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其实很疯狂》 第一章 【一、混】 吕雉很早就进入了刘邦的生活,早到公元前214年。 当时的刘邦,不过是大秦帝国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公务员,算不上个官,充其量是个吏。工作之余,他游荡于沛县街市,悠哉游哉,漫不经心,把周遭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又都没放在眼里。 他出门,头上总爱戴一顶“亭长冠”。为做此冠,刘邦煞费苦心,派人专程到薛县订制。薛县地方大不,制冠手艺倒是一流。冠以竹皮为骨,外裱漆丽,冠顶扁而细长,形如楚国贵族长冠。 冠是山寨版的冠,戴在头上,一般人却看不出身份。这让刘邦十分受用,一副像我这种牛人,想找个人佩服一下,就只能去照镜子的神情。 这顶竹冠是他的钟爱,一直带在身边。多年后他做了皇帝,闲暇时也要拿出来戴戴,以回味当初在沛县虚度的烂漫时光。 当年,他头顶“刘氏冠”大摇大摆地出肉铺进酒馆,坐下便与友人放肆痛饮,喝大了就神侃胡聊,满嘴跑马车,或者吐一地,才不在意旁人用何种眼光打量他。 有两家酒馆的女老板与他熟识,并不向他催要欠下的酒账,很多时候干脆就免单。刘邦兜里常常一个子儿没有,穷得叮当都不响,却从来就不缺对他好,与他暧昧温存的女人。 沛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既羡慕,又嫉妒,还有些惊讶,无法表达此等复杂的心情,只能在心底颇有几分酸楚地感叹:世上有几个女人一生中没有爱上过流氓! 沛县城东门外,有一处泗水亭——刘邦混薪水的地方。 那时他有一个头衔:泗水亭亭长。 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既不清闲亦无油水可捞。管辖的事务不大,却相当繁琐,今日接待官员,明日缉捕盗贼,后日为县政府采买购物,还要传递文书,调节民事纠纷。 诸多细碎公务办妥了应当应份,不受嘉奖;办砸了,官员不满,乡亲骂街,两头受气。 这倒霉催的差事,老实巴交目不识丁的农民干不了,富家子弟不屑于干,唯有刘邦这等出身平民的半文盲干得投入。 亭长,是刘邦平生第一份差事,这一年他已经35岁。 男人三十而立——中国人之口头禅。立为立业,可无论三十而立,还是四十不惑,大多数人做工干活,仅为了混一碗饭吃而已,何谈立业?谈不上也罢了,却乌鸦嫌猪黑,自己活得比鬼火亮一点,还假装太阳照别人。 说到立业,必说成家,所谓成家立业。二者实际并无关联,无非是强调传宗接代与养家糊口同等紧要。 刘邦的哥哥刘伯,便是“成家立业”之典范。此人早早地娶了妻,另立门户,过着庸而又俗的小日子。 相形之下,刘邦很另类,人们看他的目光难免有些鄙夷。 可是,若要让刘邦复制粘贴刘伯的人生,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他眼里,刘伯的人生,无疑是千人一面的钟点人生:按点出生,按点长大,按点干活,按点娶亲,按点产子,循规蹈矩,传宗接代,周而复始,宛如当了一辈子钟点工。他们明白到什么年龄该干什么,却从没想过自己爱干什么。 与其按钟点消磨人生,不如过闲散随意的日子,没立业,但有饭吃,未成家,却有女人。 家里没饭辙,刘邦便去大哥家蹭,一个人去孤单,还捎带一帮狐朋狗友同往。去得多了,大嫂甩脸子,摔盆砸碗敲锅铲,再去,便是清锅冷灶,热水都喝不上一碗,搞得刘邦很尴尬。 哥们儿嘲讽他没面子,他也的确没面子,他这个小叔子在大嫂眼里就是个没正形的货。大嫂用足以击落苍蝇的目光盯他一眼,眼中的内容是给他的评价:混吃等死。 潦倒之时,刘邦在街市闲荡,弄点钱就上酒馆孟浪饮酒。沛县邻里见了无不撇嘴,瞧,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浪荡。 这个浪荡儿让父亲刘太公失望透顶,小时候叫你念书,你光捣蛋,长大了,有手有脚有力气却不干活,混到今日,你脚下的地在走,你身边的水在流,你是一无所有。 刘老公气得差点就改姓崔了,因为刘邦确实有一点贱。 儿时家里凑钱供他上学堂,指望他将来奔个好前程,他却只知嬉戏玩闹,哪里读得进去,四书不曾翻阅半本、五经不曾念过整段。 儿时也总有些美好时光。 那时,刘邦有一发小名叫卢绾,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在一所学堂念书,卢绾性情温和,刘邦机灵好动。性情温和之人,通常胆子就小,调皮捣蛋也蹑手蹑脚,放不开。 一日,二人下了学,路经一户人家,刘邦见其屋檐下藏一蜂窝,便问卢绾:敢不敢捅? 你敢我就敢。卢绾说。 刘邦找来一根竹竿,轻捅蜂窝两下,交给卢绾:我捅不动,你来,使劲。 卢绾当了真,接过兵器,重重一桶,无数马蜂蜂拥而出,路人避之不及,皆被蛰伤。卢绾回头再看刘邦,刘邦早没了影儿。 见刘邦跑了,卢绾才想到跑,脸上已被蛰了几块又红又肿的包。 惹祸捅马蜂窝之事不胜枚举,卢绾始终跟在刘邦屁股后面打转,刘邦使坏,他也使坏,刘邦躲他也躲。二人形影不离,可谓手足情深。 情深归情深,学业自然是荒废掉了,刘太公望子成龙的梦想不幸破灭。 纵观世间,所有望子成龙的人,都因为他们自己不是龙。刘邦心中非但没有愧疚,反倒有些看不起父亲。 那些慵倦的黄昏或者午后,刘邦在家躺着,在外晃着,在田边蹲着,心里自有一番想法。身边人干的正经事,他是瞧不上的。那种一眼即能望到头的人生,没有激情,没有悬念,是纯粹的昏昏噩噩。那些人温饱之余,脑中空空,刘邦却有自己的偶像,这偶像便是战国后期名扬天下的信陵君。 信陵君乃魏国国君魏昭王之子,堂下门客三千,来自社会各阶层,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其中有些人颇讲义气,关键时刻,为信陵君抛头颅洒热血,成就了信陵君的名声。 心中无偶像,人生便无榜样。 一个时代没有偶像,说明这个时代激情匮乏;一个人没有偶像,证明此人心灵麻木。粉丝其实挺有福分,平淡日子里有牛逼之人助你提神,生活兴奋点也比没偶像的人多一些。 信陵君便是刘邦心中的榜样、兴奋点、靓丽之星。有此榜样在,对于广大俗物的奚落、鄙夷和指责,刘邦根本就不在乎。一言以蔽之:鸡爬到墙头始终是鸡,凤凰落地依旧是凤凰,鸿鹄已知燕雀弱智,又何必计较。 一切都无所谓,刘邦自顾自地混。 混是一个极高雅的词,时至今日,不管干大事做小事的人,口头上总挂着它,或是谦逊或是自嘲。白领混职位,教师混职称,学生混文凭,政客混官位,简简单单一个“混”字,饱含了无数艰辛与庞杂的社会人际关系。 话说榜样的力量无穷,刘邦如偶像信陵君一般,结交各类朋友。他虽无偶像实力,却有偶像气度。有钱请客,没钱也请客,绝不会在买单之际跑茅厕。 跟他一起混,你感到畅快、愉悦;听他侃天说地,甚至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的豪迈。于是乎,与他一起厮混的人,愈发多起来,市井小徒、江湖人士、公务官员,五花八门。 公务官员中,有一人名叫萧何,生于沛县,长于沛县,根基深底子厚,年长刘邦几岁,打小沉迷读书,却没读傻,挑的专业也合适宜——律法。 在秦朝,要谋个一官半职,就得通律法,好比如今做股票炒房产要懂政策。此乃商鞅变法打下的烙印。 到秦始皇执政,推出一项治国新理念:“以吏为师”。意思是:政府职能部门的人员,还得肩负为人师表的职责。 为人师,自然有学问要授,这学问便是律法。自商鞅变法始,秦国就重视法制,法令苛刻且严厉。由此,普法教育必不可少。 熟通律法者,往往性情沉稳,逻辑思维强悍,萧何亦是如此。他当上沛县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是情理之中的事,此官职当时叫吏掾。 然而,一个熟通律法的吏掾怎么和一个市井混混搅到了一起?二者俨然不登对。 刘邦不爱读书,也极厌烦儒生。那些儒生,说话巨爱绕弯子,把耳屎叫做耵聍,把喷嚏称为因鼻粘膜受损而引起的一种强烈带声的喷气现象。 在刘邦看来,那些儒生皆是满身书呆气,说话不得要领,惯会纸上谈兵。并且他们统一都姓庄,名字叫高雅。 伊索寓言里有个《两个壶》的故事,故事中,一只陶壶对铜壶说:请你离我远一点,不要靠近我。只要你轻轻碰到我,我就会被碰碎,我怎么也不敢靠近你。 这个故事是说,彼此相当,方可为友。可刘邦就是一只铜壶,铜豌豆做的壶,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烂,一敲响当当;而萧何是一只陶壶,外在朴拙,内秀深藏。如此迥异俩壶亲密接触,却未破碎,甚至连裂缝也未见一丝,是何道理? 刨根究底,皆因二人性情所致。刘邦豪爽,萧何也豪爽。这与读书多少,学问深浅并无关系,属于上天赋予,胎中带来,学也学不会,抹也抹不去。 性情相投之人,亦是前世缘分注定,不成夫妻,即成良友。无论成亲成友,彼此总有闪光点被相互捕捉。 交往之中,刘邦对萧何十分赞赏。其赞赏之情,可以诗表述——官不在高,懂法则行;学不在深,有韬略则灵,无竖儒之酸气,无装逼之恶习,谈笑皆畅快,往来无障碍,可以喝大酒,悦心情。刘邦云:萧何何陋之有? 而萧何看刘邦,也与常人截然不同。刘邦闲散慵懒,在萧何眼中,是不屑与一般小民为伍;刘邦大言不惭,在萧何看来,是胸中怀激情,心里藏江河。心有江河之人,绝非池中鱼。他莫名地生出一种预感:刘邦这只小飞蝗,迟早会腾达。这感觉一经萌生,就再没打消过。 结识萧何之初,刘邦的生活一如往常,该吃吃该喝喝,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谁都不尿的样儿,行径于沛县街市,卓然不群。 有街市的地方必有人流,人流未必就痛,但一定很繁杂。人流中有富豪有穷鬼,有壮汉有妇人,有老朽亦有顽童。顽童在扭曲蜿蜒、青苔滋生的石板路上嬉戏打闹,一不小心摔了跤,被赶集的外乡人搀起;那些外乡人通常挑担背筐,见了亲友,连声招呼寒暄,笑烂了一张脸。拉拉扯扯去往狗肉摊,称上两斤狗肉,用荷叶包了,一同进到酒铺中,买些散酒,把狗肉铺在桌上,纷纷落座,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肉,边吃边说些心里话,慢腾腾的,直到散了集才分手。 中国有句老话:狗肉不能入席。沛县恰恰相反:无狗肉不能成席。在沛县的酒铺桌上,总摆着一盘狗肉,一壶老酒,友人对座而饮,这景象仿佛纪录片中的画面定格。 那时候,狗肉比猪肉昂贵,乃上等肉食。利益驱使,便有人以屠狗为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屠狗也能屠出名气来,刘邦有一好友叫樊哙,便是沛县鼎鼎有名的狗屠。 刘邦常去樊哙那里买狗肉下酒,以飨口感。一时拮据,便去赊账,樊哙是个痛快人,断无小农意识,绝不锱铢必较,他从不记账,哪笔账清了,哪笔账没还,心头没数,倒让刘邦有些汗颜。 汗颜也抵不住腹中食欲,口中味欲,面子和肚子较劲,面子总是输。面子这玩意儿虚无缥,不当吃不当喝,还不如一张擦屁股纸。天长日久,刘邦也坦然了,毫无心理障碍地去买狗肉、赊狗肉、看樊哙屠狗肉。 樊哙屠狗,技术超娴熟。一条狗被他夹在两腿之间,动弹不得;樊哙提刀便剜,只消几刀,便如剥花生壳般利索,将狗皮剥落下来拎在手上。旋即,脸上闪出一丝冷漠的笑。此刻,裸狗眼眶盈满惶恐热泪,战栗哀嚎,继而呜咽几声,倒地而亡。 万物皆有灵,狗也不例外,远远地便嗅到这位酷爱屠狗的彪悍哥,汪汪狂叫。一群狗仔队偶遇樊哙,也不齐心,要么吓得瘫软,要么群起攻之,最终皆成刀下亡魂。 与刘邦相比,樊哙孔武有力,尽管刘邦身长七尺八寸,一米八左右,但没有樊哙结实。在刘邦看来,此君天生是当武将的好材料。果不其然,多年后他举旗打天下,樊哙勇猛无敌,领衔大军先锋。而樊哙也并非只是一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他粗中有细,细到谋士文臣所不及,当然,这是后话。 单说刘邦,既同政府官吏往来,又与市井屠夫为伍,着实令人费解。而刘邦自己心中有数,他要向偶像信陵君看齐,结交各路人士,无论上流官员,贩夫走卒,平俗之辈,但凡脾性相投,皆可成为好友,甚至结为异姓弟兄。 因此,刘邦友人之多,来源之广,有沛县本地生人,亦有外来户。 周勃,祖籍荥阳卷地,后迁徙沛县。作为一个外来户,地无一垅,田无一亩,何以为生? 周勃行于街头,但见沛县不少人家养蚕,养蚕需要芦席,他便编席沿街贩卖。为贴补家用,他又常去参加葬礼,在出殡队伍里充当吹鼓手,混几个小费。 如此衰人,谁都瞧不上眼,唯独刘邦看重。 在刘邦看来,周勃既有手艺,还懂乐器,堪称多才多艺。而且,周勃膂力惊人,可拉硬弓。 史书云:周勃“厚重少文”。他文化不高,年纪也比刘邦小很多,却和刘邦一样,瞧不上读书人。这一点彼此颇为投缘,遂结成忘年好友。 哥混的不是日子,哥混的是人脉。这一点,刘邦颇有几分自豪。可强中自有强中手,在沛县,还有比刘邦混得更为风生水起的人物,这个人叫雍齿。 雍齿堪称沛县名流,全称:沛县著名流氓。打瞎子、骂聋子、酗酒滋事,傲气得很。在他眼里,刘邦根本算不上个玩意儿。 刘邦天生吃软不吃硬,他不知道雍齿有什么可牛的,倘若你真的牛逼,那我就是牛鞭。 不是冤家不聚头,刘邦和雍齿碰到一起,难免擦出些火花。小抵牾引发大冲突,事情闹大了,仇怨愈发深厚,碴架拼刀子在所难免。而雍齿敢在地面上胡作非为,手下自然有一帮小弟,刘邦到底是惹不起的。 幸亏,在沛县黑恶势力圈里,刘邦还有一个朋友王陵。王陵年长刘邦几岁,刘邦称他大哥。王陵既是刘邦的大哥,又与雍齿交好,他不想袖手旁观,由着他们两人打起来。 王陵寻了个机会,摆下一桌酒,约刘邦、雍齿一同赴宴。三人围坐一桌,王陵从中调解劝和。 有酒好说话。 酒桌上,男人通常显得比平时豪爽、通达。废话大话,头脑发热的义气话,如尿崩喷涌而出。末了,刘邦与雍齿握手言欢,绝定以后互相给个面子。 所谓黑道,就是为面子而活的一条道。吃了对方的亏,总要喊一句:这事儿若传出去,我以后还怎么混啊。不成,必须把面子捞回来,哪怕同归于尽。此种思维,便是我们通常说的脑残。 刘邦倒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可在江湖飘,岂能不挨刀。黑道混得久了,难免要招惹些祸端,这就了少不了跟县衙的狱吏打交道。 狱吏曹参,现称看守所所长,与刘邦碰撞几回后,倒喜欢上了刘邦。 曹参亦是性情耿直之人,他看中刘邦的慷慨和豪气。一来二去,俩人围棋般黑白结合,结成朋友。 自此,刘邦混迹于黑白两道,生活愈发多姿。恰在之时,萧何急匆匆奔来,通报他一个消息:沛县衙门要对外招聘公务员。 一般的事情,下苦力的事情,刘邦从来不屑一顾。做官他倒是有些兴致,混官场和混社会,终究不同。 接下来,事情十分顺利,萧何作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也主管人事工作,经他操作,刘邦很容易便聘上了,任沛县泗水亭亭长。这是中国社会沿袭了千百年的一个特点:有人好办事。 秦制,十里为亭,十亭为乡。十里大约两百多户人家,亭长相当于乡镇一级的干部。官职藐小,且是试用,可好歹算个有脸的差事。可是,刘邦上任没多久,就出了一档子事儿,险些让他丢官坐牢。 【二、梦中婚】 当上亭长的刘邦还是刘邦,性情依旧,风采依旧,豪爽的做派依旧。 沛县来来往往的官员,都乘坐马车。每一次,马车都要经过泗水亭。驾车的车夫叫夏侯婴,年轻英俊,相貌堂堂。作为政府官员的司机,夏侯婴到了泗水亭,便要与刘亭长喝上几盅,拉拉家常,闲侃一番。 刘亭长极热情,像款待官员一样款待官员的司机。 当时的刘邦,虽是个低级公务员,可身份总比一个司机体面。但他心里从没小瞧过夏侯婴。他的率真性情,让夏侯婴既受用又欢喜。 世上太多的人目光短浅,只看他人现状不想其未来。当个财务经理就以为自己拥有了天下财富,自持见识广博,实则鼠目寸光,终究沦为猪狗之辈。 他们哪里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自然规律。 性情决定眼光。事实证明,刘邦眼光开阔。夏侯婴虽是个司机,但头脑灵活,机敏干练,心里鬼点子多如牛毛。没过多久,夏侯婴便被选为县吏,与刘邦一样,成为试用期公务员。 夏侯婴非常高兴,跑到泗水亭与刘邦分享喜讯,性情中人,当乐则乐。二人嬉笑中抱成一团,摔起跤来。 哪知乐极生悲,刘邦一失手,竟把夏侯婴给摔伤了。 这本不是算个事,朋友嬉闹而已。孰料旁观者中有一小人,将此事报了官。这一举报,事情性质陡然而变。 按秦律,打伤县吏,必须坐牢。若是官吏伤人,等于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刘邦被捕,在问讯过程中,死不认账。他很清楚,一旦招认,受牢狱之苦不说,亭长的差事笃定是丢了。差事丢了固然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丢了当亭长的感觉。 这感觉当从刘邦真名说起。 刘邦当时并不叫刘邦,而叫刘季。 “伯、仲、叔、季”四字,乃兄弟排行的称呼。老大为“伯”,老二为“仲”,老三为“叔”,老四为“季”。因而,父亲同辈中年龄较大的人称为伯伯,小点的称为叔叔。 只有平民才没名字,如此算来,刘邦就叫刘老四。 一个卑微平民,做了一方的亭长,吃皇粮,佩武器,有部下,犹如城管。尽管今日民间流传一句话:鼠辈若有后,男为城管女为娼。但在当时,刘邦却有一种威风之感。若失去这职务,威风之感丧失,亭长冠也没法戴了。 因而,刘邦拒不招认。接下来就看夏侯婴怎么说。 夏侯婴果然义薄云天,一口咬定不是刘邦伤了他。 结果,夏侯婴被劳教一年,身上的肉被竹板打烂,吃苦受痛,却始终不改口。 一年后,夏侯婴出狱,仍做公务员,刘邦还是刘亭长。 这事儿让俩人的情义愈发深厚,也让刘邦清楚看到自己的现状,虽当了官,却是芝麻官,做了干部,却是基层干部。好比现如今有车有房,车是电瓶车,房是廉租房,一样是个无权无钱的小混混儿。 在刘邦头上,压着一层又一层,峰峦叠嶂的权威。此时的他,心里向往什么自己也说不清。直到有一天,他到国都咸阳出差,看到一场震撼眼球及心灵的大型现场直播,他的向往才脱口而出。 那是秦始皇的巡游出行的场景。仪仗卫队接天蔽日,旌旗挥舞,马蹄铮铮,铺天盖地席卷而过,士卒宛如人的海洋,齐声呐喊,巨大共鸣唤醒无限荣光,令听者热血翻滚,汗毛沸腾。 秦始皇独坐华美銮驾中,自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仪。 恢弘壮观的景象,让刘邦眼里狂喷惊叹号,艳羡景仰之情溢于言表,他脱口惊叫:大丈夫当如此也! 男人、大丈夫,就该混成秦始皇这般大富大贵大权威的样子。这样的人中之龙,活得伟大,想必死后也风光。 再想想自己,死后草草办个丧事,请好友周勃混在出殡人家里,奏上一曲鼓乐,而后,便被埋到一个狭窄、寒酸的经济适用坟中。 如此一比,天上地下,秦始皇的气派,怎能让刘邦不心生向往。 向往不等于野心。只能叫意淫。意淫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刘邦已42岁高龄,奔五的年龄,离半百一步之遥,他崇拜信陵君,羡慕秦始皇。但,现实中的他,能做什么呢? 还是混吧,当一天亭长喝一天酒。他的生活仿佛就这样无惊无险地延续下去了,不会波澜起伏,甚至连石子击中平静湖面掀起的一点涟漪都不会有。 可就在这一年,沛县迁来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到来,让刘邦的生活有了新的色彩,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户人家的主人姓吕,人称吕公。膝下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吕公一家,本是老牌儿的良民,在单父县吕堌村安居乐业。从不惹事生非。可你不惹人,不等于别人不惹你。 史书记载,吕公从单父县迁居到沛县,是为了躲避仇家。具体什么仇,民间传说里有演绎,说是离吕堌村不远的桃花溪南岸,有一个黄家堡村,村里有个姓黄的大户。所谓大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闹市区有摊位,银行里有席位,股市中有座位,火葬场有床位的殷实之家。 这大户家的公子瞧上了吕公的次女吕雉,前去提亲,惨遭拒绝。大户恼怒,便想陷害吕公。无奈之下,吕公只好携妻子儿女举家迁移。 吕公这人,性情与刘邦有一些相像,也喜好交友。他的一位故交,如今当上了沛县的县令。 秦代官制,县一级的最高行政长官,分“令”和“长”两个级别,大县长官叫“令”,小县长官叫“长”。县令比县长的级别高半截。由此可见,沛县在当时是个大县。 在大县里,有一把大的保护伞。吕公在此落脚安居,自然是放心的。县令也没忘了当年的情分,他大张旗鼓,为吕公摆下盛宴,接风洗尘。 吕公新家的厅堂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操持宴会的是县办公室主任萧何。他忙前跑后,招呼客人。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皆是沛县的大小官吏,知道吕公是县令老家来的故友、贵客。前来朝贺,当然不能空手,有钱的送钱,没钱的借钱来送。 就在高朋满座的时候,一个执事的衙役手拿一张名帖跑进来,高声吆喝: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万! 这一嗓子比较惊魂,在场人都呆了。那时,一个县令的实物工资是100石谷,按当时的粮食价格计算,每石为100钱。一万钱,相当于县令十三个月的实物工资。 一个亭长哪来这么多钱?这职位捞不到油水啊,除非挖宝发了横财。 疑问越叵测,答案往往越简单。刘邦兜里其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纯粹是蹭饭来的。这种聚会,明摆着是敛钱。不来,得罪县令;来吧,又没钱送。他那点菲薄的薪水,早就喝酒吃肉花光了。反正一无所有,索性开个玩笑,爱信不信,随你们大小便。 常人做不出这事来,因为常人都爱面子,把羽毛和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大话一旦被戳穿,必会羞得无地自容。刘邦却无所谓,戳穿就戳穿,老子反正没钱,只能送个惊喜。惊喜难道不算礼物么? 萧何了解刘邦,知道这小子又满嘴跑马车了。他忙不迭向吕公解释:此人叫刘季,一向爱说大话好开玩笑,您老可千万别信他的话,他说贺钱一万,没准儿一个子儿也没有。 吕公很慈禧很大度的笑了,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刘邦。 秦末汉初,流行看相。在当时是一种时尚,凡精通相术之人,都显得很牛。 吕公即是牛人中的一个,他仔细地打量了刘邦。 此人胸部挺直,脊背硬朗,堪称挺拔,皮肤也未经风吹日晒,想必很少干农活。 在吕公看来,刘邦绝非凡夫俗子,将来必成大器。 他乐呵呵的,将刘邦让进厅堂,并且请他坐在上首。此礼遇很高,由于来客甚多,萧何早有言在先:凡贺礼不满一千者,厅外就座。 刘邦一个大子儿不掏,倒坐到厅堂上首,这上哪儿说理去。 那些大小官吏,不明真相,又都长了一双势利眼,单知道刘邦送了一万钱,便对他另眼相看,纷纷过来敬酒。 刘邦一点不局促,有酒便喝,有肉便吃,口若悬河,高谈阔论,与来宾推杯换盏,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他和吕公是一对亲兄热弟。 宴席接近尾声,吕公示意刘邦留下来。待到曲终人散,刘邦仍安坐原位。 四周静下来,吕公像查户口一般把刘邦家庭情况、自身情况、逐个问了一遍。刘邦一一答了,他摸不清吕公到底要干嘛。 吕公也不说名,只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看相之术。这让刘邦更加糊涂,就是撒一万泡尿来照,他也看不出自己的面相贵在哪里。 他这厢犯迷糊,吕公又开了口:我有一女儿,尚未许配人家,如你不嫌弃,就嫁与你做帚箕之妾。 这下轮到刘邦惊讶了。吕公是县令故交好友,家底也算殷实,居然要把女儿嫁与他,而且不是做妻,是当妾,偏房。 莫非这老头儿喝大了,我送他一个虚拟的惊喜,他还我一份扯淡的感动? 更让刘邦惊诧地还在后面。吕公起身,将他引入后堂,让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吕雉与他相见。 吕雉落落大方,没有一点扭捏作态,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爽朗劲儿。 她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婆?刘邦如坠梦中。 结婚为何物?张爱玲说,结婚就是长期免费的卖淫。 此刻,刘邦倒也真尝到了一点免费的甜头。婚姻对他来说,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他并不像众多俗人一般,为结而结,图的是给父母家人一个交代,抑或是担心老了没人照顾,随意凑合找个伴。 因此,他的生活历来浪荡,有女人给他一片爱,他就还人家一夜情。混到40来岁,业不立,家不成,既无妻室,也无未来,可谓“四大皆空”。 他的父亲刘太公张口就骂: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如此厮混,连个婆娘都讨不到,去给人家做赘婿算了。 此话够损够毒。 秦汉时期,赘婿和贱民是一个档次。男人把姑娘娶回家,天经地义;姑娘家把男人招赘做女婿,性质可就变了。同样的婚姻,不同的名分,好比柚子与橘子杂交,搞出来的名种叫橙子,再不是以前的自己。 更残酷的是,后来秦帝国修长城,征发的对象就包括贱民、罪犯和赘婿。 即便刘邦再无所谓,刘太公这番骂词也免不了让他心底隐隐作痛。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也因此愈发淡漠。 如今,他要成亲了,堂堂正正地成亲,堂堂正正的娶妻。这是42年以来,他生活中最大的一桩喜事。 吕公原以为,刘邦这把年纪,早已娶妻生子了。他本意是把吕雉许给刘邦作偏室。没想到,刘邦竟然尚未娶妻,吕公更为喜悦。 吕公喜悦,吕雉疑惑,她搞不清父亲的意图。 秦汉的婚俗,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便一定要出嫁。可吕雉到了二十八岁还未嫁人。这仍与吕公相面的爱好有关,他从吕雉的面相认定,此女将来必会嫁给大富大贵之人。 因此,吕雉长大,吕公并不心急。一等再等,没有合适人选,耗大的女儿年龄。在他们举家来到沛县后,沛县县令曾几次提亲,要娶吕雉,均被吕公婉言回绝。 县令也算一方有权有势的贵人,与吕公交情也厚,可吕公仍然看不中,独独相中了刘邦。不禁让人感慨:炒股当学吕太公——只做长线,不赚则已,赚就赚个盆满钵满。 吕雉则是不嫁则已,一嫁惊人。父亲居然把她嫁给一个贫困的小吏,就因为这小吏长了一副将来要发达的面相。她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父亲的意思是,你安心嫁,你的未来不是梦。 从古至今,在中国,婚姻就是一个女人的归宿。未来到底是不是梦,是噩梦还是美梦,只有和对方过上了日子才知道。 吕雉像当时的许多女子一样,遵从父母之命,在自己二十八岁这年,嫁给了年长她十四岁的刘邦。 这一年是公元前214年,秦始皇帝三十三年。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久远。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瞬间。而对刘邦而言,这是不寻常的一年。这一年,他有了妻子有了家。 这一年,秦帝国也发生了大事。秦始皇下令,修筑长城,西起临洮,顺黄河北至河套,傍阴山至辽东,世称万里长城。 秦帝国在修筑北部边疆的防御屏障,刘邦在沛县丰邑中阳里建设自己的小家。生活向他展开了新鲜的一面,对吕雉而言,也是如此。可她没想到,自己刚嫁过去,就挨了当头一棒。 【三、折腾】 婚前,刘邦声称自己是单身,没有妻室。对吕雉来说,这多少是一个安慰。丈夫老点就老点,起码不用当妾。可当她迈进刘邦的家门,便蹿出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子管她叫娘。吕雉当场就懵了。 老姑娘也是姑娘,刹那间变成娘,是个女的都会惊诧、晕眩,继而难堪。 那小子还真是刘邦的儿子,名叫刘肥。是一个姓曹的女人给他生的。这曹氏并没与刘邦结婚,他们只是在一起混混,说白了就是炮友、情妇,古时的喊法很文雅,叫外妇。 吕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嫁了个流氓。在她之前,他已经有过不少女人,曹氏仅仅是其中一个。 男人乱搞叫风流,女人乱搞叫淫荡。男人有很多女人,是有本事的表现。吕雉再难堪再难过,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只能相信父亲的远见卓识,只能夫唱妇随。当后娘就当后娘吧,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日子就是如此,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 自商鞅变法始,秦朝便立了一条法律:一户人家中,若父亲尚在,儿子也到了壮年,就必须分家自立门户。如果不分家,便要负担沉重的赋税。 于是,刘邦的两个哥哥,刘伯和刘仲婚后便自立门户。 刘邦婚后亦是如此,他分得几亩田,但依然不干农活。地里的事,家里的事,都交由吕雉操持。 刘邦悠闲自在,扫帚歪了不抽,油瓶倒了不扶,还见天在家里请客。 他和吕雉小窝,随时都挺热闹。今日来了萧何,明日来了曹参,后日又来了个编席匠,转天屠夫登门,隔天一帮黑道顽主入室。刚消停两日,司机夏侯婴又来了。 吕雉眼花缭乱,不歇气的接客待客。累虽累,而她性情爽朗,笑迎四方客,知冷又知热,且酿得一手美酒。传说那酒名为“桃花露”,比沛县名酒“襄醪”的味道更醇厚。 那些兄弟见她随和,也不见外,与她相处甚为融洽。他们称刘邦为四哥,她自然就成了四嫂。 四嫂比刘邦的大嫂亲切大方多了,这让刘邦很有面子。 吕四嫂不光擅于应酬,且有心机。对萧何、曹参、夏侯婴她是敬重的,对席匠周勃和屠夫樊哙是放心的,对雍齿、王陵是既热情又谨慎的。 不接客的时候,吕雉也很忙,她春播种、夏锄草、秋收割,喂鸡养牛。 来客一般乐了就走,唯独樊哙不白吃白喝,常帮四嫂家干些农活。这屠夫咋一看五大三粗,再一看膀阔腰圆,聊深了方知,此人颇有些见识,说话办事都很实在。吕雉便把自己的妹妹吕媭嫁给了他。 清闲的夜晚,刘邦向吕雉讲述自己的偶像信陵君,讲述秦始皇出行的恢弘场景。他的这些向往,宛如一缕月光,特别明朗特别醇厚,暖了吕雉的心。 对吕雉来说,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些老,有些浑,甚至很窘困,但他心里自有一番豪情。这豪情不是每个男人都有的,它既是浓烈的、狂放的,又是无形的、隐蔽的,不细品感受不到,像宝贝埋在土里,一时看不到它闪光罢了。 不闪光的日子过得飞快,像忘记关的自来水。婚后第二年,吕雉为刘邦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后来的鲁元公主。 有了女儿的刘邦,依然不安分。他时常闹出些乱子,以点缀平淡的生活。这些乱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官府追查起来也是要躲的。刘邦从不犯憷,混社会是个体力活儿,讲究四门功课:闪转腾挪。他早已门门精通。 吕雉就郁闷了。丈夫外出避风头,一走几天不见人,当妻子的怎能不担忧。好在刘邦机灵,回回都能安然归来。 这日,刘邦又避祸回来。与往常不同,这一回,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神头鬼脸、眼珠乱转的家伙,刘邦称其为先生。 这位颇具神秘色彩的先生,吕雉以前从没见过。他的名字也有些古怪,叫张耳。 更怪的是,刘邦对这个张耳比对自己亲爹都客气。一问才知,此人竟是当年信陵君三千门客中的一位。 门客这个职业比较滋润,也分级别,低一级的温饱不愁,高一级的食有鱼,出有车。门客被豢养久了,心里生出些内疚。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偏偏主人没有灾,无需出谋划策,只好白吃白喝,终日闲谈。 门客又与寄生虫相仿,主人完蛋,他们便无处吸血。张耳就是个例子。信陵君死后,他流落到属陈留管辖的外黄,变为无户口的盲流。 好在信陵君的名声仿佛如今明星的脸,走到哪儿人家都认账。不但认账,还追捧。盲流也是信陵君门下流落出来的盲流,这就是品牌货的威力。 外黄有一老富翁,看中这块招牌,把自己守寡多年的女儿嫁给张耳,还搭上了一笔丰厚陪嫁。 钱财到手,张耳展开模仿秀,效仿当年信陵君,广致天下门客。 刘邦外出避祸,闻此喜讯,马不停蹄赶往外黄,投奔张耳。 能做偶像门客的门客,好比拜了大师的徒弟当师父。对刘邦来说,实在是一件兴奋而欣慰的事情。 张耳也很慷慨:我这府邸,虽无银砖,亦无琉瓦,更非白玉为堂金做马,酒算不得上等酒,菜也不是宫廷菜,远不及当年信陵君的辉煌,可吃饱喝足绰绰有余,你踏实住,想住多久住多久。 刘邦很惬意,拜张耳为师,二人交情日益深厚。 这事让吕雉对刘邦的认识更深了一层,他果然与一般居家过日子的宅男不同,起码他爱折腾。 世上好多事都是折腾出来的,鱼不折腾掀不起浪,虎不折腾当不了王,人不折腾就不会强。 此时,秦始皇也在折腾,尽管他已经很强,但还要更强。他尤其酷爱“统一”,统一度量衡,统一行车路,统一文字,统一言论,一切能统一都统一,除了方便面。 刘邦44岁这年,秦始皇在咸阳,以散布诽谤朝政言论的罪名,下令坑杀了460名儒生。 与此同时,帝国两大重点工程启动:一造阿房宫,二建骊山陵。 领导放个屁,下面跑断气。两大工程需要征发70万人,各地官吏忙得不可开交。 作为基层干部的刘邦,手头的事情也愈发多起来。此时,他并不知天下将变。他按时上班,偶尔溜号,同友人喝酒嬉戏,与吕雉相敬如宾。充其量能拍一部韩国风味的轻喜剧《流氓小吏的幸福生活》,供家庭主妇打发时间。 然而,有的人终身平淡无奇;有的人,极少数的人,却能生发出戏剧的光辉,这也是一种天赋。有天赋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他们平庸的现实便会被打破。 机会这东西犹如飓风,来时巨猛,去时超快,转瞬即逝。它与巧合又是一对双胞胎,总是结伴出行。公元前210年便有一个巧合,这一年,吕雉又给刘邦生了儿子,取名刘盈。也正是在这一年,秦始皇暴毙于沙丘。 【四、心理测试】 英国历史学家阿克顿有句经典名言:权力必须受到制约,不受制约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 简言之: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现代德国心理学家日·弗洛姆补充:绝对权力不单导致绝对腐败,还导权力拥有者的暴虐和疯狂。 秦王嬴政,横扫六国,席卷天下,达到权力巅峰,是为秦始皇。 皇权在握,便容不得半点不和谐之音,更容不得百家争鸣。于是,焚书事件发生。焚书之后,嬴政又以封郎官为诱饵,把全国700名学子骗至咸阳,全部坑杀。 两起暴虐且疯狂的事件,让天下人领教了嬴政的专横与自大。 自大之人,通常孤独,孤独之人,通常恐惧。好比一个人骤然暴富,便终日惶恐,担心遭到算计、抢劫和谋害,这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成功恐惧”症。 嬴政也并非自找不快。事实上,六国虽被征服,却非口服心服,天下欲谋杀嬴政的人,层出不穷。单史书记载,便有多起——荆轲行刺、博浪沙突袭、兰池遇险等等。 刺客每一次行刺,都在测试嬴政的心理承受力。 除此之外,民间还流传多个八卦民谣,如始皇二十六年版的“阿房、阿亡始皇”;又如始皇三十六年版的“始皇死而地分”,以及同年秋天的“今年龙祖死”,意思是:今年秦始皇死。 这些民谣听上去更像诅咒或预言。 嬴政的心理异常恐惧,也异常脆弱。但他工作不停,每日要批阅120斤重的竹简奏章。甭说费脑,光动手就够累的。 为了抵抗北方游牧民族,他先派大将蒙恬前去剿灭,又下令修筑长城,同时建造两座豪宅——生前和死后的,生前是阿房宫,死后是骊山陵。 他过分操劳,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他搞的三大工程,须征调大量民夫,其中大都是青壮劳动力,大量劳动力的抽调,势必破坏生产力,生产力遭到破坏,国家经济也如他的身体一般,一天比一天糟糕,这是一根恶性循环的链条。 终于,在公元前210年七月的某一天,嬴政暴毙于沙丘。 沙丘,地图上也无法查到的小城。古址在今河北广宗县西北。地方虽渺小,来历却极不寻常。相传,殷纣王曾在此地筑台,命人驯养禽兽。 嬴政一生巡游五次,最后一次,便是听信的术士的卦辞:君上要出游,或者迁徙,方可保住性命。 嬴政万分恐惧,决定出游,因为皇帝是没法搬家的。 哪知这一去,先还无事,就在回程途中一病不起,行至沙丘,魂归地府。 魂归了,肉身在。七月的沙丘,已有几分燠热,在赵高和李斯的严密护卫下,嬴政的遗体被转入銮车后面的辒凉车中。 辒凉车实为古代空调车,闭之则温,开之则凉。车中或有夏日置冰,冬日焚火炉的装置也未可知。 总之,嬴政被转入辒凉车的这一日起,就再没露过面。 沿途,出巡队伍每经过一座城邑,照例有县令率当地子民夹道跪地恭迎,山呼“万岁”。而大小事务,均有赵高和李斯出面代言,留守咸阳的丞相冯去疾,派快骑送来的紧要奏章,也由赵高依嬴政谕旨批复。 一切如常,看不出半点端倪,谁也不知道,嬴政已然驾崩了。 人死如灯灭,皇帝也罢,平民也罢,死后皆是一把碎骨。一代雄主秦始皇,生前独霸天下,死后照样被人摆布。赵高、李斯秘不发丧,他也不能诈尸一般弹起来阻止。 秘不发丧的做法倒没错。一旦秦始皇暴毙的消息公诸于世,势必造成两个后果,一是人心乱,二是中央乱,合在一起就是天下大乱。 但国不能一日无主,可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长子扶苏,少子胡亥,到底立谁为新君?这是一个相当棘手又刻不容缓要解决的问题。 中国皇帝大都多有个通病:擅搞国事,不擅搞家事。尤其在确定接班人的问题上,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拿捏不定。 嬴政亦是如此。他喜爱少子胡亥,有心立其为太子,却又想到自己登基的情形,那时他年仅13岁,人小力量少,吕不韦和嫪毐趁机专权,差点儿酿成大祸。 胡亥同样是个孩子。 因此,立太子一事,嬴政十分谨慎。殊不知,这一谨慎,此事便拖延下来,拖到自己身亡,被人钻了空子。 钻空之人,不是别人,就是资深宦官赵高。 赵高小时候很不幸,他的父亲,早年犯了法,受宫刑;其母受到株连,被贬为奴婢,也不安分,自己砸了贞洁牌坊与人野合,生下了赵高兄弟几个。 长大后,赵高进宫,没在沉默中变态,就在现实中变坏。 坏人一般都有些能耐,不像老实人就占了一个老实的口碑。赵高的能耐是通晓刑法、精通权谋。 通权谋之人,尤其会来事儿。这一点颇讨嬴政欢心,他命赵高当胡亥的老师,教其律法。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此三招属上三路,赵高有下三路:拉拢、腐蚀、利用。 他像个精明的会计师,早打好了自己的算盘。牢牢抓住胡亥,待秦始皇归天,便推胡亥上台。胡亥从小受他教导,对他言听计从。胡亥称帝,朝政诸事显然都由他说了算。 他也必须如此,从宦官到帝师,一路并不平坦,他曾犯过重罪,被蒙毅削去了官职,并判处其死刑。幸亏嬴政宠幸,亲自赦免,他才逃过一劫。 蒙氏家族与长公子扶苏关系密切,自成一派;赵高与胡亥为一派,两派对立,中间夹着丞相李斯。 嬴政身亡,返回咸阳途中,赵高便拉拢李斯,欲说服其合作,造一份盗版遗诏,拥立胡亥继位。 李斯一听此计,拧眉咬牙拍案惊叫:这岂是臣子该议论的事情! 赵高却不惊慌,给李斯出了一道心理测试题:论谋略、论功劳、论德高望重、论长公子扶苏的信任度,您和蒙恬比,谁的指数更强? 李斯登时泄气。此题根本不用作答,他没有一项能比过蒙恬。此题完全就是在挑战他的心理。他这辈子,从始至终都在为仕途、官位忙活。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 仅以同学会一事为例。当年,秦国攻打韩国之际,李斯的同学韩非来到秦国,向嬴政献计献策,其才华逼人,光耀炫目,李斯唯恐其成为仕途对手,遂赠韩非毒药一包。韩非自知难逃,服毒自尽。 反观如今的同学会,喝点小酒,唱点情歌,说点骚话,趁女同学弯腰之际,假装捡打火机,偷瞄其乳沟,嘴脸之猥琐,行径之肮脏,心智未开之辈尤其热衷此等聚会,下药也是下春药,谁能有李斯般气魄,同学相见下毒药? 荣华富贵在上,同学算个蛋,扶苏算个蛋,二者皆可踩烂。 李斯从了赵高,与之合谋,逼死长公子扶苏,拥立不到20岁的胡亥继位。 20岁的胡亥,嫩如鲜藕,却无法出淤泥而不染。父亲留下的江山,这时节已是一个矛盾重重的烂摊子。 胡亥继位,干的头等大事,便是把大部分修建阿房宫的劳役调去修建尚未竣工的骊山陵。他要让父亲舒舒服服地躺在超豪华的陵墓里。这是孝道。 中国人讲孝道,却大多把情表在父母死后。无论与老人生前关系如何,在他们死后,儿女总要把戏做足,既慰籍自己心灵,又演给旁人看。 胡亥身为皇子,当然更要全情投入。 然而,秦始皇陵实在太可怕。皇陵建于骊山北麓,远远看去,一座高大巍峨的土丘耸立,土丘周围是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四面皆是气势恢宏的城墙。 建陵的石料用量十分惊人,成千上万的人从渭河把北面山上的石料运到75万平方米的打石场,上万只铁锤凿击石材,声响震耳欲聋。 同时,还要烧砖造窑,建兵马俑,运输材料。如此之大的工程,耗去的劳动力,占了全国人口的十分之一。 秦法规定,年满20岁的男人,便要开始服劳役。秦帝国当时的总人口大约2千万左右,算下来,服徭役和兵役的男子便有2、3百万人。 不言而喻,当时全国各地都在征调民夫。命令从中央一级一级传达下来。远在沛县的刘邦,也接到了命令。作为亭长,他的任务是征调500名民夫,将他们押送到国都咸阳去。 临行前,按官场惯例,同事、好友都要凑钱当盘缠。交情浅,送二、三百钱。萧何与他的关系自然不同,出手便送了五百钱。 刘邦收拾妥当,告别吕雉,启程上路。孰料,他这一去便闯下塌天大祸! 【五、潜龙勿用】 沛县到咸阳,几千里漫漫长路。道路艰险自不必说,路上纵使豺狼当道,疾风暴雨,山崩地陷也不能退缩停顿。这就像一款电脑游戏,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否则就over了。 游戏over可以关机,现实over则无法关机,最多只能暂时不在服务区。可你不能老不在服务区,总要出来面对。 这次押送任务的规定,刘邦当然是清楚的。若未按时到达,轻者入狱,重则砍头。更令他头疼的是,500民夫的队伍中,还有几十个刚从监狱里调出来的罪犯,指不定路上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但皇命不可违,在其位就得谋其职,若是渎职,丢官事小,丢了性命就再也找不回来。 刘邦以赌博的心态,押着500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刚走两天,便跑了几个人,再走两天,又跑几个人。上了崎岖山路,丛林密布,更是顾头顾不上尾。那些民夫受了传染似的,看见别人跑,自己也跑。几天后,500人跑掉了一半。 刘邦瞅着剩下的二百五,一脸沮丧。你们也太不给面子了。是,一路上咱们风餐露宿,伙食很差,可我对你们很仁慈很关照,别人押送民夫,都用绳子串起来,牲口似的一路栓着拉着走。我没这么做,我玩的是人性化押送。可我扔出去的是绣球,拽回来的是抹布,这还没出沛县县界呢,人就跑了一半。估计到了咸阳,就剩我一个二百五了。 罢了,事已至此,索性破罐破摔。 这时,他们已到县界边上,一个叫丰西泽的地方。刘邦拿出所有路费,买了酒肉,请剩下的一帮民夫大吃大喝。 民夫们吃着喝着心里直犯嘀咕,搞不懂刘亭长的想法。 酒过三巡,刘邦似醉非醉,提出一个精妙的问题:喝完这酒后,你们是愿意跑啊,还是愿意逃跑啊? 众人都愣了。 半晌,有人反问,我们跑了,刘亭长你怎么办? 刘邦说,我逃跑。 此乃大实话,不逃跑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自己赶赴咸阳,伸长脖子给人砍。 大伙儿心里也都清楚这一点,当即就有几十个壮汉宣誓,我们不跑,我们要跟着刘亭长一起逃跑。 刘邦看看这帮人,大多是监狱里调出的罪犯。一路上,他并没把他们当犯人对待,反而特别照应。这些人都是直肠子,见刘邦如此仁义,便生了跟随他的心。 再者说,他们本是囚徒,跑也不知往哪儿跑,因为上哪儿都是一个死。纵然到了咸阳,修建骊山陵,估计最后也得累死。 不如让刘邦给指条道,他说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可此时刘邦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还是继续喝酒吧。众人又喝了一会子,有的人已经跑了,有的人则烂醉如泥。待醉的人醒来,天色已晚。刘邦说,走。一帮人便义无反顾地随他而去。 他们跌跌撞撞,不辨方向,像一群没头苍蝇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刘亭长逃跑了! 那些被刘邦放跑的民夫,回到沛县说漏了嘴。县令与刘邦的岳丈吕公交情再厚,也害怕自己脑袋落地,赶紧派人去追捕。 去的人沿途搜了几天,人影也不见一个。 此事非小事,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迅速升级为沛县年度热点新闻,名为“失踪门”。 众人议论纷纷,县令破不了案,只好遣差役把吕雉捉来过堂。 吕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差役穷凶极恶,锁链套上她拉了就走。 家里孩子哭成一团,儿子刚满月,女儿也小,吕雉只好让年长些的刘肥把两个孩子送到刘太公家。 到得堂上,吕雉才明白,刘邦这次又闯了祸,且是塌天大祸。别说他亭长当不成了,一家人的性命恐怕都难保。 可她能招供什么?刘邦离家不归,回回都像人间蒸发。这次更是无处寻无处觅。 县令无计可施,只好将她打入牢狱。 萧何、曹参等人既焦急又担忧。他们帮不了四哥,只能帮帮四嫂。恰巧这时监狱里出了事。 审讯吕雉的一个法吏,见其薄有二分姿色,便端了一副下流嘴脸,挑逗吕雉:丈夫弃家不归,你尚风韵犹存,身心孤苦,何不出轨? 吕雉拒绝出演《廊桥遗梦》女主角,法吏心急,索性生扑。吕雉呼救,恰被狱吏任敖撞见。 任敖与刘邦也素有交情,喝过四嫂酿的酒,吃过四嫂做的饭。今日见到这幅场景,怒火直冒,冲上前逮住法吏,一通暴打。 亭长蹊跷失踪,狱吏打伤法吏,法吏调戏亭长夫人。怎么这么乱!县令直喊头痛,再闹下去,不等中央砍我的头,我就得被你们弄崩溃。 萧何、曹参等人趁机出面说情。县令也懒得纠结,索性卖个人情,释放了吕雉。 殊不知,他这一放,改变了吕雉的命运,更改变了刘邦的命运。 吕雉出狱,立马派人寻访刘邦的下落。 她娘家有兄弟,江湖有朋友。她的两个哥哥,吕泽和吕释之,加上刘邦的一帮旧友,展开人肉搜索。 这些人比县衙差役能干,真寻到了刘邦的踪迹。 那日,刘邦等一帮人连夜出了沛县境。起初并不知在何处落脚,后来一寻思,落脚之地既要隐秘,又不能离沛县太远。如此,方可和家人联系上,生活才能保障。 走来走去,他们选定了一个地方,就在芒县和砀县之间的芒砀山中。 芒砀山谷幽林深,山势陡峭,四周嶙峋怪石堆砌,苍然葱茏,峥嵘扎眼。山间有凉意,剧烈清新,穿鼻过肺,洗了一腔污秽;雾很薄,时而棉絮,时而细蟒,都是蜡笔涂的白。云很暗,在顶上走,像一群灰衣流窜犯;树很旧,几百岁,满眼肥绿比苍老。偶听溪流潺潺,极细极脆,水声忽大忽小,欲捕捉其来路,一切又都消失无踪了。 刘邦的一帮旧友,熟悉这山中的沟沟壑壑,他们在庞大的芒砀山中寻觅,最终在山泽中一个叫黄桑峪地方,找到了刘邦。 峪中长满黄桑,路也更加崎岖,沼泽感垫脚底走不稳,行半截短路也像长征,果然是一处隐秘的所在。 这么快就与家乡友人联络上,想必刘邦多少有些意外。他大概不知道,这得归功于吕雉。 吕雉很清楚目前的局势和处境。此时,秦始皇虽已驾崩,而秦法依然健在,依然严酷。丈夫若要逃脱罪责,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时机。 这时机要么是二世胡亥赦免天下,要么是天下大乱。不管是哪一种,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 于是,吕雉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联络刘邦旧友,往芒砀山中源源不断地输送各类物资,肉菜粮食兵器,应有尽有。这条保障线的人员、时间、路线,均由吕雉一手安排。数月过去,刘邦已经有点儿兵强马壮的意思了。 第二件事,吕雉干得更漂亮。她把刘邦本人以及“失踪门”事件进行全面包装,炮制出一套自吹自擂又脍炙人口的故事。 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斩白蛇。 当日,刘邦等人逃跑,草丛中忽然蹿出一条白色的巨蟒挡道,刘邦举剑将白蛇斩成两段。此时,他酒还未醒,又躺路边睡了会儿。须臾,来了个老妪,看到被碎尸的白蛇,老妪立刻变成了周星星,抚蛇哭喊:小强,你怎么了小强?逃跑者问怎么回事?老妪哭诉,这白蛇是我儿子,他本是白帝,今日化作白蛇,不成想被赤帝之子所杀,如今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哭诉完,老妪化作一股烟飘散而去。 原来刘邦是赤帝之子。大伙儿很意外。 无论何种情况,人只要一玩失踪,就显得神秘感,再加上神话般的故事渲染,自然让人对故事的主角产生敬畏。 斩白蛇的故事,无非是想让人相信,刘邦不是逃犯,他是受命于天的大人物。 一个故事不够,再来一个配套的。话说吕雉带着俩孩子在田间劳作,忽然来了个老头,向她讨水喝。喝完水,老头对吕雉说,夫人之相,真是贵不可言。吕雉很高兴,又请老头给俩孩子看相,老头肯定地说,一样是贵人之相。 老头说完就走,很快没了踪影。 吕雉甚至还编造了一个气象预报。她说刘邦隐身在线的地方,常有彩云笼罩。顺着云气的方向,就能找到刘邦。 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最终变成了传闻,且越传越神。最后还被写进史书。而在沛县乡亲眼中,此时的刘邦神秘而陌生,想他时他在天边,他已不是昔日的刘亭长,他是个传奇。 事实上,刘邦此时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糟糕。他就是一个渎职的逃犯,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兼具流氓、土匪双重身份。 而吕雉有点石成金的包装本领。她这一套,如今的传销疯子和直销骗子常用,圈钱行骗,首先要骗自己。明明前途无望,却终日高呼要富强。好比过分自卑的人,往往盲目自大,这种欺人欺世的境界,可称之为精神高潮。 刘邦当时有没有精神高潮,无人知晓。落难之人给自己添点自信和希望也无可厚非,哪怕这希望薄如纸,轻如雪。 此时,萧何很清楚如今天下的形势。始皇亡,天下乱得像一桌潲水油火锅,热浪滚滚,什么臭鱼烂虾都在翻腾。 于是,萧何也把自己族人中的青壮年送上山,让他们与刘邦共图大计。 而刘邦却无大计,他率领这支以犯人为主的队伍,潜伏芒砀山数月,毫无作为。他很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 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也就罢了,处于米字路口更头大。 以《周易》乾卦论,人事分为几大阶段: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或跃在渊、亢龙有悔、群龙无首。是由阴到阳,由盛至衰的一个循环。 刘邦纵然是条龙,而他40多年的瞎混,交友也罢,当吏也罢,终归是潜龙勿用。 现在,他被逼上芒砀山,矗立于潜龙勿用与见龙在田的临界点上。尽管他还拿不定主意,但大势如巨浪,驱动他去崭露头角。 对于一个从不循规蹈矩的人来说,喜逢乱世,恰是人生良机。 此时,秦帝国这艘巨轮在暗潮涌动中颠簸。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民是汪洋大海。但弓虽强,无箭枉然。民愤民怨再大,没人带头反抗,永远只能敢怒不敢言。好在这年8月,终于有人射出了第一箭。 这一箭惊世骇俗,划空而过,拉开了天下反秦的帷幕。 第二章 【一、精神骗术】 蕲县大泽乡,今安徽宿州东南。反秦的第一箭,便是从此地方横空射出。 射箭的人,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本是原楚国的农民。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楚国改叫楚地。统一前,除秦国外,齐国和楚国最为强大。齐国资格老,是当年周武王封的国家。楚国是新秀,特别能打仗。楚人一身蛮劲,当时号称“荆蛮”。不仅蛮,还有股子土匪的霸道。 如今流行一句犯贱的话叫七年之痒。当时的楚王家族有个传统:七年不出兵打仗,就算奇耻大辱。 可他们最终也没统一天下,可见成大事光靠蛮劲是不行的。命运垂青于有谋略的人,机会垂青于有能力的人,不认账是不行的。 然而,楚人失败后口服心不服。秦始皇晚年时,楚地流传着一句话:即便楚国只剩三户人,也要把你秦国灭了。 在楚地,此话相当于暗号,见面问,你是什么人?对方答: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呃,自己人。 很显然,反抗意识在楚人心里已经根深蒂固。这意识像烈性炸药,就看谁来引爆。 那些贵族有贼心没贼胆,恨秦国恨得牙根儿痒痒,拳头也攥出了汗,也没群起反抗,倒是两个农民出身的人带头造了反。 老实说,有吃有喝日子舒坦谁会造反,小老百姓图的是安稳,哪个愿意抛家舍业,没事儿拿杆枪在政府门前挑衅。除非你搞得他家破人亡,无法生存。因此,老百姓管造反不叫造反,叫起义。 陈胜起义,也是被逼无奈。从小,他家里很穷,长大后,给财主家当长工。 如果他是一个只顾闷头干活,吃碗死饭什么都不想的人也就罢了。坏就坏在他头脑并不简单,他琢磨他比较,同样是人,他和财主的生活却有天壤之别。 凭什么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就只能食不果腹,衣衫褴褛?陈胜能找到的答案就是:财主富贵。 继而,又自问:为何我不能富贵? 此题无答案,他只有渴望,渴望过上和财主一样富贵的生活。 欲实现此梦想,当一辈子打工仔显然鞭长莫及。可他又无过硬独到的手艺,摆脱打工命运的唯一途径就是参军。 成为大秦帝国的一名士卒后,他的日子好过了一些。他的头脑灵活,人缘混得不错。很快,他从一名普通士卒变成了军官。未来和前景仿佛变得光明起来,升官,再升官,再再升官,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宛如一个浪荡的窑姐儿,挥舞手巾,风情万种地在不远处召唤他。 然而,升官发财的路总是诡异而多变的。当你踏上一个新的平台,没准儿一只脚就已经踩在了悬崖边。 陈胜自然意识不到这一点。 升任军官没多久,上方下了一道军令,令他押送900民夫和一批粮食到渔阳,即今北京市密云县一带去戌守边境。这和刘邦执行的任务差不多,但遭遇却不同。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连续几日暴雨,把陈胜的队伍陷在蕲县大泽乡,进不得,退不得。算算时间,规定期限已过。即便到了目的地,结果只有一个:集体处死。 天无绝人之路不过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话。事实上,天降暴雨,给陈胜等人造了一条绝路。 面对绝路,人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刻自尽,一死了之;要么赌一把,继续走下去,走到头,最终死而无憾。 陈胜选的是后者。他和军中的密友吴广联袂表演了一个戏法,道具是一条鱼。事先,吴广用朱砂在帛上写了“陈胜王”三字,再将帛塞入鱼腹中。 这条鱼被吴广带到市场,又派士卒买回,中午会餐,做菜时有人发现鱼腹中的字条。晚上,吴广蹲草丛里怪叫:大楚兴,陈胜王。有人说那是狐狸的叫声。可狐狸怎会讲人话?硬要和狐狸扯上关系,那也是狐狸精的叫声。 这套戏法蒙了军中的士卒和农夫。大伙儿看陈胜的眼光明显异于往常。 迷信迷信,迷迷糊糊就信了,太多的人看事看物,只观其表,不问究竟。好比如今有些人,闻听绿豆包治百病,便蜂拥食之,过后方知,那张悟本大师并非出自中医世家,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纺织厂下岗工。就像此时,在士卒和农夫眼中,陈胜已然不是一个出身农家的穷小子,而是真龙转世。 如当代造假大王唐骏所言:能蒙到全世界就是成功。 历史上的唐骏则不计其数,只是用的道具不同罢了,唐骏搞的是野鸡大学文凭,吕雉搞的是丛中莽蛇,吴广搞的是水中鲜鱼,都拿低等动物去蒙高等动物。事实上,迄今为止,除了人自己以外,还没有别的动物对人发生兴趣。 蒙骗成功,陈胜吴广趁热打铁杀了军尉,继而煽动演讲:咱们此去渔阳,早过了期限,去了也是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人能得天下,我们为何不能! 900多人热血沸腾。往竹竿上挂了一张破布片当做起义大旗,挥舞着开始了他们伐秦的征战。 这是一场豪赌,成则活,败则死。因此他们不怕死。 不怕死则格外勇猛,他们迅速占领了大泽乡,又攻下了蕲县县城,接下来的10天内,他们连克五城,所到之处,农民纷纷响应,打到陈县的时候,陈胜手中已经掌握了一个有模有样的集团军,军中有兵车六百乘,上千骑兵和几万步卒。 一处乱,处处乱,像病毒疯狂扩散,大泽乡起义引爆天下大乱。 原属六国地区的郡县都有人起来造反。干掉熊猫,我就是国宝。那些造反头目杀了当地的守尉、县令、县丞,自立为侯王。 此刻,再牛的肖邦,也弹不出各地官员的悲伤。死了的,死不瞑目;没死的,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去何从。沛县县令也是如此,他招来大小官吏商议,说与其被反秦的人杀头,不如我带头反秦。 萧何、曹参等人却不赞同,他们给县令分析:您是朝廷命官又是外地人,您带头反秦,朝廷要杀你,沛县子弟也不会跟您走。两头不讨好。 莫非只有等死?县令没了主意。 萧何说:办法倒有一个,以暴制暴。现如今,刘邦手里有一支队伍,都是沛县子弟。您把他召回来,可保平安。 刘邦在哪儿?寻了他那么久,连根毛都没见着。县令茫然。 萧何当即推荐了一个人,樊哙,他准知道刘邦藏身何处。 这便是萧何的精明之处,若推荐一名官吏,说明此人和刘邦有所勾结,等于出卖了同僚。樊哙则不同,杀狗的屠夫,且与刘邦、吕雉最亲。 县令点头认可。 一个杀狗的屠夫,成了官府与山匪的联络员,乱世的荒唐可见一斑。 樊哙上了山,把局势跟刘邦一讲。刘邦没二话,立刻率领几百号山匪下山,直奔沛县。 刘邦很清楚,没有这个机会,他也许永远回不到家乡,永远见不到妻子儿女,只是苟延残喘当一辈子山匪,窝窝囊囊了却余生。 队伍飞速行进,半路上,对面一辆马车疾奔而来。驾车的车夫是夏侯婴,车上坐着萧何、曹参等人。 他们并非是迎接的刘邦,而是来通报:县城进不去了。 樊哙一走,县令盘算,刘邦已不是过去的刘邦,他是一个土匪头子,手下人马众多,犹如猛虎下山,保不齐会夺了自己的权。 我上当了。县令挺懊恼,萧何、曹参这些人把老子当猴耍,估计他们是刘邦的内应。事已至此,只能先杀内应,再拒刘邦。 主意打定,县令下令关闭城门,全城搜捕萧何等人。夏侯婴消息灵通,赶紧调动县衙马车,把萧何、曹参一帮人送出城来。 这一突发情况,并没使刘邦慌乱,他率领队伍下山,就没打算再回去。 可是,到了城下,城门紧闭。城头上密密麻麻站满沛县的父老乡亲。由于守兵不足,县令把他们都赶到城头来防守。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官员无情又无义。为了自己能偷生,不惜搭上全城人性命。 见到这幅景象,萧何向刘邦献计:智取。 在萧何的授意下,刘邦写了一封短信,绑在箭上,射到城头。 信中说:秦朝暴政,人民受苦已久,天下各路英雄豪杰皆在反秦。沛县恐遭屠城之难,父老乡亲不如擒杀县令,新选一人当首领,响应义军一同伐秦。如此,家园方可保全。否则,大家玉石俱焚。 此信极有力度,动人心弦。城中又有一大群刘邦的亲友、故交,他们推波助澜,杀了县令,打开城门,迎接刘邦和他的人马归来。 刘邦归来了,沛县子弟起义了,不少人推举刘邦当领袖。理由很简单,他手头有队伍,又发短信号召大家擒杀县令,理所应当由他挑头。 面对群众呼声,刘邦不骄不躁,说大伙儿都冷静。如今天下大乱,到处都在起义,不是我不愿意挑头,只是起义这事技术含量忒高,我能力差,恐误事。 推脱是假意,客气是真情。 刘邦心里清楚,在沛县,论学识凭能力,萧何、曹参都在他之上,推辞一番很有必要。 而萧何、曹参顾忌更多,他们拖家带口,置下不少产业,若带头造反,一旦失败就会遭到灭族之灾。 这个巨雷谁也不愿顶。 于是,这俩人也站出来,力挺刘邦。 刘邦则不同,他如今的身份是流氓加山匪,天底下还有什么事不敢干? 众人很坚决很有诚意,再推辞谦逊假装君子就没意思了。 君子不是装的,孙子才是装的。刘邦历来是个敢担当、敢扛事的人。当首领就当首领,老子生来就没怕过谁! 当时,县令称为县公。刘邦生于沛县,长于沛县,县令死了,他当了首领,便自称沛公。 这份敢作敢为的气魄很男人。萧何很欣慰,很自得,瞧我这眼光,到底是没看错人。 冷兵器时代起义就是容易,拿把菜刀也算兵器,不用走私导弹和机关枪。而起义了就要打出去,不能困守原地等别人来打。要打出去,就必须组建一支更强大、更完善的队伍。 强大,便要招募兵丁;完善,就得任命将领。 刘邦派萧何、曹参、樊哙前往各乡,大量招募乡勇。身强力壮者均可报名,有一定武功者优先录取。轰轰烈烈的,一共招募了三千人。 接着,刘邦任命萧何、曹参为参谋,樊哙为先锋;任命自己的发小卢绾为侍从官;任命夏侯婴、任敖、周勃、以及吕雉的两个哥哥为将军。 作战任务是,先攻取周围的两个县城,胡陵和方与。大本营则设在自己的老家丰邑,由黑道老大雍齿把守。 出征前,刘邦搞了一台大型的迷信活动。 他让队伍齐整整排列在县衙前的广场上,祭告战神蚩尤。 传说中的战胜蚩尤,铜头铁额,善于用兵,在部落争夺战中,异常勇猛,所向无敌。 这位远古传说中的战神到底有多神,其实无人可知。铜头铁额多半也不是真相,很有可能是带了一副面具在裸奔。 战前祭奉神灵,好比吹生日蛋糕蜡烛前许个愿,希望自己一帆风顺。 刘邦亦是如此,他率子弟兵起义,当然希望自己顺风顺水,所向披靡。但是,有一个事实,他无法回避——此时,在天下反秦势力中,他的地盘最小,力量最弱。而率先起义的陈胜俨然是一个暴发户了。 【二、暴发户】 短短一月,陈胜率义军连克数城。攻下陈城后,队伍已多达数万人。 人一旦有了势力和名气,便有人攀附和投奔。此时,便有不少人投奔陈胜而来。其中也不乏名人,譬如孔子的后裔孔鲋,刘邦的师友张耳,魏国的名士陈余。 陈胜欢欣鼓舞,当地父老力挺他称王。 他也的确想称王,他的头脑已经发热,且热度持续飙升,与如今生于乡镇的土鳖暴发户别无二致,脱了贫却脱不了浅薄,充其量是一只扒上井沿的青蛙,腿仍旧是弯的,稍不留神又得掉井里。 张耳、陈余等人则是老谋深算。他们认为,应当先立六国后裔为王,再集中兵力进军关中,直捣咸阳。胜,则可摧毁秦王朝;败,则退守已占领地盘,与秦军周旋。 反之,若先称王。天下人就会嚼舌头:你们哪里是对抗秦王朝,完全是为了谋一己私利。 陈胜一句也听不进去,谋私又怎样?现如今,我已经不是一个农民,我是一个有军队的人,一个有势力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偏要自立为王,国号张楚,张大楚国,就这意思。 陈胜膨胀了。他派出五路大军,从东、西、南、北四面发动进攻。 东路,平定魏地和齐地;西路,进攻关中;北路,收复赵地;南路,进发江南。剩下一路,攻打粮都荥阳。 气势很雷人,打法很脑残。陈胜并不懂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只一门心思想着扩张势力,占领粮仓。 抢钱抢粮抢地盘,标准的土匪作风。 奇怪的是,面对声势滔天的叛匪,秦王朝高层却相当淡定。 咸阳未央宫内,秦二世胡亥万乐淫为首,花天酒地,浑噩度日。 有官员上报各地动乱情况。他不慌不忙,召来一帮儒生学者开会。 儒生学者齐聚一堂,说应当速速发兵剿灭造反者。 造反?胡亥想不明白,自己英明,帝国伟大,那些人干嘛要造反?这帮儒生定是读书读傻了,脑子坏掉了。 他没跟儒生计较,只下令把上报情况的官员交与司法部门处置,罪名是“谣言惑众”。 昏君的命令犹如宋祖德的脏嘴,你吃不准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有些儒生不解风情,继续上谏,都没落个好下场。 唯独一个叫叔孙通的学者,摸透了胡亥的心思。他侃侃而谈,说那些闹事的人,不过是一群小流氓、小毛贼,他们在地方闹,就让地方去平定。当今皇帝如此英明,此等小事根本不足为虑。 话不多,句句挠到胡亥的痒痒肉。胡亥挺美,当即嘉奖叔孙通,赐丝帛二十匹。 背地里,儒生们指着叔孙通鼻子骂,说你丢尽了读书人的脸。叔孙通只是乐。 大家都以为他从此就会平步青云。然而,一天夜里,叔孙通悄然离开了咸阳,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当他再次出现于历史舞台时,已是多年后了。 叔孙通消失了,胡亥则继续陶醉在娱乐中。手握大权的赵高也怂恿他,当皇帝就该享乐,其他的事,交给手下人操办即可。 至于叛乱,完全不必忧虑。要打进咸阳,必先占领关中。 关中是何地?就是今天的陕西,崇山峻岭相围,中间一片平原。东有函谷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关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叛乱者气势虽凶,却是一帮乌合之众,难道全世界的鸡蛋联合起来就能打破石头吗? 可是,胡亥和赵高做梦都没想到,由陈胜部将周文率领的部队,以极快地速度攻克了三川郡,直逼函谷关。他们一路边打边收编,到达函谷关时,已有兵车千辆,步兵10万。 周文这个人,曾是楚国名将项燕军“视日”官,工作是掌管观察天象以占卜吉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耳濡目染多年,他自认为懂得些军事。 他率军破了函谷关,进入关中平原,抵达戏地,即今天的陕西临潼县东。周文把部队驻扎于此,准备向咸阳发起总攻。 这个消息很恐怖!传到咸阳,赵高傻了,胡亥慌了,大秦帝国热血铸就,危难之时谁能显身手? 一个老秦人贵族的后代站了出来。他叫章邯,官居少府,主管渔政和税收。 少府是九卿中级别最低的官职,章邯并没当过军队主帅,但他思维缜密,极清楚当前的形势。 现在,从周围的郡县调集军队保卫咸阳,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一个办法,把正在骊山陵工地上服役的刑徒编成军队。 章邯这一招很妙。那些刑徒中,不少是因为帝国政治斗争受到牵连,而被囚禁做苦工的武装力量。他们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且人数巨多,足有20万。 章邯让他们披上秦军的黑色战袍,戴上黑色头盔,高举黑色战旗,迎击周文大军。 周文率军攻破函谷关后,忘情忘形,忘了自己是孤军深入,忘了手里10万大军,实际上是一支杂牌军。陈胜给的兵,沿途收编的人,都未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他们大多是为了讨口饭吃,虽然不怕死,但不证明就会打仗。尤其胜利之后,他们的情绪便更加浮躁。 这浮躁表现在安营扎寨上,完全没有规则,随心所欲,瞅哪儿合适,就在哪儿安置营帐,像棋子零乱散落于棋盘上。 与其说他们是来打仗的,不如说是来旅游观光的。 章邯看到这支杂牌军的部署,心中已有了数。 xp不发威,你当我是dos。章邯果断下令全军出击,他的黑色军团如一股龙卷黑旋风,高速运转,呼啸着冲入周文军的大营。 周文军中的士兵猝不及防,眼见秦军战马奔腾而来,顿时乱了分寸,想逃逃不掉。秦军骑士一通砍瓜切菜,无数头颅暴雨倾盆般落地,不断有人被死尸绊倒,未及爬起又遭砍杀,汩汩血水席地横流,涨痛眼球。 10万杂牌军与20万秦军团碰撞,刚一交手,便被摧为齑粉。周文无限惶恐,他率领残兵伤兵,溃逃出函谷关,一路逃到渑池。 章邯率军紧追不舍,追到渑池,继续剿杀。此时,周文军已无还手之力,只得任由秦军宰割。绝望中,周文自刎身亡,剩下的残兵,也都归降了章邯。 西路军覆灭,仅仅是陈胜崩溃的开始。他派出的另一路大军,此刻正在攻打荥阳。 荥阳是秦帝国东方重要的粮仓,由李斯之子李由镇守。 情人眼里出西施,老虎眼里全是口粮,吴广率军猛烈攻打,才不管荥阳城池多么坚固。 然而,荥阳城内兵精粮足,完全耗得起。 吴广久攻不下,又收到一个噩耗:西路周文军覆灭了。 这噩耗足以动摇军心。吴广的部将田臧和李归盘算:章邯把周文灭了,掉过头来就要打咱们。那吴广根本不会用兵,久攻荥阳不下,还霸道得很,好像这天下陈胜是老大,他就是老二,我看他还真有点二。不如杀了他,留下小部分人马继续围攻荥阳城,把大部分人马调去阻击章邯军。 于是,田臧假传陈胜的命令,暗杀了吴广。 按说,对这种先斩后奏,无视领导的行径,陈胜应该严加惩治。攻城攻不下,抢粮没抢着,还内讧火并,仗显然是没法打了,理智的做法是下令撤退,撤回大本营,严加整顿。 但他没这么做,他心里似乎有另一种想法——当初他和吴广靠骗术组建队伍起义,这个秘密一旦泄露出去,他还怎么服众,怎么称王?知道底细的人,只有吴广。将来建立了新帝国,也留他不得,早杀了也好。 于是,他传令给田臧,接替吴广的帅位,继续围攻荥阳。 田臧命李归围攻荥阳,自己率领大部队前往敖仓,迎战章邯大军。 这一去如包子打狗,再没回来。 田臧战死,章邯率军抵达荥阳城下,将残存的起义军全部剿灭。 五路大军,两路覆灭。好比五根手指断了两根,陈胜有点儿痛不欲生了。 而现实并非林黛玉,不因忧伤而风情万种。他这厢只顾舔伤口,殊不知章邯率军已直奔他的大本营陈城而来。 危机时刻,他指望北路军和东路军回来救援。 北路军由将军武臣率领,已收复了赵地。但张耳和陈余对陈胜极度不满,当初,陈胜不采纳他们的策略,只让他们当个校尉,做武臣手下的马仔。 现在,两路义军覆灭,大势已去。他们便说服武臣自立为赵王。武臣欣然应允,任命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丞相。 无独有偶,东路军首领周市,也背叛了陈胜。他率军平定魏地后,自立山头,扶立魏国的后裔为魏王,自任魏相。 覆灭的覆灭,分裂的分裂,没头脑的暴发户,转眼就把浴血奋战换来的家当搞没了。 掰指头算算,从起义到今天,不过6个多月,当初揭竿而起的激越场景,攻城拔寨的勇猛劲头,自立为王的豪迈气势,如今都已灰飞烟灭,徒留一段飘渺的富贵梦,在脑海里幽怨地打转。 孤立无援的陈胜,只能逃跑。这一逃便踏上了不归路。在汝阴,他的车夫庄贾将他杀害。 庄贾并不装假,他和很多士卒一样,真的不想死,真的想投降。砍下陈胜的脑袋,也算为大秦帝国立了一功。 此时此刻,刘邦的处境也不比陈胜好多少,他率领的反秦队伍也是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三、喜剧战争】 与陈胜相同,刘邦起义也打了个开门红,连克胡陵、方与两座县城。 他心中充满激情,脸色红润,眉目带喜,像少女与心怡的情郎首度幽会尝了禁果。 爽过之后,便想再爽,攻城拔寨和男欢女爱是一个道理。两战连胜后,刘邦马不停蹄,率军直取薛城。想当年,他的“亭长冠”就出自此城中某个巧匠之手。 这地方有点儿意思啊。刘邦眼睛眯成一条缝,手指不远处,尘土飞扬中的薛城,笑吟吟下令攻打。 这一仗仍无悬念,上桌就糊牌。趁着手顺,继续占地盘,下一个目标——亢父城。 此时,舒畅感荡满刘邦全身,他的血液快活地奔腾。然而,激情不是感情,激情只是开门红,感情才是月月红。因此,激情并不长久,突遭挫折,便会在瞬间的灿烂之后顷刻消亡。 就在刘邦兴致盎然地攻打亢父时,有人跑来报告:你的好朋友在你的大本营反叛了你。 刘邦愣了片刻,骂道:娘的,你直接说抄后路不就行了吗! 想必来人怕刘邦着急,故意把话说得宛转。哪知刘邦心里更急,雍齿啊雍齿,我拿你当兄弟,将丰邑托你镇守,你竟反叛,你丫教育好了也是一流氓啊。 必须夺回大本营。刘邦放弃攻打亢父,率军反击丰邑。 到了丰邑,往城头上一看,雍齿那混蛋居然搞模仿秀,他模仿沛县县令,把全城的老百姓都赶到城墙上来镇守。 这让刘邦更怒。可如今的雍齿,已不是当初的黑道老大了,他已投靠魏国,现在是魏国的列侯。 前文说过,陈胜的东路军首领周市,平定魏地后,新立了一个魏王。说起来,丰邑这地方,在秦吞并六国前就是魏国的地盘,如今,魏国复国,丰邑的主人当然就是新魏王。 雍齿心里门儿清,你刘邦不过是个山匪,怎么跟人家魏王。我虽没什么文化,但也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 雍齿厚颜无耻地矗立城头,像当年一样斜眼睥睨刘邦。这副屌神情,分明是在说:别用你的脾气来挑战我的个性,那会让你死得很有节奏感。 刘邦只有硬着头皮攻城。不攻也得攻,家人还在丰邑城中呢。 可是,连续攻打数日,丰邑城安然无恙。 其中的缘由大家都明戏,丰邑城的队伍,本就是刘邦军团中的一支。换句话说,大家都是丰沛子弟,搞不好还沾亲带故,你叫人家表哥打表弟,舅舅打侄儿,怎么下得了狠手。除非互相在菜园子里偷过菜,有些经济纠纷,才会借机公报私仇;否则,都是做做样子,进行一些武术表演,格斗就算了。 攻城攻出了亲情,打仗打成了喜剧,刘邦气得蛋疼。 他找来一个儒生,摘下此人头上斗一样的冠,搁在地上,往里撒了一泡黄澄澄的尿。看得出,火气很大。 可宣泄不顶用,人在恼怒之时,往往时运更糟。就像一个没吃饱饭的家伙,瞅谁都像仇人;而一个吃饱喝足的人,则怡然自得,心平气和,脸上浮现出一种万事不求人的表情。可见,愤世嫉俗者大多都是些没成事的倒霉蛋。 倒霉这东西也有惯性,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刘邦没把根据地夺回来,先前攻下的几座城池,也被现任魏国丞相的周市给占了。撒尿擤鼻涕,本想两头全逮住,可都失了手,弄得一身脏。 丰邑城里,吕雉同样心乱如麻。她愤恨雍齿,也埋怨刘邦,镇守丰邑的重任交给谁不行,偏偏交给雍齿。你俩本就不和,不过是经人劝解才成了酒肉朋友。难怪他要抄你后路。 埋怨归埋怨,对自己的丈夫,终归是心疼担忧多过埋怨。丰邑打不下来,下一步刘邦怎么办?他若死了,我以后怎么过?难道就带着孩子永远困陷在丰邑城中?越想,越感觉这日子是一种煎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雍齿没有派黑道上的人,强行拆迁刘邦的房子,也没有为难他的妻儿。估计雍齿也是怕把事情做绝了,刘邦跟他玩儿命。 这与良心、道义无关,只是策略。世间很多事都是如此,看起来比较温暖,触到实质却是彻骨的寒冷。 雍齿只想站稳脚跟,刘邦也没法死斗,他只能离开,率领队伍去楚地,打算投奔楚王景驹。 景驹也是个被人当枪使的货,为陈胜部将所立。陈胜死后,散落在楚地的一些反秦小团伙,纷纷来投,他便有了些名声。 刘邦率领一路流浪般的人马奔景驹而去,显得很漂泊。他并不知此去是福是祸,是喜是悲。 其实两样都有。 队伍行至外黄的时候,他的母亲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又折腾了几日,很麻烦,干脆就死了。 刘邦跟他爹是冤家,跟母亲却感情笃厚。自打他起义开始,母亲就一直照料他的起居。现在,母亲病故,他在流亡,办个葬礼很不现实,只能从快从简,在荒野筑一座土坟,将母亲草草安葬。 城池被夺,妻儿沦陷,母亲亡故,实乃人生三大不幸。而中国人讲究事不过三,否极泰来,其中缘故谁也说不清,但往往好多事情就是如此。刘邦在连遭打击之后,便意外地迎来了一桩喜事。 这喜事就是一个人的出现。 【四、忽悠】 人事人事,人永远比事重要,因为所有的事都是人做的事。 当刘邦臊眉耷眼地在马背上一颠一颠时,不远处来了一哨人马,约有几百人,领头的看上去有些儒雅。两方面一通报,刘邦方知,此人叫张良。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颇有些响亮。大家知道此人是韩国贵胄的后裔。他的父亲张平曾任宰相,可他运气很差,20多岁时,韩国被秦国灭了,他没当成官,家也破败得不成样子,穷得只剩下三百家僮,可见当初是多么荣华。 私利国仇加一块儿,张良对秦国的恨油然而生,不惜花费全部家产收买了一个刺客,密谋刺杀秦始皇。 他知道,秦始皇很喜欢从自己呆烦的地方到别人呆烦的地方去。这种爱好现在叫旅游。 那一回,秦始皇东游,张良便和刺客埋伏在博浪沙。他们的计划是用一个重达120斤的大铁锥袭击秦始皇。那刺客是个大力士,他打算在百步之外将铁锥掷向秦始皇的车驾。 想必张良脑海中已经意淫出秦始皇脑袋开花的动人镜头,鲜血四溅脑浆迸裂,估计很多在场的人,从此就不吃豆腐脑了。 他亲眼看到铁锥飞义无反顾地出去,果然中了——副车。 这是史上最囧的刺杀行动。他们事先一定是练习过的,但剃头毕竟和剃冬瓜不一样,大约是投篮时那篮板在移动,没拿捏好投掷的时间。 秦始皇躲过一劫,立刻派遣反恐精英,在全国搜捕10天,捉拿刺客。 天下为之震动,张良隐姓埋名,四处逃亡。他想将来有朝一日还要复仇,可自己身单力薄,唯有依靠强人,才能达成夙愿。这就需要包装自我,以便忽悠别人。 忽悠这一行为的历史非常久远,早到遥远的古埃及时期。当时的古埃及人,心里有诸多疑问,天上的星星从何而来?谁制造了震耳欲聋的响雷?尼罗河为什么会泛滥?一些热心的家伙跳了出来,给大家解答这些问题,他们被称为祭司。 祭司绝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天才。他们只是会忽悠,编出一些神话段子,想出一些虚幻的来由。民众还真就信了。从此,祭司便获得了极高的威望。 张良则与古埃及的祭司不相上下,他编的故事有时间,有人物,有地点、有情节。以至于如今的老师家长,还用他的故事来教育孩子要勤奋,要早睡早起。 故事很简单:他逃亡到下邳,在下邳桥散步时,偶遇一位专写兵书的老文人,笔名叫黄石老人。老文人很深沉,叫他五天之后,一大早来此处相聚,有礼相赠。五天后,张良去了,结果老文人提前到了,指责张良:你怎么可以迟到,忒不把文人当回事了!于是,约了五日后再会,哪知五天后张良又去晚了,再约。这一次,张良半夜就到了,半夜正是文人来劲的时候,黄石老人很兴奋,送了一套名为《太公兵法》的帛书给张良。 熟读此书,十年之后,你便可以辅佐帝王,做帝王的老师。黄石老人如此嘱咐。 文人走了,张良乐了,开始研读此书。可惜,这部书只有张良读过,世上再无人见过。班固在《汉书》里罗列的兵书目录中,也没有这本书。 在班固看来,此书实际上是一本假托周朝太公之名的盗版书,内容与兵法无关,而是一本历史类单行本,讲了些古今兴衰成败的经验教训。 张良太会忽悠了,他隐居下邳十年,苦读了十年道学,思考了十年。以前他尚武,靠武力搞恐怖活动,结果失败。十年后,他的思想已相当成熟,决定用脑子和学识去创业。《太公兵法》便是他推出的一张名片。 这张名片是诱人的,引得一些人归附。始皇一死,天下大乱,张良也造反,效果并不好,率了人马也要去投景驹,行至半路,碰上了同样落魄的刘邦。 俩人一见如故,相恰甚欢。一路走,一路聊,张良有一种找到了组织的感觉。以前,他跟不少人聊过《太公兵法》,人家都感觉是纸上谈兵,听来听去一头雾水。而刘邦却听到津津有味,还跟他交流。 沛公悟性太高了!张良只能如此赞叹。 刘邦没向张良索要实体版的《太公兵法》,觉得听音频版的就很滋润了。他不爱读书,却天生喜欢倾听,喜欢谈论。语言永远比文字生动,听取意见永远比一意孤行受益。 张良越侃越兴奋,对刘邦愈来愈钦佩。索性连自己带人马一同归附了刘邦。 刘邦也不含糊,当张良是智囊。表面上,他给张良的官职很小,叫厩将,职务是管理军马。但从此时开始,张良已成了他的大脑。 他们决定一起去投靠景驹,可就这在此时,传来一个消息,景驹身亡了。 【五、藏獒出世】 如果没遇到张良,景驹的身亡会让刘邦一时没了主意。而今时不同往日,有张智囊出谋划策。 张良的看法是:跟狮子打仗,最损也得是藏獒,而景驹之辈至多是京巴和博美的杂交。 狮子自然是章邯的黑色军团,藏獒又是谁呢?说起来都很熟悉,那就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项梁。 像很多年轻人一样,项梁青春期时也是血气方刚。而别人通常就是斗殴,他前卫一些,直接杀人。 出了事,跑路,他带着他的侄子项羽,到吴中避祸,那地方就是今天的江苏吴江县。 叔叔剽悍,侄儿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也不知道打小吃了什么,项羽身体相当好,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有一把子傻力气,喜欢玩一种举鼎的健身运动。 项梁见他匪气有几分重,便教他读书练剑,盼他多点内涵。 嘁,项羽嗤之以鼻。学这些干嘛?哥不是出来耍剑的,哥要练的是一个人对抗一万个人的功夫。 一个人对抗一万个人的功夫,莫非是轻功?被人围住,可以飞跃逃脱。而轻功从下往上跳很难,从高处往下跳便极其容易,但每练一次,就需要休养几个月。 因此不靠谱,一个人对抗一万个人,只能是精通兵法,当上首领,指点部下去打。 于是,项梁传授项羽兵法。 项羽学了一阵,便没了兴致,也许是觉得兵法太绵人,远不如举鼎来得豪放。 可是,他这份豪放很有些不知轻重。那一回,在会稽,秦始皇东巡的车队,威武十足地从他眼前驶过。他竟然高声感慨:我可以取代他! 项梁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小子这是要疯啊,这么反动的话也敢讲,心里想想就是了嘛。 项羽简直无所谓,想到了就宣泄,且相当自信。想当年,刘邦对秦始皇的气派不过是向往,他更牛些,直接就要取代。 取代就是明抢。怎么抢?他没想过,项梁也没想过。 陈胜、吴广起义,给了他们动力。杀了会籍太守后,项梁自任郡守,封项羽为裨将。此将非大将,通俗地说就是副手、助理。 叔侄俩联手造反,兵丁是不可少的,于是征兵。 项梁头上有光环——名将项燕的儿子,堪称“将二代”。这光环吸引了不少人。很快,他们就招募了8千子弟兵。 他们的造反路比陈胜、刘邦都顺坦。陈胜危难时,项梁以讨逆的名义,与景驹火并。理由是:你景驹是陈胜部将所立的楚王,陈胜有难,你不去救,你就是叛逆。所以我要收拾你。 人为了做一件事,找出的理由总是冠冕堂皇。明明是打击对方势力以壮大自己的土匪行径,却显得很有正义感。 景驹打不过项梁。他败亡后,其残部纷纷投降。至此,项梁总掌楚军大权,成为一只强悍的藏獒。 这只藏獒很高兴见到刘邦,刘邦手里有人才有队伍,人少点没关系,我给你,你先去报仇,夺回大本营。 刘邦特兴奋,有一种起死回生的还阳感。雍齿小人,欺我骗我,现在我兵强马壮,你叫我过愚人节,我就叫你过清明节。 这一回,他势在必得,非攻下丰邑不可。项梁给了5千人马、10员大将。这些人并非丰沛子弟,下手绝不留情。 眼见刘邦来势如此凶猛,雍齿自知不敌,遂弃城而逃,投奔周市和魏王去了。 收复丰邑,刘邦与吕雉再度相聚。但仅是匆匆一会。 婚后的日子,对吕雉来说,很少有踏实的时候,除了辛勤劳作,便是提心吊胆。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丈夫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外面的世界布满刀光剑影,但他必须去拼杀。这由不得她愿意还是不愿意,如果丈夫不去,那刀剑迟早也会寻他而来。 迟早要发生的事情,还是早一点比较好。 此时,陈胜已死,天下更乱。武臣在赵地自立为赵王,韩广在燕地自立为燕王,田儋在齐地自立为齐王,魏咎在魏地被立为魏王。 这些新款的王,处境都岌岌可危。 打败陈胜后,章邯状态上佳,便率领黑色军团直取魏王。魏王边打边退,招架不住,就向邻居齐王求救。齐王实力也不够,只得请楚地的项梁增援。 很快,齐、楚组成联军,在魏、齐交界的军事要地临济,迎战章邯军。 这并非田儋和项梁仗义,而是他们成语学得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历朝历代,诸侯联合对抗某个强势,与团结、齐心无关,大都不过是一时的利益所趋罢了。一旦强势被摧毁,诸侯们便产生新的纷争,因为他们都想成为新的强势。 仗义也是流氓假仗义。 眼下的情势便是如此,齐楚联军来了。哪知他们脚跟还没站稳,便被章邯率军偷袭了大营。混战之中,齐王被杀,魏王自杀,楚军勉强抵挡一阵,败逃而回。 齐王死了,留下些残兵败将,由其弟弟田荣带领,退守到东阿城,又遭章邯围攻,项梁亲率大军又来救援。 七月的中原,雨水特别多。项梁趁机击溃了章邯军的主力部队。 这就像一场足球赛,弱队本不及强队,哪知一场大雨给了弱队机会,竟然打得强队无法还手。 原本是以弱胜强,而给项梁的感觉是自己真的很强。 人一辈子会有很多错觉,很多误会。误会别人或被人误会都无妨,要命的是自己误会自己。 陈胜死了,齐王死了,魏王死了,他们都没有干过章邯。唯独项梁,他胜了,他是光他是电他是唯一的神话。他信心猛增,率领军团进驻中原。 他和陈胜不同,没有在连胜几场后就自立为王。这倒不是他清醒,而是他手下有一个能人范增。 若放到现在,范增的网名可以叫老奸巨猾。70岁的年纪了,毅然从军,一肚子谋略诡计。 对于天下的局势,范老头比谁都清楚——陈胜不立楚王之后为王,却自立为王。说明在前往失败的路上,他两脚都是油门,自然是混不长。项梁您世代都是楚将,若再拥立一位楚王室的后代,定会众望所归。 项梁到底比陈胜强些,至少能听取意见。他按范增的意思,立了一个楚王室的后裔为楚怀王,打着这个旗号,号令全军。 不过,这个楚怀王的来历有几分蹊跷,是个流落于山野的放牛娃,被项梁千辛万苦地找到,那时候也没有dna鉴定,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楚君的后代。 然而,是与不是,并不要紧,起到傀儡的作用就可以了。 范增看问题很智慧。智慧与聪明的区别就在于,智慧看得很远很广,聪明则只看到眼前。 立了楚怀王后,项梁有点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打仗显得更正义,也更来劲。在刘邦收复丰邑的同时,他派项羽去攻打襄城。 襄城很难打,外面猛攻,里面的人誓死不降。项羽气得乱跳,倘若他有核武器,早把整座城给平了。 最终,城攻克了,手下兵将也死伤不少,项羽一怒之下还是用了核武器,他的核武器就是坑杀,所有战俘,一个不留。 这行径比土匪更恶劣,也非常脑残。明明是为推翻秦朝暴政而起义,可滥杀无辜便比秦政更暴戾,民心自然就失了,不但失了,且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表面上,项羽打得很威武,很风光,是反秦战争的最佳男主角。相比之下,此时的刘邦仅是一个配角。他配合项梁,一路攻取亢父、陈县、濮阳、甄城。 楚军气势如虹,高歌猛进。章邯军节节败退,退到雍丘以西。 项梁丝毫也没停顿,又派刘邦与项羽合作,攻破三川守军,李斯之子李由战死。 看起来,秦帝国大势已去,反秦起义即将大功告成。可事物往往就在顺利发展的当口,突然转弯,朝反面失控地奔去。 第三章 (1) 【一、火并】 章邯连吃败仗,且战且退。他算是尝到楚军善战的厉害了,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暗号,绝非虚言。 章邯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无论胜败,都很清醒。他不是一个赌徒,不会输了就急红眼,不惜一切代价去翻盘。他出奇地冷静,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养精蓄锐,补充军力,伺机而动。 项梁则不然,他已然膨胀,变得有些跋扈。楚国的大小官员心中不爽,面上却狂赞:向项梁学习!向项梁致敬! 项梁愈发自得。他认为,彻底击败章邯已是指日可待。 将领轻敌,兵士自然懈怠,该防备的不防备,该警惕的不警惕。简短截说,章邯在项梁防备不足的情况下,率军直取定陶,楚军被击溃,项梁战死于乱军之中。 楚军一时群龙无首,将领们想法各异。他们中的不少人,骨子里是畏惧秦军的。 当初,秦军席卷天下,气势凶猛,早把他们的胆给摘了。如今起义,陈胜败亡因为他既不懂政治,也不懂兵法。项梁比陈胜牛,可他也没在通往牛逼的路上一路勃起,中途也萎掉了。莫非秦军团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毫无疑问,他们信心受挫,开始怀疑自身的力量。 这种怀疑,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奋斗过程中最致命的情绪。好在项羽没有丧失信心,他心中只有悲愤,只想复仇。秦国狗贼,杀我叔叔,我与你是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别让我攻陷你的城池,攻陷一个,老子就血洗一个。 楚怀王的想法,又与项羽不同。项梁身亡,他且喜且悲,悲的是楚军失败;喜的是,他可以趁机摆脱项氏的束缚,从傀儡一跃成为正神。 刘邦呢?他此时颇有些以不变应万变的仙风道骨。事实上,也只能如此。他如今不过是楚怀王麾下的一员大将而已,能做的,就是听从号令。 这时候,谁又能想到,他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刘邦也罢,赵匡胤也罢,朱元璋也罢,都不起眼,可正是这些当时不起眼的人,最终成为开国帝王,屹立于万人之上。而那些貌似光鲜,风光一时的家伙,显得很主流,最终不是兵败身亡,便是归附于他人帐下。 有言道,中国的开国皇帝,无非两种,一是豪强,二是流氓。盖因豪强颇有势力,流氓无所顾忌。这仅是其一,君只见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却不见他们如何得了民心。 什么是主流?得民心者便是主流,失民心者便是非主流。 楚怀王也想成为主流,可眼下他琢磨的不是如何得民心,而是怎样把大权揽于手中。 项梁一死,楚怀王立即行动起来。他使出一招——封官。封官不是提拔,而是分割权力,这是领袖乃至君王们惯用的伎俩。 项羽被封为长安侯,号鲁公;刘邦被封为武安侯,任砀郡长;都是侯,实质上的差距可就大了,鲁公只是个空号,并无实际职务;砀郡长可是手握实权,整个砀郡的军队,都由刘邦一人指挥。 明眼人都知道,楚怀王这招是贬项羽,扬刘邦,拿刘邦来钳制项羽。谁叫项羽从来都只把他当个傀儡呢! 如此安排,项羽十分不爽。 回想当初,攻打亢父,刘邦的猛将曹参,头一个登上城头;攻打甄城,又是刘邦的先锋樊哙,率先登上城头,这就够让项羽丢面子的了,如今封官,刘邦又得了实权。项羽免不了会嫉妒羡慕恨。 刘邦很机灵,他知道自己要低调。低调是最牛逼的炫耀。 他更清楚,项羽的脾气大于智商。于是,他赶紧找到项羽,提出申请,希望结为兄弟。从今后一荣共荣,一损共损。我爹就是你爹,我兄弟就是你兄弟,我媳妇还是我媳妇。 刘邦比项羽大24岁,明明是长辈级,却甘愿当兄弟,这就叫流氓不吃眼前亏。 项羽见刘邦自降辈分,一味讨好,虚荣心得到满足,乐呵呵地与刘邦拜了把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世上许多事,表面像赢了,其实是输了。 楚军这边,主将战死,内部骚乱。而章邯则率军渡过黄河,北上攻击赵地的起义军。 章邯此时应当继续攻击楚军才是,为何偏要去打赵地? 原因很简单,项梁虽死,却并未伤及楚军元气。各路楚军退守彭城。章邯若拼死攻打,并无取胜的把握。短时间内拿不下,粮食必然吃紧。 而且,另一支由王离率领的秦军,此刻正在进攻赵地,一直未能攻下。若让王离放弃赵国,一同来攻彭城,后方则必遭赵军袭击。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势必全军覆没。 通盘权衡之后,章邯才做此决断。 此时,赵地的赵王叫赵歇,丞相是刘邦的师友张耳。张耳虽有些智慧,但终究是个书生。秦军猛攻,他们难以招架,便退入巨鹿城中死守。 章邯抵达赵地的时候,王离军正与赵军在巨鹿苦战。 章邯下令,铲平赵地国都城墙,迁空城内人等。接着,移兵巨鹿城南的棘原,修筑甬道,为王离军运送粮草,并且守护王离军侧翼,形成夹击之势。 巨鹿城内的赵军岌岌可危,他们向楚军求救。 形势很明显,如果秦军灭了赵,实力必将猛增,楚军的压力更大。反之,如果北上就赵,情况则大不一样。一方面,把秦军主力吸引在河内,一方面可趁关中地区空虚,直捣咸阳。 这笔账很好算,傻子都明戏。楚怀王当即作出部署:兵分两路,一路北上救赵,一路西进打咸阳。 北上这路,任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西进一路则由刘邦统帅。并且约定,谁先攻入关中,谁就当秦王。 楚怀王如此安排,固然有自己算计,但也很明智。项羽虽是猛男,作战凶悍,但杀伐过重,看所有秦人都是仇人。如今,秦国老百姓最恨的就是暴政,若再来一位更暴烈的主儿,他们的反抗将更强。 刘邦的性情则温和得多,派他西进比较妥当。 项羽当然不愿拉着自己的子弟兵,到前线去和章邯拼个你死我活,他想和刘邦一同西进。 楚怀王死活不答应,我就是要削弱你在军中的实力,不仅不让你西进,还不让你统帅全军,领衔主演你没份儿,就当配角吧。其实配角都高抬你了,就跑个龙套,做个不要命的替身吧。 但是,楚怀王想错了。战争不是拍戏,不是陪导演上床才能上戏,才能当上主角。战争凭的是实力。 看起来,北上大军中,宋义是一把手,项羽是二把手,范增是三把手。可项羽和范增是一条心,他们手下的将领,比如英布、蒲将军等,都是项梁一手提拔起来的。 实际上,宋义很孤立。要掠夺他的领导权,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儿。连项羽心里都有数,何况老狐狸范增。 可怜宋义这位空头将军,并不知此去就是送死,不是死在秦军手里,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他本出身楚国名门望族,也有些才华,曾为项梁出谋划策,可惜未被采纳。 此番出征,他和项羽想法完全不同。对于项羽来说,既然要战,就是复仇战,定要杀了秦军统帅章邯,为叔叔报仇。 宋义打的主意却是坐山观虎斗,让秦军与赵军鏖战,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再出击收拾残局。 因此,这支北上的部队,到了安阳便停留下来,拖延了46天仍不前进。 这时候,寒冬已至。冬雨连绵,雨点像冰粒子在风中纷飞,砸在脸上生疼。楚军将士挨饿受冻,每日只有芋头、豆子聊以充饥。大家都很清楚,军中已没有多少存粮了,他们的前景就像终日阴霾的天空一样黯淡。 将士的死活,宋义是不会管的,他只顾着做自己的事,他打算把儿子宋襄派到齐地去当丞相。 想必他也知自己是个空头将军,前途难料,便先铺下一条退路。 他亲自把儿子送到一个叫无盐的地方,摆下践行酒宴。 他前脚走,项羽后脚便跳了出来,进行了一番极具煽动性地演讲。 项羽说:将士吃不饱肚子,上将军却饮酒作乐。不引兵去赵地抢粮抢食,与赵军共同秦军,却坐山观虎斗。赵军一旦被灭,秦军将更强大,我军哪还有机可乘。 这番话引发全体将士共鸣。对,不能呆在原地等死,得去赵地搞食物、打秦军,死也当个饱死鬼! 世间所有铤而走险的事,都源于饥饿和贪婪。而饥饿比贪婪更为恐怖,没有饥饿,也就无所谓贫穷;没有饥饿,也就没有卖身为奴,沦落为娼,甚至易子相食。简言之,饥饿可以创造历史,也可以改变历史。 宋义此时却是典型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全然不知军中已变了天。 他毫无顾忌地从无盐回到安阳。刚进军帐,只见项羽手提一把刀,怒目而视。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项羽已将他砍翻在地。 【二、豪赌】 楚怀王很快就收到了宋义被杀的消息。项羽给出的理由是,宋义与齐国勾结,企图谋反。 这话一听就是扯淡。谋反?谋的哪门子反?当真谋反就率部径直投靠秦军去了,还跟齐国缠绵个什么劲。 宋义之死,楚怀王和楚军的官员都心知肚明,就是项羽夺权。可明白归明白,却拿项羽一点办法也没有。 既然事态不可扭转,最好的办法就是顺水推舟。这也算是一项领导技巧。楚怀王便是这么做的,他正式任命项羽为上将军,统帅全军救赵。 对于项羽来说,杀了宋义,虽然得到领导权,却丝毫没改变艰难的局势。 秦军的兵力他是知道的,章邯军和王离军加一块儿,足有40万。再瞅瞅自己,只有4万。而且,这4万人中,只有8千人是项家子弟兵,其余全是收编的各路杂牌义军。 4万杂牌军对40万秦帝国正规军,胜算有多大? 要不然就撤吧。可项羽没有退路,一旦败退,他就得提头去见楚怀王。想比之下,秦军的压力小得多,即便战败,也可以转移。 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背水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好比世界杯小组赛,前两场一平一负,想要出线,最后一战就必须胜。 楚军艰难,巨鹿的赵军更危急。 从秦军的布局看,章邯军驻扎南面,为围困巨鹿的秦军输送粮食。两支秦军,一个主攻一个副攻。巨鹿就像一只羊,身处两头恶狼的控制中。 拿韩大嘴解说球赛的风格形容就是:巨鹿门前风声鹤唳,形势岌岌可危,危如累卵。 项羽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决定硬拼,集中力量攻击两支秦军心脏,切断两军联系。 这打法看似鲁莽,实则粗中有细。 哥不光会举鼎,哥也读过几篇兵书。表面上看,秦军的布局无懈可击,可仔细一看,联系两支秦军的甬道,便是他们的心脏,也是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在对方几乎没有破绽的情况下,生生找出破绽,这叫能耐。类似现代商战中,从合同里挑漏眼儿。 作战计划拟定,项羽先试了一下水,他派遣大将英布与蒲将军率两万人先渡黄河,破坏章邯军修筑的甬道,以阻碍他向王离军提供补给。 英布、蒲将军一举击败看守甬道的秦军。这虽是一场小胜利,对项羽来说,却是个大契机,秦军的问题暴露无遗,那就是甬道的章邯军很虚弱。 此时,当以全部主力进攻章邯军。 真正的豪赌即将开场,一把定输赢。赌博术语叫“梭哈”。 项羽有赌的勇气,但实力远不如对方,那靠什么与对手拼?答案只有一个:靠心态靠战术。 这节骨眼儿,是人都能想到一个词叫:破釜沉舟。 项羽再度发表颇具煽动性地演讲。 可别小看演讲,回顾历史,希特勒曾靠演讲当上元首;再看今朝,无数骗子都靠演讲蒙钱。 连薪水都发不出的公司老总,通常这样煽动员工:困难只是暂时的,众人划桨开大船,齐心合力勇闯巨浪,风雨之后见彩虹,你们以后就是公司的元老、核心、赚不完的钱。于是,群情激昂。 忽悠是必须的,没人关心你努力的过程,世人只看结果。多数人关心你飞得高不高,只有少数人在意你飞得累不累。 项羽演讲完毕,号令全军沉没渡船。打破做饭的釜、甑,烧掉军营,每人只带三天的口粮,与秦军决一死战。 也就是说,要在三日之内击败秦军。三日之后,如果不灭秦军夺其粮草,自动饿死。 实力远不如对手,还要速战速决。项羽多少有点儿土匪般的疯狂。 但这份疯狂,疯得恰到好处,利用秦军之间的空隙进攻。键就是一个字:快!否则将会遭受两军夹击。 这完全是让事儿给逼的。心理学管这状态叫应激,指的是人遇到预料之外的紧急情况下,刹那间的反应。 一般来说,应激有两种反应,一种是目瞪口呆,思维混乱,手足无措,判断失误;另一种是越危急之时,越能急中生智,果断行动。 项羽的反应是后者。 对军人来说,应激心理十分重要。《孙子兵法》讲得透彻:将帅赋予军队任务,要像登高而抽去梯子一样,使他们有进无退。 项羽玩儿的就是登高抽梯。章邯瞬间傻眼,他没想到项羽一上来就压上全部筹码,直接攻击甬道。 甬道的秦军溃败,章邯想的不是反攻,而是休整。打算调养好了再和对方拼命。 他这边休整,项羽却马不停蹄杀向王离军。 王离军同样猝不及防,他们的全部注意力在围困巨鹿,哪知楚军从天而降似的到了眼前。 王离仓促应战,完全被打蒙了。巨鹿城的赵军趁机与楚军里应外合,全歼了王离军。 巨鹿战败,章邯退至棘原防守。兵力虽还有二十余万,但士气低落,无心再战。 项羽则宜将剩勇追穷寇,乘势追至漳水南岸,章邯再次败退。 巨鹿大战,尘埃落定。章邯与项羽的处境,是冰火两重天。 项羽一战成名,声望指数在各路起义军中狂飙上扬,一时间花见花开,车见车载,鸟见鸟呆。 而章邯欲哭无泪。战败的消息传回咸阳,胡亥大怒,区区几万杂牌造反军,怎么就把堂堂40万帝国军团给击溃了? 是章邯不努力?还是他私通叛军? 胡亥一猜疑,章邯很惶恐,忙派长史司马欣去咸阳打探消息。 没多久,司马欣回来,告诉章邯,赵高在朝中擅权。我们作战胜利,他必然羡慕嫉妒恨;作战失败,难免死在他手中,希望将军慎重考虑。 恰在此时,赵军的将领陈余也给章邯来了一封书信。 这是一封标准的劝降信,可收入战争教科书。 陈余从秦军将领的遭遇谈起,说白起、蒙括两员大将功劳比您大,可大得功高震主,最后都被杀了。您算是秦帝国第三代大将,领兵在外越久,朝内的敌人就越多。 很显然,您有功也会被杀掉,无功也会被杀掉;如今,天下豪杰都要灭秦,将军您对内不能直接向秦二世表达意见,在外又是个亡国破军之将,孤立无援,何不与诸侯联合攻秦,也割地称王呢? 司马欣的回复与陈余的来信,犹如两盆冰水浇到章邯头上,他心灰意冷,头脑却倍儿清醒。现如今,自己外受强敌压迫,内受赵高、胡亥猜忌。不如投降项羽,或许还可活命。 项羽此时傲气熏天,拒不接受章邯来降。他要继续打,派蒲将军尾随追击,又击破章邯军,并截断他们的南退之路。之后,项羽亲率主力大军,追击章邯至洹水,再次予以重创。 章邯军的精神、身体、心理全面崩塌。章邯再次派人乞降。此时,项羽的粮草也不充足。权衡之后,决定接受章邯投降。 他没有杀掉章邯,而是把他留在身边听用。 至此,秦军团彻底覆灭。 一支伟大军队的结局竟然如此令人沮丧,历经500年没有衰竭过的战斗意志转瞬间土崩瓦解,这样的事实仍旧令人难以置信。 秦始皇曾把这支帝国军团带到了辉煌的顶峰。然而,他超越时代的野心耗尽了帝国的国力。 无论如何,一支军队的命运是紧紧依附在它的国家之上的。在秦军最后的日子里,帝国的秩序已经崩溃。当士兵们在前方拼杀时,他们的家已经无人来养活,覆灭的命运不可逆转。 【三、口才帝】 项羽北上救赵,一战定乾坤。 与此同时,另一路西进的刘邦,依张良之计,避实就虚,迂回前进,先后攻取城阳、成武、粟县等地,势如破竹。 可是,当他们抵达昌邑时,军粮跟不上了。而昌邑正是章邯军屯粮的重镇。既是重镇,必有重兵把守,而且,这些重兵个个吃饱喝足,以逸待劳。 想想昌邑城中成千上万的秦军将士,再瞅瞅自己率领的一群饿汉,刘邦一筹莫展。 此时,除非来个神仙,大蒲扇一扇,一股烟腾起;须臾,烟雾散去,粮食便堆积如山了——那是《西游记》里干的事。 同样是西进,神话和现实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刘邦很沮丧,芒砀山没有困死我,丰邑陷落没有搞死我,难不成我要丧生于此地?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而人生的幸运,就在于关键的时候,遇到关键的人。 刘邦正是如此,无聊厮混的时候,认识了萧何;出外避祸的时候,结识了张耳,穷途末路的时候,遇见了张良;似乎在低谷或危难的关头,总会有一颗福星出现,帮助他走出困境。 这便是机运。成事等于能力加机运,缺一不可。 就在部队抵达昌邑,严重缺粮之时,刘邦又碰到一个人,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个人叫彭越,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匪,在大野泽一带打家劫舍,杀富不济贫,弄到钱都给自己哥们儿花。 陈胜、吴广起义时,有喽啰提议,咱们也可以举旗造反呀,只要立了旗号,再抢钱抢粮抢地盘就不是土匪了,是豪杰。 彭越一听也心动,可又有些犹豫。这可不是抢劫那么简单,如果义军胜了,哥几个自然前途无量,一旦败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得了,先看看形势发展再说吧。这一等便是一年。 第二年,彭越终于行动,拉起人马,攻城略地,又收编了些各地义军中失散的兵士,算下来,他手上足有上千人。 他带领人马在昌邑一带活动,手下来报,刘邦的部队正在攻打昌邑城。 看来,刘邦也是反秦起义中一个杰出的义士。好,咱们就去见见这位“杰士邦”。 一见,俩人很投脾气,喝酒胡侃,特别尽兴,彭越送给刘邦一些粮草。 刘邦很感激,这哪里是粮草,分明就是救命稻草。 但昌邑城池又极为坚固,始终攻打不下。粮草也罢,稻草也罢,总要耗完的。 彭越至多算个救星,算不得福星。所谓救星,就是救急的星,救急却救不了穷,根本问题没法解决。 刘邦不敢再耗下去,只能退到粟县,再辗转西进。 路经高阳县,部队驻扎下来。刘邦又累又乏,一路征战而来,昌邑受阻,进三步退两步,够跌份的。瞧瞧人家项羽,巨鹿大战一举摧垮40万秦军。都是提着脑袋出来混的,我就那么差劲吗? 疲惫加郁闷,刘邦需要休养身心,从头到脚地休养,先叫俩小妞来做足疗保健。 刘邦坐在床上,摊开两腿,俩小妞一边一个,为他洗脚,顺带做一套足底按摩,把关联肾、脾、肺、心的穴位都捏一捏,揉一揉,让肌肉松一松,骨头酥一酥。 正舒畅间,有人进来煞风景,说外面有个自称是高阳酒徒的人求见。 呃,酒鬼可以见,儒生就算了。刘邦慵懒地同意。 片刻,来人昂首而入,见面就问了一句足以雷翻刘邦的话。 这个胆大之人叫郦食其,是看守高阳城门吏卒。 此人虽是一个普通的政府打工仔,性情却放荡得很,狂傲得很。只因年轻时读过很多书,凡事皆自己见解,心头的主意也多如牛毛。 主意多的人,大多善于观察。自打陈胜、项梁等人起义,郦食其便一直关注天下的变化。 陈留这地方,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拨义军来了,一拨义军去了,走马灯似的。在郦食其看来,那些义军将领要么气量狭小,要么喜欢繁文缛节,和他们率领的部队一样,都是战争的过客,历史的作料。 对局势、对人事,郦食其有一整套的看法,就等哪天遇上个明白人,开个私家讲坛,淋漓倾吐一番。 我这私家讲坛,坛坛是好酒。可明白人在哪儿呢?一群绿叶中,愣没瞧出谁是红花,昙花一现的也没有。郦食其难免有些失落。 近日,风闻刘邦在陈留附近攻城略地,郦食其便找到一个同乡打听。那同乡是刘邦部下的一名骑兵,说刘邦既是个豪杰,有深谋大略。 郦食其一听特来劲,说我就愿意结交这样的人。你要是见到沛公,直言相告,说高阳县有一个60多岁的郦生,身长八尺,别人都说他是狂生,他自己认为他不是。 骑兵说,那不成啊,豪杰也有怪癖啊。你是不知道,沛公那人,平生最厌恶最轻蔑读书人,想戏弄就戏弄,想羞辱就羞辱,不瞒你说,他还往读书人头上戴的冠里撒尿呢。 要是换个读书人,听了这几话,早吓退了。可郦食其并非一般读死书的研究生,他才不怕刘邦把自己帽子当痰盂呢,你傲我更傲。 说到这儿,人们不免要想到《史记》。在此书中,此事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骑兵直接复制郦食其的话,刘邦相见;一个是郦食其自己上门,让门房通报,门房告诉刘邦,外面有一个儒生模样的求见,遭刘邦拒绝。郦食其恼怒,说我不是读书人,我是高阳酒徒,特别能喝。这才得以和刘邦相见。 哪个版本是实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俩人相见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郦食其提出了一个雷人的疑问句。 当时,陶醉于足疗按摩的刘邦,姿势很不雅,坐也没个坐相,叉开腿,坦着裆,相当于冲来人比了中指。 郦食其也没下拜,只勉强作了个揖,不紧不慢地问:沛公,你是想帮助诸侯打秦朝,还是想帮着秦朝打诸侯呢? 刘邦差点儿没把鼻子气歪了。这不是扯淡吗,天下人苦于暴秦,所以才反秦,我一路征战,出生入死,怎么会是帮秦呢!看年纪你像到了更年期,说出的话却幼稚得像青春期,你丫人格分裂啊? 竖儒!刘邦斥骂。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奴才书呆子。 郦食其挨了骂,倒不生气,不紧不慢地又问一句:既然你要灭秦,要得天下,为何对长者如此无礼呢? 哟,挺横啊。得,脚也不洗了,我倒要听听,你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来。刘邦一挥手,浴足妹退下。 没了旁人,郦食其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告诉刘邦,你厌恶读书人,可没读书人你得不了天下。我就是个读书人,论智力,你比不过我;论勇敢,你也不比过我,至少我不怕得罪你而招来杀身之祸。 好有个性的老头儿!来求见来应聘,先跟老总说,你这也不如我,那也不如我。换个人,甭管古代现代,一准儿就急了,笃定打出来人的屎来还不给擦。 刘邦很不寻常,听了郦食其一番话,非但没怪罪,反而对此人肃然起敬了。 这一点值得现代遍街都是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们学习,别看到手拿高等文凭,外加一副温顺献媚,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尊容,就觉得来者是人才,那充其量就是个奴才。 但凡成大事者,皆懂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甭管人态度多横,口气多硬,话多窝心,在理就采纳。李世民重用谏臣魏征,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刘邦亦是如此,他脸色一转,露了笑容,那意思是:先生说得对,我有错我改。 人就是这样,不怕毛病多,只怕不悔改。 流氓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面子。当认错认错,该耍赖耍赖,图的就是实用。 这一点大到打仗夺天下,小到泡妞谈恋爱。你看献花唱情歌的一般都是土鳖伪绅士,从外国潲水桶里打捞一些过时的浪漫,酸溜溜模仿,仿佛很有派,最后啥也没捞着;流氓则不同,几句大实话点到位,先摸手后摸肘,不出意外就往里走。 此刻,刘邦在打仗,打得很憋屈,缺钱缺人缺粮食,他需要的,正是实用型人才,为他指点迷津,助他度过难关。 郦食其也挺兴奋,他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俩人边吃饭边聊,郦食其大谈天下局势,刘邦越听越服气。 敢问先生,应当以何计策去打天下?刘邦眼中闪烁着急切的火花。 沛公有何打算呢?郦食其反问。 楚怀王命我西进攻秦,我当然是继续西进。刘邦答。 可你手下的兵,大多是各地收编而来,纯粹一帮乌合之众。郦食其有些不屑一顾,接着说,人数也不足万,还都没经过训练。这样去打秦军,结果就两个词,以卵击石,羊入虎口。 那,那为之奈何?这话都成刘邦的口头禅了,意思是,那该怎么办呢?每当他没主意时,嘴里就会蹦出这句话。 好办。就三个字。郦食其斩钉截铁道,止陈留。陈留这地方,乃四通八达之战略要地,城中粮草极丰厚。当夺取陈留,扩充军队,养精蓄锐,再战秦军方可获胜。 积粮丰厚,自然易守难攻,如何打呢?刘邦追问。 好办。就四个字。郦食其胸有成竹道,先礼后兵。那陈留县令与我私交甚好,待我先去游说,如若不成,再发兵攻打。到时,我在城里做内应。 真乃喜从天降。没想到郦食其不光是个好谋士,还有当口才帝的潜质,绝对的福星!刘邦心中暗爽。 郦食其说去就去,连夜进了陈留城。 见到县令,郦食其把事儿一说,那县令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打住、打住,反叛是灭族之罪,叫我干这事儿,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今晚你就在这儿住,明天哪儿凉快你奔哪儿去。 郦食其很愤懑,睡到半夜,提刀潜入县令卧房。 县令正酣睡,郦食其瞧着来气,这么好的朋友,居然一点不给面子,你死了吧。 手起刀落,县令脑袋脱离了脖子。 郦食其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偷偷翻出县城,连夜跑回刘邦军营。 【四、装孙子】 翌日天明。 刘邦大军开向陈留,领头的手拿一支挂着陈留县令脑袋的竹蒿,兵士们齐声高喊:县令首级在此,开城投降,开城投降。 一声接一声,这就叫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 城里的人胆寒,兵将士气全无,只好开城投降。 如此,刘邦兵不血刃占领了陈留。 进城一查,果然如郦食其所言,城中粮草丰厚,还有几千人马。 这些当然都是秦朝存下的。吃的是对手粮草,用的是对手人马,占的是对手城池,这事太给力了。 刘邦美兹滋的,封了郦食其为广野君。 郦食其更来劲,让自己的弟弟郦商,统兵几千人,随刘邦向西南进攻。 张良再次为刘邦制定了作战策略,并发布了一条军令:占领秦国城池后,不得抢掳掠夺,违者斩首。 战略得当,军纪严明,刘邦军打得很顺。宛城、胡阳城、郦城等均不战而降。 这一年是公元前207年,刘邦49岁。他当上亭长那年,才35岁。一晃十余年。十余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境遇、生活,以及地位。 这世上一成不变的人其实很少,只不过有些变化很微妙,容易被忽视罢了。因为日子总是匆匆,人走得太快,灵魂跟不上,很难有静下心来回顾、感受,以及体味。 十余年时间,一个国家也在不经意中发生着变化。城市、街道、政策、百姓生活,每一样都在改变。对于公元前207年的秦帝国来说,变化更是天翻地覆。 这一年的年初,章邯的黑色军团被项羽灭掉,秦帝国的军事力量基本上已被掏空。 这一年的八月,刘邦军西征,连战连胜,攻克了武关,进入关中。 谁都知道,武关是通往咸阳的门户之一。这就好比胸腔被戳了个洞,能窥见里面怦怦跳动的心脏。 而此时,咸阳这块心脏已经烂掉了,如果说它还存有一丝气息,那也是苟延残喘。 刘邦攻克武关之前,项羽也在向函谷关进发。执掌秦帝国大权的赵高很清楚,帝国灭亡已成定局。是夜,他亲率杀手,闯入禁宫,杀了秦二世胡亥。随后,派人与刘邦谈和。 这是陷阱还是馅饼?刘邦有些拿不定主意,找张良来商议。张良的意思很明确,管他陷阱馅饼,一概不睬,只派口才帝郦食其去劝降,趁秦军麻痹,大举进攻。 果然,张良计谋凑效。刘邦率军进入武关。 赵高无计可施,只好立胡亥兄弟的之子公子婴为秦王。哪知道,公子婴一上台便杀了赵高。 赵高死后,公子婴调兵遣将,力守咸阳的最后一到屏障——潼关。 张良再次献计,收买了镇守潼关的秦军守将,他们不战而降。刘邦大军进驻灞上。 灞上,因地处灞水西面的高原而得名,其西南面便是秦之国都咸阳。 进驻灞上后,刘邦随即便率军向咸阳进发。 兵临城下,秦王子婴已无招架之力,他乘坐白马素车,率领众臣,出城投降。 咸阳城外,公子婴跪在轵道亭前,恭候刘邦到来。刘邦一到,他便献上秦朝皇帝的玉玺和符节。 历时15年的大秦帝国,至此宣告灭亡。 咸阳皇宫金碧辉煌,无数珍宝,无数美女,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仿佛年夜饭桌上的菜,太丰盛太繁多,瞧瞧这个,碰碰那个,都香都好看,愣不知道该朝哪道菜下筷子。 先抢了再说!一群群兵士,蜂拥冲进宫室,争先恐后抢夺金帛财物。这情形,活像今日的小市民们在超市里哄抢廉价鸡蛋,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踩得人仰马翻。 兵士在喧嚣鼎沸中哄抢,刘邦则在淫声浪笑中上演真人版春宫图。 环肥燕瘦的各色美女,轮番上阵。刘邦心花怒放,来多少搞多少,有多少玩多少,场面相当三俗。 天下男人都好色,色心稍强的叫色狼,再强一点的叫色鬼,更加强的叫色魔,尤其强的叫变态色魔,好色到了极致,就叫人体美学艺术家。可对于一个欲夺天下,欲成就大业的男人来说,过分沉迷酒色,最终将玩物丧志,一败涂地。 刘邦此时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像一个天生落魄,五行缺钱的穷小子,忽然得了一笔巨款,立刻开始挥霍,以报复过去受苦受穷的日子。全然想不到,挥霍完了,打回原形将会多么绝望。 自己想不到,有人却能想到。 这一日,刘邦玩得正投入。他的连襟樊哙闯进宫来,大呼小叫,什么叫糜烂,这就叫糜烂!秦朝就因为这样才灭亡的,可别穿新鞋走老路坏了大事,咱们还是还军灞上为好。 刘邦很气愤,你一个屠夫懂个屁。男欢女爱是一门艺术,谁也无法阻挡我追求艺术的脚步! 樊哙被赶了出来,知道自己劝不动刘邦,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张良。 说来悲哀,樊哙虽是屠户出身,见识却远在很多达官贵人之上。但出身不好,从事过低贱的职业,哪怕他的话再有道理,再精辟,也难以让人信服,这就叫偏见。 一路西征,樊哙功勋卓著,斩了一个都尉,俘虏了146人,收降了2900人。然而,他竟没陶醉于胜利的狂欢之中,倒像个睿智的谋臣一般清醒,如此有远见的武夫,实在是一尊宝贝。 可眼下刘邦没把他当成宝。此时此刻,美女才是宝,真金白银才是宝,享乐才是宝。 想当年,他到咸阳出差,目睹秦始皇出行,就感叹过,大丈夫就要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如今居然实现了,他真的有点找不着北了。好在张良一席话浇醒了他。 张良说,樊哙脾气是急了点,可他的话有道理,忠言逆耳啊。民众干嘛起义?就是因为秦朝暴政,活不下去了。这秦宫,就是暴君住的地方,您还住这儿,难不成要当暴君二代吗? 张良所言点到了实质。 秦宫是堂皇的,咸阳是繁华的。而无论古今,世界上所有繁华大都市都一样,光鲜亮丽的背后,即是一片衣衫褴褛。富人有车马,有房产,住宽敞尊贵的大豪宅;垃圾、乞丐和潦倒的穷人都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这便是现实。 但是,作为统治者,起码要让穷人在蜗居中,看到有朝一日会富裕的希望,若只图自己享乐,任凭上层集团奢靡腐败。被推翻是早晚的事,亡国也是早晚的事。 刘邦虽有一身流氓气,倒比那些官居高位道貌岸然,实质上却是披着人皮的禽兽,讲着人话的畜生强百倍。错了就是错了,他很坦然,没因自己身为统帅,就顾面子,就摆臭架子。他听取了张良的肺腑之言,封存府库宫室,全军撤出咸阳,返回灞上。 贪图片刻欢娱,将会导致最终败亡。自己不能做暴君。何况,还没当上君主呢,自己只不过是领军率先进入了关中。 按楚怀王的约定,他和项羽,谁先进入关中,谁就做秦王。刘邦磕磕绊绊西进,却早早就到了,能征善战的项羽为何还没到? 巨鹿大战获胜后,秦军最后的20万官兵,全部归降了楚军。归降是归降,却是口服心不服。 项羽生怕这帮人回关中后闹事。关中是他们的故土,有地利有人和,闹起事来,肯定难以收拾。 这20万秦军,似烫手山芋,拿又拿不稳,放也放不得。项羽越琢磨越郁闷,便找来英布和蒲将军商议对策。 仨人在一块儿密谋,最后决定,自己拿不住,也不能放虎归山,只能使用核武器——坑杀。 部队路经新安,项羽下令,将20万归降的秦军全部坑杀。 这一举措,看似不留后患,实际上后患极大。秦人对项羽的残暴异常愤慨,异常痛恨。老百姓并不怕江山易主,只要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谁做主都一样,怕只怕易给一个凶残、不顾他人死活的主。 推翻一个统治者没有意义,但推翻一种制度有意义。因此,秦人拼命抵抗。项羽所到之处,都遭到阻击。 项羽也不管不顾,谁不服就打谁,谁反抗就杀谁,非常勇猛。 凡是土匪,皆有一个共性,他们最大的优点是勇敢,最大的缺点是太勇敢。随性随意,讲义气讲霸气不讲策略。项羽虽出身贵族,但骨子里,匪气占得多,贵族气占得少。 由于受到重重阻击,一路都靠硬打,项羽大军在公元前207年12月底,才抵达函谷关。而刘邦早在8月,便已经进入了关中。 并且,在短暂的糊涂之后,刘邦清醒过来。清醒后的他,举一反三,率军撤出咸阳后,又与当地百姓约法三章:不杀人,不伤人,不盗窃。彼此共勉。 当地百姓拿了酒肉去犒劳刘邦军。刘邦也不接受,告诉秦地百姓,我可不是来欺压你们的,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要让每个人都幸福。 百姓要的就是这个,心里拥护刘邦当秦王。 这个情况传到项羽军中,大伙儿都很疑惑,刘邦是个什么东西,咱们都清楚。现如今,这流氓居然化妆成君子了,这就叫装孙子吧。他干嘛要装孙子?原因只有一个,这厮有争霸天下的野心。 果不其然,项羽军团抵达函谷关时,遭到刘邦军的阻拦。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实际上,阻拦项羽军,并非刘邦突发奇想,也不是张良的意思,而是一个老先生给支的招。老先生挺八卦,向刘邦传播小道消息:据说项羽封了秦军降将章邯为雍王,要把关中交给此人。到时候,关中就不是沛公的啦。 怎么办呢?把住函谷关吧,不让项羽大军进入。于是,刘邦派左司马曹无伤镇守函谷关。 曹无伤却当了叛徒,把情况报告给了项羽。项羽恼怒,根本没多想,当即下令全军驻扎鸿门,准备武力夺关。 鸿门这地方离刘邦军所在的灞上仅仅只有40里。距离很近,再看双方兵力,项羽麾下现有40万大军,而刘邦麾下不过区区10万人。 刘邦明显处于劣势。更糟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不过,一个人处于劣势并不要紧,关键看运气。运气好,转危为安;运气烂,优势也变困境。 刘邦的运气相当不错。就在项羽要采取军事行动的前夜,有个人跑来泄密了。 这个人就是项羽的叔父项伯。此人早年和张良很要好,不单要好,而且张良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边是亲情,一边是恩情。项伯天真且单纯——我把军事情报偷送给张良,让他逃命即可,也不算出卖项羽。 出乎意料的是,张良转手就把情报给了刘邦。 项伯很尴尬,张良这么一搞,自己倒成了楚军奸细。他的人生瞬间迷惘,这些年我在楚军中干嘛呢,玩潜伏当卧底? 刘邦此时更迷惘,不但迷惘,而且恐慌。 是人都一样,猝死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是福分,不知不觉中一切解脱。若先跟你预报,10天以后的下午6点20分枪毙你,估计不到10天你就得崩溃。 沉默半晌,刘邦道:咱们实在打不过项羽呀;随即,叹口气又道:为之奈何? 怎么办呢?不难办。张良出了个主意——请项伯说情,然后咱们到项羽军中作检讨。 低三下四前去赔罪,对刘邦来说,相当委屈。有罪尚且不想赔,何况没罪。换成项羽,绝对放不下架子和面子这么做。刘邦却能屈能伸,在识时务和面子之间,他选择了识时务。 于是,第二天就发生了妇孺皆知的“鸿门宴”。 【五、绝杀鸿门宴】 翌日清晨,刘邦打扮得甚是光鲜,带着张良、樊哙等人前往楚营。整队人马,不过一百多人。 刘邦的意思是,我是来做检讨的。检讨完了,和项羽吃顿饭,喝点酒,大家欢聚一堂,没准儿项羽就放他一马了。 这显然很冒险,但总比等死强。 刘邦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坦荡,给所有人的感觉,他此去见项羽,就是吃饭、聊天。 既然是吃饭,当然就不能带很多人,否则显得像抢饭。 而项羽这厢正卯足劲要一举剿灭刘邦,忽听军士来报,刘邦自己上门了。 项羽十分意外。他要找仇家算账,精心准备后打算倾巢出击。孰料仇家自己送上门来了,还一副单枪匹马的架势。 这不由让人顿生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要不要趁机把棉花撕碎呢?项羽一时拿不定主意。 作为枭雄,作为霸王,他很不屑于干这事儿。他更喜欢明刀明枪,大刀阔斧和对手厮杀一场,然后猛力将对方打趴下,或者置于死地,这才是他的最爱。 老狐狸范增却和项羽的想法截然相反。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此时不杀刘邦,更待何时? 范增堪称战道魔手,极会算计,同样是击杀对手,却有一个战争成本的问题。此时,刘邦亲自送上门来,身边仅有一百个保镖。那么,只需准备几百个刀斧手,便可轻而易举取其头颅。 这是一桩多么划算的战争生意! 再说,别人不知道刘邦是什么货色,范增心里却门儿清。这家伙能一路西进,直抵关中,并攻入咸阳,绝非庸碌之辈。如果说,刘邦以前是个混混儿,今日今时,他已经升级为一个极品混混儿。 项羽却不这么看,他打心眼儿里轻蔑刘邦。与自己贵族出身的身份相比,刘邦就是一个乞丐,即便他当了乞丐王,还是个要饭的。 此刻,这个要饭的上门来了,当贵族的想打发他两口吃食,让他滚回去算了。至于杀不杀这乞丐,那要看本贵族的心情。 可是,范增极力劝说,项羽心里有点儿乱了。他既不忍辜负范增的一片良苦用心;又真怕如范增所言,今日不杀刘邦,它日后患无穷。 项羽犹疑不决,来回踱步。 外面,太阳初升,宛如没化妆的三流明星,显得颓。 营房内极闷,闷得像个闷葫芦。 微弱阳光透进房内,范增汗津津的脸庞切成月牙,像朝鲜姑娘的脸,光线照不全,瞅着又仿佛染了铁锈的磨刀石。 “不杀他,他就得杀咱们。”范增低音共鸣很足,接着说:“望项王当机立断!” 这个幽灵般的声音萦绕在项羽耳畔,就像在勾魂。 “听亚父的。”项羽终于做出决断,“亚父先安排人埋伏,听我指令。” 范增退下布置。 营院内,士兵们在穿护甲、整理刀剑、排队,一派紧张气氛。 范增在队前下达命令。 他相信,刘邦的小命已经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已经布置妥了一个绝杀的饭局,只待项羽一声令下,无数刀剑便会如蝗虫般飞向刘邦,将之捅成一张满是窟窿的烂抹布。 范增忙活完毕,刘邦踏进楚营,满眼皆是旌旗挥舞,楚军队伍阵容齐整,军士吼声形成的巨大共鸣,声声厚重,震击胸膛。 项羽居高临下,神情严峻又颐指气使地鸟瞰刘邦一行人。 刘邦下马,一步一步向上走,满脸堆笑拱手屈身对项羽道:“大哥,您终于来了大哥。” 项羽似笑非笑,刘邦突如其来,本就让他意外,一见面又如此做派,更让他猝不及防。 见项羽反应不强烈,刘邦继续忽悠,说小弟我一不留神先进了关中。进来以后,秋毫无犯,登记官民户口、查封仓库,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望大哥的到来。却又小人挑拨离间,说我阻拦大哥。你看这事儿闹的,嘿嘿,误会、误会呀。 有道是举拳难打笑脸人。项羽素以贵族自居。一听刘邦这般诉说,几日前积累的火气,像沙漏里的沙一样流光了。 他手一挥,摆出一副极有风度的样子,寒暄道,是误会是误会,都是你手下左司马曹无伤胡说八道。 曹无伤。刘邦听到这名字,心里咯噔一下,眉头微微一蹙,面上笑容却未减。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范增瞧在眼里,恨在心里。刘邦这孙子,装孙子装得太匀实了,他简直可以开一个装孙子培训班。今日若不杀之,必为大患。 可项羽却十分受用,他甚至拉住了刘邦的手。 乍看上去,这哪是一对天生的仇敌,哪是一对竞争对手,俨然是一对骨肉相连的亲兄弟。 人与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敷衍应酬,在局外人看来,自然十分虚伪、十分可笑,但当你身处其中时,就会深刻地感到什么叫身不由己。 刘邦便是身不由己,项羽此刻被他捧到高处,也有些不能自持,只好亲热相待。 兄弟如此尊重兄长,又亲自前来,赔罪也好,相聚也罢,饭肯定是要吃的。 走吧,进营房与愚兄畅饮一番,促膝相谈。项羽盛情相邀——这正是刘邦想要的。 营帐后的厨房内,十几把菜刀在切案板,刀下有成堆鲜红的肉丁、肉块。 炉火熊熊,烤着整只牛羊。大锅里热气腾腾,翻滚着不知道是谁的肉。 一丁点儿酒气幽香飘出,一丝丝儿曼妙乐声由深远处渐近渐贴面,绕着圈儿打着转儿弯动精巧小指尖儿引人前行。 刘邦随同项羽步进营房,不由抬眼望天,此时阳光已逝,云很低,积了雨,欲下未下的样子很腼腆很矜持。 营房顶上,飞檐张扬,透着跋扈,波浪凝聚似的黑瓦上落了些莫名其妙的杂碎,仿佛纸鸢尸骸,仿佛雪未化尽,仿佛丢弃的棋子儿。 两名兵士,缓缓推动刻有镂空图案的厚重紧闭的营房大门,大门隆隆开启,其声深沉且神秘。 营房内,点有烛火,十分亮堂。大盘烤肉、铜樽美酒、酒案坐垫,已然备齐,虚席以待。 项羽于主位落座,对面坐着项伯,范增面朝南而坐。 刘邦和张良则面朝西落坐。 有侍从进来斟酒,挨个斟完低眉弯腰退下。 刘邦向项羽敬酒,尽捡世间最舒坦的话,动听的词,喂给项羽。 项羽尽皆笑纳,以美言伴酒,一饮而尽,笑容绽放,甚为开怀,其豪气外露,大有不可抵挡之势。 刘邦屈尊卑微,眉宇间却有深深隐藏的霸气凝固。 范增见此情形,心已然提到嗓子眼儿。项王糊涂啊,竟被刘邦几句谄媚之言糊弄得开怀了。您这一开怀,可给刘邦留下了生机。 一念及此,范增忍不住给项羽使了一个眼色。 意思很明了:别被刘邦迷惑了,当杀则杀,果决了断! 哪知项羽没接,范增紧张而督促的眼色仿佛羽毛球一样射过来,却被项羽无所谓的网球拍给反弹回来了。 他继续与刘邦、张良畅聊。 营帐内,谈笑风生。 范增脸阴得像个糖尿病人,再递眼神,频繁递,鼻子和眼睛都歪斜了。 项羽依然如故,俨然把预先设计的杀局抛到了九霄云外。 范增低沉怨怒地轻叹一声,复又昂首,仍不甘心,拿手摸到胸前玉佩,举在手中,貌似把玩,实则传信:赶紧动手,越迟越糟。 项羽仍不理会。 范增坚持不懈,再举再传。 项羽倒不耐烦了,索性躲开范增的信号。那意思是,你那玉佩晃得老子直眼花,老子就不让你觉得有志者事竟成。 其实,项羽此刻心里像吃了草似的,乱如麻。他何尝不想杀刘邦,可刘邦如此做派,又是赔罪又是好言,其恭敬之情尤为真切。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刘邦俨然对他毫无威胁,又何必杀之?可范增却不依不饶。 杀还是不杀? 人在两难之间选择之时,是最受煎熬的。 而此时,最受煎熬的还是刘邦。他希望获取项羽的信任,希望这透着血腥味的酒宴早些结束,从而安安稳稳回到自家营寨。 他频频和张良对视,张良示意他稳住阵脚。可他心里依然鼓点激烈,砰砰狂跳。 危险潜伏在周围时,某些人便会心生不详的预感。 这类人极为敏感,极为惊醒,刘邦便是其中之一。他读出了项羽的烦躁,也读出了范增的阴毒。 而范增毒归毒,此刻也无计可施,心里无限焦灼。转瞬间,焦灼情绪转为了愠怒。——项王这是怎么了?你以为刘邦早上吃了几个西红柿,就无公害了么? 错!他简直就是一杯看上去又白又纯的三鹿奶,骗你开心地喝下去。到时候,弄得你尿都尿不出来。 范增再也无法忍受,起身道,这酒喝得有些冷淡,不妨找些乐子助兴。 说罢起身出了营帐。 他扔下这话走掉,席间的人心都悬了。 项羽不好阻拦,也无从阻拦。 刘邦更惊,他不知范增会做出何种事情来。 须臾,范增领了项羽的堂弟项庄进来,声称舞剑助兴。 项庄披甲挺剑,威风凛凛,可不一世,伺机而动。 刘邦何尝不知范增用意,喝得鲜红的脸色顷刻间白了一层。 项羽倒打起了圆场,佯装若无其事道:“亚父想得周到,舞剑助兴,甚好、甚好。” 听到项羽口令,项庄仓啷抽出佩剑,一道寒光,带着杀气以每秒100英里的速度,直逼刘邦。 项伯见势不妙,赶忙起身为刘邦斟酒,借此掩护。 刘邦这才逃过一劫。 一剑未中,项庄手腕一转,扭身踅回,在酒席间腾挪跳跃,再觅良机。 情况已经十分危机,保不齐哪一剑就是毒剑,直刺刘邦胸膛。 再傻再愚的人,也能看出这酒宴已已然变成了一个绝杀之局。 张良再也按耐不住,起身爽朗道,一人武剑,甚为孤单,场面也差些,弗如叫樊哙将军与项庄将军一同助兴。 樊哙俨然热血战士,领命入帐,手提利剑,以屠狗的眼神扫射四周,看谁都不过是一团会走路的肉。 项庄为之一震,手里的剑却未停。 樊哙以剑相迎,剑与剑碰撞出铿锵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剑气奔流,火花急闪,令人眼花缭乱。 刘邦战战兢兢,脸色煞白。 项羽心烦意乱,孟浪饮酒。 项伯手足无措,汗流遍体。 张良神情淡然,微笑自若。 范增咬牙切齿,瞳孔喷血。 喝酒助兴的娱乐节目,如此彪悍,也算古今一绝。 在场人等心脏无比在经受剧烈的考验。 啪!项羽放下酒樽,满面怒容,示意节目暂停。 樊哙和项庄停住手中剑。 周遭无声,樊哙说了一句话:“始皇残暴,杀人无数,动不动就给人加刑,结果弄得众叛亲离。今时今日,沛公劳苦功高,如果有人听信谗言而杀害他,和秦始皇没区别,是走秦朝灭亡的老路。” 此言一出,项羽万分尴尬。 范增也没料到,樊哙这莽夫会猛然冒出这么一句入情入理的真话。 自酒席开始,大家就心怀叵测,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了半天,冷不丁来点真的,着实叫人吃惊不小。 樊哙一脸冷笑,环顾四周,睥睨众人,眼神中传达出一句话:你们感觉到讲真话的可怕了吧! 良久,酒席间鸦雀无声。 项羽不知如何是好。 刘邦趁机起身道:大哥,小弟腹中翻腾,需亲自上趟茅厕一趟。 项羽无法阻拦,也不能很没有档次的说一句:要去大家一去。 如此,刘邦溜出险象环生的宴会,闪电般跑回自家军营。 一场本可形成绝杀的酒宴,一场被后世传诵千年的风云际会,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告终了。 刘邦一骑绝尘,马蹄扬起尘雾,范增绝望而痛苦的紧闭上双目。 输了。在惊心动魄的谋算与对决中,他输给了张良;而项羽输给了刘邦。 留下的,只是哀叹,只是遗憾,只是怨恨。 而刘邦回到军营,气没喘匀,便下令把曹无伤宰了。 曹无伤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条小命,被项羽一句话就给葬送了。 【六、发配】 刘邦项羽和解,天下形势已十分明朗。 项羽上表楚怀王,请示如何分封关中。楚怀王的回答很干脆:按合同办。 屁话!请示你是给你面子,你还菊花里塞香肠,佯装大尾巴狼。项羽着实不爽,他决定自做主张,分封会师咸阳的各路诸侯和将领。 分封大会在戏亭召开。项羽一口气封了十八路诸侯,又封自己为西楚霸王,占据以前魏国和楚国的九个郡,都城定在彭城,今徐州市。 至于关中之地,项羽如切蛋糕办,切成三块。咸阳以西给了雍王章邯;咸阳以东至黄河一带,给了塞王司马欣;上郡之地给了翟王董翳。 此三人皆为秦朝降将,他们驻守之地,便合称“三秦”。 刘邦则被封为汉王,统辖巴蜀、汉中。此处虽属于关中的一部分,却相当偏远。交通闭塞,经济落后,要啥没啥,最合适养老和出家。 他娘的这哪儿是分封,纯粹是发配! 西进咸阳,刘邦的功劳最大,获得的利益却最小,待遇还不如秦朝降将。这还不算,项羽还安排了三个王,堵住他东进的路。企图反扑是不可能,你这辈子混到这份儿上,就算到站了。 发配刘邦,并非项羽的主意,而是他身边一个叫陈平的人支的招。 陈平这个人,与刘邦有些相像。也是出身平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也不喜欢干农活。家里的事都由哥哥操持。唯一不同的是,陈平喜欢读书,喜欢游学。所谓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习旅游两不误。 陈胜起义后,立魏咎为魏王。陈胜便投了魏王。后来转入项羽帐下,当了谋士。可是没得到项羽的重用。 陈平自然很郁闷。在鸿门宴上,他第一次见到刘邦。刘邦的表现让他眼前一亮。 鸿门宴后,项羽表面原谅了刘邦,心里却没放过,他企图把刘邦困在咸阳。 没办法,张良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陈平。 两人一聊,颇有些相见恨晚。 张良便把自己来意道出,陈平思考良久,说要救刘邦,先得把范增调开。 于是,陈平设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翌日,陈平向项羽献计:把楚怀王封为义帝,然后把他迁移到湘水上游的彬县。如此一来,您就可以号令天下了。 此计正中项羽下怀,当即找来范增商议。 范增说,我也这样想,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亲自去办。 范增一走,陈平又使出一招声东击西之计。他报告项羽,如此诸侯齐聚咸阳,每路兵马都在4万以上,哪有那么多军粮来负担,得让他们赶紧回国。 项羽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当即下令,让各诸侯回国。 此时,刘邦向项羽提出,要回沛县省亲。 这是陈平让张良给刘邦出的主意,实际上是给项羽下了一个套。 刘邦提了申请,张良立刻假惺惺对项羽说,不能让刘邦回去,他一回去,就会在沛县称王,既然已经封了他为汉中王,不如叫他赶紧回汉中去。 陈平也附和:极好、极好、如此极好。此事天下皆知,若不准刘邦走,便是不守信用,以后谁还执行您的政令。把刘邦家眷留在咸阳当人质,发配他去汉中,就两全其美了。 项羽犹疑良久,最终上钩,中了陈平的连环计。 尽管刘邦逃脱了项羽的控制,可仍然很委屈。楚怀王的合同管个蛋用,自己明明赢了,却拿不到奖品。他很想率领项羽拨给他的3万人马,拼个鱼死网破。 你是石头,我是鸡蛋。我就是死,也要溅你一身蛋黄。刘邦这么想,可没这么做。麾下一帮重臣老将,萧何、周勃、樊哙、张良、灌婴等一起相劝,好说歹说,让他的怒火平息下来。 人遭受不公平待遇,通常先是愤怒,继而觉得无力改变现实,便悲天悯人,顾影自怜。即便后来做了皇帝的刘邦也不能脱俗。皇帝也是人,吃多了也吐,挨了打也疼。和你我一样,有血有肉有弱点。 为什么我如此倒霉?为什么我通往成功的道路,总在施工中?任何人身陷刘邦此时的境遇,都会这么问,问别人问自己。 答案只有一个,实力不够。 若是军事实力相当,或者稍逊,项羽也不敢如此霸道,可能他连函谷关都进不了,刘邦也根本就不会卑躬屈膝去请罪。 得了,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走吧,到汉中织网去。 有句话中国人都知道,叫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此时,刘邦正率领他的3万人马,走在上青天的道路上。 进入斜谷后,道路愈来愈狭窄,3万大军蜿蜒10余里,呈一字穿行于峡谷中。两侧皆是悬崖峭壁,令人望而生畏,全军将士脚踩谷底碎石,耳听飞鸟哀鸣,猿猴蹄叫,心中无限悲凉。 抬头望去,顶上有一线天,给人飘渺希望,又让人坠入绝望。再往前行,已没了路,得在山岩上凿出洞孔,架起横木,铺上木板,才能通行。这便是栈道。 栈道下万丈深渊,人不敢往下看,如走钢丝般,胆颤心寒前行,捏了一把惊险的汗。 道路艰险,刘邦的心思更烦乱。幸亏左有萧何,右有张良。一个开导劝谏,一个插科打诨,这才让他谈笑风生。 萧何和张良很清楚,作为汉王,刘邦的稳重自若,等于3万将士的安危和希望。 没办法,事物总是与人的本能反应背道而驰。慌乱慌乱,越慌越乱。越紧急的事情,越是急不得,救火救人都是如此。 相反,越是逆境倒霉时,越要灿烂如向日葵,而不是萎如霜打的茄子,失业失恋乃至失身,大抵如此。唯有这样,方可转危为安,否极泰来。 不知行了多少天,汉军抵达一个叫褒中的地方,这地方在今天的陕西勉县东北处。当部队走出褒谷时,张良向刘邦辞别。 刘邦的心落进冰窟。对他来说,萧何张良,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攻进咸阳时,诸将奔向府库,哄抢金帛财物,唯独萧何,收取秦朝丞相及御史掌管的法律条文,地理图册,户籍档案等文献资料。将天下险关要塞、各地强弱、民众疾苦,逐一了解。这份睿智和远见,几人能比? 张良则一路出谋划策,制定战略,无一不精妙,无一不成功。尤其危难之时,总能排忧解难。 有此二人在,即便处境艰难,刘邦心中依然充满希望。现在右臂要离他而去了,他却无法阻拦。 事情是明摆着的,张良本是韩国贵胄后裔,家族五代为韩相。于情于理,张良都当辅佐韩王。 说分别就分别,彼此却都不舍。张良临走,又给刘邦献了一计,说应该将沿途经过的栈道,全部烧毁,以表示再无返回关中之意,你没有野心,只有一门心思过小日子的心,项羽便会放心。 想想也是,栈道烧了再建容易,稳住项羽的心却不易,干这点面子活很值。 于是,刘邦下令,将经过的栈道全部烧毁。 张良走了,一些人也走了。军心涣散,将士颓废,议论纷纷,刘邦就是不如项羽,所以被发配到蛮荒之地,跟着他能有什么前途? 一批又一批的将士逃跑。刘邦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前途——黑暗。 在此之前,艰难之时,他总遇福星,萧何、郦食其、张良都是。如今,同样艰难,新款的福星不仅没出现,还走了一个。 好在萧何还在身边,不断给他描绘美好蓝图,说巴蜀之地也不错,有人力有物力,可招揽贤士,休养生息,再出关平定三秦,图谋天下。 画太阳总是很容易,现实的日子何时才能明媚呢?刘邦拿不准。自起义起,他的路一直不顺,好不容易西进咸阳,又遭受项羽欺压排挤。 相比之下,项羽总是很顺,他一出道,便随叔叔项梁灭了景驹,后攻 第三章 (2) 打巨鹿,一战成名,被诸侯拜为上将军,如今又自封为西楚霸王。可以想象,他此时是多么风光。 没错,风光之中的项羽,不可一世,愈发蛮横。分封诸侯后,他干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发配楚怀王。 这家伙是一面旗帜,扛着他,是为了推翻秦朝。如今秦朝灭亡,旗帜也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戏亭分封,项羽采纳了陈平的馊主意,把楚怀王奉为“义帝”。这位“义帝”在彭城没呆多久,就被迁徙到湘水上游的彬县。项羽的理由很充分,自古以来的帝王,地方千里,都居住在上游,你也不要例外。 接下来,一日之内,项羽屠杀秦国皇室及文武官员近5000人,原秦王子婴也在其中。 再接着,烧宫室、屠咸阳,大肆抢夺美女、财宝,烧毁府库典籍。 前有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有项羽屠城烧典籍,秦以前中国的那点儿文化和文明记录,让这俩货糟蹋蹂躏得所剩无几。 土匪之野蛮莫过于此。 项羽在咸阳杀光烧光抢光后,有人对他说,咸阳是帝王之都,你若想称帝,也该在此定都。 此话有理,可现在的咸阳,已是一片废墟。还是衣锦还乡吧,这样已经很风光了。 金子一袋子,美女一车子,项羽率军返回彭城。看起来,他是满载而归,实际上丢失了很多。 想当初,刘邦进咸阳,与百姓约法三章,酒肉不吃,美女不玩,得了民心,因为他能克制。项羽却不能,他由着性子来,烧杀复仇,只图痛快,失了民心。明明可以称帝,却又把机会当废纸扔了,回彭城做个霸王,这便是鼠目寸光。 尽管刘邦此时处境艰难,眼光却长远得多。他率部走出秦岭中间的谷道,汉中盆地出现在眼前。一路艰险行径如坠入地狱,现在,终于又回到了生动的人间。 定都南郑后,刘邦便琢磨着派他的黑道大哥王陵去丰邑,将家眷接来。 王陵去了,刘邦憧憬着与家人团聚的天伦乐景。他要摸摸儿子,亲亲女儿,抱抱老婆。然而,事与愿违,王陵行至阳夏,便被楚军拦截了。 王陵只好派使者去交涉,提出要借道,去丰邑接汉王的家眷。这个申请不提还好,一提,项羽不答应。不但不答应,项羽还想把王陵给招安了。 强势招安弱势,总要凭点什么,项羽凭的是一张牌,这张牌就是王陵的母亲。 王陵很惊讶,他没想到楚军已把他娘从沛县接到了阳夏。 降还是不降?义气和亲情二选一,王陵两样都不愿放弃。 难以取舍之时,使者回来了,带回母亲的一句话:汉王有情有义,你当好好侍奉,不要担心娘的安慰。知你左右为难,娘只能以死告别。 王陵惊骇,抓住使者衣襟问,然后呢?快说! 使者不敢抬头,良久,战战兢兢道,然、然后、令、令堂抢过我的佩、佩剑,自刎而死。 王陵倒退两步,险些昏厥。 王母自刎,项羽则是暴跳如雷,这老妪好毒,你这一自杀,我便成你儿子的头号死敌,这分明是给我挖了一个坑。我的权势比刘邦小吗?你宁可死也不让儿子归附于我,显然是看不起我。我要把你的肉和骨头熬成汤,让你死无全尸,让你儿子想安葬你都没办法。 沸腾的锅里煮着老母的尸体。王陵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烫伤了、熬化了。他率队离开了阳夏,更加坚定不移地跟随刘邦,做梦都想生擒项羽,而后碎尸万段。 家眷未能接来,刘邦心情更为抑郁,无事的时候,他走出汉王府,一路漫步,环顾四周能看到清澈碧绿的小溪,绿树环绕的农家田舍,错落有致,充满盈盈生机。 此情此景既新鲜又陌生,与刘邦家乡大不相同。 汉中虽秀,却极狭小,几万大军进来,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如萧何所言,积蓄力量。 萧何很会持家,一面发展生产,一面增收赋税,积攒军资,征召士卒以补充兵员。 然而,即便如此,仍有将士逃跑。 跑就跑吧,人各有志,不会有人去追。唯独有一个人,萧何月夜将他追回,这个人就是淮阴人韩信。 第四章 【一、漂母的午宴】 淮阴,便是现在的江苏淮阴县。孤儿韩信,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多年。父亲死得早,母亲病死后也没钱安葬。他浪迹在淮阴的大街小巷,既无手艺,也不懂务农,经商又没本钱。只得走千条路,吃百家饭。 人人都有一双手,你为何总在城里吃闲饭?日子长了,认识他的人便都有些嫌厌他。 淮阴南昌的亭长家,是他常去蹭饭的地方。一开始,亭长老婆还跟他客气,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要开饭,你吃了吗,一起来点儿? 好啊!韩信迫不及待答。 次数多了,亭长老婆再不敢假客套。估计后来找了个家人,在村头放哨,远远见韩信来了,便大呼小叫:韩信进村了,赶紧开饭,快吃快吃,等那厮进屋,咱们就收拾碗筷。 亭长家的饭是吃不了啦。韩信只好转移目标,又到哪里去蹭吃蹭喝呢?他没有亲戚,即便有,恐怕也当他是瘟神,唯恐避之不及。 亲戚从来都是嫉人有,笑人无,有钱不见面,倒霉大团圆。还不如一条狗。养条狗,别管你落难还是发迹,它都会一如既往亲近你。可见,人一旦长了势利眼,还不如一双看人低的狗眼。 当然,人与人不同,花有百样红,也有好如一家人的近亲,好到通婚,生个孩子叫智障。 看惯了世态炎凉,便会知道,一个江湖朋友,胜过十门近亲。 韩信却很惨,他既无亲可投,也无友可靠。蹭饭的地方越来少,只好到城下的河边去钓鱼,聊以充饥。 河边有一群洗丝棉的大妈,当时有个时尚的称呼叫漂母。漂母们也是朝九晚五,一洗就是一天,午饭自带,到了饭点坐河岸上就开吃。 漂母的午宴,让韩信十分艳羡。 你们吃你们的,我不饿,我就是看看。韩信可怜巴巴道。 他这副神情,让人瞧着心酸。其中一个漂母心眼好,分了些饭菜给韩信吃。这一吃,就是很多天。 一个男人,每天中午按时到河边去蹭一个大妈的饭。这是何等辛酸的经历?这男人的心情又是如何?后世的人,尽可妄加揣度,但永远没有人比韩信自己更清楚。 好景不长,那漂母洗丝绵的工作干完就下了岗。 河岸边,夕阳如血。一个洗涤行业的下岗老女工,和一个饥肠辘辘的无业青年,相对而立。 老女工说,明天我就不来了,你得自己找饭辙。 无业青年说,多谢您的照顾,此等厚恩,将来一定厚报。 老女工似笑非笑道,小痞子说大话,你都不能自食其力,怎么回报啊? 无业青年一时语塞。 老女工又说,我不过是同情你罢了。 夜幕降临,河对岸凹凸厚重的房舍剪影愈发黯淡。无业青年兀自呆坐在岸边,拿出随身携带一支箫,悠悠地吹起来。 萧声悠长哀怨,苍凉婉转,没心事者让它勾出一番心事来,满腹心事者,让它一撩拨,便不能自持。 吹箫是韩信唯一的娱乐。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一把宝剑。他也不会耍剑,只当做饰品一般挂在腰间。 一个饭都吃不上的家伙,还大模大样腰挂宝剑在街上走。乞丐不像乞丐,武士不像武士,侠客不像侠客,怎么看都不顺眼。 中国人最见不得外在标新立异的同类,一旦见了,轻则指指点点,重则言语羞辱。 一日,韩信碰见一个叫蔡兴的人。此人认为,韩信挂剑行走是摆酷。其实关键不在于摆酷,而是穷困潦倒还摆酷,这就有些天理不容了。 于是,蔡兴拦住韩信,说你挂剑摆酷,貌似武士,实则胆小如鼠。 喜欢瞧热闹,是中国人的优秀传统。蔡兴这一吼,便引来街市人等围观。 韩信不言声,斜睨蔡兴。 你还敢用旁光瞟我?蔡兴愈发来劲,扯开衣襟,袒露胸膛,比划着说,你要是胆大,用剑刺我,朝这儿刺,就这儿,来呀。 韩信纹丝不动。 蔡兴接着说,你要是害怕,就从我胯下爬过去。 围观人等瞳孔放大,期待着这场悬疑闹剧的结果。 若换成《水浒》中的热血莽汉,也就一剑刺过去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嘛。很多人,一旦被激将,大脑就发热。我赌你,你敢跳楼吗?他还真就跳了。这不叫有个性,这叫大脑缺根弦。 韩信才不逞匹夫之勇,他弯下身子,从蔡兴胯下爬了过去。 围观群众讥笑、嘲笑、哄笑,气氛相当热烈。在他们看来,韩信的举动既滑稽又懦弱。这还是个男人吗,胆子还没针鼻儿大呢。 井底之蛙的眼界就这么宽。普通人、市井小人,受辱后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舍命反击。这绝非大智大勇。别以为弯下身子就是懦弱,也可能是在捡板儿砖,然后猛一挺身,全力拍向对手,让人群为之一惊。只不过,韩信捡板儿砖的时间长些罢了,积聚力量的日子久些罢了。 低头,不是认输,而是看清自己要走的路。 仔细想想,与割去生殖器的宫刑、砍去双脚的刖刑相比,胯下之辱又算得了什么呢。而即便遭受了巨大的侮辱和惨痛的刑罚,司马迁仍然写出了《史记》,孙膑仍然创造了《孙膑兵法》。 忍字头上一把刀,忍得过去是英豪。当今流行把“低调”二字挂嘴边,岂知忍便是低到了没有调。 低到没调的人,常常弯下腰,让你丝毫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志向。他对你点头哈腰,全因你在位掌权。你离职了试试,看谁还把你当个玩意儿。 毋庸置疑,甘心受辱的人,除了天生懦弱者,多半都暗藏远大的志向和潜力。韩信如此,刘邦也如此,他被项羽发配到偏远的汉中,与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刘邦想的是如何重返关中,图谋天下。而眼下的韩信,连建功立业都不敢想,他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的问题。 当时,正是天下大乱。韩信盘算过,要填饱肚子要安身立命,无非文武两条路。舞文弄墨他不行,剩下的路只有从军。 那么,投靠谁呢?这是韩信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选择。他是个既有头脑,又十分现实的人。他分析了天下的混乱局势,认定秦朝必定败亡,于是决定投向义军。 紧接着,第二道选择题跳出来,天下大小义军如此多,该投靠哪一支呢?他需要大量的信息,来分析判断,可当时没有互联网。他便挂上自己那把破剑,背井离乡,去往外面既精彩又无奈的世界。 【二、跳槽】 韩信风餐露宿,饿一顿,饥一顿,像一头野狼穿梭于杂草丛生的山林,行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很有些浪迹江湖的味道,可走着走着就走成了犀利哥。 一路奔走,韩信一路采集信息,心中不断盘算,如今天下,谁是雄主?谁最强大? 所谓强大,就是看谁占的地盘大,谁杀的人多。占一个摊位叫小贩,占一批摊位叫老板,占整个市场叫企业家;杀一人叫杀人犯,杀万人叫将军,杀数百万人叫领袖;占一个山头叫土匪,占一圈山头叫军阀,占无数山头叫皇帝。 最终,韩信决定投靠义军中力量最强的派系——项梁军。 加入了项梁军,温饱问题得以解决。有组织的人就是不一样,可要得到组织的提升,先得身经百战,过几回鬼门关,在死人堆里来回爬几圈。 韩信脑子灵运气好,在多次战乱中保住了性命。下级士兵都是炮灰,能活下来就难能可贵。换句话说,要从士兵混到军官,得经历一次血淋淋的海选。不是如丧考妣般哭喊两嗓子,你就是超级男生了。 韩信不光自己活了下来,他还救了一个骑兵的性命。那是在一次战役的撤退中,一名楚军骑兵的战马不幸中箭,马失前蹄,那骑兵从马上一头栽下,恰落在韩信脚下。此是,后有追兵,韩信拉起躺在地上的骑兵,拔腿就跑。 跑了许久,天色渐暗,二人脱离了危险,肚子也饿了,便蹲土岗上烤馍吃。四周有落叶纷飞。 那骑兵说,我叫钟离昧,你呢? 这名儿听上去就是一员虎将。 韩信问:兄弟为何当兵? 钟离昧说:我有武功。 韩信说:我没武功,但我要活下去。 咱们想法一样。钟离昧豪迈道:暴秦必亡——把那块馍递我。 吃吧。韩信道,暴秦就如同这烤馍,再烫嘴,肚子饿了我们也要啃掉它。 夜幕降临,二人启程,去追寻失散的大部队。 打这儿起,韩信与钟离昧有了交情,常在一起混。可很快,俩人又分别了。钟离昧要随项羽出征,韩信要跟着项梁去东阿迎击章邯军。 从此,二人再没见过,直到项梁战死,项羽掌权,他们才重逢。 项梁死后,韩信跟随项羽。 在项梁帐下,韩信没混到一官半职,现在总算有了一个接近核心权力的机会,可项羽也没把他当回事,只让他做了个执戟郞。说白了,就是仪仗队队员,在主帅检阅时,手执画戟来一把我型我秀。 这差事虽小,却是令人羡慕的。因为依仗队员并不是全军海选,而是在护卫主帅的中军里遴选。能从最底层的士兵进入中军,本身就得有些本事,再被选为仪仗队员,说明你既有才还很帅。 韩信却一点也不满足,他渴望得到更大的提升和重用。 后世人评价,韩信是军事天才。可是,如果他在后来的楚汉战争中,没捞到统帅大军作战的机会,恐怕没人能记得韩信这个名字。他出名的机会至多是在当今古墓发掘时,被考古队员挖出来,一推测,哇,竟然是几根秦末汉初军官残存的骸骨,珍奇啊! 所谓天才,就是上天赋予你机会,让世间伯乐发现你是个人才。前提是,必须在你生前。死后什么也不是,不管你的棺材是滑盖还是翻盖的,也没人记住你。 韩信最初以为项羽是伯乐。屡次想献计献策,却都因身份低微,没有机会表现。 渐渐地,韩信意识到,项羽最擅长的其实是单打独斗,他有力气跑得快,屁股后面有一群千里马,如范增、英布等人,一路追着跑,愣是追不上他。 戏亭分封后,项羽要把楚怀王迁移到穷乡僻壤。韩信再也不忍不住了。直言进谏,说这义帝不可迁移。 为何不能迁移?老子现在气势如虹,想动谁就动谁。楚怀王那个烂人,北上救赵时,他封宋义为上将军,让我做副将,就是贬我损我;又派刘邦小流氓西进,先入关中,就是压我毁我。最终怎么样?老子杀了宋义、擒了章邯,发配了刘邦。义帝已经是个废物了,留着何用? 项羽已然不可一世。 韩信却硬顶,怎么没用,用处大了。如今裂土分封,重回战国时代,战乱是免不了的,打着义帝的旗帜,便可名正言顺征讨诸侯,杀了他,则对全局战略不利。 项羽很不以为然,区区执戟郞,懂个鸡毛。退下!再敢胡言乱政,定不轻饶。 韩信还不知趣,补了一句,迁移义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这句话让他挨了五十军棍。钟离昧和范增都站出来相劝,前者是出于友情,后者则听出韩信话中的门道,他心里很清楚,韩信所言句句在理。只有项羽既无情,也无脑,愤怒使他的智商降得更低。 他一挥手,把属下统统赶出帐外。 韩信彻底绝望了。他决定离开项羽,另谋出路。与其说是项羽把韩信打跑了,不如说是韩信炒了项羽的鱿鱼。王与将之间的关系,君与臣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天下凡是被员工抛弃的老板,根本就不适合做老板。 入夜,韩信扔掉画戟,趁黑溜出楚军大营。走出很远,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此时,范增已知韩信逃跑,他派了一个人来追。 来者和韩信很熟,就是钟离昧。 钟离昧说,亚父范增希望你回去。 韩信说,我不回去。 钟离昧说,若你执意不回,亚父就令我杀了你。 韩信倒吸一口冷气。 半晌,他问钟离昧,那你怎么想? 钟离昧盯着韩信看了片刻,伤感地叹口气道,你走吧,但愿你我兄弟日后别在战场相见。 钟离昧掉马回了军营。韩信继续走,边走边琢磨天下形势。 如今天下,诸侯众多,而胸怀大志者少,大多是投机主义分子,征伐天下没能力,政治主张不鲜明。表面上看,天下太平,实质上却是暗潮涌动,一些诸侯已对项羽表现出明显的不满,而身为楚霸王的项羽似乎还浑然不觉,楚军中的将士也感觉从此就进入太平盛世了。 人类历史告诉我们,战争是常态,和平只是其间的过渡。当一个社会的所有人都以为生活从此可以按部就班,一路顺风直到退休的时候,灾难或者战争就来了,无论古代还是西方,莫不如此。 韩信知道,诸侯战乱将会很快到来,而且是没有共同目标的混乱,估计比反秦的过程漫长得多。 时代造就伟人,灾难造就英雄。战乱兴起,我会在哪里?将会扮演什么角色?能不能在战乱中建功立业? 思来想去,韩信觉得,如今天下唯有一人可投,这个人就汉王刘邦。刘邦的军事力量虽弱,但他西进伐秦,以收复人心为主,攻城杀敌为辅,能劝降则劝降;进了咸阳,又与百姓约法三章,赢得秦朝地方的人心。此等韬略和气度,非一般的诸侯所能比拟。 对,就投刘邦。韩信主意打定,去往汉中。 跳槽,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意味着一切重头开始,再从最基层做起。这就是很多人不愿轻易跳槽的原因,即便眼下的工作很糟糕。另有些人,崇尚骑马找马,这样看似安全,实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要知道,没马的人找马,怎么也比有马骑着的人迫切,也更有冲劲。 韩信倒是说跳槽就跳槽,放弃中军仪仗队员不当,甘愿去往偏僻的汉中谋个差事。 说起来,韩信是个挺实在的人。他与张良和郦食其不同。张良善于自我包装,郦食其口才出众。面试的时候,张良拿出《太公兵法》进行忽悠;郦食其则肆无忌惮狂侃一气,充满自信。于是,两人不仅面试成功,且当即受到重用。 韩信则不擅长包装,也没有骗取中介费的职介所牵线举荐。他只能走老路子,老老实实去应募底层士卒。 还好,汉军士卒并不排斥他。只因这个非常时期非常乱,逃亡、易主是见惯不惊的事。只不过,汉中逃的人多,来的人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管他来自楚军还是别的军,先让他干着再说。 很快,韩信在汉军中谋到一个连敖的差事。连敖就是公关接待员。韩信面目英俊,人也能干,接客的工作自然是得心应手。可没干多久,他就犯了军法。 当时汉军缺粮,部署之间便互相抢夺。韩信带着几个下属,也参与了抢劫,却不幸被捕。按军法当斩首。 韩信在内的十几个抢劫犯,排成一排,等候行刑。刽子手都是熟练工,斩首如拍惊堂木,手一抬一落,一辈子就过去了。 一阵寒风吹过,远处旗幡摇曳,韩信似听到鬼哭之声,心中悲愤之极。想我韩信,忍辱负重,想成就一番事业,投项羽被项羽打,又投汉王,也没混出过眉目,就接了一段时间客,便被宰了,真是死得轻如鸡毛。 他忍不住高声嘶喊:我来投汉王,欲为汉王扫平天下,想不到汉王竟要斩杀英雄好汉! 一辈子所受的羞辱,一辈子的窝囊,一辈子的不称心,都在这一嗓子里喷涌出来。 监斩官夏侯婴吓了一跳。 这家伙嗓音够亮的,人也长得够靓的,喊出的话也够牛的。用司马迁的文言来说,夏侯婴是“状其貌,奇其行”;套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来讲,就是夏侯婴偶然一回眸,韩信方为人上人。 别砍!夏侯婴喝住刽子手,走到韩信跟前,与他交谈。从天下大势到人生理想,韩信说得头头是道,条条分析入情入理。 人才!砍头砍出一个人才,仿佛墓盗挖出一件稀世珍宝。夏侯婴极度兴奋,跑去向刘邦举荐。 夏侯婴替刘邦坐过牢,二人交情笃厚。夏侯婴在刘邦这里,是很有面子的。 刘邦果然给夏侯婴面子,既然有点才,授了一个治粟都尉的官职给韩信。就叫他管理粮草吧。 很显然,对于夏侯婴的举荐,并没往心里去。他不过是碍于朋友情面,给韩信升个职罢了。 但是,这次举荐,对于韩信的人生来说,还是尤其关键的。没有这次举荐,他很可能永远结识不到事业上的大恩人萧何。 管粮草的工作很琐碎,也很无聊。韩信仍然很郁闷,自从军以来,先是当仪仗队员,后是做公关接客,现又终日算计油盐柴米,这些事怎么想都像是娘们儿干的。 郁郁不得志的人,通常需要些口头宣泄。好比如今在现实中受尽欺辱的人,总喜欢到网络上煞有介事地恶评。从中找点可怜的自我感觉,第二天打工受气也就不那么委屈了。 闲暇郁闷之际,韩信也口若悬河,与军中士卒高谈阔论。时局、用兵、战略,什么都聊。说到项羽和刘邦,韩信更来劲,说那项羽,不过是外强中干,长久不了;咱们汉王力量虽弱,但有雄心壮志,定能打败项羽。 这就是典型的跟了新老板,贬低旧老板。 有些人不服气,说咱们汉王是有雄心,几次想拓宽地盘,带着大伙儿去袭击土著部落,可每一次都碰壁,碰得鼻青脸肿。连这蛮荒之地的土著都搞不定,还想和楚霸王争天下,做梦吧。 韩信很气愤,和士卒们争得面红耳赤。前来视察工作的萧何看在眼里,让韩信晚上到营帐一叙。 掌灯时分,韩信去了,与萧何畅谈了一通天下局势。萧何认定,这是一个文韬武略皆通的人才,管粮草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定要向刘邦举荐。 韩信千恩万谢,心潮起伏地等候佳音。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三天、四天过去。没有一点音讯,韩信的心凉了半截。他像初恋姑娘等情郎约会一样忐忑不安,莫非萧何没有举荐,还是汉王没空?抑或是自己的建议汉王一点不感兴趣? 一般来说,一件事情拖拉太久,都不会有一个好结果。 终于,韩信的心彻底冷凉了。空无的等待很容易让人觉得周遭一切人事都是扯淡。 此时,汉军在军事上接连失利,士气低落到极端。将士对刘邦的能力产生怀疑,同时更加担忧自己的前途。于是,纷纷出逃,今天跑几个,明天跑几个。韩信也加入出逃的行列。 作为老板的刘邦日子很难过。眼睁睁看着员工出逃却无计可施,他此时的心境,只比当今富士康老板郭台铭稍稍开阔一点。再怎么说,员工集体跳槽总比排班跳楼要好。 可正当他兀自郁闷时,一个让他几乎崩溃的消息传来——丞相萧何也跑了! 刘邦如遭雷劈,腿也软了,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晌醒过神,高声叫嚣:想不到萧何这厮也是忘恩负义之辈! 叫嚣也不管用,刘邦愤怒之余,更深的是失落。哪知道,这是虚惊一场。翌日清晨,萧何求见。原来,他是连夜出营追韩信去了。 【三、善谋者】 关于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一段历史,书中写戏中唱,早已家喻户晓。然而,作为刘邦与韩信之间保媒拉线之人,他的言辞倒值得回味。 当时萧何追到韩信问,欲往何处? 韩信说,此地不需要我,不能为汉王尽力,打算另谋出路。 萧何说,不对,你是盖世英才。项羽自负,不能相容。把其他诸侯都过一遍筛子,很显然,也都是庸碌之辈,一个个朝不保夕。汉王刘邦则不同,自斩白蛇起事以来,宽厚仁义,时时不忘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辈追随汉王,虽忠诚但缺谋略,所以我主才屡遭失败,颠沛流离到这偏远的汉中。现在遇到将军,我屡次向汉王推荐,汉王正在考虑,想不到你却走了。也怪我,没把你的心意跟汉王说透,若你肯留下,定然会在将来创下不世之功。 贬诸侯,捧刘邦,赞韩信。萧何言简意赅,句句点到位,由不得韩信不动心。他当初弃项羽投刘邦,实际上已把天下诸侯过了一遍筛子,如今出走,他也是无计可施,既然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此看重,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 搞定韩信,萧何又去说服刘邦。 这一次,萧何直截了当问刘邦,您是想统一天下呢,还是想过一天算一天,在汉中当个王,就此了却一生。 这不废话吗,自打到了汉中,刘邦没有一天不感到憋屈。且不说他有没有大志向,换做一个普通人,活着就是为了高兴。若要一个人高兴,做梦;若要一家人高兴,做饭;若要一帮人高兴,做东;若要两个人高兴,做爱。若要一阵子高兴,做官;若要一辈子高兴,做佛。 刘邦不是普通人,但他也做不了佛。他此时迫切需要的就是能杀出关中,扫平关东,继而称霸天下。只有这样,他才会不感到憋屈,才会高兴。 萧何接着说,如果您要称霸天下,必须用韩信,如无此打算,此人倒可不用。 刘邦有点诧异,韩信有你讲的这么厉害吗? 萧何用了四个字回答刘邦的疑问,说韩信乃是普天下独一无二的人才。 夏侯婴曾说他是人才,萧何更上一层楼,说他是独一无二的人才。那就试试吧,给他一支人马,让他和其他将军一起打仗。 萧何说:非也,这职位太低,他还得走。 将军都不行,那就大将军吧。刘邦许诺。 大将军就是上将军,武职是众中最高的。只因项羽曾经当过,刘邦心里不爽,于是换了个称谓,叫大将军。 可萧何仍不满意,又提出,封韩信为大将军,不能只说一句就完了,得挑个良辰吉日,斋戒沐浴,修筑祭坛,正经八百举行一个授衔仪式才行。只有这样,这个大将军才能名至实归,树立威信。 刘邦心里挺不乐意,可还是按萧何的建议办了。这便是刘邦的过人之处。 听取意见分两种,一种是乐意听,一种是不乐意听。但只要能采纳,就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这要看提意见的人是饭桶还是智者。萧何一向干练忠诚,他不遗余力地保举韩信,必然有他的道理。刘邦此时不识韩信,但他了解萧何。 几日后,刘邦兑现诺言,筑坛摆香案,备好一应礼仪器具,要拜大将军。具体拜谁,将军们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个个皆是跟随刘邦出生入死的大将,都认为大将军一职非自己莫属。 哪知刘邦却宣布,拜韩信为大将军。 这小子什么来头?汉王凭什么要拜他为大将军?众将议论纷纷。其实,这个疑问连刘邦自己都没搞清楚。凭什么?就凭萧何的一番话?不行,我得找韩信聊聊,掂掂他的分量。 于是,拜完将后。刘邦亲自会见了韩信。倒要看看这个大将军胸中有何良策? 韩信没回答,他反问刘邦:大王欲争霸天下,头号大敌便是项王,那么,您比得上项王么? 这个犀利的问题,完全是给刘邦添堵。论作战勇猛,自己和项羽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论粮草兵马,也不在一个档次;论地盘大小,更不用说了,我就是被项羽赶到这蛮荒之地来的。 沉吟半晌,刘邦很艰难地回答,我确实不如项羽。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韩信跪下,赞道,大王说得很对。 这小子疯了吧?刘邦发愣。 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平庸,就离脱离平庸不远了。好比发现问题,问题便已经解决了一半。 韩信心中暗喜——刘邦能讲大实话,说明他能听真话,若他只听吹捧,那我就跟错了人。 沉默片刻,韩信道:表面看,项羽是个英雄,勇猛无敌,实则匹夫之勇。他有四大弱项。 第一弱,目光短浅。号称霸王,拿诸侯当自己的大臣,可他却不在关中称王,而返回老家彭城,这便是狭隘。 第二弱,抠门,将士立功,他不发奖金不封官职;手下人得了病,反拎着一篮子食物去看望,这便是妇人之仁。 第三弱,孤傲且目空一切,把楚王迁移到穷乡僻壤,没了共同的盟主,诸侯成了一片散沙。 第四弱,残暴,烧杀掳掠,百姓与之离心离德。 而汉王您则不同,进关中后,与百姓约法三章,得了民心。现在,您若是攻取关中,一纸战书即可摆平。 而若取关中,当平定三秦! 三秦由章邯、董翳、司马欣镇守。尔等皆是秦朝旧将,投降项羽后,二十多万兵士被坑杀,他们却安然无恙,且获得高官厚禄,关中的父老乡亲,已然恨透了他们,他们虽为王,但没人支持和拥戴他们。 此番“汉中对”对天下局势分析得极为透彻。 善谋者,谋势,不善谋者,谋子。势为大局,子为局部。善谋者,从全盘、大局考虑问题。从物理学上讲,物体上坡和下坡是两种能量不同形式的转换。在一般情况下,下坡比上坡容易多了,这就是势的力量。 韩信的一番谋势见解,醍醐灌顶。刘邦如领日月之光华,如受天地之灵气,如开通任督之二脉,真正由头发颠爽到脚趾尖,不由感慨万千:韩信啊韩信,你可比张良还优良,真是相见恨晚。 此时是公元前206年,即汉王元年。这年夏末,50岁的刘邦在荒蛮闷热,烟瘴弥漫的汉中憋屈了大半年后,决定反攻三秦。 【四、躲猫猫战术】 反攻三秦的准备工作就绪。刘邦命丞相萧何留守关中,负责收巴蜀的田租,为大军提供粮饷。 后方交给萧何,稳定民心,调度战备物资,刘邦自然很放心,前方呢?攻打三秦,怎么个打法?这得听韩信的。 一席长谈,刘邦对韩信的才华深信不疑。这便是刘邦用人的强悍之处,只看真本事,不看其出身;而韩信也不在乎刘邦年已半百,他相信,刘邦是一位胸襟开阔的雄主,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在前面。 这就叫英雄莫问出处,流氓不看岁数。 韩信提出的战略是,突然袭击、速战速决。换句话说,就是要低损失,高效率。 如何奇袭呢?韩信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经典成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何谓经典?就是你想否定它的时候却找不到一个足够的理由。 韩信这一招是障眼法,大张旗鼓修栈道,明摆着,要出汉中反攻了。章邯等人必定要派主力驻防。 虚晃一枪,跟他们玩躲猫猫,他们防他们的,咱们从另一条被人遗忘的路出发,直接杀向陈仓。 陈仓这个地方,是以前秦朝建立的一个粮食中转站。四边茂林相围,地势险要,十分隐蔽,易守难攻,守军则通常很少。 由于隐秘,大军暗渡便不易被发现。 三秦的三位王,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为首的章邯,自当了雍王以来,日子并不好过。他既怕兵士叛变,又怕三秦百姓造反。本来就活得提心吊胆,忽又听说刘邦前来攻打,脑子里的弦崩得更紧了。 他赶紧联络董翳和司马欣,商议对策。 三人反复研究,达成一致意见:调集重兵,加紧修筑工事,抵御刘邦的进攻;同时,奏报项羽,请求支援。 战略拟定,接下来就是等待汉军来打。 军士报告说,刘邦已率大军离开了汉中的都城南郑。可左等右等,半个月过去,汉军却没有来。 战争将至,令人兴奋,而等待战争爆发,却极度考验人的神经。 那时,又没有调节植物神经的药物谷维素。章邯度日如年,神经愈发衰弱,就在此时,一个天崩地裂的消息传来,樊哙军团已占领陈仓,从那里锐不可当地杀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凶猛攻击,瞬间击溃军心。章邯仓促应战,抵挡一阵便败下阵来。 打不赢就逃吧。章邯想争取时间,等到董翳和司马欣的援兵到来,再重整旗鼓,与汉军血战。 援兵还真来了,两军再次交战。时间很短,章邯军又遭惨败,部队斗志全无,只好接着跑,逃到废丘。樊哙军团一鼓作气,占据了雍地。 汉军源源不断进入关中,董翳和司马欣相继投降。整个关中只有章邯军在奄奄一息的抵抗。韩信到了前线,下令引雍水灌城,被围困在城中挣扎的章邯,终于走到了人生了尽头,他拔剑自刎。 一代名将,就这样从恢弘而残酷的战争舞台上消失掉了,变为一个符号,点缀在秦末汉初的历史画卷上。 占领三秦后。刘邦立即进行治理改造,派将领分别把守。 此时,项羽也很忙,忙着平叛。 当初封分诸侯,项羽随心随意,全凭自己喜好。得到分封的,固然高兴,没得到分封的,便耿耿于怀。 项羽不以为然,我是老大,对你们这么好,让你们有田有地,吃好玩好气死社保。你们还不满意。哼!谁不满我就打谁。 没想到,不服者众多,其中一个便是齐国率先拉队伍反秦的田荣。此人在分封中,什么也没捞着。而旧齐王田市,被项羽改封为胶东王,新齐王则是齐国的将领田都。 田荣很愤怒,领军攻打田都。田都不是对手,跑到项羽那里告状。就在他告状的工夫,田荣又杀了胶东王田市,在齐国的首都临淄自立为齐王。 这事儿还没完,此时的齐国分为三股势力,称为三齐。田市和田都各占一块,还有一块地盘在济北王的田安手中。 田荣这么搞,项羽颜面扫地,更令他恼怒的是,此时彭越出现了,这个游击队长曾经给刘邦提供过粮草,现在他越混越壮,占据了巨野城。这么一来,项羽的分封体系被搅乱了。 田荣却很欢喜,他利用彭越去打济北,项羽不承认你的地位没关系,我是齐王我承认。彭越有种找到组织荣升为正规军的感觉,便带兵去了。 一个月后,济北陷落。田荣统一三齐。 项羽无法忍受,从面子到权威,都被人强暴了。他立即派大将萧公角去征讨彭越。 萧公角看不起彭越,一群游击队员,纯粹是朱古力豆泡水,想冒充蓝山咖啡。打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盲目自大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可笑,二是惨败。 萧公角两者都占了,大败而归。 田荣统一了齐国,又去搞赵国。他联合齐国的陈余,去攻打常山王张耳,目的是先统一齐国,再联合齐国的力量,一同对抗项羽。 张耳兵少将寡,不敌陈余,连人带地盘转投了刘邦。 这一系列战乱,韩信早有预见。秦朝建立,中国的政治实行的是极权统治。项羽追求的是极权,实行的是分封,而分封制时代早已过去,何况地盘这么大,诸侯这么多。最终,只能剩下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王者。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反规律而行,有悖天道,败亡是迟早的事。 可这一切,项羽是没有预见性的。他的反应是惊和怒,做出的决断是压服,而不是安服。 靠武力,一切都靠武力,这是项羽称霸天下的核心思想,匪性十足。而动用武力需要足够的智力支撑的,没有智力单凭武力,相当于没有子弹的枪,只是一根烧火棍,看着瘆人,杀伤力有限。 项羽却不管不顾,提着烧火棍就杀了出去。杀之前,他只有一个担心,就是那些诸侯以义帝为名义来抵抗他。于是,他以共商国事为名,派人把义帝从彬县接回彭城。就在途中,身怀项羽密令的英布等人,将义帝杀死,扔进江里。 干掉义帝,项羽开始平叛。他没有攻击占领三秦的刘邦,而是全力扑向田荣。 【五、裸男降临】 还定三秦。刘邦打了一个大胜仗,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慰和自豪。过去吃的那些败仗,东跑西颠的仓皇遭遇,以及在汉中渡过的阴霾日子,都在这一场胜仗中渐渐远去。希望它们从此灰飞烟灭,不再复来。 算算日子,他离开家乡已有多年。他的鬓发上已经平添了几丝白发,拿手扯掉,却越扯越多。一个岁至半百之人,难免不想念他的妻子和儿女。 吕雉还是那么操劳吗?长子刘肥已经16岁了,他瘦了还是肥了?7岁的女儿是否愈发伶俐可爱了?小儿刘盈的样子,已然有些模糊了,算起来,他今年该是5岁,已经能出门打酱油,会说很多话了。然而,这些年,他甚至没有机会多看他一眼,更谈不上给予他父爱。 不是他不想给,而是没法给。他要保全自己,便要东奔西逃,他要挺进中原,便要忍气吞声。在汉中的每一天,他面临的都是内忧外患,哪里还能顾得上家和家人。 于是,他占领了三秦后,便迅速收复了丰邑。 这一次,刘邦把丰邑交给了任敖镇守。任敖就是当年在狱中救过吕雉的狱吏。此人当年的壮举说明,他不会抄后路,只会痛打抄后路的人。 除任敖外,刘邦还给吕雉留下了一个人,审食其。此人早年与周勃一样,也在别人的丧事上吹拉弹唱,混几个钱花。在当地人缘还不错。刘邦便让他以家仆的身份,帮助吕雉照料家务和孩子。 就在此时,两位智谋之士前后脚奔他而来。 前一位很熟悉,张良。 张良告诉刘邦,自己已写了一封信,快递给了项羽,说汉王您只是按照先前义帝楚怀王之约,收复关中,重当关中王,并无意进取中原。“如约即止”,得了关中就不打了。 项羽还真就信了张良的鬼话,心急火燎地率军往齐国讨伐田荣去了。没把刘邦当回事,以他孤傲的心态看来,刘邦就是一只臭咸鱼,咸鱼翻了身还是咸鱼,不可能变成鲨鱼。 孤傲实际上是一种变态,拿镜子照照,就看得很清晰——独自矗立,白痴似的昂着一颗倔强头颅,瞪着一双白内障眼睛,雾里看花摆poss,左瞧右瞧感觉天底下就自己最帅最强,古往今来,就数自己层次高功夫深。 这姿态还是很有气势的,至少让正常人都瞧着害怕。于是敬而远之,先前亲近的,也渐渐离心离德。 从审美学的角度来说,项羽的确比较酷,外在有身段,内在有霸气,可从战争和政治斗争的角度而言,这种所谓的酷,一无是处,纸老虎再威风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幅剪纸艺术品罢了。 多年以后,人们感怀这幅艺术品的毁灭,也仅仅是对艺术美的一种感性缅怀。而战争、独揽天下权威不需要感性,它要的是近乎冷酷的、绝情的,彻底地理性。 刘邦亦有感性一面,却并不泛滥,在需要理性做出选择之时,他从来就不含糊。他显得很无情,很自私,很无所谓,因而后世的人冠以他流氓的名号。 最终,这流氓统一了天下。坐上皇帝宝座的,却不是颇具审美效果的项羽,人们又感叹历史作弄人。在这一声幽怨地感叹中,人们似乎忘了项羽干过多少土匪干的事,坑杀过多少无辜性命。 说到底,诸侯并起、乱象丛生、弱肉强食的诡谲年代,流氓和土匪,比的不是谁更厉害,比的是谁更理性,谁更有胸襟,更会做人。 刘邦海纳百川,项羽唯我独尊。刘邦需要谋士指点,项羽也需要谋士指点,不同之处在于,项羽能接受指点,却无法容忍手下谋士指指点点。 到底哪一种意见是指点,哪一种是指指点点,这由项羽的心胸说了算。 韩信领教过项羽的霸道和武断,因此跳槽。 韩信之后,曾经与刘邦有一面之缘的陈平,也步了韩信的后尘。 陈平的才气自不必说。有意思的是,关于他的一段颇为戏剧化的记录。给人的感觉,陈平被描述成了一个吃软饭的娘娘腔男人。 话说陈平家乡,有一张富户。此人的孙女连嫁五男,五男全都死于非命。这就是传说中的鬼见愁,谁也不敢再娶。唯独陈平不信邪。 在第五任死鬼丈夫的丧礼现场,陈平与张富户相见。 张富户颇有心机,懂得看一个人底牌,就看他交往的朋友这一大妈道理。他见陈平长相俊美,不知内瓤如何,便跟踪陈平回家,但见陈平家院破败,门前一串车辙印记,从印记判断,不是笨驰马车,便是汗马坐骑,分明是大人物才乘用的。由此为凭,张富户认定陈平非同一般。便把孙女嫁给了陈平。 显而易见,陈平的婚姻是一桩融资性婚姻。他可以更广阔的游学和交友,完全不用担心开销的问题,也不必再依靠哥哥的资助。 关于这一点,他是不会承认的,他像当今所有按经济条件择偶的妇女一样宣称:人家哪里是图钱,人家要的是真爱嘛。 项羽历来喜爱阳刚肌肉男,对陈平这类娘娘腔型白面书生一向没好感。破秦后,论功行赏,项羽只赏给陈平一个闲职。作为谋士,陈平只给项羽出过两个馊主意,就是前文提到的,发配楚怀王和刘邦。 分封以后,诸侯归国,殷王司马卯头脑发热,搞政变背叛项羽。陈平主动请缨去平叛,很快制服了司马卯。 项羽挺高兴,给陈平升了职。 可惜好景不长,刘邦还定三秦后,命韩信率领三军,从临晋东渡黄河,一路攻城拔寨,首战便攻下河内,俘虏了殷王司马卯。项羽认为,陈平当年河内平叛不利,才留下后遗症,导致司马卯战败。 按项羽的脾气,笃定要责罚。自知非死即伤的陈平,赶忙逃出楚军阵营。这个非常时期,没有哪个诸侯敢收留他。情急之下,他想到了刘邦,于是前去投奔。 逃亡之路总是多灾多难。陈平乘渡船过河,船老大见他白白净净,气度优雅,疑似有钱人,遂动手抢劫。陈平只好脱光衣服以示清白,船老大见他身上并无金银,非常失望,没收了衣裤,方才作罢。 可以想象,当陈平终于逃到汉军中时,大约是双手抱膀,哆哆嗦嗦说的头一句话应该是:人家好冷哟。 【六、没头脑和不高兴】 天下掉下个林妹妹,贾宝玉醉了;天上掉下个陈裸男,刘邦惊了。从天而降的角色性别不同,却都是极品。 陈平加入,刘邦阵容更强。前方打仗有韩信,后援有萧何,出谋有张良,献策有陈平。 现在,项羽又不在家,其都城彭城只是空城一座。实乃天赐良机,此时不端其老窝,更待何时。 安排妥当,刘邦率领50余万反楚联军直逼彭城,抄项羽的后路去了。 而项羽此时太忙,他率领精锐部队,一举击溃了田荣。田荣一路北逃,在德州平原,被当地民众杀死。 死了一个盗版的齐王,项羽又扶植了一个他心目中的正版齐王,继而夷平城郭,活埋士卒,强夺掳掠,所谓匪不走空,风也要捞上一把。 凡楚军经过之地,尽遭摧毁。齐国百姓不干了,纷纷奋起加入剿匪行列。 楚军频繁遭到袭击,田荣的弟弟田横趁机收拾残余部队,在城阳又拥立了一个齐王,与项羽血拼。 这个田横实在难缠,像蚊子一样盯你的血,你还打不着他。 项羽光着膀子,亲率大军强攻,三番五次,终究攻克不下城池。无独有偶,此时彭越也在刘邦的撺掇下,天天袭扰楚军。 彭越没头脑,一撺掇就出击,田横死了哥哥,很不高兴,发誓狠斗,这俩冤家围搞得项羽晕头转向。 项羽愤懑之极,别让我逮着你俩,逮着我一刀一个亲手活剐。 没头脑和不高兴根本不惧项羽,尤其是彭越,楚军攻,他就退,楚军疲,他便扰。趁项羽不备,便蒙住其双目,并抚耳清唱:我悄悄的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 铁血莽汉项羽哪受得住这等游戏,转身欲使出全身力气攻击,对方却又消失无踪了。 项羽一直是个乐观的人,目前都被整得有点抑郁了。 此时,又传来雪上加霜的消息,刘邦率军攻打彭城去了。此外,还有一条附加的消息:韩信、陈平已在刘邦麾下效力。韩信为大将军,陈平为都尉。 听完附加消息,项羽乐得屁颠屁颠的。傻帽刘邦!韩信、陈平之流皆是狗屁,怎堪大任?他倒当成了宝,可见他是无人可用,真真笑煞本霸王。待我擒杀了田横、彭越鼠辈,回头再打你个落花流水。 项羽这厢正美,刘邦已率军从洛阳进发,直接杀进了彭城。后院失火,好歹后院还在,老巢被端则等于全盘皆输。这下项羽真急了,立刻回师救援。 然而,有一个问题,项羽没明白,刘邦何以集结了人数如此庞大的队伍? 这事儿需要回放——刘邦俘获司马卯后,从平阴南渡黄河,攻占了洛阳。洛阳这地界儿藏龙卧虎,能人辈出。刘邦进洛阳后不久,有仨老头儿求见,这三位爷在洛阳地面上颇有威望。他们见到刘邦,便开设了一堂生动活泼的政治课。 刘邦洗耳恭听。 三位爷摇头晃脑娓娓絮叨,说这天下有个大道理,顺应道德教化之事,会兴旺发达;违背道德教化之事,会迅速消亡;因为所以,汉王您要做有利于道德教化之事,这方是万民所期盼呀。 那该怎么做呢?刘邦谦逊请教。 见刘邦重视,三位爷愈发来劲,又道:出师要得优势,必要先将敌人定义为天下人神共愤的贼人。如此,方可威慑敌人。项羽残暴,背信弃义,破秦之后,不按盟约分封诸侯,且杀了义帝楚怀王。天下人等,无不痛心疾首。汉王您自当率领诸侯,为义帝报仇。此盛德堪比尧舜禹啊! 说到此处,三位爷已是声泪俱下。 通常说来,人分三等,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刘邦是什么人,实乃悟性巨高的一等聪明人。仨老头儿一腔肺腑言,听得他一激灵,顿时萌生出一个主意。 这主意就是作秀,刘邦命人为义帝发丧,仪式一定要隆重,场面一定要悲痛,届时,更换三军旗幡,缟素旌旗,他将亲自穿上孝服,沉痛悼念老一辈反秦领袖、伟大的政治家、放牛家楚怀王。 同时,命人起草檄文,历数项羽罪行,用词要稳准狠,罪状要齐清定。 罪状为: 一、背信弃义,不按合同分封。 二、假传王令,谋杀宋义。 三、违抗王令,擅入关中。 四、焚烧咸阳秦宫,掠夺财物,挖掘秦皇陵。 五、擒杀秦王子婴。 六、坑杀秦朝降兵二十余万人。 七、分赏不公,逼人造反。 八、杀害义帝楚怀王。 总而言之,弑主、杀降兵、不公、失信。项羽大逆不道,天理不容,枪毙他一个礼拜也不过分。 此篇檄文好比如今网络帖,瞬间激起万众公愤。巨大的舆论支持使各地的闲散诸侯,纷纷加入到讨伐项羽的战斗中。 由此,刘邦聚集了5路诸侯,共50多万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杀向彭城。 尽管50多万人马中,刘邦的嫡系部队仅有区区几万,指挥起来不大不顺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加之彭城空虚,因此打得极神速极顺利。 如果说,攻占废丘,还定三秦,盘踞关中,是摸项羽这只猛虎的屁股,攻占彭城端老窝,则是直接捅进了虎屁股。 项羽没料到,刘邦会捅得那么快,那么深。他怒不可遏,率领三万精兵,从北方南下反扑而回,誓与刘邦死磕。 第五章 【一、溃逃包二奶】 刘邦攻克彭城,出了口恶气。栖身汉中,他很压抑,手下将士跑的跑,逃的逃,他们分明觉得,跟着他是前途无望的。 现在,端了项羽老窝,他可以相当自豪地宣布:我不比项羽弱。 于是,胜利的狂喜中,带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快感具有超强的惯性,他完全刹不住车。 在项羽的后宫中,他扑鸡似的把那些莺莺燕燕的嫔妃扑得满屋乱窜,嫔妃皆是骚媚的狐狸精,任他扑,待他要扑到时,又倏然躲开,这让他愈发来劲。 咯咯浪笑之声不绝于耳。忽而,传出一个极不和谐,极为刺耳的喊声:项羽攻进城来了! 刘邦懵了,不知该跑还是该留,他甚至怀疑这情报是谁搞的恶作剧。 恰在他手足无措之时,夏侯婴带了十余名护卫进来,架着他便往外跑。 跑动中,夏侯婴喘着粗气道:昨夜,项羽赶回彭城,不到半个时辰,便从东门攻入了内城。 怎、怎么如此快?刘邦晕眩。 他哪能料到,他在扑项羽嫔妃时,项羽正亲率三万铁骑,抄小路连夜扑向他。 抵达彭城,项羽便命钟离昧为大将,架设云梯猛烈攻城。 此时,汉军全无作战准备和状态,主公吃苦,知道享乐,咱们何不同乐? 孰料,乐到一半,楚军兵临城下,汉军将士阵脚自乱,城防瞬间失守。 亲见汉军占据彭城,项羽愤怒之极。这就像一个人回家,却发现一群陌生人在客厅里嬉笑玩闹,怎能不冒火? 客厅如此,卧室可想而知。 男人最无法忍受的是,别的男人享用自己的女人。一想到刘邦这流氓,在自己卧室中享用自己的嫔妃,项羽全身易燃易爆。 人不卸甲,马不离鞍,掩杀汉军,擒拿刘邦!攻进城后,项羽恶狠狠下令。 汉军将士崩溃了,他们看得出,收复彭城,不是楚军的目的,灭绝汉军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惶恐之中,汉军弃城而逃。 此时,刘邦上了夏侯婴的马车,由西门出逃,一路狂奔。 昏天黑地跑了一阵,刘邦半梦半醒,不辨方向,问夏侯婴:前方,是何处? 前方乃主公老家。夏侯婴头也不回道。 送你回老家,和送你上西天是一个意思,都是安详之所,死后方可去。 刘邦惊悚,勒令停车。 夏侯婴停下马车,回头瞅刘邦,须臾,醒过味来,真诚道:前方真是沛县。 呃。刘邦缓口气说:速去接家人。 马车疾速奔走,尘土飞扬。 沛县还是以往的沛县,却更显凋零。沿途房屋疏于修葺,漏风的漏风,散架的散架,极为破败;街市来往人等皆神情惶恐,面带菜色,一群饿鬼抱臂蹲于墙根下,痴呆望天空,眼神绝望而空洞。秦王朝时,集市尚且喧嚣,房屋尚且规整,狗肉尚且飘香;反秦反秦,如今秦倒是反掉了,民众的日子为何更为苦难? 刘邦心情抑郁,到了家中。家中空无一人一物,徒留一扇破门板,随风摇曳,噼啪作响。 一打听,邻里告知,楚军早已来过。 家人已被楚军捉去,还是出逃了?眼下自己又该去何处? 跑呗,跑到哪儿算哪儿。叹息感慨皆是无用的情绪,要紧的是保命。 此时,刘邦身边仅有十几名骑兵护卫,若被楚军追上,必死无疑。他的大部队已被楚军追杀至泗水,为了逃命,汉军自相踩踏,十万人淹死,堵了河水。 而后,残余汉军往西逃去,抵达灵壁以东的睢水。楚军追上,列阵攻击,汉军再退,退至睢水河岸,再无退路。 楚军冲上,两军短兵相接,汉军十余万人被推入河中,无数将士溺水身亡。 堵了泗水堵睢水,知道的是逃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分批次集体跳河自杀呢。仗打到这份上,项羽仍无退兵之意。重占老巢,击败汉军,并不彻底,他要擒住刘邦,将之生吞活剥。 此时,项羽已清醒地意识到,刘邦不可小觑,他是自己生命中的强劲对头,应趁其大败之时,赶尽杀绝。 项羽率军继续追击。终于在山谷间,将孤零零的,身边只有十几名亲随的刘邦重重包围。 山谷有风,清冷空灵。 活捉、剿灭的呐喊声回荡谷间,如刀如剑如风,杀进刘邦耳中。 楚军步步逼近,刘邦已不惶恐,也不胆怯,只剩悲天悯人。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只能眼噙热泪,仰天长叹,喊一声:天意亡我! 而天意即上天之意,非人所想。人能想到的,绝非上天本意。就在刘邦绝望之时,山谷西北风沙狂吹,席卷楚军。 风沙刮得天昏地暗,楚军人马大乱,趁此空挡,刘邦逃出包围圈。 待风沙散去,楚军继续追击。 刘邦等人,此刻颇有些亡命天涯的味道,只顾闷头逃命。 据说,人生有几大尴尬,其一乃久旱逢甘露,一滴;其二乃他乡遇故知,债主;其三便是逃难路上遇亲人,拖累。 前两样,刘邦没遇上,就在他亡命跑路时,碰到了他的女儿和小儿子。 接下来的事,众所周知,刘邦嫌子女累赘,车速过慢,三次将他们抛下,又三次被夏侯婴搀起。夏侯婴据理力争,刘邦拗不过,此刻,他没法叫人把夏侯婴拖到一边砍了,只能从了。他的一双儿女这才得以保全。 当他逃脱险境,内心会不会有一丝愧疚呢?或许有,或许没有。老话说:虎毒不食子,并没讲虎毒不弃子,他必须保全自己,才能东山再起,争霸天下。到此境地,他不争也得争,即便退缩,即便认栽,想必项羽也不会善罢甘休。 实际上,他做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同情、抑或赞许的抉择。相反,更多的是唾弃和不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心狠手辣?是不是丧尽天良自私透顶? 逃出沛县地界,刘邦一行人,去往下邑。 下邑,原魏国属地,地处砀山东北。由吕雉的哥哥吕泽镇守,麾下一千多号人马。 想当年,项梁死后,楚怀王封刘邦为砀郡长。因此,在下邑这个地方,刘邦也有基础和人缘。 可去处纵然再好,危难处境却没改变。原本他作秀,齐聚各地诸侯攻击项羽。没想到,项羽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刘邦便被击溃。 诸侯们多机灵,看看项羽,强势无敌;再看刘邦,想当诸侯领导,可一领就倒,放空炮、喊口号、打偏枪,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凭啥领导还让他当。 如此一来,诸侯纷纷离他而去,在他和项羽之间,或保持中立,或直接转投项羽。邀了一帮哥们儿打架,自己挨得鼻青脸肿不说,随行人等均撤的撤,叛的叛,可见做人之失败。 刘邦此时的悲哀和失落,与他攻克彭城时的欢喜,恰成鲜明对比。 他的心情坠落谷底,降到零下一百度,反攻中原的激情,此刻似乎已全部耗尽。他需要缓冲,让他恢复元气,方能再战江湖。 谁也没料到,让他缓冲的人,不是谋士张良、陈平,也非大将韩信、樊哙,而是一个女人,名为戚氏。 戚氏在历史上很著名,刘邦得天下后,称其为戚姬。 关于刘邦与戚姬的相遇、相识及相爱,颇有几分《聊斋》的味道。只因那戚氏来历不明,司马迁在《史记·吕太后本纪》中,并未记录其身世,只说刘邦得定陶戚姬,极宠爱,常带其在关东一带打仗。 这狐仙一般的女人,在野史中倒十分鲜活——有天使之容貌,魔鬼之身段,曼妙之舞姿,婉约之歌喉。总之,刘邦在逃往下邑的途中,与之偶遇,见之如见天仙。而此女父亲竟与吕公如出一辙,认定刘邦天生贵相,硬要将女儿嫁与他。 刘邦当然笑纳。男人就是如此,生存告急时,眼中并无美女,只有烧饼,一旦填饱了肚子,再看美女,双眼立刻放出神采飞扬的光芒。 刘邦比普通男人更胜一筹,身处险境,尚未抵达下邑安全地带时,便包了个二奶,夜夜缓冲。 他这厢身心得以慰藉,殊不知老婆吕雉,已被楚军囚于彭城大营。 【二、蓝颜知己】 楚军大营终日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不断。 此景此声钻进吕雉心里,犹如针扎。 楚军欢喜,意味着汉军惨败。被楚军擒获后,吕雉早有了抛头颅、洒热血的心理准备。项羽之为人,她心知肚明,落在其手,必死无疑,区别仅在于死法不同。 项羽酷爱坑杀,还喜欢把人放在锅里煮,王陵母亲便是被煮之一。以至于看到楚军造饭,你都不禁要猜测,那锅里煮的究竟是谁的肉? 当活则活,当死则死,到了这个地步,也实在没什么好想的。 可是,项羽并没痛下杀手,反而善待她和刘邦家眷。这多少让吕雉有些意外,深一想也明白了,项羽留他们在,不是心软,而是将他们作为人质。 他们是他手中的一个重要砝码。 然而,软禁有时候比直接挨一刀更受煎熬。死了也就了无牵挂,也就无所谓悲喜,只要你活着,精神尚且正常,就得品味生离死别的苦涩滋味。 很长一段日子,隔三岔五,吕雉便要听到些战况播报。其内容十分单调,无非是楚军又攻克了哪座城池,哪位汉军将领又投降了楚军,汉军士兵又被杀了多少。 每当此时,楚军便一如往常地歌舞升平。 东边日出西边雨,汉军乐,吕雉痛。一只戴铜指套的手,攥住她得心,时而紧握,时而揉搓。 她想从楚军的战况中,捕捉丈夫刘邦的行迹,哪怕那行迹只是雪泥鸿爪,对她来说也是安慰。 然而,一无所获。 她时常感到虚弱和无助,她毕竟是个女人,即便后来她当了皇后,女人与生俱来的贪嗔痴在她身上也未能免俗,何况充当人质之时。 她想找个人倾诉,身边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此人便是刘邦复克丰邑后,给她留下的管家审食其。 审食其虽年轻,却善解人意。不像如今的年轻男人,只善解人衣。 吕雉默默流泪时,审食其悄然无声陪伴左右;吕雉烦躁无助时,他将手轻轻摁在吕雉肩头,仿佛给予她力量。 吕雉也似乎感受到温暖和给力,虚弱的身子就不再颤抖。 她的心里话,都讲给审食其听。有些话,很琐碎;有些话,很崩溃。审食其总是极有分寸又恰到好处地与她交流,帮她化解。 天长日久,审食其成了她的精神伴侣,蓝颜知己。 她和他,已不再是主仆,而是平等相待。在她面前,他既不卑微也不狎昵。不说话时,他们用眼神来往,那眼神中的细碎关切,心疼怜爱都是心灵密码,只有他们彼此能读懂。 幸福其实很单纯,有人关心,生活便有希望。黑暗过后,总有黎明,冬天已至,春天也不远了。 终于,在听闻太多噩耗之后,审食其带来了一个喜讯:汉王在荥阳。 刘邦还活着,且打了胜仗,犹如天空出彩霞。吕雉与审食其分享快乐,这份快乐非常实在,雪中送炭般珍贵。 荥阳,战略要地,依山傍水,乃关东通往关中之咽喉,破除虎牢、潼关之天险,也必经此处。 当初,陈胜起义,曾派吴广统帅大军,攻打此处。当时,镇守荥阳之将乃秦相李斯之子李由。最终,吴广壮志未酬身先死,其残余部队也被秦将章邯剿灭。 陈胜派兵攻打荥阳,其主要目的是夺取粮食。因为离荥阳西北五十里,有一座山,名为敖山,北连汴水,南连广武。秦始皇时代,山底有一洞窟,存有大量军粮,名为“敖仓”。 如今,楚汉相争,物是人非,荥阳还是荥阳,不过是争夺对象变了。 彭城兵变,刘邦逃至下邑,召集失散兵卒,退守荥阳。掐指算来,从离开汉中,反攻三秦,到彭城败逃,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这俩月,他像坐了一回迪斯尼的过山车,由低谷到高峰,由高峰坠落到低谷,尽在一瞬间。 当他抵达下邑后,惊异地发现,张良也来了。 刘邦见张良,犹如吕雉见审食其,悲喜心思都可毫无顾忌倾诉。 他悲痛,他悔悟,他没想到反楚的仗这么难打?接下来该如何办?我还能与项羽抗衡么? 张良早知刘邦所想,他心中已有谋划,不紧不慢分析道:若要击败项羽,需得到三个人。其一,便是九江王英布。此人别名黥布,早年犯了法,被判处黥刑,即脸部刺字,涂上墨炭。 定罪后,英布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在那里,黥布结识了大批劳改犯头目。而后,他带领这批劳改犯逃离骊山,当了强盗。 陈胜起义,英布也率领几千人造反,兵败后投靠项梁,项梁死后,他跟随项羽。虽骁勇善战,功勋卓著,却只得到九江王的封号。此人与项羽,看似亲密,实则貌合神离。 第二个人,则是游击王彭越,如今他与田横已结成反楚同盟,梁地的大部分地盘,都在其人手中。 第三个人是韩信。 刘邦琢磨此时局势,不得不承认张良之高明。 彭城败逃,他几乎成了寡人。而此寡人非彼寡人,是孤寡的寡。那些诸侯王、大小将领,纷纷背叛了他,转投项楚。其中,北面的魏国和赵国,犹如两枚定时炸弹,潜伏于他身后。这就必须先排爆,方能集中兵力对付南面的项羽,否则将腹背受敌。 派谁去排爆呢?只有韩信堪当此大任。 刘邦彭城失利后,韩信立即整编兵败而回关中的各路兵马。也就是说,汉军的大部队在他手中。 张良的意思是:若韩信与彭越、英布一同抗击项羽,项羽必亡,天下可得。必要之时,可以承诺,若真能助汉王打败项羽,将来便与之分天下。 就目前严峻局势而言,已无更佳的良策。于是,刘邦依张良之计而行。 【三、排爆】 彭城战败,五路诸侯各有盘算。 五路诸侯为: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魏豹,殷王司马印。 其中,魏王魏豹把事做得很绝,见刘邦败了,悄然溜走,回到魏国,毁了黄河的渡口,反汉助楚。 这就是典型的墙头草,风往何处吹,就往何处倒。 魏豹原是魏国公子。此人有一哥,名唤魏咎。魏国健在时,被封为宁陵君。秦灭魏后,魏咎被流放,降身平民。待到陈胜起义,魏咎重出江湖,随陈胜一同反秦。 前文讲过,陈胜曾派五路大军攻秦,东路军平定魏地,由大将周市率领。 周市本是魏国人,魏地平定后,陈胜欲立他为魏王。周市死活不干,说立王当立魏王后代。这才叫忠,才算讲道义。 陈胜当时极度膨胀,哪听得进他人意见,坚决不允。 周市也是一根筋,非但不当魏王,还把魏咎接了来。折腾许久,陈胜也烦了,只得立魏咎为王。 陈胜覆灭后,章邯进军魏国。齐国和楚国援救,反被章邯一勺烩了。周市战死,魏咎与章邯谈和,条件达成后,魏咎***身亡。 魏咎死后,魏豹逃往楚国。楚怀王当即拨了几千人马,助他反攻魏地。此时,项羽已击溃章邯。魏豹没费多大劲,便摧枯拉朽般攻克了二十多座城池。 秦灭,项羽分封,立魏豹为魏王。 分封,好比送友人一礼物,岂有更换之理。项羽玩得够绝,分封后,他想自己占据梁地,便把魏豹迁往河东,建都平阳,封为西魏王。 魏豹心中自然不爽,喜逢刘邦反楚,便与之同抄项羽后路。 刘邦先胜后败,魏豹立马变脸,重挺项羽。 魏豹这流氓,是光屁股上吊,又不要脸又不要命!此等行径,全无信誉,跟抄后路没什么区别。他这么一搞,刘邦感到威胁不小,东边有楚国,南边有魏、赵,北面是项羽。什么叫夹缝中求生存?这就是了。 按张良之计,先排爆。而排爆得分而击之,一个一个来。 与东边的楚国较劲,便腾不出手搞魏国。刘邦决定,先礼后兵,劝和不成,再起兵攻打。 劝和的人选,非口才帝郦食其莫属。此人曾助刘邦攻取陈留,事实证明,此人不光口才极佳,嘴不管用时,还能动刀。 郦食其领命而去。 见到魏豹,郦食其开门见山,以利相诱:汉王有言,若魏王您肯助汉抗楚,即封您为万户侯。 魏豹冷冷一笑,不言声。 郦食其接着说:眼下看来,汉王虽然势弱,可日子还长,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倒炕。 魏豹默然,半晌,冷冷道,先生所言大谬,依本王看来,日子极短,人生极快;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郦食其有点懵,摸不透魏豹心思,小心翼翼问,魏王的意思是? 没意思。魏豹似笑非笑道,即便有何意思,也不同你讲。 郦食其又问,魏王是想亲自同汉王讲? 魏豹脸一板,斩钉截铁道,汉王为人傲慢,不讲礼节,粗俗得很,责骂我等诸侯,像骂奴仆,别人受得,本王受不得。 拒绝分两种,一种是明拒,一种是婉拒。明拒爽快,央求一方可死心塌地拍屁股走人;婉拒挺损,貌似客气,实则冷酷,属于细鞭子抽打,给人一种细碎的疼。 郦食其忍着细碎的疼痛,怀着失败的沮丧,臊眉耷眼地回禀刘邦。 刘邦气得满地乱转,我还傲慢?我还粗俗?魏豹啊魏豹,你背信于我,我反派人婉言相劝,不听劝也罢了,还出言羞辱。这就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 既然你自觉无敌,那我就让你尝尝挨打的滋味。 公元前204年八月,刘邦命韩信北上排爆,排挤掉占据天下一方的魏豹。 实际上,魏豹并不想与刘邦死磕,同时,他也不会为项羽卖命。简言之,他不是一枝简单的墙头草,他肚子里拨弄着一副精明的算盘。他期待的结果是:楚汉相争两败俱伤,自己从中渔翁得利。 此事说来话长。 几年前,一个相士给魏豹的姬妾们看过相。其中一个,是魏豹最宠爱的薄姬。相士看了许久,说出一句箴言:此位美人,当生天子。 魏豹心中暗爽。我儿是天子,我即为太上皇,而太上皇绝对是皇上变的。魏豹的推理很清晰,丝毫不亚于阿加莎·克里斯蒂。 欣喜之余,魏豹动了夺天下的心。 可是,韩信的存在,让魏豹空做了一场帝王梦。 韩信再次使用反攻三秦的招术——声东击西,避实攻虚。他下令,在黄河渡口的蒲板东面,摆满大小战船,气势汹汹,作大举进攻状。 魏军见状,便稳坐钓鱼台,等待汉军来攻,伺机予以痛击。 这当然是韩信的障眼法,表面佯攻,暗地里,命人用木框架绑扎瓦罐,这玩意当时称作:木罂缻。 在木罂缻上面,又铺上木板,打造成一座浮桥。 夜幕降临,韩信遣曹参率大军主力,通过浮桥,悄然渡过黄河,直抵魏国首都安邑。 此时,魏军主力都集中在黄河岸边,哪料到汉军突然出现在身后,而且是直接攻打空虚的首都。 魏豹猝不及防,安邑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陷落。他回师救援,为时已晚。汉军剩余部队,趁机渡河,魏军腹背受敌,无处逃无处躲,很快败亡。 魏豹被活捉。 魏国的地盘归刘邦所有,宫里的姬妾归刘邦享用。被相士下过箴言的薄姬,得刘邦宠爱,给刘邦生了个儿子,此子便是后来的汉文帝刘恒。 可见,相士所言不虚。薄姬肚子里的种是龙种,播种之人却未确定,魏豹自作多情了。 魏国平定,北面的第一颗雷成功排除,刘邦如愿以偿,设置了三个郡:河东郡,太原郡、上党郡。 受胜利鼓舞,韩信乘势进攻赵国。赵国的哥们儿是代国。这哥们儿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鼎力相助,结果被弄得半死。 代国败亡,赵国断臂,成了一残疾。 喜讯传回,刘邦狂喜,军心振奋,楚汉战争的格局展现出新风貌,原本极为黑暗的环境,射进一缕曙光。 曙光乃生存的希望,黑暗是人间的恐惧。战争便是将敌方推向黑暗境地,让我方走向光明。 如何再接再厉,把项羽推向黑暗境地?那就是攻打赵国,及其燕国。 魏、代、燕、赵,若都被刘邦收入囊中,实力自然大增,基本可与项羽抗衡。 于是,刘邦派韩信和张耳共同领兵,前去攻打赵国。这让人有些费解,韩信领兵足矣,何必要配一个张耳?张耳本在赵地,何时又投奔了刘邦呢? 【四、心怀鬼胎】 时间闪回,回到陈胜起义时期。 陈胜派遣五路大军攻秦,其中,北路军由将军武臣率领,张耳与陈余为校尉。收复赵地后,张、陈二人说服武臣自立为赵王。武臣应允,任张耳为丞相,陈余为大将军。 陈胜得知后,勃然恼怒,想灭武臣家族。国相立刻劝阻,说秦国未灭,先杀武臣家人,等于又树了个强敌。赵王的头衔,虚名而已,不如顺水推舟,让他称王,命他率军西进攻打秦国。待秦灭后,再将其消灭也不迟。 这是一条妙计。陈胜依计而行。 张耳和陈余多机灵,一听就知道陈胜玩的是将计就计。于是怂恿武臣,不听陈胜号令西进,而是派几员大将领军攻打别处。 不久,武臣手下的大将韩广,夺取了燕地。燕人拥立韩广为燕王,韩广还就当了。可见,韩广也是个不想一辈子给人打工的主,有机会自立门户,便不会放过。 如此一来,武臣怒了,发兵进攻燕地。打就打吧,见过倒霉的,没见过武臣这么倒霉的,他外出时,居然被燕军给绑票了。 这下燕军有了资本,向赵国提条件:归放你们赵王可以,赵地分我们一半儿。 赵国这边没辙,派使者前去谈判,派去一个死一个。燕军也太流氓了,太没江湖道义了,自打有绑票这行以来,至多是杀人质,哪有杀谈判代表的。 谈判一事搁浅,谁也不敢再去。可没想到,赵国的一个勤杂兵,把赵王武臣给救了。 勤杂兵跑到燕地,对燕将说,张耳和陈余压根儿就不想救赵王,他们打的主意是瓜分赵国,自立为王。 果真如此吗?燕将半信半疑。 您以为呢?勤杂兵毫不客气地说,他们巴不得你杀了赵王,便可以此罪名来讨伐。您再想想,赵王、张耳、陈余三人率军夺几十座赵国城池,论实力您扛得住他们打吗? 看来,赵国灭燕是分分钟的事儿。若真杀了赵王,倒给他们口实,这傻事不能干。于是,燕将放回了赵王。 赵王武臣回到赵国后,得知他的另一员大将李良已占领常山,便派其攻打太原。 李良领兵去了,半路一个秦兵送来封信,说是秦二世的亲笔信。 信是劝降信,内容很简单:若李良肯叛赵归秦,定赐予高官厚禄。 李良拿不定主意,若前行,秦国重兵抵抗,若投降,也不知此信是真是假。 实际上,信并非秦二世所写,而是秦国将领的山寨作品,说明白点,就是缓兵之计。 李良徘徊不前,索性兵回邯郸。就在回邯郸的路上,出了一件事,这事让李良走上了叛徒的道路。 那一日,赵王武臣的姐姐外出赴宴,随从百余人马,气派十足。回归途中,撞见李良。李良见此排场,忙伏地通报。 哪知武大姐喝醉了,也不答谢,只派一个低等士兵敷衍几句。 随从官员,以及李良手下的将士,把嘴藏在袖子里笑。 李良颜面扫地,怒火中烧。原本他只是心怀鬼胎,尚未决断是否降秦。这么一来,他下了决心,追上醉酒娘们儿,一刀杀了,随即率军攻击邯郸。 邯郸城并不防备,城破后,赵王武臣被杀。 武臣死后,张耳和陈余收拾其残军,得了五万人马。 此时,有门客向张耳献计,说您和陈余都是外乡人,占领赵国,却未得赵国人心。应当拥立六国时赵王的后代为王,这才显得正义。 张耳觉得在理,遂派人寻访到赵氏后代赵歇,立其为赵王。 与此同时,李良领军进攻把守常山的陈余,被陈余击败,李良转而投奔章邯。 章邯领兵攻打邯郸,摧毁城池,迁空民众。张耳和赵王歇逃入巨鹿城中。章邯与秦将王离合围,巨鹿告急。 这时节,陈余在巨鹿以北,张耳频发急信,让陈余前来救援。陈余心怀鬼胎,不愿损失自己的兵力,因此不发兵。 他回复张耳说,你我是生死之交,不是我不想救,而是救你不成,反而搭上我,与其同归于尽,不如等你和赵王死后,我见机行事,为你们报仇。 狗屁生死之交!自此,张耳与陈余反目。 项羽巨鹿大战击败章邯后,张耳便跟随项羽,以及其他诸侯一同进入关中。 分封诸侯,项羽把赵国的一部分地界赏赐给张耳,让他做了常山王。 张耳当了王,陈余却只被封了侯。反秦大家都有功劳,他封王,我封侯,封地也只得到南皮三个县。陈余十分嫉恨张耳。 分封不公,齐王田荣起兵反楚,陈余趁机调动三个县的军队攻击张耳。 张耳势弱,只得败逃。他原本想投靠项羽,可手下谋士却建议他投刘邦。 这谋士自称会观星相,说楚国虽然如今强大,但最终天下还是归属于汉。 张耳反复考虑,决定投奔刘邦。他和刘邦是老交情,他来投奔,刘邦当然是以厚礼相待。 打这儿起,张耳和陈余各为其主。张耳效力于刘邦,陈余效力于项羽。 韩信灭掉魏国后,名气大增,雄心高涨。 胜利,是世间最顶级的灵丹妙药。对于曾经落魄的人来说,心理治疗纯属扯淡,切实地来几场胜利,什么阴影、失落、抑郁立刻就会一扫而光。代之而起,便是再接再厉。 韩信再接再厉的计划是,从魏国都城安邑出发,向北进攻赵国和卫国,向东进攻齐国,向南还可以断绝项羽的粮道。可见安邑这地方之关键。 而赵国的首都在今天的河北省石家庄附近,汉军要进入河北平原,必须得穿越太行山脉。把手山脉河谷的正是赵国大将陈余。 于是,刘邦给韩信多配备了一个领军人物——张耳。张耳和陈余反目成仇,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若张耳领军前去,定会拼死一搏。 面上,刘邦是助张耳复仇,实质上是把张耳当一个棋子,这棋子的名字叫卒,身先士卒,送到前线去拼命。 刘邦这一手够黑的,但这仅是他如此安排的原因之一。他心里,还怀揣了一个更深的鬼胎,那就是对韩信的恐惧。 韩信运筹帷幄,反应敏锐,极善于掌控局势的变化,在汉军中,无人可比,一旦他反叛,刘邦将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对韩信,刘邦是既欣赏,又钦佩,更恐惧。得派个人监督他,张耳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就叫一箭双雕。 一直以来,刘邦给人的表象是用扯淡的态度,面对操蛋的人生。但在关键时刻,重要时刻,他的心眼极多极细。 人心就是如此叵测与险恶,尤其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中和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参与者均心怀鬼胎,这鬼胎并非与谁交配才能怀上,而是来自本我求生求胜的欲望。 弗洛伊德语:本我无法忍受其欲望得不到满足,它总是欲壑难填。 【五、除了胜利,神马都是浮云】 韩信与张耳率军进攻赵国。此时,刘邦占据荥阳,地盘覆盖韩国的大部分地区,魏、代两国也已收入囊中,若拿下赵国,中原地区基本就算全部搞定。这样一来,与楚军对抗就占了优势。 但是,项羽对荥阳的攻击一波接一波,跟植物战僵尸的游戏似的,刚打退一次进攻,又弹出一条提示:一大波僵尸要来了。怎么打也打不完。因此,刘邦压力很大,喘不过气,可他还是给了韩信两万兵马,外加一个监督韩信的金牌卧底老密探张耳。 刘邦此举,当然是赌博。不是他想赌,而是不得不赌,他很清楚,这一把如果赢了,项羽就被动了;如果输了,自己就凄惨了。但是,倘若不赌,就始终处于劣势。 好在刘邦不怕输,自反秦以来,他带兵打仗,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早就习惯了。赢了是惊喜,输了不意外,这心态挺牛,完全放得开,完全敢于一搏,且不是微搏,而是强大的一搏。 得了,神马都是浮云,唯有搞掉赵国,才会海阔天空,说干就干吧。 楚汉相争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前204年,刘邦派遣韩信和张耳,率领两万多兵马,北上进攻赵国。 打赵国,要经过太行山脉。这条山脉的长相很纠结,它的横向是河谷,河谷又狭小,被当地人称为“陉”,易守难攻。 对于陈余那种性情比较纠结的人来说,这形状纠结的山脉,很符合他的心意。 佛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又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陈余领悟了后半句,看山不是山。在他眼中,山脉不是山脉,而是屏障;陉不是陉,而是优势。于是,陈余弄了十几万兵马,固守在一条名为“井陉”的河谷附近,迎接韩信的到来。 迎接的含义就是接纳、对待。陈余手下的有一员大将,名叫李左车。车马炮的车,听其名就感觉此乃能征善战之辈。他跟陈余建议说,您不要迎战,不要接触,就死守。我只带三万兵马,抄韩信的后路,断其粮道,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 陈余一听就急了,这不是耍流氓吗?咱赵军是王者之师,我是个文人,怎能使如此低俗的下三烂招术!靠阴谋诡计取胜,赢得窝囊;堂堂正正的取胜,才赢得高雅。 李左车无语,心想赵国悬了。 韩信这边,兵进太行山脉,驻扎井陉口,派探子收集情报。 探子回来,报告了李左车的计策。韩信倒吸一口冷气,这李左车真够阴的,出手就是杀招,断了粮道,等于被扼住咽喉,自己想动动不了,进也不是,撤也不是,只能坐地挨打。 见韩信吓出了一身冷汗,探子又说,陈余没有采纳这条毒计。 韩信掐死探子的心都有。 惊讶之后,有些愤怒,愤怒之后,就是欣喜。韩信嘴角浮出一丝难以察觉地微笑。这微笑,既有感激,又带着冷冽的杀气——他打心底感谢陈余,此人舍得一身剐,誓把低俗变高雅,真是挨打的好对象。 当晚,韩信派2千人带着汉军的赤色红旗,爬到赵军附近的高山上。任务是:次日待赵军倾巢而出,便将红旗插满井陉关。 这2千人忍者神龟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就出发了,嗖嗖嗖飞奔至目的地,潜伏在一望无际的深深黑暗中。 翌日清晨,风高云淡,太行山脉一片祥和,山是山,水是水,平静得很,全然不像大战即将爆发的样子。 韩信下令全军背靠河水列阵,兵将们有点晕,这是干嘛呢?咱是进攻方,怎么摆个防御的架势,难道是玩疲劳战术,让对方打,打到他们累死为止? 瞎猜归瞎猜,军令得服从。很快,汉军摆好阵势。 须臾,陈余接到报告,亲自跑来参观,笑得很夸张,传说中能战善战的韩信,果然只是传说中的。他如此列阵,一看就是没读过兵书的,好奇害死猫,没文化害死人,你不打败仗谁打败仗! 陈余乐,手下的将领也跟着乐。一时间,讥讽笑声在军中蔓延,颇具感染力。大家都很轻蔑汉军,心说动手吧,剿灭他们。 赵军中,唯独有一人,双眉紧锁,面沉似水,此人便是李左车。他仔细观察汉军的阵势,一种恐惧占据心头。韩信会这么傻吗?让你随便打?他一定有后招,这个后招就是杀招,这杀招究竟是什么招,却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就在李左车琢磨之际,韩信已举起帅旗,用力一挥。霎时间,战鼓雷动,一部分汉军直奔井陉关口。陈余见状,怎肯示弱,立刻派兵迎战。 由于韩信亲率人马出战,汉军气势很足,冲杀强悍,第一波赵军几下就被打退了。 陈余颇感丢脸,立即下令,出动更大一波军队扑向汉军。汉军虽勇猛,但毕竟人数少,疯打一阵,渐渐处于下风。而赵军则无穷无尽的冲杀过来。 韩信下令全军撤退。 一看汉军退了,陈余来劲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敌退我打呗,于是命赵军追击。 汉军退回水边阵营,韩信下令反击,双方展开惨烈地厮杀,汉军大营前血肉横飞,大营却岿然无恙。赵军的死伤人数飞速激增,士兵一排接一排倒下,眼看尸体成片,后面的人踩着战友残缺的尸首往前冲,冲在前面的挨第一刀! 大营攻不破,陈余急得像一头丢了猎物的野豹。 明明占上峰,明明人数多,却被打得那么惨。此时的陈余,热血上涌,理智被收废品的买了,他竟然号令全军倾巢而出,企图一举吞掉汉军及其韩信本人,当然还要活捉张耳,剥其皮、抽其筋。 冲动是魔鬼,被魔鬼附了身,自己离当鬼也不远了。赵军全体出动后,关内空虚,韩信事先安排的2千忍者神龟,迅速窜出,占领了关内,红旗瞬间插满关口。 汉军大营这边,士兵眼见全部赵军杀来,已知无退路,退是死,不退也是死,索性拼了。人一旦有了拼命的心,看谁都不过是一团会走路的肉,管他是谁,杀就是了,杀他个痛快淋漓,才算死而无憾;杀他个地动山摇,方露英雄本色;杀他个昏天黑暗,彰显男儿气概。 死战!死战!死战!汉军将士就这一个想法。刀剑打飞了,就抱住对手摔跤,不管身上挨了多少刀,无论肢体受了多少伤,就是不认输,弄死一个敌人够本,弄死两个就赚了。 此等视死如归的战法,赵军将士显然缺乏心理准备。按常理,他们是守方,死战也该他们死战。可是,仗一开始打,双方的角色就转换了,角色转换,心理势必要跟着转换,换不过来,军心就不稳了。 全体赵军几番猛攻,仍然未能击破汉军大营。陈余一看这么打不行,汉军将士个个都是急红了眼的野狗,自己的将士却像肉包子,去多少失多少。歇歇吧,缓口气,调整战术再打。他下令撤回关口。 到关口前一看,关口堡垒已被汉军占了。堡垒上,插满一支支红旗,那旗帜的色彩犹如血液奔涌,又宛如太阳的光芒,狂射而出,分外鲜艳,又无比扎眼,不仅扎眼,还扎得人心疼。 陈余觉得胸口闷,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儿里,他想叫想喊,喊士兵不要乱,喊他们不要逃。可士兵已如苍蝇遭遇杀虫剂,只顾无头地乱飞了。 陈余站在那儿,眼睛发直,身子发抖,心里痛且恨,痛的是兵败如山倒,恨的是韩信卑鄙。真是有什么样的头领,就有什么样的部下,刘邦是个老流氓,韩信则是个烂痞子,就会玩阴的。本来,像我这样高雅的人,是不应该爆粗口的,但韩信,实在太他妈的不按常理出牌了。 陈余这厢满腹纠结,韩信那边已发现情势的变化,他下令反攻,这下汉军将士乐了,这仗打得太好玩儿了,哥几个刚才还走投无路拼死血战呢,转眼就柳暗花明痛打落水狗了。 接下来的战斗,不说也知,乱哄哄已无战斗力的赵军,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降的降。陈余因为纠结得太久,来不及逃,最终死在乱军之中。 也许,临死他才明白,除了胜利,神马都是浮云。所谓黑猫白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韩信的战术不是痞,而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经典的韩信,经典的井陉之战,够后世的人品味几千年。 第六章 【一、疑似】 韩信在北方战场连战连捷。 眼看赵国被平定,燕国慌了,只能求和,刘邦应了。至此,燕国成为刘邦的盟军。 对于项羽来说,刘邦的胜利,就是他的失败,刘邦的喜悦,就是他的痛苦。 痛苦的项羽明显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被动。彭城被袭后,他已感觉到刘邦的威胁。现在,韩信把魏国、赵国都灭了,刘邦已不仅仅是威胁,而是劲敌。 他极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下令攻打赵国,几次攻击,都被韩信击退。 此时,张耳被刘邦任命为赵王,赵国的局势日趋稳定,再打也没戏,项羽便集中兵力继续猛攻荥阳。 荥阳压力巨大,刘邦坐立不安,叫张良来商议。 张良曾跟刘邦说过,若要击败项羽,需要三个人。一个是韩信,另一个是彭越,还有一个是英布。前两个已经搞得项羽晕头转向,七窍生烟了,现在,是策反英布的时候了。 英布与项羽早已是面和心不和,只因英布出身贫贱,封赏时项羽就比较刻薄。英布大为不满,项羽的老窝彭城被端的时候,他袖手旁观。 项羽认为英布忘恩负义,派人去斥责英布。 英布愤懑,心说项羽还拿自己当贵族呢,天下原本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充其量也就是一方土匪头子,封我个九江王,本就不公,却像给了多大恩赐似的,老子不买你的账! 二人之间的裂痕愈来愈深。 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何况有些蛋连壳都没了。眼下,英布和项羽的关系,就是一只无壳蛋。张良认为,只要派说客去策反英布,一准能成。 事情正如张良所料,英布已预算了自己的未来,九江在楚国境内,按项羽霸道的土匪性情来说,早晚会收拾自己。 英布脑子里想着未来,刘邦的说客到了,双方洽谈,说客晓之以理,尚未动之以情,英布便答应反楚投汉。 说客很开心,自打干这差事以来,就没这么清爽过。要是人人都像英布这么耿直爽快,我的工作就轻巧多了。 项羽听说英布反了,只在这事上加了两个字,以证明自己对英布早有疑心,早有预见。这两个字就是“果然”,英布果然反了! 既有预见,必有对策,项羽当即派遣大将龙且攻打九江。 九江是楚国的地盘,英布不得人心,于是战败,逃到刘邦的地盘。刘邦欢喜,拨了些人马给英布,叫他回到九江打游击,培养势力。 如此一来,项羽时常遭到两路游击队的骚扰,一个是英布,另一个是彭越。这让他非常郁闷。而且,英布叛变的事,还给他心里蒙了一层阴影。他开始怀疑身边的部将,左看右看,瞧谁都不够忠心。 比如钟离昧,立功不少,却没给他封王,他心里一定不满,会不会像英布一样叛变呢? 这么一想,项羽把钟离昧也拖入了自己心里的黑名单。这个黑名单的名字叫:疑似不忠。 疑似,是一个叫考验神经的词。疑似怀孕、疑似外遇、疑似非典、疑似肿瘤、疑似中毒;但凡疑似,皆是像非像,暂时无法确定。正因无法确定,才让人焦心。 项羽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不能因为疑似,就把手下都砍了吧。在他焦躁的情绪中,还有愤怒,对刘邦的愤怒,如今的乱局,祸根就是刘邦。于是,项羽闷头攻打荥阳,一次比一次猛。 此时,楚军的战斗力依然强劲,刘邦的军队疲于奔命地抵抗。虽说有英布和彭越给项羽制造麻烦,可毕竟只是骚扰,伤皮不伤骨髓,并不能改变整个局势。 这一日,口才帝郦食其来见刘邦,说眼下局势紧张,我倒有个主意可以应付。 刘邦说,快讲快讲,我几天吃饭都不香了。 郦食其很自得,说我这良策,保管您吃饭香,睡觉也香,就八个字:纷封诸侯,恢复六国。 恢复了又如何?刘邦问。 拉他们一起打项羽呀!郦食其掷地有声。 刘邦思索良久,决断不下,把郦食其的主意讲给张良听。 张良听后,直截了当地说,此乃本年度最馊的主意!如今天下,项羽势力最强,就算恢复六国,仍然是六个矮子面对一个壮汉,他们照样依附于项羽,跟着项羽来打您。 刘邦拍案道,险些坏了大事! 既然张良否决了郦食其的主意,必有更佳的良策。刘邦拍完桌子,接着说,子房,说说你的办法。 张良没回过神,说什么办法?我没办法,我只知道郦食其的办法不是好办法。 连张良都没办法,还能找谁呢?刘邦想到了陈平。 陈平曾和项羽混了很长时间,对项羽的性情、好恶、思维方式了如指掌。他知道,英平反叛,项羽必定坐立不安,疑心重重。 他跟刘邦分析,如今项羽身边,靠得住的人其实不多,将有四虎,谋士有一个。四虎将中,第一猛将是龙且,另外三个是季布、钟离昧和虞子期。谋士就是范增。 眼下要做的,就是离间,让他们相互猜疑。 如何离间呢?用黄金。 不得不说,陈平的招术很损很毒。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这世上,很少有人不拜金,不单是今天的小妞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在楚汉相争的战乱之时,谁又不想给自己捞点金子做后路呢? 英国哲学家培根说:金钱是善仆,也是恶主。俗话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楚国的大小将领,得了陈平的金子,果然有些变化,这种变化导致楚国集团内部的动荡。 接下来,陈平还有更狠的,他要帮项羽在“疑似不忠”的黑名单里,添加一个重要的人物——亚父范增。 事前,陈平让刘邦向项羽提出和谈。 项羽此时感觉内部不稳,考虑之后,表示同意。而范增极力反对,他认为应当继续猛攻荥阳,刘邦就快扛不住了,此时和谈,说白了,就是刘邦的缓兵之计,他想松口气。 项羽却不赞同,松口气也是双方一起松,现在内部不稳,急需整顿。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难道你老范不懂么?亏你还老谋深算。 范增据理力争,项羽一意孤行。两人意见分歧,最终范增拗不过项羽。 实际上,范增也只看到和谈的一层意思,缓兵之计。更深层、更可怕的用意,他还没有悟到——陈平的最终目的,是要把他从项羽身边摘除。 和谈和谈,不是说一句和解就和了。其细则甚多,边境问题,驻军问题,谁先撤退的问题,都得一步一步交涉。 谈判开始。今天,汉军派人去;明日楚国派人来。可陈平派的人,没去见项羽,而是直奔范增去了。 范增很纳闷,你们该去见项王呀,怎么上我这儿来了。 翌日,项羽派人使者到汉军。陈平隆重迎接,他笑容可掬,问寒问暖,说战争期间,安排简陋,还请亚父使者多包涵。 使者愣了,说我不是亚父的使者,我是项王的使者。 陈平的脸跟卷帘门似的,刷地一下拉了下来,说,原来你不是亚父的使者,那还谈什么谈,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说罢,拂袖而去。 使者站在原地,僵了半晌,随后骂骂咧咧离去。 回楚国路上,使者越想越气,自己身为项羽的使者,到哪儿都受到热情款待,如今可好,范增派出的使者都比自己强。陈平胆敢如此羞辱自己,说明他和范增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笃定是私通了。 见到项羽,使者煽风点火,把原本不算严重的事情,说得无比严重。项羽本就多疑,一听这个情况,便把范增拖入了“疑似”黑名单。 范增不知内情,还怂恿项羽攻打荥阳。项羽越想越不对味儿,莫非陈平和范增挖了个陷阱,推着我往里跳? 项羽的这种极度不信任,表现在脸上,范增当然能感觉到。他既伤心又失望,于是告老还乡。 此时项羽还没醒悟,若范增真是私通陈平,怎会就此离去呢。他只是觉得范增疑似不忠,留着也是多余,因而没有半点挽留之意,极痛快地让范增走了。 范增一路远行,一路叹气,一路落泪,对项楚,他可谓是鞠躬尽瘁,可到头来,自己竟不知道究竟图个什么。楚国的一草一木,让他心伤,项羽的一言一行,让他心寒。回头看去,凹凸的城郭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像梦中的景象一般渐渐虚化至无形。 随从端来饭食,他一口未动,凉了半日,扔掉,再端再放再扔。夜间,马车行至坑洼处,剧烈颠簸,他一骨碌坐起来,仿佛听见楚国山河崩塌的隆隆巨响,就再也睡不着了。 连日伤心上火,范增背上长了一个毒疮。到了彭城,毒疮恶化,没几日,他便死在了路上。 疑似不忠的英布反了,疑似不忠的范增死了。 陈平立了一大功,本该受到奖赏,可有人却向刘邦告状说,陈平这个人很坏,罪状有两条,一是生活作风问题,二是贪污问题。 生活作风问题是,陈平曾和自己嫂子通奸;贪污问题是,他来到汉军,就收取下级的红包。更为严重的是,此人反复无常,最早效力魏王,却反叛魏王归顺项羽,后又反叛项羽,归顺汉王。 此等无德无常之辈,岂能重用? 这一状犹如一枚手榴弹,在刘邦心里炸开,他当即找来推荐陈平的魏无知质问。 魏无知说,我当初推荐陈平,介绍的是他的才能,您问的是道德。有才之人不一定有德,有德之人不一定有才。 刘邦心说懂了,陈平断然不是个德才兼备的人。 那陈平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说他坏,他又那么有才,一肚子计策;说他不坏,他“盗嫂受金”。只能说,此人疑似流氓。 可喜的是,刘邦的猜疑与项羽的猜疑不同。项羽猜疑,藏在心里,暗自盘算;刘邦猜疑,则亲自对质,把事情先搞清楚,才下结论。 不过,这只是未得天下时的刘邦,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便有疑,也不会深疑。然而,当他君临天下后,他的猜疑心并不亚于任何一个君主,这就是帝王。 此乃后话,暂且不表。单说刘邦疑虑,叫陈平来对质。 陈平不慌不忙地解释,先说“盗嫂”,我自小没了爹娘,在家乡之时,嫂子疼我,我也爱嫂子,就算有些暧昧,也是情不自禁。 这事儿刘邦其实不在意。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女人方面,刘邦比陈平奔放多了,大家都是流氓,流氓何苦为难流氓。 那么,收红包呢?刘邦接着问。 陈平又解释说,我当时裸奔到汉军,一丝不挂、一文不名,若不收点礼,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有,吃饭也成问题。 至于投了魏王,再投项王,也并非我反复无常,而是魏王和项王根本不采纳我的计谋,后来,我听说汉王您求贤若渴,待人宽厚,这才来投奔您。您如果觉得我的计谋不可用,我可以走,我收的那些礼都在,如数奉还就是。 刘邦明白了,陈平一到汉军就受到重用,难免遭人羡慕嫉妒恨,所以才告状。 于是,刘邦向陈平道歉说,我错了,我慢待你了,你千万别介意。 陈平很感动。一直以来,他都深知刘邦对自己的信任,离间楚国将领时,他提出用黄金收买,刘邦不查账不对账,要花多少,到财务那儿去领就是了。 要花多少,到财务那儿去领就是了。此话看似简单,含义却丰富,首先是信任,让下属放开手脚做事,其次更美好,只有把事儿办成了,剩下的钱你自己揣兜里,算奖励。 哪个员工不喜欢听到领导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呢? 【二、遭遇山寨版】 范增死亡的消息传来,项羽伤悲。这时候,他念起范增的好来,他曾像尊重父辈一样尊重范增,最后却他死于回乡途中。 他望着范增离去的方向,悲天悯人地想,从今往后,一切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了,再无人可商议。那个为他出谋划策的父辈,已经永远的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此时,项羽终于明白,范增所言不虚,和谈确实是刘邦的缓兵之计,继续猛攻荥阳才是明智的,不仅攻城,还要切断荥阳的粮道。 打仗就是打粮食,没有补给的部队,好比没奶吃的孩子,迟早会在哭喊中饿死。 不出项羽所料,补给跟不上,刘邦陷入绝境,出城打,打不过,龟缩城中,将士与百姓吃不饱,就会内乱,到最后饿急了人吃人,自相残杀致死。 唯一的办法只有撤军。 而城已被围,如何撤走?荥阳城此刻的情形,类似钱钟书的话:城外的楚军想冲进来,城内的汉军想冲出去。 还是陈平主意多,他建议刘邦出逃。他说,项羽最想要的是您的命,见您跑了,他一准追击。如此这般,荥阳暂且保住,您也安然无恙。 这也太冒险吧。刘邦思忖,万一我没逃掉怎么办?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 陈平就是陈平,肚子里的诡计一个接一个。他已制定了一套完善的撤退计划。逃,是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还有一计叫“李代桃僵”,找个相貌酷似刘邦的人,穿上汉王服,从东门假装突围,而刘邦则趁乱从西门逃遁。 汉军中还真有一个人,长得很像刘邦。此人叫纪信,当年鸿门宴时,刘邦谎称去茅厕逃离现场,逃离中,有四名亲信将领护卫,其中一个护卫,便是纪信。 纪信很忠心,挺身而出掩护刘邦撤退。 天黑以后,按照陈平的安排,纪信率领2千名身着汉军兵服的妇女,从荥阳东门鱼贯而出。楚军都看傻了,往常从荥阳城里出来的,都是杀气腾腾五大三粗的男人,搏杀一阵便退回城中,今儿怎么都变了性? 2千名妇女涌出,场面婀娜多姿又极为壮观。把她们都逮回去该有多好!楚军士兵的脑子有点乱。 恰在此时,荥阳城头有人高喊:食尽,汉王降! 紧接着,一辆王车在侍卫和宫女的簇拥下,由东门缓缓驶出。楚军士兵都乐了,这好,连刘邦带女人一块儿擒了,刘邦交给项羽,女人自己留着。 楚军士兵一拥而上,将纪信一行团团围住。先搜身,尤其是妇女,得仔细搜,仔细摸,看看她们身上是否藏有利器,这可是相当危险的。 安检过程中,没人识破纪信,他那张“明星脸”挺唬人,又身着汉王服,楚军士兵都信以为真,他们相当兴奋,只待项羽前来,大家邀功请赏。 手摸累了,项羽来了。他走进一看纪信,差点没把鼻血气出来,这他娘的刘邦是山寨版的! 手下人有些惶惑,这不是刘邦是谁?项羽当场踢翻一个士兵,骂道:刘邦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 人生的懊恼莫过于花了买正版的大价钱,却换来山寨货。 项羽率军攻城断粮道,仗打得很苦,那可是真枪实弹,真人相搏啊,末了,弄个山寨假货来糊弄老子,刘邦简直太坏了! 项羽一怒之下,在荥阳城外,把纪信活活烧死。按土匪的话说,这叫点天灯。 纪信化为灰烬时,刘邦已和陈平、张良等人趁乱从荥阳城西门出逃。与此同时,城中的大部分汉军也分批撤退。荥阳城内,只剩下刘邦的两个老朋友,周苛和枞公带领少数汉军镇守。 很快,荥阳城破,收复荥阳后,项羽听闻刘邦已率军出逃往成皋,便率军追去。 成皋,位于今荥阳市汜水镇西北。 刘邦在成皋待了几日,决定回关中重新整合队伍,再伺机与项羽作战。 镇守成皋的任务则交给了英布。可刘邦没走多久,项羽便率大军杀到,英布不敌,成皋失守。 此时,有人向刘邦建议,咱们不能走函谷关,那里有项羽的重兵固守,走武关吧,绕到项羽的背后去。 刘邦采纳了这个建议,率军出武关,后驻扎于宛城。 项羽闻讯,怒气冲冲率兵南下,与刘邦决斗。刘邦自知不敌,便加固堡垒,闭而不战。 此时,项羽兵精粮足,只管攻打。眼看宛城也悬了,楚军后方忽然来报:游击队长彭越率部渡过睢水,已攻下睢阳、外黄等17座城邑。 后方是提供补给之处,后方乱好比后院起火,前方的人如何安心做事? 对项羽而言,彭越是个十足的祸害。自彭城之战后,这家伙一直打游击,屡次在梁地切断楚军的补给。 虱子虽小,也架不住它频繁吸血。为了减轻消耗,全心全意打刘邦,项羽决定放弃宛城,反扑后方,彻底剿灭彭越。 但有个问题很棘手,他率大部队去了,成皋又空虚了。宛城可以不打,成皋必须守住。派谁守呢?项羽拿不定主意。 龙且和钟离昧,是项羽手里最猛的两员虎将,可惜龙且不能留下来镇守成皋。此番去后方剿匪,需他做先锋;钟离昧更不行,他得镇守荥阳。 这两人可谓是左膀右臂,缺了他们,项羽忽然有一种被肢解的感觉,再想别的将领,如季布、虞子期等人,虽然勇猛,但皆是莽汉,头脑不行。 得找个智勇双全之辈。 选来选去,项羽锁定了一个人,大司马曹咎。 秦王朝健在时,项羽的叔父项梁遭人诬陷坐了牢,曹咎时任监狱长,早与项梁相识,想私放项梁又不敢鲁莽,便给那时主管司马欣写了一封信,司马欣把项梁给放了。 在项羽看来,曹咎有情有义,做事也细,会想办法,是个不错的人选。 光选曹咎,项羽还不放心,又任命原镇守汉中三王中的司马欣和董翳为副将,让他们配合曹咎,共同镇守成皋。 临走,项羽对曹咎千叮咛、万嘱咐,说成皋城坚强厚,粮食充足,西边还有一条汜河,若刘邦来攻,你只需坚守,不可出战,坚守15天,便是头功一件。 行!曹咎胸有成竹地保证,项王您放心走,甭说15天,150天我也守得住。 项羽看了曹咎两眼,心里踏实了,遂率领大军,催马狂奔,赶去剿匪。 彭越攻下17座城池,正得意呢,急报传来:项羽大军已攻到外黄城下。 彭越毫无准备,只能龟缩外黄城中坚守不出。 项羽也不歇气,下令全军攻城。在他看来,彭越就是个小土匪头目,只会打游击,充其量是个山寨版大将。刘邦坚守倒也罢了,你这山寨货也坚守,岂能守住! 这次项羽虽然轻视,但不轻敌,他亲自上阵率领攻城,连续猛攻,只一天时间,外黄城便摇摇欲裂了。 以前,彭越未与项羽正面交锋过,只风闻项羽打仗强悍无比,尤其是巨鹿之战,已成佳话。他听后,颇不服气,项羽不过就是猛,而我也是猛人一个,谁怕谁? 今日,亲眼见识项羽率军攻城,彭越才深切领教了项羽的厉害。楚霸王和游击王之间的差距确实很大。 可外黄即将破城之时,天却黑了,项羽下令收兵,全军进食休整,翌日再攻。 彭越侥幸躲过一劫,继而连夜突围。项羽惊醒,忙率军追击,这个祸害不能让他溜了,否则后患无穷。 熟料,在城里彭越是一条虫,出了城就是一条龙,尤其是两眼一抹黑的夜晚,土匪特有的才华立马就显露出来了。他施展出盗窃中练就的夜行本领,神出鬼没,脚下生风,两三下跑没了影儿。 项羽这个气啊,今年真他妈走背字,逮谁都逮不到,荥阳逮刘邦,逮了个山寨版的;外黄逮游击王,饿虎般扑食也没扑着。 愤恨难消,项羽把一腔怒火喷洒在外黄的百姓身上。他命人贴了告示:凡城中年满15岁的男子,到城东集合,违令者斩首。 熟悉项羽脾性的人心知肚明,项王这是又要玩坑杀了。 外黄城的百姓也知难逃一死,去集合,被活埋;不集合,遭砍头。你比较喜欢哪一种? 【三、毒舌计】 《项羽外黄剿匪记》是一个极其失败的战例,失败之处,并不在于项羽剿匪不成,而是他盛怒之下,坑杀百姓,再度失了民心。 历史上,太多勇猛的将领只知粮食和士兵是战争胜利的保障,却不知最大的保障是民心,唯有以人为本,方可成就丰功伟业。 在以人为本方面,刘邦知人识人会用人,他手下的韩信、陈平、英布等人都曾效力于项羽麾下。然而,项羽一个也没留住,显而易见,他早已输给了刘邦很多。 正因刘邦会用人,所以关键时刻,总有人给他提出上佳的建议。就在项羽率大军剿匪之际,郦食其向刘邦建议说,此时应该反攻成皋,夺回荥阳,更重要的是,还要夺取敖仓的粮道。这样一来,项羽就相当被动了。 刘邦挺赞赏郦食其的意见,果断决定,反攻成皋。 十月的成皋,满目萧瑟。城上,兵士林立,戒备森严;城下,黑压压的数万汉军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 曹咎并不胆寒,他遵照项羽嘱托,做好了一切防御措施。 刘邦则亲自上阵指挥,将士劲头十足,凶猛冲锋。可任凭汉军怎么攻,成皋城生生岿然不动。连攻几日,楚军毛都没损失一根,汉军却伤亡不少。这么打下去还不如不打。 刘邦心急如焚,召张良、陈平来议,请二人脑筋急转弯,火速给出对策。 观察数日后,张良、陈平发现,成皋城无懈可击,唯一的破绽在于人。 从曹咎的举手投足中,他们得出一个结论:曹咎乃鲁莽、易怒之辈。拿今天的性格色彩学来分析,曹咎属于红色性格过当的人,易冲动、缺定性,抗压能力差。 张、陈二人不愧为高级谋士,不仅懂战略,善布局,更厉害的是识人、懂人。 两军交战,双方僵持不下时,就看谁先找到对方的破绽,找到破绽,便可对症下药,下烂药。 张良和陈平找到了曹咎的破绽,他们跟刘邦说,咱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这天夜里,汉军营内人来人往,穿梭不停,显得很忙。 翌日清晨,成皋城外,一片肃静。秋风过处,只有几片枯叶旋转落地。 曹咎登上城头,举目一望,惊了。往日这时候,城下的空地早已被汉军将士填满,密匝匝甚是胀眼;今日城下却空空荡荡,只有五个汉军骑兵吊儿郎当地坐于战马之上,在汜河对岸,眼望城头。 画面反差太大,曹咎很不适应。 见曹咎出现于城头,其中一个汉军骑兵,抬手一指城头,朗声道:开骂! 另外四个,立刻响应,一时间,淫词秽语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从口中涌出,每个词每句话都如毒箭一般射向曹咎。什么缩头乌龟、什么小娘养的、婊子养的,从曹咎的祖宗十八代一直骂到其后代,直骂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由于语言过于粗鄙肮脏,此处不得不删去7万5千2百字。 曹咎身中无数支毒舌箭,急火攻心,当即就要出城与汉军厮杀。 副将司马欣和董翳赶忙劝解,使不得使不得,项王有言,无论汉军如何攻击,咱们都不能出战。汜河是成皋的天然屏障,那几个挨千刀的,就是想激怒你,勾引你出战,我军一旦出战,渡河渡到一半,汉军就会反击。 司马欣和董翳的分析很在理。让人想起侯宝林的相声《醉酒》:一个醉鬼说:你顺着我这电筒的光柱爬上去。另一个说:别来这套,我懂,我要爬上去,爬到一半,你一关电门我掉下来。 孙子兵法行军篇中也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意思是说:当敌军渡水而进攻我军时,我军切莫在水中去迎战,而要等待敌军渡过一半时,再开展攻击,这时最有利于消灭敌人。 曹咎不是傻子,他也知负气出战的危险。因此强忍怒火,紧闭城门,任凭汉军叫骂。 汉军从清晨骂到黄昏,方才收兵。 曹咎胸口仿佛压了块沉重石板,汉军的辱骂像豆子,磨成了粉,磨成了浆,粉也吹不散,浆也流不动,打着转儿又混成凝重的一坨,水泥似的粘在胃里。 当晚,曹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双眼炯炯有神瞪城外,心里发誓一旦抓住机会,定要把汉军斩尽杀绝。 汉军营中,将士喝酒吃肉,其乐融融。 昨夜,张良、陈平在全军中票选“口才男”。从今日曹咎的脸色来看,本次选秀活动相当成功,五个“叫骂王”不负所望。不过,叫骂还得加强,得把曹咎骂到出战才行。 翌日,张良、陈平继续施展“毒舌计”。 五个“叫骂王”领头,后面还跟着两拨队伍,一组重复五人的骂句,一组负责哄笑、喝彩、叫好。 曹咎快崩溃了,他没想到汉军这么毒,昨日只有五张臭嘴,今日升级,既有逗哏,还有捧哏,且配合默契,如演双簧。 他恨不得立马跳下城楼,单枪匹马与汉军拼个你死我活。司马欣和董翳死死将他拉住,他还上蹿下跳。二人只得将他连拖带拽弄下城去。 汉军却不歇气,一拨人骂累了,又换一拨,如此轮番上阵,又痛骂了一天。 若是换个人,或许已被骂麻木了,可曹咎特别清醒,汉军的每个骂句都牢牢戳进他心窝,拔不出来,且生根发芽,毒蛇般爬满五脏六腑,噬咬他的心肺。 无比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曹咎已经气瘫了,又是一夜废寝忘食。 见曹咎还不出战,张良和陈平决定,将辱骂升级为诅咒。 第三日,汉军打着白幡就出来了。白幡是家里死了亲人,出殡时招魂用的。而汉军特制的白幡有正反两面,正面写着曹咎的名字,反面画了一头相貌极古怪的畜生,酷似凤姐与芙蓉之杂交。 汉军挥舞白幡,先大肆辱骂,然后把白幡扔在地上,用剑刺、拿脚踩,边蹂躏边诅咒。 成皋城下,群魔乱舞。曹咎彻底崩溃了,幡上那头怪物是我吗?我长得如此不堪?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亲自带兵就杀出了城,等司马欣和董翳反应过来,想要劝阻时,已是鞭长莫及。 曹咎杀来,汉军的骂将们转身就跑,曹咎毅然渡河追击。此时,他已丧失理智,全忘了坚守的任务,他只想禽住那些叫骂者,狠狠砍杀,出口恶气。 果然,曹咎渡河渡到一半,汉军反击。曹咎大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情此景,犹如歌词: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愤怒楚军,在水一方。醒悟过来的曹咎,怒气顿消,忽然变得像琼瑶一样哀怨。这哀怨来自于手下兵士大批量地快速死亡,其状之惨,令他不忍目睹。 旋即,成皋城破,司马欣和曹咎拔剑自刎。这哥俩很清楚,成皋落于汉军之手,即便刘邦不杀他们,项羽也不会轻饶,把他们碎尸万段,开锅煮了也未可知,自刎好歹留个全尸。 曹咎与司马欣安躺于汜水河畔。秋日温和的阳光拂过二人尸体,仿佛怜悯的抚慰。 东汉的司马懿笃定读过这段历史。因而,在诸葛亮给送去口红、胭脂、眉笔等化妆工具以及情趣内衣时,他只淡然一乐,如数笑纳,随即化妆打扮,性感十足地走出营寨,展现给诸葛亮看。诸葛亮当场就吐了,吐后无计可施,只得退兵。 任凭对方怎么羞辱,该坚守则坚守,这是一个将领当具备的气度。 甘愿受辱,不是变态,而是老谋深算,不计较一时得失,不逞表面之强,方为大将。 【四、人肉汤与迷魂汤】 与其说曹咎是自杀而死的,弗如说是被骂死的;与其说成皋是被攻破的,弗如说是被骂垮的。 刘邦占领成皋后,率军驻扎于广武。 广武地处荥阳与成皋之间,是个高岭地,因此称为广武山。广武西麓是敖仓,汉军将营寨扎于此处,军粮自然有了保障。而项羽剿匪不成,又闻成皋陷落,急忙回师,将部队驻扎于广武东麓,与汉军面对面。 楚寨在东,汉城在西,中间隔了一条深涧,深达六十丈,相距数百步,名为鸿沟。 项羽虽占据荥阳城,可荥阳城的粮食远不如敖仓丰实,得从后方调集粮食到前线,无奈后方又屡遭游击王彭越袭击,项羽的处境愈发艰难。他消耗不起,只希望速战,与刘邦决一雌雄。而刘邦终日闭城不出,只与项羽对峙。 今日对峙,明日对峙,后日依然对峙,没完没了。项羽也派人施展“毒舌计”,在阵前辱骂刘邦。刘邦根本不在意,这都是我玩剩下的,你还玩儿,傻不傻啊。 项羽觉得刘邦真他娘的是个无赖,情急之下,他扯下贵族面具,做出了一个更无赖的举动——把刘邦的父亲刘太公,和刘邦的夫人吕雉一同押到阵前。 阵前,筑起一座高台,高台上摆了一块超大的案板。项羽命人剥花生壳似的把刘太公剥成全裸,捆绑于案板上。案板旁边,架起一尊大鼎,鼎下烈火熊熊,鼎中水已沸腾。 楚军向对面的汉军喊话:汉王出来决战,若不出战,就把你父亲和老婆剁成肉块,一起煮了! 这个要挟实在卑劣,这个举动无比下流,将人妻人父剁成块,放到锅里洗鸳鸯澡,这汤大约可称为“爬灰人肉汤”。 面对如此强烈的羞辱性屠杀,天下没几个男人受得了,而刘邦的确异于常人,他来到阵前,无所谓地调笑道:当年,我与项王同时受命于楚怀王,结为兄弟;如今,你煮我的父亲,就是煮你的父亲,煮我的妻子,就是煮你的弟媳,当真要煮,我也拦不住,只是烹饪好了,分我一碗肉汤尝尝,记住要多放点儿盐,我口味重。 此言一出,项羽傻了半天,竟不知如何是好。刘太公则在案板上拼命挣扎,口中哭喊:逆子啊逆子!我怎么养了这么个逆子! 他一喊,项羽震怒,当即下令烹饪刘太公。 旁边的项伯拉住项羽,苦苦规劝道:争夺天下之时,杀人家室,没有好处,反会招来坏名声。 项羽圆睁双目,恶狠狠地想,自己这招已经很流氓,熟料刘邦更流氓,这厮堪称流氓中的极品,论耍无赖,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项羽思考的工夫,刘太公已经哭昏过去,被人抬下了案板。而在一旁僵立许久的吕雉,此刻却有了想死的心。 被软禁在楚营的这几年,吕雉天天盼,日日想,夜夜念,渴望有朝一日能与夫君和孩子团圆。作为人质,她也不止一次想到过死,但没想到会被推到楚汉交战的阵前,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与刘邦面对面。而刘邦的言行,让她绝望,她对他来说,是无足轻重的,他看重的是天下,是江山。但是,她不能指责刘邦爱江山不爱美人,她知道自己已然年老色衰,容貌一天不如一天。因而,在绝望中,她心底还生出一丝深刻的自卑。 “爬灰人肉汤”行动泡汤后,项羽仍不甘心,派人给刘邦下了一封战书,内容很简单,就四个字:有种单挑! 刘邦一看就乐了,现如今,咱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有部队有兵将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傻帽才单打独斗呢,亏你还是贵族出身,不知道这么搞跌份么? 下战书的人回到楚营,把刘邦的意思转达给项羽。项羽随手抓过兵器,骑上乌骓马就奔出营寨,旋风似的来到阵前,挥舞兵器,痛骂刘邦。 刘邦更乐,心说骂架你就更不是我对手了。你不过是脱口而出,想到什么骂什么,我不一样,我准备了稿子。 稿子的内容就是彭城之战前,刘邦为了忽悠各路诸侯共同讨伐项羽,而命人起草的檄文。文中历数了项羽的各项罪行。 两军阵前,刘邦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摇头晃头地一条一条念稿子,第一条:项羽背信弃义,不按合同分封;第二条,项羽假传王令,谋杀宋义;第三条…… 骂人不带脏字水平已经不错,还能逮住对方把柄举出实例,且条理清晰,那就是一种高超的境界了。 项羽想骂又骂不出,气得双手乱舞,咿呀乱叫,刘邦觉得自己惹急了一个哑巴。 当刘邦念到第8条时,项羽再也不能忍受,拿起弓箭,一箭射向刘邦。 当时,两军隔涧对立,若换别人,这一箭或许半道就坠落了,而楚霸王一怒之下用了举鼎的力气发射,又准又狠,射中刘邦的前胸,幸亏刘邦摇头晃脑,否则,这一箭将直抵脑门儿。 中箭后的刘邦一弯腰,没有捂胸,而是抱脚,口中嚷嚷:娘的,居然射我的脚! 刘邦这一瞬间的反应着手令人叹服,射中胸部,是重伤,将士一见,必然军心大乱,项羽必会大举进攻;射中脚趾头,轻伤,反会激发将士的战斗力。 短短两秒,刘邦就想到了这一层,他异乎常人的机灵可见一斑。 刘邦遮遮掩掩地退回营寨。 项羽有些悲愤,发狠的一箭没能结果刘邦的狗命,实属天意。 回到营中,刘邦满头虚汗,脸色苍白,剧烈的疼痛袭满全身,再也无力支撑,一头倒在卧榻之上。 军医来看,发现伤势很重,须敷药静养。 张良等人认为,敷药是应该的,静养是不行的。刘邦这一倒下,军心必乱,军心一乱,项羽便有机可乘。 刘邦忍痛赞同,敷好药后,叫人找来一根拐杖,一瘸一拐拄着巡营去了。 汉军兵将看到刘邦活鲜鲜地巡营,心都放到了肚子里。 汉王确实无大碍,他只是伤到了脚。有将领关切道:汉王您该坐兵车巡逻呀,走着脚更疼。 刘邦坐上兵车,心想,脚倒不疼,老子心疼。 这一次,刘邦又把项羽给骗了。项羽总想把做对手做成人肉汤,而刘邦搞的是迷魂汤。 炮制人肉汤,善用暴力即可;而烹制迷魂汤,需要极高的智力和敏锐的应变力。 项羽与刘邦,谁的武力强,谁的智力高,在长久的广武对峙中,显现得淋漓尽致。 【五、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广武对峙,刘邦胸中一箭,这一箭倒把他射清醒了。 夜间,他轻抚伤口,静静琢磨,如此对峙,终非常法,他决定派韩信攻占齐国。 韩信仅率2万人马,便把齐王田横打得抱头鼠窜。连失数城的田横,只得向项羽求救。 原本,田横拿项羽当仇人,因为项羽曾杀了他的哥哥田荣。哥哥死后,他收拾残部,与楚军对抗。 可想眼下形势突变,若齐国被汉军占据,田横便当不成齐王了。而齐国一旦落入汉军手中,项羽的末日也近了。 于是,二人结成战略伙伴,共同对抗汉军。 这种结合,应了本杰明·狄斯雷利的话: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对于现实中的很多人来说,所谓朋友,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你若能给他带来利益,他便对你亲热;如若不能,他便疏远你。尤其是来自于乡野小县,欲在大城市立足之人,更是如此。因为他们无根基无靠山,来到陌生大城市创业,生存压力极大。“朋友”便成了他们最实惠的工具。他们口中时常挂着一句话:多个朋友多条路。 很多时候,“朋友”一词是让人寒心的。哲学家苏格拉底认为:恶人才没有朋友,因为朋友是以道义为基础,恶人岂有道义可言?然而,在利益面前,道义一词,十分空洞,敌人可以变成朋友,朋友可以变成敌人,哪还有情义、道德可言? 田横和项羽有杀兄之仇,面对汉军大兵压境时,立刻可以称兄道弟;刘邦和项羽曾结拜为兄弟,争夺地盘时,兄弟的父亲和老婆,便可以拿来煮。 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是土匪流氓,朋友不过是扯淡。 所谓援助,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出力。因此,收到田横的求救信后,项羽摆出一副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架势,派龙且为大将,率领3万多楚军,浩浩荡荡去往齐国救援。 此时,齐楚联军加在一起,有20万人马,而韩信的人马仅区区2万。 善用兵者手下无兵,好比大厨手里没材料,手艺再靓也无济于事。韩信只得向刘邦求援。可刘邦面被项羽围困,哪敢分兵给韩信。换句话说,自己屁股在流血,岂能帮别人医痔疮。尽管刘邦很想帮。 为难之际,张良说,分兵支援,没有问题,咱们面前有条深涧,项羽不会贸然进攻。 刘邦挺纠结,你说不会攻来就不会么?万一攻来了怎么办? 张良却很有把握,他料定项羽不会进攻,深涧作屏障,只是其一;更关键的是,按常理来说,项羽绝不会料到,刘邦此时敢分兵去支援另一方。 英国小说家毛姆在他的《刀锋》一书中说:当你决定离开常规行事时,这是一种赌博。许多人被点了名,但是,当选的寥寥无几。 刘邦接受了张良的建议,分兵支援韩信,便是反常规的行动。 夤夜,刘邦任曹参、灌婴为大将,领数万兵马悄悄出发,直奔齐地而去。 韩信得了数万兵马,又添二员大将,底气猛增,与龙且率领的齐楚联军隔着潍水,对阵而立。 龙且却没把韩信当回事,韩信原先只不过是楚军的一名执戟郎。这个丝毫不起眼的仪仗队员,长期不受重用,心情郁闷,才跑去投靠刘邦,混口饭吃。而且,他还受过胯下之辱。此等胆小如鼠之辈,用笤帚一划拉一大推,怎能带兵打仗? 有人建议龙且以守为攻,毕竟是在齐国本土作战,粮草充足,而汉军耗不起,龙且没有采纳。就在此时,韩信忽然退兵了。 这下龙且更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没错,韩信就是鼠辈。他不顾众将劝阻,立刻追击。踏进潍水,龙且发现有些不对劲,河水怎么忽然变浅了?骑马都能如履平地一般趟过去。 然而,他一门心思就想着生擒韩信,也没多想,率兵就冲了过去,冲到河中央,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波涛汹涌的洪水忽然席卷而来,楚军顿时人马大乱。 原来,这又是韩信的一个小计,他命人连夜用粮带装满沙子,将潍水上游堵住,待龙且大军追至河中央,上游便开始放水。 实际上,这种搞法,在打曹咎时,张良和陈平就曾用过。韩信相当于重演了二人的故伎。 故伎重演,只要对方能上当,就不是故伎,而是好计。 中计的龙且,下场和曹咎一样惨,区别只在于龙且更为勇猛。由于他的勇猛,将士的抵抗更顽强,而汉军的屠杀也更持久。 几个时辰过去,龙且的人马才被杀光,场面之惨烈,无法用言语形容。 龙且,项羽手下最得力的大将,最终被汉军如雨般的乱箭射成了蜂窝煤。 如果说,范增是项羽的左膀,那么,龙且便是他的右臂。现在,左膀右臂都被切除了,他就是一个残废。而刘邦呢,只不过是胸前中了一支冷箭而已。 箭伤未愈的刘邦,很快收到韩信的战报,内容极简单,只有八个字:龙且被歼,齐地被平。 刘邦欢天喜地,伤口也不疼了,可笑容凝结在脸上还没散开,韩信又来了一封信,信上说:齐、楚两国相邻太近,若我只做个代理齐王,无法安抚民心,齐地难以安定。 刘邦将信撕得粉碎,大骂韩信不是东西,齐地虽然平定,可我还被项羽大军围困着,你他娘的不立刻攻楚,却急着要当王。若我不封你为王,你就要反叛我不成? 想到“反叛”二字,刘邦后背都湿了。 张良和陈平深知刘邦心中所想,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对待韩信,只能像春天般的温暖,拿他当兄弟、当朋友、当手足。如果将他秋风扫落叶一般,扫到项羽那边去,战争形式将急剧扭转。 二人把这个厉害关系,讲给刘邦听。刘邦当然也明白其中的轻重,他不得不换了一副面孔,成全韩信。 按刘邦的安排,张良亲自带上印绶,去往齐地,将韩信扶上齐王的宝座。话说得很动听,有功就该嘉奖,何况,韩大将军立功无数,攻魏国、取赵国、收燕国、平齐国,屡战屡胜,做齐王是当之无愧的。 韩信挺高兴,刘邦真够意思,拿他当哥们儿。没说的,我也当两肋插刀,这就发兵攻打楚国。 然而,韩信没想到的是,这时候,曾经完全瞧不上他的项羽,也想和他做朋友了。 龙且战死,汉军征服齐地,项羽终于意识到韩信的可怕和可贵。 他无限悔恨,这样一个将才,原先自己竟然没有重用。若能劝说韩信回归,那将是一举两得的事,一是获得人才,二是获得齐国。 打定主意后,项羽派说客武涉前去游说韩信。 完成了分封工作的张良前脚刚走,武涉后脚就到了。 见了韩信,武涉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跟韩信说,刘邦这个人很坏。坏到什么程度呢?那是三千年一开花儿,三千年一结果,才造就出的一款老流氓。他口蜜腹剑、背信弃义,口口声声拿项王当大哥,得了汉中之地,却反叛项王,抄后路,夺老窝。现在,他利用韩将军您来对抗项王,一旦项王不在了,他转过头来就要对付你。 听了这番说辞,韩信不以为然。这全都是些屁话,说白了,都是利益之争,不存在谁反叛谁,要说不是东西,项羽和刘邦都不是东西。 见韩信没反应,武涉又说,韩将军与项王是故交,老友如美酒,酿得愈久愈芬芳,纵然以前您和项王之间有些误会,也是朋友间的误会,现在若能破镜重圆,携手合作,前程定然无限光明。 世间所有肉麻的话,都是想让对方动情的,可惜韩信对项羽无情可动。 动情这招不灵,武涉又讲道理:项王不是想独占天下,而刘邦想。韩将军若和楚国联盟,就会形成三分的局面,项王和汉王和您这个齐王,共享天下。 这意思够明白了,帮项羽,以后你可以自己当老板;助刘邦,项羽垮了,你一辈子就在汉王集团里打工。 韩信依然不为所动,他想起自己曾经落魄的际遇,想起多年来在楚军中遭受的待遇,一幕一幕往事,跟过电影似的在脑中回放。想想过去,看看今朝,若不是刘邦知人善任,我岂有这番成就?说不定,我还在楚军中当个没出息的执戟郎呢,项羽这时候跟我谈友情,纯粹是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 武涉劝降无果,臊眉耷眼走了。 他刚走,韩信手下的谋士荆通又来了,也劝韩信自立门户,说了一大堆话,非但没起作用,倒把韩信说怒了。 这些文臣前赴后继来劝说,究竟安的什么心? 对于韩信来说,当上齐王,已经非常满足了。他没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气,他根本就没想过当皇帝,他打心眼儿里感激刘邦的知遇之恩。 荆通怒其不争,笑其痴嗔,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安危,遂装疯卖傻逃走。 后来,武涉和荆通的话都得到了印证,韩信悔之晚矣。 论军事,韩信是盖世奇才,论玩权术,他不是刘邦的对手。他还是太善良了,善良的人,最终搞不过流氓。 流氓也为朋友两肋插刀,不过是把刀插在朋友的肋上。 韩信后来的死,告诉我们:千万不要迷信所谓的知遇之恩,那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利用罢了。 第七章 【一、邦女郎】 项羽很孤独,这孤独很具体,那就是身边无能人,周围没地盘。魏、赵、燕、齐都归了刘邦,人就更别提了,范增死了,龙且亡了,英布叛了,韩信又不念旧情,目前的状态好比皇帝的自称:寡人。 风起时,项羽眼望广武山,一种悲壮的情绪油然而生。他一度认为自己很牛,现在却越头越像一只蜗牛。他感到举步维艰,未来的路崎岖泥泞,狭窄难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与刘邦正面交锋,硬碰硬。 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他的军事实力还在,他的将士依然凶猛,他相信,还有机会战胜刘邦。 然而,刘邦行事总是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他心里写血书誓与刘邦死磕到底时,刘邦却派了一个使者来求和。 使者名唤陆贾,楚国人士,栖身刘邦帐下,担任幕僚。此人口才、学识不在郦食其之下,且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武能定乾坤,文能安天下。闲暇之余,他极爱显摆,常和刘邦谈论《诗经》、《尚书》。 刘邦哪吃这套,都是男人,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至于天下,那是骑马打仗得来的,诗书有毛用! 陆贾也不争辩,写了几篇论文给刘邦看,论文的内容是论述国家兴亡的征兆和原因。刘邦看罢,赞不绝口。想不到此人能说会道,还能码字,真行,那就专门搞外交吧。 从此,陆贾常出使各个诸侯国。此番来到楚国,与项羽求和,也是奉刘邦之命。 当然,和谈只是缓兵之计,援军未到,真在广武开战,刘邦自知不敌,于是想到求和。说是求和,实际上又是拿项羽开涮。他相信,凭陆贾的言谈,定能把项羽涮傻了。 然而,这一次刘邦失算了。 陆贾来到楚国,刚说出“求和”二字,就听项羽哇呀呀一声吼。 陆贾吓坏了,忙道,咱有事儿说事儿,您别怒。 说个屁!项羽不由分说,就把陆贾轰走了。 项羽这是要死磕啊,刘邦想,不成,这厮猛得很,一贯吃软不吃硬,我还得派人再去求和。 过了几日,刘邦又派了个叫侯公的人去。此时,楚军粮草已快尽了,军心日渐涣散。项羽虽不甘心,但也无法,只好答应和谈。 和谈十分顺利,双方约定以鸿沟为界。鸿沟以西,归汉;鸿沟以东,归楚。 从今往后,楚汉双方,像世上的所有人类一样,以相互温暖为追求,以互不伤害为底线。 当然,这不过是妄想照进现实。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很多时候,既不能相互温暖,也不会互不伤害。和平共处,自扫门前雪,就已经功德无量了。 刘邦深知和平只是暂时,因此在和谈前,他还加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求项羽释放自己父亲刘太公和老婆吕雉。理由很充分,怕项羽万一哪天不高兴,又把人给煲汤了。 要说这要求不过分,可项羽怒了,认为刘邦得寸进尺。幸得侯公好说歹说,胡诌了一通什么项王仁义,刘邦将感恩戴德,天下人心也将归于项王之类捧臭脚的话。项羽这才答应了刘邦的附加条款。 在楚营待了三年的吕雉,终于回到刘邦身边。 三年不见,吕雉老了许多,刘邦也老了许多。 刘邦不光老,且满身是伤。吕雉数了数,重伤十二处,小伤很多处,尤其是胸口的箭伤,尚未痊愈,每逢雨天,一抽一抽的疼。 吕雉且喜且悲,喜的是终与丈夫孩子团聚;悲的是刘邦遍体鳞伤。想比之下,自己这些年好过多了,虽为人质,却毫发未伤,尽管上次差点儿被项羽煲了汤,但终归有惊无险。 而刘邦这些年南征北战,寝食难安,实在辛苦。对于一个男人,最凄凉的日子,莫过于锅里没饭菜,床上没女人。吕雉想,如今好了,我回来了,你两样都有了。 可惜吕雉只想对了一半,刘邦行军打仗,顾不上吃饭是常有的事,可是在床上,他一直不缺女人。他不等吕雉悲喜交加的情绪宣泄完,就牵出一大群美女,展览给她看。 薄夫人、赵子儿、管夫人、唐山夫人,乃魏王府擒来的二手货,肤白貌美气质佳,个个都是孩儿他妈。 吕雉看着眼前这一群姹紫嫣红的“邦女郎”,情绪更为复杂。殊不知,更痛苦的还在后面——刘邦最后向她隆重推出了戚夫人。 戚夫人十八岁上下,嫩脸映桃红,肌肤似玉白,眉目中悄悄含着情,也不知这情因何而生,从何而来往何处去,只像水一般流溢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戚氏向吕雉施了礼,一扭身,径直扑到刘邦怀中,两只手臂环绕刘邦脖颈作撒娇状。须臾,她松了手,玉指一拈,拈起盘中的一颗话梅,当众往刘邦嘴里送。 刘邦很尴尬,吐了话梅道:太酸。 是够酸的,戚氏的举动很酸,吕雉的心里更酸,这酸味赛过老陈醋,闷在胸腔里发酵,生了霉,长了疮,溃烂了,很痒很疼,用手挠挠不到,终成一片妒火,一日烧,两日烧,天天烧,烧得她不忍对镜梳妆。 铜镜中的她,皮肤无光,眼袋低垂,发丝干枯,憔悴得像一包烤玉米;再看身段,不该塌陷的都塌陷了,不该松弛的都松弛了。而戚氏正直青春,前挺后翘,十分婀娜,尤其胸前那一对婴儿的伙食团,更有一种傲视群妾的气派。 胸大有屁用,爽的又不是自己!吕雉操起木梳砸向铜镜。 铜镜迸裂,泪在眼中奔涌,吕雉没想到,回到汉营的日子,竟比栖身楚营更难熬。白天,刘邦与她基本无话;夜间,也不和她同床共枕。闲暇之时,他只与戚氏莺歌燕舞。 戚氏人美身轻舞姿也炫,一双彩袖飞来飞去,时而逶迤飘出,时而旋转收回,半遮面容,只露双眼,一只清纯,一只勾魂,眼中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 她还精通音律懂乐器。 有时,她鼓瑟,刘邦便伴随乐声欢唱。兴致来了,她还自己填词谱曲,与刘邦来个男女二重唱。 刘邦老矣,他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朝夕陪伴,给他温情,给他欢爱。戚氏也尽心服侍,讨刘邦欢心。 如此尤物,怎叫刘邦不宠爱?对戚氏,他是捏在手上怕化了,抱在怀里怕碎了;对吕雉,却是一天比一天冷淡。 事实证明:没有拆不散的夫妻,只有不努力的小三。 单单宠爱戚氏也就罢了,刘邦还宠爱戚氏所生之子刘如意。如意已满周岁,伶俐可人。名儿是刘邦亲自起的,意思就是这孩子让他称心如意。 如果说,宠爱戚氏是对吕雉的伤害,那么,宠爱其子刘如意,对吕雉来说,就是威胁了。 她很快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刘盈,他的地位,会不会受被刘如意取而代之呢? 倘若这种猜想变为现实,在刘邦百年之后,自己得每天毕恭毕敬地向戚氏问安,小心谨慎,察言观色,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这种猜测,绝非杞人忧天和无中生有,回到汉营后,她就听说刘邦在败逃中扔孩子的事情。若非夏侯婴拼死保护,她的一双儿女早就不知去向了。 她得知此事,悲怒却不能形于色,她只能告诫孩子:从今以后,这事都不能对任何人讲。 吕雉想得有些远了,而刘邦只想到眼前的事。眼下,项羽已率军回彭城,他也做好了东归关中的准备。 【二、君子合同】 吕雉离开楚营的那一天,楚汉官兵皆欢呼雀跃,其兴奋之情并非是欢送或喜迎,而是和平了。 仗打久了,双方将士都渴望弭兵休战,回家过几天安稳日子。 对于普通人,幸福很简单,一个家,一份亲情,一盘可口的饭菜。这种生活看似简单,在动乱的战争年代却不易得。 楚汉和解,无疑是将士的福音。他们打好背包,哼着小曲儿,准备回家搂着老婆孩子吃火锅。 项羽也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刘邦也会遵守合约,东归汉中。可是,他没想到,就在刘邦即将动身之前,张良和陈平向刘邦提出建议:别回汉中,让仗再打一会儿。 理由很充分,如今汉军已占据了天下大半江山,各路诸侯也已归附;楚军则相反,他们粮草殆尽,士气衰落,可谓穷途末路。此时不灭他们更待何时,若错过这个时机,将后患无穷。 刘邦心里还拧巴,咱们可是签了合同的啊。 张良和陈平差点儿没把真话说出来:合同乃一纸协定而已,锁君子不锁流氓,您是什么身份您不清楚? 当然,真话都赤裸,不能随意见人,尤其对上司,务必要讲些披着华丽外衣的话。 张良就很会讲,他对刘邦说:一旦得了天下,谁还在乎曾经的合同呢?谁又敢跳出来指责您毁约呢?别犹豫了,当务之急,是约定彭越、韩信和英布,一同围剿楚军。 刘邦欣然接受这一建议,下令全军越过鸿沟,突袭楚军。 项羽此时也离开了荥阳,骑着乌骓马,带着虞姬姑娘,走在回彭城的老路上,忽闻汉军来袭,简直气疯了。刘邦太无赖,单方面撕毁合同,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如果没有放弃荥阳,他绝不怕刘邦来攻。现在,没了荥阳这个险阻,粮草也跟不上,仗就太难打了。 他只得下令部队在固陵驻扎,迎击汉军。 刘邦率大军赶到固陵,却发现彭越部队和韩信部队都没到。他眼前,只有几万讨债鬼似的楚军,个个眼冒怒火,看那架势,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彭越和韩信为何没来呢?这个问题刘邦还没想明白,楚军的先锋部队已和汉军交上了火。 这时的楚军将士,心头有气,他们要杀光这些说话不算数的汉军。尤其是骑兵部队,战斗力一直很强悍,两三下,就把汉军前锋给吞了。 若把汉军比作一支粗壮巨大的利箭,顷刻间这支利箭的箭头就被斩掉了。 除了退兵,刘邦别无他计。 退也不容易,楚军的攻势极猛,不给汉军一丝喘息机会。 好在周勃所率领的军团拼死抵抗,刘邦才率余部逃进了附近的阳夏城。 当时的情形很混乱,一些士兵还没进城,城门就已匆匆关闭了,生怕慢一步楚军就会冲进来。没进城的士兵徒劳地砸城门,砸了半晌没砸开,楚军已旋风一般拥到城下,他们只得殊死相搏,结果没有一个能逃生。 杀光城外汉军后,项羽下令攻打阳夏城。 阳夏城不是平原,楚军最强悍的骑兵全无用武之地。刘邦下令全军死守不出,楚军只得靠步兵苦苦攻打,打了数日,城墙还是那堵城墙,城门还是那扇城门,刘邦还是那个刘邦,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躲,当乌龟当王八都无所谓,只要能够保全自己。 楚汉和谈时,项羽尚能审时度势,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理智,极度的愤怒已烧光了他的智商,让他失去了判断力。他一个劲儿嘶吼着,进攻!进攻!进攻!全然不管粮食已严重短缺,士兵已很久没有见过饭了。 城内的刘邦,倒不愤怒,但同样心急如焚——倘若彭越、韩信的援军永远不到,阳夏城终究是保不住的。城外几万饿急了的楚军,知道城里有粮食,这一点很恐怖。 夜里,城外的楚军偃旗息鼓,横七竖八、有气无力地躺在营寨里,发出饥饿的呻吟声。他们的士气显然已经不行了。但这不耽误他们明早继续攻城,项王的意图很清楚,不攻进阳夏城,生擒刘邦,绝不退兵。 在这个黑暗的时刻,刘邦也盘算着自己的明天。他想不明白,彭越、韩信等人为何不来援助?早就约定好围剿项羽,难道他们都得了健忘症? 今晚的睡眠,注定像天上的嫦娥一样不可追求。刘邦辗转反侧,越睡越清醒,越睡脑子越乱,索性起身,唤张良、陈平来见。 片刻,张良、陈平来了,给出答案:您没和他们签合同。 刘邦是明白人,听一句就懂了。在这个时候,他应该和韩信、彭越等人签署一份共分天下的合同。 现实如此,为你卖命围攻楚军,成功后若尝不到甜头,谁愿意傻干?天下原本就一块蛋糕。过去,这块蛋糕被秦始皇独吞了,后各地起义,秦朝被推翻,这块大蛋糕就不再属于某一个人了,得好好分分。 刘邦内心是不想与人共分的,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签个合同吗?合同是个什么东西,他已经很有数了。 与张良、陈平议定后,刘邦和彭越、韩信、英布等人签署了三份合同:封彭越为梁王,地盘梁国的所有疆土;封英布为淮南王,地盘是九江以及楚地的一部分;韩信则仍为齐王,把韩国的地盘也给了他——这是作为甲方的刘邦所给予的肥肉。 吃到这块肥肉,作为乙方的彭越、韩信和英布,要干的是火速增援固陵前线。 他们将分为三路大军,彭越军团,切断楚军东撤的退路;英布军团切断楚军南撤的退路,韩信军团则从临淄南下,与彭越军团形成犄角之势。 如此这般,项羽已成瓮中之鳖,被几路大军合围了。倘若他不在阳夏穷追猛打,而是及时回归彭城,恐怕也不至于走到如此绝境。说来说去,这终究与他的性情有关,他生性高傲,从来就瞧不起刘邦,在他看来,只要面对面交锋,刘邦肯定是一败涂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收复彭城之战,荥阳之战,他屡次把刘邦打得落荒而逃。 然而,他的一切胜利都是浮云,一贯低调的刘邦,总是迂回婉转,东蹿西跑,就这样,一点点蚕食和消耗了他的实力。 低调是低调者的暂住证,高傲是高傲者的曾用命。最终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 可悲的是,刘邦的几路大军完成合围时,项羽还在拼命攻打阳夏城,当他得知各地的军情后,他的一腔愤怒变成了恐慌,他急忙下令全军撤退,退回楚地,退守彭城。 可是,通往楚地的路,已被彭越大军切断,项羽决定另辟蹊径突围。 【三、老歌】 垓下,今安徽灵壁县东南。 回楚地之路被断绝后,项羽便率军退到此地。 此地乃河网地带,是通往楚地的一条捷径,河沟、岩壁无数,非常适宜建造防御工事。 项羽习惯进攻,并不擅长防守。这就好比唱惯了高音的人,被迫要唱低音,免不了有压抑和憋屈之感。 实际上,防守也是徒劳的,至多是垂死挣扎。他已经落入了汉军设置的陷阱。彭越完全可以阻击楚军的突围,但他没有,相反,他让出一条道,让项羽率领他最后的10万大军顺顺当当退到了垓下。 项羽抵达垓下之时,刘邦、韩信、英布共计30万大军已将此地重重包围。 很明显,这是一个军事阴谋。把项羽引入垓下,是汉军蓄谋已久的,这时的项羽,用围棋术语来说,就是“死子”。 项羽毕竟能征善战,到了垓下,他便看清了形势。他的东面,已被英布军团封锁,北面则是彭越军团,韩信军团则与刘邦会合一处,随时可以向楚军发动进攻。 通道被切断,军粮已断绝,唯一的出路就是突围。世上原本就没有路,杀得多了就有了路。 作为垓下会战总指挥的韩信,并不打算进攻,只要挡住楚军的突围就可以了,换言之,此仗不用打,最佳的方式是困死对手。 这种情形,项羽不是没有经历过,他有足够的经验,巨鹿之战他就玩过破釜沉舟,那一次,同样危急,同样缺粮,但是在他果决勇猛地指挥下,最终获胜。他期望历史都重演。 可惜,韩信不是章邯,也不是王离。他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军事天才。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中说: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韩信,便是具备了别的军事将领所不具备的能力。在项羽率领麾下强悍的骑兵团疯狂冲杀时,他并没有与之恋战。换个别的将领,也许早就陶醉在必胜的喜悦中,心理上充满痛打落水狗的快感,从而展开对攻。 韩信的厉害就在于此,他没把项羽看成一条落水狗,而将之当作一条疯狗。他像怕得狂犬病似的,且战且退。眼看自己中军的一道道防线被摧毁,他丝毫不惊慌,他泰然自如的神情似乎在说:狭路相逢,遭遇疯狗,不用对咬,让狗先过去,这不丢人。 10万疯狂的楚军真就过来了,他们不顾左右,不顾后方,仿佛喝了忘情水,一心只向前飞。此时,汉军的左右两翼开始迂回包抄,把楚军后方的步兵和前方的骑兵一分为二。 项羽见势不妙,立刻掉头往回冲,他不能让自己的部队被切成两段。待他一转身,韩信下达命令:全面围攻。 这是一道绝杀反击令,汉军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上演了一出笼里困兽斗的好戏,项羽率领全军拼死相搏,杀出一条血路,逃回垓下大营,清点人数,几乎崩溃——10万大军,剩下不足2、3万。 尽管汉军也死伤了10余万,但总兵力仍占极大优势。 项楚的末日就这样到来了。 夜幕悄然降临,楚军将士的身心已极度疲惫,他们饥肠辘辘,仰望星空,眼中没有任何内容,心里却充满深刻的恐惧。 他们担心汉军会夜袭,因此神经紧绷,大营外的一丝风声,一草晃动,一木颤抖,都会让他们脆弱到极致的神经铮然断裂。 深夜,万籁俱寂中,汉军果然来了,但不是来袭营的,而是来唱歌的。 一曲楚国歌谣响起。悠悠缓缓,一字一句,有韵有律地送进楚军将士耳朵里,真叫人肝肠寸断。 也不知谁出的这损招,让在外奔波征战多年的战士听家乡曲,且是在战败绝望之时。 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紧张工作一天回家后,猛然听到cd机中传出一首抒情的老歌,那感觉仿佛走丢的狗,闻到主人的气味,整个身子顿时就软了,松弛了,懈怠了。 难怪有人说,百无一用是抒情。 汉军吟唱楚地的抒情曲,不就是想让楚军将士白无一用么? 楚地抒情曲,不仅抒情,而且凄楚,凄凉的凄,楚军的楚。在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垓下荒野,他们还有何斗志可言?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士气,所有的希望,尽在这歌声中土崩瓦解了。 项羽倒没绝望,他只觉惊恐,莫非楚地已被汉军全面占领了?他不敢相信,楚歌竟然是汉军将士吟唱的。他的第一反应仍是死战到底,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能束手就擒。 但他身边的亲信已不愿死战,都劝他说,我军中了十面埋伏,现已兵少将寡,士气全无,硬拼注定是死路一条,还是逃吧。 这话没错,大战开始,汉军就把士兵分成十队,十里埋伏布阵,阵与阵之间,层层节应,紧密有序。 楚军就在这种布阵中消耗掉了最后的精锐。 再说将领,刘邦麾下有英布、樊哙、曹参、周勃、彭越、灌婴等一干猛将;项羽身边单有大将两员——钟离昧和季布。钟离昧虽勇,却不能独挡一边;季布有才,却长期未受重用,直到龙且死后,他才顶了班。 几场突围战打下来,他们的胆也被韩信摘了。况且,刘邦身边还有张良、陈平等智谋超群之士。而项羽唯一的得力谋士范增,现在只存一具尸首,那尸首恐怕已开始腐烂了。 如此对比,纵然项羽心中一万个不想逃,却也不能不逃。 逃离中,汉军的歌声依然在荡漾,忽近忽远,忽大忽小,挥之不去,逃之不开。项羽胸中的霸气、傲气、怒气、勇气终被这歌声消磨了,代之而起的是无限无尽的悲凉,他仰天悲叹,忍不住也唱起一首老歌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唱罢,潸然泪下。身边的虞姬更是泪珠儿断了线,哽咽道: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只这一言,已让项羽泣不成声。左右人等皆垂首闭目,不忍不敢抬头看项王的脸。 悲伤了一会子,项羽忽而想到了身后事。他对虞姬道:我此番突围,大约要与你长相别离了,你可自寻出路。 虞姬泪流满面,拉着项羽的手说:贱妾生是大王的人,死也与大王不分离。 项羽拨开她的手,抚其脸庞,感伤道:你一个弱女子,怎可…… 说到此处,项羽竟然说不下去了,手和声音都抖得不成个样。 贱妾蒙大王厚恩,只愿生死相随!虞姬抹去泪,望着项羽,凄然一笑。紧接着,她突然伸出手,从项羽腰间拔出佩剑,横在自己白皙透明、经脉淡蓝的脖颈上。 项羽想喊喊不出,忙用手去擒,无奈为时已晚。虞姬拉小提琴似的,将横在脖上的剑一拉,颈喉顿时开了一条口子,血珠儿汩汩冒出,只一刹那,大股鲜血由伤口处任性喷出,很快,遍身殷红。 虞姬软软倒下,脸色状如白纸,神态却极安详,没有呻吟,没有恐惧,只是嘴唇蠕动,似默念项王名字,一滴血,一个你。 项羽抚尸痛哭。 虞姬已经永远的去了,她再也不能为他斟酒,再也不能为他披衣,再也不能在他烦闷时,为他歌舞一曲以舒心怀。她对他刻骨的崇拜和浓烈的爱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终结了。什么江山红颜,什么英雄美人,什么天下威名,皆是过眼云烟。这一刻,项羽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只能用他仅存的一把傲骨,为自己画上一个句号,让灵魂有个安住。 这个句号便是宁死不降! 作为一个女人,虞姬爱上这样一个刚毅不屈的男人,短暂的一生也算没白活。她最后凄然的一笑,便是一种没有遗憾的倾述,这笑容将永恒地刻在项羽心中。 在垓下荒野,项羽命人掘地为墓,把虞姬安葬。随后,他骑上乌骓马,率领最后的800子弟兵,继续突围。 他们趁夜黑冲过汉军营寨,天亮时,渡过淮河,800子弟兵只剩下百余人,又不辨方向地逃窜一阵,不知前方是何处,转来转去,最后迷了路。 他们神色仓皇,逃到一个三岔路口,遇见一个农夫,项羽问询:彭城该往哪个方向走? 农夫知他是楚霸王,便往左一指:朝那边,一直走。 项羽信了,带领百余人往左一头扎下去,跑了一阵,觉得不对劲,前面哪里有路,只有一片沼泽,这才醒悟上了当。 那农夫面目极忠厚,竟说谎话欺骗,其心何其歹毒。不由让人想起钱钟书《围城》中的一句话: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此时,后有追兵,前有沼泽。项羽也没有时间多想,只能绕过沼泽地,向南跑。一路上,百余人又伤亡不少,到最后,他身边只剩28个骑兵。而汉军的追兵却有5千余人,他们把项羽等人重重包围。 项羽仍不服输,他把28名骑兵分为四队,面朝四方突围。 他自己身先士卒,纵马冲杀。他的勇猛依旧是举世无双,单枪匹马杀退一帮汉军,并且还取了一个汉将的首级。他将首级提在手上,继续冲杀,28名骑兵一看这个阵势,也来了劲,一通狂砍乱杀,生生杀出了重围,到了乌江边上。 乌江对面,便是楚地。 隔江相望,家乡就在不远处,可江上没有一条船,只有江水无波无澜似绸缎,平静地缓流而过。 项羽眼望乌江,心里明白,这下再无退路了。 其实不然,乌江亭长此时已把船停泊在岸边,等候项羽坐船过江东。这亭长官虽小,却颇有些见识,他说江东地尚有民众数十万,过江后,项王仍可称王。 若项羽真的过了江,也许历史会被改写。因为,当时即便汉军的追兵赶到,也没有船只渡江。 可是,项羽却悲悯地说了四个字:天亡我也! 既然天要亡我,我为何还要渡江?想当初,我带8千子弟兵由从江东来,现在却无一人生还,我还有何脸面去见江东父老? 项羽不是刘邦,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何况虞姬已死,他苟活于世间更无意义;刘邦则不然,只要能生,管他娘的什么方式,只有先生存下来,才会有将来。 其实,世上并没有所谓愧疚和不愧疚的事,大多是面子上挂不住罢了。 当年,江东父老拥立项羽为王,并没指望他常胜不败。项羽胜也罢,败也罢,永远是他们心中的王。 而项羽不干,他觉得无颜没脸面,这就是自讨苦吃。换个角度讲,容忍不下自己的一次惨败,又何以容得了天下人?既然容不下天下人,天下自然也容不下他。 项羽就是这样活生生把自己逼入了最后的绝境,并且他还做出了绝地反击。他把心爱的乌骓马送给了乌江亭长。此马伴他征战多年,曾一日千里,十分英勇,如若战死,委实可惜。 他的虞姬他的马,似乎都比他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乌江亭长一时无语,他真没想到,这个驰骋疆场,勇猛无敌,又坑杀过无数人的将领,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不奇怪,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只是柔弱点不同罢了。包括杀人如麻的土匪和混不吝的流氓。 送出了马,项羽在这世间似乎再无牵挂,他命令二十余个将士也下马,手持兵刃,与汉军作最后的搏斗。 此时,汉军已经围了上来。20余人对战5千人,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项羽杀了几百个汉军士兵后,身体已受了多处重伤。杀至最后,楚军将士全部阵亡,独剩他一人,他的下腹已被刀剑捅穿,肠子迸射而出,坠于裤垮之间。他右手持刀,左手抓肠,往腹腔里塞,肠子滑腻,脂肪粘黏,握捏不住,肚子剧烈起伏,呕吐猛然来袭,痛楚到了极至,他仰天长啸,横刀自刎,刀如风,飞过脖颈,鲜血四溅。 须臾,刀从他手中滑落,他的双眼塌陷,皮肤枯萎,英武威猛面容刹那化作焦土颜色,与血液浸泡的铠甲,恰成鲜明对照。 汉军中,有一名骑兵,名唤吕马童,原是项羽部将,而后才降了汉。此人看到项羽倒下,想起刘邦的许诺:谁取了项羽的头颅,就他赏千金,封万户侯。 于是,吕马童不顾一切扑上前,欲斩项羽人头。可想得赏不光他一个,汉军将领王翳、杨喜、吕胜、杨武等人,也同时扑了上来。 五个人犹如五只急红眼的疯狗,对项羽尸体进行争夺。 争夺中,各不相让,你撒我扯。王翳力大手快,砍了项羽头颅;杨武砍去项羽右脚;杨喜砍走项羽左脚,吕胜切吓项羽左臂,最先扑上去吕马童手脚却最慢,只拾得项羽徒剩的一把零碎残骨。 短短一瞬,项羽已被肢解得不成人形,年仅31岁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英年早逝,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死后,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也许,他曾想过,刘邦亦是楚人,即便自己战死,刘邦大约也会将他妥善安葬,且不会为难他手下的士兵。 刘邦是不会亲自肢解他,但他悬了赏,他的手下才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他们兴高采烈地拿着项羽的头颅、胳膊、腿脚、骨头去领赏。刘邦说话算数,不仅给砍下项羽头颅的王翳封了侯,也给另外四人也封了侯,千两黄金自然是五人平分,一人二百两。 这就是项羽在刘邦心目中的价钱。 【四、大吹捧】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 刘邦夺取天下,风光无限。这风光的背后,用了多少流氓招术,做过多少违心的交易和妥协暂且不论,沧桑是肯定的。而看到风光背后的又有几人?换句话说,成功就像怀孕,大家都来恭喜你,但没人在乎你被操了多少回。 恭喜刘邦的人还真不少,刘邦也兑现了自己签署的合同,改齐王韩信为楚王,封彭越为梁王,封臧荼为燕王,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赵王,封英布为淮南王,封吴芮为长沙王,原来的韩王信仍为韩王。 被封之人既喜悦又纠结,先前咱们都是在刘邦的领导之下打天下的,如今得了天下,咱们是王,刘邦也是王,汉王。 这就有点儿不对劲了。 一念及此,诸王们很知趣地共同上书,请求刘邦即位称帝——您必须被拔高,必须登顶峰,必须在我等之上,俯瞰众生,指点江山。如此这般,彼此都安全。 联名书到了刘邦手里。刘邦眯起眼,反复看了几遍,美滋滋地舔着嘴皮,脸上闪出腼腆而含蓄地笑:这个、这个…… 扭捏半晌,刘邦道:我听说,皇帝这尊号,贤能之人方可拥有,我可当不起。大伙看看,还有无别的人选,那个被项羽奉为义帝的楚怀王,他还有没有后代啊? 底下人觉得煞风景,这大喜的日子您提那个死鬼干吗?他哪还能有什么后代,纵然有,也早被甩墙上了。 可刘邦还推让,他觉得单凭几句请求,言语空洞,极不充实。诸王们如果懂事的话,应该举出些实例,说明我可以称帝,必须称帝。 韩信等人猜透刘邦的心思,汉王这是要求咱们写议论文啊,议论文讲求三大要素:论据、论点、论证。先前咱们只说了结论,确实不行。 于是,一帮人重新上书,称刘邦出身虽贫寒,却大义凛然率众扫灭暴秦,诛杀不义的楚霸王,为天下谋了福利,功劳自然远超于诸王,称帝乃天下众望所归。如不称帝,国家受损失,黎民受损失。 刘邦读罢这篇议论文,仍装模作样辞让了一番,见实在推辞不过,时机已成熟,便说:既然大伙都觉得我合适,那为了国家和苍生,我就勉为其难登基吧。 一个月后,刘邦在山东定陶举行登基大典,定国号为汉。册封原配吕氏为皇后,儿子刘盈为太子。 这一年是公元前202年二月,刘邦54岁,吕雉40岁。 又过三个月,刘邦在洛阳的南宫举行庆功宴。 已当上皇帝的刘邦,感觉众人拥立他为帝的力度还不够,很多人并没真正看到他的沧桑。于是酒过三巡,刘邦举杯问众臣:大家说说,我是如何得的天下,项羽又是如何失的天下? 群臣一下就反应过来了,陛下这是要听吹捧啊!那就吹呗,拍马屁谁不会? 这就错了。拍马屁说起轻巧,可要拍准、拍爽、拍得恰到好处,拍了又仿佛没有拍,则须具备极深的技巧和极高的境界。 首先讲究明拍和暗拍。 明拍就是颠倒黑白,吮痈舔痔。譬如说上司干瘦如猴,可说是玉树临风;上司肥胖如猪,可赞其月朦胧鸟朦胧,胖得很有诗意;上司随地吐口痰,当拍手惊叹:竟吐得如此圆,宛如一个铜钱;上司夸店中酒美,当立刻狂饮三杯;上司偶然嘣出一屁,当抢先捧于掌心,盛赞其味,异香扑鼻,绕梁三日,亦不会绝。 暗拍则是先抑后扬,表面批驳,实则赞颂。讲究一个当头棒喝:领导,你太不像话了!待其惊诧,立刻作痛心状接着道:您废寝忘食只顾拼命工作,长此以往,您身体垮了,公司的损失大了! 领导惊喜,货真价实的先惊后喜。 当时,在南宫的宴会上,刘邦混黑道时的老友王陵便采用了暗拍。 王陵道:陛下你为人傲慢,嘴还特脏,喜欢损人。人家项羽就不同了,他仁厚,懂文明讲礼貌,温存待人。 此言一出,群臣惊诧,心说你丫找死呢。 见刘邦脸儿也变了色。王陵进阶着说了一个词“但是——” 世间万千事,坏就坏在“但是”上,好也好在“但是”上。只需一转折,情形大不同。 王陵自然是好的转折,他有条不紊地继续说:但是——诸如这些,皆是表面,陛下派人攻城掠地,胜利之后,便实行分封,与人共享;项羽则不然,他嫉贤妒能,有功的他妒忌,有才的他怀疑,手下有功也不奖励,夺了地盘也不分。他不失天下谁失天下?而陛下不得天下谁得天下? 收尾还来个反问句,让刘邦自己答。此等拍马功夫也算到位了,却也不算至高境界。 须知,马屁之至高境界,不在屁不多,而在屁精,有形似无形。 若我穿越至公元前202年五月的洛阳南宫,只对刘邦进一言:陛下胜在坚韧,而项羽败在坚定。 此言等同没说一般,让刘邦感觉不到我拍过。 而只此一句,差异一字,含义却大有嚼头——坚韧与坚持都是坚持,区别在于,坚韧之人会换不同方式坚持到底,此路不通,另辟蹊径;而坚定之人则永不换方式,崇尚一条道走到黑。 仅举一例,坚韧之人泡妞,这招不行换那招,花样百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坚定之人只有一招,死缠烂打发毒誓,追不到手宁可去死。 项羽就死了,刘邦就活了。 这便是有形似无形之马屁。此等马屁,还包含了另一重境界,那就是不以贬低一个人,来抬高另一人。其精髓在于,将二人都捧成高山,同等伟岸雄壮,只不过,其中一座峰峦叠嶂,翻越一座还有一座,无穷无尽,屹立于我等眼前。 时代呼唤捧人,而吹捧学问之精深之博大,绝非一纸荒唐言,几句心酸话可以囊括及领悟。 不过,对付一般人,用上一、二成的吹捧功力就足矣令其身心愉悦了。难就难在刘邦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般的皇帝。 王陵的暗拍招术并不顶用。一记先抑后扬、虚实相接的马屁拍来,刘邦表面颔首认可,心中却并未美到忘形。 可这事是他挑的头,你叫各位畅所欲言大肆吹捧,人家吹了捧了,你又不接,这叫装蒜。 君王无戏言,皇帝不装蒜,当接了捧,再反捧回去,方是王道。 刘邦饮下一樽酒,缓缓道:其实我不如很多人,譬如运筹帷幄,决战千里之外,我不如张良张子房;论治国抚民筹粮饷,我又不如萧何;论带兵打仗、攻城掠地、军事谋略,我不如韩信。此三人,皆人杰也,用了他们,我才取得天下,项羽只有一个范增,还给逼死了,因而败亡。 这番吹捧,功力甚是惊人,既谦虚又精辟,既陶冶了自己,又成全了他人,既分类赞扬,又归类称颂。 “汉初三杰”,就是在刘邦的一席吹捧中成了历史名词。 群臣听完刘邦的捧词儿,气氛愈加热烈,相互恭喜祝贺,终使彼此达到精神高潮。洛阳南宫的庆功大宴会,就在这惊天地动地的马屁声中,欢乐祥和的大肆吹捧中,缓缓落下了帷幕。 【五、人心工程】 精神高潮总是短暂的,世上没有人单靠精神鸦片就能活下去。要想活着,并且还要活得滋润,得来些实在的东西。 南宫庆功宴后,刘邦手下一些没被封赏的臣子,颇不满足。这帮人受口了头表彰倒也喜悦,可仨锦旗改一被面,光环闪亮,不值什么。短促而虚无的快感过后,这帮臣子尤其是一些将军,开始蠢蠢欲动,相互撺掇,说再不给封赏,就给刘邦一点颜色看。 这日,刘邦和张良在南宫外散步,偶见一帮武士聚在一堆窃窃私语,说至激动处,满脸飞眉毛。 刘邦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问张良:这帮人在嘀咕什么? 他们在商量谋反的事儿。张良语出惊人。 刘邦脑袋上冒出一串问号,又问张良:为何要谋反?这天下可是刚平定啊! 张良道:天下是平定了,可人心未定。比如分封,被封地受爵的人,都是您的亲信;他们得了土地和官爵,固然高兴;而没得到的,就觉不公。还有些曾经得罪过您的,又怕遭到暗算。因而他们想先下手为强,早谋反早超生。 刘邦一听就急了,刚建国就内乱,这也太操蛋了。以前听有识之士说过,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治天下更是难上加难。当时也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果真如此。 张良微微笑道:陛下别急,我有一计,可安众将之心。 有何良策?快讲快讲。刘邦迫不及待。 张良不紧不慢地说,那我先请教陛下一个问题,您平素最记恨的,恨不得杀了他的人是谁? 我记恨的人不用杀,他已经死了。刘邦说,就是项羽。 我没说敌人,我的意思是说咱们内部的人。张良解释道。 刘邦思忖片刻,咬牙切齿道:我最恨之人,当然是雍齿,此人曾抄我后路,后又立了些战功,牛得很,在我面前没大没小,要不是当时正是用人之际,我早就把他杀了。如今天下已定,子房提醒得好,我这就宰了他。 不可不可。张良连连摆手,陛下非但不能杀之,还应将此人封侯。 封侯?一剑封喉还差不多!刘邦不知张良何意。 张良接着道:陛下若封赏了雍齿,那些立了战功又怕陛下为难他们的人,一看您连雍齿都封了,还能有什么顾虑呢,没顾虑自然也就没了造反的心。 从内心来讲,封赏雍齿,刘邦极不情愿的。但为了笼络人心,还真没有比雍齿更佳的人选。 得了,封就封吧。老子不是给他奖赏,而是拿他当个棋子。刘邦自我安慰。 事实就是如此,很多事,都不是我们心甘情愿做的,为了大局,我们不得不委曲求全。即便当了皇帝,也不能完全随心所欲。 刘邦采纳张良之计后,大摆筵席,封雍齿为什邡侯,同时又加快速度封赏了另外一些将领。那些动了谋反念头的将军,得了封赏,立刻转怒为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但是,安定人心是一项大工程,这才刚刚是个开始。 尽管刘邦当了皇帝,与臣僚有了君臣的名分。却没有君臣之间的礼仪。 尤其那些长年跟随刘邦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并不觉得刘邦有多神圣。在他们眼里,他依然是个老流氓。这就好比明星身边的人,并不觉得明星有多么神秘,多么与众不同。正应了古希腊寓言家伊索的话:熟悉会滋长轻视。 人与人之间,一旦轻视,孔子那套君臣长幼之礼就连个屁都不是了。刘邦手下的一些有功老臣便是如此,他们在殿上争功,喝醉了相互谩骂,甚至大打出手,更有甚者还动了兵器,一剑砍在廊柱上。 这哪儿像朝廷,俨然一个流氓集中营。 刘邦很头痛,他既不能杀鸡儆猴,又不能听之任之。好在有一个人,为他解决了这个难堪的问题。此人便是叔孙通。 提起此人,人们一定会想起当年的秦二世胡亥。 当年,各地动乱,胡亥召集儒生开会。别的儒生都讲真话,唯独叔孙通只吹捧不进言。儒生们都以为,叔孙通从此就会平步青云,没想到不久后,他就消失了。 叔孙通是个清醒的人,他知道秦王朝廷已是朝不保夕,于是对胡亥吹捧一番后,便悄然离开了。他先跑到自己的老家鲁国。 不久,鲁国被项梁占领,他便投靠了项梁。项梁死后,他又投靠了楚怀王。 楚怀王被项羽迁徙到湖南后,叔孙通眼看跟着楚怀王没出路,索性又投了项羽。 可没想到,项羽的老窝彭城最终又被刘邦占了。 人生就像一次旅行,指不定会在哪翻车。叔孙通走投无路,只好又投靠了刘邦。 叔孙通很清楚,刘邦讨厌儒生,而自己是一个资深的儒生。 于是,他见刘邦时,不穿儒服,不戴儒冠,只穿一身楚制短衣。他心里有数,儒生装对刘邦而言,是一种制服诱惑,他会摘下儒冠当尿盆,以宣泄情绪。 见了面,两人一交谈,叔孙通并不像别的儒生一般装模作样,他说话实在,一个钉子一个眼,不玩虚的。 刘邦喜爱叔孙通的言谈和短打扮,在他看来,读书人若读死书,迟早把脑袋读成了一团浆糊,应当像叔孙通这般善于变通。 从某种角度来说,刘邦穿越至今时来统管教育,将是一大幸事。 不久,叔孙通上任,当起了皇家宫廷礼仪师,对文武百官进行系统的礼仪培训。 培训活动黎明时分便开始了,文武百官以及各路诸侯齐聚殿外。 “趋”——宫中的传达官朗声一呼,众人分东西两列排好,东列为武将,功臣、列侯;西列为丞相等文官。 庭中,数百名执戟郎从殿门至主殿分队排列,旗帜鲜明。 刘邦入殿,礼官引导诸侯群臣等官员,依次朝贺。 朝礼毕,宴会开场,群臣入座,跪拜刘邦,且不得与刘邦平视。而后,按尊卑次序,依次向刘邦敬酒。敬完酒,群臣落座,却不能痛快豪饮,按规定,每人饮酒不得超过九杯。 刘邦麾下老臣,多是狂放的酒徒,九杯酒相当于漱口,味儿还没尝出来,就不许喝了,实在叫人有些憋屈。 叔孙通可不管这些,他恨不得在群臣的酒杯上刻一排字:饮酒有害健康,浅尝即止! 整套礼仪,庄严肃穆,不苟言笑,十分正经。 追随刘邦多年的一班兄弟,终于明白,他们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和刘邦没大没小了,他和他们之间,是君上与臣下的关系,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 老板当有老板之气派,对员工应恩威并施。 恩时甩个笑容,以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甚至嘘寒问暖,拉些家常;威时板起脸作心事重重状、焦虑状、深沉状、思索状,仿佛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念不慎,即贻百年之患。 唯如此,老板方显老板之尊严。 刘邦便是这样找到了尊严,他终于感觉自己不同凡响。回想当年,他头戴一顶“亭长冠”招摇过市,就是为了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而今,那破冠自然是不用戴了,戴也是闲暇时的嬉戏。 不靠外表装扮粉饰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这感觉让刘邦无比受用,当皇帝的滋味,不尝不知道,一尝真美妙。 欣喜之余,刘邦赏给叔孙通黄金五百斤,封为太常,即国家典礼总署署长。 叔孙通领了赏,又请求道:我有一班弟子,制定朝仪他们也有一分功劳。 刘邦心说,我懂,老儒生手下还有一帮小儒生,过去我厌恶儒生,而今想来,厌恶之人也有用处。既然用了,就得付费。于是乎,刘邦把叔孙通的弟子都封为郎官。 叔孙通也仗义,将所得金子都分给众弟子。一帮儒生欢天喜地,直呼叔孙通为圣人。 儒生们欢喜,猛将们抑郁。四海既定,国家新立,本该天下狂士俱欢颜,可叔孙通打造的一套宫廷礼仪,愣把狂士束缚成了乖巧的小媳妇儿。 此套礼仪,乍一看仿佛表面文章,殊不知这表面文章的背后,具有强大的心理暗示,那就是朝廷之上,没有兄弟,只有君臣,以前那个流氓大哥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已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彼此间过去那种无拘无束、嬉笑打闹只是一份淡而又淡的回忆。或者说,是内心的一个谣言。 可是,吹捧、封赏、规范礼仪只能换来暂时的平静。对于一个新建的王朝来说,穷,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因为穷,人心便始终无法安稳。 第八章 【一、燕赵门】 秦末时,全国人口约2千余万。连年战乱,打死很多人,饿死很多人,冷死很多人,病死很多人,人口锐减百分之七十。战争中,人之性命,宛如蝇虫,倏忽消亡,又似孑孓,朝生夕死。 到了刘邦立国,秦时一万户以上的大邑,仅剩不到两千户。 大批百姓流浪,大片土地荒废,满目疮痍之景象,带给人的只是满腹苍凉,满腔哀怨。人与人虽聚集一处,却陡生一种独行于万木枯萎凋零,虎狼横行的荒原之感。 荒凉之地总是贫瘠,衣食住行都很窘迫,布衣粗食以外,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行路基本靠走,好马着实没有几匹,就连刘邦乘坐的御车,也是由四匹毛色杂乱的马拉着。 堂堂一个国家,连清一色的四匹马都挑不出,足可想见百姓穷成了什么样。 皇帝好歹还有马车坐,大臣只能乘牛车上班。当时的动力车分为几种:马车、牛车、羊车、鹿车。 秦时,高级官员及贵族皆乘马车来去。牛车笨重迟缓,只作运货载物之用。若哪位高官假装简朴,坐牛车进宫议政,非但不被赞以节俭,反倒惨遭处罚。只因此人不拿自己当人,乘货车就来了,着实有损国格。 而刘邦的一班重臣却日日乘牛车,来去自如。大家皆知此举低贱,却也都不道破,只说牛车其实也不赖,它八面来风,极为凉爽,时速慢如龟,却极安稳;行至坑洼处,颠簸剧烈,只当是免费按摩。另外,此车可装棚,可铺席,想躺则躺,想坐便坐,姿势任选,随性放纵,实乃汉朝最新款高科技座驾。 话具阿q风范,心中酸楚无限。上到帝王,下到臣子,都很清楚,此时的国家,国力衰弱如伤病老者,政局动荡如风中蒿草。天下平静的状态究竟能维持多久? 穷则生乱,吃不饱饭的人多了,自会横生叛乱。 不幸的是,这种担忧简直立竿见影,定国半年之后,便有人举兵叛乱。此时,刘邦已从洛阳迁都于咸阳。 建议迁都者,名唤娄敬,乃是齐国布衣。他指出:洛阳之地,在周朝衰落时便无险可恃,因而遭诸侯挟持;咸阳之地则不同,有险峻关隘,有肥沃土地,一旦情况紧急,可立即集结百万雄兵。在此地建都,等于扼住了天下的咽喉。天下若有变,也不至恐慌,皇帝这把龙椅就算坐稳了。 无独有偶,娄敬的想法,也是张良的想法。依地利看,洛阳中心腹地不过百里,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居住是可以的,作为用武之地就太差劲了。 既然张良也是这个意见,刘邦就没什么好犹豫了,当下安排迁都事宜。 帝王迁都,都想优雅转移,绝不愿华丽撞墙。刘邦则不然,他明知咸阳早被项羽的一把火焚毁,仍毅然决然奔火灾遗址而去,只因定都那里易守难攻。 当然,中央机关不能设在一片焦土中,只能暂住于栎阳,待咸阳的宫室建成,再搬迁过去。 定了新都,不妨取个新名。想来想去,刘邦想到了一个地名——长安。 此地名始于秦,乃秦咸阳所辖的一个乡。刘邦以此作为国都名,无非是取长治久安之意。 愿望通常很美好,现实从来不买账。国都定名长安刚两个月,燕王臧荼在燕地起兵叛乱。 燕地之广阔,拥有广阳、上谷、渔阳、辽东、北平等大片疆域。对于一个统一的国家,任何一地的动乱,都将威胁中央的安定。换句话说,燕地乱,即是长安乱,齐地乱,也是长安乱。 这当然是刘邦无法容忍的,他立刻御驾亲征,日夜兼程北上。 臧荼没想到,刘邦来得如此迅猛,他来不及调整部队,只能仓促应战,结果是连战连败。 战到最后,臧荼带着儿子狼狈逃窜,刘邦乘胜追击,将臧荼活捉,其子化妆逃脱,转投匈奴而去。 叛乱平息,刘邦封他卢绾为燕王,派自己最信任驻守燕地,刘邦也算安心了。 熟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燕地叛乱刚平息,颖川又发生了大规模叛乱,叛乱头领乃项羽旧部降将利几,此人和臧荼有交情,此番闻听臧荼被宰,唯恐殃及自己,索性化被动为主动,起兵造反。 利几和臧荼一样,皆是翻不起大浪的小泥鳅,好不容易探头招摇一下,就立即被石子击中,化作涟漪,荡漾开去,再无声息。 刘邦两度亲征平叛,虽颇具摧枯拉朽之气势,内心却有些惶恐。形势很明显,如今汉朝,正如破牛车一般,八面来风,危机四伏,项楚余党与异姓诸侯王是两枚不定时炸弹,指不定何时就爆发。 尤其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诸侯王,他们之中,有几人没觊觎过皇位?他们若叛乱,就不是激起一点小风浪了,那将掀起狂风巨浪,搞不好就席卷至长安。 若将异姓诸侯王们全都杀掉,该有多清净——这样的狂想只能藏在心里,假装从未萌生过。 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他们既能为己所用,又忠心耿耿不生异心。简言之:掌控。 掌控的方式多种多样,政治联姻是其中一种。 在异姓诸王中,比较而言,刘邦最信任当是张耳的儿子赵王张敖了。张耳曾被刘邦尊为师傅,当年韩信出征攻打赵地,刘邦还派张耳监督过韩信。 如将张敖拉拢,自己的皇位又多了一道保护墙。 这年,恰逢刘邦之女鲁元公主年满十四。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如花椒似芋头,麻不死人哽死人。 十四岁的鲁元公主,并不像同龄少女那般天真烂漫,多年的颠沛流离使她早熟,其举止处事颇有母后吕雉年轻时的神韵。 刘邦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心将女儿嫁给张敖。 对于鲁元公主,张敖这个名字很是陌生。初听母后谈及婚事,她还以为父皇要把她嫁给藏獒。听母后娓娓讲了半晌,方知:父皇搞的是政治联姻,并非要她嫁给一条狗。尽管联姻之后,张敖这头乘龙快婿最终也是皇家的看门狗。 鲁元公主没有选择,也无从选择。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的婚姻,说不上好,也说上坏,随缘吧,既嫁之,则安之。 吕雉对这门亲事也赞许和满意,刘邦更有些迫不及待,当即就要择期聘嫁。 皇上嫁女,君臣联姻,乃举国欢庆之大事,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不过百姓看热闹,大臣看门道。众臣与各诸侯王皆知,刘邦此举,实质并非嫁女,而是拉帮手。 真够难为刘邦的,没当皇帝时,南征北战,风里来雨里去,提着脑袋打天下;拥有了天下,却提心吊胆,唯恐生变,帝位不保。 从洛阳迁都至长安后日子里,刘邦一刻也没闲着,先是扑向燕地平叛,而后将女儿鲁元公主嫁往赵地,以拉拢赵王张敖。此两桩举国风传的重大新闻,合称“燕赵门”。 他殚精竭虑,希望快些促成女儿与赵王的婚事,可上天偏不作美,就在鲁元公主即将出嫁时,又出了一件大事。 【二、赛成语】 鲁元公主婚期临近,朝野上下一派喜悦祥和之气。忽然,边境急报传来——匈奴大军南下! 匈奴之凶残,众所周知。自战国中期始,匈奴便频繁南侵,边打边抢,赢一仗就大赚一笔。时至战国后期,头曼单于统一匈奴各部,这帮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成了有组织性、有纪律性的职业土匪。 刘邦曾派韩王信驻守晋阳,以抗匈奴。韩王信却言:晋阳离边塞远,应在马邑驻守。 韩王信,乃战国时韩襄王韩苍之庶孙,后被刘邦封为韩王,因与韩信同名同姓,为了区别,世人称其为韩王信。 韩王信身为王族之后,却无王者头脑,他驻扎马邑,实在是一个脑残之举。 马邑,今山西朔县,当时离汉匈分界线极近,处于匈奴直接威胁之下。 刘邦深沉感叹:都叫韩信,打仗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韩王信眼望边塞天高云淡,心中异常烦乱,悔自己不该急于求成。他没料到,自己使出一招拔苗助长,匈奴顺势一躲,反击一招十面埋伏,他就亡羊补牢了。 说补就补?韩王信一面向刘邦求救,一面派使者与匈奴和谈。 刘邦又气又疑。气的是,韩王信战术低劣,成语匮乏;疑的是,这厮原本驻扎晋阳,偏要迁至马邑,莫非别有所图? 于是,刘邦派使者前去责问。 韩王信在马邑等了数日,没等来援兵,倒等来个调查员。 难道刘邦怀疑自己谋反啊?一时间,韩王信更加恐惧,生怕重蹈藏荼、利几的覆辙。 恐惧中的人,本能的选择通常是逃离。 说到逃离,想起门罗的话:太多的事情被看成了笑话,就像太多的事被看成了悲剧,但很多事情既不是笑话也不是悲剧,而只是某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比如逃离。 其实,很多时候,人的逃离,与其说是选择生活方式,弗如说是为了生存。 韩王信的逃离,表面看,可笑且可悲;实质上,只是为了活命。他直接投降了匈奴,献出马邑城,相约联合反汉。 继藏荼、利几之后,韩王信荣登反叛排行榜第三位。 刘邦大怒,决定打榜,照死了打。 他亲率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奔边塞。大军行至一个名叫铜鞮得地方,与韩王信遭遇。 韩王信所率人马,不过万余,对抗是死,不战也是死,打还是不打?相当为难。正如歌中所唱:有人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刘邦哪容韩王信纠结,立刻下令全面围攻。韩王信拼死突围,落荒而逃。刘邦紧追不舍,追至马邑,又击退匈奴援军。 此时,急报传来,匈奴新一代头领冒顿单于正率二十万大军,开赴晋阳。 刘邦派先锋樊哙迎击,匈奴军象征性对战片刻,便迅疾败走。樊哙猛追,匈奴且战且退。 刘邦极兴奋,没料到匈奴如此好打。匈奴之凶残,看来是个谣传。派军士侦查,又获知,冒顿单于屯兵于代谷。但兵非强兵,马非骏马,只是一帮老兵瘦马罢了。刘邦更喜,欲派轻骑奔袭,企图一举生擒冒顿单于。 他哪里知道,没有多少文化的匈奴土匪,此刻又运用了一句成语:请君入瓮。 他不知,有人知,郎中刘敬劝阻道:此乃冒顿单于之成语奸计,陛下切不可上当。 此刘敬,正是劝说刘邦迁都的娄敬,因建言有功,被擢升为郎中,赐姓刘。 今日,刘敬又建言,刘邦就不爽了。 在刘邦看来,匈奴不过尔尔,几仗打下来,只剩些残兵败将,还敢用计?再说,成语我也会呀,现在,我们正好趁人之危难之际显身手。 刘敬却认为,贸然进攻,恐怕是乘虚不得其门而入。 刘邦不赞同,他定要将匈奴置之死地而后快刀斩乱麻。 刘敬心说,您牛,您会成语新编,且词词相连。 见劝解无效,刘敬又请命说:臣愿亲自前往,先探听虚实。试想,匈奴之患,当年强秦军队都不能一举拿下,岂有打几仗就精锐尽失,一蹶不振振有词喊逃亡? 刘邦心烦,转念一想,刘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行,那你就别在这儿赛成语了,快去快回。 刘敬一走三、四天,杳无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邦按捺不住,径直率三十万大军北进。 大军所到之处,匈奴百姓望风而逃之夭夭。刘邦得意洋洋洒洒又前行了几十里,放眼望去,只见雪地上有军帐,军帐井井有条破军旗,帐内空空如野,帐外火堆尚未熄。显然匈奴军刚逃跑不久。 刘邦确定:匈奴军已然是穷途末路了! 确定之后,急令部队全速前进。 很快,三十万汉军抵达广武,刘敬迎上来。 刘邦调笑问:情况如何? 刘敬一脸严谨,低沉道:乍一看,代谷中的确只有一些残兵败将、虚弱瘦马。 再一看呢?刘邦问。 再一看还不如乍一看呢。刘敬答。 那还费什么话!刘邦高声叫:赶紧打吧。 不可冒进。刘敬劝阻道:有句成语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眼见不一定就为实。两军对阵,通常炫耀兵力,以威慑对方,匈奴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有悖常理。 大军未动时,刘邦只觉刘敬胆小可笑,此刻大军已至,情况已明,刘敬还劝阻,就十分可气了。 你就是个靠嘴皮混饭吃的货!刘邦骂道:此刻乱我军心,本当该斩,念你过去有功,暂且羁押,待我剿灭匈奴再与你理论长道短。 处理了刘敬,刘邦亲率先头部队直击平城。 平城十几里外,有一座白登山,刘邦下令扎营于此。岂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也没有白登的山。 白登山这名字,如冒顿之诡计一般,具有很强的欺骗性。汉军进驻白登山后,隐藏起来的四十万匈奴精锐部队立刻将整座山围困起来。 一困六、七天,汉军粮食耗尽,刘邦万万没想到,山上的消费竟然如此高。 此时正值隆冬十月,夜又长,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冰肌裂骨,汉军自南而北长途奔袭,哪里受得住这般奇冷,几日捱过,冻得几乎断了手指,兵器都握不住。 情势万分危急,不被打死,也将饿死,不被饿死,也将冻死。 刘邦想,难道说我就如此交代了?作为汉朝的开国皇帝,反强秦、诛项羽、平天下;末了,却终结于一座名不符实的雪山上,后世人将如何评价自己?估计就有一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好在他身边还有一个陈平,当即唤来,令其出谋。陈平倒没让刘邦失望,用了一计,竟生生让冒顿单于退了兵。 究竟何种计策,史书未载,野史未记,世上单凭无端猜测,说那陈平送去一张美人图,与冒顿议和,条件是如愿退兵,便将献图中美女。冒顿动心,继而网开一面。 此事颇为扑朔,真假难以定论,只说刘邦逃出重围时,天降大雾,或许是雾气迷了匈奴军的眼也未可知。 刘邦这边突围,樊哙也率后部大军赶到。冒顿见汉军势众,遂放弃平城,下令北撤。 匈奴撤走,刘邦惊魂才定,长长舒了口气,心中感激天降大雾,不禁诌了一首《大雾诗》:城外一片白蒙蒙,原来大雾锁平城,不是大雾锁平城,怎见城外白蒙蒙。 感完叹毕,刘邦回师广武,路上念起刘敬的好来,也记起代谷侦查员的失误来。于是,一到广武,他便下令将侦查失误的人员统统砍头。又命人释放刘敬,封其为建信侯,赐食邑二千户。 杀过赏过,刘邦取道赵国,搬师回长安。 殊不知,这一撤离,后方冒顿单于卷土重来,前头更有一场凶险迎候他的到来。 【三、情敌就是敌情】 话说刘邦死里逃生,往南撤离。他前脚走,冒顿与韩王信联军后脚就反扑而来。幸得樊哙断后,加之周勃率部相助,才击退敌兵。 自起义始,刘邦打了多年仗,有胜有负,顶忌讳的就是被抄后路。冒顿与韩王信真正是无耻下流之徒。他和匈奴结下的梁子,从此是解不开了。 征讨败北,又遭后袭,刘邦憋了一肚子火,到了赵国,脸阴得像个糖尿病人。 赵国,正是他未来女婿张敖的封国。见老丈人来了,张敖殷勤迎接。 待刘邦洗去一身尘土。张敖忙唤下人:赶紧上好酒上好酒。菜呢?一时紧张竟给忘了,于是亲自端上,小心侍候着。 刘邦吃得舒坦喝得畅快,想要歇息。张敖唯恐照顾不周,想要锦上添花。兀自琢磨老丈人喜好何物?想了片刻,有了心得,吃喝嫖赌四门功课中,刘邦最好的一个色。此番他又征战多日,久未愉悦,我当雪中送炭。 想到此,张敖狠狠心,叫来自己宠爱的一个侍姬,让她陪刘邦睡荤觉。 这个侍姬,相貌非凡,号称东垣美人。 君臣之礼须严谨,翁婿之礼要遵循,可一见美人,刘邦什么礼也不讲了。 对于美人,刘邦历来是来者不拒,他的信条是:上床这么纯洁的事,别让爱情给玷污了。 夜半,刘邦房事正酣,女婿张敖在房外咳了一声嗽。刘邦惊诧,心中陡然蹿起一股无名火:这小子,莫非舍不得自家的姬妾,故意提醒我速战速决? 张敖着实冤枉,他侍立门外,只是担心赵姬伺候不周,自己好及时补人。哪知夜黑风寒,着了些凉,忍不住咳出了声。 刘邦却不依。妈的,你心甘情愿让老子睡你的女人,却又把老子当情敌,情敌就是敌情,刘邦蹭地起身,两腿叉开盘踞于床上,唤张敖进房,一通臭骂,言语之脏不堪入耳。 张敖受辱,倍感委屈,原本自己锦上添花如天使,雪中送炭赛耶稣。被刘邦这一骂,连条狗都不如。 凭心讲,刘邦一股邪火倒不是全因张敖咳嗽而起。只因他此次御驾亲征,本打算一鼓作气连匈奴带韩王信一并收拾了,不曾想,鹰没打着,倒让鹰啄了眼。胸中愤懑无处宣泄,拿张敖当了一回出气筒。 女婿受岳丈的气,权当儿子挨了老子的打,能忍也就忍了。 女婿能忍,未见得女婿的属下也能忍。刘邦已然忘了一点,此婿并非寻常人家之子,他好歹也是一个王,其父还曾经被自己尊为师父。 王下有臣,尤其是老臣,无法容忍主子遭受这般羞辱。刘邦的粗蛮与目中无人让他们十分愤恨。愤恨之下,张敖的丞相贯高、以及赵午等一班老臣,扬言要杀了刘邦,以消心头怒火。 张敖一听,面如土色,战战兢兢道:我如今的一切,都乃皇上所赐,若无皇上,当年我父王亡国后岂能复国?我宁愿一死,也不会背叛皇上。 说罢,当着贯高、赵午的面,咬破手指欲写血书宣誓。贯、赵二人赶紧拉住,心说您已经受尽了委屈,再献点血,就太惨了。 贯高、赵午出了宫,扼腕哀叹张敖软弱。叹罢,又把一腔怨恨投到刘邦身上:大王虽怯懦,我等却胆肥,不如寻个时机,取了那老流氓的狗命! 刘邦这边,浑然不知女婿的丞相已起了杀心。他在东垣美人和女婿身上尽情发泄了几日,心气已顺,便往行都洛阳去了。 到了洛阳,刘邦也不歇息,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抗匈奴之策。 刘敬又建言:天下初定,国力孱弱,当休养生息,不应征讨。 刘邦问:不动武,那么来文的,安抚? 刘敬摇摇头说:非也,冒顿这个人极为凶残,仁义是感化不了他的。 武不能动,文也不行,那怎么搞?刘邦道,难道坐视他夺我地盘,占我城池,抢我粮食? 刘敬不紧不慢道:陛下别急,臣倒有一计,只是有顾忌,不好拿出来。 刘邦眼睛一亮:狗屁顾忌,快快说来,大伙一起商议。 刘敬环顾左右人等,扭捏了好一阵,才说:若陛下肯将鲁元公主嫁与冒顿为妻,再陪上一笔丰厚嫁妆。冒顿笃定欢喜,会立公主为阏氏。他们叫阏氏,咱们叫皇后。这么一来,冒顿就成了您的女婿,他的太子就是您的孙子。 这主意听起来不错,太子变孙子,仗就不用打了,匈奴再凶,也不过是大汉之臣属。 不过,有一点刘敬没想到,如此一搞,就给赵王张敖变出了一个情敌。 情敌就是敌情,张敖说不定会因此谋反。 刘邦深知其中利害关系。他认为,和亲可以,可让鲁元公主去献身,极为不妥,不如从后宫里选个美女冒充吧。 刘敬不赞同,说冒顿又不傻,一旦他知道自己娶的是假货,便不会立其为阏氏,那陛下就是赔了宫女又折兵。 刘邦反复思索良久,采纳了刘敬的建议,准备让鲁元公主去和亲。 消息传到长安,吕雉坐不住了,命人备了快马,星夜赶往洛阳。 踏进行宫,吕雉河东狮吼,痛骂刘敬,说下三烂的东西,出的招也是下三烂。 看似骂刘敬,其实连刘邦一块儿捎上了。 刘邦只能好言规劝,吕雉根本不听。 虽说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母爱,是为了分离。但分离也要看孩子跟了谁。像冒顿这种食人肉、喝人血的禽兽,岂可托付终身? 刘邦心说,哪有那么严重,冒顿充其量也就粗鲁点儿,不至于是禽兽吧。 吕雉冷笑,笑冒顿恶名天下皆知,唯独刘邦假装不知。 单说这冒顿单于训练士兵射箭。事先,他亲手设计一种可以发出尖锐声响的弓箭,名为鸣镝。此箭相当于号令,一旦发出,所有骑马射手必须跟随发箭,违者当场砍头。 头一回训练,冒顿放飞自己的爱鸟。然后,射出鸣镝。一些射手犯愣,此乃大王爱鸟,射还是不射? 结果,迟疑之人,尽遭砍头。理由很简单,这些人不尊号令,不够忠心。 第二回,训练升级,冒顿放出自己的爱妻。然后,射出鸣镝。射手们更惊诧,此乃大王爱妻,射还是不射? 没射之人没,又丢了脑袋。 第三回,大伙下了决心,今儿不管大王放的是谁,咱们都射——只见林中跑出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的坐骑。此时,鸣镝划过空中,一声啸叫。射手们想也不想,全体放箭。 这回的训练成果,冒顿非常满意。 不久,冒顿陪同父亲头曼单于去打猎,待头曼单于及其侍卫围捕猎物时,他发出鸣镝,射向父亲,跟随他的一群射手,条件反射似的,举箭便射。这一射,射出了高潮,头曼单于及其侍卫全部丧命。 之后,冒顿自立为单于。此时众人才明白,冒顿哪是陪父亲打猎,他是拿父亲当猎打了。目的是夺取王位,可见此人的心有多险恶。 此等恶人,怎能将女儿嫁给他,说不定嫁过去就成他的人肉靶子。 于是,吕雉拼死阻止,还带着女儿鲁元公主一同哭闹,闹了数日,刘邦烦乱不堪,只得收回成命,在妃子所生的庶公主里,选了一位眉眼醒目者,冒充鲁元公主,送去和亲。 【四、行馆谋杀案】 有史学家言:和亲不过是个小伎俩,带给汉朝天下的,却是一个永不安宁的大祸根。 此言虽有理,可就当时汉朝的国力而言,和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对于和亲,冒顿单于是非常乐意的,他既得了一只美女,又笑纳了数目不菲的纺织品及美酒粮食,尽管那美女是仿冒的长公主。 刘邦与冒顿单于约定,长城以北,为游牧地区,属单于管辖;长城以南,为耕织地区,由汉朝管辖。 此约定看似公平,可在心理上,冒顿单于占优势,他已然混到了与汉朝分庭抗礼的境界。因此,他虽封仿冒长公主为阏氏,却不认刘邦为老丈人,只与其结为兄弟。一句话,江湖是你的,也是我的,但迟早是我的,称你一声大哥,已给足了你面子。只要你年年进贡,我就不打你了。 刘邦很恼火,刘敬又建议,将过去六国的豪族迁徙到关中地区,以充实关中的力量,一旦时局有变,一方面可抵抗匈奴,另一方面,若诸侯叛乱,也有足够兵力去讨伐。这就叫强本弱末。 此建议让刘邦转怒为喜,下诏将六国豪强十几万人口,强制迁徙到关中。 这招很妙,却非刘敬首创,早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就如此搞过,他曾将一些豪族迁至咸阳,以便控制。 搞完了迁移六国豪族的事,刘邦携戚姬回洛阳行宫享清福去了。朝廷的事,一半交给萧何,一半交给吕雉。萧何辅佐太子监国,吕雉则监督萧何。 而刘邦也并非单图享乐,他之所以安居洛阳,一多半是对彭越、英布等诸侯放心不下。这些人盘踞中原和南方,表面上,俯首贴耳,百依百顺,实际上,随时有可能成为祸患。 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忠心耿耿的臣属,是因为时间相当短暂,方显出忠肝义胆的气概。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另有一些,时间很短就变坏了,譬如藏荼、譬如韩王信。 刘邦在洛阳住了不久,韩王信叛国势力的余党在东垣作乱。刘邦再次御驾亲征。 这一次,韩王信余党没有匈奴撑腰,刘邦大获全胜。 平息了东垣之乱,刘邦又想起那位东垣美人来了,班师回洛阳途中,他前往赵国的一个行馆,所谓行馆,便是官员出行在外的临时居所。刘邦人尚未到,已预先给女婿张敖发了通知,令其将东垣美人送至临时居所,供自己临时享用。 接到通知,张敖立马派丞相贯高将东垣美人送去,并令其负责打理行馆事务。 倘若张敖另派一人前去,恐怕也不会惹出后面的事端来。偏偏他派了贯高,一场祸事想躲也躲不过。 贯高一直在寻找干掉刘邦的机会,此次天赐良机,岂能放过。于是他精心布置,令手下武士在茅厕中埋伏,等刘邦进来方便时,将其杀掉。 刘邦到了行馆,便迫不及待与东垣美人欢乐了一番。乐过之后,意犹未尽,想多住几日,问询左右:此为何处? 左右人等答:此乃柏人县。 刘邦一惊:此地不宜久留! 莫非刘邦能掐会算,算出贯高图谋不轨?当然不是。他只是想到“柏人”二字的含义,古汉语中,“柏人”和“迫人”音相近,因而将“柏人”解释为“迫人”,意思是被人所迫。 这在修辞里叫做谐音析字。刘邦可不管什么修辞,他只是从字面上预感不祥。 可见刘邦疑神疑鬼,极度缺乏安全感。缺乏安全感者,通常疑心就重,也极善于保护自己。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刘邦便是凭着这种本能,连夜起驾,离开了柏人县,踅回了东垣行营。 贯高计划很周密,安排很细致,哪知天不灭刘邦,只能无可奈何一声暗叹。 若这桩未遂的谋杀案,到此为止也就罢了,刘邦侥幸保命,贯高尚未得逞,实乃两不相欠。可世事常把人捉弄,转眼到了第二年,有人向刘邦举报,说去年贯高与赵王张敖密谋反叛,曾在柏人县埋伏武士,欲刺杀皇上。 刘邦忆起当初在柏人县的预感,不由得后背发凉。 “谋反”是一个极度敏感的词,尤其是藏荼反叛以来,刘邦对谋反有一种由内而外的生理反应。在听闻柏人县之事后,他先是毛骨悚然,后是怒不可遏,接着下令捉拿张敖、贯高等人。 此时的张敖,已娶了鲁元公主,婚后小两口感情融洽,生活甜蜜。这日,正甜蜜着,朝廷使者来了,圣宣完读旨,冲身边卫士一扬手:收了他们。 卫士如狼似虎扑过去,张敖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王府中的所有男女也全被拿下。 闻听这个噩耗,赵午等一班老臣知道大祸降临,难逃一死,便前赴后继的自杀。一时间,血流遍地。贯高闻讯赶来,大喝道:住手!柏人县之事,大王毫不知情,我等这样就死了,谁来证明他的清白? 大伙一听,有理,反正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为洗清大王冤屈而死,就重于泰山。 于是,一帮人扔了手中利剑,和贯高一起,陪张敖前往洛阳受审。 审讯一开始,贯高就把所有罪名一手揽了。 他承认,自己是主谋,只因恼怒于皇上对赵王的傲慢和无礼,遂起谋杀念头,属于激情杀人,与赵王张敖没有半点关系。 刘邦将信将疑,提审张敖。张敖哭天抹泪,发誓赌咒,大喊冤枉。 女婿哭完,女儿哭。吕雉此时也从长安赶到洛阳,她规劝刘邦说,张敖是咱们的女婿,他断然不会谋反。 刘邦嗤之以鼻,屁!老子本想养只虎,助我帮我,没想到却是养虎为患。 吕雉说:虎毒不食子,公主怀了他的孩子。 刘邦更怒:你懂个屁,虎毒是不食子,可保不齐要咬老丈人,一旦他谋反成功,他的孩子就是皇上。 吕雉无言以对。 可案子审来审去,也没查出张敖的罪证。 对于贯高,什么刑都用了,整个人几乎被打烂,扔在地上,就像一张千疮百孔,拎都拎不起来的破抹布。 到了这份上,贯高依然不改口,负责审讯的廷尉也无可奈何。 还是刘邦鬼心眼多,他觉得,这贯高和夏侯婴有几分神似。当年,夏侯婴为了保全他,也是在牢里打死不认账。对于这样的硬汉哥,跟他拼硬的不行,得来软的,最好找个和他私交甚厚者,与之攀谈,或许可以查明真相。 选来选去,中大夫泄公与赵国旧臣素有交情。刘邦便派其前去刺探贯高。 泄公带上药品,带上食物,带上祝愿,前去牢中一探。探究的结果依然是,谋杀一案与张敖无关。贯高说,我死不足惜,可不能违背良心把罪名推给他人。 刘邦得知后,释放了张敖。 得知张敖被赦,贯高磕头谢天谢地谢人,谢完,一头撞死在牢中。 贯高死了,刘邦心里却愈发别扭,为泄心中怨恨,下令诛灭贯高三族。 赵王张敖,则被降为宣平侯。 柏人县行馆谋杀案,到此并未终结。因为此案还留下一个小尾巴,就是东垣美人。 【五、当皇帝有什么用】 吕雉的嫉妒心与报复心闻名遐迩,她残害戚姬的一段故事,已被各种懂历史的人讲滥了。然而,戚姬并不是第一个倒霉的。第一个倒霉蛋,是赵国的那位东垣美人。 赵王张敖被押送到洛阳时,东垣美人被关押在河内,就是今天的河南武涉县一带。 此时的东垣美人,已身怀有孕,且是刘邦的龙种。审讯的官吏得知后不敢怠慢,连忙将受孕报告递交给刘邦。 刘邦正被行馆谋杀案搞得心烦意乱,哪有闲工夫搭理这事儿。因此,对于东垣美人的申诉根本不予理睬。 有人跟东垣美人出主意,说你可以去找吕后说说情。很多事情,刘邦都听她的,只要说通吕后,你的性命就保住了。 可是,吕雉身为皇后,岂是想见就能见的。出主意的人又说,可以让你的家人去找辟阳侯审食其,此人的话,吕雉基本上是言听计从。 东垣美人倒糊涂了,她捋了捋关系——刘邦听吕雉的,吕雉听审食其的。按这个糖葫芦似的关系看,朝廷的事其实是由审食其说了算。那还和刘邦睡个什么劲,不如直接委身于审食其更为实在。 可即便东垣美人豁得出去,审食其也不敢碰怀有刘邦龙种的女人,还是送礼比较妥当。于是,东垣美人让他的弟弟赵谦给审食其送去了一份厚礼。 审食其倒果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真找吕雉说了东垣美人的事儿。 吕雉听罢,一巴掌把审食其打得旋转一百八十度壁虎似的贴墙上。须臾,审食其转身很纳闷:“打的是我呵?” 吕雉一腔怒火,倒不是冲审食其,她冲的是刘邦和东垣美人刘邦。一大把年纪了,虚火还那么旺,见个女人就上,想必他那肾切下来,不加葱蒜也能炒一大盘。东垣美人则更不要脸,这小浪蹄子,本是张敖的侍姬,却敢勾引刘邦,不知道中间差着辈分么?还敢找我求情,行!那我就让狱吏好好优待你一下! 作为蓝颜知己,审食其岂能不懂吕雉的心思。他料定吕雉会有此种激励反应,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叫傻,这叫精。挨一巴掌换来一份厚礼,这个账是很多自以为聪明者算不过来的。 而东垣美人就惨了,她眼巴巴望着吕雉来解救她,等来的却是一场空。东垣美人自知无望,在狱中生下孩子后,便自杀了。 东垣美人死后,狱吏将婴儿抱到宫中,给刘邦看了。 刘邦看着看着就落了泪,心里生出几分懊悔,遂诏令将东垣美人送回东垣安葬。至于孩子,则交给吕雉抚养。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淮南王刘长。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刘邦却一直比较抑郁。这几年,外面叛乱不断,宫里也不安宁。说实话,日子还不如他过去那样舒适,当皇帝有什么用? 好在新的一年来了,新年必有新气象。这新气象便是萧何主持修建的长安城皇宫——未央宫落成。 未央宫位于长乐宫西面,楼台殿阁43座,雕梁画栋;后宫11座,金碧辉煌,池塘13口,池中鱼蟹成群,据说,还可打捞蓝田玉;土山六座,可登高望远;其气派之势令人惊叹。 可刘邦非但没有奖赏萧何,反而斥责萧何。现如今,国家这么乱,百姓这么穷,为何要花巨资造豪华宫室,这不是劳民伤财么? 萧何倒挺从容,说正因为天下不宁,皇权不稳,才需要这样一座宫殿来显示皇权的威望。再说,这宫殿又不是一次性的,以后陛下的千秋万代扩建也罢,改造也罢,记谁的好?记您的好! 如此一说,刘邦眉开眼笑了。 看来,天下所有的事都是一分为二,有让人难受的一面,就有让人舒服的一面,这就像一部作品,有人骂街的同时,必定有人喜欢。 当皇帝还是有用的。 未央宫落成,刘邦在前殿举行盛大宴会。一来大宴群臣,二来为父贺寿。 席间,刘邦喝了面红耳赤,凑进父亲问,您老人家,眼神好,看人准。过去,你看我是无赖,看哥哥是人才,只因他置了些田产。如今您再看,我和哥哥,谁的产业大啊? 一席话可把老爷子给说臊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底下群臣大笑。 刘邦称帝已七年,兄弟子侄,都封了侯封了王。一人得道,家禽升天嘛,却唯独没封父亲刘大伯。 究其原委,还是父子之情淡薄,当年,父亲那一句“你只能去给人家做赘婿”,深刻地伤了刘邦稚嫩的小心灵。 此外,封了老父,必封庶母。自己亲娘早死了,荣华富贵的日子一天没过上,好待遇倒给了后妈,这多不合适。 于是不封,说不封就不封。 直到有一天,刘邦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跑去探望老父,只见父亲手拿扫帚,佝偻着腰在门前扫地。 看到刘邦,老父慌忙扔了扫帚,施以大礼。 刘邦上前搀扶,但见老父身着粗衣布服,两鬓斑白。刘邦的心像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晃眼数载,竟没觉得父亲已衰老成了这般模样。 你乃我父,何须大礼。刘邦难受道。 皇上就是皇上。刘大伯谦卑道,陛下乃至高无上的君主。我不过是一介百姓,小得很。见了天子不施大礼,是乱了法度。 刘邦尴尬。 隔了几日,刘邦封父亲为太上皇,住栎阳宫。 刘老头儿当了一辈子平民,冷不丁搬进宫殿,恍如梦境,从早到晚,晕晕乎乎。眼睛也花,宫中什物多且杂,怎么看也看不过来。偶尔脱口叫出个名儿,倒逗乐了一帮下人。 正所谓:前有刘大伯入栎阳宫,后有刘姥姥进大观园。身份虽不同,效果却一样。 老头儿郁闷了,失落了,空虚了,鼻子酸了,冷不丁流了些泪出来。 刘邦就纳闷了,生活质量改善了,名分也有了,老爷子倒不悦了,是何原因? 左右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良友好友不如老友。世间再多牛逼的时光,也比不上和老友在一起傻逼的岁月。老爷子平生打交道的,尽是些屠户、卖酒卖肉之徒。闲了就跟这帮人斗鸡踢球,老胳膊老腿利索着呢,说到底是个乐子。 原来老爷子好这口。刘邦了然了。既动了心孝敬,何妨做得彻底些。圣贤话里也说过:摆渡要摆到河边,送佛要送到西天。 隔日,刘邦吩咐人在栎阳宫南边的郦邑,修造一座复古景区,模样完全仿照老家丰邑,一景一物,一街一巷,一居一室,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很逼真。 背景实在,还得有人。刘邦下令将丰邑的旧居民都迁至景区。那些居民一进景区,如回故乡,人人都能找到自个儿老家。路遇老邻居,拥抱寒暄,讲不完的亲热语,拉不完家常话。 现代人爱在都市制造乡村生态环境,却非首创。两千多年前,刘邦就把这事儿干了,而且干得极漂亮。 刘老爷子很兴奋,心境豁然开朗。觉得生活挺美,一日美、两日美、美不够。 那些丰邑旧民,与刘老爷子心情别无二致。生活在这座社区里,简直无可挑剔,哪儿都熟,哪儿都方便。社区还配了物管,大街小巷因此比过去干净亮堂。这辈子老死于此处,也算值了。 这些人打心眼儿里感激刘老也子,也感激刘邦。 刘邦也有一种满足感,还是当皇帝好啊。皇帝不光可以随便杀人,还可以想给别人什么样的生活,就给什么样的生活。 第九章 【一、小女人与小人】 春天如约而至。 自刘邦称帝以来,这个春天是最闲适、最温情的春天。 这个春天,空气中流传着一种慵倦而迷乱的味道。 宫内的人,常常看见刘邦牵着戚姬的手,在御花园里款款而行。 傍晚的时候,她把他拉到宫门外的草坡上,为他吟唱自己原创的情歌。 累了,她小鸟依人般斜倚在他的肩头,看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散去,终至荡然无存。 她想和他就这样老去,如天边余晖。 暮春的晚风,总撩拨小女人萌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情愫丝丝入扣,又异常温暖,还略带些酸味。 刘邦很爱这个小女人,爱她对自己那种孩子般的依恋。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想拥有的恐怕已不是爱情,而是一种默默的温情,可以感知,不可道明。 他赠她精美绝伦的指环,闪亮剔透,戴在手上,可透见指中细骨。 首饰中,她极爱指环,兴之所至,一手戴几只。可就因为有一次,他看着她指环累赘的手,轻轻皱了一下眉,她便将所有指环取下,送于侍女,从此再没戴过,从此不当指环王。 她就是如此在意他每一点细微的喜怒哀怒,他对她亦是关爱备至。 夜里,卧榻上,她更是让他领略到无穷地乐趣。他恨不得赐她一个雅号:性爱革新小能手。 可是,她的心并不像她表面那样平静如水,那样随遇而安、与世无争。浪漫的时刻,她也并没有全身心陶醉,她常常不自觉地预想未来,想刘邦百年之后,自己将何去何从? 宫中之事,她很清楚。进了宫,便出不了宫,历来都是这样的。 或许,她会为他殉葬;或许,她会孤独老去。这时候,她不曾想到,她的结局将是惨绝人寰。尽管,她已预感到了潜在的危险,这危险来自于吕雉的嫉恨。 吕雉已久受冷落,在暖暖的春日里,她品读的是一份萧瑟的寒气。她骨头冰凉,心中一团火。但对于以后的日子,她却未丧失信心,只因她背后有两座靠山,一座是朝廷元老势力,一座是太子刘盈。 刘邦若故去,她将是皇太后。戚姬一个小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戚姬何尝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她想,唯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刘邦废掉太子刘盈,改立自己亲生的刘如意为太子。 刘邦爱如意,自不必说。可废长立幼,非帝王一人之事,也非帝王家私事,它殃及整个朝廷,甚或引发天下动荡。 对于戚姬的恳求,刘邦不是没动过心,但刚一动心,自己就推翻了。戚姬哭闹,他又摇摆。几番下来,他被搅得心神不宁,答应上朝时,与众臣议后再定。 哪知此事一讲出,群臣大投反对票,个别人反应还尤其强烈,太傅叔孙通便是其中一个,这厮先讲大道理,说君王立嫡长子,乃周朝就已成的定制。况且,太子已立数年,岂可说改就改。 说完道理,又显摆自己的历史知识,说秦始皇之所以败亡,就因为没有早立长公子扶苏为太子,这才让小人赵高钻了空子。这个教训是深刻的,错误是严重的,结果是悲惨的。 叔孙通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发了狠话:陛下若废嫡而立少,我愿以颈血溅地! 刘邦心说,不至于吧,朕不过提个设想,你就要抹脖子。这叫什么?这叫赤裸裸地要挟。 刘邦满脸不悦,拿眼扫众臣,盼望有人能站出来,与叔孙通据理力争,最好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朝堂内静了片刻,真站出一个人——御史大夫周昌。 刘邦眼前一亮,充满希望地看着周昌。 周昌脸憋得通红,嘴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刘邦知道周昌这人口吃,平常说话就结巴,这会儿情绪正激动,更是心有力而嘴不足。 臣、臣、臣不、不讲。好半天,周昌说了一句。 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大伙都看周昌。 刘邦也泄气,瞧周昌如此激动,以为他要大肆批驳叔孙通,心中还暗喜了一下,没想到这厮是抽风。 周昌咽了口唾沫,接着道:臣不、不讲……不讲大道理,就、就、就一、一句,陛、陛下若废、废太子,臣期、期、期不敢奉召! 刘邦差点儿背过气去。吐了一堆废字,就最后一句利索。利索是利索了,可什么叫“期期不敢奉召”? 旁边有人嘀咕:是极极不敢奉召。 汉朝有两个著名结巴,西汉有周昌,东汉有邓艾,因了这个缘故,后世人造了句成语叫:期期艾艾。 再说朝堂之上,本有些支持易储的大臣,一听御史大夫都如此坚决,也就缄默不语了。 无奈之下,刘邦只得退朝,此事再议,再议。 易储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飞速传至吕雉耳中。 吕雉心里小鹿乱撞,这感受可与她第一次见到刘邦时的心情媲美。而她到底不是寻常女人,心虽慌,却不乱,颇具“每临大事有静气”的风范。 她出了宫,直奔御史大夫周昌府邸而去。 见到周昌,吕雉二话不说,纳头就拜。 周昌吓坏了:这、这……快、快请请请…… 吕雉自己起来了,拉住周昌的手,热泪盈眶道:若非先生在朝堂之上力挺,太子今日就废黜了。 周昌也很动情,上下嘴唇频繁碰撞,一句话没抖出来。 首次易诸失败,刘邦极烦闷。 这个明朗舒适的春天一下变得阴暗和烦躁了。他心里生出几分懊悔,怪自己鲁莽行事,贸然将易储之事端上朝堂,结果适得其反。大臣反对也罢了,关键是,从今往后,吕雉对戚姬仇恨笃定更深了一层。 再一深想,更有些惶恐,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戚姬那么娇弱,爱子如意也才十来岁。自己故去,这对孤儿寡母如何面对强势的吕雉呀? 世间吃老婆的菜,上小三的床的男人多了,就没一个像刘邦这么郁闷和操心的。 刘邦越想越抑郁,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闭门唱楚歌。 大臣们瞧着不对劲,也不敢多问,但心里都有一本帐,皇上是让易储的事儿给闹的。 纵观历史,在君王立储时,总会有些小人作祟。此等小人,心思细密,狡诈多谋,城府深厚。极擅长拿别人的鸡,来熬自己的汤,俗称:空手套白狼。 当时,周昌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人,名唤赵尧。 赵尧本人其实从不造谣,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人前人后,都是面带三分笑,从不全吐一片心。 在朝中,赵尧不过是个掌管皇帝符印的小吏,虽有机会接近刘邦,可从未有过亲密接触。因而,朝中上下,谁也没把这个管公章的小家伙当回事。 年前,方舆县的一个县令,来京城接受考核。临走,对周昌说:您手下的那个赵尧,不可小觑,这家伙年轻虽轻,城府之深,深不见底,俨然与其年龄不符。保不齐将来您的位置要被他给取代了。 周昌根本没往心里去,只呵呵一乐:你好好地回方舆县吧,别在这儿造谣了。 殊不知,没过多久,这小县令的话就应验了。 近日来,刘邦心中的抑郁无处倾吐,旁人也不点破。这就叫高处不胜寒吧,刘邦兀自想。 恰在这当口,赵尧寻个单独与刘邦相处的时机,一语道出了刘邦所想。 知音啊。刘邦喜且惊,忙赐赵尧落座,问其可有良策。 赵尧说,您不是封如意为赵王了么,找个强悍之人辅佐他,就安全了。 怎么样才算强悍呢?那就是让皇后、太子以及众臣都敬畏、都信服的人。 刘邦琢磨了半天,问:你说的这人是我吧? 赵尧被噎了一下,缓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此人非御史大夫周昌莫属。 刘邦眼睛一转,拍手称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唤周昌前来,告诉他,别当御史大夫了,去赵国当宰相。 周昌就委屈了。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中央内廷行走,地位仅在相国萧何之下,去藩国当个宰相,听着挺美的,实际上是降了职。 刘邦说,除了你,没有人能保全赵王了。有你在,朕就不担忧身后事了。 皇上以爱子相托,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得,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鸡毛,或重于金山。承蒙皇上如此器重,甭说去赵国,就算是刀山也去得。 周昌前脚走,赵尧后脚就接替他的职位。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小吏如此平步青云,让一帮跟随刘邦出生入死的老臣大感意外,意外之余,又有些忿忿不平。 看来,小女人和小人,名为小,能量却不小,都足以俘获君王之心,震动朝野内外。 【二、恐惧】 易储未遂,刘邦平添一桩心事。这心事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又吐不来,只得慢慢消化。他这厢正消化着,赵国那边传来周昌的密报——代国的相国陈豨有谋反嫌疑。 陈豨曾为赵国宰相,因随刘邦平定藏荼有功,被封为阳夏侯。如今,周昌到赵国任宰相,陈豨就下课了,只负责军事防务方面的工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从陈豨心底油然而生。 失落便是不满足。要知道,陈豨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雄心的人。他与刘邦一样,也有自己心中的偶像,且此偶像为同一人——信陵君。 于是,以相国身份开府之后,陈豨便模仿信陵君之作风,大肆招揽门客。当年张耳招揽门客,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招,陈豨则不然,他的门客中,大多是江湖游侠。 游侠,在战国时期繁荣活跃,说白了就是当刺客。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便是荆轲。特征是性情耿直、豪气冲天,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人生难觅是直男。 陈豨豢养众多直男,每次出门,皆有大批直男伴随。难免不叫人有所猜想。 这一日,他回自己的封邑阳夏,途经赵国国都,随行门客的车子竟有上千辆,浩浩荡荡,气势澎湃,导致邯郸官舍爆满,狗都钻不进去。 周昌原任御史大夫,工作内容是监察。干得久了,患上职业病,为人极其警觉。陈豨之举,让他生疑,也没细查,径直就向刘邦报告:陈豨大量豢养北方游侠,其野心昭然若揭,此人又在外统兵数年,位高权重,恐怕要生变。 如此短短两句的小报告,在刘邦心里可起了大波澜。自藏荼谋反以来,反叛事件不断,这让刘邦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几乎是一种生理反应,无法控制,唯有将谋反之人消灭,恐惧感才会烟消云散。可是,他又不能采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策略,那样,势必会引发更大的叛乱。他所能做的,就是派人秘密监视,一旦证据确凿,定不放过。 监视任务自然交给周昌,周昌暗中派人至代国,秘密调查。这一查,果然查出许多问题。 陈豨得知刘邦在查自己,也很恐惧。他想起韩信和自己说过的话。 陈豨就任赵国宰相前,曾去韩信府辞行。 陈豨平生就崇拜两个人,一是信陵君,第二个便是韩信。在他心目中,韩信乃天下第一的军事人才,举世无双。闲暇时,他常与韩信探讨军事问题,甚是投机。 眼看陈豨即将调任,韩信也有些依依不舍。 屏退左右后,韩信对陈豨说:“兄如今掌握了天下精兵,又身处重镇,此乃皇上的恩宠,但老兄你想过没有,这种状况能维系多久?” 这话把陈豨问得一愣。韩信又说:“倘若有人诬告你拥兵自重,意欲谋反,第一回皇帝不信,第二回便会起疑心,第三回皇上就会收去你的兵权,甚至派大军讨伐你。” 陈豨听出了一身冷汗,问韩信:“若真有这一天,当如何是好?” 韩信道:“若真到那一天,我将在关中起兵策应你,共图天下。” 此事陈豨记在心里,没想到韩信的话当真就应验了。 此时,边界的匈奴趁机派来说客,游说陈豨造反。 陈豨犹豫不决,正左右为难无法抉择时,刘邦来了一纸诏令。诏令上说,太上皇崩于栎阳宫,令陈豨回关中参加葬礼。 陈豨岂敢前去,于是装病不从。 不久后,陈豨决定反叛,并与韩王信勾结。 刘邦御驾亲征,并约韩信同征讨,韩信这时也装起病来。刘邦无奈,只得带上张良走了。他一走,朝廷的政务就交给了吕后和萧何。 刘邦走后不就,吕雉接到一封密报。密报上说,韩信打算伪造皇帝诏令,释放囚徒,与自己的奴仆、家人组成临时突击队,袭击皇后和太子,解除禁卫军武装,在关中谋反,以策应陈豨,从而共谋天下。 传递密报之人,乃韩信府中的一个舍人,名唤乐说。此人的哥哥同在韩信处当差,犯了错,韩信要处决他。乐说为救哥哥性命,遂铤而走险,向吕后告密。 这一密报把吕雉吓坏了。韩信是什么人?那是战无不胜的军事天才。凭他的本事和号召力,很快就能在京城形成燎原之势,那样一来,京城就岌岌可危了。 吕后急诏萧何来见,说了情况,又问:“相国说这事该怎么办?” 萧何疑虑,他不大相信韩信会谋反。若韩信真有心谋反,天下早就不姓刘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 可是,这话萧何不敢对吕雉明说。毕竟,吕雉手上有证据确凿的密报。万一倘若韩信真的反了,自己难逃监国失职的罪责。相国的官位显然是保不住了。 眼下这种情况萧何只能信其有,不能信其无。 于是,萧何与吕雉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将韩信骗进宫中。 如何骗?假传皇上御驾亲征告捷,陈豨兵败被杀,召集群臣在未央宫庆贺。 韩信接到了邀请,心中疑惑,仍称病不往。 萧何左等右等,不见韩信主前,便亲自到韩信府上去请。 萧何劝解韩信道:“皇上亲征大捷,是国家的喜事,你不去就不合适了。另外,众所周知,你和陈豨的交情非浅,此番你托病不赴,怎不叫皇上生疑。” 这话让韩信感到恐惧,于是便随萧何进宫。 韩信一进长乐宫,预先埋伏好的武士,蜂拥而出,将韩信拿下,五花大绑,押往钟室。 所谓钟室,就是放置编钟的房室。 吕雉下令,将韩信装进一只大布袋里,吊在房梁上。指使武士用竹签将其刺死。 这是一个漫长和极端痛楚的刺杀,韩信万千哀叹,最终仅汇成了一句话:“吾悔不听蒯通之言,现在竟为女子所诈,岂非天意!” 韩信庙门上,曾有一副楹联:“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 这副对联,概括了韩信的一生。 “知己”,指的是萧何。萧何曾将他举荐给刘邦,让他平步青云;最后也把他送上死亡之路。 “两妇人”,一个曾经资助过韩信午餐的漂母,一个便是吕雉。 这幅对联,每每读之,让人深感无奈。在权力的争夺中,多少无尽的悲凉都在其中了。 【三、权力有毒】 刘邦得知韩信死亡的消息,且喜且怜。喜的是韩信这个心态之患竟然解决掉了,如同难言之隐,一洗了之;怜的是,韩信这位军事奇才就这么告别人世了,刘邦终究还是有一些惋惜。 然而,这种纠结的情绪很快就被平叛的喜悦代替了。 此番御驾亲征,凭借周勃、樊哙、曹参、灌婴等猛将的奋力拼杀,以及张良的奇谋良策,刘邦所向披靡。一举收复雁门郡十七县,云中郡十二县,代郡九县。 陈豨败走匈奴,韩王信战死阵中,其余叛将相继被捕杀。这一下,韩王信解决掉了,陈豨也算解决掉了,韩信也解决掉了,压在刘邦的巨石般的隐患烟消云散了。 他轻松了,属下们却人心惶惶。大家不无恐惧地猜想:下一个牺牲在刘邦权力大旗下的人,会是谁? 大伙猜来猜去,谁也没想到,下一个牺牲品竟是梁王彭越。 彭越是刘邦最亲近的老臣之一,群臣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能成为韩信的后继了?可偏偏悬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闪着寒光的权力之剑,就落在了彭越头上。 彭越年龄与刘邦接近,脾性相投。而其,他处事谨慎,尤其是韩信被贬为淮阴侯后,他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有一时不慎,触动了刘邦某一根敏感的神经。 每一回,刘邦带着戚姬到洛阳行都,他都亲自前去迎驾,与刘邦喝酒畅聊。二人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在众多异姓诸侯王中,彭越也是到长安朝觐最勤的一个。 然而,万万没想到,彭越陪了千般地小心,最终还是惹恼了刘邦。 这事儿还得从刘邦平息陈豨叛乱说起。 当时,刘邦诏令各诸侯王率兵同他一起征讨陈豨。可是诏令发发出,那些诸侯王置若罔闻,只有己的儿子齐王刘肥和齐相曹参派出了精锐部队协助中央军。 彭越自然也接到了诏令,但他正病着,且年事已高,早没了当年当土匪头子时得风采,根本没法带兵出征,便部将领兵至邯郸,与刘邦会师。 刘邦全然不理解彭越,或者说,坐到了皇帝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早已懒得去理解下属。在他看来,彭越和其他诸侯王一样,也是不听号令。他不是真病,而是装病。 于是,回到洛阳后,刘邦便派使节去梁国,斥责彭越。 彭越没想到,刘邦误解了自己,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开始,他打算亲自到洛阳向刘邦谢罪。 可是,部将扈辄提出反对意见,他说:“大王您称病不出,如今皇上问责,又去朝见,恰好说明您是装病。此番您去了洛阳,肯定会像韩信那样自投罗网,和他一个下场。倒不如乘这机会反了吧,先发制人,进攻洛阳,说不定天下就是大王您的了。” 彭越很气愤,喝退了扈辄。 他不想反叛,也不会反叛,可他一时又没有良策应付,想来想去,只好继续称病。这一次,他倒是真的在装病了。 殊不知,拖延是最坏的办法,换来了最坏的结果。彭越怎么也没想到,梁国的太仆得知扈辄鼓动彭越造反,便连夜跑到洛阳,向刘邦举报了这一情况。 反叛!反叛!刘邦怒火中烧。一开始,他就认为彭越是在装病,装病就装病吧,不援助我也行,可你还动了反叛的心,那你就必死无疑了。 怒归怒,刘邦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派了一个慰问团去慰问梁王。 慰问团当然不是去慰问的,他们深知刘邦的用意。 于是,他们到了梁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制了彭越,把他押送至洛阳受审。 审讯中,彭越拒不承认自己有反叛之心。因为他确实没有任何叛乱的部署和举动。 彭越说,若自己真有心要反,岂会在自己的封国束手就擒。 同时,他也承认,扈辄确实给他出过谋反的馊主意。他没采纳,更没有付诸实际行动。但是,他也没有将扈辄诛杀。他只是将其喝退。对于一个具有反叛之心的下属,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那你又安的是什么心?这说明,在潜意识里,你还是藏着谋反的心思,至少对皇上是不够完全、彻底的忠诚。 彭越的行为,好比杀人未遂,但杀人动机存在。刘邦念在彼此旧情的份上,没杀彭越,只将他废为庶人,把她流放到蜀国的青衣县去了。 青衣县,今四川名山北部,本是羌民的居住区,属蜀郡西部都尉所辖。 洛阳至蜀郡,漫漫长途。彭越很绝望,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会碰到什么。一路恍恍惚惚,经过郑县时,他还真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吕雉。 吕雉是从长安往去洛阳去,也没想到路上会遇见被流放的彭越。 彭越一见吕雉,还以为自己碰到了救星。他曾与刘邦称兄道弟,他与吕雉,便多多少少有些叔嫂情分。现如今,在朝廷,吕雉是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她的一些建议,刘邦偶尔也是听的。 彭越想,或许,吕雉可以给他官复原职。 事实证明,人们很多预想,其实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彭越求见吕雉,吕雉应了。一见到吕雉,彭越便声泪俱下地哭诉道:“微臣已然老朽,死不足惜,唯有一个心愿,就是叶落归根,将我这把轻贱的老骨头葬于昌邑老家。如此,微臣别无所求。” 这番可怜可悲可叹的哭诉,似乎打动了吕雉。她将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颤巍巍的彭越搀扶起来,不动声色地宽慰道:“梁王不必伤心,你随我的车驾回洛阳见皇上,我替你求情。” 彭越很感动,一路泪难干。 孰料,吕雉还没来不及向刘邦求情,刘邦听闻彭越回转的消息后,就已经震怒了。他心里责骂吕雉独断,全然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这一点是刘邦的痛点,或者说是心中的禁忌。他出生入死,历经艰难险阻才换来今时今日的帝位,才换来至高无上的权力,若有人不尊重他的帝位,那就要挑衅他的权力。这让他既恼火又感到危险。 吕雉也确实不像话,先是私自杀了韩信,事先不打招呼,现有自作主张把彭越带回。这种做法从根本上说,就是一种擅权的表现。 擅权就是篡权的萌芽状态。 必扼杀这种萌芽状态,但刘邦也不好直接对吕雉发飙,便索性把押送彭越的几个官员全部撤职查办。 吕雉得知后,心想刘邦误解自己的意图了。于是,她连忙去和刘邦说说私房话。 “可知我为何把彭越带回洛阳来吗?”吕雉开门见山地问。 刘邦不做声,面沉似水。 “我是为你着想。”见刘邦不答,吕雉又说。 刘邦斜睨吕雉一眼,心里骂了一句难听的。 吕雉也不避刘邦的目光,解释道:“那彭越是何等人物,他从一介草莽,做到诸侯王。可见此人能力非凡,你将他流放至蜀地,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哼!”刘邦气咻咻问:“如何才明智,留用他?” “不”吕雉斩钉截铁道:“不要流放,要杀了他。” 此言一出,颇出乎刘邦的意料,愣了一下,转而问:“流放和杀有何区别?” 吕雉正色道:“流放,等于养虎为患,一有机会,他便会东山再起,记你的仇,叛乱是一定的,杀了他,便不留后患。” 刘邦暗叹:“还是你狠!” 什么叫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就是了。其实,权力有毒,无论男人或女人被它吸引,心肠就会无比坚硬和锋利。 当即,刘邦采纳了吕雉的建议。 可是,自己已经发了流放彭越的诏令,此番朝令夕改,恐不能服众,引起群臣内乱。 吕雉看出刘邦为难,便自告奋勇说,此事就交与自己处理。 【四、肉酱自助餐】 吕雉很有心计,她知道若要改变刘邦的诏令,定彭越死罪,必须得让彭越再次入狱。 于是,吕雉想了一个损招:陷害。她命人买通了彭越的一个舍人,这个舍人,曾随同彭越一起被流放到蜀地。 吕后暗中给此人些好处,授意他告发彭越回到洛阳之后又策动家人反叛。 如此,彭越再次入狱。 彭越混到现在这个地步,麾下已无一兵一卒,就算真想反叛,也早已是力不从心。但正因如此潦倒,想定你什么罪名,就定你什么罪名。 审理也是走个过场。新上任的廷尉吃透了吕雉的意图。他根本不查证据,不问事实,只单凭一个舍人的诬告便一锤定了案。 于是,彭越被砍头,头颅悬挂在洛阳闹市。 之后,刘邦传下诏令——有敢于收殓彭越的,立即逮捕。 有此诏令,谁都不敢伸出脖子去挨宰。唯独一人,居然跑去祭奠彭越。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英布。 说到他和彭越的交情,不得不提及率先反叛刘邦的臧荼。 臧荼成为燕王后,拜英布为将军。臧荼蘼谋反被捕,英布也未能幸免。他的家人找到彭越,彭越向刘邦说情,把英布赎出,任命他为梁国大夫。 因此,彭越当算英布的救命恩人。 彭越被再次押回洛阳时,英布正在齐国出公差,听到消息,他连夜赶回洛阳,只见彭越的人头悬挂于市。 英布扑通跪在彭越的人头下,嚎啕大哭,并摆上祭品祭奠。 守吏见此情景,当即就把英布逮捕,押解回宫。 刘邦很气愤,亲自审讯英布。 刘邦问:“彭越反贼,我明令禁止任何收殓,你竟去祭奠,难道你们是同伙?” 英布高声道:“我死不足惜,但有些话要讲——当年,皇上败走彭城,困在荥阳、成皋间,项王之所以不能向西进逼,与汉军共拒楚师。在那个关键时刻,彭王向楚则汉破,向汉则楚破。尤其是垓下一役,若没有彭王鼎力相助,项羽也不会灭亡。待到天下已定,彭王功封梁国,皇上仅是为了让彭王出兵,彭王因病未能随驾,就怀疑彭王要谋反,又找不到谋反实据。如此下去,臣恐怕往后功臣会人人自危,谁还信任陛下呢?” 英布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刘邦为之所动,便赦免英布无罪,并升其为都尉。 这一举动,让群臣十分意外。 英布则更意外,他从死罪的危险境地平步青云了,都尉做到燕国宰相,又晋升将军,直至封侯。 究其原委,是他的话触及到作为一个皇帝的根本利益,这个根本利益就是权力的维护。 刘邦擢升英布,并非觉得自己有错,而是利用奖赏英布,笼络以及安抚群臣动荡不安的心。 可是,吕雉在这个事情上,却做得又狠又毒辣。彭越死后,她命人把彭越的尸体剁成肉馅儿,又将肉馅做成肉酱。史称:醢刑。 把一个人折磨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可是,吕雉还没完,她又用了一招杀鸡儆猴。把“彭越牌”肉酱分赐给各路诸侯品尝,自助餐,想吃多少,自己看着办。 那些诸侯见到这个特质的肉酱后,无不惊骇。 说起来,猪天天遭受人类的醢刑,司空见惯,不觉狠毒,人对人施以醢刑即觉人心之狠毒了。这种狠毒来自于对权力的追求。吕雉如此,刘邦其实也如此。 韩信被竹签刺死,彭越被做成肉酱。这两件弑杀开国功臣的事件举国震惊。 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事件,都是皇后吕雉亲手参与被实施的。 作为幸存者的淮南王英布,这日正在狩猎,忽然有人送到彭越的醢肉,他立刻汗毛倒竖。他有一种深刻的预感,他将来的命运,恐怕与韩信、彭越一样凄惨。而且,这一天似乎不会太远。 他想起韩信说过的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帝国破、谋臣亡”。 面对着彭越尸首做成的肉酱,再回想起韩信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般刺入英布的骨髓。 从这时候开始,英布便暗地加强自己的军备与防务。他想,如果大难临头的一天到来,他绝不会和韩信、彭越一样束手就擒。 回头再看刘邦。 韩信、彭越事件虽然已经平息,刘邦心里却没有因此而轻松,反倒更添了一块心病。 这个心病就是吕雉。 韩信、彭越是谋反,而吕雉是擅权。 谋反与擅权,哪一个对自己至高的权力威胁更大呢?显然是后者。谋反是釜底抽薪,但要抽成功了才行,而擅权很直接、很巧妙,在不经意中就掠夺了你的权力。 刘邦开始后悔自己下的一条政令,那就是当自己离开中央时,由吕后和萧何辅助太子监国。 他很想废除这条政令。可是,此令从楚汉战争时期就开始实行了,群臣都有一个共识,凡事既听皇上的,也听皇后的。这种局面导致结果很可怕,一旦刘邦驾崩,太子又懦弱,朝政大权势必会落到吕雉的手上。 有了这个担忧,刘邦又把易储的问题提了出来。 【五、神秘高人】 对于易储,丰沛系的老臣是坚决反对的。刘邦为了易储,不得不亲手培养提拔一批政坛新锐,和那些老臣抗衡。这样,在廷议易储时,才会形成一边倒的局面。 如此一来,最感到恐惧的人事吕雉。她向那些丰沛系的老臣求助,可谁没给她一个好主意。只有人给他一个建议,让她去找张良出谋划策。一是张良智谋过人,二是刘邦对张良的计策几乎都乐于采纳。 吕雉便派自己的哥哥吕释之去拜见张良。 张良本不想沾染上这事儿,可经不住吕释之的一再恳求,只好出了一主意,他说刘邦曾昭告寻求天下贤士,当时,有四位贤士想招却没招来。因为他们觉得刘邦傲慢无礼,就躲进山里,坚决不做汉臣。 其实,刘邦对这四位贤士非常尊重,如果让太子刘盈写一封亲笔信,再派一个口才上佳的说客,带上金银去邀请,或许他们会出山。若来了,就热情款待,让他们随同太子入朝。如此这般,皇上一定惊讶异常。此事若成,或许就可保住太子地位。 得此良策,吕释之赶紧通报吕雉。 吕雉依计而行,派说客去恭请那四位神秘的高人。 这四位神秘的高人,被称为“商山四皓”。 高人确实很高,不仅住得高,谱也摆得很高,无礼使者如何游说,都不肯出山,只写了一封信叫使者带回。 信中的意思很明白,说我等四位老朽深居山林,从未踏进宫门,从未见过朝廷的模样,在山野里,我们采食,看星转斗移,才知时日过去,眼见霜雪盖枝叶,才季节变换。这样日子,无比惬意,只求如此终老此生。 张良读完信,仍不甘心,再次挑选说客,带上厚礼上山去恭请“商山四皓”。 终于,“商山四皓”被张良和太子诚意所打动,答应出山。 四位神秘高人到了长安,吕雉并没让他们进宫,而是把他们暂时安置在吕释之府中。 说来也巧,这四位爷刚在吕释之府落脚,刘邦就病倒了。而且病得比较严重,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心情也很糟糕,不愿见任何人。就连戚夫人也不能进他的寝宫,他身边只有一个太监留守侍奉。 刘邦这一病,连续数日不上朝。皇帝不问政事,注定是个危险的事情,刘邦病卧宫中不久,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淮南王英布举兵造反了。 英布为何谋反?这还得从他的宠姬说起。 众所周知,英布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宠姬。虽貌美,却体弱多病,有点儿林黛玉的意思。 于是,这位宠姬经常要去看医生。侍奉她的人,便给物色了一位私人医生。 这位私人与朝中的官员中大夫贲赫住对门,贲赫心里打着小算盘,他一直想和英布套近乎,现在正是一个机会。 于是,每当英布的宠姬来看病时,贲赫就跑到对门来嘘寒问暖,还常常送一些礼物给英布的宠姬。一来二去,贲赫和宠姬熟络了。宠姬也是有点太浪了,有时看完病不走,就在医生家里和贲赫一起饮酒。 英布得知此事后,醋意大发,心想贲赫竟敢对自己女人图谋不轨。一怒之下,就要派人把贲赫逮来治罪。 贲赫知道后,吓得不轻,连夜逃往长安。诬告英布谋反,说英布已经集结起军队了。其实,英布只不过派出了一个捉奸夫的小组。 相国萧何不相信贲赫的诬告,他给刘邦出主意说,先将贲赫关押起来,再派人去六郡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定论。 贲赫去往长安,英布心里七上八下,又一听刘邦派使者来了,生怕自己和彭越、韩信一个下场,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真的就起兵造反了。 英布打仗极厉害,他一路过关斩将,先是击杀了荆王刘贾,后又进攻楚国,楚王刘交发兵迎战,刘交又大败逃入薛县。 几个胜仗打下来,英布雄心十足,他对手下将士宣言道说:“皇上年事已高,断然不会亲自出征。他麾下的将帅中,除去韩信和彭越,其他的人都不足惧,而韩信和彭越已不在人世了!” 将士听了他这番话,士气猛增,作战更为勇猛。 英布谋反的消息,飞一般传至长安,朝野震惊。 刘邦尚在病中,身体没康复,又听闻这个丧信儿,脾气更坏了。他下令,命太子刘盈挂帅,征讨英布,同时,他宣布废去英布王位,册封赵姬所生的刘长为淮南王。 吕雉得知刘邦的命令后,赶紧去找那四位神秘高人,向他们讨要主意。 四位神秘高人很果断,意见也一致,他们说,太子不能挂帅。因为他已是储君,如果挂帅出征,即使有功,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帮助;万一失败,正好给人一个无用的把柄了。如此一来,废立之祸就在眼前了,眼下,必须马上阻止。 吕雉依四位神秘高人的之计行事,在刘邦面前哭天抹泪,苦苦哀求刘邦收回成命。 刘邦却不答应,他说,这正是太子建功的时候。 吕雉又给刘邦分析,韩信不再了,彭越也死了,如今天下独一无二的枭雄便是英布,太子统领您的旧属出征,无疑是羊如虎口。此乃其一。其二,英布一旦得知您不能亲自出征,一定会改变退保淮南的战略,而是直接进攻中原。虽然,您现在身体不适,但您只要坐在辎车里指挥,众将领一定拼死尽力。为了江山,皇上您也只能受些劳苦了。 这番话说得刘邦无从反驳,他只好收回让太子刘盈挂帅的成命,改为自己御驾亲征。 此时,更要命的是,张良的身体也不行了,无法随军出征。少了这条臂膀,刘邦更是抑郁。 在灞上,张良与众臣为刘邦送行。 张良对刘邦建议说,将原属周勃等直辖的上郡、北地、陇西等郡的车兵、骑兵约三万人,交给刘盈调遣,成为太子卫队,驻守灞上,以防有变。 刘邦确实很听张良的话,他当场就同意了。 吕雉成功了,她的这次成功,对于她以后掌握朝政大权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事实证明,在每一个权力的角斗场中,都隐藏着神秘的高人。 第十章 【一、腐败是一种自保】 刘邦平叛的能力相当强。 此番御驾亲征英布,又是全胜而归。不但收拾了英布,还搂草打兔子,顺手把叛将陈豨的残部也收拾干净了。 吕雉闻听刘邦凯旋,她赶忙派夏侯婴等官员出城迎候。 刘邦很疲惫,回到长安后就直接去了未央宫歇息。翌日,便有人向吕雉报告:相国萧何被关进牢狱了。 吕雉摸不着头脑,刘邦此次御驾亲征大获全胜,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怎么一回来就把相国给关押起来了?萧何犯了什么错? 吕雉想不出原因,便夏侯婴、周勃等一班老臣唤至长乐宫,问询事情原委。 原来,刘邦的车驾进城时,道路两旁跪了好几千人告御状。民众拦驾告状,指不定有多大的冤情呢。刘邦叫人状子收来一看,被告人竟然是萧何。 那些民众告他强行以低价购买百姓田宅。 刘邦将信将疑,坐在未央宫里琢磨。萧何得知刘邦回来,便跑去问候。 刘邦似笑非笑地说:“相国如今也开始盘剥民众了。” 萧何一愣,刘邦把状纸交给萧何看。 萧何看罢,承认确有此事,但这并非自己的意愿,而是别人给出的主意。 这让刘邦更不解了。萧何为人精细、谨慎,一贯勤政爱民,别人为何给他出这样的主意,谨慎的他,又怎会轻信他人? 谁也想不到,这桩强买民众土地的案子,是萧何自己陷害的自己。 原来,刘邦亲征英布时,对长安很不放心,三番五次打发人回来询问萧何的情况。 刘邦这般多疑,让萧何很害怕。手下人对他说,相国您如今位极人臣,权位和名誉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百姓也拥戴您,皇上怎么会不猜忌您呢? 此一言,让萧何更惶恐,想来想去,他认为,当下之计就是尽快把自己的名声搞臭。 一个朝廷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如何能迅速地把自己搞臭呢?很简单,那就是低价强买百姓的田产。百姓保准咬牙切齿痛骂,这样一来,名誉被污。民众怎么看待自己是小事,关键是让皇上觉得自己没有野心。 主意打定,萧何说干就干。他赊欠压价的方式,霸占了不少民田民宅,同时还收受贿赂,把没干过的坏事都干了,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干,唯恐天下人不知。 此番遭到刘邦质问,萧何还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向刘邦请求说,长安城中的土地,本就不多,上林苑中有很多空地都荒废着,请陛下,将其让出,供百姓耕种。 妈的,刘邦一听火冒三丈,这厮强夺了民田,又受贿,不认错也罢,还反过来为民请命,想动我上林苑土地! 盛怒之下,刘邦传令廷尉,将萧何打入牢狱。 萧何下狱,吓坏了一帮跟随刘邦打天下的老臣。他们挺想为萧何说说情,可也只是想想,谁也不敢真去。 刘邦这时候也很难受,他此次亲征平叛,虽然大获全胜,但却受了箭伤,这两天箭伤复发,脓血长流不止。 这个时候谁去说情,无疑是找死。 在这种情形下,吕雉却托了一个人去给相国萧何说清。 受吕雉之托的人,是侍奉刘邦的王卫尉,他和赵尧一样,是刘邦亲自提拔起来的政治新锐。 王卫尉假装不知萧何犯了什么事,他找了个刘邦心情稍微平静地时候问:“相国到底干了什么?陛下要把他打入牢狱。” “受贿。”刘邦道:“巧取豪夺民田,还打我上林苑的主意,想拿去再讨好百姓。” 王卫听后,给刘邦分析说,陛下与项羽争战多年,后又多次御驾亲征平叛,都是相国萧何镇守、经营关中,如果他又有异心,后果不堪设想,如此巨大的利益他都不在意,怎么会贪图商人给的一点小利呢? 这番话刘邦听来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 最终,他还是决定赦免萧何。 萧何被无罪释放,吕雉非常高兴。可这事刚刚过去,一个更让她烦恼的事情又来了——刘邦再次提出易储的问题。 刘邦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萧何刚出狱,绝对不会和他对着干。事实上也是如此。可是,刘邦没想到,萧何不反对,周昌也没在朝中,却有一个人跳出来强烈反对。 此人就是太子傅叔孙通,他举出春秋时期“骊姬之乱”。的例子。 晋献公,宠爱骊姬,骊姬是个有理想的女人,她的理想让自己亲生儿子奚齐当上太子,以后继承君位。于是,这个女人用计陷害已立的太子申生。让申生将下了毒的酒肉献给晋献公,晋献公误以为太子要谋害自己,愣把申生给绞死了。死了一个还不够,骊姬觉得申生的弟弟重耳和夷吾仍具威胁,又陷害这哥俩儿。晋献公再次上当,派兵攻打蒲城,讨伐重耳。重耳被迫从浦城逃亡到狄国。 因此,晋国才有了数十年内乱,成为天下笑柄。 刘邦越挺心里越不是滋味。 末了,叔孙通跪在地磕头,把头都磕流血了,声称:如果陛下一定要废太子立少子,臣愿血污此地。 他这一跪一磕头,许多大臣也效仿,一起跪下。搞得刘邦无可奈何,只得退朝,易储之事只得再议再议。 再议就不是让步,只是暂时的搁置,绝不会就此罢休。 这一点,吕雉非常清楚,刘邦不会忘了这件事,即便有所懈怠,那狐狸精一般的戚夫人就会提醒他。 虽如此,吕雉并不慌乱,她有四位神秘高人出谋划策,心里多少有些底气。 只是这一回,叔孙通站出来力挺太子,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印象中,叔孙通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儒生,绝不能成为大汉王朝的脊梁,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这叔孙通还挺硬气。 对于叔孙通力挺太子的举动,刘邦也很意外。但他没想到,就在两天后,他见到了更让他意外的人。 【二、遗嘱】 两日后,未央宫张灯结彩,举行庆功大宴。庆祝刘邦御驾亲征平叛成功。 刘邦本想借着庆功会把易储的事,再提一提。可宴会刚开场,刘邦的瞳孔就放大了——他看见太子身后,站了四个须眉斑白,气度非凡的老者,看岁数都近乎于耄耋之年。 这四位爷是谁?刘邦很疑惑,命人去询问。 片刻,有人回禀,那位爷就是大名鼎鼎的“商山四皓”。 刘邦惊疑,心想屡次求这几位爷出山辅助我,就是求不来,还跑到深山老林的躲着,今日怎会陪伴于太子左右? 唤来四位老人问询。四人的意思很明白,说陛下您历来看不起读书人,不是嘲笑,就是责骂。我等受不了这份侮辱,所以躲起来。现在,听说太子恭敬贤士,天下的读书人都很高兴,因而我等就来辅佐太子了。 刘邦听完,心里有些酸,不过仔细想想,他们能辅佐太子,也是大汉江山的福分。 于是说,那就烦劳四位老先生辅助调教太子吧。 四位高人向刘邦敬了酒,匆匆离去。 之后,刘邦对戚姬道:“这易立太子之事恐怕是不成了,如今的天子有‘商山四皓’辅佐,羽翼已日渐丰满,无法轻易废立。” 戚姬听罢,潸然泪下。 易储失败,戚夫人伤心,刘邦抑郁。两人都很清楚,如果不立戚姬所生的刘如意为太子,刘邦一旦驾崩,戚姬母子的性命就很难保全了。 心情抑郁,刘邦的病就更重了。 在这一场权力争夺中,吕雉无疑是最后的获胜者。 从实力对比来说,戚氏是完全无法与之匹敌的,吕后的娘哥哥兄弟在朝中已有势力,是她的强大后盾;另外,那班开国功臣早在沛县和她就建立了感情,刘邦易储失败,其阻力正是来自那些老臣。 最关键得是,吕后在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其手腕和掌控大局的能力已经超强。 再看戚姬,她的后盾只有一个,那就是老朽病重的刘邦,她的特长只是会些歌舞。 刘邦自知,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回顾这一生,过得太快。从他渴望得到权力的那一天起,日子就开始飞奔,不经意中,他就老了,老得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确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然而,这权力转瞬即逝,眨眼间就会归于自己的子孙。 他有太多的牵挂,太多的舍不得。其中,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戚姬母子和太子刘盈。 他已经预料到戚姬的凄惨下场会,这一点让他很伤心。伤心的同时他又害怕,他怕太子刘盈担负不起国家的重担。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做了最后一件事——立遗嘱。 遗嘱中,他叮嘱太子要读书,他说自己年轻时一直认为读书无用,所以秦朝颁布禁书令时特别高兴。然而,他当了皇帝后,方知读书之重要,这一点让自己尤其悔恨。 然后,他说到尧和舜,这俩人没有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禅让给别人,是因为他们的儿子没有当国的能力。你是嫡长子,我早就想扶立你。大臣们称赞你的朋友“四皓”,我都不能让他们效忠辅佐于我,他们却心甘情愿为你效力,由此可见,你是能担当大事的。 接着,刘邦又提到萧何、曹参、张良、陈平等一班老臣。 他说,这些老臣是我的同辈,你的长辈,你要尊重他们。 最后,他将戚姬母子托付给太子刘盈。 刘邦很了解刘盈,这个孩子宅心仁厚。或许,他可以保全戚姬母子。 刘邦刚立完遗嘱,吕雉就带来一个号称专治金疮的名医。 这名医探查刘邦的病体之后,已知无药可救,但他为了领赏,却假意安慰说,此病只需服药调养,不几日方可好转。 此时的刘邦虽然病重,但头脑还是清醒的,他从名医的神色就看出这是一个江湖游医。可是,他没有力气痛骂游医,只说这是自己的天命,就算扁鹊在世也无济于事。 这个江湖游医领了赏后,悄然离去。 从此,刘邦不再见任何医生,也不服药。 他终日恍恍惚惚,精神萎靡,时而清醒,时而混沌。趁他清醒时,吕雉来到他枕边问:“萧何也年事已高,若陛下百年之后,谁可以继承相国一职?” “曹参可继任。”刘邦艰难地说。 “曹参以后呢?”吕雉又问。 “王陵可以继任。”刘邦缓了口气,接着有气无力地说:“可惜,此人心性憨直,忠诚有余,智谋不足。若他任相国,需陈平辅助。而陈平虽有智谋,却无定力,需周勃监督。可委以周勃为太尉,如此,天下可安。” “周勃以后呢?”吕雉继续问,“谁可继任?” 刘邦不再回答,他慢慢闭上了双眼,他想,这以后的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了。 【三、后宫血案】 公元前195年6月1日,刘邦在长乐宫病逝,享年六十二年。 之后,年仅十七岁的刘盈登基,史称汉惠帝。吕雉被尊为皇太后。 吕后被尊为皇太后。她居住在长乐宫,皇帝刘盈住在未央宫,有事情就得去长乐宫朝见皇太后。朝廷政事,大臣们也去长乐宫报告。 此时,汉朝廷的大权,实际上全掌握于吕后一人之手。 掌握了大权的吕后,发誓要把后宫那些曾经的眼中钉肉中刺全部清除掉。她们全部是骚媚的狐狸精,全部是不要脸的“小三”。其中,最不能放过的,当然就是戚氏了。她是极品“小三”,曾经把刘邦搞得魂不守舍,几乎害得吕后丢失了一切。 吕后恨戚氏,恨她的一头青丝长发,恨她的身段,恨她的眼神,恨她的粉臂玉腕,恨她的才艺表演,恨她在刘邦面前的一颦一笑。这种恨压抑而绵长,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爆发了。 吕后囚禁了戚氏,下令剪去戚氏的一头飘逸青丝。身着褐色囚服的光头戚氏被关押在长乐宫的永巷内。在潮湿阴暗的牢房中,戚氏没有同伴。刘邦在世时,她受尽宠爱,却也结下不少仇怨。那时,她是嫔妃们嫉妒的对象,如今,她是嫔妃们嘲讽的工具。虽然都被吕后关在这里,但很明显,戚氏的处境比谁都艰难。她身体受苦,心灵更加空虚和孤独。 关押在永巷的嫔妃宫女都要做苦役。戚氏做的苦役是舂米。每天限定舂一斗。没完成工作,就没饭吃。戚氏从小到大没有干过重活,她的一双嫩手,纤纤玉指,从来都是用来拨琴弦丝竹的。现在,这双手要拿起沉重的舂杵,一下一下的舂米,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每一天都累得头昏眼花。 此时的戚氏可以说是痛不欲生,她的未来几乎没有什么指望。她心里唯一牵挂的就是儿子刘如意。这份牵挂不仅是思念,更多的是担忧。她想,吕后是不会放过刘如意的。 在做苦工的日子里,戚氏自编自唱了一首歌,这首歌充分表露了她对儿子的思念。歌词是这样的: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戚氏的声音仍然很美,只是柔美中多了无尽的哀怨。这首原创歌曲凄婉而悲凉。在永巷里回旋,最终飞到了吕后的耳朵里。吕后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刘如意,怎么把他给忘了?这小子是一个后患,必须除掉。于是,吕后立刻派人去邯郸,召赵王如意回京。 使者到了邯郸,赵王的丞相周昌说,赵王患病,不能离开邯郸。使者连跑三趟,都被堵了回来。赵王真的有病吗?没有。因为周昌很清楚,赵王一旦回京,必遭吕后的毒手。而且,赵王的母亲戚氏也会被一同处死。可使者来了一趟又一趟,赶都赶不走。周昌索性把话挑明:太后痛恨戚氏,众所周知,如今把赵王召回京师,就是想将他母子二人一同杀害,臣不敢奉诏。 使者没办法,回去禀告了吕后。吕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但她又拿周昌没办法。当年刘邦要废黜太子刘盈,周昌也是那一句“臣不敢奉诏”,结果,刘邦也拿他没辙。这个周昌就是那么牛,如果没有他,刘盈当不了皇帝,吕后自然也就成不了太后。说不定,如今舂米是她,而不是戚氏。说起来,周昌算得上是吕后的恩人。这个恩人很棘手,杀不得擒不得。怎么办?吕后想出了一个调虎离山的办法。把周昌调到长安来工作。这么一来,赵王如意便没了挡箭牌。 周昌这回不敢不奉诏。你再牛也不过是个臣子,不能什么事都甩出一句“臣不敢奉诏”,调动工作很正常,朝廷需要你,没理由抗旨。 周昌到了长安,先找到刘盈,让他保护赵王如意。刘盈性格有些懦弱,但心地很善良,他没能让戚姬逃过母后的毒手,觉得很内疚,如今,他下决心要好好地保住刘如意。然而,刘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他这个皇帝实在是有名无实。 此时,吕后又派人去了邯郸。这一次,没了阻挡,使者轻而易举就把刘如意带了回来。刘盈亲自到壩上迎接,把刘如意接到自己所住的未央宫内。自打这一天起,刘盈就和刘如意形影不离,同桌而食,同塌而眠。晚上促膝谈天,早起外出锻炼,感情甚恰。吕后想下手,却一直捞不到机会。 这样过了两个月,安然无恙。刘盈也放松了警惕。这一天,刘盈早起去打猎,叫刘如意一起去。如意年纪小,十分贪睡,赖在床上不肯起,刘盈只好把他留在寝宫,独自走了。谁知,这一别竟是永别。刘盈在外打猎,吕后就派人在未央宫内把刘如意当猎物打了。 未央宫内,早就布满了吕后的眼线,机会一出现,吕后立马派武士潜入刘盈寝宫,用一条布勒死了年仅十多岁刘如意。 关于此桩血案,《史记·吕太后本纪》中的记载是“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用布条勒死,是野史《西京杂记》的说法。按常理推断,《西京杂记》中的说法更为可信。因为刘如意当时才十几岁,武士怎么可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喝酒呢? 刘盈打猎回来,得知如意已死,号啕大哭,他对母后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层。他断定这是母后一手操纵的血案。但他没料到,更为残酷的血案还在后面,他将亲眼目睹真正惨绝人寰的一幕。 赵王如意一死,戚姬的死期也就不远了。此时的戚姬,万念俱灰,她宛如吕后手里的一只昆虫,吕后只需轻轻一捏,她瞬间便会香消玉殒。然而,吕后并不想让她痛快地死去,她要让她品尝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四个字——生不如死!尽管她们都是女人。 吕后开始玩儿命地折磨戚姬。每一次折磨,都是一种恨的宣泄。 戚姬的头发早被剃光了,她的眼睛依然美丽,嗓子依然动听。这些,都曾让刘邦迷恋而不能自拔,自然也是吕后心中烈火一般的恨。 吕后派人给戚姬灌下一杯酒,不是毒酒,而是哑酒。戚姬喝下,拼命抓挠自己的喉咙,她竭尽全力也再喊不出一点声音。 接下来,就是眼睛。戚姬那双顾盼流波的眸子,无数次勾走了刘邦的魂魄。吕后派去的人,用两只月牙形的钳子夹在戚姬的双眼上,一使劲,整个眼球被夹了出来,眼球连着丝丝滑腻的肉筋,血淋淋的落在精致闪亮的银盘里。 不知道吕后看到了这双眼球后,背脊会不会升腾起一股寒意。 也许不会,戚姬那双光亮的眸子,脱离身体后会很快地黯淡,干瘪了,犹如蜡烛熄灭。 此时的戚姬,又瞎又哑。但她还能听到声音。就连这一点,吕后也不允许,她下令,用香烛将戚姬熏聋。史书上没有记载,戚姬是什么时候听到儿子刘如意的死讯的,如果是熏聋之前的一刻听到,那么,她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儿子身亡的噩耗。 吕后当时有没有这样做呢?无从所知。 总之,此时的戚姬,饱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宠爱她的刘邦死了,儿子刘如意也死了,她在这个世间,再无牵挂再无希望,一眼望不到头的苦痛人生不堪重负,若是饮一杯毒酒,脖颈上挨一刀倒是一种解脱。然而,此时的她,连死也是一种奢望。吕后的宣泄还没有结束,她还痛恨戚姬的四肢,它们曾在刘邦面前舞蹈,一招一式都是那么轻佻妖艳,诱惑无穷。吕后自然不会放过,她再次下令,砍掉戚姬的双腿、双腿。 此时的戚姬,很难再被称之为“人”。她既瞎又哑又聋,没有四肢,没有头发,只有一截短小扭曲身子,看上去异常古怪。这样一个东西,该关在哪里呢?扔到厕所里去!吕后无比厌恶地说。 当时的厕所,是和猪圈连在一起的。戚姬被关进厕所,等于是和猪关在一起。当时的猪,称为“彘”。于是,吕后给了一个戚姬一个新的身份——“人彘”。 过了几天,吕后发出了她狠斗“小三”的最后一道命令,派人去请刘盈前来观赏“人彘”。刘盈到了现场,看了一眼地上迟缓爬动的怪物,吓得当场大哭,几次昏厥过去。回到未央宫,一病不起,卧床一年,不能理朝政。身体恢复以后,刘盈也不理朝政,终日沉湎于酒色。他认为,吕后的残酷行为,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他做为吕后的儿子,实在没有颜面治理天下。 【四、无为而治】 刘邦死后,吕雉权欲熏天,刘盈仁慈懦弱,汉王朝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在这段日子里,最操劳最辛苦的人便是相国萧何了。 萧何为汉朝开国做出的巨大贡献,是不言而喻的。而且,他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谨慎。 可是,现在的萧何,已经太老了。公元前193年七月初五,心力交瘁的萧何,终于一病不起。 萧何卧病不起的时候,惠帝刘盈曾到相国府探望。 病榻前,惠帝问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萧何:“相国,您不在了,谁能接替您呢?” 萧何道:“知臣者,莫过于陛下也,我心中的人选,陛下应该很清楚了。” 惠帝想了想,又问:“以相国之见,曹参如何?” 萧何流泪道:“陛下如此贤德,臣死而无憾矣。” 萧何为何力挺曹参?不单因为他与曹参是多年的挚友,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非常了解曹参。 曹参虽为一介武夫,但却不是以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他有政治头脑和见识。当年,刘邦当上皇帝后,封长子刘肥为齐王,曹参则任齐相国。他的执政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就眼下的形式看,吕雉权欲膨胀,外戚蠢动,正需要曹参这等有资历、有能力,又有政治见识的人物来平衡朝廷中各派的政治力量。 萧何挺曹参,是他为汉朝做的最后一件政事。做完这件事之后,他撒手人寰。 再说曹参,在听到萧何去世的消息后,他便当即吩咐自己的舍人道:“赶紧为我打点行装,我即将入京了。” 舍人摸不着头脑,问曹参进京做什么。 “做相国”。曹参的回答干脆而有力。 舍人将信将疑,老老实实地收拾行装。 果然,几日之后,惠帝传来了诏书,任命曹参为相国,令其即日附长安就职。 走之前,曹参向自己推荐的接班人交代齐国的政事,说你的任务很简单,只要管理好齐国的监狱和市场就是头功一件。 继任者不解,监狱和市场难道比治国更重要吗? 曹参道:“你以为管理好监狱和市场是小事么?须知这两个地方,便是善人与恶人并存,鱼与龙混杂之地。这两处一乱,一国的秩序便乱了,因而我将此事作为头等大事托付于你。” 继任者这才明白了曹参的意图,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做好监狱和市场的细节工作,齐国便会安定许多。 交代了齐国的事,曹参到长安走马上任。 朝廷中,上上下下,所有官员都把眼睛瞪圆瞪亮,倒要看看这位新上任的相国,萧何的继任者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官场中有句俗话,叫新官上任三把火。大伙儿怀着无限期待的心情,看曹参有何动作。 可是没料到,曹参没有任何打动作,连小动作都没做出一个。一切事情,他都按照萧何过去定下规章制度办。譬如任用干部,他不选那些能言善辩,喜好舞文弄墨之辈。他认为这类人都是沽名钓誉而缺乏真才实学的。因此,他专门选用那些不善言辞,行事谨慎,性情敦厚的人。 而且,曹参的工作效率也很低,很多公文积压着不及时处理,而且他上班喝酒,下班回到府中还喝。 朝廷上那些公卿大夫立马看不顺眼了,他们早也盼晚也盼,盼着这位新继任的曹相国做出治国的新举措,哪知道这厮升了官却不作为。得好好规劝一番。 于是,一帮人跑去规劝曹参。孰料,他们揣了满肚子的至理名言未及倾吐,曹参就拿出美酒,邀众人一同畅饮。其中有人刚想看口,曹参就向其敬酒,将对方的一腔肺腑之言堵在嘴里。 末了,一帮人喝得烂醉,趔趔趄趄地离席而去。 头一回劝解失败,这帮人还来,可每一次的结局都相同。日子一长,大家对曹参的不作为倒习以为常了。 作为相国,曹参终日纵酒放歌,底下的官吏自然上行下效。在相府的后花园里,常常聚集着一帮酒徒在喝在笑在作乐。有人看不惯这种景象,又不好直接告之曹参,就假意请曹参到后花园游玩,让他亲眼看看。 曹参到了后花园,只见一群官吏大呼小叫,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报告之人以为曹参会当即怒斥这帮烂醉的官吏,没想到曹参看到这幅景象,立刻受到了强烈地感染,吩咐人拿来美酒,与官吏们一同豪饮。官吏们便喝得更痛快,唱得更放肆了。 曹参昏天黑地的醉酒,又不理政事。惠帝心里直犯嘀咕,又不好直接质问曹参,就把曹参的儿子找来问话。 惠帝吩咐曹参的儿子曹窋说:“你去问问你家老爷子,他新任相国,为何成天买醉不理政事,长此下去,天下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最后,惠帝还嘱咐曹窋,你千万别说这话是我让你问的。 曹窋点头应允,可转脸就把惠帝卖了,把惠帝所言原原本本讲给曹参听。曹参听罢,勃然大怒,命人打了儿子两百大板。 打完,曹参给儿子下令,滚回宫里伺候皇上,国家大事你小子少插手! 惠帝知道此事后,在上朝的时候就责问曹参:“为何要责打曹窋?” 曹参不慌不忙地取下头上冠,拿在手上,反问道:“陛下您与高祖皇帝相比,谁更英明神武呢?” 这话把惠帝问得一愣,片刻说:“这还用问,朕当然无法与先帝相比。” 曹参点了点,仿佛很满意这个答案。接着,他又问:“那么,陛下您觉得臣与萧何相比,谁更贤能呢?” 惠帝瞪眼看了看曹参,须臾,诚恳地说:“说实在的,你恐怕比不上萧相国。” “这就对了!”曹参拍手道。 看着曹参一副兴高采烈地样子,惠帝更懵了。 曹参接着解释道:“先帝与萧相国平定天下,国家法度也已建立齐备,臣以为恪尽职守,严格遵循法度就是最明智的选择。” 惠帝登时醒悟,认为曹参言之有理。萧何制定的法令,严明周全,曹参接任相国,谨慎遵循,无为而治,天下庶民皆可安居乐业,这就是最大的贡献。 再想深一点,如今吕后权倾朝野,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是个傀儡,何况曹参这个继任的相国。试想,倘若他大刀阔斧地推行新的政令,他的下场很有可能比韩信、英布、彭越等人害惨。 其实知道这个利害关系的不单曹参一人。张良和萧何也早就心中有数。张良装作逍遥似神仙以求自保,萧何则成天戴着假面具。他们自由一套,曹参学不来,他只能每日放纵饮酒,从而自保。 无为而治,有时候是一种政治手段,更是一种混官场的智慧。 【五、政治情书】 汉高祖刘邦故去,相国萧何也故去。大汉王朝这艘巨轮在曹参的无为而治中行驶的还算平稳。然而,平稳只是表面,在这艘巨轮之下布满了暗礁。 内部,吕雉掌权,群臣之心纷乱;外部,匈奴蠢蠢欲动。 就在这个局面严峻之时,匈奴的冒顿王向汉朝提出了和亲。 冒顿王亲自给太后吕雉写一封关于和亲的信。信的大意是:我,作为一个君王,生于沼泽,长于荒野,可谓孤苦伶仃。皇太后您也刚死了丈夫,寡居宫中,心情一定也相当郁闷。我愿以我的所有,给您带来快乐。 这哪是和亲的信,简直就是一封情书,赤裸裸地向大汉朝的太后吕雉求爱。 吕雉读完这封情书,气得七窍生烟。她心里陡生一种被人欺负的感觉。自己刚刚守寡,这匈奴冒顿便如此猖狂地送来这样一封书信,明摆着就是将大汉王朝占我己有。 过去,匈奴强盗屡次侵犯大汉边疆,已十分可恨;如今更为大胆和放肆了。这口气怎么也不能咽下去! 吕雉立刻召集臣下商议对策。 她先把这事跟自己的妹夫樊哙讲了。自从刘邦死后,在群臣中,樊哙是吕雉最信任和器重的人。当然,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亲戚关系。 要知道,刘邦在临时之前,为了削弱吕雉的势力。曾派陈平去杀害樊哙。陈平在押解樊哙回长安的途中,忽然收到刘邦驾崩的消息。顿时,陈平惊出了一身冷汗,昼夜赶往长安,直奔长乐宫,跪在刘邦灵前,差点哭昏死过去。 哭完,他立刻跑到吕雉那里,报告了刘邦让自己杀害樊哙的事情。意思是说,我没有执行圣旨,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才保全了樊哙的性命。 吕雉心中有数,她琢磨,没准儿杀樊哙的主意正是陈平给刘邦献的计。现在,刘邦已故,陈平便跑来倾诉。 心里虽这么想,但面上吕雉毫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复陈平:“知道了。” 吕雉确实厉害,她心里很恨陈平,但却没有杀他。一方面,她担心杀了陈平,会引起连锁反应。毕竟,陈平是在执行刘邦圣旨,何况他最终并没有将樊哙就地正法。 因此,她不但没有处置陈平,反而善待。这既显示自己宽宏大量,又给自己增添了一股政治力量。 当然,对陈平,吕雉始终不信任的,她最信任的干将非樊哙莫属。 再说樊哙看到冒顿给吕雉写的情书后,忍不住破口大骂,当即就向吕雉请命,愿领十万大军前去平定匈奴,击杀冒顿。 没想到,他这番铿锵有力地豪迈表白,当即遭到一个人喝叱。此人便是中郎将季布。他高声喝道:“樊哙口出狂言,当斩!” 这一言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季布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说:“想当年,匈奴将先帝围困于平城,那时,我汉军尚有三十余万。如今樊哙只用十万人马,如何解围?那不等于是让大汉的将士去送死么?这样一来,天下大乱,你们说,樊哙该不该斩?” 这番话说得众人,包括吕雉以及樊哙本人都哑口无言。 而在场的几位文臣也人云亦云,一起攻击樊哙。吕雉听了他们的话,心里虽然气愤,但回想起当年刘邦高登被围之事,也不寒而栗。她很清楚,凭现在大汉王朝的军事实力,要收拾匈奴是根本不可能的。 一些能征善战的老将已经故去,现存的将领,要么老弱,要么幼小,难以却抵御如狼似虎的匈奴军。 只有求和,可怎么个求和法呢?人家送来了情书,最起码你得回复一封信吧。头疼的是,这回信该怎么写? 吕雉召来了谒者张释,让他代写回信。张释斟字酌句替吕雉表达心思。信写得很客气,说单于您让我们受宠若惊,只是现在我年纪大了,气力也衰弱了,头发也掉了,牙齿也缺了,没法满足您的欲望。我们这敝陋之地也一直没有冒犯您,还希望您宽宏大量。 这是一封忍气吞声、言辞卑微的信。堂堂大汉王朝,自称为敝陋之地,只求能够自保。堂堂汉王朝的太后,自称年老色衰,配不上匈奴王,难以满足其欲望,这真是把脸丢到姥姥家了。 单是这封丢脸的信,似乎还不足以打动冒顿单于,吕雉又下令,遴选了一些宗室女子,嫁给冒顿单于,做为和亲,另外,还送上了车马。 冒顿单于收到了吕雉的信和礼物,如数笑纳。他认为吕后真诚的,既如此便不再挑衅。 两封情书的来往,使大汉王朝的北疆又保持一段时间的安宁与和平。 而就在这一年的曹参病逝,按照刘邦生前的安排,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到了惠帝六年的时候,张良和樊哙也相继去世了。周勃被任命为太尉。不久,在最高军事长官的名单上又加上了在荥阳驻军的灌婴。 一帮老臣已去,汉朝进入了吕雉掌权的时代。 第十一章 【一、官场之上无敌友】 汉惠帝无疑是个倒霉的皇帝,自从见识了吕雉的“人猪”事件,他便不理朝政,他既痛苦又恐惧,吕雉的残暴与专权时常让他不寒而栗。 在后宫,他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很快支撑不住,于公元前188年八月驾崩,享年23岁,当算英年早逝。 惠帝死了,谁来继承皇位呢?张皇后年纪尚轻,没有为惠帝生下太子。太后吕雉便想了一条计策,从后宫的美人所生的婴儿中领养了一个孩子,取名刘恭,将之立为太子。但是,这位后宫美人,也就是刘恭的亲生母亲去被吕雉派人暗杀了。 刘恭即位后,由于年纪尚幼,朝政便由吕雉主持。从此,吕雉临朝称制。 惠帝去世的时候,在葬礼上,吕雉扯着嗓子干嚎了半天,眼中却没有一滴泪。此情此景,别人不曾察觉,单有一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此人便是张良的儿子,侍中张辟疆。这一年,张辟疆年仅十五岁,但聪慧过人,颇有其父张良之风。 当时,右丞相陈平就站在张辟疆旁边,他听到张辟疆问:“惠帝乃太后的独生子,如今驾崩了,太后虽然哭了,可哭泣中毫无悲伤之意,这是为何?” 陈平听到这个疑问句,吃惊不小,连忙一个劲摇头。 张辟疆见陈平不答,又自顾自地说:“看来,太后是怕你们这些元老重臣给她制造惹麻烦。我想,丞相如果百吕台、吕产、吕禄为将,接管禁卫军南北军的防务,并且,让吕氏的族人都入宫做事,太后便会心安,你们这些元老重臣也没有危险和祸患了。” 陈平听罢,暗暗钦佩,他在心里感慨道:这孩子,才十五啊! 转脸,陈平就依照张辟疆的计策,跑去与左丞相王陵商议。王陵虽贵为左丞相,行事却没有多少主见。陈平说怎么做,他便怎么做。 果然,不出张辟疆所料,陈平照其所言安排妥当后,吕雉便声泪俱下地哭泣儿子来。 此时的吕雉,也许是真的伤心了。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作为一个女人,她毕竟会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可是,过了不久,她的女儿,年仅二十六虽的鲁元公主也病逝了。 儿子去了,女儿也去了,这更加深了吕雉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是双重的,家庭中,她失去了至亲;朝廷中,已分崩离析,分为两派。一派便是自己这一党,要夺权;另一派便是要保权。 眼下,汉朝的政局形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有多少人会在这漩涡中被吞噬,又有多少人能够幸存下来呢? 吕雉想,必须拉拢更多能为自己所用的人。这样的人,最好的自己的娘家人。但要分封诸个吕氏,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吧。 就在鲁元公主死后,她的儿子张偃被为封为鲁王。这个事给了吕雉启发,既然张偃可以封为王,吕氏之人又为何不能呢。 于是,吕雉先召集几位重臣,来商议封王之事。 王陵首先提出异议,理由是,先帝刘邦早就与诸位大臣定下盟誓,非刘氏而未王,天下共击之。 意思很明确,如果封吕氏之人为王,天下都要共同讨伐。 这可把吕雉气坏了,但她只能强忍怒火不发作。 片刻,吕雉又征求陈平和周勃的看法。 这俩人就比王陵机灵多了,他们说,非刘氏而未王,天下共击之的盟誓,确乃先帝所定,因为天下是先帝平定的。如今可不一样了,太后您称制,晋封吕氏子弟是情理之中的事。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个回答,吕雉当然很满意。可王陵很气愤,退朝后,他怒斥陈平和周勃,指责二人为了讨好吕后,竟然违背当初的盟约,这就是不仁不义,先帝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陈平和周勃受了指责,都不说话,只是淡淡地露出一丝苦笑。 其实,陈平和周勃一直有矛盾,相互戒备又相互提防,可是在分封诸吕的问题,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默契。 原因其实很简单,周勃虽然心性耿直的大臣,可是经过多年的磨砺,他的棱角已被磨平了,如果说,他以前是一块嶙峋锋利的怪石,那么现在,他几乎接近一块圆滑的鹅卵石。 他很清楚,陈平已经义无反顾的投靠了吕后。当然,义无反顾这个词,从另一个角度讲,就是恬不知耻。 可无耻归无耻,识时务者为俊杰。周勃很清楚眼下的形势——吕雉身边多了一个陈平这般诡计多端的厉害角色,有什么事做不成的呢?提出分封诸吕,小范围征询意见,只不过是做做姿态罢了。他即便反对也没用,而且即便他、王陵、陈平一起反对,亦是徒劳无功。因此,他索性和陈平站在一起,附和吕雉的提议。 事实证明,无论是生意场上,还是官场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二、关键人物】 吕雉提出分封诸吕的意向,左丞相王陵坚决反对。可他没想到右丞相陈平和太傅周勃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官场之上,是容不得王陵这般刚直正义,却没有多少头脑的人的。还好,王陵自己看清了这一点,换句话说,他看明白了这场政治斗争的风险,为了规避风险,他毅然决然辞去官职,回家养老去了。 他一走,吕雉很欣慰,立刻提拔自己多年的贴心人审食其为左丞相,负责宫中的监管事务。右丞相陈平则负责处理政事。 然而,陈平虽然名义上负责政事,但实际上很多事情不由他说了算。原因是审食其和太后吕雉的关系非同一般。陈平亟需处理的政事,要等到上朝时,才能向吕雉汇报,审食其就不同了,他时常都在吕雉身边,有什么事当即就可以谈了,效率自然很高。 陈平深知审食其与吕雉的关系,因此他绝不与其争权。他决定以大局为重,不陷入朝廷中的内争。 左、右丞相定了,还有御史大夫一职,吕雉也打算找个可靠的人。遴选一番,她选定了上党太守任敖。此人想必你并不陌生,最早是沛县的狱吏,当初吕雉被关进县牢时,险些被强暴,是任敖危难之际显身手,援救了吕雉。 既感恩又信任,吕雉破格擢升任敖为御史大夫。 如此这般,朝廷中的首席领导队伍建立了——位列三公的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其中两个人,审食其和任敖,都是吕雉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而陈平和周勃也明显表示支持太后,永远和太后并肩战斗。这样的情形,让吕雉十分满意。 有了这个首席领导团队做基础,趁此机会可以建立起更加牢实的吕氏政权,尤其是在各个封国,都要有自己的人。 吕雉是个谨慎的人,她不会因为开了个好头,而贸然行事。她先采取投石问路的方式,从追封死人做起。她首先追封自己的父亲吕公为吕宣王,追封自己的大哥吕泽为悼武王。 吕雉这个大哥吕泽也称得上是大汉朝的一员名将。早年,他起兵辅佐刘邦定天下。刘、项联合时期,他带来的队伍实际上是独立于刘、项之外的。项羽率军北上,吕泽率部策应,过河击秦。在后来的楚汉战争中,吕泽又参加了还定三秦的战役。 分封了这两位已不在人世的吕氏亲属,吕雉发现,群臣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于是,她进行了第二部,对皇族派进行分封,先是立惠帝刘盈的养子刘强为淮阳王,原来的淮阳王刘友则迁徙到赵国,封为赵王,并且将赵国的恒山郡独立出来,封为恒山国,将刘盈的另外一位养子刘不疑封为恒山王。 前两步完成以后,吕雉开始了第三步——安抚元功重臣。曹参的儿子曹窋,张良的儿子张辟疆,攀哙的儿子樊伉等,都相继得到了提拔和重用,连萧何的遗孀也被封为酂侯。 如此分封,各方各派的利益都得到平衡。朝廷上下,一派和谐。可即便如此,吕雉仍然不敢立刻实施她晋封诸吕的计划。因为“非刘氏而未王,天下共击之。”盟誓的影响,实在是太深刻了。 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此人名唤田生,乃是齐国的一位游士。 田生早年穷困潦倒,幸运的是因为一次意外,被营陵侯刘泽看上了,便在刘泽帐下当了一个幕僚,给刘泽出了不少有用的点子,得到了刘泽的重用。 刘泽过生日的时候,田生精心给他的这位上司写了一首贺寿词,词中极尽吹捧,捧得刘泽飘飘然如升天一般。刘泽一高兴,就赏赐了田生二百斤黄金。 田生拿了这一大把金子,便不在为刘泽效力,独自回回齐国去了。 两年之后,刘泽要用人,想起田生这个人,便派使者去找回了田生。 田生再次来到长安,却没有去见刘泽,而是自己租一个大宅子安顿下来。然后,他指派自己的儿子去结交大谒者张释。 张释就是曾经帮吕雉给冒顿单于回信的那位,他虽是一个宦官,却深得吕雉的宠信。 田生的儿子与张释交往了几个月,还真把张释请到了家里。 张释到田生家里一看,大为惊叹,因为田家富丽堂皇。张释未及细问,田生便对张释说:“吕后辅助先帝成就帝业,功劳显著,可如今天后的年纪也大了,吕氏的势力却很弱,太后想立吕氏的一些人为王,却怕群臣反对,因此不好开口。但是,您在朝廷中威望极高,倘若您去劝说众臣,这事就好办了。到时候,太后欢喜,封您一个万户侯也是很自然的事。” 张释听完田生见解,既钦佩又赞同,便真的去游说群臣了。 吕雉后来分封诸吕一路顺利,可以说田生立了一大功。这之中,田生是关键人物,张释也是关键人物,朝廷中首席领导团队的四个成员,也是关键人物。 可见,在官场上混,让自己的权利更牢固,更坚实,并不一定要获得太多的支持,只要拥有几个关键的人物,把握住关键的机会,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三、政治联姻】 话说张释听取了田生的建议,跑去做群臣的思想工作。工作还做得挺到位,于是,由他提议陈平、周勃、郦商、灌婴等一班元功老臣联合签名,请求封悼武王吕泽的长子吕台为吕王,并割齐全国的济南郡为吕国,作为吕台的封地。 这个事自然让吕雉格外高兴,她奖励了张释一千斤黄金。 张释喝水不忘挖井人,他很感激田生给出了好点子,于是想把千斤黄金分一半个田生。 田生连连推辞,又给张释出主意说:“吕台被封了王,一些朝臣肯定不服气。如今的营陵侯刘泽,在诸刘中辈分最长,先生如果能游说太后,分出十几个县来,让他也封王,大臣们怒气就可以平息。刘泽也会感激您,可谓一举两得。” 张释上次尝到了甜头,这次想也没想就去和吕雉谈了。刘泽的妻子是樊哙和吕媭的女儿,分封刘泽实际上也等于分封诸吕。吕雉当即就答应,封刘泽为琅琊王。 这天上掉下来馅儿饼,可把刘泽高兴坏了,马不停蹄去琅琊上任。 他这边刚一出关,吕雉就后悔了,急令使者去追回刘泽。 当时,吕雉封刘泽琅琊王,纯属一时头脑发热,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无论怎么说,刘泽也属于刘家的人,琅琊王这个位置应该给吕家的人才对。 可是,吕雉派出的使者还是晚了一步,这时候,刘泽已经到了自己的封国。吕雉只好作罢,而她的妹妹吕媭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的儿子樊伉是舞阳侯,现在她的女婿刘泽当上了琅琊王,加之她本人,一门三王侯,朝臣都惧她三分。 自封了刘泽为琅琊王后,吕氏的大批族人被封侯。 皇族派与外戚派便产生了矛盾,而且这种矛盾日益深刻,为了缓和这种矛盾,吕雉想出了一招:政治联姻。 要说在官场中,采用政治联姻的方式,达到个人的目的也不是个稀奇的事,在吕雉之间早有人这么干过,且收效不凡。但是,政治联姻并非是一味万能药。譬如吕雉下了这道药,并没有见到奇效。 她本想通过政治大联姻,一方面稳定诸刘,一方面改变刘氏皇族的血统结构。如此一来,便可以逐渐扩张和巩固吕氏政权。但是,这个如意算盘,却没有让她如意。 首先,政治联系是一种“拉郎配”式的婚姻,男女双方自然无真情可言,婚姻自然没有幸福。再则,吕家女儿脾气都挺大,嫁了皇族,脾气就更大了。另外,刘家诸侯王娶了吕家女儿,便会有多双眼睛监视他们,心里自然极不痛快。 就拿赵王刘友来说,他娶了吕氏族女为王后,但一点不喜欢自己的这位妻子。因为此女性情太烈,又仗着又娘家人撑腰,根本不把刘友放在眼里。 当年,赵王如意被吕雉谋害后,刘友便接替如意当了赵王,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了。刘友本人的脾气也不好,为人刚直,对于娇蛮的妻子他自然毫无感情,他与妻子只不过有一个夫妻的名分,他宠爱的是自己身边几个温顺可人的妃子。 这么一来,夫妻没法和睦,赵王后对那些妃子十分嫉妒,时常与刘友打闹。刘友却依然不管不顾,该享乐就享乐。 赵王后无计可施,就跑到太后吕雉那里去诉苦。 她对吕雉说,刘友对吕雉封王一直心怀不满,并常常说,太后百年之后,定要把吕氏王侯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吕雉一听这话,立刻就坐不住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她心中最大的一个忌讳。于是,他立刻派遣使者前往赵国,召赵王来长安。 刘友到了长安,吕雉却不与他见面,只派武士把他送到行馆,并不准任何人来送饭。下了死命令:凡有胆敢给赵王送饮食者,一律治罪。 有些大胆的老臣,与刘友有些旧交情,不忍心看刘友挨饿,便偷偷派人送些食物去。吕雉得知以后,把送饭之人也一并打入牢狱。 刘友既饥饿,又悲哀,更愤慨,想自己堂堂一个皇子,居然落到连口饭都吃不上的地步。父亲刘邦打下的江山,如今全成了吕家人的天下。 越想越悲痛,到后来似乎也感觉不到饿了,刘友写了一首诗歌: 〖诸吕用事兮,刘氏微, 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 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 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 快中野兮,苍天与直。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贼! 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 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这首诗歌的大意是:刘家江山已经式微。吕后胁迫王侯,强授王后与我。这个王后又凶又妒,她用恶毒的语言诬陷于我,可是这个女人以谗言乱国,太后竟然执迷不悟,听之任之。我的冤屈向谁去诉说呢?吕家人做事太绝了,我死了做鬼也会找他们算账。 写完这首诗歌的几天后,刘友饿死了。守卫的士卒打开房门时,赵王刘友已经是一具僵尸。 但是,吕雉还不解恨,她下令不准以诸侯王的规格为刘友发丧,只将他像平民一样草草埋葬了事。 【四、勇气斗不过权势】 刘友死了之后,赵王的位置空缺,由谁来继任这个位置呢?吕雉思量了很久,最终决定让梁王刘恢去赵国做赵王。 刘恢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乐意去赵国。但不乐意归不乐意,吕雉的诏令不能不从。 刘恢到了赵国,吕雉就把女儿吕产嫁给刘恢。吕产带来的随从官员也个个都是姓吕。 这些官员到了赵国,飞扬跋扈,目总无人,想怎么擅权就怎么擅权,刘恢这个赵王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可想而知,刘恢与吕产关系是相当恶劣的。而他的这个妻子与刘友的妻子一个德行,同样刁蛮心凶,而且更爱吃醋,她让自己的侍女时刻监视刘恢,不许其与别的女人有任何亲密的接触。 刘恢曾经非常宠爱一个妃子,刘恢妻派人用毒酒鸩杀的这个宠妃。 宠妃之死对刘恢的打击非常大,他不分昼夜守护在宠妃的尸首旁,水米不进。 守护几日之后,刘恢感到无比绝望,想用一条白绫自缢身亡了。 吕后听到刘恢自缢的消息,非常愤怒。 堂堂一个赵王,居然为了一个妃子而自杀,有何资格配奉宗庙! 于是,吕雉下令,刘恢的嗣不得为赵王。 这样一来,赵王的位置又空缺了。 吕雉又思量了很久,想让代王刘恒去赵国做赵王。 刘恒眼见三位赵王都不得好死——如意被勒死,刘友被饿死,刘情迷被逼自杀——哪里还敢去这是非之地?他给吕后写了一份“报告”,表示愿意为国长守边疆,这正是吕后所希望的。 吕雉趁机把她的侄子吕禄封为赵王。 吕雉忙着把吕氏家族的人封王,不知不觉中,一转眼,少帝刘恭已经8岁了。 8岁得刘恭,一天比一天懂事,小小少年,已经有了一些心事。他已经知道,自己并非张皇后亲生,他的亲生母亲已被太后吕雉给杀害了。 这个事情,让他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年少的他,对天发誓:长大以后,定要为母亲报仇。 如果这誓言只在心里打转便也罢了,要命的是,刘恭把这誓言变成口号,喊了出来,又被人听见,传到了吕雉的耳朵里。 虽是一句顽童不知天高地厚的愤愤之言,在吕雉听来,却是毛骨悚然,她感到一种危险在向她逼近。此时,吕雉动了废除少帝刘恭的念头。 此念一起,立刻行动。吕雉下令把刘恭监禁在永巷,限制他的行动。对外,则宣称皇帝重病在身,任何大臣都不许觐见。 接着,吕雉又宣布,皇帝重病,神智不清,恐怕已无法治理天下,祭嗣宗庙,为了国家着想,当从惠帝的儿子中找出一人来继任。 群臣没有一个敢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吕雉正式宣布废除刘恭的封号。之后,她又派人暗杀了刘恭,以绝后患。 再之后,吕雉又立恒山王刘朝为帝,更名为刘弘。 此时,吕雉已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废帝立帝轻松自如,更别说把吕氏之人封为诸侯王了。 吕雉大规模的分封诸吕,刘家的后人基本都很懦弱,无人敢跳出来反抗。这让吕雉很舒坦。 然而,荷花出水高低,十根手指有长短,刘家人并不是都是软骨头,还有一个骨头硬的人,此人便是刘章。 刘章是齐王刘肥的儿子。起初,吕雉还挺欣赏他,认为这个孩子有胆识,就安排他在当了宫中宿卫,又把吕禄之女许配与他为妻。 可是,刘章并不领情,因为吕氏一党的所作所为和目中无人,让他十分愤慨。 这一日,宫中举办酒会,吕雉命刘章作监酒官。这个职务就是负责维持宴会秩序。 刘章领命后,对吕雉说:“臣是武将之后,太后让做监酒官,请让我以军法维持宴会的礼仪和秩序。” 吕雉还挺高兴,当即应允。 宴会开场,酒过三巡,吕氏中有个人喝得醉晕晕的,忽然想起家中有事,便趁众人不备,悄然离席而去。可是,他的行动,却被刘章看在眼里。 刘章也不动声色,只是提剑追去,疾步追上,砍掉其头颅。 须臾,刘章拎着血琳琳的人头回到席间,当众高声宣布:“太后恩准,以军法性酒,此人擅自逃席,臣以军法将其斩首。” 众人惊惧,吕雉气得脸煞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感到自己被刘章算计,这小子既有心计,又有勇气。把你气得牙疼,你还没法与他计较。 刘章演的这出好戏,给吕氏家族的人敲了一记警钟。让吕氏弄权者知道,刘氏之人并不全是孬种。 刘章的勇气让刘氏皇族和大臣们都很振奋,但勇气归勇气,振奋归振奋,如今的汉朝天下,全国三十八个郡,一大半被吕氏王侯占去。短短几年时间,刘邦的八个儿子,只剩下代王刘恒、淮南王刘长两人。而惠帝的遗孤们,也只能苟延残喘的活着。 勇气是斗不过权势的,要压倒诸吕,除非吕雉先死去。 【五、先下手为强】 就在很多刘家人希望吕雉早死的时候,吕雉病倒了。她病倒的这一天是上已节。 这个节日,在先秦时期就有了。在这一天,人们要到有水的地方祈福,免除灾祸。在民间,这一天又是男女自由相会的节日。因而,这是一个隆重而喜庆的节日。民间和宫廷都很重视。 吕雉在这一天去往长安郊外的水滨祈福。在回宫的途中,身体感到不适,她的腋下像火烧一般的疼,伸手一摸,有一个肿块。叫御医来看,御医煎了些药,让她喝下,过了几天,没见一点起色。 旁人怎么也不想不通,上已节本是去招福的,哪知福未招来,却招了来祸。 吕雉自己也感觉病情日益加重,适量也一天天锐减,人消瘦得不成形。 眼看病情恶化,吕雉的妹妹吕媭时刻守护在她身旁。另外还有一个守护者,就是大谒者张释。除这二人之外,无人能接近吕雉寝宫。 作为女流之辈,吕媭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趁吕雉病危之际,她索性包揽了内宫的一切事宜。而张释此时也耀武扬威起来,自吕雉病重,他已被封为建陵侯。他本是宦官,却被封为侯,这是汉代历史上的一个开端。 一般来说,人祸在前,天灾必然在后。就在吕雉病重的这一年夏天,长江和汉水洪水泛滥,两河流域的村庄、良田被淹成了一片泽国,百姓淹死无数。 没有人把这个消息上报给吕雉,因为疾病上报了也无济于事,吕雉已没有心力却关心任何国家大事了,她已经一步步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与吕家最亲近的是女婿张敖一族,鲁元公主病逝后,她的儿子张偃被封为鲁王,第四个年头上张敖死了,追谥为鲁元王,张敖在娶鲁元公主之前,与姬妾生过两个儿子,一个名张侈,一个名张寿,都已经十五六岁了,对鲁王张偃很友好,吕后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想到鲁王日后也需要这两个异母兄长的扶助,趁自己还有口气,不能留下任何遗憾。于是下诏封张侈为新都侯,封张寿为乐昌侯。 又强撑了几个月,吕雉在弥留之际,发出她最后的一道诏令:任命吕产为相国,任吕禄之女为少帝皇后,任审食其为少帝太傅。 这道诏令,吕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死之后,朝廷的大权必须在第一时间移交给自己人,而这个人非吕产莫属。至于审食其,此刻在相位上干得不错,而一旦吕雉死后,他必然为成为众矢之的,如改任太傅,或许可以得以保全。 交代完后事,吕雉闭上眼,当晚驾崩于未央宫。 吕雉的丧事,由陈平、周勃、审食其等三人操办。吕产和吕禄则遵照吕雉的遗嘱,把南北禁卫军团牢牢掌握在手中。 此时此刻,吕产和吕禄来不及悲伤,他们更多的是紧张,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会当即举兵自保。这一点,也是吕雉交代给他们的。 宫里的气氛异常紧张,就像开弓的弦一样蹦着,仿佛随时会断裂。 南北禁卫军团虽被吕产和吕禄掌握在手中,但是刘氏方面也组合了一支强大的军事武装力量,这就是以刘姓诸侯王为首的郡国军队。这支军队由楚王刘交、齐王刘襄、淮阳王刘强等人掌握。 这支郡国军队,兵种很齐全,有步兵、骑士、轻车、楼船等多个兵种。其中,步兵的装备是最为精良和完善的,人数也是最多的。 吕产和吕禄虽然掌握了南北禁卫军团,但是这两个人根本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而郡国军队中,有周勃、灌婴等名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吕产和吕禄完全不是对手。 关于这一点,皇族派是很清楚的。因此,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 首先发难的是朱虚侯刘章。刘章的妻子吕禄的女儿,当他识破吕禄、吕产伺机举兵的阴谋,便立刻派人同自己的哥哥齐王刘襄联系,发兵西征。 刘襄本人并不聪明,但他有一个足智多谋的舅舅,名唤驷钧。 出兵之前,驷钧给外甥刘襄分析天下大势,并向刘襄建议,以维护当年刘邦与众诸侯提出的“白马之盟”为旗号,号召天下,共同讨伐诸吕。 与此同时,刘章与东牟侯刘兴居,在京城联络宗室和权臣,他们打的主意是,让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做为内应,共同诛灭诸吕。事成之后,他们想拥戴刘襄为帝。 这样一来,齐王刘襄的信心更足了,劲头也更足了。他决定立即起兵。然而,就在他即将起兵的时候,却遭到了一个人阻拦。 【六、尔虞我诈】 阻拦刘襄起兵的人,是齐国的丞相召平。 召平得知刘襄欲刘襄出兵讨伐诸吕后,认为不可行,便率先下手,派军队包围了齐王宫。 中尉魏勃力挺召平的行为,他对召平说,齐王发兵,却没有调兵的虎符。丞相包围王宫,是正义之为。 说完,魏勃又信誓旦旦地请求,愿意做为先锋,率军在前线监督齐王。 召平自然很高兴,对魏勃充满的感激和信任。于是,便将包围王宫的部队统帅权交给了魏勃。 哪知道,这是魏勃设的一个圈套。他掌握了统帅权后,立刻就把包围王宫的军队调走,调到了丞相府,反把丞相府死死围住。 召平这才知道上当,他派兵围困王宫,是大逆不道之举,此刻自己被围,必死无疑。于是,召平含恨自杀。 召平死后,刘襄委任驷钧为丞相,魏勃为将军,集结了国内的全部军队,发兵西征,讨伐诸吕。 在诸侯王中,齐国的军队原本是最强悍的。但是,由于吕雉生前割去齐国的四个郡后,齐国的军事实力被削弱了不少。 因此,刘襄在出兵的时候,有一个很大的担心。因为在齐国的西面,是琅琊王刘泽的封国。刘泽是吕家的女婿,也是刘氏宗亲中,非常亲近吕氏的一派。 刘襄担心,他倾其全国军队出兵,刘泽会从西面袭击齐国。 驷钧看出外甥刘襄的担心,便想出一个主意,他让刘襄派内史祝午前去忽悠刘泽,就说齐王想发兵讨伐诸吕,但经验缺乏,年纪又轻,愿意将军权交给刘泽,只有刘泽在高祖皇帝时期就任将军,作战经验极丰富,恳请刘泽到齐国的都城临淄共商讨伐之事。 这话一听就是圈套,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轻易将自己军权交给别国的大王。尽管刘襄年纪轻,头脑不够用,但他手下有驷钧和祝午这样智谋之士。然而,刘泽却当即就相信了,他答应与祝午一起去往临淄。 刘泽自以为自己在刘氏一党中,年龄最大,辈分最高,刘襄把齐国的军队交给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得不说,单纯的刘泽,尽管年纪一大把了,心智却还很傻很天真。 话说刘泽随祝午到了临淄。他刚一下车驾,就被一群军士抓了起来,软禁在临淄。无奈之下,刘泽只好将自己本国的兵权交给祝午,编入齐军。 即便如此,刘襄也没有放他回国的意思。 刘泽十分惶恐,他担心刘襄会杀了他。于是讨饶说:“大王是高皇帝的嫡系长孙,确实应该继立为皇帝。但现在京师的大臣公卿们想法不统一。我在刘氏宗室中辈分最高,不如由我出面去劝说、调和合或许可帮大王成就一番伟业。” 听了刘泽这一番话,刘襄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就给刘泽备了马车,让其赶赴关中。 刘泽前脚走,刘襄紧跟着就发兵西征。并向各路诸侯发了讨伐诸吕罪行的檄文。在檄文中,刘襄自称“寡人”。 很明显,此时刘襄摆出了急欲称帝的架势。 楚王刘交首先响应了刘襄。刘交在刘氏诸王中是很有实力,他一响应,其他的刘氏诸王便纷纷跳了出来。 吕产和吕禄得知此消息后,十分惊慌。吕产立即派遣灌婴前往赴荥阳,组织部队对抗击郡国军队。 可是,灌婴打了荥阳后,并没有一味遵从吕产的号令,而是先与众将商议,听取大家的意见后,才做决断。 大多将领都认为,如果帮助吕产和吕禄去打击郡国兵团,实际的结果使助长了吕氏一族的声势,这样的话,刘氏朝廷就会有更大的压力。 灌婴听从了众将的意见,并不发兵去抗击郡国兵团,而是派遣使者去找齐王刘襄,让其静观其变,在最合适时机出击,一同剿灭吕氏一党。 刘襄很高兴,遵照灌婴的安排,下令部队驻守在齐国边界,既不进攻,也不收兵。 相持不战的局面让吕产和吕禄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手里的重兵就像超级富豪在银行里的存款,只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而且,更囧的是,他们还没有指挥权,真正的指挥权在老将郦商手里。 郦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吕产和吕禄一直没看透。 【七、绑架平乱】 郦商,原是高阳人。陈胜起义时,他率领数千人归附刘邦,在后来的战争中屡建奇功。刘邦建国后,封赏元老功臣十八人,郦商位居第六,其地位在韩信、王陵、灌婴之上。 可是,谁也没想到,建国后,郦商和吕雉走得很近,他帮助吕雉做不了少事,化解不少危机。他的儿子郦寄与吕禄甚至以兄弟相称。 现在,郦商在家养病,但身体虚弱的他,仍然掌控着南北军的指挥权。 陈平和周勃知道了这个情况后,决定绑架郦商。一旦困住了郦商,南北禁军便群龙无首了。 郦寄听说父亲被绑架后,就跑去找吕禄和吕产,游说他交出兵权,以救其父的性命。 吕禄和吕产是两个个窝囊废。面对目前这外有重兵压境、内有皇族派和功臣派联合的局面,他们是六神无主,被郦寄一番劝说后,想来想去,觉得不如交出兵权,做个无事一身轻的自在王算了。 吕媭得知吕禄和吕产交出了兵权,又气有悲哀:“吕家的气数尽了!” 吕产交出兵权后,约御史大夫曹窋到自己的府邸来商议,问问自自弃军权后是否可以回梁国就国。 俩人刚一坐下,朗中令贾寿来了。贾寿是吕产的亲信,刚刚出使齐国回来。 于是,吕产拉他一块儿讨论。 贾寿说:“现在赴梁就国,为时已晚了。” 吕产吃了一惊,又问:“为何晚了?” 贾寿就,灌婴已联合齐、楚两国的郡国集团军,很快就要反攻长安,你想走是走不成了吕产不知如何是好。 贾寿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吕产赶快去未央宫,把皇帝绑架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吕产立即依计行事。哪知道,他和贾寿一出门,御史大夫曹窋就把这一情况报告给了陈平和周勃。 陈平和周勃认为,吕产离开了南军,吕禄却不知道贾寿带回的情报,此刻恰好可以钻个空子,把北禁卫军控制起来。 可是,周勃虽官居太尉,却无兵权,若有去北军,必须要有皇帝签发的印信。 此时,得有掌握皇帝印信的机要员是襄平侯纪通。此人的父亲是纪信,在楚汉战争时为掩护刘邦而牺牲。因此,纪通是值得信任的。 于是,周勃让纪通签发了一道假符节,让郦寄去游说吕禄。 吕禄自然很相信郦寄,马上就交出了兵权,离开了北军。 周勃得以进入北军,掌握了北军的指挥权。 而对付吕产的事,就由陈平去安排。陈平召见朱虚侯刘章,让他协助周勃,监守军门。 同时,陈平又让御史大夫曹窋。抢在吕产之前在宫门布防,不让吕产进宫。 果不其然,吕产、贾寿来到未央宫大门口,便被宿卫拦住,双方形成了僵持状态。 此时,刘章着一千余骑兵杀到,一到未央宫门口,刘章便下令捉拿吕产。 军士们蜂拥而上,贾寿拉起吕产就往郎中府里跑,却没有逃脱追击。最后,吕产藏到了郎中府厕所里,被军士逮住,当场杀死。 少帝刘弘在宫里被困许久,侍奉他的审食其得知吕产已死,知道吕氏大势已去,就乖乖拿了皇帝的符节出宫来慰问刘章。 刘章干脆绑架了使者,夺了符节,直入长乐宫。 长乐宫的警卫总长,名唤吕更始,是吕党中一个元老级的人物。刘章自然不会放过他,下令将其诛杀。 翌日,吕禄也被斩杀,吕媭则被人用乱棍活活打死的,她的儿子舞阳侯攀伉和一家老少男女,全被杀光。 自此,诸吕之乱平定。 诸吕之乱平定后,周勃、陈平、灌婴商议重建汉朝政权之事。 众所周知,刘弘并非是惠帝的儿子,是吕雉弄来顶替的,他的身份显然不合法。可是,废掉了刘弘,刘氏诸王中谁能可以继承皇位呢? 第一人选,自然是齐王刘襄。理由很充足:刘襄是齐悼王刘肥的嫡子,而刘肥是刘邦的庶长子。其身份是合法的。 然而,此时刘泽却跳出来反对,他的理由是,齐王刘襄的舅舅驷钧,也是一个恶人,比吕党更可怕,若立齐王为帝,吕党祸国的惨剧必会重演。 刘泽为什么要反对立刘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让刘襄给骗去了军队和封疆,心里正窝着火呢。他在刘错宗室是辈分高,说话占位置。他这一反对,别的大臣也不好再坚持了。 就这样,刘襄否决了。 接着,有人提议立淮南王刘长为帝。 可是,又有反对者提出,刘长尚未成年。于是,刘长也被否决了。 最后,有人提议了代王刘恒。 刘恒乃刘邦的第四个儿子,他的母亲便是薄姬。 薄氏一族在外戚中最守本分,这一点,让老臣们很看重。 于是,拥立刘恒的提议终于一直通过了。 刘恒即汉文帝,汉朝历史中,最为明朗、辉煌的一幕——“文景之治”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