定认栽。谁要是想把自个儿手里的货,出个好价钱,非得有在行的人帮你不行。 ”去的次数多了,我摸到了一点门路,结识了一个叫何希珪的老手。背地里我们管他叫四眼驴,人面上叫他何三爷。 “这人年岁和您老相仿,五十上下,早先大清国时,曾在庸王府做事,很受王爷重用,大清国垮了,王爷也死了,他失了依靠,就到琉璃厂帮人说生意。庸王爷活着时,好古玩,他也跟着学了不少真本事。这人看上去木讷,其实很精明。 ”琉璃厂那边的一些牙客,爱耍小聪明,见利忘义,结果一两次生意说下来,事情就败露了,砸了自己的牌子。 “四眼驴却不这样,他做活儿时貌似公正,手托两家,其实是有分寸的,什么样的人是生客,什么样的人手上货多,他只要谈上几句,就能摸个门儿清;遇上生客,估摸你只能来这儿一遭,他就下狠手,宰你一刀;如果看你是常客,会常雇他,他就能帮你公平交易,或者帮你多赚两个子儿。” 甄永信听了,觉得此人正合他的心意,问道,“你和他交情深吗?靠不靠得住?” “还不错,”那宗和说,“每回货出得可心,我都请他吃饭,他也请我到他家里吃过饭。” 甄永信思量一会儿,说道,“老叔手上现在有笔生意,需要这么个人来成局。” “什么生意?”那宗和问道。 正巧这时,琪友把酒菜买回。甄永信收住口,说道,“来,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合计。” 三人把菜摆上,拿茶杯盛酒,吃喝起来,直把一坛二锅头喝下,才算见好。而后就关起门来,合计着做局的事。 按照事先的商量,第二天中午,甄永信做东,在东来顺设宴,招待何希珪。 第28章 潘得龙误入跑官路(2) 甄永信半上午,就带着琪友到了东来顺,点了几个东来顺当家的菜,坐下来品茶等客。 甄永信一边品茶,一边心里犯嘀咕,不知那宗和能否说动何希珪,一旦不成,自己多少天下功夫铺垫出来的局,可就全败了。毕竟这种局,光靠那宗和这种愣头青,是不易做得的。 大约辰时刚过,琪友看见那宗和带着一个人进来,低声告诉甄永信说,“他们来了。” 甄永信抬眼看时,那宗和已和那人走近桌前。甄永信一眼望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暗自在心里说了句,“就是他了。” 此人中上身材,腰板挺直,三角眼,尖下颏,脸颊消瘦,两片厚重的眼镜,架在鼻梁上,镜片上是大圈套小圈的螺纹,打眼看去,这人的脑袋,活像秋天的刀螂。但他的衣着却讲究,一袭深灰色缎子马褂,凸显出不合世俗的风范,和人见面时,他会拿眼逼视着对方,目光中充斥着怀疑和小视。 甄永信推测,他准是有自恋癖,而这,正是甄永信所看重的,因为这张脸,足以能打消对方的疑虑。 甄永信起身拱手笑道,“久仰,久仰。”一边给何希珪让座。 何希珪也不客气,端起马褂的下摆,在甄永信对面坐下。 甄永信一边让琪友去喊跑堂的上菜,一边没话找话,与何希珪唠扯。 不料那何希珪言语极少,不苟言笑。桌面上不免有些尴尬。好在酒菜丰盛,弥补了酒桌上气氛的不足,劝酒劝菜,就成了饭桌上主要的话 头。 看看多说无益,酒过三巡,甄永信转到正事,把做局的思路说了出来。 何希珪很少插话,只是听讲,直等甄永信把思路讲完,停了一会儿,何希珪冷丁问了一句,“彩头怎么分?” 甄永信愣了一下,没料到何希珪会这样直来直去,转念一想,此人天天混迹于局中,分成提份儿,是他每天脱不开的话题,便会意地笑了笑说道,“按老规矩,二一填作五,各得一半,何先生意下如何?” “你是说,”何希珪指着身边的那宗和说,“我和那老弟,得到彩头的一半?” “正是。”甄永信点头说道。 何希珪听过,转动几下眼珠子,说道,“那就这样吧。有什么事要我出面的话,叫那老弟告诉我一声,我还有事,告辞了。”说完,站起来,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怕甄永信对何希珪有想法,那宗和见何希珪出了大门,端起酒杯劝甄永信说,“他就这么个人,每回都这样,您老也别在意。” 甄永信端起酒杯,和那宗和碰了一下,说道,“不在意,不在意,挺合适的。” 三人又喝了一会儿,直到日已偏西,才散了席,各自乘车回去。 甄永信今天喝得稍微有些深,觉得头有点沉,回到旅店,倒头就睡下了。晚饭也没吃,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一觉醒来,洗漱完毕,和琪友吃了些早点,到街上看了会溜鸟人逗鸟,见日已高起,雇了辆车,往玉茗春那边去了。 来到楼上,见潘得龙早就到了,正坐在临街的一张桌上喝茶。看见甄永信进来,潘得龙像跑堂的似的,殷勤地迎上前来,领到自己的桌边坐下,给甄永信二人倒上茶。 “甄兄昨天一天没来,可把小 弟急坏了,心里担心甄兄不知出了什么事呢。”潘得龙巴结道。 “昨天一早,盖总长派人接我到他府上,和我商讨起草他任期的工作纲领。”甄永信煞有介事地说道,“忙活了一天,很晚才回来。” 潘得龙两眼一亮,趁机说道,“往后甄兄要是忙不开,一些无关紧要的刀笔事务,尽可交给小 弟来做,反正小 弟现在闲着无事,一些刀笔之事,谅也能做得。” “岂有此理,哪敢劳动大驾?”甄永信摇着头说道,“连我也不去做那些琐屑事务呢,他们部里秘书众多,雇员成堆,刀笔之事,还要我来做?我只是帮他策划一下,理顺思路而已。” “那是,那是,”潘得龙巴结道,“像甄兄这样才比管乐的精英,哪里会去做那些曹吏之事?” “那倒不是,”甄永信说,“问题是,现今政府机构臃肿,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家,都花钱打通关节,把孩子送进衙门里吃官饷。僧多事少,哪里还用得着我?” 二人又聊了一会,潘得龙沉吟片刻,鼓了鼓劲儿,试探着问道,“甄兄现在手眼通天,你看小 弟这补缺之事……” 甄永信闻言,故作怔怔,收起笑脸,面现难色。停了停,才说道,“得龙兄的事,小 弟不是没想过,只是这官员处置,是人事部的事,这交通部和人事部,隔部如隔行,隔行如隔山,盖总长他恐怕也爱莫能助呀。” 潘得龙见甄永信这样说,急着开口说道,“甄兄所言极是,只是甄兄有所不知,官场上历来是人脉相通,官官相助。连平头百姓们都知道这个道理:两座山不能相遇到一起,两个人却难保一辈子不相遇到一处的,谁能猜出天上和哪块云彩有雨? “正因为这样,官员们素常,都以相互通融为己任,把广积人脉,当作资本积累,一旦受人之托,帮人把事做成,从中收得好处,这就算是投资了。来京运动的补员,未必全都去死钻那个人事部的门路,只要朝中有人,能通上话就行。” 甄永信想了一会,说道,“盖总长刚刚履新,我想即便他有心去做,也未必有这个空闲。我去他府上几次,见他着实忙碌得不可开交。” 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刚才得龙兄的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据我在盖府里观察,盖总长家里一般应酬之事,都托付他的大公子办理,我要是去找到盖大公子,和他商量得龙兄的事,没准儿会有些门路呢。” “对呀!”潘得龙乐得直拍大腿,“小 弟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知我者,甄兄也。”话一出口,马上觉得有些走板,赶紧觍脸笑道,“甄兄尽管替兄弟张罗,事成之后,交情归交情,谢仪断不可少的。” “得龙兄说哪里去了?”甄永信面露不悦,“把甄某看成什么人了?” “甄兄不要生气,只因小 弟候补这些年,憋屈得太厉害,心想只要能补上缺,让小 弟干什么都行。甄兄放心,要是这回把事情办成了,得缺之后,小 弟官署的印篆,就攥在甄兄的手里,一切运动费用,都在小 弟身上,甄兄只说句话就行。”潘得龙大发感慨。 “得龙兄,你又扯远了,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看你说了些什么?”甄永信一本正经地嗔怪潘得龙。 潘得龙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听甄永信提醒,讪讪笑道,“小 弟等得日子太久了,甄兄大概是体会不到这份纠结的。” “或许是吧。”甄永信说,“行了,我这就去给你说去,成不成,明天给你个回信,中不?”说完,领着琪友下楼去了。 潘得龙一直把二人送到门外,看着二人乘车远去,才重新回到楼上。 甄永信回到旅店,派琪友去那宗和家,让那宗和顺路把何希珪一块找来。琪友走后,甄永信躺在床上,把做局的思路重新斟酌一遍,看看有没有容易看破的地方。 京城里人多地广,召集人员不太方便。琪友把二人带回旅店时,已是下半晌。几个人进了屋,把门关上,甄永信把上午和潘得龙见面的经过说了一下,又把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布置下去,叮嘱道,“这些天,你们都把手头的事放下,尽量待在一起,免得临时找不到人,误了局。” 几个人都答应了。 看看天色不早,该吃晚饭了。甄永信提出,大家一块到外面的小菜馆吃个便饭,四个人就出了旅店,到街上吃了饭,各自散去。 第二天上午,甄永信领着琪友,仍旧到玉茗春喝茶。 潘得龙早就到了,见甄永信二人上来,急忙迎到座上,心里急着探听消息,脸上却故作沉静,和甄永信寒暄起来。 甄永信坐定,寒暄了几句,喝了杯茶,就转到正事,说道,“昨儿个离开这里,我就去了盖府,约出盖大公子,到全聚德坐了坐,把得龙兄的遭遇说给他听。你还别说,盖公子真的买我的这张老脸,还直怨怪我不早些告诉他呢。 “盖公子说,人事部次长家的管家何希珪,和他是至交。此人在次长那里正红着哪,盖公子已托他办成了几件补缺的事。我求盖公子帮得龙兄运动运动,盖公子满口答应下来,说今天就去找何希珪。 “我怕久拖生变,干脆就替得龙兄作了主,当即和盖公子约定,今天中午,就在全聚德请那人吃饭,能成不能成,让他给个痛快话,省得拖得太久,叫人熬心。 潘得龙听得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一当甄永信说完,站起来就给甄永信鞠躬作揖,脸上笑出花儿来,说道,“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全聚德,先把酒席订下,免得去晚了,伧促间,酒席办得不成样子。”说完,喊来跑堂的,把茶钱结了。三个人离了茶楼,乘车往全聚德去了。 到了全聚德,要了间雅座,订了酒席,几个人便坐下来喝茶等人,听甄永信把盖公子和次长家管家的关系神吹了一通。 眼看天近晌午,还不见客人到位,跑堂的来问要不要上菜,甄永信说,“稍等一会儿。”打发走跑堂的。 潘得龙有些沉不住气,不时地往门边望去,问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不来了?” “不会吧,”甄永信稳坐在桌边,歪着脑袋说道,“真要是那样的话,看在我这张老脸上,盖公子也会派人来告诉我一声的。”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潘得龙嘴上应着,两眼却不住地往门边看。 眼见正午将过,那宗和才带着何希珪风尘仆仆地赶来。 二人今天都换上了正装,刻意收拾了一番。 甄永信起身,互相做了介绍。甄永信让潘得龙坐主位,潘得龙说什么也不答应,无奈,甄永信只得在主位上坐下。随后喊来跑堂的,吩咐上菜。 潘得龙毕恭毕敬,陪着小心,给客人倒酒、分菜,都是不让侍应生插手的,甄永信则和那宗和唠些近期官场上的秘闻,听得潘得龙心里痒痒。 “老叔等急了吧?”那宗和问甄永信,随后自拉自唱道,“您老不知道,何三爷这阵子忒忙,眼下是政府新旧交割期,他们家老爷,常常加班加点的不分昼夜,要不是我昨天约好何三爷,这功夫,何三爷又不知让他们爷给支使到哪儿去啦?” 何希珪一脸冷肃,听着那宗和白话,一本正经地拿刀螂眼在桌边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仿佛那宗和说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是啊,”甄永信应酬道,“早就听盖少爷讲过,何三爷时常陪同主人枵腹从公,真乃中华民族之栋梁,钦佩,钦佩。”甄永信说完,就感觉刚才把话说过了,脸上有些发热。 为解尴尬,甄永信端起酒杯,冲何希珪晃了晃,说道,“久慕何三爷高仪,今日有幸识荆,在下借得龙兄一杯美酒,敬何三爷一杯,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一干而尽。 何希珪也不客气,坐在那里端杯向前擎了一下,刀螂头一仰,也一饮而尽,把杯放下,拿眼冷看甄永信。 无论怎么说,酒桌上遇到这种人,都要扫兴不少。偏偏潘得龙心里得意愈甚。刚才一听那宗和满口京腔、油嘴滑舌的开场白,心里的戒心就丢去了一半,再看何希珪那居高临下的一脸君子相,便戒心全无,完全入了局。 见甄永信刚刚敬了酒,潘得龙也学着样儿,端着酒杯带着一口江浙腔调说道,“承蒙甄兄关爱,让潘某在这里结识二位大人,实在是三生有幸,也是我潘家祖上修来的功德,潘某不才,敬二位大人一杯。”说罢,也一饮而尽。 甄永信见那宗和脸上动了一下,知道他正忍着笑,担心潘得龙再说下去,会惹出麻烦,趁机插话道,“是呀,得龙兄出身官宦世家,幼习五经,真正的饱学之士,只是时运不济,屡经变故,至今候补在家,实属可惜。我也是看在这一点上,才请托二位,帮得龙兄运作一下,以便让得龙兄尽早为国效力。” 甄永信说完,望着那宗和,那宗和看了看何希珪,说道,“何三爷,这事全看您的了。” 何希珪也不推辞,一本正经说道,“政府刚刚换届,新政实施,特别强调清规廉政,眼下又是奉系当道,处事粗放,用人废人,如同儿戏,官员们稍有不甚,谈笑之间,便会获罪丢职。京城里的官员,天天都是提心吊胆地度日,生怕一不小心,失去官职,现在轻易不敢做运动之事的。” “咳,瞧您说的,”那宗和插话说道,“要是好运动,怎么会请您何三爷来这儿呀?今天请您老来这儿,就是求您帮着想辙,您老可好,反倒推辞起来。” 甄永信也在一边奉承,“是呀,早就听说,何三爷手眼通天,谙熟官场运动路数,还请何三爷费些心思。得龙兄也不是个糊涂人,怎么会让何三爷白忙活呢?” 何希珪仍不动声色,冷眼从镜片后打量酒桌上的人,转了一会眼珠子,开口道,“现今要想运动,只有一条路可行。” “什么路?”那宗和问道。 “交结。”何希珪说。 “怎么交结?”那宗和又问。 甄永信知道二人在背书给潘得龙听,也装着感兴趣,在一旁听着。 何希珪说,“我家老爷,妻妾盈室,却单单宠 幸一个三姨太。那三姨太原本出身名门,后来家道衰落,父母双亡,寄身舅舅家。舅舅嗜赌,举债太多,躲债不过,便把外甥女儿卖给窑 子。 “我家老爷是逛窑 子时,遇上三姨太的,说得投缘,就给三姨太赎了身,取了回来。平日对三姨太所求,从没说过半个不字,潘先生若能投三姨太所好,买得她欢心,让三姨太给我家老爷吹枕边风,这事就好办了。” “咳,”那宗和说,“何三爷您就别卖关子了,人家潘先生大老远来北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连你们老爷府上的门朝哪边开,都摸不清楚,哪里会知道那三姨太喜欢什么?” 甄永信见火候已到,插嘴说,“是呀,还求何三爷帮人帮到底,看该怎么做,直接吩咐说是了,得龙兄这边,也好着手准备。” 可三爷沉思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要说这三姨太,素常也没什么偏好,只是喜欢收 藏些名贵首饰。我们老爷赏她的私房钱,差不多全让她买了各种名贵的首饰,前些日子,我听她房里的丫头说,各种镶嵌宝石的项链,三姨太已收得不少了,眼下就缺一挂镶猫眼的。 “前些日子,三姨太在老凤祥看到一挂镶猫眼的项链,心里喜欢,一问价,店家开口两千块现大洋,吓得三姨太没敢讨价,就回来了。” “才两千块大洋,就把你们府上的姨太 太吓住了?”甄永信插嘴道。 “甄先生有所不知,”何三爷冷眼看着甄永信说道,“其实我们家老爷的财源也挺旺,虽说是个次长,一年下来,各种进项加一块儿,也有个几十万的。 “只是我们爷有一个毛病,就是爱面子。官场上的人情往份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要是你好面子,这笔开支就大得没有边际。其实他纳妾,也不是好 色,只是为了面子。这些年,他先后纳了二十多房妾,有些偏房,他一年都不进去一次,可他为什么还留着?说白了,就是一个面子的事儿。 “看人家别的官员都是妻妾成群的,他没有,那多没有份儿啊?再加上夫人又厉害,平日把着银柜钥匙不松手,把各偏房管得像小学生似的,哪里还得自由?其实呢,我这个管家,只是夫人面前的一个小使儿罢了。我们家老爷平时要赏偏房一些体己钱,都得藏着掖着才成。” “照何三爷的意思,拿二千块大洋,买了那条猫眼项链送给三姨太,这桩事就能成?”甄永信问道。 “成不成,那要看潘先生的造化。我能想出来的门路,这条路最便捷。”何希珪说完,收住嘴巴,侧过刀螂头,盯着甄永信看。 甄永信侧过身,问身边的潘得龙,“得龙兄,你看,何三爷已经把一条道儿给你指出了,你看可行吗?” “可行,可行。”潘得龙满口答应道。 “好,那今天,咱就借着这桌酒席,把事办了?”甄永信问道。 “这个。”一听要动真个儿的,潘得龙略显犹豫。 甄永信知道,临阵生怯,是人之常情,便就势激了他一句,“怎么?得龙兄现在钱不凑手?要是这样的话,我先替得龙兄把钱垫上,等得龙兄有了时,再还给我不迟。毕竟好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一旦失去,说不准又要过多少年才能再遇上呢。” 这句话果然有了效力,潘得龙不再犹豫,定下心来,笑着说道,“甄兄在笑话我呢,哪有我来运动,却要甄兄出钱的道理。潘某再落魄,也不至于到这地步。”说完,把杯中的酒喝干,对甄永信说,“甄兄先陪二位喝酒,我去去就来。” 担心隔墙有耳,潘得龙走后,甄永信向那宗和暗示一下,一桌人又开始默不作声,闷闷地吃酒,各自心里都有些慌惑,生怕潘得龙半路醒过腔来,就像这盘中的烤鸭子,眼看要到嘴了,却又飞了。 甄永信甚至有些后悔,刚才干嘛不派琪友陪着潘得龙一道去取钱?那样,至少有琪友跟在他身边,让潘得龙无法静心反省,更为稳妥。 抬眼看看桌边的人,何希珪仍在斯斯文文地拿筷子夹菜,刀螂头微向前倾,慢嚼着口中食物,眼睛却不听使唤,露出一丝不安;那宗和毕竟年轻,两眼又变得像受惊的兔子;四人当中,还属琪友稳当,这一局他参与不深,又有甄永信在身边,就有了依赖,看甄永信稳坐不动,他也就无所顾忌,大筷子夹菜,大口咀嚼,心里也较踏实。 “耽会儿出去,你们打算怎么走?”估计潘得龙还得一会才能回来,桌上太沉闷,甄永信开口说话,调解一下大伙的情绪。 “雇人力车,”那宗和脱口说道,“直接到你老那儿。” “不成!”甄永信低声说道,“那样风险太大。走到半路时,你们要换一辆车才行。”见那宗和点头,甄永信又说,“耽会儿他回来了,何三爷借口有事要办,不能久留,催他赶快交割,你二人先走。我和琪友,把这局收了尾,再回去。你们先回旅店等我,” 说着,又冲琪友说道,“把房间的钥匙给他们。”琪友掏出钥匙,交给那宗和。 过了半个时辰,一桌的饭菜早已凉了,所剩无己。坐在靠门边的琪友轻咳一声,大家收住嘴巴,向门边看去,潘得龙回来了,手里提着包裹,不等落座,直接把包裹放在何三爷身前的桌上,说道,“这是两千块,何三爷先拿去用,事成之后,何三爷和盖少爷的谢仪,小 弟另有安排。” 几个人听了,说了些客套话,何希珪望着身前的包裹说,“潘先生的意思是,这就让我去代办了?” “代劳,代劳。”潘得龙媚着脸说道,“何三爷打开点点。” “那倒不消了。”何三爷说道,“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先走一步。”说完,转头问那宗和,“盖公子还要再陪几位喝一会儿?” 那宗和说,“不了,家父让我明天去天津公干,我得回家收拾一下。”转身冲甄永信说,“老叔,小侄失陪了,改日向您还了这个人情。”说完,也起身和何希珪一块离去。 潘得龙起身,直把二人送出大门,才折身回来,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又开始和甄永信二人说话喝酒,俨然已获官职。 甄永信也在旁边说些中听的好话,让他高兴,稳住他。 三人直喝到下午,甄永信觉着稍稍有些过量,看看天色不早了,才散了席,各自回去。 甄永信二人回到旅店,那宗和与何希珪已坐在房间里等他们。 走进房间,甄永信头有些沉,急着要躺下休息,见了二人,也不多说,指了指桌上的包裹,对那宗和说,“分了吧。”那宗和也不客气,解开 包裹,见里面全是成封的现大洋,整整两千块,问甄永信道,“您老看,这钱该怎么分?” “事前不说好了吗,咱们各分一半。”甄永信见那宗和明知故问,心里猜测这小子正在打着小算盘,想从何希珪手里多分些银子,却又不直说,而是想从他嘴里找到借口,便不待那宗和多说,甄永信一句话封了他的嘴,“宗和啊,老叔有句话先撂这儿,你以后慢慢琢磨,看看对不对?这行有行规,国有国法,虽说咱们做的是不讲信用的局,但行中人之间,却要一个‘信’字打底儿,离了这个‘信’字,恐怕在江湖上,就要寸步难行喽。” 那宗和听了,脸上有些木胀,耍着京腔替自己辩解道,“只是我觉着吧,我俩其实也没出什么力,这局儿都是您老一个人的功劳,我俩就这么白白拿走一半,心里……” 甄永信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对琪友说,“取一半给他们,让他俩回去分,咱留下一半就中。” 那宗和取走一半,和何三爷千恩万谢出了门。琪友收起另外一半,见甄永信满脸倦乏,也不言语,放到枕下,也上床睡下了。 却说潘得龙一连几天不见甄永信二人来喝茶,心里有些发毛,想去找甄永信探问究竟,这时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连这些人的住处都不知道,就贸贸失失地把钱交给了他们。 一想到这一点,身上霎时渗出冷汗,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便跑到交通部大门口等了几天,指望找到一个机会,能见到盖总长家的大少爷,也许会有些消息。 一天,见交通部里走出一人,像似公差,潘得龙就赶紧迎了上去,想求这人帮忙带他去见盖大少爷。 那人迟疑了片刻,盯着潘得龙说道,“说什么哪?我们盖总长家里,只有三个千金小姐,哪里来的什么公子少爷?” 潘得龙听罢,张口结舌。 …… 又过了几天,那宗和来旅馆时,甄永信对他说道,“宗和啊,你这些天得空儿,帮老叔到街上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一处独门独户的院子,帮老叔租下。这旅店里人多眼杂,呆在这里,老叔也睡不实。” 过了两天,那宗和又来了,说在东四胡同,找到一处院落,挺合适,租金也挺便宜,带甄永信去看了看,甄永信也满意,交了租金,就搬了过去。 第29章 老江湖反做那宗和(1) 新住处距离那宗和家,比原先远了些,那宗和不嫌麻烦,照旧每天来坐坐。 这股劲头,感动了甄永信,觉得这年轻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有意将他收进门中,无奈那宗和早已拜过南方“大师爸”,再让他拜自己,不免有“爬香头”的嫌疑,传了出去,也会让江湖中人笑话。 看这年轻人行事侠义,便是不收门下,只在平日局中教些本领与他,将来他成了气候,想也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样一想,甄永信打消了收徒的念头。 一天傍晚,那宗和又带来几样小吃,一瓶老烧。甄永信心里高兴,就让琪友到街上叫了几个菜,留那宗和喝酒。 眼下住处宽敞,厅堂居室,一应俱全,三人就在客厅摆开酒席,吃喝起来。喝过几盅,那宗和心事忡忡地开口说道,“老叔,侄子现在遇上一桩难事,没了主意,想请教您老。” “什么事?说来听听。”甄永信并不在意,一边喝酒,一边问道。 “你还记得交通总长盖家的眼线吗?”那宗和问道。 “记得,”甄永信说,“怎么不记得呢?” “前两天,黑龙江交通厅有人来京公干,送给盖总长一些冬珠,那眼线自己给匿了下来,托我出货。我去找何希珪看了一下,他说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光那颗大珠,价值就不下千块大洋,还不包括那些小的。 “可是眼下冬珠的行情高得离谱,各种仿品应运而生,一些拿南方河珠做成的高仿冬珠,差不多可以乱真。玩珠的人,都让假珠搞怕了,谁也不肯出高价收真货。 “这么好的东西,要是出个行价,我还有点抽头,要是遇不上主顾,骆驼卖了个驴价钱不说,我就是一个子儿不抽,全价给他,人家也会疑心我吃得狠,弄不好,惹得人家反感,以后不再找你,白白断了一条财路。” “什么样的珠子?”甄永信听那宗和说到这里,也来了兴趣,问道。 “喏,在这儿。”说着,那宗和从怀里掏出两个锦面饰盒,打开给甄永信看。 甄永信仔细端详,见盒中一枚珠子,乌黑如豆,煜煜闪亮,光彩夺目,甚是可爱。甄永信本不在行,却也觉得这小东西怪可心的。 “何希珪看得准吗?”甄永信问。 “凭他的本事,应该没有问题。在琉璃厂,还没听说过他在珠宝上打过眼呢。”那宗和说。 甄永信听了,一时也拿不出好办法,信口问道,“那眼线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匿下,就不怕犯事?” “咳,”那宗和不屑地说道,“这种东西,通常都是官场上礼节性的赠品,地方上官员给京城里的上司进贡,都是司空见惯的,每年的三节两敬,京城里有实职的官员家里,地方上来上礼的官员,都得在门房里排队。 \\\"至于地方上都送些了些什么,分别是哪些地方官送的,官员们通常都是一塌糊涂,说不清楚的;但是,如果哪个地方到时没来送礼,上司的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一到关键时候,特别是政府要整顿吏治时,上司往往就会先想到那些没有上礼的地方官。 \\\"有时地方上官员进京公干,顺便给上司带些礼品,如果没有机会亲自把礼物送到上司的手上,就会把礼物交给上司身边的人,托上司身边的人把礼带上。这时,官员身边的人,就会依据礼品的贵重程度、礼金的多少,酌情私留一部分,或全部吃掉。 \\\"像这种千儿八百的小玩艺,一般都是礼节性的礼品,官员们身边的人,通常都把这种礼品当作过路财神,往往通吃。因为事后,无论是送礼的,还是收礼的,都不会提到这种小礼品。” 听那宗和说着,甄永信捏着冬珠在眼前晃动着看,翻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又放回盒里,说道,“这东西,我还真不在行,既然何希珪说它值钱,那准是好东西,你没让他帮着找个卖家?” 那宗和见甄永信看了半天,最后说出一通废话,心里老大失望,却又不敢发作,笑了笑,说道,“您老说的是。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市面上,冬珠让假货搞得无人敢接了,要不,怎么会找您老帮着想辙儿呢?” “是这样的,”甄永信吱唔了一声,又端起酒杯,开始喝酒,过了一会儿,说道,“你先带回去好生放着,赶明儿个,你再弄几个假的拿来,让我也见识见识,咱们再想办法,成不?” 眼看今天只能这样了,三人喝完酒,坐了一会儿,那宗和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傍晚,那宗和又来了。 照甄永信说的,除了带来一般的假冬珠,还带来了一枚高仿冬珠。怕甄永信不懂,那宗和拿起假珠,向甄永信指指点点,一边讲解假珠作假的方法,一边和真的放在一块对比。 甄永信看了半天,仍不得要领,觉着都不错。看那宗和还要继续辅导他辨识假珠的技巧,甄永信见机插了句嘴,问道,“何希珪说,这颗真的,现在市面上,能卖个什么价?” “最多卖五百。”那宗和说道。 “它实际上值多少呢?” “碰上真识货的,怎么也得一千块大洋。” 甄永信听了,闭上眼睛,思量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先拿这颗真货,找一家名气大一点的当铺去典押,按典当行现行的规矩,典押品通常典押半价。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得到五百块。你手上有功夫,在办典押手续时,用假货把真珠换下,然后再拿真货到市面上把真货出掉,至少又能得五百,两者相加,不就是一千了吗?而后你想抽多少,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那宗和眨巴几下眼睛,霍然开了窍,咧着嘴说道,“老叔,侄儿说句心里话,您老跟我和怀宁的‘大师爸’相比,真就一点儿都不差。”说着,推说时候不早了,把珠子收起,匆匆回去了。 王府井永和兴典当行,是京城里的老字号,兴办至今,不下二百年光景,生意也是长兴不衰,全在于东家的一句治店名言:永和兴永远跟在皇帝的身边。 永和兴典当行的东家,历来不过问柜上的生意,一应的柜上经营,全部交由掌柜的打理,东家日常做的,就是和权势人物交结。 大 清国时,东家净巴结些宫中的太 监。太 监们游走宫中,宫中物件,隔三差五就流进了永和兴典当行;大 清国垮了,永和兴的东家又开始交结军伐和政府要员,生意和从前一样兴隆。 现在柜上掌柜的,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先生,经营典当近五十年,收徒不下百人,同行中人,都尊他为老前辈,是京城典当行中的泰斗,平日行中凡遇到不常见的珠宝求质,却又真伪难辨,往往都要求助于老前辈定夺,老前辈点了头,才敢收下,老前辈摇头,便绝不敢成交,正是看重这一点,永和兴的东家才把典当行交由老先生经办。 一天上午,老先生坐在柜上品茶待客。辰时将过,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仰头看了一会牌匾,抬脚进了当铺,来到柜前,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珠宝盒,打开盒盖,递到老先生面前,请求典当。 老先生接过珠宝盒,见盒中存放一枚冬珠,那冬珠流光溢彩,夺人眼目。 老先生惊嘘一口气,取出东珠,举到眼前观赏。但见那冬珠晶莹圆 润,玲珑剔透,养眼悦心,实属冬珠里的极品,老先生心里暗生喜欢。再看一眼柜前的年轻人,一身阔少打扮,便邀请年轻人入柜内客房喝茶,以便商量质价。 “请问先生,这枚冬珠,想典质个什么价钱呀?”老先生给年轻人让了座,自己也坐了下来,指了指盒里的冬珠问道。 “不瞒老前辈,”年轻人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抬头说道,“晚生承先父家业,在琉璃厂经营一爿珠宝行。璃琉厂北街的未名斋便是。眼下要吃一笔货,现金周转不灵,只好把几件镇斋之物拿出来,典质一些钱来。估计一切顺利的话,半个月之内,生意便可3做成,到那时,捣腾出现钱,就来赎回。” 老先生听罢,闭目思量了一会儿,却也没能把年轻人说的那间珠宝行,在记忆中找到对接点。 听年轻人说的合情合理,琉璃厂那里的珠宝行又鳞次栉比,谁能记得真切?再者,这些年,京城的商家,遇到资金吃紧,到典当行里质典现金,也是常有的事,何况年轻人手里的东珠,又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便不再多想,等着年轻人报价。 年轻人并没有直截了当报出价位,而是先讲解一番这颗冬珠的珍贵之处,说了一通后,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说出两个字:“七百!” “七百?”老先生故作惊讶,问了一声,大摇其头,说道,“先生说得不着边际了吧?先生的这颗冬珠,是正品不假,可是先生开的价,实在是太离谱了些。” “那照老先生的意思,该给个什么样的价钱,才算合适?”年轻人问道。 老先生把拇指和食指收起,举出三个手指,说道,“三百。” “三百?”年轻人大吸一口冷气,说道,“老先生是不是太狠了些?”摇了一会儿头,又说,“说句实在话,京城的典当行,不光贵行一家,就是璃琉厂那边,也多得数不清楚。晚生之所以舍近求远,投贵行来,就是仰慕老前辈的名望。老前辈的大名,在京城典当行中,谁人不知?如今见到老前辈,才信了那句老话……” “哪句老话?”老先生急忙问道。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年轻人说完,慨叹道,“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老先生闻言,面露不悦,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年轻人气哼哼说道,“老前辈是行中高人,谅也不会不知道这颗冬珠的价值,实话告诉您老吧,这颗冬珠,是先父在光绪二十三年,花了六百两银子淘来的,如果不是赝品,老先生知道这颗冬珠现今在市面上,该是什么价位。 “我原本想找一个藏家,寻一个合适的价位兑出去,等捣腾出钱来,再赎回来,却又担心到了那时,出货的价位已经买不回这颗祖传的冬珠,这才到您老这里典质的。” 年轻人一口气说完,老先生思量片刻,向上提了提价,问道,“那四百如何?” 年轻人听过,仍旧笑着摇头,老先生见了,一脸正肃说道,“这是小号能出的最高价码了,先生要是再觉得为难,老朽也无能为力了。” “那就不打扰了。”年轻人拿过冬珠,把盖子封好,揣进怀里,站起身要走,刚迈出两步,听身后的老先生喊道,“四百五,怎么样?” 年轻人听过,停下脚,转身回来,说道,“只是我眼下真的急需用钱。要不这样吧,我店里还有一些小冬珠,质地也不错,我取二十颗来,一并典质,老先生给我五百,怎么样?” 想想这颗冬珠,典质五百,也不算贵,现在他又外加二十颗小珠,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这样一想,老先生便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 年轻人得话,说了声这就动身回去取那二十颗小冬珠,便急转身出去,回去取小珠子了。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年轻人行色匆匆地回到当铺。 见年轻人回来,老先生起身,把年轻人请进客房。 进了客厅,年轻人先从怀中掏出那颗大冬珠,递给老先生。 老先生接过,打开盒子,取出冬珠,举在眼前看了又一会儿。感觉这颗大冬珠,和刚才那颗一点不差,便放进盒中,随后打开小珠盒子,见里面盛着一盒小冬珠,不下百枚。便戴上老花镜,一枚一枚挑选起来。 那老先生大约选出十枚左右,年轻人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耐烦了,笑了笑,说道,“老前辈真是缜密到家了,要知道,这些珠子,不出半个月,我还要赎回的。” 老先生听了,脸上不觉热了起来,觉得自己做的,确实有些过了,便又胡乱取了十枚,把剩下的,还给年轻人。随后取来纸墨,开出当票,交给伙计。 伙计查收后,从钱柜中取出五百块大洋,交给年轻人。 年轻人收了钱,揣起当票,匆匆离开当铺。 见年轻人离去,老先生将大珠小珠分装两盒,亲自捧着珠盒,起身到珠宝库房,寻得一个空格,要把冬珠存放其中。只是心里过于喜欢,临放进时,忍不住又打开盒子,取出冬珠,举到眼前,把玩起来。 这一看不打紧,吓出老先生一身冷汗。开始,老先生疑心是库房中光线不好,便又带着冬珠回到柜上,再仔细观看,看了一会儿,确认这颗珠子是假货无疑。 第29章 老江湖反做那宗和(2) 明确了这一点,老先生瘫坐柜前,站不起身,刚才交易的环节,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过滤,忽然一个细节,让他醒悟了个中玄机,那便是在他从小珠盒中精挑细选小珠时,骗子在大珠上做了手脚,拿假珠,把真珠调了包,又加上这枚赝珠是高仿品,不细心端详,难察真伪,骗子这才得了手,将老先生一世英明,毁于一旦,打了一辈子的雁,最终让雁鹐了眼。 典当行里的规矩是,问责到人。谁收了假货谁赔偿。这次吃局,抛 除 二十枚小珠物有所值,却只有区区的五十块大洋,余下蚀亏的四百五十块,只能是老先生自己赔偿。 更要命的是,吃了这个大局,又是栽在一个愣头青手里,成了行中的笑柄,老先生一世积累的英名,如今一朝扫地,哪里还有颜面再替东家经营典当行了? 当晚,老前辈带着白天收下的赝品,去拜见东家,把吃局的经过细说一遍,引咎请辞。 东家听了原委,认定这不能全怪老前辈,不是老前辈的眼力问题,而是骗子做了手脚,更何况老前辈替东家效力四十余年,过难掩功,虽说损失四百多块,难免叫人心痛,东家却还能谈笑自如,宽慰老前辈,叫老前辈不要多虑。 不料老前辈却去意已决,坚持要走。看看劝说无益,东家勉强应允。 当下,老前辈回到典当行,收拾了行装,打算上路。 临行前一天,老前辈忽然派徒弟广发请柬,遍邀同行及珠宝业精英,到同乐福摆宴话别。 老前辈是业内泰斗,受邀同行,哪里敢做大?到了日子,纷纷入了席,宾客不下百人。 看看客人已经到齐,老前辈站起身来,略作客套,酒宴就开始了。眼看酒过三巡,老前辈取出高仿冬珠,遍示在座宾客。同行们相互传观,席间不时发出啧啧称奇之声,以为此珠作工精巧,虽为仿品,却已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 仿珠在客人中传了一圈,最后传回老前辈手中。 老前辈收珠在手,又站起身来,对众宾客说道,“老夫执业四十余年,蒙同人爱戴,在行中浪得虚名,却不料毕生累积,全毁于这件劳什子。这其中原由,固然有我一时疏忽所致,老夫责无旁贷,更不须怨天尤人。 ”只是那骗子手持这等高仿冬珠,游窜于行中,再加以种种手段,乘机以进,我担心诸君遇到这等骗局,恐怕也难保全身。 “老夫今日引咎辞职还乡,有何面目复与诸君相见?但因诸位同人来日方长,还要执业行中,留此伪珠于世,它日必有像我这样的受骗之人,今天请诸位来,老夫就是要把这劳什子,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砸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以泄心头之忿!聊为同人们扫除道路。” 说完,往饭店跑堂的借来一把斧头,手起斧落,伪珠顿成齑粉。 一 座宾客,先是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欢呼 跃 雀,掌声雷动,都对老前辈的义举赞不绝口,举杯欢言,觥筹交错,直吃得杯盘狼藉,尽兴而去。 第二天一早,老先生临前突然说身体欠安,不能成行,只好暂借当铺宿舍休养。 却说老前辈挥斧破珠的义举,在京城同业当中,传为佳话,茶余饭后,人们津津乐道。 从何希珪那里听到这一消息,那宗和喜形于色,一大早,就到了甄永信租住的地方,刚一进门,兴冲冲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甄永信。 兔死狐悲,听到消息,甄永信并没露出那宗和想像中的兴奋,而是沉默不语,一脸的木然。 那宗和见了,问道,“老叔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没有。”甄永信摇摇头,说道,“我一时想起‘江相派’行规里的一句话,说是不可‘做瓜一哥’。 “想那老先生,毕生兢兢业业,为东家尽心尽力,才累积下一世的英名,不料全让这一局给他扫得干干净净,从他宴客砸珠的举动来看,足以见他已是气忿已极,他能因此拒绝东家挽留,坚持请辞归隐,说明他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奸商之流,还是很看重名节的。 “照此看来,这一局,下手是重了些,险些要了老先生的性命。” “您老想多了,”那宗和并不服气,辩解道,“您老是没亲眼看见那老家伙,奸滑狠辣得厉害呢。这么好的冬珠,他开口只给三百块,多毒啊!验货时,你看他那仔细的劲儿,恨不能鸡蛋里拣出骨头。” “他为东家尽心尽力,做事精打细算,也是无可非议。”甄永信说道。 那宗和心中有事,不想听甄永信多说,见了个时机,插话道,“老叔,我看挣钱时机来了,特地来请教老叔一下,想请您老指点指点。” “什么时机?”甄永信问道。 “您老想想啊,”那宗和说,“那颗伪珠,已让老先生给砸烂了,老先生现在也走人了。可他们的当票,还在我手里呢,按规定,半年之内,我还可以去赎回冬珠呢。 “您老想想,现在我要是连本带息拿着当票去赎回冬珠,他们拿不出冬珠还我,按规矩,他是要赔偿的。您老看,这一单,我该不该吃?” 甄永信听了,惊得两眼瞪圆,倒吸了一口冷气,像从来不认识那宗和似的,满面惊骇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在甄永信的心里,做成一局后,唯恐躲避吃局人不及,像那宗和刚才说的这样,做成一局后还要再做局中局,他真的连想都没曾想过。 经那宗和一问,不禁愣住了,半天,才喃喃问道,“你是说,还要回到典当行,接着再做一单?” “对呀,为什么不呢?”那宗和得意地说,“这么好的机会。” “我看不妥吧。”甄永信说道。 “有什么不妥?我想听听您老的。”那宗和盯着甄永信问道。 甄永信从未想过这类事,今天冷丁听那宗和问起,一时还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沉吟了半晌,只干巴巴说了句,“这犯了做局的大忌。” “您老说的,是犯了哪条大忌?”那宗和追着问道。 “兵法曰:穷寇勿追,围兵必阙,说的是,凡事不可赶尽杀绝,要留有余地;相反,涸泽而渔,穷追猛打,往往会适得其反。”甄永信云里雾里地说了一通。 那宗和哪里听得懂这套理论?碣于面子,表面上好好是是地听着,心里却笑甄永信迂腐,暗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坐了一会儿,推说还有别的事,早早离去了。 …… 天将傍晌,前些天到典当行里来典当冬珠的青年人,又走进典当行里,靠近柜前,见上次接待他的老先生果然不在了,心里踏实下来,不免有几分得意。眼下柜台里坐着的,是一个中年伙计。 年轻人斯斯文文地从怀里取出当票,递到里面,说是要赎回质品。 柜上的伙计接过当票,低头看时,正是前几日老前辈做的冬珠当票。现在东珠已毁,骗子却又持票赎回,这却如何是好?柜上伙计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明知柜前站的是让老前辈吃局的骗子,眼下却又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柜上的伙计正要和持票人商量,把冬珠作价赔偿,忽然想起这会儿正在当铺宿舍调养的老前辈曾叮嘱过他,说是但凡有人持票前来赎珠,务必直接到后屋找他好了。 想到这一点,柜上伙计稳了稳神儿,对年轻人说,“先生请稍候。”说罢,手持当票,转身往库房那边去了,出了库房的后门,到了宿舍,见到老前辈。 老前辈这时面静如水,正坐在床上喝茶。 “那人来赎东珠了。”伙计递上当票,对老前辈说道。 老前辈听了,脸上霎时兴奋起来,腾的站起身子,下地穿鞋,接过伙计手里的当票,直奔前台而来。 看见老前辈笑殷殷地向自己走来,来赎质的年轻人先是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敲起鼓来,毕竟贼人胆虚,未等老前辈开口,自己先失了锐气。片刻慌乱之后,勉强安下神来。 老前辈走上前来,问赎质的年轻人,“本息带来了吗?” “带来了。”年轻人边说,边把几封大洋递过。 老前辈拨了几下算盘,本息列清,开了票据,交给伙计清算结账。 一通手续办完,老前辈取过冬珠盒,分别拆除封条,当面打开,便将冬珠完璧归赵,还给了年轻人。 那年轻人收过珠盒,只扫了一眼,明知冬珠盒里这会儿盛的是膺品,却哪里敢去质问?只好重新把盒盖上,揣进怀里,转身悻悻离去。 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老前辈展开眉眼,舒心地笑了起来。 开始只是轻声微笑,继而放声狂笑,直笑得身边的伙计们摸头拂脸,不明就里,老前辈这才慢慢停下笑声,指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说道,“他拿高仿珠骗我,我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 “前些天酒席上,我送给诸位传观的,就是他骗我时用的高仿珠,而后我砸烂的,是我预先准备的另一颗低仿品,不值几文,酒席上和客人,当然是觉察不到的。我故意大摆宴席,就是要告诉大家,用来骗我的原珠,已经破碎。 “我料这骗子年轻气盛,刚出道不久,行事险毒,得到这个消息,势必又起贪念。他之所以敢持票前来赎珠,无非是认定典质之物已毁,他就可以再来横敲一笔,哪里会想到我正等着他呢?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骗我来我骗他。” 老前辈说罢,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现在就去禀报东家,求东家重新聘用老前辈,我们也好跟着多学些东西。”一旁的伙计嚷嚷着。 “不啦,”老前辈摆手制止道,“人生百年,弹指之间,我已替东家三代效力四十余年,所剩时日不多,想回老家过几年清闲的日子。艺无止境,重在修行。光学习,是悟不了道的,还需要在经营中不断地磨练才行。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平日行事,还需多加小心才行。” 停了一会儿,老前辈转身对身边管账的伙计说道,“前些天吃了局,按行里规矩,我已赔偿。今日既已挽回,请把我赔偿行里的钱,清算给我。” “不消算了,”账房上说道,“刚才骗子赎质的钱,我还没入账呢,老前辈取走便是了,过后我向东家禀报一声。”说着,把钱递过。 老先生收好钱物,背起行装,出门去了。 …… 那宗和吃了局,心中闷闷不乐。一连在家呆了几天,不敢到甄永信那里去,心里却生起何希珪的气。 本来上次做局,没有何希珪的事,五百块大洋到手后,分给甄永信二百,又给了何希珪一百。其实给何希珪一百,主要是要封他的嘴。因为何希珪在珠宝行里混,那宗和要出手冬珠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这一局做完,当铺的老前辈又是请席,又是砸珠,弄了个满城风雨,怎么会瞒得住何希珪呢?思量再三,那宗和最终给了他一百块大洋。 这样一算,这一局下来,抛开成本,满打满算,那宗和实际上得到的,还不足二百,本想再独吃一局,赚一大笔,冒险去赎回质押品。却不料反吃了那老前辈的局,一下子又亏进五百块。 这样一来,抛除上一局的收入,细算一下,这一来一去,净亏了三百多。你要说甄永信和宁琪友二人不通门路,珠宝行 中 出了事,他们不知道,倒也罢了,可何希珪成天滚爬在珠宝行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明明知道自己这次吃了局,他干吗不把上次分给他的一百块大洋还回呢?反倒装聋作傻,连到家里说一句安慰话都没有。 那宗和正在生闷气,中午,何希珪来了。那宗和见何希珪来了,心里一阵愧疚,觉着这些天自己想错了,错怪了何希珪,这不,何希珪来还钱了呢。这样一想,便笑着把何希珪让到屋里。 第29章 老江湖反做那宗和(3) 进了屋,何希珪却并不提还钱的事,见那宗和把他领进小屋,他随手把门并上,神秘兮兮地,探着刀螂头说道,“又一笔买卖来了。” 见他不是来还钱的,那宗和心里顿生不悦,冷声冷气地问道,“什么生意?” “这几天,我遇上一个武汉来的年轻人,是一个候补知事。候补几年了,至今也没补上实缺,便动了进京运动的念头。眼下苦于运动无门。我就对他说,我的一个朋友,是人事部次长的二公子,和我是至交。 “你猜他怎么着?一听见这消息,那小子就像蚂蝗见了血,吸住我不放了,直求我带他去交结人事部次长的二公子呢。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就来找你,合计着,咱们哥俩一块儿给做了得了。”何希珪瞪着两眼说道。 “你怎么和他交结上的?”那宗和问道。 “那人也好古玩,在琉璃厂交谈交谈,就结交上了。”何希珪说道。 “这样吧,”那宗和说,“等我去老叔那里说说,听听他的看法,咱们再做不迟。” “你是说,”何希珪仰着刀螂头问道,“去找东北来的那两个傻帽商量?” “你别小瞧人了,干这行,人家还真就比咱在行呢。”那宗和说。 “有啥呀?上次做局,咱不都领教过了?”何希珪歪着刀螂头,不屑地说道,“也就那么两下子。其实,这种局,也忒简单,平白的让他们进来掺和,做成了,又要分他们一些,花得来吗?再说了,这一局,咱哥儿俩就足够了,成了局,各分一半,多得劲儿!何必让外人掺和?” 听何希珪说得也有道理,那宗和心里也消了气,问道,“怎么个做法?” “就说我做东,请人事部次长的二公子到东来顺吃饭,让他结识你,再借机让他掏银子,不就成了?”刀螂头轻松地说道。 “人事部次长姓什么,你知道吗?”那宗和问道。 何希珪见问,愣了一下,忙说道,“这不打紧,待会儿,我去打听一下,错不了。关键是明天上午,咱们约他到东来顺吃饭,不能把话说走了,一定要他相信,他才能掏出银子。” “明天几点去东来顺?”那宗和又问。 “我这就去和他商量,到他住的旅店去,”刀螂头说,“回头我再来告诉你。” 何希珪说完,推门出去。 傍晚,何希珪又匆匆来到那家,二人躲进小屋,关上门,低声合计起来,“明天上午九点,在东来顺的楼上。你去时,最好租辆汽车,那气派可就大了,比坐人力车强多了,噢,对了,人事部次长姓林,湖南人。” “那个跑官的年轻人呢?”那宗和略略流露出些不满,觉得这四眼驴不知天高地厚,没有这本事,强逞能,要独立做局,结果,事到临头了,还是什么事都是一问三不知,便隐隐感觉这局难以做成。 “姓潘,叫潘企凤。”刀螂头说道,“那家伙,生性胆小谨慎,明天见了面,你把话说得粗气些,吓他一下,省得他胡思乱想。” 二人又合计了一会儿,何希珪起身回去了。 一早起来,那宗和去了租车行。问了一下,才知道,一辆奔驰车,一天的租金就二十多块大洋。 那宗和毕竟是过惯了穷日子的人,别看人面上,花钱大手大脚的不在乎,私下里,对自己还是紧着呢,轻易不乱花钱。问清了车价,心里直骂何希珪,亏那刀螂头想得出来,非逼着他租辆车来。 这会儿要是不租呢,乘人力车去,先自在何希珪面前露了怯,叫他小看了不说,成局之后,没准还会让他克扣一些份儿钱。想到这一点,那宗和虽心里对何希珪满腹怨言,最终还是咬咬牙,交了二十块大洋的租金,雇了辆奔驰。车是按天论价的,用不用,都是这些钱。 坐到车上,那宗和心想,要是只到东来顺去一趟,就给车行二十块大洋,太便宜租车行了,反正自己已花了一天的租车费用,与其让它这么闲着,倒不如趁机乘它兜兜风,展样展样,也算这笔钱没有白花。 看看天色尚早,闲着无事,那宗和对司机说,他要去一趟西山的玉龙观。 司机听了,开车出了城,往西山那边去。 一路尘埃,路况也不好,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玉龙观。 那宗和下车到观里转了转,觉得无趣,又登车回城去了。 回到城里,估计时候不早了,便吩咐司机,径直往东来顺去。 到了东来顺,何希珪已在门口候着。 何希珪身边站了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年龄将近三十,单眼皮,尖鼻头,两颊瘦削,身材单薄,那宗和猜测,这人大概就是进京来跑官的潘企凤了。 那宗和知道,何希珪之所以要领着潘企凤在大门口恭候,实际上只是为了让潘企凤看看,次长的公子是乘汽车来的。 司机把车停在饭店门口,那宗和并不急着下车。司机知道,顾客是在等他下车去给他开车门的,便拔下车钥匙,下车从车头转到另一边儿,给客人打开车门,拿左手捂住车门上方,以防车门上沿碰着顾客的头。 那宗和这才从车上慢慢下来,冷言冷语地对司机说道,“下午一点钟左右,来这里接我,兴许我要早些回去呢,你最好早点来。” “您放心,我吃过晌就来候着您。”司机听罢,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开车离去了。 何希珪不等汽车走远,仰着刀螂头,迎上前来,把人事部次长家的林公子,介绍给潘企凤。 潘企凤拱了拱手,媚着笑脸,说了一堆好听的话,便让林公子走在前面,一行三人进屋上楼,找到事先预订的雅座,进去坐下。 何希珪抬起刀螂头,孤芳自赏的一脸怪相,跟本不能算是场面上的人物,见机说话,临机应变,接话送话,码边儿溜缝儿,根本一窍不通,却愣充好汉,张罗着做局。酒菜还没上来,他那边就停下话头,晃着刀螂头,不时看看潘企凤、那宗和,仿佛做东的不是他,而他只是别人请来做客的。 潘企凤话也不多,只会媚着脸,冲着那宗和笑。 本来昨天二人已经商量好了,让那宗和今天说话大气些,吓一吓潘企凤。现在何希珪坐在那里不活局儿,急得那宗和只好临时改了主意,拉起话头,和潘企凤攀谈起来。 “听何三爷说,潘先生对古玩也颇有雅兴?”那宗和说道。 “林公子过奖了。”潘企凤笑着应道,“哪里谈得上什么雅兴?只是闲着时过来看看,聊以解闷儿而已。” “潘先生偏好哪类藏品?”那宗和又问。 “受家传熏染,又地处东南,临近昌化和闽地,对印材的收 藏偏多一些。”潘企凤说道。 “噢?听何三爷说,潘先生不是从武汉来的吗?怎么又说是靠近闽浙呢?”见潘企凤话头有些差错,那宗和警觉起来,问道。 “不错,考中知事以后,我被派往汉口候补,其实眷属都在老家宁波。”潘企凤解释道。 “府上的藏品一定颇丰吧?”那宗和问道。 其实,那宗和对 收 藏,也是门外汉,可眼下又无别的话头破开僵局,只好硬着头皮,和潘企凤唠些外行话。 “颇丰怕是不敢当,倒是有几件喜欢的,”潘公子笑着说道,“若是林公子也喜欢,改日回家取来,给林公子奉上。” “岂有此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林某再不更事,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那宗和笑着应对,心里却怨怪何希珪,坐在那里不接茬儿,只是扭着刀螂头左右看光景。 眼看那宗和已入困境,何希珪到底开了口,直耿耿地说道,“潘先生这次进京,是为了补缺的事来的,今天请林公子来,就是想请林公子帮忙筹划筹划。” 潘企凤听了,媚笑着点头,连声说,“是呀,是呀。” “潘先生的事,何三爷已跟我提过了。”那宗和装腔作势道,“按说呢,补一个知事的实缺,在人事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不过是填写一纸任命委托书罢了,再备一个案子,就成了。 “只是眼下政府刚刚更替,新政才开始起步,一切还都在忙乱中,眼下又在倡导廉政。要是搁在往常,这点小事,家父只要说句话就成了,现在却没那么方便了,这事让家父亲自出面,怕是不好呢。” “那你倒给潘先生想个办法呀。”何希珪总算见到时机,冒出一句,“好歹潘先生家也是官宦世家,官场上的事情,也不糊涂,哪能让你林公子白忙活?” “这是什么话,”那宗和装出生气的样子,训斥道,“何三爷把话说哪儿去了?您这不是糟蹋本少爷吗!说好了,今天来是替朋友帮忙的,到时候却又说出这种不长气的话来。” “林公子息怒,林公子息怒,”潘企凤陪着小心说道,“古人云,受人涓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不报非君子,朋友归朋友,报恩归报恩,两码事,便是林公子不提,我潘某也不会忘记的。 “更何况潘某若能混迹仕途,离开了林公子的提携,岂不是寸步难行?只是我来时伧促,所带不多,潘某也知道,林公子也不稀罕我那点小玩艺,不过官场上关卡林立,哪一道关卡,不得要银子打通?林公子尽管替潘某操办,打通关节的钱,我是一定要花的。” “您瞧,”那宗和望着潘企凤,对何希珪说道,“人家官场上的人说话,就是和您这门外汉不一样,一听就在行。” “那到底得多少钱?”何希珪装作一脸懵瞪,在一旁敲着边鼓,问那宗和。 那宗和翻动眼珠子算了一下,说道,“一个局长,外加两个司长都要疏通,怎么也得个三千块。” “听见了?”何希珪瞪着刀螂眼,望着潘企凤说道。 “三千?”潘企凤稍稍有些意外。显然,三千块大洋,超出了他原先的想像,沉吟片刻,说道,“烦劳二位等一下,待我回去问一下家叔,再作定夺。” “令叔现今在哪里?”那宗和也颇觉意外,问了一句。 “噢,家叔和我一道考中候补知事,给发往江西候补,如今也是候补几年了,看看苦等无望,才和我一道进京寻找门路,现在和我一道住在望京旅馆。” 潘企凤说,“家叔为人行事谨慎,我要是不把事情原委说与他听,他一准儿不会给我钱的。来时,我们叔侄二人所带的运动费用,都由家叔掌管。” “令叔的大号怎么称呼?”那宗和问道。 “家叔表字叫得龙,外人大多愿喊他潘得龙。”潘企凤说道。 何希珪和那宗和二人听了,惊得面面相觑。和潘企凤应酬了几句,听楼下有汽车开来的声响,那宗和猜想是自己租的车到了,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去。 何希珪惊魂未定,说是要到外面和那宗和商量点事,也跟着那宗和出了饭店。 出了大门,见那宗和租来的汽车刚刚起步,便冲上去招手,司机停下车来,何希珪打开车门,跳进车里,二人乘车离去。 回到胡同口,那宗和二人下了车,心里才平和下来。那宗和看着何希珪问道,“怎么样,这回服了吧?别老觉得自个儿了不起,一天到晚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现在知道了吧,你跟甄先生有多大的差距!” “谁成想他们是亲叔侄呢?”何希珪摇着 刀 螂 脑袋替自己辩解。 “你是干什么吃的?”那宗和嗔斥何希珪道,“人家甄老先生,就从来不会掉这种步儿。还不服气呢,有什么好讲的,让我白忙活一场不说,反倒搭上了二十块大洋。”那宗和扔话给何希珪听。 “你看你,”何希珪辩解道,“我不也搭上一顿饭钱吗?” “活该!”那宗和没好气地说道,“老老实实回你的琉璃厂去说生意吧,以后做局的事,别再来找我。”说完,头也不回,走进胡同。 第30章 胡二爷捡漏琉璃厂(1) 那宗和一连数日不来,甄永信料定他必是背着自己耍小聪明,私下自作主张做局,结果砸了局,没脸来见他。心想年轻人自负,非得碰些钉子,才能慢慢熬成气候,不走些弯路,总也长不了才智。 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生气了,今天见那宗和又提着些好吃的来了,心里挺高兴,也不拿话戳穿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嗔怪那宗和,又花钱买东西来,说这阵子,把他的嘴,都吃得没味道了。 那宗和也装着没事一样,说是一个朋友,从冀东秦皇岛来看他,这些日子,带朋友在城里玩耍了几天,就没空儿过来看望老叔。 三个人坐着说了些闲话,那宗和就起身回去了。 一天下午,甄永信刚睡过午觉,那宗和又来了。这回他怀里捧着两个盒子。盒子是锦缎裱装的,却已显陈旧。 甄永信见了,刚要嗔怪他又花钱给自己买东西,那宗和却先笑着说道,“一个朋友,刚弄了两件东西,我怕放在我那儿不保险,想放到您老这儿。我们那院子,人多眼杂,太乱。” “什么东西?”甄永信问道。 “两件瓷器。”那宗和说,“都是老货,何希珪给看过了,只是一时不好出手,先放一阵子再说。” “你那朋友从哪弄的?”琪友问道。 “咳,他能从哪儿弄?还不是从主人那儿捣腾出来的?”那宗和说,“那小子一小就在永贝勒福上当差,永贝勒这阵子快不行了,几个儿子正变着法儿,从老爷子屋里往外捣腾东西,我那朋友看准时机,自己也捣腾了几件。” “何三爷看过,怎么说的?”甄永信问道。 “他说这件小的,是钧窑明万历青花碗,那件大的,是清乾隆时期景德镇仿元青花觚。” “你那朋友是什么意思?”甄永信问。 “他交给我,像往常那样,找个合适的茬儿,把货出了就行。”那宗和一边应着,一边把盒盖儿打开,取出两件瓷器,递给甄永信把玩。 甄永信对古玩不在行,差不多是个门外汉,瓷器拿在手里,也就是一件瓷器罢了,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把玩了一会儿,重新装起,让琪友搬到里屋收好。 “现时古玩行里,什么瓷器最下货?”甄永信问那宗和。 “将军罐!”那宗和说,“清早期以前的将军罐,只要是官窑的,就要几千块现大洋,总有玩家上手。” “将军罐里,有没有仿品?”甄永信问。 “咋没有呢?”那宗和挥手划拉了一下,说道,“你到琉璃厂的地摊上转一转,满市场的将军罐,没有一个是真的。高仿的,一两块大洋就能买下,低仿的,几个铜子儿就成。” “那就不能和真的混在一块儿,辨不来了?”甄永信问道。 “一般不会,”那宗和瞪着眼睛说道,“行家的眼力,毒着哪,真的假的,差不多一眼就能分出。” “那些玩古董的里面,就没有一些‘二世祖’一类的秧子?”甄永信又问道。 “咳,怎么还有一些呢?差不多大半都是那路的货色。”那宗和说,“这些人,一生娇生惯养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不了什么正经的生意,就打起了古董的主意。仗着祖上传下的一些破烂玩艺,一知半解地学些古玩知识,就跑到市面上蒙市,相互间你蒙我,我坑你的,老想着能拣到大漏,一 夜暴富。真的行家,谁肯成天到晚的溜街?” “一旦他们淘到了真货,他们怎么能知道是真货呢?”甄永信问。 “花钱找人做鉴定呀。”那宗和说,“一些小东西,他们就找何希珪这类拉邦套的人鉴定,淘到了大货,他们就要出大价钱,去找京城里的名家鉴定。” “照这么说,这古玩界,倒是满有意思的。”甄永信叹了一声气,转头对琪友说,“琪友啊,取十块大洋给宗和,赶明儿个,让宗和到琉璃厂那儿,买件高仿的将军罐回来,我倒要领教领教个中的奥妙。” 琪友刚要起身,被那宗和一把摁住,“看您老说的,一个仿冒将军罐,能值几个钱?还要您老给我钱。明儿个我给您老带来一个就是了。”说完,起身走了。 过了一天,那宗和果真带来一个仿明朝官窑将军罐。甄永信抱在怀里,翻看起来,却也看不出名堂,只觉着是个瓷罐子罢了。看了一会儿,放在桌上,转头问那宗和,“你常去琉璃厂出货,遇没遇见过这类玩家? 他们家道挺厚实,在古玩方面还是半瓶子醋,是个空子,却对淘货走火入魔。” 那宗和听了,翻了几下眼珠子,说道,“这个,我倒没怎么留意。”停了停,又说,“不过何希珪能知道,他天天泡在市场,什么样的人都接触,等我去问问他。” “问可以,但要讲究策略,”甄永信嘱咐道,“不能让他介绍给你,更不能让那人知道你和何三爷认识,一旦漏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您老又有想法啦?”那宗和听甄永信这样吩咐,猜出甄永信又有了做局的想法,不隔己,兴冲冲地开口问道。 “有个想法。”甄永信一边摸着将军罐,一边嘀咕道,“就看你能不能找准人呢。” “您老放心,”那宗和拍着胸 脯说,“这事包在小侄身上了。”说完,起身回去了。 那宗和来到琉璃厂,找到何希珪,何希珪伸着刀螂头,鬼鬼祟祟问道,“有货要出?” “没有,”那宗和说,“今儿个闲着,随便过来走走,” “这几天,要做一单?”何希珪又问。 “做什么呀,上次让你搞了一次,现在睡觉还做恶梦呢。还好意思说呢。” “那能怪我吗?”何希珪争辩道,眼见他还要往下说,那宗和打断他,说道,“行了,行了,不怪你,怪我,成了吧?哎,我问一下,现在像明朝官窑将军罐这类东西,走得快吗?” “那要看品相了,”何希珪歪着刀螂头说,“要是品相好的,走得风快。” “价位怎么样?” “不低,”何希珪说,“像我刚才说的,要是品相好,五六千是常见的价。怎么?手头有货。” “没有。”那宗和说。 “那你问这干什么?”何希珪叮着问。 “噢,一个朋友,看见主人家有这么件东西,想运出来,却不知市面上价钱怎么样,又不知走得快不快,特地托我来问问。”那宗和信口说道。 “你让他运出来呗,我保准让他走得快,走得好。” “又吹了吧?”那宗和激他一句,“这么大的价钱,吃货的人那么好找?” “看你不信呢,”何希珪说,“这样的人,我手里有一打,东安的三麻子,西单的刘五爷,北海的王少爷……” “你在蒙我吧,你说的这些人,都住在天上吧?和你结识了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一个你刚才提过的人。”那宗和嘲讽道。 “蒙你干啥?人家平时在行里淘货,没事也不到我这儿来,你怎么会认识?”何希珪争辩道。 “那也不至于一个也没见过吧?”那宗和说。 “你不信我,是吧?”何希珪抬起刀螂头,说道,“那好,我现在就从行中喊过几个,让你认识认识。” “别介,人家正忙着呢,喊过来怎么跟人家交待?你随便指几个给我看吧。”那宗和说。 “也行,”何希珪往人群里望了一会儿,指着一个头戴瓜皮帽,帽子前沿镶着绿宝石的人说,“瞧,那是白四爷,专玩金石的。” 看了一会儿,又指着一个上了年岁的人说,那是郑三爷,早先在京城开米行,现在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天天到这里淘货,他专玩字画。 他身旁那个胖子,是胡二爷,咱京城里有名的花爷儿,祖上在城里开有三家馆子,到了他手里,经营不善,全兑了出去,现时在琉璃厂玩古董,什么都淘,吃货也大气,半年功夫,已吃了十几万的货,你还别说,傻人也有天助,前些天,淘了一块古玉,拣了个大漏,一转手,听说赚了大一万呢。“ 见何希珪还要介绍这位胡三爷,那宗和打断说,“你别老讲他,再给我说几个别的。” 何希珪听了,又指了几个,那宗和心不在焉地听着,两眼却紧盯着胡二爷不放。听何希珪絮叨了一会儿,那宗和说,“行了,我回去跟朋友说一声,他要是能运出来,就拜托你帮着给出了。” 说完,告辞回去了。 那宗和径直找到甄永信,把经过说了一遍。 甄永信仔细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待那宗和说完,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我看行。这样吧,明天咱们到琉璃厂去一趟,在那跟前儿租一处房子,在那里做局也方便。等租好了房子,宗和再到琉璃厂那边买些高仿古玩,在租房里陈列着,尽量要显出家道中衰的大户人家的样子……” 三人一边合计,一边吃了晚饭,直到半夜,看看时间太晚,甄永信留那宗和住下。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三人上街吃了早饭,雇车往琉璃厂那里去。 在琉璃厂南街的一条胡同里,寻得一家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租了下来。 按照甄永信的想法,琪友上街雇来两个打零工的老妈子,把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那宗和又买回几件高仿古玩,陈列到橱柜里。一番收拾之后,就有了家道中衰的大户人家的模样。 下半晌,三人到街上吃了饭,回来后又把做局的事合计了一遍,当晚,三人就在新租的房里住下。 第二天一早,那宗和带着琪友,怀揣前些日子朋友求他出货的明代钧窑青瓷碗,也不掏出问价,只在人群中寻求何希珪指点给他的胡二爷。眼看天色快晌了,还没找到胡二爷。琪友低声问那宗和,“他今天会不会不来了?” “难说。”那宗和说,“再找找看,实在不行,下午咱们再来,帮我看着点,小心别让何希珪看见了。“ 两人说话不及,那宗和看见琉璃厂西边出口处,一个胖子正背着手,要走出市场。 “在那儿。”那宗和说着,拉过琪友,向那胖子努了努嘴,随后急走几步,追了上去。琪友也跟在后面,晃了过去。 那宗和追上胡二爷时,胡二爷已出了琉璃厂。那宗和快走几步,在胡二爷要经过的地方,站了下来,掏出怀里的小盒子,打开盖子,露出里边的瓷碗。见胡二爷到了跟前,便递上去问道,“这位爷,要不要钧窑的东西?” 胡二爷见问,停了脚步,取出那只碗,端详了一会儿,说道,“钧窑的?准成吗?” “一百个准成,”那宗和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爹说,这是明代官窑的东西,现在家里等着用钱,才拿出来卖的。” “你爹说的?你爹是干什么的?”胡二爷边翻看瓷碗,边问。 “什么也不干,就在家里呆着。”那宗和说。 “他自己怎么不出来卖呀?”胡二爷跟着问道。 “他怕丢人。”那宗和嗫嚅道。 “丢人?”胡二爷看了那宗和一眼,没吱声,又端详一会瓷碗,问道,“你爹说,这只瓷碗,要卖多少钱啊?” “我爹说,要价八百,最低也不能少了六百。”那宗和直耿耿说道。 胡二爷听了,冷笑了一声,又看了看卖瓷碗的年轻人,呆头呆脑的,虽说不像傻子,猜想这年轻人也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的荒料,不谙世务,便动了心思,开口道,“你爹整天呆在家里,不知道行市,你这只碗,顶多只值二百,怎么样?成交不?” “二百?”旁边装成看热闹的琪友听过,惊叫了一声,抢插嘴说道,“昨天我看见一只类似的碗,还不如这只呢,最后是一千块现大洋成交的……” 听琪友说话一口东北口音,眼瞅着要坏了自己的好事,胡二爷恼怒起来,瞪着琪友骂道,“哪儿来的蛮子?嘴上没毛,就敢在这里信口胡吣!一千块现大洋?卖给你吧,来,你拿一千块现大洋来,我做主了,卖给你,拿钱来呀!” 琪友给骂了个大红脸,淡溜溜地走开了,身后又听胡二爷还在骂,“看你个穷样儿……”骂了一会,又转头问那宗和,“怎么样?小伙子,二百块钱,干不干?” “这个我做不了主,你得跟我爹说,他交待过的价钱,我不敢随便改。”那宗和翻了几下眼珠子,嗫嚅着。 胡二爷猜想,这家的父子,必是大户人家的膏粱竖子,荒料无能,不善经营,败坏了祖业,家道衰落,眼下正靠变卖祖宗留下的家产度日。要是这样的话,想这年轻人的父亲,也不会精明到哪儿去,何不乘此机会,拣他个大漏?这样一想,便问道,“你家住哪儿?能不能带我去拜见令尊大人?” 那宗和见说,也不推辞,告诉胡二爷,“就住南街,离这儿不远,爷要是愿意,跟我来就是了。” 胡二爷见说,抬脚跟着去了。 第30章 胡二爷捡漏琉璃厂(2) 胡二爷见说,抬脚跟着去了。 拐过两个街区,到了甄永信他们新租的房子。果不其然,胡二爷所料正是,一进家门,一眼就能看出,这户人家,正在衰落。 主人甄永信,见装扮成儿子的那宗和把生人领进家里,一脸的不悦,厉声训斥道,“谁让你把客人领回家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交易不成,就算了,谁让你领人回家的?” “老兄息怒,”胡二爷见主人动了肝火,厉声训斥着儿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干笑着说道,“其实是我自己要来的,与令公子无干。” 顿了一下,又说,“我实在是看中你这件瓷碗,想做成交易,只是令公子报价太高,又不敢自作主张,我便跟着来了,想和老兄讨个公道价钱,不想触犯了老兄。还望老兄原谅小弟鲁莽,纾心息怒才好。” 甄永信闻言,也觉自己刚才的火儿,发得有些过头,缓下脸来,解释道,“其实我并不是对先生的,只是犬子太不争气,让我心中郁闷。 “你看,今年眼瞅着都二十了,成天躲在家里,三门不出四户的,养了这种儿子,怎么还敢指望他能养老送终?我是要锻炼他,才让他带着点家传的东西到市面上历练历练的,不成想,这么好的宝物,在他手里,愣是卖不出一个好价钱,你说气人不气人?” 胡二爷听出,这家主人,只是在为自己刚才发火失礼找由头,其实也并不见得比他儿子强多少。 听过之后,便接过话头,拉入正题,叹口气,说道,“咳,我看老兄是多虑了,古人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树大自然直嘛,什么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的,我看令公子就不二五眼,说不准,将来还会雏凤清于老凤声呢,会干出一番大事情。 “其实,依我看,这事也真的不能全怪令公子,老兄也确实把这件东西的价格,订得过高了些。也难怪,老兄不熟悉眼下的行情,说实话,这只盘子,按现在的行市,能卖上四百块大洋,那就算烧高香了。 “只是我就是喜欢这东西,即使贵些,也想留下。老兄你看这样成不成?你再给让一让,我呢,再给你涨一涨,咱们就来个折中价,五百块成交,怎么样?” 甄永信听了,显得有些为难,闷坐了一会儿,开口道,“不怕先生笑话,今天卖祖上传下来的家业,也属被逼无奈。其实我心里也有数,这件东西,要是搁在好人手里,卖个千儿八百的,是轻轻松松的事,无奈养儿不肖,眼下正等着这笔钱派用场,只能依着先生了。听说先生喜欢,也算是我替这件东西找个好人家收着。” 说完,连打几个呵欠,脸上露出难受相,从袖头里掏出一方手帕,在眼角轻拭几下,眼泪就滚落下来。 胡二爷自己也有抽大烟这口瘾,能体会到主人这会儿难受的滋味,赶紧把钱付了。 主人收了钱,留出一枚,把剩余的锁进柜中,嘱咐儿子说,“把青花觚先收起来吧。眼下别急着卖。你先陪胡先生坐会儿,我上街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边说,边匆匆出了门。 胡二爷知道主人要去哪儿,也不急着离开,听主人吩咐儿子把桌上放的青花觚收好,又来了兴趣,不等年轻人搬走,自己抢先端起翻看,见落款是清乾隆年间官窑出品,款式新颖,釉色清亮,心里喜欢,刚要探寻价钱,年轻人伸手从他手里把东西取过来,说了句,“我爹让我把东西放下。”便将青花觚装进盒里,放进橱柜。 胡二爷大为扫兴,讪笑着说了几句淡话,带上刚买下的青花碗,告辞离去。 实际上,胡二爷对瓷器,也只是粗知皮毛,买这件东西,除了货色养眼,一看就知是老东西,碗底又有年份落款,更多是因为看人下菜碟,先是这家儿子,在琉璃厂那幅呆头呆脑的蠢相;接着是到他家里,看见败落的家道;跟 着 又看见这家主人被烟瘾折磨的窘相,才下了定心。 只是货到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又回到琉璃厂,找玩家甄别。连看了两个人,都啧啧称赞,问了价钱,也都艳羡他又捡了漏。 一连几天,胡二爷对琉璃厂失去了兴趣,心里老惦记着那家破落户的青花觚,反复琢磨着如何才能上手。 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交结! 做出这种决定,主要是基于两点考虑:其一,这户人家的主人,对眼下古玩的行市,并不外行,又守在琉璃厂边儿上,要糊弄他,实属不易;其二,这家主人只有当家里的钱花干了,烟瘾发作时,才能杀下价来。可他上次出货,得了五百,父子俩仔细地花,估计也得半年才能花完。 也就是说,下次出现最好的杀价时机,至少要等半年以后,而半年以后,前来杀价的,又难保只有他一人。所以现在要把货搞定,只有一条道儿:攻心。破费点小钱,去和他交结。 主意打定,胡二爷上街,买来四样下酒菜,提了一坛好酒,在城里人家做午饭前,来到破落户家,敲了几下门,年轻人出来看门,见是胡二爷,傻里傻气地问道,“又来买东西啦?我爹说了,什么也不卖。”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胡二爷笑了笑,说道,“买什么呀?什么也不买,今儿个来,就是想和你爹说说话,喝点酒。你爹在家吗?” 年轻人看胡二爷手里拿的好吃的,肚里的馋虫就活动了,禁不住诱 惑,闪身放客人进来。 进了堂室,主人正在喝茶,看胡二爷进来,面露惊讶,起身问道,“先生有事吗?” “没事,没事,就是来坐坐。”胡二爷笑着说道,嘴里一声一声“老哥老哥”叫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坐下 身来,媚着脸对主人说道,“是这么回事,上次从老哥您这儿淘了件东西,我心里乐呀,天天捧着宝贝玩看,越看越是喜欢,越喜欢就越睡不着觉,越睡不着觉就越想找人聊聊。可这北京城里,我找谁说去?谁真正懂这件宝贝呀?想来想去,只有老哥您懂,这不,我就来了,想和您唠扯唠扯。” “您该不是奔着我家别的东西来的吧?”主人冷冷问了一句,抬眼向柜橱中陈列的瓷器扫了一眼。 “瞧您说的,”胡二爷红了脸,讪笑着说道,“您老兄可真逗。也难怪,您老兄还不熟识我呢,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呀。我那两个鼻疙瘩,哪里敢打您老兄的主意?真的。今天来,就是心里高兴,想和您老说说话。来来来,喝上,喝上。”说着,把带来的酒菜摆上,让年轻人添两双筷子,不请自坐,端起酒杯吃喝起来。 主人显然存了戒心,小口慢喝,见儿子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嗔斥道,“你小子是饿死鬼托生的?没见过酒席,这般丢人现眼的吃相?老子还指望你将来当家守业呢。” 年轻人听了,愣了一会儿,推说自己吃饱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酒桌。 胡二爷见主人训斥儿子,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淡溜溜地没话找话,一边不住地劝酒劝菜。二人又接着喝了一会儿,直到坛子见底,才停歇下来。 以后每隔几天,胡二爷都要带着酒菜来,或中午,或晚上,总要赶在主人家做饭之前。 这破落户的主人,也比先前热情了许多,话也多了不少,时不时把年轻时宝马香车,风 流倜傥地大把花钱的旧事,在酒桌上向客人吐露一番。半个月后,竟成莫逆。 一天酒后,当胡二爷突然提起那件青花觚时,主人醉眼朦胧地拿手点着胡二爷的眉心,舌 头倒板地骂道,“你小子真狠,专往我心尖子上捅刀,最后一次了,记住没有?哥这东西,拿到市面上,少说也得八百块,得,谁叫咱们是兄弟啦,你就给个三百吧,意思意思得了。” 胡二爷听了,乐得浑身发抖,当下从怀里掏出钱来,点出三百,推给主人。主人搂过钱,也不清点,叫儿子把青花觚连盒子一块端给胡二爷。 胡二爷也大方,并不打开查看,借着酒劲儿,得龙望蜀,缠着主的道,“哥,兄弟还有一个愿望,就想见识见识您柜子里摆设的青花将军罐。” “好小子,眼够毒的,”主人又拿手指弹了一下胡二爷的脑袋,“你知道那是什么将军罐吗?是元青花将军罐!元大德六年景德镇出的,是特地为太子大婚烧制的,一共烧了三十二件,赏赐给皇亲国戚的,传到今天,世间只剩下三件了,紫禁城里有一件,伦敦大英博物馆里陈列了一件,民间就只我这一件了。 “是我爷爷在道光二十八年,趁长 毛子起事,花了三百两黄金,从宁王府里弄出来的。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它到底该是个什么价。” 胡二爷走到近处,小心地托起将军罐,翻看了落款,和主人说的一点不差。再端详釉面,果真是流光溢彩,悦目怡心。把玩了一会儿,放回柜中,带上青花觚回去。 回到家里,胡二爷心里却不踏实,照旧找玩家看了,都惊羡他接二连三地捡了大漏。 胡二爷兴奋过度,相信自己找到了金矿,心里打起了那件元青花将军罐的主意。到玩家那里探听一下行情,玩家们听了,都不以为然,纷纷说道,现在哪里能淘到真品?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果真要是正品,几十万、上百万都是可能的。 胡二爷连连在那破落户淘到正品,便不再疑心,按耐不住,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几经合计,打算先把平日里淘来的东西出掉一些,凑足钱数,再伺机买下那将军罐。 这一段时间里,胡二爷一边忙着到琉璃厂出货,一边每天带着酒菜,到那家破落户去吃酒。破落户的主人似乎觉察到什么,胡二爷再去时,见橱柜里的一些瓷器,已收了下去。 胡二爷现在已是走火入魔,心里只有那件元青花将军罐了,明知破落户已有所警惕,却一如往常,时不时带着酒菜来,去巴结破落户的主人。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总算凑足了三万块现大洋,心里过于焦急,一天,正在吃酒时,胡二爷管不住嘴巴,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没料到,主人听了,并没像他想像的那样,一口否决,只是沉下脸来,神色暗淡,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擦拭几下眼角,眼泪就簌簌滚落了下来,叹息道,“胡老弟,你这是把我往悬崖下面推呀!” “瞧哥您说的,一件古玩嘛,哪里就到了哥哥说的那等地步?”胡二爷涎着脸说道。 “兄弟不知,一旦此物出手,哥就等于卖了祖宗啊!”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拿手抹了下嘴角,又拿手帕擦拭几下眼睛,哽咽道,“也罢,天要灭我,如之奈何?老弟你也看到了,犬子不肖,岂是守业之辈?谅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他的手上,这尊将军罐,迟早要易主的,与其让他败坏了,倒不如趁我气息尚存,替它寻得一个好的主人,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不知老弟肯不肯答应我?” “什么条件,老哥但讲无妨,我胡某指天发誓,一旦背约,天杀雷殛。”胡二爷瞪圆双眼,满脸胀红,指天发誓。 “这件东西到你手上,定要世代收 藏,不可上市交易。”破落户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这个何消老哥吩咐?小 弟正是这么打算的。”胡二铮铮誓言。 见胡二爷起了誓,主人沉吟了片刻,突然问道,“你现在手上现款有多少?” “大洋三万。” 主人听了,颔首不语,思忖良久,说道,“罢了,反正我不愿担着出卖祖宗的恶名,这件东西,权当兄弟我赠与你了。只是你切不可负了我的一片心意。这件东西,照现在市面上的价钱,至少也不该低于百万,准备一下,你把它带去吧。”说完,转头对儿子说,“你到库房里,把它搬出来吧。” 第30章 胡二爷捡漏琉璃厂(3) 年轻人听了,站在那里没动弹,直耿耿地数落他父亲道,“爹,您喝大了吧?上个月卖的几百块钱,都让你糟蹋光了,今天早晨,我往你要钱买米,您说让我等等,可等到现在,也没见您拿出一个铜子儿。您对外人却大方,这成千累万的宝物,说送人就送人了啦?” “混账!”主人猛一拍桌,唾口骂道,“你小子无能,不能安身立命,却要靠变卖祖业过活,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士死知己,天经地义,我将此宝赠与胡老弟,也算是物得其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岂可靠变卖祖业过日子?” “您说的话,句句在理儿,只是您老肯把大烟戒了,我就是上街出苦力,也够咱们一家过活了,不需要变卖祖业了。”儿子反唇相讥道。 “你!”主人两眼泛红,站起身来,举手要打。 胡二爷见状,拦在中间,托着主人坐下,不停地安慰道,“老哥您消消气,消消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其实吧,大侄子刚才说的,也有道理。人嘛,终究是要吃饭的,要不,神仙可就要满天飞了。 “大侄子刚才说得对,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好平白得来呢?多少也得给您老些补偿。您瞧,眼下,我只凑足了三万,这钱您老先收下,货我先取走,等我攒足了钱,再给您老补上,行不?” “养儿不肖,丢人现眼啊。老弟,你也看见了,”主人指了指年轻人,手指气得直哆 嗦,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胡二爷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支票,递给年轻人,说道,“收下,孩子,汇丰银行的,随时都可取兑。” 年轻人没了主意,望着老子发愣,主人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声,“收着吧,快去把将军罐搬来。” 一会功夫,年轻人捧着一个精制的盒子出来,将军罐就存放在盒中。走到酒桌跟前,年轻人打开盒盖,让客人看了看,又把盒盖盖上,转身出去了。 这边主人酒兴颇好,一杯跟着一杯,也没忘记劝客人喝酒。大约喝到日已偏西,胡二爷开始两眼发直,嘴唇发木,才摇摇晃晃抱着将军罐,到街上雇了辆车,回家去了。 主人送走胡二爷,回屋简单收拾一下,锁上门,雇车回到东四的住处。 回到住处,那宗和已带着琪友,把三万大洋取了回来,足足盛了三只箱子。见甄永信平安回来,二人才放下心来。 甄永信见琪友已把酒菜准备好,说道,“你俩喝点吧,我和那胡二爷刚刚喝完,不想再吃了。” 二人听了,也不客气,大筷子夹菜,大口喝酒,吃了一会儿,那宗和放下酒杯,转身问甄永信,“老叔,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懂。” “哪件事?”甄永信问道。 那宗和问道,“就是您老袖口里揣的那个方手帕,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我看您老一拿它擦拭眼睛,您眼里就流眼泪呢?” “这有什么呀?”甄永信笑道,“拿生姜水浸泡一下,就是了。”说着,掏出手帕,递给那宗和,让他试试。 那宗和拿起手帕,擦拭了一下眼睛,两眼立马火 辣难耐,眼泪簌簌落下。 琪友见了,觉得有趣,拿过来试了一下,也是泪流满面,几个人相互看看,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那宗和兀然想起,平日逛窑 子时,但凡常去的窑 子,和一个婊 子交结几次,再分手时,那婊 子就装着一往情深,缱绻缠 绵,手持方帕,不住拭泪,结果往往是越拭眼泪越多,泪流涟涟,搞得人心里难受,不忍舍弃。 现在看来,那些婊 子,必是用了这套把戏。如此一想,那宗和才恍然醒悟,眼前这位权术高人,原来也是花下老手。 令那宗和纳闷的只有一点,便是甄永信来京城已久,那宗和几乎每日和他相处,却从未见他去过烟花场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年老情衰,在一次彻底的发 泄后,清光了身上所有情 欲?还是别有隐情,约束着他不敢放荡? 一个想法没解 开,就看见甄永信指了指地上的箱子问道,“这里面,都装均匀了?” “均匀了。”那宗和说,“每箱里面一万。”那宗和抢着说。 “那好,每人一箱子,自己取走吧。”甄永信吩咐道。 “姑父的怎么办?”琪友问道,“还是兑成黄货,随身带着?” 不等甄永信表态,那宗和抢着说,“那有多别扭呀?搁在身上太沉不说,行动也不方便。” “还有什么好办法?”甄永信问道。 “当然有啊。”那宗和说,“您老可以存到银行呀。那样既便捷,又可以获些利息,身上只揣一张存折就行。” “以前的钱庄,到了外地,可以拿着他们家分号的票号去兑现,现在的银行能行吗?”甄永信问道。 “当然可以,不光同一家银行可以,就是不同银行间,也可以办理汇兑。您只要拿着汇票,到指定银行去办理就行。” “这倒不错,”甄永信听了,心里松快下来,说道,“那赶明儿个,你俩去帮我办了吧。我也不愿把货带在身上了。” 吃过饭,三人说了会儿闲话,那宗和带上钱回去了。 …… 却说胡二爷醉眼朦胧,抱着将军罐回到家里,家里人问他抱着什么东西?胡二爷舌头倒板,说话不便,心里却明明白白,也不言语,只是痴痴地傻笑,搂着将军罐上了床。 一觉醒来,日已高起,胡二爷看见枕头边的将军罐,心里又得意起来,盘坐在被窝里,打开盒盖,取出罐子把玩不已。 胡二爷对古玩本不在行,又加上这是高仿品,他那双拙眼,如何分辨得出?把玩了一会儿,满心欢喜地装进盒子,匆匆吃了早饭,让老婆取来一块大红锦缎包裹皮,把将军罐包上,雇了辆车,直往琉璃厂北街的顾三爷家去了。 顾三爷是京城里的老玩家,年轻时,成天泡在琉璃厂,靠捡漏为业;上了年岁后,便躲在家中,靠着江湖的名气,专门给人鉴定古玩,抽点彩头。 这些年名气大了,干脆拿捏起来,不再看小件了,抽的彩头也越来越高,看一回,至少大洋十块。京城的玩家,大凡要进大件的货,不找顾三爷把握,心里就不托底,不敢轻易地接手。即使偶然吃进一件大货,不找顾三爷看看,心里也不踏实。 胡二爷到时,顾三爷正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翻看一张京城晨报。椅边茶几上的茶杯正冒着白气,看样子是刚刚斟上的。 胡二爷进院,先按老规矩,在地上给顾三爷跪了安,起身后把装将军罐的盒子抱在怀里,走近身来。 “二爷又淘到什么啦?”顾三爷扔下手里的报纸,躺在椅子上没动,望着胡二爷问道。 胡二爷得话,把盒子放到茶几上,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将军罐,一脸得意洋洋地说道,“昨儿个淘了个大件,一个元青花将军罐。”边说边捧在手里,要递给顾三爷看。 顾三爷只听得元青花将军罐几个字,嘴角就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根本不伸手去接那玩艺,只瞥过一眼,当即断定,“高仿!” 胡二爷觉得两手像猝然被烫着了,哆 嗦一下,将军罐跌落下去,“叭”的一声,摔成碎片。 胡二爷刚要弯腰去拾掇,顾三爷开口道,“不用了。二爷,您看那胎质,分明是苍山高陵土做的嘛,元青花的胎质,是从波斯进口的波斯高陵土烧制的,东西老、透、滑、韧,打碎之后,胎质的断面就像煮熟的鸭蛋清一样。再看看您这碎片,多糙呀!” 看胡二爷脸色煞白,额角直冒虚汗,两腿觳觫,顾三爷知道他吃了人家的局,便安慰道,“老 二 呀,淘这种大件,事先您得多打听打听,元青花将军罐,早年听说宫里只存一件,几个老前辈见过,还心存疑虑,说它的釉色不大对劲儿。这种东西,眼瞅就要绝世了,怎么会淘到您手里? ”退一步说,要是真到了您手上,您拿得起吗?行了,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再遇上这类东西,不找三个玩家看过,您就别碰它;三个人看过,其中只要有一人质疑它,您也别碰,这是规矩。 “您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遇事要先稳住神儿才行。咱们玩手,最忌讳的,就是志在必得,要不怎么把咱们这一行叫玩家呢?一旦您志在必得,那就离吃局不远了。怎么样?这次吃得狠吗?” “噢,没多少,没多少……”胡二爷结结巴巴地应着。 “还没多少呢,”顾三爷不依不饶,说道,“看您那头汗,就知不是个小数目。”顿了会儿,又宽慰道,“行了,权当破财免灾了,往后,小心些就是了。这回算是我帮您,十块大洋就免了吧。” 顾三爷一句话,提醒了胡二爷,气得两眼直冒火,说了句,“我找那混蛋去!” “嘿,又来了,您找得着吗?”顾三爷劝他。 胡二爷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说了句,“我知道他住在哪儿。”便转身冲了出去,呼嗤呼嗤一口气跑到琉璃厂南街,拐过两个街口,找到那家破落户,挥起老拳,“哐、哐”凿门,却不见里边有人来开门,反倒是惊动了左右邻居,纷纷从家里出来,惊觑觑地围观过来,问道,“您要找谁呀?” “姓甄的破落户,那光棍,我找他算账!”胡二爷瞪着两眼吼叫。 “什么姓甄的破落户?”邻居们说,“这房子的主人姓王,这房子常年出租,隔些日子就换一家房客。” 胡二爷听了,一肚子气,不知该朝谁撒,狠踹了几脚大门,噙着眼泪回去了。 琪友领着那宗和,从银行办完存款回来,一脸喜庆地进了屋,把存折交给甄永信,说道,“姑父,晚上有大席啦!” 甄永信接过存折,仔细翻看上面的格式,问了句,“什么大席?谁请?” “银行柜上的经理。”琪友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甄永信。 接过名片,甄永信看那彩印的卡片,背景上印了几行黑体字:亚东银行柜前经理屠友虚。卡片上图案精美,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比一般大户人家的门贴还灵光。 “他干嘛要请咱们吃饭?”甄永信问道。 “他说,这是银行的规矩,每年年底,都要请一些大客户们吃饭。他们行大客户的标准,是存款一万块以上,咱们仨刚好符合他们行的标准,今天又是他当班,这笔揽储的业绩,就记到他的账上,于是他就定下,今天晚上请咱们。”琪友说。 “在哪儿吃?”甄永信问。 “北京饭店。”琪友说,“今晚六点半,在二楼的中餐厅。” “好事。”甄永信也有些得意,说道,“不花钱,还能到那种地方吃饭,挺好。” 看看时间还早,甄永信收起存折,和琪友、那宗和吃起茶来。 几个人直吃到太阳偏西,大约五点钟光景,三人整肃一下衣装,锁上门,上街雇了车,直往北京饭店去了。 北京饭店是京城最壮观的建筑,比紫禁城伟岸,就座落在紫禁城旁边的长安街上。别看名字叫饭店,却不是一般食客们登堂入室的地方,单是那台阶上雄伟大气的门厅,就足以把一般食客吓得退避三舍。 进入正堂,华灯高悬,装饰华贵,富丽堂皇,让如临仙境,感觉来这里,不是为了吃一顿饭,而是来参加皇帝的登基大典。 在旋转的大门外,门童问明三人来由,便把大门推开,侧身抬手,引领一行人到电梯口等候。按了电纽,把三人送进电梯,升至二楼,一直把客人送到要去的座间,才转身离去。 座间已有一位年轻人坐着,见三人到来,忙站起身来,伸出右手,走上前来,和琪友、那宗和握手寒暄。 甄永信向那人看去,只见此人三十上下,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发间的发蜡,挥发出浓烈的化学合成剂的怪香味。甄永信猜测,这人就该是屠友虚了。 琪友和那人握完手后,转身向屠友虚介绍说,“这是我姑父。” 屠友虚不等琪友介绍完,举手过来,握住甄永信的手,使劲儿攥在手里抖动着,眉眼绽笑,嘴里不停地客套,“是甄先生吧,久仰久仰。”那热情劲儿,远远胜过久别重逢的好友。 招待来客入了座,年轻人向门外站着的侍应生打了个梆子。侍应生听了,会意地转身下去,一会儿功夫,便将餐具端上,一一摆好。接着就有另一个侍应生过来上菜。 第31章 天外天脱手贫金矿(1) 和普通饭店上菜的套路也差不多,先冷,后温,再热,最后是汤。餐具也没好到哪儿去,碗、筷、勺罢了。 看到这里,甄永信略略有些失望,望了望这房间华丽的装潢,进来之前,觉着到这里来吃饭,不知会有多少新鲜花样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照样得拿筷子夹菜,放到嘴里用牙齿咀嚼,而且菜的味道,也不见得比小饭店好到哪儿去。 这样一想,再推想用大理石地砖装饰的卫生间,在那里撒出的黄尿,也不会没有臊味吧?景德镇窑中烧出的玉石一样光润的马桶,拉在里面的大便,也不会像金条,气味会和拉在一般便池里的大便一样的恶臭。 甄永信还想往下想想,却被屠友虚的话给打断了。 屠友虚显然学识渊博,他先向客人们介绍了当下的国际形势,接下来谈了经济运行的客观规律,跟着又猛烈地批判了国人恶劣的理财观念。 “我们那里的乡下,土财主们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一 当 遇上社会动荡,你猜怎么着?土财主们往往会把钱财放到哪里?”屠友虚瞪着眼睛问客人。 “柜子底下?”那宗和说道。 “错!”屠友虚把手一挥,断然否定,说道,“他们往往把钱财盛到坛子里,埋到地下。等过了些年,社会太平了,才想了起来,要把钱财起出来,却又找不着啦,又不敢大声嚷嚷,多年的积蓄,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下了。 “而外国洋人则不然,人家有了钱,要么消费,要么存在银行。消费了,货币产生了他应有的价值;存到银行,钱不但不会消逝,还会产生利息,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钱能生钱。这叫什么?这就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投资理财。 “可咱们中国人,一般人是认识不到这一点的,在中国人的脑子里,钱只有放在自己家里,才会最安全,最放心;甚至他们中还有一些人,会把钱缝在自己的衣服里,穿在身上,也不肯把钱存在银行里,进行投资理财,结果呢?缝在你衣服里的钱,就会变得越来越少。为什么会这样?” 屠友虚说完这句,停下话头,拿眼睛征询酒桌上人的看法。见没人应声,便自问自答道,“货币贬值呗。诸位想想,民国初年,一块袁大头,能买两石稻谷;可如今呢?一块袁大头,只能买一石半稻谷了。 “反过来再看,民国初年,你把一块袁大头存在银行里,按一分利计算,现在已变成了两块袁大头了;两块袁大头,现在能买三石稻谷。 “这样一算,你就该明白,民国初年,那些把袁大头缝在身上,或者藏在家里的人,无形之中,就损耗了四分之一货币价值,而存在银行里的人,却赚了一倍。” 甄永信疑心,琪友和那宗和把自己往衣服里缝钱的事告诉了屠友虚,今天他们借着饭局,让屠友虚来开导他。要不,这屠友虚怎么会老提到把钱缝到衣服里的事呢?他每提到一回,甄永信都要装作无意的样子,拿手去摸摸腰间,感觉那些硬 物还在,才放下心来。 而听了年轻人的宣讲,甄永信觉得也挺有道理,虽说他是王婆卖瓜,却也不能不佩服,这年轻人多么能言善辩啊。 本来,甄永信刚来时,并不在意年轻人在讲什么,而是一心留意桌上的菜肴。可是听着听着,不觉之间,就感了兴趣,给迷上了,觉着年轻讲得头头是道儿。 “照先生所言,有了钱后,存在银行里最好喽。”趁屠友虚停下话头,甄永信问道。 “错!”屠友虚当即否定了甄永信的想法,断然说道,“直接投资,收益才能最大化。”年轻人说。 “怎么个 投 法?”甄永信又问。 “现代的大企业,通常有两种融资渠道,”屠友虚接着说道,“一是向银行代款,就是往银行借钱,每年支付一定的利息,这是企业最愿意做的。 “可是银行的资金毕竟是有限的,远远满足不了企业的需求,逼得企业不得不出让部分股权,用来吸纳社会上的闲散资金。 “你只要得到这家企业的部分股权,你就是这家企业的股东,你就可以分享这家公司的利润。这远远要比你把钱存放在银行里的收益丰厚得多。” “那直接投资,一准是稳赚不赔吧?”琪友跟着问道。 “错!”屠友虚说道,“你既然成为股东,就要和其他股东一道,共同承担企业的风险,与企业兴衰与共。” “要是企业倒闭了,投进去的钱,不就打了水漂吗?”那宗和问道。 “错!”屠友虚说道,“这就要看你的眼力了。不是说,什么样的公司,都可以投资的,就像我们银行一样,不是谁来贷款,都可以放贷的,我们是要做好风险评估后,才肯发放贷款的。 “同样,如果你要入股一家企业,事先也要做好风险评估,看看这家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存不存在什么风险?一旦发现存在风险,那是坚决不能入股的。 “比如说一家矿业公司,由于资金周转不灵,这时你入股进去,即使它将来倒闭了,矿山却在,你可把矿山卖掉,还怕收不回成本来?” “这种好事,到哪儿去找?”那宗和说道。 “错!”屠友虚又断然否定了那宗和,“这样的机会,确实可遇而不可求,而机会来了,一些人却不一定能把握得住。不瞒诸位,今天请大家来这里小聚,就是受朋友之托,与三位商量一件大事。 “我有一个至交,姓吴,名衷生,冀北人,家道殷实,去年在冀北发现了金矿矿脉,吴老板倾其家所有,买下矿山。眼下资金周转不灵,委托我在京城寻找合伙人。这样的合伙人,诚是难找。 “因为对投资人的要求是,既要有实力,又要具备一定的现代投资理念。我经多日考察,发现三位的条件符合,今天才聊备这桌薄酒,玉成其事。诸位如感兴趣,我现在就可将吴老板请来,他现在就住在北京饭店。” “他该不是出来蒙市的吧?”那宗和脱口说道。 “错!”屠友虚说道,“蒙市不蒙市,一看就知道。要是他手续齐全,又有金矿在那儿,还怕他跑掉不成?你当是买空卖空,空手套白狼? “再者说,买卖不在仁义在,成不成,那是你们几个的缘分,我只是替朋友出力,帮你们撮合撮合,我又不是江湖牛人,堂堂亚东银行柜前经理,难道还要坑蒙拐骗不成?” 听屠友虚能言善道,甄永信对这事也来了兴趣,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当琪友和那宗和拿眼征询他时,甄永信半迷瞪着眼睛说道,“那就请屠老弟把吴老板请来吧。” 屠友虚得话儿,起身出去。 见屠友虚出去了,琪友轻声嘀咕道,“姑父,不会是个局儿吧?” “看了才知道,又不用你出钱付账。他要是骗子,咱也跟着学学;如果不是的话,咱看看再说。”甄永信话没说完,就见屠友虚领了一个中年男人回来。 这男人中下 身材,乡绅打扮,腋下夹着一只黑漆公文包。不待屠友虚介绍,刚一进门,就向屋里人拱手作揖,口里称道,“在 下吴某有礼了。” 坐下后,甄永信才发现,其实吴衷生并不善言谈,当屠友虚让他介绍一下金矿的概况时,吴衷生木讷讷说道,“在京城东北方向的金平寨,诸位有兴趣,可跟我去看看,不去看看,我就是把天说塌了,诸位也未必相信呢。” 在京城里呆得久了,也有些腻烦,眼下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去山里看看,甄永信几个也来了兴趣,答应跟吴老板到矿上看看。一干人当下约好了时间,接下来又喝了些淡酒,说了些闲话,各自散去。 按约定的时间,第二天一早,几个人到了火车站。吴老板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几个人登上开往东北的火车。 大约两个钟头,车到唐山。 下了车,几个人租了辆马车,往唐山西北方向去了。 中午,几个人在一个小镇上吃了饭,下半晌,才来到滦河边上的金平寨。这里就是吴老板的金矿了。车上几个人问金矿在哪儿,吴老板就往一个河岔口处一指,说道,“就在那儿。” 几个人顺着吴老板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河岔伸向两山之间,在河岔边上,有三间茅草房。河滩里,有十来个汉子,躬着身子,好像在河里摸虾。 到了河滩,吴老板说,“到了,到了。”说完,自个儿先跳下车去,走向河滩。 甄永信几个人也下了车,跟了过去。吴老板操一口唐山话,问河里的汉子,“今儿个咋样啊?” “和往常差不多。”河里的一个汉子用地方方音回应道。 甄永信这才看清,河里汉子们的手上,都端着小簸箕一样的木制工具,知道那该是淘金用的工具。 只见汉子们在河滩里撮一些沙子,接着就在水里像淘米似的,摇摇晃晃地把沙子淘掉,淘过老长一段时间,才拿一个挖耳似的小勺,从簸箕底把沙金舀出,装到挂在胸前的一个小瓶子里。 “他们淘到金子了吗?”甄永信问吴老板。 吴老板听了,脸上露出不悦。嘴里吱唔道,“咋淘不到呢,这一沟子里的金子,还会跑到哪去呀?”说着,他挥手向河滩里指了一下。 接着,又向正在淘金的汉子们呼喊一声,一群汉子就端着簸箕,围拢过来。吴老板接过一个汉子的簸箕,指着上面星光闪闪的小颗粒,让客人们观看,“这就是沙金。”吴老板边指边说,“淘多了,集中起来,拿火一烧,就成了金砖。” “他们一天能淘多少沙金?”甄永信问道。 “眼下还不中,”吴老板抱怨道,“一人一天只能淘一钱多,一年下来,统共能淘二斤就不错啦。抛除他自个儿的工钱,到我手里的,也就了了无几了。 “所以呀,我就想啊,得扩大生产规模。先置办几台选矿机,一台选矿机,一天能顶上好几百个工人呢,将来积累了家底儿,再把那座主矿脉给开了。” 吴老板指着河岔口北岸的山峰说,“那座山下面埋着的,可全是黄澄澄的金子啊。” “你开矿之初,咋不买选矿机呢?”琪友问道。 吴老板打了下艮儿,翻了几下眼珠子,瞬间又恢复了正常,说道,“嘿,大兄弟,就别提这个茬儿啦。当初要办矿,想得倒挺美呢,凑积了三万多块,还以为足够了呢。不承想啊,一办起手续来,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咧,那官府的哪道门槛,都像一张老虎的嘴巴,不把它填满了,你就过不去呢。” 吴老板边说,边打开公文包,把里边所有办矿手续都拿了出来,递给客人看。嘴上不停地发着牢骚,“等把这些老虎口都填满了,我这兜里的钱啊,也就差不多咧。这不,逼得我没法儿,才找屠老弟帮着找股东呢。” “你打算筹措多少钱?”甄永信问道。 “当初开矿呢,我统共投了三万多,眼下用钱的地方太多,要把这矿上都给建好喽,没个十万八万的,不管用呀。可是我又不忍心把股权都转让出去,最多只打算出让百分之五十的股权,筹集个三万块,就中。”吴老板说。 “投进三万块,多长时间能收回本钱?”甄永信又问。 “哎呀,这咋说呢,按现在市面上,一台选矿机九千块计算,一台选矿机一天出半斤沙金,买三台选矿机,抛除一年中封河的日子不算,这矿上一年下来,至少能出三百斤沙金,扣除成本、税钱,一年至少净剩一百斤沙金,三万块,大概半年就能回来本钱。”吴老板一边扒拉手指,一边说道。 三个人被吴老板算账算得头晕,向河面望去,落日的余辉,撒在茫茫河面,河面上金光闪耀,仿佛佛飘浮了一层黄金。 “要是我们交足三万块,这矿山的股权怎么算?”那宗和问道。 “有你们一半呀,你们要是信不过,咱们可以先办理股权转让手续,办好之后,你再交钱,成不?”吴老板说道。 遇上这等天上掉下金子的好事,当夜,三人守着金矿,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就把主意打定了:入股金矿。 随后,三人睡下,各自做着经营金矿的美梦。 第31章 天外天脱手贫金矿(2) 一觉醒来,吴老板领着客人,又坐上马车,沿着来时的山路,回到唐山。以后的几天,一行人东奔西走,高效率地办完了股权过户手续。就此,三人就成了金平寨金矿的大股东。 看看手续齐备,各种文件在手,一行人又回了京城,从银行取出现大洋,交给吴老板去经营。 眼下矿山条件恶劣,难以居住。吴老板建议三位大股东,暂时住在京城,有事,吴老板会来找他们商量,这样也挺方便。闲着没事,大股东们一年去矿上看个一两回就成。 甄永信三人也觉得吴老板说得在理,听从了吴老板的建议。 三人在京城住下,只等着年终分金子。 又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吴老板到京城召开股东大会,汇报金矿的经营情况。甄永信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三人合计了一下,打算去一趟金平寨,看看选矿机运营得怎么样啦。 一行人轻车熟路,到了金矿,远远看去,矿山依旧,还是那三间小茅草房,没有一丁点儿变化。 走近了再看,上回来时,河滩上的矿工,已不在河里淘金了,反倒坐在岸上晒太阳。 三个大股东同时感到了情况的不妙,却谁也不愿先把它说破。车到河滩,三人下了车,甄永信走到正在河滩上晒太阳的淘金汉子跟前,问道,“吴老板呢?” “早就不来啦。”一个汉子说道,“听说他把金矿卖给了北京三个老板了。我们正在这儿等着新东家呢。” 三人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感觉河上凉风侵骨。 “你们现在怎么不去淘金了?”甄永信听了,浑身一阵发冷,稳了稳神儿,又问道。 “还淘啥呀?”那汉子说道,“当初撒下了一斤沙金,差不多全在这儿了。”说完,托起那袋沙金给甄永信看。 “什么?”甄永信听过,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你说什么?撒下一斤沙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见问,不紧不慢地说道,“两个月前,吴老板说要到京城里去招商,特地从家里拿来一斤沙金,撒到河里,让我们几个,成天装模作样地在这里淘金。一个月前,吴老板突然托人捎信来说,他把金矿给卖了,让我们等新东家来了,再找新东家算账。” “算什么账?”甄永信问。 “我们都在矿上干两年了,到现在他还没给我们结算工钱呢。这包沙金,哪里抵得上我们的工钱?”汉子们起身嚷嚷着。 那宗和、琪友听了,刚要上前和一群汉子们理论,说他们也是上了吴老板的圈套。 甄永信见势不妙,赶快向那宗和递了眼色,转身安抚几个矿工道,“兄弟们别急,我就是买下金矿的新东家,在 下姓甄,吴老板欠下大家的工钱,我一定足额偿还,只是我临来时伧促,没多带现钱,今天只能给大家一点吃饭钱。请大家放心,下次来时,一定足额带来。” 说完,让琪友掏出十块大洋,每人发了一块。汉子们接过大洋,嘟囔道,“这个好干什么?就是这包沙金,都不够我们的工钱呢。” 甄永信只得再说上一堆好话,把汉子们安抚下来,又打听了一些这金矿里的事情。 原来,这金矿确是吴衷生开办的,只因矿脉不旺,产金太少,早已入不敷出,几次要出兑,都因无人敢接手,最终不了了之,最后到底想出了一个金蝉蜕壳的损局。 安抚下几个淘金的汉子,甄永信三人当天返回京城。 一路上,那宗和怒气冲冲,说一定要找那个吴衷生算账。 “他好容易游鱼出网,岂有回头之理?”甄永信安慰那宗和说。 “可您老怎么还答应,替那个混蛋偿还那帮淘金汉子的工钱?”那宗和气哼哼地说道。 “要是几淘金汉子一走,或者不走,而是天天守着河滩堵着咱们讨工钱,那咱们的投入,可真是肉包 子打狗啦。”甄永信说道。 “怎么?您老还想把这钱捞回来?”那宗和问道。 “事在人为。”甄永信说,“既然他姓吴的能吃咱们,咱们为什么不可再吃别人呢?要是能找一个下家来吃局,咱们的钱,不就回来了吗?” “这一单该怎么做?”见甄永信这样说,那宗和心情好了起来,兴冲冲问道。 甄永信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慢条斯理地说道,“第一,是要留住那些淘金的汉子,离了他们,咱就难以成局。回去之后,琪友带上两千大洋回到矿上,先支付淘金汉子们两个月的工钱,余下的钱,雇人把那间茅草房扒掉,盖起一栋二层小楼,质量不求好,装潢却要漂亮,把矿山的牌子也要挂上,让人觉得,咱们这回要大干了。 “回到京城后,宗和明天到几家大报馆去,把金平寨金矿招商扩股的广告打出去,而且要连打三天。我到六国饭店租一间套房,做为金平寨金矿招商扩股办公室。宗和平日就住在招商办,帮我忙活。” 三人一路合计,回到京城,分头忙碌去了。 那宗和瞅空儿,去了趟亚东银行,打算找屠友虚讨个说法。 银行里的人说,屠友虚半个月前就辞职了,那宗和这才信服了甄永信的推断,死了心,按甄永信的吩咐去做事。 广告登出,招商办里每天都有人来咨询。经过多天的侧敲旁击,甄永信老也选不出个中意的客商。直到一天下午,两个白俄罗斯客商到来,甄永信才觉得有了些眉目。 两个白俄儿黄发灰眼,一高一矮。高个子四十上下,叫陈霍大杰夫;矮个儿的年轻,给高个儿的当翻译。 陈霍大杰夫显然是采矿专家。简单的寒暄过后,坐下 身来,开始用行业术语提问。幸亏甄永信有所提防,近些日子,翻看了几本采矿方面的书籍,今天听那陈霍大杰夫提问,心里才不发毛。 谈了一会儿,陈霍大杰夫来了兴致,提出要到矿上去实地考察考察。 因为担心琪友那边还没完工,甄永信推托说,近期日程排得太满,每日都有客商邀约洽谈,脱不开身,如果陈霍大杰夫先生要去矿上考察,可以另约时间。 陈霍大杰夫答应了。 甄永信估计琪友那边完工的时间,应在这个月底,就和陈霍大杰夫约定了一个留有余地的日子,日期 订在 下个月初。 临行的前两天,甄永信还不放心,特地派那宗和到金平寨矿上去了一趟,嘱咐了一些事项,直等听那宗和回来做了汇报,才安稳下来。 到了约定的日子,甄永信从租车行租了辆奔驰车,带上那宗和,陪同陈霍大杰夫出了京城,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到了金平寨。 汽车开到河滩上,一眼望去,一栋别墅座落河滩,白墙红瓦,依山傍水,饶有风味。河滩里,十来个淘金汉子,挥汗如雨,手臂机械地摇晃着,在河中淘金。 陈霍大杰夫显然对这里的景色感到满意,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到了河边,甄永信朝河里喊了一声,淘金的汉子们闻声围拢过来,端着淘金的簸箕,走到客人面前。甄永信指着簸箕底闪亮的小颗粒,让客人看得仔细。 “一天一个人能淘多少?”陈霍大杰夫问道。 翻译刚把最后一个字译出,甄永信立马接过话来,“不好,太少,一人一天只能淘一钱多,这么多人,一个月统共淘不出四斤沙金,所以我们才决定招商扩股,融资以后,采购选矿机。 “选矿机上来后,一台选矿机,每天就能出二斤沙金,一年下来,抛除冬天封河的季节和雨季发洪水的日子,至少可出四百斤沙金。这里还只能算是尾矿,重要的是,我打算在那座山里挖掘开采。”甄永信朝河岔北岸那座山上指了一下,说道,“主矿脉在那座山里呢。” “去那里看看吧。”陈霍大杰夫说着,朝那座山里指了指。 几个人重新上了汽车,开过河滩。到了山脚,下了车,那宗和赶在前面,领着一行人钻进了山里,走了半个时辰,在一片断层旁边,拣起一块矿苗。这块矿石,是那宗和事先在河滩让淘金汉子们帮着选的,前天甄永信派他到矿上时,事先放在了这里。 那宗和把矿石递给陈霍大杰夫,陈霍大杰夫接到手里,向翻译咕噜了一句,小个儿翻译就打开皮包,取出一把一头尖一头圆的小锤,朝矿苗上敲击了一会儿,又从兜里掏出放大镜,仔细察看起来。 甄永信心里有些紧张,眼看着陈霍大杰夫,把那块矿苗装进包里,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几个人又在山里转了一会,出了山谷,回到河滩。 中午,甄永信在别墅里宴客。 冀北山区,难找厨师,乡间雇来的大师傅,也只能做个八大碗。好在陈霍大杰夫已在中国生活日久,筷子用得挺顺溜,饭也吃得不别扭。吃饭间,陈霍大杰夫问道,“甄先生打算融资多少?” “从探矿,到申办开矿手续,再加上置办一些简单的基础设备,前期投入,大约六万多,”甄永信搬着手指向陈霍大杰夫诉说着,“眼下实在缺乏流动资金,不过,这次融资额,最多不能超过六万,我们也不想失去矿山第一大股东的地位,至少也要占公司股权的百分之五十一。” “那可不行,”陈霍大杰夫一口回绝了甄永信的融资条件,武断地说道,“要合作,我至少出十万,得占公司股权的百分之六十五。” 琪友和那宗和在一旁听了,乐得差点肚脐眼儿笑出声来,只是看见甄永信沉着脸,面露难色,两个年轻人才强忍下来, “这恐怕不合适吧。”甄永信犹豫起来,说道,“一旦那样,公司董事局主席就将易人,到时候,我怎么向下面的人交代?” “这有何难?”陈霍大杰夫不以为然地说道,“到时候,我还会聘你出任公司的总经理,矿山的经营,还交给你管理。” “这样吧,公司现在已是股份制运行,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的,等我们回去,开过董事局会议,研究后,再给你个明确的答复,先生意下如何?”甄永信和陈霍大杰夫商量道。 “很好,很好,”陈霍大杰夫极为满意,站起身来,把手伸向甄永信,说道,“甄先生办事老成,实际上,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说罢,一行人起身下楼。 琪友留下照应矿场,甄永信带着那宗和,陪同陈霍大杰夫回城去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第二天中午,甄永信到了六国饭店,把公司董事局达成的最终决议,通知了陈霍大杰夫。 陈霍大杰夫坐在茶几边儿,拿过银制汤勺,缓慢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听完甄永信的介绍,点头说,“很好,很好。甄先生,明天我们就去把股权变更手续办好。我要先把第一笔启动资金,在股权变更手续办好后的第一周里,打到公司的账上。” “你不是一次性把全部资金打到账上?”甄永信听过,愣了一下,盯着陈霍大杰夫问道。 “是的,”陈霍大杰夫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要按国际融资惯例行事,第一笔启动资金三万五,要在股权变更手续办好后的第一天,打到公司的帐上,余下的款项,再分两次,保证在半年之内,全部打到公司账上。” 听说第一笔启动资金有三万五,马上就能打到公司的账上,甄永信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心想能把前些日子吃局失去的钱弄回来,也算没白忙活。想到这里,也不提出什么异议,起身和陈霍大杰夫一道,去办理股权变更手续。 又过了三天,知道陈霍大杰夫兑现了承诺,把三万五打到了公司的账上,甄永信带着那宗和,第一时间提了现,重新存入了汇丰银行,当晚,又让那宗和租了辆车,到金平寨矿上,把琪友接了回来, 陈霍大杰夫第二次到金平寨矿场时,遇到的情况,和甄永信第二次来时的情况相同。 老练的白俄儿,在片刻惊讶之后,马上恢复了平静。接着投入了第二笔资金,拉来几卡车铁蒺藜,把整个矿区围了个森严。矿区还开辟了职工生活区,聘用了固定的工人,每天把那一斤沙金撒到河里,淘出后,第二天再撒进河里,循环往复,从不间断。 第31章 天外天脱手贫金矿(3) 年底,那宗和带来一张《京城晚报》,上面有金平寨矿业有限公司在六国饭店举行融资招股说明会。报纸上还登着用玻璃瓶盛装的,从金平寨金矿产出的沙金样品。 一周后,报纸上又登出消息,说金平寨矿业有限公司,在这次融资招股中,共募集资金三十余万。 甄永信三人看罢,惊得说不出话,这才信服了那长相看似愚蠢的白俄儿,手段实在老到,真应了那句老话,强中自有强中手。 …… 年根儿将近,京城里人都开始办置年货。 虽说民国了,取消阴历年春节的庆典,不再倡导过农历春节,可城里的老年人,还是别不开这根筋,总觉得,春节才是自己的节日,每到正月临近,少不了还要忙年:扯花布,做新衣,买鞭炮,撒年糕,样样都是不可省却的。 整日的在居所呆着无事,甄永信不免生出思乡的情绪,想起世义、世德还小时,过年时带着孩子们闹年夜的趣事。 而今孩子们都大了,世义已成了家,世德已长成了莽汉,不知现在家里怎么样了;想那世仁独闯江南,现在音信全无,而自己呆在北京等他的消息,也快一年了,不知世仁在那里过得如何?甄永信嘴上不说,可一脸的乡愁,让人一望可知。 没几天的功夫,甄永信的这种乡愁,就传染给了琪友,二人愁居他乡,守着一处空荡荡的大院儿,乡思情绪,把这座大院搞得像灵堂,以至于那宗和每回来时,都要故意大声喧哗,才能驱赶走这院子里可怕的岑寂。 那宗和现在对做局着了迷,根本不了解这院中两个男人此时的心情,甚至把这种情绪误解为,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做局,才把二人给搞蔫儿了。便一心探寻时机,想找个好局,再做一单,让二人振作起来。 直到一天,当那宗和兴冲冲来告诉二人,说机会来,又可做一单了。可是再看看二人,脸上一点兴奋的表情都没有,那宗和这才隐隐感到,二人现在,已经陷入可怕的落寞。 “您老哪儿不舒服?”一天,那宗和来时,见甄永信的脸上死板板的,没有一点活气儿,问道。 “哪儿都挺舒服的。”甄永信一脸死气地应道。 “可看您老的脸色,”那宗和说,“像似不太舒服。” “世仁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甄永信问道。 那宗和这一时刻,才醒悟到,这两个男人,现在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低落,便开导说,“您老别急,前些日子,一个朋友去上海了,临行时,我嘱咐他,到了上海,帮我打听打听怀宁的消息。从前我们和怀宁都是好朋友,估计过些天,就能有信儿。” 甄永信听了,从床上爬起来,问道,“你没嘱咐你那朋友?让他见到世仁时,千万别提我正在找他。世仁脾气倔,一旦知道我在找他,说不定还不愿见我呢。” “您老放心,这话,您老吩咐过我了,我没提。”那宗和说道。 跟那宗和说了一会儿话,甄永信心里松快些。看看天色不早,吩咐琪友上街,叫了些酒菜,留那宗和在这里吃饭。 喝酒时,甄永信问那宗和,“下午你来时,说有一个好局,是什么局?” “噢,”那宗和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人事部一个司长家里当差,也是经朋友介绍,结识了蚌埠来的一个候补知事。那候补知事年轻气盛,得缺心切,整天把我那朋友缠得不行,不是吃花酒,就是逛窑 子。我那朋友都快撑不住了,求着我,帮他拿个主意。” 甄永信听了,木着脸说道,“一个候补知事,总也得不到实缺,情急之下,做些奉承巴结的勾当,也是情有可原。谅他这么急于得缺,也是囊中羞涩,急着得了缺,好弄点外快养家糊口。” 那宗和听了,笑了笑说,“您老今天怎么啦?一副菩萨心肠,对这路人,也生起了同情。连这种人也值得同情,您老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不值得同情?您想那些一心想当官的,有几个把心放正了?再看看当今的官场,又有几个心眼儿好使的人在里面?对这种人,弄他个倾家荡产,我都不解气呢。” 眼看说服不了那宗和,甄永信只好虚应道,“你先和他交结交结,摸一下他的底细,看看彩头大不大,要是彩头大些,做了还有些意思;要是彩头太小,费事巴力的做一局,还不够熬心血的。” 以后的几天,那宗和没再来甄永信这里。 甄永信猜测,那宗和必是正和那个候补知事交结,心里也就不太在意。 果然,又过了四五天,一天傍晚,那宗和来了,一进门,就喜滋滋地告诉甄永信,“摸准了。” “是那个年轻补员?”甄永信问道。 “是他。”那宗和说,“那小子今天才二十三岁,蚌埠东南驻马庄人,姓魏,父亲是前清遗老。满清时,曾主政过江南贡院,科举废止后,辞官回家。家道还算殷实。” “殷实啥?”甄永信不以为然,摇摇头说,“江南贡院,一个清水衙门,蚊子肚里的油脂,能多到哪儿去?” “您老可别这么说,”那宗和辩解道,“他亲口对我说,家中现在还有一千多亩地呢;他还说,只要能补得实缺,花多少钱,他都不在乎。” “年轻气浮,大言不惭罢了。我不信他的。你还是好好地再摸摸他。”甄永信这么说,实际上是他真的无心再做这一局了,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那江南贡院,早年表面上是一个清水衙门,暗地里却机关玄妙,每到开科时节,权势人家暗中运作,贡院里的官员,也是个个肥得流油。 只是眼下衣食无虑,世仁又消息全无,闹腾得他心神不宁,懒得去想做局的事。 那宗和见劝他不动,只好收起话头,又去和那姓魏的年轻补员周旋。 大约雨水刚过,一天晌午,那宗和突然气喘 吁吁地跑进院中,手里举着一封信,嘴里呼嗤呼嗤地喊道,“信!信!” 甄永信听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迎了出去,问道,“世仁的?” “是他的,”那宗和说,“刚刚托人从上海捎给我的。” 甄永信一把接过信,打开后,看见那勾勾巴巴的几行字迹,泪水便从眼里夺眶而出。甄永信把信反复看过几遍,转身对琪友说,“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那宗和问道,“您老也太急了点儿吧。要从塘沽上船,还不一定能赶得上航班呢。” “不!走陆路。”甄永信说得果断,“先乘火车到徐州,再从徐州到上海,那路程就近多了,要比走水路快好几天呢。”说完,又看了看那宗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开口道,“噢,对了,宗和啊,你上街叫几菜来,今晚,咱们爷儿几个,喝个饯行酒。” 那宗和得话,转身出去了。 甄永信帮着琪友,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到皮箱里。好在他们的行装不多,一会儿功夫,就收拾停当。 那宗和把酒菜也叫来了。那宗和进门时,甄永信见他眼睛有些红,知道他一个人上街时,一定是哭了一场。 相处一年多,甄永信心里,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滑头、又讲些义气的年轻人,现在见他眼睛哭得泛红,心里也是酸酸的,想劝慰他一番,却又怕话说不到好处,反倒弄得彼此凄凄艾艾,儿女情长的,便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高声大气地招呼琪友过来帮忙,把桌子摆好。 这顿饯行酒喝得憋闷。酒桌上话语不多,谁都觉得嘴里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喝了一会儿,那宗和到底憋闷不住,咧着大嘴,哭出声来。 “别这样,宗和啊,你看,老叔明天要走了,你来给老叔送行,本来该高兴才是,你这么哭哭啼啼的,闹得老叔心里也不是个滋味。”甄永信劝说那宗和,自己嗓子里也有些发哽。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宗和咧着大嘴说道,“可不知怎么的,就是管不住自个儿。” “既然这样,干脆,咱们一块走,得了。”琪友在旁边劝说那宗和。 “我不是不想,”那宗和擦了下眼泪,说道,“就是心里搁不下我妈。” “怎么,你继父现在还敢欺负你妈?”甄永信问道。 “现在,有我在身边,他倒是不敢。”那宗和说,“我担心一旦我不在家,保不准,他不会犯那八旗子弟的脾气。” “嗯,宗和啊,老叔倒是有个主意,能保你不在家时,别人也不敢欺负你妈。”甄永信说。 “什么办法?”那宗和问道。 “你现在手头上不是有钱吗?”甄永信瞅着那宗和说道,“我听说,我现在租的这家院子,主人家正急着要卖房子呢。要是以你的名头,买下这院子,让你妈搬过来住,你继父跟过来,就属寄人篱下了,到那时,他就是有再坏的脾气,也不敢在你家里欺负你妈吧? “这样,你要是再不放心,还可买个小丫头侍候着你妈,到那时,自然就煞了你继父的威风,哪里还需担心你妈受人欺负?” 那宗和听过,停了哭泣,想一想,觉得这主意挺好,便说道,“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可您老明天就起身。” “咳,”甄永信说,“你要是觉得行,这事一两天就能办成,我就再等你一两天,把事办利索了,咱们一道去上海,咋样?” “敢情!”那宗和听了,破涕笑出声来。 火车到徐州时,天刚蒙蒙亮。 甄永信一行人出了站台,不打算在徐州逗留,找了一家小吃店,匆匆吃了早饭,打听清楚去上海怎么走便捷,三人就找到一家大车店,租了辆马车,打算先去蚌埠,到那里乘船入江,然后顺江而下,直到上海。 一行三人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行不几日,到了蚌埠,直奔码头。想先探问一下包船去上海的价钱。 天将晌午,码头上人头攒动,行走间,一个小叫花子从甄永信身边走过时,不长眼色,肩膀狠狠碰到甄永信的左肩,撞了甄永信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小叫花子动作敏捷,一伸手,搂住甄永信的腰间。 甄永信摇晃了一下,勉强没有摔倒,正要斥责小叫花子的冒失,却见那宗和闪身到了甄永信身后,一双大手,铁钳子一样死死扼住小叫花子的手腕。那会儿,小叫花子的手,刚刚伸进甄永信的怀里。 “你奶 奶的,也不睁开狗眼看看大爷是谁!”那宗和嘴里骂着,抡拳就要砸将下来。却被旁边看热闹的两个青年人拦腰抱住。 其中一个青年人低声附在那宗和耳边哀求道,“大爷息怒,这小东西有眼无珠,不识真人,大爷高抬贵手,放他一码。都是道上的人,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 琪友见势不好,以为那宗和与那些人打起来了,也上前揪扯那人。 就在这时,忽啦一下,旁边又上来一些人,像似在劝架,撕撕 扯扯地把几个人推开。小叫花子痛得呲牙咧嘴,寻机钻进人群,消失了。一群帮着劝架的,见小叫花子跑脱了,也一哄散去。 眼见众人散去,那宗和骂骂咧咧地,骂那小叫花子吃了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边捋胳膊挽袖子,跟着甄永信去找船家问价。三人找到一只乌篷船,觉得挺可心,和船家谈好了价钱,便要登船上路。 船家却并不急着启航,磨磨蹭蹭地要客人先付定金,说这是行规。 甄永信听了,笑了笑,对琪友说道,“给他吧。把船钱付清了也行,只要能快点到上海。” 琪友听了,手向怀中摸去,当下吃了一惊。三个人路上需用的盘缠,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腰间消失了。 琪友张开嘴巴,两眼发直,望着甄永信。 那宗和登时醒悟过来,断定是刚才在码头上,和那群地痞纠缠时,让小叫花的同伙上了手。 眼见连订金都拿不出来,要是把这种人送往上海,别说船钱了,弄不好,连小命都得搭上。船家见势跳上码头,把刚刚解 开的缆绳重新系好,回到船中,呲牙咧嘴地说,自己的老胃病又犯了,怕是今天走不了了。 第32章 纨绔子弟刁斗买官(1) 甄永信知道,这是船家在耍滑头,赶客人们下船。三个人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船。 重新上了码头,甄永信垂头丧气。心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晦气?要不,怎么会这般招贼?短短几年,先后两次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上回在吉林,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不说,险些把命搭上;这回又让小叫花子同伙,把三个人的盘缠摸光了。 那宗和瞪着斗鸡眼,往码头上的人群里扫来扫去,指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小叫花子,把失去的盘缠讨回来。按他的经验,这时只要能找到那群痞子中任何一人,这笔钱就能乖乖地回来。只是偌大的码头,哪里去找? “我是不是看上去忒呆?”甄永信问身边的琪友。 “瞧姑父,说些啥呢?”琪友说,“贼人要偷,哪里还管什么人?他们得便就上手。” “可你看,这几次出的事,小叫花子都是冲着我来的。”甄永信说道。 “您老这就不懂啦,”那宗和插嘴道,“刚才咱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了。现在冷下来一想,我才明白过来,那小叫花子撞您,再下手,那是在探彩,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跑单帮的,才一把扭住了他;接着就有人上来劝架,撕 扯 中,对咱仨都下了手。 “现在仔细一想,可不是吗?当时那小子跟我说的,就是道上的行话,只是当时一时心急,没顾得上多想。现在看来,咱们都让那些痞子们上了手。” 甄永信伸手到怀里摸了一下,看世仁的信件还在,便掏出来说道,“他们没偷走什么。”随手又摸了摸缝在袖头里的银行存折,也硌楞楞,硬硬地还 在 ,才放下心来。 “那是咱们喊得紧,把他们唬着了,地痞们才没十分得把。”那宗和用手摸摸腰间,一片硬纸还在,那是在京城时,和跑官的候补知事魏公子换的帖子。琪友摸了下左上襟,缝在里面的几张存折也在,心里也踏实了下来。 “此处距上海路途遥远,没有盘缠,如何行动?”甄永信问道。 琪友和那宗和听了,也不知如何应对。三人相互望望,一时拿不出主意。 “你俩不是说,存折像早年票号里的汇票一样,可以兑现吗?”甄永信问二人,不等二人答话,接着又说,“咱到银行去试试,看能不能兑些现钱,那样,咱就不用再发愁了。” 两个年轻人其实也不十分明白,只好跟着甄永信到街上找银行。找了一家银行,三人进到里面,甄永信撕开袖头,取出存折,递进窗口,说要取钱。 柜上伙计接过存折,看了看,又从窗口扔了出来,说这不是他们银行开出的存折,存折必须到所在行去兑现才行。 甄永信拣起存折,彻底傻了眼,心里一急,抱怨起琪友和那宗和,“你看看,当初我要把钱缝在身上,你俩笑话我,说不安全,不方便,不如存在银行里,随用随取,不光安全,还有利息。这回倒好,安全是安全了,只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揣着银子饿肚子,这张破纸儿,这会儿有什么用场?” 琪友和那宗和情知甄永信去上海心切,路上遭劫,丢了盘缠,寸步难行,急火攻心,一时说出不讲理的混话来,便都管住嘴巴,不敢忤逆半句。 三个人垂着头走出银行,来到街上。眼看日已偏西,腹中饥肠辘辘,甄永信心里越发焦躁起来。 “老叔,您老别急。要不这样行不行?您老先坐这儿歇歇,我和琪友到街上耍耍手艺,赚点饭钱,咱们再上路。”那宗和商量道。 “像在北京时那样?在街上做些小阿宝的把戏?”甄永信问道,“可你现在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就是有,等靠你耍把戏赚来盘缠,到了上海,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不的,”那宗和说着,在袖头里伸出食指和中指,一夹一夹地向甄永信示意,“让琪友帮我挡挡风罢了,我去夹几片儿。在北京时,我和怀宁都练过这活儿。” 甄永信吓了一跳,直起身来,当即摇头说道,“胡闹!一旦砸响儿了,上海去不成了不说,还要在这儿蹲笆篱,何苦呢?今儿个咱们就是一路讨饭去上海,都不能有一点那种想法。再说,我一向讨厌那种伎俩,一点文化品味都没有,和劫匪有什么两样?” 琪友听了,心里也生怯意,不赞成那宗和,插话说,“哎,在北京时,我听你说过,你要做一个进京跑官的魏公子,做成了吗?听你说,那魏公子,就是这蚌埠人嘛。” “哪里做了?”刚才让甄永信一通数落,那宗和正心里憋屈,见琪友问他,就嘟着嘴道,“老叔不答应,我哪里敢做?” 这句话倒提醒了甄永信,两眼一亮,问道,“对了,你不是说,那个魏公子,家就住在蚌埠吗?” “是的,”那宗和说,“就住在这里。” “在蚌埠什么地方?”甄永信问道。 “这个我倒没留意,也没细问他,”那宗和说,“不过也能知道。他和我换帖子时,把家里住址写到了背面,帖子就在我身上。我刚才还摸到了呢。”说完,手伸进怀里,摸出那帖子,递给甄永信看。 甄永信接过帖子,端详了一会儿,猛一抬头,脸上轻松起来,兴冲冲说道,“有了,”甄永信望着二人说道,“咱就到魏老太爷那里,借些盘缠上路。” “咋个借法?”见甄永信说得这么有把握,琪友问道。 甄永信把二人招到身前,三人聚拢在一块儿,甄永信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琪友和那宗和听了,都觉得不错,便开始行动起来。 几个人来到一家饭馆,往柜上借来纸笔,甄永信摹仿魏公子的字迹,以魏公子的身份,写了一封家书。又往店家要来一个信封装上,拿浆糊粘好,照着帖子上的地址,写到信封上,交给那宗和揣好。几个人就离了饭馆,去找轿行。 “魏公子的表字,叫什么来着?”甄永信问那宗和。 “梦昼。”那宗和应道。 “趁这会儿空闲,你把到了魏家要说的话,在心里想一想,把能遇到的一些事儿,也想一想,拿不准的地方,咱们再一块合计合计,待会儿上了轿,再商量就不方便了。”甄永信吩咐道。 “您老说,见了魏公子他爹,我叫大伯好呢?还是叫老爷好?”那宗和问甄永信。 “别魏公子、魏公子的叫了,从现在起,你要改口,称他梦昼兄了。你既和他是拜把子兄弟,见了他爹,自然称世伯最好。”甄永信嘱咐道。 “见了他妈呢?” “咱们北方人,按咱们的规矩,称伯母就行,你要是想斯文一些,就称夫人。你的书底儿不厚,说话时稳沉些,不可说得太快,也不可言语过多,要见机行事,最好是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留心看我的眼色。”甄永信叮嘱道。 三个人一路商量,到了轿行。租了台四抬大轿,那宗和坐上,甄永信和琪友跟在后面,和轿夫交代了去向,轿夫们就轿杠上肩,起步出了城,直往驻马店庄去了。 约摸下半晌,到了驻马庄。这驻马庄是个大乡镇,人烟稠密,屋舍挨挤。在街口遇见一家客店,甄永信命轿夫停在客店前休息,自己先跑进客店,找到掌柜的,报出主人在京城的官职名号,说明来意。 那掌柜的是个市井生意人,心想一桩大生意来了,不问三七二十一,笑脸迎出。听客人说要去探访本乡望族魏老太爷,便又媚着脸,抢着走在前面,给客人引路。 一路上,甄永信将自己主人在京城里的势力吹嘘了一通。一时间,驻马庄人就知道了,魏家来了位京城里身手通天的贵公子。 到了魏家大门口,甄永信把主人的身世和魏公子的交情说了出来,门人听了,赶紧跑进里面禀报。 魏老太爷一听,倒履相迎。刚出大门,就看见已经下了轿的和公子候站在台阶下。和公子见了主人,纳头便拜,口称世伯,一口京腔,真的是京城里来人不假,魏老爷子心里一热,将客人迎进堂上。一番客套,宾主落了座。和公子斯文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双手托着奉上。 魏老太爷接过家书,一看信封上清秀的柳体小楷,果真是儿子的笔迹。 拆开信看,前边一大段,是对家中诸位长亲的问候,称谓恰当,略无不妥;接下来,介绍了自己在京城运动的情况,说是近日在京城交结了人事部次长的和公子,二人缘分相投,已互换了帖子,结为金兰之交。承蒙和公子出力,补缺一事,已有眉目,委任关文,正在人事部流转,不日就将下达。 承蒙和次长的垂爱,惜儿年轻有为,据人事部传出的消息,这次人事部,恐怕会任命儿子在京畿履新,以便上峰及时考察,将来另有重用。信中说,原本打算在得职之后,与和公子一同还乡,因为和公子久有去江南览胜的心愿,只是近日听到人事部里传出这种消息,便打消了与和公子一同返乡的念头,和公子怕耽搁儿子的前程,只好一个人下江南了。幸蒙垂顾,捎去家书一封,聊报 平安,望高堂大人勿念。 信的最后,捎带提及,儿子在京城时,盘缠用尽,幸亏和公子接济,借给儿子四百块大洋,才使儿在京中应付裕如。见信后,望父亲大人替为偿还为盼,并另替儿子赠送四十块大洋给和公子,权作程仪,聊表和次长提携之恩。 魏老爷读毕,心中大悦,当下喊来管家,吩咐打扫客房,安顿和公子主仆一行住下;接着又喊来厨子,吩咐准备最高规格的酒宴,给和公子接风洗尘。 和公子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付,瞥了身边甄管家一眼,只见甄管家微微摇头,便开口说道,“承蒙世伯错爱,原本该从命才是,只是小侄身上还另有事务,不能在此逗留,等来日空闲,再来叨拢世伯不迟,还望世伯见谅才好。” “岂有此理?”魏老太爷断然不肯,坚持劝道,“贤侄远自京城,千里迢迢,扑老朽而来,却又来去匆匆,茶酒不沾,这让乡亲们如何物议老朽?陋室虽小,却也不碍贤侄委屈一两日,权作赏老朽些面子,如何?” 殷殷盛情,却之不恭。见魏老爷子言之切切,和公子抬头又看了一眼甄管家,见甄管家此时微微颔首,和公子便笑了笑,为难地说道,“好吧,承蒙世伯一片诚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世伯大人可要体谅小侄,此次南来,时间伧促,只能在府上呆两日,便要南去,望世伯不要再行挽留。” “那是当然,一言为定。”魏老伯说罢,宾主畅笑起来。 随后又品茶闲谈,多半是魏老爷子打听儿子在京城的一些琐事。那宗和已与魏公子相交多日,对魏公子在京城的行踪,了如指掌,又加上对京城里跑官的路数门儿清,现在应对起来,从容得体,魏老爷子竟丝毫不疑。 过了一日,和魏老爷子闲谈时,魏老爷子满腹心事地问道,“晚 清的时候,科举废止,开科取仕的路子就绝了。现今是民国了,贤侄又是朝中有人,照贤侄看来,现今不经科考,又没有些书底儿,真的就做不成官了?” 那宗和听过,觉着魏老爷子这话中有话,只是摸不准这话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思忖片刻,应付道,“中国官场,积弊已久,眼下虽是民国,倡导民主法制,可官场陋习,却是根深蒂固,难以改革,便是晚 清时期,虽以科举取仕,但每年都有捐官取仕的事例;至于官员暗中操持,流弊万端,不学而仕之人,累以万千,更何况当下军阀各自为政,纪纲松驰之秋?” “照贤侄说来,现今便是书底儿不厚,使些钱财铺路,也能走上仕途?”见和公子这样说了,魏老爷子叮着又问道。 第32章 纨绔子弟刁斗买官(2) 那宗和听了,想想那魏公子,眼下正在京城使钱铺路,投机钻营,便应和道,“那是自然,自古以来,有道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更何况现在乱世纷拢之秋?” 魏老太爷听了,沉吟良久,抬头说,“老朽眼下有一事相求,不知贤侄可愿意相助?” “噢?世伯不妨说出来听听,但凡小侄能做到的,断不敢推辞。”那宗和说得信誓旦旦。 “咳,”魏老爷子接过话头,开口说道,“不瞒贤侄,老朽有一内侄,姓刁,单名斗,家道殷实,自小娇生惯养,不事正业。如今成人,一无长处,父母心痛他,不忍心赶他到社会上闯荡,养在家中。 “可这阿给却毫不理会父母的苦心,成天游手好闲的,偶或惹事生非。昨天,听说贤侄从京城里来,大路通天,内弟便跑来找老朽,想托贤侄帮忙,在官场,给那阿给谋得一个职位。” 那宗和听过,抬头望了望甄永信,见甄永信微微颔首,便开口道,“这个,倒不难。”那宗和停住话头,斟酌片刻,又说,“只怕他胸无滴墨,又年轻历浅,身无名份,难以委以重任。如果先寄身官场,从科员做起,慢慢积累起资历,才可慢慢升入仕途。” “老朽正是这个意思。”魏老爷子两手相击,大有与和公子相见恨晚之意,求情道,“只是这入身官场之事,还要贤侄帮衬才行。” “这个好办。”和公子说,“做个初级科员,倒不需求托家父出面,小侄在地方官场中,有一干好友,我这次去上海,那里就有不少官场中的朋友,要是贤内侄肯与我同去,帮他谋得个官场的科员,倒也不成问题。” “那老朽先替内侄谢过贤侄了。”魏老爷子听过,站起身来,就要拜 谢。 那宗和赶紧起身,扶住魏老爷子,执意不肯受拜。“世伯这是做什么?岂不折了小侄的寿。帮贤内侄谋个事做,在小侄这里,只是举手之劳,何须世伯行这般大礼?”那宗和劝阻道,“再说了,世伯的事,就是小侄的事,一家人怎么说起见外的话呢?” 那宗和一番表白,说得魏老爷子心中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坐下来问道,“照贤侄看来,内侄刁斗这事,大约得花费多少钱才行?” 那宗和瞟了甄永信一眼,见甄永信微微摇头,说道,“举手之劳,何须老伯破费,只消他带足个人的盘缠,随我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魏老爷子争持道,“官场上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人情往份儿,哪有让贤侄破费的道理?这样吧,我先让他带五百块大洋随你去,不够的话,再给他汇去。” “世伯想得太多。”那宗和客气道,“既然不听小侄的,只好听世伯的安排了吧。” 见事已说妥,魏老爷子唤来管家,派人去把内侄刁斗唤来。 一会儿功夫,刁斗到了,进了堂屋,拜见了魏老爷子,傻呵呵地在主人身边立着,望着客人傻笑。 甄永信见了,心里有了底,闭目向那宗和颔首,那宗和见了,看了看刁斗,也觉得满意,待魏老爷子把刁斗介绍给他,那宗和就与刁斗兄弟相称了,嘱咐一些路要小心的事儿,就吩咐他回家准备行装。 在魏府盘桓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就要上路。 因为事先有过约定,魏老爷子也不太留,吩咐管家送上程仪,里面是按照儿子信中的嘱咐,偿还儿子在京城借人家的四百块大洋,另外又送上四十块大洋。 那宗和推辞不过,甄永信在旁边劝说道,“公子不要推脱了,既然魏老世伯诚意要送,不妨先带上吧,等回到京城,再还给魏公子就是了,免得在这里争持不休,让旁人笑话。” 那宗和这才把程仪收下,带上刁斗,一行人重新上了路。 回到蚌埠,在码头上寻得一条船,讲好船价,一行四人往上海去了。 有刁斗在身边,几个人行动不得自由。拘泥枯索地在水上行了数日,到了上海,在外滩靠了岸。按世仁信上写的地址,在淮安路的一条弄堂里,甄永信找到了世仁的居所。 刚到楼下,就听见房中传来狂蜂浪蝶的娇嗲之声,琪友知道屋里不止世仁一人,还有一些浮浪男女在里面。怕甄永信闯进时,撞见尴尬的事,琪友在楼下,扯着东北汉子的嗓门儿,狂吼两声,“世仁!世仁!” 喊声刚落,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世仁探出头来,向下瞅了一眼,惊叫一声,“爹!?”转身跑下楼来。 楼上的喧哗声也嘎然止住,四周一时肃静下来。 一眨眼的功夫,世仁冲出房门,扑到甄永信身上,“爹!你怎么来的?” “姑父找你几年了。”琪友见甄永信情绪激动,知道他一时话语不便,在一旁抢着应道,“自从你离开金宁府,姑父就跟着出来了,这些年,差不多找遍了北方的各个城市,才从宗和这里打听到你的消息。” 刁斗站在旁边,不知就里,傻愣愣地看着一幕父子相逢的大戏刚刚上演。 甄永信干咳了一声,向琪友递了个眼神,琪友立马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收了口。 “你咋也来了,哥?”世仁又抱着琪友的肩膀摇晃着说道,“咱哥俩儿可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 担心琪友把话说错了,甄永信抢着说道,“我去哈尔滨你舅舅家找你,你哥听说了你的事,就跟我一块儿出来找你了。” 那宗和见甄永信刚才给琪友使了眼色,知道这一局还没做完,不敢造次,拘泥地在一旁立着,等着看甄永信的眼色行事。 世仁和琪友叙了旧,走过来拍了一下那宗和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小子发了财,拿大了?来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 怕那宗和说走了嘴,甄永信抢着接过话来,说道,“承蒙和公子一路关照,我和你哥才得以来这里见到你。和公子此次来江南览胜,顺道路过上海,还有一些事务要办。” 说完,又转身指着刁斗说道,“这位是蚌埠乡绅魏老爷子的内侄,刁公子刁斗,和公子受魏老爷子之托,此次带刁公子来上海,是要帮他谋得一份公职。” 世仁让父亲云里雾里的一通话说得发晕,理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父亲不住地给他递眼色,知道这其中必有名堂,便识相地不再多说,和刁斗寒喧了几句,把一行人请进屋里。 楼上的几个年轻人,听说世仁父亲找来了,纷纷迎到楼下,世仁一一把他们介绍了,上得楼上,见有几个尤 物在坐,个个神情谨严,端坐在那里,不苟言笑,淑女似的。 甄永信猜测,刚才楼上传出的嗲声嗲气,必是出自这几个尤 物之口。虽说见甄永信一行人进来,几个尤 物仍矜持地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但看她们那身装束,甄永信就能大致猜出这些尤 物是些什么货色,心想这世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年纪轻轻的,一人独闯江湖,到底把持不住,已经开始堕 落。 当世仁把几个尤 物介绍给他时,甄永信黑着脸,也不理会,几个尤 物自觉没味,纷纷托辞有事,起身告辞了。 世仁住处还算宽敞,把一行人安顿下来,世仁和几个朋友,就带着甄永信一行人去了徐家汇,找了一家像样的饭店,摆开宴席,海吃起来,直把刁斗吃得烂醉,那宗和也有些撑不住了,一席人才散了筵,回到住处。 夜里,甄永信和世仁同睡一床。久别重逢,父子情浓,带着酒意,甄永信又像早先在家时那样,拿手摩 挲着世仁的头顶,世仁则拿手抚弄着父亲的大脚趾。 “你去哈尔滨,呆了多久?”世仁问道。 “两年多吧。” “你去我妈的茔地了?” “去了。”甄永信说,“让你大舅和琪友帮着,我花了四百块大洋,把你妈的坟重修了一下。” “才花四百?”世仁说道,“我早就准备好一千块了,带在身上,正瞅着得空儿,回去修呢。” “不用了,我修完以后,看上去挺体面的,不用再修了。”甄永信劝说儿子,“你的钱,自个儿留着吧,另外,这些年,在外面做生意,现在我也攒了两万多块,这回跟我回去吧,那两万给你置办些田地和房子,再给你娶房媳妇,咱们爷儿几个,居住在一块儿,好好地在家过舒坦日子,别再到处闯荡了。” “不成。”世仁不容置疑地反对道。 “为什么?” “金宁府,我是不打算再回去了,除非小鼻子滚蛋。”世仁说道,“我现在也适应这种闯荡了,冷丁再叫我安下心来,住在一地过日子,恐怕还不习惯呢。” “可你都老大不小了,咱们那儿,像你这么大的男人,哪还有打光棍的?”甄永信训斥世仁道。 “嘿,爹说些啥呢?”世仁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难听死了,这里是大上海,别说像我这样二十多岁的男人,就是女人,在这里,三十多岁不结婚,你在大街上,随手抓一把,就能抓到一串儿。噢,对了,我二哥现在怎么样?挺想他的。” “我都离家多少年啦?哪里知道他现在会怎样?”甄永信故意生气地说道。 世仁听了,心里也有些发酸,知道父亲这么大岁数,还在外面奔波,就是为了寻找自己。想到这里,情绪也跟着低落下去。怕父亲太伤感,赶忙又寻了个话头,问道,“爹,那个叫刁斗的青年,是怎么回事?” “我们三人到了蚌埠,本要乘船赶来上海,不料在码头上遇上了地头蛇,遭了他们的打劫,把琪友身上的盘缠,扒了个净光。临走时,我们都把钱存在了银行,只带些盘缠,都在琪友身上。走投无路,只好在蚌埠做了一单,在蚌埠东郊的驻马庄乡魏老太爷那里,弄了点盘缠,才到了上海。”甄永信解释道。 “那一局,爹是怎么做的?”世仁兴冲冲地问道。 甄永信没接世仁的茬儿,接着说道,“那魏老太爷的小儿子魏梦昼,是个候补知事,进京运动补缺,撞到了那宗和的手上。那宗和在京时,与魏公子交结,和我商量,要做他一单,只是爹近年疏懒得厉害,手头又不缺钱,本不打算做的,恰好又接到你的来信,就匆匆上了路。谁知在码头上遭了劫,只好硬下头皮,把魏家那一单做了。 “我让那宗和冒充京城人事部次长的儿子和公子,和魏公子是至交,以和公子游历江南、给魏老太爷带来家信的名义,仿冒了魏公子的字体,写了一封书信,信中说魏公子在京城运动缺钱,向和公子借了四百块大洋,让魏老太爷见信后,把钱还给和公子。 “眼见局已做成,魏老太爷又提出请托,让那宗和帮他的内侄刁斗,在官场谋得一个职位。为了成局,那宗和只好答应。这不,就把那个刁斗给带来了。” “爹这一局,为了四百块大洋,看把你老累成这样。”世仁笑着说道。 甄永信听出,儿子是在笑话他。知道世仁经过“大师爸”的调 教,现在翅膀硬了,便问道,“听那宗和说,你一直跟着‘大师爸’,他现在在哪儿?” “收山了,”世仁淡淡地说道,“这两年,他带着我们四处营生,积攒了二十多万,半年前回昆山老家了。” “你现在自己跑单帮?”甄永信又问。 “哪能呢?自己一个人,能做什么大生意?我们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的一大帮,今天爹来时,碰到的,都是。平日谁揽到了生意,都相互串通着做。”世仁又问道,“爹打算把刁斗怎么样?” “听说他家道不错,再吃他一局,甩掉就是了。” “行,爹要是用人,吱一声就行,我这里什么人都有。” “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呀?” “没准儿,”世仁说道,“逮着什么就做什么,风门、回笼、火门、爵门、大局门、看院子、仙人跳……都做。” 世仁说了一大串隐语,甄永信大多不知道,想必是“江湘派”的行话,怕让儿子笑话,他并不问仔细,听了之后,也不回应,世仁猜想,父亲一路颠簸,怕是乏了,父子二人停下话来,各自睡下。 第32章 纨绔子弟刁斗买官(3) 早晨醒来,刁斗醒了酒,咧着嘴对那宗和说,昨晚喝大了。 那宗和也不在意,说上午要去拜会一个朋友,担心刁斗一人留在世仁这里会穿了帮,吩咐琪友带刁斗到江边去逛逛。 中午,那宗和回来,说找到了朋友,刁斗的事,已经谈妥,晚上要在裕隆兴宴请那位朋友。 在家临走时,魏老太爷已交待过刁斗,凡是和公子为了他的事,请客吃饭这类的应酬,刁斗都要上赶子出钱。所以,今天刚听那宗和把话说完,刁斗就自告奋勇道,“晚上的酒席,我来请。” 当晚,在裕隆兴的二楼包间里,那宗和请的客人早早到齐了,其实都是世仁的一群朋友。酒席摆上,又是一番胡吃海塞。 吃饭时,和公子把客人一一介绍给刁斗,指着一微胖的男子,告诉刁斗说,“这位高先生,和你表兄魏公子一样,日前也到京城运动过,现在补得江苏海阳知事,不日就将赴任。 “我已把你的事,和高先生说过了,高先生也答应了,改日 你和高先生一道去海阳赴任就是了。只是人事部最近下发了通知,要求国家公务员至少要高小文化程度才行。你现在没有文凭,高先生在 上海人脉广泛,能帮你买到一张文凭,价钱也不贵,只三百块大洋。你看这事……” 刁斗几乎想都没想,解 开系在腰间的包袱,取出钱来,交给那宗和。 那宗和清点了钱数,又把钱如数交给了姓高的客人。 姓高的客人也不客气,收起钱来,说了些官场的为官之道,嘱咐刁斗走进官场,通常先从职员做起,历练自己,慢慢再步入仕途之类老生常谈,听得刁斗如遇知己。 又过了一天,和公子找到刁斗,说高先生那边正准备履新,大多事务已准备就绪,只是履新后的人事安排,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按说呢,安排机关公职人员,公事公办、照章办事就是了,可眼下官场不洁,市侩习气太盛,请托之风,屡禁不止,难以杜绝,现在到高先生家说情求托的人,都快把门框挤碎了,没法儿,高先生不得不论价用人,要是你只想当一般的职员的话,那也就罢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需要再格外花钱;要是你想当个科长什么的,没办法,求情的人太多,只好论价排序,价高者得。不知刁斗兄弟是什么意思?我今天特地来问一问。 “当一个科长,得花多少钱?”刁斗听了,眨巴了一会儿眼睛,问道。 “听高先生的意思,至少也得五百。”和公子应道。 “五百就五百,”刁斗当即发话,“我想当科长。”说着,解 开腰间的包袱,取出五百块大洋,交与和公子。 三天之后,高先生突然跑来,找到刁斗与和公子,对和公子说道,“我刚从南京回来,省政府的委任状,后天就要下发了,按官场惯例,门包费总得三百块,这些日子,我身上的钱全都用去打通关节了,现在手头空空,该如何如是好?” 和公子听了,一脸的为难,喃喃道,“我这次南来,身上带了些盘缠,仅够车船开销。”停了停,又对刁斗使了个眼色,刁斗领会了,就随他一同走出屋子。来到门外,和公子对刁斗说道,“你就先借他三百块,先作应急用呗,等到了任上,不出一年,就可收回成本。再说了,你将来在高先生的署里做事,你现在解了高先生的急,将来高先生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刁斗听了,提了提腰间的包袱,哭丧着脸说道,“我这里,现在都空了。” 和公子听罢,沉下脸来,思量了一会儿,又对刁斗说,“你看这样成不成?我这盘缠里,还有些钱,先借给你三百两,给高先生拿去作应急用,你现在就回蚌埠家中,把这里的情况跟家里说一下,再取些钱回来作不时之需,怎么样?” 那刁斗当官心切,这次来上海,前前后后,已花了一千多块,心想一千多块都花了,哪里还差这么三百块?当下答应下来,连夜乘船回了蚌埠。 刁斗前脚刚走,甄永信就让世仁到锦江路上又租了间屋子。 好在搬家挪窝,在这些人身上,只是家常便饭。当天,一干人马就搬到了新居。 却说那刁斗回到蚌埠家中,喜滋滋地把上海这边的情况,添枝加叶地对家人吹嘘了一通,告诉家里人,他现在已是江苏海阳县衙里的科长了。 家里人听了,喜不自禁,问他干嘛不到任上,却又跑回家中?刁斗就把高知事应急需用三块大洋的事说了一遍,家里人听了,一阵的心痛,问刁斗说,临上路时,不是给了你一千多块的盘缠吗?刁斗拍了拍腰间的包袱说,“你们不知道,上海可是个大码头,每天睁开眼睛就得花钱,带去的钱,全运动出去了。” 既然花了一千多块,得了个科长的职位,好歹豆包也能当干粮,那一千多块钱总算没白花,菩萨都请上了,哪里还差一柱香?因为这三百块大洋,挡了孩子的前程,岂不可惜?刁家人便一狠心,从箱底又划拉出三百块大洋,交给刁斗。 刁斗带上钱,日夜兼程,乘船回到上海,找到淮安路上次来时的住所,却见大门紧闭。敲了敲门,也没有人应声。问了问左右的邻居,邻居都说这里租房的人已经搬走了。 刁斗心里有些懵懂,冷静下来一想,以为高先生一定是赴任去了,和公子等人也一定是跟着到任上庆贺去了。这样想时,刁斗来不及多加思索,匆匆又买了去海阳的船票,急急忙忙赶往海阳。 行了几日,船到海阳,下船登岸,刁斗逢人便问县衙在哪儿?等找到了县衙,向门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海阳县知事果然姓高,刁斗便兴冲冲地告诉门人,说道,“我就是来给高知事当科长的。” 看门人见他说话这样牛气,也不敢怠慢,领他进了县衙大院,一同来到高知事的门外,禀报一声,“高知事,刁科长来见您啦。” 高知事听了,在屋里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声,“什么刁科长?”跟着走出屋来。 看门人指了指刁斗,告诉高知事,“这位先生说,他是来这里给您当科长的。” 刁斗看着这里的高知事直发愣,怎么也无法和在上海见过的高知事联系起来,怯生生地问道,“你真的是这里的知事?” 高知事听了,瞪了刁斗一眼,忿忿地反问道,“照你看来,难道我是假的不成?”高知事大喘了一口粗气,骂道,“你要是脑袋没问题,小心我给你关进大牢。滚!” 这一句骂,唬得刁斗两腿发抖,一边退下,一边结结巴巴说道,“我找错了,我找错了。” 出了县衙,刁斗才醒过神儿来,确信自己中了骗子的圈套。 甄永信无法适应上海的生活。最要命的,是上海人家里没有厕所,只有一只马桶放在墙角,不用时拿盖儿盖上,用时,打开盖子就方便。往往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弄得人一点食欲都没有;每天早晨,街口停着粪车,家家户户把便桶端去倒掉,接着是用刷子哗啦哗啦洗马桶的声音,听了就让人倒胃口。 初到上海时,世仁还能陪着爹四处走走,没事时,和爹说说话。日子一长,就和自己的一帮朋友混到了一块儿,渐渐把爹扔在了一边。那宗和到了上海,也如鱼得水,成天和世仁他们混在一处,不再像在京城时那样,每天提着好吃的,来陪甄永信说会儿话。现在只有琪友,天天和甄永信在一起。 一来是琪友的年岁,比世仁他们都大些,看不惯世仁他们平日里的胡乱作为;二来是甄永信在身边,让他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而甄永信呢,一路上也因为有琪友在身边,收敛了不少,不敢做出什么轻薄的举止。 这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像两面对照的镜子,彼此监督着,各自在心里约束着邪念的冲 动。世仁他们就不一样了,虽说不敢当着甄永信的面儿胡来,可是,根据他们每天回来时的一脸倦顿,甄永信还是能推测出他们私下里,背着他,都干了些什么。 儿子大了不由爹,甄永信隐隐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儿子世仁。虽然现在自己依然天天守着世仁,而世仁,却正像河岸边一条断了缆绳的小船,在他无奈的视野中,渐行渐远…… 偶尔从世仁和同伙的谈笑中,甄永信能判断出他们正在做的,是些什么事情,手段有多残忍,往往让他心惊胆颤。有时,他想拿“江相派”的戒规提醒孩子们收敛些,不想每次他的话刚出口,世仁嘴角就露出不屑;或是说些不相干的,把他的话挡回;或是找一个借口,匆匆走开,令甄永信陷入失落无奈之中。 想想这些年,为了寻找世仁,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寝食难安。如今找到了儿子,就在儿子身边,他却觉得心里依旧寝食不安。 慢慢的,甄永信开始想家了,而且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了,甚至就像当初要找到世仁那么强烈。 他惦记着二儿子世德。 世德今年二十四了,中学早已毕业,不知现在干些什么?他早已过了成家的年龄,也不知现在结婚了没有?要是成家了,媳妇是哪里的人?谁家的姑娘?爹不在身边,婚礼办得是否体面?世义的腿脚不好,现在不知比原先加重了没有?世义媳妇怎么样了?两口子要是没有什么毛病,该有孩子吧?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玻璃花儿眼妻子的眼疾,比原来更重了吧?头上的白发,也该比原先多了些吧?这一点,看看自己的头发,就该知道,离开家时,只两个鬓角有些花白,现而今,差不多是满头白发了。 “琪友,”一天,趁世仁他们不在身边,甄永信冷丁问了琪友一句,“想家吗?” “想!”琪友几乎本能地回答道。 “好吧,”甄永信懒怏怏地嘟囔了一句,“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走。” 听说父亲要走,世仁有些生气,埋怨道,“爹,你看你,才来这儿几天?就急着要走,在我这有吃有喝,玩的地方也比家里多得多,也没人惹着你,哪一点不比家里好?” 甄永信听了,苦笑了一下,说道,“爹有三个儿子,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 世仁听了,不再说什么,停了会,又望着琪友说道,“琪友大哥干嘛也走?大上海难道比不上哈尔滨?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干吧。” 不待琪友答话,甄永信抢过话来说道,“你琪友哥都二十六了,早该成家了。这些年陪我四处找你,耽搁了多少年?” “咳,”世仁叹了一声气,说道,“结啥婚呀?我手里有这么多姑娘,琪友哥随便挑一个,先玩着呗。” 甄永信听了,脸皮胀得说不出话,只拿冷眼盯着世仁,像突然不认识了自己这个儿子。 世仁立马明白,自己说话冒失,触犯了父亲,赶紧低下头,不再言语。 “世仁啊,”停了一会儿,甄永信走过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临走了,爹送你一句话,你记着,保管有用:凡事都有一个道,顺道者昌,逆道者亡;背道而行,不能长久啊。” 顿了顿,怕世仁不能理会,又说,“天赐人间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给规定了个‘道’,你们‘江相派’的山规,我想也不该只是为了应景而立,你还是记着吧。爹这次离家寻你,就是因为你一小任性无束,行动自由惯了,自恃聪明,却不懂得聪明往往又会反被聪明误的道理,让爹放心不下啊。” “行了,爹,我以后改了就是了。”世仁低着头应付道。 “去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啊。”甄永信说道,“只怕你积习已久,难以自克,爹这次来,本打算带你回家,留在身边束缚着你,父子相守度日,你却执意不肯。儿子大了不由爹,也只能指望你好自为之。” 第二天一早,甄永信带着琪友上了路,临上船时,世仁要给他些盘缠,甄永信坚辞不要,只劝儿子小心行事,别让他在家中挂念。 世仁点头称是。 甄永信猜想,儿子虽嘴上答应,实际上未必能做到,眼下父子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心头一阵发酸,哽咽着说了一句,“儿啊,爹只求你做一件事,你能向爹发誓,保证做到吗?” “什么事?爹,您说吧,我保证做到。”世仁说道。 “自今往后,每到月底,你都给爹写一封信来,让爹知道你的行踪。”说到这里,甄永信停下话来,平了平心气,接着又说道,“爹老了,怕再也不能千里寻你来了,说不准哪一天,一个掉头,就去了另一世界。爹只巴望着,在还有一口气时,能知道你的行踪,就知足了。爹也知道,你书底儿不厚,不要你多写,每回只几个字就行,成吗?” “爹放心吧,”世仁眼圈也有些发红,咬了咬下嘴唇,轻 轻 点了点头,说道,“我每月二十八号,保准给你写信。” 听完世仁这句话,甄永信转身带着琪友,登上江轮,取道汉口,改乘火车到了北平。 第33章 脱樊笼世德东南飞(1) 在北平,二人把银行里的存款取出,兑成金条,缝进围腰,系在腰间,不做停留,乘上火车,往关外去了。 车到奉天,琪友继续北上。甄永信换乘南下的火车,往金宁府去了。 车到金宁府,天刚蒙蒙亮。下了火车,甄永信租了辆进城的马车,往城中去了。 到了家门口,见大门紧闭。给车夫付了车钱,甄永信下了车,走上台阶,敲了几下门。 过了一会儿,街门开了。是儿媳妇,探头见是公爹,着实吃了一惊,“哎呀,爹回来了!”说着,接下公爹肩上的包裹,抻着脖子冲屋里喊道,“世义!快来看,谁来了?爹回家了!” 一会儿功夫,就见世义袒着怀,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跑来,接过妻子手里的包裹,咧着嘴问道,“爹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找到世仁了吗?” “从上海,”甄永信说道,“找到了。” “世仁怎么样了?他不回来吗?”世义媳妇抢着问道。 “他在那边挺好的,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嘛,”世义媳妇听了,得意地说道,“老兄弟就是有出息,一 小 就能看出。”说完,转身先往家里跑,边跑边说,“我回家把恒荣他们叫醒,叫他们过来给爷爷磕头。”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阵惊喜,问世义,“怎么,有孩子啦?” “有了。”世义羞答答地应道。 “几个?丫头还是小子?”甄永信叮着问道。 “老大是小子,照你在家时给起好的名字,叫恒荣,老 二是丫头,叫恒华,老三是小子,叫恒富,”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乐,忘乎所以,径直闯进儿媳妇屋里,见儿媳妇已叫醒了恒荣、恒华,正在给老三恒富穿衣服。恒富这时正似睡似醒,打了个哈欠,裤子刚穿了一条腿,一泡尿就滋到了被子上。 甄永信看了高兴,一把将恒富抱在怀里,拿胡茬去轻蹭恒富娇嫩的脸蛋。恒富一边拿手推开甄永信的嘴巴,一边把剩下的尿,撒到甄永信怀里,把甄永信乐得大笑不止。 儿媳妇则让已经醒来的恒荣、恒华下地给爷爷磕头。 两个小家伙怯生生地望着眼前陌生的老头儿,直往母亲身后躲藏,急得儿媳妇忙从身后拖出孩子,威胁说要揍他们的屁股。 “别打,别打,”甄永信放下恒富,一手一个,又抱起恒荣、恒华,劝说道,“孩子才多大?懂什么?自己家人,磕什么头?” 一番热闹之后,甄永信觉得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顺口问了世义一句,“你妈呢?” 世义见问,垂下头去。 甄永信隐隐感到一些不妙,放下孩子,又问道,“你妈怎么啦?” 世义见躲不过,抬头看了看父亲,低声说道,“俺妈走了。” “走了?多 暂?”甄永信惊得心口窝一阵发凉。 “去年冬天。”世义说道。 “什么病?” “大夫说,是痨病。”世义媳妇抢着说道。 甄永信这会儿浑身发冷,转身出了儿子的屋里,回到妻子的炕前。果然,自己和妻子从前住的房间,此时充斥着悲凉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气味,天棚上荡着粘满灰尘的蛛网。 从前这里可不是这样,这间屋子,是一家人的活动中心,无论是吃饭,喝茶,唠嗑闲谈,还是父亲教子,妻子训夫,全是在这间屋里进行的。 在这间屋子里,一年四季火炕都烧得热乎乎的,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坐在炕上,也是热腾腾的。谁能料到,才几年的功夫,就物在人去,恍如隔世。 想想妻子嫁到甄家,辛勤持家,训夫教子,虽对丈夫干过不少刻毒的损事,可毕竟是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如今只因自己在外奔波,连妻子走时,自己都不能呆在身边送她一程。这样想着,一阵悲怆袭来,甄永信不禁潸然泪下。哭过之后,问世义道,“世德怎么还不起来?” 世义见问,又把头低下。 甄永信见了,来不及多想,叮着又问道,“世德怎么了?” “爹一路辛苦,也累了,先休息吧。家里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以后,等我慢慢再跟你说吧。”世义心神不宁地劝说父亲,仓皇的神情,反而暴露内心的不安,越发让父亲无法心情平静。 “不,现在就说。”甄永信坐到炕上,眼睛盯着世义问道,“你现在就告诉我,世德到底怎么啦?” 世义为难了一会儿,见今天不说出真相,肯定是不行了,顿了顿,说道,“世德现在,待在日本人的大狱里,在旅顺。” “什么?”甄永信听过,腾地站了起来,问世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说起来,事儿太乱。”世义思忖了片刻,才说道,“爹离家以后,那年冬天,世德就毕业了。当时的工作又不好找,出力的活儿,世德又不乐意干,就这么,只好在家呆着,成天和一帮朋友在街上胡混,我好言劝他,他也只当耳旁风;我妈担心他将来会走上我爷爷的老道儿,就张罗着给他说亲,指望成家后,让媳妇拴住他,能走上正道儿。 “不想世德的亲事这么难,知根知底的人家,一听说是他,都直摇头;不知根底的人家,世德又摇头。你也不回家,我妈大概也觉出自己身子不大好了,怕将来一旦家里没了老人,我兄弟俩会分扯不清。 “有一天,就把我和世德找到一块儿,把家里的东西分派了一下:乡下那一千多亩田产,分给了世德,这幢老宅,分给了我。当时我妈说,世德没娶亲前,先住家里,等将来娶了亲,再自己分门立户。 “这样,我妈主持着,找来盛世飞和几个邻居,把分家的契约写下了。就在这当口,我才从世德的朋友嘴里听说,世德正和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那个日本姑娘,叫东瀛莫须子,一家人是随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的,在城东于家洼乱葬岗边上开荒种地。后来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甄永信问道。 “那日本姑娘水性,和世德交往时,又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那个日本人知道了,就找了两个同伴,教训了世德。世德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找来一帮朋友,收拾了那三个日本人,结果就把一个日本人打残废了。现在咱金宁府是什么地界?是大日本关东州管辖的。 “打残了日本人,还有你的好?世德和那帮朋友,都给捉了进去。一些人扛不住日本人的刑罚,就招供说,是受世德的指使,才做了这些事。单就这一码事还好,不至于判得这么重,那帮人还招供说,世德还指使他们设局,欺骗了那个日本姑娘……” “怎么欺骗的?”甄永信问道。 “起初,那个日本姑娘并没看上世德,因为世德是中国人。世德找了她多次,都让她拒绝了,世德就动了歪心思,让几个朋友埋伏在那姑娘每日放学回家必经路边的苞米地里,见那姑娘走过来,就从苞米地蹿出,装着要对姑娘做不轨的事,这时,恰好世德从这里路过,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一顿拳脚,把那群无赖打走。 “那日本姑娘心存感激,才答应和世德好上了。结果,东窗事发,数罪并罚,原本要判死罪的,是我把世德名下的田产全卖了,多方疏通,最后才改判了二十年。” “二十年?”甄永信惊问道。 世义一脸无奈,望着父亲说道,“有什么办法?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 乱箭攒胸,心力憔悴,甄永信支撑不过,瘫躺到炕上,一连数日,汤水不下。 一家人吃惊不小。世义坐在炕梢,想出种种好听的话,劝解父亲;儿媳妇乖巧懂事,殷勤得不得了,一声一声“爹”叫着,一日数次,热汤端茶的,不时催促世义去请大夫。 甄永信明白自己的病根儿在哪儿,一听说世义要去问医求药,便厉声止住,“爹有什么病?你就大惊小怪的沉不住气。爹这会儿,就这儿堵得慌,过几天就好了。你把那些大夫找来,不但看不好爹的病,白白让他们看了爹的笑话。”甄永信指着自己的心口窝儿说道。 “可您老这么躺着,不吃不喝,总不是个事啊,这个家,现在还靠您撑着呢。”儿媳妇说道。 甄永信听儿媳妇说话中听,心里舒畅了些,缓了口气儿,说道,“我是一路上走得太急,有些累了,躺几天,就好了。” 儿媳妇果然有手段,一连几天,把孩子们撵到爷爷的屋里。 小家伙们起初还怕生,装得斯文,过了两天,就和爷爷熟悉了,甄永信躺在炕上,看见孩子们,心里就高兴,见孩子们作闹,也不生气,反倒喜欢。儿媳妇就让孩子们抓起糖果,往爷爷嘴里塞。 只几天功夫,甄永信心里就感觉松快多了,开始起床吃饭了;又过了些天,能下炕走动了。甄家大院,又有了往日的快乐。只是世德的事,是一块心病,叫他无法长时间高兴。 一天晚饭后,甄永信说要上街走走,便一个人出了门。 世义毕竟年轻,为人处事,还显青涩,谅他在世德的事上,已经尽了力,眼下再和他商量,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今天甄永信打算直接去找盛世飞。盛世飞在讼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案子没经过?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讼棍,如今挤身官场,更是左右逢源,黑白两道亨通,找他问问,兴许会有些好办法。 “你是说,世义不够上心?”甄永信吃惊地问道。 “上心倒是上心,只是做事不够大方。”盛世飞说道,“其实呢,世德这回出事,充其量只能算是流 氓滋事。可他偏偏打的是小鼻子,事情就闹大了。被打的那个小鼻子,拉到医院时,眼看快不行了,当时是按故意杀人案办的,世德被直接捉到了大连。 “小鼻子怀疑世德他们杀日本人,背后一定有政治动机。可巧,那个小鼻子命大,被救了过来,后来经过审讯,才知道,他是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滋事斗殴。只是世德他们是团伙犯罪,打的又是日本人,那挨打的小鼻子又落下了残疾,世德又被定成首犯,就给判了二十年。 “当时我一听到消息就急了,找世德商量,要去大连找一个小鼻子律师出面辩护,一个流 氓滋事罪,最多判个七八年,也就顶天儿了。可世义心痛花钱,偏偏找了个中国律师替世德辩护。世义自身就是律师,中国律师在办大案时,法庭上一点份量都没有啊,这一点,世义又不是不知道。咳,结果就像现在这样了。” “雇一个小鼻子律师,得花多少钱?”甄永信问道。 “一万多块大洋,就差不多了。” “中国律师呢?” “能便宜一半,五六千的样子。” 甄永信回家后才知道,妻子临走前,把家产分给了两个儿子,老宅归了世义;那一千多亩良田,全分给了世德。除此之外,妻子手里的现款,也不下三万块大洋。 甄永信猜想,妻子之所以趁他不在家时,匆匆把家产分了,一是她自己已感觉到来日不多,怕她走后,孩子们分家析产时闹出事端;二来是担心丈夫一旦把小儿子世仁找回,势必回瓜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财产。真是一窝向着一窝。当妈的,临死前,心里都扔不下自己的孩子。 甄永信猜测,妻子走后,手里的三万多块大洋的现钱,因为世德不在家,现在大概已全归了世义了。可是世义说过,当初为了救世德,把世德分得的田产全部变卖了。正常的话,那些田产,至少能卖出七千多块。也就是说,世义只要再添补一些,凭甄家的势力,请一个小鼻子的律师,一点问题都没有。 退一步说,即使世义手头紧,一时拿不出这些钱,只要把事情告诉他妈,凭甄永信对妻子的了解,妻子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这样一想,甄永信心里一阵发冷,不由得往坏处去想,疑心世义会不会担心世德出狱,一无所有,势必会赖在他身边不走,所以才一狠心,对弟弟落难,坐视不救,以便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 世义会不会暗地里已摸清了母亲的私房钱,怕世德将来和他瓜分,所以才坐视不救弟弟,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 “甄兄冷吗?先吃杯热茶,暖暖身子。”盛世飞说话,打断了甄永信的思绪。 甄永信赶紧收回神儿来,说道,“噢,不冷,不冷。”说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把杯放下,问道,“世飞兄帮我想想,看眼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帮我把世德弄出来?” 第33章 脱樊笼世德东南飞(2) 盛世飞听了,惊得把刚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又吐回杯里,看了甄永信一会,问道,“甄兄不是在开玩笑吧?” 停了停,又说道,“那小鼻子的监狱,墙高基深,电网密布,全是日本宪兵把守,飞鸟不入,插翅难逃啊。再说了,你也该清楚,现在咱们是亡国之人,日本人在这里设的法院,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对中国人的审判,哪里有什么公理可言?平日根本就不许犯属探监,你如何靠得近呢?” 甄永信知道,盛世飞胆小怕事,怕挂连着自己,故意拿这些话来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也为自己后退脱身留下借口。 看到了这一点,甄永信也不强求,放下 身份,说起软话,“世德毕竟是我的儿子,不管犯下什么大案,却也不能断了我们父子亲缘。世飞兄说小鼻子监狱看守森严,这一点,我信。可监狱再严,里面也总得有中国杂役吧?今天我来找世飞兄,就是求世飞兄帮我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门路,让我得到世德一个口信也行。一应费用,全在我身上。” “咳,甄兄把话说哪儿去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讲什么钱不钱的?”盛世飞一边嗔怪甄永信,一边皱着眉头思忖一会儿,说道,“哎,你还别说,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帮甄兄了却这个心愿。这个人姓钱,名研开,原先是大连法院刑事庭长,前年有人举报他受贿,后来查无实据,就被改派到旅顺大狱,做了典狱。你去找他,兴许会有些办法。” “世飞兄与他交情如何?” “还好,素常有些业务交往。”世盛飞说道。 “那就麻烦世飞兄替我写一封信,我带着去找他。” “不用,”盛世飞说道,“你就这么去找他,什么也不需要带,找到他,提起我就行了。” 甄永信知道,盛世飞怕事情办得不妥,会挂连到自己,为自己留了后手,所以才不肯替他写信。 好在世态炎凉,甄永信也见惯了,便不在意,起身要走。盛世飞本要留他吃饭,见他坚持要走,也不十分强留。 回到家里,已是入更时分,城墙上的更楼里,不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儿子世义见爹回来,才放下心来,问道,“爹上哪儿去了?” 怕世义担惊受怕,甄永信只淡淡说了句,“到街上走走。”他原本想问问世义,当初替世德打官司时,究竟为什么,才没给世德聘请小鼻子律师? 转念一想,这样一问,势必会让世义多心,父子间平添了许多生分,何况眼下自己已是儿孙满堂,妻子生前,已把房子分给了世义,现在自己住在这里,虽说还是一家之主,日日享受一家的孝敬,可一旦要是和世义一家闹生分了,儿子一家不理自己了,那时,必将生出许多事端。 想到这里,便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回屋睡下了。 早晨起来,甄永信说,这些日子,在家待着烦闷,要出去走走,想到大连去看看光景。 “晚上不回来了?”世义问道。 “看看再说。”甄永信说道,“时间宽余,就赶回来;要是时间不宽余,就在那里住一宿。” 看父亲天天在家里呆着憋闷,世义心里也不是滋味,现在见爹要出去散散心,觉得也挺好,就吩咐媳妇给爹带点钱,路上好用,又嘱咐道,“你可别在外面呆得时间太长了,叫我们不放心。” “不会的,”甄永信说道,“我有零钱,你们的钱,也不宽余,自己留着用吧。” 话虽这么说,儿媳妇还是把十块大洋揣进公爹的兜里。 眼见儿子、儿媳妇这么孝顺,甄永信觉得,自己昨晚在盛世飞家,曾疑心过世义不作为,真是冤枉世义了,幸亏回家后没把口风露出,不然,父子间的隔阂,不知几辈子才能弥合。 甄永信到旅顺时,已是中午。顾不上吃饭,直奔大狱去了。 大狱在白玉山下。到了大狱门口,果真像盛世飞说的,高墙电网,飞鸟难入,四围是日本宪兵把守,戒备森严。甄永信不通日语,站在大门外,不敢上前和日本宪兵搭话。 过了一会儿,从旁边的小门里,走出一个老头,装束与日本宪兵不同,甄永信猜测,这人应是监狱里的中国杂役,便放开胆子,上前搭话,果然,老头听得懂。 “什么事?”老头冷眼盯着甄永信问道。 “我要找你们的钱狱典长。”甄永信边说,边掏出一封昨晚他摹仿盛世飞的笔迹,写给钱狱典长的一封短信,交给那老头。 老头接过信,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转身进到里面。 一会儿功夫,老头带着一个人出来,向甄永信指了指,说道,“喏,就是他。” 甄永信向那人看去,但见那人身材短矮,面色铁黑,单眼皮,小眼睛,颧骨上凸着横肉,猜想,这人就该是盛世飞说的钱研开。 钱研开走到甄永信身前,问道,“你姓甄?” 甄永信笑了笑,点头说,“正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钱研开又问道。 看钱研开言语冷硬,神色威严,一脸公事公办的架势,甄永信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可是已经来了,只怕这是救出世德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便不想错过,壮着胆子,放低声音说道,“世飞兄托我给你带来一点东西。” 不料此话一出,钱研开脸上立马解冻,露出笑来,甄永信见了,心里便有了底,觉着世德有救了。 钱研开笑了笑,说道,“世飞兄真是太讲究,我俩谁跟谁呀?真是的,还带什么东西呢。” “这里不方便,请钱狱长借一步说话。”甄永信紧跟着说道。 钱研开顿了一下,对甄永信说道,“你稍等一下,我回去交待一下就来。”说完,回到大门里。 大约一袋烟功夫,钱研开又从大门里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二人顺着大道,一道往前走了一段路,拐到一个街角,甄永信问道,“钱狱长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像样的好饭店吗?” “前面的望海楼就不错。”钱研开向前面的一座酒楼指了指,说道。 二人就往那边去了。 进了酒楼,甄永信要了一间雅座,二人坐下,点了些洒菜。等着上菜的功夫,甄永信见门外无人,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递给钱研开。 钱研开见了,故作惊讶,连忙推辞道,“甄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甄永信使了个眼神,暗示钱研开不要声张,小心让外人听见。那钱研开果然听话,不再争执。 “钱狱长切勿推辞,”甄永信低声说道,“这些只是兄弟的见面礼,钱狱长收下无妨,兄弟还有一事相求,钱狱长如能成全,将另有十条相送。” 钱狱长见甄永信说话爽快,办事周密,猜想他必是道中之人,便收下金条,问道,“甄兄有话,但讲无妨,只要小 弟力所能及,定会玉成其事。” 甄永信把嘴戳到钱研开的耳边,低声说道,“犬子甄世德,前些年在街头滋事,打伤了一个日本人,不料被日本人课以重刑,眼下就关在钱兄这里。” “噢,这么说,甄兄就是甄世德的父亲喽?”钱研开晃然明白了,惊叹道。 “正是。” “对上了,对上了!”钱研开说道,“这年轻人是冤了些,我刚来时,调阅宗卷看后,也觉得罪不当罚。可甄兄也该知道,眼下咱们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又能奈之如何?不知甄兄此次找我,想让我帮做什么?” “救他出来。”甄永信说得斩钉截铁。 钱研开听罢,故作惊讶,看了甄永信一会儿,说道,“这怕不易吧。甄兄也看见了,这所监狱,墙高基深,又是日本宪兵把持,要想往外捞人,真比登天还难。” “所以才找到钱兄,求钱兄帮着想办法。”怕钱研开漫天要价,甄永信点了他一句,说道,“我在江湖上,曾听人说过,监狱之中,可以花钱雇人代替服刑,连死囚也可出钱找人替代的。” 见甄永信也熟知些狱中玄机,钱研开故意推托道,“甄兄所言,在中国人管治的监狱里,确实常见;可这里是日本人的监狱。小鼻子办事,爱较真儿,不像咱们中国人这样好通融呢。” “照钱兄看来,就没有一点办法?”甄永信紧跟着问道。 钱研开一手插 进兜里,拿手摩 挲兜里的金条,一手捻着胡须。一个主意还没想出,他们点的菜就上来了,二人开始端杯吃起酒来。 吃了一会儿,钱研开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就是牵涉的人太多,挺费事儿的。” 甄永信听出,钱研开是在变着法儿勒他,好在眼下钱不是问题,救人要紧,便不再犹豫,开口道,“钱兄但做无妨,花多少钱,说一声就是了。” 钱研开听甄永信放出这话,便不再犹豫,沉吟片刻,说道,“怎么也得再加五条,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 “一点问题没有!”甄永信当即表态,“什么时候要,钱兄给个话儿,我随身带来就是了。” “你看啊,”钱研开放低声音说道,“这事,我打算这么办,现在监狱里人满为患,关押了近五千号人;小鼻子又忒小气,不想再扩建狱室。狱中人多,饮食不好,常有囚犯瘐毙牢中。 “狱室中 出了死人,通常要通知驻监的日本法医验明,而后就用监狱里的驴车,拉往后山的乱葬岗扔掉了。 “那小鼻子法医,平日住在狱里,好喝几口酒,和我挺投缘,到了时候,趁我请那法医喝酒的当口,让令郎装死,我让法医随便开具一张死亡证明,让两个杂役,把令郎拉往后山乱葬岗上扔掉,到时候,你在那里等着,给令郎换身衣服拉回家,这事就算做成了。” 甄永信听了,直想离席给钱研开跪下磕头,又怕钱研开看透他的心思,趁机狮子大开口,便稳了稳神儿,像正在商谈一笔生意一样,问钱研开道,“钱兄看,我什么时候把钱带来?” 钱研开知道,甄永信是在问他具体的行事时间,干咳了一声,说道,“咳,现在的人哪,都很实际呢,见钱干活,无缘无故,谁肯担着这么大的风险,替别人出力?这事,就看甄兄急不急了,甄兄要是着急呢,明天就可以做;要是不急,等几天也行。 “可有一点,甄兄得向我保证,令郎出去后,不能再呆在小鼻子的地盘上了,一旦再让小鼻子逮着,他自己倒霉不说,还要连累我们也跟着遭殃。 “不知甄兄能否保证这一点?能成,咱做;不行,趁早说出实话,免得到时候一块儿遭殃。我可是看在盛庭长的面子上,替甄兄冒这个风险的,一旦走了水,你们盛庭长也脱不了干系的。” “这个,请钱兄尽管放心,”甄永信指天起誓道,“犬子一旦出来,我保证让他远走高飞,永不回来。” 当下,二人合计了交接的细节,当天下午,甄永信又乘火车返回金宁府。 进了城,甄永信没回家,径直到了西城徐二家里。 徐二早已成了家,平日还是以赶马车为生。见甄永信来了,徐二吃了一惊,嘴上埋怨道,“哥这些年去哪里啦?一点音信也没有。”说着就往家里让。 甄永信见徐家院子里有些脏乱,站在门口推托说,“不了,哥还有事呢,急着回家。哥来问你一声,明天给哥出趟车,行不?” “哥说的什么话呀?”徐二说道,“哪有什么行不行的?哥要去哪儿,吱一声就行,还商量什么?” “我明天要去一趟旅顺,一早天不亮就得动身,你给牲口多备些草料带着。这是车脚钱,你先拿着,不够,哥再给你些。”甄永信说着,便把早晨儿媳妇给他带在身上的十块大洋,递给徐二。 徐二像怕烫手似的,直往后躲,嘴里埋怨道,“哥,你这是干什么?一年到头不用我一次车,今儿要用一次,还要给钱,又给这么多钱。要这么说来,我欠哥的,多暂才能还清?” “一码是一码。”甄永信嗔斥徐二道,“你靠拉脚吃饭,哥现在手头宽余,就算给你些零花钱,算得了什么?快拿着,等多暂哥要是落了露,你再帮哥。别再磨叽了。” 徐二还要争持,甄永信一把将钱塞进他怀里,嘱咐道,“明天一早去接哥,晚上早点睡吧。”说完,转身去了。 第33章 脱樊笼世德东南飞(3) 第二天一早,徐二拉着甄永信出了城,直奔旅顺去了。 车到旅顺,在监狱门口约出了钱研开,到了前一天吃饭的酒楼,要了个包间,甄永信把金条如数交割清楚。见钱研开没带什么家什,甄永信便把自己装金条的围腰都给了他。 钱研开也不客气,把外衣脱了,系好围腰,重新把外衣穿好,告诉甄永信,“一会儿,我派监狱里的车夫来找你,让他带你去夜里接人的地方。你就在那附近等着,不出意外,二更之前,我就把人送到。你别忘了,到时候把他身上的囚服换下,最好放一把火给烧了。你们从大路走,就行,用不着慌慌张张地走小路,这里是海防地带,走小路,反倒更危险。” 甄永信一一记住,答应下来。 钱研开交待完,也不留下吃饭,就起身回去了。 甄永信点了几个菜,喊进徐二,和徐二边喝边等监牢里的车夫。 两三杯酒过后,有人找到酒楼来。甄永信看去,正是昨天他在监狱门口见过的老头儿,才知道,这人就是牢里的车夫。 甄永信起身给老头让了座,说一些恭维的话,那老头也不客气,大 大方方地坐下,该吃该喝,不须谦让。甄永信见了,猜想这些人,平日里都是吃惯了。 酒饭吃得差不多了,看看天色不早,老头说道,“走吧,我带你们看看去。” 甄永信付清了饭钱,几个人起身下楼,坐车往后山乱葬岗那边去了。 那乱葬岗离城区不远,就在城北白玉山后坡,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 甄永信抬眼望去,但见那里蒿草遍野,坟冢重叠,藏没于荒草之间。在乱葬岗边上,有一个大坑,大坑不深,野草间露着白骨,阴森骇人。大坑边有一条山路,和山下的官道相连,几乎被野草遮没。 老头指着大坑边的山路说道,“晚上,我就把人放到这儿,等我们走了之后,你们再过来把人拉走。” 甄永信点头答应。 老头说完,跳下车去,嘱咐道,“行了,你们就在这眼面前儿,找个地方歇着吧,我回去了。”说完,动身下山去了。 甄永信要用车送老头回去,老头摇摇头说道,“别折腾啦,你们还要赶挺远的路呢。” “哥,”见老头走远了,徐二问甄永信,“你来这儿干什么?” 甄永信见徐二问他,却又不敢把事情真相告诉他,沉吟了片刻,编谎说,“世德在他们牢狱里,听说快不行了,他们今晚上,就打算把他抬出来扔了,这里是监狱扔死尸的地方。我托了熟人,打听到这个消息,今晚咱就在这儿等着,等他们把世德扔在这儿,咱就把他拉回家。好歹哥也要让世德进甄家的祖坟,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呀。” 徐二听罢,汗毛倒竖起来。想当年在街上混混,号称天不怕,如今听了这事,两腿开始不听使唤了,不由自主地跳起了电击舞。幸亏看见甄永信这会儿还能一脸冷肃地坐在车上,徐二才稍稍安了神儿,坐在车上,不敢落地。 山中的夜色,格外来得早。落日下山,余辉袭来,山里慢慢阴暗下来。 一些夜游的小动物,也渐渐多了起来。附近游荡的野狗,不时来这里光顾一下,瞪着冒绿光的眼睛,站在远处向这里窥视,看看没有什么食物,却看见甄永信二人还在喘 气儿,便掉头跑开了;树上的毛头鹰,偶尔在树枝上凄啼一声,惊得徐二头皮发麻。 辕马这会儿也显得有些不安分,虽说落黑前,徐二已给它喂饱了草料,现在却烦躁不安起来,昂着头警惕着夜空,不时拿鼻子打出一串吐噜,让徐二的心,也跟着一缩一缩的。 大约一更将过,远处传来木轮车的吱呀声。渐渐的,山下有黑影出现,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过了一会儿,黑影到了大坑边,听有人喊了一声“吁!”黑影就停在了那里。又听有人说道,“抬下来吧。”就见两个黑影,从车上抬下一个东西,放到地上,接着,就有人把车赶下山去。 不等黑影走远,甄永信对徐二说道,“走,咱去抬过来,拉走。” 徐二两眼腿发软,壮着胆子,浑身不停地颤抖,跟在甄永信身后,到了黑影刚才停下的地方,见一个黑东西正横在地上,徐二猜测,那东西该是世德的尸体了。 二人走到那黑东西跟前,甄永信对徐二说道,“老 二,你身子壮,过来抬头,我抬脚。” “照哥说的。”徐二说着,胆战心惊地过去,两手搬起世德的头,猛一用力,将世德抬起,正要迈步,突然听世德说道,“爹,放下我吧,我还是自己走着舒服。” 这一声,把徐二惊得不轻,头发梢都竖了起来,两手一松,向后跳了两步远,嗓子发紧,结结巴巴说道,“哥,世德没死呀。” “我本来就没死嘛,是他们叫我装死的,”世德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徐二抱怨道,“你是谁呀?差点没把我摔死,我两眼都冒金星了。” “行了,快上车吧。”甄永信催促世德道,“这是你徐二叔,帮我来接你回家的。他还以为你死了呢,看把你二叔给吓的。” “是二叔呀,”世德边说,边往车边走,一边向父亲说道,“下半晌,他们提审我,钱狱长悄声叮嘱我,要我天一落黑,就装死。 “我装死后,同室的弟兄们就报了上去,听说小鼻子那法医,那会儿去喝酒了,都没过来看我一眼,就开具了死亡证明,接着就有人把我抬了出去,装上车拉走了。我还以为,是我哥来接我呢,刚才一听声音,原来是爹。爹,你多暂回来的?” “别说话,”甄永信叮嘱道,“等回家再说。先把囚衣脱了,换上这件。”说着,甄永信把一件衣服递给世德。 世德把囚服脱下,甄永信就手团了一团,扔到下午拾好的一堆干柴上,把柴草点着,火苗蹿起,借着火光,徐二赶车,沿着山路,一路向官道奔下。 上了官道,徐二手摇鞭子,吆喝一声,两匹马就撂开蹄子,往东北方向去了。 “老 二啊,”当马车行在官道上,甄永信低声嘱咐徐二道,“哥有一件事,还要求你。” “哥有事,尽管说,还求什么?”徐二这会儿也恢复了正常,说起话来,又开始扔大的。 “今晚的事,只能咱仨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可就危险了。弄不好,还会掉脑袋的。”甄永信吓唬徐二道。 “哥尽管放心好了,今晚的事儿,就烂在俺肚子里了,谁也不会知道。”徐二发誓道。 “有你这句话,哥就放心了。” 马车行了大半夜,鸡鸣时分,到了金宁府,一进了城,拐到甄家门前,不等马车停稳,世德就跳下车,一推街门,果然是虚掩的,父子二人闪身进去,徐二就把车赶走了。 甄永信让世义把耳房的门打开,在耳房里支了张床,让世德先住那里。白天门上加了锁,晚上才打开,世德才可在院子里转转。 几年的监狱生活,已经把世德折磨得不成人样儿了,头发几乎粘在一起,虱子在发丝间穿行。甄永信找来一把剃刀,胡乱把世德的头发削掉,又端来一大盆水,让世德在屋里洗了澡。 大约过了十几天,世德脸上开始长了肉,脸色也好看了些,头发也长了起来。 想想留世德在家,成天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也跟蹲监狱差不多。当初救他出来时,甄永信曾向钱研开起了誓,救出世德后,要让他远走高飞,永远离开小鼻子管辖区。 眼见世德现在恢复了元气,甄永信就有了打发世德去上海,到世仁那里的念头。 准备了一段时间,甄永信在大姑山,寻了一条鱼船,给了船东一笔钱,让世德带上盘缠,取道山东,到上海世仁那里安身。 月初,收到世仁的来信,说二哥已到了上海,和他们住在一起,一切都挺好的。 甄永信这才放下心来,不再替世德担忧。 眼下和世义一家住在一起,世义省心懂事,儿媳妇勤快孝顺,又没有玻璃花儿眼在耳根子边聒躁,白天闲着无事,牵着孙子上街转转,真正过起了富家翁的生活。甄永信的心情出奇的好。每到月初,等待世仁的来信,成了甄永信现在最有意义的一件大事。 世仁识字不多,年轻人又体会不到父母对儿女的挂念,每封信都当作还愿一样来写,了了的几个字,字迹勾勾巴巴,简单叙述近期的行踪,大多又是谎言,并无多余的话语。 甄永信只能根据这简简单单的几行字,像破解密码一样,去甄别哪几个字是真的,哪几个字是假的,哪几个字言不由衷,哪几个字世仁做的和信里写的恰恰相反。 随着信件的数量增多,甄永信把每一封信排列在一起,再根据每封信里的叙述,在一张纸上,画出世仁和二哥世德的行踪示意图,指望从中寻找到一些信里得不到信息。结果得到的,却是一幅量化指标图表,既无法从中得到什么有益的信息,又无法直观地看出儿子们的行踪。 由于得不到世仁他们行踪的详细说明,慢慢的,甄永信心里滋生出对两个儿子的担忧,何况自己在上 海时,又和世仁一块儿住过,虽然没能亲眼目睹世仁他们的做为,光是听他们无意中的谈论,就已经让他感到,世仁他们,正在干着不合道义的勾当。 世德动身时,甄永信曾嘱咐过世德,说到了上海,要督管着世仁,劝阻世仁,不要做一些不合道义的事。 世德走后,甄永信就明白了,这样的嘱咐,其实是多余的,凭世德的能力,要他来管束世仁,简直是不可能的。 后来,甄永信又数次动起了给儿子们写信的念头,想把自己的心事,在信中说给儿子们。可是,一想到世德、世仁现在是浮萍游水,哪里寻得到他们的行踪?便只好把这事放下。 无可奈何时,甄永信又想起早先着书立说的事来。当时,已经拟成提纲,序言也已完成,只是后来乱事纷扰,才停了下来。眼下正好清闲无事,何不趁此空闲,把书稿写完,将来遇到时机,寄给儿子们,也许,孩子们会从书中,能读到他的叮嘱。 甄永信打开柜子,从柜角找出一个黄锦包裹,取出还没写完的书稿。 书稿的纸张已经开始泛黄,纸页之间,一些小虫子正在爬行。甄永信把书稿拿到院子,晾晒在石台上,拿手指弹掉纸上的小蛀虫,转身回屋研墨。 看看墨已研好,甄永信又到院子拿回书稿,继续攥写。 他先端详了一会儿书名,觉着《诡道发凡》这几个字,还算中意,基本上体现出了这部书的衷旨;接着又揣磨了一下序言,填加了几句“大盗不持矛戈,大骗不施小计”之类的江湖箴言,觉得已经修改停当,便开始细斟慢酌,续写正文。 五月初,甄永信又收到世仁的来信。信中说,二哥打算结婚了,姑娘是徐干娘的大女儿。未来的嫂 子俊 俏 贤慧,两人现在整日呆在一起,恩恩爱爱的,正打算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把婚事给办了。 甄永信读完来信,心里挺高兴。虽说儿子大婚,身边没有父母撑着,多少会有些遗憾,可又一想,觉得世德素有“寡人好 色”的毛病,在家时,就因为一个日本姑娘,险些丢了性命,现今能有一个女人在身边约束着,或许能帮他改掉恶习。 只是这新妇,不知是否真的像世仁信中说的那样,漂亮又贤慧。不过亲家母,也就是世仁信中提到的徐干娘,甄永信在 上海时,倒是有过一面之识。 提到这位徐干娘,甄永信又不免替世德担忧起来,疑心世德的这门婚事,未必会像世仁信中说的那样幸福美满。 第34章 小柳红套牢伊公子(1) 徐干娘祖籍是闽中安溪人,小时被卖到上海一家妓馆。年长色衰,过够了千人跨、万人骑的日子,想想生为万 人 妻,死为无夫鬼,心中好生悲凉,便有了从良的念头。 三十二岁那年,她拿出多年积攒的私房钱,替自己赎了身。 原本要找一个老实可靠的本分人嫁了,以托终身,谁料前后走了几家,却又都所遇非人,不是油嘴滑舌、吃惯软饭的滑头;就是五毒俱全的瘪三,几番下来,就冷了嫁人的心思,一个人独闯江湖,靠养瘦马为业。 平日她游荡街头,见有人家插草卖女孩儿的,但凡年龄在十一二岁,有些姿色的好坯子,她便杀价买下,带回家中,调理训养三年五载,等女孩子出落成小美人了,便高价卖给妓馆,或是嫁到富室为妾,每每能赚个好彩头。 若有十分伶俐乖巧的,她便自己留下,用她们来放飞鸽,偶尔也做些仙人跳之类的生意。 世仁的“大师爸”初到上海时,就落脚在徐干娘家里。这女人平日和大师爸以兄妹相称,两个人打情骂 俏,也不避讳,混熟了,世仁就称她徐干娘。一来二去,就走得亲近了。 做仙人跳,得要虎背熊腰、生猛的汉子才行,南方的男人,大多生相单薄,世德到来后,徐干娘一眼就看中了他,托世仁从中说和,把世德留在了身边,和她的姑娘们一块儿做起了仙人跳。 世德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早就过了娶亲的年龄,先前为了争一个日本姑娘,吃了官司,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干熬了几年,像馋腥的猫,关在铁笼子里,天天闻着鱼腥味,却看不见鱼在哪里,饿得肚皮都快贴到后脊梁上了,心里却时不时想起那个叫东瀛莫须子的日本姑娘。 被父亲救出后,世德在家调理了一些日子,身上长了肉,血管又常常被男子汉身上的那种冲 动 弄得发胀。 到了上海,差不多已是快要自燃的干柴了,如今给徐干娘留在家中,真个是狼宿羊群,鱼游深渊,只几天功夫,就和徐干娘屋里的一群姑娘们打得火热。 这些姑娘都是徐干娘调 教出来的,平日放白鸽、仙人跳,个个能征惯战,放出手段,世德哪里招架得住?没过几日,世德就成了小柳红的降臣。 小柳红是徐干娘训养的一群姑娘中最大的一个。老家在浙江天目山下。民国八年,家乡发洪水,遇上大灾年,家中无力抚养,让父亲卖给了人贩子,到了上海,徐干娘花了十二块大洋买来。 调理了几年,这小柳红就如新花绽蕾,乳燕初声,出落成一个国色天香的好人物,粉面含春,虽怒犹喜,从头看到脚,风 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 流往上流。男人们迎面看她一眼,如桨荡波心起涟漪;若是让她回你一眸,似粘丝缠身难摈弃。 再加上她天生的口甜如蜜,善于察言观色,哄得徐干娘团团转,视如己出,便不舍得卖她下店,留在身边,自己用着做局。 到底是本分人家出来的孩子,小柳红乖巧归乖巧,却守着自己做人的底线,最初做仙人跳时,她并不知江湖的险恶,一些局中需要做透的活儿,她都不肯去碰自己的做人底线,往往会弄砸了局,无果而终,收益并不怎么好,直到一次做仙人跳时,让人放了老鹰,做破了她的底线,以后才抹下脸来,放开了手脚,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 那次和她搭档的,是徐干娘的一个干儿子,一个十足的窝囊废。当时他们盯上了一个小白脸,一看便知,是个阔少。小柳红靠了上去,几个眼神扔过去,小白脸就缴了械,乖顺地跟她来到他们临时在一条里弄里租来的房子。 不想那小白脸却是一个拆白党,貌似斯文,性情却生猛,力大过人。一进门里,转身把门反插上,搂住小柳红又摸又亲,不由分说地把她摁到床上,一手反扭住她的手臂,一手麻俐地解 开她的衣服。 小柳红大吃一惊,料想今天遇上了放老鹰的,惊叫了一声,想把同伙喊来,不料第二声还没喊出,那拆白党已拿嘴唇封了她的口,把舌 头塞进她的嘴里,闪电般撕裂了她的身子,剧痛之后,便是不可思议的恐惧和快 感。 她的搭档听到尖叫,赶过来用脚踹门,大声吆喝着开门。 他原本猜想,这拆白党听到有人敲门,会收缰下马,却不料这瘪三居然将军不下马,气 喘 吁吁地,没好气冲着门外喊叫,“别敲了,啊拉一会儿就完!”这厮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直等把事做完,穿好衣服,才起身开门。 小柳红的搭档怒瞪双眼,冲了进来,一把揪住拆白党,挥拳要砸。 不想那拆白党却并不惊慌,冷眼盯着要打他的人,从容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大洋,轻声问了一句,“侬看,咱们是到局子里去呢?还是在这儿私了?阿拉今天兜里,可就这些钱,侬要是觉得吃亏了,咱就找个说理的地方。”说完,把钱扔到地上。 小柳红的搭档没了主张,听见哗啦一声大洋落地,吓得松了手。那拆白党见机闪身出屋,扬长而去。 看见小柳红哭着回家,徐干娘问明情况,气得两眼冒火儿,一把抓过干儿子递过来的大洋,破口骂道,“啊拉的妮子,就是放到院子让人梳弄了,也不止这几个鼻疙瘩,侬个猪猡脑子,活活的一个汉子,看不好一个妹子,白白让人糟蹋了,还有脸回来。” 骂着,把钱摔到了干儿子的脸上,把那干儿子逐出门去。 此后,徐干娘就自己带着小柳红和小柳青姐妹外出做局,心里却对小柳红让人放了老鹰的事难以释怀。直到后来做了伊公子的局,大喜过望,才渐渐把这事给淡忘了。 这伊公子名叫伊克春,武汉三江商行掌柜的大少爷。三江商行专营棉花生意,每年都要往上海发几批原棉。江上奔波,不免劳累,长子伊克春成年后,伊掌柜带儿子跑了几次上海,就把去上海出货的事,交给了大公子。 上海是十里洋场,原本是个花花世界,又加上伊公了是富室子弟,兜里有的是钱,又年轻气旺,劳燕孤飞,旅途不免寂 寞,办完了正事,少不得去风 月场中寻些快慰。 在 上海滩砸钱买欢,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只几年的功夫,上海风 月场中的名馆 俏 妓,已让伊公子阅尽了人间 春 色。 五月间,伊公子又押运货船到了上海,只两天功夫,一船的原棉出货完毕。收完货款,存到汇丰银行,伊公子身边留下些零用钱,住进楚商会馆,打算在 上 海消遣几日,再回武汉不迟。 一日,伊公子闲着无事,独自一人去了大世界。 上海大世界,是一个若大的游乐场,远胜北京的天桥。其间杂艺毕陈,游人如织;三教九流,珠目混杂。伊公子看得累了,来到一家剧院,要了一个包间,坐下听台上优伶弹奏江苏评弹。 那优伶三十多岁,粉面艳妆,聊无可观。只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琴弦上舞动,像一只爬行的蜈蚣,脚爪不守规则地挥舞着。伴着琴声,那优伶半启朱唇,用苏州方言,咿咿呀呀,唱个不休。 伊公子听不懂苏州话,再加上是唱腔,只能凭靠伶优表情的喜怒悲戚,去感悟唱词的大意。听了一会儿,觉着乏味,打算起身离去。 正当这时,乐曲明显加快了节奏,优伶开始用轮指在琴弦上划动,更像蜈蚣逃遁。琴声也变得像山雨突袭,恶风乍起,惊得人心凉气短,不敢稍动。伶优口里的唱腔,也变得不成曲调,仿佛愤怒时正在与人吵架。 曲终时,只见伶优将手向弦上狠摔两下,台上传来撕布一样的声音,随后,伶优收起手脚,恢复了平静,慢慢抬起头来,深沉地向台下听众环视一上眼,缓缓起身,向听众鞠躬致谢。 正要退下,就听身边包厢里传来叫好声。那声音清婉脆甜,如新莺呼朋,黄鹂引类。伊公子探身看时,见包厢里坐着两个绝色佳丽。年长的约有二十上下,正是小柳红,年小的约有十六七,叫小柳青,身边跟着小斯侍候着。 座间方桌上,摆着茶水糖果之类,一望便知,是大家闺秀。小柳红叫完好,又派身边的小斯,去买了一个花篮送上台去,献给刚才演奏的伶优,那伶优见有人赏了彩,重新坐下,又弹了一曲。 这会儿,伊公子的两眼,就全不在台上的伶优身上了,恨不能头上长满了眼睛,不须转头,就能把隔壁包厢里的两个美人,看个仔细。 小柳红姐妹是何等人物,伊公子这套小把戏,哪里瞒得了她们,不须侧目,便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双色眼,正发出热光,在她姐妹身上扫来扫去。 小柳红偶然向那双色眼抛去一瞥,那双色眼就像正在行窃的毛 贼,听到声响,倏然藏起,过了一会儿,看看没有异常,就又开始在她们身上扫瞄。 等到戏院散了场,看客们起身走出戏院,伊公子比一般看客们稍迟一会儿,跟在二位美人身后,走出戏院。 出了大世界,走了不远一段路,二位美人拐进一条冷清的里弄。这会儿,二美显然意犹未尽,嘴里不住议论着刚刚听过的苏州评弹的妙处。 伊公子这会儿已像小鬼儿撞见了阎王爷,魂不守舍,跟在二位美人后面,游目骋怀,心有所系。 虽听不真切二美在说些什么,却能听到她们时尔发出的笑声;再看看那绿柳拂风的身影,心里就觉得很知足了,更何况那个年龄稍长的美人,不时还似笑非笑地冲他回眸,撩得他心旌摇荡。 “妹妹,明天,天蟾舞台有一出好戏,阿拉打算预订包厢,到时侬可要陪姐姐去哦。”走了一会儿,小柳红突然提高嗓门儿,叮嘱小柳青道。话音恰到好处,刚好能让伊公子听清。 随后,小柳红又回眸瞥了伊公子一眼,见伊公子两眼发直,死盯着她,小柳红嫣然一笑,百媚毕现,转过身去,加快了脚步,却不料袖中的手帕掉落下来,恰巧一阵风过,吹到伊公子脚前。 那伊公子看见手帕,就像小鬼看见了阎王爷的旌幡,激动得浑身发抖,见了亲娘老子似的,弯腰拾起,展开时,见上面绣着鸳鸯戏水图,右上角,用红丝线绣出“小柳红”三个字。伊公子猜想,这该是佳人的芳名了。 手帕上散发出淡淡的芳香,伊公子正要把手帕放到嘴唇上吻吻,不想小柳红已发现手帕遗落,转身往来路寻回,见伊公子把手帕擎在半空,便莞尔笑道,“有劳先生大驾,帮阿拉拾到手帕。” 佳人突然站到面前,伊公子惊喜过望,大脑瞬间休克,失去了意识,嘴巴也变得木胀,傻呵呵地站住,望着佳人,不会说话了,机械地双手捧着手帕,奉献佳人眼前。 小柳红接过手帕,道了声谢,转身离去,临去时,又回眸一笑,弄得伊公子乱了方寸,木偶似的站在原地,目送二美远去。 伊公子记住两位美人的约定,第二天傍晚,来到天蟾舞台。因为有名角演出,天蟾舞台,早早就座无虚席。伊公子不知道小柳红姐妹的包厢在哪里,便想进去看看再说。 上了剧场的二楼,远远看见一间包厢里,小柳红姐妹正坐在里面品茗。色胆助威,伊公子心里兴奋,顾不上多想,快步走了过去。 因昨天有过一面之交,今天见了,便不十分生分,小柳红站起身来,微笑着问道,“先生也来看戏?” “听说今天有好戏,也来看看。”伊公子媚着脸说道。 “先生坐在哪里?” “还没定下呢,先看看再说。” “先生要不嫌弃,阿拉包厢里还多出一个位子,先生就坐这儿吧。”小柳红笑殷殷说道。 伊公子见说,有如猪八戒进了高老庄,哪里还肯出去。虽说嘴上客气了两声,屁股却忸怩着,挨着小柳红坐下。 第34章 小柳红套牢伊公子(2) 到底都是风 月场上的老手,不比本分人家的后生,几个回合下来,三人便如故交相逢,谈笑风生。为讨美人的欢心,伊公子几乎等不及美人垂询,变着法儿,没话找话,不问自答,只一会儿功夫,就将自己的身世、这次来上海的差事,合盘端给了两个美人。 他原想两位美人听了,必会露出艳羡的神情,岂料待他把身世讲出,两个美人却显出无动于衷。 转念一想,近两日看见这两个美人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猜想这二美的身世,也绝非等闲。想要拿话探听一下,又担心言语不当,轻浮猛浪,会惹得美人厌烦,白白失去已经到手的交结美人的机会。想到这里,伊公子就收住话头,只挑一些美人爱听的话说。 曲终人散,戏院里的人纷纷散去,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戏,伊公子着实记不得了,倒是和两位美人的物语风 情,令他回味无穷。临分手时,和美人另约了时间,改天和二位美人到海月楼再见。 出了大门,一辆汽车正在等候二位美人。 美人问伊公子,要不要派车送他回去?伊公子羞得满脸通红,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道,“不用,不用,我的路近。” 二美人也不客气,登车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灯,伊公子暗自赞叹,觉得这汽车,只有像这样的美人,才配乘坐。想想自己现在怀揣十万大洋,家道殷实,却不曾拥有汽车,足以看出,自己的家世,和两位美人的家世想比,还有一些逊色。只不知这两位美人出自何家?实在撩 人心弦。 又过了三天,伊公子如约到海月楼,和二位美人一道喝茶。 这三天等待的时间,过得太慢,在伊公子心里,简直跟过了三年差不多,每天一觉醒来,满脑子里,全是两个美人的音容:吃饭时,伊公子眼前会浮现两位美人的身影;走路时,眼前会浮现美人的身影;大便时,眼前会浮现美人的身影;欲 火难熬,到烟花街上发 泄时,会觉得婊 子的床 上,也有美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苦熬到了约定的时间,伊公子早早来到海月楼,定下包间,叮嘱侍应生,一当两个美人来到,就把她们请到包间。 坐在包间里等待时,伊公子把近几天想好的、见了美人时要说的话,又重温了一遍。 大约天将晌午,侍应生把二位美人领到包房。 美人们今天都上了妆,光艳照人,看得伊公子浑身发热。先前已有两次结交,现今再见面,就熟络了,说话也随便起来。 “二位今天是坐车来的吗?”伊公子问道。 “阿母管教甚严,平日里,白天出门,是不许坐车的。”小柳青抢着答道。 “令堂大人今年高寿?”伊公子问道。 “虚岁四十三。”小柳红说道。 “噢,年纪还轻,怎么这般保守?”伊公子是自语道。 “家风如此,只是代代相习而已。”小柳红说道。 “尊府在何处?” 见伊公子这般追问,姐妹二人面现难色,“侬老兄,该不是上海滩上的包打听吧?刨根问底查询阿拉家户口哩。”小柳青半嗔半嘻 道。 “哪里?哪里敢呢?”伊公子 胀 红了脸,替自己辩解道,“只是问明情况,改日好到府上拜访,免得像眼下这样,天天牵肠挂肚的,只能依约而行,偷偷摸摸的,像行窃一般。” “伊公子如这般想,那咱们之间的缘分就尽了。”小柳红说完,站起身来,朝小柳青道,“妹妹,咱们回去吧。” 不待小柳青站起,伊公子急得两眼发直,抢先起身,拦在门边,都快给二位美人跪下了,嗑嗑巴巴辩解道,“好姐姐,我哪里错了,你二位 教 我就是了,干嘛就要撤身啊?这样不明不白地就不理我,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啦?” 小柳青见说,回嗔作喜,虽喜犹嗔,拿一个手指戳着伊公子的额头,说道,“侬个榆木脑子,还是跑码头的呢,侬把阿拉姐妹当作什么人啦?愣生生的猪猡相,闯到阿拉家里,岂不要把阿母气死?阿拉是什么人家?能容得自家妮子私下在外面约男人。” 伊公子听到这里,霍然如释,明白了二位美人刚才发怒的因由,抢着辩白道,“我的好姐姐,你瞧,你这一讲,我不就明白啦?往后,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再提这个话茬儿了,姐姐们就原谅我这一次莽撞吧。” 小柳红听了,看了看小柳青,便原谅了伊公子,重新坐了下来。 三人要了好茶,又要了些美人们平日爱吃的果点,吃了一会儿,伊公子提议,到百佬街去吃西餐。两个美人推说不饿,这会儿,只想去他的会馆歇息一会儿。 伊公子听二位美人说出这话,像接了圣旨,这会儿,公子只会说好好是是,马溜雇了车,喜载美人归。 到了楚商会馆,伊公子一边和熟人打着招呼,一边将两位美人带回房间。 伊公子的房间不大,平日里也少人打理,未免有些狼籍。房间刚一打开,小柳红倒吸了一口气,夸张地惊呼道,“天呀,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小柳青也跟着敲边鼓,嘟囔道,“是嘛,跟猪窝差不多。” 伊公子羞得脸上发烫。为讨美人欢心,赶快辩解说,“这只是临时的,我马上就租一套房子,往后,咱们就到新房子里。” 果然,第二天,伊公子就在登徒路租了一幢独门独户的屋子,收拾得有些样子,请两位美人过来帮着把握。 美人们看后,觉得还行。 此后,每日里,美人们白天都要来这里和伊公子约会,天黑后回去。 日日有美人相伴,伊公子真个销魂,渐渐把家中的正事给淡忘了。 过了两个月,家中来信询问那批货销得怎么样了,伊公子就找了一大堆托辞,把自己滞留不归的理由,说得相当充分。照信中的说法,伊公子至少还得三个月,才能把生意办妥,返回武汉。 伊公子和二位美人相交甚欢时,略带夸张地,主动把自己的家世说了又说,只是每次炫耀完,小柳红都会淡然说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家道殷实?”臊得伊公子脸上发热,觉得自己身上的铜臭味,未免太重了些。 伊公子和二美人交情正浓的当口,忽然,二位美人一连两日没来,伊公子急得抓耳挠腮,又不知美人的住处,无法登门探寻。 公子正在急得团团转,第三天上午,二位美人又款款而至,伊公子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满脸堆起笑来,把美人迎进,大叹这几日思念的苦衷。 二位美人听了,小柳青一味地和他打情骂 俏;小柳红却若有心事,一筹莫展地坐在椅子里发呆。 这一切,伊公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忙着找准时机,问小柳红,遇上了什么难心事? 小柳红抬眼望了望伊公子,欲说还休,摇头不语。 原本小柳红在伊公子的心里,要比小柳青重出许多,现今看见心上人这般苦楚,岂能坐视不理?伊公子便像亲娘生了重病似的,焦虑不安地催问起来。 小柳青看着,不免有些妒忌,没好气地在一旁撩火道,“别那么虚情假意的,真的心疼了,做出点事来,不就成了?” “小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呢?”伊公子一脸委屈地说道,“我可是真情实意的,哪里会虚情假意?只是一时不知姐姐为哪件事烦心,怎么去帮姐姐呢?小姐姐要是可怜我,就把让姐姐烦心的事说出来,只要我能做的,绝不说个‘不’字。” “让阿拉告诉侬可以,”小柳青做着鬼脸说道,“只是把事情告诉了侬,侬拿什么来谢阿拉?” “请二位姐姐吃西餐,再看电影,如何?”伊公子信誓旦旦说道。 “屁!侬个外码头来的,成天光知道吃、吃的,都快吃成猪猡啦,一点情调都没有。”小柳青骂道。 “那就听小姐姐吩咐,便是了。” “真的?”小柳青问道。 “当然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正当这会儿,小柳红嗔斥小青道,“妹妹多嘴,让阿母晓得了,非剥了侬的皮不可。” 小柳青却不在意,诡秘地笑着,向伊公子使了个眼色,伊公子见了,跟着小柳青去了外屋。 过了一会儿,二人回屋时,伊公子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一边怨怪小柳红小题大做,一边打开箱子,取出六百块大洋,递给小柳红,说道,“姐姐也真是的,区区六百块钱,看把你难成这样,也不对我说一声,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这六百,先拿去用,不够,再跟我说一声。” 小柳红见了钱,赶紧站起身,嘴里抱怨道,“妹妹多嘴,这样的事,怎好向伊公子开口?” “你看,姐姐怎么把我当成了外人了,咱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说了这种话,也不怕伤了人家的心。”伊公子委屈道。 小柳红见坚持不过,免强收下二百块,把余下的四百块钱,还给伊公子,说道,“阿拉可是正经人家的妮子,只怕伊公子误会了,还以为阿拉姐妹是什么人呢。 “昨天和妹妹逛老凤祥,真的喜欢上了那枚钻戒,其实六百块也不算贵,只是阿母日常管督甚严,从不宽松,平日阿拉姐妹要买些小首饰,只能从阿母每月发的零花钱里积攒,攒足了数额,才能买件首饰,在家里又不敢戴着招摇。既然伊公子有心相助,这二百块钱,就算阿拉借公子的,等下个月阿母发了月钱,我再还给伊公子。” “二百块钱,何需偿还?”伊公子口大气粗地说道。 “要这么说,这二百块钱,阿拉一准是不敢借了。”小柳红说着,就要把钱放下。 伊公子见了,心里发急,连声哀求道,“好、好、好,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多暂有了,再还给我,总算行了吧?” 见伊公子说了软话,小柳红这才重新把钱收起,随后又一本正经地向伊公子要来纸和笔,给伊公子写了张借条,交给伊公子收好。 较比而言,小柳青就没这么客气了。一当看见小柳红把钱收好,小柳青斜着眼睛,瞥着伊公子,问道,“侬刚才和阿拉讲的话,可算数吗?” 伊公子立马明白过来,忙说道,“算数,当然算数喽。”说完,把剩余的四百块钱递给小柳青,问道,“把这些给你,满意吧?” “一般,一般。”小柳青嘴上说着,一把将伊公子手里的钱夺过,大 大咧咧地揣进怀里。 “妹妹,不可无理。快把钱还给伊公子。”小柳红在一旁生气地喝斥小柳青。小柳青却并不依她,浪声浪气地扬起起眉来说道,“阿拉和伊公子可是有约在先的,这些钱,只是伊公子依约行事罢了,与姐姐无干。是吧,伊公子?”小柳青说完,又拿眼睛去挑 逗伊公子。 伊公子一见这眼神,骨头都快酥了,连声应道,“对、对、对。” 小柳红装出生气的样子,看了看伊公子,无奈地笑了。 伊公子见小柳红笑了,也跟着笑了。 小柳青心里得意,也大笑起来。 三人斯混了半晌,姐妹俩才依依别去。 过了一天,当姐妹俩再来时,小柳红的表情,就比原先动人了。这时,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崭新的钻戒,钻戒煜煜生辉,戴在那只玉指上,相映成趣;美人的脸颊,笑意灿灿,销人魂魄,三人一道斯混着,伊公子觉得,房间里洋溢的,全是幸福。 在屋子里呆得久了,难免会觉得有些沉闷。 一天,小柳红和伊公子商量,三人一道去西郊的爱丽园游玩。 说是和伊公子商量,其实已经根本没有必要,这时的伊公子,已是小柳红手扯着绳子提起的玩 偶,小柳红要他怎么,他就怎么。 爱丽园是沪上一大名胜,其间摹仿江南园林精义,又 糅 入西洋风格,穷工极巧,趣味颇多;山光水色,绿影婆娑,令人如临仙境,似在梦中。伊公子左拥小柳红,右携小柳青,专拣些花间曲径走。 三人正要去一个水池边的小亭休息时,伊公子忽然觉得怀中的美人,像受惊的小兔子,浑身悸栗了一下,停住了脚步,急忙从伊公子怀里挣脱出来;右手牵着的小柳青,手也像触了电,手指从伊公子手中挣脱开来。 第34章 小柳红套牢伊公子(3) 伊公子吃了一惊,刚要问二位美人遇上了什么危险,只见美人们惊恐的目光,正朝着亭子那边望去。 伊公子顺着美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亭子下的石台上,正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在朝她们这边望着。 那女人四十多岁,一身艳妆,皮色蜡黄,眼睛偏大,眼角却细长,顺着颧骨边,向下弯去,活像两只大蝌蚪,斜爬在眉间,颧骨上凸起的横肉,清晰可见。 不待二位美人开口,那妇人先阴阳怪调地开口问道,“柳家的妮子,好兴致呀,侬阿母怎么不一道来呀?” “阿母嫌烦,在家闲着呢。”见那女人开了腔,小柳红唯唯应道,“阿姨倒有雅兴,一个人来这里游玩?” “阿姨年岁大了,谁还愿和阿姨结伴来玩?”那妇人话里带剌儿,放出酸话,接着问道,“这位是侬家阿母给侬物色的乘龙快婿呀?侬阿母也不跟我言语一声。” 小柳红听了,脸上胀热,辩解道,“阿姨说的什么话?这是阿拉的同学,今天休假,在这里偶然碰上的,便一块儿走走,哪里像阿姨说的那样?” “是吗?”那婆子阴阳怪气地瞥着小柳红,嘟囔道,“男女拉拉扯扯的一块儿走,是学校里老师教的吧?” 小柳红姐妹羞得无地自容,不想辩解,那婆子却武断地跟姐妹二人放出话来,“不消说什么啦,侬玩去吧,改天我问问侬阿母,便晓得啦。”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这一天玩得太扫兴。 二位美人垂头丧气,丽园的景致,丝毫引不起美人们的一点兴趣,一脸恼丧地随着伊公子,盲目地走着。 “刚才这女人,是谁呀?”看美人们扫兴,伊公子知道她们扫兴的原因,寻了个机会,问道。 “阿拉的姨娘。”小柳红说,“此人极刁钻刻薄,阿拉姐妹平日极少理她,就为这事,她跟阿母说过阿拉姐妹多少回坏话呢。这次给她撞见,必不会有好果子吃。” “咋办呀?姐姐。”小柳青带着哭腔问道。 “明天一早,咱俩到她家去,巴结巴结她,给她说些好听的话,”小柳红故意大声地和小柳青商量道,“她为人 极贪婪,给她些钱,兴许她能帮咱们守住秘密。” “要是用钱话,你们尽管来找我。”伊公子见二位美人提到了钱,觉得自己立功受勋的机会来了,赶着说道,“反正这个祸,是为了我闯的。” 三人一路商量,随后各自分手回去。 果然,一连数日,二位美人没再到伊公子的住处来。 伊公子心浮气躁,不得安宁,呆在住处,急得团团转,心里为美人们担忧。 突然一天中午,小柳青气 喘 吁吁地跑来,伊公子见了,心里透了亮,迎上前去,问道,“你姐呢?” “让那刁婆子缠上了。”小柳青急着说道,“这两日,阿拉姐妹,天天都在她家里巴结她。谁料那婆子太刁,软硬不吃,搞得阿拉没法子,还不时威胁着,要找阿母说事去呢。” “不是说她性子贪婪吗?”伊公子说道,“多给她给钱,不就结了吗?” “多给些钱?”见伊公子提到钱,小柳青无奈地摇摇头,“原想她也只是想诈些钱财,阿拉和姐姐准备了一些钱,谁料她蛇口吞象,要得没有边际。” “她要多少”伊公子问道。 “狮子大开口,张嘴三千,一个子儿都没能少。”小柳青伸出三个手指嚷道,“她还说,今天要是不能兑现,明天还要涨价呢,把阿拉姐妹往死路上逼。姐姐的嘴角,都快起泡了。” “三千?”伊公子喊了一声,随后说道,“三千就三千,正好我还能凑足。我这就去银行取钱,你在这里等着。” “勿要啦。阿拉心里急得要死,哪里还呆得住呀?阿拉随侬去银行好啦。”说着,小柳青跟着伊公子去了银行。 到了柜上,伊公子办理了取款手续,把钱取出,不待清点,小柳青一把夺过,“勿要点啦,阿拉这就去给她。”转身出了银行。 中午,二位美人来了。 小柳红一脸愧色,进门就道歉,“多谢公子搭救,帮阿拉姐妹封了那刁婆子的口。只是这次破费太多,上次借债未还,这回又添新债,真不知多暂才能还清公子。” “姐姐何出此言?这回你们姐妹,纯属为我惹祸,破财消灾,也是我分内的事,哪里还消姐姐偿还?”伊公子慷慨陈辞道。 于是,三人又欢快如初,缱绻恩爱不提。 转眼半年将过,伊公子身边的零用钱行将花完。伊公子开始思索,是否该把存在银行里的那笔货款取出,和二位美人一道受用? 突然一天清晨,邮差送来一封电报,上面只有短短五个字:“父病故,速归!” 伊公子读过,如巨雷击顶,瘫坐下去,泪水簌簌落下。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二位美人如约而至,见伊公子泪眼滂沱,唬了一惊,问明情况,小柳红当即问道,“公子何不速归呢?” “没见到姐姐,不辞而别,怕姐姐们生气。”伊公子哭着说道。 “咳,都什么时候啦?侬还这般婆婆妈妈的,”小柳红当即训斥道,“正好今天下午,有一班开往汉口的客船,侬可以搭乘,回家奔丧。” “如此甚好,只是担心我走后,姐姐们怎么办?”伊公子哭诉道。 “替父守孝,是男人的大事,待回家办理完令尊大人的后事,侬再返回上海不迟。”小柳红安慰道。 “姐姐,”小柳青也开口道,“阿拉二人和伊公子相处日久,冷丁分手,难以割舍,也属人之常情。既然伊公子心有所系,阿拉看,倒不如这样,咱们也同船送公子一程,也好让公子慢慢平下心来,奔丧回家。” “这样最好。”伊公子说道,“还是小青妹妹虑事周到。” “也成,”小柳红对小柳青说,“阿拉看,还是这样吧,侬现在就去码头帮伊公子把票买了,阿拉在这里帮公子把东西收拾一下。” 小柳红领命,去了码头。小柳红留下来帮伊公子打点行装。 伊公子得空,也不避讳小柳红,打开皮箱,把一些要紧的东西,装进皮箱。 小柳青买票回来。 当天下午,三人雇了车,一同去了码头。 一声汽笛长鸣,船离码头,三人斜依船舷,目送上海远远退去。逆江而上,江风习习,水阔云低,看了一会儿两岸风景,觉着乏味,小柳青说有些晕船,要回舱里躺一会儿。 伊公子和小柳红也不介意,二人执手,沿着船舷相依而行,倾吐衷肠。小柳红不时向远处岸边指指点点,引着伊公子极目远眺。二人从船头闲步到船尾,又从船尾荡到船头,直等走得乏了,才回舱中休息。 天色将晚,船到金陵,二位美人起身告辞。伊公子抓住二位美人的手,迟迟不愿松开。 三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缓步走向舷梯,到了梯边,小柳红掏出手帕,为伊公子揩净泪水,劝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好在来日方长,阿拉回上海等侬,一当经办完令尊大人的后事,速来上海,勿要让阿拉担心。” 伊公子只是点头许诺,目送二美下船。 船在金陵停泊片刻,启锚续航。三人船上船下,挥手而别。 一路寂 寞,过了两天,船到汉口。伊公子匆匆登岸,雇了乘轿子,直奔家去。到了家门口,但见大门紧闭,看不出一点办丧事的气氛。 敲了几下大门,看门老头儿开了门,见了少东家,惊喜地叫道,“少东家回来了,老爷、太太天天念叨着你呐。” 伊公子没理会看门人的话,强忍着眼泪问道,“我爹得了什么病,走得这样急?” 看门老头儿听了这话,心里一愣,不明白少东家说的什么话?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道,“老爷哪里病了?哪儿也没去呀。” 伊公子听了,更是吃惊,想要问清电报的事,又念他是一个老目花眼的门子,哪里会知道家中的事情?便一侧身,直奔院中。 进了庭院,伊公子果真看见父亲,正在侍弄花盆里的海堂,便恍然大悟,猜测这封电报,想必是父亲因为屡次催他回来无果,最终用了这招苦肉计,把他从上海叫回。 想到这里,伊公子转悲为喜,急走上前,向父亲报了平安,问道,“爹催我回来,为什么事?” 见儿子兀然出现在眼前,父亲先是一喜,转而变怒,骂道,“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老子以为你不要这个家呢。”骂了几句,问道,“货出净了?” “出净了。”伊公子说道,“只是今年的棉花收成好,去上海出货的客商太多,想要出个好价钱,非得等出机会才行。”伊公子还想说些辩解的话,替自己迟归开脱。 父亲没心思听他絮叨,哼了一声,让他把汇票交给账房。 这时,伊公子才想起,在上海走得太匆忙,还没来得及办理汇票呢,只带着存折回来。便说,“接得您老的电报,我就动身回来了,没有时间办理汇票呢。” “电报?啥子电报?”父亲迷惑不解地问道。 “不是您发给我一份电报吗?说你病故,让我速归!”伊公子直愣愣地问道。 “你个兔崽子,要咒我呀?”父亲听了,暴怒起来,举手要打。 伊公子见势不妙,闪身躲过,嘴里却还强辩道,“分明是家里给我拍的电报吗。”说完,打开皮箱,取出那封电报,扔给父亲。 父亲拾起电报看过,气了个半死。“哪个短命的,这样来消遣老子?” 伊公再看皮箱时,浑身惊出冷汗。明明上船前,装在皮箱文件夹里的十万块存折,此时却不见了。两腿一软,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猛然想起,小柳红姐妹上船送他时,小柳青借口晕船,一个人先回了船舱,小柳红则陪他在船甲板上转了半晌,一定是趁此间隙,小柳青打开皮箱,盗走了存折。 而此前他在上海自己房间里收拾行装时,小柳红不离左右,便是要探清他所带贵重物品放置的位置,而后暗中告诉了小柳清,以便让她方便上手。再一想近几个月在 上 海,和二位美人相处,原来是一个美人计。想到这里,伊公子额上汗珠如注。 父亲见儿子蹲在地上,大汗淋漓的,不说话,也吃惊不小。问儿子是不是生病了。儿子蹲在地上低头不语,又急问了几声,儿子才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道,“在船上遭了盗,存折丢了。” 父亲听了,火冒三丈,手拍屁股,在院中转起圈子。幸好账房赶来,问明情况,出主意道,“先别慌。要是真让窃贼盗去,他到上海,一时半会儿,兴许还找不到那家银行;少爷现在马上去电报局,给那家银行拍封电报,请求挂失,而后马上乘船赶回上海,赶在窃贼前面,到那家银行办理挂失手续,这钱就能保住。” 伊公子当即去了电报局,拍完电报,又搭乘快船,回了上 海。 下了船,匆匆赶到银行,请求挂失。 柜上查了查账,说,“这笔钱,在接到失主拍来电报之前,已让人取走了。” 这一单做得干净利索,徐干娘大喜过望。一 夜暴富,把徐干娘往昔积压心底的龌龊,涤荡殆尽,三角眼也舒展开来,看上去也顺眼了,整日里搂着小柳红姐妹,不合身份地心肝肉叫着。 一连几天,拉着两个美人,吃遍了上海滩上有名望的馆子,又给两个姑娘添置了几套新装。 到底是风 月场中的妮子,与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同,平时受徐干娘的耳闻目染,又加上身处上海滩的花花世界,使他们对奢华生活的趋附,几乎有着一种本能的追逐。 虽说徐干娘对这一点早有防范,一小就对她们进行孝道训化,要求姑娘们,每有斩获,都要孝敬给干娘,不得私自贪下,要像渔鹰那样,一当捕获到猎物,都要把猎物吐进鱼篓里,而不是自己吞下。 小柳红姐妹,最初也是这样做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多,对各种享受的追求,也越来越高,姑娘大了,心事也重了,徐干娘打小时,在她们心里筑起的防范的堤坝,不经意间,已被物欲的洪流,冲刷得荡然无存。 姐妹俩每日里把身子当地种,担惊受怕的弄来成千上万的钱财,却只能享用一般的国产香水,而徐干娘整日里游手好闲,却享用着正宗的进口法国香水,一想到这一点,姑娘们心里就不服气;心里不服气,行动上就有了作为。 姑娘们身上开始增加了一些小首饰。 第35章 小柳青任性遭黑手(1) 起初,说是做局时客人们送的,并说她们戴上这种首饰,显得格外盘儿靓。 徐干娘尽管心知肚明,知道这两个妮子破了戒,私吞了东西。 无奈女大不由娘,想想这俩妮子近些年给她猎获的钱财,便不敢轻易开罪妮子们,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不明就里,由着她们。 却不料两个妮子忒单纯,误以为徐干娘真的被她们给蒙住了,蹬鼻子上脸,更加大胆放肆起来,不光头上增添了大件,手指、手腕,也跟着挂金戴钻的。最要命的是,每局做完后,姑娘们交给徐干娘的货,却越来越少了。 徐干娘这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的纵容,居然带来了这等恶劣的后果,照此下去,身边的一群小妮子一旦效优起来,自己苦心养出来的瘦马,岂不真的成了赔钱货?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徐干娘惊出了一身冷汗,便打算在这两个妮子身上整肃纲纪。 徐干娘先是在家里收起了笑脸,不再对小柳红姐妹心肝肉儿地 宠 着,三角眼慢慢恢复了原来的丑样儿,眼角在脸颊两侧向下耷拉着,眼珠子像两个大蝌蚪,吸附在眉心;紧跟着,在姑娘们每做一单后孝敬她时,徐干娘接过东西,总要加上一句,“就这点儿?” 开始,小柳红姐妹,还变着法儿,编一堆谎话应付她,后来听得烦了,每当徐干娘说这话时,姑娘们干脆只是懒懒地应一句,“现在的世道不景气,有钱的越来越少咧。” “放侬娘的狗屁!”徐干娘听了,也压不住火儿,破口骂道,“满大街上热热闹闹的,上海滩上的高楼,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汽车也见天多了,哪里就见到不景气咧?哪里就见到有钱的人越来越少咧?侬道是有钱的越来越少咧,可侬姐俩身上的金货,咋就越来越多了呢?身上的衣服也不重样地穿,兜里的化妆品,也都变成了洋货。 “侬俩一小都是跟着阿拉长大的,也该知道,阿拉花了多少钱,才把侬养大?侬的爹娘,都是养不起侬,把侬插草卖了的,是老娘心善,可怜侬,才把侬买了回来,一小把侬拉扯大了……” 说到这里,徐干娘的三角眼里就开始潮湿,声调也提高了几度,底气显得十足,跟着骂道,“眼下侬翅膀硬了,能赚几个臭钱,就把老娘给忘了,赚来钱就吃独食,也不想想老娘还要养着一大家子人咧,将来这些人都像侬俩这样,老娘还不得喝西北风去呀? “乌雀反哺,羔羊跪乳,禽 兽 都懂这个道理,单单侬俩个就成了白眼狼?”骂着骂着,泪水就又滚落下来。 都是风 月场中的女人,情来情去,如风过林间,小柳红姐妹见了,也跟着动起情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哭得好不伤心,直到姐妹俩向徐干娘起了誓,保证以后每 有斩获,一准儿分文不动,全都上缴,这场情感大戏,才告结束。 正像世间所有的堕 落之事一样,最好的防范,就是别让它沾染上。一旦破了戒,让它沾染上了,再要戒它,谈何容易? 这些年,小柳红姐妹都是钱堆里滚大的,每日寻求的,一味是大把烧钱的高品味的享受,如今冷丁要让他们收住手,过起本分人家的节俭日子,岂非梦人呓语? 徐干娘整饬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小柳红姐妹就把前一天干娘的教训,给忘得干干净净,像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开始了老样的生活,每 一单做下,只向徐干娘意思一下罢了。 徐干娘终于失去了耐心,觉得不施猛药,难见成效。 只是要下猛药,非得逮住这俩妮子的把柄才行。眼下每回训诫她俩,都是因为猜测,无依无据的,才让两个妮子有机会替自己辩解,如果要下狠手,不逮着她们的现行,如何能叫她们心服口服? 可是两个妮子,若要一同下狠手去惩诫,恐怕她一人又难以应付,而将这种事情托付给外人,又难保手到病除,思来想去,徐干娘下了决心,打算先拿小柳青开刀。因为较比小柳红而言,这小柳青略显单纯些,不像小柳红那样胆大心细,善于随机应变。 一天晚饭时,徐干娘冷着脸子对小柳青说,“昨天在街上,遇见一个朋友,给阿拉说了一单生意。” “什么生意?”小柳青问道。 “西川路上有一家绸缎庄,掌柜的姓马,去年过世了,店铺眼下由他儿了打理。那儿子是个爱沾腥的骚 货,人称小马哥,今年刚二十出头,还没娶亲,平日下窑 子,嫌开销太大,求托阿拉的朋友,帮他物色一个好门面的姑娘,纳为偏室,一来可以帮他料理家室,二来又能省去一笔下窑 子的开销。” “他干嘛不娶亲呀?”小柳红插嘴道。 徐干娘白了小柳红一眼,气哼哼地说道,“那种人都市侩得很,自以为有一点身份,不找到一个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哪里会随便娶一房妻室?” “那可不一定,”小柳红犟嘴道,“阿拉妹子好模好样的,哪一点比不上大户人家的小姐?”说着,冲小柳青挤了挤眼睛,说道,“妹子,侬听娘的话,过去施展些手段,先把他迷住,再要他把侬当正室娶了过去,好歹也当个老板娘,展样展样。” “呸!放侬的狗屁!”小柳红话没说完,就遭徐干娘唾了一口,拉下脸来泼骂道,“侬把阿拉当阿给啦?阿拉花钱把侬买来,费事巴力拉扯大了,就是为了把侬嫁了出去,赚个丈母娘当着? “再说了,侬也不撒泡尿照照脸,侬是什么门户人家的妮子,还想做个正室夫人?整日介光会吃喝玩乐,一个开小买卖的男人,拿啥养得起侬?死了那份儿心吧,老老实实跟着老娘,赚足了钱,等将来弄只金王八回家养着,就算不错了。” 一顿臭骂,骂得小柳红脸色铁青,把剩余的话咽回了肚里。 小柳青却不识相,顶嘴说道,“那人既没多少油水,还要阿拉去做什么?倒不如让阿拉和姐姐上街去兜揽些有钱的主儿,一旦做成,油水比他大得多。” “侬翅膀硬了,是不是?能咋挲了,是吧?敢跟老娘拧着来了,”徐干娘拍案大怒,两眼泛起红来,“早知这样,老娘就该将你卖进窑 子,下店赚钱,倒也利索,省得今日养着侬个冤家,整日和老娘怄气!上街上兜揽生意? “听侬说得怪好听的,这都多少天了?大生意在哪里?侬回家交给老娘多少银子?侬不是说,眼下世道艰难,穷人太多,生意不好做吗?眼前给侬找了现成的生意,侬又挑肥拣瘦的,侬不说,老娘还不生气,侬今儿个自己说了,老娘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逼老娘出黑手不成?” 眼见势头不妙,小柳红赶快给小柳青使了个眼色,小柳青才把嘴巴闭紧,默认了这桩生意。 第二天一早,徐干娘的朋友来了。也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半老徐娘,黄皮蜡瘦的,瓦刀子脸,虽用粉脂抹平了脸上的褶子,鸡脖子似的松驰的皮肤,却无法掩饰她已是昨日黄花,只是贼溜溜的眼珠子,提示着别人,她当年也是卖弄风情的行家里手。 朋友来访,徐干娘暂时放下了一连多日的冷脸,换上一副笑脸来,三角眼变得好看些,姐妹长姐妹短地把客人迎上堂屋,丫头们见了,赶紧端上茶来侍候着。 二人唠了一会儿,徐干娘把身边的小丫头赶走,把小柳青唤来,指着那女人说道,“这是侬王阿姨,阿拉昨日给侬说的生意,就是王阿姨给侬介绍的,这些天,侬就跟着王阿姨去做,到了那里,要乖巧,勿要惹王阿姨心烦。” 王阿姨扯过小柳青的手,两眼贼溜溜地端详了一会儿,咧开嘴,不合身份发夸奖道,“啧啧,瞧这双小手,多嫩呀,一看就可人心儿,姐姐真是好手段,用啥法子调弄出的?” 徐干娘听了这番夸奖,乐得眼角流出笑来,扭了两下屁股,客气着说道,“瞧妹妹会说话的,侬别瞧这丫头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青嫩得很呢,多不晓事,看不惯的地方,妹妹还须多指点,稍不留神,仔细给侬砸了局儿。” “哪里会的?这么可爱的小美人儿,就算明白告诉男人是在诈他,男人也不会信呢。”王阿姨扯了会闲诞,沉下脸来,转头问徐干娘,“姐姐把事儿给姑娘说清楚了?” “只说了个大概,”徐干娘说道,“细节的事,妹妹还要仔细教她呢。” “这个不难,”王阿姨回头冲着小柳青道,“去了那里,侬就说是阿拉的外甥女儿,家住台州三道湾,‘未婚寡’,先前订亲的男人,患天花死了,父母年迈,兄嫂不容,所以才托阿拉带来上海,找户好人家。记住了吗?” 见小柳青点了点头,王阿姨扯着小柳青起身,送至徐干娘面前,叮嘱道,“姐姐带孩子上街,买身孝服穿着,像眼前这身打扮,哪里有寡 妇的模样?等收拾好了,阿拉明儿一早就过来带她去。”说完,转身扭着腰去了。 徐干娘送走了王阿姨,带小柳青上街,买了一件淡灰色的大襟褂,回到家里,让小柳青换上,又让小柳青摘下 身上的首饰,交给徐干娘保管,把头发重新梳理了,打了个髻,盘到头上,系上白色发带,就有了几分寡 妇的模样。 这一单生意,小柳青心里原本十分不情愿的,只是惧怕徐干娘的淫威,愁眉苦脸的,却不敢抱怨,这就和她的寡 妇打扮协调了。 小柳红在一旁看着,心里觉着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 过了一 夜,早上醒来,王阿姨来了。和徐干娘唠了一会儿闲嗑,看看屋外,说天色不早了,起身领着小柳青出去了。 到了街上,雇了辆黄包车,一道往西川路那边去了。 车夫大约跑了半个时辰,到了地方,在南街口的一家绸缎庄前停了下来。 王阿姨给车夫付了钱,走下车子,小柳青也跟着下来。 抬头看时,见店门上方挂着一幅牌匾,上书“马源记”三个字,小柳青猜想,该是这家铺子了。 王阿姨领着小柳青走近店门,在小柳青耳边低语了一声,“到了,留点神。”而后,换作一幅笑脸,冲着店里拉着长音呦喝道,“小马老板好生意哟,今儿个真算是财 色 两旺啦。” 听见王阿姨浪声浪气的阴阳怪调,店铺里一个矮胖的青年迎出门来。此人二十出头,面色黝黑,乌眼圈,干笑着朝王阿姨拱了拱手,说些客套话,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在小柳青身上扫描。 小柳青记着王阿姨的嘱咐,收起了平日在风 月场上左冲右突的本领,变得低眉顺眼,神情中显露出不胜娇羞的模样,装着招架不住眼前年轻人目光火 辣的风 情攻势,躲在王阿姨身后,不敢拿眼睛去看小马老板。 不承想,小柳青的这份儿忸怩,却撩拨了年轻的小马老板的战斗精神,真把小柳青当作战俘一般,放肆地拿眼睛去侵略她。 小马老板把客人迎进堂屋,让了座,喊伙计来敬了茶。 王阿姨见火候已到,趁机发话道,“咳,阿拉这外甥女,命苦哟,小马老板,阿拉可是看中侬这个人的心地好,才把外甥女托付给侬的,天地良心,侬可不要负了阿拉的一片心哟。 “侬讲好的条件,阿拉都给外甥女讲了,今天领来,侬要是没啥想法,事就这么定了吧。中午,阿拉做东,请侬二位吃个交杯酒,就算把亲事成了。侬的意思呢?小马老板。” 小马老板听过,满脸通红,说道,“瞧王阿姨说的,替阿拉办事,却要侬做东,这个是哪里的规矩?阿拉昨天就在六福居订了席,一会儿,咱们一块去好啦。” 中午在六福居,小马老板设宴,又请来铺子里的几个伙计,一桌人,放开肚皮,吃喝起来。 几个伙计为讨小马老板欢心,不时讲些荤段子来调侃。 小柳青坐在一边,故作不解风 情,小口吃饭,颇显忸怩,有大家闺秀风韵,看得小马老板不饮自醉,心急火燎起来。 第35章 小柳青任性遭黑手(2) 酒席直吃到太阳偏西,一席人方才散去。小马老板回到店里,从账房那里支取一百块大洋,交给王阿姨。 这会儿,王阿姨已喝得满脸通红,却不忘推辞一番,而后揣起大洋,嘱咐外甥女一些听话晓事之类的话,乐颠颠地去了。 打发走王阿姨,小马老板又喊来人力车,拉上小柳青,到了西川路的后街,在一条弄里,打开自己新租下的屋子,让小柳青进去。 “这是哪里?”小柳青明知故问。 “新家呀。”小马老板媚笑着说道。 “干嘛不在自己家里?”小柳青问道。 “王阿姨难道没跟侬说过?”小马老板停下笑来,换上一副君子脸,一本正经问道。 “说什么啦?”小柳青一脸迷瞪地问道。 “阿拉还没完婚呢。要是先纳一房妾在屋里,将来再要找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就不容易了。” 小马老板涎着脸解释道,“阿拉和王阿姨说好了的,先在这里租一间屋子住,待阿拉完了婚,再纳侬为妾。到了那时,咱再搬回家去住。” 小柳青听了,故意装出不胜酸楚的模样,眼角里涔出几许凄凉,叹了声气,没置可否。 小马老板毕竟是生意人,看出小柳青的心思,赶紧从怀里摸出四十块大洋,塞进小柳青的手里,说道,“这是侬的月钱,也是事先和侬阿姨说好了的。往后生意好了,阿拉再给加些。” 到底是在演戏,片刻不快之后,经小马老板的几番讨好,小柳青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一 夜,小柳青放出手段,把小马老板弄得欲仙欲死,真个儿销魂,彻底发 泄了身上的火力。 这小马老板虽说平日里,也没少逛窑 子,却对女人的底细,知之甚少,再加上小柳青略施手段,他便真以为自己纳了个“未婚寡”的黄花闺女,满心里得意。此后,小马老板真的不再沾花惹草。 小柳青年龄虽小,却是风 月场上的老手,能征惯战,不出几日,就把小马老板降服得熨熨帖帖,隔三差五,止不住地往小柳青身上砸钱。 小柳青也很快脱去了新来时的孝服,换上了花梢的时装,离家前摘下的首饰,小马老板也渐渐又给置办齐全。 日子过得舒舒服服,顺顺当当,小柳青也和邻里的女眷们厮混熟了。 转眼半年过去,冬天到了,临近年底,家家户户都忙着办置年货。上海滩上的风俗,每到元旦,都有乘马车外出兜风的习俗,名曰“兜财神风”。乘车兜风的女眷,总要时装新靓,争奇斗艳。这期间,也正是一年当中,店铺生意最红火的当口。 一日,小马老板打烊回家,白天里生意兴隆,心情颇佳,吃过小柳青做的饭菜,不待小柳青收拾完碗筷,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就要行事。不料小柳青却颇显勉强,推脱道,“活儿还没干完呢,哪有心情?”说着,冷脸愁眉地去收拾碗筷。 小马老板似乎感觉到些什么,嬉笑着问道,“宝贝,侬哪里不舒服了?” 这一问不打紧,却激怒了小柳青,洗碗时弄出的声响,比平时大了不少,带着哭腔大声回应道,“阿拉哪里不舒服啦?平白无故的就说气话来咒阿拉。” “可是,阿拉明明觉着侬不高兴咧。”小马老板轻声说道。 “哪里不高兴啦?”小柳青冷言冷语道,“左右邻居家的姐妹们,这些天都在讲元旦‘兜财神风’的事,独独阿拉却不敢讲,哪个会高兴起来嘛?” 小马老板听罢,放下心来,嬉笑着说道,“阿拉还以为出了嘛子事,兜个财神风,算个什么事?侬就去就是啦,阿拉给侬钱,去雇马车。” “得了吧,侬不怕丢了门风,阿拉还怕丢脸呢。”小柳青不冷不热地说道。 “瞧侬说些什么话?”小马老板说道,“别人家的女人可以去‘兜财神风’,阿拉的女人哪一样比她们差了?偏偏就兜不了财神风?” “哪一样不比人家差?”小柳青冷笑一声,说道,“得了吧,阿拉才不敢去和人家比呢,真要去比,阿拉恐怕还不如人家的脚板泥。” “侬越说越走样儿了,”小马哥也生了气,放大了声音,“好歹阿拉也是有身份的人,自打侬到家里来,也没少给侬添置衣饰,现在侬却讲出这种话来。” “添置新衣饰?”小柳青反唇相讥道,“亏侬张得开口,侬给阿拉买的那些衣饰,还不如人家的半只兜呢。” “不如她们的半只兜?”小马老板不服气,他知道,小柳青刚才说的“兜”,指的是眼下上海滩上流行的带有珠宝装饰的女帽,便问了一句,“阿拉问侬,那一只兜,多少钱?” “哼,”小柳青又冷笑了一声,说道,“镶钻镶宝石的,阿拉就不提了,提了会吓着你,就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戴得起的六线脂珠兜,少说也得四千多。” 小马老板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虽说眼下生意正红火,可这节骨眼儿上,也正要大笔流动资金吃货,一下子从哪里捣腾出这笔钱去买六线珍珠兜?思量了一会儿,没了主意,只好一个人钻进被窝。 小柳青看出小马老板有些作难,也不再言语,自己另取过一床被子,背朝着小马老板,独自睡下。 一早起来,小马老板无心吃饭,胡乱洗了把脸,蔫头耷脑地到店里去了。店里的生意依旧的忙,小马老板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坐在客厅,两眼直勾勾地发呆,店里的伙计平日都察言观色惯了,一个年轻东家的心事,哪里能瞒得住这些老滑头?一个伙计趁给少东家倒茶的功夫,试探着问了一句。 这店里的伙计,都是小马老板父亲在世时带出来的,年龄都比小马老板大,阅历也比小马老板丰富,平日遇到难事,小马老板都要向伙计们请教,日子长了,就对伙计形成了依赖。现在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经伙计们一问,小马老板就一古脑儿地把心事说了出来。 “咳,咳,”伙计听了,干笑了一声,“阿拉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侬到珠宝行去租一个兜,不就成了?” “珠宝店出租吗?”小马老板有些不信。 “咋不租呢?多数珠宝店都做这种生意。”伙计说,“只要侬别给弄坏喽,租完后,还回去,只交点租金就行。” 小马老板听过,这才缓过气儿来。 打烊回家,小马老板把租兜的事给小柳青说了。 小柳青这会儿正要收局儿,只要一个大件,哪里还去理会是借的还是租的?见小马老板开了口,便痛快地答应了。 六线脂珠兜租来了。 元旦那日,小马老板的店里太忙,没空儿陪小柳青去“兜财神风”,只好吩咐一个伙计,上街租了辆马车,让小柳青一个人乘着去兜风。 傍晚打烊回家,见门锁着,小马老板心想,那女人必是兜风兜野了,忘了回家。打开门锁进屋,家里清炉冷灶的,没些热乎气儿,心里生出些许不快,觉着女人这东西,真的不能太惯着,惯大了,就像现在这样,玩野了,连家都不知道回了。 小马老板堵着气,也不去弄饭吃,躺在床上生闷气,想那女人回来时,一定得好生教训她几句。 直等时钟敲响半夜十二点,还不见小柳青回来,小马老板才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开始慌乱起来。心想现在已是大半夜了,哪里去找她?只好又苦熬了大半夜,好歹盼到东方拂晓,小马老板急急穿上衣服,匆匆出了门,到街上漫无边际地寻找小柳青。 直到太阳升起,仍没找到小柳青,小马老板这才醒悟过来,在大上海,这样漫无边际地去寻找一辆载着小柳青的马车,岂不比大海里捞针还难?他想到了自己租的那辆马车,便匆匆赶回到店里,让昨天给他租车的伙计,去找那辆马车。 伙计很快找到了那辆马车,一询问,才知道,昨天乘车的那个女人,到了北街口,就付给了他车钱,下车自己去了。 小马老板听过,浑身打了个冷颤,相信自己让人放了白鸽,赶紧回家翻看柜子,发现柜里的细软,已被那女人席卷而去。 急中生智,小马老板想到了介绍那女人来的王阿姨,心想那王阿姨必定知道这女人的来历。 等他到了王阿姨的住处,看门上已上了锁。向邻里打听,才知道,这间屋子,是王阿姨租住的,三个月前,已经退了房。 却说小柳青赶回家中,徐干娘已坐在堂屋等着呢。因为是刚刚得手,小柳青心里颇得意,见了徐干娘,喜滋滋地从怀里摸出二百大洋,递给徐干娘,刚要把一早脱身的过程,向徐干娘炫耀一番,不料徐干娘的一声冷语止住了她。 “就这点?”徐干娘掂了掂手里的大洋,冷着脸问道。 小柳青心里一震,知道徐干娘嫌彩头太少,想想身上值钱的宝物,都是自个儿喜爱的,何况一往每局做成,也都是这样,先留下自己喜欢的,只向徐干娘交点有数的钱物,打发打发,也就算了。 今天见徐干娘问她,也没在意,站在那里辩解道,“去了他家,每个月只给阿拉四十块大洋的月钱,这个,事先王阿姨不是跟妈妈说好了吗?去了半年,统共二百多块钱,平时我开销了一点,剩余的,全在这里啦。” “放侬娘的狗屁!”不待小柳青解释清楚,徐干娘把三角眼瞪圆,甩手将二百块大洋,摔到小柳清身上,破口大骂道,“侬个小蹄子,把胆子放大了,敢在老娘面上耍花腔咧,把老娘看成阿给了,是吧? “别以为老娘成天呆在家里,什么事都蒙在鼓里,侬个白眼狼,老娘花钱把侬买回家里,又花钱把侬拉扯大了,到如今,侬翅膀硬了,就跟老娘藏起奸来,早知今天,当初还不如买只渔鹰养着,渔鹰养大了,捕了鱼,还知道往鱼篓里吐,侬可倒好,成了局,就耗子拖木锨,把大头搁在后头,拿两吊小钱来打发老娘,把老娘当成讨饭的啦? “侬个白眼狼,去了马家小半年了,那小马老板替侬置备的衣饰,加起来,不下两千多块,光是昨天给侬租的六线脂珠兜,也是四千多块,前后合在一块,也是六七千块,侬就拿二百块来打发老娘,老天爷也不长眼,咋不拿雷给侬个白眼狼劈了?还不快给老娘跪下!” 徐干娘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发了狠,提过鸡毛掸子,哭一声,骂一句,朝小柳青身上抽一下。 小柳红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劝说徐干娘。不想徐干娘此时,像一只发了情的母狼,耍起疯来,瞪着三角眼,冲着自己训养的一群姑娘厉声喝道,“都给老娘跪下!” 一群姑娘哪里见过这阵势?个个吓得浑身觳觫,大气不敢 喘 一声,纷纷跪了下去。 徐干娘见众丫头都跪了,转回身去,又把怒气撒到小柳青身上,打一下,骂一声,一根鸡毛掸打断了,又换一根,连着打断两根鸡毛掸子,却不见小柳青告饶。 徐干娘原想这小柳青生性单纯,一通呵斥,就能乖乖吐出货来。却不料想这妮子,脾气倔犟,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任凭徐干娘的鸡毛掸子雨丝般落下,只是两手抱住头,凄声怪叫地哭嚎,死扛着,硬是不肯往外吐货。 徐干娘累得不行,扔下鸡毛掸子,扯碎小柳青的衣服,硬生生把一包珍宝,从这妮子的内 衣里拽了出来。 小柳青心里憋屈。白白陪了小马老板半年多不说,又讨了徐干娘的一顿毒打,浑身痛疼难耐,躺在床上泪眼不干,一连多日茶饭不思,更不要提上街做生意了。 那徐干娘原本是把眼睛搁在钱眼儿里的,养瘦马赚钱,在她眼里,天经地义,现今小柳青赖在床上不起来,和她怄气,这样一来,且不说每日三餐白搭上饭食,也影响着她对一群姑娘的训养。 过了几日,见小柳青还不肯下床,徐干娘着了急,找到小柳红,求小柳红去劝劝。 第35章 小柳青任性遭黑手(3) 小柳红和小柳青平日里搭档做生意,相互配合密切,如鱼得水,时间长了,情同亲姐妹,这次小柳青挨打,小柳红心里明镜儿似的,徐干娘这是杀鸡儆猴,也是冲着她小柳红来的,虽说打在小柳青身上,却实实在在疼在小柳红心里。 到底是风 月场中的人物,又不是亲生父母,日日里为了钱财纠缠,情感不免就疏淡了,何况姑娘大了,看事越来越透彻。 这样,当小柳红听到徐干娘求她去劝说小柳青起床出去找生意时,小柳红借着机会,弦外有音地扔出话来,“妈妈也太狠心了,虽说不是自己亲养的,管教起来,也忒过分了。 “妈妈平日里,总爱拿渔鹰来比阿拉姐妹,却不知那渔鹰捕鱼、吐鱼,渔人是给奖赏的,每次捕了鱼,都要奖励的,哪里见过渔人往死里打骂渔鹰?自打阿拉和妹妹上街揽生意,妈妈扪扪良心,这一大家子的家业,何尝不是阿拉姐妹的功劳? “几十万几十万的往家里赚钱,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姑娘大了,有个心思,弄几个外快开销开销,就值得妈妈这般毒打? “再者说了,像咱们这种人家的姑娘,成天灰头土脸的,不打扮打扮,哪里会惹得男人们的欢心?男人们不看你,又怎么会咬饵?妈妈也是女人家的,就没打阿拉姐妹这么大过来?” 小柳红的话不软不硬,咽得徐干娘说不出话来,待要发作,自知理亏;要服软,却又磨不开面子,僵了一会,干笑着,求小柳红道,“阿拉也是气头上做的事嘛,哪里来得及细思量? “娘的脾气,侬又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菩萨心,平时哪一点,亏待过侬姐妹俩了?好歹侬俩个姐妹一场,平日里她又听侬的,侬去替娘劝劝,别让她这么老拧着。” 小柳红看徐干娘已放出了软话,自己刚刚也把存在心里许久的话说破了,见好就收,不再言语,起身去了小柳青的房间。 其实,小柳红心里还是想借着小柳青的伤势,趁机教训教训徐干娘,并不急着劝小柳青起床,这样拖得越久,越能煞一煞徐干娘的邪气,免得她成天到晚,把姑娘们当牲口养着。 来到小柳青床边,小柳红只说些关切的话,劝妹妹好生休养,并不提让她早些下床的话,反倒说些徐干娘的不是,激起小柳青的懊恼,以便让小柳青在床上多赖些时日。 眼见两个月过去,小柳青借口腿痛,仍不肯离床下地,出门寻生意,徐干娘就失去了耐性,打算把小柳青卖掉。 可是,要把一个有腿疾、躺在炕上的姑娘卖掉,哪里会有一个好价钱?眼下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让小柳青自个儿从床上下来。这就又需一个手段辣狠的人来帮她做局。 徐干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世仁。 这世仁自小浪迹江湖,多年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拜“大师爸”后,更是马添翅膀,龙生飞翼,再加上东北汉子的一身英气,混迹上海滩,真的如鱼得水。 世仁听徐干娘说明来意,又和徐干娘讲好事成之后的分成,就带着哥哥世德,借口来和徐干娘商议做仙人跳的事,时常到徐干娘家做客。 世仁先是借口关怀干妹妹小柳青的病情,有事无事地往小柳青的屋里溜,说些嘘寒问暖好听的话;随后,每次来时,就给小柳青带些小礼物。 虽说小柳青也是江湖中人,可是女人的天性,却没泯灭,自古以来,有道是:痴心的女子,负心的汉;士之耽兮,犹可脱焉;女之耽兮,不可脱焉。 十几天后,小柳青就腿伤痊愈,自个儿下了床,出门上街,和世仁谈情说爱去了。 徐干娘心里得意,暗自庆幸亲手设下的妙计,正在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 如果不是小柳红和世德的恋情浮出水面,徐干娘的这种得意,无疑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情况发生得那么突然,本来,当初把世仁兄弟请到家里,是借口要他们兄弟带着小柳红姐妹,去做仙人跳的,这样,当小柳红和世德一块上街寻找生意时,徐干娘根本就没太在意,尽管一连多天,二人早出晚归,很是勤劳,却没做成一单生意,这也没让徐干娘觉得意外。 毕竟,仙人跳这种生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甚至小柳红当着她的面,那么放肆地和世德眉来眼去地打情骂 俏,徐干娘也没太在意,觉得这只不过是风 月场中,男女的平常事。 直到一天傍晚,二人一无所获地回来时,徐干娘一眼发现,世德的腮帮子上,留有一块明显的女人口红的痕迹,而那唇印,又和小柳红的口型完全吻合,徐干娘心里才猛一振颤,脊梁骨里,蹿出一股冷气。 这小柳红姐妹,原本是徐干娘的摇钱树,只是近来因私吞钱财,她想惩治她们姐妹一下,才毒打了小柳青,不曾想惹恼了小柳青,从此赖在床上,不肯出去寻生意,无奈之下,徐干娘才狠下心来,要卖掉小柳青。 如今,小柳青没有卖掉,小柳红也要依恋别枝,自己苦心多年,才培养出来的宝物,难道就要这么毁掉了? 一想到这一点,徐干娘心里就像着了火,坐卧不安。 她本想去找世仁说说,让世仁劝说他家哥哥,别再纠缠小柳红,可转念一想,这男女之事,原本就是很维妙的,你又没有真凭实据,只是猜想,就去胡乱说一通,弄不好,反会得罪了世仁,一旦那样,不光小柳青卖不出个好价钱,说不准,这俩妮子,还会串通一气,干出点啥事呢。 想到这里,徐干娘坐到椅子上,举手加额,开始合计应对的办法。 一天早晨,吃过早饭,徐干娘把小柳红喊来,赶走身边的丫头,沉着脸告诉小柳红,“昨天王阿姨来过了,说她又觅到了一单好生意。 “闸北有一富室,姓张,家道巨富,今年三十多岁,至今膝下无子息,心里焦急,去年休了妻,有再娶的意思,只是眼下没有合适的,托侬王阿姨帮着物色,眼下无事,那男人常到豫园抓野鸡。 “阿拉正愁侬天天揽不到生意,正好遇上这个好茬儿,便求王阿姨,帮侬把他给做了。收拾一下东西,待会儿,阿拉带侬去王阿姨那里。一应的事情,王阿姨会教侬的。” 小柳红百般不情愿,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跟着徐干娘去了。 二人到了街上,雇了辆车,直往王阿姨家奔去。 王阿姨在客厅招待了二人,说了些客套话。 徐干娘看天色不早,叮嘱小柳红些听王阿姨的话之类的嘱咐,起身告辞了。 送走徐干娘,王阿姨又回到客厅,和小柳红说了些做局时应小心的事项,而后带上小柳红出门,坐车往豫园那里去了。 豫园是上海滩上一个热闹去处,日常里,市民们投闲置散,消烦遣闷,总愿到这里转一转。 进得院中,左转右拐,穿过几处曲径花荫,便是一条绿荫下的长廊。王阿姨停下,远远指了指一条长凳上坐着的一个男人说道,“喏,他在那里,接下来要看侬的哩。”说完,闪身离去。 小柳红当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犹疑不定的向那人缓步靠了过去。 自打一早被徐干娘叫去分派了事情,小柳红心里一直就放不下世德,担心自己和世德刚刚开始的恋情,恐怕从此踩了急刹车,就像早春正在绽蕾的花苞,遇上了寒流,不待绽放,便早早地蔫死枝头。 毕竟,男人们对女人,特别是要和自己结发为妻的女人,总是要求苛刻的,尽管男人们自己很放荡,却要求自己的女人贞节;尽管他们可以对爱情不忠诚,却要求他们的女人必须对爱情忠诚。 如果说,在和世德认识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还可以征得世德的同情和谅解,那么从现在起,却不一样了,哪一个正经的男人,会容忍自己未来的妻子,以和别的男人上床的方式,去替别人赚取钱财?这一点,在小柳红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地思考过。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爱上了世德,这个东北汉子。 尽管从前,她曾和那么多男人逢场作戏过,年轻的、年老的、南方的、北方的、身上洒过香水的、身上散发着汗臭的、上过床的、没上过床的,她交结过的男人,差不多快让她数不清了,但对那些男人,却从未产生过像对世德这份感情。 她心里很清楚,那些男人,看重她的,是贪婪她的色相;而她逢迎他们,是看重他们兜里的钱财。 世德却不然,从一开始,他们就彼此心照,相互明白各自都曾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小柳红知道,世仁身边有一群和她一样,以逢迎男人为生的姑娘,世德乍来上海时,曾和那帮姑娘们打得火热,可如今,却没有一个姑娘和世德动过真情。 而世德也没打算娶其中的任何一个姑娘做妻子,因为他们各自的心底,都有一颗明亮的符号,为各自做了恰当的定位:不合适! 而世德对她——小柳红,则不一样了,他们是彼此相互了解了各自的过去,通过接触,语言的交流,沉淀了杂质,慢慢才透过杂质上面清纯的水质,彼此看到了对方的心灵。 尽管过去他们的人生历程那么糟糕,可是眼下,他们之间产生的情感,却和普通人一样,是那样的纯正。 也许,正是这种纯正,才激怒了徐干娘,对他们下了毒手,用眼下这种残忍的手段,将两个江湖年轻人刚刚萌芽的情感之花,活活扼死在她们刚要破蕾的时刻。 徐干娘清楚,一当世德知道了,小柳红此时,正在别的男人床上做生意,是不会再对小柳红一往情深了,她相信,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为了爱情,对自己的女人宽容到这等地步。而徐干娘,要把小柳红眼下正做的生意,准确无误地转告给世德,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因为世德的弟弟,就是世仁。 一想到这里,小柳红心中如焚,一行泪珠,簌然落下。 “小姐,嘛子伤心事呀?侬哭得好惨。”泪眼迷茫中,一句轻柔的男声在耳鬓响起,小柳红睁眼看时,那男人已站在自己身前。 小柳红心里慌乱了片刻,费了挺大的劲儿,才稳下阵脚,仔细看那人时,见他三十上下,油头粉面的装扮时新,一双色眼,正脉脉地望着她,伸手递过一只印花丝绸白底手帕,“喏,拭拭眼吧。” “噢,谢谢,不用啦,阿拉自己有。”小柳红故作差怯推辞道,举手用手帕沾去眼角的泪珠,边向那男人说道,“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 “没关系的。”那人说了声,随后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侧身与小柳红并肩同行,边走边说,“玉容寂 寞泪阑干,梨花一枝带春雨。 “阿拉看侬好久啦,见侬一路行来,泪流涟涟的,猜想小姐心里必有好多苦楚,便生出恻隐之心,迎了过来,想帮小姐分担些忧伤,若不见弃,小姐不妨把心里的苦楚说出来听听,说不准,阿拉会助小姐一臂之力呢。” 小柳红蹙眉戚目,望了那男人一会儿,欲说还休,哀叹一声,凄婉说道,“阿拉与先生素未平生,非亲非故,一腔的羞恼,哪里是三言两语道得尽的?更何谈相助?说出来,也是白白让人笑话罢了。” “小姐此话说得不对了,有道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侬没说出苦衷来,如何就断定阿拉不能帮侬呢? “何况阿拉又不是坏人,侬便把心事说出,即使帮不了侬,对侬又会有何伤害呢?小姐没听说过吗?积郁成疾,像侬这样,总把苦楚闷在心里,时间长了,会生病的。若是找个知己的说了出来,纵然帮不了侬什么,也会让侬心情放松的呢。” 小柳红听说,若有所悟,唏嘘了几声,照着一早上王阿姨教的,编排道,“阿拉家在徐家汇西街里住,原本也是体面人家,家父在世时,家中还有两间当铺。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横祸,夺去家父的性命;祸不单行,家父死后,两间当铺双相继倒闭,还欠下了一笔债务,直到妈妈盘出两间铺面,才把债务偿清,从此家母和阿拉就成了风中浮萍,逐波而住,变卖了房子,靠典当为生。 “更可恨的是,阿拉早已和浦东一家王姓人家的公子订了亲,只因替父守孝,拖延了婚事,后遭变故,那王姓人家知道了,居然悔亲,致使阿拉至今年逾二十,仍待字闺中,见笑于世人。 “阿拉几番欲寻短见,也曾想过削发为妮,每每念及家中老母年事已高,无依无靠,才苟活于世,与家母相依为命,平日里心烦时,不敢在家母面前流露,只好背着家母,到公园深处人少的地方,暗自落泪,不想今天惊动了先生。” 第36章 甄世德倾心小柳红(1) 那男人听了,心中有戚戚焉,为之动容。作为对姑娘向自己诉说衷肠的回报,他也不问自答地,把自己不幸的婚姻,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编排了一通,无非是妻子不贤,屡逆妇道之类的老生常谈。说到伤心处,也是几欲哽咽。 通过那男人的自述,小柳红得知那男人姓张,家住闸北,家道殷实;因前妻婚后久不生育,至今膝下无子嗣,去年便把妻子休了,打算再娶,只是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 一对孤男闲女,这一时刻,在豫园的林荫道上,相互都觉得找到了知音,说得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中午时,二人在豫园附近的餐厅吃了饭;等到了下午,便已开始谈婚论嫁了。傍晚,男人坚持要送小柳红回家,小柳红却坚持不肯,说是家母一向管束甚严,像这样无媒无妁,就把一个男人带回家里,势必会惹老人生气的。 小柳红劝说姓张的男人先别急,待她回家寻找时机,把她们的事说与母亲,等把母亲说通了,再带他回家见母亲,那样最好。 张姓的男人听了,也觉有理,二人便约定第二天,在老地方见,不见不散。随后各自分手回去。 一 夜过去,第二天一早,张姓男人到老地方来时,见小柳红已在路边椅子上坐着,朱唇微努,目光暗然,心里稍感不妙,殷勤上前要问明原委。 小柳红未等他开口,泪水先涌了出来。张先生预感,事情必是不遂人意,心里着急,哀求小柳红说出缘由。 小柳红唏噱了半晌,才开口道,“家母不近人情,昨晚刚听阿拉把话说到一半,便勃然大怒,说阿拉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虽说如今家道败落,却也不能下贱到给人家续弦填房的地步,还骂阿拉是下贱坯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经过媒妁之言,就老着脸皮独自和男人谈婚论嫁,祖宗的脸面,都让阿拉丢尽了。” 小柳红说了哭,哭了说,伤心得成了一个泪人。那张先生也怜玉惜香,担心小柳红哭坏了身子,将小柳红揽入怀中,说量些宽心的安慰话。 停了一会儿,小柳红又说道,“家母真的好不晓事,阿拉原本要嫁给侬,图的就是找一个好人家,免得她后半生无依无着。不成想她竟这么不近人情,生气时,阿拉真想随侬私奔算了,省得她胡搅蛮缠的在这里搅和。” 这一席话,点拨得张先生开了窍,搬过小柳红的头,信誓旦旦地说道,“阿拉也是这个意思,这样子倒不错,等生米做成熟饭,她老人家再做梗也不成了,侬说呢?侬放心,阿拉会一辈子对侬好的。” 一对男女,一个情切,一个意浓,一拍即合,当下出了豫园,雇了马车,往闸北那边去了。 到了那人家中,二人也没张扬,就此做成了夫妻。 小两口情浓意长,恩恩爱爱,如胶似漆,倒也不亚于那些明媒正娶的夫妻。虽说没能举案齐眉,却也算是相互体贴,夫唱妇随。这新妇日日操持家务,颇尽妇道,侍候丈夫,少 有不周。夫妻感情日笃,渐渐的,丈夫把一应家政,尽交新妇把持,丈夫也果真戒了花心,不再外出沾腥。 过了一个月,一天夜里,新妇趁丈夫忙累之后,搂着丈夫哀求道,“明日里,阿拉想回家看看,毕竟家母拉扯阿拉长大,也不容易,虽说这次她开始不肯把阿拉嫁与侬,如今木已成舟,谅她心里不快,也不会再阻拦了,何况这次私奔,已是伤了她的心,要是再日久不归,她必定会开罪阿拉,最终断了母女的亲情,阿拉这辈子,良心如何过得去呢? “这次阿拉回去安慰安慰她,也算给她老人家一个台阶下,也为侬将来去拜见丈母娘铺垫铺垫。” 丈夫听新妇说的在理,何况家中要紧的钱物,并不在新妇手中,虽说至今不知新妇底细,谅她也不至于带走什么,便一口应允了。 第二天一早,新妇把饭菜做好,侍候丈夫吃了饭,自己略做收拾,动身回了娘家。 到底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相互不知根底,新妇走后,丈夫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直到傍晚,新妇喜滋滋地回到家中,丈夫心里才踏实下来。 “侬阿母原谅了侬?”见到新妇时,丈夫急切地问道。 “还没有。”新妇眉间略带一丝怨愁,“不过比原先好了一些,阿拉想,再过些时日,她就能想开了。” 又过了几日,新妇夜里躺在床上,将丈夫的手 拖 在自己的腹部,让丈夫小心地抚 摸。丈夫摸了一会儿,没摸出什么异常,愣愣地问道,“咋的?” “傻子,”妻子嗔怪他,“阿拉怀孕啦。” “真的?”丈夫听了,惊喜异常,把头放在妻子的腹部仔细的听,听了一会,又把妻子像抱婴儿一样抱在怀里。 此后,新妇对丈夫也愈加体贴,白天夜里,把丈夫服侍得舒服可心,彻底对妻子放下了戒备,一应家政,全交新妇手里。 眼见四月十八快到了,一天,新妇对丈夫说,观音阁庙会那天,她要到庙会上去一趟,向送子观音许个愿。丈夫听了,哪有不依之理? 四月十八那天一早,新妇比往常起得稍早一些,操持完家务,把饭放在锅里,向丈夫交待一番,一个人背上包裹,赶庙会去了。 妻子赶庙会,一日不归,也没引起丈夫一丝的疑心。以为是庙会上的热闹事太多,把妻子给迷住了,流连忘返。 直到入夜,还没见到妻子回来,丈夫才觉得不太对劲儿,赶紧跑进里屋,打开柜子,发现柜底的钱匣子,已被席卷,这才确信,自己被人放了白鸽,一股怒火,从心底腾起,攥起拳头想要打人,却又找不到攻击的对手,悬了半天,最后捶到了自己的头上。 好在家中现钱不多,新妇带走的,也不过二千多块。过了两天,男人心里也平和下来。 没料想,又过了两日,一天中午,有人敲门了。 那时张先生正在家中午睡,迷瞪中,还以为是新妇迷途知返,回家来了。出去开门,见门外站了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妇。这老女人皮肤蔫黄,满脸褶子,一双下垂的三角眼,看上去很是恶毒。 “侬找哪个?”主人问道。 “找阿拉女儿来的。”那老女人冷眼说道。 主人听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揪住老女人的衣襟,破口骂道,“好侬个骗子,还敢来讹阿拉。阿拉正愁找不到侬呢,那个贱 人,拐跑了阿拉几千块大洋呢,正好侬还阿拉……” 不待主人把话骂完,那老妇先是一惊,随后就大怒起来,伸手向主人脸上挠去,一边挣扎骂道,“侬个骗子,拐了阿拉的闺女,把她卖掉,如今倒诬我是骗子。 “当初女儿回家对阿拉说起这门亲事,阿拉就料定侬不是个好人,成天跑到公园里勾搭人家闺女,会是什么好东西?可怜阿拉那蠢丫头,不听阿拉的劝说,跟侬私奔,就落入了虎口。 “前些日子,她回了一趟家,阿拉就想,既然生米已做成了熟饭,女儿大了不由娘,也该找个人家了,就没再追究。阿拉整日在家里替女儿担心,今日想来看看女儿,不料果真被侬给卖了,侬个骗子,还阿拉女儿!” 老妇边哭边骂边揪住男主人不放。 男主人虽说平日里也沾花惹腥惯了,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待要辩解,老女人哪里容他开口?一阵吵闹,惊动了左右邻居,纷纷跑来劝住老妇。 一番劝解,好歹把老妇安抚下来。 邻居中有世故的老人,听了二人各自的辩解,知道高邻是中了骗子的圈套,今天这老骗子来,无非是为了挣得些钱财,便撺掇男主人,又拿出四百块大洋,才把老妇打发开去。 小柳红进门时,徐干娘正坐在堂屋喝茶,见小柳红回来,并没显得怎么惊讶,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只是三角眼不时瞥向小柳红手里的包裹。 小柳红清楚这会儿该怎么做,识相地把包裹递上去。 徐干娘接过包裹,放在大腿上,老练地把包打开,看见里面是成封的大洋,大概查了一下,估计有两千多块,脸上也没露出什么惊喜,轻声嘟囔道,“王阿姨说话,也不靠谱,跟阿拉讲那是一个大户人家呢,就这点油水。” 这话听起来,似乎在暗示小柳红从中揩了油,小柳红心里有些反感,面带不悦地回了一句,“王阿姨讲的不错,那是个大户人家不假,江北有好多田产,码头上养着船,南京路上还有他家的门面,一年的租金,就上万块。 “可那人三十多岁了,是个老油条,平日大账目,哪里肯交阿拉手里?这些钱,只是他家里的日常开销。” 徐干娘听出小柳红话里透着不悦,也不去理会,只淡淡说了句,“要这么说,过几天,老娘还要上门去揩他些油水。” “侬去?”小柳红吃了一惊,问道,“那不是送上门儿了吗?要知道,他现在正到处找咱们呢。” 徐干娘冷眼瞥了小柳红一眼,自以为是地说道,“这个,勿消侬操心,阿拉一个人去就是了。侬回屋歇息吧。” 小柳红不知道徐干娘到底在弄什么玄虚,上楼回到自己屋里。 这屋子原本是她和小柳青住的。进了屋里,小柳红一眼看见,小柳青的床上是空的,行李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床下小柳青的箱子也不见了。小柳红心里一冷,觉得有些不妙,慌乱之余,跑到楼下问徐干娘,“小青妹子哪儿去了?她的行装怎么不见了?” 徐干娘见问,并不显得意外,只是白了小柳红一眼,淡然说道,“侬去闸北后,阿拉叫她和世仁到江北放白鸽,不曾想,遇上了放老鹰的,砸了局,让人给锁住了。” “咋不救她?”震惊之余,小柳红骇然问道。 徐干娘又白了小柳红一眼,冷冷说道,“侬刚回来,家中的事还不晓得,勿消操心了。”说完,起身提包回到自己屋里。 小柳红呆立楼梯上,目送徐干娘回到房间,莫名的恐惧,瞬间在心里扩散开来,她预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危险,正在隐隐地向她合围过来。 小柳红转身回到自己屋里,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看着小柳青已经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铺,一时间,心里空空荡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刹那间,一串串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 小柳青是这里和小柳红最要好的姐妹,来到这里的时间,甚至比她还要早两年。小柳青自己完全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只恍惚记得,在她八岁那年,一个瘦女人,乘船把她带到了这里。 初来乍到,她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没少挨徐干娘的打骂,多少次了,徐干娘都想把她卖进窑 子,只是看她长相俊 俏,买主又不肯出大价钱,才一直没有出手。 小柳红到来后,很快和小柳青成了好姐妹,小柳青这才学得乖巧些,不再惹徐干娘心烦,渐渐的,二人外出揽生意屡屡得手,徐干娘见姑娘们能赚钱了,才打消了卖掉小柳青的念头。 小柳青尽管也算是江湖中人,性情却未免略显单纯,身上总有一股孩子气,防害了她在江湖上独挡一面,这次挨了徐干娘的毒打,赖在床上怄气,本来是得到小柳红暗中怂恿的,原想治一治徐干娘的邪气,不料想年轻人终究不是老辣的徐干娘的对手,却钻进了徐干娘布下的圈套。 世仁突然频繁靠近小柳青时,小柳红曾预感到一些不对劲儿,世仁每次走后,小柳红总会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不安说出来,提醒小柳青当心,告诫她,说世仁一身玩世的习气,是靠不住的。 不料小柳青很快就坠入爱河,对小柳红的提醒置若罔闻,有时嫌小柳红说得多了,甚至还会反唇相讥道,“侬不也和世德好了吗?” “世德和世仁不一样。”小柳红说。 小柳青听了,差点没笑死,过了一会儿,讥讽小柳红道,“两个亲兄弟,就算不一样,又能差到哪儿去?姐姐,将来咱俩要是成了妯娌,不也挺好吗?” 此话一出口,小柳红顿时语塞。 第36章 甄世德倾心小柳红(2) 小柳青也真的不听劝阻,没过几天,就起身下床,和世仁出入成双了。 随后小柳红和世德的恋情也被徐干娘发现,便将她送去放白鸽,想借此斩断她与世德的恋情。 如今,小柳红放了白鸽回来,世德不见了,小柳青也下落不明,心中最真切的感受,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恐惧之余,小柳红不禁疑心地问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造孽太多,老天爷惩罚她,才使她现在变成这样? 这种想法还没来得及思考成熟,马上她又对这种想法产生了怀疑,心想,老天爷果真要有这种神明,为什么指使她去做孽的徐干娘,却没受到应有的惩罚,反倒活得好好的? 一连数日,小柳红心灰意冷,一个人闷在屋里,淡妆不施,泪眼汪汪地望着小柳青的空床发呆。 一天傍晚,忽听有人轻叩门板,“笃笃”的敲门声虽小,却吓了她一跳。 起身开门时,见过道里一个身影飘然闪过,从背影看去,那人是小星星。 自从小柳红姐妹失 宠 后,小星星成了徐干娘的 新 宠,家里一些琐事,都吩咐小星星去办。 小柳红内心自然对小星星生出许多忌恨,她正要喝斥小星星干嘛无故来烦她,低头看时,见门边的地上,一张纸条放在那里。小柳红若有所悟,拣起纸条,闪身回屋,拆开看时,见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我在前街装裱店外的芙蓉树下。” 这是谁写的纸条?小柳红心里好生纳闷。转身跑到窗前,依窗向前街装裱店那里望去,一眼看见,树下一个男人,正在向这里张望。 “世德!”小柳红差点喊了出来。 确实,那人正是世德。世德这会儿正依在芙蓉树下,手里夹着纸烟,像往常那样,习惯地、有节奏地吸着。 说不清现在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小柳红泪如泉涌,立在窗前,呆呆地透过泪水,凝望着世德,却一丝的下楼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这样木然地站在窗前凝望,仿佛她和世德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壕堑,银河一般,阻挡了他们的约会。 天色渐渐暗下,暮霭中,世德的身影愈渐模糊,抽过三支烟后,世德仍不见小柳红出来,无奈地离开那里,回去了。离去时,还朝她的窗前,投来哀怨的目光。 这一 夜,小柳红又失眼了,纷乱的思绪,纠缠得她没有一丝睡意,却又无从理出一个头绪,直到天明,都不能确切地说得清楚,这一 夜,她究竟思考了些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正应了那句戏词:斩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第二天傍晚,小柳红相信,昨天自己的绝情,已让世德彻底死了心,不会再来了。 她本来不想再到窗前,更不打算再向前街那边张望了,那实在太伤神了。 可是,当夕阳把余辉投到屋里墙壁上时,她又想到窗前去看看,想看看世德是否被她的绝情,湮没了内心的欲念,不再来了。 当她不经意地朝前街望去时,世德,又站在那棵芙蓉树下,一边吸烟,一边向她这里张望。 这一 夜,她又失眼了。 三天之后,小柳红实在熬不过了,她觉得,非常有必要亲自去向世德解释一下,或许能打消世德心中不切实际的念头,不然,他老这样执迷不悟,不光会害了自己,还要把她折磨得不行。 打定主意,瞅准徐干娘外出打牌的功夫,小柳红溜出了大门,急匆匆向南街走去,直当看到了世德,才放缓了脚步,变得犹豫起来。 正是这种犹豫,弄得她走到世德面前时,甚至连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都没想好。 到了世德面前,小柳红尽量装得坚强些,忍着眼泪,不想让世德看见她内心的苦楚。可是眼泪却不听话,直在眼圈里打转。 二人对面站着,都不吱声,就这么彼此望着,直当小柳红第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世德才木木地问了一句,“你干嘛不出来见我?” “我,”小柳红不知该怎么向世德解释,在家想好的那些委婉动听的说辞,现在都已烟消云散,不知去向了,“你知道,这阵子,我去做什么啦?”慌乱中,小柳红怯怯地向世德亮出了底牌。 “知道,”世德把带着灰烬的烟头摔到地上,然后用脚碾碎,抬起头,冰冷地望着小柳红,一字一板地说道,“我知道,我不光知道,你去哪儿啦,做了什么,我还知道,我,不是你接触的第一个男人;你也该知道,你,不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可是,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我们能合得来。” “可是,阿拉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侬。”小柳戏嗫嚅着说道。 “可你却没有想过,我,也曾经对不住你。”世德说着,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头上的天空,无奈地说道,“谁让苍天安排我们吃上这碗饭啦?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我们相互宽容,权当我们是半路夫妻,也能白头到老的。” 小柳红有些情不自禁真想扑进世德的怀里。只是街上行人太多,便捂着脸,浑身抽搐着蹲下 身去。 世德怕让路上人看了笑话,一把挽住小柳红,二人相互扶持,向人少的街角走去。 “侬可晓得,阿拉为啥哭得这样厉害?”二人走了一会儿,小柳红抽泣着问世德。 “不清楚。”世德直耿耿地说道。 “阿拉心里高兴呢,就止不住哭了。” “高兴什么?”世德明知故问。 “高兴阿拉没看错人。” “那么,前几天,知道我来了,却为什么不尽早出来?” “阿拉以为,侬不会要阿拉了。” “傻丫头,”世德笑了笑,说道,“要是真的那样,我怎么会来呢?” “阿拉以为,侬还不知道阿拉这阵子去了哪里呢。” 世德听罢,大笑了两声,说道,“你真是太天真了,也不想想,徐干娘为什么会突然派你去放白鸽?她明明知道咱俩好上了,还要派你去做这种生意,这不明摆着,是要把咱们拆开?既然她都能这样做了,又怎么会不让我知道,你去干了什么?她不光会让我知道,你去干了什么,她还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不要再缠着你。” “这个刁婆子,她找侬说啦?” “她倒没傻到这种地步,”世德说,“她现在,还用得着我们兄弟呢,她要别人帮我物色一个良家姑娘,那意思,你还不明白?” “她找谁帮你物色?” “一个叫王阿姨的。”世德说。 “噢,那是她早年在妓 院里的一个姐妹,我这次出去做局,也是她帮着牵线的。”小柳红说完,紧着问道,“侬去看那姑娘啦?” 世德见问,冷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奔三十的人了,也算是在江湖上闯过,我妈活着的时候,常常教训我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 “我再不通世故,诚心诚意地帮我,和虚情假意地应付我,还是能分得清的,像这样打发要饭似的,要把我应付了,我怎么会轻易相信呢?” “兴许她是对的,”小柳红犹豫了片刻,怯生生说道,“在世俗的眼里,像阿拉这种女人,是不配嫁给人家做正室的,能续个弦,做个偏室,已是烧了高香。” “那是别人的看法,我却不这样想,”世德打断了小柳红的话,坚定地说道,“据我观察,爱情这个东西,真是挺玄妙的,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根本就没看中这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即使机关算尽,最终把这个女人弄到身边,这种婚姻,迟早会出乱子的。 “反过来,一个女人,看上了一个男人,可那男人并不喜欢她,这女人即使用尽了手段,最终嫁给了他,到了末尾,这种婚姻,也会出乱子;有时,一对男女走到一起,双方一见钟情,情烈似火,闪电般组成了家庭,没过上几天,却又闪电般地争斗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原因就在于,两个人相互都不太了解,匆匆结婚之后,才各自发现了对方的毛病,不发生争斗才怪呢。 “真正一对能白头到老的夫妻,组成家庭前,必须经过细心的观察,深入的了解,觉得二人确实能合得来,再谈婚论嫁,这样结成的婚姻,才会和谐持久。” “老听侬说合得来,合得来,合得来的,怎么样,才算合得来呀?”小柳红问世德。 “相互理解,相互容纳,就像一杯水里滴进了一滴墨水,水容纳了墨,墨融入了水,无论是冷是热,再也无法分离。” 小柳红听过,不再言语。 二人沿着街边,默默地向前踱去。 走了一会儿,小柳红蓦地站住,两眼凝望着世德,世德也停下脚步,回望着小柳红,过了许久,小柳红才大胆地说出自己的心思,“世德,阿拉想离开这里,和侬在一起。” “我也这么想。” “马上就走,我一天也不想待了。”小柳红说道。 “先别急,稳一稳,”世德说,“现在咱们身无分文,就这么走掉,也是前途难料,等一等,等咱们攒下些钱,那时再走,就好办多了。” “我有钱,”小柳红说,“这些年,我私下攒了一些体己,足够咱们开销的,带上这些钱,阿拉随侬回东北,远远地离开这里。” “别慌,”世德说,“你想过没有?徐干娘现在,在你身边布满了眼睛,你如何能轻易带上细软脱身?你要往外运货,也要趁她不备,每次少拿一些出来。再说,东北咱不能去了,那里是日本人的天下,是我的死门。” “为啥?” 见小柳红追问,世德无奈,只好把在家乡发生过的事说了出来,最后说道,“实在不行,我想,咱们可以先回你老家去躲躲,也是一个办法。” “阿拉也不想回去。”小柳红说。 “这是为什么?”世德问道。 “阿拉是让爹娘给卖出来的,阿拉直今心里不平,不想再见到他们了。”小柳红嘟囔道。 “咳,天下孩子,哪一个不是爹妈身上的骨肉?爹妈能狠下心来卖掉自己的孩子,也是出于无奈。”世德劝说小柳红,“你现在已是大人了,应该体谅爹妈才是。” “阿拉心里,老是迈不过这道坎儿。”小柳红说,“侬要是诚心想去,也成,咱们可以离他们远一些,在天目山下,买一块地,在那里安下家来。”停了一会儿,小柳红又问世德,“侬在世仁那里安全吗?” “还行。” “那阿拉就把东西,运到侬那里。” “不行,”世德说,“世仁的那帮朋友,多和徐干娘来往,靠不住的。这样吧,我回去后,在附近租间屋子,以后,咱们就在那里见面,你把东西运到那里,等到准备停当了,咱就在那里动身。” “这也成,不过侬可要快些,阿拉真的一天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成!”世德说,“不过,这些日子,你得精神起来,别再闹情绪了,要装着像没事一样。徐干娘是个手段狠辣的婊子,她是不会容你在家里闹脾气的,你要记住小柳青的教训。” “小柳青?”见世德提到小柳青,小柳红头皮一阵发麻,抬头问道,“小青怎么啦?侬知道吗?” “你还不知道?”世德反问道。 “阿拉回来,见妹妹的床铺空了,去问徐干娘,她说小青和世仁去江北放白鸽,遇上放老鹰的,让人给锁住了,阿拉虽不十分相信,也觉着这事蹊跷,可要问仔细,那老 刁婆子,却不再理阿拉。这些天,阿拉正为这事烦心呢。”小柳红说道。 “放哈白鸽呀?”世德叹了声气,说出实情,“她让人给卖了,下店去了。” “到妓 院里去了?”小柳红听过,惊叫了一声,见世德低头不语,又催着问道,“让谁卖的?世仁干的?” 世德沉吟了片刻,抬眼望了望小柳红,点了点头。 “世仁怎么能这么缺德?平日都在一起,称兄道妹的,怎么下得去黑手?”小柳红气急败坏地质问世德,“你和世仁是亲兄弟,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不管管他?” 第36章 甄世德倾心小柳红(3) “一言难尽啊。”世德无奈地摇摇头,叹气道,“其实你不了解,我和世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世仁的生母,是哈尔滨人,当年随丈夫到金宁府谋生。 “家父那时已在江湖上赚得一些钱,回家后,为了老宅,和一个开药店的掌柜闹起纠纷,结果把那掌柜的元气伤了。那掌柜的不甘心,雇了从哈尔滨到金宁府谋生的一对青年夫妻去算计家父。 “他们哪里知道?家父原本是江湖中人,那年轻的妻子,很快让家父给降伏了,接着家父又用手段,做掉了她的丈夫,此后,家父就收了那女人做了偏房。 “家母生性刚烈,哪里容得丈夫纳妾?寻到了家父金屋藏娇处,一顿乱棍,将父亲打回家中,那女人在金宁府无法容身,逃回哈尔滨,不久就生下世仁。 “世仁的姥姥家,原本是户本分人家,女儿无夫生子,让全家人抬不起头,世仁母亲在他刚懂事时,便悒郁而死,世仁就寄养在舅父家里。 “他舅母也不是个剩油的灯,容不下他,十二岁那年,世仁就离开舅舅家,混迹街头,与氓流为伍,不久又到了金宁府,找到我们家里。家母的脾气,哪里能容得下他?呆了几年,终于呆不下去,离家出走了。 “为了找他,家父也踏上了寻子之路,找了几年,才寻到他的踪迹。上次家父到上海来,就是为寻他而来的。 “世仁自幼丧母,饱尝人世辛酸,使得他对谁也不信任,对谁也产生不了感情,他没爱过任何人。徐干娘找他打发小柳青的事,他事先根本就没告诉我,是成了局之后,才告诉我的。” “他们把小柳青卖到哪里去了?”小柳红问道。 “武汉,一家叫庆和堂的妓 院。”世德说道。 “这老 刁婆子,阿拉找她说道说道去。”小柳红杏目竖立,义愤填膺,怒瞪着眼睛冲世德吼道,“阿拉姐妹指着身子当地种,给她赚来偌大一个家业,到如今,她卸磨杀驴,说卖就给卖啦?”说罢,转身要走。 幸亏世德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柳红的胳膊。 小柳红平时娇养惯了,哪里挣脱得开世德铁钳一样的大手? “我真后悔跟你讲了实话,”世德冷冷说道,“就你这样回去,还不等于飞蛾扑火?徐干娘的手段,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要搬弄你,还不易如反掌?你要这样回去闹,说不准以后,我真的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这句恐吓,发生了效力,小柳红冷静下来,不再挣持,反问道,“侬说阿拉该怎么办?” “听我把话说完,你自然就该知道怎么办了。”世德说道,“其实,你和小柳青跟徐干娘怄气,都是因为没把事儿想明白,你刚才说,徐干娘卸磨杀驴,还觉得挺生气,其实你冷静想想,徐干娘当初花钱把你们买来,可不就是把你们当牲口养了吗?你难道没听说,你们南方人,把徐干娘干的这种行当叫什么?就叫养瘦马。 “她花钱买你们来,把你们养成大姑娘,就是为了给她赚钱的,在她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在我们北方,有一种地方,叫锅房,实际上就是屠宰场,只是人们虚伪,不愿叫得太露骨,才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那里是专门屠宰牛马的。农户家里的牲口老了,干不了活了,就卖给了锅房,锅房把它杀了,再卖肉换钱。 “你可听说过,有哪个农夫,因为一头牲口对他家里的贡献大,临老了,不忍心把它卖掉,反倒养在家里,给它养老送终?在我们那里,把不能种地的牲口卖到锅房里,也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人有了思想,懂得公平、情义,才对这种做法有了想法,可在徐干娘那里,她却把这种事看作是再正常不过的。” “照侬这么说,阿拉就该呆在这里替她赚钱,直到有一天赚不来钱了,再让她给卖掉?那侬还找阿拉干啥?”小柳红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想错了。”世德说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人和牲口是不一样的,懂得公平和情义,而徐干娘却把你们当牲口来养,这就和一般人的想法不一样了,现在你要去跟她说理,又怎么能说得通呢?现在,咱们对付徐干娘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 “走,走!谁都知道走了最好,可你得给我个走的办法呀?”小柳红急着说道。 “你先回去,打起精神,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徐干娘才会对你放下戒心,过两天,我让世仁去找徐干娘,就说刚揽下了一单大生意,正需要你来做局……” “世仁他不会出卖我们?”小柳红担心地问道。 “我当然不能把实话告诉他,只说我想约你出来耍耍,这个忙,他会帮的。你出来了,就到我在外面租的房子里,寻机把货运到那里,等把货运完了,咱们就远走高飞。” 二人把事情商定,看看时候不早了,担心会给徐干娘打牌回来时撞见,小柳红记住世德的叮嘱,早早地回到家中。 …… “哥是不是对小柳红动了真情?”听完世德的求情,世仁嬉笑着看了世德一会儿,不阴不阳地问道,随后又对世德说道,“哥别忘了,咱可是官宦世家的子弟,眼下家道也殷实,即使不找个门当户人家的姑娘,也得找个本本分分人家的,像徐干娘这种人家的姑娘,逢场作戏,随便玩玩,也就罢了,你要是动了真情,将来怎么向咱爹交待?” “你不可胡说,”世德嗔怪道,“哥只是呆得闷了,觉得和那姑娘挺投合,想找她出来乐合乐合罢了。” “这就对了,哥要是这么想,这件事,就好办了,明天我就把她给你弄出来。” 当晚,世仁到了徐干娘家里。 徐干娘坐在堂屋,不合身份地和世仁弄着飞眼,听完世仁说明来意,阴阳怪调地拉着长音说道,“侬该不是来为侬家哥哥拉皮条吧?老娘可把话撂这儿啦,阿拉花钱养姑娘,可不是为了当丈母娘的,谁要是坏了老娘的生意,老娘和他势不两立!” “瞧您老那点小心思,”世仁装出一副怪脸,不屑地拿话刺 激徐干娘,“亏您老能讲出这种话来,您把我家哥哥看成什么人啦?咱们兄弟可是地道的官宦世家子弟,怎么会娶你家姑娘?” “放侬娘的臭屁,阿拉家的姑娘怎地啦?”徐干娘登时拉下三角眼,气哼哼说道,“自古官娼一家亲,钱在侬手里是银子,在阿拉手里就变成铁了不成?官宦世家子弟又怎么样,还不是勾 引阿拉女儿多时啦?” “那只是逢场作戏罢了,谁会当真呢?”世仁涎着脸皮说道。 “侬个小鬼头,糊弄不了老娘,那王金宝就不是官宦子弟了?还舍不下苏三呢,老娘只是看在侬的面子上,把姑娘交给侬,赚多赚少不提,只要到时把姑娘还回来就成,一旦有个闪失,老娘饶不过侬。” 事情很快就商议妥当,第二天一早,世仁一身马车夫打扮,驾了辆四轮马车,来到徐干娘家接小柳红。徐干娘放心不下,特地派小星星扮作丫鬟,随小柳红一道前去。 小柳红也打扮靓丽,出门登车而去。因为是哥哥相好的,世仁在车上,也不敢放肆,一本正经地把做局的打算,细细地给小柳红说了一遍。 马车一直来到光明影院,停在一个不惹眼的地方,世仁收起缰绳,专注地往影院门口了望,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一个身穿锦袍的男人走上影院门口的台阶,世仁向小柳红递了个眼色,轻声对她说,“喏,就是他。” 小柳红侧目看时,那男人已走上台阶,便会意地下了车,带上小星星,跟在那人身后,进了影院,在那男人旁边,选了个空位坐下。 那男人姓余,是杨树浦一家颜料行的老板。平日生意兴隆,每年都有数万进项,只是管不住自己猎色的毛病,结果就把每年的盈利的大部分,都消耗在女人身上。他平日很少逛妓馆,猎色的主要场合,都是在影院里做的。 世仁他们是来看电影时,相中他的,几经探访,摸透了他的底细,才决定下手,正好世德这时求他把小柳红弄出来,这才把这一单交给小柳红去做。 电影还没开场,影院穹顶上的吊灯还亮着,余老板眨着一双色眼,在影院里左顾右盼,寻找猎物。 忽见一少 妇打扮的人,腰肢扭动着,走到他身边,拣了个空座儿坐下。妇人带着一个小丫头,侍立在少 妇身边,却并不坐下,余老板就此判定,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少 妇,要么是富室的娇妾,在家里待得寂 寞,跑到电影院里来寻开心。 这样一想,余老板的心脏开始痉挛,扭着屁股要上前搭话。看那妇人神情端庄高贵,便不敢轻狂造次。 恰巧这时,少 妇袖中的一方手帕坠 落地上,余老板见了,仿佛看见了皇帝的圣旨,赶快起身离座,躬着身子,从地上拾起,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归还给少 妇。那少 妇也不介意,落落大方地道了谢,接过手帕,纳入袖中,双眼微眯,向余老板嫣然一笑。 只这一笑,便在余老板心里掀起风涛浪涌,这场电影没看好,余老板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少 妇的脸。电影散了场,少 妇起身,带上丫鬟走出影院。 余老板也随着起身,丢了魂似的跟在 少 妇身后,目送少 妇登上马车。但见车夫跳上马车,正要打马离去,不料缰绳脱了扣。看见余老板站在车旁,车夫喊了一声,“劳驾先生,帮我接一下缰绳。”说着,把缰绳的一端,递给余老板。 余老板巴不得有机会上前献殷勤,听车夫喊他,赶紧靠了过来,接住缰绳。 车夫跳下车去,走向马头,取过缰绳,重新系好,道了声谢,就要上车。 余老板趁机问道,“这么好的马车,谁家的?” “裕兴路三十一号汪公馆的。”车夫说完,跳上车,打马离去。 过了一日,余老板到底打熬不过,按马车夫告诉他的地址,寻了过去。果然,在裕兴路上,找到了汪公馆的门牌。只是此时院门紧闭,无法入内。 余老板颇觉失望,绕着汪公馆循环踱步。 大约踱了三圈之后,猛一抬头,忽见二楼窗口斜倚一人,恰好是昨天在电影院遇见的少 妇,此时正依窗而立,目光里略带哀怨,向他抛来一瞥秋波。 这一瞥秋波,像一道神光,弄得余老板骨头都酥软了,心中得意,放肆地拿眼盯着少 妇。 二人相望良久,少 妇吩咐昨天随身的丫头下楼开门,将余老板请上楼来。 来到客厅,少 妇已将茶水倒好,和余老板寒暄几句,便坐下品茗闲谈。 闲谈中,余老板得知,这汪公馆,原是前清内务府三品侍郎汪大人的小公馆,类似的小公馆,汪大人在 上海还有五处,而此间因为女主人不善奉迎,汪大人很少光顾。 余老板得知内情,便乘虚而入,很快成了这里的常客,却一直没机会上手。 往来数日,余老板见这里的女主人女友甚多众,来的全都穿戴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便对女主人的身份不再疑心。女主人的闺友们,对余老板也不回避,一道打麻将,斗牌九,已是家常便饭,平日所谈,也都是上流社会的闲事。 一日,余老板外出收帐回来,时间还早,便顺路到汪公馆歇歇脚。到了楼上,见有一圈女宾正在搓麻将,女主人见余老板进来,起身问道,“侬打哪儿来?” “从福临路那边过来,把一笔款子收回。”余老板说道。 “有钱来?”女主人嬉笑着问道,一把将余老板的皮包夺过,也不客气,随手打开,果然,一大卷钞票装在里面。惊叫一声,“哇,真的有钱来!”说完,又将皮包拉死,弄娇道,“阿拉今天手气不好,侬上去换换手嘛,帮阿拉把彩头赚回来哦。” 余老板平素并不好打牌,当着美人的面,又不好驳她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上去,女主人则怀抱着皮包,偎坐在他身后,帮余老板看牌。 第36章 甄世德倾心小柳红(4) 正在余老板要上停的当口,突然一个丫鬟匆匆跑上楼来,满脸慌恐地低声说道,“少奶奶,不好啦!老爷回来了。” 余老板听罢,登时惊得魂飞魄散,举在手里的一张牌掉落下去,站起身来要往外跑。 女主人一把扯住了他,慌忙嗔斥道,“别慌,别慌!侬先去仆人房间里躲一躲,现在跑出去,会让他撞见的。” 余老板没了主张,跟着女主人,躲进仆人房间,浑身颤抖着坐卧不安,隐隐听到一个男人上楼的沉重脚步声,随后又听到一群女眷和那男人的寒暄声,接着是女眷们的下楼声,再接下来,是女主人侍候男主人的款声软语,渐渐的,声音消停下去,听不清了。 余老板躲在仆人的房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上蹿下蹦,六神无主,哪里会想到此时正钻进人家设下的圈套? 更想不到,此时女主人已打开了他的皮包,从中取出那些面额最大的钞票,交到刚才上楼的那个男人手里,贴近那男人的耳边低语道,“这里的人,马上就要撤了,以后在侬租的屋里等阿拉。” “今晚还不能走?”那男人低声问道。 “不急,阿拉的东西还没运完呢,再等些时日。” 女主人说完,走出房间,来到仆人的屋里,紧张兮兮地催促余老板道,“快走吧,他进去更衣了,慢了,会让他给撞见的。明天下午再来。” 余老板听了,像囚徒听到了大赦令,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头也不回,蹿下楼去,匆匆跑到街上,直等回到家中,才猛然发现,自己的皮包,还落在女主人那里,好在女主人是个有身份的富室婆娘,余老板也就不再担心。 按照约定,第二天下午,余老板来到汪公馆,却见大门紧闭,想上前敲门,却又怕男主人这会儿还没离去,让他给撞见,便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怏怏不悦地回去了。 以后的几天,余老板每天都到这里来,但见汪公馆的门牌依旧,却不见往日那种女宾往来的热闹场景,心中不免焦虑起来,却又不敢上前敲门。 直到一天,向邻居打听,方知前些天,一批到这里租住的房客,已经搬走了。余老板这才大惊失色,相信自己上了骗子的圈套。 却说小柳红带着小星星回家,将手里的皮包交给徐干娘。 徐干娘接过皮包,摸了一下,鼓鼓的,心里颇得意,及至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是一卷小面额的钞票,清点一下,不足二百块,登时拉下脸来,话里带味地说道,“世仁那小鬼头,不是说那人有的是钱吗?就这么一点点。” 小柳红早就料到徐干娘会说出这话,便将事先想好的话扔了过去,“侬不是答应阿拉去帮局的吗?分成又不是阿拉一个人做的主,何况成局的又是一堆的人,三下五除二,分到咱们头上,还能剩多少? “要想吃得饱,还消自己来做,相信别人的话,哪如相信自己?这几个钱,阿拉要是一个人来做,随便遇上一个阿给,做下来,也比这些多。” 徐干娘听出小柳红话外带音,只是这阵子担心她和世德走得近了,才把她看得太紧,不放她一个人出去。这次派她去帮世仁成局,也是安排了小星星在身边盯着她呢。 当天夜里,趁小柳红不在身边,徐干娘找来小星星,旁敲侧击,想探听些小柳红这些日子的行踪。 小柳红对这事已早有防范,平日里小恩小惠,已把小星星买通了,小星星又是一小在风 月场中长大的,年纪虽小,耳闻目染,也是滑如泥鳅,小心应对徐干娘的盘问,不露一些蛛丝马迹。徐干娘这才对小柳红放下心来,又将小柳红放出门去。 趁徐干娘松懈下来,小柳红得便,蚂蚁搬家似的将自己的体已夹带出去,每日里和世德斯混,哪里还有心思去替徐干娘赚钱? 小柳红每天早出晚归,很是勤劳,长时间里,却连一文钱也没交上,心情却出奇地好,当徐干娘询问起生意上的事,小妮子就卖痴耍娇地拿些话来应付她。 渐渐的,徐干娘又对小柳红起了疑心,开始在暗中留意她,直到一天傍晚,小柳红回家时,徐干娘看见前街拐角处,世德正站在那里向她家张望,心里才猛然一惊,觉得事情远比她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又过了一天,傍晚回来时,小柳红听见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上楼看时,自己床上放了一个襁褓,襁褓里裹着一个婴儿。 这婴儿很瘦弱,皱巴巴的小脸,像一个掉光牙齿的小老头儿,又像刚刚出生的幼鼠,正蠕动着脑袋哭叫着。小柳看过,红吓了一跳,跑到楼下,找到徐干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拉刚买回来的,侬侍弄着吧。”徐干娘冷着脸说道。 “阿拉侍弄他干什么?” “当作侬自己的孩子。”徐干娘说,“明儿个一早,阿拉送侬去闸北,回到张家,再吃他一单。” “侬是说,回到早先让阿拉放了白鸽的张家?”小柳红问道。 “对头。”徐干娘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他要找阿拉,正愁找不着呢。”小柳红急着说道。 “不会的。”徐干娘坐在太师椅上,一脸不屑地白了小柳红一眼,“他早年休妻,就是因为没有子息,如今那阿给见侬带着他的亲骨肉回去,必会原谅侬的。” 接着,徐干娘把做局的细节,给小柳红说了一遍,随后带着小柳红上楼,亲手教会小柳红如何侍弄婴儿,给婴儿洗澡啦,用奶瓶给婴儿喂奶啦,换尿布啦…… 你还别说,经过徐干娘的一番侍弄,襁褓里的婴儿真的不哭了,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左右转头张望着。 小柳红心里清楚,自己和世德的事,又被徐干娘知道了,才又对她下了狠手。这番再去放飞鸽,想必是凶多吉少。想想自己的细软已搬到世德那里,两人原想再置办些衣物,后天就走,不料又栽到徐干娘手里。真是苦命啊。 徐干娘把一应要注意的事项交代清楚,起身下楼去了。 小柳红两行泪珠,潸然滚落下来。 “姐姐。”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小柳红赶紧拭去泪水,见是小星星进来。 小星星懂事,随手把门掩上,走到床边,看着小柳红,却不说话。 小柳红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小星星颔了下头,小星星便走近身来。 “姐姐有件事,侬能答应替姐姐保密吗?”小柳红低声问道。 小星星听了,点了点头,没说话。 小柳红贴近小星星耳边,低声嘱咐道,“姐姐走后,侬帮姐姐留点心,见世德要是来找阿拉,侬寻机告诉他,让他等等姐姐,一个月之内,要是不见姐姐回来,就让他自讨方便吧。” “姐姐还有别的事吗?”小星星又问道。 “没了,侬去吧,小心徐干娘看见。” 一早起来,小柳红把孩子收拾一番,略施粉脂,抱起孩子,随徐干娘出门去了。 到了街上,二人雇了车,向闸北那边奔去。 到了张家门前,徐干娘让车夫拐进一条街巷里,小柳红则抱着孩子,独自下车,向张家走去。 张家大门是关着的,小柳红不安地敲了几下,就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的是张先生,见了小柳红,火气顿生,破口骂道,“贱 人!侬坑得阿拉好苦,如今还有脸再来。”说着,举手要打。 小柳红见势不妙,屈身跪下,赶忙哀求道,“老爷,侬先听阿拉把话讲完,再任由侬下手不迟。” “贱 人,侬还有甚话好讲?”张先生骂道。 “阿拉先前骗侬,诚非所愿,只是世道艰难,被阿母逼迫,不得已,才做出这等勾当。 “上次骗了老爷,回家后生活转好,阿拉便不再出门,谁料半年之后,生下这孩子。阿母本要把这孩子卖掉,可这孩子是老爷和阿拉的亲骨肉啊,阿拉舍不得,以死相逼,好歹保住了这孩子。 “上个月,阿母患急病死去,阿拉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难以把孩子养大,这才壮着脸皮,来找老爷。心想这孩子,好歹也是老爷的亲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老爷能原谅阿拉一回,留下阿拉。 “退一步说,便是老爷生气,不肯原谅阿拉,能把孩子留下,阿拉心里也能得安生。” “侬是说,这孩子是阿拉的?”张先生问道,心里的怒气已先自消了一半。 “正是。”小柳红说完,把孩子递给张先生。 张先生把孩子接过,抱在怀里,端详了一会儿。那本是月窠里的婴儿,哪里能看得出像与不像? “侬刚才说,侬那三角眼的老娘,死了?”张先生问道。 “死了。就埋在西郊的乱葬岗,刚烧完七七。”小柳红说道。 “死得好!”张先生听了,大笑一声,说道,“真是报应。”停了一会儿,心想,既然作恶的刁妇已死,刚才娘子说的话也在理,再看看襁褓中的孩子,要是没有亲娘照料,会多可怜?便软下心来,说道,“起来吧,只是侬往后要在家里好生过日子,不得再生外心,一旦违犯,定不饶你!” 小柳红口口应声着,站起身来,进到屋里,又成了张家的主妇。 每日里起早贪黑,不分昼夜地操持家务,相夫育子,对主人也体贴周到,低眉顺眼的,很快又赢得主人的信任,过了些时日,主人就又放下了戒心,重新让她把持家政。 直到一日,主人外出办事,晚上回来很晚,走在街上,就听见家中婴儿的啼哭声,推门进屋,正要嗔斥娘子持家不善,惹得孩子嚎哭,却发现家里除了床上的孩子在哭,再无外人。心里陡然一惊,急忙打开柜子,见柜角处的钱匣子已被打开,里面的钱物,已被席卷一空,这才相信,又上了那女骗子的当。 世德躲在屋里心神不宁。一连数日,不见小柳红来他这里,预感到小柳红遇上了什么不测。又过了几日,到底打熬不过,去了徐干娘那里,却不敢进门,只在前街装裱店外芙蓉树下,心急火燎地往徐干娘家张望。 小星星看见了,寻了个机会,出来把小柳红临走时交代的话告诉了他。 世德听了,像遭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回到住处,茶饭不思,心里隐隐作痛。 世仁见哥哥愁眉苦脸的,知道他正在为小柳红的事烦心,一天,趁屋里没有外人,便不怀好意地凑了过去,嬉皮笑脸问道,“哥这些日子是怎么啦?” “没怎么。”世德躺在床上,眨巴一下死鱼眼,有气无力地应声道。 “没怎么?”世仁笑着说道,“瞧你那脸,像哭丧似的。” 看来是瞒不过世仁了,世德只好编排说,“可能是有点想家了吧。” “怎么?哥是想把小柳红带回家?”世仁笑着问道。 世德白了兄弟一眼,嗔斥道,“别瞎说。” 世仁听过,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收起笑脸,对世德说,“徐干娘已经给我过了话儿,要我帮她寻找下家,打算等小柳红做完这一单回来,就把她下店。” “什么?”世德听了这话,一轱辘爬起,两眼骇然,问世仁道,“这是真的?” “一点儿不假。”世仁淡然说道。 世德相信世仁不会骗他,气极败坏地说道,“这老婊 子,她干嘛这么狠?非得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来?” “她是养瘦马的,”世仁冷冰冰说道,“买人卖人,是她的生意。她对我说了,你要是诚心想把小柳红留在身边,也成,不过要先交给她一万块大洋,这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打了对折,要不,价钱更高,得两万。” “这么多钱?”世德怒瞪着眼睛,吼道,“她这不诚心逼着光棍儿要孩子吗?” “不多。”世仁说,“就眼下的盘子来看,像小柳红这样的好花,卖个两三万,都是正常的,那老梆子精着呢,她是遇上了你在这里搅局儿,才要了这么个价钱,要不,哪里会卖这么贱?” “可我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世德有些急眼。 “她哪里是向你要钱?”世仁冲世德笑了笑,说道,“她知道,这些年,小柳红在外面做生意,攒的体己钱,至少不下一万,她是要逼着小柳红,让她自己掏钱赎身;退一步说,即便是小柳红拿不出这些钱来,她也相信我会帮你出钱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哥哥呀。”世仁说道,顿了一会儿,又说,“只是有一点我不懂,哥,你说,凭咱们的条件,且不拿官宦世家来说事,但就说咱家现在的条件,你怎么非得要娶小柳红呢? “早先别人对我说起你俩的事,我还真没当回事儿,只以为你是逢场作戏;那会儿,我问你,你自己也说不是当真,可今天,你却真的把这事当了真,我就寻思着,小柳红究竟哪一点,能配得上你,把你给迷成这样了?” 第37章 陶小姐破财免大灾(1) 世德见世仁已经把话挑明,也不再掩饰什么,坐在床上不说话。可世仁拿眼睛盯着他,显然在等他做出答复,沉默了一会儿,世德才开口道,“我俩能合得来。” “合 得来?”世仁冷笑着问道,“什么意思?你能不能再说透些?” 听世仁追问,世德还真有些发懵,这种事,平日里多半是他个人的内心感受,冷丁要他用语言表达出来,一时还真的不知从哪儿说起。 顿了一会儿,世德说道,“怎么说呢?反正就是我见了她,觉得挺顺眼;她见了我,也觉得挺顺眼;我听她说话,觉得挺中听的;她听我说话,也觉得挺中听的;我干了什么蠢事,她能理解;她干了什么蠢事,我也能理解。反正,就是我俩在一块儿,不会为一件什么事鸡争鹅斗的。” 世仁听罢,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合得来?” “正是。”世德肯定地回答。 “那你和别的姑娘在一块,就没了这种感觉?”世仁问道。 “没有。” “真是见了鬼。”世仁无法理解世德的内心的感受。 见世仁不能理解,世德张了下嘴,马上又闭上,犹豫了一下,到底又开了口,说道,“世仁,咱们是亲兄弟,有些话,本来不该提起,可哥看你现在这么不懂哥的心事,哥还是要提起这些话来。你到咱甄家呆了几年,你也看见了,你说,咱爹这辈子,活得舒心吗?” 经世德一问,世仁郑重起来,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摇摇头,说道,“看样子,不太舒心。” “什么叫看样子?本来就不顺心嘛。”世德说完,又问道,“你知道,咱爹为啥不顺心吗?” “说不好。”世仁摇摇头说。 “你知道咱爹为啥去哈尔滨找你妈吗?” “担心我呗。” “那只是一个原因。”世德说。 “照哥这么说,爹去哈尔滨,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当然有!爹去哈尔滨,除了要找你,还想去寻找一些心灵上的安慰,因为你妈的坟,在哈尔滨。” 世德说得有些动情,世仁也被打动了,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听世德说,“爹这一辈子,过得不顺心,就是因为婚姻的事。 “当初两家老人,都是冲着门当户对,替他们操办了婚姻,可是,两个人走到一块儿,却合不来,一辈子就这么打打闹闹过来了,不然,爹怎么会几次三番的到江湖上闯荡?后来怎么会结识了你妈? “在外人眼里,爹这一辈子,风风光光的,家大业大,别人见了,都会送上笑脸,可爹的心里,谁又能看得透彻?就是冲着这一点,哥发了誓,这辈子,要是不能遇上个合得来的,宁肯打一辈子光棍。” 世德一口气把心里的想法吐了出来,世仁听了,也觉得句句实在,兄弟二人静了一会儿,世仁说道,“哥说的,有些道理,只是我觉着,哥和这样一个姑娘成了亲,将来在别人面前……” 世德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对世仁说道,“兄弟,哥是死过一回的人啦,还有什么事看不开?还在乎啥?” 世德说完这话,兄弟二人又沉默了一会儿,世仁才开口说道,“哥既然拿定了主意,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从今天开始,你就离开这里吧,回到你租的房子里……” “怎么,这事你知道了” “我这里都是些什么人?你那么张扬行事,哪里瞒得住他们?只是这次你回到那里,不可再露面,要躲在屋里,免得走了水。我估计,小柳红这次出局,时间不会太久,一当她回来找你,你俩务必当天就离开上海,不可在这里多呆一天。那婆子在 上 海经营多年,一旦走了水,让她使出手段,你俩轻易走脱不了。” “那你怎么办?她不会找你的麻烦吧?”世德有些担心。 “哼,游鱼出网,木已成舟,谅她不敢把我怎么样,何况她还时常有事求我。”世仁说,“噢,对了,我这里有一张花旗银行的支票,你可以带着,在各地的花旗银行里都可以兑现,权当我送哥结婚的礼金。” “那怎么行?”世德急着说道,“你孤身在外,天天都要开销,身上不带些钱,怎么行?何况小柳红的私房钱,现在交给我掌管,将来花钱不愁的。” “这一点,哥想错了,”世仁望着世德说道,“哥,虽说你和小柳红合得来,可是你现在靠人家的私房钱过活,那岂不成了吃软饭的?时间长了,在家里怎么能抬起头来?这阵子你也看见了,我这里缺过钱吗?”世仁说着,盯着世德,央求道,“你就算给兄弟个面子,拿着吧。” 见世仁执意要给,世德也不再争执,接过支票,揣进兜里,问世仁道,“你知道哥这次要去哪里吗?” “不知道。” “哥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天目山下的梓墟镇,”世德告诉世仁道,“一当你在 上 海呆得不好,遇到什么麻烦时,就到那里去找哥。” “知道了,哥保重就是了。” “还有,”世德正要抬脚出门,一时又想起了什么,转回身来,对世仁说道,“在家里临走时,爹叮嘱我,说到了上海,一定要把一句话,交代给你,就是那什么,凡事都有个‘道’,让你……” “知道了。”世仁笑了笑,说道,“爹在 上 海时,对我说了多少遍了,都快把我耳根子磨出茧子了。哥去吧,路上要当心点,背后长眼,小心尾巴。” 世德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回到前些日子租来的房子,世德真个照世仁说的,闭门不出,等着小柳红来。 眼见一个月的时间将到,还不见小柳红回来,世德心里有些沉不住气,焦虑地在屋里时坐时立,不时听着门外的动静,又担心小柳红会不会让人放了老鹰,砸了局? 直到一天下午,听到有人轻叩门板,世德从床 上跳下,急匆匆赶去开门,看见小柳红,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小柳红冲进屋子,来不及把门关上,一把搂住世德的脖子,把头埋在世德胸口,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却一句话都不说。 “行了,走吧。”看看小柳红仍没有松手的意思,世德只好把小柳红的手掰开,说道,“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咱们现在就走。” “干嘛这么急?”小柳红问道,“天不早了,等明天再走嘛。” “这里不安全,世仁嘱咐我说,让我在你回来的时候,马上带你离开。”世德说道。 “怎么,世仁知道咱们的事啦?”小柳红吃了一惊,“是侬告诉他的?” “不是,是徐干娘告诉他的,”世德说道,“徐干娘让他帮着联系买家,打算在你放白鸽回来后,把你卖掉。” 小柳红听罢,倒吸一口冷气,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两眼惊骇地望着世德。 世德怕吓着小柳红,提起箱子,对小柳红说道,“世仁告诉我,说你回来的当天就走,最安全。走吧,有什么事情,咱们到船上再说。” 小柳红一时没了主意,跟着世德走出屋子,到了街上,二人雇了辆车,往码头去了…… …… 确信小柳红已逃之夭夭,自己多年经营的摇钱树倒下了,徐干娘心头暴怒。盛怒之下,顾不上多想,乘车直扑世仁的住处来,要找世仁讨个说法。 到了门前,那女人跳下车,一阵风似的走进堂屋。 一群年轻男女见徐干娘进来,嬉皮笑脸地迎上前来,和她打招呼。徐干娘哪有闲心搭理他们?阴着脸坐了下来,拉下三角眼,冲着一群人吼道,“世仁去哪里啦?把那个小鬼头喊来。” 世仁在里屋,知道徐干娘来找他,心里大致有了谱,好在事先有防备,心里并不慌乱,嬉笑着走了过去,问道,“干娘找我吗?” 见了世仁,徐干娘劈头就问,“侬干的好事,帮你哥哥把小柳红拐到哪里去啦?” 世仁故作惊讶,问道,“干娘这是说哪里话?你家姑娘多暂不见了?” “侬少给老娘装糊涂,前天那小婊 子放了白鸽,就没回家,不是你哥拐走了,会是谁干的?”徐干娘叮着问道。 “干娘,这侬就对不上茬儿啦,”世仁狡辩道,“我哥世德半个月前就动身回老家了,怎么会拐走你家姑娘?这里的人都知道,不信,你问问他们。”世仁指了指房间里的一群男女说道。 “是呀,徐干娘,世德已经走了半个多月了。”一群男女帮着世仁作证。 “放侬娘的狗屁!”徐干娘发起泼来,立起三角眼骂道,“侬哥哥勾 引阿拉家姑娘多长时间啦?小柳红现在不见了,庙里拉屎,赖着鬼啦?难道她会长出翅膀飞了不成?不是侬家兄弟,又会是谁?” “干娘把话说得太绝啦,”世仁说道,“你说我哥和你家姑娘逢场作戏,随便玩玩,我信;你说我哥要和你家姑娘做长久夫妻,我不信。好歹我哥也是官宦子弟,是有身份的人……” “屁!”不待世仁说完,徐干娘破口骂道,“少拿官宦世家来蒙阿拉,侬哥是色中饿鬼,哪个不晓得?见了只母猪,都要上手去摸,何况我家姑娘身上有万种风 情。” 一群年轻人听了,都哄笑起来。 眼见世仁死扛着,徐干娘放开老脸,泪眼滂沱地耍起刁来,哭一声,骂一声,把一屋子人都骂了一遍,“白眼狼呀,侬个龟孙子,先前侬大师爸领侬到阿拉家里,阿拉把侬当成自己的孩子看,那会儿娘长娘短的来哄阿拉,现今大师爸走了,侬都成了气候,敢戏弄老娘了。” 见徐干娘撒了泼,一群人都收了笑,不敢再招惹她。 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哭了一会儿,就有些肝长气短,接不上气儿了,声音渐渐消停下来。 眼见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世仁的一个朋友过来劝道,“干娘,侬老消消气,听阿拉一句劝,这江湖上的事,总是波诡云谲的,不能光凭着猜想行事。 “侬老一口咬定,是世德拐走了侬家姑娘,可俗话说,捉贼要见赃,捉奸要拿双。阿拉今儿个指天起誓,世德确实半个月前就走了,现在侬老找世仁要人,委实冤枉了他。 “退一步说,要真是世德拐走了侬家姑娘,现在恐怕也远走高飞了,侬让世仁到哪里找人去? “咱们毕竟是一个锅里吃过饭的,再说啦,那又不是侬的亲闺女,侬要找她,说到底,还是为了个钱字,提到钱,没有那个姑娘,咱们照样也能赚到钱,往后阿拉哥儿几个,多帮侬老做几单,不就把侬走了的财,给赚回来了? “哪能为了一个姑娘,伤了咱们的和气,堵了咱们的财路?” 徐干娘听了,想了一会儿,觉着这么闹腾下去,恐怕也没有一个好的收场,小柳红找不到不说,还要得罪了世仁。便停下哭声,眨巴了一会儿三角眼,盯着世仁说,“要是这么说,阿拉也不再与侬计较,只是阿拉手上有一单生意,侬得帮阿拉做了,彩头全归阿拉,侬肯不肯?” “咳,”世仁叹了一声,说道,“干娘要做生意,直截了当说出来就是啦,阿拉多暂跟干娘计较过了?何必想出这么个损招?” “去侬个小鬼头,这次就算便宜了侬。”徐干娘回嗔作喜道,“阿拉一个姐妹,近日给阿拉说了一单生意,北江西路祥云里,最近来了个大户人家,是常熟虞山人,姓陶,父母早年去世,给她留下一笔巨款,少说也有两万多,现在存在银行里吃利息。 “那丫头今年十七岁,原是和她外婆一起住在苏州,近来苏南连起兵祸,母孙二人迁到了上海,外婆担心她初到上海,生活不便,近日雇了阿拉的姐妹陈妈照料她。 “上个月,那妮子考入了龙兴女校师范科,外婆特地给她买了辆黄包车,早晚接送她上学。那黄包车夫阿三,正是陈妈的男人,要是能把这一单吃透,少说也有二万块的进项。” “成,”世仁说道,“干妈尽管设计就是了,阿拉都听干娘使唤。” 徐干娘听了,满心喜欢,也不再提小柳红的事,站起身来,对世仁说,“阿拉这就去安排,侬等阿拉的口信好了。”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 第37章 陶小姐破财免大灾(2) 约摸过了半个月,陶小姐每日早晨上学的路上,总会遇到一位美少年。 那男子二十多岁,西装革履,梳理齐整的中分头,显然打了不少发蜡,从他身边走过时,身上飘来浓郁的香水气味。美男子也乘坐一辆包车,每日里紧跟在陶小姐身后。抵不过香水气味的诱 惑,陶小姐少不得回头偷偷看他两眼。 一连数日,二车相随,陶小姐心生蹊跷。 一日,车夫阿三把车拉到校门时,陶小姐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人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老跟着我?” “侬说的是他?”阿三指着远去的黄包车问道,不待陶小姐应声,接着说道,“那是湖州的甄公子,也住在咱们这里,大河街永和绸缎庄,就是他家的股份店。现在他家里,除了老东家,只有三姨太做公子的庶母。甄公子眼下在西门里工程技术学校读书,也是朝往夕归,和咱们是同路,所以侬会经常遇见呢。” 陶小姐听了,信以为真,不再言语。 如此又过了十余日,一个星期天上午,陶小姐闲在家里无事,感到孤单,便拉上外婆到新舞台戏院看戏。 入座未久,闻到一种熟悉的香水气味阵阵袭来,蓦然回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身后,不禁猝然心跳加剧。陶小姐刚要回身与甄公子打招呼,忽又觉得,一个姑娘家,主动去和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说话,未免有失 身份,会让人笑话的。 正在犹豫之际,突然发现,甄公子的一包烟,掉落在自己脚边,便不再犹豫,轻声吩咐身旁的陈妈,“你把这包烟拾起,还给身后的先生。” 陈妈拾起烟包,递给身后的甄公子。 那甄公子接过烟包,斯斯文文地道了谢,便和陶小姐交谈起来,眼里不时发出烫人的亮光。 此后,二人相熟起来。 一天早晨,陶小姐乘车上学时,见前方路上,有两辆黄包车并行在前,一辆车上坐着甄公子,另一辆车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车夫阿三急驰几步,追赶上两辆车,甄公子回头看见陶小姐,微笑一下,对旁边车上的中年女人说,“喏,这便是陶小姐。” 车上那女人听后,冲陶小姐看过来,微微颔首,随后同陶小姐的车并行向前。 陶小姐仔细看时,这女人五十上下,面色略黄,淡施粉脂,一双三角眼,看上去让人心里发冷;身着一件紫色缎面旗袍,头上挽着髻,猜想这便是甄公子向她说过的家中庶母三姨太了。 三姨太端详了陶小姐一眼,和陶小姐搭起话来,一问一答,无非是些家中琐事。说话间,车到校门前,临别时,三姨太邀请道,“陶小姐闲着时,到阿拉家去玩哟。” 陶小姐应了一声,下车进了校门。 一连数日,陶小姐无心读书,老是惦着三姨太临别时的邀请,却又不肯承认心里搁不下甄公子,只是觉得,已经答应了人家的邀请,却又爽约,会让人看作是不守信用的。 一番自欺欺人的内心较量,一个周日下午,陶小姐让陈妈陪伴,拜访了甄公馆。 甄公馆就在前街,与陶家不过一箭之遥。叩门而入,三姨太见了来客人,很是热情,笑脸相迎,吩咐仆人看茶,端来搪瓷果盒,取出裹着银箔纸的糖果,往客人手里塞,一边坐下 身来,和客人唠起家常。 陶小姐看屋内装潢华丽,确信甄家是富室不疑。闲谈时,三姨太自述,主人共有一妻三妾,膝下有四个女儿,只有甄公子一子,视如掌上明珠,日常总是带在身边。夫人和另外二妾,以及四个女儿,都留在湖州老家。 说话间,甄公子从外面回来,见了陶小姐,显得特别兴奋,亲热异常,主动上前鞠了躬,看得一屋里人艳羡不已。 一通热闹过后,主客又重新坐下闲谈。三姨太询问了陶小姐的家世,陶小姐据实相告。主客正谈得入 港,陈妈嘴尖舌快,在一旁插话道,“依阿拉看,阿拉家小姐配侬家公子,可真是金童玉女咧。” 话刚出口,陶小姐涨得满脸通红,瞪了陈妈一眼,却并不生气。甄公子这会儿在旁边,则明显要老练许多,只是冲陶小姐莞尔一笑,并不言语。 三姨太却脸色微愠,嗔斥陈妈道,“侬勿要乱说嘛。”随后起身,邀请客人到楼上女主人卧室坐坐。 卧室不十分大,陈设却奢侈。靠墙摆设着浙雕紫檀龙凤床,临窗是一张黄花梨仿明代方桌,四周摆着四把黄花梨椅子,靠门边的墙下,是一口金丝楠木梳妆台。 招呼客人坐下后,三姨太拉开梳妆台下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只首饰盒,放到圆桌上,打开首饰盒盖,瞬时卧室间全是珠光宝气。那首饰盒里,盛放了各种名贵首饰。三姨太随手取出几件,和客人们品评起来。 几个女眷正谈论间,一女 仆上楼禀报,说楼下有客人来了。 三姨太听闻,把手里的首饰放到盒里,吩咐甄公子陪伴陶小姐,自己随女 仆下楼去了。 陈妈见机,也乖巧地跟在女主人身后,一同下楼。卧室内,只剩下甄公子和陶小姐二人。 眼见四顾无人,甄公子忽然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陶小姐,半是轻佻半认真地说道,“亲爱的,我有一件东西要给你,你要吗?” “什么东西?”陶小姐的心率开始不齐,喉咙有些发堵,战战兢兢问道。 “把眼闭上,当我说‘好了’,你再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了。” 陶小姐乖巧地闭上眼睛,感到一双冰冷的手,正在抚弄她发烫的手指,接着,她的无名指上,有一个铁环似的东西,正在向上套去。过了一会儿,听甄公子说道,“好了。” 陶小姐睁眼看时,一枚光彩熠熠的钻戒,已戴在她的无名指上,而这枚钻戒,她是见过的,正是甄公子平日里自己戴在手上的。 甄公子热辣辣地盯着陶小姐,问道,“喜欢吗?”不待陶小姐说话,甄公子跟着又问道,“你能给我一件相似的东西吗?”同样,也不待陶小姐说话,甄公子已伸手将陶小姐无名指上的一枚珍珠戒脱下,戴到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此后,北江西路一带,人们常会看见,一对打扮时新的年轻人,你浓我浓,出双入对地在街上走着。 三姨太也把陶小姐当成自家人,每当陶小姐来了,都围上来嘘寒问暖,家中的仆人也懂事,见了陶小姐,端茶送水的身边侍候着,要是遇见陶小姐和甄公子单独呆在一起,就识相地躲开,尽量替他们创造一个二人世界。 二人的感情也突飞猛进,终于在一个午后,趁一家人不在跟前,一对年轻人在甄公子的卧室里,经过一番冲 动、恐惧、渴求和疼楚的交汇纠缠,把新婚夜洞房里的事,提早给做了…… 陶小姐就此把甄公馆当成自己的行宫,在这里吃喝玩耍,也不再忸怩。 新年将近,陶小姐与甄公子的爱情也达到了鼎沸,二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一天晚上,甄公馆来了三位女客,都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妆扮,三姨太和客人们称姐道妹,相谈甚欢,当下留住女客吃晚饭。 酒席上水陆杂陈,极为丰盛。甄公子殷勤款待,饮酒微醉,正在酒兴大发的当口,甄公子忽然牌兴大作,提议和客人们玩几圈牌。 客人们痛快地答应了。一行人便离开酒桌,上了牌桌。 都是富室人家,彩头起得极高。甄公子今天手气不好,只几圈下来,便输了二千多块,却面不改色,神情庄重,又向三姨太要来保险柜钥匙,取出三千块大洋,重回牌桌,洗牌再战。 一会儿功夫,这三千块又输了个精光。 这时,甄公子才露出惊慌之态,额角涔出些许汗珠。 陶小姐坐在一旁,心里跟着紧张起来,拿脚尖碰了碰甄公子,暗示他洗手作罢。 甄公子这会儿已经走火入魔,哪里听得进去?侧过身去,在三姨太耳边低语了一会儿,只见三姨太面作难色,嘟囔道,“数目太大了,若爹爹追问起来,怕是不好交待。” 甄公子听了,耍起娇来,再三央求,三姨太只得上楼,取来三张银行支票,押上牌桌,共计三千多块。 一圈人又玩了起来。 几圈打下,甄公子又是空空妙手,输了个精光。这时才如醉方醒,站起身来,散了局,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仰面朝天,双颊胀红,两眼发直,气 喘 咻咻,仿佛刚刚死过一回,又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 陶小姐见了,心里害怕,坐到床边,俯下 身去安慰道,“今天手气太差,输得多了。” 甄公子闻言,眼角开始潮湿,声音哽咽道,“我也是追悔莫及,其它的钱还好说,只是银行支票那三千多,家父明天追问起来,必不饶我。” 陶小姐见说,心中也跟着惊忧起来,看看心上人一脸难过的样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想了一会儿,劝慰道,“先别急,我能帮你一些。” 甄公子见说,像毒瘾发作时吸了一泡大烟,神情登时安定下来,进而感激涕零,翻身坐起,一把将陶小姐揽入怀中,久久不愿松手。 过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陶小姐背着外婆,取出存折,去银行取了钱,来到甄公馆,将钱偷偷交给了甄公子。 …… 过了新年,天气转暖,陶小姐舅舅来接外婆回苏州。 一听到消息,陶小姐惊骇不已,赶紧找到甄公子商量。 二人经过长时间的密室谋划,陶小姐回家告诉外婆,说是舍不得中途辍学,不打算随外婆回去,外婆走后,她要一个人住到学校公寓。 眼见外甥女儿好学上进,外婆也不忍心毁了外甥女儿的前程,便让人帮着外甥女儿,办妥住校手续,独自随儿子回苏州去了。 从此,陶小姐如鸟归山林,日日与甄公子花前月下,再无忌惮。 忽一日,陶小姐收到一封信函。信是从本市寄出的。 陶小姐在 上 海并无亲戚,收到来函,颇觉诧异,拆开信封,打开信笺,不待读完,额头开始流下汗来。 信中对陶小姐与甄公子的私事揭露无遗,甚至连床上的某些细节,也写得栩栩如生。 正文之后,信的结尾,附带一句,“我党近日缺少经费,盼见信后捐助三千大洋,于明日在法租界克得勒大街查子银行大门处接洽,如有违逆,必将二人秘闻登诸报端。”署名处盖有“铁血团财政部”的印章。 这“铁血团”,原本是上海滩上的一股阿飞,专以敲诈勒索为业。 陶小姐读罢,两手开始发抖,当下跑出校园,雇车来到甄公馆,将信交给甄公子。 甄公子接过信笺,读过后,骇然失声,面如土色。二人面面相觑,良久,甄公子才缓过一口大气儿来,神色稍定,安慰陶小姐道,“别慌,我想起来了,我的一个朋友,在‘铁血团’的秘书处任职,我二人交情不错,我这就去找他商量,应当还有回旋的余地。” 陶小姐听说,像落水后抓到了一根木棍,催着甄公子赶紧去办。 甄公子也不拖延,转身出门,乘车去了。 傍晚,甄公子回到家里,神色好了许多,见到陶小姐,二人来到卧室,不待陶小姐问话,甄公子就开口道,“我那朋友真买面子,上上下下帮我开脱,总算有些收效,只是他们那里现在开销太紧,派人搜罗秘闻,成本也蛮大,最后他找团座求情,给咱们免了一半,只交一千五就成。时间也不必太急,可以稍缓一缓。” “一千五?”陶小姐气哼哼地问道,“那还不是敲竹杠吗?” “实在是没办法了,”甄公子无奈地安慰道,“你也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他们本来就是专敲竹杠的嘛,在 上 海滩上,要想立足,哪里敢得罪他们?” 看来也没有别的太好的办法,陶小姐只得认栽,交出了一千五。一桩乱事,好歹平息下去,二人又无所顾忌地甜情蜜意了。 …… 第37章 陶小姐破财免大灾(3) 春天到了,天气转暖。陶小姐来甄公馆的次数越发频繁了。 周六上午,陶小姐来到甄公馆,进了客厅,只三姨太一人在坐。 见陶小姐进来,三姨太像往常一样,招呼陶小姐坐下,呼唤仆人端上茶来。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三姨太说话,明显比平日少了许多,三角眼里流露出悒郁之色。 陶小姐想探询究竟,却又怕言语不当,失了礼貌,便端起茶碗,小口品尝。 二人闷坐了一会儿,三姨太叹息道,“时局动荡,生意凋敝,昨天主人回来说,合股开的绸缎庄,已亏损三万多块,股东提议吹灯拔蜡,关门停业,主人却以辛苦创办,一朝停业,实在可惜。 “何况眼下亏损,只是受时局影响,一当时局好转,生意必会好转,遂与股东商议,一周之内,买下余下的二万八千块股份,这样一来,整个店铺,全归甄家所有。 “现在家中存款有两万,阿拉又凑了四千块私房钱,还缺四千,可是事先已讲定,下午两点完成股份交割,一时难以凑齐,真急煞人了。” 陶小姐平日多承甄家款待,正愁没有效力的机会,又和甄公子形同夫妻,已把甄家当陶家,现在甄家有急难,岂能袖手旁观?当下慨然应允道,“仅四千块,不算什么,我在银行存款,还有将近两万,我去取来四千,先用来应急便是。” 三姨太见陶小姐说出这话,登时回忧作喜,三角眼里笑出花来,一把攥住陶小姐的手,夸赞道,“先前,侬家仆人陈妈对阿拉讲,说陶小姐有旺夫相,那时阿拉以为她是在说奉承话,还不信呢,今天看来,还真让她说着了。” 说罢,又呼唤厨房赶紧操办午饭。 吃过晌,三姨太陪同陶小姐一道去了银行,把四千块钱取出。 自此,三姨太对陶小姐越发亲热,闺中秘事,无所不谈,庶几已无尊卑,反倒成了闺室密友。 一日,陶小姐收到外婆一封快信,拆开看时,又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外婆对陶小姐在 上 海的闺中秘事已了然于心,限她明日马上返回苏州,不然,就派舅舅亲自到上海接她。 信虽不长,只了了数语,却如冷水兜头,浇得陶小姐浑身冰凉,匆匆告了假,来到甄公馆,将信交给甄公子。 甄公子接过信读了一遍,脸色立马变得煞白,镇定了片刻,毅然说道,“回苏州,我俩的爱情,必将付诸东流,如愿和我在一起,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将毅无返顾,勇往直前。” “可是一旦不回,阿舅找来了,那怎么办?”陶小姐急得要哭,问道。 “你手上现在有一万多块,我也能想办法再凑出一万块,这样,我们的手里有了两万多块,我就不信,天下之大,找不到我们立足的二人世界! “咱们可先去武汉,那里有我的朋友,到了那里,再相机行事,把家安顿下来,等木已成舟,谅你外婆也不会太追究,那时我们再回来去见她老人家,谅她老人家必会宽容我们。” 陶小姐一时间恶鬼攻心,没了主意,听凭甄公子摆布,收拾好行装,急赴银行,将一万多存款,改立为旅行支票。 取出支票,二人乘上马车,直奔码头。 一声汽笛长鸣,客轮拔锚启航,二人偎坐舱中,目送上海远远退去。 陶小姐这会儿才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一叶浮萍,随波荡去,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惆怅。 客轮逆江而上,旅途寂 寞,陶小姐静下心来,把半年多来和甄公子的情感历程理顺一下,各种疑点丛生的蛛丝马迹,便一一浮现出来了,心里随着也产生出一丝恐惧。 转念又想,甄公子是富室的公子哥儿,出于对爱情的忠诚,背井离乡,携她奔走天涯,这又让她不免心生感激,心想这即便是一场骗局,只要不去捅破它,就这么一直维持下去,也是值得去享受的。 船到武汉,二人离船登岸,找到一家旅店安顿下来。 第二天一早,甄公子说要出去拜访一个朋友,陶小姐一人留在房间歇息。 中午,甄公子带来一位朋友,此人二十多岁,高挑身材,脸颊削瘦,眼睛像受惊的麻雀,进屋后,不停地在陶小姐身上游动着,直看得陶小姐心里发毛。 待甄公子送走了朋友,陶小姐心有余悸地告诉甄公子说,“你这朋友,不像是好人!” 甄公子听完,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安慰陶小姐道,“他就这德行,其实人蛮好的。噢,对了,他答应明天,带咱们一块出去玩玩呢。” “反正我觉得,他不像好人,”陶小姐坚持说道,“你最好少和他交往。” “那怎么行呢?”甄公子辩解道,“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好多事还要求他帮忙呢。”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又到街上转了转,回到旅店休息。 一早醒来,甄公子说身体不太舒服,大概是受了风寒,躺在被窝不想起来。 大约太阳升过房角,昨天来过的那位朋友到了,说是要带二位出去游玩。 甄公子推说身子不爽快,求他带陶小姐一人去玩,他自己想再躺一会儿。 陶小姐原本对这位朋友心存戒心,见甄公子这番说辞,哪里还肯随他出去? 甄公子劝说一番,见陶小姐不为所动,只好作罢,那位朋友便淡溜溜地回去了。 一连数日,陶小姐缠住甄公子,只要甄公子不在身边,自己就决不一人出门。 又过了几日,甄公子说,要和朋友一道去联系工作上的事情,一早就独自匆匆出门去了。 陶小姐一人呆在旅馆,直等晚上,还不见甄公子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吃惊,预感正在遇到什么危险。打开箱子,发现一万多块的旅行支票不见了,才相信,这半年和甄公子从相遇到相知,原来是个骗局。 抛下陶小姐,一个人到了码头,世仁踏上回上海的客轮,在头等舱里安顿下来,心里才觉得踏实。 这一单做得不利索,全怪那家妓 院的鸨子,安排一个痞子去和他接洽,结果让陶小姐看出破绽,有了提防,一笔生意眼看到手,最后给做砸了。好歹陶小姐随身带来的一万多块,现在已经到手,也算不虚此行。 客轮拔锚启航,侍应生给头等舱里的客人送上茶水,世仁坐在舷窗边的椅子上,点上一支烟,看窗外甲板上,一些乘客凭舷远眺,欣赏江上景色。 世仁一人独坐舱内,也觉无聊,便想到甲板上看看。 正要起身出去,忽见对面舱内,有一丽人斜依着床铺,手持一卷,正在津津有味地阅读。 那丽人梳着短发,蛾眉淡扫,肤色白嫩,身着白绸短衫,一袭天蓝色裙子,放大脚上,穿着一双白底黑邦拉带儿绒鞋,一身清丽的学生打扮,与世仁素常驻结识的姑娘们的品味明显不同。 世仁心生好奇,本能地使出猎色手段,主动和那姑娘吊起膀子。 那姑娘见世仁和她吊膀子,也不羞怯,移开书卷,和世仁四目对视。 这一看不打紧,世仁的心旌摇荡起来。但见那姑娘一双凤丹眼,看似秋水沉静。那汪秋水之下,却分明能感受到暗流涌动,摄人心魄。 二人眉来眼去,勾搭了一会儿,世仁按耐不住,显露出攻击的本性,起身向对面舱中踱去。 进了舱内,一股清新的淡香袭来,世仁闻了,觉得自己像热锅里的一滴水,都快蒸发了。 那姑娘见世仁正要进来,也不惊讶,放下书卷,起身坐到铺边,刚要说,“先生请进。”见世仁已经进来了,便站起身来,落落大方说道,“先生请坐。”说完,见世仁坐了,自己也随着坐下。 “看什么书呐?”世仁拿过姑娘刚刚放下的书,翻看一下,见上面全是蚯蚓一样的字母文字,自己一个字也不认得。 “《简。爱》,英文版的。”姑娘说道。 “小姐真是才女,连英文书也能读懂,令人佩服。”世仁施展出本事,把一大堆好听的话,扔进姑娘耳朵里。 “这有什么?”姑娘微笑着,淡然说道,“只不过做了几年书虫子,吃了几个字儿罢了。先生要去哪里呀?” “去上海。”世仁说道。 “跑生意的?” “岂敢?”世仁将手一摊,自嘲道,“能讨口饭吃,已经知足了,哪里在敢谈什么生意?” “先生过谦了吧,”姑娘不以为然地笑道,“先生哪里见过,讨饭的人乘头等舱来?” “当下是不用讨饭,可是到了上海,那就难说啦。”世仁主动向姑娘卖起关子。 “此话怎讲?”姑娘问道。 见姑娘刨根问底儿,世仁沉吟片刻,编出故事来,“我是从辽南金宁府逃出来。祖上世代为官,在那里置办了产业,现在家中仍有千亩良田,还有三家药铺。自从割让辽东后,我们便成了亡国之人。 “我从上小学起,接受的就是日本教育,每日里叽哩哇啦地学说鬼话,天天早上都要面朝东方唱日本国歌,三呼天皇万岁,心中十分反感,实在学不下去,在学校混了几年,回到家中,帮父亲料理生意。 “那日本人很是奸恶,对华人商号,苛刻盘剥,处处刁难。我忍无可忍,一日,和几个朋友喝完酒,狠揍了一个日本税务官。 “眼看家乡呆不住了,便逃了出来。上个月到了北平,混了几日,见那里也是商行凋敝,难以经营,这才打算南下,到上海闯闯天地,看能否有所作为。” 姑娘听完世仁的故事,颇为同情,叹惋道,“真是想不到,先生原是一位爱国义士,令人钦佩。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姓甄,名怀宁。” “甄先生此去上海,做何打算?” 世仁摇摇头,叹息一声,“咳,一叶浮萍随波去,前程归期两茫茫。去了那里,看看再说吧。”说完,朝舷窗外望了一会儿,转头问道,“小姐此番要去哪里?” “回镇江。”姑娘说道。 “小姐家住镇江?” “没错。家住镇江高阳街。日前奉父命,去武汉收红。那里的江阳缫丝厂,有家父的股份,家父派我去把两万块红利收回。” 姑娘说着,拿眼瞄了瞄床下放着的皮箱。 世仁听罢,怦然心动,两眼控制不住,顺着姑娘的眼神,朝床下那皮箱盯了两眼,稳了稳神儿,关切地问道,“令尊大人真是好气魄,这等生意上的大事,便是交给一个男人独自去做,也是顶危险的,怎么居然只交你一姑娘家的出来经营? “要知道,这江湖之上,凶险异常,稍有不慎,就将人财两危呢。 “姑娘听我一句善言,再遇陌生人时,切不可将自己的经营之事,轻易言于他人,有道是,墙外有耳,人心隔肚皮呀,谁都不是孙悟空,哪能钻到别人的肚子里看个仔细?” “谢谢忠告,”姑娘优雅地向世仁道了谢,“我也是看甄先生是个爽快人,又是一个爱国义士,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好人,才把实情说与甄先生。 “只是先生有所不知,家父年轻时,曾有算命先生给看过相的,说家父命中注定财旺,只是丁息缺损。果然,成家后,久不得子,上了四十岁,家母才怀上我。我便成了父母膝下唯一的安慰。 “近年家父年迈体衰,体力不济,一大摊子生意,无人帮助,这才几番求我停学回家,帮他照料生意。” “小姐原来是知识女性!怪不得一身学生装束。”世仁有些夸张地赞叹道。 姑娘听罢,也极为得意,就势介绍了个人的生平,“四年前,我考入北平国立女子师范西语系,专攻英文,本打算毕业后,去美国斯坦福大学继续深造,无奈父命难违,只得功半而废。” 世仁心中暗喜,相信自己今天遇上了一枝好花。 在世仁眼里,大凡身上带有书卷气的女人,多少都有些自鸣不凡,自以为肚里有些知识,说话行事,往往自以为是,实际上,却又都或多或少有些傻气,容易上手,何况这女人皮箱里又有巨款,人也俊 俏,这一单如能做成,真可谓财 色 两得。只是不能急于求成。 好在船到镇江,还有三天行程,时间足够他慢橹摇船捉醉鱼。世仁便不急于下手,只拿一些客套话和姑娘应酬。“早就听人说道,江南自古多佳丽,才子从来出江南,今日见了小姐,才知此话不假。敢问小姐贵姓芳名?” “免贵姓敬,名中华。” 二人相谈甚欢,很是投缘。 第38章 世仁聪明反被聪明误(1) 说话间,天色将晚。世仁向舷窗外望了一眼,说道,“敬小姐不介意的话,咱们一道去餐厅用餐吧。” 敬小姐见说,也不推辞,应许一声,起身和世仁去了餐厅。 餐厅很大,只是乘客大多自带干粮上船,在船舱里简单充饥,很少有到餐厅来用餐。 二人随便拣了个座位坐下,侍应生便拿着菜谱过来。世仁接过菜谱,交到敬小姐手上,说道,“敬小姐先点,今天我做东。” 敬小姐接过菜谱,看了一眼,也不客气,对世仁说,“桃花流水鳜鱼肥,眼下正是春季,就要一个清蒸鳜鱼吧。”敬小姐点过,又将菜谱交给世仁。 世仁接过菜谱,看了一会儿,随便点了两道菜,侍应生一一记下,又问,“二位想喝点什么?” 世仁望着敬小姐,征询道,“敬小姐想喝红酒,还是白兰地?” “免了。”敬小姐说道,“我向来滴酒不沾,甄先生请自便吧,只给我一杯咖啡吧。” “我也是不好杯中之物,也要一杯咖啡吧。”世仁说道。 侍应生一一记下,去了后厨。 过了一会儿,侍应生先把咖啡送来。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品着咖啡。直等饭菜上齐,二人简单吃了,喊过侍应生结帐时,敬小姐打开挎包,正要抢着付款,世仁眼疾手快,已从兜里掏出大洋,对敬小姐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我做东。” 敬小姐动情地看了世仁一眼,笑着说道,“甄先生真是北方男人,慷慨爽快。” “敬小姐谬奖了,”世仁趁机又和敬小姐吊起膀子,话中有话地说道,“其实,甄某平日里,也不是总这么慷慨爽快的,只是遇上了投缘的人才这样。” 敬小姐装着似懂非懂,又冲世仁笑了笑,二人起身离开餐厅。 出了餐厅,敬小姐转身对世仁说,“在船舱里待了一天了,我有些闷了,想到甲板上吹吹江风吧。” “我也是。”世仁说完,和敬小姐一道去了甲板。 夕阳西下,余辉满江,江面上闪耀的一片碎金散银,正在往江心沉淀。淡淡的暮霭,开始在江面上浮起。眺望远方江岸,江岸已成淡青色的一线,漂荡在大江两边。 江风徐来,春寒料峭,浸人肌骨。世仁极长眼色,恰如其分地脱掉外衣,披到敬小姐肩上。 敬小姐好生感激,深情地望了世仁一眼,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又转头向远方望去。沉吟片刻,才喃喃说道,“每次行走江上,无论晨昏,都让我心潮起伏,联想起文人墨客,为这大江写下那么多的美妙诗句。” 世仁自知胸中无墨,不敢和敬小姐谈诗论文,只能干巴巴地应酬道,“不知敬小姐现在想到的,是哪位诗人的佳句?” 敬小姐随口吟道,“日莫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你看这茫茫江面,和那诗中意境何等贴切?想必甄先生此时此刻,对这句诗的体会,要比我深刻得多。” 世仁根本不敢接话,只是巧妙地又把话头扔给了敬小姐,“敬小姐何以见得?” “你想啊,”敬小姐接着说了下去,“甄先生背井离乡,抛妻弃子,客走他乡,与当年崔颢在这江上的情景,何其相似?” 世仁虽对崔颢一无所知,但听到敬小姐说到“抛妻弃子”,立刻敏悟到,这女人是借此,在探听他的家世,当即畅笑一声,坦然相告,“敬小姐此言差矣,甄某至今仍是孤家寡人,哪里谈得上抛妻弃子呢?” “怎么?甄先生还未成家?”敬小姐眉毛一挑,故作吃惊地问道,“我在北平上学时,听说你们北方的男人,大多在十五六岁,就已经完婚,可甄先生……” “敬小姐此言不差,”世仁沉吟片刻,从容说道,“据我所知,不光北方,南方也大致是这样,只是甄某是个特别,虽说今年已二十有三,却真的尚未完婚。” “这是为何?”敬小姐问道。 幸亏在 上 海时,哥哥世德曾向他讲过一通有关婚姻爱情的歪理,现在见敬小姐追问,世仁心里也不发慌,便把世德的那套理论,合盘端了出来。 “不瞒敬小姐,在家时,家父母确实也曾为我操办过婚事,只是不合我意,加上我性格倔犟,最终把那婚事给辞去了。 “现今父母为子女包办婚姻,大多是按门当户对的套路办的,却不考虑两个年轻人能否合得来,结果成家之后,一旦夫妻二人性情相左,便会生出许多事端,郁郁一生,不得舒心。 “这一点,就是从家父母的婚姻中,也给了我足够的教训。我父母的家庭,都是官宦之家,当初家里的老人们,也正是看中门当户对这一点,给他们包办了婚姻,结果,婚后二人合不来,每日里争斗不休。 “家母积郁成疾,英年早逝,每念及母亲的不幸,我就要起一次誓:今生如不能遇上合得来的人,宁愿一生孤独,绝不轻易娶妻。” “有志气。”敬小姐听罢,慨叹道,“只不知甄先生所说的合得来,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世仁说道,“就是两个人见了面,相互都觉得看着顺眼;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相互都能听进去;她做的事,我觉得不错,我做的事,她也觉得不错;她干了什么傻事,我能理解,我干了什么傻事,她也能理解。 “二人在一起,就像水里滴进了一滴墨水,相融相合,从此不能分离,这就是我刚刚说的能合得来” “高见。”敬小姐赞叹道,“虽说没有山盟海誓的精辟言辞,却也实实在在道出了爱情的真谛。” “怎么,敬小姐也有和我相同的遭遇?” “那倒没有,”敬小姐说道,“我们祖上,虽说不是官宦世家,在镇江却也算得上名门望族,世代书香。 “家父年轻时,参加乡试,曾中过举人,也是饱学之士,后来大 清国废除科举,仕途无望,才投笔经商。 “多年商场的摸爬滚打,让父亲对什么事都看得开了,再加上家中只我独女一人,事事都由着我,从不强制,就是我这次放弃学业,家父也没强逼我,只是征询我。 “我念家父年事已高,力不从心,只得忍心回家,帮家父料理生意,至于婚姻之事,家父早已阐明,由我自己作主。 “只是怕辱没了家中几代的书香门风,家父才嘱咐我,最好找一个书香人家的子弟,最好又有学问,成家之后,好一道帮他照料生意。” 世仁刚想接过话,说出自己的父亲年轻时,也曾中过秀才,也是因为科举废除,才闯荡江湖。转念又想,这样一来,会让敬小姐看出他心图不轨,加了警惕,坏了大事,倒不如像眼下这样,先与她周旋,等水到渠成,自然就明了起来。 二人从船头踱到船尾,又从船尾踱到船头,话是越说越投缘,越投缘,话题就越多,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不觉之中,二人已相互改了称谓,直呼其名地“怀宁”、“中华”的叫了。 夜阑更深,江上露气袭来,二人都觉得走得累了,才回到舱里。敬小姐脱去外衣,并不道谢,只是给世仁披到身上,微眯双眼,温情似水地望着世仁;世仁也不甘拜下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敬小姐,四目相对,千般柔情,交汇其中。随后,世仁将双手搭在敬小姐肩上,沉吟良久,喃喃说道,“中华,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道。”敬小姐就势温顺地将脸贴到世仁的胸上,清晰地听到世仁心脏的振颤声。 “我在想,”世仁顺势把敬小姐搂入怀中,轻声说道,“再过两天,船到镇江,我们将就此作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得以重见,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恐惧。” “我也一样。”敬小姐将头埋进世仁怀里,窃窃低语道,“我真的不想欺骗自己了,我必须承认,我真的爱上你了,真的,自从在船上见到你第一眼时,便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接下来,我们的交流,更像是我曾经在梦中对爱情畅想的一种拷贝,直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你就是我从少女时代开始追寻的人,是我终生的寄托。” 对这种表白所蕴含的暗示,世仁当然不会放过,经过一番预热之后,世仁一把将敬小姐拦腰托起,轻轻放到床铺上…… 敬小姐对世仁的这种举动,似乎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起初当然是拒绝,只是拒绝得并不十分激烈,特别是听世仁提醒她小心让隔壁舱里乘客听到后,敬小姐就温顺许多,世仁没费太大的劲儿,就把事儿给做下,随后心里才踏实下来,觉得这一单生意,现在已有七八分胜算了。 像多数女人第 一次时一样,敬小姐哭了,流泪了。 这种场面,世仁见得多了,知道怎么去安抚她。 一番安慰,敬小姐的心情好了许多,只是还有些抽泣,抽泣了一会儿,责怪世仁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太爱你啦,中华,老天可以作证,我实在太爱你了。”世仁附在敬小姐耳边发誓道。 “可是,你这么鲁莽行事,多叫我伤心?你都把我 弄 疼了。”敬小姐唧咕道。 “一切都会过去的。过几天就会好了。”世仁安慰道,“我们的爱情,却会越来越深。” “嗨,事到如今,悔之晚矣。”抽泣了一会儿,敬小姐哀叹道,“怀宁,我们真的太草率了,虽然我们都很相爱,可是从今天以后,你已把我逼上了一条道,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我这一生,只能托付与你了。” “放心吧,宝贝,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不弃不离,永远相依,让你幸福。”世仁信誓旦旦说道。 “嗨,情之所致,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哪里会像说的这么简单?”敬小姐哀怨道。 “这有何难?”世仁坐起身来,发誓道,“从现在起,你就可以作证,如果我对你有半点三心二意,定遭水溺雷击。” “嗨,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敬小姐劝说世仁,“事到如今,我们还是想想眼前最现实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你尽管吩咐,无论有多困难,我都将毅无返顾,勇往直前。” 见世仁发起誓来,有些率真,敬小姐心情也好了不少,坐起身来,沉吟片刻,叹息道,“我原本打算,这次回家,把咱们的事情,慢慢的向老人渗透,见机说项,过些时日,等老人想开了,心里能接纳你,再带你回家,送给老人看看。 “谁料你这般放肆,操之过急,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现在就带你回去吧,家父见我行事这般轻浮,必定心中不快,另外,你又腹中缺少诗文,与家父早年嘱我招婿的想法相左。多种不悦,交织在一起,怎么能让老人接受你? “如果你我暂时分开,可眼下高堂未拜,同心未结,我却已托身于你,虽你我都相亲相爱,只是就此分手,天涯各处,你叫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你个冤家。” 说到这里,敬小姐又急得直哭。 “别哭,别哭,”世仁劝慰道,“咱们想想办法,好好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二人思量了一会儿,敬小姐开口说话,“事已至此,我是有家难回,眼下只好随你去上海。好在我手里现在还有两万块大洋,到了上海,足够我俩一起生活些日子,相机再找点事做。 “这期间,我再给家里写信,就说我的一个同学,帮我在 上 海找到一份工作,我在 上 海已安了家。到了那时,木已成舟,谅老人会慢慢想开,接纳你这个莽女婿。” 世仁听了,喜不自胜。心想,上海是自己的老巢,那里有一群同党,到了上海,这枝好花,无疑羊入虎口,谅她插翅难飞。这样一想,世仁“扑通”跪到铺上,鸡啄米似的给敬小姐叩头,连声感激道,“我的姑奶奶,你真是孔明再世,帮我了却一桩大心愿。” 当下搂住敬小姐,亲了又亲。 这回敬小姐不再拒绝,二人又是一通颠鸾倒凤,折腾到半夜。 第38章 世仁聪明反被聪明误(2) 第二天上午,日已高起,二人才起身。梳洗罢,敬小姐去补办了到上海的船票。 在江上又行了两日,船到上海,二人离船登岸,找了一家旅店安顿下来,敬小姐叮嘱世仁道,“在北平上学时,我看过不少写上海滩的小说,报刊上也常有登载,说这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遍地都是拆白党,痞子阿飞满街乱蹿,瘪三、青红 帮横行无忌,你又刚从偏僻的小地方来,没见过大世面,到了这里,不要外出乱走,当心碰上坏人,丢款破财倒是小事,搞不好,还会丢了性命的。” 世仁听敬小姐这样叮嘱他,暗自觉得好笑,表面上却装着乖巧,好好是是地答应着。他原想借口外出会个朋友,回到自己的同伙那里去看看,顺便找几个同党帮他一把,给敬小姐联系个下家,时机方便的话,把敬小姐出手。 现在听敬小姐这样叮嘱他,担心他一旦外出,会给敬小姐看出破绽,弄不好,反倒会砸了局;何况他现在已完全掌控了敬小姐,所需要的,只是个时机的问题,一旦做成,这一大笔巨款,就不必与他人瓜分了。这样想来,世仁便打算先听敬小姐的吩咐,安稳她几日,再伺机行事,不必匆忙。 在旅店里住了两日,一天上午,敬小姐一边梳妆,一边和世仁商议道,“咱们要在这里安家,整日呆在旅店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虽说咱们带在身上的盘缠,足够生活一阵子,可年轻轻的,就这样坐吃山空,也非良策,如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或是一件什么稳妥的生意来经营,那样的话,平日咱们既有了进项,再寻间房子租住下来,才算真正安了家。 “到那时,我再给家里写信,告知咱们的事情,心里也就有了底气。只是这上海滩上五方杂处,坏人太多,如要做生意,一来咱们俩经验不足;二来中国商人多奸诈,不好交流,我怕不待咱们把生意经营起来,就会蚀了本钱。 “我看咱们倒不如到洋人的行商那里去寻点事做,那洋人办事,倒极是公正,讲究一个信托责任,刚好我又是学英文的,与他们交流,没有困难,我想到街上看看,找几家洋人的商行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一旦能成,我先去上班,你暂时照料家,待我在洋人商行里混熟了,再相机替你某份工作,你看行吗?” 世仁巴不得敬小姐赶快走出屋去,他好趁机下手,听完敬小姐的话,一口应承道,“太好啦,只是辛苦了你,叫我心里难过。” 当下敬小姐又嘱咐世仁一些要他留在屋里、不要乱走的话,自己一人出门,乘车去了。 见敬小姐走远,世仁松了一口气,心里兴奋起来,拎起敬小姐的行装,掂了掂,觉得这些东西,现在都是自己的了。转念又想,就这样走掉,难免还要留下一些缺憾。 在武汉时,因为虑事不周,让陶小姐看破,结果局没做利索,就仓皇走掉;现在手里现成的一枝好花,又是在自己熟悉的上海,就这么白白的放弃,未免可惜,不如寻个机会,将她出手,少说又可多赚几千,到那时,再把这些行装一块儿带走,那多酣畅痛快? 想到这里,世仁重新将敬小姐的行装放好,躺在床上,等着敬小姐回来。何况现在,敬小姐的行装在他手里,谅她是走不脱的。 中午将过,敬小姐匆匆回来。进门后一脸兴奋,冲着世仁脸上戳了一口,高兴地喊道,“成了,我找到工作啦!” 敬小姐伸手搂住世仁的脖子,媚笑着对世仁说道,“是美国皇家武特棒商行。那是一家跨国大公司,他们说我的英语说得流利,人又伶俐,当时就敲定,聘我去做文案工作,待遇特好,月薪六百块大洋,一当签订合同,就发放一千块安家费。” 说到这里,敬小姐冲世仁皱了一下眉,为难地说道,“只是洋人办事有些古板,领安家费,非要家属一道去签字才行,我只好回来请你跟我回去签字呢。” 世仁来上海的时间不短,各种世面也都见过,只是没和洋人打过交道,听敬小姐这样说,虽不全信,却也不能不信,这些日子和敬小姐相处,确曾看见敬小姐经常翻阅一本洋文书籍,嘴里也不时蹦出几句洋话,何况眼下又是跟敬小姐一同前往,谅也不会有什么差驰,便穿好衣服,跟敬小姐到了街上,雇了辆车,二人乘上,往洋人商行去了。 那家洋人商行在外滩,紧临花旗银行,对面便是浦江码头。 到了商行门外,二人下了车,走上台阶,敬小姐让世仁在大门外等着,她独自一人走进里边。 片刻之后,敬小姐就和一个洋人并肩走出。 那洋人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络腮胡子,手背长着长 毛。 走到门口,敬小姐用洋话和那洋人嘀咕了几句,那洋人就点着头,在大门口停住。 敬小姐转身把世仁喊过来,那洋人就拿灰色的眼珠子盯着世仁,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转头和敬小姐说了几句什么,敬小姐也用洋文和他答对。世仁一边听着,像在动物园里看动物间相互交流似的,不知二人在说什么。 “签字吧。”敬小姐和那洋人说了一会儿话,转头对世仁说道。 世仁见那洋人从一只皮包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印着蚯蚓似的文字,在一面洋文的下方,有一道黑杠,敬小姐指着黑杠上方的空白处,对世仁说道,“亲爱的,就在这儿,把你的名字写下。” 世仁照着敬小姐说的,把自己的名字恭恭敬敬地写在 上面,拧好笔帽,把笔递给那洋人。 那洋人接过笔,别到公文包里,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美钞,交到敬小姐手里。 敬小姐接过钞票,快速清点了一遍,就将钞票放进自己的挎包里,满脸不爽地抬头对世仁说道,“这洋人办事太死板,非得要我的学历证件抵押不行,我跟他商量了半天,他才同意,让你先留在这里担保,我回去取证件。劳驾你先在这儿呆一会儿,我回去取来证件给他,咱们就一块去找房子把家安下。” 世仁觉这事得合情合理,也没多想,痛快地答应了敬小姐,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敬小姐道了声“拜拜!”跳上车,一溜烟去了。 眼见敬小姐远去了,忽听身后那洋人向世仁吼了一声,把世仁吓了一跳。世仁转身看时,见那洋人在朝他挥手,向大门里指了指,示意世仁到大门里面去。 世仁想,这洋人虽说长得人高马大,做起事来,也忒小气,一准是担心他会溜掉,才让他到大门里去等待。世仁想说几句带刺儿的话,讥讽这洋人几句,却又一个洋文也不会说,便没多想,跟着那洋人走进了大门。 那洋人带着世仁走过一段长廊,来到一间屋前,用钥匙打开门,让世仁进去。 世仁刚想问问,有这个必要嘛?只是留下来担保一会儿,就要将他锁进大门里? 不料那洋人不由分说,一只大手,熊掌一样抓住世仁的肩膀,向房间里用力一推,就将世仁推 到里面。 世仁被这洋人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动起肝火儿,刚要向那洋人吼出声来,却见大门被“咣”的一声关上了,接着听见在门上加锁的声音。 这间屋子挺宽敞,只是采光不好,幸好点着电灯,将屋里照得通明。房间里不光世仁一人,还有很多汉子,胡乱地坐在几条长条板凳上。见世仁进来,屋里的汉子们纷纷围拢过来,问他打哪儿来,是怎么来的? “陪我爱人来取安家费,他们非得向我爱人要学历证明,我爱人只好把我留下,自己回去拿证件了,这鳖犊子就把我领到这儿来了,大概是怕我跑掉。”世仁忿忿骂道。 “安家费?”一个乡下人装束的汉子问道,“什么安家费?” “是这么回事。”世仁解释道,“我爱人应聘到他们这里工作,他们要支付一笔安家费给我们,说是非得夫妻二人一块儿来签字支取才行。我爱人就领我来了。到了这里,他们又要我爱人出示学历证明,我爱人没带,好说歹说,他们才答应,让我留下,让我爱人取了钱,再回去拿学历证件。” “侬老兄的情况,和阿拉差不多。”听完世仁的叙述,一个瘪三上前来诉苦道,“阿拉就是让一个小婊 子用这法子钓来的。” 世仁一听这话,觉着不对味儿,头皮一阵发麻,忙问道,“你是说,这里面有诈?” “就是的嘛。”那瘪三告诉世仁,“这里就是‘贩猪仔’的窝点嘛,啥公司呀?” 世仁在 上 海混迹多年,对“贩猪仔”的事,早有耳闻,一些外国公司,为获取廉价动力,委托中国的蛇头,拐骗身强力壮的男子去外国做工。 只是世仁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原本也是吃这路饭的,如今却真的变成了“猪仔”,全怪自己太狠,上午本来可以轻易得手的生意,愣是白白放弃了,为的是把这单生意做得透彻,结果栽在敬小姐的手里。 “他们要把咱们怎么样?”世仁问道。 “听说,这一批,是去旧金山淘金的。”瘪三说道。 世仁听罢,气得两眼发直,说不出话来。 …… 在约定的日子里,没收到世仁的来信,甄永信的心忽然像被一只利爪死死地攥住,向上提起。 最初,他还用可能是邮寄路途受阻之类的想法来宽慰自己,可是当时间延推 到下一个月应当收到世仁来信的日子,却仍不见邮差到家里来送信,甄永信就不得不想到他最不愿想到的一点:世仁出事了。 一想到这一点,甄永信立刻像一匹拉车的马,瞬间的恐惧,吓得它挣扎着,想脱开缰绳,逃离危险;直到感觉粗韧的缰绳,死死地束缚了它,才不得不放弃努力,听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给命运安排。 最初一时的冲 动,甄永信想再度离家,到上海去寻找儿子们,只是一想到近期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行走时,步履已远不如早年那样轻盈,才不得不放弃这种打算。 的确,甄永信已明显感觉到,衰老,正像一面天网,全方位地向他撒过,而且网口越来越小。好在自己晚年的一个心愿,写完《诡道发凡》的愿望,行将完成,只差给书题一个跋,就可束之高阁了。 如果不是儿子们突然失去联系,甄永信的晚年,或许真的会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不带有任何遗憾地“回去”。 可是,这些天,不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先是他写字时,毛笔头老是脱毛,必须不住地用手把脱毛剔除才行,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接下来是门房的瓦脊上,每天总有两只乌鸦落在 上面,冲着堂屋呱呱乱叫。 一天早晨,他入厕时,发现东方的天空,浓云低垂,一道霞光射向西天,光柱中闪着重叠的无数光圈,像出殡时串起的纸钱。他想喊过正在做饭的儿媳妇也来看看,又担心年轻人不懂事,看不出名堂,反倒讥笑他老年多事。 近来他的睡眠明显增多了,虽说每一觉的时间并不长,断断续续的,却也是不分昼夜,而且每当一觉睡醒后,第一感觉就是:还困,还想睡。 中午睡觉前,看外面的天放晴了,太阳正烈,他从柜子里把自己的书稿拿了出来。整个雨季里,天气太潮,书稿已经开始生出绿霉,散发出刺鼻子的霉味;一些小虫子,正在纸页间蹿来蹿去,舔舐着书稿。他打开包裹,把书稿拆开,拿到门外的石阶上,整齐地晾晒在房檐下的石台上。 回到屋里时,他觉着有些困乏,便躺到炕上睡下了。 午睡醒来,甄永信觉着头脑清醒了不少,想到正在起草《诡道发凡》的跋,还差一个结尾就完稿了,便端来笔砚,加水研墨,想趁现在头脑清醒时,赶紧把结尾部分写完。 坐在炕桌前,他觉得屋里光线不是太好,可午睡前,外面明明是阳光灿烂,他还把已经写好的书稿拿出去晾晒呢,此时怎么会这么昏暗?他开始对自己的眼睛不信任了。 近来常常会这样,本来是夜晚,他分明是闭着眼睛,却又分明感觉眼前银光四射,刺得他难以忍受;有时,明明是白天,外面阳光明媚,他却又感觉眼前一团漆黑,忽然看不见东西了。这种情形,特别是和世仁他们失去音信后,越发厉害了。 甄永信往笔尖上蘸了点墨汁,昏暗中把笔尖擎到鼻尖上,以便能看清笔头上的脱毛,拿指尖把它剔去。正当一根脱毛将要捻下时,突然一道强光,从窗外直贯室内,接着是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惊得甄永信悬在鼻尖上的毛笔掉落下去,随后脑袋一沉,趴到炕桌上。 …… 儿媳妇是在午睡时,被雷声惊醒的。醒来后,看见屋外已经大雨倾盆。她先想到上午洗过的衣服,正晾在院子的晒衣绳上,担心刚洗过的衣服被雨淋湿,她披了件衣服,便冲出门外。刚到门口,却看见中午公爹晾晒在石阶上的书稿,此时在大雨滴的击打下,已经变成了一堆泥浆。 “我的天!”她惊叫了一声,伸手抓了几把,将已变成泥浆似的书稿捧回家里,跑到公爹炕前,想送给公爹看看。这时她才发现,公爹正趴在炕桌上,永远不会再看他的书稿了…… 第39章 夫妻演绎圣佛出世(1) 梦中,世德站在一只船上,航行在一条河里。 河面不宽,两岸人家清晰可见,经过一户人家门前时,世德看见这户人家门前站了一群人,手里举着旌幡,好像正在出殡,仔细看时,有人从大门里抬出一口漆黑的棺材,一个瘦削的男人,扛着棺材头,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看上去挺好笑的。 世德正要乐出声来,仔细看时,觉着那人挺像自己的哥哥世义,心里倏的一悸栗,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醒来,心脏还在怦怦乱跳。 停了片刻,世德平静下来,见小柳红在身边发出均匀的酣声,才相信刚才做了场恶梦。只是梦中的事情有些蹊跷,搅得世德无法入睡,心里不住地思量,今晚怎么会呼喽巴做出这样一场恶梦? 天将亮时,小柳红停了酣声,翻了下 身,见世德已经醒了,问道,“现在几点了?” “大概五点了吧。”世德随口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半夜做了一个恶梦,在一条船上,看人家出殡,可是看那肩扛棺材头的人,却是我哥……” “梦是日里想,喷嚏鼻子痒。你大概是想家了,才做出这种梦来,别多想了。”小柳红嘟囔了一句,翻了下 身,又睡了。 世德他们是在半年前来到梓墟镇的。 这梓墟镇位于天目山下的梓墟溪边,是一个不大的小镇,镇上只有二百多户人家,挨着溪边居住着。镇上的人家大多以务农为生。 多年以前那个夏日,父亲带小柳红走了一天的山路,下半晌,才到了梓墟镇。那会儿她都快饿晕了。父亲一路上不住地告诉她,说到了梓墟镇,到了姑姑家,就能吃上五香粽子了。 父亲说的姑姑,小柳红从来没见过,可为了快些吃上五香粽子,小柳红还是咬着牙,浑身冒着冷汗,跟着父亲,一步一步走着山路。 到梓墟镇时,她都累得迈不动步了,忘记了来梓墟镇是为了吃五香粽子。父亲说,“跪一会儿吧,跪着歇歇脚。” 小柳红听话地跪在街边,父亲在她头上插了棵草棍。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在小柳红身前停了脚,打量她一会儿。小柳红想,这人该是姑姑吧。可那女人并没像一般人家的亲人见面时那样,和他们父女亲热地搭话,只是看了她一会儿,就和父亲悄声嘀咕起来,随后,从兜里掏出二十块大洋交给了父亲。 父亲接过大洋,数了数,手里留下一枚,把剩余的揣进兜里,对那女人说道,“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父亲说完,走进一家饭馆,出来时,手里攥着一个五香粽子,一边走,一边给粽子剥了皮,交给小柳红,说道,“吃下吧,丫丫。” 小柳红接过粽子,咬了一口,满口流香,觉得一生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甜的好东西,只几口,就把一个粽子吞了下去。 见女儿把粽子吃完,父亲才说,“爸还有些事儿要办,你跟姑姑在这里呆一会儿。”说完,转身就走了,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那女人就说要带她去找爸爸,领她上了船,在船上航行了几天,到了上海,小柳红才知道,自己是让父亲给卖了。 长大后,童年的事,小柳红差不多快忘光了,只是梓墟镇上吃过的那个五香粽子,小柳红却总也忘不掉,尽管后来吃遍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可她总觉得,什么都比不上她在梓墟镇吃过的那个五香粽子。 正是由于这一点,当世德提议要回她老家安居时,小柳红就决定,到梓墟镇上来。 二人在镇北买了一块空地,从杭州请来设计师,按上海富室人家公馆的样式,盖起一幢梓墟镇上最漂亮的小楼,而后又在镇上雇来男仆女婢,年纪轻轻,就过起了寓公的生活。 镇上人很快就知道了,镇北来了一户从上海迁来的人家,赋闲的阿公姓甄。以后见了面,就甄老爷甄太太叫着。 乡下人穷惯了,偶尔给仆人们些赏赐,就把仆人们乐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发了大财。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十里八乡的人,都把能到甄家打工,看作是一件发财的买卖;会投机钻营,削尖了脑袋,要到甄家当仆人。 镇上一些无 良之徒,也油嘴滑舌地找机会巴结世德,为了世德能赏赐他们一顿酒吃。世德也乐得大家这么敬他,渐渐的,甄府便日日高朋满座,酒席上呼五吆六的划拳声,不时从堂上传出。 世德和小柳红二人游手好闲惯了,根本不懂得经营,高价买下的一些薄田,租给别人耕种,一年下来,收上的租子,勉强能够一大家子人的伙食,其余的开销,只好从上海带来的积蓄中支取。 坐吃山空,不上两年,家底儿就吃得差不多了。 一天,小柳红打开皮箱,见箱底只剩一副金手镯和一只翡翠扁簪,另外还有几个戒指耳环之类的小件,心里不禁吃了一惊。 夜里躺在床上,她把这事告诉了世德。世德也惊忧起来,感叹道,“可不是吗?咱们已经几年没有进项了。” “得想办法了,这么下去可不行。”小柳红说道。 “是该想想办法了,”世德翻了下 身,说道,“来这里两年多了,我也呆得有些腻了,看来,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这穷乡僻壤的,做什么都不方便,要做得好生意,还得去大都市才行。” “那是。”小柳红说,“只是咱们在这儿住了两年多,好容易拢络一些人气儿,就这么轻易放过,太可惜了。” “你是说,在这里做一单再走?” “可不是吗。” “可是这十里八乡的,你看看,哪有什么像样的富室?针头削铁,燕口夺泥,哪里下得去手?”世德抱怨道。 “依我看,还是咱们的思路出了问题。”小柳红说,“通常,咱们总以为,做局,只有在富人身上打主意,才有彩头;在穷人身上打主意,只能获取蝇头小利,这是观念上的一种误区。 “其实,只要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有生意的存在,要大要小,就看你怎么把握了。 “你看咱们中国,到处都是穷人,富人很少,可是你再看帝王将相们,赚得又都是穷人的钱,你看那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们的家里,个个都富得流油,为什么?还不是他们薄利众收吗? “你别看老百姓们都穷,可每家每户都刮取他们一点,积少成多,积小胜为大胜,聚沙成塔,最后那数目,可就大得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世德问道,“咱们要像官吏们刮地皮那样,从这十里八乡的百姓们手中收取钱财?” “正是嘛。” “这我倒不明白了,”世德纳起闷来,问道,“咱们既不是官府的公差,又不是称霸一方的山大王,如何能让百姓们向咱们交钱呢?” “你还是思路上有问题,没想明白。”小柳红说,“吃咱们这碗饭的,自然不能像官府那样巧立名目,拿苛捐杂税去刮地皮;也不能像绿林好汉那样强取豪夺,咱们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把钱送给咱们呀。” “送给咱们?”世德笑了笑,说道,“你该不是想钱想痴了,在这里白日做梦吧?” “瞧你说的,什么叫梦话呀?”小柳红嗔怪世德道,“你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又从北方来,就没听说过会道门的教主们敛财的事?就算没听说过,你也该知道,信佛的人往庙里进香许愿捐钱的事吧?” “这倒是听说过。” “那些信徒们,凭什么把钱送进庙里呀?还不是他们相信佛能赐福保佑他?”小柳红开导世德说,“这人呐,一旦要是信了一件事,上了道儿,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把钱交出来。” “可咱们平时也不信佛呀。”世德傻愣愣说道。 听世德说出这话,小柳红笑出声来,笑过之后,讥讽道,“亏你还是江湖中人呢,现在却变得像个傻瓜。” 经小柳红这么一笑,世德恍然明白了什么。 这一 夜,夫妻二人合计到深夜,把一应的事情商量稳妥,才分头睡下。 …… 下个星期三,世德去了杭州,在一个街摊上,买了一尊鎏金铜佛,外加一只木制佛龛。回到家中,将铜佛用红绸裹上,放到佛龛里,供奉在堂屋的北墙边的供桌上,随后又到离家一百多里的法惠寺,以给铜佛开光的名义,请来两位和尚。 和尚进镇时,世德招摇地领着两位师傅,在镇中环绕一周,才回到家中。 此后,梓墟镇上就传开了,说是从上海来这里定居的甄老爷,小时体弱多病,曾被家里寄养在寺院里,长大后才还俗回家。 一天夜里,世德怀揣铜佛,躲开镇上人的眼睛,带上一把镐头,独自一人来到镇子西边溪岸上的一棵老柳树下,刨出一个小坑,将铜佛安放坑里,而后培土埋好,又在新土上撒了泡尿。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隐秘地潜回家中,将堂屋的佛龛重新收好。 以后的日子,甄府又像往常一样,招待一群镇上的二流子们来家饮酒品茶,谈天说地。只是在神侃时,男主人往往会提起他广有佛缘的一些传奇。 时间大约又过了两个月,一天饮酒后,男主人郑重地向一群二流子宣布,说梓墟镇西溪谷那边,最近一段时间,每天夜里有佛光出现。根据他对佛的禅悟,梓墟镇一带,近期将有圣佛出世。 二流子们听过,个个惊得面面相觑,酒都醒了一半。 镇静了片刻,一个胆大的二流子抻头儿问道,“甄老爷,你刚才说的那佛光,是个啥样子的?” 世德看了那二流子一眼,一脸威严地说道,“那是一种神光,是圣佛出世前的朕兆,一般的肉眼凡胎,是看不见的,就像婴儿出世前见红是一个道理。” “那您老就把那种光的样子,说给阿拉听听呗,也好让阿拉长长见识。”一群二流子央求道。 眼见一群二流子迫切想知道佛光的样子,世德压低了声音,叫一圈人围拢过来,差不多是头碰头合成一圈,听世德神兮兮地描述佛光。 “彩虹见过了吗?”世德问二流子们。 “见过。”一群二流子齐声回答。 “佛光就跟彩虹差不多,也是半圆环形的,只是没有彩虹的七种颜色,它只有金黄色的一种颜色。 “彩虹悬在天空,是不动的,佛光却不然,它是运动的,开始只是一个小亮点,像蘑菇,而后由小变大,就像水里投进一只石子,小波纹由小变大地向四周扩展开去,扩展开去,佛光一直向空中扩展开去,直当你看不见了,新的一圈,又像蘑菇一样从地下冒起,又向空中扩展开去……” “哈,有意思,干脆,今儿晚上,咱就别走了,让甄老爷教咱看佛光吧。”一个二流子兴奋异常,打断了世德的描述。 “咄,猪猡脑子!”这二流子话没落地,就遭另一个二流子的戏弄,“刚才你没听甄老爷说什么啦?得有佛缘的人,才能看得见,你以为睁开你那双猪猡眼,就什么都看得见啦?” 一群人听了,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都为自己没有佛缘叹惋不已。 当有人问世德,这即将出世的圣佛会是什么样子时,世德面色沉重起来,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难说,也许是一尊石身佛像,也许是一尊金身佛像,也许是一尊木身佛像,也许就是一个圣婴从地下诞生。” 二流子们个个听得毛骨悚然,直当听世德说,圣佛出世,就是要保这一方平安的,这些二流子心里,才宽慰下来。跟着又来了兴致,焦急地问道,“那圣佛什么时候才能出世呢?” 世德见问,一脸焦虑地说道,“按说见了佛光,圣佛就该出世了,圣佛显出佛光,为的就是让人帮他一把,就像孙悟空给压在大山下,需要唐僧帮他一把才行。” 二流子们听了,自告奋勇地央求世德,赶快带他们去帮圣佛一把。 “不忙,不忙,”世德说,“现在黑灯瞎火的,行动不便,大家先分头回去准备一下,顺便再多找些人,人多力量大,明儿个一早,咱们就到西山谷里去寻找圣佛。” 当有人问世德该带什么工具时,世德说,“镐头、锄头、铁锨,什么都行,只要能刨土翻地就行。” 二流子们得话,纷纷散去。 第39章 夫妻演绎圣佛出世(2) 只这一 夜功夫,消息就在梓墟镇传开了,无人不晓:梓墟镇将有圣佛出世了。 人们恐惧、期待、渴望……各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充斥胸间,都盼望着天早一点放亮,以便能快些亲眼见证圣佛在梓墟镇出世。 世德和小柳红是被街门外的吵闹声给弄醒的,睁眼看时,天将拂晓,喊来仆人问街门外什么人在吵闹,仆人说,街上现在站满了乡邻,都等着老爷带他们去找寻圣佛呢。世德二人这才想起正事,急忙起身,简单洗漱后,世德提着文明杖,叫仆人打开街门。 街门打开,世德跟着走出大门,一脸威严地扫了乡邻们一眼,开口道,“走吧。”说完,自己先走在前面,直往西山谷佛光出现的地方去了。 一群乡邻跟在后面,人人心里都按耐着激动,又不敢吱声,生怕一不小心,说了错话,会触怒神灵,招致不幸。 整整一个白天,梓墟镇的乡邻们挥汗如雨,翻遍了世德给他们圈划的山谷里的土地。山谷里弥漫着新翻的生土的气味,甚至连河道都不曾被漏过,从里面掘出一堆堆卵石。 直到太阳偏西,仍没找到世德向他们描述的圣佛,一些人便开始失望,甚至抱怨世德功力不济,有人没好气地责问世德,是不是搞错了地方? “应该不会。”世德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道山谷。” 世德说完,又向刚翻过的泥土上环视了一会儿,才恍然记起什么,一拍脑门儿,说道,“对了,咱们来这儿之前,还没做法事呢,大家还没进香火钱呢,心不诚,圣佛岂肯出世?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去之后,大家准备好香火钱,等把法事做完,向圣佛献了诚意,再回来,才能请出圣佛。” 众乡邻一听到要出香火钱,心里不免敲起鼓来,有人担心这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惴惴地问道,“那得多少钱呀?” 世德看出大家的心思,马上安慰乡邻们说,“用不了多少,每户一块大洋足够了。” 出了一天的冤枉力,没能请出圣佛,现在又要出一块大洋的香火钱,有人心里就不舒服了。可是,渴望见识圣佛出世的好奇,最终战胜心中的吝啬,在一群二流子们虚张声势的鼓噪下,梓墟镇人心情复杂地将一块大洋交了出来。 世德找来镇上最有声望的乡绅,在一张白纸上,将全镇的捐款明细拉出清单,又在另一张纸上,把捐款的支出明细,一一书写清楚,让人一看便知,捐款的每一分钱,都用到了法事上面。 法事是在甄府大院里举办的。 那日在大院中央,摆起香案,焚烧了香纸,一番故弄玄虚的诵念咒语和叩拜,在香烟缭绕中,一场法事总算做完。临了,世德又和乡邻们约定,明天早上,大家再一道去西山谷请出圣佛。 一早起来,世德又是一通沐浴、焚香、叩拜、念咒,看看乡邻们已经聚齐,吆喝一声,带着一群乡邻出发了。 到了西山谷,看看昨天已被掘过的土石,世德指了指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挖掘的地方,说道,“到那边看看。” 一群人跟着到了溪边的一棵老柳树下,世德停下脚步,手持文明杖,朝老柳树下比划一下,说道,“挖挖看。” 一群人抡起镐头锄头,开始挖掘起来,忽听嘡啷一声,有人刨到了金属。“在这儿!”那人尖叫了一声,扔下镐头,蹲在地上,开始用手扒土。 一群人围拢过去,抻着脖子往下看,只见那汉子扒开四周的泥土,从土中取出一尊鎏金铜佛。 铜佛不大,远看像一个威武的男人攥紧的拳头,满身粘着泥土。那汉子快速用衣角将泥土揩拭干净,才看清果真是一尊大肚弥勒佛像。铜像上的鎏金已开始斑驳掉落,裸露的铜胎,生出绿色的铜锈。弥勒佛的头顶,被那汉子刨了一镐,幸亏用力不大,只留下一条镐头刨过的痕迹。 “别动!”正当有人伸手要把铜佛拿过来把玩,世德喊了一声,制止了好奇的乡邻。 接着,世德从怀中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红绸子,铺到刚才铜佛出土的地方,接过铜佛,恭恭敬敬地将铜像摆放到红绸上。随后,让一个二流子把事先准备好的香纸点燃,世德向一群人喊了声,“跪!”一群人就六神无主地纷纷跪下。 世德嘴里大声念着咒语,直当香纸燃尽,才说了一声,“起来吧。” 一群乡邻这才站起身来。 世德拿红绸托着铜佛,捧在胸前,像孝子在出殡时捧着考妣的灵牌,带着一群乡邻回梓墟镇了。 铜佛从土里扒出的过程,其实跟农夫从地里刨出一墩红薯一样简单,可消息传扬开来,就不是这样简单了。一时间,梓墟镇圣佛出世的消息,经过无数张嘴的传播,被演绎得神秘玄虚,随着就有各种吉与不吉的传言,把这里的乡亲们弄得心神不宁。 世德将铜佛带回家中,安放在佛龛里,供奉在甄府的堂屋。 这一点,梓墟镇人并无异议,因为在这之前,还没听说梓墟镇上,有谁比甄老爷更有佛缘,何况佛光又是甄老爷最早发现的,何况这种佛光即使甄老爷向镇上的人讲了出来,一些好奇的乡邻,夜里也向西山谷那边偷偷眺望过,却谁也没有见过佛光,可见梓墟镇上住着的,大都是些凡胎肉眼的草民,眼下圣佛既已出世,安放在大有佛缘的甄老爷家,也是天经地义的。 此后,到甄府礼佛的人,果然一天天多了起来。 梓墟镇四周的乡民,翻山越岭,不辞辛苦赶几十里山路,到镇上来,就是为了一睹圣佛的尊容。 礼佛的人太多,世德不得不在院中摆放一口大黑锅,用来给礼佛的人烧纸,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像样的香炉,供礼佛的香客们焚香,世德只好向邻居借来三只菜坛子,里面装满沙土,并列摆放在院子中央,供香客们焚香。 幸好功德箱是事先预备好的,非常恰当地放摆放在佛龛前面,以便每个来拜佛的人香客,不必费太大的劲儿,就能将钱币及时投进箱里。 礼佛圣地,讲究的是雅肃,在这种地方设宴品茶,和一群二流子们饮酒作乐,显然是不合适的。而礼佛的神事,又不便让二流子们上手,渐渐的,一段时间过后,镇上的二流子们自觉没趣,也不大到甄府上来了。闲着没事,二流子们以见证人的身份,四处向人闲话圣佛出世的过程,无意当中,又给礼佛的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世德和小柳红现在忙得厉害,每天从早到晚,要不间断地应酬远道来的乡民到他家礼佛的神事,晚上夜深人静,又要恰到好处地支开仆人,打开功德箱,清点里面的善款。 乡下人家,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平日花钱又格外小气,好奇归好奇,真要让他们从兜里往外掏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投进功德箱里的,无非是些小钱儿。世德夫妻往往从功德箱里取出一堆钱,真正清点完了,实际上也没多少。 这样持续了几天,世德夫妻从最初取钱时的兴奋,渐渐的变得平淡,后来干脆感到是一种负担了。更可怕的是,乡民们兴奋劲儿过后,前来礼佛的人,也一天少似一天。 “看来,这一单做砸了。”一天夜里,夫妻二人清点完功德箱里的零钱,世德灰心地嘟囔道。 “别这么尽说晦气的话。”小柳红攥着一把零钱,激励世德说,“兴许是咱们的思路出了问题。” “不会吧。”世德辩解道,“你看这些天,外面的风声有多大呀?四周几十里的山民,都赶来看热闹呢。” 这一句话点醒了小柳红,让她彻悟了个中因缘。“可不是吗,”小柳红说道,“问题就出在这看热闹上。这乡下人,就爱看热闹,他们把这事儿当成热闹来看,哪里会上心呢?当初咱们设的这局,是要干什么来着?” 世德见问,翻了几下眼珠子,说道,“咱是要唬他们一下,让他们拿钱来保平安的。” “这不就结了吗?”小柳红说,“可事到如今,反倒变成了一场热闹,怎么能让他们出血呢?” “你是说,咱得把思路改一改?” “必须得改!”小柳红说,“得想个法子,吓着他们,他们才肯乖乖听话。” 这一 夜,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又合计了半夜,直等想得周全,才分头睡下。 一早醒来,世德把接待香客的事交给了小柳红,独自一人出门,到了街上,找到往日常到家里吃酒的二流子们。 一群二流子,自打圣佛出世,就断了甄府的酒席,这阵子已是干熬得舌焦牙痒,见了世仁,就像见了亲祖宗,急忙围拢过来,甄老爷长甄老爷短地叫着。世德看透他们的心思,寒暄了几句,就说要带他们到酒店坐坐。 一群二流子听了这话,真个像乌鸦见了腐肉,哪里肯说半句推辞的话?千恩万谢,说尽好话,跟着进了酒店。 点过菜后,要来一坛好酒,一圈人围坐着,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正吃到兴头,世德放下杯子,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甄老爷有什么心事吗?怎么放下杯子?”一个二流子看出世德心里不快,轻声问道。 其他二流子听了,也跟着问起。 等一群人嚷嚷过了,世德才叹了声气,说出心事来。 “出大事了!”世德放低声音,神神道道告诉二流子们。 “什么大事?”一群二流子也跟着放下酒杯,神色慌张地问道。 看看火候已到,世德也不再隐瞒,把昨天夜里佛祖托梦给他的事,向二流子们讲了一遍。 “两年之内?”一群人听过,二流子们个个心惊肉跳,喘 不过气儿。一个胆大的二流子,很快镇静下来,伸出两个手指问道。 “两年之内。”世德肯定地点头说道。 “甄老爷敢肯定,这是佛祖亲口对你说的?”另一个二流子问道。 “咳,这还会有假?”世德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道,“双耳垂肩,慈眉善目的,跟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佛祖像一模一样,金光四射的,那不是佛祖,又会是谁?” “他说,那洪水,就从咱梓墟溪上方的山谷里来?”又一个二流子问道。 “就从这上方来。”世德用手向四周划拉了一下,把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整个这梓墟溪两岸,到时候将成一片泽国,无人能逃掉。” “可这佛祖了也忒不讲道理,当初这圣佛在西山谷里显出佛光,让甄老爷您看见了,给他从地下挖掘出来,又供奉在甄老爷家里,一天到晚香火侍候着,不挺好的吗?佛祖干嘛还要惩罚咱们呢?”一个二流子出言不逊。 “不可对佛祖无礼。”世德及时制止住了那二流子,自言自语道,“这些天,我也在琢磨这事儿,想必是佛祖早已预见到这场灾难,事先让那圣佛在溪谷发光,来警示咱们,不想咱把圣佛请出,却没能诚心恭奉。你们想啊,那是圣佛,哪能随随便便供在家里?得有一座庙堂供着才行,咱没给圣佛建庙堂,佛祖这才动了怒,托梦给我。” “那该怎么办才好?”一群人慌乱起来。 “照佛祖夜里对我讲的意思,非要在圣佛出世的地方建一座寺院,将圣佛供奉在那里,才能镇住这一场洪水,解救这一带的乡亲们。”世德说道。 “那得多少钱呢?”有人问道。 “昨晚佛祖托梦,醒来后我合计了一下,没有个三五万,恐怕办不下来。”世德嘟囔道。 “这么多钱?到哪里去弄呀?”一群二流子听说建寺院得三五万块大洋,止不住嚷嚷起来,哀叹这佛祖太狠心了。 沉静了一会儿,世德才开口说道,“咱们梓墟溪沿岸,总共有一千多户人家,每户人家,至少要出几十块大洋才成。 “想到乡亲们手里也没多少钱,我和内人昨天晚上已经合计了,等秋收过了,我把家里的田产给卖了,兴许能凑个几千块,毕竟我也算是这里的大户了,剩余的,还要有劳诸位,到沿岸各家去幕捐。人命关天呀,咱总不能眼睁睁的看见灾难到来,见死不救吧?” 听世德吩咐了,一群二流子心里也有了谱,纷纷表白要出工出力。 第39章 夫妻演绎圣佛出世(3) 世德当下把各人的分工安排妥当,一圈人把桌上的酒菜吃喝光,分头行动去了。 消息很快传遍了梓墟镇一带,人们心里开始慌恐起来,尽管家家都是不太情愿,最终还是恐惧战胜了吝啬,梓墟溪沿岸的人家,到底把钱交到前来募捐人的手上。 大约十天左右的功夫,梓墟镇一带的人家,就把摊排到每家的捐款筹办齐整。 世德让镇上有声望的乡绅,把各家捐款数额拉出清单,张榜公布,以示公正。募捐总数,总计将近三万块。 下个星期二,世德一个人到杭州去了,说是要到杭州去请设计师,来设计寺院的布局。 三天后,世德回来时,随他一起来到梓墟镇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照世德的说法,这二人是杭州灵隐寺的高僧,专门搞寺院设计的,但二人的装束,却分明是绅士打扮。 这二人在甄府,只待了一天,白天曾随世德到西山谷圣佛出世的地方看了一圈。直到天黑后,二人才乘车离开梓墟镇。 同时,世德和小柳红也在这天晚上,和高僧们同车离开了梓墟镇,临走时,世德嘱咐仆人们,好生看护好家中供奉的圣佛,说是这回,他们要到杭州采办建造寺院的材料。 又过了三天,四辆马车来到了梓墟镇,从车上下来的,正是三天前世德从杭州请来勘测建造寺院的设计师。只是从车上下来的人群中,没有甄老爷夫妻。 马车拉来一堆东西,却不像是建造寺院的材料,倒像是富室人家的细软。 马车在甄府门前停下,设计师就吩咐仆人们从车上往院子里搬东西,一边又让人把堂屋供奉的圣佛搬走。 梓墟镇人看见有人从车上往甄府搬东西,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看到从车上搬下的东西,不像是建造寺院的材料,就问道,“这是干什么呀?” “搬家呗。”安排仆人干活儿的设计师,不耐烦地说道。 “搬家?”看热闹的人也觉得蹊跷,跟着问道,“不建寺院啦?” 设计师听了,以为这镇上人欺生,在变着法在骂他,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这位高邻怎么讲话哪?侬家要是买房子搬家,那就叫建寺庙?” 邻居们听了,也生起气来,反问道,“侬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甄老爷明明收了阿拉的钱,说要在西山谷里建寺院的,供奉刚出世的圣佛呢。前些天,阿拉亲眼看见甄老爷带侬来,到西山谷里勘测过了,现在侬怎么反倒这样和阿拉讲话?” “建寺院?”设计师听过,有些发懵,眯瞪着眼睛问乡邻道,“勘测?阿拉什么时候,有了勘测的本领啦?阿拉哪里有这个本事呀?” “可是,前几天,阿拉分明看见甄老爷,带侬去西山谷里去过呀。”乡邻们嚷嚷道。 “阿拉去过西山谷不假,”设计师说,“是甄先生邀请阿拉去的,他说那里,前些日子,有人在一棵柳树下,挖掘出一尊铜佛,阿拉觉着有趣,他就带阿拉去看了看。”设计师嘴角喷沫地辩解道。 “那侬不是搞寺院设计的高僧吗?大老远跑到甄家来干什么?”乡邻们又问道。 “天哪,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设计师听了,满脸涨得通红,气哼哼说道,“是这么回事,甄先生要卖房子,托一个朋友找到阿拉,阿拉就来了,看过这房子,觉得不错,价钱也不高,阿拉在杭州那边又呆得腻了,就买了下来,今天乔迁过来,本是大喜的日子,可诸位高邻,过来却说些建庙之类晦气的话。” “这么说,侬不是高僧,也不是寺院设计师?”一群乡邻问道。 “咳,阿拉哪里是什么高僧?更不懂什么寺院设计,瞧瞧,这些,都是阿拉的家眷。”新主人指了指一群刚从车上下来的家眷,对乡邻们介绍道。 “这么说,这房子,甄老爷卖给侬啦?”乡邻们问道。 “当然卖给阿拉啦,八千块大洋呢。上次,他们夫妻跟阿拉回杭州时,阿拉就亲手把钱交给了他们,卖房的契约在这里呢。”新主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二人签字画押的房屋买卖契约,展开后,递到众人眼前。 “那甄老爷不回来建寺院啦?”一群人看过,惊觑觑地问道。 “哪个晓得呢?”房子的新主人没好气地说道,“他们对阿拉说,他们家的兄弟,在 上 海做大生意,实在忙不开,三番五次来信,催他们到上 海 帮忙,这才忍心把房子卖掉,回上海去了。” 梓墟镇人这才回过神儿来,这阵子被圣佛出世搞得心惊肉跳的,原来是中了两个骗子的圈套。 好在各家出的银子不多,得知被骗的消息后,也不十分气愤,只骂了几句诅咒的话,就把这事当成了笑话讲开了。 …… 世德二人并没回上海,那里有徐干娘,像一只逼鼠的老猫,迫使小耗子不敢靠边。 二人在杭州茶汤桥,租了间屋子,暂时安顿下来,又到街上买来两个丫头,留在身边使唤。 小柳红爱热闹,耐不住寂 寞,搬来没几天,和街坊邻居家的女眷们熟络了,时常招引女眷们到家里喝茶玩牌。 小柳红又是手脚大方惯了,和邻家女眷们相处,花钱多少也不在乎,就有那种贪图小利的女客,把结交小柳红,当成了生意来做。 世德自打和小柳红成了亲,就把“寡人好 色”的毛病给戒了,见了女人,比早先规矩多了。现在见小柳红和邻里的女眷们打得火热,世德怕在家里碍了手脚,每天天一亮,就识相地躲了出去,直到天黑才回家。 邻里的女眷们,见这家男主人成天早出晚归,委实勤劳,问小柳红先生在哪里发财? 小柳红为了在女眷们面前争门面,信口告诉她们,说她家先生,在市政府当差。听得女眷们好生羡慕。 只是这种说法,可算坑苦了世德,除了节假日,他真的要像公差那样,每日里早出晚归,不敢随意留在家中。 “咳,你说我干什么不好?偏要说我当公差。”在外面游逛了一天,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世德向小柳红抱怨。 小柳红听了,笑了笑,安慰世德说,“公差多有面子呀,人见人敬的美事。” “可你知道,我成天躲在外面不敢回家,盼着天黑,有多难受?”世德委屈地说道。 “你自己可以找点乐趣嘛。”小柳红安慰说。 世德却把小柳红这种说法,当成是在试探他这些日子,一个人躲在外面有没有沾腥?便一轱辘爬起来,跪在小柳红身前,两手捂住胸口,一脸委屈地喊冤,“老天作证,我甄某人,自打和你在一起,要是在外面干出一点儿不规矩的事,就让天打五雷轰……” “唉呀,得了吧,”小柳红一把将世德推倒,二人重新躺下,“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你成天呆在外面,只会看光景,瞎逛游不行,得相机寻点事做。” 经小柳红这样一说,世德才放下心来,接话说,“你还别说,这些天,我在运河码头那儿,寻到了一处贩河珠的地摊,你别看是地摊,里面还真有好东西呢。 “在上 海,那些在珠宝店橱窗里摆着的,动辄上万的珍珠首饰,在这里,百把十块就能下来。我就想啊,要是咱在这里低价收些河珠,再带到上海高价卖出去,这中间的差价,可就大去了。” “可是你没想过,”小柳红当即给他泼了冷水,“杭州离上海这么近,果真这种生意好做,那些贩珠子的人,成天走南闯北的,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 “你没听说过吗?珠宝行里有句行话,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听了这句话,你就该知道,这一行当里的玄机有多深了,岂是外行人轻易能涉足的?你没事去瞅瞅热闹,也就罢了,不可当真投进得太深,自古以来,有道是,珠宝行中,无诈不成交,小心让人给你做了。” “听你说的!谁敢做咱?”世德不以为然地说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阴沟翻船,在咱们这个行当里,可不是一两个先例。”小柳红说,“早年在 上 海,我听世仁他们的大师爸说,他这一辈子,光是险些丢了性命的乱局,就不下好几遭呢,何况你才刚入道呢?” “不管怎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光是站在边上看,看一辈子都入不了门。”世德嘟囔道。 想想世德对自己的好,结婚后又把沾腥的毛病给戒了,到了梓墟镇,二人恩恩爱爱地过生活,从没呛过嘴,这单圣佛出世的局,又全仰仗世德一人在外面张罗,光这一单下来,差不多就有三万进帐。 小柳红不想把世德管得太死,心想给他些钱,让他在外边栽几次跟斗,倒能长长他的记性,便说道,“那你明儿个,先拿五百块钱去看看,碰上合适的,先做些小的交易,等将来入了门,再正儿八经的去做不迟。” 世德听了,满心欢喜,当下二人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柳红取出五百块大洋交给世德。 接过钱,世德兴冲冲出门去了。 傍晚回来,世德果然带回五枚河珠,洋洋得意地告诉小柳红,说这些东西,要是搁在大的珠宝行,至少也得卖一万。 小柳红并不信他,接过珠子玩赏了一会儿,问道,“五百块全花了?” “全花了,一颗一百。”世德说道。 小柳红也不懂河珠的优劣,看了一会儿,对世德说,“明天咱们到老凤昌去,那里的伙计眼毒,咱们求他们给看看,要是真像那商贩说的,这东西,在大商行里能值万八千的,我看咱们干脆把手里的钱全用上,多买一些,再高价售给大的珠宝行。” 世德听小柳红这样说,心里极为得意,以为小柳红到底想通了,可再听小柳红说话的语调,又觉得不太对味儿,心里没底,只好胡乱睡下。 早晨醒来,梳洗毕,二人胡乱吃了点东西,带上河珠,一块到老凤昌珠宝行去了。 来到柜上,小柳红问这里伙计,他们店里收不收购河珠。 伙计听了,说那要看成色了,要是成色好的极品,价格合适,当然收购。 小柳红见说,就将五颗河珠递到柜上。 伙计刚接过手,打眼一看,又递了出来,告诉他们,说这种次品,他们不收。 小柳红问道,“这珠子,哪一点不好?怎么会是次等货呢?” 柜里的伙计就靠近身子说道,“夫人,你这珠子,质地不 纯,打眼看上去,发浑,表面的光泽也不好,在光照下,你看珠面上你的脸影,混浊不清;如果是上好的珠子,在光照下,你的脸影,会清清楚楚印在 上 面,尽管它很小,却连你的眉毛都能一根一根地辨识清楚呢。” 小柳红从未听过这套说法,就问伙计,能不能让她见识见识? 那伙计也不推托,当即从柜里取出一枚极品河珠,教小柳红怎么看。 小柳红看时,果真看见自己的头影缩映在珠子的表面,清清楚楚的,再看那枚珠子,乌黑晶莹,像婴儿的眼睛,心里不觉动了喜爱,问那伙计,这枚珠子值多少钱? 伙计说,“至少要两千元一枚,这还是咱们本地产的,要是带到外省,卖个三五千,也是常事。” “那我这五颗呢?”小柳红问道。 那伙计听过,笑了笑,说道,“夫人手上的货,一颗顶多,也就值三十五十的,要是能卖上百八十块,那就算捉了大头。像我们这样的门面,是从不让这类东西上柜的。” 世德在一旁听着,“腾”的一下,脸胀得通红。 小柳红瞥了世德一眼,看看目的已经达到,向柜上伙计道了声谢,和世待德一道走了出去。 出了店门,小柳红讥笑道,“怎么样,还做那发财梦吗?” 世德见问,红着脸不敢吱声。 回到家里,小柳红心里觉着得意,从箱子里取出存折,让世德陪着上街。 世德问她带存折干什么?小柳红笑着说,“那极品珠子,诚是招人喜欢,我买它几颗回来,好让你再去淘宝时,心里也好有个比照。” 一句话咽得世德说不出话,耷拉着头,跟在后面。 二人去银行取了钱,到老凤昌买了五颗极品珠子回来。 第40章 小柳红杭州巧布局(1) 转眼到了三月三,小柳红要去西湖踏青,让世德陪着。二人雇了车,径直到了西湖,辞了车夫,随人流到了湖岸。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绿柳垂风,艳阳暖人。自打离开梓墟镇,小柳红头一次来到郊外,又看到满眼绿色,心里豁然敞亮起来,走在苏堤上,俯察湖波荡漾,远眺山吐青岚,身边又有世德相伴,不觉焕发出少女的天性,步履轻盈起来,边走边和世德说说笑笑。 苏堤上游人如织,往来赏玩湖上风景。 二人正玩得开心时,忽听人群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在喊:“小红姐!小红姐!” 小柳红一愣,听出这是在喊她。 “小红姐”这种叫法,是当年在徐干娘那里,姐妹们时常叫她的,已经多年没听有人这样叫她了,现在在西湖岸上,会是谁在叫她?这叫声听上去,又那么熟悉。 小柳红环视一眼四周,没看见叫她的人,却看见一乘轿子在她身边落下,轿子后边跟了一个婆子,赶紧走上前来掀开轿帘,从轿中走出一位小妇人,小柳红定睛看时,一眼认出,是小星星。 “小星星!”小柳红惊叫一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兴奋地问世德,“这不是做梦吧?” “是我,小红姐,不是在做梦呀。”小星星迈出轿子,抓住小柳红的手,使劲儿晃动着,笑着说道,“刚才在轿子里,我一眼就认出你啦。” “你怎么到这里啦?”小柳红问道,心里存着戒备,疑心是徐干娘派小星星来找她的。 “随我家老爷来踏青的,”小星星说着,眼睛向前方不远处的一乘轿子看去。 小柳红随小星星的眼神儿望去,看见前面那乘轿子这会儿停在堤边,轿夫们手挟轿杠,扯着衣襟扇风纳凉。 那乘轿子显然是在等小星星,但轿里的主人却并没下轿,再看小星星的妆扮,小柳红心里大致有了数,知道小星星现在给那人做了偏房,心里不免一阵酸楚,恨恨地问道,“怎么,那老婊 子把你给卖了?” “姐姐是问徐干娘吗?”小星面带羞色地问道。 “正是。”小柳红沉着脸说道。 “咳,姐姐还在生她的气呀?不值得,她已是阎王爷的人了。”小星星说道。 虽说小柳红对徐干娘有切齿之恨,可从小星星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一惊,头皮有些发紧,惊虚虚问道,“你是说,她死了?多暂?” “一年多了。” “真是报应,”小柳红问恨恨地咒了一句,跟着问道,“得的什么病?” “哪里是病死的呀?让人给撕了票。”小星星说,“她让绑匪绑了票,绑匪要她拿十万块大洋赎身,她硬是不肯,说自己穷得叮当响,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她原想和绑匪周旋些日子,绑匪见揩不出她的油水,就会把她给放了,谁承想,那些绑匪在她身边安了眼线,就是厨娘刘妈,姐姐你也该认得,对徐干娘摸得底儿透,绑匪哪里会信她的?见她舍命不舍财,就失了耐心,撕了她。”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柳红问小星星。 “徐干娘出了事,警察把我们姐妹都关进了局子,直到查清了案子,证明确实与我们无干,就把我们给遣散了。先是把我们送到一家慈善堂,正好我家老爷那会儿回上海上休假,听说了这事,就到慈善堂选人,最后把我带回家来。”小星星一口气说道。 “你干嘛不留在 上 海,跟他到这里来啦?”小柳红问道。 “她家大婆刁得很,我怕受不了她欺侮,就随他来了,他在这里的税务署任职,”小星星说,“姐姐和姐夫闲着的时候,到我家里去玩吧。” “他对你好吗?”小柳红又关切地问道。 “男人有几个好东西?求着你时,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哄着你,谁知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话刚出口,看看世德站在一边,小星星知道自己把话说过了,赶快又笑着说道,“有几个能像姐夫这样?有情有义的。” 世德被小星星这句话说得脸上有些发热,嘿嘿笑了笑。小柳红心里也觉着有些得意,顺便问道,“你父母还在台州吗?” 小星星得意地说,“去年春节前,我给他们接到杭州来了,离我家不远,给他们买了间房子。现在他们住在那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小星妹子真是个孝顺姑娘。”世德感叹道。 小柳红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爽。在梓墟镇时,世德曾几次和她提过,想和她一块儿,回她老家看看父母,可小柳红心里,老也破不了被父母卖掉的结,几次给推托开了。 眼下又怕世德触到她的心病,赶紧开口,把话岔开了,“妹妹现是官宦人家的人了,我们去那里,多有不便,我和你姐夫,现在住在茶汤桥,家里也没有外人,妹妹空闲时,到我们那里玩,咱们姐妹单独在一块儿,说话也随便些。” 说着,往前边的轿子那里看了看,催促道,“你家老爷在等你呢,别让人家等烦了,反正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没事就到我家里玩,也好替姐姐解解闷儿,今天就到这儿,快上轿吧。” 小星星见说,往前边的轿子那里看了看,也不多耽搁,说了几句客套话,回到轿里,跟在身边的婆子把轿帘子放下,轿夫起轿去了,赶上前边歇着的轿夫,也起轿同行。 小星星入轿时,身子有些不便,世德看出,小星星已有身孕,望着轿子远去,心里多有感叹,“咳,才多大的孩子?几天功夫,这么快就成了娘儿们,再过些日子,真的就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 小柳红听过,心里也酸酸的,满是醋意,“怎么,嫌我啦?是不是看我,至今不能给你们甄家留下个一男半女的,有些后悔啦?” “瞧你,我只是随便说说,”世德赶紧陪着软话,“天天行在江湖,哪有那个心思呀?再说,老家那边,我哥已是儿女成群,甄家的香火,哪里还用得着我?我只是可怜小星星,她还是个孩子,就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开,就匆匆凋谢了,又匆匆结了果。” “女人,这就是女人,”小柳红也叹息道,“比起其他的姐妹,她已算是不错的,小柳青呢?不知比她要苦多少倍呢。你家那遭天杀的世仁。” 眼见小柳红要骂出难听的,世德紧着岔开话头,“哎,你刚才没听说吗?徐干娘死了。我当时就有了想法,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回上海了?” “我也这么想,”小柳红长叹一声,说道,“毕竟,上海,我在那里生活多年,闭上眼睛,都能认清那里的里弄街巷,连做梦也常常回到那些街巷里。” “那咱们干脆收拾收拾,回上海吧。”世德说,“到了那里,和世仁他们在一块儿,那多带劲儿。” “我可不想再和你家兄弟在一块儿,世仁太可怕了,回上海,我只是想找回那种熟悉的生活。” 小柳红边走,边望着四周的风景,边和世德说话,“只是我还不想这么匆忙地就回去。” “还等什么?”世德问道,“莫非你还想和小星星再聚一聚?” “那倒不是,”小柳红站了下来,拢过一枝垂柳,在胸前抚弄着,“你想啊,咱们走江湖的,什么事顶要紧?” 世德翻转了几下眼珠子,说道,“当然是做生意,赚钱。” “这不结了?”小柳红笑了,接着说,“咱们来杭州这么长时间了,好容易养的一点人气儿,就这么一拍屁股走了,多可惜呀?” “你是说,要在这里做一单再走?” 小柳红笑而不语,拉着世德向前走去。 夜里,二人躺在床上,小柳红低声把自己的设局思路讲了一遍。 世德听过,也认为并无纰漏,此计可行,只是觉得这局,小柳红一人就做得,自己帮不上手,问道,“那我这些日子干什么?” “你在外面也逛了不少日子,这杭州城也该熟悉了,咱们也有条件,你看见有什么合适的生意,自己也做一做,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反正咱们也不急等着用钱。”小柳红说道。 “这个,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世德说了半截子话,又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嘛,夫妻之间,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小柳红催促世德。 听了小柳红的激励,世德来了勇气,可话到嘴边,又不顺溜了,吞吞吐吐道,“你知道,这人一旦有了钱,就是那什么……饱暖生淫 欲嘛……你看我这样,天天在外边瞎转悠,哪里会碰上有钱的主儿?” 小柳红听出世德要说的是什么话,不待他说清楚,就笑了,“瞅你那样,忸忸怩怩的,早先可不是这样。往后你要多少钱,自己取就是了,咱们又不是没有这个条件,到了外边,该咋做就咋做。” “可是,我怕你……” “世德,”不待世德把话说完,小柳红就张嘴挡了回去,“你还记得在 上 海那家装裱店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小家气啦!放心去做吧,只要你是正心在做生意,无论做了什么事,我都会理解的,春江水暖鸭先知,要相信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禅悟,更何况我又是一个江湖女人,还是和你有过命之交的妻子,我对你的感觉,是不会偏差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不再顾虑什么啦。”世德有些冲 动,一把抱住小柳红,施放出激 情。 …… 小柳红仍像往常那样,和邻家女眷一起品茶玩牌。 一天午后,一圈女人正在喝茶时,隔壁刘家媳妇眼尖,见小柳红手上的一枚钻戒摘下了,快嘴快舌问她怎么不戴了?小柳红笑了笑,说道,“我先生他们市府里的一些女公务员,平日薪水不高,却爱臭美,当下不是时兴租用首饰吗?我合计着,咱们小家小户的女人家,天天也不在外面浪摆,在家里藏着首饰,也没什么好展样的,就让我先生给租出去了,这样每月又能得些租金,还能贴补家用。” “那租金是多少?”一个女客问道。 “月息五分利,按首饰的成本算,像我那枚钻戒,一个月的租金是两块大洋,比在银行存款利息高出一倍。” 听说首饰出租能赚钱,有的女人就动了心,想这首饰放在家里也是放着,出租出去,既没什么损耗,又能赚些利息,便问小柳红,“你家先生那里,还有人要租用首饰吗?姐姐帮我留心打听着,我也想租出一挂项链。”随后又有人报出要出租手镯,要出租戒指的,小柳红一一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不等女眷们上门,小柳红就吩咐家里的丫鬟挨家通报,说顾主已联系妥当,只等女眷们把首饰拿来,便可成交。 邻里的女眷们和小柳红相处日久,见小柳红行事稳重,说话慢条斯理,从无妄诞之谈,便对她深信不疑,纷纷把自己要出租的首饰拿来。 小柳红一手托两家,公正不偏,验看了各类首饰的成色,察明真伪,估定价钱,代为交易,给首饰的主人出具收据,同时把第一个月的月息付清。 以后每到月初,不待女眷们上门催问,小柳红就主动把月息奉上。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小柳红能帮着出租首饰赚钱的美事,就在茶汤桥一带传开了。认识的,亲自找上门儿来,央求小柳红代劳;不认识的,托人托脸的,求熟人找到小柳红,放心地将首饰交给小柳红代租。 一时间,小柳红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不让世德帮她,每天整理账目到深夜,才勉强能把一大群主顾的租借项目理顺清楚,这就无形中增加了世德的负担,因为这阵子,世德也在忙着自己的生意。 世德自打从小柳红嘴里得到了允诺,便像解 开绊腿缰绳的马驹,自由地在犷野上奔腾,短时间里,便物色到三位有钱的阔佬,都是在妓馆里结交的。大致是气味相投,世德很快就成了他们要好的朋友。 第40章 小柳红杭州巧布局(2) 三人中最年轻的刘老板,比世德小两岁,子承父业,现在经营着万亨米行,米行在米市巷上,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米行。 自从和世德交结,刘老板就将米行扔给了柜上的伙计,每日里只和世德吃喝玩乐。世德出手又大方,一应开销,全都抢着付账。 生意人会算计,本身又好玩耍,现在又遇上这么一位爱烧钱的大头,成天白吃白喝不说,又赚得个开心快乐,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 经常和世德交结的另两位,年岁都比世德稍长,一位是码头边上的荣昌钱庄的黄老板,一位是钟楼下胡记绸缎庄的胡老板。 一段时间里,几个人形影不离,每日里把妓馆当成内室,酒楼当成厅堂。不用说,大多是世德付账。 世德对三人讲,自己是做河珠生意的,常年给上海几家大的珠宝行供货,酒席上,世德把自己的生意吹得云山雾罩。 隔行如隔山,三个生意人也听得两眼溜圆,知道甄老板平日赚钱,就跟海水涨潮一般滚滚而来。和这样的老板一块玩乐,由他抢着付账,大概是理所当然的,时间长了,三人也就习以为常,只是觉着欠了甄老板些人情罢了。 甄老板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离开杭州几日,回来后告诉朋友们,说自己刚到上海出货了。酒席上,饮酒正酣时,甄老板总要把在 上 海的见闻,讲给朋友们取乐助兴,少不得把出货的赚头儿,透露给朋友们,让朋友艳羡得直流口水。 一天下午,不巧黄老板和胡老板有事,世德只好带着刘老板玩耍。 二人先到一家妓馆,唤来两个雏儿,消遣取乐一场,离开妓馆,就近找了一家酒楼,世德照例先让刘老板点菜点酒。 酒菜齐全,二人小口慢品,直喝到黄昏,大约已有六七分醉了。世德放下杯子,借着酒意,开始叹起气来。虽说两眼泛红,却不难看出,脸上明显带有几分失意。 刘老板尽管年轻,毕竟在生意场上混了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了得的,何况平日吃喝玩乐的一应开销,多是甄老板支付的,心里欠着甄老板的人情,说话办事,少不得巴结着甄老板。眼见甄老板停杯叹息,便迎着问道,“甄兄今天莫非遇上什么难心的事?” 见刘老板开口问他,世德眯瞪着醉眼,望了刘老板一会儿,半醒半醉地说道,“刘老板不愧是生意人,眼睛着实厉害,一眼就能看透哥的心底。” 说着,世德把杯端起,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皱了一会儿眉,又咂了下嘴,才开口道,“不瞒老弟,昨天,哥在珠市上,又相中了一笔货,那成色,真叫养眼,绝对上乘,如能吃进,肯定大有赚头。” “那就赶紧拿过来呀,甄兄还等什么?”刘老板问道。 世德并不急着接话,只是端起酒瓶,给刘老板满上,随后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放下酒瓶,才醉眼朦胧地看着刘老板,说出心里话,“前些日子,哥吃货吃得太狠,把手头吃空了,原想这几天就去上海出货,不想眼下又恰好碰上了可以囤居的奇货。 “你要知道,这种货,在市面上是不容易见到的,哥真担心去了上海,等出完货再回来,这批东西恐怕就不是哥的了,所以这些天才心烦。” “这有何难?”刘老板抢话说道,“你先嘱咐货主把货给你留下,等去上海出完货,手头有了钱,再回来吃进。” 世德听了,望着刘老板,一味地摇头笑着,并不答话,直笑得刘老板心里发毛,问道,“怎么,甄兄觉得小弟的法子不可行?” “刘老板直把珠宝当米卖了,”世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说道,“这珠宝行啊,可不是刘老板的米行哟,那些人,哪里像咱们兄弟之间有情有义的?那简直就跟赌徒一样,吃货出货,你哪里敢把心思透露出半分?一当你要吃定,立马就要钱货两清。 “让他给你留着?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告诉他要涨价吗?退一步说,便是他不涨价,而是囤货居奇,再以次充好,拿出次品应付你呢,你又能奈他几何?” 刘老板听了个似懂非懂,两眼发愣地看着世德问道,“那照甄兄的意思,只能现钱交易啦?” “没有别的办法。”世德晃了晃头,叹一口气,望着刘老板说。 刘老板听了,立马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 世德看透刘老板的心思,并不拿话来试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精美的缎面珠宝盒,递到刘老板面前。 “这是什么?”刘老板满眼疑惑,问道。 “打开看看。”世德笑着说道。 刘老板小心地打开,见盒中黄缎上面,摆放着五颗乌黑铮亮的小东西,甚是可爱,“这是什么?”刘老板问道。 “极品河珠。”世德说,“就这五颗,不下一万,我要是带到上海出手,至少要出到一万五。可是哥前两天看见的那批货,比这些还要好多少倍呢。” “甄兄的意思是?”刘老板小心地问道。 “事到如今,哥也豁出脸了,想和刘老板商议,哥以此物抵押,从刘老板这儿先借一万块大洋,短则三五日,至多不超过一周,哥把那批货吃进,马上到上海去出货,回来就还给刘老板。” 见世德开口借一万,刘老板心里有些发懵。 虽说和世德吃喝玩乐有些日子,又到他家里看过,又有这五颗河珠抵押,可刘老板对河珠毕竟不在行,尽管世德说过,这东西至少值一万,刘老板心里还是没有底,眼见好友已经开了口,平日吃吃喝喝,又全是人家开销的,若是一口回绝,必定失去一位好友;若是一口应许下来,又恐其中有诈,破了大财。 到底是生意人,脑筋转得快,思量了片刻,端杯抿了口酒,放下杯子,刘老板大 大方方说道,“甄兄先莫急,这一万块,在我这儿,算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兄弟恐怕一下子拿不出来,得筹措筹措才行,甄兄看,明天中午给你送来,成不?” 世德看透刘老板的心思,他是对这五颗河珠不托底,想明天去找人验看真伪,再做定夺,所以现在说出这话,用作缓兵之计,便笑了笑,说道,“中!只要刘老板肯帮忙,什么早一天晚一天的,不打紧的。” 眼看天色不早,世德唤来伙计,结了账,刘老板带上河珠,二人就此分手回去。 第二天一早,刘老板带上河珠出门,到了一家珠宝店。这店主是他的一个朋友,二人见了面,刘老板拿出河珠,让朋友帮着验看河珠真伪。 那位朋友拿过河珠,举到半空反复鉴别,口里不住啧啧称道,“好珠!好珠!真是好东西,哪弄的?” “一个朋友的,他心里没底,求我帮忙找人看看。”刘老板说完,紧着问道,“你看这东西,能值多少钱?” “照当下市面上的价值,至少也得一万。” 刘老板听了,心里有了底,谢过朋友,回到家中,取出一万块大洋,送到世德家里。 世德要立下字据,刘老板大方地笑了一声,推说不用。 又过了几日,世德到了刘老板米行,见了面,千恩万谢,把一万块大洋还给刘老板,同时送给刘老板一只做工精巧的银壳瑞士怀表。 刘老板接过怀表,满心喜欢,嘴上却说,“这是什么道理?” “有钱大家赚,赚了大家花嘛。刘老板帮我赚了钱,我哪里好吃独食?再说了,借钱付利息,也是在商言商嘛。”世德说道。 “可咱们是什么关系?跟亲兄弟似的,讲什么借还的。”刘老板客气道,“遇上难处,帮帮忙,还不应该的吗?甄兄要是这样,岂不把兄弟当成外人看了?” “即是自家兄弟,哥赚了钱,分些给兄弟,不也应当吗?兄弟要是不肯收,反倒让哥觉得,兄弟往后不再愿帮哥哥了。”世德坚持道。 见世德执意要给,又说出这等掏心窝子的话,刘老板便不再争执,收下了怀表。 当下,二人又找了家酒店,要了菜,吃喝起来。 果然,以后只要是资金周转不灵,世德就会拿来极品河珠抵押给刘老板,从刘老板那里借出钱来。 每回借钱的时间都不长,且都到期必还,从不拖延,又都会给刘老板带些小礼物。时间一长,便成自然,每回世德拿河珠来抵押借钱,刘老板连看都不看一眼抵押物,只是随手拿起,锁到柜中,就将大洋交给世德。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世德又来抵押河珠借钱。 只是这回却出了点意外,事先说好了一周之后便来还钱,可是一周过后,还没见到世德的人影。刘老板思忖,想必是路上阻隔,或是在 上海那边出货不顺,好朋友才没按期回来,心里也没太在意。 直等又过去一周,还没见世德来还钱,刘老板心里稍稍有些发虚。想到甄府去看看究竟,又怕好朋友回来后听说了,会怪他小气,何况还有五颗极品河珠质押在自己手上,刘老板心里也就不太发慌。 又过了两天,还没见到世德的人影,刘老板就变得焦虑不安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焦虑是因为替好朋友音信全无担忧呢,还是为自己的一万块大洋挂念? 终于有一天,刘老板打熬不过,雇了辆车,直奔甄府去了。 车到甄府,刘老板看见甄府的大门紧闭,上前敲了两下,里面没有人应声,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人应声,刘老板心底一阵发凉,隐隐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恰好这时,旁边邻居家一个女人,从街门探头向这里张望,刘老板刚要上前去寻问,这甄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家里的人去哪儿啦?不料想那女人这会儿却急三火四地向他走来。 “你是来找人的吗?”那女人问道。 “是啊。”刘老板说道。 “来找谁?”那女人问道,两道倒八字眉竖立起来,眼里露出敌意。 “找甄老板啊,”刘老板说道,“他家怎么没有人啦?” 那女人也不理会刘老板的话,只是眯着三角眼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朋友哇,顶要好的朋友。”刘老板说道。 “这么说,”那女人说,“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啦?” “当然知道啦,甄老板眼下正在 上 海跑生意呢。”刘老板这句话刚出口,那女人像受了剌激,忽地一把抱住刘老板的胳膊,尖声尖气地叫喊起来,“你来得正好,你得跟我们到警察局去,来人啊!来人啊!” 这一喊不要紧,把刘老板唬得魂飞魄散,浑身骨头都软了,疑心自己遇上了疯女人,撕 扯着就要挣脱开去。 不料刘老板越是挣脱,那女人抱得越紧,喊叫声越凄厉瘮人,只一会儿功夫,就有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冲出来,像黄蜂攻击猎物一样,把刘老板团团围住,抱着刘老板胳膊的女人,见自己喊来了人,便呼喊道,“捉住他,别让他跑了,他和那骗子是一伙的!” 一群女人听说,也顾不得颜面,纷纷上来揪住刘老板,薅衣领的,扯胸襟的,拽袖子的。 刘老板平日逛窑 子,各色女人也都见过,眼前这阵势却是从没见过,虽说身子被女人围裹着,却丝毫没有平日逛窑 子的那种体验。他想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群女人哪里容他开口?朝他脸上唾吐,用各种脏话骂他,撕 扯中,甚至还有一个女人伸手挠了他的脸。 女人们推推搡搡,拖拖拉拉,说是要把他往警察局里送。 街上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挡住了去路,幸好两个巡逻的警察赶来,才算救了刘老板的大驾。 警察把一群人带回警署,命令他们在审讯室站好。一个警员拿来一本记事簿,坐在一张桌子前,讯问了刘老板的姓名、籍贯、家庭住址等一应事项,一一记录在案;接下来又问起纠纷的起因。 刘老板一脸委屈,向警察抱怨道,“我到朋友家探望朋友,遇上了她们,这群疯子不由分说,就把我逮住,拉到这里,还骂我是骗子呢,警官,我刘某指天发誓,从祖上起,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在米市巷街经营几辈子啦,哪里干过骗人之类的勾当?” “哪里见过骗子额头贴标签来?”先前喊人捉他的那女人抢着接话,一群女人见了,也跟着瞎嚷嚷。 审问的警官不耐烦了,拍了一下桌子,威吓道,“都把嘴闭上,问你啦?” 一群女人见警官发了脾气,才把嘴巴管住,不再吱声。 见一群人肃静下来,警官也不再发火,指着刚才抢话的那女人问道,“你说他骗了你,现在你把他骗你的过程,骗取何物,一一说出来。” 那女人见警官这样问她,登时失了锐气,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怒气,一时也不见了,赶紧解释道,“这个人倒没骗我们,是他的朋友干的,他们是一伙的。” “哪个是一伙的?”见有警官在身边撑腰,刘老板也挺直腰杆,瞪眼巴皮地怒斥那女人,“你这臭婆娘血口喷人,我今天只是想来看看朋友,就让你抹了一身臊。” “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嘛,”那女人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喊道,“你说你知道那骗子现在正在 上海,你还想抵赖不成?” 眼见二人一声高似一声,却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警官又拍了桌子,命令一群人住嘴,随后又把那女人喊到前面,问明了姓名、籍贯、年龄、家庭住址等一干事项,又问道,“你说有人骗你,现在你就把骗你的人姓甚名谁,骗你的经过从头说来。” 那女人见问,翻了几下眼珠子,开口说道,“一年前,我们隔壁来了一对夫妻,男人姓甄,女的姓柳,他们自称是从上海来的,在这里赁屋居住,说是为了男人在市府当差方便。那女人能说会道,人又长得好模好样,会处事,我们就把她当成知心姐妹。 “大约从半年前开始,那女人就对我们姐妹说,他男人的市府机关里的女公务员,托她男人帮着租借首饰,月息五分。 “姐妹们寻思,像我们这等小户人家,日常家里又缺少进项,首饰不戴,放在家中柜子里,也不增值,倒不如租借出去,反倒会有些收益。就听信了那婊 子的话,把首饰交给她,托她租借出去。 “最初的一段日子还好,每月都按时把月息送到我们手上。眼见闲置在家的首饰,能租借出去赚钱,消息传出去,就有亲戚朋友找上门来,托我们去求那婊 子,把自己的首饰租出去赚钱。 “近几个月,到她那里出租首饰的人,越来越多了,可她答应的月息,却越来越不及时发放了。找到她,她就拿话来哄你,不是说租借的人出差在外,就是说租借的人家里出了这事那事,直到半个月前,突然一天夜里,这家人就从这里消失了。 “我们到市政府那里打听,人家说市政府根本就没有这号人。我们姐妹们才知,是遇上了骗子。无奈何,姐妹找来房东,把门打开,到骗子家里一看,才知道他家里值钱的细软,已被搬运一空,从一只箱子里,我们找到了一堆当票,总计有一百多张。 “原来这婊 子,拿到姐妹们的首饰,直接到当铺给当了,当初她发给我们的月息,就是从典当得来的钱里支付的,我们把这些首饰的价值累加起来,总计一万多块呢,你说气人不气人? “可巧今天早上,逮着了这骗子的同伙,我们姐妹合计着,要是能找到那婊 子,也不用他偿还什么了,只把她那玩艺撕开,才算解气。” 听那女人讲完被骗的经过,刘老板心底冒出丝丝凉气,可又一想,自己借给甄老板的一万块钱,是有五颗极品河珠抵押的,早先又曾带那河珠去找内行的朋友看过,说是至少值一万多块,于是心里有了底,便幸灾乐祸,冲着刚才说话的女人吼道,“你那狗嘴会说出人话不?哪个是他的同伙?你倒说说清楚。” “是你亲口对我讲的嘛,你说你是那骗子的朋友。”那女人犟嘴道。 “是朋友又怎么样?你让警官先生评评理,朋友就是同伙吗?”刘老板抻直了脖子吼道。 刘老板还想斥责那女人几句难听的话,被警官喝止住了。 警官把刘老板叫到跟前,让他说说那姓甄的朋友的情况。 刘老板就把和甄老板结交的经过说了一遍。担心说出甄老板用极品河珠质押借钱的事,会招惹一些不虞之灾,刘老板藏了心眼儿,把甄老板借钱的事隐匿下来。 问明事由,让当事人在记录簿上签了字,沉思一会儿,警官说道,这是一起典型的诈骗案,现在已经立案侦察,让当事人有线索后,及时到警察局报告;又说了些劝慰的话,把一群人打发回去。 出了警察局,刘老板如释重负,庆幸自己从一场误会里解脱出来,急匆匆赶着回家。 一路上,想起那平日里行事大方,说话中听的甄老板,原来竟是一个骗子,刘老板心里不免有些后怕,好在家里还有他质押的五颗极品河珠,不然的话,这一万块大洋借款,可真的成了打狗的肉包 子。 回到家里,刘老板不放心,打开柜锁,从里面取出那只精美的珠宝盒,看到五颗河珠还在,才放下心来。 只是现在已经知道,这珠子的主人是个骗子,心里不免也对这宝贝起了疑心,再说自己是做米行生意的,要的是真金白银,平时对珠宝又不在行,留这珠子在家何用?倒不如把它兑换成钱,应急的时候,也好拿出来周转。 这样一想,刘老板又想到了做珠宝生意的朋友,心想,何不拿去让朋友帮着兑换成钱呢? 刘老板将珠宝盒揣进怀里,找到了做珠宝生意的朋友,说明来意。 那朋友笑着说道,“你先把东西拿来,放在我这儿吧,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帮着你出掉,只是这珠宝生意,可比不得你米行的生意,今天进货,明天就出,这么贵重的珠子,只能等待时机,快些,一两个月兴许就能走掉;要是时机不当,也许一年两年还不动弹呢。” 刘老板一心想把珠子卖掉,哪里还管时间长短?见朋友开口答应,迫不及待地从怀里取出珠宝盒,交给朋友。 那朋友接在手里,打开一瞧,大惊失色,愣了片刻,问刘老板,“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咱们可都是朋友,我好心要帮你,你怎么这样待我呢?这不是诚心坑我吗?” 刘老板听罢,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是怎么说的?” “你这哪里是上次送给我看的珠子?分明是次品嘛。”朋友嗔怪刘老板道。 “何以见得?”刘老板嘴上虽硬,浑身却已开始发抖,哆哆 嗦嗦地取出一颗珠子放到眼前,却看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朋友看出,刘老板并不是诚心要坑他,也是让人给骗了,便拿起一颗珠子,指给他看,“看这珠子,成色多混浊呀,这等次品,市面上也就值几十块钱。” 刘老板听过,额头开始冒汗,收起珠子,匆匆离去。 走到街上,他想起平日和那骗子一块玩乐的另外两个朋友,黄老板和胡老板,心想他们兴许会知道那骗子在哪里,便乘车往黄老板家去了。 到了黄老板家,正好胡老板也在。二人见刘老板进来,站起身来。 刘老板正要开口说话,见桌子上放了两个缎面珠宝盒,那盒子和自己装珠子的盒子一模一样,刘老板恍然明白了一切,收住话头,只是从怀里掏出珠宝盒,挨着桌上的另两个盒子放下。 三人对视,无奈地摇着头,都不吱声。 第41章 包放火一炬致万金(1) 在海上航行了两天,船到上海,靠上码头,世德夫妻上了岸。 世德原本要雇车把行装直接拉到世仁那里,在兄弟那儿先安顿下来,住一段时间再说。 小柳红瞅着行装,心中有所顾虑,说道,“你兄弟那里人多嘴杂,又都不是些本分人,咱们带这些东西去住,多有不便,倒不如先找一家旅馆住下,等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再搬过去安顿下来。” 世德知道小柳红对世仁有成见,还在为自己兄弟拐骗小柳青的事耿耿于怀,听小柳红说世仁那里住着的,都不是些本分人,脸也跟着胀热起来,因为自己到上海后,一直和兄弟世仁住在一块儿。 既然小柳红不乐意去,世德只好由着她,就近找了一家旅馆,安顿了下来。 世德二人回到上海,果真像是回到了家中一样,大上海的街街巷巷,一砖一瓦,都像是自个儿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觉着亲性。 歇了一晚,早晨起来,世德说要到世仁那里去看看,问小柳红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去? 小柳红满心不乐意,但想到自己和世德已经成了亲,世仁无论怎么可恶,毕竟是自己的小 叔 子,何况和世德一块儿逃离上海时,世仁还送了他们一万块的礼金,离开上海这么多年,如今回来了,不去看看小 叔 子,在人面上也不好看,想到这里,小柳红藏起心里的不快,跟世德一块儿去了。 到了早年世仁他们租住的房子,敲了敲门,一个胖女人出来开门,世德见了,唬了一跳,以为自己敲错了门,抬头看看门牌号,一点儿不差,心里不免发愣,慌乱中急不择言,问道,“你是这里的住户吗?” 胖女人听过,忽啦一下翻了脸,白了世德一眼,反问道,“阿拉不是这里的住户,难道侬是这里的住户不成?”说完,就要回身掩门。 眼见门将关上,世德紧着问了一句,“你知道原先的住户搬哪里去了啦?” “哪个晓得咧?侬去别处问问吧。”说着,那胖女人把门关上,从门缝里扔出一句,便不再吱声。 世德二人呆立门外,一时没了主意。想想他们这一路的人,搬家换房是常有的事,心里也就没往坏处去想,估计世仁他们还在 上 海,只是不知现在住在何处。 “要不,”停了一会儿,小柳红说道,“咱们找房东问问吧,兴许他会知道世仁他们去了哪里。” 这句话提醒了世德,二人找到了房东。 世德住这里时,曾和房东有过一面之识,日子久了,房东已把世德给忘了,见了面,听世德向他打听世仁他们的消息,房东脸上就聚拢了怒气,没好气地骂道,“那群阿飞,都是外码头来的瘪三,还欠阿拉半年的房租呢。”房东骂了一通,问世德,“侬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世德见房东骂出这等话来,哪里还敢说自己是世仁的哥哥?那岂不是等于自己捉虱往头上放,往身上招惹是非?赶忙编排说,“没什么关系,只是受朋友之托,过来看看。”说完,带着小柳红匆匆离去。 二人到了街口,正要雇车回去,小柳红忽然停下了脚步,挽住世德的胳膊,犹豫地说道,“我想回老房子去看看。” 世德知道,小柳红说的老房子,是指从前她和徐干娘住的地方。正好现在也闲着没事,世德喊过车夫,吩咐了一声,二人乘车向老房子那边去了。 到了老房子,见门窗全都开着,几个仆人模样的妇女,正在楼上擦玻璃;楼下有几个孩子在玩耍,那个大孩子约有十多岁,小的三五岁。大孩子将一条橡皮筋系在两个小的腰间,一个人在两个小的中间蹦跳。 想想自己当初被卖到这里时,也和那个大孩子年龄相仿,只是自己的童年,哪曾有过这种娱乐?在这个地方,不人不鬼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期间虽有享乐,但更多的是屈辱和恐惧。 而今回到这里,已是物是人非,自己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好在自己现在已经成了家,身边有了可以依傍的男人,可是从这里出去的姐妹,不知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在街门前看了一会,小柳红眼睛有些发酸,对车夫说了声,“走吧。”车夫迈开步子,跑离了这里。 在旅馆住了几日,世德二人在徐家汇竹石街租了间房,把一应行装搬了过去,又到街上买来两个丫鬟,放在家里使唤。 从前二人在 上 海时,平日里朋友相随,姐妹相拥,好不热闹,不料今天重新回到上海,却庶几成了孤家寡人,举目无亲,心里难免有些落寞。 一天世德从街上回来,告诉小柳红说,“小西门那里有一家米行,最近贴出街招,说是要出兑。我寻思着,这些年,咱们做单设局,一路下来,虽说赚了些钱,却每每担惊受怕的,东躲西藏,老是像候鸟似的,居无定所,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要是现在能有个正经的生意,咱们也支起门面,经营起来,弄个老板当着,也算是有名份的人了,不消再躲躲藏藏地过日子,每天到了晚上,也可睡个安稳觉。 “刚才看了那街招,我就有些动心,何况米行这种生意,又没什么太多的技巧,只要本本分分经营就行了。” 小柳红听过,也觉得有些道理。毕竟现在不是小孩子啦,成天惶恐不安地过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心里也想过个安稳日子,便问道,“那米行干嘛要出兑?老板怎么自己不做了?” “这个,我也从街坊的嘴里摸清了,”世德说道,“那米行,原本生意挺好的,老板为人也本分。无奈人有旦夕祸福,去年初,老板得了急病,死掉了。米行便由他儿子接管。 “那儿子原是个二世祖,年纪轻轻,却五毒全通,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平日里在外面鬼混,只把米行扔给伙计们照料。开始伙计们还尽心,照老东家在世时的样子做;慢慢的,看这少东家不着调儿,看出将来必亡的苗头,便生了外心,开始替自己的退路做打算了。 “几个本分能干的,先后投到别家去了,只剩下几个奸滑之徒,在应付门面。这米行的生意,又不像日用百货,没有个数目可查,平时秤高秤低,弄奸使巧,全在伙计们的手上;整钱进,零钱出,顺手牵羊贪匿零头,掌柜的要是不在店里盯着,过后上哪儿查去?结果不出一年,好端端的一个米行,就开始亏空了。 “船漏偏遭顶头风,前些日子,那二世祖又在赌局上蚀了本儿,债主正逼着还债呢,实在没办法啦,才要出兑这间米行。” “他要价是多少?”小柳红问道。 “要价五万,刹一刹价,我估摸着,四万块就能拿下。” 这些年夫妻二人一路做下,手里也积蓄了些钱,大约能有六万多块。要是像世德说的那样,四万块能盘下一家米行,剩下的两万多块,用来作周转资金和家里开销,夫妻二人一块儿经营着米行,也算有个立家之本了,免得像现在这样,整天提心吊胆的,害怕让人逮着。 小柳红主意打定,就让世德带着她一块儿去看看店面。 二人到了小西门,把米行从里到外看了一通,小柳红满心喜欢,便要世德出面去和掌柜的谈谈。 买卖谈得还算顺利,那二世祖急着用钱,几个回合下来,便应许了世德的条件,当下找来一个有学问的邻居,帮着起草卖房契约,双方签字画押,当着证人的面儿,交割清楚,米行就归到世德名下。 世德留用了米行的伙计,又退了竹石街的房子,全家搬进米行后院的屋子住下。起初,汲取了米行原先掌柜的不务正业的教训,世德每天起早贪黑,坐在柜台后的账房里品茶,一边不动声色地监视着伙计们进货出货地忙碌着。 到了月底盘点,米行盈利了。照这种盈利推算下去,这米行一年将有一万块的毛利,虽说进项不多,可这钱来得踏实,放在家里,心里安生,不必再整日惶惶不安的。 算完账,夫妻二人颇觉得意,乐得半宿没睡着觉,毕竟这是本本分分、干干净净赚来的钱。 二人得意之际,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这一万块钱的毛利,并不能满足二人日常的开销。 小柳红已是挥金如土惯了,一日不花钱,就能憋出病来;世德也不是省油的灯,兜里有十块,从来不肯花五块,只是和小柳红结婚后,平日家里的钱是小柳红把持的,碍于脸面,不好意思经常向小柳红要钱,才忍着性子,把枉花钱的毛病改了一些。 现在米行由他掌管,平日钱出钱进的,都经他手,手头宽绰了,枉花钱的本性又恢复了原样,一当钱到手里,是必须花得净光,心里才舒坦。 麻烦是从半年以后出现的。先是米行的盈余明显减少,原因也简单:世德原本是在外面跑惯了的,冷丁要他成天守着米行,监视着伙计们做生意,短时间里,因为新奇,还能憋得住,时间长了,他就忍不住了,身上的野 性暴露出来,有事没事,开始扔下米行,往街上跑。 伙计们看出,这新东家比早先的二世祖也好不到哪儿去,便开始暗中耍奸,做起手脚。 得知米行开始亏损,世德气不打一处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帮家伙趁他不在时,背地里使了手脚。 为了杀鸡儆猴,一连多天,世德行踪不定地在米行里出出进进,巴望着能逮住一个贪污的伙计,而后狠狠地收拾他一顿,以泄心头之忿。可是精明的伙计们,后脑勺像长了眼睛,总能在世德出现时,及时地发现他,使他在进店时,总能看见一群守职敬业的伙计。 世德很快明白了,这阵子,自己的动静太大,搅起了风声,伙计们有所提防,才使得他每每扑空。他打算改变一下监督方式,将明察,改成暗访,每日躲在米行柜后的板壁后面,从板缝间监视伙计的一举一动。 这一招果然生效,一天,小伙计三麻子,在给一位客户称完十斤大米后,顺手把收来的钱,揣进了自己的兜里,没有一点往柜上交的意思。 世德及时地从板壁后蹿出,一把拧住三麻子的耳朵,将三麻子提到账房里,随后大声喊过一群伙计,让伙计们亲眼看见,三麻子从兜里把刚刚贪下的钱掏出来,随后一顿拳脚,连打带骂,指桑骂槐地把伙计们修理了一通,把三麻子赶了出去。 以后的几天,伙计们收敛了不少,世德也暗自得意,相信自己的威力,发挥了作用,镇住了滑头伙计。 谁料没过几天,世德就又现了原形,将米行扔给了伙计们,自己跑到街上玩耍去了。 直到下个月底,盘点库存,又是亏损,世德这才相信,自己的威力,对付这些滑头伙计,还真是不太管用。 事情还不算完,小柳红每日里看戏、看电影、游玩、购买首饰、买时装、吃大餐,往往都是老大的一笔开销。 临近年底,当米行资金周转不灵了,世德才发现,眼下这米行,最好的出路,就是将它盘兑出去。 得知米行亏损,世德有了盘兑米行的意思,小柳红心里很是郁闷。她清楚米行亏损,全怪世德平日不能守行儿,疏于照料,让奸滑的伙计揩了油。 她原本打算说些“有事无事常在行”之类的生意经,来训诫世德,但又一念,自己整日的,也是在外面玩耍,便收住了口,懒怏怏地告诉世德,“实在干不下去,就盘出去算了。” 世德得话,急忙写出街招,张帖出去。说是业主要举家南迁,有意将米行折价盘出。 街招帖出数日,少有人前来问津,偶尔有人感兴趣,却又把价格刹得太低。世德这时才明白,要把这家米行兑出一个合适的价钱,远比当初把它盘下时麻烦得多。 第41章 包放火一炬致万金(2)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一天上午,米行里来了位年轻人,进门便问道,“你们掌柜的在吗?” 伙计们见来人是找掌柜的,也不多嘴,径直领那人进了账房。 那会儿,世德正坐在账房里喝茶,见伙计领人进来找他,便放下茶杯,起身给那人让座。 来找他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 将出头,两颊塌陷,牙床前凸,长着一双猿眼,一望便知,不是个善良之辈。虽说身穿西装,但打眼看去,便感觉这衣服不是他的,太不合身,仿佛一根竹杆挑起的一件衣服。 “先生贵姓,找我何事啊?”坐下后,世德问道。 “免贵姓房,看见贵行外面贴着街招,挺感兴趣,进来找老板商议一下。”年轻人说道。 凭经验,世德估摸这年轻人不像能盘兑米行,或许是拆白党之类的人,想在这件事上打什么主意,心中便放了小心,不冷不热地说道,“小号出兑的条件,街招上已有写明,先生要是有兴趣,就照街招上说的去做就是了。” 姓房的年轻人听过,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说道,“阿拉看街招上开价太低,所以才要找掌柜的谈谈。这么一大间米行,地角又这么开门儿,掌柜的只开价五万,着实可惜了。” 世德听这话不太对味儿,以为年轻人是在抱怨他开价太高,故意说出这种反话来嘲讽他,目的是要把价钱刹下,便反唇问道,“那照房先生的意思,我这间米行,该兑出多少钱,才算合适?” “要阿拉说,这间粮行,至少也该卖出个十万八万的,才不辜负这么好的门面。”年轻人阴声怪调地说道。 世德听了,越发觉得这年轻人说的不是好话,却又摸不透这人的底细,便打算送客,站起身来,客气说道,“房先生,我还有事,得马上出去一下,我们改日再谈好吗?” 年轻人看透世德的心思,见他起身,并不惶张,淡然望着世德笑了笑,说道,“甄老板,机不可失,逝不再来呀!眼下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甄老板兑出这间米行更要紧呢?” 看这年轻人不像开玩笑,世德又重新坐下,问道,“房先生有话,直讲无妨,甄某是个粗人,不通行市,有些事,还得房先生点化才行。” “甄老板过谦了。”年轻人淡然笑了一下,说道,“既然这样,阿拉倒想和甄老板借一步说话。怎么样?甄老板,咱们到外面的饭店坐坐?” 世德对这年轻人不知根底,心存顾虑,听年轻人这样说,便推辞道,“房先生不需担心,其实这里就挺安静,有话尽管直说无妨。” 说着,朝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账房先生见了,懂事地退了下去。 看屋子里再无外人,年轻人也不说话,而是起身走到账房先生的桌前,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快速在手掌上写下几个字,把笔放下,伸手送给世德看。 世德朝那手掌看了一眼,见上面写了“火烧财旺”四个大字,不觉心脏猛地一缩,倒吸一口冷气,两眼惊疑地问道,“房先生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见世德面露骇色,怕吓着他,笑了笑,搬过一把椅子,在世德身边坐下,贴着世德的耳边问道,“甄先生在 上 海,听说过‘包放火’吗?” 其实世德压根就没听说过这种事,却怕在年轻人面前露了怯,壮着胆子说道,“听说,倒是听说过,只是不知其中奥妙,还望指教一二。” “甄老板住在 上 海,总该听过救火车的叫声吧?”年轻人又问道。 “时有耳闻。”世德说。 “那就是‘包放火’干的营生。”年轻人说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这市面上各种营生都有,什么不好去做,却单单干起放火的勾当,奠非是有些人为了出气,雇人到仇家去放火报复?”世德一脸迷茫,看着年轻人问道。 “像甄先生说的这种情况,也有,”年轻人说道,“只是这种生意很少,侬想啊,这太平盛世,靠杀人放火来出气泄愤的,毕竟不多,众生匆匆,皆为利往,为了赚钱取财,雇人放火的事,倒是每每发生。” “放火赚钱?”世德惊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甄老板真是本分人,在商界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甄老板居然还闻所未闻。” 年轻人又笑了笑,说道,“阿拉刚才问甄老板,听没听过救火车在大街上呼啸的声音,甄老板说听过了,可甄老板却不知道,那些救火车去捕灭的火灾,有几个是不经意间起的祸患?” “听房先生的意思,那些火灾,多是有人故意而为喽?”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一双猿眼紧盯着世德看。 世德清楚那种眼神代表着什么,问道,“那是为什么?” “赚钱!”年轻人淡然说道。 “赚钱?”世德惊瞪着两眼问道,“放火赚钱?” “当然喽。”年轻人说,“像甄老板这间米行,眼下已是亏损经营,照此下去,赔着钱赚吆喝,终有一天忽浴了,到了那时,血本无归不说,恐怕还要欠上一笔债务……” “房先生搞错了,”世德忙着打断年轻人的话头,说道,“我这间米行,还是蛮不错的,天天盈利,只是我和内人打算南迁广州,投靠亲戚,才要忍痛割爱。” 年轻人听罢,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嘲讽道,“出兑店铺的老板,各有各的说法;只是出兑店铺的理由,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赚钱!侬想啊,谁家的好孩子,愿意往庙里送?” 世德眼见自己的借口穿了邦,满脸涨得通红。 年轻人也不理会,接着往下说道,“可是一把火烧掉它,那可就大不一样了,侬想啊,新衣服旧衣服,新房子旧房子,只要一把火烧掉,剩下的灰烬,谁也辨不清哪是新衣服烧剩下的?哪是旧衣服烧剩下的?灰烬中,侬同样辨不清哪是新房子,哪是旧房子。” “可是化成了灰烬,那不是血本无归了吗?”世德气呼呼问道。 “谁说的?”年轻人猿眼一瞪,反问世德,随后断然说道,“有人赔偿嘛。” “谁赔?”世德问。 “保险公司嘛。”年轻人说,“只要着火前,侬上足了保险,大火烧过,保险公司就得赔付侬。” “有这等好事?”世德将信将疑,跟着嘲讽道,“要是这样的话,街上各家买卖,只要不景气,放一把火烧掉,再找保险公司赔偿,那比做生意费事巴力赚点钱,可强多了。” “甄老板又说外行话了,”年轻人说道,“找保险公司理赔,可不是一着火就赔的,像侬这样随意点一把火,把店铺烧了,保险公司的勘测专家来一勘察,发现这火是店主管理不善,引发的大火灾;或者是人为放的火,那保险公司非但不赔侬,恐怕侬还有笆篱之灾呢。 “因为保险契约上有明文规定,得是非人力所能抗拒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损失,保险公司才给侬理赔。比方说这火灾,要是雷击引发的,或者是火借风势,由外来明火引发的,这些都是非人力所能抗拒的自然灾害,保险公司才能赔侬。” 世德听过,沉思了片刻,问道,“听房先生的意思,房先生就是‘包放火’喽。” “甄老板总算明白了,”年轻人说道,“今天找甄老板,就是想和甄老板一块儿做成这笔生意。” “大上海各色商号,难计其数,不知房先生为什么单单看中小号了?”世德担心地问了一句。 “甄老板问得好。”年轻人收回笑容,解释道,“实不相瞒,这放火求赔的事,还真是一个火中取栗的买卖,风险极高,稍有不慎,血本无归呢。” 年轻人望着世德的脸,一本正经说道,“但凡生意还可维持下去的店家,轻易是不愿冒此风险,放手一搏的,所以阿拉在选取合作伙伴时,通常只挑选那些已无力经营下去,急于出兑店铺的商号。 “这类商号,大都因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生意已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主人急于脱手。这种时候,阿拉才来合作,帮主人出谋划策,死马当作活马医,放手一拼,求得个咸鱼翻身。而这种店铺的主人,往往也会死心塌地和阿拉合作,不会藏着掖着的节外生枝。 “像甄老板这米行,守着这么好的位置,却急着要出兑,且出兑的价钱又这么低,一定是因为经营不善,出现了亏损,甄先生才急着要出手。 “要是甄先生肯与阿拉合作,只要稍加筹划,一把火烧过,至少要有十几万的进项。甄老板想想,是坐在这里等着人家上门,把价钱一刹再刹,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店铺兑出好呢?还是和阿拉一起合作,做一大单好呢?” “事成之后,有什么讲究?”世德听过,觉得这年轻人刚才说的,还真有那么点道理,沉思片刻,抬眼望着年轻人问道。 “爽快,甄老板不愧是生意人,说话来得实在,”年轻人说着,伸出三个手指,“按行里规矩,阿拉十里抽三,保险公司理赔当日付清。” “房先生有把握吗?”世德跟着又问道,“一旦砸了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那我可就亏大了。” “那就看甄老板是不是成心和阿拉合作啦。”年轻人轻狂地笑了笑,说道,“从阿拉这边来说,自从出道以来,还从没失过手呢。” 世德让这年轻人说得有些动心,却还是拿不定主意,对年轻人说道,“我看这样吧,等我回家跟内人合计合计再说,怎么样?” “好说,”年轻人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出门,临行未行,扔下一句,“不过甄老板可要快些,阿拉还有别的事呢,明天下午来听回话,成吗?” “成!”世德答应一声,年轻人推门出去。 晚上回到家里,世德把白天那年轻人说的事,告诉了小柳红。 小柳红听了,说道,“这事好是好,只是那人和咱们不熟,让他掺和进来,一旦走漏了风声,可就有了大麻烦。做这种局,哪能让外人抓住咱们的把柄?一旦他为人不厚道,往后拿这事来胁迫咱,如何甩掉他?何况他还要从这局中提成呢。” “可是没有了他,咱又做不成。”世德说道。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放一把火吗?”小柳红不屑地瞅了世德一眼。 “那姓房的说,这里面可是有门道儿呢,下午他跟我讲了一些,我听了,觉着挺玄呢。”世德辩解道。 小柳红笑了起来,嗔斥世德道,“亏你还是道上人呢,在 上 海又和世仁他们一块儿呆过,世仁那里的四赖子,就是专做这种生意的,有什么难的呀?先找一家保险公司投了火险,过些日子放一把火烧掉就成了。只是不能让人看出,这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不然,让捕房一插手,追究起来,就算砸了局。” 当下二人合计了半宿,把一应事项设计周全,第二天一早,世德把街招收了起来,米行开始重新正常营业。 下午,姓房的年轻人准时来了。 世德把客人拦在门外,说是已和别人谈妥了米行盘兑的事项,这几天就要交割,不打算冒险做局了。 年轻人见世德封了口,也不再劝说,客气了几句,告辞离去了。 临近年根儿,各家米行忙着囤货,只有甄家的米行,只出不进,处理库存。 闲着无事,世德到几家平日熟悉的米行去喝茶。同行得知甄老板打算过了年关门歇业,现在正在处理库存,就有几家米行的老板,商量借用甄家米行清空库存的库房囤货。世德平日为人爽快,满口答应下来。没几日,甄家米行的库房便堆米如山,米袋直垒到房梁。 眼看库房里再无空间可用,一天上午,世德到洋和保险公司,给米行投了火险。 保险公司的伙计拿来保单,让世德一一填写清楚,接着安排一个伙计跟世德到米行勘察。 那伙计到了米行,世德让米行的伙计打开库房,保险公司的人进去查验,只见库房里,米袋堆积如山,直顶房梁。保险公司的人抽查几袋,全是上好的粳米。 眼看查不出疑点,保险公司的伙计便拿出保单,一式两份,让世德签字画押。 春节将至,城里人忙着采办年货,储存过节的粮食。各米行疯了似的出货,几家存在甄家米行的粳米,几天功夫,就出了大半。 和别的米行不同,甄家的米行,这会儿却显得冷清。 看看留着伙计在米行里闲着,还要每天给伙计们开销,离春节还有几天,世德匆匆给伙计们发放了工钱,提早打发伙计回家过年。 第41章 包放火一炬致万金(3) 一天早上,世德到街上找来一个弹棉花的,说是要把伙计们平日盖的被褥拆翻一下,把旧棉花弹一弹,重新缝制被褥。 米行伙计们的被褥太多,弹棉花的工匠要在院子里干活儿,小柳红嫌在家里弹棉花太脏,声音又吵人,世德无奈,只好出钱,让弹棉花的到紧挨米行库房的邻家租来一间闲屋,把一堆破棉絮搬到那里去弹。 棉花刚弹了一天,夜里刮起西风,半夜时分,弹花匠被一股浓烟呛醒,睁开眼睛,两眼熏得火 辣 辣痛,地上的破棉絮,这会儿像一个烧红的大火球,灼烤得他浑身发烫。 一时恐惧,弹花匠跳下床,破门而出。门开后,冷风灌进屋里,刹那间,弹花匠身后像引爆的火药,“扑”的一声,大火蹿出门窗。火借风势,燃烧起来。 弹花匠惊得两腿发抖,以为自己闯下大祸,不等衣服穿好,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街坊邻居被大火惊醒,带妻携子逃出家门,远远看着风卷火舌,吞噬着甄家米行,等救火队赶来时,甄家米行已化成一堆焦土。 第二天一早,世德灰头土脸地到了洋和保险公司,申请火险理赔。 保险公司派来伙计,勘察了火灾现场,确信火灾是米行隔壁弹棉花的引燃,弹花匠已经逃之夭夭,按照投保契约上的条款,符合理赔条件。当即给世德办理了一应手续,发放了保险公司的理赔款。 这一单做得惊心动魄,大火焚烧时,世德和小柳红,心跳得都快从嗓眼儿里吐出来了,直到大火扑灭好久,都没能恢复平静。 可是看见眼下得到理赔的巨款,夫妻二人又觉得这一场惊吓是值得的。这是一笔世德从未见过的外财,支票拿在手里,身子都有些发抖,多亏小柳红见过大世面,损了世德几句,才让他心地平静下来,忙着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干嘛?”看着世德打包行装,小柳红问道。 “走啊,”世德说道,“我觉得该换个地方了,带着这些钱,守在这个乱地方,不踏实。” “不忙,”小柳红说着,指了指临街的一堆烧焦的瓦砾,对世德说,“你看这地角,多好哇,要是能把它清理一下,再造起来,少说也能卖个两万块。我估摸着,连清理加造屋,有个三四千块,就足够了,就这么不理不管的走了,多可惜呀?” 小柳红的沉着老练,让世德感到惭愧,好歹自己也是个爷儿们,遇到事情,慌张浮躁,反倒不如一个纤弱女子。 听小柳红说了话,世德也故意装着稳沉,开口道,“要这样的话,明天我就去找人,先把现场清理一下,这 糊 焦乱杂的,太扎眼,惹人议论。” “你看着办吧,使钱的地方,就吱声。”小柳红吩咐道。 隔天,世德上街雇来卖苦力的和马车,一通挥镐抡锨,火灾现场就清理干净了。 春节过去,转眼出了正月,世德上街采办回造房的材料,请来泥瓦匠,按照米行原先的规模布局,要建造新房。 新房地基刚刚打好,一天下半晌,造屋工地上来一个年轻人,说是要找房屋的主人甄老板。那年轻人头戴黑色礼帽,帽沿下架了副墨镜,身着一件斜纹布马褂。这人世德不认识,只是来人点名要找他,只好上前去应付。 “听说甄老板发了大财,今日见了,果然不假,瞧,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年轻人一见面,就呲着牙,满口上海话,和世德调侃起来。 这种说法更令世德糊涂,费力用心去回忆,还是想不起眼前这年轻人是谁,只是听年轻人说是自己的老朋友,担心果真那样的话,现在却一时想不起,会让朋友生气,便张着嘴巴,干笑着拿眼看对方。 年轻人看出世德的心思,伸出左手,摘下礼帽,右手摘掉墨镜,世德这才看清,是春节前到店里找过他的房先生。 见是房先生,世德心脏一缩,不安起来,勉强装出镇静的样子,问道,“是房先生啊,找我有事吗?” “那是当然。”房先生嬉皮笑脸地说道,“凤凰不落无宝地,无事,怎么会找甄老板呢?” 看看身边正在忙碌的泥瓦匠,世德害怕这“包放火”会说出难听的,便向后院堂屋那边指了指,领房先生过去了。 走到门边,世德大概猜出这姓房的现在找上门来的用意,无非是想趁火打劫,借机威胁他,诈点钱财罢了。如果这回遂了他的心愿,那便是不打自招。一旦在他面前心虚,露出短来,往后让他蹬鼻子上脸,可就是一贴有毒的狗皮膏药,粘在身上,难以清除。 何况这一单,是自己一个人干的,前后设局,现在想来,可算是天衣无缝,凭什么能由得眼下这无赖口中夺食?这样一想,世德便壮了胆子,稳了稳神儿,冷下脸来,对年轻人说道,“房先生有事,但讲无妨。” 年轻人见世德开了口,诡笑了一笑,说道,“甄老板果然爽快,那小 弟就不客气了。其实呢,小 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眼下手头有点紧,想找甄老板借点钱使。” “借钱?”世德愣了一下,心想麻烦找上门来了,当初做了局要走,小柳红却打起烧焦米行的主意,结果现在就让这瘪三缠上,他哪里是来借钱?分明是变着法要钱嘛。只是事到如今,生气埋怨已没意义,只能冷静对待了,便板着脸问道,“借多少?” “不多,只借这些。”年轻人说着,嬉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世德问道。 “哈哈,”年轻人大笑一声,讥讽道,“甄老板真是有趣,要是三百,小 弟就不借了,干脆往甄老板要好了。” “那是多少?” “后面再加两个圈圈。” “三万?” “对头。” 世德眼里露出愠色,沉静了一会儿,说道,“房先生,你不是开玩笑吧?你也看见了,眼下我刚遭受灾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年轻人听了,又笑出声来,怪腔怪调地说道,“甄老板,咱们可都是江湖郎中,身上有什么病,彼此都清楚着哪,用不着相互开方子,实话告诉侬吧,保险公司里有阿拉的朋友,侬理赔的事,阿拉都问得清楚呢。” “你想讹我?” “哪里哪里,小 弟怎么会讹甄老板呢?”年轻人仍旧嬉笑着说道,“只是甄老板想过没有?一旦有人向警方自首,说有人和他合伙秘谋放火烧了一家米行,合伙人趁机向保险公司骗保,发了大财,因为分赃不均,合伙人现在来告发了。甄老板想想,这事要是警察追究下来,后果会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戳痛了世德的心病。早先在老家坐牢的经历,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神经,一时想不出应对的话来。 小柳红在屋里,世德和年轻人的谈话,她已听了七八分,眼见那瘪三说的不是好话,见机推门出来,冲着瘪三抛出一个飞眼,笑着问世德,“这位兄弟是谁呀?阿拉怎么从未见过?” “一个朋友,房先生。”世德气哼哼应了一声。 “哟,真是的,既然是朋友,来了怎么不请到屋里,却站在外边说话?”说着,侧过身去,冲着年轻人说,“房先生快请进屋里坐坐,屋里虽简陋,一杯茶水还是有的。” 眼见这女主人当着丈夫的面,竟敢和自己吊膀子,年轻人一时心里有些发痒,何况女主人生得妩媚动人,话音悦耳,听说请他进屋坐坐,就跟阎王爷招唤小鬼似的,抬腿就跟着进去了。 小柳红给客人让了座,又呼唤丫鬟送上茶来,嘴里不住抱怨这场火灾,把家里弄得乱了套,越发不像过日子了。说着,就和年轻人唠起了家常,套起近乎。 这瘪三虽行事狠辣,人情世故方面,却显得青嫩,让小柳红一通迷魂汤灌下,心里便有些把持不住,刚才在外面和世德说的那些狠话,都给闷在肚子里。 看看火候已到,小柳红收起笑脸,挑出正事,说道,“兄弟刚才在外面和侬姐夫说的话,阿拉都听明白了,姐姐一听就知道,兄弟是道上的人。按说呢,做事分利,也是道上的规矩。虽说兄弟没亲手掺和,可是姐姐发了财,老话说得好,见面分一半嘛。 “要是搁在平日,别说兄弟要三万,就是四五万,送给兄弟,也是应该的。只是侬姐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成了姐姐的现世报,一个无底洞。 “天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管不住他那双手,嗜赌成性,家里现成的一个好买卖做不成,一天到晚往赌局里钻,招惹债主们催命鬼似的,白天夜里堵在门外,要打要杀的。 “保险公司理赔的那一笔钱,刚拿到手里,还没热乎呢,就让债主收去了。兄弟想想,但凡现在手里有了那些钱,阿拉哪里会操心费力地去造这屋子呀?只是没有法子,才想把这屋子造起,便是卖掉,也可弄点钱来糊口。 “兄弟今天来了,既然开了口,张嘴三分利,姐姐也知道,兄弟现在手头必是有些紧,不然哪会看上姐姐这点乱钱?兄弟看这样成不成?反正姐姐住在这里,这房子又不是租来的,也是跑不掉的,等这房子造好了,反正侬姐夫也不是做生意的料,姐姐打算把它卖掉。 “这临街的好铺面,卖个两万不成问题,一等这房子出了手,从中拿出一万给兄弟,这事姐姐做得了主,兄弟要是信不过,这些日子,干脆就住姐姐家算了。兄弟看成不成?” 见小柳红把话说得实在,又觉得对自己有情有意,年轻人听了舒服,就有些动心了,只是看见世德岩石一样的身躯,攥着的拳头,像一把榔头,才死了那分邪念,说了些客套话,答应以后会常来,出门告辞了。 十几天过去,眼看新房快要上梁,一天上午,年轻人又来看望小柳红夫妻时,发现屋里已经换了主人。细一打听,才知道,这院落连同新建的房子,已经卖给了这新的主人。 年轻人问这卖房子的老住户哪里去了?新主人不冷不热说了句:“阿拉又不是包打听,哪里晓得? 世德二人带上婢女,在老北门外企安路上,租了间公馆住下。新家的房子蛮气派,只是地角偏僻,租金也不太高,夫妻二人一连多日不再出门,有事只吩咐丫鬟上街去办。 “这一单做得风声太大,那姓房的不是善茬子,这阵子,咱们还是忍着点,在家躲着,免得行事不周,穿了邦,不是好耍的。”夜里,小柳红躺在床上,和世德商议。 “要不,咱先到外地去住一阵子,躲躲风声再说?”世德说道。 “按说这法子挺好,只是我在 上 海过惯了,到了别处不习惯,东北那边你又回不去,我看还是在这里躲着吧,大不了少上街去招摇罢了。 “现在咱们手上的东西,省着些用,十年八载是不愁的,何况我想,本来就不需十年八载的,等风声过去了,咱就不需这么躲着藏着了。” “唉,要是能找到世仁就好了,他的势力大,能帮咱们挡不少风呢。”世德说道。 “上海偌大的码头,他们又是游在水上面,哪里找得到?” 二人合计了一会儿,分头睡下了。 一晃半年过去,眼见风声一天天消停下去,世德二人也渐渐放下戒心,开始到街上露面了,只是心里还存着小心,便只在家边的街上走走,时常到四周的茶馆酒楼喝茶吃饭。 街对面有家鲁菜馆,菜肴挺合世德的口味,掌柜的姓王,胶东人,世德经常去那里吃饭,时间长了,和掌柜的熟络起来,见了面,相互甄老板王掌柜的亲热叫着,客人少时,二人偶尔还一块儿喝几杯。 一天午后,世德上街回来,见鲁菜馆前聚了一堆人,菜馆王老板正粗声大气地和一个人吵架. 世德 生 性 爱热闹,凑上前去看时,见王老板正揪着一个人的领带,牵狗似的向上提着,红着脸大声嚷着,要那人还钱。那人尽管身材矮小,却不相让,仰着脸,指着王老板大声吵着,满口说的是上海话,世德听不大懂。 这人世德认识,是隔壁住的杜先生,平日常打照面,只是没交谈过。 世德原本爱热闹,见是邻居吵架,便挤上前去,劝王老板松手。 第42章 甄世德主编《商务报》(1) 王老板见世德过来劝架,看在老主顾的面上,松开杜先生,嘴上却不依不饶地逼着杜先生还账。 “欠你多少?”世德问王老板。 “总数都记不住了,他一次次说先欠着,却总也不还,我今天只往他要十块大洋,他却翻脸不认账了,嘴里还没有好话呢。”王老板忿忿说道。 杜先生抻着脖子,上海话一急,像说外国语似的,世德一句也听不懂了。 “行了,邻邻居居的,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世德边说,边从兜里摸出十块大洋,递给王老板,说道,“王老板,买我个面子,这十块大洋,我先替杜先生垫上,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再说,别在这儿吵吵巴火的,让人笑话。” 这钱王老板哪里肯收?推开世德,仍冲着杜先生要钱。 那杜先生也不甘示弱,挡住世德,坚持不让他替还。 眼见二人又要撕 扯起来,世德伸手将杜先生推开,劝道,“你听哥一句劝,先回家消消气,有什么话,等消了气,再跟哥说,行不?” 杜先生身材瘦小,又自知理亏,世德一把推过,借势下了台阶,骂骂咧咧地走出人群,回家去了。 这边王老板仍旧不依不饶,正要追上去拽住他,给世德一把挡住了,推推搡搡把王老板推回菜馆。 见世德要将十块大洋揣进他兜里,王老板死活不肯收,挣持了一会儿,世德见王老板诚心不要,便拉他坐在桌边,对店伙说道,“去弄两个好菜,我要和你们老板喝几盅。今儿个,我请客。” 王老板见再闹腾下去,就没面子了,跟着坐了下去,恨恨地骂道,“这瘪三,真他 妈 的不是东西!” “到底为什么?”世德问道。 “说起来,真叫窝囊,”王老板叹了一声气,说道,“那瘪三是两年前搬来的,平日在我这儿吃饭,吃完付钱,倒也规矩。听他能说会道,像是有学问的人,又听说他在一家报馆工作,原本高看他一眼。 “半年前,有一天,这瘪三匆匆拿一封 举 报信来找我,说是有 读 者向他们报馆投诉,举报我家菜馆用死猪肉以次充好,蒙骗顾客,他们报馆的编辑本来要登报的,因为他认识我,便把这封投诉信给截了下来,说是需要打点他们编辑,要我出二十块大洋。 “当时我也慌了神,这些年也常听说过,一些店铺被报纸登载读 者投 诉信给搅黄了,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破财免灾,遇上邻里抬举,原本是好事,得谢谢人家才是,也没和他计较,就给了他二十块大洋。 “没成想,这一迁就不要紧,反倒粘上了赖皮膏药,打那儿以后,这瘪三就时常来我这里白吃白喝了。最初吃过饭,还装模作样的要付钱,听我客套几句,他还真就不给钱了,等到了后来,他倒做得干脆,吃了饭,一拍屁股走人,应当应分似的。 “甄老板,你也知道,我这是小本生意,哪里禁得起他这么纠缠呀?实在熬不过了,我就到他们报馆去,想找他的头目说说,谁知去了一打听,你猜怎么着?早在一年前,他就被报馆炒了鱿鱼,犯的事,和在我这里的一样,敲诈勒索,让人给告发了。 “心里有了底,我就不再对他客气,先前欠的帐,我认了,往后每回来了,我就开口要了。可每回他都推托说先欠着,过些日子再给,过些日子再给,这一推,又是两个月,我实在忍耐不住,今儿个才和他撕破脸皮。” 世德是江湖上闯荡的人,哪里肯听一面之词,就下口臧否人物?听王老板把杜先生说得一文不值,只是顺口说些劝慰的话,当下二人说说喝喝,直吃到天黑,才散席离去。 回到家中,小柳红正坐在堂屋等他吃饭,世德见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坐在桌边,把下午和王老板喝酒的事说了一遍。 小柳红原是场面上人,夫妻二人又相互知底儿,平日这种事又见惯了,哪里会为这点小事去怪罪世德?听世德带着酒意说吃过了,只淡然一笑,说了句,“那我自己吃了。” 说完,喊过丫鬟,吩咐开饭,丝毫不像一般人家的主妇,见了这种事,总要婆婆妈妈地絮叨个没完。 小柳红吃饭时,世德坐在一边喝茶,见桌下放了一篮水果,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见世德问起果篮,小柳红才想起什么,停了筷子,告诉世德,“傍晚,隔壁的杜先生来过,送来一个果篮,还带来十块大洋,说是白天借你的,见你没在家,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见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不好细问,只和他应付几句。” 世德听过,大为意外,忙问道,“钱呢?” “杜先生走后,我给收起来了。”小柳红说道。 “不成,赶快给我,我得还给人家。”世德说着,站起身来,看样子就要出门。 小柳红把碗放下,劝道,“你先坐下嘛,不就十块钱吗?什么大不了的事,看把你慌成这样,再说,天又晚了,你又醉成这样,话都说不顺溜,到人家里,能办成什么事?还不白白让人家笑话?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做起事来,还这么毛手毛脚的。” 经小柳红一通数落,世德也觉得刚才有些轻浮,笑了笑,重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把下半晌王老板和杜先生吵架的事说了一遍。 说话间,小柳红吃完饭,放下碗筷,漱了口,对于世德说道,“要是这样的话,这十块大洋,咱还真得还给那姓杜的。 “上海滩是大都市,什么样的人都有,水浑得很,咱们做的生意虽不地道,却是需要地道的人气儿的,别为了这丁点蝇头小利,害了咱们的人气儿。” “我正是这么想的。”世德说道。 “天不早了,等明天吧,黑灯瞎火的,别为这点小事,弄得大惊小怪的。”小柳红说着,吩咐丫鬟给世德端洗 脚水。 二人收拾停当,上床睡了。 昨儿个稍稍有些过量,这一 夜世德睡得实沉,第二天起得挺晚。洗漱后吃了早饭,太阳已上三竿,世德揣上那十块大洋,到了隔壁杜先生家。 到了门口,世德敲了几下门,一个女人出来开门。这女人三十多岁,脸色灰黄,平日和世德照过面,只是不熟,没交过话儿,见了世德,不冷不热地问道,“甄先生要找哪个?” 世德误认为这女人是杜先生的内眷,没多想,开口问道,“你先生在家吗?” 那女人听了,倒吸一口冷气,拉下脸来,没好气地反问道,“甄先生也活得腻了?急着要走?” 世德听这女主人说出难听的话来,知道自己刚才言语不当,冒犯了人家,刚要探问清楚,那女人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硬,回嗔作嘻,淡笑了一下,接着说道,“阿拉那个,已走了两年了,甄先生在这里,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 世德心里一凉,觉得刚才的话,说得着实冒昧,起紧改口道,“对不起,我是来问住在这里的杜先生。” “侬是问杜先生呀?”那女人脸上立时露出几分不屑,冷言道,“他是阿拉的房客,一早出去了。” “杜先生什么时间能回来?”世德又问。 “这个,阿拉可说不准,”女人说道,“他这人,怪怪的,有时几天不出门,一个人闷在 阁 楼里;有时几天不回来;有时天不亮就出门;有时半夜才回来,哪里说得准?” “噢,要是杜先生回来,请转告他,请他到我家坐坐,我有事要找他呢。”世德嘱托道。 女房东答应一声,回身掩了门。世德也不多言,转身回家去了。 中午吃过晌饭,世德正要躺下歇晌,丫鬟来说,隔壁的杜先生来了,正在客厅等着呢。 世德忙穿好衣服,迎了出去。 杜先生在客厅里背着手站着,四下看着客厅的布局,见了世德,忙拱手道,“有劳甄先生惠顾,不巧我出去了,回来后听房东传话儿,很是过意不去,就赶紧过来领教。不知甄先生有何教诲?”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与世德。 世德接过看时,见上面写着:《民声报》特约记者 独立撰稿人 杜研奇。 世德想起,昨天和王老板喝酒时,曾听王老板讲过这人的身世,尽管王老板的话里肯定有不少的水份,世德对杜研奇的身份,还是大致有些了解,看过名片,故作刚刚知晓的样子,略显夸张地惊叹道,“哟,原来杜先生是文化人,钦佩!钦佩!” 说着,便给杜研奇让座,随后吩咐丫鬟上茶。 杜研奇也不客气,就势坐下,把二郎腿跷起。 世德看他的装束,还和昨天一样,银灰色的西装,脚着白漆皮鞋,仔细看时,鞋尖已掉过漆,经过很好的修整,才勉强保持了原样;头戴一顶淡紫色的花格纹鸭舌帽,鼻梁上架着镀金框眼镜,镜片下是一双机警的眼睛,看人时习惯和你对视,盯着你看,让人心里不舒服。 这人上牙床前凸,让人联想到他太能言善辩,以至于出口成章的珠玑言辞,从口中向外涌出时,把那牙床拥挤得变了形。 这杜研奇身材偏矮,平时习惯地仰着脸,背又驼,脑袋和脊部,以颈椎为折点,形成了一个折角。 只这第一眼印象,世德便觉此人绝非善良之辈,虽不全信王老板的评价,却又不能不信其中必有真言。 便放了小心,和他应酬道,“久仰先生风范,有心巴结,却无机缘,幸好昨日回家,听内人说先生造访,心里诚惶诚恐,今天一早登门拜访,不料先生公干去了,又听房东说,先生日常公务繁忙,难以拜会,便不揣冒昧,求房东传言,邀先生来寒舍小叙。” 世德平日疏于诗书,虽经父亲严格调 教,毕竟内心厌学,胸无锦绣,这些待客的辞令,都是在家时,听父亲招待客人时学的。 不想杜研奇听过,却大觉意外,心想这平日在街上大 大咧咧逛游的北方汉子,也能说出这等斯文言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恭敬,收起狂傲,笑了笑,说道,“小 弟也是运交华盖,八字儿不平,虽说整日忙忙碌碌,实属空忙,自是不比甄兄这般逍遥自在。” 眼见杜研奇只说些牙外话,不肯交心,世德怕这样空谈下去,会露出诗文的底细,便接过话头,转入正题,“昨天我把对面的王老板挡了回去,又劝说他半天。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能为了些许小事,就撕破脸皮?让外人看了笑话。 “经我一番劝导,王老板也有些后悔,哪里还肯再要我替杜先生垫付钱款?昨晚从王老板那里回来,听内人说,杜先生登门造访,还给我带来礼物,又送来十块大洋,这叫我如何是好?闹腾得我一宿没睡好觉,这要是传扬出去,叫邻里们如何看我?好像我甄某人,就是一个两头说事的掮客。 “今天一早,我就带上钱去找杜先生,不料杜先生不在,才托房东传话,再劳大驾屈尊,来寒舍一趟,一来是想趁机和杜先生交结,二来这十块大洋,杜先生务必收回,不然,真的叫甄某不好做人呀。”说着,从怀里摸出十块大洋,递与杜研奇。 杜研奇哪里肯接这钱?二人就此推让起来。 杜研奇情知不是世德的对手,忙着求饶道,“甄兄先放下,听阿拉把话讲完,再做决断不迟。” 世德见说,果真收住手,将钱放到桌上,听杜研奇讲明原委。 杜研奇呷了口茶,润过喉咙,眼睛盯着世德开了口,“那个憨阿给,是外码头来的,弗讲道理。早先阿拉在《民声报》供职时,曾去他那里吃过几次饭,就熟络起来。 “一日,编辑交给阿拉一封读 者 投 诉信,要阿拉去查明真相,阿拉看过,才知是投诉他的,信中举报他用死猪肉冒充好猪肉,以次充好,坑骗顾客。 “阿拉念他小本经营,商人嘛,无奸不商,搞点小明堂,也在情理之中,便找到了他,把事说给他听,要他往后小心点。 “他自知遇上了麻烦,要知道,这等事,一旦登报披露出去,他那小店就得忽浴,上海每年这种事例,也是蛮多的。那阿给倒也识相,忙给阿拉磕头作揖,千央万求,要阿拉帮他疏通。这事是编辑交阿拉办的,阿拉得有个交待。 “他听阿拉这样说了,就交给阿拉二十块大洋,求阿拉帮他码平这事。阿拉看是邻居份上,答应了他,回去请编辑去大世界吃了顿大餐,玩乐一场,阿拉格外又搭进一些钱呢,对编辑谎称,是一个瘪三要讹那饭店老板,没能遂意,就写了投诉信去诬告店主,其实那家店铺,倒蛮诚信的。 “这事就这样平息下去。打那以后,那憨子阿给再见到阿拉,就像遇见了祖宗,有事没事就拖阿拉去吃饭。谁料他狗眼看人低,得知阿拉从《民声报》离职了,忽啦一下翻了脸,却向阿拉讨起饭钱,说阿拉先前在他家吃的饭,都是赊账的,真是气死了人。 “阿拉也上了倔脾气,侬越是混帐,阿拉偏不买侬的账,就这样僵持起来,看他能奈阿拉几何?不想甄先生仗义,半路杀出,替阿拉付了,阿拉心里哪里过意得去?这才把钱还给甄先生。” 第42章 甄世德主编《商务报》(2) r 第42章 甄世德主编《商务报》(3) 第二天一早,天将放亮,杜研奇敲开了甄公馆大门。那会儿,世德还没起床,丫头让杜研奇到客厅坐等。 世德听说杜研奇到了,匆忙穿好衣服,赶来客厅。 杜研奇见了世德,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办报的操作流程。 世德哪里懂得就里?大略扫了一眼,还给杜研奇,说道,“行,你去操办吧,一应费用,过来取用就是了。” 杜研奇得话,把那张纸装进公文包,就要出门。世德忙劝道,“不急,不急,杜先生,一块儿吃了饭再走。这么早,人家还没上班呢,你去了也没用。” 杜研奇见说,也不客气,坐下和世德一块吃了饭。看看太阳已照上楼头,才告辞去了。 提申请,领执照,招聘员工,在徐家汇复兴路上,租来一间门头房,十几天准备之后,《商务报》在 上 海滩上开张面市了。 世德是报馆的董事长兼主编,杜研奇任副主编,主持报馆的日常事务,编辑排版,跑印刷所,联系报贩,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心里却得意,受人重用,替人出力,自是心甘情愿。 两个月过去,世德让账房做了结算,账本交上来,世德看过,心里不免失落。 原想这报馆生意,虽不像杜研奇早先吹嘘的那样好,财源滚滚,却至少应当小有收益。可如今看了账本,才知道抛 除所有开销,只勉强维持了收支平衡,照此下去,这近两万块的投入,别说一年,恐怕就是十年八年,也收不回来。 想想先前自己一人跑单帮,只简简单单的动些脑筋,一单下来,就有成千累万的进账,根本不消像现在这样起早贪黑,费事巴力的赔钱赚吆喝。 再看杜研奇,每日里忙忙碌碌、尽心尽力,世德只好把失望埋在心里,不忍心伤着杜研奇。 转眼又过了两月,账房把账本交上来,世德仔细看过,还是没有起色,心里就有些吃不住劲了。 一天关门下班后,世德带杜研奇到一家饭馆吃饭,酒菜上全,世德打开酒瓶,给二人的酒杯满上。 二人喝过几杯,世德放下筷子,满腹心事地问道,“杜先生,你看咱们报馆,是不是办报的思路上出了差错?” 报纸办了将近半年,还不盈利,杜研奇心里也郁闷,他心里明镜似的,报馆采编人员不足,每日里只能靠剪编大报的文稿编辑排版,等印发出去,新闻已成旧闻,哪里还有销路? 销路不畅,发行量又少,自然兜揽不着广告,单靠卖报赚钱,能搞个收支平衡,他已是尽了最大的力气,如果要把报纸做大,势必要增加大批采编人员,这又得增加一大笔开销,自己早先曾向东家许过愿,说只投一两万就足够了,东家现在已投了两万,没见到收益,又要让东家再追加投入,实在张不开口。 杜研奇沉思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当初阿拉是想脚踏实地,稳稳当当地把报馆由小做大,由大做强,现在看来,采编人员太少,根本无法推出有自己特色的东西,很难打开销路。”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世德问道。 “甄兄是说,让报馆早些盈利?” “正是呀。”世德急着说道,“早先听你说过,一些小报馆,都能轻松盈利的,咱们是不是也学着他们,试试看。” “只是那都是些旁门左道,赚了一笔,让人看破,很快就声誉扫地,忽浴关门。”杜研奇叹息道。 “那都不要紧,关键是能赚钱就行,杜先生思量一下,咱们是不是也可照着法去做。”世德鼓励杜研奇道。 “思路倒是有,只是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办起的报纸,只为一笔外财,匆匆就忽浴了,真是心有不甘呀。”杜研奇叹息道。 “不要紧的,”世德劝说杜研奇,“忽浴了,咱们可以换一个报名,再办一家报馆嘛,多办几次,赚够了钱,再按杜先生的思路,正经八本地办一家大报馆,那也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强啊。” 经世德一番点拨,杜研奇也开了窍,说道,“阿拉这就回去准备,最近就可做一局。正好眼下各类学校有学生毕业,是找工作的旺季,阿拉就在招聘采编人员上做些文章,没准就会有大利可图。”当下,杜研奇把设局的思路说了一遍,世德觉得可行,点头答应了。 吃完酒菜,二人一道回去了。 三天后,《商务报》头版刊登出大幅招聘采编人员的广告,广告上说,本报因应业务发展之需,特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记者若干名,凡经考试录取者,第一、二名,保送至日本早稻田大学新闻专科学习,一应费用,均由本报社支付;第三、四、五名,录用为本报见习编辑,月薪三十块大洋;第六名以下,录取为候补编辑。 凡有志于新闻事业的适龄青年,均可报名。 报名手续如下:报名者需填写个人履历表一份,附免冠照片三张,报名费大洋三块,邮寄至本报人事部。 报名者经考试未被录用,本报社将返还报名费。 为公正起见,招聘期间,本报馆谢绝应聘者来访。 当下杜研奇将这份报纸加印了一万份,雇人到各大专院校免费发放。 第二天下午,报馆开始收到报名者邮寄来的个人履历表和报名费。 从第三天开始,报名的信函雪片似的纷纷飞来,世德不得不求小柳红带着家里的两个丫头,来到报馆,帮着处理信函,到邮局领取汇款。 杜研奇则带着几个雇员,不分昼夜地加班干活,把事先印好的招聘考试试卷,装到信封里,再按照报名者投寄的信函,把地址填写清楚,再派人到邮局投寄。 大约忙了一个月,招聘工作接近尾声,小柳红核算了一下,报名的人数将近九千,收到的报名费共计二万七千块,抛除成本费一千多块,剩余二万六万多。 世德剔除投资办报的两万块,剩余六千块,他分给杜研奇三千。 杜研奇从没见过这么多钱,一时慌得不敢去碰。想想这次赚钱,全仰仗世德出资提携他,便识趣地千推万辞,最后只拿了两千。 世德见杜研奇晓事,又能干,心里得意,当晚请杜研奇到酒店喝酒。 “杜先生,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喝酒时,世德问道。 杜研奇眨巴几下眼睛,似乎没听明白,直愣着说道,“这一局还没完呢。” “还要做什么?”世德问道。 “你想啊,大凡报名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收了他的报名费,却不给他们个说法,这些书生岂肯善罢甘休?一旦他们闹将起来,咱们报馆还怎么做事?” “那杜先生打算怎么收场?” “好办,”杜研奇说道,“过两天,在咱们的《商务报》上刊登一则启事,把这次招聘的结果张榜公布,编造两个地球上没有的人名,当作这次考试的第一、二名;第三、四、五名,就用咱们的雇员顶上;第六名以下的候补编辑,不予公布,另行通知,再印一些候补编辑的录取通知书,把那些报名的人一一填写上,寄给他们,也算对他们有个交待,封住他们的口。” 杜研奇说完自己的想法,世德听罢,觉得极为高明,甚是得意,这一天,比平日多喝了几杯。 事情败露得有些偶然,复华大学新闻系的三十名应届毕业生,都报了考,又几乎在同一天,收到了《商务报》的录取通知书,拆开看时,又全都被录取为候补编辑,便知其中有诈。 三十人结伴来到报馆,在副主编室堵着了杜研奇。 到底是一群年轻人,做事冲 动,直来直去,开口便质问,这次招聘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研奇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一见年轻人来势汹汹,便知大事不妙,片刻慌张后,镇静下来,扶了扶眼镜架,告诉年轻人,“本报直属商务印书馆管辖,本人只是奉命行事,本次招聘的解释权,在商务印书馆,诸位可以到总部去谘询,本主编无可奉告。” 商务印书馆的招牌,别说在 上 海,即便在中国,哪个不知?这样的大公司,竟敢做出这等事来,一群年轻人哪能咽下这口气? 年轻人听了杜主编的话,转身离去,直奔商务印书馆去了。 眼见年轻人去了,杜研奇两腿开始发软,就势坐了下去,停了一会,恢复了平静,喊来一个雇员,嘱咐道,“侬马上到甄老板家去,让他马上来,越快越好。” 雇员得话,一溜烟去了,过了半个时辰,世德乘车赶来,见面就问,“出了什么事?” “大乱子!”杜研奇长话短说,把刚才一群青年人找上门的事,说了一遍。 世德听完,也慌了神儿,忙问,“有什么办法吗?” “眼下没有。”杜研奇说。 “这可怎么办?”世德叹气道。 “先忽浴了吧,把一些有用的东西拉回去,等风声过去再说吧。”这会儿杜研气还算冷静,轻声说道。 世德一时没了主张,只好听杜研奇的吩咐去做。 好在报馆里的东西不多,只装了几车,就所剩无几了。杜研奇摘下报馆的牌匾,放到车上,向屋内望了望,见没落下什么有用的东西,跳上车,和世德一道离去。 第二天一早,上海的各大报纸,纷纷刊登了商务印书馆的郑重声明,声明说:近期在 上 海发行的《商务报》,与商务印书馆不存在任何一丝的联系,《商务报》所从事的任何不法事件,均与商务印书馆无干。 手里有了钱,心里底气就足。杜研奇先是从头到脚置办了一套新装,接着退了阁楼,在房东那里又租了一间有窗户的屋子,白天出门,除了在世德夫妻面前显得恭顺,到了别处,越发目中空一切了。 经营了小半年的报馆,成天一群文化人围在身边,一声声主编主编叫着,世德听了,很是受用;如今报馆忽浴了,一群员工都作鸟兽散,主编大人赋闲在家,不免又有了些许失落。幸好副主编杜研奇不忘旧情,每日到家里来坐坐,谈天说地,多少冲淡了世德心里的失落。偶尔世德夫妻留杜研奇在家里吃饭,有时世德带他上街走走,玩耍一通,少不得都是世德掏钱。 一天午后,世德又带着杜研奇上街闲逛,无意中走到先前办报馆的街上,见报馆的房子大门紧闭,门上贴着街招。 二人停下脚步,往街招上看了看,世德指了指街招,叹息道,“多可惜呀,这么好的门面。”说完,转身离去。 杜研奇跟在身后,接过话说,“甄兄要是不想让这房子可惜,还可以再租下来,咱们重砌炉灶,另开张呀。” “杜先生的意思,是接着办报纸?”世德问道。 “对呀,咱们接着办。”杜研奇怂恿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可《商务报》已让商务印书馆在各大报上撇了清,再者说,还有那一大群‘候补编辑’搅闹,咱们要是复了刊,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世德担心地说道。 “甄兄说哪里去了,俗话说,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商务报》既然已经臭了,咱干嘛还老守着它不放呀?汉字有几万个,随便找几个字,重新起一个新名,不就结了吗?”杜研奇怂恿着世德。 “杜先生是说,咱们再办一份新报纸?” “是呀。”杜研奇做了半年的副主编,世德将报馆日常事务全交他打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整日里吩咐下属干这干那,颐指气使,就有了英雄得到用武之地的感觉,世德平日出手又大方,绝不在小事上与他计较,这更让他感到遇上了明主。自打《商务报》忽浴了,便要怂恿世德再办家新报,今天见世德提起这个话头,哪肯轻易放过?杜研奇顺着世德的话把儿,说出了自己的思路,“这些日子,阿拉一直在思考,想来想去,到底找到了《商务报》办砸了的毛病。” “毛病在哪儿?”世德追问了一句。 “甄兄从北方来,知道北方有一句谚语,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上次做的那局儿,恰恰犯了这个大忌。”杜奇说,“甄兄想啊,咱们上次招聘的对象,全都放在了上海,这上海滩虽大,可毕竟不用费力,就能找到咱们,年轻人又好较真,很容易就败露了。可这事要是放在外埠去做,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外埠离上海路途遥远,谁还会为三块大洋,跑到上海来和咱们追究?” 一句话让世德醍醐灌顶,拍了下脑门儿,叹息道,“可不是嘛,这一点,咱事先怎没想到呢?”世德原本是在家里呆得腻烦,见杜研奇生活潦倒,可怜他,才要办一份报纸,来提携他,不想自从做了几天报馆的董事长兼主编,整天身边一群人文化人捧着他,便有了人五人六的感觉,自己先把自己当成了体面人。 第43章 奇中奇主编美女不识字(1) 虽说报馆忽浴了,细算一下,抛除成本,还有几千的盈余,贴补家里开销,也差不多够了,平日又见杜研奇办报很卖力,报馆的里里外外,几乎不消他上手,现在经杜研奇一番撺掇,心里不免发痒,沉吟了一会儿,和杜研奇商量道,“要不,咱再办一份新报?” “只要甄兄高兴,那只是一句话的事。”杜研奇爽快答道,“只是这回咱们得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能再单靠剪裁大报的文章混日子了,得多招聘些采编人员,开通自己的稿源,做出些特色来。” 听说要多招聘采编人员,世德不免有些顾虑,忙问道,“那样一来,报馆平日的支出,不就大了吗?” “甄兄不必为这事担心,这里面有窍门呢。”杜研奇说。 “什么窍门?” “报馆固定的员工,咱们还聘上次那么多人,再另外多招聘的,都是编外特聘记者。” “什么叫编外特聘?”世德问道。 “就是咱们招聘一些特约的记者编辑,平日不发他们薪水,只给他们发放一些采编证件,他们的薪酬,要和他们平日的业绩挂钩,按照给报馆创造的收入多少提成,一般都是五五开。 “比方说,有人为报馆拉来一百块钱的广告,咱便可从这笔收入里支付给他五十块。” 世德恍然记起,第 一次和杜研奇交接时,他递过的名片上,印的就是《民声报》特约编辑,敢情他早先做的,就是这种职业,难怪会落魄到那般地步。 先前办《商务报》时,他不提这个茬儿,估计是怕戳到自己的痛处。如今他既有心把事办好,跟自己讲出这些底细,世德也不愿去揭他的疮疤,装着不明就里的样子,告诉他说,“办报我是外行,杜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尽管使出来好了,觉着合适,现在就可以着手去办了。” “有甄兄这句话,小 弟是不怕出力的,明天就可以去做。”杜研奇兴冲冲说道。 二人一路合计下来,回到家里,天快黑了。杜研奇一人租屋居住,无处起伙,世德邀他一道回家吃饭。这阵子老去甄家,已经走顺了脚,杜研奇见世德邀他,也不客气,抬腿跟了进去。 小柳红已让丫鬟把饭菜摆到桌了,见世德带杜研奇进来,招呼一声开饭,几个人坐到桌边,吃喝起来。 吃了饭,杜研奇心里有事,说要早些回去,把办报的一些细节再捋一捋,匆匆去了。 “怎么,你又要办报?”见杜研奇离去,小柳红问世德。 世德见小柳红知道了,也不回避,望着小柳红说,“这事还没和你商量呢,刚刚有个想法。你看,自从《商务报》办黄了,我俩又闲在家里,老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常事,杜先生又有这个能力,又乐意干,我寻思着,下雨天打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再办一份报纸,好歹也有个事做,做好了,又会有些进项,你说呢。” 《商务报》虽说忽浴了,毕竟还有几千块的进项,何况办报的风险也不大,世德又愿意干,总比在家里闲着强多了,听世德说了,小柳红心里也不反对,只是嘱咐道,“办报归办报,只是账目,咱得把持住,我总觉得,这个杜先生,不是一个十分靠得住的人。” “那当然,”世德说,“还和上次一样,我是董事长兼主编,他任副主编,主管报馆的日常事务。” 见世德说出这话,小柳红也不多言,何况对办报的事,自己又不在行。 一连十多天的忙碌,递交申请、领取执照,租赁房屋,把上次从报馆拉走的办公用品再拉回报馆,一切准备就绪,选了个黄道吉日,《民心报》的创刊号面世了。 发刊辞由杜研奇亲自操刀执笔,不过是将已经忽 浴的《商务报》的发刊词修改了几个词,照抄过来。创刊号同时刊登了本报招聘采编人员的广告。 广告登出,就有一些年轻人上门求职。求职的人员太多,世德不得不清理出一个大房间,当作会客室,在会客室的前面,安放一张办公桌,世德塑像一样端坐在主考官的位子上,听副主考官杜研奇对求职者一一面试,向 面试的求职者,提问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 经过多日的层层筛选,最后在面试者当中,选取了一百名优胜者,录用为《民心报》的特约采编人员,向他们颁发了记者证。 新聘采编人员的培训工作,是杜研奇一人完成的。按照时兴的惯例,培训班开班前,要有一个动员讲话,通常是由主编出面的。世德从没在郑重场合讲过话,对报业经营又是外行,心里不免有些怯场,推托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讲话的事,只好由杜副主编代劳。 可杜研奇却说不成,因为新聘采编人员培训,是报馆一项重要工作,由主编出面讲话,才能凸显重要。为打消世德的顾虑,杜研奇事先替他草拟了一篇讲稿,让他到时照念就成。 世德见推托不过,只得答应下来,接过讲话稿,回到主编室温习浏览。好在讲稿不长,读过几遍,差不多就能背诵下来。 只是到了会场,情况有些变化,看见会客厅里挤满了新招聘的采编人员,当杜副主编宣布:“下面请甄主编讲话!”会客厅立时暴起一片掌声。 世德的大脑刹那一片空白,事先记住的讲话稿,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倏地飞得无影无踪。 台下的人群鼓掌之后,眼睛里明显露出等待主编开口的渴望。世德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清楚,这不是喉咙的问题,而是大脑出了故障,大脑这时还没向喉咙提供一个应该最先吐出的词儿。 眼看台下人的眼神变得急切了,世德猛然想起,杜研奇给他起草的讲话稿,这时还揣在兜里,真是万幸。 世德下意识掏出讲稿,手有些发抖,勉强把讲稿展开,开始照着上面诵读。 谁料嗓子这时又出了问题,好像早晨吃的最后一口食物,这时还咽在嗓眼儿里,堵得他难受,不能顺畅地发出声来,这种难受,瞬间又传染到全身,先是两腿开始不规则地抖动,接下来手也跟着发颤,拿在手里的讲稿,似乎也有了灵性,触电似的振颤着。 短时间的煎熬过后,当世德把最后一个字儿读完,台下再次爆出掌声,世德心里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开始体验这种快 感。 一当掌声落下,杜研奇登上台来,唱起了独角戏。整整一上午,都是杜研奇一人在讲。 他口授猎奇秘诀:明查奇闻异事,探测名人隐私,揭秘奸商机关,窥视绯 闻艳 遇。件件事从他嘴里说出,都那么生动而玄妙。直讲得嘴角冒沫,眉飞色舞,举案说法,信手拈来,得意之情,流露眉间。 世德这才体味到,为什么当初杜研奇身居陋室,却对报业痴心不改,原是他对这个行当爱得执着。 培训班一结束,杜研奇给诸人分派了任务,便让众人分头去做了。 看杜研奇累了一上午,额角流汗,中午,世德带他到报馆对面的饭店吃饭。 二人都在兴头上,情绪亢 奋,等待上菜时,先要了一壶茶,边喝茶边等着上菜。 “兄弟的辩才,为兄甚是佩服,”喝了会儿茶,世德开口夸赞杜研奇,“只是一点,为兄觉得还有些欠缺,不知兄弟意下如何?” “哪一点?”杜研奇瞪着眼睛问道。 世德干咳了一声,低声说道,“我听你教这些特聘记者如何去搜集奸商、名人的奇闻隐私,却没听你教他们如何去搜猎青红 帮一类大的帮会的私事,也没听你教他们如何去探窥官员们的贪腐隐情。 “你要晓得,一般市民,对帮会的内情和官员们贪腐事件,都是极感兴趣的,要是咱们的《民心报》能在这上面做足文章,还怕销量不翻着筋斗上涨?” 杜研奇刚呷一口茶在嘴里,还没来得及下咽,让世德的一番话给止住了,刚听完世德的话,“扑”的一声,一口茶水从嘴里喷了出来,两眼惊觑觑地望着世德,问道,“甄兄果真不喜欢平平安安地把报馆做好?” “这是什么话?天底下哪里还有不喜欢过平稳日子的?”世德说道。 “有的,”杜研奇说,“从前,上海也有一些人,或者是为了一 夜成名,或者是想替天行道,帮社会诉求公道,利用自己手里的报馆,去披露一些大的帮会枉法为非的重大恶事,揭露一些官员徇私舞弊、贪赃行贿的腐败事件,结果是,要么报馆被查封,要么被捣毁,要么主编和采编人员被失踪。 “时间一长,在报界就形成一种潜 规 则,那便是,帮会和官府,是不准碰的,特别是像咱们这种小报,更是没有本钱与帮会和官府硬磕。 “相反,一些根基不大的奸商和名流,他们没什么太深的盘根错节,为利所困,干了些有卖点的烂事,你将他搜罗过来,稍一敲诈,他们自知理亏,做贼心虚,往往愿意掏钱消灾。 “虽说采头不大,却能保证咱们天天有进项,日日得平安。像甄兄刚才说的,去捅帮会和官府的蚂蜂窝,弄不好,非但进项全无,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全呢。” 世德听了,心里一阵发冷,想不到这报界,也非公正平台,其间也有暗流汹涌,幸亏杜研奇事先提了醒,免得将来遇上一些麻烦。 晚上回家,世德的兴奋还没消褪,把白天做的事情,给小柳红讲了一遍,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小柳红半夜醒来,见世德兴奋得还没入睡,觉着好笑,劝他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去报馆呢。” “我也想睡,”世德说,“可就是睡不着。” “你把白天的事忘了,就能睡着了。”小柳红说道。 “可我忘不了呢。”世德说,“想想真像在做梦,早先咱们在 上 海,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天天跟做贼似的,后来离开了上海,总算能过正常日子了,可又做这做那,整天提心吊胆的,白天走在街上,心里总是不踏实,虽说兜里有钱,可老是觉得见不得人。 “谁成想?自从办了报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了,白天里报馆的人见了你,都是笑脸逢迎着,今天杜研奇让我给员工们讲话,看把我慌的,手心儿直冒汗呢,可当听到那么多人使劲儿为你鼓掌,就觉着自己是个大人物啦,你说怪不怪?” “有什么可怪的?”小柳红说,“自古帝王出盗寇,便是今天,你看看那些达官贵人,有几个是正经人出身的?只是赚了些钱,有了势力,便人模狗样的做起了王侯将相。 “你从东北来,就没听说过?奉天城的张大帅,就是胡子出身的,你要是觉着当报馆的老板好,就沉下心来,用功做吧,说不准,将来也能混个人五人六的。” 经小柳红一番开导,世德稍稍平静下来,到了下半夜,不知不觉中睡下了。 一早醒来,世德匆匆吃过饭,雇了辆车去了报馆。 人手宽裕,《民心报》的版面丰富起来,销量也比先前好。世德每天坐在主编室里,等着副主编杜研奇把两份版式相同的报纸清样送来,一份是正式的,世德看过,就交给杜研奇送到印刷所开机印刷。 另一份是备用的,上面总要多出一篇读 者投 诉的文章,杜研奇会将这篇投诉稿的来龙去脉,给世德交代清楚,世德再按照杜研奇提供的电话号码,给被投诉的当事人打一个电话,把《民心报》将要登载读 者投 诉的事,虚张声势地通知当事人,约定当事人,马上到报馆来一趟,说是要当面核实清楚。 当事人听到这种邀约,通常是马上就到的。当事人到时,世德总要煞有介事地,把即将出版的报纸清样,递给当事人,让当事人亲眼看了清楚。 这种文章往往都有一些根据的,只是言辞有些虚张。当事人看过,自知理亏,眼见白纸黑字,即将在报上发表,往往自己先是矮了几分,却又总会极力替自己辩解,最后哀求甄主编高抬贵手,放他一码。 这种时候,世德便会面露难色,指着报纸清样大倒苦水,说这清样上和稿子,稿酬已经付出,已经送交新闻出版署审查过了,马上就就要交付印刷所印制,如要临时改版,撤换稿件,作 者稿酬姑且不论,光是改版打字,重新排版的人工费,没有个三十五十的,也下不来。 要是不再改版换稿,只是将这篇投诉稿撤下,明天出版的报纸,势必要开天窗,读 者 花钱买报,谁愿意买下一份开天窗的报纸?那样一来,报馆的损失可就大了。 第43章 奇中奇主编美女不识字(2) 一般情况下,当事人一听这事还有的商量,价钱也就是三十五十的,都愿花钱买个清净,最终出一笔钱,求甄主编将那篇投诉稿撤换下,临走还要赔着笑脸,对甄主编千谢万谢。 世德很享受这种体验,一段时间里,对自己的主编工作着了迷,每天起早贪黑,呆在主编室里,审查报纸清样,给相关的当事人打电话,把当事人约到主编室,将相同的说词,每日重复着说给不同的当事人,直到收下当事人交出的钱款,一天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日日重复着同样的事务,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时间一长,难免麻木,世德又是闲散惯了的,做事没有常性,在主编室呆了一段时间,心里就有些腻烦,巴望着能离开这里,到街上转转。 一天晚饭后,世德把这种想法,试探着说给小柳红听。 “怎么,你想把报馆交给杜研奇照料?”小柳红刚听世德开了口,就猜出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接过话,问道,“你忘了当初盘兑米行的事啦?就是你守不住行,将米行交给伙计照料,结果就开始亏损。 “眼下报馆刚刚上了道儿,你又要交给别人照料,早知这样,咱又何必费心劳力地去办这报馆?投了钱,出了力,却不知结局如何,倒不如老实在家呆着,逢上时机,做一两单,少事又省力。” “这和米行不一样,”世德争辩道,“这报馆的日常经营,出出进进都是有数的,又都走账,哪里像卖几斤米那样简单?再说了,主编的活儿,我也熟悉了,差不多每日的进项,也是个定数,谁要想私下做手脚,也不大容易呢。” “不容易?”小柳红说,“我虽呆在家里,不掺和你报馆的事,可每日听你回家说起报馆的事,对那里的情况,心里也大概有个数,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天衣无缝?我只提醒你一句,杜先生早先和鲁菜馆王老板之间的事,现在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那王老板说的,我看不会是假的。” 这句话让世德清醒了片刻,想想自己每日里做的事,还真就是杜研奇教他的,要是他从前没干过这种勾当,哪里会对这种事的路数这么清楚? 只是一想到这阵子,杜研奇在报馆忙里忙外的很是卖力,何况他在落魄的时候,自己又帮过他,世德心里踏实下来,护着杜研奇说,“就算他过去背着报馆,私下干过这种勾当,现在未必会故疾复发,毕竟在他落魄的时候,咱帮了他,不说汲取教训,单就从感恩这一点,他也不会辜负了咱。” “你又犯了憨劲儿,”小柳红数落世德道,“忘了自己是江湖上人,早先在上 海,世仁的‘大师爸’带着徒弟和我们住在一块儿,整天和我们称兄道妹的,看上去真的比一家人还亲,可后来怎么样?小柳青还不是让你弟弟世仁给拐卖了?” 眼见小柳红又提起让自己抬不起头的损事,世德赶紧岔开话头,“你看你,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你就当起真来。” 小柳红也觉刚才把话说过头了,忙改口说,“不是我和你较劲儿,只是想给你提个醒,老话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难知心,何况咱还有过这样的教训。 “眼下这报馆刚刚上了道儿,光是你天天收的外快,别看数目不大,一年下来,也是一万多块,省着点用,家里的开销足够了。 “你也常跟我唠叨,说是想过个安稳日子,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正经事情,再不精心,一旦黄了,势必又要去做单设局,干起提心吊胆的事来。 “行了,我也不多说了,这样吧,我看你天天闷在报馆里,想必也有些烦了,想找个机会外出散散心。 “我呢,整天在家里呆着,也有些腻歪了,也想出去散散心,赶明儿个,我去报馆,你先把每天做的事教会我,让我也体验体验当主编的滋味,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得空出去散散心了。” “你?”世德颇感意外,没料到小柳红会有这种想法,“那怎么成呢?你还不识字呢,怎么看稿子?” “咳,那有什么,不就是你天天回家跟我叨叨的那些事吗?我心里大概已摸清了路数,再去看你做两天,差不多也能应付下来,又不用我去写写念念的,有什么不成的? “每天杜先生送来清样,我就让他把投诉文章上写的事,先给我讲讲,接下来的事就容易了。瞎猫也能逼走老耗子呢,一贴门神能镇住鬼,好歹我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谁要想干点什么,心里也得合计合计,可主编室要是空着,那就不一样了。” 世德听过,也觉着有趣,正好自己也想到外面散散心,便顺着小柳红的话,说道,“你要是愿意,装束上可得讲究些,报馆主编,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化人,讲究的是书卷气,像你平日这样浓妆艳抹的,看上去就少了底蕴。” “这个我倒是想过,从明天开始,我轻妆淡抹就是了,另外,我还要去配副眼镜戴着呢。” 二人一通合计,把该做的事都想了一遍。 过了一 夜,早晨醒来,洗漱毕,小柳红果真淡扫蛾眉,换上便装,雇车和世德一道去了报馆。 到了报馆,见杜研奇早已到了,正在忙碌。 小柳红上前打了招呼,杜研奇抬起头,两眼疑惑地望着一改装束的小柳红,坐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问道,“嫂子怎么得空来了?” “天天在家呆着,有些烦闷,就想来报馆看看。”小柳红说道。 世德见小柳红这样说,也不跟杜研奇说出实情,应付了几句,二人就进了主编室。 小柳红天性灵透,一般的事情,看过就会,只几天功夫,就把世德的主编业务学了个通透。世德放心不下,又在身边辅助了几日,就将报馆交给了小柳红,独自一人跑到街上玩耍去了。 新到任的女主编,颇有架子,从前副主编杜研奇,每天只把两份报纸清样送来,和主编交谈几句就行;这女主编却不一样了,杜研奇送来清样,除了嘱咐一些事项,还要把相关的文稿给她念一遍。女主编坐在椅子上闭目倾听,直当说与声,“行了。”杜研奇才能离去。 杜研奇心里略有不快,只是平日常常在人家吃吃喝喝,见了面又以兄嫂相称,这报馆又是人家投资办的,时间一长,渐渐就适应了。 和世德一样,最初的几天,小柳红很是受用这种感觉,过了几天,慢慢就觉着平淡。这时小柳红才体验到,为什么世德要将主编的工作托付给她。 比世德更无奈的是,小柳红不识字,每天除了接待应约前来面谈的客户,主编室里才有一些生气,其余时间,一个人独坐室内,望着桌子上装点风景的文稿,上面密密麻麻大小不等的黑体方块字,字认得她,她不认得字,好生寂 寞无聊。 有时想到各编辑室去看看,和员工们谈谈天,可一想到人家都在伏案工作,自己去了,难免会影响人家,再说那又是一群文化人,身上免不了带有酸味儿,和他们也说不到一块儿,小柳红便打消了那种念头。 一天夜里,小柳红把自己的苦衷说给世德听,指望世德能体谅她,重新回到主编室,让她回家歇息。 不想世德如今已经野了心,不打算再回报馆了,反倒帮她出主意,“你可以带秀文去呀,”世德说,“秀文识字儿,平日没事,让她读报给你听。” 秀文是他们回上海时买来的丫鬟,上海人,父亲早先是小学教员,曾带她上过小学,不料小学没念完,父亲病故了,寡母带着几个孩子,难以生计,就把她卖了。 世德这句话,让小柳红开了窍,觉得可行,打算试试看。 果然,此计大妙,经秀文的一张小嘴,把案头纸上的黑字弄活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呆板的黑体字,瞬间仿佛有了灵性,跳跃着往她耳朵里钻。 以后的日子,每天上午到了主编室,秀文先给女主人泡一壶茶,等女主人在皮椅子里半躺下 身,秀文就开始给女主人读报。 这段时间里,小柳红足不出户,就能知晓天下大事小情。渐渐的,听秀文读报,就成了她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而读报的范畴,也不再仅仅限于自家办的《民心报》,上海各大报纸的重要文章,都在她了解的范围之内。 一天中午,当杜研奇送给她两张清样时,女主编没像往常那样让他念相关的文章,只是接过清样,放在桌上,示意杜研奇坐下,开口道,“杜先生,我觉着咱们《民心报》,有一些方面,还得改改才行。” 女主编一句话,惊得杜研奇瞪直了眼,慌忙问道,“嫂 子这话,从哪儿说的?” 女主编说,“咱《民心报》,每天除了登载一些中央社提供的电稿,就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花边新闻,照此下去,咱们的报纸,可就成了地地道道的街头小报,登不了大雅之堂,不会有出息的。” “照嫂 子的意思,该怎么办?”杜研奇忍着性子,小心地问道。 “《民心报》,顾名思义,就是要反映百姓的心声,替百姓说话,”女主编侃侃而谈,“老搞一些花边消息,只不过哗众取 宠 罢了,哪里是百姓的心声啊?便是中央社,也时常发一些批评时弊的电文。 “可是咱们呢,只是搜罗一些弊案,把当事人找来,私下交易一番就算了。咱们养了那么多采编人员,揭露社会弊端的稿件也不缺,何不在报上开辟一个专栏,用来专门登载批评时弊的文章? “这样一来,既让读 者感到咱们的报纸敢为百姓说话,又能因此推销咱们的报纸;一当读 者都争着抢着买咱们的报纸,到了那时,咱还用得着求爷爷告奶 奶的,去哀求报贩来推销咱们的报纸?” 杜研奇听过,大不以为然,笑了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嫂 子的主意,好是好,只是犯了报界的大忌。” “什么大忌?”小柳红问道。 “如今上海的报界,有两个忌讳,是触犯不得的,一是政界;一是帮会。眼下这社会弊端,都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哪个报人看不见?可你再看看咱们上海的报界,有哪一家敢去触犯? “原因就在于,一旦你触犯了,且不说新闻审查署这一关你过不了,即便是你使些手脚,在新闻审查署那里过了关,可又会因为你触犯了某位官员,一 夜之间,他就会动用手中的权力,查封你的报馆,让你停摆收摊。 “至于帮会,那更是一个蚂蜂蜜窝,一旦触犯了,砸了你的报馆还是小事,弄不好,连小命都得搭上。嫂 子说的,甄兄早先也跟阿拉提过,只是听阿拉一番解释,就打消了念头。” “杜先生说的,我也清楚,”小柳红不依不饶地说道,“我也不是让杜先生去犯什么大忌,我只是想,这社会上的弊病,也不光是政界和帮会这两行才有,也有些弊端,是和政界帮会不沾边的。 “你比方说,教育界,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教员体罚学生,可教员体罚学生的事件,还是屡屡发生,咱们经常在报上披露这类时弊,那些教员又会把咱们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像这类和政界和帮会不沾边的一些弊端,咱们在报上开一个专栏,用来专门披露弊端,读 者也会喜欢的,读 者一喜欢,咱的报纸就会有市场,有了市场,就有了影响,就会有人往咱们这里投稿,稿源一开,咱选择的余地就大了,你说呢?杜先生。” 杜研奇在报界混了这么多年,思路居然还不如一个只涉足报界几天的女流之辈,却又不得不佩服女主编思路的缜密,说得你无话可说,何况小柳红说话时,又愿意用眼神辅助言辞,让人听了舒服,不忍拒绝。 更何况这是主编对下属的谈话,这一点杜研奇心里清楚,听过之后,点头说道,“照嫂 子说的,阿拉这就去试试。”说完,离开了主编室。 第43章 奇中奇主编美女不识字(3) 第二天,杜研奇来送清样时,果真在第二版增开了一个专栏,取名叫《啄木鸟》,专栏里登载了三篇批评时弊的文章。 《啄木鸟》的反响出奇的好,半个月后,报纸的销量翻了一倍,而小柳红约谈当事人的生意,也比过去顺利了。 小柳红颇有成就感,回到家里,心情好多了。 让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自己现在还不识字,平日只能靠丫鬟秀文帮她读报。这办法能应付得一时,长此下去,必会露了马脚,一旦那样,招人笑话事小,弄不好,传扬出去,说不准,还会对报纸带来损失。 想想世德在外面闲逛了好一阵子,也该收收心了。晚上夫妻躺在床上,和世德讲起报馆的事,小柳红想让世德听了高兴,乖乖回到报馆。 可她哪里知道,世德已是出笼的鸟儿,哪里还肯再回笼里?刚听小柳红说了几句,不等她说明自己的打算,就耍起滑头,溜须道,“我早就说过嘛,你绝对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能干大事情……” “去你个憨子,也跟老娘耍起滑头,”小柳红气得哭笑不得,骂起了世德,“当初是你张罗着办什么报纸,如今办起来了,却又撒手不管了。 “要是别的什么生意,我倒不在意,反正在家里也没事,代你管管,也就罢了,可这偏偏是要文化人干的事,你明知我不识字,却把我推 到前台,这不是诚心出我的丑吗?” “什么文化不文化的?”世德安慰小柳红说,“这年头,有钱为王,别忘了,咱是去当老板的,又不是去当编辑,不识字又怎么样? “小时候,听我姥爷说,古代有好几个皇帝都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不识字怎么啦?连皇帝都能当,何况一个报馆的老板?再说了,咱当初办报,就是让杜研奇帮咱们赚钱的,报馆里有什么事,你可以推给他呀。” 眼见说不了世德,小柳红生气,掉过背去,不再理他。 世德也不再多言,只是拿定主意,不再去当主编,照旧每天到街上玩耍。 一日到南京路上闲逛,世德看见一家成衣店门口,一个伙计手里端着一个小纸箱,吆喝着免费抽奖。 听说是免费,世德心里生出好奇,心想反正不消花钱,中彩不中彩,都是无所谓的,便走上前去,手伸进小纸箱里,随手摸出一张。 彩票不大,看上去像火柴盒上的装裱纸,上面印了几行字,分别是各等奖金的数额;下方只有“等奖”两个字。世德见了,有些纳闷,正要去问发放彩票的店伙是怎么回事?店伙看出他的疑惑,不待他开口,就告诉他,“看背面。” 世德翻过来看时,见背面是开奖说明。上面写着:为答谢新老顾客对本店惠顾,本店隆重推出万元巨奖,惠赠新老顾客;凡抽奖后,请将“等奖”前面的空白处,放到火上烘烤,即可显出中奖情况。此彩票一旦中奖,只能在本店立即兑付,过期无效。 世德觉着有趣,掏出火柴,取出一根擦燃,将彩票空白处放到火上烘烤,立时,空白处果真显出字来,定睛一看,竟是一等奖。而照彩票上的约定,一等奖是大洋一百块。 世德兴奋得喘不上气儿来,觉得现在财运正在自己头上,赶紧扔掉火柴杆,推门进了成衣店,将彩票递给柜台内的店伙。 店伙接过彩票,看了一眼,笑了笑,对世德说,“恭喜先生中了头彩,先生,请你选取出自己的奖品。” 世德没听明白店伙的话,直耿耿说道,“给我一百块现大洋就成。” “不成,”店伙说道,“先生,中奖者只能凭中奖彩票,在本店选取价值相等的物品,不能用现金兑奖。” 世德听过,心里有点凉,可又一想,反正这彩票又不是花钱买的,白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世德指着柜上的一件衣服说道,“那就要这件衣服吧。” 店伙拿出衣服,说道,“这件洋衫,产自罗马,二百三十块大洋,扣除你彩票的奖金,先生还需再补交一百三十块才成。” 世德一愣,像烫了手,赶紧缩了回去,说不要这件了。随后又指了几件,结果价钱都是二三百元,世德原本对这里的衣服不感兴趣,只是舍不得手里彩票的一百块奖金,最终选了这家成衣店最便宜的一条女人头巾。 这条头巾标价一百一十块大洋,店伙说,这是产自巴黎的知名品牌,原价二百多块,现在打了七折,才一百多块。世德觉得挺划算,另外添加了十块大洋,把头巾买下。 晚上小柳红回来,世德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柳红,“我要给你个惊喜。” “什么惊喜?”小柳红问道。 世德时常做出些孩子气的举动,时间长了,小柳红已经习惯了,今天听他说出这种话,也就不十分在意。 “你猜。”世德说。 小柳红猜了几次,都没猜中,就不想劳神了。 世德见她猜不着,极为得意地将头巾亮出。 小柳红接过,看是一条普通的头巾,问道,“哪儿弄的?” “我中的。”世德说,“你猜这条头巾,值多少钱?” “一两块吧。”小柳红说道。 “什么?一两块?你可真是外码头来的,你看这是哪儿出的?这是法兰西产的名牌,上面还有洋文呢,原价二百多,打了折,还一百多呢。” 世德说得兴起,将今天中大奖的事,一股脑地端了出来,怕小柳红不信,他还将揣在兜里的彩票掏出来给小柳红看。 小柳红接过彩票,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嘲讽世德道,“你个大头,也不想想,哪有彩票兑了奖,彩票却不收回,反倒让你带走?” 一句话点破玄机,世德醒悟过来,也觉得这奖中的有些蹊跷。 小柳红怕世德还糊涂,又从衣柜里拿出几条上好的头巾,递给世德,问道,“看看我这些头巾,哪一条不比你这条好?却最贵也不过三五块大洋。你要是不信我的,明天就再去那里摸奖,保准还能再中个一等奖。” 小柳红边说,边翻看彩票,也觉得有趣,过了一会儿,喃喃道,“也亏这商家能想出这么个鬼把戏。” 让小柳红一通嘲弄,世德蔫了下来,闷闷吃了晚饭,一个人上床睡下。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匆匆吃了饭,趁小柳红还没出门,世德一个人离了家,径直往南京路那边去了。 到了南京路,日已高起,街边的商家已经开门营业。世德找到昨天摸奖的那家成衣店,见小伙计还在兜售免费彩票。 世德上前,又摸了一张,只是这回他没立刻用火烘烤,他要把彩票带回家,当着小柳红的面烘烤,以便让她知道,昨天她说的话,多么武断。 晚上小柳红回来了,不待她坐下,世德就把白天摸来的彩票递过去,说道,“你拿着,我烤给你看。” 小柳红见世德递过一张新彩票,知道世德和她较起真来,心里觉得好玩,接过彩票,擎在半空。 世德取出一根火柴,用力擦燃,待火苗蹿起,便放到彩票的空白处下方去烘烤,倏地,在“等奖”前面的空白处,显出一个清晰的大写的一。 小柳红得意地笑了,“这回该信我了吧?” 世德垂下头,不再言语。 二人闷沉着吃过饭,坐在桌边喝茶,小柳红又拿过彩票,在手里翻看着。看了一会,笑了笑,对世德说,“我一个女流之辈,又不识字,你让我成天抛头露面,去当什么主编,心里总是不安生,报馆那里,你又不愿再回去,看了这种小把戏,我倒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什么主意?”世德问道。 “用咱们报纸,也学这摸奖的把戏,做一单,这一单要是做成了,那就不会是个小数目,有了这笔钱,咱就算打个兔子在腰上别着,报馆办不办下去,都无所谓了,到那时,咱把报馆交给杜先生打理,能赚钱更好,赚不着,咱也不亏,心里也踏实,省得我成天到晚跑到那里去当什么主编。” “你到底想开啦?”世德一高兴,抓住小柳红的手,“我就是这个意思嘛,早跟你说过了,可是你不肯呢。” 怕丫鬟看见,小柳红将手抽出,跟世德说,“你去隔壁一趟,把杜先生叫过来,咱们一块把做局的事合计合计,他毕竟在报界混的日子长,思路要比咱们宽敞。” 世德急忙把杜研奇喊过,三人坐在客厅,一边品茶,一边合计做局的事,直到大半夜,才把思路理顺清楚。 一周后,杜研奇组织报馆员工,向全国绅商学界名流投寄信函三万多封,信函中除盛赞上海《民心报》质量上佳,规劝收信人订 阅全年报纸,随信还附寄“福利券”一张。 券中有“等奖”字样,“等”字前面有一空格,旁边注明:若以火烘烤此处,于“等”字前将显现中奖等级字迹,一等奖得主,只须将全年报费十块大洋邮寄本社,本社除照发全年报纸外,另外赠送瑞士产金表一枚。 二等奖得主,只须将全年报费十块大洋邮寄本社,本社除照发全年报纸外,另送瑞士产银表一枚。 三等奖得主,只须将“福利券”寄回本社,即可免费获得本社全年报纸。 半个月后,报馆开始收到发自全国各地的汇款。 汇款的全中了一等奖。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汇款才算消停下来,小柳红核算了一下,接到汇款近十万。按世德的意思,给了杜研奇一万,余下的自己存下。 此后小柳红将报馆交与杜研奇,成天和世德各处玩耍去了,只是闲着无聊时,才到报馆去看看。平日报馆的大事小情,都由杜研奇打理,杜研奇差不多每天傍晚都要来甄公馆,向东家汇报报馆的情况。 处暑已过,天气还是那么炎热。世德到上海几年了,仍不适应上海的夏日。 在家乡时,每到夏日,便是三伏天,只要躲在荫凉处,便会有海风徐徐袭来,吹得你凉爽惬意;上海却不然,到了夏日,躲到哪里,都像是在蒸笼里藏猫儿,溽热难耐,即便用扇子扇来的风,也是热熏熏的。 小柳红会享受,白天里躺在凉席上,让两个丫鬟轮着给她扇风,世德见了,很是艳羡,他也想学着样儿,让丫鬟给自己扇扇风,只是想到自己一个大老爷儿们,短衣短裤的,让丫鬟来扇风,必会让小柳红心生醋意,只好忍着,独自手持一把大芭蕉扇,使劲儿左右抡动着。 实在打熬不过,干脆到洗衣房里,将大木盆灌满水,反插上门,赤身躺在木盆里,直当盆里的水温升至和体温 相当,才出来穿上衣服,接着摇着芭蕉扇扇风。 杜研奇对这里的闷热天气却是相当适应,夏日里,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一身挺阔的洋装,是从来不肯脱下的。每天从报馆回来,一定要买一个西瓜,带来和世德一家人共享,顺便把报馆的事情,和东家商量一下。 世德念他每天辛苦,一个人起伙不方便,每当他来时,都要留他吃了饭再走。慢慢的,杜研奇干脆把甄公馆当成了自家的餐厅,便是主人不留,也要等在这里吃过饭才回去。 “甄兄,侬猜今天报馆出了件什么事?”一天吃晚饭时,见世德心情颇好,杜研奇开口说道。 “什么事?”世德问道。 “上午报馆来了位苏州佬,说是到上海探访亲戚的,顺路到报馆打听,他前些日子中的一等奖那块金表,怎么还没收到?”杜研奇说完,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世德夫妇听了,心里反倒不安起来,忙问道,“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咳,那有何难?”杜研奇洋洋得意道,“阿拉对他讲了,那金表,报馆是委托香港亨得利钟表行,到瑞士订制的,现在正在制作呢,等将来制作完成了,自然会给他寄去的。”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小柳红听过,却乐不起来,忧心忡忡地说道,“杜先生还是当心些好,我看这事不会轻易了结,当初一些人,毕竟是冲着金表去的,才给咱寄了钱,现在只要报馆还在,咱的尾巴就攥在人家的手里,一旦应对不妥,就会惹上麻烦的。” “嫂 子不必过滤,能为这事找到报馆的,终究是少数,何况来一次上海,花销也不少,再傻的人,走过一两次,也会算清这笔帐的。”杜研奇争辩道。 看杜研奇不理会,世德顺着小柳红的话,开口劝杜研奇说,“你嫂 子说的,也是有道理的,到底这是一档子事,稍有不慎,也会惹乱子的,你还是当心些好。” “甄兄尽管放心,有小 弟在那里应着,保准不会有事的。”杜研奇自负地说道。 几人唠了一会闲话,见时候不早了,天气也凉了下来,杜研奇起身回去了。 第44章 真义捐遭遇伪善棍(1) 小柳红看杜研奇离去,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自言自语道,“这杜先生不牢靠,我看早晚要坏菜。” “你有些多虑了,看这杜先生多机灵,怎么会出事呢?”世德有些不以为然。 “你看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哪里把江湖放在眼里?却没想过,咱们刚刚做的是一笔大生意,要知道,这种事弄到警察那里,是按钱数的总额论罪定谳的。”小柳红说道。 这句话,撩痛了世德心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经,浑身战栗一下,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也有些懈怠了,问小柳红,“照你的意思,咱该咋办?甩了他,赶紧滑了?” “咱的报馆还在他手上呢,哪里能轻易甩了他?”小柳红说,“依我看,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事,这些天,咱俩到卢湾那边去看看,有合适的房子,在那里先租一间,就告诉杜先生说,咱俩要到外地走亲戚,搬过去住,把报馆托付给他,往后只一年半载过来见他一次,收了帐,就离开。这样,就会稳妥些。” 世德觉着这办法挺好,当晚就把事给定了。 过了一 夜,一早起来,世德夫妻二人趁着天儿凉,雇车到卢湾那边去了,转了一上午,没找到可心的房子,到了中午,天气闷热起来,二人匆匆回到家里歇晌纳凉。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样,夫妻二人早出早回,到卢湾那里寻租房屋。 九月十九日,下半晌,杜研奇比平日提早了一个时辰,来到了甄公馆。 那会儿世德午睡刚醒。杜研奇进门时,两眼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世德刚要问他出了什么事,不待世德开口,杜研奇就喊了起来,“甄兄,出大事了!” 世德心里“咯噔”一下,头皮一阵发紧,以为前些日子小柳红预言的话,现在应了验,相信上次做的那局“砸了”,本能地抓住小柳红的手,打算一块往外跑。 幸亏杜研奇把后面的话及时说出,听过之后,世德才木桩子似的站在屋里,惊呆的眼睛直愣愣望着杜研奇,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东北事变了!侬老家让日本人给占了!”杜研奇差不多是瞪着眼睛把话喊了出来。 如果说这时谁更像男人,那便是小柳红。虽说小柳红神色惶恐,却能稳得住神儿,站在那里,盯着杜研奇问道,“世德老家不是早就割给日本了吗?杜先生,你慢些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咳,早先割给日本的,是辽南,现在日本占的,是整个东三省。从上午到现在,报馆收到一沓中央社发来的电文,都是东三省被日军占领的消息。” 世德仅在这一时刻,才回过神儿来,由惊恐变得愤怒,“什么!小鼻子占了东三省?怎么可能呢?咱们的军队呢?东北军有几十万人呢?” “咳,别提那些东北军啦,侬想啊,一个花花太岁、膏粱竖子带兵,成天滚在女人床上,哪里会想到打仗的事?东北军见了日本兵,就像兔子见了狼,连衣服都没穿好,就逃走了,现在全都逃进关里了。 “几百架飞机,连天都没上,就成了日本人的战利品;上万门的大炮,全落在日军手里,变成日军的装备,现在正用来轰打东北军呢。” “我不信,”世德挥着拳头说道,“东北那么大的地方,小鼻子一 夜之间就给灭了?这可能吗?” “甄兄侬还别不信,中央社发的电文,虽说真的不多,可这丢人现眼的事,它能一篇跟着一篇的往下发,总不会是假的吧?明天一大早的各大报纸,侬看了就知道了,满满当当的,全是这个消息。咱们的《民心报》版面小,还有一半的电稿发不下呢。”杜研奇瞪着眼睛嚷嚷道。 “那中央政府是什么态度?总该有些反应吧,何况东北已经易帜几年了。”世德恨恨问道。 “中央政府倒是有反应,态度也很强硬,但只是口头上抗议,强烈地谴责,吁请国联介入,却没见有什么军事上的动作。噢,对了,阿拉这里还带了一份明天《民心报》的清样,甄兄和嫂 子可以看看。” 说着,杜研奇把清样递给世德,停了停,又说,“今天中央社的电文是必发稿,咱们《民心报》的版面小,全发中央社的电文还不够呢,其它稿件,一篇也没用,约谈当事人的事,今天没做,账面上没有这笔进项,阿拉这么早来,就是告诉兄嫂一声,好知道有这码事儿。” 大敌当前,亏得杜研奇还能说出这种话,世德接过清样,白了杜研奇一眼,没有吭声。 小柳红看出世德心中不悦,怕伤着杜研奇,不管怎么说,《民心报》现在还要靠他撑门面,赶紧接话说道,“杜先生真是有心人,做事细致。不要紧的,现在出了这种大事,哪里顾得上那些小事?杜先生尽管放心去做好了,你哥是东北人,早年又和日本人有过节,听了这种消息,心情不好,你也别介意。” “嫂 子说哪里话,但凡是中国人,听了这种消息,哪个心里会好受?今天侬没到报馆去,编辑们今天排版时,都哭了,一边排版,一边流泪,阿拉劝说都劝不住呢。”杜研奇说了一会儿,见今天主人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便识相地告辞了。 世德坐在椅子上,把报纸清样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看着看着,眼里也流了泪。 小柳红见了,心里也跟着难过,安慰世德道,“行了,你也别太伤心,国家大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伤心也没用,咱们又不是手握重权的人。” “我不服啊,”世德带着哭声说道,“那小鼻子,他凭什么这么猖狂?早年在老家,我带着几个弟兄,差一点没把那几个日本鳖犊子揍死,他们有什么了不起?就敢这么乍乍乎乎的跑到咱们这里张狂?我真他 妈 的后悔,当初没和一帮弟兄们拉起一杆绺子,杀他几个,也可解解气,反倒让那帮鳖犊子给弄进了监狱,差点儿没折腾死。” “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小柳红安慰世德道。 这天晚上,世德没吃饭,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早晨醒来,世德眼里却没有一丝倦意,洗了把脸,又和小柳红一块上街了。 二人刚出家门,就听见远处传来吵杂声。起初,世德以为是邻里在吵架,循声望去,才看见远处街道上,拥挤的人群在呼喊什么。 世德一向爱热闹,拉上小柳红就往那里奔去。走近一些,才看清,是游行的队伍。 游行的人群情绪激昂,手持小旗,肩扛大幅标语,不时有人在人群中带头高呼:“还我山河!”“打 倒日本帝国主义!”“停止内战!”“共同抗日!”口号声山呼海啸,划过城市的上空。 世德二人走到近处,心情也随着激动起来,见游行的人群中,不光是青年学生,还有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偶尔也能看到几个老人。 看见世德二人站在街边观看,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一脸郑重地问道,“二位也要加入我们的队伍吗?” 世德见问,不假思索地答道,“想!” 那年轻人就从手中的一把小旗里取出两支,递给他们,说道,“那就进来吧!” 世德二人拿过小旗,走进游 行的队伍,随着人流,沿着大道向前走去,不住地跟着呼喊口号。 游行的队伍整整走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汇集到了豫园,拥进园中,见到四处都有学生站在高处,向人群演讲,声讨日冠,呼吁政府对日开战。 世德拉着小柳红,在一处听过,又换一处去听。 整个白天,浑身热血沸腾,情绪激昂。直到下半晌,集 会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出了豫园,世德看见对面街上一间屋外,挂起大幅标语,标语用大红字写着:“抗日救国募捐委员会。”标语下排着长长的队伍,排队的人,手里攥着钞票,等待着把捐款投进募捐箱里。 “咱们也捐吧。”世德对小柳红说道。 “成,捐多少?”小柳红问道。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家都亡了,咱们要钱还有何用?捐两万吧。”世德说道。 小柳红听了,心底一惊,知道世德现在有些感情用事,却又不好拧着他,只好和他周旋道,“可咱们现在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我看这样吧,这捐款的事,不是说一两天就能完的,咱们先回去,等和杜先生合计合计,看看怎么捐合适,到那时,再做决断不迟。” 世德觉得这话在理,便和小柳红一道回去了。 傍晚,杜研奇还像往常一样,从报馆回来,直接来到甄公馆。一进门,见茶几上放着两面小旗,便猜出个大概,笑着打趣道,“甄兄和嫂 子,白天也到街上去义愤填膺了一把?” “早上见街上有游行的队伍,心里一激动,就加入进去了,直到半下晌才回来。”小柳红笑着应道。 “怎么样?中央政府还没做出抗日的决断?”世德问杜研奇。 “没有,只是在那里强烈抗议,愤怒地谴责,此外再没有什么动静。”杜研奇说道。 “哼,什么政府,国将不国,抗议谴责,顶个屁用?妈了个巴子!”世德一着急,骂出了具有东北特色的脏话。 “中央政府现在哪里雇得上东北呀?江南的共 军。已让中央政府坐卧不宁,”杜研奇不冷不热地说道,“国军百万大军,正在赣南、闽北和共军打仗呢。” “那些军队也真是的,国难当头,为什么不能先放下一己之利,眼看豺狼入室,却干着祸起萧墙的恶心事。”世德忿忿不平地骂道。 “权利!”杜研奇相当然地说道,“天下大乱,自古皆然,都无外乎为了这两个字。” “可一旦国家不再,中国归了日寇,到了那时,权利何在?”世德的情绪又有些激动。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老百姓都能看得清楚,当局者却未必明了。”杜研奇借机撩火儿。 “他们就不想想老百姓的民心所向?”世德变得愤怒了。 “民心?”杜研奇冷笑道,“民心是什么?民心只不过是政客们嘴上的一句说词罢了,用得着时,说出来让你听听,用不着时,就压在舌 头底下,留着备用。” “妈了个巴子,我为什么不幸,生在这样的国家?”世德恨恨骂道。 “甄兄侬别抱怨呀,这样的国家,还真有几条汉子,和那帮政客们不一样呢。”杜研奇说,“昨天,东北就有马占山将军通电全国,声明不服从中央和花花公子张少帅的命令,不随东北军向关内逃蹿,留在东北,和日军作战呐。” “果真?”世德听了,兴奋得站了起来。 “事倒不假,只是阿拉疑心这马将军在东北能坚持多久?”杜研奇半是玩笑半是讥讽地说道,“这马占山部,原是东北的一支大绺子,后来归顺了奉天的张大帅,花花少帅执政后,他与奉军一直若即若离,眼下见花花少帅跑了,他正好借机脱离了东北军。 “不过,马将军手下,可是一群胡子穿军装,能不能抵得住日本军队的洋枪洋炮,那还是个未知数呢。” “先不管他什么胡子不胡子,只要敢留下来和日本人较量,他就是一条有血性的中国汉子,咱得技持他。”说着,世德转身对小柳红说,“这笔款子,咱们捐定了!” “捐款?”杜研奇听过,吃了一惊,翻了翻白眼珠子,问道,“捐给谁?” 怕世德表述不清,小柳红见机插话,“是这么回事,今儿个,我和你哥到街上游 行,回来的时候,见豫园那里一家门前挂出横幅,上面写着,‘抗日救国募捐委员会。’你哥当时就要捐两万,只是手头没有现钱,才回到家里来取钱。 “回来之后,又合计一下,觉着这笔钱,光是以我们个人的名义捐出,这大上海几百万人,我和你哥又不是什么社会名流,这钱捐出去,还不是打了水漂?一点影响都没有。 “后来一寻思,好歹咱们还有一份报纸,要是以咱们报馆的名义捐出去,多少会给咱们报馆带来些好的声誉,所以就等你来,一起合计合计。” 第44章 真义捐遭遇伪善棍(2) 不料杜研奇听罢,撅起嘴巴大笑起来,直笑得世德夫妻面面相觑,才收住笑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世德夫妻身前踱开步子,低着头问道,“甄兄和嫂 子来上海,谅也时间不短了,这么多年,二位就没听过上海滩上有‘善棍’这一行当?” “‘善棍’?干什么的?”世德迷惑不解,问道。 “骗钱呗。”杜研奇说道,“近些年,上海滩上一些奸诈之徒,专靠这募捐筹款发国难财。 “一当天下有了大灾小难,这些人就跳将出来,拉上一些上海名流装门面,租来房子,挂出什么‘慈善堂’的名号,蒙骗市民,劝捐募款,一当大把的钱财募集到手,他们就把其中的一小部分拿出来,装模作样地送到灾民手里,剩余的大部分,全都中饱私囊。一些人靠这个发了大财呢。 “时间长了,市民知道了底细,就送他个‘善棍’的绰号。在 上 海滩,这碗饭吃得最香的,就是帮会大佬杜月笙,此公每年都要把这种事做个三两回,仗着他手下人多势众,每年都要把上海各大商行的老板征集起来,强捐强募。 “一年下来,光是靠这一路钱财,就有几百万进账呢。有时做得起兴,他还亲自登台,义演募捐呢。名角梅兰芳来上海唱戏,一场门票,只有五块大洋,可是,听他杜月笙唱几句戏,一场就要十块大洋呢,都是靠手下的人强行摊排的。 “侬勿要信各种‘慈善堂’大门上贴的鬼话,说什么‘如若中饱私囊,定遭火焚雷殛’,别忘了,这些人,一辈子都是在别人诅咒中活着的。” 杜研奇的一席话,说得世德心底冰凉,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小柳红原本就不乐意世德捐款,心痛世德一次捐出这么多钱,只是看世德知道老家那边的事变,一脸的难受相,才没忍心拦着他。 现在听杜研奇把上海“善棍”们的丑行说穿了,见世德犹豫起来,小柳红趁机说道,“既然这募捐是‘善棍’所为,我看这钱就不要再捐他们了,那样反倒会加重他们的罪业。 “咱既然有心帮助义军,反正这抗日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将来哪一天有了机会,咱亲自把钱送交到义军手上,那才做得心里亮敞,免得这样不明不白的,捐了款,反倒落得个心里不熨帖。” 听小柳红说过,世德心里也亮堂起来,接过话说,“要这样的话,我看咱们也可趁机再募些钱,省得那些善款都落到‘善棍’们的手里。 “咱把钱募集到手,先放这存着,等将来有了机会,再一块儿送给义军。咱们手里又有报纸,用报纸来做宣传,效果肯定要比‘善棍’们在门上挂横幅效果好。杜先生看,这事可行不?” 杜研奇翻了几下眼珠子,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事好是好,只是要做得标新立异,才会有大的效果,不然,只是像一般的‘善棍’那样,在街头喊几句口号,说一通空泛的言辞,收效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说完,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喝茶,一边合计着用报纸募捐的事情。 几番议论、修正;再议论、再修正,杜研奇最终拿出了一个募捐方案。“阿拉想这样做。” 杜研奇喝了口茶,撅起嘴巴看着世德说道,“咱们先在报上连续不间断地天天发消息,说本报受东北义勇军马占山部委托,成立了‘抗日救国募捐委员会’,接收广大读 者为抗日救国捐款。 “咱们在报馆开设一个接收捐款的办公室,甄兄是东北人,又能说东北话,去买一套军服穿上,就说是马占山将军派来接收义捐的军方代表,然后咱们再安排那些特约记者,要他们亲自到一些商行去拉捐,让老板们把善款送过来。 “这样一来,就会比那些在街头喊口号的‘善棍’更像是真的,更有说服力。” 这个主意好,小柳红听了,十分中意,觉得此计大妙,拍手称道,“这办法好,连我都信了。要是事先不知底细,看了报,我准会信的。” 世德多少有些为难,皱着眉说,“这办法好是好,只是我从没见过东北军,更不用说马占山军队眼下的处境,要是有人追问起军中的事情,我恐怕应付不了;再说了,这东北军的军服,上哪去套 弄?” “杜兄多虑了!”杜研奇异常兴奋,拍了下桌子,指着世德的鼻子,忘乎所以地说道,“甄兄不知,报界有句名言,叫作‘没有依据的新闻,才是最诱 人的。’《西游记》里的那些妖魔鬼怪,谁见过了?可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都愿意去看。 “想那马占山的部队,现在偏处东北一隅,上海滩上见过的人,必是了了无几,更何况中国军队眼下正处于割据一方、占山为王的当口,谁又能辨得清楚哪支军队穿什么军服?咱们到大世界那里买套军服穿上,保准没人能辨出真伪。 “大世界那里有专卖戏子演出用的戏装,从古到今,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去那里买一套就是了。 “至于马将军眼下的处境,甄兄只消闭上眼睛想想,就能猜得到:眼下东北已让日军占领了,马将军的队伍身处险境,那是无庸置疑的;北方的冬天又快到了,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士兵的衣食住行,对军人来说,这些永远都是匮乏的。 “要是一当有人问到一些军事方面侬不懂的事情,甄兄就可以应付道:这是军事秘密,无可奉告嘛。” 经杜研奇一通开导,世德心里也透了亮。只是看见杜研奇那副自鸣得意的样儿,世德多少有些不快,板着脸说道,“让我再仔细想想。”说完,闭上眼睛,坐在椅子里思索。 杜研奇一番说道,帮甄家省去了一笔大头钱,小柳红心里欢喜,晚上留下杜研奇吃饭。 吃了饭,几个人又坐在桌边喝茶,把募捐的细节又合计了一遍,觉着万无一失,看看天色已晚,杜研奇起身回去了。 世德极不情愿地回到了报馆。 主编室这会儿已挂上了“东北义勇军抗日救国募捐委员会”牌子,原先屋子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已被清理一空,只在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硕大的横批,上书“还我山河”四个草体大字,落款是东北义勇军将领马占山。 那是杜研奇在街上花四角钱,求一个卖字先生写的,送到一家装袜店装裱后,挂在屋里。 世德身着军服,颇有几分英气,端坐在字幅的下方,接待前来捐款的人士。 小柳红担心世德会出差错,也来到报馆,装扮成报馆的员工,不间断地在募捐委员会的办公室出出进进,极有分寸地向世德做出各种暗示。 杜研奇事先把特约记者们召集到报馆开了会,和特约记者们讲明国家兴旺,匹夫有责的大道义,又把拉捐款多少,和每人的薪酬挂上钩这类话,反复向记者们讲明。 特约记者们很是卖力,前来捐款的人源源不断,只十几天功夫,小柳红核算一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天啊!”一天夜里,小柳红把银行存单合加了之后,惊异地大叫了一声,吓了世德一哆 嗦,手里端的茶杯里的茶水,不小心浅了出来。 “怎么啦?”世德问道。 看看四周无人,小柳红将嘴戳到世德的耳根子说,“现在已经二十多万啦。照这样下去,到了年底,就能过百万呢。” “是吗?”世德也有些不敢相信,接过银行存单,重新核算了一遍,果真一点儿不差,才嘟囔道,“怎么跟做梦似的。” 说完,又把存单递给小柳红,嘟囔道,“我总觉得,这钱来的,不大合咱的本意。杜先生让特约记者拉捐款时,可是和他们讲了条件的,说是要给他们十分之一的提成呢。这些天我就琢磨着,你说咱们这样搞来的钱,和那些‘善棍’们有什么两样?” 眼见世德又犯了憨,脑筋一时又转不过弯,小柳红也不生气,只是轻笑一声,提醒世德道,“那你当初要捐两万块时,想没想过咱们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一句话,剌得世德回过神儿来,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是有点儿过于矫情了,干笑了一声,对小柳红说道,“我的意思呢,是这件事不能让杜研奇摸到咱们的底儿,在他面前,就说给特约记者们的提成款,是咱们从家中积蓄里支取的,跟这回募集来的钱款无关,免得让他起了疑心。” “我看这个,你就不用费心了,”小柳红说道,“那杜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只关心自己能得到多少,对这些钱的用场,他倒未必关心,你便跟他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反倒加重了他的疑心,和咱生出隔阂来。 “反正募捐救国,只咱心里清楚,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必和他们多费口舌,眼下咱就一门心思多募善款。” 小柳红已把话说得透彻,世德再没什么好说的,二人收好存单,上床睡下。 早晨醒来,简单洗漱后,夫妻二人又到报馆募捐去了。 世德进了募捐办公室,刚把军服穿好,还没来得及端起茶杯,杜研奇愣头愣脑的推门闯了进来,辟头就说,“甄兄,你先把军装换下,赶紧领着嫂子回家吧。” “怎么啦?”世德让杜研奇说得也有些发懵,望着他问道,“出什么事啦?” “出大事啦!”杜研奇瞪着一双受惊的兔子眼,擎着手里的一份电文稿,说道,“马占山叛变了,归顺了日本人。” “什么?他不抗日啦?”世德急了眼,吼着问杜研奇。 “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杜研奇急着说道,“侬和嫂 子先回去,等阿拉晚上回去,再和侬说清楚。” “那你怎么办?留在这里不会出事吧?”世德问道。 “没事的,”杜研奇瞪着眼睛说道,“咱们在报上已经说得很明白,咱们报馆只是受委托协助募捐的,只要侬不在这里,要是有人来追问,阿拉就说捐款已让侬带走了,那样,咱就能推脱干净。可是侬要是留在这里,那事情可就麻烦啦。” 听杜研奇说得在理,世德换下军服,就要抽身,临走,杜研奇又叮嘱一句,“甄兄把军服带走,留在这里会惹麻烦的。” 世德将军服团了团,找张报纸包好,挟在腋下,带上小柳红出了门,雇辆车回去了。 回到家里,世德把军服摔在椅子上,转身坐下,闷着不吱声。 小柳红知道世德为什么事闹心,也挨着世德坐下,吩咐丫鬟泡茶来。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劝慰世德,“老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天下的大事,多半是咱左右不了的,好在咱也尽力了,于心无愧,你也不必太伤心。” 小柳红的几句话,帮世德找到了泄气的口子,世德跟着抱怨道,“我就寻思着,当一个平头百姓,要替国家出点力,咋就这么难?可再看看那些掌权的大人物,内战的内战,争权的争权,投敌的投敌,叛国的叛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连一个带头替百姓出气的人都找不到,你说恶心不恶心,这样的国家,怎么能不亡呢?” “天要亡楚,人力是无可如何的。”小柳红安慰世德说,“早先到戏院里去看《霸王别姬》,见项王在垓下四面楚歌,对天长叹,只觉那是戏里的故事,现实中没有,现在看看,这个国家不是也那样了吗?天意呀。” “我倒不这么看,”世德说道,“还是咱们中国人的心太散了。小时候,我爹在家教我和哥哥古文,有句古语说:兄弟阋于墙,而外御侮。说的是兄弟们不和,在家里打打闹闹很正常,可是一当有外人来欺负你啦,兄弟们就要团结 起来,共同对外。 “可眼下中国不是这样,先是兄弟之间在家里打,打不过了,却要到外面去找帮手,引狼进家,你说,这还有好?反倒是自己家里人,这时都不知该去帮谁了;等到外人给家占了,一群好斗的兄弟却又不管不顾了,你说气不气人?” “既然这样,你打算把这些钱怎么办?”小柳红见机问道。 第44章 真义捐遭遇伪善棍(3) 世德垂头思量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小柳红,苦笑道,“原本打算寻到机会,送给前方抗日的队伍,可眼下中国的哪支军队,能叫你信服?这皇天之下,除了咱俩,还有谁能叫咱放心得下呢?” 见世德脑筋转过弯来,小柳红说道,“我有种预感,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得赶快离开。前些日子光忙着募捐了,把租屋的事给耽搁了,正好今天闲着,趁这功夫,咱俩还是快些去找房子吧。” 世德也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起身和小柳红一块出门,雇了车,到卢湾那里去了。 到了泸湾,沿着里弄,打听附近房屋出租的消息。在太仓街小学后面,二人相中了一栋公馆,和主人谈好价钱,交了订金,二人就雇车回来。 看看日已偏西,离每天杜研奇到家里来的时辰还有段时间,小柳红说,“咱们好长时间没到王老板的鲁菜馆去了,今天正好得闲,过去坐坐吧。” “我不想去了。”世德说,“自从上次听杜先生说他家拿死猪肉以次充好,我心里就有些膈应。今天去了,他少不得又要拉我喝酒,喝吧,心里着实不熨帖;不喝,他又会见怪,我看还是不去的好。” 小柳红听了,也不拧着世德,何况眼下又是非常时期,喝酒误事,便顺着世德说道,“那就到他家旁边的沁香茶楼坐坐吧。” 世德觉得小柳红今天有点怪,到了家门口,却不愿进家门,而是一味地要在街对面的酒馆茶楼歇歇脚,正要问她,转念一想,猜出她是在提防意外,只是不想直说出来吓着他,才这样拐着弯,拉他到对面茶馆里看看动静。 虽说心里叹服小柳红做事老道,世德嘴上却不挑明,顺着她进了茶楼,在临街的桌边坐下,二人要了一壶茶,一边品茶,一边向街上自己家大门那边了望。 傍晚,杜研奇回来,雇的黄包车,一直把他拉到甄公馆外。 世德见了,匆匆唤来店伙,结了账,带着小柳红回家去了。 杜研奇已先进了屋,知道主人不在家,抬腿出了门,刚到门口,遇见世德夫妇,忙问道,“兄嫂二位哪里去了?阿拉刚刚进来,听说侬俩不在,正要回去呢。” “我和你嫂 子到街上转了转,”世德说,“这阵子呆在报馆里,有些闷了,出去散散心。”边说边将杜研奇往屋里让。 到了客厅,小柳红问丫鬟晚饭好了没有,丫鬟回话说好了,小柳红就吩咐开饭。 吃过饭,丫鬟端上茶来,世德有些沉不住气,问杜研奇道,“今天报馆里,没出什么事吧?” 杜研奇见问,先是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世德的意思,镇定下来,笑了笑,说道,“今天早上接到的电文稿,明天才能见报。甄兄尽管放心好了,有兄弟在,报馆不会有事的,不是小 弟吹牛,这点事,不够小 弟干的。” “还是小心些好。俗话说得好,小心常常在。”小柳红在一边劝道。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杜研奇说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匆匆离去了。 见杜研奇出去,小柳红说,“这人行事太张狂,我看早晚要出事,咱们还是提防着些,早做打算才好。”说完,起身喊来丫鬟,把一些不急用的东西打包封好。 世德见了,觉得小柳红慌张过度,笑着问道,“至于这么急吗?” “无事防有事,早些收拾好,临走也方便。这些东西眼下都不用,明天一早,咱就把这些东西搬过去,剩余的,随身就带走了,免得一旦匆忙行事,把这些东西丢下,到了用时,又要置办。”小柳红说道。 见小柳红说得在理,世德也起身帮忙。 好在东西不多,几个人忙了一会儿,就收拾停当。 第二天一早,世德雇了车,把小柳红收拾好的东西装到车上,拉往卢湾那边。回来时,天已将晌。刚进家门,就听身后有人在喊,“甄主编!甄主编!” 世德转身看时,一辆黄包车飞驰过来。车到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这人世德认识,是报馆的编辑,姓黄。 黄编辑下车时,世德见他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便知出了大事,忙问道,“出什么事啦?” 黄编辑看了一眼车夫,欲言又止。 世德忙从兜里摸出钱,替他付了车费。车夫接过钱,拉车离去了。世德把黄编辑让进屋里,指着他脚上的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出大事啦,东家,”黄编辑惊瞪着眼睛说道,“从一早上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到报馆来,讨要前些日子的捐款。他们都是看了报纸,知道马占山归顺了日本人,愤怒之下,才到报馆的。” “杜先生呢?”世德问道,“他没向那些人解释说,来募捐的人已经携款逃跑了吗?” “解释了。”黄编辑说,“开始还行,一些人信了;后来又来了几个,是昨天才来捐款的,总共有四五千块,是杜副主编收的。经这几个人一说,其他捐款人就不信了,认定这是报馆设的局。 “气头上,这些人砸了报馆,还报了警。警察到了,把杜先生和报馆的员工都带到警察署去了。我趁人不注意,躲进厕所,从窗户跳了出来。” 小柳红刚听到这里,赶紧取来四十大洋,塞到黄编辑手里,安慰道,“黄先生,让你受惊了,谢谢你冒险来告诉我们,这点钱,你先拿着,去买双新鞋换上。这阵子你先回家躲躲,等风声过了,咱们再想办法救他们。” 黄编辑也不推辞,接过钱,并不耽搁,转身出了门,临走又旋回身子,嘱咐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赶快躲躲吧。” 小柳红向世德使了个眼色,世德明白是什么意思,追赶了出去,向黄编辑道了谢,顺便到街上喊来几辆车,把一应行装搬到车上,带着丫鬟往卢湾那边去了。 新房子比原来的气派,房间又多,小柳红觉得这么大的房子,只住二主二仆,缺少了些人气儿,便上街又雇来两个干杂活儿的女婢;嫌原来的小丫鬟做饭没有味道,又雇来一个专职厨娘和一个看大门的门子。 这样一来,甄公馆的人气儿就旺兴起来,每日里唤仆使婢,房间里出出进进的有人走动,小柳红看了,心里喜欢。 小柳红原本是个有钱不花能憋出病的主儿,现在手头宽余了,越发花得比从前格外卖力。 而世德呢,最犯怵的,就是陪小柳红上街购物。 女人天生就有购物的天赋,一走进商场,便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仿佛货架上,到处都有让她们感兴趣的东西,转来转去,看这儿,看那儿,总能找到让她们喜欢的东西,又总能从中找出一些让他们不喜欢的疵点,挑来拣去的,往往是转了半天,却没选到一件合意的,结果从一家商场出来,又钻进另一家商场。 起初,世德还能耐着性子,扈从一样随着小柳红转。日子一长,世德就有些吃不住劲了,一提到陪小柳红逛商店,脑子就发胀,后来干脆找出种种借口,让小柳红自己带着丫鬟上街,不再陪她去了。 其实世德也爱上街,只是上街的乐趣与小柳红不同。世德爱热闹,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光景,也爱玩耍,当然得是自己乐意干的事情。 从前还不十分宽余的时候,在街上看到小轿车驶过,他就愿意多看两眼,心里羡慕,却不敢多想;现在有了钱,再看到街上有轿车从他身边驶过,他除了多看两眼,心里也会生出想要的念头。 “其实,我也想。”一天夜里,当世德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柳红时,小柳红并没有马上反对,只是顺着世德的话,说道,“按说呢,咱们现在也有这个实力,买辆轿车,平日坐着上街,多风光呀。 “可是这上海滩虽大,平日 你看看,街上跑的,就那么几辆轿车,随便叫出哪辆车,上海人都有能认出这车是谁家的,说出它的主人的身世。 “自从咱们回上海后,做的几单,都是大局,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搜寻咱们呢,现在要是再买辆轿车,开着上街兜风,岂不等于是在自己脑门儿上贴着标签,让人去辨识?” 通常就是这样,一当世德脑袋里冒出一个荒 唐的念头,小柳红一般不会马上去反对他,只是心平气和地把道理讲清楚,世德听了,就会自消自灭地收起荒 唐的念头。 果然,以后世德再也没提买车的事,只是还像往常一样,白天没事,一个人到街上玩耍。 过了十月,江南才渐渐有些凉意。草木枯落,风也干燥了,夜里也能睡得沉实。世德脱掉汗衫,换上一身栗子色缎子马褂。 小柳红不喜欢世德这身打扮,笑他说,年纪轻轻的,看上去,却像个土财主。过后又给世德置办了几套西装。 世德穿了几天,就脱下不穿了,说是穿那种洋装太麻烦,穿在身上又太拘束人,坐着站着都不得劲儿,不如穿传统的马褂,来得随便。小柳红拧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了。 小柳红爱逛商场爱购物爱看戏,常常吃过早饭,就带上丫头上街去了;世德爱玩耍好交结,白天也时常不在家。 从前,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到饭店吃大餐,现在家中雇了厨娘,饭菜的口味并不亚于饭店里的,二人就把这一雅好给免了,从此二人也就没有一同上街,无意中,却为家中省去了一笔不小的开销,小柳红心里挺高兴。 现在唯一叫小柳红不放心的是,世德三不动把街上结识的人往家里领。好在小柳红及时提醒了他,把他们眼下的处境和面临的危险讲给他听,世德就不再往家里领外人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十月底,一天早上,小柳红正要领着丫鬟去看戏,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见世德从街上领着两个年轻人回到家里。 来人显然刚刚和人打过架,身上都挂了彩。其中一个面色苍白的,鼻孔还在往外流血,一滴一滴的,直往灰布斜襟褂子上滴落。 小柳红见了,吓了一跳,心脏紧缩一下,惊瞪着眼睛问世德,“侬个憨子,疯了呀,侬?为啥事?把人家打成这样子?” 世德并不理会小柳红的惊吓,只是淡淡地对丫鬟说道,“去打盆水来,让他们洗洗。” 丫鬟们也让眼前这场面吓得发傻,直等世德又催促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去打来清水。 眼见世德并不理会自己,两个年轻人则像刚败下阵来的斗鸡,正拿不信任的眼神在看她,小柳红有些发急,揪着世德的衣袖搡着问道,“侬倒是讲话嘛,这到底是怎么会事?” 见丫头们把水端来,两个年轻人开始洗脸,世德向小柳红递了个眼色,二人进到里屋,世德才开口道,“他俩是我老乡,从东北辽阳来的学生,‘九.一八’后,俩人逃进关里,后又随学生组织的抗日救国请愿团南下,到了南京,请愿团散了,二人也没回去,到了上海,在这里衣食无靠,沦落街头。 “今天早晨,两个人实在饿得不行了,在东街口刘老太的早点摊上偷了两个果子吃,让街坊逮着了,就把他们打成这样。” 小柳红听了,心里大致有了谱,又见世德已把人领回家里,要是硬生生给赶将出去,势必会让世德下不来台,便忍着气对世德说道,“老话说,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你也是江湖中混了多年的人了,这江湖的深浅,谁能看得清?咱总不能光听他们几句话,就信了他们吧?” “咳,你是没在那里亲眼看见呢,”世德说,“刚才,你要是在哪里看见了,说不准比我还热心呢,准能上前去,把他们领回家里。 “你瞅瞅,这俩年轻人,身上哪里有一点瘪三的气儿?早晨二人实在饿得不行了,到刘老太的摊上,抓起油炸果子就吃,刘老太骂了他们,二人才想到要跑,让一帮食客起哄,追上了,一顿拳脚,就把两人打趴下了。 “谁知二人倒在地上,却并不求饶,只一味地把剩下的果子往嘴里塞,那些人打着打着,就下不去手了。 “我听这俩孩子说的是家乡话,知道是老乡,便替他俩把果子钱付给刘老太,连刘老太自己都觉得刚才有些过分,忸忸怩怩地还不肯要钱呢,我也有些生气,把钱扔过去,就把他俩领了回来。 “路上一问,果然是老乡,二人是辽阳的学生,正在 上高中,‘九。一八’后,二人就离开了家乡,逃到关里。” 第45章 还山还河双落难(1) “侬打算把他俩怎么办?”小柳红问道。 “怎么办?你也看见了,他俩实在是走投无路,落了难,又是老乡,你说我能怎么办?”世德说完,见小柳红不再言语,也停下话头。 过了一会儿,见小柳红还不言语,才接着说道,“唉,人这一辈子,谁都不敢保,会在什么时候遇上难处,这时你去帮他一把,他会记你一辈子的好。” 这句话撩到了小柳红的痛处,想想世德的遭遇,她能猜出世德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再想想自己的遭遇,也就理解世德了,换了语气说道,“侬要帮他们,阿拉也不在乎,侬打算怎么做,就说吧。” “他俩现在是有家难回,”世德说,“我合计着,反正咱们现又不差他两双筷子,眼下就让他俩先在家里住下,等将来他们有了着落,再由他们去好了。你先去把我不穿的衣服找出两件,给他们换上,你看他俩这身衣服,血淋淋的,不能再穿了。” 小柳红得话,把平日世德不爱穿的西服拿出两套,递给世德。 世德接过衣服,到客厅去了。这会儿,两个年轻人已洗了脸,见世德拿来两套洋装,二人觉得有些为难,迟疑着不肯伸手。 “换上吧,”世德递过衣服,劝说道,“好歹咱们是老乡,就当走亲戚了,别再穿那身衣服了,血乎淋的,让外人见了,会笑话我的。” 二人见世德说得实在,犹豫了一会,忸怩地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上洋装。 到底是知识青年,长得又出挑,换上洋装,立时就精神起来,看上去像个人物啦。 知道二人一早为了一口吃的挨了打,想必现在还饿着肚子,小柳红叫丫鬟秀文到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多端一些来。 秀文应声去了,一会儿功夫,餐盘里盛着满满的食物,端到桌子上,小柳红怕屋里人多,年轻人会拘束,嘱咐世德陪着年轻人吃饭,转身带秀文退了出去。 世德招呼二人坐下,又给二人递过筷子,两个年轻人饿坏了,真个不客气,风卷残云,把一桌的食物扫荡殆尽。 看着年轻人的吃相,世德坐在一边,开心地笑了,见年轻人放下筷子,也不再让,只说道,“行了,行了,留着肚子,中午咱还要吃大餐呢。”说完,喊过仆人,把桌子收拾干净,送上茶来。 世德陪着年轻人一边喝茶,一边用家乡话闲谈。世德问了二人的姓名,二人都姓张,早先就是好朋友,一起入关后,义愤所致,二人把名字都改了,长相白净的叫张还山,稍黑一点的叫张还河。 “你们到南京请愿后,其他人都去了哪里?”世德问道。 “到南京请愿后,请愿团就散了,家在关里的,都原路回去了;东北来的学生,大多留在了南京。”张还山说道。 “南京政府是怎么答复你们的?”世德问道。 “政府官员,看上去,表情也很愤怒,言辞也慷慨,却只是强烈谴责,严正抗议,此外没再见到什么举措。”张还河说道。 “那你们怎么想到上海来啦?”世德又问。 “南京那边设置了难民营,安排东北来的难民,还动员男青年参军。起先我们哥俩儿也想参军来者,可又一想,中国的军队,时下正在打内战,哪年哪月才能腾出手来,去东北打日本人?我俩就到了上海。 “早先就听说,上海是个大码头,五方杂处,是冒险家的乐园。我哥俩儿就想,先到上海赚点钱,赚到钱之后,再买两支匣子枪,然后就潜回老家,拉起绺子,和日本人干。” 张还山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笑了,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谁曾想,到了上海才发现,在 上 海的大街上,连一粒米都拣不到,更别提找饭吃了。一连多日,我俩去找工作,可是连拉粪车的活儿都找不到,还说什么赚钱呢?” 这番话,说得世德也有些血涌,平了平气,问道,“二位眼下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张还山望了望张还河,叹息道,“大哥也看见了,我兄弟俩现在,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 “别叫我大哥,二位要是愿意,就叫我二哥吧。”世德说道,“我在家里排行老 二。和兄弟们一样,我也恨死了日本人,也想为抗日救国出些力,只是你看中国眼下这种乱象,哪里会不亡国的?日本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国家,单凭一两个人和他们拼,是斗不过他们的,只有整个国家都动起来了,才有取胜的可能。 “二位兄弟现在落到这等地步,眼前还是先忍一忍吧,要是不嫌弃,就留在哥这里,等将来有了机会,再去报效国家不迟,如何?” “二哥的救助之恩,我兄弟永世不会忘记。”张还山说道,“只是我们兄弟留在这里,又不是一日两日,二哥能承受得起吗?” “二位不必多虑,哥不是吹,多出你们两双筷子,十年八年的,对哥来说,算不得什么事。”世德笑了笑,说道。 “只是我兄弟二人寸功未立,平白端哥的饭碗,心里实在惭愧呀。”张还山说,“要是哥能让我兄弟,帮哥做点什么事情,那我兄弟住在这里,才会安心。” “那是后话,”世德笑着说道,“眼下就冲着你们恨日本人这一点,哥就知足了。”说着,世德唤来仆人,吩咐在楼上收拾出一间屋子,安排二人住下。 两个年轻人倒也机灵,并不把自己当客人,见甄家的下人们干活儿,都争着抢着上前帮忙,世德夫妻见了,劝二人歇着,年轻人却总是笑着说闲着难受,干点活儿反倒浑身舒服。 日子一长,世德夫妻也不再劝了,下人们却极得意,平日的活儿,都让两个年轻人抢着干了,自己反倒落得个清闲。只几天的功夫,这两个年轻人,就成了甄公馆上上下下都讨人喜欢的人。 世德上街玩耍,也要带着两人,一左一右,扈从似的,好不招摇。小柳红见世德开心,也不与他计较,及时恢复了购物的兴趣,白天闲着无事,就带上秀文去逛街。 世德的鞋根儿磨偏了,有些碍脚,想起半年前,小柳红曾给他买过一双白漆皮鞋,就想拿出来穿。 小柳红翻翻眼珠子,隐约记起有这码事,吩咐丫头秀文取来。 秀文听了,并没有动身,只是问道,“夫人几柜子几箱子东西,不知那双皮鞋放在哪一箱子里?” “我记得,是在大衣柜的左下角。”小柳红想了想,说道。 秀文去了,过了半个时辰,回来说道,“夫人记错了吧,大衣柜阿拉找了一遍,没找着。” 小柳红听过,又想了一想,说,“在堂箱里吧。” 秀文得话,又去找,过了一会,又回来说,没有。 小柳红有些不耐烦,骂了一声,“侬这丫头,真是没用,连一双鞋子都找不着。”说完,站起身来,自己去找。刚进里屋,就叫出声来,“我的天哪,侬这死丫头,要造反呀!东西搬出来,找完了,也不知放回去?” “阿拉怕老爷着急,想先把鞋找到,再重新归整。”秀文委屈道。 世德喜欢秀文,平日这丫头乖巧晓事,合他心思,眼见小柳红嗔斥她,怕秀文受了委屈,忙着赶过来说道,“不急,我脚上的鞋子,还能再穿一阵子,你们慢慢找不迟。” 看到大衣柜对面的床上,堆放着小山一样的东西,知道那都是小柳红平时上街买回来的,转身再看堂箱外面,也是一堆东西,着实吃了一惊,脱口说道,“你快家里变成百货铺啦。” 秀文在一边,见世德对小柳红有些怨气,趁机在一旁撩火道,“夫人,要不要到库房那几口箱子里找找?” “怎么?库房里还有几箱子?”世德吃惊地问道。 小柳红情知自己这购物癖不好,却又戒不掉,平日只要手里有钱,到了街上,就见了什么都想买。 早先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还没有什么顾虑,可近几年,自从世德上了道,能独自做局了,家中的钱,多是世德赚来的,虽说世德把钱都交她手里,也从不过问这些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可小柳红心里,总有种花别人的钱的感觉。 现在让世德见着了,又有秀文这小妮子在一边儿敲边鼓,小柳红心里慌惑起来,在世德眼皮底下,居然红了脸。只是忌恨秀文多嘴,板着脸嗔斥道,“算了,不用了。” 世德原想数落小柳红几句,转念一想,当着下人的面说她,会让她下不来台,她又是江湖女子,这些坏毛病,都是平时养成的,冷丁要她改了,一准办不到,何况家里这些钱,又不是本本分分赚来的,再说没有小柳红的帮衬,这些钱自己也赚不利索。 这样一想,世德心里的气就消了一半,把肚子里的话忍了回去,转身出门,带上张还山兄弟上街去了。 早上让世德惊动了,小柳红收敛起来,整个白天呆在家里,没再上街。 晚饭时,见世德脸上愠色未消,知道他还在为早晨的事怄气,小柳红心里有些歉意,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怎么开口。二人闷闷吃了饭,喝了会儿茶,觉着没意思,早早上床睡下了。 见世德仰面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均匀呼吸,小柳红知道他并没入睡,心想这会儿,能化解夫妻之间过节最好的办法,得用夫妻间特有的方式。 结婚这么久,小柳红对世德的把握,那是细微至每一个汗毛孔,便打算施展出惯常手段,把世德一肚子懊恼火,化作一潭温情水。 那小柳红是何等人物,做这点事情,那简直是驾轻就熟。 她先用手指轻轻 抚 摸世德的手腕,见他没有反应,便顺着手腕向上摸去,手指滑过世德肩头,摸到下巴,在下巴上来回抚 摸几下,随后沿着喉部摸到胸口,顺着胸口又摸到腹部,最后沿着腹部向……………… 世德先是感到下 身发痒,接着是酥 麻,接下来就是……… 觉着火候已到……… 那世德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岂肯放过?…………才大汗淋漓……… 这一 夜,二人做得酣畅透彻,累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直等汗消气平,小柳红才开口道,“我这阵子,虽说花了不少钱,却也交结了好几十家商号,眼下,他们都巴结我,看来咱又该做一单了。” 世德听出,小柳红是在替自己的购物癖辩解,却又不想直截了当地说破她,只委婉说道,“像咱们这样做生意的,搬家换屋是常有的事,我只是想,你买了那么一大堆东西,临到搬家换地儿,哪能随身带得了?一旦扔掉了,又白白糟蹋了钱。 “我的意思是,咱们平时的行装,一定要控制在随时都能随身带走的数量内,才安全稳妥。” “你说得对,”小柳红说,“我也这样想过,只是没来得及跟你说。这阵子,你闲着没事,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送到当铺去典了吧,我这阵子想做一单,正好眼下咱们又有人手。这些日子,你就让还山还河兄弟二人跟着我吧,我正要用着他们呢。” “那倒行,”世德说,“只是我得给你提个醒儿,咱做的这种生意,不能叫他们摸着底儿。这些日子,我带他们上街,觉得他俩身上,还是十足的书生气,一旦让他们摸了底,弄不好,会惹麻烦的。” “这个,我心里有数,”小柳红说道,“咱们做的生意,我连秀文都不让她知道呢。” 二人低声合计到半夜,把一应的事情商议停当,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一早,吃过饭,世德唤过张还山兄弟,嘱咐道,“这阵子街上有些乱,你嫂 子一个人上街,我不放心,从今往后,你二人跟着你嫂 子吧,我心里也踏实。” 张还山兄弟听了,也十分乐意,当下收拾了一下,跟小柳红上街了。 小柳红带上秀文和还山还河,在街上雇了辆车,径直往徐家汇那边去了。 第45章 还山还河双落难(2) 这徐家汇,是上海的繁华地界,商号林立,车水马龙。车在南京路上贵夫人商行门前停下,先是两个男扈从下车,把主人的车门打开,接着一 妙 龄女 仆下车,到主人的车门前,将女主人从车上扶下。 一行人随后走进商行里。 店伙看见,一眼便分清主仆。但见那女主人艳妆重彩,两手戴着六枚戒指,镶钻嵌玉,各显千秋,颈上是一挂钻石项链,耳上戴着斯里兰卡鸽血红宝石耳坠,腕上戴着缅甸冰种翡翠手镯,身着红底牡丹花纹绿镶边旗袍,一身的珠光宝气。 光是这些,已让店伙们看得惊谔,再看这贵夫人粉面嫩腮,皓齿明目,身姿窈窕,便是那柳下惠撞上,这会儿的魂儿,也给勾去了七分,更何况这些整天在女人身上打主意的店伙? 倒是一个上了年岁的店伙,这时脑子还算清醒,忙不迭地上前迎着,把一行人迎进客厅里坐着。 那贵夫人也不客气,稳稳坐在椅子上,挺胸颔首,颇有姿态。 两个男扈从紧跟着站在女主人的身后,二人都是西装革履,头戴黑礼帽,护法金刚似的背着手,立在女主人身后,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店伙;一个妙 龄女 仆,也衣着光鲜地侍立身旁。 “听说侬这里,还有些叫好儿的东西,今天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女主人坐稳,对站在身前的伙计说道。说完,抬眼朝货柜上扫了一眼,指着一匹紫底绿色缠枝纹湖锦问道,“那匹湖锦,什么价钱啊?” 店伙赶紧报了价,随后吩咐柜上的小伙计,把湖锦取过来,送给女主顾过目。 女主顾大约看了一眼,伸手轻摸了一下,也不还价,就说要了。随后又让店伙取来几件上好的东西,看过后也要了,也是不还价,就让店伙结账。 店伙遇见这么个有钱的主顾,乐得夹紧了屁股,直想放屁,三下五除二,在算盘上扒拉了几下,报出总数:二百一十块大洋。 女主顾听了,向侍立身边的妙龄女 仆轻声嘀咕了几句,妙龄女 仆打开钱袋,取出十块大洋,交给店伙说道,“阿拉先把零头付了,余下的钱款,烦侬把货送到舍下,到账房那里一并结算。侬取纸笔来,阿拉把地址和钱数写与侬。” 店伙听了,忙着取来纸笔,放到桌上,妙龄女 仆俯下 身去,展开纸张,提笔写道,“乞将货品送至太仓街古弄里甄公馆,所欠货款大洋二百元,径向账房支取。”落款是,“秀文代笔。” 妙龄女 仆写好地址欠条,交与店伙,说道,“阿拉家主人还有别的事要做,有劳先生啦。”说完,女主人起身离去,一行人跟着出门,登车而去。 店伙们手里拿着地址和欠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一行人远去,直等车子拐进另一条街,才回过神儿来。看着地址和女主人点的货,几个伙计都想去送。 年长的伙计寻思了半天,最终选了一个办事老成的伙计,嘱咐道,“当心些,不见货款,这些东西都要完璧归赵,任她说什么都不成,收款时,长点精神,当心收了假钱,懂吗?” 那伙计点头答应,带上欠条货物,照着地址,一路寻了过去。 到了太仓街古弄里,老远就看见甄公馆三个大字。走上近去,敲了敲门,见门人出来开门,问他有什么事。 店伙说明来意,又把他家女主人写的欠条递了上去,门人看了,径直领着店伙去了账房。 走进院子,店伙看见这甄公馆很是气派,下人们出出进进,不住地忙碌着,心中才真正信服,那妩 媚动人的女主顾,绝非一般爱炫耀显富的浮华之流。 进了账房,见年轻气盛、身材魁梧的账房先生,也与别处一般店家的账房不一样,一般店家的账房先生,通常都弓腰陀背,脸瘦指长,戴着老花镜;而甄公馆的账房先生,却要年轻英俊得多,办事也爽快,接过欠条,只看了一眼,就取出一张花旗银行的现金支票,照单开出,交给店伙。 店伙接过支票,心里还存疑虑,毕竟这支票不是现款。想说不要支票,只收现金,又怕言语不当,把这笔买卖弄砸了,回去受掌柜的处分,犹豫了片刻,还是收下了支票,雇车去了花旗银行,满腹狐疑地把支票送给柜员。 柜员核对后,痛快地付出大洋。店伙心里悬着的石头,这才落了地,满心欢喜地回去交了差,又把甄公馆的气派,添枝加叶地夸了一通,听得众伙计好生羡慕。 以后每隔数日,身着华丽的女主顾就要来一次商行,每次购完货,或付现款,或货到付款。 这家商行掌柜的暗自庆幸,遇上了这么个财 色俱佳的女主顾,每次客人到了,都要亲自迎出门来,尽心巴结,生怕这女财主,不经意间去了别的商行。 偶尔女主顾也有手头吃紧的时候,和掌柜的商量着先赊点东西,掌柜的虽不情愿,却又怕失去这么个有钱的女财神,便只好赊了。 女主顾也极讲信用,到了事先约定还款的日子,是必定来还款的。 日子长了,女主顾到店里赊货,就变得经常了,掌柜的也不担心,有时掌柜的不在,连店伙都敢擅自做主,赊给女主顾货物。 忽然一天傍晌,女主顾一行人,行色匆匆来到商行,见了掌柜的,就大倒苦水,“哎哟,侬瞧瞧,海关黄关长家的老阿婆,今天过八十大寿,早上才接了柬子,侬说多难为人呀?什么都没准备呢。可巧啦,阿拉前些日子,又吃了福建茶商的几船茶,现款都打光了。” 商行掌柜的是何等人物?听了这话,自然猜出女主顾的来意,显然是要赊货的。 同样是赊,等女主顾亲口说了,你再赊,哪里比得上不等女主顾开口就赊,来得义气?这样一想,掌柜的便开口道,“夫人莫要着急,阿拉这里的东西,侬看好了,先拿去用就是了。” 这句话让女主顾放下心来,思忖了一会儿,说道,“反正黄关长家是不缺东西的,我也不消费心思替她送了,差不多的东西,能拿得出手,随便拿几件送去就行了,索性我就送她八匹湖锦吧。” 掌柜的得话,吩咐店伙,在湖锦里选出八匹款式各异的,帮女主顾装到车上。女主顾吩咐女 仆打了欠条,道了谢,匆匆离去了。 容雍华贵的女主顾,这一次不太守信用,到了约定的期限,却没像往常那样按时还钱。 商行掌柜的猜测,女主顾准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手头吃紧,才不能及时还钱。令掌柜不满的,只有一点,就是女主顾不管遇上了什么麻烦,也应当来商行言语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躲着,未免有些不地道。 又过了一个月,仍不见女主顾来还钱,掌柜的就有些生气了,吩咐往常到甄公馆送货的伙计去催讨。 伙计得话,径直到了太仓街古弄里,远远看见甄公馆大门紧闭,门上粘着各色纸片,风中,纸片像蝴蝶聚会,在门上舞动。伙计心里一惊,感到不妙。 在 上 海,一当商家忽浴了,就有债主将忽浴的商行所欠债务,列单张贴到关闭商行的大门上,指望法院在清产时,能分得一杯羹。 伙计急走几步,到了门前,果然,大门上贴着,都是债主们的清单,伙计仔细看了看,欠单都是上海各大商行开列的,所欠货款也不甚巨,一般都在三四百块,所购货物,也都是些珠宝首饰和成衣布料之类。 伙计盘点了一下欠单,足有一百多张,便知这骗子绝对是道中高手,所欠各家货款,均在不痛不痒之间,商家既心痛,又不至于大动干戈地追究。各家欠款累加起来,却又甚为巨丰。 伙计见状,赶紧回到商行,把事情告诉了掌柜的,撺掇掌柜的,也要把欠单粘贴到甄公馆的门上。 掌柜的听过,黑着脸说道,“她既是骗子,想必那房子也是租来的,人早就逃走了,既无财产可清,贴它何用?白白让同行们笑话。咱只是花钱买了这个教训,往后小心些便是了。”说罢,将欠单撕了。 世德在西郊租了个院子,把家搬了过去。 新家远离繁华,出行不便,世德夫妇上街的次数明显少了。 这一单做得看上去挺大,其实弄来家的东西,都让世德送到当铺典当了,真正到手的钱款,并不太多。一些珠宝首饰,方便携带的,都装到箱子里,随身带来了。 小柳红不上街时,就一个人把门关上,打开箱子,将各式各样的珠宝拿出来把玩。 世德就不行了,他身边没带什么好玩的东西,整天闷在家里,好生憋屈,过些日子,到底熬不过了,又带上还山还河进城玩耍了。新家离城远,来去不便,三个人往往一早出门,傍晚才回来。 到了年根儿,家家户户开始置办年货。小柳红吩咐秀文帮她把一应需要的年货,拉出清单,交给世德上街采办。 世德一早起来,带着还山还河进城采办年货。三人雇车到了大世界,还没走进商号,就听街上的报童,擎着报纸高声叫卖,“看报!看报!马占山将军通电全国,对日宣战啦!” 世德听了,忙叫还山买来一份。打开看时,果然,在头版上登载着马占山将军的通电稿,宣称从即日起,与日寇开战。 三人心里一阵激动,头碰头聚在一块儿,把电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咋样?”世德指着电文稿,兴奋地对还山还河说道,“二哥说过嘛,咱东北人的心,没死!” “没死!没死!”还山还河跟着说道。 “中国有救了!”世德嘴唇哆 嗦着说道。 “二哥,看来我们兄弟,也该走啦!”张还山望着张还河说道。 “到哪儿去?”世德问道。 “回东北抗日呀!”张还山说道。 “二哥,干脆,你也去吧,咱们兄弟一块儿走吧!”张还山冲着世德说道,“你不是也恨日本人吗?” 经两个年轻人一撺掇,世德身上也有了血气,跟着说道,“好,咱们这就回去合计一下。”三人说着,忘了采办年货,雇了车回去了。 进了门,三人情绪激昂地到了堂屋。那会儿,小柳红正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听戏匣子,见三人空手回来,眼睛却显出亢 奋,以为出了什么事,关上戏匣子,站起身问道,“年货呢?” 世德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在问什么,晃着手里的报纸,对小柳红说道,“你看,马占山将军对日宣战啦!” 小柳红不识字,对报纸不感兴趣,只是问道,“不是说,让你们去采办年货吗?” 世德还是不理会小柳红,只顾说自己的话,“还山还河要走了。” “要走?”小柳红吃惊地问道,“这眼瞅要过年了,大正月里,往哪儿去呀?” “回东北抗日呀!”张还山兴奋地说道,“嫂 子,我二哥这回,也要跟我们一块儿走!” “什么?”小柳红惊得两眼瞪圆,看着世德,等待世德证实。偏偏世德这会儿有些犹豫,不肯痛快地说话,急得小柳红又问了一句,“这是真的?” “真的。”眼看瞒不过了,世德才嘟囔道,“这小鬼子太猖狂了,我就不信,咱们的子弹,打不死他们?!” 小柳红知道,世德又开始犯傻,这种时候,劝他是听不进去的,何况当着张还山兄弟的面,有些话又不便说,稳了稳神儿,笑着对张还山兄弟说,“这是好事,嫂 子赞成你们,只是不管怎么急,一顿饯行的酒,嫂 子还是要送给你们的。 “你二哥平日,就爱喝洋河大曲,嫂 子劳驾你二位,到复兴路上的东来福酒家,去买两瓶洋河大曲。 “那家酒馆做东北菜,往常,你二哥常带我去那里吃过,你俩顺便在那里要一盘酱肘子,一盘叉子肉,一盘红烧猪肚儿,打包带回来。我这里还有些体己话儿,要和你二哥说说。” 张还山兄弟知道,女主人是要打发他们出去,和丈夫说些私房话,便机灵地接了钱,出门去了。 见张还山兄弟二人出去了,小柳红向世德递了个眼色,世德会心地起身,跟小柳红进了卧室。 世德已猜出小柳红的态度,刚才身上的热度,先是消了一半。 第45章 还山还河双落难(3) 到了卧室,小柳红坐在床上,先不说话,只拿眼睛审视着世德,世德心里就平和下来,刚才那些激 情,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小柳红审视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世德笑了一下,说道,“听年轻人一鼓动,我就有些冲 动,当时,还真是那么想的呢。” “可是你想没想过?你和他们不一样。”小柳红问道。 “有什么不一样?”世德说道,“我们都是东北人。” “你是东北的日本逃犯,他们却不是。”小柳红直戳世德的要害,“你是从日本人的监狱里逃出来的。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当初你家老爷子,把你从日本人的监狱里弄出来时,曾经向帮忙的人保证过,让你出去之后,永远不得再回老家。 “现在你头脑一热,又要回去,一旦让日本人逮着,你们甄家人,会遭受到什么样的牵连,你想过吗?” 只这一句,惊得世德脊梁骨里冒出冷气,咧着嘴巴,说不出话。 小柳红根本不给他多想的时间,跟着说道,“当初,你曾当着我的面,向我起过誓,说要和我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可眼下咱们刚刚担惊受怕的吃尽苦头,攒下一点家业,你却又要离我而去,叫我往后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怎么生活? “退一步说,就算我一个人能过得挺好,你也能如愿地回东北,找到马占山的部队,可是,那马占山既然能归顺日本人一次,怎么知道他就不会第二次、第三次地归顺日本人?到了那时,张还山他们还行,顶多不干了,逃回家中,躲藏起来就行了,可你将逃往哪里?” 小柳红步步逼问,问得世德透不过气儿,眨巴了一会眼珠子,淡咧咧地说道,“刚才,也只是一时冲 动说的话,没细想过,不过我看他们俩个,倒真像铁了心了。” “他俩年轻,有冲劲儿,要回老家抗日救国,是天大的好事,咱也不能拦着,还要帮助他们呢。”小柳红说道。 世德听了,心里轻松了不少,就着小柳红的话说道,“我想买两支匣子枪,送给他俩,也算咱们对抗日献出一份力气。” “你能买到吗?”小柳红问道。 “差不多,”世德说,“早先鲁菜馆的王老板跟我说过,他的一个老乡,早年在 上 海的红 帮里混过,后来火 并时,让人打断了一条腿,此后便金盆洗手,脱离红 帮,自己开了一间浴池度日。王老板跟我说,那人有路子,能买到枪。” “那得多少钱?”小柳红问道。 “听王老板说,一支镜面德国造二十响匣子枪,也就四百来块。”世德说道。 小柳红见这价钱还可以,吐口说道,“那你去问问看,要是不难,咱们就送他俩两支枪,也算还了他俩这阵子在这里帮咱的一个人情。” “我还想,”世德又说,“把咱们前些日子募捐来的那些钱,交给他俩带上,送给马将军,当初咱们,毕竟是打着马将军的旗号募来的。” 眼见世德憨气未改,小柳红急得要死,正想发作,又怕伤着世德的自尊,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事端,可不是好玩的,只好忍着气,平了平心态,劝说道,“世德,你也看见了,他俩还只是两个孩子,涉世未深,眼下兵荒马乱的,天下不太平,你把这么一大笔巨款,交他二人带着去东北,放心得下吗? “再说了,那马占山原本是胡子出身,多疑善变,他要是再次归顺了日本人,咱那笔巨款,岂不成了日本人的财富? “我知道,你是诚心想帮助抗日的队伍,我看这抗日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的,等将来有一天,咱们真的认准了,哪支队伍是豁出命来铁杆抗日的,咱再把钱捐出,那时心里也踏实。你说呢?” 小柳红一番开导,世德醒过 腔 来,不再提捐款的事,问道,“要是他俩回来了,我怎么跟他们讲自己又反悔的事?” 小柳红知道世德是个爱面子的人,这话有些张不开口,便说,“这话我替你说了,现在正好他俩不在,你到王老板那里,看看能不能把枪买下,待会儿等他俩回来了,我替你说就是了。”说着,小柳红取出钱,交给世德。 世德揣好钱,进城去了。 到了鲁菜馆,天已过了晌,食客们离去,菜馆里清闲下来。 王老板见了世德,先是一惊,随后一把拉过,匆忙到了后屋,惊觑觑地对世德说道,“甄先生,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警察正到处找你呢。” 世德听了,两腿开始发酥,嘴上却逞强,故作镇静地说道,“警察找我干什么?” “咳,”王老板说道,“早先我就跟你说过,那姓杜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偏不信,却要和他开什么报馆。怎么样,到底出事了吧?前一阵子,警察三天两头来一趟。” “杜先生怎么样了?”世德惊问道。 “听说判了十年,现在正蹲笆篱呢。”王老板显然怕沾上麻烦,不想让世德在这里呆下去,忙问道,“甄先生来,有事吗?” 世德问道,“早先你跟我说过,你的一个老乡,手里有匣子枪,现在还有货吗?” “我也老长时间没去了,”王老板说,“甄先生想要?” “嗯,想买两支。”世德说道,“一个朋友想用。” “这样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这就带你过去,到他那里去问问,行不?” “行!” 王老板领着世德从后门出去,到了街上,雇了车,二人行了一段路,在小西门的一家浴池外停下。 王老板让世德在外面等着,独自一人进到里面。一会儿又出来,问世德,“钱带来了吗?八百块。” 世德从包里取出钱,交给王老板,王老板又回身进去,一袋烟功夫,捧着一个盒子出来,低声说道,“货在里面,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这里最好再别过来了,太危险。” 世德道了谢,雇车回去了。 到了家,见桌上已摆好了酒菜,小柳红正与张还山兄弟谈得入港,世德猜想小柳红已把话说开了,心情变得松快起来,见兄弟二人站起身来,便向二人使了个眼色,径直带二人上楼。 到了二人的卧室,世德低声对张还山说道,“把门插上。” 张还山插了门,三人一道坐到床上,世德把怀里的盒子放到床上,打开后,见里面是两个小盒子,打开小盒子,见里面是红绸子裹着的东西,打开红绸子,乌黑铮亮的镜面匣子枪露了出来,看得两个年轻人呼吸短 促 起来。 世德望着匣子枪,嘴里喃喃道,“哥不能随你二人同行,就将这,当成礼物,送与兄弟二人,兄弟们心里要是有哥哥,就用它狠揍那小日本儿,替哥哥出口恶气。” “二哥放心好了,”张还山捧起匣子枪,拿眼仔细观赏,“有了这东西,我兄弟二人就有了胆,哥就等着我兄弟的好消息吧。” 当下,三人下楼,吃了饯行酒。 第二天一早,小柳红给二人装好盘缠,晨光中,张还山兄弟二人离开了上海。 送走张还山兄弟,世行心里惶恐得厉害。一想到鲁菜馆王老板对他说的那些话,就紧张得直想 小 便。白天在客厅里坐着坐着,别人随便弄出一点什么声响,都能吓他一跳,便是一点声响没有,他也会觉得,自己家四周布满了警察,这会儿,正在暗地里向他家里张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往常,世德有一个习惯,午饭后总要小睡一会,而今这个习惯,在不经意间自消自灭了,不要说白天,就连夜里的睡眠,也越来越少了;彻夜无眠,更是常有的事。 让他奇怪的是,即便夜里失眠,早晨起来,却并没感到倦乏,虽说两眼泛红,脸色青黄,表明他严重睡眠不足,可只要家里弄出点什么声响,照旧能吓他一哆 嗦,两眼惊恐地循着声音,向声源处张望。 这种失眠症,带有明显的传染性,几天以后,就传染到小柳红身上,尽管小柳红不像世德那样,失眠时,纠结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听她那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凭经验,世德知道她也没睡。 “这两年太张狂了,全没把警察放在眼里,”世德自说自话,也想用这种方法,试探一下他对小柳红现在正处于失眠状态的判断是否正确,“现在想想,真是后怕。” “这两年,咱们做的都是大单,动静太大了,哪能不惊动警察?”小柳红并不动弹,仍那么躺着,死人一样,轻声说道。 “我觉得,上海太不安全,咱是不是该换个地方了?”世德侧过身来,问道。 “我也这么想,”小柳红仍那么躺着不动弹,轻声说道,“这阵子清闲下来,我又想起小青妹妹了,好歹我们姐妹一场,这么多年音信全无,实在放心不下,真想去找找她。” “那咱们现在就走吧,到武汉去找她,找到了,咱们把她赎了身,让她天天和你呆在一块儿,那多得劲儿?”世德怂恿道。 “可是,眼下咱们这么大的一个家业,身边又没有个可托底的人,咱俩一去,把东西随身带着吧,肯定会行动不便;要把东西留下来吧,交给谁?才能叫咱们放心?”小柳红说完,就不再吱声。 世德夫妇彻底不再上街了,有事只吩咐秀文去办,外面的事,也是从秀文的嘴里探听个大概。 白天里,二人坐在客厅里喝茶,听听收音机,侍弄些花草,打发时光。 最初的一个月,二人都憋得不行,快要疯了,无奈警察的威慑,远远胜过上街玩耍的诱 惑,二人到底忍持下来。一个月后,渐渐适应了闲居生活。 又过了一个月,二人就懒得上街了,完全适应了闲居。这无意中又节省了大量的开销,人们甚至可以相信,如果不是战争的到来,这对江湖夫妻,从此将淡出江湖,安闲地隐居这里,直到寿终正寝。 战争显然是无法回避了。中央政府多年的强烈抗议,愤怒谴责,到底没能吓退日本人的贪欲,七月七日,日军在中原发起攻势,无奈之下,中央政府对日宣战了。 “盛世藏古董,乱世藏黄金。”小柳红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让世德赶紧把银行的存款取出,兑换成黄金。 世德用了一天的时间,清光了银行的存单,兑成黄金,装在家里的皮箱里,和另一只装珠宝的皮箱,并排放在床下,心里才觉得踏实些。 八月初,有传言说,日军要进攻上海了。城里已有人开始向内地迁移。世德也想趁机离开上海。毕竟住在 上 海,天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不是长久之计。可小柳红仍像平时那样稳沉,说道,“不忙,等等再说。” 直等到八月中旬,日本飞机开始轰炸上海。隆隆的爆炸声不断传来,小柳红才相信,上海这边不安全了,和世德合计了一下,决定离开上海,去武汉。 只是日本军舰这会儿已封锁了海路,上海的航运停航了,只好取道陆路,先到南京,再从南京乘船去武汉。 一早起来,世德上街,见从城里逃难出来的难民络绎不绝,肩扛手提,携妻带子,向城外逃去。想找辆黄包车都成难事,更不消说雇到马车。走了半上午,才在城边的一条街上,拦住了辆马车。 “先生要去哪儿?”车夫问道。 “想出趟远门,到南京。”世德说道。 “那可不行,”车夫说,“阿拉这辈子没离开过上海,这么远的路,去不了。” “阿拉可以多给侬钱嘛。”世德说道,“保准比侬在 上 海赚得多。再说,上海正在打仗,哪里还有生意?去南京那边又安全,赚头又多,比在 上 海强多了。” 听说赚头大,车夫犹豫了一会儿,动了心,问道,“侬能给多少?” “侬开个价。” 车夫又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照说呢,去趟南京,平日二十块大洋足够了,可眼下兵荒马乱的,路上太危险,侬总得给个一百块才成。” “成,走吧。”世德催促道。 “不成,”车夫又说道,“阿拉走这么远的路,得回家言语一声,准备一下,中午动身,成吗?” “成,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到时候我好去找你。”世德说。 “不消了,”车夫说,“阿拉先到侬府上认一认门,回家收拾一下,中午一准来接侬。” 世德觉得这话在理,跳上车,带着马车回家去了。 第46章 避战乱千里逃亡路(1) 路上,二人一问一答,世德把自己的去向告诉了车夫。 到了家门,车夫往院内看看,和世德约好时间,打马回去了。 世德进到家里,把订车的事和小柳红说了。见小柳红把东西收拾停当,除了两只值钱的皮箱,另外还有三只大箱子,便觉着带的东西太多了。 “咱是逃难,又不是乔迁过日子,你带这么多东西,路上行动走来,太不方便。”世德说道。 “可我有些舍不得。”小柳红说。 “嗨,都什么时候了,你往常做事多爽快?现在到了要紧的时候,却反倒婆婆妈妈起来。家里的下人,跟咱们时间也不短了,分给他们吧,也好留个念头。”世德嘟囔道。 “那就把箱子打开吧,把下人们喊过来,给他分分就是了。”小柳红说着,张嘴就呼喊秀文过来。 “怎么?秀文不跟咱们走?”世德问道。 小柳红知道世德喜欢秀文,只是碍着她的面儿,才没敢下手。 自己和世德结婚多年,至今膝下还没个一男半女,要是把秀文带在身边,二人迟早要做出事来,一当秀文生下了孩子,自己在世德跟前,哪里还有身份了? 想到这里,小柳红便有了主意,开口说道,“秀文已是大姑娘了,放在体面人家,这会儿都该成亲了,咱这一去,前途归期两不定,路上会遇上什么变故,都是无法预测的,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坑了人家闺女? “虽说是咱买来的丫头,可毕竟是本分人家的好孩子,咱别光顾着自己方便,害了人家闺女。再说了,她家又住在 上 海,这些带不走的东西,给她拿回家,还能贴补着家用。” 小柳红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实封住了世德的歪心思,闷住了,只得依了小柳红。 秀文听到女主人喊她,进到屋里,见女主人已打开要带走的箱子,对她说道,“看这些东西,侬喜欢哪些,先挑选些吧,挑剩下的,阿拉还要送给别人呢。” “怎么?这些东西,夫人不是要带走的吗?”秀文懂事地问道。虽说箱子里着实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秀文却迟迟不肯伸手。 “不要了,”小柳红说道,“快点挑些吧,带回家去,还能贴补些家用,省得将来再买,要花不少钱呢。侬也看见了,这些东西,都是阿拉不常用的。” “怎么?夫人不打算带阿拉去啦?”秀文听小柳红说完,眼圈泛红,哽咽地问道。 只这一声问,也弄得小柳红心里酸酸的,抓过秀文的手,说道,“阿拉和侬姐夫这一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来,谁说眼下打算去武汉,可到了那里,能否呆得住,还是两说的。 “侬也不小了,该出嫁了,家里又有弟弟妹妹,侬妈一个人拉扯着侬一大家子,也不容易,这些东西,侬看着喜欢,尽管挑去,带回家里也能贴补贴补家里。 “虽说咱们是主仆,可平日处得跟姊妹似的,冷丁要分手,还真有些舍不得,姐姐也没什么好报答侬的,只好先把侬叫来挑选,侬挑剩了,阿拉再分给其他人。” “可是,阿拉不想和姐姐分开,”秀文到底忍不住,哭出声来。 小柳红知道,要这样安慰下去,两个人哭哭啼啼的,半天也说不利索,便推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推门出去了,给秀文一个人留在屋里。 秀文到底已到了懂事的年龄,又给人家当了几年的使女,见过场面,脑筋也机灵,见主人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也不客气,趁女主人不在屋里,把三口箱子里平日自己喜欢的东西挑了出来,又从一匹蓝底素花缎子上,扯下一块,把挑选出的东西打了包。 小柳红估摸秀文的东西该挑选完了,进来说道,“城里太乱,趁着天儿还早着,赶紧把东西带走吧。” 秀文本想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小柳红催促说,“快些带走吧,免得让他们看见,说阿拉偏袒侬。将来要有机会,姐姐还会再来上海,到那时,咱们姐儿俩再说个痛快。” 秀文听话,把包裹抱在怀里,费力地出了门。 见秀文走远,小柳红把其他仆人喊来,指着三口箱子,让仆人们挑选。 仆人们原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却又怕趁自己说话的功夫,别人会多拿了更多的好东西,一群人便不顾主人站在一边,拥了上来,从箱子里翻拣自己喜欢的东西。 只一会儿功夫,三口箱子就见了底儿,各人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向主人道了谢,乐滋滋地,冒着远处城市上空传来的飞机轰炸声,带着自己挑拣来的东西,各自出门去了。 顷刻间人去室空,世德二人挨着坐在床上,内心落寞得不想说话。 中午,车夫来了。行李不多,只有随身携带的两只皮箱,世德一手一只,提着装到车上,二人上了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西驶去。 回望慢慢退去、被硝烟弥漫的大上海,世德这才有了安全感。 下半晌,将到真如镇,道上遇见了两个少年。此二人肩挎一个家织布蓝色包裹,顺着大道往前走。马车将要超过他们时,高个子少年,扭头往车上看了看,问车夫道,“阿伯,能捎个脚儿吗?阿拉弟弟的脚磨出泡了。” 车夫见问,也不停车,抱着鞭子笑了笑,答道,“虽说这车子是阿拉的,能不能捎带侬兄弟,阿拉现在可是说了不算的。车子现在让人包租了。” 少年听了这话,望了望车上坐的世德,问道,“阿叔,能行行好吗?只捎阿拉弟弟一程也行,他的脚痛得厉害。” 世德看了少年一眼,见这兄弟二人长相挺像,估计是亲兄弟不差,皮肤黄黑,打眼一看,倒与车夫有几分像;再看那小的,呲牙咧嘴的,行路艰难,便生了恻隐之心。 逃难之际,身边带着重金远行,路上最忌讳招揽生人。小柳红本要拒绝,怎奈世德已先放出话来,说道,“上来吧。” 车夫喊停牲口,待两个少年爬上车,才摇鞭前行。 两个少年,岁数都不大,高个子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矮个子大概十四五。上车之后,二人只说了声谢谢,侧过身去,就不再说话。 “你兄弟俩要去哪里呀?”车行了一会儿,世德问两个少年道。 “去武汉。”高个子说道。 “噢?”路上遇上同路人,世德眼睛一亮,接着问道,“怎么就你们兄弟二人,家里的大人呢?” “前天夜里,日本飞机轰炸闸北,炸毁了阿拉家的房子,阿拉爸妈,都给炸死了。阿拉和弟弟无家可归,只好到武汉找爷爷,爷爷家住在汉口。”高个子少年板着脸,像在叙述一个远古的悲剧。 世德听了,心生同情,忙问道,“你兄弟二人小小年纪,知道去武汉的路吗?” 高个子两眼茫然望着世德,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阿爸活着时,曾告诉过阿拉,说沿着江岸,一直向西,就能走到汉口。” 世德拿眼睛看了看小柳红。小柳红知道世德在征询她。 虽说世德刚才不和她商量,就擅做主张,答应了少年上车,让她生气;可听过少年的叙述,心里也生出些许悲凉,见世德在征询她,便默默颔了下头,世德就开口道,“正好我们也是去武汉的,你兄弟二人要是愿意,咱们就一道儿走吧,彼此也正好有个照应。” 高个少年听过,咬了下嘴唇,感激道,“那就多谢阿叔了。” 去南京的路上,车拉肩扛,都是难民,偶尔也有拦车求助的,都被车夫一一拒绝。一行人昼行夜住,三天后,就望见了南京城高耸的城墙。世德二人这才心情轻松起来。 一路上搭车的两个少年,虽话语不多,却极长眼色,下车上车,都抢着帮世德提皮箱,到了南京,俨然已成世德夫妇的跟班,拎着皮箱跟在二人后面,形影不离地侍俸左右。 到了南京城下,才知道北方和上海逃难来的难民太多,城里已安置不下,政府在城外设置了粥棚,安置逃难来的难民。 世德二人原本不想在南京停留,便径直绕道,到了码头。 不想码头上,也挤满了难民。中央政府为了阻止日本军舰入江,征集了大批民用船只,和海军的舰艇一块沉入了长江口,现在剩下的客轮极少,要买到一张从南京到武汉的船票,几乎已不可能。 这种乱地方,哪能长时间呆下去?世德一行人急着要走,逢人便问,怎么样才能买到去武汉的船票? 一个挑夫模样的人见问,打量了世德一番,说有办法,就把世德一行人,领到码头边的一家酒馆里,和跑堂的伙计嘀咕了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屋喊过一个人来。 那人挺胖,见了世德,先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要几个?” “四个。”世德说道,“一个多少钱?” “二百。”那胖子说道。 “二百?不是十块钱一张吗?”世德问道。 “那是窗口价,我这可是高价买来的,就这个价。要不是今天晚上的船,等到明天,恐怕还要高呢。”那人说道。 想想留在这里,也要开销,明天的船票又没有把握买到,世德一咬牙,付出八百块,买下四张船票。 看天色已晚,离登船还有一个时辰,世德就在这家酒馆要了几个菜,四个人将就着,在这里吃了饭。 晚上八点,开始登船了。灯光照耀下,登船的人,生怕自己上不了船,推挤着,向检票口那边拥去。 世德怕小柳红受了委屈,让小柳红站到自己胸前,同行的两个少年提着皮箱子,紧跟在世德身后。世德担心混乱中把人挤丢了,嘱咐两个少年揪住自己的后衣襟。 登船的人群拥来挤去,半天的功夫,世德搂着小柳红,才挨近了检票口,把手里的四张船票递给检票的人,指着身前的小柳红,告诉检票员:“一!” 接着指了指自个儿说,“二!” 跟着转头往身后指了指,正要说,“三、四!” 就在这时,世德发现自己身后已不见了两个提皮箱的少年。他正要抻头再往后看看,后边的人群已经等不及了,猛一用力,将他推上通往甲板的舷梯,要重新退回检票口处,已不可能。 “丢了!”刚踏上甲板,世德喊了一声,惊瞪着眼睛,直愣愣看着小柳红。 “什么丢了?”小柳红问道。 “提皮箱的两个小子不见了。”世德扭头往舷梯下望去。 “什么?”小柳红这会儿觉得有些晕船,一把抓住甲板上的栏杆,才勉强没有摔倒,闭上眼睛,觉得天地开始旋转;天气虽不太热,浑身却冒出冷汗。 世德怕她落进江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安慰道,“你别急,先到船舱躺着歇会儿,我这就下去找他们俩个。” “别再犯傻了,”听说世德要下船,小柳红睁开眼睛,攥住世德的胳膊,低声道,“咱们遇上做局儿的了。” “怎么会呢?”世德还不信服,“他俩只是个孩子,兴许是让人挤了出去呢。” “他俩要是真心想上船,即便让人挤了出去,现在也该在检票口那里了,你看看,检票口那里,哪有他俩?”小柳红说道。 世德往检票口那里望去,借着灯光,见检票口这会儿,真的没有几个人了,两个少年并没在那里。“他俩会不会已经上了船,要不,我在船上再找找看?”世德说道。 小柳红不耐烦地说道,“船票在你手里,他俩不跟着咱们,没有票,哪里上得了船?他们既有心做了这局,谅你下船也没用的。” “可我总不太相信,他俩还是个孩子呢,怎么敢做这么大的局?”世德说道。 “他俩虽小,可那车夫却是不小,”小柳红说道,“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一路上,那么多人要搭车,车夫都拒绝了,单单让那两个孩子搭车。” “你是说,他们是一伙的?”世德问道,“可是他们说要去武汉,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事先得知了咱们的去向,特意编出故事,目的就是让咱相信和他们是同路的,拉近交情,好让咱放松戒备,咱还真就中了他们的圈套。”小柳红推断道。 世德想想,在 上 海临走前,去租车时,心里着急,为了说服车夫,话确实说得多了,犯了江湖大忌,结果让人给做了,便垂了头,不再吱声。 第46章 避战乱千里逃亡路(2) 汽笛一声,江轮拔锚启航,夜色中,古城金陵,影落江心,离客船越来越远。 江风袭来,浸人肌骨,世德二人却都热得厉害,涔涔地冒着虚汗,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 二人都想去安慰对方,却又都不知怎么开口;二人都觉得头晕恶心,浑身骨头麻酥,必须相互依靠支撑,才能在甲板上站立。 直到很久,二人才像热恋中的情 人,不顾船上的人笑话,相拥着,一步三颤地往自己的船舱走去。 二人一 夜没睡,早晨起来,眼圈略显青乌。 世德坐在铺上,望着小柳红,见小柳红左眼角,顺着太阳穴,一道泪痕通向耳边,知道她昨晚哭了,心里一阵酸楚。 想到是自己的一时大意,失了钱财,心中大感愧疚,觉得对不住小柳红,便下了床,坐到小柳红的床边,攥着她的手,安慰道,“别太伤心,事已至此,伤心也没有……” 刚说了两句,觉得嗓子有些发哽,便打住话头,不再言语。 “这大概就叫命了,”小柳红叹息道,“天意呀,你也不用上火,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小柳红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两句,也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坐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去洗把脸吧。” “你也该洗洗,收拾一下。”世德说道。 小柳红听了,下床穿鞋,二人出了舱门,往洗手间去了。 客轮上多是逃难的难民,又严重超员,甲板和走廊上,横七竖八躺着人,空气里充斥了食物发酵气味和人的呼吸气味,好像这里到处都是厕所,闻着让人想吐。 世德扶着小柳红,小心地从地上躺着的人头上迈过去,到了洗手间。洗手间里也坐满了人,二人好容易挪到水龙头前,简单洗了把脸,又回到船舱。 江上日出时,躺在甲板上和走廊里和乘客都纷纷醒来,爬了起来,客轮上到处都是人的骚动声。 大多乘客在登船前,都做了精心准备,带了食物,起身后就打开包裹,拿出食物吃将起来。早晨船舱里那种厕所气味,这会儿变得更浓了。 世德觉得肚子里有些饿,想劝小柳红,一块到餐厅吃饭,小柳红说不饿,世德只好作罢。 等到了中午,世德就有些忍受不住了;小柳红这会儿也觉得饿,二人才一道去了餐厅。 餐厅的饭菜贵得离谱,饥饿之下,又没有别的办法,二人只好简单吃了些东西。 上路前,小柳红预先留出了零用钱,放在她的手提包里,不承想,这一路上的物价飞涨,超出了她的想像,在买了四张般票后,包里的零用钱,就所剩无几了,吃了这顿饭,结帐时才发现,手提包里的零用钱,已经用尽了。 想想客轮还要两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武汉,二人的旧愁未了,又添新愁。 麻烦出在第三天早上,虽说再有半天的时间,客轮就能到达武汉,可是已经两天没进食物了,早晨醒来,世德额头直冒冷汗。 小柳红看见,吃了一惊,问道,“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就是饿得厉害。”世德说道。 其实,小柳红这时,也不比世德好多少,腹中的消化道,像一堆纠缠在一起的蟒蛇,扭动得让她难以忍受,饥饿折磨得她,见了什么,都想往嘴里放。可是看看身边的东西,能吃的,实在是没有。 这两天,每当饿了,二人都会喝口凉开水。 这种办法,起初还管用,一口水喝下,多少能缓解些饥饿的折磨,到了后来,就发现光喝凉开水,已经无法缓解饥饿的痛楚,特别是今天早晨,二人觉得,再不吃些食物,只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便涌起一丝恐惧。 见到走廊里,躺在甲板上的乘客醒后正在吃东西时,小柳红摘下手上的一枚钻戒,对世德说道,“去和他们换些东西来吃吧。” 世德接过钻戒,虽说有些心痛,可眼下却只能这样了。 走出船舱,世德先走到一对中年夫妻面前。世德看见,这对中年夫妻的行囊里,还有几张烙饼。 那女人这会儿,手持一张烙饼,正在均匀地掰成几块,分给甲板上坐着的三个孩子,剩下的一块,她从中间掰开,一块递给身边的丈夫,另一块举起,往自己嘴里塞。 “大嫂,换张饼,行吗?”世德把戒指放到掌心,伸了过去。 那女人听世德这样说,有些心慌,看了看那枚钻戒,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摇了摇头。 “怎么,你嫌少?”世德问道,“这枚钻戒,在商号里,能卖三百多块大洋呢。” “可它不能吃呀。”那女人望着戒指,一边嚼着烙饼,一边说道。 世德差不多在船上转了一圈,一点食物都没换回。 “怎么?她们嫌少吗?”小柳红见世德空着手回来,说道,“走,你陪我去,我不信我身上的这些宝物,换不来一口吃的。” 甲板上,小柳红带着世德,问了大部分看样子像有剩余食物的乘客,最后一个村姑模样的人,可怜他们,答应用两个咸鸭蛋,换小柳红身上的一件首饰。那村姑嫌钻戒太小,指了指小柳红手腕上的金手镯说道,“要这个。” 小柳红毫不犹豫地摘掉手镯,换回两个咸鸭蛋。 二人接过咸鸭蛋,差不多连鸭蛋皮都没糟蹋,在走回船舱之前,便将鸭蛋吃了下去,接着身上就有了力气。 临近晌午,船在汉阳码头锚了碇。世德二人这时虽是饥肠辘辘,心情却挺好的,毕竟看到了希望。 二人在船上已合计好,下了船,赶紧找到小柳青,不管怎么说,到了那里,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只是下船后才发现,现实与希望之间,仍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原来这武汉,是由三个大镇组成,汉口在汉江东,武昌在江南,客轮停靠的汉阳在江北,要去江南江东的汉口武昌,还需搭乘渡轮才成。 偌大一座城市,要找到小柳青被卖来的那家名叫庆和堂的妓馆,谈何容易?何况世德当初,从弟弟世仁嘴里,只听到妓馆的名字,至于这家妓馆具体在汉口,还是在武昌,还是在轮船停靠的汉阳,一概不得而知。 要想向街上人打听吧,一想到一对年轻男女,在大街上向人打听妓馆的去处,二人便有些难以启齿。 “咱先找家妓馆,遇上嫖客,向嫖客打听,兴许能快些找到。”灵机一动,世德有了主意,对小柳红说道,“你想啊,但凡是嫖客,都对这座城市的妓馆很在意的,向他们打听,一准比向其他人打听,有准头。” 不知怎么,世德说完这话,自己却先红了脸。 看世德脸红了,小柳红也觉得有些脸热。可眼下又没有太好的办法,只好照世德说的去做了。 好在码头边上,有一处烟花福地,二人很快就在望江楼后街,找到一家妓馆,在门外候了一会儿,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看他那一脸倦怠,便知是行中人。 世德赶紧上前,拱了拱手,陪着小心问道,“老哥,你是本地人吗?” 那人见问,眼里露出警惕,白了世德一眼,冷冷问道,“啥子事嘛?” “我想打听一家妓馆,不知老哥是否知道?”世德说道。 那人正要扭头走开,见小柳红站在世德身后,眼里便露出几分色相,眼睛在小柳红身上晃了两晃,问道,“你要问的是哪一家子?” 世德说出名号,那嫖客翻了会儿眼珠子,又往小柳红身上瞥了两瞥,摇头说道,“江北没听说过,你到汉口武昌那里问问吧。”说完,又盯了小柳红一眼,低声问道,“是来出货的吗?” 世德见问,心里生气,却不便发作,只是摇了摇头,道了谢,领小柳红离去了。 眼见晌午将过,二人肚子饿得厉害,听了那嫖客的话,小柳红心里有些泄气。“先别找了,武汉这么大,城市又分散,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找不到的,就这么饿着肚子沿街去找,也不是个法儿。咱得想办法,弄点吃的。” “现在咱们身无分文,不找到小柳青,上哪里弄吃的?”世德说道,“现在我才能体会到,张还山他们当初,怎么会在街上抢东西吃。” “我这还有一只手镯,反正就剩下一只了,带着也没意思,倒不如典当些钱,咱也好用来安身吃饭呀。”小柳红说道。 二人就近找了家当铺,小柳红撸下手镯,递到柜上。 柜里伙计接过手镯,放在手里掂了掂,仔细看了看,报出价钱,是大洋五十块。 “才五十块?”世德没有好气地问道。 “什么年月了?兵荒马乱的,你当是太平盛世?”店伙斜眼望着世德说道。说完,低着头,视线从老花镜框上边滑了出来,问道,“就这价,当否?” 世德一赌气,本要拿回手镯。小柳红及时在背后,拿手指捅了他一下,世德才咽下这口气,点了点头。 随后伙计就点出五十块大洋。 二人揣好钱,急三火四出了当铺,就近找了家饭馆,点了一桌菜。 这顿饭吃得如痴如醉,在小柳红的记忆里,差不多可以和父亲当年在梓墟镇上,给她买的五香粽子媲美。吃完盘中最后一口菜时,二人都撑得哈不下腰。 当然,饭后的结帐,也让二人着实吃惊不小。这顿饭,共计花去了五块大洋。 “天呀!不是打劫吧?”世德听完报价,惊叫了一声。 “这位老兄,说啥子话呢?”掌柜听过,不乐意了,冷眼看着世德说道。 “我们只是要了些普通的饭菜,酒水一概没要,便是在 上 海吃大餐,也没这个价钱。”世德争辩道。 “眼下是什么当口?”掌柜的气哼哼地问道,“国难当头,兵荒马乱的,你看这汉阳街头,来了多少北边的难民?实话说吧,你俩吃的这桌菜,要是搁在往常,便是半块大洋,都用不上的。现在却不同了,自从战争爆发,难民涌来,这武汉的物价,望风见涨,都没有规矩了。老兄是刚来的吧?在这里住些日子,就明白了。” 掌柜的说得不错,世德很快就体验到了。 先是住店,因为囊中羞涩,二人不敢去住高端饭店,只在街上找了家临街的旅店,低矮潮湿又狭窄的二人小房间,住一 夜,居然要价四块大洋;江上渡轮,过一趟江,平日只要一角钱,现在也要一块大洋。 越是物价飞涨,世德二人越是急于找到小柳青,指望能得到她的照顾。 二人到汉口找了一天,向一些嫖客打听庆和堂在哪里?得到的答复都是摇头。 傍晚他们乘船回到汉阳,简单买了点便宜的食物,匆匆吃下,打算明天到武昌那里看看。 第二天,在武昌街上,打听了半上午,一个老嫖客想了一会儿,说出了庆和堂的位置。二人听罢,找了过去,最后在黄鹤巷里,找到了庆和堂。 到了这家妓 院门口,世德二人,一时间像朝圣者到了圣殿山,心情一激动,忘乎所以,径直闯了进去。 中午时分,正是武汉一天中最热的时辰,老 鸨 子正坐在台后打盹儿。听见有人闯进,误以为有嫖客上门,打起精神,从台后赶了出来,半睁着眼皮,一把抓过小柳红的胳膊,嗲着声音,干笑着谄媚道,“瞧你个狠心的,都快把我家姑娘想疯了。” 小柳红心里害怕,唬得说不出话来,只拿手去掰扯老 鸨的手。 世德知道这鸨子还没十分睡醒,毕竟从前他常到这种地方玩耍,见了老 鸨的丑态,也不十分奇怪,只是微笑着站在一边,看了看老 鸨,干咳了一声,说道,“老板,记错人了吧?” 老 鸨这才清醒过来,看见眼前拽着的,是一个女客,心里一惊,猜出这二人不是来嫖的,尴尬地笑了笑,转身问世德道,“二位有事吗?” “我们是来找人的。”世德说道。 “找人?”老 鸨 登时冷下脸来,警惕地退回台里,冷冰冰问了一句,“找什么人?我们可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 “老板想想,十年前,可曾买下一个从上海卖来的姑娘,叫小柳青?”世德问道。 “什么小青小白的,我老了,记不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老 鸨 白了世德一眼,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第46章 避战乱千里逃亡路(3) 世德知道自己犯了忌,大凡妓 院的鸨子,都忌讳外人来打听妓 女的来历,像这样直截了当地来找人,是问不出结果的。 想想当年世仁来这里,已将近有十年了,想必这鸨子对世仁的印象,也不会太深,便打算冒充世仁,和这鸨子周旋一番,当下改了口,冲着鸨子笑了笑,调侃道,“老板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当初送来‘嫩白’的一枝‘好花’的人,都给忘了。” 老 鸨听世德说出黑话,才松开冷脸,不敢再做张拿势,翻了翻眼珠子,像似在回想往事。 “想起来了吗?”趁鸨子翻着眼珠子在想,世德笑着问道,“十年前从上海带来的那枝‘好花’,可是便宜你了,想必这摇钱树,把你那柜子都赚满了吧。怎么样?想起来吗?” 世德说着,冲着鸨子,向小柳红身上使了个眼色,又问道,“想不想再做一单呀?” “啊哟哟,”鸨子像真的记起了什么,立马换出一副笑脸来,“是你呀,看我这老眼,真的不顶事啦,刚刚听你这一口东北话,倒是叫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叫徐柳青的妮子吧? “啊哟哟,那妮子才叫有福气呢,在我这还没足一个月,就让城防的苟司令撞上了,硬生生从我这里弄出去,做了小,倒是把老身给坑苦了,连个本钱都没收回呢。 “那妮子也争气,到了苟司令那里,不出一年,听说就生了儿子,现在也不知在哪里享清福呢?” “你说的那个司令,他姓什么?”世德还以为鸨子在骂强娶小柳青的人,问了一句。 “姓苟嘛,就是狗狗的苟。”鸨子说道,“前些年,听说他已换防到了外地,我也是多少年没见着呢。” 世德转身和小柳红对视了一下,脸上露出无限失望。停了停,才指着小柳红对鸨子说道,“这是小柳青的姐姐,今天来,是想赎人的,既然人已不在这里了,就不麻烦你了,噢,对了,原先那苟司令,住在什么地方?” 鸨子听过,忽啦一下冷了脸,没好气地扔了一句,“蛇山下的城防司令部呗。”说完,就不再理他们。 世德二人离了妓馆,到街上打听蛇山下的城防司令部怎么走。好在司令部距这里不远,街上人都知道,二人一会儿就找着了。 到了司令部,门口岗楼下,站了两个哨兵。哨兵相向而立,木桩似的。世德小心地走上前去,问一个哨兵道,“兄弟,早先你们这里的苟司令,现在在哪里任职?” 持枪的哨兵听了这话,身上有了活气儿,怒瞪着两眼,盯着世德,破口骂道,“你他 妈 的活腻了?跑到老子这里找不自在,还敢骂我们官长!” 说着,举起枪托,撞向世德胸 部。 幸亏世德眼疾手快,伸手抓住枪托,哨兵才没砸实。 旁边的另一个哨兵,刚才一直在盯着小柳红看,听见同伴要打人了,才上前劝道,“兄弟,消消气,你来得晚,不知道呢,咱们这里先前的司令,还真的姓狗呢。后来调走了。” 说着,眼睛盯着小柳红,嘴巴却冲世德说道,“你这老乡,也忒不会说话,事先不把话说明了,张嘴就猫司令狗司令的,我这兄弟还以为你在骂我们长官呢。” 打人的士兵听了,这才收起枪托,气哼哼瞪着世德。 小柳红有些害怕,扯了下世德的衣襟,示意他快些离开。世德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笑着向哨兵赔了不是,又问了一句,“二位大爷,知道那位司令调到哪里去了吗?”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当兵的,哪个愿管那些闲事?”哨兵哼哼唧唧地说道。 看看再问无益,世德只好道了谢,带着小柳红离开。 只几天功夫,五十块大洋就花完了。 眼见寻找小柳青无望,原本指望得到她的关照,现在这种指望落了空,世德二人只好另做打算。 昨晚店家已打过招呼,催着把欠下的店钱交上,说是店中床位,眼下紧俏得厉害,天天都有人来探寻有没有空位。 世德听出店家话里的味道,是变着法儿逼他交店钱。 到底是江湖中人,虽说当下已是身无分文,却不肯让店家看出短处,听过店家的催促,世德还能冷着脸,底气十足地应对店家道,“你放心,店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店家听了,也识趣,闭上嘴巴,不再催促。 嘴上虽硬气,可兜里毕竟是空的,说完之后,世德二人躺在床上,心里开始犯难。 “算了,”一早起来,小柳红撸下手指上的戒指,递给世德说,“拿去当了吧,先把店钱交上,省得店家成天到晚催命似的讨钱。” 世德看时,见小柳红递过的,正是在江轮上,让他拿着去换吃的那枚钻戒,便觉得有些为难,心想当初是因为遭人劫了财,在船上,迫于无奈,非常时期,才拿着老婆的首饰去换口吃的,多少还能说得过去。 如今早已是离船上岸,虽说是兵荒马乱的战争时期,可活路毕竟与当初挤在江轮上落难之时不同,一个大男人,却仍要拿着女人身的首饰当钱过活,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再说,小柳红身上的首饰,已没几件了。从上海上路时,担心身上戴的首饰过多,会在路上惹麻烦,便把那些名贵值钱的首饰摘下,放在装珠宝的那只皮箱里。 如今两只皮箱全丢了,却要拿小柳红身上仅存的几件首饰去当钱,世德心里有些难过。 “戴上吧,”世德看了一眼小柳红递过的钻戒,开口道,“这里的人不一定识货,你忘了,在江轮上,咱们拿它,连一张饼都没换来。好歹你也是衣着齐整的人,身上要是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太不般配。” “咳,都什么时候啦?你还在这儿穷讲究,”小柳红嗔斥世德道,“这眼瞅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讲什么般配不般配,你先拿去当了,把店钱交上,而后咱们再想办法。” “不成,”世德犯了憨劲儿,“你身上又没戴多少首饰,首饰当光后,再怎么办呢?现在还不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就不信,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这么大的一个武汉,就弄不来一点活命钱?”说着,世德站起身来,抬腿要走。 小柳红知道世德的野 性子,别看他平时 大 大咧咧的,为人随和,到了要紧的关头,常常会脑筋转不过弯,干出蠢事来。 眼下又是兵荒马乱的节骨眼儿上,一时情急,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一想到这儿,小柳红心里有些害怕,伸手抓住世德的胳膊,问道,“你要去哪儿?” “到街上转转。” 世德并不说出自己上街的意图,小柳红却能猜出个大概,用力搡了他一下,吩咐道,“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再出去不迟。” 世德也是头一次见小柳红这么动气。自从和小柳红在一起,还从没见她这样对自己说话,着实有些吃惊,心里的冲 动,消停了不少,驯服地坐了下来。 见世德坐下,小柳红也觉刚才的火气有些大,平了平气,开口道,“这些天,在街上,你没看见街上贴了告示吗? “政府宣布每天夜里宵禁,满街又是军人在巡逻,眼下是战争时期,什么事都没个常理儿了,想想往常不管多大的风浪,咱都闯过来了,现在就为了一口吃的,一点蝇头小利,一旦把事做砸了,让人弄到战时法庭,能保存一条命,那是万幸,万一要是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活下去?” 见世德坐在床上不吭声,小柳红知道刚才的话打动了他,便不再多说,停下话头,坐了一会儿,又说道,“不典当也罢,反正坐吃山空,终不是长久之计,你说得也对,咱还是得弄些进项才好。” “你想通了?”世德疑惑地看了看小柳红,问道。 “只是横吃不行,风险太大。”小柳红说道。 “可眼下咱们两手空空,时间又紧,不横吃,哪有时间去布局?”世德问道。 “做几个小局,还是方便的。” “什么小局?”世德问道。 “仙人跳。”小柳红沉着脸说道。 提起仙人跳,是小柳红心里挥之不去的痛,当年正是一次做仙人跳时,让人放了老鹰,失了身。 可眼下 身在异乡,落难江湖,最稳妥,最简便的生意,也只有这仙人跳可做了。 因为仙人跳不需什么本钱。对世德来说,做仙人跳,又是他的老本行。 当初到上海,徐干娘正是看中他的块儿头,才将他招致门下,让他和她家的姑娘们结伴做仙人跳。 只是时过境迁,小柳红如今已是自己的妻子,多年之后,冷丁提出又要和自己出去做仙人跳,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可得相准了人。”世德有些为难,心想但凡有些势力,哪里会和自己的老婆一道去做仙人跳这种烂局?无奈现在是虎落平川,只好这样做了。 “人,我亲自去选。”小柳红说道。 话刚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心想,世德听她这句话,势必会疑心自己对他有些信不过,现在是要紧的时候,不能让世德心生抵触,便赶紧解释道,“外面的世道太乱,各色人等,眼下都避乱到了武汉,咱要抓住有根底的憨货,才能稳妥些。” “时下武汉是水浑王八多,鱼目混珠,哪里去找到能摸清根底的花头?”世德有些泄气。 “还是有的。”小柳红说,“你陪我到市政府那里去找找看,不管外面的局势怎么乱,政府里是不会乱的,他们的收入也不会比平时少,那些人又多是滑头,别看平日在人面上,他们都人模狗样的,肚子里却是十足的花花肠子。 “却又偏偏个个胆小怕事,既爱当婊 子,又愿立牌坊,稍稍一镇唬,就能压住,再加上他们十分看中头上的乌纱,为保住位子,花些钱,他们是不在乎的。” 想想这些话,当年在 上 海徐干娘那里,世德也没少听过,估计小柳红的这套理论,也是从徐干娘那里学来的。 世德听得脑袋有些木胀,随口叮嘱道,“小心别沾上年轻的,年轻人生猛,备不住我还没跟上,他就急着上了手。” 小柳红听世德说出这话,脸上有些发热,觉得世德的话,说得太冒失,好在是夫妻之间的善意嘱咐,也没多想,应了一声,二人一道上街去了。 到了市政府办公地,世德在一家小吃摊旁停下 身来,装出要买点吃的,眼睛却不停地盯着不远处、在政府门前街边闲逛的小柳红。 小柳红手挎皮包,漫无目的地在政府前的大街上挪着步子,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见一个中年男人从政府大门里走出。 此人中下 身材,头上已谢了顶,稀疏的头发,明显打过蜡,身体微微发福,面部保养得很好,白里透红,润泽细腻,从小柳红身边走过时,回头看了小柳红一眼,随后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刚走过几步,又回头看了小柳红一眼。 就这男人一掉头,小柳红心里就有了数,她一点也没浪费机会,及时向那男人抛过一个热眼儿,加快脚步,赶了上去,莺啼鹂转地叫了一声,“先生,我有句话,想问你一声,行吗?” 小柳红只这一声“先生”,早把那男人的魂儿勾去了七分,剩下三分留在心里,只觉得心尖发痒,却又隔着一层肚皮,挠又挠不着,弄得他浑身难受,自持不住,忸怩起来,哪里会不答应美少 妇的请求?果真停下脚板,侧身问道,“夫人想问什么?” “从这里到鹦鹉街,怎么走才对?”小柳红媚眼微笑,望着那男人问道。 “要去鹦鹉街呀,好走呢,过了前边那个芳草坪,向右一拐,便是沙渚路,顺着沙渚路往前行一百米远,便是鹦鹉街。”那人连比带划,说了一遍,见小柳红仍那么媚眼含情地望着他微笑,并不说自己清楚了,也不说自己还没听清楚。 那人心里就没了底,疑心是自己口齿不利索,把少 妇讲糊涂了。 好在那男人这会儿一心想的是,帮人帮到底,一客不烦二主,当下决定,要把好人做到底,跟着说道,“我也正好要往那边去的,干脆我送你过去吧。” 第47章 老中医暧昧收义女(1) 那美少 妇听了,心里自是高兴,嘴上不住地感谢,抬脚跟那人去了。 “听夫人说话,不像是本地人吧?”走了几步,那男人开口说话。 “先生说得对,我是从上海那边来的。”小柳红娇滴滴说道。 “噢,听说上海那边,和鬼子打得厉害呢,你来的时候,赶上战争了吗?” “赶上了,”小柳红说,“我和丈夫,就是听见枪炮声,才把家扔下,躲到这里了。” 那人听过,转身看了看四周,问道,“那你丈夫呢?” “在江边给人打短工呢,”小柳红叹了声气,又说,“逃难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只带了几百块钱,谁承想,这战争一爆发,什么东西都跟着涨价,从南京到武汉,光是一个人的船票,就是二百多块,带来的钱,眼看要花完了,我丈夫就到江边码头上,给人打短工,挣点钱来贴补家用。” “这日本人,诚是可恶,看把咱的日子,搞成什么样啦?”那人骂了几句,偷眼看小柳红一眼,问道,“夫人怎么迷路了?” 小柳红苦笑了一声,说道,“先生可真会开玩笑,这眼瞅着都要讨饭了,还‘夫人’、‘夫人’呢,真是差煞人了。” 说完,偷看了那人一眼,见那人面露色气,接着又说,“天天在旅馆里呆着,烦闷了,想出来走走,不想就迷路了,幸亏遇上先生这样的好心人。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在 下姓王,贱名勋芳。”那人说道。 “我刚才见王先生,是从市政府里出来的,不知王先生是在那里供职,还是前去公干?” “在 下不才,忝列其中,在秘书处混日子。” 王勋芳酸不溜丢说了一通,小柳红半是不懂,只大概猜出,这人在市政府里任职,心里就有了底,开始慢慢施展出手段,一通曲意逢迎、吊膀子之后,到了鹦鹉街时,这王勋芳已把小柳红当作了红颜知己。 小柳红几乎没怎么费劲儿,只是随便邀他到客店房间里坐坐,王勋芳犹如小鬼见了阎王爷的招魂旗,跟着就进了房间。 临街小旅馆的房间狭窄,一张双人床摆在里面,空间被占去了一大半,剩余的地方,两个人站着,就显得不宽敞了,几乎是肩膀碰着肩膀。 “王先生请坐吧,我给你泡杯茶去。”小柳红出门到了柜上,给客人要了杯茶,回来时,顺手把门关上,屋里就暗了许多。 小柳红把茶放到床头的小茶几上时,身子特意向王勋芳胸前靠了过去,王勋芳几乎不用刻意去闻,就能嗅到小柳红身上的女人气味。 放下茶杯,小柳红挨着王勋芳坐在床边,明显感觉到,这中年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 王勋芳被这女人……不再忸怩,侧过头,放肆地拿眼睛去盯着小柳红看,小柳红偷眼看他时,他才觉得有些羞涩,蠕动了一下嘴唇,没话找话说,“你在武汉,没有亲戚吗?” “瞧王先生说的,”小柳红勾了王勋芳一眼,为难地说道,“但凡是有个亲戚在这里,哪里会落到这般地步?”说着,又偷眼看了一下王勋芳,挑逗说,“要是王先生愿意做我的亲戚,我倒是愿意做王先生的干妹妹。” “真的?”王勋芳听过,两眼冒出火来,伸手抓过小柳红的手,按放到自己的胸口,“我倒真想有你这么个小妹妹哩。” “当真?”小柳红媚眼望着王勋芳,顺势将身子依了过去,开口叫了声亲哥哥。 王勋芳不再说话,就势把小柳红揽入......发誓道,“能有你这么好的妹妹,下辈子当驴作马我都愿意!”说完,就拿嘴去亲小柳红的额头,手也不没闲着,差不多摸遍了小柳红的全...... 小柳红也不十分抗拒,只是当干哥哥要摸向要害处,她才会及时伸手将干哥哥的手推开,这时,干哥哥就会叹息道,“唉,小妹妹,小妹妹。”过了一会儿,干哥有些急不可耐,扳过她的肩膀…… 正这功夫,小柳红抗拒得有些厉害,一不小心,碰掉了床头茶几上的茶杯,“嘡啷”一声,茶杯打碎了,吓了干哥哥一跳。 不过这并没使干哥哥十分害怕,两手依旧死死地将干妹妹摁在床上。只是紧跟着传来的敲门声,惊得干哥哥有些反应过度,触电似的松开小柳红,从床上弹将起来,重新坐回床边。 和干哥哥相比,小柳红这时反倒更像男子汉,仍旧躺在床上,并不慌张地问了声,“谁呀?”也不去整理被 干 哥哥弄乱的衣服。 “我,快开门!”门外传来一个男人气哼哼的吼声。 “我男人!”小柳红这才显出一些慌乱,从容不迫地从床上爬起,理了理被 干哥哥弄乱的头发,跳下床去,强作镇静地问道,“你不是说,今天晚上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小柳红边说边要去开门。 干哥哥这会儿慌了神儿,一把拉住小柳红,惊瞪着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哀求小柳红。 小柳红也是一脸的惊恐,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俯在干哥哥的耳边嘱咐道,“你放温顺些,我男人虽脾气暴烈,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只要别和他耍横儿,他顶多暴打你一顿,并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你看我的口风行事……” 小柳红原本想再嘱咐干哥哥几句,不料外面的敲门声,一声紧似一声,门板被踹得咣咣作响,小柳红只好赶快跑过去开门。 干哥哥急得要藏起来,看了看床下,见没有空隙,只得呆坐在床边,惊瞪着一双被猎犬追赶的兔子眼,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 房门打开时,一个莽汉堵在门口,门神似的怒目圆睁,破口骂道,“贱 货,在屋里养野汉子啦?这么迟才来开门!” 男主人一句话没骂完,转眼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浑身像正在触电似的秃顶男人,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将小柳红推了个趔趄,饿虎扑食般,朝那男人扑了过去,抡起石磙子似的拳头,就要砸下。 小柳红一看不妙,及时跪倒在地,双手抱住丈夫的两腿,哭着求情道,“当家的,都是我不好,要打要杀,听我把话说完,再由你处分不迟。” 床边的干哥哥见小柳红向他递了个眼色,也不犹豫,就势扑通跪倒在地。 你还别说,这一招果然灵验,莽汉的拳头到底没抡下来,而是慢慢垂了下去,只是口里骂道,“不要脸的贱 人,做出这种脏事,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家的,想你来这里之前,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到了这里,不料落魄到这等田地,每日里早出晚归地出苦力,挣得一点求生的小钱儿,为妻实在看不过眼,想帮帮你,一时糊涂,才动了这种念头。 “上午到街上,遇见了王先生,见王先生心地善良,是个好心人,又是政府的官员,他愿意帮助咱们,我才……” “什么?”听到这里,莽汉又暴怒起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男子揪起,破口大骂,“国难当头,全国上下同仇敌恺,前方将士正在浴血奋战,你这狗东西,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不但不能除暴安良,救济难民,反倒趁火打劫,糟蹋懦弱,干出这种猪狗不如的勾当,你与那日寇,有何两样?走!跟我一起到你们官府去,我倒要去问问你们的长官,你们到底是什么政府?” 说着,就要拖起那男子出去。 那王先生这时像刚蜕了壳的软脚蟹,拼死跪在地上不肯站起,只是嘴里连声哀求,“老弟息怒!老弟息怒!有事好商量,我真的错了,真的想帮你们呐。” “帮我们?怎么帮?”莽汉问道。 王先生伸手到兜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二十块大洋,“这些全给你。” 莽汉接过大洋,在手里掂了一下,估计不过二十来块,随手丢在地上,“你他娘的耍笑老子,是不?这几个钱,也想打发人?” 小柳红趁机哄着王先生道,“王先生,我当家的早先在 上 海,可是清帮里有身份的人,这几个小钱,他是从来看不上眼的。” “那我再加八十,凑足一百,行了吧?”王勋芳试探着问道。 想到小柳红昨天嘱咐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凡事不可做得太过,如果把他逼得太狠,弄出事来,反倒不好,世德便放缓了口气,喝斥道,“快点拿出来呀。” “我身上再无分文,老弟信得过我,在这里等着,我回家里取来;信不过我,跟我一块儿回家取好了。” 小柳红及时扯了一下世德的后衣襟,世德明白她的意思,稍作犹豫,说道,“这次老子便宜了你,再让我逮着,定要到你们官府去讨个说法。起来,带我回家取钱去。” 王勋芳这才踏实下来,哆哆 嗦嗦站起身来,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带着世德二人出了门。 从客店柜上走过时,店家望着世德走来,开口道,“甄先生,你的房钱再不交上,我要把床位租给别人了。” “少不了你的钱!”世德嗡里嗡气哼了一句,跟着王勋芳出去了。 拐过两条街,一行人到了王府门前。王勋芳让世德二人,在离他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独自一人回家了。 过了一会儿,王勋芳又从家里出来,把八十块大洋交给世德,央求世德千万别把事弄到政府去。 在得到小柳红的保证后,王勋芳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那家旅馆不能再住了。”离开王家,小柳红和世德商量,“强龙难压地头蛇,好歹这姓王的是本地人,又在官场上混着,一当他反过劲儿来,在背后使出黑手,咱可就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世德说道,“不过,现在武汉的旅馆,望风涨价,我看咱倒不如租间房子,兴许能省些钱。” “租间房子?”小柳红有些不以为然,“咱现在这点钱,住旅馆都住不上个像样的房间,到哪里去租间房子?” “我倒不是说去租什么独门独院的体面房子,你忘了,在 上 海办报馆时,咱们隔壁那家房东,就是靠出租家的闲房过生活呢,杜研奇不就长期租她的房子住吗?这样的出租屋,住着又规矩,又省钱,比住旅馆强多了。” 经世德提醒,小柳红也想起来了,觉得这办法挺好,随口说道,“只怕是这武汉,不一定有这样的地方。” “咱先找找看,实在不行,再另想办法。” 二人商量了一下,就开始沿街寻找,直到下半晌,才在龟山巷找到一家出租屋,询了价钱,果真比旅馆便宜,一个月的租金,才五块大洋,房间也比鹦鹉街那边的旅馆宽敞多了,门上又不挂什么招牌,就跟一般人家一样。 小柳红挺满意。二人又没有随身的行装,只简单收拾一下,就住下了。 兜里有了应急的钱,又找到了满意的住处,世德心里不再犯难。 到武汉后,小柳红水土不服,肚子一直不熨贴。前几日,二人一直忙着找小柳青,小柳红就顾不上肚子。 小柳红原本以为过几日,就能不治自愈,谁曾想,过了几天,不但没好,反倒有加重的趋势。可巧,这时兜里的钱又花完了,店家天天催着房钱,就把看病的事耽搁了下来。 只是今天做了一单,弄来了钱,又寻到可心的房子,小柳红才觉得,这几日闹肚子,已把她折腾得人瘦了一圈。 “明天我陪你看看大夫吧。”晚上到街上吃了饭回来,见小柳红又要跑茅房,世德劝她说。 “也成。”小柳红扯下一块毛纸,不待折好,匆匆奔向茅房。 过了一会儿,小柳红脸色蜡黄回到屋里,低声说道,“我想去中药房看看,西医太贵了。早先在上 海时,我也有过这种时候,那会儿也有钱,迷信西医,去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折腾了几天,也没见强,后来又去济生堂大药房,只吃了一剂汤药,就好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世德说道,“在老家时,我小时候一闹肚子,我妈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药丸子,那药丸子是拿蜡纸包的,我妈只在那上面,用指甲掐下米粒大小的一小块,放到碗里,拿开水一冲,就变成酱汤色的药汤了,我妈把药汤吹凉了,就让我喝下。虽说那药汤苦苦的,可是只要喝下,保准立马药到病除。” “那是什么刀圭神药?”小柳红问道。 “你猜?”世德卖着关子。 “我哪里猜得到?”小柳红说,“我要是能猜得到,哪至于折腾成现在这样?” “大烟膏!”世德瞪着眼睛说道。 “大烟?”小柳红不信,反讥道,“要真是那样,政府现在干嘛还要禁烟?干脆随便抽好啦。” “谁说不是呢?我当时也纳闷,什么药,会这么神气?问我爹,我爹只是笑着说,‘上池神水、刀圭圣药’。后来到一个朋友家里,我把这事说了,我那朋友的父亲,才对我说出实情,说那药丸,就是大烟膏。” “那你父母,为何不讲出实情?”小柳红问道。 “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我爷爷,早先就是沾上了大烟,后来败了家,”世德说,“我爹妈怕我走了爷爷的老路,才不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怕我借着治病的由头,也染上那毛病。” “那你就不怕我染上了它?”小柳红笑着说道,“算了吧,我看还是去药房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病,去弄副汤药,吃好算啦。”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睡下。 第47章 老中医暧昧收义女(2) 早晨醒来,小柳红空着肚子,和世德一同到了十字街的育生堂大药房。 育生堂是江北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东家姓 习,单名兴,自幼袭承家传,练就了一身本事,年长执业不辍,已过花甲之年,徒子徒孙满堂,药房上上下下的事务,也都井然有序。 照说呢,也不消老先生坐诊了,可老先生却是个闲不住的人,精力充沛,每日仍要坐堂问诊,开方配药,这就为老先生在江北一带,赢得了不错的声望。 老先生身上唯一的一点儿小毛病,就是年轻时养成的“寡人好 色”的毛病,历久不衰,老且弥坚,常常利用询诊的机会,吃女患者的豆腐,时不时在江湖上弄出点花哨事儿来。 小柳红二人来得早,药房还没上人,店伙给老东家倒了茶,老先生半倚在椅子上,手端杯托,正在诊床旁边小口品茶。 见小柳红进来,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习惯地从上到下,眼睛在小柳红身上划拉了一遍,见小柳红在诊床边的板凳上坐下,才开口问道,“夫人哪里不舒服?” “我从上海来武汉,已经几天了,腹部也不痛疼,却是每每内急。原想是水土不服,过几天就好了,可眼瞅已过了一周多,不但不好,反倒有些厉害了。” 说着,小柳红右手伸了过去,手腕放在桌上一个小枕头似的东西上。 伙计见老东家开始问诊,走过来将茶杯端走。 老先生将四个手指压在小柳红手腕的静脉上,拇指叉在小柳红的腕下,眼睛在小柳红的脸上来回划拉着。 小柳红本是场面上的人物,哪里会怵老先生的这种打量?大 大方方端坐在老先生对面,稳重地拿眼看着老先生,十分配合老先生的望闻问切,不露一丝多余的风 情。 老先生已经明显衰老,眼角下垂,眼皮松驰,生出许多褶皱,目光却是犀利的,那是平日探寻患者病因时练就的。只是在目光中,隐约露出一些微妙的东西,小柳红一眼就能辨识得清。 小柳红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故意从眼神儿里,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风 情。 果然,这一丝风 情,没逃脱老先生的老眼睛,并且得到相应的回应,小柳红明显感到,这老家伙把脉的手擅动了一下,随后,老先生压在小柳红手腕上的枯瘦手指,像蚯蚓一样蠕动了几下。 小柳红心里就对老先生有了大概的把握,便收起心思,又一本正经起来。 “夫人这些天里,饮食上可小心过吗?”老先生问道。 “挺小心的,只吃些一般的饭菜,也没开过荤。”小柳红说道。 “唔。”老先生思忖片刻,又问,“夜里没曾着过凉?” “没有?”小柳红说,“乍来武汉,诸多不便,夜里常常是合衣而卧,该不会是着了凉。再说,要是着了凉,我能感觉到,腹部会痛的,可这回并没有腹痛。” 老先生又号了一会儿脉,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拱手似的将两手合抱,放到桌子上,看着小柳红说道,“我观夫人五阳不旺,号脉时,明显觉察出夫人脾虚胃寒,身上阴气过重。 “这样吧,今天我先给夫人开副止泻的药,先把夫人内急的毛病给治了。 “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夫人要想根治,三天后再来,我给夫人做一次妇科彻查,而后再对症下药,夫人意下如何?”老先生一双色眼盯着小柳红说道。 眼下囊中羞涩,非常时期,又不敢做大单赚钱,手头的钱,应付日常开销,已不宽余,一旦治起病来,不知又要破费多少。 小柳红正要回拒,老先生似乎已看透她的心思,开口解除了她的顾虑,“夫人不必担心治病的费用,老夫的育生堂,秉承祖训,从不开名贵的方子,只要药能对症,宁简勿滥,像今天给夫人开的止泻药,只五角钱足够了。 “可这只能是治标,不能保证治本,如不从根本上医治,好了这次,难保能治好下一次;要是治了本,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保你不会再犯,而费用也不至于太高,估计一两块大洋足够了。 “要是夫人手头吃紧的话,老夫也可为夫人义诊,免收分文,夫人看……” “老人家真是杏林义士,小妇人即便再穷,哪至于枉了老人家的一片慈悲心怀?只是今天先把药带回去吃下,三天后再来请教老先生便是了。”小柳红见老大夫说出底牌,也不介意,脱口应声道。 听小柳红这般说话,老先生自是得意,提笔给小柳红开了方子,使出了看家的本领,选用了店中最实用又便宜的几味药,交给柜上伙计配制,一结账,果真没超过五角钱。 小柳红把药带回,熬制出来,憋着气,一口气喝下,当下感觉腹中热乎乎的,像着了火,却又没有丝毫灼痛的感觉,随后这种温热涌遍了全身,浑身热乎乎的,像刚刚醉了酒,却又不觉着头晕,额头渗出一层细微的汗珠。 此后一连两天,果真没再去过茅房。 “真是神人,”见小柳红脸上恢复了红润,世德心里敞亮起来,得意地说道,“早先光是在书上看见过,说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今天才算是亲眼见了。” “有什么呀?”小柳红说道,“你不是说,在老家时,你妈只用一丁点儿大烟膏,就能治好你腹泻的毛病。这点小病,便是走街的江湖浪中,也会手到病除的。”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心里的兴奋,就冷了下来,问道,“这么说,你不打算再去做妇科彻查了?” “去!”小柳红笑了笑,说道,“我看那老家伙,不是个本分的主儿,平日不知吃了多少女患者的豆腐,我正要借用他这点毛病,做一大单。” “做一大单?”世德问道,“你不说,现在局势不好,不想再做大单了吗?” “那要看有没有把握,现在有这么好的一个‘媒人’,做一单大的,是有准头的。再说,咱们现在手头还是不够宽余,多赚些钱,家里有粮心不慌,免得像现在这样,日子过得太紧巴。” 跟着,小柳红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世德觉得有道理,当下二人就把做局的事定了下来。 又过了一 夜,早上起来,小柳红带世德到了育生堂。 老先生见小柳红如约而至,心里高兴,吩咐伙计给客人端来茶。 先前已有过交往,小柳红这回就像和老熟人见面似的,也不介意,开口夸赞老先生,“您老可真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我可算是遇见神人啦,您猜怎么着?那副药啊,我只吃了一次,这病可就全好利索了。” 老先生听了,极为得意,和小柳红客套了几句,起身带小柳红上了楼,要去做妇科彻查。 原来老先生给女患者做妇科检查的诊室,在楼上,平日是不让外人进入的。仅这一点,更加证实了小柳红对老先生的疑心。 到了诊室,老先生正要回身插门,却见这女患者的跟班,已经跟了进来。 “出去!”老先生唬了一跳,两眼瞪着身材魁梧的跟班说道,“这是妇科诊室,你不能进来。” 不想这跟班还挺倔,木桩似的抱着两臂站在门口,两眼呆乎乎地看着老先生,丝毫没有听话的意思。 小柳红见二人僵持起来,赶紧插话道,“老神医,您就让他呆在那儿吧,我家先生啊,实足的一个阿憨,仗着祖上给他留下的一点钱,成天把我当犯人看着,派了这么个跟班,成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您老要是不让他呆在这儿,回到家里,他是要受气的。 “早先在 上 海时还好,亲戚朋友也多,在家呆得烦了,就到亲戚朋友家去玩,我家那憨子也不管。 “如今到了武汉,连个亲戚朋友也没有,他就把我看管起来了,说我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其实呀,是男人心里藏着的那点鬼心思,非要跟班寸步不离的跟着才放心,您说憋不憋死人?我都快憋疯了。” 眼见一桩好事,让这莽汉给搅了,老先生心里好生扫兴,听妇人的一通解释,觉着也在理,便不好生硬将这莽汉赶走。老先生只好在桌边坐下,先给小柳红号了号脉,号脉时也不询问病情,只是随便唠起家常。 闲谈时,小柳红瞥见身后是一道屏风围成的一个小空间,里面放了一张床,猜测这老头儿平日,该是在那床上给女患者做妇科彻查的。 想到这里,小柳红心里一阵后怕,暗自庆幸自己早有防范,让世德随身跟着,不然,这会儿,老头儿不知会施展出什么手段呢。 号了一会儿脉,老先生取出听诊器,让小柳红解 开上身的几个纽扣,伸手将听诊器送进小柳红旗袍下的胸 部,放在乳峰间,来回移动着。 小柳红明显感到,老家伙握听诊器的手,在两个乳峰间乱碰,好像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老先生听了挺长一段时间,才取出听诊器,又用水银测压器,给小柳红测量了血压。 一通繁杂的检查之后,老先生一边收拾测压器,一边望着小柳红说,“夫人五阳不旺,气虚脉弱,该是心情悒郁所致,如能及时调节心态,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不需用药,便可慢慢恢复。” “老人家能不能再讲仔细些?”小柳红问道,“这心态,该怎么调理,才能有效?” “其实也不难,”老生懒洋洋地说道,“平日多做些开心的事,少想些不顺心的事,愿做什么,就做些什么,比方说,夫人平日愿意出门玩玩,就常出去玩玩。” “咳,我家那阿憨,他哪里体谅我?”小柳红抱怨道,“我平日就爱到亲戚朋友家走走,可自打到了武汉,两眼一抹黑,他根本不让我上街呢。” “这样说来,夫人这病,倒和老夫的内眷有几分像,只是内眷的情况,与夫人略有些不同。”老先生说道,“内眷性格内向,平日不爱出门,我劝她出去都不成,整天呆在家里,结果就郁闷成疾;而夫人却是自己愿意出去,而夫君不允,积郁成疾。不过你二人的病理倒是一样的。” “噢?天下还有这等巧事?”小柳红听了,来了精气神儿,媚着笑脸,望着老先生说道,“要是这样的话,看来我和阿姨倒是有些缘分,老神医不介意的话,我倒愿意到府上去拜见阿姨,要是运气好,阿姨肯认我作个干女儿,我在武汉也算有门亲戚,往后常到府上来玩儿,我家那阿憨,也不至于这样把我当贼防着。” 这话正和老先生的心意,巴不得眼前的丽人,能常到家里来,以便有机会下手,听说要给自己做干女儿,已是不饮自醉了,不待多想,当下替自己夫人做了主,应许了下来。 随后起身,喊来楼下的伙计,吩咐到后院去传他的话,让内室准备一下,待会儿老先生要亲自领干女儿过去认亲;顺便让厨上准备酒席,中午要宴请干女儿。 不到半个时辰,伙计回话说,后院那边都准备停当了。 这天,老先生便提早歇了业,带小柳红二人下楼,到后院家中认亲去了。 习府大院有一道临街的侧门,老先生和伙计们,平日从楼里到后院,通常是不走侧门的,只从楼下的后门直接到后院;家中的仆人,上街办事,才从侧门进出。 后院里青砖铺的地面,时间太久,地砖上已长了绿苔。这是一座三进的富室,前两进是贮藏药材的库房,第三进的堂屋,才是主人的正室。 进了屋,见堂屋正厅里,一个老妇人,端坐在椅子里,身边立着丫鬟侍候着,小柳红猜测,这老妇人该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不待老先生介绍,纳头便拜,一口一个干娘叫着。 拜了几拜,见这老妇人并无反应,小柳红心里慌了起来,担心自己是不是拜错了,跪在地上,抬眼瞥了老妇人一眼,却见老妇人脸上并无喜色,反倒显出些许敌意,冷着脸打量着跪在地上叫她干娘的人,停了一会儿,才冷冰冰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啊?” 第47章 老中医暧昧收义女(3) 见老妇人开口问话,小柳红心里才有了底,知道自己并没唐突,猜想这老夫人如此冷她,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是疑心她,借拜干亲之机,来攀附她家,贪图她家的钱财;要么是老先生时常在外面沾腥,惹她心烦,如今以为她也是老先生在外面纠缠的女人。 小柳红来不及多思忖,赶紧回话道,“晚辈是上海人,家中几代以开钱庄为业,眼下上海战乱,夫君担心财产遭劫,暂时关了钱庄,举家迁来武汉;日前奴家偶染疾病,承蒙府上老神医妙手回春,一副刀圭圣药,药到病除。 “今日前来,本是要答谢老神医治愈之恩,不想老神医却是一副菩萨心肠,不但不收我分毫报答,反倒为晚辈彻底查清了病因。逃难之际,在外乡遇上这等好心人的帮助,晚辈感激不尽,便有给老夫人叩头、拜老夫人作义母的念头,以表心中敬意,不知老夫人肯与不肯?” 见这年轻女人说话中听,艳而不俗,像是大户人家的女人,老夫人便放下心来,收起一脸的威严,笑着说,“起来吧,只是老身一大把年纪了,又是苦命的人,不知能否承受起夫人这样的干女儿孝敬。” 一听老夫人应允了,小柳红越发把“爹”、“娘”叫得亲性,乐得二老心里甘甜,当下摆开宴席,吃了拜亲的饭。 吃过饭,小柳红要走,老夫人又让仆人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儿绿锦,当作认亲的礼物,送给小柳红。 以后的几天,小柳红几乎天天来看望义父义母,来了,就“爹”、“妈”叫着,真个像亲生女儿一样。每回来了,又不空手,或多或少,总要给义父义母带些小礼物。 忽然,一天上午,小柳红领着老凤昌金店的两个伙计,到了育生堂。小柳红径直把客人带到二楼干爹的妇科诊室里。 那会儿,干爹正坐在那里喝茶。 干爹认识老凤昌来的两个伙计,正要和客人打招呼,干女儿抢着说道,“爹,十月初六,是我妈的六十大寿,我想给我妈买块金字贺牌,却又一时选不中,不知要‘寿’字好呢,还是要‘福’字好?您帮我看看。” 说完,吩咐老凤昌跟来的伙计,打开首饰盒,两块金灿灿的纯金贺牌,就露了出来。 干爹被金光刺得一时睁不开眼,向后退了两步,才勉强半睁着眼睛,嘴上却数落起干女儿,“你这孩子,真个胡闹,你妈又不是什么人物,过个生日,要你这么破费?” “瞧您说的什么话呀?爹!”干女儿耍娇道,“我妈这辈子,能过几个六十大寿呀?再说了,又不是花您的钱,看把您吓的。 “得了,不跟您说啦,您先陪着这俩师傅在这儿喝茶,我带这两样东西到后院,让我妈自个儿挑吧。”说完,干女儿捧起两个首饰盒,下楼到后院去了。 这天早晨,小柳红到老凤昌,选了两个金字贺牌,店家本来是不答应她带回家里挑选的,说是这一个金字,光是纯金,足有一斤半多呢,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出去不方便。 直当小柳红说,自己是育生堂习 老板的千金,金店老板才碍着面子,答应由两个伙计陪着,带上两件东西到她家里挑选。 眼见干女儿带着东西去了后院,习 老板陪着两个金店的伙计,在楼上喝茶。 习 老板好面子,愿显富,见干女儿出手这么阔绰,也不愿把他和干女儿的关系点破,只是一味地劝老凤昌的两个伙计喝茶。 这件事办得挺拖拉,眼见天将晌午,还不见干女儿回来,看老凤昌的两个伙计有些着急,老先生也有些坐不住了,喊过一个伙计,让他到后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选件礼物,半天都搞不定。 伙计去了一会儿,急匆匆跑了回来,告诉老先生,“师母说,上午并没见着干女儿呀!” “怎么?那人不是你的亲女儿?”金店伙计一听说“干女儿”,脸色立马变白,“今天早晨,她到金店说,是你的女儿,我们东家以为是你的亲女儿,怕伤了你的面子,才答应把东西带出来。” “咳,哪里是我的亲女儿?”老先生说道,“她是我前些日子看过的一个病人,治好了病,偏要和我认干亲,我也没多想,就认她做了干女儿。” 说着,老先生又让药房伙计到后院再去问问,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伙计回来说,“后院侧门里的更夫说,上午见干女儿带着一个男子,从侧门出去了……” 小柳红二人离开育生堂,径直找到一家当铺,把两个金字典当出去,得了六千块大洋,匆匆赶回家里,便轻易不再出门。 秋天里,从外面传来不好的消息,说南京已经失守,日本人在南京屠城,杀了城中几十万市民,眼下正沿江往武汉这边打过来,中央政府已经搬迁到武汉,武汉街上挤满了难民。 过了几日,又传来消息说,武汉也眼看守不住了,中央政府正在迁往重庆。 小柳红听到消息,当即告诉世德,“收拾一下,咱也走吧。” “到哪儿?”世德问道。 “入川。”小柳红说,“中央政府都要入川了,就是说,武汉一准是守不住了,趁着日本人还没打过来,咱们早点动身,兴许能顺利一些。一旦兵临城下,到了那时,人慌马乱的,恐怕想走都来不及了。” 世德听过,心里也有些发慌,乖顺地带上钱,到码头买船票去了。 到了码头,才知道,码头已经关闭了,江上的大小船只,已被政府征用,正在往四川搬运物资。 从水上入川,已不可能。 “走陆路吧。”回家后,世德跟小柳红说道。 “怎么走?”小柳红问道。 “在码头上,我听说,从武汉向外逃难的人,都取道襄阳,经汉中,走山路进川。咱们又没什么家当,轻手利脚的,跟着大伙儿走,不会太难的。”世德和小柳红商议道。 “那就这样吧,你去雇辆马车,看能不能选些好道儿走,先拉咱们一程,要不,这几千里的山路走下,也够咱们受的,我怕吃不消呢。”小柳红说道。 “行。”世德说,“不过,咱得先到成衣铺,置办一套衣服。” “为什么?”小柳红问道。 “你想啊,咱们一路上要走几千里的山路,穿着现在这身衣服,哪里像逃难的?倒像是走亲戚,我估摸着,这一路上,咱什么样的人都会遇上,你这身衣服太扎眼。再说,你那高跟鞋,走路也不得劲儿,得换双布鞋才成,走起路来又软又轻便。”世德说道。 “成,走吧。”小柳红说完,起身就走。 二人到了街上,见往日的繁荣,已被恐怖取代了,大街上的市民,都像刚从洞穴里爬出的老鼠,目光惊悸地渴望逃到安全的所在;商行里冷冷清清,已没有往常那种热闹。 到了成衣店,世德二人随便选取了两套家织布衣服,付了钱,匆匆回去了。 回到家里,二人脱了绸缎装,换上了刚买回的家织布衣新装,彼此看着,都觉着别扭,甚至感到有些滑稽。 “这衣服别扔了,”小柳红把刚换下的旗袍叠好,和世德商量道,“我有些舍不得。” “成,”世德说,“你把它包好,我背着,还有你那双高跟鞋。另外,你最好把首饰也摘下,放进挎包里,和衣服一起打包。” 世德想了想,又说道,“噢,对了,我还要上一趟街,买一个褡裢回来,好用来装东西。”说着,抬脚出了门去了。 小柳红照世德吩咐的,把刚从身上换下的衣服叠整齐,打成一个包裹,用手拎了拎,觉得不算太沉,世德背得动,才放下心来,回身朝房间的角落里看了看,见没有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才坐在床边,等世德回来。 过了一会儿,世德肩挎褡裢回来,见褡裢的前后兜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小柳红觉着有些奇怪,指着褡裢问道,“这是什么?” “吃的。”世德喜滋滋地说道。 “你把一路上吃的东西,都带足了?”小柳红有些夸张地说道。 “哪里够呢?”世德说道,“这只是些耐存放的东西,防备万一。” “有这必要吗?”小柳红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有,”世德说得相当肯定,“你忘了,来武汉的船上,把咱俩饿成啥样啦?”世德边说,边把褡裢前兜里的东西取出,摆到床上,又将几千块大洋装进兜底,剩余的零钱,揣进衣兜,留着路上使用方便;随后又把床上的那堆吃的,一样一样的重新塞进褡裢里。 装完最后一包食物,世德把褡裢的口带系好,挎在肩上,用手拍了拍褡裢,望着小柳红说道,“走吧!” “这包东西,我背着吧。”小柳红提着衣服包说道。 “哪里用得着你?”世德一把夺过,提在手里,“你只消跟上我就行。” 二人出了门,沿街行了一程,才雇上一辆马车,和车夫谈妥价钱,上车往襄阳那边去了。 一路上尽是逃亡的难民,多是推着独轮车,车上装着全部家当,女人孩子坐在行装的上边,男人在车把上系一条粗绳子,将绳子搭在肩上,手握车把,用力向前推着。 也有的人家人多,老人坐在车上,年轻的女人,在车前拴一根绳子,帮丈夫拉车。独轮车发出吱吱声响,老远处就能听见。 路上遇见的客栈,已挤满了人。世德和小柳红只能风餐露宿。 行了几日,到了襄阳。 战争的消息,显然已传到了襄阳,襄阳城里的人也惶惶着,张罗着逃难。 车夫坚持不再远行了,催着世德赶快结账,说是着急回家看看。世德只好给车夫付了钱,在襄阳另雇车夫。 新雇的车夫,听说他们要去汉中,然后再去四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绝不可能,“从这里取近道,到汉中,多是山路,马车一准不行。你要是不怕路远,可绕道南阳,从南阳入关中,经关中才能到汉中,那路途,可就远了。” 车夫立着马鞭说道,“再说了,就算是到了汉中,要到四川,全是山路,马车也一准不行。” “那么,从这里绕道南阳去汉中,得多长时间?”世德问道。 车夫眨巴一会儿眼睛,说道,“没有个把月,恐怕不行。” 想想小柳红是娇惯出来的女人,冷丁走起山路,怕是吃不消,世德一狠心,和车夫谈好了价钱,就上了车。 没曾想,马车刚走了一个上午,中午时分,遇上了从南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一打听,才知道,南阳已让日军占了,难民正往襄阳这边奔来。 世德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吩咐车夫,掉转车头,又回到襄阳。 眼看再无大路可走,小柳红也来了精神,告诉世德,说她能走山路,“好歹我也是山里出来的孩子。” 既然小柳红愿意走山路,世德也不再犹豫,背上行装,加入了难民的队伍。这时,再看路上推独轮车的难民,世德心里就有些羡慕了。 别看这独轮车样子挺笨拙,行走起来吱吱作响,可不管路途怎么难走,只要人能走的路,这种车就能推过去,远比他肩背手提的要省力。 小柳红到底太娇嫩了,只走了一天山路,两脚就全打出了水泡,走不动了。 山里又没有客店,世德只好找了户人家,一番哀求,人家才答应他们住下。 山里人也实在,好饭好菜侍候着,住了几天,待小柳红脚伤痊愈,二人又接着上了路。 整天在山里赶路,很少能遇上像样的店家,世德褡裢里的食物,一天少似一天。 大约又过一周,褡裢里的食物就吃光了,减轻了负重,世德走起路来,比先前松快了许多。只是向山民买来的食物,就不如自己带的那么好吃了。 世德还行,好一点,赖一点,勉强能吃饱;小柳红就有些为难,饿着的时候,强吃两口,走一会儿路,就又饿了,常常是饿着肚子赶路,几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圈。 世德不忍心,到了水磨镇,见镇上有家客栈,还有空房,世德打算在店里住几天,吃几顿好饭,让小柳红补补身子再走。 大山里的小镇子,远离城市,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口的饭菜。好在热汤热水的,总比路上饥一顿饱一顿要好。住了几天,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二人退了房,打算上路。 第48章 逃难路世德再遭劫(1) 早起吃了饭,临行时,世德要上茅厕,让小柳红在店门口等他一会儿,自己急匆匆向茅房走去。 到了茅房外,见里面有个人蹲着,世德正要退身回来,那人却“腾”地站起身子,提上裤子就走。 世德也不客气,跟着就进去方便,只一会功夫,浑身就舒坦了许多,起身提好裤子,便要出去。转身时,看见茅房的墙头上,放着一个挎包。挎包不大,拎在手里,听见里面有金属 撞击声。 世德猜测,准是谁一早来解手时,随手放在这里,出去时忘记带走。 打开看时,见包里装着几十枚大洋。世德心里一激动,就起了贪心,相信自己今天运气不错,还没等上路,就撞上了一笔外财。来不及多想,打开褡裢,将捡到的挎包放了进去。 “嘿,老哥,见面分一半,别一个人吃独食啊。” 世德正要把褡裢系好,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忽然闪出一个年轻人,指着世德身上的褡裢说道,“我都看见了,刚才你捡的包里,有不少大洋呢;我看见了,你总得分点儿给我吧?这里人多,不方便,咱到那边合计合计?”年轻人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墙角说道。 看这年轻人不像奸滑之徒,说话是本地口音,不打点打点他,今天怕是难以脱身。“你打算怎么着?”世德问道。 “老哥,包是你拣的,自然你得大头儿,我只少分点就成,好歹也让我发个小财。”年轻人说道。 世德听这年轻人并不贪,又识趣,便跟这年轻人到了墙角。 “总共多少钱。”年轻人问道。 “我还没数呢。”世德边说,边打开褡裢,取出挎包,点数起来,一共是三十块大洋,外加几张纸票。 “这样吧,包是老哥捡的,得三分之二,给小 弟三分之一,只十块大洋,成吗?”年轻人商量道。 世德刚要说“成。”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远处一个人呼喊着过来。 年轻人见了,惊慌起来,对世德说,“不好,丢钱的人找回来啦。老哥快把包收起来,等把这人应付走了,咱们再分。” 世德快速将那挎包装进褡裢,等着远处那人走来。 那人年龄也不大,不过二十多岁,也说着当地方音,带着哭腔,问世德道,“老哥,你看没看见一个包裹?那是俺娘的救命钱。 “俺娘生了重病,家里没钱,请不来大夫,俺爹就让俺到亲戚家借贷;求爷爷,告奶奶,好容易借来了三十块大洋,今天一大早,俺到茅房里出大,把包放在了这墙头上,走得急,就把包给忘了。” 世德仔细看时,这人正是刚才在茅房和他打过照面的那人,现在这人的包,装在自己的褡裢里,听他说的又挺可怜,身边又站着一个等着分钱的年轻人。 正在犹豫的当口,等着分钱的年轻人说话了,“老哥,这钱俺不要了,听他说得太可怜了,花了这钱,会丧天良的,依俺看,老哥也别要了,把钱还给他吧。” 不等世德开口,那年轻人就指着世德,对找包的年轻人说道,“你的包,让这老哥捡着了,原本我俩要分钱的,刚刚听你这么一说,这钱我不要了。 “依我看,这样吧,包是这老哥捡的,你也不能让人家白捡,是不是?总得答谢答谢人家才是,你包里那些纸票,就送给这老哥算了,反正你娘治病,也不差这几个钱。” 找包的年轻人听了,满口称谢,痛快地答应了,只弄得世德满脸涨红,尴尬地立在一边,反倒成了两个年轻人的玩 偶,乖乖地从褡裢里取出挎包,交给那丢包的年轻人。 年轻人打开包裹,异常老练地点清了钱数。看看一块大洋也不少,才取出包里的纸币,交给了世德,口里不停地道着谢。 世德哪里看得上这几张纸票?推说不要,年轻人却坚持要给。原本等着分钱的年轻人,也在一边帮着乱,撕 扯着劝世德收下,甚至亲自将钱塞进世德的褡裢里。随后,两个年轻人千谢万谢地和世德告了别。 眼见世德和两个年轻人,在茅厕边上的墙角下嘀咕了半天,小柳红心里好生纳闷,想要过去探听一下,又碍着是在茅厕边上,直等世德回来,才急着问了一句,“你和那两个人说什么呐?” 世德见问,就把刚才拾钱还钱的事说了一遍。 小柳红听罢,心里一惊,脱口问道,“你该不是让人看了院吧?” “什么看院?”世德没听明白,问了一句。 “咳,”小柳红有些发急,“你看你,在江湖上走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么个小局都看不破?你快把褡裢打开,看看钱在不在?” “在这儿呢。”世德拍了拍褡裢说道,“我看得紧呢。你刚才说的看院,是个什么局?” 小柳红没心思搭理他,只催着道,“你把褡裢里的钱包打开看看。” 世德不情愿地打开褡裢,取出钱包,打开看时,两眼立马直了。原来钱包里的大洋,已经不翼而飞,现在全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知道什么叫看院吗?”小柳红没好气的说道,“这就叫看院。做局的人盯上一个身上带钱的人,通过丢包、找包、还包,最后调包,把你身上的钱取走。这种局最简单,全看手头上的功夫,通常是刚入道的生茬子才干,谁料想,竟把你给做了。” 世德这才想起,刚才那两个年轻人,为什么非要给他纸币,目的就是要在撕 扯时,调了他褡裢里的钱包。 一当明白过来,世德“腾”的从地上跳起,“妈了个巴子,我宰了那两个混蛋!”骂着,就要去找那两个年轻人。 “算了!”小柳红及时喝住他,“他们是本地人,你哪里找得到他们?走吧。” “可咱们没了钱,往后怎么办?”世德哭丧着脸嘟囔道。 “在南京丢的,不比这多得多?咱们不也过来了吗?”小柳红说完,自己先上路了。 世德愣了一会儿,见小柳红已经走远,才动身追了上去。 从襄阳到汉中,只走了不到一半的山路,就弄得身无分文。行囊中的食物已经吃光。看来原先取道汉中入川的计划,已不可行。 这几天在路上,遇见一些年轻学生,原想他们也是入川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是取道西安到延安的。 既然入川已不可能,眼下最好的去处,就是走出这大山,先到西安去。那里现在还没有沦陷。 逃难路上两次被劫财,又都是失在自己手上,世德有些窝火儿,心里一急,就拉起肚子。 早先在 上 海时,设局做局,做得顺风顺水,银子像打着滚儿往家里跑,拦都拦不住。 谁知自从逃难,自己仿佛换了一个人,从前那一肚子精明,全都不见了,反倒两次栽在小嫩茬子手上,拖累着小柳红跟着自己受罪。 世德知道小柳红嘴上不说,心里必是已瞧不上他,把他当成了阿憨。越是这样寻思,肚子拉得越急,常常是刚提起裤子,走不上几步,就急着又要找地方。 所幸是在大山里,地方也好找,才勉强没拉到裤子上。只是好汉扛不住三泡稀屎,一天下来,世德整个人就软了,走路时,两腿打晃,脸色青黄,冒着冷汗。 看看天色不早,在经过一个村子时,小柳红找了一户人家,声泪俱下,哀求人家留他们一 夜。 山民厚道,见这么俊俏的妇道人家哭着求情,就不忍心拒绝,答应下来,腾出一铺炕,让他们夫妻住下。 听说世德跑肚子,房东又取来一把草药,熬成一碗药汤,给世德喝下后,睡了一 夜,果然好了。 见世德脸上恢复了元气,小柳红才放下心来。她知道世德的病根儿在哪儿,便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世德听了,心里也亮堂起来。 为了报答山民,小柳红把包裹里世德那件缎子马褂取出,送给这户山里人家。 山民哪里见过这么好的衣服?嘴上说不要,却抓在手上,两眼放光地看,觉着过意不去,手头又没有钱,就把世德的褡裢装满了自家的干粮。 世德夫妇这一路上愁的,就是这吃的东西,便也不十分推辞,直等山民塞不下了,才满意地挎起褡裢,上了路。 这一褡裢干粮还真管用,帮二人走出山路,到了关中平原。 八百里秦川,自古人烟阜盛,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原野,二的心情豁然开朗,向路人打听,到西安还有多远?得到的答复是,还有二百里路。虽说也不算近,可毕竟有了盼头,在这里,便是讨饭,也要比山里方便许多。 吃完褡裢里的最后一块干粮,小柳红想起包里还有自己的一件旗袍,只是她不打算再换干粮了,一路啃干粮,人都变得像干粮一样干巴了,她想换些钱,到小镇上吃顿像样的饭。 不想这里的人家,和山里人差不多一样的穷,虽说女人们喜欢这件旗袍,捧在手里,两眼放光,可一提到钱,目光就变得暗淡了,手也缩了回去,尽管小柳红把价钱压得很低,只要两块大洋,可是连问了几家,都没人愿意买,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又和老乡们换了一褡裢干粮。 二人一路啃着干粮,往西安那边去了。一周后,总算到了西安城下。 大批难民涌到西安,政府在城外设置了临时难民营。难民营虽简陋,只是用一些苇席支起的棚子,供难民居住,可这里毕竟有热粥喝,比讨饭好些,多数难民,还是选择在这里安歇。 世德二人到后,在登记处登了记,工作人员就分派给他们一顶用苇席支起的帐篷,多天跋涉之后,总算有了归属。好在二人现在已身无分文,无所挂碍,一顿热粥喝下,可以放心地躺下睡了一觉。 一早醒来,世德去排队领粥,小柳红想找一盆清水,洗一把脸。找了一圈,只在西北角上,找到一大铁桶水,一圈人围在铁桶边掬水洗脸。 小柳红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觉着下不去手,又转了回来。见世德已经把粥领回,二人坐在地上,把粥喝下,觉着身上有了暖意。 “我听说,城里有一处难民安置点儿,能帮助难民找活儿干,咱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活儿,先安下 身来再说。你看这难民营里,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喝过粥,小柳红说道。 “行。”世德说,“不过那活儿,一定得是我能干的。你长了这么大,什么累活儿也没干过,冷丁找个出力的活儿,哪里吃得消?” “现在都什么时候啦?还讲这些。天底下无论什么罪,都是给人受的,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什么活儿不能干?从襄阳那边过来时,你还担心我走不了山路呢,怎么样,我不是过来了吗?” “可只走了一天,你脚上就打满泡了。”世德揭了小柳红的短。 其实世德心里也清楚,眼下不管什么活儿,只要能有一件事做就行,他之所以这样说,是想向小柳红表白自己的欠意。 他老觉得,落到今天这地步,完全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一路上两次遭人劫财,弄得二人身无分文,不然,无论物价怎么上涨,他俩也会生活得很安逸的。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说出这种话来,一来可以安慰小柳红,二来也可清赎一下心里的愧疚。 小柳红猜出世德的心思,也不和他计较。 二人离开难民营,进了城,到了难民安置点,只见人山人海的,找活儿的多,用工的少,征兵站倒是不少,可报名的人并不多。 在街边站了一上午,眼见没有希望,世德二人正打算回到难民营。傍晌,一辆马车在二人身前停下,赶车的是个六十上下的瘦脸男人,打量了二人一会儿,问道,“你俩是两口子吗?” “是!”世德应道。 那人听过,看着小柳红问道,“会做家务活吗?” “会!”眼下但凡是活儿,小柳红差不多没有不会的,爽快地应声道。 那人听过,又看着世德,问道,“会赶车吗?” “会!”世德应答道。 第48章 逃难路世德再遭劫(2) 其实世德在老家,只是跟着父亲,坐了几次徐二的马车,觉着好玩,在车夫的位子上坐过几次。这会儿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现在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会。 那人听了,递过鞭子说道,“上来试试吧。”转头又对小柳红说,“你也上来吧,回去让我们太太看看。” 世德哪里真会赶车?接过鞭子,心里先是有些发毛,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强装样子,喊了一声,“加!” 好在拉车的马,平日都驯服了,得了口令,自己就能上道儿,又识得路途,不消世德再做什么,自个儿就能找回家去。 “你俩心里可得有数,”带他们去的那瘦脸男人,在车上发着牢骚,“我家太太可是挑头儿大的,我这一上午,算上你们,已经是接第四拨人回来了,太太一个也没相中,看把我累的。” “那您老在府上,是做什么的?”小柳红听了这话,觉得不是好话,机灵地问了一句。 “是他们的管家,”那人说道,“东家也是碍着世交的份儿,才容下我来。我在这里,侍候过他们家三辈儿人呢,四十多年了。” “照您老看来,府上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小柳红跟着问道。 “难说,”管家笑了笑,欲言又止。 “您老在府上四十多年了,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您老也该有个数啦。”小柳红央求道,“我们年轻,不谙世务,您老就帮着指点指点呗。” 见小柳红模样周正,又会说话,管家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呀。给人家当佣人,关键是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上;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小柳红听了,笑出声来,笑了一会儿,又央求管家道,“瞧您老说的,像偈语似的,我们这样粗俗的人,哪里听得明白?您老最好能说得仔细些。” “要不我说难讲嘛,”管家也笑了,说道,“本来嘛,这些事,就不是能讲明白的,全靠个人的悟性,悟得透,就能做好;悟不透,不对主人的心路,自然就做不好哩。” 眼见这老头太圆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小柳红住了嘴,心里开始合计那刁钻的女主人,见面后会问些什么事情?预先在心里做好准备,免得到时仓促,应答不出。 管家指点世德,把车赶到朱雀大街的磨墟巷,在一户深宅大院前停了下来。 管家下了车,从世德手里接过鞭子,夸奖世德道,“不孬,像那么回事。”说完,把车赶进大门。 进了大门,是一个庭院,管家让小柳红下了车,顺手把马拴在拴马桩上,领着二人拐过东山墙,走过一段长廊,到了后院。小柳红想,主人大概就住在这里。 果然,到了堂屋门口,管家吩咐二人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干咳了一声,先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管家推门出来说,“进来吧。” 世德二人跟着进去,来到堂屋。 堂屋光线不是太好,白天也有些昏暗,正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夫人,年岁大概五十上下,身体已发福,大胖脸上,垂着松驰的皮肉,面色却不好看,蜡黄的,两道刀把吊梢眉,一双短角老鹰眼,透着一股恶煞气,只这一照面,小柳红心里就有些发冷。 “多大了?”那夫人打量了小柳红一眼,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虚岁三十二,属猪的。”小柳红赶紧回话道。 “听说你俩是两口子?”夫人又问。 “是的,夫人,”小柳红指着身边的世德说道,“这是我男人,虚岁三十五,属猴的。” “你们拉家带口的,从哪里来的?” “回夫人的话,我俩从上海来,身边没有孩子,就两口人,轻手利脚的。”小柳红回话时,尽量把自己的优势亮出来。 “没有孩子?”夫人问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两口子三十多岁,还没有娃,谁的事?” 小柳红没料想,这家女主人会问出这种话来,一时咽住了,涨红了脸,不知怎么回话。 世德看这女人戳到了小柳红的痛处,赶忙挺起身来,说道,“我的事,夫人,是我的事。” 想想早年在 上 海,家里使仆呼婢的,何等荣耀?如今逃难到了这荒凉的地方,遭受这粗俗的女人如此羞辱,小柳红真想放下脸来,刺她几句;可又一念,回到难民营里,那里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便只好忍着气,听凭这蠢妇侮辱。 见小柳红站在那里不说话,女主人也想不出什么好问的,看了看世德,问管家道,“这娃,会赶车吗?” “好着呢,好着呢。”管家赶紧点头夸奖世德。 “看这两口子还顺眼,先留下试试吧,”说着,女主人指了指小柳红,吩咐管家道,“你把她带到老孙家的那里,叫她先带着这媳妇干吧,这车把式,你先教着他吧。” 管家领了话,示意二人跟着出来,先到东厢房的厨房。 世德二人出了堂屋的门,远远就能听见,厨房那里传出洗碗的声响。 管家带二人走了过去,径直把门推开,里边的女人吓了一跳,见是管家,脱口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先递个声音,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青天白日的,你这儿又没藏着野汉子,有什么好吓的?”管家这会儿也放肆起来,不再像刚才在女主人屋里那么毕恭毕敬。 “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老娘让你吃黑的。”那女人骂道。 管家挨了骂,看样子也不生气,小柳红估计,这二人平日里,打情骂俏惯了,现在当着生人,也不避回。 管家笑了笑,指着小柳红,对那女人说道,“这是新雇来的帮工,夫人让我把她交给你带着。” “老狗,好事没想着老娘。”那女人骂完,转脸看了眼小柳红,仿佛只在这一会儿,才看见小柳红在这里,略带有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哟哟,多俊俏的人儿呀,瞧这双手,多细嫩呀,哪里干得了粗活儿?你瞧我这手,和你一比,连干粗活儿的男人手都不如呢。” 说着,伸手去抓小柳红的手,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小柳红觉着,这女人的双手,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粗糙得厉害,握在手里,感觉不像是手,倒像是老树枝,粗硬而冰冷。 那女人把小柳红的手捧着看了一会儿,笑着又问道,“妹子打哪儿来呀?” “我们两口子从上海来,那里打仗了。”小柳红说道。 “哎哟哟,我说呢,是从大码头来的,果然不一般呐。”说着,侧眼瞟了身边的世德一下,接着夸赞道,“大码头的人,往这儿一站,就是和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一身的洋气。你再看看我们这里的男人,往这儿一站,就像三泡牛屎堆起来的。” 那女人看着管家,把话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世德听出,这女人是在嘲骂管家,心里也不介意。 看这女人笑时,世德见她上牙床前凸,牙齿已经变得黑黄。世德早先听人说过,西北人爱吃醋,无论男女,年纪轻轻,都把自己的牙齿浸蚀得黑黄,今天见了,果然不差。 这女人本来就生了一双老鼠眼,肤色也不白净,再加上一口黄牙,身上一点儿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味儿都没有了,世德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那女人笑过,又问小柳红,“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就叫我小红吧。”小柳红说,“在 上 海时,大家都这么叫我。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她姓孙,是个寡 妇,你就叫她孙寡 妇好啦。”不待孙寡 妇开口,管家先说了出来。说完,拉着世德就跑了出去。 “老狗,看我不收拾你。”孙寡 妇哈腰拾起一根烧火棍,见管家先跑了出去,只是站在原地斥骂,并不追打出去。 见老管家带世德走远,孙寡 妇停了骂声,扔下烧火棍,和小柳红说道,“你男人可真帅气,你真是好福气。” 说完,自己先笑了笑,收起笑脸,说到正事,“夫人让你来这儿时,都跟你交待些什么?” “没交待什么。”小柳红说,“夫人只让管家带我来找你,说是让孙姐带着我。” 孙寡 妇听了,心里有了底,坐到板凳上,喘了口粗气,话外带音地说道,“你心里可得有个数,这家的佣人,可是不好干的。我在她家,前前后后,干了快二十年了,屋里的仆人,眼见换了也快有几十人了,长一点的,干个一年半载,短一点的,只几天就走人。” 小柳红听出,孙寡 妇是在扔话给她听,目的是让她知道,要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得先巴结她、从她那里淘得经验才行。 想到这,便赶紧应声道,“孙姐姐能在这里干得久,一准有自己独到的心得,小妹初来乍到,门路不清,往后还要姐姐多指点我些,小妹虽笨,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别看小妹现在身无分文,一当将来发了工钱,一准先拿来孝敬姐姐。” 孙寡 妇听过这话,心里十分受用,笑了笑,说道,“我这双眼睛,虽说小了点,还真不是白给的,刚才你一进门,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你两口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刚刚听你这一番话,果真不差,是个懂事的人。” “姐姐别夸我了,你还是先把在这里要小心的事项告诉我,先让我在这里干下去再说。”小柳红央求道。 孙寡 妇又笑了笑,说道,“其实呢,也不难,只要平日里多干少说,多看少问,他们家的活儿,还是不难干的。” “那照姐姐看来,先前那些佣人,都为些什么事,干不下去了?”小柳红怯怯地问道。 “也不为什么,”孙寡 妇说着,犹豫了一下,见小柳红眼盼盼地求她交出底细,才有些作态说道,“他们家太太,挑头儿太大,光活儿干得好,还不行。” “那还要怎么样?”小柳红问道。 “还要别惹她起疑心,才行。”孙寡妇盯着小柳红,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玄话。 “都哪些地方,能让太太起疑心?”小柳红不解,跟着问道。 “这就麻烦了。”孙寡 妇笑了笑,犹豫了半天,才忸怩作态地说道,“这样吧,我随便说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捋出个头绪,要是能捋出头绪,算你聪明;要是捋不出个头绪,算我白说。” 孙寡 妇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家的男主人,你别看他是当官的,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却是个软骨头,惧内,照说呢,夫妻二人也不老小了,眼下却没个一男半女的,眼瞅这一大家子产业,将来要改了姓氏,你说他们能不急吗? “太太也急,也曾想过,要给当家的纳妾生子,可是夫人心里妒性又大,早先,纳了两个回来,没过几日,就把人家打跑了,后来谁还敢进门呀? “平日,她又把男人看得紧,男人每天都要限时回家,回到家里,又不得和女佣人搭话,先前被赶走的那些,多是因为私下里和男主人说了几句闲话,被太太撞见了,就给打发出去。 “也有一些压根儿就没和男主人私下搭过腔,可是只要别人背地里和太太说,哪个女 仆和男主人暗地里有事,太太就不分好歹,一顿臭骂,就将那女 仆赶走。” 小柳红听得心里发冷,明白了刚才这孙寡 妇,为什么要扔话给她听,就是要让她知道,在这里干活儿,千万不能得罪了她孙寡 妇,只要她到夫人那里搬弄几句口舌,就能轻易地让主人打发你走人。而要在这里长久干下去,就得死心塌地巴结她孙寡 妇。 眼下小柳红和世德已是走投无路,给人当奴才,虽说委屈了些,却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且不说月月还能见到几个工钱,便是吃喝,也要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既然落在这手段狠辣的寡 妇手里,只能进退由人,先忍一忍了。 这样一想,小柳红换上笑脸,央求道,“好姐姐,我和当家的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往后,还得靠着你这棵大树来乘凉,要是看到我两口子哪处做得不周到,姐姐就多关照些,你放心,我俩忘不了你的好。” “哟,妹子真是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咳,咱们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甚关照不关照呀?只是彼此都要帮衬着点。”孙寡 妇边说,边拿起炊帚,要去刷碗。 小柳红见了,机灵地上前抢过炊帚,争着要干。 孙寡 妇客气了几句,说小柳红大老远来的,累了,劝她歇歇,等以后再干。 第48章 逃难路世德再遭劫(3) 小柳红知道这不是孙寡 妇的真心话,坚持要干,孙寡 妇就不再挣持,放手让小柳红做了。 收拾了厨房,孙寡 妇又领小柳红来到了上屋,收拾主人的厅室,指指点点的,教小柳红干这干那,嘴里不停地在女主人面前,夸赞小柳红懂事能干,仿佛小柳红这一身本事,都是她一手调 教出来的。 孙寡妇言语虽有些夸张,听得小柳红有些难为情,可一想到孙寡 妇在这里的地位,自己又是刚来的,这种夸张是必要,便不多说,只是闷头忙着。 女主人也不言语,只是瞪着两只老鹰眼,考察着小柳红,直看得小柳红浑身不自在。好在洗洗涮涮,手里有活儿,多少遮掩了心里的不安。 收拾完上屋,孙寡 妇又领小柳红回到厨房,教她洗菜、切菜、烧火、端饭,从前孙寡 妇干的活儿,现在一股脑儿全落到小柳红身上,孙寡 妇倒像教官似的,只在那里指手划脚。 中午,管家带世德赶车到省党部,把男主人接回家里吃饭。 男主人刚到了堂屋,孙寡 妇眼尖嘴快,吩咐小柳红道,“老爷回来了,你赶紧拿牡丹花水,冲碗八宝珍珠茶送过去。” 小柳红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一时有些糊涂,问了一句,“孙姐,牡丹花儿水在哪儿?” “在壶里呀。”孙寡 妇指了指炉子上的水壶说道。 小柳红走过去,打开壶盖,一股热气冒出,熏得她脸上发烫,见壶里只是一般的清水,正在翻滚着,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 身去,又仔细看了看,还是翻滚的开水,便犯起难来,问道,“孙姐,这里没有牡丹花儿呀,只是一般的开水。” 孙寡 妇笑了,得意地说道,“你看那滚动的水花儿,多像牡丹花儿呀,我们这里人,多愿把这种水,叫作牡丹花儿水,你们上海人,管这种水叫什么?” “叫热汤,偶尔也叫开水。”小柳红应了一声,又问道,“八宝珍珠茶呢?” “茶在茶罐里,外加两个龙眼,两颗大枣,就是八宝珍珠茶了。”孙寡 妇教小柳红。 小柳红心想,这地方的民风,太虚夸了,整天咋咋呼呼的,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繁杂,芝麻丁点大的事,到了他们嘴上,就变成了西瓜。 边想边打开茶罐,用茶勺撮了一勺,放进茶碗,见这茶叶,也只不过是一般的祁门功夫红茶,随后又取了两颗带壳的龙眼干,两枚干枣,放进茶碗,冲上开水,用茶盘托着,端到堂屋。 来到堂屋,先在门外干咳了一声,推门进屋,见堂屋正面椅子上,并排队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女主人,另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小柳红知道,这人该是这家的男主人了。 小柳红进来时,男主人正在与夫人说话,见小柳红进来,立马正襟危坐,像庙里的神像似的,对小柳红视而不见。 小柳红记着这家的规矩,只把茶碗放到男主人身边的茶几上,嘴里并不说话。 刚要退下,忽然觉着有些不妥:主人夫妇二人在坐,只给男主人送上一杯茶,怕女主人挑剔,便轻声对女主人说,“夫人的茶,我马上送来。” “不用了,你下去吧。”夫人并不看小柳红一眼,冷冷说了一句。 小柳红退下时,听女主人对丈夫说,“这是上午刚雇来的,和车夫是两口子。” 这家人的规矩是,下人们侍候主人吃了饭,收拾熨帖了,才能在厨房里,吃主人剩下的饭菜。 好在 下人不多,只世德夫妻和孙寡 妇、老管家,门房里的更夫,是盛了饭回门房里吃的。 孙寡 妇是这家的老雇工,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原来每顿饭菜,孙寡 妇都把自己爱吃的,多做一些,这样一来,每顿饭,她都能尽兴吃饱。 吃过晌饭,世德赶车送男主 人去省党部;孙寡 妇又开始指导小柳红操持家务。 一天下来,把小柳红累得两腿虚软。吃了晚饭,回到下房夫妻的住处,躺到床上就不想动弹了。 世德见了,心里难过,却又帮不上忙,只能恨恨地骂道,“那寡 妇,真他妈 的不是东西,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看人时,眼睛都不对劲儿。” “她大概看上你了。”躺了一会儿,小柳红笑着说道。 “看她那德行,恶心,你等有机会了,看我不收拾她。”世德气哼哼说道。 “你别又使性子。”小柳红劝世德说,“不管怎么,这总算是个落脚的地儿,先忍着吧,等一等,等机会来了,再说。” 麻烦显然比小柳红预想的,来得要快些。 先是世德忍不住了。 一天傍晚,世德卸了车,几个家仆在厨房里吃晚饭时,世德刚吃过半碗饭,突然发了飚,使劲将筷子摔在桌上,起身离去了,吓了小柳红一跳。 和世德一块儿生活了十来年,还没见世德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小柳红刚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当着人面,又不便开口。 见世德出去了,桌边的人还愣着,小柳红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别看他这么大岁数,有时还真像个孩子,爱耍小性子,别理他,吃咱们的饭。” 孙寡 妇和老管家听过,很快恢复了平静,重新开始吃饭。 小柳红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却很是介意,她知道,世德之所以这样,说明他遇上了忍受不下的烦心事,不然哪里会这样犯脾气? 匆匆吃过饭,把厨房收拾好,小柳红心里有事,提前回到屋里。见世德正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小柳红知道,世德遇上了挺大的麻烦,小心地问了一声,“你今天怎么啦?” “没怎么。”世德气呼呼说道。 “没怎么?那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呀?”小柳红不信,紧 着又说道,“我不跟你说了吗?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凡事忍着点,像你这样……” 不待小柳红说完,世德忽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嘲小柳红吼道,“那孙寡妇,她再敢不要脸,别说老子不客气!” “孙姐?”小柳红吃了一惊,问道,“她怎么你啦?” “孙姐?狗屁!”世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你倒是说呀,她到底怎么啦?”小柳红急着问道,“老这样骂人,算什么事?” 见小柳红催问,世德也犯起难来,到底这是说不出口的事。不过话已说出,不讲清楚,小柳红又会怎么想?犹豫了一会儿,世德红着脸说道,“每顿饭时,她都拿脚来勾我的腿。” 小柳红听罢,着实吃了一惊,随后又恍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白天干活时,孙寡 妇老是和她讲起世德,小柳红听了,只以为是女人之间的私房话;每天吃饭时,孙寡 妇当着她的面,拿话撩拨世德,往世德碗里夹菜,她也只以为是仆人间开的玩笑,没太往心里去。 现在听世德这么一说,才相信,孙寡 妇心里,还真的打起了世德的歪主意,一时间,小柳红心里打碎了醋坛子,又酸又气又是无计可施。 只是有一点,小柳红现在最清楚,就是眼下不是和孙寡 妇摊牌的时候,一旦闹将起来,就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将要离开这里,重新沦为难民,而这又是小柳红最不愿意见到的。 可是,现在世德正在气头上,又不能拿话激他,一旦激起火儿来,让他上来憨劲儿,说不定会捅出什么乱子。 毕竟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小柳红定了定神儿,很快平静下来,笑着安慰世德道,“她是喜欢你呢,你却不领情。” “哼,一看见她那口黄牙,我就倒胃口。”世德恨恨骂道。 小柳红听世德说出这话,心里也不再吃醋,逗着世德问道,“她要真是你老婆呢?你还不活了?” “哼,我宁可一辈子光棍,也不娶那种老婆。” 眼见世德犯了憨劲儿,小柳红虽心里喜欢世德对自己的忠贞,嘴上却只得哄着他,“她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熬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如今见了个可心的男人,施出点风 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即使心里不喜欢,也得沉住气,就这么当着人面,跟人家撂脸子,叫她多下不来台?她在这里干了几十年了,门清路熟,是有根基的,一当她起了歹心,脚下使绊子,咱在这里也不好做呢。” “瞧她那德行,还能守住寡?你没看见,她和老管家成天打情骂俏的,你信这些年她会旱 着?”世德不以为然。 “她旱不旱着,那是她的事,她心里喜欢你,也是她的事;你自己把持住就是了,我又不是对你不放心,你犯得着冲着一个挑 逗你的女人扔脸子吗?哪里还有一点男人的气度?”小柳红开导世德道。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也觉得自己刚才做得有点过了,闷着不吭声。 小柳红知道世德已经知道错了,便不再说他,只是叮嘱道,“这档子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往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装得像没事一样。” 小柳红能安抚下世德,却无法安抚孙寡 妇。无论如何,这种事儿,小柳红是张不开口去说的。 以后的几天,孙寡 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该和老管家调 情,仍像从前那样,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吃饭时,不再往世德碗里夹菜了,世德的脚,也没有人再去碰撞。 小柳红却分明感受到,孙寡 妇对她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客气了,冷言冷语的,好像小柳红是在给她当仆人。小柳红明知就里,却又不能开口解释,只好忍着。 月底儿,管家给世德夫妻发了工钱,每人大洋五块。 晚上回到屋里,小柳红掂着十块大洋,对世德说,“这点钱,能干什么呀?你前些天和孙寡 妇结了怨,她这阵子和我说话,口风有点变,我担心她会背后使手脚,这点钱,我打算明天送给她,权当替你前些天的冒失赔了不是。” “怎么,你要把那次的事说开?”世德问道。 “那种事,哪能拿话说得清?看破不说破,继续做朋友。只是咱和她彼此心知肚明,给她些钱,把事儿码平算了。” “她缺德,反倒落得咱一身的不是,到头来还要巴结她?”世德不服气。 “这世界,哪里有什么公道?你看那官场上的富贵人家,有几个是本分人?反倒是那些逃荒避难的、土里刨食的村夫,多是本分人;可人只要一本分了,又只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地步,富者不仁,仁者不富,这大概就是命了。 “眼下,咱落在她手里,你又不想回到难民营里,只能矮她三分,等待时机了。”小柳红劝说世德道。 这一路上,几次惹祸,拖累小柳红跟着自己受苦,世德心里自是愧疚。听小柳红说出这话,自知理亏,虽心里不情愿,嘴上却不敢再犟,闭上嘴巴,不再作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柳红到了厨房,收拾好锅灶,打算做早饭。米淘下锅时,孙寡 妇才慢腾腾地进来,往锅上看了一眼,就去调理小菜了。 这家人的早餐,通常是吃粥,烤馍,就小菜。 小柳红见孙寡 妇进来,从灶台下站起,喊了声,“孙姐。”就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孙寡 妇。 孙寡 妇见了钱,脸色变得比平日好看了些,笑了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两口子,这阵子可没少麻烦孙姐照顾,”小柳红媚着脸说道,“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是我两口子这个月的工钱,孙姐也别嫌少,权当我们两口子孝敬你的。” “哎哟哟,小红妹子,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咱们都是给人当仆人的,我却拿着你们两口子的辛苦钱,老天爷知道了,还不得拿雷劈我呀?” 孙寡 妇坚持不要,小柳红也没了主意,央求道,“孙姐,你要是不要,让我们两口子心里不安啊。看你这阵子,帮了我们多少忙呀,我们是诚心想谢你的。” “咳,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不得罪,我就知足了。”孙寡妇趁机扔出酸话来。 第49章 小夫妻巧设移花接木(1) 小柳红听出孙寡 妇这话里有话,这些天,正愁没有机会把话说开呢,眼见有了机会,赶紧接过话说,“孙姐不知道呢,我家世德,什么都好,就是这憨劲儿,多 暂 也改不了,真叫我头痛。 “那天回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孙姐和他开个玩笑,他就吃不消了。我当时就笑了,把他骂了一顿。 “我说,孙姐平日就爱和爷们儿开个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和老管家都没个正经,你一个年轻人,反倒不如人家老管家。 “再说了,孙姐年轻时就没了男人,这一辈子过下来,容易吗?和你开个玩笑,就值得你这么耍小性子?经我一顿骂,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你没见这些天,他好多了。” 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竟说到孙寡 妇的痛处,听过之后,眼圈红了起来,望着小柳红,平静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妹妹真是个透灵人,姐姐没看错。 “说句心里话,要是换了别人,我早就到太太那里鼓动换人了,只是看妹妹平日这么乖巧晓事,我实在狠不下心来。” 孙寡妇停了停,喘了口粗气,又说道,“我二十五岁开始守寡,我家那死鬼,把两个孩子扔下,一伸腿,就不管我了。我带着两个拖油瓶的,你想,什么好人家能收留你?怕孩子吃苦,一忍心,这些年,就这么过下了。 “眼下孩子也大了,我也老了,不待见了,再想男人的事,也就不可心了。 “找个老的吧,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没味儿了,你去了他家,当不了侍候着他,跟仆人没什么两样;要找个年轻的吧,你看看我这张老脸,再看看我这双手,哪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稀罕你?静下心来一想,嫁人这条道儿,也就堵上了。 “可说句不怕妹妹见笑的话,咱们都是做女人的,乡下人有句俗语,说老母猪发情时,喂它大米干饭都不吃呢,何况咱们还是人呢? “小时候听戏,戏词儿里唱:‘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当时还只当是句笑话,可这些年过来,有谁真正能体会到姐姐的心思?你也看见了,管家那老狗,成天到晚惦记着我,可那是一个土埋半截子的老棺材秧子,能有什么乐趣? “现在你要给姐钱,不错,姐是一个仆人,是没有多少钱的,这些年给人帮工,也只攒下几百块钱,可是,现在姐要钱又有什么用?你要是愿意,姐给你一百块钱,你把世德借给姐用一晚上,你干吗?” 小柳红没料想,孙寡 妇 能说出这等话来,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好在还没吓傻,蹲身往灶里添把柴禾,干笑一声,强装出笑脸,说道,“孙姐可真能开玩笑。” 孙寡 妇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猛浪,吓着了小柳红,赶紧改口道,“瞧瞧,一句玩笑,就把你吓成这样儿,那要是来真的,说不定会怎么样呢? “姐姐的意思是,姐现在不缺钱,你两口子的心意,姐姐领了,这钱,你收起来吧。你两口子也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着呢。” 小柳红怕再说下去,孙寡 妇说不定会说出什么不成样子的话,见孙寡 妇坚持不要,也不再争执,把钱重新揣了起来。 中午,男主人回来,小柳红拿牡丹花儿水冲了一碗八宝珍珠茶,送了过去。 到了正厅,见女主人不在,椅子上只坐着男主人。见小柳红进来,男主人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当着夫人的面,庙里神像似的坐着,而是冲小柳红咧嘴笑了一下,伸手接茶的时候,顺手把小柳红的手一块儿捧住。 担心会让女主人撞见,小柳红吓得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差点没把茶碗弄掉地上。 男主人见了,挑 逗地看了小柳红一眼,问道,“听说你从上海来,在这里还习惯吗?” “回老爷的话,习惯。”小柳红低眉顺眼地应声道。 多少天来,这才正眼看了男主人一眼,见男主人生了一张国字脸,头发稀疏,却留着中分;面色黝黑,两道浓重的大刀眉,眼角挺长,却总是眯缝着,已经明显垂下的眼袋,像一堆赘肉,挂在 下眼皮上;蒜头酒糟鼻子;嘴角下撇,呈一副正人君子相。 “在自己家里,别老爷老爷的叫着,搞得像封建家族似的,现在都民国多少年了?我是国民的公仆,你虽是我们家里的仆人,可我们都在为党国效劳,以天下为公为己任,你这一声‘老爷’,倒把我叫得像封建贵族似的。” “是,老爷。”小柳红回应道,“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还有活儿呢。” “你瞧瞧,”男主人笑着拿手指着小柳红,说道,“你又来了,还老爷老爷的,多封建呀!” 见男主人一边低声说话,眼睛却不住地往里屋瞥着,小柳红知道,男主人是怕让女主人撞见,这倒让小柳红心里有了底,相信这男主人,不是一个规矩人,便不再和他搭话,趁机退了下去。 晚上吃过饭,小柳红夫妇回到房里,见世德靠在被朵上歇息,小柳红问道,“你成天到街上,没遇见过算命先生吗?” “经常遇见,”世德说,“街上有的是,有的坐摊儿,有的举着八卦旗,到处乱走。怎么,你信那玩艺?想算算?我可告诉你,那可纯是蒙人的,早先,我家老爷子就曾干过,还拜过师呢。” “我倒不信那玩艺,”小柳红说,“我只是想借用一下。” “借用?”世德问道,“怎么借用?” “这家里的男主人,不是个规矩人,只是惧内,才收起花花肠子,一当不在老婆跟前,他就开始花心了。”小柳红说道。 “怎么?”世德刚听过这句,忽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问小柳红,“他怎么你啦?” 见世德有些发毛,怕他又惹出事端,小柳红赶紧嗔斥道,“你看你,简直不敢跟你说点事儿,点火就着,心里存不下一点儿事。 “我成天在他家厨房里转,他能把我怎么样?只是我平日给他送茶时,一当那婆娘不在堂屋,他那眼里,就露出色相,有勾搭我的意思。 “眼下咱俩在这里,都遇到这等麻烦,这种事,一时半会儿,还应付得了,时间一长,怕是不好对付。反正迟早要出事,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咱先下手,在他家里做一局,弄些钱出去,离开这里,再寻生路。” “你打算怎么做?”世德低声问道。 眼见世德平定下来,小柳红挨着世德,把设局的思路,低声说了一遍,世德听了,觉得过于诡奇,有些冒险,心里不托底,问了句,“能行吗?” 小柳红相当有把握地说道,“你只把算命先生找准了,让他把话讲明白,剩余的事,全在我身上,你就不需操心了。” 二人把事情商议妥当,放下被褥,上炕躺下,又把一些需要小心的地方,仔细推敲了几番。 以后的几天,每当给男主人送茶时,小柳红趁女主人不在旁边,都会和男主人吊吊膀子,虽说把握住分寸,却足以让男主人心旌摇荡。 在厨房里,小柳红和孙寡 妇说的话,也多了起来,讲得又多是她和世德的私房事,抱怨世德太生猛,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克制,天天晚上都要纠缠她,每天夜里都要几次才行。 而她呢,随着年龄渐渐大了,对这种事儿,也越来越淡漠了,晚上一看见世德上炕,她就心情紧张,直等听到世德的鼾声,才能心里踏实地睡着。 有时讲到细节处,常常能把孙寡 妇听得…… 三月十六,女主人要出城,到怀恩寺烧香还愿。 世德一早就赶车出了城,拉着夫人到寺里去;男主人只好到街上搭车去省党部。 中午,男主人回家时,刚在家门口下了车,迎面走过一个算命先生。此人左手举着八卦旗,右手摇着铃铛,青巾道袍,长须飘然,真个仙风道骨。 这算命先生从男主人身前走过时,侧目瞥了男主人一眼,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男主人片刻,开口道,“先生相格非凡,必是大贵之人;只是相格中小有缺憾,不知可愿听本山人道出?” 这些话,通常是算命先生兜售生意的老生常谈,男主人见得多了,本想一笑了之,转身回家。只是这人说他相格中小有缺憾,便停下 身来,冷笑一声,说道,“先生既是山人,想必道行极深,这样吧,先生请先说说本某的身世吧,说得准时,必有请教。” 算命先生听过,收起手里的铃铛,捋了几下胡须,凝目端详了男主人一会儿,开始把男主人的身世娓娓道来,直听得男主人两眼呆直,张开嘴巴,以为遇上了神人。 听算命先生说出自己的身世,与实际情况分毫不差,男主人便真的信服了,一当算命先生停下话头,男主人赶紧问道,“刚才听先生说,在 下的相格中,有些缺憾,不知是哪方面?愿听先生教诲。” 算命先生脱口说道,“我观先生眉心处有一道断剑纹,此纹主子息艰难,推知先生眼下当是膝下空空,不知老朽此言当否?” “一点不差,”男主人若见神明,虚心答道,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能否帮我破解此厄?” 算命先生听后,淡笑一下,说道,“这个,还消我再仔细推研,请先生把左手伸过来。” 男主人伸出左手,算命先生攥在手里,仔细端详一会儿,说道,“依本山人看来,先生命中,不像无子,却又不易得子。 “看你这生命线与情感线若即若离,怕是与夫人难续子息;可你这生命线尾端潮红,又明显该有子息,老朽推研,先生若要得子,必得偏室方可,只是你生命线与情感线偏离,怕是先生与夫人情感难以专一,我观你面颊色淡,有惧内之象。 “情感不专,又惧内,必然难容偏室,照此推研,先生只有外 遇得子,才是续得子息的唯一途径。” 算命先生说完,抬脚要走,男主人从兜里摸出一块大洋,塞进算命先生的褡裢,目送算命先生走远。 回到院里时,男主人禁不住想起了小柳红。 想想刚才算命先生说的卦辞,再想想小柳红近来向他暗示的那份儿暧 昧,不正预示着算命先生说他将外 遇得子吗?这样一想,男主人陡然生出沾花的勇气,觉得自己该出手了。 男主人回到堂屋,小柳红冲了碗茶,扭着身子端了过去。 男主人接茶时,再不像往常那样偷偷摸摸,而是放肆地握住小柳红的手,咧嘴笑着,却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小柳红;小柳红也不再忸怩,媚着脸向男主人吊膀子。 男主人握了一会儿小柳红的手,叹息道,“嗨,多俊的人儿,却天天在这儿干粗活儿,真的叫人心痛。” “这是命呀,老爷。”小柳红耍娇说道。 “不许再叫老爷了,”男主人说道,装着生气的样子,“再叫老爷,我可真的生气了。说句心里话,我心里真想给你当奴才呢,却没有个机会,你知道吗?天天坐你男人赶的车子,我多眼馋他呀?心想,要是和他颠倒个个儿,那多好。” 说完,嘻嘻地笑了。 “嗨,我哪里有那么好的命呀?”小柳红叹气道,“能在这里当奴才,已知足了,哪里还敢有别的想法?” “听说,你男人有点问题,至今还膝下无子?”说着,男主人把小柳红的手拉过来,贴到自己的脸上,“多可惜呀,这么好的人儿,硬是让那车夫耽误了。” “嗨,这有什么呀?早先一想这事,心里还发着慌,现在想一想,也就无所谓了,你想啊,老爷,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像我们当奴才的,生出个孩子,将来也脱不了还是奴才的命,那可真是造孽呀,有什么好处?反倒不如自己轻手利脚的,自己一辈子受苦,也就罢了,不必再拖累着儿女跟着受罪。”小柳红说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主人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道,富不过三代,穷不生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敢把人看扁了。 “再者说啦,既然你男人不能和你生儿育女,要是咱们俩在一起生儿育女,你想啊,我会让你生下的孩子,去当奴才吗?我能亏待你吗?” 小柳红听了,认真起来,盯着男主人问道,“听说老爷先前纳过几次妾,都让夫人打跑啦?” 第49章 小夫妻巧设移花接木(2) “哼,那刁婆子,仗着她娘家有些势力,越发不成样子了,我哪里是怕她?只是怕她到省党部去搅闹,坏了我的好名声,才一忍再忍,就把她给 宠 坏了。” 男主人说,“再说那几房妾,也是自己不争气,迟迟没有身孕,就让那刁婆子有了借口。 “不过,经过这几次折腾,我也学精了,你要是肯顺了我,咱们先背着她,把事做了,等你有了身孕,生下孩子,我看她敢把你怎么样?” 小柳红趁机说道,“这办法好是好,只是我现在有男人,怎么打发他走?” “这有何难?”男主人拍着胸 脯说道,“给他些钱,打发他走就是了。” “你打算给他多少?” “咳,一个车夫,哪里见过什么大钱?给他几百块钱,就能把他吓着,保准乐颠颠走人。”男主人得意地说道。 “老爷要是真能这样,我觉得这办法挺好。” 男主人得到小柳红这句话,以为时机到了,揽过小柳红,伸手要往最要紧的地方摸去,惊得小柳红一个狗狗出水,耸一 下 身子,挣脱出来,说道,“白天家里人多眼杂,小心让夫人知道了,我在这里可就无法容身了,老爷不可心急,其实有的是机会。” “待那刁婆子回来了,机会可就没有了。”男主人急得哭丧着脸,哀求小柳红,一面又要伸手去揽小柳红。 小柳红急着往后退却,低声安抚男主人道,“别、别,老爷只要愿意,其实今天晚上就行。” “今晚什么时间?”男主人问道。 小柳红低声说道,“每天夜里子时,我男人都要起身,到马厩去喂牲口,老爷只要相准时机,趁他给马喂夜草的功夫,进我屋里,足可遂了老爷的心愿。” 男主人听过,觉得这主意不错,伸出一个手指头说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小柳红答应道,说完,转身出了堂屋,回到厨房。 厨房里,孙寡 妇正在收拾午饭,见小柳红这回送茶,比平日的时间,耽搁了稍长一会儿,瞪着老鼠眼问道,“老爷没回来?” “回来啦。”小柳红说,“老爷问我几句话儿呢。” “都问什么话啦?”孙寡 妇盯着小柳红问道。 “问了些上海那边的事情。” “就问这些?”孙寡 妇意犹未尽,“再没问些别的?” “就这些。” “这么说,老爷是喜欢上你啦。”孙寡 妇边说,边拿眼观察小柳红的脸,想从小柳红脸上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瞧孙姐,说些什么呀?老爷那样有身份的人,怎么会喜欢一个奴才?”小柳红娇羞地说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孙寡 妇奸笑一下,诡秘地说道,“你从上海来,就没听说过爱情这种新名词儿?爱情这种东西,怪得很,它可是不分什么贵贱高低的,就咱这西安城里,主子爱上了奴才,最终娶了奴才的事儿,也不在少数呢。” “孙姐,你怎么越说越下道啦?”小柳红装出生气的样儿。 “不是我下道,”孙寡 妇干笑着辩解道,“你是不知道呢,咱们老爷要是喜欢上谁了,才会跟她说话;要是他不喜欢的人,平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呢。夫人就最清楚这一点,一当发现老爷开始和哪个仆人说话啦,那个仆人大概就在这里呆不长了。” “哎呀,孙姐说的,可是当真?”小柳红故作吃惊地问道。 “那还有假?”孙寡 妇脸上露出几分得意,“这个家里,我呆了几十年了,什么事能瞒得了我?” “这可怎么办呀,孙姐?” “哎哟哟,柳妹子多有福气呀?”孙寡 妇假惺惺说道,“别人做梦都想得到,却偏偏得不到的事,柳妹子却犯起愁来,老天爷可真不公平,弄得人间旱涝不均的,这真是命呀。瞧人家柳妹子,老的少的,都喜欢你。” “得了吧,孙姐,都什么时候啦?你还拿人耍笑,”小柳红瞄了孙寡 妇一眼,卖乖道,“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有一个世德,都快把我愁死了,天天一到夜里,我就躺在被窝里害怕,一直等把他应付完事,才能踏实睡觉。 “一个世德我都招架不住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有时候,真想去雇人顶替我,可俺家世德也是个死心眼儿,硬是不肯到外面沾花惹草,他要是能那样,我倒真的巴不得呢。” 孙寡 妇听了,脸上有些忸怩,小柳红猜出她的心思,趁机说道,“有时听孙姐耍笑我,心里气不过,我真想让俺家世德去折腾折腾你,看你还敢不敢耍贫嘴?” 这话听过,孙寡 妇脸上一阵发热,却并不心怯,迎着小柳红的话说道,“真能那样的话,死了也值。只怕妹子舍不得呢。” “有什么舍不得的,孙姐要是愿意,今晚就让你试试。” “试就试。”孙寡 妇眼里露出贪婪,毫不退让,紧着接过话头儿,“只是你家世德看不上我,上次我碰了他一下,看把他气成那样儿,这回他能干吗?” “瞧,孙姐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让这点小事难住了?他不愿意,你偏让他看见?” “那怎么办?” 小柳红见问,把嘴戳到孙寡妇的耳边,低声说道,“天天夜里,三更时,他都要去马厩给马喂夜草,我事先把你藏在我家里屋,等他出去喂马的当口,你到炕上替我,我躲出去,等他喂完马回来,你俩不就做成好事吗?” “可他回来后,要是不做呢?”孙寡 妇问道。 “你往他下……一摸,他保准就做了。”小柳红说道,“平日,我只要想要,只须……他的下 身,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上来。” “可是做完事,我怎么脱身呢?”孙寡 妇问道,“我怕在一块儿时间太长,让他认出来。” “你放心,世德每回完事,都要去马厩洗身子,你见他出去,不就脱身了吗?” 二人商量停当,孙寡 妇乐得把口水都咽干了,只巴望着夜晚早点到来。 下半晌,世德赶车载夫人回来。把马拴好,回到屋里,小柳红把中午的事说了一下,世德听过,觉得有些冒险,不过事已至此,不便多说,只叮嘱小柳红一句,“你得当心些。” 傍晚,世德到省党部,把男主人接回家里,吃过饭,世德去给牲口添草,小柳红趁机,把孙寡 妇藏进自家里屋,嫌孙寡 妇身上一股油烟味,小柳红取出粉脂,在孙寡 妇的脸和脖子乱施一通。 战争时期,施行灯火管制,原本就不够繁华的西安,到了夜间,像一座死城。 二更将过,世德起身去了马厩,给牲口添夜草。 小柳红跟着起身,把藏在里屋的孙寡 妇领到炕上,自己到里屋躲了起来,刚好这时,就听虚掩的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跟着就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根据脚步声,小柳红能够判断出,那人在炕前没做停留,径直爬到炕上。 孙寡 妇这会儿躺在小柳红的被窝里,紧张而兴奋,听那人爬上炕来,要在自己身边躺下,便急不可耐地伸手向那人……直当碰到……的那啥,才吓了一跳,缩回手来。那人及时回应了他,立马……一个龙潜深渊;一个火烧干柴,直折腾到精疲力竭……各自缴了械。 那男人……几乎来不及歇息一会儿,匆匆穿上衣服,下地出去。 孙寡 妇知道世德每夜做完事后,有到马厩洗身的习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去了,一点回味的时间都没有,便也穿好衣服,匆匆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到了厨房,孙寡 妇面色郝然,见了小柳红,干笑道,“怪不得你那么怕你们家世德,他真个是碎骨机,我浑身的骨头缝儿,现在还痛呢。” “活该,”小柳红装出解气的样子,“再让你成天开口闭口全是这些事儿,也该让你吃些苦头。你不是说,有过一回,死也值得吗?” 孙寡 妇听过,咯咯地笑了,丝毫没有羞耻的感觉,也不提钱的事。 小柳红知道她想赖帐,也不拿话去提她。 二人又说了些淡话,各自忙碌起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傍晚,世德卸了车,回到屋里,高兴地冲着小柳红说道,“你猜我今天打听到什么消息啦?” 看世德兴奋得那样,小柳红以为他找到了世仁,问道,“你有世仁的消息啦?” “错!”世德洋洋得意说道,“我有苟将军的消息了。” “苟将军?”小柳红问道,“你是说,小柳青的男人吗?” “可不是嘛!” “他在哪儿?”小柳红也来了精神。 “就在西安,在军需司令部,听说还是军需司令呢。”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今天去省党部,”世德说道,“我去接主人的时候遇见了,听人说,他就是苟司令,我就留了心,上前去问他的司机,果然是。 “我怕不准成,又打听了一下,知道他原先在武汉当过城防司令。你说这还有假?天底下苟姓本来就少,哪有这么巧?正好两个苟司令,履历又是一样的?” “不会错,”小柳红说,“不会这么巧的,这么说,小青妹妹就在西安,咱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小柳红惊喜过望,搂住世德摇晃着。 “咱们明天就找他吧。”世德说道。 “别急,”小柳红说,“既然找到了,谅她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咱们在这里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布的局儿,说走就走了,多可惜呀?” “你是说,等做完这局,再去找他们?” “那当然,”小柳红说,“你看咱们现在这德行,到人家司令家里,还不得给人家吓死?好歹也要置办一身行头,打扮个人模狗样的,别让人家看低了。” “那你得快些,整天闷在这里,我都快憋疯了。” “我也一样,”小柳红说,“天天侍候人,看人脸色行事,哪那么容易?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悠着来。” 其实机会一直就有,只是小柳红并不着急。 自从那夜尝到了甜头,孙寡 妇便把小柳红当成了主人,天天笑脸巴结着,三不动问一声,“你家世德还缠着你吗?” 小柳红听出,孙寡 妇还想偷 腥。只是想想这种事做得多了,备不住就会穿了邦,坏了大事,便装出不明就里的样子,一味的向孙寡 妇大倒苦水,听得孙寡 妇眼馋得不得了,却又磨不开脸皮,说出自己还想要。 又过了几天,孙寡 妇到底忍将不住,厚着脸皮哀求小柳红,能不能再安排她一次? 小柳红早就提防着这一步,犹豫了片刻,为难地说,“孙姐,你也知道,我两口子,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眼下也没什么家产,却是指着身子当地种的,乡下人都知道,家里便是养头公牲口,也不是白给人家配种的。” 小柳红刚说出这话,孙寡 妇就听出味儿来,腆着老脸笑道,“瞧你这妹子,把姐姐当成什么人啦?不知底儿的,还以为姐姐在沾你便宜呢,姐姐只是怕羞着你,才没提起这事,心里却是天天惦记着这事呢,瞧,这不给你带着吗?” 说完,伸手从怀里摸出十块大洋,递给小柳红。 小柳红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拿眼数了一下,问道,“就这点?” “这点?”孙寡 妇放下笑脸,嗔怪道,“妹子可知道,咱们这里的爷们儿,到窑 子里耍一回,好一点的窑姐,才一块大洋呢,姐可是给你十块呢。” 小柳红情知孙寡 妇心贪,便专往她的痛处说话,想让她死了这份邪念;要么让她多出些血,帮她再做一次,便故做委屈的样子,说道,“可我当初,是听姐姐说要给一百块大洋,才狠下心来,帮姐姐做成这事的。” 听小柳红说出这话,孙寡 妇当即翻了脸,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哟哟,真是上海的妹子,连头发梢都长了精神,人家开句玩笑,你就当真啊?” “开玩笑?”小柳红也有些生气,反唇相讥道,“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就这种事才开玩笑呢,要不怎么说半推半就呢?真是的,上海人也这么生嫩。”孙寡 妇说完,转身干活儿去了。 小柳红也装糊涂,并不把揣进怀里的钱掏出来还她,跟着忙碌起来。 只是往后的日子,孙寡 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小柳红估计,这孙寡 妇大概就要背地里对她使绊子了,便想赶紧把这局结了。 第49章 小夫妻巧设移花接木(3) 一天晌午,男主人回来,眼见夫人出了堂屋,到前院的茅房解手,小柳红瞅准机会,端起茶碗,到了堂屋。 夫人不在屋里,见小柳红进来,男主人握住小柳红的手,呲着黄牙,眯缝着眼睛,看着小柳红傻笑,嘴里却不说话。 小柳红知道,男主人怕说话的声音让别人听见,小柳红表情娇媚地靠了过去,软语含娇地说道,“老爷真厉害,一枪就中!” 男主人听了,愣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过来,紧攥着小柳红的手晃动着,问道,“怎么,你有了?” “都一个多月没来事儿呢。”小柳红略带羞臊说道,“这两天,吃不下饭,恶心,老是倒胃口。” “唉呀,天哪,算命先生说得真对,真是神了,他说我会婚外得子,今天真的应验了。老天爷呀!”男主人说着,两手合十,举在鼻子上,仰面朝天,祷告起来,眼角噙着两颗老泪。 小柳红故作糊涂,惊问道,“老爷这是怎么啦?” 男主人睁开眼睛,正要把一个多月前那天晌午,在街门口遇见算命先生的事说出来,忽听门外台阶上,传来大口喘 气的呼吸声,男主人吓了一跳,倏地坐好,重新装成塑像一样。 小柳红刚把茶盘重新端好,夫人推门进来,见丈夫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便拿怀疑的目光,在小柳红身上打量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才冷冷地说了句,“下去吧。”小柳红也不敢回言,乖乖地退了下去。 吃过午饭,收拾完碗筷,小柳红比平日稍晚一些离开厨房,到了庭院,放缓脚步,慢踱着步子,走过长廊,到了前院西南角的茅房。走进茅房,正要蹲下,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抬眼看时,见是男主人。 男主人正拿眼睛盯着她看,小柳红机警地朝马厩那边指了一下,说,“到那里等我。” 男主人往马厩那边望了望,问道,“你男人呢?” “正在睡晌觉。” 男主人听话地进了马厩,小柳红看看院中无人,出了茅房,往马厩那边去了。 进了马厩,扑面一股马粪的臭气,曛得小柳红直想呕吐,费了挺大的劲儿,才忍了下去。男主人以为小柳红是妊娠反应,心痛地问,“多久了?” “这几天才开始。”小柳红难受地说道。 “你男人知道吗?” “眼下还不知道。”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离开这里。”小柳红说完,拿眼看着男主人。 “为什么?”男主人有些糊涂,惊瞪着眼睛问道。 “一来,是为了这个孩子。”小柳红耍起娇来,“老爷想想,我在这里,天天吃苦受累,倒也罢了,反正也累不坏人;只是夫人天天盯着,像防贼似的,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做贼似的受着惊吓,还能怀出个像样的孩子吗?退一步说,就是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你说甚话哩?”男主人听小柳红说出这话,急瞪着眼睛,打断小柳红,“前些天,算命先生告诉我哩,说我要婚外得子哩,那算命的刚说完没几天,这就真的来哩,真是天意呀,你怎么能说不要这种话呢?我做梦可都想着看儿子哩。” “老爷可得好好想想,要这孩子,哪那么容易呀?我这里有丈夫,你那头儿有夫人,咱们俩个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又不般配,这孩子……”说到伤心处,小柳红眼圈就湿了。 “莫急,莫急!莫哭嘛,多好的事哇,哭甚哩?”男主人慌着拿袖头去拭小柳红的脸,安慰道,“我那婆娘,是有些野 性,可她不会生娃,断了我的香火,她也自知理亏,我早先也纳过几房妾,都莫怀上娃,她性子急,给人家赶走咧,你这眼瞅着怀了娃,等把娃生了,看她有甚话说?” “得了吧,老爷,”小柳红苦笑了一下,摇头说道,“这些日子在你家干活儿,我算领教够了。别说这孩子生不生下,还是两说的,便是将来真的生下了,让我再回到这个院里,那是死也不成的,这个家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成天到晚,担惊受怕的,不气死,早晚也得吓死。 “连老爷你自个儿,成天都像个受气的孩子,别人还怎么活呀?” 眼见小柳红说到痛处,男主人也没了话,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咳,这婆娘,是有些过分,仗着她娘家有些势力,欺人太甚。你看这样成不成?我在外面先给你租间房子……” 小柳红一见男主人说到正题,不等男主人说完,抢着问道,“租?” “是啊,先租住些日子。” “算了,算了!”小柳红挥手打断男主人的话,“我还是把孩子做掉吧。” “哎哟,我的亲娘哟,”男主人放下 身份,哀求小柳红道,“看在老天爷的面上,你就成全了我吧,别再动不动就说不要孩子的傻话,行不行?不管怎么样,先把孩子生下,你有什么要求,说出来好啦,我什么都答应你,千万别动不动,就说要做掉孩子的话,吓死我啦。” “你得替我想想呀,”小柳红急着说道,“老爷,你租间房子给我住,等哪一天,夫人要是知道了消息,跑去撒一通野,把我赶走了,我和孩子不又成了无家的可归的人啦?夫人神通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依你的意思呢?”男主人问道。 “很简单,”小柳红说道,“你只要给我买间屋子,我就算有个家了,生下孩子,有何难处?” “成!成!我这就去给你物色房子,一两天的事,成吗?” “不消你去买,”小柳红说,“你只消给我钱就成了,我自己去买,房契上落上我的名字,房子在我的名下,一旦夫人找上门来,谅她不敢把我怎么样?若不然,房子以你的名义买,到时一旦夫人找上门来,还不照样把我轰走?” “成!成!”男主人痛快答应道,“你说吧,买间房子,得多少钱?” “这里的行情,我倒说不好。”小柳红说,“不过在 上 海时,我知道,就是买间石库门房子,也得六七千块大洋。我估摸着,在这里,要买间差不多的房子,怎么也得个千儿八百块大洋。” “成!成!这笔钱,今天晚上就给你,成吗?” “有老爷这句话,我就放心啦。”小柳红心里得意,脸上却并不露出,接着又问道,“不知老爷打算把我男人怎么办?” “咳,一个赶车的,打发走就是了。”男主人不屑地说道。 “哟,听老爷说得倒轻巧。你把人家的妻子霸 占了,随随便便就打发掉了?” “要不,我跟警察局说一声,把他关起来?” “嘿!”小柳红吓得惊叫起来,“我说老爷,你说这话,就不怕我肚子里的孩子,将来生出来,没有屁 眼?你霸 占了人家的妻子,又把人家关起来,这都是短命的才能干得出来。 “再说了,我和他好歹也是发妻,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是一时糊涂,造了孽,有了这么个缠身的东西在肚子里,你要是再刀口撒盐,让我这一辈子,如何安生?老爷要是真心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别心痛那点钱,花几个钱,让他痛痛快快地走人。 “佛都请了,哪里还差一柱香?你是不知根底儿,我那当家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一旦让他闹将起来,这满城风雨的,又是战争时期,于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你破费点钱,我再哄哄他,兴许这事很好码平。” “行!”男主人说,“就依你的,给他二百块钱。” “老爷,你也是场面上的体面人,行事别这么筋头巴脑的,好不好?让人小瞧了。这种事,大方些好,再给他三百,凑个五百吧。”小柳红劝道。 “成,听你的,五百就五百。”男主人这会儿,真个儿像见了亲娘,小柳红说东,他不说西。 “这钱,你打算怎么给他?”小柳红又问道。 “傍晚他回来时,我把钱交给他,让他走人,不就成了?” “咳,哪是这么个做法?那还不砸了局才怪呢。”小柳红一着急,说出黑话。自知说走了嘴,赶紧改口道,“那会坏事的,算了,明儿个一早,你把钱给我,我自会处置。” 男主人见小柳红诚心向着自己,真个比原配发妻还通情达理,也不多想,就答应下来。 二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怕让人撞见,才分头散去。 一切都做得可心如意。 第二天一早,孙寡 妇做好早饭,见小柳红还没到厨房,就尖嘴快舌地跑到上房,向夫人搬起是非,“那新来的上海婆娘,也忒不讲究。才来几天?就现了原形,懒遢遢的,这么晚了,还没见上灶房,照这么下去,有她这个人,跟没有似的。” 夫人闻言,正要骂将起来,不料男主人却生起气来,冷着脸嗔斥孙寡 妇道,“人家都不干了,你还这么损人!” 夫人听过,脸上一惊,问道,“不干了?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人家男人,昨天跟我说了,说是在这西安城里找到了亲戚,要投靠亲戚呢。工钱我让管家昨晚给算过了。两口子今天一早就走了。”男主人说道。 夫人见骂不着人,把几句难听的话,咽回肚子里;孙寡 妇因为走了一个可以欺凌的同伴,也觉得有些失落。 男主人到了省党部,一上午没心思办理公务。按照事先商议的,小柳红在哄走丈夫后,半上午时,会来到省党部对面的续梦楼茶社。那家茶社外面,用苇席搭了凉棚,专供口渴了,来喝一角钱一碗茶水的客人歇息。小柳红这会儿应在那下面坐着喝茶。 从省党部的窗户,能清晰看到坐在那下边的人。 男主人和小柳红约定,一当小柳红把丈夫打发走,就来这里等他,而后二人就一同去寻找合适的房屋。 等到天晌,还不见小柳红来,男主人有些担心,想到街上寻找她,却又怕自己走后,小柳红来了,找不到他。 中午,当管家赶车来接他时,男主人说公务太忙,回不了家,留在省党部继续等小柳红,直到晚上,管家赶车来接他,男主人才隐隐有些疑心。上了车,管家递过一封信笺给男主人,说道,“下半晌,我去收拾那两口子的房间,见炕席下放着一封信,是留给你的。” 男主人看信笺的封皮上,写着自己的大号,拆开看时,信笺上只写了一首四言打油诗: “一 夜风 流两厢情, 各自恩爱各尽兴; 前世不曾种福田, 今朝哪得生吉庆?” 男主人读过,思忖片刻,知道中了人家的骗局。只是这一切都瞒着家人做的,现在也只好忍着,装着无事一样,接着瞒下去。 世德二人各自置办了一身像样的装束,小柳红穿着从上海带来、半路上没舍得扔掉的高跟鞋,略施粉黛,又变得花枝招展了。 来到军需司令部,向岗哨的士兵说明来意,卫兵打量了二人一眼,抓起电话,向司令部里通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军官从里面出来,卫兵向这年轻军官行了军礼,指着世德二人说道,“就这二人。” 年轻军官打量了世德二人一眼,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上海。”世德说道。 “这里是军需要地,耍不得玩笑,你们好好想想,我们司令,真的是你们的亲戚吗?”那年轻军官冷着脸问道。 世德见年轻军官这样问,心里犹豫起来,小柳红见世德犹豫了,抢着说道,“长官放心,我们真的是司令的亲戚。” 因为在武汉时,开口直呼苟司令,险些引出麻烦,到了这里,二人都不敢再说出苟司令的姓氏,只是司令司令地叫着。 年轻军官见小柳红说得恳切,转头对卫兵说,“搜一下 身子,放他们进来。” 卫兵二十来岁,听了命令,也不客气,把枪往肩上一挎,把二人的包裹打开,查看了一番,又从上到下,把世德全身捋了一遍;转身要捋小柳红,见小柳红脸上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长官。 这年轻军官机灵,怕这二人真是司令的亲戚,会伤着司令的面子,对小柳红说,“夫人请自检一下吧,这是军规,不好违背。” 第50章 寻亲山城恒安归宗(1) 小柳红两手从上到下捋了捋自己的身子,年轻军官见没什么异常,说了声,“跟我来吧。” 世德二人跟着进了司令部。这司令部是临时征用的富室大院。 过了四道门廊,才到了里面。每道门廊都有卫兵把守,司令住在最里面的正房。到了房间外,年轻军官让二人停下,冲着屋里喊了声,“报告!” 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年轻军官才叮嘱二人在这里候着,自己先进了里面。过了片刻,年轻军官又出来,招呼二人道,“司令请你们进来。” 进了司令部,见里面的空间并不太大,四周摆了一圈沙发,正面靠墙的地方,安放了一张办公桌,后面墙上,挂着国旗和党旗,两面旗帜中间,是孙 中山的画像,画像下是“天下为公”四个严体正楷。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黑色字下的椅子上。 此人生着飞檐眉,悬钟脸,脸色黑黄,瞪着一双金鱼眼。见二人进屋,也不起身,审讯犯人似的,坐在那里,问了一声,“二位找我,有何事啊?” 世德有些紧张,事先想好的话,就放在嘴边儿,经这人一问,便不知该怎么说了。 小柳红见了着急,抢着说道,“是这样的,司令,我们夫妻是从上海来寻找妹妹的,路过武汉时,我们听说司令曾在武汉任过城防司令,今天拜见司令,就是想来打听一下,司令在武汉时,可曾认识一个叫小柳青的姑娘?” 苟司令见问,愣了片刻,盯着小柳红说道,“小柳青是本司令的如夫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呀?” 见苟司令这样说,小柳红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得意地叹息道,“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回 司令的话,我是小柳青的姐姐,小柳青是我的妹妹。我们走了几千里的路,一直在找她,可巧在这里找到了。” 苟司令听了,脸上换出笑来,从椅子上站起,走了过来,笑殷殷地伸手去握小柳红的手,语气也变得亲和起来,“噢,这么说,你就是小柳红喽?” “正是。” 苟司令握住小柳红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嘴里不住地夸赞道,“久仰!久仰!多少年了,一直听你妹妹夸奖你,说你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国色天香呀。苟某今天得瞻芳容,实属三生有幸。” 小柳红见苟司令把她的手握得太久,却冷了一边站着的世德,便见机抽出手来,指着世德说道,“这是我家先生。” 苟司令这才回过神儿来,看了一眼世德,呵呵笑了笑,说道,“不用介绍了,我知道,大号甄世德,是吧?多次听小柳青说起,也是一表人才嘛?” 世德见苟司令知道他,又能说出他的姓名,便不再紧张,亲性起来,没话找话说道,“在武汉,我们曾到城防司令部找过司令,听说你早就调离了,问他们调到哪儿了,卫兵也说不清楚,没曾想,今天在这里见到司令大人,真是前世有缘啊。” “咳,都是自家人嘛,别司令司令的叫了,听着怪不舒服。”苟司令和气地对世德说道,“要是从夫人这边来论,我还得管你叫姐夫呢,” 一句话弄得世德一个大红脸,苟司令也觉着吃了亏,呵呵笑了一声,又说道,“要是从咱们两个这头儿论起,夫人还得管小青叫嫂 子呢。” 苟司令说完,觉得这样叫,也不妥,又干笑了两声,自嘲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各叫各的吧,倒觉得更亲性随便,省得别别扭扭地不自在。” 说完,转身对一旁站着的年轻军官说道,“毛副官,你让勤务兵泡三杯茶送来,顺便到灶上说一声,命令他们置办一桌酒席,说今天中午,我这里有贵客。” 小柳红听这话有些不对路,苟司令不请他们到家里,让她们姐妹相见,却要在军中宴请他们,便趁机问道,“司令,你别麻烦,都是自家人,哪里是什么贵客?我只是心急着想见到妹妹,咱们还是到家里去吧。” “这可使不得,”苟司令笑眼看着小柳红说道,“你妹妹现在不在这里,我成天住在司令部,地道的一个孤家寡人喽。” 小柳红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我妹妹呢?” “战争爆发后,我怕这里不安全,送她去了重庆,我的一个部下,家住重庆,在碚北文星湾,有一间公馆闲着,我就安排他们母子,带着仆人过去住了。 小柳红听过,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羡慕,想想战事爆发后,和世德一路逃难的经历,有多艰难啊,而小柳青就不必吃这许多苦了,人家有一个当司令的男人护着,只是像平日乔迁一样,从这里搬迁到那里,就成了,仍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丝毫体验不到战争带来的苦难。 从苟司令刚才的话中,听出小柳青已有了自己的孩子,而她这个红颜知已,至今却仍是膝下无人,还没体验过当母亲的滋味,这真是命啊。 想当初,小柳青被卖,自己曾那么替她伤心,不想今天倒是自己落难,小柳青却大富大贵,福祸相依,能逢凶化吉,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苟司令见小柳红神情茫然,知道她得知小柳青不在这里,感到失落,便安慰小柳红道,“姐夫人不必多虑,先在我这里住下,你们从上海一路过来,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在我这儿歇息几天,等调养过来,要是愿意呆在这里,就呆在这里,好歹我是军需司令,保你们吃喝不愁;要是不愿呆在这里,我也不勉强,保你们来去自由;二位要是想去重庆姐妹同处,我更是举双手赞成。” “逃难路上,能遇上司令这样的亲人相助,也是我们夫妻前世修来的福,”小柳红说道,“只是你这里是军事要地,你成天又忙于军务,能抽出时间关照我们,已是感谢不尽,我二人哪里还敢有非分之想,长期呆在这里?” “这话就见外了,”苟司令说道,“无论怎么说,小青是你妹妹,便是看在小青的面上,姐夫人也不该把我当外人看。不是我在这里吹,姐夫人要是真的愿意留下,哪怕只要有一天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就让老天爷把我真的变成我的姓去。” 说着,又指着世德说道,“兄弟,凭你这一表人材,我在这里先给你挂个尉级军官,在司令部弄个差事,先当着,不出两年,保你升到校级军官。” 一听有这好事,正是打着灯笼难找,世德有些动心,刚想一口应允下来,转头看了小柳红一眼,见小柳红已侧过脸去,并不看他。 世德知道小柳红并不答应他,只好笑着说道,“这事好是好,只是搁在我身上,有些不合适。我是从小到大,闲散惯了,军中的清规铁律,哪里受得了? “再者说,我年龄也不老小了,这么大岁数了,一下子弄个紧箍套在头上,哪里吃得消?” 苟司令听罢,哈哈大笑了几声,感叹道,“罢!罢!罢!人各有志,既然二位不肯领情,就不勉强了,不过到了外面,可不许说本司令不够交情呀。” 小柳红听出苟司令心里不悦,赶忙媚着笑脸,弄娇道,“瞧瞧,司令说哪里去了?要不是看在小青的份上,不把司令当外人,我两口子可真得跪下给司令叩头谢恩呢。 “这逃难路上,哪里有人拿正眼看过我们?到了司令这里,能把我们当人看,要不是自家亲戚,哪会这样?只是司令不知道,我家世德,当真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做起来事,还像个小孩子。 “你这里又是军事要地,又是战争时期,一旦他给你惹出点乱子,打了你的脸,这还是小事;要是惊动了上峰,恐怕对司令也不好呀。这些,小青平日没给你说过?” “噢?”苟司令望着世德笑了笑,说道,“还真是看不出来呢。小青平日只给我说过,说她姐姐如何能言会道,处事机敏,今天见了,才知此言不假。”说完,又冲着小柳红大笑起来。 “哟,瞧司令多会说话呀,我哪里比得上我妹妹呀?” “这话可就错了。”苟司令放下笑脸,正经说道,“你那妹妹,哪儿都好,就是任性这一点,可把我熬苦了。” “不会吧?”小柳红说道,“我妹子多乖巧的人儿啊。” “咳,你还替她说话呢,”苟司令摇了摇头,叹气道,“你是不知道呢,她现在还恨着你小叔 子呢,成天到晚磨我,要我把甄世仁捉住,说她要当着我的面,亲手一刀一刀地把世仁刮了,才算解恨。 “你说,我一个当兵的,那甄世仁又是个草上飞,我哪里捉得到?别说捉不到,便是真的捉到了,你们之间亲戚里道的,又是多年以前的恩恩怨怨,我搀和进去,算哪一出? “结果怎么样?甄世仁没捉到,他那孩子可就遭了殃,自打生下来,在月窠里,就开始挨打,呱叽呱叽的拿手拍那小屁股,把孩子打得野猫似的哭叫,我听了,心里都不好受呢。 “劝她,她就和我吵闹,说是打她自己的孩子,和我无关,还说,这是让孩子替他爹受过,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心里会好受些。 “你说这叫什么事嘛?我知道她过去吃过苦,也不便多说,就这么将就着她了……” 世德听了,心里一阵痛疼,急着冒失地问道,“司令是说,小青妹妹的孩子,是和世仁生的?” “可不是吗?就是你们甄家的种,要不,她怎么会那么恨你弟弟?” 苟司令白了世德一眼,接着说道,“说来你弟弟,也真不是个东西,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却干出那种遭雷劈的事,只是苦了那孩子,你们没见着,要是看见了,也要心痛呢。” 世德听过,心口又是一阵痛疼,不想再问下去。 说话间,灶上把饭菜做好,苟司令陪二人吃了饭,又说了会儿闲话,吩咐毛副官,领他们到司令部接待处住下。 接待处离司令部不远,过了街就是。毛副官和接待处的士兵交待过后,就送他们到了房间。 房间不大,除了两张单人床,只有两把椅子。世德中午喝了点酒,头有些发胀,见了床,就躺下。小柳红坐在对面的床上,笑着问世德,“苟司令劝你当军官,我看你还真的动了心?” “刚听他一说,我还真是有些动心,看了你一眼,知道你不乐意,就改了主意。”世德醉眼朦胧地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不乐意吗?” “不知道。”世德醉醺醺嘟囔着。 “你看咱这妹夫,像个本分人吗?”小柳红笑着问世德。 “咳,你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当官的,哪有本分人?”世德醉醺醺地说道。 “你说咱要是留下了,一旦闹出个什么闲言碎语,将来怎么和小青妹妹相见呀?” “这个我倒没想过,”世德说,“当时只想弄个军官当着,穿上军装,挺展样的。” “军服你又不是没穿过,有什么好展样的?” “我哪里穿过了?”世德犟嘴道。 “你忘了,在 上 海报馆里募捐时,你没穿过军服?” “那是冒牌的,这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不都一样?”小柳红笑着问道,“怎么样,现在还想吗?” “不想了,眼下,我只急着去重庆。”世德说,“不知怎么,自打听了苟司令的话,我这心口窝儿,就隐隐地疼,老是惦记着什么……” “成,我看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虽说有了靠山,我却觉着有些靠不住。”小柳红说,“这样吧,明儿个一早,咱就去司令部辞别,到重庆去。” 一 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夫妻二人到了军需司令部。 苟司令见说二人要去,觉得有些突然。经小柳红一通解释,便不再挽留,忙着让毛副官去查问一下,看近期有没有去重庆的公差一同上路,这样一来,路上就可以照料二人。 毛副官去查了一番,说是没有。苟司令便拿出笔纸,写了几封司令部的便笺,交给世德,让他们在路上遇到困难时,拿出便笺,寻求帮助。 主客又相互说了些客套话,二人离开司令部,上了路。 第50章 寻亲山城恒安归宗(2) 从上海一路逃来,几经磨难,二人都长了记性,打起精神,大约在路上行走了一个月光景,到了山城重庆。 重庆是座有趣的城市,坐落在嘉陵江和长江的交汇处的夹角上。城中房舍依山而建,从下面往上看,房上有房。城中没有像样的大道,三步一台阶,七步一拐角,人在城中行,爬上爬下,仿佛总有走不完的台阶。 费了半天的功夫,二人总算在北碚文星湾,找到了小柳青借住的刘公馆。 仆人把世德二人领进客厅,冲楼上喊了一声,“太太,来客人啦!” 一会儿功夫,楼梯上走下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看那身绿锦旗袍,小柳红就认出她多年朝思暮想的妹妹小柳青,心里激动,泪水淹漫了眼睛,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只是微笑着,望着小柳青。 小柳青也几乎同时认出了小柳红,却站在楼梯上不动了,只是惊异地瞪着眼睛,看着小柳红,惊惊地站了一会儿,拿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感受到痛疼,才像疯了似的,从楼梯上冲下,扑到小柳红身上。 二人相拥着,一声姐一声妹地哭叫起来,弄得世德站在一边挺尴尬,一群仆人也慌了神儿,不知该怎么劝慰主人。 二人哭了一会儿,小柳青抬头望了望小柳红,问道,“姐,这不是做梦吧?” “做啥梦呀?”小柳红笑着说道,“这大白天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小柳青又问道。 “我和你姐夫到了西安,见到了你家司令,他告诉我们,说你在这儿,我们就找来了。” “你们去西安干什么?”小柳青问道。 “咳,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等空闲下来,姐再细细给你说清楚。这十年不见,看你比早先长高了不少,更好看了。” 听小柳红这样说,小柳青才松开手,吩咐仆人端来果点,泡了好茶,二人挨着,在沙发上坐下。 小柳青一直像没看见世德似的,只和小柳红说话。世德知道,这都是因为世仁,心里也不怪她,一个人在侧面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 小柳红姐妹说了会儿话,小柳青看见小柳红头上有一根白发,惊叫了一声,“姐!你怎么长白头发了!我给你拔下。”说着,眼疾手快,从发丝中找准那根白发,拔了下来,递给小柳红看。 见到白发,小柳红心里一阵悲凉。想想这些年和世德在江湖奔波,贵贱无常,时有惊忧,现而今,却落魄到这步天地,竟不如山野的守贫之家,虽生活清苦,倒也落得个安闲自在。 怕小柳青看破自己的心思,小柳红强装笑脸,淡笑一下,说道,“姐姐老了,也该生白发了,常言道:公平人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留情,何况姐姐还不是贵人呢?” “姐姐说哪里话?姐姐今年才刚刚三十出头呢,是不是他让你不顺心?”小柳青说这话时,冷眼向世德身上看了一下,转过头,接着对小柳红说,“姐有什么委屈,只管对我说,妹妹现在不比从前了,不是让人随便就能欺负的,我现在正想找个人欺负欺负呢,出出心中的恶气。” 小柳红见小柳青说出难听的话,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怕她接着说些伤害世德的话,赶忙打断小柳青的话,说道,“瞧你说的,你姐夫是个憨子,能让我有什么不顺心?” 小柳红没料到,这番话不但没让小柳青消停,反倒勾起了她的野劲儿,忽啦一下冷了脸,冲着世德吼道,“憨子?哼,我问你,你那短命的、挨千刀的弟弟死哪儿去了?你告诉他,除非别让我撞上,我撞见他那天,就是他的忌日。 “你们甄家的王八瘪三,今天要不是看在我姐的面上,这家的门,我是不会让你进的!” 世德自从见到小柳青,心里就堵着气,现在又听她一通臭骂,脸上像烤了火,脖子上的青筋凸胀起来,要不是心里惦记着要看看世仁的孩子,他干脆就冲着小柳青暴骂一通,起身离去。 只是想到世仁和她生的孩子,现在还在她手上,才忍着气,掂量了一会儿,对小柳青说道,“小青,世仁伤害过你,这个我知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我说出再好听的话,也没有用,我只是想提醒你仔细想想,当初咱们在 上海,是些什么样的人?咱们不都是彼此彼此吗?世仁做出这种事,不也是道上的平常事吗?” “什么!”小柳青听罢,刚暴跳起来,被小柳红一把抱住。 小柳红也觉得世德这话说得太蠢,嗔怪道,“世德,咱们走了千万里的路,赶来找小青妹妹,就是想对她说这几句话?”小柳红说着,向世德使了个眼色,世德只好忍着气,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小柳青心里暴怒,见世德说的又是大实话,一时又想不出有力的话去反驳,见小柳红护着自己,就势倒在小柳红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诅咒着世仁,“姐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一小就让家里给卖了,懂事了,又爱上了个没心肝的王八羔子,这挨千刀的畜牲,我这辈子,只爱过这么一个杂种,谁能想到,他又把我卖了。 “我天天做梦都在想,一旦捉住了他,非得一刀一刀,把他剐了,才解恨呀,我一看见他家人,心里就来气呀,姐,你说我这命呀,怎么这么苦呀?” 小柳青一声哭一声骂,直 听得小柳红心里也跟着酸楚楚的,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流出,哭哭啼啼地安慰小柳青,“好了,妹妹,你姐夫是个憨子,不会说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别和他一般见识,过去的事情,就别提它了,白白弄得自己不愉快,看看眼下,你多有福气,姐姐见了,打心眼儿里替你高兴,真的羡慕你,你也该知足了。” “姐说些什么呀?”小柳青咧着大嘴哭道,“从前在 上 海,咱们逢场作戏,跟过多少男人?那是什么滋味?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在一块,哪有什么幸福可言?要是能像姐姐这样,成天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呆在一起,我情愿吃苦受累。” “别说傻话,”小柳红说道,“在西安,我见过你家司令了,多好的人啊?知冷知热的,又那么惯着你。”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小柳青的火气消停了下来,世德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火儿,便换了口气,插嘴说道,“小青妹,世仁这件事,做得是不地道,事后我也说过他。 “我从老家来上海时,我家老爷子也让我捎话给他,让他照‘道’行事,可你也知道,世仁一小在江湖上野惯了,收不住手。 “再说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是徐干娘花钱雇他做的,现在徐干娘也遭了报应,让人撕了票;我家世仁也十多年没有了音信,你也该消消气了,不能把账记在别人身上。” “什么?那老 刁婆子死了?”小柳青问道。 “死了,”小柳红说道,“她让人绑了票,却不肯交赎金,让绑匪撕了票。” “报应!”小柳青恶狠狠说了一句,心情好了一些,重新坐了起来,“老天真的长眼。” 眼见小柳青心情好起,世德放下心来,耐不住性子,趁势问道,“小青妹,在西安时,听你家司令说,你和世仁有一个孩子?” 不想世德这一问,小柳青登时又阴了脸,冷眼盯着世德,冷冰冰问道,“你今天来,就是为了你们甄家那个孽种吧?” 小柳红怕二人话不投机,又闹僵起来,赶紧接话道,“妹妹想错了,我和你姐夫,一块儿过了这些年,身边一直没有孩子,一见到别人的孩子,就觉得亲性,快把外甥叫来,让姐姐看看。” 见小柳红拿话挡着,小柳青忍下火气,冲着仆人喊道,“赵妈,你去把狗仔叫下来。” 仆人赵妈听见吩咐,上楼去了,不多一会儿,带着一个孩子从楼上下来。 世德见了,心里一阵酸楚,仿佛时光又回到十多年前,在金宁府的家里,第 一次见到弟弟世仁,差不多就是眼前这孩子的模样。那时的世仁,完全是个小叫花子,衣衫褴褛,污头垢面的到了甄家。 可眼下小柳青分明是富室人家的如夫人,贵门大户的,怎么会让这孩子有这身打扮?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裤腿吊在半空,上衣紧裹着身子,一米多高的十岁孩子,却穿了一身五六岁孩子的衣服,头发蓬乱着,脸上满是污垢,干巴腊瘦的,明显营养不 良。 那孩子走下楼梯,耷拉着头,不敢看人;走近沙发时,浑身开始发抖,尽管孩子有意克制自己,裤角却在抖动,迟迟不敢到他母亲身前。 “过来!”小柳青怒瞪杏眼,厉声喝道。 孩子听过,猛地惊得打了个冷颤,胆怯地向前挪了两步,“快点!”小柳青不满孩子的表现,又喝了一声,孩子又向前挪了两小步。 见孩子这般怯弱,小柳青不再忍耐,操起沙发后立着的鸡毛掸,朝孩子身上狠抽两下,孩子痛得像被子斩首的蛇,扭动着身子,呲牙咧嘴,面部扭曲得变了形,却不敢哭出声来。 小柳青觉得还不解气,抡起鸡毛掸,又狠抽了孩子几下,孩子的裤腿上,这会儿就有一股热流落到地上。小柳红看不过眼,伸手要挡住小柳青。小柳青这会儿却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一把推开小柳红,哭着骂道,“这孽障是带着罪来的,他要替那短命的爹赎罪。” 世德心里一紧一紧的痛,听小柳青骂出这话,忽地站了起来,挡在孩子身前,一把夺过小柳青的鸡毛掸子,两眼要杀人似的,怒瞪着小柳青。 小柳青还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唬了一跳,怒气消下去了一半,停了哭声,张口矫舌,望着世德说不出话。 世德扔下鸡毛掸子,两手扒开自己的衣襟,用力向两边一撕,豁地一声,衣服撕裂,露出胸膛;随后又哈腰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把水果刀,递给小柳青,冷冰冰一字一字地说道,“我听说,你要是见到了世仁,非得一刀一刀剐了他,才能解恨。世仁现在音信全无,我今儿个,就来替弟弟赎罪恶吧,只求你别再折磨孩子。” 小柳青惊看着世德,一时没了主意。 小柳红也听得头皮发麻,心里却没慌,她知道世德冲 动起来,是会干傻事的,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刺 激他,便平了平神儿,冷冷地看着世德,轻声说道,“世德,把刀放下。” 只这一轻声呼唤,世德的脑门儿,忽然像被人放上一块冰,火气消了一半;再看小柳红的眼神,知道自己又有些过了,乖顺地把刀放回果盘。 小柳红见世德开始冷静,当着小柳青的面,不便说他,便吩咐世德道,“你先带孩子回屋歇着,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啦?” 世德听话地扯起孩的手,离了客厅,走到楼梯口时,见赵妈在楼梯边站着,气哼哼吩咐赵妈说,“带我回孩子的房间。” 赵妈得话,走在前面,几个人一道上楼去了。这时听楼下,小柳青又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诅咒着世仁。 孩子的卧室在二楼西头,房间不大,光线暗淡。世德走进房间,被一股浓烈的臊臭味呛得上不来气儿。 房间里只放了张小床,床上凌乱地堆着被褥;被褥多年没洗过,硬梆梆的,像烂铁皮;地上满是污垢,像狗窝,“怎么搞得,这样脏?”世德没好气地向仆人抱怨道。 “咳,夫人不让收拾呀,”仆人赵妈委屈道,“我们当下人的,就是给人干活儿来的,主人不让,谁敢呀?” “屋里脏成这样,她就不知道?”世德指了指楼下,问道。 “哪里会不知道?”赵妈说着,压低声音抱怨道,“没见过这样当妈的,家里有的是钱,就是跟孩子过不去,又不让孩子同桌子吃饭,每顿饭只给一口吃的,让我们下人像喂狗似的,端到孩子的屋里。 “这孩子衣服,都穿几年了,硬是不给买新的;天天打,这孩子让她打出病了,一挨打,就尿裤子;你刚才也看见了,孩子挨了打,也不敢哭出声来,越哭,打得越厉害;有时候病了,也逃不过一顿打;裤子尿湿了,也不让我们洗,慢慢的,这屋子就有了这种气味。 “我看,要是没人搭救,这孩子早晚得让她折磨死,太狠毒了。” 第50章 寻亲山城恒安归宗(3) 一番话,说得世德流下眼泪,心里酸得像灌满了醋,吩咐赵妈道,“你帮我收拾一下,看她敢把你怎么样?我还不信了呢。” 赵妈胆小怕事,却又心疼孩子,又出去喊来两个仆人帮忙,把孩子的卧室收拾干净;让孩子脱掉裤子,拿出去洗干净。 孩子没有换洗的衣服,只好光着屁股坐在床上;干瘦的小腿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痛得世德的心,像针尖划过似的。 仆人们收拾完房间,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世德,搂着孩子坐在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世德摩 挲着孩子脑袋,问道。 孩子怯生生望着搂着自己的汉子,摇了摇头。 “他们平时都怎么喊你?”世德以为孩子没听懂他的话,变着法又问了一句。 “狗仔。”孩子这回听懂了,嗫嚅着说了一声。 世德估计,小柳青大概没给孩子起名,便有了给孩子起名的打算。 楼下,小柳红安慰了小柳青一通,小柳青心情也平和了许多,不再哭闹,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厨房那边说饭好了。小柳青领着小柳红进了餐厅。 餐厅的房间宽敞,一张长条桌,两边摆放着杯盘,显然这房子原先的主人,家里人丁不少,现在只姐妹二人坐在这里,就显得有些空荡了。 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小柳青也觉得,刚才做得有些过了,毕竟人家大老远扑她而来,虽说世仁对她过于薄情,可世德并不就等于世仁,刚才又听小柳红说,世德和世仁是异母同父兄弟,而自己在 上 海时,又和世德相处得像亲兄弟姐妹似的。 她和世仁好时,小柳红又劝过她,不让她和世仁走得太近,说世仁和世德不一样,可她硬是听不进去,结果让世仁给做了,如今人家扑你而来,你却把弟弟的仇,记到哥哥的账上,实在说不过去。 现在只和小柳红坐在这里,却不见世德的面,小柳青有些为难,央求小柳红道,“姐,刚才我耍刁,伤了姐夫的心,妹妹脾气不好,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使个小性子。 “你去劝劝姐夫,别和我计较,让他消消气,好歹下来吃顿饭。多少年了,我时常梦里梦到咱们几个一块在 上 海时的光景,如今真的重续旧梦,却让我搅闹了,我不会说话,姐姐去替我赔个不是。” “赔啥不是呀?”小柳红笑着说道,“你俩的脾气,哼……”说着,起身上楼去了。 进了孩子的房间,见世德正搂着孩子坐在床上,闻到屋里还没消退的臊臭味,便不想多呆一会儿,过去对世德说,“我劝了小柳青,她也后悔了,让我替她来给你赔不是啦,让你下楼吃饭呢,你也别使性子,见好就收吧,借着这个台阶下去,好歹她叫你一声姐夫,咱又是来做客的。” “你看看,”世德指了指孩子身上的伤痕,问小柳红,“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饭?” 小柳红看那孩子的身上,新伤旧痕,密密麻麻,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怕又激起世德的野 性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平定了心情,安慰世德说,“小青是过分了,这些天,要是得便儿,我还得开导开导她,这样下去可不成,孩子懂什么呀?怎么能拿孩子出气? “只是你也得收住性子,虽说你是孩子的大伯,可人家毕竟是孩子的亲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眼下又是在重庆,兵荒马乱的,她又是苟司令的人,硬拧着来,你能讨出什么公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青的脾气倔,你得顺着毛儿抹着,才行,不能呛着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世德问道。 “先把肚子里的气消了,重新恢复到在 上 海时那样,彼此都和和气气的,什么事都有的商量。”小柳红说道。 “可我实在见不得她这么折腾孩子。” “你放心,有我在,这孩子,今天是最后一次挨打。”小柳红断然说道。 “当真?”世德脸上露出惊喜。 “这么多年,我诓过你吗?”小柳红装出生气的样子,“快到楼下吃饭去,记住,孩子的事,不许你再提一个字,以后凡是孩子的事,你都得跟我说,让我去对小青说。” “这倒不难,”世德说,“可孩子裤子洗了,还没干,怎么下去呀?” “今天就这样吧,还让他自己在这里吃,以后的事,吃了饭再说。” 小柳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世德也不再犹豫,亲了下孩子的脏脸,嘱咐他在屋里等着,起身跟小柳红下楼去了。 见世德进了厨房,小柳青脸上有些羞愧,讪笑着说道,“我说嘛,还是姐姐有面子。” “做梦都想不到,能在重庆把小青妹妹气成这样。”世德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怕二人说不到好处,小柳红趁机笑道,“你们两个,算是张飞遇上劫路的,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算了,吃饭吧。” 小青雇的重庆厨子,道道菜,都只吃出个麻辣味儿。直吃得世德大汗淋漓。 晚上,小柳青说,要和姐姐说说体己话,让世德一人在客房里睡。世德正巴望能这样,便带着被褥,来到侄子房间,爷俩儿挤在一张小床上。 世德把孩子的被褥掀到地上,把孩子搂进自己的被窝,不住地拿手摸着孩子。孩子知道这汉子对自己好,护着自己,也不再生怯,放心地让世德摸着。 “知道我是谁吗?”摸了一会儿,世德问道。 孩子看着世德,摇晃着脑袋。 “我是你二大伯,”世德说,“咱们老家那边,管大伯叫大大,我是你二大。” “大 大是个什么东西?”孩子眨巴了几下眼睛,悄声问道。 “大 大就是你爹的哥哥。” “爹是什么东西?”孩子又问道。 世德听过,眼泪又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识字吗?” “字是什么东西?”孩子眨巴了一会儿眼睛,问道。 世德搂住孩子,不再问了,停了一会儿,说道,“放心吧,孩子,过些天,二大就让你什么都知道。” 在苟公馆住了一 夜,早上醒来,世德对小柳红说,他想带孩子上街洗个澡,再买件合身的的衣服。小柳红觉得挺好,去给小柳青说了。 小柳青昨夜和小柳红聊了大半夜,小柳红把小柳青被卖的前前后后的事情细说了一遍,二人说说哭哭,哭哭说说,什么事情都说清楚了,积淀在心里的郁闷,也差不多解释开了,见小柳红来和她说,世德要带孩子上街,也不拦着,痛快地答应了。 世德领孩子上街理了发,洗了个澡,换上新买来的衣服,这孩子就有模有样,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了。世德又带孩子逛了几家商店,买来好吃的糖果。孩子从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拿到手里,拼命地往嘴里塞。 只几天功夫,这孩子就对世德产生了信赖,开始形影不离地围着世德转。碍着小柳红和世德的面,小柳青也不再像早先那样呵斥孩子了。 世德二人在重庆住了些日子,日本飞机开始轰炸重庆。城里时不时响起防空警报,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生。世德就有离开重庆的念头。 “咱们到成都吧。”一天,趁小柳青在客厅里和朋友打牌,世德在孩子的卧室里,对小柳红说,“我听说,成都那边比这里安全,生活又好。” “其实我也想走。”小柳红说,“虽说我和小青,情同姐妹,可老住在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咱们来的日子不多,匆匆走了,怕小青想不开。” “咳,寄人篱下,哪有个时间长短的限度?”世德说道,“再说这孩子,眼瞅着都十多岁了,现在还不识字,就这么呆在这里,这一辈子不就废啦?” “怎么?”小柳红问道,“你想把孩子带走?” “这孩子是甄家的骨肉,来时,你也看见了,他在这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呀?” 世德绷着脸说道,“眼下咱们住这儿,他过了几天像样的日子,一旦咱们走了,谁敢保他不再遭难?我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然知道了,抛下他在这里,我这当大伯的,怎么安得下心? “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了,小青心里还在忌恨着世仁,你想她会对这孩子好吗?爹不在,娘不爱,我看,不如咱带着。咱俩年岁也不小了,身边也该有个孩子啦。” 小柳红正愁自己不能生育,心里一直觉着愧疚,见世德这么一说,就有些动心了,顺着世德的话说道,“其实,我也挺喜欢这孩子,多好的孩子呀?谁知小青她怎么就不待见他?真是的。你这想法也合我心,就怕小青她不肯呢。” “她留这孩子,无非想拿孩子出气,这么折磨下去,哪还有好?”世德央求小柳红说,“小青听你的,你去和她商量商量,没准儿能成。” “等我瞅空试试看。”小柳红说道。 听说小柳红夫妻二人要走,小柳青吃了一惊,忙问道,“姐姐怎么要走?不是说好了,咱们要一块住在这里吗?等战争结束了再说嘛。” “日本飞机三不动来轰炸,闹得我天天夜里睡不好觉,这些天头痛得厉害,你姐夫听人说,成都那边安全些,姐姐想去那里住些日子,等这边平静了,再回来。”小柳红解释道。 “姐姐放心好啦,这里是安全的,下面的巴山巫山里,住着国军,日本人到不了这里的。”小柳青安慰小柳红。 小柳红笑着说,“安全归安全,可是治不好姐姐的头痛,姐姐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着。” 看世德二人去意已决,小柳青也不强留,只是说,“姐姐可说好了,一旦这边平静下来,你和姐夫可得回来。你们千里逃难,想必身边也没带什么东西,姐姐需要什么,尽管吱一声,我派仆人专程送你们一块儿过去。” 见小柳青说出这话,小柳红趁机说道,“别的东西,姐姐不需要;倒是一样东西,姐姐想要,只怕妹妹舍不得。” “什么话呢?只要姐姐看上眼的,这家里的东西,随姐姐挑好了。”小柳青爽快说道。 “此话当真?”小柳红盯着问道。 “妹妹多暂说话不算数啦?” 小柳红听说,心里有了底,顿了片刻,开口说道,“你看,妹妹,我和你姐夫,年龄也不老小了,姐姐又不能给人家生育个一儿半女,多亏你姐夫心眼儿好,不嫌弃姐姐,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把姐姐给休了。 “将来姐姐老了,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有时私下想一想,心里就慌恐。你说,你姐夫真的有一天,为了这事,不要姐姐了,姐还有什么话去求人家原谅?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姐就想啊,你现在还年轻,司令那边对你又好,再生个一儿半女,一点问题都没有,眼下你和世仁的孩子,你又不待见,你就当可怜姐姐,把这孩子送给姐姐。 “这孩子毕竟是他们甄家的骨肉,你没看见,你姐夫亲这孩子,亲成什么样啦?有这孩子拴在我和你姐夫中间,姐姐心里也踏实,你看怎么样?” 小柳青没料到,小柳红会提出这种要求,可自己事先又把话说得太绝,现在后悔,又怕人笑话。虽说平日不把这孩子当人,可毕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当真要送人,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见小柳青红着眼圈不吱声,小柳红怕她变卦,跟着劝道,“你跟着人家司令,身边又带着一个拖油瓶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能喜欢吗?倒不如让这孩子跟了姐姐。 “放心吧,小青,姐姐会像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待他,你多暂想他了,就过去看看。 “等将来你和司令再生几个孩子,这家里就没有外人碍眼了,到了那时,司令就是想不喜欢你,都不行呢。” 几番开导,小柳青到底吐了口儿。 怕夜长梦多,世德二人打算明天一早就走。 当夜收拾了东西,第二天一早,世德二人带着孩子,来向小柳青辞行。 见小柳青站在客厅等着他们,世德把孩子带到母亲身前,让孩子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孩子起身,回到世德身边,世德摸着孩子的头,告诉小柳青,“小青,你儿子这辈儿人,在甄家属恒字辈儿的,姐夫给他起了名,叫恒安。” 说完,转身领着孩子,出了门,一家三口儿,匆匆远去了。 第51章 借威势敲山震虎(1) 行了半个月,世德一家三口,到了成都。 成都是一座安逸的城市,街道不宽,房舍拥挤,市民们平日喜好把家中几案,搬到街上屋檐下,边上摆着几把竹制的坐凳躺椅,几个人坐成一堆,或品茶,或吸烟,或打牌,或摆龙门阵,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此时千里之遥的盆地外面,同胞们正在经受战火的煎熬。 世德兜里,只剩下从西安那边带来的几千块钱,路上花销仔细,精心护着钱袋子,到了成都,这几千块还在,却不敢租住像样的房子,只好在城西青羊宫前的烧锅巷,租下一间小房子,好歹把家安顿下来。 家中现在添了丁口,手中钱又不多,小柳红自然就克服了大把花钱的毛病。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有社交圈里人可以走动,成天守在家里,勤俭持家,照应世德和恒安。好在逃难这一路上,什么苦都吃过,现在做起家务,心里也没有委屈。 侄子恒安眼看过了发蒙的年龄,再不上学,怕要荒废了。到了成都,世德急急忙忙在青羊宫后,给孩子找了所国立小学,让孩子入了学。 恒安是恐惧和磨难中活下来的,胆小如鼠,习惯于逆来顺受,凡事中规中矩,这就讨得了老师的喜欢,很是中意这个外省逃难来的学生。 好在这孩子并不像他父亲小时那样厌学,爱学习,老师布置的功课,都能很好地完成,学业自然不错;回到家里,也从不让世德夫妻操心,没过几天,小柳红就喜欢得把他视如己出。 现在日子安稳,家中顺心,世德很快又恢复了到街上瞎逛的雅兴,白天恒安上学,趁小柳红在家收拾家,他就跑到街上,四处闲逛。四川人说话,句中多带长音,听起来抑扬顿挫的,个个都像长官训导下属。 世德轻易不和当地人交谈,只是一个人四处走走。 一天上午,世德走到青羊宫前,远远看见山门前围了一堆人。 世德凑上前去看热闹,只见一个江湖郎中,身后挂着一张虎皮,地上摆出虎骨、犀角等名贵药材,坐在地上,一手摇着铃铛,嘴里不停地给人唱卦占病。 任何问病的人,只消报出病人的生辰八字,这郎中就能唱出病人的病情,而后根据病情,给你配出一方良药,保你药到病除。 人群中,不时有人咋咋呼呼上前,报出家里病人的生辰八字。江湖郎中听过,一边手摇铃铛,一边咿咿呀呀,用蜀地方音,唱出病情;问病的人听了,一脸的惊讶,慨叹道,“先生真是神人哦,说的一点儿不差。” 卖药郎中听人夸赞,也不客气,放下铃铛,从地上摆放的药材中各取一些,拿毛纸包好,说出价钱;来问病的人也不计较,从兜里掏钱,递给江湖郎中,取过药离开,边走边说,“真是活神仙,真是活神仙。” 世德一眼看出,这些人在玩街头窜骗的小把戏,只是一时还没看出就里。惺惺相惜,世德来了兴趣,打算摸清这些人的门路。 正巧这时,世德感到后衣襟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时,正是刚才看过病、取了药的那人。那人给世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一下。世德正要探究这种小把戏的门路,见有了机会,便跟着那人过去了。 走不几步,那人停下,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哥,这先生太神了,把我爹的病,说得一点不差。 “我爹病在床上几年了,老是没讨着对症的药,幸亏今天遇上这么好的先生,我想再买一副药,可这神医有个毛病,他说,他的药,一副就中,不消第二剂;可我有些不放心,一旦错过这个机会,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神医呀? “我看你老兄,不像是来问病的,想求你去帮我再买一副,成吗?” 世德乐得掺和这事,痛快地答应了,说道,“我刚才听说,这位先生看病,是要知道病人的生辰八字的,敢问令尊的八字?” “我爹的八字是庚子年阴历十八。”那人随口说道,便把买药的钱交与世德。 世德接过钱,重新挤进人群,趁江湖郎中唱完一个人的病情,刚包好一副药,收了钱,付了药。世德赶紧说道,“神医,家父患病多年,卧床不起,求神医给看看。” 江湖郎中看了世德一眼,问道,“令尊的生辰八字是?” 世德把刚才那人教他的时辰报了出来,神医听过,闭上眼睛,手摇铃铛,唱了起来,唱出的病情,和刚才求他帮着买药那人说的,一点儿不差。 病情唱完,开始配药。 只是收钱时,刚摸到世德的钱,眼睛就像受到惊吓的公鸡,看了世德一眼,断然说道,“你这老兄,太不地道,刚已买过一副药了,怎么又来买哦?难道天底下,就你一家有病人不成? “本山人行游江湖,济世救民,卖你一副,已经足够用的了,怎么还要来买,浪费我的药材?” 世德眼见让神仙看破,赶紧辩解道,“神医搞错了,我真的是刚买第一副药呢。” “哪个会错呢?”神医冷眼看着世德说,“你这钱,分明刚才从我手上过的吗,哪里会蒙得了我?” 见神医说出这话,求世德买药的人,赶紧挤上前来,替世德哀求道,“神医莫发火嘛,这事真的不怪这位先生,是我想再求得神医的一副药,求这先生替我来买的,不想瞒不过先生的法眼,是我对不住神医,莫怪这位先生。” 一堆人听到这里,啧啧称奇,都信了神医的法力,便有人动了心。 这时,一个汉子上前说道,“神医先生,我娘有个毛病,看你晓得不晓得,你若说得出,便是个好角色,这药我就买了。” “请报上令堂大人的生辱八字。”神医木然坐在地上,冷言说道。 那汉子刚要报出病情,猛可里,让人群中一个戴礼帽的小个子打断了,“且慢!” 众人看时,这小个子男人,短脸尖下颏,两眼奇大凸出,打眼一看,像蜻蛙。 蜻蛙眼站在神医面前,对刚才问病的汉子说道,“先别听这先生自说自话,你先把令堂大人的病情,说给我听听,我来当你的裁判,考他一考,若是准时,你再买,免得你俩在这里一说一唱,别人还以为你俩在做局呢。” 那汉子听蜻蛙眼说得有理,便跟蜻蛙眼一道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在人群外停了下来。蜻蛙眼背对人群,听那汉子悄声告诉他母亲的病情。蜻蛙眼背着手,后背正冲着神医,手指不停地变化着各种手势。 世德回头一看,见神医正两眼盯着蜻蛙眼的手势,心里就明白了一切:敢情这神医的神秘,全在蜻蛙眼的手上,蜻蛙眼刚才故意说出这话,就是为了把问病的汉子调出人群。 当那汉子把自己母亲的病情告诉蜻蛙眼时,蜻蛙眼就用手语,把那汉子的母亲病情告诉神医,这种手语,是骗子自己设计的,外人根本无法识别。 神医依据手势,再给那汉子唱卦占病,岂有不准之理?而先前自己被人找出去,求着帮忙买药,只是骗子们为他们行骗做些铺垫,目的就是为了让看热闹的人,死心塌地信他们。 果然,过了一会儿,蜻蛙眼和那汉子回到人群里,蜻蛙眼笑着对神医说道,“行了,你唱吧,我在一旁听着,看你唱的准不准。” 神医得话,手摇铃铛,闭着上眼睛,咿咿呀呀地唱起,一曲唱完,听得问病那汉子两眼发直,连声说道,“准!准!”说着,从兜里掏出钱,把一包药买走。 看到这里,世德心中暗笑,觉得这些人为了得些蝇头小利,费尽心思,想出这种机关繁琐的局来,也真是难为他们了。想想在老家时,父亲曾告诫过他,说是“小骗蹿于市,中骗坐于室,大骗游于官。” 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而且越是小骗,往往越有背于道,尽干些令人不齿的龌龊事,伤天害理,叫人诅咒。 这样一想,世德便想拙弄一下这群骗子。 过了一会儿,当蜻蛙眼故伎重演,又将一个老者带出人群时,世德也跟了出去,端量一下蜻蛙眼和神医之间的位置,在距蜻蛙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到了他和神医之间的直线上,挡住了神医的视线。 不料只站了一会儿,刚才求世德买药的那人,就急忙过来,搂着世德的肩膀,将世德推出神医的视线,附着世德的耳边说道,“老哥是道中人,拜托给兄弟们留碗饭吃,中午请老哥喝酒,成吗?” 世德只是冲那人笑笑,并不言语,二人又重新回到人群中。 世德在人群中又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伙人的伎俩,不过尔尔,便失了兴趣,打算离去。刚走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喊他,“先生请留步!” 世德回头看时,见还是上午求他买药的人在喊他,“先生要走吗?”那人追过来,问道。 “有事吗?老弟。”世德停下脚步,问那人。 “刚才小 弟说过,中午要请先生喝酒的,哪里会不算数呢?”那人说道。 “免了吧,”世德笑了笑,说道,“我看弟兄们也不容易,不劳破费了。” “嗯!先生哪能这样小瞧人呢?”那人说道,“我兄弟们再穷,请先生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说着,回头冲着围在一起的一群人,喊了一声,“吃饭喽。” 一群人听了,帮着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纷纷跟了过来。 世德冲那群人看了过去,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原来这丁点小局,他们竟有七八个人搀和,设局的人,估计就是缠着要请他吃饭的这人。 见他们人多势众,硬是推辞,怕触犯了他们,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世德客气了几句,跟那人去了。 成都人讲究亨乐,街上小吃甚多,各类菜馆,林立街市。那人找了家菜馆,让世德进去,选了个僻静处坐下,跟着,后面就有六七个人,陆续进来,围坐桌边。 世德看时,这些人,差不多全在卖药摊上见过。可见这群人,平日在这里设局卖药,绝不止一两日了,本地人一准不会上当,专套生人罢了。 “老哥尊姓大号怎么称呼?”邀他吃饭的那人坐下,问世德。 “兄弟姓甄,名有德。”世德不明这些人的身份,信口编造了个名字,“敢问兄弟贵姓?” “小 弟姓朱,贱号小富,”那人说,“一眼看去,便知甄兄是道中高人,我兄弟几人,一向仰慕道中高人,今天有幸邂逅,甚是运气,聊备薄酒,为先生接风,还望先生不要见怪才好。” 听这人谈吐风雅,看他行事也谨小慎微,应是道中人,只是上午见他们做的局,实在不敢恭维,为些蝇头小利,搬出无穷机关,真是好笑。 转念一想,江湖上曾有句谚语,说川人在川是条虫,川人出川是条龙,这几个人要是能带他们出去闯闯,什么大局做不来?这样想来,世德就有了交结他们的意思。 为要拿住他们,世德弄起玄虚,并不和那人正面应答,只冷冷地扫了桌边坐着的人一眼,问道,“朱老弟在道上走了几年?” “甄兄高看小 弟了,”朱小富说道,“小 弟只是道听途说一些伎俩,和几个兄弟混在一块儿,在街上弄点钱花。当地人把这种把戏,叫作叉棚,哪里有什么上道不上道的说法?” 世德听过,想想上午所见,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却不明说出心里的想法,只是客气道,“我看兄弟们行事审慎,布局严密,也该是道中人了,不经师承,哪得做得这般熟络,兄弟们真的没入过师门?” “小 弟指天发誓,”朱小富站起身说道,“我这些弟兄,哪一个要是入过师门,就叫他出门见死。” 世德笑了笑,让朱小富坐下,赞许道,“若是真没入过师门,弟兄们能把局做成这样,实属不易。” 说话间,酒菜上来,朱小富给世德倒了酒,一圈人就声声师傅地给世德敬酒。 第51章 借威势敲山震虎(2) 世德看出这些无良之徒入门心切,便拿起势来,不急不忙,举杯喝酒。 世德人高马大,川人大多身材短小,世德一杯酒喝下,把身子坐直,就把一圈人的气势压了下去。 朱小富见世德一杯酒喝干,赶紧起身,又给斟上。世德吃了口菜,把筷子放下,问朱小富,“有件事,想请教朱兄,不知朱兄肯不肯赐教。” 朱小富放下酒坛,受 宠若惊,客气道,“甄兄太客气了,有话直说无妨,还说啥子请教哟。” “我看兄弟们做局时,旁边挂着虎皮,不知那张虎皮,是从哪里搞的?”世德问道。 “咳,哪里是什么虎皮?”朱小富笑着说道,“那只是张小牛犊皮嘛,求画匠画出来的。” “这么说,那地上卖的虎骨,也该是牛骨喽?” “甄兄真是神眼,一眼就看穿了,那个就是牛骨嘛。”朱小富媚着脸说道。 “那其它的药材呢?”世德又问。 “都是从药材市场上,胡乱买来的。” 世德听过,沉吟片刻,叹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有一个道,顺道者昌,逆道者亡。便是我们这一行当,虽被世人所不齿,却少不得也有一个‘道’。 “你想啊,你们劳心费神,设计出这许多伎俩,一番手段做下,让那些人把药买回。 “要知道,到这里买药的,都是些贫寒的人家,他们家中有病人,有病乱投医,手里那点钱,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攒下的,买了你的药,回去非但治不好病,反倒耽搁了病人的治疗,病情加重,岂不误了大事? “从这一点来看,兄弟们先是悖了天道;据我上午察看,兄弟们忙了一个上午,囊中所得,大概也不超过两块大洋……” “甄兄明鉴,”朱小富插话,“我等所得,真的不足两块大洋。” 世德见自己说准他们,心里颇为得意,又沉吟一会儿,接着说道,“像兄弟们这般身强力壮的,设计做局,仅够口食,岂不让江湖中人笑话?便是出苦力赚钱,也不过这样,却白白讨得世人唾骂。” “我兄弟几个,实在无计可施,才请甄兄指点一二。”朱小富趁机说道。 世德见时机到了,粗喘 了一口气,望了桌边人一眼,接着说道,“咱们行中人,既然头上顶着骗子的骂名,就一定要让它顶得值才行。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想求财,你就得眼睛盯着有钱财的人,你想啊,那些平头百姓,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这辈子能赚几个钱呀?你老拿眼睛盯着他们,你能弄到几个钱呀? “换个角度再看,那些富商巨贾,达官贵人,有几家的钱,是干干净净弄来的?随便从他们身上弄点钱,就够你享用一辈子。 “他们的钱来之不义,你以不义取之,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这也正合了天道,这就叫做顺道而为,心安理得。” “高见,高见!”听到这里,朱小富伸出拇指夸赞道,“甄兄真是高人。我就说么,今天遇上甄兄,正是老天助我弟兄。只是我等愚顽,刚才甄兄讲的,也只懂了个囫囵半片,还望甄兄详细指教。” “你比方说,”世德说道,“眼下官场上,几乎是无官不贪。官员们贪赃枉法之事,坊间时有耳闻。你要知道,别看官员们平日装腔作势,人模狗样的,其实个个都是狼心兔子胆,为保乌纱帽,干了坏事,一样也是担惊受怕的,你抓住了这一点,再做计较,就不怕没有银子花了。” “甄兄,你这还是天桥把式,中看不中用嘛,”蜻蛙眼到底沉不住气,瞪着蛙眼,急着说道,“我们几个兄弟,还是一头雾水,你要诚心教我们,最好带我们做一次。” 一句话,点中了一桌人的心病,都跟着呛呛道,“就是嘛,就是嘛。” 世德多少天来,一直闲着无事,也正想寻点事做,听一伙人冲他直嚷嚷,扫了众人一眼,放低声音说道,“兄弟们先吃饭,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们要是愿意,吃了饭,咱们找个地方,再细商量,成不?” 一圈人听了,不再嚷嚷,胡乱吃了饭,走出菜馆。 朱小富说,他家僻静,一群人都无异议,跟着去了。 朱小富家住在城郊,在西门口外的西来客客栈边上,三间茅草屋,已经年久失修。院子里凌乱不堪,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屋里低矮潮湿,光线昏暗,堂屋只有一张方桌,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两只竹凳摆在旁边,算是家中唯一的家具。 东屋只安了一张床,住着他的瞎母;朱小富自己住西屋,也是一张竹床。 朱小富让世德坐到床上。世德坐下,竹床就嘎吱嘎吱地响,别人听了,就不敢坐了,只得随便站在床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怪味,世德不想多呆一会儿,匆匆吩咐众人道,“诸位到外面打探打探,这四川一带的官员中,哪个近期,多有不法之事传出,积攒下不少黑钱,在坊间有些影响?记着,打听时,只听不说,不能让人看出你有企图。” 世德看众人两眼眯瞪着,似懂非懂的样子,便又嘱咐了几句,约定以后每天到这里会面的时间。 一群人听了,就各自散了。临走,世德扔给朱小富一块大洋,吩咐他,“去买几只凳子回来,不能每回都让弟兄们站着。” 朱小富脸红了一下,点头称谢,送走了世德。 过了些时日,一群人探听了些消息回来,多是成都城内的官员们的一些脏事,且事都不大,又多是望风扑影。世德听过,觉得难以设局。倒是有关绵阳行署胡专员的一些传闻,让世德来了兴趣。 这胡专员,在蜀中有些根基,外号胡大胆,为人极贪,做官日久,很有些刮地皮的手段;还嫌不足,战争爆发后,趁着混乱,又干起私贩烟土的勾当。 蜀地原本是富裕之地,市民讲究享乐,吸食鸦片之风,早年就极盛;战端开启,内地富室,多逃难至此,鸦片烟土一时紧俏,供不应求,胡专员看准时机,运动权力,大行其道,风声一度惊动了中央;只是战事吃紧,中央疲于应付,一时腾不出手来整顿吏治。 不料这胡专员趁机,更加变本加厉,打起了军需物资的主意,私自变卖军需品,已有人暗中举报了。 世德觉着这是个好彩头,打算做他一局,回家和小柳红商量。 一家三口客居他乡,兜里虽有些钱,毕竟还不充足,日日只出不进,终不是长久之计,小柳红也早有做一局的打算。只是听了世德的想法,心里有些害怕。世德要碰的,毕竟是政府大员,一旦做砸了,不是好玩的。 “不要紧,”世德安慰小柳红说,“咱们讲些策略,尽量不让他抓着破绽,我只以中央要员的身份去镇唬他一下,并不真的说去查他,便是砸了响窑,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何况咱们还有苟司令这层关系;退一步说,一旦真的砸响了,你赶快带孩子去重庆,找小青出面疏通,我看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小柳红思忖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只扮作中央大员前去公干,不直截说去查他,实实虚虚,似有非有,这一着,比直截了当地说要查办他,更有力度,让他心里高度紧张,无处设防,又给他留有更大的活动空间,避免了直截了当说要查他,会导致鱼死网破的结局。 “这样做,好是好,只是你去后,要小心行事,不可莽撞,若不是恒安太小,我真想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世德安慰小柳红道,“这一路逃难,吃了不少亏,我也学会了不少的东西,不会再像早先那么莽撞了,你在家里,好生照顾孩子吧。 “这一局,时间不会拖得太长,抛除路上所费时间,在绵阳的日子,长则半个月,短刚七八天,这种局,拖得越久,风险越高,我也想好了,到了那里,十天之内,不能做成,我就滑掉,决不耽搁。” 听世德这样说,小柳红觉得,世德真的成熟了,心里颇感欣慰,嘱咐道,“在西安临走时,苟司令给咱们写的便条,你也带上,一旦做事不顺,也好拿出来应急。咱们从西安过来时,一路上用过几次,还真管用呢。”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身边的那些人,靠得住吗?” “哪里靠得住?”世德说道,“一群乌合之众,逐利而聚罢了。” “那可得提防着些,不可让他们摸了底。” “那当然,”世德说道,“我哪里会蠢到那种地步?便是在成都,我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住处。” 小柳红见该嘱咐的事情,都嘱咐到了,便不再多言,取出二百块大洋,交给世德。 世德换了装束,出门到街头上,仿制了公文,揣进怀里,出城到了朱小富家。见一群人,已等在那里,世德便把设局的思路说了一遍,分排好各人的任务,而后租了辆马车,往绵阳那边去了。 行了两天,一行人到了绵阳,在城中转了一圈,选中了夫子庙,一行人闯了进去,找到庙里的主持,说明来意,又把公文递上。 庙里的主持哪里见过这阵势?又见这些中央特派员的随员,手持公文,声言征用庙宇,怎敢说半个不字?便顺听顺说,吩咐弟子,驱出香客,关了山门,腾出房间,安顿下中央特派员。 世德看一切准备就绪,就派出几路人马,上街打探城中驻军的情况。 一会儿功夫,几路人马回来,报告说,城中只有一个团的中央军,团部在北城门边上,团长姓张。 世德听了,带上两个随从,乘车往团部那边赶去了。 一群乌合之众,平日只在街头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何曾做过这等大局?听世德说要去驻军团部拜访,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小腿儿抽筋,浑身悸栗着,呆在屋里,不敢吱声,等待世德的消息。 马车到了团部,世德下了马车,让朱小富上前去通报身份。尽管世德事先在车上有所交代,朱小富还是心里敲小鼓,嘴唇有些发抖,世德狠瞪了他一眼,朱小富才战战惊惊地走上前去,与哨兵交涉。 哨兵听了,让来人等在门外,冲团部里大呼一声,团部里便走出一个士兵,听了哨兵的报告,那士兵就进到里面。 又过了一会儿,团部里急走出一个军官,趋身走到门外,朝世德行了军礼,嘴里客气道,“不知甄特派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着,将世德一行人迎进团部,请世德坐了上坐,一边喊勤务兵送茶过来。 世德估计,这人大概就是张团长了,便从怀里掏出仿制的公文,交给张团长。 张团长接过公文,见是中央派来的特派员,像似见祖宗,脸上露出敬畏,立时又向世德行了军礼,请求甄特派员下达命令。 甄德见已镇住驻军长官,心里踏实下来,开口说道,“我奉中央命令,来此督办一起要案,现在征用了城中夫子庙办公,只是此案事关重大,怕有疏漏,想借张团长的权力,派几个士兵前去,放上警戒,不知张团长有无难处?” 中央特派员亲自前来求助,张团长已是长足了面子,也乐得做成顺水人情,当即表态,“一个班够吗?” “足够了,”世德说道,“张团长的士兵,平日只在门外担任警戒就行,内部事务,勿需过问。” 张团长本要探听一下特派员此次办案的口风,见世德硬生生一句封了口,便不敢再问,转身传来副官,把派兵执勤的事命令下去。 见副官已去执行命令,张团长才重新坐下,和甄特派员说起闲话,无外乎官场上的客套话罢了。说了一会儿,世德说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团部,世德上了马车,朱小富拿袖头抹去额头上的细汗,朝世德伸出拇指。 车到夫子庙时,见门前已经设了岗哨,两个士兵,木桩似的持枪站立,见世德一行人下了马车,便行了军礼,放他们进去。 世德事先吩咐众人,不许在院中谈说局中之事,一堆人都封住嘴巴,像哑巴似的,有事只用手比比划划,见世德回来,都把世德奉若神明,却又不敢说出口。 第51章 借威势敲山震虎(3) 过了两天,城中就有传言,说胡专员犯了事,中央特派员正来查他。 消息传得很快,没过两天,就传到胡专员的耳朵里。 心有愧心事,怕听人敲门。胡专员从此便睡不好觉,密令心腹前去打探消息。 心腹来到夫子庙前,见门前有士兵把守,大门紧闭,很少有人进出,无从打探;问问附近的店家,各类传言,五花八门,都是于胡专员不利的。 只几天功夫,胡专员头上的白发,就增添了不少,抱怨身边的心腹无能。心腹听了,就比平日格外卖力打探,成天守着夫子庙前的一家茶馆,紧盯着庙门不放松。 好歹一天太阳快下山时,夫子庙的大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公人模样的小个子。此人生得丑陋,长了一双蜻蛙眼,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子。 胡专员的心腹见时机来了,迎上前去,媚着笑脸,想上前套近乎。 不料这公人牛得很,并不理会他,瞪着蜻蛙眼白了他一眼,傲气十足地扭头到了一家酒馆,打了一坛酒,就回去了。 一天时间,就这么白白过去。回到行署,胡专员的心腹少不得又挨一顿臭骂。回家想了一 夜,到底想出了一个办法。 第二天一早,胡专员的心腹,便又来到昨天公人打酒的那家酒馆等着,在酒馆守了一天,傍晚,果然看见夫子庙大门开启,昨天出来打酒的公人,又拎着酒坛子出来打酒。 趁店家打酒的功夫,专员的心腹凑了上去,和那公人套起近乎。 那公人还是那么倨傲不逊,直等酒打满了,专员的心腹抢先替这公人付了酒钱,公人的脸色,才好看些,随口问了胡专员的心腹一句,“看你这人,蛮有趣的嘛,古道心肠,这是啥子意思嘛?” 专员心腹见公人脸色变缓和,赶紧说道,“在 下 在行署当差,受够了专员的冤枉气,听说府上是中央特派员,才来巴结老兄,也想告那胡专员一状,泄泄心中的冤气。” “噢?好事嘛。走,跟我去见特派员嘛。”蜻蛙眼听那人这样说,脸上高兴起来,就要带那人回夫子庙。 不想那人却执意不肯,托辞说,“万万不可,”说着,两眼惊悸地向四周看了看,低声说道,“胡专员在这里树大根深,在这附近布下众多眼线,一当见我进去,我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怕他啥子哟?眼看要完蛋的人喽……”蜻蛙眼话刚出口,自知说话有失,嘎然止住,愣了一下,咽下后面的话,冷眼看了看眼前纠缠他的人,没好气地问道,“那你是啥子意思嘛?” “想借一步说话,请老兄赏脸。”说完,那人向酒馆僻静处的一张桌子上指了指,随后让店家上菜, 蜻蛙眼迟疑了片刻,跟了过去。 二人坐在桌边,那人给蜻蛙眼倒了酒,边吃边聊了起来。 蜻蛙眼催那人说出要举报的事情,那人却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来。 几杯酒喝下,蜻蛙眼就有些醉意,那人趁机勾 引蜻蛙眼说出实情;蜻蛙眼就把头凑到那人耳边,说道,“放心吧,兄弟,等特派员回到重庆,出不了几天,你们专员就要倒大霉喽。” 那人听罢,吃了一惊,还要细问,蜻蛙眼也装着醒过腔来,再三嘱咐道,“兄弟,这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一旦说了出去,我就完了。这位特派员,太厉害嘛。” 说完,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抱着酒坛子,就要出门,嘴里嘟囔道,“今天在外面耽搁了时辰,回去说不准,还要拷问老子呢。”边说,边摇晃着出了酒馆。 送走了蜻蛙眼,专员的心腹忙着回去禀报胡专员。 胡专员听了,额头冒出虚汗,再也坐不住了,逼着心腹带他亲自到夫子庙前探听虚实。 二人到了夫子庙前,见大门紧闭,门前有士兵把守,只听庙里不时传出瘮人的嚎叫声,听得胡专员头皮发麻。 过了一会,嚎叫声停歇下来,大门打开,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后面跟着拿手电照明的人,借着手电光,胡专员的心腹一眼便认出,刚才挨打的,正是傍晚和他一起喝酒的蜻蛙眼,眼下正血淋漓地趴在担架上,被送往医院包扎。 胡专员见了,差点儿没吓瘫,幸亏身边有心腹拥着,匆匆回到行署。 到了行署,几个人合计了一会儿,觉得这事非得专员亲自出马不行,及时补救,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一旦等特派员回了重庆,怕就不可收拾了。 第二天一早,胡专员来到夫子庙,向里面通报了身份。 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个公人模样的人,领着胡专员进了特派员的房间。 走进中央特派员的办公室,胡专员强作笑颜,客套道,“本署不知特派员莅临,有失迎迓,多有不敬,今天听下属禀报,方知特派员已光临本署有日,今天特地前来谢罪,不知能否替特派员效劳些什么?” 特派员端坐在办公桌后,冷眼打量着胡专员,一等胡专员说完,冷冷说了一句,“不必了,我等公务已完,明天就要回重庆了,”说完,冲着一个下属说了一声,“送客。” 下属听了,就走过来,请胡专员离开。 胡专员见势,也不便再拖延,灰溜溜地出去了。 下午,胡专员又来了,随车带来了一个大木箱。求见获准后,吩咐手下的人,把箱子抬到特派员房间。 特派员打量了一眼木箱,冷冷问道,“胡专员,这是什么意思?” 胡专员笑着说道,“不知特派员驾到,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听说特派员明天要回重庆,特备了些本地特产,实在不成敬意,还望特派员笑纳。” 特派员见说,冷笑一声,说道,“既是本地特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且放在这里吧。”说完,示意随从送客。 胡专员见礼品已经收下,心里才觉踏实,赔着笑脸出去。 回到行署,多天折腾后,胡专员总算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早上,胡专员又派心腹到夫子庙去探听消息。心腹到时,见庙门大开,哨兵已经撤离,上前一打听,才知道特派员一行人,昨天晚上已经连夜出城回去了。 …… 世德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两天,傍晚,回到成都。 进了城,世德指了指车上的木箱,对身边的朱小富说道,“这里面有几坛老郎酒,外加三千块大洋,咱俩一人一千,余下的一千,你回去分给弟兄吧。 “自从到了蜀地,哥就偏好一口老郎酒,这些酒,就留给哥吧,成不?”世德说着,欣开箱子盖,将两包大洋递给朱小富。 朱小富往箱子里扫了一眼,看见里面果真是几坛郎酒。 朱小富见世德这么大方,和他平分大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正要推辞几句,见世德向他使了个眼色,朱小富便不再吱声。 世德趁机说,“城里人多眼杂,这么多人一道招摇过市,怕有不妥,你下去,把弟兄们遣散了吧,另外再约个时间,把钱分给他们,这些酒太沉,让车夫帮我送回家里。” 朱小富得话,喊车夫停下,把两包银子随手带上,下车去了,和一群同伙低语了几句,一群人就高高兴兴散去。 眼见一群人散去了,世德吩咐车夫前行,到了家门口,让车夫帮着把箱子抬下,付了车钱,和小柳红回家,把门关上,打开木箱,取出酒坛,启开一看,全是大洋,大略清点了一下,将近三万块。 二人把大洋装回酒坛,重新封好,在床底下藏起,等着恒安放学回来。 恒安回到家里,见二大爷世德回来了,心里高兴,跑了过去,问二大这些日子干什么去了?世德编了套瞎话,胡弄了孩子,又和孩子说了些闲话。 一家人吃了晚饭,恒安就到自己屋里背书去了。 小柳红给世德倒了茶,转身又去洗涮碗筷,收拾立整,见世德喝过茶,二人一块儿到了里屋,坐在椅子上,世德把这次做局的经过,低声给小柳红说了一遍。 小柳红听了,没看出什么破绽,心里才踏实下来,笑了笑,自话自说道,“人这一辈子啊,真是蛮有趣的,从前只是听人感叹,说是人生如梦,心里却不觉悟,只以为那是世人的老生常谈,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你还别说,真在咱们身上应验了呢。 “你瞧,咱们这半辈子的经历,不正好像是一场梦吗?仔细想想,早年便是做梦,恐怕也梦不出这些乖戾的事情呢。 “在上 海时,咱们疯了似的跑生意,成天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家里使仆唤婢的,也算是大富大贵了,那会儿,我闲着无事时,就老想着上街花钱,买了当,当了又买,光是值钱的珠宝,就足足装了一箱子。 “那时谁会想到,有朝一日,咱们会穷得丁当响、身无分文呢?后来日本人一打进上海,逃难路上遭了劫,可真就落得个身无分文,这才体验到,钱财真的就是身外之物,这句话,并不虚妄。 “从前咱家里使着仆人,后来到了西安,咱又去给人家做仆人,你说,这些事讲出来给人听,人家会信吗?” 小柳红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自打到了成都,咱才真的开始过起平常的日子,天天我在家里洗洗涮涮,自个儿侍候着自个儿,还真的品出了些生活的滋味。 “你看,咱从西安那边过来,身上只带来两千多块大洋,抛除路上的开销,在成都过了这么长时间,连一半也没花上呢。 “生活原来就这么简单,早先,是咱们自己把生活搞得麻烦了。想想当初那两箱子东西,就算没丢,现在带在身边,也只是白白给咱们添了挂心的事;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生活,不也挺好吗?” “挺好。”世德应声道。 “我琢磨着,这些东西,”小柳红指了指床下的酒坛子说,“照现在这样花法,够咱们下半辈子用了,咱俩又上了岁数,身边又有了孩子,你看恒安这孩子,多省心懂事呀?书也念得好,有时我在家里思忖着,他要是我自己亲生的,能叫我一声妈,那该多好啊。” “咳,什么叫爹叫妈的,就是咱们的孩子嘛,何必在意他叫什么?”世德安慰小柳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没听懂我,”小柳红说,“我是说,眼下咱身边有了这么好的孩子,往后你一旦做事不仔细,有了个什么闪失,到了那时,咱怎么向孩子交待?” “你是说,咱们该金盆洗手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小柳红说道,“眼下咱们足以过平常日子了,恒安也一天天大了,咱总得替孩子想想吧?难道你还想让孩子,走咱们这条道儿不成?” 世德刚想说,他家老爷子,就是一小栽培自己儿子走这条道儿的,转念又想,自己这半辈子游走江湖,也蛮艰辛的。 在老家时,哥哥一小就不愿意跟着父亲走这条道儿,结果让父亲训教断了一条腿,后来哥哥做了律师,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也蛮安闲,并不比自己浪迹江湖差。 再看看恒安的性格,颇有些他大伯小时候的模样,并不像他父亲,将来要是给他推上江湖,也未必是件好事。 这样一想,立时改了口,对小柳红说,“你说得对,咱也该收收手了。” 此后,世德果真打消了设局的念头,每日上街走走,也不与人交结,也不枉花钱了,赶上周日学校放假,就带着全家出城去玩耍,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八月十五那天晌午,小柳红做好晌饭,正在收拾灶前。天气闷热,世德把茶几搬到院中的芙蓉树下,手握芭蕉扇,一边扇凉,一边喝茶。忽听街上传来鞭炮声,接着又听见有人在嚷叫。 世德平日好热闹,哪里肯错过这凑热闹的机会?便放下茶杯,冲出院子,见街上有人奔跑呼号着,“日本投降了!鬼子完蛋了!” 世德乍听这事,心里一阵惊喜,却又不敢相信,跑出胡同,要看个究竟。 第52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1) 到了街上,只见满街人都在疯狂地手舞足蹈,随便摸到什么,就举起来敲打,蹦着、跳着,比过年热闹。 刘家菜馆门前聚了一堆人,刘掌柜把收音机搬到门口,放大了音量,收音机里正不停地播放中央社的消息,全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事。 世德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掉头往家里跑,冲进院子,见小柳红正在往茶几上端饭,世德上前,一把抱住小柳红,呼喊道,“鬼子完蛋了!鬼子完蛋啦!投降啦!” 不待小柳红说话,世德搂着小柳红痛哭起来。 “真的吗?”小柳红也激动,却有些不信,问道。 “真的!”世德哭着说道,“你没听街上人在放鞭炮吗?刚才我去听收音机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日本投降的消息。” 说完,又搂着小柳红哭起来。 小柳红也流出眼泪。 二人哭了一会儿,恒安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进门,就喊道,“二大,日本投降了!” 恒安今年十六了,夏季里小学毕业,考上了中学,个头儿已到世德的肩膀。 “知道了!知道了!”世德把恒安也搂了过来,一家人抱成一团,痛快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世德松开手,问小柳红,“有零钱吗?” “有,你想干什么用?”小柳红问道。 “我去买盘竹鞭,我想放!”世德说道。 小柳红听了,从怀里摸出钱,递给世德。 世德拉上恒安,又跑到街上,不料街上店铺里的鞭炮,已经卖光了,二人跑了老远的地方,才在一家小铺里,买了一盘二百响的竹鞭,乐颠颠跑回家里,挂在芙蓉树上,将竹鞭点放。 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过后,世德堵在嗓眼里的一口恶气,才算吐了出去。 小柳红见中午做的菜不够丰盛,跑到街上,要再买几个好菜回家,不想街上各家菜馆都在庆祝,店伙已经不做菜了,实在没法儿,只好回家,生起灶火,又炒了两个好菜。一家人坐在芙蓉树下,好好庆祝了一番。 吃了饭,恒安回学校去了。 世德从床底下搬出酒坛子,把门插好,倒出酒坛子里的大洋,一百一沓地用纸卷好,打上封。 “你这是干什么?”小柳红见了,不解地问道。 “我想回家。”世德一边低头忙着,一边说道,“把这些东西封好,路上带着方便,又没有声响,免得惹贼盯上。” “你想回东北老家?”小柳红问他。 “嗯,”世德抬头看了小柳红一眼,咬了咬嘴唇,一字一板地说道,“明天就走。一天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在成都生活了几年,小柳红已习惯了这里潮湿的气候。只是在这里举目无亲,到底不是最终的归属,见世德这样坚决,反正迟早要走,便不再说话,也开始收拾起东西。 恒安心里并没有老家的概念。傍晚放学回来,听说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吃了一惊,问世德道,“那里比这里好吗?二大。” 世德望了望恒安,并不想欺骗孩子,照实说道,“老家没有成都这么大,也没有这里繁华,冬天也比较冷。” “那为什么还要回去?”恒安问道。 “那里是咱们的根啊,”世德拍了拍恒安的肩膀,低声说道,“你没看杜甫的诗里怎么说的?锦城虽云美,不如早还乡。” “可我还没和老师同学告别呢。”恒安说,“就这么不辞而别,他们会怎么看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德说道,“送君千里,终有别,等回到老家,给他们写一封信,说一下就是了。” “这样不好,”恒安固执地说道,“反正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事,我到老师家里去说一声吧,让老师替我向同学们道别。”说着,恒安出门去了。 世德觉着孩子说得对,也不拦着。 恒安天黑以后才回来,回家时,脸上带着泪痕,小柳红知道,孩子心里难过,便到孩子房间,坐在床边,说了些安慰的话,直等恒安心情平静下来,才放心离开,和世德商量着路上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带上行李,在锦江上的万里桥,租了条小船,往重庆那边去了。 在江上行了几日,到了重庆,小柳红本打算到小柳青那里看看,向小柳青道个别,世德看恒安脸上露出难色,和小柳红商量一下,就不去了,直接在重庆码头上买了船票,换乘客轮出川去了。 幸亏他们赶得早,这时人们都沉浸在欢庆胜利的喜悦当中,返乡的难民并不多,船上也不像当初逃难时那样拥挤。 船到武汉,世德一家人下了船,改乘火车,往北平方向去了。行了两日,车到北平,再换乘去东北的火车,几经周转,大约过了半个月,一家人回到了金宁府。 下了火车,世德见了什么都觉得亲性。在火车站雇了辆马车,进城去了。 到了家,见街门关着,世德搬下行李,付了车钱,转身去敲了几下门,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年轻人出来开门,见世德一家人站在门外,年轻人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你们找谁?” 世德看这年轻人生得眉清目秀,猜想是自己的侄子,只是离家日久,孩子们都长大了,分不清这是恒荣还是恒富,便笑着问了一句,“你是谁呀?” 年轻人见问,答道,“我是这家里的人啊。” 世德听了,也不生气,笑着说道,“我也是这家里的人啊。” 年轻人愣了一下,盯着世德问道,“你是?” “你二叔!”世德大声说道,“甄世德。你爹他们在家吗?” 年轻人听了,惊笑一声,跨出门槛,搂住世德的胳膊,摇晃着说道,“是二叔呀!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我是恒荣啊。” 世德将手搭在恒荣的肩上,转头对小柳红说,“看我侄子,多英俊!”随后又指着小柳红对恒荣说,“这是你二婶。”又指着恒安说,“这是你兄弟,恒安。” 说了几句闲话,恒荣提起二叔的行李往院里走,快到堂屋时,恒荣朝屋里喊道,“爹!妈!快看哪,谁来了?” 听了喊声,从屋里跑出一个中年女人,虽已发福,肤色却仍白嫩,眉目轮廓也清丽,世德一眼就认出,喊了声,“大嫂!” 大嫂定睛看了一会儿世德,惊叫一声,“是他二叔呀,这是打哪儿来的?事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儿。” 大嫂身后,一瘸一拐跑出一个中年男人,世德只看那走路的 姿 势,便认出是大哥世义,笑着喊道,“大哥!” 兄弟二人见了面,彼此对望着,两行泪水,从两人的眼里涌出。哭了一会儿,世义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的?事先怎么不来信告诉我一声?” 世德拿袖头擦了擦眼泪,咧着嘴笑道,“从成都来的。我们一家在那里避乱,一听小鼻子倒 台了,就急着回来了,哪里还顾得上写信?爹还好吗?在屋里吗?” 世德不等世义说话,扭头冲着上屋喊道,“爹!世德回来看你啦!” 边喊,边松开大哥世义的手,就要往屋里跑,却给大哥世义一把拽住了。 “兄弟,别喊了,爹不在了。”世义低声劝道。 “什么?”世义说话声音不大,却像一声闷雷,轰得世德脑袋有些发晕,缓了缓神儿,才又问道,“怎么会呢?我从家里走时,爹好好的呢。” “都快二十年啦。”大嫂在一旁插话说,“你离开家第二年,老爷子就走啦。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那天中午,他爷还在写书呢,写书前还把原先的书稿,拿到石阶上晾晒,写着写着,人就没了。 “那天下了大雨,我出去收拾衣服时,看书稿给雨浇湿了,我给收了起来,到上屋一看,见老爷子趴在桌子上,人已走了多时了。” 世德听了,再也忍持不住,跪到地上,号啕起来,直哭得一圈人陪着流泪,过了一会儿,世义才劝他起来,一群人进到屋里。 大嫂猜测,跟世德一同回来的女人和孩子,该是世德的妻子和儿子,刚才世德只顾哭了,来不及向兄嫂介绍,大嫂便试探着劝小柳红道,“他二婶,你劝劝世德,别再哭了,这大老远的回来,一路折腾,也够累了,再这么哭下去,怕会伤着身子。” 小柳红见说,在旁边劝了几句,果然,世德听了,就停下哭声,只是抽泣,大嫂便知道,自己猜测得不错。 到了上屋,见世义两口子已搬进东屋。从前这里是父母住的,如今父母不在了,世义夫妻成了这家里的长者,理当住到这里。 怕世德抽抽嗒嗒地,搅了兄弟久别重逢的气氛,大嫂喊过孩子们,一个一个给二叔一家介绍道,“这是恒荣、这是恒华、这是恒富。” 孩子们也懂事,见了二叔一家,也都觉得亲性,一声声叔叔婶婶地叫着,世德见侄子侄女都英俊漂亮,又懂事,看着心里高兴,真的停下抽泣,这才指着小柳红向哥嫂做了介绍,又指着恒安,对哥嫂说道,“这是世仁的儿子,恒安。” “世仁呢?”大嫂问道,“他两口子咋没一块儿回来?” 世德见问,脸上露出难色,叹了口气,说道,“一言难尽啊,等多暂有空儿,我慢慢和嫂 子说吧。” “那你两口子还没孩子?”世义坐在炕上问道。 “没有。”世德低着头说道。 眼见小柳红脸色有些难看,大嫂赶紧抢过话头说,“咳,没有更好,”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三个孩子说道,“这些东西,全是累扯人的赔钱货。” 说完,转过头看了看小柳红,又说道,“咱婆婆走得又早,嫂 子可真是没得着婆婆的济,你哥又是成天不着家,拉扯他们几个,把我累成什么样了?有时累急了,真想把他们送人算了。” 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屋里人也跟着笑了。 见把话题扯开了,大嫂趁机又说道,“这些年,你们在外闯荡,也真是不容易,你俩年龄也不小了,孩子也大了,也该过个安稳日子了。 “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你哥家虽说不富裕,也不差你们几双筷子,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凉一口,热一口的,总比在外面闯荡好,嫂 子一家有饭吃,就饿不着你们。” 说着,对恒荣兄妹说,“去把东厢房收拾收拾,先让你二叔二婶一家安顿下来,以后的事,慢慢再说。” 世义坐在炕上,张嘴想说什么,见妻子已经把话说定,便闭上嘴巴,听妻子说完,对世德说道,“先就这么着吧,往后再慢慢调理,行吗?老 二。” “挺好,”世德说,“我看嫂 子分排得挺好。” 侄子们得话,分头去做了。世德让恒安也去帮忙,想让恒安和堂兄堂姐们早些亲性起来。 大嫂见孩子们都忙去了,系上围裙,开始张罗晚饭。 小柳红见了,哪里肯把自己当成客人?跳下炕去,跟着下了厨房。大嫂劝她回屋歇着,说他们一路奔波,累了这些天,得好好歇几天,才能解过乏来。 小柳红嘴上说不累,进了厨房,就动起手来。好在逃难路上,曾给人家当过仆人;在成都时,又亲自操持家务多年,灶台上这些活儿,也是轻车熟路了。 看妯娌干起活儿来,手脚伶俐,一点儿也不像大城市里娇惯的女人,大嫂心里喜欢,说了些夸赞的话。 小柳红见大嫂处世圆滑,说话周密,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妇,便收住舌 头,小心应对,不敢敞开心扉,生怕言语不当,让大嫂挑了礼儿。 世德和世义盘坐在炕上,一边喝茶,一边唠嗑。 “大哥的律师事务所,生意还兴旺吗?”世德问道。 “咳,歇业了。”世义说道。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世义叹气道,“小鼻子一投降,机关就停了摆,苏联红军来了,咱们这儿,现在又成苏军占领区,小鼻子的机关,就成了伪政权。 “机关里的大小头目,已成了战俘,被苏军关押起来,机关的办事员,都被遣散回家;你想,法庭都给关了,谁还会找你打官司呀?” “那苏联人,就不搞管理了?”世德问道。 “倒是组织了一伙人,成立了临时政府。可眼下世道大乱,谁还会正心去管事?现在实际上,是无政府状态。”世义叹息道。 “孩子们现在都干些什么?” “干什么?”世义又叹息道,“也没什么好干的,在家呆着;恒荣前年下了学,我想让他到我的事务所里干,我年纪也大了,腿脚也不利索,力不从心了,合计让他去帮我,将来好接过这摊子。 “不想这孩子心性高,看不起律师这一行,说律师像长舌妇似的,整天在是非人之间拨弄是非,太没劲!” 第52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2) “那他想干什么?” “干什么?他能干什么?”世义说道,“早先日伪时期,他想当官,考了一次公务员,没考上;年前招警察,他又去报名,咱们门路不宽,又没当上。” “盛世飞是咱爹的老交情,你没去托托他?”世德问道。 “咳,世态炎凉,”世义说,“这年头,交情有什么用?人都把眼睛长到钱眼儿里啦,咱爹又不在了,托他和托别人都一样,都得花钱。” “这人也太不厚道。”世德说。 “厚道啥?天天审案子的人,好人也给变坏了。”世义说道,“也是报应,苏联人一来这里,就把他捉起来,现在正关在旅顺大狱里呢,就是你从前呆过的监狱。” 世德怕世义又提起不愉快的往事,赶紧岔过话把儿,“那恒荣他们就一直在家呆着?” “不在家呆着怎么办?”世义说,“也好,要是真的当上了日伪时期的警察,现在也许更遭殃呢。小鼻子一垮台,日本人就像落水的狗,成天让人追着打,家都给抄了多少遍了,人被打死,就像被碾死个蚂蚁。 “从前给小鼻子当差的,现在也都躲了起来,不敢露面,一露面,人就骂你汉奸,不分好歹地打你。 “恒华当初,我打算送她去日本学医,赶上小鼻子垮台了,这事也泡了汤;恒富眼瞅就要中学毕业了,这孩子让我惯坏了,五马六混,不着调,将来会是我的一块儿心病。” 世义停了停,又说道,“哎,我看恒安这孩子,倒挺熨帖,你既收养在身边,干嘛不过继过来算了?” “我是看他妈不待见他,怕有个什么闪失,才和她妈商量着,把他带在身边;当初也没说过继的事,我寻思,反正都是咱甄家的人,什么过继不过继,都是一样的。”世德说道。 “你说这孩子他妈不待见他,那他爹呢?世仁他们到底怎么啦?”世义问道。 世德望了世义一会儿,把他到了上海后发生的一些事,从头到尾,给世义说了一遍。 世义听过,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他们两个还没结婚?这孩子是私生子?” “是。”世德应声道。 “唉,真是轮回呀。”世义又感叹道,“当初咱爹和世仁他妈,就是这么回事,如今又转到他了;只可怜这孩子,多熨贴的孩子呀!” “这里的中学没停课吗?”世德问道,“恒安这孩子有出息,在成都时,老师同学都喜欢他,他也爱学习,回到家里,我最担心的是,他没有书念。” “这个倒没问题。”世义说,“这些年,学校里的教员多是当地人,日本先生少了。小鼻子垮台后,停了几天课,苏联人来了,又把学校恢复了,明天我领你送恒安上学去。” “这样,我就放心了。” 说话间,晚饭好了,一家人围在炕上吃了饭。 大嫂说,孩子他二叔一家人走了多天的路,该好好歇歇了。吃过饭,就催他们一家,到下院东厢房里歇息。 客随主便,世德一家也不推辞,到自己屋里歇息去了。 恒安累了,躺到炕上就睡着了。 世德二人也倦乏,躺下,却睡不着。 躺了一会儿,小柳红问道,“下午我帮大嫂在灶上做饭,听大嫂一口一句地说,到她家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我听了这话,觉着挺别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不是咱的家吗?” 世德见瞒不下去了,只好说了实情:“老太太活着时,老爷子不在家,老太太自作主张,把家分了,这个院落,分给了大哥;家里一千多亩田产,分给我了。后来我出了事,大哥为救我,就把地全卖了。” “这么说,这里现在,还真的没有咱们的份儿?”小柳红说道,“难怪大嫂说出这等话来。” “咳,自家哥哥,先住这里吧,他们还能把咱赶出不成?”世德安慰小柳红。 “要这么说,”小柳红坐起身来,低声对世德说,“咱还真的要买间屋子。好在咱手里的钱也够了,你想啊,哥哥是亲兄弟,可嫂子毕竟是外姓人。 “再说了,两家又都有孩子,备不住碗边不碰上锅沿,磕磕碰碰的,你等弄得生分了,再搬出去,那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啦。亲兄弟,明算帐;亲戚远来香。咱现在还没到赖在这里的份儿上,你等将来真的过不下去了,再来求他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下午你没听大嫂扔出话来吗?说他们现在也不宽裕。苦日子咱又不是没过过,咱们现在手里有钱,买间房子先住着,等局势安稳了,你再相机找点事做,不愁过不好的。” 世德觉得小柳红说得有道理,答应明天先把恒安上学的事办好,就去找房子。 第二天一早,世义带着世德一家,到中学给恒安办了入学的手续。 出了学校,世德说要上街转转,和大哥道了别,一个人在街上寻找房子。找了几处,带小柳红过去看了,最后在西门口,相中了一套房子。 这房子虽说不够气派,却是独门独院。正是动 乱的当口儿,不少城里人,为避战乱,躲到乡下去了,房价极便宜,只花了四百块大洋,就买了这套房子。 “怎么,你们要搬出去?”大嫂听说世德一家要搬走,着实吃了一惊。她原以为,世德一家会赖在甄家大院,顶多另起炉灶罢了;没曾想,他们会这么快就买了房子,要搬出去。 转念一想,世德他们江湖闯荡了几十年,身上积蓄些黄白之物,也是理所当然,心里便对小叔子一家高看一眼,嘴上却说出生气的话来,“你睢瞧,你们这不是打嫂子的脸吗?你看嫂子家这个院落,别说你们一家,就是世仁他们一家来住,也是住不完的。 “你们就住了这几天,咱们妯娌间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要搬出去,外人看了,会怎么想?背地里不说嫂子尖酸刻薄、容不下妯娌才怪呢,赶快把那房子退了,就住这里!” 小柳红是何等人物?听大嫂这般表白,只是笑着等她说完,才搬起舌头,说了一通牙外的话,托辞说些搬家的道理,无外乎这些年她和世德在江湖上游荡,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之类。 大嫂也听出,这些托辞并不靠谱,只是见世德一家坚持要走,也不强留,只嘱咐恒荣兄弟姐妹,把家里的餐具、炊具分出一半,又把闲着不用的一些家具和被褥拿出来,给世德他们送过去。 经过几十年的逃难,世德终于又在金宁府,重新找到了立足之地。 先前一大帮狐朋狗友,得知世德死而复还,像过复活节似的,纷纷找上门来,请世德外出吃席。说是请世德,却又往往因为囊中羞涩,世德不得不替他们付帐,弄得世德几乎天天都要伸手向小柳红要钱。 这还不算,最让小柳红无法忍受的,是北方的混混、二流子们粗俗下流,开口就是脏话;不管到了哪里,张嘴随处吐痰。 进门时,也不知蹭蹭鞋底的脏土,把外面的狗屎带到家里;到了屋里,拿眼在小柳红身上乱扫,眼里露出放肆的淫 荡。没过几天,小柳红就无法忍耐了。 “你这些朋友,太不入流,连上海的瘪三都不如。”小柳红说道。 “他们放荡惯了,”世德替朋友辩解道,“人倒是都不坏。” “你得好好想想,”小柳红冷下脸来,一本正经和世德说道,“恒安也不小了,现在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想让他走正道呢?还是想让他像你的这帮朋友一样,走邪道儿?” “当然是走正道儿啦。”世德说道。 “可你天天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领,又怎么让孩子走正道?”小柳红说,“我虽不如孟母那般贤慧,却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孟母三迁的故事,你又不是不懂。” 一句话,戳到世德的痛处,顿了一会儿,嘟囔道,“其实,我也不想招揽他们,可毕竟是过去的朋友,人家扑你来了,你爱搭不理的,人面上说不过去嘛。” “什么朋友?”小柳红提高声调说道,“酒肉朋友罢了。当年你落了难,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呆了那么长时间,谁救你出来的?是你爹!他们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世德问小柳红。 “离他们远一点。”小柳红说,“你要是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慢慢的,在这里就没有人缘了,到了后来,我和恒安都要受你的拖累。 “别忘了,你可是金宁府的官宦世家子弟,是有身份的,不能把自个儿往下贱堆里推。往后,你要是真的没什么去处,干脆呆在家里好了。” “他们要是来找我呢?”世德问道。 “有我挡着。” 果然,二流子们再来时,小柳红开了门,只说一句,“不在家。”并不放那些人进来。 日子一长,二流子们讨了几次没趣,就不再上门了。世德家里变得清静下来。 上了秋,天气凉爽下来,日子也过得舒坦。 一天上午,恒荣领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三十来岁,穿一套中山装,见小柳红出来开门,笑着说道,“嫂 子还这么年轻漂亮!” 小柳红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时间久了,一时记不起来了。望着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却叫不出名字。 那年轻人见女主人有些迟疑,知道女主人已把他给忘记了,笑着大声说道,“嫂 子忘了,在 上 海时,我和还山给你当过跟班呢。” 小柳红听过,恍然想了起来,惊笑着说道,“天哪,是还河呀,瞧你现在长得这么壮实,嫂 子哪里能认得出来?”边说,边把还河让进院里,冲着屋里喊道,“世德,快看谁来啦?” 世德听见喊声,跑了出来,见了来人,也迟疑起来,小柳红笑着对张还河说道,“怎么样?连你哥都认不出你啦。”说完又对世德说,“这是还河呀。” 世德这才看出,这人真的是张还河,跑过来扳着张还河的肩膀,惊喜道,“几年功夫,变这么壮实了,你还别说,走在大街上,要是不仔细端详,还真认不出来呢。你是怎么来的?” “我刚调到这里,在联络处工作。”张还河说道。 “什么联络处?”世德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噢,是东北民主联军驻大连联络处。” “这是个什么部门?”世德问道。 “主要是协助苏军组建地方政权。”张还河说,“小鼻子投降了,估计哥和嫂 子也该回来了,今天抽空过来看看,不想还真让我猜着了,见到哥和嫂 子了。” 几个人说着,进到里屋。世德推着让张还河上了炕,自己也爬到炕上。小柳红赶紧给泡上茶。见了故人,世德不停地咧着嘴笑,也不忘问道,“还山呢?他怎没来?” “忙着呢,”张还河笑着说道,“现在正在牡丹江驻扎,人家现在是师长了,来之前,我和他通过电话,说是现在正忙着补充兵员,训练新兵呢。” “当师长了?”世德兴奋地说道,“这小子,还真行。那你现在是什么长?” “我比他可差远了。”张还河笑着摇摇头说,“运气不好,老负伤,一负伤,就到海山崴去养伤。前前后后,在那里呆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到是学会了几句俄语。这不?中央决定在这里筹办和苏军协调工作的联络处,就把我调来了。” 张还河说完,问了一下句,“哥和嫂 子是多暂回来的?” “时间不长,也就两个多月。”世德说道,“你们俩离开上海后,是怎么回东北的?” “难着呢,”张还河说,“那会儿,北方战事吃紧,我们绕道延安,在延安学习了一年,组织上才派我们去了东北。” “这么说,你和还山,现在都是共 产党喽?”世德问道。 “那当然,”张还河笑着说道,“看样子,哥和嫂 子这些年,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长啥见识呀?”小柳红说道,“都是逃难的这些年,一路上听来的。” 说完,拿钱给恒荣,让恒荣上街去叫了几个菜,自己在锅上淘米做饭,招待张还河。 第52章 青春作伴好还乡(3) 忙了一会儿,饭做好了,恒荣帮着把炕桌摆好,世德和还河就吃喝起来。 “嗨,又吃到哥家的饭了。”张还河拿起筷子,也不客气,夹菜就吃。 吃过一口,才停下筷子,说道,“当年在 上 海,要不是哥嫂收养着,我兄弟二人,现在还不知成什么样啦?”说完,笑着又夹起菜往嘴里送。 “吉人自有天相。”世德说道,“没有哥这口饭,别人也照样会给吃的。” “那可不一定,”张还河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叹息道,“想想我兄弟二人,当初为了一口吃的,差点没让人给打死,还是哥给我们救了,这个大恩,我兄弟这一辈子,怕是报不完呢。” “吃菜,吃菜。”世德劝道,“今天咱们兄弟见面,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老话说,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像咱们兄弟这样,一口锅里吃饭,前世还不得修他个千百年呀?”说着,一屋人都笑了。 “还河兄弟今年三十二了吧?”小柳红见机问张还河。 “亏嫂 子还记着兄弟,今年刚好三十二啦。”张还河说道。 “三十二啦?”世德问道,“成亲了吗?” “成啥亲呀?”还河叹息道,“我和还山,还是一双筷子拌菜——两根光棍。这些年净在大山林里乱转,往哪里安家哟?” “这回好了,小鼻子倒 台了,也该成家了。”世德劝道。 “现在还不是成亲的时候。”张还河笑着说道。 “怎么不是时候呀?”小柳红说,“兄弟现在是公家人了,又在城市里当差,那还不简单?要是你自己找不到,等嫂 子帮你张罗张罗,这么好的条件,找一个好姑娘,那还不容易?” “嫂 子慢慢就会知道的。”张还河淡笑一下,说过一句,就不再多说话。 世德夫妻见张还河不愿再提结婚的事,也停了话头,只劝他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张还河觉着到量了,便不再喝,只是吃饭。 张氏兄弟在 上 海时,曾在世德家里生活过,今天故人相见,张还河也不生分,又年轻力壮,足足吃了两大碗白米干饭,才放下碗,说吃饱了。 世德夫妻看了高兴,又相互知根知底,也不再劝。 见小柳红收拾碗筷,张还河问世德道,“哥和嫂 子回来后,都干了什么营生?” “咳,眼下乱糟糟的,有什么营生好做?我和你嫂 子,眼下正闲在家里呢,等看看局势安定了,再说吧。”世德大咧咧说道。 听了这话,张还河干咳了一声,郑重起来,开口说道,“不瞒哥哥嫂 子,我这次奉命来这里筹建联络处,其中主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协助苏联红军,在这里建立一个具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人民政府。 “像哥和嫂 子这样,有过光荣革命斗争历史,又对革命有过重要贡献的进步人士,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才呢,希望哥和嫂 子这个时候能站出来,加入我们的行例,一道把这里的工作做好。” 这种话,世德以前从未听说过,现在冷丁听了,还有些发懵,却能体会到,张还河是在夸赞他,便咧了咧嘴,客气道,“哥有什么呀?” “嗯?哥在这里,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张还河一本正经说道,“想想二十多年以前,哥在家乡组织爱国青年,痛打日本人,为此还蹲了日本人的监狱。这就是典型的爱国主义斗争业绩。 “再说,当年在 上 海,哥和嫂 子毅然帮助抗日救亡的爱国青年,又买来武器弹药,支援抗日救亡运动,哥的这些贡献,我们都不会忘记的。 “像哥和嫂 子这样,长期以来支 持我们的人士,我们不重用,还有谁值得我们重用呀?”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世德听了出来,张还河是来鼓动自己参加他们的工作。可对张还河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世德还真的不了解。 小柳红见世德正在犹豫,接过话说,“还河呀,嫂 子至今还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能帮你做什么呀?” “嫂 子不用担心,”张还河说道,“眼下我们需要的,是阶级觉悟,文盲不文盲,不是太重要,何况新政权建立后,我们还要搞扫盲工作,识几个字,对嫂 子这样聪明的人,是不成问题的。” 见二叔二婶正在犹豫,在一旁帮小柳红打下手的恒荣,这会儿沉不住气了,抻着脖子插话说道,“张叔,我想参加你们,行不行?” “行啊!”张还河高兴道,“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文化轻年呢。” 侄子在这里擅作主张,怕大哥知道了,会怪罪自己,世德笑了笑,忙着打断他们的话,说道,“还河啊,这事你容我和你嫂 子合计合计,再给你个回话,成吗?” “成!”张还河说完,看了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司机和警卫员,还没吃饭呢,我得走了。” 世德听了,又吃了一惊,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张还河,不料想,这小子现在已经熬上了专车和警卫员了,便责怪他说,“咳,你看你,咋不叫他们一块儿来吃呀?哥家里又不是没有饭菜,这现成的饭菜,哪差他们两双筷子?” 说着又埋怨恒荣说,“你这孩子也是,来了,也不把话说清楚,早要说出来,喊他们一块儿过来吃饭呀。” 张还河笑了笑,说道,“那可不成,哥,我们是有纪律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今天来,算是走亲戚,才敢端哥家的饭碗,不然,哪里敢多耽搁?”边说,边起身往外走。 送张还河走出胡同,世德两口子果真看见,一辆苏式吉普车,停在胡同口,张还河叮嘱了世德几句话,就上车去了。 回到家里,恒荣搂住世德的胳膊,哀求道,“二叔,你让我去吧。多好的机会呀?” “回家跟你爹说去,”世德板着脸,装着生气的样子训恒荣道,“你小子,反了你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敢一个人在外面定事了……” “是好事,又不是什么坏事。”恒荣嘟囔着。 “好事坏事我不管,回家跟你爹说,我得了你爹的口话,才能答应你。”世德说道。 “那得你去跟俺爹说,”恒荣说,“我去说,那还不得碰钉子?” 世德见侄子会说话,笑了笑说,“行,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到你爹那儿。” 恒荣得话,痛痛快快回去了。 见恒荣出去了,世德望着小柳红,想让她拿定主意,小柳红却说,“我初来乍到的,这里的情况不了解,刚才听张还河说的那通话,也是听了个囫囵半片的,没搞清楚。我看这事,还得去找大哥商量,他在这里呆了几十年,又一直干律师,这方面的事,肯定把握得比咱们准。” 世德也觉得有道理,二人锁上门,到了大哥世义家去了。 世义已听恒荣回来说了一通,心里有了谱,见世德夫妻进来,又细说一遍他们和张还河之间的交情,兄弟二人坐在炕上,闷了一会儿,世义开口道,“我看这是个机会。” “怎么说呢?”世德问道。 “虽说眼下,中国政府还由国民党掌控,可这里却不同,是苏军占领区。我听说,苏军这次来,不是短期驻扎,要长期租借呢。 “俄国人和中央政府,有外交关系不假,可别忘了,苏俄也是共 产党执政,他们会把这里交给国民党管理吗?我看不会。 “你那朋友说,他们来协助苏军,在这里建立政权;依我看,其实,就是建立共 产党人的政权。你和他们有交情,正好借机加入。 “退一步说,将来即便国民党打败了共 产党,国民党来了,我想他们也不敢把政府工作人员怎么样,因为你们是以苏军的名义在工作呀。 “从大局上来看,近几年,国民党是不能把苏联人怎么样的,我觉得,这事儿,靠谱。” “照哥的意思,我俩就加入政府?”世德问道。 “我看行。”世义说道。 “那哥呢?”世德又问道,“我跟张还河说说,你也加入政府吧。” “我先不加入,”世义摇头说道,“这么多年,律师这行,我做顺手了,不想再换个行当,倒是恒荣和恒华,在家呆了挺长时间,你给带去,看有合适的工作,帮他们找一个吧。” “成,”世德说,“那俺嫂 子呢?” “嘿,她一个老娘儿们,一直在家里呆着,就算了吧。”世义说道。 兄弟二人商议停当,第二天早上,世德带上恒荣、恒华,坐火车去了大连,按张还河给的地址,找到了联络处。 张还河停下手头的事儿,接待了世德叔侄。 见联络处里太忙,世德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就要回去。 张还河听了,挺高兴,当下留下恒荣兄妹,吩咐秘书,带他们去办入伍手续。 恒荣留在联络处,恒华被分配到刚刚筹建的东北民主联军野战医院。而后,张还河嘱咐世德回去等待消息,二人就匆匆道了别。 大约过了一周,地方的临时政府,派人送来了任命书,世德被任命为金宁城公安局局长,小柳红被任命为金宁城法院院长。 接到任命,二人喜出望外,准备了一通,各自授命履新了。 当上了公安局长,配备了枪支,穿上了制 服,成天身边有人拥簇着,一声一声局长叫着;睁开眼睛,全是笑脸;闭上眼睛,尽是媚语,世德觉得展样,比早先在 上 海办报馆时当主编风光多了。 身在江湖闯荡日久,社会治安的那点事儿,在世德眼里,洞若观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时察明,随后分派手下的人,三下五除二搞定。 手下的人见局长断事英明,便不敢在他面前耍滑头,都规规矩矩地干事。 世德平日就爱交结,为人又豪爽大方,讲究个江湖义气,眼下又是局长,很快就有了人缘,局里人都爱围着他转。 与此同时,坊间有关他的传言也多了起来,而且越传越邪乎:有人说,世德早年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就加入了共 产党,是共 产党的地下人员营救,才越狱逃走,以后就做了地下党。 也有人说,世德在 上 海时,曾救过共 产党的要员,那共 产党的要员为报答他,才让他回来当了公安局长。 其实,这会儿,世德还不是党员,是张还河让恒荣捎话给他,劝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世德才动了入党的念头,可自己又把握不准,就去找大哥世义商量。 大哥世义说,“你现在给共 产党干事儿,不加入共 产党,就老也进不了核心阶层。” 听大哥这样说了,世德和小柳红才写了入党申请书。好在二人都是地方大员,又有张还河关照,很快就入了党。 司法机关建立后,律师业很快就恢复了。大哥世义又回到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公安局是自己的兄弟当局长,法院是自己的弟妹当院长,世义的律师事务所,就忙得不可开交,凡是知道些底细的当事人,哪肯放过这种关系? 世义的律师事务所太忙了,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世义干脆就给推掉了,后来实在忙不开了,世义就想出了办法,接了案子,自己并不亲自去办,直接卖给别的律师,只从中拿些好处。 让世德心烦的只有一点,就是早先结交的那帮狐朋狗友,大多是街上的混混,听说世德当了公安局长,便腰杆子也硬了起来。 从前日本人在这里时,这些人见了警察,就像夹尾巴狗一样躲避起来,现在可好,见了警察,竟变成了大尾巴狼,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 偶尔犯了事,给警察带进派出所,混混们不但不怕,反倒趾高气扬地问警察,“知道我哥是谁吗?”说着,不待警察问他,便早早报出世德的大号。 派出所警察打电话给世德,世德重义气,也只好认账。好在这帮二流子,也没干什么大事,只是流 氓滋事一类,罪不及刑,只好训斥一通,放人了事。日子一长,社会上就有了风声,传到小柳红耳朵里,小柳红便替世德担心。 第53章 夫妻双双登仕途(1) 小柳红现在也忙,法院院长不能亲自审查案情,终究不是长久的事;先前在 上 海,小柳红代替世德,当了几天报馆总编辑,好歹那会儿身边有识字的丫鬟给他读报,报馆的事也不多,勉强能应付过去。 眼下是法院的院长,大事小情的,不断有人来请示汇报,不停地有人送文件让你批示,院长又没有配备专职秘书,小柳红就有些吃不消了。 她必须得学习识字了。 首先,她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因为每天她都要多次在各种文件上,签写自己的名字;她让世德教他,可世德缺乏耐心,伤害了小柳红的自尊,小柳红就找恒安教她。 恒安极有耐心,手把手教她学字儿,只一天功夫,小柳红就能熟练地书写自己的名字了。 以后每天让恒安教她几个字,过了半年,眼面前常用的字儿,差不多就学会了。虽说书写起来,别别扭扭地不顺畅,字也写得不漂亮,可这几个字儿,现在在法院,却是最金贵的。 小柳红现在和世德各司其职,只 在每天晚上回家,两人才能碰上面。 小柳红忙于识字,对世德的事,过问得就少了,直到听到社会上流传出对世德不好的传言,才在一天晚上,叮嘱世德说,“你趁早和那帮狐朋狗友离远一点,他们早晚会害了你。” “知道,知道。”世德应声道,“天天正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理他们?” “那些人惹了事,你也别护着,狠狠整他一下,他们就不敢再胡闹了。” “早先都是好朋友,又没犯什么大事,哪里好意思下狠手?”世德嘟囔道。 “你可怜他们,他们却不可怜你,”小柳红气哼哼说道,“乌合之众,酒肉朋友,都是这个德行。”说完,又独自学习识字了,不再理会世德。 世德眼下完全沉迷于行使权力的享受,根本不去在意小柳红的警告。 从前走江湖时,世德曾做过很多生意,每回最初的几天,他都很迷恋,只是日子一长,就产生了职业审美疲劳,慢慢的就疏懒起来,再后来干脆扔下生意,跑到街上去玩耍,搞得没有一样生意,能红火下去。 不知是年龄的增长,人变得稳沉了;还是对行使权力的享受,让他对权力产生了迷恋,总之,对眼下的工作,世德真的着迷得不行,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充实且快乐。 小柳红也是这样。 虽说这里刚刚结束了日本人的殖民统治,百废待兴,政权也刚刚建立,中央政府的权力,这会儿还没触摸到这里,眼下还没有法定的货币呢,市民们只好进行现货贸易。 政府的工作人员,也不能正常发放薪水,每月只能从当局领取一定数量的高粱米,充当薪水。 按照职务级别,世德和小柳红,每月都能领到二百斤脱皮高粱米。这种谷物多是从边外那边运来的,很难煮烂,做出米饭,像蒸熟的鲭鱼籽;吃到胃里,也不好消化。本地人吃不习惯。 世德二人刚有些犯愁,就有机关的职员,极长眼色,帮着世德,把高粱米拿去,换成了雪白的大米和白面。 那时城里还没有自来水,吃水得到城中不多的几口水井里挑水,世德自己都没留意到挑水的事儿,只是觉得自家的水缸里,水总是满的。 家里的饭菜,也常常有人借口来串门,顺便给送些。 无论什么东西,世德只要想到了,便会有人帮着做到;有时即便自己没想到,别人也会及时地帮你做到。 从前在 上 海时,家里雇了不少仆人,仆人当中,也有懒馋奸滑的,使奸偷懒,是常有的事,往往惹得世德不高兴,粗着嗓子喝斥他们;现在家里没有仆人,他和小柳红都成了人民的公仆,家中反倒像有了无数的仆人,令世德很是受用。 世德夫妻太忙,去世义那里看望哥嫂的次数也少了。 靠近年根儿,大嫂来看望他们,顺便带来一篮子馒头。大嫂好手艺,馒头蒸得又大又白又煊又有嚼头儿,吃起来,香。 “你哥在家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们。”坐到炕上,大嫂笑着对小柳红说道,“知道你们都革命了,家里也不摆供了,我也没给你们的馒头插枣印花,就当干粮吃吧。” 别看小柳红上班时肃眉冷眼的,见了大嫂,却不敢这样,放开笑脸,说了些客套话,拿出一个馒头,掰下一块给世德,自己也掰下一块,咬了一口,夸赞道,“大嫂的手艺,真是没比的,这馒头,又煊,又有嚼劲儿,要是到街上开个馒头铺,保准全城的人,都来买你的馒头。” “那还不得把我累死呀?”大嫂笑着说道。 “家里挺好的?”世德边嚼馒头,边问道。 “好什么呀!”大嫂叹气道,“他们爷儿俩,天天叽叽咕咕的,烦死了。” “为了什么?”小柳红问道。 “咳,还不是为了恒富。”大嫂说道,“恒富前些日子毕业了,看他哥哥姐姐都参了军,穿着军装展样儿,便也要找他二叔,帮着把他弄到部队里去……” “咳,那还不简单?”世德说,“我带他去找张还河,一句话的事嘛。” “谁说不是嘛,”大嫂生气地说道,“可你哥偏不答应,你哥给恒富定了两条:一条是,要当兵,可以,但得去当国民党的兵;第二条,不想当兵,也行,但不能离家,得留在爹妈身边,就近找个体面的工作,实在不行,就到他的律师事务所去帮忙。 “其实呀,你哥那点心思,我看得明镜儿似的,他就是想逼着恒富,到他的事务所里。” 世德听过,笑了笑,说道,“我哥也真是的,孩子要参军,我这边有现成的路子,他干嘛非逼孩子参国民党 的军队呀?” “你哥说啦,”大嫂说道,“咱家的共 产党够多了,三个孩子,两个参加了共 产党。眼下国共两党虽说正在谈判,但谈拢谈不拢,还是两说的。 “一山不能容二虎,国共两党相争,那是迟早的事,谁能灭了谁,大家的心里也都没底,一旦国民党灭了共 产党,咱一家子全是共 产党,好日子可就过到了头;之所以想让恒富去参加国民党,就是防着将来,共 产党万一不行了那一天,咱也好有个依靠。” “你别说,还是我哥看事看得远,”听完大嫂的话,世德心里一凉,觉得近些日子,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小柳红忙说道,“孩子不愿意的事,别硬拧着来,法院里现在正好空着一个编制,大嫂回去问问俺哥和恒富,他要是乐意,就让他先到法院干干看吧。” 大嫂听了,笑着说道,“到底是一家人向着一家人,我这就回去跟他们爷儿俩说说,让恒富到他婶子手下,我也放心。” 妯娌俩又说了些闲话,大嫂起身回去了。 送走大嫂,小柳红笑着对世德说,“大嫂这个人,真是不一般,说话办事,一般的爷们儿都比不过。” “这是怎么说的呢?”世德问道。 “你想想吧,”小柳红说道,“大嫂多暂不到咱这儿来,今天一来,就说起家里的烦心事,不是明摆着让咱们帮忙吗?” 世德寻思了一会儿,也恍然明白过来,冲着小柳红笑了笑。 果然,大嫂走了不多一会儿,恒富就来了。 小柳红把法院的事嘱咐了恒富几句,让他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去上班。 过了年,学校开学了。中午,恒安回来说,现在学校里出现两个社团组织,一个是国民党领导的三青团,一个是共 产党领导的社青团,都上赶子拉他加入,他一时叫不准加入哪个团才好? 世德听了,一时犯了糊涂,也不知让恒安加入哪个团好。年前听大嫂说,大哥曾想让恒富参加国民党 的军队,目的是为将来留条后路,便问恒安道,“怎么个加入法儿?” “挺神秘的,”恒安说,“听说要写申请书,还要宣誓。” “我看这样吧,”世德思忖了一会儿,劝说恒安道,“你两个都参加,先不要过分靠近他们,等将来局誓明朗下来,再退出一个,那样保险些。” “得了吧!”小柳红当即打断世德的话,讥讽道,“你又是听了大哥的话,是吧?大哥那点小心眼儿,成不了大气候。 “你想想看,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让恒安两个团都参加,三青团那边要是知道,恒安还参加了社青团,人家会怎么想?社青团这边要是知道,恒安还参加了三青团,又会怎么想?不荤不素的,倒不如什么都不参加,等局势明朗了,再做决断不迟。 “咱俩现在都参加了共 产党,你又让孩子加入国民党领导的三青团,你们公安局里的人,会怎么看你?法院的人,又会怎么看我? “好在这里是苏军占领区,俄国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国共两党现在还没见分晓,恒安要是愿意,就参加社青团好了,要是不愿意,就什么也不参加,只把书念好,就行了。”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不再犯糊涂,和恒安相互望了望,当下决定只加入社青团。 春天里,国共两党谈判破裂,战争爆发了。 在苏军占领区外的岗子北边,顺风的时候,隆隆的炮声,不时会掠过海湾,传到金宁城上空。 每天都能看见一队队士兵,从大连湾登陆,经过金宁城,开赴前线。北下的火车,每天都会按时运来大量伤员,送往野战医院治疗。 金宁城里又慌乱起来,各种传言满天飞,老人们又想起日军攻城、城南扇子山上日俄战争时的战乱;小鼻子投降后避乱乡下、刚刚回城的人家,又开始收拾了行装,逃到乡下去了。 世义夫妻急得乱转,一天几次地往世德家跑,来探听恒荣恒华的消息。 在得知恒荣恒华仍在大连,并没上前线的确切消息后,夫妻二人才放下心来,回家睡了个安生觉。 刚过了几天,这夫妻二人又沉不住气了,又往兄弟家跑,来打听孩子们的消息,直搞得世德没法儿,最后向侄子们下了死令:每个周末,必须给家里定时写一封信,报告平安,这才安稳下了世义夫妻。 现在世义夫妻,整天只是在家里祷告,为孩子们祈求平安;到了周末,世义就往邮局跑,查寻孩子们的来信。 一个周末,突然没收到恒华的来信,世义急得不行,匆匆到了火车站,乘南下的火车,到了大连,直等到了野战医院,找到了正在护理伤员的恒华,才放下心来。 原来这些天,前线送来的伤员太多,恒华他们忙得不分昼夜地在病房中巡床,就把写信的事给忘了。 而此时,正在家里等丈夫从邮局取信的孩子的母亲,见丈夫差不多快一天时间还没把信取回来,便相信孩子出事了,顾不上多想,在天黑前也去了火车站,乘车连夜去了大连;而这会儿,丈夫已经在回家的车上。 见到母亲找来,恒华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时疏忽,把事情搞乱了,此后无论怎么忙,周末一封报 平安的家书,是断不可少的。 日子在战火中煎熬着,直到一年半后,国军在锦州战败,东北战事结束了,世义夫妻才安稳下来。看看恒荣兄妹毫发无损,父母心里挺高兴,世义夫妻也跟着松了口气。 随着局势的日渐明朗,苏军把这里的治权,逐步移交给东北民主政府。 民主政府颁发的第一个政令,就是要在这里开展土地革命。重新丈量土地,按照人均土地占有量,给居民划分成份;将地主的土地和家产,无尝分给贫苦农民。 过了几天,上级派来了土改工作组。 工作组到达后,组织地方上的领导干部,召开了动员大会,宣讲了土地革命的目的和意义,布置了相关的任务。 因为和自己家里没有什么关系,开会时,世德也没仔细去听,大约知道有这么回事儿罢了。 直到一天夜里,大嫂慌慌张张跑来敲门,讲明来意,世德夫妻才觉得势态严重起来。 第53章 夫妻双双登仕途(2) “你哥让人带走了!”大嫂惊慌地瞪着眼睛,进门就喊。 “让谁带走了?”世德也吃了一惊,问道。 “让土改工作组的人。”大嫂说,“幸亏恒富不在家,不然也要带走的。” “工作组带我哥去干什么?”世德问道。 “你哥被划成地主了!”大嫂说道。 “真是天大的笑话,”世德笑着说道,“土地革命,是农村的事,咱家又没有土地,工作组凭什么带走我哥?” “咳,”大嫂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呢,兄弟,有些事,哥和嫂 子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不是把咱家里的田产分给你了吗? “后来你哥为了救你,把那些地给卖了。可你哥心里总是不熨帖,觉着那些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在咱这辈儿人手上卖掉了,对不住祖宗. “老太太走时,留下点钱,你哥就又把那些地给买回来了,谁知这些年忙忙乱乱的不得空闲,这事一直就撂在那里,没来得及告诉你两口子,不想这一土改,就把这些田地,全记在你哥的头上了。” 一时心乱,大嫂没把话编排熨帖。世德听了,心里挺生气。可世义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眼下自己又是头面人物,亲哥哥让人关了起来了,岂不让人笑话?说什么也得救出来。世德紧着问道,“他们把我哥关到哪儿啦?” 小柳红知道世德又犯起憨劲儿,不待大嫂说话,抢着叮嘱世德道,“世德,工作组召集咱们去开会时,三令五申,要求地方上的领导干部,要自觉遵守组织纪律,运动中无论涉及到自己家中的什么亲属,都要相信组织,不得擅自干涉工作组的正常工作。 “眼下,正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你跑去找工作组,不正是自己往钉子上撞吗?” 这句话提醒了世德,他马马虎虎听说过,这次土改工作组,是独立工作的,地方政府只有协助的份儿,没得到协助的命令,地方政府是不得过问工作组的工作。 想到这里,便凉了下来,安慰大嫂说,“大嫂先别着急,等明天我去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见世德在大嫂面前不好说话,小柳红上前关照大嫂说,“事已至此,大嫂心里也别难过,要相信组织,最终会做出公正的处理。这些天,大嫂也别四处乱走了,让人看见了,捅到工作组那里,怕对大哥不利呀。 “要是那样的话,咱不但帮不了大哥,反倒会害了大哥。现在正在风头上,我和你家兄弟又是组织上的人,行动不得自由,你等过两天,运动风头过了,我和世德再相机帮助大哥。” 虽说心乱如麻,大嫂还是听出了妯娌话里的味道,便也不好再说什么,趁着天黑,转身回去了。 见大嫂走远,小柳红跟世德抱怨道,“你家哥嫂也忒不地道,咱们刚回来时,开口一声一句的家里不富裕,生怕咱会沾着他们。 “眼下事情急了,才把话说漏了,敢情你家老太太走时,留下的东西,全让他们一家独吞了,这会儿出事了,又跑来扔话给咱们,说什么那田地是兄弟共有的,好像大哥是在替咱们背黑锅似的。 “咱回来也几年了,也从没听他们两口子在咱们面前提起田产的事,真要是有心分给咱,哪里还找不出一点时间?再忙,也不至于连分田产的时间都没有吧? “也真是的,这些年,咱也没少帮衬他们,孩子们都是咱们帮着找出路的,为了孩子,一天能跑来多少趟,就是拿不出时间来分田产? “这田产要是早分给咱们一些,边外那边闹土改的风声那么大,咱们又不是没听到,兴许咱会提醒他们趁早给田产卖了,这可倒好,藏着掖着的,出了乱子,才想到自家兄弟,还要往自家兄弟头上扣屎盆子。天底下也有这样的亲兄弟?” “行了,”世德听小柳红一通数落,自己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也觉得哥嫂这件事,做得太不地道。只是听着小柳红的话,好像自己也干了愧心事似的,安慰小柳说,“事已至此,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毕竟是我的亲哥哥呀,该帮的,咱还得帮帮。好歹一笔定不出两个‘甄’字。” “哼,”小柳红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在你这哥哥嫂 子手里,一笔不知能写出多少个‘甄’字呢,真是枉了你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兄弟。 “今天能走到这一步,我看也是报应了。只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得听仔细了:这些年给共 产党干事,想必你也该领教了,这共 产党办事,有时还真有点爱较真儿,不大讲情面,你要是不改改江湖上那些习惯,义气行事,我看真是保不住不栽跟头呢。” 小柳红的话,说得刻薄了些,却也句句在理。世德听了,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一人闷闷着上炕睡下。 世义给关了几天,被划成了地主,家里的田地,被工作组没收,重新无偿分给了无地的农民;甄家大院被封了几天,也被无偿分给了城里的无产者;家中的财产,被工作组查抄清点后,黄白之物,上缴到政府;其余财产,也被分给了无产者。 倒是父亲生前攒下的一些古玩,工作组的人,看是一堆烂石头和几张泛黄的旧画,觉得值不了几个钱,又还给了主人;往日气派的甄家大院,顷刻间住进了十二户人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杂院。 麻烦远不止这些。恒富因为是地主子弟,已不适合继续留在法院工作,尽管小柳红是法院院长,心里也不情愿,无奈有政策摆在那儿,只好把恒富清出法院,调到离家挺远的纺织厂当工人。 按照工作组的意思,原来是要将世义一家,遣送到乡下的;恒荣找到张还河,说清了家里的情况。 张还河亲自来到金宁城,找到工作组,说甄家虽然是地主,却有一对儿女光荣参加了解放军,按政策,甄家是军属,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嘛,更何况这一家里,还有两个人参军呢? 按政策,甄家还是优抚的对象呢,怎么可以因为成份不好,就遣送到乡下呢? 工作组听了,改变了态度,把世义一家留了下来。世义因为成分不好,是地主,只分得了甄家大院落门房的两间屋子,一家人只好将就着住在里面。 世德和小柳红成功地保全了自己,没受到任何牵连。 秋天,中央政府成立了,在北京举行了开国大典。 一天上午,张还河来了。 世德把客人带回家,又给小柳红打了电话,让她回家招待客人。 到了家里,世德给张还河倒了茶,二人脱鞋上炕,边喝茶边等小柳红回来做饭。见张还河这回没穿军装,而是换上了灰色的中山服,世德看了,觉得别扭,问道,“干嘛不穿军装,换成这身衣服?” “我要走了,今天特地来向哥和嫂 子告别。”张还河笑着说道。 “要走?”世德问道,“去哪里?” “到北京,”张还河说,“中央刚成立了中苏友协,缺少熟悉业务的人手,就把我调去了。” “那恒荣呢?不跟你去了?”世德问道。 “那小家伙,鬼得很,不愿脱下军装,”张还河说道,“我原本要带他去的,见他不愿意,就不勉强了;再说,这里离家又近,他能照顾上家。” 说话功夫,小柳红回来了,手里拎了些刚买来的菜,见了张还河,说了些客套话,系上围裙,一个人忙了起来。 见小柳红忙开了,世德又问张还河,“兄弟,这些年,我一直惦着还山兄弟,他现在怎么样啦?” “还山哪,那小子,运气死了,”张还河说道,“这些年里,一直没离开部队,现在是副军长了,编在四野,正南下去了。 “去年我到沈阳开会,在司令部见到他,当时他正忙着入关。我告诉他说,找到哥嫂了,他一听就乐了,说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来看你们呢。”停了一会儿,张还河又问道,“怎么样,哥在家乡,工作还顺心吗?” 世德见问,叹了声气,说道,“工作倒还顺心,只是一些事情,还是有些想不通,心里堵得慌。” “哪些事情想不通?”张还河问道。 “比方说吧,我哥一家,这次被土改了,我真有点想不通,” 世德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那些地,原本就是祖上留下的产业,传到我哥手里,每年经营着,就是收点地租罢了,真就没残酷压迫过谁。 “可这一土改,就给扣了个地主的帽子,连祖上传下的房产也给分了,又不让经营律师事务所了。好端端的一个体面人家,现如今给搞得灰头土脸的,好像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要不是两个孩子参了军,沾了军属的光,早就给遣送乡下去了,弄得我和你嫂 子,也好像矮人一截儿似的。我哥一家人,也疑心我这个当弟弟的不肯帮忙,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可你也知道,上边有政策,我哪里帮得上忙?” “哥做得对,一切都按照政策去做,就会少犯错误。”张还山说完,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这件事,哥还是要正确对待。 “其实呢,这就叫革命,革过去一切不合理现象的命,你只要了解了我党的历史,就会发现,这几十年里,党的衷旨,就是土地革命,目的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耕者有其田的公平社会。 “你想啊,哥,如果土地老是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这世界哪里还会有公平可言?大哥家里的事,恒荣也跟我说过,我也劝过恒荣,要正确对待这些事情,不能因为家中的变故,影响了工作。 “当然,革命往往会出现矫枉过正,这次土改,在咱们这里,还算是温和的,在东北其他地区,曾出现过大量伤害人命的事件,后来中央作了纠正,才好转了起来。 “不背哥说,大哥一家,要是放在北边其他地区,恐怕早就没命了。现在,大哥他们一家,还能留在城里生活,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些话,先前别人也跟世德说过,现在听张还河对他说,心里格外舒服些。 说话间,小柳红饭菜做好,端了上来。三人一块吃了起来。 吃过饭,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不早,张还河起身告辞,说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要进京。 世德夫妻也不强留,说了些难舍难分的送别话,送张还河回去了。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四狗腿子犯了事,世德的好心情,会一直保持下去的。 四狗腿子姓刘,是世德早年拜过把子的酒肉兄弟。小时家里穷,跟着世德常常能混顿吃喝,正因为这一点,在世德的一群狐朋狗友中,他跟世德跟得最紧,有事必上。 他在家里排行老四,大伙就送他个外号,叫四狗腿子,是个听到打架,耳朵里能冒出脚来的主儿。 前天晚上,四狗腿子和一群朋友喝了酒,回家时,赶上邻居家的丫头起夜,心生歹意,给人强 奸了。 邻居气不过,报了警。警察没费什么劲儿,就把四狗腿子抓进看守所。 这四狗腿子不知天高地厚,进了看守所,居然还敢耀武扬威,高声叫喊,“我哥是公安局长!” 办案的民警不敢怠慢,抓起电话,报告了世德。 世德一听,心里犯了愁,一时气愤,告诉办案的民警,这人只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一个人,交情并不深,不要考虑和他的关系,按照法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民警得话,放下心来,开始秉公执法。 案情也简单,只几天功夫,就结了案,准备把案件移交到检查院。 不料就在这天傍晚,四狗腿子的老婆,带了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找到世德家里,一进家门,就给世德跪下,娘儿几个“砰砰”地脑袋叩地,给世德磕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世德哀求,诉说着四狗腿子从前对世德的忠诚。 过了一会儿,四狗腿子的父母也来了,加入了跪哭的行列。 第53章 夫妻双双登仕途(3) 小柳红看不过眼,训诉了地上跪哭的人,“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现在都什么年月了,还在这里下跪磕头的?你们有什么事情,到法院去说,相信法律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事关重大,跪着的人,哪里听得进小柳红这套说辞?跪在地上,就是不起来,只是哀求世德,求世德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网开一面。 四狗腿子的老婆指着地上跪着的孩子,又指了指身边跪着的老人,哭叫着,“哥呀,俺这一家老老小小,全靠孩子他爹一个人养活,可今儿个一旦他爹进去了,这一家子老小,可怎么活呀?” 世德平时就见不得这场面,想想自己当初,被日本人捉去了,妈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久就送了命,心里便有些发酸。 到底忍不住,哄着地上跪着的人,“你们先起来,这件事的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等我明天上班,去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能帮上忙,我一定帮忙,别人不了解我,叔和婶,还不了解我吗?我是那种不仁不义的人吗?” 见世德说了这话,地上跪的人也识趣,纷纷爬了起来。 四狗腿子他妈,颤颤抖抖地抓住世德的手,泪眼汪汪叮嘱道,“孩子呀,老四可是和你一块长大的,平日里最听你的,你说一句话,他就不要命地上,我拦都拦不住……” 这句话还真管用,听得世德心里一阵发热,当下激活了心里消停多时的江湖义气,放话说,“放心吧,婶,该帮忙的,我一定帮忙。” 说着,把一家人送出了门。 “怎么,你真要帮他们?”见一群人走了,小柳红问世德。 世德知道小柳红要说什么,应付她说,“我不这样说,他们能走吗?” “你要是光这么说说,我就放心了,”小柳红说完这话,紧着又叮嘱一句,“我可要提醒你一句,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是要捅出大乱子的。” “知道。”世德应付了一声,上炕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到局里,世德打电话,把办案的民警叫来,问了四狗腿子的案情。 民警把案情叙述一遍。 世德听过,见犯罪事实清楚,嫌犯也供认不讳,便不好再多言,打发民警回去了。 心想自己也尽力了,实在帮不上忙,也是没办法的事,心里也踏实起来。 不料到了晚上,昨天晚上的一幕,又在世德家上演了一遍。 好说歹说,总算把四狗腿子家的老少一堆人,打发出了门。 第三天晚上,四狗腿子一家人又来了…… 世德脑袋就有些发胀了,完全没了主意。 他想求助小柳红,只是小柳红自从当了法院院长,自己学会了识字,把法院里的事情,安排得有板有眼,俨然一个铁面无私的包青天。 更何况,小柳红事先又反复叮嘱过世德,叫他不要粘惹这一类事情,免得引火烧身。在这种情况下,再和她商量这事,一准没有好话,便在小柳红面前闭口不提。 可是四狗腿子一家人,又像粘在他身上的狗皮膏药,一声一声苦苦哀求,不时提起早年四狗腿子对世德的忠诚,听了,让人觉得,他现在当了局长,有些忘恩负义了。 一天晚上,趁四狗腿子一家人还没来,世德早早出了门,到了大哥世义家。 大哥世义自从被划成地主,家产被分,律师事务所被关闭,儿子恒富被调离法院,现在地地道道成了赋闲公,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世德和小柳红都忙,又都是革命干部,白天上大哥家,怕让人看了,会说闲话,已经老长时间没去看望哥嫂了。 大哥见世德进来,也有些吃惊,问道,“你怎么来啦?”说完,又有些后悔,嘟囔道,“要是没事,平日别到哥这里来,对你影响不好。” 世德也不理会,坐在炕沿,问了些大哥家生活上的琐事,也不敢说什么心里话,坐了一会儿,估计四狗腿子一家人该回去了,便要起身回去。 正要走,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哥,四狗腿子的事,你听说过吗?” “听恒富回来提起过,”大哥世义说道,“那号人,也是报应,虽说从前你们是朋友,现在却不同了,你是有身份的人,这种事,躲他远一点好。” 世德正要把四狗腿子一家近来老到家里哭闹的事说出来,听大哥这么一说,就把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无意当中,又问了一句,“哥,你看,像四狗腿子的这个案子,有没有翻案的活口儿?” 世义听了,警觉起来,嘱咐着,“兄弟,你可别犯傻,帮他们这种人,不值得。你帮了他这回,帮不了他下一回,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旦惹出乱子,你还要替他擦屁股。 “你两口子奔波了大半辈子,老天有眼,帮你俩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易呀,别为了这种人,毁了自己前程。” 嘱咐完世德,世义又忍不住,向世德卖弄起他当律师的小聪明,“像他这种案子,要是有油水的人家,其实翻案也不难。” “怎么说呢?”世德盯着问道。 世义不屑地说道,“咳,让他们给姑娘家些钱,买通受害人,让受害人出面,说是自愿的,这样一来,强 奸案就不成立了,案子不就自然撤销了吗?” 世德听过,没说什么,抬脚出去了。 …… 事情完全像世德预料的一样。 受害人翻了供,四狗腿子在看守所关了几日,给放回家中,当天就洋洋得意地上街混了。 如果不是四狗腿子家反悔,拖着不肯支付事先答应过受害人的赔偿,这个案子也就了结了。 在迟迟得不到四狗腿子家的赔偿后,受害人愤怒了,重新报了警,说是日前,是受到嫌犯家人的恐吓威胁,才翻了供。 这样,四狗腿子又被关了起来;甚至连他的父母,也成了同案犯,一起被关了起来。 这两位父母大人倒也识趣,进去后,为了自保,把世德指点的招数,如实交代出来。 原本他们是想借着甄局长的威势,替自己开脱。不料当天下午,上边就派下人来,找到了世德,当场宣布了上级的决定,收缴了世德的枪支,停了他的职,对他进行隔离审查。 半个月后,组织上又宣布了对世德的处理决定:党内严重警告;免去局长职务,下放到城内派出所,做勤杂工作。 一得到消息,小柳红气得牙根儿发痒。只是事到如今,世德心里也不好受,不便再数落他,只好忍住气,说了三个字,“反省吧。”就不再理他。 好端端的一个局长被撤了职,还落得一个党内严重警告,下放到派出所做勤务,弄得世德很没面子,一赌气,干脆窝在家里,称病不去上班。 因为是老局长了,有资历,在局里任职多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人缘又好,继任者就不便招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他在家里呆者,工资照常发他。 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闲着无事,见妻子小柳红每天下班回来,还要给他做饭,世德就有些过意不去,慢慢的,就把一应的家务承揽下来,每天给小柳红和恒安做饭、洗衣服,日子一长,习惯了,心态也平和下来。 从前在任上,怕人说闲话,还不敢大 大方方地去看大哥世义,现今是平头百姓了,也就没了许多顾忌,去看望哥嫂,就成了平常的事。有时做了好吃的,还送去给大哥一家尝尝。 世义虽被划成了地主,却因家里两个儿女参军,沾了军属的光,成了政府的优抚对象,虽说家产被分了,往日的甄家大院,眼下成了大杂院,世义的律师事务所也被查封,可在人面上,却并不十分气短。 知道兄弟世德落魄了,也并不责怪,只是安慰说,“知足吧,老 二。咱甄家虽说是官宦世家,可也只是咱老太爷,做过从四品的海防同知,到了咱爷和咱爹,实际上都没有进过官场;咱这一辈儿,也只有你当过官,说甄家是官宦世家,这才靠些谱。” “哪里只是咱兄弟一人当官?”大嫂插话说,“咱弟妹现在还是官呢。你们甄家,从祖上算起,弟妹也算是女人当官第一人呢。” “说也是呢,”世义点头说道,说罢,又抬头对世德说,“兄弟,你得跟人家弟妹学学,看人家的官,做得多稳当?我在讼场上,也算混了大半辈子,像弟妹这样稳重干练的法官,以前还真没见过呢。” “她那套本事,我是学不来的。”听哥嫂都夸小柳红,世德有些得意,脱口说道,“说句不怕哥嫂笑话的话,咱们老甄家,除了咱爹,我看,还真没人能比得上她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嫂冲着丈夫世义说道,“其实,咱兄弟也不二五眼,就怪你多嘴,出了那么一个馊主意,就把咱兄弟给毁了。 “那天晚上,一听你说出那话,我就觉得不妙,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兄弟,虽说上了些年岁,可还是改不掉年轻时讲义气的性子,那种节骨眼儿上,你给他说那种馊主意,不出乱子才怪呢。” “这也不能怪俺哥,大嫂,”世德说道,“我就这个德行,改是改不掉了,其实,小红在家里,也没少叮嘱我,可我就是听不进。” “唉,我也是,”世义叹息道,“在讼场混了这些年,就养成了这点臭毛病,一遇上这种事,就要想变通的办法,钻法律条文的空子,不想这次害了自家兄弟。”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安慰世德道,“这官场如同江湖,谁也不敢保一辈子当官,不遇上一点风浪,既然趟上了这事儿,也别太往心里去。” 每回到哥哥家,听过哥嫂的一番开导,世德心里就会敞亮些。 夏天里,恒安中学毕业了,考上了师范学校。 恒安学业优异,又听老师的话,中学毕业前还入了党。 世德和小柳红心里挺高兴,张罗着帮恒安准备上学的东西。 到了秋天,恒安带上行李,离家上学去了。 家里只乘下世德和小柳红。小柳红每天早出晚归,偶尔还要开会出差,常常把世德一人扔在家里,世德便有了些过去不曾体验过的落漠。年轻时一个人寂 寞时,往往会跑到街上找乐儿,现今年岁大了,在家乡又曾经是头面人物,再一个人跑到街上找乐儿,自己都觉得有些磨不开面子。 冬天里,苏军撤离了辽南,中国军队接管了这里的防务,恒荣所在的联络处,编入了刚刚建制的警备区。 恒荣兄妹参军早,年纪轻轻,都升上了不低的军衔。恒荣在警备区政治部当处长,恒华也升上了少校军衔,在军队医院工作。 消息传来,甄家人都替他们兄妹高兴。世义媳妇时不时当着世德的面儿唠叨,“这都是他二叔的功劳。得告诉孩子们,将来可别忘了他二叔。” 现在世义家里不开心的,只有恒富一人,一听母亲说了这话,就抱怨道,“当初我也要去,你们硬是不让,非要留在你们身边,现在可好,法官当不成了,只能当个工人。” 父母情知对不住恒富,听了这种牢骚,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倒是世德能现身说法,开导恒富道,“你小子也别发牢骚,人这一辈子,谁能事先跑到前边,去看看自己将要走的道儿?要有这个本事,二叔也不至于从局长的位子上,让人一撸到底。 “你爹妈要有这个本事,事先把地卖了,现在也不至于给弄成个地主,咱甄家大院,也不至于让人给分了。 “人这一辈子,谁能没有个坷坷坎坎?你得向你爷爷学,当初这甄家大院,在咱们甄家最穷的时候,让你 奶奶给卖了;你 爷爷外出闯荡了几年,回来后,硬是给买了回来。 “你小子遇上点不顺心的事,就冲爹妈抱怨,算什么爷儿们?” 一通臭骂过后,恒富就消停下去了,不敢再犟嘴。 第54章 甄世德重走江湖路(1) 过了几日,恒荣回家探亲了,还领回来一个俊俏的未婚妻。未婚妻也是军官,二人一身军装,带着一股英气,把邻居们看了个眼热。恒富见了,越发自卑起来,人面上有些抬不起头。 恒荣回来休假,领着未婚妻去看望二叔。世德看侄子们出息了,心里高兴,非要留孩子吃饭;小柳红心里也高兴,系上围裙,忙着办置酒菜,恒荣的未婚妻晓事,见小柳红忙碌,也跟着上前帮忙。 恒荣陪着世德说话时,顺便问道,“二叔,你还记得那个叫张还山的人吗?” “咋不记得?”世德说,“在 上海时,我留他们兄弟二人住在家里,处得跟亲兄弟似的。怎么,你见过他?” “没见过,”恒荣说,“不过,前些天,我在报纸上见到他的名字,他现在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了。” “是吗,”世德听了,兴奋起来,“你说得可是真的?” “报纸上这样写的,我想,不会错吧。”恒荣说道。 陪恒荣和未婚妻吃了午饭,小柳红下午上班去了。 世德心里高兴,中午多喝了两杯,有些醉意,送走了孩子们,倒在炕上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沉实,直睡到傍晚小柳红回来。见世德还没做晚饭,小柳红把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了热,二人将就着吃了晚饭。 “我想去趟沈阳。”吃了晚饭,世德坐在炕头,对小柳红说道。 “去干什么?”小柳红问道。 “听恒荣说,张还山现在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了,从上海分别后,还没见着他呢,我想去看看他。”世德说道。 “是吗?”听了这个消息,小柳红也挺高兴,“这倒是个好事,反正你天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出去见见老朋友,散散心,也挺好的。只是人家现在是副主任了,官儿挺大的,你去了,也得讲究些分寸,别大 大咧咧的,还像个江湖人,会让人家下不了台呢。” “这倒是,”世德说,“不过我也不能在他面前装孙子,好歹他要叫我一声哥呢。” “瞧,我越担心什么,你越来什么。”小柳红嗔斥世德说,“还是江湖那一套,什么哥啊弟的,这辈子,害了你多少事?官场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要是不能收敛收敛,我看还是不去的好,去了,说不定,一不小心,把多年的交情弄冷了。” “别介呀,我只是和你说说,到了那里,要真的不识好歹,大 大乎乎地拿起架势,那不成了傻子?”世德改口说道。 “你这么说,我才放心些。”说完,寻思了一会儿,小柳红又说道,“只是还要叮嘱你一句:去了后,只谈交情,叙叙旧事,别的都不要谈,记住了吗?” “这是为什么?”世德问道。 “一两句话讲不清楚,你记住就是了,往后我慢慢讲给你听。”说完,开始替世德收拾出门的东西。世德也不细问,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早早上炕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世德带上行李,去了火车站。 坐了一天的火车,下半晌,世德到了沈阳;换乘公交车,到了军区大院门口。和哨兵讲明来意,哨兵往里面打过电话,让他在大门外等待。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军官,呼嗤呼嗤跑了出来。 这人虽已发福,世德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叫了一声,“还山!” 张还山听了,跑上前来,一把抱住世德,笑着问道,“哥,什么时候到的?” “刚下火车。”世德应道。 张还山端详了世德一会儿,笑着说道,“哥没变,还是老样子,有时做梦,梦到哥时,就是这模样。” 说着,使劲摇晃着世德手臂,似乎在验证此时是否正在做梦,摇晃完了,提起地上的包裹,说道,“走,回家去!” “怎么,兄弟结婚啦?”世德问道。 “结了!”张还山咧着嘴说道。 “多暂?” “刚结的。” “怪不得呢,”世德说道,“上次还河从我那里走的时候,说你还没结呢。” “那会儿正要去朝鲜打仗呢,哪里有这份儿闲心?” “怎么?你又去朝鲜了?” “可不吗,去了两年多呢,回来还不到半年呢,要不,怎会耽搁这么长时间?”张还山说完,又咧着嘴笑了。 二人说着话,到了张还山家里。 这是军区司令部大院的一栋俄式小楼,墙厚窗小,室内光线不是太好,厅堂倒蛮气派。一进屋,张还山就冲着楼上喊,“丽萍,快来看,谁来啦?” 话音刚落,楼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生得窈窕风韵,是军区文工团的演员。见了世德,问还山,“这位是?” “我哥呀,”张还山告诉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当年在 上海落难时,遇上一位咱东北的好心的恩人相救,这就是当年救过我和还河的世德大哥呀。” 到底是演员,也不怯场,听了张还山的介绍,这女人像似早已认识了世德似的,脸上忽地绽出笑来,大 大方方地走了过来,伸手和世德握了握,嘴上娇声说道,“哟,是我们还山的恩人呀,快请坐吧。” 说完,去给世德取烟倒茶。 世德不吸烟,倒是张还山烟瘾极大,拿起烟来,点燃后大吸两口,才觉得过了瘾,望了望世德,又笑着说道,“天天带兵打仗,别的毛病没有,倒是把这毛病染上了,一天没有两盒,就觉着不够底儿呢。” 张还山夫人倒了茶,挨着丈夫坐着,问世德道,“大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张还山抢着说。 “是怎么来的”那女人又问。 “坐火车来的。”又是张还山抢着答道。 “哟,这么说,大哥这一天,没正经吃过饭吧?”这女人说完,把门外的勤务兵喊了过来,嘱咐他去司令部小灶上,打几个好菜回来。 见勤务兵去了,才回头对世德说,“大哥别见外,我一小就没下过厨房,结婚后,做了几次饭,还山说不好吃,索性就不做了,我俩平日到司令部的大灶上吃,今天大哥来了,到小灶上去叫几道菜。好在大哥又不外人,将就着吃吧。” 见这女人很会说话,又不妞妮,虽说有些娇气,为人还挺随和的,世德也放下小心,和他们随便说话。 倒是张还山有些变样儿,说起话来,大声大气,哼哈地爱打官腔,世德听了,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 幸亏在家临走时,小柳红嘱咐过,叫他留心些,别像在江湖上,大咧咧地分不清主客,会惹人家不愉快,便放下小心,收敛了口风,不苟言笑起来。 没想到,这招还真管用,张还山见世德拘谨起来,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言语不当,让客人有些在意了,便刻意小心起来,说话也变得谦逊了。 见世德身穿警服,女主人问道,“大哥在公安系统工作?” “人家大哥是公安局长呢,地地道道的实权派。”张还山得意地替世德吹嘘道。 世德听过这话,脸上有些发热,正要说出现在已经不是局长了,忽然觉得在这种场合,这话吐不出口,这才恍然醒悟,为什么在家临走前,小柳红叮嘱他,到了这里,只谈交情,不谈别的。 看来小柳红事先已料到,会碰上这种场面,心里暗暗佩服小柳红料事的英明。 说话间,勤务兵把饭菜打回来,在饭厅里摆上,张还山拿出好酒,三人就吃喝起来。 坐了一天的火车,火车上虽有餐车,饭菜却不可口,世德差不多没怎么吃饭。现在桌上有了好酒好菜,主人又诚心诚意地劝着,世德便放开肚皮,吃喝起来。 二人喝光一瓶卢州老窖,便觉得够了底儿。 一等吃了晚饭,女主人便要安排世德睡下。 张还山却说,和大哥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想和大哥唠扯唠扯,便和世德一块儿睡到客房里。 二人都有些醉了,头脑却都清醒,嘴也不发板。半依在床上,各自叙说起从上海分手后的经历。 张还山说的,世德先前,差不多都听张还河说过,再听一遍,便不觉新鲜;倒是世德和小柳红的经历,张还山从张还河那里没细听过,如今听起来,像在书场里听评书,有时世德讲得粗略,便觉得不过瘾,不时提醒世德,“哥,你细点讲,把这事儿讲清楚。” 受到张还山的鼓励,借着酒意,世德就把这些年里发生的事儿,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甚至忘记了小柳红在家里的叮嘱,把局长被撤职的事,也说了出来。 说到伤心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抱怨道,“那四狗腿子,是我早年的朋友不假,他父母也是想借我的威势,才把我挂扯进去,可单凭他们的一面之词,不由分说,就说我循私枉法,把我给撤了,你说,还山兄弟,这叫什么事嘛!” “太不公平了!”也是借着酒力,张还山打抱不平,说道,“这地方上做事,也太草率了,哥,你先别上火,明天,我以军区司令部的名义,给你们地方政府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做得什么事嘛? “好歹哥也是老革命了,年轻时就从事抗日救亡运动,为了抗日,还坐过日本人的监狱呢;越狱后到了上海,也是从事抗日救亡工作,救助抗日爱国青年,支援抗日队伍武器。 “现在全国解放了,哥和嫂 子继续从事革命工作,即使工作中 出点儿差错,也要给人改正的机会嘛;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一撸到底,对老同志也太不尊重了。 “明天我就去说,看看要是不行,干脆,我把你调到部队里来,正好我现在有这个权力,省得在地方上受窝囊气。” 见张还山说了这话,世德心里解气,觉着自己没白交这个兄弟。 二人言语投机,直唠到下半夜,才合衣睡下。 一早醒来,二人都醒了酒。 张还山觉得,昨天晚上借着酒力,有些话说得过了头,毕竟和世德是江湖之交,昨晚他说的那些事,听起来也的确不太公平,可到底是世德的一面之词,世德又是老江湖,哪里敢全信? 这样一想,张还山担心这事一旦处理不当,反会给自身惹出麻烦,便不再提起帮世德讨回公道的事。 见世德这会儿也醒了酒,就和世德说了些客套话,推说自己事务太忙,只派自己的秘书,去司令部调来一辆车,让秘书陪着世德,到城里各处转转。 世德也觉得,昨晚醉酒后,忘记了小柳红的叮嘱,把话说过了,现在也有些后悔,见张还山不再提起昨晚答应的事,世德便也不再提起。 在城里玩了两天,张还山每天忙忙碌碌,女主人也早出晚归,各自忙自己的工作,虽说天天有张还山的秘书陪着,住了两天,世德便觉无趣,想要回去。 听说世德要走,张还山夫妇嘴上客气,埋怨世德干嘛这么急着回去?却不十分挽留。 丈夫吩咐妻子上街,买些礼物,让世德带上。 女主人上街的功夫,张还山陪着世德坐在客厅喝茶聊天。聊了一会儿,张还山问道,“哥这次来,该不会有什么别的事吧?” 世德听了,知道张还山已把那天晚上说的话,当成了酒后醉话,不算数了。 只是听说他现在,在军区主管人事工作,又听说能帮他调到军队里,世德便动了心,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眼见张还山开了口,世德趁机说道,“哥现在在地方上,干得有些窝囊,你看能不能把哥办到部队里来?” 张还山听了,望着世德,发了一会儿愣,随即又笑了笑,知道是那天晚上,酒后冲 动,没管住嘴吧,让世德粘住了。 想了想,问世德道,“军区刚刚在你们那里,建了一所辽南干休所,眼下正缺管理人员,不知哥感不感兴趣?” “兄弟说的那个干休所,是个什么级别?”世德问道。 “营级单位。”张还山说道。 世德听过,笑了笑,说道,“兄弟,不背你说,我一个侄子,现在是警备区政治部干部,今年还不到三十,都是团职了。” 第54章 甄世德重走江湖路(2) 张还山听出,世德嫌干休所的职级太低,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道,“哥不知道呢,兄弟现在的职权,只在这个级别之内好使,团职以上的干部,是要向中央军委备案的。 “哥现在还没有军籍,冷丁报上团职干部,你让兄弟怎么办理?这个干休所,虽说是个营级部门,却是个休闲的好去处,平日事又不多,你办理了入伍手续,先去干着,至于职级,兄弟日后看有机会,再帮你调理,行不?” 听张还山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世德便不再好争执,笑了笑,说道,“既然兄弟有这层美意,哥就不说别的,听兄弟的就是了。” “行,”张还山说道,“我这就给你开份调令,再开出一份介绍信,你先拿着介绍信,到当地武装部,办理一个应征入伍手续,再拿入伍通知书和我这份调令,到警备区司令部去报到,到时他们就会给你任命的。我在这边先给他们打过电话,你去了,也会顺利些。” 世德嘴里称谢,却并不显出十分高兴。 张还山见世德应承下来,也觉卸掉了一个包袱,出门到司令部去,给世德开了调令。 过了一会儿,张还山手里拿着两封公函回来,交给世德。 世德装好公函,女主人也回来了,买了一些礼物:有给世德的,有给小柳红的。 世德客气了一会儿,就说要走,张还山也不挽留,叫来司令部的车,送世德到火车站去了。 世德高高兴兴回到家里,把去沈阳前后的事情说了一遍,从包里掏出两封军区司令部的公函,在小柳红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说道,“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小柳红知道了,心里也高兴。前些日子,世德出了事,弄得她在法院也有些抬不起头。 她是院长,别人从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事,可她自己心里却先失了底气,总觉得有些见不得人。 如今张还山帮忙把世德弄到部队,虽说职级不算太高,至少不必再闷在家里了,她也会从此扬眉吐气,不再抬不起头了。 “你这一辈子,就交了还山还河两个像样的朋友,”小柳红又数落起世德,“人家还山还河,年轻时,打眼一看,就熨熨帖帖的,是个正经人;再看你这里的那帮朋友,流里流气的不说,看上去就是一群渣滓。 “这次的跟头,可栽得不轻,你也该长记性了,再不冷了那些狐朋狗友,让他们天天往部队跑,我看,你还会栽在他们手里,早晚要脱下军装。” 一通数落,说得世德心里冰凉,内心十分不乐意。无奈小柳红说得句句都是大实话,反驳不了,世德只好灰溜溜说了句,“我会小心,我会小心。”就收起公函,把张还山送的礼物,递给小柳红。 小柳红接过礼物看了看,见是几块布料,和几包果点,便说道,“咱俩多年都不穿自家的衣服了,恒安也有衣服,这些衣料,送给大嫂吧,他们现在用得着。” 随手又拿过两包果点,包在一块儿,让世德送去。 到了大哥家里,世德把自己要调到部队的事说了一下,大哥一家听了,也跟着高兴。 大哥像小柳红一样,也不忘记嘱咐兄弟,往后要小心些。 …… 事情办得顺顺当当,只几天功夫,世德就办好了入伍的手续,到了干休所任上。 干休所离城区不远,背山面海,风景秀丽,卧波枕涛,浴风沐雨,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平日只接待部队首长来此休假,再无别的琐事。闲着时,世德陪首长在附近转转,钓钓鱼,游游泳,也挺惬意。 军人性情豪爽,爱炫耀,谈论的事,大多是过去战争时期的英雄业迹,和军内的人事变动。无意中,世德却因此熟知了军队的编制,和过去战争时期的情况。 干休所离家挺远,世德只好住在部队,小柳红原想每天通勤,走了几天,觉得不方便,便一个人回到家里住了,夫妻二人只好暂时分开。 世德原想在这里干过一年半截,张还山就能帮他调到离家近的好单位,同时帮他再升一级。 不想一年多过去了,仍没等来张还山的调令,就相信张还山当初只是拿话来应付他。世德想给张还山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否把自己的事儿给忘记了,却又担心会自讨没趣,就把打电话的事给放下了。 年初,军区司令部一位首长来这里休养。世德借着和张还山的关系,和首长套上了近乎,经常陪首长到处走走,喝酒品茶,神侃闲聊。 无意当中,世德听说,地方警备区这边,缺了一个副参谋长,警备区曾给军区打过报告,只是眼下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个缺儿还空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得到这个消息,世德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觉得这个空缺,就是为自己准备的。 只是私下里一打听,这警备区的副参谋长,是正师级,而眼下自己,还只是营职干部,两者级差太大,便有些心凉。 转念一想,侄子恒荣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现在已是团职干部了。 按照自己的年岁,现在做个师职干部,也不算过分;而要等张还山想到自己,慢慢按部就班地提升起来,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这样一想,世德就有了做一做的想法。 好在自己已熟悉部队人事变动的手续,军区公函的格式,他也见过。 过了几天,趁进城办事的机会,世德找到一个在印刷厂工作的朋友,诉苦说,自己不小心,把部队的一份公函弄丢了,请求朋友帮他印制一份。 这位朋友一直敬重世德,今天见朋友找到自己,说得又合情合理,便不好回拒,答应帮他一次。 “那份公函的格式,你还记得吗?”朋友问道。 “记得,”世德说,“是这样的。”说着,掏出笔,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 朋友接过草稿,端详了一下,说道,“这样吧,甄所长,我先做出一份清样,到时候你过来看一下,要是行,我就正式再做一份;不行的话,我再改。中不?” “中!中!”世德连声称谢道。 过了两天,世德去看样品。样品做得有模有样,只是台头下面的下划线,和军区的公函稍有区别。世德指着下划线说,“下边这条是粗线,上边这条是细线。其它的地方,都对。” 朋友得话,答应再做。 果然,过了几天,世德第二次来看时,便没再挑出一点毛病,相当满意,千谢万谢,临走时,还送那朋友两盒大前门香烟。 回到干休所,世德细思慢想,字斟句酌,写出了调令的草稿,又推敲了几天,相信万无一失,才誊写到求朋友仿制的公函上。 一应准备就绪,一天上午,世德把副所长找来,拿出手里的公函,在副所长面前晃了晃,说道,“我已调到警备区工作,这里的工作,在 上级没派新所长之前,眼下由你代理,上级不久会有安排的。我到了警备区,和有关部门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由你接任。” 副所长见上司荣升,甚是艳羡,又听上峰说,这回还要帮他扶正,一时得意鼻涕泡都冒了出来,当即提议,中午在干休所食堂,好好庆贺一下,请老首长吃顿荣升酒。 甄所长却不赞成,说是公务紧迫,不能久留,提着行李,匆匆离开了干休所。 到了警备区司令部,世德掏出公函,递给卫兵。卫兵看过,放他进去。 进了司令部,世德心里有些慌乱,好在先前在江湖上见过风浪,稍作调整,就镇定下来。 他先径直找到警备区司令员。 司令员是一个中年人,年龄看上去比世德稍大,身材挺胖,却没有世德高壮。世德上前行了军礼,报告了来意,双手将调令递上。 司令员接过调令,看了一眼,起身还了礼,笑着从办公桌后走出,伸手过来,握住世德的手,使劲晃了两晃,嘴里说道,“欢迎,欢迎啊!军区首长总算想到我们了,我们已打过两次报告了,这回总算派甄副参谋长来了。” 随后和甄副参谋长寒暄起来,无外乎是些一路辛苦、先前任职之类的话。 因为在干休所呆过一年,世德事先已把军区的事务摸得烂熟,眼下和警备区司令员对答起来,没有一丝儿纰漏。 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司令员喊来秘书,吩咐秘书将机关首长召集到会议室,为甄副参谋长开了简单的欢迎见面会。会上宣布了甄副参谋长主管的工作。 中午,到食堂吃饭时,恒荣看见二叔一身戎装,也在这里吃饭,吃了一惊,走过去刚喊了声“二叔!”不想这一叫,吓了二叔一跳。 世德看了恒荣一眼,紧着给恒荣使了个眼色,恒荣识趣地闭上嘴巴。 吃过饭后,甄副参谋长慢腾腾地踱到门边,回头向正在吃饭的恒荣使了个眼色,见恒荣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甄副参谋长才走出门外,来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等恒荣。 见恒荣走过来,世德压低了声音嘱咐恒荣道,“张还山帮我调到这里当副参谋长,以后你别再喊我“二叔”了,别人要是知道了我是你二叔,我就不好关照你了,咱俩的关系,你谁都不要告诉,记住了吗?” 恒荣看二叔说得挺严肃,点了点头,又回到了食堂。 一切都挺顺利。司令部给甄副参谋长配备了专用的办公室;每天定时给他送来文件。甄副参谋长阅后,只消提笔签上自己的大名,再在名字上画个圈,一项工作就算完成了。 有时开会,需要发表意见,在非得做出表态不可时,甄副参谋长也能一二三四五地说出个子午卯酉,往往也能说到点子上;下连队视察,也常常能发现一些问题,向下属提出些合理化建议,往往都是用军事术语讲出来的。 一切都表明,这新来的副参谋长,是个精通业务的老首长。 …… 小柳红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并不十分相信世德的解释。她问世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世德却拍着胸脯、瞪着眼睛说,这一切,真的都是张还山帮他办的。 小柳红想写信给张还山,问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怕言语不当,戳穿了西洋镜;何况眼下这种状况,她也觉得挺好,至少,她又可以扬眉吐气地在法院领导工作了,不必再替世德的过错感到惭愧,便宁愿相信世德跟她说的,全都是真的。 其实,世德原本想对小柳红说出实情,只是担心一旦事情败露,会连累到她,才故意向她隐瞒了实情,骗小柳红说,张还山兑现了早先的诺言,提拔他当了警备区的副参谋长。 甄家人现在都挺展样儿,脸上放出光彩。 大哥大嫂一家人,得知世德当上了警备区副参谋长,也觉得有了靠山,不再担心什么了。 恒安在大学里,也是人气急升,同班的一个女生,名叫吴月琴,得知恒安的养父,是警备区副参谋长,就对恒安有了想法。 吴月琴的父亲是地方副市长,吴月琴人也长得好模好样儿,学校里有一大批男生,都争着向她靠拢,经几番过滤后,她还是觉得和恒安门当户对,便主动向恒安靠拢了。 恒安早就到了渴望女人的年龄,干烤了多年之后,终于抓住了姑娘抛来的红绳,两人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两家的大人也不反对,小柳红甚至已经开始为恒安的婚事做准备了。 …… 按照个人履历表上填写的情况,甄副参谋长,应该是司令部里资历最老的首长。他是在年轻时,就在家乡自发地组织群众抗日救亡运动,为此还蹲过日本人的监狱呢。 相信履历表上的说法,甄副参谋长参加革命的时间,大约要比共 产党组建自己的部队的时间,还要略早几年呢。 正是因为这些优势,一当社会上有人到部队,请求部队派老首长去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司令部的首长,自然就会想到革命资历最老的甄副参谋长。 甄副参谋长一般也不推辞,逢请必到,也不需带讲稿,坐在台上,云山雾罩的,讲一两个小时,一点问题都没有。 早先在 上 海曾经当过报馆的主编;逃难时,又有过万里奔波的经历;又从张还山兄弟二人那里,听过一些抗联的事情;在干休所里,又听老首长们讲过各自人生历程,甄副参谋长对战争期间的情况的了解,几乎超过了对他自己的了解。 各种战例,信手捻来;无论是敌后机关巧算,与敌周旋;还是正面战场上的刺刀见红,浴血奋战,经甄副参谋长的嘴巴说出,都能字字珠玑,活灵活现,听得台下的观众,如痴如醉,不时暴出热烈的掌声。 …… 第54章 甄世德重走江湖路(3) 冬天里,军区首长到到警备区视察工作。 按照惯例,司令部要先开一个欢迎会。 得知这一消息,甄副参谋长坐在办公室里,情绪有些波动。 刚才从窗户向外看时,发现从接送军区首长的车子上下来的军区首长中,一个人影他挺熟,好像是张还山。 甄副参谋长心里,立马打起鼓来。 他曾想找个借口,躲过这次见面,可事到临头,首长已经到来,这种时候请假,无论什么理由,都显得苍白无力。 到底是江湖闯荡过的人,一阵慌乱之后,稍加调整,世德的心情就平定下来,走进会议室,选取了一个角落坐下。 警备区司令员陪同军区首长走进会议室时,先前等在会议室的人员全体起立,向军区首长行了军礼,随后,警备区司令员开始把与会人员介绍给军区首长。 当介绍到甄副参谋长时,张还山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了,明显能看出他强压着火气,待甄副参谋长行完军礼,和他握手时,张还山使劲攥着他的手,直握得甄副参谋长手痛,而后又使劲甩开。 甄副参谋长这时完全平定下来,微笑一下,并不介意。 视察工作是警备区司令员和政委陪同的。甄副参谋长看看这事与己无干,待散了会,一个人躲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思量下一步将会发生的事。 晚上,警备区司令部设宴招待军区首长。 张还山心里有事,推说胃部不适,酒席上只喝了两杯酒,便放下酒杯,早早离开筵席,要回房间休息。 甄副参谋长也说头有点痛,不能多喝,见张还山走了,也跟着出来。 走到院子里,甄副参谋长喊了一声,“还山!” 张还山听了,停下脚步,见甄副参谋长向他走来,狠狠瞪了甄副参谋长一眼,低声说道,“到你那儿吧。” 甄副参谋长笑了笑,把张还山领回自己的宿舍。 进了房间,甄副参谋长先去给张还山倒了杯茶。 张还山把门关上,站在门边,气哼哼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到底沉不住气,压低声音训诉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江湖上那套,搬到部队里来了!” 甄副参谋长听过,笑着把食指压到嘴唇上,而后轻声说道,“坐,坐。” 二人闷坐了一会儿,见张还山不说话,甄副参谋长心里有些发虚,试着问道,“那照兄弟的意思,哥该怎么办?” “哼,还兄弟呢,”张还山生气道,“要真是兄弟,能干出这种事的吗?”停了停,又说道,“赶紧收拾一下,回到你的干休所去,不然,一旦穿了邦,我也跟着脱不了干系,到了那时,怕是有心救你,也无能为力了。” “兄弟别意气用事呀。”甄副参谋长急着哀求道。 “别兄弟兄弟的!这是共 产党 的军队,称首长,称同志,别把江湖那套搬到这里来!” 见张还山黑着脸说出硬话,甄副参谋长似乎也觉得事态有些严重,收起笑脸,郑重起来,说道,“首长同志,这事你可得想仔细喽,不能草率行事。 “你想啊,一个干休所所长,当上了警备区副参谋长,这叫破格提拔;可是,要是一个警备区副参谋长,干得好好的,也没犯什么错误,抽冷子去当了干休所所长,这可叫降职使用啊。 “无缘无故地降了职,可是会有人猜疑的,一旦这事儿走了水,上峰追究下来,首长想想,你能脱得了干系吗?” 说完,世德盯着张还山看了一会儿,见张还山皱着眉不说话,跟着又开口说道,“退一步说,就算首长今天大义灭亲,秉公行事,把我这副参谋长给废了,这事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传扬出去,到了那时,恐怕我连个干休所的所长也当不成了,还要蹲笆篱呢。 “而军区司令员和政委呢,也会落得个治军不严、渎职的罪名,让他们也受到挂连;这里警备区的首长,也要落得个审查不严的罪名,跟着沾灰。 “这上上下下,都不得好儿,即便首长你一个人得好儿了,大家会怎么看你?何况哥入伍的事,还是首长你一手帮办的呢。” 一通话,说得张还山心里冰凉,刚才冒起的火气,也消停了一半,不敢再逼着甄副参谋长回干休所了。 张还山坐在床 边,思量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唉,你这人,真是的。”顿了一会儿,又叮嘱道,“记着,你在这里先呆着,别再惹出什么乱子;等军区人事变动时,我再相机把你的手续补办了。” “哎,这就对了。”甄副参谋长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笑着说道,“我说嘛,打虎还得亲兄弟。” 听完这话,张还山又瞪了甄副谋长一眼,嘱咐道,“往后收敛些,别再抛头露面,记住了?” “咳,首长说哪里话?哥一大把年岁了,只想找个养老的地方,哪里还有心思去抛头露面呀?” “我听说,你三不动,就到外面去给人家作报告?”张还山问道。 “咳,那都是司令部首长安排的,我又不好驳首长的面子。”甄副参谋长嘿嘿笑道,“往后,哥躲备着些就是了。” 张还山又叮嘱了一些事项,告辞回去休息了。 得了张还山的口风,甄副参谋长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做起事来,也有了底气,和司令部里的人也熟络起来,有了人缘。平日听见别人一声一声地首长叫着,心里大为受用。 七月底,建军节快到了,警备区司令部里正在操办节日庆典。军区辖属的陆军学校,到警备区司令部来邀请老首长,前去做革命传统教育报告。 甄副参谋长资历最老,先前又多次外出做报告,反响极佳,政治部主任想都没想,便又领着陆军学院的人来求甄副参谋长。 张还山临走时,曾有嘱咐,让他不要再抛头露面,今天见政治部主任找来,甄副参谋长便想推脱。 无奈政治部主任能说会道,几句好话说下,就让甄副参谋长把持不住了,再想想每回做报告时台下的掌声,心里就有些发痒,何况这回又是给军校的学员做报告,也是军队内部的事,并不算抛头露面,这样一想,就答应下来。 报告做得极成功,中间被掌声打断多次,甄副参谋长不得不多次停下,等掌声消停下来后再讲。 报告刚做完,一群学员就围拢过来,手举记事本,让老首长签名留念。 在给一个小伙子签名时,年轻人顺手递过一沓稿纸,怯生生地说道,“首长,这是我刚写的一篇论文,想请首长帮助修改一下。” 通常来请求签名,甄副参谋长是来者不拒的;给人修改文稿的事,这是甄副参谋长头一回遇到,只是见小伙子言辞恳切,不好拒绝,便接过稿纸,揣进兜里。 从军校回来,晚上临睡时,甄副参谋长忽然想起,白天军校的年轻人交给他一篇论文,便从兜里掏出文稿,躺在床上翻看起来。 论文是用军事术语着成,这些术语,甄副参谋长平时也听说过,只是大略知道一点点。如今在军事论文中 出现,又是用来论述战略战术的问题,甄副参谋长还是头一次接触,读过一遍,便觉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既然人家请你帮着修改,你又接了下来,当然就要提出些自己的看法,才好给人寄回去。 现在甄副参谋长把论文连看了两遍,却有些不知所云,自然提不出什么见解。而看过之后,一点建议不提,或者讲了,却不着边际,就给人家寄了回去,难免会叫年轻人小视了自己。 思量了一会儿,甄副参谋长想起作战室的刘干事。 刘干事这年轻人,在军事理论方面,也有些研究,何不找刘干事帮着改改呢? 看看文稿并没署名,作 者也只是把地址和姓名,写在另一张纸上,夹在文稿中间。甄副参谋长便把那写有地址和姓名的纸片取出,放进抽屉。而后从床上爬起,穿好衣服,带上文稿,到了刘干事的的宿舍。 刘干事正在灯下看书,见是甄副参谋长进来,起身行了军礼,等待甄副参谋长的命令。 甄副参谋长并没下达什么命令,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小伙子坐下,问了句,“看书呐,小刘。” “闲着没事,随便翻翻罢了。”刘干事谦逊道。 “好啊,”甄副参谋长拍了拍刘干事的肩膀,夸赞道,“年轻人,就应该有这股劲头,时刻都不能忘记学习。党 的军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好干部。” 夸了刘干事几句,甄副参谋长从兜里掏出一打稿纸。担心说出实情,会让刘干事笑话,甄副参谋长就信口编了套说词,“这些天,晚上闲着没事,我写了篇文章,心里没谱儿,想请你帮我看看。” 甄副参谋长这样看重自己,刘干事哪里敢不识抬举?客气道,“首长真会开玩笑,您的本领,我学都学不来呢,还敢给您看稿子?只是这倒是个学习的好机会,我正想向老首长学些本领呢。”说完,接过稿子,捧在手里。 甄副参谋长又说了些闲话,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刘干事带着稿子,急匆匆到了甄副参谋长办公室,进了门,就大加称赞,“首长,您的大作,我昨天晚上连夜拜读了,真是高屋建瓴,振聋发聩;不是老首长的大手笔,一般人哪里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 甄副参谋长原本想求刘干事帮着改改稿子,今天一早却听刘干事来说出这些溢美之词,疑心这家伙耍滑头,在变着法儿巴结他,便拉下脸来,训诉刘干事道,“小刘,我们革命队伍里,无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都是革命的同志,要互想帮助、互相学习,不要把江湖习气,带到革命队伍里来。 “你小小年纪,革命的道路还长着呢,一定要端正自己的革命态度呀。” 刘干事原本想先夸赞几句,再谈谈个人的看法;不想兜头让甄副参谋长训诉了一通,弄了个大红脸,嘴唇木胀起来,话也说不流畅。 平了平心气,才嗑嗑巴巴说道,“首长,您误会我了,刚才我说的,都是真话呀。首长这篇文章中的观点,代表了当前军中一大批人的看法,只是碍于当前的国际形势,很多人都不敢讲出来。首长的这篇文章,恰好讲了别人所不敢讲的话。” 见小刘说出这话,甄副参谋长心里一惊,便想知道就里。只是刚才批评刘干事的话有些重了,便觉得愧疚,换出笑脸,指着身边的椅子,让刘干事坐下,笑着说道,“你刚才说的话,当真?你不是在糊弄我?” “咳,我哪里敢呀?!”刘干事也放下心来,挨着甄副参谋长坐下。 “那你给我说说,”甄副参谋长急着问道,“这篇文章,究竟好在哪些里?你说细一点。” 刘干事得令,把这篇文章的概要,深入浅出地说了一遍。 这一讲,甄副参谋长还真听懂了一点,却故意装出考验刘干事的样子,把自己现在不懂的几个问题,提了出来,让刘干事一一做了解释。 “刚才你说,军中大多数人,都有这种看法,却不敢讲,这是为什么?”停了一会儿,甄副参谋长又问道。 “咳,这个,首长不比我更清楚吗?”刘干事说道,“现在中苏友好,结盟缔交,但凡有谁说出不利于中苏友好的话,就会受到追究。 “首长的这篇文章,标题就是《东北地区防务浅议》,东北地区,当前防务的重点在哪里?朝鲜?南朝鲜?日本?都不是!它们都构不成对我们的威胁,剩下的该是谁?那不是不言自喻吗? “首长在这篇文章中,几次提到,现在东北地区的防御层次不清,缺乏纵深;部分人被眼前的形势所蒙蔽,边境上的防务形同虚设;或者只是做做表面文章。 “这些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您指的是什么?特别是首长在文章中,提到的两句话: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更是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军事防御理念,对当前军中 出现的一些盲目乐观的倾向,具有相当的警钟的意义。” 第55章 老江湖南京陷囹圄(1) 经小刘一番点拨,甄副参谋长品出些文章的味道,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照你看来,这篇文章,怎么改,才能拿得出手?” “不好改。”刘干事为难地说道,“首长在文章中,涉及到对结盟国家的防御问题,首长的这篇文章,要是离开了这个命题,也就没有意义了;而要不回避这个问题,势必要玩弄些文字游戏才成。” 听刘干事说了这话,甄副参谋长知道,这篇文章还有修改的余地,便求刘干事道,“小刘,谁都知道,你是咱们司令部的秀才,这事就交给你了,帮我改改,改好了,我请你喝酒。” 能替首长改稿子,刘干事哪里会不乐意?当下领命,带着稿子回去修改。 改了几天,觉着差不了多了,誊写清楚,交给甄副参谋长。 甄副参谋长再读这篇文章,果然觉得语言圆滑了许多,意思也通畅易懂了。 甄副参谋长也不食言,晚上到食堂打来两个好菜,又到街上买了瓶好酒,请刘干事到自己宿舍喝酒。 首长请自己喝酒,刘干事激动得嗓眼儿发抖,借着酒兴,大谈了一通军事理论,又把文章里他添加的一些内容,说了一遍。 甄参谋长听过,心里就有了底,问刘干事道,“依刘干事看,这篇文章,到了什么水平?” “这么说吧。”刘干事醉醺醺说道,“和《防务观察》上的文章相比,首长这篇文章,一点儿不比他们差,就是观点太尖锐了些,《防务观察》未必敢发。倒是《防务通讯》,能用这种稿子。” “《防务通讯》是个什么报纸?”甄副参谋长问道。 “不是报纸,”刘干事说道,“《防务通讯》,是《防务观察》办的一份内参,不公开发行,只发给师级以上单位。 “这个内参,倒是作用不小,比《防务观察》还厉害呢,很多军委的决策,都是军委领导看了那上面的文章做出的。” 送走刘干事,甄副参谋长心里有些波动,心想这么好的文章,交到一个军校学员手里,未免可惜。 再者说,这篇文章,几经修改,现在已经臻于完善,要是交还给那个学员,一旦他又乱涂乱改,加上些危险的言辞,将来惹出了乱子,又扯虎皮作大旗,说这文章是经过甄副参谋长的修改,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岂不是没吃着羊肉,空惹了一身膻? 这样一想,甄副参谋长便迟迟不能入寐,坐起身来,开始给那学员写信。 信中说:“大作已拜读,甚感惊讶,不敢苟同。当此中苏友谊已成牢不可破、万古长青之势,你的文章中,却屡现损害中苏友谊的言论。 “念你年幼无知,思想尚未成熟,谨在此忠告你,切不可再萌生此种危险的思想,更不宜将此种错误观念传播出去,这会对你的前途极为不利。 “出于对年轻人的爱护,你交来的文稿,我已替你销毁,日后不可再提,切记!” 回信寄出,甄副参谋长又到资料室,找来《防务通讯》,依据上面的地址,将文稿署上自己的名字,寄了出去。 刘干事预估得不错,两个月后,《防务通讯》寄来一封信函,告知大作已刊用,随信寄上《防务通讯》一本。 甄副参谋长打开杂志,看见目录中,自己的文章赫然其中,标题后面就是自己的大号。 甄副参谋长一激动,忘乎所以,跑到刘干事宿舍,把杂志递给刘干事看。 又过了一天,稿费汇来了。 取了稿费,甄副参谋长又请来刘干事喝酒。 司令部里,无人不知甄副参谋长,在《防务通讯》上发表了文章。一时间,甄副参谋长俨然成了司令部里的红人。 半个月后,甄副参谋长接到一封来函,信函是《防务观察》杂志社寄来的。 来函中说,受中央军委委托,杂志社将于本月下旬,举办一次防务动向研讨会,鉴于大作《东北防务浅议》一文,见地深刻,特邀文章作 者甄世德同志与会。 甄副参谋长接到来函,当即向司令部告了假,稍作准备,星期一早晨,启程进京去了。 研讨会在总政招待所举行,军委首长列席了会议。 会上,甄副参谋长宣读了自己的论文,赢得好评如潮。 研讨会开得极成功。军委决定,将与会的人员,组织到南京军事学院,在那里再举办一次研讨会。 参加研讨会的成员,由总政一位姓林的首长率领,到京郊军用机场,搭乘军用运输机,飞往南京。 飞机离开机场,透过舷窗,看机翼下的京郊大地渐渐隐去,甄副参谋长心潮澎湃,打算把这些天来激动人心的时刻,考贝在脑海中,回家后,好好给小柳红炫耀炫耀。 从舷窗向下眺望一会,觉得两眼有些发酸,甄副参谋长便转过头来,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他身旁坐的,正是带队的军委政治部林姓首长,见甄副参谋长转过身来,便开口问道,“听甄参谋长的口音,是东北人,以前是哪部分的?” “四野的。”甄副参谋长脱口应答道。 “四野的?”林首长来了兴趣,“几纵的?” “五纵的。” “五纵的?”巧了,这位林首长,早先就是五纵的,听说甄副参谋长是五纵的,心里愣了一下。 五纵师职以上的干部,林姓首长差不多没有不认识的,只是对这位甄副参谋长眼生,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转念一想,这甄副参谋长,会不会是后来从团职干部中提拔起来的?便又问了一句,“甄副参谋长在五纵时,是搞什么工作的?” 甄副参谋长脱口答道,“五十师副参谋长。” 林首长听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头皮一阵发紧。 林姓首长的第一反应是,身边坐着的这位甄副参谋长,必是国民党潜伏的特工。因为五纵五十师的参谋长姓刘,副参谋长姓张,哪里又冒出一位甄副参谋长? 经过片刻的心理调整,林首长镇定下来。 担心甄副参谋长会看出什么疑点,林首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和甄副参谋长闲聊起来,问了些五十师的原师长和政委现在的情况,甄副参谋长也都能应付自如。 二人交谈了一会儿,林首长越发断定,这位甄副参谋长,在潜伏下来之前,对五十师的人事变更情况,必是做过详尽的了解,不然,哪里会回答得这般准确从容? 林首长再问他一些五纵的一些轶闻趣事,果然,这位甄副参谋长的回答,就有些驴唇不对马齿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在南京机场降落。 下了飞机,林首长径直去了南京军区,把自己的发现,通报给南京方面。 为慎重起见,南京方面,连夜对甄副参谋长的情况做了调查。 第二天上午,研讨会照常进行,甄副参谋长在做了主旨发言后,走下讲台,掌声还没落地,身前站了两个警察。 警察亮出证件,摘掉甄副参谋长的帽微和领章。 甄副参谋长立刻就明白了一切,极其配合,以无可指责的规范动作,伸出双手,接受冰凉的手铐。 甄副参谋长进京参加研讨会,一去不回,小柳红在家里就坐不住了,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 她想打听消息,却又不知向谁打听;她让恒荣在警备区里打听,恒荣打听了一番,也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小柳红想去找张还山,又怕一旦言语不当,把原本简单的小事给搞麻烦了。 直到两个月后,南京中级法院寄来了判决书,小柳红心里才踏实下来:世德真的出事了。 警方原本怀疑世德是敌特,经过多方缜密调查,才发现他真的不是,只是一个江湖骗子。 世德认罪态度较好,如实交代了行骗过程,把所有的罪过,全部一人揽下,没涉及到任何人,做案后又没造成严重后果,本人又有悔改的表现,法院从轻发落了他,判了十五年。 小柳红一接到判决书,就打算到南京探监。 可是,上级领导找她谈话,多少耽搁了她的行程。 领导说,由于工作需要,经组织研究决定,调她到被服总厂,任工会主席。 小柳红听过,笑了笑,没做任何辩解,愉快地接受了组织上的安排,交接了法院的工作,到被服总厂履新了。 恒安也在这时毕业了。 早先月琴姑娘向他暗示,她父亲要把他俩办到市文教局上班。可是后来的事情,有些蹊跷。 一点预兆都没有,月琴姑娘毕业前,突然不和他约会了,先是说生病了,躲回家中,然后就不再露面。 直到有一天,系主任找他谈话,劝他和养父划清界限,要振作起来,回到家乡,到教育战线上,为党多做贡献。恒安这才知道,二大爷出事了。 恒安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两眼充血,眼神哀怨,像刚被判了死缓。 小柳红知道孩子痛苦的根源,也能体验到恒安此时内心的苦楚,只是眼下自己内心的感受,一点儿都不比恒安稍弱,她想安慰恒安几句,却又张不开口。 一老一少,这时像两条刚刚被人打伤的狗,血淋淋的,来不及相互帮着舔舐对方的伤口,表达内心的慰藉,只好各自先舔舐自己的伤口。 晚饭后,小柳红看着恒安,在炕前站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要去南京。” 见恒安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一句,“去看看你二大。” “我也去。”恒安说道。 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登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行了两日,到了南京,找到南京监狱,狱警查看了二人的证明,把二人领进探视室。 探视室里空空荡荡的,墙上蓝纸黑字,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在墙边,放着一排木橙。 过了一会儿,世德身穿囚服,走了进来。 狱警紧跟在后面。 见到小柳红和恒安时,世德脸上,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涩。 三人相对站了一会儿,世德看着恒安,问道,“月琴还和你好吗?” “我回金宁城了。”恒安望着二大爷,咬了咬嘴唇,说道,“分在城内中学。” 世德明白了一切,眼里流下泪水,轻声埋怨道,“二大害了你,二大害了你。” “二大,”恒安眼里开始发湿,停了一会儿,说道,“我常常在想,要是没有你和二大娘到重庆,我现在,还能站在这里看你吗?” 听了这话,世德鼻子一阵酸涩,差一点哭出声来。忍了一会,才恢复平静,又望了望小柳红,问道,“你恨我吗?” “恰恰相反,”小柳红眼里含着泪水,却微笑着对世德说道,“你把道上的事,做到极致了。行中人,有几个能做到你这样大气?连报纸上都登出你的事了。” 世德听了,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问道,“还在法院吗?” “调到被服厂了。”小柳红笑着说,“当工会主席呢。清闲得不得了。”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世德又说道,“小红,在这里,我常看到,有些狱友的家属来,逼着他们签离婚协议,我……” “住口!”不待世德说完,小柳红吼了他一句,冷眼望着世德,一字一句说道,“当年,在 上 海,你忘记了,在装裱店外的芙蓉树下,你是怎么对我发誓的?” “可是,现在……”世德嗫嚅道。 “现在挺好的,”小柳红又打断世德的话,说道,“这些年,咱们都有些累了,也该歇歇了,你就在这儿歇着吧,权当休养了。十五年后,我来接你,咱们好好回去过日子。” 听小柳红说出这话,世德到底忍持不住,哭出声来。 探视时间到了,狱警要带世德出去。 世德泪眼汪汪地转过头,对小柳红说道,“小红,南京是咱的死门呀,当年,咱们就是在这里吃了局,栽了个大跟头;这回,我就不该来,我只是想参加军委的核心决策,做出一番事业,就昏了头,来了,结果又栽了。” 边说,边哭着走了出去。 …… 第55章 老江湖南京陷囹圄(2) 从南京回来,在家歇了两天,恒安到大伯世义家,把去南京的事,告诉大伯一声。 大伯听了,啧啧叹息,不住地埋怨世德,“老 二 太张狂了,多好的机会,不知利用,一桩桩的惹事,把大半辈子等来的机遇,全都糟蹋了。” 埋怨了一通,又问了些世德在那里的情况,听过之后,又是埋怨一通。 恒安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要回去,临走时,问了大伯一句,“大大,在南京时,俺二大提到过,说俺爷活着时,写过一本书。不知这书现在还在吗?我想看看。” 大娘见问,赶紧插话说道,“唉,孩子,你爷走的时候,可是什么也没留下呀。 “他当年回来时,曾带回不少黄货,为救你二大,黄货全花光了,临走时,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留下,只留下一堆烂石头,还有几卷破纸片儿,我没舍得扔,就给放到柜底下了;土改时,工作组来抄家,也没稀罕要。 “他写的那卷书呀,在他临走的那天,正赶上下大雨,让雨淋湿了,还是我给收起来的,后来晾干了,我就放在那堆石头一块,打了个包裹,放在柜底了。” 说着,大娘起身下炕,从柜底找出包裹,打开给恒安看。 恒安知道大娘误会他了,却又不便解释,看看包裹里,除了一堆石头,几卷画轴,就剩下那部书稿了。 书稿经过雨淋,粘在一起,像一块干土。 大娘说,“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反正放在大大这里也没用,好歹这些东西,是你爷留下的,就给你吧。” 恒安原本只对书稿感兴趣,见大娘说了这话,也不客气,把包裹重新包好,带了回来。 到了家里,恒安重新把包裹打开,把里边的东西摆放到炕上,发现那堆石头,竟是福建寿山田黄,总共二十多块,有几件雕件,其余的是老坑原石。 打开画轴,暗黄的画面上,仅能隐隐约约看出图案,落款有的是明人文征明的,八大山人的,还有几幅已辨不清落款了。 恒安对古玩并不熟悉,却相信爷爷的眼力不会差的,便把田黄和画轴重新包好,放进柜里,只把书稿留在外面。 书稿经过雨淋、晾干,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现在粘结在一起,硬梆梆的,加上时间久远,乍一看,像一块土坷垃。 恒安试图掀开几页,不料稍一用力,就掀掉一块儿,根本无法辨识上面的字迹。 焦虑中,恒安恍然记起,南门口有家装裱店,他们经营古字画装裱,想必会有办法处理这种东西。 恒安来到装裱店,向一位小师傅说明来意。小师傅告诉了他处理这种东西的办法。 回到家里,恒安找来酒精,照着小师傅的说法,用喷壶先把书稿的表层润湿,待表层完全浸润,再轻轻用指甲揭起。 忙了几天,总算揭起大半书稿,还剩下一半,粘连得厉害,已经无法揭起,恒安看看再无别的办法,只好放弃。 揭下的书稿,也因浸泡时间太长,字迹洇散模糊,难以辨认。 每天下班回来,恒安都要取出书稿,对着模糊的字迹出神,推测每一个污渍,原先是一个什么字,再根据推测出的结果,联系到下一处污渍,该是什么字。 恒安像破译密码一样,把推测出的句子,抄写到一个笔记本上。程序异常琐杂,工作想当艰辛。 因为原稿是用文言写成的,这就给破译工作,带来巨大困难。 一天夜里,恒安正在自己房间里,破译爷爷留下的书稿,二大娘推门进来。恒安那会正专注研究书稿,并没理会二大娘进来。 “你该结婚了。”二大娘在屋里站了一会,见恒安并不理会她,便说了一句。 “和谁?”听完二大娘的话,恒安机械地抬起头来,望了二大娘一会儿,木呆呆地问道。 “和一个适合你的人。”见恒安两眼发直,对结婚的事没有一丝儿的性趣,二大娘有些生气,说道,“不过你得自己去寻找。” 见恒安仍没有回应,二大娘知道这孩子,对爷爷的书稿入了迷,便又说道,“你也看见了,恒富都结婚了。要是你觉得自己去找有些困难,我可以在工厂里帮你物色一个。” 不错,恒富上周结婚了。由于家里成分不好,在爱情的荒漠中,苦苦挣扎了三十多个春秋后,恒富终于草草结束了自己在寻爱路上的追求,和纺织厂的一个女工成了亲。 这门亲事,是别人介绍的。 新娘家庭出身好,苦大仇深,只是左眼里,像藏有一道永不干涸的泉水,常年泪眼汪汪的,这就把她的左眼,弄得有些污浊,虽不像恒富奶奶那样的玻璃花眼,却也算是女人身上的一个疵点。 正因为这个原因,这姑娘年近三十,仍没寻到一个如意郎君。 恒富虽说家庭出身不好,人却是英俊帅气,姑娘就暂时忽视了政治方面的考量,一咬牙,答应了这门亲事。 既然娘家属于苦大仇深,嫁妆自然是提不得的,上周日,恒富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岳父家,把新娘载回家中,婚礼就算结束了。 新娘手里只提着一个红布包裹,包着两件换洗衣服,算是出嫁的嫁妆。 父亲世义一看见新娘进屋,浑身就从头凉到脚,一口咬定,说是时光正在轮回,把他们甄家,又带回了很久以前的时代。 那会儿,他们甄家也是不景气,母亲嫁到甄家时,也是一只眼睛不好,结果就造成父母一生的痛苦,二人磕磕碰碰,一辈子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只是新妇已经进了家门,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婚礼是按照革命化的标准举办的,亲戚们没有一个人到场祝贺。恒富带着新妇到二叔家送喜糖,小柳红才知道,恒富结婚了。 鉴于恒富的婚姻,小柳红吃惊地预感到,恒安的婚事,大概也好不了哪儿去,所以今天晚上,趁恒安正在破译爷爷的书稿,二大娘走过来,向他提起这事。 “二大娘看着办吧。”恒安望着二大娘,说完,又低头研究书稿了。 恒安的情况,看来比恒富要好些。 首先,家庭出身好。虽说世德正在服刑,但当时的社会情况是,服刑人员的家庭,比其他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家要强一些;而一般的刑事犯罪,要比政 治犯和流 氓犯罪给家庭带来的冲击要轻一些。 其次,恒安现在是党员,政治上是可靠的;最主要的,小柳红是厂里的工会主席,又极会处事,人缘又好。 这样,在二大娘说服了厂里最漂亮的姑娘之后,恒安的婚事,就提到了日程上来。 姑娘姓杨,工人家庭出身,性情温顺,明事知礼,在和恒安接触过一段时间后,虽然不十分满意恒安的木讷,却也挑不出小伙子什么大的毛病,在小柳红的极力撮合下,秋天里,二人登记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过得挺平静。 第二年,儿子出生了。 在这之前,大爷世义家的孩子们都成亲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甄家的这一辈儿人,属昌字辈。 恒富给自己最先出世的女儿,起名叫昌艳。 恒安想起自己童年的不幸,不想让这种不幸在孩子们身上重现,给长子取名叫昌喜;又过了一年,次子出生时,就给次子起名叫昌乐;接着又给稍晚一些出生的女儿起名叫昌欢…… 如果不是三两粮开始了,平淡的日子,或许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粮站供应的粮食,越来越少了。先是每天每人八两粮,后来又变成了半斤,过了几个月,就变成每人每天三两粮了。 一天吃三两粮,就是说,一个人一天还吃不到一顿饱饭的定量,几天之后,恒安就有些无发忍受了,身体很快消瘦下去。 多亏妻子善于持家,每天极精确地从米袋里,量出全家人一天的口粮,以便到了月底最后一天,米袋里还能剩有全家人吃一天的口粮。 妻子将一天的口粮舀出后,又均匀地分成三份,两份少的,是用来早晚熬粥用的,一份稍多一点的,是留着中午做成半干的米饭。 恒安每天早起喝过一碗粥,像喝了一杯开水,推出自行车上班去了。 刚到了学校,就觉肚子里饿得发慌,两腿虚软,浑身无力,直冒冷汗,走上讲台,无法大声讲话,悄声细语的,像一个害羞的姑娘。 恒安和妻子已经记不得,二人有多长时间没有同房了?从前每过一段时间,二人都有那种强烈的欲 望,现在虽说长时间不在一起,却一点那种想法都没有。 问题远比想像要严重得多。长期的饥饿,人们身体消瘦,恒安和妻子身上开始浮肿了。 城里死人的事,也急剧增多了,每天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出殡人群。人们塌腮凸眼,弓肩倔背,眼中充斥着哀怨,连哭泣的力气,也丧失殆尽,无奈地送走死去的亲人。 大人有理性,无论怎么饥饿难耐,总能控制着情绪,一个人体验着苦楚;孩子们却不行,腹中饥饿时,只会哭叫着向大人讨要。 昌喜、昌乐的眼睛明显圆大了,脖子越来越细,像鹅脖子,仿佛不需要费力,伸手就能把那细脖子攥在手里。 细脖子上顶着个大脑袋,有时恒安担心,哪一阵风来,会把孩子的脖子吹断的。 刚出生不久的昌欢,更叫人心酸,因为饥饿,母亲的奶 水明显不足,无法让孩子吃饱,不得不提早给孩子喂粥。 孩子每咽一口粥,那粥就会在孩子细长的脖子上凸起一个小包,像蛇吞老鼠一样,缓慢向下移动,憋得昌欢脸色发紫,直当粥入胃中,凸起的小包消失了,脸色才能恢复正常。 恒安看得揪心。当初长子昌喜刚出生时,恒安就曾发誓,自己要担起父亲的责任,今生绝不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的童年那样受难。 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这一点,他给孩子们起了喜庆的名字。 然而世事难料,如今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孩子们嗷嗷待哺的可怜样儿,和自己的童年有什么区别呀? 恒安心里一阵痛楚,觉得现在到了他当父亲担起责任的时候了。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让一家人填饱肚子。 以后的日子里,恒安每天下班,就会骑上自行车,带着篮子和铁铲,出城到郊外挖野菜。 近郊的地方,野菜差不多被人挖光了,要想挖到足够一家人填饱肚子的野菜,必须到更远的野外才行。 苣荬菜、山芹菜、马齿苋、山荠菜,见了就往篮子里挖,直到篮子挖满了,才载着回家。 回到家里,妻子摘出、洗净,拿水焯一下,拧干后,用刀剁碎,再放点盐,团成菜团子,放到面粉里滚一下,放进锅里蒸一会儿,一锅菜团子就做好了,足够全家人吃一天。 毕竟是野菜,面粉极少,不耐饿,吃饱后,片刻的快 感,只能维持一会儿,饥饿马上就会回来。 到郊外挖野菜时,恒安看见田野里的庄稼,长得挺好,收成也不错。可是报上却说,连年的自然灾害,全国大部地区颗粒无收。 秋天到了,农民开始收获。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一当地了场光,大雪封山后,漫长的冬季里,再想挖到野菜充饥,显然已不可能。想到这一点,恒安心里一阵恐慌。 恐慌中,恒安想起饥荒到来前,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曾见过一则案例,说是清朝有个叫钱五的江湖客,手持伪造的关文,诈行全国,竟然大富。 一想到这一点,恒安怦然心动,觉得当此生死悠关之际,尝试一下,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上大学时,班里一个同学爱好篆刻。恒安曾向那同学学过一段时间篆刻,同学还送他一套刻刀呢。 下班回到家里,恒安找出刻刀,只一个晚上,就制做出一份公文。 看看没有什么纰漏,第二天一早,恒安到学校告了假,骑上自行车下乡去了。 到了二十里堡公社,找到公社办公室,恒安平定了一下心情,作了自我介绍,掏出兜里的公文,递给公社党委书记。 公社书记看是县农科所派来的,只是索要五十斤玉米,回去做科研使用,便不多想,掏出笔,对来人说,“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 子,你到二十里堡大队,找王书记,让他帮你解决。” 公社书记说完,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恒安,恒安接过便条,道了谢,骑车到了二十里堡大队,找到了大队王书记,把便条递上。 第55章 老江湖南京陷囹圄(3) 王书记看了便条,见是公社书记写的,不敢怠慢,对来人说,“我给你写个条 子,你到二队去,找赵队长,他能帮你解决。”说着,又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来人。 恒安带上便条,说了声谢谢,骑车到了二小队。 赵队长正在场院,带领社员脱粒玉米,接过便条,看了一眼,见是大队王书记写的,便喊过一个社员,吩咐说,“你给县科研所的同志装五十斤玉米。” 那社员得话,接过来人的口袋,装满后,向上提了提,说,“差不多了。”说完,也不过秤,就给袋子封了口,帮着来人搬到自行车上,用绳子封好。 恒安向社员道了谢,和队长说了几句客套话,骑车离去了。 原来做局这么简单?初试的成功,让恒安心里得意,颇有成就感,理解了二大世德,为什么会冒那么大风险,去做那么大的局。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家磨坊,恒安把一袋玉米,加工成面粉,载着一袋面粉进城了。 “哪里弄的?”妻子看见这么一大袋面粉,心里有些害怕。毕竟现在甄氏家族里,曾有人犯过诈骗罪,至今还关在监狱里呢。 “一个同学,前几年,家里存了不少粮食,眼下家里急等着用钱,要卖一点余粮,我知道了,就去买下了。” “多少钱?”妻子问道。 “不贵,才五块钱。” 尽管这种说法很圆满,妻子却不十分相信,只是整日饱受饥饿的煎熬,孩子又哭闹着要吃的,眼下有了这袋救命的粮食,起码暂时不必再为饥饿恐慌,便不多问,赶快挖出半盆面粉,用水和面,不到半个时辰,一锅玉米面饼子,就出锅了。 长期饥饿之后,一家人真正吃了顿饱饭,都觉得这辈子,从没感到过这么幸福。 小柳红吃过一个饼子,又喝了一碗粥,恒安媳妇又给她泡了一杯茶,坐在桌边,慢慢品味玉米面饼的甜香,内心充满了幸福,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在家乡梓墟镇上吃过的那个父亲给他买的五香粽子。 在饭桌边上坐了一会儿,等恒安媳妇收拾了碗筷,回屋照料孩子们睡觉去了,小柳红才向恒安使了个眼色,起身回自己屋里了。 恒安见二大娘向他使了眼色,也起身跟了过去。 小柳红进屋,坐到炕沿,平淡地说了一句,“说说全部经过吧,别漏掉一个细节。” 恒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二大娘指的是什么。 恒安刚要把先前糊弄妻子的话,再重复一遍,见二大娘拿眼盯着他看,吓得赶紧把那套说词咽回肚里。 和二大娘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虽没亲眼见过二大娘的手段厉害,可平日看二大爷对她言听计从,便知二大娘绝不是寻常之辈。恒安真正了解二大夫妻的真实身份,是在二大世德出事后。在这之前,他一直相信了二大夫妻对他的隐瞒。二大出了事,和二大娘一道去南京探监,听二大和二大娘的交谈,他才听出,二大和二大娘,一直都是江湖中人。 后来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他才渐渐明朗起来,原来爷爷竟是道中高人,由此再联系自己一小的遭遇,恒安慢慢的推测出,自己的生身父母,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只是他们的本事,都远不及爷爷那般出神入化;而除了爷爷,他们甄氏家族里,大概就数二大娘出类拔萃,这一点,从二大爷对她的尊重的程度,便能看得出。 这样一想,恒安便不敢在二大娘面前隐瞒什么,乖乖说出了实情。 “这类小局,虽不十分巧妙,却也蛮实用。”二大娘听了恒安的叙述,见没留下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又嘱咐道,“只是不可在一地多次重复,一旦那样,极易做砸。如果你想小局多做,时间一定要快,最好在几日内做完,时间拖长,也易砸局。记着,小心行事,不可太贪,一旦破了,切忌慌乱。这类局,数额偏小,当事人往往不会举报;如果警方取证,只一口咬定,仅此一次,不可多供,便是吃些皮肉苦头,也不可多供,这样一来,因为数额不大,罪不及刑,顶多会受到行政处分;如若不然,一旦如数供出,聚沙成塔,就会触犯刑律,于你不利,记住了吗?” 恒安听了,一一记下。 担心恒安初学乍练,行事不周,小柳红又在细节上,把一些应注意的事项,向恒安做了交待。 恒安听后,如醍醐灌顶,豁然开了窍,连夜又仿制了几份公文,第二天一早,又骑车出了城。 以后的几天,每天下班回来,恒安都会载回一袋粮食,说法也各不相同。妻子虽不十分相信,只是让饥饿弄怕了,见了粮食,心里就高兴,也不仔细追究粮食的来路。 灾荒年月,家里有了粮食,比什么都好,一家人也不再挨饿了。 漫长的饥荒,整整持续了三年。 正在人们对吃饱肚子,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对难以应付的饥饿,开始麻木不仁了,饥饿中,绝望地等待死神前来收编的时候,六二年秋天,新粮上市后,粮店里恢复了粮食的正常供应。 恒安舒了一口气,把刚刚仿制的一沓公文,扔进灶膛,开始了正常人的生活。 恒安想起,三两粮之前,自己破译爷爷留下的书稿,差不多快完成了一半,后来饥荒来了,成天饿得六神无主,就放下了破译书稿的事,开始忙活一家人的肚子,书稿被重新包好,放进了柜子里。 眼下饥荒过去了,时光也浪费了几年,日子恢复了正常,恒安又把书稿拿了出来,想尽早把书稿破译出来,便加快了破译的速度,每天夜里忙到很晚,仍嫌时间过得太快。 让他生气的是,家中的琐事,常常会干挠他的破译工作。 先是长子昌喜上了小学,学业老是不看好。 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儿子在学校,学业不能出类拔萃,让她在单位很没面子。回到家里对丈夫说,“好歹你也是教师,你们甄家又是书香门第,该辅导辅导昌喜了,再这样下去,这孩子怕要废了。” 当父亲的,也觉得有必要在孩子身上下些功夫,便试着辅导了几次,效果却并不看好。 关键是昌喜这孩子太笨,极其简单的个位数加减运算,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难点。父亲讲了几遍,孩子还是不懂,又讲了几遍,仍然不懂,父亲就拿来一些火柴杆,摆在桌子上,一组三个,另一组四个,指着一组问儿子,“这是几个?” 儿子昌喜看了一会儿,说道,“三个。” 父亲又指着另一组问,“这是几个?” 儿子又看了一会儿,说道,“四个。” 父亲听了,心里挺高兴,觉得这种直观教学法,发生了效力,便将两组火柴杆合到一处,又问儿子,“现在,这些总共是几个?” 儿子用手扒拉一遍,数了数火柴杆,说道,“七个。” 父亲心里越发高兴,相信儿子已完全掌握了个位数的加减运算,趁热打铁,赶紧在一张纸儿上,写出一道题:3+4=?让儿子写出答案。 儿子皱着眉头,想了想,拿笔在等号后面写上“8”。 父亲一看,暴跳起来,大吼一声,“猪啊!”举手扇下一巴掌,痛得儿子嗷嗷直叫。 小柳红听见昌喜哭叫,冲了过来,嗔怪道,“恒安,你小时候,很聪明吗?” 一句话,呛得恒安心里隐隐作痛。想起二大和二大娘救他的往事,后悔自己刚才冲 动,忘记了儿子出生时,自己曾向孩子许下的诺言,局促地搓着手,站在二大娘面前,胀红了脸,像一个知道自己干了错事的孩子。 小柳红根本不给他悔过的机会,领着昌喜回到自己屋里,说她会很好地教育孩子的。 恒安心里清楚,二大娘是在当了法院的院长后,经过扫盲班学习,才勉强学会识字的,她识的那些字儿,大多还是他教的呢。现在提出由她来亲自辅导昌喜,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这样一来,昌喜在奶奶 的庇护下,安全地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烦恼看来是无法克服的。妻子又怀孕了。白天上班,下班后还要料理一家人的生活,妻子已经累得不得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严重的妊娠反应,把她弄得快撑不住了。小柳红看不过眼,主动帮她担起家务。 恒安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原来对妻子关爱得太少了,便暂时放下破译爷爷书稿的事,开始帮妻子料理家务。 秋天里,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儿。父亲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儿子起名叫昌庆。 家里添丁增口,恒安夫妻的工资却不见涨。早年没结婚时,恒安每月领了薪水,如数交给二大娘,二大娘也不推脱,替他保管下来,到他结婚时,二大娘一分不少地把平日替她保管的钱,交还给他,又格外给了她一千块钱,以便让新婚夫妇,能置办些像样的结婚用品。婚后,二大娘就不再替他保管工资,恒安就把工资如数交给妻子。 孩子小时,二人的工资,还能勉强维持家中生活;现在孩子多了,又长大了,家中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二人的工资,就显得有些紧巴。恒安知道,二大娘手里有钱,却不敢开口去要。 家中很快出现了财政赤字,每个月精打细算,还是不能把钱花到月底,时常得到外面去借贷。 夏天里,又来了运动。这回搞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根据最高指示,要在党内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因为最高指示里,没有指出这个当权派是谁,革命群众急得像无头苍蝇,疯狗一样,瞪着眼睛,四处搜寻攻击目标。 学校里开始停课闹革命了。学生们把自己平时讨厌的教员,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教室里拖出,反绑起来,先使用棍棒改造他们的肉体,然后改造他们的灵魂。 学生们拿来黑水,给教员涂上黑脸,再拿来一个大木牌子,随便编造一个罪名,写到木牌上,挂在教员的脖子上,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拉到街上游 街;工厂也开始停产闹革命了,工人们把平日监管他们工作的管理人员,说成是走资派,痛打批斗之后,拉到街上游 街;各行各业,都在揪斗走资派。 恒安生性胆怯,加上养父二大爷正在服刑,平日人面上总觉得矮人一截。 虽说是党员,为人却极低调,开会时极少发言;因为担心学生会在课堂上顶撞他时,揭露出自己家里的底细,上课时,恒安从不敢批评学生,甚至有时,还变着法儿,讨好学生,即使有的学生在课堂上犯了错误,他也视而不见,宽容学生,这就为他在学生中赢得了极好的人缘,停课闹革命时,没有一个学生会想到去批斗他。 这一时期,不消再给学生上课了,每天上班,只是背诵毛主席语录,清闲自在,又能照领工资,恒安觉得,正该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抓紧时间,把爷爷留下的书稿破译完。 一天晚上,恒安正在灯下破译书稿,突然有人敲门。恒安迅速关闭台灯,收起书稿,出去开门。见是恒富来了,才放下心来。 恒富老长时间没到家里来了,见了面,小柳红问恒富,“你爹妈还好吗?”问完,不等恒富说话,跟着又嘱咐说,“这阵子,外面太乱,叫他们别出门了,老实呆在家里,还安全些。” “让我姐接到部队里去了,”恒富说道,“我姐给他们开了诊断书,交给街道,给他们请了病假。” “这挺好,”小柳红说道,“你嘱咐嘱咐他们,这阵子,先别回来,等运动过了再说。” “不能回来了。”恒富说,“便是没有运动,我姐几次三番回来请他们去住,只是我爹不愿意,才拖到现在。眼下正好借着运动,这次去了,我姐不会让他们再回来了。” 第56章 甄恒安涉险渡难关(1) 恒富见恒安家两个屋里都有人,坐着说了会儿闲话,起身说要回去。 恒安送他出门,到了院里,恒富低声问恒安道,“这阵子,厂子里分成了两大帮,一帮叫……另一帮叫……两帮人马,成天相互对着叫骂,都说对方是反……你说,我该参加哪一帮?” “你哪一帮也别参加。”恒安说道。 “不行啊,厂里的人都表了态,也都加入了其中的……眼下就剩下我自己,要是哪一帮也不参加,那不成了……” 恒富急着说道,“我们家里,你大爷是……如今在外人眼里,妥妥一个牛鬼蛇神,好歹让大姐接了去,免遭…… 我要是再不参加一个,那不也成了牛鬼蛇神?这年月,一家里出了两个牛鬼蛇神,那还有好?” “凭你现在的情况,加入哪一队,能让他们信任你?”恒安问道。 恒富想了想,说道,“哪一帮都不会信任。” “这不结了吗?”恒安说,“你现在加入了哪一帮,都是给人打小旗的,人家都不会信任你。将来一旦不走运,你加入的那一帮塌了,遭难的,却最先是你。” “可那也比现在就弄个妖魔鬼怪的帽子戴着强啊。”恒富说道。 恒安想了想,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往哪儿走?”恒富问道。 “到北京!” “到那干嘛?”恒富又问。 “你没听说吗?眼下,全国的工、农、兵、学、商,都在串联呢,到哪儿坐车、吃饭都不花钱,国还鼓励呢。” 恒安说完,停了停,又说道,“你明天到厂里去请假,就说要到北京……,向首都群众学习……经验。 “厂里要是有人敢反对,你就拿大话压他,说他反对你去……就是反对………把口气放硬气些,谅他们也不敢阻止你。 “我明天也去学校请假。这阵子,学校里也不太好,呆在这里,不太托底,咱俩一块儿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也好。” “不需要带点什么?”恒富问。 “不需要,”恒安说,“只戴着袖箍就行,我明天到学校给你弄一副。” 二人商量停当,恒富回家去了。 恒安回屋,把刚才和恒富商量的事,给二大娘和妻子说了一下。 小柳红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眼下处境不妙,也不阻拦,只叮嘱了些离家在外,要小心的事,就上炕睡下了。 一早起来,恒安到学校请了假,回家等恒富。 中午吃过饭,恒富来了,二人挎上军用背包,戴上袖箍,到火车站去了。 车站上挤满了等车的年轻人。火车进站时,车厢里已挤满了到北京的年轻人,乘务员挤过人群,打开车门,下面的人就拼命往车厢里挤。 恒安二人身强力壮,抢先挣扎着挤上了车。进了车厢,才发现,行李架上,茶几上,座椅靠背上,都坐着人。想往车厢里挪动一小步,都成了天大的难事。 人挤着人,恒安勉强一只脚踩在地板上,另一只脚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火车行了一天一 夜,第二天上午,到了北京站。 下了车,恒安觉得一条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像打了石膏,不听使唤。撸起裤腿,才看见,那条腿已经红肿了。 出了车站,实在迈不动脚步,只好在石阶上坐了半晌,肿腿才恢复了知觉。 站前广场上,人山人海,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年轻人。 老远望见广场东边,挂了几幅……接待处的横幅,恒安二人走了过去,登了记,接待人员给他俩分派到东安的一个接待站。 接待站是一所中学临时改建的。学校已经停课了,教室里,在学生课桌上铺上草垫子,就成了的临时住所。 住在这里的年轻人,每日按时领取饭菜,胡乱吃下,就外出上街……去了。 他们时而参加……大会,时而去各大院校,抄写各种大……报,时而去天 安 门广场,接受……检阅。 恒安二人跟着人群走了几天,觉着无趣,第三天,二人就不再跟着接待站里的学生各处乱窜了,天一亮,吃过接待站送来的饭菜,二人一块儿上街,漫无目的地瞎逛。 一天,二人走到一家饭店门口,看见橱窗里卖的馒头,和接待站发给他们的馒头一模一样。 在这里,一个馒头卖两角钱。恒安心里一灵动,有了想法。 这些天,他发现,给接待站送饭时,各地来的年轻人,都派专人去领取,像他俩这样,单独去领饭菜的极少,分发食物的人,往往还不满意地问他们一声,“你们怎么不派专人来领呀?” 各代表队负责领饭的,只消将自己代领的人数报上,负责分发的人,也不细查,就照数发给。 恒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和恒富商量了一下,便走进这家饭店,找到饭店经理。 经理是个胖矮的中年男人,见了恒安二人,冷冷地说道,“’……不是请客吃饭’,二位有什么事呀?” 这些天在北京街上转悠,恒安发现,北京人现在见面说话,在说正事前,都要先背一句……语录,便当即回应道,“‘……的行动。’我们是辽宁来的……宣传队,今天来,要和你说件事。” 恒安知道,眼下的小将,个个霸道得不得了,张口闭口,都说自己是……请来的小客人,人面上,越是霸横,越是容易办事。 社会上人也清楚,谁要是惹恼了……谁就是自找倒霉。 果然,胖经理听恒安的语气,冲劲十足,胳膊上又戴着袖箍,赶快换上了笑脸,笑着说道,“‘斗私……。’请问有什么事?” “‘向……同志学习。’”恒安解释道,“我们全体队员,决心到全国各地宣传……苦于经费不足。所以,决定,每顿饭省下一个馒头,委托你们代卖,以便积攒活动经费。” “‘……去争取胜利。’吃不饱饭,小同志身体受得了吗?”经理问道。 “‘……去争取胜利!’无数……先烈,为了……胜利,连生命都不顾惜;我们饿几天肚子,算得了什么?”恒安大义凛然道。 “‘一不怕苦……’小将们真是好样的,请把馒头拿来吧。”见恒安这样说,经理答应下来。 “‘全心全意为……’请把你们的三轮车,借我们用一下。”恒安指着门口的三轮车说。 “‘……进行到底。’请拿去用吧。”经理说道。 恒安见经理吐了口,也不称谢,二人出门,骑上三轮车就走。 中午送饭的车到了,恒安把三轮车,停在接待站门外的拐角处,和恒富到送饭车边上领饭。 发饭的人问他们要领多少人的饭。恒安报上二百人。 分饭的人也不问,如数清点了馒头,装进一个笼屉。 正要给他们盛菜,恒安说,他们的人,现在正在街上抄写……报呢,中午只吃馒头,不要菜了。 分发饭的人听了,也不细问,忙着又给别人发饭。 恒安二人抬着一笼屉馒头出了门,装上三轮车,直接到了那家饭店。 胖经理派人清点了馒头,正好四百个,让会计作了账,出纳就付给二人八十块钱。 恒安点了钱,喊了声,“……万岁!”和恒富抬上空笼屉回去了。 以后的几天,都是这样。 大约过了一周,胖经理觉着,老这样给人代销馒头,自己饭店就没了利润。 一天中午,趁饭店员工清点馒头时,胖经理凑了过来,媚笑着问道,“‘……促生产。’不知小将们的经费,攒够了吗?” 恒安听过,愣了一下,觉出胖经理对代销馒头的事,已经有些想法,便回了一句,“‘……私字一闪念。’这是最后一次了。” 接过钱,走出饭店,恒富追着恒安问道,“兄弟,刚才你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啦?” 恒安看了恒富一眼,低声说道,“这阵子,做得太顺,差一点忘了风险。长时间在一处做,风险太大,咱该换换地方了。” 二人没再回到已经住过几天接待站,而是又回到了火车站,找到接待处,重新换了一家接待站。 接着,又就近找了家饭店,把相同的故事,重复上演着。 做了一段时间,这生意就有些不好做了。 进京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接待站的伙食,却越来越差了。 最初,一日三餐的主食,全是馒头;过了些日子,变成了早餐一个馒头一碗粥,午餐两个馒头一碗菜,晚餐只是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碗菜。 又过了几天,只早餐有一个馒头,午餐和晚餐,只有一个窝头一碗菜。 一大帮……小客人,心里虽不高兴,嘴上却不便说出,毕竟他们来的理由,是向首都人民学习……的、宣传……如今为了馒头和窝头的事去纠缠,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其实,这会儿,最愤怒的,是恒安和恒富,二人正把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现在突然把馒头换成了窝头儿,断了二人的财路,心里自然气愤,无奈地停下手头的生意。 一天上午,二人走进公园,找到一个僻静处,清点了一下近来的收入,总共赚了一千多块。 每人分了五百多,虽有些遗憾,却也知足。 二人把钱包好,装在军用挎包下边,又回到接待站,混吃混喝,白天四处闲逛,晚上回接待站睡觉。 在街上逛时,二人发现,时下军装,远比……还吃香。走到哪里,只要见是解放军,无论老幼,都喊一声解放军叔叔。 恒安他们住的……接待站对面,是一家军队医院,成天有军人进出。 接待站里,住了一批沈阳来的……声势搞得挺大,自称“……宣传队”。前些日子,因为食物中毒,大部分人住进了对面军队医院。 治好了病,就和医院里的军人熟络起来,时不时跑到医院里,找到熟识的军人,借来军装,穿在身上照相。 这些天,这群……们,正在排练节目,打算到医院汇报演出,答谢…… 军医院的救助之恩,无非跳一些……舞,唱几首……歌曲罢了。 恒安二人也想弄套军装穿着,觉着眼下是个机会。 一天中午,吃过午饭,二人来到对面的军队医院,找到院长,开口道,“‘……全国学习……’我们是对面接待站里的……宣传队……” 院长听完恒安的一大套说词,觉得有些好笑,念他们年轻幼稚,也不介意,笑了笑,问道,“小鬼,有事吗?” 恒安这才想起,只是北京当地人,爱耍贫嘴,说话时,愿在正事前,先背一句……语录。 不是老北京,一般人都不大讲究这个,便赶紧咽回已经冒到嘴边的……改口道,“首长,我们正在排练节目,准备到你们这里汇报演出呢……” “好事啊。”院长说道,“我听说了,欢迎你们快些来。” “可是,现在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恒安说。 “什么困难?说出来听听。”院长鼓励二人。 “我们想借两套军装,做演出服。” “哦,”院长笑了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走,我带你们去后勤处,让他们帮你们解决一下。” 院长说着,起身领二人到了后勤处,向后勤处长作了交待,后勤处长就带二人去了军需库。 “要干部装,还是士兵服?”到了军需库,库管员问两个年轻人。 “干部的。”恒安赶紧应声。 干部装有四个兜,战士装只胸口有两个兜。当时社会上,姑娘们找对象,听介绍人说男方是当兵的,往往都要问一句,“他穿几个兜的衣服?”介绍人听了,就知道姑娘是在问,对方是干部,还是战士。 “要多大号的?”库管员又问。 “我俩穿着合适就行。”恒安说道。 “一七五的吧。”库管员说完,取出两套军服,让二人试穿。 两人穿上,果然合身。 “签个字吧。”库管员说,“军需品,一般是不往外借的,今天首长发话,才破一次例。用过后,得赶紧还回来,我还等着销账呢。” “叔叔请放心,演出一结束,我们就还回。”恒安答道。 二人签了字,脱下军装,叠好后,装进包里,道了谢,走出大门,又来到火车站,重新换了一家接待站。 以后的几天,每天白天,二人找到一个僻静处,换上军装,穿着上街招摇;傍晚再找个地方把军装换下,装进挎包,回接待站吃饭睡觉。 逛了些日子,京城的大小风景名胜,差不多逛遍了,便觉无趣,二人打算到别的城市去看看。 听来北京……说,南方这会儿太热,北方人去了,有些不适应,二人就把离京的时间,向后推迟了几天,打算等暑气消下再走。 第56章 甄恒安涉险渡难关(2) 一天,二人到颐 和 园闲逛,走得有些吃力,打算找到一处荫凉处休息一会儿。 经过画中游侧面的长廊时,见廊边椅子上,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正坐在那里歇息。 这对姐妹身穿不戴 领 章的军 装,腰间扎着咖啡色人造 革 皮带,斜挎军 用挎包,挎包上,用红绒线绣着“为 人 民 服 务”的草体字,包带紧紧被腰带扎住,胳臂上戴着......红袖 标,走累了,坐在这里歇息,手持没有 徽 章的军 帽,在眼前轻摇着扇凉。 姐妹俩都微微出汗,脸颊粉白,泛着微红,真个像沾露的桃花;杏眼蛾眉,清纯可人。 恒富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两眼,走了一会儿,感叹道,“咳,这辈子,还是头一遭,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儿。” 其实恒安心里,也被这姐妹俩勾 了 魂儿,只是恒安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不表露出罢了。 听恒富这样感叹,便停下脚步,装出替恒富着想的样子,试着问道,“要不,咱去和她们交流交流?” “怎么交结?”恒富两眼直勾勾问道。 恒安想了一想,低声和恒富嘀咕了一会儿。 二人掉头回来,看见离双胞胎姐妹不远的长廊上,有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老太太推着一个小四轮车,车上放着一个白色大木箱子,不时向过往行人喊着,“冰棍!冰棍!” 恒安上前询了价,老太太说,“二分钱一根。” 恒安掏出一角钱,买来四根冰棍,分给恒富一根,拿着另外三根,走到两个姑娘坐的地方,笑着说道,“‘我们的同 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同学,天气太热,请吃根冰棍,解解渴吧。” 见有军官叔叔,热天里送来冰棍,两位姑娘眼睛一亮,甜笑起来,笑容灿烂,摄人心魂,恒安不敢拿正眼去看。 两姐妹并没伸手接冰棍,其中一个,瞅着冰棍,笑吟吟说道,“‘谁是我们的 敌 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 命的首 要问题。’谢谢 解 放 军 叔 叔,我们不渴。” 说着,姐妹俩又相互看了一眼,嘻笑着说道,“你们 北 京 人,思 想觉 悟真高,说哪句话,都要先背句……雨露。” 听这两个姑娘,说的是四川话,恒安觉着亲性。毕竟早年在成渝一带生活多年,听姑娘说出川音,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便不再背诵雨露,直接用四川话问姐妹俩,“你俩是四川来的?” 姐妹二人,听这解 放 军 叔 叔也会说四川话,放 松了警 惕,亲切地说道,“是重庆来的。叔 叔也是四川人?” “不是。”恒安说,“不过在四川呆过多年,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啦。来,吃冰棍吧,再不吃,就化掉了,辜负了叔 叔的一片好心。” 两个姑娘见恒安说话诚恳,也不再推辞,有些忸怩地拿过冰棍,剥开蜡纸,放在嘴里吮 吸。 吮了两口,一个姑娘停下吸 吮,问恒安道,“叔 叔早年在四川当 过 兵?” “对头,”恒安说道,“在成都呆过几年。” “怎么又到 北 京来了?”一个姑娘跟着问道。 “奉 命 调来。”恒安说。 “叔 叔现在,在首 都 哪个部 队里?”姑娘接着问道。 “我们是……警 卫 团 的。专门负责 ……… 安全的。”恒富嘴尖舌快,不待恒安说话,抢先说出了实情。 恒安干咳了一声,瞪了恒富一眼,恒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显得挺后悔,赶紧哀求两个姑娘,“......同学,我刚才说的,你们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就犯错误了,会受到处 分的,恐怕个还会被迫复 员回家呢。” 两个姑娘听了,脸上露出惊异,虽说嘴上答应不再乱讲,心里却觉得,身边这两个解 放 军 叔 叔挺神 秘。 正是这种神秘,刺激了两个姑娘心里的好奇心,忍不住,神秘兮兮又问了两位解放军叔叔一句,“你们见过……吗?” “我们俩就是……的警 卫 员……”恒富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巴,把二人的秘 密,漏了个底儿透。 双胞胎姐妹听了,惊瞪着眼睛,正要喊叫起来,恒安立刻拿食指,压住自己的嘴唇,示意两个姑娘别声张,又机 警 地向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异常,才向姑娘摇摇头,要她们不要说话。 一对姐妹,这会儿像遭受了痛打,却不许哭出声的孩子,两眼瞪得溜圆,使劲儿咽回憋在嗓眼儿的叫声,脸颊胀得通红,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恢复到常态。 恒安趁机嘱咐姐妹二人,“既然我的战 友,已 泄 露 了秘 密,我就和两位......同学说出实情吧。不过我在说出实情之前,你们要向我保证,这件事情,你俩知道以后,不得再向第三人透露,你二人能做到吗?” 双胞胎姐妹,现在一心想知道解放军叔叔的秘密,听了恒安的嘱咐,肯定地点了点头。 恒安见姐妹俩点了头,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嗓音,压低了声调,郑重地告诉姐妹俩…… …… …… “叔叔,你把我们姐妹带去吧。”双胞胎姐妹不待恒安说完,急得快要喊叫起来,“我们姐妹俩,这次来北京,就是为了能 ……” 恒安怕姐妹俩大呼小叫的,让路人听见,忙着暗示姐妹俩,说话声音要放低些。 待姐妹俩哀求了一会儿,恒安才叹气道,“……” “叔叔,你们帮帮我们姐俩吧。我们一定……”双胞胎姐妹苦苦哀求着。 恒安见姐妹俩哀求得紧,不好推脱,脸上有些为难,叹了口气,说道,“咳,难办得很呀。” “有啥子难办的嘛?”姐妹俩说,“……叔叔说行,就行呗。” “咳,”恒安又叹了口气,说道,“……” “哎,纪律在叔叔们心里,标准在叔叔们的嘴上。叔叔说我们行,谁还会说我们不行?”一个姑娘耍起娇来,抱着恒安的胳膊摇晃着,不停地磨着。 恒安见时机差不多了,趁机问道,“……外人进入,是要经过严格审查的……不知二位同学,愿意配合我们?” “当然愿意!”姑娘爽快答应道,“只是不知道,叔叔们要怎么审查我们?” “分两部分,”恒安严肃的宣布了审查的内容,“第一部分,是政 治 方面的,要对你们的社会关系和思想状况,进行调查;第二部分,是身体检查……” “这有什么呀?”两个姑娘听过,高兴地说道。 第一部分检查,是在长廊的木凳上进行的。 恒安询问了两个姑娘家庭 成 员中,有没有成 份不好的?直系亲属中,有没有人居住在国外?亲属中,有没有正在服刑的亲戚? 两个姑娘断然否定。 恒安接着又问,为了……二位愿不愿意奉献自己身上的一切? 在得到两个姑娘的肯定回答,恒安就向两个姑娘宣布,第一部分审查结束,两个姑娘全部通过。接着,恒安宣布,要对两个姑娘进行第二部分审查,并向姑娘们宣讲了审查的具体内容…… 姑娘们听了,也不反对。 为了审查工作能安全顺利地进行,恒安提议,要带姑娘们到长廊后面假山上的树林中,进行第二部分的审查工作。 姑娘们听了,高兴地起身,跟着两位叔叔去了。 …… …… ……恒安怕让到山上游玩的人听见,及时提醒说,“……我挡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姑娘听了,就…… 一切程序完毕。 ……待呼吸平静下来,恒安才向姑娘宣布:“经……严格审查,你完全通过了审查,今晚就带你去……” …… 恒安让姑娘姐妹,要在天黑之后,再到…… 虽说刚才接受身体审查时,吃了一些苦头,不过现在终于完成了……严格审查,姑娘就觉得,为了能……吃了这些苦,挺值得,心里也愉快,没有一丝儿的痛苦。 过了一会儿,恒富也完成了对另一个姑娘的审查,带着姑娘走出树林。 四个人汇合在长廊上。 恒安说,他和战友要提前回去,向组织汇报他们的工作,同时,还要替姐妹俩……办理进入……的相关手续。 临走时,恒安又对姐妹俩嘱咐了一遍,晚上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恒安和恒富,就提前出了颐和园,乘车往火车站去。 “兄弟,要是能把这两个姑娘带着,那多美!”离开颐和园,在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恒富恋恋不舍地说道。 “不想活了?你。”恒安冷冷回了恒富一声。 “咳,有这么好的姑娘陪着,死了也值。”恒富感叹道。 恒安白了恒富一眼,不再说话。 火车站上,离京的……也不少。经过一番拥挤、挣扎,恒安二人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行了两天,狼狈不堪的旅行还没结束。 火车到了武汉。 恒安实在忍受不住车厢里的拥挤,和恒富商量,先在武汉住一段时间再走。 车到武汉,恒安二人从车厢里,挤着往车门处挪动,却见车窗外,武汉站已经实施紧急管理……站台上…… 车站外的大街上,不时传来过年时燃放爆竹的响声。 二人正要向乘务员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听见车站的高音喇叭,在播放警报,说城里发生……提醒乘客暂时不要出站。 恒安二人吃了一惊,从门口缩回头,往车厢里边挤去。 二人临时改了主意,不打算在武汉下车了,在车上再坚持两天,到广州去。 暑期未过,天气一味的热,车厢里人挤人,恒安觉得头晕,在身边人的挤轧下,他根本都不需要站立,身边的人就能把他挟住。 这种情况也挺好,他可以不必用力站着,借着别人的挟持力,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在人缝中睡觉。 在车上又熬了两天,终于到了广州,下了车,恒安觉得自己像死过一回,正是从这时起,恒安决定,今生绝不再乘路程超过一天行程的火车。 在广州住了几天,恒安觉得并不开心。问题是这里的人太小气,并不像首都人民那样热情大放。 这里也设立了一些......接待站,只是饭菜太不合口味。 来到这里,恒安总觉得从没吃过一顿饱饭。 有时到街上走走,想进饭店品尝一下地方风味,见这里人的饮食,太离谱,猫、鼠、蛇、虫类,都能入菜,便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过了半个月,二人实在待不下去了,便乘车去了福州。 在福州时,恒安并不知道,爷爷当年在这里,险些遭遇不测,只因机智过人,才逃过一劫,赢得这里的军阀的信任,派他押运巨额财宝去上海,路上和好友贾南镇做了一单,吃下了那笔财宝。 现在存在家中的寿山田黄和古画,就是爷爷在那一单中吃进的。 福州人的生活习性,虽不同于北方,但北方人来到这里,却完全没有在广州的那样的异类,饭菜虽说做得也挺另类,吃起来却也合口。 恒安二人觉得不错,住到一处红卫兵接待站,白天出去玩耍,夜里回来睡觉。 冬天到了,天气冷了下来,二人到上海时,已经开始数九。 江南也挺寒冷,接待站给串联来的红卫兵,发放了棉衣,每人又发了一件军大衣。穿上军大衣,在 上 海街上闲逛,便不觉寒冷。 这上海人比广州人还要精明,账算得极精细,恒安二人来到这里,差不多也没吃过一顿饱饭。 月底,最新指示到了,要求各地恢复秩序…… 离家半年多,也逛得有些厌烦,听了这一消息,恒安二人,就有了回家的念头。 二人商量了一下,打算先到南京,去看看二大爷,再回家。 到了南京,来到监狱。大门的守卫不让进。 恒安和二大娘上次来探监时,事先到当地公安局办了证明,又带了户口簿,手续齐全,门卫才放他们进去。这回出来串联,什么也没带来,空口白牙的来到监狱门外,门卫就不让进了。 情急之下,恒安指了指胳膊上戴的红卫兵袖箍,对门卫说,“我们是从东北辽南来的,专程来向该犯调查一桩历史事件。” 门卫看了看他们的红卫兵袖标,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不管用,要有有效的证件才行。” 看看门卫腰间锃亮的枪托,恒安不再哀求。站在二大服刑的监狱外,却不得相见,恒安心里酸溜溜的。 停了一会儿,见一个狱警从远处走来,要进监狱里,恒安上前哀求,狱警端详了恒安一眼,答应帮二人把带来的点心,捎给他们的亲戚。 离了南京,坐了几天火车,二人回到家里。 城里果然宁静了不少,街边墙壁上,早先张贴的大字报,各色标语,经过雨水的洗刷,已褪去鲜艳的颜色,破碎的纸片,在风中扇动着,像落在墙上的蝴蝶,轻摇着翅膀。 孩子们见爸爸回来,拥上前来,疯抢着爸爸带回来的糖果;妻子在一旁看着,露出舒心的微笑,不必再日夜替丈夫担心了。 小柳红急着问恒安,“在南方,你们都去了哪里?” 恒安心里知道,二大娘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便看着二大娘,说道,“我和恒富去看二大了。” “怎么样?”小柳红急着问道,“你二大怎么样啦?” “他们不让进,”恒安说道,“他们说,我俩没带探监的手续。” 恒安发现,二大娘听了这些,刚才炭火一样的目光,倏的像淋上了雨水,瞬间熄灭了。 为减轻二大娘的痛苦,恒安又安慰二大娘,“我俩买了些点心,托狱警捎给二大了。” 小柳红听了,坐到炕沿,木然地点了点头。 晚上吃过饭,恒安走到二大娘屋里,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五百块钱,递给二大娘。 二大娘见了,大约猜出这钱的来路,只低声说道,“我不要,给你媳妇吧,家里现在挺困难的,她操持家务,不易呀。” “二大娘给她吧,”恒安说道,“我怕她见了钱,会吓着的,没完没了地追问我。” 二大娘听了,收下钱,放到柜里。 恒安不等二大娘问起,就把这笔钱的来路,说了一遍。 二大娘听过,想了想,说道,“你还是没做周全,”二大娘看着恒安,淡笑了一下,才说道,“你还是犯了重复做一个点的毛病,好在当下的人,大多都疯狂又麻木,想不到会有人做局的;要是搁在平时,你这么做,就危险了。” 过了一会,二大娘又说道,“恒安,我看出,你现在有些迷恋这事了,我也不反对,只想给你提个醒:此道中人,要做得好,必要守住一个信条:戒贪知止。”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说,“早年,我和你二大在 上 海,也曾阔绰过,住公馆,使仆婢,家存几十万大洋。 ”后来战事一起,你二大把大洋换成黄块,加上各种名贵的珠宝,整整装满两大皮箱。不想逃难到了南京,在码头上,临上船时,竟让两个孩子给做了。后来一路逃难,起起落落,也遭了几次劫难。 ”那会儿,我就琢磨着,古人有些话,还真是灵验:老话说,命中有时自当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人有多大财运,老天爷大概事先早就安排好了,一旦超过了你命中注定的财运,灾祸怕就会来找你了。” 二大娘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所以啊,一定要戒贪知止才行。你看你二大,做到师职干部,在外人看来,不挺好吗?可他不知止,结果就砸了。 “我听你二大说过,你爷活着时,曾嘱咐过他,一定要依道而行。我问他什么是‘道’,你二大也讲不清楚。 ”这些年的磨难,我现在还真有点觉悟,只是一时也说不清楚,可心里隐隐觉得,这一行上,真的有这么个诫律,有这么一个道。 ”你年轻,又有文化,这些事,你也要去好好悟一悟,肯定能比二大娘悟得透彻。” 恒安忽然想起,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曾多次看见,爷爷在书稿里提到一个“道”字,只是原文太模糊,始终没能悟出其中的精髓。 经过二大娘提起,恒安似乎恍然间有所觉悟,匆匆和二大娘说了几句话,回到屋里,从柜中取出书稿,又潜心破译起来…… 第57章 小柳红魂断望乡路(1) 四月十八,小柳红过了五十五岁生日,退休回家了。 孩子们长大了,昌喜、昌乐、昌欢都上了小学,昌庆也五岁了。白天在家,家里只剩下她和昌庆。闲着无事,帮恒安媳妇收拾收拾家,哄着昌庆玩,成了小柳红主要的乐趣。 恒安白天上班,也没什么正经事,学校虽说复课了,也只是把学生召回学校,免得他们到处乱蹿;上课时,也不讲什么正经的知识,教师们都怕言语不当,让学生拖出去批斗,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上课时学《毛选》,谁也不敢说三道四;有些教师,干脆走下讲台,让学生轮流到讲台上领读《毛选》,美其名曰:革命小将登讲台,这样一来,老师就不会因为自己言语不当惹出什么麻烦了。 恒安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潜心破译爷爷的书稿。 夏天里,小柳红偶尔感到腹部阵痛,像有人用手指掐住她的肠子撕 扯着。起初,她以为是夜里着了凉,过几天就会好的。 可过了几天,仍不见好,小柳红就猜测是饮食方面出了问题,误食了什么变质的食物,引起消化道的炎症,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忽略的只有一点,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其实她并没有拉肚子,大便很正常。 她去药店买回一些阿斯匹林,一当腹痛时,吃下两片,果然就会好些。 大约过了半年,小柳红开始恐慌起来。 从前痛疼时,吃两片阿斯匹林,就能止痛;现在这个方法不灵验了,吞下两片药,腹部照旧痛疼。她以为自己体内产生了抗药性,便加大了服药的剂量,每次痛疼时吃四片。但四片仍不管用,而且痛疼还有加剧的趋势。 与此同时,腹部开始胀大,像一个吃得过饱的人,长期感到饱胀,却时时又会觉得饥饿;吃饭时,食物放进嘴里,咀嚼半天,却又难以下咽。 恒安媳妇以为,这段时间饮食太单调,影响了二大娘的食欲,便买回一些海鲜,做成美味,刺激二大娘的饭量。 可是二大娘依旧只有食欲,却又无法下咽。 “二大娘怎么啦?”一天夜里,孩子们睡下后,媳妇问恒安。 “我也觉得有些怪,”恒安说,“问她,她又不说。我疑心,她是思念二大爷了。人上了岁数,总愿意怀旧,她现在退休在家,家里又没有什么事做,当然容易想起二大爷的。”恒安嘟囔了几句,翻身睡下了。 一天上午,小柳红实在忍熬不住,领着昌庆去了医院,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 做完体检,医生告诉她,第二天来看结果,并嘱咐她,最好让家属陪着来。 过了一天,小柳红一个人来到医院。 大夫见了,问她,“你们家里没人来吗?” 小柳红从大夫的眼睛里,读出了事情的严重。片刻恐惧过后,反倒让她变得坚强。她沉着脸,坐到大夫对面,像从前在法院里说服当事人一样,告诉大夫,“我一个孤老婆子,上天让我活到今天,已是关照我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都免不了的事,该来的时候,注定要来的,早晚而已,你就实说了吧,大夫,也好让我有时间把身后的事处理一下。” 大夫显然被小柳红的冷静震慑了,对眼前的这位老人肃然起敬,叹息了一声,开口说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临床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患者,一般的病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会吓得瘫倒地上。” 说完,顿了一会儿,凝视着小柳红,又说道,“婶,我跟你说出实情,你可要挺得住。” “放心吧,大夫,我挺得住。”小柳红淡笑了一下,应声道。 “那好吧,”大夫说,“你现在患的,是子 宫恶性肿瘤,这是一种绝症。世界上,至今还没有找到有效的医治手段。这种病,如果早期发现,在它还没有发生病变转移时,是可以根治的;可是,在它病变转移之后,现代医学对它,就无能为力了。你身上的肿瘤,现在已是这种病的晚期,病毒已经扩散到全身……” “知道了。”小柳红又感到腹部一阵巨痛,不想再听大夫对她病情的介绍,当即打断了大夫,冷峻地问道,“你说吧,我还能活多久?” “长则半年,”大夫有些不情愿地说道,“短则一两个月。” “行了,谢谢大夫。”小柳红向大夫道了谢,站起身来,像刚刚处理完一件公务,拿过桌上的诊断书,转身要走。 “婶,我可以给你开些药,在病情发作时服下,或许能帮你减轻痛苦。”大夫见小柳红要走,及时提醒了一句。 “不用了。谢谢。”小柳红拒绝了大夫的建议,毅然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她将诊断书投进了垃圾箱,直接到公安局去了。 在公安局里,小柳红办理了去南京探监的手续。回到家里,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晚饭时,小柳红勉强喝下几小口粥,便觉胃里有些恶心,不再喝了。 “二大娘,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恒安停下筷子,抬头问小柳红。 “没怎么。”小柳红淡然答道,“我挺好的。” “我看你额上出汗了,像似哪里不舒服。”恒安盯着问道。 “别瞎说,二大娘挺好的。”小柳红冷峻地向门外看了一会,又说,“这粥有点烫,刚才喝得有些急,热出汗来。” 见二大娘说出这话,恒安也不再问。 吃过晚饭,等恒安媳妇收拾停当,小柳红把恒安夫妻喊到自己屋里。 二人进屋时,见二大娘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张存折,看着恒安说道,“明天,我要去趟南京,看看你二大,有点想他了。” “不急嘛。”恒安说,“再等几天,我就放署假了,到时我陪你去。你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去,我们在家里也担心呀。” 小柳红板着脸,摇了摇头,说道,“不行,我要和你二大说些私房话,你在身边,不方便。” 恒安听了,笑了笑,说道,“那我陪你去,不进去,在外面等着,总行了吧。” “别话傻话,”小柳红说道,“去了,又不进里面,那算什么事呀?算了吧,家里现在也不宽裕,省点钱吧。”说完,把手里的存折递给恒安媳妇,叮嘱道,“这是我和你二大早年攒下的一点钱,总共三万,我不在家,你们替我掌管着,你二大没有退休金,这钱,将来留给你二大养老用。” 说完,又拿出一包钱给恒安媳妇,“这是我平日攒下的,大概有四五千,我路上带着不方便,你替我保管着,应急的时候,也好拿出来救急;我不在家时,把昌庆送幼儿园吧。”说完,不待恒安夫妻应声,径直侧身躺下。 恒安夫妇见二大娘有些累了,便退了出去。 回到屋里,恒安媳妇说道,“二大娘怎么啦?我听她今晚说话,怪怪的。” “你没听说吗?想二大爷啦。人老了,越发迷恋了。”恒安说道。 第二天,小柳红早早起来,梳洗打扮后,吃了两口饭,待家里人都走了,才一个人提着包,把门锁上,去了火车站。 之前恒安要送她去车站,她坚持说爱一个人走着去,顺便看看路边的光景。 恒安是中午快要下班时,听传达室老刘头喊他,说有电话找他。 恒安跑进传达室,抓起电话,才知道,是医院大夫打来的,说他母亲病危了,正在医院里抢救呢。 听了电话,恒安惊出一身冷汗,最先想到的是二大娘出事了。可自从被二大夫妻收养,自己一直都是“二大爷二大娘”叫着,现在大夫在电话里,却分明说是自己的母亲病危了,莫非是自己生母来了?转念一想,觉得不可能。生母已经几十年音信全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医院里呢。 想想二大娘近些天怪异的表现,恒安断定,一准是二大娘,是二大娘在病危之际,说出心里的真心话,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可见这么多年,二大娘一直把自己当成亲生儿子,而自己,却因为一小叫顺了口,一直没叫她一声妈。 恒安流出眼流,放下电话,骑上自行车往医院冲去。 “你这当儿子的,真是的,你妈病成这样,你却不管不问,让她一个人出门?”到了医院急诊室,当班大夫兜头数落恒安一通。 “我妈得的是什么病?”恒安哭着问道。 “什么病?子 宫恶性肿瘤,晚期。上午在火车站突然发作,是火车站的人给送来的。我一看,正是前些天我看过的重病患者,抢救了半天,刚刚才苏醒过来。前些天我问她,她说没有儿女,刚才醒来了,看见是我,才跟我说,你是她儿子。”大夫看着恒安,不冷不热地数落道,“十怀胎,好歹是你妈,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无论早先发生过什么,都放下吧,好好照顾老人,让老人安心地走!” 恒安知道大夫误会了他,这时他却不愿作出任何辩解,忙问道,“我妈在哪儿?” “304病房。” 恒安转身跑了出去,到了304病房。 二大娘刚打过杜冷丁,正躺在床上昏睡。 恒安走到床边,实在忍将不住,哭着叫了声,“妈!” 听见恒安的呼唤,小柳红睁开眼睛,见恒安在她头上,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轻声叫道,“儿子。” 说完,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一道泪水。 “妈,你怎么瞒着我们呀?”恒安哭着说道。 “孩子,人都要走这一段路呀。”喘了一会儿,小柳红费力地说道,“我原打算,去看你二大最后一眼,然后,回天目山老家去,在那里找个地方,永远消失了。” 说完,又喘了一会儿,接着嘱咐恒安道,“你二大回来,告诉他,我到天国等他。”又急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走后,不要告诉你二大,他虽是江湖中人,却常会犯憨,他要知道了,必不能活久;等他回来了,你再找个机会,告诉他,还要时常开导他,他或许才能解脱。”说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在医院里抢救了几天,小柳红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路,安静地离去了。 办理完二大娘的后事,家里长时间沉浸在丧葬气氛中。一家人都轻声呼吸,小声说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相互只用眼神传递着各自的内心想法。比如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女主人只是拿眼盯着孩子们,朝餐桌努一下嘴,孩子们就会很懂事地走向桌边;只是遇上复杂的事情,眼神无法表达清楚时,必不得已,才小声说一句话,生怕声音一大,会惊吓到死者的灵魂。孩子都懂事,配合父母,营造着这种气氛。 恒安一直不肯原谅自己,自责,哀伤,把他搞得寝食不安,他一直相信,是自己的粗心,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没能照料好二大娘,才使二大娘在病情发展到无可医治时,才去医院检查。 这种自责,常常伴随极度的愤怒,难以控制时,他便会双手薅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猛揪,直到痛疼难忍,心里才会觉得好受些。 为了表达对二大娘的哀悼,为了表明自己内心的愧疚是真诚的,恒安暂时放下对爷爷留下的书稿的破译。他觉得,现在除了自责,除了悔过,除了痛苦,任何其它与缅怀不相关的事,都是对二大娘亡灵的亵渎。 孩子们长大了,女儿昌欢已到了懂人事的年龄。一家六口,挤在一铺炕上,早就有些不方便了。 二大娘出了七,恒安提议,带着三个儿子搬到二大娘的炕上去住。 妻子并不反对,觉得在目前哀丧的气氛中,和丈夫作出任何亲密的举动,都是不合适的。 她提醒丈夫,“行,不过只能住一段时间。家里得赶紧再盖间房子。” “为什么?”丈夫不解地问道。 “再过两年,二大爷就要回来了。”妻子说道。 恒安恍然记起,可不是吗,二大爷的刑期马上就要到了,再过两年,二大爷回来时,还要和他们一块生活呢,到了那时,一当二大爷回来,看见二大娘不再了,自己又带着孩子住在他的房间里,二大爷会怎么想?看来,家里真得盖间房子了。 新屋是在二大娘烧过周年后盖起的,就在院子里,贴着西山墙盖起的。里外都镘了墙面。等墙面干了,恒安让三个儿子搬了进去,自己重新回到了妻子的炕上。 第57章 小柳红魂断望乡路(2) 紧跟着就到了二大爷出狱的日子。 恒安向学校请了假,一个人去了南京。 在路上行了两天,火车到达南京。到了监狱,和门卫说明来意,门卫拿起电话,向里面问了一下情况,就让恒安到监狱大门口等着。 过了半个时辰,门开了,二大爷从里面出来,手里拎着包裹,脸上甚至还略带几分得意。远远望去,恒安觉得,十几年的铁窗生涯,二大并没显得怎么苍老,甚至比在家时还略微胖了些。 见恒安在大门外等着,二大爷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迎头就问,“你二大娘呢?” 恒安事先想到了这一点,也编好适当的理由,打算在二大爷问起这事时,用来应付他,只是真的听二大爷问起这话时,恒安内心还是有些局促,应答起来,不够从容,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二大爷见了,心里一惊,催问道,“你二大娘怎么啦?” 见二大爷问得急,恒安嗫嚅道,“病了,没来。” “什么病?”二大爷瞪圆了眼睛问道。 “大概是感冒了,在家里躺着呢。” “感冒?”看样子,二大爷并不相信这是真话,拎着包裹就走,“走!回家去。” 二人当即乘车到了火车站,一刻也没停留,买了北上的车票。 行了两天,到了金宁城。 下了火车,二大爷走在前面。恒安想劝他慢些走,却一点都不起作用。望着走在前面的二大爷的背影,恒安这时才感觉到,十几年不见,二大爷真的老了。 先前挺直的腰板,现在已有些驼了;因为心里有事,急着回家,体力却明显不济,走路时身体前倾,仿佛随时都在争抢他身前的一个什么东西,只是身前什么也没有,每次都落了空;两脚缺少力气,急走时,鞋底和地面发出硬涩的磨擦声。 恒安实在不想看见二大进家时,得知真相后的伤心样子,到了家门口,在二大身后喊了一声,“二大!” 二大爷停了下来,回头望了恒安一眼,看恒安眼睛里流露出无奈的哀怨,似乎已预感到即将面对的不幸。 “二大,”恒安顿了顿,低声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别太难过。” “什么事?” “二大娘走了。” “什么?”二大爷听了,眼前一阵发黑,摇晃了一下,就将倒下,恒安一伸手,扶住了二大爷。 二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二大爷才抬起头来。 恒安看见,二大爷两眼像漏水的瓶子,一会功夫,泪水就把前襟打湿了,哆 嗦着嘴唇问道,“什么时候?” “两年多了。” “什么病?” “子 宫恶性肿瘤。” “你怎不早告诉我?” “二大娘不让,”恒安也止不住眼泪,哭着说道,“二大娘临走时,嘱咐过我,说在你回家前,不让你知道,怕你受不了。” 二大爷再也忍受不住,像一头受伤后挣扎的野兽,放声嚎啕着冲进家门。 恒安媳妇听到哭声,跑了出来,帮恒安把二大爷搀扶回家里。 二大爷回来,把丧葬气氛重新带回家里。 一家人又开始小声说话,轻声做事,一连多天,恒安守在二大爷身边,想法儿劝解二大爷,把这些年家里发生的琐事,一件一件、严肃认真地讲给二大爷听;不时又喊来媳妇和孩子,让孩子们喊爷爷,引逗老人开心。 过了几日,二大爷心情开始变好,眼里的泪水也干了。看看没什么危险,恒安夫妻才重新上班去了。 一天傍晚,恒安下班回家,见街门开着,二大爷却没在家。恒安吓了一跳,支起自行车,拼命向城外跑去。他知道,这会儿,二大爷会在哪里。 果然,在二大娘坟前,二大爷斜依在二大娘的坟堆上,一只空酒瓶子,横在二大爷脚下。 恒安上前掀了一下二大爷,二大爷这会儿已经睡着了。醒来后,见有人来掀他,才醉醺醺说道,“我和小红说会儿话呢。” 恒安心里一阵酸楚,扶起二大爷,背在身上,下山去了。 恒安孝顺,侄媳妇贤惠,孩子们懂事,一家人悉心呵护,世德慢慢摆脱了过度悲伤,静下心来想想,虽说经历丧妻之痛,可毕竟一大把年岁了,天天让孩子们哄着自己,也不合做长辈的身份。 又过了些日子,就勉强露出笑脸,一家人才开始过正常日子。白天孩子们上班上学去了,他一个人看家;晚上孩子们回来,听他们讲些外面的事情,也算颐养天年了。 过了清明,天气一天天转暖,草木开始吐绿。白天闲着无事,世德到院子里晒太阳。 一天下半晌,世德正坐在房檐下的阳光里打盹儿,恒富媳妇敲门进来了。 恒富媳妇的眼疾,一天重似一天,已快失明了,不能正常上班,近来请了病假,在家休养。 和她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女人头发花白,皮肤粗糙,脸颊偏红微黑,中上身材,略略发福,进了门,就咧着大嘴哭喊道,“姐,都怪我,来晚了,没能看上你一眼。” 那女人边哭边哭往屋里走,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世德正在纳罕,恒富媳妇上前悄声说道,“二叔,她是从青海来的,说要找你和二婶,打听到俺家,我就给她领来了。路上他问起你和二婶的事,我说二婶过世了,她就哭了,不再说话。你快进屋看看吧。” 恒富媳妇眨着不大管用的眼睛,望着那女人,嘴巴撅向世德,神秘兮兮地说道。说完,转身回去了。 世德有些发懵,跟着那女人进了屋。可这女人,他不认识,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那女人却好像从前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一切都挺熟,径直走进小柳红生前住过的屋子,一个人嘤嘤哭泣,哭泣了一会儿,见世德站在身边看着她发愣,知道世德已经认不出她了,便生气地嗔了世德一句,“姐夫,你不认得小青啦!” “天哪!”世德惊叹道,“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变成这样啦?” 话刚出口,恍然明白过来,小柳青早年爱艳妆,如今粉黛扫尽;再加上岁月的耕犁,在她脸上种下许多沧桑;青海又地处高原,紫外线辐射强烈,烤灼得人脸颊的表皮脱落,露出毛细血管。 现今的小柳青,和早先世德见到的贵夫人,差不多已是改头换面了,自然难以辨识。 “我从青海来。”小柳青说道。 “你怎么去了青海?”世德问道。 “四九年底,那狗日的去了台湾,只带走他的老婆孩子,把我抛下了。”小柳青气哼哼说道,“解放军入川,我又成了战俘,成了专政的对象。在重庆关了五年,后又转到了青海。原先判了我二十年,我在狱中有立功的表现,减了五年刑,五年前出来了。 “当时有两条道儿,一条是回重庆,另一条是就地安排。我在重庆没有亲人,正赶上当地学校缺少教师,我就到当地小学当了教员,上个月才办退休手续。” “你还能当教师?”世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地问道。 故人重逢,悲喜交加,在 上 海时,世德就爱和小柳青这帮姑娘逗笑,如今久别重逢,暂时忘记了因小柳红去世带来的伤感,和小柳青逗笑起来,“你连字儿都不识,怎么教人家孩子?” “你还能当副参谋长呢,我连个小学教员都当不得?”小柳青反唇相讥道。 小柳青的嘲笑,刺得世德脸红脖子粗,讪笑着说道,“怎么?这事儿,你也知道啦?” “都上了报纸啦,谁还会不知道?”小柳青说道,“那会儿,监狱里,都把你当成了反面教材,对囚犯进行教育呢。”小柳青怕话说多了,世德脸上挂不住,便打住话头,转口问道,“我姐到底得了什么病?” 一句话,又勾起世德心里的伤痛,开始讲起小柳红生病的事,说说哭哭,哭哭说说,小柳青又陪着抽泣起来。说了半天,好容易把这段伤心事说清楚。 二人哭了一会儿,才消停下来,小柳青喃喃自语道,“从监狱出来,我就想来,可说不清怎么回事?就是拿不定主意,心里真想你们,却又迈不开腿,几年了,就这么犹豫着。上个月退休了,实在熬不住了,一咬牙,就上了火车,谁料想,今天来了,却和姐姐阴阳两隔。” 说完,又哭了起来。 “行了,”世德安慰小柳青道,“较比而言,你姐这辈子,比咱俩儿都强。人家有头脑,事儿做得大,又稳妥,要不是受我连累,人家一直在法院当院长呢,多展样!便是我出了事,人家还是工厂里的工会主席呢。 “你姐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头儿。再看看咱们俩,行事毛躁,惹过多少乱子?先前,我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呆了几年,差一点没折腾死;这又在共 产党的监狱里呆了十几年,这辈子,光是在监狱里,就呆了近二十几年;你也一样,吃了那么多苦。 “不过想想啊,我心里也挺知足,这辈子,能和你姐一道生活几十年,不是哪个男人都会有这种福分的,我知足,知足!”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你刚才说,我姐当过法院院长啦?”小柳青问道。 “可不吗!”世德得意地说道,“日本投降那年,我们就回来了。正赶上我在上海时交结的一个朋友,来这里帮苏军筹建地方政权,那朋友挺念旧情,照顾我俩儿,我就当上了公安局局长,你姐当了法院院长。 “我的局长干了几年,惹了事,让人给撸了,要不怎么会在部队里出事呢?你姐的法院院长,一当就是十几年,直到受我牵连,才调离了法院。” 小柳青听了,破涕为笑,说道,“我姐还不识字呢。” “人家学呀!”世德说道,“扫盲的时候,学了点儿,后来恒安又教她。” “恒安怎么样?现在。”提到恒安,小柳青脸色沉了下来。 “好着呢。”说完,世德叹了一声气,“这孩子,也让我给坑了。早年真是前程无量啊,学习好,在中学又入了党,上大学时,和一个副市长家的姑娘好上了。眼瞅着毕业要进市政府工作的,就赶在这节骨眼儿上,我出事了,一切都完了。回家后,在城内中学当教师。” “恒安也是教师?”小柳青听了,眼里露出一些兴奋。 “恒安当教师,真是白瞎了这孩子啦。”世德叹息道,“那会儿,我不在家,你姐看他成天郁闷不乐的,就在厂子里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是个工人,两人就结了婚。现在都有四个孩子了,三男一女,都乖巧,成天逗我开心。” 小柳青听了,并不十分开心,内心隐隐生出莫名的忧虑。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将晌,说道,“姐夫带我到姐姐坟上看看吧。” “不急,天都晚了,你大老远来的,路上也累了,先歇一天,等明天再去不迟。”世德劝小柳红道,“恒安媳妇过一会儿就回来做晌饭了。” 世德越是提起恒安,小柳青越觉得一刻也不能多呆了,坚持要到小柳红坟地看看,而且现在就去。 世德知道小柳青的性子,也不想拧着她,二人一块把门锁上,出城去了。 出了西门口,二人往北山里走。那里有甄家的祖坟。二人走了一会儿,小柳青停下,突然问道,“姐夫,恒安平时,提到过我吗?” 世德站下,看了小柳青一会儿,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的?” “当然是真的。” “自从离开重庆,”世德说道,“恒安从没提到过你。” 小柳青心里一阵发冷,又跟着世德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又说道,“你们走后,在重庆时,我还不怎么挂念他;可自从到了青海,就不一样了。在监狱里,他们看我不是干活儿的料,就让我当了宣传员。 “这期间,我学会了识字,又读了些书,有了知识后,开始后悔当年干的那些蠢事。孩子是无辜的,那会儿我怎么能下得去那么狠毒的手呢?要不是你和姐姐及早赶到,恒安真不知会怎么样呢?有时想想,真是后怕;有时后悔得夜里流眼泪。 “出了狱,这种想法更强烈了,多少次想来找你们,我想当面给恒安跪下,求他原谅,只是缺少这种勇气,就放下了这种打算。直到现在,我还犹豫着,不知见到他时,怎么说才好?” 第57章 小柳红魂断望乡路(3) “咳,下啥跪呀?恒安是你儿子,又不是外人,”世德安慰小柳青道,“虽说早先你做得有些过头,可那时毕竟事出有因,母亲打孩子,家家都有的事,还道什么歉呀?” “不对,姐夫,”小柳青说道,“那时,我真的是无缘无故地成天打他,不知怎么,一见到他,气就直冲脑门,有时真想掐死他。” “那还不是因为他爹世仁吗?”世德替小柳青辩解道,“世仁伤害了你,你没处出气,就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你那挨千刀的弟弟,现在死哪儿去了?”提到世仁,小柳青眼里又冒出火儿来,没有好话了。 “当年在上海一别,至今没有音信,都几十年啦。”世德叹气道。 “他该不会也在监狱里吧?” “不大可能,”世德说,“按现行的法律,便是判了死缓,经过减刑,现在也该出来了。再说,既然判了刑,法院也会通知家属。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真是叫人揪心。” “死了才好。”小柳青说,“那叫报应。” “小青,都这么多年了,你心里的气,也该消一消了。”见小柳青说话太冲,世德劝她说,“世仁伤害过你不假,我是他哥,也觉得这事,他做得太过了。 “可你再换个角度想想,那会儿,咱们都是江湖中人,你是徐干娘养的瘦马仔,他是徐干娘的干儿子,徐干娘让他做你,他也是见利行事呀。” 怕小柳青听了这话,又冒出火儿,世德忙又说道,“当初我去上海,我家老爷子在家嘱咐过我,到了上海,要劝说世仁,让他依‘道’行事。 “我那时也年轻,不懂老爷子说的‘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是劝说他,也只能说出个皮毛;他也年轻,根本不理会。 “后来在江湖呆得久了,经受的磨难也多了,才慢慢悟出点门道儿,敢情我家老爷子说的‘道’,大概就是现在人说的合情合理吧。 “你想想,那些年,咱们伤害过多少无辜的人?何况伤害过你的,又不光是世仁一人,苟司令不也抛弃了你吗?” “可我心里并不喜欢那龟老儿,”小柳青说道,“我这辈子,唯一真正喜欢上的人,就是你那挨千刀的弟弟。” “是啊,”世德想了想,语气沉缓地说道,“你喜欢世仁,他伤害了你,你忘不了;可你想过吗?天下有不喜欢自己母亲的儿子吗?你却伤害了自己的儿子,你设身处地想想,恒安心里现在会怎么对你?” 听世德这样说,小柳青不再说话,低头跟着世德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到了坟地。 不大的一个土堆,已长满了荒草,世德指了指,说道,“就这儿。” 小柳青站下,看了一会儿,百感交集,想想姐姐小柳红当年花容月貌,丰姿绰约;姐妹俩在 上海结伴做局,翻 云覆雨,无往不利;扬波 逐 浪,心想局成,每日里纸醉金迷,也算是江湖名流。 现而今只剩得一堆黄土埋身,如不是世德指点,谁能想到这荒冢下面的人,活着时曾有过那等风光?人生如梦,来来去去,原本真如镜花水月,闪瞬即逝,随便一阵风来,就能把这些打扫得干干净净。 想想活着时,为了些许凡尘琐事,爱爱恨恨的无穷 无期,诚是无聊可笑。 “二大,该回家吃饭啦。”恒安下班回家,见二大不在家,知道他又到二大娘坟上来了,便匆匆跑到坟地。 到了坟地,见二大和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这里,心生疑惑,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儿,见二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站着,觉着蹊跷,便轻声劝了一句。 恒安说话声虽低,世德和小柳青却都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是恒安,世德便高兴起来,指着身边的女人说,“恒安,你看谁来啦?” 恒安打量了那女人一会儿,实在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人,只是看二大爷一脸得意,猜想这女人必定和自己有某种关系。 再看那女人脸上惊喜交集的样儿,也好像曾经在那里见过,只是岁月久了,他把这女人给忘了,便试探着问那女人,“你是?” 不料恒安刚吐出这两个字,那女人脸上的惊喜,倏的不见了,两眼像突然遭了霜冻,变得冰冷而灰暗。她蠕动了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嘿,你这孩子,”二大爷站在一旁,看着心急,抢着说道,“这是你妈呀!” 恒安愣住了,浑身打了个冷颤,再度打量一番自己的母亲,看她粗糙的脸颊上,一双暗然神伤的眼睛,怎么也无法和童年记忆中那杏目圆睁,浓妆艳抹的恶妇联系在一起。 小柳青也浑身不自在地打量着恒安,看这身材槐梧英俊、已近中年的男人,怎么也无法和当年干巴腊黄、浑身脏兮兮的、在自己用鸡毛掸子抽打时,扭动着身躯、却不敢哭喊的脏孩子联系起来。 “你怎么来了?”恒安冷言问道。 母子相互看了一会,各自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小柳青原想,儿子会叫她一声妈,那时,她就会放下尊严,向儿子真诚道歉,求得儿子的原谅。 恒安执拗地不肯叫她一声妈,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木然地问了一句让她心凉的冷话。 “从青海来的。”二大爷也木木地说了一句,“来看看你二大娘。” 世德让这母子的相见弄得挺尴尬,见母子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便说,“好了,回家吧。”说完,领着小柳青回城去了。 恒安觉得和生母一块走,心里挺别扭的,便一个人匆匆走在前面。 “看见了吗?”见恒安已走出一段距离,小柳青低声告诉世德,“他不肯原谅我呢。” “不管怎么,他是你儿子,”世德安慰小柳青,“给他些时间。” 回到家里,世德把恒安媳妇介绍给小柳青,指着小柳青对恒安媳妇说,“这是你婆婆。” 恒安媳温顺懂事,虽说抽冷子冒出了个新婆婆,既然二大开口说,得给二大些面子,便开口叫了声妈。小柳青听得心里发热。 当初二大娘把她介绍给恒安时,曾告诉过她,说恒安的父母,在恒安小时离异了,恒安母亲又改嫁了。 结婚后,她想知道恒安父母的一些事,只是见恒安挺忌讳的,便不好多问。 眼下婆婆既然来了,丈夫的脸上却显得别扭,跟一般人家的母子相见不一样,妻子也乖巧,并不向婆婆问些什么,只说些客套话,喊过孩子,让孩子叫奶奶。 家里冷丁来了个奶奶,孩子们又从没见过,只是母亲逼着,不得已,各自喊了声奶奶,也都没有一般人家孩子见了奶奶时的那种亲性。尽管这样,见儿媳妇温顺晓事,孙子们又个个好模好样,小柳青心里挺喜欢。 不知家里有客人来,下班后时间又伧促,恒安上饭店买回几个菜,匆匆吃过,一家人又开始各忙各的,屋里只剩下世德,陪着小柳青。 世德倒了两杯茶,递给小柳青一杯,自己留一杯。小柳青坐在炕梢,世德坐在炕头,相互叙说着陈年旧事。 “姐夫,下午来时,听说姐姐不在了,我都有了死的念头,”小柳青说道,“可旁晚吃饭时,我就不这么想了,看看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饭,我觉得这就叫作天伦之乐吧?我姐体验到了,也该知足了。” 说罢,小柳青拿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说些什么呀?”世德说,“这都是你的儿孙,你还不知足?” “我看了,恒安不会原谅我的。”小柳青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你又急了,不管怎么,他是你的孩子,你得给他些时间。”世德劝小柳青说。 “他心里的伤害,恐怕时间是不能抹平的,只怪我那时把事做得太绝。” 小柳青不愿再说这些话,改口又问道,“你家老爷子还在吗?从前世仁那个挨千刀的跟我吹过,说你们甄家大院,是金宁府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下午我去看了,见是一个大杂院,怎么回事?” “咳,”世德解释说,“那院子,老太太活着时,把它分给大哥世义了,把家里的田地分给了我,后来我出了事,大哥为救我,把地卖了;老太太临走时,留下一笔钱,大哥就又把那些地给买了回来,都记在大哥名下。 “后来土改了,老爷子不在了,大哥给划成了地主,田产被分了,房子也让人给分了,只留给他们两间门房,现在恒富一家住着。” “那就更不好办了。”小柳青说道。 “怎么不好办了?”世德疑惑地问道。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他要是能认我这个儿媳妇,我心里还有些底气,凭着老爷子的威严,或许还能逼着恒安认我。老爷子现在不在了,就不好办了。” “小青,你这性子,还是没变,太急。”世德说,“我不说了吗,你就住这儿,时间长了,我再慢慢开导开导恒安,恒安听我的,过些日子,他就会认你的。” “算了,姐夫,”小柳青苦笑着说道,“你让恒安消停消停吧。一小,在我身边,我就没让他得好儿;如今大了,在你身边,日子好过了,我又跑来闹得让他不得消停,我岂不成了孩子的灾星?” “这是什么话?”世德一脸正经地说道,“好歹你是他的亲妈,过去的事,慢慢总会忘记的。” “算了,算了,”小柳青摇手说道。怕世德还纠缠这事,小柳青笑着又问道,“出来这些年,你就没想过再出去做点哈事儿?” “咳,你姐不在了,哪还有那种心思了?”世德摇头说道,“你姐活着时,她是我的胆,做什么,都觉得心里有底。 “你姐一走,把我的魂儿也带走了,你看我现在还有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最清楚,现在我和纸糊的人儿,没有什么区别,哪还敢出去做事?” “这么说,”小柳青又问,“也没动过再找个的人儿回来的意思?” “去!”世德羞得像个孩子似的,脸红了,“别说现在已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算再年轻些,你想,我还能再找到你姐那样的人吗?找不到和你姐一样的人,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呀?” 说完,停了一会儿,叹了声气,说道,“咱们都过了谈论这种事的年龄了。” 小柳青听过,不再言语。 在恒安家住了几天,小柳青总觉得别别扭扭,不舒服,不像是在自己儿子家,倒像在一个陌生人家做客。 儿媳妇虽说温顺懂事,也叫她“妈”,可那叫声,听起来十分勉强;孩子们有时也叫她一声奶奶,只是远不如叫世德爷爷时,那么柔性,在世德怀里耍娇,调皮,一点也不忌讳,小柳青见了,心生嫉妒。 最要紧的,是恒安至今还没叫她一声妈。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出现,却一直没能等来。世德劝她耐心些,不要着急,并说要去劝劝恒安。 实际上,世德真的在背地里也劝过恒安,说你妈十月怀胎不容易,不管从前对你如何,好歹是你妈。 恒安听过,替自己辩解说,“其实,我也想叫,可话到嘴边,就是张不开嘴。” 小柳青最终相信,要想和儿子缓和关系,让儿子一家完全接受她,远比当年拿鸡毛掸子抽打儿子要困难得多。 又住了几天,觉着无味,小柳青便要回去。她知道说出要走,会让恒安尴尬,便打算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悄声离去。 一天上午,小柳青说,要一个人上街走走。在恒安夫妻和孩子们上班上学之后,一个人上街去了。 中午,恒安下班回来,见母亲不在家里,问二大爷,二大说她一个人上街了。 直到下午上班前,还不见母亲回来吃午饭,恒安觉着不对劲儿,打开母亲的手提包,见里面放着五千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我回去了,留下五千块钱,给孩子们贴补家用。” 恒安拿着纸条,眼睛有些酸涩,轻轻说了句,“妈……” 第58章 昌喜昌乐双子登科(1) 恒安媳妇一连多日寝食不安。 冬天来了,到了这个寒假,长子昌喜就将中学毕业。按照最高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已成无可逆转的历史潮流。 只是看见昌喜身材单薄的样儿,母亲心里不免有些担心,这样的体格,哪里能干农村重体力活儿? “能不能想想办法?”夜里躺在炕上,妻子和丈夫商量道,“哪怕再等一年,也行。你看看他那腿,麻杆子似的。” “别惯着他,”恒安说,“他又不是读书的料,学习不好,又不能干活,将来岂不成了秧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妻子说道,“我只是想让他呆在家里,再长一年身子骨,等壮实一些,到了农村,我才放心。像他这么单薄,到了农村,我怕给累出了毛病。” “等我想想办法吧。”恒安说,“其实,学校里的学生,差不多都这样。”说完,翻身睡下了。 早晨起来,昌喜吃过饭,背起书包要上学去。 恒安坐在桌边,及时拦住了他,吩咐道,“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做个体检。” “体检?”昌喜眼珠子翻动几下,傻愣愣地问道,“我身体好好的,做什么体检?” “你爸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母亲在一边帮腔道,“你是家里的老大,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有些事,一时半会儿弄不懂,就别问,听话就行了。” 母亲没头没脑的一席话,说得昌喜越发糊涂,放下书包,等着父亲领他去医院。 “你先过来一下。”恒安放下饭碗,漱了漱口,走进里屋。 昌喜稀里糊涂地跟了进去。 父亲指着椅子说,“你坐下。” 昌喜听了,懵懂地坐到椅子上,听父亲教他。 “待会儿,”父亲说,“到了医院,上楼时,你快走几步,要让自己觉得累。大夫要给你测血压时,你要脚尖着地,脚跟抬起,小腿发力,屁股上翘,做出将要起身的姿 势,就这样……” 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先给他演示一遍,而后让儿子学着演示了几遍。觉着差不多了,才领着昌喜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昌喜照父亲说的去做,一测血压,大夫吓了一跳,“天啊,这孩子怎么啦?小小的年纪,血压这么异常,高压都一百八啦。” 昌喜听了,心里紧张起来,刚要说出实情,见一边的父亲给他使了眼色,才闭上嘴巴,咬着嘴唇不说话。 “大概是遗传吧。”父亲赶紧解释说,“孩子他妈就有这毛病。给开张诊断书吧,大夫,我想让他在家休学一段时间。” 开诊断书,又不需要大夫掏钱,患者又确实有病,大夫乐得送个顺水人情,提笔开了病休三个月的证明。 出了医院,恒安让昌喜一个人回家,自己带着诊断书去了学校。 都是一个学校的同事,恒安人缘又好,又有医院出具的诊断书,昌喜的休学手续办得挺顺,中午父亲回来,就正式告诉他,可以在家里呆到下一个寒假结束,等到明年春季开学,再回学校,在毕业班再呆一年。 这时,昌喜才明白,一早父亲带他去干的这些事,只是为了让他留级一年,推迟一年下乡的时间。 意识到这一点,昌喜心里有些不快。留级生,多暂都会让人小看的,尽管自己学业不佳,学校也不正经授课,昌喜却对自己留级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担心昌喜呆在家里,会和街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走近,母亲给他分派了任务。 母亲说,爷爷老了,行动不便,得要人照料,叮嘱他每天一刻不离地守着爷爷,照料好爷爷的起居。 在家里,恒安夫妇称世德二大爷,却让孩子们直接喊爷爷。 其实,世德并没到随时都要人守在身边照料的年龄,身体还挺结实,只是心里清楚孩子母亲的真实用意,也就不好回绝。 不过世德很快就发现,其实恒安媳妇的这种担心,实在是多余的。 昌喜性格木纳,寡言少语,成天眨巴着一双死鱼眼,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小半天,常常是你不指使他做什么,他自己是不会主动去做的,从来不愿意和外边的人交结. 这一点,倒是和他父亲的大伯世义有些像,只是世义小的时候,聪明好学,父亲教他背书,只消一会儿,就能烂熟于心. 昌喜却不然,早先成天背着书包到学校,坐在教室里也很像样儿,神情专注地听老师讲课,可听过之后,像没听一样,你问他听懂了什么,他就所答非所问。 好在昌喜上学没几年,就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里也不正经上课,也没什么考试,他平日在教室里能坐得住,从不惹事生非,更不敢去造老师的反,因为这一点,很是受老师的喜欢,居然让他当了班长。 世德觉得,较比而言,老 二昌乐,倒是和自己有几分像,这孩子性格开朗,行事豪爽,爱结交朋友,有时也爱耍点小聪明,在学校里人缘极好。 和自己不同的是,昌乐刚入学时,爱学习,学业极好,若不是赶上了文化大......将来考上大学,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这一点,连孩子的父母都不怀疑。 运动刚一开始,停课闹革命了,昌乐在学校里就呆不住了,成天到街上野跑,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一次组织同学打群架,还被警察弄到派出所去,气得恒安领回家里,忘记了早年对孩子们的承诺,也忘记了自己一小时挨母亲拿鸡毛掸子狠抽的伤心事,抓起鸡毛掸子,狠抽昌乐的屁股,痛得他满地乱蹦,直到哭叫着发誓,再也不和街上混混们来往了,恒安才停止抽打。 幸亏父母看得紧,昌乐才勉强没有变坏。 可是,第二年冬天,当父亲在母亲的怂恿下,要带着他到医院看病时,昌乐警觉地问父亲道,“你想让我留级?” “这是为你好,”母亲在旁边劝导他,“你看昌喜,这一年在家里休养,身体都长壮了,这样到农村,才不至于累坏。” “强壮的身体,不是休养出来的。”昌乐跟母亲说道,“是在聪明头脑的安排下,通过适当的锻炼获得的。” 昌乐像一个辩士,和母亲争论着,“我上同学李直道家玩,李直道他爹给我讲,从前,日本人在这里时,在西海的龙王庙修军事要塞,抓了大批中国劳工。 “劳工中有中国把头,提着镐把看着你干活,干不好就打;还有日本宪兵端着刺刀逼着你干,干不好就戳死你。 “一些身强力壮,头脑简单的劳工,怕打、怕死,就听话拼命地干。日本让他们一天干十六个小时的活儿,便是铁打的汉子,不停地干活,最终也得累死。 “日本人看哪个劳工累倒下了,快要断气了,就命人抬到龙王庙山前的大坑里扔掉,就是现在的万人坑。 “那万人坑里死掉的,大多是身体强壮的劳工。相反,一些聪明的劳工,就存活下来了。 “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聪明人知道,听话、拼命地干活,迟早会累死,所以呀,人家就开始出工不出力了,别人撮一锨土,人家就撮半锨,或是只撮锨尖那么一点点;别人撮完两锨,人家慢慢腾腾地只撮一锨。 “日本人看管劳工干活,你只要不是停下来歇息,日本宪兵和中国把头就不能把你怎么样;相反,一些人拼命地干,干累了,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就要遭到毒打。 “这样一来,你算一算,日本人虽说逼着劳工们每天干十六个小时的活儿,可聪明的劳工,实际上每天只干了八小时的工作量,甚至还不足八小时的工作量,当然累不垮的。 “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知道磨蹭呀,要不咱们这里,现在怎么还会有‘磨洋工’这个词儿呢?那就是在日本人刺刀下总结出来的保全性命的法宝。 “现在 上山下乡,也是这样,我听说,现在农村生产队里的社员,大都很精通这一套。 “一些蠢人,队长分派了活儿,就拼命地干,干累了,歇一会儿,队长看见了,就会说你偷懒,不给你高工分。 “而一些聪明人,磨磨蹭蹭不停地干,一天只干一点儿活儿,却能拿高工分。各人精神各人耍,反正我不想在学校留级,多丢人哪?” 昌乐的一番表白,正合恒安的心思,觉得这孩子讲得挺有道理,望了妻子一眼,说道,“他不愿意,就算了吧,正好他们哥俩一块儿下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既然丈夫和儿子都这么想,妻子也不再坚持。 过了元旦,母亲就开始给孩子们准备下乡的被褥。担心农村太冷,特意给两个孩子缝了两床厚被。 一月中旬,学校开过毕业典礼,紧接着又举行了隆重的欢送大会。在一阵热闹的锣鼓声中,几辆卡车,载着一些年龄十六七岁的青年人,驶出了城区,在送行母亲的泪水中,消失在通往乡下的公路上。 昌喜兄弟到三十堡公社插队去了。 春节到了,知青们放假回家。孩子们一进家门,母亲就吃了一惊。只几天的功夫,老大昌喜,人瘦了一圈,脸色像非洲兄弟;昌乐稍好一些,除了面色变黑了,人倒没怎么变样儿。 “我哥要入党呢,”看见母亲一脸的惊愕,昌乐幸灾乐祸地笑嘻嘻说道,“贫下中农都夸我哥会干活儿,是个好苗子;我却不行,偷懒耍滑,长了一身蠢肉。” 的确,一到青年点,昌乐就发挥了好交结的天性,很快和一些无 良之徒搅到了一块儿,经常夜里外出,偷袭村民的鸡窝,有时连村民家的狗也不放过,勒死后,带回青年点烀狗肉吃。 白天干活儿,更是使出磨“洋工”的本事,见有老乡掏出烟荷包,就厚着脸皮凑过去,要上一张烟纸和一小撮烟末,放到纸上卷半天,点燃后装模作样,手撑着锨把,站着小口吸半天。 一上午吸两三次烟,再装模作样慢腾腾撮几锨土,时间差不多就打发掉了;哥哥昌喜却不行,干起活儿来实打实的,只几天功夫,手上就磨出几个泡。 春节假期只几天就过去了,该返回农村了,母亲怕他们吃苦,临行时做了些好吃的,让他们兄弟带上。 昌喜说,“妈,别做了,我们在那边吃食堂,你做的东西,我们拿去了,就成了食堂里共有的,我们也吃不了几口,倒是把家里弄得怪紧张的。” 老 二昌乐听了,赶紧插话说,“别介,别介,别人吃你的,你也吃别人的呀,要不,空口白牙的只吃人家的,多不地道呀。妈,你少做点儿,我带着。” 母亲不忍心让孩子们空手回去,听了昌乐的话,做了些好吃的,让昌乐带着。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一年将过。孩子们又到了春节放假的时间。 昌乐背了一麻袋花生回来,进屋就骂,“真他 妈 的不是东西,你别看农村人老实巴交的,像似挺本分,心也毒着哪,一年出力种的庄稼,到了秋天,都给偷回自己家了,连累我们也跟着受穷。 “人家看得紧的好一些生产队,一个工值,都七八毛钱;我们可倒好,赤字!一个工值,不但不赚钱,反倒欠生产队一毛七分钱。” 家里原本也不指望孩子们到乡下赚钱,大人听了也不在意。 “这不挺好吗?”母亲笑着说道,“还分给你一袋花生呢。” “什么呀?”昌喜气不过,愤愤地说道,“他们几个要好的,晚上到生产队仓库,偷了生产队的花生种。” “什么?”母亲听了,吓了一跳,斥责昌乐道,“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这可是犯法的事呀。” “犯啥法呀?”昌乐不以为然地说着,“社员们都偷,又不光是我们几个。” “把花生种偷光了,明年种什么?”父亲站在一边说道。 “种什么?”昌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春天再到外地买呀。要不,怎么会欠下债来?干一天活儿,反倒欠他们一毛七分钱呢。” “那像你哥这样,本本分分的人,岂不吃了大亏?”母亲替老大昌喜抱不平。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要入党呢,反正那里的人都这样儿,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昌乐嘟囔道,“有的人家,粮食偷得太多,吃不了,还可拿出去卖呢,细算一下,也不比别处的人家穷。” 母亲又替孩子们忧心起来,觉着昌乐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长事;可要留他在家里,一来违反了政策,二来又怕他和街上恶少混到一块儿。 想想到了乡下,充其量只做些偷鸡摸狗的恶行,往往罪不当罚,这也比留在城里捅出乱子要强得多,想来想去,一狠心,又将昌乐撵到乡下去。 第58章 昌喜昌乐双子登科(2) 上了秋,国家颁布了新的政策,各地大学要招收工农兵学员了,说是要在工厂、农村、军队里,选拔一批根红苗正的青年,送他们到大学里学习。 十一放假,昌乐跑回家里。 吃饭时,母亲试着把这事提了起来,想探听一下儿子们有没有上大学的可能。 昌乐听了,停下筷子,望着母亲,断然答道,“一点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母亲不解地问道,“不是说,要经过贫下中农推选吗?像你哥那样,表现好的知青,贫下中农会不推荐?” “妈是不了解农村的情况呢,”昌乐说道,“像我哥那样,不惹事生非,天天只是闷头干活儿,勉强能入个党,已经是组织上抬举他了,要上大学?边儿都不沾。 \"报纸上说的话,你也信?贫下中农推选?谁是贫下中农?大队干部就是贫下中农,他让谁去,谁就能去。 \"我们知青点里,背地里给大队干部送礼的,哪是一两个?还有些长相好看的女知青,甘心青春奉献,你想,大学得招多少人,才能轮到我哥头上?” “臭嘴!”母亲听昌乐说出难听的,脸上有些发热,呵斥昌乐道,“你自己不上进,还说些下流的话。” “妈还不信呢,”昌乐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唐突,脸上也有些不自在,见母亲不信,胀红着脸强辩道,“我们公社知青办的刘主任,差不多天天晚上,到青年点找漂亮的女知青出去谈心,在知青中都传疯了,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夜谈主任。 \"你想,他每天晚上找女知青出去谈话,能谈出个啥名堂?到了招工招生的时候,他还会想到像我哥这样本本分分的人?” 恒安在一边听着,并不作声,只在心里生闷气。知青在农村的恶劣环境,他也早有耳闻,不过自己只是两个儿子在乡下,也并不担心,刚才听昌乐和他妈争论,便有些动心,想帮儿子们一把。 过了十一假期,昌乐要回乡下,临走时,恒安在院子里拦住昌乐,嘱咐道,“回去后,告诉你哥,就说过些日子,如果有领导找他谈话,无论提到什么,都别感到惊慌,让他别主动说话。 “要是领导问得急,就说‘家长不让多说’;要是有人求你们做什么事,只说‘回去跟家长说一声’,其它的,都不要讲,记住了吗?” 昌乐听父亲说这通怪话,一时摸不着头脑,眨巴一会儿眼睛,问父亲,“爸是什么意思?” “别多问,你也一样,要是哪个领导找你谈话,也这样应付,懂吗?另外,这些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出去,最要好的朋友也不行,记住了吗?” 昌乐一头雾水,点点头,好生纳罕地离家去了。 过了几天,恒安买回一本空白的绿皮工作证,又买回一点金粉和亮漆,回到家里,一个人躲进小屋里,先拿小毛刷蘸着橡胶水,把工作证塑料皮上平版印刷的几个烫金字,用毛刷刷掉。 尔后,找出一块梨木,刻出记者证的图章,用火烘烤后,在工作证的塑料皮上烫印出记者证字样,再用亮漆调和好金粉,用小号毛笔蘸着,将金粉涂到凹陷处。 封皮做好,又在第一页贴上自己的照片,随后用硬木刻出公章,放在照片的右下角,拿小木棰轻敲几下,照片上就有了钢印轧过的痕迹,不到一天的功夫,一份精美逼真的记者证就造好了。 第二天一早,恒安到学校请了假,乘车到三十里堡公社去了。 天将晌,恒安来到知青办。那会儿,知青办的人正要下班,知青办刘主任见有人找他,放下手提包,问来人有什么事。 来人把黑色手提包放到刘主任的桌上,从兜里掏出记者证,递给刘主任,自我介绍说,“我是新华社记者,姓吴。” 刘主任接过记者证,见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站着的人一点儿不差,两腿就有些发酥。 到底是小地方上的人,头一次见到新华社记者,赶忙给新华社记者让座、倒水,笑着说了些废话,“吴记者同志,什么时候来的?” “已两天了。”吴记者说道,“这些天驻在你们县里,白天外出到各处转转。” 刘主任明显感到这吴记者有些来头。 以往地方上的记者来了,都是先到公社来见过领导,说明来意,再由公社派人陪着,问几句官样的话,写几句官样的文章,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位新华社记者,却不这样,已经到这里采访两天了,才来找地方上的负责人。 这样一想,刘主任心里便有些发虚,忙问道,“呀,吴同志真是的,怎不早来吱一声,我们也好派人帮帮你。怎么样,采访完了吗?采访到有价值的东西啦?” “我这次来,”吴记者脸色沉静地说道,“主要是配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重要指示发表十周年的纪念活动。 \"另外,......首长对知青工作也高度重视,最近全国各地知青工作中,出了不少问题,中央首长要求新华社记者分赴全国各地,直接深入一线去,了解掌握知青工作的第一手材料,回去向中央首长汇报。 “我这次来,在你们市里呆了一天,市革委会崔副主任接待了我;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都由我一个人安排。因为你们这里的知青工作在全国较有影响,总理前几年曾亲自来视察过,这次我就先到你们这里来了。” 这吴记者说话,口气极大,吓得刘主任手心出了冷汗,咧着嘴,不住地冲着吴记者傻笑,心里却一刻也没停止思虑,如何应对这位吴记者。 等吴记者说完,停了一会,刘主任才嗫嚅着问道,“不知吴记者同志,发现了我们工作中还有哪些不足?请给我们指出来,将来我们也好改正。” “总体看来,你们这里的知青工作,还是可以的,从领导,到群众,都能体现出对知识青年的关怀,我在采访中,有群众几次向我提起刘主任,说刘主任为了知青工作,真正是呕心沥血,经常在深夜还找知识青年促膝谈心……” 吴记者说这话时,拿眼瞟了刘主任一下,见刘主任脖子以上全红了,直摇头说,“这是我份内的事,吴记者快别提起这事儿。” 吴记者又提到几件这里知青中发生的事,这些事,刘主任都经手办过,便相信吴记者对这里的知青工作,已经相当了解。 担心吴记者还掌握一些其它重要的信息,会对自己不利,二人谈了一会儿,刘主任便邀请吴记者一块儿吃饭。 “不成,”吴记者当即拒绝道,“我这次来,上面是有严格规定的,不准接受地方上的宴请。只是我和你们市革委会的崔副主任是好朋友,才在他那里吃了顿便饭。” “那吴同志好歹也给我们提点建议呀,将来我们工作时也好改正。”刘主任哀求道。 吴记者听了,也不客气,信口说了几点,都是社会上反响强烈,地方上又一时难以解决的。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吴记者便要告辞。 临走时,吴记者冷丁想起一件小事,顺口说道,“前几天,你们市革委会崔主任请我吃饭时,跟我提到,说他的亲戚有两个孩子,在你们这里插队。 “姓甄,哥哥叫甄昌喜,弟弟叫甄昌乐,就在你们公社的青山大队,不知这次招生能否选上? “当然了,你们市革委会崔副主任,也只是跟我提了一下,能不能选上,一定要按党的政策办噢。” “吴记者慢点说,让我记下来。”刘主任边说,边掏出记事本。 吴记者见刘主任掏出了记事本,便把昌喜昌乐的名字又说了一遍。 刘主任把二人的名字记好,揣好记事本,望着吴记者说道,“请吴记者转告崔副主任,我们一定会按政策办事的。” 看看事已办完,吴记者和刘主任告了辞,一人去火车站了。 十二月底,昌喜、昌乐兄弟肩扛行李回到家里。 母亲见两个儿子把行李带回来,大惑不解,抱怨道,“咳,过一个元旦,就两天的假期,你们把被褥全都拿了回来,我长几双手?哪里拆洗得过来?” “不急,”昌乐喜滋滋说道,“妈,这回有的是时间。” 昌喜也高兴,笑着说道,“妈,我和昌乐要上大学了,我要去北京,昌乐在大连,明年三月一号去报道。” “什么?”母亲觉着像在做梦,直当看见两个儿子拿出入学通知书,才相信这都是真的,也乐得像个孩子,拿过儿子们的入学通知书,看了又看,看完,冲里屋喊道,“他爸,孩子们要上大学了。” 说着,眼角流出泪水。 丈夫正躺在炕上看书,听妻子喊他,并不理会。 妻子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丈夫并没听见,便拿着录取通知书跑进里屋,冲着丈夫嚷道,“他爸,快看,孩子们要上大学啦。” 恒安眼睛挪开书本,依在枕头上,冷眼看了妻子一下,淡然说道,“没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正式考上的。” “你看你?家里有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却说出这种泄气的话。”妻子数落着丈夫,“至少,孩子们可以离开农村了,咱也不用再担心了。” 妻子是个晓事的人,知道丈夫的家庭曾经风光过,也知道丈夫在大学里,曾和一个副市长的女儿好过,只是后来家遭变故,毁了前程,怀才不遇地回到了金宁城。 落魄之际,经二大娘撮合,和自己成了亲,算是走完了人生必走的一步路。其实丈夫和自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虽说也和自己生儿育女,只是丈夫心里,似乎这些也是人生必做的功课而已。 平日丈夫在家里,一般没有笑脸的,又极少说话,往往在非说不可的时候,才勉强说一句。 妻子有时觉得委屈,觉得凭自己的条件,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丈夫,只是一想到孩子们,便打消了这种念头,宁愿相信丈夫是爱自己的,只不过是他那死板的性格,把夫妻间的温情弄得僵冷了。 不待母亲多想,昌乐蹿进屋里,站在父亲身前,咋咋乎乎地说了起来,“爸,你简直神了,上次我从家里回去,没过几天,知青办刘主任就来找我和我哥了,还埋怨我俩,说来这里插队都几年了,也不把自己的家庭背景说出来。” “你俩怎么说的?”恒安问道。 “你不都教我们啦?”昌乐说,“就照你教的说,‘家里大人不让说’。刘主任给我俩送来履历表,叫我们填写,后来又送给我们志愿表。我和大哥填了。 “前天下午,刘主任就把入学通知书送来了。这回,公社的王主任也来了,一边教我们怎么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边叮嘱我们,别忘了到市革委会崔副主任那里,替他们说些好话。” “你们怎么说的?”恒安又问道。 “还是照你教的说,‘等回去跟家里大人说一声。’” 昌乐说完,问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和俺哥当时都懵了,要不是你事先交待过,还真不知该怎么应付呢?青年点里的同伴都说,一准是咱家有靠山,真的吗?” “什么靠山?”恒安听昌乐说完,看看没有什么破绽,心里踏实下来,冷着脸说道,“这次推选工农兵学员,上级要求得相当严格,贫下中农推举你们兄弟,就说明你二人在农村的表现还不错。” “那刘主任求咱们在崔副主任那里说好话,是什么意思?”昌乐瞪着眼问道。 “或许,是他误听了别人的传言,以为咱们和崔副主任是亲戚呢。” 见孩子们还在发懵,恒安开口嘱咐兄弟二人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提了,传了出去,怕影响不好,说不定还会给你们兄弟带来麻烦呢。 “这阵子,你俩在家里准备准备吧,不要上街招摇,实在闲着,我到学校借些书给你们看看,你们现在肚子里那点墨水,小学程度还不一定够呢,赶紧趁这段空闲,补充补充,别白瞎了头上顶着的大学生的名份。” 几句话扔进耳朵里,昌喜兄弟听得心底发冷,刚才还有些兴奋的眼睛,这会儿也变得冰凉。放下行李,去帮母亲烧火做饭了。 “别理会你爸,”母亲也替儿子们抱不平,开导儿子们道,“我和你爸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别看他嘴冷,心里却是痛着你们呢。” 妻子虽嘴上替丈夫开脱,在孩子面前替丈夫说好话,可心里却并不相信自己的话。她相信,丈夫是一个人格扭曲的人,冷酷,僵硬,从来没爱过别人。 连他说的话,也是云里雾里的,让人把握不住。刚才他和孩子们交谈,更像是巫师说的谶语,可是偏偏儿子们却佩服父亲,说他常常是料事如神。 其实,在这个家里,真正懂得恒安的,从前是二大娘,二大娘死后,现在懂他的,只乘下二大爷了。 第58章 昌喜昌乐双子登科(3) 二大爷已到了耳背的年龄,平日常常和人乱打岔。 奇怪的是,他越是耳背,想听清楚别人的交谈的渴望,就越强烈。 起初,他怕别人知道他已经耳背了,会瞧不起他,怕人家不再和他说话了,在和别人交谈时,他便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交谈当中,别人听他总是说些驴唇不对马齿的话,便相信他已经耳背了,不时地会讥笑他。 世德从别人不屑的表情上发现,因为生理方面的缺陷,自己已经不被别人尊重了,便不再轻易和人交谈了。 可是,当看到别人交谈时,却又急着想弄清别人到底在交谈什么。 一到这种时候,他便会及时地支起耳朵,仔细地听别人的交谈;有时也会根据对方口形的变化,弄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努力,使他现在能准确地掌握了家中所有的大事小情,并能根据已掌握的情况,进行推理判断,得出相当精准的结论;甚至在吃过晚饭时,还能恰如其分地向恒安使了个眼色,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恒安放下碗筷,及时跟了过去。 怕被别人听见,世德把里屋的门掩上,看着恒安,低声说道,“此事要适可而止,不可太贪,小心伤着孩子们。” 恒安先是一愣,随后马上明白了二大爷说的是什么。恒安知道,眼前和自己说话的,毕竟是个老江湖了,尽管他已经耳背了。 怕和二大爷多说下去,会让妻子和孩子们听出破绽,恒安朝二大爷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春节过了,昌喜兄弟离家上学去了。昌喜在北京,学的是哲学;昌乐在大连,读的是师范。昌乐离家近,每个周六都乘火车回家;昌喜只能每月写一封家信报 平安。 母亲甚感自豪,一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虽不是公开考试录取的,终究也是个大学,人面上很是展样儿。每月收到昌喜的来信,每周张罗着给昌乐做顿好饭,是她最幸福的时光。 连恒富两口子都很羡慕。 “兄弟,你帮昌艳想想办法吧。”一天晚上,堂兄恒富来串门儿时,求恒安说,“昌艳下乡五年了,家里成份又不好,招工、上学全没她的份儿,老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昌艳是恒富的大女儿,比昌喜兄弟早两年下的乡,眼见昌喜兄弟上了大学,便也沉不住气了,来找恒安商量。 恒安听过,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只是问道,“昌艳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啦。”恒富说道,“你嫂 子长年在家病休,只我一个人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我寻思着,要是昌艳能招工回城,挣钱帮帮我,家里也好过些。” 二人说了会儿闲话,见恒安并没答应说要帮忙,恒富心里有些凉,起身要走。 把恒富送到街上时,恒安突然对恒富说道,“昌艳下次回来,你让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恒富不知就里,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了。 下个礼拜天,恒安往妻子要来五十块钱。 平日两人的工资,都是由妻子掌管,恒安一般也不花钱,偶尔要一次钱,妻子又怕问了钱的用场,会惹丈夫不高兴,便从来不问丈夫要钱干什么。 恒安拿着钱,到了百货商场,选了台时下最流行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紧接着,又把收音机带到一家电器修理部。 正巧修理部里的人不多,恒安把收音机放到柜台上,问店员说,“有没有办法,让这台收音机只用几个月,就能出毛病?” 店员听这话问得有些怪,拿眼盯着恒安,笑了笑问道,“你这不是新买的吗?干嘛让他出毛病?” “是这么回事,”恒安说,“我想做个试验,看看一个新收音机,能不能想办法在半年之内让它坏掉。” “那还不简单?”店员说,“你只把二极管取下,再换上一个老旧的,过不了几天,这收音机保准出毛病。” “那就麻烦师傅,给我换一个,我想搞个小试验,上课时用。”恒安商量道。 店员见是买卖,也没多想,拆下收音机后盖,抓过电烙铁,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功夫,就从收音机里取下新的二极管,换上一个废弃的老旧二极管,测试一下,收音机还好用,恒安付了钱,搬着收音机回家了。 妻子见了,问道,“家里有收音机,你怎么又买了一台?” “家里的快要坏了,再买一台在家放着,等那台坏了,就用这新的。”恒安说道。 丈夫常常会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妻子听了这种解答,也就习以为常,笑了笑,不再理会他。 三月底,昌艳回家了。听父亲说,恒安大叔要找她,不待吃过饭,径直到了恒安家里。 恒安见昌艳到了家里,并不显得怎么热情,只唠了些在农村的一些琐事,也不提找她来要干什么。 看看天色已晚,昌艳要回去,恒安才说道,“大叔给你买了台收音机,听说‘五一’前又要招工了,你把它带上,到了农村,给你们生产队长送去,不的,招工的名额总也轮不到咱头上。” “大叔,这样可不行,”昌艳推辞说,“我招工的事,怎么能让你买礼物送人?” “别说傻话,”恒安说道,“大叔也不是给你的,只是借给你用一下罢了,用完了,你再还给大叔,不就结了?” “大叔你逗我呐,这东西送了人,我还怎么还你呀?”昌艳笑着说道。 “等你回了城,自然就有了。”恒安说,“你家里现在也不宽裕,我估计,也拿不出这个钱,你先拿去用吧,眼下招工的事要紧。” “那也成,”昌艳说,“等我回了城,到工厂挣了钱,再买台新的给你。” “成!成!”恒安笑了笑,说道。 昌艳也不再挣持,带上收音机去了。 回到乡下,昌艳带着收音机,径直到了生产队长家里,说明了来意,吓了队长一跳。 农村人,哪曾见过这等稀罕玩艺? 昌艳帮着把收音机通上电,收音机里就播放出清纯悦耳的声音,乐得队长一家人围在收音机前,听个没完。 四月初,队长交给昌艳一份招工报表。 办完了一应的手续,“五一”前,昌艳扛着行李,回城工作了。 新单位是粮食局下属的粮站,平日只是卖些供应居民的粮油,工作也不累,昌艳心里自是高兴,头一个月开了工资,先去买了两瓶酒和两包点心,送来孝敬世德二爷和恒安大叔。 恒安看了,笑着说道,“大叔家不少这些东西,依我看,你还是瞅空回趟乡下,把这些东西送给你们队长。” “想得美!”昌艳说道,“都给了他一台收音机了,现在已经回城了,凭什么还给他送东西?” “你这丫头,这么淡情寡意的,”恒安嗔咄昌艳道,“听大叔的话,回去看看,看看队长家的收音机坏了没有?要是坏了,你给带回来,大叔帮他修修。 “人家好歹帮你回了城,哪能这么忘恩负义?东西给人家了,人家也帮你了,本来有了交情,你要是心痛这两包点心,忘了交情,咱们的礼,不是白送了吗?万一将来要是再求到人家时,怎么张得开口?” 昌艳原本不想去,经恒安一通开导,赶上一个周日休息,乘车回了农村。 队长见昌艳又带着礼来了,觉得这孩子挺厚道,重交情,忙着喊来老伴,做饭招待昌艳。 坐着说话时,昌艳问队长,“收音机怎么不听了?” “咳,坏了。”队长心痛地说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几天,冷丁不听使唤了,通了电,嗡嗡地响,听不清里面说话的声。”队长边说,边给收音机插上电源,果然全是刺耳的杂音。 “拿去修修呀。”昌艳说道。 “咳,你婶舍不得花钱,说这东西摆着看看,就挺好的,不用修了。”队长苦笑着说道。 “这样吧,我带回去修修,我叔的一个朋友会修收音机,不用花钱,修好了,下次我给你送来。”昌艳说道。 队长心里挺高兴,吃过饭,让老伴拣来一篮子鸡蛋,都是一家人平日省吃俭用攒下的,原本准备拿到镇上换零花钱的,现在拿出来,非让昌艳带上不行,又让家里的孩子帮昌艳送到车站。 昌艳回了城,经直到了大叔恒安家。 恒安见她把收音机带了回来,心里高兴,又见昌艳带来一篮鸡蛋,也不客气,张口说道,“这鸡蛋不错,大叔收下了。” 昌艳原本想把鸡蛋带回家的,见大叔说了这话,临时改了主意,送了顺路人情,把鸡蛋留了下来,问恒安道,“大叔,这收音机修好了,我什么时候来取?” “来取?”恒安故作不解地问道,“当初我不是说过,借给你用的吗?” 昌艳愣了一会儿,这才明白过来,大叔原来是把收音机当成了道具,帮着把她弄回城来,心里觉着有些不安妥,迟疑地问道,“这样,人家背地里,会不会骂咱们呀?” “骂咱?”恒安说道,“我看不会,他们要是骂咱,那他心里就该合计合计,他们背地里收了人家的贿赂,循私枉法,走后门,拉关系,别人背地里也会骂他们的。何况,咱这收音机借他们用了那么长时间,和他们也算两不相欠了。” 昌艳见恒安说得也在理,心里也就不再愧疚,说了会儿闲话,回自己家了。 恒安把收音机带到电器维修部,把旧件取下,换上新件,试着一听,声音又像原先一样清纯悦耳了。 昌欢恋爱了。 事情被她遮掩得严严实实,甚至在同一所学校任教的父亲,都没发现。 昌欢十七岁了,到了需要男人的年龄。 只是社会上天天搞阶 级斗争,狠斗私字一闪念,批判资产阶腐朽思潮,渐渐的,大人们的神经被麻痹了,以为爱情这种和封、资、修沾边的东西,也被阶 级斗争的铁帚,连同牛鬼蛇神一道,给扫进了大海汪 洋,忽略了儿女们恋爱的事。 在班里,昌欢身材中等偏上,有些单薄,显个儿,看上去像班里的大个儿,姑娘的皮肤像她母亲,粉白透红,装束得体,淑雅大方,为人谦逊,人缘极好,男生女生,都愿意和她交结,这一点,倒和在学校任教的父亲有些像。 父亲在学校教师中,人缘也极好,看父敬女,昌欢在学校教师中也受庞。 学校里,主动接近昌欢的男生并不少,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昌欢表面上谦逊,见了熟人,都主动微笑着打招呼,骨子里却颇有几分清高,而她评判男人的标准也极苛刻,身边的这些男生,还没有哪一个能入她的法眼。 尽管天天都有男生围着她献殷勤,昌欢也故作不解风 情,对所有献来的殷勤,只是报以微微一笑。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昌欢被一种眼神吓着了。 那是坐在窗边倒数第二排的一个男生投来的。 此人高挑身材,脸颊瘦削,黄皮腊瘦的,像黄疸病人,一双绵羊眼,长年阴郁着,仿佛自打出了娘胎,就一直在各种不幸里浸泡着。 昌欢偶尔目光和他相碰,就觉得像看见了一个落水的人,在做拼命挣扎绝望后,即将沉入水底前的一刹那,向岸边的一根稻草,发出哀怨无助的最后一瞥,令昌欢心里阵阵悸栗。 让昌欢讨厌的是,往往是不待这种悸栗消失,又会感到这种恐怖的眼神,像落在胶漆上的灰尘一样,拂之不去,来回在她身上滑 动。 昌欢有些恼怒了。毫无疑问,这种侵犯,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业,常常是一堂课下来,只感觉有一种恐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的滑 动,却忘记了老师讲课的内容。 恼怒的时候,昌欢几次冲 动,想斥责那家伙,让他规矩些,别整天拿不怀好意的眼神儿骚扰她。 可是,往往这种冲 动刚刚发作,马上就被理智降服了:仅仅因为别人偷看了你,你就去斥责人家,这么干,多像街上的恶棍呀,让同学知道了,会不会说你自作多情呀? 毕竟,眼神这种东西,是虚无的,你说他老拿眼神儿骚扰你,他要是不承认呢?你有什么凭证能证明你说的是实事?再者说了,同在一个班里,你又怎么能让人家不看你呢? 这样一想,昌欢反倒觉得是自己不对了,只好忍气吞声,容忍那道挥之不去的目光。 或许正是这种容忍,鼓励了那双绵羊眼,那种绝望的眼神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第59章 甄昌欢情窦初开(1) 以后的日子里,不止在教室里,在操场上,走廊里,上学路上,放学路上,昌欢随时都能感觉到,一种恐怖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滑 动着,而且,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一双发出哀怨目光的绵羊眼。 慢慢的,昌欢发现,自己越是恐惧,越是恼怒,那种哀怨的眼神儿对她的逼迫就越强烈,越肆无忌惮,简直把昌欢逼到了悬崖边上,眼看就要崩溃了。 终于,四月第二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后,昌欢打算把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写完,打开文具盒,发现了一张折叠得非常好看的信笺。 信是用红格信纸写成的,不知是什么人写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塞进了她的文具盒里,却着实吓得她心脏紧缩了好长一阵子。 多少天来,她似乎预感会有这一刻的到来,也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昌欢急促地喘着气,两手哆 嗦着,把信笺打开,尽管屋里没有别人,却明显感觉脸上胀热得厉害,好像干了什么坏事,兀然被人捉了现行,心急火燎的,耐不住性子,一目十行地草草看了一遍,心里才安稳一些,仿佛很久以前预言的事情,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 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恰巧这时推门进来,准备到壁橱里舀一瓢米。 昌欢敏捷地把信笺叠好,放进书包,而后装出正在构思作文的样子,缓缓平静了躁乱的情绪,幸好没被母亲发现。 昌欢心里有点乱。 其实这会儿,她真的想把自己的心事,跟母亲说说,可一想到母亲平日那些说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昌欢确信,给她写信的年轻人,并不叫她动心,这不光是因为他长有一双令她讨厌的绵羊眼,关键是他那呆板的性格。 他好像在班里没有朋友,平日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合群儿;家里的条件也不好,父亲是工人,母亲没有工作,是家庭妇女,家里孩子又多,常年穿带补丁的衣服。 那人唯一能引起别人关注的,是上课时,当老师提问一个问题,一连问了几个同学都答不出来,问到他时,他总能条理清晰地说出准确的答案,得到老师的赞许。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毕竟现在学校里,也不怎么正经上课,学好学坏都一样,中学一毕业,都得下乡插队,同学也并没因为这一点,高看他一眼。 这个年轻人叫怀沉石,是班里一个不起眼儿的学生,家住郊区棉纺厂的棚户区,父亲是棉纺厂的工人。 家境贫寒,使他从懂事时起,就有了沉重的自卑感,受惯了同学鄙视的冷眼,使他不敢对别的女生有非分的幻想。 可昌欢为人和善,见面时总是冲他颔首微笑,这便撩动了他心底的一潭死水,经过长时间朝思暮想的折磨,最终扼制不住心潮汹涌,大胆地给昌欢写了情书。 多年以后,躺在监狱的冷板床上,回首往事时,昌欢还确信,正是这封倒霉的情书,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昌欢一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当初没把情书马上退还给他。如果当时把情书退还回去,或许自己的命运,就不会这么惨。 那会儿,学校里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有个男生给自己心仪的女生写了信,不料女生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情书摔还回去,同时不忘冷言冷语地数落那男生几句,把那个男生羞辱一番。 这样一来,男生心里刚刚烧起的欲 火,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时不时还要忍受老师和同学的冷嘲热讽。 也有些女生,没这么泼辣,而是选择了借刀杀人的办法,在收到情书后,她自己不肯出面解决,而是把情书交给班主任,班主任找到那男生,一通训斥,爱情的萌芽,就此被掐死了。 昌欢觉得这些方法都不好,缺少君子之风,不够仁义:人家只是喜欢你嘛,又没把你怎么样,干嘛非要像对待仇人似的损人呀? 昌欢选择了相对温和方法,背着家里人,偷偷给怀沉石写了一封回信。 信中,首先对他的来信,表示了感谢,而后,站在无产阶级爱情观的立场上,向对方阐述了无产阶级革命青年,共 产主 义事业的接班人,应当珍惜眼前的大好时光,无私地投身到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去,狠斗私字一闪念,将腐朽的、带有小资情调的资产阶级爱情观,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 尽管这些鬼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问题不在于这封回信的内容,而是这种回信的方式,让正在饱受爱情煎熬的怀沉石产生了错觉,把它看成女孩子恋爱时,半推半就的一忸怩作态。 果然,第二天放学回家,昌欢打开书包时,文具盒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放进了一封情书。 这一封情书的用词,明显要比上一封热烈得多,甚至连称呼都改成“亲爱的”。 信里,年轻人毫无遮掩地表达了对昌欢的爱慕,说自从第 一次见到昌欢,她那灿烂的笑容,就像夏日的太阳,消融了他心里的千年坚冰。 吃饭的时候,他会想到她的笑脸;走路的时候,会想到她的笑脸;上课的时候,会想到她的笑脸;睡觉的时候,梦里会浮现她的笑脸。 现在,只要一天不看见这张笑脸,他就会焦躁得发疯;为了这张笑脸,他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他说,他愿是一支铅笔,握在她手里,写出优美动人的诗句;他愿是一块橡皮,拿在她手里,为她擦去烦恼忧愁;他愿是一双鞋垫,踩在她的玉足下,伴她走遍万水千山;他愿是一只脖子上拴着绳子的小狗,绳子的一端,攥在她手里,永远和她不离不弃。 他发誓,无论昌欢怎么对他,他都会在心底,一辈子爱她。 昌欢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充满温情的家庭,虽说为人谦和,很会处事,却从来未经受过别人如此肉麻的恭维,这些平日里,人们歌颂伟大领袖都不曾用过的词句,如今一股脑儿地用在了她身上,昌欢有些飘飘然了,乐不可支,甚至对那个平日总穿着打补丁衣服、不起眼儿的怀沉石,刮目相看了。 昌欢不能理解的只有一点,就是那双绵羊眼后面的大脑里,怎么会蕴藏那么绚烂的文彩,写出如此令人如痴如醉的诗句?而且,这种优美的词句,又绝对不是灵光闪耀的昙花一现,而是像夏季山间的小溪,源源不断。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看似冷漠孤僻的年轻人,总能变戏法似的,神不知,鬼不觉,每天准时将一封文情俱佳的情书,放进昌欢的文具盒里。 大约一个月过后,昌欢就成了这个年轻人的忠实读 者了,每天最幸福的时光,就是等着放学后回家,趁着家人不注意,快乐地躲进屋里,装成写作业的样子,读着年轻人写给她的情书。 看过后,赶快把信笺叠好,工工整整地放进自己的衣箱左下角。不长一段时间,那里已经积攒了一沓情书。 随着情书的增多,那个年轻人的形象,在昌欢心里,也开始慢慢地改变:平日总穿让同学瞧不起的带补丁衣服,这会儿在昌欢眼里,也变成艰苦朴素的美德;略显单薄的身材,在昌欢眼里,也显得那么魁梧伟岸,值得信赖;甚至鼻梁两侧几颗雀斑,在昌欢眼里,也变成张显男子汉气魄的标志。 昌欢终于忍耐不住,也开始给怀沉石写情书了。 此后,二人虽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每天通过暗传情书,互倾衷肠,沉浸在初恋的幸福里。 家里最先发现昌欢正在恋爱的,是早就开始耳背的世德。 因为耳背,和家里人交谈时,常常打岔,引得家里人笑话,世德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主动减少了和家里人的交流,变得沉默寡言了。 可周围世界,对他极具诱 惑,他想随时掌握周围发生的一切,就改变了以往通过询问来了解情况的习惯,练就了通过察言观色去了解外部世界的本领。 昌欢的恋情,虽说家里人谁也没有提到过,但昌欢脸上那种初恋少女无法掩饰的喜悦,世德凭着老江湖的眼力,一眼就能辨识出。 担心自己看走了眼,世德又很巧妙地从昌欢身上找到了佐证:这段时间,昌欢几乎每天在天黑之前才回家,回家后,还直嚷嚷在学校帮班里干这干那,显出一副极不情愿样子。 而同在一所学校,仅比昌欢低一年级的昌庆,通常半下午就放学回来了,甚至,连在同一所学校任教的父亲,也是在太阳落山前就下班回来了。 而且,昌欢往往抱怨完在学校帮班里做事之后,马上就心情愉快地在饭桌上又说又笑,谈笑些白天在学校遇上的趣事,这就暴露了她刚才的抱怨,并非自己的真实心情。 显而易见,之前她之所以要这么假惺惺、装成极不情愿的样子,无非是想堵塞别人的嘴巴,免得人家会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根据这一点,世德判断,昌欢每天迟迟才回家的背后,必有隐情。 结合这段时间她脸上的笑意推断,世德准确地得出结论,昌欢正在恋爱。 为了进一步寻找出决定性的证据,世德开始暗中监视昌欢,像一个狡猾的侦探。 很快,证据出现了:昌欢这阵子,突然对写信产生了兴趣。 根据经验推断,一个人,如果不是对写作产生了兴趣,为了练笔,天天写点什么,正常的人,如果不是遇上什么特别纠结的事情,是不会通过写信来纾缓心中郁闷的。 只有恋爱中的年轻人除外,他们觉得,要是不用情书的方式来表达爱慕,光凭见面时的谈情说爱,是空口无凭的,不牢靠的,恋爱中的年轻人,是最愿意用写信的方式交流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每当昌欢借口写作业,一个人躲在屋里奋笔疾书时,世德就会蹑手蹑脚,踱到孙女的屋外,故意轻轻咳嗽一声,而后目光敏锐地观察昌欢的反应。 果然,每回在世德轻咳一声后,昌欢都会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浑身悸栗一下,赶紧拿胳膊捂住胸前的信笺,转过头,冲着站在门边的爷爷做个怪脸,再向爷爷努努嘴,表示她现在正忙着呢,没空儿搭理他。 每当这会儿,世德就会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心里却对昌欢恋爱的事,开始有些隐隐的担忧。 昌欢上学的时间,也比从前提早了许多。 昌庆一般是在日上房檐,才离家上学。 父亲走得更晚,常常是日起两竿之后,才骑上自行车出门。 昌欢却不然,她差不多和起身做早饭的母亲同时起身,洗漱之后,草草吃口东西,晨光初显时,就匆匆出门上学去了。 “你比校长还忙。”母亲有时这样揶揄她。 昌欢也不介意,诡秘地做个怪脸,总能说出这样或者那样的早走理由。 “昌欢和谁好上了?”早晨上班前,恒安到二大爷屋里喝茶时,二大爷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恒安端茶杯的手,轻抖了一下,茶水差点洒了出来。 恒安媳妇每天做好早饭,都要给二大爷泡壶茶,恒安上班前,总要到二大爷屋里倒杯茶喝。 恒安知道,二大爷是从不跟他说闲话的,特别是耳背后以后,话更少了。 恒安愣了一会儿,望着二大爷说,“没有啊。” 看着恒安说话的口型,世德不屑地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替恒安妇夫对孩子们情感世界关心得不够而惋惜了。 恒安想跟二大爷打听仔细,可二大爷耳背,又不会手语,要交谈,必须对着他的耳根,大声喊叫才行,而这类事情,又是忌讳大声交谈的。 思忖片刻,恒安放下茶杯,起身上班去了,临出门,听二大爷从背后后叮嘱一句,“姑娘大了,爹妈得多操点心。” 恒安心里有些乱。 第59章 甄昌欢情窦初开(2) 二大爷是老江湖,那种穿金透石的眼力,他是绝不怀疑的,要是没有十分的把握,二大爷是绝不会和他说这种话的。 从前,恒安费时几年,破译了爷爷生前着述的《诡道发凡》的前半部分,照着上面的招数,也曾小试身手,屡屡有所斩获,从未穿帮,便把自己当成高人,平日里自视甚高。 只是今天早晨,二大爷不动色地跟他讲了昌欢的秘事,恒安仿佛突然感到遭人棒喝,方才觉得自己功力浅薄,远不是早先想像的那样。 昌欢是自己的女儿,又在自己任教的学校里上学,又成天生活在一起,可是,自己女儿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当爹的居然一无所知,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反倒是足不出户、耳背眼花的二大爷,早早发现了苗头,可见自己多么青嫩啊! 似乎有意要惩罚一下自己的无能,恒安在心里着实把自己狂贬了一通,随后又把昌欢恋爱的对象,胡乱揣测了一通,却没得出个明确的结论,气忿之下,做出一种当父亲的不该做的事来,对昌欢进行了盯梢。 下午放学时,恒安立在窗前,两眼向操场瞄去。 当多数学生离校后,恒安看见昌欢独自一人离开了学校。恒安随后离开了办公室,推上自行车,出了校门,和女儿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昌欢身后。 昌欢出了校门,并没往后街走,那是回家的路,而是向西街拐去,出了西门口,往郊外去了。 过了西郊,便是乡 村的田野。 恒安远远望去,昌欢在西郊一户人家的街门前,遇见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身挎书包,显然是在等昌欢。 昌欢迎了上去,正要贴近那年轻人,恒安紧蹬几下自行车,及时赶了过去,怒喝一声,“昌欢!” 两个年轻人,同时哆 嗦了一下。 昌欢转过身子,看见父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住,眼里像飘动着火苗。 瞬间的目瞪口呆之后,昌欢脸上像画家的调色板,同时调和了几种颜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一会儿紫,面对父亲怒视的目光,张了几下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昌欢身边的年轻人,一双绵羊眼,惊恐地在昌欢父女间来回扫动着,片刻惊惧之后,缓过神儿来,恍若漏网之鱼,匆匆溜掉了。 “爸。”身边年轻人的离去,叫昌欢多少感到透过一些气儿,脸上的高烧开始降温。 望着父亲愠怒的眼睛,害怕、羞臊、怨恨,种种说不清的感觉,揉在了一块儿,顿了一会儿,才耍娇地冲父亲喊了一声。 “回家!”恒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昌欢心虚,只得乖乖地跟在父亲身后,不情愿地回家去。 昌欢这会儿,焦虑地等待父亲辟头盖脸的一通臭骂。 可出乎她的意料,推车走在前面的父亲,并不急着发话,只是手握车把,挺着头往前看,闷闷地走着。 昌欢心里开始没底了,父亲越是这样沉默,她心里越发慌惑不安。 眼看就要进城到家了,父亲仍不说话,昌欢到底沉不信气,壮了壮胆,嗫嚅道,“爸,其实我和他,不是像别人想的那样,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 父亲仍不说话,仍那么推着自行车,闷闷地往前走着。 昌欢心里仍旧发慌,过了一会儿,又编造了一个理由,“爸,今儿个,俺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们战斗在田野上》,要写农业学大寨的事儿,我不熟悉农村,就让他陪我到农村看看……” 父亲仍不吱声,闷闷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眼看到了家门口,昌欢隐隐预感到暴风骤雨就要来了,心里慌乱,忘记了接着向父亲编瞎话,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哀求道,“爸,这事,你别告诉俺妈,行吗?” 父亲不理她,仍旧闷闷地往家里走着。 整整一 夜的煎熬过后,昌欢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父亲虽说并没亲口答应她,实际上,却替她守住了秘密,没有把事情告诉母亲。 昌欢打心里感激父亲,发誓将来一定好好孝敬父亲,却不知道,多年以后,父亲晚年的时候,还一直还在为自己对昌欢早恋这件事情处理不当,而恼丧不已。 那时,父亲已老迈年高,行动不便,躺在凄冷的床上,思念着身陷囹圄的女儿,后悔自己当年不该护着昌欢,结果害了这孩子,让这孩子深陷恋爱的泥淖不能自拔,耽误了学业,也耽误了她的一生。 相反,如果当初自己态度坚决一些,把这事对孩子的母亲说了,孩子严厉的母亲,想必会断然阻止昌欢的恋情,昌欢兴许就不会藕断丝连,走上歪路,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坎坷。 昌欢感谢父亲的宽容,继续和那年轻人保持联系,只是表面上比过去收敛些,每天通过书信,互倾衷情。 担心这种方式会被别人发现,二人共同创造了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破译的密码,相互书信交往,全用密码书写,并为这种发明自鸣得意。 昌欢一直怀疑,是学校的某个老师犯贱,把她的秘密泄露给了父亲。 一度,她曾怀疑是自己的班主任。冷静一想,又否定了这种怀疑,因为他们的班主任,是学校出了名的碎嘴子,整天唠唠叨叨,心里一点事儿都存不下,常常会把自己和丈夫合 欢床上的秘密,当作笑话讲给同事听。 这种班主任,如果知道自己班上有学生恋爱了,是注定要把事情搞得满城风雨,才肯罢休。 排除了班主任,昌欢又怀疑了几个老师,却又都无法确定,最后,昌欢就对猜疑失去了耐心,取而代之,是对班里所有的任课老师产生了反感,上课时,失去了听课的兴趣,只专注于使用密码给心上人写信。 上了秋,高考恢复了。 年轻人仿佛突然找到了人生的航标,都跃跃欲试,纷纷报名参加高考。 昌欢和怀沉石也报了名。第二天,怀沉石在情书里表示,二人应减少写信的频率,以便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复习备考方面。昌欢像领了圣旨,也觉得大有必要。 学校也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授课,组织教师,给应庙毕业生集中复习,利用考前两个月的时间,把九年荒芜的课程,一股脑地补习完。 昌欢这两年学业荒了,突然紧张起来,跟着老师复习,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昌欢心气儿高,到了这会儿,还仍然相信,凭自己的天赋,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她甚至打算,一当高考结束,在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就高调当众宣布:她和怀沉石恋爱了,以便让那些持有恋爱会影响学业想法的人闭嘴。 只是后来听从了怀沉石的规劝,才没有那样做。怀沉石告诫她,做人要低调,做事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实事证明,这种规劝是明智的。 半个月后,高考发榜时,昌欢从榜单上,没找着自己的名字。她的分数,距录取线,仅仅相差三分。 与她不同的是,和她相恋了两年的怀沉石,以全校第一名,金榜题名。这让刚刚遭受打击的昌欢,获得了些许安慰。 恒安对女儿考出的成绩极为不满。他相信,凭昌欢的实力,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现在之所以名落孙山,完全是因为和那个长有一双绵羊眼的年轻人谈情说爱造成的。 盛怒之下,他把昌欢痛斥了一通,当即宣布:下学期,昌欢必须回到学校,复读一年,以便参加下一年的高考。从现在起,这个寒假,昌欢必须呆在家里复习功课,不准再到外面闲逛。 昌欢自知理亏,不敢违逆父命,只得乖乖呆在家里。 担心女儿会心猿意马,荒废学业,恒安找校长商量,把昌欢安排到弟弟昌庆所在的班里复读,以便让弟弟监视她,或许,这会让昌欢静下心来。 父亲无法理解的是,昌欢的心,这时早已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再也不愿回到囚禁它的笼子里去了。 怀沉石不在身边,她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孤独寂 寞,仿佛一个人,迷入了荒凉的山谷,心里空空荡荡,一拿起书本,就像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仇人,恨不能把书撕得粉碎,扔进炉灶里烧掉,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恋人。 春节快到了,父亲放松了监督。 昌欢趁机溜出了家门,找到怀沉石。 这时,大学第一批录取的新生已经发了榜,怀沉石如愿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刚刚接到了录取通知。 昌欢得知消息,满心高兴,好像考上大学的是她自己。 出乎她的意料,真正考上大学的人,这时却高兴不起来,一双绵羊眼,看上去比平日更加阴郁。他告诉昌欢,大学恐怕上不了了。 “为什么?”昌欢心里一惊,脱口问道。 怀沉石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哀怨地望着她,仿佛屠宰场里一只正等待被宰的绵羊。 昌欢急得快流出眼泪,经过长时间盘问,怀沉石才断断续续,讲出了自己的窘境。 原来,这个生计艰难的人家,此时虽然三喜临门,同时有三个孩子考上了大学,却在给孩子们筹备学费时,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眼下只筹备到了可供一个孩子上学的费用。 三个孩子谁都不愿放弃上学的机会,伤心的父亲,无奈之下,不得不采用一种最原始、也是最公平的办法,来决定让哪个孩子去上学——抓阄! 最终大哥运气好,抓到了上学那只阄;二姐虽说手气不好,却找了个好婆家,婆家条件优越,答应帮她支付上学的费用,前提是,上学之前,得先把婚事办了。二姐上学心切,又和对象有情有意,现在正在操办婚事呢。 怀沉石没有提他自己,可事儿明摆着,何况他和昌欢,眼下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昌欢被这道难题给难住了,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才能帮怀沉石渡过难关。二人闷闷地站着,看不清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天快晌了,二人怏怏不乐地分了手。 回到家里,母亲把饭已收拾好了,昌欢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忽然停下筷子,望着父亲,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爸,我要是真的考上了大学,你能供得起我上学吗?” 父亲夹菜的筷子,嘎然悬在了半空,嘴里停止了咀嚼,愣着看了昌欢一会儿,才边嚼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然后一字一板地说道,“别说你一个,就是十个你,我也供得起,就是砸锅卖铁,哪怕把我自己卖了,也要供你上学。” 昌欢得意地笑了,内心充满了对父亲的感激,重新动起筷子,有滋有味地把饭吃完,随后又手脚麻利地帮母亲收拾好碗筷。 昌欢放假期间,母亲吃过饭后,是不收拾碗筷的,回屋休息一会儿,就上班去了,家务活儿全留给昌欢。 弟弟昌庆,为了静心学习,早就搬到爷爷的屋里,除了吃饭和大小 便,几乎整天不离爷爷的屋里。放假期间,父亲午饭后,总要躺在热炕上睡个午觉。 昌欢快速把家务活儿干完,眼见母亲出了家门,趁父亲还没睡着,闪身进了里屋,坐在炕沿,身子挨着父亲,诡秘地冲父亲笑着,耍娇地推了父亲一下,低声说道,“爸,跟你商量个事儿。” 恒安正要入睡,给女儿一推,驱走了睡意,板着脸问道,“什么事?” 昌欢忸怩了一下,红着脸,开口道,“爸,刚才你说供我上学的事,是真的吗?” “爹跟你说过假话吗?”恒安有些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 得到父亲肯定的答复,昌欢心里有了底气,问道,“爸,那你能不能把供我上学的钱,先借我用一下,过几年就还你。” 听昌欢说出这话,恒安心里咯噔一下,一骨录爬起,吃惊地望着昌欢,问道,“你要钱干什么?” 看父亲用这种眼神看自己,昌欢意识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犹豫起来,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说,心里却清楚,父亲这会儿正等着她的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道,“怀沉石家生活困难,想必是上不起大学了。” 第59章 甄昌欢情窦初开(3) 提到怀沉石,恒安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明白了女儿跟他借钱的用场,当即打断昌欢的话,“我知道那小子考上了大学,学校已经张榜了,我还知道,他家这次,三个孩子一块儿考上大学了。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你跟我借钱,是想帮那小子上大学吗?告诉你,昌欢,一点门儿都没有,你赶紧死了这份心思吧,赶快收起心来,好好复习,等着明年高考。” “爸!”昌欢急得快流泪了,哀求着,“我和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亏你还有脸说出来。”恒安越说越气,训斥道,“要不是为了他,这回你至于考不上吗?到了今天这地步,你不但不反悔,反倒替他来求情,亏你说得出口!你替他出钱上学,你自己呢? “你要是心里老这么惦着他,明年就敢保能考上吗?万一考不上,那小子心里,还会有你吗?” “爸,我们……”昌欢试图说服父亲。 “你们?”父亲气得嘴唇哆 嗦着,斥训道,“什么你们?结婚了吗?即使结了婚,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婚姻也会跟着发生变化的!婚姻是靠势力说话的,门当户对,是自古至今人们衡量婚姻的标准。” “爸,我们发过誓了!” “恋爱中的誓言,就像大雨过后天上的彩虹,美丽,但不可靠;苍天只会见证失恋者的眼泪和不幸,却从不为热恋中的誓言上保险。” 恒安咄咄逼人地训斥着昌欢。 “爸,要是他真的因为没有钱,上不了大学,那我上大学,还有什么意义呀?” “混账!”恒安气得浑身发抖,尽力控制自己,不使情绪失控,对昌欢耐心说教,“你要记住,考大学,是为你自己,不是为别人;同样,你的人生,也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活着的。 “你上了大学,他没上大学,取舍的权力在你手里,只要你喜欢,你就可以接受他;要是你不喜欢,就可以放弃他;反过来,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他上了大学,取舍的权力就在他的手上了。 “从现在开始,你心里先把他放下来,赶紧忙自己复习的事!” “爸,你不知道,我现在,真的放不下他。”昌欢噙着泪珠,恳求父亲。 “天生的贱骨头!”恒安忍无可忍,破口骂道,“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说完,跳下炕,摔门出去了。 昌欢心里有点堵。 父亲一顿臭骂,浇灭了她心里的一线希望,恋人上学的费用,折磨得她心神不宁。 春节到了,别人都去走亲访友,忙着拜年。昌欢一个人窝在家里,心里惦记着因学费还无着落的怀沉石。 初一下午,平日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里玩。 昌欢勉强装出笑脸,和同学应酬。 这几个同学也是刚刚高考落了榜,只是分数跟录取线相差太远,何况当初参加高考,也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现在落了榜,也就不十分介意,也不打算再考了,见了昌欢,嘻嘻哈哈唠着闲嗑,说些姐妹间的私事。 昌欢问姐妹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几个人都得意地说:参加工作。过了年,等劳动局安排工作。 昌欢听过,心里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春节过了,日子恢复了正常,人们又开始忙碌起自己的事情。 经过数日的考虑,昌欢决定不参加下一年的高考了,她要像几个要好的同学一样,去参加工作,挣钱支持怀沉石上学。 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昌欢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 原本担心父亲知道她的决定后,会暴跳如雷,所以,她在说出自己的决定前,编造了一大堆自己不打算继续升学的理由,什么自己理解能力不行呀,记忆力不行呀,甚至现在一拿起书本,就头痛恶心,她拿这些话来吓唬父亲。 出乎她的意料,父亲冷静地听完了她的叙述,没露出一丝的恼怒,只是目光严厉地盯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底,令她不敢正面去看父亲一眼。 “我知道,”听完昌欢最后一句话,沉吟片刻,父亲说道,“你想去挣钱帮助怀沉石。” 说来也怪,一当自己的心事给父亲说破,昌欢反倒踏实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惑了。 她转过头,看着父亲,努力想说几句话来安慰父亲。她知道,父亲对她继续升学,是抱着蛮大的希望。 恒安猜出昌欢现在想说什么,可是无论现在昌欢说什么,如果不改变眼下幼稚的想法,会毁了她一辈子的。 多年的教育工作,让恒安懂得,一人立志,万夫莫夺,眼下凭家长的威严,或许能够阻止昌欢这种不靠谱的想法实施,却不能让昌欢从根本上改变初衷,在这种状态下,即使逼迫她回到学校,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是学不到任何东西的。 这么一想,恒安心里反倒平和下来,不待昌欢解释,先把道理分析给她听。 “孩子,”恒安放缓了语气,告诉昌欢,“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你将永远失去怀沉石。 “退一步讲,即使怀沉石是一个道德高尚的端端君子,为了感恩,将来勉强和你成了亲,这种婚姻,也注定是不会幸福的。 “听好了,孩子,这并不是爸爸诅咒你,天底下,哪有当爹妈的,不希望自己儿女幸福呢?问题是,你现在的这种想法,分明是在拆卸你未来婚姻幸福大厦的支柱呀。 “什么是幸福?大概你还不曾想过,或许,你只是向往过,却未曾认真思考过。 “其实,幸福,就是一种平衡,平则和,不平则崩。 “婚姻更是这样,只有夫妻双方,在各种关系上都平衡了,这种婚姻,才算和谐、美满;相反,只要夫妻双方失去了平衡,婚姻也就失去了和谐,失去了美满。 “这就是千百年来,为什么人们一提到婚姻,都会想到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因为郎才女貌是一种平衡,门当户对也是一种平衡。 “试想一下,如果一对夫妻,郎有才而女无貌,这种婚姻会美满吗?如果能美满,除非有才的郎君,是个白痴;或者是有才无能,如果他真的有才有能的话,怎么会容忍一个丑陋的妻子? “像这种婚姻,真正能感到幸福满意的,那绝对不会是夫妻双方,而是妻子满意,丈夫不满意,这种婚姻关系,平衡吗? “这种婚姻有时之所以能维持下去,无外乎有这样几种原因:一是女方家中有势力,迫使男方趋附于女方;或者女方曾有恩于男方,丈夫迫于道德的约束,勉强维持着这种婚姻。 “这是一方幸福而另一方不幸福的婚姻,这种婚姻是不牢固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劳燕分飞。 “同样,如果夫妻,一方家中巨富,而另一方贫贱,贫贱的一方为了改变命运,委屈了自身优越的条件,攀附巨富人家,这样的婚姻,也是不平衡的,需要道德的力量支撑,才能勉强维持。 “而道德的力量,往往又是最靠不住的,一经风吹雨打,极容易垮掉。 “人们平常会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择偶标准,看作是世俗的人情世故,却忽视了它属于人之常情。 “你想过吗?昌欢,一旦你不考上大学,甘心当一名工人,将来怀沉石大学毕业了,到了那时,一个是社会上尊宠的大学生,一个是普通工人,你们之间,还会有平衡吗?” “可是,”昌欢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可能上不了大学。” “不会的,”父亲说道,“他们家的困难,只是眼前暂时的。当今社会,任何一个家长,都不会轻易让子女丧失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 “退一步讲,即使他真的上不了大学,对你来说,如果你真爱他,也未必是件坏事。 “你想想,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而他没上大学,将来你们之间的天平,将会向你这边倾斜,那时,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取舍由你,你为什么轻易把这种权力放弃了呢?” 昌欢这会儿,心里只装着怀沉石,父亲的忠言,一句也听不进去。 下个星期一,昌欢背着家人,偷偷到劳动局报了名。 因为家里现在没有什么背景,三天后,昌欢被分配到陶瓷厂,当上一名拉坯工人。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听说过,在城郊的山坳里,还有一家陶瓷厂。 母亲是在昌欢要去陶瓷厂上班的那天早晨,才得知这一消息,当时就急得流下了眼泪。 当了一辈子的工人,她知道当工人的辛酸,何况丈夫曾对她说过,昌欢只要下些功夫,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 家里现在已有两个孩子上大学,尽管是工农兵学员,老儿子昌庆学业也不错,眼瞅也会考上大学,她多么希望女儿也能考上大学,到那时,孩子们都上了大学,也不枉她做母亲的辛苦这半辈子。 谁料昌欢这丫头不成器,自作主张,去当了工人。 妻子泪眼汪汪地望着丈夫,指望丈夫能拿出做父亲的威严,逼迫昌欢改了主意。 不想丈夫这会儿,也无奈地望着她,叹息道,“孩子大了不由娘,由她去吧,早晚她会后悔的。” “等她后悔了,就什么都晚了。”妻子哭泣着说道。 丈夫无奈地望着妻子,欲言又止。 恒安早在结婚前,就发过誓,今生绝不打自己的孩子一下,虽然现在已经气忿到了极限。 耳背的二大爷,及时得知了这一消息,也显得十分生气。恒安过去喝茶时,二大爷嗡声嗡气地对恒安说道,“小欢这丫头,像她奶年轻时一样!任性。” 恒安听了,心里一悸栗,一股冷气,从头顶直贯到脚根儿。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见自己的幼年,二大爷夫妇到重庆之前,在公馆一间背阴的小屋里,瑟瑟发抖地等待母亲的惩罚。 他甚至后悔自己前几天,对昌欢说过的那些刻薄的话,担心那些不吉利的预言,将来会在女儿身上应验。 离开二大爷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不知怎么,恒安眼睛像被生葱的辣气呛着了,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早先,他记得,只是二大娘去世时,他才这么流过眼泪。 陶瓷厂拉坯工的辛苦,远远超出昌欢的想像。 整天坐在工作台前,弓肩屈背,将一块块陶土,拉成款式相同的陶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两腿发麻,休息一晚上,都不解乏,早晨起来,还感觉累,迟迟不愿起床。 几天前还腻滑得像润玉一样的手,现在已皴得像干树皮。 现在唯一支撑昌欢天天坚持上班的动力,是每周按时收到怀沉石从大学里寄来的信件。 在这之前,怀家东挪西借,靠亲戚帮助,总算凑足了孩子们上学的费用,这才勉强没让抽了下下签的怀沉石梦断上学路。 昌欢每回读罢来信,总在第一时间回信,信封里不忘夹塞一枚八分钱邮票,唯恐怀沉石一时拮据,买不起邮票,耽搁了给她写信。 第一个月开饷,昌欢拿出一半,交给母亲,剩下十八块钱,借口要买件衣服,自己留了下来,背地里却偷偷跑到邮局,把钱汇给了怀沉石。 以后的每个月,昌欢总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留出自己工资的一半,准时汇给怀沉石。 怀沉石感激涕零,在来信中,几乎把词典里能表达感激的词语,全都用尽了。这就让做出大量奉献之后、身心俱疲的昌欢,获得良好的慰藉,觉得自己的这些付出,挺值得。 夏天到了,甄家喜事连连。 先是昌庆,如愿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接下来是昌喜、昌乐,大学毕业,昌喜分配在市政府当秘书,昌乐回到金宁城,分配在高中当教师。 父亲恒安年轻时的理想,长子昌喜替他实现了。 看看儿子们都这么争气,恒安心里高兴,这几天吃饭时,都要陪二大爷喝两盅。 第60章 急成婚昌欢铸大错(1) 全家最不待见的昌欢,这两天也是喜上眉梢,时不时嘴里哼着小调儿。只是家里人不知道,她并不是为家里的喜事高兴,而是因为掩饰不住心底的秘密。 在怀沉石最近一封来信里,告诉了她放暑假的准确日期,以及他打算乘坐火车的车次。 接到信后,昌欢就每天翻看日历,盼着时间的飞轮转得快些,并跑到火车站,弄清楚那趟火车到站的准确时间。 星期六下午五点,昌欢在火车站见到了刚下火车的怀沉石。 怀沉石已不再穿带补丁的衣服了,上身是一件洁白的短衫,下 身穿着藏蓝色裤子,白色短衫掖在裤腰里,脚着锃亮皮凉鞋。 这些,都是用昌欢汇去的钱置办的,现在穿在身上,着实鲜靓,浑身上下,都弥散着知识的韵味,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再像中学时那么黄皮腊瘦的,鼻梁两侧的雀斑,也比先前显得淡了。 见面时,甚至嘲笑昌欢不谙时尚,大夏天,还戴着一副白手套,像指挥交通的警察似的。 一句话,说得昌欢立时觉得自己的两手像是多余的,放在哪儿都觉得不自在,却又不便摘下手套,担心怀沉石会看见这双给拉坯弄得粗糙的手。 暑假里,昌欢白天上班,只有晚上得空,才能和怀沉石约会。不过昌欢觉得,这样倒不错,免得白天见面,怀沉石会看见那双粗糙的手。 昌欢显然把事情想简单了,她忽略了致命的一点:热恋中的情侣,相互间是没有秘密的。 果然,第 一次夜色中约会,怀沉石刚握住她的手,昌欢就感觉到怀沉石的手指,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手心也开始由温热,渐渐地凉了下来。 昌欢想给怀沉石解释一下,说这只是暂时的,等将来调换了别的好一点的工作,手还会慢慢变好的。 不知为什么,平时伶牙俐齿的昌欢,这时却突然失语,感觉嗓子里有一块棉团堵在那里,嗫嚅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平时工作辛苦吗?”怀沉石感觉到了昌欢心里的难处,二人牵手往前走时,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还行,”昌欢说,说完,又补了一句,“过些日子,等学徒期满了,我就找领导商量,换一个工作。” 昌欢原以为,怀沉石还会像中学时那样,疯狂地在她面前张显才华,滔滔不绝地向她卖弄大学里学到的知识。 和昌欢的愿望相反,怀沉石在学里学会了老成,说话的逻辑性,比中学时更严密了,似乎每一句话,都事先打了底稿,说话时随用随取,没有丁点儿纰漏,却失去了早先的热烈奔放。 整个暑期里,二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交往着,直到新学期开学前,怀沉石才郑重地告诉昌欢,以后不要再给他寄钱了,因为国家提供的助学金,已足够他上学使用了。 昌欢听了,心里一阵发冷,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幸即将到来,可是怀沉石说的理由,又相当充分,让她无可挑剔。 从这一天起,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在昌欢心头,搅得她坐卧不宁。而以后的事态发展,又步步逼着她去看清那种不安,绝非空穴来风,而是形态清晰地,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先是怀沉石借口学习 太忙,建议二人每周一次的通信,改为一月一次;随后怀沉石又抱怨昌欢每次来信,总是婆婆妈妈的一沓信纸,严重干扰了他的学业。 为了给昌欢做出表率,他先是在给昌欢的回信里,主动缩短了篇幅,由原先的一沓,改为三页,再由三页,改为两页,下一封信里,又从两页改为一页。 终于,在寒假来临前,昌欢最后一次接到怀沉石的来信,只写了半页信纸。 信里,这个长有一双绵羊眼的年轻人,言简意赅,极富哲理地阐明了他与昌欢,在诸多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由于缺少共同语言,他不得万分痛苦地做出决定,结束他们这段没有感情的恋爱。 为了防止昌欢纠缠,怀沉石把昌欢每次汇款的数额,累积相加,共计二百三十九元六角,在信中给昌欢打了欠条,答应三年后,连本带利,一并算清。 昌欢两眼有些发黑,天好像突然暗了下来,浑身发冷,却渗出虚汗,觉得内急,想上厕所,刚站起身来,发觉两腿软得无力支撑,只得重新坐下。 这结局,是她多少天来已经预感到的,可是如今真的变成了现实,还是觉得太突然,无法接受。 想想去年春节,父亲给她摆的道理,那会儿,她一门心思,想着参加工作赚钱,帮怀沉石上学,根本听不进去。 不想,从前说过身后事,如今全到眼前来。 片刻的哀伤过后,昌欢愤怒起来,瞪着眼睛,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却找不到攻击的敌人,无奈之下,将手里的信笺撕得粉碎。 一连几天,昌欢食欲大减,吃饭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有时早晨起床,两眼通红,饭也不吃,就上去上班了。 母亲及时发现了这一点,趁家里人不注意,悄声问她,“你这阵子怎么啦?” 昌欢愣了一下,望了母亲一会儿,担心眼泪会流下,只好倔犟地说了声,“没怎么。”话刚说完,转身离开了。 昌欢担心自己的事,家里人这会儿都知道了,便在家里人面前,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暗地里却一个人偷偷哭泣。 一天夜里,母亲半夜起身解手时,看见昌欢坐在炉膛前,正在把最后一封长期封存在衣箱里的信笺,扔进炉膛。 母亲吓了一跳,镇定了一会,问道,“你在干什么呀?深更半夜的。” “没干什么,”昌欢有些慌乱,赶快抹掉眼泪,一边说着谎话,“上学时的一些笔记,生虫子啦,烧掉算了。” 母亲相信了她的鬼话,催促道,“快睡吧,明早还得上班呢。” 昌欢眼看炉膛里的信笺变成灰烬,才放心地应了一声,起身回屋了。 母亲解完手,回到床上时,对昌欢刚才说的鬼话,产生了怀疑。 因为家里常常缺少引火草,她常会叮嘱丈夫,把学校的一些不用的废纸,带回家里引火,这是昌欢知道的,既然她保存的笔记生了虫子,干嘛不留给家里生火用,却半夜里自己在炉膛里烧掉呢? 这么一想,再联系昌欢这些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母亲就觉得事情挺严重,相信昌欢心里,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她想叫醒身边的丈夫,说出自己的想法。听见丈夫均匀的鼾声,又不忍心叫醒他,而她却心里有事,再也无法入睡。直等丈夫早晨醒来,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丈夫。 “自作自受!”出乎妻子的意料,丈夫听完她的话,没有一丝儿的惊讶,好像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一等妻子把自己的疑虑说完,丈夫脱口说了句堵气的话,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可是,咱当爹妈的,得帮帮孩子呀。”妻子有点焦躁,试图劝说丈夫。 “不用,”丈夫扔出狠话,“她已经是大人了,应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脚底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说完,转过身,不再理会妻子。 妻子对丈夫的话,似懂非懂。只是在这个家里,权威是早在他们结婚时就形成了,往往丈夫做出了决定,妻子就不再争执。 可是,这事,事关重大,是出在女儿身上的,她不能视而不见。 早晨,丈夫出门后,恒安媳妇趁孩子们不注意,走进二大爷屋里。 二大爷正在喝茶。 怕孩子们听见,她用口型,向二大爷诉说了自己的担忧,指望二大爷能帮自己劝劝丈夫。不想刚说了一半,二大爷也像似对她要说的那些事,早就了然于心。 老人挥手打断她,不让她再费事巴力地张着嘴巴做造型,随后伸出一个手指,向昌欢的房间指了指,悄声告诉恒安媳妇,“太任性了,像你婆婆年轻时一样!” 昌欢母亲心里咯噔一下,脸色变得发冷。 对自己婆婆的过去,她并不十分清楚,嫁到甄家后,只是从二大娘嘴里,偶尔听过一两句关于婆婆的事。 婆婆现在一个人,独处偏远的青藏高原,虽说也曾来住过一段时间,婆媳之间也没有什么隔阂,却并没说得入港。 对婆婆的过去,她还是不大知情,只是根据婆婆现今的处境,她能猜出,自己的婆婆,年轻时,想必遭受过不少的坎坷,丈夫和他自己的母亲之间,想必也曾经发生过无法克服隔阂。 人生的不幸,有什么能比母子老死不能相认更甚呢?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婆婆,也算是女人中不幸的人了。 可昌欢是自己的女儿啊,难道这孩子的将来,也会和坎坷相伴?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匆匆离开二大爷的屋子,推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昌欢不爱上班了。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工作。 和怀沉石分手那段时光,痛苦中,她曾对自己进行过反思,指望能找出怀沉石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 经过几个昼夜的苦思冥想,她自认为找到了真正的原因:手,那双被拉坯弄得粗糙的手,才是怀沉石提出要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而绝不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什么社会地位在作祟。 昌欢从懂事时起,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有了根深蒂固的认识,她一直相信,男人对女人的追求,仅仅是因为对女人身体的爱慕,而其它的,都不重要。 正是基于这一点,当初她才毅然放弃了高考,去参加工作,挣钱供怀沉石上学。 有了这种想法,她对拉坯工作感到从未有过的厌恶。工作时心不在焉,残次品常常出现。 领导批评她,她也不像从前那样虚心接受,有时甚至和领导顶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残次品出得太多,过了一阵子,领导不得不给她调换了工作,让她去当搬运工。成天把晾干的陶坯和烧制好的成品,搬来搬去,几天下来,就累得不行,后来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为了逃避出苦力,昌欢学会了“泡病号”,三不动跑到医院,说自己这痛那痛,央求大夫开病假诊断书。 常给昌欢开具病假诊断书的大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 人老心善,又眼瞅快退休了,做人也就不那么原则,知道来开病假诊断书的,大多是对眼下的工作心存不满,或者是与单位领导闹别扭,才要病休一下,在家里平和一下心绪。 在她这里,只要休假日期不是太长,但凡张口提出要求,老太太也不为难你,提笔填单,让你满意而归。 昌欢乖巧,病假请得多了,就和老太太熟络了,每回来时,都要给老太太带一包糖块,包不算大,糖也不多,重要的是这份情谊。 时间一长,老太太就和昌欢亲性起来,半开玩笑地要认昌欢做干女儿,昌欢也乐得认这个老干妈,为的是往后开诊断书方便。一来一往,一老一少,干亲就算认了下来。 当初放弃高考,坚持要去工作,昌欢是拧着父母的意愿,自己坚持的;现在给怀沉石抛弃了,才相信父亲当初劝导她的话,是对的。 如今爱情没了,工作又不称心,只好打掉门牙往自己肚里咽,在父母面前不敢露出一丁点儿的怨恨,即便请了病假,也不敢闲在家里,每天都要装作去上班的样子,一早出门,在城里闲逛,直逛到傍晚快要下班了,才又装着刚下班的样子,溜回家里。 “你这样可不成,闺女。”一天,昌欢又去开病假时,老干妈一边铺开诊断书,一边目光掠过塑料框老花镜的上沿,望着昌欢说道,“年轻轻的,老这样下去,就毁了。 “实在不喜欢那工作,想个法子,调出那个厂子,换个称心的工作。这么三天两头的休病假,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呀。” “谁说不是呢。”昌欢耍娇道,“干妈帮我想个办法呀。” “你家亲戚里,没有个有头有脸的?帮你调到好单位。”老干妈说道。 第60章 急成婚昌欢铸大错(2) 其实,这事父亲就能办成。 父亲的同学,有几个在地方上当领导,平时逢年过节,都到家里走动,凭着这种关系,只要父亲肯出面,去找找关系,帮她调换个好单位,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现在昌欢在父亲面前,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哪还敢提这种事?自从两年前不听父亲的忠告,拒绝回到学校复读,在家里,父女俩变得像陌路人。 怒气未消的父亲,此后便不再拿正眼看她,也不和她说话,如果有事非得告诉她不可,父亲也不当面说出,而是先把事情告诉妻子,再让妻子转告女儿。 想到这里,昌欢又向老干妈耍娇道,“我们家里哪有啊?要是有这样的亲戚,当初也不会分到陶瓷厂呀。” “是亏了些。”老干妈依旧两眼向上翻着,盯着昌欢说道,“多俊的闺女呀,天天干着脏活儿累活儿。” 说完,叹了声气,苦笑着摇摇头,接着又说道,“干妈只有开病假这点苍蝇头大小的权力,哪里帮得上你?不过你也别犯愁,长得这么俊,还愁找不到一个好婆家?到那时,让婆家人帮你办。 “女人嘛,俊脸蛋就是本钱,结婚是女人改变命运的重要关口,可得把握住了,别看走了眼,一旦看走了眼,这辈子就白瞎了。” 老干妈一通话,触到了昌欢的痛处,她想把自己失恋的痛楚讲给老干妈听,又怕老干妈听了,会笑话她,淡咧咧地说了几句牙外的话,离开了医院,逛街去了。 昌欢决定调换工作单位,要离开陶瓷厂。 为了证明这种决定是必要的,她把陶瓷厂的坏处夸大了,觉得这鬼地方,一天也不能多呆了。 利用休病假的机会,她去找了几个家里有门路的同学,央求同学帮她一把。 几个同学都好好是 是,痛快地答应了她,可过了几天,又都用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了她。 情急之下,昌欢求哥哥昌喜帮她。 昌喜在市里当秘书,在地方能说上话。 只是哥哥昌喜性格有些怪,他每月工资五十六元,除交给母亲二十元,自己每月剩下三十多元,差不多是昌欢一个月的工资,可昌欢每月除了往家里交一半工资,剩余的,还能给自己添置些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东西。 昌喜却不然,他不抽烟,不饮酒,却是现今社会上少见的穿带补丁衣服的人,常年穿一双已经洗刷得泛白的解放牌胶鞋,仿佛从一生下来,他就一直处在贫寒中,而且还是机关干部。 如果机关里没要紧的事,一到周末,昌喜就回到家里。 在家里,他也是不苟言笑,说话做事,严谨小心,好像随时都在提防着什么,和兄弟姐妹也不显得亲性。 昌欢对这位兄长,一直是敬而远之。只是眼下求告无门,昌欢才想到要求哥哥。 一个周末,昌喜回家,趁身边没人,昌欢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昌喜极耐心地听完了妹妹的述说,沉吟片刻,像领导批评下属那样,轻声轻气儿说道,“昌欢,你这个想法,可不好啊。 “你刚参加工作,年轻人要有一种朝气,有一种动力,要有一种不怕困难的奋斗精神,哪能因为工作苦了点儿,就捻轻怕重,调换工作呢?你想啊,你不愿意干的活儿,别人大多也不愿意干,要是大家都不去干那工作,那工作,最后不就没人干了吗? “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凡是艰苦的地方,就越能锻炼人,你要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就应当主动去迎接那种挑战,而不是在困难面前退缩。 “再说了,我现在要是去帮你调动工作,势必要去求助地方上的领导,这就欠下了人家的一个人情,将来人家有事来求你,你怎么办呀?你能不帮人家吗?这样,在领导干部中,你求我办事,我求你办事,就会助长不正之风,滋生腐败。 “你求哥为你办事,这事,看上去事小,实际上是逼哥犯错误呀。” 一通说教,听得昌欢面红耳赤,不敢再提调动的事。 二哥昌乐热心肠,得知妹妹要调动工作,主动帮着张罗,找了一些朋友帮忙。朋友们也都痛快答应下来。只是过了一段时间,也都有种种借口回绝了。 病假很快休完了。 下个周一,昌欢又去开病假时,老干妈一边开诊断书,一边问道,“工作调动的事,还没有眉目?” 昌欢无奈地摇摇头。 老干妈望了昌欢一眼,低头接着开诊断书。 把诊断书最后一个字儿写好,盖上印章,老干妈又抬起头,望着昌欢,顿了顿,才说,“我有个好茬儿,家里条件挺好,爸是粮食局局长,帮你调换个工作,一点问题没有。” 昌欢听出,老干妈是在替她介绍对象。 听说能帮自己调换工作,昌欢脱口问道,“多大了?” 老干妈顿了一下,喃喃道,“就是年龄大了点儿。” 怕昌欢一口回绝,老干妈赶紧补了一句,“人家挑得厉害呀,挑来挑去,就把婚事耽搁了,眼瞅三十了,还没找到合适的。” 听说对方三十了,昌欢心里一阵发冷。 老干妈看出昌欢的心思,开导说,“不过,这样也挺好,老话说,大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男的,大一点好,知道疼媳妇呢。” 昌欢本想一口回绝的,只是听说这家的老子能帮她调动工作,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答应先和那男的见一面再说。 二人在老干妈家里见了面。 昌欢的第一印象是,这人挺老实。一米八五的大个儿,见了昌欢,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看了昌欢一眼后,就不敢再看第二眼,坐在沙发上玩弄手指头,好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被老师训斥时,虚心接受批评。 昌欢问一句,那人才吭吭巴巴答一句,说的也不多,顶多就一两个字儿。他似乎在娘胎里,就发现了那双大手上,有无穷的乐趣,一直不停地在那儿玩呀,玩呀。 昌欢觉得,此人除了嘴唇稍厚,基本长得中规中矩,人高马大的,大手大脚,隆起的胸口,证明他足够健壮。让昌欢不满意的,是他那呆板的性格和看上去有点干涩的眼睛,都难以和怀沉石那双绵羊眼相比。 “他的话太少。”第 一次见面后,昌欢向老干妈抱怨道。 “男人嘛,”老干妈诡异地笑了一下,劝昌欢道,“要是话太多了,那不成了碎嘴子老娘儿们啦?” 老干妈一句话,打消了昌欢的疑虑。 此人叫戴建,是粮食局长的二儿子,因不善辞令,行事鲁莽,人送外号二老赶。此前曾谈过几个对象,均因言语不当,行事不敏,吓得女方不敢招揽。眼瞅快过三十了,还是孤家寡人,急得爹妈嘴唇上起了水泡。 这次和昌欢相亲前,母亲在家再三叮嘱他,见了面,要少说少动,不可冒失。 他也从先前的失败中,长了些记性,好歹没让昌欢见着底儿。 以后二人又约会了几次,昌欢曾设法激励他多说话。 狡猾的二老赶,都巧妙地绕开昌欢设下的陷阱,惜字如金,不肯多谈,甚至昌欢主动靠近他时,竟吓得这成熟的年轻人连忙躲开,俨然一副道学先生的作派,以至于昌欢怀疑他,是不是生理方面有什么问题? 昌欢把这种担忧告诉了老干妈,老干妈忍俊不禁,诡秘地告诉昌欢,“人家可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哪里像现今五马六混的坏小子,见了几回面儿,就动手动脚的?” 每回都是这样,昌欢的担心,总能在老干妈这里得到恰当的解释,把她眼中戴建的缺点,瞬间转化成优点。 三周之后,第四次约会时,昌欢提到了自己调动工作的事。 戴建从容答道,“这事,我做不了主,得回去跟父母商量。” 第二天,老干妈找到了昌欢,开口劝道,“结婚吧。” 昌欢对婚事没有心理准备,听老干妈说出这话,愣住了。 老干妈看出昌欢的心事,解释道,“你俩现在,是狗咬张三——两下怕。人家都三十了,耗不起呀,万一先把你工作调动好了,你又做了剌,可不坑了人家? “你呢,又急着调动工作,不如干脆趁早把婚结了,到了那时,你是他家的媳妇了,公爹还不得赶快把你调到好单位呀?不然,他那老脸往哪儿搁?” 说着,老干妈拿眼瞄了昌欢一会儿,劝道,“结了吧,反正早早晚晚,女人都得有这么一回,赶早不赶晚。” 昌欢听信了老干妈。 四月第二个星期天,吃晚饭时,昌欢若无其事地向家人宣布:“我要结婚啦,‘五。一’那天。” 全家人立时停止了咀嚼,夹菜的筷子悬在了半空,围着饭桌,一圈人像一组塑像,眼睛全盯在昌欢的脸上。 片刻惊讶之后,母亲最先缓过神儿来,嗔斥昌欢道,“你这鬼掐的,说什么笑话不行?偏偏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取笑!” “这不是玩笑,是真的!”昌欢理解全家人的惊骇,收起笑脸,郑重地把自己的婚事,一个字儿一个字儿,重复了一遍,“‘五。一’那天,我要和戴建结婚。” “戴建?”母亲见昌欢不像在开玩笑,放下筷子,脸上露出愠色,气哼哼问道,“那戴建是什么人?你这孩子也忒不懂事了,难怪你爸都不爱搭理你。 “如今虽说婚姻大事,自己作主,可也总得和爹妈商量一下呀?你就这么不声不响,一个人在外面,把事儿定了下来,让外人知道了,我们将来出门,怎么有脸见人呀?知根知底儿的,知道你有父有母;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你是个孤儿呢。 “虽说现在不讲什么彩礼订金了,可是哪有事先不领回家里,让爹妈看一看?一个姑娘家,忽喽吧就在外面和人成亲了?让外人听了,像不像咱们甄家的姑娘,是破烂儿货,没人要了似的……” “行了,行了,妈,”眼看母亲还有一大堆话要说,昌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赶紧打断母亲的话,“我这不是正要跟你们商量吗?明天我就领他回来见你们,行了吧?我可是明媒正娶的,又不是私奔,至于说这么多难听的吗?” “你这哪里叫商量呀?”母亲不依不饶,“结婚的日子都定下了,分明是在通知我们……” 母亲还要往下说,见丈夫放下饭碗,起身回屋了,才打住话头,也起身离开。 这顿饭,只吃到一半,一家人匆匆散开了。 昌欢这才意识到,自己虑事不周,冷了父母的心。 闷坐了一会儿,起身把桌子收拾好,洗涮干净碗筷,走到里屋,去哄母亲,又把未婚夫,不着边际地夸奖了一通,连未来的婆家,也被言过其实地炫耀了一番。 听过昌欢的炫耀,母亲觉得,女儿的这门亲事,不属于心血来潮的那种,亲家的门第,在城里也算显赫,又有媒妁之言,算是明媒正娶了,心里的气恼,顿然冰释。 脸上却仍显生气,嗔怪昌欢道,“你年纪还小,刚过二十,干嘛这么急着成亲?你们接触的时间也不长,相互缺乏了解,先谈几年,等相互了解透彻了,那时再结婚,不是更好吗? “再说,你的两个哥哥,都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呢,你小小年纪,却先结了婚,外人会怎么看你的?你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的?” 刚才和母亲说戴建时,昌欢单单把戴建的年龄忽略了。 见母亲心情稍好,她不愿把这个连她自己都不满意的底细说出来,便岔开话头,说出了另一个心事,向母亲解释,她为什么急着要结婚,“我想早点离开陶瓷厂,一天也不想在那里呆了,不结婚,他们家不会帮我办调离的。” 母亲听罢,倒吸一口冷气,她隐约感觉到,女儿的这门亲事,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交易,只是她不愿把事情往坏处想,便收了口,把这种担心压在心底。 第60章 急成婚昌欢铸大错(3) 为了验证自己的担心是否多余,精明的母亲,整宿未睡,想出系列方案,打算明天,用在初次登门的未来女婿身上,检验一下这年轻人,是否像女儿说的那样好。 与此同时,亲家那边也没闲着,连夜帮助儿子,耐心细致地总结了前几次相亲失败的教训,把一些容易出错的地方,反复向不大更事的儿子灌输。 直忙到大半夜,感觉已无纰漏,方才歇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上午,小伙子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和未来的岳父母见了面。 进屋后,这年轻人,很好地保持了玩弄自己手指头的习惯,言谈谨慎小心,逻辑严密,言简意赅,基本上只答不问,出口一般只有一个字儿,顶多不超过两个字儿。 临别时,小伙子心里,甚至产生了某种成就感,觉得大功告成了。 可未来的岳母并不这么看,一当小伙子进屋,心就凉了半截儿,断定女儿遇人不 良,将来婚姻不会幸福。 破绽出在小伙子刚进门时。 姑娘细心的母亲,把一条女人的头巾,铺在沙发上,示意小伙子坐下。 因为事先在家里,小伙子并没有得到这方面有益的忠告,见未来的岳母叫他坐下,就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在头巾上坐了下来。 姑娘的母亲,当时心就冷了。 在当地,坐女人的头巾,是让女人最反感的事,很多有闺女的人家,在女儿找婆家时,都用这种方法,来检验初次登门的未来女婿,看是否懂事明礼。 接下来,姑娘的母亲通过巧妙的盘问,得知小伙子的年龄已过三十,刚刚发冷的心,听完这句话,都快结冰了。 而姑娘的父亲呢,虽一言未发,仅凭小伙子有滋有味地玩弄自己手指头的举动、和那双干涩的眼睛,一眼就断定,女儿不识货!要嫁给一个老赶,尽管那会儿,女方家人并不知道,这小伙子的绰号,恰恰就叫二老赶。 甚至耳背的世德,只从门缝里看了小伙子背影一眼,当一家人刚把小伙子送出街门,老眼昏聩的世德就连连摇头,大声叹气。 昌欢送走戴建,转身回家,刚一进家门,就觉得气氛不对:父亲躺在炕上假寐;母亲坐在炕沿,阴着脸,不待昌欢开口,辟头就问,“你了解他吗?” “差不多吧。”昌欢看出母亲对戴建不满,脱口说了一句。 “什么叫‘差不多’?婚姻大事,女人一辈子的事,能差不多吗?‘差不多’怎么行?你以为是儿戏呀?”母亲生气说道。 “嘿,当然不是儿戏,是大人的游戏罢了。”昌欢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游戏?”母亲瞪着昌欢,训斥道,“你游戏了婚姻,婚姻就会游戏你,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傻子!” “可是,他们家,能帮我调动工作。”昌欢眼角噙着泪说。 “工作不称心,可以慢慢调换,婚姻不称心,是随便可以调换的吗?”母亲斥责道。 “可以离呀。”昌欢犟嘴道。 “你!你!”母亲刚要发火,马上想到,这时动怒,只会加速促使昌欢往火坑里跳,忍了忍,放缓语气,开导昌欢道,“闺女,你仔细想想,看你这些年做过的事,多荒 唐啊? “早先,你在学校偷着谈恋爱,你爸说你,你不听,私下里背着我和你爸,偷偷和那小子好,结果大学没考上。 “你爸让你回学校复读,你不听,为了帮那小子上学,你跑到陶瓷厂上班,最后怎么样?不出一年,就让那小子给甩了吧。 “这些教训还不够吗?如今你后悔了,不愿在陶瓷厂干了,就为这么点事儿,又私下和人家订亲,这人,这么老赶,明摆着和咱不是一路人,你却偏要和他成亲,这不是瞪着眼睛往苦水里趟吗?” 昌欢知道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赶紧拦着说,“妈,我现在,只想赶快离开陶瓷厂,我实在不想再去那里上班了,你要能帮我马上调离那里,我可以再想想,你要是不能帮我,你就别管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昌欢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望着躺在炕上假寐的丈夫,丈夫似乎已经入睡,对昌欢的话,一丝反应都没有,母亲只好摇摇头,不再说话。 昌欢的婚礼,如期举办。母亲原本想配送四铺四盖,当作妆奁,送给昌欢。因为心情不好,耽搁了缝制的进度,眼看婚期到了,只做好的两铺两盖,不得已,只好这样了,在新婚的前一天晚上,让昌乐帮着送到新房。 大哥昌喜看父母的脸色行事,昌欢结婚那天,托辞公出,没有回家,错过了昌欢的婚礼。尽管那天,是全国性的公假日。 昌庆在外地上学,也错过了姐姐的婚礼。 父母早在昌欢把婚事告诉他们的当天,就宣布:拒绝参加昌欢的婚礼,理由是:丢不起那人。 这样,在昌欢的婚礼上,娘家人就只有昌乐一人了。 幸亏堂伯恒富不知从哪儿听来了消息,婚礼那天,带着女儿昌艳一家,出现在婚庆宴席上,勉强没让昌欢太丢脸。 昌艳早在两年前就结婚了,眼下已有了孩子。 婚礼显然是成功的。 当天傍晚,堂兄恒富,带着还没醒过的醉意,来到家里,训斥拒绝参加婚礼的堂弟夫妻,“太过分了,多好的嚼果呀?那大虾,大螃蟹,海参,鲍鱼,平日里,咱哪儿见过?闺女掉进福坑里,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两口子倒好,一点面子不给,怎么?嫌人家局长家,配不上你们?” 恒安坐在炕沿,听完恒富唠叨,苦笑了一声,叹息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到底是不是福坑,昌欢她心里清楚,眼下要是不清楚,早晚有一天会明白的。” 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 昌欢在新婚之夜,就相信自己嫁错人了。 其实,在结婚前,对自己的婚后生活,昌欢是有过幻想的。 她期望新婚之夜,丈夫能对她温存些,羞答答地靠近她,一边说着俏皮的悄悄话,一边耳鬓厮磨,吻她,拥抱她,随后轻轻地……她,让她浑身舒畅,最后才做实际性的事情。 担心呆头呆脑的丈夫不解风 情,还会像从前约会时那样,老躲着她,不敢碰她,昌欢甚至预想了几套方案,打算在新婚之夜,采取一些较比轻 佻的举动,引 诱呆板的丈夫亲近她。 有了这样的幻想,到了新婚之夜,当丈夫坐在小板凳上洗 脚时,昌欢心里忐忑、焦虑、渴望着,像一头小鹿闯进怀里,乱碰乱撞的,坐立不安。 早早地把二人的被褥铺好,昌欢甚至故意把丈夫的被褥,铺放在离自己比较近的地方。 这会儿,丈夫不动声色地一边洗 脚,一边观察着昌欢的举动,在用毛巾擦脚时,发现昌欢铺了两套被褥,当即指着其中的一套被褥,命令道,“把这拿走!” 昌欢吓了一跳。 没料到,平日见了自己,唯唯诺诺的丈夫,今晚竟用家长的口气命令她,心里感到一丝的不快。 她想问问丈夫,只剩下一套被褥,他今晚睡哪儿?可是,丈夫根本不等她问话,说完,起身到门外泼掉洗 脚水,旋身回屋,爬到炕上,开始…… 昌欢觉得有些不妙,恐惧得心脏紧缩起来,不敢去看脱 了衣服后、肌肉暴凸的丈夫。 昌欢赶紧合衣钻进被窝,用被蒙住头,透过一条缝隙,看见踩在自己身边一只蒲扇似的大脚,心脏唬得咚咚直跳。 丈夫并不开口说话,只站在炕上,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当把最后一件衣服脱掉,哈腰抓住一只被角,只轻轻一掀,昌欢攥在手里的被子就被掀开。 丈夫俯下 身子,像给婴儿换衣服似的,三下两下,就把昌欢的……以至于昌欢怀疑自己的丈夫,从前曾经干过 …… 这种想法刚一萌生,迅疾又觉得自己像荒原上的一只孤弱无助的小兔子,被枭悍的老雕利爪死死地抓住,紧跟着,就像发生了强烈地震,房屋倒塌,她被倒塌的房梁压住了,紧跟着…… 她想呼喊救命,却喘不上气儿,憋闷得快要晕死了……房梁一样压着的东西,随后滚落下去…… 昌欢透了一口气儿,勉强没有憋死…… 正当昌欢在体验痛楚、平复恐惧的时候,身边的老 赶丈夫,剧烈劳顿后,这会儿竟很快睡着了。 望着梦中嘴角露出快意的丈夫,昌欢心里涌升起被歹徒……后的屈辱和悲愤。这时,她才承认,自己真的嫁错了人,也预感到自己的婚姻,并不会持续太久。 可是,痛苦的事儿还没完,当她刚刚觉得下 ……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呼吸也顺畅了,这时,从美梦中醒来的丈夫,又一次往伤口上撒盐,让她又一次体验了痛苦,接下来又是第三次、第四次……昌欢清楚记得,这一 夜,老赶丈夫,整整……十五次,而昌欢幻想中的那种……却一次也没有。 正是从这一 夜开始,昌欢对夜晚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每当夜色降临,她就禁不住会瑟瑟发抖;越是恐惧,贪婪的丈夫,越肆无忌惮地让她痛楚,越是痛楚,她越盼望早点离开生猛的丈夫,就像从前渴望早点脱离陶瓷厂那样。 为了减轻这种痛苦,她曾放下尊严,可怜巴巴地哀求丈夫,放过她几天,以便让她有时间调整调整心态。 不想丈夫听了,不但不理解,反倒冷笑着,拿脏话骂她,说她假正经,当婊 子立牌坊。 这种脏话,以后就司空见惯了。 昌欢从这些脏话里,慢慢听懂了,丈夫早先,曾谈过不少女孩子,之所以结局不好,那些女孩子都离他而去,就是因为姑娘们无法忍受他那一身痞子气,他那粗俗不堪的下流言谈。 焦虑的父母,在儿子经历了过多次的失败后,替他总结了失败的教训,找到了应付姑娘们的一些基本技巧,又四处托媒,好歹遇上了铁了心、不惜一切代价要调离陶瓷厂的昌欢。 短时间里,这年轻人又很好地掩饰了身上的那些个臭毛病,最终才和昌欢成了亲。 一经知道了这一点,昌欢就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开始憎恨婆家所有的人,甚至开始憎恨当初替她保媒的老干妈。 婆家人并没因为昌欢的憎恨而食言,诚实地履行了婚前的诺言,短时间内,帮昌欢调离了陶瓷厂,安排昌欢到公爹掌管的饲料厂上班,做了仓库管理员。 饲料厂效益好,工作也清闲,每天清点一下入库出库的清单,再没有别的事。 看在公爹的面儿上,厂里的大小领导,都宠着她,昌欢心里挺知足。 唯一叫她不满意的,是每天下班回家,夜里要应付难缠的丈夫。 家,现在对她来说,就像从前的陶瓷厂,她多么希望能早一点逃离啊。 痛苦的时候,昌欢会想起父亲早先劝说她的话,现在看来,算是应验了。 自从抗拒父命,没回学校复读,参加高考,而是到陶瓷厂上班,她就像一只被逼到绝路上的小鹿,时时处在盼望和逃亡的挣扎之中。 一想到这一点,昌欢立马又对那长有一双绵羊眼的怀沉石恨之入骨。 春天里,昌欢怀孕了。 妊娠反应那么强烈,恶心呕吐,折磨得她整天病恹恹的,毫无食欲。做饭时,一闻到油烟味,就想吐,最厉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贪婪的丈夫,夜夜不肯放空,无所顾忌地……有几次,忍无可忍的时候,昌欢甚至想到了自杀。 昌欢没有自杀,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超强的忍受力,而是为了要在她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怀沉石倒霉的那种意志。 的确,尽管丈夫天天折磨她,可她心里更恨的,并不是天天折磨她的老 赶丈夫,而是怀沉石。 昌欢从不怀疑,造成她今天遭受这些苦难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长有一双绵羊的怀沉石。 第61章 初下海险遇放老鹰(1) 一天傍晚下班,昌欢实在支撑不住了,回家后,躺在炕上休息。 蛮憨的丈夫回来,一见家里清锅冷灶的,心里老大不快,破口骂道,“妈的,人都死绝了?”边骂边走到里屋,见妻子躺在炕上,便要进行深度的泼骂。 昌欢猜出丈夫接下来,要骂出什么难听的,她实在不愿听那些脏话,不等丈夫开口,趁早说道,“戴建,我有了。” “什么?”戴建两眼立时像通了电的灯泡,放出光来,“妈的,这么说,我要当爹啦?” 见妻子肯定地冲他点点头,戴建越发疯狂起来,一把抱起昌欢,咧着大嘴笑道,“他奶 奶的,我真的要当爹了!”说着,抱着昌欢,在地上转起圈来。 昌欢原本恶心,经这一转,又吐了出来。 戴建也不嫌脏,放下昌欢,扯过一条手巾,给她收拾呕吐物。 “戴建,我这两天,一闻油烟味儿,就想吐,不能做饭啦。” “中!中!我行!”戴建咧着嘴,笑着说道。 “还有,”昌欢病恹恹地说道,“今儿个,我上医院做检查,大夫说了,从今往后,直到孩子出生,咱俩就别扯淡了。” “什么?”丈夫忽啦翻了脸,破口骂道,“哪个大夫放这狗屁,那不是要憋死俺吗?” “那以前没结婚时,你不是好好活着吗?也没憋死你呀。”昌欢说道。 “那和现在不一样,”戴建红着脸说道,“那会儿,俺是天天夜里自己撸,现在却不成,天天守着老婆,叫俺咋办?” “自己解决吧。”昌欢勉强笑了笑,低声说道。 “自己解决?”戴建虎着脸说,“守着老婆,却不让……还要……那还叫爷儿们?” 眼看不能说服丈夫,昌欢也生起气来,躺下 身子,说道,“行啊,你先忍两天吧,等过两天,我到医院把孩子做掉,省得把你憋坏了。” 一听昌欢说出硬话,老赶丈夫吓了一跳,服下软来,答应孩子出生前,不再碰她,哀求妻子千万别干傻事,一定要把孩子生下。 结婚以后,夫妻之间,总算达成了妥协,丈夫向妻子发誓:孩子出生前,绝不再碰妻子一下。 丈夫是个讲信用的人,此后的日子里,每到夜里,煎熬不住时,便独自在妻子身边自行解决,果真不再侵扰妻子,天亮后,也能把夜里弄脏的抹布清洗干净,免得让妻子看见后恶心。 这样,昌欢结婚后,总算有机会睡个囫囵觉。 昌欢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了,正在发育的胎儿也不安分,三不动伸胳膊踢腿,把昌欢惊得一悸 栗一悸 栗。 将要成为母亲的昌欢,心里没有一丝的喜悦,反倒对即将出世的孩子,产生了某种厌恶。因为这个小生命,不是在自己享受快乐时获得的,而是忍受无数次死去活来的痛苦的结晶。 孩子的父亲,简直是一头让她难以忍受的魔兽,从新婚之夜那一刻起,她就想脱离他,却总也无法逃离,现在,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又在她和丈夫之间,拴了一条加固的纽带。 正月里,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婴。 婆家人得到喜讯,像过年一样,说话声里都带着喜庆。 分娩时被折腾得半死的昌欢,昏睡前睁眼看了一眼那团鲜肉一样的小东西,就闭上眼睛,不想再看第二眼。 为了给妻子催奶,老赶丈夫买回海参、猪蹄子、老母鸡、鲫鱼,变着法儿熬汤给妻子喝。 三天后,昌欢就觉得胸 部 胀得不行,听到孩子在身边啼哭,她起身抱了过来,把奶 头送到小家伙嘴边,小家伙立时停止了哭叫,含住母亲的奶 头,一拘一拘地吮 吸起来。 昌欢顿时觉得浑身酥软,爽快了许多,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感,涌进了全身的每一个汗毛孔,心里开始喜欢这孩子了。 整个月子里,昌欢一直沉浸在给孩子喂奶、照料孩子的快乐中。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过去了,她忘记了已经半年多没亲近她的丈夫,这时已像一堆干柴,每天都搬着手指,计算妻子产假结束的日期。 一 当出了月子,便急不可待地要和昌欢行事。 “不行!”昌欢吓得尖叫起来,身上的汗毛孔都竖了起来,警告丈夫道,“大夫说,这样会把奶 水弄没了。”紧急关头,昌欢胡乱编造了一句谎话,暂时摆脱了丈夫的纠缠。 又过了几天,实在憋熬不过的丈夫,开始对妻子的说法产生了怀疑,老 着脸皮,跑到医院,巧妙地向大夫求教。不料恰巧碰上了一个无 良郎中,听完戴建的诉苦,淫邪地冲他笑了笑,戏谑道,“那是你老婆心理有问题。” 说完,又笑了笑,接着说,“其实,女人哺乳期行房事,不但不会影响乳腺分泌,反倒会刺 激乳腺分泌呢。” 丈夫听了,一股火儿直冲脑门,离开医院,奔回家去,推门进屋,把门反插上,一脸怒气地质问妻子,“哪个鳖犊子大夫,说现在不能做事?我他 妈 的刚到医院问过了,大夫都说,行!”说着,就要动手脱衣服。 昌欢吓得头皮发紧,直着嗓子喊道,“大白天,你干什么你!” 这声呼喊太尖厉,把熟睡中的孩子吓醒了,哇哇啼哭起来。昌欢指着孩子吼道,“看把孩子吓的!你说,想不想要这孩子了。” 这句话说到要害处,熄灭了丈夫的欲 火,骂骂咧咧地摔门出去。 以后遇到这种时候,昌欢就把孩子抱起,阻挡丈夫的无礼。 担心丈夫会在夜里趁她睡熟后偷袭她,昌欢给自己缝制了一条结实的贞节短裤。此种短裤,是用帆布制成的,又用金属纽扣缝在背后,甚至还加了锁,虽说夜里睡觉时会硌着,不舒服,却能有效地保护自己。 丈夫被昌欢的举动惹起了火儿,只是担心会吓着孩子,才忍受折磨,没能及时惩罚任性的妻子。 郁闷的丈夫开始酗酒了,酒壮色胆,常常不顾及会吓着孩子,屡屡对昌欢动手动脚。幸亏有贞节短裤,才使妻子勉强没遭 蹂 躏。 这种酒后滋事,毕竟是妻子的一大威胁。 一天,趁婆婆来看孩子时,昌欢添油加醋,轻事重告,在婆婆面前,把丈夫酗酒的事告了一状。 婆婆果然当着昌欢的面,把儿子臭骂了一通。 别看丈夫是个老 赶,却是个孝子,不敢顶撞母亲,却又羞于把昌欢不肯照章行事的心病说出来,只好忍气吞声,暂时戒了酒。 昌欢曾听人说过,一些在纺织厂上夜班的女工,担心下班后丈夫会纠缠她们,经常会在做饭时,往丈夫的碗里加两片安眠药,让丈夫吃过饭就睡觉。 担心丈夫会夜里纠缠她,昌欢到医院开了些安眠药,每天晚饭时,给丈夫碗里放两片。 果然,丈夫吃过饭,倒头就睡,直到天亮才醒。 这种方法虽好,有时也容易出错。 一天晚饭时,忙乱中,昌欢把本应端给丈夫的饭,鬼使神差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一 夜,趁她睡熟时,丈夫打开了她的贞节短裤,恣意地糟蹋了她十几次。 早晨醒来,昌欢觉得……火 辣辣的疼,褥子上……一大片,平日很好地保护了她的贞节短裤,已被扔到了地上。 昌欢当即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气得要命,她想惩罚丈夫,却又清楚,自己远不是丈夫的对手,盛怒之下,抱起正在熟睡的孩子,朝孩子的屁股上,狠抽了两巴掌,痛醒的孩子,被吓得嗷嗷直叫。 刚从美梦中惊醒丈夫,看见了刚刚发生的事儿,兀的像暴怒的雄狮,一跃从炕上跳起,伸手夺过孩子,一只胳膊把孩子抱住,另一只手抓住昌欢的头发,猛力一提,昌欢手脚离地。 争扎中瞥了丈夫一眼,昌欢见丈夫恶煞神似的眼睛瞪着她,压低了声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对她说道,“你再敢动他一下,我叫你爬出门去,贱 货!” 说着,猛地一掼,昌欢手脚着地,摔了下去。 昌欢手脚摔得生痛,却不敢出声,从丈夫的眼神里,她看得出来,丈夫刚才说的话,一点不假。 昌欢像受惊的小兔子,惶惶然穿好了衣服,来不及梳理,流着眼泪跑出了门。 昌欢到家时,家里人正在吃早饭。 恒安一见女儿蓬乱的头发,立刻明白了一切,刚咽到食道的食物,嘎然卡在了那里,不再下行,噎得他喘不上气来,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望着昌欢,问道,“他欺负你啦?” 昌欢又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后见到父亲那样,撇着嘴流泪,冲父亲点了点头。 这一刻,昌欢才真的体会到,父亲其实是爱她的,尽管她曾让父亲那么生气、失望,父亲冷漠的表情下,掩盖的却是炽热的父爱。 母亲一时着了慌,想尽快弄清女儿吃了哪些亏,急不择言地问昌欢,“他把你怎么啦?” 昌欢觉得,有些话不好当着家人的面说,吱唔了一会儿,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是泪水落得酣畅淋漓,表明她受了不小的委屈。 母亲已经退休在家,上午,父亲和二哥上班后,昌欢才把自己和丈夫之间的纠葛,巧妙地向母亲说出了真相。 听过女儿诉说,母亲竟一时拿不准主意,也生不起气来。 因为从昌欢的话里,看不出小夫妻之间,有什么能导致家庭暴力的事儿,倒是女儿婚后,长时间的拒绝照章行事,让母亲觉得昌欢的做法,有失妇道。 而昌欢有些夸张地把丈夫说成黑夜中的魔兽,更让母亲无法理解,毕竟昌欢的父亲,属于斯文的文化人,有着极强的自制力。 夜里,趁身边没有外人,妻子把自己的困惑告诉了丈夫。 丈夫听了,似乎对女儿婚后的夫妻生活并不感兴趣,只淡淡问了一句,“昌欢有什么打算?” “她想离婚。”妻子说道。 “离婚?孩子呢?”丈夫又问。 “她想自己带着。” 恒安听了,心里一阵痛楚,预感到生命的轮回,又在他们的家族里重新上演了,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苦难的童年。而眼下,他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只哀叹了一声,“让她离吧。” “离?”妻子迟疑地说道,“昌欢一个人带着孩子,出一家门,进一家门,容易吗?” “一人立志,万夫莫夺,昌欢不喜他,逼她回去,会害了她。好歹你现在得闲了,在家帮着带孩子,孩子会少遭些罪。”丈夫说道。 “昌欢不听话,老惹你生气,要是离了婚,她没有别的去处,回到家里,你能容得下她吗?”妻子试探着问道。 “她在咱们面前,多暂都是个孩子,当父母的,就得容忍这样的孩子,当爹妈的要是容不下她,那不等于把她往绝路上推?”停了停,丈夫又说,“谁让咱生了这样的孩子?” 听丈夫这样说,妻子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这些天,她一直替昌欢担心,怕她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无处安身。 现在听丈夫说出这话,心里踏实下来,嘴上却对女儿要离婚的事,表示反对,“年轻轻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又有了孩子,离了婚,多丢人呀?” “有什么丢人的?”丈夫不以为然,“昌欢又没干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两个人合不来,就分手,总比成天堵着气、别别扭扭过日子好。” 婆家人却不这么想。 昌欢的俊俏、气质、身材,都和他们家的门第相当,又给他们戴家生了个儿子,按说在他们戴家人心里,昌欢是有地位的。 再说啦,自打昌欢过了门儿,戴家也没亏待过她,帮她调动工作,安排到好的单位,三不动做些好吃的,叫他们小两口回家受用,不隔一地说,公婆是把她当亲闺女看的。 虽说儿子有些老赶,可这些年,经过爹妈磨破了嘴皮的说教,也大有长进,小两口结婚后,也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眼下为了饽饽碴碴一点小事,就要闹离婚,昌欢这孩子也太任性了吧? 第61章 初下海险遇放老鹰(2) 先是婆婆到亲家家里,违心地赔礼道歉,数落了自己儿子的一些不是,求亲家劝女儿回心转意。 接着公爹又到家里,说一大通夫妻相处、难免磕磕碰碰、夫妻之间要相互宽容的大道理。 看看昌欢仍无动于衷,公婆二人又带着老 赶儿子到家里负荆请罪。 一切无效后,公婆才吃了一惊,确信昌欢在离婚这件事上,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最后,婆婆家孤注一掷,亮出了杀手锏:离婚可以,昌欢必须净身出户,孩子的抚养权归男方,而且,昌欢永远不得探视孩子。 尽管这种条件那么残忍,歹毒,昌欢听后,心疼了一会儿,犹豫了片刻,拿起笔,颤抖着,在离婚判决书上签了字。 婆婆极不友好地监视着昌欢收拾自己的行装,确信昌欢没有顺手拿走戴家的东西,才放心地冷眼目送昌次出了家门,旋身回屋,舀了一瓢凉水,泼到门口。 昌欢回到了娘家,却没有了小时候回家的那种感觉。 小时候,每天回到家里,像小鸟回到了窠巢,家是她离不开的窝儿。 现在不一样了,虽然父母还是自己的父母,兄弟还是兄弟,心里却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为了克服这种感觉,让家人像从前那样喜欢自己,昌欢变得比从前更加勤快。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替母亲把家里人的早饭做好。 吃完饭后,把碗筷收拾好,洗涮干净,才去上班;晚上回来,先把家里人的换洗衣服找出,泡在洗衣盆里,吃完饭后洗干净,第二天一早晾晒出去。 一天,昌欢给父亲收拾衣服时,无意间发现,衣柜右下角的包裹下面,放着一沓纸。取出来看,是一本线装的书稿。 这书没有封面,用蝇头小楷写成的,纸张已经开始泛黄。 昌欢白天上班清闲得有些无聊,正想找一本书来打发时光,便不声不响地把书装进了包里。 在这之前,昌欢对自己的家族,知道得并不多,父母平日很少对她讲起家族的往事,只是小时候,爷爷耳背之前,偶尔和她提起过,他们甄家,祖上曾出过从四品的官员,在金宁城一带风光过。 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读的,就是自己的曾祖父,集毕生江湖历练,写成的江湖秘笈《诡道发凡》。 这部书稿,曾因遭大雨浸泡,几近毁掉,是父亲历时多年,才破译修编出了一部分,为了书的内容前后连贯,父亲把原书的文言体,改译成白话文,昌欢现在阅读时,就不觉得困难。 起初,昌欢只觉得书中讲的故事有趣,看着看着,就发现书中蕴藏了太多的智慧,开始对这部书稿着了迷。 两个月后,书中的箴言,昌欢就烂熟于心了。 又过了一个月,星期三下午,吃过晌饭,昌欢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打开书稿时,豁然看见,已经泛黄的纸页上,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画中的人物,在不停地活动着,昌欢甚至能清晰听到画中人物和她交谈的话语。 昌欢吓了一跳,赶紧把书合死,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她的心突突直跳,把书放进包里,此后不敢再看。 下班回家,趁家里人不注意,昌欢偷偷把书放回父亲衣柜的右下角。 书放回去了,书中的故事却再也放不回去,书中的人物,时不时会跳出来和昌欢交谈,特别是夜里睡觉时,梦中一直和书中的不同时期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搅得她不得安生。 幸亏哥哥们的婚事临近了,家中忙碌起来,昌欢才暂时摆脱了书中人物的纠缠。 大哥昌喜的婚期,一直没有定下。 在这之前,大哥和女朋友,不温不火地谈了三年多。 女方家,挺有势力,父亲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姑娘一直对昌喜有成见,讨厌他整天一本正经的正人君子相。 两人在一起时,昌喜总像在机关做事一样,咬文嚼字,打着官腔,特别是昌喜长年穿着带补丁衣服,脚穿一双洗得泛白的解放牌胶鞋,让姑娘顶看不上眼儿。 倒是姑娘的父亲,从昌喜平日的装束上,发现了这年轻人的发展潜力,执意要认他做女婿。 姑娘无奈,只好找出各样的理由,把婚期一推再推。 不料二哥昌乐和女朋友之间,出了点小问题,打乱了家中的正常生活。 二哥的女朋友怀孕了,必须得马上结婚,才能遮住未婚先孕的丑事。 昌乐的女朋友,和昌乐同在一所学校,也是教师。 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奉子成婚,这在金宁城,还未有过先例,更何况二人早就谈得情投意合,瓜熟蒂落,只是碍于尊长有序,父母才决定等老大昌喜成亲之后,再给昌乐操办婚事。 眼下既然节外生枝,父母也沉不住气了,下个周末,趁昌喜回家度周末,父亲给昌喜未来的岳父写了一封信,让昌喜亲自送去。 信中,恒安言辞温和友好,诉说了对未来亲家的敬仰之情,只在信的末尾,提到了昌喜已近而立,佳期将过,如高亲心怀犹豫,担心犬子有辱令爱,长痛不如短痛,不妨早做决断,免得耽误了令爱的终身。 这封信笺那么有效,下一个星期六,昌喜回家时,就把姑娘父亲的复函带回家里,信中,姑娘的父亲对准亲家信中所言,大感英雄所见略同,并替女儿做主,让亲家把婚期定下。 这样,甄家很快就把婚期确定下来,昌喜的婚期,是四月二十八,老 二昌乐的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六。 这两个日子,都是宜婚嫁的皇道吉日。 几乎在同一时间办两桩婚事,甄家人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结婚的被褥得赶制,新人的衣服得添加,办酒席的饭店得预订。 好在昌欢办事伶俐,忙前忙后,替父母省了不少心事,体体面面地把婚事办完了。 昌喜在机关里分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 昌乐还得在学校排号等着分房,暂住在家里早先他和哥哥一块住的厢房里,和父母一块儿起伙。 昌乐每月工资交妻子把着,二人在家里白吃白喝,还得母亲侍候着,昌乐媳妇也不长眼色,看饭摆好了,上桌就吃,吃过饭,抬屁股就走人,好像在这个家里,她就应当享受这种被人侍候的生活,气得婆婆常拿白眼看她,她也不理会,装着没看见。 好在昌欢手脚麻利,家里的活儿,到了她手里,一会儿功夫就干完了,婆婆这才没说出难听的话来。 过了年,粮食系统改革了,政府放开了粮价,允许私人经营粮食。 没有了国家调拨的平价粮,饲料厂竟争不过私营企业,很快倒闭了。 昌欢失业了。 失业的昌欢,心灰意冷地回到家里。 家里人都替昌欢难过,觉着昌欢的命,实在太背了,总是坎坷不断。一时却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帮她,只能说些宽心话,安慰安慰,劝她慢慢在家等待机会。 家里现在和往常不同了。 早先,家里只有爷爷、父母、兄弟,是一家人,昌欢住在家里,还不觉得生分;如今却不一样了,二嫂和他们一块儿过。 虽说二嫂把持着二哥的工资,却不往家里交伙食费,又不帮着操持家务,可她毕竟是二哥的媳妇,进了甄家门,就是甄家人。可昌欢是出了嫁的女儿,按当地的风俗,已是外姓人了,如今离婚回娘家,便是寄人篱下了。 早先昌欢有工资,月月往家里交钱,人又勤快,长眼色,家里家外忙着,住在家里,还勉强说得过去。 如今下了岗,没有了经济来源,年轻轻的,赖在家里蹭吃蹭喝,别人嘴上不说,倒是昌欢自己心里沉不住气了,白天无事,一个人上街转悠,打算寻点什么事做,也好养活自己。 古城南门外,新开了一个集贸市场,也就是政府划出一块空地,让小商贩们在里面做生意,卖些小百货、果蔬一类东西。 平时,昌欢到那里买过菜,至于服装百货之类,因为信不过小贩们的地摊货,昌欢总要到大商场里去买。听说那里的货色,都是小商贩在沈阳五爱市场捡来的便宜货。 眼下生计无着落,昌欢也动了去碰碰运气的心思。 在市场转了两天,探寻了一些小贩们的底细,昌欢觉得,服装、鞋帽之类,本钱太大,风险也高,眼下她还没有这个实力,倒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小件首饰,价钱不贵,本钱也小。 盘算了几日,昌欢打算在这上面试一试运气。 一天夜里,昌欢带上自己的全部积蓄三十元钱,一个人乘火车去了沈阳。 在五爱街,各色价格低廉的首饰,看得昌欢眼花缭乱,最终她相中了铜制仿真金戒指。 这种煜煜闪光的戒指,和真品一般无二,装在红绸裹着的首饰盒里,价钱也低得可以,批发价仅仅五毛钱。 昌欢心里喜欢,一冲 动,拿出兜里的一半钱,进了三十枚;剩余的一半钱,又进了些塑料头花、镀金发卡之类的小东西。 办完货,当天乘火车赶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昌欢兴冲冲来到集贸市场。 市场并不顺从昌欢的心思,尽管昌欢给仿真金戒指的定价并不高,只卖两元一枚。一周过了,仅卖了五枚。倒是塑料头花一类的小东西,很快销售一空。扣除税费,赚了不足二十块钱,更多的本钱,押在了仿真金戒指上。 一天,本家二大爷恒富到市场里闲逛,看见昌欢正在兜售仿真戒指,笑着问道,“你从哪儿弄来这些金货?”说着,拿起一枚,在手里摆弄着看。 “什么金货?”昌欢笑着说道,“假的。二大爷来买菜呀?” “不买,随便过来溜达。”二大爷说,眼睛却不离开这些假戒指,“假的?这不跟真的一样吗?”摆弄了一会儿,又问道,“卖多少钱?” “两元。”昌欢笑着说道。 “两元?”二大爷笑了,逗趣道,“太便宜了,这么好的东西,卖两元,太可惜了,当真的卖多好啊?卖一个,等于你卖一堆。” 二大爷喜欢昌欢,平日爱和她逗笑,现在退休在家,闲着无事,四处转悠。 不过刚才这句玩笑,倒是点醒了昌欢,让她心里有了想法。 傍晚收摊儿回家,走在路上,昌欢想起了一个故事,是早先从父亲那本书稿里看到的,说的是很早以前,江湖上有个帮人贩运的船工,为人机灵,好搞谑头。 一日泊船金陵,主人登岸公干,临行前,叮嘱他说,金陵是骗棍横行之地,要他守在船上,多加小心,不可上岸胡来。 那船工听了这话,反倒激起他骨子里的好奇,想见识一下金陵的骗子手段有多厉害,便推说要到码头上的店家吃顿饭,解解馋,从主人那里支取了两块大洋。 主人走后,船工随后夸上褡裢,跟着上了岸。 上岸后,船工在街市里,看见有孩童们正用假银币玩耍。那假币制的,和真币别无二致,船工上前一打听,才知道,一块真大洋,可兑换一百块假币。 船工灵机一动,掏出怀中的两块大洋,兑换了二百块假币,又往店家要来两张红纸,把假币打了封,放进褡裢,开始在街上逛游。 来到一家商行门口,见对面台阶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身着貂皮短袄,嘴含银制嵌玉烟管,有滋有味地坐在那儿过烟瘾,两眼却贼溜溜地往街上扫着。 船工停了下来,在商行门口徘徊,也不进去,旋身坐到商行外的台阶上,从褡裢里掏出一张纸儿,嘴里振振有词地念道着什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正在吸烟的男子冲船工喊了一句,“喂!你在干什么?” 船工听见呼喊,凑了过去,把手里的纸儿递给那人,说道,“我叔家要嫁闺女,他不识字儿,求我帮忙,进城置办嫁妆,我也不知去哪里才能置办齐全,正作难呢。” 那人接过纸单,上面果然罗列些嫁妆需要的货色。 再看船工的装束,也像乡下人,那人心里就起了歹意,低声对船工说道,“你老哥今天幸运,遇上了我,要不,今儿个非挨宰不成。” 边说,边指着身后的商行说道,“这家商行太狠,货色也不好,我姑家在后街有家商行,专卖你要的这些东西,我带你去,给你个熟人价,至少比这里节省二三十块呢。” 船工听罢,千恩万谢,说了些好话,那人就起身,领船工往后街去了。 二人也不走大路,专捡拐弯抹角的胡同走。 船工原本是跑江湖的,一看此人领他走的路径,心里就知道七八分上手了。 拐进一道胡同,船工看见一间茅厕,趁机捂着肚子,说道,“一早行船,着了凉,内急,想进茅厕方便一下。”说罢,将肩上的褡裢取下,交给那人,求他帮着看管。 那人也不推辞,接过褡裢。 船工正要入厕,忽又说道,身子发冷,要借那人身上的貂皮短袄穿一会儿,暖暖身子。 那人本要不借,只是刚才一搭手,掂出船工的褡裢里,至少有二三百块大洋,便装着不情愿的样子,脱下短袄,递给船工穿上,嘱咐道,“小心些,别给我弄脏了。” 船工穿上短袄,又盯着那人的银制烟管说道,“一早上赶路,连口烟儿也没抽,麻烦您老借我抽一口吧。” 那人见短袄都穿到他身上了,哪里还差一根烟管?这时他只盼船工早点入厕,就将烟管递了过去。 船工躲进茅厕,听那人的脚步声已远,才出了茅厕,急三火四地回到船上。 再说那人一路小跑,蹿回家里,心里乐颠颠地向老婆炫耀,说是用一件貂皮短袄和一支银制烟管,卖了整整两百大洋。说着,掏出两封大洋。 打开后才知道,全是假的。愣了半晌,大笑一声,苦着脸说道,“奶 奶的,老子一辈子都是骗别人的,今儿个栽到一个乡吧佬手里了,可惜我那身短袄,值三十个大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