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诡谈》 第1章 白骨妖人 正月初八,汴京下了一天的雪。入夜关城门时雪停了。 内城东北角,阴森的开宝塔下的破街陋巷上已然见不到人影了。 榆林街上东倒西歪的店铺灌了一天西北风,大多没什么生意。其实何止这里,新年里皇宫前御街上也没张灯结彩,官家也没有如同往年一样,带着妃子们上宣德门与民同庆。 宫里没有大肆庆祝,难免连带着城里城外瓦舍勾栏、酒楼食肆,各种香烛杂货铺子的生意差了许多。 传闻宫里从年前起就忙着做水陆道场,还跳了几天大傩仪,为祛祟驱鬼还特意从龙虎山把天师请来了,无论传闻真假,总之给这个正月平添了几分晦气, 戌时三刻,榆林街上丑婆婆膏药店伙计鲁三,哆哆嗦嗦走到店外准备上板关门,才看到陋巷尽头,断了半截的古石碑下,盘腿坐着一个黑衣人,一幅担子就扔在旁边枣树下,担子上面积了一层雪,石碑边上也没见到脚印,看来这人已经来了一会儿,脚印被雪掩住了。 黑衣人被黑斗篷包的严实,垂着头背靠着石碑,帽檐阴影挡住了脸,只能透过斗篷依稀看到嶙峋凸起的瘦骨。伙计有些好奇,多看了这人两眼。城楼上敲钟时,那人才似被惊醒,含混咳了几下,听声音是个老头子。 若是从衣着和担子看,像是耍七圣刀祆戏的。 祆庙就在旧封丘门外,离这里不远。那里的藩僧多会些戏法和幻术,多是些吐火、吐烟、吞短剑、悬空术或者耍骷髅傀儡之类,通常挑一个担子,里面都是些耍戏法的稀奇玩意儿。 鲁三心想:“也是个瞎了眼的,不去大内前御街人多处,或者城东南瓦子里杂耍,偏要到这狗都寻不到屎的穷僻地方赶趁,倒要看他今天开得了张?”心里想着,狠狠插上一块门板。 七八名孩童从临街追逐着疯跑过来,为首的孩子左手上拎着一挂鞭炮,右手捏着一个点燃的香头。天色太暗,他冲到了石碑近前,才看到有个人坐在阴影里,着实吓了一跳,后面孩子见了也纷纷停下。那穿斗篷的老头倒是稳如泰山依旧纹丝不动,也不见有热气呼出,孩童们便交头接耳。领头的孩子说:“这耍傀儡的怕是冻死了?” 一个矮些的说:“真个儿冻死了,不如咱们分了他的行李?只怕手慢被敛尸首的瘌头街坊抢先?” 为首拎着鞭炮的孩子头冷笑:“你说分他家当,却又不敢上前,只诓我们下手,要是被拿去还要连坐家长。要我说,不如把这挂炮仗系在这枣树上点燃了,且看这老儿是不是诈死?若诈死,吓他一跌也好。” 正说话,有眼尖的孩子回头,看见西面宫墙方向几点绿光如鬼火般飘飘摇摇升起。于是指点其余孩子看:“看,今夜大内又放祈天灯了!” 为首的孩子遥望半晌不由得笑起来。 “我六叔在东华门外做买卖,听小黄门说圣上最爱的张娘子得了痨病,正请天师张真人祷祝,说是为了不扰法事,正月也不许御街前开市、燃烟花、放爆竹,只是每日夜都点这些天灯。” “怕便是带着张天师祈寿文的灯?”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些天街头的风闻,石碑下死气沉沉的老者轻轻咳嗽了一下,孩子们这才回头。却见老者右臂不知何时抬起,只是袍袖宽大看不到手,随即一幅精细的骷髅傀儡,从袖子里掉落出来。 骷髅傀儡大约一尺高,正悬在地上一寸处。老者手都没有伸出袍袖,袖子下这具吊死鬼一般的傀儡骷髅却张牙舞爪跳跃起来,黑暗中看不到悬丝,但那骷髅腾挪闪转好不灵巧,枯枝般右手上还握着一杆长槊。 孩子们跳脚叫好并鼓起掌来。 也许受到了观众的鼓舞,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斗篷里传出,竟然合着节拍念念有词: 驱骨骸豪杰尸冢, 遣帽妖大内深宫。 催命急妃子早薨, 收怨魂积尸笼中。 吞扶光俯首真龙, 隐火犬社稷摇动。 生祸斗樽俎折冲, 出鬼雄群妖元戎。 复则王瞾耀当空, 出魔君宋祚有终。 那老者将这怪异的童谣唱完,停了了片刻,又开始唱第二遍…… 孩童们发现他并无其他唱词,颠来倒去就是这么十句。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又觉得挺阴森,不似吉利话,他手上的骷髅挥舞长槊跳来跳去,也越看越狰狞。附近铺户里的伙计老板也都围拢过来,揣着手缩着脖子,看这怪异的街头傀儡戏。有人向老者前面丢来几个铜板,却不见老头起身捡钱,也不道谢,只是不断重复那些话。 终于有明白人听出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张楼脚店里买羊头杂碎的沙老四上前一步大喊起来。 “兀那祆僧,好不知死活,念得什么宋祚有终?又是什么俯首真龙?我听着,像是惑众妖言?” 那黑衣老者嘿嘿冷笑一声,便不做声,悬着的骷髅傀儡也不再起舞。 “我看你也是个年长懂道理的,还是捡了铜钱挑了担子快走,只当是你没说,我们也没听见。再生事,难说街上就有开封府、皇城司眼明手快的拿你去吃官司。” 老者依旧纹丝不动,只有袖子下一尺多的小骷髅还在随风轻轻晃动。 见老者不走,曹门边放赌的泼皮李大胆捋起袖子过去,想揪住那老者诈去见官好讹些铜钱。却不想一阵寒风吹过,老者兜帽落下。 却见斗篷里哪里是什么老者,分明是一具森森的白骨,骷髅盘腿坐在一幅蒲团上,右手前伸出,五指连着下面的傀儡骷髅。这两具骷髅,一大一小,一站一坐,场面何其骇人? 谁能想到,操这一尺长骷髅傀儡的,竟然也是一具真人大小的骸骨? 饶是李大胆杀过猪、屠过狗、打过老婆、骂过丈人,此刻也吓得一屁股坐到雪地上。 那骷髅竟然有了生气,两个黑漆漆眼眶里,各生起一点幽幽绿光,坐下蒲团便腾起白雾。白雾飞快包裹住骷髅,只能隐约见到绿光还在其间闪烁。白雾里传来,凄厉诡谲的笑声,围观众人这才从无边惊惧中惊醒,大人孩子一起哭喊着四散而去,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 这团邪云竟然缓缓腾空而起,就停在李大胆举头咫尺的半空中,形似扁平碗碟也像是一顶范阳笠子。 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李大胆,眼看着这团云,就从自己头上两三尺处缓缓飘过,向着西面大内东华门方向去了。 半晌,面如死灰的李大胆才爬将起来,丢了魂魄般向家里去,跌跌撞撞间也未察觉尿了一裤子,只在心里想:都说这开宝寺周遭不干净,原本不信,果然有妖孽。都怪这那天杀的怀丙和尚,正的什么塔,动了地宫走了邪祟。 第2章 险恶童谣 正月初九丑时三刻,皇城司来人冲进司天监大门时,轮值当班的春官杨惟德已然在观星台浑仪下摆开桌椅,烫了一壶酒,又将家里带来炙猪肉、烤鹌鹑、脆筋巴子布置好,桌下又烧了一个火盆。原打算趁着新年后第一天当值,寒夜独影举杯邀月,也算聊表自怜。虽云厚月残,也不妨碍他靠着想象,与那朦胧月色里的广寒仙子一同慨叹寂寞,却未料还未饮第一杯,几个黄门带着侍卫亲军撞到了眼前,不由分说硬是夺了手中筷子,拽下观星台,塞进一乘暖轿直奔皇城而去。 小轿没有走西华门或者右掖门,避开了御街前人多眼杂处,而是绕了一大圈,自正北拱宸门入大内直奔迩英阁。 杨惟德坐在轿子里心中惴惴,右手在袖子里掐算:丑时三刻君王急召进宫,主何吉凶?丙寅月癸酉日岁破正北,恰是大内方向;又云,丑不戴冠,主不归家,时也非吉。如此推算,今日怕是有些事端。只苦了观星台上一桌菜,怕是要便宜了那翻墙进来的野狸子。 他为官得过且过,却也懂得进退之道,遇事总是先往坏处思忖:是否是年前月例的天文奏报未验而触怒龙颜?按说不会啊,这些年来观星相推国运的技术长进不多,但是查圣颜度上意、左右逢源的本事可领悟到不少。 平日里,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的一班同事,也常在酒肆饮宴,耳酣面热后互吹心得,探讨如何将天文呈报写的百事皆准,哄得圣上龙颜大悦。 当今官家宽厚仁慈又颇有作为,但是孤家寡人当久了,也难如混日子的官吏那样心安理得,于是总想借助星象占术,预知水旱天灾、疾疫收成、边患战事这样的事情。这些危机大宋年年都会遭遇,天上星辰的方位变化也总是泄露出一些,须事后看,才似有天机的蛛丝马迹。并没有什么厉害人物能时时做出精准推算,真正的高手在于含混和机巧。一份好的天文奏报应当如是:无论什么事情发生,回头看时总有六七分应验。 他寻思,难道是自己的六壬神定法占卜不准?还是三势两仪定穴从出岔,皇陵又挖出地下水来了? 亦或者近日京师苦寒路有冻毙僵尸,于是官家怪星象罪奏报不验? 但是,自己腊月呈报里虽然未明确写到岁初必有大寒,但是罗列了三十几条星象变化各主吉凶时,也没忘塞了一条:填星犯牛宿东留十日,春或多雨雪、江河易决、易生流民疫疾……这三十条若一条条探究,已然面面俱到,并没有什么灾祸没有包罗其中了。 想来想去也不是这桩,又或许是官家年问及改元的事情,自己未领会君意做出顺水推舟的天文解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细细揣摩后已在奏文里写了:孛犯关梁北二星云气贯苍白,亦可改元。只是后来眼看拖到年底迟迟未有回音,推测陛下又如往年那样心意犹豫,于是年末奏报上又写:天市垣北,天牢暗淡,或不宜赦宥、推恩、改元。如此万全的应对,别说仁厚如官家,就是有心人要拿自己个一差二错也不容易。 仔细梳理了一遍后,老杨略沉住气, 从轿子里探出头看,却见宫中楼阁暗淡大多未掌灯,四处巡逻的侍卫亲军不在少数,气氛肃然诡谲,全不似平常新年。两边提着宫灯的黄门脸上都不好看。看这阵势,必然不是京师冻死几个人的小事。他也不敢问,只能捱到迩英阁。 轿子到了地方,外面已然有七顶大轿在那里,看来自己并不是唯一被召来的。 他刚下轿,就看到大内押班石全彬急匆匆迎面过来。 老杨连忙插手施礼:“有劳中贵人亲迎。” 对面石全彬赶紧回礼。 “少卿,可把您等来了。几位近臣都在阁中等候,就等您共商国是。” 杨惟德难免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通常来说“国是”并不是他这样的主司天文和占卜的官员可以 “共商”的。 司天监只为官家决策,提供天文咨询和其他超自然方面的解释,老杨潜心撰写的占书:《景佑六壬神定经》和奇门类:《景佑遁甲符应经》就是干这个的。当然也难免一直为士大夫们深恶痛绝。朝臣们自有清高和执念,因为夫子他老人家虽然也算卦,但是不语怪力乱神。士大夫最恨诡谲难测的星象变数掺杂庙算,使得陛下总是能找到借口耍滑。他还记得数年前,官家被庆历新政纠缠的心力憔悴,于是从天文奏报里挑出一句:客星出而朔逢日蚀,政令严苛易生口舌怨言而不吉。想以此暂缓范仲淹搞得鸡飞狗跳的治三冗举措。司天监的奏报历来模棱两可百事可皆应,被官家拿来当托词,顺带背背黑锅倒也是分内事。但是殿前御史文彦博的嘲讽来的很快很直接,他在朝堂上念了一首李商隐暗讽君王迷信占术的诗。当念到:不问苍生问鬼神这句时,还笑着向杨惟德投来一瞥,仿佛看穿了一个逢迎君意的滑稽佞臣。 好在这件事后不就,文彦博就被温润宽仁,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家打发去河北路平叛,听说至今还不许返京。 “中贵人,今日急召下官,难道……又有边患或流疾了?”老杨明知不是而故问,想先探听一二。 石全彬凑到耳边小声:“全不是那些,是张娘子薨了。” “张娘子薨?” 杨惟德一时茫然,这件事与他的业务似无太大交集,他虽是玄学大家,但也只是涉猎形而上的理论家;宫里傩仪、斋醮、扶乩、祝由之类都还是有专人干。 “嗨,不止这个,更要命的是,几个时辰前,城里出了白骨妖人散布童谣谶语。那妖人还坐地飞升,化作了一团云。” 老杨一惊:“那谶语验了?” “京师每天流言不知道几千几百,不验如何找您来?童谣里提到皇妃薨,还提到……我都不敢学,全是些动摇国本的虎狼之词。”石全彬声音压的更低。 “什么样谶语?” “我这有一份抄录。”石全彬说着取出一张纸条递过来。 杨惟德抢到手里看了几眼,手便开始哆嗦。这十句话大部分生涩难懂,但是最后一句:出魔君宋祚有终,是个例外,这一句,毫不掩饰地表明了推翻大宋的终极目的。 司天监的工作除了观星相作历书,或者鉴定祥瑞吉兆给官家解解心宽外,最讳莫如深的一项工程,便是收集市井童谣加以研究,试图抢先嗅到阴谋的气味,手上的这张纸条,符合政治阴谋的所有要素,毫无疑问它就是来搞大事的。 自从有人在惑星残骸上刻了:“始皇帝死而地分”几个字后,历朝历代,几乎所有的造反作乱、宫廷政变的标配项目,都是谶纬之术。无论是鱼肚子里发现的“陈胜王、大楚兴”绢帛条,还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市井儿歌,都是江山变色、天下崩坏的前兆。不夸张的说,在帝国面临的所有严峻课题中,谣谶一定能排进前三。至于其中是否夹杂的超自然的力量,反而是其次的问题。颠覆王朝的关键从来都是人心,而所谓的妖术从来都只为了动摇人心。 “看把您也吓到了不是?还有更邪门的。” “您刚才所说的妖人坐地飞升?” “是啊。多邪性的事情。据说先化作一具枯骨,又化作了一团如斗笠般黑云,向大内过来。如今正派人在禁宫守卫呢。” “哦哦哦,这就是这里如此多殿前司护卫兵马的缘故?” “正是。光是想想就让人脖颈发凉。” 杨惟德倒不是太担心什么飞升的妖人。他的家学就是超自然现象研究,父亲曾领受章献太后密旨,研究先帝所遗天书,临终前一天,还意味深长地告诉他:玄虚后面未必都是法术,更多时候是阴谋。 所以,真正让他杨惟德害怕的不是什么妖人,而是谶纬本身,因为那意味着行动已经开始。细看这童谣的十句话,层层递进,到了“隐火犬社稷摇动”这句,祸心已然包藏不住跃然纸上了,并且暂时除了他老杨,还没人知道:吞扶光俯首真龙这句,会十四天后发生。想到这里,杨惟德下意识摸了摸袖子里那封下午刚收到的信。 自古的谶纬都无法凭空煽动祸乱,都必须以预言的应验来蛊惑人心,从这个角度看,编排谶语的人和杨惟德算同行,只不过一个在暗一个在明;一个心怀叵测,一个混吃等死。 按照他对目下的预判,这首童谣的十句话显然都含一条用来撬动人心的信息,通常是将要发生某件大事,谶语一旦流传,对赌就开始了,每次预言的应验,阴谋家就多加持一层神秘光环而大宋的正统性则会受到一分质疑。 现在第二条里妃子早薨一语成谶,单凭这一条就足够为整首童谣注入强大生命力,想要阻止其在民间流传已经不可能。其余的几条还处在未验阶段,其语言怪异似有所指又不明就里,这就是谶语的特征,目的就是故弄玄虚,若是接二连三应验,其煽动性势必陡增,最后人心就会倾向于“社稷摇动”或者“宋祚有终”这种险恶的心理暗示。明天上午,至多到未时,这首童谣一定会和张贵妃亡故的消息一起传遍京城,传的满城风雨。想要平息,只有抢先看穿每一条信息,进而阻止其发生。 当然话说回来,只要童谣预言的事件没有发生,其威力会逐步消弭,最终化为无形。但是要预知谶语预言的是哪件事,并加以预防却很难做到的,因为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就如同他写的模棱两可的天文奏报一样,往往需要事后看,才会发现其中的玄机。想穿这一层,寒风中的杨惟德不由得下意识用袖子擦汗。 “少卿也觉得棘手?” “这谣谶用心忒歹,我都有些恍惚。” “所以万岁连夜请您来此议一议此事。” “官家也来听议?” “张娘子薨逝,官家正在皇仪殿哀思,不便亲自来,不过会有人将朝臣们的议论抄过去。” 杨惟德将纸条藏好,紧跟着石全彬进了迩英阁。 迩英阁内,摆开十张椅子,正对着前方一张空着的龙椅。已经有七位大臣就坐,他们也未等正四品的杨惟德到来,早已在高声争论。老杨进去并没有打断他们激烈忘我的辩论,其实也没人多看他一眼。他自己向前方龙椅先深施一礼,然后回转向其他官员施礼,仍然没人理会他,只有开封府尹吕公绰微微起身向杨惟德欠了欠身。 没等太监引座位,杨惟德很识相地坐了末席,中间空出两个座位。 他自知在大宋,文官与文官不同,虽然同殿称臣,但是司天监并不受朝堂重臣们的待见,因为司天监官员多是走举荐路子,而天文学知识太过冷僻,都是些家学传承,难免父子、叔侄间互荐。父荫子承来的官,自然是没有科举考上来的硬气。朝臣甚至会将司天监作为潜在的敌人,因为官家偏信玄虚,往往用司天监对天机的解读,轻巧推翻那些引经据典的长篇策论,这一点特别遭恨。所以这会儿杨惟德自知要低调些,暂时先陪坐静听不要草率发表看法。 只听了片刻,老杨便发现,他们争论的不是童谣和妖人,而是官家要以皇后礼在皇仪殿治丧并绰朝七日。 翰林学士王拱辰认为人死为大,这件事通融一下倒是也无不可。又举了前朝武惠妃薨,玄宗以后礼治丧的故事,史书也未见清议,而民间都念玄宗重情重义,谓之:得大于失也。 宰相陈执中则认为兹事体大不可轻忽,人死为小,法度为大,若轻忽法度只算眼前得失,非圣君所为。双方来来回回各执一词,其余旁观者或捻须颔首或正襟聆听,似乎都陶醉在这些车轱辘话里。 杨惟德心里赞成王学士的通融说,贵妃以皇后礼下葬也无不可,毕竟人已经死了。既然章献太后当年在后宫逾制方面开了一个好头,祖宗制度早就是千疮百孔,也不愁现在这么一点点小僭越。正思忖什么时候进正题,太监又引两人进来。正在激辩的王学士也随之停顿。 杨惟德见到来人也不由一怔,走在前面的是直学士包拯,紧跟在后的竟然是前相文彦博。 文彦博显然是这群人中的领袖,他走过来与众人一一见礼,杨惟德有些虚,却见文彦博拱手转向自己时,非但多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还格外多欠了欠身子,自己赶忙深躬答礼。 坐定后,重臣们争论依旧,文彦博并未参与逾制争论,却不时拿眼角偷瞄老杨,看的他有些忐忑。 过了一刻,大太监张茂泽进来传陛下口谕:诸位高见已抄录到皇仪殿,朕俱已知悉,其中轻重自当斟酌,诸位请回待朝堂再议;春官杨惟德、忠武军节度使文彦博和直学士包拯暂留,另有差事交代。 激辩一场的大臣们抖擞精神离开,太监们搬走多余座椅,只留下四张椅子,押班石全斌这才才将抄录的童谣给了文彦博与包拯。看起来,杨惟德与文彦博、包拯晚到,是官家特意安排的。 两人迅速浏览一遍,包拯似有些惊讶,文彦博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 “留下三位是官家的意思。以皇后礼治丧之事,其实官家也已有圣断,今夜只是让朝臣和御史们议一议,先放出些风声。眼下这险恶童谣和妖人才是要紧。据皇城司查问当时在场的数人,口供一致,都说留下这童谣的怪人,落下斗篷后竟然是一具骷髅,见他化作一团云在咫尺头上停留片刻后就飞向皇城,时间就在戌时三刻,比贵妃薨逝的亥时早了三刻。如此可怖诡谲之事,才是当务之急……” “这等谋逆之事,官家不想让皇城司、开封府去办?” 文彦博试探道,他已经揣度到了官家只留下三人的大致用意。 “皇城司抄回童谣时,张天师正在驾前斋醮。天师认为此事背后必有幽冥诡谲之事,若声张难免京师人人自危,官家虽在万分哀思中,却也觉察其中利害,也赞同暗中调查。所以选的都是干练之臣,也不要在京城衙门有差遣的,以免同侪走动,走漏消息。官家说: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 “包希仁做过开封府尹,断过疑案无数,选他自不必说。”文彦博以手抚须,似对圣意略有不解,“杨少卿在司天监勾当奇门星象,自然也不可或缺,却为何还有老夫?老夫刚从河北反京畿,恐怕……” “文相,您没看出来?这谶语最后第二句:复则王瞾耀当空,当应在两年前被您平灭的,贝州弥勒教教主王则身上。当年您以地道攻入贝州,捣毁巢穴却未能一网成擒,走了妖女圣姑。官家思忖此事必与那弥勒教或有些关联。正巧您轻车回京述职,暗处宵小必不知晓,所以您才是官家第一个选定的。” “哦哦哦,原来如此,在下驽钝了。圣意高明,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嗯嗯,我亦不可在明……” 文彦博如同一下子开了窍。杨惟德从旁观瞧,觉得文彦博在装糊涂,历来谶语虽多故弄玄虚却也不能太深,因为蛊惑的都是寻常百姓、贩夫走卒。这句不算太深,文彦博必然是看懂的。 “包相公,”石全彬转向黑脸包拯,“您是官家第二勾选的干臣。” 包拯微微一笑,嘴角流露出少许不屑。 “干臣谈不上,被黜无职的赋闲冗员罢了。” “这不,差事来了嘛,官家还是器重您的。” “呵呵,为官家分忧自无旁贷,只是此事谋逆之心昭然纸上,幽冥之说太过无稽。我先置一言:此事必不涉鬼神,陛下不应听信天师先做此想。” 石全彬一时无语,因为包拯轻巧一言否定了圣上忧虑最甚的超自然力量。 “凡图谶童谣、祥瑞吉兆类,俱是有心人的巧妙排布;然而,机关算尽也必留下马脚,费些时日自信也能查到源头,我在地方、京师也都查过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案子;我观此案大可不劳烦张天师、杨少卿插手,以免令出多门,调查之事偏离主旨徒增歧见。” 包拯这么直接,难免让杨惟德大大的难堪,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掺和,但是这个包黑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石全彬转向杨惟德:“杨春官,您可是张天师,特意为为官家所选高人。” 杨惟德心里想:“张嗣宗啊张嗣宗,你个缺德老道,我当我的闲差又没碍着你?非要把我牵扯进来,若是天天对着老包,岂不被他挤兑死?” “那我还得感谢天师美言。” “官家今天痛失娘子,先是大悲,见了童谣又是大骇,一时无措,多亏张天师在圣驾前提出方略:此事诡谲只能暗暗查探,又提到您所学精深,有您在,若有人使奇门之术欲隐藏形迹,定瞒不过,可助二位循着蛛丝马迹找到首恶。三位并无实缺差遣,也久不在京中衙门,不易被贼人察觉。此事虽重大,开封府、皇城司人手皆可领圣旨提调,却最好不要动。” “这……岂不是只有我等四个老儿去抓那贼?”文彦博道。 “却也不是,只是得找了一处冷衙门来办案。” “什么衙门?” “官家特意给了卑职勾当军头司的差遣。诸位相公可在西华门外军头引见司后院的僻静院子,暂做调查之用,那里多是外阜来的禁军军官,都是些生面孔,若调遣也不易走漏风声。张真人也觉得甚好。” 杨惟德刚要做受宠若惊状,山呼官家英明,却听边上包拯毫不掩饰地用力甩下衣袖。 “如此重大之事竟然处处听张真人。自先帝起,我朝就崇尚术士扶乩、星象占卜,乱神淫祀之风太盛。张天师自饶州龙虎山来此也已十数日,宫中整日以罗天大醮祈祷请神,若他法旨能请动天上神仙来,张娘子也不必早薨。又说什么幕后妖人会用奇门之术隐藏形迹,要暗中调查,天师他人未出大内,既不看现场,也不问证言,更不寻蛛丝马迹,却为陛下先定妖人妖法之调,怎能不被幕后主使诱入歧途?如此轻佻妄言,简直误君误国。” 包拯板着一张脸,如刚才一般的黑,看不出真生气还是装装样子。当然,谁都听得出他表面上骂天师,实则揶揄皇帝,也顺带让杨惟德不好受,因为司天监也是干这个的。 有件事,老杨原本思忖再三觉得这个场合不适合说,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不得不拿出来好挣回些面子。 “三位,既然我等三人受了圣命,共同调查童谣案,下官倒是有一桩蛛丝马迹要禀报。” “杨春官还未去过现场,如何能有蛛丝马迹?”包拯冷言道。 “这十句童谣,如今已知的,就是张娘子薨的第二条和王则重临的第九条。” “又当如何?”包黑冷笑。 “据下官所知,很快就又要应验一句了。” “哦?杨少卿说来听听。”文彦博突然来了兴致。 “就是这吞扶光俯首真龙这句。” “扶光为白日,吞白日,难道是暗喻日蚀?”文彦博问。 “文相所言不错,以现下的星辰走向推算二月初二,或有全隐的日蚀。” “二月初二?”石全彬一惊,“那可是官家例行出城祭拜圆坵的大日子。难道社稷摇动指的是这个?” “石先生高见,下官也认为官家在圆坵祭祀,祈祷五谷丰足之时若现日蚀,必大不吉。还有,二月二又称龙抬头,若是天狗吞日,天无主星,还应了俯首真龙的险恶隐喻。” “天无白日,俯首真龙?险恶,好险恶。”石全彬恨的狠狠拍了自己大腿。 “杨少卿,二月二日蚀之事可确凿?”文彦博问。 “呃……有七成把握。待明后日若雪停云开,星辰走向再清晰些,则大致可以断定。” “这就怪了,”包拯插进话来,“杨少卿只敢言七成,那幕后之人怎么敢言之凿凿写在童谣上?《说文解字》语:谶者验也,若是不验,也就毫无价值。他是如何敢赌三成不验?或者他能看到九成而少卿不能?” “只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吧。”杨惟德没想到包拯又找到一个奇妙的角度,再次鄙视自己一次。 “看来,那幕后主使竟敢欺我大宋无人?”包拯语带讥讽道。 “我大宋自然是有人的,虽说司天监正月放假确实耽误了时日,年后又逢云厚大雪无法观察又拖延了几天,”杨惟德胡乱找理由搪塞了一下,“然而这二月二京师有蚀,却是下官的一个晚生后辈十天前就推算到的,想来比那幕后主使算的更精细,他人在江南已能掐算到月余后京城有全蚀,其能便不在那幕后主使之下。谁敢欺大宋无人?” 他说着将袖子里那信纸取出递给包拯。 包拯迅速浏览一遍,就交给文彦博。 写这封信是一个叫做沈括的年轻人,他以谦虚口气,讨教了这个连司天监也没有预测到的天文现象。从时间看,他提前了整整三十五天预测到了二月初二,京师附近将有全日蚀,而这个年轻人当时身处千里外的海州。 “这个沈括是……”文彦博问。 “下官的一个子侄辈,天圣九年生人,如今蒙父荫入仕在海州任主簿,主持述水河务,我与他父亲有些旧交,他常来信向我请教一些星象天文,故而也师生相称。” 文彦博思忖片刻:“天圣九年生,也才二十四岁。杨少卿,可否写一封信请这少年速来京师,共查此事?” “哦,这没问题。他今年原本也要在开春后辞官,赴京科举,本就要借住在我家里。” 包拯对文彦博请沈括来的举动有些不解,一闪而过的疑惑被文彦博察觉。 “希仁兄,我观此案蹊跷,不似寻常妖言惑众的手法,处处显得高明。破谶之法贵在先机,我方若无看破先机之人,则必然被动,既然这个沈括未出江南,已窥破天机,不如让他来。当然了,若他所学有用最好,无用也无妨嘛。” “文相所言极是!” “那样最好,杨少卿,你现在就修书一封请那沈括到京师查案,给一个天文局司辰的临时差遣;若他于案件无甚助益,也算提前赴京,安心在府上攻读以备科考。” “遵命。”杨惟德恭敬道。 “是啊,父荫入仕也好,星象卜算也罢,都是旁门非学子正途,唯有科举才是坦荡大路。”包拯的话总是让杨惟德感觉刺痛。 文彦博转向石全彬:“中贵人,待杨少卿的信写好了,还劳烦皇城司遣快马送去海州,一日都不可耽搁,但愿二月初二前此人能赶到。” “请文相放心。下官这就写。” “信中不要写童谣,只写有重要案件,老夫须亲自向他请教学识,务必以下月初二为限,速来京城为盼。” 杨惟德坐下写信,按照文彦博的意思,没有涉及具体案情,但是又写的极为神秘和紧迫,。 待写完就交给太监安排快马送去海州。 “文相,现在已然丑时。不如我们去案发地看看?”包拯急着去现场看。 “希仁兄,我不会勘察现场,此刻又有些困倦,神思迟钝,还是不去了。”文彦博从容推脱。 “我只怕若等到天明,大雪盖住痕迹,或者行人乱走踩坏现场……” 包拯正不依不饶硬要文彦博一同去,只听到外面吵闹,一名小太监失魂落魄进来,想要在石全彬耳边说话。 “怎么慌成这个样子,不要耳语,当着各位相公的面说。” “我等在御花园巡夜,看到……看到一团如范阳帽般的妖雾悬在空中,弥漫不散甚是可怕。” “如帽般妖雾?圣驾如何?”石全彬大惊失色道。 “圣驾还在皇仪殿由侍卫亲军和张天师徒众护着。” “走,却御花园看看。”包拯全无惧色,一个人抢了出去。杨惟德与文彦博紧跟其后。 几个人在十来个提着灯笼拿着棍棒的小太监簇拥着前去御花园。侍卫亲军司的禁军已然围住了御花园却也不敢进去,借着摇曳灯光远远看去,却有一团似有似无的烟雾,烟雾越来越淡,看来正在散去。 包拯越过众人,径直走向那烟雾,杨惟德紧跟在后面。文彦博只站在远处处没动。 待两人到了近前,烟雾已然完全散尽了。 “宫内必有内应!”包拯说。 杨惟德并不说话,蹲下查看。发现地下烂泥有些松动,露出什么东西。他让太监提着宫灯照亮,发现是一根白色的东西,于是捏住提起。他从土里拽出了一具尺把长的小骷髅,白骨手脚上连着丝线,想来牵动丝线它就会如同傀儡般动弹,但是它并非常见的竹木制傀儡,它就是一具骨制的小骷髅,手里握着一根竹子做的长槊。 所有人哑然无语,只有包拯看到小骷髅手握的长槊上有细小的字迹,赶紧让石全彬找来眼尖的太监将文字抄录。抄录下来的分明是四柱八字。石全彬仔细看了两遍,早已面无人色。 “这好像是张娘子的生辰。” “这团烟雾什么时候在的?”包拯问。 “昨日亥时前后就有人看见了。” 小太监赶紧回话。 “在张娘子薨殁前……当时为什么不报。” “当时远远看了,以为是傩仪祷祝,或祝由请神燃香升起的烟,最近宫里这样的场面太多,大家也不以为意。再者,那时张娘子尚在弥留中,宫里鸡飞狗跳,也没人绕远路来御花园查看。子夜时押班说,宫里有邪祟要堤防,小人才赶来看时,竟看清不是什么寻常烟,它就悬在半空似动不动的。” “有人看清这烟雾样子如何?”包拯抢问道。 “样子甚是扁平,如同步军戴的范阳笠。”有太监回答道。 “难道真是谣谶里的帽妖?”杨惟德惊慌失语。 包拯哼了一声,他觉察到事情正在迅速滑向乱神邪祟,如果他不能赶紧找到线索的话,调查方向可能会被杨惟德把持。 第3章 妖术 正月初九,卯时。 杨惟德与包拯一同来到榆林街第一现场,他们离开大内后便径直来了这里。文相突然没来由心口疼,没有一同前来。 榆林街距离大内不远,出东华门片刻就到,此时早已经有皇城司的虞侯人等守住了现场,禁止闲杂人靠近。 自白骨妖人腾空而起,至今已经六个时辰,看守的虞侯说此后并未有人靠近石碑。地上的雪被踩的很脏,但是足印并不多,想来是第一批赶到的禁军和开封府差拨踩踏出来的,不过开封府的人已经被打发回去了。 包拯倒是很有兴致地查看一番,另外让虞侯找几个当时在场的人来问话。 杨惟德不懂勘察现场,他还在思忖那首童谣,试图通过这些信息,逆推出整个阴谋的全貌。 那黑袍骷髅留下的担子还在那里,一边的箱子已经打开了,里面是一些七圣刀幻术的用具。其中有一根表演悬浮术的拐杖,还有一根用途不明的笛子,一把暗藏着火药捻子的雨伞。 杨惟德在瓦子里见过类似的七圣刀表演,其中最有名的是叫做薛停鹤的幻术大师。他只一打开雨伞,便腾起烟雾,烟雾散去后,撑伞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打开的伞还在地上滚。如此惊人的表演引发了满堂彩却没人知道怎么做到的。当时杨惟德便怀疑舞台下面有地道,但是没有听到机关打开或人跌落下去的声音。至于如何发烟,当时猜是特殊配方的火药,因为即使他坐在第四排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现在看起来,猜测没错。那么,腾云而起的妖人,是否也是用火药造的烟雾? 另外箱子里还有一沓子黄纸,上面抄录的正是那首童谣。幕后的主使唯恐现场没人能记全这么长的童谣,故意留了文字,用心倒也实在。 据街坊说,骷髅化作一团云向皇宫去时,所有人都跑散了。大约过了一刻,才有人战战兢兢返回,那时箱子已经打开,这些黄纸飘散的到处都是,也不知道被捡走了多少。 黄纸上的字写的大大小小,歪歪斜斜。这么乱涂一气只为了是隐藏字迹似乎没必要,也可能是为了让人联想到扶鸾术的鬼画符,增加神秘诡异的气氛。 他转头看到包拯正在询问当时距离升空妖孽最近的目击证人——李大胆。 李大胆还没缓过来,被询问而被迫回忆时,目光呆滞而又空洞。 “我且问你,可亲眼看到那妖孽腾空而起,就悬在头上咫尺处?”包拯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 “但是你的口供所言,那操傀儡的骷髅先放出白雾,将其包裹住。此言可属实。” “属实。” “你可知,按《宋刑统》,编造神奇怪诞惑众者,便可定妖言罪。轻则杖责,重则绞刑。” “小人万死不敢胡说。”李大胆噗通跪倒扣头。 “你其实并未看到白骨妖人升空,你看到的只是一团烟腾空而起罢了。” 李大胆张大嘴看着包拯,他的脑子运转的异常迟钝,暂时无法想明白,这位黑脸大官到底想问什么。 “相公,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啊。” 老包见他呆头呆脑的,看来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我再问你,你离这团云最近,可曾闻到什么味道?”包拯换了个问题。不远处杨惟德心想:终于问了句有用的。 “没有啊。” “可有硫磺或者硝石的气味?”老包追问。 “小人发誓,没有这些味道。那云气,暖暖的淡淡的,倒是有一股花香。” 包拯愁眉不展,也问不出其他问题。 杨惟德到了跟前。 “我问你,那首童谣他念了几遍?” “有五七遍吧?” 杨惟德转回身,发现包拯已然在研究那块断裂的石碑了,上面似乎有字。包拯擦去上面污泥浊雪试图辨认。 “是个单双的单字?” “相公,这是单雄信的墓碑。”边上一名军官插话道。说话人长得帅气干练,山西口音,估计是正巧赴京的外地禁军被临时抓差来调查这桩案子。 “单雄信?隋末大将单雄信?” “正是。当年单雄信被李世民擒杀,秦王感念他也是一代雄主,就埋在了这闹市中。”这位年轻的虞侯一点不怯大官,从容答道。 “哦。原来还有这段典故。” “相传,墓边上这颗枣树,”虞侯抬头指点树冠“就是单雄信所使的枣阳槊所化,其树叶片片尖锐,与寻常枣树不同。” “哦哦。你如何知道这许多。” “昨夜起,石押班便着小人守在这里不许行人走过,还询问了地保并几个干系证人。” “嗯,做的好。可知这碑坏了多久?” “小人问了左右邻里,这碑损坏大概有二十年了,年长的说,景佑元年夏一个霹雷打中了枣树,削断一根粗枝砸下,正好砸坏了石碑。后来这枣树逢春又开,竟然没死。都说是这树护着单雄信的坟不遭雷劈,而单雄信阴魂有保着这颗树不死,也算佳话。”这个虞侯颇有些口才,原本只是不相干的街坊证言,经他口演绎的竟有几分传奇。 包拯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碑虽残破,但是字体倒是遒劲古朴。可知是谁写的?” “据说这碑文,乃是单雄信的同乡好友李世积手书。”虞侯继续对答如流,看来昨夜今晨,附近邻里被他盘问的够呛。 “原来这残破石碑竟然还有些人文掌故,过几日我便来拓一下上面的字。”包拯拍了拍手上残雪。 “包相公。”杨惟德打断了包拯的兴致,他发现了老包一处思虑不周。 “哦……杨少卿有什么见教?” “可还记得,在御花园找到的骷髅状傀儡手上的兵器?” “哎呀!”包拯大惊,已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 “那骷髅傀儡使的,也是槊。” “这其中难道……”包黑凝眉急思其中关联。 “比如那谶诗的第一句……” “驱骨骸豪杰尸冢?”包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转身看那石碑。“难道应在这里?” 经杨惟德一点拨,老包意识到谣谶的前三条已经全部发生。如果事情会依次发生,那么第四句很快就会应验,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以杨少卿看,这第四条收怨魂积尸笼中的‘积尸笼’会是何处?” “字面看好像是……关押死囚的刑狱之地吧?” “所言似有理啊。”包拯终于放下成见,赞同了杨惟德一次。 “包相公打算如何布置?” “这京城内关押死囚之地,无非大理寺狱、开封府狱,还有那御史台的台狱。若有人要在此三地装神弄鬼搞出些事来……那便好极,既然摸到些形迹了,必须抢先筹谋……嗯,我会从军头引见司里找些面生可靠之人,隐在这些衙门外的暗处,只等他们作妖便一网成擒。杨少卿,如今先机未定,案情不明,切勿与他人言说。” “包相公放心,下官自然知道轻重。” 包拯说完,风风火火离开,全然没有疲惫之态。杨惟德并不看好包拯能守株待兔等到机会。他已然察觉到暗中的对手是段位极高的阴谋家,不是那么容易抓到的。积尸囚笼是什么,字面看应该是牢房,但是文字游戏是很容易制造误导的,这一点他太清楚了。 他一个人溜溜达达回去,也不回司天监,直接回到城外家里,想着先好好睡上一觉,然后从父亲留下的堆积如山的纪录里找找看帽妖的线索。谶语提到了帽妖,并非随便诌佞出来的造词,而是一个有特指的旧词,他年轻时听闻自己父亲提过,大概三十年前,帽妖在洛阳、东京和应天先后出现,引发过巨大的恐慌和政治危机。有心人借用帽妖这桩旧故事,显然有阴险图谋。 老杨的的家就在汴河南琼林苑边上,远离闹市还算清净,他平日还得为官家研究符篆丹鼎两门,无论炼丹还是画符都必须凝神静气,远离尘嚣和烟火,城外倒是最合适。 回到家已然不早,也顾不上吃饭先倒头睡下,他可不似老包那么热情高涨。 包拯的脸色常黑不容易看清喜怒,但是眸子里战胜挑战的欲望,杨惟德还是看得很分明的,那不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男人该有的眼神。 实际上,早上出宫门时,老杨就想找个说辞溜回家,一时没找到体面又合乎情理的理由,却怎料那老奸巨猾的文彦博随便寻了一个心口疼的借口抢先了,自己只能跟着老包风尘仆仆去看现场。说起来三四年未见,文彦博好似老了很多,也不似当年锋芒毕露,要知道那时候,他可是敢对圣上语带揶揄。昨夜在迩英阁谈及案情时也没有如包黑那样急着下结论,也没有针对自己语带讥讽。 躺下没多会儿,似睡非睡间没来由响起鞭炮声,起初老杨以为爆竹声来自梦中,琐碎梦境也随着鞭炮声变化,似又走在红毡上,在众人嬉闹中要重入洞房?心里急着想看看这回梦里的夫人长得如何。可恨那鞭炮声没完没了,终于将短暂的好梦吵醒。 他起身半躺着,生了一会儿气,外面鞭炮声才停,这才喊夫人进来问怎么回事。夫人说是琼林苑边上旧府邸有人搬进来了。 老杨思忖琼林苑边上的气派大宅院都是宫里产业,倒是空了许久,怎么就有人住了?夫人说:你整日修道炼丹久不闻窗外事了,现在那大宅已然是驸马府了,只是公主年幼尚未能出嫁,不过驸马一家今天搬进来,以后就是邻居了。 老杨披着杯子掐算时辰:“甲午年甲戌日,忌乔迁婚嫁动土修灶,午时两刻,时辰也不吉,乔迁日子如此草率,这驸马府怎么也没个明白人?” 自言自语被夫人听到,于是不免两句唠叨:“不就是搬家嘛,哪儿那么多名堂?打扫干净不就行了?” “你个妇道懂什么?你知道那旧宅以前住的谁?是打扫能扫干净的吗?” “你若知道快说,我还有两领被褥要拆洗,没工夫等你卖关子。” “那里是后蜀亡国之君孟昶的旧宅。当年他被太祖幽禁与此,后来死的不明不白,这里也就废弃了。这府邸旧宅生地,阴气森森,非得请道士和尚做几遍法,杀鸡杀狗祛两回祟才可乔迁,如何能这么轻率。” “那孟昶的夫人岂不是花蕊夫人?” “亏你还有些见识。” “嗨,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常去瓦子里听说古,听过《古今乱佞群雄传》,也知道些人物典故。” 夫人说着出去了。 外面倒是安静下来,杨惟德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夜间才醒,然后再开始琢磨谶语。至于包拯那里如何调查白骨妖人,他就不管了,既然老包觉得有一个司天监少卿参与调查会“徒增歧见”,会把调查方向带沟里去,那就让他自己去查吧。 从已经发生的事情看,谶语会依次应验,接下来就看积尸笼这个隐语会应在哪儿了。 杨惟德是不看好包拯能这么轻易找出对手,自己能做的也就是到书斋阁楼上翻故纸堆,找找三十年前帽妖纪录,当然也未必有用。 翻了一个时辰,老腰快断了才起身,不期看到窗外不远处黑黢黢的驸马府,那里房舍众多却只有阁楼上几点灯光。虽比往日是多了几分生气,仍然显得诡谲和阴森,想来驸马家人口不多,排场也不大。 老杨也知道一些官场风言风语,知道驸马李纬其实是圣上表弟。这背后也有一段掌故。当年彰献太后垂帘,官家当着儿皇帝,一直不知道另有亲生母,太后薨殁后才知自己为李宸妃所诞。因此深感亏欠,有一日又梦见有天神责问:君既凉薄不孝,何谈民不怀忠?官家疑心会遭天谴,于是将公主许配给这个亲外甥算是对李家的补偿。老杨也常去宫中校验翰林天文院钟楼的浑仪,也听宫中人说,公主最不喜这驸马,说是长得丑不提,人还木讷,远看头有些大,近看五官失调,说话还有些结巴。但是如何丑却没见过,改天可以登门拜访看看传言是否为真。 第4章 积尸笼 正月初十,子时。 内城各街道早已暗布密探,只等怪异事情发生。暗探们并没有被告知明确的目标特征,只知道可能是挑着扁担扮做祆庙番僧,也可能是其他装扮的人,这些人可能会出现在御史台、开封府、尚书省或者大理寺这些地方表演妖术或者散布童谣。 这些地方都距离大内不远,要么就在御街东西两侧,要么在汴河南北两岸,都在内城不大的范围内。然而探子们在寒风中苦熬到子时,熙熙攘攘人群逐渐散去,大街上也没了人影,也未见有人跳将出来散布谣言或者行其他怪事。 包拯坐镇西华门外,殿前军营北面的院子里。这里是内城最不起眼的冷衙门——军头引见司的后院。 一晚上坐下来,没有任何回报信息,等的人心焦,实在顶不住困倦只好在后面屋子睡了。 他一倒头,就发了一场噩梦。梦境里一具森森白骨,就盘腿悬在举头三尺的地方发出可怕笑声,不是寻常的笑声,而是某种咔咔声,如同未上油的纺机在转动。 早上辰时,包拯被外面打更声吵醒,起来一问手下,整夜间也没有密报呈送来,看来白等了。 他起身喝了一杯冷茶,继续翻看昨天的证人证词,寻找可能遗漏的疑点,其中有一半证词是自己亲自问的,另一半是亲军虞侯徐冲问来的。徐冲就是昨天在现场回话对答如流的虞侯,本来是潞州路小军官,正好来京城公事,算是本地衙门没什么干系的生面孔,被石全彬抓差充到包拯手下。 所有这些证词来自于前天夜里看到妖人腾云而起的一共十三个人,其中五个大人八个孩子。他们的证词有文字也有图画。这些老包已经看了很多遍,完全是众口一词,可见他们全都看到了一样的事物。 他难免有些挠头,实情看来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了,这些证词隐约间确实指向幽冥无稽之事,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却又没能在现场找到有用的,推翻证词的线索。他曾经想过,可能是某种绳索吊起一副骸骨,而操纵一切的人应该就躲在枣树上。但是如今隆冬,树上光秃秃显然藏不了人,而且那团云并非直上直下,它还向着大内去了。尤其那个叫李大胆的人,就是从他头上过去的。民间常说:抬头三尺有鬼神,难道还成真了? “莫不是真有妖邪之术?”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过片刻后,立即觉得可笑,自己堂堂二品大员,怎么就轻信几个顽童愚夫的说法?幕后的人要是连他们都骗不过,还谋什么大逆?自己若在现场,多半可以看穿玄机。 正胡乱琢磨,杨惟德从外面进来,腋下夹着几本册子。 “包相公好神采啊?”杨惟德施礼,他也看不清黑脸包拯的气色,只是胡乱奉承。 “杨少卿可有收获?” “昨夜在家中寻找家父三十年前调查帽妖时留下的笔记,找到几幅按证词所绘的图本。” “哦,有劳了。” 杨惟德在桌上展开几张纸,上面绘制的是天禧二年,在东西两京,数度出现的帽妖事件的目击绘本。 “相公请看,这是五月在西京目击所绘。这是六月间,帽妖入京师目击数人所绘。这是七月帽妖在应天府出现时目击所绘。” 包拯仔细看了三幅图,看上去外形很接近,确实很像步军所戴的范阳斗笠而没有帽缨。包拯取出昨日按榆林街目击众证词所绘的图,四厢对照,竟然还相当相似。这三十年前的绘本他不敢说是否有诱供或掉包,昨天这幅绘本是给所有十几位目击者一同画押的。那些指印可就在绘本下面。 “杨少卿,依你看,难道就是三十年前的帽妖?” “下官不敢断言。不过谶语里既然有帽妖,主使者必然想要攀扯。” “按照童谣的顺序。第一句所述的所谓英雄冢,姑且就是单雄信的墓地。第二句帽妖入深宫,确也发生了。第三句,妃子早薨也已成真。这贼人的算计如何这么准?” “我也不知啊。不过前面的都不济事了,就看第四句的‘受冤魂积尸笼中’,什么时候应验了?” “嗯,但是昨夜未有人报告各衙门死囚牢有异常,去年重案不赦的死囚也都秋后问斩了,三处牢狱中勾决的人犯,只有六人。这六人卷宗我也都看了,与贝州反叛王则也牵连不到。” “相公不必灰心,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 “现下已知,第五句的吞扶光俯首真龙,会在下月初二发生,那么第四句的事情,在这个日期前发生也都算应谶。” “确也有理。”包拯勉强点了点头。 “若过了二月初二,这事还未发生,或二月二云厚天阴,京师百姓看不到日蚀,这谶语蛊惑之力也消减七八成了,危机大抵也就过去了。” 包拯不知老杨为何能如此得过且过地想问题,虽然他说的倒也没错。 “杨少卿,你我担着责任,如何能心怀侥幸。” “下官只是做这种假设,也绝不敢掉以轻心。” “好好,”包拯招手让听用的虞侯徐冲过来,“外面风闻如何?” “自前天夜里流言四起,京师各地都已有传闻,瓦子里都有编排故事的了。” “编排故事?” “是啊,实则早些年就有将天禧年间帽妖吃人编排说古的,其中一则最有名的叫做:《王嗣忠三支金箭平帽妖》,只是时间久远没人说了,昨天夜间西市瓦子里,已经有好事的翻找出旧本子来应景,您猜怎么着,简直一座难求,瓦子外都挤满了人。” “听者可有惊慌神色?” “我等在暗处细细查看,倒是没有惊慌的,都只当猎奇怪谈,很多人听完后还不尽兴,继续到酒肆里学舌,绘声绘色向友人言讲。” “人心竟然还安定?”包拯惨笑一声,姑且也算一个好消息吧。 “杨少卿,依你看,第五句后面的谶语该如何解?若能参透,倒是能抢占先机。” “我也苦参了一宿,吞扶光俯首真龙,虽然隐晦,但是对照沈括的日蚀推算,应该就是二月初二的日蚀。至于第六句的:隐火犬社稷摇动,还不明其意。但是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中的祸斗,与火犬应该同为一物。所谓祸斗星君,本尊就是一匹火犬,专司在人间放火。” “火犬若与祸斗是同一物,那么社稷摇动与樽俎折冲也应是一个意思?” 包拯反应不慢,想到了一个深入的问题。 “樽俎折冲有不战而胜之意,如果与社稷摇动相对,或是指……” 下面的话,杨惟德不敢说,或者至少不想自己说出来。 “暗示会有宫廷变乱,有人要不战而胜,取而代之?” “也许吧。” 包拯沉思片刻。也察觉到这个话题不宜再展开。 “那出鬼雄群妖元戎这句,杨少卿可有见教?” “此句最难解,鬼雄、群妖、元戎,互无关系,实在不容易猜到用心。” “那,复则王瞾耀当空,只是暗示王则会重生?” “不仅仅暗示王则重生,还有更深更险的用心。” “是这个瞾字?” “正是。” “我只知,这个瞾字是当年武则天造字,她登基前给自己重起的名字便叫武瞾,用来加持雌威。” “不错。王则造反起于弥勒教,而武则天自称弥勒佛现世,所以王则当年也曾向教众言:他便是武则天转世,应在名字中有一个则字。据说,那王则也常在众人面前女装现身,自称非牧非牝,颇能蛊惑人心。” “如此看,这首童谣与弥勒教大有关联了。” “但是这个瞾字当初被生造出来后,倒是也有几种解法,或可认为就是武瞾这个名字,也可以认为是日月当空阴阳调和;另外,还有一个偏解,就是不将日月分开,只做空中有明来解。” “明岂非是光?” “正是,做此解时,便是空中有非日非月的奇异光芒。这样瞾耀变同照耀。”杨惟德取过纸笔,在纸上写下照耀二字。 “看来玄机都在这文字把戏里。” “正是如此,所以从古至今,只要谶语一出便因为似是而非处处占先机,想要望文断意,提前猜到却不容易。” 包拯不语,看来敌人在暗处并且占尽先机的事实必须接受。 现在起,他们这个临时衙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从这日起, 张皇妃以皇后礼治丧,定了一月国丧至来月初八为止,暂时汴梁城暂停了往日的歌舞升平而第四句谶语也一直未应验。 京城沉浸在一种安宁的躁动中。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事情发生。城中百姓凡谈及帽妖,多是难耐的兴奋,倒是真没有几分是惊慌,大概是国丧禁止娱乐,元宵灯节也不许,实在无趣的紧,有这么桩事情充做谈资也总比没有好。 转眼正月十五,白骨妖人和他留下的童谣仍然是汴京城市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主要话题。 与得过且过盼着无事发生的杨惟德不同,包拯对于敌人隐忍不动却十分头疼,这意味着没有进一步的线索。现下只能派出探子去市井街头收集情报。 阴谋策划者与大宋朝廷的对赌已经开始,胜负尚未可知,倒是地下赌坊开出的盘口天天分出胜负,民间的博戏只赌一件事:妖人今日是否出现?每天中午,赌坊售出两种签筹,短签代表当日帽妖不出,称为“幺”;长签代表今日帽妖出现,称为“老”。每根签一百文,每日巳时,视帽妖出现与否定输赢,凭胜签可兑一百七十文,也有不问长短,只拈阄买任意签来试手气的。 赌坊虽在官府严厉禁止下偷生,却坚定地站在朝廷一边,徐冲打探的情报:庄家只押幺签,而闲家自便。 包拯每天关注信息也包括档口的变化,三天前,买幺可以兑一百七十文,最近几日却只能兑一百二十文,升斗小民的务实面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老包猜想,暗中的对手应该也在收集宝局的押宝数据,评估第一阶段行动后人心的走向。普罗大众仍然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芸芸看客,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已经卷入了这场阴谋,而他们最终如何被裹挟,将决定帝国的命运。 杨惟德每天到西华门外军头引见司报个到,装模作样问一下查案的探子们,然后似有所思地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午饭时就找不到人影了。文彦博更是只打发家里小厮来过几次,告假说浑身这里疼那里不舒服,自调查开始他老人家就神隐到现在。 第5章 应谶 正月二十八酉时三刻,又开始下雪。 朱雀门外杀猪巷早已经没了人迹,各铺户也早早上板关门,看不到半点灯光,只能听到沿街院子里发出的猪只们的哼哼唧唧声。 这个鬼地方是汴京城内最大的活猪集市。每天都有几百条猪在这里被屠宰,分割卖到汴梁上千家饭馆、酒肆,甚至皇宫大内。夏天这里是汴梁城内最腥臊恶臭的地方,也是最戾气逼人的地方,据说街道的石板缝都被猪血浸红了。当然,在这样一个大雪遮百丑的隆冬,这些都不再是问题。 沿街的数十家铺户都有自己存猪的大院子,猪只们被满满当当塞在巨大的木笼子里,根本动弹不得,这当然是为了防止天寒冻死。国丧期间,生意比往年差了一半,现在这些猪都出不了手了要是再冻死一批可就赔大了。 福永号的后院里猪只发出一阵惊恐声。 伙计梁德发醉醺醺出来解手。大冷天他没有走太远,就在猪笼边上解决,反正这里浸渍在猪粪里已经够臭了,不怕多一泡人尿。 他扶住笼子,看着小便在雪地上蒸腾起的热气,仿佛自己腾云驾雾起来,不由得有些得意。 醉眼迷离间看到热气对面不远处有一样东西,就悬在空中,伴随着猪群发出一阵阵躁动。 梁永发揉了揉眼睛,尽管没有月色,但是借着背后小屋虚掩的门里漏出一丝光可以看见那是一团绸云,就在前方两丈开外,悬浮的高度一丈多,他若提着裤子跳起,或许就能碰到。浮云如同一只范阳扁帽,上面隆起一块,弥散的云气似乎就是从顶部溢出来的。 他顿时酒醒了七八分,最近关于帽妖的传闻他耳朵里灌满了,其实刚才就在屋子和其他人饮酒时,也就在争吵此事。秃头王阿四还赌咒发誓,帽妖一定会再次出现,他一定要把在宝局输掉的钱一次赢回来。 梁永发张大嘴,那团雾气里似乎坐着一个人,看不太清,但是闪烁着两点绿光好像是一双邪眼。 云里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梁永发定睛看时魂飞魄散,因为这只手根本没有皮肉,分明是前臂和五指的白骨。 那只手,就指向前面猪笼。梁德发忘记了还没有尿完,一步步向后退,一直退回屋子。几个一同当值的伙计,看到他竟然没提裤子就退回来,纷纷拍桌子大笑起来。 王阿四抓起一根鸡骨头扔过去:“你这横死的泼厮,不怕风大刮走那撮鸟,这般见鬼模样,怕不是真见到帽妖了?哈哈哈……” 梁德发转过头时,众人才看到那张面无人色的脸。 “那那……那……” “那什么那?” “帽……帽……” 几名伙计知道情况不妙,停止哄笑向门边来,却又不敢第一个出去,纷纷让开路等王阿四过来。阿四毕竟是掌刀的屠夫,有几分血性,他从墙上抓过杀猪刀,撞开众人,第一个跳将出去。 前方咫尺间,那团雾仍然弥聚不散,流云里伸出的那根白骨右手正渐渐缩回。隐约间的两点绿光慢慢转向,看向王阿四。 “妖孽休走。”王阿四仗着酒胆,奋力掷出了杀猪刀,刀竟然穿过云而去,远处传来“当啷!”一声钢刀落地的声音。 “老子杀生害命无数,天生就没禁忌,下来啊。”阿四抡拳头就要过去和那帽妖拼命。 “你休要疯……”两个人过来抱住阿四,怕他胡来。其他人纷纷跪倒向前方帽妖膜拜。 “神仙大人赎罪,我等告饶,都是这阿四喝醉了,又因赌输了谤神,不关我们的事啊。你要拘魂只拘他的去,我等自发送他后事。” 这阿四被众人死死抱住,也恢复了几分神志,不由得抓起旁边水桶狠狠灌了两口凉水,这才这才清醒,难免有些后怕起来。 众人磕头如捣蒜,那帽妖竟然渐渐后退,待它渐渐隐入黑暗时,空中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天明时,杀猪巷七大号一共死了一百三十一头猪,都是整笼整笼的死,首当其冲的就是福永号,后院十六个笼子里有六个笼子里的七十二头猪死绝,院子里其余木笼里的猪却都又无事。其他商号的情况大抵类似,有死一笼的有死几笼的。 包拯带着徐冲赶到南城杀猪巷时,开封府的差役刚到,他们守住街道两边,让包拯的轿子进去。 实际上,老板们起初并没有选择报官,他们第一时间的计划将死猪拖到汴河边,赶紧搭船转外地卖掉。这种事情以往也没少干,好在沾了帽妖的消息在汴京传的极快,官府立即插手,老包也及时赶到,抢下几具死猪送回交给仵作解剖,其余百余头拉出城焚毁深埋,决不允许再卖出去。 包拯询问了昨夜的目击者,除了福永号的一群伙计在聚餐一起目击,对门花三娘肉庄的伙计阿丑也看到了帽妖盘旋在自家猪舍上,只是伙计当时吓的不敢喊叫,看着一团怪云在一个笼子上停留片刻有飞出院墙向福永号去了。阿丑蹲在窗后面瑟瑟发抖,不一会儿听到那边炸了锅,先是有人大骂,然后一把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响,早上出去看,是一把杀猪刀。 老包赶紧让人找那把刀找来看。徐冲早已将杀猪刀收证,马上取出来。 这把刀厚实沉重,看不出什么问题。徐冲又将掷刀的王阿四找来,问他当时所见。王阿四倒是个酒后事情记得清,还能讲得明的。他记得这把刀从略高于两点绿光的高度飞过妖雾。如果那两点绿光是妖人双眼,他觉得应该是伤到头皮了。当时他也确实听到“噗!”的一声,以他杀猪的经验,应该不是碰到骨头,但是至少擦到肉皮了。但是他的话没有得到佐证,福永号的其他伙计都没听到“噗!”的那一声,只听到随后有老者咳嗽的声音。 刀上没有留下血迹,如果这次现身的帽妖和榆林街的一样,那云里应该坐着一具白骨,倒是没问题。老包仔细查看,发现刀上有一些白色碎屑,看上去不是碎冰雪,他哈了口热气,碎屑没有融化,确实不是冰雪。他凑近闻了闻,没有气味,看上去是透光的白色粘液,不知道是什么。 “徐冲,小心把刀收好。” “是!” 徐冲将刀收入一个匣子里。 边上王阿四还想要回自己的刀:“大人,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徐冲已然写下一个收条拍在老四胸前:“听着,今日起不得离开京师,随叫随到。” 王阿四愣在原地,看着老包一行人带着几头死猪离开。 第6章 国祚对赌 正月二十八 戌时 包拯坐在轿子里愁眉不展,他看到那些死猪的时候,已然猜到这一轮较量中,对手又抢到了先机。谶诗中所谓的“积尸笼”,显然并不是他派人守候的大理寺刑狱或者御史台诏狱的死囚牢,而是这里;冤魂不是指屈打成招的犯人竟然是猪,它们生而被吃,称作枉死冤魂也不过分。这一轮输的确实窝心,这算什么文字游戏? 毫无疑问,情况会进一步恶化,整个童谣正从散乱的铺陈,走向一条渐趋完整的脉络。市井里的好事者必然绘声绘色脑补整个帽妖重生的过程:它先爬出豪杰墓,接着潜入大内收贵妃的命,潜伏了七天后,又来到杀猪巷,吸走这里一百几十头猪的魂魄。在收集了这么多阴魂后,它正在变强变大。一只势必动摇大宋根基的怪物正在口口相传中,变得清晰和狰狞起来。 想到这里,老包不由得揭开轿帘,边上听用的徐冲是个机灵的,赶紧到跟前。 “大人。” “这屠夫阿四倒是蛮勇,这把刀须仔细查验。” “是!” “皇城司快马去海州的信送到了没有?” “大人问的是那沈括?”徐冲心中奇怪,包拯没正眼瞧过杨惟德,现在倒是急着想见老杨这个忘年故交了?大概是被现实案情逼的没辙了。 “大人,按时日算怕是刚送到,那沈括不比驿站换马的信使,接信后进京必然更缓,怕是得二月初。” “哎!……我今日突感案情纷乱无头绪,有些心力憔悴,才想起这个人,却只怕是真来了,以他所学也多半附会天象,也无大用啊。” 汴京城内,情绪最先爆发的是赌坊, 那些坚信帽妖必不负期望的赌徒们终于扳回一局。今天之前,国丧中的汴京仍然死气沉沉,舆情不温不火地等待着某个时机爆发。现在时机终于到来了,涌动的群情已然炸了锅。酒楼饭馆,以及各种不在禁止娱乐限制内的店铺内,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帽妖,谈论天空中明明看不到却又愈加浓重的妖气,甚至皇宫内也是如此。民间解谶的夫子们,已经开始在街头小报上发表各自耸人听闻的见解。 文彦博在神隐了很久后,终于坐着一乘小轿,溜溜达达来到了这次暗中调查的指挥部——军头引见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踏进这座深藏在城西北一隅的冷衙门。 迩英阁一别后,三位受天子勉励,决心一同调查的官员这才首次聚齐。 文彦博走进院子时,看到边上柱子上系着几条野犬,有几名虞侯看着,这些狗看上去非常普通,并非嗅觉灵敏有助查案的细犬。 三人互相寒暄几句,就开始围坐看着那柄杀猪刀和堆在边上的民间小报。 “这一上午,小报就出来了?”文彦博问。 外面徐冲进来,又抱着几本新收集到的。 “禀大人,卑职查过,早有无良商人预写了几篇帽妖重临的故事,又做成活字书版,未填入松香,只留最后几行空缺。早上消息一出,便选内中故事接近的,再在末尾便胡乱编几句道听途说的,用泥活字充塞进去,抢先刻印出来了。您看,这小报后面几句字都是歪的。” “好啊,好啊。”文彦博拿起一份看了几眼,不由得来了兴致:“恶谶再验,积尸笼竟在杀猪巷。嗯,杀猪巷三字果然有些歪,想来是后填进去的。唉,进奏院的邸报要是能有如此先见之明,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文大人此言差异。若以预测之事先制版,以图便利,那岂不是和占卜看相一般撞运了?岂当得起先见之明四个字?”包拯黑着脸说道,他真是处处要抬杠。 杨惟德刚想发表一下看法,被包拯这句贬低占卜的话伤到,赌气不说了。 “今晨,帽妖再现南城,吸走猪只精魄后遁走……”文彦博又抓起一份:“白骨妖人先吸英雄魂,又收贵妃魄,后又得牲畜贱命,聚集人鬼畜三魂,必有大恶还未做。呵呵……好故事,好耸动。” “此等小报就应查禁。” “包大人,禁绝小报岂不成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妖言不禁,恐招其祸甚于大川。” “那些死猪查验如何了?”文彦博不想抬杠,换了个话题。 “禀文相,没有查到毒药。只是一些证言说,事发前听到猪笼内有躁动。” “未能查出毒药,未必就没有投毒。”文彦博说。 “文相所言极是,按照医理若有毒药必聚集于肝。下官已着人抓来外面几条野狗,将猪肝取出喂了,只等结果。” “哦,包大人思虑甚周,甚好。” 文彦博转身看外面狗子,看上去活蹦乱跳,没有什么将死的异样。 “已近一个时辰,看来不会死了。”包拯摇了摇头。他试图找到每一个可能装神弄鬼的点找出来,只要戳穿一点,整个阴谋就会坍塌,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既然还没有线索,接下来就是二月二的日蚀了?” 文彦博转向杨惟德。 “正是。”杨惟德恭敬起身。 “会如何?” “当日京畿确会有日蚀,然而若大雨雪,则天阴云低,无法看到日蚀。” 杨惟德也只能找到这么一点被动获胜的可能性,不出预料地遭到了包拯的白眼。 “杨春官所言有理,若天佑大宋,或有稠云遮蔽,童谣自破。” “文相,我查阅了前朝至今,二百年来京畿地区天候记载,二月初大雪云厚的机会极高,或有三四成。” “好,天佑大宋,必有瑞雪祥云。我这就密奏官家设坛祷祝,以求瑞雪。” 两人互相打气鼓励似乎把二月初二下大雪这件事定下来了,唯独老包摇头叹息,原本是要破除敌人装神弄鬼,没想到他们竟然想要呼唤鬼神。 文彦博坐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片刻后醒来,又随便找了个头疼的理由回府。杨惟德借口唐玄宗大中七年前的天候资料尚未查看完也开溜了。最后屋子里只剩下包拯,他望向外面。几条野狗还在那里活蹦乱跳,丝毫不像中毒。 “大人,”徐冲进来,“这些野狗还是放了吧,我看是无用了。” “再用猪肝喂食,明天再看看。” “是!” 正月二十九 戌时一刻 正当东京汴梁鸡飞狗跳之时,汴河下游的的宿州境内仍然很安宁,帽妖在京中出现的消息零星已经传来,没引发太多恐惧,贵妃国丧禁娱乐一月的圣旨,出了京城也没多大约束,这里的人们起居生活一如往常。 运河边,停靠着一只气派的客船。 如今正值隆冬只有西北风,加之汴河中水流向东南去,只能能靠纤夫拉船向汴梁去,夜间纤夫休息,船也只能停泊河岸。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背着手站在船头,观看远方星斗。 书生凝眉思忖似有所思,随即将手上图本打开,对照上面星图。一名船工打着哈欠走过来。 “沈先生,夜里风大,不如到船舱里歇息。” “船家,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先生莫要用请教二字折煞小可,尽管问便是。” “船家,行船之时,可曾以那中天北极星来辨别方向?” “先生,若平日只在这内河漕运,倒是不需观星辨位,只是小人在舟船上讨饭吃,也常年出钱塘江走海上,南行两广、安南或北去登州,时常不见海岸,故而也辨识得一些星。” “那甚好,我来问你,我见这北极,比之前在余杭所见,似要高些许?是否是我看差了?” “先生所见不差,确实如此,只是余杭距此太近,还不甚清晰,若是往南去占城,北天诸星皆比此地所见低寸余,而南天星辰却要高。” “船家可知何故?” “不知啊。”船工笑而摇头。 书生凝眉自语:“若大地平整,必不如此?” “难道先生认为是大地隆起不平整?” “哦,我说不平,并非非山川起伏之意。我只是觉得,若自南到北,北天星辰变高,或可说明大地非平,乃是圆的?其实我常观月缺之形,料想或是大地背日之影遮蔽所致。”书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像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故而,我们在圆之面上,越往北,北天星斗越高。越往南则低,直至低到地面下不可见。” “先生,大地若是圆形,那背面之人,岂不掉下去了?” “呵呵,船家谬矣,背面之人岂知在背?他们为何不觉得我们才在背面?” “先生所思太深奥了,小人听不懂啊。”船家笑着退下,心里想:不能继续和这个书呆子在这里喝着西北风,聊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了。 第7章 勾栏女 正月二十九 亥时。 书生仍然一个人停留船上,迎着西北风愁眉苦思。只感觉边船边跳板上有什么东西一闪。他定睛再看,漆黑一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此时船上船工全都睡死,可以听到呼噜声从船舱里此起彼伏地传来。远处树林里人影幢幢,分明有一群人呼喝着过来。 书生走到跳板边查看,阴影里两条人影抢到前面,竟是两名女子。其中一名带着帷帽薄纱遮住了脸,另一个十三四岁,长得清秀机灵的样子,挽了个丫鬟的发髻,背后还背着一张古琴。 “这位公子,”那丫鬟模样压低声音,“我们被坏人追,要是被擒可就死了。” 她说完紧张地看向岸上树林。 “哦哦。” 书生有些不知所措,那边树林后确实星星点点有火把闪动,隐约还有狗叫声,确似有一群人正过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眼瞥到那不语的娘子,虽轻纱遮挡看不清楚,但是仅凭依稀所见,也是一张极标志的脸。此刻她正睁大双眼,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一时间,书生忘记了自己其实还可以选不。 “歹人说话就到了,公子可要救救我们。落到他们手里,娘子可就……”丫鬟揪住书生衣襟苦求道。 “好好,你们先躲进船舱,舱尾倒数第二扇门,不要出声吵醒船工,我自来理会那些人。” 书生决定淌这趟浑水,两女子赶紧钻进船舱,留下书生一人站定船头,假装背着手赏月,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怎么办。 转眼,几条举着火把的汉子从树林里钻出,为首的大汉还牵着一条狗。他们各自手里拎着木棍或者绳子,看穿着倒是整齐,与其说是强盗,倒是更像是什么庄户的庄丁,手上也没有兵器。随后出来的是一名老头,老头由两名后生搀扶着,气喘吁吁还有些驼着背。 老者在这群人簇拥下,走到船下,没有喧哗只是四下查看,最后抬头时,不期与书生对视。 那老者在船下施礼唱喏:“这位公子,老拙带着这些后生深夜搅扰了,抱歉,抱歉。” “老丈不必多礼。”书生居高临下向老头还礼。 “我等并非歹人,就是附近庄子里的庄客,正追拿两个私逃的……女贼,敢问公子刚才可曾看见附近有生人走过?” “哦,我整夜在此赏月吟诗,诗还未吟成,却也并不曾见到有人。” 书生回道。 “是这样?”老者略迟疑,眼睛向船上瞄了几眼。 书生心提到嗓子眼,担心他们顺着跳板上来,自己可挡不住。 “九公,我看狗子要向北跑,”牵狗的虬髯大汉说道,他牵着的狗正仰头在空中搜寻气味,“我看,多半沿河向北去了,我们可无瑕在此与不相干的人消磨了。” 老者又迟疑了片刻,对着书生作揖:“既然未见,那小老儿告辞。” 这群人跟着那条狗,沿着运河河岸追过去了。 “看来多亏这条笨犬了。” 书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进船舱。两边都是大舱,里面的通铺上睡满了船工和客商,此刻鼾声正此起彼伏。最前面是几间单人客舱,亮着灯的就是自己的舱,但愿那两个女子不会找错。 他拉开舱门兴冲冲头去,却见那丫头以极灵敏的身手闪到侧后,只撇到她手上一闪而过的寒光,竟然反握着的一柄短剑。见是书生进来,才悄悄收短剑进袖子。书生也是一怔,暗忖自己救的真是弱女子?倒是那端庄的娘子就坐在灯下,此刻已摘下了带着薄纱的帷帽。 “恩公不要怕,锦儿也是提防坏人进来。” 书生连声诺诺,这才瞧见这娘子生的真是好看,刚才天黑又兼隔着轻纱只看到个大概,此刻灯下再看,实在是绝色人物,大约十七八岁,只是显得异常疲惫和虚苍白。 “恩公请坐。”娘子反客为主,“还没请教恩公大名。” “恩公当不起,在下……沭阳小吏沈括是也。” “原来是沈公子。小女子唤作小苹,这厢拜过恩人。” 女子起身万福,她的丫鬟悄然出舱去了,大概去查看是否真的没人上船。 “这位娘子,那些歹人,都被我几句话糊弄走了。” “恩公可见他们去往哪里了?” “跟着狗,沿河向北去了。” “跟着狗去了?”小苹微微一笑。 那丫鬟锦儿走路全然没有声音,她再次返回舱内,依旧没让沈括提前发现,她向那娘子点了点头,确定安全。 “娘子,可否告知……那些到底是什么样坏人?” “沈公子,可见到那领头的老者?” “见到了。” “哎……这老者,其实是小女子的公公。” “啊……”沈括大吃一惊。 “说起来也是我命苦,”女子慨叹一声姗姗泪下,似在回忆不堪往事,“我自嫁到夫家只半年,那短命的丈夫就病死了,按说命长命短由天不由人,但这夫家好生难缠,将这亡故之则着落到小女子身上,处处与我为难。” “所以要逃走?” “起初也不曾想,只想与他们家讨一个合离书,两厢好散;我自有些积蓄,也不图他家半分财帛,只求饶我自奔前程,两不相欠。却不料这家人好不讲理,诬我暗通奸夫气死亲夫,竟要以族规将我装入木笼沉毙深潭。” “岂有此理?朗朗乾坤,如何还有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好在锦儿是我嫁来时带来的丫鬟,于宗祠外偷听到他们谋划,又见庄客在打造木笼,这才舍命告与我知,我主仆二人连夜出逃想要寻觅条船回东京,却错过时辰……若不是恩公搭救,被他们拿回去,只怕要溺死在木笼里。” 女子说着突然向沈括下拜,边上丫头锦儿也一起下拜。 沈括赶紧搀扶起:“既读圣贤书岂能见死不救?” 实则沈括心里也有些嘀咕,这姑娘讲的故事有些离奇。虽然溺毙奸夫淫妇之事也在杂书游记中见过,但是多是偏僻荒蛮的去处,此处距京城不过几百里,乃是开化地界,如何还有如此陋习? “如此恶行,大姐为何不去告官?” “恩公实不知,我自幼生在东京汴梁瓦肆勾栏里人家。与后来的丈夫也是在青楼相识,他与我生出情愫,先是梳笼后便为我上下打点脱籍,又娶回家做正妻主母,恩爱自不提。可恨他也是个命短的,却苦了我也;我那公婆却又是乡野间不晓是非、不懂情理的,只听信那一大家子亲戚搬弄,凭空诬我勾搭小厮、下仆,又捏造些浮浪诗词的信笺构陷我与东京旧相好私通;若是去见官,我非此地生长,他们家却是本乡大族,素来浸润官长互有勾连,兼有亲族邻里买通旁证,奴家我一张嘴,如何也抵不过那么多舌头诽谤。再者小女子也确是倡优出生,非清白良籍,若是那堂上老爷也是个颟顸蠢直,泯灭天良的,如何肯为奴家做主?” “哦哦,原来这般缘由,”沈括这才发现自己救的这位娘子身世着实也不简单,“那大姐可想过去处?” “哎。原本也想图一个嫁夫从良的安逸日子,怎奈天不遂心愿。如今思来想去,也只好趁着青春年华,色艺犹存,先回东京投奔舅母,讨旧业罢。也是我命苦……” 她说完已然泪水涟涟。 这些话倒是没什么可疑,从她们带的东西看,无非几件乐器,确实像是行院内弹唱谋生的女子,唯独这小丫鬟随身带的短剑有些怪异,尤其她刚才反手藏刃的样子,竟还利落的很。 “大姐,此船正是北去东京,我看那些追你的人,也是往北去,然而船上自是安稳,只是不要声张露面。明日我替二位与船主人商议,腾出一间空舱,离前面闲杂人远些的,几日后便无虞了。” “多谢恩公。” 小苹与锦儿一起万福。 “今夜么,你们先在我这里歇了……我自去外面赏月。切记人天亮多时,不要到船上面。” 沈括说着转身离开,那小萍似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挽留却最终没说出口来。 沈括大步走到前甲板上,寒风吹拂过他的脸,他心里倒是如一团火。他虽为书读书人,却也素怀壮士心,尽管这弱女子越看越不简单。 第8章 临江仙子 正月二十九 辰时 跳板拆走,纤夫们开始拉船。沈括才找到船家要加舱,小萍与锦儿也出来相见,倒是把船老大吓一跳,也不知道这二位什么时候上来的。 商量加舱倒也简单,小苹只掏出二两银子,船家已然满脸堆笑点头如捣蒜。想来小苹这般好看的勾栏妓女,又是东京见过世面的,私藏细软自不会少。 整整一天小苹与锦儿躲在舱里不露面,都有沈括送饭进舱。船上拉纤使帆的都不知道有这二人。 深夜间,沈括在自己舱里计算时日,甲午年丙寅月正月小无三十,再有一刻便是二月初一,距离东京却还有百十里地,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后日巳时的日蚀。 担忧了一晚上,早上他忧心忡忡来到甲板,却见小萍和锦儿已然在那船尾观看沿岸景色,看来已经不担心被那家子不讲理的人抓回去了。 她们二人还搬了张桌案将那张琴摆好,焚了一炉香在案上。 沈括从后面走过去,想打一个招呼。小萍已然开始弹唱,于是他识趣站住,默默聆听。 弹奏的乃是一首双调小令《临江仙》。 一时间歌声婉转悠扬,正配小苹唱词中的几分悲凉: 深夜梦回楼台朱门紧锁,酒意消退但见帘幕重重低垂。 去年的春恨涌上心头时,人在落花纷扬中幽幽独立,燕子在微风细雨中双双飞翔。 记得与小苹初次相见,身着两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琵琶轻弹委委诉说相思滋味。当时明月如今犹在,曾照着她彩云般的身影回归。 这首词沈括还是第一次听,竟也被其中淡淡忧伤打动,有趣的是,内中竟还有小苹的名字,似是极深情之人为她专写的这首词。 沈括不由一转念,想起前日夜小苹提到,他那无良公婆竟然疑心她与京城中旧相好私相勾连,诗词往来气死了亲夫。想来这通诬陷,也未未必没有实据?不过无论如何,能救下她们主仆也是善举。 此刻,他只看到小苹侧脸,却见她一行清泪落下。 “哎,真个是早春游河,眼见是一片花花草草哀哀,莺莺燕燕戚戚!” “姑娘,如今隆冬,哪儿有什么花花草草莺莺燕燕。”锦儿调皮道。 “你个死丫头,又笑我强作哀愁为作词?” “不敢。我知姑娘心思,花花草草全不打紧,无非是燕燕戚戚。还当我听不懂这弦外音?” “又在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便是撕了我也要说,莺莺燕燕戚戚哀哀,好个不知羞的娘子。” 斗嘴正欢,一只声尖啸声从空中传来,两人停下嬉闹一起抬头看,一只不大的鹰正在空中盘旋。锦儿似认得这只鹰,便在小苹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句。小苹脸色忽而欣喜起来。 “姑娘,那莺莺燕燕可就来了。” 两人急着起身要走,一转身看到身后沈括。 “公子,小女子有礼了。” 小苹起身到了船边,看向运河沿岸街市。锦儿则搬起那张琴急匆匆回船舱。 “公子可知到了哪里?”小苹问。 “哦,已出宿州境,此地已到宋州,若快些,明日便到京城了。” “宋州?看似繁华不输东京?” “宋州沿着汴河占着漕运之利自然热闹。中午便到宋城码头,那里更繁华。” “可有有趣的去处?” “倒是有些去处;”沈括凝眉思忖,想从肚子里搜刮些见闻来卖弄,“对了对了,有一处。是唐人所做志怪笔记《续幽怪录》所载:曾有书生韦固在此地一株桂树下,撞见月下老人正翻看婚姻簿,于是请其成全一段原本他高攀不起的姻缘。那月下老人便在他脚上牵了红线,另一端绑在其所爱刺史女儿脚上。十三年后,竟然成就了这段姻缘。后来便有人在那桂树处,盖起一座月老庙。那桂树如今还在,想要成就姻缘的人便去捐些香油钱,然后将一根红线绑在枝头,一头写上自己姓名,另一头写上……” “真是个怪诞无趣的故事……”小苹噗嗤笑了起来,“人间哪儿有这般便宜?天上又哪儿有这么无聊的神仙管这般俗事?” “传说虽荒诞不经,也是人文掌故。” “依着我看,多半是那月老庙的庙祝诌佞出来骗香油钱的,可怜这世上,也有那单相思的活该被骗。” 不知道为何,沈括倒是很喜欢小苹的这份略带尖酸的通透,像是个京城里吃过见过的勾栏女子。 天上再次传来啸声,那只鹰竟然还盘旋头上没有走。 “对了大姐,刚才你所吟唱的那首词,如此温婉动人,我竟孤陋寡闻未曾见识过。” “恩公端的是好人,不去那声色地方,便不会知道。这首词乃是今年行院里刚流传的,是我在京城里姐妹来信里抄录来的。信笺里未提及作者姓名,怕是个浮浪轻佻之人所做吧。” 她的话似有遮掩,因为没解释为何她远在宿州守寡,京城流传的词中竟还有她的名字。沈括自然也不好追问。 中午时分,船行到宋城外码头,纤夫们也要休息吃饭,船家搭起跳板让乘客自由上岸,约定未时三刻起航,过时不候。 沈括到甲板上时那只盘旋的鹰早不见了,他一眼看到锦儿换了一身男装,挤在其他客商里悄悄下了船,身后还背着那张包裹好的琴,她身材娇小,钻进人群便不见了。沈括想:怕不是盘缠不够,找兑坊去典了当了? 四下没看到小苹,也许躲在舱里不敢下船,虽说距离宿州已经两三百里,却也不敢说这样的热闹地方有没有半点危险。 他感觉腹中饥饿,便也下到岸上,穿过集市四处游荡看看有什么可以饱腹的东西。 这里确如他所说占着漕运之利的繁华地方。各种买卖铺户,货物应有尽有,饮食店铺也不在少数。 沿着大道走了一程,他便选了一家临街卖面饭大铺子,直上二楼找了个靠窗可以俯瞰街道的位子,叫来过卖要了一份煎鱼饭、一份煎杂、两张胡饼。胡饼一直是他心头爱,他小时候随父亲去京城,就在大相国寺前吃过那里大和尚做的炊羊羹与胡饼,可惜回到南方就找不到那种滋味了。 他一边等着饭食一边回想当初味道,都说大相国寺和尚做的荤菜一绝,今次去一定要再次尝尝猪头肉和烹羊杂。 饭菜一会儿送来,他便向窗外看去,行人川流不息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他突然想起刚才卖弄见闻提到的月老祠应该在城门附近山上,但只是树上看过,却也并不知道在哪儿,于是四下张望寻找。他原本倒是想去烧一炷香,看看那颗树,但是刚才听小苹说了,这些故事都是庙祝胡诌出来骗单相思的,便有些犹豫了。那些话虽尖刻,却也就是这个道理。 他年幼时,对齐谐志怪类笔记颇感兴趣,也曾发愿想要求仙山学法术,却因为后来在汴梁偶遇一位高僧指点他说:宇内无混沌,万物循其道。所谓道,或有形或无形,却必可循、可计算、可复验,如水逐低走而日出东方,万古不颠破,是为道也,若颠破,凡有一例,伪道也。 这段话扭转了他的人生,从此便不再轻信那些没有规律可以探究的无稽故事了。 这次赴京也是因为司天监的信笺要他抢在明日,也就是二月初二日蚀前进京,可惜今天已然是二月初一,却还有几十里路,无论如何赶都是来不及了吧? 左右寻觅了一会儿,终于瞧见不远处小山上,香烟缭绕处似是一座庙宇,想来就是那月老庙。他穷尽目力向那里望去,却看到台阶上一袭白裙颇眼熟,看背影竟是那小苹。 “好你个看伶俐通透的大姐,竟然这般口是心非,也去这骗香油钱的去处?没料到被我瞧见了吧。” 沈括暗自好笑,眼看着那小苹径直进了山门,就在那月老殿门外伫立祈祷,这一站竟然有一小会儿,可见心中发愿甚是虔诚。 沈括嚼着饼心里思忖,到底是什么样男子,让有这样一双慧眼看穿俗世的女子爱慕?是否她那番看穿红尘的话背后,其实也在单相思? 小苹祈祷了很久,捐了些钱,便有庙祝引着到了后院桂树处,看起来这月老庙的桂树并不是人人可来牵红线,还得先交钱才行。 那庙祝取来红丝线和纸笔放在树下桌上,便退下了。小苹坐下写起名字。 “好,待会儿回船上我便问起此事,看大姐你如何回答。” 他心生恶趣想要戏弄小苹一番,一边吃饭一边寻思如何欲擒故纵诱使她掉进圈套?想来这小苹羞的脸红也挺好看。 想到得意处,脸上浮现笑意,却又瞥到庙外驼背身影一闪。 他的记性不错,哪怕见过一次的人无论是相貌还是身形都能记得清楚,分明是那天夜里追小苹的老头。 第9章 断谳 二月初一 午时一刻 沈括在楼上焦急地看这驼背老头并后面紧跟着几名后生,一群人正在庙门与一人交谈,那人正向庙里指指点点,想来小苹换了身衣服带着薄纱遮脸的帷帽,还是被盯上了。这是何等执着的亲翁?眼看追到京城也要置儿媳于死地? 几个人快步上台阶就像庙后闯去…… 沈括暗叫不好,赶紧起身在桌上丢下几百文钱就飞奔下楼,出了门急转向那月老庙去。街上人太多,实在是快跑不得,好一会儿才赶到台阶下已然是气喘吁吁,来不及稳住呼吸,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奔上石阶直入庙里,就看到刚才收钱的庙祝正倒在地上骂街。 “什么横死的腌臜畜生,敢在白日里撒野抢人,也不瞧见这月老庙是有王法的地方,脱不了官司你们还得孤寡报应,来世也不得好报,必是鳏命。我呸……” 沈括也不多问他,径直冲进后院。那颗桂树就在那里,上面系满了红丝线在风中飘散。后门洞开处,隐约可以看到后山上有人正扛着小苹在跑。 他追出后门,向山上跑去。他心里盘算着如何行事?此时若是去报官,就失了小苹去向,不如先偷偷尾随找到他们去向,然后再暗暗退回来报官为好。与船家约定好的未时起航,则无从牵挂了,至于杨少卿给出的到京城时限,也只能先抛诸脑后,只有等先救了人再说吧。 他拉开距离在后面偷偷跟随,时而可以看到小苹就在前面一里外,被人扛在肩头走,她倒是也不挣扎也不喊,大概被捆结实并堵住了嘴。 前面人走的不快却脚下也不停,沈括小心翼翼紧跟在后面,他也担心被发现。他不敢细想其中危险,或许那老头认出自己,多半会猜疑自己就是奸夫,搞不好一起沉塘。 一直追到未时,想来那船已经自顾自开走了,那几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沈括环顾四周已然身陷山中,若天黑恐怕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了。看来有失计算了。 又追出一程,也不知道时辰,只是天色渐渐黑下来。前面小山丘上有了一座房屋轮廓。一行人进去后那里亮起了火光,看来终于到了这伙贼人落脚点了。 沈括偷偷靠近后发现,是一座破庙,门口神像倒了,两边围墙也坍塌了不少。他蹑足潜踪翻过断墙,到了大殿外面。看到那里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悬挂一只木笼,大小正好可以塞进一个人。一名黑衣人正爬在架子上,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调整上面的辘轳。沈括借助夜色绕过这人到了庙后面,听到山后潺潺山涧声,想来下面有水。 他转出破损后墙便到了山崖边,向下面看了一眼,下面隐隐有波光,确实有一处深潭,看着不远但是没有下去的路,这大概是他们做了一个架子和辘轳的原因吧?要把木笼从这里放到下面深潭里。看上去颇有仪式感,为什么搞的这么麻烦? 他从庙后面向里钻,小心避开大殿里面火堆传出的摇曳光亮,利用蒿草遮掩钻过倒下的大殿后门,不一会儿就捱到了神幡后面。从这里可以看到几个人正在里面。 一身白的平儿就在篝火边坐着,倒是没有被绑被打,还在啃一根鸡腿。驼背老头就在他对面坐着,其余几个后生散在四周。 他寻思着今夜他们大概不会行刑了,等晚上这些人都睡着了,设法把小苹救出来。正探头四处观察,只见那老儿双手递给小苹一杯茶,神情并非凶神恶煞。 “你也知道这是规矩。规矩便是不能坏的。”老头说。 “我自是知道。”小苹渴了一口茶,喝的急了竟然打起饱嗝。 “所以也别怕,只那么一会儿就过去了。” “你何时见我怕过?”小苹豪横道。 “不怕,却为何要跑?” 小苹继续啃鸡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沈括想这老头脑子必然有恙,你要溺死别人还不许跑? “那夜,在运河船上糊弄我的文弱书生,可是你那位书信传情的旧相好?”老头接着问。 小苹迟疑了一下。 “若不情愿,你也不必回答。” “ 我与那公子只是萍水相逢。” “那……你是为了他才跑?” 小苹停下咀嚼,却也不答。 “不多问了,明日便见分晓。不过,今夜得将你绑住。” “好,不过先待我先吃完这餐,明日你便知道我没什么怕的了。” “甚好,甚好,这才是往日气象。大福,再拿些肉来。” 有人将篝火上架着的烤肉取下在边上用刀粗粗切成几块堆了一大盘子,看上去至少有两只鸡和一只兔子。切完后将这一大盆端到小苹跟前。小苹也不顾吃相,用手抓起就啃。沈括偷眼看见,真是钦佩这女子心宽,死到临头胃口竟如此好。 “只是没有酒。”小苹道。 “断谳前不可饮酒。这是规矩,规矩便是不能坏的。” “规矩规矩,不喝便不喝。” 沈括心想,这家人邪门规矩还挺大。却见小苹吃饱后慨然起身伸出双手,对面一条虬髯大汉拎着一条粗铁链哗啦啦过来。 沈括认出此人,便是那夜里牵狗的那位,如果不是他牵着的那条笨狗执意向北,自己也未必瞒得过老头。 大汉将小苹双手捆住,又将双腿也用铁链捆住,两股铁链交缠在一起,上了一把大锁。这些锁链加大锁大少说有十几斤,即便没有木笼,人掉在水里大概也浮不起来了。 萍儿手脚动弹不得,却从容坐下翻转身面向着墙一动不动了,沈括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的从容淡定的样子着实让人赞叹,完全不像第一次赴死。 现在又增加了一个麻烦,待会儿这些人睡着了,也还得先找到钥匙才行,不知道钥匙是不是在这个大胡子身上? 这个大胡子突然又触发心中他心中一桩担心,既然他在,他那条狗哪儿去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只见正门外晃晃悠悠进来一条细犬。它看到小苹扔了一地的鸡骨头,两眼放光冲过去衔起一根就嚼。沈括心里暗暗叫苦,若这个畜生整夜都在这里,自己如何下手? 细犬突然嗅到了什么,丢掉骨头四下张望起来,它注意到神龛后面阴影里藏着一个人。它倒并不急着声张,只慢慢走过来,想看个清楚。 沈括只能借着黑暗慢慢向外面退,这只狗仍然紧逼过来,已然呲出牙来,喉咙里发出低吼。它大概很自信自己就可以解决,所以也不吠几声。 沈括一步步退出院墙,心里谋划着对策,不料一脚踩空从后山陡坡滚落下去。那只笨狗到了悬崖边向下张望一番,确信凭一己威力解决了问题,于是雄赳赳回去吃骨头了。 第10章 杞人忧天? 二月初二 也称为:龙抬头。 寅时,阴云密布。 杨惟德一早上在观星台上观察天候,子时风起,丑时大雪席卷而来,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若是上午大雪不停,则京城范围内当看不到日蚀,只能看到天色忽而阴沉如夜片刻又恢复,童谣的攻心术自破,天子也当重拾自信,因为昭昭天命仍然站在大宋这边。 今天他的另一项任务是陪同官家,赴城南圆坵祭祀。这项求丰收的传统自汉以来已越千年,通常主祭都由皇帝亲自担任,由此向天下展示天子对农桑的重视。但是今年略有些不同,童谣里写明了吞扶光俯首真龙,似乎暗示了他会在二月二日蚀中被迫屈服。官家也曾一度失去了亲赴雍丘圆坵,直接挑战童谣的勇气,想要改日子,然而群臣纷纷反对,认为那会被百姓解读为对天的恐惧,进而产生天命是否还在大宋的猜疑。于是最终,官家才硬着头皮决定按老日子来祭天,同时破天荒带来了皇后收养的宗室子赵宗实,据说是因为前枢密院史,集贤殿大学士、临淄公晏殊入宫见了官家。 晏殊大抵是自恃病入膏肓,所以豁出来进了一言。他认为天意虽难测,但是确定太子或可以告慰宗庙顺应天意,加持正统性。 若非现今的状况,并没有人敢在驾前提立储之事,尤其十三团练也非官家亲生,官家虽春秋已高、有心无力,但是一直希望有一个龙子。现在只得向天命屈服,但愿能解决眼下的困局。 实则暗借灾异阐述天命,曲折进谏教化君王,本是董仲舒以降的儒学本职,只是后来这门手艺荒疏了,反被君王借助各种天相变化,借助和尚老道,借助傩仪扶乩跳大神,偷偷又夺回了天意的解释权。晏殊这次借着谣谶倒逼君王,倒是颇有了几分圣教遗风。 每年的祭祀活动,也是杨惟德这个春官的本分,祭祀时杨惟德要站在圆坵第二层一角,跟着官家与百官一起跪拜玄天上帝,这件事不能耽搁,于是他下了观星台便坐一乘小轿赶往朱雀门瓮城。那里的全副銮驾已经备好,百姓面前的皇家威仪丝毫不减,甚至护送兵马还更多了几百人。 老杨登上车队中第七辆马车,已然相当靠前了。文彦博与包拯已然在那里,虽然他们至今赋闲,然而却坚持一同祭拜上苍。大概也想看看,谶语是否应验? 见杨惟德上车,老包忍不住揶揄:“你保举的沈括今日可未见来到。” “怕是是哪里耽搁了吧?平日可是极伶俐的孩子。” “也无妨嘛,时日紧迫无法应期,过几日到了再说。”文彦博出言缓颊。 “文相,其实来不来的倒也不打紧。我只是看杨春少卿上车时颇有些得意,呵呵,真个是天降大雪,遂了心意。” “何止是下官,想来这场雪也是官家所想要的。”杨惟德不掩喜色道。 “是啊……我昨日进宫,见那张真人正烧了符咒:敕令藤六巽二各归其位,风雪弥天,神听敕令……”文彦博面无表情道,“官家也是想以术斗术,今日若谶语不应,则连日来危言耸听半数去矣。幕后之徒想必只能知难而退了。” “简直掩耳盗铃,京城大雪其他地方就看不见?”包拯不屑道。 “其余远些地方,或非全蚀而为偏蚀,而历来天文历都以全蚀犯京城为最大忌。”杨惟德道。 “可有什么说法?”文彦博问。 “后汉书天文志云:日者,太阳之精,人君之象。君道有亏,有阴所乘,故蚀。” “此事颇有些无稽,”包拯立即抢言,“荀子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星辰日月与君王是否君王圣明并无关系。夫子又云:敬鬼神而远之。” “希仁兄,夫子可是说敬鬼神,并未引为无稽。”文彦博插进一言,让杨惟德松了一口气。 “文相,须知先圣却不语怪力乱神。” “然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鬼神之事,何必辨明透彻?为君为臣者,宁可信其有,时时如临神明,处处行事谨慎尤恐失德而逆天命,如此善政自出。若不信神明,便刻刻无敬无畏,任意逆天而行,则亡国不远矣。”文彦博道。 “话虽如此。却也须有个节制。” “如何节制?公,有何高见?”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夏周敬神之道各有其害,然而殷人淫祀过甚,荼毒人民只问鬼神,实乃取祸亡国之道。” “既然夏周敬神各有其害,殷商淫祀取祸之道,依希仁兄所见,这节制何在?” “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此节制也。”包拯凛然道。 “言虽有理,却只是庙堂高论,并非务实之策。” “文相公……”包拯一时语塞。作为朝堂第一杠精,这是极少有的情况。 “须知此刻正有人要以鬼神蛊惑之术颠覆大宋江山,岂能执迷论道,为今之计,只能从长计议见机拆招。” “文相所言极是。”杨惟德赶紧恭维,他已然听出这番辩经,包拯落到了下风。 “不能将奸佞绳之以法,竟然只能从长计议,知难而退,我不甘心。” “现下这童谣屡屡应验,已足胜十万兵甲了,若那张真人做法,能让这伙奸佞能暂退也是不可多求,先过这关吧……咳咳咳……”文彦博咳嗽一阵,闭眼瞌睡起来,也不知道真睡还是避战。 杨惟德不敢与包拯争锋,也只好装睡。马车冒雪向东南去,眼看外面雪越下越大。杨惟德眼睛闭着,耳朵却竖着听外面风声,心里暗自祈祷:风雪可可千万别停。 包拯一路板着脸,这些天来他每天都在不忿,不仅仅因为童谣另一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稳执牛耳,而是他并不想求助天师法力扳回一城,靠魔法打败魔法。 车子颠簸了一程,文彦博慢慢转醒,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杨少卿,我突然想起一事……” “文相,请讲。” “今日祭祀的圆坵,却也叫社稷坛?” “正是。” “社者土地也,稷者五谷也,社稷二字乃有国家根本。” “这……”杨惟德一时没领会到文彦博的意思。 “今日若雪不停,云不开,日蚀不显,则童谣第五句的吞扶光真龙俯首失验?” “文相所言极是。” “若如此,童谣第六句却似乎也有关联?” 杨惟德瞬间转醒:您是说:隐火犬社稷动摇? “这火犬,可也叫天狗?” “《汉史记天官志》云,天狗者状如奔星,所坠及,炎火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火犬者祸斗星君也,唐人所记专司放火。想来确实像是同一大凶之物,只是历代记载名称不同罢了。” “那谶诗的第五第六句,是否同时发生在今日?民间所言的天狗吞日想必就在今天,而所谓火犬动摇社稷,会不会应在这雍丘县的圆坵上?” 杨惟德不敢答,他原本猜测这一句可能应在太庙失火之类,象征国本动摇的事情上,但是经文彦博一点,似乎也有可能,因为祭祀玄天上帝的圆坵本身也叫社稷坛,自带社稷二字。也就是说,第五句的吞扶光俯首真龙,和第六句的隐火犬社稷摇动,都可能在今天发生。若真如此,在舆论场上势必威力叠加,形成摧枯拉朽之势。 “然而第六句中的隐火犬中的隐字该如何解?”文彦博自问道。 “也许,这火犬动摇社稷时,并不显现真身?” 文彦博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个字面解读答案不太满意。 “包大人,您怎么看?”杨惟德将球踢给包拯。 包拯微微一笑:“杨大人可知这圆坵所在的雍丘县古称?” “唐贞观前称杞地?” 杨惟德小心翼翼道。 “既知杞地,可知杞人忧天的典故。” “这……” 包拯抓到反击的机会,火力全开全无顾忌,连发起话题的文彦博也连带嘲讽了。 文彦博听完大笑起来。 “包希文果然犀利。吾不敢对,哈哈哈。” 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到了雍丘县外圆坵,圆坵已然在那里,虽然只是土推起来的,但是历年都有修缮,外形依旧挺拔。 众人下车时,杨惟德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风雪似乎变小了,天上的稠云却还阴沉厚重,但是已然不太保险了。他算了算时辰,还有一个时辰日蚀就会发生,若是这团云不散,事情就算拖过去了。哪怕其余地方看到日蚀,也不算应到天子头顶上。 辰时 百官站立圆坵下,皇帝还在玉撵上,后面车上的十三团练与宰相陈执中已经在道边饮茶休息,显得十分轻松。待时辰一到,官家下车,急匆匆登坛,百官跟随,杨惟德偷眼观瞧,只见那云层似越来越高,越来越清。他心里想:张真人的符咒到底行不行啊? 开封城内百姓此刻也都在期待事情发展。童谣写的神神道道,小报的解读也各有差异,各路评论家在“吞扶光俯首真龙”这句上没有取得完全一致,但也都在猜测可能会有天象怪异。所谓扶光既是阳光,吞扶光自然也会有人联想到是日蚀,而俯首真龙如何解读,还有待事后诸葛们静观后事。 第11章 社稷崩塌 巳时刚过。 雪竟然就停了,苍白的日头在云后面已然隐约可见。 沈括在一堆枯草里醒来,手脚冰冷,努力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想了很久,依旧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么个鬼地方。 耳听哗啦哗啦铁链声,一只木笼从头上慢慢降下来。他与木笼里的女人同时看到了对方,双方都大吃一惊。 笼中的小苹降到沈括前面不远处停下,双方四目相对,沈括差不多完全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他听到上面嘈杂的人声,抬头看,悬崖边人影摇曳,那些要处死小苹的人就在上面十丈高的地方。 沈括试着转动脑袋,感觉脖颈一阵生疼,好在还能动。那木笼就悬在深潭上几寸处。他必须庆幸自己昨天被狗撵从上面滚落下来,适时停在了深潭边两尺的地方,要不然一定淹死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小苹疑惑地问。 “我么,其实是来救你的,却不料失足掉了下来。” 小苹脸上的感动一闪而过,进而微微摇了摇头:“躺平别动,你一动,他们就会发现你。” 她说的没错,沈括此时能腾挪的空间不大,只要从这堆荒草里起身,就会被上面的人看到,或许还会被那只该死的狗看到。 “大姐,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巳时。为什么问时辰?” “告诉你一个秘密,马上天就会黑下来。到时候我就有机会救你了。” “你知道天会黑?”小苹神色微变。 “巳时一刻天狗吞日,到时候漆黑一片。”沈括苦笑一声,“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来得及。” “恩公,你且听我说,此事我自能解决……”一声鹰啸打断了她的话,两人抬头看,又有一只鹰在上空盘旋。 “得想办法先打开你的镣铐,然后打开木笼。” 话音刚落,天色开始放暗。沈括努力用手撑地,发现自己可以勉强站立,但是右腿崴的很严重。 一轮白日转眼被遮住,须臾间天完全黑下来。沈括一瘸一拐到了深潭边却将将够不到几尺外的木笼。 “恩公,你不必如此。”小苹直勾勾看向沈括,“你的大恩,下半辈子我都会记住。” 她说的是下半辈子而非下辈子,用词似有欠妥。她的下半辈子无疑只剩下了片刻,不过人之将死也不能计较语病了。 沈括不理会她,继续努力伸出手去向抓到木笼,几乎触到了木笼。 “听我说……”小挤出笑容,看着沈括,“这木笼可结实了,没有斧凿从外面是打不开的。” “我不能看着……” “快躲到草里,日蚀马上就过去,天一亮,你就藏不住了。” 沈括手握着湿漉漉的铁链确实毫无办法,僵持中,天色开始放亮。 “快,快回去。躲到草里。”小苹温柔道。 沈括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但是仍然不甘心。 小苹从木笼中伸出手来握住沈括的手,双方同时感受到了一阵暖意。但是只一瞬间,她奋力推开沈括的手,木笼上面链条哗啦哗啦响起,木笼开始往下。转眼木笼已经一半入水。沈括呆呆站在深潭边,看着对方含笑慢慢被沉入深潭。 “快藏好,书呆子。” 沈括向后退却半步,蹲下隐入草丛,一时心如死灰。他看着木笼全部沉入了深潭中,一串气泡从那里传出。头上传来欢呼声。那些家伙在为杀死一个弱女子而庆祝。 一阵悠扬琴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上面的欢呼声。连沈括也惊愕于怎么会有琴声?他张大嘴愣在原地,抬头探头探脑,想要知道答案。 一只冰冷湿滑的手捂住他的嘴,将他拖到紧贴着山崖的阴影里。沈括想要挣扎呼喊,转头却发现竟然是小苹。 小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向一肚子问题的沈括示意不要说话,沈括赶紧点头。 “我……没……事……”小苹小声说。 沈括点头如鸡奔碎米,表示听懂了。 “走,我们小心离开。” 小苹扶住沈括,紧贴悬崖移动,她不时抬头观察。但是上面的人似乎都被琴声吸引,没有关注下面。 他们走出一段路后,琴声终于停下。 “他们要是向上吊起木笼,看到里面空的一定会追来。我走不快,你先跑,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沈括小声道。 “你别说话,跟着我走就是。”小苹架着沈括慢慢走,可以感受到她在哆嗦。奇怪的是,他们走了很久也并没有人下来查看,实际上连一点喧哗都没有,悬崖上实安静的可怕。沈括暗自祷告,那伙人不要马上吊起木笼,让自己和小苹多跑出一程。 开封城南圆坵上。 社稷坛顶上,一群人眼睁睁看着一轮缺损的白日渐渐显现,杨惟德的双手在颤抖,嘴张的老大呆立原地。这无疑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大的噩兆,而且真应在了童谣上。 事发时,杨惟德就在距离天子不太远的地方跪拜,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谁能料想到,大雪突然就停了? “难道天真的要亡宋?”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包拯也站在圆坵上,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幕发生。 “第四句验了,他们又赢一次……”老包恨的牙根痒痒。 远处传来低吼声,这让围绕圆坵的大宋君臣一起警觉起来,厄运好像还没完? 低吼声连续响起,声如狼嚎,却低沉响亮得多。如果那是一只狼,那得有多大啊? “是是火犬?”杨惟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惊慌失措地跑到老包跟前,“是火犬。一定是火犬。”他指向北方,那是声音传来的地方。 “何故惊慌至此,简直有失体统。”包拯看到杨惟德面如土色,再看周围官员个个面漏恐惧。 社稷坛上的御林军一拥而上,护住官家一起向下跑,一行官员也紧跟着屁滚尿流逃离社稷坛。 老包心头涌起无名的愤怒,于是整了整衣冠,排开往下退却的众人,逆流走上圆坵顶,面向正北狼吼声方向站立,今天一定要看穿到底是什么鬼。 远处腾起一阵光。除了狼的嚎叫声,所有人都渐渐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某种步伐声:沉重而又稳健。 一串巨大的狼足印正在由远至近,在雪地里延伸过来。 没有人能看到那只无形的巨犬,只见到厚厚雪地里凭空凹陷下去的梅花形狼爪印,每一个都差不多有八仙桌那么大,足印里还蒸腾起白雾。爪印分成两列,缓慢向圆坵延伸过来。 文彦博也在逆流而上,他缓缓走向了呆立在祭坛二层,面如土色的宗室子,实际上的太子——十三团练赵宗实。 “殿下可知,众人皆可退,独殿下不可退?” 赵宗实张大嘴,迟疑地看了文彦博一会儿,然后跟着文彦博向坛上走去,当然依旧面无人色。此时,坡道上已然没有逃散的人了,只留下几只鞋子。 还留在圆坵上的官员,感觉到了地面在震颤。似那无形的巨犬正昂首过来。直击灵魂的嚎叫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每一次地面震动,那巨狼的足印便无可阻挡地延伸过来。三层高的社稷不停地摇晃,一道缝从圆坵中间崩裂开来。坛顶上,储君赵宗实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裂缝延伸到自己战栗的两腿间停下了,他不知道什么样可怕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是先皇们的失德要由自己承受?他瘫软在地面完全站不起来,只看到包拯直挺挺站在东北角,挡在前面仰头搜寻那无形的怪兽。作为皇嗣的赵宗实这才鼓起勇气站立起来。 可怕的狼嚎声消失了,转瞬间,一切恢复了原来样子,圆坵也不再震动,东倒西歪的各级官员们的鬼哭狼嚎持续了一小会儿,然后安静下来,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杨惟德已然手脚并用爬到圆坵边向下看,那些巨大的狼足印留在雪地里,还在冒着白雾。那只看不见的地狱火犬刚才分明就在这里,现在离开?它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它的出现,只为了动摇大宋社稷,证明谶语的应验。 惶恐的气氛维持了很久,文彦博缓缓到皇储赵宗实边上。看着不远处官家玉撵发疯般向汴京而去。 “陛下有些失仪了。” 赵宗实看着文彦博,一时无语。 “殿下,如今只能行那两件事了。” “文相,如此天怒,还有什么对策?” “天怒不怒先不管,只能先安民心了。目下能拆解这童谣应验威力的方法,只有先禀明官家下罪己诏,然后行改元。这样才可稳住人心。” “……文相公所言极是,今日我便入宫启奏。” “还有一事更要紧些。” “文相速速教我。” “张娘子的国丧本不符礼法,又强停了元宵灯节,民间怨气极大,如今异象起于中天,谶谣出于街巷,民间必横生攀扯,认为是天子失了礼法导致天罚。所以这逾制的丧期得赶紧终结,再找个由头补办灯节。什么理由都行,一则平息怨气,二来也让百姓观观灯、猜猜谜,赌赌钱,分分心,不要有太多闲心编排流言蜚语。” “文相公高见。我这就入宫。”赵宗实用袖子擦了擦汉,心中暗自赞叹姜毕竟是老的辣,这样关头,文彦博竟然能连出三策以安民心。 第12章 小苹与驴 二月初二 午时 沈括扶着小苹,深一脚浅一脚在山中缓慢前行,他的右脚依旧肿着根本沾不了地。 为了让湿透的小苹暖和过来,两人紧挨着,脸几乎贴到一起,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或曰授受不亲了。 走了好一程路,小苹渐渐恢复过来,脸色也红润些。她好像一点不担心他的野蛮公公会追过来。沈括肚子还在琢磨这件事最蹊跷的地方,小苹怎么从笼子里逃出来的? 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但是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最终还是问出口:“大姐,你是如何从那铁链锁住的笼子里跑出来的?” “我有些水性能凫水,又加上点好运气。” “什么样好运气?”沈括追问道。 “这运气不是好来的。公子真的要问?” “大姐,若不肯说也就罢了。只是我平生最怕无解的疑问,这事搁在心上真个是狸猫爪子挠心一般。” “那便说吧,哎,反正奴家也装不得贤妇淑女。” 小苹侧转过头,也许在琢磨怎么编,也许只是在担心撒谎时被别看穿眼神。 “我有那木笼锁的钥匙,”小苹腾出一只手在衣服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沈括,“我也豁出脸,告与你实情,那伙人里有先夫的同族兄弟……曾与我挨着几分光,他不忍看我死,便偷偷在木笼上动了些手脚,又将锁钥匙给了我。然而也有几分险恶,须有些水性才行。” 小苹的答案几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刚才不肯说,显然这个答案让她难堪。 “原来如此,我真个该死,问这些不该问的……” “我不与你说,大抵你也猜到七八分了,我在他家庄上确有些耐不住寂寞;但若他们家门风要正,也不至如此,凡挨光的勾当都是你情我愿,哪儿有一个人做成了的?” 沈括心中暗想叫她住口,圣人云:非礼勿听。她这都说的什么没廉耻的事情? 但那小苹一旦说开去,似乎激起了怨恨,继续喋喋不休:“想我大宋王法,也没说养小叔子是万死的罪过,他们家也不给合离文书,又要我守着牌坊孤寡下去,我本就是勾栏里弄风情、卖色相的,这原本也是他们家知道的……” “大姐,你公公他们为什么没有追来?” 沈括打断小苹,想赶紧换一个话题。 “那老头常请和尚道士念经,最怕鬼神,大约今天突然黑了天,大概以为老天开眼把我救了去吧?” “这可不是突然老天开眼才黑了天,这是月影当空遮住了日头。” “对了恩公,此事我正要问你,为何你当时就知道会黑了天?” “何止当时,我四十天前便知道。”沈括不由得有些骄傲。 “恩公岂不是神仙?” “我非神仙,只是少年时经高人点拨,后来又在天文上下过功夫。” “恩公实在是高人,我那早死的先夫也是有功名的,却不懂这些,家里账目也常算不清。”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苹的话触动心思,只因他至今却还没有功名。 远处传来轻轻铃声,小苹忽而笑了起来:“这下便好了。” “如何好了?” “你听这铃声,分明有人骑驴马过来。” “那又如何?” “我们去买下那脚力,你这般慢慢捱着何时到东京?” “可我的盘缠都在船上,身上只余下几百文。” “如何坏相公你的钱?我自也有些体己钱。” 说话间,前面山间转出一个牵着驴子的老者,驴背上驮着木柴。 “老丈且慢走。” 小苹大喊一声,那边厢老者听到喊声,停下观看。 “大姐有何事?” 老者停下道。 “我与丈夫去往东京,不料他山中摔断了腿,行走不得,我想要寻一匹脚力。” 小苹撒谎如喝水一般,随随便便就捏造出一个丈夫出来。 “大姐切莫玩笑,我与这老驴相依为命,我待它如亲儿子般,便是金山也不卖,还得依着它每日搬运货物糊口。” 小苹将沈括放到树边,自顾自过去从头上拔下一根金钗。 “金山便没有,我这金钗,去兑坊如何也能兑出几十两银子来,看看比这牙掉没的老牲口值钱?” 老头接过金钗掂了掂,又咬了咬,确实足金,看来就算是亲儿子也值得卖。他又些迟疑,大概还没讨价还价的,实有些心不甘。 “这位大姐,我只卖驴与你,这驴托着的两担柴可还是我的?” “老人家说的什么笑话,我要你劈柴有什么用?你只顾拿去。” “还有一桩,你要这驴可赶远路?” “只到东京这百十里路程。” “不走远路也行,只是……若到了东京,可别将它卖给屠户下了汤锅。这驴与我十多年,好比亲儿一般,”老者说着黯然泪下,“实则比亲儿子都亲几分,每月只拉十七八趟磨,若是驮重物便不骑它,说要分离实有些不舍。” “老丈且放宽心,我与丈夫也是烧香吃素、行善念经的,”她看了一眼扶着树站着的沈括,沈括赶紧点头,“到了我家,何止不下汤锅,也不拉磨背柴,便当祖宗供着。” “那我便放心了。” 生意成交,老头破涕为笑,麻利地卸下柴自己背了,竟然健步如飞,转眼看不见了,大概也怕小苹反悔。 沈括一时有些歉意:“ 买这老驴,坏了大姐你一根金钗,实在过意不去。” “恩公不要说见外的话。”小苹将沈括扶到驴子边上,“小奴家在东京瓦肆,做的是无本万利大买卖,金银也好似大风刮来的,这根金钗如何比的了救命之恩?” 沈括连连点头,他却是有些听不得小苹说那些风尘气的行院话。 说完这话,小苹一只手一抬沈括屁股,将他托到驴背上,力气竟然还不小。然后又一掌拍了驴屁股,老驴叫唤一声,自己走了起来。 “恩公你也别嫌我全没有些体面话,我本非大家的闺秀小家的娘子,也是教坊里出生、欢场里打滚的,靠的是色艺傍身,京城里浮浪公子都是手上行货,不是夸口,便是桃花扇后掩着脸笑一笑,也有那公子哥大把送银钱。” 沈括无言以对。 “然而我也知道恩义。”她停下沉默了一会儿,“公子萍水相逢能出手相救,这就是我这样人几辈子修不来,区区一根钗算什么。我若有个良家清白的妹妹,便定要许给公子。”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如此啊?”沈括赶紧推脱,全没听出人家只是随便举了个例子。 “什么使不得?她若不肯,便打到她肯。” 前面山口又有人影。小苹牵住驴,两人一通仔细看,却是几个穿皂的公人。 沈括不由狂喜:“小苹你看,分明是衙役差拨拦住去路。这下可好,不必怕你那公公追来了,也可以报官抓他。” “却恐怕不可报官,”牵着驴的小苹赶紧阻止,“报官难免耽误时日,过堂又横生很多是非。” “我这里时日已然耽搁了,还怕他什么,你公公家那等愚蛮陋习若不惩治,将来必然再害人。” “恩公且听我讲……我便看在我那命苦的丈夫份上,也不想累他那糊涂老父母吃官司,他这把岁数若定个流刑发配到远乡,怕就死在外面归不得祖坟,那便是我的罪过了。还是不提,从此与他们家两不相欠吧。” 沈括只好点了点头:“也不知这些差拨,为何在此这么个荒山野岭设卡?” “恩公,我左思右想你我非此地人,也不要管这些闲事。若那些差人问话不要节外生枝,只夫妻相称先过去。”小苹没来由的警觉起来。 “好,我听你的。” 两人慢慢过去,那边山口处树影下正休息的差人也看到来人,纷纷起身泼了茶水,拿水火棍的拦住去路。 “站住,你二人何处来,哪里去?”那差人喊道。 “大人,我等去前面投店。”沈括说。 “听口音,你非此地人?老爷均旨,凡外地口音的,都要细细搜身盘问。” 说着话便有衙役要拽沈括下驴。 “我又没犯王法,如何要搜身……” “老爷签票,谁敢违拗?我等在此喝风把路,路过的便要查问,如何敢质问?” “老爷息怒,”小苹笑着接过话去,“如何外地人不可到此处?” 那领头差拨早瞄见这女子长得漂亮,见小苹陪笑脸过来,脸色好看许多。 “大嫂你倒是本乡口音,却不知,昨日有人报官,见到一伙贼人在此间出没。老爷有令一体严拿,不得放走半个。我等也只得盘问的紧些。” “贼人?什么样贼人?” “乃是弥勒教余孽。那弥勒教男女教众,多有在双臂上、背上着万字刺青,故而路过可疑的,都要除去衣衫查看前胸后背。大嫂你看这事,我们也不想行轻薄事情,却是公务。” “我这样妇道若除去衣衫,着实让人有些羞耻。可否行个方便?” “我等守在此也半日,光是喝风,却也没见老天行方便。” 那官抬头看天道。 小苹想摸出些银钱打发这些敲竹杠的,但是唯一的金钗换了驴了,身上已然没钱了。 “我只知那弥勒教都是河北的,南方口音如何会是教众。”沈括不合时宜插嘴,仍然想掰扯一下。 “你真个不晓是非好歹的,要讲道理,此刻便与我们去堂上见老爷。若不去,先脱你直裰!待会儿便要查你妻。” “如何敢玷污我浑家清白?” “慢着慢着,”小苹赶紧挡在前面,“我这丈夫耿直,又不会说话,只是我们出门急,未带着孝敬。” “还是娘子见过些世面,我且问你,你像是本乡本土,为何你夫君却是南方口音?” “嗨,我确实是东京人士,我夫君是就赘的女婿。” “原来是个倒插门的,存得多少挂脚粮?还要劳烦大娘子牵驴坠蹬?为何不是他下来牵驴,娘子你坐在上面?” 老驴突然昂首大叫两声,似很同意让沈括下来。 “我夫君是要赴考当状元的!岂能让他走路?” “哦,原来是个要当老爷的?怪不得如此大架子,我等走眼了,失礼失礼。”差拨大笑,其余人也笑了起来。 “大哥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她转身拽了拽沈括衣襟,“官人,你不是还有几百文钱?” “我们又没犯法,为何要行贿赂?” “那为妻只能脱了衣服给他们看?”小苹面露不悦。 他只得不情不愿从身边摸出最后三百文钱,交给小苹,小苹倒也爽快全都给了差拨。 那差拨掂了掂钱,挥手让其余人让开。 他们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后面笑声,那些人纷纷都在指指点点,大概在说,这穷酸怎么能有这么漂亮又懂事的老婆。 走远些了,沈括终于忍耐不住愤怒。 “这里离着京师不远,怎的有如此坏的官差,与匪类何异?” “嗨,你也是读过书有见识的,也不如我这个倡优妇道晓得这世道。” “如何不知?” “这京东路常有强人出没,公人差役也多是以前江湖上剪径为匪的。” “还有这等事?” “可曾听过市井上说: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不曾听过。” “相公你也是好命,眼高福大,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如今住店坐船的钱也没有了。” “只差几十里地,有这驴子,明天也就到了。” “夜里住店钱也没有。” “恩公,你少年时大概是没吃过苦,不住店就不上路了?” “他们要拿的弥勒教,真个刺青个万字在身上?” “那你可问住我了,我也没进澡堂子里瞧过,想来官府说话便不会错。” “我听说,贝州弥勒教反叛,已然在二年前,被同平章事文路公平灭了。” “这些天大的事,我一介女流就不知道了。” “我说个事与你听,不过关系一些朝廷机密,若听了便不可对外人说起。” “既然朝廷机密,官人且住,小女子不敢听了。” “说与你听也无妨,今次我进京,其实正是文路公托付。”沈括压低声音,“说是要调查贝州王则余孽之事,不料还未到京城,在这里就听闻有了。” “哦?竟有这么大事?”小苹也压低声音配合他,“想来这弥勒教还未剿灭啊。” “也许吧。” “弥勒不就是那大肚佛祖?如何成了反贼的教主?” “我只听话,弥勒教又称未来教,源于大唐则天女皇。” “则天女皇,难不成是武则天?” 毛驴没来由昂首叫了两声,像是祝贺小苹答对了。 “正是,那则天女皇曾自称未来佛转世,搅闹的李唐基业几乎断送。” “哎,为女子,当如是也。” 两人一路到了运河,再沿着运河向北,也没钱打尖,只得沿河走到天黑,寻了间破庙,找到个能遮风的角落,将驴缰绳绑在庙里,又各自找了个乞丐遗下的干草堆睡下。 夜里下起雪来,寒风直灌进庙里,冷的沈括瑟瑟发抖。他手脚冰冷,熬了很久才勉强睡着。 一入梦境,便失足掉进冰窟窿里,好不容易从冰水里爬将上岸,却有一只温暖的小狐狸拱到他臂弯里,就此暖和了不少。 第13章 人生导师 二月初三 辰时 沈括醒来发现小苹缩成一团就在他怀里,他知道昨夜若不是两人挤作一团怕是冻死了,不过仍然有些夫子教诲在耳畔回响,于是赶紧起身,不过心中跳的却似有一匹野猪乱冲乱撞。 小苹打了个哈欠醒来,她没有了簪子,头发披散下来乱糟糟的,脸上已然有了不少污浊,煞是可怜却也有几分可爱。 小苹见沈括呆呆望着自己,忽而一笑。 “让恩公看到这幅丑样子了。” “那里话说,不丑不丑。对了,你那丫鬟锦儿若寻不到你,会去哪里?” “寻不到我,大概坐船走了。” “不会去报官?” “那小挨刀的断不会那样有情有义,必然是自回东京了。” 小苹无所谓道。 “真个是姐妹情长,对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舅母、舅舅。” “哦哦,可还有其他人?” “表兄弟有几个,也在勾栏里帮闲赌场里厮混,干些聚赌放债的勾当。” “还有近一些的吗?” “近一些的?”小苹凝眉做思考状,“恩公想问,是否还有个亲妹妹?” “不曾这么想,切莫误会!”沈括臊了个大红脸。 “容我想想……”小苹故作思考状,“却好像没有啊。” 也没钱吃早饭,两人再次上路。这回小苹不再忌讳男女,也坐到驴背上就在沈括前面,背靠在他胸前。 那驴一天没吃料,夜间只在庙外雪地里刨出几根草根吃,发现今日竟然比昨天更过分,还要驮两人,暗叫苦也,愤而抗拒了一会儿,最终也只得认命。 下午时分,终于远远看到汴河尽头的城墙,东京汴梁已然就在前面。那四只用来固定汴河上浮桥的铁牛也还在那里。 沈括远远望着前方出神被小苹察觉到。 “恩公在回想当初来汴京时情景?” “是啊。” 小苹顺手从边上野树上采下一朵野茶花戴在鬓边,然后随口念了一句应景的诗: “山花山开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 “这似是本朝南丰先生的诗?”沈括心不在焉道。 “便是这南丰先生为我写的。” 沈括想起小苹原本就是京中名妓,文人雅士为她写诗倒是也合情合理。 “恩公,你又在感怀什么?” “想起了一位故人。” “什么样故人?说来听听?” “一位大德高僧。” “听上去甚是无趣,不说也罢。” 沈括也就不说下去,只是继续沿河慢走,陷入回忆。 回忆带着他飘回到十四年前的那一刻。当时他不过十岁,就站在河北岸上人群里。河上没那么多船,因为黄河刚刚泛滥水退,而那四只铁牛也并不在岸边,它们刚被洪水冲进了河里。 “快看,圣僧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轰动的人群分开一条道路。 他穿着一袭白色袈裟骑着白马来到河边,人群开了锅一般。 “这便是怀丙法师?” “是啊,好一位俊朗的和尚。” “端的是一表的人才!” “听说,这位高僧要施法将河中铁牛捞起?” “这如何可能?” 怀丙和尚下马走上高坡。就在那里,他摊开图纸向船工们指指点点。 众人远远观望一会儿开始议论起来。黄河泛滥时的暴虐力量大家也都看到了,轻而易举地将两岸各四只铁牛冲到河里,如今这和尚竟然要将其捞出,若非有法术,岂有半点可能? 和尚指点完毕,便站立在小坡上,背着手看向河面。 两只木船缓缓开出。这两只船被高搭起的架子并排在一起,木船吃水很深,因为船舱里堆满了烂泥河沙。 “可是要祭奠河伯?还是供奉龙王?” 众人疑惑其起来,因为船上看不到任何的贡品,连烧纸都没一张,只有泥沙。 沈括仗着矮小硬是挤到前排,不期正被那和尚看到。 “大师,可要借用陆地搬运的法术?”他大喊一声。 和尚闻言一愣,突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无需法术,只是借用一点浮升之力。” “浮升之力?不曾听过。” 大和尚走过来,到沈括面前端详了一会儿。 “可曾念过书?” “念过。” “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 “这倒是听过。”沈括认真的点点头。 “我所用的,乃是同力。船可载大象,便可载铁牛。” “但是象在船上,牛在水下啊?” “嗯,你这孩儿竟然思维敏捷,”怀丙对沈括能突然想到要害颇有些赞许,“既知牛在水下,便要逆其道而思,若能巧思腾挪,则天地皆可同力也。” 他说完起身,背着手到小坡边将一面黄色旗子握在手中。河里双船已经到了位置,有人带着绳索跳下河,大概是去捆绑下面的铁牛了。不一会儿潜水的人又上来。大和尚便向船上人挥舞黄色小旗。 “看,调龙王的令旗。”有人喊道。 “神人也,用泥土便敕令龙王听命。” 岸上有的人已经跪下膜拜,大概觉得河伯或者龙王就在下面。 船上众人一起用铁锹将船里的泥沙铲下河去,一时间场面颇为热闹。沈括直勾勾看着,看着那两只吃水很深的船渐渐浮起。又过一会儿,船舱已空,船只吃水线上升了七八尺。 “这便是借助浮升之力的腾挪术?”沈括惊的目瞪口呆。 水下突突冒泡,众人眼看着一只牛角从河里伸出。两岸上围观几千人齐声喝彩,喊声一直震天。 那和尚志得意满转身离开时,又看到张大嘴的沈括,于是又走过来。 “我说无需法术,只需要借用浮升之力。” “原来船上泥沙载力,可以腾挪到水下牛身?真奥妙也。”沈括诚心赞叹道。 “宇内万物往复运行,皆循乎其道,合乎其理。”和尚道。 “合乎道?何谓道?” “我所言之道,非玄之又玄之道。” “那是什么样道?” “道么……或有形或无形,却必有迹可察,有理可循。其理虽奥,却可验,可计算、而后复验;不可复验,伪道也。” 沈括先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听太懂。 “譬如水逐低走而日出东方,万古不颠破,是为道也。” 怀丙说完这番话,转身下了土坡到岸边迎接第一只出水的铁牛。 摇晃的驴背上,沈括思绪渐渐回到现在,那怀丙修长的背影叠加到现实中渐渐消失。 “不知那挂单的高僧,还在不在相国寺?或早已云游他处了。” “还在想那位大和尚?” “是啊,若非他,我此生多半不是如此。” 小苹拉扯缰绳,控驴从陈州门入京城,这里她很熟,专拣热闹街市走。 “奇怪,为何京城不似往日热闹?”小苹四下张望道。 “张皇妃新丧,官家以皇后礼事之,一月丧期还未满吧。” 沈括已然被四周热闹给震撼,小苹却还说不如往日。 他们沿着繁华大街向前走,骑在驴子上的沈括都感觉到了一些怪异,却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似乎某种不祥而又躁动的气氛笼罩住了人群。 走到朱雀门,忽闻城楼下轰动,一队禁军冲出门把住城门,不让人进内城。 沈括正好到城门口,一时进不去又被人群堵住退不回去。实则他要投杨惟德府上倒是不必进内城,沿汴河穿城而过出西门即可,然而他却想先送小苹回家,她的家竟然就在京城最大的酒肆矾楼内,正在皇城外。 他们骑的乡下老驴没进过城,见了如此多人倒是不敢放肆乱叫,却又实在太累了又受了些惊吓,于是挪到城墙边想利用墙体将上面两人蹭下来。 沈括的腿倒是已经好了七八成,两人见驴有些不好驾驭,于是一起下来,牵着驴从人群里出来,却听到人群里有人正贩卖见闻。 “你等可知为何急关城门?” “却是帽妖吸走猪魂魄的事?”有人接茬。 “你那是哪本黄历的事情?” “那必是昨日日蚀当空,天狗星君先吞日后降世,几乎倒毁了社稷圆坵?却为何要关城门?” “官家正急去内城太庙拜祭,故而关了城门,免得你们这伙闲杂白丁进朱雀门,占了御街前马道,阻住去太庙的道路。” “我们是闲杂白丁,你精明能干,却不也被挡在外面?” “听说今次官家是去祷告先祖,还下了罪己诏。” “罪己诏?” “那童谣所指处处应验,上天又遣祸斗星君下凡,推倒社稷,必是官家德行有亏,故而先下罪己诏以平天怒。” “平息得了吗?” “却不知道,就只看那童谣是否再应了。若再验,恐怕……” “此处人多耳杂,修要胡说,也不怕手快的拿了你去……” 沈括与小苹互相看了一眼,小苹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京城这么大乱子。他们好不容易钻出人群,四处饮食买卖倒是兴隆,可惜没钱吃饭,从昨日起,他们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进水米了,只在路上胡乱喝了些山泉。 “若不开城门,不如就近找个做驴肉的馆子把这畜生卖了,好换些钱吃一餐饭。我便知道一家卖旋煎羊的,也常收驴子狗子充老羊。”小苹说。 “你不是答应那老者,善待这老驴。” “你这公子也是太迂,说说而已,这驴又老又倔,如今也没甚用处。” “君子岂可无信。” “君子可当饭吃?跟你过日子便饿死了。” 第14章 罪己诏 二月初三 午时 两人牵着驴走过新门瓦子前大街,看着临街饭馆、酒店林立,不少馆子门口就贴着牌子收肉驴,沈括却又不想违背承诺,只顾牵着驴走,后背遭了小苹不少白眼。 绕到崇明门时,内城终于开了,他们也随着人群蜂拥入城,听说官家念完罪己诏回銮了。 两人在人群中缓缓前行,片刻后终于到了安州巷矾楼。沈括只抬眼看街上巨大欢门,以及后面四层高的壮阔楼宇,心中暗暗吃惊。这东京的酒楼盖的远比皇宫高了。 小苹用树枝打着驴绕到后面小街巷,显然轻车熟路。小巷里很多瓦子门口都用白布拦住了入口,显然国丧一月还未过去,不许娱乐。他们一路从宋州过来,其他地方禁令早已如同虚设,甚至汴梁城的外城也已经歌舞升平,但是安州巷毕竟就在皇城对面,仍然受些管制。 径直绕到白矾楼后面,跟着鬼鬼祟祟的行人一路向里,果然有小径可以进去。这里竟然有一片水榭,水面挺大,水榭上有个台子,正有人在表演水傀儡戏,看台上几百看官正喝彩鼓掌。伙计们赶紧提着“勿喧哗”的牌子从看台前走过,才算提醒看客们切勿乱嚷乱叫,多少给皇城司一点面子。 “我自幼便长在这里。”小苹颇骄傲道。 “你舅舅,舅妈和表兄弟们……” “他们在这里带着姑娘们陪笑卖艺,也从正店里分酒账,便能从大宋酒税里发些利世。” “原来卖酒如此好营生?” “官人你又露拙,可曾听市井言: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 “如此千般好处。为何又嫁到外乡?” “便是厌烦了这里吵闹,但真到了那乡下田庄,却又耐不住寂寞。” 小苹突然有些哀怨起来。 前面人群拥挤,小苹下了驴牵着走,沈括仍然坐在上面。 到了门口处,就看到锦儿从看台上下来,手里端着盘果子,乐呵呵哼着曲子。 “好你个背主的小短命鬼。”小苹放下缰绳,叉腰大喝一声。 锦儿转脸先看到驴上沈括似一惊,再看到小苹却又喜出望外。 “佛祖保佑,姑娘你可回来了?” “我不回来可就称心如意了?这才几日,我若真死了头七也未过,你却在这里心安理得看戏?” “我只道姑娘你这样克死亲夫的硬命,要死了也难……故而无须着急,对了,为何这公子……” 小苹一把抢过锦儿手上碗碟:“我舅妈可在。” “在啊,早上还在前街与潘楼马泊六争吵,赏她吃了一贴大耳瓜子。这会儿得意了正午睡。” “睡的可安稳。” “可香甜,还微微打鼾。” “也是没心肺的,外甥女丢了也睡得着。快去把她叫醒,说她心尖宝贝回来了。” “好好!” 锦儿一溜烟跑上楼去,小苹将一碟子果子给了沈括,沈括赶紧整衣服要下来准备见礼。 “恩公你不必下驴,只顾吃你的。” 沈括也是饿了,三两下把果子吞下。 只听得楼梯响动,有人群奔跑下来。 “我那心尖上的祖宗回来了?” 一名花枝招展的妇女引着七八个年轻貌美女子下了楼。 她冲到跟前抓住小苹的手上下打量,似乎一时没认出来:“姑娘,你可是行乞回来的,怎的弄成这般邋遢。我早说一万遍,不要与那穷酸去乡下,你偏是看不上我们倡优人家要脱籍去做田庄主母,果然吃了这场苦头,说起来也是活该……” 这妇女此事才看到驴上沈括,上下看了很多眼,大概猜想:这又是哪一位穷酸? “舅母,这是路上救我逃脱大劫数的沈公子。非京城人士,乃是江南学子。他腿脚受伤,下不得驴。” 沈括赶紧驴上施礼。那舅母退后几步,与身后几名女子,就在熙闹当街之上一起齐刷刷万福。何止沈括一跳周围行人也纷纷侧目。 “恩人在上,我等有礼,且再受拜。” 沈括赶紧下来,一瘸一拐上前搀住要下跪的舅母。四周行人也没想到这么多美貌女子要给一个脏兮兮的男子下拜。 年轻的女子们叽叽喳喳与小苹攀谈起来。她们互相姐妹相称,显得十分热络。小苹倒是没忘记沈括,请他进酒楼里先休息。沈括却不肯多留。他已然耽搁了行程,这会儿急着去杨惟德家里。两人便站在人群前面要告别。 “恩公怎的不肯饮一杯水酒,就执意要走?” “能将大姐你送到,我便了了一桩心事。此刻正要去杨春官家,你也知道我应的那件……大事。这头驴是大姐一根钗换的,我不便留用,再者我的脚也好了。” 小苹落下泪来:“我要这蠢驴何用?若留下也好,恩公下次相见,正好拿来下酒。” 老驴也感动的仰天长叫。 “还能下次相见?” 小苹走过去将缰绳交给沈括手上,握住他手道:“你先骑这驴儿去找你那老师,便算作你借我的,安顿好了便来还我,这样我们还能相见,我自有报答。” 沈括插手施礼,慨叹一声又试图上驴,可惜右脚还是酸痛,一时上不去,小苹一步赶到托住一把将他抬上去。 “你们看看,我这外甥女毕竟乡下去过,好生有力气。”舅母啧啧称赞。 “公子,可认得去那里的路?” “我记得,沿着汴河出西水门,在出万神门就到了。杨少卿家在琼林苑边上大宅子,他家后院有观星的土台,还有炼丹的炉子,烟囱极高,一里外就能见到。”沈括把杨惟德家的环境说的清清楚楚,唯恐别人找不到似的。 “恩公慢走,可要记得来看我。” “我安顿好,自会来还这驴。” 小苹从舅母手里接过手帕擦拭眼泪。 沈括再拱手,拨转驴头向西而去,小苹引着一众勾栏倡优在后面站立,直到沈括转过巷子看不见了才回转。 沈括骑着驴,荡荡悠悠向西,他护着小苹送她到家的任务已然完成,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到了相国寺前,才低头看到驴鬃上插了一朵茶花,分明是刚才小苹从树上摘下插在自己头上的,不知何时留在那里。他拿起来嗅了嗅,藏进衣襟里。 一路上,到处都有路人奔走相告的,个个神情紧张却又流露出兴奋,想来是日蚀应了谶语之事吧? 他沿河到了琼林苑,发现对面一座府邸已然有人住了,他记得上次来时还紧闭着,自己还从墙头爬进去,里面空空荡荡,到处是杂草枯枝,房屋都上了锁。后来杨惟德说曾过,自从后蜀孟昶不明不白死在那里,从此便不干净。不知道现在换谁住在这里? 他到了杨惟德家门口,却见门口已然停了一匹高头大马,他知道老杨不会骑马,看来已有访客。 敲开大门,仆人进去禀告,不一会儿,杨惟德由夫人搀扶,病恹恹迎接出来。 两人已然十四年未见面,但是从未停过书信往来,还一直都以师生相称。 沈括赶紧与老师、师母见礼。见杨惟德竟然要老婆搀扶才能走路,赶紧追问缘由。 “老师可有恙?” “存中啊, 你是不知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总算把你盼来了,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快些进来,我再引见个人来与你见。” 杨惟德打发老婆和仆人准备饭食并将那头驴送到牲口棚加水加料,然后牵着沈括手往里走,沈括赶紧扶住老杨。 “这京城里好大祸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信上写或与弥勒教散布童谣,施展妖术有关?来时路上也见行人各有异色。” “我两日未出门,外面人如何神色?” “有些怪异,似乎惊恐中又有些亢奋,如同……” “如同什么?” “如同观看隔岸失火?” “存中,你却是细致人。百姓能有观望之心,便是好事。皇上的罪己诏总算有用,如今还能维持住累卵般民心,若民心只剩恐惧,则偏信谶语之势成矣。” 两人走近花厅,却见已经有人在那里。是一名高大英挺的军官。 “这是山西潞州来的军头徐冲,徐节级,如今也在那里听调,一起查案。”杨惟德转向沈括,“这便是我提起的预见日蚀的忘年之交沈括,今日总算到了。” 两人见礼已毕。杨惟德走到八仙桌前,那里已然铺着一张纸。 “这便是徐冲抄来的罪己诏。” 沈括低头看去,却见文字: 日蚀仲春既朔,以谓正阳之损自古所忌。朕以寡暗,守兹盈成,缅念为君之难,深为置器之重,周敢怠忽,思致治平,今寻灾异之伙兴,缘政教之所起,永思厥咎,在予一人。德不能绥,理有未烛,赏罚失序,听纳不明,庶政未协于中,众冤或雍于下,有违万物之性,此皆彰肤过失,警予省修,畏天之威,果果危惧,若将陨于深谷,兹用惕于夙宵。冀召太和之气,更回亿兆之枯。恐惧乎未见,宜改皇佑六年为至和元年以四月一日为始,应天下罪于戏,抑畏于未然,庶竭黄恭,或致消腹,咨尔有众,咸体肤怀。 “老师,区区日蚀应了童谣,无非有识天相的高人在暗中作梗,官家何以至此?竟然罪己、改元?尤其这改元改的也太过急促,若改也是明年初为起始,以四月一日为始,鲜有旧例,如何这等惶恐仓促?”沈括一时不明,皇帝何以如此谦卑恐惧。 “那是因为你还未见那十句童谣。”杨惟德叹息一声,取出童谣。 三人在坐下后,夫人送进一碗面。沈括边吃,边听杨惟德讲解自正月初八白骨道人与童谣现世后,这不到一月内,十句童谣应了六句的诸般事情,听的沈括也瞠目结舌,没料到还有这样神秘诡谲的事情。如此想来路人神色并不意外,而官家惊慌失措,下罪己诏,急着改年号,大抵也是为了赶紧从噩梦中醒来。 沈括吃完第三碗面的时候,杨惟德才将事情讲完。杨惟德也暗暗察觉:沈括最近好像没吃饭了。 沈括打着饱嗝擦了擦嘴:“老师让我来,就是参与这桩疑案的调查?” “正是。如今也只有你与徐冲能解圣忧了。” “老师信中说,文相与龙图阁包学士也在钦点之列。” “文相不常问案,那包拯么虽有心,口气也大,”杨惟德冷笑一声,“却好像也是看不懂这案子,快一月,东奔西跑处处碰壁,也未能阻止谶语句句应验。” “那,案件线索可在?” “沈大人问我便知,”徐冲起身抱拳,“这一案,我自始跟随,除了去现场,也兼收录卷宗和盘问目击者,全般细节都在我胸中。” “有劳徐节级了。” “存中,为何晚了两日才到?”杨惟德问。 “学生在路上有些耽搁。” “所幸你来了,好好。”杨惟德拍了拍沈括的肩。 “老师我在来的路上还有一些意外收获。” “哦?说来听听。” “我曾在信中与老师讨教,以月相圆缺揣度地廓为圆,以及磁针所指非正北似有微差两桩事。此次来京,正好趁着运河前段南北走向测地廓。您猜如何,确实船越往北,北天星斗越高。又以汴河段东西走向测磁针偏角,果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 “哎,你还在留意这些事写到你那本册子里?对了,叫……什么来着?” “《梦溪笔谈》。” “好啊。少年须有大志向。” “老师,还有一事我也曾书信询问,就是那中天北极所偏似迂东汉天文史不符,我在想,这一千年间可是岁差所致?若如此,不知日、月、太白、岁、辰、惑、镇这些周行往复的星辰有差,连中天紫薇也有微差?” “存中啊,如今火烧到后腚了,暂且不要管这些了吧?等京城这头等大事了结,我到御前请旨,让你去司天监观星台,翰林天文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师恕罪,恕我未能体察轻重缓急,那,现下我该如何?” “今天已经申时,先歇会儿,夜间摆酒席与你接风,明日先去军头司拜见包龙图。那军头司便是调查所在,就看那老包的差遣了,依我看他现下也一团乱,多半会差你再去勘察现场。” “老师,时间还早,我先去那白骨妖人和帽妖第一次出现的地方看看吧?” 杨惟德其实巴不得沈括赶紧查案,于是转向徐冲,徐冲立即会意。 “杨大人,便有我带着沈公子去看看,况且童谣一出,我第一时就在那边,诸多细节也都知道。” “好,那你们先去看下。我在这里准备接风宴。徐节级也一起来罢。” “遵命。” 徐冲领着沈括到外面,有仆人牵来沈括的老驴,徐冲自上了他的大黑马,两人一同前往榆林巷。 第15章 开宝木塔 二月初三 申时 沈括与徐冲出了杨家府门,二人还不熟,正想随便找些话题攀谈两句,一眼看到对门的大宅子。 “徐节级,那边是什么人家?我记得十数年前来时,那里便是废宅。 “哈哈,沈公子有所不知,如今那里可不是废宅,已然是驸马府了。” “我记得曾经是蜀主孟昶的府邸?” “区区在下,也是年前才进京,实不知道这些旧闻,只是在杨老爷这里听说了这驸马府阴气颇重一说,以往如何全不知啊,原来还有这样缘故。” “徐节级是刚入京?” “正是,本也是经略相公抬举,让小人为潞州经略府送些腊月里孝敬进京城,也好与殿前司三衙的大人们混熟些面皮。怎料遇上这桩事。正月初八那日,我正在西华门外军头司收拾行装要回潞州,怎料被急调入西华门进大内守备。后又被那勾当皇城司张先生派去看守榆林街现场,说不许闲杂人踩坏雪地。下半夜又被押班石公公调去包龙图处听用。实在颠来倒去恍然如梦。如今每日在各位大人间传递消息,也因为做事仔细,常做些勘察和询问的事情。” “徐节级如今还需入宫值护?” “每三日便须进宫点卯,只听侍卫亲军司步帅调遣。原本,宫里宫外守备都是两司的职责,小人们在兵部听用自然进不去。然而又听说,官家觉得这案子或许还有蹊跷各中或有牵连,还是远路来的外地军汉必不涉其中。所以赏了进宫的腰牌,进出宫里当值,如今也是回不得家乡,日日在京城宫中奔波。” 两人并辔而行,一路聊着案情。但是很快沈括的驴子就跟不上徐冲的好马。这老驴好端端在吃着黑豆喘了两口气,就又被牵出来赶路,一肚子火,不肯用力跑只慢吞吞走。两人赶到东北角单雄信墓时,已然天色昏暗。 那里还有兵士守着,防范老百姓到这墓碑上剐蹭苔藓回家配药。自白骨道人坐在这块碑上升天的故事传开,各种奇谈怪论纷纷出现,最荒谬的,就有人说从这座碑上刮下些粉末可以做药引治妇科病。已然发生看守衙役偷石碑碎末去卖的事情发生。 现在这里看守的士兵,全都是外地来的禁军和皇城里侍卫亲军,另还有一些龙虎山张真人的徒弟,没有开封府衙役。 到了榆林街案发地,徐冲去找当天离着那白骨妖人腾起黑云最近,看的最清楚的李大胆。沈括则围绕那块石碑绕起圈来,时间隔了近一个月,中间又有雨雪,现场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他绕到第三圈,不经意抬头,看到北面城墙边的一座阴森古塔。 他唤过边上亲军:“请问兄长,那边的塔可是开宝寺塔。” “回大人,正是开宝寺佛塔。不过塔下的寺庙已然荒废。” “哦,我上次来京城时,这开宝塔还是座斜塔,现在倒是正了。” “唉,这塔虽是正了却也荒废了。” “何故叹息?若有隐情,便请告知则个。” “这塔原本确有些斜,倒也没事。扶正了以后,反倒出了很多怪异,都说当初建此塔是为了镇压此地邪祟。那大师喻皓,勘察地势风势水势,故意建成倾向西北的斜塔,借西北风稳住木塔,成一个巽震相填之势,可保百年无虞也不受水火妖邪之侵。就连那欧阳修学士,观看其中之妙也称那喻浩为国朝巧工第一人而已。却怎料十来年前,来了一个外地和尚,卖弄技艺将这斜塔矫枉为正,塔倒是正了,却不知道坏了哪里风水,封禁不得下面妖祟。十数年前寺庙莫名大火烧成了白地,竟只留下这塔,那寺院最终也废弃了,夜里常有人见塔下有鬼影,从此城东北便少了人烟。如今这开宝寺,白天便是骡马市,晨昏时常有胆大不法的匪类在那里交易赃物,因买卖双方看不清脸,也称‘鬼市’。” “可是因为鬼市名称讹传有鬼?” “那可不敢说。只知这东京城里做父母的,若见孩儿哭闹不肯睡,便提这开宝塔下晦夜鬼专吃不安稳睡觉小儿,则啼哭立止。” “为何称‘晦夜鬼’?” “传闻在那边撞鬼的行人,都在不见半点光亮,云厚月隐之夜,所以叫做晦夜鬼,实则也不独晦夜撞见。也有说是月黑风高时,常有盗贼聚集在塔下,被误以为鬼影了。” 沈括点头,正塔事他其实也曾亲历。他儿时在京城时,因亲眼看到怀丙从黄河里拔出铁牛,便将那和尚当做神人,听闻他在汴河上督建无桥墩的虹桥也去看,在开宝寺监督正塔也曾来看,只是游历了大半年后便与父亲回去了,并未见到正塔工程完毕,故而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座挺拔的开元木塔。至于塔正而坏了风水说法,他也是第一次听闻,心中也不十分信。 他扶着单雄信的墓碑看向背面黑黢黢的塔,回忆又将他带回少年。他依稀还记得自己飞奔着来到这里寻找偶像怀丙,却看到那和尚正站在斜塔下苦思。 他挤过围观人群,到了和尚边上。那和尚也是记忆惊人,立即想起是数月前在汴河边见过的小童,便笑了起来。 “兀那少年,为何如此有缘?” “大师,并非有缘,是我听说大师在此正塔,明日我便要随父亲回乡,便特意来再看一眼大师傅手段。” 怀丙走过来摸了摸沈括的头。 “大师刚才为何愁眉不展?可是这塔无法矫正?” “非也,矫正之术我已了然在胸,只待几日后器械完备,就可一举完成。我只是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似无道理可循。” “什么事竟能难倒大师?”十岁的沈括追问道。 “我刚才在想,若我站立这斜塔之巅,”怀丙一指这斜塔顶。 “左右手上各执一只铜球,其一重十斤,另一重五斤,将二球同时坠下,哪一只先落地?” “大师在思忖此事?” “正是。少年,我来问你,你有什么见解?” “我……我想,必是那十斤的重球先坠地。” “哦?我再问你十斤重球落地时,五斤的轻球在何处?” “还在塔半处。” 沈括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情,大和尚为何如此执迷。 “如何得此结论?” “情理推测可知。” 却见那和尚拧着眉摇了摇头。 “我上次与你讲:道或有形或无形,却必可循、可验、可计算、可复验。” “高论谨记在心,不敢忘却。” “然而你却忘却了。万事不可以情理推想,代替亲自验证,而后复验。走,与我上去复验则个。” 怀丙牵着沈括到塔下,那里竟然已有两只铁球,地上还有好几处深坑,怀丙似乎已经试验过,还不止一次。沈括一惊,难道自己的直觉错了? 怀丙抱托起大球,沈括抱起那只小的。塔门内部施工已经封死,他们从外面脚手架一路螺旋走上去。 两人气喘吁吁到了塔顶,各执一球,在怀丙口令下同时放手。 反常的一幕出现,沈括眼睁睁看着两只铁球几乎同时落地,惊的他目瞪口呆,只记得耳边怀丙大笑。 “大人,大人……”徐冲说话,将沈括从陈年记忆中惊醒。 “哦,那目击者找来了?” 李大胆就站在七八尺外,形色恐惧,大概不想太靠近这块墓碑。 沈括从他眼神里仍然可以看到恐惧。 “这位小哥,当日,你距离那物最近?” “那还有错?当日被吓的屎尿横流的,除了我没别人了。” 沈括细细盘问了几句当时的情况,李大胆对答如流,显然都是别人问过无数遍他也回答熟了。 沈括沉思片刻,又提出一问:“那演傀儡戏的白骨妖人可曾真的动过?” “什么……”李大胆一时茫然,看来还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大人,它手指下细线和下面骷髅傀儡在动。” “我是问你,手指可在动。” “这个……时间太久了,我也想不起来,想来那傀儡在动,它手指应该也在动吧?这是情理推测啊。” “万事不可以情理推想代替亲眼所见。”沈括朗声道。 徐冲走到近前:“沈公子,问这个有什么深意?” “我在想,这具白骨会不会也是傀儡。只是大傀儡牵着小傀儡?” “当时见到的人都说,那小傀儡舞动兵器,跳来跳去,异常灵敏。”徐冲说道,边上李大胆也使劲点头,证明确实如此。 “既如此,为何这与人等身高的骷髅妖人的手上动作,却没有被距离最近的人记住?我也喜欢傀儡戏,凡操傀儡者与傀儡动作都是一牵一动,下面傀儡跳一寸,上面操控者手指上也至少抬一寸。若大跳,手指动作尚且不够,需前臂抬起。若有如此大舞动,为何这位小哥却没有记住?” “但是若大骷髅也是傀儡,下面小傀儡又是如何动弹的?” “当然是丝线牵动,但是并不是大骷髅手指牵动丝线。而是丝线从大骷髅指尖走过,连接到真正的幕后人手上。” 徐冲缓缓点头,他已经有些跟上了沈括的思路。 “那,若真有幕后人,这人却躲在何处?我与其他人已经爬上这枣树,”他抬头看枣树,“没发现有人踩踏的痕迹。” “徐节级隆冬时分,枣树上没有枝叶,并不可能藏人。” “那……又如何解?” 沈括绕到断裂的单雄信墓碑后。 “若有真有人,或躲在石碑后。” 他说着仔细查看石碑上痕迹,看看有没有被丝线磨损的地方。 “本该有些痕迹,可惜这石碑缺损了。” “说来惭愧,亲军看守不利,这石碑被私砸掉不少拿去卖了。”徐冲道。 “是啊,现在这里都是斧凿痕迹,已然找不到线索,”沈括无奈摇头,“但是我实不解,为何这石头还有人买?” “也是京城里卖妇科丹药和壮阳药的医药铺户,想要靠怪异点子卖药引。因为谶语里提到豪杰鬼雄,便有各种解说,一说白骨为阴魂升仙处可治妇科;又说单雄信鬼雄也,雄魂聚处可壮阳。” “卖的如何?” “起初,那些掺杂石粉的药丸卖的极好,千金难求。现在么,到处都是伪药假丹,自然几文钱一枚了。” “这还有人做伪。” “是啊,包龙图也不信,着我去查。发现鬼市里有十数斤的石碑碎块,根本不是这块碑上的,不知何处野坟地凿来的。” 沈括轻轻摇头,又回到李大胆处:“那白骨妖人坐化升仙时,可见其真身升起?” “不曾见,”他果断回答,这个问题包拯问过,“真身被烟云包裹,看不清楚,但是那团云是升起后,便化作范阳笠子模样。” “可曾问道松香或者硫磺气味?” “都不曾闻到。” 沈括又绕到墓碑后,这次他很有些把握:“那大小傀儡,应该在云起时,被拖到石碑后面了。” “何以见得呢?”徐冲问。 “凡可升腾之物,必为轻薄之物,譬如……”他一转身,正看到西面大内正升起的祈天灯,“譬如那里纸糊的孔明灯,尚可借轻热之气上升,我便做过,纸张稍厚便升腾不起。” 徐冲迟疑点头,似没太听懂。 “世上怪异之事,必可循其道理,暂未能寻到道理的,则先将不合道理的排除为宜。” “那,什么是不合道理的?” “白骨道人飞升便是不合道理的,想来必然是些障眼法。” “但是,众人看到它径直向大内飞去,而御花园里也确实发现了那具小傀儡,御花园刨出的那具小傀儡这位李小哥也见了,确实一模一样。分明是那帽妖带进了大内。” “谁说御花园里的傀儡木偶,就一定是这里见的傀儡?可有人见了那东西飞跃了宫墙?” 见徐冲和李大胆茫然,他又说下去:“一模一样未必就是同一具。若是宫中有内应,事先藏下一幅一模一样的骷髅傀儡,岂不就瞒天过海?” 这次徐冲也不敢点头了,但是也没有摇头,他隐约觉得这沈括似比包大人更犀利。如此说来,官家把他这样的外地禁军调进宫里当值,显然有些先见之明。 第16章 先天罡气 二月初三 戌时 两人完成勘察一路返回。回到城外杨家宅子时,沈括想起什么他停在杨府台阶上,回身看天上一轮细细弦月,有些愣神似乎触动心事。 “沈公子?”徐冲问。 “我忘了问一件事?” “什么样事?” 今天乃是二月初三,峨眉月,月色暗淡,却也有微光。上月八日有月色上弦细月,较之今日更亮些。” “这又如何?” “所有围观白骨妖人化帽妖的一共十几位,站在不同位置,却没有人看到附近有牵引细线。” “此事我问过,当时却有乌云遮住了原本暗淡的月色。” “乌云,那就妙了。” “你真觉得,那腾云驾雾的帽妖是有人在其后用细线操控?” “我也不知啊。只是听说这七圣刀戏法本来就是专欺人眼的幻术。” 两人在台阶上说话惊动了大门里等候的仆人。有人打开大门打断了沈括思绪。 他也不再多说,只是将老驴交给仆人,走进客厅,那里杨惟德和夫人已经准备好丰盛一桌菜,将沈括与徐冲让到主位后开饭。 席间,杨惟德问起勘察心得,沈括表示看了现场问了证人才知道棘手。目下线索不多,只能以排除法除却不可能;但是最糟的是,将所有不可能排除后,就没剩下什么了。 对他来说,最无解的便是云雾如何生成,既是浓稠的白色雾瘴,又没有松香硫磺的气味,可见确是水汽不是烟霾。其余棘手的都有些猜想却还不能验证。说到这里不由叹息一声。 杨惟德听沈括叹息不由紧张,他不在乎沈括参不透案情,能参得透那才不正常的。他只是怕沈括这会儿就知难而退,自己脸上须不好看。那心窄的老包必然又要嘲讽自己所荐非贤?其实只要沈括捱一段日子,到时候大家都没建树,包拯自然也没脸开罪别人。 于是他劝沈括明日先见了老包,或看了其他现场无解再行推辞,到时候就在自己家里备考。没料想,沈括斗志已然点燃,只说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彻底看穿对手的障眼法。 看到沈括兴致高涨,杨惟德先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始另一重担心。他也不认为沈括能靠他那套将妖术当魔术看的名堂可行。认为帽妖后面必是有人在搞障眼法,分明已经走偏了,只愿自己这位往年故交不会因为最后的挫折而耽误了科举。 酒足饭饱后,徐冲拜谢回军头司,沈括则沐浴更衣,在客房里休息。 他一时也难以入眠,就坐在床上翻看那十句的谶语,但是满脑子总是各种事情翻腾,起初是模糊的帽妖和骷髅,然后便是小苹小鸟依人蜷缩在自己胸口,他试了几次,始终无法这一幕赶出大脑。就这么与自己的心魔僵持了一会儿,终于难敌困意睡去了。 二月初四 卯时。 一大早,沈括先骑驴去了汴河几处渡口找当日的客船,可恨没有找到,丢失了行李和盘缠倒是小事,只是自己的图章也一并丢了。只能先回杨府。 徐冲来的很早,来接沈括去军头司见包拯。 杨惟德自己便不去了,他最近与那不通人情的老包闹得有些脸面上不好看,也学文彦博称病神隐。但是只让沈括一人去,又有些担心,于是临出门提醒沈括,包龙图各色、尖刻,极难伺候,务必表面上维持些和气。沈括一口答应下来,骑驴与徐冲一起走。老杨在门口站立,看着他们远离心里有些忐忑;沈括答应的太过轻巧,他大概没意识到,作为自己的学生,一定会遭到先入为主的偏见和质疑,想来还有很多苦头要吃。 两人从城外绕行人少的北门,这样可以避开熙熙攘攘的城内道路,更快些,当然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两人策马(驴)并走,一路聊着案情,讲解各个案发地点。 徐冲到过所有现场,有一些还是第一时间到的,所知很多。单雄信墓的现场因为处在城东北角,原本冷清地方,所以还能保留。城南杀猪巷的现场已然不存,因为每天上千头的活猪从汴河上岸,挤成一团被赶到巷子里,如此川流不息的地方,自然没办法保存住什么。至于雍丘县崩裂的社稷坛,也是什么也没找到,但也未被破坏,倒是可以去看一看。 他罗列的现场里并不包含皇宫里的御花园,这倒是可以理解,大内禁宫哪儿那么容易进去? 到了西华门军头司衙门口,沈括也没料到竟然是如此寒酸的冷衙门。门口拴着几匹马里面传来阵阵狗吠。 两人下了坐骑,便看到大院里几条狗正追逐,院墙上停着一只狸猫在打瞌睡,几名军士正用锄头翻土。这里似乎更像是一处农村大院而非官府威衙门。 “徐兄,这些狗是……” “哦,前些天用来吃猪下水的,大人怀疑杀猪巷整笼死的猪是吃了毒药,抓些野狗来试,却不见死的。现在这些狗赶也不走,只好留在此地看门。” “哦。” “看那里松夯土的,是从雍丘社稷坛取来的土,想要找到其中怪异之处。” “想要找到何种怪异?” “包大人想找出为何那日土坛会摇晃。” “可有收获?” “每日开城门,都从那土坛云几十筐土查验,还不是一样的土,未发现异样。” 两人走进内堂,一只鸡咯咯咯地从门槛里跳出来。 沈括又是一愣。 “哦,是养来检测那日猪食的。”徐冲笑道。 “不能用狗试?” “那杀猪巷的奸商喂的全是糠,狗不吃。只能用鸡。” “可查出什么?” “养了十只母鸡,每天能收七八枚鸡卵,却不见一只死的。” 继续往里走,却见大堂前有一块石碑,上面字看不清了。 沈括疑惑看向石碑。 “哦,此处原是前朝国子监前门,有这么块下马碑,后来弃用了,就改成了这军头司这么个无甚重要的衙门。大人在里面等,我们进去吧。” 两人赶紧迈步进去。 却见桌案后面,包拯真撑着头看一张纸。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沈括,也不起身也不说话,继续低头看那张纸。 “大人,这位就是杨少卿保举的海州主簿沈括。”徐冲道。 包拯将手上纸敲到桌子上:“好你个沈括,前番去书,催你二月初二前进京,虽未点明圣命也是提到文相急盼,也该知道分寸,竟然还是误了期限。” 沈括赶紧跪倒:“大人,只因路途太远,又加上途中一些变故,未能及时赶到,万死。” “变故?什么样变故?” “同船一寡居女子被夫家追杀,要以不贞罪名将其沉塘溺死。小人出手相救,结果耽误了行程。” “可救到那寡妇?”包拯问。 “救到了。” 没人看得清包拯黑脸上神色变化,但是他的声音却舒缓下来: “真若如此,倒也可抵失期之过。你先起来。徐冲与我言:你们已经去过单雄信墓?” “是。” “其余几件案子可曾了解?” “也听杨大人与徐节级讲过。” “可有什么见解?” “禀大人。我听了些证言,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如何蹊跷。” “帽妖第一次出现在单雄信墓,乃是正月初八,为上弦月,月色暗弱,加上帽妖现时,乌云遮蔽,不见月色。” “又如何?” “杀猪巷群猪被帽妖摄魂而死,乃是正月二十八,下弦峨眉,几无光亮。” “这个么……”包拯转过身,正对向沈括,“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帽妖每出,必选无月之时,多半有些缘故。” 包拯起身,捻胡须在自己桌案后面来回走了几步,“汝师杨惟德也提过,他言说,选云稠之时是因为,凡阴魂之类出没须避三光,不然易为先天罡气所压制?” “罡气之说,或有其奥理。然而我却认为,不可探究根本。玄之又玄的事情,不可为证据。我所设想的原因更简单些。” “请讲。”包拯急切道。 “选无月之时,乃是为了防止月光下牵引之线暴露。” 包拯绕过桌案,到了沈括近前:“说详细些。” “还未曾去杀猪巷问过证人,不敢下断言,然而我却觉得,腾空之物如孔明灯,只可飞升,或随风偏移,不可按预设方位挪动。帽妖停留空中不升不降,还能遁走,必有原因。榆林街目击者它径直向大内方向去;杀猪巷众人也说它径直飞过矮墙,为何都是径直?能想到唯一合乎道理的解释,就是有极细的丝线牵引。丝线表面涂黑,再加上所选时机无月色,故而不容易看到。” “嗯,确实也是我推测的方向,只是想的不如你深。沈括,你与杨少卿虽为师徒,却更近事理,而不似他那般故弄玄虚。你也不必急着下结论,这些天,先由徐冲带你各处现场看看。还有,帽妖在本朝也非第一次出现,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既有先例。记载都在司天监,你可找杨少卿找些看。” “是!” “大人。”徐冲说道,“昨夜,沈公子与小人去了榆林街现场,沈大人似还有了些见解。” “什么样见解速速说来听听。” “大人,我想演示一二,可否借几样东西?” “哪几样东西?” “藤角纸,鱼胶,细线、解衣刀即可。” “有纸张,不用笔墨?” “不用,藤角纸硬,正好用来叠那骷髅。” 老包一挥手,让旁边人去筹备,只一会儿都高齐全了。沈括便坐在那里,用刀裁纸,然后剪贴折叠一番,竟然做出一副略小于真人的骷髅,手脚还能动,竟然十分逼真。然后他脱下自己衣服给他披上。他带着纸骷髅到了外面石碑前。包拯和徐冲也紧跟出去。 “大人请看,若这骷髅在石碑前,而有人躲藏在石碑后……” 他一转身自己隐到石碑后。 “待云雾蒸腾起……” 老包就看到那纸骷髅嗖的一下被拽到石碑后,不见了。他已然领会了沈括的心思,不由得捻须微笑。 “嗯,果然是这样的伎俩。” “却还不敢说。”沈括从石碑后站起,“只是能有阐释一些疑问。” “颇有巧思。老夫只当是有人躲在枣树上,然而树上无遮挡,站立一人如何不被看到,若在石碑后却问题立解了。你为何会想到这一层?” “只因我想,那骷髅必然是假,那又是谁念了那首谶诗?左近有人早被看到了,则只能是躲在石碑后。而那帽妖必是轻飘上升之物,不可负重,那骷髅身形近人必载不得,只能使个障眼法藏匿起来。” “然而,砂珠巷那屠夫们看到的,却是帽妖腾于空中,却隐约看到其上端坐着骷髅妖人。” “想来是极轻薄之物所作假物,然而单雄信墓前那具骷髅,披外衣而不倒,还要在众人眼前表演傀儡戏,所用材质轻薄极易被看穿,厚重了则不可能飞腾而起。我用的滕角纸乃是浙江山中老藤所制,已然厚重才可支撑这外衣,但若要表演牵线傀儡,还是嫌软了,所以我以为当日众人在几步外看的真真切切的,多半是一具真骷髅,只是后面藏着人摆布而已。” “有些道理啊。好好,你来的好啊。” “只是如何飞升,如何有雾,还参不透。” “这些么不必着急。我看你颇有见识,宫中御花园也须去一次,或许能勘察出些不同。我前几日与那押班石先生商榷此事,先将入宫腰牌给你。但是如今大内管的甚严,吏部或杨少卿处,必有你以往信笺劄子上的印章,须与你携带印鉴相合才能进宫。可带着那枚印?” “大人,这件事倒是麻烦。我那几枚章都遗失在路上了。” “还是因为救那寡妇?” “正是。” “这可麻烦了,皇城司都总管张茂则,也是死板之人,你第一次入宫必然要核对印章,内中缘由,又不可与太多人明说。” “大人,这有何难?岂不能便宜行事?”一边站立的徐冲笑道。 “如何便宜行事。” “大相国寺门外街市上,有一僧人手艺二绝,其一是做的一手好猪肉,其二便是刻章可乱真。京城中有丢失印章急用的,便带着往日印戳的信去找他,半日便成了,自称做‘方便印’。” “你也胡闹,入大内岂可如此儿戏?” “大人,事急从权,既然第一次进宫须验明正身,沈公子必不是冒名顶替之人,可以先找那里僧人刻一枚,看一下就知道。” “国家法度都不存了。” 包拯含混叹息一声,大摇其头却未出言阻止,看来也只能事急从权了,于是取出腰牌分给沈括。却见腰牌上写:“凡遇直宿者,悬此腰牌出。皇城四门不用。”反过来还刻着沈括的临时身份:“翰林天文局司辰。”看起来,准备了一段时间了。 “此为临时差遣。虽是小吏,却可以修造翰林天文院在宫内浑仪名义进出大内,另有俸禄每月度支十一贯。” “遵命。”沈括接过牌子,心里长舒一口气,他现在已然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也犹豫着没开口向杨惟德借钱。 “此物关系重大,务必藏好,不要为外人看见。我常见那些黄门,将宫内腰牌挂在外面招摇过市,唯恐盗心不生,实在是该挨板子。” “学生明白。” 沈括郑重将腰牌贴身藏好。 第17章 大相国寺 二月初四 午时 两人拜别包拯后,便离开这鸡飞狗跳的临时衙门,计划先去杀猪巷和相国寺。到门口时,徐冲看到沈括的坐骑正在啃一边的树皮,又想起一事。 “沈兄,你这脚力也太慢。今日去杀猪巷相国寺,倒也无妨,明日我们去那雍丘祭坛,可有几十里路,这老驴恐怕耽搁时辰。不如我在禁军里挑一匹六尺一寸陇右好马。” “这……” “如今办案也须与那贼人抢时间,你看这驴,又老又瘦,何堪重任?” 沈括转念一想,倒是件好事,若有了马,便可以借机还驴,再见小苹一面,只是苦了这驴或被小苹卖去肉馆,但是能与小苹相见,也顾不得它了。 “那有劳徐节级了。” 两人各上坐骑向南城外杀猪巷去,路途不远只一会儿便到了。正好有猪商到货,几百头猪被赶着向前走,两人只好堵在猪只里慢慢前行。这些猪有从汴和船上卸下来的,也有城外大车装来的,形态各异有黑有花,一时间将道路挤的满满当当。不用问,现场早就被这些猪踩坏了。 “为何如此多的猪?”徐冲说。 “再过几日,张娘子丧期就尽了,酒楼食肆十人以上宴会禁令就要消了,所以商贾都在囤积酒食。” “张娘子丧期一月,也是逾制啊?” “官家重情,故而以皇后礼治丧。” “对了,我看了卷宗,张娘子的生辰在那骷髅傀儡的兵器上。这里可有疑点可探究?” “包大人已经查过了,没有线索,张娘子教坊出身,进宫前生辰八字流传在外面也平常的很。” 两人到了几家贩猪的商号找证人询问当日情形,得到的回答和记录上的差不多。大部分人距离帽妖很远,都没看太清楚。当天距离帽妖最近的,福永号的秃头阿四在在借着酒劲奋力投出那柄杀猪刀后,竟然大病一场至今还卧床。 这件事也算蹊跷,都说阿四天天干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百无禁忌。他自己在投出那柄刀后也全然不以为意,当天除了到处找人吹嘘,还去赌坊兑钱,赢钱回来的一路上还与同伴说说笑笑,只说下次碰见帽妖一定冲上去,将那云雾里的妖魔揪下来送与官家。却不料晚饭后,阿四就突然口歪眼斜,嘴角流唾也说不得话了,找大夫来看过说是得了“外风”,开了几服地黄饮子,吃了也不见效。众人都说是菜刀扔了帽妖沾了晦气。按说这阿四也才三十七八岁,正当壮年,也远没到得外风的岁数。 沈括与徐冲到病床前看了那阿四,神志倒还算清楚,只是说不得话半边脸不能动,说话含混根本听不清,一边手能动,但是也不会写字暂时不能沟通,于是两人只能退出。 没问到什么有用的,时间才到晌午,倒是还早,要去看那裂开的社稷坛却也来不及了。沈括想着不如去大相国寺找找刻戳子的和尚。 两人便一起策马回内城,到了大相国寺门口正要分手。徐冲自打算回华西门外军营。沈括却见大相国寺外好一派热闹景象,各种生意铺户鳞次栉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只是那大相国寺山门好生怪异。看不到进寺礼佛的香客进门,却远远看到门外竖着回避牌子,入庙的台阶上更是站立不少皂服差人。 沈括便问正欲离开的徐冲:“徐节级,看那边门口回避牌子,好像有大人至此?” “哦,沈兄误会了,并非有朝中大员来相国寺,乃是当朝枢密使狄青狄大人将府邸搬到了这大相国寺里暂住。” “狄大人将府邸……”沈括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也只是较徐兄早来几日京城,偶然知道这些。狄大人府邸本在城外,去年八月间遭了水淹,暂住不得人。所以借了大相国寺正殿当做府衙。如今进寺礼佛,便不能走汴河大街这里正门,须绕侧门,前殿也不受香火,只充作枢密使官衙和狄大人私邸。” “去年府邸被水淹,如今已近半年,何故还未修复?” “听说是狄大人嫌城外府邸距大内远,上朝不便……呵呵呵,又听说狄大人喜好热闹,城外也太过冷清,所以……内中事情,小可来京城也晚,并不知悉,徐公子可向晓事的大听。” “我大宋竟有这等行事无轻重的枢密使?”沈括不由心生鄙夷。 “徐兄,狄大人行事确有些……德行小亏,却也须知狄大人实为柱石,奇功于我大宋。前些年扫平南方时染了疾疫,赴京后身体一直抱恙,坐卧不便,官家也允他在城内寻处府邸,奈何一直未能找到合意的……” “功高便可抢占寺产?如何说德行小亏?” “此事小可所知不详,也许还有隐情。小可下午还须向包大人回禀,先行告辞,告辞。” 徐冲赶紧要走。他毕竟也是武职,沈括听得出他对狄青的维护。于是两人便在这汴河大街上告辞,各自骑马驴离开了。 沈括向大相国寺去,追忆往昔,倒是这大相国寺门前的繁荣更甚以前。 既然此处进不得寺,他便打着驴向西绕行另一侧庙门。 果然到邻街,找到那边的门口,就从那里下了驴,进了相国寺。相国寺内,前殿已经被一道长长围墙隔开,完全被狄青的临时府邸占据,但是后面大雄宝殿依旧香火旺盛,善男信女们仍然可以在这里参拜礼佛。沈括走到大雄宝殿前,倒是肃穆僻静。 他身边没钱也就没捐香火钱,只是找了几个火工道人和小僧问了下这里是不是有个“怀丙”师傅?大部人都摇头,匆匆就走了。 沈括也觉得奇怪,在他十多年前的记忆中,怀丙师傅可是名动京城的大人物,但是这里的人好像都不太记得这位了。 他猛然醒悟,是自己找的人年纪轻了。得找了上了岁数的才行。 于是他在大雄宝殿外徘徊,想拦住一名老僧询问。等了许久,终于候到一名法相庄严的老和尚走过,赶紧快步上去唱喏,那老僧停下,挤出笑容双手合十答礼。然而只一问讯老僧便察觉这个拦住去路的书生,并非嫌功德箱浅,想要后堂叙茶再大笔的捐钱,脸上便漏出不耐烦,又一听闻“怀丙”这个名字,神色更是一闪,连连说不认识,转身急急离开了。 沈括也是讨了个没趣,也自知在寺庙里打听事情,最好先捐些香火钱。可是身边银钱全都丢在了船上,现下寄住在老师家里也不好开口要几个零花,果然看了别人脸色。 正犯愁,却有人拉他衣襟,一转身却是个七八岁的看着香摊的小沙弥。 “小师傅,我也想进大殿敬佛一炷香,可惜身上未带着钱。” “施主可是要找怀丙师傅?”小和尚直截了当道,显然听到了他刚才问老僧的问题。 “正是。小师傅可知道?”沈括一时惊喜。 “施主一定是怀丙师傅故旧老友,那怀丙师傅自数年前去南方游方时,便不叫这个旧法号了。” “怀丙师傅去了南方?” “正是,六七年前吧,怀丙师傅听闻夔州路贫瘠,田少山多,百姓只能开垦山上土地,然而虽河多却不能灌溉山上梯田,百姓因此沦为盗匪者众多,于是发奋改良旧汉地水车,称作摩轮翻车,可借河流水力,将水送至高处。由此还发大愿要去往南方山陵险峻去处改造梯田,那时就改了法号为怀良。故而寺里年轻僧众里,没什么人知道怀丙这个法号了。” “怀良?” “是。说是发愿天下人都有两餐饱饭吃,从此心怀良善而不必从贼。” 沈括心中一凛,难道怀丙去南方没回来,否则寺中不会这么多人都不认识他。但是又一转念,这小和尚不过七八岁,他竟然知道六七年前事,或许还有故事? “敢问小师傅,怀良大师可曾从南方回来?” “回来了。但是……”小僧神色似有些戒备,左右转头查看附近无旁人,“但是怀良师傅回来后心性大变,整日疯疯癫癫,屡破寺规……”小和尚说着更是压低了声音。 “如何会疯疯癫癫?”沈括追问。 “说是怀良师傅在南方时正赶上了一场叛乱,他发了慈悲,替那首领入军营请降,官军先是允降,却出尔反尔将投降的几千反叛尽数杀死,还将那些人的脑袋砍了建起京观。怀良师傅受了这场惊吓,回寺后就心智不全了。” “那怀良大师后来如何了?” “首座师傅们想把他赶出寺庙,还是方丈发善念,让他或选到酸枣门外管菜园子,或留在寺外集市卖熟食。那怀良师傅最后还是留在城里卖炙猪首,听说疯病倒是好些了。如今寺庙前院被枢密使狄大人使占着,他回寺庙须绕远道,又兼着整天卖肉身上难免沾染血腥气,方丈许他不必每日进寺参禅,他便一年也不进寺几次了。” “原来大师竟然在市集卖起了猪肉?” “还不止,怀良师傅刻戳子了得,也借着庙产店面,自有一门刻章的生意,也并不与寺内结算。如今已然发了小财,整月也不进寺庙却常去赌坊酒肆,寺庙里长老们都觉得他没有些出家人的体面,都不愿提他,后辈僧人们认识的人自然更少,见到了也只当是寺里的火工杂役。” “原来如此,那怀良师傅现在可在前面集市?” “此间已过午时,食客们都散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也许打酒去了也许听曲儿去了。不过他那铺子还有位学徒的伙计小乙哥。只需找到那面炙猪首的幌子便是了。” “多谢多谢。”沈括喜出望外,赶紧答谢了小和尚转身离开大相国寺,在寺外找到驴,牵着又转回前门集市。 第18章 故人 二月初四 午时三刻 沈括绕回到大相国寺前门。此时正是午市刚过,夜市未到。大相国寺前门大集市正是客人渐少的闲暇中。只是四周两三楼大店铺外正有棚匠趁着客人稀少搭棚子,敲敲打打让人好生烦躁。 沈括仔细观瞧临街铺子上幌子,卖文房四宝、簪花香粉、吃食果子的都各有分野,有朱漆杈子分隔,也有大相国寺派出管理集市的和尚们坐在条凳上或下棋或喝茶,一片安宁景象。这卖吃食的店面中间,又分时令果蔬、现成果子蜜饯和动碳动火的熟食三类。凡售卖类同的都聚在一起,各自招牌幌子也是鲜亮而招摇。 当然大相国寺自己产业总是在最显眼位置,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面相国寺炙猪首的幌子,却见那棚子外靠着炉子的条凳上,躺着一位学徒模样的,似在午睡。 沈括过去看到那位正翻来覆去有些烦躁,大概是被附近搭棚子敲敲打打的声音扰了。他见沈括到也麻利起身。 “这位可是小乙哥?”沈括作揖道。 “正是,客官想要买猪耳还是猪脸?此间没有热的,倒是有几包放冷的。” “不是不是,我想找……”沈括两厢打量,只见铺子里板凳都倒放在桌子上,厨房桌案上摆着几个生猪头,却不见人。 “其实,我找怀良师傅。” “师傅沽酒去了。既不买猪耳?可是要刻图章?不如先坐下,等等便来。” 小乙麻利起身翻下一条凳子,让沈括坐。 沈括便坐下与这伙计攀谈。 “刻章倒是也要,但还另有正有事要找怀良师傅。” “我看客观也是文生学子,便知是要刻戳。师傅他片刻便到。若等不及,可先将要刻的章印留下,再留下些许定钱,明日来取便可。师傅阴阳刻法都了得的。” “不不,我还是等等。小乙哥,这附近正店大铺为何还要在欢门外另搭彩楼?” “客人不是本地人,也必然刚进京。”小乙手快,给沈括倒上一杯茶。 “正是。前日刚入京城。” “这里搭建的并非彩楼,乃是灯节的彩棚。” “灯节?灯节不是已经过了?” “确实过了,只是上月初八,张娘子薨,这正月花灯会硬生生停了。一些彩棚也只搭建一半,官家仁爱觉得如此百姓便少了上元灯会的乐趣,故而出丧后允诺再办一次,不称元宵灯节,只让百姓们自结灯社、谜社闹一回子。” “这灯节还能补?” “嗨,如今京城里闹……闹帽妖,人心惶惶的,入夜便闭门闭户,酒肆瓦舍冷清的很。朝廷大概也担心出丧后也未必街市繁荣,可知这东京酒税大宗,都是夜市买卖,故而才有此策。” “哦,原来如此。”沈括恍然大悟般喝了口茶,“看来,帽妖一案也苦了民生。” “谁说不是呢……哎,怀良师傅说了,末法之时,多出妖孽,只盼着能冲冲喜,但愿这帽妖来的也突兀,去的也突然。” “小乙哥,如今这京城的人可曾真的恐惧帽妖?” “白天多半是不怕的吧?我看泼皮闲汉们街头巷议凡说到这些,也多有些眉飞色舞,聊的唾沫星子横飞,都说夜里撞见了也不怕;只是这夜间街上却也不甚兴旺,远不似以往那么繁华了。” “哦,哦……” “客人快看,怀良师傅来了。” 小乙抬手指去,沈括转头望去,却见二十步外,一名高大发福的中年和尚正拎着一个葫芦,脚步晃荡走来。看面容胡子拉渣油光可鉴的。 沈括暗忖:“这便是当年玉树临风的高僧怀丙?” 但是眉眼之间却又几分像,也是出众的身高。只是那眸子不再有那分神采而身形也胖大不少。 沈括起身想要快步去迎,却又有些犹豫。正在此时,官府净街的锣声响起。 锣声响过,却见集市外几十匹高头大马缓缓过来,马上骑士都带着弓箭腰刀好不威风。大相国寺山门旁皂衣护卫纷纷下台阶两厢拱手迎接。马队后面有四人举着回避牌,再后面是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这顶轿子倒不甚出奇。只是仪仗有些出格,轿子后面又是紧跟的马队。 沈括也见过大官出行,气派大的也有,但是有骑兵护卫害带着马刀弓箭的没有。他心想,如此大排场必然是枢密使狄青大人回“府”了,狄青乃是边将出生,出行自然不是衙役开道,自得有些武将的气派。 他稍一转脸看到咫尺外怀良和尚,却见他方才还有些醉眼朦胧,此刻眉宇凝起,恶狠狠盯着那轿子到府门口,众护卫将轿子围的水泄不通,看不到什么了。 片刻后,这邋遢肥胖的中年和尚转过头来,凌厉眼神已失,已然恢复平和与慵懒。这才不期看到沈括。 两人只对视片刻,都观察到对方神情微微变化。这胖大和尚显然不是寻常人,他似乎已经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什么。 “怀丙师傅。”沈括双掌合十道。 “哈,你便是当年那……”他走过来有仔细打量沈括,“那打破砂锅追问到底的小童?” 他已然认出了沈括,这是何等骇人的记忆力,当时沈括不过十岁,相隔十四年,外形上自然相差极大。 “正是。学生公务进京,便想着拜见老师,求解十四年前木塔上双球坠地之问。” 怀良和尚大喜过望,抓住沈括手臂往铺子里带:“先坐先坐,小乙,切一盘肉来,我与这小哥有大缘分,得喝两杯。” “大师傅,只有冷猪肉了。” “聒噪什么,先切一盘来。再去隔壁赖婆婆那里取些时令果蔬按酒。” “好嘞。” 两人就在这铺子里坐下。大和尚将酒葫芦打开先倒了一杯给沈括。 “怀丙师傅好记性,还能记得我。” “少年成长,外貌自然变化极大,然而神色却少变。我虽不是过目不忘,记人却极分明。” 和尚说着自斟自饮连喝了两杯。 “大师傅……” “你问我当年木塔上的疑问?我便只能告诉你,凡重物下落,不论鸿毛或铁锤皆同速。” “轻重同速?” “此事先不细论。我还有些事情要问你。我记得当时你自报家门乃是世家子,若没记错是……钱塘沈家,当时父亲知明州府而入京述职,便暂住在世交的司天监春官杨大人家?” “正是。如今杨大人已然是司天监少卿了。”沈括必须赞叹怀丙这记性。十四年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你今年也该二十四岁。” “正是。” “当初一别时,听你发愿要游历天下?” “确实游历过不少地方。” “这十数年可曾进过京?” “倒是不曾。” “如此说来……”大和尚沉吟片刻,“这次可是为张娘子往生后的京城怪事而来?” 沈括不由一怔,不知道这大和尚怎么猜到这些的。 “师傅为何这么说?” “呵呵呵……”和尚朗声大笑起来,“我自有些小小神通。” “师傅何必卖关子呢?”沈括急迫问道,他感觉自己又有变成了那个打破砂锅的小孩子。 “且听我慢慢说来,看看有无道理……沈公子十数年未进京城,忽而再来,必然是大事。” “嗯嗯。” “如今隆冬,非开科考试时节,故而不会是赴考。刚才公子坐下时,衣襟里凸起一物,长三寸宽二寸,厚三分。我常在东华门外集市行走,见多了宫里出来采买的黄门带着出入宫门的牌子,也是悬在腰间也是这个尺寸,却还还不敢断定。又见公子衣襟里漏出一段黄丝绦子,便确定是入宫的牌子。” 沈括赶紧低头,发现自己虽然将那牌子藏的好好,却不料一坐下就在大腿处一个方形轮廓,也怪从杨家借来的衣服有些窄小,坐下紧绷时便显出那腰牌轮廓来,还还从衣襟里露出一根黄色的长绦子来。 “上月起大内已是人心惶惶,近日又缝日蚀,祭坛崩塌了更是风声鹤唳;如此时刻,外来俊品人物能随意进出大内,要么是方外会做法事的道士和尚,要么是懂奇门晓遁甲,善推演知攻防的逸才。公子家与司天监杨春官家世交,杨春官所着《景佑遁甲符应经》专攻奇门攻防,故而推断沈公子这次进京,多半是为此事。” “师傅真神人。”沈括由衷赞叹道:“年前少卿杨大人料定日蚀将至又推算出克星犯勾陈,必有大事端。他觉得司天监缺人,便保举我入京有了这么一桩公干,给了我个临时的翰林天文院詹事局局生的差遣,其实也就是学徒身份帮着观测天象。” 沈括也不敢据告真相,说自己正在探案,只能现编了一个翰林天文院詹士的小职打打马虎眼,将被怀良看穿的部分,给一个合理化解释。 实则他原来的打算,也是想要拐弯抹角,在这件事上请教怀丙,这也是今天来拜访的缘由。实在是帽妖腾空而遁的原理,思来想去不好推敲,但是这件事太过重大,绝计不能直接告知,只能探听一下怀丙是否还如当年般神奇,然后再去请示包拯,由老包定夺。 “贫僧算什么神人,若不是这块腰牌,自然也猜不到这许多。不过么……”怀良和尚把头凑过来在沈括身侧嗅了嗅,“我却有一样猜错了。” “愿闻其详?”沈括不由暗中吃惊,他担心在高人面前说了假话要被戳穿吧。 “你此次赴京虽只是司天监学徒,帮着观察天象给当今圣上推算吉凶,但也有些额外的公干。” “额外公干?”沈括暗暗一惊。 “我做这营生,外城杀猪巷也常去。公子身上淡淡的腥臊气味,便是那里的。呵呵呵……即便是戴楼门外四里桥,直接上岸的外阜猪只都不是这个气味。那杀猪巷的石板地里夹杂的不止猪食、猪屎还有猪血、猪油,那臭中带腻、腻中带腥的气味,贫僧这鼻子倒是还能分辨。” 沈括已然无话可说。 “若只是天文院詹事局学子局生,白天抄抄写写,晚上绘制星图,何苦去那腥臊恶臭之地?”怀良坐在那里做思考状,只片刻便重现笑容:“或是更近悬案而非天文?公子不必以实告知。怀良方外闲人,胡乱推测旁人隐私,不论猜对猜错都有违清规,该罚,来,先饮一杯。” 他自斟自饮,又饮下一杯,似乎喝酒就不犯清规一般。那边小乙从邻铺子回来,又端来一盘烤鹌鹑和一盘绿豆糕。 沈括一时失了方寸,不敢再接着聊这个话题,只能找补其他话题。 “怀良大师……” “大师且住,叫小僧怀良便是。” “怀良师傅。我新来乍到不知详情,这大相国寺,为何成了府衙?” “此事我知啊。不须问师傅。”边上小乙抢过话去,“便是去年那枢密使狄青狄大人在城外的宅邸遭了水。便要在城里寻一个住处。” “确是如此?” 沈括故作不解,那边怀良只放下筷子用手抓猪耳塞进嘴里,又将油手在脏兮兮的袍子上搓了搓。 “怀良大师,我不曾听说,还有这样的枢密使。” “何止你不曾听说。自古也不曾有朝廷大员占着寺庙的,只我大宋有这样的咄咄怪事。”怀良不忿道。 “是啊,确实古怪。我记得师傅当年教我:凡不通之事,必有内中道理。” “这内中道理么,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 “哦,大师傅你又知道了?”边上小乙也坐下一起听。 “怎的说又知道?好像我诓骗你,我便是真知道。天下知此事的只有我与狄青而已。” 怀良大声道,何止全无忌惮,似还有些卖弄。 “快说来听听。”小乙催促道。 “我少年时曾游离南方,见那里山高坡陡,雨水虽多却不能蓄存,稼穑艰难民生极苦。当时便发愿要以平生所学,寻一高地灌溉之术以利梯田。直到数年前,我从喻浩的后辈处,借到了他撰写的《木经》上部,以此为据钻研水轮槽车,想以此术传授乡里……”说到这里时,怀良脸色渐变凝重,似回到不堪回忆中。 “我自以为技艺已成,便赴夜郎之地想要传授所学,不料正逢侬智高叛乱,那侬智高屡挫官军锋芒,朝廷便派来这位狄青狄大人。狄大人倒是用兵如神,数发奇兵将叛军围困在扈州城里。当时眼看城破难免要生灵涂炭,我便去往军前,自荐说降反叛,以求战事速止少杀少死。这些追随侬智高反叛的,多是贫苦之人,若非累年饥荒也决计不会从贼;狄青表面答应,却怎奈何……” “狄青背信?” “我入城说服叛军,以为是件功德,急匆匆出城回复狄青。却怎料他假意允降,诈开城门后,伏兵杀进城里将数万叛军全数斩杀。如此还不肯饶恕,又将上万颗人头堆成京观,以示赫赫武功。” 沈括与小乙两人也是闻者变色,谁料想这枢密使大人竟如此残暴。 “我再入其幕府劝其拆掉京观,速速掩埋尸首,以免疾疫流传,他哪里肯听,只笑我区区的和尚不曾见过大世面。”怀良狠狠摔下酒杯。 “后来又如何?”小乙追问道。 “然而从那日起,狄青大人便常做噩梦,梦见地狱门开,恶鬼群出要拿他去,他想跑却被恶鬼抓伤后背。梦醒后,他便四处找请人解梦,最后又将我找去。他将梦境告诉我听,我便劝他亲近我佛才能了却心魔,拆掉京观就可消解业障。他却只听了前半句。从此将行辕设在寺庙边才能安心,然而杀心却从未消解。他领兵继续穷追侬智高斩其全家连七十岁老母也不放过,兵峰直追到大理境,逼迫那段氏交出侬智高的人头才罢。他回京后,高官得坐无限荣宠,然而后背却生出背痈毒疮来,正是那日梦中被恶鬼抓伤的地方,于是更加恐惧。别人不知他偌大的枢密使,为何霸占大相国寺寺产,我却知道他是心魔未消……” 怀良说完大摇其头却发现酒葫芦里没酒了,于是将酒葫芦丢给专心听故事的小乙,小乙识趣边出去打酒了。 “我在扈州游方时当地人都恨狄大人,背后说他乃是火狱恶犬投胎。我看有理,他虽是武功卓绝却难通教化。朝廷让他平息民乱,他却不知道民乱根本在于苛政与饥荒,只道杀戮压服。我劝他亲近我佛,却不知道敬佛在心、在行、在信,绝不在强占寺庙。如今躲在大相国寺前殿,实则只因害怕恶鬼拿他,哎……” 怀良叹息摇头。 “师傅,您这些年还有如此遭遇。我每每想起当年您在江边时万众敬仰时的样子……”沈括叹息一声道。 “过去不必说了,那个怀丙已然不在了。我年轻时轻佻狷狂,每每立大志、发宏愿,狂言要参透世间运行之道,以扶助万民保我大宋,却不知道,这样的理想何等可笑。” 怀良苦笑摇头。 “所以,师傅您回东京后就一直卖猪头肉?” “哎,你可知,每当我心灰意冷之时,还有谁能安抚我?” “是世外的高人?” “不是人,却是这猪头。”他看向案板上的猪头。 “这……” “每每深夜我一人苦叹独酌之时,看到案板上含笑的猪头,便觉得它在笑我痴傻,笑我着了相。它是如此平和与淡然,我便觉得它是懂得我的知己……” “师傅……”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了却生与死,四大皆可空。” 怀良的话开始变得怪异,也许是喝多了,也许传言的疯病也并非只是传言。 第19章 驸马 二月初四 未时 沈括与故人怀丙对坐慨叹,半晌竟无话。 外面有一人急匆匆走来。 “怀良师傅,且放下杯,我正有急事找你,有个戳子等着您加急……” 来人中等身材,长得肥大白净,衣着阔绰体面,看上去非富即贵。 “裴大郎您卖出的假画又是被人看出破绽来了?” “大师傅又说笑,假不假,买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富商摸样的赶紧过来,看到沈括还陪笑点了点头,“只是这回碰见个难缠的硬点子故意刁难?” “这次又怎么刁难你了。你的伙计没用扫帚把他轰出去?”怀良醉眼迷离道。 “这次轰不得了,是个有些来路的。” “有来路?何等来路能高得过裴大郎手眼的?” “不说笑,却是个有不好惹的夯货。” “哪幅假画被看破了啊?” “还不是那幅李后主的《千里河山图》,分明卖出去银货两讫,谁知那买家返回,非要说不真,原价买回也不行,就是想要讹我一笔。” “这种假托前人的伪作,汴京城里满大街都是,也无非妓院酒肆买去挂了附庸些风雅,有什么真不真的?” “可是我们裴记的集粹画阁毕竟有个‘比古乱真’的虚名嘛。不单说画阁,还有集萃文社、谜社、也是京城里宗亲贵胄、文人雅士多聚会的地方,招牌也还算响亮,总不能由他颠倒胡说污了名声?” 边上沈括突然想起,今天自己还有刻假章的正事儿,不过现在不急了,也是没想到传闻中作假高手正是自己心中偶像。 “就是说,那厮其实不是嫌弃你卖出那幅画不真,而是不够‘乱真’?” “正是,正是,嘿嘿,总算说明白了。” “哼,你便不说实话,我看你急匆匆来,必不是为了虚名,你一个做假画的,什么时候贪慕过虚名?” “实则是这么回事。前几日,那结巴驸马李纬不知道吃了什么闲屁,跑到我店里看上这幅画,起初爱不释手便买走了。不知什么变故,今天又返回非说不真,说他在宫里见了后主的画,画上有南唐内府的印在题拔前面。” “原来是驸马来闹事?”怀良似清醒了几分,“果然是个有些来路的。他便也是内行,自是当假画买的,如何又来闹事?你怎的说?” “此事还有些故事,我听宫里黄门说这结巴常收集些稀罕字画送进宫讨公主喜欢,得不到真迹或财力不济时也夹藏些伪作,我们画阁自然是京城里仿古第一,乱真无双。即使有些考据不周的瑕疵,公主十三四岁自然也是看不懂的。他在我这里买此类画,也不是一回。公主爱周舫他便求周舫的画,爱张萱就来买张萱的。这些前朝大家的画哪儿那么容易弄到,是真是假大家心里清楚,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好一片痴心,也是着了相。” “最近公主又爱上后主的画,他便想要未收入内府流于民间的后主书画。” “后主以词曲闻名,未听说书画专精。” “这确也让做伪有些空子,不似那些大家的画作,见过的人多,什么题拔、落款、签章、尺寸、破损都有所载,容易被看破。” “然而还是被看破了?” “公主身边确有高人啊,看出少了一枚内府印章。反正就是给了这大头结巴一个难堪。他受了气便带着人到我这里撒这邪火,说我们画阁不配称乱真二字,要拆了我家招牌。” “说的倒也没错。先拆了让他消消气,明天再装上也不迟嘛。” “嘿嘿,师傅说笑了。拆招牌的事,自不能由着他闹,当时我便说要那枚印容易,咱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怕盖上了被用心不良的拿去当真品骗别人,所以故意留白,这便是我们这行的规矩。:乱真而又不全真。” “你也真敢胡说。他又怎么说。” “那呆子一急就结巴,他说,若……若……是有就补盖上,他晚上来看……看……看时,有九分真,便算了,若没……没……没有,还是要拆我的招牌。你看看,公主还未过门,这驸马就嚣张成什么样?若不是看在他是官家外甥,非拉他去开封府,出首他个乱言谤毁之罪。” “你也知他是官家外甥?还说那些欺心的大话,如今又当如何?” “这不,来找您了吗?” “我也未见过那内府印鉴,如何替你作假?” “我带着呢。为了这口气,我托宫里人带出一本后主真本的《瑞鹤雪村图》,上面就有这方印。” 说着他鬼鬼祟祟从怀中取出一卷画来,就在桌子上展开。沈括与怀良一起观看,却是一幅山水长卷,画的是沈括熟悉的寒冬时节的江南村庄。 “这可是真品,从宫里只借出半日也欠了不少人情。” “你平日都是从宫里借出真品来作伪吧?” 怀良一边问,一边从头至尾看完全卷,未见李煜署名,只在提拔上留下钟隐笔三字,前面还有十来枚印章,其中就有集贤殿书院印这枚篆体内府章,看上去这枚印有些磨损,边角不甚清晰。 “后主山水虽不比词曲,却也不俗啊。”和尚慨叹道。 “这便是‘金图书’?” 边上沈括惊道。 “公子知道这枚印来历?”裴掌柜惊喜道。 “我为家父整理过顾闳中的笔记,故而知道一些,江南府库之中书画至多,后主常用印有‘建业文房之印’、‘内合同印’、‘集贤殿书院印’,言唯此印以黄金为之,故谓之‘金图书’。诸书画中,时有后主题跋,然而不具真名,凡留钟隐笔三字皆为真迹。此章必与钟隐笔三字同出。” 怀良低头再看,果然这枚印就在钟隐笔三字正上。 “我说这印的字体瘦削苍劲,边角凌厉,原来是枚金印。”怀良仔细观看印章。边上那位裴姓商人则观察怀良表情,心中忐忑地看着有没有门。 “我便能做这一方印,今天也来不及啊。” “不必一方玉石整印,方便印也行,能容我糊弄过那个结巴就行,我按全印付钱。” 裴掌柜说的话,沈括听不太懂了,显然是他和怀良合作的什么黑话。 “玉石太润没有这么凌厉的边角……小乙,去老张那里拿一个萝卜来,脆生些少茎的。” “好嘞!” 小乙飞奔出去,怀良继续观摩那方印,然后取过笔来也不蘸墨,只在画上那枚印上比比划划。 片刻小乙取来萝卜。怀良便起身不再看那幅画,从炉灶变取过一个木盒打开了都是各种刻刀。他飞快切掉萝卜上多余部分,留下中间方芯,开始刻画。这边小乙已然开始磨墨显然对怀良的速度十分有信心。 却见怀良手上翻飞,只有片刻,那枚萝卜章便刻好。这边小乙墨也研成,他便蘸墨在一张废纸上按下,提起时竟然与原画上的印一般无二(至少沈括已然看不出区别了)。怀良再用一把如缝衣针般小刀在图章上细修,再试印后,边上裴掌柜长舒了一口气,显然成了。 “老裴,你可得快,免得失了水,可就走样了。” “放心吧。” 裴掌柜飞快将那卷画收进怀中,然后捧着那方萝卜印飞奔而去,在桌子上留下两吊钱。 “师傅手艺了得。”沈括得空恭维道,这确实是他真心话。 “可惜,可惜。” “可惜?” “可惜李后主大才却未能安邦,也未得善终。” “怀良师傅,其实我这次来,原本也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赴京路上丢失了印章。” “嗨,这好办,小乙再去取一个萝卜来。” “不不不,我不能用那萝卜章,须玉石刻制。” “哦,用的可急?” “两三日内便要。” “那两日便可。” “多谢师傅,实则我这次不止丢了印章,盘缠也丢了,所以不能留下定钱……” “我还能不信公子?两日后便来取。” “此外,还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 “不必客套,爽利些都说了吧。” “此次,我这桩公干……”他心里盘算着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以我的看法,或许有些机关需要参透,少不了要请教师傅。” “哈哈哈,这便找对人了,我最喜爱怪异高深之事,有难解之处,便来找我。” “谢师傅。” “不必!你来,我便高兴,也陪我聊聊天。”怀良摇了摇手。 沈括起身留下一封自己寄给杨惟德的信,上面便有一枚印章,然后告辞了怀良和尚。怀良这边也有人上门买肉,他也不送,沈括自己往回赶。 一路上便感慨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年潇洒俊朗和尚如今却变成如此落寞。想的多了,难免有些惆怅便在华灯初上的街上多逛了一会儿。 回到杨惟德府时,天已然黑了,却听到对面黑漆漆院门外有人砸门。天色太暗看不清那人,但是听砸门力道很大,显然砸门人心情不佳。 门吱呀一声打开。 “我儿回来了?可曾拆了那裴家画廊的招牌?”一名老妇气呼呼问道。 “我的娘诶……拆……拆什么拆……”一个略结巴的声音回答道,“那裴大朗也有些……通天的手眼,竟然补了那枚印,与我前日……在宫中所见……竟无差别?早有这印却不盖上,害我……被公主身边那千刀……万……万剐的梁坏极看破……” “我便说那阉货最坏,我儿拿画给公主看,是真是伪关他什么事?” “原本想要……想要讨巧,却被看破手脚……苦也……何时……舅舅与我做主。” 话未说完门重重关上,沈括猜想,大概是那倒霉驸马和他老母对话。大致和裴掌柜的故事对上了,也是一片痴心换来羞辱。沈括心中暗暗有些同情这位驸马。 他回到杨府又翻看了一会儿三十年前的帽妖记录,也想不通原理,于是坦然睡着了。 他回到杨府又翻看了一会儿三十年前的帽妖记录,当时负责调查的正是杨惟德的父亲。他也曾绘制了一些图纸,就夹杂在簿册里,然而同样是没得到定论。外形上与现今出现的几乎一模一样。文字描述为:“帽妖多现于戌、子、丑,未见三光时,悬于半空,形如范阳笠,云烟缭绕。每现,只略高于矮墙,未见飞升而径直走……” 从当时记录看,这个东西都是夜间出没,悬浮在两三丈高度,还都是“径直走”。有理由相信,相隔三十年,目击者看到的是一回事。是有心人“重现”了这个东西,可见这个东西是可以复制出来的。但是杨老先生也想不通原理,于是归结为幽冥。 沈括此刻也想不通原理,于是倒在枕头上坦然睡着了。 第20章 初露锋芒 二月初五 午时一刻 徐冲自骑着一匹好马,并带来一匹马来到杨府。沈括发现,徐冲马侧还挂着锹镐并一张硬弩,不免有些好笑。 “徐节级,如今这是查访近畿之地,也需要带这样兵器?” “让沈兄见笑了,不是那向帽妖投菜刀的屠夫外风倒下,口歪眼斜了嘛。我营中兄弟都说,还是带把好用家伙,箭矢用狗血浸泡过,若撞见也好应对。” “若撞见,务必射那帽妖下方涌起烟雾处。” “哦?沈兄已有破解?” “还不曾,只是细思其构造,或其喷涌白烟处为要害,射中它多半便飞升不得了。” 沈括也不多加解释,只顾上了马向前去,徐冲后面紧紧跟上。 两人也不必去军头引见司点卯,各骑着快门前往雍丘县查看日蚀之日崩塌的圆坵。 沈括有了一匹好马,两人终于可以并辔快行,出了朱雀门一个多时辰便到了雍丘县境。此时又下起大雪来,四周白茫茫一片。 远远就可以看到三层圆坵还在那里,看来损坏并不严重。老包一直在研究圆坵的土,但是并没有什么发现,至于无形祸斗走过雪地留下的足迹,更是无从探查。 沈括出发前已然做了功课,他翻越了杨惟德家的资料,知道了国朝社稷祭祀的规制。这个三层的土坛倒也雄伟:一层广九九八十一丈,二层广五十四丈,三层广二十七丈,每层高二十七尺,三层总高八十一尺。燎坛位于内坛八卦丙地,燎坛高一丈二尺。 这座三层社稷坛早在太宗朝便在此处,因为距离京城不远,车马半日就到了。 土坛外没有墙,路口有一座不大的祭庙,平时也没人管着,只是二月初二祭祀前一个月,宫里派人来检查一下并拔掉杂草,若有小破损,便就近找些烂泥补上再夯实下也就是了。 两人到了圆坵下,这里已然没有一个人了。前些日子开封府,雍丘县都派人来查探,自然没查出什么结果,又说幽冥之事查也是多余,也就各自散了。 两人下了马,随便在斜道前找了一颗野树系了马缰绳。然后徒步走上圆坵。说是崩塌了其实大致还好,只是裂了条缝隙。当然对于皇家祭祀而言,没什么比社稷崩裂更加不吉利的事情了。 沈括走到徐冲马前,取下他挂在马鞍边的硬弩,也不张弓,只用那望山瞄了瞄圆坵顶。 徐冲好奇:“沈兄有雅兴想射一箭?” 沈括:“徐节级莫笑,我开不了这张硬弩,我只好奇这望山和边上矩尺何用?” “哦,你说这个。此物甚是有用,可分远近之敌。如有远敌则不可以箭矢瞄准须抬高些,若一百五十步外,则可以留些余地,若二百步,则以望山顶与箭矢再与目标一线,便可抛射中的。” “如此?徐节级,你持此弩以箭矢瞄向圆坵定。” 说着他将弩交给徐冲,徐冲不清楚他的想法只能照做。沈括则取出一枚坠着铜钱的线,绕到徐冲边上测量垂线与望山的角度。测了好一会儿,徐冲有些手酸,这才完成。沈括将测下角度暗记下来,两人一起走上斜道。 一道裂缝从上面一直延伸到斜道上,大约一尺宽,有的地方窄些。徐冲身形矫健一跃跳过去还想回身搀扶沈括一把。沈括却已经蹲下查看脚下的裂缝。 “这泥石夯实的土基,如何会裂开?去年可曾水淹?”沈括问道。 “包大人恰好着小人查过此事,此地地势低,春夏汛时常有河水破堤,每三五年便要淹一回。但去年倒不曾淹水。” “当时如何摇晃。” “也是奇了怪,当时在圆坵上的大人们,分明感受到无形祸斗每一步踏来时脚步震动,但是圆坵下守备的禁军,却未感受到震动。都说这祸斗是来坏社稷的,故而与社稷无干的人便感觉不到。” “此话确实?” “我有两位军头司结识的兄弟:颜秀、王胜,当时就在护卫亲军里当值,也守在圆坵下和这斜坡上,我问了他二人都未感受到震动。然而文大人和包大人却感受到了,此事包大人也觉得颇感奇怪。” “沈括未做回答,沉思着向上走去。到了顶上回头再看上来斜道,有露狐疑神色。 “为何这泥夯的土台,这百年来屡屡受水患,却高度不损?” “此事问我便知。包大人均旨查阅此台记载,我便细细查问了,以往每三年修缮一次,每次都测得矮了十七八尺,只是八九年前又遭了水,皇城司便找来一个大相国寺挂单的和尚来看了一次,那和尚略加指点,此后再遭水淹,最多损了表面的土,却不再变矮。所以只需每年正月派人来,在圆坵顶补上几筐泥土,夯实些即可。” “什么样和尚?”沈括急问。 “我也问了是何等样和尚,然而知道的都说是十数年前从黄河里捞出铁牛的和尚,然而我是外乡人,十几年前黄河里捞起铁牛一事也是越听越糊涂,既与案件无干,也未追究,故而答不了沈兄啊。” “呵呵,你一提黄河里捞起铁牛我便知道了,我猜也必是他。”沈括笑道。 “你认识那和尚?”反倒是徐冲摸不着头脑了。 “昨天你若不早走,陪我去大相国寺门口刻戳子,便见到了。” “对了,沈公子,你是如何知道圆坵没有变矮的?就是用那弩机望山一测?” “此乃算家勾股法也。我先测望山与垂线角度,再测上坡远近,我补测共二百七十尺。依勾股计算而得,所谓弦方减股方则可知股方是也。与杨先生处纪录,高八十一尺,底长二百六十尺相匹而角度也不失,两厢比较确定无损。” “公子高人啊。徐某已然听不太懂了。” “此法与你在战场上,仰射远敌,有些异曲同工也。徐节级,那无形祸斗遗下的脚印何在?” “公子随我来。” 徐冲领着沈括到了社稷坛边缘,从这里可以望见一望无垠的雪地。可以看到雪地里延伸向远方的两排足印,看上去缺如犬类脚印,只是每一个都有桌面大。 沈括也是颇吃了一惊。 他当然不信什么天降祸斗星君毁了社稷坛,自然也先入为主地设想了各种骗术的可能性,但是真临到了现场,又不由得有些质疑自己的判断。按理说,当时社稷坛上官家和百官都在,朝臣们也都是满腹经纶,又颇有些见识的国家柱石,若有破绽怎么会看不出来? “走,我们下去看看。” 沈括风风火火奔下斜道,一跃跳过裂缝,他现在急迫想揭开疑难,身手也矫健起来。 跑到下面到了巨大的脚印处,不由得有些却步。这个脚印实在太有震慑力了,即使已经是六天前留下的,但是在雪地里仍然有半尺深,大约七八尺宽。 “徐节级,当时何等场面。” 徐冲一步步走向那祸斗足印,可以看到祸斗脚印四周雪地里,乱七八糟都是人的脚印,显然是后来调查者踩出来的,但是并没有脚印敢深入到脚印里。 “包大人着我询问了七十九人,说法大抵和包大人自己所见也一样。眼看着脚印自远方错落过来……每落一步便有沉闷声音,圆坵跟着晃动,却眼睁睁看不到半空中巨犬。” “错落过来?” “哦,就是左侧俩足印出现,落下后,然后右侧俩足,如同真有一只巨犬走来一般。” “一侧两足印落下可有先后?” “有,但时差不大。” 沈括走到巨型脚印边,徐冲见状不妙,来不及喊,沈括已经一跃跳进了足印里。噗的一声踩到了下面的雪里。 “沈公子,还是快出来,踩不得。” “如何踩不得?” “祸斗星君乃是不祥灾星,免得沾上晦气。” “你也信晦气?不踩进去如何查探这些足印如何来的?” “嘿嘿,我们出生行伍人,自然不太信晦气会沾上,但是杀猪巷那屠夫突然中风后……还是有些怕。他干的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本该百无禁忌才对。” 沈括不理会,自顾自蹲下查看。 “这几天来,可曾下过雪?” “那日雪最大。说来奇怪,这社稷圆坵裂了以后,雪就停了,一直到昨天夜里才下雪,下了约莫三四时辰。” 沈括用手指探了探,下面一寸便是泥地,可见确实是今天早上的雪盖住了底部。 “徐节级,我听闻杨大人说,当时脚印还在冒烟?你问到的证词里怎么说?” “当时目击的人说,先看到雪地里足印塌陷下去,分明就是巨物踩出来的,然后便有白雾从足印里渗出。” “是白烟,不是黑烟?” “是白烟,如同烧热的铁放进水里蒸腾起的白烟。那人说,想来那火犬祸斗刚遮蔽了太阳,浑身必然如滚烫烙铁一般,不枉也叫做火犬。” “根本没人看到火犬,如何又觉得它就在那里?” “虽然说眼见为实,但是这足印分明是眼见到了,再者那谶语不是也说‘隐火犬社稷动摇’,已然说是看不见的火犬了。” “这下方可有草木?”沈括边问,边看自己手指,上面有浅浅一层黑色的草木灰。 “有草。这圆坵四周实属宫中产业,虽然空旷,也兼着侍卫亲军司的马军草场,故而着落附近村民看护,不许牛羊啃食,每年秋天割走草料,都会留下些草茬子。开春后嫩草便会长出来。” 这徐冲还挺仔细,凡沈括想知道的,他竟然也都问过了。这些调查也让他更加深信不可能是什么人造的阴谋,必然就是隐形火犬来过一遭。 沈括将灰烬放到鼻子处嗅了嗅。 “沈公子,这每一脚踩下去,可是雪陷半尺余,这分量在这里,总不会是假的吧?” “雪陷半尺余,只是为了让你们看到。为什么雪凹陷下五六寸,下面土里却没有陷下半分?” “既然是神物必有神奇,也许只踩到雪?” “只踩到雪为何会地面震动?” “这……” 徐冲觉得沈括分明在抬杠,哪儿有深究幽冥之事的? “有没有想过,如果雪下面有火,便是否同样效果?” “下面有火?这……这怎么可能?” 沈括跳出这只脚印又跳进前面的脚印,再次找到下面浅浅草木灰。心里拼凑着所有细节,事情似乎正在向某种可能性前进,但是还有很多曲折处无法自洽。 徐冲也快步跟上来:“沈公子,如果下面有火,如何依次点燃?” “问的好。” “难道是火药?”徐冲突然自己想到了。 “若是火药,会有硝石硫磺气味,却没有闻到,何况火药必然有黑烟,燃速也过高,不易形成足印。” “是碳?或者猪油?” “碳石或猪油太慢,绝难形成足印立陷的效果,而且燃烧难尽,会留下碳迹和浮渍。” “那,天下还有什么燃烧不留灰烬和气味的东西?” “我前些年曾游历天下,在延安府见当地人从大泽中,寻到一种可燃之水,燃之极快极净,余烬极少,气味轻微且散的很快。” “可燃之水?” “我当时在笔记里,还起了名儿,叫:石油。寓意:砂石中产可燃之水”他说着掏出随身带的笔记,快速翻到那一页,然后塞给徐冲。 那笔记封面上写着《梦溪笔谈》,翻开页上写着:“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石油,生于水际砂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 “我也曾在延安府经略相公帐下听用过,却不曾听说过此物。” “此物稀有,然而古籍中却也有,叫做猛火油,只在大泽深处冒涌而出,似水似油,比水稠比油轻,略有黑色,取之不用很快便消散不见,故而不易储存。我也是有缘才知晓。” “如何验证?” “须先弄到石油,然后试验一下。次事不宜迟,得赶在今年最后一场大雪前完成。” “哪儿又能买到这个……石油?”徐冲皱起眉头。 “汴京城中可有祆庙?” “有啊。我们一同去过的榆林街单雄信墓,再向东出封丘门外便是。” “西域祆庙里例行拜祭火神,他们常用石油引火。徐兄若取那里,或许可以买到一些用来验证。” “好,我马上去办。” 徐冲风风火火想要牵马,大概也是不想在这里一边喝风,一边陪沈括看这些脚印了。 “且慢,我思之又思,若幕后黑手真是用了石油,他们的石油或许也是从祆庙弄来。” “那我去包大人那里请调一队人马将那祆庙住番僧持拿来拷问。” “不必不必,事情还未查清,再者也不要打草惊蛇。徐节级还是便衣去买,顺便打听打听最近可有人买过。” “交给我。” 徐冲说着转身上马,又转回头:“沈兄可不要忘了关城门的时间。” “多谢徐节级提醒。” 第21章 重现当时情景 二月初五 申时 沈括则继续留在荒原里研究所谓的火犬足印。试着找寻线索,却只找到雪下草灰。但是雪层与草灰之间确实有空隙。 他最终走出一里地才到了最后一个足印处,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这才返回坐骑处,他已经累的快上不了马了,这才发现那老驴也不是没有优点,至少比较矮。 终于上得马去,看向远处苍茫群山,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一定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他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城内,城里正在进行第二天燃灯的最后彩排,各处的彩楼差不多都搭建完毕了。 虽然朝廷对灯节的期待,表面上只是为了挽救夜市税收,却并没有给这非年非节的灯会安排一个名目。这确实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任何名目都容易让人联想到庆贺温成皇后丧期结束而新生了一个节日,进而产生某种喜剧效果。 这确实是皇家无先例可循的事件,因为急着进行一次民间庆贺的真正的原因绝不在于区区的酒税,而是想要借助喧闹场面,驱散人们对夜色的恐惧。 沈括回到杨府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开始思索对手是如何做到的?如何在社稷坛上下几百人眼皮底下玩了这么一手?他已然进入亢奋状态,大脑如飞般思忖所有可能性。 杨惟德今天也有收获,他试着用自己的《景佑六壬神定经》推算每次帽妖出现的方位之间的关系。希望从相生相克以及当时月相的变化,预测帽妖下一次可能出现的位置。但是帽妖至今只在三个地方出现,统计样本仍然嫌不够。他仍然在犹豫是不是要把不太成熟的结果,告诉老包。如果应了,自然打了老包的黑脸,如果没应,反过来也必然受到无情的嘲讽。 二月初六 辰时 沈括与杨惟德一同去位于西华门外军头司后门的秘密总部。出门时天色阴沉沉的,沈括与杨惟德都算是观天象的高手,都看出一场大雪正在孕育中。 沈括骑马在前,杨惟德坐轿在后,两人到军头司时,徐冲已经在了。 徐冲好像在门口等了很久,见到沈括立即来了精神,赶紧到了跟前。 “公子,那祆庙果然有这样东西。只是不叫石油,叫做‘醮水’。” “可买到?” “嗯,出价高昂。我买不起,先到包大人这里支了钱才买来。” 他说着让手下兵士抬过来三根粗竹筒。 “原来用这个东西装?”沈括如恍然大悟。 “用竹筒装又如何?” “我昨夜就在想,那雪足印下如何装此物?若用布囊,一定会挥散掉,若用皮囊,燃烧后必然留下痕迹。必是一种燃烧后可以混入草灰的东西。” 徐冲没太听明白,一时也接不上话。 “徐大人,你先替我向包大人告假,说我不入堂拜见了,我得赶紧去后院准备。” “来都来了,不去见大人?” “快下雪了,若错过这场雪,恐怕又要等很多天。” 沈括招呼抱着竹筒的士兵跟着他直奔后院。徐冲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只能陪着杨惟德一同进内堂见包拯。他先向包拯替沈括告假,说是到后院去准备什么事物。 包拯脸黑看不大出喜怒,但是以常理推测应该是大怒。不过还不及他发作,杨惟德便将一幅画堆到桌案上,暂时吸引了老包的注意力。 这幅画乍一看看不出名堂,似乎只是一张汴京大略图但是有一些乱糟糟的线条。这些线条便是杨惟德用他平生所学,以帽妖出现的位置、时辰与月相星辰位置综合判断的结果。 即使包拯对杨惟德的这一套神神道道很不以为然,常常还出言嘲讽,但是今天他必须认真对待,因为杨惟德给了他一个帽妖将会出现地点的预期,实际上是七个地点,因为样本太少导致结论仍然无法缩小。 随着谶语连连应验,包拯早已经没有了当初接这件案子时俾睨同侪的傲气,也不再有挑挑拣拣的余地,现在只要能给他一个可能的答案,无论多光怪陆离,他都准备撞撞南墙试一下。 老包前几日看过杨惟德的《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必须承认看不太懂。这两本册子是先秦以来所有玄之有玄的集大成者,是景佑年间,先帝为了完成某种传承万代的非物质遗产,而专门指派给“薄杂今古、奇门一脉”的杨家的。 杨家历经了两代人三十年的呕心沥血才告完成。如果除去哲学层面的价值,这部晦涩深奥的书在预测国运或者行军布阵方面有什么具体作用,确实是一言难尽的。 昨天,杨惟德重新抖擞,将他平生所学运用到这件案子上,于是有了这张图。将这张图背后蕴含的知识讲清楚是不容易的,于是杨惟德滔滔不绝地讲到深刻处时,围绕桌子的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外面下起了暴雪。 直到中午时刻,杨惟德才讲完他的重点也就是帽妖可能出现的地点。包拯点了点头,罕见地表示了同意。 “杨少卿,如果帽妖出现有迹可循,那么时间?”老包问了第二件他想知道的事情。 “已知帽妖所处出,无非上下两旬,都是峨眉西月之时。都是先天罡气不足之时。所以,我以为,从今天起往后三四日,也就是春雷惊蛰前,阴气始衰而阳气损益未补之时,便是它最可能露面之时。” 杨惟德对帽妖出现的时机与沈括判断一致,但是他是通过奇门术数推算而来,而沈括的推论要简单得多——帽妖需要一个月光不佳的时刻以隐藏牵引它的细线。 “如此,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老包从桌案后起身,锤了锤僵硬的后背,人如同老了十岁,“杨大人可还有见教?” “我再回去翻越一下书册,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嗯,徐冲送送大人。” “是!” 徐冲打了把伞,冒雪将杨惟德送到院外,杨惟德坐上轿子回去了。徐冲这才返回,看到包拯扶着椅子叹息一声,显然今天他违背了夫子不语怪力的教诲,实在是可悲之极。 “大人,我这就去安排人手。禁令解除日近,今夜或许人也不少,要好好准备。” “你去安排。帽妖总是高来高往,可安排一些弩手伏在高处。” “是!可要……在箭矢头上涂抹狗血?” 包拯一拍椅背:“简直胡闹,要什么狗血?” 徐冲不敢再说拱手在堂下立着。包拯生了一会儿气,觉得还是找个话题安抚一下徐冲:“帽妖多现于闹市,我们这里城西北处太远,调遣探子恐有不及,最好于闹市处有个平平无奇的小庭院暗驻精干人手为佳。” “沈先生与我谈及此事,他也说闹市中最好有个至高之处,可以看的较远的地方为好。” 老包这才想起沈括,心想这么大雪他在后院不会冻死了吧。 正猜疑,有士兵飞奔赶到堂前。 “报大人……” “急匆匆的,何事?” “沈公子请二位到后院。” “去后院?” “说是,重复当日火犬降世的场面。” “什么?” 包拯如年轻了三十岁,飞快起身向外跑,徐冲赶紧打开伞紧跟着。 包拯到了后院,看到沈括正站在白茫茫的雪地尽头,脸已经被冻得通红。 “大人,请站在那里勿再向前。”沈括喊道。 老包只好站定不动,也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的什么药。 沈括跑到假山后面,不知道鼓捣什么,片刻过去雪越下越大,老包正有些不耐烦,却见沈括钻了出来。 “请看火犬再次降世了。” 话音刚落,随着一声清脆响声,远处雪地突然凹陷下一个梅花形足印随即热气从足印里喷涌而出,如同无形的烙铁插到了雪里。然后另一侧也凹陷下一块,同样伴随响声和大量热气。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 包拯驻足观看,看着两行脚印向自己延伸过来,与当日所见几无差别,除了足印尺寸小些以及这些脚印交错前进的方式不太像四条腿的狗,更像两条腿的人。 最后两只塌陷的脚印,就停在包拯前面几尺处。 等了一会儿,包龙图抚掌喝彩起来,这是最近一月,他看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幕。 “存中,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括手里拿着一只竹筒走到老包跟前,插手施礼。 “大人,乃是小人昨天看了社稷坛前足印后的猜测。应该是用了石油。” “石油?” “对,正是此物,”他将最后剩下的半竹筒石油递过去。 老包接过来晃了晃,打开塞子嗅了嗅,也看不出所以然。 “大人,此物可燃,无灰烬,是我能想到的,做这套障眼法的可行之选,并不排除还有他法。” “如何做到?” “先选细竹,打通内结,灌入石油。再将这些主子拼接成兽足形状只要点燃即可。竹筒点燃一并引燃四周荒草这样竹筒灰烬就融入草灰里,不容易分辨。” “雪下燃火?热气如何产生。” “上面的雪被下面的火加热,雪水浇灭火,自然有水汽弥漫蒸腾。” 包拯仔细思考当日,他也是亲眼见了这场面的,当时只觉得确实是无形巨犬逼近社稷坛。 “那,足印凹陷时的响声是怎么做到的?” “用粗竹筒一节,只灌入少许石油。因为壁厚烧裂时便有脆裂声音,我看了徐冲的记录,多说是脆裂之声,其中有一位所言:如同初春黄河冰裂之声尤感传神,我思来想去或许是这么做到的。不知是否和大人当时听到的一致?” “如此一说,倒是很像。”包拯捻着胡须,“然而,当时整个社稷坛也在摇晃,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在下正有一个紧要事情要求大人。” “但说无妨。” “我听闻,那社稷坛也是多年前有一名高僧怀良改进过,他也是学生的一位故人。如何制造地动山摇的假象,或许可以先请教他。” “你听杨春官提起,你只在十几岁时来过汴京,如何认识这个怀良?” “算是缘分吧,当时我在汴河边亲眼看见大师吊起河底的铁牛,便向他求教了不少道理。” “存中,此事仍须谨慎,官家嘱咐让我等藏于暗处,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整个计划。然而此等高人也不可错过,你若和他熟,便旁敲侧击打听一下,切切不要提及其他。” “遵命。” 沈括心里暗暗叫苦:进宫的令牌都能隔着衣服被他看破,包大人却不肯坦诚相对,以那大和尚的心智,若有心猜,又有什么是他猜不到的? “按杨大人的推算,今夜起,帽妖极可能再现。徐冲你安排一下,每条街都要安排眼线。杨大人推算到的地方……人手加倍。存中,你若不想起就别去了,在杨府研究帽妖到底怎么驾云飞遁或许更有用。还有,以后你自管在杨府埋头钻研,我这里不必每日来报道。有事自然让徐冲找你。我也会与石押班讨要一个闹市中地方,方便你们就近查探。比之你们每日来此点卯,徒费时辰要好些。” 老包说完这些转身走了。 “包大人现在对你刮目相看啊。”徐冲过来祝贺。 “包大人错爱了,我也是驽钝,帽妖飞行一事仍然参不透,可惜只能看到证词,最好能亲眼看到一次。” “想亲眼看到?敢不敢晚上跟我巡逻?” “有什么不敢的?今晚便一同去。” “好,你先回去休息。酉时三刻,便在蔡河宜男桥碰头。” “好,一言为定。” 徐冲返回城外杨家,心里也嘀咕一件事,老包答应自己的每月十一贯俸禄什么时候给?后天就要到相国寺取印了,要不然向杨少卿开口借几贯钱? 这几天,他已然借了杨家几套干净衣服,然而杨惟德身材五短,他的衣服穿在身上颇有些紧绷,另外老杨总在外衣上加如意云纹和松柏纹样,实在太过老气都是些赋闲归隐,拄着拐棍的人才穿,沈括急着赶紧做件合身的儒生袍子。万一撞见小苹也能得体些。 第22章 乱佞英雄 二月初六 午时 沈括骑马回到杨家,继续翻看三十年前帽妖案卷宗,试图从目击者的证词里找到帽妖飞行方式的只言片语。他猜想帽妖如果是丝线牵引,那只能在黑暗中直线前进。他确实从一些目击者的证词里找到了一些可以印证想法的线索,比如有人看到帽妖径直飞越了城墙或者院墙,却并不是绕过去。看起来,真相可能就在眼前了。 夜里,他草草吃了两口饭就骑着马去宜男桥,这座木桥在外城蔡河上,距离杨府很近。从顺天门进城只打了马一鞭子就到了。 远远就看到了徐冲那匹马停在桥边,沈括催马到那里,徐冲从路边崔大瓠羹店出来手里提着两个荷包,里面大概是点心,他身边没有多余的人。 “我以为你会带一队人。” “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你我二人内外各处巡查,人多了反而耽误事。须知开封府和皇城司的探子也在外面乱转,到时候见街上群聚可疑的便来互相盘问,再闹将起来反而误事,还便宜了幕后那些鬼不是么?” 徐冲新当的这份差事,竟然思虑的还挺周到,沈括琢磨确实是这个理。杨惟德提及过,他们这个小组存在的初衷便是官家的一句:敌在暗,我也不可在明。所以人多反而容易暴露。 “怎么走法?” “杨大人推测出了七个点,我们都走一遍,顺便看看东京热闹景象。只听闻东京夜市壮阔,年前来时便遇上皇宫日日除祟,天天斋醮,被拉去守延福宫后苑,后来又是张娘子的丧事拖了月余,不曾逛过夜景,今日也算得便。正要与沈公子一起游一游。” 徐冲已然把路线规划的清清楚楚。 “游夜市我不推却,可你也知道我的盘缠丢在船上了。” “兄长说的什么生分话,走吧。” 徐冲拍了拍胸口,听到衣服里铜钱撞击的哐哐响声。 他们并辔向正东水门去,那里有一大片仓库,乃是汴京城不那么热闹的地方,这里也是杨惟德推算七个今夜可能出现帽妖的地点。 一路上两人谈论着杨惟德的《景佑遁甲符应经》到底是如何确定这些位置的。沈括与老杨常年通信,自然也知道杨家三十年主要精力投入的领域。虽然《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他并无缘看过,但是这两本书的内中思想他大致是知道的。所谓易学三式分别为:太乙、奇门和六壬。 其中太乙应天,在于预测天象与灾害,这是老杨司天监的差事。而六壬应人,在于预测人祸与民变。奇门应地,常用于行军布阵与土木格局以避煞。但是奇门虽出于河图,起于洛书,只以阴阳二遁却推算出一千八百个局,庞杂纷乱,古书又常有矛盾,要整理出个头绪谈何容易。又因为奇门常与兵法合流,所以《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都只是宫中收藏极密,外面没人看过。 至于这次动用这两部书来推算,看来老杨也是拼了。尤其要将天象、时间和地点同时推算,不知道又要演变出多少个变数,进而一一排除留下可用的。 “沈公子。杨少卿与官家身边的龙虎山张道长,可是一样的勾当?我常见杨大人着道装却与道士又有些不同。”徐冲问道。 “想我华夏传承皆出于《三易》,然而《三易》中的《归藏》、《连山》失传,仅遗《易经》。这《易经》却并非道家之书,而先秦道家与两汉而来的道教又有所不同。杨先生更近乎先秦道家,不斋醮也不求仙,自是研究天命星象,乃至天人合一的大道理。” “哦哦。” “张真人之道与杨少卿所学,虽俱可称道,却相去远矣。” 两人在阴暗的道路上前进,身后已然开始零星放烟花,这自然只是民间放的。张娘子的一月国丧已然在文彦博的建议下提前三日结束了,今天就是官方允许娱乐的第一天。 他们从米粮和木炭仓库走过,这里都是高墙,也有人看守防着失火,徐冲安排的四个人正蹲在街尽头的龙王庙里,因为怕失火有人在城东南角的这处高地上建了这个小庙,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仓库区。 两人到庙里,听那四位发了一通牢骚,说是被安排到这么个冷僻地方。徐冲取出买好的点心,那四位立即眉开眼笑起来。沈括越发觉得徐冲还是心细。 两人查探完这里,便从汴河角门出,向北再从望春门进城。这里虽是外城,确是着名的鹿家巷所在。街道两侧酒楼也格外气派,街前也已经是人山人海。这里也是杨惟德推算的一个帽妖可能出现的点,沈括抬头四面张望,这里高楼众多,如果帽妖是他所想的用细线牵引移动,那么躲在附近阁楼上倒是便利,但他却又有另一重担心。 “徐节级,我倒是有些担心那帽妖今夜未必会露面?” “你对杨大人的推算不放心?” “不敢,只是街上人如此的多,就算是鬼也没道理到阳气这么重的地方来。” “呵呵,我看未必。现在只是戌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自然都敢上街。再过两刻到了亥时可就难说了。” 两人向北一路到广济河边,这里一路也是一片繁荣,只是人不如刚才的街市多了。远远看到封丘门(北门)。 “那祆庙就在那边。”徐冲指点道。 “对了,可曾打听到还有其他人去那里买过石油?”沈括想起了这茬儿。 “那住持说,最近不曾有。然而去年秋天倒是卖过一回,也是西域胡人,然而时间久了,他不记得那人模样了。” “可惜了。对了,我常听说祆庙的藩僧会变戏法。” “帽妖第一次出现时那具白骨变伪装成祆僧,一副担子就丢在边上。我都看过,有一把能发烟的伞,现在收在军头司,扬大人查看过,说是瓦子里玩戏法用的,无甚参详用处。想来,能丢弃在原地的,自然也不是重要物件。” “我倒是想看看七圣刀的戏法。” “不必去祆庙,得空到内城瓦子里去找。我听人说起,太祖年间藩僧演的七圣法的手腕,如今已然被识破大半了,早已不卖座了。如今最硬的便是西瓦子里的薛停鹤,几手绝技数年间从未被戳穿,他也是京城唯一敢开出赏格写在外面,就等着能破局的上门重谢,至今无人敢应反成招牌了。就是那转破幻术的《鹅幻书》和《鹅幻新编》里也不曾收录。” “不知何日能去看看那些精妙戏法。” “可惜今日不顺路,不过今日倒是可以去看看傀儡戏。” “潘楼大街上便有一处傀儡棚,唤作木精班,他家的傀儡做的极真,据说是当年木作圣手喻皓先师所做,比之其他班的傀儡要大些,何止手足能动,嘴能张,眼皮还能翻眸子能动。演的也好,弹唱也佳,还有些特别说法?” “如何特别?” “他家的傀儡棚,每天夜间关棚子时,要将傀儡眼睛蒙起,又在后脑贴上符咒,说是不蒙上眼睛,不贴咒怕跑了。” “呵呵,便与那变戏法悬赏找破局的薛停鹤故作耸人的一样,都揽客巧技罢了。”沈括全然不信这样荒唐的事情。 “不管如何说,确实值得一看。” “那傀儡班有什么热闹段子?” “我听说,有一出京城人最爱看的,叫《乱佞群雄传》的。” “英雄?乱佞?讲的哪朝的故事。” “哪朝都不是。只说是前代某朝乱世,某国即将被平灭,国主找来妖人以妖法从幽冥中召唤大将护国,却不料口诀念错,唤出的却是历代背主弑主的叛将,分别为:英布、吕布、桓玄、侯景、安禄山、朱温等人,于是引出一连串热闹故事。凡瓦子里说古、杂剧、影戏、没有不说《乱佞群雄传》的。” “我儿时好似也听家父提起说过这个名字,却不知道原来是这个内容。” “我也问过,早十几年原属于禁止之列。” “如此荒诞的故事为何要禁?” “因为么,当时有朝臣觉得这些弑主夺权之辈成就功业,似有暗讽本朝太祖嫌疑,说古话本作者身份也成疑,可能是外邦为祸乱本朝所作。后来官家微服私访,看了瓦子里偷演的这出傀儡戏,觉得无伤大雅,若强行禁止却也难禁绝,反而惹民间联想,于是就不管了。” “官家所论甚是英明,无为而治举重若轻,。然而我还是不懂,为何有人喜爱看这种胡编乱遭的玩意儿?” “看的就是一个乱字,沈兄学问太大,可能不知市井之徒的爱好,寻常说古,都有史有定论,英雄常不得志向,唯有这似古非今的才有意思。可知这乱佞群雄传流传于世时竟无结尾,于是经不同戏班演绎后竟有七八个结局,成就王业之主,也各有不同,故而每听到的结局多有不同颇为新鲜,竟也有吕布扫平天下的一节,可比真史有意思。” “我听着这乱劲就有些厌了。” “走吧,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最后一站就是那里。” 徐冲已然把今夜时间排满了,不过在他的时间表里,并没有留给帽妖出场的间隙,感觉只是借公事游玩。他根本不看好老杨推算可能成真。 “如此说来,老杨推算的帽妖最后可能露面的地方在木精班?” “正是那里。我们快些,正赶上夜场。” 其实沈括心里痒痒的,虽然对这路架空历史的玩意儿也有排斥,但是听上去让隔着朝代互不相见的猛人们乱斗一气倒是也有一些意思。 两人一路巡查所有地点,尽管沈括对老师杨惟德这套推算方位的方法存疑,但是这条路线本身也覆盖到大部分的汴京内城,倒也可以接受。 一路上发现路上行人渐渐减少,如徐冲预料,大家对久违的夜市很有兴致,但是对深夜出现的帽妖还是有敬畏之心。 到了潘街也就是这一行的最后一处帽妖可能出现的地点。徐冲已然忍不住要进傀儡棚去看,马上就要演最后一场了。他在此处安排了几名兄弟,早已买好了前排位子,就等着二位来到。这伙人全都把老杨的呕心沥血当儿戏。 徐冲为沈括与众人互为介绍,这些人中为首的叫做王胜,乃是西川路钤辖司的军官,新年里也正巧在京师办事,被抓差入宫护驾,后来又归老包调遣。实则最近也常进宫在坤宁宫外值夜,新年诸多事情发生,官家也是起了些疑心,对原来身边护卫都不甚信任,反而信这些外阜来的军官。 这伙人抓阄决定了两个倒霉蛋在高处盯着值班。其余人则兴奋地等待着傀儡戏开锣,根本没人把再想着公事。 这叫做木精班的傀儡班自称汴京第一大概不是假话,非但木偶做的活灵活现而且演绎极佳。他们的傀儡较之其他傀儡班的要大些,每一个大概二尺三四寸高,有三四岁孩童这么大,要操作这么大的傀儡蹿蹦跳跃着实不容易,这也是木精班的拿手绝活。 《乱佞群雄传》是不知何时何代时无名氏作品,大概是感叹历史轮回,用心险达者总占便宜,于是想出一个坏人相杀的故事,这个故事在话本阶段没有结尾,也许是作者弃了,也许是作者死了,总之留下一个开放式结局。然而一个意外出现了,便是京城里每家戏班演的,说古先生说的结局也不尽相同。 这样的脱开历史的叙事,是沈括闻所未闻的,他先是有些自命清高做冷眼旁观状,别人叫好他也不喊,别人扔赏钱,他也不为所动(自然也因为一个子儿没有)。 然而抗拒了一会儿就渐渐沉浸到这个乱斗恶搞的故事里难以自拔。他也没料到,这全无史实约束撒开了胡编的东西,竟然如此有魅力? 散场后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徐冲拉着沈括去附近夜视酒肆喝酒,这让他颇有些为难,原本也觉得肩上担着责任,看傀儡戏勉强可以算作监视帽妖,现在又要饮酒这岂不是耽误事? 徐冲倒是早就想好了一套理由,他觉得酒楼雅座才是登高望远之地,方便四方监视。至于吃吃喝喝,也算是伪装身份。 徐冲所言虽是奇谈怪论却也自洽,沈括被这些话裹挟只得一起去。 这里叫做潘楼大街,最高点自然是潘楼正店。这座楼几与矾楼一般高三楼上齐楚阁儿,居高临下甚合徐冲的意思。倒是没人与他们争这些观夜景的好位子,此时将至亥时,向下看去街上行人渐稀少,只有街对面卖混沌的小摊冒着热气,稀稀拉拉坐了三两个客人。显然御街前的烟花也没能挽救汴京子民们心中暗暗的恐惧,白天时帽妖是酒桌上的谈资,而到了夜里帽妖则成为了窗外的梦魇。 第23章 木精傀儡 二月初六 亥时 所有人坐了两桌,等着小二搬来酒食果蔬。 此时不远处的烟火正一束束腾空而起,这算是朝廷正式宣布国丧提前结束了。也许官家也盼着赶紧冲冲喜,走出霉运。徐冲张大嘴看的呆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能炸出一片灿若繁星的烟花。 有腰系青花手巾挽危髻的妇人来给这些胆大的客人斟酒。徐冲做东先起身敬酒,背后窗外就是绚烂烟花。此时正是亥时。 众人落座等着插在铁钎上烤的旋炙肥羊上桌,伙计特意将羊头送到徐冲面前。又有女子抱着琵琶来献唱,被这一群人轰了出去,他们喝酒已然有些徇私自然不能太招摇。而且东京酒楼里的歌伎也有很多是开封府的探子,见有可疑就报去领赏,到时候那边的差人寻来纠缠,固然只要将皇城司的腰牌拍在桌上就能平事,但是只要亮了这个牌子就一定惹老包生气。因为老包每天都在叨叨叨:敌在暗,我也不可在明。 众人吃喝了好一会儿,徐冲与这些位也只相识一月未到,已然称兄道弟,相互间推杯换盏,划拳行令间好不热络。 外面远远近近店铺楼阁的灯火渐渐灭了,下面街上人也稀少。 半醉的徐冲从窗户伸出头去看,却见下面潘街上,只有自己这行人的马匹在街边瞌睡。街对面店铺正匆匆上板关门。御街上的烟花大概起到了最后的壮胆作用。大部分人都要赶在最后一抹绚烂烟花落幕前逃回家。 徐冲突然笑了起来,似有话说。 “杨大人好像失算了,再过一刻,便是明日,却还未应。依我看,今日帽妖未必会现,估摸着其他各处应该也未现,这楼只比御街上白矾楼矮几分,可算俯瞰全城,也未见城里哪儿乱将起来。”徐冲思路依旧敏捷,但多多少少有些醉意连带吐字不清了了。 “却也未必。现在还嫌不够暗,须知帽妖现身都是拣昏暗不明的时刻。若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到它自然也就吓唬不到人了,但若是太明亮,则容易暴露破绽,所以时机必须拿捏。” 沈括道。 “时机?什么样时机?” “比如现在时机就刚刚好。不仅仅是天色黯淡,且街上人迹稀少,却又不至于一个没有,若一个看客都没表演给谁看?如何将骇人见闻传播出去?目下还在街上晃荡的都是酒楼关门前最后一批返家的酒客,这些人醉眼朦胧神神志不清,最容易被糊弄。” “沈公子说的有些道理……佩服,”微醺的徐冲微微点头, “不过,这里是潘楼大街,汴梁城……最最繁华所在,并非城北林街或者城南杀猪巷那样的穷街陋巷。既然要现,为何是这里?不合道理。” “若街上无人,这又有何分别?”沈括只喝了一杯,却有了些酒劲,决定抬一下杠。 “我知沈兄猜想……”徐冲打了个酒嗝,一阵酒气扑向沈括。“兄台觉得世上并无幽冥鬼魅,那帽妖实为某种悬空之物,由细线牵引而动。但是你看看这里……”他指向外面。沈括顺着他手指看向窗外,却见这里各种楼阁林立,有二层的有三层,屋顶错落、飞檐林立。 “这里高楼甚多,悬浮之物如何进退?若它用线牵引,必不会转弯,岂不走一程就撞到,还有这些沿街的酒旗招牌错落横生,它若直走不怕刮到蹭到……” 沈括发现,徐冲在众多外阜军汉中被包大人看上当个头目不是偶然,心思果然缜密,这件事确实也是他刚才喝酒时就想到而一直琢磨不透的,没想到徐冲看似醉醺醺的竟然也思虑到了。 沈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其余坐探们还完全没听懂他们说什么,只忙着撕扯那只烤羊。 “啊!”外面一声女人尖叫声传来。 众人纷纷抢到窗边。却见街对尽头卖混沌的老婆婆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向空中。有眼尖的看到,就在那手指方向,一片云正沈腾而起。 窗前众人发出惊奇之声时,沈括这才挤到窗边。 他心中暗叫:杨惟德推算的竟然对了,那岂不就是帽妖? 且看那片诡异的低云就在街对面,外形随云气变化,但是大抵如腾空而起的范阳笠也如飞行的碗碟。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按照他的推测,那个牵线控制帽妖的人,此刻就应该躲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但是他在哪儿? 帽妖缓慢升起,似与微微发光的孔明灯无异。 “不过如此?”一个念头闪过沈括心头。自看破了火犬足印后,他心中自信便滋生了几分。 但是转瞬间,那东西开始缓慢移动,它径直飞过了馄饨摊,就从那瘫坐地上的老婆子头上飞过,紧贴着街边秦羊刀剪铺的幌子,如果它是以细线牵引,这条路径选得可不算很好,稍有不慎就可能挂到临街各种幌子、招牌和屋檐上。 徐冲和几个胆大的探子已经转身向楼下去时,沈括还站在窗口屏息观看。他睁大眼睛紧盯着那团云雾,然后目光有向它移动方向上转去,生怕眨眼漏过半点信息。他发誓一定要把躲在暗处的人找到。 那帽妖就沿着店铺的房檐飞行,完全是直线飞,也不再上升。虽然看不到细线,但是所用伎俩呼之欲出,与沈括之前猜想的类似。此刻它正向着潘楼正店的大门过来。 沈括可以感受到脚下地板的震动,那是三四个壮实的禁军军汉在踩着楼梯往下跑。如果徐冲够快,或许可以在帽妖飞过街对面时抢出大门。 徐冲冲出潘楼欢门的时候,那团云就在他眼前,隔着一条街。徐冲抽出刀并招呼手下人包抄过去的时候,帽妖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上升。沈括惊愕于,它竟然与周围人的反应产生了互动,既然那牵引的人能看到众人,那他应该也在视野内猜对,然而却又找不到。 然而正是从此刻起,帽妖的行为也开始脱离了沈括的理性推测。 那团雾,它不再走直线。它斜着飞起,轻巧地越过了屋檐。这使得徐冲的包抄战术失效。他甚至看不到帽妖去哪儿了。 “它去木精班的傀儡棚了。”沈括在楼上大喊,他也顾不上这一嗓子,会让自己暴露给暗中的那人。 徐冲赶紧领着人绕过前面房屋去追那帽妖,只有那王胜没有绕走,他抛出带链条的飞爪,抓住墙头,直接攀上屋檐追过去了。 沈括则留在潘楼上看着那帽妖飞到那已经关门上锁的傀儡棚大门前隐入黑暗不见了。最先到的王胜到了门口也不敢再靠近,不一会儿徐冲和其他人也到了。他们与王胜也是面面相觑。 沈括这才转身跑下楼,先去街角扶起那卖混馄饨的老妪,见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才急匆匆去傀儡棚。 他到傀儡棚时,徐冲还带着人正围在门口。却见傀儡棚大门洞开,断掉的锁链就在地上,还在冒着烟。 徐冲没有第一时间进去,他派人去临近还开张的店铺借来了灯笼,这会儿一群人各自抽出短刀。徐冲打着灯笼走第一个,沈括紧跟其后,其余人则在更后面。 傀儡棚戏台下面的桌椅翻到不少,他们刚才看完傀儡戏离开时,还不是这样。似乎什么强大的力量没有走通道,而是自己在观众席里开出一条路一直到了台上。台上的场景也已经东倒西歪。 众人上了戏台,却见幕布被撕掉一大块,那个蛮横的东西直接从这里钻进后台了。 徐冲小心翼翼从幕布破洞里伸进灯笼,后面是仓库。一只只装傀儡的木架排列在那里。 他猛抬手止住背后人讲话,仔细倾听了一会儿,确定幕布后面周而复始的声音只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滚,用刀慢慢撩开幕布,这才钻进去。 手无寸铁的沈括第二个进去。从各种迹象看,什么东西引他们到了这里,然后消失了,这里并没有后门,它似乎也没有自行开出一条路来。 木精班后台供着的祖师爷鲁班木像,正倒在地上滚动着,看来他老人家也因为挡路被推倒了,时间应该不久。沈括暗忖:帽妖理应是轻飘之物,竟然还有这样强横的力量? 木架上大部分傀儡都坐在那里,如同传言,都蒙着眼睛,每一个木架上贴着纸,上面写着名字,显然这些傀儡是不能乱放的是有属于自己座位的。木架前还有香案,看来每次演出结束,这些木头人还要接受班主和演员的香火供奉。但是最前方最大的那排架子却空着,前面的香案也倒在地上。众人走过去,可以看到木架上标示的名字,正是刚才看的《乱佞群雄转》中的那几位:英布、侯景、安禄山…… “帽妖把它们带走了?”一名唤作颜秀的禁军失声道。 “休要胡言……”徐冲道。 “徐节级,可曾记得那首谶诗?” “谶诗?” “祸斗的下一句便是:出鬼雄群妖元戎。”颜秀道。 “那又如何?”徐冲警觉起来。 “大人,当时不知道何意,现在看也许是指……” “不要说了,你等将这里贴上封条守在这里,万万不要让消息走漏出去。我这便去找包大人。” 徐冲带着沈括匆匆离开,留下胆战心惊的弟兄们守在这可怕的傀儡棚。他当然知道,在开封闹市想要不走漏消息是绝无可能的。 明天天亮,这件事必然在京城炸锅。至于谶诗里那句出鬼雄群妖元戎,他一直不知该如何解,老包和文彦博那里似乎也有几种猜测,但是莫衷一是。现下,帽妖再现,这里少了的几个乱佞贼臣的木偶与谶诗第八句里的众鬼和群妖,到底会在百姓里产生何种关联,他不想乱猜。但是一定架不住东京市井里有的是人会编排。 返回路上,沈括一直沉默不语,思考刚才亲见的帽妖飞行轨迹。他曾经信心十足,猜到了帽妖飞行和操控原理。事实上,在将所有不可能排除后,只剩下唯一合理的答案:那是一种靠热气悬空靠细线牵引的东西,其每每出现在晦暗的时辰也大致符合隐藏细丝的猜想。 然而现在信心却被击的粉碎。这个世界上万物运行必遵循其道。所谓道,或有形或无形,却必可循、可验,可计算而又复验。这是怀丙给他的教诲。对他而言,复验是检验理论的真谛,而破解帽妖的最好办法,不仅仅是猜到原理,而是在包大人面前做出一个能同样运行的复制品。 然而现在回想起那帽妖,却似无迹可寻,无可计算,更遑论复验和复制了。然而怀丙也说了,道未必有形。或许其内在的机理只是自己没有看到? “徐节级,我不去见包大人了。”马上沈括突然说话,“明日也告个假,我要去见一个人。军头司太远,来回枉费许多时间。” “去见那买猪肉的和尚?” “不错,现在只有他的智慧能解开这些谜团了,顺便也问问那社稷坛的事情。” “你还忘却了一件事。” “何事?” “取印。哈哈哈……”徐超笑了起来,“我知你现在身上没钱,先拿着这些。” 他说着去过身上钱袋丢给沈括,沈括接住了这沉甸甸的铜钱。 “兄长自去办你的事,包龙图那边我替你告假,可是切记。包大人言:此事重大。那和尚毕竟不是官府的人,如今那些贼人混在汴京百姓里,也在打探消息。如何言讲不漏机密,其中轻重、分寸……兄长自留意吧。” 徐冲说着一鞭子打马绝尘而去。 第24章 求教 二月初七 丑时 黑漆漆街道上只剩下沈括一人一骑。他愤恨咬着嘴唇,自从复制了祸斗足印形成以后,他自认有把握参透对手伎俩,但是现在看起来,还远的很。 他意识到,就是这座汴梁城里唯一可能帮到自己的只有大相国寺前门外卖猪头肉的僧人怀良,但是包拯已然画下条条框框不许泄露太多信息,确实是个麻烦事。 想不到答案,他只能快速打马去往城外。今天通宵不闭城门,还来得及回去。他也不打算睡觉了,想着回去修改之前已经绘制的帽妖猜想的图纸。从技术上说,帽妖如果以细线牵引在空间做出转弯也并非不可能,只要牵引的人转弯,它自然也会跟着转弯。但是刚才他也亲眼见了,帽妖在屋檐上尺余的地方翻飞急转,甚至灵巧。如果前面有一个躲在暗处的人,他是如何在房顶上飞奔,而没有踩落瓦片的? 这个人身形难道轻巧如狸猫一般? 回到杨府,他悄悄从角门进去,避免惊醒老杨夫妇。老杨不在司天监当值时,也有在家夜观星象的习惯,或许这会儿还没睡,但是老夫人可是习惯早睡,得小心些。 他蹑手蹑脚进花园,发现杨惟德果然站在花园中间观看今夜细小月色,大概也在担心自己推算的帽妖今夜必出的结论会不会兑现。看到沈括牵马进来,老杨立即上前帮忙把马遣到后院牲口棚。然后两人来到书房,紧闭了门窗。 杨惟德点起油灯,便看到沈括阴郁的脸色,便猜到七八分。 “它出来了?” “嗯,来了。”沈括点头。 “可在……” “在潘楼大街,正是老师您指点的地方。” “哦?!”杨惟德脸上漏出怪异的,似忧似喜的神色。 “看来,确有规律可循?” “老师,您不妨再推算一下,它下次出现的地点时间如何?” “好,我再试试。” 沈括告辞出书房回到自己卧室,再次研究图纸。这些图纸都是以祈天灯为基础加上一些牵引装置构成;但是今夜亲眼见了那物,觉得之前思考都想岔了。现在看起来,那物毫无可参透的合理性,或许还就是一个“幽冥之物”? 这个着实念头吓了他一跳,他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已经摆脱了对不明事物,偷懒归类为超自然力量的习惯。 他一感挫折,便将那些图纸都撕碎了,依靠在床上等待天亮,等了一刻便睡过去了。破碎的梦境里,一团乌云始终在眼前因绕不散。 二月初七 卯时 醒来时,天色已然蒙蒙亮。于是他赶紧起身也不吃早饭就匆匆牵马往外去。却见杨惟德一身道装也正要出门,他往日去老包那里没那么积极。都是日上三竿才动身。 “老师,您也急着要去包大人处吗?如今未到卯时,轿夫们都还没到啊。” “非也,包龙图那里哪儿用得着急。是对门驸马府昨天来请我,说是搬进去这几日,诸事不顺又犯小人,想请我去看看格局。你这么早出门,是去见老包?” “并不是,我已托徐冲告假。今日不去包大人处,另有些事情。” “那自小心些。” 杨惟德也不追问,他一个人去往对面驸马府。沈括去马厩牵马时发现那匹老驴最近只是吃喝不用干活儿竟然胖了不少,他突然想起与小苹的约定,说好安顿下来就要还驴,可惜一直不得空。叹息一声,骑上马去向城里。 他赶到大相国寺时时间还太早,除了一些卖早点的大部分商家都未出摊,于是他便坐在一家小铺子啃胡饼。 铺子里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都在那里窃窃私语。沈括在一旁静听,果然帽妖又临的消息已然在这样一个清冷早晨传开了,看起来徐冲想要封锁现场不让消息走漏的想法根本就是一场妄想。 这场阴谋幕后的人,最倚重的大概根本不是妖法,而是流言传播的效率,这是一种无法压制的力量。所以官家废除对《乱佞英雄传》的禁令是何其的务实和睿智。百口莫辩不如不辩,大宋并不会被一出木偶戏推翻。 “听说没,昨天那‘东西’又来了。”其中一老者压低嗓音道。在一些谨慎的人群里,通常用那“东西”、“事物”、“物件”指代帽妖,以免直接说出名字,沾上晦气。 “又出现了?”另一位粗壮后生提高嗓门道,他的斧子和柴捆就放在铺子外,大概是一位樵夫。 “在潘楼大街,与开封府的差拨碰上了,死了七八个做公的人,都是七窍喷血,周身骨骼断裂而亡。结果还是龙虎山道士赶来,驱走了帽妖,听说那帽妖遁走时撞进了木精班的傀儡棚。” “那木精班的傀儡,本来就灵异。如何还招得那‘事物’?” “是啊,常言说;国之末法,多出妖孽……看起来……” “各位好主顾,”粥铺掌柜插进话来,“怜惜小可的微末生意,莫要谈国朝是非。” “明白,明白。”老者点头道。 “店家也忒谨慎。这大早上,天寒地冻的,还怕皇城司的探子出来偷听闲话?”樵夫朗声笑道。 众人起初跟着樵夫一起笑,但是渐渐停下,一起转头看角落里的沈括。目光里满是猜疑。 沈括很确定今天那块进宫的牌子藏在怀里,应该没有漏出马脚,但是自己的外地人气质,好像还是与汴京城的寻常人有些区别?为什么招来那样的目光? 他从铺子里出来,远远看到那猪头肉的幌子挂了出来,赶紧过去看时,发现是伙计小乙在张罗。怀良已经到了,只是坐在柜台后瞌睡,远远闻到身上一股酒气。看来一大早又喝多了。 “公子来取印吗?”小乙哥看到沈括赶紧招呼。 “正是。” 邋遢的怀良睁眼醒来,招呼沈括在第一张桌子前坐下。他跌跌撞撞从灶台后小柜子里取出纸和印章交给沈括。沈括试着在纸上盖了几个印,竟然与原来的印记一模一样。这怀良何止心思灵敏而且手还极巧。 “可分辨出真伪?”和尚喷吐着酒气自豪道。 “大师简直神仙手法。” “哈哈哈……”和尚大笑起来,“这不算什么高明手法。” “那还要如何高明?” “嗨,公子你不知道,怀良师傅还有一种‘迅便印’,比之‘方便印’更快。”那伙计小乙哥插嘴道。 “迅便印?” “哦,那便不是寻常印鉴了。” 和尚道。 “可否告知一二?”沈括好奇心被勾起,便想要问到底。 “你知道毕昇的活字印刷?” “听闻过。在我的小册子《梦溪笔谈》里还有载: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 “正是这个法子,其实不能做印鉴。却也有些别用,如前几日那裴员外那专门做伪的‘集萃画阁’,常有些名人题诗、提字。人多未见原诗,却使此字体的泥活字,印上整诗,瞒哄不得见过真迹的,却可以瞒骗过只知一二的。” “难道不能直接找高人按笔迹作伪?” “你是不知东京这些作伪的书画行,每日卖出多少这样的字画。买家自也不信,都是挂在那里做摆设的。若请高人仿题,论字起价,若有字体做成活字随意复制,岂不是无本。” “原来如此?可叹那驸马也是没眼力的。” “他也是个爱书画的岂会不懂,只是真个儿会来矫情,寻常人自知几百文买的东西何故能真?哪儿会来寻这个晦气。” “驸马家里最近还真有些晦气。早上还找杨先生去他家看看地理。” “哦?”怀良神色微微一转,似乎酒醒了几分,“对了,今日来,不光是取印吧。小乙早上出去采买酱醋,便听闻那帽妖又在潘楼前面出现了。” “大师果然仔细……” “我也知你难处,上峰必要你机密行事,不宜将此事与外人道。但你若信得过我,在我我这里便不必拘泥,我自不会外面乱说。” 怀良倒是敞亮,他自是看穿沈括担心。 “大师……” “你是想知道,那帽妖到底如何飞行?” “大师,您知道?” “小乙,马上客人就多了,你去灶上忙,不要在边上磨蹭。” 小乙气鼓鼓离开。 “沈公子,你是如何想的?” “哎,说来惭愧,前些日我确实以为参透了一些,并已绘出图,只差一点就通了。然而昨夜亲间却又疑惑自己猜错了。” “哦,你是亲自看见了?说来听听。”怀良转头看到小乙正在那边忙活,并未偷听。 “我见它悬在屋檐上尺余处飞行,贴瓦片过屋脊,或起或伏或闪转如履平地。我前些日便猜想,所谓帽妖便是孔明灯一类可以热气腾空之物,辅以细线暗中牵引,唯一不明的是如何起烟弥漫四周。然而昨夜亲眼一见,便觉得灰心,何止烟雾无解,它能在半空腾挪闪转,确如鸟雀般敏捷,绝非笨拙如祈天灯这样靠热气蒸腾上升的东西。” “如此神奇?” 和尚凝眉道。 “是啊,若是暗处有人牵引,此人便须在屋檐楼台上飞奔腾挪,便有狸猫般轻巧恐怕也难啊,若有身形重了,非踩漏了屋顶,掉下去不可。” “这其中,必然是有些道理的。”怀良似也有些犹豫。 “大师当年所言,万事必可循其道觅其理。然而昨夜我等能守到帽妖,也正是杨少卿以奇门之术算到它必现的地点与时间。” “算到地点时间倒未必不可行。《景佑遁甲符应经》虽为禁宫收藏,外面未必没有。只需知道杨少卿在用此书推算,便可逆推地点,故意等着你们撞见。” “然而它却如何轻盈飞行?我始终不得要领。真的有些灰心。” “何必灰心,不得其门只是着了相。” “着相?” “不错,虽见具象,却执迷于其表未见本性,乃是着相;你将问题留下,我也推敲一下。” “嗯,即使如此还有一件怪事。便是围绕帽妖的云雾。我曾猜想便是松香硫磺之类发烟之物,然而我昨日沿着它飞过街道走了一遍,却又闻不到硫磺气味。” 和尚只是点头却没有答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得要大师相助。” “但说无妨。” “就是那雍丘县的社稷坛。二月初二日蚀那日,祸斗足印延伸到圆坵下,社稷坛上官员感觉到了地面震颤而下面守卫的士兵却没有人感觉到。” “是那里?贫僧很久前确是参与了那座土坛的加固,然而却未去过,只是绘制了图纸。” “大师可知,若是要让这夯土的圆坵震出裂缝,该如何办?” “此事,我也和前面那些事一并琢磨一番。” “有劳了。” “可还有别的事?” “暂时就这些了。”沈括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 他丢下一大堆问题似时犯了老包的忌,也有些忐忑,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在怀丙这种绝顶聪明的人面前,隐瞒全部真相是不可能的,存有这种想法也是对怀丙的不敬。怀丙甚至没有问沈括在为皇城司还是开封府办差,这就是他的洒脱和气量。 他只关心那些解不开的迷,他这辈子就沉迷与破解各种无解。 第25章 鹅幻新编 二月初七 卯时三刻 军头司迎来了一个清冷的上午。包大人坐在书案后听完徐冲的例行报告。昨天沈括复制了雪地里火犬脚印带来的希望重新归于一片阴霾。一来是帽妖再现并且依旧无懈可击,二来是杨惟德用他那套神神叨叨的方法进行的推测成真了。也就是说,案情重幽冥了。他已然听石全彬说,官家要派天师道的李承庵道长参加暗查小组,实在让人沮丧。 “徐冲,这句出鬼雄群妖元戎的谶语算是验了吗?”包龙图消沉问道。 “以小人的粗浅看法,却是还没验。今天早上街谈巷议也都认为蹊跷。鬼雄囫囵算是有了,但是群妖和元戎却又不知何意。” “我也这么想。元戎者或可称主帅,也可为战车,或也可是强弩。这三样还都未现,只是帽妖出现在内城而近处有一个傀儡棚被盗,其间关联还不甚明显。” “大人,也许他们那里也有一差二错。”徐冲适时道。 “你的意思?” “以往,帽妖或其他怪异,每每出现,必验一句谶语。然而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模棱两可,似暗指宫内有变或近臣图谋不轨,引得市井遐想却不好推敲,这帽妖再现分明是直奔第八句:出鬼雄群妖元戎,却又未算全验。可见,对手也有差错。” “此言也有些道理。对了,沈括告假后,说过要去哪里了?” “相国寺见那高人去了,前者雍丘祭坛震动的事情,那怀良师傅确实也是当年相关者,确实也应该找他问问。” “我只担心,问多了会泄露机密事。” “大人,沈公子也是衙门里当成过主簿的人,自会有分寸。” 老包无语,继续翻看卷宗。 沈括回到杨府。杨惟德已经从对门的驸马府回来,正在埋头推算,看来今天也不打算去军头司老包那里报到。沈括便问了一下驸马那边情况如何。原本想问那偌大驸马府地理堪舆如何,然而老杨也是个爱讲市井闲话的,顺带扯了不少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未必很真的故事。 原来驸马最近诸事不顺,其他事情都是其次,最主要的一桩还是福康公主似乎越看他越不顺眼。驸马有些焦虑不知如何投公主所好,也想要得到对付公主身边小人的办法。所谓小人,便是公主身边一个太监,据说陪伴公主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只说这个人一直在公主耳边传些贬损驸马的话,当然也并无实据,只是都这么传,驸马凭借直觉也能感受到。 沈括对这看风水些没太大研究,但是杨惟德似乎看出不少问题。主要是花园山石和池塘上游淤积造成的,这样既藏不住风也聚不住水。二进院子里左边厢房房梁过低也是易遭左近小人纠缠的根源,这间厢房须拆掉重造。另外,府内六口水井不知何年用铁板盖住锁死,铁锁都锈蚀了,这也有损气韵与周天水汽不通,他也建议拆掉。 沈括不合时宜地问了一个问题。若当年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住在这里时,修改了府邸的这些格局问题,他们二人可否善终。 这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让杨惟德费了番思忖,作为历经两朝的玄学大师,他也并不是没有过疑惑。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常常会思考自己所学的这些理论根基何在?比如,北虏西戎不懂奇门布阵,出兵绝少看星象算吉时,却在战场上屡屡获胜。 对于沈括的这个终极疑问,老杨也无言以对,他心里当然知道,风水可能管不了孟昶夫妇的死活,因为那涉及一个更玄、更深的题目——政治。 当然杨惟德很快找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新话题。他告诉沈括,很快张真人会派他的得力弟子李承庵道长来助阵,这件事官家钦定了,老包反对也没用。 沈括回到自己卧室感觉困倦,昨夜至今,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此刻撑不住终于睡去了。 二月初八 辰时 沈括醒来时已经天明,于是他着急出门赶往大相国寺。 赶到相国寺门便远远看到怀良已经在铺子边上与小乙交谈,今天开门较昨天早了,大概有些事情要交代小乙。 耳畔锣声想起。随后是马队疾驰而来的声音。大冷天早上出门的人们纷纷躲避,那是狄青上完早朝回家了。沈括也赶紧躲闪,却瞥见怀良师傅狠狠盯着仪仗后那顶轿子,每次他看狄青的眼神里都充斥着俗世间的怨和恨,不像是方外僧人该有的。 等狄青的轿子过去了,沈括过去与怀良相见。 他原以为怀良今天会给他一些答案,但是看起来怀良等他是要一起出门。 “大师,我们这是去哪儿?若是去雍丘县,那边可远,还需再借一匹脚力才成。” “去什么雍丘,来,与我去瓦子里看七圣刀杂耍去。” “看七圣刀?” 沈括一时摸不到头脑。 “我昨日说你着了相,便是中了对手以假示真的法门,此门就是以伪相诱,让你自陷执念,越想洞见真相却是越执迷于伪,所以得先破执迷。” “如何破执迷?” “自然是下旧楼登新高,弃坦途辟蹊径,不执迷于旧想法,方可见另一方洞天。此事不可言传,你跟我来便是,并不远,你这匹马碍事,就交给小乙,待会儿来取便是。” “但是……” 沈括还想接着问,却被和尚一把抓住就往前走,小乙过来牵过那匹马。 他们径直穿过寺前集市,到了前面便有高大铺户,那里正聚集着不少人,门口的牌子上,赫然有一个骇人的名字:“夜叉棚”。 原来是个杂耍瓦子,现在便是早市第一场表演正在进客,人倒是并不多。门口牌子写着几个名号。饶是沈括非京城人也听过其中一些名号,如:聂仙子、张七圣、薛停鹤、红拂女。 “大师,难不成破执迷就是看变戏法?” “这便是破执除相的地方,”怀良径直进去,这里人认识他,纷纷唱喏作揖也没人收钱。沈括赶紧跟上,竟然也没人收钱。 “俗语道:戏法人人会变,精妙却各有不同。” “大师,那今天,我们看什么样戏法?” “什么样戏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领悟到另辟蹊径重见洞天的那一闪念” “哦哦,但是我见早上人少,是否会有高人来演?” “确实太早,高人大概不会来。不过也有一些旧幻戏,你可知瑶池献桃一折?” “不知。” “便是红拂女的拿手幻戏。当年也曾轰动一时,可惜,技法已破,被刊在去年的《鹅幻新编》上。” “《鹅幻新编》?这是本什么书?”沈括隐约记得徐冲提过。 “乃是京城里,不敢具名的高人,钻营破解各路戏法而刊印的小书。因前代志怪集子《续齐谐记》中一篇中,有阳羡人许彦背负鹅笼如山,山中遇口中吞吐一切的狐仙书生而得名,故而世间也讲高深的戏法称之为鹅幻术。前些年,便有了一本编叫《鹅幻编》,以文说图示,分十门巧计,讲解幻术戏法的要旨,然而这些年京城这些耍幻术、戏法、七圣刀的又推陈出新,还有些旧的未被看破等着破解,于是去年又被刊出一本《鹅幻新编》, 不出意外,今明年还能再出一本《鹅幻续新编》,到时候必然是洛阳纸贵。只可惜不知道幕后高人为谁?” “这样破解戏法,岂不是断别人财路,砸别人饭碗?” “话虽如此,然而写此书却能赚到一笔。人世间又何尝不都是自顾无他,害人利己?若无这些,何来的因果恩仇世世不休?” 沈括一时无语,和尚说的自然是没错,这却也是沈括第一次听到和尚谈论因果与佛法。 早上人少,他们便做到前排。后面观众也不甚多。然而舞台前有一排半人高的栅栏,不让观众靠近舞台,似乎这幻戏对观众距离是有要求的。 “早场人不多啊。” “自那本《鹅幻新编》刊出,这一折瑶池献桃便也在其内,自然盛况不在。说那作者无良却也不过分。不过这‘红拂女’仍然有些旧拥趸,大抵也不为看戏法,只是为她那几分姿色来的。” 听闻这些,沈括也有些失落,虽然自己还未看过这出幻剧,但是既然能被看破,想来也无甚高明。 却听到小鼓响起,片刻后,一位身姿轻盈,捧着木盒的女子竟然从天而降,想来便是名号“红拂女”的女戏子。与此同时,场边伙计也捧着笸箩,唱喏走向三三两两的观众,怀良取出几文钱扔进笸箩,沈括也摸出几文放进去,今天终于不必寒酸了。 这女子在空中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沈括小心看她背上隐约可见的细线,却见舞台背面涂黑,四面遮避严防着漏光,故而这涂黑的钢丝几乎隐入背景,若不是坐在第一排未必能见到。 沈括突然意识到和尚带自己来不是打打哑谜,辩辩机锋这么简单,必有用意?于是赶紧瞪大眼睛看,一如边上和后排的其他好色之辈那样。 再看浓妆女子长发与飘带四下舞动,确似仙女。 “可见襦裙与飘带在动?”和尚小声道。 “是啊。” “《鹅幻新编》将这一折归入幻术十门的彩发门,又在隔空搬运篇中。所谓彩发,乃是机关术的意思。你看前面过卖和伙计的衣襟。” 沈括看向前面拿依着栅栏胸前挎着箱子卖果子的过卖,却见他衣角也在微微飘动。 “有风?” “不错,后台一座有一台鼓风排扇,须人力推动,只是隐在后面看不到。” “但是鼓风排扇必有声响?” “所以每吹奏声起时才动。” “这也是为何,前面栅栏不让我等靠近。” “其实以前也不曾有这般防范,自从《鹅幻编》出来后,知道有冤家混在人群里专司破解,大家就加小心了。” 那女子在空中唱了好一会儿,大致意思是,从天宫去往瑶池取王母仙桃,不料中途仙桃却不见了。 她落到舞台上,在稀稀拉拉的几个观众面前展示她手中木盒,然后打开前面果然里面是空的,然后又打开盒子后面,可以看到确实没有暗格也是空的。然后她又将盒子两边盖住。 沈括心想,难道她要变出一个仙桃来? 红拂女将木盒放置在一个台子上,又开始起舞弄腰肢,显然要分散观众注意力,但是沈括死死盯着那只盒子,他没看过什么幻术破解的书,他想要靠自己看穿把戏。 女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再打开盒子时,却见里面云雾喷涌而出,待云雾散去,一只偌大仙桃就在里面。 显然一切要害都在那只摆放木盒的台子下面,其中如何将暗藏的桃子变进木盒已然不重要,因为刚才一刹那,沈括看到从木盒里喷涌而出的云雾,突然领悟到大和尚要提点自己的要害就在这里。 他不由得惊起向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确实没有闻到呛人的烟熏味道,这分明就是寻常的水汽形成的浓雾。 “大师这是如何做到的?” “桌上有个翻板与那盒底翻板相连,那面粉捏的桃子就藏在下面。只一动机关,桃子便换了地方。” “不是问桃子,是这个雾气。” “呵呵,此乃平地生雾之术,”和尚知道沈括参悟到关键处了,“此雾在戏法中乃是辅助,用来比拟仙境的,绝非重要手法。”然而他继续故意装糊涂。 “虽只是辅助,然而对我却很重要。”沈括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须一只大笊篱,上面平置碎冰再铺洒一层面粉,下面支一口锅煮沸了水,便可生成浓雾。” “然而沸水与碎冰仍然太重,绝难一并腾空?” 他思绪的早就不是眼前的魔术而是帽妖如何腾云驾雾了。 “这个么……你便要找到这其中的‘道’了。” 台下喝彩时,第一排的两人已然充耳不闻,开始讨论起来。这让台上红拂女一时脸色难看,原本观众聊聊,前排竟然还有两位在自顾自说话的,自《鹅幻新编》破了自己戏法后,她最担心的便是自己容貌也不再吸引男观众。然而拿着铜锣讨赏钱的伙计走过沈括面前时,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放进锣背面,继续喻和尚争论。一时看的台上红拂女两腮绯红,深情望向沈括,可惜那后生似乎还在纠结自己的事情,目光一直未曾看向红拂女。只见他与那衣着邋遢的和尚争论着离开了。 第26章 突然转折 二月初八 巳时 怀良仍然意犹未尽,想拉着沈括看下一场薛停鹤空匣变狸猫,让他猜猜匣子里是死猫还是活猫。但是沈括哪儿心情再看这些,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复验刚看到的发烟方法。到了瓦子外面想起,今天还有一项任务便是去雍丘看那裂开的社稷坛。于是向和尚提起请他一起去一趟雍丘县。 然而怀良似乎早相好了不去的理由,他从身边取出一张昨夜凭记忆绘制的图纸。图纸看上去不像祭坛更像一个鸟笼。 “大师,这便是那圆坵里面样子?” “不错,昔日太祖建此祭坛有些仓促,只是定了高低方圆尺寸却急令数月完工,权宜无策只能用堆土夯实,然而雨雪冲刷,这土堆起来的祭坛每年都会矮些;而这圆坵尺寸又得应天相四时,关乎国运差不得分毫。司天监每年重测修补十分麻烦,而且也虚耗国帑。故而想找个法子,稍稍稳住其根基和轮廓,拖延时日不必年年修缮。” “为何不推倒土坛另选一地,砖石重建,岂不一劳永逸?” “存中慎言、慎言。推翻社稷重头再建?呵呵,杀头的大罪过也。故而只能在原址修修补补,不可大拆。” “确是学生疏忽了。”沈括顿觉自己考虑不周。 “当时我正督造汴河上叠梁拱桥,因那桥虚架无柱,便有了比肩木圣喻浩的虚名。先帝也欲以巧力维持住圆坵的形状,再固住沙土,使之复修之期,延长为十年,每修也无需劳师动众。这样一来,也方便主事修缮的勾当西八作司的太监,每十年都能从中揩些油水。” “您便用了这个巧力?” “谈不上巧力,我只是在泥石夯土下加了这个似鸟笼般的东西,以八根铁打骨架支撑泥石,寓意铁打社稷。昨夜苦思,若是要伪造地震,或许只能从这副骨架下手。” “可行否?”沈括急问。 “思来想去,却是可行却又不可行。” “可行,却又不可行?”沈括不解。 “那圆坵虽然平常无人看守,然而却是侍卫亲军马场,常有骑军操演,附近村落很多,稼穑耕耘牵牛放羊也就在边上,雍丘军营也并不远。若是要挖开土丘在铁梁上动些手脚,非一两百人挖上月余不可能完成,早被人看见了。” 沈括频频点头,这一点包拯确实也想到了,他也勘察了很多次并未找到从侧面大肆挖掘的痕迹,附近村民驻军也没有发现有人在这一带鬼鬼祟祟。 “所以我想来,实则不可行。”怀良道。 “那便如何是好?” “此事,我也还没想明白。所以,还是劳烦你去看一下,不要看旁的,就看这最上面八根对应艮、震、巽、离、坤、兑、乾、坎的横生铁梁的中点,就在那圆坵二三层交界处,位置我都标在上面了,你上去步测一下便知。” “只看这八处?” “若如你所言,当日圆坵:地动山摇、似有雷鸣,脚底晃动、类同倾覆。便只需看这八处其余不必看。”怀良自信道。 “不看那裂缝?” “裂缝只是坍塌随生之物。或东西、或南北,绝非要害,要害必在这桁架的“负重易折”之点上。” “何谓‘负重易折’之点?” “凡硬物,遇外力欲曲之却又不折,”怀良从不口袋里取出一根赌坊里的竹筹,也不知道他一个和尚,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双手捏住竹筹两端,似乎发力想要折断这竹筹,却见竹筹似有弯曲却还并不折断。 “你看,力,形之所以奋也,此时硬物虽受其力,却未断,然而内外诸力合聚只在一处,乃是负重欲折之点。” “负力欲折之处,便是那桁架所负内外诸力并施其上,乞之变形而未变之处?” “不错,你看我手上竹签,若我双手使力,断在何处?” “断在中间?” 沈括说完,竹筹应声而断正在中间。 “所以,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在这里下手事半功倍,然而即便在此处下手仍需挖开土丘动手脚,绝非几人几夜完工。你先去看看,看看那些地方的土是否有隆起,可带上锹镐,那桁架就在夯土下一尺余,先挖开看看下面情形。我腿脚懒,便不去了,若是有古怪,你来告与我再做分晓。” “谢大师指点。”沈括赶紧施礼,然后两人一起回到铺子,此时正好赶上午市,怀良换上围裙掌勺。沈括则取了马直奔城外,顺道找了个铺子买了把铁锹。 他一路奔到雍丘县的圆坵,此时附近积雪已经融化,那些脚印也大多不见了,有的留下了些浅浅的水坑。 他仔细回忆起徐冲的记忆。当时一共看到雪地中脚印自远而坛上众人也感觉到了八次震动,数字上倒是与这下面八根桁架一样。若是桁架因某种原因依次折断八次,造成的效果便是祭坛倾斜并塌陷八次,确实类同地震效果。 看来怀丙大师指点总在要害上。 他兴冲冲向那土坛跑去,前几日与徐冲来时,那土坛上还积满雪看上去有些庄严之感,如今却泥泞破败,甚至生出了一些细小的嫩草来。此时已经有几只山羊爬在上面啃草。 沈括上到第二层时,几只山羊就在眼前也不走,看来是附近村里放的羊也并不怕人。只是这里四野都已经春色乍现为何却爬到这高处来吃草? 这八根铸铁桁架虽然在土下,但是方位却是定的,只要找到朝向正北,便能按照角度等分找到其余等分的七根。他找到正北,向前几步,心中默算距离。却见前面就停着一只山羊在那里啃烂泥大概是在找草根,却正在自己要找的位置上,于是上前驱赶,那羊见他手上拿着铁锹,于是不情不愿离开了。 却见这里的土并不是怀良预见的隆起,其实是有些凹陷。沈括便抄起铁锹向下挖,几下挖开就见到下面铁架,发现下面竟然没什么土,铁梁下面是一个偌大的空穴。包拯和其他衙门也派人刨过土但没有怀良的指点,都没挖到要害上。 铁架果然就在这里这折断了,不得不感慨怀良是神人。沈括将洞挖开,蹲下查看,却见空穴下面的土层也很稀松,较之附近夯实的土要简直如同散沙一般。另外又从细沙里找到一些竹子和麻袋。有麻袋不稀奇,看来当初是用整包土填在下面。但是后来土为什么没有了?却留下了麻袋?这竹子做什么的,看来得问怀良。 铁梁断裂处锈的很严重,距离断口几寸处,便可看到当初彩漆,这是防锈用的,只是断口处没有漆而且锈蚀的厉害。 “这到底又是什么奥妙?”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时也想不明白,于是找下一个点。只一抬头,却见刚才那只山羊就在前面停着,这次又恰好停在他要挖的地方。 “连你也要暗示我什么?”沈括自问道,那山羊呆呆望向他,嘴里嚼着什么。 他走过山羊,环绕第二层土丘走了一圈。发现这里散落着的几只山羊,全都停留在那些怀良预言铁架断裂的点上。这似乎不是巧合?难道它们领受了某种天意,想要给自己某种暗示? 沈括环顾四下,四周荒野本事养军马的草场,遍布茵茵绿草,这些呆头呆脑的山羊为何要到这光秃秃的土丘上来找草?虽然还看不到“可循之道”但是线索似乎就在自己鼻子底下,只是还没摸到。 “凡是存在,即有道理。” 他刨开第二第三个坑,下面的情况都差不多。铁架断裂,且断口腐蚀严重,而且下面沙土也较为稀松。他淘出一把细沙,装到了随身带的口袋里。 他又从不同的坑里,挖了一些土装到另外的口袋里,然后赶紧返回。 一路上快马加鞭,下午申时便赶到了大相国寺,却正赶上夜市正要开始,怀良正在灶上忙活实在不好打扰。于是沈括便找了个空座,一个人将所见写在便条上,连带那几包土和找到的麻布片交给正忙着的怀良。然后他便趁着城门未关赶紧返回了杨惟德的府上,等着第二天再拜访杨惟德。 返回杨府后,他仍然在思忖所有细节,然而可疑之处太过纷乱仍然整理不出头绪,他又担心怀良对社稷坛的事情不太关心。纠结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二月初九 卯时 一大早沈括还未起,倒是杨惟德便着起床,到院子里练了一趟五禽戏。今天他再次向包拯告假,因为要在家里招待一名重要客人。乃是天师驾前首徒李承庵道长。今天起,李道长将正式加入包拯的调查小组,这件事经石押班转奏官家,官家也已经点头,等同跳过了老包的人事职权,一定会引发老他老人家不满,不过这正是杨惟德想要的。 当然,因为对帽妖行迹预测的巨大成功,已经使得杨惟德在包拯面前获得了足够的发言权,相信他也该学会隐忍了。 听到有人敲门,杨惟德便兴冲冲前去开门。他只料是李承庵。大喊着:“道长我来了。” 却不料门后面站的不是道士而是和尚。却见这高大和尚左手提着包袱,右上单掌施礼。杨惟德愣了一会儿才赶紧回礼。 “师傅找人?” “可是杨少卿府上?” “正是。” “我找一位沈公子。” 睡眼惺忪的沈括匆匆赶来,他听到敲门自以为是徐冲来了,因为两天没去包拯那里,也正有些担心。怕是包拯有什么吩咐,徐冲一早上就来传达。 他见到怀良也有些吃惊,一来他没告诉过怀良自己住在杨惟德家里,却没料到大和尚自己找来了;二来是没想到大和尚会亲自来,大和尚之前给他的映像多少有些懒散,不愿多走路,昨日怀良陪他去大相国寺边上瓦子看戏法,但听说去城外就推脱了。今天为什么一大早走如此远的路来杨惟德府上? 沈括赶紧向杨惟德引荐怀良。不料怀良笑了起来。 “其实我与杨少卿早有过数面之缘。” 杨惟德这也觉得这胡子拉渣的胖和尚脸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哪儿见过。 “扬大人果然是贵人。康定元年,司天监水运浑天仪运行上木人击钟不准,周行矩度失调,我曾入司天监与少卿共查过棘齿与水漏误差。” “哦……我想起来了,是怀丙师傅。” 怀丙与杨惟德这段十多年前过往他从未对沈括提过,沈括自然不知道。无论如何怀丙自称过目不忘大概是真的,因为杨惟德已经想不起他来,但是他还能认得杨惟德。 三人一起进院子,沈括这才说起,怀丙大师现在改名怀良就在大相国寺挂单,现下正在与自己一起破解帽妖。 杨惟德听罢不由得有些担心,他知道老包是不通情理的人,对于沈括私自泄露案件一定会不满。 沈括带着怀良和尚进自己屋,他急着想要追问,却不料还来不及关门,徐冲纵马也到了,原来是老包几天没见到沈括和杨惟德,一个人在那里当光杆司令有些生气,于是差徐冲来看看。 于是沈括再引荐徐冲给怀丙,他们三人一起在屋子里讨论。杨惟德则继续在院子里练习五禽戏,等李道长。 屋子里,三人一起在一张八仙桌旁,怀良慢慢解开包袱,取出他夜里绘制的图纸。 “我见到你留下的那些东西后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是如何做到的。” 徐冲看着两人,又看看桌子上那些画的奇怪图纸,有些茫然,他并不知道沈括与这个和尚昨天经历了什么。 “徐节级,我昨日又去了一趟雍丘县的社稷坛,大师曾设计过固土之法,所以我求大师开解当日土丘晃动之谜。” “大师,那日地动山摇般摇晃,其实也是有人为之,而非无形火犬踩踏出来的?” “呵呵,既然那火足印是有人设计,地震若不是人为,如何说的过去?满朝公卿大臣加上官家,怕都是被骗了。” “大师,快说说到底是如何?”沈括急问道。 “且看此图。”怀良抽出一张图,可以看到画着鸟笼般支架,上方是八根梁柱般支架。 “这些支架中每一根从中间断裂,便会造成顶层向一侧倾斜,如同地陷一般。若八根连续折断,则会有地动山摇之感。” “但是如何做到的?” “可记得我昨日说过,当日皇城司请我重置这社稷坛,便有一个要求,不须一劳永逸,只求十年小修一次。” “说过,昨日您还说也是为了让主事修缮的勾当西八作死司的黄门,可以从中揩些油水?” “我昨日还说,要制造八根桁架齐断,不是不可为而是须大费周章,必不可机密。后来看了你留下的描述,此言有失。若是有心之人,趁着每十年的小修,偷施诡计也未必不可。” “这么说,此人就在例行修坛人中?”徐冲性急一下子想到最后那个问题,“那岂不是可以按名册抓人?” “徐节级休急,听我慢慢道来,这人我心中已然有数,必可助二位找到他。” 刚说完,外面传来摇铃声,想是那道长来了。隔着门可以隐约听到杨惟德与那李承庵道长在大门口高声寒暄的声音,两人互相吹捧、恭维了一会儿,才进了杨惟德书房,自商讨他们的事去了。 实则今天徐冲来,还领受了包拯的另一项使命,就是向杨惟德打听一下,帽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包拯现在也急着知道杨惟德最近背着他在忙什么? “我接着说下去了,”怀丙又换了一张图,画着一个深坑上面有一根横架的铁梁。 “大师,这里便是铁梁的易折乞变之点?”沈括见是他昨日画的示意图。 “不错,然而乞变之点,未必真的会变形,易折处也未必折断。” “因为下面有土,所受之力便承接到了下面土上?” “正是,所以下面必须悬空,让桁架下方无所支撑,则日久而易折。这一点我昨日未能想到。” “若是在修缮之时将下面挖空?如何瞒过监工的皇城司太监?我只听说当年皇陵漏水,便赐死了监工的雷允恭,这祭天的圆坵更是兹事体大,担着杀头的责任,若想收买更无可能啊。” “昨夜我见你留下的麻袋,忽而想到,若是挖空为何留下麻袋?”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却未想明白。” “现在想通了,确一种方法,可瞒天过海,” “大师……”沈括与徐冲一起急切看向怀良。 “先借小修之名,从上挖开桁架,挖掉下面的土,这样便可下去一人,敲敲打打假装修缮。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将麻布包裹的土重新填下去,这样就算监工在边上,也看不出什么。” “把土又填回去?那岂不是又撑住了铁梁。” “我看到你所记,见到圆坵上有山羊啃食草根,突然想到了这项巧计,为求证实,我还特意煮了你带来的土样,果然释出盐分。” “麻布包裹的土里装入了盐?”沈括道。 “山羊狡黠,天生会找矿盐,它们添食的不是草根而是土里渗入的盐。按照这条计策,只需雨水冲刷,很快桁架下面麻布里盐分流失,土便不足以支撑铁架,加之盐分对铁梁的腐坏,只需数月便要折断了。故而你能在下面找到麻袋,而麻布也未腐,可见时间并不久远。” “那,为何还有竹子碎片?” “那便是导火用的,因为要防止埋藏地下数月内,雨水浸湿里面火药。” “那最终,与那火犬足印一起出现的摇晃,是火药所至?” “不错,就在这铁梁下面用蜡封的竹筒装入火药,再以竹筒导火,点燃瞬间便可折断铁梁。” “那得装多少斤火药?”徐冲抢问道,“但是那日,没有人听到爆炸声。” “以我估算,若以六硝、一硫、一木炭的配比,一两三四钱即可。声音自地下发出,有些沉闷,被更响亮巨狼的脚步声遮蔽掉。” “据我所知,军器监的火药配方,乃是是一硝、二硫三木炭?”徐冲道。 “木炭多,火焰虽大却燎燃之速低慢,且还易留下灼痕,此事你信我便可。”怀良斩钉截铁,没有解释更多。 “二两不到,何以摧断生铁?”沈括又问。 “平日所见烟花,乃是慢燃,故而炽焰持久而无猛劲。然而将其装入密封之物,便是速燃,无火无焰。其势如雷贯顶,刹那间摧枯拉朽。” “便是爆竹与烟花的不同?”徐冲开窍道。 “大抵如此吧。另外,火药之力虽速,遇土则消,故而不可埋在土里,只能悬于土上。” “这便是用盐包替换土包的另一重用心?” “不错。” “这个人到底是谁?”徐冲急的牙根痒痒。 “能有此见识知道在何处下手,且能参与修缮的,以我所知只有一人。” “请大师赐教。”徐冲道。 “哎……是我当年的一个……故人,东西八作司内当差,唤作都料匠喻景,喻四郎的是也。他曾与我一起参与了这社稷坛的重修,是个知道底细的。” 第27章 斧声烛影 二月初八 午时一刻 就在刚才这一瞬,案情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转折。自案发来的一片死气沉沉中,竟然有一个有名有姓的嫌疑人出现了。沈括与徐冲全都僵在原地,半晌无语。 “大师可确定此人?”徐冲终于起身急问。 “单凭这些事,倒是也不能全然确定,然而能施此巧计,他却另有一项嫌疑,须知他是着《木经》的木圣喻浩的后人,颇有机关术的家学。非但有此本事又在其位,时间也可对上,我算来,上一次修缮圆坵恰在去年八九月间,他也应该正在东西八作司,再者……” “再者如何?” “我想起,去年腊月,他还曾到相国寺找我。询问过天象。” “问过天象?”沈括警觉道。 “嗯,当时他带着两瓶‘冰堂春’和一腔肥羊来看我。说他新认得一个朋友自称半仙,善于星象。这位朋友看出后宫不吉,天下有大灾的迹象。他知我读过历代《天文志》,想我为他验证一二。我当时也未在意,只因我知他家数代巧匠,家境殷实却有些不仁,常趁着天灾做些囤积居奇的买卖,想要预知灾异发些短命财也在情理中。既手短收了礼,贫僧便数夜仰查天象,那所谓的半仙竟然所言不虚,确有客星犯帝星北勾陈,以《甘石星经》之说:后宫有疾将丧。其间偶又发现,二月初二京中将有日蚀。我从不信以浩瀚星空流变,断尘俗吉凶之事,然而又馋那两瓶六一居士赠他们家的‘冰堂春’,便胡乱断了几句。所做因果结论也非我意,俱是有考,除学舌历代《天文志》外,便是附会杨少卿的《景佑占星注》所述。” 沈括与徐冲相视看了一眼,心中各是一万匹马在奔腾。猛然间,诸多怪异都隐约有了头绪,虽然还是一团乱麻,却总好过之前毫无线索。 “大师你可救了命了。可知这喻景住在哪里?” “只知在京中有家室却不知在何处,另外听说城外还有外宅,也有说平日里却又常住在勾栏里。” “我这就回去报知包……”徐冲还算机灵,硬生生没把包大人三个字全说出来,“我这就去上峰请命,把这个人抓来。” “你这样急着走,叫我们又如何?”沈括追出去问道。 “你与杨大人便在这里听信,想来大人也会谨慎,必要去皇城司查看此人在东西八作底细,再去开封府查探住址。最快也要明天动手。” 他说着风一样要冲到马厩去了。沈括却跟出屋子阻挡,他又想到一事。 “徐节级,请你俱告宝龙图。喻景底细乃是怀良师傅告知。这怀良乃是京城里第一的才智,断案也绝少不了他。此等明人面若说暗话。只怕冷了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大人见他,共同调查。我一定告知。” 沈括回到屋子,很快听到外面马嘶声,徐冲还真是个急性子。 怀良坐在那里不语。 “大师,若是此案告破,您便是首功。” “若是破了,我只求不要提及我,”怀良掸了掸肩头的灰尘,“我与喻家总算有些交情。他家传的机关术精要,俱在《木经》中,这本书分两册,下册并不外传,却抄与我看了几页,助我重构摩天翻车,总算也是有恩情与我,然而我却出首了喻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怀良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外面又开始嘈杂,是杨惟德到了院子里。大概徐冲直接骑着马从马厩冲出大门的动静,惊到他了。 沈括与怀良出门,见到杨惟德与一名中年道士已经在那里,想来这位道士便是龙虎山张真人的首徒——李承庵道长。 两人与道士见礼。沈括正想知道杨惟德那边的进展,是否用他们的一套方法,推算出帽妖下次出现的时间或者地点?然而怀良在侧,也不好问。 怀良倒是也识趣的很,转而向杨惟德告辞,说要趁早回去准备午市,怕中午人多伙计小乙张罗不过来。 这和尚倒是也很有意思,至今未细打听整个案件,但是每每提供的线索都在要害上。 当然若以和尚的聪明,应该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刚才徐冲几乎已经把包大人喊出来,朝里能主事这样大案的,也没有几个姓包的,应该也猜到了。所以沈括主张不要藏头露尾了,直接拉他入伙得了,当然这件事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怀良走后。徐冲赶紧向杨惟德打听他们的推算结果。 杨惟德与李承庵相视一笑,却又没回答。 “存中,那徐节级急匆匆出门,可有什么事由?” “社稷坛晃动一事有了些眉目,找到一些可追查的线索,他急着向包大人上报此事。” “那包龙图怕是也急疯了,这帽妖案再有失,怕是官家把他贬到西川路去了。”杨惟德笑道。 “师兄,”李道长插话道,“贫道昨日奉师命,去军头司参见包龙图,礼数无不周全,他却稳坐桌案后饮茶,也未用正眼看贫道。”李承庵一脸不忿,看来昨天受了气。这个场面沈括可以想见,老包确实不待见神神道道的人。 “道兄不知,当初皇妃新薨,帽妖案发,官家抬举他查办此案,这包拯便常常轻慢奇门道法,在石押班面前断言此事必不涉玄虚,无非有人装神弄鬼,自称几日内便要破了此案抓到首恶。如今首恶是没抓到,架子倒是还要端着些。” “恐怕这一回师兄推算再验,便要他心服口服。” “我看未必,李道长岂知这老包也是如它一般倔,一般黑。”杨惟德突然指向牲口棚里正吃料的老驴,那老驴莫名被指,受了一惊,嘴里草都掉了下来。 “存中,你骑来这匹驴子可有名字?” 杨惟德没来由问道。 “路上买的,倒是还没有起名。” “这倔驴既然没有名字,不如起个名叫黑子。” 杨惟德与李道长一起大笑起来。沈括只好尴尬赔笑。 “对了,”杨惟德转而正色,“正有一事要与你商议,昨日对门驸马家请我与李道长今日午间过府叙谈,他设了酒席。既然你今天不用去军头司见那倔驴,不如和我一起吧。驸马为人诚恳好客,最喜欢结交青年才俊。” “学生遵命。” “这会儿已然辰时一刻,我们先回书房聊着,待会儿他家管家自会来请。” “怀良大师说回去准备午市,也太早了,要能留下便便还能一起叙谈一会儿。” “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不知当年那玉树临风的怀丙和尚,如何沦落的这般邋遢,竟然在大相国寺前卖炙肉?” “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三人一起进了杨家的书房后,杨惟德便忘了继续问怀丙落魄至此的变故,大概其实也并不关心。不一会儿,便又聊起了真正关心的宫中变故。 这些事显然李承庵道长最熟稔,去年腊月起,他就跟着师傅张真人常驻宫内,主持了七八回斋醮驱鬼的仪式,宫中见闻自然也比一年进不了大内几次的杨惟德要多得多。 沈括也有心从这个截然不同的玄学方向探究眼前的怪异案子,毕竟到目前为止。怀良所谓的“循乎其道,合乎其理,探究跟本”的“循理派”,与杨惟德张真人代表的,专精“玄虚”的 “奇门派”各证其名,也各下一城。这两种看似完全排斥的探索方法,正在以某种微妙的方式合作着,甚至于整个谜团被破解已然出现了曙光。 李承庵道长手捻胡须,沉浸到当日的回忆中。 “师兄还记得那一日,帽妖初入禁宫时,处处弥漫的妖邪之气?” “那一日,我也连夜入宫,在御花园见到帽妖留下的骷髅人偶,那人偶的兵器上还有贵妃生辰八字,好不诡异……”杨惟德道。 “何止是御花园。还有人见帽妖钻进了内廷奉宸库内,进去一查才发现‘丢失’了一些东西。” “丢失的不会是金银。也不会是皇家器皿吧?”杨惟德试探道。 “断然不是,若是丢了金银财物,这帽妖恐怕就是伪的,是内廷小黄门监守自盗了。” “那是何物?” “乃是几样‘逸闻之物’。” 李道长颇有说故事的天分,关子卖的恰到好处,说完“逸闻之物”四个字后,他又捋着胡子不说了。 “‘逸闻之物’?难道是可佐证什么荒诞传闻的东西?道长请明示。”杨惟德两眼冒光道。 “可知本朝……咳咳”李道长压低声音,“可知本朝,斧声烛影的旧故事?” “岂能没有耳闻?市井间那些大逆不道的传闻虽不可言说,却是人人都知道些。” 杨惟德故作谨慎,没有说出那个故事,但是沈括远在江南也知道这桩公案,他甚至确信这是大宋境内最脍炙人口、最压箱底的酒桌段子。 传言中,太祖咽驾前曾在寝宫召见后来的太宗,内侍看到寝宫里有烛光闪烁斧声传出。众内侍战战兢兢进去时,太祖已经驾崩,现场无从描述,真相不可言说,只留下斧声烛影四个字,留待后人遐想。 这个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却包含诸多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元素:兄弟、恩怨、阴谋以及皇权,要阻止这样的故事传播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家天子开明睿智,于是没有选择辩解而是装聋作哑。 然而此刻,李道长却不停摇头,摇的杨惟德有些迷糊。 “难道传言有假?” “既然牵涉公事。贫道也只能开诚布公,市井间流言,皆不实……” “不实?” “凡传言中太祖死于斧伤的,都与真相相去甚远。众人皆以为那是殿前仪仗的斧钺,却不知那只是一把小玉斧,”道长用手比划了一下,只有巴掌大,“那物件,既小且轻,决计杀不死人,然而却邪门万分。” “道长进奉宸宫时,见到那玉斧了?” “我进奉宸宫时,白玉柱斧已然不见了,然而看到了装斧子的铁匣内凹印,确实只有那么大。后来我问家师,确知太宗继位后,曾请我道先师贞静先生以铁匣符箓封玉斧之事。我好奇又问家师当年斧声烛影的旧故事,家师沉吟片刻,就将他从贞静先生那里听来的告于我,竟然与市井流言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道兄赶快说来听听?” “这个么……”道长手捻胡须似又要卖关子,外面却有家仆来报,街对面驸马府的管家来请了,于是故事暂停,三人一起起身去驸马府。沈括心里痒痒,最煎熬的就是对未知的渴望,虽然他并不乐见老道后面的故事能有多真。 第28章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二月初八 午时三刻 三人出了杨府,就看到驸马都尉已然在对面大门外等候。 这驸马李玮并非纨绔子弟,早年也是寒门出身,也是个会待人接物的。见到杨惟德远远躬身施礼,再与李承庵见礼也是毕恭毕敬;杨惟德引荐沈括时,更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 “早闻杨大人提起,沈先生乃是懂得天文能算星辰的少年逸才,所学精深能可为官家分忧,今日有幸一见,正有些事情要向沈公子请教。” “云麾将军过奖。”沈括客套道。 虽然李玮满口都是场面上客气话,但确实说的人心里暖呼呼的,他身为驸马都尉,原本礼数上也大可以略敷衍些。 三人跟着驸马一起进了大门。却见驸马府大门口搭着架子,正有工匠爬上爬下修门,因为杨惟德上次来看到门槛低矮且有裂缝,聚不住风藏不得气,朱漆色大门与驸马命格不符,得换成褐色。两座石狮子未按乾卦之相摆放西北,且石基座根基小,挡不住煞气,也正在更换。正门后影壁也正在敲敲打打,安装琉璃麒麟。麒麟作为瑞兽也有喝退是非小人的作用。 自前些日子,驸马请杨惟德过府看过格局后,便开始这些工程。大宋崇信鬼神之风,自先帝接天书、封泰山后,自大内传入官宦,再入民间,从此不可收拾。 一行人穿过前院,过游廊到了后面花园,这宅子还真是够大。 花园里正有人在栽植树木,看上去是桃树。 “杨大人。”驸马指向那片桃树林,“按您的吩咐。在这青龙位上,砍了老槐,重新种上一片桃林以期姻缘顺利,又修整煞位池塘,引入活水驱离作梗小人。原本以为须三四月间,桃花开放后才有奇效。不料,只两日竟有大改观。” “哦,这么快?”杨惟德似也吃了一惊。 “今日设宴,一是为了感谢扬大人指点迷津之恩,二来也为因公主回赠我的一些宫中好物件,都是些外面不多见的,故而请诸位一同观瞻。” 众人一听都明白了,原来驸马如此好心情,是因为公主给了他好脸色。竟然还回赠了东西。看起来,送假画被揭穿的事情算过去了。 关于公主看不上驸马的传言已然是街知巷闻。沈括来京城也才七日,已然知道这位驸马都尉云麾将军,并非浮浪无才之人,也是书画双绝,尤工草隶、飞白;水墨丹青更是自成一体,但是长相却有些普通,时常说话还有些结巴。然而杨惟德只来了一次提点了一下阳宅地理,非但公主回心转意,似乎这驸马说话也不结巴了。 驸马兴冲冲在前面摇头晃脑,从背影看,还有些含胸驼背。 三人跟着进了书房,却见一副四折屏风立在那里。上面画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 沈括走在李道长身侧,不期看到道长脸色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如常。 “诸位,这便是公主回赠的内府收藏,蜀锦玉屏。” 沈括与杨惟德都走近细看,唯有李道长站在众人后,似乎刻意保持了距离。 却见四扇屏上各画了:桃、荷、菊、梅。象征春夏秋冬。 沈括走近细看这几幅屏风,果然写意流畅。驸马自己最善绘画,自然是懂的。 “沈公子,观这几幅四季花卉,可有什么见教?”驸马得意问道。 “这些画虽未署名,看技法,却似是一个人所绘?” 驸马站立一旁笑而不语。 沈括察觉到一丝尴尬气氛,大概自己答错了,于是再从屏风这头走到那边,又细细看了一番。最后眼睛落到那幅“荷塘将雨图”上。这画中,狂风正起、乌云渐近,垂柳飘摇、荷花欲摧,大雨虽还为落,却让人分外揪心这荷花命运。 “这桃、菊、梅,三幅,似为一人所绘,只有这荷花,运笔略生涩,而韵味独厚。” 驸马抚掌赞叹:“沈公子慧眼如炬,端的是懂得画。可说说其中道理?” “呵呵,驸马过奖,其实,只因为这似降未江路的大雨。” “大雨?” “另外三幅画:桃花含春、秋菊怒放、冬梅傲雪各有雅境,然而春色、秋篱、飞雪却又流于寻常,正所谓大巧若拙,大雅不彰,故而略欠新意。唯独这幅夏荷。这出水芙蓉,娇艳欲滴本无出彩,然而与这乌云相配,倒是艳俗之外却另有动人之处。其实何止动人,简直是让人心惊。” “请教高见。”驸马正色道。 “这荷花,原本含苞待放,柔弱粉嫩,略带脂粉气,却无端加上了山雨急来欲摧花的险恶与躁气。尤其这花骨朵上的一抹血色,叫观者生怜,莫名惊心,其余三幅,无非是:好花、好景、好意境。只有这幅:恶云、恶风、恶时节,足见与另三幅,绝非同一人所绘。” “沈公子高人。李某佩服。桃、菊、梅三幅,俱为太祖年间宫中圣手作,唯独这副雨中芙蓉,乃是花蕊夫人所绘。” “是那位孟昶夫人所作?” “绝无差错,正是她自作此画。如今公主将其赠我,也算阴差阳错物归原地。” 驸马压抑住得意之情,故作惆怅地四顾周围,这院落原本就是软禁孟昶与花蕊夫人的地方。他转身到了另一侧悬在空中的一座宫灯旁。 “这也是公主所赠大内所藏之物,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个名号叫做‘烛影马走’又唤作‘走影’,乃是前朝巧工:‘木圣’喻浩专为这屏风而做,煞是神奇。” 沈括猜想,这个花哨的名字后面大概就是走马灯。走马灯他还买来拆过,无非是靠里面火光发出的热气升腾,催动圆盘上或犬马或花卉之类剪影转动,倒是并不算特别神奇。但是喻浩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警觉。目下唯一的线索,都料匠喻四郎,正是喻家机关术的传人。刚才还听怀良大师说,喻浩有一本册子《木经》,上册流传于世间,下册不见与人前,颇为神秘,怀良求看时,怀良也只抄了其中几篇。 “大人,这走马灯与屏风有关联?” “问的好。此二物须同室才可相得益彰,我想这也是公主的绵绵情义,”说到这里,驸马几乎要飘起,“这烛影走马,确也就是走马灯,然而其内所走的不是市井上走马灯里的四匹马,而是四首诗,分别是咏颂桃、荷、菊、梅。若夜间,点燃宫灯,这四首诗便会映衬在屏风四季上。呵呵,诸位,可算得上相映成趣?” “简直闻所未闻,喻浩的机关术果然登峰造极。”杨惟德故作惊讶道。 沈括没心思吹捧,他睁大眼睛仔细看宫灯,灯架外面是透光的白色锦缎,做的精致却瞧不见里面藏着什么,这些诗是怎么转动,怎么显示的?这喻浩的名声倒是很大,都说是鲁班再世,写了那本怀良都夸的《木经》,但是他曾经主持修建的开宝塔木塔几乎倾倒,最后还是怀良主持扶正的,是否只是浪得虚名? “沈公子,白天从外面看,这宫灯平平无奇,只有夜间点燃才可见转动的文字,我昨夜试过确实可见。”驸马笑道。 “是哪四首诗?” “第一首是崔护的咏桃花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驸马背着手咏颂了这首颇应景的诗,似乎感受到了那份缠绵。 “后面菊梅两幅配了陶渊明的《饮酒》与杜甫的《江梅》,也不失风雅。” “那……咏荷花的是哪一首?” “荷花么……咳咳……配了一首李白的古风诗,却稍有些古怪。”驸马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便开始背诵那首诗: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一去别金匣,飞沉失相从。 风胡殁已久,所以潜其锋。 吴水深万丈,楚山邈千重。 雌雄终不隔,神物会当逢。” 沈括也领会到驸马所说的古怪,其实何止古怪简直有些煞风景。这首诗写的寒气森森,但如果它真能如驸马所言,在烛光里映到花蕊夫人的画上,倒是与这幅画的肃杀相配。这一诗一画,宝剑蛟龙,乌云深渊,狂雨催花,竟有些让人生寒的默契。 他努力想象着,若是夜间点燃这盏灯时会是什么样情景,却一时间无法凭空想见。 那边驸马李玮转而又愤愤不平地将他重金买画被公主身边小人“诬陷”为假画的丑事说了一遍,然后再次感激杨惟德指点他走过了这段艰难路程,如今苦尽甘来了。 道士李承庵和沈括一样对宫灯更上心,他走到宫灯前细看,发现一角上细微勒痕,微微皱眉。 “道长可有见教?”驸马观察到李承庵欲言又止。 “哦,贫道所知,这走影灯似为一对啊。” “道长果然常入大内,所知甚详。原本公主便要回赠一对,各有四首咏花诗,却被身边那阉贼梁怀吉贪墨了一只卖到宫外,也许那只灯上的四首诗更吉祥和美,却被那厮坏了好事。似这等欺主……之罪,我若举发,皇城司少说要打他……三十板子,我只看在公主份……份上不与他……他……他……计较便是。” 驸马不再以小人二字指代,直接提了那个小太监的名字,并且又开始结巴。 “小人得志只是一时,驸马不必动怒。”杨惟德道。 “今日不提那穷酸饿醋……的……腌臜泼厮,免得……免得坏了兴致,走,我陪诸位一同饮几杯。” 沈括恋恋不舍离开那宫灯,一起去客厅,心里恨不得马上看到宫灯如何运转的,可惜现在天色尚明还无法观赏。 到了客厅,那里酒席已经摆下。李承庵道长师承正一与其他道派不同,倒是可以同席吃酒也不避荤腥,于是四人一起连吃带聊。起初驸马似还有些余怒,但是喝下两杯便释怀,开怀畅谈也渐渐不结巴了。 驸马提到现在天色还亮,无法观看那宫灯奥妙,他已经请了一些京中好友一同夜宴观灯,同时请来名动京城的青楼女子来弹唱歌舞助兴。说是还带来一首三变先生遗作。说到兴起,便请在座三位不如留下,夜间好观赏那宫灯。 李承庵似有心事,席间话不多,驸马一请也就借故推辞;杨惟德也不喜欢热闹,也推却说反正就在对街,什么时候来都行,不急于这一时。 沈括很想留下,想知道如何将诗映在屏风上的,是映在一幅画上,还是四首诗映在四幅画上?如果是后者,这喻浩的机关术又是如何做到的?由此不由得又联想到,若那喻四郎有此家传的技巧,是否就能做出全无破绽的“帽妖”? 然而他却不能留下,因为确实是有公务。徐冲那里刚得到喻四郎的线索去报告包大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抓人,今夜必须后候着。 第29章 乌云压顶 二月初八 未时 酒喝到总算尽兴才散,驸马醉熏熏地送三人出府。 就在驸马脚步踉跄到门口时,不期门外家人兴冲冲进来。 “驸马爷,矾楼的娘子们来了。” “不是……夜间才来么?”驸马醉眼迷离道。 “说是,这堂下献舞须按夜宴坐席远近,地方大小,先演练一番,故而早到些。” “这来早了啊,我这般模样可不行。你先引她们到后面客房安顿休息,我换换衣服,喝些醒酒汤,再去见娘子们。”驸马都尉眉开眼笑,赶紧向杨惟德一行致歉告辞,自顾到后面去了。杨惟德也不以为意,反正出门过一条街就到家了。倒是沈括听到矾楼二字,内心不由一怔。 走出门时,一行女子正好进来。这些女子都带着乐器,带着薄纱遮面的帷帽,看不清脸。只能看到款款而来,各个仪态万方。 沈括识礼也不多看,但与最后一女子错身时,却意识到身影熟识,似是小苹。 他转头看时,女子已经过去了,似隔着帷帽薄纱与他不经意对视却又似没有。 那背影慢慢离开。与其他女子桃红柳绿不同,她穿一身绛紫襦裙,白色偝子,清色飘带随风微扬,显得清冷孤独,手上抱着一张古琴,正是那日在船上所见。 那背影似也感觉到背后有痴痴目光,站住微微一侧脸,随后又进府去了。 “她没看到我?” 沈括遗憾转回头,却看到眼前有一团火般一闪,穿红裙的锦儿在眼前笑,手上捧着琵琶。 “锦儿?” “真是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我了?”锦儿微嗔,看上去娇俏可爱。 “我哪儿是贵人,倒是大姐她……好似把我忘了?刚才擦肩而过,却不理睬我。”沈括道。 “怎么会?多半没看见公子吧?前几日还提起你。说是欠着一条驴的好大一个人情也忘了,也不去见她。又说世上书生多薄情,果然是:者、扯、漏、走,四讳俱全,真个儿是没良心挨千刀、遭雷劈被电闪、横死充军无人收尸。” “大姐她恼我了?为何说了这么许多虎狼之词?” 沈括大惊,他意识到小苹不理自己可能是恨上自己了。 “嗨,公子不去行院,不知道这些话多半才是稀罕你嘞,我也可不知她如何想。找日子你来一趟,看她怎的待你不就知道了?” “那便好……” “对了,贵人为何今日在此?”锦儿问道。 “哦,进京后投奔亲戚就在对门,今日过府帮忙,替驸马……相相形法,卜卜居宅,看看风水。”沈括随便寻了个由头。 “原来你还会这个?”锦儿捂嘴笑道。 “嗯,略通一二吧。” “可别怪我没教你大姐心思。今日可是大主顾,不敢耽误,我也得进去了。记得过些天要来,大姐最爱那花儿和妆粉,可别怨我没告诉你。” 沈括赶紧拱手施礼,锦儿一闪也进去了。 沈括百般纠结回到杨府,徐冲倒是还没来。 杨惟德先让人准备茶水醒醒酒,他毕竟有些阅历,看出李承庵有些不对劲,刚才在驸马府显然有什么话没直说。 等一盏茶喝完,杨惟德起身将外面房门关上,这才发问。 “道长,方才你在驸马书房见那四折屏风时,似看出了什么名堂又不便讲?” “此事……说来话长,哎,师兄也是个明眼心亮的,可知那四季屏风与走影灯的来历?” “驸马已然说了,屏风上的荷花是花蕊夫人亲笔画的,宫灯是太祖年间的内廷收藏,是木圣喻浩的手艺。都是公主回赠之物?”杨惟德试探问道。 “这些……只其一也。” “还有其二?” “其二就是,那些都是内库封存之物。” “内库之物?”杨惟德着实没有反应过来。 “道长,难不成是刚才你所提到的,奉宸宫里被法阵符箓镇压的不祥之物被公主拿来送了驸马?”还是沈括脑子活络,先想穿了这一层。 “正是。我刚才还特意看了那宫灯木架,确实有勒痕,是本门镇压鬼祟的飞线铜钱七星阵留下的。这屏风和宫灯,都非吉物。当初收在奉宸宫时,是由我教先师做过法,祛过邪祟的。” “公主为何要回赠驸马这样不吉利的东西?”杨惟德呆呆看着李承庵,一时没想明白其中关联。 僵持了好一会儿,眼看杨惟德实在是参不透这层纸。 “我大抵是喝多了,请道长明示。” “我看,便是公主……不,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借这些不祥之物害驸马。” 李道长一言既出,现场一片死寂。 杨惟德慢慢合上嘴,他陡然间开了窍。驸马说了,公主回赠了一对宫灯,被手下太监梁怀吉偷卖了一只,可见太监并不在意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若真想借这些东西害驸马,恐怕不是什么旁人就是公主自己。李承庵虽然出家,但是这层利害还是清楚的,所以不愿意点的太透。 “公主身边有如此狠毒之人?”杨惟德附和道,“不过,这些封禁之物只是沾染些许邪气,也未必就能怎么样吧?” “些许邪气?先生还不知其中凶险。” “如何个凶险。” “还记得刚才我提及那斧声烛影四字。” “刚才道长确是提了一下,但是没来得及说完,驸马府就来人请了。” “斧,便是那被帽妖带走的玉柱斧;烛,就是刚才所见那走影灯;影,便是那四折屏风。” “这般神奇?竟然凑齐了。” “我刚才也已经说了,我所知的斧声烛影,远比市井流言里的更邪门,更骇人听闻。” 李承庵停下,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我这里断无隔墙之耳,存中也是明事理知轻重的,道长说来无妨。” 沈括赶紧点了点头,表明自己确实知道轻重。 “我也是自家师那里知道这些,原本答应师尊绝不为外人道,哎……今日便不顾了。”如同所有八卦传闻的程式化开头,李承庵也是先痛陈,他本不该外传的。 “当年蜀后主孟昶被软禁在现今的驸马府内蹊跷暴死,随后太祖以求画之名召花蕊妇人入大内,欲强收入后宫,谁料那妇人绘制完这副屏风中那幅‘荷塘夏色’后。突然取案上压书的玉斧引颈自刎,当时血溅芙蓉,死于屏风下……” 沈括突然想起那花骨朵上确实有一抹不自然的浓重粉红,似乎有血色,不有心中一寒。 “太祖惋惜不已,便将那玉斧丢在御花园荷花池内,却将屏风留在寝宫。直至一日,太祖突感身体有恙,急招太宗进见。太宗进寝宫外跪拜等候却迟迟不见太祖召唤。正生疑,猛抬头却见寝殿内烛影摇曳,似是听到滚滚雷声,却又如呼呼斧声,情急之下顾不得君臣礼仪,匆匆入内,却见太祖已然倒在地上,这把本该在荷花池底的玉斧丢在一边,屏风上荷花却在滴血,池塘上压顶的乌云,分明似以往浓稠,却又在悄悄淡去;那似风、似雷、似斧的声音,便是画里发出,此刻也正随着乌云渐散而隐约不见了。太祖驾崩前手指屏风口不能语,大抵是指花蕊夫人冤魂索命。片刻后便驾崩了。那幅画就又变回刚才看到那般摸样。” “这才是斧声烛影的真源流?”杨惟德惊愕道。 “确是如此。然而鬼魂之事史书不载,且有损太祖声誉,于是太宗便不分辨,任由斧声烛影演变成兄弟恩仇的市井传闻在外面恣意编排。因为沾染龙血,太宗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屏风和玉斧,于是便请来我正一先师,用法阵符箓和飞线阵法封在了奉宸宫里,后来宫中知道此事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于是斧声烛影的缪言越发流传开去。”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杨惟德的神情闪烁,表明他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沈括一直在旁听着,觉得莫名荒诞。但是国朝自建立起,各种宫廷纷争,都伴随着神神道道的段子。 他却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插嘴,倒不是他失去了好奇心,只是一想到小苹进了驸马府,晚间还要在酒宴间以声色招待驸马的客人,没来由的心塞。刚才分明听驸马说,让一众女子先到客房安顿休息,是否是指夜间还要留宿在此? 小苹是青楼妓女,也是他原本就是知道的,是否卖艺不卖身,他却并不想知道。原本也是他八竿子管不着的事,九辈子吃不到的醋,此刻却百爪挠心般不舒服。 “先生,刚才我出驸马府时,见到些妖娆女子进去,可是来为驸马夜宴歌舞助兴的?” 沈括突然打破僵持,问了一个不着调的问题,将神秘诡谲气氛完全打破了。 “你问这个干嘛?”杨惟德不解反问。 “我在想,若是驸马宴会晚了,城门关了,那些白矾楼的娘子们岂不是回不去了?” “存中,你还管这些勾栏里女子夜里回不去?”杨惟德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们怕是巴不得不回去,驸马晚间宴席,请的自然都是京中风流名士,这些女子若能服侍一夜,讨要些夹杂她们花名的淫诗浪曲,传扬出去便是艳压全芳的本钱,在秦楼楚馆里少说涨百倍的身价。你是不知道这些粉头妓女,皆是贪慕虚荣,追逐浮华之人。” 沈括一时无语,却听到外面急促马蹄声。外面仆人也听出是徐冲的马,赶紧开门,徐冲下马后风风火火冲进院子,一眼瞥见书房里三人,赶紧进来见礼。 徐冲见完礼也不说正事,只是拉着沈括出来。这样见外确实有些不堪,徐冲毕竟是懂人情世故的,大概是包大人对杨惟德有些成见,并不想与他分享情报。不过话说回来,刚才杨惟德与李承庵也有些小心眼,不肯直说他们推算到的帽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似乎也防着包拯一手。 两人进了沈括卧室,徐冲看到桌上凉茶先灌了几口,转身关上门。 “喻四郎找到了?” “还未找到,但是快了。已经查到,此人一直东西八作司当差,交友广阔,认识人甚多。他在袜袎巷典的房子已经去了,但是无人,屋子里积灰很厚,但在烧纸的灰烬在其中找到了弥勒教的册子。” “他还有其他落脚点?” “有,有相识的说,他酒醉后说过,城北置了一处大庄园,若属实必不难找,此刻包大人正派人去核实。最快明天便去那处拿他。” “为何拖到明天?” “说是大庄院,若要围捕少了说要百人阵仗,包大人对开封府和皇城司不太放心,怕走漏风声。京东路最近正在查弥勒教余党,离京城也近,故而想从京东路提点刑狱司。调些做公的生脸捕快进京,但求绝无走漏消息之人。明日若找到地方,我便来找你一同去,此事不必告诉杨大人,你一人出来就行了。” “包大人也是多虑,这种事让杨先生去,他也断然不会去。对了,包大人如何说怀良大师?” “包大人大赞了怀良大师,说改日定要请大师赴军头司,好好叙谈。” “这便好。”沈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今夜,你且好好休息。明日你我兄弟一同干票大的。” 徐冲说完又匆匆出门,上了马疾驰而去。沈括不懂捕拿犯人,但是隐约觉得,这类事宜速不宜慢,拖到明天有些晚了,须知帽妖案后面的人是极谨慎的,但是大人自有他的想法也是没错。 第30章 画中妖 二月初八 酉时 晚饭后,李承庵道长告辞而去。杨惟德也颇有涵养,一直没追问徐冲下午急吼吼来说了些什么。他自然也猜到,包拯看他不那么顺眼,反之他也不喜欢老包。他不追问,就是让夹在中间的沈括不必为难。 夜里沈括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戌时对面琴瑟笙歌隐约传来,显然驸马都尉的宴会刚刚开始,却没有过府来请自己,大抵是忘了。此时城门已然关闭,小苹显然是回不去城里了。也不知道宴席间会不会有浮浪轻薄之人?想来既然是驸马请的,应该多是有才情知礼仪的人吧?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还是睡不着,便穿了衣服到院子里走。对门驸马府的喧哗声已然没有了。 他在寒夜里独自站了一会儿,确实听到不到对面半点动静,大概也都睡了。却听到牲口棚里,自己那头老驴没来由叫了起来。他走过去查看了一下,并没什么问题。 这乡下来的驴子,确实不太习惯东京繁华之地,尽管这琼林苑地方已然是城外了,但是对它而言还是太吵闹,这些天只要夜里听到外面生人走过就会嚎两嗓子,比杨家的看门狗都灵。然而这驴也有神奇地方,若是杨家人甚至徐冲在墙外走,它便不会叫,可见是能分辨出的。 “你呀你呀,我是不忍把你还给小苹?只怕她要把你卖去炙肉铺子。”他拍了拍驴头,“然而过些天,我确想要个由头去见她,你说该如何是好?你不说,便是同意了?” 见那头驴不叫唤显然同意成全自己了,正要回卧室,却听到琴声传来,此时起了风,琴声隐隐约约,但很像小苹那张古琴弹奏出的。边上驴子也竖起耳朵听,并不乱嚎乱叫,似乎能分辨出是小苹。 “怎么这么晚了,她还在抚琴?” 琴声似小桥流水又如空山浮云,虽随着风断断续续,却是意境悠远,沈括渐渐听的有些醉了。杨惟德不久前说过的,勾栏妓女都是些贪慕虚荣之人,但是心性浮华的人如何弹奏得出这样淡泊缥缈的曲子? 沈括走到墙边,侧耳静听起来。 驸马府内,小苹正坐在池塘中凉亭里弹奏,她的手腕上有一道红印,是刚才与驸马拉扯时留下的。 驸马府的赏灯诗会在半个时辰前结束,随着众人离去,小苹的歌舞弹唱工作原本也差不多完工。然而驸马借着酒劲,强留她在书房再弹奏一曲,而其余姑娘则各自去客房休息。 一曲未毕,酒醉的驸马就上前搂抱求欢,却被小苹挣脱开,手上留下些淤伤。驸马嬉皮笑脸道:今夜燥热难眠只求与佳人再多饮几杯,谈谈风月。 他原本以为小苹是勾栏女子,即使半推半就最终必能得手。却不料小苹颇有急智,当即表示男女共处一室,难免传扬出去。这一言倒是刺醒了半醉撒疯的驸马。若是眠花宿柳的事情传到宫里,怕被小人搬弄、挑拨,又是一场塌天的是非,顿时间欲念消减。然而驸马木讷,一时语塞无法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小苹颇能应变,赶紧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说只在花园凉亭里为驸马弹奏一刻,为驸马消除燥气。 琴声骤起,驸马坐在书房塌上,喝了几口茶,醉意渐渐消减,不由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胡来。 当然,他也渐渐回过神来两件事。其一,小苹看似娇弱,然而力气挺大;其二是小苹实打实地救了自己。刚才散了诗会,自己借着几分醉意,在众人面前强留小苹,已然是大大地犯浑,即便没有发生什么,也势必留下口实。原本几乎铸成大错,倒是小苹轻巧解开了这个局,现在她在湖上凉亭弹奏,这一手琴技只有她有,于是有心人便知并无事情发生。 但是小苹这样花街柳巷的妓女,虽也有卖艺不卖身的说道,却为何如此抗拒,几乎有些三贞九烈的意思? 他越想越不得其解。身侧宫灯里烛光摇曳着,前面屏风画面上上不断显现文字。 驸马不得不赞叹,这喻家的机关术确实了得,内藏四首诗正慢慢在四折屏风上轮替,每次都显现在画上空白处,显得意境幽远。 外面琴声确实淡泊缥缈颇能安神,李玮觉得那琴声似近在耳畔又远在宇外,似有似无的渐渐有了几分睡意,但是每每李白那诗出现,他都忍不住抬起沉重的眼皮多看几眼,大概因为字数太多,也可能是狂草书写,杀气太重,总是能激起了某种强迫症。 怪异的是,那首戾气逼人诗画渐渐有了变化,似乎行数少了些?他强打起精神细睁开眼睛,却见上面只剩下四行。睡眼朦胧间,最后两句分明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他迟钝的思维还没完全苏醒,猜想自己可能仍在梦中?却见何止是诗变了,屏风上的画也开始变化。压顶的乌云越来越浓稠,那朵似开未开的芙蓉却陡然鲜艳了许多,似乎也变大了。 隐隐雷声也阵阵传来,似只在脑海作响。 驸马李玮从榻上强坐起,心想:“如今未到惊蛰,何来雷声?听错了?”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瞧。却见屏风上那多芙蓉竟然真的在动,那抹血色正缓缓晕开,花蕾正慢慢盛开,乌云也在弥漫,滚滚雷声分明就是画中传出。 事情正变得诡异起来,情急之下驸马抡圆了给了自己一嘴巴,想把自己从梦中打醒。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但是屏风上那朵荷花还在开放中。要么噩梦还在继续,要么眼前这些都是真的。出水的血色芙蓉仍然在怒放。 芙蓉花的花蕊打开,花苞深处似有一个窈窕人形正在起舞。 屏风上那四句诗开始燃烧。 火光中,驸马猛想起,刚才前相晏殊的公子多喝了几杯后曾经提了一嘴,说花蕊夫人死的不明不白,她的遗物未必吉利。 一时间不由得触动心中恐惧,却感觉到有冷风拂过面庞,似有如幻的人影在四周飞舞。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其解甲……” 分明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就在耳畔细语:“更无一人是男儿……哈哈哈哈……” 娇媚笑声中,驸马轮开右手,又给了自己一左一右两个大嘴巴子,想要从这没完没了的噩梦中彻底醒来。 两巴掌打的他耳鸣不已,那女人笑声倒是一时消失了,但是眼前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并未复原,仍然还在怒放中,花蕊中的小人也还在起舞。 “驸马可是真男儿?”女人娇笑声再起,再次钻进驸马耳朵,就在脑海里驱赶不走。 燃烧屏风上荷花竟然裂开,一个披头散发,清纱遮体的曼妙人影从屏风中间硬生生钻出来。 驸马发现自己双腿已然不听使唤,好在他还能叫喊。 那一头乌发的女鬼近道眼前时,驸马放声大喊起来 撕心裂肺的破音传来时,沈括正杨府院子里倾听琴声,那琴声也随着尖叫声猝然而断。 尖叫声并不是女人,却好像是驸马都尉云麾将军的声音。他想不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有必要这样尖叫,莫不是见了鬼了? 沈括第一时间冲出杨府,直冲向驸马府。驸马府大门正在重修,倒是开着。他越过台阶时,第二声尖叫又起,他向着喊叫声方向飞奔过去。他记得那里是驸马的书房,只再一转弯就到了。 刚到转弯处,却看到一袭白影从那里窜出来,正撞了他一个满怀。抬眼看正是抱着琴的小苹。小苹一脸错愕,挣脱跑开了。 他也顾不得小苹,直入前面火光处,书房已然起了火势,那座宫灯倒在地上,正在燃烧,但是还没有烧到其他东西。 有几个值夜的家丁与沈括前后脚抢进书房,驸马还坐在榻上一脸惊恐看着前面屏风,全然不顾胸口伤口正在渗血。 有家仆想要去扶驸马,手一触碰,他便再次惊叫起来:“别过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官家,我只是他家女婿。我只是他们家女婿……” 喊完这句才看清来人。几个人将他架起拖到外面,看上去他暂时还是安全的,沈括赶忙脱掉外衣扑灭宫灯上火。可惜几乎烧完了。 这会儿,府内上下也都醒来,驸马母亲也在丫鬟搀扶下赶到。却见一片狼藉,驸马正坐在花园里石凳上浑身战栗。 “我儿如何?我儿如何?”老夫人喊道,“可是有贼人入府想要谋财害命?我便说,不要请那些教坊里的贱籍粉头来,难免夹杂偷儿、匪类、贼人。你却就是不听……” 沈括蹲着继续查看残骸,大致确定这走马宫灯较之一般走马灯,复杂得多。可惜内部机关损毁颇多,但是从残破的零件看,这宫灯内部还相当复杂。现在来不及仔细分拣和研究,只能整个抱起,搬到外面,等天亮后再仔细调查。 搬出宫灯后,他又回来,想找找地上有没有其他有用的东西,却看到榻下有一样白色东西,直觉上不是宫灯里部件。他蹲下从榻下面捡出那物,是一柄玉斧。 若不是李承庵道长刚刚讲过这个故事,沈括决计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什么? 玉斧还微微烫手,它是如此小,任何人第一次听到斧声烛影的段子时,都不会想到它只有巴掌大。 他这才转回身看,那座屏风。屏风已然破碎,外面冷风袭来吹起绢帛条飘飘荡荡,显得格外怪异。 实际上,它破损的只有那副出水芙蓉图,从裂口看,是什么利器自上而下划破了绢帛,然后左右撕扯彻底撕破。他不由得看了看手上玉斧,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驸马的血。也就是说,当年斧声烛影的三样东西,在这里又凑齐了,这是何等诡异的事情? 沈括将玉斧放在原处,退出屋子,他知道现场不容破坏。同时他想知道小苹安危,但是一则黑灯瞎火,二来四处鸡飞狗跳,实在没办法找小苹。 那边驸马母亲还在哭天抹泪,对门的杨惟德也已经匆匆赶来。 第31章 隐约有雷声 二月初九 丑时 杨惟德一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驸马神志似乎也没有恢复到可以讲述的程度。 好在沈括知道了一些深浅,便在杨少卿耳边将所有重点说了一遍,包括宫中失窃的玉斧就在现场和驸马惊恐万分的表现,以及他提到一句:“害你家破国灭的是赵家天子……” 这句话蹊跷万分,但是如果结合李道长讲的那个故事,以及现场被损坏的屏风和宫灯,似乎可以联想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虽然沈括不愿意暗示超自然力量存在,但是他暂时也只能拼凑出这样的脉络来。 杨惟德看了眼不远处幼儿般啜泣的驸马,看上去情绪还未平复,于是走进书房从地上捡起那把玉斧。 “看来,那句谶诗也应了。” 杨惟德郑重其事说。 “应在何处?” “哎……如今的京城,已然是群妖乱舞了。又牵扯到宫里旧事,也可以称作樽俎折冲了。” “这样解难免有些牵强吧,这玉斧也许只是被人放置在此,故作玄虚?” “存中,事到如今,你还能心存执迷,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幕后有人在搞鬼?这分明就是鬼在搞人。” “学生不敢执迷,但是总觉得大大的蹊跷。” “蹊跷就对了。既然与谶诗扯上关联,此事已在我们分内了,你先安抚驸马,待会儿我们细细询问一下。” “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先清点府内所有人,连同昨夜来宾的名册。” “嗯,既然重要,你就快去办,要不然那黑老包又要挑理了。”杨惟德显然觉得这些事其实没什么用,只是可以应付老包。 沈括询问了同样惊慌失措的管家,昨夜宾客虽多,宴席散去时,城门也都关闭,但是来的都是富贵客人,多在城外有庄园别墅,都自有去处,所以府里留宿的只是白矾楼来的十几位娘子。娘子们此刻不见了,她们马车都在后墙外,这会儿都不见了,大概都吓跑了,至于城门未开,她们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也许多在城门外等开门。 半个时辰后,驸马都尉终于恢复到可以交流。杨惟德就在驸马府内的一间厢房内询问了整件事,沈括则在一边记录。他至此也没见到小苹,只听管家说那群女子上了车马都走了,也没听说有受伤的,这件事的苦主似乎只有驸马一人。这也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这边驸马神色稍定,开始讲述,他新的讲述更加丰富了这个恐怖故事。驸马言之凿凿看到那副屏风上的荷花盛开,荷花的花蕊中似乎还有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在起舞,然后花骨朵裂开,那起舞的花妖就从屏风里钻了出来,用什么白色东西向着自己脖颈来了一下。显然他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凶器,也没听过李承庵的故事,自然不受暗示而做先入为主之想。 驸马受到的暗示在于那幅画,所以他很自然地猜到了花蕊中起舞的小人就是是花蕊夫人的冤魂所化,据他说花妖出现前,花蕊夫人的绝命诗还出现在屏风上,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将它念了一遍。 他神神叨叨的表示,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女妖念了一遍,因为那缥缈的声音似乎只出现在了脑海里。 至于那冲出屏风的花妖花外形,驸马说的言之凿凿:与他在宫中见过的画像一般无二,只是脸色惨白,甚是吓人。 杨惟德相信,如果将李道长知道的信息告诉驸马,即使驸马看上去,不似很聪明的样子,或迟或晚也会猜到谁要借鬼害自己,这必然是一个棘手的局面。所以,即使有人要捅破这一层,这个人也不是自己。他决定点到为止。 老杨不再说话,驸马也呆呆坐在那里。他胸口的绷带又开始微微渗血。这把玉斧的边缘还是相当锋利,如果抹到脖子,仍然可能杀死人,但是女鬼失手了。无论如何,花蕊夫人所化的花妖出手并不是那么狠准,也或者她她原本也没打算杀人,只是想借驸马的口,将这个恐怖故事传播出去,让京城陷入更加癫狂的群魔乱舞之中。第七句谶诗:生祸斗樽俎折冲,似乎与今天发生的事情,很难牵扯到一起,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民间对二创自然会对谶语和故事强行牵连,也不免对合理性进行修饰,这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那女妖如同人一般?”沈括打破沉默问道。 这个问题再次将驸马带回恐惧中。他呆呆看着沈括,瞳孔开始放大。 “她的头发遮住了脸……她的脸看上去很苍白。白的如同纸一般。刚才,你不是问过长相了。” “不,不是问长相,而是……身高如何。” “也是一般女子身高啊?” 驸马在深度恐惧时也并不口吃,他大概只是在气急败坏时会结巴。 “因为,方才说那女鬼,其实时在花蕊上起舞,若那样,分明不会太大,然而转瞬她撕开屏风钻出来时,尽然有一般女子大小?” 杨惟德轻轻咳嗽一下,他觉得沈括在浪费时间追查幽冥世界的细枝末节,但是这个问题勾起了驸马的一些回忆。 “她先在芙蓉花中起舞,当时还很小,”驸马伸出手来平放,似乎那花妖小到可以在手掌上起舞,“然后屏风火起,然后……然后她就钻破屏风,跳过来的,我看到她的红鞋。她的手很苍白,很有力气。” “然后呢?” “然后,她用那柄东西向着我的哽嗓咽喉,我急忙躲闪,于是那一下划到了胸口,一并撞倒了那宫灯。” “然后宫灯便燃烧起来?” “正是。如今想来,也让人后怕,要是未躲开,岂不是被抹了脖子?”驸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沈括总觉得哪里不对头,女鬼现世前的铺陈如此细腻,又是改换诗词,又是花蕊绽放,又在花心起舞,但是她最后的一击却失手了,看上去更像是借着失手故意打翻宫灯,让它起火从而毁掉证据。 “云麾将军,那屏风上的出水芙蓉你我刚才也都看了,并没有完全烧毁,但还是老样子,含苞欲放也没有盛开。” “我睁大眼睛看的清楚,分明如真花一样开放,那花骨朵慢慢的,层层叠叠地展开,最里面一层就是起舞的花妖。何止那花蕊,那画中乌云也是弥散而来,隐约还能听到雷声从画中传出,必是那冤魂使的什么妖术?” 驸马看向杨惟德,老杨也无从回答,他并不研究怪力乱神,那是李道长一门的专长,他的专长源自《易经》,是从阴阳交替的思辨中,衍生出对气和势转化与攻防的总结,在他的着作中,通常并不出现半个鬼字。 “妖术么,还须明日李道长来。” “杨大人,那屏风沾染了冤魂,不如将它烧毁?”驸马道。 “万万不可,证物还得留下啊。”老杨想,真烧了那还不得被老包活剥了? “我怕那冤魂再次出来。” “明日就将它搬走。” “要不,现在就搬走,不如先搬到你家去?反正也并不远。” “这证物么,暂时还得留在现场,你且放心,马上天光方亮,那些邪祟惧三光,自不敢出来……” “驸马,昨夜可有生人进府?”沈括忍不住打断两人,“我看还须记录进出府邸的人。” “可让管账的先生去抄名录。” “那烧毁的宫灯,还有那四折屏风可有人动过?我见那屏风摆放,与昨日我所见有些不同?” “昨日宴会,本来就是以欣赏宫灯与屏风为名,自然有人进进出出,也有人动过几次。人多手杂的,我也记不得了。” 杨惟德再次咳嗽,他觉得沈括幼稚的问题有些喧宾夺主了。 沈括识相不再发问。 凌晨时,驸马情绪将将平复,回到卧房睡觉。那烧毁的宫灯屏风被放到柴房里,因为那里离驸马卧房最远,并且那里还对着很多剪下来的桃树枝,据说桃木可以压制邪祟。 杨惟德也与沈括回到自己家。各自琢磨各自的事情,各自等着不同的人。 在沈括看来,这件事仍有很多蹊跷的地方。屏风上芙蓉花盛开并从花蕊里跳出花妖,却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的,可能是某种幻术,当然这也只是驸马一家之言,但是现场找到的玉斧是真真切切的。然而最蹊跷之处,还是那女鬼铺陈了太多前戏,最终只是在驸马胸前,挥出软绵绵的一击。没有杀死驸马也就罢了,竟然还把玉斧留在了现场,简直不像是失手,更像是故意留下线索。 另一个可疑之处是,宫灯与屏风的位置。 昨日上午沈括离开时,屏风离宫灯更远些。并且是按一般隔断房间的方法平直展开。但是刚才他进书房时,屏风是以半圆形展开,与已经倒下的宫灯呈现一种奇妙的位置关系。简单说,每一面屏风距离宫灯的距离都差不多。 他见过瓦子里演皮影戏的,似乎在光和屏幕的位置得宜,要形成一个会动的画面并非不可能,但是皮影戏里的纸片人物只有若干关节能动,动起来滑稽呆板,一眼就知道是假的,绝无乱真可能,而且与光源的关系也更加直接。他一时参不透其中原理,似乎只有等怀良大师来指点了。 第32章 忠犬畏德 二月初十 卯时 天色亮后,沈括便借着白天的亮光,到驸马府柴房研究那座宫灯残骸,可惜大部分零件都是木头的,已经被焚毁了,留下的部分并不足以判断其用途。 唯一找到的金属部件是一只非常小的铜碗,尺寸刚好可以套在手指上。他原以为是插蜡烛用,但是从尾部的断口与宫灯中间灯座的底部断口不符。, 也不知道装哪儿?这座“走马烛影”的结构很紧凑,并没有留给这个东西安装太大的空间。左思右想,也许是装在灯座上方?那里还有一些空隙。但是如果那样,蜡烛只能反插,点燃了也只是火在下蜡烛在上,反而烧到蜡烛,火苗很快因为往下流淌的。 并且,这个碗状物,与剩下那半截蜡烛也不匹配。可以看到,这截御赐“金莲烛”底部有个洞,显然真正的烛台下面有一根粗针用来固定蜡烛,但是这个零件里没有。 并且这个奇特的东西还有一个复杂的双层结构,他差点就错过了这个可疑处,双手搓弄时才发现,似乎外层是可以转动的,似是某个精巧机械结构的一部分。 铜碗内层处还粘了一些烧焦的东西,像是绢帛。看来,喻皓“木圣”就藏在这些不易看懂的东西里了。 他搜检残骸的时候,驸马又尖叫了两次,大概是梦中有见到那女鬼了。另外,驸马府的管家也终于将当日府内所有的人名凑齐,交到杨惟德那里。他仔细查看了几遍,除了小苹和她的一众姐妹,其余都是汴梁城里的文人雅士,但是留宿的只有矾楼的姑娘们一共一十四人。当然夜里进出驸马府的也未必只有这些人,因为驸马府大门还在修缮,无法关闭,也可能有人趁着看门人打瞌睡或者去厨房偷吃酒的机会混进来。至少沈括进来的时候,大门处没人看守。 他在书房外转了几圈,当时门窗都紧闭。若是有人偷偷进去除非破坏窗户,但是没有发现这样的迹象。地上也没找到脚印,当然不排除从高处走。 正没辙,徐冲急匆匆到了,还带着一条狗,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有先见之明。 他也是先到杨府后再赶到此处。沈括赶紧上前,向他介绍这里一团乱的前因后果。 徐冲也是机灵人,从老杨那儿已然听了只言片语,又一路过来看到驸马府上下如临大敌,大致知道深浅。遇到沈括后,沈括也只是寥寥数语,在他脑海里,就大致填补上了故事的若干空白。 无论如何,他自己的事还是要说。 “沈兄,这里的事情须先放一下。喻四郎藏身处找到了,他在城外有一处庄园。那里已经有人盯着,还未动手抓人,包大人让我先寻你去。” 徐冲带来的信息还颇让沈括欣慰,看起来老包也颇看重自己。 “只是,所有事情都一块儿来了。” “这里我看也乱哄哄,一时没有头绪。先别管了,等抓到喻老四审问一下,或许与这里的事情还有些牵连。你不是说,这古怪的宫灯是他祖上做的?” “是啊,确实有关联。另外驸马在咫尺间见了那花妖,可惜受了惊吓有些失魂落魄的,记不起花妖长相,无法绘下画影图形。” “杨少卿刚才与我讲,找个厉害巫觋,做一场祝由便能让丢掉的魂魄归位。你且别管这些,只跟我先去抓那喻景。已经定下中午动手。” “也只能如此,不过距离午时还有时间。去之前,我还想再勘察一遍现场。若是真有人装神弄鬼,应该是偷偷进的书房,为何找不到痕迹?” “此事正好交给我。我带着帮手。” 他说着牵过狗,狗看着眼熟,似乎是前些日子在军头司院子里试吃猪肝的野犬之一,只是胖了许多。 “来,畏德!见过沈公子。” “它叫畏德?”沈括一愣。 “哦,包大人给他起的名字,说是恶犬畏威,忠犬畏德,所以叫这么个名字。” “总觉得名字有些怪,像是借用了杨少卿的名字?” “嘿嘿,你也听出来了?是用来少卿杨惟德的名字。” “罢了,两位大人之间的的戏谑之词罢了,只是切记,不要在少卿面前叫这狗的名字。” 沈括倒是替杨惟德释怀了,昨日杨惟德也将老包比作倔驴,还给那驴起了个名字叫黑子,总算是打平了。 “嗨,此事我还能不知道?可有那女鬼可留下什么物件?” “有,有一把玉斧。” 沈括先没去查探驸马卧室,他想要找找来人路线,于是先到府邸中间再取出玉斧,徐冲拿来交给狗子嗅了嗅。最近在军头司,他闲暇时便训练那些养肥的野犬,发现这只最聪明鼻子也灵,算是可造之材,原本包拯打算用它跟踪帽妖气味,拉倒潘街傀儡棚试过,却没什么用,可能天明后围观路人多,气味杂了,也可能是因为帽妖再空中飞行,所以气味不在地上。今天让徐冲带着它也准备一同搜查喻老四的藏身处,没想到这里先用上了。 狗子嗅了嗅那玉斧,然后开始四处兜兜转转。两人跟着狗子,看到它沿着一条曲折路线绕过假山到了桃花林,然后又到了湖心亭,在那里绕了两圈,再回到驸马卧室附近沿着一排房舍走,进驸马卧室后,径直去原来放置屏风的地方,看起来有门,这女鬼确实留下了气味。 狗子继续探索,这次路线更直接,到了一处窗户下。这个位置很值得玩味,如果有人从这里偷偷进来,驸马的视线正好被屏风挡住。但是它刚才分明也是从大门进来的,驸马说夜里并没有开过门,第一个从大门进来的应该是闻声而来的沈括。 狗子从窗口跳出屋子后便茫然起来,似乎失去了气味线索。沈括不知道是为什么,疑惑间看到徐冲正抬头看屋檐。 “你觉得,她是从上面逃走的?” “若要踩着瓦片走,必须身轻如燕才行。” 这件事没有结论,两人一起研究那处窗棂,它两边看似是死的,其实可以从里面打开,刚才徐冲一打开,这狗子才从这里跳出去。 徐冲试着又开了几次窗,发现手上抹到了油渍。 “这里有油?” “我看有蹊跷。”徐冲道,“这些天我在军头司向包大人学到不少现场勘察之术,大人说,有夜贼入户,最怕门窗失修,发出吱呀响声音,所以会带着油。” 这窗子无法从外打开,得先从里面打开一个卡扣,于是两人一人里,一人外一起推开这扇窗,果然没有声音。沈括心里感谢徐冲和这条黄狗的出现,刚才他自己勘察了几次,什么也没看出来。 “看,这还有什么?” 徐冲眼尖,从窗户缝里找到一根长头发。 “女鬼留下的?”徐冲说。 “我知道了,有人从里面用这根头发缠住了卡扣,然后将头发留在外面。这样夜间有人进来,便可以通过这根头拉开里面卡扣。” “就是说,留下这个小机关的人,昨天白天提前进来过?”徐冲跟上了沈括的思路。 “所以,狗也嗅到了大门口气味?徐节级,你认为会是什么人?” “多半是个女人。”徐冲道。 “为什么?二尺来长头发,你我这样男子也都有啊。”沈括急追问。 “你闻闻。”他将头发递给沈括。沈括接过嗅了嗅,有一股淡淡花香,是什么花他们都分辨不清楚。 看来,徐冲的这个推理相当合理。 “我昨日来时,倒是见到驸马府有几个老妈子,要么白发苍苍,要么头发甚短。” “也许是外来的女子?”徐冲无心一言触动沈括。 “你发什么呆?” “哦,我们什么时候去抓喻四郎?” “此刻已经辰时了,得赶紧去了,要不然那些京东路的差拨衙役可能等不及。” 刚一转身,却看到驸马李炜披着一件衣服,呆呆站立后面。 “见过云麾将军。”沈括赶紧见礼,徐冲也赶紧抱拳。 “是沈公子?”看来他受惊后记忆力也下降不少,“我不敢进这件屋子里,能否替我进去找样东西?看看是否被烧掉了。” “找东西?什么样东西。” “说起来也无甚特别,是官家知我爱画,特意赐给我的一支笔,就在书案笔盒第二层。朱红色笔杆。” “好,我这就去找。” 驸马是真吓破胆,连屋子也不赶进了。沈括与徐冲进去后,小心跳过地上各种杂乱的东西,最终到了书案前,那只笔盒还在。沈括打开第二层却见真有一支朱红笔杆的秃笔,分明是用过的。没想到官家竟然赏赐自己的外甥兼女婿这样一件寒酸的东西。 两人走出来,将笔交到驸马手上。驸马连连点头,紧紧握在胸前,看来没有找错。 “这是前朝张曾瑶用过的笔,我怕昨日花妖纵火一并烧了,有可就负圣恩。” “原来如此。” “正是张僧瑶当年画龙点睛的那支笔,想来也是灵物,不可藏于匣内。母亲说,或许将这化龙神笔藏于枕下,可以破邪祛祟。对,母亲大人所言有理……对……有道理。” 李玮神神叨叨转身离开了,嘴里碎碎念着什么也听不太清。 两人回到杨府,与老杨交代了一下要去捉喻景,徐也不说具体在哪儿,倒是老杨也识相不问。只是徐冲带来的狗与养家的看门狗互相看不对眼,互相叫嚣起来,老杨也不惯着,当时取来笤帚将“畏德”赶出去了。 第33章 西羌爪 二月初十 辰时 沈括取了马,与徐冲一起向北赶。路上聊起如何找到那据点。 原来,昨天一整天对喻四郎去向的追查也颇费了周折,起初将喻四郎的藏身处认定在城里,找到时已然人去多时。结果又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他在城外另一所住处,从不与人提及。只是偶尔一次酒醉时提过城外有家,起初听者无心以为是养了外宅,但是喻四郎老婆死了很久,似乎没必要偷偷摸摸。现在看起来,他城里的家,倒更像是像掩人耳目用的。 两人赶到了一处小山,山路狭窄马不能行走,于是牵着马向前。一路上,徐冲就在前面聊他昨天见到的那些京东路调来的捕快。 “我已经见过京东路提点刑狱司的那些高人了,为首的一个唤作无影狻猊肖大郎的,号称天下第一跟踪高手。还有一个叫三足蛤蟆雷老六的,擒拿便是一绝。还有……还有翻山鹞子的王巧儿,便是有用爪钩翻墙上房的本事。包相公正想用他的本事,先翻过那庄院两丈高墙,偷开了外面大门,大队再一拥而入抓人。相公说,以往捕拿匪人最好是出其不意,免得贼人反搏或者自戕,误了口供。这倒是与擒贼先擒王的兵法暗合了……” “徐节级,说起用爪钩翻墙,潘街撞到帽妖那日,那位叫做王胜的兄弟,用了个什么抓钩攀上墙在屋顶上追那东西,结果比其他兄弟先追到了木精班的棚子?” “那个,便叫做戎锤,也叫西羌爪,我也有一个只是未带来东京。原本是党项人的玩意儿,比王巧儿的江湖钩子要大也更重。” “西羌爪?说来听听。” “说起来,还是范大人在陕西经略府任上时,以堡寨克制西夏骑兵。西夏兵攻寨时,常欺寨墙矮小,竟不带云梯,只用这种西羌爪挂住寨墙便爬将上来夺旗抢寨,常常得手。此物还有一妙处,便是爪上关节可收拢,收起便如人手握拳,成了拳头大小的链锤,所以不单攀爬之用,骑步战皆可作暗器。范大人见了,便着工匠依样打造,故而边军会耍此物不在少数。因为要当做破甲暗器,所以分量还颇重。” “你这些兄弟果然都有本事。然而此次捉拿喻老四为什么不用这些人而用京东路提点刑狱司的人?” “因为那些兄弟还都兼着宫里的护卫,自从在御花园挖出骷髅傀儡,有心人便怀疑护卫亲军里有弥勒教众,便着我们这些外阜的禁军入大内,在侍卫亲军步军司听调。” “我只是听你刚才说起,这些京东路提点刑狱司来的公人,都有江湖上诨名,觉得甚是怪异。” “沈兄不知,这些原本就是江湖人。蒙朝廷恩赦招安,又因有所长技便留在提点刑狱司,所以都有江湖人匪号。” “这些江湖人,难免有匪气吧?”沈括在宋州被衙役敲诈过一笔“搜身钱”,所以不喜欢这些人。 “这些年,弥勒教在京东路一带出现,常用些障眼法和邪门法术,当地衙门捕拿不到,还非得靠这些人的江湖人能识江湖手段,才能抓到几个,可惜也都是小的。” “拿到小的,为何不顺藤摸瓜,追查主谋?” “沈兄有所不知。那弥勒教规矩森严不说,还极怪异,不易追查。” “如何怪异?” “怪异便是这教主与圣姑并治,此二人以下又有三四个卦主,再以下为十几个香主,最后才是一般信众。而且卦主以上各头领,俱不以真面目示人,聚众法会时都戴覆面,王则被杀时一同伏法的卦主有三个,如今新的也都不知道是谁了。这些匪类平时下令,都以令牌遣派心腹送达,作为号令,并不亲授,故而抓到下面小鱼多也没什么用。” “王则伏法后,现在谁做教主?” “暂无教主。只听说由逃脱的圣姑主事,这教甚是奇怪。教主主外,谋划反叛,圣姑主内,研习妖法。据说此二人其实是一体,是无生老母一念分成的一对男女,男主为真为正,称法王,女主为虚为辅,称圣姑。故而教内法王、圣姑不分大小,也互不涉对方事务。现在王则已死,只等他再现世,便由圣姑这个分身谳断真身,再做教主凑成一双。” “就没人见过圣姑真面目?” “口供上说,圣姑现身时以狐仙面具覆面,但是听声音是个女子。” “他既然称圣姑,自然是女子了。”沈括摇头,感觉徐冲说了一句废话。 “嘿嘿,确是如此,今日要拿这喻四郎,必定在教中地位颇高。逮住他或许就能查明圣姑真身。” “另外我有一事不解。王则斩首不过数年,即使那时便转世,如今也只有几岁而已。这些教众难不成还要等上十七八年?” “此事我昨日与那神机判官崔豹聊过……” “这神机判官也是京东路捕快的匪号?”沈括直呲牙,他真的听不得这些奇怪的江湖诨名。 “不错,这些捕快、差拨,最能识江湖上伪装也能打探到一些消息。他说弥勒教有真身转世和分身护法的说法。王则伏诛后会再现,如何找到他,就由圣姑说了算。” “那如何分辨出教主轮回后的真身?” “此事没太搞清楚,有说再轮回投胎的,有说附在少年身上的,反正只有圣姑可以断真身,所以也有说历代教主与圣姑,都差着约莫十年的岁数,因为须互相断定真身并传授神通,以往的法王圣姑,也多是先为师徒,后来又成夫妻。” “这些都是神机判官打探出来的?” “一些是他说的,另一些是文老爷府上搬来的公文里写的。文相曾领兵攻打贝州弥勒教反叛,故而也潜心钻研过这伙人。他对弥勒教内部规矩古怪也是称奇。他说即便只是先成师徒后做夫妻这一点,也又有悖师道人伦,足当诛灭,不可遗祸。然而正是这套方法,使得这教成为百足之虫,虽万刃分尸却绵延不死。只有将为首的一对男女都抓到,同时斩了,才能断绝他们交替成教主,互相传授邪术,祸乱不绝。” “文相公还能提兵打仗,我只听杨大人说起,说文相慈祥淡泊宛若书斋里夫子。” “杨大人怕是只知其一了。所谓慈不掌兵,文相可决计不是手软心软的人,我也听包大人言,当年文相锋芒正盛之时,还敢顶撞官家。” “说来听听?” “起因是当年官家欲行范相公新政,裁撤冗官,然而文相却并不赞同。” “裁撤冗官,岂不是于国于民的好事?” “然而文相却以为,文士是国朝根本,即使冗官也都是科考所取之士,若无故裁撤,必伤天下士子之心,动摇国朝根本。” “官家怎么说?” “官家说,若养冗官,钱粮取之于民,则苦了百姓。” “文相如何对答?” “文相说:陛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乃与士大夫治天下。” “此话太过强横了吧,且似有违圣人教诲了,孟夫子言:民为贵,却不曾说士为贵。” 作为文人,沈括也觉得文彦博这句陛下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话有些受用,但是也太露骨、太霸道了,简直有些要挟官家。若不肯伤士人之心而拒绝裁撤冗官,岂不是只能伤百姓的心? “谁说不是呢?”徐冲叹息一声,“那日你在酒席上见过的颜秀曾在文相公帐下,他也曾说起过一事,文相公主持河北军政时,有一日听闻府外有两名厢军厮打喧闹,当时他正心烦王则圣姑这对鸟人不肯伏诛,于是不问缘由,令捕拿二军健杖毙堂下。哎……想我朝太祖也是马上皇帝,却如今我等行伍中人在文官面前,却命贱如猪狗。” “……可确有其事?须知,酒席上言论未必可当真啊?” “颜秀当是确是亲眼所见,说起时还涕泪横流,不会有假。所以我在军头司每见文相公,虽然儒雅少语,却也还是战战兢兢,不敢半点造次。” “看来文相也不似传闻所说的那般温和。” “好在如今狄青狄大人当上了枢密使,也是脸上有刺青的军汉出身,开了大宋先河,也算为我等军汉武人出了一口恶气。” 徐冲吐露这些怨气,让沈括略有些吃惊,然而这些也都是实情。大宋重文轻武也是世人皆知。 两人一边聊一边牵着马向山上走,远远看到路边拴着马匹。 “那便是京东路提刑司的头目了。” 徐冲说完,前面便有几名皂衣的捕快在林子里探头探脑的,与一般差拨衙役果然形迹有异。徐冲向他们拱了拱手,双方并不说话,只互相点了点头。显然此处距离喻四郎的藏身处不远了,已经可以听到不远处的鸡鸣狗叫,有人劈柴的声音。 徐冲领着沈括走过树林,树林里三三两两坐着士兵和捕快,士兵是从禁军调来的,还都不知道来这里干嘛,捕快则全是京东路提刑司的人。 到了树林边缘,看到几名差人正蹲在那里观看。沈括跟着徐冲到了几人边上,沈括看到山下一座小庄院,正升起袅袅炊烟。 院墙里看不到人,可以听到鸡犬声,一条小溪穿过围墙下水门,直入庄院花园,小溪很窄可以跨过去,但是仍然有一座小巧的石桥造在上面。溪水上还有一座精巧的水车在运转,将一股细小的水流隐入花圃。看上去像是世外闲人的隐居之所。唯一与这一派宁静与野趣背离的,是院墙有些高,这样恬静的地方,本应与山林融为一体,似乎就不应该有墙。 第34章 众妙有形玄牝起 二月初十 巳时未到 眼看时机差不多,徐冲决定动手,点手招来一名头目。 “崔捕头,昨日到现在,可有人进出?” “至今只有一人进出。昨天中午,‘无影狻猊’与‘快过驴’翟通先查访到这里时,看到一个戴斗笠高大汉子进去,这汉子斗笠挡住脸没看清容貌,只看到身材颇魁伟,六尺一二寸摸样,穿一袭灰白直裰,背着个朱漆大筐,那筐子有个盖子,看着不沉;脚上穿一双麻鞋,鞋上沾着些湿泥像是乡间来的。那大汉也不叫门,只在门外石狮子处停下摸索下那狮子口里石球,门便开了,此间未见院子里有人走动。一刻后那大汉出来,却没见到那朱漆筐。”神机判官崔豹说的井井有条,观察的还挺仔细。 “没让人跟着那大汉?” “那时快过驴翟通正回来报信,只留下无影狻猊一人,得盯着院子,所以没法儿跟。只能去路边取了那汉一个足印,有八寸三分长。” “院子里面什么情况?” “里面一定有人,昨日酉时起厨房炊烟升起两三次,早上有鸡犬奔跑追逐,那厢房阁楼有古怪。每时辰那上面小窗打开,可以看到有两尺高木人滑出,提着钹、铙、石磬或铜锣敲击几下,然后又退回小窗紧闭。” “这般诡异?”徐冲惊奇道。 “宫中水运仪象台,便也是如此。只是要大些?” 沈括插话道,他也没进过宫,只是看过图纸知道尺寸,显然要大。 “还不止这些,每出来木人还不相同,卯时出来敲钹的是长耳穿甲胄的兔子。辰时出来敲磬的是穿鹤氅带冠冕的龙王,若没猜错午时便是人形马首的出来敲……” 话音未落,山下院落里便响起清脆敲钟的声音,一群人赶紧观看,却见果然那厢房上阁楼小窗已经打开,一位穿道袍留八字胡须的马面神人站在打开的窗户外,手里正提着一口小钟在敲,敲到第八下便停下,又退回去,小门紧闭。那阁楼窗户很小,里面应该站立不了人,那敲磬的马面神人,也就两尺高。 “喻家的技艺,真是精巧无双,不可小觑啊。” “沈兄,是下面有人在摆布这些木偶吧?”徐冲问。 “我见它从木轨滑出,动作僵硬,不似有人操纵。再者里面也不知道外面有人,摆布给谁看?必然是定了时辰自行运作的机关。可能……与小溪上水车相连吧,宫里的浑天也是以水运往复周转。至于内中如何运行,待会儿进去抓到人再研究一番。” “好,待会儿拆它个底朝天,看看什么把戏。崔捕头,院子里大约多少人?” “我等一早上等居高临下观看,却未见到屋外有人进出。昨日进去也就那大汉一人,也未见其他人,想来里面人不多,院子里也没见长兵器架子,看来最多有些短刃。只要偷开了门,大伙儿一块儿进去,必能一网成擒。” “我见那庄院北面有条小河,小河边似乎还有墙垣,会不会有接应?贼人会不会从哪里逃走?”沈括插进问题。 “这位官人不必担心,四周已经查探清楚,确实有一条河,河边墙垣并非人家,实则只是破败野坟一座。我们已经这院子团团围死,贼人就算冲出了墙,也决计到不了河边。”神机判官拍胸脯道。 “看起来这院子也不算小,总该有几个干杂活、扫院子的?炊烟也升起过,为何不见半个人影?”沈括仍然有些疑惑。 “却有些蹊跷……进去就知道了。”徐冲跃跃欲试道。 “无论如何,这喻家最精机关术,还是小心些。这大门机关或在狮子嘴里,只是不知道怎么破。” “这位官人我和我弟兄都是久在江湖上走,不算夸口,寻常勾当一眼看得明白,打开大门自不在话下。”听起来,神机判官对沈括的小心翼翼有些不满,大抵是觉得怀疑他们能力了。 “那样有劳诸位了。” 沈括赶紧退让,又瞥见边上不说话的王巧儿腰间挂着的钩子,颇为单薄后面连着普通绳索而非铁链,果然与徐冲刚才介绍的西羌钩不同,虽然那晚月黑风高,王胜甩出的西羌钩到底什么样,他也没看到,但是徐冲说过是一样可以破甲的暗器,分量颇重。 “看,有人走动了。” 徐冲小声说。 众人一起望去。就看到有一人从一间厢房走出,急匆匆走进了正中的那间大屋子。 “我就说,上面木人是有人摆布的,多半是这人在提线拉扯吧?” “这人是喻四郎吗?”沈括问。 “看不清,然而都说喻四郎有些驼背,看身形有些像。” 徐冲只一使颜色,那边翻山鹞子王巧儿一闪就到了跟前。 “小心狗,不要惊动里面人。” “只管宽心,且看我万全的手段。”王巧儿拍了拍腰间一个鼓鼓囊囊口袋道。 只见他一晃身形,就消失在树丛里,再看到时竟已经到了那庄院墙下。 却见他掏出那只钩子甩手钩在墙头,一纵身就骑到墙上。 果然惊动了跨院里狗子,沈括在高处看的清楚,那看家狗听到了动静寻寻觅觅向王巧儿过来,先穿过园林假山,再绕过影壁,此时若抬头便看到墙上有人了。王巧儿从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丢到地上。 那狗子竟然头也不抬,疯了一般扑上去一口吞下,片刻后走路不稳,倒在地上。 “这是什么东西?”沈括问道。 “不知道,这王巧儿飞贼出身,大概不什么好来路的手段。”徐冲道。 且看王巧儿轻轻跳下墙头,蹑手蹑脚向大门过去。一会儿就到门后,只差几节台阶就能摸到门栓,眼看大功告成。 却见他走上台阶时没走中间,特意绕走边上斜坡,从鬼祟身形上看说没当过贼也没人信。 沈括正暗自赞叹这翻山鹞子的谨慎,却见他一脚踩中地上翻板,顿时一只脚陷了进去拔不出来。几乎同时那院子里厢房上阁楼小门突然打开,刚才缩进去的马面神钻出来不停敲手上小钟,哐哐哐响个不停,一时间声音响彻院落。 那里王巧儿拔不出脚来,这边徐冲暗叫不好,只好起身带着人冲下山坡。他们到了门口,自知包大人悄悄进去,不要打草惊蛇的计划已经破功,也不管开门机巧,只能一群人合力撞门,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沈括一路下山坡赶到时,门已经被撞开,动静着实不小了。那王巧儿脚被翻板夹住自有人救,其余人跟着徐冲冲到院子。一侧厢房半掩门,上面小窗里那马面神还在敲钟,没有停下的意思,徐冲一时怒起,奋力投出一柄短刀,竟然奇准打掉了那口钟,刀身插进木头神像胸口,那马面神中刀向后滑去,然而阁楼上小窗关闭时,却被长出的刀柄卡主关不上了。众人往里一涌,里面是一座神龛供奉着几十个牌位,却没有人。 沈括也进去粗看了几眼,藻井下,果然有一圈圆轨道,中间有繁复的牙轮、棘轮、连杆错落扭转。十二生肖的造像各提不同乐器,十二分而立在轨道上,显然可以周而复始地转动,然而这会儿被那柄短刀卡住了,整个机械正转动不得,吱呀作响,发出崩坏寸前的躁动。 这显然是某种报时机关。他对这种机械很感兴趣,但是现在不是停下研究的时候。 中间的神龛似有玄机,然而屋子里却没人,一群人赶紧又到中间那间大屋子前,刚才分明有人进了这间屋子。自撞进大门来已然浪费了不少时间,也不知道人跑了没有。 眼看屋子大门紧闭着。徐冲不急着进去,一挥手立即有数人从两面包抄到后面,但是包抄的人很快回来,告知这屋子甚是奇特后面没门没窗,又有山上顶着的来报说,一众在门口撞门折腾的功夫,这屋子大门没有打开也没见进去的人出来。徐冲不由得稍松了一口气,今天已然有些搞砸了,好在人还没跑。却又怕已经死在里面了,要不然怎么没有半点动静? “徐大人,怕不是弥勒教教坛所在。”三足蛤蟆雷老六道。 “如何讲?” “教规里写着,一旦入教终生不得走旁门捷进也不可退出,所以凡总坛,都只留前门不置后窗后门,乃是暗合教规。” 徐冲思忖少时,再看门两侧还有楹联,左右分别写着:众妙有形玄牝起。群魔无相圣母始。 上下文字诡谲,加上门口安置报警机关,说明这个地方绝对不简单,应该没找错地方。 “弟兄们,今番必要抓活的。” 他看了看左右,却见众人面有俱色。大概两侧楹联里营造的气氛有些恐怖。这些公差捕快大抵也知道帽妖在京城闹的厉害,大概是怕门一开,冲出什么妖物来。 眼见众人犹豫,沈括到了前面,一时也不敢推门。他倒是不怕帽妖,只怕门一开里面捅出一把刀来。 却闻到一股焦糊味道从窗棂里冒出来,再看烟雾也从门窗缝隙里出来了。 “不好,里面在放火。贼人自焚了。” 他大喊一声忘却了安危一脚踢开门冲了进去,徐冲手上已然没有兵刃,转身从身边人刀鞘里拽过一把刀,也跟着涌入。 屋子里漆黑,未见明火,只是充满了呛人的白烟。 烟雾稍散,可以看到屋子里空荡荡,不见桌椅和半个人影,偌大房间里竟然只在中间,立着半块石碑,石碑从中间断裂,上面隐约刻着一个不见头的人。 众人捂住口鼻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既没发现有人也没发现烟从哪里来的。 徐冲最先冷静下来,想起查抄喻四郎在东京宅院时就发现了一堆灰烬。 “不好,那贼一定躲在什么暗处,正烧证物。既然人没出去,一定有地道,快找入口。” 众人纷纷醒悟,开始寻找地道入口,地上青石板铺就,众人就拔出妖刀插进石板缝隙想要撬开石板,哪里翘的开,显然未得其门。不过可以看到,那些烟正是从石板缝隙里渗出来的。徐冲应该没猜错,下面正有人在烧纸,大把的证据正在付之一炬。 沈括想起什么,拉住徐冲到外面。却见厢房一侧烟囱此时也在冒烟。 “徐大人,快把那烟道堵住,若那贼藏在地下,也让他藏不得。” “明白。”徐冲立即命人去厨房找些草来,爬上去堵住烟囱。 沈括重回那总坛,捂住口鼻到了那石碑前面,呛出眼泪也睁大眼睛看那断碑,着古朴石碑的上半截已然没了。隐约看石碑上刻着一个端坐莲台的坦胸女子的下半身线条。这就是他们供奉的神?难道弥勒教供奉的不应该是大肚弥勒佛吗? 他思绪飞转:若是有机关似不在这里?倒是那厢房里机关林立,水运之力也传导到了那里,若要推动什么机簧,应该是那里。 他退回厢房,那里没烟,倒是方便观察中间神龛。却见神龛中供奉牌位各有姓名,还都不是神仙,都是民间传闻里有奇能之人。 第一位是鲁班。鲁班后面各位的排位大概有三四十位之多,孙思邈、李白、孔明都在供奉之列。却在不起眼的角落还有喻浩的排位。喻浩牌位虽然很偏,但是两侧格外光滑圆润不似其他排位两侧方正,好像常被抓握推动而磨掉边角了,其下还有一条奇怪的滑槽,通向鲁班排位一侧。他想起怀良师傅说过,这喻景一直将家学与鲁班相较,觉得并不输几分。 “会不会是喻四郎的鬼名堂?” 也没工夫瞎琢磨,他抓住这块排位沿着下面滑槽向前拉,将将可以拉倒几乎与鲁班牌位齐平处。耳听咔哒一声,似乎触动了什么,但是又什么也没发生。 徐冲刚从外面指挥堵烟囱回那间冒烟的总坛,此刻正围绕那古朴石碑绕圈,一边还用腰刀乱戳地面,每一刀还挺用力,大概心急想要捅出一条路出来。 突然贴着墙的一排青石砖依次凹陷下去,徐冲哪里收的住脚当即跌落下去。好在青石板凹陷并非全无章法,竟然形成一道向下阶梯,他倒是没摔伤只是滚落到了一片烟雾里,刀也撒手了。 起身时就听到前方咳嗽声,显然沈括堵住烟囱的计策有效果了,地下排不出烟,那烧东西的贼人自己大概也困住快呛死了。 徐冲来不及找丢掉的兵器,只猫腰向前。却见前面隐隐绰绰一个人影正在向火堆里搬书册,然而火却快熄灭了。 第35章 慌而不乱 二月初十 午时两刻 徐冲小心靠近,那人正捂着口鼻专心烧书没有注意到,眼看只有两丈远近,却听到后面阶梯上有人大喊:“徐节级莫要担心,我们来了。” 这一嗓子惊动了前面贼人,他只一回头看到徐冲,赶紧推开一扇门向前逃走,临逃还没忘从脚边筐背里抓起什么东西背在肩头。徐冲紧追上去,路过那堆火眼看正在熄灭。他也是个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也没有停下踩灭那堆火,直追那人而去。 那人比徐冲矮小,地道也十分低窄正对他较为有利,徐冲身形大些反倒是不好快走,一时也追赶不上,渐渐被那人拉开了距离。再往前一程,隐约看到了光亮,想来是出口。徐冲追到那里,果然一处出口。他闪身出去才发现竟然是一处坟地。看来这喻四郎不仅仅会伪装入口,出口藏的也不错,就在一块无字墓碑后。 跑出坟地,前面是一条小溪。那贼人背影就在河边,正在解一艘小船的绳子。徐冲赶到时,那人已经越上小船摇橹向下游去了。徐冲差了几步没赶上,看着那人摇船逃远了,不过可以看清那人身上背着的是两捆细绳索,这便是他死命从那朱漆筐里抢出的东西?两捆绳子而已,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他垂头丧气往回走,也不走地道了,只是从外面绕到正门。这会儿那正房前面空地上堆满了抢出来没烧掉的簿册,都是沈括带着大伙儿抢出来的。 沈括看到徐冲从门外回来,还空着手,也识相并不多问,显然有地道通向外面,被那贼人跑掉了。 “找到这些未烧尽的东西,可以搬回去慢慢细查。我翻看了一些,确有弥勒教传教之物,还有喻家的牌位,找到的金银也不少,看来这里确实是他们的巢穴。” “可恨没有抓到人,只差一步被他驾船跑了。”徐冲恨恨道。 “如今他们已成惊弓之鸟,想来不会再将那谶语后面部分进行下去了。”沈括安慰道。 “未必啊,未必。” “节级,何以见得?” “我刚才追赶时,那贼人分明逃的慌张却还没忘记带走脚边两捆绳索,便是昨日来访那条大汉背的筐里取出的。可见是慌而不乱,还有六七分的章法。” “可是崔豹看见,早上有人带进去的那个朱漆筐?” “正是,那筐不但朱红色,还有盖子,必然就是那戴斗笠汉子带进去的那只。那绳索看着极细,上面有些油光,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我在想,我们破门而入时,他就可以从地道逃走,那般忙乱时,没有忘记焚毁证物。我追到时,还能带走那捆细绳索,河边也停着小船,也绝非慌不择路。由此三样可见,更像早就有所防备。” “你这一提,我也觉得奇怪,这偌大的庄院里只留下一人,确实像是做过准备的,只是我们来的早了,还没来得及毁掉带不走的证物。” “我在西军行伍里,若偷袭敌寨,敌方始料未及时,必是一片大乱。然而这里却蹊跷,我们进来后未见人不说,从毁证到逃走,虽然仓促却又按部就班地做,并不乱。” “先复命去吧。” “也只能如此。” 两人带着主要证物和那块断石碑装车返回军头司,自留下人看守这宅院。 一路上,徐冲都在琢磨早上来的那个高大汉子是谁?那筐里的两捆绳索,据徐冲说是极细,到底是什么要紧物件? 徐冲则再思忖另一件事,就是如何向老包再引荐怀良和尚,这期间自己自作主张向怀良透露了不少案情,这些会不会让老包不悦?老包倒是说过想见怀良,但是未必不介意自己自作主张。 两人各怀心思到了军头司处,却已是申时。 徐冲指挥差役向里面搬东西,其中那块残碑特别沉重,还得十二分的小心。 沈括径直向里走,他自帽妖现潘街来,已经两日未来点卯,得赶紧向老包说明,进了后堂,却见老包正在里面与人喝茶。那人背影魁伟不似文相公或者杨惟德,走近再看分明是个和尚,穿着一袭破旧的白色袈裟。那袈裟甚至眼熟,勾起沈括十多年前回忆。 包拯见他过来也起身等候,那和尚仍旧坐着,只是半转身时,分明就是怀良,然而他着这身袈裟时似乎更应该叫怀丙。 沈括向两人施礼,包拯微微颔首,怀良起身双手合十。 看出沈括疑惑,老包先开腔。 “是本官失察,怠慢高僧了。” “不敢不敢。”怀良道。 “大师是我请来的,这次能追查到喻四郎,全亏大师提示,早该请来一叙。存中,今日搜查喻四郎的城外庄院,有什么收获?” “呃……” “不要吞吞吐吐,大师有功于社稷,自当不避。” 沈括暗忖:当时定下各种机密规矩的也是你,现在说规矩不算数的也是你,大人还真是好做。 “今日与徐节级连同京东路提点刑狱司的兄弟门一起追拿那喻四郎,原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却没料到被他从地道跑了。临跑还烧毁不少书证。” “徐冲行事怎么这么不密?” 老包似有不悦。 “并非徐节级不密,只是……那贼人似乎得了消息,已经将账册文书藏进地道,由此可见有一些准备。另外,那翻山鹞子偷入院墙想要头开大门,却在门口踩中机关走了风声,偷袭不得只能撞门强攻。我们攻入宅院,一时不得地道入口,被他藏在地下烧了不少。不过还是找到不少,正搬在外院。” “如何又跑了?” “这地道另有出口在宅院外小河边,我们围住宅院,却没料到他从地下跑了,河边还预备了船,顺着水流直趋下游去了,眼看着追赶不得了。” “哎,文相公曾教我,这弥勒教行事历来周密,不比一般匪类,我却也没太上心。只想着让人翻墙进去偷开了大门就算万全,必能一网成擒,却不料对手不是一般蠢贼,哎,这件事筹划不周在我,不在徐冲。”老包把责任揽过去了。 “大人,既然还有案子,小僧不如告辞。” 怀良起身告辞。 “且慢且慢,大师几番提点我等此案要害,今天远路来了,不如一起看看证物,或许又有什么可以教在下。” “贫僧只会些雕虫小技,这样惊天的案子,不敢插手。不如先告辞。以后有什么需要小僧出力破解的机巧怪异,只管差遣则个,自当竭尽全力。” 怀良似也不想掺和太深。包拯也不能太过勉强。 “如此也好,只是以后若再有疑难,不知大师,愿再来我这军头司解惑?”老包用非常客气的口气询问怀良愿不愿意来他的临时衙门听调。 “大人,若是有疑难,怀良自然要来。只是这里太远,来去也得个把时辰,怀良也是闲散惯的方外僧人,也还担着大相国寺的生意,每月肩上例税酒捐也不少,却也恕不能全听调派。” “哦哦哦,”老包连连点头,“我也在想,可在御街附近热闹地方,再找一处院子方便就近查案,若找到了,也方便大师就近来。” “阿弥陀佛,贫僧告辞。” 包拯和沈括宋怀良从后院出来,走过前院时,那里已然摆下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书籍和其他证物,大部分都是烧毁大半的碎纸张。 怀良慢慢走过,冷冷撇了几眼那些东西,到了门口他再向老包告辞出门离开了。从这般礼数周到和待人接物看,全没有半点平日中癫狂摸样。 沈括出门多送了两步,他向怀良打听几句,原来还真是老包想明白了,于是亲自找人把怀良请来,算是感谢,然后又询问了他对参与案件的兴趣,怀良回答老包还是那一套,他对案情如何没兴趣,只因为喻家有一段故交,所以也不想参与案情,他的兴趣在于帮忙破解一些玄机和怪异。他实告包拯,喻四郎曾将自家的《木经》比之《鲁班经》却又不肯示人。这部书的上册无奇,多为屋舍、寺庙、宫观、高塔的营造样式,而厉害的在那部不示人的下册中,多为精巧的小木作和由此相关的机关术,据喻四郎自己吹嘘说还有驾驭木作的法术,可以化木作为妖。怀良当初为作摩天翻车,参不透“形势相变、往复不久”的难题时,曾向喻四郎借那部神秘的下册,当时喻四郎还欠着怀良一个大人情,老不情愿地抄了其中相关联的几页借出,三日后竟然还讨回去烧了,不肯将其中学问留于市井。 怀良提醒沈括若搜查证物时发现这本书的下册,务必要保存好。他的话让人感觉,他预感道了搜来的那堆东西里并不会有这部下册,因为他刚才走过这堆书时没有展现出任何热情,然而按理说,《木经》下册极可能在这堆灰烬中。 沈括送走怀良,往回走时,心里也琢磨着:“形势相变,往复不久”到底什么意思?那边文彦博的轿子就到了。包拯赶紧带着沈括徐冲到前门迎接。 文彦博还未见过沈括,倒是当初请沈括来的信是以他的名义催促沈括进京的。所以碍着这层关系,沈括在他面前自称学生,文彦博也颇赞许了几句后生可畏。 他肯来,也是老包差人告知今天案情可能有重大进展,却怎料其实只是找来一堆被烧的面目全非的东西。 第36章 《姹女初尘经》 二月初十 申时三刻 几个人簇拥着文彦博走进院子,也来不及去后堂茶叙一番,直接走到长桌前,先看到那半块石碑倒在地上。石碑看上去年代久远,也没有半个字。只有线条勾勒出一个体态曼妙的女子端坐在莲台上,然而石碑中间断裂,也看不到上面女子上半身。 “呵呵,无生老母?这便是他们供奉的神明。我早闻当时就供奉在贝州城里,可惜城破后却搜查不到,竟然在这里。呵呵,也算天意。” “文相公,弥勒教不是供奉弥勒?” 包拯问道,这当然也是沈括的疑问。 “弥勒乃是未来佛,也是前朝武则天以女主乱政牝鸡司晨之时,妄称弥勒转世,这才为百姓所熟知。后来百姓日子艰困,弊政又多,所以参拜者渐多起来,因为这弥勒本也是为修未来……”包拯在边上连连点头,听到弊政还连连叹息。 “谁能想到,居心险恶之人,借了未来佛这名头,想要蛊惑百姓造反,然而人既有未来又何必造反?须知今世造反今世便要杀头,未来如何其实也未必可知。所以,这些人又借着一块不知何年何地挖出的半截古碑,妄造出这个查无出处的无生老母来,说是弥勒之师也是造世初神,非阴非阳,专司尘劫灭世,凡此碑出,则末世至。” “原来还有这番渊源?” “是啊,自秦末乱世起,凡作乱必先编造神喻,无外如此。这弥勒教自有了新神,教主便自称法王,另有女修称圣姑,一王一圣并治。据俘虏说,教里常例,教主圣姑初时为师徒,后来多为夫妻,以师徒双修之名行不齿之事,简直是人伦丧尽师道全无。不剿除不足以灭禽兽、兴教化。” 文彦博随手拿起一本烧掉一半的,书名还在,写着:《姹女初尘经》 “看看,又是这些伪道惑众的书,专教邪淫乱伦。原以为,老夫今生不会再看到。”他冷笑着,将书扔回去。 走了几步又拿起一本。 “《无量劫灰》,这本我也看过,专教末世劫数,诽谤陛下德昏,恫吓无知百姓入伙造反。如不为破案,这些妖言蛊惑之书本就该由着它们烧成灰。” 他放下这本又走几步,拿起另一册,上面书名被烧掉一半:“圣……经符……应该时《圣教经符契》,呵呵,乃是教内符咒、巫药、理祝由三法合一的邪书。我在贝州城下,见过喝了符水的叛民,个个目眦俱裂,双瞳如出火般。据说多用虎狼药掺在符水中使人服下癫狂而勇力倍增。” 他将这本书丢到原处后,被身后沈括又捡起,他听闻是弥勒教的药理书,突然猜想可能与杀猪巷群猪死亡有些关联,得仔细参看一番。 文彦博又随手拿起一片烧掉一半的纸,念了起来:“末世劫尘杀不平,不平人杀人不平。杀尽不平方太平,末世杀出天下平。杀杀杀,这些蛊惑妖言就知道杀,真该杀绝的就是他们这伙人自己。” 文彦博重重将这张纸摔在桌子上,似乎真的被气着了,一向稳重老成的模样全然不见了,而且腰不弯背不驼,精神也似好了十二分。他寻思片刻又拿起旁边几张纸看了几遍,内容一样,而且字体大小全都一样。 “我就道怎么这么多,原来并非抄本。可曾查抄到刻字雕版之类?”文彦博问。 “未曾找到木刻雕版,但是找到泥做的活字、松香、蜂蜡,纸张,不过大多也被烧毁。”徐冲回答。 文彦博转向老包:“我说怎么这么快就能重印这些邪书、谤书,若重刻雕版,绝不可能这么快,原来也用了活字。能有这些东西,包相公找到的弥勒教巢穴无疑了,可否抓到首恶之徒。” “哎,如何说首恶,连个胁从都没有抓到。我遣人围住那庄院,却被贼人从地道走了,这些物证、书证也被烧掉大半了。” “包龙图不必气馁,这伙人被抄了巢穴,已经被逼到绝境上,肯定还会有更多马脚。” 文彦博鼓励别人倒是很轻巧,也不深究责任。 他用拐杖拨开一堆散发焦糊味的纸,看到还有一只精致木箱在那里,木箱烧掉了一角基本还算完整。 不等他说话,徐冲已经上前将木箱打开,可以看到里面是码的整整齐齐的蒜条金。 他用拐棍轻轻敲了敲,徐冲取出一根,放到他面前。 “老夫有负官家啊,自以为剿灭了弥勒教斩了王则,只逃出去些不成气候的鱼虾,却不料他们财力竟雄厚至此。” 他在手上掂了惦金条,又翻了过来,一时不语。所有人都注意到文彦博脸色骤变。 半晌后老包决定打破僵局: “文相公……” “我认得这金条。”他啪的将金条反拍在桌子上,又取过第二根也拍在边上。 “诸位请看,这金条上印记。” 几个人围拢过来看,却见金条的一面确有几个很小的凹陷,似是磕碰出来的,金条本非坚硬之物,碰撞出些凹痕也不奇怪,只是两根金条上凹痕有些近似。 “凡我朝赐外番金银时,出左藏库就会留下这样的戳记。用以监察外番金银在榷场内外的回流。老夫久在河北与辽邦交涉,故而知道其中奥妙。” 众人听闻自是暗暗吃了一惊,所谓赐外番金银无非对岁币的一种好听点的说法罢了,然而这些金银为什么会在这里,却藏着重大隐情。 “难道这弥勒教背后有辽邦的指使?” 此刻徐冲已经将木箱内所有十几根金条尽数取出,尽然都有戳记,可见这些金条原本是以岁币方式给了辽人。不应该在民间流通,辽人显然不知道大宋出库的金条暗自留了记号,也未熔化重铸,竟然原样又回来了。 当然如果理性分析,弥勒教能在教主被杀后,短短几年内重新纠集起教众,没有外力援助似也是说不通的。 “此事事关重大,我看得上奏官家了。包大人不如先写劄子,找石押班那呈。”文彦博道。 “确实重大,我马上写。” “我先回去,再找找当年公文,或许还有线索。” 文彦博第一次显现初焦急,匆匆离开了。 沈括也告辞出来,今天的行动可以说完败,没抓到主从犯人,却只搞到些只言片语的线索。 他带着那本《圣教经符契》垂头丧气回到杨惟德府上,看到对门驸马府大门已经修好。他想起当日在门口,跟小苹打了个照面却没搭上话,倒是锦儿提醒自己得去还了那驴。 不知为何,此刻他格外想见到了小苹。也许是遭遇了挫折,极想和当日那个练达通透的京中名妓再长谈一番。 此时已近黄昏,想来那矾楼也已经热闹繁忙起来,只能等明天了,若一早徐冲不来,便骑着那老驴去矾楼见小苹一面然后再去军头司报到。 计划好一切,便急匆匆回去,与杨惟德和师母见礼后,也不吃晚饭便躲进屋子绘制图纸。对他来说,破解帽妖的方法,就是一模一样复制一个出来。如同他再老包面前把无形火犬雪地行走给重现出来。若完成到这步,敌人的障眼法也就破功了,如今没有抓住首脑,还是以破解帽妖飞行为优先。 改了几处,还是解决不了问题,那夜帽妖紧贴屋顶飞行的情形极难参透。 于是作罢,再翻看那本查抄来的《圣教经符契》,据文彦博说是弥勒教的药书。 翻看了半本,都是些古怪方子,比如用大理的红斑蕈子加入紫石英、钩吻、莨菪、乌头、曼陀罗可配出一种叫做“十人敌”的药。人服下后,大概就可如药名般以一当十。沈括研究过药理,虽然大理红班蕈并非宋地常见药,不知药性,但是后面几味都是熟知的虎狼药,而且功效都是让人短时间燥热癫狂,其中的紫石英是五石散的配方之一,曼陀罗、莨菪乃是蒙汗药的药引,钩吻草更是剧毒。当然从十人敌这个名字看,功效还不能参考后面几种药的药理,也许是大理那什么蘑菇的作用更大。 又翻了几页,还都是些古怪名堂,大部分都在沈括的病理、医理和药理知识体系外。直到他看到了一个用红笔圈住的方子。 方子有个奇怪名字,叫做“半日半消散”。从描述看是一种杀人与无迹的毒药,只能存放在封口陶罐里,但是若放置在开口器物中,每半日毒效便减半。这种药无色无嗅,极容易下毒,若投毒量少,即使不死也得风邪。 “也许,那日杀猪巷毒杀百十头猪的就是这种毒药?” 一个大胆想法冒了出来。 当然还得照方配药来试一下才知道。然而这其中一味药却是弄不到的,便是查卡盐泽的苦卤水,再经七遍复沥所得卤精,但是茶卡盐泽不在大宋而在吐蕃辖内,并且也不是正经药材,药店里显然也不会有。他不免想:为什么这部书里所需的药物都如此奇怪而不容易搞到? 文彦博说过,这部书不应该留着而应该烧毁,看来没错,通篇就没看到治病救人的内容,全都是些害人毁人的东西。 他越看越气,子夜十分,终于熬不住睡过去了。 第37章 集萃谜社 二月十一 巳时 沈括等了一早上,徐冲没有来,可见昨晚帽妖没有出现,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他估摸着,既然老巢被捣毁,弥勒教最近大概搞不出什么事情来了;另外就是自己曾经猜测,时日越近月满,帽妖也越不会出现,以避免被看破手脚。当然这个结论还有待时间检验。 既然无事,他决定按原计划找小苹,借口当然是还驴,于是去牲口棚看那老驴,却见它这些日子竟然胖了不少,于是特意打了一桶水给这驴子好好刷了刷。毕竟这其实是小苹花一根簪子买的,算是小苹的财产,若是刷干净,也足见是自己一份心意,当然小苹极可能转手就把它卖到什么馆子里下汤锅回本钱。 这一忙活竟然到了中午,那老驴似也感觉到某种不祥气氛,开始焦躁起来。 正要牵着出去。就听外面马蹄声急,听动静分明是徐冲来了。他心中刚升起无名的怨气,徐冲就到了门口,转眼推门进来。 他看上去有些焦急,几步到了正牵着驴的沈括面前。 “公子,有线索了。” “什么样线索?” “还记得驸马家烧掉的那只能映出花妖的宫灯,本是一对……” “我记得。另一只找到了?” “找到了。包大人让我等不用去军头司,直去集萃谜社,那个叫做烛影走马的宫灯,石押班已经查到,被公主身边黄门卖到那家谜社去了。你不是向包相公提及,所谓花妖案,可能就是这只灯里有名堂?找到了拆开一看,就能查出是不是被施了法术还是另有机关?” “不会是法术,必是机关。” “管他什么原由,先找到再说。相公吩咐得快,免得再出偏差,这蠢驴太慢,换马吧。” 两人一起回到马鹏,将那刷干净的胖驴拴好,换了马匹向外走。那老驴见没自己什么事,松了一口气,继续悠哉吃草。 沈括将要上马时又想起什么:“集萃迷社?徐节级,这个名字为何似曾相识。” “嗨,你不是提过,卖假画给驸马的那家叫做集萃画社?” “正是。” “那掌柜可姓裴?” “是啊。” “我去内城左右厢宅店务查过一遍,正是同一家,掌柜叫裴本钿。” “这名字听着不甚吉利啊。” “……然而生意却不错,这裴掌柜除了集萃画社,还有集萃文社和集萃迷社,占着好街道上宽阔店面,每年也交着不少廊税。专司结交这汴梁里附庸风雅的公子衙内,却也有些通天手眼,只他敢收这宫里流出的东西。” “那一日我便见他将宫里内库,后主李煜的画借出半日,让怀良师傅仿了提拔上一方‘金图书’的印。” “走,正好去会会这个奸商。我想好了,先拍桌子喝问他是吃了忽律心豹子胆,敢销这路赃?再问走影灯去向,那姓裴的若胆怯,少不了先吃拿他些孝敬,哈哈哈。”徐冲说着笑了起来。沈括听出其中不对头处。 “可有公文?” 一语让徐冲为难。 “原本偷买宫里东西,去开封府请一道捕拿的令签,倒也简单。然而你也知,当初官家吩咐:敌在暗我也不可在明。包相公又屡次提醒,能不去开封府、皇城司便不去。所以无有公文啊。” “那你拍桌子唬不住他又当如何?” 沈括只得一言提醒徐冲。他也知道其中无奈,老包对下面规矩甚严苛,行动束手束脚,自己倒是把怀良找去喝茶聊天。 “嗨,公子多虑了。我想了想,其实也无妨,先去看看那东西。若在,我拍桌子瞪眼先唬他一唬,他收宫里东西自脱不了干系,识相也便罢,不识相的,大不了我再去开封府请公文。无非被包大人责骂几句。” 看来也只能如此。两人上马一起去找所谓“比古乱真”的集萃画社。徐冲早打听好地方,两人纵马入新郑门,便骑马慢行,片刻也就到了那集萃迷社所在的甜水巷。 这里街巷并不宽阔但是却是个闹市取静的地方,两侧书画纸张笔墨的店铺颇多,也有些幽静楼阁,并没有喧闹的瓦子妓馆。 在街面上找到集萃画社并不难,因为它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店铺。 两人到了店前面下了马,早有伙计过来接过缰绳。 沈括抬头看,牌匾上写着集萃画社。看来驸马到底理亏,没将这块匾拆掉。 走进店内,这店倒也和一般店面不同,并不见柜台,而是四面墙上贴着书画,也有悬在空中的,多是些山水,也有佛道两家神仙谱系的画,边上还有楼梯。刚要找伙计问裴掌柜在何处,却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女子的声音。 “我家大姐虽久不在京里行院,却也是有旧时名声在外的,如今争着抢着要看她的故旧相好、少年狎客,便能排到御街马道上去绕几个弯。也不是大姐他不信裴掌柜诚信,只是若少了定钱便是坏规矩。那些公子们觉得大姐她不公道,厚里你这里薄了他们那里,闹将起来如何分说曲直?” 沈括望去,竟然是一团火一般的锦儿,她正下来,边上陪着不住点头的正是那裴掌柜。 “是是是,都是伙计疏忽了,马上送去足色定银,定然无误。”裴掌柜赔罪连连道。 “你也知驸马府那日的事情,你让大姐再守着那丧灯弹奏,担着多大惊吓?大姐愿意陪你们谜社胡闹这一场,还不是看在银钱份上,掌柜如何这般不晓事理?” “我岂能不晓得事理?今夜间阁楼上少说三十几人,看它如何作妖?”裴掌柜说着将一个小布包塞给锦儿,“我也知锦儿姐姐在宫里也有门径,以后若有事相求还有大孝敬。” 锦儿将那小包捏在手帕里略惦了惦,一直板着的脸上有了些笑意。 “你还打着这样算盘?我在教坊司确也说的上些话,不过若是又招惹驸马,找到哪里也枉费。” “放心,一定不招惹那结巴。” “既如此,我从后面去了。” 锦儿小楼从后门去了,却没看到不远处沈括和徐冲。沈括回身,发现徐冲正直勾勾看着锦儿背影。 “这女子眼眉间好神采,将一个掌柜训的服服帖帖,全无娇弱气。”徐冲赞叹道。 沈括没料到徐冲这个武人是这么赞赏女性的。 “我倒与她有两面之缘,何止无娇弱气,还很有江湖气,是个会使短刀的。” “呵呵,果然奇女子。” 楼梯上裴员外此时转脸回身,不期认出了沈括,赶紧下来拱手施礼,然后将两人迎上二楼。二楼人少得多,三人便在临窗小阁坐下,伙计很快奉上茶水。 徐冲倒是不想废话,直接掏出皇城司令牌放在桌子上。裴掌柜毕竟吃过见过,知道这架势不是善茬儿,赶紧赔笑唱喏,赶紧先找话周旋着探听实情。 “原来是皇城司的大人。想是那李纬把刁状告到上面了,”他转向沈括,“那日这位公子也在,是知道实情的,我这里讲的就是比古乱真,从未说过卖的画就是真迹。” “员外莫急,不是为这桩事。”沈括道。 “不是此事?却为哪桩?” 裴掌柜一头雾水。 “我们来为的哪桩事情,你竟然不知道?”徐冲咋呼道。 “小人确不知啊?请大人明示。” “我问你,近日可曾买入宫中黄门偷窃出来的赃物?” “冤枉啊大人,宫中有闲杂无用之物经由黄门流出,原是常例啊,也不单裴某买。前几日是从梁怀吉处买过一盏木圣喻浩的宫灯,却说是宫里无用,公主拿出来换些例钱赏下面人的。这些话是梁怀吉说的,是不是赃物,拿问他便知。”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徐冲板着脸道。 “嘿嘿,梁先生的话,我自然还是信的。思来想去,无非是驸马恨他,找茬儿告发而已。然而驸马他却欠思量,此事公主岂会不知?若不然借梁怀吉十万个胆子也不敢私卖了。其中曲直不好分说。到时候公主一脑,自然也就追究不下去了。其实何必劳烦二位来,只须让他驸马去公主那里对质不就真相大白了?”他一转开始嬉皮笑脸,大概心里评估这件事大不了。 “裴掌柜,我们也不为难你,其实我们也只是想要看看那盏灯。公主那里如何是后话。我们只要那盏灯。” “实不相瞒,这盏灯我可以双手奉上,只是此刻不行啊。” “我们还要回去复命,你却百般敷衍,为何说此却刻不行?”徐冲怒道。 “上差息怒,此刻灯不在此处,就在那白矾楼上。” “在白矾楼?”沈括心中一动,他立即联想到刚才看到锦儿下楼,看起来必有关联。 “实则,今夜迷社同好约定汇聚矾楼观此巧匠的木作,本社还起了个名头,谓之三趣……”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追问他何谓三趣,裴掌柜只得没趣自己说下去。 “三趣么,一趣,便是观看圣手神灯,二趣乃是春灯猜谜,三趣则是请名妓小苹唱曲儿助兴。所以此刻,那灯已然送往矾楼布置迷社雅阁去了,若二位有公文自去抄没便是。” 沈括一听果然如此。 “你这……”徐冲见他又在找借口推脱,一时要拍桌子,却见沈括眼神止住。看来此刻不宜闹僵,还得白脸上。 “裴员外,我们也是公事。”沈括接过话头。 “这位公子,你我在怀良大师那里就算有缘相识,若给我几分薄面,只让今夜春灯谜会囫囵过去,让裴某保主迷社众人前这几分薄面,只待子夜谜社聚会结束,我自将这盏灯奉上,分文不取。须知买下这灯也是花了不少钱。” 徐冲和沈括对视一眼,似乎也只能如此,情理上人家也说的也没错,又没查抄的公文,这裴掌柜赔钱又认栽,只想在人前显摆一下而已,已经算很识相了。 “裴掌柜,我还有一事不明。” “上差请讲。” “这猜谜和宫灯好像全无关联啊?为什么要用它装点?” “嘿嘿,公子有所不知,这喻浩的走马灯,内有机簧转子。据说可以在屏风上显现四季诗歌。只要将灯罩拆开,将四季诗的透光薄纸,换成四条谜语的蝉翼纸,到时候点燃此灯,让那谜语在屏风上显现出来。加上请来了京中名妓小苹的弹奏助兴,岂不美哉? 沈括一惊,看来这走马灯的机关故事,早已走漏出去,大抵也是驸马府的事情传扬出去了。 “为何请那小苹?” “前几日驸马府闹了花妖公子可知?” “自然是……不知道。” “据传那结巴李玮撞妖时,身边的正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灯,边上弹唱的也正是小苹,京城已然人人皆知。其实此次谜社春会,年前就已准备,那时小苹还在乡野里守闲寡,原本请了别人。驸马府出事后,架不住社里众人央求说,既然另一只灯在我们这里,不如重现那日闹花妖的同一般场面,也算雅趣。所以才加倍出钱请她,又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场所,前后花销可是如流水啊……” “所以,宁可二次吓煞那小苹?也要添你们谜社的恶趣?” 沈括突然冒起一股无明业火,边上徐冲看了也吃了一惊,完全无法共情。 “这……也是她自己愿意,无人强求啊。其实,小苹在京里,早就不付当年艳名,身价也在十七八名外了。这次请她来,也是给了名妓柳柔柔的价钱,原本就是高抬她了。须知柳家大姐正是花样年华,也没梳笼乡下穷酸,更没守过寡,艳名正盛,风头无双,那才当得起名动京师四个字。” 沈括也觉得刚才失态,不再多说,想来其中厉害小苹自己想的清楚。只是不知道这盏灯能不能参透那花妖显形的要害所在。他几乎等不及要拆开看一眼,可惜还得等到子夜,等待这集萃谜社无聊又恶趣的猜谜活动结束。 “那好,裴掌柜须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要反悔,我们这就去白矾楼,只等今晚解迷会曲终人散。” “子夜时一定奉上,决不食言。嘿嘿嘿。” 第38章 高楼谜阵 二月十一 未时 沈括与徐冲告辞下楼,下楼梯时,沈括感觉到了一丝快慰,原以为今天见不到小苹,不成想因缘际会,还是得公干去一趟矾楼,见的竟然就是小苹。 两人走到街上,沈括才发现徐冲默默不语,似也在神往。 “徐节级,在想何事?” “我在想,刚才下楼时遇见那爽利红衣女子,竟然就是矾楼的,看来还有缘再见一面。沈兄,你说你与她有些熟识,可否引见?” “放心,我一定引见你们认识。” 两人各怀心思,一起向矾楼去。 矾楼乃是京城第一繁华酒楼,由东南西北中五座三层高楼簇立而成,群楼间飞檐层层相叠,楼阁处处林立,若从御街口入得楼里,便可通行与内,走过各路吃食、瓦子、店铺,再下楼或已经在后街。若有闲暇闲钱,一整天也能在这白矾楼里消磨得干干净净。 到了御街前,徐冲抬头望去,只见到巨大的彩楼欢门,这却并不是矾楼唯一的入口,这样规模的入口分东西南北共有四座。 且看这白矾楼五楼并列,四方四楼环绕,中楼最高。各楼又并非独立,而是互有楼台、廊道、虹桥连接。楼阁间梁柱相交处,斗拱外延飞檐层出,左右前后又与临楼屋檐层错相叠,实在是繁复精巧,较之前几日去过的潘街潘楼还要气派上七八分。 也不知道哪里找集萃迷社布置的会场,看来这其中卖笑、卖唱、卖酒的青楼女不在少数,据说有几十班。沈括来过却只到过后街,小苹分明是从那里上去的,也许她与舅母家那班人就在这里? 两人住了马,向后街去,那边有听曲儿的楼台,此刻正好白天没什么人,也无处打听,完全不得其门而入,须知这期间勾栏妓女也繁不胜数,也不知道小苹在何处弹唱卖酒。 他正有些后悔,刚才离开时没有向裴掌柜问清地点,就急急赶来了,正在踌躇却听到清雅的琴声传来。 此刻大抵申时,食肆酒楼还没入夜市,虽然街面上有些叫卖,店铺里跑堂也在准备,却并不算嘈杂。沈括仔细分辨,这分明是那日听到小苹在船上弹奏的那一曲。 他抬眼望去,却看到四楼处重檐下抱厦小厅里,正有一袭青衣的女子在弹奏。看来天涯无处觅知音,一曲妙音尘缘起。 “徐兄跟我来,若那锦儿在便介绍与你相识。”沈括兴奋道。 这矾楼的动心南北四座楼,实则只有三层。然而三层上卷棚歇山处,却另辟出小厅,实为四层屋檐下的小阁楼。这阁楼奇在孤悬高处,四面透风如同闹市中居高临下的观景亭,颇有些闹中取静的雅趣,也有高屋建瓴的通透。只是平时并不开放,一来吃饭人嫌登楼太高,走不动,二则此处较之皇城还高些,若有心人借这里窥探大内,禁宫内直到大庆门前也一览无余。皇城司早有心封闭这矾楼上至高处,然而当今官家却是个宅心仁慈之人,并不以皇权阻挠外面闹市里繁华。倒是矾楼东家也有些自知之明,若非身家显赫之人要在这高处设宴,也不开这有逾制之嫌的阁楼。 只有京城贵胄名流或想要闹中取静的聚会,或想要与百姓不同的体验,花了冤大头的价钱,才开这阁楼,每月未必有一次,当然价格也不菲。 今天集萃谜社要在此办的谜会,都是些家底殷实且附庸风雅的官宦家冤大头,一般百姓闲人自然是只顾吃喝,也无兴趣来猜谜。 两人到了三楼,到了上去楼梯处,却见有伙计把着。原来上去还需要集萃谜社的请柬。徐冲将自己皇城司的牌子晃了晃,却并不管用。这里的伙计也是见过些市面的,常年拿着真真假假皇城司牌子的也见的多,尤其徐冲还非本地口音。伙计只说,如今小苹姑娘还在楼上调琴,不许闲杂人等上去。 徐冲一听将自己比作闲杂人等,火往上撞刚要揪住伙计理论,伙计也不相让,双方就要放对动手。 却听到上面传来悠扬琴声,双方这才罢手,免得搅扰了上面弹琴。 徐冲也是深感这牌子除了进出皇宫,其实不好使,他常在外地,并不知道皇城司虽是官家的耳目,然而大臣们却常以唐末宦官专权的旧故事警醒官家,官家也辩不过这些专精道德文章的大儒,所以皇城司行事一直极受制约。 哪怕这里隔着皇城也就一条街道,牌子已然不太受待见了。也有拿着这块牌子去外地坑蒙拐骗,被当地州府官员拿住当堂杖毙的,官家也只能认晦气。 徐冲正有些郁闷,却听楼梯响动,那一团火一般的锦儿抱着个香炉下来。她一眼看到沈括和拿着金牌的徐冲,也是先一愣,转而笑的灿烂起来。 “贵人,你今日才记得来还驴?大姐她可是嗔怪你多日了。可带着花来?” “锦儿姑娘,其实今日来还是有一桩公干。” “公子您不是在驸马府里帮闲看风水?竟还有公干?”锦儿抿住嘴,却见到穿皂靴挎着腰刀的大汉站在沈括身后,正痴痴望着自己。 “锦儿姐姐,方才这汉子托大说了,他们是皇城司托付的大事,要上楼盘问,好生无礼却只有个黄门的腰牌不见公文。” 边上伙计气呼呼道。 “既然真是公事?”锦儿脸色似有些不好看,不过一转不见了。 “锦儿姐姐,并不全是公事,也是在下想见……” “嗨,这是大姐相熟的好人,皇城司也是楼上常客。若公子有事,请上楼便是。” 锦儿一语,伙计自然让开。 两人正要上去,却又被锦儿叫住。 “沈公子,这会儿大姐因一笔银钱未收到,正有些恼怒,似你这样空手来,怕不给好脸色看,午后我去那天杀奸商处讨定钱未得,也被大姐数落好一番。” “那便如何是好?” “你们随我来,三楼有李婆婆的绣作铺子,专卖珠翠头面、假花领秣,也兼有城外苑囿章台里的时令花朵,大姐正有个花瓶,里面腊梅刚枯萎,沈公子你买束趁时节的鲜花上去,多半不会讨白眼。” “多谢锦儿。”他转身见徐冲正焦躁,突然想起忘了答应他的事。 “锦儿姐姐,这位高大汉子乃是同侪,侍卫亲军司的步军节级徐冲。” “原来是徐节级。万福。” “不敢不敢。” “听口音可是潞州人士?” “小可确是潞州人。” “那与我也算半个老乡,我父母都是河东上党县人,能在京师见遇乡里,也是缘分。” “果然缘分啊,缘分。”徐冲受宠若惊,有些词不达意起来。 “二位上差请随我来吧。” 两人跟着锦儿去到三楼拐角处,竟然真有个卖珠花的老太婆,一问锦儿才知道,这里三楼齐楚阁楼都是常客都是富户才来,饮宴间免不了请些歌女舞姬弹唱歌舞助兴,若想要结交歌女,又少不了买些簪花香粉,鲜花装饰,去楼下嫌远。于是这里东家便将秀作店铺开到楼上。勾栏女子得了赏赐礼物,若不甚称心中意,转脸又可在店铺贱价卖掉,这样欢场上两家方便,其中折扣又被东家赚走,简直是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店铺里果然都是女儿家东西。 此时不过二月中,鲜花寥寥,无非新开的桃花,迎春,将谢的腊梅。 沈括选了一束混杂了红白两色的山茶花后才上去。 锦儿先上去知会,两人在下面等候,等到上面琴声一顿,锦儿咳嗽几声,两人才一起上去,楼梯上了一半再转上去,却听到琴声又响起。 远远看去,远处幔帐随风轻舞,后面便是一袭青衣的小苹,她正低头弹奏。两人只能站在楼梯口,不敢打断琴声,也不知道锦儿通报了没有。 却见锦儿站在帷幔外,向沈括挤眉弄眼,显然小苹知道谁要来,却故意等他上到一半时,又弹奏一曲,故意把抱着花的沈括晒在哪儿了。这女儿家心思不好猜测,大概是犯什么小心眼。 若没有锦儿在边上,徐冲早就过去掀开幔帐拍琴案问话,此刻他也不想显得太粗鲁。 他便东张西望起来。一眼看到那盏走影灯就在小苹身侧,看来不用急了,除非有飞贼从屋檐上爬上来,否则没人能窃走它了。 再看帷帐外,布置了一道屏风,上面没有字画,看来是等夜间展现这神奇走马灯用的。再看四下,中厅已经布置了桌椅,并不多,大约可以坐十数位客人。抬头望去,写着谜语的纸条正挂在上面彩灯下。看来一切布置停当,只等夜深。 小苹弹奏片刻后,伴着琴声唱了起来,唱的正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沈括闭目倾听,徐冲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见边上桌案上有茶水,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 一曲弹毕,沈括如从云端醒来,进而整衣衫想上前搭话,不料那边又开始弹奏一曲,乃是一首《高山流水》。 徐冲毕竟忍耐不住,手上茶杯放到桌案上,似乎手有些重了,琴声立停下来。 “锦儿,原来有客人来了?为何不早些说于我知?” 小苹茫然问道,她弹奏时倒是没有抬起过头。 “大姐,是那沈公子来了,说是有公事。” 锦儿故意大声道,又向沈括吐吐舌头,大概示意这口黑锅自己不能背? “哪位沈公子?” “就是二月初三那日,与你一同骑着老驴来的沈公子啊。当时你不是留下眼泪,说了那些要报答的话,这才几天?” “哦,是恩公来了?”小苹白了锦儿一眼说道。 沈括马上上前,手上捧着一束茶花。走到幔帐前,特意看了一眼边上的走马灯,看上去只是精致一点,也没有太特别的地方。 “公子止步。”小苹清冷嗓音道。 “沈括只能停下,隔着幔帐向小苹深施一礼。” “今日小女子担着干系,此处俱是那东家那谜社差人布置,说不能有分毫差池。那裴掌柜与我言讲,子夜前不得有外人进来,走乱了他们的谜阵。” “谜阵?”沈括不解道。 “其实我也不解,只是谜社历年来都有些怪异规矩,若破了,到时候便是是非。今年又是弄来这盏丧灯。我在驸马府见过此灯一模一样的,子夜时我在亭中弹奏,听到驸马大叫,后来知道那盏灯很有些晦气,那花蕊夫人便是灯里出来,如今也是后怕的紧。也请沈公子不要靠近这盏灯。” 沈括注意到,小苹纤细手上绑着一块白色丝帕,他当日在驸马府调查时,驸马叙说整件事过往时有些迷茫状,大概被吓痴呆了,有些口不择言,说起事发前曾想借着酒劲和小苹亲近,便抓住她手腕,却被她一挣逃脱了。看来驸马说的不假,她手上伤还没养好。 “大姐放心,我们也答应过那集萃谜社的裴掌柜,今日也只等谜社散去再靠近这盏宫灯。” “那便好,请公子找个位子坐下静等。” 沈括偷眼看那小苹,只低头抚琴并不看自己。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小苹,她便戴着帷帽也是隔着一层纱与如今隔着帷帐一般无二,看上去一样的隐约又端秀,只是那时还有些妩媚,如今却只有清冷。 于是沈括便找了个就近的位子坐下,反正这也是他们与谜社裴老板商议好的事情,只要这盏灯在接下来几个时辰里不丢失,接下来就能搬回去仔细研究。 至于为什么小苹不让他们靠近这盏灯,估计是会场气氛是围绕这盏灯设计的,怕有人磕着碰到屏风或者走马灯,到时候一差二错,坏了神秘气氛。 “沈公子手上可是鲜花?”小苹问。 “正是……”他看到锦儿向他挤眉弄眼,“正是在下从城外带来的山茶花,想带来装点一些春色。” 那边厢锦儿点头,大概赞许沈括还不算很木讷。 “既然装点春色,何不带一些桃花来?既然带来了,锦儿帮我插到花瓶里吧。” 锦儿过来苦笑着接过茶花,走过帷帐,插在抱厦小厅花瓶里。 沈括暗自叹息,刚才分明该买一束桃花。 又过了一会儿,小苹打发锦儿去街上买些果子来招待两位客人。锦儿走后,她又弹了一曲,便起身揭开帷幔自顾自离开了,大概是去梳妆处。 第39章 它们来了 二月十一日 酉时 空空荡荡的阁楼上,只剩下沈括和徐冲。 两人起身走到帷幔前,距离那盏走马灯咫尺间对视一眼,徐冲努了努嘴示意过去看看,沈括摇了摇头,刚和裴老板约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最好不要这么快就双标。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突然上来? 僵持了一会儿,听到身后阶梯响动,上来的是一位文生公子,三人间并不认识,于是互相施礼唱喏,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终于,短暂的机会消失了,现在只能等了。 很快又来有人,也是穿绸裹缎的世家子弟,他倒是与之前来的认识,于是他们两人攀谈起来,并抬头看挂在四下的各种谜面。 一个时辰内,阁楼里已经聚齐了二十七八人,夜色深沉时那裴老板也在几人簇拥下来到,众人围拢过去互相拱手,场面终于热闹起来。 再听楼梯响动,是锦儿提着个篮子上来,在桌案上布置果子茶点,又有几名侍女搬来酒食。此刻外面天色已然暗淡,只看到远的近的酒肆店铺里摇曳烛光,又到了万家灯火之时。 一班歌伎上来开始弹唱,其中并没有小苹。那些女子只在众人身后不远处弹唱,那幔帐相隔的临街小阁里,始终没人进去。只放置着一案、一琴、一灯和一只插了茶花的花瓶。 很快有人点燃了屋里灯烛,唯独留了小阁里那盏喻皓所做的宫灯。徐冲更是每隔一会儿,便望向那里,确保它并没有突然消失。 众人并没有察觉沈括并非谜社的人,倒是对徐冲这个行伍模样有些敬畏,看着就不像来品茗猜谜的,也没有人与他搭话。沈括与其他人倒是可以聊到一块儿,他们一起观看挂在藻井下个几十条谜语。这些多是些字谜并不难猜。一旦有人猜中,周围弹奏的女子们便会一起弹奏一曲欢乐曲子,也有人端上一个盖着红布的盘子,红布下面盖着的便是奖品,大多是些文房四宝、精致小摆件之类。猜错的,则有人筛酒罚饮,连猜对三四条的,还有侍女过来在猜对者鬓边插上一朵花,显然是会场中的明星。 正在兴头上,却又听楼梯响动,众人停下饮酒观谜,一起望去。正是那小苹在锦儿陪伴下缓缓上楼。只见她换了一身装扮,专门穿了一套白色罗衣裙,外套粉色披帛,梳了个娇俏的云鬓髻,横插着碧玉簪,点缀叉环留着几缕青丝披散到肩头。夜灯下,娇艳明媚,俏皮可人。 谜社的文生公子、登徒浪子们也不猜谜了,纷纷驻足赞叹。 小苹在楼梯口万福,然后款款走来。走到沈括边上,抬眼看到了沈括鬓边红花,不由得噗嗤一乐。 “贵人果然有学识。” “不敢,胡乱猜对了些。” “我这身衣裳还好看?”小苹半转身,展示她雪色罗裙和粉色披红。 “好看。”沈括脱口道。 “‘浅为玉茗深度胜,大曰山茶小树红。’专为配公子采来的茶花所配。如何,小苹可是用心了。” 她一时的态度让沈括心跳加速,也不知为何与刚才冷冰冰样子判若两人,也许刚才人少才显凉薄,这会儿人前只是做戏,但无论如何都让沈括陶醉其中。他瞥了一眼身后锦儿,锦儿也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裴掌起身柜鼓起掌来。 “好一个俏丽的大娘子。只道是隐居乡村,不理会我等京城红尘里俗人了,不料这次回京更添了几分颜色,却又是技艺不疏,弹唱诗文书画都更了得。想我东京城里,如此这般多才俏丽,色艺俱佳大娘子,掐指算来最多只有十人而已。” “原来还有九人?我只道在诸位心中早就是色艺无双,并无他选了,原来是自作多情了,好羞煞人了。”小苹故作生气,一扭头进了幔帐,众人一起抚掌,浮浪大笑。 “大姐莫恼,是小可失言,东京成里小苹姐姐,便是色艺冠绝,绝无二选。”裴掌柜朗声道。 “失言,便要罚酒。”小苹假嗔道, “当罚。” 裴老板自倒自饮起来。此时有人将一幅已经猜出的谜面换下,有换了一幅新谜挂在那里。 沈括抬头看时,新谜面写着:烂泥铸新身,外秀少才华,腹内生锦绣,粉妆化碎瓦。 “裴掌柜,这谜语莫不是笑话我这嫁到乡野间,成了村妇吧?”小苹笑道。 “送我三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是打一物,非人也。诸公子,可曾猜到?” 裴掌柜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做思考状,却没有人能解,这不胜寒的楼阁上,一时间寂静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众人还是皱眉思忖状,唯独沈括神色舒展似胸有成竹,但是他也不像想要抢答的样子。 “沈公子,此谜,可有见教?” “哦,我在想,此物乃事扑满?” “正解。来人给沈公子倒酒。” 沈括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一时有些脸红,至此他猜对了至少十条谜语,被人劝了七八杯酒,早有些微醺。 “诸位,听我一言,”裴老板走到中间一呼,“这位就是钱塘沈家的沈公子,当世才子,何止猜谜,赏鉴书画也是一绝,也是裴某多年挚友。” 众人一起上来嬉皮笑脸的恭维,虽说也不认识,也都上前客套,口称久仰。沈括也有些得意起来,当世才子几个字虽然只是俗套的假话,也颇有些受用,再加上能在小苹面前露一手,难免飘飘然起来。 却见那边有有一条谜面,谜面极短,写着: “手足并用,非男所为。” 有人便问:“只有八字,必然难猜,先说猜何事务?” 裴员外笑答:“非事务,乃是青楼常情也。” 小苹一直暗中看着沈括,见他似又猜到,欲张口却忍住,脸上一闪的羞怯。 “我知道了,”一人大喊道,“乃是捉奸二字,可对。” 众人哄笑起来。 沈括微微摇头,他早猜到,也想要卖弄,只是这个谜底实在不雅就没说出。 于是又有一条谜面挂起,这次谜面就更不堪,甚至有些下流:“五叔抱二嫂,纤腰手捏牢,双足一张开,滋味舌自晓。打一物。” 不知道为何,小苹一上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谜语就都出现了,之前还都挺风雅。 沈括一屁股坐下没心思去猜。却见小苹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沈括赶紧捱道边上,只隔了道帷帐。 “我看公子刚才脸红,实是好人,不要与他们厮混猜这些没廉耻的谜语。我知你带着腰牌来查这个灯,这灯我也在驸马府见过,却是诡异,今天正有些事要托付。” 她说着扯掉手臂上白巾,却见那里五道红印:“那日驸马见了点燃那灯便发狂发癫,好在我及时离了那书房,今日你可要坐近些,待会儿若有怪异,好生护住小奴家。” “责无旁贷。” 那边又哄闹起来,原来又有人猜到了谜底竟然是筷子,于是登徒浪子们一起大笑起来。 裴掌柜眼见天色差不多了,于是抚掌三声,众人停下,这边小苹开始弹奏。刚才还在骚动的人群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众人各回原座,有店里伙计端上羹汤和湿手巾,看来休息片刻,猜谜进入第二环节。 果然片刻后,侍从熄灭了大厅里的大部分的灯。小苹则取出一根灯杖慢慢点燃那盏神奇的走马灯来。一时间,这盏灯成了阁楼上唯一的光亮。 众人无不静坐观看。 只点燃片刻,那灯便开始转动。 灯对面的屏风只有淡淡山水背景,并无花草人物,显然等待文字映衬上去。 今日乃是二月十一,有些威风,窗外一轮将满未满的凸月挂在天上,但是很快被乌云遮住。 “诸位,”那裴老板再起身,“接下来,就有小苹为我们弹唱一曲《瑶台月》,再由这“烛影走马”将这首词呈现出来,而这谜面就在诗文中。” 众人兴致被吊起老高,都静心等待,当然不止等谜语也在等着神奇的机械如何映出画面,更兼有驸马府的异闻传的神乎其神。 小苹开始弹唱一曲《瑶台月》,琴曲悠长歌声动人,然而此处并非瑶台,天上也并无十分月色,实则并不十分应景,但是可能要暗合上面文字,显然是琢磨过的。 “黄粱梦断。把眼底浮华,须当猛省,凡笼跳出,物外有何萦绊……” 神奇的一幕出现,随着小苹吟唱,文字缓缓映在淡墨挥就得屏风上,一时间众人屏息,世上竟有如此神奇。 然而怪异的一幕出现,屏风上字却与小苹口里唱的渐渐不一样了。观众只当是改了词。这首词源自无名氏本非谜语,会唱的人也不少,既然能做谜面,必然是改过。 然而最先发现毛病的是小苹和裴掌柜。 屏风上显现的字数已然不对,也不再是长短句,小苹有过上一次惊吓,早就觉察到不对,停下弹奏,架不住她身后那些伴奏的弹琵琶吹笙箫的并无察觉,他们本也不看那屏风,只顾着按排练的演奏。 裴老板闯进帷帐,瞪大眼睛看。 却见屏幕上鲜红的大字一句句滚滚而来: 典检黄衣欺幼儿、空杯一饮能止戈,烛光闪烁钺影动、兄弟情坚匡社稷,恒感地天终有应,神龙现世含天宪,符瑞降世封泰岳、娥皇临朝乘銮舆,称制衮服谁受益?长歌一日有女英,阎王祭祀元利亨,家中枯木残百年,圣人轮转重穿衣。 “快停,快停下。”裴老板喊道,之前驸马家出事,他只道是驸马想出的鬼点子故作妖言想反诬公主身边他最恨的那个太监,此刻才知这一对妖灯的传言是真的,因为它又开始作妖了。 沈括坐在第一排看的分明,这映衬出来的,分明是诋毁大宋的虎狼之词,可谓句句诛心,字字险恶。 第一句的:点检黄衣欺幼儿,分明句暗示太祖黄袍加身篡了孤儿寡母的皇位。次一句:空杯一饮能止戈,大抵就是指太祖杯酒释兵权,将打江山的老兄弟们兵权夺走。后面:烛光闪烁钺影动,兄弟情坚匡社稷两句,自然是指斧声烛影的旧故事。恒感天地终有应,神龙现世含天宪,福瑞降世封泰岳三句,当是指真宗赵恒在位时实无政绩,却靠着装神弄鬼迎接天书和封禅泰山愚弄天下的事情。历朝历代,并无签了城下之约,交了岁币还敢去封禅泰山的君王。 在后面:娥皇临朝乘銮舆,称制衮服谁受益?这两句更险恶,显然是指章献太后垂帘听政,而受益二字分明就是当今官家的初名,句中的谁受益,无疑一语双关,还指当今天子靠太后乱政而受益,得位不正。后面的阎王祭祀元利亨,几乎是图穷匕见,完全点名了,故意跳过官家名讳的一个贞字。和前面恒感天地终有应,点了天子的名又充斥反讽不同,这句直接将当今官家和阎王关联起来。 最后第二句:家中枯木残百年,显然指大宋国祚百年,而最后一句:圣人轮转重穿衣,则暗示黄袍加身旧故事又要重新发生。 裴本钿在东京官宦间打转,政治敏感性是有的,他知道自己大概率要倒霉,这次搞不好要把老命搭进去,于是撒脚如飞跑到远处没有熄灭的烛台上拔下一根蜡烛。 徐冲倒是没看明白那些字的意思,但是从裴老板气急败坏的行动猜到他要干什么,赶紧上前拦住。那裴掌柜与徐冲就在帷帐外夺那根蜡烛。整个四楼乱做一团。 “这是妖物,留着祸害,这位老爷容我烧了它。” “这是证物,洒家如何能容你烧毁?” 两人争执中,沈括和其他人就吃惊地围观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诡异。 一声怪笑传来。 徐冲和老裴停下手来,那截蜡烛掉在地上被徐冲一脚踩灭。 在场所有人茫然互望,这是多不合时宜的而怪异的笑声,即使不是这里所有人都意识到,屏风上的虎狼之词如果追究,要有多少人头落地,但是大概也不会有人缺心眼到此时还能笑出来。 第二声笑声传来,凄厉而又空洞。声音不是观众里传来的,似是从小苹背后传来,也就是护栏外,这里是四层高楼外,阁楼外不应该有声音传来。 笑声接二连三传来,这次听得清楚,分明是孩童的笑声。 小苹吓的尖叫一声,瘫坐到地上。 众人向外往望去,就再对面楼台屋檐上,一串东西在动。 “帽妖?”裴老板大喊道。 “不是帽妖。”沈括平静道。他已经起身站立,看清那不是如横放着范阳笠形状的帽妖,而是竖直的东西,也不私帽妖平着移动,而是在跳跃。 随着可怖的儿童笑声,那些东西正在对面一蹦一蹦,似是奔跑的人影。除了沈括和徐冲,所有人都在向后退却,但是这里黑灯瞎火的,想跑的人找不到下去的楼梯,他们在黑暗中争先恐后,撞到一起又东倒西歪,一时间尖叫声此起彼伏,平添了无数恐惧。 众人的一片鬼哭狼嚎中,那边人影一跃到空中不见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声也停止了。乱做一团的谜社成员这才稍稍安心,开始连滚带爬找下去路,却有一样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外面飞檐上,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猖狂的笑声。有人回头看,站在亭台外的,分明是人的身形,却又不是人,略矮些。 借着那“烛影马走”灯的微弱光芒,沈括可以看清楚,站在护栏上的,是一具穿着戏服的木偶。 “木精班的侯景?”徐冲大惊,他是这里第一个认出,这个木偶正是几天前,帽妖撞破木精班大门后,丢失的一众木偶之一。 “呵呵呵呵……”木偶笑着纵身跳开,竟然一跃到了对面楼上。可怖的笑声渐渐变小。 第40章 天罡自有三十六 二月十一 亥时 再看它身边又多出几个木偶,全都是几天前“木精班”戏棚里丢失的《乱佞英雄传》里的那几个傀儡。 它们竟然活了过来!就在这夜深人静时。只见这些鬼东西,或在高楼顶,或在飞檐上窜蹦跳跃,逍遥自在。每每跃近都会听到可怖笑声。吓的谜社里人丧胆乱叫。 其中最大的侯景再次落到众人眼前。他咯咯大笑后,竟然开口说话。 “家有木,君无德,小酌杯酒走狗烹。” 随即二个位英布落到不远处,他的嗓音更尖锐些: “走狗烹,黄绿蓝,反穿黄袍鬼脸遮。” 然后吕布出现在了攒尖房顶上,他更远些,声音也更小: “鬼脸遮, 饬元戎,乱佞贼子作先锋。” 胖大的安禄山一边窜蹦一边笑喊: “做先锋,有妖幡,令旗翻处五雷咒……” 沈括定睛细看,却见众傀儡上面,竟然真的有一面旗幡在晃动,中间斗大四个字,竟然是:“元戎阴帅”。 空中再换一人,分明是董卓:“五雷咒,结天仇,天罡自有三十六……” 锦儿倒是勇猛,她偷偷上前扶起已然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小苹想要离开窗前,却见安禄山跳将过来。“哐”的一声,正落在栏杆上,与两人近在咫尺间。小苹看向那嬉皮笑脸的木偶,终于尖叫起来,锦儿确有些胆识,抡起琵琶就打,那安禄山挺着肚子笑着跃起,逃到半空中。 “三十六,莫惊慌,地煞更有七十二。”他的声音渐远,最终落到对面房顶上。 锦儿扶着小苹在栏杆边喘气,然而身后的走马灯突然忽的一声着火,火势一燎烧到了帷帐。 沈括顾不得危险冲进帷帐将小苹拽起拖到外面,徐冲则扯掉燃烧帷帐将锦儿救出。沈括回身再回身救那盏灯已然有些晚了,他脱下自己外衣扑打,徐冲过来帮忙,好一会儿才将火势扑灭,这功夫外面成了精的傀儡突然就不见了,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了。 两人面面相觑,再低头拆开那走马灯,已然烧的干净不剩什么了。 耳听街道上锣声响起,然后人吼马嘶的,这里距离大内极近,想来皇城司的兵马赶来了。 徐冲走到窗前,茫然看着四周,外面万家灯火却看不到那些成了精的傀儡去向。它们就这样突然降临,然后凭空消失了?再抬头看,一轮未满的月色又出来了,只是远处乌云滚滚。 二月十二 巳时 军头司内大堂内,沈括正在拆解烧毁的“烛影马走”,这是关联驸马府花妖案的最重要证物,但是也毁掉了,甚至比上一件烧毁的更彻底。 在他身侧围绕着包拯、文彦博、杨惟德、徐冲,老道李承庵。这是这个小团队聚集的最齐全的一次,只有大内押班石全彬不在。 昨夜案件发生后,官家再次受了惊吓,所以一大早把石全彬找去,首要的当然是为了探听真相,因为暗访小组里有人在现场,大概官家也从皇城司那里知道了(侍卫亲军们赶到白矾楼抓人时,有两人出示了腰牌) 找石全彬去的第二件事,当然是将他臭骂一顿。距离官家口谕:“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的指导思想下成立暗访小组,已然一月有余,竟然没有像样成绩,甚至搞不清到底有没有超自然力量夹杂在这起祸乱中。甚至于小组内本身意见分歧,李承庵道长自有他的办法直达天听,表明自己受了老包的气。石全彬也只能如实禀报,官家对这样的进度显然是不满意的。前天刚说突击了弥勒教老巢,只是与幕后黑手失之交臂,料想那些贼人失去巢穴不大可能近期再搞出事端,昨天夜里就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震动京师。须知白矾楼上闹出的动静时,正值夜市,当时光白矾楼上就有几千人,加上四周各种楼台里客人,看到那些腾空飞跃傀儡精的不在少数。 这次不详事的传播速度,远比骷髅妖人飞升时区区十数人围观,或者潘街上帽妖现时不过几十人看到要迅猛,甚至皇城宫墙上目力好的兵丁都看见了。早上开城门起,就不断有人东京城里富户拖家带口往城外跑了,至今人马拥塞着城门和道路,想出城的出不去,进城的也进不来。 原本官家也一直有些动摇,觉得这件案子可能只是阴谋而并么有掺杂妖术,毕竟沈括也提供了一个圆坵崩塌的方案,但是这次官家是彻底倒向张嗣宗定下的妖人妖法说,甚至开始是否对大宋还有信心出现了怀疑。官家看过皇城司将昨夜新抄的童谣后,吓的一早上直接去太庙祷告,随后在祧庙大哭一场,也不知是为什么? 眼看沈括拆宫灯的进展缓慢,军头司众人都回到一边桌子边。观看徐冲抄录的突然显现在屏风上的儿歌。可惜怀良不在场,要不然可以指导沈括拆这座烧几乎烧没了的灯,看看还剩下什么线索。老包一大早也差人去请怀良,但是怀良并不在铺子里,据伙计讲夜间出去瓦子里看戏,早上没来开张。伙计说这也是常事,怀良身边小有余财,夜里出去耍,耍够喝醉了,早上不回铺子的事情,每月总得有几回。 众人看这首儿歌时,大多都是默读,因为实在不敢把这么大逆不道的想要从根上刨了大宋的文字念出来。 然而文彦博是个例外,他倒不是很忌讳。他特意清了清嗓子,然后朗声念了出来。 “典检黄衣欺幼儿、空杯一饮能止戈,烛光闪烁钺影动、兄弟情坚匡社稷,恒感地天终有应,神龙现世含天宪,”念到一半时,还笑了起来,“包龙图,昨夜那里分明是谜会,然而这些谜语却不够深奥。你看这这词义,也太浅、太露骨了,如此直陈反心,反倒无甚意思。” “文相公所言不错,确实太浅白,贼心简直昭然若揭。” “符瑞降世封泰岳、娥皇临朝乘銮舆,称制衮服谁受益……”他一边念一边摇头,表示没劲,“长歌一日有女英……嗯,唯独这句还有些意思。” “这句我还没参透的。”包拯道。 “既然选定在谜社聚会上发难,每一句都是谜语。前面那些都能一眼看出指的是谁,然而只有这一句么,有点深意。” “包希仁可参透了?” “长歌么,为一曲,又加一日,曹也。难道是攀扯当今皇后?”老包能猜到曹,自然也猜到了目标为皇后,但是还有些忌惮,不想自己说出来。 “加上后面这句,简直跃然纸上,正是攀扯皇后。此童谣比之前谶诗词的祸心更大。你看,从我大宋开过太祖,太宗始,先帝真宗、章献太后全都不放过,这些自然是为了祸乱人心动摇国本,真正的要害则落笔在本朝,诸位请看,中伤天子的有三句,两句为搬弄皇后弄权。我猜到官家为何一早去祧庙中了。” “为何?” “因为这些鬼话把自太祖起所有人都提到了,唯独没提及太祖之前的高祖先。” “文相公,我想起当初谶语种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当时觉得,便是暗示宫闱之乱。”老包说。 “然而,却又有蹊跷。” “我也察觉到了,实则宫里并没有怪异事情发生。这第七句并未应,最终只能借着新童谣来呼应老童谣,可谓以谶应谶?是为瞒天过海,混淆视听之计?” “不错。包希仁果然犀利。经你一提醒,确实算瞒天过海混淆视听,可见敌虽在暗,其内部也必有变化。所以这第七句暂不能应,只能敷衍行事?我也觉得这新童谣风格大变,不似之前严谨,也显得仓促,文字不似之前的十句谶语那般诡谲充满妖气,或另有人捉刀?”文彦博道。 “依我的看法,好像不止如此,总觉得他们内部有了些仓歧见和纷争,然而却只是老夫的想法,并无证据啊?” “然而即使有些文风变化可以看出他们内部慌乱,却也未见忙中出错,并且反击来的如此迅速?须知,我们刚抄了他们巢穴。”。 “看来,我们抄了他们巢穴破坏了谶语第七句:生祸斗樽俎折冲的发生,促使他们临时应变。然而应变的却如此可怕,竟然反将了一军。可恨啊。” “如此想来,他们在城北巢穴以外必然还有藏身之处?否则不好解释。” 两人慨叹一番却都不再说话,他们也察觉到对手暴露出的一点小被动和小局促,似乎偷偷跳过了谶诗的第七句。但是又无法做实这种猜想。至于有没有第二处巢穴,显然是有的,只是没有线索。 片刻后,徐冲觉得还是得自己打破僵局。 “两位大人,还有一折并非文字,而是是后来傀儡精念的,我当时记在心中默录了下来。”徐冲又展开一张字条。 众人围拢仔细看,依旧是满纸诛心之言,并无人敢念,只有文彦博倚老卖老大声朗读: “家有木,君无德,小酌杯酒走狗烹。走狗烹,黄绿蓝,反穿黄袍鬼脸遮。鬼脸遮, 饬元戎,乱佞贼子作先锋。做先锋,有妖幡,令旗翻处五雷咒,五雷咒,结天仇,天罡自有三十六……” 第41章 火犬狄青 二月十二 巳时三刻 见其余人都不敢说话,老包觉得还是文彦博来吧,他有些倚老卖老,倒是没什么忌讳 “这些傀儡精怪口中念的,枢相可有见教?” “嗯,前一句无甚新意,说什么‘君无德’无非又是暗讽太祖得国不正。” “然而这走狗烹,黄绿蓝……”包拯不敢说下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禁忌。 “包希仁必然是想到了,然而以老夫之见,我们这里探案为大,不必忌讳。” “这……” “既如此,还是我来说吧。走狗烹,应在一个‘狄’字上。黄绿蓝则应一个‘青’字。这是暗指枢密使狄青。” 现场一片死寂,徐冲猛然间抬头,他没想到可以这样解读。 “险恶,何其险恶。”包拯打破了死一般沉寂,“看来后面的鬼遮脸,也是暗示狄枢相。至于乱佞贼子做先锋,也是在暗示狄青要被逼反?看来幕后之人不仅要蛊惑百姓,还颇有些章法……就此一条,虽然文字粗鄙,就比谜社那屏风上显示的谶语更恶毒。” “还想离间陛下?”又是全无忌讳的文彦博说破,“但愿官家不必当真,真个怀疑到狄青和曹皇后要乱了兵马和后宫了。” “枢相此一言提醒了我,这文字里还是有值得推敲的怪异。”老包道。 “说来听听?” “这两篇的目标似有不同,虽然都是为颠覆大宋。但是第一篇着墨在皇后,第二篇用心在枢密使。两者竟无牵扯,若花些心机搬弄,为何不在文字里横生出些勾连……这一首更加加强了我刚才的猜测,他们内部有歧见和纷争。” “不错,不错,”文彦博抚掌赞叹,”曹皇后家世显赫,外戚也;枢密使狄大人武将也,此二者做大最为历代君王忌,既然要乱我大宋,为何不添一把柴,将二者攀扯勾连?只需改一二言便可有,外戚结边将,宫闱通藩镇的意思就有了,然而却全无勾连?” “文相公以为还有什么深意?” “依我看,他们内部或非一人主事?。” “王则伏法后,教内诸事不是圣姑主事?” “实有些诡异,不好参透啊。” 边上杨惟德不语,也没人想问他怎么看。最近这些天,他还在用《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推算帽妖出现规律,却都没有成功,老包对他态度又开始怠慢起来。 他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觉得文彦博和包拯二位已然领悟到这些神神叨叨的语言艺术的真谛所在。 谶语和他写天文奏报的技巧其实差不多,就是事前看模棱两可,事后看又有几分真。实则,他也察觉到童谣风格的变化。至少最初的童谣还押韵,昨天出现的两条都有赶工的迹象。最古怪的就是,历来谶语贵少不在多。比如“亡秦者,胡也!”,又或者“桃李子,洪水绕杨山。”前一条浅显,明了。后一条艰深,奥妙。但都是寥寥数言,点到即止,这样才能保持了神秘感,其实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最忌话多,怕漏了信息,这种担心多余,漏掉的部分老百姓自然会脑补,市井流言会丰富细节,最终版的故事只会比你想传达的更精彩。现在的情形却反常,虽然天降傀儡这一手,在法术上确实厉害,然而通过新童谣传达的信息太过啰嗦和纷乱了,俗语说:言多必失。放在谶语上更是如此,从大宋太祖开始一代代嘲讽到如今的官家,一个都不放过。一条童谣嫌不够又加了一条,何止是废话太多,简直画蛇添足不伦不类。想要挑拨君臣关系,一点暗示即可,现在意图太明显了,官家也不傻,自然会提防。 他回想去几年前,当时官家正被庆历新政搞得心力交瘁,便有意让他找一些天文迹象做借口来缓一缓。正巧枢相夏竦那里也托人找自己,想要贬黜滕子京,希望找到相应的星象变化。令出多门,造成了那月的天文奏报行文古怪而冗长,最终官家留中未批,显然是看出点名堂了。想要影响一个人,最好是用润物细无声的暗示,反之适得其反。 如今他的直觉倒是和包拯一样,躲在暗处的这伙贼人内部有一些分歧,每个人都想将自己的目的和恶意加进来,最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险恶但是太直白。 那边厢老道李承庵自找了个蒲团坐下,也不理会他们争论。自李承庵来此报道后,他与老包见面时,也只是草草见一下礼,然后就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沈括拍了拍手上黑灰,他已经将残骸拆解开,边上放着另一只烧毁的灯,但是也看不出运行原理了。 “两位大人,恐怕是很难参透喻皓的机关了,除非得到他那本《木经》的下册。” “今日我派人去请怀良大师,大师不在店铺,他应该已经听说昨夜白矾楼的事情,不知道想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了。存中,也只有劳烦你去一趟了。” “在下明白。下午便去一趟。” “你现下就去吧。” “相公,我想带一样东西去。就是这宫灯里拆下的物件。” “你自便吧。” 包拯也不多问,继续与其余人研究童谣。看起来童谣已经应了八句,这边还全无头绪。 二月十二 午时 沈括一个人前往大相国寺前,一路上人流攒动,大多往城外去,再看神色:个个惶恐。不过看衣着和带着的家当,多是有钱人。可见富人惜命,此言不虚。 如果说前几日,每有一回谶语应验,大家还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给赌坊增添几个盘口,现在却开始不同了。十句谶语,已经验了八句,如同绞索正在不断收紧。虽然妖人对赌的对象是朝廷,但是历来天下纷争,先倒霉的都是百姓,而百姓里又以富商大户最先遭殃。 看来人心开始真的倾覆了,百姓们并不知道,无论谶语是否有妖法加持,但是它并不能直接颠覆大宋,它可以颠覆的只是人心。 他恨自己没办法阻止谶语的应验。刚才包龙图与文枢相两位的讨论他也都听见了,对手似有些仓促和忙乱漏出来,并且可能有些内部歧见,但是他们还在暗处,并且还在向着目标前进。那喻景仓皇逃走,没忘记带走些东西,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还有巢穴。 到了相国寺前市场。这里格外多了很多探子。 他自己在军头司待了几天,进进出出的探子见得多了,也能认出那些着便衣,伪装成货郎或者闲汉的坐探。这些人总是东张西望,并不主意自己的挑子和货物,神色举止不似常人。或许衙门里的高手不至于如此,但是大部分还都是容易分辨出来。 不知道是开封的还是皇城司派出的,亦或者就是枢密使狄大人的人。 狄青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政治旋涡当中,这种通过谜语传播的妖言,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从官家躲进祧庙悲恸涕零哭高祖先的行动看,官家似有些乱了心智,是否还能如旁人般洞若观火看待整件事很难说。若是官家失了方寸,开始混乱猜疑,事情就急转直下了。 市场里依旧人头攒动,但是只要闲站街边的都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那些卖保宅符、钟馗像、天师符、桃木板的摊子格外热闹,身家逃不出京城的还是大多数,只能希望这些东西能管用,保不了大宋,至少保保家宅吧。 他到了怀良店铺,全无客人,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中午,谁还买猪首? 小乙看到沈括到来赶忙唱了肥喏,将他引到一处空座上。 “早上有人来请过怀良师傅了,他那时不在。” “此刻可在?” “巳时回来过一趟,拿了东西又急匆匆走了,说是今日可能不回来。” “大师走时还说了什么?”沈括急问。 “好似有些事情,张口想说却又没说,临走时只是嘱咐我不要再进买油盐酱作,不要赊账,看似要关门停张几日样子。公子你瞧瞧,如今这市面,如何做得生意?” “可知大师去向?” “好像去往北面开宝寺方向。我见他取了个招文袋子,每去那鬼市都带着,里面有些纸笔零钱。” 小乙说完,回厨房忙活起来。 看来时白来一趟了。沈括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却见外面衙役敲着锣催路人回避,不一会儿数十带着弓箭短刀的轻骑就疾奔而来,有一会一乘八抬轿子就到了。那便是枢密使狄青了。 有从人揭开轿帘,却见一个穿紫色官服的老者下来。若不知道底细,绝对不会将这个拄着拐棍的老者和赫赫声威的大将联系起来。看来他背上疮毒一直没有根治。 看着狄青回府,沈括一转身,却见怀良正在身边站立,肩上搭着一个白色口袋,他正向着狄青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后叹息一声。 “怀良师傅,您回来了。” “哦,昨夜宿醉,早上没能去见包相公。” “师傅,回来正好,我有太多事情请教。” “想来就是昨天在白矾楼上傀儡成精的事?” “师傅也已经知道了?” “此事,汴梁城里还有不知的吗?不过每个人传言都不一样,我未亲眼看到,也不好推敲。” “我昨日就在那白矾楼四楼上。” “哦?亲眼看到了?”和尚顿时来了兴致。 “何止亲眼看到,那复活的傀儡就在我眼前窜蹦跳跃。” “有多远?” 和尚上前催问道。 “最近时,就在两丈开外。” “来来来,你随我进来,仔细将所见一一告诉我。” 第42章 看山不似山 二月十二 午时 两人进了店铺,虽是饭点却没人,于是随便找了张桌子。 怀良先粗粗听了一遍沈括讲述的经过,又看了徐冲抄录的新童谣。看了几遍,却一直皱着眉头,好像也并没看出老包和文彦博那样的敌人内部生变的头绪来。 他更关心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傀儡,反复问了那些东西飞行时的细节,似乎对这些飞在空中的小妖孽耿耿于怀,因为完全违背了他当初教导沈括时说的,凡事都必须合乎道理的论断。 仔细思忖片刻后,又招呼小乙拿来纸笔,让沈括在纸上将当时阁楼上布置,那盏灯与屏风以及栏杆的位置一一标注。对其他陈设也细细询问。沈括将能记起的就仔细画下来,他记性不错,将所有座位排列也都画在上面。 和尚将画下的草图又看了几遍,脸上神色缓和了一些,似乎参透了什么。 “如此说来,第一篇童谣是隔着一道幔帐,在屏风上显现出来?” “正是。” 怀良冷笑一声,接下去又问: “然而第二篇却是那些傀儡在空中念的?” “没错。” “你当时可听的清楚真切?” “真真切切。” 怀良脸色又凝重起来。 “我且问你,当时你说众人都在厅内,徐冲在你身后,而你在护栏边?” “确实如此,可还有人比你更近栏杆?” “有,是那歌伎小苹。” “小苹?” “大师认得她?” “当年名动京师,弹唱一绝,自然听过名字。她却如何在现场。” “是那谜社裴老板请去弹唱的。只因为,驸马府另一只宫灯变化出花蕊夫人时,她正在边上弹琴,谜社众人一心想要重现当日场面,便高价请她来弹奏观灯。” “我听包大人讲过,上回驸马府花妖案,她确实在那喻皓手作的另一展烛影马走灯左近,但是多近却没听分明。” “当时甚远,她在凉亭里弹琴。” “看来这谜社众人也都是些闲出屁来的,这样的事情也要附会出一场恶趣的闹剧来。” “是啊。这也是谜社众人高价请她来弹奏的原因,只为生造出那月黑风高诡谲妖异的境界,好不荒唐。据驸马说,当时她在书房外凉亭里,分明距离那灯还远。所以请她来秉烛傍灯夜月夜弹奏,其实并不还原场景。” “但是又有些奇怪。当时夜深,她一名勾栏妓女,却为何不在驸马身边?可是驸马故意隐去事实?” “这个么,应该不会,因为当时她在书房外之事,是府内外多人证明的。” “哦?夜深人静,还有多人证明?倒是奇观。” “她在亭中弹奏,很多人都听到了。其实我当日在杨春官家院子里赏月,也听到了琴声。驸马尖叫后,琴声才为之一顿,我去时,见她从凉亭跑出,琴就放在那亭子里。可见不在驸马身边。” “只闻琴声,如何断定为一人弹奏?不会是假他人之手?” “小苹琴技绝难模仿,我可以作证,当日弹奏的一定是她。” 沈括不知道大和尚为什么偏好纠结小苹,她这里分明没有什么疑点。 “那,昨日,她的位置可画在纸上否?” “好。” 沈括将小苹位置画到草图上。 “也就是说,她在你与傀儡之间?”和尚皱起眉头。 沈括看向怀良不知道他此问又有何用意,总之感觉和尚绕来绕去,就想绕到小苹身上。 “却是如此。师傅可有什么告知?” “还……没有。对了,还有一事我觉得蹊跷,驸马府花妖案时,那盏灯烧毁,为何这次你与徐冲去取灯,却又烧毁了。” “说来也怪,驸马府那盏灯是被花妖毁了,这次似乎自己燃烧起来。” “这两盏灯都没留下,可供参考的残骸?细微些的也行啊。” “今日我来,正带着一样,是驸马府那只的。” “什么样东西?” “驸马府那盏灯里,留下一个铜件。”沈括说着将那小碗一般零件取出,放在桌上,“然而昨夜在白矾楼烧毁的,却没有留下一般无二的器物。说来也奇怪,按说木作烧毁,这铜器不该烧毁。我仔细找过,却没有。” 怀良将这个东西拿到手上看了许久,仍然没有发表意见。 “师傅,没有什么可以教我吗?” “不急,不急,容我再想想,想想,难道真是傀儡成精了?” “师傅,您说此话,也太让人寒心了。” “然而,却是太多无可解释了。” “我还记得十四年前,你曾说:宇内无混沌,万物循其道。” “哎……当年轻狂,确曾以为山便是山,水就是水。不信山水相易,也许只是少年,人生初境罢了……如今,却看山不似山,看水也不似水了……” “然而,最终心境归真,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 “嗯,点化的对。不如你先回去,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谢谢师傅。” 沈括将那只铜零件收好,离开了怀良的店铺,这次他是真的有些失望了,本以为怀良至少能推敲出一两个疑问,然而这次却连一个问题都未作答,难道真的找不到超自然解释外,其他合乎道理的解答了?怀良突发的感怀,更是让他感觉到了空前的孤独,这个世上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复活的傀儡背后是幽冥之物。 他只能返回杨惟德家里,这才得知老杨下午刚计算出今天晚上在内城御街附近可能有异样,时间大约在子夜,当然是通过他的《景佑遁甲符应经》推算出方位,再由《景佑六壬神定经》占卜缩小范围而得。不过,他不想因为推算失准被老包挤兑,所以只将这件事托人告诉了军头司的徐冲,徐冲回话他很快就会来。 两人闲来无事,互相聊了些事情,先是天相后来又谈了帽妖,最终话题落在驸马身上。这些日子驸马也在家里将养,据说受了那场惊吓后,每夜睡觉便感觉“鬼压床”,结果用了一样法器藏在屋里镇住,结果倒好了些。 杨惟德神神叨叨,故意隐去了法器是什么,大概想等沈括问起好卖弄,然而沈括直接点破,就是那支官家御赐的“神笔”,说是前朝张僧瑶用过的,还留下一个画龙点睛的名头。 沈括认为与神笔无关,只是驸马以为法器有用,心里安宁而已。他久在江南,见过有已经告人用祝由术心法治病的,很多时候就是在病人面前走个施法画咒走个过场,然后让病人喝下符水,安慰病人病灶已除。不同病人所画的符咒往往一样,然而往往可以改善病情。他曾问过祝由师,是否是符咒起作用。然而那位师傅的回答却耐人寻味,他说既然归入心法,自然不是靠符咒,不然就叫咒术了。然而符咒却不能少,却为了让病者安心。病灶在身也在心,心病去,身上的病大抵半消了。 沈括这套假咒欺心的说法,让杨惟德有些扫兴,他也并不反驳,只提到驸马以前就有梦癫病,在梦中最远曾走出过二里地,自从官家赐了这支笔,梦癫病便好了,说来奇怪不奇怪? 沈括一边听,一边还在耿耿于怀于,怀良今天说的那些看山不似山的奇怪话,不知道他用意何在。 那边,杨惟德没察觉沈括走神,还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说老包决定在城内再设一个据点,因为幕后敌人似乎就在城内,憋着在闹市搞事,军头司地方太偏,这样在御街附近找一个地方也方便应变。但是他认为没那么容易,京城内城里都是寸金地,哪儿那么快找到? 沈括吃了晚饭,只等了一会儿,徐冲便急赶来。他听闻杨惟德推算到今天子夜御街附近可能有异,也大有兴致。但是昨夜那些傀儡精就在御街白矾楼出现,时间大抵也是子夜,他有些怀疑其实是老杨推算错了,算到的是昨天的事。因为京城的这些怪异事情,还从未连续两夜出现,也从未在同一处第二次现身。 不过时间还早,正好带着沈括先去新据点,熟悉下环境。 沈括开始整理东西,他来时东西丢的干干净净,只身下一头驴,但是短短几日已经有不少东西要带,这些天他已然绘制了不少图纸也制作了几样模型,都得带上。 整理完了,便将那些沉重东西负在老驴身上,再与徐冲告辞了杨惟德夫妇,骑马并带着那驴一起进城。带着驴是为了找机会还给小苹。 两人进了城,正是晚市,街道上行人仍然不少,只是能感觉到一片肃杀气氛。 他们到的地方,乃是朱雀门东老鸦巷,原本算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因为一条蔡河穿过两岸皆是垂柳桃木小桥凉亭,更兼有国子监、太学、贡院也在这条街上,寺庙宫观也分布四方,居此地的朝中大员,文人雅士颇多,所以一直是城里官宦富户置产的首要去处。然而这会儿,放眼看去,街上停了不少骡车正在装细软,河上一只只舟楫忙着搬行李,据说早上起,这里的大户都开始搬家,眼看都快搬完了。 沈括也不知道为何老包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两边院子看起来都精致漂亮。 到了地方,却见是一座中等院落。高墙内可见阁楼,四周绿树成荫。 第43章 纸鹞 二月十二 申时 两人牵着马驴走进院落大门,地方真的是不错,沈括不由得感慨起来。 “徐节级,这院落好生幽静雅致,不知主人家是什么人?” “这地方乃是前街齐家绸缎正店,齐掌柜的外宅,虽不大只是二进院子,却自有一番小巧别致。” 沈括记得这家店面广阔的店铺,想来是万贯之家。两人站定院子中,却见庭院里一株腊梅正怒放,树枝上缠着祈福的条子,四面房舍下还挂着迎春的灯笼。柱子上贴着对联也很新,大概今年新春国丧,不敢贴到外面门上就贴到里面了。 “窗户大门如此鲜亮,四周都有烟火气,不像久无人居啊。” “沈兄大概只当是富户闲置外售的产业,其实昨日还有人住。” “昨日还住着人?”沈括有些错愕,一时猜到了大概。 “我已打听清楚。昨夜白矾楼事发时,这位齐店东正带着如夫人在白矾楼西楼雅阁饮酒。也见了那一众傀儡精从眼前空中飞过,虽没有我们清楚,却也吓的不轻。一早上就带着这如夫人和细软跑去乡下山庄避祸了,倒是把正妻儿孙一大家子都丢在城里不管了。因为这齐掌柜与石押班有些故旧交情,所以把这里钥匙交托给石先生。原本也没打算外租,却被包龙图知悉,下午就亲来看了,说军头司地方太偏,每每闹市有事应变不急,急需一个内城里不显眼地方做据点。这二进院子里有二层阁楼,可登高远望,最好不过。” “包相公就这么要到钥匙了?” “石押班早上被官家臭骂一顿,对案件也是不敢怠慢,自然不敢违拗包龙图的意思。” “但是那帽妖并非其他怪异,来去无影,也未必是在闹市就能等到。” “包龙图也不是不知,他说,还有一个好处。” “还有好处?” “他说,他请了怀良师傅两次,师傅都推脱不去,大概是嫌军头司远。他也看出怀良师傅是懒散的方外闲人,这里离那大相国寺不远,倒是方便请他。” “包龙图心细如发,太英明了。” 沈括突然发现,老包也算是仔细,竟然连怀良懒散不肯走路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概是真的,上次自己请和尚去圆坵,他便嫌远不肯去,只让自己按图纸去挖。 两人穿过院子,将牲口牵到后院牲口棚。这里已然有人了,一名差役正在整理柴草,从边上走过,那老驴大叫起来,沈括赶紧拉住驴,那驴才不叫。 “这牲口怎么大叫?” “嗨,这老驴怕生,凡有生人走近都要叫,在杨春官附上便是如此。” “街上这许多生人倒是不叫?”徐冲说。 “现在街上人多,人越多越它不敢叫,但人少时,比如凡夜深人静便闹,即便墙外走过一个生人都要大叫,杨春官说家里养的看门狗,都不如这老驴耳朵灵。我说要还了这驴时,他还有些不舍,说拉去做驴肉宴席,不如留下看家。” “嗨,你看驴耳朵如此长,比狗灵不新鲜。” 两人一起看四周,却见这里长着几棵桃树,此时桃花正含苞待放,香味却已四溢。徐冲看到牲口棚边一株桃树的桃枝压的很低,已经伸出院墙了。 “这树枝不修剪,只怕桃熟透时外面小儿爬进来偷吃。” “偷吃倒是偷吃,却不是小儿。” “不是小儿?” 徐冲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想了一下也说了也无所谓:“我早上来时,向邻里打听事情,就听左右嚼舌根的说,那如夫人原是勾栏里妓女,二十一二年纪才嫁给这近七十的齐东家,呵呵,妙龄如何守那古稀老人?” “也是邻里瞎鼓弄唇舌吧?勾栏女如何就一定不是好人?”沈括道。 “绝非诬言。这姓封的大娘子,确是背着主家有一两个相好,常在夜深时攀着这树枝进来,再由这马棚顶直上夫人阁楼,出来时也是走这条路。,原本这枝头并不弯,也没长出墙去。时日多了就压弯了。其实那相好的少年,被看到过几次,街上都知道,只有这齐掌柜正如其名,有齐人之福,全不知道。也是前世的福报。哈哈哈……” “如何爬的树,如何上的楼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更似流言风语,未必亲见也不足信也。”沈括道,他觉得只是附近邻居对勾栏女的偏见胡乱编造的。 徐冲意识到,沈括急着替勾栏女辩护,大抵是自觉代入某人,于是不再多说帮着卸老驴背上的物件,发现沈括带的东西还不少。 “为何带着这些纸扎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参悟帽妖自己做的。” “沈兄我有一言不知如何说。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帽妖不是妖孽?” “此事……然而……” “我听你说,当初怀良师傅说过,世间万事皆可参悟其道,我便也有些信,然而昨夜的事情,你我都亲见了。那些傀儡当空飞腾,哪里是区区技巧可以参透的?” 沈括无语。若是昨天之前,他必然要反驳,但是有了昨天自己亲眼见到的事情,他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只能岔开话题。 “昨夜皇城司的人,没把当场的人怎么样吧?” “我今天去了白矾楼,找到了锦儿的舅母。据她说,那锦儿和小苹都问了一夜,画了押也就放回来了。其余人,好似也都放了,只有那裴老板,可能与走马灯里童谣有关,因为是他经手。所以至今还在皇城司关着。这会儿正到处托人找门子想出来。” “小苹她们如何了?” “她舅母只说受了惊吓,与锦儿正在家里将养着,这几日里便不去矾楼了。嗨,上次在驸马府里守惊吓也不过几日,这次又是一次惊吓,若是平常胆小的怕已经吓死了。” “可知她家在何处?” “我也想知道,可惜那舅母不肯说,她说他们这样人家,每日人前陪酒陪笑,强作欢颜也够了,私下住处就万死不可告人了。不过她也只说只歇一两日而已。你想见她也不急于一时吧?” “当然不急于一时,我只是想将这头驴还给他。” “嗨,她这样有大把金银进账的娘子,怎么会计较这样一头蠢驴?” 那老驴嗷嗷叫了起来,似乎对徐冲的评价颇为不满。 “沈兄,我看你这行李里,为何还有一只纸鹞子?也是为了参透帽妖?” “是也不是。凡能飞腾于空中之物,无非三样,或借蒸腾之气相助,如那祈天灯;或是有展翅翱腾之力,如燕雀大鹏之类;或可借风势,便是这纸鹞了。” “然而你说的这三样,却与那帽妖,或有者昨天那些飞在空中的傀儡怪,都无甚相似啊。” “是啊,是啊。怀良师傅曾指点我烟雾蒸腾之法,然而也只是解开其中一重机关,其余便不可解了,尤其在屋檐上起伏飞行,遇到幌子还能避让,绝非祈天灯这样笨拙之物可以做到。” 沈括只能摇头。全城都在恐慌,他却陷入了沮丧。因为自己的世界观正在经受严重的挑战。原本只是帽妖无法用“循其理,合乎道”的方法洞悉原理,昨夜又多了一大堆无法解释的在天上飞舞的傀儡。“世间万事,必合乎道理”的理论体系正在崩塌,他无力抵抗。 一瞬间,他很想摆脱徐冲,不是因为徐冲带来了太多消极想法,而是徐冲的问题,让他觉察到这些消极其实来自于自己,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还是留有怀疑的,只是他一直假装这种怀疑并不存在。他也有些把持不住,感觉自己看山不再似山了。 以往这种时候,唯有找怀良才能有所依靠,可以消解这种可怕的沮丧,然而中午见到怀良他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但是或许此刻有了也说不定。 “徐节级,这个新地方怀良师傅还不知道,我先去那里一趟,告诉他则个。” “好,公子自去吧。我在这里整理,你先自挑一间好的屋子,我和兄弟们擦洗整饬干净,以后你便住下。” “好,我就要那上面一间。” 沈括抬手指向后面院子里的绣楼,也是这里最高处。 “好,等其他人到了,我让他们把院子也打扫一下。对了,还有一事,上次在喻四郎家查抄到的一堆东西里,找到一本手抄的名册似很要紧,包相公从名册里找到三四个名字排在圣姑后面,其中一个便是喻景,想来都是教中重要干系的人物。” “说来听听。” “其实也只有喻四郎是个我们知道的,其余两人一个叫做诸葛遂智,一个叫做圣女狐咏儿。” “圣女狐咏儿也许是圣姑的女徒,诸葛遂智听着奇怪,看似不像真名。” “包龙图也是如此说啊,看来价值不大。还有,杨少卿推算到今夜御街左近有异,倒是也怪异。也许只是推算了昨日之事,误了一天。自帽妖来,这类诡异事情并没有在同一地重现的。不过,我与弟兄们就在御街附近酒肆里守着,你晚上若来便来,不来也可。” 沈括答应下来,在前院水井里打了一桶水洗了洗脸,然后就去大相国寺前。 第44章 玉豪簪 二月十二 酉时 沈括到了街上,夜市上人竟然还不少,似乎经过了一整个白天里,无数惊恐的人争先恐后逃离了京城后,留下的人反而不那么慌张,显得坦然了。 他先到了怀良店铺,竟然有了几个客人在那里吃猪头肉,比上次来时生意还好些。 小乙见了赶紧招呼沈括坐下。那大和尚怀良正在厨房忙着,暂时没办法出来。 沈括找了张无人桌子,小乙倒上茶来。边上一对老者,一边对酌,一边唉声叹气。 他反正闲着无事,正好侧耳倾听。 却听到一位老者道:“今天我也豁出去来吃这顿酒,也不管浑家咒骂。如今妖孽横行,闲钱不花尽留作他鸟用,不如花它个痛快。” 说着狠狠咬了一口猪耳朵。 另一老头也愁眉紧锁,自饮一杯:“最让我惶恐的还不是那天上飞过的傀儡妖童,而是那龙虎山张真人似也无能为力啊。张真人年前就在宫里,若法力救得,为何谶语上诡谲之事还是一一发生?” “谁说不是呢。只恐是大宋劫数了,这天下要大乱啊。” “我年轻时辽兵来犯,也是这一般大乱。然而前任天师在千里外登坛作法,只遣徒弟快马赶到将一贴五鬼识踪的符咒,贴在澶州城头床子弩上。一箭射死七百步外辽军主帅萧挞凌,辽兵丧胆逃走,始有澶渊之盟。如今,怎么天师一脉也不成了呢?或是天命真的变了?” “切勿多言,小心祸从口出。” 小乙端着一盘猪肠到边上:“二位若惊惧,何不先逃出京师,等过些日子平静了再回来?” “你这小乙,拿我等说笑。能逃走的都是商贾富户,他们在乡下有田庄产业,去乡下依旧过得好日子,我们出城不就只能乞讨?” “不错不错,我在城南扎彩纸,他在河边磨铜镜,都是做一日吃一日,如何能象那些大财主逃到乡间庄园去快活?若逃,多半饿死在路上做鬼,与其做鬼不如留下见鬼吧。” “哈哈哈哈,说的好,我们兄弟就留下见鬼了。” 两人大笑碰杯,继续聊下去。 “逃出京城又如何?须知富在他乡有亲朋,穷在故里无处投。呵呵,再者,若是天下倾覆,躲到哪儿也躲不了。到那时节,穷人富人还不都是一条命?” 那怀良从厨房出来,脱却了腰间围裙与店里客人拱手见礼。 “小乙,今夜恐怕人少,后面事情交托给你,我与沈兄出去喝两杯。” “师傅自管出去,此处交托与我便是。” “走,既然魔众降临,天下将要倾覆,我这里还有些缗钱,不如及时行乐。” 他一把拉起沈括道,似乎是说给那边客人听的,那边俩老头儿听了也大笑,表示同意。这边沈括心凉了半截,原本来找怀良希望寻求慰藉,恢复信心,结果他也在说这些。 两人出了店走出几步,沈括还有些耿耿于怀:“师傅,刚才说得,魔众下凡,天下倾覆,只是一时说笑吧?” “说笑?我思来想去,傀儡成精,跃在空中,如何不是真的?” 沈括几乎眼前一黑,他感觉自己最后的信仰基石不见了。 “师傅,您当初可说过,万事必有道理可循?” “然而此事却没道理可因循了。凡眼见为实的,如何能不信?此事别人可以不信,你昨夜就在楼上看着。若看不到玄机,岂不就是真的,还能是你眼拙?走走走,我们去瓦子里耍去。” 沈括突然觉察到一点弦外之音,早上自己将昨日所见告诉和尚时,他眉宇间还有些愤懑难抒,现在这情形倒不像是自暴自弃,或许是有解答了只是故作戏谑?既然他说自己眼拙。且看他如何分晓。 两人去了酒店,先打了两角酒,点了些鸭掌鹅肝乳鸽。吃饭时,沈括想要打探虚实,那大和尚只管吃酒却不提案子的事情。 沈括只是焦急,也不好问,却见那和尚满手荤油就抹在胸口。除了光头,哪里像个和尚。 吃完,那和尚又拉着沈括逛街市。 沈括追问不是去瓦子里耍,他却说时间还早,不如先逛逛。 此事刚刚酉时三刻,街上人还多。只是逛街的人,全都频频抬头,生怕头上有不祥的妖物飞过。 “怀良师傅,我实难参透傀儡成精,然而驸马府上的花妖案,却好像有一些头绪。” 他仍然坚持想要把话题引到案件上。 “什么头绪?” “我听杨春官说,驸马有些梦癫病,少年时便有,曾夜间走出二里地,坠入沟里才醒。” “梦癫与花妖又有何相关?” “那日见到花妖从屏风上走下的,也只有他一人,也许是他梦癫发作,看到的实则只是梦境,然而夜游时撞翻了那走马灯,烧毁了屏风。” “你不是说,查到侧窗上有女人长发,从外牵引打开的痕迹吗?” “思来想去,也许只是驸马府上留宿妓女留下的头发,他不方便讲,我们也意会错了。” “呵呵,我见你有些消沉,形容枯槁,不如去买朵花戴。” “我可不敢戴花,昨夜便是猜谜戴花在鬓边,结果撞见了飞天的鬼童。” “要戴,要戴,再撞见那些傀儡鬼童,岂不是正好抓住一个,仔细探究清楚?” 沈括不明就里跟着他,走过不少花店花铺,有卖纸花也有真花的他都不停,一直向前,到了龙津桥边一家店铺。那里卖的确是鎏金的簪花,分明是女人戴的。店铺里空荡荡,只有一个妇人在那里站着。这妇人大概也是奇怪为何一个光头的和尚会进这样卖珠翠簪花的店铺。 “师傅又那我取笑,这分明是云鬓女儿家才戴的簪花,我戴了,岂不成了那有妇装癖好之徒了?” 和尚不搭理沈括,只向那妇人双手合十:“大姐,却将那寒梅春花,拿于贫僧看看。” 那妇人疑惑地从柜台上取过一支金色的簪子,郑重交给和尚。和尚取过后又拿到沈括面前。 “这支可不一般,叫做寒梅春放,你且仔细看。” 和尚说到仔细二字时格外郑重。 沈括定睛细看,却见和尚双手手掌夹住簪子后面杆子,漏出手掌外的分明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然后他双手搓动这根簪,却见前面花骨朵竟然慢慢舒展,层层叠叠花瓣展开,竟然成了一朵盛开的梅花。 “啊!”沈括师生惊叫道。 “如何,男儿戴得戴不得?” 那日他在驸马府听闻屏风上芙蓉花开,花蕊化作花妖时,也曾想到一些可能性,但是迸发出的一星半点的思想火花却没有串联起来,如今见了这物件,竟触动了心思。 “大师,这便是那盏灯里芙蓉花开的巧计?” “你就看这花,你戴得戴不得?” “戴得,戴得。” “大姐,多少钱?”和尚问那妇人。 “这支寒梅春花,是玉毫簪。所以贵些,二百文。”妇人道。 “好好!”沈括赶紧掏钱给了店家,却又心声疑问,“大嫂,却不知为何又叫玉毫簪?” “我一个妇道所知不多,当初也只听说是因为温润似玉所做,又因为雕琢细微,纤毫毕露。故而得名玉毫。” “哈哈哈,”怀良大笑起来,“分明是铜杆鎏金如何会当成玉的?大姐刚才说当初只是听说来的,可否还有另外法说?我这位兄弟最爱深究,若知道只管告诉他便是。” “却也有另说,我那早死的当家,曾在军器监里,也是一等一的工匠。他曾说这簪花乃是巧匠喻皓当年所做,那时叫喻皓开花簪,后来市井上叫卖的多不识字,于是讹传成了玉毫簪。” “果然是这样。”沈括一拍大腿,感觉自己快触到真相了。 “公子可是拿它送与佳人?” “这个,也许吧。只是要当面给她看时,才知道喜欢否。” 两人一起离开。 沈括仍然有诸多想不明参不透,他仔细观看这根会开花的簪子,却有一个与驸马府现场留下的铜碗状物件一样的零件,于是急着追问。 “师傅,我在想为何驸马府的宫灯会映出芙蓉盛开,而白矾楼上那盏灯却没有,必然是内有差别,然而物证全毁,却没办法证明了。” “你呀,还有心障。” “什么样心障?” “我问你,驸马府与白矾楼上两次怪异,有什么共通处?” “都有喻皓当年做的烛影马走灯?” “这是自然,还有什么?”和尚逼问道。 “还有,就是两盏宫灯全都焚毁了。难道,这便是幕后人故意要毁灭证据?” “还是洞见一隅,未见全局。我只问你,还有什么共通处?若想到,便通了。”和尚道。 “还有……还有就是小苹都在当场?” 和尚终于不再说话,只顾在前面领路,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沈括心里也七上八下,关于小苹是否可能参与其中,徐冲也提及过,但是他心里一直拒绝这种可能性,不过也确实有很多证据,证明小苹不可能涉及其中,别的不说,就是昨夜的场面。沈括自己也在场,小苹一举一动都在眼中,眼见她瞎的坐到地上,战栗不止,并不可能暗中作什么手脚。 当然话说回来,舞台上耍幻术的,也并不会让下面观众看出什么手脚来。这是他心中忐忑的原因。怀良这次似有所指,而他通常并不会轻易下结论,一旦下了结论,则绝少出错。 毋庸置疑,今天夜里的行程,不是什么天下大乱前的放纵,全是大和尚设计过的。 第45章 坠下云端的妖孽 二月十二 戌时 沈括与和尚怀良停在了一座瓦子前面。沈括暗忖,看来与上次一样,这和尚打算靠歌舞戏法来让我开窍。倒是不错,且看他耍什么宝。 “大师傅,这次还是看幻戏还是七圣刀幻戏,还是薛停鹤的鹅幻戏法?我最近正在研读,鹅幻新篇,颇有些心得了。” “不必问,进去便知。” 和尚大踏步进去,丢给门口敲锣的伙计几文钱。沈括也跟了进去。 两人进到里面,偌大的场子里观众寥寥,大概随着夜色深沉,客人渐少。想来即使想在末世来临前来醉生梦死的,戌时一过,也难免胆怯回家去了,这瓦子生意也难做。 两人照例找前排坐,沈括也等着不眨眼看穿戏法路数。 却见台上没有什么华丽陈设,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把团扇,仅此而已。 等了片刻,一位妇人缓缓走到座位前,向台下大约十一二位观众万福坐下。 看起来不像是戏法,戏法没有坐着变的,却也不是说古,汴梁城里还没有妇人说古的。 妇人拿起团扇遮住了脸。 忽然间一声真切的婴儿啼哭声传来,这里没有孩童,分明是那妇人模仿的。 随着婴儿哭戏,紧接着是母亲唱起了哄孩儿入睡的歌谣。婴儿喘泣了一会儿,渐渐不再哭泣,似乎进入梦乡。 沈括猛然醒悟,大和尚带自己到这里想要点醒自己的是什么了。想穿这一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却见那女子慢慢放下遮住脸的团扇。歌谣继续吟唱,却见她双唇紧闭,并未开口。 沈括看的目瞪口呆,他在江南也见过模仿鸟兽的口技表演,却绝少见不开口的,也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 继而迟缓悠扬的的歌声被乌鸦聒噪声打断。婴儿似被惊醒,又开始哭闹,门外的狗也开始叫唤,一人一口构建的世界变得纷繁起来,却仍然不见她张口。由远而近,滚滚雷声响起。不是外面传来,分明是这女子模仿的。婴儿被雷声吵醒,再次啼哭起来。 沈括已然从起初的错愕进而茫然起来,不是因为这种不开口的口技表演,而是他完全猜到了和尚的用心。 怀良从来都没变过,他相信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内在运行的自洽逻辑,哪怕是你暂时看不明白的,但是不等于那些运行规则不存在。这是他深信的道。 驸马府闹帽妖时,小苹就在近前,虽然她的琴声可以证明人未在驸马书房,但是那盏灯与屏风的角度位置显然是需要调试的。 如同在白矾楼上情形一般无二。所以这两盏藏着机密的宫灯,全都烧毁了,什么证据都没留下。 太多的巧合意味着什么?他茫然看着台上表演,心里煎熬着,他越发觉得和尚居心有些险恶。 早上怀良特意问起了白矾楼遇傀儡精时,小苹所在的位置,他要求把当时自己和小苹以及那些傀儡的精确位置画下来。 小苹确实一直就在阁楼边,紧贴着护栏坐着,也就是说,尽管她期间一度惊吓的花容失色,还掉下椅子一屁股坐到地上,但是她一直就在傀儡和其他人之间。如果回溯驸马的证词,他见到屏风上乌云晕开时,分明听到了雷声。他一直没想通这一层,然而看来雷声也是可以模仿的。 表演结束,女伶起身,向台下称万福,仍然不见张嘴谢场而去,她走到台边时,悄悄从嘴里吐出了什么。除了仔细盯着她一举一动的沈括,没人关注到这个小小动作。其余观众也尽兴离开,最后只剩下沈括和和尚还坐在原位。 “怀良师傅,怎么可能?” 他仍然沉浸在天人交战中无能自拔。 “如何不可能?” “这……但是……” “凡百思无解的事物,不如先将最巧合处找到。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必然知道我指的妖是什么。” 沈括当然知道和尚指的妖就是小苹。小苹每每出现在了作妖的现场,第一次在驸马府,第二次傀儡复生,她又出现在了距离傀儡最近的地方。 另外,昨夜在白矾楼附近酒肆三楼高阁上见到傀儡的人不在少数,比如他们刚搬到的那座小院落主人,绸缎庄的齐掌柜,昨夜也带着小老婆在白矾楼上。他们二人也看到了傀儡在空中跳跃,但是没有听到傀儡念童谣。 实际上,徐冲问询了不少目击者,都没有听到那首儿歌,只有在四楼上谜社的人听到了。 “走吧,吹去吹吹冷风,也许就想明白了。” “那雷声,如何模仿的?”他问。 “可见到她嘴里吐出的物件?便是个竹管,里面藏着簧片,可以模仿清脆鸟鸣或隐约雷闪,只是不可太响,那样便漏底了。” “果然,还是有办法的。” 沈括起身,被和尚拉起时仍然有些脚步踉跄,如同失了魂一般。 两人走到瓦子门口,就感觉到外面冷风灌进来。 走出门去,刮来的竟然是东南风,甚至天边还依稀有了滚滚雷声。这雷声是真真切切从天上传来的。 “惊蛰未至春醒时,天际雷声滚滚迟。迟来了,迟来了,呵呵呵。” 怀良看似心情不错,大概觉得自己点醒了沈括。 “大师傅,我想起今夜还有事情,还得与徐冲寻街。”沈括消沉道。 “可是杨春官又推算到什么了?” “确实推算到今夜御街前闹市,帽妖或要再临。然而妖异之事还无故地重演的,所以徐冲怀疑,是杨少卿将时日算错,算成昨日了。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担着干系,还是得去。” 眼看着滚滚雷声隐于云中,自东南而来。 “也许将有一场春雨,我明日还须早起生火,不如先行行告辞。你自当小心。” 怀良双宋合十道。 “师傅自便。还有一事,包龙图在蔡河泮老鸦巷找了一处新地方,那里距大相国寺前门不远,大师只要来时,看到门口有一株大槐树,门上贴着门神的便是。” “呵呵,近了许多甚好。”他欲转身,却见沈括还有些垂头丧气,“我看你还是不想信,或不敢信。不妨事,哪日你将那小苹叫到那老鸦巷地方,我再教你几句话问她,若她对答少疏漏,回话无无破绽,便是和尚我昧己诛心,错怪了这女子一场。” 沈括也不置可否,没有答应,看着和尚志得意满离开。 他叹息一声,转身向御街去,走的很慢也不怕冰冷春雨眼看就要浇灌下来,只是低头思忖和尚提到的这种可能性。 现在看起来,若是排除其他不可能,小苹的嫌疑还真的陡然增加不少。但是小苹只会弹唱,并未听说会口技?她一个弱女子,生的好看又命苦,怎么可能藏着这么许多秘密? 远处滚滚雷声越来越近,街上行人都快步逃开。如今惊蛰已过,已然是蛰虫惊而复出,春雨来临的时节了,这大概是刚才和尚大喊两遍迟来了的原因? 他只顾低头向前走,希望一声惊雷能震醒自己,把所有想不通处都想明白。 却听前方骚动,似有人在大呼小叫,仔细听,竟然有人在惊呼:“又闹妖了,又闹了……” 他猛抬头就看到迎面几个人疯了一般跑来,裹挟着街上其余人也一起乱跑。 他拦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前面怎么回事?” “御街,御街,那里上又有妖孽了。” “什么样妖孽?” “我又没亲见,怎知什么妖孽?只听身后有人喊,你不惧死自己去看,休要阻我逃命。” 沈括闪开,那人仓皇逃走,原来这人也没看到只是被别人一喊吓破了胆。想来再随便拦下一个也问不出什么,不如自己去看。 他沉住了气,又将袖子挽起,紧了紧腰带就义无反顾向前面御街去。 自昨夜见到了那些复苏的傀儡后,他心中也是万分恐惧。 人真正害怕的总是未知,然而真相渴求的也是未知。此刻他却盼着再次看到那些东西,靠自己的一双慧眼洞穿所有机关。 跑出几百步,前面人渐渐稀疏起来,看来都跑散了。 隐约的春雷声中,他走到了空荡荡的御街上,远远就看到白矾楼上窜蹦着的傀儡,他们如同一群顽童般,围绕楼顶跳跃起舞。远处电闪时,这些傀儡看的格外真切和狰狞。狂风卷来的黄土迷了他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细看,却见不仅仅傀儡,空中还飞舞着一面巨大的旗子,正是那面妖幡。这些傀儡精似乎就是在这面旗子指挥下,在空中四处乱窜。 他横下一条心,非要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迎着狂风电闪向前去,几乎到了白矾楼下,却见斜里窜出一匹马绝尘而来,马上之人正是徐冲。 “我道谁独自在街上,不要命了,快跑。” 他驰马过来,一把抓住沈括不由分说拽到自己马上,那匹陇右好马也是健壮,多带一人仍然奋开四蹄疾奔而去。 沈括勉强回头,闪电中,那些傀儡通体惨白,仍然在白矾楼顶上嬉闹,并未追过来。 “停停!!” 他大喊起来。然而此时雷声大震,徐冲没有听到(或者装没听到) “如此逃离现场,如何破案?” 他无奈大喊道,此时马已经奔出老远,眼见那楼顶上小怪物们也渐渐看不清了。 他情急中赶紧去拽缰绳,徐冲被迫转马项回转。 “沈兄切勿莽撞,我刚才也躲在暗处瞧,却见那些妖孽头上有一面妖幡在狂舞。想起昨日傀儡口念的令旗翻处有五雷咒,此刻更是雷声大震,便觉得比昨日凶险了万倍,就见兄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走来,怕要遭了雷。” “遭雷便遭雷,我倒要遭这一回……” 一言未尽,远处霹雷落下,眼睛被耀眼的光晃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待须臾后眼睛又能看见。却见那白矾楼顶上火起,却不见那些傀儡了。 徐冲也有些迷惑,也不敢快走,只是慢慢催马向前。放眼看去,环绕白矾楼一共五座楼,东南西北各一,中间一楼最高,此时当着御街的东楼和中间的楼上有火,火势正在蔓延下来,眼看这座京城第一楼就要付之一炬。然而转眼间暴雨倾泻下来,两人骑着马在街上停住,眼看着火势被浇灭。 沈括下马,也不顾大雨只是慢慢向前。他分明看到前面街上躺着什么东西,好像一个人却又短几分,这个东西大雨中蒸腾起白雾,直觉上绝非什么善物,他的步子自然也不敢太快。 “小心妖幡的雷咒。”徐冲在他身后不远处说。 “徐节级不用怕了,我看清那东西了,哈哈,那雷咒把傀儡精打下来了。” 他快步走到那个物件前面,它正仰面躺着对着徐冲在笑。 看外形,分明是木精班丢失的“乱佞群雄”中的安禄山,因它格外肥胖且长着络腮胡子而好认。徐冲慢慢放缰绳让马靠近。他环顾四周,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的急去的也快,此刻正在变小,空气里弥散着焦糊味,但是看不到那张妖幡和其余傀儡了。低头看,安禄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它被自己的雷咒劈到了?怎么可能?”徐冲在马上说。 “徐节级,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似乎比在木精班时要大?”徐冲吃不准道。 “大得多得多。”沈括摇了摇头,他发现徐冲一沾幽冥之事,判断力就直线下降。 沈括蹲下察看,徐冲阻拦不及,却见沈括已经抓住木偶将它翻过来。这个东西并不重,背后有一个红色印记,他在木精班傀儡里见过。因为那演傀儡戏的棚主,常年都在木偶脑后贴符咒,说是怕它们半夜复活逃走,久而久之,就在脑后染出一个鬼画符的红素记号。 印记下还有一行刻字,依稀可以分辨:乾佑三年,喻皓制于京都。 “这喻皓都成神仙了,简直无所不能。”沈括冷笑一声。 “小心些,当心他又活过来……”徐冲提醒。 “你怕它咬我?” “这倒不是,但是始终是个邪物,最好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就在刚才我心中还充满敬畏,然而此刻。便不再惧怕了。” “却是为何?”徐冲在马上一手握刀柄一手握缰绳,依旧不敢下马近看。 “因为它从空中坠下了。既然它是可以坠下云头的,是可以死的,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妖孽,而是可以破解的。” 第46章 它仍然可能复活 二月十三日 子夜 沈括提起那只傀儡想要搭到马上,那马惊恐地打着响鼻向侧面移动,显然感受到了什么无形的惊吓。 “这牲口有些怕了,还是我去找辆车来,反正这里离老鸦巷不远。” 徐冲下马,仍然有些恐惧,不敢近这死透的傀儡,生怕其余那几个同党们又从哪里屋檐上冒出来。然而四周出奇的安静。短暂的大雨浇灭了大火,雷声远去,狂风也停下了,只有从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声。 路边有一辆倒下的大车,也不知道谁的,上面有炉子,碗柜,大概是买吃食的摊铺,可以想见,那摊主看到傀儡在天上飞,车也不要人先跑了。 徐冲将上面炉子和其他杂七杂八东西搬走,只推着车过来。他还不敢碰那傀儡,就由沈括将傀儡放到车上。然后沈括骑着马,他推着车去往老鸦巷的新据点。 一直到日出,两人就把那嬉皮笑脸的傀儡,如祖宗牌位般供在阁楼上一张桌子上,然后呆呆坐着看。 沈括坐的近些,几乎脸贴着脸。徐冲坐的靠后些,手紧握着刀柄。当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分明就是一个木偶。沈括想拆开瞧瞧,又觉得时机不对,待会儿包图一定会来,现在拆的粉碎若是装不回去,他老人家就看不出个所以然了。 辰时三刻,接到消息的包拯亲自赶来这里。 他急匆匆上了楼,隔着几尺远,半蹲着端详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傀儡,犹豫了片刻才靠近。他伸手探了探鼻子下方,又觉得探木偶鼻息来确定死活,多少有点儿傻。于是又摸了摸额头,也不烫。 那东西只是呆呆坐着,痴痴地傻笑,恐怕确实是死了。又翻了翻那傀儡眼皮,自然是能动的,其他关节也都可以灵活翻转,果然是圣手喻皓的手笔。 “我记得徐冲交来公文,说木精班丢失的傀儡,二尺五六寸,三尺未足,然而眼前这个,分明四尺有余,近孩童大小了?” 老包也是一眼看到了问题。 “包相公,在下已经让人去找木精班的班头了,让他来认一认。”徐冲说。 “存中,你以为如何?”老包转向沈括。 “我以为,若是请木精班的班头来看了,他说了是,亦或不是,又当如何?” “嗯?存中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嘛。”老包听出沈括话里话外的皮里阳秋。 “大人可觉得,木偶是在被那帽妖裹挟后不但,成了精海长了个儿?所以才多出两尺?” “这个……”老包一时语塞。 “若觉得木偶只是木头,并不会长大,那木精班那个班头可以不请。若觉得它却是成了精,变大了,人证如何说也不打紧了。” “呵呵呵,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包抚掌笑了起来,“徐冲,这地方隐于闹市,还是先别传扬出去,那木精班的班头已经不算要紧证人,不要请来了。” “是!” 老包这句话,总算给了沈括很大的信心。他想传达给老包的想法无非是:如果相信常识,这就不可能是当初那个木偶。没有什么木头疙瘩会自己长个儿。总算包龙图不似徐冲这样糊涂。 “存中,为何不将它拆开看看,或许里面还有玄机?”老包显现出了他的好奇心。 “相公,我本有此念。然而这东西虽不可能是当初喻皓所制,却颇有喻家的家传,严丝合缝未见可拆解的缝隙,想来不容易拆。有心想要用斧锯,又怕坏了物证。” “斧锯万万不可。待会儿我就要入宫面圣,或许过一两日还要在群臣面前展示证物,须知帽妖案以来,我们拿获证物不多,石押班已经有些气话。这院子也是他的人情,才给了我们的,他担了不少干系,官家那里如何也要让他有些交代。” “学生明白。我见这木偶周身没见有一个钉子,都是用喻家的木楔榫卯拼接,环环相接,非一时一会儿才能拆开。我想,可以找怀良大师来看看。他精通各种机巧木作,又钻研过喻皓的《木经》。” “好,我选此地,也是为了距那怀良师傅店铺近些。也但愿怀良师傅能有些良策助我,哎……” 老包没理由叹息一声,瞬时如老了十岁。 “都是学生驽钝,无法为官家为相公分忧。” “与你无干。只是案子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谶语句句应验,京城里人人惊惧。我也是夜不敢寐,只恐每天一睁眼,又是无解的怪事蜂拥而来……” 他说话间,门口有差人进来,徐冲便过去询问。老包远远看到徐冲在那里与那些探子交谈时神色微变,也有些不好的预感。自他接手这个案子来,几乎被逼到绝境。虽然沈括和怀良时常也有些发现可以复原对手伎俩,甚至杨惟德的推算法也灵验过,但是对手出题的速度都远高于他们结题的速度,眼下需要解决的难题,仍然堆积如山。 看到徐冲神色变化,老包猜到又有哪里不对头了。 徐冲过来抱拳:“相公,今日早晨,白矾楼四周各处街道上,收敛到五具尸体。” “尸体?”老包一惊,“是饥馁冻毙而死?” “不是,尸体浑身焦黑,分辨不出人形,仵作认为是遭雷劈而死。不过也有些无法推敲处,所以尸单还没填,最好再细细查验一番。” “死者可在一处?” “不在,五名死者,都隔着一条或两条街巷。不过,都在白矾楼四下不远处。” “这不可能啊。”沈括惊道。 “如何不可能,昨夜分明春雷滚滚,不是还劈下这个东西来?”老包指向那傀儡。 “我只听说,落雷从来只在一处,若五人站立一处,倒是可能一起倒毙,然而如何会劈到临街的五个人?” “可是那童谣里的‘五雷咒’,所以死者也是五人?”徐冲一言,引发了周围其他探子的共鸣。 包拯无奈摇了摇头,这些天只要以为稍微有些头绪的时候,必然有件更头大,更光怪陆离的事情发生。现在刚捡到一个傀儡,果然又出现难解的怪事。 “快到早朝时分了,我这就要入宫面圣,你们尽力而为吧。” 他拍了拍沈括的肩,然后带着随从们,黯然下楼离开。 沈括与徐冲分了一下工,沈括留下拆解这个傀儡,徐冲去各地把尸体搬回来,再找些有经验的仵作,看看有什么关联性。 徐冲带人离开前再次提醒沈括小心些,大抵是指小心木偶复活。沈括不理会他,只管将傀儡平放桌上,打算拆开一看。 他现在身处的这座阁楼造的极为雅致,三面都有窗楼梯在屋子中间,打开窗户后光线极好,还可以看到四周,或街道或河流或宫观的景致,尤其院落里的几株桃树正到了欲开未开的时候,格外赏心悦目。 屋子里有一股脂粉味道,始终散不尽,可能是原来住在这里那个大户妾室留下的。屋子里三面有窗,没窗的那面墙上挂着字画,沈括也没心思看,书案上还有一些梳妆用的粉盒,看来是主人逃走的仓促来不及带走的,他也原样不动,以后这房子还得原样奉还。 他继续俯瞰那木偶,研究怎么打开,不过看了一会儿就放弃了,想要无损打开始终难得其门,也不知道怀良师傅什么时候会来。 从木偶背后看,是有淡淡缝隙在那里,可见这一块可以拆下来。若从重量上判断,木偶应该是空心的,因为并没有实心木料那么重。 思忖了不久,下面闹哄哄起来。他起身就可以从窗户看到下面院子,是徐冲带着人和大车,将街道上一早上收殓到的尸体搬过来。尸体上盖着布,一共五具就齐刷刷放在院子里。仵作正在院子里水井打水,要擦拭尸体。 沈括觉得有些吵闹,于是将这面的窗户关上。一个人又蒙头研究了一会儿,还是拆不开。他想,要不然就用锯子锯开得了,大不了再用胶水粘上?正胡思乱想,就听到街上叮当法铃响,赶紧去靠街的窗看。却见识到是李承庵带着几个徒弟到了,他们也不避讳,当街摇着法铃就来了。 老包搞到这个新地方并不容易,也是时时提醒要低调,所有人都是便服进出。只有这老道就这么大喇喇过来了。 老道进来后看到当院的尸体,便吩咐几个徒弟便围绕尸体摇铃口念神咒,超度一番。 道士们超度并不比沙弥安静,也是钹儿铙儿加上摇铃,闹的楼上沈括无法专心拆这个傀儡。 老道李承庵自己并不参与法事,只与徐冲站在当院聊天。猛然间聊到昨夜还有一只傀儡从半空掉落,此刻正在二楼阁楼上,不由得大骇,大叫一声不好,赶紧急匆匆上来。徐冲不明就里,也跟着上来。 上来后就看到桌案上躺平的傀儡。 “哎呀,存中糊涂啊,何以将此邪物留下?” 老道痛心疾首道。 “只想拆开看看其中玄机。” “此乃天煞邪祟,只是目下白昼阳气重了,才暂做蛰伏却并未真死,我在楼下就感觉到了一股冲天的邪气,万万留不得,留不得啊。” 老道说着四面乱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眼看到院子里几棵桃树。 “我这就命徒弟们砍棵桃树南面枝条,劈做柴火,垒起烧了这东西,从此绝了后患。” “道长道长,且听我说,此物不可烧,要留着做证物。” “这邪物如何能做证物?” “如何不能做?只是一根木头而已。” “它现在不动,并非已死,只是因为日光压制。待到夜间,罡气衰减,阴气聚集,就很难说了。”老道厉色道。 沈括意识到,无法在李承庵的理论框架内与他争锋,此事只能抬出老包了。 “道长,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包相公叮嘱若损此物一分一豪,可与同谋论。这干系都担待在我身上,请道长恕罪则个。” 老包从未说过,搞坏这个傀儡就等与同谋这样的话,不过此时也顾不上了,先借老包虎皮,唬他一唬。 “哎……包龙图全不知敬畏鬼神,不知道天高地厚,”李承庵扼腕叹息道,“也罢,我自去找师尊张真人言明此事,不过今日怕不成了,家师还在玉清昭应宫参悟天书,只等明后日再请师尊到驾前论此事。必不让存中担这干系。” “多谢道长。” 沈括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这么留着,恐夜间见罡气消散,怕要阴魂归位闹将起来。我留下七道灵符先镇住它,免得夜晚蠢动。” 也不等沈括说话,这李道长从窗口探出头叫上徒弟。这些徒弟还都带着家当,当场取出了黄纸朱砂。道长当场封箱祷告,再踏罡步斗,最后用朱砂笔写下几道符咒,贴在这木偶前额后脑,胸前背后四肢上。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吩咐徐冲找来一条铁链将傀儡团团锁住,又加了一把锁,取了根随身带着的黄色蜡烛在锁上烧了烧,沈括也看不懂施的什么法术。锁的钥匙老道自己带在身上,也没留给沈括。 完成这一切,老道带着徒弟要走,大概去玉清宫找张真人评理去。临到楼梯口,又回转提醒,那傀儡身上虽有七道符咒封住它神魂,却万不可掉落。尤其额头上这张,闭住了顶窍,是幽魂出入的地方,更是万万分的要紧。 撂下这些话,老道急匆匆走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沈括也傻眼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保住了这重要物证,却眼见它被铁链缠死,无法拆解了。 那边徐冲倒是像松了一口气,他虽未明说,但是他一直是怕这傀儡会复活的,现在好了,即使复活也是被铁链捆绑状态,至少来得及逃走。他放下心来下楼去与那仵作攀谈,留下沈括一人欲哭无泪。 沈括围着傀儡绕了七八圈,竟无计可施,只得掏出烛影马走灯的残片,试着逆绘出被烧毁部分。然而虽然得了那枚会开花的簪,似是破解了其中画中芙蓉盛开的难题,但是即使内种藏着这样机关,这花也只是在灯中开启,如何映射到屏风上?还有,这女妖出现时隐约的雷声是什么样暗藏舌下的哨子发出的,怀良也没说个清楚。 第47章 缺德和尚 二月十三 辰时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加上一夜没有消停,沈括渐渐有了困意,趴在案头想睡却有些心烦,起身发现那被锁住的傀儡正笑嘻嘻看着自己,越看越讨嫌,于是找了块布将那傀儡遮住,然后伏案睡着了。 一觉睡到午时。 大门口响起木鱼声,沈括还在梦境中自然也没听到,此时一名高大和尚正站在门口念经,不是旁人正是怀良师傅。 怀良按沈括说的模样,很容易就找到了门前槐树,又看到了门上的门神,却没有如李承庵这么高调大模大样直接闯进来,他如同来化缘来的僧人一般,只在门口拿着木鱼站立,潜心诵经等着主人开门。 徐冲听到后就来开门,见到和尚自然是大喜。他那日在军头司见过和尚一回没搭上话,又听沈括屡屡谈及,说这和尚是个厉害人物,赶紧有请,只说沈存中都快急疯了,有大师来指点就好了。 和尚走进院子,看到当庭放着的尸体,便停下来诵经超度。这五人虽死于非命却也有些造化,只这么一会儿,便有道士和尚分别超度了一回,徐冲陪着站立一边。 这功夫几个探子和仵作还在翻转和检查尸体后背,和尚也不打搅只是围绕尸体转圈。 一名蹲着的仵作正对自己徒弟摇头:“为何这些死人的样子都一样?” “师傅,这有何难因为他们都是被雷劈死的。我听说是那面妖幡的五雷咒下来,正好劈死这五个,尸体还都在白矾楼周围。昨夜那些傀儡可不就在白矾楼闹呢。” “你懂个屁,这些人的死相却不是雷击啊。你看他们上身皮肤红肿血淤,又兼有青紫尸斑,是如何造成的?” “书上说,那便是未到烧伤的烫伤?” “那为何腰间整个烧焦,皮都脱落了?其余处却只是红肿?” “那个……却不知道了。” “所以,这事情有怪异啊。天大的怪异。” 怀良绕了几圈,终于念完经,那边厢老仵作也摇头兼叹了几口气开始写尸单。 徐冲见他终念于完经了,便拉住他进了小阁楼的一楼。他走到楼梯边,看到沈括带来的一堆纸做的东西胡乱放在那里,只看了几眼就大致猜到了用途工。 “这些是?” “沈公子想要复制那帽妖飞升做的。然而……” “然而还未得要领?” “正是,这会儿正在楼上,大概睡着了,昨夜一夜都没睡,又受了惊又淋了雨,又守着那……总之大师您也加小心些。” “好,我们上去吧。” “大师您自己上去吧,我便不去了。”徐冲推脱,他实在不想看到那具微笑着的傀儡,看到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怀良不知道其中原委,便自己上去了。看到沈括伏案在睡,头下压着的纸上画着什么东西。和尚看了一眼,知道沈括画的是他想象中的“烛影马走灯”,但是还有一些难题没有想明白,就是如何将影像照映在屏风上,显然他对光影显形的旧时经验来自于皮影戏,然而皮影只能等大的映射出来,并不能变大,另外就是那盏灯中心底座上没有连接机关的位置,这也是费思量的一桩事情。 和尚微微一笑,想着推醒沈括。思忖片刻缩回了手,对他来说,点醒一个人最次的方法才是用嘴说,所以前两次都是借着瓦子里幻戏和口技来旁敲侧击,这次也不能例外。 外面阳光不错,隔着窗户纸也挺亮堂,于是他伸出手指在书案前窗户上捅了个孔,然后转身下了楼,在一楼的一堆沈括用纸糊的东西里,取了一只纸鸢。 楼下差人刚把尸体搬到一边,准备测量身长后入棺,正好空出庭院。 此刻正好有风,于是他拖着纸鸢在院中奔跑,众人都在忙着正事,也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和尚在干什么? 徐冲见到也不知所以,也不好说什么,他只听沈括说过,这个大和尚本事了得,只是有些疯癫。 只见和尚慢慢放手上细线,那只纸鸢借着风势,慢慢飞起。 和尚见风筝飞起,高兴的朗声念起儿歌: “白日下,纸鸢飞,身在东,影在西。光如矢,隙中窥,照头尾,却相反……” 沈括在梦中被这说话声惊起,正要起身推窗,却看到窗户上小孔有光射到自己身上。似乎是一只飞鸟,他赶紧侧身让开这束光,却见飞鸟倒影又照到了身后墙上,比之刚才映在自己身上,大出了几倍。再听和尚正念的儿歌,听了几遍猛然触发了他的心事:“难道这便是‘烛影走马灯’映出图像的原理?” 之前,他一直在思考皮影戏中的光影运用,然而与正面对的难题并不匹配,皮影戏里的人物并不会放大,现下猛然顿悟,不是光无法放大被照射物的影子,而是缺了这么一个孔。 透过窗户纸,他隐约可以看到外面风筝的走向,一直忽南忽北。怀良正拽着风筝满院子跑,同时唱着他现编的词句。然而外面风筝向南去时,墙上风筝的影子便向北走,风筝向南,反而映出的影像向北。 “对,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孔!因为光如矢直走,所以在小孔处交错了,于是在墙上的影子正好相反?” 脑子里无解的另一个问题,也瞬间豁然间有了分晓。就是那走马灯残存零件看,并无底座来安装那簪花样式的部件。现在想来,若是以这小孔透光成影的原理成立,这可以盛开的簪花只能安装在走马灯顶上,而非底座上。 他猛然推开窗户,兴奋大喊:“师傅我悟了。” 怀良将手上风筝线塞到一脸茫然的徐冲手里,然后快步上楼。他大概也是有些兴奋,走的楼梯砰砰作响。 上的楼来只见沈括正打开他那本笔记,奋笔记录时不忘大声念出:“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若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形与鸢遂相违,鸢西则影东。怀良师傅,点醒我了。” “呵呵,我便说这世上事情,自有道理可循,障眼之法只能迷惑一时。” 沈括记录完文字,开始修改图纸。他已然将宫灯里旋转部分玄机参透,只是不解如何展现放大文字,现在最后一个环节也解决了。 “我昨夜告诉你,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妖或无形或迷惑,然而找到破解之法,就擒住它了。” “然而……”沈括突然有垂头丧气起来,“虽擒一妖,却又生百妖。” “百妖?” 沈括黯然走向傀儡,一把揭开盖着的布。 “这……”怀良猛一见这傀儡,也是向后退却了半步。 他应该也被这用铁链团团锁住的傀儡也是吓住了,然而很快稳住了,随后快步走到近处仔细观瞧。 “如何得到的这个冤家?” “昨夜我与师傅辞别去往御街,当时东风大作,雷光闪烁中,就看到一众傀儡正在白矾楼楼顶四周飞来飞去,真个是群魔乱舞。” “此事我已听说,还听说白矾楼四处都有失火。却不知竟然还落下一个……” “当时落雷,点燃了屋顶,也劈落其中一个傀儡。” “就是这个?”他蹲下与那靠着墙歪斜躺着的傀儡平视,然后慢慢撩起它额头上的符咒。 “正一天师咒?这不是杨春官的北宗丹道传承。必是李承庵道长施的符。” “确是李道长,师傅您还懂这些?” “我虽在释门,然而玄宗道法我也都略懂一些。” “师傅,我想这傀儡内必然还有些机巧,只是被他锁链一捆,拆解不得了。” “和尚将那傀儡翻转,看到了背后的缝隙,确实可以从那里分解。” “果然是喻家家传,这便是那喻四郎最得意的连环榫、千巧扣。” “连环榫千巧扣?”沈括显然是第一次听闻。 “这是喻皓酒醉后常吹嘘的机巧,不用粘胶钉子,却将木作做的严丝合缝,互相叠押层层牵连,无法拆解。” “既然能装成,就一定逆而拆开?” “话虽如此,却只有装过一遍,知道就里的人,才能逆行拆解。不知先后要领,便生千种心机也枉然,若贸然行事,只能用斧凿锤锯。这样,这个东西必然就拆坏,不成证物了。” “如果没这锁,大师傅您行不行?” “大抵可以吧?”和尚道,他刚说了不知道要领千种心机也枉然,大概说的是别人,他自己倒是很自信,而且有些跃跃欲试。 “大师,不如我们破了这锁先试着将它拆开一看?等看完了,再原样装回去,李道长便不知道了。” “破连环榫,拆开这木偶我倒是也很想试一试,只是这锁么。” “锁怎么了?也只是寻常锁。” “虽是寻常锁,却不好拆啊,你看,这锁孔用胶漆封死了,这漆淡黄色,却非常见,你一动封漆掉落,不就漏了。你与杨春官师生之谊,他与李道长又是师兄弟论,若不告而拆,怕是不好交代啊。” “这一层却是如此,但这便如何是好。” “须找到同样配制的蜂漆,先用火烤化再以一曲一直两根弯针从锁孔入,慢慢试探机簧才能开锁,待一切完毕,复归原位后,再用自备的色泽一致的胶漆封死,才能不漏破绽。” 沈括倒是心中一奇,他只道这大和尚会刻假戳子却没料到还会开锁,说的头头是道的,也不知道哪儿学来的。 “那什么时候可以开锁?” “平僧这就去外面找配成这稀罕蜂胶虫漆的几样材料,明日一早便来。然后我们再拆了这傀儡,看看他肚子里到底是什么?” “那今日只能作罢了。”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可以做。” “是……探听那小苹的事情?”沈括警惕道,他一直很抗拒和尚对小苹的有罪推定。 “我就知道你不愿意信,其实也简单。我昨夜说,以她当时所在位置,若木偶说话,只可能是她在用腹语,虽然荒诞却别无他说得通的。既然这具傀儡已经在你手上,不如就用这个东西是试她一试。” “如何试?”沈括更加警觉。 “我看这个傀儡从天上掉下来,必然是哪里出了差错。此刻,幕后主使也还未必知道有这桩纰漏。所以你只须引小苹来这里,让她突然见到这物件,然后从旁细细看她当时神情即可。她若有干系,必然惶恐。” “她若没干系,猛一下见了这个东西,是个人也会惊吓。”沈括赶紧表示反对。 “惊吓与惶恐,这其中大大不同,如何分不清?若你分不清,也不必管,你只须如此做,到时候我还有分晓。” “大师,您就别卖关子了。若还有分晓,现在就告诉我吧。” “好,若她与此事有关,则必然惶恐物证落在你手上,明日必然派人来毁它。到时候,就可以在这里张网以待了。” “这样行吗?”沈括觉得和尚有些乱来了。 “我也是一说,不必强信。不过,若想解脱她嫌疑,这确是捷径。”这句话倒是有了一些吸引力。 “此事容我考虑一下吧。”沈括无奈道。 “嗯,事不宜迟,和尚我这就去配这淡黄的胶漆,也许要一味蜂蜡,如今城府商贾大多逃出城去,店铺半数关张,恐怕要多走几个地方。另外,你得将这傀儡藏好,还是用布盖上为好,到时候一揭开,才能猛然间让她失色,露出真神情。” 怀良出了这个馊主意后,显得十分满意,喜滋滋下楼走了。 沈括整理了一下头脑,如果相信和尚的计策,也许这真的是洗脱小苹嫌疑的捷径? 他盘算了一下,把徐冲找来,问他有没有办法把找到小苹,就说有些官府还有些问题想问她,也绝不强求,另外自己这里还有一匹驴要还给她,算是另一个理由。 徐冲自告奋勇答应下来,在这样一个晦气的早上,能出去溜达一圈顺带见到锦儿总比对着五名脸都烧糊的死尸,和一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活过来的傀儡精有意思。 他立即领命出去了。 第48章 死状怪异 二月十三 申时 沈括一人在楼上等了许久无事可做,也下楼看看尸体,顺便问问仵作验尸的结论。然而仵作的结论是没什么结论。 老包调来的仵作也都是开封府听用的老手,没有废物,但是对这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也察看不出所以然。尸体烧的焦黑,也很难发现相互间是否有关联性。暂时能看出来的是,五名死者中有四位是男性,一名是女性。实则不用仵作告知,沈括自己也看出来了,因为尸体上衣服都被烧毁大半,任谁也看明白了。 蹊跷的是,所有尸体虽然浑身都是烧伤,但是腰部和前臂的灼伤最为严重,皮肉都脱落了,其中有两位死者的手臂都掉落了,黑漆漆的几乎成了碳,而这一点最难推敲原委。 那老仵作说到这里,便不停摇头叹息,他提及每年春夏被雷击毙命者也不少,但是多在乡村旷野里,汴梁城里遭电闪的多是酒肆阁楼上引了雷着火,街上被劈中的极少。而中雷者死状如火焚的更不多见。他这辈子也只见过两回,一回是祥符县卖酒的,因为自己喝醉了打了亲爹一巴掌,一出门就被雷打中烧成一团,说是遭了报应。 这件事当时还轰动一时,因为有人不孝而遭了天谴,连累祥符县县令也丢了官。 另一回是封丘的漆匠,平日喜欢口舌是非毁谤本县城隍,结果收工回家路上,也遭了雷劈,尸体也烧了起来。然而那二位都是天谴,却也没有这般惨相。虽然死者为大,但是仵作也不尽感慨,这五位是平日做了天大坏事才遭这样下场? 眼看查验不出什么,如今春暖花开,百虫滋生,尸体留在这里也容易生疾疫。于是差人就从街上买来几副狗碰头的薄皮棺材,准备将这尸体收殓。不过还不能埋,按《宋刑统》还得多等几日,若开封府七日没收到人口失踪的报案,才能拉到城外乱葬岗胡乱埋了,免得苦主来了又挖出来。 但是也奇了怪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报官到开封府,说昨夜家里有人夜间走失。也许是家人都逃出城避祸,不知道吧? 沈括拿过仵作的尸单,草草看了一眼。死状都是雷击火焚,推测时间都是昨夜子时分。年龄上,有一位男子年纪较大,身形中等,牙齿脱落不多,尚存未烧掉的胡须呈花白色,猜测约五十上下,体态微微清瘦,手掌上茧纹不厚,或为中等人家。 他看了一眼那尸体,张着嘴握着拳,这就是死时瞬间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总觉得这老者面部扭曲却有几分眼熟,但是也不敢多看。 其余三位年轻男子,二十至三十左右。身材都瘦削。无法精确区分身份,仵作只能凭经验写着:类贩夫走卒。 最后女性死者身形中等,牙齿掉了七颗,年龄大约三十七八。然而皮肤紧致,可见保养较好,或为中上人家,但是没找到金银钗环,颇不寻常,与之前判断相左。 仵作写下的颇不寻常四字,好像与验尸无关,更多在暗示收敛尸体的人动了手脚,偷走了尸体上金银证物。 沈括接着往下看,又写着女子背后有花绣,纹路不甚清晰,然而背后纹绣多为行院里女子。 这也是一句本不该由他来作的“断语”,然而公堂上官员大多不肯看死状难看的尸体,有时候也接受仵依据经验作的判断。沈括自己也不敢多看这些死尸,确实死状可怖,在他看来比那傀儡木偶可怕多了。 至于仵作写的身上有纹身多为行院女子,是什么意思?多半暗示是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然而他又不敢做确凿判断。 看来死尸身上没有太多线索,于是沈括让人将死尸装进棺材,暂时只能存在后院牲口棚子边上。老仵作说,那里有几株桃树,正好可以压压邪气。 沈括想了想,又央求老仵作入殓前,再查一遍尸身,凡有花绣记号的画下来给自己看看,他也不敢多看死尸,但是不想让别人替自己做判断。 若是这院子的原主人此时返回,看到家里楼上捆着一个妖孽,后院码放着五具死尸不知作何感想?这房子大概是不能再要了吧?反正这些沈括是管不着了,都是石押班的人情。 徐冲一直没有返回,看来找小苹也不顺利,直到酉时夕阳都快落山了,徐冲才赶回来,兴冲冲上楼来。 他从楼梯口上来,就看到沈括还在研究那具傀儡,只是仍然不知道如何下手拆开它。 “沈兄,我又去了那白矾楼一趟……” “可找到小苹?” 沈括赶紧端上一杯水。 “嗨……可是费了一番周折,”他仰头灌下那杯水,“昨夜落下雷咒,烧了几处屋顶,白矾楼里早就没人了,只有东家留下的几个大胆八字又硬的伙计看守,提防贼人偷走家具桌椅。我打听了半日,其中曲折便不细说了,终于找到小苹的一个表哥,也是在赌场里厮混的泼皮。” “后来如何了?” “他讹走我一百钱,才说不知小苹住处。我正欲给他一马鞭,这厮却又说,但是他母亲,也就是小苹舅母知道,于是指点我去那舅母家,就在太庙北十字街东,唤作东鸡儿街的去处。” “那巷子里可找到人?” “找到了,将事情原委说与那妇人听,她也不是善男性女,便要看公文,我自然没有。好说歹说,那妇人只说小苹与锦儿同住在附近,然而却不愿被外人知道住处。又说小苹自前夜被吓了一场,也正打算去附近乡下养病。有事她可以转告,若小苹来便是今夜。但是来不来只能由她,她刚受了惊吓又是脱了贱籍的良人,若无官府签票无人可强求。我思忖前后,只得将这里地址告知了那舅母,也不知道那妇会不会转告,若转告了,夜里她们主仆会不会来?” “哎,只能等等吧。我见过她舅母,虽是勾栏里人,却是个懂是非知轻重的,必然会转告,只看小苹会不会来吧。” 听闻小苹明日就要去乡下养病,让沈括颇有些失望。他从身边取出些钱,让闲着无事的衙役去街上胡乱买些吃食和酒,大半分给众人,留下的搬到楼上,想与徐冲小酌一番。 徐冲老大不愿意在楼上喝酒,但是沈括嫌下面人多太闹,觉得还是这里雅静些。 徐冲坐在书案边,始终不太舒服,他不敢面对那瞪大眼睛傻笑的傀儡,便选了个背对他的座位,然而背对他又有些怵,于是又换了个座位,侧对着那傀儡。这样不必时时看到他,然而他若一动,也来得及抽身。他虽是百无禁忌的军汉,却最担心这个东西复活过来,尽管他还绑着锁链,贴着七道符咒。 喝了两杯,徐冲还是忍不住开口。 “沈兄,真要按那和尚的缺德法子设计探听小苹?须知当日她已然被吓破胆,瘫坐到地上。你若再吓唬她,她或可就恼你了?” “然而这却是公事,我也只为解除她的嫌疑。” “也不知道李道长的符箓法力如何。”徐冲看着窗外最后的一抹余晖。“我听说,越近子夜罡气渐弱而阴气越盛,妖邪也越凶。” “你要是怕,夜里你不要上来了。” “我不上来,留你一个在这里?他若是复活了怎么办?”徐冲瞟了一眼那笑嘻嘻的木偶。 “复活了正遂了我心愿,我正好有话问他。他若开口,小苹嫌疑也自消了。” 沈括起身背手,看着那张嘴的董卓人偶,又慨叹道: “若是你真能开口,现在就说话?” 那木偶看着两人,仍旧一动不动。 “明日那和尚能开锁,你真要拆他?” “我下午又搬起它,将它头下脚上晃了晃……只听内有水声。若是昨天积存的雨水,能渗进去,却为何倒不出来了?实在怪异。想来不是雨水。内中构造实在是让人神往,我恨不得此刻就拆开,只怕装不回去。” 徐冲在一边听的毛骨悚然,沈括竟然敢把这个祖宗倒过来晃。 沈括似乎又有不甘,突然走近又抱起那傀儡,倒转过来拼命摇晃。 “你倒是醒来,醒来!” “兄长,使不得,万万不要乱来。” 徐冲赶紧阻止,不过那木偶倒没有醒来,只是李承庵的符咒掉落下一张,正好是额头上那张。 沈括犹在叹息:“可恨那李道长,误了我大事。” “你看看你,把符咒弄落了。”徐冲上前捡起那张黄咒,“道长说这额头上这张闭了妖邪顶窍,最是有用。” “你若怕,贴回去就是。” 沈括走回桌子喝了口酒,无所谓道。 “你没见道长贴符前,踏罡步斗,口里念念有词?怎是寻常能贴回去的?若胡乱贴了,法力可就不存了。” “你若怕法力不存,就别贴了。” “还是贴回去为好,符咒掉了,明日道长来必然怪罪。” 徐冲无奈下楼找糨糊,半天找到了也不敢自己贴,就再上楼把浆糊放在桌子上。然后找由头说要看看后院尸体是否安置好,便收拾了碗筷下楼去了。他是宁愿坐在尸体边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木偶,这一点倒是与沈括相反。 沈括看着那张咒,心里窝火,贴当然还是要贴回去的,要不然不好交代,李承庵毕竟是张真人的徒弟,而且某种程度上,老师杨惟德一直把自己和李承庵看成是一伙儿的,是共同对付老包的。 他思忖一会儿,还是没贴,他觉得反正要拆,现在不急着贴,等明日老道来之前再贴也不迟。可惜因为这根锁链,白白浪费了时间。 他背着手走到床边,看着头上一轮未满的凸月色,昨夜入夜后雷声乍起云层滚滚没见到月色,今夜倒是月色不错,看来今夜帽妖也不会出现了,这样的月色下,容易出现破绽。 他索性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那傀儡前,大眼瞪着小眼互相看着。 “你若有邪性,倒是趁着月高风黑快活过来,我正有话问你。” 傀儡自然不回答。 “好,我这就撕下你的符咒,看你活也不活?” 他决定任性到底,取过茶壶慢慢浇湿了傀儡,然后将微微有些阴湿的六张符咒一张张取下,这样不至于撕破,明天贴上也方便。 然后又对坐着,等到子夜也没见它动弹。最终还是沈括有些困倦了,听外面打更,已然子时了,街道上行人几无。 想来小苹是不会来了。 前夜小苹已然被皇城司和开封府问过话,回去又生了病。自己无公文,她并无来这里一趟的本分。此刻已然深夜,哪儿有正经女子这么深夜来的? 当然对于小苹是否算正经女子这样的诘问,他心里是有过挣扎的,然而他心中一直有一样执念,就是小苹虽是青楼女,但必然是卖艺不卖身的。这样勉强也算守住他心底对所谓正经女子的底线,这条底线也是专为小苹改的。 走到窗前,却看见外面空空荡荡的老鸦巷尽头,有来两条淡淡人影提着一盏灯笼慢慢走来。 沈括细看,走在前面提灯笼的正是红衣锦儿,后面跟随的也是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脸,穿一袭素净衣服,但是看身形分明就是小苹。 “她们还是来了。” 他兴奋向楼下奔去,这院子里各处房子倒是住了十几口人,但是此刻也都睡了。他到了门口赶紧开门,正巧外面锦儿抬手要敲门。两人撞了个对脸,锦儿倒是吓了一跳。 她提起灯笼借红光端详了片刻,认出是沈括。 “公子,你脸色苍白,七八分像鬼,好生吓人。” 身后小苹也过来:“锦儿,不要取笑公子,世上哪儿有七八分的鬼?分明十分像鬼。” “大姐,锦儿。我在楼上看到你们,就赶紧下来开门。”沈括欣喜道。 “我们也是看到这街上,只有这里阁楼亮着灯。就过来看看,锦儿提着灯笼,正要看门上是否贴着徐节级说的 ‘神荼、郁垒’二神将,若公子不下来,我们也不敢敲门,只怕三更半夜敲错门,扰了别人好梦,讨一番咒骂。” “劳烦二位深夜登门,恕罪恕罪。” “公子说的什么玩笑话。想我大宋并无犯夜禁的罪过,也便宜我等勾栏里讨生活的,常得些夜里的生计,比白天买卖更多有些赏赐。故而也习以为常,并不妨事。”小苹一语说的沈括心里如同被拧了一下,什么叫做夜里的生计,实在有费思量了。 “正是这里,快请。” 第49章 念君思 二月十三 子夜 沈括陪着两位女子进了院子,那边徐冲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大概被吵醒了想要骂街,见到锦儿一时间喜笑颜开。 “锦儿姐姐,你也来了?” “如何不来,舅母说是官府里高大军官的吩咐,又说那军官提着马鞭携手,好生威风,下午差点打了表哥,所以我们听了哪里敢多问?自然就来了。”锦儿板着脸说。 那边戴着帷帽的小苹也摘下帽子,抬头观看四方。 “原来是这里,刚才街上昏暗我便觉得这倒挂楣子的广亮大门眼熟,进来了才认得这个地方。” “大姐来过?”沈括问。 “这不是那六十九岁的齐东外宅?其实也是我一个姊妹,唤作封大娘子的家宅。想她也是在勾栏里弹唱的,貌美如花,柔弱似水,竟想不开然投在这里做小。呵呵。前日夜里,还见她扶着那白发苍苍的夫婿齐东上白矾楼吃酒,见了我搔首弄姿,故意漏些头上珠翠,手上戒指给我看,只当我没见过世面似的。” “我们确是借了齐家的院子。却不知也是你姊妹的?” “我只道你们是官府的,也不敢问哪里衙门的。那日在楼上时,皇城司来了几位凶神恶煞似的,你们亮了腰牌就可以走。苦了我们一众被拿去皇城司问话,又是拍桌子又是瞪眼珠的,活活吓煞人也。那裴老板下了监牢至今没放出来,都说许被那杀威棒打杀了。他若是死在牢里或判个充军,我也不知找谁讨要余下银钱?你们既是官府,不知可否替我做主。” “我们确实是官府,然而不管讨债……” “既然是官府,却为何没有府衙,要在这小妾的外宅别院里?问询也要选夜间?”小苹故作疑惑道。 她依旧世故通透,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此事容我慢慢细说。大姐,不如先上楼,容我奉茶。” 小苹上下打量沈括几眼,才露出笑意,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锦儿也要上去。边上徐冲挤眉弄眼示意她别上去,两人就在院子里聊天。 沈括走在楼梯上,心里依旧忐忑。他见小苹脸色苍白,病恹恹的,还是不忍吓她一跳。心里暗暗埋怨和尚怀良,出的是个什么鬼主意? 到了阁楼上,他邀小苹坐在桌边,自己去煎茶。小苹将帷帽放在桌上,也坐不住,便四下打量,又到四面窗子边向下看。。 “我只听那好姊妹与我说,找了个富可敌国的城里富户做小,从此安稳终老,日子自然要比青楼姊妹们过的体面些,我也是信了她的话,也去嫁去乡间做了田庄主母,”她忽而冷笑一声,“其实这地方,也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看这四下摆设,也没见什么罕世无双的,看来所谓体面也不过如此。” “我们也只来了一日,却是个别致的小院子。”沈括边倒水边敷衍。 “别致倒是别致,然而她当年一十九岁花样年龄,与那爷爷辈分的……呵呵,若那老翁亡去,恐怕也分不到芥子儿大的家产,难说还被主母告到开封府,夺回这院子,更狠毒些,依着我大宋刑统,把人再卖回青楼,还能实收几百贯钱。我呀,还真是替姐妹不值。” 她一边皮里阳秋嚼着舌根,一边款款坐下,优雅喝了一口茶。有意无意地侧对着沈括。烛光下,曼妙体态尽显出来。 “公子,今日让奴家老远来此,又是深夜,是公事还是私事?” “自然是一些公事。” “公事?”小苹故作嗔怒,“若只是公事,其实我便可以不来了。我只当是,公子有些雅趣想讲些风情逸事,才强打精神来这地方。” “哦,也有些私事。就是还那头驴。” “尽说些扫兴话,”她双肘撑到桌上,手托着双腮慢慢靠近,“这么多日不见,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其实……” “我只感恩公子救命之恩,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应允。” 烛光下,她两腮微红,甚是好看。 “我想,还是先说些公事。” “深夜找奴家来,不是吟风弄月,却是公事,公事为何不在白天说?” 小苹噘嘴起身,转身到窗边,见到下面锦儿正靠在墙上与边上徐冲聊得热络。 锦儿大概听了徐冲讲什么笑话,正笑的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的。 “这徐节级看着是粗鲁军汉,原是个懂些风情,会说些浪话的。这锦儿也是好没羞,见了好男儿就疯成这般模样。明日便罚她去城外二十里的猫儿市,买只狸花猫来与我作伴。养只小猫也好过她。” “大姐喜欢狸花猫?” “我就是喜欢小巧可爱的活物,我只听说,猫儿狗儿不识字却都能通人性,倒是人若读书读多了,便忘记食色人性了。” 她?凑到近前,话也似越来越露骨,撩的沈括心襟荡漾,只得岔开话题。 “我只想问……” “又问那日傀儡妖的事?” “正是。” “我已然被那皇城司的盘问了许久,你去翻他们案卷书录便可,再者前夜你也在楼上,我所见,便是你所见啊。” 小苹笑着走过沈括,衣袖撩着他的脸又走缓缓离去,一股淡淡香味飘过。 “只是那日大姐就在栏杆边,离那些东西更近些。” “那日我吓的不轻,即便近些,实也没看的太仔细。” 她走到柱状台前,拿起镜子照了照,又翻看背面,那刻着一对鸾凤同飞。 “又是颠鸾倒凤,虽是俗气,却也透着一些野趣,我也是真个儿服了这封大娘子,”她随手放下镜子到了墙边摘下那里一只断了弦的琵琶,显然也是这屋子女主人逃走时没带走的。 “这琵琶我认得,乃是当年一位相好的少年郎送她的,哎……当年离别歌一曲,至今断弦不曾续,可见伤情最是难忘……”她哀叹一声便取了拨片,拨动起这少根弦的琵琶唱了起来: “世间好无情。好因缘恶因缘。 奈何天。只得秦楼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拔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唱的虽是艳词浪曲,却也有些莫名的伤感和动容处。这一曲唱的下面徐冲和锦儿也停下,静静听着,可见对青年男女确实有些感染力。 唱完一曲,她放下琵琶,走去看那里挂着的画,“嗤!”的冷笑一声,又有话讲: “这《洛神图》也太假了,若是落款提个无名氏便是了,非假借顾恺之的名。我虽不懂画,然而晋人尚宁静,好淡泊是知道的,如何画的神女怀春一般?大抵又是裴老板那里买的。”说着话她又提鼻子闻了闻:“这屋子也是香薰过,用西域大秦熏草、芸胶配的香料,然而却配艳了,素几分才算雅处。” “大姐还能闻到这些?” 沈括吃了一惊,早上初到时确实闻到一些香味,一个白天开着窗户,如今已然闻不到了。 她假装不理沈括,自顾自转到桌案边,翻看上面梳妆粉盒,拿起嗅了嗅。 “这香粉倒是好物……也有个名头,恩公可知?” “女儿家妆粉我不太懂。” “那名头便叫做念君思。” “好一个名头,我却闻不出这许多气味。只道是清雅的花香。” “清雅?听公子此言也是露怯了,全不知道何谓:大馨无香。” “却是不懂啊。”沈括不懂这些,自然也不算过错,只是不料小苹还生造了一个成语损自己。 “奴家换个说法你便懂了。这念君思,名字虽雅却又又不善,可知青楼里还个不堪的虎狼别称叫‘勾魂散’。涉世未深的少年郎觉得‘绵绵清雅’,实则风骚的紧,浮浪的很。” “哦,受教、受教。”沈括胸中奇怪的知识又多了一些。 “我看这封大娘子,也是春心难耐,绸缎店的齐家老翁不妙啊,眼看古稀之年,不免要戴青巾成笑柄了。真个是:一枝梨花压海棠,海棠羞时蜂蝶狂。” “……” 沈括想问的话,愣是一句也插不上。 “你闻闻我身上香囊里气味。” 小苹并不解身上香囊,而是直接把袖子里一条玉臂伸到沈括鼻子前。 “这叫冰魄凝霜露,可比这里气味幽远许多?” 沈括被迫吸了口气,却实感觉一阵似有似无的恬淡气味。 “如何?这才叫寡淡,也配称素雅,专是那些吃过见过,心止如水的贤良娘子用的。京城里要买,也只有孙太医家的香药铺子有,也比那念君思贵上三四倍止。” 她得意洋洋走到窗前,到了那盖了布的傀儡前。 “这又是何物?想来是她新买的花瓶?不知绘了个什么花样?只怕又是芙蓉牡丹,招蜂引蝶?” 沈括一见不好:“大姐不要揭开。”他已然决心放弃怀良计划,免得小苹平白受一场惊吓,却没料到她自己走到了跟前。 “难道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件非得用布盖起来?莫不是那《春宵秘戏图》?那更得瞧瞧。” 小苹反而兴致大增,一把揭开那布。 刹那间,她与那诡异微笑的傀儡再次相见,比上次更近,只在咫尺间,大眼瞪着小眼。 她如同被冰水浇了,慢慢后退,退出两步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吓煞我了,”她两眼空洞,呆呆望着那不动的傀儡。“公子,快扶奴家起来,奴家腿软站立不得了。” 她已然声音颤抖气若游丝。 沈括知道闯了祸,赶紧扶她起来,只感觉她周身都在战栗。 “公子是恨我那日在驸马府不理你?那日我确实有些恼你久不来见我,故作清冷,然而你却这般心肠对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小苹泣不成声起来。 沈括也来不及解释,只想扶着她下楼,却觉得脚下湿滑。显然刚才这一吓着实不轻,小苹大概失禁了。沈括心里恨那和尚想出个如此恶毒的主意。他抱起小苹向下。走到楼梯转弯处,就听到上面有动静,是锁链抖动哗哗作响声音。 沈括心中慌乱,想来又有什么超自然的事情要发生了,然而此刻他还有更需要担心的事情,就是吓掉大半条命的小苹。 “呵呵呵呵呵……”一声尖利怪笑从头上传来,分明就是前天夜里,在楼上听到的笑声。当时所谓的乱佞群雄纷纷跳到四楼楼台附近,每一个都念了一到两句童谣,它们虽然都是那种尖锐如孩童般的声音,但是每个人还都有些不同。此刻头上笑声,分明就是那日董卓发出的。 沈括心里升起怒意,一整天对着自己却不醒过来,此刻却活了。他真想转头上去与之对峙,然而有怀里小苹要管,确实不能回头。 两人搂抱着仓皇到了院子里,那里徐冲和锦儿也以被没来由的笑声惊在原地,见两人下来,又听到锁链响声,猛抬头看。 却见那浑身绑着铁链的傀儡正站在窗前,笑吟吟看着下面。 “我来喽,我又来喽。”那傀儡笑道,“谁将我捆住?是那千刀万剐的李承庵?李承庵你在哪里?快快出来受死?便是你师张真人来,我也不怕。鬼雄复生,天下翻覆。哈哈哈哈哈。” 说话间,那锁链哗啦啦从身上掉落,竟然被挣脱了。 徐冲看的真切,那傀儡说话时,手舞足蹈而且嘴也在上下开合,前日在白矾楼,它们在空中跳来跳去时,他还没看那么真切,今天细看那分明就是个活物。 徐冲张开手护住锦儿,慢慢后退。其他屋子里差人探子们,也纷纷衣冠不整地出来,很快院子里站了十几人,就这么与上面妖孽互相看着。 “原来李老道不在?”那傀儡视力似乎不佳,这会儿才瞧见李承庵并不在此地,“不在便不在。下面汉子听着,你们谁敢上来与我一战。” 沈括放下小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屋子,今天他豁出去了。 徐冲一看不妙,拔出腰刀在手。 他在阵前惯用长兵和弓箭,然而投掷短刀却是绝技。当年在西夏堡垒下,也常在城楼下叫阵时,暗暗盯着那头领,然后突然扔出利刃刺杀,十次有四五次能成。 西夏堡寨修的低矮,垛口处大约也就是这阁楼二楼的高度,然而西夏将领的瘊子甲却颇为坚韧,所以要一击刺透,所需膂力极大,一万人力未必有一人可以,然而徐冲便有如此力气。 第50章 疑神疑鬼 二月十四 丑时 沈括一个人不管不顾冲进楼,众人皆惊,甚至连那傀儡也一愣,徐冲暗叫不好,偷偷自向前挪动几步。 “是谁如此大胆与我一战……” “是我!” 徐冲大喊一声,奋力抽出腰刀,奋力掷向那傀儡。这一刀不偏不倚正中傀儡脖颈,却见那傀儡向后飞去,传来重重撞墙声。 “呃……好刀……法……呵呵呵……你们等着……等着……”傀儡中刀后犹在嘴硬。 转眼间,阁楼上火光起来。转而后院那匹老驴大概被火惊到,大叫起来。 徐冲投掷出这一刀的时刻,沈括正跑上楼梯,他还不知道身后大哗和楼上撞击声原委。也不管上面是妖是人,只管上去。徐冲从边上差人刀鞘里抽出一柄刀也紧跟其后。 沈括转上楼梯,却见那傀儡已经被刀死死钉在了墙上,此刻正在燃烧。火正烧到墙上的古画,开始四下蔓延。 “快救火。”他大喊一声,自己却不救,先抢到了对着后院的窗户边。 这里窗户一直开着,下面便是牲口棚。前面一棵棵桃树,一棵枝条似乎有些微微颤动。 后面徐冲过来,这会儿也顾不得怕了,一把握住发烫刀把向后猛抽。刀一抽出,那燃烧傀儡就掉落地上,他几下踩灭上面火,又撕下墙上燃烧的画踩灭,总算避免阁楼被烧毁。 再看那傀儡,已然烧的不成样子了。腹部木料已经裂开,脸上也烧糊不见那张让人恐惧的笑脸了。 沈括从窗口转回,见地上傀儡还在着火,赶紧蹲下,也顾不得李承庵的告诫,将那些滚烫的铁链扯掉。那把刀还插在傀儡胸口,却见它的木板外翻,边缘卷起。大火似乎是从内部烧起,这邪物竟然把自己烧毁了大半。 他认出了是徐冲的腰刀,猜到时徐冲在关键时刻扔出了这把刀,实则在喻四郎城外巢穴时已经见识过徐冲有这一手。 无论如何,总算解决了这个妖孽,虽然沈括仍然有心中的坚持,但是他冲上楼时并没有想过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只一个心思,就是和那看不到真相,参悟不透原理的怪事直面一场,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了。 “徐节级,你这一刀真出神入化。” “如今,总算知道一件好事?”蹲在一边发呆的徐冲道。 “什么好事?” “这些妖孽是可以杀死的。”徐冲苦笑道。 “你确定它不会活过来?” 徐冲瞥了一眼焦黑变形的木偶,四肢也掉落下来,胸部裂开,头上耳眼鼻口都在冒烟,便摇头起来:“虽是邪佞,烧成这般七窍生烟怕是也活不过来了。” “七窍生烟?” 徐冲一语触动沈括,他赶紧检查头部,然后试着拆开木偶,拆了半晌,无论头里腹里,却也什么都不剩了,当然可见这腔子里却是中空的,想来是有些东西的。 他又想到一事,赶紧起身将那桌上放的好好的七张符咒一并拿到烛台前烧了。 “徐兄,明日李道长来时,你便告诉他这妖孽活时,符咒依旧贴着,只是符咒镇压不住它一同烧了。” “也只能如此了,不然道长必然怪罪我等无状。” 徐冲起身时看到墙上留下的那个焦黑的傀儡人形,看的是头皮发麻。他也知道数日前,杀猪巷屠夫也向帽妖投出一刀,当时那屠夫也无事,活蹦乱跳还向众人炫耀自己胆大,结果第二天就发外风,鼻歪眼斜,口唾横流,但愿自己不要也遭这横祸吧。 幽冥之物最可怖之处,还不是它有形之处,譬如这烧焦的木偶,更是它在人心中滋生起的无形恐惧,你不知它的复仇何时出现。 二月十四 寅时 听到外面打更,已然是又过一天了。沈括才想起什么,赶紧下楼。小苹与锦儿却都不在了,找人一打听,说那女子伤了孤柺,与丫鬟相扶相携自己走了,走前那丫鬟还向老仵作借了根拐棍,给那大姐用。大姐出门时,还托仵作给沈括带一句话:今生勿要再相见了。 沈括叹息一声,也不知小苹这句绝情的话是否说说而已,会否会一直记恨自己,不容自己解释? 说来也冤,沈括其实已经打消了吓唬她的念头,那傀儡上盖着的布,实际上是她自己揭开的。 “哎,原本后院还有头驴要还与她,这样也不用拄着拐走了。可惜她却忘却此事了。” 他觉得自己犯下的一宗大错是没来得及还那头驴,不过这头驴留着,倒是将来是个再见面的借口,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无论如何,今天这傀儡复苏,没有吓到城里百姓,实际上附近邻里也没惊动到,总算是件好事。 天大亮时,怀良兴冲冲来了,显然找到了那种封死锁眼的蜂蜡。 不过他进院子时,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了,因为二楼窗户大开,还在向外微微冒青烟。 他径直上楼,沈括正在桌案上摆弄烧的支离破碎的零件。沈括见他上来,赶紧招呼他一起察看。 “怀良师傅,事情搞砸了。” 怀良走近看,木偶大致分成了七八块。 “是有人潜入烧了它毁了证?” “个中蹊跷,还不敢做出定论。” “小苹来过了?” 沈括点头。 “你可曾按我的计策试她一试?” “试了。” “如何?” “不是她。” “当时她神态如何?” “吓的坐瘫在地上。” “演的太过,坐瘫地上也可能是装出来的。” 不知为何,怀良师傅格外确定小苹是幕后主事,他俩人其实也未见过面,小苹只是沈括偶尔谈起过的一个人而已。 “大师,她决计不是装的。” “如何确定不是装的?” “昨夜,这个东西又复活作妖了。” “又活了?”轮到和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转而又清醒过来,“可说话了?” “说了,还是那般诡谲嗓音。” “当时小苹……” “她吓晕在我怀里,若是她靠腹语蒙骗,距离我咫尺,我一定知道。当时那傀儡在二楼,我与小苹在一楼,分明见它在窗里乱舞,听到它嬉笑狂言。这里十几位差人、暗探全都目击,并无疑问。” “它如何又烧了?” “我当时想冲上楼一窥究竟,徐节级怕我有失,奋起一刀投出,将它钉在墙上,它便燃烧起来。” “你何时上到楼上?” “徐节级投出刀后片刻,并未有半点耽搁?” “屋里全无它人?” “全无,然而这屋子的窗户一直打开着,若有人也许跑了。” “谁开的窗?” “是我开的,当日三面窗户都开着。” 和尚走到三面窗户一一探头察看,当着院子的窗显然不可能,若有人从这里跑必然被下面十多人看到。两侧窗子,一扇临街。另一扇下面是后院。后院墙边垒着两排棺材,一排三口,一排两口,这两处都可能是逃走路线,然而前街跳下甚高。 “也许,有人与小苹合谋脱她的嫌疑?” 这和尚真是咬住小苹绝不松口,又想到什么。 “然而若是有人在这里摆弄这傀儡,我上来时,他如何脱身?” “从前窗跳下。”和尚道。 “太高,怕是要跌断腿。” “从后窗走,先跳到牲口棚上。看,那里有条桃树枝条,足可以走脱,从后墙跳下不高。” “我也想过,然而这牲口棚里,有小苹赠我的一头老驴,警觉的很,夜里有生人近十步内,便要大叫。” “小苹的驴?岂非更可疑,也许那驴认得小苹的同伙……” “师傅休要再胡乱猜,小苹当时在前院,众目睽睽之下。这驴虽说是她的,却也只是十天前,她在乡下用一根簪买来给我当脚力的,并不是她家里久养的。最近十日,这头驴也都养在杨春官家中,本是我牵来换与她的,除小苹外这驴子也并未见过她身边任何人。” 和尚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看出沈括一心想要维护小苹,于是抬头嗅了嗅。 “烧焦的木头,夹杂些许脂粉气味。” “大师,您昨天来时,这里香薰和脂粉味便如此了。” “不对,我来时,这里只有两种气味,其一乃是药香铺子里千金难求的‘念君思’,想来是原来此地女主人留下的。” 沈括暗自摇头,这大和尚不止鼻子灵,还什么都知道,小苹女儿家如数家珍也就罢了,他怎么也能说出个一二来? “然而还有一味,便更稀有,是孙太医家传的冰魄凝霜露。” “那便是小苹自己香囊的,她确也上来过,我刚才与你说了。” “又有很浓的尿骚气味?” “那便是她吓的失禁了。” “这里气味太杂,又被尿骚冲乱了,”和尚仍然不肯罢休,四处走动,抬头嗅着空气。沈括也是服了他和小苹,都能嗅到这么丰富的气味,自己为什么没这个本事。 “这里似还有些鲜花香气。” “大师傅,你看窗外不就是几棵桃树?” “似是桃花,却又有些不同。” 怀良在屋子里打转半晌,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显得有些焦躁。他现在的心境,沈括可以理解,因为所有合理性通道全都被堵上了,甚至可以听到那些妖魔在嘲笑自己。 “大师,可还有见教?”沈括见和尚有些发呆便问道。 “那锁链如何开的?” “我在楼下初见傀儡现在窗口时,锁链还在,然后它骂了几遍李承庵,身上锁链便掉落下来。我听到了锁链落地的声音。” “骂李承庵是为了拖延时间,必在你们看不见处用火烤化了胶漆,然后开了锁。对了,那到他燃起,中间隔了多久?” “也就上楼梯的时间,因为我当时就冲进楼里,想要一窥真相,徐节级在我身后投出那柄刀,我当时不知,所以上楼梯并无半点停顿,转眼上来,它已经被钉在墙上燃烧。” “这火是从内中烧起的,怕你也看明白了。” “却是如此,我早上听徐节级提及这妖孽七窍生烟时,想到了这层。它原本双瞳能动,眼皮能翻,却都烧没了,然而脸皮也还算完好只烧了那张嘴,胸腔外翻,可见火是从胸腔头颅内烧起的。” “这木偶材质乃是杉木,即便放在篝火上烤,也不易燃。” “确是如此。当时木偶在窗户里未露全身,但是有人躲在下面放一把火,一定能看到火光。” “即便点火,也没这么快。” “对了大师傅,昨日我将这傀儡颠倒时,听到里面有水声,却倒不出来。” “有水声?” “师傅,我在延安府游历时,见过那里有一种可燃之水,燃烧极尽,不留气味。我也怀疑过,当日社稷坛崩塌时,东方所现的无形火犬足印,就是这中可燃水引发的。我还给这种水起了名字,叫做‘石油’。记录在我那本小册子《梦溪笔谈》中。” “哦,还有这样的东西?” “不错,祆庙里就有,祆教以此燃火,祭拜火神。” “此事,我却不知,多谢存中今日指点,也让我受教。” “不敢当,不敢当。” 沈括被偶像一夸,竟然感觉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客套两句。 “师傅,我在想一件事。如果是傀儡腹内自燃,则必有自戕的装置。” “如何推断出的?” “喻皓先辈的连环榫和千巧扣,并不容易破解。可见,即使那物腹内藏着可燃之物,想要点燃它也并非易事。” “嗯,有些道理。”怀良抚摸脸庞胡子茬道。 “所以,如果昨夜是有人在楼上装神弄鬼,他(她)点燃这傀儡时间极少。必然这个傀儡原本就是要烧的。” “原本要烧?何意?” “那两盏‘烛影马走’都烧了,可见喻家的器物之精妙,除了故弄玄虚,作妖显怪,还可以自毁其证的。那傀儡上必然有什么巧妙处,可以立发内火的。这样它腹中存着燃火之物也解释得通。” “说下去看看。” “那日,我奉包龙图均旨查抄喻景巢穴,他躲在地下燃烧证物,我破了地道机关,徐节级闯入地下出乎了他的意料。几乎抓到他,然而他逃走时,全不带其他物品,只提着两捆细绳索。可见那细索极重要。听捕头们说,这两捆细索,乃是当天早上一个戴斗笠的高大汉送来的。” “此事与傀儡何干?”和尚面露疑惑道。 “师傅莫笑,其实我也没琢磨太明白,只是觉得其中似有干系。我在想,当日雷落,为何只从空中掉落一只傀儡,其余傀儡哪儿去了?那日白矾楼顶火起,那些傀儡是否,也被落雷击中而烧毁了?只有这只机簧失灵,没有自毁其身,掉落到地上被我们捡了?” 他抬头看着和尚,却见和尚正色凝视着自己,不见半点神色变化。 第51章 出城向西 二月十四 寅时三刻 双方僵持了好久,沈括决定打破僵局。 “师傅,师傅。问刚才说的可有道理?”他突然说道。 “呃,我在听,你所说只是推测,并无实据?” “确无实据,此事至今,所遇难题加起来车载斗量,能参破的却凤毛麟角。哎……”他叹息一声,“我只是觉得,那些傀儡连出两日,日子选的都有些蹊跷。” “如何蹊跷?” “二月近中,正是惊蛰春醒之时,我翻了杨春官记载,每年此时,都有春雷乍起。这些傀儡所现第一夜,我在白矾楼上便听到远处滚滚雷声,虽然最终未有雷雨,却可见春雷近了。第二日,你我在瓦子口分别时,也是东方雷声震起,我赶到御街前,狂风席卷,雷隐云间,这些傀儡就又出来了。也许,幕后之人就是要等一个雷雨天来装神弄鬼。” “却有些说不通啊,若幕后有人想要装神弄鬼,已然做到了,为何还要毁掉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做到的?” “确实是越参悟越难透彻。实则我看那喻景在城外据点收缴的东西,所遗图纸甚多,虽都是精巧之物,然而若称高妙却不到。以他铸圆坵,都要请教师傅您来看,可见其本事远不到其祖喻皓,也做不出喻皓最精妙的那些东西。”他说着用脚踢了踢边上傀儡。 “嗯,这一点我也同意。” “查抄弥勒教教众名录,发现圣姑以下,有护法四人,喻四郎只是其一而已。或许教内还有高人。” “哦,可有姓名?” “一眼望去,便都是些假名,说出来也无甚意思。” “若不便告知,贫僧不问就是。” “师傅怪罪了,是学生唐突失言了。说起无妨,其一叫做圣女狐咏儿,其二叫诸葛遂智。还有一个名字烧毁,看不太清。” “果然都不似真名。” 和尚起身:“原本以为今日可以拆解,圣手喻皓前辈的连环榫,千巧扣,却不料如此。我先告辞,你的事情我记在心上,若想到其中奥理,我再回来找你。” “多谢师傅。” 怀良告辞离开。留下沈括继续在二楼对着那堆残骸发呆。他觉察出自己刚才一言,惊到怀良了。怀良一直秉持小心探究,循序渐进的路线。除了指控小苹一节略有些孟浪外,其余事情都是如此,比如十四年前探究轻重双球从塔顶落地谁先谁后之事,也是试了很多次的。探查圆坵崩塌也是先熬出盐来,才有定论。 自己的这一番全无推理的大胆假设,大概吓到他了。 然而确实很多迹象表明,最近帽妖不出,单出这些傀儡是幕后那些人里出了什么状况?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傀儡复苏,就是赶着今年惊蛰的第一波春雷来的。 但是怀良师傅一言指出了其中的逻辑漏洞,若要装神弄鬼,何必又要毁了这些东西? 他长叹一声下楼。这一早上也不知道叹息了多少次了。 那边老仵作上前递上几张纸,昨日他按沈括吩咐,绘出了几具尸体上的纹身图。原来尸单上只写了那女尸上的花绣大致形状,只因为市井男子有纹身颇常见,也不必记。只是沈括提了想知道,又不敢亲眼看死尸,后来还买了酒食分给大家,这老仵作也是极认真的人,便仔细画下后,才将尸体入殓堆在后墙处。 沈括拿过来看了几眼,都是些支离破碎的图案。这也好解释,因为这些尸体的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烧伤,上面纹身花绣看不太清楚。 他翻看了所有,并没有完整形状 然而他渐渐意识到,所有这些不同尸体上的残破纹身似乎都有些相似? 他赶紧又看了七八遍,试着在心中将那些残存的部分拼凑起来,心中渐渐有了一个轮廓,那是一个端坐莲台的女子,女子没有上半身,胸口有万字,却是当日在喻景庄园里找到那块断裂石碑上半个人形。 然而这些人死在不同街,身份也全无关联,为何都会有这个纹身?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这些人必然有关联。 他们死于雷劈,必然与复活的傀儡有着某种关联,这种关联他暂时还未想到,但是真相似乎就在那里,已经触手可及了。 他猛击了几下自己的头,想要拍醒自己。 “上差。”一名捕头禀告,惊醒了沉思中的沈括。 “兄弟,有话直说。” “大人,后院似有尸变,大家都商议,这么邪性的时刻,不如趁着今天白昼,就把那五具尸体拉到城外乱葬岗去,若有苦主来领时再说。” “不会有苦主来领。”沈括自信道,“走!去看看如何尸变。” “好。” 那差人却不领路,只是跟在沈括身后。 沈括到了后院,却见堆起最上面一口棺材的棺材板碎了。有人搬过一张椅子,他踩着椅子扶着棺材向下看,却是有个破口,但是破口向下,如果里面尸体尸变复活想要挣脱出来,似乎破裂方向反了。 他想要踩着棺材爬到桃枝上,却发现一只脚踩上去棺材就吱呀乱响,看来老包拨付买棺材的钱也被贪墨了,这几幅棺材大概是全开封城最便宜的。 他扶着桃枝环顾四周。 “想来,必是个轻身之人?” “什么?” 下面差人问。 “没什么,徐节级人呢?” “出去查案了。我正要找他,却不在。” 他跳下椅子,拍了拍手上灰屑,差人不知道贪了多少银钱,找来这样稀松的棺材,随便一摸。手上竟然都是木屑。 他走向牲口棚,看着那老驴。 “我在外人面前都夸你警觉,见人就叫,昨夜你却为何不早叫?” 他用力拍了拍驴头,然后从牲口棚里牵出那匹好马来。刚配上马鞍,徐冲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 “沈兄要出去?” “我突然想到一桩事情,要出去找找线索。” “可有方向?” “尚无,只是前夜是东风,我想去城西看看。” “巧了,今日我去查昨日小苹和锦儿去向,刚查到也去了城西一户小院落。想起你说还有一条驴没有还,于是来知会你,不如带着这蠢驴一起去,正好还她。” “我也对小苹深感愧疚,然而今天却是公事,改日我再登门致歉连带还了那驴吧。” “好,一同去,赶在关城门前再回来。” 不知为何徐冲这么起劲,沈括也乐得有他在身边,两人并辔而行,西出望春门。 徐冲当然也搞不懂沈括为什么西去,然而他心里却另有事情,一路上都在讲他如何找了一堆人,才搞清了小苹的住处,然而小苹和锦儿中午就离开去了,害得他又托了一遍人情,才打听到她们新的去向,说是在中牟先黄河渡口边。 沈括也搞不懂他为什么性情大变,以往不是这么浮浪性子,虽然也看得出他对锦儿有点意思,却没有这么死缠烂打,简直和京城里公子哥相仿。 “徐兄,小苹在楼上看到你与锦儿说话,夸你是懂风情会哄人的好男子。” “哎……我知道这是她笑话我,我也是知道这般猴急好生难看,却一脑门子只想见到她多叙谈几句。然而绝不敢耽误公务,明日我自找闲暇去寻他们那村,找到了,也方便兄台自来。” “为何这般着急?” “只因昨日扔出腰刀伤了那傀儡,大抵是犯了邪祟,我只恐命不长了。” “原来这般?”沈括一时哭笑不得,“你是怕如那杀猪的阿四那样中了外风?” “是啊,若那样嘴歪眼斜,口唾横飞,就算不死也见不得人了。昨夜那锦儿说:想要只幼犬。她说小苹爱猫,她也喜欢,然而更喜欢犬,因为狸猫似乎不忠,家犬却从不嫌家贫。她说者无心,我却记在心里,便想送去乡下替她寻一只来小猫小犬。趁着如今还像条好汉,见她最后一面,从此留在她心中,也算我的最后心意。”徐冲黯然道。 “你啊你呀,糊涂。” “如何糊涂了?你是说,我不必和那屠夫一样难看?” “当然不会了。” 徐冲似松了口气,却又不信的样子:“然而,那屠猪的阿四,确实中了外风,嘴歪眼斜……” “那阿四,多半中了毒药。” “毒药?” “我看了抄获那本《圣教经符药契》,其中一样可至外风,也可毒杀牲畜,而且事后难查。” “那日猪食,猪肉都用鸡犬试过了,却无半只死的。” “那邪教药典中的那样毒药,叫做半日半消散,只需半日,毒性减半,再半日便消减于无形,食之无碍了。我查看了问讯,那阿四冲出柴门后,喝了一口井沿上水桶里的水。” “你是说,当夜有人在猪喝的水里下了毒?” “我计算了下,并非当夜,而是当日里下的毒。所以,那阿四饮水时,已然半消,故而只是外风,次日包大人再查,自然无从查证了。再者此毒攻心,并不凝聚于肝,所以查验方法也不对症。” “可复验吗?” “难,此毒产于吐蕃境内盐泽内卤水,我大宋境内搞不到,然而现在却也有办法可以旁敲侧击,加以复验了。” “如何复验?” “那就看你了,你若明日无事,我的猜测大抵就是对的。” “嗨,又拿我这个粗人开玩笑。”徐冲是略松了口气,他知道沈括能揶揄自己,说明问题不大,若是他长吁短叹,倒是问题大了。 “沈兄,为何前夜东风,却却出西门?”他这才想起问正事。 “我也不敢断定,只是来碰碰运气。” “有什么推断?说来听听。” “我总觉得,弥勒教教内有变。” “有变?包龙图和文枢相也是这么说。” “不是一般的变化,而是政令多出的内斗之兆。从缴获弥勒教内簿册可知,圣姑以下有三人,分别为喻景、圣女狐咏儿和诸葛遂智。我想若是内斗,便是这几人中在斗。”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五名死者,似是寻常人。” “……” 徐冲完全是丈二和尚,不知道沈括在说什么。 “哦,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刚才仵作收集到那五人身上纹身,虽然都有残破,但拼凑后,很像是弥勒教那块断碑上,无生老母坐像。胸口也有万字。” “你是说,他们就是是教众?那他们是在自己杀自己?”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此一结论也是我也是见了那些尸体后又与仵作详谈后想到的。仵作说,那些尸体与常见造雷劈不同他看不懂,然而我却见过相似的,也记在我那本《梦溪笔谈》的册子里。” “见过类似?也是死尸。” “不是死尸,而是几样遭雷的器物,却在内侍李舜举家见过相通之物。我将我所记背给你听:内侍李舜举家曾为暴雷所震,雷火自窗间出,中一木格,其中杂贮诸器,其漆器银扣者,银悉镕流在地,漆器曾不焦灼。有一宝刀,极坚钢,就刀室中镕为汁,而室亦俨然。” “这?如何有相通之处?” “若你能触类旁通,便可找到相通初。我且问你,为何银器熔流在地,宝刀熔化为汁?然而漆器不焦灼,家室俨然?” “我只道,雷劈是惩恶的天罚,都是违反纲常,行为不轨之人遭雷,良善避之。却不知器物也分善恶?” “非也非也,雷岂分善恶?只是雷能寻能引雷之物,”沈括大摇其头,“我再问你,可知宫舍尖顶脊檩下的雷公柱。” “这个我知道。说是此柱须占住巽位,可避雷火。” “又错,此柱确可绝雷火,然而尖端须为为铜顶,外敷金漆,长柱底须入地七尺。否则占住巽位也不避雷火。实则雷公柱并非避雷火,相反乃是引雷。” “引雷却避雷火?”徐冲眼睁睁看着沈括。 “不错,引雷火导入地下。” “引雷火入地?” 徐冲已然完全听不懂了。 “为何内侍李舜家的金器熔成水而干燥漆器木器房屋均无碍,雷火走向实可引导。以我所见,金器或湿物多引雷。” “所以人体内有水也引雷?”徐冲终于有些开窍。 “不错,人被雷劈中自然火焚而死,若是金器有一部插入地下则可导雷入地,如雷公柱常被雷电闪中,而宫殿反而无碍,若未插入地下的金器,如李舜家的银器宝刀,则因雷火积攒无处泄,如锻炉冶铁般,将其熔化成水了。” “然而,这与那五个死人何干?” “那五人死状,也是中雷火焚模样。” “却也有些不同,焦灼痕迹却在前臂和腰部。” “这是一个疑难,然而引发我另一重想法,为何灼伤处是这里?” “为何?” “多半是他们手上腰上缠绕了导雷之物?于是我又想起,那日你追拿喻老四,他逃走时为什么急着要带上那捆细绳索?那绳索有何怪异,非冒死带走?” “你就把所思都说出了吧。”徐冲满脑子都是问题已然无法跟着沈括的引导,徐徐提出问题了。 “我前夜开始就在想,傀儡在空中飞腾是怎么做到的?若非是鬼神之力,还有其他可能?难道有人在更高处牵动它们?还有,如今二月近中,分明是惊蛰起风雷之时,为何这些傀儡要赶在这样出现?为什么死者死状如此怪异,为什么他们死地,全部一样却又环绕白矾楼?这些个想法在心中萦绕不去。直到刚才,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五人怕正是在操纵傀儡。” “但是他们在地上啊?”徐冲说到关键处。 “地上就不能操纵天上的东西了吗?”沈括自问道,显然自己也还没解答。 “所以我们出城向西?我还是越听越……” “此事我也觉得,只是还堵住了那么一点心窍,还没有通透,若此去空手而返,明日去问问怀良师傅吧。” 第52章 诸葛上人 二月十四 巳时 两人骑着马一路向前走,距离出城门已经几个时辰,大抵进入中牟县境内。远远看到河上一叶小舟上,一名渔翁正在钓鱼。徐冲一眼瞥见那渔夫的鱼竿有些新鲜,下面悬着一个小轮子,转动这个轮子,鱼线便可从那里收放。 “村中,快看那里,好怪异的鱼竿。” “徐节级久在西北边塞,大概河流不多也不常垂钓。”沈括笑道,“那叫轮竿也叫鱼车,以此物遥曳鱼线,无论河流深浅,鱼钩远近都可收放自……”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眼前竿轮突然触动了他的心事,似乎堵住的那么一点点心窍,有些透彻又未完全通透了。 “怎么了?” “没事。待会儿我们走访乡间村老,就问一件事,前夜雷雨天,可曾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坠下?” “前日夜里,你我都在白矾楼下,那些傀儡和妖幡飞腾跳跃也都见到了,若天上还有其他东西,怎么你我都没见到?还有,为何要到这里问不在城里问?” “那日雷雨云低,天上有什么东西或许挡住了。所以城里没有见到傀儡之外他物的,然而若有比那木头傀儡更轻飘东西坠下,恐怕随东风向西越来越低,这里怕是就能看到了。” 沈括说着看到前面田边有老农正搭丝瓜架子,便下马上前,叉手施礼询问。徐冲也没太大兴致,只坐在马上看着。 沈括闲扯了几句农时和瓜菜,就非常突兀地问了前夜的事情,果然没什么得什么好脸色。那老头本以为买他田里的春韭,却是个没来由问起前天夜里,天上飞过什么东西的夯货,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听说农庄里人睡的早,如今春社日正是年前存粮吃净只能喝稀的时节,更没有城里人闲暇工夫和多余力气,大黑天出去辖逛。 徐冲在马上听了,忍不住笑,刚才沈括一顿头头是道的分析,虽然听的自己五迷三道,半懂不懂,但是确实感觉像是一番高论。然而现在向老农提出这种问题,实在不像正经人会问的。谁会关心,前天夜里天上飞过什么之类?也难怪乡野村老没好脸。 吃了个瘪,沈括只得上马,两人一路过村,沈括仍然不见气馁,逢人便问,都没有结果,反而遭不少白眼和冷笑。 徐冲也不帮忙,只是坐在马上看,但是也并不只是发呆。 这些天他帮着老包问询过何止千人,问询这方面经验远比沈括多。他虽未下马,却细看了被问众人神色,起初都是或木讷、或茫然,然后才是讪笑,神情都不对,其实不必多问。他对沈括头头是道的判断也是心存疑心,也没有太过上心,所以先看着村里人反应。 走过两座村庄都没有收获,沈括终于有些泄气了,此时已近黄昏,再晚些回去,可能就入不了城门了。正有些踌躇不定,就看到一名猎户模样的背着弓箭、扛着钢叉走来,身后跟着两只猎犬,肩上褡裢里装着什么东西,却还在动,分明是什么活物。 沈括上前躬身施礼,见那人停下,便唱大喏,然后又是那套没头没尾的唐突问话:“这位汉子,小可有一事想问,前日夜间,电闪雷鸣之时,可见天上有什么东西坠下否?” 他这一路来都是这些话,多半没有没有好回应,有嬉笑跑开的也有看癫病一般眼神看他的。 然而这猎户神色似有神色一转。徐冲毕竟老练,立刻察觉:有门儿。 那人犹豫一下,转而还礼道:“这位先生,前夜春雷滚滚,我吓的躲在破庙里,那庙房顶都没,只剩下几片瓦,我在下面哪儿敢露头,只见那闪闪雷滚,其余什么也没看到啊。” “哦,那打扰了。”沈括抱拳叹息一声,看来彻底放弃,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这边徐冲却下了马。 “这位兄长。”他拦到猎户前面抱拳,“这褡裢里,可是野物?” “正是。是一窝野狸子,如今春荒时节。这些野兽也无处寻食吃,前日我便下套捉了一只狸猫,剥了皮发现是只刚下崽的雌兽,今日便回来寻,果然在附近草窝里找到三只幼猫,两只已然饿死,只剩一只,想回家找些羊奶和米粥喂食,若能活,便等庙节卖了,听说城里大户小姐都喜欢这些野物。” “那便卖给我好了。兄长只管开个价?” 他说着从身边摸出钱来。 “这……野物,能值几个钱,若是大人想要,五十文。” “好,五十便五十。”徐冲抓了一把钱递给那人,那人从褡裢里取出一只蜷缩的小猫给徐冲。边上沈括心想:说好了公事,你又徇私。再者那锦儿想要小狗,买猫有何用? “兄长,还有一事……” “但问,无妨。”猎户喜道。 “就是刚才这位先生问的,前夜,可见天上坠下什么?刚才你说,当夜在破庙里,头上只有几片瓦。该是可以看到天吧。” “这……” 这回连沈括也看出有些门道。赶紧凑过来听。 “不瞒二位,却是见到了一些,但也不敢说。” “为何不敢说?” “那……那分明是个不祥之物啊,我若说了,怕说破了天机,便要遭报应。” “我这里还有七八钱八分颜色银子,若能不吝相告,自当奉上。”沈括急吼吼掏出钱来,边上徐冲摇头,眼看这汉子就说了,这钱花的多冤。 “嗨,既然先生慷慨我便说了,”他一把撸了沈括手上碎银,“前日我射杀一头野猪错过了时辰,突然春雷滚滚,返回不得家中。便躲到那里……破庙里,”他手相西北一指,“想避过雨再扛着那猪回去,我这两只犬,平日最怕雷,那日却跑到庙外狂吠,甚是怪异。待我出去时,看到了……” 那猎户此时脸上显现出的惊恐,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是什么?” “雷光下可见,是一面白色妖幡从云里飞出。妖幡一角还有火焰,拖着一道黑烟。” “什么样妖幡?”沈括急切道。 “上面有字,然而小人却不认得字。” “它掉在何处?” “我见它就向西北去了,分明掉在那边林子里。两位若要寻,去那里就好。只是……”他瞄了一眼,徐冲带着佩刀,马鞍前还挂着一张弩和一个箭囊,“我见二位大抵是帅帐下、衙门里来作公来巡查的。单单这样两人双骑怕是不行,弩箭刀枪也不顶事,得多找些有道行的术士高僧,带上法器来才行。” “多谢兄长,我们自有分寸。” 那猎户向两人作揖道谢赶紧离开,他也怕沈括反悔。往日里听说城里好人少坏人多,如今看傻人也不少,为了那样邪物肯出一块碎银两。 两人赶紧上马去那里去,徐冲却发现自己穿的短衣襟塞不进一只猫,倒是沈括的儒生袍子,衣袖宽大,就先给他藏在怀中。两人也不管城门关闭时间了,只顾先找到破庙,然后按照猎户指点方向再去找那“妖幡”。 一路找到树林,林子极幽暗也看不到深处,灌木丛生也骑不了马,于是下了马,徐冲带上弩箭后两人钻了进去。 两人在树林里转了一会儿也没找到什么东西,沈括这才感觉钱花的有些不值,又开始纠结关城门的事情,反而徐冲更坚定起来。他很能识人,看出那猎户决计不是会说谎的人,因为刚才猎户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是他询问过的每一个见过帽妖或者傀儡的人脸上都浮现过的,那不是为了骗七钱银子就能演出来的。 “徐兄,是不是找错方向了?这树林偌大地方,也没有尽头?” “不会错。我常在西北旷野里行军,最能辨方向。刚才那破庙正在这里南东面。而开封又在破庙东南,两地一线而至此。如果有东西被东南风刮走确实就应该到这里来。那猎户所言必然无虚。” “然而城门却要关闭,不如先回去,明天再……” “嘘!” 徐冲突然阻住他说话。沈括不明就里硬生生憋下后面的话,却见徐冲只盯着前面林子深处看,沈括也向那里看,却什么也不见。 “有虎狼?”他压低嗓音问。 “刚才有鸟雀腾飞,必然是受了惊,虎狼行走谨慎,不会惊起飞鸟,多半是人,走!先过去看看。小心脚下不要踩到枯枝。” 两人小心翼翼向前走,仔细避开脚下枯枝。只一会儿,便听到远处有人说话。这林子颇为幽静且空旷,声音传的很远。 沈括向那里望去,看到有两条人影站在一棵大树下。他抬头再看,看到一面巨大妖幡挂在了树上,树枝上还站着一人。树下两人穿着短小深色衣服,还蒙着面,看着就不像良善之辈。听飘来的声音,三人声音忽大忽小,有些激烈,似正在争吵,然而声音飘忽,听不清内容。 沈括也着急,虽然这老林子幽暗,然而再靠近些怕就被发现了,他回头时瞥到徐冲的箭囊。 “徐兄,把这个给我。”他压低声音说。 “这有何用?”徐冲只得把里面箭矢丢弃,把那箭囊给沈括。 “我知道一个名堂,叫做“箭囊听枕”。可以听到远处声音。” “又是你那本《梦溪笔谈》所记?” “正是。”沈括得意答道,“将来兄在军前,偷袭敌寨时也有用处。” 他用嘴对着箭囊吹气,然后对准远处,又将耳朵贴在上面。果然声音清晰很多。 “……你二人也都见到了,这招神幡果然在此。诸葛上人只掐指一算便算到了,分明真神仙也;你二人一路上对上人出言不逊,此刻该没话讲了吧?”树上人说。 “你只顾赶紧砍了树枝,取下神幡。你自回去交差,我们也另有差遣,啰嗦聒噪什么?诸葛上人固有大神通不假,然而为何做五雷法时,神幡却不见,飘落到此处?还得撒出兄弟们到这黄河边上阴森老林子里来找?若被官府先找到了又算什么神机妙算?” “官府皆是蠢材如何先到?做这样诡诳之辩,以中伤高人,尔等还是不服啊。” “非我等不服,这上人来投奔时日不久,那时就有人说不像是本教仙法妙旨,全是旁门左道的伎俩。本门从未听说有“五雷法”这般法术。则王在世时,常教诲外道不可重用也不可轻信,不可做香主以上职位。如今这诸葛上人和喻四郎,都是只是数年间半路入教,却凭借些外道法术升迁极快,竟当上了卦主,难免教众心中不服。” “喻卦主和诸葛上人都算外道了?依你之言,什么才算本教妙旨?” “自然是圣女狐咏儿的姹女狐仙妙法,只有她可服众。”树下人说。 “我也见过圣女施展妙法,知道她早就在圣教,是圣姑徒弟。然而贝州城破时,圣女却以遁地术逃走。背主怯战,实无信义,如何服众?”树上人说。 “你懂什么?当日城破你又不在城中。都说圣女脱身乃是则王临危所派,自有大计托付,并非苟且私逃……” “我不在城中,你又在城中了?” 虽然沈括不知道他们讨论什么,但是能听出火药味。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起来,场面近乎失控。 “都少言两句。”树下一直未说话的那位开口,听声音是位老者,“不管这三位卦主德行如何,我等也都盟誓,不可流言蜚语伤及教内,这些猜疑心生暗鬼的话都不要说了。” “好,既然张灵官说话,我不提了,我只取了这‘请神幡’回上人处交差则个,二位自便就是。”树上人说。 “你只让我等帮你找神幡,如今我等出了力。你又说你自己去诸葛遂智处交差,也不告知上人在何处?我们岂不是平白无故被你差遣?”另一人还是有气,不依不饶地问。 “无须多问,只交给我,我见你二人带着圣姑的令牌,也知你们另有分派,我也不问。这也是喻卦主的新规矩。各自差遣,各自勾当,不得与教里兄弟说。”树上人说。 “说起新规矩我便更是三千个不服。圣姑自前夜起,失踪已近两日,平日最服众的老香主九公也不见返回。教中兄弟都有些疑问想知道,如今喻卦主平白执掌了内外事,却什么也不说,只顾信那新来的诸葛上人。” “疑问也藏在肚子里,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今次喻卦主要请出世的妖魔凶险,喻卦主也是为大家着想。” 第53章 庄园 二月十四 酉时 远处三人的对峙了一会儿,似乎无话可说了。以至于沈括以为他们快各自散去,没有多余信息可以收集了。然而树下那位还是没有忍住,扔出一个新的话题。 “那喻老四丢了老母石碑,圣姑不追究也就罢了,如今趁着圣姑不在,却百般得意起来。纵使圣姑不在,按旧规矩也该是圣女咏儿接替内外诸事,如何轮到他一个修鬼仙的木匠指手画脚?若论教里高低,他也只是圣姑座下四卦主之一而已。” “你也知那是旧规矩?如今大事将成了,天下尽知皇帝失了天命。这关头,你倒是想起那圣女胡咏儿,你们可见过狐咏儿此人?只是圣姑以前提过几次罢了。” “我如何不知?九公上月就曾见过。” “那你何不让九公找她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请五雷咒法那日,九公也已下落不明了。” “哈哈哈,你找个下落不明的来旁证狐咏儿?” 口舌之争再起,进而又有些激烈。沈括又觉察到一条信息,这弥勒教原来主事正是圣姑,现下失踪了,临时接班的换成了喻景喻四郎。而这场争论似乎都是因为教内教众对这喻老四不服而发出的怨言。 “你俩休要再争论,先办正事为重。”边上老者再当和事佬,出言劝诫双方。 树上人麻利下来,气呼呼将那妖幡叠好藏在身边。 “我这便去复命,二位帮我寻此物功劳自当上报,对喻卦主和诸葛上人的不敬之言权且记下。” 那人丢下一句暗藏警告的话,自顾自走了,后面两人也不答话只是跟上去。 他们后面,沈括与徐冲远远跟上,沈括一路上踩到几根树枝,惊动起几只鸟来,好让徐冲捏了一把汗,所幸都没被前面人发现。这三人分明就是弥勒教的人,然而警惕性却不高,或许是因为正在生气而没太警觉。 这三位为什么先找到这里还不知道,不过他们争论时总会漏出些信息,这是沈括最更感兴趣的。这些信息,加强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想。 从这三人的言语判断,弥勒教内部的确出了问题,一如他的判断。一切的根源在于代教主圣姑不见了。现在教主似乎出现了空缺,喻景当仁不让占了代理教主的位子,这样莽撞的行动显然有失情理,就如同他知道圣姑回来不会怪罪,或者圣姑根本就不会回来一般,而圣姑不见的时间恰好是傀儡从天上坠下的那夜。这就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了。 三人到了外面,那里停着一匹马,那名带着妖幡的自上了马,也不说话,纵马向东北方向去。 沈括一看挠头,他想要跟踪这些人到巢穴,却没想他们分道扬镳了。却也不知道剩下二人会去哪里,到底跟踪哪边才好?徐冲拍了拍沈括肩膀,小声道:“我去追此人。” 徐冲骑术更好,眼力也更佳,确实是追马上人的最优选。 “好,你追那人,我跟着这二人。” “沈兄,你还是不要跟了,若被发现必生凶险,你又不会拳脚不好应对。不如自己回去。”徐冲说。 “我自有应对,若不能跟踪,绝不勉强。” “切勿犯险。不如早弃回城。”徐冲再次提醒,眼看那骑马的远去,他也心焦。 “我知道徐兄,还有一事切记,那齐家外宅后院里那五具尸体格外要紧,尤其那具女尸,务必保存好不要毁损,也不要埋了,切切记。” 徐冲脸色略茫然,然而沈括手紧紧握住自己手腕,他知道其中干系重大,此时节也来不及细问于是赶紧点头。自行去找马,追那人去了。虽然那人早就走的不见踪影,不过这里向北只有一条大路,他记住了那人穿着黑衣,胯下一匹五花骢,快马加鞭大抵还能追上。 沈括留下跟踪那二人,然而这两人也不着急,就在树林里坐着等,似乎在等天色更暗些。 沈括用他自制的窃听器远远偷听。 “灵官师兄,我等领了圣姑的令去找那藏书楼,现在圣姑却离奇不见了,也不知道找谁复命了。” “圣姑来去无踪,以往开坛请,也有神游天外,数日不返之事。不用担心。” “然而那喻老四又是分派差事,又是订立新规,如同圣姑不会回来一般。猴急的有些古怪。有兄弟说,圣姑请前,看到喻老四与那诸葛上人一直在在纸上写写画画,见人来就藏起那张纸,似有密谋。” “我都说了,不要传这些没有来由,自会乱了自己阵脚的话。今番大事将成,只要兄弟们齐心,必能推翻朝廷,诛杀昏君,重开新世。” “嗯,也只能如此。只是见不得那喻老四趾高气昂的。” “你也知道,我教穷困疲弊之时,是他拿出金银和庄院助我们重振,这份功劳如何也要记下的。” 两人不再说话也不走,就坐在那里,各自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沈括也是腹中咕咕叫,然后摸了摸衣襟里,却只蜷缩着一只小猫,那小猫正睡得香,他不由得心想:“要是根鸡腿该多好?” 戌时三刻 一轮明月悄然从云中显现,高挂在当空,这并不是一个利于偷摸行动的月黑风高夜。 两名弥勒教教众,突然起身向着南面群山里去。都快打瞌睡的沈括赶紧跟上,月光皎洁,远远可以看到那两条鬼鬼祟祟的人影,他不必跟的太紧,保持着半里地远近。 走出几里地就能看到那黑黢黢的山里,竟有一簇光。 那边山并不高,却分明有人,看似一座山庄。 一般乡间此时早应该吹灯睡觉了,那边山里倒是灯火摇曳,实在古怪。看来这两个家伙今夜就是奔着那里去的。 沈括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去,他本不会跟踪,若是漆黑一片里早跟丢了,好在今夜月色好,加上有些起风,风声掩盖了他时不时发出的动静。前面那一老一少两位,也不像是有经验的贼,始终只顾前面没顾得了后面。 风声不时带来些前面山里的弹奏歌舞声,分明还是一场夜宴。 到了山口边上,那两贼人潜伏到水沟,显然看到了什么。猛然间天上一声鹰啸,沈括赶紧蹲到草里。 等了一会儿,又有犬吠马嘶声响起。向那嘈杂声起处看去,一行十几人骑着马,并带着一群细犬疾奔而来。月光下观看,为首一人乃是穿着银色狐裘的少年,肩膀上停着一只隼,好不威风。 那少年一闪而过,后面跟着十几个带着弓箭家丁模样的,他们带着的六七匹马的马鞍上没有坐人,堆放着狐狼獐兔之类的猎物,显然是官宦公子出状元游猎回来了。 等一行人进去,又过了会儿,那两贼才起身摸进山去。 进山只是一线天,两边山崖夹着一条路,却越走越宽阔。远处显现出灯光和庄园模样。他们走过一些小的院子,到了最大院落前。这院子依山建造看着不小,院墙里面传出歌舞声。看里面屋舍房檐错落,显然是气派山庄。 两名贼人贴着院墙阴影走,分明是想找进去的地方。他们停在柳树下,四下寻觅了一番,然后后一闪不见了。 沈括揉了揉眼睛,确定他们确实不见了,这才小心翼翼也跟到近前,发现原来院墙下有一道排水沟从里面出来,这条沟原来有竹排挡着,但是竹排被移到一边,那两个贼大概是从这里进去了。 他突然有些心慌,犹豫要不要跟着钻进去。虽然也是为朝廷办事,但是毕竟这里庄院主人没有请自己,未请自入谓之贼也。 他站定墙边思忖夫子当怎样教诲和事急时如何从权时,隐约可以听到里面欢歌笑语声传出,里面何止是大户人家多半是贵胄豪门,刚才进去哪位公子,虽然看不清脸,但是身上那种贵气是隔着黑夜也能感受到的,绝不是一般财主家少爷。要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抓到自己不由分说打死了喂狗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耳边犬吠。远处一伙庄丁模样,举着火把扛着锄头钉耙,牵着狗巡查而来。眼看那狗嗅到什么,正寻寻觅觅,向自己这里过来。 眼下没有退路,沈括只得钻进水沟,沟里还有尺余深的水,下去后衣服全湿了,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手脚并用爬进院墙。眼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如果被那些壮丁堵在外面,只怕来不及分说,就被一锄头打倒。 他背靠着墙喘了几口气,耳听外面狗声近了。又有人说话:“刚才好似看到一个人影,一晃不见了?” “是你看花眼了吧?夜里哪里有人影?要有也是鬼影。” “老相公说最近京师有变,庄上也不可不防啊。老相公还说,若有贼,打昏了送到庄里,若打死也行,只是不要让他跑了。” “我看下面水面不平,也许那鬼影从这里进去了?要不我们进去查看一下?” “好你个欠酒账不还,瞒心昧己的泼厮,又来诓我骗我。这二月的大冷天,谁肯下去?何不你自己下去。” “嘿嘿嘿,我也怕冷,不如放狗进去,若有贼人,狗一吠也惊动里面,我们也不但干系。” “这倒是好计策。” 沈括一听不妙,赶紧向里面去。走出一程发现,原来这水沟是院子里小湖泊的一条排水沟,两侧假山树木,分明是一处园林。这深山里的庄园,竟然修的如此别致? 他也没看到前面进来的那两个贼去向,眼下只能摸黑向前去。这园林倒也幽深,沿着湖走出很远才看到前面亭台。后面并没有狗追过来,大概狗也嫌水冷,不肯钻过来。于是他先停下想了一下对策。 抬头只看到前面宽大房屋里灯火通明,又有舞乐传出。他心中暗暗想:既然早就找不到那两个坏人了,也不能原路从狗洞钻出去,只怕那些人还在。不如借着那边的光,赶紧在高墙边找到颗树想办法爬出去,然后逃离这山庄,胡乱投店睡一晚。 他慢慢靠到大屋侧面,没有找到大树。屋子里面一片光亮,应该看不到外面人影走过。他蹲下慢慢从窗棂下爬过去时听到里面闹哄哄的,正有靡靡之音传出,头上一扇窗未关紧,他偷偷伸起脖子想里面看。 却见屋子里面果然是一场歌舞。 几位歌姬正在堂前献舞,边上有乐师弹奏。其余都是衣着富贵的客人,分坐在两边酒案后。 一位白须长者,大概是本家老太爷,正站在前面正双手握鼓槌敲鼓,竟然与乐师板眼配合极好。其他客人也合着板眼,或打着檀板,或击掌助兴,一派欢乐祥和。 一曲终了,老头将鼓槌一丢,意犹未尽坐回到太师椅上喘气。 奏乐从激烈一改未轻柔,乐师弹奏琵琶声如高山上一股清泉般流淌,一位身形高挑的侍女便开始起舞。 沈括偷偷观看那舞姬,只见舞姿曼妙体态婀娜,却不知比小苹如何。他只听说小苹舞技极高,然而却没见过。 白发主人兴致起来,抚掌唱道: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外面一阵急促的吵闹声打断了老头的雅兴,沈括也赶紧缩脖子,躲到廊道阴影里。 果然假山后面,转出一行人,急匆匆过来。为首一人推门就进去。 “父亲,大事不好,刚才藏书楼进了贼,被儿子发现,却未抓到。” “有不要大呼小叫。”老者镇定说道,过了一会儿又问:“是贼进藏书阁了?” 老者故作沉着,然而在场的众人有些哗然。只一会儿,里面乐师歌女舞姬全都被轰出来,几个人就捧着乐器从躲在阴影里的沈括边上过去,好在人都行色匆匆,也没看到这里还蹲着一位。 他躲在黑暗里也不敢动弹一下,手里紧紧握着腰里的腰牌,要是被逮住第一时间就拿出来。也不知道这山庄里财主,认不认得这大内的东西。 第54章 巧遇 二月十四 亥时 一轮月色下,沈括依旧战战兢兢躲在窗下偷听。 “我们搬到这样地方,为何还会有贼?”里面老者问。 另一个一个声音道:“相公,目下京城大乱,富户都避到乡下,贼儿偷儿们必然也都知道吧?所以也都来城外行窃。” “老夫不是这个意思。家大业大,招贼无非损失身外之物,然而我已躲进深山,怎么还会被盯上?再者为什么是藏书楼?小七,你说藏书楼失窃,可曾发现丢了什么书?” “儿子察看过了,京城带来的字画和书籍倒是没丢,只丢了京城带来的那只紫檀盒子,里面只有几封信笺和一幅字……” “原来图的是这个。我知道了,果然不是一般贼。” 老者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慌张。 “相公,知道如此多底细。有有心要您的信笺笔记,找些影射朝政的一差二错的,会是不是他……想来满朝,只有他会动心起念……”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问。 “不要猜。此事还是论迹不要论心。老夫被罢黜多年,早就人去茶凉。再者,官家提携他一介武夫当这个枢密使破了我大宋重文先例,当年也不止老夫一人弹劾,满朝文臣都是他的敌人。他要派人暗访私查,怎么也排不到老夫,更不至于偷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敢问相公,那木盒子里的信笺和字……” “你们一定想,老夫慌乱间从京城带出的,必然是要紧东西?其实寻常的很,里面那幅字无非是三十多年前,先帝得到天书时,我写给天子的一首贺诗。不如我背给诸君听听,看看是否有影射朝政和诸般纰漏?”老头清了清喉咙,开始背诵“:三百六句初一日,四时嘉序太平年。霓裳绛节修真箓,步武祥云奉九天。” “相公,这……似也没什么要紧的?” “呵呵,说来羞愧,当年写了这样阿谀的东西。后来也觉得年轻时孟浪,近怪力鬼神而远夫子教诲,却也不舍得毁了,就留下放在那匣子里当做警醒之用。丢就丢了吧,传扬出去,无非是丢人。” “父亲,那些信?” “也没什么,都是当年与先帝近侍张先生结交,托他带出《天书》上那些无人能识的怪异文字,想要参详一下。如今想来,更是荒唐,那些形似蝌蚪的字,大抵是当年王钦若王大人伪造的?” “父亲,我只听说,天书上有:《大中相符》四字书名,外加包裹绢帛上: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久久定这十二个篆体字,却不知里面的字无人能识。” “内中的文字确实谁也看不懂,类鸟篆却又横生出许多枝节。官家也不许别人看,我当时心生好奇,便托官家身旁近侍,每在官家阅读天书时,偷看几个暗记在胸,然后画在纸上带出来。前后也收集了三百多个字,然而参悟几年却还是看不透。据内侍讲,先帝研读此书也不甚认真,每看一会儿便收藏起来了。” “父亲,先帝最爱这些玄虚,为何研读《天书》会不甚认真?” “小七你问到点子了,其实答案不言自明啊。我当然也是着了相,荒废了七八年研习这天书上怪字,直到一日见到了党项李元昊命人自创的西夏文字时,才恍然大悟。那西夏字,原来都是些偏旁相凑,生造出来的假字。想来那李元昊有野利仁荣造字,先帝便有王钦若造字。所以,陛下研读天书也并不认真,因为他知道那是假文字,只是人前做做样子。” “父亲,如此说来《天书》是假的?” “我参悟了八年才想到,恐怕今天偷信的人,要么事没参透这一层,要么就是用心极险恶。如今天书在玉清昭应宫大殿藻井上悬挂,重兵防守偷窃不到。也不知道哪里走漏消息,说我这里有,这偷儿便来我这里。哎,随他们去吧。” “父亲,偷书的又会是谁?” “小七,刚才你说《天书》为假时,我只当你已然开悟,却又问出这蠢话。我来问你,你刚才提到,包裹《天书》锦缎上,是哪十二个字?” “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九九定?” “可察觉与如今京城流传的各种童谣颇有些相似?” “难道是……” “历来偏信神异易遭反噬,秦皇汉武莫不如此。先帝先作天书后封泰山,借着神谕天命稳住朝局,何止权宜简直英明,然而为防日后事败,又造了谁也看不懂的字,这便是天大的纰漏。” “这样一劳永逸,永远无人能破解,岂不更英明?如何说是天大纰漏?” “小七,你哪里知道,这世上并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虽然造字无解,但是世人无解,有心之人却未必无解。” “父亲,我还是不懂。” “马上你就会懂了。我看这谶语之乱,从此绵延不绝啊。” 这里面年轻人似乎没懂,躲在外面沈括大抵是听懂了,这老头说的是,当初先帝伪造天书时用了谁也看不懂的字,也不敢胡乱解释怕穿帮,然而你不敢解释,这解释权可就拱手让人了,有心人一定会动这个心思。如今有人偷天书里面的字,大概是动这个脑子了。他不由得头心生钦佩,这老头应该已经猜到偷那些书信的人是谁了。只是自己还不知道这老者身份,听说话的意思,可能是在朝里做过官的。正想再抬头看清容貌好回去找老包或者文彦博问问,他们多半知道是谁了。 谁料到怀里那只饿半死的小猫开始挣扎,之前倒是没怎么动弹,大概饿昏过去,这会儿又苏醒过来。沈括想安抚一下,轻轻拍了拍,这猫崽竟然喵喵叫了起来。 “父亲,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那年轻的耳力竟然不错。 “不好,隔墙有耳,出去看看。” “相公,也许那贼,还没逃远?” “小七,抓到先别打死要留活口,只打断双腿不要放走了……” 沈括已然慌了神,向身后黑暗退去,这句“只打断双腿……”是他听到的屋子里传出的最后一句话,听得毛骨悚然。 他没了命在黑暗中跑,只听身后乱纷纷。黑灯瞎火跑出一气,到了院墙边。就看到那里有一棵倒下的枯树,半倚在墙上。看来只有从这里逃走了。 他拼命爬上树,想要把衣服解开把那只猫崽取出来丢掉,但是紧迫间却解不开衣服。只恨这小畜生还精神了,也在里面抓挠,大概也想出去。 沈括跳上老树,几下爬到墙上。站在那里四下看,却见院墙院外,都有火把,看来只有逃出这庄才能捡一条命。也看不清地,他奋力跳下落到地上,只感觉脚又崴了,于是一瘸一拐逃离这座山庄里大院,再设法离开村庄。 他刚才在院墙上看得清楚哪边是出口,于是向那里跑。跑过几处大大小小院子,眼看着剩下最后一座小院子就能逃走。然而山外面有马蹄声,一群人正朝里进来,大概是追出去抓那两个贼的回来了。。 他赶紧回头,却见身后也有火光闪动,还有狗叫声。竟然被两拨人堵在里面了。 “天亡我吗?” 眼看无路可跑,他把那皇城司牌子紧握在手里,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正无计可施。只听边上院子里有动静。 小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索性就站在原地,既然跑不掉也懒得躲了,只转身呆呆看向那里,与里面出来的少女对视片刻。若不是天上近乎满月,他也认不出这就是锦儿。 一万个疑问在头上飘过,事情如何会巧到如此地步,虽然他也听徐冲说,打听到锦儿和小苹中午就离了东京,搬到了中牟县近黄河渡口的什么地方。 “外面乱哄哄怎么回事?”是里面小苹打着哈欠的慵懒声音。 锦儿也不回答,一把将站的直挺挺的沈括拉进院子,他一进屋子便与屋子里出来的小苹四目相对。 小苹虽未说话,但是眼神里分明在说:“为什么又是你?” 门外两拨人闹哄哄走到一起,一时间热闹一起。锦儿拉着沈括贴着墙,也不敢说话。 “那两个贼呢?”有人扯着嗓子问。 “没追上,跑脱了。” “跑脱了贼,还这么大嗓门?” “都是你说往那边去,我们才追,全无踪迹,狗也嗅不到生人气味,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你看差了,让我等追错方向误了大事,正想着回来当胸揪住衣衣问你,如何不大声?” “你倒反赖我?” “走,见老相公去。” “去便去……” “都别吵了,你们这两个满焊糊涂的。好生误事。”一个年长声音打断了后生们的争吵。 “叔公在上,我等只想理论清楚,如何误事了?” “刚才分明看到村口有个人影一闪不见了,也许贼没有跑远,或许有漏网的就堵在这村里了,你们也不寻找,竟然自相争吵起来?如何不是误事?” “是啊,叔公不说我倒是忘了。刚才分明有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就在这里不见了。” 小苹也在听外面讲话,赶紧用眼神示意锦儿把沈括带进屋子,她便搬了把条凳坐到院子里。 沈括与锦儿小心翼翼刚进屋,背后砰砰敲门声就响起。 “那娘子开门,大嫂开门……” 粗鲁男人声音响起。沈括听得心惊胆战。 “都停手,我听见了。” 小苹大喊一声,起身到门后。 “大晚上,如何这般吵闹?” “大姐,庄里走了贼,老相公吩咐抓到先打断手脚,绑送到庄上领赏钱。那人影好似在你门口一晃不见了,怕是翻墙进来了。请大姐开门,容我等进去。” “我一夜都在院子里赏月,却没见到半个人影。”小苹说。 “大姐莫怪我们粗人聒噪无理,今夜庄上确实进了贼,我们到这门前也见到了人影。”那年长叔公说道。 “你看真切了?” “呃……真真切切,看身形不像本庄里认识的,大姐或许漏看了,不如我们进来前后院子,草堆里,锅灶边,找一找……” “这院子里只有我们主仆,若深更半夜进来很多后生怕有蜚语。再说,这庄里歌伎乐师多了,都非熟人,都是城里逃出来寄住的,看到生人摸样又有什么怪异?我也是中午才来,也算生人,是不是一并抓去见太公?” “然而那人形,确是鬼祟。还一瘸一拐,像是被追赶跌伤了。” “你都看到他一瘸一拐了,我这里大门紧闭,这院墙如何攀爬进来?” 小苹一语,瞬间让对方哑火。 “是啊,大姐说的没错,若一瘸一拐怎么翻墙进去?我看又是王大喝醉看错了吧,刚才让我等兄弟追出二里地,什么也没有。” 外面众人嬉闹起来。 “那,也许看错了吧,我们这就告退,抱歉则个。”叔公道。 “叔公回去便是,我只在这里继续赏月。若见到贼,我家锦儿也是会拳脚的,自把出擀面皮的骨卢槌,先打断那冤家手脚,绑送庄上讨赏钱,也不劳烦各位。” “大娘子好生了得,我等告退。” 外面嬉笑着,闹哄哄离散了,又等了一会儿,小苹悄悄开门两边张望,确定壮丁们都走了,这才关上门。然后返回屋子。 她一进屋子,就转成了一副生气面孔。 “锦儿去将那擀面杖取来。好你个冤家,昨夜害我好苦,我已然躲到山里,今夜又来害我,却是何故?” “大姐且听我说,我……只是领命到这里查案,不料却……” “领命查案查到了这里?” “说来话长……”沈括琢磨着怎么解释。 “这些公事就不必与我说了。我只恨你,昨天为何要用那妖怪来吓我。” “我并非有意吓你,只是那傀儡一直就放在那里,是你揭开了盖着的布。” “你明知那东西邪性,还让我上楼?分明害我。” “这个东西复活不是邪性,必然有些道理。” “是啊姑娘,”锦儿插话道,“公子他若知道那东西会活,自己也不会上去啊?” “好,好、好,我让你取擀面杖来,你也不拿来,只知道帮着他。你就当他什么都不知,是我胡搅蛮缠了。也罢。当日他在船上骗过我那不近情理的公婆,我也欠着他人情,今天他被人追,我也说了谎哄过那些壮丁,也算两不相欠。” 小苹生气转身,双手叉腰,后背对着沈括。。 “如何说的两不相欠,我还欠着大姐一头驴。” “我要那蠢驴做什么,你留着一起过日子好了。” 第55章 圣姑就在这里 二月十五 子时 场面僵持了好久,边上锦儿也不知说什么,三人在摇曳烛光里呆立无语。 沈括正感觉百口莫辩,又感觉胸口有东西动,那该死的小猫又开始乱动弹。他这才解开衣服,那猫崽被憋的快死了,一见光亮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动静?”小苹一转回身,看到沈括从怀里掏出一只猫仔:“是只狸猫儿?” 她抢到前面接了过去。 “你到乡村办案,还带着这小可怜?” “不是带着,是……”他正想据实相告,这只该死的猫不合时宜乱动,差点害死自己。然而电光石石间,一道灵光闪过,他意识到,人未必需要时时说实话。 “大姐其听我讲……是昨夜,你提到想让锦儿出城买只小猫,我记在心中,本打算今日就趁着今日出城公干也想买给你,然而没找到猫儿市,就在猎户那里讨来一只。想着与大姐你赔罪。然而天大的缘分,不期在这里遇见,也是太巧,正好给你,不知可否饶恕?” 小苹抬头看着沈括,片刻后眼睛里闪出泪光。 锦儿接过那小猫:“明日便去村里讨些羊奶喂它,你说这小东西傻傻呆呆的,有时候也挺机灵能招人怜惜。” 锦儿退出,两人便坐在窗前相对无语。 二月十五 丑时 小苹出到院子,又仔细倾听了墙外声音,确定村子里人都睡了,这才返回。 她回来后拨弄了一下油灯,叹息一声:“我知你脚有旧伤,现下又跌伤了需要将养,然而却不能多留你。这里是乡村,又是春社后,人起的都早。这里主人阴鸷强横,又最恨外人窥他私邸,有误闯进来的,见了都当贼打杀。待山口有庄丁走动了,你便走不脱了。你那宫里差遣的牌子这里没半点用。也不是我吓唬你,那老庄主以前也是个朝里当过官,贪赃枉法冤杀人命也没少干。凡壮丁抓到附近剪径的贼也不解去中牟县里报官,都是打断腿丢在村边饿死后再埋了,不信你去庄边,还有绑人的染了血的木桩铁链。他若见你还带着宫里牌子,更怕你是朝中仇人派来暗访的,下手一定更狠。还是早些走,走出几里地,见大路边有卖茶的卖饼的店铺就坐下,都有赶车去汴京的从店外大路过。” “多谢大姐。”沈括起身,深鞠一躬。小苹说的大抵没错,刚才在那大宅窗户下,就听到那老庄主要打断自己手脚。 “不必谢,你能安好我便心安。” 他起身要出门,又想起什么:“大姐,什么时候回京城?” “实我来这里,一是城里闹妖精闹的怕,二来是得到消息,白矾楼就要被官府查封,纵使有胆也待不住了。正好这庄上太爷与我有些旧情谊,请我来躲避顺带唱曲儿,也就顺水人情来了。这山庄里房舍也都是他家的产业。你也知道我厌倦了农庄日子,回东京只想终老在白矾楼。若不是白矾楼外漫天飞的妖魔,我便是死也不离开那繁华地。” “那些傀儡……” 沈括欲言又止。因为外面有雄鸡在叫。 “听!时间不早,快走吧。” “若是那白矾楼不封了,你便要回东京?” “哎,我只在这乡村半日就想念那御街矾楼了,只等白矾楼拆了封条再说吧。” 边上锦儿取来一根拐棍。 “这是前日我离开时,向一位白发差人讨要的。哎……也不知为何,你我每相见,不是我瘸便是你拐,真个是前世的业障。你便拄着这拐杖,也替我还了那老人家吧。” “是啊,怎么这么巧。” 沈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你我命中犯冲,为你我好……也许我们也不要再相见了。” 小苹一语如冷水浇透沈括,他无语架着拐从小院出来,锦儿小苹送到山口,那里倒是并没见什么绑人的桩子铁链,想来小苹也是刚来,不知听山庄里谁瞎传的。两人看着沈括一瘸一拐远去。 沈括走出山沟,天色方亮,果然寻到土路边茶摊。想来去东京的大车必然从这里过,于是坐下向茶博士打听。那茶博士告知,此地果然有去京城的大车,不专门拉客商,只是拉些农家瓜果猪羊进城的车子,顺道拉人去。 那车家路过这茶铺时,只在外面大喊一声,想坐车的便自己坐上去。如果只去汴州、中牟县内,只收十五文,进东京收三十文。车子随时有到的,却没有定时。多时,一上午有七八趟,然而最近东京附近人心惶惶,反倒是出京城的人多,进城的人少,蔬菜拉进东京也卖不出价钱,所以进城的车子也少些了,也许得多等会儿。 沈括又打听了自己脱身的那处山庄。 茶博士说,详细的也不知道,那地方本来就荒僻,有个名字叫做柳树冈。早年还是后汉三国,官渡大战古战场,因为当年死人很多,据说不是个不吉利地方,附近都是山野也没什么可耕的平地,所以没人居住。 然而三十年前,突然有一家有钱人在那里置了土地,辟了一处庄园。古怪的是,平时没什么人,只留七八户庄丁看守。以往每年只到了盛夏,才有一些人来此山庄中避暑消夏,那时便可看到庄里富贵少年出来游猎,个个鲜衣怒马,驾鹰走犬,却鲜有和附近人说话的。即便说也不提本家姓名。左近村民都在猜庄里主人是谁,猜了三十年也都不知道。 只是去年年末,山庄夜间灯火旺盛起来,似有不少人至此。附近村民只习惯于每年夏季有人来避暑,不知隆冬还有来访的,确实有些反常。前日起更是来了几十辆马车,自东面大路来,拉来了小一百人,这倒是不太奇怪了,大概是城里闹妖怪,这些官宦商贾们都避到此处。 喝了几杯茶聊了几句闲话,就见远处骡子拉的大车赶到。果然车夫还未到茶摊门口就大喊一声,招呼有去东京的,只收二十文钱。沈括答应一声,架着拐上前坐到车沿上。 二月十五日 午时 颠簸了三个时辰,沈括终于回到了东京,实际上脚也好了。 他赶紧赶到老鸦巷新据点,才进门,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一圈人。包大人和文彦博都在,都看着地上五具死尸。徐冲在边上一脸茫然,看到沈括回来了,这才转忧为喜。 “两位相公快看,沈公子回来了。” 老包转身,看到沈括衣服撕破,脸上也脏兮兮,腋下还架着根拐棍,知道又有磨难。 “存中,我们都在担心你安危啊,都怕你遭了毒手,好在无事。快说说跟踪那两贼人有什么发现?” “禀相公,一言难尽。没有跟到贼人巢穴。倒是遇到一些事情……不知如何讲起。” “什么事情?” “昨夜借着月色,跟踪那二贼到了中牟县一处深山里,那两贼好像是去那山庄行窃。” “什么样山庄?”老包一脸雾水。 “只知道在一处名叫古柳冈的地界,四周林子夹着一片山丘,好似个世外桃源的地方。” “后来呢?” “我跟着两贼人进了山庄主人家中,后来……那两贼进藏书阁行窃被发现逃走了,反而留下我被困在那家院子里。然后我在窗户下,偷听那家主人与儿子说话,那家主人似乎知道那两贼人去藏书楼里偷什么。说是一些信笺,里面有当年托先帝身边近侍抄写的一些天书文字,然而他又说上面文字无法解读。” “那主人什么模样?”文彦博突然问。 “没看到正脸,只看到侧影,大约是古稀年纪,然而他的儿子年岁不大。我听他说起,曾在朝中做过官。” “哦!”文彦博捻胡须做思考状,“这样年纪的隐退大员极多,想不起是谁啊。” “那老者被窃之物里还有一首他写的诗,说是当年奉迎天书时写的,他深以为耻,就藏在身边当做警醒,却被两个贼人偷走了。他当时背诵了一遍,我躲在暗处记下了。” “念来听听。”包拯道。 “三百六句初一日,四时嘉序太平年。霓裳绛节修真箓,步武祥云奉九天。” 老包和文彦博都皱着眉头。似乎想不起什么。 “当年,仙帝迎《天书》之时,满朝上奏都是这样祝词贺诗,时间又久远,虽然听着有几分二叔,确实想不起什么了。”文彦博说。 “两位相公,派人去一查就知。”徐冲说。 “此事,让徐冲选人却办便是。昨日你与徐冲言:这被雷劈的五具路人尸体有奥妙,我特别找来文大人来此地,等候你来讲解。早上至此也等了也约莫两个时辰,我们和仵作也又查验了一遍,却无甚新发现啊?终于等到你来。我看你风尘仆仆,也不容你沐浴换洗了,来人,先去取些茶水来。” “不必,我路上吃了车夫两个萝卜,不需喝水了。先说要紧事。”他径直走到尸体前,找到那具女尸,犹豫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 “大人,以下是小人推测而得,或有差错,请先恕无罪。” “推敲案情又不是罗织冤案,何过之有?讲错无妨。” “既如此我便斗胆说了,依我之见,这五名死者不是路人,都是弥勒教的人。” 沈括这一言如炸了锅,在场探子、差人何老包徐冲,有一个算一个都惊的目瞪口呆。 “尤其此人!”他指向那具女尸,“我猜,她在教中职位颇高,极可能就是弥勒教逃匿已久,未能归案的圣姑。” 院子里瞬间又安静下来。 “圣姑?”第一个有反应的是文彦博,“我曾在贝州城下,远远见过城头做法的圣姑,她便是烧成灰烬我也认得……” 老头赶紧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一会儿:“然而烧成这般模样,虽还没成灰烬,却也认不出来了。只是看仵作尸单上推测的年龄,倒是相仿,是有三十七八岁。” “ 存中,说说你的推断。”老包说。 “这五人,便是那夜,操纵傀儡在空中飞舞的五人。他们也都是被春雷劈死的。” “如何证明?” “死状可证。” 文彦博和徐冲走上前去,包拯再次翻看仵作尸单。 “存中,仵作尸单上写:似雷击又似火焚而死。死状有怪异。写的模棱两可却无定论。” “确实怪异,也绝难有定论。那日我问起仵作,他提到上次看到这样死状的两位,一位卖油,一位沽酒。共同之处,就是身上沾染了引火之物,故而先雷击而后火焚。” 众人无语,等着他说下去。 “所以我认为,他们身上有引火之物。” “是何物?” “正是那天喻老四仓皇逃走时也要带上的那两捆细索。” “哦哦?”老包点头答应着,其实一脸茫然。 他们五人都是这样死状,不是偶然,是因为那日风大,他们都讲那绳索绕在双臂和腰间,雷电击中后,这些绳索就燃烧起来,所以死状与众不同。这些都是我的推测,然而却可以证明。那些细索被烧毁后,必然留下痕迹,应该还在伤口上。 “仵作!再验伤口。”包拯喊道。 “是!” 那老仵作不敢怠慢,赶紧带着徒弟们一起蹲下察看起来。众人满脸疑惑等待着。 只片刻,那仵作起身:“禀大人,却发现有细小烧焦的麻线嵌在焦黑肉里。” “那日为何没找到!可是懈怠偷懒?”老包怒道。 “小人不敢。” “大人。”沈括插言,“此事诡谲,不似常情,不怪仵作。我也是逆推猜测,仵作按常理验尸,并无过错啊。” “嗯,还是存中宽仁。好,先不追究,虽然无过却也无功,赏钱减半。” 沈括走上前,将小苹给的拐棍递给仵作:“她让我谢谢您。” “不敢,不敢。多谢大人。” 沈括回到尸体前,刚才他还只有五分信心,现在已经有八分了。 “包大人,文大人,昨日我与徐节级一同跟踪贼人,听他们讲起才知道,王则伏法后主事的圣姑,失踪已两日,加之我请仵作绘制了这具女尸背上的无生老母纹身,才敢猜测,她就是圣姑。” “圣姑竟然被雷劈死了?”文彦博哑然道,如同听到了个天大笑话,却又笑不出来。 第56章 引雷而亡 二月十五日 午后 案情分析还在继续,徐冲一脸的茫然无措,沈括提到了他,但是他没有箭囊做的窃听器,那三个贼的话没听太清楚。 “然而……然而……但是……”老包头大到,好像满脑子问题,却又一个也提不出来了。“然而,为什么圣姑会被雷劈死?”他想说为什么,这么难对付的敌人会笨到让一个雷把自己搞死了。 “因为,当夜她要趁着雷操纵傀儡,用来附和谶语……”说到这里,猛然触动了沈括的一桩心事,让他顿感恐惧脸色煞白。 “他们死时应该都在地上,如何操纵天上飞的傀儡?”包拯一脸迷惑道。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同时用手擦拭了一下头上的汗,神色依旧有些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稍有恢复。 “大人,当日空中应该有一只很大的东西,这个东西应该藏在云中,是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的。” “什么样东西?” “一种驭风而行的东西,大到必须四个人在地上驾风而行。” “是风筝?”老包呆呆看着他。 “禀相公,我也没想到比风筝更合适的词,然而它必然很大,大到何止需要四个人驾风。我猜想,这几个人还得双手缠绕丝线仍极难驾驭,所以还需缠在腰里,借助整个人的重量才能稳住她。” “四人操纵,但是这里死尸有五人啊?难道还有一个是路人?” “据学生推想,有四人在四边定住那风筝,让它始终留在白矾楼顶,余下一人,多半便是这位圣姑,则控制那些傀儡,如同傀儡戏戏台上那样。” “存中,我越听越糊涂了。往日在傀儡棚子里也见过傀儡戏,操纵人偶者,必须人在傀儡上方,才能以悬丝提线控制木偶一举一动。” “因为用了滑车,”他走到院子中那口井边,摇动上面辘轳,“就是这样东西,却又小得多,也许有鱼竿上竿轮那么大吧。” 老包凝着眉沉思许久:“你与徐冲出西门,就是找这只硕大无朋的风筝?” “正是。我猜测它被雷击中,必然起火损坏,驾不得风,应该顺着风向慢慢坠落下来,然而却没有找到它,只找到一面妖幡。这面幡,当天在白矾楼也曾现身。所以应该是顺风飘到了城西树林中,据中牟猎户说,见到它一角起火从云中坠下,佐证了学生才想。至于那只更大的风筝,既在云中,自然更高,可能飘落得更远,多半落到黄河里去了。” “哦……”老包捋着胡子,大致听懂一些“但是,最为关键的是,为什么会是圣姑在那里,为什么会是圣姑死了?为什么?孩童都知道雨天放鹞子,容易遭雷闪。她会不知道?” “只有一种解释,弥勒教内有人想要她死,想要取而代之。于是设了一个骗局让她遭殃。” “是喻老四?” “只有她,或许还有与他结盟的叫做诸葛智遂的卦主。” “你是如何判断出的?” “因为那些傀儡,都会自灭。它们遇雷击后就会起火,我们至今无法找到更多木偶残骸,是因为它们全都自行燃起,焚毁了证物。留下那只胖大的安禄山,大概是出了意外,我曾经倒着摇晃过那只傀儡,内有水声,却倒不出来,恐怕正是石油。石油又称为猛火油,极易燃烧,正好可以焚毁证据,这也是为什么那夜白矾楼顶突然有几处失火。应该是那些从天上坠下的傀儡落到楼上自焚烧毁引发的火灾。” “会被雷击自毁好似说得通,然而又如何推断出,有人要杀圣姑取而代之?”这次是文彦博问。 “因为,所有让我们看到的,都是雷电交加中作的一场戏。所以选的都是惊蛰前后日子,可见就是冲着春雷去的。如此险恶,却还让圣姑来操纵这些傀儡,就是让她来送死的。” “圣姑如此糊涂?没察觉雨天放鹞子有引雷之险?”文彦博摇头道。 “圣姑必然是懂的,然而有人蒙骗了她。这路招摇撞骗的神棍,最明白奇异天象正好演绎怪力神迹。也许有人骗她说,雷雨天正好演示五雷法。对圣姑而言,其实一石二鸟,不光可以骗我们,也可以在手下眼前展现神力。而那人又保证他有办法,可以让圣姑在雷电中万无一失。作为木作圣手喻皓的后人,喻四郎的保证自然还是有用的。” “是什么样办法,可以让在雷电中万无一失?” “这个学生就猜不到了,然而,即使有雷,也不至于将所有人五人烧成完全辨认不出,仵作说历年来雷击的,十之五六都可活,而死的也不至于起火,大多也是全尸,所以他们绑在腰间的细索一定有名堂。那才是真正的索命之物。多半是被什么引火的油脂浸渍过。一旦起火又解脱不得,于是火火烧死了。” “被油脂浸渍过绳索?这就是那天搜查喻老四城外庄园时,他拼命要带走的两捆绳索?”包拯惊道。 “是的。学生也正是这么推测的,所以那日喻老四拼命也要带走这两捆绳索,至于他是怎么哄骗圣姑,告诉她这用这样绳索即使引雷也不会要命的,就猜测不到了,等到日后犯人归案,倒是可以仔细问问。” 包拯和文彦博相视许久,评估着沈括的这段分析,好一会儿两人先后点头。这场推演虽然古怪,情理上还欠推敲,逻辑上已经却说得通的。至少能说明为什么死状怪异,为什么圣姑会在死尸中,为什么她会成为目标。至于情理上还欠推敲的部分在于,喻景这么干掉圣姑的理由还太薄弱,如果只为了争权夺利,为什么要在在整个计划最关键的时刻。 “然而终归没有确凿证据,没有找到你说的巨大风筝。” “只要找到敌巢,一定能搜出图纸,一样可以作为证据。”沈括突然想起徐冲昨天跟踪一名弥勒教教徒,“徐节级,你有没有跟踪到敌巢?” “哎……昨日怕被那人发现,只远远跟着,未看清人脸,只记住他骑着一匹五花骢。尽然未去其他地方,径直返回了东京,我一直跟到城北。也就是第一次发现帽妖的榆林巷附近,那里开宝塔下有一处骡马市,同色马匹甚多,被他一晃,就跑脱了。” “难道,他们的巢穴竟然还在城内?”文彦博说。 “大人,也不敢说就在城内,也许穿城而出了。”徐冲赶紧躬身道,他见到文彦博总是特别拘谨。显现出大宋武人对文官的卑微。 “可惜啊,可惜。徐节级鲁莽了,唉,白白错失了找到巢穴的最好机会。”文彦博说道。 “枢相不必气馁,若存中推测可靠,傀儡闹东京只是一场欺人的把戏,并无什么神异幽冥之事,此案指日可破啊。”包拯反倒显露出一些乐观。 “如此最好。最近城里人心惶惶。各路邸报来奏,四处都有借帽妖起事的苗头。齐、郓、棣、博等州均有人借‘宋祚将终’这最后一句童谣谶语起事作乱,应者群起,势大至千人。各地治所厢军土兵多不能制。其中最甚者,如据京城最近的京东路有匪众,夺占濮州府衙,通判井渊被俘就戮;远些的,虔州戴小八作乱,杀虔化县令……天下纷乱之势已然初现了。这件案子再拖下去,恐怕正要惹出大祸端。” “是啊,确实让人忧心啊。民心已然动摇,国运系于一线了。” “不过进奏院邸报里倒是也有些好消息,比如辽邦那边榷场依旧,风平浪静,未见异样。不过么,当年我平灭贝州王则时,辽邦那里也未乱动,然而却不断遣派奸细打探。可见兵马未动,贼心在动啊。” “喻景那里发现辽邦金条的事情,却是确凿的。我大宋不内乱外敌自不敢动,我若乱了就不好说了。如今谶语只剩最后两句,实是不能让它再应了。”包拯叹息,他知道说是两句,其实也只剩下一句:“复则王瞾耀当空”是可验的,而最后一句其实只是前九句的总结,也是贼人想要的最终的结果:“宋祚有终”。这句若是验了,那就天下翻覆了。 “是啊,是啊,不可再应了。” 两人正思忖还有什么问题,外面有小黄门急匆匆进来。原来是石全彬派来的,官家早上上朝发现请假的大臣占了一小半,都跑到城外避祸去了,于是又气又怕,把办事不力的石全彬臭骂一顿,于是石全彬赶紧找他们面见天子,急着甩锅。 不过听了沈括一顿分析,老包总算有了几分把握,于是两人从容不迫要入宫。 走之前,来报信的黄门又有一事,便是明日宫里要办驱祟法会,虽说传统上只是请南方来的大傩师办一场傩仪,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官家还想请京城里的大德高僧高道们一起进宫念念经。石押班的意思,不如让沈括也一起进宫,看看正月初八发现帽妖进宫后的现场,既然包龙图说沈括仔细敏锐,不如再去悄悄,说不定能瞧出个端倪来。沈括听在耳中,暖在心里,可见老包在石全彬那里没有少提自己。 这边包拯又想起一事,提醒沈括去请一下怀良和尚,看他愿不愿意同去这一趟。沈括答应下来。 送走了两位大人,沈括一脸忧虑上了楼,徐冲紧跟上来。他已然看出沈括好像是破解了案情,但是刚才说到关键处,脸色飞非但没有舒展反而更加阴郁,其中必然触发了什么心事。 沈括站在房间里,背着手看着墙上的画。这幅被小苹鉴定为:大概从裴掌柜那里买来的伪作的《洛神图》,已经被烧掉了一个角。如小苹当日戏谑之言,却是艳俗过了。简直可以称作《洛神沐浴图》,画中女神丰腴婀娜,顾盼生情,正半漏腰肢,搔首弄姿地在河中洗浴。 “她还是懂画的,艳俗的过了。” 沈括感慨道。 “她?”徐冲问。 “是小苹,当日她与我讲,这幅画必然是裴员外处买的。” “哦。”徐冲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我看你刚才解说案情时,脸色突变,似有心事?” “是啊,突然想到一桩事情。” “何事?” “原本,前夜小苹和锦儿来,那傀儡突然复苏,与我而言虽然是受了一场大惊吓,却也有收益。” “还有收益?” “就是洗脱了小苹的嫌疑。” “就是那怀良和尚说,傀儡在空中时念的童谣,其实是小苹用什么腹语的本事说的?” “不错。我查看了皇城司录的口供,当夜看到傀儡的人不在少数。至少有千人,他们录了三百六十人口供,大多是在白矾楼上二三层的客人。这栋庭院的主人夫妇当时也在白矾楼上,也是吓的不轻故而第二天急着搬走了。我也看了他们的证言。” “却又如何?” “然而听到童谣的,却只有当时在四楼的谜社诸君和你我。所以我当时的确有些怀疑小苹确实与此案有关。” “但是最后,那傀儡在二楼鬼叫的时候,她却在你怀里,所以又不可能是她?”徐冲根据沈括的逻辑很自然推演到这一层。 “是的,我当时也是这么想,所以惊吓之余也松了一口气。然而,现在想来,那些傀儡若不是鬼怪,而只是木偶,当夜冒充傀儡说话的人,却又不能排除她了。” “你这么一说我便糊涂了,傀儡在二楼作怪时也说了不少话,与前一夜白矾楼上声音一般无二,此时她在你怀中,也就是说不可能是她了。为何你又觉得她的嫌疑洗不脱了?” “我刚才猛然醒悟,她不在二楼,只能证明那声音不是她,却不是洗脱可疑的必然。” 徐冲似是而非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可见没太听懂。 “你若在瓦子里见过腹语表演,就可以知道要模仿另一个人声音,对我们是难事,对有些人则不是。” “所以你还是怀疑她?她昨夜可救了你。” “是啊,容我再想想……不如我去问问怀良师傅?” “我劝你别去,我见那和尚有些癫狂,对小苹有些没来由的成见,总是想把嫌疑往小苹身上引。” “我也察觉到了,然而说的却没有什么说不通的破绽啊?” 徐冲不语,对他来说沈括钻这个牛角尖不是好事,若小苹有嫌疑,那锦儿似乎也逃不脱干系,毕竟她们整日厮守在一起,多少也是个同谋。当然他也实在理解不了沈括刚才的那套理论,好像再说,虽然小苹有充分不在场理由,但是却并非洗脱嫌疑的必要条件。听着有些缠夹不清,着还哪儿有道理可讲? 第57章 方相氏 二月十五 未初 沈括整理不出思路,只能出门去找怀良和尚,想将昨夜的事情告知听听他的意见,另外当然就是把皇宫里做法事的事情转告,这也是着落在他身上的职责。 他一人出门也不骑马,走路去往大相国寺。却见那里热闹不再,市场里门可罗雀。炙猪肉的幌子倒是还无精打采地挂在那里。 大相国寺大门紧闭,门口卫兵多了一倍,看来枢密使狄青也有些害怕。实际上,从最初的帽妖到白矾楼最新的童谣里,都包藏有祸心将矛头指向狄青,如果加以记录就会发现,诸如:走狗烹、火犬、祸斗之类的暗指之词还很多,他俨然成为了主角。这些词都有引发恶意联想的用心,可见所谓的谶语背后其实只有阴谋和政治。 他远远看到小乙躺在门口长凳上,就预感今天白来一趟了。果然到了那里,怀良师傅不在。他叹息一声,小乙听到动静睡眼惺忪起来。 “公子来的不巧,今天一整日,师傅都没来。若有事,我可以转告他,不过也勿着急,如今只有夜市有些生意,他一定会回来。” “师父他,又听曲儿看戏去了吗?” “也不是,听他说是买假画的裴老板被关在皇城司里,等着挨杀威棒。师傅说他也是一场冤枉,若打死了,以后也少个大主顾,所以便去走动人事了。” “师傅果然还是慈悲。” “哎,裴老板也是可怜,平日吹嘘在京城里有通天的势力,皇城司里称兄道弟,结果……竟然这般……” “我还有一事,想请小乙哥转告怀良师傅。” “公子但说……” “明日宫中水陆法会,还想请怀良师傅入宫。” “这事便着落在小人身上,师傅回来我一定告知,师傅一定欢喜。” “师傅会欢喜?就是说他一定会去?” “自然会去的,你是不知道师傅脾气。他最爱看那些重檐宫殿,爱钻研那些斗拱梁柱。每去白矾楼,都只看那房顶下歇山收山,藻井、房脊。每每看了便会摇头说:肥了、重了,了;了无新意、繁复少趣,若他来营造,便要少十一、二根柱子。这里去宫中又不远,他如何不去?再者水陆法会,也是和尚本分,他自有度牒也曾是高僧,以往也去过不下十回八回,黄门也都认得他。” “那样最好,告辞。” 沈括匆匆离开,返回老鸦巷院子。继续思忖案情,希望能找到当夜在白矾楼上,以腹语装作傀儡说话的另有其人的可能性,然而却没有。似乎排除了所有不可能,就剩下了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千般怪异,而他又万分抗拒。 他想着想着突然想起驸马府里花蕊夫人鬼魂,破画而出的一幕。这件案子,可以确定是利用那盏灯的幻化影像的能力,制造出的虚幻影像。大致原理,便是光为孔隙所束,形与影相违,形东而影西,形上而影下。猜测那盏宫灯上有一个小孔,那样里面展开的花朵就会通过小孔在对面屏风上形成一个相反的虚形幻象。那朵可以打开的金属花,应该在宫灯内机关的上方,所以底座里没找到什么东西。 但是那天小苹似也在现场,那个伪装成花蕊夫人冤魂的人,会不会也与她有关系? 然而有一点自己就可以作证,因为那天夜里,分明在杨惟德家里,听到了对面有人弹琴。那琴声正是小苹无疑,可见她在案发前没有准备的时间。驸马尖叫一声后,自己第一时间冲进了驸马府。还记得自己与小苹撞了个满怀,然后她便抱着琴跑了。 听到驸马叫喊声到自己进去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自己用掉的时间只是跑过一条街而已。按照驸马描述,那女妖脸色惨白,多半是用白粉伪装,若是小苹她根本没时间在弹琴时换衣服化妆,钻进屋子刺杀驸马再出来,换回原来衣服并抹掉一脸白粉。 想到这一层,他又稍稍安心,也许只是这些事好巧不巧,小苹都在附近而已。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二月十六 辰正时分 沈括醒来时,突然想到一桩要紧事,于是四下找徐冲,徐冲正兴冲冲买了一笼屉炊饼从外面进来。 “徐大哥如何这般高兴,是因为要进宫去?” “进宫倒是常进,没什么兴奋,只是今日早起,身体无恙,便是兄弟你昨天说的,定然不会如那屠夫般鬼模样了,自然高兴,便去买些饭食来,也好进宫。” “买这么许多,宫里不管饭?” “宫里不管,平日在前殿值守四个时辰,都是吃饱了进宫,也不许带饭食进去,怕夹带毒药,听说以往并不如此,守备亲军也有带铺盖进宫偷懒睡觉的,更别说带一般饭食。只是今年后宫花园里出了帽妖后,就查验的严谨周全了。我们禁军也只能携带腰刀,金枪班带驾前仪卫的长兵外,不能带多余的兵器。” “原来如此森严。” “所以今日只看,怀良师傅刻的章是否有用了。”徐冲笑道。 “你说的我倒有些紧张起来。” “其实也无碍,规矩虽然森严起来,然而门口把着的黄门还是那几位,并不仔细。” “何以见得?” “还记得我那弟兄王胜?他便忘了腰里悬着那西羌链锤,进宫时被黄门见到问是何物,一时情急就说是带在身边的暖炉。那黄门没多看两眼就放行了。你想,世上哪儿来这么大暖炉,想来那黄门个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哎,也未必是那黄门没见过世面。我却知道有这样的暖炉,就这般大。还个名头叫做卧褥香炉,可以放在褥中或身边,不管如何动,其中炭火盛与铁展里,炭火居中辗转而不翻覆。然而外形却正是这西羌锤模样所差无几。” “炭火始终居中,还能辗转而不翻覆?如此神奇?” “确实神奇,可惜只见图纸,未见过实物。司马相如《美人赋》里写:金鉔 薰香,黼帐低垂。这里金鉔就是那这炭火不翻覆的暖炉模样。我想,那黄门怕是见过宫廷里这些东西吧。” “嗨,也许那小子走运了。来,吃些炊饼。”徐冲承认自己听不懂,索性先吃饭。 沈括也抓起两个炊饼吃了起来。吃完了与徐冲出门前往皇宫前左掖门。 一路上市面林乱,开张的商铺比昨日又少了一些,也并无多少商贩还在做生意。 沈括还想顺路去一趟大相国寺带上怀良,但是时间有些来不及,再者徐冲提及,今日宫里三教法会,凡和尚老道跳傩舞的都走右掖门,殿前司的马步军走左掖门。其实也并不同路。 两人驰马从御街马道过去,看到高耸的白矾楼上,冷冷清清,再看门口,正有开封府的差人给大门贴上封条。 “看!这京城第一的酒楼已经查封。”徐冲道。 “何故查封了这店?却是什么道理?”沈括有些不忿,实则这些事情关他不着,但是他心里知道,若不启了封条重新开业,小苹便不能返回。 “要什么道理?在皇城对面闹妖精还不是道理?” “然而……” “其实只封几日,说是等天师看过,念了法咒驱散了邪魅就没事了。” “天师何时来?” “天师在清玉清昭应宫,明日官家再去太庙也得天师陪同,所以最近几日怕是来不了。你为何如此急切想要天师来这里?” “你也知道,我昨夜在那山村见了小苹。我问她何时返还,她也说在乡村待厌烦了想要返京,然而只等这里启封才能回来。” “她回来,锦儿不是也回来了?” “那还用说?” “哎,也不知天师什么时候来念咒施法?这么大好酒店就这么关张,太可惜了。”现在轮到徐冲急切起来了。 两人到了左腋门,这里人并不多。反倒是隔着宣德门的右掖门那边,排成了一列。那边不止人多,还以为都是来参与水陆法会都带这些法器,需要慢慢检查拖慢了时间。 到了门口,沈括提心吊胆提交了那面还未用过的牌子,然后签名后验证了印章。怀良的手艺自然童叟无欺,这里黄门看不出半点问题,于是放行了。进了宫,沈括才长舒了一口气。 徐冲看起来熟门熟路,领着沈括去崇文院,进了右长庆门,押班石全彬在那里等候。 石全彬还是第一次见到沈括,不过对沈括已然很熟,大抵是听包拯提起过不少次。 这石先生倒是很客气,与沈括见礼后寒暄几句,就引他穿过整个皇宫去最后的御花园,因为一个多月前,就是在那里发现帽妖留下的一幅小遗骸的。不过今天路不太好走。因为同时在宫殿各处进行多场法事,还不是一个宗派的,有和尚念经超度,也有老道罗天大醮,还有从夔州路请来来跳傩舞的。 今日宫里祛祟被称为三教法会,也是因为有了这跳傩舞的,尽管朝内大臣都不承认这种跳神活动与儒教有太大关系,但是细究起来,傩舞确实来源于周礼与圣教确实有些关系。并且官家思虑再三觉得,三教法会这个名字,显得较为正式和周全。 石全彬走在前面,不时向沈括介绍各处宫殿,显得热络的有些过了,让沈括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这里便是右承天门,往西便是西华门,出了西华门便是宫外了,再过了禁军营房,距那头司便不远了。”石全彬说道。 “原来这里出去,就是军头司。” “说起来,咱家年少时入宫,就在这西华门里集英门里当差。你看前面,就是集英殿了。” “那里便是集英殿?”沈括看向那华丽殿门不由得向往,他知道每年殿试前十名,都要在这殿中唱名赐第。这扇门后,便是天下学子都向往的所在。 石全彬见沈括有些神往,便又说:“当初,包龙图就曾说,让沈括入京,先办这案子,完了就留在杨惟德家里准备科考。可惜,如今这案子成了这样,恐怕也没法子让沈公子用心备考了。” “如今当务之急,就是用心探案为官家分忧,其他都是其次。”沈括违心道。 “难得沈公子有这片忠心。” 他们走在大庆殿后宽阔通道上,就听到钹铙响起,众人一起向东看,只见远远看到一群披着兽皮带着头套的人,正如喝醉般摇头晃脑走过来。他们的步伐奇特,几乎是“横着”走过来,看似手舞足蹈。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料到有人在皇宫里,这样蛮横行走。 大庆殿后所有人,不管是侍卫亲军还是值班太监亦全都躲开正面,闪到两边回避。 沈括一时看的出神,忘记躲闪。石全彬赶紧喊他:“沈公子,快闪,那是‘方相氏’撞上可就不吉了。”他的声音在颤抖,一时惊醒沈括赶紧躲闪到一边。 再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带着硕大熊皮帽子,带着四只眼睛的鬼脸覆面,身上绑着五彩条子。 穿戴如此恐怖,正踏着禹步横冲直撞,半走半跳着过来,正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方相氏”。 从体态看,这位“方相氏”分明是位女子,但是身形高大,脚上穿着几寸厚的鞋子,就是较沈也更高些。 她手上拿着一只铜铃,正不停地摇着。身后跟着的人,也穿着古怪的衣服,戴着可怕面具,一边摇着铃,一边踏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过来。 那为首的“方相氏”走过沈括身边时,他仔细观瞧,发现她的禹步一步三晃,身体前出,如同随时要扑向猎物的猛兽。 再细看她摇铃的右手上缺了一根食指,而那只铃上还有一道裂痕。这道裂痕和那根断指似乎还有些渊源,他不由猜想:大概是这傩师被仇家追杀时,用正摇铃的右手抵挡利刃,结果砍坏了铜铃后又斩断了一根手指? 如凶兽过境般的“方相氏”转眼过去,她的几十名扮演成各路鬼怪的跟随者,也敲敲打打过去了。眼见他们转身向南面崇孝门去了。 第58章 左承天祥符门 二月十五 未正 石全彬见那群驱祟的远去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他看着沈括还一脸懵懂样子,摇了摇头。 “沈公子,刚才要不是咱家叫住你,你差点冲撞了这‘方相氏’。” “冲撞方相氏?” “这傩仪,也叫除祟。就是把所有邪恶鬼魅都祛除出去,傩师开始跳神,就要将宫城四门紧闭,将所有邪祟晦气之物都赶到‘方相氏’身上,下午才能开城门出宫,再出东京城南门,还要在城南外不告人之处‘埋祟’之后再烧纸,祭拜,这样才算除祟完成。。” 沈括继续一脸迷惑,没听懂这和自己冲撞那个“方相氏”有什么关系。 石全彬见沈括一脸懵懂,便接着说下去:“所以,这领头的‘方向氏’身上邪气最盛,所有人都得躲远远的,别说碰到,就是站在下风口被风儿刮到一点半点,都算是沾上邪祟了,难免要倒几个月的霉。” “多谢押班相救。”沈括决定先认这个人情,尽管他根本不信沾染什么邪气就会倒霉之说。 “这个夔州来的傩舞法师可厉害,你可见她的面具生的面目可憎?相传便是黄帝次妃。叫……叫什么来着,昨日官家还说起。你瞧我这记性……” “可是叫嫫母?”沈括道。 “不错,却是叫嫫母。沈公子果然是读书人。” “这夔州的‘方向氏’也是有些来历,她的法术,便在她的那只覆面上。听说,若是脱下见了人,则法术就会减少。所以为了不散法术,已经几年没有人见过她本相了。” 石全彬唾沫横飞道,也不知道哪儿听来的。 “中贵人,若不摘这个覆面,吃饭怎么办?”徐冲想到了一个难题。 “吃饭自然要摘的,但是不能让外人见到。今天早上这大傩师参见官家,也没摘面具,原本是大不敬,然而官家知道底细自然也不恼,反倒是很期待她能祛除开年来所有不吉。” “这傩师果然神奇。我看身形,像是娇弱女子。” “南方傩师多有法术高明的女子,能通阴阳,有伏恶鬼的本事。你可见到她右手缺了一指?便是当收陕边妖魔时被邪气伤到的。那只法铃也是那日一同被伤,留下一道印记。听说当日被收服那只妖,便封在这只铃中。” “尽然如此……神奇……” “所以这铃声更灵验,一响动附近群祟就会跟着走。” 沈括已然不能接着这话茬说下去了,好在石押班也不敢多说那些事情,好像说多了也会招惹什么不祥事似的。 众人继续前行,到了前方一处宫门前。沈括大致已经看明白,这皇宫乃是东西对称,主要宫殿都在汴京中心轴上。比如现在到的这处宫门,与刚才见到的“右承天门”一般无二,位置又在东面,显然应该叫做“左承天门”。 “沈公子,徐节级,这座门便是‘左承天祥符门’。我们由此向北,过了延和殿、景福殿,就到后苑了。” “中贵人,我记得刚才在西面遇到傩师时那宫门叫做‘右承天门’,为何这里却不叫‘左承天门’,而叫左承天祥符门?” “哈哈哈,沈先生有所不知啊。原本这门确实叫‘左承天门’,只是三十年前,先帝德厚归心,收服四海,于是感应上天,降下《天书》一卷。”石押班转身指向宫门上,“就挂在这宫门上,左边鸱吻的龙角上,故而得御赐更名,从此就叫做‘左承天祥符门’,取承接天命,吉祥符瑞之意,哈哈哈。我大宋当年可是受了上天福荫庇佑……哈哈哈……”笑声突然中断,大概石押班突然想到了现在这副境遇,这大宋福荫好像说没就没了。 沈括走过时仔细观看那房脊东面的鸱吻。果然是威风凛凛,昂首向东望去,龙首上还系着一块明黄色的绸缎,西面的那只同样的鸱吻就没有这块黄绸缎。所谓龙生九子,其中就有鸱吻能避祸避火的说法,所以常在宫殿戗脊上。如此大的鸱吻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足有两丈来长,活脱脱一条小龙。 “中贵人,我见这戗脊东面这条鸱吻似与西面那条不同。” “是那块先帝御赐的绸子嘛?这块绸子所系的脖项处,就是当面承接天书的地方,故而有只有这里有,西面那条鸱吻便没有了。” “原来如此,然而我见西面那条鸱吻的龙鳞也不似这条分明。眼前这鸱吻身上鳞片层层叠叠,凹凸鲜亮,如同要张开一样。龙眼也炯炯放光。” “呵呵呵,因为这条鸱吻承接了天书,所以自先帝起,每两年都会搭起架子,派人上去修缮擦拭。那边那条便没这个福分了,即便擦洗也较马虎,所以仔细看时,两条龙确实有些不同。” “果然有些渊源。” 一行人正要向前。就看到前面有一行人过来,分明不是和尚道士,但是两边太监宫女也都避让。 这回沈括也变得伶俐些了,不等石全彬提醒,赶紧让到一边。过来的人人前有仪仗,八名宫女打着黄麾、绣幡、锦幢,旌旗。后面是一顶没有顶篷遮拦的八人台的步辇。轿子上端坐一名凤冠霞帔的女子,沈括意识到这位便是皇后,赶紧低头。 不过已然远远看到了皇后模样,外面传闻这位曹皇后生的不甚好看,今日一见并非虚言,虽然也谈不上难看,体态有些五短,面容普普通通。 轿子两旁有太监和宫女有举着金节,提着雉尾扇子,也有端着香炉的,前后排场足有三四十人。 好在景福殿前道路宽阔,这皇后仪仗倒是从容从众人前过去,想来若是皇帝出行还不得更大排场? 皇后仪仗就从徐冲和沈括前面过去,走的急匆匆的,向着前面大殿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沈括抬眼偷看,就看到皇后身边捧着香炉的宫女穿着一身红,与其他宫女蓝布长裙都不一样,再一眼,这宫女分明有些眼熟,正是锦儿。 “她怎么在这里?”一念转过,却见一行人已经过去了。 再看边上徐冲也是一脸迷惑,显然他也眼尖看到锦儿了。 “娘娘这是去太庙,这些天官家每日巳时,都出宫去太庙上告祖先。走吧,我们还有正事儿。” “中贵人,我刚才见,娘娘身边有一女子,穿着一身红色,分明不像是宫女?”徐冲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那位叫做锦儿,是娘娘在宫外的亲近人。早先在教坊司学弹唱,那时候见她伶俐聪明,就选进坤宁宫陪伴驾前。后来官家为治三冗而做表率,先裁撤宫中新进的宫女,当年入宫便一人不留全数裁撤,可怜便那一年才的宫女都放出去自谋营生,听说这可怜孩子只能混迹在勾栏里,服侍那些粉头妓女。然而娘娘想念她时,还会找她进宫说说话,聊聊外面事,也给些赏赐。确实是个讨喜丫头。今天早上急匆匆就来了,好像是有个远方亲戚在街面上卖书画的,偷买了宫里东西出去被皇城司拿了,想要疏通一下。嗨,多大点的事情。”石全彬的话里话外,透露出他对宫里一手情报的掌握能力。 沈括暗忖,原来这锦儿还不简单,他想起前几日在那集萃画阁里,就听那裴掌柜对她有些阿谀之词,也提到日后还要锦儿帮忙,似乎就是看上她有些宫里的人情。说是远房亲戚偷买宫中东西的,大概就是那裴掌柜吧?说起来他下了大牢,大概驸马最开心了。 他们过了临华门,便到了后苑,也就是御花园了。这里如今仍然四处有七八个侍卫亲军把守着,宫里一般人也不进去。 这花园里假山池塘,各种奇花异草,不过死气沉沉的,自帽妖在这里出现之后,便被封锁了,没人敢来。只能找来一些禁军守住四面入口作罢。如今东西南北每入口,白天都有两人守着,夜里四人把守,不过至今一月余倒是没有什么异常。 石全彬到了西门口,便有些踌躇和退缩起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日三教法会,还有些事物要料理,咱家先走了。” “石先生,我还想询问当日情形,不知找何人?” “让徐节级去找即可,告辞。” 石全彬大概真的有些怕这个地方,不敢陪着进去,急匆匆开溜了。 沈括和徐冲走进御花园找挖到小骷髅的地方,徐冲还有些心不在焉,大概在想锦儿为什么会在皇后身边,担心着,这是否意味着这个丫头他有些高攀不起了。 沈括背着手走进御花园,溜达几趟。从现场看,倒是没有什么奇特。沈括看过当日的几份目击者的证言。都是说正月初八自入夜起,宫里就乱成一锅粥,因为当时官家宠爱的张娘子病危了。大约戌时,张娘子亡故,此时,大多宫人都在前面忙乱,即使不忙的也不大可能到后苑来。 大约到了戌时三刻,城西北的榆林街上单雄信石碑处发现帽妖和一具与人等大的骷髅。同时留下了那十句谶语。 时间上确实有些紧凑。虽然张娘子自去年年底起,就已然医药枉然,宫里都知道命或不长了。但是亡故时间与外面帽妖第一次出现竟然这么紧凑,实在是可疑。实际上,两件事前后时间上只差了一刻而已,就算飞马出宫,这点时间也只能将将赶到榆林街而已,然而榆林街的街坊早半个时辰就看到那披着斗篷的祆僧坐在雪地里了,四周雪地里也没有脚印,可见没人报信。而且那日宫中也在请神做法会,按规矩宫城内四门紧闭,即使有快马内应也出不去,自然无法通报这个消息。然而这个消息确实格外要紧的,《说文解字》里说:谶者验也。也就是说,预言贵妃亡故的谶语必须比贵妃死去的时间更早,才有煽动性。那么,如何将贵妃回光返照,快不行的消息传出去,或许就是破案的关键。 他突然想起,徐冲记录的榆林街几个孩童的证词,似乎是看到了宫墙里有祈天灯升起。 他猛然惊觉,这是一个可行的传递信息的方法,想要问徐冲,却见那边徐冲已经将那日发现这御花园里有一团怪烟的小宫女找到了。沈括自觉与徐冲两人间的配合,确实到了心有灵犀的微妙地步。 “公子,这位是当日发现烟雾的姐姐,当日她从睿思殿出来,最先看到这里有异样。有事都可问他。” “敢问这位大姐。那夜,后苑附近可有其他人走动?” “白天只有些和尚道士走过。然而夜里,这里就没什么人来了。”宫女说道,这些话最近她已经向不同人说了无数遍了。 “哦,夜间可有人放祈天灯?” “每夜都有人放。” “在哪里放?” “张真人在紫宸宫前搭了法台,每天都有人抄写请神续命的法旨,贴在灯里,就在法台周围释放。” “那日也是一样?” “那日么……”宫女似乎陷入思索中,“那日,不光是紫宸宫前,就连皇后坤宁宫也放了。” “哦,什么时候放的?” “比紫宸宫的晚些,就在贵妃弥留之时吧。我记得那时宫里都说,贵妃恐怕不久了,太医院已然开不出方子了。于是坤宁宫也放了。然而皇后娘娘一片苦心却也枉然,只片刻就说贵妃薨了。哎……” “那坤宁宫的祈天灯与张真人放的有什么不同吗?” “并无不同。”宫女答道。 “真的没有些许差别?” “这……只是坤宁宫升起的祈天灯里,似有些绿光,不似紫宸宫前那些祈天灯下面只有白光。” “哦,我知道了。” “这与案情有什么关联吗?”徐冲忙问,他也觉得奇怪,沈括不问发现御花园发现帽妖的事情,却问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只是一时好奇,并没有什么关联。” 沈括没有多余的问题,徐冲让宫女走了。 徐冲转回身时,脸上有些紧张。 “公子,我等探案,可不敢查偏差了。其中利害,可得万分小心。” 他言辞郑重,显然听到沈括问了皇后娘娘那里事情,怕沈括不知道轻重,胡乱攀扯牵连。他现在对沈括那一套因循道理的探案方法,是有很大保留的。当然,抓不到坏人其实还是小事,无非沈括回钱塘,他回西军。但要是牵扯了不该牵扯的人,那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徐节级,这些事情我自然知道。” “那便好,我也是有些担心。” “那具写着贵妃八字的人形小骸骨,现在哪里?” “也在宫中,在侍卫亲军武库里。” “为什么会在哪里?” “是张真人的意思,说此物大凶,不能放在开封府或其他府衙,只有禁军武库罡气最盛,可以放置。” “既在宫中,我想去看看。” 沈括对挖出骷髅的地方只是草草看了一眼,好像并没太大兴趣,他只想先看那具小骷髅。 第59章 小骷髅 二月十五 申正 徐冲引着沈括穿过后苑,去往西华门边侍卫亲军武库。一路上介绍当时情形,据他说当时有宫女太监发现这里有怪异,宝龙图和杨惟德正在迩英阁里,所以也算是第二批赶到现场的。 沈括向远处观看,确实有一座殿宇,上面牌匾正写着“迩英阁”,然而距离这后苑最近的,倒还不是那殿,还是南面的坤宁宫。坤宁宫的后门直接对着御花园。 这倒是有些值得琢磨,设想如果有人想要趁着当时宫中混乱,偷偷到御花园搞事。从庆寿殿中迎阳门进后院,或者景福殿旁临华门进来,都容易被守门人看到,毕竟那里都有人值守,即使当时不查问,事后还是会有目击者记得有人过去,更何况沈括觉得,那人手上应该还拿着什么东西。 若是从坤宁宫进来就没有宫门和守卫,当然前提是得先从前面宫门,混进皇后坤宁宫。 他正思忖各种可能,徐冲还在滔滔不绝地讲那具拿着长槊,腿骨上刻着贵妃八字的小骷髅。他记性很好,距离正月初八的事情,已经过去一月有余,然而当时询问各路证人谈到的事情,他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当时正是包龙图从地里发现了那具小骷髅,可见那骷髅埋的并不深,就在烟雾下面。这小骷髅很怪异,不仅小还很轻,老包一度怀疑可能是什么猿猴的骨头,但是仵作看过说,猴子嘴里上下各有两枚长齿类犬牙,那具骨头却没有。所以包龙图又怀疑可能是夭折的未足月孩童的骨头,但是仵作又说,即便是未足月的孩童,只要骨骼成形有一尺挂零长短,也比这具骸骨要重不少。 两人一起到了西华门边上侍卫亲军武库。这里守卫倒是森严,而且与宫里其他地方不同,没有宫女太监走动。只有十几名步军守卫。 徐冲自然认得这些人,沈括以令牌勘合,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这座兵器库大概是宫中最冷清的地方,推开门就感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竟然有人觉得这里是阳气至盛的地方。 徐冲挥了挥手,散了散呛人灰尘,回头向守备军士:“各位兄长,这库房地方,早上没人来过吧?” “这鸟不拉屎地方鲜有人来,除了你二位,就只有一个和尚进去。” “和尚?” “至今还未出来,你们进去走到尽头便遇到了。” 想来今天宫里来了很多和尚道士也有不愿到人多处超度,跑到这里来念经的。 沈括揣着好奇心跨进门槛。里面不光灰大还很暗淡。徐冲突然打退堂鼓,大概觉得里面灰尘呛人而且黑咕隆咚也没什么可看的。 “沈兄,只管向前,尽头有长桌案上,就是那幅小骸骨了。” “徐节级你不一起进去了?” “我便不进去了,在门口与兄弟们聊聊天。” 沈括也不便勉强,于是一个人进去。里面倒是没什么稀奇,四周都是兵器架子,放着抢戟等长柄兵器,那些长矛尖头上布罩有的都破了,露出枪尖也多有些生锈了。都听说禁军刀枪入库,武备废弛,今日一见所言似也不虚。这里已经是守备禁宫的要地,也没什么人上心,连徐冲也不愿意进去。低头看地上灰尘厚厚一层,倒是可以看到几个硕大的脚印向前,大概是早上进去那个和尚的。 沈括一路向前走,只靠着背后打开的大门漏进的一点光亮。只见四周兵器上结着蛛网,暗处有老鼠窜过。徐冲不想进去也是有道理,每走一步,都感觉四周灰尘扑面,让人窒息。 他快步走进去,除了刀枪。前面还有一些箱子,一个个堆叠起来,罗成小山一般,每只上面贴着年代不一的封条,看来这里也附带当宫里的仓库。不过看箱子外面文字,装的都是些粗布衣服和铜铁用具,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 武库倒是不小,走了一会儿还没到尽头。却听到前方幽暗处有木鱼响声。 地上脚印也指向前面,那和尚就在前面黑暗里。 他正了正衣冠向前,心里倒是有些疑惑,虽然今天有不少和尚道士进宫,但都是来做三教法会的,谁会来这个地方敲木鱼? 又走了两步,就看前面一袭白色袈裟的和尚盘腿坐在地上,虽然背对着沈括,但是他还是第一眼认出那正是怀良,还穿着他十几年前那身袈裟。 沈括正要咳嗽一声上前打招呼,却看到和尚面前打开的箱子里的两样东西,不由得吓的倒吸一口冷气。 竟然是两颗人头,两颗用桐油和朱漆浸渍涂抹过的人头,人头神情扭曲,可见死前极其痛苦。其中一颗两边太阳穴被打穿,还横穿了一根铁链在头颅里,铁链在这颗头颅上绕了几个圈。 他这一惊不小,发出了“啊!”一声惊愕。和尚停下了敲木鱼和诵经。 “沈施主,你也来了。”怀良说道,他没有回头,竟然知道沈括到了。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以施主称呼沈括。 “大师,您为何……为何……到这里?” “我是特意借着法会,来超度故人的。” 他慢慢起身。 “左边这颗人头,是侬智高。虽然是十恶不赦的匪类,但与贫僧也有一面之缘。” “右边是……” “那是贝州城破后伏诛的王则,也就是弥勒教前代的首领。我并未见过它,然而打开箱子后,见他与侬智高首级放在了一起,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能只渡熟人。虽都是国家叛逆,然而佛法广大,并无差别之心。人死,就当诵经超度往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也太过残忍了吧?将首级藏在武库中?” “历代帝王,都想以武库戾气镇压反叛。想当年王莽兵败被戮,首级被光武帝收藏在武库中用来威慑天下有反心之人,一直存到晋惠帝时,因为诸王起兵叛乱一把火烧了武库,那颗头才不见。一颗反贼的头颅,竟然历三朝,二百九十年不得安葬。可叹呢,可叹。” “然而,为何要用铁链穿过王则的头?他既已死去,又何故如此?” “因为王则妄称自己为武则天转世,所以防备无不用其极。” 沈括定睛看那两颗人头,虽然被朱漆涂抹成红色,也都失水干瘪,仍然可以看出生前的最后一刻的痛苦。 怀良将两颗人头放进箱子,盖上盖子,全然没有恐惧,然后在箱子前燃上一炷香。又默默祷念片刻。 沈括见他念经停下,赶紧发问:“师傅,您刚才背对着就称呼我沈施主,是知道我会来?” “嗯。我知道你进宫必然来这里,想要参看正月初八,包龙图在御花园刨出的那具小骷髅。包龙图也曾邀我入宫参看,所以我知道那骨骸就在这里。” “您还没看?” “还没有,我今日来不为水陆法事,就只为先找到了故人,”和尚一点儿都不忌提到自己对反贼的同情,大约也是这里除了沈括没有旁人。“既然这两位叛逆都在一起,正好,先超度两位他们了。” “我听徐冲说,那小骸骨就在前面。” “走一同去看看吧。” 两人并肩向前。 “师傅,您为何与那侬智高相识?” “只因当年为救被困扈州城里的百姓,我来回城里城外几趟,给他传过话。” “传给狄青?” “正是。” “师傅,我有一件事想问。” “请讲。” “您真的还认为,小苹与整件事有关?” “除非你拿的出什么新的证据。” “新证据倒是没有,只是我与徐节级出城,在中牟县黄河边一处林子里,找到了当日在白矾楼上乱舞的那面妖幡。” “哦!”怀良的反应有些平淡,他似乎并不想追问,他只等沈括自己说下去。 “还撞见了几个弥勒教的贼,把这面幡取走了。” “你撞见那些人了?”怀良问。 “嗯,我还跟踪了他们一段路,偷听了他们说话。” “说些什么?” 怀良追问道,他的反应有些出奇,因为他曾经说过只对机关感兴趣,对案情没什么想知道的。 “他们说,弥勒教匪首圣姑不见了。” “圣姑不见了?”怀良略显有一点惊讶。 “嗯,文相说过:弥勒教里,圣姑与法王并称二圣,法王就是王则,圣姑姓名未可知。” “还听到些什么?” “没有了,但是这倒是引发我的一个猜测。” “什么样猜测?” “还记得那日您来老鸦巷时,见到的那五具死尸吗?您还念经超度过。” “记得,四男一女。” “我怀疑,他们都是弥勒教的人,而那名中年女子,正是圣姑。” “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他们腰部,手上烧脱的皮。他们应该是被雷劈到后烧着的。” 怀良不再发问,只是踱了几趟步子,然后站定。 “你是说,当日傀儡飞升,其实天上还有一样没见到的东西?那日是东南风,所以你向西北寻到黄河渡口去了?”和尚脑筋之敏捷让沈括咋舌,与他交谈总是比较轻松。 “正是。然而没找到我想要的那样东西,却只找到那面妖幡。” 沈括必须钦佩怀良他只说了个开头,后面全被猜到了。 “嗯,说得通,说得通。然而若如此,傀儡确实是受摆布的,小苹的嫌疑却更大一层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知如何洗脱她。”沈括为难道。 “沈公子为何先有小苹必不涉此事的执念?” “大师如何总是觉得她必涉事的执念?” 两人半晌无话,沈括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其实还有公干,是要看那天在御花园里刨出来的小骷髅。提出这件事,也正好缓解现在的尴尬。 他向怀良提出先去看那骷髅傀儡,怀良也不再提小苹的嫌疑,两人一起去武库深处找。果然在库房尽头,看到铜钱飞线的法阵,这阵法就是用红线穿过铜钱,拦在那些需要挡煞的器物前面,如同一张红色蛛网一般,看上去也有些诡异。红线看着很新,估计是李承庵结的阵法。红线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上贴着封条。 两人伏低身子钻过红线,走到桌子前。今日沈括是奉命来看,自然不怕这封条,于是撕了封条,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一具白色的人形骸骨。他伸手想去取,又有些恐惧。一愣的功夫,边上怀良先双手捧着,将这小骷髅傀儡取了出来。端详片刻后,怀良将这具骸骨放在桌子上。眼看这小骷髅与乱坟岗边上常见的散落在坟茔边的人骨一般无二,只是更小更纤细。 “这不是纸糊或者竹子做的?”沈括问。 “我曾见过京观,见过累累尸骨,这副骨骼必然是真的,然而却不是人的。” “骨骼是真,却不是人的?” “不错,你用双手捧起就知道了。” 沈括不再犹豫,双手捧起,只感觉非常的轻。 “大师,只觉得有些轻。” “你看骨头,骨壁薄的几乎透光。必然是鸟骨。” “鸟骨?却是为何?” “飞鸟翱翔天空,自然不可太重,如同你做纸鹞、孔明灯时,也要选轻细的竹蔑做骨架,鸟骨若是粗重了,便飞不起来了。” “然而,我也见过整副的鸡骨鸭骨,都是横骨插心,脖颈细长,并不是如此样子。” “那只有一种结论,这副骨骼是拼接过,让它看起来如人形一般而已?你看这左右前臂骨,都有些长短,分明是不同鸟骨里选的,却没太仔细量裁。若真是人骨,这人岂不左右手不一般长?” “然而这手臂虽然细,前段却有分叉,分明有手指。” “这个……”怀良似乎遇到一桩难题。 “还有这头骨,分明就是人骨,并无鸟喙啊?” “此事,我还无法看透,夜里你到我店里来,那时我或许有解答了。” 两人将骨骸放回箱子里,一起走出武库,徐冲还在那里与侍卫亲军们聊天,他早知道里面都是尘土,进去也就是吃灰,所以只在外面等。见两人出来,另一人便是怀良也是小吃一惊。 怀良说还要去其他法事,就在此告辞。沈括告诉他那几具可疑尸体就在老鸦巷新院子。可以来看看,然后再详细谈谈案情,和尚并没一口答应下来,便离开了。 第60章 响箭 二月十五 酉初 沈括与徐冲再去了丢失白玉柱斧的内廷奉宸库,距离这里并不远,也在西华门边上。这库房就比武库干净明亮许多。 正月初八时,有人见到帽妖飞到墙里面便不见了,待宫里太监和侍卫亲军开了外面院子大门,才看到大门洞开,丢失了那件“斧声烛影”的玉柱斧。描述上与“木精班”傀儡棚丢失傀儡那次一般无二。至于帽妖是怎么开的门就不知道了。 里面都是宫里贵重东西,两人也只能在太监陪同下,草草走了一遍。都是些大大小小摞在一起的箱子,唯独打开的那只就是丢失那把小玉石斧头的箱子,想来当日至今就一直打开着。箱子极小,里面丝绒垫子上果然如李承庵道长说的那样留着一个玉斧的凹陷。大小与在驸马府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样。 看起来,帽妖钻进这里,没有动其他东西。这一点与木精班的情况不同,木精班前面的桌椅被碰倒了不少,鲁班的牌位也被撞倒在地上。 两人出来时已经是未时,于是出了宫返回老鸦巷。 晚饭前,沈括就一直在自己阁楼上待着,思忖奉宸库的情形,同时也等怀良和尚来。他还不死心想要与和尚再争辩一下,说服他小苹不可能参与其中,但是心里也知道这只是自己先入为主的想法。小苹与这件案子,隐隐约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奉宸库的情况显然是有内鬼,他绝不相信是鬼怪靠法术做了手脚。暗藏的敌人,很明显就是要靠早就在市井流言里传的跟真事的一样“斧声烛影”来撬动大宋根基。最近弥勒教所下的功夫,也全都围绕在大宋得国不正,当今官家得位不正上打转。 申时,果然有人来了,却是李承庵和杨惟德二位,他们也是急匆匆从宫里来。 杨惟德一直不喜欢这个包拯选的新地方,今日是老杨第一次才来。沈括有些担心,怕他们两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自己最近非常明显的偏向了包拯,而自己原本应该是他们那头的。另一重担心是怕李承庵道长追问那天傀儡复活的事情,因为他明明贴了七张镇压妖魔的符咒,按他的那套逻辑应该万无一失才对。他要问起,是否有人把那些封印妖邪的咒语揭掉了,也不好回答。撒谎这种事,沈括不是没做过,只是很不熟练,极容易被看穿。 然而担心显然多余了。沈括将两位请到二楼坐下后,只谈了几句才知道,这二位急着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杨惟德昨日又通过《景佑六壬神定经》和《景佑遁甲符应经》两部奇门书推演,得到了惊人的结论——今天夜里,暗中的邪祟还会出动。经过连日的推算,他的手法已然十分熟练,所以速度快得多。 杨惟德的这套规则,自然是定数,如怀良曾经说过的,任何人手上有这两本书也可以推演,然而其中也自有变数,就是推演时使用的大衍之数,这种方法以蓍草占卜。这是很多年前,孔夫子他老人家用来算吉凶的方法。但是沈括也用他的“隙积之术”对这套方法,进行了一些穷举推演,发现内藏定数,简单说用来推算地点和时间,结论仍然会散布在相当的范围内。范围并不小,难免出现事后看凡事皆准,事情却很难在一堆可能性中推敲出所以然的尴尬场面,这样就又回到了算命的本质。 老杨拿出地图,这次又是圈定了七个地方。时间从子时起到卯时。也就是说,他给出了一个包括了半个东京城的空间范围和长达四个时辰的时间范围。完全让人莫衷一是。仅就这个院子里,一共只有二十几名差役。若分成七组去巡查这七个区域,每组也只能分到四个人。 徐冲有些皱眉头,但是边上沈括看出些名堂。因为御街又在其中。 “老师,御街又在大衍推算中?” “是啊,常言说,一不过二,二不生三。然而推演出的结果,就是如此。” “然而这么多地方,我们这里人手还是不够啊。若是每一队人马,只有三四人,恐怕见了那帽妖或其他幽冥之物,也不好对付。”徐冲抱怨道。 “徐节级在军前效力时,可知道一样东西?”老道李承庵说。 “什么样东西?” “那物叫做鸣嘀也叫做响箭?” “自然见过。箭头中空如哨子,飞过就有破风啸声,西夏骑兵常以此响箭声音为令,凡响箭飞向何处,刺耳尖锐声音所向,全军一起向那里射箭,然而那破风的锐利声音并不大,距离远些就无用了。不知道,道长提及此物与今夜的城内巡防,有什么要紧关系?” “呵呵,那些都是番邦用的,可见过我大宋用火药捻子引发的鸣嘀。” “确也见过,竹筒里填上火药,点燃后擎在手中,烧到火药,火焰便直冲空中,炸开如锦绣火花一片,原本此物是在夜间做联络之用。然而后来发现,白昼时可以射向敌阵常有奇效。所以此物颇为机密,就怕被外邦知道底细。” “说起有奇效,可是这东西可以伤人或纵火?”沈括急问,他也突然想到了更多军事用途。 “却也不行,若想纵火,用箭杆点燃了直射出去就是,更远也更准。然而的奇效在于可以惊吓战马。” “惊吓战马倒是与我们无甚用。”老道摇头笑道,“不过若我们手上有,分到每一队人手中,见到怪异便引燃了飞到空中。四周巡防弟兄们的便可循着空中火花立即赶来,弥补人手不足。” “哦,这倒是一个办法。”徐冲并沈括一起点头,不由得赞叹老道有些缜密的心思。 “而且,火药乃是至阳至刚物,燃尽后的硫磺硝石之气,也可驱幽冥乱邪之物。那日帽妖在潘街现形,也是在大内燃放烟花燃尽之后才敢现身。” 老道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沈括,他不相信火药燃烧后的硫磺气味能驱赶什么邪祟,他想到的更直接,或许火药迸发的威力,就可以伤害那些藏头露尾的东西。当然,用它通风报信也是一个重要作用。 “多谢道长提醒。然而哪里可以弄到这些响箭?” “呵呵,这便是今日贫道拉着杨春官来的用意。眼下这案子还是归包龙图管着,不去找他又找哪里?只是我们不愿去军头司,好似央求他还须看他脸色。所以先来这里,望徐节级受累,去一趟军头司与那老包言讲此事。” “此事包在我身上。我现在就去。”徐冲拍着胸脯便去后面取马。 沈括便继续与两人在楼上聊天,清楚了为什么李承庵如此急着要弄到这些火药捻子发射的响箭,原来今夜李道长打算亲自下场,看看能不能撞见那妖物。并且他对妖物可能出现的地界有自己的判断,应该还是在御街上,而且很可能就在白矾楼附近。这当然也只是经验之谈,因为御姐已经两次出现怪异,太巧合的事情后面必然有些规律。 沈括心中也是这么想,如果让他选,他也会选今夜御街附近巡查。他暗下决心,若是再有一次近距离看到那些东西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要么看清楚底细,要么干脆打一个下来。 交代完事情,杨惟德与李承庵告辞,李承庵夜里自然会带着徒弟来这里会和,杨惟德大概不会来了。 沈括在阁楼上思忖下一步该如何做,想着想着,又从抽屉里取出那支会开花的玉豪簪来。这根簪除了参透宫灯原理,他原本打算送给小苹的,然而却没机会了。今日见锦儿进了宫,想来小苹也应该回城了吧?只是不知道住在哪里。这不由得又勾起一些疑心,当日自己撞见小苹的那处乡间山庄的主人到底是谁?看着像是官宦人家,小苹与他们又有什么关联? 正想着,楼下纷乱起来。他起身向下看,看到徐冲牵着马来了。他的马鞍上挂了不少东西,显然所获颇丰。 他立即下楼来看,徐冲正在那里招呼人手卸下马鞍上挂的那些东西,看上领了包龙图均旨,去从军器监弄来了不少,远不止七队人马发射信号所用,看来他也准备当某种远程武器用。 “这……这也太多些了吧。” “那道长说了,火药是至阳至刚之物,可破幽冥之物,所以我央求包龙图多弄给些。相公全都应允了。” “只是,这城里乱放火药,若是点燃了房屋店铺,烧起来又如何?” “沈兄过虑了,我在阵前也用过,火药点燃虽然有迅猛之力,然而衰减极快,两丈外就无甚威力,点燃不了木料。倒是记得前几日,那大和尚说过,军器监所用一硝二硫三木炭的火药配方不对,徒有火焰,猛劲不足。若是换成他说的:六硝、一硫、一木炭,则更强劲。我特意问了火药局办过差事的,说火药局确实发现硝石多,猛力更劲,所以竹筒装不了,只能用铜铁来做燃药用的管子。也不知道这慈悲为怀的和尚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怀良师傅,学贯古今,游历南北,我看,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沈括说道,实则他心里赞叹之余也有些奇怪,怀良为什么连这些偏门学问也清楚,和尚与火药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这么看,每一队能分到四五个?”沈括说。 “我看,其余各队少分几个,我们这队多些。” “为何?你觉得我们撞见那些妖物的缘分更大?” “那是自然。我看你我命数,就躲不开那些玩意儿。”徐冲无奈道,“就看今天李道长的能耐了。若是碰上那些脏东西,这些火药也许可以吓退一时,然而要制服,只能靠道长法术了。我听说,他是张真人坐下最得意的徒弟。” “这些我也听说了,但愿吧……”沈括勉强说了一些违心之词,他对李道长的法术能发挥什么威力是完全持怀疑态度的。 “徐节级,你怎么把这个西羌爪也带来了?”沈括看到一队竹筒里,竟然还躺着一只链锤,正是那日看到王胜爬上墙头用的带链条的钩爪。 “哦,我去军头司,正巧碰见王胜兄弟,便向他借来的。我想,那些邪物每一样都能翻墙过檐,有了这个东西,就能追上它们了。” 沈括对这些机械很有兴趣,拿到手里把玩一会儿,果然爪钩握紧了就是一个链锤,打开了就可以抓住墙头。 他看了看时间不早,于是先向徐冲告辞。他打算趁着时间还早,先去大相国寺找怀良。他也有和徐冲一样的预感,今夜会再次撞见弥勒教作妖,希望得到一些和尚的指点。 走到外面才发现,街上人很少,大多店铺关张。不由得担心怀良的铺子也没开。 去大相国寺路上,他特意绕行了御街。看到那白矾楼仍然被封了几处入口。西门口处还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大车上有个棚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不过车边站着两名持长矛的禁军,显然是公事。后面大门上贴了封条,上着铁链,和早上见到时一般无二。 到了大相国寺前面,这里也是门可罗雀,前两日还有三三两两胆大的客人,如今天色尚早就见不到人了。沈括原本打算趁着夜间巡逻前,就在这里凑合吃晚饭。于是先没进和尚店铺,先在还开着门的几家铺子里,买了些熟肉和果蔬,另外又买了一瓶好酒。 准备完这些,才到了怀良铺子里,好在和尚还在,此刻正是饭点却也没客人,他正在箍一个水桶。沈括撞进店来,怀良倒是没有太吃惊,将他水桶随手放到灶台后,赶紧将沈括让到店铺里面。沈括打开酒瓶,先从桌上取了三个杯子,先给和尚和小乙各倒了一杯。 小乙喝过一杯,便去干活。沈括与和尚一起聊起早上宫里的见闻,沈括不避讳怀良,告诉他自己的猜想,就是他所见要在御花园里作妖,最近的道路,就是从皇后的坤宁宫后门出来。那里没有守卫,也就不会有目击。在御花园埋了 怀良听完,似有所思,然而欲言又止。这件事牵涉太大,毕竟不同儿戏,任谁也不好随意作出结论。 第61章 伪道 二月十五 戌初 沈括与和尚尬聊了一会儿,两人都不敢触及为什么皇后所在坤宁宫有诸多疑点这个话题,于是沈括拆开荷叶包取出牛肉来要吃。本想着避开尴尬,却被和尚阻拦。 “你买这熟肉不急,我这里准备了下酒菜。” “又是猪耳?” “存中是否觉得,我店里只能有猪耳?”和尚笑了起来,“小乙,把下午买的肥鸡取来。” “好嘞。”小乙声到人到,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有一只肥嫩的母鸡,看上去已经煮的烂熟。“这是怀良师傅,下午就吩咐买来,专门等着沈公子喝酒的。” “师傅何必这么客气,岂不是折损学生?” “实非客套,只是上午在宫中,你有一问,飞鸟如何有手指?所以我就买只鸡来煮了一桶汁水,你我撕开了边吃边瞧。” “然而飞鸟却并无手指啊?”沈括很确定地说。 “呵呵,先别急着说没有,不如看看。” 和尚也不用箸,直接一双手去撕扯开了那只肥鸡,再扯下鸡翅。这只鸡大约是煮了一下午,早已经烂熟。和尚也不管自己手是否干净,只顾两只手上去撕扯个干净。就看到那鸡翅尖上果然有手指样东西,只是并非五指而是三指,中间一根较长,两边各有一根短的。 沈括一时瞠目结舌,这辈子也吃了不少鸡、鹌鹑,只当它们翅膀与人手全然不同,却从未想过这些飞鸟竟然也有指头。现在仔细看,这鸡翅骨骼与早上看到那小骷髅的骨骼竟然有几分相似。尺寸也大抵相近。 “然而却不是五指。” “我也说了,那副骸骨无非是拼凑出来的。远看似人,近看多有不通之处。若是用鸟骨拼凑,多余两指,必然是用其他鸟指骨拼凑,必然有黏连痕迹。” “然而那头骨……” “我看那头骨,多半是早产的婴儿。如果包龙图遍访城里接生婆,寻找新年前后埋葬的早产死婴,或许有所获。” 沈括思忖片刻,觉得和尚的假设有几分道理。突然又生出一个怪异想法。 “大师,我突然有一想,与当下案子无关。就是《大戴礼记》所述,天下生灵,分毛、羽、鳞、昆、倮,五虫,各有其族类。人为倮虫之属,禽鸟为羽虫之类。外形差之千里,习性更是绝无相近,然而骨骼却又如此雷同?” “存中言之有理,却是隐约有脉络在其中。人与各种禽兽,外形有相近,骨骼有类同,如同叶脉也分旁支近络。然而天下万事,虽必有道理可循,却也不是当世便可分晓的。此一诘问,虽然极好,不过么,恐怕当世时机还未到,不能参透。哈哈哈。也许七八百年之后,万般机缘到了,方可穷尽明晰其中道理。”和尚也不端着,他直言此事他不知道,并且他预言大约得等个几百年,后人能搞清楚。 两人撕扯着吃完这只鸡,沈括也没忘了告诉和尚,杨惟德又推算出今夜,还有邪祟在城里出没。虽然,老杨的推算再次涵盖了半个汴梁城以及四个时辰,几乎等于无用功。然而沈括、徐冲和老道都坚信,那些邪祟要出现,多半还是会在御街附近出现,因为某种没道理可循的宿命。他想要请教和尚是否有什么指点,同时也算比较委婉地发起了邀请,希望和尚能与自己一起在夜里查访此事。然而怀良拒绝了邀请,虽然他仍然保持了好奇心,提醒沈括若撞见务必靠近些看清楚些,却没有要亲自参与的意思。听闻徐冲弄来了很多使用火药捻子的响箭,准备在撞邪时发射信号时,也只是表示,若他没有睡,看到有火花升起时,或许会来看看。若睡了,便不来了。 怀良的反应总是让人扫兴,前一回他曾对郊外社稷坛被无形火犬带来的震动很感兴趣,然而让他一起去却又推脱路远。总之他对未知之事的探索欲望很高,但是对案情的热情则忽高忽低,很难常情揣测。 两人喝完那瓶酒,沈括见时间不早,也就告辞返回。如今路近又有马匹,两边跑一趟倒是也不太费事。 沈括微醺坐在马上,索性放开缰绳让马自己回去,自己只等冷风吹一会儿好醒过酒来。如今街上几乎没人,店铺大多门户紧闭,倒是不怕撞到路边杈杆和小摊。这匹徐冲特意选的陇右良马记性很好,你不驱驰它自己就顺原道回去。 马儿又从御街前走过,白矾楼下守门的兵丁却不见了,只剩那大车和门上的封条。看来留下这辆车,是为了堵住门,不让人自行进去。只是枢密院为何又把守卫撤回去了? 返回老鸦巷,大约三十名探子都在准备。徐冲早已经是穿戴的紧趁利落。但见他腰里系着那“西羌钩”,肩上挂着个褡裢,里面塞了七八根竹筒。他确实把这些无甚威力的烟花,当成了“至阳至刚”可以克制幽冥妖物的宝贝,至少是心理上很需要这样东西吧。 李承庵也已经到了,正在在边上准备,今日之前,他还从未展现过手段。却见他背后背了两把剑,一把是常见的精钢打造的三尺长剑,另一把是桃木削成的剑。另外腰里还塞了一沓子符咒。在他身侧,还有一个小孩儿跟随,也是一身道装,长的白白净净,大抵是他的徒弟。 夜里戌时,各个小队分批出门,去往各自的巡查区。只有沈括这一队还留在老鸦巷,一来所有小组一起出去,有违老包隐藏行迹的初衷,二来这里距离御街不远,所以不必那么急。等了许久也不见其他地方有烟火升起。 沈括没什么可准备的,他既不用刀剑也不需符咒,所以就在院子里踱步赏月。他抬头看了一眼空中明月,今夜是二月十六,近乎满月,按之前推理,帽妖大概不会出现,然而谁又说得准呢。 “待到亥时,阴气上升,那些邪物就该出来了,到时候你二位不必出手,只看我师傅的就行了。” 李道长的小徒弟说道。这徒弟看似不过十岁,说话显得老气横秋。 “徒儿,我听你杨叔伯说,东京城廓街道不正,怕推天罡四煞方位有误,你去看看。” “遵命!”那小道人取了一个盘子般的水罗盘,领命离去。 “李道长,刚才那位小道人,是您高足?”徐冲客气问道。 “他么,并非我正一门人,其实是贫道记名的弟子,唤作黄裳。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天生酷爱修道,然而家里却又想要他做官。这小子便在两年前誓言:先取功名,再修仙途。因为有这前誓,所以暂未受箓。呵呵,将来必然是儒道兼修,前途不可限量。” 沈括在边上不由一惊,这孩子所思所想,几乎就和自己儿时一样。然而自己十岁时却遇到了怀丙大师,从此人生路途丕变。 等了片刻,那小孩儿转眼返回:“师傅,果然道路不正,不论东西南北皆不正,御街东偏四分。” “嗯,今夜必须小心,不可以道路南北评断煞位,还须以罗盘为准。” “好好好!”徐冲点头如捣蒜,此刻他已然对老道敬重至极。 “师傅……”那小孩儿突然似乎又有什么话。“我等在祖庭时,分明玄天紫薇与水罗盘的磁针,只是东偏二分。在滇黔却是西偏一份,不知每一地磁针所偏都不同,不知何故?” 年轻人总有锐意能提出问题来的,看来这个十一岁少年也意识到了不同地方水中漂浮的磁针与北极星标定正北,是有偏差的。 “此事……古以有之,其中自由大道,然而道非常道,宇内大道不可问,不可名,也不可查,更不可知,然则磁针偏差不大,无碍修行。” 显然老道不想承认自己并不知道其中原委,只想东拉西扯糊弄过去。 “也许,中天紫薇之北,与大地之北,并非同一。”沈括悠悠道。 “先生此言何解?”小道人懵懂看着沈括。 “其中道理我也不尽透彻,然而我曾听一人说起:宇内无混沌,万物循其道。所谓道,或有形或无形,却必可循其道,证其理。不可证,伪道也。” 沈括很想如同当年怀丙和尚一言点醒自己那样,让这聪明孩子得到某种启迪,告诉他世上道理一定是可证的,然而老道在这里,还得给几分面子,他只能说的这样含混了。 “不可循其道理……便是伪道?”小孩儿念叨着,似有所思。 “还不谢谢沈师叔,这番玄妙论道?”李承庵说。他只道沈括这篇话里说了那么多道,必然是给自己圆场。 “谢师叔。” 四人整理妥当,一起出门去了。 二月十六子时 四人一起到了御街。实际上从他们出门起到现在,就没有在汴京城街道上遇到一个人。 老道果然走在前面,手里握着他的七星宝剑,桃木剑只是背在身后。可见内心深处还是更相信锋利的兵器无非木头的法器。 沈括见徐冲神情紧张地东张西望,手里捏着一根香,身上带着七八个火药筒子,不由得担心幽冥之物没出来,反而把自己点着了。 “徐节级,还是把香灭了。当心点着火药捻子把自己变成了烟花。” “是啊是啊,确实大意了。”他将那根香在墙上搓灭了,“我只怕来不及用火镰点燃它。” “你看街对面白矾楼门口不是还挂着灯笼,我们取一只来点亮了,还能照着路。万一有事,取火也容易。” 沈括一言点醒徐冲,两人径自去白矾楼东大门口。那辆大车还挡在门口。 “为何会有一辆车堵在这里?” 徐冲问。 “这不是枢密院调来的禁军车子?用来堵住大门?我下午来时,还看到两个禁军站在门口,后来便不见了。” “确实很像,然而却并不是。京城里不论枢密院还是殿前司,所调遣的马车,都是三十六辐一毂。此车不知多少辐,但眼看着少了不少。” 沈括弯腰细看,确实只有二十几根辐条,确实更像民间车子。 “不是枢密院或殿前司,又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堵门?” “是啊,谁把门堵住了?”徐冲也纳闷,“不如明天我去军头司问一下包相公。” 街对面有人咳嗽,分明是老道。此时云层渐起,遮住了那轮满月,已然看不清街道对面了。 徐冲跳上车,从上面房檐下取过一只灯笼。用火镰点燃了里面蜡烛。微弱光照下,可以看到老道人带着小道人还都在那里,老道更是显现出一点点不耐烦。 一点绿光悄然在他们身后升起。这点光亮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它被腾起的云雾遮挡住了。 时隔多日,终于又见到帽妖了,它再次选了一个暗淡的时刻。 徐冲惊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沈括则举着灯笼直冲过去。他完全将安危置之度外,就一个念头想要看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正好手上有一个灯笼,如果能冲到近前,或许可以凭借里面烛光,看清细节。 对面两名道人只见沈括冲向自己,也是一惊。那帽妖确实是无声无息之物,不易察觉动静。 “背后!”沈括大喊的同时,徐冲还急着在那里用火镰取火,谁成想刚才沈括把灯笼抢走了,这会儿想要点火可着急了。 两名道人一起回头,看到那帽妖正从背后房檐上升起。老道拔出宝剑在手,小道人则一时手足无措。 老道捏着剑诀,口中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常当密祝,无所不摧。然后宝剑向那妖物猛指过去。那帽妖竟然顺着他剑指方向,向西面移动。它的移动速度太快,以至于举着灯笼的沈括根本追不上。他只追出百十步,就已经气喘吁吁,眼看着那帽妖紧贴着屋檐飞行,越来越远。 “赶紧用响箭招来救兵。” 身后遥远处,徐冲喊道。 沈括意识到,自己还独占着这里唯一火源,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于是取出身上竹筒,找到引线,同时撕开那灯笼,用里面蜡烛点燃了引线,然后将竹筒举向空中,等着烟花发射。 第62章 高个女子 二月十六 亥初 沈括惊讶见证,帽妖就在他眼前不太远处转向了,它竟然在穿越街道,仍然保持着在大约三丈的高度。到此刻之前的所有目击事件中(包含沈括自己看到的一次)帽妖出现都是鬼鬼祟祟的,如同一团多变的云雾,总是躲在房脊上,罕有这样明目张胆的转弯。而且它这一动,几乎让细线牵引的假设完全破产,因为有人偷偷在房顶上牵线引着帽妖移动,仍然还有一丝微弱的理论上的可能,然而现在的当街转弯,至少那个牵线人得从街上走过,然而借着灯笼光芒可见,前面街上根本没人。那一团帽状云烟就从前面举头几尺的地方过去了。 沈括一时怒起,他生气真相从手指缝里逃走了,眼前这一切全没道理可循。眼看手上引线快烧到末尾。前面帽妖也正好在街中间。他突然转过竹筒对准帽妖。对他而言,发射信号召唤同伴,已然不重要了,他现在就要给这个无解的东西一点颜色看看。 火焰从竹筒喷射而出,绚烂火光伴着嗖嗖的响声就在街道上炸开。如同徐冲所言,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威力,但是可以惊到马,或者……可以惊到帽妖。 帽妖开始上下乱晃,它好像受了惊。 沈括眼看着它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飞过街道,随即听到细微撞击声,似乎还碰到了瓦片。最终消失在房檐后面,再也不见了。 “它也会受惊吓?”一个疑问萦绕着他。“只闻幽冥之物吓人,不曾听说他们会被人吓到?” “那妖物如何这般不稳当了?” 徐冲从后面赶来,睁大双眼看着帽妖消失的房檐处。。 “被我赶跑了。”沈括恨恨说道。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丝畅快,虽然仍然没能看透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穿它凭借何种原理腾空飞行,但是它竟然会受惊。 “徐节级,你用那钩子爬上去,看看它跑到哪里去了。” “好!” 徐冲取出那个钩爪,抛向街边店铺房檐,正要向上爬。 就看到一团悠悠忽忽烟从房屋后面喷涌而出,刚才那受了惊的帽妖又腾空而起。 它依旧贴着街边矮房房顶飞行,这次折向东飞。飞的忽高忽低,显然哪里出了问题。 前面老道也赶到,此刻已经将背后那把桃木剑抽出,当街念念有词。眼看那帽妖到跟前,奋力扔出那柄桃木剑。木剑直插进云雾中。将将擦着那点绿色鬼火过去。帽妖如受了伤般,挣扎着钻进了白矾楼二楼阁楼里不见了。 几个人一起赶到白矾楼东门下,想要推开那辆大车从大门进去,却发现大车轮子被两根铁链锁在两侧欢门门柱上。 徐冲再次取出铁钩想要向上抛去,只在这一刻,楼上传来一声怅然而起的古琴弹奏声。 实在是太过突然,四人惊的面面相觑。 琴声停顿片刻,即又再度传出,分明正是小苹曾经演奏过的《春江花月夜》,只是这回没有吟唱。而琴声位置,似乎正在白矾楼最高的阁楼,也就是那日迷社遭遇傀儡的地方。 “道长,这是什么不祥的东西?”徐冲问。 李承庵掐指算了算,“不知是什么鬼怪,先上去看看。” 徐冲将钩子抛上二楼阁楼,一下钩住。他确实身手利落,几下就爬了了上去。老道李承庵也不多让,抢在沈括前抓住铁链,身形竟然也足够矫健,很快攀爬上去。沈括抓住铁链奋力向上爬时,才想起什么,转向身后小道人。 “师弟,这里面太诡异,不要上来。就守在这里。” 小道人确实有些被吓到,连连点头。 他几乎用尽全力才爬上二楼栏杆,如果再高一两尺,恐怕就爬不上去了。 这个过程中,头顶上琴声一直没有停顿。沈括听过小苹弹奏古琴,她的技艺之高,恐怕整个东京城也找不出几个,然而上面弹奏的那双手,技巧绝不在小苹之下。如果仔细听,可以发现技法和一些特征上,与小苹一般无二,只是右手挑弦略生涩,食指抹弦稍有些顿挫,似刚猛有余柔弱不足。沈括不由猜测是个手指灵巧的男子在弹奏,然而这个念头一转而过,因为其余弹奏指法,勾、剔、摘、拖,手法灵动,几与小苹无异,而且以琴音观此人心境——平缓淡然,绝少燥气。 他喘着粗气翻进楼里。徐冲和老道都已经不在这层了,看来都循着声音上去了。周围一片狼藉,桌子上饭菜都没有收拾掉,地上到处是翻倒的盘子碟子,可以想见那天傀儡围绕白矾楼飞来飞去的时候,这里吃饭的人们是多么的惊恐。想来所有人都是慌慌张张逃到街上。 他摸着黑到了楼梯,慢慢向上走去,这才想起,还没来得及向空中发射信号。 事情变化太快,完全没有按照预想的脉络发生,现在不会再有其他人赶来帮忙了,不过他们赶来恐怕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太清楚帽妖背后的那些人了,一旦开始行动,会计划的非常周密,几无破绽,这也许就是喻景的风格。即便有几十人散布四周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 然而上面的琴声到底是怎么回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走上三楼,发现徐冲正站在那里不敢上前,老道比他更靠前一点,但是也有限。他站在了通向顶楼的阶梯上却也有些犹豫,不似刚才那样豪气干云。原来这老道也会怕。 上面琴声弹奏的更缓更慢,犹如高山间流云,深谷中的微风。下面有人上来,他(她)必然是知道的,为何还能如此凝神静气?沈括好奇心急涌上来,他几步走上狭窄的梯子,硬是挤过逡巡不前的老道,窜到前面。 “沈先生小心。上面必有诈。”老道提醒道、 “我知道,然而我就是要看看那是谁。” “若不是我那桃木剑丢了,就是龙潭虎穴我也先杀上去了。”老道还在后面给自己找补台阶。 沈括缓步向上,他的头慢慢从楼板下升起。 外面月色又钻出了云层,此刻白色月光洒在阁楼上。远远的那道帷幕在飘散飞舞着,帷幕后面。一名白衣女子正在抚琴。她带着帷帽看不清脸,坐在那里也看不清身形。只是从弹音辨别和小苹几无差别,然而琴音或随着心境变化,突而又变快起来。 沈括没有任何武器,空着手走完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向那女子直走过去。在他身后老道和徐冲也慢慢上来,他们跟在沈括身后,慢慢向前。四周一片狼藉,大约就是保持了那日皇城司上来拿人时的情形。 三人依旧以品字形向前,徐冲没有拔刀而是将竹筒夹在腋下,低头在口袋里找火镰,刚才取出后因为帽妖突然出现情急下往口袋里一塞,这会儿不知道塞哪儿去了,也怪今日准备太充分,腰间这个百宝囊里塞的满满当当的。 月光下,琴声骤停。前面那女子长袖子盖住了手看不见,但是应该是一双玉手猛按住了琴弦。 沈括已经走的很近,透过那人帷帽的薄纱,可以看到弹琴的人还戴着一副面具。另外也可以察觉到此人虽然也与五天前,迷社聚会那夜一样的色罗衣裙,外套粉色披帛,还梳了个娇俏的云鬓髻,但是身形却不似小苹。 一声娇笑从面具后传来。她面前的三人一起停住,进而开始后退,即便是老道也没忍住往后挪。 那琴案后的女子慢慢起身,身形渐渐涨起,越来越高,头几乎撞到楼顶。沈括分明记得那日迷社的小厮们更换挂在楼顶上的谜面,需要用梯子,这层楼虽然是阁楼没有下面楼层高,但是地板到楼顶至少也有一丈三四尺高。 那戴着面具的女鬼,已然将将站直,正居高临下看着三个畏缩不前的男子。她猛然向前探出身子,从袖子里探出双臂,哪里是什么双臂,分明是一对远长过寻常人前臂的钩形前肢,前肢先端并无手指,却如同一对铁钩一般。这钩子在月光下还微微泛起蓝光。 那对长钩般前臂颤颤巍巍,对准三人,后面巨大身形向前躬着,那形态何等的怪异,犹如月光下奋勇向前的螳螂。 “妖魔,还不伏诛?” 老道不知何处壮起的胆气,抢到前面,手里握住宝剑。 那长身怪物踢开琴案,向着老道就过来,老道大喊一声,举手上三尺剑抵挡。那妖物丝毫不惧,狠狠抡起右长钩砸过来,与老道长剑一碰发出当啷一声,老道剑就脱手被打开了。 沈括心中一拧,为何是金属碰撞声?即便是妖物也不该长出铜头铁臂来。更何况,刚才还分明在弹琴,应该有五指才对,怎么转眼就变成这般样子? 前面那怪物还在挥动前臂左劈右砍,老道没了兵器只能东躲西藏,眼看被身后一张桌子挡住,那怪物手上钩子,转眼就要劈将下来。徐冲一个箭步抢到近前,扑倒老道滚到一边。电光火石间,那怪物铁打的长钩扫过,将木桌一角砍断。这玩意儿的锋利程度足以匹配刀剑。 怪物一击不中,咆哮着冲向徐冲和老道,双钩在两人头上挥动。两人不敢应战,只能在这楼上桌椅空隙间爬行。那怪物居高临下步步紧逼,它每一步跨出也极大,然而这楼上确实桌案椅子太多,阻碍了她痛杀二人。 这一追一逃就在阁楼上展开,就把沈括给拉下了。他借着月光看到地上丢满了竹筒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想来刚才徐冲抱住老道就地一滚,他这些宝贝就从百宝囊里掉出来了。 他的火镰也就在边上。沈括赶紧捡起。既然这个东西能吓坏帽妖,也许也能吓住这个怪物? 他蹲下猛打火石,火星溅落在火绒上,小心吹了吹,渐渐燃起了火苗。 这功夫,那怪物正在阁楼上满世界追老道和徐冲,把桌椅连劈带推,撞的东倒西歪。 眼看两人被逼到阁楼角上,背靠着栏杆,除非跳下去已然没退路了。 那人头怪物,再次娇笑起来,徐徐抡起她的右臂铁钩。 “住手。” 沈括大喊一声。 那怪竟然闻声停住了,慢慢转过头来。她头上的云鬓发髻已经散乱,长发飘散开来。帷帽也早不知掉到哪里,只剩下那副面具还带着,刚才看不清楚,现在再看,乃是一副鬼怪面具,与早上皇宫里见到那大傩师戴的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可怖些。 沈括并不多说话,只是手上火绒点燃了竹筒上引线。得了这便,徐冲和老道趁机从那怪高高举起的铁钩下爬行逃脱,暂得安全。 那怪发出狐疑沉吟声,随即意识到不妙,转身就跑。沈括握住竹筒后面紧追,他也豁出去了,今天即便死也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样东西。当然他心中万般清楚,那怪身外还罩着衣服,如果被这竹筒喷出去火星子点燃,倒是可能反转胜负。但是这么在楼里一喷会不会点燃四周木头,把京城第一的产业烧成白地?那他管不着了。 那怪大概已然看明白局面,知道沈括这一手可能翻盘,腾开四肢拼命向前跑。前面被一排屏风挡住,被它铁钩开路打的粉碎。沈括在后面紧追,只恨这引线太长,怎么还没烧到火药捻子,眼看与那怪的距离拉长了。跑过那粉碎屏风时,见到北面窗口,有一样怪异东西被布盖着,好生奇怪,然而现在没工夫察看了。 引线终于燃尽,竹筒口处火花喷出,火焰虽然散乱,但是仍然有一簇耀眼火星正中那怪裙子,转眼燃烧起来。那妖怪尖叫一声就四肢齐走奔到栏杆处。那双铁钩前肢在地上,刻出交错向前的刀刻深痕来。 沈括看它身上火苗渐熄灭了,不由得暗叫不好。然而那怪却受了惊吓,不想恋战,四肢着地跑到栏杆边,纵身跃到栏杆上,伸双钩钩住上面瓦片,转而一纵身上去,不见了。 第63章 床子弩 二月十六 亥正 沈括提着一节空竹筒到栏杆处,伸头向上看,只看到上面瓦片落下,赶紧缩头没砸到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耳听上方声音,什么东西正踩着头上瓦片在奔走。沈括移动到另一侧,转眼看到前面什么东西从前面报厦小厅外呼的一闪就不见了。看来上面这个妖孽也四处找地方想跑。 再赶过去看,外面什么也没有。 “师叔,那怪物踩着房脊向西楼去了。” 分明是黄裳声音。沈括低头,见那小孩儿正指向西面。 “好,你先躲好,小心别被伤到。” 那小孩儿倒是很机灵赶紧钻到下面堵门的大车下面。 沈括向西跑,又跑回刚才那屏风后面。屏风已经被点燃,正在燃烧,眼看就要蔓延开去。 徐冲闪到沈括身边:“它去哪里了?” “我去追她,徐节级你先灭了那里大火,不要烧了这楼我们担待不起。” “交给我。” 沈括继续跑到刚才怪物消失的栏杆边,哪里还看得到,只见到连接西楼的房脊上丢着一件白色衣服,上面还有些火星,但是转眼火就灭了,看来那怪逃走时,把衣服丢了。可惜没看到,要不然可以看看藏在衣服下真身是什么样的。他很清楚那必然是一个人,然而人不可能这么高大,也不可能有铁钩一样手,和一丈长的脚。 转身时,徐冲也已经把火扑灭,正对着北窗前一样东西发呆。 那样东西大约一人高,上面盖着布,但是外形看上去张牙舞爪。刚才沈括追那怪物时瞥了一眼,也觉得怪异但是没时间看。 “这是什么,不会也是什么妖物?” 徐冲小心说。 “不知道,也许是店里堆砌的杂物?” 沈括实在想不出,店里会有什么如此外形的杂物,若是看大小,无非柜子、架子,但是不该是这么个样子。被徐冲一说是什么妖物,他一时也紧张起来。 身后老道也终于找回了七星剑,也壮起胆子走到近前。 “二位小心靠后,交给我来。” 老道一闪到那物件前,单剑挑落了那块布。却见里面是一样巨大的东西,看外形分明是一张装在架子上的硬弩。 “这是何物?” “这……”徐冲走到跟前,“这便是三弓床子弩,是我大宋不示人的利器,却不知为何在这里?” 沈括向那张巨弩对准的北窗外望去分明就是皇城。此刻弩正对准了皇城宜德门。 “竟然如此凶险……”他惊叹一声,赶紧粗略估算了一下距离,距离宫门大约七八百步远。实际上,这白矾楼四楼已然是京城最高,从这里越过宫墙,可以看到前面三大殿了。 他转过身,徐冲老道也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张巨弩在此的唯一用途,便是刺杀当今官家。 “据贫道所知,最近几日,官家每日都要从宜德门出去往太庙祷告。”老道悠悠道。 “然而此处,距离宫门尚有七八百步远。这床子硬弩射出的箭矢即使能到宫门,却如何能中?” 沈括说出心中疑惑,显然今天自己撞进了弥勒教设置的又一个大阴谋里。如果前面帽妖再现,又加上一个挥舞长钩一丈三四尺高的女妖,都是还参不透的某种前戏和铺陈,那最后的这张硬弩则是最能看明白的用意的,但是也是更费思量琢磨的。如果就这么一箭向官家几百人的仪仗射过去,射中的可能,比之,张良刺客在博浪沙扔出铁锤砸中秦始皇副车的机会只少不多。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复杂的行动,去做一件注定不会成功的事情?为什么已然做了这样安排,还要在多此一举,再在楼上弹奏,引自己上来看到这张弩?这些问题全都无从推敲。 老道冷笑一声,显然不同意沈括认为射程太远,无法射中的理性推论。 “先生可知,当年澶州城头,我大宋曾用床子弩,一箭射死七百步外辽军主帅萧挞凌的旧故事?” “此事我知道一些,只听说用了一些……道术?” “哈哈,正是如此。当年正是用了本门‘五鬼循踪’的符咒。这才在七百步外射杀敌酋,只可惜这门秘术没有留下。” “就是说已经失传了?” “不错,前辈天师贞静先生觉得这门道术可能被宵小之辈所用,也就没有留下。” “这是军器监的八牛弩。”身后徐冲突然失声道。 沈括和老道转身,看到他正在看弩床上文字。 却见弩床上确实有“皇佑三年军器监制十六石床子弩”字样,可见这不是弥勒教自己做出来的,而是军器监流出。 老道也蹲下俯查这张弩,终于在弩床下找出一张符咒,上面画着徐冲沈括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果然,果然是本门失传的五鬼循踪符。” 沈括接过黄纸符展开,发现黄纸是湿的。上面的朱砂字都模糊了。不过在已经在弩床上的那根装了四尺长,短矛般粗细的箭上也绑着纸符,这根箭可了得,单单前面铁制箭镞就有五寸长。 沈括仔细查看这张巨大的,须用两边绞车上弦的床弩,发现表面都是湿的。 一滴水掉落在弩臂上,他这才抬头,发现上面悬挂了一只灯笼,正向下滴水。 “灯笼怎么会滴水?”他怪道。 “当心有毒。”徐冲提醒。 沈括也不避有毒,爬上了桌子,将上面灯笼拿下,取掉外面灯罩,里面竟然暗藏了一只漏斗,漏斗下面孔极小。水点点滴滴就滴落到这张弩的弓背上。这会儿漏斗里还有一大半的水。 “谁会在灯笼里装这样一个东西?” 他想着,端起漏斗嗅了嗅,确定只是清水。 “是加持邪术的符水?”老道说。 “不,只是清水。” “清水?”老道不再说话。 徐冲也走近查看,他抬头看了看上面钩子,刚才灯笼就挂在上面。位置似乎有什么用意,从下面小孔滴下的水正好滴在弓臂上,这张弩的箭向上抬起,显然是用望山确认过距离和高度后故意这么设定的,他在西军时也常用比这张弩略小的床弩,在城头上射击,必须调整弓弩俯仰来控制距离,目标远时,必须抬起几分。 “沈兄,这事情不对啊。” “你看出端倪来了?” “确实有些……” 他还未说话,有个黑影从楼梯上钻上来,三人一惊,再看却是小道人黄裳。显然躲在大车下时间久了,这机灵鬼知道没什么危险了,就顺着铁链爬上来了。 沈括赶紧招手将他招呼到近前。 “小道兄,刚才可曾看清那个怪物?” “并不曾。只是朦胧见了是个庞然大物,然而在房脊上疾走时却轻巧如飞。她将燃起外套丢在瓦片上,便看不清楚了。” “去哪里了?” “往西一转到了西楼就不见了。” 看来小道见到的也不比沈括多。 沈括转向李承庵:“道长,我想有劳小道兄去军头司报信。让包大人带人赶紧来一趟。” “好。”李老道转向小道,“速去军头司,把那包黑……包大人叫醒,找来这里,要快。” “谨遵师命。” 小道撒脚如飞奔下楼去了。 沈括想起刚才徐冲有什么话没说完,赶紧追问:“徐兄刚才见这水滴下,似有说法?” “这强弩弓弦是用牛皮做的,我在军前时最清楚,这牛皮弦浸不得水,若泡了水,便松弛射不得。若用麻绳粗线则略好些。” “全然射不得?” “全然射不得。” “若是风吹干了不就行了?” “不可,即便用风吹干表面,内中还是松弛,至少三四个时辰里也舍不得。然而也不能用火烤,只能慢慢风干。” “硬要射,又如何?” “那样只能白费箭矢,至多只能射出一小半远近,譬如平日射百步,湿了至多只能射四十步。”他走到窗前,看向远处宫门,“我见那宫门距此大约……七百五六十步,已然不是这张弩能够到的,若算上这楼有四层,加些下坠路程却也十分勉强。若再浸湿弓弦,万万不可能射到门口。我看只能掉在马道上。” “明明安置一丈弩,却用水浸湿,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三个人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徐兄,要不我下去,再点燃一根响箭,把四周兄弟都招来?” “我看不必了,你看东面泛白已近拂晓,那些怪物应该不会回来。不要劳烦其他兄弟了,再者这白矾楼上有机弩要刺杀当今官家的事情,还藏着诸多蹊跷,还是少些人知道为好。”沈括已然有些政治敏感性,他猜测靠这张弩刺杀官家实则做不到,但是也许只是故意放在这里,用来引发什么政治阴谋。 “好,好。”徐冲连忙答应。 二月十六 卯时 包拯带着小道两人走上了白矾楼四层,下面街道已然被开封府的衙役和侍卫亲军司调来的禁军守住。此刻,官家那里应该已经得到了消息,因为从窗口望去,去往太庙的仪仗撤走了,石押班大概又免不了被宣到驾前痛骂办事不力了。 老包围绕这张弩来回走了七八遍。 无数疑问在他胸中起伏,好在他最近已经习惯了在疑海中颠簸,永无解答的日子,前天沈括对着五具尸体刚整理出个圣姑已死时,他就有预感会立即有一件大事,大到最后把自己的头绪再次搞乱,又生生造出无数个问题。果然,难题又来了。 “有劳道长了。”老包倒是破例先向老道躬身施礼。也是稀奇。 “贫道有礼了。”老道不卑不亢还礼。 “道长,听闻汝师张真人,正在玉清宫里钻研镇魔的《天书》,可否劳烦道长,去往那里向真人请教一二?”老包非常客气说道。 “何来劳烦二字?都是共事办差。我这就去往玉清宫请教家师。”他转身时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心想这包龙图早这么客气该多和谐? 老道李承庵带着小道人黄裳下楼去了。 他这才转向沈括和徐冲,无语许久突然叹息了一声:“此事,又大了。” “相公,弥勒教行刺已然被消弭于无形了……”徐冲说。 “你知道什么。此事经石押班转呈官家,就不是小事了。可知这军器监的强弩,楼下假扮枢密院的车子,昨天门口禁军,都会引发官家疑心。” “疑心枢密使狄……”沈括失口道。 “哎……”老包叹息一声,也未回答:是还不是不是。 “然而这事,分明就是嫁祸。若是枢密使想要……何苦做这样一场局?即便这弓弩的弓弦不浸水,从这窗户射出去,射中当今銮驾也是万中无一啊?” “所以,他们根本不想行刺。”老包苦笑道,“我国朝自太祖太宗起,疑武人之风从未消弭。何况还有当年澶州城头,用符咒加持的床子弩上,射出一箭洞穿七百步外辽军主帅萧挞凌的旧故事,你让官家如何不心生猜忌?只是打湿弓弦的意图确实不要推敲。” “相公,我只觉得,弥勒教自圣姑死后,越来越没有章法了。”沈括道。 “能想出先用傀儡闹一场,封禁白矾楼,再趁白矾楼无人,偷偷部署强弩到这京城第一高楼上,再用一套五鬼寻踪的把戏,引发我大宋君臣猜忌,如何说越来越没章法?” “我只是前日听文相所言,谶语一一做实,四方州县作乱四起,已然有了杀官起事的贼人。那谶语落笔也在宋祚有终,为何现在却执迷于挑动君臣上?岂不是有些进退失据?” 老包愁眉不展又走了几趟,评估沈括的推理。 “我听怀良师傅说起,那歌姬小苹甚是可疑?昨夜楼上装神弄鬼,又是扮做她的样貌?弹奏的又是她的琴?” “昨夜那……女妖,张牙舞爪,又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是否是谁。那张琴确实是小苹的,但是五天前她在此弹奏,被傀儡吓到后并没有带着琴走,这张琴这几日一直就放在这楼上。这件事皇城司来查案的都知道。” 老包又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不如今天我再把怀良请到老鸦巷,你与他好好再讨教一下?我们不是从那喻景的庄园里搬来不少账册书类,再请大师好生看看。” “遵命。” 老包转向徐冲:“徐节级,今日又要劳烦你几件事情。” “悉听遵命。” “你立即去军头司点二十骑军去大相国寺,请怀良大师去老鸦巷。” “带兵去?”徐冲茫然道。 “且听我说完,先去请大师,然后不必回来,带兵直出东门去存中前日所困的,中牟县里那唤作古柳冈的地界。一来找到那小苹带回来见我,二来查探一下那山庄主人。让你带兵,是因为存中提及那山庄主人颇为强横,又蓄有家丁私兵,所以小心些。” “遵命。” 徐冲领命下楼去了。 “存中,我刚才支开老道,就是怕刚才你我谈到君臣猜忌的一节,被不相干的闲人听到。这件事也是我最担心的。我知道你觉得颇为无稽,我们都看得透的排布,为何官家会执迷……然而须知君臣之间,却有些不同。即便无稽也会猜忌。此一点你权且信我就是。以后你入朝做官,自然会懂。我现下担心的,正是这险恶艰困之时,再横生出君臣猜忌之险。所以……” 沈括等了半天,没等到老包后话。 “请相公明示。” “所以……所以先请怀良大师仔细询问一番吧,大师疑心那女子,必然有些原因。若徐冲能找到她时她还在那山庄,自然昨夜在此装神弄鬼的嫌疑自消了。” 老包选择偏信怀良指控,虽然怀良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但是也是很近罗织了。如今完全没有实证,却要抓小苹来自证清白。看来巨大的政治压力,让老包选择捷径了。沈括心里盼着小苹还在那山庄里。 “包相公,我这就回老鸦巷,在那里等候怀良师傅。” “好,我先进宫,去向官家讲述此事,避免中贵人说不清楚,反把事情讲乱了。” 老包转身离开。沈括也要走,这才发现那漏斗里的水已经快漏干了。 第64章 断人之法 二月十六 辰时 沈括在楼上等了些时间,等到漏斗里水全都滴光后,粗粗算了算,这漏斗上开口必然是仔细算过,大约一刻只漏四十至六十滴水,若不是站在边上也不易察觉。 官家摆驾去太庙时间,大约在一个时辰后的巳时,到时候弓弩已经干透,只是弓弦不能射。届时,箭落到御街马道上,计划便功亏一篑。然而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仔细思忖刚才老包说的话,从这里射杀官家其实根本做不到,即便弓弦不湿也是万中无一的机会。然而故意射不中而趁机挑拨君臣斗就是所有目标所在?这个结论看似是唯一自洽的结论,然而他仍然不能全盘接受,在他看来弥勒教前期的布局很凶狠很毒辣,如果最终只押注在陛下失惊,引发君臣猜忌上,未免虎头蛇尾。除非,他们的目标改变了。 似乎弥勒教在圣姑死去后,内部失和互相拆台的迹象变得格外明显。然而这些结论,只能等以后抓到人,审出口供才能印证了。 他下楼前,又将丢在地上那张琴捡起,仔细瞧了瞧,还正是小苹那张琴。于是抱着琴一个人下楼又转回道老鸦巷的临时据点。只等了一会儿,大和尚怀良便来了。 沈括赶忙要将和尚迎上楼去,然而和尚却不急着上去。 “你昨日说,弥勒教的五具尸体实则是弥勒教反贼?不如先去看看尸体。” “我确实是这么说,然而毕竟是死尸不会跑不急于一时看,再者上回师傅您来不是也已经看到了。” “上回是上回,当时一心超度他们,没有看真,若说是反贼,还得再瞧个仔细。刚才徐节级来找我,若不是他说尸体还停在此处,我还未必来。哎,你是不知,我若不在柜台上,那小乙就要揩油。” 既然和尚提出,沈括自然也也不好说什么。两人一起去往后院,那里桃树下,一字排开着五口薄皮棺材。如今天气乍暖,远远已经可以闻到一股尸臭味道。 沈括有些步伐减慢,他还是很抗拒看到死尸,但是和尚不管不顾走了过去。他一一走过前面几具年轻男子的尸体,都没有停留太久。走到那具女尸前,驻足观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学生觉得,她就是圣姑。也是被那喻景设引雷之计害死的。” “引雷之计?”和尚迟疑片刻,转向最后一具尸身,正是那位年长男子,“若那就是圣姑,这位又是什么人?我看他须发皆白,想来年龄在圣姑之上。” “这……从年龄看,应该不会是教内寻常人物,或许是圣姑左膀右臂?” “仵作觉得此人年岁多少?” “大约五十上下。较圣姑更长十岁有余。一是须发皆白二来体态弯曲,有些驼背。三来,脸上脖子多皱着,是老人之相。” “有人来认过尸吗?” “师傅说到点子上了,自尸体丢弃在大街上,还未有任何亲人找过,更别提认尸,可见没人敢来认尸。” “何不引那位花魁小苹见见这些尸体?别人不认识,她或许认识也不一定?” 和尚一语让沈括顿感无措,没想到和尚心心念念还是坚持小苹与此案有关。沈括刚要替小苹说两句,却感觉一阵恍惚。也说不清原因,有那么一念之间,他觉得小苹还或许还真认识这些人。至于理由,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一时还没能把握到。 “走,上楼去吧。”和尚一甩袖子转身走了,他并没有仔细看任何一具尸体,让人感觉和那日超度时,浮皮潦草走一圈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似乎就是为了说那句强行关联小苹的话。 沈括默默跟随,他有些分心,刚才和尚漫不经心一言,确实触动了他的很多联想。他的记性极好,虽然没到和尚十几年还能记得故人的地步,但是通常陌生人物从眼前走过,过几天再现身还能回想起,除非这个人已然面目全非。 然而那日见到这五具尸体时,他们都已经面目全非。他当时就隐约觉得那具年长男尸微微眼熟,想不起所以然,也许只是与人生中不经意间见过的,某位不相干的老丈有些像?随后他就将这个念头抛却脑后。然而和尚今天恶意而突兀的一言,却触发了他心中怪异的关联——如果小苹见过,或许自己也见过?虽然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大脑却脱开理智的管束,无边无际地神游起来,搜索那个触手可及的答案。 “存中,存中!”和尚呼唤,将沈括从出神中惊醒。发现已经在屋门了,和尚见他没跟上,也不好自己闯进去了。 “大师傅这里请。包相公已经将那些没有烧毁,尚能将将阅读的弥勒教书册送来,就堆在楼上。” 两人一起走上阶梯。 “存中,我听你提过,赴京之时见到那小苹被一伙贼人绑了?” “是啊,是小苹亡夫的家翁干的。全是些不通道理的人,说她有些……不守妇……无论如何,非要将她沉入水塘里。” “哦,还有这样不知道好坏的老者。小苹可曾提过她先夫是谁?” “并未提过。” 沈括已经习惯了和尚总是要把事情往小苹身上关联,到时有些准备,然而这次和尚没有循循引导,他适可而止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两人走完楼梯,到了二楼上。和尚一眼瞥到书案上已经堆了不少书册,大部分完好或者烧毁部分不大,这些包拯也都已经看过了,大多是些莫名其妙的经文和说教,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为何老包觉得和尚能看出些名堂来。 怀良拣了个靠窗座位坐下。似乎也不急着看书,起身开窗时看到窗台下放着小苹的那张琴,突然又想起什么事。 “存中,那日在驸马府时,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大师为何这么问?” “哦,近日我在为那买假画的裴掌柜奔走,这厮也是半辈子没积德,现下还押在皇城司里,每天也没吃没喝。” “ 是这样?那日皇城司来后,听说其余迷社的人也都放回去了,为何独自关了他?” “何止关,还要打他四十杀威棒。其实是驸马的缘故,驸马因为假画的事情独恨裴掌柜,这回在皇城司又上下打点了一番,要给裴老四一点苦头尝。我也担着一些自责,毕竟那方‘金图书’的假印章是我刻的,于是周旋其中,为裴掌柜奔走说和。” “这……”沈括听的一脸茫然,实在没听懂和尚落笔何在? “哦,我去了驸马府。明示那方印是我用一根萝卜刻的。那驸马竟然是爽快人,竟想要与我结交,我请求放了那裴掌柜。那驸马也一口答应,那老裴昨天也已经放出来了。” “哦哦哦……” “我与驸马交谈时,驸马提到那天你与存中仔细勘察了现场,似找到了一些门窗上的马脚?” “正是,师傅您不提我都忘了,那日在窗台上发现一根似是女人的长头发。然而驸马府中来往女客也不少,所以……” “头发可在身边?” “在,我夹在书中。”沈括低头去找。和尚走到那张琴边,将它放到窗台边,站着弹奏起来。弹的是一首不知名的古曲,一时间琴声如旷谷幽兰,古意盎然。 沈括一愣神,没料到和尚琴技不俗。 他正襟坐起,在一旁闭目静听,然而和尚琴声一转激扬,却停住了。 “怎的这琴弦也有些刺痛。” 他抬起右手,却见食指竟然破了,流出一抹鲜血。 “大师赎罪,这琴是从白矾楼现场搬来的,没料到琴弦上有了毛刺。”沈括赶紧拿来一张纸,想要包扎,和尚却不以为意。只是将手指在油腻衣服上蹭了蹭。 “如此说,这张琴便是小苹的?” “正是。” 和尚确实一反往日,没有多说,只一屁股坐下。沈括将那根夹在书里的头发递过去,他也不看,只放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低头去嗅那张琴,沈括心想:又来了。 然而和尚只是拧着眉头摇了摇头。 “大师?” “气味不同。也许是贫僧着了相,冤枉了她?” 沈括长出一口气。 “存中,今日你去了白矾楼上?” “是啊,还是老样子。我就取了这把琴回来。”沈括没有据实告知昨夜今晨的这场凶险,刺杀当今官家的事情实在太大,出于谨慎,他决定将是否告诉和尚的决定权留给包龙图。他担心怀良每天喝醉,会把事情泄露出去。他那铺子又如同消息中转站,怕是很快人尽皆知。 当然由于京城里夜间早就没人敢出门,白矾楼一带住户,更是都跑去乡下,所以昨夜这一场大闹,竟然没有多余的目击者,也没传播开去。可见没有发射那颗烟花,也有意外的好处。 和尚将头发归还沈括,又起身在屋里走了一圈,头仰的挺高。 “师傅,您这又是为何?” “前几日我在这间屋子里嗅到一些桃花花香,倒是与刚才那根头发有些像。然而现在闻不到了。无从对照了。” “这间阁楼下面都是桃花,自然有些桃花气味。” 和尚也不多说坐到窗口位置,随便从桌子上拿过一本书翻看起来,他看书如飞,很快翻完丢到一边,又拿起一本看。沈括也惊讶于他的速度。 沈括也拿起一本细细看,这里的弥勒教书册本子,他都看过,确实没发现更多有用的东西。 两人一直看到下午未时,其间只有下面差人送上两碗面当做午饭,并没有其他事情。 最后桌案上只剩下一小堆没看过。九成都翻看完了,九成中又有九成是和尚看完的,不过也没看出什么值得讨论的部分。 这些书册中的一部分都是教内日常的账簿,看起来极为枯燥,然而若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弥勒教两年来躲在暗处,过的也颇为拮据,开销很省,一切都在去年年初才改观。也不知道内中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那些岁币的金条起了作用? 当然沈括的另一项疑问是,几本书里都说,圣姑以下有四大卦主,然而到目前为止,能看到的只有三人。其一是已知身份的都料匠喻景,其次是诸葛遂智,第三个叫做圣女狐泳儿。然而第四位是谁,却找不到。有些书是被烧毁某页而正好缺了这位,而另一些则是并列四位卦主名称时,成为了被涂黑掉的第四位。可见这个人其实是存在的,然而出于某种原因被涂抹掉了。诸葛遂智和狐咏儿都不似真名,然而这个神秘人物连假名都没留下。文彦博猜测可能是教内暗斗都除掉了,所以书册里出现的名字都被涂抹掉,以示永绝关系。 和尚起身,从桌上取过最后一小堆里取出一烧掉一半的。这本书并非一般的蝴蝶装帧或四孔、六孔线装,而是一部长卷手写帛书,看着有些年头。书名叫做《伪祟着法断辨神咒》书名看着很长,实际上可能更长,因为前面被烧毁了,应该还有一两字。 怀良打开后可见到,里面大抵是图文并有,可惜被污损了很多,又兼被烧毁了不少,根本看不了。 “神咒?” “大师,我已经看过这本,似乎是什么咒语类,可惜不全了。” 听闻沈括已经看过,和尚想要放下,却又犹豫一下,又打开看起来。依旧是看的飞快。 “如此长卷经折的书册,不似当世之物。”和边看边说。 “是啊,类初唐书籍。长卷经折用纸张的话,打开多了容易撕毁,所以用绢帛手抄为多,如今之用绢帛做画纸了。纸类书要么裹背,要么四六孔线装了。” “也许是这教前代相传下来的。” “我也如此猜想。” “我知道了,此乃断人之法咒也……”和尚突然有了结论。 “断人?” “不错,断人。” “我看里面都是画符和怪异文字,看不出什么端倪,请大师讲解。” “你看不懂,因为烧毁了内容,我正巧见过一篇类似的古籍。也是问咒断伪识别真人之法,所以可以对照参透。” 沈括听的一愣一愣。 “断人之法,就是不需过堂,而仅凭神谕,断定是非错对。” “岂不荒谬?”沈括笑道。 “然而神域却最能服人。” 沈括突然联想到了先帝以天降《天书》的方法来宣扬神授天命的做法,竟然与这弥勒教内做法一致。想到这一层,他便笑不出来了。 第65章 嫌疑人小苹 二月十六 巳时三刻 见沈括好一阵发呆,和尚自顾自又说下去。 “你看,里面有水火断谳之法,可惜后面似乎有图,却污损不可见了。” 和尚一言触发沈括心事,他凑过去看。果然看到有一篇的题目就叫水火断谳,后面配图被一篇污渍遮挡住了。 “水火断谳?”他自言自语念了两遍,这个词有些耳熟,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再往下看。就看到下面写着:明断伪真,俱可用水火法谳断,用此法前,不可饮酒、食五荤、剃发、房事。 “不可饮酒?”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小苹在京东路乡下被她亡夫家人所绑,藏在山上破庙。当时他从破庙后面接近想救她时,听到了里面一番对话,当时小苹讨要酒喝,然而那称做九公的老者就曾经说过,断谳前不得饮酒。 “九公?”他回想几天前追查那妖藩到树林里时,那几个贼人似乎提过这个名字。 沈括努力回忆最初见到九公时的场面,当时自己在船上,见到九公带着一群后生追到船下,被自己骗后跟着一条狗离开。又过几日就在宋州月老庙撞到,当时他也是带着一群人将小苹从月老树下绑了,带到那小山上破庙里。 他从未怀疑过小苹说的一切,包括这个九公就是她亡夫的父亲,然而他们在破庙的对话里并没有提过儿媳妇和公公这样的称呼,他们之间更像是差役和囚犯的关系。 断谳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再三自问。又一转念,既然后面有画,或许可以看到些什么。 “师傅,这绢帛上污秽挡住了里面什么画,能不能清洗掉这片污浊?” “这个么,若是纸张便不行,这绢帛么也许可以。有没有酒?”和尚说道,他倒是什么都会。 “我去取。” “再拿一个盆上来。” 沈括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在厨房里取了一瓶酒和一个铜盆上来。 和尚已经将长卷放在桌案上铺开,从水罐子里倒了些水在铜盆,将一条手巾放在里面,喝下一口酒含在嘴里,一下子喷到绢帛上。 然后用浸湿的手巾擦除那摊污浊。 怪异出现了,污浊渐渐被洗掉了,下面漏出了一幅画。上面文字写着:水谳法。画中一只装了一个人的木头囚笼被一根铁链吊着慢慢如水。囚笼里的画的人正喜笑颜开看着画面外的沈括。沈括被他这么一看,不由得脖子发凉。再看边上文字:“有可疑混入我教,或可疑叛教者,命其进木笼浸入水,凡一刻不死,则神谕分晓:为我教良善徒众非潜藏异邪伪藏之刃也,余众不得再做猜忌。” 这部分被污浊的画,沈括之前从未见过,所以他一直没搞懂这本邪书讲的是什么。弥勒教这类法术咒语书很多,大多是无稽之谈也不值得探究,却没想到这张污浊的画里,藏着这样秘密。 他接着看后面。 和尚手脚何其的快,已经将后面的污浊也洗掉,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 后面画的是一个嬉皮笑脸的人坐在火堆里。边上一样有一行字写着:“有被疑潜藏混入我教或叛教者,命其除衣入火,一刻皮肤无伤,须发无损,烟熏无涕泪者,神谕分晓,为我叫良善徒众,非异邪伪装也,众人不得再猜忌。”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水火断谳”之法。 他的脑子里飞速运转,以往种种闪现过去。只一瞬又想起和小苹相扶相携,从山里出来,当时被一伙差人拦下。自己刚想要将小苹公婆一家谋杀儿媳的事情告官,却被苦主小苹拦下,她当时说虽然夫家不仁,但她却不能不义,若是将她公公定了流刑发配,恐怕死在路上归不得祖坟,她也有亏先夫。 这些话当时听来合情合理,现在猛醒简分明就是掩饰。天下有什么夫家穷凶极恶,要把儿媳妇抓回去淹死的?又哪有遭了这样委屈却不肯告官,还要苦苦维护的? “大师,我想……我想再下楼分辨一下尸体,我突然觉得,那位长者有些眼熟,可能我可以辨认出来。” “哦。请自便吧,我就在这里歇会儿。”和尚没有展现出过多的好奇心,也没有追问缘由。 沈括一个人慢慢下了楼走到后院棺材前,那些棺材盖子还都打开着,他走到最后那具棺材前,仔细分辨了片刻。 这驼背老者与当日见到的那位九公面容焦黑,但是从身形面部轮廓看,竟然有八九分像。他突然间如拨云见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许自己在正月二十八日夜,在宿州渡口遇见小苹时,她并不是被夫家追杀,追她的正是躲在这一带的弥勒教。 至于他们之间以前的故事不好推测,然而弥勒教是要将她抓去断谳某件事。按照楼上那本书的说法,一旦某人对弥勒教的忠诚受到怀疑,就可以通过水火断谳的方式判断是否有罪。 事实上,要在水下憋一刻,那是任谁都做不到的,这种方式无非是为了将被怀疑者淹死而已。但是即便是如此,和尚指控小苹用腹语假扮傀儡说话,也还是有些情理不通。她已然逃出木笼,等同于弥勒教一刀两断,怎么又会帮他们做那场戏? 然而脑筋又一转,当日她逃出木笼,本以为山上弥勒教会追杀过来。当时自己还担心自己瘸了一条腿,会拖累她逃走,然而却没有人追她。也许弥勒教众人没有追赶来,只因为把她逃出木笼当做通过了断谳? 若是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他一个人站在死尸前,仔细琢磨所有这些事情,外面徐冲牵着马到后面。徐冲也是一脸焦急,本想在后院马棚安置了马匹再上楼告知沈括今天惊人发现,却没想到沈括站在棺材边发呆,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沈兄,为何在这里观看死人?” 沈括这才从惊愕中转醒过来,看到是徐冲,赶紧追问:“可找到那古柳冈的山庄?找到小苹了没有?” “找到了那山庄,然而山庄里已然人去楼空。附近院落也都空空如也,小苹和锦儿自然也不见人影。” “那山庄走的空空如也,一活个人都没了?那些歌姬伶人,庄客庄丁也都没了?” “是啊,真的是半个鬼影也没了。房舍倒还整齐干净,那大宅的厨房里还有些没带走的柴米,然而却没人了,问了附近山民,都说昨天白天突然来了几十辆车马,也不知道作甚,晚间就不见这山庄里往日灯火也不闻歌舞,早上有人进山,就看到这里面就没人了。你说奇不奇怪?” “徐节级,还有一事劳烦你。” “悉听差遣。” “前日宫中,见到了那锦儿,大概她们主仆已经回到城里。劳烦打听她和小苹的下落。” 他说话时,看到和尚已经站在一边,不知道何时下了楼,也不说话,冷漠的有些刻意了。 “沈兄,这么急着找她们,可否有什么原因?”徐冲警觉问。 “徐节级此事说来话长,这位死者,似乎正是进京前在宿州遇到的小苹的亡夫家翁。” “然而你前日分明说,这五人都是弥勒教教众?” “嗯,也许我们都被小苹骗了。这件事我也一时也说不清楚,若小苹与弥勒教有些关联,此刻大概不敢回城,不如你先暗访那锦儿下落,看看小苹是否还在。若在……我有些事情要问她。” “好,我这就去访。”徐冲听了个迷迷糊糊,又牵着马出去了。 此时,和尚才走上前,也是一脸的迷惑。 “难道,小苹也有嫌疑?” 沈括觉得和尚演得过了,前几日他还信誓旦旦说小苹以腹语冒充傀儡说话,这会儿却又做茫然状。 “大师傅,我也不想如此,然而……然而……” “然而,又觉得她与那弥勒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啊,若是能找到她,我想先问问她。” “如今社稷将乱未乱,苍生安危只在一线,家国大事可就全仰赖你了。是心怀天下还是儿女私情,但凭君一念之间了。”和尚说道。 “大师,你是说……” “阿弥陀佛,贫僧当年也曾一念救苍生,却换来一座骷髅京观。其中曲折利害,由你自行定夺。我还有些事情,先行告辞。”和尚说着转身就走。 “师傅,我还有事要你教我。” “存中,这便是你的缘起,你的业障,你的命数,如何决定存乎于心,不必求问他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和尚头也不回走远了,他似乎不想背负这项责任,只让沈括自己站在这些死尸边,任由山一般的难题,砸向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 沈括回到楼上如同被抽掉了魂一般,他一直在内心深处抗拒小苹和弥勒教有关的任何念头,但是冥冥之中,这件事就要成真了。但是或许,他一念转过来:“或许她有她的说法?只是我执迷于外相,不知虚妄了?也许,大师最后这句话,就是想点醒我?” 抬头时,外面天色已经暗淡了。竟然已经是戌时,徐冲却还没回来,看来找不到小苹落脚处。也就是说她已然不在城里了。他又想起,在那山庄小院里见到小苹的最后离别时,当时她说:“也许你我命中犯冲,为你我好……也许我们也不要再相见了。” 看来她说的为你我好,是有深意的,因为她预见到再次见面必然没什么好事。然而这个面还是要见一下的。 正胡思乱想,就看到楼下面徐冲又牵着马进来了,这回他下了马直接将马缰绳丢给一名差人,然后冲进了小楼,可以听到咚咚的踩楼梯声,上来的如此急切,想必有事。 沈括心中一惊,如果没找到,他不该这么急切的样子。 徐冲转眼进来,抓起桌案上一盏凉茶就灌了下去。沈括在边上急切等待着。” “可找到她们?” “找到了。我去了小苹舅母家,也是人去楼空,然而又在赌坊里找到她的表哥,问他小苹去向。她那烂醉的表哥却不肯说,只说小苹不想见那命里冤家,我便一顿拳脚打得他鼻子都歪了。哈哈哈……” “真成冤家了,恐怕她再不肯见我。”沈括叹息道。 “我打了那厮,然后偷偷跟着他,却见他去了那东鸡儿街对面,另一处宅子里亲娘处告状。只一会儿,就见他舅母批了件粗麻布衣服扮做老乞婆出来。” “原来你有这番用意?”沈括猛然发现徐冲动粗其实还有巧思,就是为了让那舅母去通风报信他好追踪,只可怜了那表哥莫名挨了一顿老拳。 “那老婆子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却不知道我自有些跟踪的本事,”徐冲得意道,全然忘了前几天骑马跟踪弥勒教教徒,在开宝寺附近跟丢的事情,“我一路跟出几条街,一直到了那朱雀门东壁,麦梨巷,发现那婆子进了一处院子。大门不算气派,然而却有古风,别致的很。” “是小苹落脚地?” “我偷趴墙头向里看,看到当院子里晾晒着一件红色衣裙,正是锦儿的。心里便有了七八分底细,再看到那婆子小心翼翼在门口说半天话,就耐性等着,转而婆子返回时里面又女子出来告别,又叮嘱了几句。我瞧的分明,正是小苹。” “果然,她竟然回汴京了。”沈括惶恐道,他很怕面宿命中的再次相遇。 “可打听她们主仆回来多久?” “已经找了爱搬弄的街坊打听过,说她们守寡回来后一直住此地,经常夜里出去白天再回来,街坊都知道她们的勾栏里的营生。前几天京城大乱也跟着一起跑了,以为去投了哪家富户,月内不回来了,但是昨天半夜又乘着两座轿子回来。” 这嚼舌根的缺德街坊知道的还真不少。 “她们家宅所在那朱雀门外大街,情形如何?行人可多?” “虽是外城,也是宽阔大街,沿着蔡河两岸多是酒肆商铺,然而如今哪儿有行人?店铺多已关张。” 第66章 插翅难飞 二月十六 戌时 三刻 讨论僵持了一会儿,深刻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问题。 “若是要围住那院子,不让里面人跑脱,需多少人?” “你要抓她?”徐冲也是一惊。 “不,我只想先登门问她几个问题。却也不想让她能走掉。” “院子不大,原本是一户太医的房子,有庭院阁楼,一楼既是书房也当诊室,二楼便是卧室。古朴简单,没有琉璃瓦片并雕刻门廊这些,在周围富户大院里却不算招摇。院墙东西十来丈,南北七八丈,南面紧贴着蔡河,那河不过两丈宽,却很深,没桥过不去。如此,不必在南面派人,只需把住三面即可,每处四五人,总共十几人就可以围困周全,但是若要把住街道,大抵需五六十人。” “现在这里多少人?” “寻常夜里有二十一二人,然而现在都在街上巡查,此时,就是算上你我,也只有十三四人吧?” “人手太少啊。还是先去军头司请包相同调拨人手来。” “沈兄,我看到那婆子叮嘱完离开后,锦儿就在那里收拾东西。似乎连夜要走。恐怕等不得了。” “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另外差人去军头司请援兵。” “好,我这就去找快马去军头司。”他一扶桌子起身又转身,“你真的觉得,她们主仆都是弥勒教?”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话想要当面问她。若她能说通,或许……还能脱罪吧” “好,好。”徐冲下楼找人快马去军头司调动禁军。沈括在楼上思忖如何面对小苹。包拯赶不及一起去也算一件好事,可以让他先和小苹面对面,一对一问话,看看能不能让小苹解释清楚所有事情。但是他脑子里依然想不出小苹可能脱罪的所有可能。 临走时,他将小苹的琴抱起,用布包裹好然后才下楼。徐冲已经将其余人集结起来,大约十名差人,似乎有些少,但是考虑到小苹也不是彪形大汉,看来也足够了。 于是留下两人看守院子,徐冲和沈括带着八个人一起赶往朱雀门外大街。 二月十七 酉正 十个人赶到外城朱雀门外,果然入夜后不论内外城,都没有行人。一行人静悄悄到了那座宅院外。小苹曾暗讽,沈括现在住的老鸦巷房子,也不那么气派。看来也是有些底气。这座宅院避在蔡何北岸闹市里,远看既不张扬也不显眼,近看却又别致古朴,庭院里有古树怪石,奇花异草,颇有些雅韵。比旁边那些高墙大院更给人一种闹中取静的闲适安逸的感觉。 徐冲分派人手每边墙两人守住,自己与沈括到了门口。沈括观看这大门窄小也没有台阶,完全配不上这宽阔的院子,然而据徐冲说附近的邻居倒是还挺注意这里,大概因为小苹的青楼身份吧? 再看院子前隔着一条街便是蔡河,两岸各种店铺鳞次栉比,河对岸是汴京外城有名的会仙楼,也是三层高的酒楼,然而这些店铺酒楼大部分也已经不见灯火,大概因为没什么客人关张了。 他走到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敲打门环。打了几下,就听到里面小苹声音响起。 “是锦儿回来了吗?”那是压住嗓子的声音,显得警觉。 沈括不知如何应对也不回答,只是急急敲门。 门打开了,小苹月沈括照面。两人相视不语许久。小苹穿了一件寻常女子蜡染蓝布装,头上包了块普普通通头巾,似乎是要出门的低调打扮。脸上没施半点脂粉,但是依旧生的好看,穿着如此简朴,反而还还有了当日在山中买驴时的样子。 “公子,你为何……”小苹狐疑道。 “我想……” 抱着腰刀的徐冲慢慢出现在了沈括背后,小苹立即意识到什么事。 “既然来了,两位请进。”她冷冷说着,转身向里走,沈括与徐冲跟着进去,既然她刚才喊锦儿,那锦儿应该已经出去,这会儿还没回来。 两人到了楼前,徐冲决定留在外面。他转到后院去查看,看看有没有可以逃脱的地方。 徐冲进了屋,小苹默默关上门。 “公子稍坐,容我奉茶。” 她转身烧水。沈括将那张琴放在桌子上,他感觉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样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不可能跑掉,并不需要五十人,实际上五个人来都有些多了。 外面徐冲绕了一圈没看到这庭院前后有什么异样,又回到前面,看到外面衣架下有一把竹椅,便拉过来一屁股坐下,面对着外面大门。 等了片刻,小苹煎好茶回转,看到桌子上的琴。 “公子把奴家的琴带来了?那日丢在了白矾楼上,以为从此见不到了。” 小苹抱起琴,用亲昵地用脸摩挲着琴弦。 “哦,我昨日夜里又去了白矾楼,看到了这琴便带来了。后来徐节级……查访到,大姐在这里,就得便登门送来。” 小苹放下琴,将一盏暖茶推给沈括,沈括接过也不生疑,喝了一口。 “可是壑源佳茗?” “公子果然是识得茶的,确是壑源茶。今日来我这里,还是有些公事吧?” 小苹坐到对面。 “是啊,是啊,有些公事……” “什么样公事,还要劳烦徐节级带着刀守在外面?我见他有些生分,也不进来?” “我有些疑问,想要请教大姐。” “想要请教我那死鬼丈夫的公公到底是谁?” 小苹一言,让沈括愣住不知如何接下去,他原本打定主意要单刀直入,不料小苹比他更先打开了天窗,似急着要说些亮堂话了。 “这又如何说?” “公子可是觉得,那日在街上死的几个路人里就有他?” “呃……确实有此疑心。不过还是先说说,那日在宿州你与锦儿登船之事吧?为何那叫做九公的老者在后面紧追你们二人?” “锦儿与我舅母一家,都与此事无干。她只是宫里赶出来的宫女,被我舅母买下,送到乡下在我身旁伺候,全不知所有事情。” “此事不急,还是先说你与那九公之间故事吧?” “不如公子你先告诉我,如何猜想到这一层?”小苹自己端起杯子,品了一小口。 “我从未曾猜疑到你,只因为这本书。”他从怀中取出那本绢帛长卷,打开到水火双谳这里。 小苹向那绢帛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原来是从这里。你是想,当日日蚀之时,我被那伙人浸在水里,就和这画上一样?” “正是。我实是有些不解,所以请教大姐告知。” “这水火断谳么……呵呵,”小苹轻蔑笑了一声,“可知这本册子后面是什么?” “后面损毁,在下实在不知啊。” “水火之谳,无非寻常幻术,并非大神通?” “这些障眼法里,还有大神通?” “可知道狐仙妙法中,分身移影,弹指遁形之法?” “狐仙妙法?你会狐仙术?” “哈哈哈哈……”小苹放肆娇笑起来,“这书若没有烧毁,后面便是了。” “你是弥勒教四卦主之一的,圣女胡咏儿?”沈括惊道。 “你猜呢?”小苹三根指头捏着茶杯,笑盈盈对着沈括道。 沈括茫然站起,就听到外面吵闹,大概是包拯的大队人马到了。 徐冲也不避讳,推门就进来。只看了一眼小苹,就对沈括道:“包相公和文枢相到了。” 透过外面窄小大门外两顶轿子过去,前后更是簇拥着无数禁军。随后外面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看来有禁军头领在指挥包围这里院子。小苹的院子墙不高,可以越过院墙,看到外面枪戟如林,草草一数,这老包光是长枪禁军就带来了七八十人,大概还有些开封府调来的差人,总共得有一百多人将这小院子围的水泄不通。 沈括心里感叹,抓一个小女子何须这么大阵仗,也大概是老包真的急着想要扳回一局,不惜如此大费周折了。 昂首挺胸的包拯径直进来,后面跟着文彦博。沈括赶紧出门施礼。包拯也不大答礼,迈着四方步匆匆进屋。小苹就这么稳稳坐在长案后面,见老包进来缓缓起身。 “相公万福。”小苹款款施礼。 后面文彦博也跟了进来。 “可有供词?” 包拯并不正眼看小苹,只问沈括。 “刚才,学生正要追问……然而……然而……” 老包见沈括吞吞吐吐,这才转向小苹:“这位大姐,有招无招?若无招无供,就要本官为难了。” “这位相公,不招又如何无供又如何?” 文彦博走上前:“招了自然免去皮肉之苦。” “又是一位相公。然而此刻我虽有心招述些往事,却有些倦怠,想要歇息,不如明日睡醒了再招如何?”她娇滴滴道。 “放刁拒官?那就是要试试王法了?”包拯语带威胁道。 文彦博将包拯拉到一边:“希仁,兹事体大,此地不是审问之所啊。” “我自然知道,那将她带回去审问?”老包说。 “然而她若与弥勒教有关,这里便是巢穴,既是巢穴就可能有其他匪类自投罗网?如果走了,岂不可惜?” “文枢相的意思是,要在这里守株待兔?然而外面已经调来了小半营的禁军。弥勒教是疯了还是傻了,还会上门来自投?” “呵呵,“文彦博笑着捋了捋胡须,”依我所见,若此女若确实为弥勒教内要人,我们在此等候实则是攻其必救,登上一夜,便有二胜,而弥勒教则有二败。” “如何讲?” “其一么。若他们敢来救人,必然走到明处,敌我都在明处,自然将其一网打尽。若如此,则是我攻其必救,此为谋胜;敌昏招强取,是为智败也?” “其二又如何讲?” “若等到天明,弥勒教匪类不来,可见他们胆怯势颓,不敢明争,只会暗斗。此为我堂堂国威以力胜,敌蝇营狗苟,为势败。” “哈哈哈哈……”小苹在两个老头背后笑起来,显然听到了这番悄悄话。 “为何发笑?”包拯厉声道。 “我笑二位相公还在以凡夫俗子的兵法,来揣度天样大事。有没有外面那些禁军,该来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少。以大欺小,以明胜暗,无非欺世大话罢了。天道轮回形势变化,岂是二老叟私相请教,互赞妙算,可以定论的?” “好大口气,我二老叟只是凡人,弥勒教不是非凡人?难道是刀枪不入的妖魔?” “既然二位,已定下计策,只管等等看,二位相公不信世上有仙术,不如我们打一个赌?” “赌什么?难道赌你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哈哈哈,那就赌我能不能插翅飞了?” 小苹大笑道。 “今天,我倒要看你如何逃走,也看看那些匪类会不会来救你,”老包冷笑一声,“来人,取一副七斤半的团头铁叶护身枷来。先让你先尝尝苦头。” “不妥不妥,”文彦博赶紧阻止,“此妇还未定罪,依宋刑统,如何能上枷?” “我也知不合大宋法度,然而……我也是怕不上锁链……”包拯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 “相公是怕不用七斤、十斤的刑枷,就输了赌局,被我跑脱?”小苹语带挑衅道。 “好一个激将法,好,好、好,我今日就免去你带枷,然而不会容你得寸进尺,我就是要看看你那些匪类同伙有没有本事救你出去。或者你在他们眼中是否那样要紧?徐冲!” “在!” “带人查探这里房舍,看看有无地道暗门之类。不必取枷了,你只管去取条镣铐锁住她双手双脚。” 看来老包确实怕输了赌约,刑枷免去,镣铐还是不能免。 “是!” 徐冲带着人在一楼四下查找,没找到地道,楼上搜查的就较为敷衍,毕竟没人能把地道挖到二楼去。他返回后,再取来手铐脚镣锁住了小苹。这娇弱女子套上这么沉重手铐,再带上脚镣,看的沈括揪心。 完成这一切,徐冲带着人出去,屋里只剩下沈括、老包和文彦博。 “这些镣铐好生沉重,重的我都有些疲倦了,此刻就要上楼歇息,若不放心就让这位白面沈公子陪我如何?还是二位老相公也上来同寝?我自幼生在勾栏,天生会伺候小的服侍老的手段,可要试试那老龙戏雏凤?”小苹娇笑道。 第67章 弹纸遁形 二月十七 戌正 猛听闻小苹那些没廉耻的荤话,文彦博突然拍案怒起,上前揪住小苹领子:“你你你,好不通教化的妖女。竟敢说如此丧廉耻的浪语……”然而她毕竟是当过枢密使的,最终没有动粗,还是松手坐到一边。 “你不必用这些没羞臊的疯话激我等,我岂会容你单独在一室?存中,你上去看着她,双眼不可一刻离开她。若她有事,就下来报我,我和文枢相就坐在这里等。” 老包给沈括下达了一个奇怪的命令。 “这?” “只管照做,我知道你是孔圣门徒,不会受她那些狐媚诱惑,做出些腌臜事情。你只管秉烛坐在她边上,看破她要施展的伎俩,也不要让她寻死自戕或毁灭什么证据即可,等到明日天明她那些狐朋狗党不来救,便解她去军头司,自然有一番苦头让她吃。我偏不信她能逃走。我与文枢相也拼却朝廷一品大员的体面,在这里等着你这小妖女作妖。” “是!” 小苹含笑抱起琴,懒洋洋上楼去,沉重手铐脚镣确实让她步履蹒跚。沈括紧跟在后面想要扶她,却被她挣开。两人走到楼梯转角处,听到外面打更声音,已经是亥时。 楼下,包拯与文彦博对坐无语。虽然好像终于抓到了一个活口,然而两人却不敢掉以轻心。 今天早上上朝,老包见到了当今官家竟然变得如此憔悴,不由得心中升起悲凉,只恨自己无法替圣上分忧。下午时,他返回军头司一人呆坐在大堂里自责,如今除了等待沈括有些进展外,已然别无他策。然而文彦博出现了。 这是暗访小组成立以来,文彦博第三次到访军头司。然而文彦博也没带来什么高深见解,只是带来了一壶酒,两人各饮了几杯后,文彦博便也加入了老包借酒消愁的长吁短叹之中。 眼看两个老头就要涕泪横流抱头痛哭起来,徐冲差来的快骑,恰逢及时赶到,并带来了一个多月来最好的消息——他们查到了某个重要人物,并且掌握了这个人在汴梁城里的藏身地,就在朱雀门外蔡河畔的一座前朝太医租出去的宅子里。此刻,徐冲和沈括已经带着人去堵这个人了。 包拯知道,沈括为人谨慎,没有七八分把握,不会差人来报自己。他立即点齐了官家赋予他便宜行事职权后,所能调动的最多兵马赶到这里。生怕徐冲沈括再次因为人手少而逃走了妖人。 现在,妖人已经成了阶下囚,他们只需要再等上一等,等着看,躲在外面的弥勒教如何在重重围困下整出点动静来,或者等着看到弥勒教无能为力,从而证明对手并没有那么强大,正在走向仓促和失败。明日进宫见圣驾总算有些可以宽慰官家的话了。 老包从心底佩服文彦博的好运气,他对案情一直有些散漫和缺少热情,少了当年剿灭贝州弥勒教时的雷厉风行和杀伐果断。但是今天,他竟然及时赶来,撞上了这场好戏。杨惟德就没这么好命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包想和文彦博商讨明日过堂审问,诸多相问的问题次序,却见文彦博已然开始瞌睡,渐渐呼噜声也起来了。再看这枢相嘴角,口水都淌落下来。 楼上,小苹坐在桌子边,沈括来回踱着步。 小苹将琴放在桌子上也不说话,只呆呆看着窗外。屋子里乱七八糟,各种衣服丢在床上也不知道是刚才徐冲搜查时弄乱的,还是小苹本就在打算收拾要跑。 沈括走到衣柜边,看到里面挂着各色衣服,竟然还有几件男人的粗布大氅,还有几双麻鞋,看着还挺旧的。他取过那件皂色大氅,竟然还有淡淡的茶花味道,这是小苹身上的气味。能带上她的气味,说明这件衣服不是她穿过,就是与她很亲密的人穿的,显然不会是锦儿吧?想到这一层,他心中不由得刺痛。 “这里为何还有男人衣服?”他脱口问道,这本不是一个该问的问题,既无关案情,也无须深究,答案不言自明,问了徒增烦恼而已。 “公子,你真的是不通妇人心思?还是当我是三贞九烈贞洁烈女?或是大门不出的富人家千金?我是青楼里妓女,你也早就知道。我这里院子,虽然隐藏在闹市不敢招摇,只是不想拿寻常恩客打扰,却也有爱慕的相好。他们有时来了,留下些替换的衣裳,也就放在我这里,我替他们洗了,下次来时再好换身干净的走。”小苹云淡风轻道。 “然而却是些粗布旧衣?” “公子可休要少了些见识了,多了点势利,”小苹似有些不悦,“入我眼的,也未必要大富贵,我身边自有些薄财,也够养人。我也见惯了自恃才情,实无一用的浪荡公子,也厌了、烦了。即便是白丁,只要真对我,又孔武粗壮能服侍得我好,才是佳配。” “为何说这样话?”沈括问道。 “我从来都是如此,你遇到我第一天,我便是倡优妓女。”小苹懵懂看着沈括道。 沈括无言以对,确实,小苹从未隐瞒过自己过往。眼下,确实还有更需要揪心的事情不是吃干醋的时候。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转换话题, “你可知道,你如今犯下的,是杀头的大罪?到底为什么要替弥勒教做事?” “呵呵呵……我先有一问待问你,若你不隐瞒我再答你此问,”她又娇笑起来。 “你问便是。” “我问你,为什么会猜到是我?切记,此问你若不坦诚回答,我便也不会答你。” “不是我猜到的,自是另一位高人猜到的。”沈括随口道。他想要坦诚些,但是也没想说出和尚名字来。 “高人?是那姓徐的虞侯?我看他外细内粗,不像啊。” “不是他。” “是住在驸马对门的那位司天监杨少卿?我记得你说过,是他修书让你来的京城?” “自然不是杨少卿,这些你也不需知道。” “也不是他?”小苹沉吟片刻,似乎很纠结这个问题,“按说,公子在京城没有故旧亲朋,才来这么几天,哪儿去认识什么高人?” “你别乱猜了,我不会说那高人名字的。”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沈括警惕道。 “是那个和尚?” 沈括脸上立显出惊愕,他确实不太会说谎。即便一语不发,也让小苹看出自己猜对了。 沈括记性不错,已然回忆起,那一日自己与小苹紧挨着坐在驴上入京,路过汴河见到那些铁牛时,曾感慨儿时入京时见闻,提到自己仰慕当年启迪自己人生的一位高僧,但是没有提到怀丙这个名字,因为小苹当时对和尚不感兴趣而岔开了话题。 “一定是那个和尚。可恨当时我觉得无趣,也没深里问,他到底又是谁?”小苹拧起眉头问,似乎在问自己。 “你猜到了,也保不得性命啊?”沈括急道,他发现小苹对自己将死这件事一点不上心,倒是去猜什么和尚。 “我问你,为何替那弥勒教做事?” “我说了,一问换一问,你又不肯告诉我和尚是谁,我为何要回答你?”小苹懒洋洋道。 两人又没话对坐了一会儿,沈括唉声叹气,小苹噘着嘴似在沈括的生气,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外面打更到了亥正时分,小苹一转又来了精神,双手抚摸起桌子上那张琴来。 她忽而娇滴滴说:“公子,奴家现在手脚被缚,走不了路,有件事要公子帮忙,可依得?” “要我帮什么忙?我若依得,也不能助你逃走,更不能伤了风化体面。” “瞧你说的什么没羞耻的话,怕我变狐狸精诱你?即便我有那样想法,楼下坐两个老头,我也百般不自在,行不出那事来。我只想你帮我去窗边,打开那梳妆的盒子,替我取一些东西出来。” “什么样东西?” “必然不是自杀毁证的东西,即便有也被那徐节级刚才搜查走了。”她说着眼波流动,看向窗前一只小盒子。 沈括犹豫片刻,评估了下风险,觉得问题不大就走过去,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里面果然躺着几个纸人。他拿了一只在手上看,仔细看看也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这些纸人是什么?你想要它们作甚?” “这里太乏味了,变个戏法给你瞧瞧,权当解闷。”小苹调皮道。 “什么样戏法?” “便是我刚才告诉你的仙家法术:分身移影,弹指遁形。” “呵呵,我不信这些。” “那岂不正好?看看我手快,还是你眼快?” “好,我就看你手快到何处?”沈括答道,他意识到小苹在使激将法,不过他真心不信小苹现在这副样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沈括将盒子里一共七只纸人取来,仔细一只只都检查一遍再交给小苹。小苹将这些两寸见方小人拿到手里,撕破它们的脚,然后插在六根琴弦上,却只插在琴弦最边上位置。沈括知道那些外侧琴弦并不弹奏,不知道小苹搞什么鬼。 完成一切,小苹开始深吸一口气,双手触到琴弦,等了片刻,一曲静谧庄严的《云水禅境》从她指尖流出。 楼下包拯也抚着胡须听到上面琴声,片刻就有些醉心其中,不想这个风骚的妖女还能弹奏如此清心寡淡的佛门琴曲。这琴曲,舒缓深远,淡泊宁静,他渐渐有了些困倦,边上坐着的文彦博早就睡着了,这会儿已经轻轻打鼾了。 楼上,沈括一直盯着她双手和左手边几根弦上纸人,只见刚才那些纸人随着琴曲起舞,也只不过是跟着琴弦震动,也不过如此,说是起舞也没见什么分身移影,弹指遁形的事情发生。他渐渐也陶醉其中,眼神迷离,神识涣散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苹双手按住琴弦,这一曲完毕。 “如何?”小苹问。 “大姐带着镣铐还能弹奏出天籁佛音,技艺自然已入妙境,只是深夜弹奏一曲,也看不出藏着什么花招在其中?” “我弹奏第一曲,以琴声渡神识,便将七魄附在纸上,每一个纸人附上我的一缕魂魄,然后纸人便起舞复苏。怎么样,比什么水火双谳玄妙很多吧?” “还不是故弄玄虚,也没见到纸人带着神识溜走,刚才七个纸人现在还是七个,你不是说:分身移影,弹指遁形。” “呵呵,别催,既然是仙术,自然要费些时间。我再弹起一曲,这七魄就会转到左近处,那里便会生出一个分身,与我一起弹奏。” “我不信。”沈括苦笑。小苹越是这样,他心里越痛。他不知道好端端一个通透的大姐,为何会如此看淡生死胡言乱语。 “不信?等着。别眨眼啊。” 小苹揉了揉被镣铐磨破皮的手腕,然后又开始弹奏第二曲。这次是一首止水般安宁的《胡笳十八拍》,沈括坐着呆呆看着小苹弹奏,心里却如刀绞一般,想着她极可能未到秋后就会问斩,花季妙龄就这样丧命。然而小苹琴声里却听不到半点恐惧,甚至指尖流淌出些许快意。她不时抬头顾盼含情看着沈括。那的神情完全不像是装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悠扬一曲又毕。还是没见什么事发生。这边沈括已然一阵鼻酸,难忍住潸然泪下。 “公子为何悲伤?” “我只是不想你死……” “公子,你心中良善我自知道,且听奴家说,锦儿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个丫头却是全然无辜。” “我只想你能活着,管她什么锦儿。” “我走后,她会来自首,万不要对她动刑,她自会将事情讲清楚,她只是我买来的丫鬟,契约具在,你去对那黑脸的大官言讲,只按大宋刑统,将她按胁从官卖了即可,不要伤他性命。” 小苹也流下泪水,似乎在做最后告别。 两人对坐一会儿,小苹手边的纸人跳动起来,不知道是窗外风带着动,还是真的生了魂。沈括一时看的惊讶,不知为何会如此。 “公子,你瞧这纸人活了,奴家魂魄已然离身,又在附近造了形体,这就要走了。”小苹道。 沈括猛然惊觉,刚才小苹说要走,不是交代身后事,而是她要施展遁走的法术了。 “如何分身?” “不可说,说了便不灵了。”她抹去泪痕,竟又笑了起来。 第68章 自信崩坏 二月十七 亥正 小苹弹奏起第三曲。一首孤高空灵的《广陵散》,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沈括也暂时放下迷惑和惆怅,跟着琴曲如堕高岭旷谷中,渐渐的空山中有了琴声的回音。沈括沉浸在这琴声中许久才惊觉不对头,琴技再高如何会有回音? 他仔细分辨,不是回音,而是一模一样的琴声。立刻起身茫然四顾寻找琴声,很快确定在南窗外,他走到窗边。就在咫尺外,蔡河南面会仙楼三层阁楼上,竟然亮起一盏灯。那里隔着小河,也不过四五丈远近。可以依稀看到灯光里有个人影,看身形正是小苹侧影,此刻正在弹奏。 “什么诡计?”沈括大骇,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又是弥勒教在故弄什么玄虚,然而想要下楼告知包拯,却又怕这里弹琴的小苹生出什么变化,若大喊一声又怕惊动河对岸会仙居里装神弄鬼的同谋,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 “那里便是纸人的分身。”小苹边弹边说,“我的三魂七魄已然半数渡给她了,这一曲弹奏完,就全到那边去了。那时节她便活了,我也就变成了纸人。哈哈哈,这就叫分身移影,弹纸分身。” 刚才小苹两次提到过“弹纸分身”四个字,沈括只当前两个字是弹指,只是形容速度快,却没料其实是弹纸的同音,这里面必然藏着许多玄机和诡诈,他一时间还想不明白。他赶紧趴到南面窗口,仔细看那人形。 只见对面窗纸后人影的弹奏,起初动作有些生涩、僵硬,如同皮影戏,然而随着琴曲却越来越真。那人影从一开始的动作较小,随着乐器高亢,身法也越发激昂,或低头,或昂首大开大合间动作自然了许多,再仔细看确实就是小苹侧影连头上钗环都俱在。惊愕中他只能不停回头,对照两边动作,却看河对岸那人影弹奏时体态双手月这边小苹已然渐趋一样。最终琴声合并,完全听不出琴声有先后,也不再有空谷回声的感觉,而两边两人的动作也全般一致了。 沈括知道此刻不能再有半点犹豫,哪怕随便做个决定也好过不做决定,于是赶紧抢下楼去。楼下包拯也正在瞌睡,睡的倒是不死,听有人噔噔下楼猛醒过来。 “何事?何事?她寻死了?”老包醒来第一想便是小苹自杀了。 “非也,非也,是那弥勒教又蠢动了?” “何处蠢动?” “听,那里琴声处……” “什么什么……”文彦博也淌着口水醒来,“哪里有糜肉馅的春饼?” 他还在梦中没有完全清醒。把弥勒教蠢动听成了糜肉馅的春饼 老包仔细分辨,终于听出了到屋子外还有一处同样琴声。两人直出后院去看,也顾不得文彦博醒没醒。屋子里面动静惊动前院值守的徐冲,他也带着几个禁军穿过屋子也到后院。 老包人到后院时已大致清醒,他也发现楼上小苹的琴曲与一河之隔的那座会仙楼上传出的琴声几乎一样。两人在各自窗后的影子也全无差别。 小苹这院子后院很小,后墙几乎紧贴着蔡河,这蔡河只是连接护城河一段小运河从漕门进来,河本身不足三丈来宽,那会仙楼上小苹剪影,就真真切切在众人眼前。 “又是故弄玄虚。正要全抓来伏法。徐冲,马上带人过河,活捉上面装神弄鬼的妖人。抓回来先脊杖三十。” “是!” 徐冲答应一声带领人马冲出后门,然而那人影近到抬头可见,却没法直接渡河过去,左右看,东面有座小桥倒是不远,就在百十步外。于是徐冲带领着一群军汉拿着长枪大戟,就向那桥冲过去。 沈括哪儿敢掉以轻心,他比众人更早觉察到哪里不对头,猛喊一声不好,转回身就要上楼。 就听到楼上哐啷一声,似是镣铐落地声。再抬头看,小苹阁楼上烛光顿灭,琴声立止。那小苹人影也不见了。他窜进屋子,就向楼上跑,老包赶紧招呼几名开封府借来的皂衣差人紧跟他身后跟上楼去。 一行人踩着木梯子噔噔噔奔上楼,再急冲进小苹卧室里。 屋子里哪里还有小苹。借着窗外月光,只见一副手铐一条脚镣丢在地上,那张琴上,站着一只五六寸长的纸人,和另外七只三寸长的纸人,一起在风中乱舞。 沈括:“啊!”的一声大叫不好,一屁股坐到地上。 “妖女跑了,妖女跑了。”跟着他上来几名禁军,摸着黑跑下楼去报知包拯。 沈括虽然惊到坐到地上,倒是立即清醒了些,于是起身也没有急着下楼。他站定桌子边飞快思忖过往,然后猛然醒悟——也许她还没有跑,只是藏在了什么地方?他警觉环顾四周,四周黑漆漆,这屋子里似乎藏不得一个人? 想到自己再次失手,不由得愤懑从胸中涌起,心思又转向一团麻。但是他再次提醒自己,小苹极可能还藏在附近。活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正打定主意要搜查屋子,就看到窗对面会仙居上窗户打开。小苹已然就在那里站着了,望着自己。 两人就这么隔着五六丈远而已,看得真真切切。那不是小苹还会是谁? 她就站在窗里冷冷看着这边,如同看一个已同陌路的负心男子一般。 “冤家,我说过我走了。”小苹说。那声音分明就是她。她真的会弹纸遁形的仙术?就算有地道,也不知如何能过得河去? 楼下包拯文彦博与众人也仰头看得真切,听得清楚,包拯也惊愕的合不拢嘴。 “小苹!不要投河,且听我说。”沈括喊道。 “冤家莫盼我投河,我不会寻死,我们自还有缘相见。”小苹冷冷道。 时间如同凝固,院子里几十人连同包拯文彦博,全都抬着头张着嘴,看着小苹在那里说话。 那边徐冲引着二十几名军汉已然过桥向会仙居冲来,冲到门下却发现门锁了,于是众人一起踢那大门。 这功夫,沈括与对面小苹就这么互相望着,都没有移动视线。 沈括一度怀疑,她确实是纸片变的,所以与刚才还风情万种的小平相较,眼神有些寡淡和怨恨。然而再一想,她分明就是恨自己来抓她,刚才那副骚浪样子才是演的。 凝固的时间再次流转。徐冲一脚踹开大门的瞬间,就见会仙居一侧房上升起一团斗笠形的烟雾,分明就是帽妖,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小苹飞来。 沈括几乎忘了呼吸,看着眼前这一切——每到关键时,它总是出现。 再看那团雾里,掉下一串东西。那是一道软梯。 小苹抱着琴跨出窗口,站在房脊瓦片上。眼看着那团雾飞过,伸手抓住梯子的档口,就被烟雾隐住不见了。随即那团云雾也不停留飞到远处。只一转眼,徐冲就冲上了那间屋子,也跳出窗户站到屋脊瓦片上。他也眼看着那团雾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到瞧不见。 包拯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一切,他向后退几步几乎要跌倒,所幸有旁边的差人扶住。 在今天之前,他还没有完整看过帽妖作妖。尽管帽妖第一次出现时,他在皇宫御花园里看到了一片烟雾,并挖出地下的骷髅,然而看到飞行的帽妖还是第一次。今天他真是大开眼界,何止是帽妖,还看到了一个戴着镣铐的大活人,就从自己眼皮底下消失了。这一切让他怅然若失,曾几何时,他与沈括一样自信自己双眼可以看穿一切雕虫小技,然而击碎自信的重锤终于还是来了。 他想不通原委,只能先上楼,沈括还在那里颓丧坐在椅子上,桌子上油灯已经点燃。床底桌下柜子外面走廊也都搜查过一遍,或许查的不太细致,但是能藏一个人的地方决计都看过了,并没有小苹。 老包站在门口,也看到那张琴上,立着六个两寸高的纸人和一个六寸的较大纸人。 “存中,存中,她搞的什么鬼名堂?” “她说这是一种仙术:叫做弹纸遁形。她就这么凭空遁形到对面去了?” “她还告诉了你这名堂?” “她告诉我了,说她一定能跑掉。还把法术名字告诉了我。我偏是不信,却不成想,果然还成真了。” 老包低头看丢在地上的锁链,身边有老练差役把锁链捡起,看不到半点砸坏的迹象,甚至都没打开,还原样锁着。如果没有钥匙她又是如何打开的?当然在一个大活人能够瞬间移动到河对岸这件事发生后,如何开锁这种小节,就变得不值一提了。也许她就只是吹了一口气,锁链就掉落下来。 “此乃奇事啊。这女子还真会妖术?” 包拯茫然若失,他身边的衙役和禁军都在猛点头,只有沈括没有附和,他的脸上带着复杂表情,有不甘有羞怒也有一些快慰。某种程度上,他更愿意相信小苹凭借法术也好戏法也好,逃了条命,而不必受一刀之苦。 “存中,你就没有看破什么手法?” “相公,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哎……只是我还想不通……”他摇头。 弥勒教还是那样诡诈,每每当你以为触及到真相,觉得它的伎俩不过如此,它便会再丢给你一堆难题,将你的自信击的粉碎,而且它抛出的难题,一件比一件光怪陆离,让你不得不去想:之前那些故意让你看穿的戏法,其实是逗你玩儿的,因为他们还会真的是法术,专门用来击碎你对真相的执念,让你彻底崩溃。 二月十八 巳时三刻 睡眼惺忪的和尚怀良被徐冲“请”到了这座昨天还是小苹的住所,今天已经成为了守备森严的第一案发现场。 一早上,包拯就下了严令,今天一定要请到和尚。他让徐冲带着一顶轿子去把人带来。不管是请,还是用别的什么办法。 然而徐冲辰时就到了大相国寺店门口,却没有等到和尚,只有小乙一人在那里闲着没事,小乙也不知道和尚什么时候来,以及此刻人在哪儿? 直到戌初时分,才看到醉醺醺的和尚拎着一个酒葫芦,嘴里哼着小曲儿来开张,和尚看起来心情不错。于是徐冲不由分说,一群人当街揪住和尚塞进轿子,一路送到这里。 到了这里,和尚也有些酒醒过来,然而包拯和文彦博来不及见到他,已经被石文彬派人催促进宫去了,大概又要去安慰惊弓之鸟的官家,总之这里只有沈括还留着。 和尚打着酒嗝听着垂头丧气的沈括讲完昨日发生的事情,一开始一脸无所谓,但是渐渐的面色沉重起来。他觉得如果沈括说的全然是真的,那自己那套,凡事必然有道理可循的理论,大概可以破产了。 “不……不可能,人……人为何会凭空消失?”他说话时,一股酒气隔着桌子喷到沈括脸上。 “然而,这件事就在我眼前发生了。当时不止我在场,包相公,文枢相,徐节级也在。也都亲眼看到了。”沈括平静道。 “她就这么变到对面酒店二楼去了?” 和尚晃晃悠悠起身,到了窗户边看向对面。河对面会仙居已然被查封。一名道人正舞着剑,在对面晃来晃去。 “那位剑法了得的,便是正一道的道长?” “是啊,确实是李承庵道长。要不,我引荐你们认识?” “不必,道不同不必相谋。”和尚冷静道,已然酒醒了十分。 “就是说,这屋子里还是昨天那妖邪女子耍了个障眼法溜走后的原样摆设?” “是啊,几乎原样,只是地上的锁链拾起放到桌上了。我也知道大抵是什么障眼法,但是如何做的这么真?” 和尚也不答话,只在屋子里走,他似也没什么搜查条理,只是到处逛随手翻看些东西。 “大师,你说她施展的妖法,到底是什么流派……” “不是妖法,只是戏法。”和尚说。 “然而……然而……” “存中,只要能看破门道,便只是戏法了。” “若一直看不破呢?” “你看真切对面的人影了?会不会是其他女子假扮的?若有十分真假,她有几分真?” “定然不会看错。我看的真真切切,何止相貌,身形、衣着都一般无二,而且她在对面还说了话。也是她的声音。何止十分真,简直万分的真。” 第69章 托梦 二月十八 午时三刻 和尚不再追问,他跑到窗户边,探出头到窗外向左右上下到处看,似乎想找到小苹跳过河的办法。 “存中,我觉得,这边楼比那边高些。也许……” “师傅,不必找了,并没有铁索连接,可以让一个大活人滑到对面。当时后院里至少有二十人,她真要靠滑索过去,一定被看见。” “奇怪啊,怎的凭空消失?还是被帽妖救走?帽妖救走这一出,倒是还有障眼法的可能,只是如何凭空消失?又到了隔河对面?万万无可能啊。” 和尚摸着光脑袋走回来,呆呆看着沈括,如同疑心他和包拯联合起来给他来了出恶作剧。看得沈括有些发毛,然而和尚却不期看到沈括打开的衣柜。 “存中,你看这粉头家里还有男子衣服?想来是常留宿相好的。” “是啊,却有男子衣服。包相公想要找到这些人,却又谈何容易。如今四面兵丁围住,这些登徒子远远瞧见自然也不敢来了,就是那锦儿也没影子了。”沈括淡淡说,他对和尚称呼小平的措辞有些不满,然而此刻也不必计较这些了。 “都是些粗布衣服,还有皂衣,看来这小娼妇交友甚广,贩夫走卒也全收啊。” 沈括被他一语点醒了什么,转身到了衣柜前。 “这里男子衣裳,似少了一件?” 他对自己过目不忘很有信心,可以确定一定是少了一件。昨夜小苹毫不避讳聊起她那些入幕之宾时,他也是一阵阵揪心的酸楚,然而却也记住了这里衣服,一共五套男子衣服,如今只剩下四套。 “少了哪一件?”和尚茫然问。 “是一件皂色长衣。” 沈括站定屋子中间,脑子里迅速翻腾,整理整个脉络:先是楼上锁链落地声响,同时间烛光熄灭。旋即,自己与几名差人一起奔上楼,这里虽然不是一片漆黑,也只有月光照射进来,自己第一时间扑向这张琴,看到琴弦上瑟瑟抖动的纸人……然后就看到对面窗户打开,小苹就出现在了对面。这功夫几个穿皂衣的差人失了魂一样,大喊着奔下去,向包拯报告妖女不见了。这功夫油灯没有点燃,屋子里依旧一片漆黑。自己只记得当时梯子上噔噔的脚步声,却分不清下去了几个人? 他使劲晃了晃脑子,思考其中关节。思忖地上的锁链是怎么回事。这些铁链看似粗大,却未必难得住她,因为她不是第一次打开这些锁。然而打开锁仍然需要钥匙? 他回忆起那次在水潭边试图救正在以水谳定生死的小苹,却眼睁睁看着她被锁死的木笼送到水下,但是转而她却神奇脱险。后来她说,她事先就有钥匙,是一个相好给的。小苹扯谎如喝水,救出她那日,正好遇上路上设卡寻衅的差人,她也说自己是她丈夫,简单糊弄过去了。所以现在回想,什么相好也罢,夫君也好,多半是她随口拿来掩饰用的?那么她在掩饰什么? 然而锁链是徐冲给她戴上的,钥匙交给了包相公。这其中有没有把钥匙交给她的机会? 沈括想来想去,似乎并没有这样时机。除非包相公从军头司出发时,带的什么锁,她就提前知道?或者包相公身边这些人里有她的内应,但这又是断无可能的。徐冲上锁的全过程,自己都看在眼里,并无旁人靠近她。 似有眉目,然而各中疑点又解不出来。 “哎!” 沈括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如何,还是没头绪?”和尚和颜悦色道,似乎他心宽先放下了。 “刚才似有些透彻了,却又有些关节不通了。不是妖法,必是戏法,然而戏法少不了,可以参透的手法。” “若一时想不透,暂时先放下吧。那娼妇,还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还有缘找我,有事还来找我。想来也是欲盖弥彰的伪词。” “未必,这不像是欲盖弥彰,你且小心些没错。也许她真托梦来掐死你。我看不如找对面道长请一道符咒,贴在前胸护身。据我所知,有一道驱梦魇的咒叫做……” “师傅说笑了,然而我却笑不出来啊。” “哎……谁说不是呢,这弥勒教里还是有高人啊。和尚我也甘拜下风。” “对了师傅,我听小苹昨夜提起,她用的是狐仙法术,我怀疑她便是弥勒教四卦主中的圣女狐咏儿。” “也许你我都着了相,少了见识,以为世上事情都可以用情理推敲,以道理参透,竟然不信世上确有狐仙啊。”和尚慨叹道。 “师傅你也这么说?” “然而不这么说,又能如何?即便不追究她如何遁出房屋,如何到了对面,此事需要行的周密,势必要和外面勾连。她一个人如何做到?” “勾连外面绝无可能,昨日我与徐节级到时,她正收拾衣服要走,多半我们来的快了,出乎了她的预料。后来她困在这里,即便外面有同党余孽也不敢靠近半分。即便对面会仙居里有她的同党,如何传递消息?” “未必不可……”和尚突然迟疑起来,“你刚才说,她将之人插在了琴弦上?” “不错,她说这就叫做分身移影,弹指遁形。” “也许,她与同党,就是靠着纸人沟通?” “此话怎讲?” 和尚没有回答,只是坐到小苹昨天坐的凳子上,将那些纸人一个个插上琴弦,沈括在边上指点他插到小苹昨天插的位置上。 “为什么插在边上?” “不妨碍她弹琴吧?”沈括说。 “未见得如此。”和尚说着突然起身。 “师傅教我?” “此事我暂时无解,我自会记在心中。贫僧现在留在这里,也无从帮忙,不如先告退。你只与那包相公说,和尚我来过也无能为力,并非偷懒只是愚笨。”和尚突然急匆匆要走,刚才全无线索到时还能互相勉励,此刻却突然一转要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师傅说笑了,我自然不会再包相公面前那样乱讲,师傅有事自便就是,我留下再想一想。” “好,你且多想想。” 和尚告辞离开,当然楼下徐冲也安排了轿子将他抬回去。 沈括就这么呆呆对着那张琴和上面八个纸人看了一下午,也没想出更多头绪,正好有差人来这里替班,徐冲让他赶紧回老鸦巷休息,好养精蓄锐应各种新的挑战。 于是他也只能悻悻返回,一路上思忖这几日如梦幻泡影般过往。对他来说,确定圣姑已死并猜测弥勒教有内乱,确实是人生高光时刻,然而回头看只是暂时的胜利,转眼就又面临了巨大的困境。首先是小苹竟然是弥勒教反叛中一员,其二是自己陷进了更大的谜题中无法自拔,这两桩事让他倍感挫折。 然而,放下这些挫败,也还有一件好事,就是那弥勒教很久没有出大招了。 白矾楼上的床弩和小苹逃走,都似乎是横生出的枝节,然而所有人都预见很快会应验的谶语第九句——复则王瞾耀当空—拖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应验。他们哪里又有了什么差错? 某种程度上看,弥勒教的节奏似乎被自己这边的乱拳打乱了,虽然招架之余,他们还玩出了很多精妙招数,但是始终无法推进他们原计划中的终极杀招,完成对大宋风雨飘摇合法性的最后一击。这弥勒教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回到住处,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原本这里只有二十几个暗探和差人,又要分几班出去白矾楼和小苹的藏身处。老包出于他的直觉认为,弥勒教重返白矾楼或者小苹家的可能性不小。 他先在楼下烧了一桶水,好好洗了洗澡,想要上楼去好好睡一觉,又想起几天没见到那头老驴了,如今这里人都忙,也许没人喂它?于是走到后院,那老驴食槽里早就没料了,此刻正把头伸到隔壁马匹食槽里抢吃草。 于是沈括给它加了水和干草,老驴高兴的高亢喊叫两声,沈括见它胸口铃铛松脱了,大概是和马匹打架被扯下来了,于是帮它紧了紧。随着老驴晃动脖子,铃铛发出清脆响声,他这才才返回楼上。 到了自己屋子先倒了杯冷茶灌下去。然后就吹了油灯,躺倒在床上。 然而却睡不着,一合眼各种怪异就在眼前晃来晃去,思绪无法宁静。睁开眼又有些困倦,想起和尚早上开玩笑说:“小心小苹托梦来掐死你。”他又觉得好笑,要是小苹能托梦来,也是好事,一定要把诸多疑问全盘托出,好好问问她。总觉得她并不是弥勒教一员那么简单。 先问她如何施展的法术?再问她那琴上纸人跳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一层,又觉得不仅仅是故弄玄虚,必然有些用途。要是小苹食言没托梦来,不如明日去找一家卖琴的铺子询问一下?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只感觉眼皮沉重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不知到了几更天,他只觉得耳畔发痒,似有人在脸旁吹气。 他撑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朦朦胧胧,油灯竟然还亮着,他慢慢回想起自己分明吹灭了灯?想起身察看,却只觉得身子飘忽,不由得又疑心其实自己还是在梦中未醒来。正迟疑中,又听到耳畔有轻轻翻书的声音。他奋力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就在窗边坐着翻书。 沈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醒了,那个人影不是徐冲?这院子里其余人不会上他二楼屋里里来。他努力思考,这会儿徐冲应该还在小苹家守候,因为老包觉得,弥勒教可能傻到还会返回,也许能等到那个叫做锦儿的。 “你是谁?” 没人回应他。真的是来托梦了? 他只感觉一股香甜温暖气息吹向自己,再次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括才挣扎着醒来,猛起身后发现油灯并没有点燃。他坐在床上猛喘了几口气,试图回忆刚才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做梦。好像也没人说话,这算哪门子托梦? 好像真有人坐在这里,还点着灯,窗户也还开着。现在屋里并没有半个人影。然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噌地站立起来。走到窗边,窗倒是一直开着,只是窗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正是那本专门传授邪门药物的:《圣教经符契》。自己决计不会把看完的书。随手放在窗沿上,因为下雨就会被打湿,一定会放回原来地方。 他查看前门锁,还锁着。是否从后院窗口进来?但是这楼下老驴非常警觉,即便生人走过都会叫唤,更别提踩着牲口棚子爬上来。除非……不是生人? 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茶花香气。那是小苹身上的气息。所以这头老驴没叫? 他走到后窗探出身子向下看,却见那牲口棚的门开着,只有几匹马在吃草,那老驴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 却听到遥远处,有飘摇的铃声传来,正是自己那头老驴脖子上铃铛发出的声音。 “小苹来过,她还没走远?” 他来不及穿戴,只穿着贴身的一件白练汗衫登着一双麻鞋,就冲下楼去。却见大门关着,但是从来不开的后墙柴门半倚着,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哗啦响动。他追出柴门,此刻已然是子夜时分,街道上哪儿还有半个人影,甚至远远的还弥漫起一片薄雾,更显得诡谲。 他东张西望一番,四周不见半个人影。却听到远处又有一阵微微铃声响起,赶紧追过去。如今二月下旬,穿着单衣也十分寒冷,但是他也不管不顾了。一心一念只想再看到小苹,也不想急着追问她如何逃走,只想告诉她一件事,她能活下来,自己很开心。 追到街道尽头,也不见人,但是拐角处又响起铃声,于是再赶过去。走出百十步,再四下寻找,就看到前面一道小桥上,一人一驴正在上面。 第70章 同颤生共音 二月十九 子时 那驴不消说正是自己的老驴,那驴上人身形分明是位窈窕女子,只是还太远分辨不清是不是小苹,然而那人影却撑着一把伞。 在这样一个伸手仅见五指的黑夜,远远薄雾后的小桥流水上,她却撑着一把雨伞?这样诡异画面实在让人恐惧,然而沈括却决定追上去。小苹说过有缘再见,只是没想到缘分来的这么快。 他追过桥去,铃声已经在前面不远处,再追过一个转角。就见那小苹骑在驴上正等着自己。沈括放慢脚步,略平了平喘息,然后才走了过去。他知道小苹不会走,因为既然她来,一定有事要说。 小苹下了驴,背对着他,抚摸那老驴鬃毛。 “你看看那冤家,把你都饿瘦了。” 老驴昂首拼命点头,还用头蹭小苹,显得万分委屈。 “当日还说,不送你去饭馆,下汤锅,然而却把你饿成如此这般,还有身上淤青,也不知自古马驴不可同槽,想来是被那些没轻重的牲口给咬了。” 老驴发出呜呜的叫声,似在哭泣也似在告状。 “大姐,你是人是鬼?” 沈括站定后问道,这本是真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也让他后来回忆起都有些懊悔,因为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么轻易丧失了原则。 小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不是鬼,我是狐仙。” “狐仙?” “你不是怀疑我是那弥勒教四卦主种的胡咏儿?” “我却也没有证据。”沈括抱着手哆哆嗦嗦道,天气实在有些冷,他只穿了件贴身汗衫,只能如此狼狈了。 “骗你的,我只是小苹,不是狐咏儿。” “哦哦哦。大姐你说过,有缘还能再见,这么快就来找我,必然有事要教我?” “无事就见不得你?” “当然见得,当然见得。” “你一定是想知道我如何脱得身?” “此刻我不想知道了。。” 小苹一愣,沈括这句话出乎她的预料。 “我只想告诉大姐,昨夜大姐能脱逃,我纵使有一千个谜在胸中,然而我又万分的喜悦。我只怕大姐你被下狱问斩。” 寒风中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小苹脸上略有迷茫和欢喜,沈括脸上沾满了鼻涕。 “好,你就是问我也不告诉你,只留给你猜。我今日来,确实是有另一事要说。” “大姐请说。”沈括已然牙齿打架,说话不清了。 “我……不是你或那黑脸大官想的那样……我自有我的命数,我的功德,然而绝不会想要推翻大宋。” “但是那些弥勒教的谶语……” “我只告诉你,谶语之事我也不知。不过我知道那主事人是谁。” “是喻景?” “他却也不简单,你也查到圣姑已死。然而喻景背后还有指点他的高人,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四卦主中另外二人,其中一位名字都不知道,另一位却叫做‘诸葛遂智’,似是一位僧人,我却没见过真容,只知道他的本事远在喻景之上。如今正是他与喻景谋划谶语最后一句。用傀儡杀圣母的计策也是他谋划,而我也只是被裹挟其中以腹语为傀儡说话,其实身不由己。” “这谶语第九句,正是我等要查的紧要关节。若是再验则天下危矣。” “这几日我就会查到这诸葛遂智下落,你听到夜里有铃声,便是我来了,你自己下来,我自有消息给你。若是带人埋伏要抓我,你我缘分就此尽了。” “明白,明白。”沈括点头如捣蒜一般。小苹若是无辜,他心中自然万分喜欢。 “好,这驴我骑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加件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是是。” 小苹撑着驴背想要上去,一时力有不逮,手上伞被风吹到地上。 “我来帮你。”沈括想要去扶。 “公子且住。这伞不能乱动。”小苹止住沈括靠近,还是自己爬上了驴背。沈括捡起地上雨伞,不敢突兀靠前。小苹驾驴向前,伸出一只苍白玉手,沈括这才递过扇柄。 小苹也不答谢,接过伞径直走了,街上留下清脆的驴蹄音和铃铛声。 她就这样消失在街道尽头。沈括没有动一分一毫心思偷偷跟踪她。知道小苹不是反贼,尽管也只是她一面之词,沈括已然解脱了心魔,现在正是要信任她的时刻。 二月十九 丑正时分 他哆哆嗦嗦回到老鸦巷时,正巧徐冲打着哈欠回来。看到沈括穿着单衣回来也是一奇。赶紧上前询问怎么回事,该不是和那驸马一样梦癫病吧? 沈括犹豫一下,没有将小苹找自己的事情说出,毕竟小苹不是反贼这件事并没有任何说服力,只有他自己一厢情愿愿意相信而已。但是架不住徐冲追问为什么这么晚出来,他突然想到了托词,于是说起夜时看到牲口棚有那头驴不见了,担心被偷驴贼偷去,于是追出来查看。结果没有发现踪迹,驴果然是没了。 徐冲倒是没有追问,不过心中自然是不信的。沈括一开口撒谎他就看出来了。徐冲毕竟老练,会撒谎的人见的多了,绝不是沈括这副样子。而且就算有人偷进院子,放着几匹好马不偷偷那头牙齿都快掉没的老驴?那是失心疯了吗?且不说那驴还特别爱叫。夜里只要有生人走近十步内,就开始大嚎大叫,哪儿那么容易偷走? 他觉得其中有莫大蹊跷,只能先把问题藏在心中。沈括上楼后,徐冲决定自己仔细查看了后院。后墙柴门仍然开着,显然沈括是穿着单衣是从后门追出去的,然后他又从大门进来,竟然也忘了去关后门。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一定是什么要紧人物,让他如此急切出去的,这个人他却不愿意与自己说。还有这头驴的交际圈也是值得推敲的疑点,徐冲最清楚,其实在整个东京城里,它熟识的人大抵就是沈括熟识的人。能在夜里靠近牵走它而不叫唤的,除了自己、杨惟德夫妇、沈括或者还有这这院子里经常给他换水的几个探子外,好像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小苹。毕竟小苹和沈括一起骑着它来的东京。 徐冲毕竟脑子不坏,将两项疑点结合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早上 辰时 沈括在楼上,翻看那本《圣教经符契》,这是小萍进来后留在窗台上的,是疏忽了,还是有意为之? 这本书内容庞杂,也无从找线索,于是就从它放在窗台上时翻到的那页看起,发现这一页写的是一个奇怪的药房:“魇迷散”用几样怪异药物配置,按上面说法,无色无嗅也无毒,人服了就会陷入半梦半醒当中,听觉视觉都有存留,但是看的模糊,听的也不算真切,容易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此时布道效果最佳,因为受众迷乱昏沉,有如神谕。 沈括还想自己夜里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赶紧把自己那壶冷茶拿过来闻了闻,也没有味道,不过还是倒了吧。 吃完早饭,沈括就无精打采出门。他还在纠结小苹是不是在骗自己,另外就是前天晚上,小苹到底是怎么做到转眼就到河对岸去的?还有就是那琴上的小纸人到底是分散注意力,还是真有用途? 他先去了怀良店铺,发现怀良不在,只有小乙一人看店。一问,小乙说怀良早上没来,可能中午才来吧?当然也可能整天不来,最近实在没什么生意,和尚做生意也有些心不在焉。沈括问起师傅是不是去瓦子里耍了,小乙说倒是不像。以往去瓦子都是就近去,也不带东西,最近老背着个口袋,像是去鬼市淘换什么官府不许卖的东西。以往一月也去一两次,多是些贼赃,或者私盐私酒,或者宫里流出的酒曲之类的。 看来怀良这个和尚爱好还很多样。沈括离了大相国寺,想起很久未去杨惟德家了,于是转出城向西去琼林苑。 这段路也着实不短,走了好一程。中午时分才到。 眼看到了杨惟德家,听到一阵琴声从驸马府里传来。琴声如旷谷幽兰,古意盎然。这分明是一首不知名的琴曲,然而沈括不是第一次听到。前几日在老鸦巷,怀良曾经用小琴的那张琴随身弹奏过这首曲子。当时还刺破了手指,流了几滴血。 “不可能……没人可以弹奏的与那怀良大师一模一样?” 沈括心里一转。他自己也颇精通琴艺,自然知道小苹的技法之高,在东京城里就没几个能比肩的,而和尚却不在小苹之下,尤其这首曲子更是他此身只听和尚弹了一次的古曲。 “怀良大师在这里?” 他回想起怀良说过他前不久曾登门拜访过驸马,为裴掌柜被皇城司关押的事情斡旋,最终驸马松口放了裴掌柜,也与怀良交好。 看来是怀良来这里没跑了,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怀良会来这里,尤其他还非常讨厌走远路。所以今天一定要进去看看了。 于是也不管要杨少卿拜访的事了,直接去了驸马家。敲开大门与门人一打听,果然是大相国寺的僧人和集萃画阁的裴掌柜一起来的,正在后面云麾将军的书房里赏琴。 门人认识沈括,知道是驸马朋友,于是也不通报,让沈括自己进去。 沈括也不问书房在哪儿,只是循着那悠扬琴声,穿过亭台楼阁到了后面。只看到一座大屋的窗户里,和尚正坐在窗户里弹奏。 到了门口,正好一曲终了。驸马和裴老板两人一起喝起彩来。 “大师端的好技艺啊!京城里会这古曲的怕是也没几位。”驸马道。 “能得驸马赞叹,果然是秒到颠豪。”裴老板附和道。 “今日大师到来,也让我这多年收藏的这些蒙尘古琴也都有机会摆出来施展。” 驸马说着无心,外面沈括一愣,听起来和尚来此弹奏的还不止一张琴? 他走到窗前先施礼,然后高声喝彩:“怀良师傅好琴艺。” 里面三个人一起向外看时,驸马和裴老板脸上都少许有些吃惊,怀良的表情稍有些错愕转而神色如常了。 “原来是沈公子。”驸马道。 “未及通报,自顾闯入,孟浪了,又打扰诸位雅兴,罪过罪过。” “哪里话沈公子,进来一起听大师弹奏。” 沈括进入后才是大吃一惊,却见这里一共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张琴。且每张琴上的梅根琴弦上都插着一个纸人。 沈括一眼就看穿了用意,实际上他也一直在思忖那个问题,并且站到了距离真相只有一层纸的距离上,但是却始终无法捅破这一层,看来和尚先想到了验证方法,并且找到了有很多琴,又可以免费试用的地方。 和尚起身。 “存中来的及时啊,我本想等确定了再告与你……” “可曾确定?”沈括急着问。 “略有些底气了……”和尚卖关子道,但是脸上洋溢着几分得意,“今日我和裴掌柜来此拜访驸马,一来是谢他的宽宏大量,给裴掌柜行了个方便。二来么就是因为听闻驸马都尉有藏琴的雅趣,所以来拜访以求鉴赏。” “大师来的太对时机了,最近京城闹妖,身边好友全去乡间避祸,我正愁无趣,大师能来。搬出这些旧收藏也当乐趣。我只听闻今人与古琴隔着千年,能得弹奏,便是缘分,譬如我买下买下这些琴,却总不得闲心摆弄,便是无缘,无缘瑶琴便是朽木。与我有缘还是画笔画纸。大师能来弹奏一曲,便是与这些古琴有缘。” “贫僧谢驸马都尉。” “刚才大师弹奏之时,我和裴掌柜都看清了,那张琴上,只是商、徵二弦有微颤,其余不动。” “哦,贫僧知道了,多谢。” “大师得便可再奏一曲。我等替您盯着。” “贫僧遵命,只求稍微再调一下琴。” “大师自便。”驸马慷慨答应。 和尚走到其中一张琴处,在宫、角、羽处或紧或松调了调。 边上驸马抚掌道:“大师果然慧眼,这张瑶琴与大师弹奏那张,其实是一双。我不说破,大师竟然能识破。” “哦?”裴掌柜故作惊讶,“如何琴也有一双之说?驸马说来听听?” 驸马大概没觉察出,这一问其实裴掌柜故意说出来让他卖弄,他一脸的得意:“所谓一双,便是用一根梧桐木做的琴身。早听闻若弹奏其中一张,另一张便也会闻琴声有同颤而生共音。只是一直不以为意以为讹传,若不是大师来,也还不曾想要试一试。” 第71章 点睛化龙的神笔 二月十九 午正 沈括心里一紧,显然和尚来驸马府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应该已经从很多张琴里找到了最合的那一双,现在调弦大概是要再强化这种匹配。试出小苹当夜在琴上插纸人的把戏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驸马高见。”裴掌柜还在那边阿谀,他大概也是忘了当日怎么骂驸马是结巴的。 怀良和尚拨动一根琴弦,试了试调子,众人不再说话。 “请诸位静听。” 他坐下,沈括与驸马都也坐下,只有裴掌柜站立。 “裴掌柜为何不坐……”沈括疑惑道。却见裴银钿一脸的尴尬也还是不坐。 “哦,存中不知。裴掌柜在皇城司吃了二十杀威棒,这些日子怕是不能坐卧了。”正待抚琴的和尚笑道。 “是啊,是啊,想我大宋,都是四十杀威棒,多亏驸马求情,减去了一半。”裴掌柜苦笑道。 沈括注意到,驸马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看来,怀良从中斡旋,也没有让裴老板轻松出来,皮肉之苦到底还是吃了一些的,驸马心肠也略有些小气。 和尚再次弹奏,这次是小苹弹奏过的《胡笳十八拍》,琴声流动竟然不同于小苹弹奏的宁静致远,又另一番味道,自有灵动深藏其中。 再看另一张瑶琴上的小人竟然也在微微跳动。 和尚瞥了一眼那里,微微一笑。稍稍按住琴弦,使得琴音渐趋沉闷,然而另一张琴上纸人却还在跳动。 沈括猛然醒悟,这是和尚在试验那些不发出高亢琴声的震动会不会让另一部琴颤抖,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不是琴声导致的震颤传导而是颤动本身。可见两张琴相性相合,材质一样,琴弦张弛一样,就会导致这种隔空互颤,琴瑟同鸣的奇怪现象。 他一时陷入沉思,竟有些忘了怀良还在弹奏。一曲终了他才如梦中初醒般,起身喝彩。 当然即便是驸马也是一肚子的疑问。 “大师,在下想要请教,即便两琴相合,为何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事,我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啊。然而其中必然有道理。”和尚脸色一转变得深沉,显然也是因为想不到其中道理,“也许数百年后,其所以然可以为人所知,一窥究竟,哎……” 他叹息一声。 “看来确实深奥啊。”驸马道。 “刚才驸马都尉说,人与琴隔着千年,能得弹奏便是缘分,依我看,成双相匹的两张琴,也便是它们的缘分。” “好好,今日大家有缘,不如在这里小酌几杯。”驸马笑道,“来人,去备下酒宴,再给裴老板准备几张软乎的垫子,也好同坐。哈哈哈哈……” 驸马大笑着走出了屋子,裴老板苦笑着跟在后面。沈括与和尚两人相视无语,沈括觉得怀良突然有些陌生起来,他似乎有些故意躲着自己,若不是今天自己误打误撞到了驸马府门口听到琴音,也不会知道他来过这里,探究到了这步。 随后一场欢宴,席间谈论的都是小苹的事情。虽然包拯下令封锁消息,但是要在开封保守这样的秘密简直开玩笑。驸马已然知道消息。 驸马也在席上慨叹,没想到小苹竟然是弥勒教的妖人,果然那天花妖从画上下来害人还是有法术在其中。 坐在对面的沈括与怀良相视一笑,也不多说。那裴老板坐在几层垫子上,比这里所有人都高出一头,坐相实在有些可笑。 吃完饭,沈括以为没事了,不料裴老板似乎还有什么想法,没有走的意思,还是拼命拍驸马马屁,并且不断将话题向驸马最得意的水墨丹青方向引。 驸马被拍的舒服了,又借着酒劲也是说了几句大话,自称如今天下画师,能点拨自己一二的高人,想来已经不多了。 裴老板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又有下文。 “听闻驸马都尉的生花妙笔曾惹得龙颜大悦,进而得赏赐了当年张僧繇那支点睛化龙的神笔,可有其事?” “呵呵,我本心不好张扬,也少在高人面前吹嘘自己丹青技法如何,或在人前卖弄过张僧繇的那支神笔,更不曾提过当今官家是我的本家舅舅,却无奈还是被你们知道了,好生违拗本性。”他醉眼惺忪笑道。沈括见他得意洋洋,根本不像不好张扬的样子,而且也不知道这驸马是不是忘了,上次还在自己和徐冲面前展示过那支秃笔,谈何从未提过这样宝贝。 “原来真有此物?”裴掌柜故作惊讶状。 “那还欺瞒你们不成?确是当年为官家献上一幅《瑞鹤图》而得官家御赐的。你们看京城内外大户人家都在逃离,为何我却不搬走?” “是啊,为何?”裴老板附和着问。 “因为有这支神笔在。即然可以点睛成龙,也必然也能驱邪避邪。呵呵,你们也知道,那日小苹在这里弄邪术。却不知道后来奇事。” “什么样奇事?”裴掌柜问。 “当时,那画中花妖持玉斧想要害我,斧刃已经到咽喉处时。那神笔在书案上一道金光,吓的那妖失手钻回画中去了。只在我脖颈上,留下一道小伤。” 驸马醉醺醺抬起头,让在座的看他脖子上一道红色印迹。 沈括知道这部分肯定是驸马喝多了演绎出来的,因为当日他询问了驸马案发情形,他吓的魂飞天外,结结巴巴许久才把情况讲清楚,在他当时的讲述中并没有什么神笔发出金光驱赶花妖的部分。后来他还央求沈括和徐冲进屋取那支笔,那支笔其实放在抽屉里,并没有在书桌上。 “啊,只差那么一点啊。果然有吉人自有神助啊。”裴老板一边说,一边摸自己的喉咙,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可不止如此。你们可知,那画中妖借着画中狂风吹起,火借了风势,燃起屏风,转眼妖席卷整间书房,然而火势却止在眼前,不能靠近书桌,最终熄灭。” “果然神迹!妙哉,妙哉。” 裴老板吹捧之时,沈括心里想:还画中风吹起,你就吹吧。不过,驸马吹牛的时候倒是不结巴。 “驸马都尉,既有这宝贝,可否请出一观?” 裴老板终于说出了真实想用意,铺陈这么多阿谀奉承之词,也是真有他的。 “哈哈哈……”驸马朗声大笑,“不知大师和沈兄可有意观瞻?”他转向怀良、 “阿弥陀佛,贫僧虽是方外人,却也想观此宝物。” 深刻只是含笑点了点头,他已然看过那支光秃秃的旧笔一次,再表达强烈想看的愿望难免有些违心和尴尬,他毕竟守着君子不卑不亢的底线。 “好,既然三位都想看,我去去就来。来人,撤去残席。” 有趣的是,驸马没有请诸位一起去书房观看,而是他自己去取。只有沈括知道其中原委,因为这支笔现在根本就放在驸马卧室里,还放在枕头底下。那日他失惊,曾在沈括和徐冲面前,念叨过要用这支笔去邪压惊。当时他已然心智涣散,念叨过了,大概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这支笔是他宝贝,还是不想让旁人看到藏在何处。 有丫鬟来撤掉酒席,把桌子抹干净。驸马换了件衣服,捧着个盒子来到。他将盒子放在桌子正中,然后郑重其事打开。并没有什么瑞霭和彩虹浮现出来,可以看到盒子里放着那支,普普通通,如果扔到在街边也没人要的秃笔。 “妙啊,妙啊,果然神奇。”裴老板肉麻吹捧道。沈括简直多一刻都不能容忍,和他待在一个屋檐下了。 “却是有些不同凡响。”和尚竟然也敷衍地赞叹一句,却也有些分寸。 驸马头抬头的极高,享受这一刻的虚荣。 “可惜,可惜……”裴老板突然叹息。 “有何可惜?” “可惜我集萃画阁那般友人,仰慕驸马都尉画技已久,也想要一观这支神笔,却无缘得见。我今日见了,如何向他们诉说,岂不是引得他们眼馋,反而冤我?” “呵呵,这有何难。我也技痒许久,如今在家少人来访,闲出屁来。过几日我便带着这支笔去你那画阁一趟,随便画几幅山水,你挂着代卖即可。” “小店何等荣幸,能请驸马泼墨献技?想来那时必定是蓬荜生辉。驸马来时,我必招呼同道,齐聚画阁一起观赏。” “哈哈哈……”驸马得意大笑。然后将盒子合上了。 沈括想,这裴掌柜一顿板子没白挨,打出交情和生意来了。 终于日头西下,三人才离了驸马府。沈括也无暇再去杨少卿家,搭了裴掌柜马车抢在城门关闭前回了城。路上沈括见怀良背着个口袋,想起小乙说起过,他带着这个口袋就是要去买些黑市东西。 于是他不解道:“师傅今日来驸马府,为何带着这个口袋?” “哦。只为顺路买些酱作盐茶,如今城里商户都关闭,想到这郊外来碰碰运气。” “师傅。可曾买到?” “还不曾。你看这口袋空空。” “我听闻小乙说,师傅常去开宝寺鬼市?” 沈括也是没话找话,随口一问,不料怀良却张大嘴猛一愣神。 “哦,其实许久不曾去过了。确实曾买过一些宫里的特制酒曲,在自家私酿,然而或不得法,酒也寻常发酸,后来也就不去了。” “嗨,你要那些早说,”边上站着的裴掌柜说,“我与宫里熟得很,这些配方和酒曲还不寻常就能弄到。” 他此刻站在狭小马车厢里,只因为屁股有伤不能坐,但是吹牛还是很在行。 “你若真认识人,也不会屁股开花。” “大师,你又损我……不过,这次能得大师斡旋,我也感念大师,能与驸马结缘,也是因祸得福。” 裴掌柜没羞没臊道。 和尚先笑了起来,裴掌柜也大笑。 沈括不知道该不该笑,将头伸出车窗,正在外城开远门处,就看到有衙役在城门口贴告示,分明开封府通缉的画像。画上写着弥勒教女魔头,想来正是小苹,然而却没有小苹具名。再细看那画,也画的十分不像,几乎除了是个女子,就没有半点相似的。按说小苹是京中名妓,见过的人多了,即便画师没见过,找些熟识的人来,按复述绘制也不至于画的如此不堪。 他不由得想,是否包拯还有些更深的用意在其中? 到了城里,沈括先下了车,随后返回老鸦巷。他本想将琴瑟共颤的事情告诉徐冲,然而徐冲却不在。徐冲这个时刻本该在这里才对,大概还在外面巡查,或者去军头司包龙图那里去了。他不在,也就没办法问开封府海捕告示上画像如此失真的疑惑。 若不是刚才在马车上,裴老板如木桩般杵在一边,他一定会直问和尚心意,既然他参透了小苹用琴勾连外面的技法,那他大概也已经猜到小苹是怎么解脱镣铐和逃走的。她镣铐落地的声音和吹灭楼上蜡烛都是同时发生的,然后人就不见了,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件事他已然想过百遍却不得其解。 他一个人思忖一会儿,便去楼下讨了一壶烧开的水到屋子里泡了壶茶水。喝了口茶,渐渐有了睡意,于是先把窗户都关好,再在窗后面放上几个茶杯,万一有人爬上来,只要一推窗就会先碰翻杯子发出一声响。然后,他自以为万无一失便睡去了。 梦中还是无数疑团缠绕,先是看到怀良在那里弹琴。边上空桌子上也放置了一张琴,随着琴声荡漾,那张空琴上蹦出几个小人在琴弦上跳跃起舞。那些小人跳下琴弦,跳到桌子上,手拉手围成一圈,似乎唱着什么儿歌。沈括仔细倾听,却听不太清,又很像是那日在白矾楼上乱跳的傀儡唱的那些反了天的童谣。 惊雷声中,一道闪电落下,将那些小纸人全数点燃。小人们还在火中挣扎,尖叫,然而高大的怀良和尚双手合十站在它们前面开始高声念经。一声声佛号诵出,那些小纸人终于不再乱动,渐渐烧成灰烬。 沈括在梦中四下寻找和尚,却只看到一袭白影渐渐远去,最后不见了。 第72章 开宝塔下 二月二十日 子时 耳畔响起声音,似有似无,好像是铃声。他仔细分辨,却分辨不出来。直到一头黑色驴子,伴随着清脆的铃声由远至近,又渐渐远去。 破碎的梦境一直在变换,唯独这铃声一直不绝于心。 他猛然从床上惊坐起,只感觉那铃声还在脑子里回荡。 那应该不是幻听,是真的铃声,空灵而遥远但是它确实在。沈括推开窗,那忽有忽没的铃声果然在远方,也更清晰了些,再看了看头顶月色高低,大致已经是凌晨子时,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没忘了看了眼后院的牲口棚,徐冲的马不在,他不知哪里耽搁了没有回来。于是赶紧穿上衣服再打开门,蹑手蹑脚下得楼来,从后院柴门悄悄出去。那缥缈的铃声还在有气无力的响着,显然脖子上挂着铃铛的老驴就在两三条街外晃荡。 沈括确认自己偷偷出院子时,绝对没有惊动任何人,这才悄悄掩上柴门。向着那铃声追去。 就在距他不远处阴影里,徐冲披着大氅一直等着。看到沈括月下出来,他将毛皮大氅丢在一边才从起身。他并没有从暗处现身,而是紧贴着墙,利用阴影在月色下跟踪。他昨夜返回遇到衣不蔽体的沈括,问他从哪里来,却先是支支吾吾,随后扯谎回避。当时他就意识到里面鬼。虽然他不敢确定小苹与沈括独处一室的逃脱和沈括有关,毕竟瞬间移动到河对岸,有没有沈括都似乎不是人能做到的,但是他们之间很有可能还是有联系的。 所以今天就在这后门等候。当然他跟着老包办案时间更长也更有经验,为了这场守候,把自己马匹都藏到其他地方。当然出于和沈括的兄弟感情,他没有叫上任何人,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还仅限于他一个人知道。他就是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沈括见了小苹,他也坚信自己这位兄弟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在等待时,也早就听到远处的铃声,如阴魂般忽远忽近,时有时无,就是不靠太近或者消失,但是没有联想太多,只道是什么牲口走失主人,夜里在城里瞎逛。 直到沈括出现他才意识到,这铃声是某种安好,沈括正是循着这遥远的铃声去的。今天二十二,正是一轮凸月向下弦月变化的时刻,月色正似明非明,还会在地上留下很长的影子,所以他不敢大意,只远远跟着。 沈括则全无反跟踪经验,自以为万无一失,一路小跑过了几条街,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如今东京城里,早就没人敢夜里出来,所以这一路也不见半个人影。 渐渐就在远处看到一袭白影骑着驴过去,那驴上人影还是撑着一把雨伞。此刻铃声已止,只能听到清脆的驴蹄声在远去。他赶紧赶过去。眼见那撑着伞的女子向着一条深巷子去,他又尾上去。到了巷子尽头大树下,那驴便停住了。 沈括慢慢走近,那驴上女子转身,正是小苹,她的脸色苍白在月下显得格外憔悴和娇弱。 “公子好睡,想必做得什么销魂的好梦,我在外面逛了半宿,这才出来。” “大姐,如今外面到处都是海捕公文,如何还敢出来?” “你也见了那公文?可觉得像?” “不太像。” “何止不像,简直把奴家画丑了,那包龙图好生无礼,我都想去与他理论一番。” “还说这些?不怕被抓到杀头?” “公子放心,不管奴家自有些遁地的法术,那些差人自然抓不到的。”小苹说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头上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还是小心为好。如今夜里街上也有暗探,可不敢大意。”沈括压低声音道,全忘了自己已经立场全失,这些话几乎可以算作通敌卖主,站到老包对立面去了。 小苹不语,低头思忖片刻,突然啜泣起来。 “原来公子心里还有我,怕我街上乱走,被捉去斩了。从此只剩下腔子便吃不得饭了。呜呜呜……” 沈括也不知她真哭假哭,只能安慰:“你能知道我这番心意就好。我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其实,我还有一门法术,”小苹破涕为笑,“若是被砍了头,这腔子还能走路,也还能吃饭,只是认不得路,会撞南墙。” “现在什么样时节?大姐何必说笑。” “你看你这冤家,我说笑你又恼了。”小苹噘嘴作微嗔状“为了等你,我把自己带到这死路的巷子里了,如今是跑不脱了,不如你把我绑了,去见那黑脸相公?他也能赏你几百贯缗钱,你再烧些纸钱给我?” “哎!!我一片心意,你如何不懂?我知道你与那弥勒教有些关联,但是必然有苦衷。绝非歹人”沈括道。 “天大的笑话,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歹人?” “你昨夜告诉我的呀?” “原来也是偏信我一面之词?公子对我却是百般的真心?” “我对你,自然是一万个……你今日找我,必然有事?” “事情倒是真有。我查探到那‘诸葛遂智’的去向了。” “哦,说来听听。” “那奸人藏在喻景身后,最会诡诈奸计,然而却处处防范,时时戴着面具,不好认得容貌。然而一行一言都像是个僧人。” “这些已然知道啊。” “你可知,这弥勒教谶诗之事?” “我等追查的就是这一桩事情。如何了,倒是快说?” “我只知那奸人来后,撺掇喻景另寻了一处隐秘所在,专心要成就那句复则王的当空瞾耀的谶语。只是不知道那地界在何处。然而喻景每日来往甚短,也多在深夜,可见那地界不远,也不必等早上城门开放。” “那隐秘地方必然在城里?” “我跟踪了那喻景,那厮灵巧的紧几无马脚,然而每次他返回,鞋上必沾染草屑和马粪。可见去了一处有牛马的地方。” “这城里有牛马的地方,只有开宝塔下牛马市了?好好好,还有何事都说与听……” “哈哈哈,”小苹一声娇笑,打断了沈括贪婪的求知欲,“徐节级还是会月下紧随。我家郎君也是忒笨,忒不小心。” 沈括急转身,看到远处巷子口,一个人从阴影里站直,看身形正是徐冲。 “沈兄,我也别怪我,我都是为你着想。你且将她交给我,我自带她去见包相公,你与她私相结交我不会提,此事也与你无干。”徐冲朗声道。 “如今在这死巷,这可如何是好。”沈括转身说。 “既然来了,我就再施展一手遁地。让你们都瞧瞧。”小苹说着从驴上下来。她将缰绳交给沈括。 “这老驴,就还给你骑吧。我用不着了。你且记得,这驴脖子上铃铛,是你真心待我的信物。” 小苹用她冰冷的手握住沈括的手,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随即便撑着伞向小巷子尽头翩翩而去,将伞斜靠在肩上。沈括站在尽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只能转身想要拦住徐冲。 这功夫徐冲已经慢慢到了近前,见沈括想要牵着驴子挡住去路,却只一闪身形就晃过去了。 “徐兄,她不是歹人。你且信我这次。”沈括哀求道。 “我自然信你,所以今天我没有带人来,也是为你遮遮掩掩,然而我却不能信她。我只怕你被她狐媚容貌欺骗了,失了本心。” 那边白衣小苹大笑起来,笑的花枝乱颤:“多谢徐节级好言,这狐媚容貌,真羞煞人,却也受用。你真觉得我这般好看?专骗这等书呆子?” “你与我回去,你是好人坏人,自有包相、公文枢相定夺。” “那两个老糊涂,只知道用重刑逼供,我就是不去。你能拿我如何?”小苹噘嘴作娇憨状。 “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特意借了狗血沾了这刀,专破你的邪门法术。”徐冲将腰刀抱在胸前。 “徐节级,那我可不能听你的了,我最怕腥臊血污,怕沾了这狗血现了原形,吓煞我家官人。我先走了。” 徐冲向前就闯,却见小苹身边腾起一阵白烟。白烟中,小苹凭空消失,一把伞从虚空掉落下来,徐冲赶紧后退几步捂住口鼻,然而只片刻烟雾就散了。再看那把伞,还在地上滚。 两人一起挥手赶散烟雾。这烟倒是也不呛人,想来也无毒。徐冲慢慢走到前面,小心环顾四周。小苹就这么消失在了这死路尽头。四周也没看到通道,她要是能瞬间翻身过墙,那本领也确实高超。 他这才低头看那把犹在滚动的伞,用刀鞘碰了碰,确定没事才捡起。 “果然这妖女会法术?前日遁形还弹了半天琴,今日只一瞬间便不见了?” “什么法术,这伞也是寻常祆教戏法里常用的。帽妖初现那日,就有一把伞留在榆林街上,你大概忘记了。”沈括道。 “她没有法术,如何逃脱?” “是她专门选了这个地方,显然也防着我呢。自然会有她的办法。”沈括回想起昨夜她现身时,那把伞掉在地上,自己要捡起,惹得她格外警惕,可见她绝对是有备而来的。 他四面摸了摸墙体,倒是没有问题。再看头上从墙那边伸出一根树枝来,月色下也看不太清。他蹲下发现地上有一截枯枝,像是刚刚才从上面落下的,截面光滑似被切断。他回忆起刚才小苹身边涌起云雾时,特意将这把伞斜靠在肩上,而不是之前一直撑在头顶,想来是怕挡住什么。总之不管了,她就是跑了,自己也称心了。 “如何,你是否要去包龙图那里出首我?” “你说这话便是好心当驴肠了。”徐冲睁大眼睛道,那边老驴欢快地叫了几声。 “我一个人来,心意你还不知道吗?既然你说了她是好人,我虽不太信,也只能如此了,他与你说了什么?” “她说,弥勒教那诸葛遂智或许是幕后坏人。” “喻景不是幕后坏人?怎么还有幕后的幕后?” “此事确是怪异,但是喻景背后还有人是一定的。他说,喻景对那人甚是推崇,可见那人本事还在喻景之上。偌大的东京城,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我也不敢往深处想了。”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喻景新巢穴甚是隐蔽,但是每来回都不久,夜里也去,并不避城门。” “在城里?” “嗯,确实怎么说,又说,每次见到鞋子上都沾染草屑和马粪。” “那便是那最先发现帽妖的榆林街那里?那里开宝塔下白天又牛马市,多是草屑和马粪。对了,我想起那日从中牟追踪那骑五花骢的贼人,也是在那地界不见了踪影。或许,这妖妇小苹所言还真有些门道?” “所以你看,小苹绝非弥勒教同伙,若是同道,她为何冒险夜里出来告诉我这些?” “你呀,你如此偏袒,还是被她狐媚迷住了心窍。” 徐冲摇头离开。 “你这话不要乱讲。” “我不乱讲,我看你是重情而偏信。那怀良大师每每猜测她是弥勒教众,你就百般不信,也不见平日机智了。” 徐冲一语触动心事,沈括不由停住。 “快走吧?再不回去,我不说其他人也要起疑,我也不能替你遮掩。” “我想起一个人,他的才智当在喻景之上。喻景百般推崇也就说得通了。” “喻景是喻皓传人,本事能在他之上,东京城里除了怀良大师,还能有谁?走吧,别瞎想了。” 徐冲倒是敞亮,一语道破沈括心里最怕的事情,徐冲自己倒是不以为意,没觉得自己说中了什么。 沈括心中如巨涛般翻腾,刚才徐冲说他重情而偏信其实说对了,不止偏信小苹,回想起来,何尝不是偏信怀良?但是怀良若是牵涉其中,这种想法还是太过惊悚。于是他还是跟着徐冲回老鸦巷了。 两人一起偷偷进了大门,沈括一言不发上楼睡觉,他倒是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也不去想明天怎么解释驴又自己回来了。徐冲只好再回后院,替他把驴安置好,重新关上后面柴门,免得差人们起疑。 第73章 牛头怪物 二月二十一日 子时 沈括一直无法排遣脑子里胡思乱想,在床上翻滚到寅时才睡着。白天也没跟着徐冲出去乱闯,还都在楼上补觉,他打算养足精神晚上去那开宝塔下守候。 徐冲则一百天都在街上转悠,顺便还去了一趟军头司,拐弯抹角替沈括问那个他想知道的问题,就是为何城门口贴的小苹的画像如此不像。不料老包说,这是文彦博的想法。文彦博说,想来贴真人画像或许吓到小苹让她蛰伏不出,不如贴个不像的,免得打草惊蛇。勉强也算是一个回答吧。 白天倒还算太平,并没有各种怪异发生。 夜里,沈括起来,坐在床上手里把玩那个铜铃,不知道小苹最后留下那句话用意是什么。只要回想起小苹说:这只铃铛是你我信物,他心中就涌起涟漪。只可惜她没说是定情信物。 只是这破烂流丢的铃铛到底有什么用?翻来覆去看,除了特别脏,也没其他特别的。只恨徐冲昨夜出现的太突兀,分明小苹还有许多话要说,被这厮生生打断了,着实可恨。 他将那只铃铛挂在床头。再回想小苹逃脱的方法,不可能是什么遁地之术,必然是墙那边有机关,趁着烟雾越过墙了。她一个人夜里出来,必然有逃脱准备。不光防着徐冲和其他探子,大概也防着自己。所以上一次见面也是找了这样一个地方,而且特别提防自己动她的那把伞,那把伞显然是一个脱身的道具。 外面打更到了亥时。他起身下楼,下面徐冲已然等在那里,脸上有些不耐烦,大概等了一些时候了。 两人悄悄出门,也不骑马,步行去城西北处开宝寺。 沈括进京后对开宝寺变成了平地也很吃惊,也问起过杨少卿和其他一些人,为何他少年时还香火鼎盛的开宝寺如今废只剩下孤零零一座佛塔杵在那里。 杨惟德说是因为那寺庙遭了雷击而被火焚,最终废弃,只留下了那座木塔。至于为何雷只毁了寺庙,而没有击中更高的佛塔。老杨说,当年喻皓造塔时花了些功夫,详查了地理,做了些布置才化解了原本的火形煞,这次布置包括故意让塔倾斜了几分。他也去那里看过地利,正是个阴阳交汇之地,下面通着九幽,其实选地不宜,有些大险凶。但是也不能改,于是喻皓便将那塔就再在阴阳交汇地正上方,凭借一座七宝浮屠来镇邪。俗话说,有煞宜化不宜斗。所以又故意将塔做的有些斜,既镇压鬼门,也催化五行流转,又化解了火形煞。如此一举两得,喻皓的的高明不可言说。 至于后来火灾,还是因为后来的主持见佛塔倾斜不够庄严和正气,便请来怀丙正了塔。破了喻皓当年定的格局。 当然,沈括也问了另外的人,说是当年怀良在正塔时,将原来倾斜中柱抽走,换了一根铜柱,这铜柱就在塔中四周环绕着向上扶梯,柱基深入了地下。所以在开封城中,这塔其实最高,比白矾楼还高不少,这样被雷电击中就不会少,每次被雷闪中,都可以看到塔上鎏金宝顶闪出火花,然而这座木塔就是不着火。塔下低矮的寺庙只遭了一次雷,便烧起来了。 沈括知道其中原因,无非是没有引雷入地,这与喻景杀死圣姑的方法全然一样。天上云中雷电积蓄太盛,就会与地连接,便生成了闪电。若什么东西挡在了电闪与大地之间,就要遭雷劈,要是击中树,则树毁;闪中人则人亡,若劈到房子则必然大火。解决之道,如同对付水患,宜疏不宜堵,越堵越容易起火,而疏导之策便是用金器引雷。所以他相信怀良当年用一根铜柱正塔,也有这层考虑。 但是想到这些,他难免又触动些心思。这个京城里,能指点喻景制造各种奇观,再以引雷之术杀死圣姑的,似也只有怀良。而且怀良和喻景确实也有交集,只在年前,喻景还带着酒肉向他请教过天文。而怀良也几次提及过,他想看喻景手上的《木经下》。 虽然全无证据只是诛心之念,但是此事在他脑子里翻腾了一整天,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还找不到一个怀良会帮喻景的理由。这让所有的猜测成为了空中楼阁。怀良全无理由去帮助弥勒教的反贼,这于他而言到底有什么益处? 或许那个理由其实就在那里,只是沈括的潜意识故意回避了。 两人到了城西北角,已然是子时。一轮下弦月有气无力挂在空中。两人四下望去,除了一些当年火灾剩下的断垣残壁,看不到完整的房子和半个人影。 其实这鬼地方别说最近这些日子,即便是弥勒教还没闹起来的时候,就没人敢夜里来。因为那时就传说这里有晦月鬼,也就是月底没月亮的那几天,开宝寺附近会看到鬼影。当然也有说是一些贼人专挑没月色的夜晚,在此销赃,所以这里也有:白天卖骡马,夜里做鬼市一说。 “看来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徐冲说。 “是啊,我看那边矮墙下面可以藏人。” “好是好,然而也有不妥。” “什么不妥?” “这里偌大地方,月色又朦胧,我们两个躲在一起,所见都不远。要是那贼人从其他地方来。岂不是看不见?” “你想分头潜伏?”沈括慌道,“若留我一人,我也没刀剑,不会相扑,碰到贼人如何抵挡?” “嗨,不须打斗。你上次不是也跟过那两个贼去了古柳冈那山庄?” “是啊,那回就差点被壮丁逮到打杀。” “你不必怕,这里虽偏僻,也是皇城。你要是见到了贼人,不要出声,只管跟着他走,看他去向。找到巢穴白天再拿他们。若被他发现,大喊一声,我立时就到。” “你躲到哪里?” “我去那塔后面,那里也有一条街。依我看,若真有贼来,不从你这来过,便从我那里去,一定能侯到。若从我眼前去,我也不打扫惊蛇,只跟着看他去处。待到清晨,你我汇合再商量办法。” “也只能如此。你也小心。” “我这里有把短刀,浸过狗血,你带在身边,若有阴邪之物也好防范。” 深刻接过这把七寸长的刀,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表示了谢意。 徐冲见安排妥当,转身离开,只一会儿就消失在黑夜中。他说的倒是没错,这样光线暗淡的夜晚,本来就看不远,两人挤在一起,容易错失目标。 沈括蹲在黑暗中,找了个舒服些姿势靠在墙上,也不探头向外望。只是竖着耳朵听,若有动静在探头也不迟。他自幼读书,常常月下攻读,时间久了眼神不是很好,倒是耳朵还可以。 坐等很久,什么也没来,他开始怀疑小苹给的情报是不是有误? 想着想着难免有些走神,开始思考,那怀丙和尚当年是如何用一根铜柱正塔的?还记得当日他与怀丙一起到过塔顶,同时扔下一大一小两个铁球,但是却是走了外面脚架上去的,却没有进塔内观看。那时塔顶倒是掀掉了,但是没有看到附近横着一根铜柱备用,若是有自己一定能看见。还有就是,若先拆掉里面倾斜的柱子,塔立时就倒了,如何还能从容换掉一根立柱? 正想的入神,就到遥远处有窸窸窣窣声音,仔细分辨不是风声,是脚步声响。沈括猜测这鬼祟的脚步声是徐冲的,大概他那里有什么发现回来找自己了。但是约定白昼再碰头啊? 他从断垣残壁后探出头,就看到十几丈外,一个高大人影走过。这个身形他看着眼熟,不是徐冲。较之徐冲更高些,也更胖大些。 心中一直回避的那个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了。更何况这黑影还在肩头搭着一个白色口袋,就是昨天在马车上所见到怀良肩上那样。 一时间他脑子里如五雷轰顶,心想是不是小苹故意使坏嫁祸之法?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黑影走向那座开宝塔。 他一时血气上撞,想要跑上去追问和尚为何要这样做,也忘却了与徐冲的约定。他从废墟后起身后,冲动有些平复倒是没有真上前揪住和尚,只是偷偷紧跟着他向那塔走去。 那怀良似乎没打算去别处,就是向着塔去。最终那暗淡背影与黑黢黢的巨塔融为一体,看不见了。却听到塔里发出一阵响动,塔顶惊起一群鸟。 沈括追到塔下,确信怀良肯定是进去了。他将耳朵贴到塔墙上听,依旧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木板楼梯响声,显然和尚上去了。 等了一会儿,里面不再有动静。他绕到前门,思忖是否要进去,里面很安静,不至于会藏着七八个弥勒教的匪众。也许怀良只是来办其他事情?这里与弥勒教其实无关?鬼使神差间,他推开门悄悄进了塔。 这七层宝塔的梯子就在中间,围绕中心柱子环绕而上,却没有扶手。他小心翼翼踩上去,没有太大动静。可见自己比和尚轻许多,不至于发出太大动静。 他小心向上走去。心想,万一怀良下来,至少能隔着几层就听到,再躲也不迟。现在他很想看看,怀良躲在这里搞什么鬼名堂。是不是只是例行检查自己当年督造宝塔的工程质量? 小心到了佛塔二层,走了一圈没见到任何古怪,于是去上了三层也没问题。一口气到了倒数第二层,仍然没见到怀良。这下他心里有些没底了,因为自进塔以后,他一直凭借还算可以的听力搜索声音,但是一直没听到怀良声音,咳嗽声都没有。已然还剩最后一层,却还是没见那和尚。 他站在原地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跳。虽然听不到怀良的半点动静,却已然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了。 “好,就慢慢上去看一眼。” 他用最轻的步伐踩上去,终于走完所有阶梯,慢慢将头从楼层下探出,却依旧没看到半个人影,只看到一轮下弦月就在那边窗外,显得遥远而暗淡。他走上佛塔绕了一圈。确定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如今唯一的可能,便是和尚可能躲到外面去了。他伸出处头去,塔檐上除了一堆堆鸟粪,并无他物。 想起当年,自己与怀良大致就是站在这个高度,一起丢下了那两个球,见证了自以为恶毒常识是何等的可笑。一时难免唏嘘。 却惊动了塔顶筑巢的乌鸦。乌鸦呱呱呱叫着飞离了。他吓的赶紧缩进头来,却又惊起塔顶上一群蝙蝠掉落下来,蜂拥向外面飞去。有几只几乎擦着他脸庞飞走。 他吓的挥舞双手想赶散蝙蝠,生怕怕被咬到。然而那些蝙蝠却异常灵敏,完全拍打不到,倒是也没有咬他。 也许这些丑陋的东西并不咬人? 他稍稍安心,也暂时忘了怀良消失的谜团。只一转身,就看到窗外一团雾气升起,雾气里一点绿色光芒如鬼火般闪烁。 帽妖就在塔外,与他咫尺相对。沈括下意识转身,只跑到另一扇窗前,就看到帽妖已然到了这里。他再到下一扇窗前,帽妖又先到了一步。一人一妖,一里一外,就这样追逐起来。 这是一种从未有的惊恐,他曾经想过自己若有机会靠近帽妖,必然不会哭爹喊娘般逃走,一定要走到近前拆穿它的戏法,然而当时显然想多了,真正的感受到恐怖,其实是无法克制的。 他连滚带爬从楼梯往下跑,大喊着想让徐冲赶来救自己。这回他真的信服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驱之不散的鬼魅和邪祟的。每下一层帽妖都在外面飞行,还发出刺耳的尖叫。 然而突然一切就安静下来了。不再有那可怕的喧闹。 他终于到了佛塔最下面一层,破损的窗棂外黑漆漆,也看不到徐冲赶来。他躲在门口面仔细倾听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推开门后不会和帽妖撞一个对脸。虽然以往的很多口供里,都未有人提过帽妖会发出尖叫,但是这回他是亲耳听到了。也许是自己真的离得近吧,近到了咫尺之内。 确定外面没声音,于是他小心翼翼推开了塔门。果然外面一片宁静,没有帽妖,但是也没有徐冲,他记得自己在奔下楼梯时喊过一嗓子,大概在四楼或者三楼的地方。好像正是那嗓子吓退了帽妖。却为何没有把徐冲喊来?他是不是睡着了? 沈括走出塔门, 只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刚才还在天际的一轮下弦月也悄然不在。 他看不清地上路,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倒也不是。远处隐约有些亮光。他慢慢向前走,耳畔时有呼呼风声。 他记得出了塔门就是向正南走,前面就是开宝寺断墙。跌跌撞撞向那光亮走去。再看那红色光亮不止一点,而是两点。飘飘摇摇,如同挂在高处的灯笼? 然而他记得这废弃寺庙附近穷街陋巷没有什么高大房舍,都是一层房子。 耳畔有了声音,似乎是敲击木鱼声伴着吟唱,很是飘忽听不太清楚。他觉察到哪里有毛病,回想起自己进塔时地面柔软,都是马粪和草屑,然而现在脚下却是坚硬的石板。 他猛然惊觉不对劲,想喊一声让徐冲过来,却怕惊动什么怪异。又向前几步,只看到那两点红光下,站立一个人。这个高大个子,背对着自己。他也不细想,只是脚下加快步子过去,却不料踩到碎石,一跤摔到地上。这一个狗吃屎摔得不轻,只感觉双手双膝生疼,大概摔破出血了。 他再抬头,那远处红光下的高大背景动了一下,大概听到自己摔倒的动静了。但是等着背影转过身来时才看清分明不是徐冲,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头上长着角的牛头怪物,手里托着一柄钢叉。 第74章 私闯阴司 二月二十二子夜 沈括仔细看那怪物外形,活脱脱就是前人笔记里的“牛头狱卒。” “什么人闯我阴司?”一声暴喝从那牛头人处传来,“躲在暗处变以为我看不到你?哈哈,世上好路尔不走,地狱无门竟来投?” 那怪物拎着钢叉向这边走来,钢叉柄在地上摩擦发出沉重的响声。 沈括双脚疼痛不敢起身,他不知道此时若逃跑是否还跑得快,只能伏在地上不动,但愿那怪其实没看到自己,然而一动不动也做不到,全身如筛糠般瑟瑟发抖。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误会了杨惟德,他说这座塔建在阴阳交汇地没错,塔下面镇压着什么通向九幽的邪道也是没跑,自己应该是不知天高地厚,误闯到了地狱里,这下麻烦大了。 不必抬头也可以感受到那个牛头怪正在走近,不仅是那柄钢叉上的铁环在哐哐作响,此刻甚至可以听到沉重的喘息也越来越近了。 原地躲藏无非自欺欺人,他振作着站立起来,拼了命向来时的塔跑,但愿能找到塔底的门,看看能不能顺着楼梯跑回去。 “阿婆,挡住那擅闯进来生人。勿要放跑了,抓去阎君那里好勾命销账。”身后又一声暴喝,震得耳膜生疼。 他拖着伤腿向前,那扇微微透出光亮的塔门就在眼前,却又看到前面挡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看着如同一块巨石,却分明在动弹。 那“巨石”慢慢站起,一双铜铃般眼睛盯着沈括,起初双方还能平视,随着那怪站直,身形也暴涨起来。沈括只能抬头与它对峙。它拎着一条铁戟,却与身后已然咫尺的牛头不同,没有头上生角,而是披头散发,长了一张驴样长脸。 “想跑?”一个粗犷的悍妇声音从头上传来,“只怕阎君不许。” “是马面阿婆?”沈括脱口道。这会儿他已然吓破了胆。早已理性无存了。 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么荒诞的场面,自己活着能见到这两位阴差。即便在戏台上见过所谓的“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这对阴司勾人的夫妻,却都是人扮的,没曾想真见到了,竟然有二层楼高大。那喘着粗气的马面阿婆双手握住长戟缓步向他过来,再转身,拎着钢叉的牛头狱卒已然在身后不远。 他也顾不得膝盖疼痛,转身向斜里跑出去。那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倒是走的不快,两位一起向沈括过来。他回头看到,那牛头即便不算上头上牛角比之马面要高出不少。 黑暗中,沈括完全看不清去路,脚下不时踩进沟壑或踢到石头,摸黑根本跑不快。索性心一横,返回开宝塔的方向,想利用速度,绕过那两个略显笨拙的怪物。然而到了近前却又被这两个巨怪挡住。两人兵器太长,横在那里就很难从身侧绕过去。一时胆怯,不敢硬闯只能向唯一的光亮跑去。耳畔总有那挥之不去的念经声,也不知道哪儿发出的,只感觉一声声钻进心里,如梵音入窍,又万分提升了这地狱的恐怖。 那两点红光越来越近,眼前也越来越亮。前方好像有一道围墙,那两点红光就漂浮在墙上面。也顾不得害怕,他就如同拼命扑火的飞蛾般,奔向那两点红光,他已然无法奢侈到可以多想下一步再如何的地步了。 身后面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发出呵呵冷笑声,并没有追的太紧,似乎笑看着他自投罗网。他觉察哪里不对,就看到眼前两点红光飞升起来,巨大的骨骼和嘴脸轮廓已然清晰,哪里是灯笼?分明是一具森森的恶龙白骨。它就盘在那里,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耳边不息的诵经声始终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阿鼻地狱中,既无处躲藏,不如认命得了。与那龙僵持中,又有两点寒光从巨龙骸骨背后升起,它比龙骨大得多,寒光映衬出一张恐怖苍白的人脸。这张人脸漠然呆板,两侧脸旁边,坠下锁链。 他感觉,分明是巨大的地藏王正俯瞰自己,是那样的诡谲庄严,那样的不怒自威。往后看,那两员地狱走卒正从容逼近。 他自知无路可走,决定放弃无畏的逃生,反正此身未做什么缺德事情,抓住也大抵不至于下油锅。 就听到一边黑暗中有人喊他:“勿停下,这边来。” 声音遥远而迟缓,慢慢飘进沈括意识中时,那先赶到的马面已经抡起了长戟要刺过来,似乎没准备按程序,先带人去阴司审问一下。 沈括分辨出,那是怀良的声音——是的,应该不会听错。 这位曾经的师长,忘年的老友,也是躲在暗处的不轨者,此刻是否还值得信任?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浪费时间,转身向黑暗里钻过去。身后马面一戟刺空,她不光是走动慢,而且出手也不快。 “快,这边。”怀良的身影就在前面,但是看不到人。但是沈括毫不迟疑地紧跟过去。除了别无原则,还因为他仍然相信这个人。 耳边渐渐有了水声,那穿脑的诵佛声渐渐消失不见了。身后的两名地狱走卒也没有追赶来,它们似乎更害怕黑暗,那张悬在空中的地藏王的面孔转向了一边,似乎忘记了入侵者,也没有紧盯这里。 沈括跌跌撞撞向前跑去,也不顾跑进了一条齐腰的冰冷河流中,更忘记了手脚上伤口的疼痛。 前方渐渐又有了亮光,不再是什么悬在空中的亮光,而是可以看清是一条微微泛着光的水流。 前面河边,一名白衣僧人站立那里,就是怀良。他仍然微微发福,却穿着曾经那件袈裟。 沈括淌着水走上前去,爬上了岸。 和尚站在那里,脚边扔着一个面具。 沈括走到近前,和尚转过身。 “大师……” “我没料到你能闯到这里来。阿弥陀佛,看来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了。” “我……” “不用说了。他们很快会赶来。你要活命,就赶紧沿着这条泉水向前,就能到地上。” “这就是黄泉,你这黄泉,还还能到地上?” “赶紧走吧,要不然走不脱了。”和尚摇头道。 “那你?” “不须问我,你只管走,最好别回来。你再回来时,便是我下地狱时。哎……”和尚苦叹一声。 沈括刚想追问,就听到刚才来的方向,有嘈杂的声音,隐约还有火光闪烁并人头攒动。 “他们来了。”和尚平静道。 “是阴司里鬼卒?” “……再不走就真死在这里了。” 沈括不敢犹豫,跳下这条浅浅的“黄泉”向前走,走了几步再回头,和尚还在那里站立,他大概猜到沈括满肚子的疑问,于是双手合十念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沈括转回头拼命向前跑,跑向前面光亮,他膝盖上的疼痛好了不少,脚下加快将身后嘈杂抛远。不知不觉到了一片水草中,水深已然齐胸,双脚站立在水底困难,必须双手划水才能前进。再抬头看时,那轮晦暗的月色已然在头上,回头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洞口。他心里想:难道从这里逃出地狱了?只道死后才被抓去阴司受苦没听说还有能回来的的,谁能想到,自己不但活着去了,竟还能逃出来? 突然感觉到血气翻滚,喉咙口一股腥味,一口鲜血正涌上来。他知道透支了太多精力,又被冰冷河水一激,可能就要晕倒。慢慢游向前走,要爬上岸或者至少找到一个可以扶住身子,避免跌倒在水里恐怕就活活淹死了。此时水已经没到脖颈,眼看前面月光下停着一排船只。他用尽最后的意识游到船边,用双手发力撑起身子上船时,人已然支撑不住。只半个身子爬进船舱便失去意识,一头栽倒下去,倒在一样不软不硬的东西上。 稀碎的梦境里,那些沿着黄泉紧追出来的地狱鬼卒舞着钢叉就在身后,几乎就要抓到自己。然而自己却逃进了光明中。那片蓝光笼罩了自己,拯救了自己。那片光渐渐变得刺眼而又寒冷,如同躺在了漂浮的冰上,这次不再有温暖的小狐狸钻到自己怀里了。寒冷一直持续。 二月二十二日 午时 他终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麻布包里。 他从装满谷子的麻布袋子里站起身时,将赶船的船夫吓了一跳。船夫们正在说笑,说这些送到河北榷场卖的陈年发霉的谷子,只要天一暖和,就要有米粒大的虫子就钻出来,那些辽邦的北人竟然还会多出比往年一倍的钱买,岂不是蠢? 没料到话音刚落,何止米粒大小,一个破衣烂衫的大活人就从这堆陈年谷子里钻了出来,活生生站在所有人面前。 这些个正在船头烧水的船夫全都瞎蒙。他们提前一天将粮食码放到船上,只等城北五丈河漕门一开就向北入运河一路去河北,早上也没人检查粮食,却不知道里面躺着一位。 “这里是哪里?”沈括大声问。 “你又是谁?” “问什么我是谁?我只问这里是哪里?”他虽然浑身是伤,衣服处处撕破,如同乞丐,然而此刻双手叉腰嗓门立涨,颇有些威势。 “这里是东京城外四十里汴河啊。”船夫怯怯道。沈括那种凌然的官威他是感受到了,不像假的。这些小民自然有些怕事,虽然也搞不懂这冒出来的到底哪位。 “快些,送我回去?” “这位相公,这里是汴河,如何船只掉头送你回去,只能靠岸放你上岸,你自己雇车回去,可行?” “聒噪什么,快快靠岸。”沈括大叫。 “此处也不行啊,你看我等这些运粮的船,首尾相连,单单我们一只也解不开。只能等到未时,前面纤夫停下吃饭时,才能让你上岸。” 沈括前后看,果然这运河里的船一只连着一只,只靠前头纤夫拉着走。他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到麻袋上。那边两个船夫又试探着问了几个关于他到底是谁,怎么上船的问题,他都充耳不闻更不答。他又陷入到自己的问题里。 昨夜一幕幕从他脑海里迅速闪过,包括最后怀良站在岸边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回味几遍,终于琢磨出来了,地狱显然是没有的,怀良最后感怀无非是另有所指。一切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 又过了一会儿,船队终于停下。他赶忙上岸,雇了辆马车赶紧往东京去。 申正时分,他才终于回到老鸦巷。刚到门口,正碰上徐冲急匆匆从里面出来,两人几乎撞了了满怀。 徐冲举起马鞭,正要呵斥哪儿来的乞丐不长眼敢撞官差,却发现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 “莫不是沈兄?哎呀……你让我这一天一夜好找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包相公也都急疯了,怕你被妖怪吃了。” “徐节级,赶紧里面说话。” 两人进了院子,沈括只在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也来不及上楼换衣服,就把徐冲拉到当院角落。 “事不宜迟,赶紧去军头司请两队兵马,一队围住开宝塔。另外还有需在城北五丈河停粮船处,找到那里一处泉水流出的地沟,也要死死把住,不能走出去半个人。” “为何?” “来不及细说,我疑心弥勒教在城里的巢穴就在塔下面。” “那,昨日你可等到怀良师傅,他与此事是否有关?” “昨夜我确实等到他了,然而他是否涉及其中我也不知道,还得等我见到他再细细询问一番。你只管去相公处立即去请来兵马,守住那两处,先不要乱动,只要把手出口,不让里面人出来就行,只等我来。” “你还要出去?” “不错,我还要去一趟相国寺。看看那怀良还在不在。” 沈括也不敢解释太多,所谓言多必失,他还不想将和尚牵连进来,只撇下一脑门子糊涂账的徐冲,自己去后院牵出马来,纵身上马便向大相国寺疾驰而去。他心里对怀良的千般疑问,其实已经大抵有解了,此刻他只想当面问清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75章 静思堂前 二月二十二日 申正 此刻街上哪里还有人,他只片刻就到了大相国寺外集市,虽然是夜市时分,集市里却已经找不出几家还开门的了。冷冷清清,萧萧瑟瑟。 他快马到了怀良铺子前,看到小乙正在收拾东西。门口还停着一辆大车,上面放着锅碗和酒缸。看似不是一般打扫屋子,这是要收拾细软关张走人了。 沈括飞身下马就往里闯,灶后面果然没有人,怀良并不在这里。 小乙见沈括到来赶紧唱喏:“沈公子来了?” “为何将锅碗撞上车子?这是要离开?” “哎,公子不是不只,最近生意太差怕是做不下去。师傅早上急匆匆赶来说,如此情景不如歇几个月,便与我结了一年工钱,让我回乡等候,还让我先把铺子里这些值钱的铜器和瓷碗都带上,也算作是酬劳。我看……说是歇几个月,怕是假话,只怕从此不会再开张了。” “师傅他人呢?”沈括心里一凉,想那怀良大概是跑了。其实也是常情,他若是不跑还留下等着被抓吗? “此刻,师傅他正在寺里等你。” “师傅他在等我?”沈括自己也是一惊。 “他要我关了铺子,中午就穿回大相国寺了,还特意嘱咐我,若沈公子来,就告诉你,他正在静思堂里等你。你若有什么想问他的,尽管去就是了。” “好,好,多谢多谢。” 沈括赶紧转身出了铺子。看来怀良还算磊落,没有畏罪潜逃。他赶紧绕过大相国寺前门,到了侧面山门。 此刻已然快过了烧香拜佛的时间,稀稀拉拉的香客正往外赶。沈括逆着人流进去,再找了一个洒扫的小沙弥询问静思堂去处。他来过大相国寺,知道各殿所在却不知道还有静思堂这样一个地方。小僧告诉他在北面院墙边有一处偏僻小院子就是,看到掉漆的门窗,剥落的瓦片,门前有枯死的槐树,便是那间屋子了。那里是本寺僧众犯了戒律,被罚后去打坐诵经、面壁悔过的所在。不过当今方丈宽厚,早就没了这规矩,若犯寺规,也只罚月例的供养钱和衣单费,那房子也就空着没人去静思。 沈括赶紧向指点的去处赶,心里满是狐疑,也不知道那怀良是真的在那里,还是虚晃一枪? 他深知自己的这位导师,犯的是何等样罪,与弥勒教勾连在一起,杀一百回头,也难得恩赦。他有一白天的时间远走他乡,却为什么不走? 快步到了那偏僻的庭院,慢下脚步,远远就听到木鱼声,声音不疾不徐,听着心境倒是安宁。走到那两间门的狭小佛堂前,透过破损的窗棂,就见青灯古佛下,一名僧人正坐在蒲团之上背对着自己,看背影不是怀良又是哪位? 沈括静了静心神,正欲向前,背对着他的怀良先说话了:“存中,终于来了。我只道你中午就该来。” “学生顺着大师指点的水流逃得性命,却晕倒在五丈河出酸枣门的运粮船上,那粮船一路进了运河。我醒来时已经在几十里外,所以回来也晚了。” 他说着走近佛堂,这里房舍破旧狭小,观音相也不大。并不是一般香客会来的地方。 “看来,还是有一番周折。” “大师,既然我来,想必大师也知道我心中的诸般无解的疑问?” “此刻包相公已经派人围住了开宝寺?”和尚先发问道。 “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 “我未听到外面喧哗,你并未带兵来捕拿我?还是将人马留在寺外?” “寺内寺外,没有半个差拨、衙役。这里就我一个,大师既然留下,我也应当磊落坦诚。” “也该有这一天了。你有什么要紧的疑问,就问吧。” 怀良如此诚恳,沈括倒是有些迟疑了,他决定将原本排第一的问题往后靠一靠,临时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离开京城?原本有一昼的时间。” “呵呵,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怀良重复了昨天临别时的话。 “好,我想再请教大师,您到底是谁?”他终于抛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最近一直百爪挠心想问小苹的。对他而言,怀良和小苹都是谜一般的人物。 “我是怀丙,也是怀良,也是弥勒教的诸葛上人。最后这重身份,我想你也都猜到了。” “果然是诸葛遂智。” “正是。”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沈括连发两问。 外面响起法堂东北角响起庄严鼓声。 “……《阿含经》语:若闻钟声,一切恶道诸苦并得停止。闻鼓声则能生善心,增正念。阿弥陀佛……我虽数年前就返回寺庙,却在市井里打转,少听这晨钟暮鼓了。由此……仇怨增长,善心消退,是为业、是为报、是为果、是为孽。” “不,不是这样。昨日我深入那道场,明明死到临头,大师还在暗中救我一命。这不是善心?不是正念?” “然而我却着了相,入了魔。” “大师方外高人,看穿尘俗,洞悉一切,如何着相?何谈入魔?” “哎,我看不穿的便是那份仇和恨。” “是枢密使狄青?”沈括突然悟到答案。 怀良不再说话,只是不停敲击木鱼,似乎要将心中的怨念和恶意全部驱逐。 “大师,我只听你说过,狄青屠了扈州城里的造反的军民,堆砌人骨做京观,此事确实丧尽天良……” 和尚仍然没有回应,似乎也默认沈括的推测。 一时间深刻思绪飞舞,将所有纷乱的线索联结了起来。 “大师,我来问你。那弥勒教最初的十句谶语,句句险恶,字字诛心,都是要亡我大宋,翻覆天下。然而后来在白矾楼上的傀儡乱舞,那小鬼口中念的却处处暗指火犬出世,暗指狄青。那时我便疑心,弥勒教初衷有变,从挑动天下离心,改为搬弄君臣失和。这其中变化,可是因为大师在其中操弄?” “不错,确实是我。我助喻景以引雷术,除掉了圣姑,让他掌控了弥勒教。就是想要利用弥勒教专长,将他们祸国的本事引向我的仇人,借朝廷的手除掉狄青。” “那社稷坛下雪地里的祸斗足印,也是这样用意?” “也去年喻景初来找我,用金银拉我入伙,许我在教内四卦主之一的职缺,那时便唤醒了我复仇的初心。起初我便捉刀谶语编排,想要以祸斗牵强火犬,再以火犬附会狄青。然而,那弥勒教野心太大,并不容易驾驭。更何况彼时圣姑还在,她与朝廷有杀夫之仇,所以心心念念就是要推翻大宋,并不做二想。” “所以,你就助喻景杀死了圣姑?如果是这样,当初你指点我破了社稷崩坏的伎俩?又为了得到什么?” 沈括开始沿着逻辑抽丝剥茧。 “得到什么?自然是毁掉弥勒教在城外的据点。当时,喻景一直与我计议,如何除掉圣姑?然而我知道他的脾性,绝不是容易掌控之辈。且他背后还有着源源不断的金银,除掉圣姑只怕助他在教中更加独断专行,更加难以驾驭。所以我便设法,先帮他除圣姑,再引你毁掉他城外巢穴,让他无法在东京汴梁立足。那样,只有我能未喻景提供新的藏身处,这样我在那里说话便更有些分量了。” “好一个新的藏身之处,循循相诱,让弥勒教为你所用。” “呵呵,正是这个打算。” “开宝寺当年倾斜,正是你主持修正的,所以在塔下有一处只有你知道的地宫……这就是当年你正塔的秘密?你不是从上面拆宝顶抽换中柱,而是从下面开地基,插入铜芯?” “我就知道以你的才智,悟到所有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即便弥勒教躲到你提供的开宝塔下地宫里,你仍然无法摆布他们的行动,无法按你的心思只将矛头指向狄青?” “不错,我所欲者就只有仇人狄青,然而喻景背后的势力,想要的不止狄青。” “所以是你在白矾楼上那张床子弩上安排了滴水浸润弓弦?让他们不能得逞?”沈括继续推导。 “不错,我给他献了这一策。原本没打算射出箭矢,只打算将一张枢密院偷来的强弩放在那里,强行嫁祸枢密使狄青有心刺王杀驾,然而喻景又心生侥幸。他盘算虽然那强弩射远只有六百步,而距宫门有七百步远近,略有不足,但是白矾楼顶六丈高低,可以增六七十步射远,若遣死士射出一间,仍有些机会,即便中副车也可杀死重臣威慑太耐。所以贫僧临时在那张弩上灯笼里,添加一个滴水的漏斗。以水浸弓弦,则射远便可减半。” “喻景为何这样与我大宋为敌?他与朝廷可没有圣姑那样的杀夫之仇。” “他背后却有大把花钱的主人替他决断,这也是我起初始料未及的。” “用五雷法除掉圣姑是什么道理?徐冲在城外地道追喻景时,他忘死也要带上那两捆绳索。想来必然有关联?”沈括的问题回到技术上。 “不错,有关联。弥勒教传承的杀人法里,会用纸鹞引天雷勾地火,时有借用此计毁屋,杀人于无形,官府也查探不得。他们自然也知道一般绳索会传天雷,触者必死,即便有死士,死了也就不能完成使命。然而他们还知道,若线上涂抹猪油便可保命。” “那两捆线就是特别的?” “我店里总有几坛子猪脂,所以我将这件事揽下,圣姑并不生疑。只是我到首饰匠那里,换来三钱四分银子粉末,搅拌进猪脂中,再涂到细绳索上,就不同了。” “这样就可导雷电?” “呵呵,此事简单,譬如宫殿里雷公柱外需涂抹金粉一般,雷就引入地下了。” “然而圣姑死了,弥勒教中是否还有变数?” “不错,确有变数,这变数来自一个女子。一个我至今未曾见过的女子。” “就是小苹?” “就是这小苹。谜一般女子。虽未谋面却处处与喻景作对,我只知她外面名字叫做小苹,教里诨名叫做狐咏儿,自称是个懂妖法的狐仙。这狐咏儿是教内圣女,也是是圣姑的传人,所以圣姑死了,就该她做圣姑。喻景几次动心起念想将她逐出教去,或用这教里的断谳之法杀死她,然而她却屡次通过考验。那小苹又有些狐媚本事,喻景又是个好色之徒,几番勾兑竟然渐渐与她走近,反疏远我,我便生了一计,引你去抓她。却不想又被她用什么法子跑了,此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想来,她也一定最忌惮我,因为我也屡屡坏她的事,所以你能追到开宝塔下,大抵是她在作怪?” 沈括并不多说只是微微点头。 “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我没说的,想必你也都参透人不必说了。” “然而昨夜,为什么要救我?我若死了,你们的计划便可以继续下去。” “因为并没有什么我们的计划,我劝喻景先除掉狄青,但是喻景却我行我素,非要将谶语完成推翻大宋,这并非我所想。” “昨夜我若逃走,一定会带官军来抓你,这你比谁都清楚。你还是指点我活命?” “因为我知道,我若多杀死一人,便与那狄青更近了一步。所谓复仇,无非业报循环。这样简单道理,我空念了半世佛法,也只是昨天才悟到。所以我昨天放你也是赎罪。即便你不来,我也不会让喻景的最后一谶得验,让他诡计得逞。” “我想告诉大师一件事,小苹她也不是坏人。她也不想喻景的想法得逞。” “此事我已经不执迷了。小苹是谁,为了什么,我不想知道了。阿弥陀佛,你想依国法抓贫僧,贫僧就在这里。小乙只是伙计,他与此事全无关系。” 沈括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沉稳的怀良也有些奇怪。 “存中,你何故发笑?” “前几日去抓小苹,她逃脱前也嘱咐我,说她那丫鬟小苹与此案无关,不要为难她。我觉得你们二位虽然未谋面先结冤结仇,其实都是良善之人。只是因缘际会,为了各自的执念,卷到这桩案子里。” 第76章 地狱入口 二月二十二 酉时 和尚在佛前迟疑片刻,思忖如何回答沈括。 “善哉善哉。你如此说,贫僧都有些惭愧了,贫僧还是跟你去包相公处投案的好。” “师傅可知,若投案,必然是问斩。” “自然知道。不过也是国家王法,我虽身在方外,却也不好抽身法外。” “大师,我不想你死,也不想小苹死。不过我马上就要去追查弥勒教,到时候难免有口供波及大师,所以你现在快走吧,我徇私也好、枉法也罢,我一定要保你不死。” 场面有些僵持,以怀良的聪明和对沈括的了解,大抵应该会猜到会有这样的一场徇私枉法,却又温馨的结局,但是此刻仍然有些尴尬。 “存中,你真让我走?你不怕担上干系?” “当然是真的。今夜我剿灭弥勒教,自然有功可以折过,无非不得赏赐,我原本也打算考取功名没打算据功取巧。我今天来只想听大师你的一番解答,听你纠缠其中的原委。如今我放下心了,就凭你在白矾楼上化解了一场弑君的阴谋,无论如何也抵过了。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和尚起身走到一边柱子后面取出行囊来,看来也不是没做一走了之的准备,就等沈括开口放他走,他也就走了。 他走到静思堂门口,又转回头来。 “我这一去就回家乡,挂单在河北正定天宁寺,从此不过问俗世。你若因为私放我惹来麻烦,便带人去那里拿我,我必然在那里。阿弥陀佛。” “大师,不会有人来拿你。你信我就是。” 怀良脸上露出一抹惨笑,转身离开。 “然而大师,若今夜我不能捕到喻景,他非但逃走,还继续假借 ‘则王复生,瞾耀天下’的恶谶蛊惑人心,我又该如何应对?” 和尚停下背对着沈括思忖片刻,然后口中诵念:“高处不胜寒,天外气自弱。”念了两遍,就径直出了静思堂远去。 “这句话什么意思?” 沈括一时也想不明白,转身跪倒向那观音像拜了几拜,再起身直出大相国寺,一路也没看到怀丙去向。出了寺庙上得马去,直接驱马向那座塔。 二月二十二日 酉时 日头在地平线上的最后一缕光芒,映衬着那座诡异的古塔。 徐冲与老包已然在这里等候多时,塔四周已经有两百禁军围住,并且徐冲已经带人数次进了佛塔,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老包则没有进去,他还在等沈括亲自来给他一个答案。 早有人搬了把太师椅放在塔的斜影里,他就坐在那里等。 包拯已经从徐冲那里得知,沈括去相国寺找怀良的事情,当然也知道,昨天夜里沈括的失踪是因为跟踪了怀良。徐冲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但还是老包有了一种隐隐的坏预感。大师怀良必然牵涉其中。他没有多派一队人去大相国寺看看和尚还在不在,这件事上,老包必须尊重沈括的选择。尤其沈括也没有向徐冲隐瞒他的去的是相国寺,这是对自己的信任,而信任必须是双向的。 案件至此,他已经很清楚内中牵连之广,远在自己当初想象之外。纵观历史,凡是借童谣谶语作乱,绝不是单单那几个在前台乱舞的神棍和草寇可以做到的。 沈括终于赶到让老包松了一口气,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信任还是有回报的。沈括下了马径直到老包前面,先深施一礼。 “包相公,我来迟了,万望恕罪。” “你想找的,就是那怀良?”老包含混问道。 “是啊。”沈括回答道。 “大师他没来?” “大师他走了,我让他走的,以后他也不会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这么做自有你的道理。” “谢相公成全。” “我已经派兵围死了这座寺,徐冲也带人上了塔,却没有发现藏着什么弥勒教巢穴啊?” 不远处徐冲从塔下大门里出来,正一脸疑惑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相公,徐节级只是不得其法,所以找不到敌巢,我自有办法让这这巢穴显形。” “沈兄,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徐冲在远处囔囔起来,“生怕查的不细,这塔上去了不下七八遍,却还是那样。你这是哪里出错了吧?” “此事还得从当年怀良大师,当年正塔说起。”他扶起包拯向黑黢黢的塔走去。 “我也听闻过此事,据说当时有万人围观,还留下了抽梁换柱的佳话。可惜那时我不在京城,未得见盛况。”老包点头道。 “所谓抽梁换柱,就是打开塔上宝顶,将原来已经歪斜的柱子抽走,然而事情却并不是那么简单。”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若是抽走柱子,那原本已经倾斜的塔不是立时就倒了?” “正是如此,所以大师当年为了不毁此塔而正塔换柱,颇有些巧思。” “如何巧思?”老包饶有兴致问。 “先在塔下挖了一初深穴,其深与塔高相仿。又利用临近五丈河河堤恶与开宝寺地面平行,又在那里开了一条地道。这样便可借助水运来送那根沉重的裹铜柱子到地道里,通过地道将运到塔下。再将柱子在挖好的深穴里竖起。所以从上面抽掉歪柱同时,便可抵换上新柱子,不会让着危悬倾斜危悬的塔,有倒下的时机。” “所以,你觉得那地道和竖穴,就是现成的可以藏人的巢穴?”包拯说。 “正是如此。” “然而,我进过几次塔,没见到有什么竖穴啊?”徐冲说。 “走吧,我们一起进去看看。”老包起身。 一群人簇拥着老包到了塔外,此时夕阳已经落下。塔上塔下禁军都点起了火把。老包围着塔走了一圈然后进塔,徐冲早就开始四下寻找地道入口,他已然从刚才沈括的只言片语中获得信息,这塔下面是有名堂的,大概就和在城外喻景庄园里的地道差不多,触发什么机关就打开了。 老包也不管他,只顾着自己仰望螺旋向上的梯子,却见旋梯围绕裹铜的中柱,层层向上直到顶层。今天之前,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旋梯,怀良大师的设计确实周严而有巧思,让人叹为观止。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存中,可否告诉我,大师他……去了哪里?”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大师不再回来,我也不知他去向。” “好。好。然而我还是有一个问题,即便用下面竖起的柱子,替换歪柱,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换上的柱子不还是歪的?” 那边徐冲还在找入口,包拯继续问他感兴趣的事情。 “此事,我却还记得。十四年前,相公未在京城,我却在京城里。我也到过这塔下,虽然未能入塔中观看,却和大师一起沿着塔歪的脚架爬到塔顶。见识了怀良大师的鬼斧之工。” 他说着想起年幼时抱着一个铁球爬上塔顶的情形。当时还环顾四周,看到塔上连接的几根粗绳子连接到西面的巨大绞盘上。 “我说沈兄,找了半天没找到入口啊……”徐冲一语惊醒沉浸在回忆中的沈括。 “地上没有入口,或者说整个地板都是入口。” 老包和徐冲一起一起呆呆看着沈括。这围绕中柱盘旋而上的梯子里,就藏着当年正塔的道理和入口的秘密。我需要几名军汉到梯子后面,推动它旋转。 徐冲赶紧找来几名健壮禁军到梯子后面双手顶住楼梯板。 “不须太多人,也不要踩到塔中间这圈地板,只踩到边上最外面的木板就行。” 沈括修改了徐冲的方法,这样只有两人能并排推到楼梯板。后面又派两人推前面两人肩膀。沈括眼看差不多了,就让四名壮汉一起推。 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梯子竟然沿着中心柱子转动起来,而且随着楼梯转动,中间一圈木板渐渐凹陷下去,也成为了一道螺旋向下的梯子。 众人都惊异不已。 “这就是当年正塔的方法?也是藏人的方法?”老包失声赞叹道。 “不错。当年外面绞盘牵动绳索将塔拉到正位,下面柱子便带着旋梯,寸寸向上,同时顶住四壁。外面绳索矫枉,内部旋梯守正,所以抽梁换柱,也是矫枉趋正。两厢一起使劲,塔便正了,也换掉了那根倾斜柱子,怀良大师何等的睿智和务实?” 徐冲到了蜿蜒向下的楼梯处探头向下看,黑漆漆的。赶紧招呼人带着火把下去。 老包抚着胡须连连点头。 “存中你是如何想到这螺旋向上的柱子可以寸进趋正的?” “我在家乡见过有人在山中开矿,用的便是一种叫做转槽子的工具。头上就有螺旋纹路,有了这个东西,就不须要重锤在后敲打,只需耐心转动,槽子先端就能寸进入岩石,且路径笔直。” “所以,你昨夜你失踪,就是猜到了入口然后闯到下面去了?” “并非如此,昨夜学生跟踪怀良到这里。其实也不知他到了下面去,只是摸黑贸然进塔。也没看到下去的路径,就与徐节级一般想法,觉得那怀良只能去上面,就摸了上去。到了楼顶也没察觉其实只到了六层,未及楼顶,其时旋梯下转已然没有去楼顶的那截旋梯了。学生正在六楼上纳闷,就被突然冒出的帽妖一惊吓,奔下楼时,也未发现走过了,直接奔到了下面。当时还以为穿过浮屠,直接到了地府,也是一场虚惊。” “嗯,嗯。”包拯连连点头,事情终于从全无头绪,渐渐说得通了。 那边徐冲还在楼梯口候着,始终没听到下面打斗的声音,也不知道下去的兄弟们安危如何? 徐冲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带着几个人下去了。下去了许久,也一样没动静。 老包又想起一些事要问。 “早上,徐冲报我,说夜里你和他到这塔边分头躲藏。他也没见到什么可疑人靠近,只听到你大喊了一声,赶来时只看到又帽妖越墙而走,再到塔下就找不到你了,说你被那帽妖掳走了。我也是不信,却又十分担心。现在想来,大抵那时候你已经深入地下了?” “想来,弥勒教也是利用这地界有晦月鬼的传说,无人敢靠近,专门在此演练帽妖。” “帽妖还需演练?” “这件事我还没想清楚,怀良师傅也没提,大抵他也不知道。但是想来不外戏法,只是想不明白才觉得诡谲,若想通了,自然简单。” “其实我也听出,大师他与弥勒教有染,他为何如此?”老包小心翼翼问道。 “只因为一桩旧恨。” “什么样旧恨。” “是那枢密使狄青当年在扈州时,由大师作保才让贼军出降,然而狄将军出尔反尔,竟然屠城,从此让大师生出恨意。” “我也知道此事,听说此事过后,狄帅背后就生出了痈疮。” “相公,我知道自己已经枉法,然而昨夜我陷在下面,却是大师他放我走脱。我只能徇私。” “此事我本该追究,然而……”老包苦笑一声,“然而此刻却不能深究大师了,你也放宽心,却也不是因为你。” “为何?”轮到沈括吃惊。他原本已经准备坦然面对各种可能,没想到老包这种回答。 “……我曾经也以为,国法既是国本,执法刚正则国本坚牢,然而想浅了,想浅了啊。你私赦怀良,此刻我也只能装不知,留下些王法周旋的余地吧。太过刚正,只怕是要动摇国本了。何止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为。可叹、可恨啊”老包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 沈括正在犹豫要不要追问老包这句话的深意。地道口下面有了动静,不一会儿火光摇曳,徐冲带着几个兵上来了。 “相公,下面却是弥勒教巢穴,不过已经没人了。只留下不少灰烬,想来已经烧掉罪证,作鸟兽散了。” “果然,我回来晚了,被他们逃走了。”沈括叹息道。 “然而还是是留下些东西。我看他们逃的很仓皇。” 徐冲大概是暗示老包可以下去看看,但是没敢说太直白,下去毕竟有风险,还是让包龙图自己决断比较好。 第77章 纸龙 二月二十二日 戌时 老包对于是否要下黑洞洞的地道也有些犹豫,他毕竟是朝廷大员,毕竟要体面和安全,然而此刻的好奇心却也撺掇他下去看看。最终还是下了决心,沈括搀着包拯拾级而下,徐冲举着一根火把在前面探路。 果然下面仍然是一层佛塔,四周塔壁上雕刻着佛像,稍一大意就分不清第一层还是负一层。所以这座七层宝塔实际上远不止七层。到了这里的塔门处向外面看,星星点点都是火光,是刚才下来的禁军们正举着火把,守住了各个地方。 沈括走到这地道地上,感觉硌脚。显然与上面草地不同,他昨夜下来时也是因为地面太硬,才感觉到不对头。 “昨天我下来时,见到前面有一丈几尺高,舞动钢叉的牛头狱卒,吓的有些站立不稳,原本可以原路逃回,回身时这塔门却被一丈挂零的马面阿婆拎着一柄长戟挡住。我还以为真闯到了阎罗殿,碰到了勾魂的鬼使夫妻。”他向老包介绍。 “一丈余高阴差?” “必不是真的阴司鬼差,是人扮无疑。” “可否在城里搜拿身高过丈的人?想来这样的人不多,必可找到,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那弥勒教的藏身处?” “相公,我看不必。只知道那马面阿婆说话时声音分明是女子声音。天下或有身高过丈的男子,哪儿如此高大的女子?必然这高大的身形也是假扮。” “存中此言有理。” “相公,前面还有这伙匪人留下的东西,却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徐冲说。 “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前面火把走,那火把也是微微飘摇,显得不甚旺盛。只一会儿就闻到了一股焦臭气味。沈括心里明白,必然弥勒教贼人逃走前还是烧毁了一些证物。不过据他所知,这里深入地下,火烧不至于太旺。上一回他也是通过堵住烟囱,阻止了喻景在地道里毁证,这个地方甚至没有烟囱。所以,想要焚毁证物,恐怕不那么容易,多半还能剩下什么。 很快,一行人走到那堆还在冒烟的残骸前面。残骸其实是一堆堆的灰烬,显得很长,显然不是什么焚毁的书籍。更像是很多竹木和纸张做的东西,但是烧的不太彻底,留下一些焦黑的木头。 沈括沿着灰烬走,走到最前方灰烬消失的地方。他蹲下用手扒开那里的灰烬,徐冲站在他身后,用火把给他照亮。老包则焦急地等他说话。他不开口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只见沈括从那堆灰里,刨出一个竹子做的轮子,轮轴还在里面,轮子犹可以转动。 “我知道,是那条龙。” “什么龙?” “昨夜我在这里撞见的那条龙,也是他们带不走只能烧毁的那条龙。” 黑暗中沈括露出一丝得意,可惜没人察觉到。 “存中,是他们做的假龙?” “我昨夜闯进来时,被吓的魂飞魄散,然而那时候还在想,为什么地府里会有龙?现在想来,地府自然没龙只是弥勒教要用它。” “这条龙也是一样工具?” “不错,这条龙应该就是那日,我和徐节级西出京城去找,而没有找到的东西。。” “你说过,那是一个藏在空中,比飞天的傀儡更高的物件,它被雷击中,可能随风坠下,多半掉在黄河里了?” “不错,当时确是这么想,现在想来,我们没找到,但还是被他们找到又带回来了。可能拆散了带进城门,也可能利用漕门上行船将这个东西带进来。” “到底有什么样作用?” “是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巨大的纸鹞。然而这个鹞子也是用纸和竹子做,只是不是鸟形、虫形而是龙形罢了。这种长条形状风筝两边装上枢轮,如同一根天上的桁架,虽然也随风动,但是有四个人操纵还是可以将其控制在大致地方,这样就方便他们牵引细线操纵傀儡。当时我就想,要驾风带起那些傀儡,得是多大的风筝?” “所以,他们在地上也可以摆布天上的木偶?”老包猛醒道。 “是的相公,却是如此。我一直觉得应该有此物,然而却只觉得是一只极大的风筝,然而风筝边缘不够长,不好牵引四五个傀儡。今天见了,还是见识浅了。竟然有这样十丈长的风筝。” “所以,需要五人才能驾驭?” “正是。” “那么,圣姑与其余人被雷劈死,这个东西完成使命,坠下云来,只要找到了在野外毁掉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冒险带回来?”老包问道,他的问题渐渐触及到了关键。 “相公,依我看必然还能有用,才带回来的。” “那句复活王则的谶语?” “是的,我也是这么推想。若非如此,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带到这地洞里来?它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吓唬我的。若是要吓死我,那牛头马面双煞也足够了。我未被吓死也是因为这条龙,因为当时隐约感觉,地府里不该有龙,所以我误闯到这里时,他们必然正在准备什么东西,我莫名进来,也是吓了他们一跳。” “这倒是说得通。我想你跟踪怀良大师至此,应该并不在他们预料之中,但是为什么会撞见那牛头和马面?”老包说。 “所以,那牛头和马面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只是被我碰巧窥破,他们将计就计想要用这些演戏用的道具吓住我,想先捆住我,然后除掉。好在怀良大师及时救我。” “复则王,瞾耀天空?”老包念叨着第九句谶语。“也就是说,他们躲在地下排演的,正是这句?则王从九地之下复活,或许需要牛头马面,但是瞾耀天空,显然是天上的事端,如何实现?若能实现,为什么不早些展示?日子拖久了,对他们何益?” 这句话确实问到沈括了,他也一直在思忖此事,然而没有完整的逻辑链条。按说,前面的谶语几乎都应验了,就差这么一句。若是再应,如果没有外力加持,多半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大宋在子民心中的法统便悄然消失了,也就是所谓的天命不在,这时候再有强敌冒出推一把,事情就很难说了。 “我觉得,弥勒教的拖延,其实是在等待一个时机。相公,最近各处的反叛如何?” “最近京城禁军四出,各路叛军盗匪大多遁入山中,那些被占据的县衙治所也都重归朝廷管辖了。” “就是说,天下并没有大变?这或许是他们不敢躁动的原因?” “然而,昨天有进奏院邸报送来。辽邦正在大笔购入粮食,使得河北粮价翻番。榷场也不再售卖高过五尺五尺的马匹。以往辽邦欲动刀兵南侵,都有这样的迹象。” “已知弥勒教在贝州城破后,已然是穷途末路。这从缴到的账册可以一窥究竟,正是喻景带着金条加入使得弥勒教重新振作,而他的黄金,现在想来大抵来自辽邦。” “我与文相公也是这么看的。然而辽邦那里也有我们的坐探,虽然停止售卖马匹,大笔购入粮食,却还没有从北院调集兵马南下。似乎也在等这里民情变化。” “看来,辽邦对弥勒教现下的行动也并非十分满意?” “大抵如此吧。这京城里一定遍布辽邦细作。等着最后这一出的成败。还是回到刚才老夫的问题,地府的戏他们在做了,天上的戏该怎么演?” “我闯进来后,除了看到那牛头马面和这条龙,还看到空中飘着一双寒光。” “一双寒光?” “是的,就悬在盘龙后面。我当时觉得是地藏菩萨俯瞰着我,若不是怀良再暗处喊我,我当时就认命了。” “其实,那东西并不是地藏菩萨的造像?” “我仔细回忆,那东西两侧有白练状物飘动,有些像我在宫中禁军武库所见王则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当时见那人头,两侧太阳穴穿入锁链,甚是可怖。现在联想到在此见到的那古怪物件,是否其中是否有关联?” “这个东西能够在人前飞升?” “恐怕可以,据我所见,当时它已然飘在空中了。” “那这条龙形风筝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点我还没有参透。” “若这条龙形风筝其实有大用,此时丢弃,是否是他们放弃了计划。帽妖引发的谶语之事,也算不了了之。然而现在又不能确定啊。” “相公,凡事料敌从宽。我想还是得小心从事。” “你见那如头颅的物件,到底有多大?” “大约三四丈宽,四五丈高。” “这样大的东西,若想要在人前显示,必然得先搬到地上。我们可以在城内遍布眼线,只要这样可疑的巨物一出,就能抓到他们。可以在各城楼,望火塔、酒店至高之处布下人马,居高临下盯着各种异动。”徐冲说。 “嗯,就这么办吧。”老包将徐冲召唤道跟前,“你把能动的人手派出去,凡京城里高处,都派下几人盯着。如今酒店关张歇业极多,向店家借个高处地方,应该不难。不过切不可仗着皇城司的腰牌胡为。” “相公您有所不知,这腰牌出了皇城也没甚用处。” “少要聒噪讨巧,快去办。” “是相公,不如我们一起从前面五丈河河道上出口出去?” “好,我们一走。” 前面有几人打着火把,他们一起向前面出去,很快就到了沈括前天夜里,仓皇跑进的那条河。不过此时已经有人从外面河道拖了一条船来。几个人上了船,有差人在后面用竹篙一点,小船就缓缓向前。 “当时得怀良相救,逃进在河里仍然未清醒,只以为是逆着黄泉逃出地府。真是好笑。”沈括道。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这样感受。我等也算逆黄泉而行,也算是以死向生。”老包直挺挺站立在船头。 “是啊相公,我看他们失去了这处巢穴,必然是穷途末路了。”徐冲道。 “你们看这处河道,笔直而又不深。”老包没有理会徐冲的乐观,而是继续自己的感慨,“想来当年,那塔中柱子外裹铜皮,重量必然不轻。怀良开这河道,借助船只将那柱子运送到塔底而不必徒费人力,可谓高明。” 说着话,前面一点亮光,显然到了河口。 不一会儿船出了河口,河口已然布满了禁军和老百姓,大家站立堤岸上看着这位紫袍大人出来。想来这些人里可能也有弥勒教的探子,老包也不愿意久留,乘着一顶轿子远去了。 徐冲领受了任务也要走。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要问沈括。 “你觉得,弥勒教真的笨到,会把一个几丈见方的大家伙,搬到地上来?”他一转刚才在老包面前的乐观,可见也有点小心机。 “然而除此,并无办法。我想必然会有些掩饰吧?” “如何掩饰?譬如这城里某处,原本地上没有这样几丈大的东西,突然就有了。岂不惹人怀疑?” “确实如此,还要细琢磨一番。” “你没细问那和尚,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那东西可能的作用,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所以没有问怀良师傅。” “帽妖呢?也没问?” “我想不必问。怀良师傅他一定不知道。” “为何?” “我只是这么觉得。” “我这就去布置眼线。但愿他们懂事,能够知难而退就此散伙儿,也少给我等添麻烦。” “这世上的事情,你若怕它,盼着它不要发生,那它一定会如影随形。” 徐冲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他是没料到沈括说了这样一句不吉利的话,虽然也确实是这样一个道理。 沈括回去找到了马,然后返回了老鸦巷。刚到门口,就看到大门外蹲着一个人,边上还有一辆车套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骡子,只是夜间昏暗看不清是谁。走近再看,分明是小乙。 “小乙哥,你为何在此?” “我有一封信正要交给公子” “师傅他有信给我。” “正是。师傅早上给我,说若无其他事,就送来给你,若大相国寺里狄青狄大人夜里突然有变故,这信烧了就行。我在此等候时久了,就怕公子再不回来。” 小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给沈括。沈括接过,不由感慨大师仔细,其实也防着自己一手,若自己不念旧情执意抓他,他固然自愿伏法,但是他这封信也就不必给自己。那边小乙告辞,向那骡子甩一鞭子,一人一车就向城门去了。 第78章 福祸相依 二月二十二日 亥正 沈括揣着信,赶紧进大门。有几名探子嘟嘟囔囔,一脸不忿也正出门,说明明案子了结,却又临时多出许多公干,要去西门外巡逻。沈括追问什么样临时公干,为何这么晚还去城外?刚才听小乙说要连夜出城他也觉得奇怪,按说这个时间,城门早关了。 两名差人诉说,沈括失踪了一日,有些新发生的事情不知道。 沈括急问什么事情。那差人道,就是那六日前摇着铃铛,将宫里晦气带走的大傩师明日就要回来,要在玉清宫埋祟。 本来也只是例行法事,每几年就会埋祟一次。但是今番朝廷要加戏,准备在傩师回朝时,在玉清宫外烧掉王则人头,再将傩师带来的邪祟与这贼人骨灰一起埋到玉清昭应宫石板下永世镇压。既然弥勒教自王则妖法作乱兴起,也要以他的挫骨扬灰终止,算是给闹了一月余的帽妖事件做一个了结。 他们现在去,就是怕人多生乱。沈括也是好奇,现在京城这样风声鹤唳的时节,哪儿有人敢夜里出城去看热闹? 差人道,想去看这一场法事的人其实不少。只因为一桩事,因为那玉清昭应宫主殿上,悬挂着的那本《天书》。 差人又说,那《天书》挂在房梁上,下面有一面石板,每几年大傩师入宫除祟,或者周游天下驱煞,都会将那铜铃勾来的妖孽带回玉清昭应宫,镇在石板下面。 所以,只要《天书》还在,当年包裹《天书》绸缎上所写的:“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九九定”这十二个字,就始终能稳住人心。 《天书》都说了大宋国祚七百代,还早的很呢。实则帽妖早三十年也不是没闹过,弥勒教在河北起兵也被剿灭过,王则也最终也是被斩伏诛,人头都在武库里。所以天命面前,这些妖孽,也许也只是一时的小患而已。正是为了加深这种想法,重新扶正人心,所以朝廷准备大肆操办一场,最好全天下都知道只要《天书》还在,大宋便无忧。 听到这样荒诞的解释,沈括也是一肚子好笑。官家这是又想靠这一套神神叨叨的操作来拆东墙补西墙。然而弥勒教并未瓦解,你想用魔法打败魔法,却未问过他们是否同意。这本大抵是先帝伪造的《天书》已经成为维系大宋天命的最后一张牌,要是胡乱打出却被弥勒教反制,大宋最后的信用可就败光了,后果就不好说了。 他感叹一声便上楼去,也不洗漱吃晚饭,赶紧打开怀良留给自己的信看。 信里只有几张纸,每张纸上各画着图样,配了很少几个字。 第一张纸上画的是一摞圆形,它们大圈套着小圈,小圈套住更小的圆。圈之间有细线连接。边上有蝇头小楷注释:喻皓所制巧物,谓之:“纤笼飘灯”,略知概要:天圆地扁,线经竹纬,放之似匾,提之成筐。 显然这是怀良想要提醒自己的什么东西。 看上去,就是些圆用竹子编织的大大小小的圆圈形框架,大小各不相同却套在一起。 既然是“线经竹纬,提之成筐。”大抵可以猜到,只要提起最里面的那个小圈,那么这个放在地上如同竹匾的东西,就会成为一个立时呈现为一个筐状物。平放的竹圈就是经线,也是这个筐的框架结构,而向上拉直的细绳则成为连接这些框架的纬线。这倒是个节省空间的精巧设计,但是有什么用? 第二张纸上刚才的竹筐已经糊上了纸张。似乎是一个人头,因为眼口处了缺口,然而鼻子却在还有鼻孔。两侧太阳穴处也各留了一个怪异开口,连接着“鼓风排扇”,沈括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迫不及待看最后一页,却见这个人头已然成型,不但有了口,眼,甚至有了能开合的眼皮和嘴唇。可以看到嘴里还含着一颗火球。 边上标注小字:“口中置燃物,一则生火,使灯飘浮,二来坠重,不使翻滚。” 沈括一下子领会了这可能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那条纸龙到底起什么作用,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止是一具放大的孔明灯,它也是一个悬空的傀儡。这样东西飘在夜空中,有眼有口,便如同王则的人头,还能眨眼张口。届时一定能引发恐慌,确实足够让人联想到复则往,瞾耀当空这句。谁能想到复则王,就是在空中复制一个则王人头?虽然不知道这个东西大小,但是既然得靠鼓风排扇来煽风点火,自然小不了。 他赶紧翻看、检查信纸,发现第三张信纸后面还有一处草图。画的是一个细长状物件,装在假头颅的后脑处。小头向里,大头向外。就像在人头上插了一个漏斗,最细处还有可开合的盖子。 这个物件到底有什么用?没有注解。 他一直深知“如无实要,勿增机关”的道理,就是说,凡复杂机械,都贵在简单可靠,所以这个东西必然是有用的。但是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突然回想起和尚念离开时,曾头不会地叨过的两句:“高处不胜寒,天外气自弱。” 他猛然醒悟,必然是这两句,那两句说的,应该就是一个调节天外气强气弱的装置,大抵是为了不让这个人头如同一般孔明灯一般一直向天上飞去,直到看不见。 所谓高处不胜寒,是形容高空越冷的气;天外气自弱,大抵是指越到高处气越薄弱,正好也可以通过这个装置稀释内部热气。这样热气多时它便飞升,然而到高处,外面气弱了它外面塞子便开启,释放热气,使得这个东西下降,然而随着装置关闭,再次积聚热气,它便又上升。循环往复,使得这个人头不同于“孔明灯”会一路飞到天外不见,而在理论上很可能缓缓平飞过整个汴梁,如同一个居高临下挥之不去的魔影一般。 这样的结论不由得让他后怕,然而如果这个东西很大,怕是没机会施展了。 “妙倒是很妙啊。”喻皓前辈的机巧,还是值得赞叹,随即他也不得不感慨怀良大师还是很有些心机,这样的说明文件,他原本也并没打算给自己看。只要自己一念之间抓了他,小乙就会烧毁这封信,那样大师人头落地前,也就只能成全自己破了一桩大案,而不会传授最后的本事。看来大师把这些本事看的比命还要紧,不想轻易教给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现在回想,那条龙其实也并非可有可无。若这作假人头的眼皮想要开合,嘴能张开,漏出其中火光,还需要这条纸龙藏在更高处,以枢轮牵线完成那样的牵引动作。现在没有那只巨型风筝。人头就会呆板很多,至于效果如何,恐怕弥勒教的人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是只要这个纸糊的人头还在,威胁就并未完全解除。虽然理性的看,这种可能确实微乎其微了。 “他们到底会把人头藏在何处?还是就此逃走了?” 他带着一肚子疑问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唤醒。 如今他的的睡眠格外警觉,不管醒着还是在梦中。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床头挂着的铜铃在微微震动,发出非常柔的颤音。他意识到,小苹未必需要琴弦和纸人了,这个铃现在也不再是召唤驴用的。 他兴冲冲翻身下床,赶紧穿上鞋,套上外衣就往下走,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没有去喊徐冲。他打算再次偷偷从后墙柴门出去,然而到了后院桃树下,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外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可以引导自己。倒是一边马厩里,那头驴有些躁动,甚至吵醒了边上一匹马,那匹马伸过头就去咬,被老驴一脑袋撞回去。 沈括突然意识到,它的长耳朵或许比自己的耳朵要灵,它能听到什么自己听不到的动静。 他把老驴牵出来,打开柴门任由它自己走出去,然后紧跟着也出去了。徐冲从阴影里走出来大摇其头,看来沈括永远忘记关上柴门。 沈括一路跟着那头驴,那头驴时而停住竖起耳朵倾听时而低头,似乎在嗅什么气味,最终到了南城熏门外一处园林。这个地方沈括路过几次从未进去过,只知道叫做玉津园,距离小苹的家并不远。这个地方,虽然在外城其实是皇家花园,里面养着奇花异草,甚至还有几头占城进贡的大象和交州献来青兕。 这园林原属于皇家,自然有禁军看守然而最近城里人逃出去不少,所以现在好像也没人管,至少夜里没人看门。 他跟着驴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听到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呼哧呼哧的声音。老驴倒是不怕反而昂起脖子叫唤,似乎还有些挑衅意味。 沈括心里想,都说天下驴子全都不知道自己斤两,撞见大虫也敢用蹄子踢,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远处可见两点绿光,同时一股腥膻恶臭扑面而来。细小的下弦月下,那只猛兽的轮廓就在铁栅后面,分明是顶着一脑袋鬃毛的西域狮子。狮子倒是有些退却,大概也不知道这勇往直前的一人一驴什么来路。那两点绿光随着隐忍的咆哮声渐渐不见了。 老驴不再走,只是原地不停跺脚,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小苹,你要是在,就现身吧?”沈括压低声音道。 也不见黑暗中有半点回应,他忽而觉得,自己跟着一头驴瞎闯一气已经够傻的,现今还对着野兽笼子说话岂不更可笑,好在也没人看到。 老驴长耳朵一转,便又向一侧走去。几只受惊的白孔雀扑腾着飞走。然而隐约有一袭白影没动,白影就坐在那里石凳上。老驴过去,她伸出手抚摸了下它的头,老驴茫然缩回头,嗅了嗅她的手。 “是小苹?”沈括欢喜道,“为什么找这么个地方?” “我就喜欢和这些蛇虫禽兽为伍。”小苹淡然起身,果然是她。 “我只当你不喜欢牲口,当时也要将这驴子,卖给做炙驴肉的。” 小苹从黑暗中现身,显得苍白冷漠。她只是呆呆看着沈括,看得沈括有些毛。 “我真以为从此见不到大姐了。没料到,大姐给我那个铃是这样用意。” “那个铃以后用不到了,还是给这驴挂上吧。。”小苹平静道。 “为什么?”沈括警觉道。 “弥勒教已经散了,我要走了,从此离开这里。”小苹走回到石桌边坐下。沈括赶紧坐到石桌另一边。 “去哪里?” “去世外乡野里。” “大姐不是讨厌农庄日子?不是说下半辈子都要在京城?” 小苹又漠然看着沈括一会儿:“如今这里已经容不得我了。”她说着用手撑住头,似哀怨状。手上长袖滑落,露出一截藕一样白嫩手臂。手臂上缠着一节丝巾。 “大姐手上的伤可见好?”沈括问道,再次换来一次长时间的僵持。 “我是说,上次在那驸马府,你的手臂被驸马抓伤。现在好些了没有。” “已然好了许多。”小苹缩回手,袖子落下挡住了丝巾。 “大姐走也好,毕竟开封府已经下了公文,若被抓到恐怕屈打成招,难免秋后问斩。先保住性命,只要将来案子得破,还可以回来。” “承蒙公子好意,这次我与我心爱之人一起走,从此不回来了。” 这一语轮到沈括僵住,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心里想:哪儿又冒出一个爱人? “我来,其实是告别,弥勒教既然穷途末路,你或许也可以安心备考了。忘却我这个勾栏里大姐吧。” “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沈括感到奇怪,小苹想的竟然和朝廷差不多,都觉得事情了结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喻景失了开宝寺下巢穴,恐怕也没有人跟他了,他若识相就该隐姓埋名,如我这般,找个村庄从此隐匿起来。” “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可知还有什么人能帮他?” “也许还有一人,正是四卦主中最后一人,我也未见过,那人连假名字都未留下,也有说其实当年贝州城破时已经死在乱军中。” “也就是说,他真的再无余党了?” 小苹叹息一声,然后又说:“我只听说,他离开余党时还说:祈既是难、福便是祸、祥就是劫、瑞也是灾。” “这又是什么哑谜?” “大概是认命了吧?既然这桩公案了结,也当告辞,公子勿送。” 小苹说着起身,慢慢向后退。 “大姐,你我可还能相见?” “无缘何必勉强,有生勿求再见。” 小苹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消失在黑夜中不见了。 第79章 天罡地煞 二月二十三日 子夜 沈括思忖片刻,最终失去矜持冲进黑夜中,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小苹就这样从自己生命中消失,他肚子还有两个问题如果不问,这辈子都将成为遗憾。首先想大声问出小苹她到底是哪边的,这个难题实在困扰他多时,至于第二个问题……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问,而不至于让自己显得有些单相思。 追出几步,哪里找得到小苹踪迹?就听到一边狮子笼里那咆哮声渐起。他一眼瞥到笼子铁栅栏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白色东西正绑在铁门上,正是小苹手臂上那条包扎伤口的丝巾,铁门栅栏上还斜插着什么东西。他屏住呼吸,悄悄走过去,将那铁门慢慢关上轻轻合上插销,然后解下那条丝巾来,丝巾里裹着的是一本六孔线装的书,名字是《木经》。看来小苹每次见面都是留了脱身之策的,上次是借助一把能生出烟雾的伞,这次是靠野兽。这条丝巾和这本书大概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东西。 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根本没工夫去翻看那本书了。 他哀只是将丝巾和书藏进怀中往回走,走到玉津园门口。就看到徐冲已经在那里站着。这次他没有躲在阴影里,而是就站在当路中间,一滩蓝色的月光里。 “徐节级,你又跟踪我了?” “我怕你有失。” “我万般小心谨慎,如何会有失?” “你若万般小心,就不会让我跟到这里而不知道了。” “这……”他发现竟然无从诡辩。“你刚才,见到她了?” “自然见到了,然而这次她没能发现我藏在阴影里,我也没有现身,只等你们说完。” “哎,你也听见了,她说我们不必再见了。” “我自然听见了。我说一句兄弟该说的话,我听她语言冷漠,似对你没甚留恋。走便走了吧。” “你也听出她对我无意?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哀怨什么?青楼里有情有义好妇人多的是。何苦错付这样薄情寡义的女子。” 徐冲的话有些直白,难免让沈括有些难堪。他想着赶紧转移一下话题。 “你也好生的耐心,偷听到这许多,你可听到她说喻景可能还有帮手,就是四卦主中最后那位,可有应对之策?” “我听到了她说了,然而却听不出那层意思。她只是说此人大抵是城破时随王则一起死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其实喻景也好,弥勒教也罢,大抵已经是无巢之兽,惊弓之鸟,恐怕已经鸟兽散了。”徐冲说。 “这些话多说无益,还是该想如何穷追猛打。” 两人牵着驴一起返回,路上沈括一直琢磨小苹最后留下那几句喻景的话:祈既是难、福便是祸、祥就是劫、瑞也是灾。 怎么想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信息。似乎很消沉有退缩的意思,但是也有福祸逆转,卷土重来的意思。 两人回到老鸦巷,各自回屋睡觉。 二月二十三日 午时 沈括一觉醒来,城里一切平静安稳。好消息是没有坏消息,坏消息是也没任何好消息。被弥勒教偷偷运出去的那个东西,就这么神奇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 院子里的探子们大都出去了,有些是例行寻街,有的则被徐冲分派去各个地方紧盯着,看有什么突兀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东京汴梁的某个地方。如今汴京城里早已是遍布密探,这大概是为什么小苹选了腥膻恶臭的玉津园而不是什么花前月下地方做最后告别的原因。总之要运送那样大一个东西,无论是竖着还是横着放,必然会被怀疑。 沈括胸中还再耿耿于怀的,其实不是喻景和弥勒教,也不是至今只在怀良和小苹只言片语中被提到的最后一名卦主。而是小苹的突然告别,提到她要和自己心爱人一起走,从此不回来。这个心爱人到底是是谁?是不是衣柜里那些粗布衣服的主人。这个人远比什么弥勒教那位排第四的卦主更揪他的心。他的失落在于,昨夜的小苹太陌生了,如果她说的那些绝情话才是真心,之前对自己的那些暧昧语言只能是为了利用自己的逢场作戏,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小苹也走了,和尚也走了。他心中空落落的,难免有些心灰意冷,也不想去街上逛,于是将小苹留给自己的那本《木经》取出。 可叹小苹最后为何留这样一样东西给自己,若是一本琴谱或者诗文,还算给自己留下一点点值得回味的念想。 《木经》原本就流传于世,怀良手边就有,杨惟德家里也有,其实并不稀罕。 他翻看木经,却发现与自己在杨春官家看过的略有不同,并不是土木营造之法,而是各种精巧小型木作,其中暗藏各种机巧和秘术。他这才一惊,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木经》。难道是和尚提过,喻景秘不示人的《木经》下册?小苹怎么弄到的? 他又往后翻了翻,马上来了兴致,里面各种物件无所不包,从妇女钗环到梳头篦子,厅堂里长桌和折叠交椅无所不包,当然所有这些都与寻常不同,各有怪异功能和惊人巧思。和尚曾指点他买过的那支会开花的金钗自然也有,甚至更复杂,可以开出三朵花,可见这本书写成时间更晚。然而书中重点不在于这些,而是军阵中的兵器,有专克制骑兵的偏架弩,堵塞道路的铁蒺藜,甚至于还有几种可以快速拆装的军帐。他正要细细看下去,院子里有了动静,看来探子们回来了,他将这本书收在衣襟里,打算有空研读。看来小苹未必对自己有情,但是她至少对自己有心。经过这样一番精神胜利法慰藉后,他的心境倒是亮堂不少。 楼下果然是那些人回来了,沈括也不下楼,只在楼上窗户后偷听,听他们聚在楼下院子谈论。 然而关于喻景并没什么进展,因为探子们谈的都是三教法会,说这次朝廷有心让大傩师来收拾局面。其中也有不忿,觉得一月来追查,怎么最终有人摘桃子,但是也有人觉得,傩师腊月离京去各处驱煞,只留下几个徒弟在宫里为贵妃祈福,不料正月就闹帽妖,可见弥勒教多半还是躲着傩师。 下午申时,徐冲也回来了,他带来了一瓶子酒和一只烧鸡。他心细,知道沈括心情不好,于是直接到二楼与沈括一起吃酒。吃酒总好过吃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某人的醋来的好。 当然,徐冲也自是一肚子苦水,正想借着杯中物,好好倒一倒。于是闲聊几句,便将话题往他今天的差事上引。 “偌大东京汴梁,也不知那伙贼还在不在,试试派我和弟兄们满城里没头苍蝇一般乱窜。昨日若抓住那小苹,细细问,总有个可追查的去处。” “她不说,必然是因为你我去那些地方也无用。正所谓狡兔三窟,那些贼人又是草木皆兵,要么逃了,要么分散藏在城里各各处躲藏,必然没有一个如开宝塔下地道那样,群聚在一起的地方了。”沈括道,他还是习惯性地维护小苹。 “哎,我也是无可奈何。眼看找不到丝毫线索,满京城找那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多高多大的东西。城西有人出殡,就去开了棺材瞧一眼,城南有张太医,在家里新搭了各炼丹的丹房,也被皇城司的人瞧见被掀了房顶看,搞出一番口舌是非,正在开封府喊冤。如今弥勒教鸟兽散了,我们这里倒是草木皆兵。” “按说,几丈见方的大物件,昨天早上才从城里运河搬出去,也极难隐藏妥当。我觉得,多半还是拆散了走水路。” “会不会运出城去从此不回来了?若是那样,从此销声匿迹,我们倒是也安心。”徐冲撕下个鸡腿道。 “我也觉得有这样可能。然而不追查到喻景,不找到那各应谶语、复王则的机关,如何能安心?” “我早上去军头司听文枢相安慰包相公说,抄灭弥勒教巢穴,他们必然伤筋动骨。若是从此无事,那些谶语童谣什么的,百姓很快也就忘怀了。所以他也奏请官家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搞一次傩仪,不管真的假的,也算给这桩诡事盖棺了定,还天下一场安心。” 沈括无奈摇了摇头:“包相公如何说?” “相公说,枢相此言差矣。了定了定,事不了,如何定?他又说,自这场谶乱开始,每每都觉得那些贼人该知难而退了,却往往就是贼人们蠢动前夜。古语云:蜂虿有毒要蜇人,豺狼脱困必反噬。如今你见他们穷途末路,然而他们所见确是谶语应了八句只差最后一句,你若是他们,何不最后一搏?所以此时我们不逼他们进绝境,他们就要赶我们入穷途。” “还是包相公明察。我总觉得文枢相斗志衰减,好胜之心大不如以前。” “话虽如此,然而……现在怀良和小苹都走了,我们又去哪里再找线索?贼若不动,我们又不能乱动?”徐冲抱怨道。 沈括警觉他其实绕了一圈,还是埋怨自己。这些事他确实前思后想过无数遍,但是至今无悔。小苹自然有她的本事逃走,其实昨夜徐冲真的现身要抓她怕也抓不到。当然让她走,自己也心甘情愿。和尚确实是自己担着干系放走的,也绝不后悔。实则他现在就知道和尚去向,但是也不会说。 他深信怀良对自己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若他只是一时着相,一时被怨恨控制,但是绝不会看着天下翻覆、苍生遭难的。然而现在他抽身业海,了然而去,剩下的难题倒是丢给了自己。 “徐兄,只要他们异动,我想我们占据京城里这么多至高之处,还是能洞察先机的。”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哪里去寻异动?” 沈括正琢磨如何对答,就只听外面有佛门乐器声。他起身到靠街边的窗口看,徐冲不理会只是喝闷酒。 远处街上,一队戴着斗笠的和尚正敲着法器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 “那些师傅们好像去西北金水门?” “又是哪里寺庙的和尚吧?你昨天被运粮船带出城去,有些事不知道啊。官家被文枢相并许多人劝,又要搞三教法会来安定人心。” “不是已经在宫里搞过一回了?” “那只是除祟,除祟之外还要出宫埋祟。宫里的事情外面看不到,所以,官家想借着在宫外埋祟的机会昭告天下,祟也好煞也罢,都要被镇住了。” “我倒是听石押班提过,所谓埋祟,就是那断了一指的傩师,用那铜铃将宫中邪祟附在身后,然后带到郊外无人处掩埋掉。所以大傩师所到之处,人人都远远躲着,生怕沾染到邪祟。” “大抵是如此,然而今年不同。不光除宫中的祟还要灭四周的煞,所以大傩师在京师周围耽搁了六天。” “灭煞?哪门子煞?”沈括觉得好笑。 “其实这祟啊煞啊的,都是不祥物就是了,不是白矾楼上傀儡念的童谣力不是有——地煞更有七十二,所以要大傩师一并灭一灭煞。然后一并埋了。” “如此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我若是弥勒教,即便原本想要收手,见朝廷这样受制于我,岂不拼了命也要再搞一场。”沈括道。 “你也是说的轻巧,全不知大漠里快渴死之人,便是鸩酒也要饮的。”徐冲一言,倒是说的极透彻。 “我只是从长计议。你想,如此大张旗鼓与弥勒教针锋,实则壮大的是它的声势。既然要灭地煞,童谣不是还有一句:天罡自有三十六?岂不是还有天罡要捉?” “沈兄你还说对了。”徐冲忽而大笑起来,“天罡也真有,只是不须捉了。” “为何不须捉了?”轮到沈括一脸茫然,他刚才只是打了一个比方,却好像引出什么故事来了。 第80章 登高远望 二月二十三 申正 “咳咳……那是在那三十多年前……”徐冲望向窗外做深邃状,如同是深藏他记忆里三十年一般。 “三十多年前如何?” “三十余年前,也就是先帝在时,天罡已经被前代天师全数拿获了,就镇压在那玉清宫金砖石板下面宝函里。” “还有这桩事情?”沈括是头一次听说,倒是并不太吃惊,因为实在符合先帝人设。“先帝时这类事情,未免有些多了。” “沈兄你也是过迂。你想,先帝如何去得泰山封禅?”徐冲压低嗓音道。 “自然是不负天道,功盖古今。” “功盖古今?可敢与封禅过泰山的秦皇汉武一较?” “文治自然更甚许多,武功么……略有小损……”沈括并没有选择,只能违心应对。 “呵呵,确实有损。前几日我听那叫黄裳的伶俐孩子说过:天道者,损有余而补不足。” “那又如何?” “你想,文治有余如何补武德小损?天书和各种祥瑞无非印证文治,拿住三十六员天罡煞星,才算武功,才算德政万全天命所归,如此才方可昭告天下,泰山封禅。若无此天命,还去封禅泰山,岂不会给后人耻笑?” “玉清宫里还真镇压着那三十六员天罡?”沈括意识到,怀良参与编造的这几句企图嫁祸狄青的鬼话,竟然还是很有些出处和根据。不过倒是也合理,祥瑞与德政本就是一体。或许正因为澶渊之盟和年年岁币,显得武德不足,证明天命的事情才必须繁复和隆重。人世间没达成的功德,只能幽冥间完成。 “天罡,自然就在玉清宫下面。”徐冲喝了口酒得意道。平日里,沈括求教于他的时刻并不多,现在正好卖弄一番。 “为什么在玉清宫?” “因为那本《天书》就挂在玉清宫藻井上。而《天书》下面那块石板就盖住那三十六天罡。那些煞星也不服帖,平日就靠《天书》镇压。如今我们把弥勒教赶出京城,然而万民却还不知道。所以官家请傩师用她的神通和法铃,囫囵再凑齐了七十二个地煞,也一并镇压了。这弥勒教之祸也就过去了。” “如此说来,官家也未必真信有什么七十二地煞?” 沈括看向远处,看着那队和尚缓缓消失。庄严法器之声也渐渐远去。 “包相公说,官家如何想他既不知也不必猜。然而为了稳住局面,能够煞有其事,也不枉圣君所为。既然童谣里提到了有七十二地煞,那就做个样子将它们擒来镇压,也算是一场良苦用心。相公又说,官家原本对于是否办这场法会还有些犹豫,生怕办了法会谶语又验,反受其制。也是听闻我们抄了弥勒教老巢,才定下决心要在玉清昭应宫操办一场,算是天命归复。” “哎……天命复归,眼下这场祸乱,其实全都源于所谓的天命。当年为证天命,便有了《天书》,有了天书,就要后各种祥瑞,有了祥瑞再要平灭天罡,一时间天命所归,四海归心,然而世上岂有无代价的事情?所谓成也天命,败也……” 徐冲假意咳嗽几声,提醒沈括快要祸从口出了。沈括意识到自己有些微醺胡言了,也只好生生停下,不过他胸中愤懑还是压抑不住,又说下去:“如今的事情兄也亲见了,弥勒教想要颠覆天下,落笔就在这天命上了,你有天命,它便有童谣说你天命不在,你有《天书》,他们就有了凡此各种妖孽。如今为了反制对手,还不得不附会童谣,去灭什么煞,难免又反受其制。如此循环往复,岂能不被牵住鼻子?” “沈兄所言倒也极是。我确也有处处受制于人,疲于奔命之感。”徐冲猛喝下一口酒。 “如今还要大肆操办这这埋祟镇煞的一场法事。若将国运系与巫术和祥瑞,看似轻取,实则轻佻,难免如《左转》所言:以彼之道,还施其身。”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这些话也就罢了。官家也好,先帝也罢,不是我们该议论的。须防隔墙有耳。”徐冲再次提醒道。 “那玉清昭应宫的道场如何布置?我还从未听过让和尚、傩师去道观做这样一场法会的。”沈括也知道轻重,勉强换了一个话题。 “这事你还真问对了。我好好讲与你听……”徐冲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沈括的那些话直让他后脖颈发冷,“今日我奉包相公严令,带着兄弟们在城中各处,转拣高楼上去俯瞰四下。倒是没看到弥勒教踪迹,只看到天波门外那宫观前排演的大阵仗。” “还须排演?” “那是自然。今夜是万民同证的大场面。然而此刻傩师还没回城,所以那些和尚老道们闲着就先排演。以我所见,今天夜里,便先有和尚在金水河泮诵经并放河灯,以迎大傩师船队。” “纸船明灯映天烧,倒是有些意境,然而未到中元节放什么河灯?” “不是朝廷想要黎民百姓见到三教卫道,齐保大宋的场面嘛!你别挑理,且听我说下去。和尚放河灯时,道士们在玉清昭应宫前七星台前,奏仙乐放祈天灯,普天同证妖邪伏诛。然后到大约月上树梢时,那大傩师乘船才到来。她在船头摇动铜铃,引导邪祟随她登岸,一路到宫门前七星台上,再燃起四周篝火捆住邪佞,此时傩师带着徒众,在篝火外以禹步跳神,张真人在台上舞剑做法,和尚在最外面诵佛。三教齐心,不让邪祟妖孽逃脱。最终真人以法器将邪祟和煞星一一收入法器,再将法器请入宫中。至于如何揭开那石板,如何将其装入宝函,就看不到了。” “傩师竟然还没回来,那她怎么跳神你怎么看到的那么详细?” “不是有她的徒弟在那里排演吗?” 徐冲看的还挺仔细,大抵下午也挺闲的,竟然将大致流程说的清清楚楚。这一场如此普涨,显然是为了给世人看的,为了彰显这场劫数平息,大宋重归太平。 “这场大法事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夜里亥时。当日,大傩师戌时出宫,如今正好六日,亥时上岸,正应时数。” 沈括看外面日头西下,大抵到了酉正时分,还有一个时辰多些。他倒是突然有了兴趣,想去看一看这场用意终结弥勒教之祸的三教大法会。反正今天一天都没下楼,晚上倒是有这样一场热闹看。 他与徐冲一说,徐冲倒是也想看,只是职责所在不能去金水河边上看,只能再寻一个高处看。沈括追问徐冲,看的如此真切,到底是去了哪座高门大楼上看的。徐冲有些扭捏,不肯说。沈括再三追问。徐冲说,其实不是什么高大酒肆,那里都太矮,无法越过城墙看到城外玉清宫。他是在城西北酸枣门外,爬到一座望火楼上一边摸鱼一边看的。 这城里每坊都有望火楼,平日用来观察火情。这些望火楼或高或低,只依着本处街坊里房屋高矮建。若都是低矮房子,望火楼也矮些,反之亦然。正巧外城西北酸枣门外有一处东岳庙,庙里高坡上有一座望火楼,造的极其高大,比城里任何一座酒楼都高,只比开宝塔矮几尺而已。在那里可以看到朱雀门北大抵情形,所以徐冲下午选在那里俯瞰四周,也省得四处跑,算是偷懒。 这地方还真合了沈括心意。自从和尚念叨了两句:“高处不胜寒,天外气自弱。”后,他就很想找一个贴切意境的场合体味这份孤高和清冷。想借这样场合消解郁闷,一般酒楼上尘俗气太盛,开宝塔被查封,倒是寻不到这样一个去处。没想到徐冲当班偷闲,倒是找到这样一个去处。沈括一提想去,徐冲又说,那望火楼不似酒楼,平日里上面只坐一人,上去两个就很那局促,而且四面无遮无挡,坐着也只是吃风。这下就更称沈括心了,他正想要好好被冷风吹吹醒。 徐冲见无法劝动沈括,也就只能由着他胡来,估摸着让他在那只有一个茅草顶的高塔里,喝一会儿西北风,就要打退堂鼓。这些文人大抵如此吧。 于是两人收拾了剩下酒肉都带着,徐冲又提醒带些厚实衣服在身边,就一起下楼向那酸枣门外高处去。两人借着酒力,一路在汴京街上狂奔向西北去。今天夜里,街上倒是有了些人,都在向西门赶路。今夜不关城门,就是为了让大家一起出城,共襄盛举,一起见证弥勒教阴谋破灭。 当然更多百姓只是躲在家里,也不轻信弥勒教被消灭了,只等时间检验。 两人一路到了酸枣门,城门大开,城上守军很多,个个都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应对各种最坏情况。沈括抬头见到从垛口伸出的巨大箭矢量,知道是部署在上面床子弩,边上还有军官走动。自从白矾楼刚出现了枢密院监造的床子弩,现在城头上的每张弩都由专人看管,不消说床子弩上有字,就是五尺长箭矢上也刻上记号,要是丢失看守士卒都要担责受罚。 两人出城后就到了东岳庙,远远望去果然庙后面高坡上有座高塔,这附近宫观寺庙林立,东面是景灵宫,西面是玉清宫,北面是相国寺在城外下院,显然这座望火楼就是监视各处火情的。 两人下马进了岳庙,先在大殿给东岳帝君上了一注香,然后由庙祝带领去了后面。那座望火塔就孤零零立在那里,也没有扶梯,只有外面一道直上直下的梯子。 沈括在前,徐冲在后,两人一前一后爬了上去。果然上面狭小异常,只有一张竹椅,四面快朽烂的木头栏杆。一人坐在那里,倒是还好四面转身,两个人在上面,那张椅子也不知给谁坐,只能一起盘腿坐到地上。 上去后才发现,这上面确实狭小。想要两人对坐,举杯望月一览众山确实做不到,只能并排站立。只上来片刻,就有些不称心了。然而四下望去,到处星星点点火光,可以看到城头上火把如林,一对对禁军来回走动,也有人在检查弓弩,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西面苍王庙前有几乘小轿停在门口,想来是大户人家小姐出来踏青,不想去那金水河边玉清宫人山人海处,就在这边临高遥望,只是不成想这里还有更高处,被自己占了。再看东面大相国寺下院,里面是一处菜园子,园子东面院墙破落。几个泼皮趁着夜色,翻墙进去将一筐筐的菜偷出。 这世间有趣又真实活戏就在眼前一幕幕展现,又让他感怀起来。若是小苹在,倒是可以一起挤在这里登高观看,她是个通透不俗的女子,或许不喜欢亭台高阁,就喜欢这朽烂掉渣的望火楼。 徐冲没有沈括那么多心思,他只看向远处玉清宫门口法事,此刻残月已然在天上,河边僧众已经开始释放河灯。远远望去,那金水河里星星点点闪烁光亮,犹如泄地银河一般。 “沈兄,快看那边。放河灯了。虽非佛诞,却也壮观。” “河灯风俗也非起于佛诞。先民早有蓝汤避邪,上巳放灯的习俗。算算日子,上巳节的日子倒是差不多,倒也应景。” “看,傩师船队来了。” 沈括眼神不如徐冲好,远远望去,就在金水河前面很远处,有一滩光亮,好像是有船队过来,却又看不太清楚。只见那天河般灿烂的河道两侧,百姓们无不欢欣鼓掌。 “也不知道小苹现在在何处?”他心里想。若是走运河,怕是也从这西北漕门出去百十里了吧?不由得又想到小苹坐在一叶孤舟上正待抚琴,身边站立一位翩翩公子,然而那人却不是自己。 思绪继续飞扬,眼睛跟着前方水道延伸,看到了出城的五丈河与金水河交汇。不由得一转念。他一直在想,弥勒教烧毁了那条可以驾风的长龙风筝后,却带走了那样可能继续为祸的物件,必然还有图谋。他原本觉得,那样几丈见方的东西,仓促间只能从运河走。那样必然只能沿五丈河出北漕门,再进入汴河。五丈河里的船运,只能东南面漕门进,北面漕门出,河道上船只不能逆转,所以若是出北漕门只能选择离开汴京。现在想来,只要在这两河交汇处转河道,也可以再入金水河从西面漕门进城。如果考虑到,弥勒教历来那种锲而不舍的行动方式,这种可能性似乎不能排除。 第81章 从此太平 二月二十三 戌时 他遥望向金水河,慢慢向近处看。只看到那殿宇高耸的玉清宫外,建起的七星台。原本他听徐冲提到七星台,以为是一座相当高的祭台,却不料如此低矮。只有七八尺高,总共几级梯子。看上去就是个临时搭建的台子。 “徐兄,这七星台,怎的造的如此低矮?后面宫观倒是巍峨庄严。” “嗨,那宫观是先帝时就建造的,每隔几年就要增建修补。经年累月,自然庄严高大。这门口七星台只是最近两日才由东西八作司领命搭建。” “最近两日才建起?”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把那开宝寺下敌巢端了。所以才有这场法事,若不然,恐怕傩师回京,只会在宫里小小祭祀一下就作罢了。” “两日搭建?那也没有那么快啊?” “因为临着河,所以从运河运来木料最简单。原本进京城的木料就在这里水边牙行交易,有现成木料堆在岸边。其实早上和尚道士演练时,这台还在搭建,是我亲见。为了不扰排演,那些工匠先搭起天穹般的大帐,再在里面修造。只见木料运进去,下午才扯掉穹顶巨帐,这台子已然成型了,只是再修了四周台阶,四面又堆砌了八座柴堆,可称神速。” “穹顶巨帐?多大?” “这台有多大,那帐篷就有多大。” “如何支起的这么快?” “我看他们工匠只七八个人,搬来一捆绳索交错相连的竹竿,并不似一般野外军帐搭建方法,将柱子一根根支起,而是八根长杆按八方放倒,然后八人各执一根,一起竖起,上面连接的绳子竟然经纬相错轮廓初成,然后又在四周盖上油毡布幔,搭上穹顶,前后也就一两个时辰帐篷就搭成了。拆掉时先撤布幔,再一起放倒长杆搬走,只一刻也就完成了。” “这大帐颇有些巧思啊。”沈括突然有些警觉。 “是啊,我在西军时,帅帐的长阔更小,高低也更矮,十七八个熟练军汉也须半日才能搭建妥当,若建造不妥,下雨漏水,担责的军士难免就要挨十几下军棍。” 沈括有些恍惚,他觉得哪儿不对劲,这个可疑的点一闪而过,马上就要把握到了。 “你怎的发呆,想些什么?”徐冲察觉他神态有异。 “我在想,喻景的前辈喻皓,曾经在军器监做监正。也曾设计弓弩和军帐。” “你在想,那个巨帐,可以简易拆装,其实是喻皓当年的巧思?” “小苹给我的这本书里,似就有这样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木经》,就在月光下快翻起来,果然找到了称作‘观雪庵’的纸做大帐。按照书中描述:长九丈,阔八丈,高一丈七寸,以轻竹经纬交错为格立之为廓,油纸糊之覆以毡顶,有三人之工,立时可成,只过于轻弱,不抵强风大雨,不可为军帐,只可做远游小憩用也。边上附有图样。他没见到今天下午那顶遮挡视线的帐篷,于是拿给徐冲看徐冲脸色立变。 “正是这个东西。若是喻皓的巧思,难不成……岂不是……喻景也会这一手?” “我想,我们只以为那物巨大,不论横竖放置,都无法在白天招摇过世,然而若有一个穹顶遮挡,则可以拆散了,神不知鬼不觉抵在下面拼接重装。” “你是说,七星台就是……” “这七星台交给谁造?” “自然是勾当东西八作司的黄门。” “喻皓喻景都在东西八作司当过差,也许其中就有内应和勾连?” 沈括继续推测道,那边徐冲已经起身向远处观看,远处金水河两岸,人群已经雷动。 流动的河灯里,大傩师的船正靠要靠岸。他眼神极好,可以看到大傩师身穿五彩法衣,手里拎着铃铛,站立船头。 “不好,大傩师要上岸了。”他说道。 “仪式完成还需多久?” “我看到上午排演,还需等待傩师铃声渐渐引导煞星归位,不过也不太长,一刻便完成。” “走,我们快去。想来那喻景此刻就藏在人群中,正好抓个正着。” 沈括赶紧从望火楼一边梯子向下爬去,徐冲也紧随其后。两人到了东岳庙外找到马匹,就贴着城墙和护城河狂奔。如果还有一刻,时间恐怕并不宽裕。 与此同时,就在金水河的河岸边。 大傩师的船只终于在缤纷绚烂的河灯映衬下靠岸,如同在荡舟驶过银河,终于到达了彼岸。 岸边几名士兵赶紧抬着一块跳板上去,搭在船头,然后屁滚尿流逃走了。所有人都知道,大傩师所扮演的“方向士”身后还跟着无数被铃声勾来的邪祟和七十二员煞星,要是沾上那是何等的晦气? 大傩师也不急着上岸,只在船头摇铃,口中念念有词。她还要等待后面船上,她的一众徒弟们先上岸。然后在船头开始跳起傩舞开路才能下船,这边是规矩,是气派,是仪式。没有仪式感,神迹无从体现。 这种驱鬼辟邪,请神附体的舞蹈,据说可追溯至华夏先民,据说舞蹈中的禹步,便是当年大禹请神时踏出的步子。 远远的,七星台上。仙风道骨的张真人正打坐等候。在七星台边上八个方位,各有一名护法站立。李承庵道长便在其中,他不似张真人这般有涵养,脸上已然有不忿的神色。 实则,天下法术各有传承。各派间也有些歧见和芥蒂。道门如此,门外更是不相往来。然而突然间又要和这傩师合流抓鬼,怎能让人信服? 这场埋祟和镇煞,并无先例可循,很多仪式和流程都是临时拼凑和编排,所以还需要提前排演,就是为了要显得郑重其事。然而李承庵不知道的是,这正是朝堂上,这几日政治精算的结果。只有制造三教合流同保大宋的民间观感,才能最大程度抵消弥勒教谶语的威力。只要今天这场法事宣扬出去,那谶语童谣的威力也就渐渐消弭了。当然还有一件前提,便是谶语不可再验了。若不然一切也只是打水漂。 这当然也是朝堂上推演攻防的重点。稳妥起见,当然不宜把手上最后这张王牌打出去,因为并不知道弥勒教还有没有牌。然而官家已然等不及了,没人能够如同他一样,真正体验到龙椅下的那团火无时不在炙烤的痛快感觉。于是在获悉开宝塔下弥勒教巢穴被毁后,官家就决定要办这场大法事,一举收拢人心。 大傩师见时机差不多了,便摇动铃铛缓缓走上跳板。她戴着巨大的面具,还从没有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她的神秘性也是这门法术存在的基石。傩仪虽然传承可至上古“方相氏”,却一直没有太强的存在感,只因为缺乏理论难免近于巫术,归为跳神。然而这一代傩师虽然只是一介女流,却深谙壮大门派之术。她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以不可知增加神秘性,再以神秘加持神性。一时间民间无不追逐信奉。如今便有了与佛道两门同等护国的地位。 她缓步摇铃走向七星台。围观的百姓无不唏嘘后退,生怕靠太近沾染不吉。人总是害怕看不到的东西,愿意相信无形的东西才是最恶毒,最决定人生下限而值得敬畏和膜拜的。 所有围观者瞪大眼睛,仔细观看傩师背后。她的徒弟们都在前排起舞开道,大傩师背后并没有人。但是两岸的目光却都落在她背后,虽然害怕却又希望看到些什么,想要看到那无形的邪祟和七十二地煞的样子。有人注意到了岸边插着的五色旗子开始微微飘荡,似乎还真有什么东西走过,带动了旗子。 “看,那旗子飘动了。” 有人喊道,其余人一起欢呼。 “邪祟跟来了,弥勒教的法术破了。”又有人在人群中喊。 “果真破了,那七十二煞都被勾来了。如何能不破?” 为了准备这场终结弥勒教的盖棺之战,朝廷也是煞费了苦心,除了不关闭城门让百姓出城观看,派出上千兵马维持现场秩序,耗费国帑让东西八作司在一天一夜内加急赶出一座七星台,通过朝野沟通让佛道两派一起来掺和这场护国法事。还有一桩就是将开封府的暗探们派到人群中,眼看时机到了,就开始大呼小叫的带节奏。营造出天下重归太平的氛围。 人群果然跟上了节奏,如同亲眼见了一般,开始欢呼赞叹。 大傩师走上七星台,八方的护法点燃篝火。这一过程叫做封坛,意味着七十二煞被困在法台四周脱身不得。 然后傩师与徒弟们就开始在法台外,篝火里开始舞蹈。真人则在台上挥舞宝剑,并打开台中央七彩宝函上盖子。这一步,意味着弥勒教释放到世上的七十二煞被赶进了宝函里。围观的人再次欢呼。此刻没人多想:那帽妖是不是也在其中? 待外面篝火上火焰忽而最旺时。真人将手上一张纸符刺在剑上,片刻后燃起。再将剑插入宝函。只见七彩宝函内腾起火焰。真人将盒盖盖上。象征祸国殃民的七十二煞已经收入宝函里。他又在这个盒子上用蜂蜡封死缝隙,再贴上几张符纸。仪式将将告一段落。 那边沈括与徐冲已然到了人群边,眼见着七星台上整个三教护国的仪式落幕,也不见任何异常。他们钻进人群寻找可疑人,然而除了几个大声聒噪,一看就是开封府同行的,并没有发现其余行为古怪的人。徐冲已然决定相信沈括,所以他自知的责任重大,他是少数见过喻景的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 沈括跟着徐冲,想要挤过人群想要靠近那七星台。但是被前面把住的禁军挡住,他们职责所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他平生第一次企图用皇城司的牌子唬住对方,让对方行个方便,然而没用,那禁军将他推回人群,半点面子不给。实际上这个牌子除了可以作为进宫的凭证,真的一点屁用没有。 他便在人群前排观看那低矮的台子,实在看不出什么异样。那边徐冲找到个熟识的弟兄,正巧在这里当班,于是才把沈括引进封锁线。然而台上法事正在进行中,四周篝火烧的也忒旺,一时也无法立即去查看下面名堂。 两人只能远远围绕那七星台走。那七星台的四周,正有几十人傩舞,这些人都戴着面具根本分辨不清。 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沈括心中也没底到底喻景最后发难的地方在不在这里。继续在这里耽误时间也不是办法。实际上至此,他也不确定那些跳傩舞的人里,有没有混进弥勒教的人。 他只一回头,就看到东面不远城头上,也有不少官兵在观看,并啧啧称奇,箭楼上巨大床弩,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把抓住徐冲,大声压过四周嘈杂声:“徐节级,我不认识喻景,留在这里也无助益,不如我们分头,我去城楼上,你继续在这里搜查喻景余党。” “你去城楼上作甚?” “只当是做最坏时的计议。” “最坏时计议?” “对,也许那物用得着。” 沈括也没工夫解释,只抬手一指城楼上那座床子弩,然后赶紧挤过兵丁和人群向固子门(西城门)去。留下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徐冲在原地。 七星台边上,篝火渐渐熄灭。老道收起宝剑,走向玉清昭应宫,身后有小徒弟双手捧着宝函紧跟,按照仪式剧本将在那里封印这宝函中的七十二地煞和当年已经收服的三十六天罡封印在一起,从此大宋就将国泰民安。那边大傩师也不再摇铃,带着她的徒弟们返回船上。也就是说,傩师与真人如同完成交接一般,完成了各自使命,各自返回了。 从这一刻起,人群注意力开始转移,有的继续关注神秘的大傩师,有的则关注真人与宝函进大殿,虽然这玉清昭应宫作为皇家宫观,起大殿并对外人开放,所以如何揭开天书下的那块神秘石板,如何在《天书》威慑下,将这七十二煞镇压在下面的过程,寻常百姓看不到,但是架不住人们靠想象猜测大致情形。 第82章 肿胀漂浮的人头 二月二十三日 子时 随着傩师和真人两拨人,背向远离,道士们自回玉清宫埋那宝函,傩师返回金水河上木船。人群开始分散,各自向两边追逐,渐渐空出了中间的七星台。守住这座台子的士兵也都散了,大多去护卫玉清宫了,因为那里还有一场法事。 台周围的篝火也逐渐熄灭,这里重新变得暗淡。然而有一个人仍然紧盯着这里,这人便是徐冲。他刚刚注意到,傩师离去后,有一名徒弟似乎落在了后面,也不追赶也没有去河边,这个人影在台边一闪就不见了。 徐冲想找几个帮手壮胆,然而一转身,边上的人群早一哄而散,禁军也都走了。他只得一个人,没奈何只能偷偷过去,身边也没带着兵器。他靠着暗淡的月光,围着七星台转了一圈,没见有半个人影。 真是奇了怪了,刚才分明有人却不见了。此时台下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的金水河里还有一些漂浮的河灯发出微弱光亮。他疑心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想要转身离开,却听到这座木台里面发出微弱声音,似乎有人说话。然而四下根本没人,随即又听到金属敲击的声。他赶紧将耳朵贴到七星台木板上。就听到里面乒乒乓乓分明是兵器撞击。然后有一人惨叫。 徐冲心中暗叫不好,赶紧四下找入口,就听到隔着木板,里面传出沉闷的说话声。 “我就说胡咏儿跑了,必然还留下内奸。果然,自己跳出来了,好在我早有防备。我引你到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施展不开。躲不过我的弩。” 没有听到回答,但是可以听到另一个人的呻吟声。 “胡咏儿每次都逃过我设计的谳定,看来就是你合谋搞鬼……” 徐冲顺着声音找,终于在西面台阶下找到一只丢弃的面具,捡起一看,正是刚才傩师和她的徒弟们戴的那种狰狞面具。边上还有一件跳神穿的华丽大氅,看来那个人就是在这里甩掉这些东西,然后从某个地方进去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坏我大事何不早些动手?为何要等到今日?” “因为……因为……我还得找到你的秘密……” 另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 “哈哈哈哈,果然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儿想要我家家传。那帽妖的法术,就连怀丙都参悟不透,我即便透露给你知道,你能看得懂?” 徐冲蹲下手指拂过木板,摸到了缝隙,他将手指伸进去,试着抬起却纹丝不动,向下压也不动,只能再试试左右用力。果然暗门向左一滑动,竟然打开了,只是这门极窄小,无法走进去,只能俯身钻进去。里面是漆黑通道他几乎手脚并用向里面爬。爬到拐角处,渐渐有了光,前面插着一根火把。火把下躺着一个人,这个人手上握着一把单刀,胸口插着三根短箭,已然气绝了。无法想象,在这样狭小地方,是怎么连中三箭的。而且这箭也短小,只有七八寸长,也不似常见的箭矢一半长。 徐冲从这人边上过去,从他手上拿过那把刀,总算有了一把家伙。然后继续向前,不成想那死人突然醒来,抓住了徐冲手腕。 徐冲赶紧一挣,挣脱了那只手,却没有反手给那人一刀。那人却死死盯住徐冲。如同徐冲在战场上很多次见过的那样,那是一张灰蒙蒙的,将死之人的脸。 “当心……他手上连弩……” 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最后说了这句,垂下头死了。 徐冲也没工夫害怕,只拎着刀继续向前走。终于爬过曲折如迷宫的通道,到了这台子中间空旷处。 这里点着昏暗的油灯,前面一个模糊的身影就在前面忙活着什么。 只见那个人摇动一座木头机械上握把,那东西像是乡村里,吹散稻谷用的谷风车,也像是铁匠铺里让火焰烧的更旺的鼓风排扇,眼见他转动那物。地上一个外形如倒扣的竹匾,长阔有几丈长的状物体,开始徐徐涨起。这个东西外面好像蒙着白色幔帐,里面透出光亮。可以看到随着那人手上加劲转速加快,鼓起的幔帐里火光更亮,整个竹扁开始充实起来,并向上膨胀,转眼就有半人高,而且还在迅速变高变大。 徐冲没有直接扑上去,因为他见到那人腰间挎着一把好似连弩的东西,虽没有常见诸葛连弩上面压发的连杆,也要小得多,却可以看到先端漏出的箭头,而且这人外罩的大氅十分臃肿,也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于是他不敢造次,只是躲在眼前这个渐趋圆滚的白色物体后面,打算绕一圈到背后再一举干掉前面那个人。那人倒是没有察觉背后有异,走到另一边摇动一个把手,眼看着头上七星台盖板吱吱呀呀向两边打开,可以看到头上一轮惨白的下弦月了。上面这块木板,就是刚才真人施法收地煞的地方,竟然可以徐徐打开。 那人停下手上动作,再从脚边捡起一个带牛角的头套要戴在头上,好像要上台表演一般。 徐冲悄然靠近,想要趁着他戴头套注意力分散时给他一下,然而却踩到地上一样滚动的东西,低头看竟然是一柄丈余长的钢叉。听到身后动静,那人猛转过身来。一眼看到徐冲,也并不犹豫,抬手就将牛头面具掷向徐冲,被徐冲单刀挡开。 徐冲也已然认出这个人正是喻景,当日隔着烟雾见过一面,其实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喻景身形怪异,有点塌肩大概是干木工活儿太多造成的,这副身板他记得太清楚了。 “反贼,还不束手?”徐冲大喊道,倒不是给自己壮胆,只想把周围禁军喊来。 喻景顺手抄起腰间那把连弩,眼看着并没有上弦。徐冲一愣神,却听道嗖的一声。他下意识躲闪,一根短箭被他侧身躲过。徐冲见对方射失,举刀再欺近。然而那喻景并没有弃弩拔刀,而是继续用那把弩瞄准,肉眼可见从下面弩匣中又顶上一根箭来,仍按未上弦。徐冲看不懂这不上弦的弩到底如何射出,只是心中加了小心,喻景一扣动扳机,飞箭声再出,他下意识低头。“噗”的一声,又是一箭射出擦着头皮过去,扎到后面木板上。 这下吓住徐冲,他倒是见过所谓的诸葛连弩,虽可连射,但是也许左手持弩右手压杆才行,然而眼前这把弩却不须压杆,也没见上弦,射出时弩臂也不动。只是速度远不如一般的弓弩。 “什么花招?我可不惧!” 嘴上这么说,脚下后退却极快。喻景抬手要再射时,徐冲已经无路可退,因为背后就是那一人多高的毛毡气囊了。这白色气囊上已然可以看出上面有眼鼻口耳。只是还未充满气,还很软榻,却显得格外扭曲狰狞,嘴半张着,露出里面一团火焰。 徐冲只能背靠着那软绵绵东西慢慢挪,双眼紧盯喻景的手指,只等箭矢飞出再急闪,已然十分被动。然而喻景却没有射出这一箭,似乎也有些忌惮。徐冲猛然醒悟,他是在担心自己背后的假人头,怕射中这个东西。如此,他反而更大胆些左右横跳,让喻景不好瞄准。喻景慢慢后退突然蹲下。徐冲不知何故只减慢脚下步伐观看,然而喻景腾出一只手抓住地上一根绳子猛一拉。谁知道从那假人头的嘴里,猛然喷出一股火焰。徐冲背后没有长眼睛,被火苗正撩到屁股。他总算机智,赶紧就第一滚,把屁股上火扑灭,然而身后那个苍白的人头已经从七星台下面冒了出来,开始徐徐向空中飞去。 徐冲脑筋一转,抡刀向这个假人头砍,然而这个东西不光表面极韧,还很软。一刀劈下去如同劈到棉花上。只在表面留下一道痕迹,没有砍破。他转而用刀尖去刺。喻景岂能容他破坏这个气囊,他捡起了脚边丈余长的钢叉向徐冲刺过来。徐冲眼角余光一直留心喻景,见那边有变,来不及刺出那刀赶紧躲。他很清楚只要自己靠近这个假人头,喻景无论有什么手段,都要投鼠忌器。 果然,喻景那柄长钢叉没敢用尽全力戳过来,见徐冲闪也就横里一扫用刀架住钢叉。喻景钢叉便向后,徐冲又窜到那人头前面。喻景再挺钢叉又不敢全力一击。然而徐冲转身想要给那张丑恶的假脸一刀,却也不行,双方僵持中,徐冲身后这人头便徐徐飘起。 七星台外,玉清照应宫前禁军正待回城,也看到七星台上有微微橘色光芒,一群人慢慢过来。就看到一张扭曲可怖的人脸从地下升起。这人头正歪嘴嬉笑,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众人吓的一起向后退。然而刚退几步,刚才熄灭的篝火再次燃起。这次点燃了藏在其中烟花。无数道五彩光芒直冲天际,将附近还未散去的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徐冲在台下,也被外面尖叫着飞升的烟花惊到,一时抬头看,那边喻景瞅到机会,挺钢叉猛刺过来,这次他不再有所顾忌,因为那人头已经离地,而他刺向的地方也是徐冲的脚,不会伤到那人头。 徐冲还抬头看天上烟花,不知道身后屏障已失,只以为对手又是留着余地的试探性一击,之反手用单刀拨挡,却不料对手全力而来。那喻景膂力竟然不小,徐冲单刀竟无法崩开钢叉,钢叉猛刺进了他的脚。他痛彻心扉,大喊一声。奋力掷出手上单刀。这一手孤注一掷,是他战场上逆转局面的杀手锏,曾经击杀过城头上西夏首领。喻景果然想躲没躲开这狠准一刀,单刀直入他胸口,然而却“咣当!”一声弹开。 喻景中刀时,徐冲双手抓住钢叉将它拔出,然后冲到近前想与喻景徒手近战。然后脚下疼痛耽误了他发力,只抓到喻景衣襟被他挣脱。一件大氅落下,露出里面一身重甲,胸口护心镜上清晰可见一道凹痕。徐冲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沈括在塔下所见的牛头,应该就是他假扮的,看来他没有用戏台上纸糊的假盔甲和木头钢叉,全是真的,唯独那王则的人头是假的。只是沈括说见到牛头有一丈挂零,喻景却没那么高,另外还有一位马面阿婆这里没见到。 这功夫,背后那个摇摇晃晃,嬉皮笑脸的人头,已然慢慢腾空而起,只是还牵着一根绳子,无法顺风飘走,就停在这个七星台上空。 四周人群,原本全都盯着天上烟花,以为是今天祭祀法会结束的一个余兴节目。不料烟火刚停,就看到什么东西腾空而起——那是一张丑恶将死,苍白惨笑的脸,它渐渐升到空中俯瞰众生,口中还喊着一团烈焰。 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这样恐怖的场面,这颗人头并没有后脑勺,而是前后都是一样诡异的两张人脸。它的嘴中冒着火焰,双目空洞无神却睥睨四下。 弥勒教曾经想用那条龙,藏在高空来牵动眼皮,让这张脸更加生动,实在是想多了。没有过多的生气,对于这张恐怖呆板的鬼脸,实在是一桩意外之喜,因为这张人脸现在这种无精打采,微微带着嘲讽的样子,更像是地狱里冒出来,全不受感情和人性羁绊的邪神模样。 不论是四周人群还是城头上士兵,全都如同中邪般大呼小叫起来。最近这一个月的所有所有靠道听途说所积攒的恐惧,全都在这一刻,被这颗微微发光的,呆头呆脑的人头激发出来。此刻已经不需要任何街头小报的捕风捉影,每一个最近琢磨过那十句恐怖童谣的人,都很容易的附会到第九句:复则王瞾耀天空这句上了。现在它从地狱复生,就在所有人面前晃来晃去,显得那样的肿胀、浮夸、轻飘、呆滞和不恭。它正等满怀着仇恨和烈焰,等待着向皇宫飞去。 第83章 大头鬼 二月二十四日 子时 人头还漂浮在空中,等待着西风将吹过汴梁城。 关于王则作乱时自称是武则天转世这件事,其实并没什么人真信,只不过凑巧王则名字里有一个则字,而且男女还有别。民间说故事编造者也颇识抬举,王则作为一个曾经作乱,此时已然伏法的贼子,再编排他的故事只怕惹来官府查禁,所以一般人都会回避。但是关于武则天当年生造的这个“瞾”字,却高频率出现在茶余饭后,最耸动、最撩人的谈资里。 瞾的一个解释就是日月当空。这大概也是武则天造这个字的最初用意。日为阳月为阴,谁说它们只能交替出现而不能同时临天?就如同谁能说,只有男人可以坐在龙椅上。 现在这个微微发光的古怪人头在空中,已经是一个远比那一轮下弦月要更大更亮的存在,这当然取决于它距离附近的人更近。 虽然这样微微泛光的东西如何能与太阳相较,但是却足够引发百姓联想和盲信。这一月来的谶语应验,其实也多有些牵强,然而恐惧大致来自于人类无法自控的联想,这个场面已然足够触发连锁想象。 它就是一轮子夜中天的冷日,就从傩师刚刚起舞降魔的地方升起,满足了第九句谶语的所有条件,并且带有强烈的挑衅意味——朝廷想在哪里掐灭它,它就在哪里升起。一旦它趁着今夜的东风,慢慢飘过整个边梁城上,于是第十句谶语,也就是大宋国祚将尽的预言,也将自然而然地完成。一旦恐惧的谣言开始自发传播,就会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天下,那些躲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窥视国朝的敌人,就会真的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沈括赶到城下时,看到了这一幕。他看到了城上禁军正丢弃兵器从上面奔逃下来。他曾经也在心中怀疑过童谣和谶语的无形威力,评估其上限到底在哪里? 或许朝廷只是过度担忧,谶语的威胁并不如那些有型的威胁,比如辽国的铁林军或者西夏的铁鹞子那样强大?现在他见识到了人心的溃败。就如同战场上真正的失败,只能来自于人心的溃败。这一刻,他认识到了这种无形的,来自内心的恐惧,是如何压垮人心的。 他跟着逃跑的人群进城,一眼看前面抱着一捆衣服,正不知所措的小道士黄裳。黄裳正要逆着人群出城,被沈括一把揪住抓到没人处。 “师叔,是你?”黄裳这才看清是沈括,眼神也不是很好。 “为何出城?” “我听人说,妖物出现,正要去助师傅。”他一脸无惧色道。 “你就不惧?” “卫道除魔,何惧之有?”小道凛然道。 “你手上抱着的是什么?” “师兄们的道服,原本要拿到城里缝补。” “可带着黄纸和朱砂笔?” “都带着。” “敢跟我上城楼杀那妖物吗?” “敢!”小道毫不犹豫道。 “好,好小子,跟我上去。” 两人沿着城墙马道向上走,逆着拼命奔逃下城的士兵们。原本沈括还担心会被把守城门的士兵拦住不许上城,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被人流挤下来。马道上,旗帜和兵器、头盔丢的到处都是。 两人刚上城墙,就看到那颗人头漂浮在眼前。他停在那里,冷漠与咫尺外沈括对视,实际上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做的恰到好处,以至于它与每一个敢于抬头看它的人对峙。小道不由得“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后退,这是他的本能反应。 “怕了吗?”沈括问。 “不怕。” “跟我来。” 两人径直走向箭楼,那里有几座需要几个人才能操作的床弩。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眼前这场祸国的奇观,原形毕露了。此刻它的高度和距离得宜,正要飞高飞远了,射落它倒不容易了。然而两个书生无法转动两边四个绞盘,至少需要另外两个人才行。到了箭楼边,才看到了十来名在城头上瑟瑟发抖的士兵。大概已经吓的忘记逃走了。 沈括将怀中金牌握在手中,思忖是否可以用这面牌子让他们相信,自己足可以消灭眼前这场祸乱?只要告诉他们:“眼前的这颗硕大、呆滞、滑稽、嘴角带着轻蔑笑容的人头,远比它的苍白的颜色更虚弱,你们不需要知道他浮在空中,口中还含着火焰的原理,只要听我指挥,一起转动绞盘,再装上箭矢;只要一箭,我就能证明它其实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团热气而已?” “不,那只是书生意气!没人会为这样荒唐的说辞去送命。”他心念一转就说服了自己。 他解开发髻脱了鞋,又甩掉衣服和鞋子,从黄裳手里抓过一件道服胡乱套上,然后又从黄裳背后抽出他的长剑。然后就这么大喇喇地走向城头那张床弩。 他走过去时,还瞄了一眼城下,可以看到那打开的七星台下面,徐冲和某人正在扭打,那人穿戴几乎和那日地下见到的牛头一样。此刻两人正抱摔在一处难解难分。即便他眼神不是很好,也能看出徐冲落到下风,似乎还受了伤但愿他能坚持住。 几名惊得目瞪口呆的士兵,这才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赤足持剑的年轻道人走向自己。 “你是谁?”带头一名军官慌张问。 “我乃是真人座下大弟子专来收服妖孽。” 沈括说这句话自己心里打鼓,不知道能不能靠这句谎言唬住对方。 然而城头士兵转向他时,眼神里却只有片刻的疑惑,转而就有些敬畏。他们没有看穿沈括,不在于这个人作为真人大弟子显得太过年轻,甚至连胡须都没有。而是因为这个人,竟然没有正眼看那个近在咫尺,肿胀而可怕的人头,一眼都不看。这份镇定让人不由得相信,这个小道士是不俗,甚至不凡的。 显然,沈括刚才与徐冲讨论这场法事时,对官家策略的质疑是有道理的。当你太过重视对手,处处想要针锋相对反制时,那反而加持了对手的影响力。你应该视它为无物,将它骇人的外形当做一个不值得正眼看的小把戏。这样反而能给那些惊恐于表象的人,施加很强的心理镇定。 “这位道长……这是……”为首军官惊恐指向那个近在咫尺的东西。 “呵呵呵呵……”沈括右手反手倒握宝剑,左手剑诀指向空中那双眼如死鱼般痴呆的漂浮物,忽而仰天大笑,笑的如此轻蔑和自信,“你是问此这区区的巨首鬼?”这一刻他无师自通,必须通过这份轻视来施加心理暗示。 “大师,这大头鬼只是区区?” “确实只是是小玩闹,偶闯阳间想要吓唬人,我来便是要送他回归阴司,不许它再出来。” 他身后黄裳也看出端倪,赶紧上前。 “师叔,我来助你。” 沈括哼了一声,看了看眼前面十几名军士。 “凡生肖:鼠、兔、马、鸡,速速离去不得停留,其余留下。” 他的宗师派头迅速有了效果,有几人赶紧离去,也没人质疑他到底哪门子真人首徒。 “徒儿,取符纸,待为师写一张平妖镇邪的灵符。你们几个别愣着,赶紧将这座床子弩张满。” “是,大师。” 用符咒加持弓弩力量或者准头的说法,在大宋并无人会怀疑,因为一直流传着,早年间利用法术射杀辽军主帅萧挞凌的故事。实则那一日,城头上弓弩早就瞄准了骑白马的萧挞凌,只等他托大靠近。能一箭成功,其实也因为是顺风和一些运气,距离也没有七百步那么远,只不过三百步而已。萧挞凌自恃没人认得自己也不许帅旗跟着自己,才敢有恃无恐敢靠近澶州城头。然而他的六尺六寸高大白马和金色鞍韂,和身上银色山纹盔甲,已然被宋军探子打探出多日了。只是后来这次成功的弓弩狙杀,却被演绎成用了一张符咒才获成功,抹杀了情报工作的卓越贡献。不过这段深入人心的演绎,现下省却了沈括许多解释的口舌。 沈括取过黄裳递过的黄纸,就放在地上,用朱砂笔刷刷点点画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物的符号。心中暗暗祈祷徐冲赶紧离开那里。他担心那悬空的人头落下,其中点燃的石油就会将整个木台烧毁。到时候,怕徐冲也无法逃脱。 正当士兵们奋力转动两边绞盘时。徐冲在那台下已然落到下风,他拖着一条伤腿,只能狼狈躲闪。好在喻景那把弩射出的连珠箭速度不快,如今上面顶盖打开,光亮变好,能看清短箭来势倒是容易躲开。 喻景此时也只能僵持。这个唬人的假人头上升后,并不离开七星台上空只因为还有最后一根绳索牵连着,他想要解开绳子,就只能放下手上钢叉或连弩,这样就给徐冲可乘之机。 无论如何得先杀退徐冲,于是他先挺钢叉向前,想将徐冲一举拿下。徐冲就地一滚躲开。他赶紧后退去解最后那根绳索,那根绳索颇为特殊,以一个个绳圈相连还涂着黑漆,远远看去如同一根铁链一般。他解开后将绳子缠在手中,待回头再看徐冲已经不在原地,地上留下一滩滩的血脚印,也不知道徐冲躲哪儿去了。他也没功夫循着脚印追杀徐冲,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他赶紧找到地上牛头面具套上,然后迅速爬到上面台上。他还有最后一出戏要演。 四周篝火照耀下。喻景就这样如传说中地狱使者一样,一手握着铁链,一手举着钢叉,出现在了四周人群眼前。 他挥舞着钢叉,从嗓子里发出着谁也听不懂的粗鲁呼喊声,此刻并不需要谁听懂说了什么,只需要他们知道这是地狱里的语言即可。这一番演绎后,观众们自然会脑补出,地狱阴司用某种低吼宣布了王则复生,宣布了大宋天命和道统不再。 也不需要太多的观众,只需要几百人即可。骇人故事的传播速度,远比瘟疫要快十倍,而且在绘声绘色的口口相传中,不完美的细节会被弥补,缺失的合理性也会得到修正,同时威力也将会百倍增加。 作为弥勒教新生代首领,他早就跳出了圣姑,装神弄鬼小打小闹的早期境界,他早就看破了百姓无非是乌合之众,汴梁作为陆路漕运的中心,百万人口的聚集地,是最适合谣言滋生温床和传播的源泉。 现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只要松开手,让上面这个东西顺风飘走,自己就可以从地道逃走,一切都将自然而然发生。 西门城头上,士兵们终于完成绞盘上弦。沈括也写完了他的符咒,他将符咒贴到架子里一根五尺长的长箭上,然后拔出这根箭,安插到床子弩箭槽里。 “大师,又当如何?”军官问。 “你可能中那人头?”沈括说。 “如此近,自然能中,只是怕它恼怒起来,吐出火焰,烧掉城楼。” 军官已然看到那口中火焰忽大忽小。 “呵呵呵,莫怕,只需瞄准两眼间眉心,那便是鬼窍,射中那里我保它吐不出火来。” 几名军士推动弩架瞄准,用箭头瞄准那不足两百步外的人头。沈括蹲到望山处,右手摸到扳机。 “可需再略高些?”他问道。 “大师,这铁矢坠下快,还须再高一两分。”军官说。 “如今风向变化可有碍准头?” “此矢沉重,风变倒是无妨,更何况……”军官转头看城头旗帜飘扬的方向,“更何况,此刻正是西风,这大头鬼也在西,乃是逆风,逆风只减远近,无碍偏准。”这军官对弹道和风偏还能说出一些所以然,让沈括心里有底。 那台上喻景终于表演完毕,一抖手上绳索,绳索从人头下钩子脱落,这带着诡谲笑容的人头就顺着风向沈括逼迫而来。他身边士兵吓的拔腿奔逃,转眼一个不剩,这意味着这一箭射失,不会再有人来帮他转动绞盘,撞第二根箭矢了。 第84章 治乱之辩 二月二十四日 子时一刻 沈括扣动扳机。沉重铁矢被高高抛向目标。眼看着它到了高处又落下,直入那人头前额。与刚才交代马军官瞄准眉形,几乎分毫不差,可惜那位精通射术的陪戎副尉此刻已经撒丫子逃下城去,看不到自己这辈子最大战果了,这一击的意义已然不逊于当初射杀萧挞凌的那一箭。 沈括迎着凛冽西风,站立城头与那人头对视,各自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等着对方露馅。也许还是沈括先有些心虚起来,因为这一箭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王则的人头继续嬉皮笑脸向沈括压过来,甚至显得比刚才更加的狰狞和诡诈。 他向后退了半步,脸有些僵硬。攻击的效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那根箭就被人头吞掉了?他环顾四周,身边只剩下黄裳还在,早已是面如土色,坐瘫地上了。 “大师,这大头鬼怎的未灭?” “是啊,怎么没事儿?” 沈括自问着回转头时,发现那大头鬼的头似没那么大了,也不再轻佻含笑,整张脸像是愤怒而抽搐起来。 “不对,它不是在发怒,而是在漏气?哈哈,它要完了。”沈括大笑起来。 果然,转眼间效果分明起来,它从一个肥肥大大,鼓胀憨笑的白面邪魔,变成长条状脸型,面黄肌瘦的穷酸恶鬼。那一抹不好形容的诡谲笑容也变成了歪嘴惊愕状。 台上正张开双臂欢呼胜利的牛头喻景也察觉到不对劲,他的面具沉重以至于无法时时抬头,也阻碍听力,所以没有注意到,刚才有一箭射穿人头就掉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了,此刻惊讶发现头上那个东西正在泄气,并坠落下来,向着自己。 他想到了那气囊下还悬挂着几十斤猛火油,用来点燃内部热气,要是泼在自己身上可是不妙,赶紧丢下钢叉跳下七星台寻找地道,然而那绵软的王则人头已然加速掉落下来,将他整个人覆盖住,随即火焰将眼皮缝制的气囊点绕,裹挟其中的喻景无处可逃。今天原本是他的大胜之日,却不料成了绝命死期。 沈括在城头观看,眼看着这人头如同一条破布一般坠落下去,正好落到刚才它升起的七星台中间。犹如刚从地狱升起,现在又坠落回地狱了。 他手上宝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一块巨石落下。一切都结束了,历经一个多月的谶乱,势必要伴随着第九句谶语失败和新任教主的完蛋,走向终点了。 他就这么扶着垛口,看着前面木头搭建的七星台燃烧成一片火海,然而另一件事又揪住了他的心,就是不知道徐冲如何。虽然最后关头,他看到了只有那牛头一个人在台上乱舞,徐冲全然看不见了。他的手指在扳机上也犹豫过,但是理性使得他没有迟疑太久。 一担忧徐冲安危,他便赶紧转身下城楼。到了城门口,这里已然挤满了人,有百姓也有军汉。他们不再惊恐奔逃而是挤在这里。所有的恐惧停在了恶魔坠落的一刻,随后开始消减。尽管这里大部分人还在害怕,怕火海里再钻出了什么东西,但是他们也分明看到了一只恶魔的毁灭。虽然无数个疑问萦绕着他们的心头,可能一辈子都无解,但是恐惧本身正在随风消散。 沈括挤过人群到了城外,依旧赤着脚披头散发,黄裳也拼命挤过去紧跟他的师叔。尽管他至今不知道师叔到底靠的什么法术和符咒获胜,但是他此时坚信,师叔无往不胜。 沈括走到大火边上无法再靠近,西风带来的高温将他逼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心里想着徐冲一定是死了。不是被那牛头怪杀死,就是被烧死了,不由得叹息起来,直到火海边缘,一个人影一瘸一拐走来,好像是徐冲。 “徐兄,是你?” 他赶紧起身扑过去。 “呵呵,是我。” 沈括喜极而泣,赶紧过去扶助他。 “那怪可是被你灭了?”徐冲问道,人头坠落时他还在地道里,并未看见那场面。不过他已然见到那东西怎么上升,并不疑心他其实并不是妖魔,这是用热气托举起来的,弥勒教用来吓唬人的奇观而已。 “灭了。” “这么说,这大火,就是它落下燃起的?” 他屁股上还有处烫伤,直到那人头嘴里能喷火,那里面一定有可燃之物。 “正是。徐兄,我刚看你分明在下面与那牛头人搏杀,怎的逃走了?” “原本脚上中了那泼厮一叉,逃走不得,又被逼到那边上,分明已经是死路一条,却发现那木墙里有条地道,直通到河岸边。。” “通向河岸?” “是啊,想来是喻景给自己逃跑预留的。” “走,我们赶紧回去,赶紧找大夫给你治疗下。” “好好!我也怕从此瘸了,没钱赎那锦儿。” “什么?”沈括也是一愣,没太听明白其中的关联。 “锦儿与小苹有关,若来自首,也难免官卖……只怕被那家富户卖去给傻儿子填房,到时候总得有人救她于水火。我若……”徐冲竟然脑补出很多怪异的情节来。 “你如何还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呵呵,我只是想想罢了,我也想留在这繁华京城。” 沈括架着徐冲一瘸一拐找到马匹,再扶着他上马,两人一起回城里,黄裳自回玉清宫不提。 二月二十四日 午时 包拯与文彦博退了早朝后,一同来到老鸦巷。先一起看望了徐冲,徐冲脚上伤已经包扎好,已然不能走路,会不会瘸不好说,不过包拯带来一个好消息,官家早上听闻弥勒教妖邪覆灭的消息喜极而泣,说了要重重赏赐。当然官家一时兴起说了什么,转而又忘却的事情也不少。 然后两位与沈括徐冲一起谈起了烧毁的现场。皇城司已经派兵,暂时把七星台周围封锁,只是还未检查那堆灰烬。两位已经听了得到很多当时在场人的目击报告,确认那王则人头突然瘪落,然后烧毁。然而他们更只是想要了解,沈括和徐冲这两位亲历者昨夜到底做了什么。官家也不敢昭告天下,轻言弥勒教已灭,他也想稍微稳妥些。 徐冲向二位保证,他亲眼见到了喻景在场,这个人化作灰他也认得,虽然眼下恐怕真的化作了灰,还得从那堆灰烬下面挖出来看看。老包捻着胡须盘算一会儿,觉得徐冲毕竟是一个有分寸知轻重的人,平日极少打包票,今日这么说应该是喻景已经伏法。 然后又问了沈括昨日那王则人头,魔君现世般升起,如何转眼就坠落燃烧起来了。 沈括将那人头升起的原理大致说了一遍,那飞上天的王则人头无非是大号的孔明灯而已,那一箭只是戳穿了它的表面,让它漏气浮不得空而已。实则一切愚弄看客的幻术都如此,表面上诡谲壮观,实则只要戳破那一层伪装,就泄气坠落了。 老包听了频频点头,显然听懂了,然而边上文彦博脸色却有些难看。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此刻似乎按捺不住,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老包也看出来了。 “枢相,只要下午从那灰烬里掘出喻景死尸,这一桩大案是否也就可以了断了?” 老包用一种客气的口气试探文彦博心思。 “了断?案子虽说破了,然而那弥勒教覆灭之事,如何能轻易了断?” “只需昭告天下,将弥勒教诸多幻术一一拆解,让百姓知道王则人头,无非热气烘举的天灯而已,不仅了断此事,从此还有弥勒教残余想要靠这些邪道手段蛊惑人心,也就难了。” “此事万不可如此了结啊。”文彦博大摇起头来。 “为何?”包拯不解道。 “包希仁岂不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喻景之流作乱之法,实是天机,也是祸根。若为天下知,奸诈小人都去学这样奇技淫巧而背弃圣人教诲,从此天上地下,要么是飞天巨鸟,要么有荡海艨艟,或还有吐火战车,从此天下人,言必谈神技巧力而不读圣人经典,只知淬钢弄火,法象天地巨力,却忘忽人伦纲常;君子失之于道,而取巧于器,小人得之于利,而逾越尊卑;如此,岂是国朝之福?” “枢相不要胡乱断句,曲解夫子所言。夫子之言无非是说:‘民不知,不可,可知之。’教化天下,是我们本分,以使民不知而为治,岂逆圣教正道,而行商鞅秦法之实?正要淬钢弄火,岂不是强兵之法?” “希仁兄为官也久,岂不知:民知生祸,民智易乱的道理。” “此言谬矣。治乱之道,岂是民智、民知所定?” “希仁不信我说的这些?” “我自然不信。”老包一甩袖子,决定不给文彦博面子,明明是大破弥勒教的喜庆日子,这两个老头子却生出了口角矛盾。 “希仁兄不信,我便说个道理出来。” “呵呵,我洗耳恭听。” “存中,昨日你是如何破那王则人头的?”文彦博突然问沈括。也让沈括一时无措。 “如我刚才所言,我在城头,以强弩重矢破之。” “射出那箭之前,又如何说服那些守城士卒为你所用?” “再之前?我……我写了一张符咒。哄他们说,我用法术就可破那妖侫。” “若当时不写符咒,不去哄他们,只说道理与他们,可行?” “恐怕不行。”沈括照实回答道。这件事他当时也犹豫过片刻,直觉告诉他直接告诉那些兵卒那个人头只是一副充满热气的,一戳就破的皮囊,恐怕无法说服他们的。 “如何?若不哄骗,如何让他们壮起胆子?”文彦博得意转向包拯。 “然而……” “我再说一事。昨夜城头上,有道长驾祥云弄神通,以符咒破妖王的传闻已经传扬出去了,不消几日遍天下皆知,此事如何再改前述?非说传闻是假的,实则是射穿了一副皮囊?这才是违拗天下人视听,或可称倒行逆施。” 文彦博这套理论竟然是仔细推演过。昨夜沈括便宜行事,伪装成法师一举消灭大宋最大危机的行动,竟然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传奇和佳话。沈括必须同意文彦博的判断,这种掺杂怪力乱神的故事在民间流传速度必然极快,效果也最好。若是真去画一个图形,讲解其中道理,恐怕也没人听得懂,更没人愿意去传播,效果何止减半? “那,枢相的意思是?” “若希仁兄觉得我所言是错,此刻也只能将错就错了。既然我大宋天命在,管他什么邪术还是巧计,还不都是螳臂当车?先下正是火候。” “如何说?” “弥勒教鸟兽散去,此其一。国朝天命犹在,万众归心,此其二。弥勒教那些祸乱天下的乖戾巧计从此隐没失传,是其三。如何不能说,正是火候?听老拙我一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包拯无奈摇头,无话可说,他毕竟是理想主义者,不想向任何庸俗见解低头,然而此刻也只能屈就。单从舆论而言,文彦博说的恐怕没错,如今承认既成事实了,该剿灭的剿灭,该隐瞒的隐瞒,却是最优解。 询问完所有事情,草草吃了午饭,四人一同去西门外废墟挖掘证物。 此时那烧毁的现场已然被上千禁军封锁起来,原本只派了二百人,到了中午时分发现远远不够。自早上起,前来看热闹的人便络绎不绝。都想来看看则王复生又被神人诛灭的现场。不仅仅是一般百姓,城里各瓦子的说书人,小报写手,也相约来这里一睹那坠落的鬼头,好回去编排新的故事。更有昨天夜里没敢出来错过这场热闹的,哭着喊着要冲破禁军封锁,好唾弃王泽那妖人。个个恨不得撸起袖子把王泽揪出来再打杀一遍。 老包和文彦博在那边已经搭起了遮阳伞盖下坐定饮茶。徐冲坐在一边圈椅上,脚上有伤也下不去。只有沈括指挥众人在废墟中挖掘。这座七星台原是木头做,此刻已然烧成了灰烬。 第85章 曌耀天下 二月二十四日 未正 很快就把那烧毁一半的人头面具挖出来了。这个东西沈括太熟悉了,前几日在开宝塔下,见到喻景戴着它想要吓唬自己,然而有一件事他百思不得其解,就是那日见到的牛头狱卒分明有一丈多高,喻景显然没这么高大。 随即穿着重甲的死尸也被挖出来了,尸体已然烧的面目全非。不过徐冲说过烧成灰他也认得出,就得劳烦他认一下了。 徐冲没花多少时间,就很确定就是昨夜与他激战的喻景。他说的言之凿凿,然而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官家那里还等着最终确认弥勒教首恶伏法这件事。徐冲只在地道的浓烟里见过喻景一次,并且那次地道见到的是否就是喻景?若不是,眼前这个也可能不是喻景。 好在喻景在京城里也有不少故旧,开封府一早上就把这些人用铁链绑来,到现场围着死尸都看了一遍,虽然面貌已然看不清了,但是那些旧相识从身形上看,都觉得是他无疑,十几个人里有八九个画了押。这死尸手上老茧也明显是干木匠活出身。 很快又从烧毁的七星台下找到一具死尸,这个人并没有烧成焦炭,面貌倒是清楚。徐冲也提过,这个人是他摸进这个七星台下面时,就已经被喻景连珠弩杀死的,当时似乎要刺杀喻景然而被早有防备的喻景反杀。 尸体被抬到包拯和文彦博面前,包拯皱着眉头不置可否,显然这个人的身份和动机都成谜,确实成为了喻景死掉后又一个很可能永远无解的谜团。文彦博更是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就转过脸去。 沈括倒是觉得这个人眼熟,他记性不错,感觉最近见过这张脸,但是一时又想不起哪儿见过。这通常意味着他见到此人是光线不佳,或者此人须发有改变,不由得根据这些可能在脑海里深入匹配。 他猛然间回忆起,正月二十八夜里,自己在船头吟诗吟不出来,结果小苹和锦儿跑来求救,说有贼人要追她们。他当时拍胸脯让她们躲藏,然后自己留在甲板上应对。果然那叫做九公的老儿带着一群人赶到。沈括天生没有撒谎的天分,当时应变并不十分出色,然而就在那老儿犹豫时。一个留着大胡子,牵着狗的后生出来,说狗闻到气味向北去了,于是威胁解除。九公带着这伙人向北去了。 这位死者,正是当时的虬髯大汉,只是现在没有了胡子。当时沈括还奇怪,为什么这村狗的鼻子如此糟糕,现在想来其实不是狗嗅错了,而是这大汉故意给小苹解围。这么说,他其实是小苹那边的人?小苹离去时似乎对世间回归太平有些预感,可能与此人还留在弥勒教有关,因为他会杀掉喻景。那此人的身份若能破解,其余很多问题也会迎刃而解,可惜却不能。那些认识喻景的人也全都不认识他。 很快又挖出了一些王则皮囊的零件,也没什么用。这个飘在空中的假人头的原理,显然会因为喻景亡故而失传,虽然热气可以托举重物的原理并不难理解,但是它当时悬在空中并不左右旋转还能定主高度,其中奥妙还是颇值得一窥,沈括不由得想有生之年若能再遇到怀良,倒是可以向他请教,可惜未必有机会了。很快又从喻景尸体下找到了那把连珠弩。可惜烧毁了大半。 从残存部分看,很接近一般弓弩,有弩臂和弩机,但是下面多出一个装短箭的箭匣。其射出连珠箭的原理不明,徐冲说过不止能射连珠箭,实际上这张小弩连射时,上面弩臂并不动,似乎只是一个装饰物。另外那大汉身上中的三根弩箭完整保存下来,可以看到是箭杆竟然是空心的,用红铜薄片卷成。徐冲曾经说过此物虽可连射但是轻飘的很,其实不难躲开,也许与它中空太轻有关。 这连弩连射的方式,确实太费思量了。沈括记得怀良提过“形势相变,往复不久”的难题,是他设计摩天翻车时悟到的。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凡需要往复动作的机械,无论如何精巧设计,都无法一直周而复始地运行,总会停止,所以有往复不久的感慨。就如同他设计的摩天翻车,改进过的水运浑仪一样,若要一直运行就必须借助水流带动。怀良的思考也深入到了形势相变的地步,他觉得如同水在高处其形态为静,低处为动;其势也不同,在高处便是蓄势,往低处走则失势,然而一旦失势,形势相变动静转换,则止水可成激流。若是一张弓,张弓时弓形曲而蓄势,放箭则是弓形直而放势,形势相变了,箭便获得速度射出去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连弩本身不合形势相变的道理。若是弓臂不动则更说不通。 这张连弩可以不动弩臂,似乎也无需蓄势,就能源源不断地射出箭去,这就不是“往复不久”而是“往复不止”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可惜怀良不在这里,要不然一定可以点燃他的好奇心。可惜啊。 另一个疑点是,喻景留下的逃生通道通向河边,可见他一定准备了一只船,但是河边其实有禁军把守并未见到任何的船。 当然,徐冲还提供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他偷听到了喻景与那大汉的对话,大抵是说,他潜入弥勒教其实除了想破坏他的好事,还想如怀良和尚一样偷他的帽妖法术。这段对话里还提及,喻景曾经数次想通过断谳之法来害死小苹,却都被这个人破坏了。这一点其实和沈括一直的猜测接近,小苹能屡屡脱险,必然是还有内应的,比如在沉谭前偷偷把钥匙给她,又或者借狗嗅到气味的名义,把追兵带离。可惜这个人也死了,喻景也死了,从此帽妖的技法可能就失传了,这也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倒是文彦博视所有这些技巧为祸国的根源,很看好它们被喻景带到地下。 沈括对文彦博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文彦博认为民智若开,对于国家治理不利,而且这些奇巧淫技很可能会增加庶民对抗朝廷的手法多样性。他当时举了三个例子:飞天巨鸟、荡海艨艟和吐火战车。沈括也被这老头的想象力折服了,真要能靠什么“奇巧淫技”制造出那样的东西,那扫荡北辽西夏必不成问题了,而且这样法相天地道理,洞察宇宙玄机的机器,何止强兵,必然还可以富国。然而文彦博却畏技巧如狼,惧民智如虎。只想着君子不器之类夸夸其谈的东西。 到了夜间,搜查大致完成,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至此自正月初八起的谶乱脉络大抵清楚。起初是圣姑与喻景合谋在京城造出这样一件大事。然后按照谶语一句句实施,直到毁灭。然而还有几个疑难未解。第一就是穿插这一月余间所有事物的帽妖到底是什么东西,其次是从种种迹象看,宫里一定有弥勒教内应,所以可以通过放祈天灯的方式将贵妃将死的消息传递出来,开启了这次谶乱,但是这个人还没找到。 另外就是小苹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她似乎早在两年前,王泽在河北造反时就在弥勒教中,还有一个四卦主之一的身份,然而却又被后加入的喻景不容,处处想除掉她,她却又能给自己通风报信,把怀良这个喻景背后的卦主给揪出,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小苹,他难免胸中醋海生波。虽然她最后一次见自己显得十分冷淡,说的都是从此不必相见的绝情话,却还能把喻景不传人的《木经》下册偷来给自己,是否说明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自己?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是官家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弥勒教是不是真的烟消云散了?如今圣姑和喻景都死了,十句谶语也被破解。弥勒教预言则王复生,它确实复生了,然而它却旋即被消灭在了当空,在数万人的见证下。天上的魔相破了,心中的魔相自然也会消解于无形。你无法想到比这种方式更完美的,以魔法击败魔法的办法了。所以,尽管留下了诸多疑问未解,但是大宋的危机真的解除了? 二月二十五日 午时 包拯再次造访老鸦巷,这次文彦博没有跟来,大概两个老头经过昨天的一番辩论,各生出一些嫌隙来。 包拯来并没有多的想问,如沈括昨日预料,他只是替官家问了一件事,就是弥勒教是否一劳永逸地被解决而不会再卷土重来?虽然最终给官家做出结案结论的不是沈括,但是他的结论至关重要。 如果可以终结,那皇帝就将昭告天下,宣布这件案子了解。这无疑是要压上帝王信誉的,就如同王泽干瘪虚弱的皮囊,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天上坠落时,就注定了弥勒教全盘皆输。然而这种被打脸的地位,确是可能互换的。所以官家想要确切知道,自己可不可能宣告胜利了。 沈括给出了几乎肯定的结论,他认为谶乱已经终结了,喻景的死也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重复这样的奇观。 然而沈括也没把话说死。因为弥勒教并未真的灭亡,弥勒教典章里都提到二圣以下有四卦主,如今算来,王则圣姑都死去了,三个卦主死走逃亡也各自退出,却似乎还少了一个。另外整个谶乱停在了第九句,然而第九句谶语设计的颇有些巧思。把王泽复生和一个曌字,似是而非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弥勒教其实在解释上获得了一定的灵活性。现在王泽复生的鬼话破灭,但是如果他们还能制造一次日月同天的奇观,则民间解释则仍然可能被带歪。 包拯听闻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所担心的和沈括一样,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二月二十六日 包拯早朝后,被官家独自召见。他给出了弥勒教大抵平灭,调查小组可以终结的结论。官家有些后怕,于是又等了几天。整个二月内无事发生,帽妖也未再现。 眼看就要到三月初,大宋朝廷才昭告天下,弥勒教反叛皆已伏法,帽妖以及其他邪术都被护国法师平灭从此天下太平。当然汴京城里老百姓,仍然不太相信这样的结论,仍然战战兢兢不敢夜间外出。不过,确实天下太平,不再有各种奇怪目击和耸人听闻的传言出现。于是京城夜市里也渐渐开始热闹,铺户店家也有了夜里的买卖。躲到城外的富家大户也都渐渐回来。沈括和徐冲所在的老鸦巷宅院也被原主人催要,于是这里的探子们只能散伙,各自回自己地方。徐冲一瘸一拐回他的军头司边上兵营,沈括回到杨维德家里,却不能回乡,因为官家还需要他等着,看看会不会再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便留在那里备考,准备今年科举。这期间几次动笔想写信到河北正定天宁寺,给怀良,探讨一下仍然未解的一些问题,然而最终这些信都没有寄出,他还是担心这些信暴露怀良隐居地方。 朝廷于三月初改元“至和”,似乎是有些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也都建议,既要改“皇佑”年号,不如依例等到明年初,不必急着在三月改元,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官家却有些急不可耐,他想通过改元来彰显天命依旧,让谶乱的事情赶紧翻篇。整个三月,杨维德所在的司天监和翰林天文苑的同僚们忙的不可开交,到处寻找奇异星象,强行解释为瑞兆,证明天命归宋。玉清昭应宫也开放了几日让平民上香,方便普通人可以抬头看到大殿上挂着的那卷“天书”,一切似乎回归了原来该有的样子。事情也确如官家盘算的那样,随着时间过去,很快东京城里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百姓们也很快将正月至二月帽妖的恐惧丢到脑后,一切似乎就此平息了。 然而事情真的会如此终结?试图将各种天象的偶然性归结为某种冥冥之中的必然天命,那么某一天或许会被偶然性反噬。 并没有人知道,新的危机已经在路上,它对大宋毫不关心,其出发的时间远远早于弥勒教谋划阴谋的时间,甚至远早于武则天生造出那个,代表阴阳和谐日月同天的曌字的时间。实际上早在六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出发,正穿越浩瀚星空向着新近改元的大宋而来。 五月乙丑 子夜 杨维德依旧早上去司天监当值,他特意从家里带了几个凉菜和一壶好酒到观星台上,打算趁着早上还凉快,好好小酌一番并偷偷懒。这几个月来,他为官家捕风捉影,搜寻各种祥瑞,确实太过辛劳。眼下终于可以稍微歇一歇了。只消再过几日,因为那天沈括一箭射落王泽浮空人头,而被耽误的七十二地煞埋祟大典还得重办,他这里就又得加班加点,为官家寻找星象上透露出的各种蛛丝马迹。 他刚倒了一杯酒,酒杯未及唇边,就看到天关星测有一片耀眼光芒。这片闪烁、跳跃的光芒不似任何星辰,它越来越强,越来越大,一时间竟然照耀的夜空如黄昏或初晨一般微亮。 杨维德眼睁睁看着这片不祥的邪光,渐渐有了数寸长,其亮度也压倒了乙丑日孱弱的下弦月,如一轮苍白冷日般闪耀天关。这是与所有周而复始出现的可观测天体不同的天象,是古代天文典籍都不曾记录的异象,是一颗远在星河另一边的超新星爆发而产生的奇景。 杨维德手上酒杯落下,人也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一刻,他张大嘴无法说话,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知道大宋的劫数又到了,因为“日月同天,曌耀天下”的谶语,竟然验了。 由此,他也成为了最早观测,并描述这次“客星,晨出东方,守天关”的人类天文学家。 第86章 寂灭之光 86 至和元年 五月乙丑 子时 河北正定天宁寺,怀良正在藏经楼内抄写经文,手边还放着几封信。 他来到这座老家寺庙挂单已近三个月,起初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难逃法网,然而各州县城口门追查弥勒教余孽的公文都贴满了,诸葛遂智的名字赫然在首恶几人之中,却没有自己的画影图形,也并没有差人找上门来。官府并没有将怀良与诸葛遂智关联起来,所以也并不会有人来抓自己。沈括显然保护了自己,至少说服了包拯。 他手边的信是沈括以“钟隐”为收信人名字,寄来的信。他都看了但是没有回信。钟隐是李后主在书画上用过的一个名字,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因为沈括与怀良都鉴定过大内收藏的后主真迹,所以就成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样就能避免使用怀丙或者怀良这样曾经用过,写在信封上容易出篓子的名字。 这些图文并茂的信中,提到了沈括对“帽妖”的猜想和他绘制的那个漂浮在空中的“王则人头”,还有就是那把连环弩。他希望怀良给予一些反馈,然而怀良并没有回信。 他已然对自己曾经看重的那些技巧产生怀疑,对于通过洞悉天地玄机,一劳永逸解决民生的念头,也不再执迷,所以,既然已经在方外,又何必再跳回去? 他抄经抄的有些疲乏了。于是推开东面窗户,想透透气。于是看到了天关星测那片闪烁的光芒。 这一刻,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危机又在某个地方隐隐萌动。如果说弥勒教之前的方法都在于伪造各种神迹,那么眼下的神迹不是伪造的。以他的天文学知识,并不足以解释当下的情景。然而这不妨碍他猜到,有心人很可能会利用这次天象,如果这颗闪耀的客星及时消失,情况或许会好些。他暗暗记下方位,等待明天早上,继续观测这片神秘光芒,看它是否会起变化。 怀良重新坐回到桌子边,提起笔想要给沈括写一封信,提出一些建议,但是犹豫片刻又放下了笔。他想,历来天文志力的客星都是来去无据,出没不定,也许明天就不见了,最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五月二十六日 卯初 沈括被惊慌失措回家的杨维德惊醒,以往杨维德凌晨回家时,夫人也都在门口等候,进门时两人都会十分安静。今天却有些反常,杨维德一直在门口叨叨叨说话,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沈括以为他最担心的那件事——帽妖又出现了。于是赶紧穿衣服出得院子。那边杨维德还在夫人嘀嘀咕咕。 “老师,是帽妖又现了?” “你来的正好……你随我来。” 杨维德拉着沈括去后院,那里有一座丹房,用来实践杨维德的另一项基于古籍的研究——炼丹。 他的丹房很高,顶部平坦,因为经常要清理烟囱,所以有梯子可以爬上去。他领着沈括一起向上爬去。 如今是五月,此刻正好晨昏时分,太阳尚未升起但是东方天际已经发白。两人站立丹房顶上,杨维德指点正东。 沈括眼神并不算很好,但是此刻也发现远处一滩白光。那并不是即将跃出地平线的太阳,高度还要高些,就在天关星附近。它的亮度已经将那一片天际照亮,几乎隐没了边上暗淡得多的天关星。 “老师,学生不记得星图有此星,是为客星?” “嗯,姑且可算做客星,李淳风的《观相玩占》里提过,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无恒时;其居也无定所。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于星辰之间如客,故谓之客星。” “我听老师有些慌张,只当是帽妖又现了,原来只是客星现于天关……”沈括松了一口气。 “存中此言差矣,你如何不知,历代忽现星空的客星,都非吉兆啊。汉建元六年,有客星现于东方,恰逢武帝欲止和亲,设伏于马邑。果然事败而匈奴引兵走,王师不利。是故,武帝次年改元元光。如今官家刚刚改元至和,却有客星闪烁东方,已然无从改元消解。” “老师,古籍所载客星甚多,也未必每每与灾兆关联吧?我看此星也只在天关侧近,未入天枢、三垣,与中天紫薇星更远,何惧之有……” “这话固然有些道理,然而此星芒角四出,光亮耀眼,如今日出东方都隐约能见,恐怕……” “恐怕有心人口舌生祸?” “是啊。其实我也知道客星与灾劫未必有关,我今日要写《天文急奏》自然也会写成吉兆,然而这‘日月同天’的异象,恐怕必为贼人所用啊。尤其这弥勒教谶乱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虽然汴京繁华依旧,然而人心却还未如累卵般不稳,此时有风吹草动,极易崩坏。” “老师不必过忧。你看东方旭日已然升起,那客星光芒已然被遮盖,若不细看也看不清楚。或许今夜这客星就不可见了。” “但愿如此吧。”杨维德叹息道,显然并没有乐观。 师徒二人就这么站在房顶上,观看远处旭日升起。 看了片刻后,沈括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老师近日都忙些什么?我见那李道长连日都来。” “还不是喻景搞鬼那次,他把自己烧死不算,也坏了埋祟的大事,官家最近催问这件事,想要找一个吉日重新埋祟,也算有始有终给天下一个交代。如今天下人都知道,是一名天师道的法师,在城头以一道符咒,平灭了从地狱升起的王则鬼脸。自然也都希望,把那些扰乱天下的魑魅魍魉,都压到玉清昭应宫石板下。” “何必找一个吉日,既然装着那些邪祟和地煞的宝函就在玉清昭应宫,随便哪天揭开石板,埋到石板下不就行了?” “呵呵,你还是太过天真了。若不昭告世人,如何解世人的忧心?” 杨维德说着顺着梯子爬下去了,他还得小睡一会儿,中午时起来写《天文急奏》前,还需要斟酌些文字,如何将这颗突然造访的客星写成吉兆。这类事当然难不倒他,但是此刻最担心的,就是今天夜里,这颗古怪的客星还在那里不肯走。若是今夜就黯淡不见了,倒是怎么写都行。但是若还在那里,势必会引起民间广泛的关注,非常利于谣言的滋生和流传了。 沈括又多观看了一会儿,直到阳光刺痛双眼才回屋接着睡觉,作为最早的一批观测者,他并没有杨维德或者怀良那样的政治敏感,他觉得无非是奇异天象,作为天文爱好者,能看到这样的客星,算是一件幸事。星空中并不是所有星宿都有名可查,有迹可循。它们发出奇异的光芒,说明它们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过什么剧烈的变化,然而这些变化与大宋的政局并无半文钱关系。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东京城并未发生什么大变化。虽然谶乱过去了将将三个月,汴梁城里仍然有些杯弓蛇影,但是皇城司的探子们只是探听到一些街头传闻说,有人在子夜后看到了东方有怪异亮光,形容为:几同白日。倒是没有谁将这一现象与“日月同天”联系起来。 杨维德也在这一天,向官家提交了一份《天文急奏》。 将天关星外出现,芒角四出的客星之事上奏。他非常小心的避免了对其亮度的描写,避免牵扯到“日月同天”的关键词。他在奏文种写道:“伏睹客星出现,其星上微有光彩,黄色。谨案《黄帝掌握占》云:客星不犯毕,明盛者,主国有大贤。乞付史馆,容百官称贺。”将任何天文现象解释成吉兆和祥瑞,是他的祖传绝技。 实则,他也悄悄修改了一些内容,比如将强光改成了“微有光彩”,也将色泽改成黄色。这样就避免了官家的联想。另外,在这份奏报中,他也提出了“主国有大贤”的判断,试图埋一个伏笔,这也是他作为司天监少卿的一点小小特权。他预见自己的这个小伏笔会让沈括受益。 自喻景死后,沈括和徐冲的封赏一直没有落实,甚至官家想要召见沈括和徐冲的念头也打消了几次。杨维德老奸巨猾,自然猜到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沈括在城头扮演法师的举动,让官家多了一分忌惮。既然这次国运和天命的争夺战以魔法打败魔法的方式圆满收场,那么封赏两个没有道术的凡人,就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和棘手起来。官家考虑每件事,永远不是平头百姓那样直截了当,他要权衡各种利弊,推演每一种可能。无论如何,最终他决定食言,假装忘了赏赐。 杨维德想借着客星事件,稍微提醒一下官家,别忘了有功于国朝的大贤还没封赏。他在这里悄悄留了一手,算是给沈括藏了一个机会,给官家留了一个台阶。 五月二十七日 子夜 出乎杨维德的预期,那颗星依旧在东边闪耀,较之前一日更加耀眼。没有人知道,这只是超新星爆炸的威力,逐步来到这里而已。 此后一连数日,这颗古怪的客星没有消退之势,而是越来越耀眼,甚至于在每天日出后,都能清晰看到它就在太阳不远处,直到正午才消失不见。皇城司的探子们,打探到的街谈巷议也有了变化,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讨论这件事,而且各种阴谋论开始甚嚣尘上,不仅仅有人附会弥勒教留下的“日月同天”,更有人在议论“天有二日”了。 官家显然一直准确掌握着市井情报,对他而言情况正在变坏。如果说,弥勒教与谶语配合的各种装神弄鬼还都局限在京城,然而这颗耀眼的星辰,可是天下都看得到。 对于为政者而言,若不去占领舆论场,自有人去占领。所以官家开始积极思考对策,也很容易的走进杨维德悄悄预设的方案里。官家在反复看了杨维德的《天文急奏》后,发现了之前忽视的,主国有大贤容百官称贺字样。 官家也不由得感慨,杨维德确实无心插柳,指了一部好棋,若是做成一次百官同贺的场面,就可以避免通过昭告天下强行表态的尴尬,因为弥勒教平灭后,已经昭告过一次。隔着三个月再次昭告,就显得儿戏和心虚了。若只是庆贺祥瑞,就可以云淡风轻间,将客星解释成吉兆,扭转民间不良的联想。 六月初三 午时 沈括正在杨维德家中,有宫中黄门来传口谕,官家三日后,也就是六月初七,要召百官进宫,再景福宫赐宴,他和徐冲以及平灭弥勒教有功的,也一同在召见之列。 好事终于掉落到了沈括头上,在被官家遗忘了三个月后,终于得到见驾的机会。 他倒是并不知道这件事是杨维德给官家挖了坑,也不知道其实官家只是想做一场戏。 于是第二天就到街上买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军头司拜见包龙图,顺道找徐冲聊聊天。 包拯夜正有些忧心客星的事情,怕弥勒教借此死灰复燃,见沈括来了倒是正好可以讨论一番。 上茶后先聊了几乎寻常事情,忽后老包话锋一转。 “存中,可识今日天关客星?” “禀相公,夜夜都爬上杨少卿丹房上观看,只见每日光耀日盛。不知何物,无迹可寻。” “凡星辰必有走向,围绕中天紫薇,往复周旋。为何此星却如此?” “并非所有星辰都有走向,唐李淳风着述中云:客星者,非常之星。其出也无恒时;其居也无定所。忽见忽没,或行或止,不可推算,寓于星辰之间如客,故谓之客星。” “是主何吉凶?” “古书上多半言非吉。然而我以为,所谓客星乃是亿兆里外,另一颗曾经不闪不动,无法看见的星辰,突然又了光亮,这才被看到。” “为何突然就有了光?” “也许是那客星如流星般燃尽生机了吧?我观流星陨落前,也是忽然发出耀眼光芒,一瞬间,坠地成陨铁不复光亮。与客星忽见忽没极相似。想来也是星辰寂灭前的回光返照吧?” “若是星尘寂灭前的回光,果然也算非吉啊?”包拯抚摸胡子道。 第87章 和光同尘 六月初四 午时 老包与沈括关于这颗奇怪客星是凶是吉的讨论还在进行,老包固然一直排斥司天监借助星象歌功颂德的业务,但是对于这种无法解释的怪异事情还是于孔夫子一样,持不可知,不乱言的态度,然而好奇心还是很大,希望沈括能给他一个不同于杨惟德的解释。 沈括思忖片刻,终于开口: “也许星辰陨灭之时,早在千百年前,那时还未有我大宋,所以与国朝吉凶未必有关。” “哦!”老包不由得大惊失声,“存中觉得,光行宇外,还需时日?竟然可在虚空行千年?” “只是我的猜测。” “推测?可有些说法?” “光大抵也是物,是物,便也如箭矢一般自有离弦之速,只是极快,快慢分辨不清罢了。既有快慢,则穿越浩瀚太虚,也必然得花些时间。” “光也是物?”老包拧眉,努力思考这样挑战常识的想法。 “相公,这也是我的另一猜想罢了。《道德经》云:‘和光同尘’,虽世人都将这四个字解为处世之道,然而我却想,也许此时为光,彼时同尘,或和光同尘,不分彼此,只在于观者所想,便尘做尘,光为光了。如庄子说的,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然而这些也只是流于空想,不可验证了。” “是啊,万事若穷尽其问,恐怕终难得解答啊?” “也许只是眼下不可解答。我记得怀良曾说到此种痛苦时言:无解之问,恐怕是当世时机还未到,也许七八百年之后,万般机缘到了,方可穷尽明晰其中道理。” “既然提到了大师怀良,此刻我最担心的还不是客星吉凶,而是有心人会暗中搞事。”老包赶紧转换话题,实在不想再聊玄而又玄的事情了。 “相公担心弥勒教余孽?” “正是。存中,你真的不知道小苹和怀良的去向?”这是老包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对这个问题都显得十分克制。 “小苹去向实不知道,怀良也去向不明。”沈括谨慎回复,小苹确实没告诉他去向,怀良去哪儿他写过信也没回信,算是没有验证,也确实可以说不明。希望能这样既不撒谎,又含混过去。 包拯当然眼里不揉沙子,能含混过去,无非是他不想深究而已。 “也只能如此了。”老包也品出他对两人用词不同,不再追问。不深究这两人去向,也算是两人一直以来的默契。 “相公,我想,他们不会再为非作恶。” “然而即便他们不再为恶,也还是不能放心啊。尤其是那小苹,行事鬼祟又似会些遁走的法术,虽然举发怀良,破获喻景有奇功,然而自身也是谜团重重。我看她便是所有这些谜题中最难解的一个。怀良行事为了仇怨倒是容易说通,她忽敌忽友到底是什么角色?若能搞懂她,想来很多事情迎刃而解了吧?存中,她最近就没来找过你?”老包又忍不住抛出了一个期待。 “学生也想搞清她到底是谁?然而最近几月,她也未再找我,线索全无啊。” “线索,线索……是否能再想想?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线索?”老包近乎哀求道。 “学生明白,学生一定再仔细斟酌所有细节……” “还有一人,也如迷一般。” “相公是讲那弥勒教未落网的最后一名卦主?” “是啊,此人从未露面,真名假名都未留下。” “我也听小苹和怀良都提及此人。他们却也都不知道详细。也许早就不在弥勒教了。” “存中,你若是残余的弥勒教,想要利用这次客星收拾残局,会如何?”老包突然正色问道。 “我么?未曾仔细思忖,不敢说。” “然而我却推想过。”老包说。 “相公以为,他们会如何行事?” “以我对弥勒教行事方法的了解,他们心机森严,必然谋定而后动。此次客星闪耀,对于我们是意料之外,对他们也必然是如此。若我是弥勒教余孽,自然不会立即行动。我会先花几日找到旧部,动之以邪说,晓之以歪理,然后再用几日谋划。眼看这耀眼星辰闪亮了好几日不似会离去,此时便可以在暗中先策动民间怪谈,再等二三日过去。若那客星发光更烈,计划也已经大抵谋定,则可依计划起事。算起来,自这客星出现已然快十天了。若一切顺利大抵可以动手了。到时候大概又会童谣先行以合天象,再辅以帽妖之类作怪。让我们防不胜防。” “也或者他们并不会行动?” “我对这伙对手所料只能从宽。若是一般结社的邪众,两任教主伏诛,大概没个几年也难再起事。然而弥勒教有所不同,已知有外敌财货相助,所以等到机会必然死灰复燃,我们虽诛了喻景,却未挖出幕后真正的大奸大恶。绝不可掉以轻心。” “相公是指,为弥勒教提供金银的辽邦,在京城的内应?” “不错,从正月起的这次谶乱来看,能在汴京城里应变自如,其幕后主使和暗藏眼线必然都在城里,我大宋与辽邦交战,每每行动必先泄军机,可见辽国最擅用间。我也知道你上次进宫调查时,已然发觉皇宫里或就有内奸。若真有内奸,应该不是喻景这样,勾当东西八作司的小小工匠能安插进去的,更像是辽邦长远布置的内鬼。喻景只是一枚棋子,也未必知道更深的底细。若是怀良,他也只是大相国寺外卖炙猪肉的僧人,也不像能布这样大棋局的。从太宗时起,开封府倒是查到过几次辽邦细作,你猜怎的?竟然都是女谍,或隐于街头做乞丐,或藏在青楼做歌姬,屡屡得逞。都说辽邦多女主也擅用女子为奸细。此言不虚。” “所以相公还是怀疑小苹?” “小苹啊,如梦幻泡影一般。我也是亲见她从屋子里,突然变化到了蔡河对面。似真有些法术,然而我又想,若真是辽国女谍,又有这般穿墙过户的本事,潜入机密处窃得国朝军机如探囊取物。何必与弥勒教一起装神弄鬼?怪哉,怪哉。” “是啊,我觉得此中关节,深不可测。我想再去帽妖出现的几处查看一下。也许能调查出些端倪?” 沈括请缨道。 “你自管去就是了。那些地方如今都是开封府的差人把守,也都是认得你的。” 老包起身,大抵要回内堂休息。 “相公,我今日来还有一事。” “要去军营看徐冲?” “正是。” “徐节级近日有些萎靡。正好你去与他聊会子,也许能治他心病。” “他还会萎靡?”沈括大惊,他觉得徐冲是全天下最乐天,最不该萎靡的人。 “那小苹的贴身丫鬟叫做锦儿的,前几日来自首。开封府已经收押入女囚牢了,也没审出什么。案卷我也看过,都对得上不像说谎。按时日算,她从宫中卖出只是去年的事情,由小苹舅母送去乡下服侍小苹也是去年十二月,只道与小苹在一起的弥勒教众都是一家子人,那被雷劈的九公就是小苹的公公。如今小苹与她舅母一家全都不见,也不知道她说的真假了。听说又有皇后身边人为她说话,开封府结案轻判,说是死罪可免,官卖了事。” “此事,数月前徐节级已经与我说过。他说若锦儿官卖,他等着官家赏钱去赎买她。免得被富户买走给傻儿子做妾。” “徐节级竟然也有这么一场单相思,可叹。只看这次官家召见,能不能不食君言了。哎……你只顾去看看他吧。劝他也不必为了一个本来就为娼为婢的犯妇,整日长吁短叹。” “学生明白,只等官家赏赐下来,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那样最好。”老包叹息一声回后堂,似乎对官家会兑现赏赐这件事并不太看好。他大抵知道些官家的脾气,只是不方便说。 沈括出来就直奔军营,却发现徐冲已经不在。一问同营的禁军,说拄着拐去开封府了。 想来是去看锦儿。沈括也想去开封府寻他,只怕他正好返回错过,于是自己去了小苹施展纸人分身的蔡河边住宅。 虽然案子过了三个月,那里却还有两个开封府衙役守着。不过都认得沈括,也就放他进去。他又在那二楼窗户对着对面会仙楼看了半天,也想不明白那一手到底怎么耍的。聪明如怀良也是想不明白。想了一会儿实在没答案,趁着时候还早又去城西北的开宝寺。那里也有几个熟人守着见他就放行,他只取了根火把,又向守卫借了把铁锹,就从那开宝塔下到地道里。 这地道他来过好几次,证物大抵都搬空了,那些证物现在就堆在军头司后面仓房里,他反复看过无数遍也没发现还有蹊跷的。所以今天还是来这里,找找有什么漏掉的。刚才老包用几乎央求口吻,让他找找还有什么遗漏线索时,他就有一种奇怪预感:线索一定存在,只是被自己漏掉了。 回忆起发现这地道的前一日,正是小苹提醒自己,诸葛遂智出没在这里,小苹显然是搅局者。她到底是什么角色? 这件事他想了几千遍,头发不知道掉了多少,还是想不太明白,只因为小苹不似怀良友说得通的,前后一致的动机,她的行为总有些前后矛盾。然而另一件事,也值得玩味,就是他起初跟踪怀良,以为怀良上了塔顶,但是在塔顶没看到怀良却遇到了帽妖。最终被塔外的帽妖一路撵才错过了一楼出口,误打误撞又下去一楼,发现地道。也就是说,那时弥勒教并没有发现他,所以也没有隐藏地道口,但是为何会遇见帽妖?可见弥勒教也在这里修炼帽妖的妖术? 不过地底下所有找到的证物里,并没有发现帽妖存在过的痕迹。他重新寻找了那假龙被烧毁的地方,灰烬依旧在原地,显然这些不值得收证的东西就留在原地了。他想再搜查一遍,看看这些灰烬里也许还剩下些什么吧?于是将火把插在附近石头缝里,就撸起袖子开始刨那堆灰烬。从头刨了一遍,没什么发现。只有一道竹子编成的架子,也烧毁的不成样子了。他将这些竹子从灰烬里取出,试着拼接起来。拼到一半时,发现其中一些竹篾很细,若是做那条龙的骨架,怕是会被风吹散架。已知这条御风而行的纸龙,其实对强度要求还是极高的,不仅仅是御风,还得通过枢轮和牵线,控制下面的傀儡。这些细竹篾编成的竹架子,显然不是龙的一部分。 他将这些竹篾拎起,发现还都连着,如同……如同一把绳梯。这唤起了他的回忆,这梯子一定哪里见过?于是闭上眼睛思索,外面火把灭了都不管了。 等他猛然睁开眼时,火把早灭了,四周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但是他终于想起了哪儿见过这串东西了。 那日在小苹蔡河边宅邸的二楼,施展纸人分身,自己眼睁睁看着她突然变到了河对岸的会仙楼二楼上,然而那时徐冲已经杀到了楼下踹开了大门。徐冲冲上阁楼时,小苹站在二楼护栏外,一边帽妖裹着云雾升起,转眼到了她近前,从云雾里坠下一道梯子。她抓住梯子隐入云雾不见了。 随后并没有派太多人搜查蔡河对岸的房舍,主要是因为太多人见到小苹搭上帽妖坠下的绳梯,帽妖向远方去了,所以无必要在四周搜拿她了。 如今看来,自己手上的正是那天帽妖上落下的梯子,分明轻薄细软,一扯就破,谈何带走一个人? 他的大脑在电光火石间,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说是障眼法,那小苹当时应该就近躲到屋檐下某处,等帽妖走了,差役们也散了,她才逃走?这如果这个假想是真的,那他有理由自信,自己距离真相不太远了,包括小苹分身逃过蔡河的把戏也快想明白了。 然而小苹亲口说过,她并不知道帽妖是怎么回事,真是这样,帽妖怎么能掐着时间来救她?这个问题暂时无解,得以后遇见她再问了。 第88章 小苹唯一的破绽 六月初四 申时 沈括摸着黑从地道里出来时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现在得赶紧去往开封府大牢。小苹的事情,他自信猜到关键处,此刻先去找小苹身边的人核实一下,尽管他不看好这个身边人会说实话。 他骑着驴一路小跑,走过甜水巷时,就看到远处集萃画阁门口人山人海。这几个月帽妖没有出现,开封城里平静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气象,但是裴掌柜的商业天分总是让他的店铺格外出挑。 “这又是在做什么妖?又是如上个月,请女相扑在店前卖弄?” 到了近前向里望,却见那店里正中的书案后,正有一人在泼墨绘画。边上不少闲人正围观并啧啧称好。沈括定睛看,那作画的正是驸马都尉云麾将军李纬本尊。边上溜须拍马,鼓掌叫好的一群人里,最起劲的正是那裴掌柜。 想来这裴掌柜屁股开花的伤已经好利索了,这回又傍上驸马了。想当初驸马可是说要拆了他的招牌,不知道何故两人竟然还能这么愉快的进行商业合作?沈括仔细观瞧,那驸马手里的秃笔,分明就是那支御赐的神笔。他记得这支笔,笔杆上涂了朱漆。 “诸位上眼观瞧,驸马手上这支笔,正是当年张僧繇用过的神笔。”裴掌柜高声叫喊道。 “哦,原来是这样神笔?难怪下笔如有神,这只跳涧猛虎简直绝了。然而我还听说,这张僧繇的笔其实还有一段故事?”边上一个明显是请来捧场的帮闲文人说道。 “这位兄台果然博学才能有此问,说起张僧繇这之笔,来路可就神奇了……” 裴掌柜还有些卖关子没有立即说,已经落笔的驸马李玮则背着手腆着肚子,在那边得意洋洋。店里伙计已经将他刚画完的猛虎图挂了起来,只待坐地起价。 “裴掌柜既说神奇,到底是怎样阁神奇?你若不说,岂非急煞我们这些街坊邻里?” “是啊是啊。”边上人一起起哄,给老裴烘托气氛。沈括也看得有趣,一时忘记了有天大急事还得赶路。 “说起来,这张僧繇的这支笔,当年可是留下了画龙点睛的一段神奇典故,只一笔点了那龙的眼睛,那纸上的龙便活了,腾空而起。故而,驸马都尉也只用它画虎,不敢画龙啊。” “哦!!”众人一起惊叹。 此时偶有微风吹过,店外旌旗微动起来。 “你们看,”裴掌柜指向外面旗帜,“只是画虎便要生风,若是画龙,岂不脱画而出?” “果然神物,果然神物……”众人叫好。 听到有人叫好,那些挤在人群后面看不见的人,也纷纷向里涌想一睹那只虎画的如何,以及支笔长什么样?只一会儿,大门便被堵住。 饶是沈括骑在驴上占着高度,此刻也看不到里面情景了。他不由得慨叹,汴京百姓要是都信这些无稽之谈,何愁弥勒教或者其他什么宣扬怪力乱神的教,不再卷土重来,不过他也知道大众就爱信这些。又想起还有急事,于是也不进去和二位打个招呼,直接打驴去开封府。 到了大牢门口,沈括见徐冲的马还在门口马桩上系着,赶紧进去。那女监的女牢头不认得他,便不放他进去。他急得在外面大喊大嚷,果然惊动里面徐冲。却见徐冲出来,面色憔悴,脸上还有泪痕,走路倒是平稳许多,看似已经健步如常了。 徐冲与那女牢头说了几句,女牢头就买账退走,徐冲便引着沈括进去,眼看着已经花钱浸润过。 两人一路攀谈进着黑漆漆牢房,原来这两日徐冲天天来此安慰锦儿,安慰锦儿说他有办法赎她自由。起初锦儿也有些茫然,因为她与徐冲好像也并不很熟,只是一起在老鸦巷的密探据点有过一场说笑,然后一起受了一场傀儡复活的惊吓而已,按说徐冲是官差她是犯妇,本该有些居高临下的官威,然而全没有。倒是徐冲显得长吁短叹,锦儿倒是有些爱搭不理的冷漠。 沈括到里面时,锦儿正坐在单人牢房里啃一根鸡腿,吃相倒还优哉,很有小苹水谳前夜的风范,想来小苹也是那时得到了木笼的钥匙,所以心里不慌。 如今看锦儿倒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她毕竟只是官卖,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军官哭着喊着要买她回去,让她莫名其妙和怪异的感动。 徐冲向锦儿插手施礼,锦儿放下鸡腿还礼,这鸡腿大概是徐冲带来的。 “大姐,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不知当问否?”他直截了当问。 “公子想问小苹姑娘的事情?”锦儿竟然猜到沈括用意。 “正是。” “当问又如何,不当问又怎样?既然徐节级破了财,免掉了我这几十下杀威棒,自然问得。只是我所知小苹的事情也都写在供状上具名画押,何不去开封府刀笔吏那里看?” “那些不必看,我却只想问些别的。” “什么样别的?”锦儿有些小心翼翼。 “在来东京的船上,小苹曾经吟了一首双调小令《临江仙》。我还记得其中一句:记得与小苹初次相见,身着两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琵琶轻弹委委诉说相思滋味。当时明月如今犹在,曾照着她彩云般的身影回归。可知是谁写给她的?” “公子大概也知道,我是从宫中卖到青楼,去年年底才去到宋州那庄园,小苹在那家守寡的事情都是她告与我知,想来她也没说实话。这首词为什么有她名字却也从未告诉过我,我也不知道那首词是谁写给她的,她只道是一位故人写的。然而她的相好、旧识、知己、故人总得有个二三十人吧?” 锦儿只说小苹没实话,算是没什么破绽。于是沈括又问: “那,在中牟县古柳冈,你们投奔的那户人家又是什么人?” “我只听小苹说,是京师里的富户,曾经做过命官。他在山庄里有两间闲房,就请小苹去避货和唱曲儿,其余小苹都未说。我们在那山庄也只停留了两日,并不曾出去,详细打听过主人家底细。” 锦儿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我再问你,那日在宋州时,我见你抱着琴下船,到底是做什么事?” “是小苹吩咐我送到宋州一家当铺作价卖了。说是回去得置办些首饰,免得回去没有细软簪钗,让熟识的见了笑话。” “那为何后来,那张琴又在小苹那里了?” “公子这么一问,我倒也觉得奇怪了。”锦儿脸上也带出些疑惑,“想来,她后来又找谁,去了趟宋州把琴赎回了吧?” “好,我还有最后一问。为什么要回来投案自首?” “只因我全不知情啊。那日小苹让我出门通知她舅母家离京在城外客店等她,我返回时,见整条街巷都被官兵围住,想来小苹被抓,也不敢回去。就又回她舅母处,跟着一起离开。然而小苹第二天就来客店,说她犯了些案子。又给了我些钱财让我来自首,说我跟她时间短不知案情,不要跟着她们受追拿。我本是贱籍也非良人,无非又是官卖,总比到处躲藏强。于是与小苹一家分离后,又在村里客店里思前想后了些日子,便回来自首。” “好,多谢大姐能告知我这些。若要把你卖了,我自有些钱借给徐大哥。他对你也是一片痴情,我想你也见到了。” “然而……” “你不愿意?” “奴家何等样人,有徐节级相救,怎敢不愿意?只是……只是已经另有一家财主想要买奴家。” “什么样财主?我打断他腿。”徐冲拍案而起。 “正是东京城里豪富,那集萃文社的裴掌柜。” “是他?”徐冲一屁股坐地上,“为何是他?” “只因为,我常为小苹姐姐去他处讨债,惹他动心,说奴家泼辣灵巧,要买了奴家做妾室,也好替他管账。” 徐冲脸色煞白,显然自知财力相差太远。 “徐节级,此事你不要急,只等两日官家赏赐到了,想来也没大事。” “也只能这么想了。”徐冲脸色却没有恢复。 “我刚才街上见到那裴掌柜了,正和驸马一起卖弄那神笔。想来心思也未必在这位大姐身上。” “你们也知道那神笔?”囚笼里锦儿突然来了精神。这似乎不是一件与她相关的事情。 “大姐也知道这支笔?” “我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就知道,娘娘一直听说神奇,想借来看,那结巴驸马心眼如针眼一般,就是不肯借。惹的娘娘几次生气。” “ 嗨,当初见那驸马吓傻时,只把那笔藏在身边当护身符。”徐冲说。 锦儿退回墙边继续啃鸡腿,似有所思不再说话。 “徐兄,我还有一事,”沈括说,“我要出趟城,正要借你的好马。我那头驴就在外面,你先带去军营养着,两日内我就回来。” “你要去两日?两日后六月初六,我们就要进宫受赏,耽误了可是大事。” “两日一定回来。你只管信我。” “好,我这就带你取马。” 两人一起向外走,锦儿突然上前,双手抓住囚笼栏杆:“徐节级,一定要救我。我不想与那上了年岁的掌柜做小。” 再看她已然泪下,楚楚可怜。 “大姐你放宽心,不救你出来,我便枉称大丈夫。”徐冲豪迈说完,一转身两行清泪落下。 两人一起到了外面,徐冲将自己马给了沈括,想追问到底有什么事,沈括也不说。只是上了马,突然回身:“徐兄,若城里要出大事,大概也就在这几日内,切切小心。” “还会有事?与天上那颗闪耀的星有关?” “包相公推算过,以弥勒教行事之紧迫,若还有头领可以积聚力量,几日内就会谋划完备,我先走了,等我回来把他们连根拔起。” 沈括一拨马头,纵马离开。徐冲转身与那老驴大眼瞪小眼。 “走吧,我带你回军营吃黑豆。” 那驴叫了两声算是答应了。 沈括一路向东,沿着运河疾驰。这次他紧急离京,就是要解开他心里的谜团,就是小苹到底是谁,她背后到底是谁? 刚才锦儿所说,似乎有真有假,比如她不愿提及古柳冈那山庄主人是谁。可见她仍然在维护小苹。显然要解开以上谜团,只有靠自己……以及小苹留下的一个小小的破绽。 他当夜投店不提。 六月初五 辰时 沈括继续骑马疾奔,到了宋州城直去月老庙。 中午时到了那月老庙山门下,这匹拢右好马已经累坏,赶紧将它系在树上,自己上上去。那一日,他在远处店上,看到小苹来到这里,然后被九公一伙绑走。诸多谜团从此地开始从此源源不断,要破解小苹身份之谜,自然也要从这里解开。他来到前院,已经可以看到后面参天的桂树。 庙祝正愁今天没什么香火,听到有脚步声进庙赶紧迎上来,又见沈括文生公子模样,便心里编好了词,上前唱喏: “公子想必慕名而来,此间庙宇甚是灵验,有情有愿,都可请月老牵线。” “如何请月老牵线?”沈括问道。 “公子请随我来?” 他跟着庙祝去到后院,却见这里密密麻麻系满了红绳。这座庙自唐人写的那段月老牵引红线的神异故事后,风闻而来的单相思极多。如今桂树上已然挂满了各种代表着一段痴心妄想的红线。 “公子,只需将你心上人名字写在上面,”庙祝殷勤拿来一根红绳,却见红绳两端各有一张红纸,“然后在另一端写上你的名字,再系在这棵桂树上,就成了。当然,若是能捐献几辆香油或者几十文香火钱,月老在天上看见了,自然心中欢喜,保管更灵验。” “我不系红绳。” “公子不系红绳?那是来做什么的?” 沈括从怀里抓起一把钱,塞给庙祝:“我想,我想看看红线两头写的名字。” 第89章 莺莺燕燕 六月初五 午时 月老庙庙祝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这辈子守在这棵树下发利市,各种奇怪要求都见过,但是这样的要求是第一次听闻,竟然有人要看别人姻缘的。但是转念又一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休要胡闹,这红线上的字只有月老能看,此乃本庙五百年来从未破的规矩。” “何来五百年?《续幽怪录》所载唐书生李固在此遇月下老人的故事,距今不过二百年。”沈括解释理由之余不忘抬一下杠,“我知道这么做不合规矩,然而我的心上人在这里系了一条红线,我想知道那一头是谁的名字。若能行个方便,我这里还有些钱。”他说着又伸手去摸铜钱。 “这个,这个……”庙祝扭捏起来,他感觉这个书生好像是某个情场失败者,想要知道输给了谁,也许紧接着还会有一场醋海翻波,然而失败者的钱也是钱。“公子须知,自唐以来这树上系满了红绳,你如何知道你那位心上人的那根红线系在了哪里?” 庙祝口风似有些松动。 沈括又塞了一把钱给庙祝。 “四个月前,我在那边酒楼上见她系的,我自然记得。”沈括遥手一指,指向一里外饭铺二楼。庙祝看着有点玄的样子。 “我倒是可以破一次例,然而有言在先。你不能把这树上红绳全都解下来。我只容你解三根。” 他心里想着如果解错了,正好再收一次钱。 “多谢!” 沈括走到桂树迎向那酒楼的一边,抬头仰望寻找那根红线。 他确实记得小苹当日先进了这月老庙,捐了香油,然后就在那边书案上刷刷点点写了几个字,大抵就是两个名字。将红纸包在红绳两头,就踮着脚系在这边树枝上。 红绳上的名字,其中一个必然是她自己的,而另一个,就是她所谓的心上人,也必然是这件案子最关键的那个人物。沈括仔细思忖过,如果小苹潜入弥勒教不是为了做圣女,那一定另有目的。她原本就是名动京师的名妓,钱自然是不缺的,能让一个女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必然只有一个情字。 这是他能想到的,小苹留下的唯一有用的线索,因为当日自己在饭铺二楼看到她入这庙时,她自己并不知道,显然不会设下欲擒故纵的圈套。 然而现在的问题,他只有三次机会,他的记忆力固然很好,眼神却一般,只能隐约记得大致方向和小苹有踮脚的动作。到底是哪一根? 他试着小苹身高伸手去够,找到一根看着比较新的,像是几个月前才系上的,一把解下来。打开红绳两边上的红纸。一边写着的是“城南王生”,另一边写着“妻妹刘氏” 看来不是小苹,是某个惦记小姨子的。 眼看着第一次机会错失。边上庙祝冷笑看着,他从沈括失望表情看出找错了。他根本不信有人记忆力好到能记住四个月前,某个红绳的位置?还是从一里外看到的。当然如果待会儿,这个傻帽提出再看三根,他也求之不得,只要肯再花钱就是了。只是庙祝并不知道,此刻沈括已经把身上钱都掏给他了。 沈括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一番,然后移动几步。他确定小苹当日是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日影变化,刚才选的地方稍有差池。 再抬头看,却又上下两根。他犹豫片刻取下下面那根。打开一看,一边是“诗社杜子彤”另一边是“宋州清水街赵员外。” 看罢不由得手一抖,分明是两个男人。如今天上月老已经管男风这样事情了? “怎么样,找到你那位对头了?”庙祝问。 “还没有。” “不是我多言,月老必不喜有人偷看姻缘谱。此事确有些不体面。” 庙祝大言不惭道,若不是他贪财沈括也看不到。 沈括不由得再次闭上眼,心里祷告月老能让他找到小苹那根。 睁开眼时,他抬手将上面那根轻轻扯下来。打开一看,一边写的是:“京城小苹”看来终于找对了。赶紧打开另一边,却见那里写着“晏七公子” “晏七公子”不是一个完整的名字,但是京城文生圈子里却无人不知道。这个晏七的名号属于前相晏殊最得意的小儿子,自号小山的晏几道。那首带着小苹名字的小令《临江仙》写的如此婉转悲戚,让人动容。果然不是庸手之作。 他猛然想起在船上时,锦儿与小苹之间曾有过一段对话。 当时小苹正弹奏完一曲,似有些莫名悲凉,便说:“真个是早春游河,眼见是一片花花草草哀哀,莺莺燕燕戚戚!” 边上锦儿立即调皮回道:“姑娘,如今隆冬,哪儿有什么花花草草莺莺燕燕。” 小苹又说:“你个死丫头,又笑我强作哀怨愁作词?” 锦儿答道:“不敢。我知姑娘心思,花花草草全不打紧,无非是燕燕戚戚。还当我听不懂这弦外音?” 小苹说:“又在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锦儿笑道:“便是撕了我也要说,莺莺燕燕戚戚哀哀,好个不知羞的娘子。” 饶是他记性极好,隔了四个月,这对偷听到的对话一个字不差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回想起自己当时就觉察到,他们谈的不是什么花花草草。 “嘿嘿,果然不是花花草草。好一个莺莺燕燕戚戚。好一个弦外之音。原来藏头露尾的是你?” 沈括一时失仪,咬着牙,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边上庙祝心里想:“坏了,不会出人命吧?然而按说都是四个月前的事了,什么醋能吃那么长久?” 沈括才不管庙祝脸色,他在心中迅速把事情过了一遍,现在所有的脉络都通透了。 这个晏几道,他不但听过,还可能见过,在中牟县深山里那座山庄,出猎返回时,锦衣夜行潇洒公子大抵是了,但是还不能确定。不过在驸马府出现花妖那夜的宾客名单里,肯定有他,驸马也提过是他的密友。可见,趁着观灯,进书房偷偷调节驸马书房里屏风位置的工作,也许是他干的。 庙祝见眼前这个人刚才还是黯然神伤,这一会儿又神色飞扬,意识到这货可能失心疯了。 沈括又亲手将自己解下的三根红绳全都系回原处。再叹息一声,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去。庙祝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刚才担心这个疯子会不会一把火烧了这棵大树,这可不是一般的桂树,这可是摇钱树。 他回到山下上马疾驰返回。当夜没钱投店在运河边纤夫棚子里忍了一宿,第二天赶紧策马返回,六月初六夜里就是皇宫召见,得赶紧赶回东京才是。 六月初六 酉时 沈括终于赶回京城,也不去杨维德家,催马直接去往禁宫宣德门外。酉时三刻,终于到了宣德门。他看到那里只有徐冲一人在焦急等待,想来自己有些迟了,其他人已经进去了。 徐冲见沈括到了赶紧上前,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问:“事情如何了?” “我知道小苹心上人是谁了。” “你出城两天,就为了这个?”徐冲似是一惊。 “不提此事了,怎么只剩下你了?” “嗨,你已然有些误时辰了,包相公让我出宫门迎你,怕左右腋门的黄门为难你。” “召见已经开始?”沈括慌忙道。 “哪儿有召见,只是赐宴。如今正歌舞呢。官家在景福殿大殿里,远的连官家样貌都看不清。”徐冲摇头道。 两人说着话到了左腋门,在门口亮了腰牌,门口黄门见都不是一次进来的熟人,尤其徐冲最近一直在宫里守备,也就放行。 “如何远到看不清官家脸?” “官家皇后并与百官都在殿内,我们这些有功的差役和兵丁都在外面坐着,所以我才能得便出来候你。”徐冲苦笑道。 听上去,徐冲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官家只当是一次政治操作,没有提赏赐的事情。这件事沈括还仔细考虑过,官家若是低调,多半不是小气,而是不想让天下人知道当日真相,他意识到王则鬼脸升空然后干瘪掉入火海,各种民间喜闻乐见的,大宋天命未绝的解释最有利于朝廷。所以官家只能意思意思。 “徐兄,我来迟不会引得圣驾不悦吧。” “不会,官家一定看不到你我。然而我到时远观官家脸色,似早已有些不悦,不时叹息。” “为何?” “大概是司天监阳春官进去报了几次,今夜那客星还在那里。想来这客星非善客,赖着不肯走,主人必然不悦。” “原来这样?”他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赶不及御宴,会给官家留下坏印象,现在这重担忧没有了。然而现在又是另一重失落,看来官家还是沉迷于星象运数,对他们这些破案的人不甚关心。 两人走过景福殿外迎阳门,这里是一条通道,可以看到官家与皇后的仪仗都在,那些黄麾、绣幡、锦幢,旌旗和伞盖都在这里停着,地上的灯笼里还燃着火光,宫女和太监们也都蹲在一边吃饭。 他上次来时已然见识过皇后仪仗,尤其是八人步辇和九凤华盖记忆深刻。如今那边官家的伞盖和秀幡正斜着靠在墙边上迎风微动,撑伞的黄门正蹲在边上聊天。再看那皇后的九凤华盖也斜靠在墙上,上面金线绣的凤凰在灯笼闪烁火光照耀下,若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两人转弯到了景福殿外,殿外已经坐满了人,大殿里正在表演歌舞。沈括远远看到空着两个坐位,发现自己担心官家见自己不来而不悦完全是自作多情,今日表功大宴,他会徐冲几乎陪坐末席。比他们坐的更远的,是那些一起巡街的开封府衙役们。比他们更靠近大殿的是一些五六品的官员,更大的官都在大殿里。这样的座次安排着实让人有些气馁。官家对于剪灭弥勒教的真正功臣竟然如此疏远,甚至不想仔细看一眼。 倒是那些衙役差拨各个眉开眼笑,这样的殊荣一辈子都可以作为谈资了,管他坐的远坐的近了。 两人就坐,有宫女送来酒食。远远可以看到大殿里正有群舞,这些舞者遮挡,也看不清里面官家样貌。反正听徐冲说,今天官家心情不佳。 既然看不到陛下,沈括只抬头看了一眼头东方天关星测的那片光芒,这样一个歌舞升平的时刻,那颗煞风景的星还在东方闪烁,而且一日比一日耀眼,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大殿里一曲终了,舞姬纷纷退去。沈括终于远远看到龙椅上一个穿着龙袍,须发皆白的人影摇摇晃晃起身,看来官家是有些醉了。有太监上前扶他却被他甩开,看起来心情不佳也是真话。不难猜想和天边那颗十天来不肯消退的客星有很大关联。今日大宴功臣,原本也是为了冲喜,然而天边不识相的客星没有离去的意思。 那边官家取过笔来,然后在大殿粉墙上提了什么。沈括隔着太远,没看清到底写了什么。但是可以看到官家写毕,就将笔狠狠掷到地上,然后带着太监们从后殿离开,也不管边上的皇后和下面群臣。这功夫,大殿里高官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看情形时官家掷笔前在墙上写的那些字,引发了一阵小小骚动。远看是四行字,像是一首诗。 六月初七 戌时 眼看皇家宴会即将不欢而散,一些大臣也开始退席。徐冲一个人在边上喝着闷酒,沈括还望着那颗苍白的星辰出神。 忽然听闻西北方有人大喊:“帽妖,帽妖进宫了。” 凄厉,带着破声的叫声喊过两遍,一时激起巨大的恐慌,人群顿时轰动起来,大殿外守着仪仗的太监宫女们先乱起来,然后四周侍卫亲军也开始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可以看到至今留在殿内的皇后在一群侍女簇拥下从大殿后门出去。 包龙图从前面出来,直奔沈括这里就来。 “哪里乱叫有帽妖?”老包急问道。 第90章 地狱变相图 六月初六 戌时 宫中已然一片大乱。包拯倒是看着沉稳,不过他脸黑从来都难见惊慌神色。 徐冲起身:“相公,声音似从后苑来。” “快去,快去看看。若无事生非,将大呼小叫的抓来。” “是。” 陪坐末席的还都是当初参与案件,有些经验的,找这他们算是找对人了。这群人一起向后苑去,老包跟在后面。虽然他自己评估,若有人要借客星搞事,不会太快,至少需要十天而今天正是十天。不过突然来这么一出,还是有些吃惊。他只是推算了,贼人花几天联络旧部,又花几天纸面上谋划,再花几天筹备的时间,却不料真的效率如此之高。 四个月前的正月初八,也就是在后苑发现了帽妖,然后再土里翻出那具骷髅。竟然连地方都不换? 沈括此时也有一种非常坏的预感,不但是事情又开始了,而且他清楚宫里就有内鬼。自从知道小苹与同平章事兼枢密使一朝宰相的晏殊而儿子有关,他就处在某种恍惚当中。他曾经猜测这件案子水极深,然而深到这种程度仍然不敢想。他从宋州策马返回,一路上就在想这件事是否要告诉徐冲和包拯。到了宫门口,决定先按下不说。只因为晏殊是文官领袖,与包相公自然是有私交有过往的。这其中的各种可能,他是不敢往深处想,只担心贸然说了,这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实则在数月前,也就是当他向老包坦诚,自己私放怀良是有苦衷的时候。老包并没有严厉斥责,反而说了一些似有深意的话,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包拯说:“……我曾以为国法既是国本,执法刚正则国本坚牢,然而想浅了。你私赦怀良,此刻我也只能装不知,留下些王法周旋的余地吧。太过刚正,只怕是要动摇国本了。何止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为。可叹、可恨啊。” 那番话当时听来就格外怪异,似乎老包知道在怀良以外,还有因为自作聪明,以为秉持公信就可以任意妄为的人卷进这件案子。他只能对那些人法外留情,所以也不深究怀良。 现在他如同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无法把持方向。自怀良和小苹带着各自区直和谜团消失后,他已然找不到除了徐冲和包龙图以外,还可以信任的人了。然而包龙图,他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但是他故意没有说穿,没有说透。这件案子到底牵扯了朝中多少人? 沈括带着自己狐疑来到后苑时,已经有侍卫亲军和太监在那里守候,探头探脑却不敢进去。 老包喝住那些侍卫,追问谁刚才喊叫。一名太监站了出来,说他喊的。就在前面树下看到一团烟。竟然就是上次帽妖出现的地方,不过现在没影子了。 老包带头冲进后苑。没看到帽妖踪影,只看到前方太湖石垒砌的假山上,似有一片云雾环绕。徐冲从边上人手里抢过一个火把,就向那边闯,其余人紧跟在后面。 徐冲的腿伤好的也差不多,几乎看不出两腿有些长短了。沈括见他此刻如此勇猛,大概是想要抓住这样关头好好表现,其中苦心,大概也是为了那谋面不多的锦儿。 那团烟转而遁走,远远绕开众人向东去了。这烟确实不太像帽妖喜欢人前故意招摇,竟然远远避开,众人又追回到了景福殿前,那团烟雾不见了。自从宫里第一次目击帽妖,就与外面不同,没有一次很清晰可见的。其中原委不好揣度,可能意图不同吧?若说只为惊动圣驾,宣布自己重现,顺便毁了宴会,倒是也做到了。 此时景福殿外早已杯盘狼藉,没半个人,大概都逃散了。连皇后的华盖也丢在了迎阳门外,其余旌旗、宫灯也丢的到处都是,那些宫女太监显然都逃走了。可见帽妖二字在人心中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即便没看到,只是听到也足够肝胆俱裂。整个宫里,只有他们这一群二十来个人追着帽妖跑。 “你们都看得清楚,是帽妖吗?”老包问。 “不太清楚,有些像,似乎没那么大?也未见绿光,但是确实飘到这里了,转过迎阳门就不见了。”徐冲说。 沈括眼神不济,在后苑就没看清什么东西,只是跟着人群瞎跑,也跑了个来回,现在又回到景福殿,除了气喘吁吁,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相公,会不会进大殿里面去了?”徐冲提醒道。要进大殿,自然得老包同意。 “有可能,跟我进来。” 老包带头向里,其余人呼呼啦啦,紧跟在后面,也踏进了大殿。 大殿里面人也跑光了,但是灯还点着。可以看到地上也是一片狼藉,还有几只鞋子,页不知道谁跑掉了鞋没回来捡,总之能进来的都是三品以上的。 众人散开,四下抬头寻找,看看房梁上,屋檐上,斗拱上有没有可疑的东西。只有沈括拿起一盏宫灯走向那面墙,他一直好奇刚才官家到底提了一首什么诗引起的骚动,反正帽妖他见过很多次,正好借这个机会进大殿,看到粉墙上的四句诗 皇天不事但多罗,莫道无缘奈我何。 上有天堂下地狱,仰问星君何日去? “包相公,这就是官家刚才提诗?”沈括问,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刚才人群耸动,因为里面竟然出现了地狱这样不吉利的的词。而且这首诗水平也着实不怎么样。 “不错,刚才官家微醺,竟然提了太宗当年作的这首《缘识》,其实写尽人间缘不随愿的凄凉事,不知为何被官家想起提在墙上。只是将最后一句:‘分明种麦不生禾’,改成了‘仰问星君何日去?’。官家今日有些憔悴,酉时听司天监来报,那客星还在天际,便又添了几份烦躁,眼看着多饮了几杯,确实有些醉意了。提这首诗却有失庄重。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官家心底盼着这颗星早去。越是心虚怕祸,则越易招祸。” 包拯将官家的事态说成了醉意,但是这首诗确实颇应景,分明就是官家对于客星就是赖在天边不走的无奈心境。至于越怕祸则越招祸,沈括不能同意更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众人大殿里一时也没找到什么,于是大家退出,临出来时沈括又将那里还燃着的蜡烛和宫灯吹灭。 一群人又到迎阳门外。刚才丢的到处都是的仪仗诸物少了几件,大概有人来取走了,既然官家和娘娘都跑了,这些东西横七竖八都丢在这里也不像话。 包拯在迎阳门外等了一会儿,虽然官家口谕:“敌在暗我亦不可在明”后,成立的调查小组也随着喻景被烧死而不了了之。但是此刻老包自然又兼起这个职务,也不敢离宫。 押班石全彬也将宫里各方消息带来。此刻,宫中已然安稳些了,官家皇后都已经各自回宫,也都有万全守卫。石押班跺脚慨叹:为何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又冒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老包听的。这件事官家要怪罪,他必然跑不了。连带老包和下面的沈括徐冲,都有查案不周,除恶未尽的责任。若者消息传出宫去,想必又是一场乱。 一群人正在宫道上踌躇,讨论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帽妖,也不知道是不是杯弓蛇影的虚惊一场。就听到院墙后,又有人喊:“走水了,景福宫走水了。” 一伙人赶紧绕过延和殿向景福殿去。自他们离开景福殿也只不过片刻而已,刚才搜查一遍没什么可疑之物,于是就离开了,随后就有太监们进去收拾残席剩菜和杯盘狼藉。 “难道是大殿里灯火烧着了?” 沈括心里想:自己分明把几根蜡烛和油灯都吹灭了,怎么可能失火。赶到大殿门口,就看到里面确有红光闪烁,但是火光微弱,可见即便失火火势不大。有个太监正叫喊着奔走出来,大概想要找水灭火。 众人涌入时,看到了无比诡谲的场面,并不是房舍、木头桌案或者龙翼着火,而是那面官家提了诗的墙在着火。火势不大,就在墙上有几处燃起,火苗看上去有气无力,正要熄灭。然而为何大殿里各种木器都没着火,反倒是这面墙上燃火? 沈括赶紧细看,官家提的那首诗也在烈烈燃烧,其中地狱两字上火苗最盛,竟然是绿色火苗,显得格外分明。他第一个意识到,这不是失火,一定又有鬼了。刚才御花园闹帽妖,很可能是一出调虎离山的戏码。 外面太监拎着水桶进来时,墙上大火已经基本熄灭,烟雾也正在散去,只剩下地狱二字还在燃烧。然而这一滩小小火焰映衬下,墙上似乎还有什么?刚才燃烧留下的斑驳焦痕似乎连城一片。 “来人,掌灯!”包拯道。 赶紧有人取来两盏宫灯点燃了,挑着向前照耀。 就看到墙壁上,展现出来的一只身形蓝色的巨鬼,正张开血盆大口。 “墙上有鬼!” 举灯的侍卫向后一缩。老包挺身,抢过他手上宫灯,高举着观看。就看到烟雾缭绕处,何止一只鬼,墙上大大小小画满了几十只鬼。它们四周都是红色的烈焰,也正是刚才燃烧的地方。 老包举着宫灯,自左走向右,将景福宫这面墙看了一个遍。看到墙上那些恶鬼正在撕扯、分割一个个虚弱苍白、赤裸的人体,也有将赤裸的人高高举起,丢进油锅里的。虽然这幅画没有声音,但是分明又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不错,正是地狱变相图。” 老包声音有些颤抖,稳重如他,也有些惊到了。 第91章 问道于驴 六月初六 亥时 景福殿内,越来越多侍卫亲军赶来,带来了更多火把,将大殿照耀的白昼一般。 这幅白墙上地狱景象的壁画,着实将在场的,除了沈括外的每一个人都吓到了。它何止栩栩如生,简直如同明白从墙里面长出来一般,苍白的人物身上还渗着血。即便没有见过地狱情景的人,也难免会觉得真的地狱大抵就是如此。 然而沈括知道,这只能是又一重幻术,只是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偷眼观瞧身侧的老包,即便老包脸黑,一般场合看不出喜怒,然而此刻张大嘴的惊恐表情也已经显露无疑。 倒不是老包相信这是魔法,而是他实在想不明白是如何做到的。当然另一重恐惧在于,他已经认出画中那个被四只恶鬼抬着,即将投进油锅的赤身裸体的白发老头,竟然与当今天子有九分相似。这幅画的政治影射的意图呼之欲出。 他知道自客星出现,官家已然有些惊魂不定,时常朝会也会走神。即便杨惟德利用职权,强行将客星解释为大贤出世的吉兆,但是自古以来各类对星象描述的书籍里,充斥着互相矛盾的解释。今天陛下在宴会上失态的原因,石全彬已然悄悄告诉老包,是因为官家这几日自己查阅了几本汉以降的天文志,发现客星更多被解释为事态晦暗不清,天地逆变的前兆。所谓逆变,通常主牝鸡司晨女主昌盛,或臣子作乱以下犯上。总之这日月同天的奇景,对于帝王家而言绝对不是什么祥瑞。这大概是官家酒醉时,突然悲情发作提了这不合时宜的首诗;而且掷笔后,全然忘记礼数将皇后一个人丢在这里。石全彬还提到,官家这些天一直在念叨,自己自幼不知生母为谁,被章献太后一手掌握形同傀儡。可见已然开始对天地逆变的解释疑神疑鬼,很难说,心里怀疑的不是当今皇后和皇后背后的曹姓外戚。 想到这一层,他赶紧将沈括拉到一边:“存中,我记得清楚,刚才陛下题诗之时,这墙上分明什么也没有?” “相公,何止陛下题诗时,刚才我们进来时,这面墙上还是白璧,只有陛下的诗,您当时还教我这是太宗的诗,只是改了最后一句。” “是啊。然而,只因为后苑有人看到帽妖,把我们引出去,时间也并不久远。我们再次进来,就看到了这诡异的地狱变相图却就在这里,它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大殿墙上?我所见,凡庙宇中如此大的壁画,非七八天不能完成。” “这画么,必然只能是画上去的?至于为什么这快?却不知道了。” “如何画的?”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难道是事先就画上去,只是没有显露?我们一走,用了什么手段铲掉了外面?”沈括信口说着,低头看地上,没看到散落的白粉。 “不会不会,岂会有这样的事情?” “亦或者……” “什么?” “不是画上去的?怀良师傅在时,曾经用活字印刷做过方便印,几可乱真,片刻就可以完成。我当时问他,用此法可否复制画作?他说亦又可能,雕版刻书时,也可刻上画,只是没这么大。” “不会不会。”老包大摇其头,“若是木刻画板,印到纸上尚有可能,印到墙上如何可行?还有,书上印刻,都是用墨,只是墨色而已,你看这画……”老包握住沈括的手再次到这幅恐怖图景前,“这分明是一幅彩色图画,我还从未见过能印上彩画的,树上没有,更遑论墙上了。再者,再者……” “相公请讲?” “我见过活字墨印,常有多余墨渍留在木活字间夹缝里,印书时,这些墨渍就会淌下,所以常有些偏旁不清或墨渍。你看这幅画,明明竖着却无半点墨迹淌下。岂不怪哉?” 老包提出了三个不可能,大致将沈括所有想法堵住了。他一直在研究毕昇的活字印刷,知道老包的说法都是仔细推敲过的,首先雕版不可能做那么大,若做这么大,怎么带进来?第二就是想在竖直墙面上印刷,必然会有墨淌下。这两点或许还有从技巧上解释余地,第三点几乎断绝了这种假设的可能,就是这幅画是彩色的。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印刷可以解决的。 沈括也想不明白怎么可能做到,然而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想要在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在墙上完成这样一幅画,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印上去的。 当所有不可能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无论看上去多不可能,也只可能是真相。这是怀良当初教他的思考方法。 两人在这幅画前,仰头久久观看,全没有答案。直到包拯被官家宣去寝宫讲解案情。官家自己不敢来看,只能将老包找去间接了解一下,难免又是一场惊吓。 沈括与徐冲一起离开皇宫,此事已然近子时,天色已晚,他只能去徐冲的军营里忍了一晚,天亮开城门后再去杨维德家。 他出城门前,已经听到街道上各色人等在传宫里又闹帽妖,以及帽妖画作地狱变相图的消息。这路传言的传播速度简直无与伦比。 六月初七,这一整日,沈括都在杨维德家里苦思对策。老杨也被急召进宫,给官家出主意直到下午才返回。 据杨少卿说,官家好像也已经技穷,抓住他和包拯的双手,流着泪希望他们帮忙破解危局。然而这一回,事态要严重得多。因为这次的事情不是开封城里发生,而是直接在皇宫里出现了,更有甚者,今天中午官家壮起胆子,亲自到景福宫里看这幅画。发现画里那个赤身裸体,被几个小鬼举着,要扔进油锅的人,眼看着很像自己,当时就被吓瘫在地了。他觉得针对自己的阴谋已经包围了自己,何止是远在天边的客星,他开始猜疑,客星预兆的其实是他身边的人想要取而代之。 杨维德最终也求计于沈括,希望他能想想办法。沈括觉得大殿里的地狱变相图只是对手的第一招,他们谋划了近十天,一定有完整的计划。此刻对这个模糊的计划,也想不出什么头绪,然而自己可以避开难题,从另一些有头绪的线索入手。 他没有向杨维德保证自己能做到什么,只是骑着老驴去军营找徐冲。他有一个计划,但是自己完不成,必须向徐冲借一样东西。 到了军营,直说想要借他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可以抓住房檐的爪钩,徐冲觉得他借这个东西怕是要冒险,非要询问他的计划,沈括只是不说。最后徐冲拗不过他,就将那个西羌爪借给他。然后他又借了一个空的箭囊,徐冲知道他要这个东西,是充满气后偷听远处说话用的,猜到今夜一定会去冒险,可恨沈括又不肯说实情。 沈括从军营出来时,已经是半夜戌时。远处闪烁的客星还在那里,虽然闪烁的有气无力,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当然他早已经想好了要去哪里,但是今天,他还想要问计于冥冥之中的命运。 他骑着驴到了当日跟踪小苹到的那座小桥上,此时夜色深沉河面有些薄雾,街上没有半个人影,很像那天气氛。他下了驴,抚摸了那张大长驴脸和后鬃毛。 “驴儿驴儿,你觉得我对你如何?” “驴子懵懂看着他,一声不吭。” “几次三番,有人要将你剥了皮下汤锅,都是我救了你。你若想报恩,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知道小苹当日骑着你去了何处。我放开你缰绳,你只管走,我到时要看看与我心里想的那个地方,是否是一处?” 驴子仰天叫唤一声,似乎交易达成。沈括就站在驴子后面,看它自己走。 那驴子自顾自向南去,走了好一会儿到了南城“玉津园”。此地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苹的地方,也是小苹绝情告诉他要和心上人一起远走高飞的伤心地。然而驴子却没有直接进那玉津园,而是绕了一圈,走到后门处。它在这里停了一会儿似在思忖,然后转向东,最终停在一座府邸前。沈括抬头望去,那高广大门上写着“晏府”。他轻轻抚摸驴鬃,看来与他想的是同一个地方。 小苹能在京城装神弄鬼,还能屡屡逃脱后,可见她一直在城里躲藏,而且背后有人。 这正是前相晏殊的府邸,晏殊也是写下那首《临江仙》的晏七公子的父亲。 “也不知道,小苹此刻是否还在里面?小苹当日在玉津园里是说过要隐居,不会近道就在玉津园后门吧?”他心里嘀咕。 当然不能直接从大门进去,于是想绕了一大圈,找道哪边的院墙所临的街巷比较僻静,然后想法儿爬进去看一眼小苹在不在?或者偷听一下里面人说话。这就是他今天出门的全盘打算。 第92章 翻墙进院 六月初七 子时 然而那头驴子却仍然自顾自走,沈括跟着到了东面街巷,一直走到巷子深处走,一座角门前停了停。他向四周望去,发现不远处有个馄饨摊摆着,显然不能在这里攀爬,于是在驴屁股上打了一下,驴子不太情愿地又向前走,走出一段路又停下。 沈括四下观察,发现这里倒是十分安宁,街巷里没有亮着灯的人家,而且这里接近大门和前院,对他来说,凡事都应该有条理,如果要搜查一个地方,最好从前院开始。 于是他将那个西羌爪取出,将握拳状的抓钩打开后,试着向墙上投掷,然而没有钩住,竟然原样又掉了下来。发出不小声音,他赶紧东张西望,确定四周街坊都睡死,并没人出来。 他又试着投掷了一次,这次又失败了,并且砸在墙檐上的声音惊出了院墙里几声迟疑的狗叫。他见过京东路衙役翻山鹞子王巧儿扔一个类似的飞爪一下就钩住喻景家的墙,也见过西川路钤辖司的王胜也只一下就抓牢了街边的房檐,看着都异常简单,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不行?也许这晏府的墙太高了?但是回想喻景在城外的庄园墙也挺高的。 又回忆那二位是怎么投的却听到黑暗里有嘿嘿笑声。 “你这样可勾不住啊?”一听便是徐冲的声音。 沈括叹息一声收起链爪,这一刻让他无比懊恼,已然第三次了。怎么又被他跟踪了,自己又一次毫无察觉。 徐冲从黑暗中现身。 “沈兄,私闯朝廷命官府邸,扭到开封府,包相公怕是也保不了你啊。可是当堂五十杀威棒。” “此事我隐瞒你和包相公,就是怕你们出言制止。然而我确是有些证据,证明小苹与这晏府有些关系。” 他双手叉腰看向高墙。 “你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她上次见你的玉津园,倒是离这里不远。” “所以我也不敢造次,没有直接来这里,只是信驴由缰,让这老货自己走,结果它就走到这里,可见它被小苹骑走那几日来过这里。” “然而此时查小苹的事情,恐怕有些轻重不分了吧?现下景福殿粉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才是包相公着急的事情,小苹已经几个月没出现,调查她又有什么用处?” “也许是本末倒置,然而这却是眼下唯一的线索。那地狱变相图的情景,实在没有半点破绽。或许只有怀良大师可以破解,我已经写信给他,只看他会不会信。我心里想的,先查小苹若没有线索,再去见怀良大师。” “你能寄信给怀良?知道怀良去向?”徐冲问。 “这个……其实并不知道的很详细。然而或许还有机缘与大师见面吧?”他不想让徐冲套话,赶紧含混过去。好在徐冲并不追问。 “好,今夜我都来了,就助你进去。但愿能与那地域图关联,也是助我们能得赏赐。”看来他满脑子还是锦儿那点事儿。 “徐兄,你的腿伤?” “早好的差不多了。那西羌爪给我吧。” 沈括将那链爪给了徐冲,徐冲瞄了瞄院墙,大约一丈多高。 “这里不好,背着那东面闪耀的客星,人站在墙上就被院子里人看见了。” 徐冲竟然也有些江湖经验。 “哦哦,那该如何?” “跟我来。” 他带着沈括向小巷子深处走,那头驴也不管了。走了一程,看到一棵大树从院子里伸出枝丫。 “瞧,这里甚好,有片树荫可以隐藏人影而且进去就能上房。若被看见,也来得及跳墙而走。” 他说着话向大树投出链条。沈括也没看钩子去向,就见徐冲用力一拽,竟然已经抓的死死的。 “跟着我。” 徐冲一纵身,轻巧爬上去,几下爬上树枝,就隐入茂密树叶看不见了,只见一条链条荡下来。如今六月时分,正是树木上枝叶茂密时节,徐冲选择这棵树显然动了脑子。 沈括紧跟着也向上爬,他自幼喜欢爬树登山,攀爬倒时难不倒他,只是上了树已经气喘吁吁。就看到眼前黑暗里,徐冲张着白牙在笑。 “跟我来,若有狗时,不用慌,交给我。” 徐冲沿着树枝向前,沈括坐在上面也慢慢向前挪。 果然前面的寻院狗子听到动静,一阵风跑来,就在树下兜兜转转,若抬头就看到上面人了。徐冲取出一块东西扔了下去,那狗子一惊抬头猛看到上面有人,然而地上肉味道,却同步钻进鼻子,着实吸引住它,只犹豫了片刻就放弃原则低头吃地上骨头。 徐冲招呼沈括跟上他,两人走过另一条树枝到了里面房舍二楼屋檐下。这晏府里房子建造的十分雄伟,斗拱上房檐延伸出很多。倒是方便了他们悄然落到二楼。沈括再回头,见那狗子还在那里啃食骨头,所谓吃人嘴短,这点人犬之间的基本信任已然建立,自然你爱如何如何,它才不管也不乱叫。 沈括放眼望去,不远处大门口,几个打着赤膊的看门人正倒在躺椅上睡着了,看来没什么威胁。 两人跳进楼阁里,徐冲先打开门进屋,里面并没有人。两人穿堂到北面窗户。从这里望去,这院子还真是大,后面还有二进三进的院子,最后还有第四进的亭台,那里似有一座二层阁楼,楼里亮着灯。那座楼上是个平顶,搭着葡萄架子,似乎架子后面影影绰绰有人影在动。 沈括今天进来,其实也是漫无目的,只知道这晏府可能与小苹有关,但是如何进来,如何对付狗?如何找小苹?若是小苹不在,下一步又当如何?都没仔细想过。倒是徐冲虽是军官,但是翻墙进院的江湖手段知道一些,而且对于去哪里找也有些心得。 “若找小苹,当去后面三进院子里。”徐冲道。 “为何?” “这里是前厅和书房,必不在这里,后面都是女眷所在,也不似什么机密地方。若是有那样地方,必在后面花园里,你刚才跟着驴走它也停到后面角门,想来是个进出隐蔽的去处。” 徐冲再次展现了他的仔细。 沈括表示同意,他不是第一次偷偷进别人院落,上一次在中牟县古柳冈差点被抓到,却并没总结出什么教训,这次也没章法,好在徐冲及时出现,要不然,可能现在还困在外面,或者一进来就被狗撵,然后被擒。 徐冲早在二楼看好前进路线,两人没有下一楼,就从二楼阁楼爬出,踩着边上月牙门一侧矮墙向前走,直接越过中间院落。轻松到最后的院子。 这里是晏府花园,有一座池塘,边上有一座精致阁楼,也是唯一亮灯的地方。两人又是轻舒猿臂爬到边上大树,向那二楼上葡萄架后看。 却见那里有一把躺椅,也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着,穿着宽松的睡袍。边上有拿着蒲扇的侍女伺候着。不过侍女靠着葡萄架,手上扇子也停了。 两人慢慢靠近,只从树叶后面向这里窥视。渐渐听到鼾声,那老头已然睡的深沉,他身后摇扇子的丫头眼看着也打瞌睡了。徐冲原本打算从这里下去,偷偷进屋子二楼,现在这里平台上有人,还得再找地方绕过去。 沈括居高临下仔细看那白须老者,也无从分辨是否是古柳冈山庄里的主人。只要等他起身走两步,或者说话才好确定。 正向前挪想和徐冲说话,那睡着的老头突然警觉起来。 “月娥,可有动静?” “主人,未曾听见啊?”侍女醒来,急切间手上扇子都掉在地上。 “树上,是树上……我浅睡时惊醒,刚才似乎听到树上有动静。”老头说着起身,向徐冲沈括藏身的大树看来。 “相公,多半是那小苹带回来的狸奴,又爬树上耍去了。昨天也是那狸子,从树上抓下斑鸠嚼着吃了,地上落了一地的鸟毛。” “那狸奴看着就不似家猫,也不知何处抓来的,真正与小苹一样的野性难驯,不似个通人性的畜牲。我只当她拐走小七时,把这小畜生一起带走了?” “小苹与公子私逃的慌张,没带走那狸猫,它就一直在府上,如鬼影一般出没。白天到处转,也在金鱼池捞鱼,也在树上抓鸟,也去仓房抓老鼠。每每一闪就不见,每日也见不到几回踪影,然而厨房里老鼠少了不少。” “能抓老鼠倒是好,这几月大的狸猫尚且知道报恩,小苹这千人骑的贱物,竟然这般忤逆我,拐走我最爱的孩儿。若抓到这贱人,一定要打杀分尸,塞进麻袋,丢进汴河。还有那逆子,也绝不可饶恕,竟然与娼妇私定终生,也不知逃往何处去了。气煞我了,气煞我了。” 树上沈括已然听出,这老儿的声音,正是那日在古柳冈山庄里听到的那位,从口气听,大抵就是晏殊。这老儿也是当过同平章事兼枢密院史的前朝重臣,说话却如此粗鄙下流,竟说小苹是娼妇,若不是偷入他家不占道理,沈括恨不得跳下去揪住他胡须与他理论一番,谁说勾栏里妓女就一定下贱? 第93章 偷听 六月初八 丑正 “月娥,今夜你可又偷懒?”老头一转换了个话题,大概是看见扇子落在地上。 “月娥不敢。”丫鬟赶紧将扇子捡起,使劲给老头扇了几下。 “前日让你守着这角门,便见你瞌睡,他向我埋怨在外面敲了许久门才去开门。连累我几日我只好自己在这里候着,平白被蚊虫叮咬。今番又见到你偷懒,我若手边有那钢针和笏板,便要狠狠给你一下,也好让你长点记性。你不要以为我年老好欺,可知当年在玉清昭应宫前,身边小厮也是偷懒,被我一板子打落门牙?呵呵呵……” 沈括在树枝上听的清楚,这件事他确有耳闻,晏殊生性暴躁对下人极为苛刻世人皆知,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小事用牙笏打伤随从,后来章献太后也因为此事将他贬官到宣州。 那丫鬟乖巧的很,见晏殊咳嗽,赶紧给老头子捶背。然而还是怕老头待会儿又提偷懒,赶紧找其他话题。 “相公,您看那东方客星还在闪耀。” “咳咳咳……客星客星,专克我大宋的邪星。一如那小苹就是我家的丧门星。咳咳咳……” 老头起身望向东面那颗闪耀的星辰。果然话题一转移,仇恨就又回到小苹身上了,之前偷懒什么的事情忘记了。 这功夫就听到墙边角门有人敲门,徐冲沈括一起看。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外面确实有一条黑影。 老头只一个眼色,那丫鬟赶紧下去,不一会儿到了门边,吱呀一声打开门。有一个穿着斗篷微微驼背,侧影佝偻的人进来。这大热天穿斗篷着实怪异,显然为了掩人耳目,也顾不上热了。 那月娥与这人也不说话,只引着他去着阁楼里。两人就从沈括脚下过去时,他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眼熟,他抬头看徐冲,却见他神色中显现惶恐,徐冲大抵已经认出这个身影了。 两人进了楼里,又一会儿,这个穿斗篷的人到了葡萄架下,那丫鬟月娥却不见了。也许这偷摸来访的,有什么机密事要说,所以丫鬟就及时退下了。 那穿斗篷的先向老者施礼:“晏相公,别来无恙?”说话同时,兜帽落下。沈括一时目眩差点没掉下去,因为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调查小组内二号人物文彦博,好在被徐冲一把揪住,才渐渐稳住心神。 “不必多礼,你随我进秘阁。” 晏殊从藤椅上起身,文彦博扶住他,两个老头一前一后进了楼,不一会儿,二楼一间房间亮起灯光。 沈括将他的箭囊取出,对准打开的窗户,他的窃听器又可以起作用了。虽然这样偷听其实效果也有限,声音有些沉闷和失真,但是好歹能听到些。徐冲只能趴在枝头竖起耳朵听,也能听到些,但是叠加风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总是很难听清每一个词再连成整句子。 “伊叟,如今多事之夏,京城里惶恐不安,只能劳烦你这么晚来了,”晏殊一边踱步一边问,沈括甚至可以清楚听到他的脚步声。 “相公。我也知本不应来。然而今夜是大事。是喜事。” “如今朝堂上鸡飞狗跳,还有喜事?” “小七他来信了。” “信?那逆儿来信?怎的到你那里去了?” 晏殊惊的叫了出来。 “还不是不敢与你说,怕你知道他下落便要带人去打杀那小苹,就与我这叔叔辈的商议,说他知错想回来,问我可有通融办法?” “信可带来?” “带来了。” 晏殊不再说话,可以听到拆开信封打开信纸的声音。等了很久,可以听到纸张沙沙的抖动声,大概这老儿有些激动和手抖。 “呵呵,这不孝的蠢儿,只为那贱人背父离家,若有些本事就不必回来,却只逃出去几个月,就知道农庄里的苦了。我原本以为至少一两年才知道悔改,呵呵,何其可恼可叹?” “能知道回头,总是一件好事。” “当日这逆子留下信说我不能容那青楼女与他在一起,他就偏要与小苹双宿双飞去乡野里闲云野鹤般自在,从此不再回来。现在知道粗茶淡饭煎熬不下去了。” “这孩儿我也是见着长大的,聪明过人更是才情绝伦。又因为我们的机密事,要与潜入弥勒教的小苹勾连,几番出生入死,难免生情。现在知道回头,岂不是大好事?” “不去谈这小子了。我看信上未见地址。可能找到他?” “虽未写地方,然而这黄色信纸却绝不多见,又带着桂花香味,想必是巩县外洛水畔元妃庙的黄麻纸。是那庙里专做出来卖的,可见就在洛水不远。” “呵呵,这畜生最爱曹子建写宓妃的那篇文章,躲在洛水变隐居却在意料之内。然而却不知那篇绝世的文字华丽却又孟浪,世上本无神仙眷侣,也无可以躲藏的世外桃源。想那曹子建也想远离尘俗逃离党争,却不为曹丕所容,最后又是什么下场?躲是躲不过去的。” “是啊,年轻人不知远离尘俗无非是梦幻泡影,世事只可直面不可腾挪躲闪。” “然而这其中还有些蹊跷。我这儿子我最清楚,历来谨慎。又常年与弥勒教里隐藏的小苹打交道,最知道分寸,不似会留下这样明显线索的。只怕不在那里?” “呵呵呵,虽说知子莫若父,然而相公对他平日太严厉,他倒是更愿意与我这个叔叔聊两句。所以,我倒是知道他的心思。” “哦?你这个叔叔知道什么,倒是说来听听?” “他怕告诉你地方,你去了就要打杀那叫小苹的细作。这便是他负了恩义。然而与那女子在乡下的穷苦日子又熬不下去,多半也看那女子乏味了,便只能两害从权。” “你是说,不告诉我地址,却故意留下马脚,让我们去找?” “不是故意留下,是无意中留下。” “这孽畜倒是像我年轻时,略有些心术,却还不敢瞒心昧己,只能自欺欺人。然而能骗自己也是成大事的必经心路。此番忤逆到也成全他踏出了这一步。” “相公打算怎么办?” “如今,弥勒教逆党重现,国朝风雨飘摇之中,只能将这逆子抓回来,恐怕还不能除掉那小苹,留着她还有用。” “相公是想再派小苹以圣女身份潜入弥勒教……” “前日朝中宴会,你在驾前?” “我正在驾前,眼看官家失仪,在墙上提下当年太宗感叹缘不随人愿的旧诗,旋即后苑帽妖出现。我便离宫返回。昨日又听说,后来还有事情,竟然提诗的墙壁上,冒出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来。却还未见,想来又是弥勒教的什么手段。” “弥勒教借客星重现,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也不曾料到这颗星,可见还是有些道行和法术。包拯那里探查的如何?” “全无头绪。和尚不在,只凭那叫做沈括的少年恐怕无法搞清其中机关。我与相公所思想通,想来还真有什么法术?” “所以,小苹就不能除,等再拍她进弥勒教潜伏,找到些线索。” “我看此等邪派,不是我们能靠一个小苹控制的,小苹上次已露马脚,再去恐怕凶多吉少。” “不能再奢望控制弥勒教了,只盼着小苹带些消息出来,将它一举平灭。喻景虽然死了,但是教里还有见过小七的,须防夜长梦多。” “那小苹?” “她若落到老包手里,也会牵出我们,等灭了这弥勒教,再杀她灭口。” 沈括听得浑身发抖,谁能料到这样的前朝高官能说出这样的话?口口声声都是杀人和灭口。 “我,既如此我这就派人去办。七公子要全恩义,我便演一场戏,逼他们苦情分离。再安抚那小苹,让她去……只怕她不敢。” “她不敢也由不得她。我手上自然有手段,让她乖乖就范。呵呵……” “相公是指他(她)……” “正是。还有一事,你去探听包龙图,他可有回应?若有宝龙图与我们一党,朝堂上非议就好办得多了。” “此事最好作罢。三月前,我曾试探一次,正直那时帽妖时有出现。我便旁敲侧击,提及三十年前先帝时荒唐,偏信祥瑞天书又不听朝臣劝谏,费劲国帑去泰山封禅,然而帽妖一现,先帝便惶恐天谴而降灾厄,从此不敢再不行劳民伤财,从此不问寻仙问道的事情,政事总算清平,天下得到修养。又提到汉武轮台罪己旧事,能平巫蛊之乱的不是贤臣劝谏,而是贰师将军兵败后,汉武对天人感应的敬畏和自悟,所以灾厄现世若运用得当,岂非福祸双依?” “这么说,却略有些露骨和直白了,他当日怎么说?” “当时便与我僵持起来,你也知道那包龙图脸色原本就铁青,也分不清是怒是悲,我只得战战兢兢等了许久,他才说,若想以不详劝谏君王,用鬼神矫枉朝局,恐非国朝幸事,只怕与弥勒教同流了。” “果然蠢直迂腐。此人不可为同道,算了,以后不要去试探他了。” “相公,我这就去巩县寻找。也但愿这客星能早日离去。” “是啊。但愿我父子团圆,这恶星能退散。” 第94章 找人 六月初八 寅时 文彦博退出密室,他悄然从小楼退出。自以为天不知地不知,就从沈括脚下过去。他出了角门,门外有一乘小轿等着,载着他扬长而去。 沈括心里五味杂陈。一直困扰他的很多谜团终于松动。他回想起追查开宝塔地道那夜,向老包坦诚自己私放了怀丙,只等包拯发落,然而那老包却沉着脸说过一段似有所指,关于国本的话,现在可以对上了。正是因为文彦博对包拯进行了暗示,认为人造的灾厄,其实也可以为士大夫所用,用来吓唬官家,进而影响政策走向,甚至逼迫皇帝下罪己诏。文彦博口中的这种变通,让老包警惕他与阴谋有染。然后老包又说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说不仅仅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以任意妄为。这可能是老包最痛苦的一刻,因为他意识到国本动摇,而必须枉法,私放很多人。 他在树上发着呆,目送文彦博远去。 徐冲倒是茫然,因为他没有箭囊,所以没太听清楚,但是也听到了一些诸如:“小苹”、“弥勒教”之类关键词,这会儿正心焦,然而却不是提问的地方。 那边房间里灯灭,不一会儿响起鼾声,想来那老奸巨猾的晏殊睡着了。两人慢慢从树枝后退想退回外墙上。 徐冲一转身上了墙,然后利索跳到外面街上。沈括迟缓一些,他刚到墙上,眼角余光瞥到到边上绿光闪烁,吓了一大跳险些没掉下去,转头看,是一只小猫正瞪着自己。 “是你?”他回忆起正是几个月前自己送给小苹的那只猫。没想到张挺大了。晏殊说这个小东西越长越不像家猫,看着也确实不像。 那小猫倒是不太怕人,跑过来在他脚边蹭了蹭,大概回忆起了幼时记忆里的气味,觉得这是母亲的味道。 “既然这家人也不要你,由着你偷鸡摸狗,不如跟我吧。” 他将小猫抓起,藏到衣襟里,然后攀着铁链慢慢爬下墙头。那小猫似乎回忆起幼年时,也不挣扎。 下到地上,徐冲已经把驴找来了。两人一起离开这条巷子。又见远处亮着光,是一处馄饨摊,于是一起过去各要了一碗馄饨,算是早饭,此时已经是早上卯时,又是夏天季节,东面已然蒙蒙亮了,然而那颗客星还在天边闪耀。 眼看沈括把小猫从衣襟里拿出用馄饨馅儿喂。徐冲倒是一惊。 “你怎么还拐了人家家里狸奴?” “这不是他们家的,是当日你从猎户那里买的,你怎么不记得了?后来我送给了小苹,小苹离开这里时逃走的仓促,没来得及带走。” “你还想养它在身边?是杨春官家闹耗子?” “倒也不是。” “不逮耗子有什么用?”徐冲不解。 “我总觉得有用。” 徐冲也不追问,他对这只猫并没有半点兴趣,当初花钱买也是为了从猎户这里套取些信息,他眼看做馄饨的妇人去灶边添柴,赶紧问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刚才你听见什么了?为什么文枢相会去那里?我担心的是,既然文枢相在那里,那包相公……” “不用担心,包相公与他们无关,这是刚才晏殊亲口说的。他曾拉拢过包相公,但是没有成功。”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小苹的驴到了这里?我此刻完全没有头绪了。” “我大抵猜到事情脉络了。然而还需要找到小苹印证猜想。” “你能找到小苹?” “也许吧,只知道在洛水边元妃庙一带。” 他说着话,就听到远处城楼上打更声,已然卯时三刻。 “我骑着这驴出一趟城。” “去找小苹?这么急?” “嗯,我怕文枢相的人先找到她,会……” 徐冲呆呆看着沈括,他猜到沈括没说出口的是“杀人灭口”四个字。他对文彦博心狠手辣是有耳闻的,他的几个兄弟曾在文彦博帐下听用,见过他为了一点小事就杖毙兵卒而且全然无所谓。 “徐兄,我知道你一肚子疑难,你我就此别过,等我回来,我会把真相一并告诉你与包相公。” 沈括说着起身,到了老驴身边。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我在杨春官家里存了三十六贯铜钱还有些散碎金银,你赎买那锦儿要用钱时,只管去取。” 徐冲起身抱拳致谢,他也没料到沈括如此上心此事,一时无言以谢。 沈括上了驴,一路向城门狂奔。到了西城门边正好开门,他向着西方巩县方向去。 路过玉清昭应宫时,可以看到黎明昏沉中,那伟岸宫殿就在不远。他还从未进过这座宫观,不曾瞻仰过那幅悬挂大殿藻井里的“天书”,也不曾见过镇压在天书下的天罡。倒是玉清宫前那座升起王则人头的木头台子已然不见,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恨的是,至今没有人愿意相信,那只是一个充满热气飘起来的皮囊,所有人都更愿意相信那是一个口吐火焰的恶魔,被一张符咒杀死了。 他一路沿着黄河向西,晓行夜宿走了两天,直到了六月初十中午才到巩县,打听去元妃庙还有二十里路,也不知道文彦博的人会不会赶在自己前面到这里?若是他们抢先,恐怕小苹会有危险。他也听出,晏殊可能想要让小苹再次赴险潜入弥勒教。这当然也是九死一生。 想到可怕处,不由得给了老驴几鞭子。老驴嗷嗷叫着加快了速度。 这洛水畔的元妃庙有些来由,相传曹植从洛阳出来后,曾在这里见到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宓妃,然后就留下了那篇名动天下的《洛神赋》。 晏七公子选这里隐居,很难说没有自比曹植的想雅趣,然而曹植虽然文采绝伦却又是个行为荒唐的人,曾经在司马门里饮酒纵马横行,这是导致他失宠的起因。由此想来,晏七公子对自己定位也颇有些准头。 远远看到那庙,沈括欣喜不已,然而那老驴已然很累,不肯再快走,不断找路边树木想把沈括蹭下去。 被它这么一闹,驴上的沈括突然想起那日自己摔断腿,是小苹用一根金钗买了这头驴。起初这驴刚换了主人有些认生,但是小苹颇有些本事能安抚这驴,。正回想,就觉得胸口前乱动,是那只狸猫睡醒了开始挣扎。 这一动便又唤起了当日他初与小苹共骑一头驴时,那种心口怦怦直跳,犹如小鹿乱撞的躁动回忆。 他回想当初,自己虽然青涩懵懂,却也知道没话找话,提到自己对小苹卖金钗之事,颇有些亏欠之意,然而小苹却很豪迈地说:“一支钗算什么?我若有个良家清白的妹妹,便定要许给公子。” 还记得那时,他羞了大红脸,赶紧推脱说:“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如此啊?” 小苹说:“什么使不得?她若不肯,便打到她肯。” 沈括在驴上细细回味当时暧昧心境,转而又叹息:“你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 美好回忆中,他很快便到了庙前。 这元妃庙前倒是热闹,今天也不是庙会日子,但是各种摊贩鳞次栉比,人头攒动。 他也没心思进庙参拜洛神宓妃,只在外面市场绕了一圈,发现这里卖纸的极多。还都是那种微微泛黄的黄麻纸,放在鼻子前面嗅,还有淡淡香味。他意识到,自己来的还是有些突兀了。这地方可太大了,买这种纸的人也不少,仅凭着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如何能找到小苹? 也没有寻人的经验,这一天他就在元妃庙外胡乱逛了一天,毫无收获,只苦了那驴跑细了腿。 入夜只好投店。 六月十一一早起来,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庙前守株待兔。他甚至都不知道那晏七公子长什么模样,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这一天直到下午申时,还是一无所获。正要打算回客栈,就听到身旁有人说话。 “得快去那厮处,事情有些眉目了,也好算一功。” “我也有此意,误了时间也就误了赏钱。” 说话两人于沈括一错身过去了,沈括却分辨出是熟人的声音。他眼神一般,耳力却极好。当下在街上调转驴头追赶。 他并未看清那两人。却凭耳力和记性,记得说话人分明是无影狻猊肖大朗和快过驴翟通,这二位是京东路的捕快,曾在追拿喻景的时候有一面之缘。 眼看前面两人带着毡帽,穿着皂衣依旧衙役打扮,倒是不容易跟丢。他们出现在这里,必然不是巧合,多半和小苹有关联。 他催驴追赶,见两人一拐弯进了庙后小巷。他也下了驴,只怕这驴乱叫误了事,就胡乱系在树上,然后一个人进巷子。巷子里并没人,却听到前面破墙后面有人说话。沈括压低身子,躲在墙后悄悄过去,听到说话声传来。 “祝虞侯。我打探清楚了,确实有一位清朗文弱的翩翩公子,常来这庙里。前些日子还在庙前买过字。最近便不见人影了。不过,他还给庙祝写过一副字,被我等买来。” “哦,打开看看。”一个陌生的声音道。 沈括偷偷探出头,可以看到那边肖大朗正打开一幅字,边上一个留长须,挎着单刀的中年人他不认识。那幅字龙飞凤舞,似乎是一首诗,然而太远看不太清。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这声色豪情,是我家公子手笔。” 那中年人欣喜道。 “还有这落款是‘一览先生’,不知是不是。” “我家公子自号小山,这一览,无疑是一览众山小的借寓。必然是他没错。那庙祝可说他人在哪儿?” “说在南面十五里有座山,后山竹林附近。还说这一览先生来时,常有个天仙般女子陪伴。” “嗯,那就更没跑了。”中年人道。 “那事不宜迟,我们……” “最后这一程,二位就不必去了,我自带马车去。你们寻人的苦劳,文相公自知道。必然日后还有赏。谢谢二位不负神捕盛名,半天就找到人了。请回吧。” “这……马上就到了,我们兄弟不但寻人拿手,这捕人也是好手。” “我家相公,还有些私密话我带给公子谈,二位毕竟是外人不合适吧?” 那中年人抛下这句话,自顾自上了一匹好马,一骑绝尘离去了。沈括想回身取驴子追赶,却听到肖大郎与翟通还有些牢骚话。 “大哥,怎么我们的功劳,到腌臜杀才嘴里变成了苦劳?我们兄弟平白为他搜查一番,只拿他几贯足钱,何苦来哉?” “是啊,替官家办案,还能进皇宫赏赐御宴,反倒替这文相公找私奔的儿子逃亡的奴婢,却没甚好处。也不怕我们将这些丑事给他传扬出去?” 沈括也不管他们还这些不三不四的话,自顾自返回找到驴,向南面追去。他意识到自己棋差一着,自以为先出城门可以抢先到此地,结果白白浪费了两天,然而文彦博却公器私用,调动京东路衙役替他找人,竟然半日找到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胯下这头驴,似乎颇通人性,知道此去时救小苹也不再闹,撒脚如飞向前面奔,然而要追赶高头大马却明显力有不逮。 第95章 再相见 六月十一日 戌时 黄昏时分,一路绝尘的沈括,终于看到远处隐约的山影。然而前面的山势看着不小,刚才偷听到的信息有限,也不知道如何绕过山区找那竹林。于是他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钻进了黑黝黝的山里。 进山时倒是有路,然而很快天就黑了下来,脚下的路就完全找不到了。 沈括警觉想回头找路,却发现连退路也找不到了。不过趁着最后一缕阳光的余晖看去,这山倒是旖旎秀丽。 这晏七公子找到的这个地方可真够绝的,大概还想仿竹林七贤,寻了片竹林隐居,然而这竹林在哪儿呢? 这荒山倒是不高,然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完全看不到任何一点光亮,只能听到黑暗中惊起的飞鸟和各种怪异的野兽叫声。 他乱闯乱撞走了一阵也不见路径。四下搜索星空,也找不见中天北极,大概被山挡住了,倒是天关处那颗赶不走的客星还在,大致能判断方向。 就这么担惊受怕熬了一夜,没有找到什么竹林,什么房舍。好在也没碰上什么豺狼虎豹。 天蒙蒙亮了,他才重新找到山里的路,也不知道延伸向哪里,就牵着驴不停向前走,直到路又没了。这才开始担心,这山里怕是根本没人家,自己走的其实是兽道不是人路,人路哪儿有断头的? 正胡思乱想,却听到头上鹰啸,抬头看却见一只展翅的隼从头上飞过去。他不确定这只隼他一定见过,但是隼从头顶一掠而过的样子有些眼熟,这只鹰的脚上分明还缠着红绳,是人养来猎兔子的鹰大概没错。数月前,他还在运河船上时,就曾经见过一只类似的鹰,当时小苹正在弹奏。有一只鹰便在他头上盘旋。小苹与锦儿显然是知道这只鹰的,因为她们看到它后神色有些变化,嘀咕了两句就收起古琴返回船舱里了。其实很可能还见过一回,沈括跟着两个弥勒教贼人钻到古柳冈山庄时,也曾经见过一名骑着骏马的锦衣少年,在一群猎狗簇拥下飞驰而过,当时他肩头就停了这样一只隼鹰。那场面,还正应了李白“左牵黄右擎苍”的那句诗了。 他意识到自己有了捷径,可以跟着这只鹰。尽管一晚上跌跌撞撞,这会儿倒是来了劲头。翻身上驴紧追上去。那只鹰倒是不急着走,盘旋一会儿又移走一会儿,使得沈括不至于被甩掉。 他跟着这只隼过了山坳,终于豁然开朗。看到前面一片竹林。那竹林里雾气重重,一条小溪潺潺流出,这一幕简直如画让人心生安宁。远远眺望,竹林后似有炊烟,看来没错真的是一户人家。 他也不再去管那只始终盘旋不肯落下的鹰,自己下驴淌过小溪向前走。竹林尽头,烟锁草庐。一道篱笆墙后面,三两间草庐正在那里。那草庐停在雾中,没有半点尘俗之气,宛若仙境。 “何止是学竹林七贤,还想学南阳诸葛,这会选地方啊……”他不由得对晏七公子心生佩服,然而他却又不要这样的生活了。 又走了几步,转过一道山石,猛看到草庐门前,停着七八匹马,其中几匹马鞍上挂着弓箭。恬淡宁静的场面一下子被这些兵器和战马破坏掉了。他赶紧将驴藏在山石后,然后摸了摸它的头,示意不要乱叫。那驴也不理他低头吃草。 沈括小心翼翼向前走,躲到篱笆后,刚要探头看,就听到里面有动静。他透过篱笆竹缝向里看,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素衣公子向外走,没有看到小苹在其中。 他远远望去,也无法确定那公子模样的是晏七,只能认出领头那位,正是昨日与京东路两位差役说话的中年人,似乎是文彦博亲近的人。 几人就这么上了马。耳听一声鹰啸,那只盘旋的隼鹰终于知道下来了,它就停在了那位少年肩头,那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草庐,似还有些留恋,进而啜泣起来,马上有人递上手巾他还抹起了眼泪。 “我对不起她。”那公子一眼,躲在边上沈括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这行人要走,没见小苹在其中,现在又说这样的话。 “事已至此,快些回去吧,相公还等着公子。如今国事艰困,不可在沉迷儿女私情。” 边上那中年人说这话,催马到他边上,也不再多说,直接抓住那公子马匹的缰绳,带着那匹马向前就跑。晏七公子不再扭捏也不回首,跟着向前跑了。其余骑士也一起跟着狂奔,不一会儿便跑的不见了。 沈括从篱笆后面起身,急着想要进去找寻小苹,确认她的安危。却还停着两匹马,分明还有两人没走。就听到里面草庐冒出黑烟,随即就有两条大汉从黑烟里出来,一人手里拿着火把另一人拎着一把刀,刀上还在淌血。沈括赶紧蹲下,没被他们看到。 “兄长,他们倒是先走去县里吃酒,留下我们干这些腌臜事情。原本以为还能搜刮些财务,然而这屋子里也没甚值钱东西,只找到那女子一些衣服,看着也不值钱。” “你晓得什么?公子弃父私奔,带出钱少。我早上劝你不要留下善后,你偏不听想趁着烧屋子,搜出些银两,你看如何,并没什么油水。” “呵呵,倒是那女子好生漂亮,如此岂不可惜?” “你倒是也想入非非。你可知那女子身怀法术,乃是狐仙妖人,你看公子这几个月瘦成何等模样了?我看那女子不祥,这样也算了断。” “只是公子如此伤心实在可怜。” “他也是贵公司,只吃两天苦也轮不到我们怜惜,实则我也听说,能找到这里是公子故意留下了踪迹。晏公子也厌倦了山野乡村,想回去了,只是但是留下诀别信说的凌然,怕面子上不好看,所以让相公来找他。” “若如此,刚才公子刚才那场哭岂不是惺惺作态?” “富贵之人多扭捏,不似我们这样人直白粗鄙,不体面。” “我们是不会体面,也不会海誓山盟,却也不曾抛弃娘子。” “你敢弃了糟糠,不怕丈人家那八个兄弟来打断你狗腿?” 两人喜笑颜开到了门口利索上马,疾驰而去。 沈括这才起身。他绕过篱笆走向那正在燃烧的茅草屋时,感觉一阵晕眩,他敢想自己会看到何种场面。会不会看到小苹淌在血泊中?,眼看地上有点点滴滴鲜血,正是刚才其中一人手握钢刀上淌下的。茅屋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也不顾火势,抱住头就冲进去。然而冲进去后,却没看到尸体。再从头到尾冲了一遍,只看到里面有几样简单陈设和一张床,没见到死人。他冒着呛人浓烟,翻箱倒柜,床底灶台里都找了,没看到死人。 火势实在太大才出来,心里想,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正到后院,却见那里有一个新堆起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贤妻小苹四个字。土堆边上还斜插一把铁锹。 见到这四个字,沈括犹如晴天霹雳般坐下,半晌才起来,慢慢走过去,蹲着摸了摸这块木牌。也不知过了多久,下起雨来这才起身,身后草房已然烧成了灰烬。 他拍了拍身上土离开草庐,心里百感交集。找到老驴时,它已然吃的肚子圆滚。他骑上驴,也不管它,由着它自己乱走。 那驴却没有走来时的路,直接穿过已成灰烬的草庐,从后面走。院子后面,还垒着一片鸡舍,几只鸡还在那里闲逛,已然不知从此没人管自己了。 沈括心里想着小苹平日在这里喂鸡的样子。驴再向前走,看到一条小河横淌过去。想来平日小苹也在这河边洗衣服。 正感叹,胯下的驴不走了。它抬起头并竖起了耳朵。 “你如何不走了?” 那驴打了个响鼻并猛一甩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他不说话,却见那驴耳朵竖的笔直,正四下转头,似在寻找什么。 隐约间,他也听到了一阵琴声传来。微风细雨中,琴声有些飘忽,但是老驴倒是循着声音向那里走。 沈括耳朵也不错,渐渐分辨出,弹奏的正是小苹弹过的那首广陵散。他心里突然一转,仍有老驴向向竹林深处去。抬头看,前面小山坡上似乎有一座亭子,琴声应该是那里传来的。 老驴到了山下,无法上去。沈括下了驴沿着一条崎岖山路向上,走了几步,发现一块山石后还停着一匹黑马。马鞍上挂着包袱。 此刻琴声已经非常清晰,那手法除了小苹并无第二人。他快步向上走,终于到了爬上山坡到了亭子边。就看到有一条清瘦人影正背对着自己,坐在石桌边弹奏。那人虽然一身男装,但是从袖子里露出的纤细十指,分明是小苹。沈括站立几丈外,不再向前走,他想等这一曲终了 然而那琴声突然一顿,是琴弦断了。 几滴鲜血落到地上,那弹琴人赶紧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今日是我心死之日,没想到万念死灰时,竟然还能有知音在左近?老天到底是弃我还是怜我?”分明是小苹的声音。 小苹慢慢起身转头,看到沈括一刻,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惊讶,随即眼泪落下。 “公子,你为何会来?”她用袖子抹掉眼泪,挤出笑容。 “我是来救你的。我怕文相公杀你。” 沈括站在雨中说。 “杀我?既然还有这样缘分,公子进亭中一叙。” 沈括进行发现这破旧亭子里,只有一张石桌和两张石凳。他坐到小苹前,中间放着那张断了弦的琴。再看桌子下还有一个包袱。 “这琴弦怎的今天突然断了,我平日弹给他听却从来未断,果然是真知音到了?”小苹低头道,声音里带着悲戚。 第96章 真相如此简单 六月十二 巳正 “琴弦断了,还可以再续。”沈括道。 “此生心死,万念如灰。” “我只道你被灭口了,我在那茅庐里见到了一座写着你名字的坟墓。” “那墓碑是我要那公子为我写的。他与我日久生厌,想要离去又觉得亏欠想要补偿……”小苹面色惨白如纸,却挤出笑容,“他想再写一首词送与我。我说,既然是散,何必做苦短愁长,惺惺惜别状。若想要留些纪念,就给我写一块墓碑,也让我心死。” 亭子外小雨淅沥,亭子里两人相对。 “你说的那公子,便是那晏七公子,晏几道?” 小苹低头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事知道太深,恐怕对公子也无益。” “我看你收拾了包袱,下面还停着马匹,想必是还有地方去?有事情要做?” “我虽不再留恋尘世,却还真有些事情要办。” “若还有事情,可否让我帮你?” 小苹抬起头,眸子里闪过一丝光,转而黯淡下来。 “此事大凶,我已经欠公子大恩,不可再牵连受难。” “什么样事情?” 小苹不语,两人默默坐着。外面雨势增大,破亭子里开始滴水。 “你不肯说,不如我来猜一猜。” 小苹抬头,脸上浮现少许生气,在这样一个人生中晦暗的时刻,对面这位知音,竟然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轻佻想法,气氛倒是有些缓解。 “公子,你要猜就尽管猜。不过不论猜对如何猜错如何,我也未必回答。”她起身背对沈括,撸起袖子,伸出白皙手臂去接外面雨水。 “好,你不必回答我是对是错。那我就先猜第一桩事。那日,来玉津园告别,给我留下那本《木经》的,不是你。你现在离去,要做的那件事,便是为了她。” 小苹蓦然转身,脸上写着惊讶。显然沈括猜对了。 “你如何知道?” “因为你的手臂。” 小苹缩回了手臂,她已经知道自己的破绽在哪儿了。 那夜,驸马府闹花妖时,我亲眼所见小苹被驸马抓破了手臂。从此小苹总是以手巾缠住伤口示人。然而今天你手上却没有伤口,那日被抓伤留下伤痕的,不是你。 “也许时隔三月,我手上的伤好了,不见疤痕了?” “确实有可能,然而这只是最浅白的证据。” “还有其他证据?” “因为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怀良大师教过我,先将全然不可能的事情去除,剩下的,无论如何怪诞,也是唯一的可能。” “公子如何破解,我洗耳恭听。什么算全然不可能,什么又是怪诞却又是唯一的可能?” “比如,纸人分身便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在灯光暗下一刻,从阁楼消失,穿行到河对岸的另一座楼上,然而你若有一个同胞妹妹,与你同谋,虽说此种可能是万中也未必有一,却也是唯一可能的。” 小苹脸上恢复了不少生气,不再似刚才,面若死灰,形同将死之人的样子。 “当然,我并不是靠这种办法猜到的,实则,怀良大师自己也没靠他的这套办法,猜到你们姐妹的花样。” “那,你是如何猜到的?”小苹脸上全是迷惑。 “因为你和她,虽然外貌绝无差别,就连那驴子也分不清楚。但是给我的感觉是不同的。最初是在驸马府。那天中午我从那里离开,正好白矾楼的姑娘们进府,我与那背着琴的小苹擦肩而过,她对我视而不见,只因为她还不认识我。这是我后来回想的第一次遇到她。” “嗯,那确是你第一次见到咏儿。第二次呢?” “便是在老鸦巷那栋房子。当时怀良已经怀疑你是在白矾楼上的谜社作怪,为木偶施口技装神弄鬼。你感觉到了危险,为了洗脱嫌疑,也为了毁掉那个没有自毁的傀儡,便与你那姐妹又在我房间里,一同耍了这招。把我和怀良大师耍的好苦。因为你当时倒在我怀里,所以楼上说话的傀儡,不可能是你用口技假扮的。” “也许只是另一位会口技的同谋?”小苹笑道,她已然从痛苦中排遣出来了,暂时进入了沈括的逻辑游戏里。 “不会,不会。因为要潜入我所在二楼,必然要先攀着桃树枝爬到牲口棚上,再从一侧窗户钻进来。当时那老驴就在棚子里,它最会分辨生人熟人,但凡半点生人声音靠近,就要乱叫。那院子里探子们,苦它也久了,都被它吵的不可安睡。然而那天,它却没有叫,因为它和我一样笨,分不清你们谁是谁。” “果然,果然缜密……”小苹点头,“第三次,就是我在蔡河畔那宅子里,用了纸人分身的那招?” “没错。这一次真的把我和怀良大师害的更苦了。我见大师那几日都清减了不少。” “呵呵,也活该那秃驴受罪。你又是如何找到马脚的?”小苹道。 “第二日,我重新搜查小楼里衣柜,发现少了一件男人衣服。回想前夜情形。当时你在二楼弹琴,二楼灯灭,我与几名衙役上楼,不见你踪影,同时河对面亮灯,你出现在了那里。我一时被搞懵。那些衙役更是吓掉了魂,赶紧下楼报知包相公,却不知道那时你就藏在下去的人里。然后乘乱逃走。” 小苹听罢,抚起掌来。 “妙,公子真是聪明过人。” “其实还有一次,便是你被弥勒教以水谳方式沉入潭水中那次。虽然你有钥匙,能从水底脱身,但是有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是为什么弥勒教众人看到空木笼子没有追来,现在想来,一定是你的姐妹在他们面前出现了,算是通过了水谳考验,所以他们就没有想到追赶下来。” “公子竟然能如此缜密推理,实在让人佩服。” “实则没这么缜密,这些细节我也是后来回想时才弥补上去的,真正触发相通所有关节的,其实是你我一同骑着那驴去东京时,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样话?” “你当日说:我若有个身家清白的妹妹,便嫁与你。她若不听,便打到她肯。” 这句话显然触动了小苹,她疾步过来抓住沈括。 “我当日也是觉得你是平生所见少有的好人,便突发此想,随口说着玩,然而此时我却想再问一遍,若我真有一个妹妹,能不能托付于你?” “托付与我?但是她并不是你啊。” 她双手抓的有些用力,将沈括怀中睡着的小猫惊醒,它便开始在怀里挣扎叫唤。 小苹听到猫叫:“是小九?” “小九?” 沈括从怀中将那小猫掏出来,递给小苹。小苹将小猫抱在怀中,止不住眼泪落下。 “小九是我给它起的名字。那公子叫小七,它便叫小九。” “既然有小九,可还有小八?” “有,是我与那公子养的一只细犬。刚才那晏府的打手要强迫我写下不再纠缠那公子的文书,它便护主咬人,被那伙人杀了。你看到后院竖着小苹牌子的墓里,埋的便是它了。它是替我去死的。” 沈括回想刚才所见,烧屋子的人里有一人的单刀上便在淌血,现在想来该是狗血。 “公子,我再真真切切问你一遍,可否将我那妹妹咏儿托付与你?” “然而她并不是你啊。”沈括又重复了刚才的回答。 “你能真心待我,也一定能真心待她。” “然而此事还得问过她不是?” “不必问,我便能做主。我也说过。若她不肯,便打到她肯。” 对话变得怪异起来,沈括觉得赶紧换一个话题。 “然而我只猜到你有姐妹,却猜不到你们是如何卷入这场祸事中的。” 小苹抚摸着那只拼命想挣脱的小野猫,开始回忆所有事情。 沈括在一边静静等待。 “还记得那一年,我与妹妹才十三岁,还在学弹唱时久被晏相公看中,当了细作。”她缓缓开始了这段往事。 “晏相公当时在朝中被贬,与他一党的文相公被派去贝州平叛。他几次派出细作潜入弥勒教中刺探,全都失败。那王则行事古怪疯癫,即便教中大位者也常受猜疑,每每王则生出疑心,便要以断谳之法,定可疑人忠奸,很多探子还没来得及露马脚,就这样被莫名淹死、烧死。除此之外,送出军情也极难,因为王则随时召唤卦主、香主去他处,并无常例常时可循。若他召唤时人不在,便多半要受疑受水火断谳了。所以晏相公便想到了用我们孪生姐妹安插进那教,即可避开断谳,也可以送出军情。。” “孪生子就能欺骗王则和圣姑?” “公子不必怀疑,这一招确实有效。我们两人一起扮演圣女狐咏儿,得到军情则派一人去送,因为圣女身份在敌营内畅通无阻,然而时久了王则也生疑心军机被泄,他常常不分日夜,突然要求四卦主一同去他处听他讲道果。其实为了查探谁不在城里,这一招却不能为难我们分毫,因为我们本来就有两人,随时有一人可以去见他。” “在宋州用木笼沉塘就是水谳?就是为了断定忠奸?” “是的。其实只有王则自己知道,他的断谳之法是假的,从水火中逃出,连他自己也做不到,只是他杀死异己和可疑人的手段罢了。但是王则死后,弥勒教里众人都信他的鬼话,也都以为是真的。我因为贝州城破时竟然逃脱,重新回到弥勒教后,就被他们疑心是内奸,他们就用这套方法试我。其实我与咏儿已经商议好以分身逃脱,不料你横插进来相救。” “为何你还要回弥勒教。” “因为晏相公当时还有些想法,就是要除掉王则圣姑,用我和咏儿来接替教主之位,让弥勒教为他所用。” “为何会这么想?”沈括费解道。 “因为晏相公的另一个秘密。” “什么样秘密。” “你想好了。我若告诉你这个秘密,从此你便在刀尖上行走,若不慎说出,就成了晏相公和他那一党的死敌,必有灭口之祸。” 第97章 三十年前 六月十二日 午时 淅淅沥沥小雨还在下着。 “我绝不告诉他人,我也不怕灭口。”沈括好奇心碾压了理智,一口答应,根本不去细想其中利害。他的人生即使如此,不惜一切探究未知,其余都是可以置之度外的。 小苹见他回答的如此轻佻,知道根本没想清楚,她也有些犹豫,但是最终决定说下去。因为她知道对面这个人,是自己人生中最值得信任而不应该欺瞒的。 “晏相公的秘密,倒是说来话长。” “你慢慢说。” “三十年前,先帝迷信鬼神,先伪作天书后封禅泰山,朝堂风气随之败坏,各州各县都以进献祥瑞为要紧,不以民生为根本。一时间并蒂莲花、白色老鼋、五色神鹿都在各处发现,最后甚至连半尺长的蝗虫都被当做祥瑞献到驾前。朝堂上一众文官,觉察到了这乌烟瘴气的亡国之兆却苦无对策,直到晏相公想到一个办法。这办法便是与喻景的祖父喻皓合作。他们在一处机密处,偷偷制作了一种似鬼似怪,可以临空飞行的东西,称作帽妖。然后用它在两京夜间发难,再夜间就如痛举头三尺的妖孽,未遂路人制造恐慌。果然传言四起,天下皆惊。这便是以天降灾厄对抗伪造祥瑞,用魔法打败魔法的计谋。这一招果然吓住先帝。先帝以为自己假作天书的行为惹怒上天,不得已写下罪己诏,从此不敢再徒耗国帑故弄玄虚。于是那时的帽妖也就渐渐平息。” “三十年前的帽妖,竟然是这样起因?那机密处必然就是我们相遇的古柳冈的庄园?” “不错,正是那里。三十年前的帽妖事情过后,那里就成了那一党消夏避暑的去处了。你现在也知道这件秘密,若说走嘴,晏相公岂能容你?须知他那一党还有许多在朝权重又不知道身份的,要不动声色灭口也不是难事。” “那与晏相公派你去潜入弥勒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且听我讲。先帝大行,官家登基后勤政自勉,然而日久难免惰政,又开始迷信天文,常以司天监的天文奏报作德政之兆,又爱以星象走向拒纳大臣进谏。” “所以,晏相公想要故伎重施?” “正是。然而喻景死后操控帽妖的法术也失传了。那帽妖如何作妖我不知道,只知道喻皓行事诡诈,虽然与喻相公合作,却从未教授其中关节。如此,晏相公也无法复制帽妖。” “所以转而想利用弥勒教?” “正是,弥勒教专会装神弄鬼。手法也极高明,是帽妖最好的替代。然而贝州城破后王则虽然被擒杀,圣姑却逃脱了,晏相公用我操控弥勒教的算计并未得逞。” “你与那公子,就是贝州认识的?” “不错,单凭我们姐妹也无法跨过战场送出军情,所以晏殊便让他的七子在双方阵营间往来,有时我女扮男装出城与他相会,有时他男扮女装潜入城与我相见,有时则用鹰隼传递。我与那位公子在险恶中接触日久,便生出情愫。那位公子便海誓山盟说要娶我。”小苹大抵是对晏七公子伤心透顶,只用那位公子称呼他,不再称呼名字。 “果然是这样。” “王则战败被杀,弥勒教鸟兽散,晏相公计划未成。我便返回东京白矾楼,痴痴等待那人来下聘。期间他还送我几首诗词,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是痴心妄想,晏大人如何能允许一个青楼里贱人辱没他家风?” “然而那晏公子却还与你来往?” “他那时也是一片痴情,真的将此事讲给他父亲听,说偏要娶我。” “晏相公不肯?” “自然是不肯,然而那时,弥勒教余孽突然又起。他又想要用我潜入弥勒教设法接替。所以假意答应下,让我们姐妹再次潜入弥勒教。事成让那公子娶我们姐妹。” “你们姐妹两人假扮一人的事情,有几人知道?” “此事要欺瞒弥勒教上下眼线,事败则全盘皆输,所以只有晏相公父子知道。我那舅母也并非亲舅母,也是晏相公找来掩人耳目用的,她们和锦儿至今都不知道我们是两人。只是舅母心细,时常也说我脾气变化有些大,时而冷漠少语,时而热络话多;新买的衣服,隔天又不喜欢;凡此重重,让她好难伺候。” “你便是那个热络话多的?” “嗯。” “后来又如何?” “后来,我重新潜入弥勒教,那圣姑竟然找来了喻皓的孙子喻景当卦主。这便让我为难了。” “为何?” “因为喻景自己就是懂幻术会造假的,自然是不信王则的仙法鬼话,他入弥勒教也不是因为那套末世劫尘的教理,只因为他背后是北国的势力,他们想要的与晏相公并无二致,都想利用弥勒教装神弄鬼,只是一个为朝堂党争,一个为推翻大宋。” “所以是他怀疑你就是细作?” “贝州城破前,王则想要逃出城,偷偷挖了地道,就在请神的法坛下。此事只有几个人知道。然而文相公的兵马正是从那地道潜入城中擒杀王则,其余几人也都被虏就戮,只有我得逃脱。我推说是用了分身术遁走,只能骗过圣姑,但是骗不过他。” “因为他根本不信?” “不错,他撺掇圣姑说,既然教众对我逃脱有议论,不如让我以断谳之法自证清白。只有我知道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好在他不知道我确有分身和其他内应。” “就是那日在船边,诓走九公的牵狗大汉?” “正是他。那日我仓惶上船,只因妹妹咏儿还未到,还无法施展分身术,又被锦儿撞破九公等不及已经在打造木笼,所以先跑。” “原来如此……”沈括头脑里整理出了全盘真相,所有线头渐渐都整理到一起了。 “那后来白矾楼上傀儡说话,是又与那喻景合作?” “喻景害我不成,又有些计划要我从中帮忙,于是就由圣姑斡旋拉拢我,我正要再入那教,替晏相公完成这桩机密事,于是与他暂时合作。” “他后来不曾再害你?” “其实他也只是疑心我,真正处处与我不利的,是藏在他背后那从不露面的和尚。” “这便是怀良大师本性了,他是个死也要探究清楚的人。”沈括不由想笑,只是场合实在不适合。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进弥勒教也有图谋,便是要用弥勒教嫁狄青,其实他的敌人不是我,只是最后这秃驴也有些着了魔性,觉得看不破我的法术,他便活不下去,就处处跟我作对。” “大师确实是这样人。”沈括摇头,他特别能理解怀良,因为自己也这样,“那,你与喻景第一次合作,就在驸马府的花妖案?” “是,要行此事,必须有人摆弄好走马灯与屏风的距离,再有人扮做女鬼。那夜,泳儿先进去摆弄位置,被酒后乱性的驸马抓伤。然后我便在亭子里弹琴,由她偷进去装女鬼。这样我的琴声未停,就有了不在场证据。” “此事,怀良大师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喻景行事极谨慎,他与那和尚也是尔虞我诈互相防范。” “白矾楼上的傀儡复活,就是你用的腹语?” “不错。” “我有一事不解,怀良大师在这件事中,知道多少?他为何一直帮助我破解其中谜案,而他自己又牵扯其中?” “各中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思前想后大抵是喻景太过谨慎,并不信任他,所以他便想利用你们拆解弥勒教幻术和花招,把喻景逼逼入死地,喻景才能倚重他。” “然而,你也出于同样目的,想利用我们除掉他?” “是的。” “为何最后又离开?” “那公子与我说,他探听到晏相公本意。即便能如愿控制弥勒教,也必食言,或许还会杀我灭口,所以我们商量一起逃走,临走前我托付泳儿将那本我偷来的《木经》送来给你,我想你会喜欢。不料被你察觉到那人不是我。” 小苹起身看向远处一缕青烟,是她那茅屋的方向。 “这就是整个故事?”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那……为何今日他们没有杀你?” “晏相公凉薄寡恩,他不杀我只因为弥勒教又现世了。” “我亲眼看到了喻景被烧死。怎么几个月,弥勒教就又能卷土重来?” “喻景能这么快在弥勒教做成卦主,只因为他带来了金银。金银也不是他的。” “我知道,是大辽的。” “所以,他背后还有人在,钱在,此事就不会完结。也许本不会那么快,然而最近听说星象变化,是大大的不吉利。” “现在重新执掌弥勒教的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只见簿册上分明写着的四位卦主,除去狐咏儿、喻景加上诸葛遂智,最后一位却是连假名字都没一个的。我也曾打听过,据九公说只有圣姑知道此人。” “晏相公又想让你潜入弥勒教?” “不是想让我去,而是他已经逼咏儿去干这事了,然而咏儿前几日却失踪了。他知道我不得不去救咏儿,咏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去了会怎么样?” “若去了,能有九死一生,便是福气了。” “只有一成生机?” “贝州城破时,唯有那狐咏儿一人逃脱。喻景被烧死又是狐咏儿侥幸独活。狐咏儿每次逃生,弥勒教便要倒霉,你说那教里的人还信不信。” “他们还会用谳断之术?” “就看那新来的教主,信不信王则断谳天数的鬼话,若信倒是我说的一成机会了。” “你现在就去?” “是!我不能抛下我的妹妹。只听说咏儿在皇陵附近失踪,倒是离这里不远。” 第98章 北邙山 六月十二日 午时 一只鹰在空中长啸一声打断了对话,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可以看到鹰脚下系着一根红线,正是常站在晏七公子肩头的那只鹰。 “那公子又回来寻你了?”沈括说。 “不,他不会回头了,只是放它回来了。” 小苹取出一只哨子放在嘴边吹响。那只鹰闻声便飞落下来,但是没有落在小萍边上,只停在亭子边护栏上。大概对沈括有些警觉,并不靠近。 “你也会架鹰?” “这原本就是我的鹰。那一年,我在太行山里送出军情时,见一只雏鹰从悬崖上滚落下来奄奄一息,我想起那公子常说想要一只鹰,就将它养在身边。后来它长大些,就能用这鹰哨召唤,久而久之我与咏儿还有那公子都能召唤它落下,也能送些军情。” “它还能带消息?” “不错,若有军情就系在脚上红线上。不过,重要军情还得我和咏儿送。” 小萍走到这只鹰边上,发现它脚上还真的挂着什么东西。于是解下,是一块绢帛。 “是他写给你的信?” 小苹解下这块丝绢也不看,随手将它抛到亭子外,任由山风将它卷走。沈括只看到那块布在风中翻滚,上面好像写着几行长短句,大约又是一首词。 “无非是悲悲戚戚的负疚,我也厌烦了,不看也罢。”小苹转回头,“如今我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救出咏儿。老六能回来,倒是一分助力。” “它叫老六?” “不错。那公子有闲情时,将家里鹰犬狸猫都按兄弟排了座次。我当时笑他说,你自己叫小七,飞鹰叫老六,走狗叫老八,岂不是非要和禽兽为伍。现在想来,竟然是一语成谶。”她挤出一丝苦笑。 她将那张琴包裹好,看似要走。 “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帮你救出那咏儿。”沈括道。 小苹看着沈括脸上欣喜一闪而过,转而又是为难神色。 “公子,我也说了此去九死一生,我已亏欠你许多,来世做牛马都还不起的恩情,如何再能求你出手相助?”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大宋。不管是九死一生,还是十死无生,能壮烈如泰山,何惧之有?” 他一时说的慷慨激昂,把儿女私情说成家国情怀,硬生生给小苹找了台阶。 小苹走到近前抓住他手,她感觉到沈括的手在微微发抖,然后把头靠到他怀里,听到他心在扑扑跳动。 远处一名樵夫挑着一担湿柴走过,原本打柴打了一半遇到下雨,正觉得有些晦气。抬头又看到亭子两人相拥在一起,恰好小苹一身男装,好似两个男人搂在一处。 那樵夫不由破口大骂世风日下,男人都可以做这样事情,怪不得老天要降下灾星,恐怕末世之兆,劫尘不远。那咒骂声不绝于耳,随着风传进亭子里。两人意识到是在骂什么,赶紧分离,尴尬一笑。然后两人一起离了那亭子,找到各自坐骑向南而去。 小苹一身男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里挎着剑肩上停着鹰,远远看英姿飒爽。沈括骑着一头暮气沉沉的老驴,在小平边上矮了半截,就跟个随从一般。 这一次,他们一同前往咏儿最后消失的地方——北邙山。至于为什么咏儿会去那里,小苹并没有说,想来是有弥勒教的踪迹吧。 从巩义去北邙不过几十里,若不是沈括老驴走的慢早到了。不过入夜时。他们还是进了山。那头老驴跑累了,死活也不肯再走,两人只能停下在路边休息。 太阳落山前,他们没找到山间村落,只找到一处孤零零的破落庭院。两人便去投宿,走到门口却发现大门破旧,土墙倒塌,似乎很久没人住。沈括敲了敲门,门板都掉落下来。 敲门声惊动了破屋子里几只老鼠钻出,并没见半个人影。他先进去,发现门窗都坏了挡不住风,但是屋顶完好可以遮住雨。屋子里面倒是桌椅都有,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这地方虽然破烂,倒是可以忍耐一宿,现下并无挑三拣四的余地。 于是两人将各自牲口牵进去。小苹收拾屋子,沈括在外面打水刷马和驴子,再打了一桶水给饮一饮牲口。 屋子里倒是还有些柴火,不必捡外面湿柴。两人就在灶上煮了一锅水。可惜没有食物,只能吃些干粮充饥。 沈括瞥到小苹洒扫庭院并修补窗户,竟然干的极顺手,好似一般村妇也没她这么麻利,看来也已经习惯了乡村里生活。 几个月前,她还是只会琴棋书、吟风弄月的京城名妓,然而现在劈柴生火、刷锅烧水,干的有鼻子有眼。沈括在一旁看着,不由对那晏七公子恨得牙根痒痒,如此贤惠聪明的女子竟不知珍惜。 正心里惋惜,就听一声鹰啸,那只老鹰从天上落下,鹰爪下竟然还擒着一只野兔。 “好老六。”正劈柴的小苹喝彩道。那鹰将兔子丢到小苹脚边,然后飞到外面矮墙上等着。沈括捡起兔子,抽出徐冲送他的短剑,想要剥了皮,却不知如何下手。 小苹笑着接过兔子:你这短剑是徐节级送的吧?这一尺几寸的刀,上阵杀人还行,如何能用来剥去皮毛? 她从身边取出一把小刀,麻利剥掉兔子皮。先切下两只兔儿,一只丢给叫老六的鹰,一只丢给叫小九的野猫。然后找根树枝就在屋子里生了堆火,烤起那只兔子。 沈括与她一起坐在篝火边,等着这兔子烤熟,也等着身上湿衣服烤干。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暗淡下来,外面云厚又下着牛毛雨,更是一丝月光都没有。沈括就坐在火堆对面,看到她被火光映红的脸,竟然是那样娇艳美丽。 小苹大约是察觉到对面沈括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只是低头。 “没想到你这弹琴的手,干这样活也如此利落。” “弹琴的手?公子忒小看我了,我这也是杀人的手。”她将自己的手放在火边看,那五根纤细手指在火光中映衬出血色,看她刚才用刀之熟练,说杀过人多半是真的。 “你真是天下最灵巧好学的女子。” “哎,也不是我真心好学这些……”小苹悠悠道,“我与妹妹自幼孤苦,晏相公选中我们,要我们学弹唱便学弹唱,学歌舞便是歌舞,学凫水便是凫水。有要潜入那教,我们便学下毒、学杀人,学腹语;然而那公子喜欢打猎,我便学会驾鹰,他喜欢写词会便学谱曲。他要当散人,我便学村姑,他要隐居乡野,我便学洗衣做饭。我这一辈子,怕是没一样为自己学的。” 小苹说罢犹自伤感起来。 “然而你却是如此特别。” “特别?我只觉我命薄。” “我还有一事不知,为什么咏儿会失踪在这一带?我看这里距离京城也远,也不似弥勒教装神弄鬼得市井地方。” “我在那教时,圣姑也派人来过这里,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是文相公找到了什么线索,差遣咏儿来这里。” “结果她就失踪了?” “嗯,这北邙山里一定藏着什么样古怪?” “这茫茫山中,我们如何找到她?” “有老六在,自然能找到,但愿不是尸骨。若她死了,我也不活了,哎……”小苹长叹一声。 “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坏。她虽失踪,却不一定与弥勒教有关。也难说,她就是得便逃了?” “不会,你是不知道她。这个妹妹与我长得一般墨阳,脾性却大不一样。大约是她先去的弥勒教,当圣女时间久了,有些当傻了。平日里她固执少言,却又没心机,她是决计不会跑的。” “她倒是与你全然不同的性子。” “我一直当她冒充圣女时间久了,性子也变得冰冷孤僻,心智也单纯,然而她却是最先看出那公子是个不耐寂寞的情种,绝不可托付。她曾对我说,那公子风流成性,必难长情。我那时还笑她小儿见识,不知世上真情,却不料被她说中了……” “她竟然很能识人?” “她还对我说过,虽只见过你几面,然而你却忠厚重情义,是个能托付的好人。” “她真如此说我?” “其实你们倒是很般配。都是少言重信的人。不似那等嘴上重情,实则凉薄的。” 眼看那只兔子要烤糊了,小苹将那兔子切开与沈括分吃了。 吃完了兔子,沈括从怀里取出那本《木经》,翻看了几页。 “你是怎么偷到这本书的?” “不是我偷的,是咏儿偷出的,我只让她假冒我与你道别,她却说你一定想要此书,趁着喻景那边一团乱就偷来送你。” “她倒是也真的懂我心思?” “她也是心思缜密的人,只是不爱说罢了。” “她孤身一人来这里,即便弥勒教在此,如何找到他们?” “不必找到他们,他们会找到咏儿。” “如何能找到?” “只需到山上弹奏一曲《十住菩萨》,附近有弥勒教人,就都能听懂,便会来接引。” “我们也可以用此法找到他们?” “不可,若咏儿已经来了,我再现身,就露马脚了。” 两人烤干了衣服,就各自靠在一面墙上休息。天蒙蒙亮时,沈括醒来,火堆已经熄灭。小苹正在外面准备马匹。 第99章 废弃的皇陵 六月十三 卯时 天色蒙蒙亮,两人从破屋子出发进山找咏儿。 这件事沈括一直不期待结果。弥勒教向来以行事诡谲着称,即便躲在开封城里也不容易找到下落,如今躲到外面,自然更是天空任鸟飞,就那么容易被寻到踪迹?他至今没想到弥勒教可能躲在这里的理由。 小苹将那只叫做老六的鹰放出去,任由它在空中翱翔,看看凭借它的视力能否有所发现。 附近山倒是不高,但是层层叠叠的小山头很多。如果真的有一小群人藏在这一带,即便官府派几千厢军来搜山,也未必找到,何况只有这里区区两个人?他有理由觉得,小苹和咏儿只是晏殊和文彦博的弃子,让她们跟着捕风捉影的信息来碰碰运气罢了。 带着满肚子疑惑,他们在山里逛了一上午,果然是一无所获。 一直在附近盘旋的老六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那头老驴走累了,又开始消极怠工,又叫又闹的。两人只能停下。小苹取出她的鹰哨吹了几次,不一会儿那只鹰就在头上了,只一会儿飞落下来。看来它也是一无所获。 他们找了石头坐下,将马驴放开,让它们自己找草吃,自己只能就着山泉吃些干粮。 沈括不由得将自己心中迷惑说出。但是得非常小心,他不想伤了小苹的心。让她觉察出这次寻找其实没什么意义。 “这北邙山倒是秀丽,也不知为何弥勒教会躲到这里?他们那一套蛊惑之法,非得找人多地方才行,你我一上午也没见到半个行人,他们若是来此,到底要搞什么鬼?会不会是文相公搞错了?” 他嚼着干粮,看向四面。他从根子上就怀疑文彦博的情报有误。 “来这个地方也不是无的放矢。这里确实是王则看重的地方。”小苹道。 “王则看重这里?” “嗯,我在那教当圣女时,他就几次准备来这里做一幢机密事,然而什么样事情,却只有他和圣姑知道。贝州城破时,圣姑不在城中侥幸逃脱,多半也是因为被派到这里。至于图什么谋什么,就不知道了。文相公派咏儿来此,大抵也是因为这些渊源。然而她又失踪了。” “就是说,王则死前在这北邙山中,还有些图谋?” “嗯。” 看来文彦博多半也是胡乱猜测这里可能藏着弥勒教残余,所以派咏儿来这里碰运气,不过真正的有效情报是泳儿在这里失踪了。这才是比较蹊跷的事情。也许只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是真的有弥勒教残余在这一带? 但是即便如此推理,线索也很弱。沈括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咏儿在这一带遭了意外,但是不能当着小苹面这么说。因为咏儿几乎是小苹继续活下去的少数理由。她愿意信,那就由着她信。 “我有一事搞不太懂。你这鹰哨,分明吹起来不甚响亮,怎么能老远召唤这老六?”沈括决定东拉西扯,不要继续谈咏儿了,以免小苹过早意识到自己的寻找只是梦幻泡影。至于现实是什么,他认为泳儿在山中失踪日久,大抵已经死于各种意外了。这是理性告诉他的最大可能。至于晏殊和文彦博这样冷血的老家伙,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对他们来说,小苹能不能找到咏儿,能不能找到弥勒教残余,无非只是一笔输得起的投资。 “这鹰的耳力和人不同,对你我来说这‘鹰哨’不甚响,对它们来说,几里外也很清晰。” “我自信耳力不错,然而与这老六比,也差太远。这鹰哨我隔远了就听不见了。” “公子怎可与禽兽比。”小苹笑道,“公子可知,还有一种叫做‘犬笛’的物件?” “‘犬笛’?”沈括茫然道,显然是不知道。 “与这鹰哨一样是北国才有的东西,是那位公子用来寻我家老八的。” “老八便是那只狗?” “嗯……”小苹点点头,“这鹰哨,还有些动静能让你我听见,那犬笛吹起,全然没有声响。但是那老八可以听到。” 小苹无心一语突然触动了沈括心思。 “全然没有声响?” “是的,全然没有动静。只是一口气吹过,那狗子即便在半里地外也听见,飞奔回来了。屡试皆灵。” 那只鹰扑腾着起飞又去寻咏儿了。小苹这才发现沈括还陷入沉思,没有醒来。 她在沈括眼前晃了晃手,这才惊醒深思中沈括。 “公子,怎么了?” “我在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东西?” “什么东西?”小苹已然忘记刚才话题。 “便是狗能听见的犬笛。” “还在想那寻狗用的东西?” “你说的这犬笛,倒是牵连出一些往事。我与怀良大师,曾绞尽脑汁想要破解纸人分身的把戏。虽未破解,却发现,琴弦可以隔空互颤,其中有些声音可辨,然而有些也是人耳听不到的。” “这又如何?”小苹也很茫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一直在想那帽妖如何在空中飞行,起初觉得,可能是有人眼分辨不清的细线牵线。然而在汴京闹市飞行,如何不在屋檐间,刮断的细线?” “那帽妖我也不知如何操演。喻景死后,恐怕这神乎其技的本事,也要失传。” “我觉得,我似乎摸到些门道了。” “这与我们刚才所说的鹰哨犬笛有什么相关?”小苹一时跟不上沈括跳脱的思路,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其中道理……” 突然头上鹰啸声响起,就在头顶上。两人一起抬头看那鹰,就看到它飞一样向东飞去,似乎有所发现。 “走,老六看到什么了。” 两人一起骑上马和驴,跟着那鹰追去。 绕过几个山头,老六始终在天上引路,不断发出叫声,也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 沈括正疑惑,就听到远处有悠扬琴声传来。 “是咏儿!”小苹几乎惊叫出声来。 “是她?” “必然不错,是她,听!弹奏的正是《十住菩萨》,世上会这琴谱的,都在那教中。” 两人一起纵马(驴)追赶这声音。 沈括迅速在大脑里迅速构思可能得情况,之前基于理性的,咏儿因为意外身亡的判断瞬间崩塌。也许咏儿来此确实找到了弥勒教,也许她被教徒们困住脱不了身?也许她今天看到了天上飞着的鹰脚上有红绳,推测出小苹来了?也许她此刻不能脱困,却可以弹奏一曲,能让小苹能循着琴声找到她?这是目前所有信息指向的,最合理的推理。 下午申时,空山中悠扬的琴声消失了,可恨这驴太慢,拖累了小苹速度。 他们顺着琴声方向一路找,最后看到那鹰落在一座小山顶上。于是两人一起上山。好在这北邙山里山都不高,只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却见那里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开挖的乱石和早已坍塌的木头棚子,好似曾经是个采石场? 小苹急着四下找,看到那只鹰就停在山巅上一棵桂树上,那树枝被掐断了一截,再走近些发现断的树枝上有三道印记,似乎是不久前,用指甲划过的。 她低头在树下烂泥里找,昨天一天都在下雨,倒是很容易找到地上许多脚印。 “看,是咏儿的。” 她指了指地上十来个脚印,有大有小。可见不止咏儿一人,还有几个脚大的男人在这里。蹊跷的是,竟然还有两道车辙的印记,不像是大车的轮印,没那么宽。也不知道怎么留下的。 “刚才,她分明就在这山头弹奏?身边有不少人,她想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沈括推测道。 “她划三道,就是想告诉我们,她就要三谳。”小苹绝望道。 “何谓三谳?” “是王则为了铲除异己而想出的,让人置之死地而自证清白的办法。尤其当他想杀那人,又可能引发其他教众不服时,就会用这种招数借助天意来服众。” “就是水谳和火谳?” “不错,前二谳,我们姐妹都经历过了。所以,这次必然不是水火谳,而是三谳。” “她既然是圣女,为什么还需要自证?” “因为一任教主,一任圣姑,一任卦主姑都死于非命,每次狐咏儿都在场,她却都无事。若你是新接任的教主,你会不生疑心吗?” “我必生疑。”沈括坦诚道。 “然而她又是圣女,新教主不敢直接杀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借王则留下的这套,表面用天意自证清白,实则有死无生的方法来解决了。不行,她现在有难,得赶紧找到她。晚了就……” “这三谳到底是什么样?” “只听闻叫做尸谳。因为在我姐妹前,还未有人通过前面水火谳,所以也没人见过这尸谳到底是什么。”小苹疯狂摇头道,“咏儿太傻了,明知道必遭疑心还要来,都是我的错。” “这接替的教主的是什么人?” 沈括蹲在地上,研究那两条不到两尺宽的车印,看上去也不深,可见不重,若是很重这车子也不可能推到山上。很像是一个脚疾不能行走人坐的,装着轮子的车椅子。 “我也不知道接替者是谁……” “咏儿若是再弹一遍,我们兴许就能找到。” “我看,她未必有机会再弹琴了。能让她弹奏,无非是谳定前能完成最后一个愿望罢了。那新任教主要是不糊涂,不会放任她随意弹琴泄露位置。也许他已经察觉到,所以离开了。” 小苹只能干着急。 沈括倒是定下心思,四下看,这山上没有建筑,但是裸露出岩石,可见不久前有人采石。附近工棚虽然倒塌,但是里面还堆着一块块方形石料,有些已经刻上龙凤图样,只是没有刻字。在工棚里面,还有一匹刻了一半的石马。 “你看这些岩石,分明有斧凿痕迹。说明这里是采石场。然而地上的石头都被烂泥覆盖住了,竖着的石头却没有。” “这说明什么?”小苹不解道。 “你刚才提到,王则灭亡前,曾经派圣姑来这里寻找什么?而你却不知道。” “是啊,他们没有多谈过此事。” “这北邙山风水最好,是历代皇陵多选的地方。既然要开皇陵,必然要选石料。所以这里便是一处皇陵取石的地方,你看还有石像生和马匹,这也是弥勒教找到这里的原因。” “公子,我还是没太听懂。” “我想我猜到王则当初想找什么了。”沈括恍然大悟道。 “找什么?” “你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古柳冈那山庄相遇?” “我自然记得。” “那日我闯进晏相公家里,听到他提到,他年轻时也轻信天书,还曾买通黄门偷出其中文字研读,后来参悟了西夏以我中华文字偏旁自创的西夏文后才发现,所谓天书文字,极可能是先帝派王钦若自造的,是用来哄骗天下的。弥勒教来,是来寻那天书的。” “但是天书还在玉清昭应宫?” “我却听说,章献太后将天书刻在了先帝皇陵石板上。” “然而先帝皇陵不在北邙山。” “不,这其中有一段逸闻。我听家父说过,当年先帝曾选万年吉地与此山中,先帝大行后,章献太后命宦官雷允恭做山陵督监,就在这里修陵,结果挖出地下水来,淹没了这处陵。为此雷允恭还被赐死。” “你是说,这里陵墓虽然废弃,但是可能在废弃的皇陵里找到天书文字?” “不错。所以弥勒教在这里找当初凿下石料,正是为了寻天书上文字。” “这也不对,王则专会蛊惑任性招摇撞骗,不可能看不穿天书根本也是伪造。为何会还要专门来寻它?” “此事,还是晏相公看得最明白。我当日躲在窗下,偷听到他的一番高论,说穿了其中道理。现在想来也真叫人佩服。” “他如何说?” “他说,先帝借天书应德政,天下人信了,伪书就有了天命。然而这天书上字又是谁也看不懂的,原本只是故弄玄虚,但是对有心人来说,任谁都看不懂,他反而有了随意解读的余地。这天命归谁,就由不得当初造字人所想了。” “这……听上去有些难懂?”小苹承认自己推导不到沈括的结论。 “你我不如推演一番。你看,若是弥勒教将天书文字四处散布,再胡乱解读一番,说天书上说,我朝无甚德行,国祚将尽。我大宋何以应对?” “自然是将玉清昭应宫里真天书公之于众,以正视听?” “好,若将那昭应宫藻井下天书公之于众,只见文字与弥勒教散布的是一样,却谁都看不懂,天下人会怎么想?你想借神谕安天下,他想借神谕乱天下,他在先你在后,这如何解读,就在他不在你了。到时候,你便是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了。” “好生歹毒。” “哎……当初先帝搞这些名堂,看似瞒骗世人,一劳永逸,然而天下哪儿来永远的哄骗,想要一劳永逸,却也必遭反噬。” “现在该如何救咏儿?” 弥勒教必然就在那处塌陷皇陵附近。待我来找,皇陵废墟在哪里,咏儿就一定在哪里。 沈括走到刚才咏儿弹琴的山巅,四下搜寻。此时正是夏天,天色虽晚却仍然可见四方。他定睛一处处找。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处石头将军站立,很像是皇陵前石像生。 “看,就在那里。” 第100章 还差一点灵光就想到办法了 六月十三 申初 两人站在小石山顶上向下望去,却见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就隐藏在山间。石板路差不多都被黄泥覆盖,倒是边上站着石人石马还没湮没掉。这石像生分明就是皇陵规格,这石道笔直,但是被山势挡住看不到通向哪里。 “我猜便是那里了。”沈括道。 “然而,公子也说,这山中历代皇陵很多,未必是先帝废陵。” “若是这里的石场是就近为皇陵取石材,多半就是那里,走,去看看就知道。” 两人一起下山,然后牵着马向那里去。到了山口向里张望,就看到远处小一座山下,有星星点点火把。果然,这里有一伙人藏着。 他们将马驴藏到附近树林里,将那只鹰放到马背上,然后从小路偷偷进去。一直到了距离前方星星点点火光不太远处,躲在树丛后向那里看。 沈括倒是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觉得是一群人在那里站定,那小苹已然看出名堂了。 “这便是迎接教主的排场,走,去高处看!” 她不由分说,就向附近一处小山坡上去,沈括紧跟着。 远远有风带来声音,可以听到有人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沈括听着有些耳熟。 “那是喻景心腹,甲马常彪,是极难缠的人,”“小苹如今教里人少,大约已经是香主了吧。” “我记得这个声音。”沈括气喘吁吁道,此刻他正手脚并用爬山。 “你怎么会见过这个人?” “我只是记得声音,好似那日在黄河边树林里寻找那面妖幡,正撞见他抢先得了那妖幡。当时他便居高临下训斥两名同侪。也是这种仗势欺人的语气。” “他平日仗着喻景得势,就是这副嘴脸。杀死圣姑的喻景心腹里,应当就有此人。我只知道,他也是东京破落户出身,曾在八作司当过差做过泥瓦匠,与喻景相熟,也有些祖传手艺。” 这功夫,前面传来声音越发清晰。即便没有带着那个窃听器,也可以连成句子了。 两人到了山头露出头时,已经可以看到下面十几个人打着火把散在一座荒废陵墓前,那大声说话的人,就站在众人前一座建造了一半的赑屃石像上,他正手扶着上面石碑,脚踩着下面的龟背。 他背后山下的墓穴已然打开,里面有光亮传出,墓穴前还点燃了一堆篝火。 墓穴里面不时也有人进出,这些人人双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什么重物,分明是一张张巨大的纸张,纸似乎还是湿的。他们将纸张铺在了火堆前架子上,似乎在用火烤干这些纸。 “拓印大成,天命所归,只因为新教主才智,我等佩服……”唤作常彪的声嘶力竭大喊。似乎在扮演某种仪式的司仪。 前面众人一起下跪:“教主英明,我等心服,愿听差遣。” 听上去只常彪只是在说什么马屁话,传达的信息在于他们还真有了一位新教主。 沈括仔细观看,却见那墓门口上搭着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悬着一块巨石,这巨石形状看着与墓门一样,都是规整的长方形,大约一丈高五六尺宽,两尺厚,看着没有万斤也得有几千斤重,想来是原来就有的,封住墓道口的十块。这倒是奇怪,一般盗墓无非把墓门口石头损毁,为什么还要搭一个架子,把原来封锁墓道入口的巨石架起来?想来这么复杂的操作,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完事后还要石归原位。 他还注意到,所有出来的人,全都卷着裤腿,可见是淌水出来,这废墓里有地下水的传闻是真的。 “是拓片,他们用阴湿的纸在墓里寻字。大抵就是《天书》上的字。”沈括小声说。 “没见到咏儿啊?”小苹只关心这件事。 “恭迎新教主。” 那常彪大喊,跪下众人也一起重复这句恭迎新教主。 “教主在哪儿?”他目光所及,却没有看到此刻还没有下跪的人。按说,如果这里有教主,他该站着接受众人膜拜才对。 “教主在里面。你看众人都对着墓门拜。”小苹说。 这时从门口出来一名女教徒,她麻利爬上赑屃背上,在常彪耳前耳语几句,然后转身又返回墓道里面。 常彪在山风中大笑起来。 “诸位,那狐咏儿都已同意,以断谳自证清白。此谳乃是先教主所创,有十二字凭证:凭天意定真伪,以眼见服众心。所以此刻教主,正需要我等教中人一同见证圣女清白。所以你我都进去见证。” 外面人一起起身,跟着这位一起进了墓道。只一会儿,这墓门口一个教众都没了,只剩下一堆火,和几百张等着晾干的纸了。 沈括与小苹也小心翼翼从山上下来,到了墓道口。听声音里面深远处确实有大呼小叫的声音,听上去里面呼喊声还有些回声,可见这里面地方还很大,沈括想要钻进去一窥究竟。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出咏儿。 “公子且慢!”小苹拉住他。 “为何?” “此一去凶多吉少,我一人进去便可。”她说着握紧了手中剑。 “你一人如何救你妹妹?” “我还有些武艺,公子却只是文生,不必进去。” “他们人多,不可力敌,我虽没杀人本事,却还自信有些缜密心思。” 沈括不得不说了句大话,想以此说服小苹。 “如何缜密心思,此刻怕也不能救人吧?” “我只问你,你若现身,你们姐妹假扮一人的把戏就破了。到时候,任谁也救不得咏儿了。你说,我这缜密可有用?” “公子真要冒死救我姐妹?” “放心,你去才是冒死,有我在必不冒死。”他再次说了一句轻佻自大,但是给对方施加极大自信的话。 小苹猛地抱住沈括,将头藏在他怀中,只片刻温存后,便伸手进沈括衣襟里,将那只正睡着的野猫掏出。 “既然要冒险,便不要带着这小东西了。” “是啊,也免得它叫唤。”沈括意识到小苹也有缜密的地方。 小苹将野猫放在地上,看着它钻进黑暗里,在那里闪烁一双绿色眼睛。它大概在想,这对男女又搞什么鬼? 两人一起钻进墓道,可以听到深处还是常彪在说话,大抵就是一些吹捧之词。地上也果然有些水,而且越深处水也越深,很快就过膝盖了。 两人走进前面又一道没完工的石门,就看到两侧通道石壁上刻着奇怪文字,想来就是当年从天书上抄录下来,又刻在这里的。 这些文字原本就是伪造的,先帝知道真相,也就并不在意,从未提过要带天书一起走。只是先帝驾崩后,章献太后修建陵墓时才想起这回事,觉得既然真宗喜欢,不如给他带走。然而这些文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力,陵墓挖了大半,突然就挖出地下水,只能废弃重选位置。为此当时的权相丁谓和大宦官雷允恭全都受到牵连,一人受贬,一人更是被杖毙。此二人全都参与了炮制《天书》闹剧,最后结局也算是《天书》失灵的某种反噬。 两人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前面闪烁的火光。只见前面一众人正跪在水中,行叩头礼。要不是他们全都屁股对着后面,两人还不好潜伏进去。 小苹在前,沈括在后,他们从一众撅着屁股的人后面,轻松溜进一间宽阔墓室,偷偷爬到一处巨像后面,又攀着石像后背爬上去,分别从石像肩头探出头去看。 此时,膜拜新教主的仪式大抵快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墓室中水位不断上升。众人跪着水就到腰间了,于是只得起身。 就在墓室正中,有一口打开的石椁,大概是当年等着放进先帝金丝楠木棺的,当然最终移陵,显然没用处了。 沈括居高临下可以看到石椁里面是空的,巨大的石头棺盖就在边上,上面还架着三根粗大木头,这给了他不好的预感,也就是说,这块千百斤重的石头棺盖,待会儿是要再盖上的。既然第三谳叫做尸谳,到时候会把谁塞进去验证一番她能否脱身以证清白,是就很容易联想到了。 他隐约还感觉到了另一重危机,就是四处都是汩汩的流水声,地下水正从四周山石里渗透出来。他顺着声音找,发现四下几处石壁上,正用七八个羊皮囊包裹的木桶塞住了岩石上七八处洞口,水就是从这些木桶与岩壁缝隙里冒出来的。也许他们进墓室的时候,里面还是干的了,但是他们凿开墓门的动作,触发了新一轮的地下水渗出。 小苹则四处寻找咏儿,却没有找到。 那常彪站到众人前面,又大喊:“恭迎本教第九代教主与圣女。” 只看到几名打着赤膊的大汉,扛着一副滑竿从一处壁画后面绕出来。别看只是滑竿,还带着一副幔帐笼罩住里面人和座椅,看不清坐着的人嘴脸。可见在这样一个水深尺余,走路都困难的地方,教主该有的神秘感还是不能省略,没有神秘感和庄严感,一切装神弄鬼都无从谈起。 教主现身后,又见一人紧跟在后面。她到光亮处时,沈括看得清楚,正是与小苹一般无二的咏儿,即便知道真相,她此时也不由得惊的差点从石人背后掉下去,真是太像了。 那“狐咏儿”淌着水走到众人前面,倒是没有被绑或者带着镣铐,可见弥勒教里这套以天意杀人的办法,只是诛心却并不动粗,然而在沈括看来,这种靠神谕,把人往绝路上赶的方法,更加的下流和残忍。 那些大汉将滑竿放到一处高处,可以看到上面幔帐里的人坐在一张车椅子上,大抵是有些残疾。脸上好像还戴着面具。沈括不由得想起在白矾楼遇到的那位化作如螳螂般怪物的妖女,当时也戴着类似的面具,只是那人站起时身形暴涨的一丈七八尺,应该不是站立不起的有腿疾的人。 “今天书已现,天意分明。赵氏假传天意,伪称天命又数十年,以至四海灾祸频频,民不聊生……”说话的是一个柔弱女声,然而一转变成了粗犷的男声:“……此乃枉顾天意,诈取真命之劫数。今时客星现于东方,玄武出没北天,瑞霭现于幽燕,真武凌驾蓟辽,天命所归昭然若揭……” 沈括猜测大概又是什么腹语,一人分饰男女,专用来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的。不过这些噱头都还其次,只是听他(她)这通天命说,包藏的狼子野心太过分明了。话里话外,就是要把大宋的天命给挪到东北方的辽邦那里。可见幕后操纵者,找到这《天书》的目的就在于此。先帝伪作一本谁都看不懂的《天书》看似假借了天命,巧取了民意,实则给自己后代挖了多大一个坑? 那教主终于停下。边上常彪接着说话:此刻正当行,断谳自证之术,既然圣女已经屡次自证无辜,自然也不差这一回,我等都信圣女清白,只等天意彰显便同贺圣女归真,那,就请入棺吧? 咏儿走到前面,在火把照耀下倒是气定神闲。 “只是断谳有一定之规,只能施于晨昏,此刻时辰不到。” 那教主又恢复轻柔女声:“我这姐妹说的不错,时间差一分一毫,也违拗天意,我们再等就是。” 那常彪走到幔帐前:“然而四下水漏的厉害,怕等不得。” 那教主倒是也不慌,稳稳道:“还差多少时刻?” “距那戌时还有一刻。” “一刻而已,那便再等一刻。” 常彪退下,众人便站在水里等。 沈括再看小苹,却见她正拔出那柄剑,恐怕要跳出去拼命。刚才她放走小猫时,沈括就感觉到她有拼死一搏的准备。当然下去砍杀只是下策,然而上策在哪里他还没想好。他很确定一定有一个可行的办法,那个办法就在那里,只是还有一点灵光没有闪现。不过此刻来不及等那一点灵光了,得先救小苹。 他拽了拽小苹衣服,两人一起缩到石像后面。 沈括小声道:“不必去拼命,我有办法。” 小苹瞪大眼睛看着他。 “什么办法?” “老办法。” 这里弥勒教众实在太多,无法充分言语交流,然而就这样三句话,小苹也已经心领神会。沈括扬了扬脖子,示意小苹快走。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小苹悄然下了石人。 所谓老办法自然是指所谓的分身术,这是他们姐妹每次出卖了弥勒教后,最拿手的脱困办法。 既然眼前一口棺材打开了盖子,新的断谳如何做,已然十分清楚了。一定是将咏儿装进这石棺里盖上几千斤的石棺盖,若能如之前那样脱身,自然可以重获教内信任,即便教主自己装神弄鬼,不信这套鬼名堂,但是碍于教众信服而不能把咏儿怎么样。 然而这次,并没有什么塞进烤鸡里的脱身钥匙,沈括也没有想好办法。他只是觉得那个办法就在眼前,需要灵光一闪。当然,无论灵光有没有,都比小苹举着剑下去拼命更有价值。 即便最后沈括无法救出咏儿和自己,小苹也大抵能凭着她现身,而再次混进弥勒教。也不必三个人都死在这里,还让弥勒教恍然大悟:原来咏儿一直就有两人,这才是最坏的结果。 第101章 天地皆同力 六月十三 申时三刻 下到地面小苹轻轻抓住沈括的脚,向他投的一瞥。虽然这里光线不甚明亮,但是沈括察觉到小苹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哀伤、似惜别、似爱慕、似期许。 她的嘴并未在动,却分明在说:替我照顾咏儿。 沈括觉察到,她这一走应该是永别了。无论最后结局如何。 她消失了。她要去进行最后的计划。虽然根本就没有计划。 沈括继续躲在石像后面,前面水中的弥勒教众人开始忙着堵塞墙上渗水的孔洞。现在那些裹着羊皮的木桶用处法很清楚了,就是用木锤敲击它,让它门紧紧塞住泉眼,然后用麻绳将其底部,绑在附近石壁上,避免被水冲出来。 包裹羊皮可能是为了减少木桶与石壁间因为较为刚性的连接导致的漏水。这种事他倒是在江南的造船作坊里见过,木板与木板间总是有些空隙,渗水总是难免,需要填塞些石灰、麻茎和桐油之类软性东西才行。在这里他们便宜行事,就用羊皮堵塞了。这羊皮倒是极有用,前不久他倒是也在黄河里见过,用羊皮囊做成的羊皮筏子,竟然可以载人装货在黄河惊涛中忽隐忽现。 那里一身白色襦裙的泳儿就坐到打开的石椁上,这样就避免了裙子打湿。她依旧面无表情,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知道心里怕还是不怕,此刻她若是有半点怕了,圣女会分身的法术也就破功了。 沈括见她这幅样子倒是如同在玉津园见自己那次时一样,看谁都冷冰冰,如同看死人。用小苹的话说,她扮演狐仙咏儿时间久了,有些迷失其中,难以自拔了。 至于她为什么非要多一句嘴,把时间拖到黄昏,沈括不好推敲。也许只是临死前挣扎一下,至少让要害死自己的人在水里多泡一会儿?但是另一种可能是她仍然对逃走抱有希望,至少在她看到老六以后应该知道,自己的姐姐就在附近,多拖延一刻对自己必然有利。 这句话冥冥之中确实帮了她。现在就看小苹来不来得及准备好。那张琴断了一根弦还没修复,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另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带着咏儿一样的白色衣衫。当然发型也得改一改,怎么计算,时间都紧巴巴的。 这边,甲马常彪有些待不住了,墓室里高出水面的地方少,只有咏儿和教主能各占一块好地方,他和其他人一样,还都泡在水里。 “教主,若再拖延,水就漫进这石棺里了。不如早行断谳?”常彪说。 “然而,先教主留下的法度不可变更,若变更则不灵了。”等着赴死的咏儿坐在棺材上说道,依旧气定神闲。 “还有多久?”那教主在幔帐后问。 “还有一点(约24分钟)。”有人答道。 “大家都等着,你们也都麻利些,把水堵住,我们都等着圣女自证清白。” “教主,这次凿开昏君的废墓,只恨这里不断渗水,无法将下层石壁上三十六天罡部的文字全部找到。可惜可惜。”一名老头说道。 “哈哈哈……”那教主娇笑起来,“无妨,只要将天书中七十二地煞上文字找齐即可,其余自可类推,不难知道。” 沈括确信她必然就是一个女人,因为她松懈下来,就没有再用男声说过话。 “教主得了先教主与圣姑法力,自然能逆推贯通,你们不须怀疑。”常彪找补道。 看上去常彪和教主是知道底层操作逻辑的,所谓天书文字是走一个过场,并不需要全部收集到。但是弥勒教教众看来还是颟顸糊涂为多,这也是咏儿的一线生机。只要到时候教众觉得她分身成功了,即便教主和常彪知道其中有诈,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在这套骗子对骗子的高端博弈中,唯一的胜负规则是看你能蛊惑多少人。从先帝找王钦若伪造天书,假作天命起,博弈便开始了,无论是后来晏殊决定带着帽妖加入这个装神弄鬼的游戏,或是再后来编造童谣谶纬的弥勒教也参与进这场赌局。没有人能从这场失控的游戏中全身而退,即便看出对手使诈,也只能陪着他玩下去,而不是去说破它,因为你即便说破这一切都是机关,是幻术,是圈套、是做的局,也不再有人信。 在这场游戏里,踩进自己挖的坑只是最普通的结局。 咏儿一直坐在棺材上发呆,两只脚在水里有节奏的踩着水,好像在想心事,总之一点也不怕的样子,她手臂上已然没有了那块绢布,微微可见一些发红的伤痕。沈括心想:被驸马抓伤的果然是她。好在伤口已然褪去的差不多了,待会儿应该不会,因为这点破绽而被识破。 “时间到了!”常彪如释重负道。此刻水已经过膝了。 教主起身:“既然时辰到了,那恭请圣女入棺吧。” 咏儿这才从发呆中醒来,一跃躺了进去。边上十二名弥勒教教众,分成六队,从石棺盖两边用肩膀扛起三根粗木柱。十二人一起喊着号子,将沉重的石棺盖子移动到石椁上,然后一起推动盖子向前。 隆隆的响声中,棺盖被推到尽头,咏儿的脸消失在棺盖下。 完成这一切,众人抬着教主向外就走。倒是教主仔细,想起什么。 “去把那些堵住泉眼的木桶拔出来,让圣女快些自证。我们姐妹也好快些见面。” “多狠毒的女人啊。”沈括心里想。 几个大汉上去,先砍断固定木桶的麻绳,然后用木锤敲打木桶四周,木桶很快松动,甚至不需要人动手,裹着羊皮的木桶自己就被水冲出来掉在下面水塘里了。转眼四周七八个泉眼一起滋滋冒水。水位上升的速度,骤然快了几倍。 “呵呵呵,咏儿你还在里面吗?”那教主对着石棺娇笑说道,“我在外面准备好酒食,等你分身出来。” 众人抬着教主就向外面去,去的倒是很急,连石壁上插着的照明用火把也没带走,一行人摸黑钻进墓道。他们从沈括一侧走过,好在没有火把,也都没看到阴影里的沈括。待最后一人走过去。沈括也悄悄下来,偷偷跟着这群人,他想看看这群人会不会把墓门堵死。 并没有人在意乱糟糟的队伍最后多出一个人,大家都急着前行。 只听到前面黑暗里有人问教主:“教主,那咏儿以往以水火谳定分身,都是片刻间即成,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高处等候了。” “哈哈哈哈哈……”虽然看不到,但是沈括猜测那恶毒女教主笑的是花枝乱颤,听笑声,她压根不信什么分身,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她应该很清楚,从水底逃生是一回事,从几千斤石头下面逃生是另一回事。 “那样最好,那样最好,我们也可以相信这姐妹清白。但愿此刻她已然在外面等我们了。从此我们又能不存芥蒂了,”教主回答道。 听上去,她倒是很笃定,咏儿根本出不去。 就听到遥远的地方,悠扬的琴声响起,分明就是那首《十住菩萨曲》。 那教主应该是一愣,整个队伍也停了下来。沈括差点撞到前面的人。 “教主,听,卦主咏儿已经脱身到外面了。”一个欣喜的声音说道。 “不可能,怎么可能?也许是有闲人在附近抚琴?”常彪惊慌道。 “但是分明是本教的十住菩萨曲,以往咏儿分身出去,也是弹奏此曲。” “走,出去看看。”倒是教主沉稳,语气里只有一点点惊慌,也只有沈括能察觉到,“快些,不要用滑竿,常彪你背我出去。” 一群人急匆匆墓外走,沈括跟到门口时,看到那副滑竿和上面的车椅子已经丢弃在地,显然教主急着去看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转眼所有人都钻出墓门。 “把墓门关上。”常彪喊道。 沈括此刻就站在里面。他有把握混在人群里逃出这墓门,因为这群人并没有带着火把,根本看不清自己。如果这样出去,这意味着小苹成功混入弥勒教,而自己得以脱身。但是他停住了,停在了出口里面。因为这不是小苹想要的结局。 轰隆一声,巨大的岩石掉落下来,挡住了他出去的道路。他义无反顾转回来,他不想要一个折中的结局,他想要的是最完美结局。 走回墓室时,这里四面插着火把依旧透亮,只是水已经齐膝。那石棺坐在三层台阶上,倒是很高,此刻水只淹没到底层,也就是说还有时间。棺盖上横插着的三根木头也都留着,这将大大节省沈括的时间。 他走到石棺边上,侧脸到缝隙边。 “能听见吗,我马上救你出去。” “嗯?是你?”里面传出吃不准的声音,但又似乎不全是狐疑。可见咏儿对有人救自己还是存有侥幸的,但是又没有什么把握。 沈括跳回水里,凝神屏息接下来要做的每一步。他闭上眼睛后,四周水声全无,刹那间如入定一般,思绪飞转,回到了十四年前在黄河前。 一片光芒中,那俊朗高大的白衣僧人就站在那里。 一个孩童声音大喊:“大师,可要借用陆地搬运的法术?” 那和尚闻言一愣,突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无需法术,只是借用一点浮升之力。” “浮升之力?不曾听过。” 大和尚走过来,到他面前端详了一会儿。 “可曾念过书?” “念过。” “听过曹冲称象的故事?” “这倒是听过。”沈括认真的点点头。 “我所用的,乃是同力。船可载大象,便可载铁牛。” 沈括睁开眼时,已然恢复了十成信心:“可载铁牛,区区石头棺盖又如何?” 他快步走到四处,将那些掉落的木桶找齐,然后迅速用原先绑住这些木桶的麻绳,将他们固定在那三根木桩下方。他觉得八个捅浮力可能还嫌不足,便又将包裹其外的羊皮囊取下,吹鼓了扎住口子,也绑在木桩上。 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水淹没到他想要的水位,也意味着水会从棺盖缝隙渗进石椁内部,泳儿片刻后就会淹死。所以他不但手上要麻利,也决不能马虎。 “怀良大师。没有你在身旁,我也一样可以干的很好。”他突然大喊起来。 “你怎么样了,我听到四周水声。”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即便咏儿平日冷若冰霜,此刻困在里面,也急着想问问进展了。 “放心,片刻后救你出去。” “你带着多少人?我怎么只听到你一人声音?你刚才喊叫是在和谁说话?”咏儿问。 “这里只我一个。我喊的是一个故人,不过他不在身边。” “哦。公子,你的情意我心领了。”泳儿淡淡说道,听着是心死了。 “虽然只有我一人,然而我却携来浮升之力。大师曾说:若能巧思腾挪,则天地皆可同力也。” 咏儿没有回答,显然懒得在死前废话了。 水慢慢升起终于触碰到水桶和皮囊,沈括清楚听到哐的一声,石棺盖松动的声音。他奋力推了推,然而却推不动,还须再等等。 这功夫水已经淹没过棺盖缝隙,开始从这里渗透进里面。 “公子,你走吧。” 咏儿说。 “走!你姐姐把你托付给我了。要我照顾你一辈子。” 为了给咏儿打气,他不惜编造小苹的话,小苹说过托付之类的话,但是没说过让他照顾咏儿一辈子。 棺盖终于松动,似乎推得动了,但是他还得再等等。他心思缜密,思考各种可能,此刻若是只推开一角,水直接灌进去却又救不出小苹,那就玩砸了。所以还等等水浸没更多的木桶和羊皮囊得表面来增加浮力。 “憋住气,只一会儿就好了。” 咏儿依旧没说话。猜想里面此刻应该如暴雨一般,激流正从四周下来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他大喊一声,推动棺材盖。这上千斤的盖子一时被推出一尺多远。外面水顿时倒灌进去,一只白皙的手从里面伸出来,一把抓住沈括的手。 他用力一拽,那咏儿倒是也体态纤细,头从里面钻出。她深吸了一口气,如重生般看着沈括,然后抱住沈括,任由沈括将她拉出来。 “我姐姐怎么样了?”她出来第一句便是问姐姐,显然聪明人之间,不会有太多废话,她睁开眼的一刹那,只看到沈括就大致想明白处境了。这一切显然与自己在山头弹奏那一曲有关。 “你姐姐她代你去当圣女了。” 两人一起从水里出来。 “姐姐太过弄险,我们去救她?” “恐怕我们自己也还未脱险。” “还未脱险?” “外面墓门封闭了,我却还未想要出去办法,若一刻内出不去,这里水位再上升几尺,恐怕还是灭顶之灾。” 第102章 巧力破万钧 六月十三 戌初 两人一起跑过墓道甬道,身后漫涨起来的水,正慢慢淹入通道。他们到了通道尽头,那块巨大的石头自然还挡在那里。这是沈括计划空白的部分,他与小苹定下计策时,预料到弥勒教会封住出口,但是还没想好怎么打开它。 咏儿倒是不太慌张,她懵懂看向沈括,脸上略有些期待。对她而言,眼前这个人刚用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竟然把沉重的石头棺盖给挪开了,如今这块竖着的石头,怕是也不在话下吧? 然而沈括到了这里有些抓瞎,他确实想好了打开棺盖的办法,但是并没有想好怎么从这里出去。他上前用力推了推石头,自然是纹丝不动。 那边咏儿见到他双手推石,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公子不必勉强,不如我们坐下来等。” “等什么?” “等死呗。实则不用怕,等水没过头顶,只一闭眼就了却了此身,睁开眼便可见彼岸。” 咏儿的话平静冷漠,甚至还有些神往,全不似玩笑。她大概就真是这么想的。 “且慢,且慢,彼岸还早。等我再想想办法。”沈括抬头看着一丈几尺高的石头。他进来时看清了厚度有几尺。想要推倒大概需要至少三十人吧。 “公子刚才如何打开那棺盖?是用法术?” “你怎么也信法术?我只是借了天地之力中的一种。叫做浮升之力,也是当年曹聪称象所用之力。” “曹聪?不知道。” “只须知道,这力就在水里,有水便可施展。” “此处就快被水淹了,可用此力?” “然而此处却不可啊。大师曾说,借用天地之力须巧思腾挪,然而浮升之力,只向上不可借向它处,这石门竖直在此,实难运用浮升力打开啊。” “那便是无法腾挪了?” “嗯!” “既然无力回天,不如一起坐下,我为公子唱一曲净土莲花,等待尘缘寂灭,一同去往极乐。” 咏儿说着坐了下来,倒是很看得开的样子。小苹说她当圣女久了,有些当傻了,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还不急着去那里,容我再想想办法。” 水已经漫到通道,此时有几寸深了。沈括抓耳挠腮,一转身就瞥到那副滑竿上车椅子也被没入水中。 刚才听到小苹琴声后,这新任教主急切间顾不得仪态,让常彪背着她就出去了,把滑竿和车子丢在了这里。此时看,仍然有几个轮子漏在水面上。还可见轮子中间还有凹槽,大概是为了安装在滑竿上容易?这带槽的轮子,突然触发了沈括心思,他伸手从怀里摸出那本《木经》下册来。 “也要谢谢那天你送来的《木经》,或许还有办法出去?” “一本书算什么,若姐姐能活,我亦生无可恋,有没有办法两可。出去,这偌大世上也是囚笼,在这里死了倒是安稳。”咏儿双手撑着头,呆呆看向前面石壁。 “嗯,我倒是想起一个滑车,枢轮之法,虽不借天地之力,却可将绳牵索引之力立增数倍。” “竟有如此神奇之事,那岂不就是法术?”咏儿起地上一块小石头,丢到越来越近的水里,全然无所谓。 沈括不理会这个混不吝的轻生少女,自顾自翻看这本木经。他记得里面有一篇写过这种用几只滑车牵绳成组,再悬挂得当,将牵引力倍增的方法。实则,很多年前怀丙和尚矫正开宝塔时,就用过这种方法。虽然怀丙在塔下面先挖了深坑,预设了一道旋转向上的梯子,但是真正拉直石塔的其实是外力,这外力就是外面牵引的绳子。正塔时,先由外面拉正一寸,再由里面的梯子向上旋转一分,两厢一起用力,最终将塔正了过来,随后十几年不曾再歪斜分毫。 他还清楚记得,当时为了用外力拉正斜塔的粗麻绳就是缠绕在巨大的轮子上的,那些轮子有些固定在大树上,有些则没有固定,悬在空中。其中原理他还没想明白。但是似乎那时外面民夫拉动绳索一尺,那塔只移动一寸,这牵引之力倍增的方法,是以偌长绳距换来的。那不知千万斤重的巨塔,竟然只用来几十条汉子就拉正了。 他迅速翻到那一页。果然在喻皓的木经里也有带槽滑车相匹配的绳牵索引术,确实可以用巧力引巨物。他取出徐冲给他的短剑,隔断了绑在挂杆上的绳子将那车椅子取下,然后从边上捡起一根教中丢弃的撬棍,几下拆下下面的八个轮子。这新任教主大概也是个喜好机械的人,车椅子下轮子竟然装这么多。 “咏儿,去找些粗绳索来,要结实的。” 咏儿意兴阑珊起身,四下找绳索。沈括则走到墓门口四下找借力之处,这个滑车牵引术,并不能凭空施力,需要找一处牵引借力。他看到头顶一根木桩。想来当初造墓时留下的框架,后来临时工程取消就留下了。 “公子,想到办法了吗?”咏儿抱来一捆绳子问。 “嗯,想到了,我先将这些轮子串起,然后缠上绳子,固定在那上面。再将绳索一头系在石板顶上,就可以拉倒它。” “如此繁琐?” “嗯,非如此不可成。” “我身子轻,我爬上去帮你捆这些轮子。” “且慢。”沈括突然又想起什么。 “又怎么了?” “按我这串轮之法,只可增四倍之力,这里你我二人,也就是说能增到八人之力,恐怕还不够。” “不试试如何知道?” “还有,若这样拉倒石板,石板向里倒下,被那些弥勒教众看到,便知道我们逃出去了。” “公子还想让石板向外倒?” “嗯,那样即便是被看到,也会觉得是山里的水冲倒了石板。” 他说话的时候,水已经淹没到了小腿。 “此处在墓穴里,只能用这绳子向里拉,如何向外推?这绳索是个软物,又不似棍棒是个硬邦邦的东西。” “硬物?”咏儿一语提醒了沈括。 “我说起硬物,你想起了什么?” “我还有一法,既可以再增数倍之力,又可让这巨石向外倒,只需一个硬物。” “哪儿去找?” “你跟我来。” 沈括转身又向里面墓室跑,咏儿头脑一片空白,也只能跟着他去。两人回到墓室,这里早被山泉淹没。沈括看到这水,有些胆怯,他虽然也会些水性,但是不曾潜过水。 “我要那绑在石棺盖上的木桩,一根即可。姑娘可否帮我?” “交给我便是了。我与小苹演练过几回水谳时脱身术,都曾学得屏息潜水。虽然她比我强些,但是几丈深于我也不在话下。”她说着从沈括手里拿过短剑,一头扎到水里。等了一会儿,一根碗口粗木头浮起来,咏儿随即也冒出头来,那微红小脸,宛若出水芙蓉一般润泽娇艳。 沈括扛起木桩就走,此时通道里水已经过膝,而且水位上升还有加速之势,再过一会儿就要没顶了。 他赶到尽头,将木桩插进了堵住出口的巨石下面缝隙里。后面泳儿赶到。 “刚才是个软物能倍增牵引之力,如今这个硬物,又是什么名堂?” “便犹如铁锹铲土,臂长才有抬升之力。” “可是那本《木经》上说的?” “非也,是春秋时《墨经》上说的。” “怎么说?” “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什么意思?” “就是说,用这根木头的头支撑石块,与石头相触处的后面留的越多,则用力越省。我算了下,如此便又增四倍力,你我二人拉动,便有三十二人。” “哦哦!”咏儿敷衍答应着,她也听不懂,也不太在乎自己的命。 咏儿爬到沈括肩头,将沈括串联好的滑轮组绕在木桩上,下面绳子与木桩绑住。然后两人一起拉住绳子另一端。沈括一声口令,一起向墓道深处拉动绳子。这个简单的复合省力机械竟然能动,他们一步步向墓道里面走。背后传来岩石铿锵的碎裂声。 轰然一声,那块石头向外面倒下去,洪水倾泻而出,两人立足不稳,一起被冲到外面。 沈括抬头四顾,没有看到半个人。他进来时。这里还架着篝火在烤干天书拓片,这会儿已经搬空了。四下也听不到琴声,想来小苹已经重新混进教里,跟着那伙人离开了。 “公子好法术。” “我说了此非怪力,乃是可算之力。” “姐姐她走了?” “嗯,她替你当圣女去了。” “哎……我们姐妹恐无再见之日了。” 咏儿的想法竟然和小苹是一样的。 “走,我们快回开封,弥勒教必然有大事要做,我们不能拖延。” “开封?”咏儿流露出恐惧之色,“又去晏相公那里?” “不,我正要与晏相公文相公算这笔账,我们去包相公那里。” “恐怕不妥。这朝里的,不知道哪个都与晏相公有牵连。” “我不知道其他重臣如何,这包相公必然不涉他们丑事的,你信我便是。若我们快些,或许你还能再见到阿姐。” 两人一起跑向山谷外,天上一声鹰啸,那只脚上缠着红丝带的鹰又飞落下来,停在咏儿肩上,看来这个鸟也分不清姐妹俩。 他们找到外面停着的马,发现已经小苹的包袱已经翻动过,显然一个时辰前,小苹与沈括定下计策后,她还回过这里,改换了衣服并带走了那张琴。咏儿浑身发抖,在夜里山风中瑟瑟发抖,此刻正要换一身衣服。 沈括远远躲着,只一会儿她就换上小苹偏爱的一袭红裙子出来。沈括见了也是原地愣了好久,固然她神色如冰霜般清冷,但是这一刻他真的感觉是小苹站在眼前。他想要上去牵住她的手,然而才向前两步,咏儿便自觉后退一步。才让沈括醒悟这不是小苹。 他转身上了驴,泳儿也一纵身骑上马,两人一起离了这北邙山向京城去。 第103章 终身大事 六月十四 戌正 两人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赶回东京。期间虽然一起投了店吃了饭,但是沈括与咏儿之间说的话,没超过十句。咏儿如同一块冰,不善言辞也不喜欢主动表达,若你问她什么事,她也只用最少的几个字回答。她的目光很纯净,却也有些木讷。任何嘘寒问暖也换不到嘴角的半点笑容。她似乎根本就不会笑。或者她根本连喜怒哀乐都不会。但是她与她的姐姐都有一样本事,就是安抚那头脾气极坏,整日仰天长叫的老驴。即便只是抚摸一下它的脸颊也能让驴子安静下来。与小苹不同的是,咏儿安抚那驴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念的什么。沈括问她时,她说是圣姑教她的一种密咒,可以让所有动物安静下来,豺狼虎豹蟒蛇都不例外。 他们看到城门时,远远听到城头鼓声,眼看就快要关闭城门了,两人一起鞭打牲口终于及时进城。 进了城便直去内城东北军头司。这件事异常机密,显然不适合先去杨惟德家里。 天彻底黑下来时,二人赶到军头司。沈括留着心眼,让咏儿先留在外面一处茶铺里听说古,她带着帷帽坐在后排,倒是没人能看清面目。 布置完这些,沈括就自己进去禀告。目的就是先查看里面是否有闲杂人,他最担心文彦博还在里面和包相公茶叙。 他进了门,就看到四周有兵卒在洒扫,徐冲一个人呆呆蹲在石凳上喂鸡。这些鸡正是之前老包用来试验猪吃的谷糠里有没有毒药的,毒药没试出来,现在倒是在这屋檐那些同样来试毒的狗子们混熟了,现在这军头司里整天鸡飞狗跳。 不过徐冲喂鸡也心不在焉,不时叹息。他就住在附近军营里,也时常留在这军头司到很晚,帮包拯处理些额外事务,但是今天唉声叹气有些反常。沈括赶紧上前询问缘由,当然他大抵也能猜到缘由,必然和锦儿有关。 “徐兄……” “你可算回来了。” 徐冲双手抓住沈括,然而双眼里依旧没什么神采 “相公可在此处?” “正在这里,此刻相公倒是刚从那宫里回来,刚才还提起你为何还没到。说明日再不回,就要差人去找。” “我看你有些萎靡,可是锦儿的事情?” “哎……兄台临走时,特意将这几月积蓄给我,我自感恩不尽。然而……然而那卖假画的裴老板着实可恨,他还是出了了大价钱,把锦儿买走。” “这才几天,怎么这么快官卖了?” “还不是那裴老板山下使了钱,还有那结巴驸马替他打点,非要买去当妾,说是可以替他管账,也就能少雇一个账房,你看这奸商何等可气?哎……沈兄还是快些进去,相公正等着。我自命苦,怨不得旁人。” “里面可还有别人?” “文相公刚才还在,他们一起进宫劝慰官家,从西华门出来后,在此饮茶叙谈了一会儿,都是一脸的难色,不过这会儿文相公已经离去了。你放心,那日我们在晏府见到文相公的事,我并未向包相公透露半个字。” “那太好了。还有一事烦劳兄台。” “何事。” “可否将这院子里仆役兵卒都引开,我有个不可被看破的客人要引给包相公。” “是那小苹找到了?”徐冲倒也不糊涂。 “嗯!” “交给我,我这就请兄弟们去吃酒,这院子里自然没有闲杂耳目。”徐冲说着起身就走,沈括则迈步进了正堂,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仔细将所有事情关节又想了一遍才进去。 老包正烦闷,桌子上两盏茶还没收拾,还冒热气,可见文彦博走了不多久。他见沈括进来,赶紧绕过桌子过来。 “存中你可回来了,徐冲言你六月初八,一早开城门就急匆匆出城区了,如今已经六天,我可急死。总算回来了。” 老包倒是不恼怒,抓住沈括袖子将他拉到一把椅子上。 “来人,送些茶水来。” 老包喊人,外面却无人回应。 “相公,这军头司里的人,我让徐节级差走了。” 沈括说着拿起桌上茶杯,也不管谁喝剩下的一饮而尽。他确实也渴了。 “是有机密事?” “正是。” 包拯思忖片刻,又到大门口,发现院子里确实空无一人了,沈括做事还真是仔细。 “好,左右皆无耳目,有什么事都尽可以说。” “相公,左右兵丁倒不算耳目,须防范的不是他们,我将他们遣走,也确有些过了。” 沈括说着将手上茶杯放下,包拯立即领会沈括话里有话。 “你想说,须防范的是文枢相?” “正是。” “我问起徐冲,六月初八一早你就出城门,为何他会知道。你们那一夜都去了哪里,他都不肯说。想来,是去了一些地方。” “我还记得,那日搜查开宝塔时,相公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当时您说:国法既是国本,执法刚正则国本坚牢,然而还是想浅了,若太过刚正,只怕是要动摇国本了。何止是怀良,太多人自以为是,以为秉持公心便可任意妄为。可叹、可恨!” 老包起身踱步,来回走了两趟。 “相公,恕在下冒昧,此话深意何在?” “聪明如你,必有此问。好吧,我细细与你讲。那日我与文枢相谈起一些案件中怪异,说那白矾楼上那张弩上有滴水的设计,故意使这强弩射不到宫门。似乎弥勒教未必上下一心。我也是说着无意,怎料文枢相忽然说,也许弥勒教里也有忠义之士?我自然是不明就里。转而他便提到了先帝时迷信鬼神,朝堂乌烟瘴气,然而自三十年前帽妖一出,先帝畏惧,怕上天降祸,不敢再装神弄鬼,朝堂风气竟然为之一新,从此海清河晏,天下承平二十余年,直到如今官家又偏信天文,以星象之说定论国事,而不似从前独尊朝堂策论。我当时便觉得他话中有话。然后他又一转,说道:忠言铮语自逆耳,童谣谶纬君顺受。分明说,童谣谶纬才是官家听得进去的话。我却没有深问,不敢深问。我知道他在贝州平叛,最懂这弥勒教。我真怕问出他与此事有涉。” “然而不止文相公,晏殊晏相公也在其中。想来还有许多朝中官员涉及此案,都是为了所谓的童谣谶纬君顺受吧。”沈括决定开门见山。 “你今日来见我,就不曾担心,我也在其中?” “确有些担心,然而那日,我与徐节级爬到晏府偷听,正好文相公在,他提到他曾想暗中说动你,你却不动此心。想来就是句:忠言铮语自逆耳,童谣谶纬君顺受。” “哎……自董仲舒始,我圣教确也是有趁着灾厄辅以谶纬,说服君王施仁政的故事,祭祀问卦也是夫子的传承,然而将天降灾厄阐释为君王失德,力推善政是一回事,装神弄鬼自作妖魔,那与弥勒教为伍却是另一回事?哎……你说下去吧。” “三十年前的帽妖,正是晏相公与朝廷里重臣一起策划,当时参与的还有那已伏法的喻景的祖父喻皓。数年前,官家开始用星象走向强推变法,惹得朝臣不满,然而那时喻皓已死帽妖之法失传。” “所以他们想到了弥勒教?” “正是,此事布局极深,为了控制那教,晏殊物色了一对姐妹,混入教中充当圣女。” “就是那被通缉的小苹?我知道她在教中叫做狐仙咏儿。” “其实小苹是小苹,咏儿是咏儿。她们是同胞姐妹。” 老包挥挥手,晏殊搞这些花样听着头大,让他说下去。 “如今,弥勒教又有了新教主,我在北邙山见过一次,然而却是个缜密仔细的人物,行事极为诡诈,不得见其正面目。现下,教中没有了怀良大师插手,也不再有文相公派去的圣女节制,又兼客星在东北闪烁不灭,恐怕要生一场大祸端。” “我也在担心此事。你不在这几日,我每日入宫见驾,却见陛下连日消瘦,朝政荒疏,若不能解开那墙壁上地狱图之谜,恐怕不能见好转。” 沈括突然起身,跪倒在老包前,倒是吓了老包一跳。 “存中,你这是为何?” “在下驽钝,实难想明白这宫墙上地狱图如何做成,实不能为相公分忧,只想请相公法外开恩,把怀良大师请回来。” “把他请回来……你知道他躲在哪里?” 老包猛然醒悟,身边的人没一个说实话的,沈括竟然也藏着小九九。老包起身走到公堂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要法外开恩的何止是怀良,然而这要赦他们,何止枉法,还须欺君。你起来吧我答应你,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沈括起身:“还有一事。” “什么样事?” “要请怀良大师回来恐不容易,他留着心结未解。” “什么样心结?” “就是那狄青狄枢相。务必要请狄枢相当面请罪。” “此事我来办吧,我与那狄青有些渊源,只道他这几年毒疮发作,心性实则变了不少,常感叹杀业过重。” “还有一事。” “说吧。” “我把那咏儿带来了。” “快快请她进来一叙。” 沈括出门把咏儿叫进来,在大堂里与包拯相见。包拯见了泳儿也是颇有些惊叹,发现与开封府画师画的画影图形完全不同。这其中缘由,大约又是文彦博搞出来的。若小苹被抓,当然对他是一个威胁。 沈括提及,咏儿还得再京城一带停留,等待小苹传出些消息来,于是包拯拨出些钱,让沈括在城外找个地方安置咏儿。当夜,就先在军头司外客栈落脚。 六月十五日一早,沈括便接了咏儿到城外,在城南不远处的僻静乡下寻觅了一处小小院子。 这院子是乾明尼寺在城外下院所有。这尼寺在城外还管着一些农庄田亩,有十几间房专租给女客。地方倒是干净也清净。只是管着房舍的尼姑见泳儿不但骑着马带着剑,肩头还落着一只鹰,实在有些吓人,然而最近寺里香火不旺,连带住到寺外的香客也不多,也就勉强答应下来。 安排完这一切,沈括就要回城,他与徐冲约好下午一起逛街,替徐冲排遣苦闷。他骑上驴子正要走,那咏儿追走出院子就站在他后面。 沈括觉察到背后目光,牵着缰绳半转过身。 “公子,你这就要走?”咏儿说道。这一早上她说话没超过五句,不知为何刚告别过了,又追出似乎还有话说? “是啊,我这就去城里。你只管盯在这里住下盯着那鹰,明日,我找人送些柴米来。” “不是六哥的事情,也不关柴米。是另有一件事。” 沈括倒也有些纳闷,真有事情,为什么一早上不说,临走了才扭扭捏捏。 “什么事?” “前日我们逃出墓道,在那堆衣服里,找到了姐姐的书信。” “她说什么了?”沈括急切问。他原本预料小苹会留下些什么文字,但是当时咏儿没说,只当是当时时间紧迫,她没写,却没想到,还真有一封信,咏儿一直没说。 “她说……她说……要你管我。” “我自然会管你。” “她说你要管我一世。”咏儿说完,脸上一红。这是沈括第一次见她有些神色,平时都是面无表情。 沈括愣在驴上,她终于知道咏儿一直没把这封信拿出来的原因,大概她也在苦苦挣扎,琢磨这么不堪的事情要不要说。 咏儿走到驴边上,拿出那信纸给了沈括。 他立即接过看。字迹很潦草,还有些阴湿的地方,可见是在黑灯瞎火里放在水哒哒马鞍上写的,信藏在了小苹自己衣服里,显然是给咏儿的,但是信上语气分明是写给沈括的。 她在信中写了这个妹妹虽然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生,却好静而木讷,充当圣女时间也长,不似她更多时候在京城青楼里厮混。她曾提过若有个身家清白的妹妹,其实就是指咏儿。一则咏儿从未有相好,二来她也并非瓦舍里贱籍,确实可以担得起清白二字。这晏殊给她安排的这个狐咏儿的身份也是有来历的,确实自幼养在胡姓大户人家里。后来又安排传言说她能通神见紫姑娘,遂成乩童。被圣姑选入弥勒教后,才改叫狐仙咏儿,原名就叫胡咏儿。姐妹俩自幼在不同环境成长,自然性格不同,见识也不同。 信的最后,小苹盼着两人能结成夫妇,她说已然差人给宋州月老庙送去一些钱,让那庙祝替二人系过一根红绳,补上姻缘。沈括感慨那月老庙真是取财有道,竟然可以代客许愿了。然而小苹也是不长记性,她自己给自己连的红线也是悲剧收场,还想着用这种不靠谱办法给自己妹妹找人家。 他手上捏着信,呆呆坐在驴上,他知道这件事是小苹的愿望,咏儿与小苹长得也是一般无二,然而咏儿却并不是小苹本人。 “然而,这件事我却不能答应,你却并不是你姐姐。” 咏儿咬了咬嘴唇,转身返回了院子。沈括叹息一声,催驴离开。 第104章 神笔失踪 六月十五 午时 沈括辞别咏儿回到城里,又去与徐冲约好的孟四翁酒店。徐冲已然一个人在那里喝上闷酒了,见沈括到赶紧招呼坐下,让小儿筛酒来。 沈括正要追问他离开这些天,东京城里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徐冲却只顾自己长吁短叹,一杯接着一杯,倒是酒量不错,没有喝得大醉。 他已然喝到面酣耳热,又叫过卖再打两角酒来时,就听到店闹哄哄起来,一会儿有人喝彩。两人一起向外看时,远处有一间药铺门口有人点燃一挂鞭炮。 待那炮竹停了,徐冲拉过店里小儿就问:“这酷暑时日,又非年非节,放的什么炮仗,这般聒噪吵闹,又是哪家不懂事的邻里?我去替你们管教如何?” 小儿见他有几分醉意,像是要借故挑事的样子,赶紧解释:“客人不知道,是对门卖生药的孙殿丞药铺,是良善好人,绝非不懂事乡里。” “可是新开张?”徐冲晃晃悠悠起身向外看。 “嗨,早开张七八年了。” “早开张七八年?那左右街坊都已经知道这鸟店在这里,如何还要放炮竹?分明惊吓左邻右舍” “客官不知。不是开张才燃的炮竹。” “那是他家娘子诞下男丁?”徐冲嘴里没把门,胡言乱语起来。 “那东家娘子如今五十多了如何产子?都不是,是那掌柜将如今城里最有名的李驸马请来了,好生荣耀,所以才放的炮竹。” “请驸马来?”徐冲心里一紧,神志立即恢复了几分,“又是那画阁裴老板搞的事情?” “是驸马带着他那点睛画龙的笔来,给东家提几笔字。” “我只当那驸马都尉能画几笔画,如今还题字?可是有润笔?” “这话说的,如今千金易得,一字难求。殊不知,城里都在传:这张僧繇留下的画龙点睛的神笔,可以驱邪必祸。前几月,驸马自己就困在火中,书房烧成白地,他带着这支笔却无事。你们说神奇不神奇?如今客星东出,这城里人人自危,都请驸马来提几个字,大户避祸,店铺趋利,都想沾沾这神笔喜气。” 小二说着,见又有其他客人进来,赶紧唱了个肥喏走开了,他也怕徐冲揪住他问个没完没了的。 沈括在一边听着觉得怪异,这番市井传言的话术,总让他觉得似曾相识。怎么一支秃笔就能神奇无比?当日驸马家火灾,他和徐冲都是亲历者,并没有房舍烧成白地,只烧掉了书房里几幅屏风而已,而且还是自己和徐冲去把这支笔取出来交给驸马的,也没见半分特别,说避火显然没道理。 “又是那裴掌柜搞的鬼?”沈括道。 “自然是那仗财欺人的恶徒。”徐冲恨恨道,他现在听不得裴掌柜的名字。 正说着,却见一行人过来。为首一匹马上,骑着的正是驸马。虽然驸马本人不甚伟岸,但是骑着这匹六尺大马上还是有些鹤立鸡群,睥睨众生的感觉。却见他正撇着嘴有些得意。他身后有几名随从跟着,各捧着文房四宝,其中一只锦缎包裹的长盒,里面盛着的正是那支朱红色秃笔。 再往后看,果然裴掌柜也跟在后面,坐在一乘二人抬的小轿上。 裴掌柜身后,还有几名丫鬟模样的跟随,每个都捧着酒食鲜花。徐冲一眼看到那锦儿正跟在最后,手里捧着一束花。这哪里是在家里当妻妾,分明与一众丫鬟一般无二的衣着。可见那裴老板花大价钱买她,也只是当使唤人用。 徐冲见到火往上撞,那边锦儿也是个灵巧人,一眼看到徐冲,顿时神色哀伤起来,转回头时,已然泪水留下。 徐冲抓起身边腰刀,就要出去。沈括赶忙拦住。 “兄台这是要去发疯?当街这么多人。如何做得粗鲁事?” “今日便要做粗鲁人了。” “须知京城也是有王法的。”沈括拦腰将他抱住。 徐冲强压怒火又坐下,周围人见他都不敢说话,原本要进店的客人见了也吓得退出去。小二远远投来怨恨一瞥。 沈括觉察到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讨喜,就去结了帐,拽着徐冲出来,这顿中饭也没吃好。他也不去看那驸马仗着官家赐的那支笔如何题字发财,若去了只怕徐冲又发作。 沈括想与徐冲再换一家酒店,徐冲心境不佳,推说夜里还要入皇宫值班,下午还得补觉,于是自己回军营了,这顿饭吃的真是颇为扫兴。沈括一人出了城,回到杨惟德家里,杨惟德好多天没见到自己这个学生,见了分外兴奋,嘱咐杨夫人做饭,又让下人去打酒。 到了晚饭时,他们在饭桌上又聊起驸马的事情,这些天沈括不在。不过杨惟德倒是去对门驸马府上串了几次门,只道些事情。果然是那裴老板从中穿针引线,做成了这件事。只因为客星出东方,虽然司天监出了几次奏报说是大吉之兆,然而民间却不领情,尤其宫里出了地狱变相图后,街巷里又有了各种歪解,说什么客星其实通克星,绝非好兆头。又说,司天监都是酒囊饭袋,专门哄官家的。不知为何这杨惟德传这些话时也不见半点愤怒,可见他自认司天监就是哄官家的。 虽然不知道是大宋的克星还是百姓的克星,然而城里人心惶惶,都想要个能镇宅的宝物。那裴老板果然才智过人,立即想到了一个生财之道。先是放话出去说是驸马那神笔避火,然后又说,避火谐音也是避祸。他自己花了大价钱钱,请驸马去写了几幅字,又画了几张画,一时卖得洛阳纸贵。 这名声出去了,那支神笔连带驸马身价也上去了,于是两人开始四处卖字,至于怎么勾搭,怎么分账,杨惟德就不知道了。倒是沈括知道一些前情,驸马买了裴掌柜假画在公主面前出了丑,然而却又是不打不成交。随后这裴掌柜借怀良的人情,又修补了与驸马关系。当时裴掌柜就万般阿谀想要求见那支笔,这一幕发生时,沈括还就在边上。 如今想来,裴掌柜这样巴结,其实已经在构思他的商业计划了。但是让沈括不解的是,驸马毕竟是文士,还是官家外甥,也不愁吃喝,怎么肯这样抛头露面就为了赚这种不甚体面的钱。倒是那杨惟德又补充了一个八卦,说是驸马与曹皇后有嫌隙,觉得公主与自己不睦,是皇后身边人挑唆。皇后几次想借他的这支笔看,驸马就是不肯。所以驸马故意四处招摇,也是为了显露这支神笔,气气曹皇后。 杨夫人听不得老杨如同街上妇女般,就会传这些道听途说的见闻,赶紧招呼大家吃饭。 沈括吃完饭就会原来自己那间屋子睡去。自从回到东京,他还没有好好睡会儿,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然而琐碎梦境却纠缠着他。在梦中,他看到了宋州月老庙的那棵巨大桂树上的密密麻麻的红绳,红绳里还缠绕着一个人,分明是小苹,似乎已经死了。他想要去救她,拼命奔向那棵树,却不料树越长越高,根本伸手不及。 他被这个噩梦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喘了几口气,开始思忖这个梦是凶是吉?然而又觉得自己纠结于一个梦的吉凶,太过可笑。正要倒头再睡,就听到外面喊声响起。 “帽妖,帽妖,有贼,快些来人啊。” 听那带破音的喊声,分明就是驸马。 沈括赶紧下床,也来不及穿衣服,只穿条裤头就冲了出去。 他不比其他睡死的街坊,所以来的最早,冲到驸马府门口时,也只有他一人。他倒是也奇怪,这一幕恍如隔世般又出现了。怎么每次驸马家有事,自己都第一个到场? 正想上前,就看到墙头上翻滚着一团云气,紧贴着屋檐飞走了,看着正是帽妖。今日正是六月十五,月圆当空之时,原本帽妖总是躲着这样月光皎洁的日子,这给了沈括千载难逢的时机。他定睛仔细观瞧。却见那团白烟前似还真的有几缕绷直的丝线,却似乎又没有。再想要细看,那帽妖翻过屋脊不见了。 “可惜啊,就差一点。”他猛拍大腿。 府邸大门吱呀推开。举着马桶、脚盆,扫把的家丁们一涌而出,他们左右看没看到帽妖,大家似都松了一口气。 “这是做什么?”沈括大骇道。 那边管家和家丁,定睛认出是对门的沈括。 “公子,可见到那怪?” “见到了,往哪儿去了。”沈括一指,“不过走的极快,怕是追不上了。” 众人一起停下,其实也不想真追。 “诸位,为何拿着这些东西?”沈括问。 “嗨,公子不知,城里都说,帽妖是妖孽,凡这类邪祟,最怕脏东西,如今每家都备着这些装粪的,洗脚的物件。” “这……有什么用?” “不是把那邪物赶走了?” 沈括倒是一愣,他大抵猜到帽妖每每只一闪就跑路,是因为云雾维持时间不长而已。所以用不用这些脏物,效果也都一样。 正要对答,院子里又传来驸马破音的尖叫,这次简直比刚才更甚,简直是声嘶力竭。 “神笔,我的神笔……” 众人一起往里冲,沈括也跟着进去。他跟着众人到了驸马卧室。就看到驸马光着膀子站在当院,神色慌张,瞠目结舌。 “我儿怎么了?” 那边老太太赶到。 “官家赐我的神……神……笔……不见了。” “什么?” 第105章 嫌疑人王胜 六月十六 卯时 徐冲一早赶来找沈括,倒不是他预见到驸马府要出事,只是奉了包相公想要请怀良回来,所以让沈括过府商量。他不敢怠慢等着开城门就来,不料到了这里,发现热闹大了正好留下帮沈括询问证人和勘察现场,这些方面都是他的强项。 今天之前,帽妖还未在城外出现。它总是在城里出现,甚至皇城里。但是皇城里出现的两次,都特别潦草,没有什么躲在烟雾里时隐时现的人形,也不发光,甚至也不是一个传闻中范阳笠的样子,只是一团迅速移动的烟雾。沈括也意识到,所谓帽妖其实就是一种装神弄鬼的装置,但是它本身具备很多种形态,依照需要准备时间长短分类为简单的和复杂的。 昨夜在驸马府飞出院墙的帽妖,似乎也是个简化版。只是一团飞速逃走的白烟而已。但是这次帽妖做的事情,有些让人不齿,它没有制造大场面,只是鬼鬼祟祟偷走了那支神笔。这件事就颇值得玩味了。 徐冲到时,驸马已然受了惊,正坐在院子里说不出句整话来,但是沈括和徐冲倒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按照上次的经验,稍事休息,驸马都尉还是可以平复下来,只是听他说话得有耐心,因为他受了惊就会结巴。 现在驸马都尉似乎就平静了不少,一个迹象是,他坐在花园里长吁短叹的起来。徐冲懂一些询问的门道,这件事还得让他来。 他坐到驸马对面,驸马空洞的眼神分明落到他背后很远的地方。徐冲立即就觉得一股隐约恶臭,不知道哪儿传来的。 “驸马都尉,在下有一事要问,那帽妖最初在何处显露?” “就……就在那……那假山后。突然……就冒了起来。” 驸马李玮一指远处假山。徐冲想那里望去,就看到远处假山上立着一个马桶。难怪有恶臭,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即便能以脏东西克制邪祟,这帽妖都走了半天了何必再弄脏假山? “如何出现?” “当……当时……我正在书……书房看书。” “开着窗?” “没……没错。暑热难耐,所以……开……开……” “然后呢?” “只听到那边‘砰!’的一声。”驸马说到紧张时,似乎就不怎么结巴了。 “哦?然后,帽妖就出现了?” “正……正是,它从山石后冒出来,径直向着我窗前过来。” “再然后……” “我吓得推门而逃……逃到前院。” 徐冲看了一眼沈括。沈括点点头,大致和他早上和家丁交流时得到的信息一样,这院子前面院子里,男佣家丁多。后院是老太太住,丫鬟婆子也多,就中间带花园,有亭台,种满了桃树的大院子,只有驸马一人住。原本有几个书童,但是最近一个月也赶到前院去了。沈括打听过,为什么驸马不让人靠近自己睡觉地方,说是驸马最近疑神疑鬼的。总是提防身旁有家贼。这件事和杨惟德传的八卦在时间上对上了,自从皇后派人来借神笔后,双方便起了嫌隙。驸马大抵是把这支笔当成宝贝了,所以担心皇后里通家贼,所以避开所有人,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后,神笔就丢了?”徐冲接着问。 “是啊,我见那帽妖穿过前院,翻墙而出,就赶紧回自己屋子看时,却见……那神笔竟然不见了。这……我将那神笔藏在枕头下,从未告诉任何人,竟然……竟然……” 如同上次问花妖案一样,驸马一旦深陷入情境开始恐惧,便不再结巴。然而驸马一定是忘记了,他将神笔藏在枕头下这件事绝不可能没告诉过其他人,因为沈括和徐冲便听他提过一次,但是当时他正被花妖吓到,处在失惊状态,便提过把笔藏在枕头下。 沈括在一边并不说话,他最先察觉到事情怪异。首先是帽妖出现得太过随意,不是喻景在时那种先铺成气氛,再散布童谣,神鬼莫测的风格,这次竟然为了偷一支笔。 这支笔其实不太重要,沈括根本不信它有什么驱邪作用,若是有,也不至于被帽妖这样的邪物偷走,但是这件事背后肯定隐藏着阴谋。他知道弥勒教所图甚大,这次借着客星现世出现其实是孤注一掷,就是冲着推翻大宋来的,不可能只纠缠于偷驸马什么东西。但是他们绕一大圈,偷这支秃笔,到底为什么呢?这件事他实在想不明白。传说这这支笔倒是借由张僧繇圣手点睛,复活过壁画上的龙,但是那毕竟是传说。 驸马回到前院休息不提,两人一起在院子里继续调查。包拯只是约定下午去军头司商议,倒是还有时间。 驸马府的围墙极高,一般贼若无梯子很难翻墙而入。两人绕了一圈在里面没找到什么线索,于是出了院子在外面又绕了一圈。 这次徐冲加了注意,专门盯着大树,沈括也指望他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毕竟他可以轻松潜入晏府,想必有些心得。 徐冲特别注意那些枝丫伸进院子的大树。如今盛夏,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刻,这样的树枝不但可以攀爬,还利于潜入者坐在上面仔细观察。要不然贸然翻墙进去,容易被巡夜的人或者狗撞见。不久前,他们潜入晏府,也是这个思路。 他们向府里借了把梯子,凡是符合嫌疑的,都爬上去看,但是都没有发现昨夜有人爬上的痕迹,直到找到一棵歪歪斜斜的杨树。这棵树有些病害,几乎倒在了墙上。徐冲发现树皮掉了几块,像是被天牛咬掉了,也像是被某个爬树人踩掉的。 他们在树下架好梯子,这颗树又小又细,徐冲体重太大,于是留在下面扶着梯子,让轻一些的沈括爬上去查看。 沈括蹲在树枝上,小心向前移动着,他很快注意到树枝上有三道抓痕,似乎是一个类似西羌爪的东西钩在上面。但是与徐冲用过的有四个齿的西羌钩不同,分明少了一道爪痕,他记得徐冲耍过那个东西有四根爪,若是钩在树上便有四道爪痕。他再站立在树枝向里看,这个位置距离假山很近,距离驸马的书房也不远,倒是一个好地方。看来,昨天偷笔的贼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他下来后与徐冲说了情形,徐冲也觉得奇怪,也爬上去看了一眼,果然留着三道爪印。不过江湖上会用这类抓钩翻墙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是飞贼,身边都会有这样的东西。 两人没有什么进一步发现,就先去军头司报到。一路上徐冲没太多话,似乎若有所思。到了军头司,原来是老包打算派徐冲出这一趟差去把怀良请回来。他没有强迫沈括说出怀良到底在哪儿是,所以只能请他去请。然而沈括估算了一下,即便怀良愿意来,这一趟来回大概得二十天,这倒是让老包犯难,原本他以为怀良可能就在京城附近什么寺院里猫着,让沈括带着自己信去,两三天能回来。他判断,目下已经没有这么长的时间了。他估计,弥勒教这次发难,必然还有终极手段,而且就会在这几天内行动。因为他们搞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也最忌时间拖得久。 眼看着怀良指望不上,老包挥了挥手,这件事就此作罢。 徐冲与沈括出来,沈括打算回杨惟德家里,徐冲还要进宫晚上当班,然而沈括总觉得徐冲下午神色不对头,似乎有什么事,那种神情还不是昨天吃裴老板干醋时那种撸胳膊挽袖子想要打人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话,一直掂量着没说。他知道多问没用,得让徐冲自己说才行,于是趁着关城门前还有时间,拉徐冲一起去街边酒肆吃酒。 两杯下肚,徐冲果然有话要说。 “沈兄,上午听那驸马讲到那神笔时,我突然想起一事,总觉得心里发毛。” “什么事情?” “那驸马说,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那神笔藏在枕头下,然而你我都是知道的,是那日他失神时,告诉我们,他自己大概也忘记了。” “嗨,原来是这件事?”沈括这才知道,他也想到这一出了,“你我知道,然而并无他人知道。” “然而……然而……其实我却说与几个相近的人听过。” “说给谁听过?” “说给我那一伙禁军弟兄听过,也是前几月一起喝酒时,酒到兴头时说起过一次,只说那驸马也是有些憨直,为了安寝竟然将一杆秃笔压在枕头下。莫不如枕着狗血睡觉来的安稳。” “当时一起的都有谁?” “你也都见过,正是颜秀和王胜那伙人。” “哦,他们还都参与过此案,应该都是可靠的吧?”沈括松了一口气,他记得和这伙人在潘街还一起追过帽妖,“他们也未必记得你这么随口一提的事情。” “话虽如此,但是那日王胜一定是听进去了,因为他还与我争论了一番。他说,能避邪祟的只有大凶之物,这神笔不行,狗血更不行。他还说,他在宫里当差,听大傩师身边女巫说,我大宋最凶的物件,便只有狄青大人上阵杀敌时的面具。因为狄大人当年戴着那面具杀人无数,所以才够凶。” “听起来,都是喝醉了疯话。”沈括好笑道。 “疯话归疯话,然而却说明他未当耳旁风。今天在驸马府墙外,你说树上那个飞爪痕只有三道时,我便隐约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后来想到了这一层。” “还有哪里还有不对劲?” “还记得本月初八,我们一起潜入晏府?” “记得。” “那一日我向王胜借了西羌爪。你出城后,我便将那西羌爪还给了王胜。然而第二天,他便埋怨我说把那飞爪用坏了,四个爪有一个松脱。若不找铁匠补些铁,恐怕就用不得了。当时我也没在意,只是请他喝了顿酒了事。” “松了那个爪?” “正是右边数第二个齿。我看那树上爪印,似也少了那里一道。” “这或许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吧?世上也有三齿的飞爪” “我在包相公身边,多少学了些探案,包相公说过,破案捷径,乃是发现是那些原不相关的事务间,竟然有了勾连。” “勾连?” “比如我向某人提到神笔下落,只是碰巧与他相关。又比如那树上发现爪印只是少了一齿,与某人飞爪相似也只是碰巧。然而这两件碰巧的事情,却都勾连在同一人身上,那可就未必碰巧了。” 沈括听懂了徐冲的意思,他分明在说,这两条线索本来都很粗线条,没什么价值,但是它们竟然有了交集,这交集便是他的好兄弟王胜。 “你打算怎么做?” “今夜我入宫当值,正好他也在,我正好探探他口风。你回杨春官那里时,不如再去一趟驸马府,那墙里,杨树枝下面找找。若是那抓钩脱落一齿,或许就掉在了墙里?” “好,我这就回去找找。” “若找不到,也正好解脱我那兄弟嫌疑,让我心中坦然些。” 第106章 宫变 六月十六 酉时三刻 沈括与徐冲告别,迅速返回城外琼林苑,也没进老杨家直接去了驸马府。驸马府上下都认识他,自然让他进去。不过驸马不在,管家说是嫌这里不吉利躲亲戚家去了。沈括便一人到花园里寻找。 他很快找到了深处墙头的那根杨树树枝,就在下面搜寻起来。可恨天色已晚不容易找,他不死心于是向管家要来一盏油灯蹲在墙边搜寻。驸马府里正人心惶惶,除了驸马和老夫人躲到乡下亲戚家里,下人们也都四散去投奔各处。自然也没人管他。 沈括就在墙下草丛里找了好一会儿,找到一根拇指粗细的竹筒,附近没有竹林,不知道什么玩意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贼留下的?于是就擦干净留在身边。又找了一会儿,没什么发现,正有些泄气要走,感觉脚下踩到什么尖锐物。抬腿看,一根铁钩钩在了鞋底,赶紧拿起来一看。正是一根铁钩。 他到假山处,将油灯放在石头上,将狗爪仔细擦干净放在光亮处细细看。假山上大概泼过大粪用来辟邪,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但是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这确实就是西羌爪里的一个爪钩。西羌爪仿造人手,一共四根抓钩,每根各有关节,所以可以当做飞爪钩住屋檐、树枝,也可以将爪钩握起,形成一个可以远距离杀敌的链锤。这个东西在战阵上确实可以作为一件兵器,但是它也有娇弱的部分,便是如指节般的关节。它的关节是一个逆锁死机构,如果抓住什么东西,可以承受很大的力,但是如果碰撞到关节反面,则很容易损坏。 沈括回忆起十天前,自己为了潜入晏府甩出那个飞爪时,因为生疏几次砸到了墙上,这大概是王胜后来向徐冲发牢骚说,他的西羌爪有些松动的起因。 出于对机械的兴趣,他在借到这个东西后,确实仔细观察过。所以他现在有些晕眩,因为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根掉落的爪钩,就是王胜那只西羌爪上的。自己胡乱扔出去砸到地上造成的卷刃都还在。 须知那王胜此刻可正在宫中值班,而且最近外地来的禁军格外受官家看重,不再在前三殿守护,甚至替代了侍卫亲军守卫了很多重要去处,比如官家和皇后的寝宫。 他不敢再往深里想,王胜和他的一伙儿兄弟都是在河北剿过王则造反的。他们确实和弥勒教有过交集。 他赶紧离了驸马府上了马急着向城里赶去,已然到了关城门的时刻,他的马被拦住进不得,于是灵机一动去往西门,那里守门的军官他正好认识,因为用强弩射落那个喻景造的,暗喻日月同天的玩具后,当时帮他瞄准和上弦的那位陪戎副尉,如今已经当了兵曹参军,正管着西城门,他自然认得自己。 于是沈括改道去西门,路过玉清照应宫时,见那宫殿山门紧闭,四周还有士兵巡逻,自从那天射落那个靠热气升空的皮囊后,这里就一直有禁军守卫。据说是怕坏人惦记悬在里面的天书。 他到了西城门门口果然吊桥悬起,便高举他的腰牌大声喊叫。城门上士兵都认得他,知道他是当时射落的妖人的世外高人,赶紧去找城门官。那城门官在高处看了几眼,确认是恩公,便打开城门,放他一人进去。 他纵马在空旷街上飞奔,直冲到西华门,下了马再到宫门口,门口黄门也都认得他,加上他也有腰牌。于是放行。入了宫就直接去景福殿。 景福殿正是十日前,墙壁上突然出现地狱变相图的地方。这十日来,徐冲便在这里守卫。他入了宫才发现,各处通道侍卫亲军人数都多了不少,宫里墙上都贴了符咒,各门上悬挂了桃木剑。可见宫里还是要写体面,没有人把装粪尿的马桶、便桶提到外面以脏克邪。 到了宫门,正撞见那徐冲如热锅上蚂蚁在延和殿外来回走,徐冲见到沈括倒是一愣,没料到他夜里入宫来。 “你怎么来的?”徐冲急问。 “我自有腰牌进来的。” “来的正好,我正有些事。” “我也有事。” 两人愣了一下,徐冲将沈括拉到僻静无人处:“你先说。” “我刚去了驸马家。”沈括说着将那一截断掉的抓钩取出给了徐冲。徐冲将它摊在手心里看了半晌。 “确实是他的,难道真的是他?” “你今天不是进宫来试探他?如何?” “确实试探了一下,但是他支支吾吾不肯将那西羌爪拿出。我也觉得可疑,正等着明天出城找你。将这事告于你知道。谁知道你自己来了。” “我就觉得,宫里必然有内应,正月初八起能得到贵妃将死信息,再由祈天灯送出的,必然是宫里什么人。”沈括道。 “不对,不对,我等外地军汉,也是那日帽妖出现后,才被召入宫中守卫。王胜与我一样,也都是初八夜里才进的宫,所以不会是他。” “那一定还另有其人?” “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赶紧报给石押班为好。” 两人一合计此时最好先找石文彬,毕竟他现在管着这摊子事。徐冲说,这会儿石先生多半就在官家寝宫福宁殿挨骂,因为每天半夜石押班从福宁殿出来,都是一脸晦气,见谁都没好脸色。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两人赶紧去福宁殿门口,正好看到石押班领着两名小黄门悻悻出来,大致又是因为办案不力被痛骂一顿。他见到徐冲好没眼力劲,就挡在自己前面,便有些气要撒。 “徐节级,你也知道皇城司规矩,各有职责,不可乱走,真要来了妖孽,你不在当值,官家怪罪下来,是责罚你还是责罚我?” “先生,我与沈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讲。” 徐冲一语,那石押班立即领会。赶紧屏退左右,跟着两人到无人处。 这些天他早就急疯了,天天盼着那该死的客星消失,然而它又天天在天关挂着,何止是深夜,晨昏时都能见到,已然满城风雨,都说大宋克星到了。景福宫里冒出的地狱图,已经十天也破解不了,官家便例行将他召去臭骂。这会儿他听说有要紧事情讲,自然猜到必然和案情有关联,简直是救命稻草。 沈括和徐冲你一言我一语,将所有事情讲给他听,当然隐去了曾经潜入晏府的这部分。石文彬不算很聪明,起初也听得有些犯糊涂,但是很快抓到重点。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二人说,昨夜驸马府里偷走神笔的贼,极可能是这个王胜?”石押班说。 “还不敢确定。” “王胜。我知道这个人,与皇后宫里宫女莲秀勾勾搭搭在一起。” 石文彬果然掌管皇城司,宫里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全都瞒不住他。连徐冲都不知道自己好兄弟偷偷勾搭宫女,他就知道。 “此事,有些怪异啊……”石押班背着手,在宫墙下阴影里走了许久,“我倒是一直知道娘娘想要那支笔,但是驸马不肯给。是不是让王胜去偷?但是王胜怎么与帽妖又有关联?” 石押班自言自语起来,他的话显示他的情报工作还是够格的,但是推理能力一般。 “如果他是弥勒教,偷那支笔又有何用?但是皇后为什么也想要?”他茫然抬头看着徐冲。 “不知啊。” 徐冲当然知道轻重,石押班的问题涉及到了皇后,这是自己万死不能掺和进去的,如果要有什么结论,最好让这个老头子自己得出来。现在只差分毫了。 “那日发现贵妃八字的小骷髅,就在御花园?”他犹在推理,沈括和徐冲没人敢接茬儿。 “御花园正在皇后的坤宁宫后。平常没人。你们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节和要害,我还没想到的?” “我等愚钝,不敢妄加推测。”徐冲果断放弃回答。 “皇后娘娘倒是一直对贵妃敬爱,也为贵妃祈福释放了祈天灯,然而……贵妃薨,按皇后礼治丧,皇后也曾有些怨言。官家最近也是有些疏远皇后……” 他一个人在那里东拉西扯,倒是唤起了沈括一些回忆。那天在景福殿大宴群臣时,官家就有些喝多,在墙上题了一首太宗诗后,自己一个人离开将皇后一人留在那里,多少有些失礼。可见官家与皇后其实并不和睦。 “糟了,若那王胜与莲秀有染,莲秀又是皇后身边最亲近的……岂不是……”石文彬终于想穿了那一层,现在连他也不敢说下去了。 “徐节级,刚才你说,你试探了王胜?他不肯将那什么什么飞爪给你看?” “正是。” “哎呀,你怎的看着聪明,肚子里糊涂?怎么做出这样打草惊蛇的事来?快……快去坤宁宫后御花园,王胜今天正在那里当值。” 徐冲也是满肚子委屈,他试探王胜,只是压根没把他当嫌疑人,只是为了排除他嫌疑而已。 石押班带着这二人就向坤宁宫去,走到后苑,正要穿过花园去坤宁宫后门,远远看到里面人影幢幢。于是三人小心翼翼靠近。石押班以前大概当过皇城司探子,很会偷听窗户根,看他一把年纪,蹑足潜踪起来,一点动静也没有。 三人躲到山石后,就可以听到是一男一女两人说话。男的正是王胜。 徐冲探出头去,可以看到他的好兄弟王胜正神色紧张与那宫女说话,然而还是有些远,听不清说什么。 他们说的有些激烈,似乎在争吵什么,但是嗓门儿压的很低,根本听不见。又过一会儿,却见又有几条黑影靠近,竟然都是坤宁宫守卫的颜秀、郭逵和孙利。这几位也都曾在潘街追过帽妖,最后追着追着就到了傀儡棚,结果猫妖没追到,还丢了五个木偶。这几个人在那里比比划划,其中颜秀拔出腰刀,虚空一挥,做了一个拼死一搏状。 徐冲大骇,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他们几个?难道这些人都卷入了什么阴谋不成。石文彬有些怕了,他想要退回去找人,好巧不巧踩到树枝发出一声响。 那边密谋的六个人一起转头,正好看到石文彬。 “既然事败,那就在今日。”王胜大喊一声,拔刀冲了过来。徐冲猛闪出,挡在他前面。王胜抡刀就劈,丝毫不留情面。 徐冲举刀架住。 第107章 背负天命的龙 六月十七 子初 那几人拔刀上前的功夫,那石文彬已经大喊大叫起来。这几个人有些惊慌,纷纷后退。 侍卫亲军就在附近,听到叫喊纷纷赶来。 王胜原想几下解决徐冲,眼看不能得手身后几个人也跑了,也虚晃一刀逃走。徐冲定睛看,那几人纷纷逃散向各处,唯有那宫女与王胜似乎逃向皇后所在的坤宁宫方向,却也没看太清楚。 他也不敢追赶,只是大喊。宫中各处都有了呼应,不一会儿几队人马都汇聚到这里。石文彬指挥这些人去各处搜这几名反叛。 好在那四人徐冲全都认得,于是将名字交代下去。又派太监马去皇后所在坤宁宫细细搜查宫女莲秀,见到了只管大喊。然后又调遣亲军里认得这四人的到处去找。石文彬特意下令,务必要抓活的。 事情竟然急转直下,怎么眼看这些人还参与过追查帽妖的行动,转而却成了内鬼?这些责任眼看着他也是要担的。 只一会儿,就听到西面锣声响,好像有了踪迹。徐冲沈括赶去,发现是四人中的孙利想要偷开军器库,结果被守卫撞见。其实一开始并没人认得他,只当他也在抓内鬼,然而他却自己慌了手脚,对着人就乱砍,结果被乱刃杀死。 几人赶到那里时,人已经死了。沈括让人撕开这孙利上衣,却发现胸口有个纹身,是个狼头,并不是弥勒教众常有的万字符。 “徐兄,可见过这个纹身?”沈括问。 “不曾见过,然而我却听闻,辽国铁林军多纹虎豹豺狼。” 侍卫亲军在他身上也未搜出什么东西。此刻宫中已然大乱。只听说曹皇后亲自穿了戎装带着刀剑,要保护圣驾捉拿反贼。然而官家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似乎避开了皇后。 石文彬也是识时务的,他早觉察到不对,这伙人就在皇后宫后御花园密谋,事败又有人跑向皇后坤宁宫去,其中的宫女莲秀还是皇后身边人,疑点实在太多。他毕竟老谋深算,不让侍卫亲军靠近坤宁宫,只派了小黄门进去,免得出了什么事情说不清楚。 子时三刻。又有其中一人的郭逵,在西北天章阁放火,结果被围住。徐冲和沈括赶到时,那郭逵从起火的楼上坠下,已然口吐白沫。众人也记得石文彬说要留活口,于是围住地上痛苦扭动的郭逵,慢慢靠到近前,他却翻白眼死了。 从死状看,不像是摔死的,果然在袖子里搜出一个药瓶,似乎是什么剧毒的药物。一看前胸,果然也有狼头纹身。沈括也曾听说,大宋军汉多纹蟠龙,也有纹关老爷的,没有纹虎豹豺狼的,倒是辽国勇士爱纹这些, 郭逵和孙利,都是河北招募的军士。还没落网的王胜颜秀,平日也与徐冲吃吃喝喝,徐冲知道都是西军调去河北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到了丑时,又有其中一人颜秀被围住。 他藏在文德殿外阴影里,不知道图谋什么,被巡逻亲军看到,然而又是一阵乱杀,那颜秀死战不降,最后重伤倒毙。眼看着这几个贼人转眼死了三个,都没有留下活口,现在只剩下皇后宫里的宫女莲秀和王胜。却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拖到寅时,突然又有人来报,看到有两人鬼鬼祟祟躲在左承天祥符门下,似乎听到在争吵声,其中有一人似乎是女子。 此刻距离这五人密谋被发现已经两个时辰过去,宫中早就戒严,还在外面御道上的不是黄门就是近卫亲军,早就没宫女了。徐冲察觉其中不对,立即带着一队人马去查探。石文彬也没有忘了提醒他,切切要留活口。这件事牵涉太大,若没有口供留下,以官家现在这样疑神疑鬼的模样,不知道要株连多少人了? 徐冲知道不能再一窝蜂上去砍杀,于是只带着七八个人偷偷去那左承天祥符门。只想偷偷上前,至少把那宫女拿下。 他们偷偷过了崇政殿,距离那左承天祥符门就不远了,徐冲只在御道墙角处探出头。果然看到两条人影,就在那门下面晃动,似还有些声音。 这门倒是向着东面。原本月色在北,墙根处有一片阴影,可恨那客星正在正东闪烁,使得御道上阴影忽明忽暗。他决定冒下险,先靠近到三四丈距离,投掷出腰刀,将那王胜击伤。然后拿下那宫女,至少要留一人活口。 于是让后面人别跟着,自己半蹲着偷偷向前挪。眼看到了那两位跟前,分明听到他们在争吵。 只听那女人道:“都是你说在那里机密,却露了马脚,如今却如何是好?” “你说如何是好?事败至此,只有行那事了。我上去点醒那鸱吻,杀了这应天数的龙,毁了这天命。你我死了,地下再相见了。你将那笔给我。” “我若给你那神笔,便再无回头路了。” “我们还有什么回头路?只盼着尽了宋廷气数。” “然而……” 那宫女还未说完,突然停下。倒是没有发现徐冲,而是听到远处声响。正是那曹皇后穿着戎装带着几十人打着灯笼过来。 “你快施法,招那物来拖延一会儿!”王胜喊道。 徐冲冲出阴影,向王胜掷出腰刀,想要砍断他一只手。然而王胜知道徐冲这一手,只一闪,腰刀落空。徐冲身后,曹皇后带着亲军已经转过御道,看到了这里情形。 “快些给我。”那王胜喊道。 徐冲见那宫女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就要上前抢,却被王胜单刀拦住。他手上没有兵器,一时没有办法。 说时迟那时快,宫女将东西塞给了王胜,徐冲瞄见,分明正是那支驸马家偷到的神笔。那宫女又将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大抵又是毒药。徐冲抢过去想要夺刀,却被王胜一刀撩到面前,只能闪避,后面大队人马杀到。半月形将这对男女围住。 那戎装皇后上前手指那宫女:“莲秀,我对你不薄,何故背主?” 莲秀并不说话,突然双膝跪下,向皇后磕头。众人要上前拿活的,却见墙上一团烟雾腾起,向着城门洞就过来。众人一见像是帽妖,赶紧后退。转眼那团烟就冲天而起到了左承天祥符门上,再看那王胜已然站在上面。下面莲秀已然口吐白沫,栽倒在地。果然是服毒了。 转眼那帽妖就踪迹不见了,只有王胜站在月下,背后便是闪烁客星,手上举着那支笔,竟然狂笑起来。 “当年天书降于此门龙首上,今日我便要上告皇天,收回天命。” “反贼修走,来人取弓箭来。乱箭将他射下拿住。”曹皇后喝令道。她倒是将门之后,竟然还指挥若定。 “不可伤他性命!” 石文彬大喊一声。阻住士兵,实际上这些侍卫亲军也没带着弓箭。 沈括躲在众人后,他知道石押班竟敢在皇后面前出言不逊的心思,因为横竖看,皇后突然闯到跟前都有杀人灭口的嫌疑。 “哈哈哈哈……天灭大宋。” 那王胜笑着取笔在手,走到那条鸱龙前。当年先帝与王钦若策划的那一出闹剧的起始,就是先帝自称梦到仙人告诉他把天书挂在了在这条龙头上,果然后来就在此发现了天书,由此宫里只有了右承天门,这左承天门就改成了左承天祥符门,其实还不止,后来连年号也改成了大中祥符元年。 沈括突然觉得滑稽,这本就是条石刻的龙。当年成为了官家作伪的道具,如今还想让它成为什么阴谋的道具? 他拼命挤到人前,其一是等着有机会去救那宫女,其二就是等着看王胜笑话。 那王胜握住那笔的姿势,一看就是个不太会写字的,也不知道他想什么。 实则当年这支笔留下“画龙点睛”的典故,并不是指那南朝画师张僧繇真有法术,只是说他画艺出众,下笔有神,给寺庙壁画上的龙点了眼睛,那龙就如同活了一般。结果民间闲人一瞎传,就成了这支笔的神力把龙点活,结果那条龙腾空而去。倒是成就了一段脍炙人口的好故事,若只是说画师技艺出众,老百姓大概也不爱传了。 王胜扯开胸前衣襟,突然用小刀猛刺胸前,再将那笔蘸了自己血,就去点那龙的眼睛。那石头龙倒是活灵活现,角上还系了一块黄绸子。下面侍卫亲军和曹皇后只能干着急,因为并没有弓箭阻止他。刚才王胜借着帽妖一闪就上去,也唬住不少人,只有徐冲沈括知道,无非是用他的那个爪钩。 “赵受命、兴于宋、世七百、九九定、客星出、国祚休、鸱吻毁、四世亡!” 王胜大笑着念出这首儿歌,手上不停,去点那龙睛。他对自己可算是狠,胸口鲜血流出,也还能笑得出来。这首儿歌前四句,是当年天书降下时写在包裹天书的黄绸子上的,后面四句不知道是不是他胡诌出来的,然而却很符合弥勒教一贯的套路。他们总是童谣与神迹齐出,达到最佳的蛊惑人心的效果,然而现在只有童谣,神迹还未出现。如果刚才一闪而过的帽妖不算的话。 有人从附近搬来的梯子,搭在了这左承天祥符门的飞檐下,亲军们开始向上爬。 沈括瞪大眼睛看着上面,眼看什么也没发生。那王胜自戕,已然脸色发白快不行了,这到底是唱哪出? 却见那条龙突然开始有了变化,那双眼睛开始发红。 沈括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那条龙开始抖动,并左右摇晃,似乎要从屋檐上挣脱出来。眼看着它身上的石头鳞片崩裂开,露出透亮的微微发红的鳞片。 它在复活? 沈括一时僵在原地。他知道又有怪异无解的事情要来了。 那条龙挣扎着从屋檐上跃起,眼看前半身已经脱出了房脊。 王胜的笑声越来越虚弱,他边上的龙却要飞升一般。 “龙载的宋祚,便灭于今日。” 他举刀向那龙头砍去。 这龙中刀瞬间燃烧起来,转眼就成了浴火的金龙。 所有人都看着这条火中挣扎的龙飞腾不起,转而烧成一团火。 从下面爬上的侍卫亲军刚露头,就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即便王胜已然躺在屋檐上奄奄一息也不敢上前抓他,只因为他身后垂死乱扭的龙。 第108章 师傅回来了 六月十八 寅正 那条火龙痛苦尖啸着,终于从屋脊上挣脱出来,它腾空而起,然而没有飞起多高,脖子上被砍中处就喷出火焰。 它就这么哀鸣着,在众人头上爆炸,炸成了碎片,如同一片绚烂的烟花。 官家躲在崇政殿外,在一群太监簇拥下,清楚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一个足够让他心死的场面。就在客星照耀下,那条曾经承载了大宋天命的鸱吻复活,随即被杀死了。那个潜入深宫的刺客甚至没有向自己行刺,而是杀死了这条龙。可见他的目标甚至不是皇帝,而是大宋的天命。 自他年幼时,章献太后就曾非常隐晦地告诫过他——先帝一生最大的疏失,就是乱用了天命,结果搞的天怒人怨,几乎断送了大宋。 彰献太后显然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然而又从来没将整件事讲的太过清楚,她当然深谙为政之道,就是高位者永远不能把一件事讲得太清楚。所以官家自幼对天书一事也是八九分不信,只当是一场政治博弈。至于天命,他仍然是信的。自董仲舒以来,天人感应的游戏,仍然微妙地维系着君臣之间的博弈。 先帝搞出的天书事件本身倒是没引起民间太多的怀疑,实际上百姓一直都很热衷这类光怪陆离的故事,即便有质疑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了。 根本性的问题在于先帝打开了一扇充满诱惑却又未知的门,他确实暂时靠这卷天书压制住了反对派,几乎跳出了君臣之间的博弈规则,但是也给反对派提了醒。所以,潜在的对手有样学样只是迟早的问题。 果然,天书后不久,帽妖便出现在南北两京造成了恐慌。新的政治制衡以一种恐怖而又滑稽的面目出现了。制衡君权的生态位并不会空缺。你这里伪借祥瑞和天命,他那里便假造灾异和失德。你想要吹嘘仁政强推新政,他就逼着你罪己认错,让新政胎死腹中。 政治对手不会凭空消失,只是互相升级了玩法。这场上层的恶斗引入怪力乱神后,将整个大宋搞的乌烟瘴气。 官家登基以来还是自以为警觉于这样的前车之鉴,从未提及过天书或者天命,他深知只要用它们,便会有代价。 然而想要脱推动变法,先帝打开的那扇门,又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于是官家最终还是决定,克制地利用一下超自然力量,没有在宫门上发现天书那样劲爆的操作,只是选择,假借一些司天监对天文的解释。 他每次经过左承天祥符门时,都会看那条昂首向天,栩栩如生的鸱吻,都会扼腕先帝当年玩的有些大了,不如自己有分寸感。 然而反噬还是来了。 即便之前的帽妖和谶语都还只是有心人伪造。然而那颗不祥的的克星,显然不是人力可以伪造的。不管是反对改革的朝臣,还是虎视眈眈的大辽,都做不到。 还有就是那幅,突然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冒出来的地狱变相图,也是没有任何可以绕过玄学,进行解释的余地。它就是这么硬生生从白色墙壁里长出来的,带着血还冒着火。即便射落了王则人头,解释了社稷坛崩塌的大功臣沈括,也迟迟没有给出什么非超自然的解答。可见阴谋诡计和怪力乱神,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在亲眼见证了那条龙竟然活了过来后,官家知道阴谋和神迹还是裹挟到了一起,这其中可能藏着一部分政治阴谋,若不然为什么会有一名凡人屠龙者出现? 一块被爆炸崩飞的鳞片甚至掉落到了崇政殿前,一名小黄门将它捡起送到官家面前。他颤抖着捏起,仔细观瞧和触摸。这不是石头的。它是软的,热的,还可以清晰感觉到龙鳞的纹路。 官家一屁股坐到地上,面如死灰。 屠龙者王胜死不瞑目,他距离那条火龙最近,所以龙爆的威力将他从空中崩落。他掉在地上时已然死去,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沈括与徐冲留在现场收拾残局,包括将所有死者的尸体收殓带出宫,带到军头司。包相公早在那里等候,他仔细听完两人各说了一遍昨夜到今晨,宫里发生的这些事,久久没有话说。 他很清楚,不用等到今天中午,所有这些事情就会在开封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传开,当然还少不了添油加醋的艺术加工。在这样一个天文异象笼罩京城的时刻,人心必然不稳。或许人心不稳还不是最要紧的那件事,更可怕的事情在于,被吓坏的官家的疑心会落在哪里? 自汉武帝巫蛊之祸起,每每这种超自然事情都会引发君王的猜忌和杀戮。暂时看,最可能受猜忌的很可能是曹皇后。 几具尸体就放在敛尸房,六月三伏也无法保存太久,还得赶紧验尸。王胜尸体炸成了碎片,无法验尸,只能先埋了。 其余几个人,有被刀伤的,有被服毒的。死状各有不同。 老包全程站在仵作边观看,直到有人从死去的宫女身上搜出一个面具来。 那是一副格外狰狞的面具,铜做的,分明是什么厉鬼的模样。 沈括注意到,徐冲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似乎认得这副面具,然而他却没有说出来。 包拯接过这幅面具,仔细端详了会儿,摇了摇头,显然他也不认得。 “大人,小可记得,这是狄青大人的面具。”一名边上的差人说道。 “狄枢相的?你可确定?” “小可不敢确定,只是觉得像。数年前,小可曾去枢相府,见过狄大人的这副面具,据说当年枢相上阵临敌时戴的。用来吓唬西夏兵。” “数年前的事情,那你还记得清楚?” “自然是不能记得清楚,然而当时就见到面具左眼角有一处裂纹,那枢相府的人说,是当年中箭头留下的,我看这幅面具不光是像,也有这处裂缝。” 老包拿着仔细看,确实左眼瞎有一处裂纹。 “狄枢相当年的面具?怎么在这宫女身上?” “相公,也许和驸马的神笔一样吧,是他们偷来的?”沈括说。 “即便偷来,有什么用处?” 沈括无法回答,包拯转向徐冲寻求意见,然而徐冲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有话说,似乎有些走神。 其余几具男尸上没什么可疑东西,却都有狼头纹身,然而不是弥勒教的,可能是辽邦的,这些沈括也已经知道了。 老包也没定论,只能带着那面具入宫,向吓掉魂的官家报告仅有的进展。 沈括也是觉得一脑门子无解,如同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找徐冲一起散散心喝喝酒,然而却找不到徐冲了。刚才验尸时还在,一转身便不见了。 于是他只能自己出去溜达溜达,排遣一下烦心事。 果然,到了街上才知道,宫里发生的怪事又被传的街知巷闻,开封城里再次人心惶惶起来。各种传闻又开始疯传。 这当然也得怪当初官家的决策,喻景被烧死后,原本可以顺势将弥勒教的幻术和技法揭露出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但是官家觉得可以这件事可以利用一二,于是放任了魔法打败魔法的传言,并以此来证明大宋依旧有道,自有高人相助。 如果说官家从先帝伪造天书事件中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最终什么也没学到。 沈括想着客星出现以来的种种怪事,不知不觉走到大相国寺前。这里倒是还很热闹,虽然最近又有异象和奇案,都说大宋又又又要亡了。但是开封城里百姓也都疲了,倒是没有大量逃跑。眼看着这集市生意不行。 沈括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熟悉的猪头肉幌子在风中飘摇,他心中一凛,难道怀良师傅回来了? 他赶紧抢步到店门口,却看到灶台边坐着的是另一位瘦小的和尚。小乙倒是在,他一眼看到了沈括。 小乙赶紧唱了肥喏出来作揖:“公子得空,还来这里坐坐?” “哦,我看到这里打出了幌子,还以为怀良师傅回来了。”他叹息一声,转而又问:“怀良师傅可有消息来?” “哪儿有消息?我也不会写字,师傅便是想我也不会给我写信。” “哎……”沈括叹息一声,“小乙哥为何又回来了?” “这大相国寺又找了位师傅开张,没人会店里应酬,于是便着人去乡间找我。我种田手艺也荒疏了,只会在这里招呼,于是便回来了。只是这里生意远不如以前。那新来师傅手艺也远不如怀良师傅。”小乙压低声音说。 “看来,我也是空欢喜一场。只道怀良师傅回来,正有好多难题要请教。然而……” “难题?就是这东面白昼里也能看到的那颗星星惹出了事?” “是啊。可惜师傅不在。最近也有些关联案子想讨教。” “嗨,无非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前的光芒,以公子才智,必然能破解。” “但愿吧。” “公子,您看里面又有客人了,我先忙去。” “你忙你的。” 沈括出来自顾自返回,心里想着怀良若在该多好,猛然间停住脚步。他突然想起刚才小乙说起自己不识字,然而后来又说那客星无非是星河外不相干的星辰,又说不知何年何月前的光芒。这些话,不像是不识字的人会说出来的。 “难道这小乙偷摸去了河北天宁寺?然而不可能啊。” 他旋即返回,远远看着那小乙忙里忙外。他突然猜到,怀良极可能是回来了,若不然,小乙说不出刚才那番话。然而他大概是嘱咐这小乙不要告诉自己? 他也不想逼问小乙,只是远远等着。等过了酉时,店铺还未打烊。那小乙先行辞别灶上师傅,大概要赶城门未关出城,临走还却带着一包猪肉离开。沈括记得小乙上次离城走的是西门,这次却去北面,看来大大的蹊跷。于是他在后面偷偷跟着。 那小乙出了北城门,直奔大相国寺在城外别院,实际上只是一片菜地,专门给寺里送蔬菜。他数月前爬过附近望火楼,所以对城北地形十分清楚。 却见小乙直接进了那菜园子破围墙。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清太远,但是可以看到他进了看菜园子破屋子,片刻后又出来径直向西走了。 沈括偷偷到了那破屋子边上向里看,却见桌子上放着猪肉和酒壶,里面却没人,再绕到屋子后,远远一名高大和尚正在菜园子边上铲土。从身形看不是怀良更是何人?他想要冲进去,大喊一声师傅。然而思忖再三,却又止住了脚步。 怀良从河北回来,偷偷在这里看菜园子,显然是不想再牵扯俗世间事情。和尚本就是方外人,自己是否应该再牵连他入苦海,进尘世? 却见那怀良挖好了坑,又从边上取过一株柳树苗栽在坑里。然后一个人念念有词起来:我只将你这死敌当青苗栽下,只当了却这件仇恨。他日你长大成材,若有前世冤家将你连根拔起,也与我无关了。只是你自己前世做得孽,我也是帮你消业…… 沈括听闻他神神叨叨说话,越发不忍叫住他,于是偷偷又退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只能先回军头司,看看徐冲回来没有。 第109章 裴老板 六月十八 戌时 沈括垂头丧气离开,赶在城门关闭回到城里。 他有些魂不守舍,走在路上几次几乎撞到路人,被白了好几眼。只因为心里那档子事情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怀良回来了,但是该不该请他出来参与这件案子?这件事是不是先知会老包?若是告诉包拯,那结果是肯定的。老包大抵会亲自来请和尚出山。怀良躲到城北菜园子,也没有告诉自己回来,大概就是不想再牵扯无休无止的俗事纠缠。一连串问题萦绕着他,让他纠结不已。 然而又一个想法冒出来,如果怀良大师真的全然不关心这件案子,他为什么要回来?他的回来,和突然冒出来的客星和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就一点关系也没有? 总之,他根本无法从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头绪,眼看今夜进了城,身后城门关闭也回不去了。 他也不急着去军头司,不由得四下瞎逛起来,就看到前面瓦子亮着灯火,到门口一打听,夜场说古。于是想进去听听,排遣一下烦恼。倒是不贵,因为已经开场很久,所以门口伙计只收他一半的钱。 他进去时很容易找了张靠前的桌子坐下,只因为人确实不多。很快有伙计端上茶水。他坐在那里也没心思听,只是隐约觉得前面先生好像在说大唐末年的奇闻轶事,也是都拣惊悚恐怖的说,极尽夸张之能事。 眼看有几名听众,意兴阑珊起身要走,刚进来的那位也心不在焉,低头思忖什么事情。那说古的先生倒是来了兴致。他突然一拍手上木头。吓的沈括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另外两名要走的也不由得一振,停下脚步,且听还有什么分解。 “黄巢舂人为糜,充作军粮的旧事,就此完结。诸位看官,可知那《地狱变相图》的典故?” 果然一语留住了人心,那两位要走的也又找了张空桌子坐下。 沈括也提起精神。他知道这一行说长篇大套的未必能留住人,因为那些故事大家都知道,所以有时候得加一点街谈巷议,时闻逸事。这要聊《地狱变相图》必然是结合了当下时事了。 “呵呵呵,诸位也都知道那宫墙上渗血的地狱变相图。然而未必知道为何是这幅图?” 先生念着胡须看下面听众反应。察觉到所有人兴致被勾住了。 “这幅画,乃是当年吴道子所绘,然而他又是如何见到地狱,能绘出那样栩栩如生的地狱场面?” “请诸位赏下几个子儿,且听先生下文。” 边上伙计嬉皮笑脸拖着个盘子出来,走过每张桌子。沈括被迫又摸出几个铜钱丢进去。其实这个故事他知道,但是不丢几枚钱实在不好意思。先生听着铜钱先生,脸上有了笑容。 “只说当年吴道子,被长安长乐坊赵景公寺重金相邀,为一块壁画绘制一幅地狱图专为警告世人不可作恶,然而他也苦无半点下笔之法,诸位请想,谁又见过真实地狱?” 听众们纷纷点头。沈括只是好奇,他刚才提了一个问题——为何宫里会有这幅图?且看他怎么绕到正题上。 “然而几天过去,吴道子无法想象地狱模样,依旧是白壁粉墙。那寺庙里住持也等不得,便请来一位年轻画师皇甫轸来接替吴道子绘制此画。那吴道子向来嫉恨皇甫轸才华,怕这么一来,自己画圣地位不保,便雇了几名凶顽,将那皇甫轸杀死。当夜,吴道子自觉没了对手,便坦然入睡。谁成想,梦中坠入无间地狱。亲眼见识了那地狱中种种骇人鬼怪和惩罚罪人的手段。比如将那生前做恶的,活生生投入煮沸的油锅……捞出时已然是炙猪首的样子。只问你们怕不怕?” 听书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怕了。 “吴道子惊惧醒来,就连夜在那寺庙白墙上绘制了这幅可怕的地狱图。果然第二天众人入寺后见到,无不惊恐于如此光怪可怖,惨绝人寰的地狱,都追问吴道子如何绘制出着从未有人见识过的场面。吴道子只说,此事乃是梦中亲见,恐怕死后也难逃这一场地狱刑法。只得将其画出,用来惊醒世人,也许还能抵罪消业。” “先生,却为何宫中也显露这幅《地狱变相图》?”终于有个不识相的听众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沈括也想知道。 “呵呵呵呵……此事不可深说,若这里有皇城司,开封府的,便要一根铁链将我绑走,难免诸位也受些牵连。” “嗨,如今那些坐探差人,自有天大的案子要忙,哪儿有闲情来听说古?先生只管说,我等听了也不说。” 又有人起哄不怕事大。 “好好好,我只道一个字,便是业。想我大宋一朝基业,若细算,也是从孤儿寡母那里来的。故而,自太宗始,便是不断地业力循环。然而气运在时自不怕那些花妖、火犬、妖童、帽妖,自有那天书还在。但是如今,客星临空,日月同天,即便是那天书也压不住了。可知昨夜,宫里左承天祥符门上,承接天书的龙也死了?” “是啊,前几月,我就在城里见到那些傀儡在天上飞来飞去,就觉得国之将亡妖孽横生了。”又一个不懂事儿的,在下面胡言。 “且住且住,客官需要提及那些话,我们只论气运和业力,可说妖孽,不可提亡国。” 台下众人会心一笑,都露出一副懂的都懂的样子。 沈括从瓦子里出来,已然深夜,街上没什么人了。他依旧心事重重。蛊惑人心一定是弥勒教重点研究的方向,他们的每一步都是这么来的。人心的弱点就在于,最信暗示。 所以,即便是假作谶语也没有平铺直叙,都是暗示。果然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是有用意的。他原先还不觉得这一招高明,今天那说古先生一点拨,终于想穿这一层。无非还是暗喻赵家得国不正,所以业力使然,报应要来了。说穿了还是那一套。年初时,借着谶语发难,现在则利用客星来惹事,落笔都是在人心上。 到了军头司,里面果然亮着灯。他进大堂时,老包正在伏案写劄子,见他深夜进来便招呼坐下。 “存中,你没去杨春官处?” “我……我因为有些事情,便没去那里。” 抱枕听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事。 “存中,你有事尽管说。” “我……” 他还在犹豫,身后有人进来,两人一起回头看,竟然是徐冲。 “徐节级,今天一日都没见到。不知去何处了?”老包问,语气略有些不满。 “相公,在下先请罪。” 徐冲突然双膝跪下。倒是把这里两人都吓了一跳。包拯一愣神,也就不再追问沈括了。 “你有何罪,速速讲来?” “在下早上在敛尸房见了那尸首身上藏着的面具,认出是狄相公的。就知道有人要攀扯狄枢相大人,我只怕枢相大人被贼人陷害而不知实情,便自作主张去了那大相国寺。” “你……”包拯一时无语。他脸黑加上这里昏暗也看不出是不是怒了。 “包龙图,别来无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堂外传来。 转而一个驼背人影颤颤巍巍走了进来。 进来的是个老者,沈括却认得,正是大宋第一位行伍出身的枢相——狄青。他在大相国寺外,看到过狄青从轿子里出来,当时也是衰老不堪,还有些驼背,当然世人都说是因为背后长了痈疽的缘故。 “是狄相公?既然来了,请坐。”包拯赶紧施礼。 狄青颤颤巍巍坐下。徐冲识相起身找人倒茶去了。他这次擅作主张把狄青搅和进来,其实不在沈括意料外,他与徐冲相识日久,知道他以狄青为榜样,也时常感慨大宋武人地位低下。他西军出身,自然和狄青有些亲近,再者他有些怕文彦博,因为文彦博掌兵权时,曾经无端打杀手下武将,所以心中一直认狄青不可能是坏人。大概是早上见到那个面具,预判是有人要将狄青牵连进案子,所以就去告密了。 “存中,你也先退下。” 沈括赶紧退出。大堂里只剩下包拯与狄青二人。 沈括就在外面等着,也不知道里面谈的什么。只知道他们一聊就是几个时辰,一直到早上还未谈完。 徐冲也在院子里等着,远远倒是可以看到里面两人交谈并不激烈,包拯还不时招呼人进去倒水。 两人也没什么可说,沈括觉得徐冲今天所作之事不妥,至少应该知会老包一声,至于怎么想的,今天方便问了。他向东面时,那颗诡异的星似乎比昨天暗淡了一些。 于是想起天书书籍上提过,客星来去无踪不可测,然而也是说来也就来了,说走也就走了。 “你说,昨夜那条龙,到底是怎么活的?”徐冲大概想缓和尴尬主动提了问题。 “我也不知道啊。” “为何那支笔,一点就活了?” “你与那王胜相识日久,他说过什么吗?” “倒是没有说过。” “昨夜我见他提笔样子也不对,可见不是会作画的人。若那笔如传闻所言那样真有神力,也须人笔合一才行。所以张僧繇能点活墙壁上的龙,也不是旁人。” “是啊,我见那驸马也是会画的,与那裴掌柜狼狈为奸,也用这支笔在城里为富户画龙画虎,没见一头活过来的。” 徐冲道。 “且慢,你说,驸马与裴掌柜狼狈为奸?” “我说错了吗?你不也亲眼见过?” “不是,只是你这句话,好像有些意思。” “什么意思?” “我问你,裴掌柜为什么要与驸马狼狈为奸?”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钱?” “我刚刚去了瓦子里,听了吴道子绘制地狱变相图的故事,那分明是《酉阳杂俎》上的故事。然而世人大多不知道,还须去听说古。” “那又如何?”徐冲已然是听不懂沈括想说什么了。 “我是说,神笔也好地狱图也罢,都是民间故事。” “对啊?” “你听我细说一遍。看看有无道理。那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实载于《酉阳杂俎》,不管真假有据可查。那张僧繇神笔点活神龙只是一个成语。” 徐冲干瞪眼,根本听不懂。 “若没有裴老板与驸马这场闹,世人知道这段典故的必然很少。” “是啊,那又如何?” “裴掌柜真的只是为了利?” “他不为利,难道为名?” “也许就是为名?” “要出名,也是驸马出名,干他屁事?” “不是驸马的名,而是那支笔的名。经他们这么一闹,世人皆知画龙点睛的成语和典故,若不然,王胜如何点活那条龙?” 徐冲承认永远跟不上沈括思路,索性不说话。 “须知,弥勒教行事,总是在人心。而撬动人心,需要先铺陈故事。” “所以这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成语,其实不是为利,而是铺成?”徐冲终于有些开窍了。 “也许吧?” “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东西了,现下你这么一点,着实有些可疑。不如,天一亮我们把他拿来拷问一番?顺便把锦儿带回来?” “这也只是我一时的想法,我只是回想裴老板陪着驸马到处招摇那支笔,确实可疑。这支笔的故事,也是最近几个月才为天下人尽知的。那时还没有客星的事。” 沈括在院子里踱起步子来,越想这裴老板越奇怪,但是也不到徐冲说的,拿他抓来拷打一顿的地步,或许他真的只是为了利?当然徐冲的想法可以理解,他只想救出那给裴老板当小老婆的锦儿。 “然而锦儿似乎又在皇后身边待过?” 沈括突然又想到一层。这件事是他听宫里事情无所不知的石文彬提过,说起锦儿曾经入宫,后来官家新政要裁撤冗员先从宫里开刀,于是没来由把她裁撤到宫外青楼里了,这又是一个巧合? “徐冲,沈公子,你们二人进来吧,有事要商议。” 大堂里,狄青转入后堂休息,老包招呼二人进去。虽看不清脸色,但是声音和缓不少,尤其提了徐冲名字,徐冲稍稍松了一口气,似乎一片云彩过去了? 第110章 业障 六月十九 寅初 两人一起走进大堂。 徐冲也嬉皮笑脸打着哈哈,想要试探一下老包的态度,不料老包突然一拍桌子,大喝道:“你这自作主张的庸才,真要气杀我了。” 徐冲赶紧下跪。 倒是沈括看出问题不大,赶紧打圆场:“相公,我看徐节级也是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 老包果然也是故作发怒,他自然有理由痛恨,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当然如果没徐冲这一出,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找狄青。按理说,自然应该先禀明官家,然而现在看起来,官家情绪不太稳定,正是容易被挑拨的时候。现在好了,不用犹豫了徐冲替自己做了决定。 “哼!此事不可轻轻放下,徐冲你自己记下二十脊杖。现下破案要紧暂时放下。以后我若是忘了,你不可忘记。” “卑职明白。” 沈括赶紧过去将他拉起。 “相公,那枢相还在后堂?”沈括赶紧找个话题,他看出老包心情其实不错。这些日子他已经有些察言观色的眼力劲,即便包拯脸黑,但是也能从语气里猜出一二。 “嗯,枢相还须歇息。枢相他大病未愈,刚才与我又相谈甚是投机,伤了些元气。他的马车在外面,待会儿还得劳烦你送他回相国寺。” “是。” 徐冲站在一旁不敢插话,他眼神示意沈括提问。沈括领会其意,他倒是也想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相公,既然枢相无涉此案,为何相谈了两个时辰?” “自然是谈到他那幅面具。他只说,几日前丢失的。实则也在大相国寺前院,突然升起一片范阳笠状邪云。府里人上下找,没发现钱财丢失,再细细查看,发现是那面具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怕是那些贼人的伎俩。” “狄公不知贼人伎俩,他只道那物邪性。也不敢声张。却没料在贼人身上,果然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相公,依我看。这其中必然还是一场阴谋。”徐冲终于鼓起勇气插嘴道。 “还用你说?”老包一甩袖子,“你只当我是年老昏聩,愚顽不明?事事须你越俎代庖,替我拿主意?” “卑职不敢。” “哼。我岂能不知道其中可疑?凡作乱的,岂有将信物假他人手的?而这面具又是狄公最为人知的象征,与那所谓的神笔一样,名声在外,却都是贼人用心做文章的。” “相公高明。” “不过你今天将狄公找来,倒是也免了很多麻烦。许你戴罪立功,若有大功,那二十脊杖可免。” “卑职不敢免。” 老包也确实没办法和徐冲太计较,他也不是个双标的人,眼看文彦博那里这么大的祸还得兜着,徐冲这点事儿确实不该计较,也就是吓唬吓唬他。 “相公,狄公也觉得整件事都是阴谋?”沈括道。 “倒也不尽然。狄公他还是感慨天命。” “狄相公信天命?” “嗯,狄相也觉得,此事似有天命。他少年时也不信命,只顾战场厮杀,觉得行伍之人刀尖舔血,不必信鬼神。然而他又说,几年前他做过一桩恶事,现在回想背上恶疮,大概就是报应。” “什么样恶事?” “狄公倒是没说。只提及,当时有高僧指点,让他亲近佛法或可消解因果,然而他又理会错了。” “哦。高僧指点?” “嗯,也不知道那高僧是谁。狄公却也是耿直忠厚人,高僧劝他亲近佛法,他便把大相国寺前院给占了。哎……”老包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括突然有了一种,要将高僧是谁告诉老包的冲动,但是转念忍住了。也许这件事还可以再等等。既然徐冲可以妄为一次,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自作主张一次,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找到一个最优解。 “对了,时间不早了,狄公来访趁着夜色,就是怕传扬出去,被宫里知道。你们两人送狄公回去吧。顺便看看府里现场,有没有那西羌爪钩攀爬的痕迹。” “是。” 两人退出来。只一会儿,一名狄府马夫,搀扶着狄青出来。他这次来,没有坐轿子相当低调,只是坐了一辆马车。一起来的只有两名骑马的侍卫和一名赶车的马夫。 徐冲也骑马护送马车,沈括便与那狄青一起坐马车走。 他数月前见过狄青,狄青不认得他。起初一起坐在车里,颇有些尴尬,并无太多话说。狄青背上痈疽还挺严重,腰几乎完全直不起来了。 马车走在凌晨街道上,四下根本无人。远处响起钟声,那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声,也是城门开放的时刻了。 狄青倒是话不多,只是唉声叹气。他的处境已然不妙,虽然包拯能听进他的话,但是不保证官家如何想,这大宋的天下,武将若被怀疑有异心,那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沈括在一边偷偷观察,想要鼓起勇气向这位昔日战场上的杀神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是又觉得唐突,眼看再过几个街口就到大相国寺了。 “这位公子,你可是包龙图的幕宾?”狄青突然想聊几句。 “禀狄公,我只是暂时参与破案,原本想要留在京城备考,然而今年祸乱太多,官家取消了科举,我也眼看快回乡了。” “公子还未得功名?”狄青神色一振。 “是啊。” “哎,我其实只是一介武夫忝列高位,若身边是个有功名的,我倒是不太自在了。” “枢相,我实乃一介布衣,我能见到上柱国是万分荣幸。”沈括没料到狄青这般谦虚,大抵如徐冲所言,在这大宋,武人确实没甚地位。 “依公子所见,这竟然是一件能破的案子?岂不是冥冥之中的恶兆?” “禀枢相,卑职并不如此认为。” “客星当空,都说是日月同天,可能天下有变。刚才我与包龙图谈及,他说大抵也有辽邦的诡计掺杂其中。想要趁着天文变化图谋我大宋?” “辽邦图谋我大宋不假,然而那客星自在亿兆里外,这闪烁光芒也不知道百千年前就在路上,自然与辽邦无涉。” “无涉?”狄青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大约在他看来这样的不祥预兆,必然有大事要发生。 “我想问枢相,这客星闪耀。是只有我大宋能见到,还是天下都能见到?” “自然是天下都能见。” “那是对我大宋的凶兆,还是对辽邦的凶兆?” “这个……” 沈括一语似点醒了狄青,他铁青脸色缓和不少。 “枢相,若辽邦有把握在战场上打赢我大宋,自然不会搞这些把戏。” “然而,冥冥之中总是还有些天意的吧?” 狄青又有些消沉下去。 “枢相……” “老拙今年也只是四十七,正是该为国出力的时候,然而却生出了背疮。如今思忖,半生征讨,杀业极多,若说冥冥之中无业报,我也不敢信啊。” “枢相……可想了解这段因果?”沈括终于等到了时机。 “因果还能现世了结?” “我不懂因果,但是知道枢相的这段心结,心结自然可以当世消解。” “你知道我的心结?” “可是与怀丙师傅在扈州的事?” 沈括一语,惊住了狄青,若不是马车有顶,他当时就能站起来。 “你说怀丙师傅?你知道老拙当年杀俘的事情?” “知道,怀丙师傅与我讲过。” “悔不当初,不听大师劝说。我现下虽然住在佛寺里,然而夜里一闭眼,便是地狱景象。我也听闻了景福殿上浮现了地狱变相图,也不敢去看一眼。” “怀良大师与我说过,当时指点枢相亲近佛法,并非让狄公你住在寺院里,然而却被枢相会错意了。” “原来是这样?”狄青恍然大悟道。 “若枢相愿意道大师面前忏悔,我想心魔必可立消。” “然而,却不知道那大师现下云游何处?” 徐冲和两名卫士在前面骑着马,没料到后面马车突然掉头向北去了,他们赶紧转回来紧追。眼看着马车飞奔向北门而去。三人也不敢问,只能在后面紧跟。 城北大相国寺菜园子。怀良和尚正站在破墙处看东面闪烁客星。似乎越来越暗淡,看来有消失的苗头。 他疑惑着返回屋子,又躺到床上想要再上床睡一会儿。就听到外面车马声。暗忖那些偷菜的泼皮又来了?怎么自己睁一眼闭一眼,让他们得寸进尺,今天都套着车来了?但是时间也不对,这会儿才卯时,那伙鸟人没那么早起来。 正要穿鞋起床,却见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来人竟然是沈括。他不由得一愣。 “大师,想死我了。” “你……” 怀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看不出是恨是喜,或者都有一些。 他起来找鞋,就听到外面还有脚步声,猛然警觉。 “还有旁人?你是带人来抓我的?” 狄青猛然闯进来,双膝跪倒在怀良面前。 若说沈括进来,怀良脸上惊愕里还多少透着一点,一切都在预料之内的狡黠感觉。狄青这一跪,着实把他吓住了一屁股坐到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怀丙大师救我。”狄青道。 “救你?” “救我脱这无边业海。” “你先起来说话。” 沈括赶紧扶起狄青。门外徐冲也赶到,他探头看到了狄青跪地的一幕,赶紧缩回头来,也不进去,只和其他两人守在外面。 里面三人坐定。良久无语。 这种时刻,只能是沈括出来打圆场。 他先站起,向怀良抱拳。 “大师,恕我冒昧了。” “存中,你何止冒昧。你我最恨此人,你为何带他来……” “如今的事情,已然是天下人的安危了,我想大师必然能放下。”沈括悠悠道。他没有提及私愤,只提到了天下人。 “大师,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屠城害民,筑起那京观。还求大师宽恕。”狄青道。 和尚脸上不好看,似想要发作。 沈括赶紧再出来圆场。 “大师,世人谁能无过。” “呵呵,有过便可饶恕?你也知论语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怀良冷笑道。 “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怀良一怔,他没料到沈括这一答。 这一回合,怀良用论语以直报怨的典故,沈括倒是用起了鸠摩罗什的佛典。算是各自交换了立场。 “善哉善哉,然而我一闭眼,却都是那城里,被狄公屠尽的百姓模样。如何放下?” “若是那伪道做大,天下倒悬,何止一座扈州城?还请大师三思。” 沈括表面给了和尚一个台阶,实际上也暗指,和尚自己也曾经有过过失,几次三番想要利用弥勒教嫁祸狄青,并且几乎铸成大错,若是喻景成功,天下大乱,这份责任也是怀良需要面对的。 “如此说,是和尚我着了相了。”怀良叹息一声,“狄公,我只说一件事,若狄公肯听,心魔可除,也可安睡。” “请大师教我。” “立即搬出大相国寺,将寺产还给一寺的僧众。我保你再无噩梦。此业可消。” 第111章 三种底色 六月十九 巳时 枢密使狄公,这个有宋一代,第一位身居相位的武将,第一位同时被外部强敌和内部士大夫阶层同时敌视而横眉冷对的猛人。这个视杀戮为必要之恶,对敌人从不心慈手软,从不反省与后悔的硬汉,终于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早上,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是错的。 即便整个文官体系对他这样脸上刺字,竟然窃居相位的丘八充满了敌意,他也从没有让他屈从过。他的离经叛道,很多时候甚至是故意为之,比如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侵占大相国寺。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曲解了怀良当年让他亲近佛法的劝诫。他就是要故意招惹一下言官,让他们看看自己作为国家真正需要倚仗的柱石,是有一些可以任性的小小特权的,也算对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们的一个报复。他这个想法若是让徐冲知道,徐冲大概也会拍手称赞。 那具凶恶丑陋的面具,几乎就是他一生写照。那不仅仅是战阵上吓唬敌人用的,实际上也是他半生的伪装,为了遮挡自己的凡人面孔和那行被视作耻辱的金印。他的大半生都在刻意回避这行金印,故意躲在凶恶的伪装后面。用怀良的话说,这便叫着了相。 然而着了相的也并非狄青一人。 怀良也必须坦诚面对自己聪明绝顶的表象下,藏着对仇恨的近乎偏执的追逐,以至于不惜去参与弥勒教的阴谋活动来报复仇人狄青。他的邋遢和洒脱都与狄青的面具一样,成为了一种伪装。真正的他从来不肯承认失败,一直就是那个自负且骄傲,不肯认输的怀丙。 于是这样两个人终于在命运安排下,对撞到了一起,狄青的屠城甚至藏着意气用事,而怀良的报复来的阴毒而又绵长,不惜把整个开封的老百姓推到深渊旁。 沈括没有先知会老包,而是擅自把狄青带来,正是为了让两人能够当面化解心魔和这段恩怨。若是老包知道了,大概会亲自来请怀良出山,则不再有两人直面的机会。而这段私怨必然还会继续下去。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些冒险,或许两人一见面会话不投机,然而现在看来冒险是值得的。 两人的和解,或许来源于各自都遭受了命运的毒打,狄青的痛苦在于背上长疮,让他发现自己命也并不是那么硬;而怀良的挫折在于被沈括看穿了诡计,让他感叹自己也并没有聪明到算无遗策的地步,总之若是在他们各自最意气风发的时刻,比如在扈州城下时,是不可能达成和解的。 最终狄青痛哭流涕地出了门,在徐冲搀扶下上了车,和尚则送了一筐新采摘的蔬菜给他,并双手合十诵经,远送车架离开直到看不见,总算是冰释前嫌了。 狄青和徐冲走后,沈括留在了这里,他今天来不仅仅是来撮合两位老顽固和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请和尚出山,帮自己破案。 他当然也看出,怀良这次回开封,应该不是想念东京的繁华,一定是与客星和新发生的案件有关联得。这件事怀良自己未必承认。和尚有时候有些清高,必须有人给他个台阶。 沈括倒是也没太多废话,直接提及正题,和尚也没有扭捏,听了沈括陈述了案情后,表示愿意先进宫看一眼。无论如何如果帮助沈括破解了案件,自己也算扳回一局,捞回些面子。 当然在沈括告诉他,当初小苹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变到河对岸的技巧后。怀良不由得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痛骂自己竟然没看穿这样的把戏。 他们一起进城,也不急着去军头司报告包拯,而是先入宫看景福宫的现场。怀良倒是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度牒,加上宫门口黄门全认得他,自然放他进去。 两人一起先到了左承天祥符门下,那里已然被清理过,但是被炸掉的戗脊历历在目。那座门楼原本屋脊左右,各有一条龙,现在只剩下了一条。当年承接天书的那条龙不见了。沈括详说了当时他亲眼看到的情景,和尚则拧着眉头只是听,并不回答。显然他一时也没有答案。沈括说完后,和尚只问了一个问题,那条龙腾空时可是活的? 沈括只能回答,像是活的。还会扭动。 然后他们一起去景福宫看那幅地狱变相图。 那幅图倒是还在。原本官家想要赶紧找人用白粉把墙重新涂抹一遍,老包毕竟是明事理的,力劝官家可以先留着,或许还藏着什么线索没有被发现。若是涂抹掉了,这会儿也没办法勘察现场了。 怀良走到大殿里,直接走向那幅《地狱变相图》。 他站在这幅长卷前足足站立了一刻,没有说一句话。 吴道子画在赵景公寺墙壁上的《地狱变相图》早就因为战火毁灭,但是各种画本上的临摹的版本很多,所以今人仍然可以看到原画大致内容。沈括为了破案也借了几个版本的画看过。 怀良作为和尚,显然是见过临摹版本的。他先是驻足观望,然后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暗暗计算脚步,似乎在丈量这幅鸿篇巨画的长度。 沈括也不敢发问,只能等着。他已经有些担心了,因为刚才在左承天祥符门下,自己也期盼着和尚能有灵光一现的时刻,但是并没有发生,和尚也并没有立即看穿被神笔点睛的神龙到底是怎么复活的?现在,会不会又是一场无奈的等候?不过看上去他总算有些反应了,只是不知道测量整幅画长度有什么用? “如此长卷,如何在一瞬间完成?”和尚突然说话,如同自言自语,总之让一旁等着的沈括,心凉了半截。 “是啊,我只听说当年吴道子所绘长卷,虽得了上天点化而顿悟,也用了一整夜。” “所以,这一定不是画上去的。” 和尚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不是画上去的?” “吴道子所绘长卷乃是梦坠地狱,一夜成画,其实只是《酉阳杂俎》孤证。据我所知,也是画了数日。” “哦?” “我十年前,曾去往长安,碰巧看到了那幅壁画的残片。” “还有残片遗世?” “嗯,唐末乱世,那赵景公寺被毁,但或许贼兵也怕地狱报应,所以没有焚烧那幅壁画,留下些残片。那画像所用涂料很厚,表面剥落后,漏出了底色,竟然还有初稿。可见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几经修改。所以一夜成画,只是民间爱信的故事罢了。” “原来这样?” 沈括倒是很高兴和尚恢复了几分往日挥洒自如的自信。 “呵呵,这画长三丈,与原壁画相类,然而却要矮些。” “矮些?” “不错,我当时量过那残壁。高丈余,为何这里矮了很多?你看这些大鬼小鬼,似乎比原画敦实矮胖?” “大师,这一点我倒是没看出来?” “嗯,整幅画排布与原画如出一辙,长短几乎一致,各个鬼王、油锅、刀山、血海、位置一一相应。” “大师,我看过画本上临摹原画,情景上几乎都是一样,一共二十六个鬼王也一一都在。却不曾发现人物短小了些。如今经大师提醒再看,确矮了一些。” “还有一事,不知你可曾发现?” “请大师明示?” “这幅画,虽力图还原原画,然而颜色却也少了。” “颜色少了?” “绘制血海的乃是朱砂。鬼脸用的是孔雀绿乃是铜锈所制。人体用的是个藤黄……” 和尚不愧是参与做假画产业链的高手,果然看出一些门道。 “然而却少了滇清色和其他几种少用的颜色。你看这将被投入油锅的人,原本并不是赤条条,而是有根青色布条,裹在屁股上,这里却没有了?油锅的油颜色也偏淡了,不似原画中金黄。” “这是为何?” 所以,这画不是画出来的。若画出来,些许地方有蓝色,只需要添上几笔,倒是不难。 “不是画出来,难道是墙壁里长出来的?” “也不是长出来,这是……可记得我给你做的方便印?” “记得。难道大师的意思,这是雕刻的木板,印上去的?” “凡事,先将诸多不可能去掉,剩下的便是唯一可能了。若在极短时间内做成一幅画,只能是印上去的。” “然而……如何将巨大的雕版运进宫里?” “哎,能在墙上印染的大抵就是木刻雕板,然而雕版却未必是平直的板。” “不是平直的板?”沈括突然把握到了和尚正在暗示的什么东西,“难道是……一个桶?” “哈哈哈,存中啊,你果然万中无一的聪明。若是一个桶,只需推动在墙上滚一圈,便能印上画面。” 沈括心想,这和尚果然会夸人,自己要是万中无一的聪明,他岂不是十万中无一的更聪明? “大师,若是一个桶,也不容易混进宫里。” “再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能混在宫中物品里的桶?” “难道……难道是仪仗里的麾盖?” 沈括猛然想起,当日在宫里看到帽妖被引走时,看到了外面皇后仪仗里靠在墙上的华盖。这个东西似乎满足和尚的说法。不但是个桶,下面还有一根长杖,若是将雕版做成桶状,伪装成那个样子,然后趁着没人将那个东西沾染了燃料在墙上滚过……但是也不对啊。 “大师,若是那样一个桶,如何做出色彩?” “这便是我刚才问你的,可曾发现这幅画,为何只有赤青黄三色最正,其余诸色全都或深或浅?” “难道是,就是用赤青黄三颜色滚印,形成的壁画?” “不错,构成地狱主色调为红色的血,青色的鬼和淡黄的人体。其余颜色都可以用这三种颜色拼凑而成,只是若是拼凑,不好控制分量细致调色,必然颜色不正,所以这幅画的色泽有些怪异。” “颜色可以拼凑?” “诸色中赤青黄为最底色,其余诸色,多可以以三种色混合而得,所以这幅画是滚筒雕版用三种色滚过三次而得到的,从时间上看,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第112章 真相渐近 六月十九 申时三刻 沈括呆呆看着和尚,在脑子里想像着那个巨大的滚筒状雕版印刷用器械,想着如何通过滚动那个,表面已经刻好的画面的木桶,将画在片刻间印到墙上。而且只需要从这里走到那里三次,就能把一幅几乎彩色的壁画涂抹上去。从时间上算,用帽妖引开所有人的时间,正正好好可以干这件事,当然有些仓促。 当然不是没有破绽。他分明记得当天冲进这座宫殿时,看到墙壁上在滴血在燃烧。显然这幅地狱变相图中,最后上色的是赤红。这些颜料没有干透,开始向下渗透。如同从墙壁里渗出血,往下滴一般,然而它们中间一定混合了某种燃料,所以点燃这些燃料,便可以使整幅画的血色部分燃烧。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看鲜血欲滴,业火狂燃,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景,实则只是为了让红色颜料快速干透,简直一石二鸟。 这一切一切的巧思是如何得到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诡谲,在沈括心中,整个天下除了写出《木经》的喻皓和眼前的大和尚,似乎不应该再有人能想到这样精彩和阴损的点子。 “大师,您为什么能这么快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 沈括的问题不算很隐晦,他直奔主题而去。 “因为,这个装置是我设计的。”和尚承认的也痛快。 “您设计的?” “哎……不是为弥勒教,而是为那裴老板设计。” “为了做假画?”他立即想到了因果。 “不错,当时他每每都请高手做假画,然而高手自然是收费极高的。” “所以他想起了您的方便印和萝卜章?用这种方式批量做假画?” “是啊,我替他设想了这个东西。画出了图纸。当时那个印刷滚子,不过一尺几寸宽,因为即便长卷,也只是如此宽。起初印不得画,只能印前面题跋。后来想到分几次印染色彩,却显得不真,也算失败。不过绢帛纸张上不行,我看这墙壁上是可行的。”和尚走到这恢弘绘卷前,有些得意起来。 “好在是为裴老板,不是给弥勒教。”沈括似松了一口气。 “我看,并没有什么区别。”和尚笑道,“我还在京城时,就看到这老裴巴结那驸马,所图的是那神笔。行迹怪异啊。” “是啊。” “如今想来,这裴老板,决计不简单。”和尚一字一顿道。 “裴老板裹挟驸马带着神笔四处招摇确实怪异。但当时我只当他是图财,驸马图名,双方狼狈为奸各取所需而已。”沈括道。 “你也知,弥勒教所图一直都是人心。那张僧繇的笔和画龙点睛的成语,实则知道人不多,不似地狱变相图这样佛门故事,传的市井皆知。而他所为,虽也可能是图名利,却让那支笔的故事传播整个东京。” “不错。”沈括连连点头,他也想到过这一层,只是觉得裴老板谋财的动机也合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既然神笔和地狱变相图都能联结到他,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他铺子里看看。去解开这个谜,看看他图的到底是利还是其他什么。” 两人一起出了景福宫,又从东华门出了皇宫,直奔甜水巷的集萃画阁。 两人赶到那里时,却发现画阁关门了。沈括前几日还路过,见到这里人山人海,街坊都在围观驸马在这里作画。而且这画阁原本夜里也是开张的,这会儿正是街上人多的时候,怎么就关张了? 沈括到门前透过窗户纸向里看,却看不到什么。门上上了一把铜锁。 和尚怀良找了几个街坊问了下,都说早上还开着门。中午时分急匆匆关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绕到店面后,那里是一个院子。里面还晒着衣服,现在天色不早也没人收进去。 后院有一道门,门上上了锁。可见屋子里没人。 “若是徐节级在这里,倒是容易些,他可以翻墙进去。” 沈括叹息道。 “为何要翻墙?” 和尚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两根铜针来捅那锁孔。几下竟然打开了,也不知道他哪儿学来的这本事。沈括在老鸦巷院子时就听他说会开锁,只是那时候李道长用蜂蜡封住了锁孔,让他没办法施展这门手艺,现在看来手艺是不错的,比很多人用钥匙开门还快。 “这样不是不告而入?” “我与你说,这裴老板与弥勒教有染的可能极大,此处不应迁就小节。” 和尚倒是豁达想得开,他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却见院子里还有竹架子晒着很多画。 “这些都是伪画?” “那是自然,这里哪儿有真画,晒在后面无非是做些似真似古的假迹罢了。” “晒了又能如何?” “自然不是光晒,还得掺入一些尿,才可让纸张泛黄,就如前朝名家作品。” 沈括只觉得阵阵作呕。和尚到了后门直接推门进去。 一楼大厅里乱糟糟的,四周墙上还挂着画,其中有几幅正是驸马李玮的。 “不对啊,这些画,我当日见他都卖出去了啊?” 他回忆里,看到驸马就在人山人海围观中挥毫泼墨,当时几乎就有无数人求购,简直是洛阳纸贵。 “你是不知道这些人,那些买家多半就是找来的。钱也是他自己出。” “若是自买自画,倒是有可能,但是他买下的是驸马画?” “所以,刚才你我谈的那个谜团解开了,他买驸马的画并不是求财而是求其他。常理来讲,哄抬自己手上的画却是奸商做法,然而重金买下驸马的画,再与驸马分账,实在可疑,因为与他没什么好处。我认识这老裴很多年,他从来奸诈有余,不是这般缺心眼的。除非他的目的就是将点睛神笔的故事传播出去。” 两人在一楼店面绕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是柜台上账本都留着,显得关张时,十分的焦急。 “不知道被裴老板买来做妾的那锦儿如何了?”沈括道。 “哪个锦儿?” “你也见过,就是小苹的侍女。” “买她做妾,什么时候的事?”和尚语气有些警觉。 “正是大师您去河北,不在京城的那几月。” “锦儿被官卖,必然是小苹牵连,如何会被他买来?” “说是裴老板见她仔细会写会算,买来算账。” “不对,大大的不对劲。走,上去看看。” 两人快步走上楼梯。和尚一把推开一扇门,却见里面一双脚在两人眼前晃动。抬头看,就看到裴老板挂在那里,已然死了很久。 沈括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为何他……死在此处?” “多半是灭口。”和尚冷冷道。 “灭口?” “前后门都有锁,自然不会是自杀。那两把锁应该是杀人者挂上去的。” “是弥勒教干的?” “不像。弥勒教杀人自然有诡谲办法,极少灭口。” “也对,弥勒教只用断谳之法,逼人去死。” 和尚取来一个凳子爬上去,几下将裴老板解下来。也不必看脉搏,必然是死了。 沈括仔细观瞧死尸,见他嘴角有些白沫。 “这死相与前几日皇后宫女莲秀一般,仵作说是中了剧毒。” “看来,他也是先服了毒,然后又被勒死的?”和尚道。 “那为何要做成自杀样?前后都有锁,任谁都会起疑。” “难不成,那杀他的人还会回来?” 沈括倒是有些经验,赶紧扯开他胸口衣服,却见果然有狼头纹身。 “看来,他也是辽邦的细作?” “这个狼头就是辽邦的细作?”这回轮到和尚不懂了。 “是啊,前几日在宫中死去的那几名侍卫,都有这样纹身,倒是没有弥勒教万字标记。” “看来喻景死后,辽国奸细直接出场了。我好恨,当时没看穿这一层。只道喻景有使不完的金银,无论弥勒教衰微几次,都能救活,现在想来,即便他祖上有德,也只是工匠,哪儿来这许多金银?” “我看幕后的主人就要按捺不住现身了。”和尚说。 “我也见到了那弥勒教新的教主,似乎是个女子,有些腿上残疾。” “无非是牵线傀儡。真正隐藏最深的必然还有人,大半就是这裴老板的上峰。” “然而他这店里,也就是他最大了。若是还有首领,难道藏在那些伙计里?” “我知道一些见闻,太宗年间也是在这东京汴梁,抓到过一伙辽人奸细,为首的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 “你也知道那辽邦,总是女主临朝,所以细作也爱用女子。” “这店里女子,也就只有锦儿了。” “走,去包相公处。” 两人一起下了楼来。除了将裴老板尸体放了下来,其他都保持了原样。他们从后门出来,又将锁挂好。然后向军头司去。刚到军头司门口,就看到徐冲火急火燎出来,见到沈括先是一喜,然后又瞥到和尚,又是一惊。 “大师?您如何在此?”他失声道。 “阿弥陀佛。自然是来助包相公破案的。”和尚口气不小,也没说悔不当初或者痛改前非什么的,直接摆谱说来帮忙的。 “大师,您随我进去,然而公子。你还有一事相公正找你,要你出城一趟。” “出城?” “嗯,相公要你把那……”徐冲看向那和尚,不知道该不该说。 “徐节级,但说无妨。” “相公说,让你去把那女子请来,晚上要对质。” “对峙?” “说是文相公有急事要来。” “好,我这就去。但是徐节级,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你。” “何事?” “那甜水巷集萃画阁的裴老板死了,想来是辽邦细作干的,此时紧急,那辽邦奸细可能还会回去。你务必带人埋伏,若进来的不论是谁,先抓了再说。” “那裴老板死了?锦儿如何?” “没见到锦儿,但若是锦儿回来,也务必先抓回来。” “这……” “徐节级,切切。先抓人为要,若她无事,自然能说清楚。” “好,我这就去。” “还有一事。刚才我见到那裴老板死状与莲秀一般无二。徐节级,可请包相公立即剖开那莲秀死尸,看看腹中可有东西。” “什么样东西?” 沈括从口袋里取出一节竹子塞给徐冲,看着像是个哨子。 “就是这物。我在驸马家那杨树下找到的。我吹过,没有声响。乃是无声之哨。” “无声之哨?” “小苹曾对我讲,他家召唤家犬,也用一种无声之哨,叫做犬笛。” “那为何剖开莲秀?与这无声哨子有什么关联。她又分明是中毒死的。仵作也验明了中毒。” 徐冲一个头七八个大,实在搞不懂沈括这一连串前后不相干的话,又是哨子,又是剖开尸体,又是狗子。元素太多、太纷乱,一时抓不到重点。 “中毒不假,然而她死前为何什么会有帽妖出现?除了狄公那个面具,附近什么也没搜到,着实怪异。也许有什么证物,被她吞下肚子里了。” “我越发听不懂了。”徐冲懵懂道,倒是边上和尚倒是有些听懂了。 “此事交给我吧。我与喻景交往时,常见他在那塔顶鬼鬼祟祟,似在操演什么。且总有一团什么东西在那里飞舞。” “好,拜托二位了。现在时间紧迫,一切事端,等我回来详说分晓。还有,徐节级,今夜你守在那集萃画阁,若是见到帽妖,便吹这无声之哨,也许有用。” “既然无声,能有什么用?” “试试看吧。” 沈括也不解释,直接去取马匹。徐冲满腹狐疑,带着和尚进军头司。沈括哪里敢怠慢,直接骑了徐冲快马出城,此时已然近酉时,马上就要关闭城门得赶紧把胡咏儿找来。 第113章 帽妖现形 六月十九 酉正 徐冲带着和尚进去。里面老包正愁眉不展在书案后踱步,远远看到和尚,不由得“啊!”一声,一屁股坐下,然后起身急匆匆从桌案后面冲过来。不等徐冲通报,一把将和尚抱住。 “哎呀呀,大师啊,可想煞老拙了。你这是去哪儿了呀。” “阿弥陀佛,贫僧回了趟家乡。去天宁寺挂单几日,也算省亲。” 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老包想要放和尚一马,自然也只能假装不知道和尚参与了案件,和尚也识相不提。 徐冲只得先退出,后面的事情怀良自己会说,无非就是双方客套,也是老包急着求他罢了。徐冲赶紧找了几名着便衣的弟兄赶紧去甜水巷,他真心担心锦儿会出事,若是裴老板出事,她人去哪儿了?会不会沈括没什么经验,没找到尸体? 他胡思乱想着,带着几名得力差役,去了甜水巷。 到了地方发现果然撞锁。沈括急匆匆要走去接胡咏儿,没把情形讲清楚只说裴老板死了,但是看街坊神情自若,可见死在里面还没声张。那他也不好声张,带着人到了后门发现后门也锁了。他大致意识到沈括让他设伏的意思了,显然是要保持原样,不要打草惊蛇等幕后人上门。他倒是也不需要开锁,吩咐几个兄弟在外面喝茶守候,自己翻墙进去等着。 他一个走进屋子里,提心吊胆四下搜查了一下,一楼没发现尸体。于是上了二楼,发现裴老板尸体正躺在地上。房梁上绳套还在,可见是被沈括和和尚放下来的。此时天色已晚他在店里找来一盏灯点燃了,仔细看裴老板尸体,果然嘴角有白沫,是先中了什么剧毒。然后又被吊了上去。 也就是说,杀人者的目的是制造自杀假象,但是前后门都上了锁,这说不通,可见他(她)只是暂时布置了现场,还会回来一次,等再次离开时会打开门,让进来的人看到现场。这样的推理是唯一合理的。 他又扯开裴老板衣服,果然有狼头纹身。 “你呀,你呀,也有今天?”他走到二楼窗口,小心打开一条缝,看到天色已经很黑了街上倒是人来人往。“也不知道锦儿如何了?会不会牵连进去?”他四下翻箱倒柜找了找,没找到尸体,于是暗中庆幸。某种程度上,现在锦儿又是自由身了,虽然算是寡妇,但其实也不打紧。 他回到尸体边,拉过边上桌子,然后抱起裴老板尸体爬上去,又将死人挂好。 好在是他来,沈括和和尚大概很难把现场复原,这裴老板身形肥胖没把子力气挂不上去。然后他才退回桌子灭了油灯,找到博古架后阴影掇了条板凳,坐在那里等着。这地方很隐蔽,有谁从外面进来看不见他,但是外面的月光倒是可以借着自己打开窗户的一条缝,正好照到门口,自己可以从花瓶后面看到对方。他简直有些佩服自己的智慧,大概比沈括与和尚也差不太多了。 军头司敛尸房内,老包与和尚一起对着那具女尸。 这是沈括在门外交代的事情,他自己忙着出城来不及进去通报,倒是让徐冲和怀良听了个不明不白。不过怀良其实是听懂了一些的,既然沈括说了,他也就传个话,等着看会发生什么吧。 那仵作刚吃完晚饭,就被差人从家里召唤至此,多少有些不开心。倒不是多了一桩公干,只是验尸单上自己签了名字,说是中剧毒,没说吞了异物。怎么又有变数? 四面点起八根蜡烛,解剖也只能在夜里进行,即便死了才没几天,如今六月盛夏,尸体也有些腐臭了。老包与和尚都站在稍远的地方看。仵作心里骂骂咧咧干活儿。 既然只说看胃里,他也自然便宜行事,一刀从腹部下去,绕开大费周章地锯开肋骨了。当然免不了手伸进去将胃掏出来了。 先受不了的是和尚,躲到一边角落里呕吐起来,包拯见多识广倒是无碍,只用袍袖掩住了口鼻,这尸臭还好说,胃里的酸臭气味实在难忍。 只一会儿,仵作从胃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铜盆里用清水洗净了。 “相公,还真是有个东西啊?” “什么东西取来看看?” 那仵作将那样小东西放在白帕里放到桌子上,老包秉烛细看,看不分明。倒是边上吐的脸煞白的和尚看明白了。 “依贫僧所见,正是刚才,沈公司给徐节级一样的东西。” “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呢?” “沈公子交给徐节级了,让他带去集萃画阁说一旦帽妖再现用得着。沈公子还说,这个东西虽是哨子,却吹之无声。” “无声之哨?”包拯疑惑道,他的好奇心几乎促使他将这个血呼呼的哨子塞进嘴里试一下,但是最终理智战胜了好奇心。 “相公大可不必亲身一试,我听沈公子刚才三言两语说,这便是召唤帽妖之物?” “无声召唤帽妖?” “沈公子说,他知道一种召唤犬只的笛子,也是无声。” “无声,狗怎么听得见?”老包若有所思起来,“我常听人说,黑犬能闻鬼吟,幼儿可见幽魂?不知是否如实?” “相公,并非那样,只是犬耳灵敏,听得见我们听不到的声音罢了。我抚琴时,也常见琴弦颤动而无声的情景,然而却能惊走窗外飞鸟。” “哦?”包拯若有所思点头。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那喻景深夜在开宝寺塔顶有勾当,也常见有黑云弥漫塔顶,便猜想他在练习召唤帽妖之术。” “帽妖之术?” “我与沈公子曾几次推演帽妖究竟为何物。如何步云,如何散雾,如何升空,如何平飞,这些都似可推敲,唯独如何转弯确实难解,我们都不得要领。” “嗯嗯。” “沈公子也曾参研了杨惟德家三十年前帽妖案的记录,可知当年的帽妖其实是只是径直走,并不会空中转弯。所以猜想当时是线牵的。” “不错,老夫也发现了这一迹象。然而,自正月来在京城显现的帽妖,却并不是如此。” “显然,这三十年间,它变化过一次了。其中要领,或就在这个哨子里。” “嗯,有道理。我终于想明白了另一件事。”老包点头道。 “什么样事情?” “呵呵,就是喻景怎么能如此快成为弥勒教首领了。” “贫僧也觉得,是他祖上将帽妖技法变得更加诡谲,然而那一手,却只留给了他。” 两人正说话,外面有差人来报,说文相公稍迟才来,因为还要请一位相公来。但是没说他要请的人是谁。 “文相公若来,贫僧先告辞。” “不必,大师可藏在屏风后,听听我与文相公对质。” “这恐怕不妥?” “呵呵,无甚不妥。今日我正要与文相公辩一辩,什么是君子何所为何所不为。” 城外,乾明尼寺外小院里,沈括紧赶慢赶到了咏儿住处。咏儿正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看向远处那忽隐忽现的客星发呆。 “大姐,你怎的爬上去的?”沈括气喘吁吁道,“此时正有要紧事,快些下来随我去。” “你要紧,与我却并不要紧。”咏儿冷冷道。 “如何不要紧,正要你去对质。” “对质?” “不错,正是那将你姊妹送入火坑之人。” “晏相公还是文相公?” “我猜,今夜他们二人都会来与包龙图辩论一番。” 咏儿继续抱着膝盖道,似乎不肯下来。 “你哪里知道,那晏相公却对我们姐妹大有恩情。” “你当那是恩情?世上凉薄莫过于晏同叔。为达目的视旁人为棋子。甚至视自己儿子为棋子。” “我们姊妹若不当他旗子,也是勾栏里做粉头娼妇的命,与做棋子又有何高下区分?这世上又有那个是真心对我们姐妹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 “若有,是哪个,你倒是说说看。” “快些下来。马上就关城门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不下来。” “如何才肯下来?” “姐姐说让你照顾我一世。你却抵,将我送到这尼寺下院,也不来管我,只等哪日怕是要我剃度入寺当尼姑。”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那样想?我答应你阿姐,便会照顾你一世。” 咏儿不语,继续看着天边客星,似有所思。 “怎的这恶星越来越暗淡了?这欺人的客怕是要走了吧?我便说,你着急它不着急。你赶它它不走。但它若要走,你也留它不住。”咏儿悠哉说道。 甜水巷集萃画阁里,躲在阴影里的徐冲都快打瞌睡了,就听到后院有动静,是有人在开锁。他耳力极好,尤其此刻前街人群渐少,已然不太嘈杂了。 那人走动很轻,似乎故意隐去脚步声,所以听不出是男是女。 他(她)推开后门进来,没在一楼停留直接走上楼梯。这楼梯有些失修,刚才徐冲走上去吱呀乱响,但是这个人走着并没有动静,也不点灯,如同飘上来一般。 徐冲将刀柄握在手上,他感觉手心在出汗。这还是很久以前,当他第一次杀人前才有的感觉。 一个黑影走了进来,从窗户缝隙照进的一缕月光落到他(她)下半身。本该照到脸上的光,被裴老板微微晃动的尸体挡住了。徐冲真想一拍大腿骂自己,原以为设计了这个精妙的局,然后才把尸体挂回原处。一切似乎都如同预料般的发生,却唯独挡住那人的脸。 那人走到裴老板尸体前,伸手推了推裴老板的脚。尸体就这么晃悠起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她)还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等尸体又停住了才走又继续轻轻走到前面柜子,柜子里什么也没有,徐冲已经检查过,然而那人却径直跨了进去,不见了。 “难道柜子里还有一个隔间?” 徐冲心里暗忖。 他等了片刻,未见那人出来。于是小心翼翼从博古架后面出来。走到柜子前打算揭开门时,就听到里面有动静。于是赶紧向后退,却不小心碰到身后门,发出咯吱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柜子门被猛然踢开,里面黑影直奔出来,手上两点寒光飞向徐冲面门。徐冲赶紧低头躲闪。两把飞刀就从他头皮上飞过。 “贼人修走。”他大喊一声,算是喊给他埋伏的同伴们听的,让他们赶紧守住前后门。他自己起身封住出去的路。 然而那黑影没有抢路而逃,竟然嗖的一声蹦上窗台,徐冲见状向前就撺,那黑影猛地回身一刀。那裴老板死尸掉落下来正好掉落在徐冲前面,尸体直挺挺向徐冲倒过来被徐冲闪过。再到窗台伸头向下看,下面没人。只看到自己的几个同伴冲过来。 同伴向他大喊:“在你上面。” 徐冲就感觉后脖颈冷飕飕寒风,赶紧缩头。一根铁索连接的飞锤在眼前一晃,呼的一下被收到上面去了。若砸到必然脑浆迸裂。 上面的那人不再隐藏行踪,开始在屋脊上奔跑,徐冲可以听到踩着瓦片的响声。 他一纵身也到了窗台,手上也甩出西羌爪。王胜死后,这根缺了一指的飞爪又重新归了他。爪钩抓住戗脊,他一纵身也到了房顶。就看到那黑影就在前面逃窜。 “我倒要看你跑不跑得掉。” 那黑影背对着他,暂时看不到脸,只看到身形不高。徐冲倒是不敢追太快,只因为身体沉重怕踩塌了屋顶。 那黑影奔出一程,纵身一跃到了对面屋顶。徐冲追到跟前,却不敢跳,他判断自己太重跳不过去。 那黑影也不回头,只一挥手间。就看到远处房顶上,升起一片乌云飞速向他(她)过去。 “又来这一手?” 徐冲最怕帽妖,难免心生畏惧,不由得向后退却,但是猛然间想起沈括教它的法子。于是从怀里取出那支竹笛。塞进嘴里。 那团范阳笠状的云雾向那黑影飞过去,还从雾气里掉落下一串梯子来。看来又是当初在重重包围中,接走小苹的法术? 徐冲用力吹起那哨子,他感觉自己口水都喷出去了,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眼见那乌云就要那神秘人近前,他(她)伸手去抓那梯子了。但是怪事发生,那团妖邪的云突然转向,向徐冲过来了。以至于背影都有些诧异,不禁转过身来,不期与徐冲对视,竟然是锦儿。 他错愕到极点,愣在原地。对面锦儿没有留情的意思,反手投过一柄短刀。徐冲站立在屋顶何其局促,只能就地一滚,躲过锦儿今天投向他的第三把刀。急切中口中哨子也掉落。那帽妖直奔他而来,他却在屋顶上止不住翻滚眼看就要从房檐上翻滚下去,就看到云雾中一道梯子从头顶上飞快过去。 他知道从这里掉下去,非死即残,不由得伸手去抓那梯子。脑海里闪过那杀猪的屠户就因为向帽妖投掷一把杀猪刀隔天中风的旧事,然而现在他豁出去了,在他看到幕后这个人竟然是锦儿之后,他决定死也罢了。 徐冲一把抓到了那梯子,然而那诡异的梯子却没有吃住他的分量,仍然直挺挺掉落下去。后背撞在楼下装了一车粮食的驴车上。若没这辆车碰巧在这里,今天他大概摔个重伤。 他从面粉口袋上起身,对面屋顶上锦儿早就不见了踪影。再看手上,抓了一把纸糊的假梯子。 第114章 辩经 六月十九 酉正 沈括还在等着咏儿停止任性,但是咏儿硬是不肯从屋顶上下来。看起来,赶上关城门回去怕是来不及了。他这个人也不缺机智,但是对咏儿没什么办法。若是换成小苹的贫嘴还能勉强招架,对咏儿这种木讷没话的,一点招都没有。若是要动粗硬拽她走,第一个难题倒不是读书人斯文,而是怎么上房顶?他至今没太想明白——咏儿怎么爬上去的? “再不下来,天都黑了。”他哄道。 “天已经黑了,你这书呆子还没看出来?是得了障翳?”咏儿双手托腮道。 “我没障翳,只有些近觑。我说,再不下来,城门可就要关了。” “关了岂不更好?” 咏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 “对了……”沈括突然发现院子里鹰架上那只鹰不在了,“你那老六呢?” “寺院里院主说:这里清净地方,不可养这样吃生肉恶禽,我便早上放它自己去捕些鼠蚁。也许还能找到阿姐,也总好过在我这里饿死。它若能去姐姐那里也好,我要是剃度了如何养它,市井里也不曾见有尼姑架鹰的。” “什么尼姑?你当什么尼姑?” “我不当尼姑,你又不管我。” 正没话说,就听到头顶一声鹰啸。两人一起抬头,却是那老六回来了。咏儿眼尖,看到那鹰爪上缠着布条。 “看,它找到姐姐了,还留了字。” “什么?” 沈括眼神不好,只能听到鹰啸声,看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老六落到院子里鹰架上。咏儿单手撑房檐,一跃而下,落地竟然没什么动静。沈括简直看傻了,他这才想起,若没这样身手,当初怎么在老鸦巷的那栋二层阁楼上装神弄鬼糊弄自己?想来是踩着桃树枝条进了自己屋子,下面的驴子也认得她。换个人没这样轻巧本事也很难这样利落的进去和逃走。 沈括先到鹰架边,急着要解那鹰脚上布条,那老六伸头就咬。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看来还不熟。 咏儿去解那条子就没什么关系。 “你看这几日没什么喂它,都饿瘦了。”咏儿心疼道, “可看清它从哪里飞来?” “从西北飞来。” 咏儿揭开布条:上面只有很潦草几个字:“教主要毁玉清宫天书……速找裴老板癸巳年丙辰月账册……用一世看顾好咏儿,切切……” 显然写的很仓促,似乎有什么紧迫的事,急着让老六带走,没等墨迹干就把布条卷起。有一些字模糊了,所以三段话都没头没尾的,只有最后一句意思比较忙明确。另外布条似乎就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可见当时局促。 “裴老板账册?”沈括也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不过赶紧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意识到,咏儿终于下来了。一把抓住咏儿手腕:“快走。” 老六见眼前男子没轻没重,又扑腾翅膀要攻击,沈括赶紧松手。 那咏儿还有些犹豫:“我若与那晏公对质,阿姐将来如何与那晏七公子复合?” “复合?我是亲自去了他们私奔躲藏的农庄,那公子还为你姐姐垒起一座墓。这般绝情,如何复合?我若说谎,让老六啄瞎我眼。” 老六歪过头看着沈括,把头缩了回去。似乎验证了沈括的赌咒发誓。 “好,我与你去。” “好好好!快快快!” 两人上马一起向城里赶去。沈括一路上思考小苹送来的情报,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字条说,弥勒教要毁天书,这是有迹可循的。从景福宫里地狱变相图起,再到承天祥符门上石龙飞升,都是在铺成什么事情。大宋得国或许有些不正,然而自真宗后,天命就系在了这天书上,所以有心人要毁大宋,自然先要毁这天书。天书此刻正在西北的玉清昭应宫里,老六从西北来倒是也算印证。但是玉清宫外至少有一营禁军防守,应该很难下手。 “看来小苹还没有暴露?她就在西北方向什么地方?” 远处响起鼓声,正是要关城门的时刻。 亥时一刻 包拯在军头司大堂内秉烛看书,脸上全无表情。他的身侧多了一道屏风,和尚怀良坐在那里等候。怀良可以选择从这里退至二堂甚至离开军头司,不参与这场偷听,但是他知道这是包拯特意的安排。即便老包没有明说,但是以怀良的聪明,很清楚就是要用自己这个弥勒教余孽的身份,在关键时刻出现,与文彦博掰扯一番。文彦博是当世大儒,朝堂上也是辩经好手,所以自己是老包的一张牌。 这件事对他来说,无异于将功赎过,但是他对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把握。他知道这是一场横跨两朝,近三十年的阴谋,其中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外面有人来禀报,有两乘小轿到了角门。其中一人是文相公,另一顶轿子里人没下来。 老包决定亲自去迎。屏风后怀良思忖怎么帮老包,他见过文彦博,知道这个人外表温和文雅甚至有些随性和糊涂,但都是假象。实则应该是一个会藏拙,有城府的人物。和尚觉得自己躲在这里若被看到人影,有些不妥,于是走出来,将桌案边最亮的一盏油灯移动到最近处。然后又躲到屏风后。他知道夜间窥视,都是暗处看明处,明处断然看不到暗处,这样才保险。 老包引了两人进来。和尚从屏风缝隙处望去,第一位是文彦博,第二位须发皆白,他竟然还认识,十多年前曾在宫里见过,正是晏殊。 晏殊拄着拐杖,看上去老的快走不动路了,还是老包亲自搀扶才走进来。老包没有让旁人搀扶,看来把院子里闲杂人都屏退了。 三人进了大堂也不说话,各自找一个角落坐下。一语不发。文彦博东张西望倒是望了几眼屏风,但是没有靠近看。 只一会儿,有人进来献茶。然后包拯抬手将送茶人叫到跟前:“你先回避,没有召唤不要进院子。” 那仆人赶紧离开。现在大堂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场面竟然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没人愿意挑个话头开始说,甚至连官场上惯常的寒暄都没有。可见人人心里都有鬼。 还是包拯决定打破这场平静,于是他先起身,先给两位客人各作了一个揖。 “晏枢相今日亲来,必然有大事教我?” 晏殊颤颤巍巍起身,拱了拱手,却欲言又止。 边上文彦博先开腔:“这些日子老拙自知无甚帮衬,也不曾来。却不知宫里案子如何?” “禀文相,倒是有些眉目了。” “有些眉目?” “嗯,我刚与存中谈过。他看破了些许手脚。那弥勒教虽然换了首领,风格与前不同,然而落笔处无非还是蛊惑人心。还是妄想撬动我大宋的人心。” “果然,果然还是人心。” 那边厢晏殊终于开口说话。 “晏枢相是说‘果然’?”老包故作疑问。 “今日老朽来,就是开门见山的。”晏殊说。 “如何开门见山?” “实则,我与文相公,在那教里也安插有内应,只是近日被贼所戮。断了消息。” “哦?二位相公竟然还有此先知灼见,竟然有内应在敌内部?”老包作惊讶状。 “包龙图不必惊吃惊。呵呵……”文彦博冷笑,他看出包拯是故作惊讶。 “只是为何不早说?” “不早说?”晏殊捋了捋白须,“此时该如何早说起?” “何时发生,便何时说起?”包拯道。 “那便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了。”晏殊道。 文彦博起身走到屏风前,向后面张望,他大概觉得平日这里没这个摆设。但是近处光亮照得发亮,也看不透着屏风了。 那边倚老卖老的晏殊继续讲他的故事。 “包希仁可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智者不陷于覆巢的道理?” 老头子说不立危墙之时,文彦博还在打量那屏风。看的老包都有些毛了,按礼数说,他不应该绕过屏风去看一眼,但是万一他真绕过去看到和尚,倒是让包拯有些难堪。 “学生,愿闻其详。” “昔太甲不明而虐,不遵汤法,乱德。伊尹放之于桐宫。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而自责,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得以安宁。” “此乃太史公所录殷商旧故事?” “以包龙图所见,伊尹算是大贤还是大逆?” “依我看么,自然是大忠大贤。然而学生驽钝不知于危墙之说有何干系?” “呵呵,我大宋可有太甲乱政的危局?若是危局可比危墙?” “似乎没有啊。” “我虽与范希文政见不一,却又独敬重他在《岳阳楼记》里,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论。不见危墙,只是未有,先天下之忧的先见之明。而伊尹霍光之类,都是有洞见危墙的先见之能的。”晏殊道。 “依我看,每朝都有太甲之危,而伊尹霍光这般大决断的贤相却不多见。”文彦博突然说话,他终于停止了对屏风的研究,返回来一唱一和。 “文相亦有高见?” “论语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入可也。常言也道,君子之有所为,有所不为,凡大节不亏,则小节不拘。” 文彦博大概嫌老头子进主题太慢,他决定再挑明些。 “哦?” “天子亦有不明之时,若不明,我等奈何?” “难道是法伊尹霍光?”包拯道。 “倒也不必那样。自董仲舒起,君臣间便有常例,君臣以天道论为政有无失德。凡德政必有祥瑞,恶政则有妖孽横生。故而,君臣借天命论行政得失,各有论述,各自进退,不必伊霍那样刚硬。” “这些,我们似讨论过?”老包说。 “然而,世事难料,谁承想……” “然而!”一边晏殊加大嗓门,压过文彦博强行插话。“然而,先帝聪慧过人,竟然假做了天命,携天命而却朝臣,坏了董公以来论政常例,此当如何?” “当如何?” “便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入可也。”文彦博接茬儿道。 文彦博和晏殊两个人绕来绕去,就是想说做臣子的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天子破坏了默认规则的情况下,其实有便宜行事的正当性。 包拯当然知道他们的诉求。自两汉以来,君臣之间的制衡一直都依靠一套天命论。也就是天子失德,群臣就依靠各种灾异吓唬皇上,让政治不至于偏离正轨太远。反正每年都能找到很多大大小小的诸如天上下冰雹,河堤决口的灾变,一般情况下解释天命的权利在朝臣引导的舆论手上,所以制衡总是存在。然而到了真宗朝时,真宗皇帝用了一招天书下凡把天命的解释权抢到了自己手上。这手装神弄鬼就打破了一千年来君臣间的默契和平衡。 包拯猜到他们铺成这么多就要进入正题了。 “大节不失,小节不亏?晏公要说的,可是三十年前起的帽妖之变?”老包笑道。 “哈哈哈。我要来时,文相公也阻拦,怕时间久远,事情繁杂,难免纠缠不清,不好详说,我说那包龙图是聪慧明辨之人。不错不错,三十年前,先帝承接天书之时,便是要权衡大节之时了。” “所以有了帽妖?” “有了那话儿,虽是惊了圣驾,却又一扫朝堂上污浊萎靡之气,一时无人再敢装神弄鬼。我呢,也已近风烛残年,敢认下这桩事,也敢说这样的话:老拙,大节不亏。” “……却有些欺君。” “何谓欺君?是天子不知事理吗?天子自然知道。只是天子假托天命在前,我们装神弄鬼在后。君王雅量,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也只能自省自身,不会说破。可谓太甲修德,殷祚绵延。我虽有些自行其是,却也可自比伊尹。” “先帝固然雅量,然而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故君子可欺以其方。” “包龙图,何必拘泥小节?”文彦博说。 “晏公久不出府,今日来,不仅仅是来谈三十年前小节的吧?” “自然。如今,客星出星关,又是一场异象。可知此事会如何终结?”晏殊问。 “我问了那司天监的杨春官。他与我讲,这几日,那客星暗淡,以历代天文志所载,看来就要消失。” “所以,我们也得事急从权。免得这客星不见,换来一场空。” “从权?这又如何讲?” “包龙图,如何看这司天监的杨春官?” “当世奇人。能辨星斗走向,验明历法,修定农时,于国于民都有功。” “此言差矣。”晏殊大摇其头,边上文彦博也叹息一声。 “请老师教我?” “司天监的一众春官,俱为佞臣也。每有星辰变化,便解为符瑞吉兆,强应天命。若日日都有祥瑞应天命,则君王何来失德?君无失德,要群臣何用?” 老包必须承认,晏殊确实是辩经高手,能把歪理说直了。 “晏公高论,若君无失德,则不必纳谏,此非国家之幸,乃亡国之兆。”文彦博说。 “那与客星即将消失又有何干?” “呵呵呵。这客星刚出,司天监便说是吉兆,如今景福宫也闹了鬼,承天祥符门上石龙也崩坏了,诸事都是恶兆。便是那天文奏报不验,该定罪罢官。” “杨春官区区四品,罢了他官又如何?”包拯问,他敏锐感觉到,这两个老头子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消灭一个杨惟德。必然还有更大图谋。 “我听说,这件事还牵连到了那窃据高位,面颊刺字的武夫?”晏殊说。 屏风后怀良一震,他意识到,晏殊想要解决的是狄青。 “晏公说的是那狄公?” “不是他还有什么人?”文彦博接过话,“自我大宋立国,便是以文抑武,从未听说有武将为枢密使的。” “我越发听不懂了。这件事分明是弥勒教妖人诬陷狄公。” “然而,只要包龙图暂不说破,放那谬论流传。以官家的疑心,自然罢黜了那狄青。须知他霸占大相国寺,每上朝必马队开道招摇过市,这汴梁城里多少士绅高官,多少当朝前朝的重臣,早看他不过。此刻正好借弥勒教,除掉他。” “借贼人之手除掉国家柱石,这也算大节不亏?”包拯提高嗓门道。 屏风后和尚起身,他想要走出来参与辩论,他已然觉察到老包处在下风;对手也实在有些无耻,滥用了大节和小节的解释权。所谓不拘小节简直就成了没有下限,而大节不亏则形同虚无。但是他又一想,觉得自己只是和尚,出去也没什么分量。于是决定自作主张,于是从后门面门绕出去,绕到前门向外走。正好碰见徐冲向里闯。徐冲手上还缠着白布,似乎受了点伤。 两人一撞见都吓了一跳。 “大师,你怎么出来了?尸体可解剖了?找到那东西了?” “找到了找到了,不过此刻正有要事,你也别进去了,速速去借匹好马与我,我们一起去大相国寺。” “去那里做什么?” “去请那狄青来。” “请他?如今已近亥时,那狄公怕是早睡了。我们去打扰,怕被他那些家丁乱棍打出来。” “无事,我一直在那相国寺前门做夜市,知道他每夜此时正背疮发作,有时候叫喊的如杀猪一般,外面都能听见。我去了,他便好了自然不会恼。” “哦哦?这可是你说的。” “他那些家丁要乱棍打杀,也先打我。” 徐冲全然不懂和尚要干什么,不过不是细问的时候,赶紧从旁人那里借过一匹马,与和尚两人一起骑马向大相国寺去,好在路倒不是很远。 第115章 何为国本? 六月二十 子时 沈括跟着咏儿紧赶慢赶,终于抢进了城,两人一起向军头司赶去。 军头司大堂内,怪异的争论还在进行。到目前为止,包龙图仍然忍让而没有发作,他在等对方摊牌。因为这二位深夜来访,很显然是要拉自己下水,而且势在必得。那么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暂时还无解,按说文彦博是当朝群臣领袖,晏殊是前朝士人表率,他们不可能是弥勒教的人。那么他们到底所图为何?又为何这么有把握能说服自己?一切还是等他们自己说下去。 “晏公,既然提到了三十年前,我也听了了囫囵,难懂缘由,可否详叙?”老包放低姿态请教。希望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是可以拉拢的一员。 “呵呵,说起来,也是当年王钦若与先帝合谋做了那一场天书的名堂。又去泰山封禅,又要各地进献祥瑞。朝政搞的乌烟瘴气。一时间州府县官无心治理地方,都在寻那并蒂莲花、双穗嘉禾,连理草木,千岁灵芝,这些还都是好的,最后连半尺长的蝗虫都被当做祥瑞献到驾前。” “那时我正在乡里耕读,这些事也都知悉。” “包希仁须知道,亚圣曾道:君之视臣若手足,臣视君如腹心。”老头拧眉斟酌,接下来遣词造句要非常小心了,“反之,若君视臣为无知可瞒哄的愚氓,则臣也可适时‘点醒’、‘劝诫’君王。” 孟子原话提到了君臣之间相处之道,其实还有后半句:君之视臣为土芥,则臣视君为仇寇。这句被晏殊斟酌掉了,换了一句更平和的话,大抵就是帝王觉得臣下好愚弄,那为臣的也可以适当提醒陛下。 “亚圣的话自然没错。只是,当今官家宽厚仁慈,乃是不世出的明君,为何不是直谏?” “直谏有用,何苦搞那些?”文彦博又加入进来,“我大宋自开创,一直都是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陛下假手神怪,实则是破了这层不说破的君臣默契。官家一心推行变法,怕的就是我等直谏,所以才借用司天监星象,以天命压直谏,让我们无话可说。包龙图问我何不直谏?乃是本末倒置了。” “倒也有些道理。”老包点头道,他内心确实觉得文彦博言伪善辩,心逆而险,然而却又是个大明白。大宋确实如他所言,一直都是君臣共治的格局,官家借用天文就是要破坏这种格局,是失信于臣的表现。 “为了点醒陛下,老拙便找到了当世的圣手木圣喻皓,又在中牟的古柳冈里建了一处山庄。与他合谋了两京出帽妖的旧戏。群臣有不少参与其中,文路公便是知情的。” 文彦博一边点头,表明他也是一份子。 “哦哦……那便是三十年的事了?” “当时我见过帽妖图纸,是用细线牵引,可腾起烟雾,不可说不妙。” “然而我听那见到帽妖的人说,如今的帽妖与当年并不相同?” “是大不相同。那喻皓后来,必然又参悟了什么地方,可惜只传给了他的孙子喻景。喻景又归了弥勒教。” “所以……所以文相就想要拍内应进弥勒教?再辗转得到那帽妖新法?” “包希仁猜测,大半不虚。”文彦博颇自豪道,“我在贝州时见那弥勒教颇有装神弄鬼的本事,便有心用他们替代旧日的帽妖,毕竟那时喻皓已死,也访不到他的后人。官家用司天监星象奏报,强推三冗变法又迫在眉睫,我与晏公相商,不如用现成的弥勒教来‘劝诫’一下官家——天命不可乱用,否则必遭其乱。” “既然告诉我这些,那必然还有事?” “正是。”文彦博道,“如今之事,眼看那客星就要消失。弥勒教倒是……” “倒是该顺势剪除?”包拯问。 “非也,”文彦博摇手,“若不是这里面有一场君臣间纷繁难定的对弈,我们今日也不来。” “何谓纷繁难定?” “可知道官家又要用那玉清宫的天书了?” “我听中贵人言讲,官家要在玉清宫做罗天大醮,再请傩师做一场傩仪,可是此事?” “若只是跳神傩仪或者罗天大醮倒也无妨,然而官家要用玉清宫天书平妖。这是不可凿穿的大防。” “既然天书都是王钦若假造的,那借天书镇妖也无非是一场戏,做给天下人看罢了,如何说破大防?” “确实只是给天下人看的。其实那玉清宫藻井里悬挂天书,也并非真品,只是后来抄写的,王钦若手书的真品已然被章献太后送到地宫里去配先帝了。然而官家此举,颇值得我等思量,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文相公是怕,天书无用?”老包装糊涂道。 “谬也,恰恰是怕它有用。我看那客星极可能近日就要消失,现在祭出天书,岂不是全归于天书之功?” “那又如何?” “如何?从此那话儿就不是悬在玉清宫里的伪书,而是悬在我等头上了的刀剑了。君臣相敬的本朝国本,又要崩坏。” 文彦博把肚子里弯弯绕终于说了出来,他担心的是官家拿出天书后那客星消失,从此天书又重获神性,君权借助神权无限扩张。士大夫阶层就又无法靠微言大义来制衡。他考虑的确实有些多,官家此时拿出天书,肯定没他想的那么深,只是临时抱佛脚,想稳住岌岌可危的人心罢了。 包拯终于知道了这二位的终极意图,在他们心中,朝廷不是第一位的,君臣之间的博弈才是优先的,文彦博刚才分明说了,大宋的国本是君臣互敬的传统。为此甚至不惜国家面临万劫不复,也要想借敌人的手把《天书》一劳永逸地毁掉。他们大概是评估了形势,认为再放弥勒教残余一马,让他们为自己所用一次,在弥勒教得手毁掉天书后再行剿除,对士大夫阶层最为有利。 毕竟,晏殊刚才是穷凶极恶地自比伊尹、霍光。文彦博也毫无惧色地对官家说过,官家不是与百姓共天下而是与士大夫共天下。他们的脑回路都是差不多的,所谓国本就是官家得敬着他们,不听就是国本动摇 在包拯看来,他们的政治主张并没太大错,政治需要制衡,不能一言堂。然而可恨的是,他们为了这份理想,宁可将朝廷推到一场走钢丝般的冒险中,尤其这场冒险的赢面,并不大。文彦博也很清楚这场博弈中掺杂了辽国的势力。 大堂里一片死寂,三个人僵持着。人影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下,在四面八方舞动,气氛格外诡异。包拯没有急着表态,他在思忖对策。 “如何?包希仁有什么话讲?”文彦博耐不住性子,开始追问,显得胜券在握。 “文相公可知道,那天书固然是假祥瑞,此时也是可以稳住人心的柱石。若是放任弥勒教再发难,毁了这天书,后果不堪设想。” “如何不堪设想?”晏殊颤颤巍巍道。 “晏公须知,这其中不止是弥勒教一伙,还有辽邦的势力。若是辽邦趁我大宋人心崩坏时,再以天命不再为理由,用兵南下,岂不是后果不堪设想?” 包拯这一问确实问到要害处,到底是群臣间长远的制衡重要,还是国家立即要面临的危险重要?那样才是国本? “包龙图所虑的,我也自有分晓。” “愿闻晏公高见。” “借贼手毁掉天书,乃是一得。然而北兵可能借人心混乱之机南下,却是一失。包龙图可是这个意思?” “正是。” “然而,若趁贼手引得陛下疑心,将那丘八狄青一并除掉,从此我大宋重回就是二得。如此我大宋又重回以文治武的祖制。便是以二得换一失。陛下经此一事,也就不会再动,以星象乱朝政,以武人制士人的心思了,从此也就太平了。” “这……” “包龙图且慢,听老拙我说下去。我也看了进奏院邸报。虽见北兵调动,也停了榷市,却没见到辽邦北府兵马南下。未见塞外马场军马聚集。昔年辽国用兵,都是从开春准备马匹,整治兵器,必然有些动静,然而今年已近七月,却并有用兵的迹象。可见,即便要南侵,今年也已经来不及。若等到明年开春再动刀兵。想来以包龙图的手腕,怕是早就把弥勒教剿灭,人心怕也早平复了。那辽邦知道我大宋无懈可击,也自然开了春夜不敢再出兵?” “呵呵呵,不错不错,晏公三朝元老,见多识广,所言有理。”文彦博附和道,“包希仁担心的无非是人心恐惧。然而自正月起,弥勒教搞出的那些谶语童谣,一时间确实人心惶惶,可惜到了四月,却只是酒肆茶楼里,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了。呵呵呵,人心善忘,尤其这些不读圣贤书,不闻天下事,只求温饱,浑浑噩噩的市井匹夫,都是些乌合之众。所谓人心变乱可能撼动朝廷根基,妄言了。哈哈哈……根基从来不是升斗小民,是我们这些人。我们不乱,天下就不会乱。” “文相公此言差矣……”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文彦博和晏殊一起大惊失色。这里竟然还有第四个人?而且这个声音还那么熟悉? 佝偻着直不起身子的狄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怀良紧跟在后面也出来了。 晏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煞白,惊得唾沫从嘴边滴落也没发现。 “狄某一介丘八,蒙晏公看重竟然身居二得之一,愧不敢当。不敢当。” 狄青向晏殊作揖。老包恶狠狠看向怀良知道是他自作主张,最近他身边自作主张的人太多了。不过转念一想,怀良是个懂是非通道理的,或许狄青还就是破解之人。 “我刚才所说文相公此言差矣,实则想说的是升斗小民最不可轻忽。老夫半生攻伐,最清楚人心崩坏,就是崩坏了,从此不可收拾。当年官军与西夏铁鹞子交战,无非一阵而败。就是人心崩了。都说那西夏兵周身瘊子甲,不须火炼,冷锻而得,箭矢不入。所以不等交战,只对阵,军卒人心便怯了五分。这样的军阵一冲也就跨了。即便将帅知道厉害也无用,因为千万兵卒的心防破了。军阵如此,一国民心岂是儿戏?若人心崩坏了,都以为大宋天命没了?如何收拾?” 文彦博步步后退不敢回答,他和晏殊都没有从恐惧加尴尬的情绪中平复过来。刚才说狄青是丘八时说的口沫横飞,这下丘八真到眼前,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狄青转向晏殊:“相公,刚才说,辽邦北府未动,可见今年不会用兵。此言大谬。” “你你你……”晏殊吓的说不出话来。 “凡用兵,必以假示真,以真示假。若是看不到敌人调动,就以为敌人不用兵,怕是要吃大大的苦头。还有,辽邦多用骑兵,与我中原用兵不同,不须早备干草。只要放马塞外,也不须等它肥壮,秋后即可用兵。” “用兵?”倒是文彦博先鼓起勇气质问,“马未肥壮,如何用兵?” “边塞骑兵互战,确实只能等马长秋膘而后才能一战,然而若是兵峰指向中原。敌军铁蹄只要攻破河北,就能赶上北方麦收之季。若我军通之前那样,坚守城池。敌人整治器械,也不须攻城,只要放马农田,等待马匹肥壮,黄河大概也结冰了,今年冬天就能打到开封城下了。还有,即便不过黄河,及时退回幽燕。河北诸地秋粮尽毁,城池不失也无用,来年必生饥馑,必有民变。当年贝州弥勒教如何壮大?还不是头年天旱蝗灾?百姓颗粒无收,来年才有了弥勒教趁虚而入的布道蛊惑?” 狄青一介武夫竟然把形势说的头头是道,反而显现出文彦博晏殊之前的论断何其想当然。 “哈哈,你个包龙图,你背叛士人,把狄青请来藏在暗处。就是要借他的嘴来出首我吧?”文彦博狂笑道,“我也不怕去官家处领死罪,只求你这宵小之辈,还有些天良,能放过晏公。” “狄相公不是我请来的。”老包凌然道,也不管文彦博信不信。 “是贫僧自作主张请来的。”怀良双掌合十道。 “以为我是三岁孩童?你们串通一气罢了。” “却是怀良大师请我来的。也请二位相公息怒。”狄青突然放低了姿态。 他走到晏殊面前,晏殊不敢面对他只敢侧脸看他。 狄青突然双膝跪倒。这倒是让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包拯赶紧去搀扶,却被狄青甩开。 “我杀戮半生,自知时日无多。却蒙怀丙大师点化,终于想透彻了世事。今日便要求二位,放下纷争,顾念一下苍生。” “好一个高风峻节的忠臣,却显得我们卑鄙了。”文彦博冷冷道。 “狄青只是一世浑浊的武夫,然而现在想透彻了。二位相公刚才所说,狄青在屏风后都听到了,那些君臣纲常,互敬互爱不可偏废的道理,狄清听明白了。然而二位却是迷了心,着了道。” “着了道?”晏殊终于缓过来。他发现狄青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他是想要讲道理的。 “不错,正是着了道。狄某曾经也是如此,只以为杀敌就是保大宋,保大宋就是杀敌。在二位相公心中,君臣共治就是大宋,大宋就是君臣共治。然而我们都着了道,忘却了,大宋的天下是无数大宋的小民。我们为将为相,以为自己执念就是对的。可曾想过,我们手握权柄,口含天宪,一念之差,就有千万小民要遭殃要死去?” 没有人说话,在这样至静场面里,唯有怀良叹息一声。 “狄公请起。”晏殊起身搀扶狄青。狄青想起身,却背疮疼痛站立不起,一边怀良和包拯一起去扶,才将他扶起。 第116章 最后一搏 六月二十 子时三刻 狄青坐下后还在拼命喘息,这一跪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他本身背上有疮,腿还可以走,腰是万万不能动,即便上金銮殿也都是坐着,今天却拼却了伤口崩开的风险,给晏殊施了大礼。 晏殊也感到难堪,即便狄青是他这世最讨厌的人,一个面颊纹字的丘八,一个大宋立朝起就被死死压制的武夫,却讲出了一番让自己哑口无言的道理。若是他动粗骂人,才是晏殊以为的匹夫本色。但是狄青何止没有动粗,甚至没有诡辩,他颇为淡然地谈到了着道。他甚至没有用着了相这个词,颇考虑到了怀良这个和尚在场,以免班门弄斧。他杀人无数,骄横一时,为何现在看的如此透彻? “若我没记错,晏相公是淳化二年生人,如今……” “狄公记错了,老拙乃是谆化元年,腊月生人。如今六十四岁。” “狄青一介武夫,果然粗心记错。呵呵……我是景德四年出生,也快五十了。孔圣人诚不欺我,如今是真是知道天命了。” “狄相公……” “我自知我的背疮是好不了了,就要去地下见那些死于我手的鬼了。他们中有多少是被冤杀的?哎,人之将死,方知忏悔。” 站在狄青背后的怀良和包拯都看到狄青后背衣服里渗出血来,那正是他背疮的地方,刚才那狠狠一跪,显然撕开了伤口,里面脓血都出来了。这会儿一定疼的厉害。 “老夫也是一生恶病,恐不久于人世了。”晏殊道。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就和狄青这个死敌,有了一种由衷的惺惺相惜。 “晏公,您这个晏字,说文解字曰:青天也。狄字,走狗也。一高一低,一清一浊,世人都看得明白。”狄青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向前倾,“如今,外敌当前,晏公自当高节大义,万万放下门第高下,先助朝廷……” 狄青突然昏厥,一下子向前扑倒,晏殊想要扶没扶住,眼看他倒在地上。他与边上文彦博也看到了狄青背上渗出的脓血,一时惊惧。 众人一起手忙脚乱,将狄青扶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都别慌张。”怀良大喊一声, “贫僧知道些医术,去取酒来。” “什么样酒?”包拯问。 “辣口的糟烧最好。再取些封口刀伤药来。” “仵作刚走,我这官衙里没有外伤药啊?”包拯说。 “相公,我军营里有,我去取。” 徐冲说着冲出大堂。怀良撕开狄青后面衣服,等着包拯取来烧酒先消毒,又一会儿徐冲取来刀伤药。血算是止住了,狄青也哼哼唧唧醒过来。徐冲和怀良赶紧架着他向外面去,他的马车就在角门,两人出来时。正好沈括带着咏儿风风火火赶来,也来不及说话,沈括看着他们离去。 他一脸茫然向里面去,就看到晏殊和文彦博正向包拯作揖告辞。两人一转身看到沈括,也看到了咏儿,却没有太吃惊,只是晏殊老泪纵横,一脸愧疚不知道怎么回事。沈括和咏儿呆呆站着,看着两个老头儿走过。晏殊突然停下,转向咏儿:“老夫对不起你姐妹。不过你姐姐无事。我刚得她报,正要逃离那弥勒教。见到你,我倒是又想起一事。” 晏殊颤颤巍巍从衣襟里取出一条布条交给咏儿。 “你交给包龙图吧。” 说完这句话,晏殊转身颤颤巍巍离开。 咏儿听闻姐姐没事赶紧打开布条,上面写着:贼人正谋烧天书。新教主覆面,不知真容,只看到右手有一断指。 沈括赶紧取出刚才老六带来的布条,与这条竟然能拼接上。墨迹都一样,字迹也一样的潦草,还有都有模糊的字,说明未干就被折起。可见原文是下在同一片布条上,然后撕开的。 咏儿又抬头,痴痴看着挂着拐棍的晏殊头也不回走了。在她心里,晏殊更接近恩公而非坏人,若不是晏殊,她和姐姐幼时很可能就冻饿而死了。 包拯从大堂里出来,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叹了口气。他原本想要让咏儿来当面对质,揭穿晏殊的阴谋。现在看起来不用了,一则晏殊自己初来是气焰嚣张,大义凛然就认了三十年帽妖就是自己所为。二来狄青替他感化了晏殊,解决了他最担心的动摇国本的党争。他万万没想到真正能顾全大局的,竟然是狄青这样的武夫。不惜一切要党同伐异的却是文彦博和晏殊这样的一辈子都在读圣贤书的人。 “相公……”沈括一言,惊醒了沉思中的包拯。 “哦,你和胡小娘子先进来,喝口水,等怀良他们回来。” 两人进去。咏儿坐下东张西望起来,她对男人们谈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那边沈括与包拯在桌案上研究起那两张布条,显然小苹当时是将所有信息写在一张布条上的,她也一定另有渠道送到文彦博和晏殊这里。但是为什么要撕开成两半?现在没办法问她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当时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写一模一样的信息,这从布条上笔墨潦草可见一斑。作为文彦博的女间谍,她自然还是要完成使命,然而她撕开布条又让老六带出信息,可见她并不相信文彦博。所以她临时将更重要的那部分信息给了自己妹妹。上面写了弥勒教将要动手的地点,以及在裴老板的店铺里可能有重要情报,另外也让沈括照顾好她的妹妹。当时看没头没尾,因为缺了文彦博和晏殊手上这部分,也就是对手的目的。他们这次要毁掉天书。这大概也是今天两个无良老头子向包拯摊牌的目的,他们想要把这部分情报有条件的给包拯。目的在于,先等天书被毁再抓弥勒教的人。 “可叹啊……今天若不是狄公高风亮节,恐怕也感动不了一心党同伐异之辈了。可是我也搞不懂,晏公和文公,凭着小苹的一片布条,就来与我周旋?” “相公,小苹的字条很明显是明示了弥勒教教主了。所以二位相公,才有把握来与您相商。他们要的是先由着弥勒教烧天书的底气在于,他们对于抓到弥勒教教主,也是有把握的。” “有把握?何以见得?”包拯又看了两张布条,没发现有弥勒教教主的信息。 “小苹没打听到那新教主身份,但是看到了教主右手缺一指。” “缺一指又如何?汴梁城里缺指的人,想来也不会少。” 正说话间,怀良和徐冲回来了。 老包赶紧问狄公如何,徐冲说,好在府里有现成的药,这会儿敷了药暂时稳住了,这会儿半昏半睡。 “但愿狄公无事。”包拯又叹息道。 “今夜必无事,然而我观狄公命数到了,恐不久矣,可叹,国失上柱国。然而狄公已然大彻大悟,未必不是解脱。善哉善哉。”和尚道。 “狄公如此深明大义,实在让我等汗颜。”老包用了我等这个词,大概是代表晏殊和文彦博对这场将相和定了调——士大夫完败。 “我观晏公,面色憔悴却神情亢奋,恐也命不久矣。可哀,国将失大贤良。阿弥陀佛。”和尚嘴里真是没半句吉利话。 “我也看出来了。”包拯摇头道,“……对了!” 包拯突然想起,刚才被打断的沈括的话。 “存中,如何说,从断食能看出教主?” “禀相公,因为我见过一个不肯用真面目示人的断指人。” “我也见过。”徐冲一拍大腿,“二曰十五日,我与徐公子进宫,撞见了那在宫里跳傩舞的方相氏,正是从来用面具遮住嘴脸,右手又缺了一指。” “正是。我在北邙山废地宫里,也见过那教主,当时也是以面具覆面,不得见真容,但是很像是女子。这样两厢对上了。” “很像?”包拯问。 “嗯,她会腹语,声音时男时女,然而女声多些。” “那日在北邙山,可见到那教主断指?” “倒是不曾看到。” “没看到真面目,也不敢说必定是女啊。” “我知道她是女子。”坐在很远处的咏儿道,“我被塞进石棺时,她握住我的手,分明是女人的手,而且也少一指。是右手食指。” 咏儿说完,又开始逗她的鹰。 “这么说,教主是女子,缺一指,那跳大傩议的方向氏也是女子,也缺一指?”包拯拧眉沉思起来。 “还有一事,”沈括道,“那日在玉清宫外,喻景曾在七星台下留下地道,通去河边。我当时想,如果是为了脱身,为什么通向河边?如今想来,是因为那大傩师的船队当时就在河边要离去。所以他原本是有退路的。就是要与那傩师汇合,一起乘乱逃出京城。” “但是我又听你说起,那教主有腿疾,不会走路?那方相氏,既然会跳傩舞,必然会走路。” “这……”沈括一时回答不上来。 “腿疾或许只是掩饰。”怀良接过了话题。“也许是练了某种本事,伤了腿,不方便走路。并不是不会走。” “什么样本事会伤了腿?”包拯追问。 “我见过祆教的戏法,需要自残。比如肋插尖刺,实则在自幼在身上无血脉、无脏器处先洞开一口,装进一截竹管,表演时用长针刺穿身体,实则只是过皮肤,从五脏间隙过去。” “怎么如此残忍?” “还有更残忍的。那西方外道,还有买来儿童趁着稚嫩,让腿脚脱臼拧转,腿脚如狗腿般反曲,扮做残疾在街上乞讨或在下等瓦子扮演妖物。然而却还能走路,只是关节容易脱落,并不常走。” 也不知道怀良这些恐怖见闻哪儿看到的。 “腿脚反曲?” 沈括又想到什么。 “相公,我想起了在那白矾楼上,见到的螳螂状妖人。那日先是见到一个端庄女子在那儿弹琴,结果身形暴涨,竟然如一丈七八尺高的螳螂般追杀我和徐节级。” “不错不错。”徐冲赶紧点头表示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后来她跳到屋脊上,却身轻如燕,可见体型暴涨只是障眼法?” “嗯,你一说,好像就是这样。”徐冲说。 “后来我弹奏那琴,还割伤了手,琴弦上有一处缺口。现在,想来可能是弹奏者缺了一指,所以用什么尖锐的义指套在残肢上弹奏,故而割坏了琴弦?” 他猛然间就想到了这一节。当然再后来,他偷听小苹弹奏,琴弦突然断裂,冥冥之中让自己成为了小苹的知音,然而断弦的伏笔,可能在白矾楼上就埋下了。 “玉清宫外有五六百侍卫亲军把守,要进去烧天书,也只有这官家最信任的方相氏能做到。”包拯点头,“然而,这些证据,都不足以抓人。尤其现下,官家十分倚重她。明日子时,就要在玉清照应宫内外再办除祟法会。官家正想要借这方相氏和天书,祛除邪祟,收拾崩坏的人心。” 老包说的也是实情。目下,朝廷天命渐失,唯一还在民间有信用的,就是这方相氏和天书,正要用他力挽狂澜。怎么能凭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抓人? “这有何难?”怀良笑道,“何不在她下手时一举拿下?” “明日傩仪时?” “不错,她若要动手烧天书,只有趁明日子时。若不然,我看几日内那客星就要消失。就失了时机了。若是烧了天书,天下人心涣散,自然客星消失也就不重要了,这一环必须接上。” “给她动手时机,是否有些冒险?” “相公,也只能如此。若不然,马上天明了你进宫禀明官家,把我们这里的证据都讲给陛下,你看陛下会不会抓她?” “那,断然是不会的。”包拯很确定道。 “那便是了,明日子夜时我们都去,打起十万分精神。看着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她一动手,我们便抓她。”怀良精神抖擞道,就如同在瓦子里看戏法时,发誓要把戏法里门道看清楚的劲头。 “也只能这么办。还有一事,刚才文相提到,三十年前帽妖是他找木圣喻皓做的,但是与现在的不同。现今的帽妖,根本无从捉摸。” “我刚才见到了。”徐冲说。 “又见到了?可曾用我教你的办法试过?”沈括急问。 “试过,有用。我吹了那没声音的哨子,那帽妖就向我过来了。我没抓到帽妖,抓到了这个……” 他从衣襟里取出折叠起来的东西,分明就是黑纸卷圈的纸卷,两边连着细线,如同一道绳梯一般,然而这样的纸糊的梯子怕是根本吃不住力量。 “这就对了。被我猜到了。”沈括一拍大腿。 第117章 龙鳞 六月二十 丑时 老包和徐冲都愣愣看着沈括,都恨他这功夫卖什么关子?只有怀良盼着沈括先别说,再给他些时间猜测一下。对他来说,赞叹狄青终于看穿一切尘俗是一回事,自己能在任何抢答环节获胜是另一件事。 “沈公子且慢。”怀良阻止道。 “大师也想到了?”沈括颇有雅量道。 “容我猜上一猜。” “大师请。” 徐冲和包拯在边上压住火等着这两人客套。 “徐节级,吹了哨子,帽妖就自己过来了?” “正是。” “凌空飞过时,可看到什么?” “当时我正在房檐上翻滚,倒是不曾看到什么,却感觉有风过,而且……当时感觉一阵耳鸣脑胀,但是那鸣响似乎在头壳里回荡,却又分明没声音。” “嗯,这就对了。我曾在开宝塔下偷见那喻景操演帽妖。后来上去,也是空空如也。但是塔檐上却都是粪便,分辨黑且燥,不似鸟粪,更像是老鼠粪便。后来又见到塔顶倒吊着的蝙蝠。” “蝙蝠?”徐冲张大嘴。边上沈括倒并不意外,只是含笑不语。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在那塔下地道里举着火把走路,常惊动蝙蝠。然而这些飞鼠平日却不须光芒就能飞行,飞过头顶时也有一种让人脑胀耳鸣的感觉,可见是发出了我们听不见的声音。如同鹰犬,也能听到些我们听不见的动静。” 沈括终于点头,显然他的判断与和尚一样。 “大师,我跟踪你去开宝塔的那天,也是先到了那塔顶,没见到你。当时也是一群蝙蝠从身边窜过,随后帽妖现身,当时吓坏了,只拼命冲下塔顶,结果慌不择路,多下了一层,竟然到了地道里。” “善哉,看来是塞翁失马了。” “蝙蝠?是蝙蝠拖拽那帽妖?”包拯道。 “还不敢断定,但是我在榆林街第一次听闻帽妖,是在无月时现身,后来每次出现也是月黑风高时,猜想它有什么细微处需要隐藏,当时猜想可能是有人牵线。三十年前的帽妖大无外就是这样,无非是一个冒着烟的孔明灯。后来在潘街第一回看到,见那帽妖在楼宇间起伏飞行,那房顶上若是有人牵线奔走,必然踩踏房顶。在白矾楼下再次见到,见它当街转弯,越飞越快,似乎有无形活物牵引。现在回想起来,所谓无形的活物,其实是在空中飞行,跟着无声哨子飞的蝙蝠。” “若是这样,帽妖总是腾云驾雾,又是如何变化来的?”包拯追问。 “此事,大师曾指点过,东京瓦子里演神仙时,就用筛子,碎冰和热水,面粉来生成浓雾。” “冰岂不是很重?”徐冲说。 “问的好!”沈括说,“为何帽妖每每出现都很短?” “阿弥陀佛,公子想到了?” “以冰屑掺杂面粉,放置在煮沸的热水上。确实能生烟雾,而且与松香火药生烟不同,没有气味。” “然而还是有些重了。”怀良笑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帽妖是如何做到,但是我有些思量,大致会有一样效果。也不用筛子、碎冰、面粉、热水,大师可愿意猜想一下?” “容我一猜,不用面粉,可是用到垩灰?” “呵呵呵,不错,确实用到垩灰。” “垩灰?垩灰是何物?”包拯终于忍不住问。 “也叫煅石粉,或者叫烧石灰。” “这烧石灰又如何?” “此物遇水,便可生热生雾。”怀良接着说。 “又如何?”老包继续茫然问。 “这些贫僧还没想到,料想沈公子必有巧思?” “用冰制做成碗,倒扣在垩灰上。上面连接一盏孔明灯。大致便是这样。冰碗内垩粉与水滴相遇必生炽热,这热便使得冰碗更快熔化,里面水汽更浓更重,却又不得释放被压在冰碗里。” “妙啊。”和尚赞叹道。从此刻起,他们两人谈话,也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了。 “起初,冰碗过重不得飞升,然而随着垩粉与越来越多的水浸润, 下面炽热难抵,水汽积聚越多。终将顶碎冰碗,腾空而起,还裹挟浓烈烟雾,包裹住了孔明灯。此雾还有些好处。” “便是闻不到气味?” “正是,确实无味,然而还有一用。便是可以让孔明灯腾空加速。” “乃是受迫反推之力?” “果然大师懂我。有这反推之力,便将热雾喷涌而出可将孔明灯顶起,并将水汽积聚在那灯罩里,如同弥漫的云雾,慢慢四下弥漫,就是我们见到当空流云的景象。随着碎屑消耗,越来越轻,飞速便越来越快,浓雾渐渐消耗,也越接近显形。所以它每次出现,都只一瞬从我们眼前飞过,或引开我们注意,或落下绳梯故弄玄虚,然后迅速就消失在夜色中。” “嗯……”老包手捻胡须点头。他想象着那腾云驾雾的帽妖只一闪,就消失在一道屋檐后面,那里自有吹哨人收拾这些东西偷偷逃走。景象是这个景象,只是如何实现,刚才也是越听越糊涂。只看到沈括和怀良一起大笑起来,好像互相祝贺对方答对了,全不顾别人没搞明白。 “这样可行吗?”老包问。 “禀相公,其实还不知道,然而各环节都在心中试想过,大可试作一个类同的,验证一下。不过现下没有时间。还有不到一天,就要在玉清照应宫进行大傩仪式,还得看那从不真面目示人的大傩师,玩出什么花来。” “你们别忘了,还得赶紧去一趟那裴老板的店铺。”徐冲说。 “不错,小苹布条上写明了,那里账本上有重要东西。” “事不宜迟,你们快去一趟。然后回来计议那玉清宫的事情。”包龙图说。 “还有一事烦扰相公查一下。”怀良突然说道。 “大师请讲。” “那喻景曾在东西八作司当差,作都料匠,专管宫里宫外营造。我想烦劳相公查一下,左承天祥符门每年修缮,可曾与他有关?” “那左承天祥符门上鸱吻爆裂开后,石大人已经差人查过,最近三年都不是他,都是另有他人。那些工匠也都由皇城司一个个过筛,没有发现破绽,也都与喻景无关。” “三年嫌太少,相公可再深查一下?” “三年还少?” “依我之见,对手布局极深极远,若不是客星突现,今年也未必发难。所以,不可轻忽。” “好,交给我,我立即就办。” 六月二十日 寅时 三个人各骑了一匹马向裴老板的铺子去。很快便到了铺子,门口还有人把守着。沈括抬头看,就看到二楼窗户破损,似乎有过一场激烈打斗。 “看,那女……匪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你看清女匪是锦儿?” “哎,还能看错?你说,她会不会是那蒙面的教主?” “你可见她少了手指?” “不曾见,何止没少手指,手上功夫还了得,掷出飞刀狠毒异常,根本不顾情分。” “徐节级,她与你也无甚情分啊。” “话虽然是如此啊……”徐冲狠狠咽下一口气,“也是我太蠢,竟然自作多情。” 三人一起进了屋子,直上二楼。走在楼梯上,徐冲又慢了下来,似乎想到什么事情。 “这锦儿若不是教主,她又是什么角色?” “依着我看,她比教主更大。她应该就是这些事情的幕后主使,是辽邦藏在东京的最大奸细。” “最大头目,为何给小苹当丫鬟?”徐冲问。 “此事也不难推敲。想来她是先潜入宫中,躲在皇后身边必然有图谋,然而被官家治冗给逐出宫来。没有事做。正好此时,辽邦有意收服弥勒教。便派她藏到小苹身边,大概是对小苹和喻景都不信任吧。” “那现在小苹又回到那弥勒教,可会有危险?” “危险自然时时刻刻是有的,然而小苹是文彦博奸细,还有一个妹妹咏儿的事,锦儿应该还不知道。她与小苹相处时间并不太长。” 三人到了楼上。裴老板尸体已然放下,正四仰八叉躺在桌子上。 “不知锦儿为什么要毒死他?” “只能是杀人灭口,他们的计划,已经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不能多留线索。” 三人走到锦儿钻进的那处柜子,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副梯子。显然是一道暗门,通向墙壁里的暗室。 沈括和怀良没有下去。只让徐冲一个人顺着梯子爬下去查探,果然下面的密室很小,只容一个人进去,东西也不多,只有一摞账本。徐冲把那些账本给带了上来。只看到上面已经淋了油。 “看来锦儿这次来,就是毁掉这些账册的。”沈括说。 “为什么?” “大概是和杀裴老板一样,都是为了毁证。你与她撞见时她正出来,一定是找火烛。一旦点着,众人冲进来看到裴老板尸体,就觉得是先烧账册后自杀,这便是她想要的。可见,他们的毒计确到了收尾处,要抹除痕迹了。” “就是说,这些账册里藏着重要机密?”徐冲省悟道。 徐冲赶紧点起灯,将裴老板尸体移到桌子一侧,三个人挤到桌子另一侧开始翻看寻找癸巳年丙辰月账册。找到后翻看,不料只是一月间的账本,竟然记载了不少内容,却都是四方珍奇的古怪玩意儿。有占城黑兕的角,身毒的八尺象牙,西域狮子鬃,祁连山顶灵芝,川西龙门山的松肪、南海七尺长的珊瑚,还有蒲牢礁上九尺玳瑁壳,会稽山下巨人冢中的六尺长枯骨、钟南山三丈长巨蛇蛇蜕、哀牢山不死兵的藤甲……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像正常人会用得到的,有些就不像是世界上该存在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眼看东方渐渐亮起,全然看不出怎么回事。 “我看,就是障眼法。”怀良突然一拍桌子道。他拍的有些重了,桌子上死不瞑目的裴老板还晃动了几下。 “障眼法?”沈括说。 “都是些随手写的怪异之物,然而有用的应该藏在里面,只是我们看不懂。” “那怎么办?” “事不宜迟,先回包相公那里。看看他那边调查如何。”和尚道。 三个人一起返回,一路上怀良阴沉着脸,仔细思忖账册上看到的每个字。 早上巳时,三人才回到了军头司,老包倒是兴冲冲迎了出来。 “大师,果然如你所说,左承天祥符门在三年前,由喻景的一个叫做常三虎的经手修缮,据说与喻景有些往来,且此人现在下落不明。” “那就对了。我知道喻景身边有一亲信,匪号叫做甲马常彪的,应该就是这个常三虎。”和尚道。 “但是,他三年前修缮大门,与大门上鸱吻燃烧爆裂有什么关联?” “那天鸱吻爆裂时,你们可看得真切?”和尚问。 “何止真切,简直就是活龙在眼前,”徐冲说,“那天还有一片龙皮炸到我脚边,我捡起看,那龙皮柔软微烫,上面鳞片还能剥落下来。” “是啊,我也见到了。确实如活龙般腾空后炸裂,炸落的也不是碎石,确实是龙鳞。” 和尚背着手在众人面前走了几趟,突然停下。 “那左承天门上鸱吻多长?” “两丈来长吧?”包拯说。 “弯曲着两丈,拉直了就更长些了。”和尚说。 “那又如何?” “沈公子,你可曾记得,那账册上有一样奇怪东西,是钟南山三丈长巨蛇蛇蜕?” “蛇蜕?岂不就是蛇皮?” “不错,是蛇皮,有三丈长,还有川西龙门山的松肪。” 第118章 伏魔殿 六月二十 午正 沈括有点琢磨过味儿来了,他比包龙图更快猜到和尚的想法,至于徐冲此刻还迷迷瞪瞪,完全未入其门径。 “相公,据贫僧知道,这东京城玉津园里,就养过钟南山里巨蛇。可差人去找来一看。”怀良说。 “然而这蛇蜕是柔软之物,且蛇蜕皮之时必然撑破蛇皮,如何伪装成两丈长的鸱吻?” “这便是用了松肪,做了硬化之法。这松肪漆黑,正好和这房顶上颜色一样。至于蛇蜕破损,其实不难缝补,用它伪装成龙,并不容易分辨,因为世上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龙。只当和蛇差不多。” “但又如何扭动和飞腾?” “可用火药做几个结,用引线连接,点燃后以引线燃烧先后,依次燃烧,便可以做腾挪扭动状。最终爆裂开。” “然而,那龙最终腾空爆裂,散出光芒,竟是七彩色。” “那便更是火药了。相公可记得往年正月和中秋,宫前燃放的烟花,便是炸开若花团锦簇,散开如缤纷五色。” “果然,大师一直点,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徐冲,你去玉津园一趟。去找那蛇来。” “相公,那钟南山巨蟒,都是吸收日月天地灵气的成精老蛇,至少一丈七八尺长,我如何带回来?” “勿要聒噪,只管去取,自己想办法。找到来带到这里来,取不来回来自领二十脊杖。” 徐冲悻悻离去。 “好,他把蛇取来与收证的龙鳞一对照就知道了。这件事暂且放下,如今已经中午,我们还有六个时辰。眼下又当如何?去找那小苹?” “相公,此时找小苹怕是无的放矢,我倒是担心玉清宫那边。”沈括说。 “担心哪里?” “沈公子是担心,那傩师和手下,会预先布置机关,到时候来一个声东击西或者偷梁换柱。”怀良立即猜到了沈括的心思。 “不错,正是这个意思、想来,若是要烧那天书,单单靠方相氏跳大神也不成,必然还有些瞒天过海的戏法,今夜便是我们与她斗法,一局定胜负。然而我也被小苹咏儿姐妹那纸人分身糊弄的怕了,所以总想要先去看看,以免到了子夜,又有疏漏,或让她毁了天书,或让她得便溜走。” “然而,据本官所知。张真人昨天已经奏明官家,不容外道傩师进玉清宫大殿。官家已经准奏,让那方相氏的徒弟们只能到玉清宫门外,只许她一人在大殿前跳神,也不许进大殿去。以我猜想,原本计划,大抵是她和徒众突然向大殿里投掷火把,把大殿也一起烧掉,然而现在只有她一人,即便三头六臂,如何能得手?。再者,寺庙宫观也都有走水的准备,就算放她点火,想要蔓延起来也不容易。” “话虽如此,但是我还是不踏实。” “好,我与你们一起去,找到那李承庵,向他讨个方便,进去看看,顺便也提醒他早做准备,以防有人放火。” “嗯,我们先去一趟。等回来,徐节级那里也该有好消息了。” 三个人坐了一辆马车前往东京城西门外的玉清昭应宫。出了城门便是那雄伟宫观。沈括揭开马车边上帘子,可以看到几个月前自己登上的城头。他就是从那里射出一根粗重箭矢,干掉了喻景和他的王则人头。本以为所有的事情就此结束了,没想到还没完没了。眼下这桩案子似乎又到了终局,对手身份也大致搞清楚了,只等着她一出手就能抓人结案。竟没想到终局的舞台竟然还是这玉清宫。难道冥冥之中还真有些机缘巧合? 再看那玉清宫的巍峨殿宇外,竟然连着一片营帐,那是常驻在这里禁军的军帐。还可以听到有号令声、鼓声。巡逻的马队,步军就在那昭应宫的高墙外来回。 “这里少说有五六百人。弥勒教真的会趁着今夜,强攻玉清宫,火烧了大殿?”沈括自言自语道。 “不会。”和尚闭着眼,回道。 “如何说不会?” “弥勒教何时强攻过?他们只攻心,不攻城。” “但是现在不是辽邦的奸细在掌权?” “那也只是攻心术有些变化,却不会硬攻。” 包拯听着两人说话,抚着胡须不说话,他也觉得很蹊跷。即便那方相氏今天有机会在伏魔大殿外跳神,但是周围都是朝臣高官,大殿里还有天师道的道士。四周还有盛满水的大缸。若是有一千人,硬要放火怕是也成了,但是只是她一人,怎么变戏法恐怕也不成。 怀良睁开眼睛:“相公既然已经到了,就先进去看看。” 三个人下了车。径直走向玉清宫山门。他们走过的地方,就是不久前那个滑稽的王则人头掉落的处,现在那个烧毁的废墟早已拆除。 远远就看到,李承庵站在门口,他看到老包一身便衣过来,脸上便微微有些不屑,又看到沈括跟在身后,脸色又是一变。在他看来,沈括是杨惟德的学生,自然是他们那边的,怎么老是跟在包拯身后。 他迎了上来,先施一礼。 “相公查案辛劳,怎么有闲暇来这清净地方来散心?” “听闻方相氏要来此做法事,我怕有失,所以来看看,也是职责所在。” “哎,既为了此事,那就请吧?”老道叹息一声。 众人一起进了宫门,向着前方三清正殿去。 沈括道总觉得李承庵情绪低落,于是问道:“大师刚才叹息,是为何事?” “只因这宫观乃是先帝为我教所建。从未许外道进宫门。如今官家却为解一时之急,让那傩师进来。我想起此事,实在可发一叹。” “哦?”包拯听到了这番对话,“那天师为何不与官家力争?官家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不是家师不能,而是家师不争,特意容那外道进来。” “为何?” 李承庵到了三清殿外,双手握拳过眉,向着三清稽首。礼毕,才转向老包。 “只因家师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也。此刻朝廷艰困,不可据理,也不可力争,由她去吧。” “哦哦,天师他不在此处……” “吾师回山了,下月才回来,也算眼不见为净。留我在这里埋煞。” “李道长,留下你埋煞?我记得二月时分,那煞不是已经由方相氏交给汝师了?” “不错,当时在那七星台上,我师接了那方相氏铃声所慑的七十二魔君,当时也是等吉时。却不料,那天外面大乱,那个飘在空中的王则人头被沈公子射落。这么一闹,这件事也就耽搁了。如今那七十二煞还挺在伏魔殿供桌下,还没有埋到天书下的金砖里。官家也说了,只等今天方相氏傩仪完毕,就揭开石板与那三十六天罡埋到一处,从此天下就不闹了。” 老包摇了摇头。如今官家也是没辙,总想通过一次灭妖、驱邪、埋祟、诛魔之类的仪式,昭告天下:问题解决了,从此可以一劳永逸收拾人心,结果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朝廷天命也在这一次次做了也不算数的法事中破产,变成了一个笑话。 四人绕过三清殿,到了后面伏魔殿。这殿宇青烟缭绕,内外一片肃杀气氛。众人走上阶梯,就看到大殿上悬下一根丝线,丝线尽头捆着一部黄色卷轴。 包拯听文彦博提过,这卷《天书》其实是假的,是后来抄写的,真的《天书》被彰献太后一并埋进先帝陵墓了。当然其实那本《天书》虽是原本,也是假的,由王钦若伪造的,哪儿有什么上天赐下的《天书》? 沈括仰头望去,那大殿极高,但是悬下的《天书》离头大概一丈,当然一般人跳起也摸不到。再看天书下面地板,并没有任何特殊地方,只是一只蒲团。 “道长,这就是埋天罡的地方?” “不错,这里就是吾师每次来汴京时,打坐的地方。”他上前拿起蒲团,可以看到下面只是一块普通石板,和这大殿里所有石板一模一样。 包拯蹲下,特意用手摸了摸。 “那三十六天罡就在下面?” “不错,埋了也有三十年了。当年也是闹帽妖,家师受先帝所托,遍访天下,擒来这三十六个魔君,镇压在下面。” “从未有人揭开过石板?” “倒是修缮过几次。” “修缮过,不怕走了下面天罡?” “其实有天书镇着,挖开也无妨,只是数年前那次修缮,家师不在汴京。官家担心有失,就指派方相氏来护法,结果那方相氏得寸进尺,这次竟然还要在我殿前做法,简直欺人太甚。哎……如今这伏魔殿,真个儿成了三教护持,傩师也来得,和尚也来得。” 怀良一直抬头看那《天书》,对李承庵的怪话也没什么反应。 沈括看下面石砖没什么特别,就绕过去,到了前面神龛处。供奉的是一员天将,手中握着钢鞭,脚下踩着龟蛇。 “大师,这便是伏魔祖师?” “正是。” 他走到供桌前,看到下面放着一只金属盒子。 “这便是那日装七十二地煞的宝函?” “嗯,一直停在这里,只等今夜,那方相氏法术完毕,就由我开地板将它埋下去,凑齐这一百零八个魔君。若是客星还不走,便是那女傩师法术不灵,贫道自然还要去驾前说道说道。” 沈括回转,发现怀良还蹲着研究地上石板,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站立起来:“严丝合缝,却是封盖多年。” “你这和尚,还是怀疑我们私自打开过?我们打开它有甚好处,你倒是说说看?”李承庵有些急眼,他早发现今天老包一行人似乎是来搜查什么的。 “道长息怒,只是在下有些消息。弥勒教可能谋划要放火烧这伏魔殿。” “哈哈哈,那也不劳烦包相公操心,我们这玉清宫是皇家宫观,外面就有三营禁军守备,里面道士也有一百多人,平日演练失火、遭雷,也不曾半点怠慢。” “那样最好,本官多虑了,就此告辞。” “嗯,相公且放宽心,这里断然没事。我这里还有些杂事,就不送了。”李承庵转身就走了。 包拯也捻着胡子离开。看起来,小苹消息多半有误,要毁掉天书并不容易,也不知道弥勒教又会搞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花样来? 三人只能先回去。 下午申时,三人回到军头司。前脚刚到,后脚徐冲兴冲冲来了。 包拯知道他脾气,若事不成,脸上就能看出来,看喜形于色的样子,必然是办成了,于是赶紧起身。 “徐节级,那蛇搬来了?” “禀相公,玉津园确实有钟南山大蛇,然而七八年前就冻死了。那蛇后来被那里几个看门人分吃了。” “那如何是好?” “相公莫愁。但是养蛇人留下一副蛇拓,我借来了。” “哦,快快展开。” 徐冲从身边取出一卷纸打开,竟然是一条巨蛇的鳞片拓印。老包赶紧差人将宫中收集的“龙鳞”取来,两厢一对照,竟然八九分一样。 “看来大师所料不差啊。这画龙点睛点醒的龙子鸱吻,竟然是一条蛇皮?”包拯惊叹道。 “呵呵,依我看哪儿有什么画龙点睛?无非是趁着点睛的功夫,点火罢了。” 第119章 巨魔 六月二十日 申正 经由和尚一分析,在场几位顿感豁然开朗,所有的事情都理出了头绪。也就是说,喻景的计划很长远,他和他的徒弟开始谋划在左承天祥符门上动手脚时,弥勒教的王则还远在河北造反。此时节,他们之间多半还没有交集。喻景的着力点在于毁掉大宋“天命基石”的“天书”。他的雄厚财力背后,显然是辽邦。 那么又一个问题是,喻景与弥勒教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喻景和弥勒教的圣姑都已经死亡,所以没有人能说清楚了,但是合理推测,应该是辽邦策划了双方的合流。就在贝州城破,弥勒教如丧家之犬后的某个时刻,双方终于凑到了一起。弥勒教在贝州造反时,便与虎踞幽州的辽邦有些勾搭,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他们能勾结起来,没有辽邦参与是不大可能得。 总之,喻景和弥勒教联手后,喻景只能暂停了原来的计划开始辅佐弥勒教,行动风格也偏向了弥勒教的传统,更多的借助鬼怪来吓唬京城百姓。喻景自然有家传的帽妖技法可以加持,于是就有了正月起在东京的童谣之乱。这种事通常需要因势利导,于是借助了辽邦奸细在宫里的内应,传出了张贵妃将死的情报,由此开始了全盘计划。 当然,因为喻景本身的能力问题,他遇到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难题,于是又拉了怀良入局,怀良的出现又使得计划向嫁祸狄青的方向偏离了一段时间。而喻景被迫纵容怀良,因为他想要借助怀良来干掉圣姑,从此控制弥勒教。好巧不巧,文彦博与晏殊早就在弥勒教内安插了间谍小苹,终于也掺和到了这场怪力神权的争夺中。 当喻景最终被烧死后,怀良和小苹先后暴露并退出了这场争斗,而所有人也都以为弥勒教从此要烟消云散了。但是辽邦安插进的一颗闲棋冷子,却开始发挥作用了,她就是大傩师或者叫方相氏。大傩师常年在南方布道,不大可能与北方弥勒教幽旧交,只可能是辽邦策反的间谍,至于何时策反?又如何收拾了弥勒教残局,这些问题都不着急,只等抓到她一审可知。 总之在客星出现之前,整个弥勒教仍然处在支离破碎的状态,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时机。不难看出,辽邦奸细的行事风格与弥勒教是不同的,他们相当的有耐心。卖书画的裴老板在京城已经十多年,锦儿也在两年前就入宫,试图安插到皇后身边。至于喻景,被收买的时间不会晚于三年前,他们都没有弥勒教这么张扬,如果没有好的时机,很可能会一直隐藏下去。从裴老板故意陪着驸马卖画,偷偷散布神笔传说的行动看,他们是很有计划性的。他们最初选的目标也很刁钻,没有那些一惊一乍的傀儡、神迹表演,只盯着《天书》。如果不是突然变故,他们的计划还会继续隐忍下去。实在是客星乍现,这样千年一遇的机会不容失去。由此也不难看出,先帝为了一时的“天命”和“封禅”,给大宋挖了偌大一个坑,平白给对手制造了可拿捏的软肋。 “如此说来,子夜即是最后的过招?”包龙图抖擞精神道。 “那我们等着抓人就是了。”徐冲第一个豪迈抢答,然而一转又有些失了胆气,“只是不知道那玉清宫内外会不会有什么疏漏?” “我们三个已经去玉清宫看过,好似没什么疏漏。怀良大师你怎么看?” “阿弥陀佛,以贫僧看,辽邦奸细很会隐忍,行事也严密,必然是有备而来。只是现在还参不透,这次在玉清宫,到底有备在哪里?” “确实参不透,只有见机行事了。也不能太早抓人,毕竟官家一直把她当成国师,若我们动手早了,或是没拿到凭证,都不好看。” “锦儿已然逃走,知道事情败露,她会不会跑?”沈括道。 “我正担心此事。”包拯说,“要是拿不住一个活口,也就很难搞清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众人都不再说话,沈括提到的确是最要紧的。因为看起来在玉清宫抓方相氏不难,简直手到擒来,但是前提是她得来。若是发现苗头不对,方相氏很有可能逃走。如今她和她的徒弟们还在运河上,又不提前好抓,真要脱了那身跳大神的行头,摘了面具跑了,还没人见过她真面目。 “可有人见过这方相氏的真面孔?”包拯急忙问,显然想到了这一层。 “李道长和杨少卿见过。”沈括说。 “哦?还真有人见过?” “我也是几个月前与杨少卿闲谈时知道的。说三年前,重修玉清宫时,天师不在,官家就让方相氏来护持。当然,因为一些门第之见,李道长竭力反对,也在现场与方相氏对峙。他说那时方相氏摘下过面具,确是一名面目凶恶的女子,脸上有些骇人的疤痕,据她说是与邪魔恶鬼交手时留下的。那面容丑到狠处,与她那恶煞般的面具相较也不遑多让。然而从那天后,这方相氏便病了一场,说是摘了面具与俗人争吵,受了天罚,从此就没摘下过面具。” “那样最好,有李道长在场,我们抓了人,也好请他验明正身。” “我们什么时机动手抓人?”沈括问。 “到时候,自有徐节级带人藏在观礼的官员里,只等她拿出引火之物时便可抓人,也算人赃并获。”老包想的还挺细致。 “阿弥陀佛,我见那《天书》悬在半空,若是要烧,没有长些的引火物,好似也不容易?” “是啊。等她出手时,就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引火了。只怕她不出手。” 几个人都在狐疑中等待着,有的担心方相氏会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诡诈手法,也有担心她根本就不会出现。更有担心她只是跳神,却并不出手,那也拿她没辙。 申时。军头司上下一百多人,一起前往城西玉清宫,布置最后的捕拿计划。 此时,早已有不少百姓和官员汇聚在那里。远远看到,大傩师的船队已经在河边停着,与上次献地煞宝函时,船队停的位置也一样。 众人也是称奇,她竟然还敢来? 夜里亥时。船上女巫们,便开始登岸。与前一次一样,她们踏着“禹步”在吹鼓声中缓缓向玉清宫山门前去。那大傩师在众人簇拥下,走在了最前面。只见她穿着巨大的斗篷,脸上戴着那可怖的面具,左手握着一根木杖,右手捏着法铃。这法铃不停摇晃,发出阵阵响声。这只铜铃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痕,显得格外诡异,据说是被傩师收服的妖魔太多,日复一日想要挣脱出来,就形成了这么一条裂缝,不过又据说,这些妖魔已经被傩师用法力压制在里面了。也没人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她对当今官家面,就是这么说的。 那些女巫果然停在了玉清宫外,不再进入,只有傩师一人踏罡步斗,进了山门。看来这方相氏还是守规矩。 包拯不由得想到一件事,便是每每出现这种侵门踏户的事,天师本尊碰巧都不在。李承庵早上转述天师的原话: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可见目下天师返回龙虎山,实则也是以退为进。天师确是高人。 前来观礼的群臣跟着摇铃的大傩师到了伏魔殿前。方相氏则围着早已点起的一堆篝火开始跳神。 徐冲早在四周布置下几十人,就等时机到了拿人。他叮嘱了所有人无数遍,一共两件事。其一:不能让大殿里的“天书”被烧;第二件:务必抓活的。所以所有差人都没带着刀剑,只带了锁链。不过料想只是一个女子,也无甚可怕。当然差人们并没有人进伏魔殿埋伏的,因为玉清宫的道人不让任何人进去。此刻李承庵正背着宝剑,身后一字排开,站立四名徒弟挡在伏魔殿门口。有他们挡着,那女子即便真有法术,恐怕也冲不进去。 大傩师仍然围着篝火,一边跳神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这堆篝火就是玉清宫道士给傩师画的界限,不许再靠近大殿了。那傩师也并不越雷池半步,只是绕着火堆走,不时就用木杖杵地,手上铜铃也不闲着。 沈括躲在众人后面,仔细观察。他很确定这个人就是大傩师,尽管带着面具,她的“禹步”与几个月前在宫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一般女子要驾驭这么大的一件斗篷,还得跳的有模有样,没几年练习还真学不像,外面那些徒弟的步伐就明显差远了。而且这方相氏右手也确实少了一根手指。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就是之前看过她跳过两次神,但是手上只有铜铃,却并没有那根木杖。不知道为何今天有一根木杖?和尚到时提过,那天书太高不容易点着,也许这根棍子就是派这个用处得?但是这根棍子并不长,即便举起也触不到房顶上天书啊?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着看。 一同观礼的官员和朝臣们,有一些已经开始跪下膜拜。包拯站立原地,捻着胡须观瞧,暂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于是他又开始担心,这女巫最后会知难而退,什么也不会做,这样这个隐患就无法除掉。 老包正担心对方什么也不做。方相氏突然以一个夸张的动作停住不动了。她双手张开,身体前倾,单腿站立,犹如正要扑向什么东西,但是被生生定住了。 现场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时间慢慢过去,她就这么金鸡独立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个动作格外怪异,一般人以这样一个前倾的姿势单腿站立,不可能维持很久必然向前扑倒,她是如何做到的。 “傩舞中断。人却立而不倒,是要出事?”沈括耳旁有人说道。 “是啊,傩师忽而僵直不动?非吉兆啊。” 沈括也觉得眼奇特,但是转念一想,会不会是那根木杖在左手,人向右倾所以看似要倒下,其实重心却靠后?也许那根木杖里灌了铅? 不过这样的把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如此? 这一刻,伏魔殿前一片死寂,只有篝火发出的噼啪燃烧声。 “你以为靠这金铃就能捆住我?”一个浑厚的男声从方相氏那边传来。在场众人吓的纷纷退却。 “邪魔外道,还敢狂言。”声音又变成了傩师的女声。 “哈哈哈哈,我今日就要从缝隙里脱出,反将你拖进无边地狱。”男声又说。 不远处沈括不由心花怒放:“终于要出手了,又玩儿这套腹语?” 然而,身边其他人没见识过这样把戏,已然吓的魂飞魄散,纷纷退却。一时间,藏在人群的徐冲和其差役想要上前竟然被骚动人群挡住。此时,预设的动手条件也还没有达成,没看到这傩师要冲进大殿,也没见她点火。不少差人也心生恐惧,随着人群后退。 “哈哈哈哈哈……”随着那男人狂笑声。傩师突然一怔,然后直挺挺倒向了篝火。 再看她浑身起火,烧成了一团终于恢复女声,尖叫起来。 包拯一时也不知所措,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这出。但是他毕竟老练,转而立即大喊徐冲上前救人。无论如何,今天傩师不能死。 众人(包括徐冲)都有些畏惧不敢前。就在此时,火焰中,一个高大的身形暴涨起来,一个头上长着角的巨魔转眼就站立在所有人眼前。 “嚯嚯嚯嚯哈哈哈……”笑声中,浑身披火,头上长角,两丈高的魔君,倒拖着方相氏身体,向大殿走去。沈括可以清楚看到,那方相氏在地上似还在双手乱舞挣扎。但是却被那巨魔倒拖着向前,轻的如同孩童一般。 那巨魔一步踏上阶梯,在阶梯上留下一个燃烧的脚印。刚才挡在这里的李承庵和几名小道人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地上只留下三只鞋和李承庵的宝剑。也没人看清他什么时候跑的,总之他逃走的匆忙,兵器也不要了。 “有诈。”怀良大喊一声,喊醒了恐惧中的沈括。他想起在白矾楼上,那突然身形暴涨起来的女妖。多半是踩着什么高跷让人显得高大? 他猛然冲向前,但是看着那巨魔身上蹿火和地上倒拖着犹在挣扎的方相氏,不由得胆怯,这是怎么回事?心中疑惑也不敢上前。眼看着那巨魔大步,走进黑漆漆的大殿。地上留下一串冒火的脚印。 他感觉自己又跌落进了茫然和恐惧的深渊,然而心一横还是紧追了过去。徐冲和怀良也跟着冲进大殿。其余差人大多吓的屁滚尿流,没敢上前。他们与徐冲排演了很多遍抓人,但是谁能想到会是这样? 沈括跟着地上冒火的脚印,到了大殿正中,却没看到刚才巨魔也不见那方相氏。只看到地上犹在燃烧的脚印,就到那块下面镇压着三十六天罡的石板前消失了,石板上一堆方相氏的衣服还在燃烧,那根木杖丢在了地上还在滚动。他赶紧抬头看,天书还挂在那里,竟然没事。 身后几十名差人在包拯喝骂声中冲了进来。 “把守住前后门,不可跑了那方相氏……”包拯下令道。 这边怀良想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各色人闹哄哄涌进来,就四下乱窜起来。 “相公,未曾点灯,先让这么多人进来,就乱了。”怀良埋怨道。 包拯猛然醒悟,想起了当初小苹也曾趁着黑灯瞎火和混乱脱身。 “赶紧掌灯。” 众人点起火把,将大殿里照得透亮。但是四下搜查没找到任何可疑的人,那串燃烧的脚印,此刻也渐渐熄灭,但是还留在一个黑色的脚趾可辨的巨大脚印,分明是赤脚踩出来的。徐冲将自己的脚放到边上,发现长出一倍。这是什么巨物踩出来的? 老包走向脚印消失的地方,蹲下细看。那石板还是原样和早上见到并没有分别。上面烧毁的衣服,他侧耳倾听,似乎又什么细微的声音从哪里传来。 “都别说话!”他大喊一声,止住附近人聒噪。大殿瞬间恢复了死寂。 可以听到轻微的叮叮声,分明就是刚才的法铃声,但是从石板下传来。 “来人,揭开石板。” 第120章 镇不住的魔君 六月二十一日 子时 沉闷的铃声从镇压天罡的石板下传来。这是何等诡谲的感受?那一串燃烧的巨大脚印就到了这块石板边上消失了。大傩师的那身累赘的衣服也在石板边上燃烧殆尽,那根木杖也丢在边上,尾端还在燃烧并冒烟,反而是正中的蒲团没有燃烧。 她的铃声却从石板下传来,声音虽然很轻但是并不太遥远,分明就在石板下面。 即便包龙图大喊一声打开石板,也并没有谁胆大道,立即行动。一则场面太过诡异。二来手边也缺少能下手,撬开石板的家伙。 仍然是沈括和徐冲两人壮着胆子,慢慢到了石板边上。这块石板和大殿里的其他石板并没有太大不同,四四方方,每边都有两尺长。说是金砖其实也就是一般的石砖。 徐冲拿起蒲团丢在一边。沈括则仔细观察石板四边的缝隙,确实和昨天上午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缝隙里面嵌着泥灰,早已经和石板板结在一起,没有撬开过的痕迹。但是铃声分明就在下面。他慢慢趴下,把耳朵贴在石板上。 现在他可以更清楚地听到下面的铃声——孱弱而又有规律,似乎是一只虚弱的手在摇动着。他的右脸贴到石板上时,左眼正好可以看到上面悬挂的天书。天书正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纹丝不动。刚才那个巨魔到拖着方相氏进来时,为什么不顺手毁掉它?那巨魔身高一丈多,如果加上手上木杖,将将可以够到啊?或许这天书真有法力? 这只是一转念臆想,让他惭愧于自己表面上对非理性臆断深恶痛绝,但是好像从来没与怪力乱神真正割席,每缝无解时,都会有这么一闪念的对超自然解释的依赖。不过现在,他不得不停下反思,因为石板下的铃声停止了,但是石板在发热。很快他不得起身,因为石板在发烫。 他站起时,地上石板四周的缝隙里开始沈腾起烟雾。周围人都吓的向后退却。即便是包拯也稍稍退却了半步。 徐冲从人群里挤进来。刚才沈括低头倾听的时候,他冲出大殿门口,捡起了李承庵丢掉的宝剑。今天他们奉了老包严令必须抓活口,所以都没带着刀剑,只随身带着锁链。好歹他还算机灵,终于想起了可以一用的工具,正是这把剑。那李承庵也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躲在人群后面看。他的四个徒弟是跑的一个都不剩下了。 徐冲将宝剑插入石板缝隙,试图切开连接处的粘合物,通常来说建造这样的大殿,下面是夯实的泥土,铺上消石灰,然后再铺设石板并用糯米之类的粘合物砌进缝隙。他发现手上宝剑划过时,完全是游刃有余,没有预料中插入坚硬物时的感觉。缝隙里的粘合剂正在软化,在发热。 不等他反应过来,被刺入的地方冒出火焰来,这是这里大部分人前所未见的绿色火焰。徐冲吓的丢下宝剑后撤,其余人也一起惊恐向后退去。 却见冒出的绿色火焰开始蔓延,很快石板四边缝隙都喷射出火焰来。 “难道是地狱业火?”一名捕吏道。 这句话吓到了周围人,于是人群后退的更快。 “快去打水来。”包拯喊道。 有几人纷纷逃离去找水桶打水。 然而那块石板并不消停,它开始向上拱起,如同下面什么蒸腾的东西要喷涌而出。奇怪的是,周围的石板全都纹丝不动,只有这块石板在动弹。 “《天书》镇不住了,是天罡要钻出来?”不知谁又想到了这一出,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吓到,收不住脚向殿外逃。 “都站住,不许跑!”包拯厉声大喊道。 他这一吼,恰好在时机上,大殿里的人都收住腿,生生停住。若再晚几分恐怕就止不住崩塌的人心,要四散逃窜了。 “即便是《天书》镇不住,还有我在。魑魅魍魉,又奈我何?”他跨大步走了上去,停在绿色火苗前。也不知道他是真不怕还是假装无所畏惧,那火焰竟然消退了,也总算稳住了人心。 “快,拿水来!” 徐冲赶紧从边上提着桶不敢前进的差人手上抢过桶来,几步上前,就向那石板浇上去。 一桶水下去,立即发出呲呲响声,眼看着水从四边缝隙里渗下去,白烟迅速渗透出来,一时四散开迷了视线。 怀良和沈括也走到近前,等着水汽慢慢弥漫开。烟雾后面,铃声再次响起,这次真切得多,不再像是隔着一块石板,而是就在眼前。 等烟雾消散,就看到石板已然裂成几瓣,向中间拱起。就在裂缝交汇处,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来。手上正握着那只铜铃,它还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响声。那只焦黑的手上分明少一根手指。 “都愣着干嘛,撬开。”包拯大喊。 徐冲指挥其余差人靠近,别人都不敢近前。他只能自己带头握住那柄仍然插在那里的剑,将裂开的石板撬开,拨到边上。又是一股脓肿的热雾喷出,待雾气散了,可以看到下面蜷曲着一双裸露焦黑的双腿。 其余差人勉强上前帮忙,将其余碎砖挪开。下面尸体渐渐显露出全貌,是一个被烧焦的,犹在冒烟的女人身体,尸体没穿衣服,显然她被巨魔拽下时,燃烧的衣服留在了外面。当然也不算是一丝不挂,因为她的脸上还戴着一个面具。 “是大傩师?”沈括惊道。 怀良一直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听到沈括喊出大傩师三个字,似乎要说话却欲言又止。 包拯走到前面仔细观看。这赤裸女尸呈现怪异形状,蜷曲着。一只手向上握铃举起,一只手抱着那只宝函。 他这才惊觉,宝函也在这里,赶紧抬头看大殿供奉的巨大伏魔祖师案下,已然空空如也。昨天早上来时,这只宝函分明就在这里。怎么一转眼也到了下面? “把人拖出来。”老包发号施令。 众差人无奈,七手八脚去拉拽出尸体。 这具尸体还有些发烫,表皮全部烧毁,发出一股恶臭。这人就这样被七手八脚拉到边上石板上。已经无法放直了,只能够搂着侧躺着。 有人找来一块布将身体盖住。现在只剩下那副诡异面具了。再看石板下面,那宝函歪歪斜斜压在了下面一口大缸上,已然砸破大缸上泥封,正好堵在那大缸口上。再看那缸大半还埋在地下,但是已经可以看到上面上横七竖八缠绕着几根粗铁链,四周散落着烧毁的黄色符咒。大缸被四方宝函撞到的处,已经破裂开,正渗出水来。怀良走到跟前蹲下,伸手触摸了一下缸周围夯实的地面,是硝石灰和夯土,还是热的。 沈括蹲到他边上小声问:“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怀良摇了摇头,却还是不说话。 “李道长,李道长何在?”包拯喊道。 “贫道……贫道在这里。”李承庵在人后小声答应。被赶到徐冲一把拽住,拖到老包面前。 “道长,这口缸里,就是镇压在下面的三十六天罡?” “这……正是。吾师三十年前,帽妖乱后,捕来的三十六个天罡镇压在石板下,这大缸里,用铁链缠绕,符咒镇压。” “劳烦你再来认认尸体,我听说,你三年前见过这大傩师真容?” “见是见过,但是如今烧成这样,恐怕也认不得了。” “徐冲!”老包又喊徐冲。 徐冲会意,硬着头皮上前,将那面具摘下。也是奇了怪,这张脸没有被烧毁,竟然还栩栩如生,完全就是死前的样子——苍白可怖,死不瞑目。 “她的脸倒是没事?” “相公,一定是覆面挡住了火势。所以没毁掉面貌。”徐冲说。 他们一起回头看李承庵,只见他的的脸比死尸更苍白几分,嘴唇在微微发颤。 “道长,可是方相氏。” “正是她。是她。烧成灰我都认得。你看她额头上蚯蚓状的伤疤,那天与我争论,论的我是三尸神暴跳,我这生都记得这张丑脸。” 包拯又到了那打开的地板前。看着下面的缸。 缸口上泥封已然塌陷下去,但是那只宝函堵在上面。似乎是大傩师被那恶鬼拖下地狱的时候,被这只缸挡住了,于是宝函砸在了缸口。 “如此说来,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倒是凑齐了?” “是啊,相公,好生可怕。”徐冲说。 “徐冲,把那只盒子和缸都挖出来,我倒要看看,下面还藏着什么鬼?” “会不会是下地狱的通道?” “即便是入地府的通道,也给我挖。” “是!” 徐冲今天豁出去了,带着几个人研究怎么把那只缸给挖出来,他们几个人抓住缠绕在上面的铁链,试图把它拎出来,但是这口缸如同生根在了地下,根本纹丝不动。于是只能等着其余人找来工具。 这边包拯突然想起了沈括,赶紧到他身边请教。 “如今又是这样怪异事情,二位怎么看?” “必然又是什么恶毒伎俩,可是学生现在也还想不明白啊。”沈括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可能转眼间,把一个人塞进地板下?那地板分明已经浇实了,根本揭不开啊?是不是用那根木杖撬开金砖?” 沈括感觉老包思路已经被带偏了,但是他自己现在也没什么头绪。只能摇摇头。 老包四下找怀良,发现和尚已经离开到大殿门口,正蹲地上研究起地上痕迹。他赶紧赶过去。 “大师,有何见教?” “我觉得……”和尚终于开口。 “觉得如何?” “相公,您看这大殿门槛,有一尺高。” “又如何?” “那巨魔,到拖着一个人过了这道门槛,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它力大无比?” “不对,即便力大无比,要生拽一个人过去,也不容易。必然会有一些痕迹。” “哎,也是我糊涂,让一群人冲进来,踩乱了地上痕迹。” “我在想,刚才我们都瞧见了那方相氏分明脸朝下被拖进来,他脸上戴着金属面具,徐节级可是一揭也就拿下来了,为什么被这么一路倒拖却没掉下来?” “是啊,不寻常的很。”包龙图一下子领会到了怀良看到的疑点。 “相公,我想试上一试。” “如何试?” “只需找一个和那方相氏相似高矮,体轻的,让力气壮的将他拖拉进来。看看到底会如何。” “好。” 老包起身,随手点了一个矮小的差人,让他面朝下趴在在外面,又过来几个个子大有气力的,一人拽一条腿不管死活就向里面拉。 那躺倒的倒霉鬼,一路哭叫着被拉到门槛处,胯骨就卡住了。他大喊大叫着说疼,也没人理会,被又加进来的几个人一起硬拽过门槛,重重掉在地上,头上帽子也掉落下来,腰带也断了,衣服也被向前扯起,露出了肚子来。 怀良一直蹲着细看,看到那可怜虫肚子重重着地,便充满自信站立起来。 “大师,我也看得明白了。刚才那恶鬼倒拖的人,显然轻巧得多。”沈括说道。 “不单单是轻,即便是一个纸糊的假人,若倒拖走,贴身的衣服与这地板擦过,也会向前卷起,露出肚子来。那方相氏穿着一件大氅和披风,远不够贴身,身上还有那许多玉佩饰物,竟然没怎么乱。” 他说完又到门槛处蹲下查看,发现地面上杂乱脚印里隐藏着两道细微的擦痕,一直到门槛上都有。他用手简单比划了一下,两道平行擦痕间距离大概一掌宽。 “大师,又如何?”包拯追问。 “贫僧在想,所谓戏法,无非就是让看客们看到那些,想让他们看到的表象,隐藏起不想让他们看到的真相。” “就是说,倒拖的那个人是假的?”沈括立即醒悟。 “不错。假人最怕什么?就是被人看穿衣服里面是空的。故而,衣服不能触碰到地面,那样就容易穿帮。” “所以,刚才被倒拖进来的方相氏下面,藏着轮子?” “嗯,从这里痕迹看,必然有轮子。所以……” 他抖擞精神起身,正好看到徐冲正在试着搬开押在罐子上的那个方形宝函。 “徐节级,不可!”怀良大喊一声,然而已经晚了。 徐冲已经搬动了那个宝函。只看到一道火光从下面喷涌而出,火光擦着徐冲的脸过去。 他被一股气浪推着,仰面倒在地上,正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却看到头上吊着的天书燃烧了起来。一团黑雾从那罐口喷涌而出,从那口里飞出无数的飞虫就在烟雾中乱飞。很快弥漫的大殿里到处都是。众人吓破了胆,纷纷四散。生怕沾染到这不祥的黑雾和飞虫 转而黑雾消散掉,飞虫也都不见了。所有人要么伏在地上撅起屁股,要么躲在供桌下瑟瑟发抖,要么躲在柱子后面呆若木鸡。只有老包、沈括和怀良三人站在门口,看着这狼狈的一幕。 “徐节级,你把天罡和地煞一起放出来了?还把天书给烧毁了?” 徐冲边上的差人惊恐道。 徐冲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打开盖子的盒子。正张大嘴并瑟瑟发抖。一卷烧掉一大半的绢帛,慢慢悠悠从头上飘落下来,就掉在他两腿之间。 第121章 锹介虫 六月二十一日 丑初 《天书》竟然以这种方式被烧毁了,冥冥之中的定数一般。 大殿里所有人都惊恐万分,几乎不可能有人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是怀良刚才喊了一嗓子,想要阻止徐冲去动那封口上盒子,可见他还有一些先见之明。 包拯上前,捧起烧毁大半的绢帛,看着上面残存着的,鬼画符一般的文字。 “以我所知,这不是真品。真《天书》还在官家手上,烧便烧了吧。也不损大宋天命。”他无所谓道,随手把手上绢帛扔到了地上。这是他能想到的安慰现场所有人的唯一办法,当然关于天书是手抄的也都是实情。 “阿弥陀佛。然而世人眼中,官家手中的《天书》便成了假的。大宋的天命在于人心,人心岂管《天书》真假?”怀良说。 怀良所言自然不虚。《天书》谎言,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神神叨叨的官方仪式和皇家背书之上。有了请神敬天的意思,即便悬在大殿下的这部是假的,那在万民心中也成为了真的,官家手中的真品,此刻拿出来,也变成假的了。当然说穿了,如果从天赐神书的定义看,这两本也都是假的,只不过一本伪造的早些。 “包相公,我看此刻正要严令此地所有人不得将此事宣扬出去。”李承庵说。 “这大殿内外,如此多的人,如何阻止宣扬?”包拯冷笑道,他为政多年,自然知道这么幼稚的想法根本做不到。今天太阳落山前,这件事一定在汴梁城里,人尽皆知。若果不严控任由民间瞎传,或许还好些,若是用王法压制,只会更加的暗流涌动。 沈括到了和尚边上:“大师,我听你刚才阻止徐节级动这封口,似乎猜到会如此? “贫僧并未猜到全部,但是猜到会有变数。” “如何猜到变数?” “因为若是我,便会这么做。在大庭广众之下,烧毁天书,这才是阴谋所在,用意还是在人心。”和尚直白道。 “就是说,这其实也是一个局?” “不错。若是那巨魔走进殿里烧毁《天书》,便不会有很多人看到。对于一场阴谋而言,实在扫兴了。” 包拯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听到和尚提及阴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若不是阴谋,倒是麻烦。 “大师,您也觉得是阴谋?但是,但是,这……”他看向打开的缸口,又看了看边上方相氏死尸,一时诸多疑问涌上来,不知道该如何提问。 和尚并不着急回答老包,他低下头四下寻找,终于在柱子后面找到一只虫子。此刻这虫子六脚朝天挣扎,翻不得身。 和尚将这虫子用两手捏起放到眼前看,周围差人都后退。徐冲更是急着提醒:“大和尚小心,这分明是天罡所化邪虫。刚才烟雾喷出时,从那缸里飞出的。” “什么天罡,只是虫子罢了。”怀良说。 沈括也凑上去看:“好似咬书的蠹虫,却大得多。” “这是介虫,我在南方见过,却有这么大的。只是不知道为何能从缸里飞出?” “是啊,这些飞虫之寿,不过十数天,至多几个月,所谓夏虫不可语于冰。难道这缸是不久前才埋下去的?” “存中休要胡言。”李道长赶紧出来辩解,“昨天早上,你们也都来看过了,这石板从未被翻开过。” “嗯,我也觉得不是前些天埋下去的。”怀良说。 “你看,大师他也这么说。”李承庵发现和尚向着自己说话,赶紧改了称呼,叫了声大师。 “我在想,这方相氏的面容宛如刚死不久,应该也是埋下去不久。”沈括说。 “此言差矣。贫僧刚才也说了:所谓戏法,无非是让看客们看到,想让他们看到的表象,隐藏起不想让他们看到的真相。” “但是这戏法也太玄妙了吧?” “不玄妙,如何骗世人?喻景一直在编《鹅幻新编》可见他一直在研究戏法的巧计。” “既然是戏法,如何破解?”包拯放下矜持,追问起来。 “不满相公,此刻我也还想不明白。然而我却知道,这方相氏,不可能凭空越过一块石板,躺在这地下。” “嗯,嗯。”老包抚着胡子等下文。 “所以,将绝无可能的排除,剩下的,即便眼见再无可能,也只能是真相。” “就是说,这尸体在之前,已经在下面了?”包拯说。 “只能如此。” “如何找到破解的线索?” “我看,为今之计,一来先让仵作验尸。二来么?”和尚将那只虫子,摊到手掌上,“二来,只有从这个小虫身上找找线索。” “这怪虫能有什么线索?” “我记得昨天李道长说过,大殿三年前修缮过?” “是啊,三年前。”李承庵赶紧点头,撇清自己昨天埋尸的可能。 “修缮时,天书可在?” “地面和梁柱一起修葺,自然是要取下天书,另寻地方收藏了,所以当时怕天书不在,石板下魔君不受镇压脱逃出来,家师又不在京城,所以让这方相氏来跳神护持。也才有我与她那一番争执。” “我看,线索就在这三年之期上。徐节级,昨天你们在那裴老板铺子里找到的账本,可是最近几年的。” “一共几十本,最近三四年都有。我们只先看了癸巳年丙辰月的。也就是两年前的。”徐冲道。 “我看,那本账本里都是裴老板进的不可告人的东西,可以再查看一下。不用全看,就看三年前。这里大殿重修时的那几个月。若是有虫子之类的。” “大师,这要找什么样线索?”包拯说。 和尚摆弄手上长着巨角的甲虫。 “相公,请再容我半日,下午自有分晓。” 他又转向沈括:“查看账册,就不劳烦公子了,这里还有些要紧事情。” “什么要紧事情,大师只顾讲便是。” “公子把这堆烧剩下的衣服再查探一下,还有这石板下的东西。贫僧觉得,这么周密的阴谋,必然到处都是手脚,就看我们能不能看破。” “好。” 他又走到老包跟前:“相公,可以派出暗探,查访一个人。但是没有此人相貌,不能张帖画影图形。只找三十岁上下女子,右手缺少一指。另外,双腿或有些残疾,走路不太方便。” 包拯思忖片刻:“大师的意思我懂了。只是还是参详不透其中道理?” “相公莫急,其实我也还参详不透,我也说了,只有将绝无可能的排除,便只剩下真相。我们也只能顺着这条藤去找瓜。” “好。我这就去布置。” 包拯同意了和尚的部署,于是带着尸体返回军头司,一面找仵作验尸,一面分派人手向城门口和四处州县分派人手寻找右手缺指头,走路不太方便的女子。徐冲也回到军头司重新翻看那一大摞账册。 沈括与怀良泽留在玉清昭应宫检查现场,暂时和尚也理不出一个完整的头绪,需要多方一起探查才能找到连接整件案子的线索。在他看起来,正因为这件案子做的太周密,才会预先做很多手脚,而手脚也可能被看破,变成马脚。 沈括查看那堆烧剩下的衣服时,和尚查看石板下的缸。确认里面什么也没有,但是湿漉漉的。他用布蘸了一些嗅了嗅,没有什么气味,好像只是水。但是水底还有一些死去的虫子,看起来并不是每一个天罡化身的恶虫都飞了出来。 埋着那口缸的是夯土和消石灰,怀良找人来又揭开边上几块石板,也是这样的混合物。他精通营造,看得出这是常规操作。大殿并不是直接盖在地上,而是夯实土层,然后铺设消石灰,再砌砖石。铺消石灰一则为牢固,二来可以杀死土层里虫子。但是他想起了揭开石板时,下面的消石灰竟然是热的。这和缸里的水有什么关系?以及为什么尸体保存的如此之好? 沈括在一边研究那根木杖,如同他之前猜的,这根木杖里灌了铅,所以大傩师在篝火变突然以一个怪异的前倾姿态定住时,是用了这根木杖稳住了重心而不至于摔倒。然而仅仅是为了起这样的作用?是不是还有其他作用? 他实在想不通什么用处,想要请教怀良,却见怀良正蹲在地上苦思,决定先不去打扰他,而是唤过身边一个衙役。 “这位大哥,我正有一事想要请教则个。” “公子请讲,只怕卑职知道的少,不能回答。” “你可见过这木杖里灌铅的用法?” “公子,这不是巧了吗,卑职在衙门里用的水火棍里,便有灌了铅和不灌铅的。” “哦?为何要灌铅?” “只因五刑之法也未必让有些扛打的好汉招供,于是便有了这一招。若寻常的刑杖,打七八下,屁股是打开花,却未必伤到骨头。这灌了铅的杖,只一下下去,屁股倒是未必见血,却能打断腿上骨头。便是好生将养,没一个月也起不来了。上茅房也只能两人架到那里,再双手扶住墙。” “竟如此残忍?不怕屈打成招?” “呵呵,这水火棍确实厉害,不管是不是区打,是不是冤枉,三两下下去,必然就招供了。” 怀良蹲在地上,一直在分心听他们说话,猛然间起身。过来将沈括手中木杖抢到手上,发现分量果然不一般。 “果然,第一个手脚在这里。”和尚说。 “手脚?” “不错,奥妙就在这灌铅的木杖上。” “如何奥妙,请大师明示?”沈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和尚拿起木杖走到一块石板前,猛然向下砸去,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便是隔着石板激活机关的法子了。” “但是……我们分明紧跟着那巨魔进来,没听到这样一声砸到地面的响声啊?若是有,不会错过。” “这……”和尚只一顿,就走到神像前,捡起了地上的蒲团。这蒲团本来在天书下面,刚才被徐冲扔到了这里。他将那蒲团放到地上,又挥动木杖猛击地面,这次声音小得多了。 “看,这就是没有响声的原因。” “那石板下面的机关?又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在军头司大堂内翻看账册的徐冲,也找到了一条裴老板于三年前的奇怪购物记录。内容是购买四百个岭南锹介虫,每一个三分银子,特别注明要指甲盖大小的。 徐冲也是个有头脑,明事理的,也不急着去敛尸房找正在看验尸的包拯,自己冲出门道附近药铺,查问这种锹介到底是什么。 连问了三家,终于问到一个走南闯北,知道锹介虫的掌柜。老板说,所谓锹介便是岭南最大的介虫,因为头上长的角像铁锹所以得名。一般介虫只能活半年一年,这种虫却能在冬天蛰伏地下,能活几年的都有。老板又说,若是早春寒冷,蛰伏个几年都有,然而一暖和就活过来了。这种虫因为活的长,也有用来炼丹的,但是一般药店没有,知道的也少。 徐冲也一时间醒悟,赶紧返回报知包拯。 那边包拯正在看验尸。仵作剖开那具尸体,也发现怪异情况。这尸体包皮虽然烧焦,但是仍然有弹性,犹如昨日烧死一般,脸上皮肤更是如同活人。如果只看这些,这具尸体应该就是刚死不久的,但是切开腹部后,里面五脏六腑却缩成草絮状,又分明是死去很久的干尸才有的情况。两种全然不同的情况出现在了一具尸体上,他也不敢下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