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刀人》 须知 本小说纯属虚构。 历史资料读得越多,故事的漏洞就越多。为防抬杠,加入一些微不足道的神怪元素。如果补丁无穷无尽,那不如就造一个最大的漏洞。 医药或急救相关情节,均不足以证明准确,伤病请尽快就医。笔记素材的出处既广且杂,情节需要就用,未必确切是当地风俗人情。 敬请读者修心正念,不因此文中的描写而欲在生活中大动拳脚,打赢赔钱,打输住院,伤筋动骨一百天。 善哉。 楔子 彖 宣和二年,仲春三月,东京内外大好气象。 女真人骤兴于白山黑水之地,悍勇无匹,锋芒奇利。辽国在金国攻势下节节败退,大宋陡然便生出坐收燕云十六州的野心,联金灭辽,完成百六十年国祚以来的夙愿。 春风骀荡,时人无不欢喜。有轿乘轿,没轿骑驴,纷纷出门宴饮游赏。 皇都富贵无极。 “嚯,让开!”三两个小衙内策马扬鞭,自东十字大街上滚滚驰过,争去抢画皮馆花魁今夜的头筹。 跛足小徒弟刚把“解命”布招挂到竿头,转身便被尘浪掀翻在路中央。辽马性野,本欲踏人伤命。他惊魂未定,连忙支起双肘,似蜈蚣急欲入土,险险踩断另一只好腿。 “这马当真是好东西!” “哼,丧家之犬而已。” 衙内们哈哈大笑,将年纪相仿的跛人远远甩在身后。 “解”字招下正坐着麻衣瞽叟,卜摊摆了一枚巴掌大的卦盘,半颗钱也无,穷得响叮当。 小徒一瘸一拐,灰头土脸道:“老骗子,算的还真准。” 瞽叟冷哼,“老朽乃陈抟老祖门下高徒,不信该你吃亏。” 小徒点头认栽,“瞎子,你手中那本《麻衣相法》拿反了。” 瞽叟怒哼,“拿正了还叫瞎子?天眼看命,凡眼看人。小儿愚智未开,出口惹人发笑!” “然也,我这等流民有幸拜在麻衣门下,着实委屈师父了。”小徒熟门熟路掏出破碗碎盘,往老叟脚旁一坐,就地吆喝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如问卦三文钱!” 瞽叟肠如雷鸣,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是流民。 去岁淮东大旱,万顷良田颗粒无收,东京城里涌进来一大帮饥民,又叫开封府和皇城司不遗余力地轰了出去,安顿在城郊设棚施粥,一碗水半碗沙。 相士精于行骗,总能找到上当的货色,因此未被赶走,和拖油瓶一道从乡下乞丐变为城里乞丐。自认算是半个东京人,立时大有面子。 然而面子毕竟不如里子,该挨的饿一顿不少。一日照三餐挨饿,老叟的确委屈: “方才那些少年,脚不触地,悬在半空,将来必是无根飘萍。你要牢记,相人不止相面。” 小徒抬头,见那一双老耳亦随风动,似在听风向,撇嘴道:“还要望闻问切?到底看病还是看命,我收几份钱?” “命中有病,双份钱。”老叟双目白翻,随手一指,“脚步虚浮,深浅不定,必是色中小鬼。” 他随师父所指望向对过,栀子灯红澄澄地挂在梢头。色鬼面皮发白,正要迈进秦楼楚馆。 脂粉气如浪,小徒弟连打几个喷嚏,又见瞽叟双耳抖动如猫,不免半信半疑。 “脚步沉稳,毫不拖沓,绝非庸人。”枯指又是一戳,老叟当即将小徒踹滚三丈,“生意来了!” 小徒抱头屈膝,如蹴鞠入篮,径直将来人双腿死死抱住,大喝:“三文钱!”话罢抬头睁眼,才见是个道士。 “啐!道长问姻缘么?” 他硬撑不放,准备好挨上一脚。 “淮东人?”道士身形高大,本可轻易踢开面黄肌瘦的小乞儿,“在下出家多年,不宜再问姻缘。” 三枚宣和通宝当啷入盘。 道士将人拂开正欲离去,瞽叟伸手一拦道:“道长没听卦象彖辞,麻衣门摊小,却也不做欺人生意。” 小徒凑过来望向卦盘,脑中汤汤水水,老骗子十句九假,总该有办法蒙混过关。 “阁下亦非俗人,想来不会好奇老朽如何相卦。”瞽叟直如柏松,“姻缘无媒,便是因缘,因缘由来天意弄人。老朽不才,斗胆解彖,还请道长莫怪。” 那道士立定道:“请讲。” “道长明辨,只言片语便能认出淮东乡音,可见并不漠视我等小民。且着官靴入地,声音毕竟与常人不同。偌大东京城,唯独神霄宫道士行止如此。老朽惭愧,也曾入中听得几耳道藏,又以通隐处士所讲尤为最佳……罢了罢了,处士此番可要去往铁屑楼?” 小徒多嘴,拍掌道:“神霄宫施粥向来不克扣半袋米!” 冲和子肃然,“倒是在下唐突,未知老人家有何见教?” “几十载以前,老朽年少轻狂,泄露天机,最终两眼尽毁。”瞽叟冷冷自哂,“如今时局再变,人之将死,却只敢三句多言—— “大明始终,六位时成。 “乾坤变化,各正性命。 “朝有六蠹,野有六龙。 “时乘六龙以御天!” …… …… 冲和子深深吐息,仿佛抽尽气力。老儒见他确有其事的模样,不由狐疑道:“那瞎子当真这么说?” 铁屑楼金饼阁中,二者相对而坐,壶中春茶已冷,一时无人动杯。 李伦执掌太学既久,言谈间改不掉为人师长的习惯,“你再详述一回。” “燕云十六州不是稳棋,你我心知肚明。女真和大宋没有半点情分,待辽国一灭,必不再潜伏示好。” 冲和子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东十字大街,又道:“先前高丽派人传讯示警,切莫与金国交往过甚,都堂听了只道是小国怯懦。官家也听不进半句良言,我是再也劝不动了。” 五年前金国草创,女真部首领完颜阿骨打举兵反辽。宋廷十分欢喜,打算借刀杀人,联金灭辽,并约定功成后取回长久被辽国占据的北方要塞,燕云十六州。 但这把刀杀气太重,辽国一旦灭亡,女真人南下便再无屏障。 “大明天道之始终,则见卦之六位,各以时成。卦之初终,乃天道终始。”冲和子呷了一口明前茶,“我名号通隐处士,求占问卜自然不在话下。那老叟有眼不能视,卦象竟果真如他所言——乘此六爻之时,乃天运也!” 李伦背手,忍不住来回踱步,“朝有六蠹,哈,他倒不嫌命长!” 道士说:“六条龙,六人身负天命。介然,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大宋承平一百六十年,如果当真辽灭金兴,四海之内必定再掀腥风血雨。 都堂奸佞当政,如何能应付紧随而来的板荡烽烟? 国子祭酒李介然终于停下脚步,坐在玫瑰椅中嘟囔道:“仔细想想是这道理,朝有六蠹横行,野有六龙降世。” 他比冲和子年长三十有余,历经党争一路走到今日,遇事惯于先急后定。李伦提壶自斟半杯,借黄昏暮色映照茶光,一饮而尽慨叹道:“何谓天命?天降孤命。” 窗外长街千丈灯,次第点亮,迅如游龙。大宋无宵禁,东京入夜,又是另一番宣和盛景。 “既然六龙天命在握,一切就有变数,变数会引得各方蠢蠢欲动。如此一来,挽救时局并非全无机会。须知无论如何,后人始终要扛过老骨头肩上的大旗。” 李伦又说:“六龙御天,时局未定,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唯此恒久不易。后人可畏,你要信。” 冲和子闻言虽颔首,心中依旧茫茫,收起拂尘搁在臂间,“我要回保和殿讲经了。” 李伦扬起一本旧书,忙不迭挥手,“且去且去。拙荆吵闹,稚子添烦,我晚些再家去。亏你捎来三饼建苑茶救我这不夜侯,恩情不言谢,小友慢走。” “珍重。” 话罢,二友分别。 道士年近不惑,却对纷杂事理存有本初之惑。正因如此,才能潜心修道不逾矩,独秀于林,住进皇门宫观,成为道门魁首大宗师。他有许多封号,皆不及“冲和子”听来踏实。 建苑茶本为内廷御贡,天子崇道,遂赏冲和子数饼,都叫他私下散尽了。 沿东十字大街一路西行,朝日落处去。冲和子浸在夜色中,对瞽叟的彖言念念不忘,待途经旧地,见老幼两个正在为人卜卦,三文钱便能千恩万谢,不由恻然,并未上前打扰,兀自离开了。 问卦者是个不得意的后生,苦读十年入京,大道理懂得很多,偏生看不透一己之命,迈不进太学半步。国朝科举废置已久,全靠三舍法取士,简单来讲,穷小子会念书还不够,唯进太学才能有入仕的机会。 而他耗尽家财,只剩最后三文钱,不怎么想活,想信命。问完卦后尤其如是。 麻衣老叟没客气,将三枚钱拨进兜,贴心口放好。今夜生意极丰,他赚了足足十八枚大钱。 小徒弟拐着腿送客回来,就见老骗子一副要去樊楼吃喝的模样,不知天高地厚。 “黑心钱,死人钱。”他就地一坐,啐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不如问卦三文钱!” 老叟摇头晃脑,“东京命贱,居大不易。要想活下去,就得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将别人的生死置之度外。” “方才那人的脚步声怎讲?” “无来处,无去处。也是死,也是生。” “呔,老骗子!” 恰逢此时,街面上又驰过一匹快马。行人纷纷驻足,朝街头铁屑楼望去,滚滚浓烟正升腾而起。 望火楼的官兵尚且耽搁在半途,火势渐盛,铁屑楼亮如熔铁,水桶之沫犹如瀚海一滴,根本无济于事。内中哭号遥遥彻彻,依稀远传开来。 小徒弟陡然来了精神,扯住老叟衣角,“师父,刚才不是有个道士进去了,这是他的命么?” 麻衣相士面朝铁屑楼,瞽目映着火光,喃喃道:“不是他的命。” 逃出者如乱水冲撞,铁屑楼掌柜最后出来,眉毛胡子一把燎,心痛如刀割。 小徒弟强撑跛足,踮脚探头往前凑热闹,冷不丁被撞了个回旋,气得破口直骂,将倒未倒时却有人伸手搭救。 “既从淮东逃出来,就要站稳。” 那人托住小乞儿一双臂膀,十六七的形貌,音容干净妥帖。 小徒弟一望失神,随即立定拍打周身,慌忙道:“我、我叫三文钱!” 他想想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污了人手,于是怯生生地帮好心人拍灰,殊料摸到袖中短铗,霎时一惊,既疑且惧,竟不敢动了。 “饶你一次。”那人拈出三枚钱投进他手心,“让路。” 麻衣老叟喉中嗬嗬作响,不知怎地发起癫来,往时不说的命谶彖辞全部胡扯一通,驴头不对马嘴。 小徒弟突然机警,收钱便跑,叫道:“师父,你的病有药医了!我们有钱看大夫了!” “天所赋为命,天所赋为命!”老叟神智顿失,手舞足蹈,好似驱傩的萨满。直到那人走了才慢慢收束,他朝三文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她走路没有脚步声!”相士恨铁不成钢,“色相和命哪个重要,你闻不到血腥味么?” 三文钱悚然一骇,心底舍不得,没奈何又张望几眼。 “官人,官人啊——” 老妪撕心裂肺要往楼里冲,被家仆死死拦住。她左右等不见李伦回家,便放下脾气要去铁屑楼寻他,最后迎到冲天火光。儿子很快赶来,衣衫半开,一把提起掌柜领抹,不顾满手焦灰,睚眦欲裂道:“当朝国子祭酒若在你楼中出事,尔等下半辈子别想善了,准备吃牢饭吧!” “李祭酒怎会在楼中,小的、小的一概不知啊!”掌柜的气急攻心,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李小衙内将其狠狠掷在地上,一道冲过去阻拦母亲。 “第一个变数,这才是他的命。”相士叹道,“收拾东西,明日换个地方出摊。” 三文钱不知师父在讲哪个“他”,只觉无常冷意从脚底泛起,直直冲向天灵。 “我看见了,是那小贼放的火!” 混乱中,一个塌鼻梁的小厮突然高喊,声音气劲雄浑,将众人目光紧紧攥住,射向半街外缓步离去的少女。乾坤一指,分毫不差。 三文钱登时胸如擂鼓,望火楼官兵驰援未晚,正与她狭路相逢,这才注意到少女左臂有鲜血滴落。 啪嗒。 她从阴影中抬头,脸上并无惊慌,反有得逞之快。 啪嗒啪嗒。 血流得愈急,她从双袖间抽出一对短铗,鱼跃暴起,抬手便杀。 望火楼的酒囊饭袋自然不是对手,少女身形不及官兵高大,无法借势劈斩。饶是如此,出招分毫不留余地,短铗径直上刺敌人咽喉脖颈,未曾迟疑半分,既狡且毒,热血沥沥。 东十字街头骤然爆发出惊恐的呼喝,行人失措辟易,尘土漫天。 这看在三文钱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夜色澄明,那人身陷重围,却如龙蛇游走,跃在风中,搅动一池死水。 他疑心今夜似幻非真,自己置身于话本子里,惊鸿现身于世,掌心三枚钱正是她振翅时拍落的细羽。 短铗流光割眼,少女锋芒毕露。 飞鸟踏枝,冲月而去。 啪嗒。 “窥之不祥,收眼吧。”相士捂住徒弟一瞬不眨的双目,惋惜道。 三文钱抬手摸了摸额头,以为有血滴落。 第一章 刺客 春夜如盖,挡尽琉璃光,徒留万盏火。 风涛倾倒,月在高天。夜游人繁多,州桥热闹如昨。见诸般东京行乐处,恰不似宣和旧梦非我。 桥头高处,一人着橘红春衫,迎风当水而立。御街长廊下,桃李望之如绣,斗篷人未多时缓步行来,杏梨簌簌落了满肩。 她跨上州桥,与先到者同看一河明月。 石狮子头顶安放托盘,盘中一壶二杯。男人下颔瘦削苍白,衬得橘红色触目惊心。他先饮一杯,复将杯口朝刺客平平一扫,示意自己点滴未漏,又酌两杯方作罢。 刺客自嘲道:“才别三文钱,又逢三杯酒。” “稚柳发芽,青荇出水,春夜相逢即非陌路。见你来了,久未曾像今夜心安。”他道,“你闻,是荼靡。” “那你心安太早,老树不死,哪有新芽的位置。” “谢皎,”男人低头看她,“你不该放火。” “横行无忌向来是皇城司特权,华亲事怎么反倒怕了?”她从怀里抽出一本破书递过去,皇城司下一指挥亲事官接过物证,借桥头灯笼,看清朱砂私钤正是“李心铁印”几字,于是放下心来。 华无咎遥望东北方渐熄的浓烟,问道:“你从哪儿学来这通身杀人的本事?淮东流民不少,没见谁手脚似你一般利落。” “好奇?”谢皎裹紧斗篷,“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能从淮东孤身入京,自有保命手段。华亲事不识民间疾苦,听这些不嫌脏耳么。” 花香冲淡了她身上的血腥味,瞒不过华无咎的鼻子。 “我是你上司。”男人笑了,“动怒何必放你活着离开?就河一抛,漂到黄泉。明晚再来赏月,游兴半分不减。” 谢皎初时按捺不动,听闻挑衅却忍不得了,陡然抽铗朝他咽喉刺去。 华无咎习武多年,怎么会不识这种小把戏,当即拍扇挡剑,反手一绞,便将右铗裹进铁扇中,谢皎施力如泥牛入海,遂出左铗横扎他脖颈,亦被攥腕避开。 刺客空门大开,喉眼发干,舌头紧黏上腭,抽了抽鼻子,快要喷出火来。 “功夫未够,这时你该踢我。”华无咎收回压制力道,甩开谢皎双手,“再不喝,药就冷了。” 短铗豁口卷刃,经扇一绞碎裂成片。亲事官十分嫌弃,收兵问道:“你去宰牛了?” “李伦虽老,肋骨却硬。几番刺不穿,耗费了半刻时辰。”谢皎道,“之所以放火,也是为掩盖伤口和血迹。” “撒谎。”华无咎将铁扇别回腰间,倒了杯药酒递给她,嗤笑道,“你在泄愤。李祭酒五十有余,而你今年不过十七,我好奇的是,他究竟何时何事获罪于你。” 谢皎举杯而尽,神庭猛然翻滚如海,伤处似火烧,吐出一口浊气后缓缓道:“世人记仇不记恩,陈年旧账,华亲事何必多问?任务既已完成,无名小卒的动机又何足挂齿。” 话罢,她剧烈咳嗽,直咳得面红耳赤,让华无咎错觉自己真下了毒。 锦鲤一跃而起,又重重跌落,汴河荡出层层涟漪。波光映着皎月,还有两街不眠的夜游人。 凉风爽籁,桥头灯笼晃动,光影明灭间,亲事官竟无法言语—— 青蛇以肉眼可见之速在她脸上蜿蜒开来,方才如瓷的少女登时便碎了。 “有趣。”他惊叹道,交出备好的酬劳,或者说续命药,“黑沉香有价无市,你这条命可没它值钱。” 谢皎默不作声接过锦囊,内底只有一层黑沉香屑,薄似碎肉。 她附鼻一嗅,味道清雅醇美,额头紧绷如蛇的筋络受到安抚,慢慢帖服在皮骨之下。 蜕去夜叉形貌,变回香神,浑如菩萨座下童子。 …… …… “若未带黑沉香,又或用尽,难道这满脸青筋就一直绷住不消?”华无咎兴致很好,甚至摇起铁扇,追道,“真丑。” 谢皎不耐烦停下脚步,竖掌道:“华亲事,录事巷不朝西开,汴河往东才是寻觅良宵的好去处,我丑,再看怕你睡不着。” 华无咎眉长眼细,笑道:“好奇,好奇而已。” 二人并行在汴河岸,谢皎无意让华无咎知道自己住处,缓步带他绕圈子。 鬼市子已经排开,夜雾浮动中谈成了大把生意。金银铺、漆器店、李家香坊画皮馆,夜游郎簪花拚酒,四五更灯火未歇。都人彻夜无眠,触目皆是丰亨豫大,遑论东京白天。 “多谢华亲事一路相送,就此别过。”谢皎立定,在甜水巷口同他道别。 华无咎不再悬宕好奇,收铁扇入掌,“七年前正月初一,甜水巷也烧了一场大火。彼时我刚到勾当官手下做事,随他抄了一户人家,是以记忆分明。” “天色未亮,夜路难行,亲事官再不离开,当心恶鬼勾魂。”谢皎拨下兜帽,低声笑了笑。 高阳正店的栀子灯吱呀摇晃,朱红色光闪烁其词,楼梢传来缱绻恩好的呢喃细语。 她披着黑斗篷,倒真像索命的无常。 皇城司乃天子耳目,行的便是侦察震慑之职事,华无咎见她陡然亮爪,不由十分好笑。 “那可是朝中最清贵的职位,如何不好,偏要谋逆,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长子流配琼州岛不提,其余老小一概葬身火海……” “铮——” 左铗距颈三寸,谢皎使力,终难再进半分,华无咎将铁扇一压一绞,碎剑叮当落满地。 他张扇轻摇,批评道:“没长记性!你对东京道路如此熟悉,口音同人毫无差别,食寝亦无不适,哪里像淮东流民。皇城司侦察内外,半点疏忽都要不得,这破绽足以让你死上二回!” 谢皎恍悟,姜还是老的辣,近来处处有腥味,如今她终于捉到了这尾鱼。 “现下愿意说了么?” “哈,华亲事何必明知故问。一回没死成,二回又如何?你若告发我,最坏无非卖为官奴,而我总有办法脱身。还是说,阁下想养暗娼?那可就太让我失望了。”谢皎老神在在,“你在皇城司沉浮多年,怎么会不明白床榻间杀人最易得手。” “你能得手么?” “或可一试。” 华无咎哼笑道:“还真把自己当西施了。” 鬼市昏暗,他遁入其中买了巴掌大一块护心镜,回来甩给谢皎,“拿着,自警自省,自己照照。” 谢皎被砸了个准,忽道:“属下也想问,借刀弑师的感觉如何?” 他一愣,连笑三声,“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陈年旧事总有蛛丝马迹,一笔一账全都记在功德簿上。”谢皎自以为夺回上风,“弃文从武本就稀奇,太学生如此,尤其反常。李伦昔年得意门生沦为皇城司爪牙,便非同寻常。” 华无咎抱着磨刀的心情,教导她道:“你在卖弄,这不好。少年人沉不住气,到头来反怪天意弄人。时机非常关键,把柄当留在紧要关头给敌人致命一击,出招太早便功败垂成。” 天边泛起鱼肚白,皇城琉璃瓦渐次生辉。他已说得足够多,很有些疲乏,准备回皇城司了。 “狡智不如拙愚。”下一指挥亲事官,以过来人的姿态指点她,“我想杀你易如反掌,你想杀我还得长些本事。” 话罢,他折道北向,途经铁屑楼,往皇城之中的官衙去了。 谢皎伫立原地,盯住他直到消失,紧绷的神经这才收劲。 此行本该十分顺遂,但逃出军巡铺围杀并不轻易,她至今仍在测度,铁屑楼外指认真凶的那个声音会否是华无咎所派之人,先借刀弑师,再借刀灭口,双手不染半滴血,正统的皇城司行径。 一如当年甜水巷之火。 “且留你一命。” 思罢,她抬脚回往甜水巷。 第二章 有姜 军巡铺后半夜才灭了火,彼时铁屑楼烧毁泰半,救火兵士从废墟瓦砾中清理出十数具焦尸,死守在外者不由哭号连天。 巡铺长姗姗来迟,李小衙内给他递了几铤银子,嘱托务必找出老父真身,好歹归葬祖坟,之后便送大恸昏迷的老母回家了。 任谁也料想不到,国子祭酒竟会身亡于此。事虽棘手,然在东京城中孔方通神,巡铺长来者不拒。 铁屑楼左右排下朱漆杈子拦马,早起的卖货郎被军巡铺远远驱开,死尸在天井列成一排。 火从二楼最东蔓延至整栋楼,金饼阁门扇焦黑,地面脆如灶糖,踩起来嘎吱作响。 “那小贼什么模样?”巡铺长四下逡巡,指尖划过变形的画屏,半晌无人应答,回头道,“哑了?!” “我等、我等没看清……”副手战战兢兢,“身手太快了。” 巡铺长复问:“杀了几个?” “死六,伤五。属下无能,最初指认纵火者的人,并没有找到。” 巡铺长嗯了声,无甚表情。他蹲下来观察尸身,伸指又一划,凑到鼻尖嗅了嗅,若有所思,未发一言。 “尸体如何处置,要送去化人场么?” 他回头斜睨下属,徐徐起身,慢条斯理地拍打衣裳,随即骤然施力踹上副手腰腹。 “蠢货!还嫌烧得不够烂?没人收的丢到野葬冈!拣一具全须全尾的留给李小衙内,他高兴就让他去拜。” 副手塌在地上,蹭了满背的尸骨渣滓,惊惧应声:“是,小的领命!”话罢立刻夺门而去,踉踉跄跄滚下二层楼。 巡铺长这才从未毁角落中,拈起零碎的茶饼屑。小卒自是不识,可他好赖是个芝麻官,有内廷御贡建苑茶这等眼界,虽则早料到铁屑楼之火并不简单,但未想到竟与宫中牵连。 最奇处尚不在此,尸身所在除了焦味,还有一丝隐约的残香。经火犹存,很可能是涉案奇香。 李祭酒执掌太学国子监两府数载,桃李天下享盛名,可谓一代师表。若未见茶饼,未闻奇香,巡铺长或许会就此结案,归为纵火了事。 然则李伦一死,士人群龙无首,水深案险,朝中局势丕变,绝不容他节外生枝。 可怜李小衙内新近丧父,却不知已趟入浑水。 …… …… 鸦青色天空彻亮,京城从春眠中醒来。 街市上人声鼎沸,商贩五更天就抢好了摊位。汴河鲜鱼在浅抱桶里活蹦乱跳,时令瓜果亦不鲜见。无一处不闹,无一人不妙。 巡铺长一路快马,驰到开封府大门前,疾疾下马,亮牌求入见。 衙役招呼道:“宣平坊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你今早才来?” 他心中一哂,佯作火急火燎,惊诧道:“眼下这才卯时三刻……” “卯都点完啦!”衙役悄声提点,“昨夜晏判官当值,你可着紧这身皮!” “晏判官?”巡铺长这回真受惊了,暗自叫苦不迭,“又是他!” 衙役冷哼,“年纪轻轻,无牵无挂。探花郎又如何,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且再看几年。” 他硬着头皮,咬咬牙迈进开封府,竟比面见知府还要紧张。 彩楼挂绣旆,东京城市坊不分,酒招子绵延,一路接天蔽日。 未几到了衙役换班的时辰,替下来的人三三两两去街头脚店吃早饭,看一眼抄传小报,聊一嘴新近奇闻。花十数文买大半兜鳝鱼包子白肉饼,再要两壶茶酒,伴一碟脆生生的林檎青李,生津解渴,尤其快活。 “葱花碎要么?” “不要,姜末也不要。” 那瘦津津的汉子起铲削起一块嫩豆腐,随后问:“加什么?” “看着办,剩下的都来点儿。”谢皎右肩扛着一兜镇府浊梨,伸脖子去瞧案边的半桶蜜渍梨条。 瘦汉子见状斜瞥,“好梨。刚切的,甜掉牙。” 于是谢皎安下心来。 黄豆酱菜西京笋,莴苣虾米煎红丝,他全撒了些,最后又铲半扇白生生的流脂盖在馅料上头,将碗递给谢皎。 凉棚下人满为患,她去僻静处拣了条干净长凳坐好,从竹筒中抽出木筷子左右摩搓,往台上一对一磕,准备祭五脏庙。 案上无勺,吃得颇为艰辛。 “昨夜出大事啦,国子监的头儿在铁屑楼烧死了!”食客嚼舌向来极为迅速,“面目全非,他儿子都认不出来!” “啐,赶上清明好送葬。”闲汉斜倚在廊,抬头又灌一肚黄汤,被札客推搡到角落,嫌他出口晦气不饶人。 “造孽,造孽。”笃佛者连忙拨动念珠,“唵,修利修利,摩诃修利……” “开封府有的忙了,要我说啊,正好挫挫晏小官人的锐气,免得他又来折腾我等。”衙役啪地撂下酒盅,直嚷嚷道,“老喽老喽,洒家干不动活喽。” 换酒斟汤的焌糟嫂嫂忙问:“哪个晏小官人?” “还能有谁?” 札客本在调琴弦,忽探头道:“是不是……他是不是……” “当然是重和元年戊戌科探花,开封府的晏洵晏判官了。”衙役皮笑肉不笑,“鲤鱼跃龙门,东京城的少年郎谁有他风光?你们暗地里流多少相思豆,他可统统不知道。” 碗筷咣当落地,嫩豆腐洒落,红红白白,一片狼藉。 闲汉两颊酡红凑过来,“哟,小娘子怎么啦?” 谢皎带上兜帽,“有姜。” …… …… 寒食后二日清明,郊外新坟侵道,纸马铺手脚不休,都人出赏山亭。 朱雀门前头是麦楷巷与状元楼,周围散落教坊、茶坊和民居,新门瓦子以南尚有杀猪巷。 渡了龙津桥,越过朱漆杈子,刘廉访宅子一旁,便是天下庠序之首,一墙之隔的太学与国子监。 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入国子监,八品以下及百姓入太学。 绍圣以来科举罢置,国朝以三舍法取士。太学分为外、内、上三舍,依据平日考核进阶,生徒可由外升内,由内升上。上舍生过殿试者,可直受天令,官职加身。 常人若想入仕,除非从州学考进太学,此外别无他法。 国子祭酒死得仓促,葬得隆重,身后极尽哀荣,追赠太师,谥文元。两府数千名生徒无不感怀其人,奉之为先师,凭序吊祭,茔树上挂满纸钱,一丘白头。 “可见世事就这么古怪。”华无咎行在乡野间,信马由缰,“你说,对也不对?” 宣平坊巡铺长疾步趋在马后,拱手接住亲事官帽沿掉落的阿芙蓉高高举过头顶,应道:“华亲事是明眼人。” “李小衙内还说了什么?” “小人不敢欺瞒,送李祭酒尸身过去时,衙内并不在家中,反倒是府上长随拉住小人商量,说只要五百索,包小人官升一阶。啊哟,军巡铺日夜做牛做马,华亲事不是不知,小人何来这份闲钱?” 华无咎拈花丢进河中,阿芙蓉顺流而下。 他容光慑人,跨踞在高马上。巡铺长被凑过来的女轿撞得东仆西倒,跟着马尾巴紧跑半里,这才气颠颠地追过来。 “你方才讲……除了建苑茶饼外,还有一股香气?”他漫不经心道。 巡铺长戒备地看了一眼跟在马后的察子,那小厮低着头,塌鼻梁。华无咎扬声嗯了一下,巡铺长赶紧低声相告:“闻所未闻的香气,小人没见识,不知何香残存许久。金饼阁的尸骨难以辨形,小人便叫手下丢去荒冈了。” “还有谁知道?”华无咎抽扇搓柄。 “小人头前去开封府报备过,只呈上茶饼之证,并未多言其他,叫晏判官刁难了三两个时辰。华亲事精于此道,小人想莫不是贵司的苑东门库遭窃,所以特来知会,以免耽误皇城司大事。”巡铺长一直低眉顺目,眼下试探抬头,饱含希冀道,“可还合华亲事心意?” “与你交接的是晏洵?” “正是。” 华无咎略一沉思,问道:“要什么?” “唉哟,这可折杀小人了!”巡铺长咕咚跪在新砌的河堰上,“为皇城司效力乃是小人福分,哪敢有所企图!” “阿芙蓉好闻么?” 巡铺长不知其意,强答道:“香!” “会凫水么?” “属下明儿就下汴河操练,三天足矣!” 华无咎一笑,“不,不必等到三天后。”话罢勒缰绳,马蹄高扬,一脚蹬在巡铺长心口,将他踹入浊浪,连呼救声也无。 隋堤烟柳叠翠,飞絮成云,亲事官嗒嗒策马,复续赏春。 第三章 法会 东京人旧前总说,大相国寺乃是信陵君无忌公子的故宅,此地至今仍属信陵坊,或许不无道理。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以供万姓交易往来之用,每逢此时,寺中便热闹非凡。 正南大三门气派巍峨,门上四生皆刻,无所不有,趣味殊甚。 行至中庭,豁然开朗。浮屠下彩幕横挂,往来无处落脚,竟不似身在庙宇。 大佛殿外环聚一匝,正是王道人的蜜煎铺子,平日只卖些浇糖鲜果。时下多雕刻杏李枇杷,果品花纹别致,甜香勾人,三文钱嗅了嗅,咕咚吞了好大一口涎水。 瞽叟耳灵,将手心里的小果子让出来两颗,见他餍足之态,似是甘比醍醐。三文钱仰头便将蜜果捂进嘴里,随即连呸三声,竟是雕鲜姜。 “这是吃糖么?还不如叫吃苦!” 瞎眼相士嚼着鲜姜毫不在意,三文钱气闷,这才顿悟白发翁媪大概舌不知味。 “鸡毛、羊毛、鬣狗毛,竹管软毫,我赵文秀这摊上要什么没有!” 沙门一身僧衣,抱肘道:“猩猩毛笔,有是没有?” “大和尚慈悲。”赵文秀这就不高兴了,“瞧你是行家里手,小人便不说两家话。高丽文房向来奇货可居,在下摊小,供不起这等抢手货。对面廊头,就那潘谷制墨,得过苏东坡大学士称赞!他们家用的便是高丽煤。小人还要做生意,大和尚不如去找他吧。” 寺僧嘿笑,转去别处翻抄经的墨锭了。 三文钱往两旁行去,廊庑下,诸寺师姑卖绣品聊以补贴庵用。 他托起一扇珠翠头面,被小师姑啪地打红手背,于是撇撇嘴,又去瞧簪花幞帽和销金花冠。掌心排出三枚大钱,舍不得花,也花不出去,干脆用小红绳串起来,缀在手腕上叮当作响。 “哎,小师太,今儿这寺里怎这么热闹?”三文钱探头探脑。 小师姑扑闪杏眼,哼道:“相国寺在开无遮大会,乡下人没听过么?” 他佯作没见识,啧啧称奇,忽又拽过她右手摊开。 “小人是没听过,可我会看手相,不如替小师太瞧瞧姻缘——哎呀呀,这纹路,这命数!一辈子替人做嫁衣,苦啊!” 话罢立刻钻入人堆,一溜烟不见了,只剩小师姑在珠翠摊后气急跺脚。 三文钱没留神撞上老僧,和尚扶住他问道:“小施主来过大相国寺没有?” “没有。” “吃茶去。” 瞽叟拄杖敲了过来,和尚扶住他又问:“老施主来过大相国寺没有?” “来过。” “吃茶去。” 老少相携,去往和尚指明的观音院要茶水吃。 小沙弥跟在禅师身后,问道:“师父,何以叫无缘人和有缘人都吃茶去?这公案似曾相识,观音院茶水开支太多,住持方丈要怪罪你的。” “泰钦!” “在!” “你入寺几年了?” “五年三个月又一十日整。” “吃茶去。” …… …… 为便管理,神宗皇帝时曾经下诏,将大相国寺中的六十四座院落划分为八所,其六归属律宗,余二则为禅宗。 三教九流,万民交易,无不纤毫具现,此寺阔大可见一斑。 十方僧众,丛林诸杰,今日汇聚于此。无遮大会讲法不分贤愚,众人都可各抒己见。 “如何是百丈山?” “峰头无一物。” “如何是山中人?” “遍界无色身。” “阁下尚未堪破,小僧承让了。” “愚钝!身穿野狐皮,满口野狐禅,你哪里赢我一分半点?” 三文钱手托一盅淡茶,搀扶瞽叟越过佛家东、西藏经院,直往相国寺正中的弥勒大殿行去。 寺中尽是论道之徒,他分明瞥见两僧,因争执“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而打了起来。抠鼻挖眼,拳伸脚踹,自带擀面杖,好一番闹腾。三文钱学吃茶僧的语气,故作老成道:“末流,末流。” 相士一巴掌拍他脑后,“无知小子,你又懂得什么。” “老骗子,我问你,什么叫百丈山?” “青云平步,过尽千帆。” “那什么叫山中人?” “盲人摸象,面目变幻。” 小徒弟不想承认自己没听懂,忿忿道:“何苦不去抓药看病,非要来大相国寺讨茶喝,我看你们都是傻子。” “再胡言乱语,我就留你在此地做最小的傻子。” 师徒二人一瞎一瘸,到底耽误了时辰。待他们赶到弥勒大殿时,论法已经接近尾声。 殿中端放三只蒲团,儒释道三教各安坐一人,周围信众如牛毛,却无半点窸窣声音。 晚钟骤响,僧俗神魂一荡,六识归位,得以观照自身。 大相国寺住持开口作结:“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 通隐处士冲和子一捋拂尘,“庄周与蝶必有分。” 当中少年背对诸人,“鸿钟惊大梦。” 第四章 澄晖 三文钱踮脚,见那少年一身绿袍,圆领窄袖,挺拔如春山,端坐蒲团之上,忽地想起师父一句话:相人不止相面。 “晏施主好见识,”大慈方丈持珠称诵,“儒门中有此人物,倒叫老衲欣羡了。” “道通于一,方丈起分别心了。”少年道。 冲和子起身作别,“此行收获颇丰,多谢二位相陪论道,在下也该回去了。” “处士等我,小侄还有要事相问。”晏洵忙说,“来日再与方丈讨教。” 沙门敲钹,站在弥勒大殿前,高声传唱道:“法会已毕——” 寺中交易的百姓闻声亦罢止,游方道人收拾包袱,趁天色未暗,准备换一处破庙栖身。 二人出了山门,一道西行北折而去。冲和子要回神霄宫,晏洵要去开封府。 后者加冠未久,表字取作“洵直”,和道长肩并肩走在一起,个头实在相差无几,少年意气勃然。 “你以什么身份问我?” “多有得罪,小侄此刻同处士相谈,自然要尽判官本分。” 冲和子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已经罚过我私散御贡之事。” 晏洵思索道:“小侄已知,但尚有一点好奇,处士那晚去见先师究竟谈了什么?” “他儿子叫你来的?”冲和子难得多说几句,“那个祸根,愚蠢又贪心。” 途经御廊,树影霞光漏下了斑斑点点,落在行人肩头。长街点上灯笼,沿路亮到皇城。二人身后串了一嘟噜流香,夜游女巧笑丢花,皆被冲和子躲开。 “军巡铺找小侄报备过,但茶饼并非金石之物,怎有可能在大火里残存?只凭茶饼就认为处士杀人,这未免太愚蠢。莫非有人故布疑阵,借以陷害处士?” 晏洵推想道:“是以小侄斗胆猜测,除了李小衙内之外,相见一事不止第四人知情,还有第五人,此二人皆有纵火的可能。第四人或许便是当街逞凶的悍匪,但矫证者,正是第五人。” 冲和子乏乏道:“随他去了。” “处士不想查出真凶么?” “人概有一死。” “可阁下身边有细作。” “我亦难逃。” 晏洵顿住脚步,“为何偏偏李小衙内是祸根?” “大火第二日,小子便来神霄宫要挟我,”冲和子也随他停下来,却没回头,“说自己老父新丧,要世叔保他后半辈子宦途亨通无碍。你不妨查查,李伦养了个怎样的儿子。” “最后一个问题,那晚相谈内容,是否与先师丧命有关?” “嘘,”冲和子忽低声道,“你听。” 州桥夜市的叫卖声磅礴灌耳,骤然自四面八方袭来。 二人站在桥上,周围尽是庞杂的人流。晏洵与石狮子面面相觑,正待言语,猛地从风声中辩认出一点不同。 晚钟再响,震彻宇内,如大圣遗音。 …… …… 三刻前,大相国寺。 “老丈,寺中要歇息了。”沙弥见弥勒大殿内还有信众没离开,上前躬身合十,委婉相逐道,“欲听佛法,还请明日再来吧。” 三文钱不知瞎子打什么盘算,从方才入殿后就一直如此,瞽目半瞑半睁,也不知是梦是死。 他扯了扯师父的麻衣,小声提醒道:“老骗子,此处留不得,我们该去出摊了,再晚就没位置啦!” 相士一动,骨头咔咔作响,铿然如石裂,浑身大汗淋漓。他谁也不理,偏偏叫住大相国寺方丈,中气十足道:“黄口小儿,老朽有事问你,速速来我面前!” 诸人一静,扫地僧拿起扫帚,正想把这闹事的老匹夫赶出去,却被大慈方丈制止了。 方丈不愠不怒,先是唱了个佛号,后道:“小僧来了,阁下何事要问?” 相士作狮子吼,喝道:“柏树子可有佛性也无?” 大慈方丈手持一百零八颗念珠,配合他答道:“有。” “几时成佛?” “待虚空落地时。” “虚空何时落地?” “待柏树子成佛时。” 沙弥暗自好笑,心说这老匹夫竟敢到相国寺来卖弄释教公案,当真是班门弄斧,太不自量力。 相士目如转珠,继续道:“浪子可有佛性也无?” 大慈方丈拨珠愈疾,答他道:“有。” “几时成佛?” “待星辰落地时。” “星辰何时落地?” “待没头发浪子成佛时。” 瞽叟如释重负,垂首合十道:“星辰院比丘澄晖,得证因果,归来成佛,乞方丈收我骸骨。” 大慈方丈伸右掌按上游子天灵,口中诵咒不休。 三文钱又惊又怕,使了力道去扯师父衣袖,麻衣登时大开,露出瞽叟干瘪黑瘦的朽躯,众僧顿见他胸前脓血淋漓,遍身尽是恶疮,而他不动如山。三文钱骇得失舌,如溺汪洋大海。 住持见状怆然,“比丘可有一百岁?” 澄晖双目如明,“是一百岁。” 住持又道:“比丘可有二百岁?” 澄晖道:“是二百岁。” “游行人间二百年,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尝遍功名利禄事,终不如天人五衰之苦。无常到来,比丘可去矣。”大慈方丈替他判命,话罢,澄晖释然圆寂,尸身屹立不倒。 三文钱一愣,再是大恸,复归茫茫然。 沙弥受方丈之命前去鸣钟开道,僧众将瞽叟溃烂的尸身搬往无常院停放,诵咒超度比丘往生。三文钱瘸着腿,好像置身事外在看一场戏,哪里都用不上他。 大慈方丈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问道:“小施主今后有何打算?” 昏昏灯火照浮屠,他看着殿外,绝对料想不到一时戏言竟会成真。 一个人可以独活,但那是在未相识以前,严格讲来,二人不过萍水相逢,能在淮东饥荒中苟活本就是个意外。 三文钱进了东京,饱见一番世面,也曾想过要和他分道扬镳。非亲非故,何必费力供养这么一个老骗子呢? 他原本以为自己算得上有情有义,但时至今日这才咂摸出一点做人滋味。 “乞方丈……收我为徒。”三文钱拜伏在地。 “福祸相依,生死相存,澄晖正有此意。”大慈方丈为其摩顶,“你既餐风露宿而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以此与我佛结缘,老衲便替你取法号‘饮光’。稍歇片刻,剃度吧。” 第五章 不溺 “今夜怎么敲两回钟?” 谢皎驻足,侧耳聆听余韵。听罢上州桥,正与一名道士相撞,冲和子照旧避开。她淡漠以对,方欲离开,却被拂尘横横拦下。 “如何,道长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晏洵离去不久,冲和子高踞州桥头,心中空无一物,似是星河倒灌入七窍,涤净凡思杂念。 梵钟浩荡,他默默体会这新奇的感受,很想说些什么,陡然被小辈撞醒。 道士精于相卜,略观来者,见其腰配短刀,于是疑惑道:“你我可曾有过一面之缘?” “梦中或有,不知道长做的什么梦?” 冲和子收回拂尘,不愿和她讲话。 谢皎冷哼,从他身旁经过,头也不回朝东去。 道士过目不忘,但凡他说有,那么此人必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只是一时想不起。 河上凉风灌脑,拂尘微动,冲和子闭目沉思,欲从六根六识中抓取一点蛛丝马迹。 “道长问姻缘么?只要三文钱!” 不对,画皮容易,骨相却难改。 “朝有六蠹,野有六龙!” 也无异常……不对。冲和子瞑眼侧头,卜摊后五丈,视角边缘,有个斗篷人。 “那瞎子当真这么说?” 他睁开眼。 金饼阁被叩响,小厮在门上投下黢黑的轮廓,俯首道:“掌柜的叫我换一壶热茶,小人这就进来了。” 李伦试了试紫金壶,果然冷透,遂应声请进。 户牖吱呀一开,清秀小厮低头趋进,并未抬眼看他二人。她拨了拨红泥小火炉中的细炭,又放下一壶双井白芽,最后将冷茶托上酸木盘。 李伦见其手法纯熟,好奇问道:“小子可会点茶?” 那小厮答道:“小人不会,楼中有好几个茶博士,还没人收我做徒弟,客官要喊一个么?” 李伦摆了摆手,“不必,下去吧。” 她唱了个喏,单手托盘出去了。 门合至一缝时,冲和子无意抬眼,正对上小厮偷觑的目光。那人不怯反笑,随即将门抽紧。 道士醍醐灌顶,猛然过桥追了几步,人海茫茫,当然追之不及。 谢皎在栀子灯下观望道士东奔西走,轻笑一声,彻底从他附近消失。 夜市吵闹,行货郎挑了一肩重担,里头装满稀奇趣味的玩意儿。他手持鼗鼓不住吆喝,鼓框两耳系着圆润的药师珠,木柄轻摇,鼓声清亮。 谢皎见荷包还剩几枚小钱,于是叫住行货郎,要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夜叉脸,上描黄金四目。她左翻右看,对此十分满意。 行货郎见小娘子肤白如月,浑似菩萨座下受人供奉的玉童子,又从货架上找出一枚玲珑小巧的桃木葫芦,红线一绑,便帮她系在手腕上。 “护佑小娘子不溺幽冥,获福无量。” 谢皎打量他道:“行郎信佛?” 行货郎咧嘴一笑,“我夫妻两个都是大相国寺的供养人,升斗小民,不图什么涅盘,只求个顺遂平安。你去寺里瞧瞧,浮屠墙砖上还刻着我夫妻二人的名姓呢!” “你倒记得清楚。” “陆仁安并妻李师师,我一辈子就认得这八个字,数用不尽!” 谢皎目光一利,道别后继续东行,背后鼗鼓声叮咚活泼,不识情仇者安享盛世太平。 …… …… “咴——” 高阳正店前,李伦的儿子从马上一跃而下,随手把缰绳甩给门口侍候的闲汉,叮嘱道:“辽马贵重,少一根毛,我剥了你的皮。” 闲汉如临大敌,赔笑道:“衙内放心,小的有数。”话罢被一蹄子撂倒,诸人哈哈大笑,李小衙内也笑他四脚朝天的蠢态,摆摆手进店了。 人皆散去,闲汉自顾自爬起来,浑身筋骨如碎。他牵着马往后头去,却被陌生少女拦下。 “都是辛苦人,到底谁笑话谁呢。”她掏出一块方巾,“小哥疼么?” 他定睛一瞧,竟是个面目姣好的少女,心说福祸相依,连忙接过布巾想摸她手,被谢皎不着痕迹地避开。 “辛苦人就该有辛苦命,习惯了也不是大事。”闲汉佯作洒脱,自以为天赐一番良缘,“小娘子一个人?” 谢皎随他往后院马厩去,答道:“一个辛苦人。” “不巧,在下也是。”他笑道,暗自揣度如何才能钓她上钩。 谢皎一路跟在辽马旁,歆羡道:“这鞍辔真好看。” 闲汉啐道:“李小衙内是谁,死了老子,照样风流快活。” “略有耳闻,真不像儒门士家出身。” 谢皎拍了拍马鞍,辽马意外温顺,惊出闲汉一身冷汗,忙将她赶开道:“要命的东西,你怎么敢碰!快去前头等着,哥哥回来找你喝酒。” 乍闻“哥哥”二字,谢皎一愣失神,立时巧笑道:“不了。今夜若无他事,就早些回家吧。” 话罢她转身离去,须臾不见,让闲汉措手不及。 大宋榷酒,官府专卖。所谓正店,便是指此店拥有酿酒权,一般脚店只能从正店中买酒再售,如果胆敢私酿,就等同于犯了国法。 东京城中酒店林立,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踏进彩楼欢门,人人都是忘忧君。 浓妆章台子凭楼而立,酒客尽可呼唤,蓬莱仙川,不外乎如此。 李小衙内一反常态,风风火火上二楼,对周遭夜莺视若无睹。雅阁早已有人等候,他霍然推门,见晏洵端坐其中,独自饮茶非酒。 “如何?”他见两廊没有可疑之人,遂关门问道。 晏洵搁下茶盏,沉沉无声。 “啊呀师弟,你就别卖关子了!”李小衙内伏在桌上切切恳求,“那老道士透口风了么?” 晏洵忽道:“我受恩于先师,并不一定受制于你。” 李小衙内冷脸一诮:“父债子还,父恩子收,这一切本就天经地义。要不是我爹,你连太学都进不去,混到今天无非是条狗,还想妄攀高枝?” “他什么也没说。”片刻,晏洵答道。 满室沉寂,李小衙内深吸一口气,指门道:“滚吧。” “眼下你应该披麻守孝,而不是流连酒楼。”晏洵不迟疑,推门而去,“人有旦夕祸福,你多少收敛一些。” 他走下楼梯,只闻背后一阵壶裂水溅之声。晏洵没回头,避开前仆后继的莺莺燕燕,遁入夜中。 未多时,李小衙内摔门而下,挥退一众札客,大喝:“马呢?!” 闲汉从酒桌上抹抹嘴起身,应道:“衙内且等,小的这就去牵来!” 辽马今夜十分倦怠,踢踏间不似方才强劲有力,像是困中刚起。 李小衙内见状眼刀一横,怒道:“狗东西,明日再同你们算账!”他跨马奔离,消失在街上。 晏洵走后,他很快就后悔了。李伦哀荣虽盛,但人死如灯灭,只要国朝士人不绝,祭酒的位置就一直有人坐,十年二十年之后,谁还顾念昔日情分。 狐朋狗友显然靠不住,中流砥柱的师兄们又不将他放在眼里。冲和子若坚持不伸援手,他能托庇者,便只有大理寺评事、签书开封府节度判官厅公事——晏洵晏洵直。 辽马嘶鸣扬蹄,惊退夜游人,李小衙内且行且看。他见晏洵尚未走远,于是呼喝着追上前去,将欲勒马停下。就在此时,他发觉不对劲,不听使唤倒在其次,烈马奔得愈来愈急了。 众人见辽马口吐白沫,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大路。 李小衙内受困于马,颠簸不休,舌头险险咬掉一半。疯马冥冥中如有神引,直冲录事巷而去,闹得红灯街附近鸡飞狗跳,最终力竭,委顿在一处幽僻死巷中,伏地再不动弹了。 纵马者三魂没了七魄,只剩半条命。 李小衙内好不容易从马镫里脱身,头昏目眩,口干舌燥,先是扶墙吐尽腔中残食,后逢天降甘霖。他仰头便饮,直噎得七窍生烟——整晚的莫名其妙至此才让他寒毛倒竖。 这不是水,是油。 他迷迷瞪瞪向半空中望去,但见一人高立墙头,面容模糊不清,好整以暇地提坛朝他口中倾倒麻油。 当真春雨如油。 他终于嘶叫出声,丢了余下三魂。 第六章 野火 小雨细碎如针脚,很快便停了。 晏洵在录事巷周围一再寻找,总也找不见李小衙内的身影。 柳叶如裁,风雾四起,栀子灯摇晃。突然,偏僻巷末传来一声惨叫,晏洵稍作迟疑,随即拔足疾奔而去。 谢皎倒完一坛麻油,抽方巾擦净双手,翘脚踩上檐角,心脏鼓动得愈急愈快。 居高处者不胜寒,她却觉得耳后生风,鼻头出火,酣畅淋漓不可耐,从这种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处境中尝到一丝甘甜的快感。 ——额头青筋毕露,霎时钻透整张脸。 她喘着粗气,戴上夜叉面具绑牢。 李小衙内腔中塞满麻油,浑身亦浸油,生死不如地趴在地上呕,猪狗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 晏洵冲过来时所见如此,并没有立刻上前,他环顾四周,马上发现制高处尚有恶鬼夜巡。 “我死了,哎呀呀晏判官我死了!” 那夜叉道。 晏洵心惊,不知她是何方妖魔。 “如何?帮李小衙内开口而已。他说不了的,我替他说。”谢皎巧笑,“你不是号称师出李伦?他儿子要死了,你怎么不去救呢?” 一言点醒梦中人,晏洵了悟,“是你放的火!” “也是,逐鹿者不顾兔崽子。”谢皎避而不答,“你不救他,到底情有可原。” 录事巷遍地红灯,销金窟里多的是高门衙内,一向难巡查,所以安设的军巡铺并不多。 晏洵默默盘算,附近的守备铺兵赶过来也要两炷香。恶敌身份不明,即使有援军,动手后谁占上风犹未可知,于是缓声道:“为何要杀他父子二人?” “听你这口气,只当那爬虫是死的了?”谢皎哈哈大笑,夜叉脸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人啊人,饭三斗,粪三升。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当真毫无半点可爱之处!” 两人正谈话间,李小衙内吐干净五脏六腑,突然清醒了。他意志极坚,借双肘使力一寸一寸往巷外爬,贪生者总怕死。 麻油不知添了什么料,脊骨以下几乎毫无知觉。 辽马气绝多时,尸身已硬,横亘路中央,巍如昆仑之险。他无力翻越生门,昔日跋扈的衙内如今哀求地仰望晏洵,喉中嗬嗬作响,张嘴只有起泡的油沫子。 “送他去死,还是陪他去死?”谢皎短刀出鞘,冷冷逼问道。 晏洵见她久不挪动,便大胆猜测此地只有女夜叉一人,并无帮手掠阵,遂道:“再问一次,为何下毒手?” “这句话,是要他死啊。” 话甫落,谢皎自檐头纵身而下,犹若夜枭俯冲,挥刀直向晏洵斩来。 “可我要你死在他前头。” …… …… “走水了,走水了!” “望火楼一群饭桶,现在没见人影!” “军巡铺,快叫军巡铺啊!” 雨后地皮湿润,火势偏偏越烧越旺,劈剥声不断,能把人骨头都烧酥脆。 浓烟渐袭,录事巷中寻欢作乐的人们也被惊动,夜半披衣外逃。 闲汉眼尖,认出滔滔大火中的死马,正是录事巷常客李小衙内的马鞍辔头。火海中有人翻滚,烧得只剩一具黑影,空有手脚而无法自救,正似地狱小鬼,张口蹿火,受焦汤之刑。 十丈之外是汴河,他左右扭曲,怎样也无法越过马尸。 闲汉登时骇破胆子,疯疯癫癫地跑走了。 汴河道中,小船之上,谢皎持刀架在晏洵脖颈旁,拉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热浪席卷死巷,火光汹汹,船头灯影摇晃,比之不过是萤火光辉。 二人轮廓一齐投在沉浑的河面上,忽大忽小,变幻莫测,怪诡如剪影戏,叫人难以捉摸。 谢皎有心杀之,缠斗间却下不了杀招,只将他划得衣开袖绽。 晏洵有心将她擒拿归案,无奈强敌刀剑加身,一介书生,慌乱中一辟数丈,再回神已跌入河道,万幸有小船夜泊于此。 “我明白了。” 谢皎气息未稳,刀刃闻言又是一压。 他半跪坐在船头,颈侧冷锋逼人,却没住口:“两场火,数条人命,滔天阵仗,闹得人尽皆知。你不仅想行凶,更想败坏李家名声。” 她凑到晏洵耳边:“子不教,父之过,他名声坏了,怎么能赖到我头上?” 判官不为所动:“李小衙内罪不至死。” “士大夫欺世盗名,我不过替天行道。” “罔顾王法,草菅人命,绿林之辈都以为自己替天行道。” “你们悼念李伦,可他凭什么?” “先师纵横儒教,堪当天下师表,能在东华门外唱功名的才是好男儿,世人悼亡本就理所当然。” 谢皎一顿,在面具后戾笑如嘴裂,止不住地笑。 “你如今有几个先师,他们如何死的,可得一般哀荣?” 冷言冷语似长针入脑,晏洵刹时如被冰雪,心头莫名古怪。 他试探着想要回身,却被女夜叉一把按住后脑,不许轻举妄动,彼此陷入僵持之中。 大小桶啪地砸在舢板上,铺兵亟欲汲水,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猛从岸上伸头。只见一对野鸳鸯伏在船首,身影看不真切,不禁破口大骂道:“救火啊!” 谢皎对于李伦身后的盛名十分憋拗,胸中痛恨如烧。她收了刀,纵斩水桶绳,横断停泊索,小船顺流遁走,沉浮间水桶漂远。 铺兵咒骂声还在耳畔,晏洵看准时机陡然出手,将她反压,船舷骤然摆荡,两人忽地杀作一团。 谢皎不明原委,回刀欲砍,却也来不及。四手相困,晏洵毫不留情,横肘在她脖颈施力,呛得夜叉猛咳。 判官腿脚死死抵住恶鬼,两眼紧盯黄金四目,就等这场角力中到底谁先泄气。后者变为砧板鱼肉,不甘嘶吼,急出两行泪。 桃木葫芦钻入晏洵掌心,硌得他十分难受,但仍不敢轻易放手。 半空飘起小雨,风卷成浪,谢皎脑沸如汤。苦苦挣扎后,夜叉面具终于松动开来,当啷砸落舢板,跟她怀里的什么物件,一起滚入角落中。 船过桥垛,恰逢河灯惨照。 晏洵倒抽一口冷气。 谢皎仰卧船头,直向漫天牛毛背后的虚空中望去。 “陪我去死,还是送我去死?”她合眼道,“……没差别了。” 她翻身入浪,杳然化鱼而遁。雨水渐注,晏洵一人在船,河面大珠小珠,心底平地起风雷。 天声如震,撕开朦胧夜幕。 第七章 擢迁 二十多年前哲宗皇帝尚在时,宫中廊柱多饰以金箔之物。 可惜他英年早逝,诸事未竟,身后没留下一子半嗣。十一弟端王赵佶便被皇位兜头砸中,待其得登大宝后,金箔便被全数揭掉。 宫中布设转以清灵雅素为主,不是蓬莱,胜似蓬莱,但这并不代表应奉局会少用半颗铜子。苏杭应奉局日复一日在两浙地区搜刮花石纲,年年满载,沿汴河运入京来。 皇城司位于大内东北,太湖石在此不过用作压竹脚。 画堂之内,降龙博山炉烘着白檀香。上指挥亲从官立于右侧,下指挥亲事官与之相对,两列指挥官依次向堂上述职。 提点官端居正堂,背后屏风上嵌了一幅笔浓墨饱的松壑群鸦图。山陡峦盘,松枝粗斜,近中孤峰特立,不欲与疏丘为类。画顶群鸦满天,扑棱棱往极高处飞去,皴成压顶黑云,气势逼人。 他问堂下诸人:“李伦父子这回是死在谁手里?” 华无咎闻言出列,躬身答道:“下一指挥。” “这么说来,元佑三甲便只剩章援一人了。眼下时机未到,暂且还动他不得。”傅提点颔首,“你做得很好,三大王见到下属尽心尽力,必定十分欢喜。” 三皇子赵楷正当加冠,身负天子恩宠,受命提举皇城司。名义上总揽大小事务,执掌天家耳目,封号“郓王”。 郓王才情过人,诸人皆以为得官家真传。少年贵胄,行事但求快意,两年前他私自参加取士,一举拔得甲等状元头筹。风光胜过太子,气劲确实卓然。官家为了避嫌,于是将榜眼提为状元,只让爱子做个第二。 “属下以为,章援虽不能动,却可让他替三大王冲锋在前。”华无咎沉吟,“蔡公相年迈,是时候让贤了。” “你说的是。蔡京那老狐狸眼不能睁,耳不能闻,一心要保东宫,处处碍着三大王,早该收拾一把老骨头入土。御史台对政事堂,且叫他们斗,我等坐收渔利。” 傅提点忽又想什么似的,奇道:“七年前翰林院之乱,不正是你随我同去抄家?元佑三甲去其二,此间事成,华亲事当真大有功劳!” 华无咎垂首,“分内职责,怎敢邀功称苦。” “不,要赏,一定要赏!三大王吩咐过本官,但行功过,赏罚分明。”傅提点挥手道,“巳时去都堂接任状,升为勾当皇城司。” 勾当官只在提点官之下,亲事官、亲从官纷纷道喜:“恭贺华勾当。” 华无咎心中冷哂,推辞道:“提点官抬举,升迁太快,属下万不敢当。” 傅提点挡在画屏前,魁梧如泰岳,五十九岁不显武官迟暮。 他双臂撑案,笑道:“七年间只从察子做到亲事官,这是在怪我了?放心,章援一日不死,提点皇城司的位置就还是我的,大家各凭本事。” 众人默不作声,华无咎遂一拱手:“多谢提点官。” 画堂散罢,右迁未久的勾当官且行且停,默默推敲上峰底牌。 “华勾当,恭喜恭喜!”上一指挥王亲从追上前来,“回亲事厅收东西?” 华无咎一揖,“多谢王亲从,正是。” “顺路,顺路。” 王亲从四五十许,身材矮胖,在皇城司混迹甚久,眼馋提点官的位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听说小老弟近来收了个女察子?啧啧,佳人二八年华,华勾当气血方刚,真是好福气!” “哪里,”华无咎明白对手已盯上谢皎,不由讥诮,“晚辈年少,比不过王亲从儿孙满堂,日日坐享天伦之乐。” 那老武夫又咂咂嘴,感叹道:“美人计历来最毒,小老弟果然捡到宝,个中滋味,想必美妙。老哥身为过来人这就要提醒你了,因小失大不值当,最后可千万别舍不得。闲话休提,说不定再过几年,为兄就要喊你一声提点官喽!” “王亲从失言。”华无咎淡笑如初,老武夫踮起脚拍他肩膀,一副心照不宣你知我知的模样,背着手乐呵呵走了。 皇城司尔虞我诈,华无咎不指望能躲过所有人窥伺。 亲事厅后院竹林深处有座红亭,亭外小池细莲,汲金水河以养之,素日无人打扰,独属华无咎。 八挂帷幔悬荡,轻纱绕亭,他入内时才发现已被人捷足先登。 那怪人满脸青筋游走,委顿在红亭一角。指尖泡肿发白,双手紧紧抓在脸上,抖作筛糠,不敢见光。 华无咎避开地上水迹,抽铁扇在她颈旁一贴,谢皎如触火石,猛地打了个冷颤。 “没死成,”他哦了一声,“东京水网四通八达,你能耐不小,竟潜金水河入宫。” 谢皎几次张嘴说不出话,华无咎仔细辨认口型,重复道:“黑沉香?” 她仓皇点头。 “杀掉李小衙内之后,你本该将他的账本一并送过来,结果却整夜未归,必定吃了急性子的亏,被人绊住手脚……被谁呢?” 华无咎倚栏摇扇,池中小荷才露,橘红蜻蜓便被吸引过来,停在尖角上一颤一颤,险些掉进水里。 “如此狼狈,想也知账本不保,你凭什么要黑沉香?” 谢皎一怔,这才想起来去摸前襟,里头空空如也,物证早不知失在何处。 “没有账本,人死的价值便折损一大半。”他笑里藏刀,“遇到我之前,你不是也能挺过来么?蛊毒虽剧,无非丑点罢了,你就忍忍吧。” 谢皎忍不住哀求道:“我疼……” “啊呀,巳时到了,本官有事先行。”华无咎起身,收扇敲在掌心,“亭下两坛酒,想喝自己挖。” 他抬起帷幔,将走时沉声道:“端午之后,夏税入京,届时人多杂乱,蔡京有一桩秘密该会露出马脚。皇城司做事,功劳向来靠抢。下次想要黑沉香,就拿这份情报来换,长记性了?” 第八章 春酒 垂拱殿今次下朝晚了两个时辰,百官出殿后腹内长鸣,纷纷拔足欲食。 唯独蔡京蔡公相以人代步,乘太师轿走在诸位同僚前头,一溜烟出了宫城,连官署也不必去。 “这火烧得实在古怪,一场接一场,恁地乱!” “可怜李介然父子。”一人摇头叹息。 “老子烧死在茶楼,这才几时?儿子不守孝,偏偏纵马伤人,还烧死在章台之地,真是败坏门楣!” “李伦好歹名列元佑三甲,贵为天下师表,竟教出这种不仁不孝之徒,毫无礼法可言!”又一人忿忿不平,“他怎堪当赠太师、谥文元?” 为首者口风忽变:“逝者为大,诸位还是嘴上饶人吧。” 几个侍郎往背后一瞧,顿时不再言语。 御史中丞两鬓斑白,缓步从旁经过,恍若未闻。 适逢天命之年,元佑三甲只剩最后一人。 他腿脚不好,只能走走便歇,无奈肠胃摩擦实在饥饿。于是愈走愈急,双脚缠绊,几乎仆倒在地,被后生小辈一把托住。 “章中丞?”侍御史忧心忡忡。 章援看他半晌,抬脚道:“不必,你自去。” 乌台稍远,小官跟在御史中丞身后,一道向南经过翰林院和枢密院,迈出右掖门往西角子楼大街去。 宫外车水马龙,章援立定休憩片刻,复续前行,回到御史台才歇口气。 侍御史见一切安稳妥当,便自去偏厅,未多时小官通报,说开封府有人求见。 晏洵入内时,章援正埋首办公,案头热茶袅袅。 “梅山先生,下官叨扰了。” 小官奉茶后退下,晏洵随即关上正堂大门。 “洵儿,来来,”章援招手道,“明日休沐,跟师父一同去介然府上,要置办什么尽管朝你檀烟师娘开口。” “学生有俸禄,何必麻烦师娘。久不见您老人家,咳嗽怎又重了?” 章援无奈搁笔道:“老了嘛。” 他似已累极,话罢将处理完的公案堆在一旁,袖手窗边不再言语。 晏洵在旁侍候,见笔洗水浅,遂换了一遭清水,又把桌头杂乱的案牍收拾整齐。 合上四方砚,正面赫然刻着“快笔乘醉,指间生雷。元佑三年六月辛丑,章援致平、李伦介然、谢悰济苦,戊辰科同榜知交留赠谨记”几行铭文小字。 师徒一时静默。 “明日送他们一程,不要耽误时辰。”章援道。 庭中老松孤峭,枝杈里卧了鸦巢。晏洵迟疑片晌,掏出一本旧册递过去,抖起来飒飒作响。 “师父请看。” 章援细翻后暗自心惊。 “因缘际遇暂不提,学生手中这本账要是流传出去,前国子祭酒的声名便彻底毁了。” 晏洵斟酌道:“李文元公做不出这种事,但他儿子未必,一笔写不出两个李。既与蔡京有所勾连,旁人议论又怎会特意区分?” 造化奇巧,半点由不得人。 章援身为御史台之首,负监察百官之责,手握故旧“贪墨”铁证坠如千斤。再想明日便要前去祭拜,口舌似被刀割,气乱蹿心,乍地咳嗽不止。 晏洵扶他坐下,抚背顺气,倒一盏热茶待他喝下,又问道:“师父未曾吃药?” 御史中丞用帕子捂住嘴,摇了摇头。 “学生就剩章梅山一位师父了。” “哈,也不知你像谁。”章援笑他难得稚气,“元佑三甲之徒怎能颓唐?开阔些,洵直!” 晏洵无父无母,没有依靠,全赖三位师父怜才,琢玉不嫌费工,十数年教导如一日。 他虽知恩图报,却也在夜航船上拾得账本后不知所措。 尤其那夜叉女的骇人形貌,每每浮现于眼前,总会寝食难安。 他不敢猜,也不想猜,更不愿意告知任何人。 小官笃笃叩门,扬声道:“章中丞,家里送药来了。” 门扇间迈进来一双绣履,水烟褙子柳叶裙,通身素雅端丽。 妇人四十许,手提食盒,晏洵见状忙道:“给师娘问安,学生不敢太劳烦师父,这就告辞。师父不必费心,明日再见。”话罢躬身离开,妥帖关好门。 “你看你,又把他吓跑了。”章援干笑,“紧巴巴送药做什么,我还能再活几十年!” 檀烟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啪地撂下食盒,径直上前擦掉他嘴角遗留的血迹。 御史中丞悄悄把帕子往座下藏,服软道:“可叫你逮着一回。” 殊料被一把攥住手腕,檀烟从他掌心抽出揉成团的咯血巾帕,细细展开收好。她从头至尾沉静如渊,他便慌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张嘴喝药。 “今天没有蜜煎果子?”喝罢,章援眼巴巴瞅着食盒底。檀烟冷哼,解下腰间绣囊,又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裹糖山楂。 “人老了,见一面都要鼓足士气才敢去。” 章援嚼着果子,含糊不清道:“当年我怨恨李介然袖手旁观,交情一断至今。他倔,我也倔,整整七年没说一句话,绝未曾想……再见时竟要为他送葬!” 檀烟终于和颜缓色,把他散落的鬓发掖回耳后,又正了正御史中丞脑袋上的漆纱直脚幞头,“你现在成孤家寡人了?” “元佑三年同榜进士登第,食同席,酒同杯,那么得意……”章援慨叹,抬头问她道,“到头来怎会剩我一个?” 檀烟替他抚背,免得又咳起来,柔声安慰道:“谢李命苦,你可不能学他们。我把你照顾好,你就不会是一个人。” …… …… 谢皎独自在京城游荡,无家可归者不比孤魂野鬼。 政和三年正月初一,开封府大雪,白漭漭琉璃世界,纯净如初生。 天外撒起雹沫子,藏在朔风里隐秘砭人。 景明坊中勾栏瓦舍奇多,莲花棚新戏将排,围观者里三匝外三匝。她自动凑上前去,分一口暖气。 花边锣一抖,伶工连忙敲起鼓点,紧密如雷渐近。众人望向戏台深处,不由屏息以待。 谢皎来得晚,便从半途看起。 嚯喇喇一阵鼓噪,戏子翻出戏房,经鬼门道过场就地一滚,腾身来到台前。众人定睛,见是个涂了皂白粉彩的花脸怪。 那老怪披麻衣哭丧道:“夺人田地享荣华,吃糠喝稀等饿杀。老天爷,你睁睁眼,莫不是耳又聋来眼又瞎?” “喝!”诸人山呼叫好。 “木顶宝盖叶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 花脸怪手舞足蹈,歌不成调,高下开阖间竟有几分捉鬼的架势。 谢皎随看客拍手叫好,冷不防被人挤倒。 晏洵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也不伸手拉她,拿白本,舔枯笔,边看边画。谢皎起身拍拍破衣裳,主动凑过去,好奇道:“画什么呢?” “鬼。” “鬼还长人脸?” “人长鬼脸,鬼自然就长人脸了。你见过鬼脸人么?” 谢皎被他绕糊涂了,只能默默摇头,晏洵冷嗤道:“那就对了,谁也没见过,怎么画都不会错。你是哪家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一副叫花子打扮?” 她低头见自己一身焦衣烂布,不挡寒也不暖和,疑惑小半刻,恍然大悟道:“我爹被人抓了,我家被人烧了,我死了!” 尺八绵绵,红牙板一叠声的脆亮。晏洵闻言谑笑,嘴角墨痕似胎记浓重。 他从笔兜里抽出一支细毫,在她眉间点下小小一枚朱砂痣,谢皎伸手去蹭,被他阻止道:“留个记号。” “什么?”她歪头。 “鬼脸人的记号,免得我以后找不到你。” “不得了啦,皇城司来了!”神楼上有人高声示警,看客骤然作鸟兽散。花脸怪哎哟一声摔下戏台,莲花棚乌烟瘴气。 晏洵匆匆收好纸笔,忍不住念叨:“横竖人人都要往地府走,怎么还不敢睁眼认清自己呢?” 黄昏时分,皇城司红亭中,谢皎霍然睁眼,从梦里醒来。 她挣扎坐起身,踉踉跄跄仆到莲花池边。迟疑片刻,猛地对水一顾,幸好筋脉已不再蛇绷,于是长舒一口气。 思从昨夜至今只靠耐力坚持,侥幸苦熬得胜,不禁颇为自许,甚至还想要喝点小酒作庆。反正红亭无人打扰,索性抽刀掘地,要喝干华无咎的家底。 春泥微腥,谢皎不惮虫蚁,果然挖出来两坛杜康。 她抱回亭中拍开泥封,先洗净手脸,再含了三两口春酒喷洒腿脚,以驱周身寒臭。 衣裳泥泞,湿了又干,边角还缠绕着水草青荇。谢皎迫不及待想出宫,找家一等一的香水行,好好除垢泡个澡。 泥封边沿蜷了条僵虫,一掌来长,假死如睡。晚春烘软和之后便簌簌遁去,唯恐被她拿来下酒。 阳间不留,阴司不收,纵使相逢应不识。谢皎默念回想,暗自好笑,至于方才梦见了什么,早已从脑中流走,没能留下半点印象。 命再大也经不住这么穷折腾。 她暗道:“是药三分毒,即使黑沉香饮鸩止渴,但好歹要搞清楚华无咎将药仓藏在何处。免得以后受制于人,累于牵挂。” 谢皎抬手,见红线将断未断,桃木葫芦悠悠打了个旋,遂把线裂处抽丝绑紧。 “冤冤相报何时了?”她站起来活动手脚,“待我杀完,恩怨自然会了。” 第九章 端午 五月仲夏恶,京城人家门户上钉着艾草扎的消灾傀儡,借以代人受过,祛暑除毒气。 脚程快的一早赶去城外看金明池龙舟竞渡,大街小巷叫卖五色长命缕,粽子成盘,白团甜香。饮光遍地转下来,叼着一根芦苇叶歇在角落。 穷和尚不吊屈大夫,只拜五脏庙。 “师兄,师兄?” 三两声没人应,饮光托起铜钵欲走,却被打盹的沙弥一把拉回墙脚。 泰钦懵懵然睁眼,“有人施舍了?” 饮光剃度未久,头如青瓜,抱钵蹲在地上,气闷道:“出家了继续化缘,哪有这种道理?做和尚还不如替人看命!” “八万四千法门都是修行,你又懂得什么。” 泰钦侧了侧身继续睡,不理会小师弟的抱怨,继续道:“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大相国寺,买不来一张僧牒,你倒好,真把自己当宝,还会挑剔了。” 出家人以僧牒为凭证,不必交地税,也无需服徭役。 饮光心底明镜一般,知道自己讨了好,但偏偏过不惯清规戒律的生活。 入寺小半月,木鱼敲漏三只,观音院吃茶僧让门下弟子带他出来修心。泰钦不好推辞,就领着小师弟天天蹲墙脚,日日晒肚皮。 当然一无所获。 饮光急了,小娘子偶尔经过,他笑嘻嘻凑上前劈头盖脸就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没说完便被小郎君围殴,才记起来自己是和尚,于是戚戚惨惨窝回墙下。饮光独自唉声叹气,对心尖上冒出的春芽掐了又掐,盯着手腕间红线晃荡的三文钱默不作声。 “快看!” 正自馁间,他使劲揉揉眼,眨三眨,把泰钦搡了个狗啃泥,既惊又喜。 排水沟渠此刻往外流着白生生的饭汤,油花堵住渠口。 饮光半夜被人叫起念经,没赶上朝食,捱到此刻粒米未进,早已眼冒绿光。他犹疑地搓搓手,忍不住要用铜钵去掏,却被人抢先一步。 那老僧一身百衲衣,左肩挑担,右肘夹簸箕,悠哉游哉出现在二人面前,盛米汤入桶。 饮光眼巴巴不动,指尖剐得铜钵嘎吱作响。一盏茶功夫,两桶皆满,老僧准备打道回府,不禁惋惜道:“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越不知惜福。” 泰钦站起来,老实行礼道:“大和尚慈悲。” 惜食僧也同他唱了个阿弥陀佛,“小和尚慈悲,今日结了几个缘?” 饮光晃了晃钵,啐道:“半粒米也无,都叫你抢去了!” “啊呀!罪过罪过,”惜食僧拍掌一乐,眼睛眯成镰钩,“快吃午饭了,小和尚不如来敝寺一叙,金汤玉食没有,粗茶淡饭管饱。” 他挑担走在前头,泰钦扯了扯师弟衣袖,沙弥两个遂紧跟其后,一道过了金梁桥和西大街。 说是小寺,实为破庙,万不能与大相国寺相提并论。 院中草席横铺,晒着白米,颗颗晶莹可爱。老僧将桶担搁置在井边,打了几盆清水,小凳一坐,心无旁骛地冲洗米汤。 饮光四下打量,见泥菩萨身旁藏有几垛粮仓,内中尽是晒好的旧米,低头问泰钦道:“认识?” 泰钦侧掌,掩口悄答:“叫师兄,不认识。” “小和尚,庙后有地,替我拔葱洗菜!”老僧喊道,小沙弥们闻言一抖,装作若无其事,捋起袖子去菜畦,出来后四脚留印,恰似误入泥地的花猫,还被人打瘸一只。 菜无好菜,不过是些莴笋芹韭。泰钦送去井边,奇道:“大和尚不忌?” 老僧洗了两把韭菜,簌簌抖掉水珠子,“也是修行。” 饮光倒是没什么忌口,天上飞的不吃日月星辰,地上跑的不吃车马轴轮,水里游的不吃纤夫死人。腹内锣鼓喧天,他等到现在早不耐烦了。 惜食僧生火做饭,未多时,土灶便传来勾人的香气。 碗三只,筷一副。饮光自去庙后,折了两双细软杨枝,剥皮洗净递给泰钦。三人施施然站在磨盘边同食。 “大和尚,你去时真巧,沟里突然就往外冒米了。”饮光咬杨枝慨叹,呸地吐出一口木渣碎,老僧笑成弥勒佛,告诉他道:“看来小和尚不知,那墙后便是鼎鼎有名的蔡相府。” 泰钦讥诮道:“蔡京蔡公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守在后墙,他怎么知道相府正门的六鹤堂有多气派?” 饮光食不知味,忽道:“淮东去年饿死好多人。” 老僧摸了摸他的青瓜脑袋,又添两碗饭。 …… …… “这鹌鹑羹没有以往好吃,”蔡京搁勺道,“拿什么喂的?” 清风楼大铛头侍立在旁,抢上前答道:“回太师,都是刚缴上来的细粮。” 蔡公相颤巍巍伸筷探汤底,就是捞不起鹌鹑蛋,扔箸怒道:“连你也敢糊弄本官!” 大铛头眼睛险险被戳瞎,扑通跪在地上,一叠声的不敢。 三子蔡翛见状,帮父亲平心顺气道:“难得一家人吃顿饭,小辈们都在,爹爹何必动怒。” 嫡孙蔡悯紧跟着安慰祖父,道:“阿翁别生气,孙儿这就去罚他们重做。鹌鹑么,百十来只总是有的,肉不好吃,便只吃舌羹。” 蔡京见几桌子儿孙满堂,自己坐在上首,慢慢消了气,问道:“既然如此,阿翁便考一考,你们每日吃饭,可知米从哪里来?” “自然是米袋子了!” “胡说,我在石臼中见过米!” 蔡悯嫌同辈无知,最后才飘飘然答道:“阿翁我知道,是粮仓,常平仓!” “米当然是从地里种出来的了,亏得没让你们分稻麦,谁知还会说什么傻话,”祖父开怀大笑,指着小孙子,“不及你姐姐一半聪颖!罢了,妩儿怎没来?” 蔡翛见女儿并不在桌上,心道坏事,遂给五弟使眼色,“弟妹回宫省亲,妩儿陪她一道去。” 蔡京第五子蔡鞗尚茂德帝姬已有两年,夫妻少艾,他看三哥惴惴不安,于是停杯冷笑道:“是,她回宫了。” 老公相心知肚明,半天后方问,“门前挂艾草了么?” “阿翁放心,艾草薄叶都没落下!”蔡悯邀功,“清风楼的白粽很好吃,是否再尝尝?” 大铛头唰地弹起身,将角落里的奉茶小厮踢出去,“快快,上玉角子来!” 小厮赶紧应声,忙不迭遁出,关上内厅大门后慢慢抬起头。蔡相的侍卫守在外间,横眼道:“还不快去!” “哎哟,小的哪敢耽搁。”那少年垂头缩脑,嗒嗒跑下楼。 报仇为大,其余概不能比肩。蔡京一家今日悉聚于此,且茂德帝姬不在,时机可谓妙绝。 谢皎带足了火引,甚至还搞到小半袋黑火药,本想一锅炸死了事,但乔装入内后,便警觉有异。 蔡太师不比李祭酒随便,半刻不到,清风楼中所有携刀带剑的酒客全被清理出去。 侍卫牵狗翻个底朝天,果然从一名汉子身上查获了烟花炮仗。那人先喊冤枉,又辩解说自己是街头卖艺放烟火的路岐人,最后被乱棒拿下,押去开封府投狱了。 太师吃这顿家宴排场甚大,谢皎暗道侥幸,自己寡不敌众,扔了火药便不成事,只好以刺探情报为先。 第十章 汤酒 后厨热火朝天,竹笼里满满当当百十只活鹌鹑。 厨娘洗净双手,依照小厮的吩咐拔舌。不过半刻功,青瓷盏上小碎肉成尖,血迹斑斑点点,如胭脂未浓。 谢皎做乞丐时,常溜进伙房偷吃,咒骂听不进耳,毒打也挨到麻木。偏她手脚油,素日但有机会便要钻墙而入。 眼下巡视伙房好似富贵归乡,东偷一块糕,西吃一枚果,下肚不及眨眼,甚至拿水萝卜逗弄缸里的老鳖,学它啵啵吐沫。 戏耍尽兴后,她托走一盘金丝缠玉粽,搭配红白两糖,正赶上另一队人马入楼。 为首者华服,戴软脚幞头帽,掌柜的迎将上去,欢喜道:“蔡少保今日怎么——” “太师在哪?”他径直穿过大堂。 掌柜一路躬身相引,带蔡少保登顶,谢皎缀在队末,眼观鼻鼻观心。 侍卫铿啷格刀挡在门前,面露难色,那人见状谑笑道:“鱼眼珠子,连本官都不认识了?明天顺手帮你挖下来糟着,你说好也不好?” “大郎恕罪,公相之命难违,小的只是奉令行事。” 内厅雕花门从里拉开,蔡悯嘟囔道:“粽子送得慢,还这么吵……大、大伯?” 蔡攸挥手,仆从将一只朱漆梅红匣子奉上前来,“侄子过生日,也不请大伯吃一杯酒?” 小子没接,觑向厅内,片刻后传来蔡京的咳嗽声,断断续续道:“放他进。” 谢皎低头跟入,正站在小寿星座旁,稳妥放好金丝缠玉粽,小子冷不防道:“好香。” 她没接话,微微一笑,收盘隐在龟背竹后,心中暗自称奇:“看来,蔡家诸子并非铁板一块。” 蔡攸进门直冲父亲而去,四弟、五弟纷纷起身欲拦,却被座上的老太师抬手制止。 长子揪住蔡京手腕,诊脉少顷,惺惺作态关怀道:“脉象平缓无碍,爹爹近来还感觉不适么?” “并无不适。”蔡太师忍住不咳嗽。 蔡攸慢慢抽手,居高临下望着风烛残年的老父,似觉无味,笑道:“那么,儿子另有要事,他日得闲,再来探望爹爹。” 他嘲罢,风卷残云离去。满座家眷见蔡门嫡长子恣意张狂,竟也没一人胆敢站出来责骂阻拦。 “他这是,盼我死啊。” 蔡京陡然咯出一口血。 众人惊呼,齐拥而上。侍卫当啷合门,闲杂仆役一概赶走。谢皎矮身去拾夹掉的幞头,被人一脚踹上心口,“还不快滚!” 她跌坐在地,满脸赔笑讨饶道:“就走,就走。” 大铛头几步上前,架起小厮的一双瘦肩,蛮力拖她站起。 谢皎初时没挣脱,安安分分装作软脚虾,侧眼窥见此人瞄向自己命门。她正待蓄势脱困,忽闻身后传来滚滚的脚步声,二人站定让路。 蔡京被左右搀扶在中央,神情颓丧无力,嘴角血迹已擦干。一大家人匆忙下楼,神情殊异,蔡翛冲在最前头喝道:“备轿!” 茶刀刹时一闪,大铛头右肘死死压住谢皎,背后左指一拦,硬生生夹住轻薄细刃。老茧粗厚,并未流血。 蔡家女眷将将从二人面前经过,谢皎维持佯恐之态,搓轴再化一刃,狠狠下劈,竟是一把双锋剪刀。 大铛头指隙开裂,暗吃一亏,险些没忍住痛哼,仍未收劲。 “哪条道上的,竟敢耽误皇城司办事。”他低声愠道。 太师轿欲起,谢皎心思一转,朝蔡悯喊道:“小衙内,长寿面快炖好了,不吃怪可惜,小的送去府上如何?” 嫡孙不过十三岁,诸人今日来清风楼正是为他作生日宴席。未料想蔡攸突现,枝节横生,闹得家不成家,席未尽,人已散。 他只吃半饱,跟在最后,情绪本就低落,爹娘叔叔紧赶着传唤太医,无人过问蔡悯,是以乍闻小厮关心,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 “送上来,就在这儿吃。”蔡悯气纠纠折返三楼,谢皎遂高声道:“好嘞,劳烦铛头松松手,小的还有差事要办。” 蔡悯蓦然回头,见那小厮皮白肤透,大铛头却一直借机揽肩,登时怒叱:“还不快去!” 小厮终于脱困,一溜烟跑向伙房。大铛头本想尾随而去,意外被蔡悯喝止道:“你在此等候。” 未多时,她托盘而来。酸枝木盘中安放一只紫砂汤盅,严丝合缝,小孔透露出袅袅热气。 谢皎嘿嘿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还请察子见谅。在下先动的手,先赔个不是,为表诚意,这份功劳就让给你了。”她将托盘小心过给大铛头,唯恐烫了后者伤手。 大铛头冷哼,“招惹上一指挥还想善了?小子站在此地不要动,等我回来报上名号,再去王亲从王泥犁那儿乖乖领罚。” “那是自然。”她应道,侍立原地不移,听到合门声拔脚便走。 蔡悯独自待在盛筵旁,桌上菜色虽未全动,在他看来只是残羹冷饭。金丝缠玉粽尤其蠢笨,红糖汁如血,白糖汁如唾。 大铛头入门,放下紫砂汤盅,切切道:“生辰吉乐,请衙内慢用。” “怎么是你?” “小子不懂事,笨手笨脚,哪能叫他服侍贵客?没这道理嘛!” 少年悒闷道:“罢了,开盖。” 大铛头依言打开盅盖,退到一边,正盘算如何攀附,却听蔡悯倒抽一口懑气。他这才抬眼去瞧,也猛抽一口冷气。 哪有什么长寿面,分明是活王八汤!还浮了满盅的鳖鱼蛋,一戳一晃荡。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街上,谢皎望向清风楼,喃喃道,“只可惜寿衣欠奉。” …… …… 蔡公相今年七十有三,熙宁三年登进士第,宦海沉浮五十载,实在老不堪提。亲弟蔡卞早因政见不合与之分道扬镳,长子蔡攸又为争权夺利与家中悖离。 老太师委顿在轿子里,头脑昏昏沉沉,眼前过了遭走马灯,心底却平静得出奇。 或许蔡氏一门本就命定了煮豆燃萁的运数,东京城一锅盖了圆,谁也跑不掉。 瑞鹤炉散出香气,他作如是想,恍惚间闻到了豆羹的味道。 蔡京陡然醒来,以为自己身在钟釜,正受烟熏火烤,渗出一头薄汗。 “哈,”他听见有人短促笑了声,“大哥,你多活这么些年,越活越狼狈了。” “比不上你,早死早省心。” 蔡京慢慢从孩儿枕上起身,靠坐在滴粉销金榻,总觉得房内缭绕一股子焦味。他倒了一盏白毫,颤巍巍注入瑞鹤炉,浇灭冷香,直到茶水漫溢才收手。 蔡卞在棋枰啪地落下一子,“你怕什么?” “怕老天不让我赢。” “赢谁?童贯、王黼还是三大王?” 蔡京合眼道:“命。” 蔡卞仰天长笑,眉毛胡子都发颤,差点倚翻了背后的六折群鸦屏。 “你以为自己还能有什么命数?别太慢,小弟可是等不及要看你的结局了。” 话罢,老文士皮销骨碎,扶手椅上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莲纹台蜡灯烛芯一晃,群鸦似欲破屏飞出。残香飘忽,外头有人推门而入,急声道:“爹爹,还难受么?” 蔡攸满脸殷切,放下一碗混稠的汤汁,搓了搓发烫的手指傻笑。 “儿子刚熬的香橼蜜酒,对嗓子再好不过了,快趁热喝吧!” 蔡京这才有点找不着北,晕晕乎乎的,双脚搁在足承。 蔡攸躬身为老父穿鞋,又把天青瓷碗拿到榻边香案上,朝他递了递,诚恳道:“章中丞跟爹爹犯了一样的毛病,老不见好,这方子还是从他侍妾手里学来的。” “找太医局验过没有?” “赵太丞验了,没毛病。香橼去核切片,与酒煮烂,煮上那么一宿,再用蜜拌匀……”他故作啧啧声,“我都想喝了。” 蔡京拈起银勺搅了搅,又嗅了嗅,始终不愿意跟章援喝同一味药,末了忽问道:“香橼这么油?” 蔡攸一拍额头,“啊呀,还有四弟的脑子,我炼成油倒进去了!” 太医局方走不久,家仆原本守在太师居所外,骤闻一声怪叫,纷纷冲入房内拔剑四顾。 蔡京跌在榻下,炉翻案打,落了一地灰烬,黑糊糊的药汤全都洒在身上。 公相犯了癔症,不知在跟谁缠斗。诸人心底发冷,滴粉销金榻斜刺里骤然撞出一只黑猫,毛发竖立弓紧背,低低咬牙嘶叫。 第十一章 仙姑 “公相身体欠安,不方便见客。” 老管家回到前厅时,只能如此为难地答复来者。 皇城司傅提点表示十分理解,安慰他道:“事不在急,急也无裨于事。小小补品不成敬意,望公相多加保重,燕云十六州未复,国朝还需股肱之臣效力。下官择日再来拜访,先告辞了。” “小人送提点一程。”管家忙道。 这时,小厮急匆匆奔入大厅,叫道:“翟内知,谢仙姑到了!” 傅提点没走,好奇多问一句道:“哪座洞天的仙姑?” “谢仙姑挂名在瑶华宫,张口能说天禧间事,首尾分毫不差。她平时云游四方,今番回京不久,设醮驱魅那是首屈一指!小人犯了心悸症,三十年没人能看好,那仙姑一方符水开下去,你猜如何?药到病除!” 翟管家啧啧称奇,话罢稍敛声色:“天机术数,多言不灵,还请傅提点不要声张出去。” 傅提点捋须,叹道:“下官受蔡公相提携教诲,怎么会做那忘本负义之事?不过忧心恩府先生罢了。况且最近家宅不宁,亟需招人作法,如果方便,不如请管事代为引荐……” 翟管家心念几转,终究是一条船上的人,又把他请回内院。 “可不,傅提点是明白人。” 二人穿过七进院落,终于来到蔡京平常起居的明正堂。 院中早已摆好炉鼎高烛,香案上绑着一只黑猫。天日惨惨,两旁道幡无风自动,仙姑一身道袍,桃木剑舞得风生水起。 事出紧急,她来得匆忙,开坛取水的步骤一并从简,连道童都只带一个。傅提点站在稍远处,然而明正堂里沉沉不见人影,深如泥潭,遂不再窥伺。 仙姑踮脚跳转,腾身一招仙人指路,他惊鸿一瞥,遂问:“这……” “谢仙姑修炼道门之法,有返老还童奇效,你看她好像十几岁的模样,实际上一百多岁啦!“翟管家低声答道,“信或不信,取决于你。成或不成,取决于她。” “恩府先生以前不信佛也不信道。” “谁都有老的时候,傅提点眼下不觉得,再过十年啊,就未必喽。” 话甫落,翟管家便迎上前道:“辛苦仙姑。” 谢皎犹自喘息,从剑尖取下三张神鬼莫辨的符箓,捻成卷注入香油,细细叮嘱道:“门后、榻下、灯前各燃一支,兑成符水喝下去,静养半月。这黑猫乃奸邪所化,不如让我带回瑶华宫放七天血,免得它再来作乱。” “带走,快带走!”明正堂里又传出一声怪叫,“穷凶极恶,必定是章惇,这厮阴魂不散,化猫找我来了!” 翟管家歉笑道:“公相魇着了,这话作不得数,小人送送二位。” “仙姑不同行?”傅提点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也有法事要办,请谢仙姑到宅中一叙。” 谢皎也不跟他客气,小道童收拾好法器符箓之后,二人便从偏门一道出了相府,遁入金梁桥小巷。 黑猫落地酿呜一声,飞奔不知去向。谢皎丢了一角子银,小童便欢天喜地剥下道皮,换钱喝酒去了。 她扛着一包袱门面,吃力道:“傅提点看得还高兴么?” 傅提点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有些压箱底的手段,别的不讲,那招仙人指路确实漂亮。” “属下无非一把刀而已,端看谁用得好。我一不求权,二不求势,对傅提点来说毫无威胁,何必耿耿于怀?” 谢皎也跟着他笑眯眯的。 “老糊涂都容易上当,蔡太师是个活死人,不是我骗,也会有别人来骗。如此这般,怎么好敬谢不敏?” 提点官颔首,自矜道:“本官可不是老糊涂,我会用刀,更惜刀。” “实在,”谢皎不吝夸奖,“傅提点闻弦歌而知雅意,头前新卖的千日春尝过没有?” “小子狂妄。”他摇了摇头,跟她同去喝酒。 两人在一家脚店坐下,二楼拂动着新挂的酒招子。谢皎大咧咧叫唤:“顶好的,上两坛!”小厮应声而出,果然抱来两只“春”字黑釉大罐,乌光似熟透的梅子,拿筷一戳就能咕嘟嘟冒出琼浆玉液。 谢皎拍开封布,自顾自倒了一满碟,没忘招呼别人,“新酒,不喝可惜。” 傅提点未为所动,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 酒桌凭窗而设,半隔半开,福寿竹掩映其间。谢皎听了一会儿外头闲话,双颊慢慢挑上胭脂,十七八的年纪正当时,好一幅人面桃花。 然而傅提点早过了为美色所动的年纪。他以为这就是小狐狸的伎俩,其实有些失望,再抬眼见她面目变幻,心念变化如电,问道:“听没听过一个话本子?” 她打个酒嗝,问道:“傅提点还爱看戏?” “赶上端午,莲花棚新演的话本子,说是西湖边上有个白衣小娘子,自称白仙姑,喜欢撑伞去苏堤边转悠,可巧跟穷大夫擦肩而过,糊里糊涂就爱上了,谁知误喝雄黄酒后现出原形,竟是白蛇成精。” “穷大夫怕了?” “妖孽变相,无双艳鬼,谁不怕,又有谁不爱?” 谢皎很久没去莲花棚,笑道:“过来人。” “惋惜而已。”他道,“越是那爱干净的,往往最后堕泥最深,挣扎不过适得其反。” 她解下腰间的黑底浅金宝相花香囊,敞口倾倒在浅碟中。傅提点初时以为是肉干,然则香料混合酒气,一股摄人心魄的奇氛顿时弥散开来。小仙姑双目融冰,趴在碟前深嗅,如狸猫临水。 不多时,脸上狰狞的青筋悉数消退。 “如你所见,雄黄酒和解酒丹都在华无咎手中,而我不想现原形。”谢皎终于正色。 “小人善毒,上不得台面。苑东门库确实在他手下,好些毒药,闻一下就能立毙,专杀不廷之臣。”傅提点五十步笑百步,“你拿什么和我换?” “属下谢皎,欲助傅提点独掌皇城司,”她离桌躬身一拜,“不逾半月,蔡京必出都堂,再不会威胁到三大王,这就是我的诚意。” 傅提点心知肚明,华无咎当除,所有觊觎高位的人都该除,以此要挟求进的人更该死。窝里斗正好,提点官乐见其成,借刀杀人手不染血,向来是皇城司一脉相承的作风。 “金风玉露一相逢,点到即止,聪明人可千万别学白蛇。” 傅提点大手一招,叫来小厮付账,付罢出店,口舌滴酒未沾。 谢皎缓缓收纳翻涌气劲,又倒了浅浅一碟子千日春,这回再喝并没有变化出夜叉恶相。 只要心绪平稳,不杀人时,她可以自如地催动心火,好比火中莲,越烧越清凉。唯独无药轻易变不回来,不过是面相骇人而已。 明珠浸酒,眼中潋滟流转,自己却毫无察觉。 华无咎从二楼下来时,就见她这副模样,目光没有力道,不似平常狡猾算计。 勾当官拧眉,随即自警地按平了眉心,问道:“他信了?” 华无咎在她对面坐下,张扇驱赶福寿竹小间内浓浓汤汤的香酒气。 谢皎没答,一颗乌黑脑袋搁在臂弯里,连嗝了好几声。 “杜康投胎,太白再世?”他收扇敲她脑袋,“大言不惭。” 谢皎抬头,糊涂搡他一把,华无咎岿然不动。 往常她的确千杯不醉,天冷无衣时只靠野酒驱寒,一路跌跌撞撞活过来,早就泡成了酒葫芦。 今天偏不凑巧,这千日春里混杂了黑沉香屑。谢皎久病成疴,此躯养成依赖,接触到两大救命物件自然欢喜的要命。待提点官走后,心智一时松懈,脑子便化成了一锅泥豆腐,小火炖得正好,嘟嘟沸着泡。 香酥惑人。 “你听,”谢皎晃了晃两只酒坛,特意附耳以示自己坦诚相待,“没酒啦。” 他避开那软刀子似的两眼,问道:“还想要?” “连口酒都舍不得,亏我被人兜心踹一脚!” “护心镜碎了?” 她摆了摆手,笑嘻嘻道:“当掉了,好值钱的东西!” “赎回来。” “你让我赎我就赎,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一掌拍在案上,两颊酡红,眼睛瞪成铜铃。 华无咎故意说些缠绊的话,试探她以取乐。 “黑沉香和酒不可共有,要命还是要酒?” “我是聪明人……” 谢皎掰手指思考,半天没算出个子丑寅卯,一掌数出六指,于是丝丝吐信道: “你有酒,还有黑沉香,当然是要你了。” 第十二章 鹰鹘 从政和到宣和,阔别七年,再回莲花棚,看戏人有增无减。 景明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勾栏瓦舍集聚,大宋最好的路岐人都巴望在此占据一席之地,免受日后风吹雨打。 小娘子换上薄衫褙子,挥着轻纱团扇,躲在戏台两旁的神楼包厢中,碎嘴咬耳朵,为白蛇之死黯然泪下。 小郎君幞头簪花,站在相扑场外押定离手,拿楼中心仪的小娘子作彩头,赌红白双方最后哪个会赢。偶尔女扑手同台竞技,着衣不多,则押宝者多如毫毛。 戏台前站了一根通天旗杆,长十数丈,杆头旌旗招展。 五丈高处钉了木座,平伸出来,毫无遮碍。座下一排溜的木楔片,半掌来宽,绵绵延延接上座台,正是审度相扑比赛成败的判官高椅。 谢皎通身黑衣裳,双腿盘坐。她高踞判官椅,衣襟随风飘起,似一只瞌睡的渡鸦。乌发束成小髻,一丝不苟地盘在竹笠中。 六月日头温辣,她打个哈欠,脸上漏光点点,清风入喉,终于睁眼回魂。 不在神楼,不博彩头,念天地之悠悠,独一人之往来。东京城阔大,好就好在这个地方,管你飞禽走兽,但不犯我,相逢敬一句恨晚。 她掏出一小袋香药脆梅,边吃边往下吐核。比相扑要等夜间点上四角篝火才够精彩,朗朗乾坤白日盛,自然要演一些风月之事,赚一份小娘子泪钱。 鼓板密剧,杆下正演到白蛇误饮雄黄酒,青衣挥泪斩妖邪。 那小生抽出桃木剑贯入白衣腋下,小旦应声而倒,哭成个断肠模样。没多久咽下最后一口气,歪头再不动了。 神楼中传来窸窸窣窣的抽噎,戏房陡然跳出个大胖和尚,持珠唱诵,长长喊了一句阿弥陀佛,“施主慧眼明辨,大义灭亲,为四方破除一害,真是功德无量!” “为何要我亲手杀她?”小生怒道。 “众生有情,菩提萨埵。你二人背道而驰,又何必强求不舍?” 和尚见他尚未开悟,大喝道:“她不似人,你不入魔,舍情弃爱,立地成佛!” 谢皎莫名其妙,朝和尚脑袋上吐了一枚核,“强求成佛,你也是魔。” 小旦眼角垂泪,还侧卧在台上,口中溢出鲜红欲滴的苋菜汤。啪嗒啪嗒,蜿蜒如蛇,直流到小生脚下。 后者目眦欲裂,濒临崩溃的边缘,啸然怒吼,一把将和尚搡开四五步。 果核堪堪没砸准,谢皎啧了声,颇为遗憾。 他拔出桃木剑,对颈一刎,从左到右旋了个满,花里胡哨倒在白蛇身上。小旦刚吐完苋菜汤,险些又吐出一串肺。 小娘子们见有情人终成一双鬼,抽泣得更响了,嘤嘤啼啼地往下丢香帕果梨。胖和尚东躲西走,哎哟哟直叫唤,不得已抱头鼠窜,藏去后台了。换场时,白蛇好不容易爬起来,气纠纠拽着小生衣袖,一道扭回戏房。 谢皎顿觉无趣,突然忆起那晚河灯夜雨,想了半晌没出路,遂不作他想。 她伸了遭懒腰,吃干净最后半把香药脆梅,正准备下杆子,忽见街角有几名身形魁梧的大汉,立时警惕起来。 那几条汉子穿着中原人衣裳,清一色头戴巾帽,虎背熊腰,宽额窄鼻,打眼不似汉人,十分小心地淡化自身存在。 他们极其敏感多疑,发觉被人注视,径直往旗杆方向瞟了几眼。 谢皎佯作畏高,转身抱杆不撒手,待其走后才爬下判官椅,悄声尾随过去。 潘楼街龙蛇混杂,十字道口的行人涌成湍湍巨流,细蚁裹挟其中,稍不留神便失之踪迹。只差几个错身,再抬眼已没了去向。 她正暗自懊悔,好巧不巧,相府小厮陡然在转角现身。 那小厮躬腰含胸,平常总爱仙姑长仙姑短地叫唤。他一个劲地从人群中钻缝而过,紧紧护住怀里包裹。 谢皎便鬼使神差地跟上去,直到他左顾右盼,跨进街南一家鹰店。 顾名思义,这是鹰鹘客贩鹰投宿的地方。 大宋建国以来就缺乏北方牧场,燕云十六州为辽朝占据。契丹人生活在草原上,世代逐水草而居,鹰鹘羊马自然也是以辽种为上。一只海东青可卖数万贯,遑论其他珍稀货。 辽物野性难驯,这种生意不比茶酒,不得其法便是暴殄天物。皇城司查得再严,也有掮客铤而走险,悄悄把贩鹰的辽人带进开封府,藏在街角巷陌乃至于鬼市子,专门给贵人熬鹰,利益十分可观。 小厮哪有闲钱逛鹰店,无非受命于其主罢了。 谢皎系牢斗笠,从腰畔香囊里抹几指黛末子,噌噌画出两道粗黑的剑眉。她拍掉细灰,取黄槐粉扑面,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昂头挺胸地进店了。 前后整整两进院落,鸟笼成排成架地安放,她不懂鹰鹘,单比较哪只更肥厚。 约莫一盏茶功夫,小厮从二楼踱下来,包袱没了,身后却跟着一串人,正是街上那几条大汉。 他们匆匆换上粗使衣裳,巾帽改为幞头,一扫而过便不再那么扎眼。遁入街头后,非得细瞧眉目才能认出来。 谢皎心中一喜,亟欲缀上前去,猛不丁被店老板喝止道:“小子,没有中意的鸟?” 她这才察觉到,店老板的面目似也有些狂野。 八哥歪头伸长了半翅,伙计停下羽毛剪,守门的精瘦老叟站起身来,诸人齐齐望向她。 电光石火间,谢皎遽然粗声道:“掌柜的净说浑话,小弟还想去找快活,爹妈生的瘦弱,何必消遣我取乐?” 伙计们嚯哈哈痛笑一气,店老板久居东京,见惯了细白面皮,闻言冷哼:“小白脸!” 谢皎听得毫无负担,心想:“你也未必是真辽人,装得像了,卖鹰才贵。”她假作讪讪,一溜烟出了鹰店,那几人尚未走远。谢皎压低斗笠,冷不丁跟一名高大的青年撞肩而过。那嘻皮笑脸的青年回过头,露出新鲜神色。她匆匆离开,店老板出门喝道:“徐覆罗,狗东西,游手好闲!” 徐覆罗啐道:“爹,你再逼我去考科举,当心我抹了脖子,没人给你哭坟!” 谢皎沿着潘楼街,追随他们一路西行。化外番子扮作蔡家仆人,还受翟管家义子指引,谢皎隐隐预感,蔡京这条鱼就快出水了。 …… …… “瞧见门口的六鹤堂了?那就是官家御赐的蔡相宅。” 辛羡遥遥一指,温声道:“从七品小吏难以企及的高门,若要丧尽天良才能青云直上,我虽眼馋,却也是不会做的。” 六鹤堂巍峨难当,足足有四丈九尺之高。晏洵缄口仰望,相形之下,行人好比蝼蚁。蔡门俯瞰东京,或许便似这种视角了。 “都堂今日议事,蔡太师约莫没待在此处。” 辛羡方才换值下来,夏税入京,御史台为防有人借机自肥,已经连轴运转小半月。人人睁圆了火眼,监察御史亦莫能外,何况辛御史专察吏部。他揉了揉困倦的双眼,“你得罪了谁,走大街上都要人陪。” 晏洵跨着乌皮履,宽袖曲领,一言不发,直脚幞头端端正正扣在脑袋上。他将欲开口,忽驻足凝视某处不动。 辛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蔡相宅侧巷里,老叟佝偻着腰腹,东张西觑,左等右等不来,入宅啪地关上偏门,震飞了门口一层杨絮。 “相府内知翟云峰,”晏洵疑道,“他躲什么?” 第十三章 棋枰 辛羡一掌拍上他肩膀,笑道:“洵直,你可以入事皇城司了。十年前也有人似你一般机敏,今日尚不知混出头没。” 若按长幼次序,辛御史该喊他一声小师弟。两个儒生同出李伦门下,交情尚好,往常也就以平辈相称了。 晏洵应该还目睹了什么,然而无法确定,单在脑中一闪而过,如抛鱼钩钓线。 正想靠近,薄风四起,一地绵雪袅娜,呼啦啦摇乱了视线。偏在此时,相府对过的大门缓缓打开。 小仆面肉横张,眉毛如钩,迈出门外伸手做了个请,隔街也能看出戏谑。 辛羡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要找的人不是蔡太师,而是蔡少保。”监察御史颇觉兴味,抬手从枝头掐了两朵红绡石榴花,全簪在自己的幞头帽上。 晏洵奇怪,遂道:“目下可不是戴花吃酒的好时候。” 蔡相宅对面的少保宅,豪侈过之而无不及。辛羡揶揄道:“半点学识也无,还能得封宣和殿大学士的名号,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没见过太大世面,且送上门博少保一笑。” 晏洵闻言,也拣两朵干净的白榴花,一丝不苟嵌入左右鬓中。 辛羡见状失笑道:“这也要学?” “态比优伶,又善于逢场作戏,蔡少保配不上我等以士礼相待。簪花何须他笑,便是不笑,我也要簪。” 晏判官鲠直,认真向辛御史解释道:“李文元公门下,从不出颠倒黑白之徒。” 初生牛犊不怕虎,辛羡笑他狂妄,跟在小师弟身后过了街,愀然道:“东京自有铁则,你偏爱白日做梦。” 晏洵默道:“总要留给我做梦的自由。” 两个儒生一前一后,昂首簪花跨进另一座蔡宅的高门。 家仆诚惶诚恐地叩门,通报访客已至。反复四五次,进退不得,蔡攸才从侍妾胸口那两团软桃儿上爬起来,日挂三竿,犹以为外头沉晦未旦。 四十三岁的年纪,皮肉尚未老旧。他强作头脑不昏聩,披衣洗漱一番,忽然想起今天是都堂议事的日子,也是蔡京久违出席的一回。 王黼王少宰长了一张白净面孔,行事颇为小气。他觊觎相位甚久,早该沉不住气要出手,天罗地网密布,只待猎物入彀。 “这与我有何干系?” 蔡少保对着湖州吉祥鉴左看右看,长眉压眼,鬓发连须,满脸邋遢得不成样子,自己倒先嫌弃地啧了几声。 四处翻来摸去,偏生找不到小刀,反而把铜鉴撞歪了,露出背后豆大的铭文小字。他一时兴起把它翻转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见完整八个字—— “富贵安居,吾儿如是。” “加冠之礼既毕,往后行事便该有成人做派。爹我想了很久,不如就取‘居安’二字吧,居安居安,你说好不好听?” 说来奇怪,言犹在耳,偏想不起廿三年前的老父模样。好好一个人,身量依稀记得,只有脸上糊成一团。 蔡攸身为潜邸旧人,有从龙之功,官家登基后总叫他“居安”,以示旧谊未忘;其后又与官家爱子三大王结为异姓兄弟,尽管相差二十多岁,赵楷也跟着热络叫他“居安”。 果真富贵安居如是,最早这么喊自己的人却从此缄口不言。 “皇城司和御史台一早准备好了,你若承受不住,明儿别来就是。” 王黼面如傅粉,继续道:“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抛。三大王入主东宫,你就还是从龙功臣,两朝荣宠指日可待!” “笑话,”蔡攸冷冷回敬,“杀人成双,诛人成对。我只问你何时取我四弟性命,在下求之不得。” 他猛地往脸上泼了一抔冷水,意外在银盆楠木架底发现了遗落的小刀。 来到前堂书房时,两个小辈久候在此。蔡攸拍开前襟,懒散地坐在三围子榻上,一脚踩榻,一脚踮足承,正是坐没坐相,好没模样。 少保喝罢一遭醒酒汤,漱口净手,这才抬眼打量他二人,堂内一时阒静。 蔡攸腮颊整洁无比,正因太整洁,嘴角划伤便十分显眼;辛晏通身挺拔端正,正因太端正,鬓角簪花便惹人发噱。由是双方明白,这场会面,非节非寿,彼此都是强捺头饮水。 “你不说,难道要等本官先开口?”蔡攸道。 “李文元公父子出殡之日,下官等到日落,也未等到蔡少保前来祭拜,”晏洵未为所动,“马前卒说弃便弃,这份定力,下官自愧不如。” 辛羡一惊,脑中响过炸雷,随即狐疑地望向榻上之人。后者躺成一滩水,眼见着就要流下榻来。 “这东京里外三城,哪天不死个猫儿狗儿的?本官若去,岂非坐实了晏判官的无端猜测?你看,来就来,还带了御史台的人,难道请我喝酒不成?”蔡攸倚榻而笑,“本来素无交情,且为他们声名着想,还是缺席为好。” “少保心里清楚,何须下官妄自揣度?“晏洵又将话锋一转,“下官与李小衙内有少不更事之谊,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此番前来,欲替故人履行旧约,他有一盘棋与你未着,下官代他受过。” 蔡攸心里头念着都堂议事,对此一招完全没印象:李小衙内替他卖官鬻爵,两人最多有酒肉之约,何来荒唐棋约。 况且其人既死,便是天王老子的约定,那也作不得数了,只有欠债另当别论。 仆从深知自家主人是个臭棋篓子,见其神色迷惘,正想委婉代下逐客令。辛羡却在此时开口道:“三大王叫蔡少保一声哥哥,天子门楣,端的风光。我这小师弟虽居探花,位卑言轻,却也颇受三大王赏识,殿下早就在我等面前夸耀过,说义兄器量过人,今日得见,果真不同凡响。” 晏洵半晌道:“正是。” 蔡攸谈笑自若,从容道:“布棋。” 家仆搬来一套八宝灰棋枰伴两盅玛瑙子,枰上混有珍珠、金银、玉石和珊瑚碎屑,日光下澈,熠熠生辉如繁星。 晏洵率先站到棋桌旁,唱了个喏。 “下官不才,请蔡少保先行。” …… …… 皇城之中,越过中书省,都堂近在眼前。此乃三省议事之所,与枢密院对掌文武大权,举足轻重,是国朝名副其实的心脏。 左辅右弼,两府大臣,今日悉聚于此。 太少二宰位居东北,御史中丞在西北,皆南面而坐;东厢是尚书、侍郎,西厢是常侍、给事与谏舍;东南西南分列别官,大宋脊梁济济一堂。 “真定府奏,上京既克,辽国大厦将倾!” 领枢密院事郑居中语毕,都堂里沸然作响,一时议论不休。 “平燕策一出,童太尉功不可没!” 有人高声称赞,童贯端坐于郑居中一旁,须发漆黑,不似阉人。他但笑不语,以作谦逊。 契丹人驻守漠北太久,世代沿袭下来,宋人便生出了恐辽症。乍闻女真人攻下辽国皇都,竟对御驾亲征的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萌发极大偏向之意。 得陇望蜀实乃人之本性,一旦收回燕云十六州,何愁不能恢复汉唐旧疆,完成皇宋百六十年来之大愿? 不世功业,名垂青史! 第十四章 都堂 王黼四十余岁,腰配金带,通身紫服,面如傅粉美风姿,偏生嘴巴略大。这位少宰打从一开始就坚定支持北伐,谁来劝阻一概不退让。 “食君俸禄,便要为君分忧。”他见都堂众人欢拚,复而冷笑,“目下功成在望,诸位同僚倒是个个都似孔明了。” “以夷制夷一着妙棋,我等愚钝,不及王少宰眼光长远!”附势者齐声拱服。 王黼心底冷哼,继续道:“本官昨日收到密札,燕云使赵良嗣赴金一路顺利,说是海上之盟已定下十之七八。联金灭辽指日可待,都堂只需敬候佳音。” 郑居中时年方满一甲子,腮削瘦,颧骨横。他眉头紧蹙,问道:“赵良嗣谈成什么了,密札原件在何处?” 王少宰一拍掌,小黄门便将风尘仆仆的密札呈上前来。 使臣赵良嗣以买马为名,三月于登州乘船,途经颠簸,越过渤海,四月末才上北岸。随后又马不停蹄从咸州赶发,终于在青牛山追上了伐辽的金军,一路亲视随行。 始知金人可怖。 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坐镇营中,半日不到,攻克上京势如破竹,赵良嗣始料未及,信中十分震惧。 “宋金约定夹攻辽国,事成之后,金国归还燕京与我,国朝则让平州给他。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王黼睥睨一周,附和者众,果无人质疑,不由意气风发,心道:“这般谋划作为,便是寇准在世,也未必能更胜一筹!” 郑居中细细看罢,冷笑道:“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密札砰地摔在地上,“赵良嗣这个混账,澶渊之盟与辽旧约,每年才不过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而已!经国大事,虚掷白银,岂能由他任意胡闹!” 反对北伐之臣依言站出,与附王势力争辩。 “蛮夷虎狼之欲,怎能听之任之?” “且退一步讲,燕云分明十六州,女真人为何只还燕京?” …… …… 知枢密院事邓洵武与郑居中同辈,又是其左右手,听闻至此,亦觉海上之盟欠妥。 王黼缺乏武韬谋略,在他们眼中相差了一个辈分,无非是个黄毛小子,求变不安分,偏爱大兴波澜,毕生精研只有媚上之术。否则凭他的年龄资历,如何能以通议大夫之位连超八阶,一跃成为两府重臣,与斑白三公平起平坐? “西夏那边去年才安定下来。” 邓知院眯着丹凤眼,沉声质疑道:“财用匮乏,民生疲惫,一战方歇一战又起。若真要北伐,人财恐怕皆无力应对。一旦辽灭,谁敢担保金人不会南下衅事?” 他一顿,捋须道:“王少宰会领兵打仗,还是会擂鼓助威?涂脂抹粉想来必要,是否再带一支伎乐随队助兴?” 郑居中哼道:“大晟乐乃国朝礼乐,怎可轻易示与蛮夷?” 王黼钻营附会,以献笑取宠,宫中大宴时曾经亲自扮作优伶,只为博取官家欢心,在群臣面前丑态百出。 这种手段虽不光彩,到底叫他连越八阶,摇身一变,径直飞过龙门。他气量狭小,有自堕的勇气,却不爱听人非议。枢密院耆老专戳痛脚,王少宰晦闷,竟不再言语了。 然则这么一说,同样也把蔡攸圈了进去。 众所周知,他二人年岁相近,同朝为官,又同扮优伶,彩衣娱上,浑然没考虑过家世名声。人人皆在背后骂其士大夫之耻。 郑居中却被邓洵武点醒,火眼金睛一察,疑惑道:“宰执官今日都来齐了?” 诸臣皆知蔡少保缺席,都堂霎时一静。 …… …… 童贯童太尉托茶拂盖,杯中所泡乃龙团胜雪,是今春惊蛰后建州苑新进的御品。银丝冰芽去心,清泉渍泡,莹白胜雪,方寸可值万金。 他浅呷一口,惬意非常而神色不露,突兀道:“蔡少保今日告假。” 七十三岁比六十岁又上抬一辈,蔡京佝身一旁,昏昏然如睡未醒。他实在老迈,贵紫官服下的老人斑似霉菌丛生,沾肉便繁衍,势如燎原,一点一点榨取所剩无多的性命。 太宰余深与蔡京比肩而坐。两人皆是古来稀,身居高位,打着瞌睡,再没有精力应对都堂议事,每五日赴一次朝堂已至极限。 “蔡公相,蔡公相?” 小黄门不敢喊,只有靠枢密院开金口。郑居中连唤几声未果,眉头拧成黄铜大锁,登时便想痛斥一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忍住未骂出声。 内外大事一肩难扛,朝中无才无将,谁都没法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却未曾想,这老老人家还要欺到他头上来。 “可惜了。” 待都堂吵过一巡后,御史中丞章援终于缓缓开口道:“下官要说之事,正与蔡门相关。” 侍御史将物证呈上来时,章援咳罢,正握帕捂嘴,仔细擦净口角遗留的血迹。他避开“烟”字,收好巾帕,双目澄明,无喜也无悲。 “下官乃肉体凡胎,心肺受病虫啃咬,怎么可能长命? “天下如一人之身,都堂受蠹虫侵蚀,怎么可能久安?” 御史中丞举起物证以示众。 蔡京陡然开眼。 那是半本有封无底的账簿。 “本官今日,便要弹劾蔡公相!夺人良田,卖官鬻爵,侵吞花石纲!” …… …… 相府巍然在望。 化外番子沿金梁桥街直走,小厮见他们人高马大,自己孤身一人实在底气不足。他心中惴惴,很想麻利溜走,又怕贵客被军巡铺的狗鼻子发觉,只好忽紧忽弛地钓着他们。 距离相府只剩一巷之地,为首者止步问道:“蔡太师究竟在哪里?” 小厮此前只与下手搭话,没料到番首汉话竟也十分流利,强笑道:“就在前头,贵客不必多心,再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随从将那人围在中央,他迟疑片刻,抬脚跟引路者继续前行,只是放慢了步伐。 沿街叫卖声不绝,一群劳苦汉子围着香饮子摊,趁歇工间隙找口水喝。 小摊随驻随走,用的都是黑釉大碗,不似正店脚店一般金杯银盏。大碗茶可泡各色杂料,有茶叶末子也有新鲜的槐花米,胆大者还会兑入一层酒水作底。彼此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双方贱买贱卖罢了。 “在下单知东京城大,竟不知还有这么多的异乡人,”番首指向远处,“大食客商牵了骆驼来做生意,原来也要纳税。” 小厮见他主动相谈,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才答道:“有心交好,来者是客,住久了也就入乡随俗,吃喝和汉人没两样。” “这就是南朝啊,”番首慨叹道,“物阜民丰,天下太平。” “贵客慎言‘南朝’二字!”小厮一激灵,抖索胆子朝他比划了个“嘘”的手势。 “腌臜狗货!老娘先赏你两个响!” 啪啪两下清脆,空中飞出个陀螺,闲汉四脚朝天,扑通一声王八落地。 披红戴粉的母夜叉站在妓馆门口叉腰怒骂:“没钱还想逛桃花洞,满口子奶腥味!我说龟儿子,你那胎毛都剃干净啦?” 茶客们哄堂大笑,干看这热闹。闲汉不窘不躁,呸地吐出半颗牙,径自爬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破碗,躲进香饮子摊蹭茶酒去火。 “这就是东京啊,”小厮慨叹道,“入不敷出才能活成人样。” 番子上前附耳,为首者听罢催促道:“走吧。” 小厮一叠声赔不是,又带这行难缠的客人往北去。原本再转一个弯便到,谁知前头修着汴河桥,没奈何绕道而行,却被巡街的铺兵挡住去路,职责所在,到底眼尖。 “哪里的人?关引有是没有!” 番首坦然自若,从下属手中接过关引,递给铺兵道:“军爷容禀,小的们是西州回鹘人,千里迢迢自高昌而来,到贵国做些马匹生意。” “河西兵乱,你们倒是命大!” “大宋国富,小的赚一份香火钱,回去成家立业。西夏吐蕃若拦,往后怎么和高昌做生意?”番首笑笑。 铺兵见他们并无打点疏通之意,心火难耐,于是将关引翻得哗哗响,预备生找出一点缺漏,正待敲勒,骤闻有人呼喝而至。 “药罗葛、吐迷度、阿厮兰汉、狮子王大都督!” 斜刺里忽地冲出来一个斗笠少年人,黑绢垂纱,浅遮下巴,嗓音雌雄未辨。 她一把抄起大都督双手,喜不自禁道:“小的想死你们了!” 虎口掌心满是老茧,右手拇指有一圈淡淡的白痕,因扳指故,此人长于弓箭之道。 谢皎面色不改,心道:“好一个高昌卖马人。” 第十五章 通辽 番子隐隐围成铁桶之势,照样被她游水而入,及至反应过来才明白险些酿成大祸,个个心中惊疑未定。 此人若是刺客,主人的心窝早该凉透气了。 “皇城司上一指挥在此,哪个狗东西敢挡路!我们王亲从王泥犁说了,耽误三大王买马,将你全家拖去菜市口也不够抵数!” 铺兵听说是三大王的生意,又见到皇城司令牌,唯唯而退,吓得拔腿就跑。番首犹自警惕,小厮后背却汗如爆浆。他甚至不敢猜测自己何时何处被人盯梢,行归相府,翟内知又会作何处罚。 再想到贵客身份,倒不如马上咽气来得解脱。 番首抽手端详,“这位小兄弟眼生。” 谢皎心说:“你这长相也眼生得很,高鼻方脸,好比那嗷嗷叫的夜枭一般,我一逮一个准。” “三大王和蔡太师,那是油盐罐子捉对儿摆放,谁也离不得谁!” 谢皎说完,拍拍小厮肩膀,震碎了他的恐惧妄想,浑着嗓子吆喝道:“狗腿子也是正当营生,此地未见牛头马面,你怕我做什么?御史台一早便守着正门,翟内知等急了,还得叫爷爷我出来接引!这边走这边走!” 老管家收过的义子能从州桥口一排溜顺到南薰门,折损个把无非多点几盏长明灯。小厮认下义父未久,怎能明白朝堂上的蝇营诡谲? 更何况乌台眼线重重,台谏小官常着布衣探访。为防有失,相府侍卫通宵夜巡,早非一日之矩。 那块令牌不假,他见过皇城司信物,遂带番客一行人跟谢皎步入偏巷。 巷中多死声。 一开始是些全须全尾的乞丐,接着是老弱病残。野猫杂狗留在最后,喉里咕隆,成群结队,不避不躲,大小眼珠子追人一动一动。 谢皎领路在前,小厮断尾在后,番子们以番首为重心把他护在当中。 小厮口干舌燥,错愕莫名,他在东京孤身生长十几年,竟不知相府附近还有这么一条小道。 “大都督哪里来?”谢皎没回头。 四周猫狗俱绝,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 番首答道:“在下名叫药罗葛吐迷度阿厮兰汉,自然是该从回鹘来了。” 斗笠微微一点,谢皎颔首,黑绢如风拂水。 “大都督哪里去?”她继续问道。 …… …… 番子们察觉有异,纷纷停下脚步。小厮浑然未觉,一头撞上前人后背,眼冒金星,如撞铜墙铁壁。 “阿厮兰汉是生意人,三大王买马,自然要往皇城司去了。”番首泰然道。 “三大王事忙,这笔生意,与我谈就行。” 她立定回头,撩起黑绢,陡然吹出一支箭,飒飒直扑番首面门。水蛇箭奇利刁钻,连穿两人手掌,几乎戗掉番首头顶一层皮! “咄!” 那箭击起半蓬石屑,钉上巷壁,尾羽嗡嗡颤动不止。幞帽扎死在箭尖,天日之下,现出了契丹人的髡发。 “萧副使!” 番子们惊魂未定,见长官无恙,咬牙撕下衣角包扎手掌,半声痛呼也无,随即变幻出另一套护阵。 “你是辽人。” 谢皎冷声,一字一吐地确认道:“蔡京通辽。” 墙上倏时弹出两排潜伏已久的黑斗笠,察子手持短弩,齐指辽人,三棱飞羽箭尖,折照冷锋。 “仙姑”二字将到嘴边,未及出口,小厮早已呆若木鸡。他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又怎知该如何因应。 华无咎从前方拐角处走出来,悠然摇扇行至谢皎背后,俨然一对拦路打劫的贼公婆。 “阁下哪里来?”萧副使问道。 华无咎一本正经答道:“皇城司上一指挥王泥犁,招讨辽贼,义不容辞。” “我知道了,你是王亲从。”那人点头,“这笔账,萧某记下了。” 勾当官举扇,弩兵扣弦待发。谢皎退居他身后,华无咎收扇沉沉道:“带回去,不要活的。” 尘土骤起,巷中顿时铮铮。契丹人兵分两路,抄起巷脚堆放的竹竿簸箕,三两下叠汉攻墙。而另一方,五人咬紧牙关,以肉身为盾,护主滴水不漏。 擒贼先擒王,察子集中射箭,萧副使抬头所见之象,便是漫天疾雨以灭顶之势灌压而来。 饶是如此,他依旧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后不出所料,那名带路小厮早已被戳成马蜂窝。 萧副使道:“请君入瓮,太师好算计,当真小瞧了萧某。伤我良将,是一大错。” 墙头之地易攻难守,番子训练有素,弩兵失衡,扑通跌落在地,转眼已去十之五六,攻守即将易势。 华无咎冷哼一声,谢皎便拔刀而起,义无反顾冲入杀阵之中,浑不在意滔天乱箭。 她身形奇狡,虽不能以蛮力抗之,却深谙借力还力、返诸于彼身的路数。一路砍瓜切菜,倒也毫发无伤。 敌方只觉轻风割人,再回神则刀至眼前。那五名死士浑身是箭,血污满面,人人露出髡发,再没什么好顾忌。分明伤重,下盘却稳如泰山,固如磐石。 铜围铁马不便强攻,然而刺客却不同。 人人既不能化二为一,势必就存有间隙。但有间隙,杀气便可乘虚而入,刺客便能凭空而生。 势不及眨眼,刀锋霎时逼颈,萧副使按捺吐息,赞道:“果真是把好手。” 番子暴喝,纷纷回头对内,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谢皎横刀怒目,跻身于五人之围当中,不进不退,偏停在此刻。 一道红流顺锋而下。 “七年前可曾南下进京?”她咬牙说,“我有一桩仇,不知是否该报在你身上。” 萧副使笑道:“七年太久,你问哪一桩?” 她一怔,随即业火攻心,满头满脑都是如潮杀意。谢皎使力欲砍,却在此时—— “且慢!” 另一队察子入巷,上二指挥的威明亲从官,肩扛朴刀,笑嘻嘻地截了胡。 …… …… 都堂里,士大夫哗然而骇。 御史中丞艰难吐气,复道:“这本账簿,乃是李文元公之子的遗物,本官无意所得,也只得上半。” 一石激起千层浪,郑居中试探道:“章中丞,这、你……当真?” “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章援避而不答,愀然高呼:“废止科举,只行三舍,这便是恶果!纵是商贾之人,投入蔡门出足买官银钱,赴京畿路要任,易如反掌!更不提天下其余二十三路,又是何等傀儡场?” “李伦身后好大阵仗,原来也是个贪墨的。章中丞能撬开死人嘴,真不愧‘乌台铁面’威名。”王黼轻佻道。 邓洵武幼子和李小衙内是八拜之交,一荣俱荣难,一辱俱辱却十分容易。眼见要败坏名声,邓知院怒斥道:“人死无口供,你怎知这不是栽赃陷害?” 章援嘴唇翕动,陷入意料之中的泥潭。 “知院容禀,李文元公乃章中丞故友。按理说,中丞应当避嫌,改由下官代为回答。” 侍御史刘豫上前略一躬身,冷静道:“我等奔赴京畿涉案几路,名目、数额,反复查实无误。皆是经由李伦之子的手,贡与蔡公相一门,人证物证俱在,还请诸位宰执官依法明察。” 邓洵武复问:“夺人良田怎讲?” 侍御史答道:“京畿十万顷。” “侵吞花石纲怎讲?” “六鹤堂石料。” “皇城司早就禀报三大王,说蔡宅明正堂里有一株檀心万寿花,穷遍两浙难寻,正与上清宝箓宫里供着的那一株成双成对。万岁山还没建成,蔡公相可不好中饱私囊啊!”王黼猛插一刀,又叫道,“偷持皇贡,挪为私用,这可是欺君大罪!” 童太尉正品御贡龙团胜雪,乍闻此言,忽如其来地直打喷嚏。 郑居中微不可见地笑了,他颔首道:“蔡公相,你还有何话说?” “枢密院何时与台谏官走靠得这么近?”蔡京颤巍巍起身,不慌不忙地开口。 “小儿女之事本不该拿到庙堂中说,帝姬年少得宠,嗜好花草,省亲带些贡品回来孝敬公爹,到底何错之有? “至于账本,老夫家大业大,附势者有如过江之鲫。掮客弄臣泼脏水仗势欺人,早先多了去了,蔡门何辜之有? “李伦教子无方,便想死后污蔑别人的儿子,老夫虽说年事已高,却也担待不起这种恶名。” 王少宰脑筋转得飞快,立刻反驳道:“六鹤堂修在茂德帝姬下嫁之前,就算帝姬一时欢喜托人从万岁山运出十数车太湖石,谨密到连皇城司也无法察觉。但规制僭越,四丈九尺决计不合礼法,势必要削去一半才能彰显臣子之矩!” “下官并非风闻言事,弹劾确有实证!” 章援陡然打断几人的明争暗斗,怒喝道:“宰执官莫忘了,如若有朝一日连御史台的证据都不足信,那天下间恐怕再无真相可言!” “说得好!” 门外啪啪击掌,从下马处经由凉堂一路传来,人未至而话先发。 诸臣鸦雀无声。 那少年身材颀长,约莫二十上下,着一身亲王华服,目光如炬地走进来。王黼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玫瑰椅,抢上前迎道:“三大王!” 诸臣随后行礼。 “本王以提举皇城司之身,补加最后一条罪证。” 郓王赵楷直指堂上人。 “蔡京,通辽!” 第十六章 颉颃 蔡少保宅,书房的棋枰上,晏洵一让再让。 执黑先行,蔡攸受先,本来占了便宜。他虽不至第一手下在天元,但也不懂布局,一手乱棋使得死去活来,叫晏洵头大如斗,为佯作持平之局绞尽脑汁。 晏洵直正经太学出身,自小钻研弈理。多年前初入东京,目睹国手刘仲甫惜败新秀晋士明,后者初出茅庐,锐不可当。刘仲甫连败几回便撒手尘寰,时人莫不引以为憾。是知弈道杀人,不须见血。 他自此有心模仿晋士明行子,十指生雷,攻势变化万端。少年人不藏锋,走的是刚直横冲的路数。 辛羡在师弟手下没少吃败仗,来时忧心惴惴,生怕他将蔡少保杀得丢盔弃甲。好在晏洵并非不会放水,只拆不退,倒也消磨掉两个时辰,没什么滋味罢了。 蔡攸心在都堂,掌中玛瑙子搓来揉去,步步皆是破绽。 他知道对面故意相让,必是有求于己,好整以暇等了许久。本待晏洵主动开口求人后再施恩拉拢,既已入了三大王法眼,将来想必要共事的。 谁知这后生很沉得住气,半个字不吐,锯嘴儿葫芦一般,一心一意维持平局,连侍立在旁的蔡家仆都兀自震惊,暗道此子耐性过人。 “晏判官哪里人?” “下官出身眉州。” 蔡攸哟了声,挑眉道:“好学之士多如牛,九成之数在眉州。苏蜀一派,钟灵毓秀,晏判官原是苏东坡同乡。” 晏洵拱手道:“多如牛毛。” 辛羡冷咳。 “有何差别?本官若没记错,阁下还是元佑三甲之弟子。判官受业于章援,章援又师承苏门,薪火为继,判官便是东坡徒孙,我说的对也不对?” “师公乃嘉佑二年进士,金榜题名,天下皆知。下官不才,上舍中等跻身殿试,却是由太学入仕,未经科举,逊于前人远矣。” 蔡攸又落一子,托腮道:“本官就不同了,天恩浩荡,官家赐进士第出身;龙图阁、宣和殿,这些个大学士名号便给再多,我也倦怠了。你看我,可像个学士?” 晏洵一挡,答道:“学士中没少保这般人物。” 辛羡再咳,家仆为他奉茶,监察御史一饮而尽。 棋局浑如泥淖,黑子似活实死。 “御史热伤风?”蔡攸不知该如何继续,于是抽闲问他。 “夏税尚未清点完毕,乌台昼夜倒班看察。小病而已,劳烦少保挂怀。”辛羡搁下茶盏,面色素白而形貌清癯,眼旁一双泪痣,更何况乌台仕途坎坷,显见不是多福多寿之相。 蔡攸看他几眼便不再思量,转而朝晏洵示好。 “我蔡氏家门中有一名侄女,平素忤逆,颇有才情,与你正是同龄。不知晏判官多大年纪,可曾婚配也未?” “蔡妩性烈,满城闻名,乃是女中豪杰。下官燕居喜静,尚无合意之人,少保不必强作月老。” 蔡攸冷不防扯动伤口,又痛又笑,道:“了不得、了不得!无怪三大王青眼有加,后生可畏,将来定是要进翰林院的。” 晏洵应承道:“不敢当。” “就如同你前两个暴死的师父一样。” 玛瑙子敲在八宝灰棋枰上,砰朗一声,发出金石交戈之响。 “你输了。”晏洵收手,一击即杀。 …… …… 辛羡从他背后探头来看,六龙潜伏四野,首龙得最后一颗白子,杀黑蛇为寸段,全盘死光。其余五龙可惜未用,也根本用不上。 监察御史暗道:“黑子未免输得太难看,这何止是杀鸡用牛刀,简直是撕破脸面。” “你也输了。”蔡攸玩味道。 晏洵默然,白白忍耐两个时辰布局,最后前功尽弃,不由闷道:“受教。” 枰上过招,棋赢人亡。 辛羡弯腰伸头,尚在琢磨小师弟藏下的五龙,并设想若换成自己,面对晏洵挑起的六龙对杀,是否还有反击之力。 思忖间,石榴花滑落,啪嗒一声打乱玛瑙子。他见状惘然,随口笑道:“蔡少保好气量,不与少年人计较。” 棋子透斜晖,朝东曳出长尾。蔡攸兴致缺缺,问道:“几时了?” “回大郎,未时三刻。”家仆呈上茶点。 “未知散刻……”蔡攸自语,喝罢茶笑道,“旧诺已践,不送。” 晏洵说:“下官代人受过,此局自然也算在事主头上。李小衙内泉下有知,必然夜不能寐,托梦与我诉衷肠,仰赖少保大方,害他家破人亡。” 蔡少保闻言,当啷撂下千目蓝黑釉建盏,冷笑道:“空口白牙,满门愚障,只会逞口舌之快!” 小子狂妄,投枝亦不肯栖,偏以针锋相对,当真是不识高下,未曾见过他蔡门的厉害! 两鬓白花扑通砸地,晏洵起身,辛羡心说要坏事。 “宰执官莫忘了,在下是判官。”晏洵目不转睛道,“若有朝一日连判官都说假话,那国朝便真正是无间地狱。苏门上下个个进士及第,靠的可不是荫补赐身。” “李小衙内并不似表面那般愚钝。他记账,正巧,被御史台找到了。”辛御史怕蔡攸记恨晏洵,言简意赅点透此行来意,“蔡少保,还请好自为之。” 蔡攸一怔,随即大笑,二人莫知其意,仍旧严阵以待。 “判官可识时务?” “不识。” “判官可知明哲保身?” “不知。” “判官此举不智。” “谬赞。” “判官不孝。” 晏洵半晌未答。 “我若有罪,李氏又待如何?李伦泉下有知,你我又有哪里不同?” 蔡攸自顾自添茶,讽刺他道:“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不顾父母之养,便有五不孝罪名,师徒之间又有何异?判官自命文昌星在世,这一点何须我来提醒。” 忽有一人夺门而入,堪堪申时正。蔡翛一把将拦路茶仆掼在地上,胸口起伏不定,恨声道:“你一点也不帮爹?虎毒不食子,你却反过来了!” 他见御史台和开封府都来了人,生生吞回后半句,气急乱转,在热锅中翻滚。 王黼得手了,蔡攸心想。 意料之中本该如此,宰执官想笑,嘴角却没听使唤,紧紧抿成一线。 “都堂王黼、御史台章援、枢密院郑居中、皇城司三大王赵楷,整座都堂谁没惦记着他? “官家宠爱郓王众所周知,废长立贤再不合礼法,那也是天家私事!他一意孤行要保太子,没带阖门送葬已是满天神佛开恩。 “从龙者才能富贵安居,这么浅显的道理,糊涂爹老而不死,越活越糊涂了!” 章援还派来两只爪牙故弄玄虚,却不知这位宰执官压根没想前去帮衬。 蔡攸心念百转,最终沉沉一挥手道:“送客。” 辛羡打量这对阋墙的兄弟,揖而后退,一路拂柳,随小师弟轻笑遁去,迈出少保宅后大畅其怀。 “这种臭棋篓子你也能忍?换成是我,三招杀他个升天!” “让棋并非难事,只可惜我定力不足,最后功亏一篑,未免可惜。” 辛羡放慢脚步,迟疑道:“你方才说,文元公他当真……” 小师弟一顿,缓缓道:“子不教父之过,旁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先师长已矣,生者当勉力。咱们一路追随他至此,文元公是非功苦且不提,便留后人盖棺定论吧。” 晏洵还想再探相府,尤其偏门左巷,默默思忖间,辛羡一手指天,奇道:“洵直,你看!” 他望向六鹤堂之上的高空,心跳猛停一拍。 …… …… 三刻前,都堂。 如若罪证确凿,蔡太师就是自七年前翰林院之乱以来,第二位通敌的朝廷重臣。 “我看这天要变。”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嘘,公相几番起落,这种罪名不致大愆,未见得一定就埋没了。” 私语成浪,郓王赵楷独立堂中央,坦然负手道:“辽朝人犯目下收押在皇城司,虽则折损了十之七八,但细作头目尚在。公相若有疑虑,不妨和他当面对质,也算了却一桩公案,还自己一个清白。” 蔡京端坐,环视都堂一周,他见蔡攸果真缺席,这才老迈龙钟地撑起身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堂想得出联金灭辽,西夏便做不出联辽灭宋么?” 他来到赵楷面前,复道:“老臣也有一信,三大王不妨看完再做定夺。” 赵楷接过密札展开,横眉定睛,信上只有三个同心圆。 当中乃汉篆字“令”,外延两圈内皆是河西小字,排列匀称,正如罗盘上的天干地支。 他精通四方文书,回鹘小谣亦能信手拈来,但密文环排,佶屈聱牙,哪个字都能起首,句不成句,根本无法释读。 “事出突然,怪老臣行事不周。”蔡京说,“西夏秘书与辽约攻大宋,辽主耶律延禧不愿腹背受兵,特派北院副使萧宜信前来拉拢,只求国朝中立。三大王所抓之人,应是萧副使无误。” 诸臣个个眼凸口张。都堂今日议事,从海上之盟吵到弹劾蔡京,竟牵扯出一桩私通辽国的大案,又在顷刻里忠奸反转。前后太稀奇,连太宰余深都被骇醒。 童贯喝饱了龙团胜雪,肋条隐隐作痛,抬手覆胸,想从旧伤口里抠出那颗万箭围攻时让他坠马的锥箭头。 “童太尉去年才平定西夏!”王黼惊乍道。 童贯蓦然收住手,掩口轻轻咳嗽。 “是了,去年才平定西夏。” 蔡京重复道,脸上神色莫辨。 “那么,是谁给了党项人天大的胆子,让他们先与国朝议和,后与契丹暗通款曲,乃至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 王黼一激即起,怒道:“蔡公相莫非在质疑童太尉的功劳?” “西夏兵壮马肥,他李乾顺当真败了么?!”蔡京大喝,抬手直指西北。 诸臣心悸难定。 西北枯望耄耋载,无人竟能射天狼。 第十七章 太白 “西贼难安!公相所言甚是。” 邓洵武横眉冷对:“王少宰但凡喝过西北风,就知边境守土不易,把平州割给女真也是同样道理。养匪成患,一寸都不能让!” 王黼气急道:“你!” “元丰六年,老臣赴北朝为辽主贺寿,便曾奉神宗皇帝之命在漠北留下人马。”老太师睃他一眼,冷嘲道,“四十年过去,如今就算高丽开京也潜伏着我大宋的察子。他萧宜信自以为行迹隐秘,却不知一入真定府路,影踪便在皇城司掌握之中。” 蔡京七十三,躬腰曲背,矮了郓王何止一头。然而赵楷只觉受人压迫,连状元皇子的气势也被捺下一大截,暗中握紧拳头。 年少气盛是大忌,老太师心道,随即转向王黼,嗤笑道:“反过来,国朝但有风吹草动,西夏辽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你当真以为,赵良嗣此行海上之盟,神不知鬼不觉?” 王少宰冷汗涔涔,于威压下无处遁形。 “且不提兵力军饷何处来,密通女真,是大宋毁约在先。辽主大可借机生事,何况西夏正有兴兵之意!” 蔡京巍巍然指天,郑重其事道:“开封无险可守,四战之地一旦兴兵,后果不堪设想。完颜阿骨打虎踞鲸吞,既能强占上京,怎会甘心轻易收手?” “关中将士勇猛,公相小看了西军。”童贯提醒他。 “调离西北面驻京,太尉小看了夏贼。”蔡京针锋相对。 王黼登时逮住话柄,添油加醋道:“童太尉经略熙河,用兵如神,打得西夏人抱头鼠窜,公相这话未免灭自己人威风!” 老太师对他不加一睬,懒得开口为其点化谋略境界。郑居中心里尚自激荡,本想继续弹劾,却不得不承认蔡京说得在理。 “郓王殿下统筹皇城司,独力监管诸路内案,蔡公相怎知萧宜信行踪?”章援忽道,“再者,辽人急欲破坏宋金之盟。公相五日一赴朝,不拘辽使,放他潜行,难道不怕耽搁消息,反倒让萧宜信把大宋情报打探了去?” “有话但说不妨。”蔡京道。 “越俎代庖,欺君僭主!若非三大王明察秋毫,他萧宜信怕是连京城有几户寡妇都查清楚了!”王黼煽风点火。 章援语竭,郑居中回道:“萧宜信不敢讲,我看王少宰倒是清楚得很。” 融融笑声陡然响彻都堂,众臣循声望去,太少二宰和御史中丞一怔,齐齐回头看顾椅背。 竟是从都堂正位,千里江山屏背后传来。 …… …… 东群海,南琼州,西高原,北黄河,千里江山。 大理、吐蕃、西夏、辽国,四邻如珠,由南至北依边缀列。海东遥望,则有高丽开京与日本平安京。 大宋尽得富庶之地,位居天下正中,是称“中国”。九折大屏,绢本墨色,以《元丰九域志》为基础,巨细靡遗绘尽天下二十四路。 唯独燕云十六州标以赤红。 王黼闻声色变,抢回屏前叩首,长呼道:“臣等愚钝,竟不知官家在此!” 诸臣大惊,山呼万岁。 郑居中是郑贵妃从兄,叩拜时兀自疑惑。小黄门早先分明捎过信,说官家今日要去樊楼看一场比试,决计赶不及都堂议事,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弹劾蔡京势在必行。 眼下形势丕变,当真叫人料想不到。官家凭借老太师之能才有今日仓廪御库之丰,此臂虽日渐老迈不中用,却仍是朝中一擘,怎么可能轻易弃之? 除非…… 蔡京两腿微颤,太宰余深与他同绑一处,垂首悄拍对方衣袖。 屏后之人原本失笑开怀,待听得一声“圣上万岁”,便很没趣味地叹了口气。 群臣久不见他现身,又听得一声长叹,登时如坐针毡,仿佛背负天大罪过,竟叫一向风雅圣明的官家生了倦意。一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未几时,一名锦衣大珰自屏后走出来,肤白无须,正经的阉人形貌。 他朝堂下睇了几眼,轻噱道:“官家圣体倦乏,方才起驾回后苑歇息了,特遣老奴告知于此,诸位宰执继续议事不妨。” 王黼连忙凑上前去,胁肩笑目,朝他问好道:“恩府先生,别来无恙!” 梁师成一挑拂尘,尖声细气地应了句“尚可”。 蔡京抬眼,不期然与他对上目光,便见阉人笑中有刀,满脸得胜之色。再收眼,身如乱船入海漆漆不见明路。 梁师成止笑,随即话锋一转:“却有一事须得知会列位,太史局奏与官家:今日午时,太白星现世了!” 蔡京腿脚如棉软,当时便要跌倒在地。余深眼疾手快,一把提住他以免失态。 郑居中这把赌赢了,暗地不由大喜。邓洵武却是忧心忡忡,终于看明白妨碍北伐之人会有何种下场。 两府台谏议论纷纷,依照旧例,天象有变,亟当上书直言政事阙失。 简而言之,便是逼蔡京罢相,名正言顺,毫无转圜余地。 大观三年,日中有黑子,蔡京因此罢贬苏州;宣和二年,太白星现世,十年沉浮终究惜败。 机关算尽不倒,原来天意难测。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与天下公议相抗! 章援攥紧撕去半本的账簿,肺腑腥甜难当,猛地吞下一口血。侍御史刘豫以为御史中丞心愿得了,低声宽慰道:“激浊扬清未竟,章中丞千万珍重。” 章援摆手苦笑。 申时正,人影东向,群臣尽皆散去。章中丞踱过中书省和枢密院,独自仰头遥望,太白星明晃晃与日齐辉,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太白经天,乱世之兆。 刘豫追将上来,见四下无人,从衣袖中掏出下半本账簿。 …… …… “‘章援致平、李伦介然、谢悰济苦,戊辰科同榜知交’,介然,你这手字写得也忒难看了!” “在下祖辈务农为业,字迹虽说不好,若论使锄耕地,你们这些富贵子弟可没人是我对手。” “谁同你争这些,元佑三甲事事位居人先,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两位兄长莫伤和气,我家中有几幅豫章先生旧帖,改日赠与介然就是。” 刘豫道:“章中丞,章中丞?” 那账簿底端皮纸上附有一行随笔,却道是:“今日试晬,玉璋不见饮食珍玩,但拈此本在手,廿年后必承袭老父衣钵,李氏如今真入士门矣。悠悠四十载,得儿如此,老父从此不惧旦暮死!” 笔迹开合劲瘦有力,顿挫自然成锋,正是长久仿写黄鲁直字帖的模样。 章援接过下半本账簿,入堂前仓促撕就。事到临头,关心则乱,罪亦不能减半,天下愚钝者无出其右。 他长久黯然,心道:“李玉璋竟用试儿抓周之物为蔡攸记账,竖子怎敢,他怎敢!” 御史中丞拒绝乘人轿,吩咐刘豫将余证送回乌台登记入案,侍御史遂先出了下马处,须臾不见踪迹。 太宰余深白发苍苍地跟过来,并肩寒暄几句,最后嘲讽章援道:“我以为你终于等到了给谢悰报仇的机会,谁承想还搭进去一个。什么元佑三甲,真是笑话!” “昨日之日不可留。”章援顿足。 “好一个不可留。”余太宰快意气短。 两人不欢而散,次日,余深上书乞骸骨。 …… …… 黄昏时分,蔡京独坐于太师轿中。 侍从呼唤再三,他拂开锦帘,见西方橙红满天。太白星与日同坠,官服金带熠熠刺眼。 老太师抖索着迈出轿子,三子蔡翛连忙为他搀臂,什么也不敢问,只说饭还热。 但他一口未吃,晚间赵太丞来开一帖药,吩咐下人煎着。绣墩没坐稳便风一般来去,说他家中有人等着吃饭。 药汤黑稠,蔡京意兴阑珊,拿银勺也搅不出花来,随手泼进瑞鹤炉,浇灭刚点上的安息香。三五番吹却烛台,弓身窝在滴粉销金榻里闭目养神。 半刻不得安眠。 蔡京胸闷想推窗,方站起身,浑身骨头咔咔怪叫,先吓自己一跳。 月上眉梢,庭内槐国,明正堂风清气爽。夜鸟啁啾报喜,落地啄食槐花米,初蝉栖身高处暗唱,侍从远远候在外头,黑漆漆的徒有人形。 他返身折回书案前,准备写辞官书,正欲点灯,眼前忽地一闪。 刀压左肩。 谢皎隔着紫檀如意平头案,刀尖一掂一点,“久违了,蔡太师。” 老太师左耳飒飒,咕咚吞唾,当场僵若木鸡,生怕被人削平脑袋,再以暴卒的名号散布死讯。 兵败如山倒,东京横死者不知凡几,这种手段在傀儡场中并不鲜见。 刺客嗓音清越,听起来端的年少。烛台陡亮,她吹灭火折子,蔡京无意得见刺客真容,傥恍之际猛向后一仰。颈边擦出半掌来长的血口子,须臾渗出细珠。 那人唇红齿白,青筋暗涌,仿佛以身饲蛇,只差一对獠牙便可啖人血肉。 蔡京腿脚稍动一寸,刺客霎时击碎案上白玉镇纸,再抬手石烂如齑粉,老太师立刻纹丝不动。 谢皎道:“你也会怕我?” “王黼,童贯?还是……” “那可仰攀不上。我的来历一言难尽,蔡太师作恶多端,想也记不得了。”谢皎收刀道,“几十年道行一朝尽丧,阁下多言无益,不妨先与我周旋一二,咱们也有笔账要算。” 蔡京料理了心绪,默道:“时机蹊跷,不管是谁,却是要算计我出气。” “几十载荣华富贵,如今所欠唯有一死,要杀便杀,何必周旋。” “你也配?”她举手劈下案角。 蔡京年少时曾听闻朝堂之外有江湖奇人,修习内家心法,一双铁掌堪比刀剑之利。今日得见,还是不见为好。 “死便死了,形同此案。有何惧,有何难?”谢皎冷冷说,“远的不说,你一死,如何对得起淮东饿殍冤魂。” 第十八章 莽夫 建隆观与相府隔河相对,观中香火鼎盛,太虚炉铜钱满溢。道士在游廊里卖江湖药方,逢人便问“福生无量天尊”。 华无咎内着宝相花纹胭脂袍,外披绣白鹤纱衫,轻摇铁扇越过夜游人。他两指夹叶,劲然一甩,初蝉被他打落铜炉,葬于香灰,烘得滋滋作响。 夜幕中六鹤堂摇摇欲坠,再不复白日威仪。 他孤身行走,喝完半壶延寿酒,又在湘君楼枯守小半个时辰,掂了掂腰间香囊,等得心虚气闷,不由怔愣出神。 …… …… “你既知谢家前尘旧事,若敢有半分拦阻,我便连你也杀。” 上二指挥的察子,奉傅提点之命,拿住萧宜信一干人马。威明亲从官说要押回皇城司择日再议,一路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功亏一篑,谢皎怒红了眼,被华无咎一把拉住不放。她回刀便砍,却是其谋未遂。 铁扇吱吱压下刀尖,他冷声道:“使我刀剑,取我性命。谢皎,你好威风啊!” 谢皎右臂受制于人,索性弃刀,反手攥住华无咎袖腕,欺身上前便要一拳盖脸。 华无咎横扇一挡,她不管不顾,扇尖锋利,及至见血也未收束拳脚。他便收扇不用,赤手空拳与她斗,最后将人按在墙上,谢皎抽不回手,急出两行泪。 “未必是他,”勾当官松手,“七年前未必是他,外事不比内仇,皇城司切忌与辽人纠缠不清。” 谢皎半身浮灰,手脚怯痛,扶墙摘下水蛇箭,取了萧宜信幞帽撕碎成条,对他不多一瞥。 华无咎拾起地上细刀,丢还给她道:“莽撞鬼。”话说一半,他登时语塞,只见她体内似有无数细蛇逆血脉而行,从四肢百骸回溯到脖颈乃至脸上。 还是个气性大的莽撞鬼。 刀也入鞘,谢皎戴上斗笠道:“无论你如何狡赖,蔡京可摘不出去。” 二人走出窄巷,华无咎因见沿途老弱叫花子,嫌恶道:“相府到处有人护卫,你胆大包天,尽管去试不妨,便去送死,我也绝不阻拦。非亲非故,哪个管你死活。” …… …… 相府沉静如水,没起火也没死人。华无咎心底疑惑,胡瞧乱扫,乍见府桥对过站了一座望归石。 此刻紧盯相宅大门之人,正是晏洵。 树梢哑哑,夜鸦扑棱振翅,落了他满肩红叶李。晏判官浑不在意,通身鹦鹉绿,直脚幞头还箍在脑袋上没摘,八风吹不动,跟那门前的大石狮子两两相望。 小师弟入门极晚,李伦自他后便不复收徒,若非此时此地,或许同门两个还有坐下来喝杯茶的情谊。 “两坊花魁之争,批风抹月李师师,大败洪炉点雪薛灼灼!” 湘君楼中,报探笑加加停在桌前,提着一褡裢书肆刻印的小报朝勾当官递去。 “三文钱一份,东京小报要么?” 后者一怔,随口问道:“败了?” “可不,晌午刚比完,李师师全胜。一等一的行首,出手到底阔绰,樊楼上下五层楼,包场白请吃喝!” 华无咎似笑非笑,一拍脑袋道:“我倒是记性差。罢了,邸报有么?” 报探闻言左右张望,伸出四个手指道:“巧了!今儿有件天大的事,得多收一个子。” “自己取。”勾当官解下钱袋丢在瓜棱壶旁。 邸报没用刻版,约莫消息刚从进奏院传出来,书肆便赶紧地誊抄了几十份拿到街头私卖。华无咎看罢一讥,心想:“若论侦察内外,东京报探未必不如皇城司察子机敏。” “胆大包天,”他赞赏道,“但是手脚很够格了。” 报探摸出四枚铜板,自嘲道:“踏索悬命,就值这几个钱。” 他想推回钱袋,却被铁扇抵住,华无咎加了一铤薄花银道:“帮我做件事。” “小的哪有胆子杀人放火。”报探眼馋直搓手,并未一口应下。 “放心,不脏你手。”华无咎引他望向窗外。 报探目光如钩,揉罢眼看了再三,这才依稀认出红李树下的身影。 “小的认识,晏探花,‘东风着意晏探花’么,与三大王齐名的人物!” “重和元年戊戌科的进士,个个都是古怪之人,”勾当官思索道,“茂德帝姬最近又闹省亲了么?” “哪里哪里,嫁谁不是嫁,帝姬好端端待在大宅……”话说一半,报探刹时头脑豁亮,犹疑道,“官人!这钱,小的不敢拿!” 华无咎睨他一眼,“有钱活得自在,没钱死得憋屈。” “晏判官是好人呐!去岁京中大雪,是他带着开封府,挨家挨户发放棉衣被褥,小的怎么能恩将仇报,给他罗织坏名声?” 华无咎哟了声,举杯笑道:“照你说来,我竟是个坏人么。不妨讲讲,在下何曾指使你作奸犯科?” 杯中熠熠,真是好物。金盏延寿酒实则并不贵,报探活到这个年纪,渴极也只喝得起香饮子摊上的大碗茶酒,一日辛劳过后口干舌燥,不由咕咚吞了一嘴酸水。 心念陡转,探子闭眼将那铤薄花银子藏进前襟,“官人且放心,进奏院都去得,小的手脚向来干净利落。” “胆大生财,往后有的是好命。”华无咎哂道,话罢抽身离去。 报探猛地扑在窗前,狠剜了晏洵几眼,努力记下探花郎此时衣着神态。银铤硌得烫心。 邸报一角浸在碗里,逐渐濡湿模糊,字迹漫灭不可见: “太白现世,非天咎,乃人怨。 “太师、鲁国公蔡京近年以来,屡上章乞告老,诏依所请,守本官致仕,仍朝朔望,今晚付翰林降制。 “加少宰王黼为相。” …… …… “护卫再多,比不得刀快。蔡太师年迈,我帮你研墨如何。” 谢皎打开如意平头案上的黄花梨砚盒,托出一盘端砚,霎时一愣,脉中血蛇汹汹。 那砚台四四方方,边缘磕掉一角,正面镶金盖,背面嵌着珠梅。石质温润似幼儿肌肤,烛火映照下透着淡淡的胭脂晕。 蔡京脖颈忽地刺痛,未及反应,便见恶鬼指尖滴血入砚。浑圆一粒,莹莹欲碎,竟是从他伤口处剔得。 她从案上抄起一枚高丽松烟墨锭,慢悠悠地画圈,堂下静若太古。少顷墨浓,谢皎又将烟锭放回墨床,砚中铁灰一片。 “苏黄米蔡就剩蔡太师了,同道尽殁,活也没甚意思。太师帮我写几个字,写得好了,我便饶你一命。” 谢皎逐字道:“‘上元夜亥时,樊楼相见,准莫迟’。” 蔡京提笔不稳,落了一滴墨晕开,半刀澄心堂纸全废。一笔踉跄,纸破管秃。 “写不出,”她咄咄逼问道,“还是不敢写,怕避谁的讳,缺笔露相?” 老太师暗自心惊,其父蔡准作古,早就成土了。他目光低垂,浮在字不成字的烂帖上,陡然哑笑道:“历尽劫波求死无门,你算一个,老夫也算一个。” “淮东饿殍,个个求活无路,太师可曾见过蓬蒿人之怒?” “都怨我,都怨我,”蔡京霍然起身怒喝,“老夫何错之有?” 夜鸦嘶叫,烛心乱抖,风声如鬼哭。窗棂被打回原位,咬合得死紧。 老太师鹤发散落,鸡皮脖颈往外沥血,谢皎一愣,在他浑浊眼珠里见到自己的夜叉恶相,满室昏昏,难说谁更不像人。 她定了定神,却闻蔡京幽幽道:“你可知那淮东赈灾之粮,还是由老夫亲笔批下去的。” “你?” 谢皎刹停。 他跌回太师椅。 “灾民三万,开仓三千,一张嘴,七斤粟。僧道士绅捐献,加之开封府动用常平仓,一共四万石粮食。十万冤魂?不过耸人听闻!” 蔡京恨铁不成钢。 “司农寺下发一万袋米麦黍种,家家户户都能领,知道最后种子去哪了么?领到之后,每袋添价三文,九成卖到别处!目光短浅至此,就为蝇头大小的利息! “他们有手有脚,难道要官府喂进嘴里才算数?” 谢皎漠然以对,待他平定后才道:“十万灾民,上报三万而已。人手一只土馒头,本没见到种子,想是叫人克扣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淮东大旱,有种子也活不到来年,就算命大,等到收粮,交完春夏两季粮税,还能剩多少糊口?” 恶鬼一刀斩裂平头案,“蔡太师金堂玉马地住着,说这话可没人信!” 书案受劈未倒,瘫散在蔡京两条腿上。谢皎眼疾手快,抄起那块端砚回盒,“人要知耻。” 他合眼往后一躺,胸膛起伏不定,神差鬼使地笑了。 “住东京、当宰相,平生万人之上,老夫命当如此!”老狐睁眼眯成一条长缝,考量她道,“竖子不过无名之辈,就算怒极,又能替几人喊冤叫屈?” 谢皎只觉脸上筋脉游走,张口就要喷出毒火来。今夜一再按捺,就为多套几句话,但她毕竟年少偏激,蔡京赖以为生的巧技,可不止权术这么简单。 “难道杀了我,往后便没有灾祸,人人便丰衣足食?你以为拿刀拚命就是反抗? “天地江山大气象,风来雨来,区区蝼蚁,反抗得了什么? “尔等蓬蒿人,只会首当其冲!” 老太师粗喘半晌,诱激道:“除了发怒一筹莫展,穷尽一生,你也不过是个莽夫而已!” 蔡京狠下心,主动抓住刀刃,掌中满手血。刀还没走,已经发颤,明正堂如他所愿陷入胶着。 刺客太年少,听声音还是个小娘子,虽说性狠,定力却不足,几乎叫人一眼剖到底。蔡京白天方在都堂吃了败仗,夜里怎甘心引颈就戮。 “高处风光看尽,血溅三尺未尝不可,老夫这辈子叱咤风云,好歹算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生死大事亦不惧,竖子一介匹夫,又有何惧哉?” 老狐狸厉声大笑道:“我死,重于泰山;你死,分文不值!” 第十九章 黑丸 “蔡京若暴亡,无人称相,东京城风波更险,未定是好事。” “和尚见过邸报不曾?都堂已有新相。” 湘君楼外河岸边,一僧一道对面而坐,半条鱼半壶酒消磨夜色。 白云道人将一页纸递到他面前,字迹残缺晕烂。黄龙老僧目不知书,唱句佛号道:“不立文字,乃得心传,老僧识不得谵妄之言。” 道人举止落拓,收纸道:“罢了,和尚不识我中原文字。” 黄龙僧道:“来此一千年,莫论文字,便是法号也作前尘往事,一概记不得了。老道,你又叫什么?” 白云道人思索半晌,惘然着说:“本名忘尽,聊使薄名而已。” “东京城热闹,游行其间,无需名姓。不立名姓,方得大道。”黄龙僧安慰他,招手道,“店家,煮肉来吃!” 他使箸将剩下半条鱼剔干净,咂来有味,埋首笑道阿弥陀佛。 荷叶如盖,随风摇曳,水面男女遨游作伴。白云道人捋须举壶,叹道:“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和尚自他乡来,可曾见过好世界什么模样?” “十八泥犁,正是好世界。” “好慈悲的出家人。” “度他解脱,是大慈悲。” 黄龙僧吃罢,鱼骨往水里一抛,“老僧昔有一名弟子参欢喜禅,度尽东京城行首,自己尚未得悟,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入轮回再悟。” “今夜过后,蔡京若未暴亡,和尚可会替他解脱?” “他因果不在我这处,老僧无缘干涉。” “说来稀奇,两个出世的和尚道人,竟比我这入世之人还要上心。” 僧道二人循声望去,小舟穿桥过洞。舟头人影仿佛可见,一路顺流淌下来,泊在汴河桥前。 儒士登岸,秀发正眉,骨格清俊如兰。 僧道笑他道:“一个入世的,竟比我等更像仙人。” “金明池风光误人,在下来迟,自罚三杯赔罪。”来鹄生欣然入座。 “长风起于青萍之末,天下将变,你倒悠哉游哉惬意得很。”白云道说。 “将尽天下之变者,必通天下之常。汴河鱼水如昨,我便以为,这天下纵变,也变不到哪里去。”来鹄生自酌,“和尚,常言道佛门有好生之德。我在金明池救了个落水书生,若下十八泥犁,可有功德相抵?” “长老,茭白鳝丝来喽!” 黄龙僧鼻翼翕张,及至行菜小哥托盘而退,挟一大箸鳝丝入口道:“痛快,让他忍受人世苦,修心养性,正是好功德!” 来鹄生道:“那书生屡试不中,进不得太学,便想一死了之。死在琼林苑金明池,也算死得其所,勉强是个进士死法。人穷志短,金明池何辜?” “照你此言,我也有一桩功德。”白云道人举起药葫芦晃荡,内中当啷啷响脆,竖出三指,“在下今日巧逢因缘,舍出去三粒黑丸。” “黑丸死,白丸生,道兄此举也是功德一件。”来鹄生颔首附和。 话罢,三人相视大笑。汴河桥对过,霆火冲天而起,声震泥犁,刹那亮如白夜。 …… …… 六鹤堂石崩地裂。 蔡悯紧闭双目,再睁眼宅前满门破败。他本在录事巷消遣光阴,听闻薛灼灼败了,心里很是幸灾乐祸,预备上门羞辱一番,半脚没进桃花源便被老父遣人拿住。 败者不仅是薛灼灼,更是蔡京,小衙内遥不可及的天从此塌了。 阿翁茶饭不思,早早便回明正堂歇息。人人皆似那水葫芦绑成串儿一般,吊得七上八下。小辈食不知味,只有长姊不见踪迹。 蔡悯惴惴难安,入夜后,她终于回来了。 热气如汤冲刷,六鹤堂立时炸毁,汴河两岸轮廓历历。始作俑者寂然立于桥上,纹丝不动,正对火光,剪影犹如木傀儡。 她见幼弟惊惶奔至眼前,神情自若道:“可还精彩?” 蔡妩右手持火信,左手尚有一枚黑丸,迎面朝他堪迈出半步。 蔡悯起了怖心,似惊弓之鸟,当即跌仆在地。他手脚并用爬下桥,踉跄往后宅跑,默道:“这恶女人,只有阿翁能打杀她,滔天大祸,谁也救不得!” …… …… 惊变将起时,相府门前已被清空,蔡妩见有旧人守候在此,讥道:“你来干嘛?” 晏洵见她冷峭一如既往,摇头道:“介眉,你误会了。” 蔡妩冷嗤道:“我误会什么?我跟你在金明池喝过酒。” 未及反应,他便被下仆强行带离,走出十数丈,一行人尽皆掀翻在地。 晏洵两耳嗡嗡,身后六鹤堂缓缓坍塌,这本是极短的过程,在他眼中却有七年之久。 蔡门之基一夕间石烂如沫。 这个疯子。 侍卫回桥复命,从她掌中接过黑丸和火信,却听蔡妩喃喃道:“我分明炸了它,怎么还似背负千钧?” …… …… 江湖心量不比庙堂心术,谢皎纵有通天本事,年少气盛,难免受人激将。 但她想不明白,蔡京佯作一心赴死,于他而言有何好处。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我为饿殍杀你,乃官咎,非民之罪。黄泉路远,蔡太师先行一步,蓬蒿人命贱不送。” 薄刀加颈,机会难得。谢皎一足立地,一足踏案,正欲给他个痛快。 “不是王黼,不是童贯,也不是三大王。”蔡京忽道,“仙姑挂名瑶华宫,可还有牵挂,不怕老夫平了此处?” 谢皎一顿,嘲道:“死人如何开口?何况,前朝废后还在瑶华宫,你动不了它。” “也罢,也罢。”他话锋一转,“我死后你告诉他,其所图谋不过痴心妄想。若依老夫一言,或可能得苟延残喘之机。” “你待如何?” “淮东梁山泊还剩几成人马?”蔡京道。 “我与你谈不拢,前仇旧恨,太师还是亲自下去和阎罗王谈吧!” 偏在此时,崩天裂地骤响,户牖震颤,二人俱是一愣。窗外红云杳杳而上,相宅嘈杂不安。 食槐鸟轰然惊飞,大门咣当撞开。蔡悯力竭摔进门来,尖喝道:“阿翁!妩姊她……啊!来人,快来人!” 侍卫狂奔入院,脚步渐近,刀剑出鞘,四下尽作金石声。 “明正堂守备森严,每过一炷香便有十人夜巡。如此通宵达旦,不曾有半刻缺人侍候,除非蔡京不要命。” 言犹在耳,谢皎默默算计,时辰果真不等人,抱憾道:“我走这遭,只认了你的仇,却来不及要你认罪。” “可惜,可叹。”蔡京尚自提防。 “那便换他祭奠。”她提气朝小衙内掠去。 蔡悯满背毛发尽竖,喉头紧锁,半个字也说不出,便见一只夜叉持刀扑面而来。 他当即夺过墙角箭壶,抛手飞撒,边撒边退,闷头遁至堂外,也不怕误伤蔡京。 谢皎追上去,左右两刀铛铛断箭,第三箭贴腮衔在口中,一把将他扔上屋顶。她呸地一吐,活动拉伤的手臂,朝护卫连射一圈水蛇箭,包围立时大空。 蔡悯正伏身琉璃瓦朝下窥望,夜叉拔地而起,骇得他掉头就爬,往最高处逃,像要逃进月亮里去。 谢皎奔上前将人捺倒,蔡悯抽不回手,张嘴便咬小臂,被她一掌扇昏过去。 侍卫有所忌惮,弓弩满张,却不敢轻易出弦。而院中,管家提灯滚进明正堂,三步跌了四跟头,跪地察看,一家之主正委顿在太师椅中生死未卜。 他气血冲脑,心悸症登时发作,忽又弯出两指试探蔡京鼻息,这才长吁口气,指使道:“快去请赵太丞!就算跟天王老子吃饭,也要把他八抬大轿给我绑过来!” “翟内知,翟内知!” 侍卫慌张报信,管家气不忿,兜头就是一掌。那人吐出半颗牙,唯唯道:“是小衙内!” 翟管家适才记起还有一个金贵人落在匪徒手里,不禁眼前发黑,嗷一嗓子晕过去。 相宅后街,夜游人未散,驻足指点不休。蔡悯在谑笑声中醒来,里外无衣,似白虫一般赤条条悬在半空,被那恶匪绑死吊牢,窘出两滴眼泪。 “阿嚏!”他浑身发抖,羞愤欲死,恍惚间却道,“香?” 第二十章 试探 相府火光毕集,华无咎隐身暗巷,乍闻巨响,浑身纤毫俱现。 “这莽撞鬼,生怕旁人不知。若叫蔡家犬咬去,我便只留她一把草木灰料理伤口。” 小东西杀人放火向来一应做全,手脚泥鳅也似,怎么也不至于叫里头那群侍卫困住。 勾当官想想放心不下,琢磨着要帮她围魏救赵,吹亮火折子,抬头便见黑影从天而降。 蔡门高墙难攀,谢皎三两招游上树,纵身一跃,巴在墙头堪堪未掉。 墙后巷窄,直通汴河桥。若乘船遁去,神鬼亦追之不及。 她借力落地,头皮霎时一炸,忙拍出袖中刺横划。一阵耳酸,当即抽刀斜挑,果然将人逼退数丈。 火折子摔在湿苔里,忽闪忽闪,挣扎几下就灭透了。 谁会在此守株待兔? 那人也没吭气,堵住退路,依稀是个高挑轮廓。墙后渐渐有了动静,时不我待,可谓尽失地利。 脚步声窸窣,水滴啵地落渠,远处传来狸猫叫。 谢皎听到那人呼吸极轻,僵持不下,只好先发制敌以伺逃脱。刺、挑、抡、斩,四击皆被挡开。 身怀利器自有杀人心,谢皎不得脱身,出招越发凌厉。她以腰为轴暴旋,直把那人逼到巷口,一步外便是灯火通明的河街。 叫卖小唱灌耳,这一瞬很短,但被静默拉长。 她埋首于前,正欲回刀却忽觉不对!那人格开直刃,化守为攻,兵器短利,连扎她头、胸、腹、腿四处,留命不取,只余一寸未近。 谢皎明白这是在戏弄自己,几招拆下来,竟被他压回巷尾,正停在相宅侍卫声盛处。 “这位兄弟有何误会,咱们挑明不妨。若相投契,我与你去夜市吃梅汤。” 华无咎不作声,她纳一口气,挽个刀花,几步抢上前来。 “那在下,只好得罪了。” …… …… “你们几个,爬上墙看看!” 风起云收,枝叶簌簌作响,侍卫叠罗汉一踩一个肩,吭哧吭哧地爬上墙来,伸头探脑去望。 那人侧身闪过,顺势而为,一击直取她腰后命门穴,正在督脉上。 谢皎只觉脊椎一麻,两腿瘫软失骨,便被人束手提起,紧紧制住臂肘。她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尚未大呼强抢民女,不知被什么囫囵捂住口鼻。 黑沉香。 巷中昏暗,并无其他动静,微末灯火照不见神鬼踪迹。 侍卫侧耳再三,折腾大半宿筋疲力竭,终于回复道:“回官人,怕不是狸猫!” 小头目啐道:“赶紧下来往东搜!蔡小衙内气得狠了,整整七贯赏钱,千万别叫人抢去!”三五名侍卫摔成泥,哎哟哎哟地扶着腰走了。 啪嗒。 水滴入渠。 谢皎胸口一起一伏,暗中返生,逐渐蜕去恶相。身后心跳震得她发慌,没理由装傻。 华无咎也不戳破,抱人捻腰贴墙而立,待她如南海观世音掌中净瓶。 “你有几钱与我吃梅汤?” “误会一场,我没钱,不吃梅汤。” “护心镜呢?” 他开口便知自己多问,她怀里不知揣了什么,四四方方,显见不是个圆的。 勾当官收了香囊,在她后脊连点几处。谢皎试试拳脚,热血回流,心思重又活泛起来。 “不爱圆滑,中意方方正正的?”他问道。 “你我这等身份,便是爱方正,也要遭人嫌,却不如圆不溜秋。”谢皎兴致勃勃,“老贼砚台奇巧,能当不少钱。不告而取是为偷,我打过招呼,这不算偷。” 华无咎疑惑道:“你一直待在明正堂?” 谢皎怪道:“你一直躲在后巷?” “原来如此,”勾当官啼笑皆非,“好大阵仗,原是另外一个疯婆子。” “无咎风流,贪杯醉酒。一时交游,大红肚兜。” “油嘴滑舌!”华无咎嗤之以鼻,“大好机会,你怎么没杀他?” 谢皎正与他走到巷口,脚步一顿,稍慢一拍。勾当官回头看顾,冷不防接住了赖皮脸的猢狲。 “来不及了,”她倦怠道,“我饿。” 华无咎弯腰挟了挟,将人搭在背上,勾托腿弯站起身。谢皎两手面条似的垂下来,小猢狲轻似鸿毛。 “聒噪。”勾当官低叱。 谢皎骑着高头大马,喊几声驾,险些被他摔进河里,再不敢造次。没过多久,又向他讨要未尽其用的黑沉香,软磨硬泡,无所不用其极。 灯火繁繁,眉眼弯弯,华无咎蓦然回首,又见个菩萨童子的天真模样。 咔嚓。 一人出巷,踩碎火折子,惊退堆垛里藏身的野猫。 …… …… 汴河掌灯后极其热闹。东京漕运经年不绝,夏税收了个七八成,两岸尽是南来的舟师纤夫。 排水沟渠蜿蜒,亡命之徒大多藏身其中,做一些连阴沟耗子都不屑提及的龌龊事。 纲船千里迢迢从杭州来,一路过河拆桥,全程由平江应奉局指派的转运使押送。船夫大多捎带私货,图个不高不低的差价,一旦脱手,返航的酒肉也就有了着落。 河岸两旁到处吆喝,最终都入了红栀子灯门户的聚宝盆。 簪花云鬓,蝶粉蜂黄,录事巷朝南开,三钱一晚做夫妻。 “勾当官你看,那妇人好大的乳儿,香瓜一般沉甸甸,难道不嫌坠得慌么?” 华无咎闻言望去,“风月女子,你不要多看。” 那流莺听见,丢来一只手帕,笑道:“黄门也要找对食,官人不喜风月?” 谢皎在他头顶,扬手接过香帕道:“他喜欢风月,我喜欢你。” “三钱一口甜如蜜。”风尘中人朝她一拍胸脯,浑身荡漾如波。华无咎回头,小猢狲眼都看直了,两手一松,当场摔她个四脚朝天。 “哎哟,哪个小人生的棺材板敢摔我!” 他冷眼旁观,居高临下道:“再说一句。” 谢皎跌坐在地,没来及起身,连忙捂嘴。她到底没要来黑沉香,香瓜贵,只好啃西京雪梨泄愤,一口刨掉小半个。 华无咎摇扇迈着大步,这回不是铁扇,而是纸扇,方便他敲头,偶尔她过来偷香囊,也能敲爪子。层层叠叠好几折,鸦青销金纸上画了猿猴摘果,正宗的倭扇。坊间赝品奇多,稍不留神就会买到高丽仿制的松扇。 勾当官同耍猴人并无两样,折扇敲起毛边也止不住谢皎的窃香之心。 她佯作不还手,笑嘻嘻闪避,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对了,那个大都督怎么办?” “目下押在都亭驿,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便找个由头放回辽国,没道理好饭好菜地供着。”华无咎收扇,“说起来,白天找我报信的那个人,本官似乎从没见过。” “傅提点派来的狗腿子,我总要取信于他,怎么能弃之不用?”谢皎露出一口小白牙。 “若非他脚程太快,眼下我便是提点官了。”华无咎淡淡说,“可惜慢人一步。” “细水长流,何必急于一时?经此一着,不怕傅提点不信我,往后有他好果子吃。” 二人对视,红灯照影,心底各自算计。 谢皎拔脚去路旁听戏。说书的正讲到曹操败走华容道,低声下气向关羽求饶,关二爷生性仁义,果然放他一条生路。 时人尊刘贬曹,听完都对宵小之徒唾弃无比。 谢皎听了一耳朵没趣儿,咂嘴暗想,一帮太平猢狲,什么不比活下来重要? “穷猴,你去没去过鬼市?”他踱来问道。 “久闻大名,没钱,听得去不得。是个好地方?” “是个销金窝,也卖名刀宝剑,也卖霹雳炮。”华无咎抓住她的手臂,“走。” 第二十一章 鬼市 红纱栀子灯高挂,秦楼楚馆的门前,三五个龟公正与歧路女调笑。 “薛灼灼那小婆娘,白琉璃黑眼珠长在头顶,向来瞧不起我等暗门子。这位哥哥,你可说,如今究竟什么世道,妓还要踩娼一头!一样的皮肉生意,谁瞧不起谁了?” “败也败了,输也输了,野鸡终归做不得凤凰。” “便说是如此,单论容貌才情,薛桃娘哪里比得上李师师!” “呔,浅见!”龟公啐道,“你可知那樊楼一试,李行首找到了只手通天的大恩客。” 绿衣女不屑道:“天王老子又怎么,大被一盖,哪个管你金主银主。” 谢皎忽道:“你不嫌坠得慌么?” 流莺惊得缩退三尺,见她盯自己心口,捂胸脯骂道:“哪家泼皮猴子,没由来地骇人一跳!” 弧光一闪,吊钱叮咚作响,龟公扬手接个趔趄,双手捧着那吊宣和通宝,眉开眼笑道:“贵人有何吩咐?” “劳驾,今夜鬼市子设在何处?” 龟公嘿嘿干笑却不言语,掂了掂铜钱,又朝她干笑两声,下一瞬便被人挑起脖子。 几名同伙拔脚便走,绿女落在最后,一双金莲七跌八仆,胸前东滚西奔。 “纸钱可比铜钱便宜多了。”谢皎说。 龟公高举双手,朝西角楼大街一指,颤声道:“街后,路尽处,三盏红灯烟月牌。” 她收刀略一拱手,眉目尽展,笑道:“芝麻大的胆子,还敢来烟花之地卖命,快去换条薄裤吧!” 那半大少年这才撤手捂住失禁的两股,及至谢皎走远,又狠狠啐一口道:“你嫌我脏,我还嫌你杀人脏呢!烟花之地怎么了,总比卖苦力好,起码我吃香喝辣!” 栀子灯闪烁变幻,谢皎挎刀而行,脑后高高挽个髻,通身乌梅紫衫,两手鲸鱼灰绑臂,腿直如箭,叫人不能想见小娘子装束。 华无咎收回目光,闲道:“你是真是假。” “勾当官糊涂了?” “鬼市之物真假难辨,我怕带个真的进去,末了却换个假的出来,”他摇扇道,“有那白手鬼,偏好窃换有主之物,玉玺进去,萝卜出来,王少宰便吃过一亏。” 谢皎了然道:“那我便是西贝货,你叫他换个真的来。属下还没见过真人何等模样,也叫我开个眼界。” 栀子灯随风飘摇,西角楼大街已至路尾。 巷僻人静,丛柳蜿蜒,三只红眼吊在梢头,各嵌“忠、义、廉”三枚大字,烟月牌上书:“一切色相,皆是虚妄。” “倒不知耻,”华无咎收了倭扇,解下腰畔铁扇拍开,“莫碰衣物,莫碰珍玩,跟在我后面。” …… …… “客官里面请!” 稍进几步,小厮头顶鬼面,从檐角一跃而下,沾衣即走,身手与蝙蝠别无两样。 华无咎不知抛出什么,那人接过,反手掷还他们两张纸面具,嘻嘻道:“活人不能进!” 谢皎低声道:“你若大方舍我黑沉香,不戴面具,我也能和他一般妖鬼模样。” 华无咎遮脸独行在前,入口只余白莹莹一点,她回过头来,紧几步追他不舍。 小巷狭窄,只许一人之身通过,复行半街则豁然开朗。谢皎不禁咋舌,天子脚下,竟有偌大黑市,买卖交易之巨,不知躲了多少税去。 “小娘子可要看看凤冠霞帔?”老妇开口招呼,见她似有疑虑又道,“莫嫌老身多事,老身识人看骨。” 华无咎冷笑一声,谢皎低头看胸前二两,半信半疑走过去,伸出右掌向上摊平。 老妇满手粗砂,试捏白蒲叶,“手大好,手大抓钱稳,便是刀剑也使得,今日伤过不曾?” 铁扇一顿,她答道:“常有的事,何必问今天明天。” 妇人叹道:“劳碌命硬,不买嫁衣,怎么对得起这副招惹桃花的好脸?” 谢皎无头无绪,应道:“我瞧瞧再说。” 衣裳真是好,大红料子配八宝凤冠,鹅冠沁血一般,只怕从手里淌走。 她试披上身,鼻尖嗅嗅,满转一圈也没个人能问,便朝华无咎道:“勾当官,这衣裳好沉。” 华无咎夺衣掷回摊上,红衣天降,兜头将老妇盖严。那人慢慢剥出头来,朝他二人阴沉沉地笑道:“罢了,竟有识货人。尔等命硬,不差你这桩生意,去吧,去吧。” 谢皎乱步尾随他离去,再回望已不见嫁衣摊,没走几步撞上铜墙铁壁,不由闷头呼痛。 “你杀过人,却闻不出尸味。”他立定道,“本官适才说过什么,你只当耳旁风,半个字也记不得了。” “莫碰衣物,莫碰珍玩,”她瓮声瓮气,“我还好好跟着你呢。” “鬼市只卖鬼物,那衣裳新鲜热乎,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谢皎登时通体恶寒,抱臂直搓,跺脚道:“鬼市里有香水行么?” “泥犁火煮忘川水,好大一锅汤,你敢去洗么?”他冷哼走了,“跟上,买刀!” 暗巷交手时,华无咎便察觉到谢皎这口兵器使得不趁手。直刃短刀,样式也不再时兴,及至亮处乜她一眼,虎口果然开裂。猢狲自己倒没觉着疼,依旧张牙舞爪地闹。 来得太早,好东西不多。谢皎随口道:“蔡老贼先前做什么营生?” “他入仕以前,是个教书先生。” “猢狲王,”谢皎心领神会,“碍了青云路。” “士农工商,士排第一,读书人向来高于后三者。到了大宋,就是士农工商武,我等武人垫底。” “我当什么天潢贵胄,”谢皎忿忿道,“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老猴识了字,端的惹人厌烦!” 她兜里剩了颗雪梨,眼下吃净,便提梨梗蹲在猴摊前作弄道:“嗟,来食!” 小猴瞅准后纵力一扑,就着残骸剔肉吃,没三两口抹嘴擦手,将梨核一抛,猴主这才注意到它私通外人,扯绳索将泼猴拽了回去,又赏它一顿鞭子吃。 …… …… 鬼市散布在街坊巷陌中,无定处,不定时,夜聚晓散。入口高挂栀子灯,交易摊铺也只用红澄澄的光火照明。 “老猴算我扳倒的么?”谢皎聒噪道。 华无咎嗤笑,“你想太多。” “怎么不算!”她掰手指数道,“账本一个,辽贼两个,是我劳苦功高。” 华无咎停下脚步,将红骨铁扇折回腰间。刀剑铺里草标整齐,货主打瞌睡,匿在案后原不起眼,只是鼾声如雷。 “官人容禀,我没钱。”谢皎警惕道。 勾当官笑出声,这一笑仿佛笑出了长年压抑的闷气,“便宜你了。” 她欢欣上前,抡起金丝缠柄的宝刀去砍石桥栏杆,迸出点点火花,直砍到卷口豁刃才掷回摊上,叹道:“它不合手,我再换个。” 谢皎又抽一把蟠龙长剑,对棚顶戳七八个窟窿,漏下三五枚月亮。 华无咎被她撩拨得无言以对,顺手抄起直刀,噼里啪啦便和谢皎打起来。她招架不住,十数回合败得彻底,被他一刀横颈。 “要论道行,你还差得远。”勾当官波澜不惊,收刀入鞘,另一边仔细叮嘱,“三把都买,只拿这一把,剩下的留给小哥修补。” 货主即刻睁眼,笑眯眯收钱。 他奉承道:“残唐时候传下来的奇刀,人能死,刀不能断,杀气颇重。客官与它有缘,持之护命,出刀必见血。” 刀长二尺八寸,重四斤四两,刀镡四瓣,手柄则覆珍珠鳞。谢皎接过他新买的雪花宝刀,对照河光啧啧称奇。 勾当官忽道:“把你那旧刀扔河里。” “还能用。”她不解其意。 华无咎拿回新刀,背过身摇扇。 谢皎咬咬牙,果真解下扣带,扬手一抛,旧刀扑通入水。 “明白了么?蔡京就是那把老刀,你以为凭自己本事扳倒朝堂大蠹,实际上,不过是刀主用厌了而已。” 她把镔铁刀系上腰畔,小声道:“我没厌。” 华无咎连珠炮揭短:“你所杀之人无非是老弱废孺,对上我便没有胜算,不提其他高手。东京水底多的是好刀,泡到锈烂也无人问津。得意忘形,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谢皎心底嗤之以鼻,听不进半个字,佯作老实点头道:“属下遵命。” 那边厢言笑晏晏,一行夜莺买了新衣裳,花团锦簇地飞过来,望见血红嫁衣欢欣惊呼。 华无咎认出其中几位难缠,为免麻烦折身小道,四下朦胧,及至一半忽觉不对,再回头已无踪影。 小猢狲吃完白食,干净利索地消失了。 他收好荷包,惊觉香囊也不翼而飞。 “好,好得很!” 第二十二章 潮鬼 “江湖心量无边无碍,区区鹰犬耳目,倒把我当红墙粉头。” 内外三城,骄民百万沙数,东京城地大天阔,惊鸿鸟雀也有一枝可栖。谢皎拍着翅膀,一路只走墙头飞檐。 “我这好手好脚,可不能便宜了居心叵测之徒。” 她停在烟月牌后,梅衫布衣。红灯嘎吱晃悠,依照规约,但凡入阳界,鬼市之物便不能讨回。谢皎白赚一把好刀,暂时没想到如何取名。 没名没姓空落落,她道:“取个名字,它就跟我亲了。” “阿绿!你叫我醉了想,醒了爱,如此这般神魂颠倒,做一夜露水夫妻竟还要钱么?” 酸秀才追着红倌,营营求取锲而不舍。那绿女茉莉盈头,腰肢摆柳,上下似细脖瓷瓶,叫他问烦了,蓦然折足回身道:“我有杨梅病,你怕不怕!” 秀才登时惊成个虾蟆。绿女环臂抱胸,冷笑一声不言语。秀才盯她两只香瓜,慢吞吞道:“你又诓我。” “怕是真怕,馋是真馋。”她啐道,“鳖孙。” 谢皎尾随他二人来到灯火通明处,彩楼冲出个半大汉子。小龟公换条薄裤,又是只雄赳赳的好大虫,一把搡倒酸儒,也没瞧他如何使劲儿。 绿女道:“勾栏瓦舍向是野合的地方,夜聚晓散,散则缘尽。风尘之地,钱就是真心,红尘中人,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毒蜜蜇舌头,没钱却也吃不得。”龟公帮腔作势。 他抡足了王八拳,连踢带踹,秀才抱头滚地呼痛。夏夜气躁,绿女抱肩打个冷颤,头也不回地往彩楼走了。 “你有杨梅病么?”谢皎忽然探头。 绿女如惊弓之鸟,认清她衣貌,骂道:“又是你个泼皮猴子,从不说人话!” 谢皎盯她胸脯,白花花,水盈盈,抹胸褙子下露出一点绝色,于是摸了摸自己胸口,恍然大悟道:“是桃儿啊,我怎么没有?” 妇人扬手,大耳刮子落了个空。谢皎东躲西藏,聒噪道:“不过,龟公打一顿就能解决的事,你为何非要自毁名声?” 绿女骂道:“我吓的又不是他,是你这种不知世事的小兔崽子!好好的女儿家,大半夜敢往烟花柳巷跑?” 她说得自己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踉踉跄跄地走了。谢皎眼见绿衣女消失在红栀子灯照不到的地方,攥紧黑沉香囊,握了握刀柄,仰头大舒一口气。 “我看她活得很厉害,便叫你‘潮鬼’如何?伥鬼拉人下水,潮鬼推人上岸。” 亥时二更梆子响过,她四处游荡,无甚可去的地方。潘楼酒店尚未打烊,小酒鬼心头一喜,扬臂大振,摇头摆尾,桃木葫芦旋飞,正落到行人脚旁。 那人重复道:“你等一等。” 谢皎转过头去,几步开外,晏洵指挑小葫芦,两手缠满伤药细布。 两只泥人谁也不说话,生怕越过这一丈天堑,经了水,泼了雾,各自化作烂泥一滩。 她摘下纸面具,以真面目示人,轻忽朝他笑道:“晏判官捉人也太慢了。” 谢皎撒腿便走。 …… …… 晏洵匆匆追寻一个捉不到的人。 “我要是那天上的神仙,便要骑白鹿,饮霞露,一去三千里,叫你天涯海角都逮不着!” 汴河花开,夜暖如春,小姑娘垂双髻,嗒嗒地跑过州桥。 “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他弯腰喘息,“走得比我还快,跟点火炮仗似的!”街心流人受她冲撞,全都乱了方向,太平车驴啼连连。晏洵心说不好,大呼道:“等等我,小炮仗!” …… …… “晏判官这阵仗,莫非要押我去开封府?” 谢皎回头道:“你一个人可逮不着我,去神霄宫请牛鼻子做法,没准小人就垒个土馒头自己躺回坟里了。” 潘楼街万人海,她长手长脚游向尽处,丝毫不显滞碍。 晏洵抓着桃木葫芦,闷声不语,拨开左山右海。 …… …… 上元夜灯影变幻,她回头扯鬼脸,头上炸开烟火蔽天。 “气大伤身,跟我生闷气值当么?”晏洵气急道,“回来!” 小姑娘一走冲天,灯追不上,影追不上,时岁追不上,直要跑进漫天火光中去。 晏洵看准方向,当即拐入小巷,三折五折踉跄奔出,张臂一拦便将人捉在怀里。 “咦。” 小姑娘冒出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忘记为何生气。 …… …… “啐。”谢皎始料不及,被他捉住衣角,搡跌在地。 晏洵一手撑持不倒,另一手勾着桃木葫芦,半跪倾在她身前,气息未定,喷拂在她脸上,光看那双眼,一时说不出话。 “我可经不起晏判官撩拨,”她使袖中刺正对晏洵眉间,“再看戳瞎你的眼。” 杏眼直眉,一皱便成剑眉,眉心一点朱砂痣,与唇珠上下相衬,并无蛇筋鬼脸。 故人寄梦于江湖之远,夜尽天明,借一身人皮爬回无间。 …… …… “你耍赖!”小姑娘皱眉撒泼,攥着小钵儿拳就要抢他脸,叫他一掌降住天灵盖。 暖烘烘的手心按平眉头,晏洵道:“气大伤肝,笑起来多好看。”将她捺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喟叹,“可叫我逮着了。” 小姑娘咧嘴一笑,闷声道:“固执。” …… …… 指尖漉血,滴在谢皎的乌梅衫上,半点痕迹也无。 晏洵缩回右手,桃木葫芦也落她前襟里头。 “固执。”谢皎将刺放低几寸,勾出葫芦,掷到他脸上,“人是我杀的,你要问心无愧,尽管捉我回去。” 指尖红珠成颗,他把血握回拳头里,须臾满掌皆赤。 谢皎见他不语,刺尖在他肩头来回擦两下,哂道:“疼不疼,疼怎么不说?” …… …… 潘楼街悬挂许多红栀子灯,晏洵一手牵她,另一手托半只镶金蚌壳,掌中洒满胭脂汁水,回头朝她道:“凤仙花泥摔掉一半,买过白矾看完灯,明日便能染指甲了。” 小姑娘见他掌根破皮,嘘口气问道:“疼不疼?” …… …… “疼。”晏洵抬头与她对视。 谢皎再哂:“你说疼,我就会治么?” 晏洵默然藏手,俯身拾起桃木葫芦,“那我不说。” 谢皎反守为攻欺身上前,想到方才绿衣女的厉害模样,口不择言,没头没脑就问道:“我有杨梅病,你怕不怕?” 话罢,晏洵登时木然不动。 她幼时养过一只玳瑁猫,强光加眼,黄绿琉璃珠就会竖成一线。 谢皎见他两眼灌红,心道:“栀子灯这么钝,这倒稀奇了。” 她轻轻一推,晏洵纹丝不移。谢皎心头无故热砂翻炒,冷哼道:“也值当你穷追不舍。” 他使红眼盯紧她,二人对峙,分不出高下胜负。 谢皎怕他扑上来张口便咬,起身掸灰作别道:“玩够了,先行一步。你偷我账本,又偷我葫芦,姑奶奶大度不计较。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明白人,蔡京既已罢相,往后大道朝天各行两边。” “不怕,”晏洵道,“我什么都不怕。” 她铮然出刺,反身对准他心口,嘶声道:“我怎么能信?” “那么,我也不信,”晏洵闭眼,“你不是恼我么?从小就这样,怎么气我怎么说话。有能耐便刺进来,何必空逞口舌之快。” 谢皎一点就着,厉声道:“你以为能把我度成活菩萨?” 鹦鹉绿的衣裳渗出乌梅一朵,晏洵阖目低眉道:“我不度你,我度我自己。” 却在此时,谢皎后背被一枚石子击中,未及收手,冷刺已进三分,入肉声极钝。 她踉跄仆前,指缝沥沥漏着心头血,烫得浑身一哆嗦。 …… …… 月收幕罩,云上驮暗。 “李伦是蔡京的垫脚石,蔡京是郓王的眼中钉,”晏洵口角溢红,不放人走,一把抓过谢皎手腕,“你怎么、你怎么能卷入这场风波?” 她怔道:“这话可笑,难道我还有路可选?” 夜鸦扑棱棱骇飞。 暗处忽有人拍掌大笑,四下无声,如闻鬼叫。谢皎倏然甩刺,那少女没躲过,气恼道:“你干什么划我脸!” 谢皎拔刀冲上前,惊觉对方路数奇诡,也使一双分水刺,招招只扎人脸,缠斗间尽是恶毒手段。她横刀一擘,满满抡出半圆,才将来人逼退。 云开月明,那小娘一身烟罗软,眉眼如春湖,分水刺嗡嗡震颤,正是豆蔻娉婷的年纪。 “花刺,”谢皎说,“你这是何意?” “你明知故问,”花刺说话挠心痒肺,“你白天使绊子,傅提点险遭算计,他虽不知,我却要来抓你把柄了。” 她自顾自转一圈,轻巧又翩跹,笑嘻嘻道:“看你害得老实人,生不生死不死,快刀斩乱麻,当真痛快!” 花刺三两步跳近,“我没个长处,杀人诛心这等厉害手段,你教教我吧!” 谢皎满心厌恶,猛划开刀围,花刺连忙后退闪避,再定睛前襟已裂。 “谁不会使绊子了,我偏不让你杀这个人。” 花刺一怒,立即抬手,朝天射一支烟火箭。穿云破空,劈剥炸开,骤亮后顿灭。 皇城司虽好内斗,却忌讳同僚间,当着第三方的面动刀。察子散布京城各处,短短一瞬足够召集附近所有人。不过,望火楼守夜的兵卒也能看到。为防失火,必会前来查探。 “哼,逃得倒快,”花刺蹲下来为晏洵止血,连点几处要穴,“一脸蠢相,找死鬼。” …… …… 谢皎如芒在背,独自穿行在箭巷里不敢回头。 暗中一扇袭来,她抽刀却被击中手腕。谢皎筋酸肉麻,抹一把脸,冲上前去搏斗。 那人没几招就将她按住,使鲜皮鞭捆牢双手,直绷出历历血印,又从谢皎前襟里夺出黑沉香囊。 “杨梅病?”华无咎嘲道,“怕不是疯病!” 录事巷传来筝箫小唱,界尺慢了一拍,呜呜咽咽曲散调跑,满座嗷嗷大笑。 谢皎如梦初醒,“方才下雨了不曾?” 华无咎道:“你太软弱,哭什么哭。” 第二十三章 怀玉 潘楼对过,小甜水巷口冒出个浑圆脑袋。赵太丞赵千钟斜挎医箱,精疲力竭道:“不救了不救了,小老儿要折寿了。” 他一路喃喃,走到烟火箭落处。 “大爹爹,你不陪我吃饭,又去哪儿救猫狗的烂命了!” 赵千钟长眉成辫,摊开医箱招呼道:“看看,想吃什么?” 箱里瓶瓶罐罐,药帖上尽是牵机丸、鹤顶红、断肠草和蒙汗粉之类的名目。她探头一瞧,喜道:“却之不恭。” 花刺正欲伸手,却被赵千钟咣啷合上医箱,盖顶字如鳖爬:“祖传良方,药到命除。千金一帖,手慢则无。” 那边厢晏洵昏迷未醒,要穴被封,暂且截流止血。皇城司上一指挥的暗察子匆忙赶来,赵千钟便请这些人搭把手,将伤者抬去半街开外的赵太丞医馆,几经折腾,夜深才歇一口气。 学徒在后院酣眠,前堂病榻安静如死。 “又跟谁大打出手?”老大夫吹胡子瞪眼,一掌擂在花刺后背,逼她吐出偷吃的蛇胆,“夜里不早睡觉,你想长成小矮子吗!” “打坏了也是你治,何必图这份累,”花刺换嚼大山楂丸,“妩姊右手还疼么?” “蔡妩生性凉薄,你少管蔡家的闲事!”赵千钟忙得团团乱转,“这又招惹了谁家祖宗?活不活死不死,玩耍便罢,怎么能取人性命!” 花刺坐在药柜顶双脚晃悠,见他不讲,兴味索然道:“我能有那本事?大爹爹先救他,王泥犁说了,只要救他,开封府自会送钱过来。” 他作势要掴,小娘子梗脖子迎上去,嗔拳不打笑面人,到底没能挨打。 她笑融融的,“人能死而复生么?” 赵千钟抖眉道:“投胎!”仙鹤草窣窣抖落,在药碾子里轧烂成糊,来回药汁横飞。 他拿小勺刮了又刮,提倒干净,收进葵口碗待敷,怒道:“别抓老夫脑袋!” “方才我见到一个人,一个本不该活着的人。”花刺松手递草药,老大夫冷哼以应,满头麻花辫不自知,和匀几味药泥,预备给晏洵清创治伤。 夜雨乍起,馆顶劈过一道雷,堂内彻亮。花刺不惊不惧,端坐如佛像,突兀道:“大爹爹,你还记得大理罗陀部的蛇蜕蛊么?” 赵千钟一愣,药糊失洒大半,晏洵偏在此时睁眼。 “皎皎!” 他蓦起惊呼,以为梦见心性大变的遗孤。 “哎呀,晏判官这是见鬼了?看我来帮你除邪。” 桃木驱邪避害,花刺一抛,葫芦落入晏洵手中。 …… …… 二十九,守门口。年节将至,诸舍一早贴好桃符门神,内外十分喜庆。 讲堂茶会开罢,生徒散去,晏洵留在莲池斋温书。同舍生一宿没睡,置办几篓幡胜,叮嘱他务必戴在头上,以延福寿运数。 他仔细翻看,勉强认出彩蛱蝶花燕子,直截了当说丑。同舍甩袖弃他而去,约莫一盏茶功夫跌跄奔回。 “你快来,谢公静先生走了!” 晏洵心底没由来一沉,匆忙跟同舍跑出去。太学大空,留值生徒们追去龙津桥口,但见师者背影清癯,比上回更瘦了些。 “谢先生!”同舍喊道,“你不要我们了?” 他没回头,遥遥摆手,示意回去吧,是个却别的意思。谢公静脚底生风,沿御廊直往北去,往宣德楼皇城去,行人一点,灵光隐隐。众人尊奉师命,只在桥这边低声哭。 “老师此去,还有得回么?” “他若回不来,咱们一个个再去,承此遗志,敲破皇门!” 桥头石狮子吼道:“生生死死去去来来!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密云龙一饼绑在纸包里,晏洵低头摩挲茶包,心道:“正月初一再去拜访不迟,也好再添几匣果子。” 天边洒起细沫,藏书楼驮乌云,朔风一叠声收紧。及至斋舍,笔墨已冻挺硬,晏洵合上门,字帖飘忽落地。 “啊呀,这如何是好。”同舍无意踩脏,捡起来惋惜念道,“君心本铁石,从此亦变更。自言匹夫耳,乃有怀玉声。” 晏洵心头发冷,藏好密云龙,草草收了笔墨纸砚,要去梦里涉冰河。 如此一想,斋舍陡然暗去,同舍生支离骨碎,四壁漆黑得无可救药。 “快去,快去!明日翰林院之乱,你来不及的!” 他霍然惊醒。 晏洵怀抱冰疙瘩起身,汤婆子冷透。莲池斋黑浸浸的,连口热茶都没留下,只有半截残蜡。 窗外倒十分亮堂,小院灰黄,芦荻瑟瑟,枯水塘败荷横斜,好给鹡鸰留个落脚的地方。 他下榻穿好乌靴,跺了跺,不太合脚;又披上元青棉袍,撩开门帘出斋舍看光景。 鹡鸰鸣,雪意闹。雪姑子白额黑顶,长尾如蜻蜓点水,一头钻进银堆,尾尖冲天,胡扭乱颠。 晏洵哑然失笑,仿佛也有这么个人,喜欢以脸为印,在无边的白茫茫里抢占地盘,一戳一个准。浙东没怎么下过雪,那人初见,竟伸舌去接。 他呷杯冷茶,提一只红漆食盒。出太学,挟琼迎风,撑油布大伞往北去,小雪润湿地皮。 府学恰逢大休,傀儡棚下的说书摊子围满小猢狲。 惊堂木一震,正讲到“曹孟德欲加魏国公,荀令君忧受空食盒”,理所当然,曹操吃了顿臭骂。 伞骨喀嚓吹断,晏洵无奈进棚避风,暂且停泊在此。 “荀令君怆然高呼哇——生为汉室人,死为汉室鬼!话罢长笑三声,仰头饮下鸩酒,王佐之才,一怒摔杯,义不受投缳之辱,嚯!”醒木将碎,“竟把来人惊退数十丈!” 座中后生齐喝彩:“好令君!”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说书人一声长叹,抹把老眼,“乱世忠臣,杀身成仁,蓬山玉碎,沧海横分——” 棚外风声悲鸣,扬沙渐紧,晏洵裹了裹领抹,默道:“虽九死其犹未悔,然也。” “毕竟看曹孟德作何盘算,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喝茶润喉,小儿子起身,扔了满手果核,敲小锣游行场下道:“来来来,让让脚,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年关啦,给荀令君上供品!” 英雄好汉擦泪慷慨解囊。晏洵本想给三枚铜子,翻遍衣兜皆无,这才想起自己两袖清风,打开食盒,欲以蜜果作补。 空空如也! 蜜果、酥糕、狮子糖、胶牙饧,还有密云龙茶饼,全都不知去向! 他浑身一激灵,越看漆盒越红,红得发黏,竟到烫手地步。 漫天潮雪如倾,杂杂刮刮地泼着。晏洵跑出傀儡棚,在他出棚刹那,后生猢狲一概化为枯骨。 说书人继续饮茶,杯中黄土扑泻,灌入他没有半点皮肉的胸腔,哗哗撒撒落地。 风更紧了,一角天塌,大雪沉坠积陨,御街终点仿佛巨鲸开口,要把东京吞入腹底。白蛇成流,晏洵力难自持,悄没声息钳挟其中,风雪痛砭肌骨。 “翰林院学士谢悰,私通辽国,暗中谋反,判斩!” 空食盒被卷上天,八方力道激涌,轻而易举碾它个四分五裂。 暴雪登时烟消云散。晏洵趴伏于地,宣德楼城门大开,门后浑沌虚无。他强作镇定爬起来,忽听得什么咚咚作响,一声一声,规律又沉闷。 化身天地间一点之人,此刻真余一点,头颅悬挂,吊在宣德楼前示众。死后犹不瞑目,以头抢壁,自击鸣冤鼓。 御街泥淖,吃了晏洵一双脚。 “男丁流配琼州!” 咚咚,咚咚。 元青棉袍又冷又潮,能拧出水来。他大口喘气,手脚并用从无边沼泽爬上岸,拔腿奔向谢宅,肺腑盘着一团火,只恨御街太长。 咚咚。 离甜水巷越近,看热闹的人就越多。晏洵浑不明白谁糊这么多纸人,以致日后再梦到政和三年的冬天,似乎只剩下漫长无望的十里冰雪。 咚。 “女眷充入教坊!” 他再听不到头颅抢壁的声音,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碎了。 第二十四章 蓬山 军巡铺正在救火,破桶噼啪炸响,淌一地雪水。热浪翻涌不休,围观者齐齐向后一跳。 晏洵衣襟被火气燎起,木呆呆的,抬脚便往里走。 “什么人?”华无咎横刀拦他,他没想起来自己名姓,仍要进三界火宅。 华无咎一拳勾上晏洵小腹,少年佝偻摔倒,皇城司察子很快上前围殴,军巡铺余众也扑过来。 人犯没押到,反起滔天大火,两股势力难得一致,只拿他当撒气筒。 辛羡拨开这群爪牙,“够了,够了,饶他一命!” “哪来的短命鬼,莫非是逆贼同犯?” 华无咎抽刀挡住军巡铺木梃,“化水要紧,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辛羡嘴唇翕动,趁机谢过,背起晏洵便跑。后者哇出一口血,皱眉道:“这是梦。” 话罢红粉褪去,火光凝固,诸人皮肉化灰成骨。华无咎一脚悬空,正跨在谢宅门槛上,泼出的雪水滋滋作响。烟雾蒸腾而起,扑得他面容模糊,经久难辨。 “你快被人打死了。”辛羡洞眼望向前路,奔走的骷髅上气不接下气,分明没有五脏六腑,却能哈哧乱笑。 “打死总好过颠死,”晏洵揩掉口鼻溢出的血水,“你倒想想,我忘了什么?” “这话好笑,我不是你,如何能想。” “既在我梦中,如何不能想。” 辛羡上下颔对碰道:“送我一支倭扇?” 晏洵摇头道:“没钱。” “请我吃回樊楼?” “没交情。” 骷髅气闷,当场想把他甩上天,怒道:“密云龙还来!” “我忘了密云龙,还有四宝盒果子!”晏洵恍然大悟,随即苦恼,“师父家走水了,年节礼岂不是要烧过去?” 辛羡忽问:“你哪来的钱买四宝盒果子?” 他坦诚道:“当了一双麂皮软靴。” 骷髅叹气:“先生泉下有知,又该自责了。” 晏洵摇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小衙内李玉璋骑小马犊子停在甜水巷口,嗒嗒凑过来,踌躇道:“你们可算来啦,谢家怎样了?我爹摔桌砸碗,我不敢回家。” 辛羡见李玉璋肋条外罩着上好的皮氅,不由歆慕道:“你这身衣裳好气派。” 晏洵后背透湿,穿着破袄,冷风一吹抖作一团。 “辛自凉,你怎么跟马似的?处处甘居人下,真不体面!”李玉璋无肉舌,张嘴蹦出一只草舴艋。 辛羡自以为两颊一红,没吭声理他。小兔崽子咔咔拧过颈椎,转向有血有肉的活人,斥道:“晏洵,你不要命了,干什么要进火场?” 天黑地白,雪花停在半空,受他喷息化水坠落,直滴在辛羡天灵盖上。 晏洵呼吸渐重,“我去送四宝盒果子。” “谁乐意吃那甜腻腻的玩意儿!” “皎皎,”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她爱吃。” 这名字有如晏洵喷吐的雾气,出口即散,说完便忘。 李玉璋策马朝火宅走去,想添一把柴,孰料力渐支绌,三五步便哗啦啦散架,人马并葬一处。 磷火明灭,他头颅朝向晏洵,吐火舌幽幽问道:“恶女杀人,你怎么不帮我报仇?” 辛羡把晏洵往上驮了驮,抬脚扭头就走,出巷后苦口劝道:“谢公静先生要我别追,你追去了,他也走不安心。李伦先生刚烈,也只敢在家动怒。此事半点沾染不得,务必慎之避之!” 咚咚。 晏洵耳鸣,恍惚听到瓜裂声,心都空了。 路岐人坐在街旁,单衣小帽,手提悬丝傀儡,又是一对白骨精。 大的唱道:“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小的佯作张牙舞爪,伸手去抓控索。大傀儡远远扯开左右丝线,小傀儡满张其怀,怪猴似的吱吱乱笑。 辛羡物伤其类,铁水浇透天灵盖,销去早也乌有的肺腑肝胆,两股战战叹道:“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话未竟,化土碎了。 大小傀儡重复这套把戏,准备喝醒更多人,叫他们明白自己的可悲。 晏洵拖伤腿爬起来,一瘸一拐,心道:“真可怜,都可怜。” …… …… 咚咚,咚咚。 他循声回到皇城,心肺冻成铁石,默道:“弟子无能。” 蔼蔼雪沉,云气翻滚,宣德楼后隐隐传来地动声。 未多时,观世音彩像依次逸出,文殊骑狮,普贤乘象,二圣在前开道,当真满天神佛齐聚。高耸入天,古样精巧,过人如梦幻泡影,并无实体法身。 晏洵伏在一侧,渺小入尘,放之于菩萨眼里无非朝生暮死。他偏有胆量开口,问道:“敢问诸圣,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蝼蚁声无人问津。 金佛宝相庄严,拈花执瓶,本不懂人世枯荣,分明没有真身,却自额顶肉髻处寸寸皴裂,一路撒下碎光。 他越问声越大,一回回荡出无数余波,在天地间隆隆作响。 “佛劫将至,”妙音鸟从金像天衣中探出头,双手合十,须臾飞到他面前,嗓音如梵呗,“道法弥天。” 法音祥和美妙,晏洵不为所动道:“只有佛劫?” 妙音鸟为难地飞走了,沿途金屑溢目,他抖落两肩碎光,怒道:“你们为何要逃!” 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下一个刹那,诸佛迸裂,漫天劫灰泼散。 宣德楼悬吊的头颅随之不见,晏洵满心错愕,长跪不能起。黑洞洞的宫城里最后走出一名书生,文弱清癯,衣襟左衽,步履稳如泰山。 谢公静自他面前徐徐经过,停在御桥驻足不前。 晏洵猛扑过去,太阳穴一蓬蓬发跳,带着浑身的血与尘。 谢悰一派醇雅形貌,秀眉入画,颈系红线。他守在桥上,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胸中长叹,却没让叹息逃出口。 “师父……”晏洵竟要落下泪来,他才十三四岁,强撑至此已十分不易,“弟子无能,弟子不孝,弟子愧对……” 谢公静看到小徒弟,抽出布巾替他擦泪,晏洵没敢接,生怕一碰就醒了。 “你做梦时,此身何在?”谢悰神态夷和,擦净少年哭花的双眼,“师父此身正如一梦,倘若有天醒来,也无悲喜,也无忧惧。” 晏洵受他一言,心头豁然洞明。少年胡乱抹把眼泪,含混道:“弟子今年烧了密云龙。” “你哪来的钱?”谢悰蹙眉。 “弟子和辛师兄替人授业开蒙,还有润笔费可赚,这钱来得干净,师父放心收下。”晏洵吸涕抽噎道,“僧尼自身难保,神道仗势干政,师父遗志便交给我吧!弟子定会成为宰执,开万世太平!” 文士抚摸小徒弟头顶,一时恻恻无言,既惭愧前人壮志未竟,把内忧外患的烂摊子丢给后人;又担心他将来宦海沉浮,余生必然难以安歇。 “师父无能,”谢悰叹出声,“我儿必是贤明。” 少年十岁失亲,谢公静一声“我儿”,已值得他用余生拚命,为之撕开一片天。 珠翠声入耳,师徒抬头齐望。谢夫人着大红新衣,满头玉梅雪柳,撑一把素白纸伞,一步一叮咚独自行来。 谢悰迎上前去,二人在桥头相逢,和初遇时别无两样。 甜水巷方向火光冲霄。 “等多久了?”谢夫人道。 “这辈子都在等你,哪差一时半刻?”谢悰自然接过伞柄,揽住她肩膀,“不过,为夫性子软,下辈子还请夫人早些来找我吧。” “只我找你,你倒清闲。” “不清闲,梅岭风大,为夫植梅百株,待你找来,便能同饮青梅酒了。” 汴河幽粼,御街再无人来,晏洵失魂落魄道:“师娘,他们人呢,我与你们一道走。” “便做乡间野鹤,也好过葬送在龙潭虎穴,我怎么舍得让儿女轻死受辱?”谢夫人粲然一笑,“有缘再见,无缘莫寻,只是辛苦你了。” 远处哗哗棹桨,河上平白漂来一叶小舟,船家暂泊靠岸。大限已至,谢悰夫妇并未多做停留,晏洵却忽然急了。 他一手拉住师父,另一手在自己衣兜里仔细翻找道:“渡资,过河得有渡资!” 谢悰挽夫人安静等他,半晌,少年眼冒泪花,忍不住号啕大哭,他连一片铜板都没有。 “你再哭,师娘也要哭了。”谢夫人摘下玉梅雪柳晃了晃,珠翠玲珑作响。晏洵心知此生阔别,又送走一双爹娘,实在委屈难耐,要把东京城都哭倒。 船家击橹,河水拍岸。 谢悰先踏上船,谢夫人弯腰抱小少年,喃喃道:“这可怎么好。”便也随谢公静去了。 晏洵不敢抬头,一个人站在望乡台上抹泪。妙音鸟飞来绕他打转,梵呗唱得天真又烂漫。小舟收了渡资,乘风破黄泉,直堕归墟而去。 谢悰唱起浙东渔歌,一路余音欸乃,谢夫人靠在他肩头,遥望只见一朵白梅伞。 “精卫壮志填沧海,白首身死亦何赎!”元佑三甲最先殁者啸然长唳,“洵儿,师父走了!” 晏洵跪在望乡台,朝天边磕三个响头。妙音鸟唱完“娑婆诃”化粉消散,宣德楼飘荡的吊绳也寸寸断去。 蓬山此去不归骨,君心怀玉稚子哭。 天覆地载,少年埋首未起,心想:“真孤单,都孤单。” …… …… “大爹爹你瞧他,莫非撞邪了,”花刺晃掌试他眼焦,跃跃欲试,“用蛇蜕蛊来治可好么?” 赵千钟重碾药糊,叱道:“什么浑话?老夫救人,你却要我害人!” 晏洵眼珠一颤,三魂七魄齐归位。 “蛇蜕蛊能从阎王手里夺命,怎么算是害人?”花刺振振有词,“哪日我偷摸来吃,你便知道它的厉害了。” “你敢,老夫打断你腿!”赵千钟递碗过来,药泥飞洒,“拿着!” 晏洵接过,胸膛细布被他层层揭开,赵千钟眯眼片刻,怪道:“这害人的恶贼倒是一把好手,筋脉心房皆避过,比那龙津桥下使剔骨尖刀的肉铺户,也差不哪里去。” “皮肉小伤,算你后生命大。”敷罢药,赵千钟安慰他,“你这伤手太难看,莫不是在后头孙殿丞药铺包扎的?” “相府炸毁六鹤堂,在下受波折,叫火浪刮着了。孙殿丞恶夏,累他半夜劳碌已是难安,又不收银钱,在下只好买酒作偿。” 晏洵一顿,葫芦掉落榻隙。他俯身去捡,花刺使刺勾还给他,判官复道一句:“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妩姊乱来,这等险事也不知叫我去做,偏偏今晚要务在身,”花刺毫不理会,抱怨道,“哎!那恶婆子是你什么人?” 药舍院静,廊下一堆木锯,月照如水,心头一片瓦砾。 “梦里人。”他道。 第二十五章 鹧鸪 后半夜风吹雨打,天河长泄,华无咎一宿未眠。 乌云驮雷从四极纷涌而来,闪电鲜明热烈。他也不关窗,水帘噼啪作响,季夏湿气漫进皇城司官衙。华无咎猛回过神,耳畔炸雷轰魂。 浮箭上升一格,莲花漏无声提醒,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已经寅时正了。 他揉揉眉心,引火点灯,踩水渍关窗。细风撩动烛火,四壁合紧后犹自跳动,吃了活人心似地闹腾。 “既知易受撩拨,又何必放风入隙。” 华无咎自问无解,瘫回交椅,双眼涨塞难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累。并非累在此时,而是十年来挣扎沉浮的疲惫,有那么几分不堪重负的意味;最后一击悬在头顶,随时伺候取他性命。 三大王指名拉拢晏洵,他若想取傅提点官而代之,理应顺上意而为。 但华无咎寻思:“我本该亲手取他性命。”晏洵命大又如何?京城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幕僚之才。我作尉曹君作相,东君元没两般风。花刺狡诈,附傅宗卿之势而为,怎么会看不透自己出了什么岔子? 天渐灰亮,一晃神时来斗转,十字道传来值夜小珰簌簌的行进声。 宫人为后苑诸位娘子备下早膳,御厨热火朝天,预备着泛索点心和辰正的御膳。 华无咎自去偏堂洗濯除须,及至察子叩门来报,勾当官已恢复了苍白整洁的体面。若非身居皇城司,只道是个经夜苦读的太学士子。 “华勾当,上一指挥再没人作对了!” 塌鼻梁的察子仔细摆好公膳,目光灼灼道:“拔出萝卜带出泥,王亲从王泥犁向蔡门投诚,有田不纳赋,逃税太多,正巧被记在御史中丞那本账簿里。昨儿巡夜回来一把逮了个准。” “他不是认过王黼做亲戚么,王少宰没保他?”华无咎持起银筷。 “乌台动作太快,当晚丢进牢里,根本没有通融机会!蔡太师大势已去,王少宰正是求进之时,紧要关头,哪能折了骨头又折肉?诚然是断腕自保来得妥当。” 塌鼻梁的察子向前稍推藕笋羹,殷切道:“今早刚打上来金明池白藕,东华门外卖得紧俏,小人抢了两挺,您再尝尝?” 华无咎咽两勺,食不知味,从莲瓣浅盘里挟李子吃,饱啖大半,盘底玫瑰紫釉色如香如烟。 他忽拍额头,吩咐道:“小易,你去苑东门库府走一趟,清点香药数量,把剩下一百零八颗迦南珠全都带回来,莫让任何人知晓,尤其防备叶霜海。他一直在盯着我,就算抬出我的名号,你也不要信。” 塌鼻梁的察子低头应是,将碗筷收回漆盒,服侍华无咎更衣。 “对了,去黑市放出消息,我有药人。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正是传闻中,不老药的药人。” 勾当官束发整冠,披上浆好的橘红褙子,撑一把清凉伞,两脚一抬出宫去了。 …… …… 细雨淅沥,谢皎眼底发青,无精打采,坐在东十字大街吃朝食。 乳酪味道浓郁,豆粉雪汁。她撑两勺不再勉强自己,喝一盏绿豆冷元子,冲淡肺腑间的奶腥气,瞪剩下半碗苦叹:“这才刚吃两天饱饭。” 驴车满载梢桶自街头驶过,赶去脚店送酒,掌钉打滑,撞上迎面而来的骆驼。 客商惊魂未定,连人带行李闪避在侧,直要摔进热气腾腾的大锅。煮茶嫂嫂对镜画眉,却见庞然大物铺天盖地压来,手抖涂成连心桥,丢笔弃镜,嗷一嗓子跑开。她没回头,但闻凉棚轰塌,当机立断薅住客商要去开封府理论,逢人便哭诉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嫁过来。 东京城天色透亮,贩夫走卒,披蓑衣来往。札客下楼开嗓,调了调琴轴,咿咿呀呀地唱柳三变,乐僮敲红牙板,脑袋如醉鸡啄米。 谢皎支肘倚上窗框,见树梢天青云淡,不知不觉随小唱打起拍子。 正和童蒙时节的开封府别无两样。 她软洋洋叹气,心底沉了一潭星,忘记天地何寿、日月何极。仿佛光阴倏转,便在东京城出落成亭亭少女。 “找到你了。” 花刺歪头驻足,怀抱三五支长梗莲蓬,一蹦一跳进楼坐在对面,问道:“你还吃么?” 小娘子明眸善睐,通身牡丹花罗,见她没应声,自作主张拽过那碗乳酪喝下肚。 “这碗人膏可不简单,”谢皎托腮笑道,“百人大锅熬成,直熬到骨肉分离。里头下了滇南秘方烂脸丸,蒸煮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颗,童叟无欺,算我送你的。” “你都敢喝,还能骗我?”花刺打个奶嗝,眼睛一转,“我的脸能‘烂’成你这样,那真要谢天谢地。” “多谢谬赞,”谢皎兴致寥寥,“傅提点要你来问罪?” “罪不敢当,傅提点贵人多忘事,我心里有把小算盘罢了。”花刺学她托腮,“昨天去樊楼报信的人是谁?白玉面皮,像个小太监。我没见过,想认识他呀。” 两个少女对笑,谢皎舔舐牙尖道:“你在提点官手下做事,怎么有机会接触无名小卒?华无咎疑心病颇重,他派人盯我梢,我便将计就计,叫他将前途双手奉上。” “我道是你狗腿子呢。”花刺大失所望,撇嘴抽出筒中竹筷,趁其不备,恶狠狠朝她眼睛扎过来,“皎皎昨晚下手好重,我又气又痛,打不过你,自然想在那人身上找补回来。” “何必故作旧识,”谢皎起筷一挡,“这就是你攀亲的态度?” 二人惯使刺,几个回合相持不下。花刺正得意,不料竹筷竟劈裂成条,右掌刹时摔在桌上。谢皎力道还在,掷箸嵌入榫卯相接的桌缝之中,直冲破绽而来。透木三寸,竖立不移,正扎在她指根深处,再偏一分便能叨掉食指。 花刺连忙收手,惊诧道:“你!” “你什么你。”谢皎振臂仰在椅背,嘲她道行浅。 “你果然有意藏拙,”花刺双眼怒瞪成铃,心念电转想透所有事,忽地兴奋起来,“连华无咎都骗过了!” …… …… “小花蛇,你可曾出过东京城?” 谢皎见花刺摇头,一副如我所料的模样。 “有人一辈子从没踏出过开封府,便以为天底下一般富庶,丰亨豫大,处处太平。终于某一天,饿殍躺在南薰门前发臭腐烂,还会被埋怨死的不是地方。” 乐僮醒困,红牙板终于合拍。札客嗓音婉转,正唱到良辰好景虚设。待她停琴,酒徒茶侣齐齐叫了一遭妙,又有人要听晏殊词。 “京城人无非消闲而已,笼袖骄民当奴才也自恃高人一等,是个讲究体面的奴才。”茶汤白沫晃荡,她呷一口,“可是啊,大浪打来不分高低贵贱,任谁能躲,真是讲造化……” 花刺点头如啄,又摇头似鼓,颇不服气道:“你到底教是不教?” 谢皎哈哈短笑几声,心道对牛弹琴。这些话轮不到半大丫头来听,可她面前少个能说话的人,不必日久相知,只须萍水相逢,一句足矣。 “笨孩子。” 那边厢,札客试毕琵琶,眼波潋滟,伴红牙板唱起晏几道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花刺见她痴醉,罗织了满肚子嘲讽,最后只道:“你可真没听过什么好东西。无妨,待你认我为师,自有我来教你,或许不差几时,或许就在明日。” 谢皎捧腹大笑,一撩前襟,露出青袍下摆双齿木屐,脚腕子如藕,天足瘦白有力。 她起身离开,扬手向账房茶碗投铜钱,一滴水花未溅,待出门时骤唱:“菜根盐,馒头葱,寿比南山不老松。看我运使九神弩,举臂向天焚祝融!” 粗词滥调盖过札客小唱,气劲醇厚,绕梁之音不绝。众人未解其意,乍闻清唳不禁茫茫四顾。 那背影清瘦卓然,纱褙缂满斧钺花纹。茶客便以为是个从西北面来的后生,糊里糊涂叫了声好,只道少年人初出茅庐,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谢皎荒腔走板来到街头,木屐踏路十分清脆,身架干净从容,并没有多么疯癫。她仰首闭目,由得雨晦天白。 “行不得也,哥哥。” 她悄忽睁眼,睫梢坠了层细珠。 东十字街转角,华无咎一身橘红,撑持清凉伞,也踏双齿木屐。他匆匆穿过铁屑楼新建的游廊粉墙,未知要往哪里去。 第二十六章 指鬘 李伦受儿子牵累,暴罪于后,儒师声名尽毁,谥号强夺为“文缪”,穷尽一生光耀的门楣至此崩塌殆尽。 铁屑楼掌柜在开封狱喝半月稀汤,得释后再世为人,二话不说到行会挂牌,托个可靠的知见,早早盘出地契回江南养老去了。 地契虽好,得之不易。新主顾姓苏,久浸商贾,待人一团和气。苏老板出手十分阔绰,酒楼大修一番,更名“人间秀”叫板樊楼,素日座无虚席。 “向未曾闻,晏探花也是个风流人物?” “金明池,琼林宴,由来便是做媒的好地方。” “俏帝姬,憨驸马!鸳鸯被里滚作堆,待制跌脚啐,亏亏亏!” 雨水渐滚,伞面紧绷,华无咎入楼暂避,略扫几眼,堂内一座大笑。 人间秀三层楼,凉薄雅致,内外三进深。他拣个不打眼不冷僻的位置,要一壶金片茶,只待雨停再出发。 “漫说是晏探花,”酸秀才口无遮拦,不晓得天高地厚,大谈登龙道,“科举但凡再开,贾某必当金榜题名!” “贾秀才蠹龄一甲子,难道还指望做驸马不成?”挑衅者白玉面皮,嗄声相嘲。 “贾某再不济也是读书人,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贾生拱手讥笑,“怕不是浪荡子弟的入幕之宾。” 那人跳起来举壶便掷,差一寸未着贾生脑袋,酩酊怒叱道:“爷爷在皇城司高就!当街取你性命,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酸儒大惊,从头到脚淋个透彻,蹬一双兔腿便跑。那人绕堂紧追,一条长凳抡得虎虎生风。不过片刻,大铛头围拢醉汉,两方亟将大打出手。 “这位好汉,且卖在下一个薄面,要打出去打。” 在此关头,苏老板施施然负手现身。贾秀才早也遁去无踪,二人所经之处一片狼藉。醉汉酒醒泰半,捋直舌头问道:“可否赊账?” “三条白金,只当交个朋友,”苏老板笑哈哈,“人间秀开张未久,断不能起了作乱的风头,倘若好汉手头不宽裕,也可留下皇城司腰牌暂抵。” 那人嘶声挠头,显见是个两袖清风的穷鬼。苏老板挥手,大铛头乌泱泱齐上,正欲扒掉他一身人皮,忽闻旁处高声道:“且慢。” 华无咎远扔来一只金荷茄袋,大铛头接过,登时喜不自禁。袋中五枚银锭散发荧荧幽光,模样着实爱煞人。 苏老板顺台阶下,吩咐道:“上几道好菜,再请这位朋友喝一碗醒酒汤。” 醉汉三两步自来坐好,并不和华无咎见外,抱拳做个请,咧嘴一笑道:“大恩不言谢,在下陆仁安,江湖上都叫我陆畸人。敢问兄弟如何称呼?” 勾当官心道:“男生女相,无怪受人揶揄。” “鄙姓华。” 陆畸人打个酒嗝,倏忽变色叩首,惶恐道:“小人醉得厉害,有眼不识泰山,华勾当恕罪!” 华无咎左右端详,扇柄往桌案一磕道:“去樊楼报信的脚程是快啊,这么一番打闹,衣裳半滴酒水没沾。” “小人一匹活马,抽一鞭快一刻。昨日为勾当效劳,幸不辱使命!” 华无咎道:“可惜,太快了。” 陆畸人摸不着头脑,又打个嗝,自掴大耳刮子道:“是小人的罪过。” 勾当官曲指敲案,示意他起身,陆畸人脸上红红白白,又叩一头,虾腰在旁侍着。 “不必拘谨,只是讲些闲话。家中排行第几?” “回勾当话,小人慈幼庄出身,无家无室的没个排行,”陆畸人赧然,“早先慈幼庄有个姊姊,待我极好,后来被人卖去录事巷,与我相差天地之遥,小人便一个人过活。” “不提那些,”华无咎饮茶,“昨日樊楼比试精不精彩?” “李师师薛灼灼争美,樊楼内外连根针也扎不下。小人去时比罢,虽没福气一睹双绝姿采,去的却很是时候。”陆畸人低声道,“若否,傅提点必以官家安危为先,哪有功夫遣上二指挥,叫威明亲从官去捉辽人呢!” 华无咎见他眉目轻薄,遂道:“谢察子不是常说么,善泳者溺,善饮者醉。你是机巧人不假,事变如风,可不要毁于机巧。” “勾当眼前人发话,小人一向没有不听的道理,多谢勾当提点。” 醒酒汤上桌,附赠几例小菜,梅雨天吃来最为爽口,二人殊无动筷之意。 华无咎喝罢金片,肠胃上顶,冒一遭冷汗,于是拾筷吃笋丝,略压郁气,问道:“你那胸前挂了什么?” 陆畸人扯下红绳摩罗像,双手呵腰奉上。木像拇指大小,身缠毒蛇,三头六臂趺坐,脖颈绕一环人指缨络,细密如穗,使人不敢正视。 “是魔?” “是佛。” “佛迎香火,必得慈眉善目,而非教人畏惧不前,”勾当官轻嗅佛像,“生魔恶鬼皆以佛命名,照你这种说法,我也算是个活菩萨了。” “华勾当有所不知,此乃央掘摩罗佛,杀九百九十九人得佛度化,戒恶从善,获大慈悲心,成大阿罗汉。照梵门这种说法,慈眉善目迎香火是佛,生魔恶鬼放屠刀也是佛,佛魔只在方寸间…… “嗨,咳,大理国的小玩意儿,辗转北来,捞它图个新奇,小人并没有想这许多。” …… …… “敢炸六鹤堂,晏探花也太嚣张了!”邻桌拍案道,“茂德帝姬已为人妇,他竟不怕御史台参么!” “情关情关,闯过去才能天高地阔,闯不过便没那条富贵命。” 酒客抖开东京小报,指点江山道:“探花郎少年才俊,庙堂由得他闯,嚣张也自有其本事。何况蔡太师活该。” “茂德帝姬竟比李师师还好看?”闲汉半信半疑。 “不如你也去相府门前守一晚,与探花郎作个伴?”酒客噱笑,忽然扬掌示警,“呔!” 小贼青衫木屐,背向诸人而坐,她反身狼顾,现出一张笑嘻嘻的粉白脸。 她丢下小报,歉声道:“一时手快。” 陆畸人站直腰,华无咎将摩罗指像还他,恰巧没对上那张脸,漫不经心道:“非香非臭,我不曾闻过这种木料。” “鬼市贩子说是滇南古木,”陆畸人抬臂系绳,“谢察子瞧见喜欢,不过旧物不值当送,小人说好再给她捞个大佛。看这三头六臂的恶相,上香供奉,拜一拜壮胆,不比拜关二爷强多了!” “皇城司岂是你们兜搭的地方。”华无咎心口烦恶。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陆畸人连忙告罪。 勾当官起身拿伞,后背倏忽冷汗淋漓,想是风雨夜着凉。一条虫钻进腔子吃穿心肺,把他从头吃到脚,只剩一具麻酥酥的空壳。 “往后管取安分,不许同人兜搭。” 话罢,橘红衫男子拔足而走,搅乱茶汤烟淖。陆畸人弯腰半晌,这才慢抬起头。 “也是个乱喝酸的,”他嘿笑落座,举筷道,“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 摩罗像滑出衣襟,陆畸人掖回去,“岭南香客竟不识滇南蛊木,勾当官,阎王拦不住该死的鬼,全赖你技不如人。” 狸花猫踱来,酿呜蹭腿不休。他夹一块白鱼,倒金片茶水左右冲洗,洗掉鱼汤辣子,甩丢地上道:“嗟,来食!” 花猫伸舌果腹,盏茶功夫蹬长了腿,一动不动僵卧在桌脚。 …… …… 雷疲雨霁,夏云多奇峰。 及至人间秀楼外,华无咎远眺,焦墨云烟随风逐流,直在翻云覆雨手中揉圆搓扁,是个潦草浅薄的命数,说走便走,不留一丝情分。 “三大王一旦回神,便会下令清查蔡京留在皇城司的暗桩。傅宗卿背地里侍蔡门有如亲父,必无翻身之地,此人既为傅门所用,就会被连根拔起。” 思虑底定,勾当官心稍安,一路摇扇,径往录事巷去。 近来流民奔窜至开封府,京郊混乱难安,巡街卒子倍胜以往,寻花问柳者如常。 花乃桃花,柳为菀柳。桃李之争落幕,李师师的菀柳阁鸡犬升天,薛灼灼的桃花源门可罗雀。 “华勾当,哎,华勾当!”小龟公鼓圆了眼,飞街来迎喜不自禁,勾腰笑道,“自打开春,爹可有日子没来了。” 桃花源粉帘绣户,华无咎挑帘跨进门首,敷衍道:“皇司事忙。孝官,你娘闹了没有?” “爹也知道,娘她性子烈,昨天输给李行首已是万般窝囊,我好汤好饭侍候着,端怕娘犯心口痛。”那小厮今年十四五岁,生得清秀,引他穿过重帘,伶牙利嘴,“爹这一来啊,她什么病都溜去爪洼国喽!” “李师师背后之人,轻易得罪不起,你瞧着些,莫让她冲撞贵人。”华无咎叮嘱。 “李行首好脾性,娘寻不到由头顶撞,”孝官叩门喊道,“娘,娘你老人家醒了么?” 深门闺房里劈啪碎响,孝官惊推入内,不禁哎哟直叫唤。 “小混球子,哪个是你老人家!” “我若不来,谁能治你疯病?”华无咎拧眉径入,“早讲过白沉香别用太狠,纵能忘忧快活,一旦成瘾,福泽衰竭,十年寿数已是奢求。只输这场,当真输得好!” 第二十七章 围杀 “黑沉香能安神不假,还能治蛊?” “可引蛊发,可抑蛊发。是药三分毒,端看用例多少。” 陆畸人放筷,朝身后递回梅红香匣,复道:“小贼,苑东门库府守卫如何?光天化日杀人越货,不怕华无咎找你算账?” “地方太偏僻,我去的时候,连守门的人都没有。” 谢皎与他背对而坐,越肩接过迦南珠香匣,“香珠未经调制,尚不足称黑沉香,只作白沉香讲,可恨他不教我制香法子。” 陆畸人笑道:“便未调制,一百单八颗卖去鬼市,足够你在东京城安家了。” 谢皎收匣不语,窗内二人邻桌相背,各自牛饮鸟啄。 “你是内侍,乃天子近臣,说话应当可信。蔡京已经罢免,几时为我一家人平反?”她按捺不住,终于问出口。 陆畸人拾箸不停,浑未在意道:“看主人的意思,他高兴,明天便平反;他不高兴,纵是你等到投胎也无人问津。” “陆仁安!” 背后杯颤酒淌,陆畸人听她愠怒,嘲道:“傅宗卿不能,华无咎不能,我能。你若不忿,自去找晏洵翻案,看他有无通天本事。晏判官若作驸马,说不定真能替你爹翻案……” 话未罢,陆畸人一顿,身后筷子抵死脊背命门,寸劲可取心脉。 “我爹一代名宿,毕生为国朝效力,到头来身首异处,尸骨尚不得全。一家老小惟我独活,终年无坟上香。你叫我在东京安家,我却恨不得一把火把东京城全烧干净!” 酿呜一声,狸花猫活过来,拱背立尾炸个猛子,后腿抽搐遁去。 陆畸人微微一笑,举杯自饮,说道:“你大哥还活着,琼州虽远,并非打听不得,只是你缺少消息脉络。” 他从前襟里挑出一枚白玉牌,向后一抛,落入谢皎酒碗之中。 她当即捞牌出来,大拇指三两下拂净酒水。那白玉牌正面刻了一箭兰花,背书八个细密小字,上刻“谢皑琼之”四篆,边角斑驳,不失匀净本色。 “绍圣四年七月十七……是我大哥的生辰牌,他是兰月出生。”谢皎又悲又喜,“你从何处得来?” 陆畸人坦然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霜雪之白,谓之皑皑。生辰牌是我从鬼市所得,从琼州越海,传进东京城。” 谢皎反手捺箸,深吸一口气,忽收兵道:“是我唐突,得罪了。” 陆畸人若无其事,呵笑道:“我方才何曾将话说死?蔡太师失势后,端礼门前党人碑都能推了捣碎,你爹又算什么难事?只须得良机作势。” “何等良机?”谢皎一愣,忙起身一拜。 他取布巾擦嘴,低声道:“清扫道路,扶我上马。襄助尊主,入东宫。” “你想从龙。”谢皎涣悟。 “东宫孱弱不当事,尊主有心逐鹿,做下属的哪有二话?” 窗檐落水成帘,陆畸人在帘后举盅。 “若能任北伐将帅,收复燕云十六州,东宫之位便是囊中物。三大王素有向学贤名,待他化成真龙,何愁不能为翰林学士平反?” 人间秀喧笑升平,桌上剖瓜解渴,行菜铛头热火朝天,谁也不曾着心留意近窗二人。 谢皎犹豫不决道:“人走茶凉,经此一遭不死也残,华无咎本无机会东山再起……你非要将他赶尽杀绝?” “瞧瞧,这就心软了?斩草须除根,七年前玉堂乱,那帮人杀不得你,如今你还不是自己找来了?” 陆畸人谑弄,“蛇钻竹筒,曲心还在。华勾当少时拜在李伦膝下,行事必与三大王不契,一味打压不除尽,将来必留祸根。诸仇未平,做什么蠢菩萨?” 谢皎只好答道:“言之有理。” 花衣小厮来人间秀沽酒,抱一只乌溜溜大罐,抬脚颤三颤,打个旋迈了门槛。 眼熟的吆喝道:“孝官今日有钱打酒,想必昨晚扔骰子赢了不少?” “祥官讲笑话,扔骰子仨瓜俩枣,哪比爹娘双全吃喝来得容易?”孝官放罐子笑骂,“行菜,沽满!速切二斤熟羊肉,果子店闭市早,我去给娘买一份香蒸鹅心。” 行菜应声连舀几大勺桃花酒,铛头自送来熟羊肉,因是常客,还饶了孝官两条鸡爪。 待他走远,祥官守一碟醋蒜苔,食不下咽啐道:“恩客为父花为母,小王八蛋。” 十丈外,小子住脚蔑道:“春风喝完打秋风,老穷酸鬼。” 晌午又落雨,孝官风里来去,也不敢快,也不敢慢。意气之余,竟舍两钱给街边化缘的和尚兄弟。 “师兄,钱。”饮光两眼鳏鳏,泰钦梦中一抓,咂嘴嘟囔道:“都是我的,谁也别抢。” 及至桃花源,正逢华无咎出门,孝官掐指一算心说坏事,近前才见便宜爹脸上叫猫挠了彩。 三道蔻丹痕,狸花猫气性不小。孝官搁下食盒酒罐,不敢再叫爹,眼巴巴道:“菜饭点心桃花酒,买都买来了,只差摆盘,吃几盅再走吧。” 银茄袋砸头,小龟公自知下月例钱尽在其中,不敢声张,只顾撒手接。 华无咎破帘而去,孝官掏出几枚银锭,摸头又试得一手血痕,心说:“爹好大劲道。” “小猢狲,你娘饿了!”内院传声。 孝官瘪嘴,提吃食入幕,嫌道:“嗔拳不打笑面人,桃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那人莺笑道:“龟儿子,好大块血印,过来让娘瞧瞧!” 孝官骂道:“薛桃娘,谁是你龟儿子!” 馆外雨紧,华无咎撑伞跨过得胜桥,胸口倏忽一抽,张口无进气,铁扇几欲坠地。 …… …… 熙熙楼二层,天字号厅,傅宗卿正对明窗,案前一套定州花瓷瓯。 沸水滴线入盏,茶膏盈盈如融胶,受热后愈渐香沛圆满。傅宗卿眉头舒展,细风悄然入室,白练微不可见一抖,茶面漏破,注汤刹停。 花刺闷头抠剥莲蓬,青子如玉粒,少顷攒下满满一大捧,自顾自吃得香甜。 老提点官气沉如渊,倒掉废茶从头再来,专心致志煎水,仿佛能借此蒸去老人斑,烫平额前沟壑山川。 “谢皎诱捕萧宜信,先告诉华勾当,又派人往樊楼知会你老人家,”花刺囫囵道,“上二指挥但凡迟到半刻,她便已闯下弥天大祸,砍了人头当球踢了。” 她骨溜转眼睛,想想又说:“蔡太师卧榻不醒,眼见不剩多少时候。华勾当官立下大功,三大王必会重赏于他,一个皇城司,还有什么可赏之物?” 傅宗卿冷冷道:“老夫一日不仔细,他二人就生出如此多事端。那谢皎自陈与我同心,如今看来,无非鼠辈伎俩,里应外合,不值一哂。” “拉下来王泥犁不提,看华勾当这架势,摆明要骑到你老人家头上!” “僭主之人,当杀。” 花刺朝窗外十字口望去,忙道:“傅提点,他一个人走了,不追么?” 傅宗卿悠悠答道:“不急,有人代劳。” …… …… 华勾当官孤身私会桃源,俨然有托大之意,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得陇望蜀的挑衅。 熙熙楼下大街,华无咎神色如常,自封气海,拖步往皇城司去。 云翳渐布,怪风飕飕刮刮,六月的天孩儿脸,半日未晴又作阴郁之态。穿行一箭之地,曲曲挠挠遁入西鸡儿小巷,四周无人,再越过巷尾,赵太丞药铺便近在眼前。 却在此时,呜呜风裂! 清凉伞蓬一声怒放,华无咎两腿滞涩,且抡且避。铁扇如甲紧护后背,一轮箭雨结束,他强避于墙角。 皇城司腰牌在特殊桐油中浸泡过整整十二时辰,气味再稀十倍,勾当官假作闻不见也难。 察子蒙脸伏成一排,正待换箭再发,陡然听他喝道:“放肆!” 独眼汉抬手,墙头弓弦满张蓄势,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伞破人孤的华无咎射穿成泥。 那人潦草抱拳道:“华勾当别来无恙,不知下官这副招待,勾当官可还满意么?” 上二指挥的威明亲从官,臂膀结实,身长八尺,秦凤路悍匪出身。他与人斗败,失一目携金入京,权捐个武官消遣。 “以下犯上,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嫌自己命太长?”华无咎低促粗喘,勉力平复气息,不露颤声窘态。 威明笑如破锣,左一下右一下挥舞朴刀,泼剌剌道:“洒家在塞外杀人的时候,你还躺在老娘肚里睡大觉!王亲从官待我极好,不想被小辈暗算,连夜下了乌台狱。这口恶气他咽下去了,我却得帮老兄出一出!” 华无咎道:“昨日因种下今日果。入狱是他咎由自取,与本官并不相干。” “你以为我是那流莺小娘子,说什么鸟话都信?呸,洒家可不好诓!” 威明举刀做个起手式,几步抢杀上前。他面目赤红,提刀劈向华无咎脖颈,势比开山断水。 二人缠斗不休,数十招过,巷里乱雨如箭射蔽天。 威明不意未占上风,大喝一声,运足气力当头劈下,竟使出了斩马刀的功夫。铁扇再坚固不过是小物件,华无咎手无刀枪,肉身泥胎,这一击如何能挡。 铛—— 兵铁对冲,雨针荡然一震! 崩筋碎脉,华无咎吃了大亏,喉舌腥甜,心肺险崩出腔。他屈膝而跪,双手横持伞棍,迸出一口血吞下,气力丝毫不敢有泄。 忽在此时,不知何处飞来一支水蛇箭,刁钻擦他身过,噗一声钻入威明膝下,深不见尾。 威明受创落地一滚,登时泄了气劲,三两下甩掉残伞卷屑。他对眼照看,刀锋豁口卷刃,方知那一击力道十分刚猛。 伞骨腕口粗细,灰亮如旧木,削去累赘正是一条金刚棍,挥耍起来呼啸生风。 威明纠了轻敌大忌,心道:“这白面书生看似瘦弱,背后竟有意藏拙,还富得流油,撑金刚伞护身也不嫌累得慌!” 独眼汉瞽目发烫,强撑腿站起,转身纵刀暴嗷如雷,攻势疾如泼油。华无咎力不能支,红衫眨眼见血。 “傅提点许你多少好处?” “泼天富贵,天大好处!” 华无咎冷讽道:“你以为我为何片甲不带?” 威明烦道:“文人说话绕死个球!你穿铁衣来,洒家照杀不误!” “本官人马也在路上,你不妨赌一赌,傅宗卿和我谁先输。” 为首察子喊道:“威明老大,你听他满口胡柴!勾当部下尽出城看顾流民,若早有后手,怎么喘成牛样?他落如今地步,正是报应啊!” 话没落,华无咎再拖不得,鬼行纵身欺前,运足余力抡向威明的天灵盖! …… …… 昨夜鬼市犹在眼前。 “女穿红为嫁,男穿红却是为何?” “为贵。” 宋人贵服尚绯紫,谢皎在他背后奚笑道:“你想攀高枝,高处不胜寒啊勾当官。我等耳目之人,生不在明处,死也弃不得暗。除非脱身贱籍,一人之力,怎么做得了夺朱之事?” “生死无常,冷枪暗箭难防,要活到最后,活着的走狗才是走狗。” 华无咎默想,随即喷出一蓬麻血。 “是你么?” 第二十八章 桃李 血滴啪嗒坠落,须臾冒急了,细流浸润橘红褙子。 半截朴刀深嵌华无咎腰腹,他使左掌拦住,虎口大裂,肉指森然见骨。剩下半截带把攥在威明手中,无进无退,各自僵立不动。 一股赤血蜿蜒蛇下,漫过眼鼻口角,天灵碎裂。威明震惧失声,慢慢撒开双手仰倒。 他疑心华无咎落过草,人若为寇,匪气难消。勾当官必在血堆里滚过一回,否则电光火石间,此人怎么有胆量赤手夺刀? 威明胸前淋漓,吐不出半个字,死不瞑目咽了气。 华无咎咬牙连点几处要穴,血失渐缓,但细涓长流,非药石不能止。朴刀随腰腹一起一伏,贸拔必死无疑。 他饱提内力,不知为何受抑,已不到平常五六成。踌躇片刻,华无咎咬碎一口铁牙,赤手空拳掰折朴刀,留七寸残刃未取。 经此一搅,伤口出红又急。 威明昔日惯用斩马刀,东京虽不似塞外恣意,朴刀断后依旧长过凡铁。 华无咎倚刀把不倒,两眼发黑,伤势骇人可怖。不远处,犹剩一群上二指挥的察子没收拾,无论利诱威吓,必得在昏迷前慑服他们。 威明亲从已死,众人目睹惊变,见那勾当官一身血葫芦似的,尚未断气,纷纷持弩上弦。 胆大的要收渔翁之利,三两步举拳抢来。华无咎抽扇一掷,铁扇飞转如刀,当场削去察子半颗脑袋,囫囵一团,余众果然骇破了胆。 华无咎粗重喘息,紧撑刀把以免坠地,两腿如棉如木,毫无知觉。 他单知昨日捕得萧宜信会招人惦记,却不想暗招来得如此快,丝毫不留喘息之机。 众人伺伏一刻,盯他并无其他动作,便又明目张胆凑上前来,徐徐抽刀搭弓,围杀猪狗一般阵仗。华无咎昏笑,咳出几口血沫子,眼前一片灰黑。 他心道:“人死前总得想些憾事才不算枉死,怎么我却不同,半点好坏都记不起来,难道老天爷存心要我死?” 话虽如此,脑中晦极渐明。此岸晦了,彼岸明了,直似飞躯脱壳一般。 …… …… 十年前太学上舍,琼林宴开罢,内外一片欢欣。 “你真要弃文从武,平白浪费这大好前程?” 华枢一早跪别,李伦饭不及吃,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今次取士,李司业又有几名得意弟子中榜,连喝几场谢师宴,春风得意满面红光。他走路衣袂翻飞,只差与后生策马同游。 华枢着青衫襕袍,摘掉士子冠戴的东坡巾,朝他端正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桃李满树粉白,李伦受礼,止不住惋惜道:“这一去,几时能回来?” 他见弟子长久沉默,摆了摆手道:“各有各的缘法,罢了,罢了。” 师徒心底似明镜一般,经此一别,二人道路再难相通。十年开蒙授业之恩虽不能一笔勾销,却也和烟消云散没两样。 “家门巨变,旁人置喙不得,我是你师父,有句话你必须牢记在心,至死不敢忘。 “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人不免一死,处必然之势,可以少补于宋。” 士门重生死大义,李伦出口掷地有声,华枢不禁一愣。他心知师父欲言泰山鸿毛之分,要他做君子,生得其用,死得其所,死生千钧重。 只是临别之际一连四个死,这番真情表露实在不甚讨喜。 李伦又道:“成钢百炼,太学生心怀社稷。既入李门,行事更当如此。为师只道你提前结业,出门游历四海,决不是行百里九十而退的臭窝囊废!你无宰辅之器,却是言官的好苗子,可惜我那义兄久迁不在乌台,无人铺路,是我亏欠于你……若有半分违逆,我便是死,也决不要你来坟头上香!” 华枢拜伏称是。 李伦见状吁口气,和缓道:“言辞虽激,亦合乎大义。人心多诈,你非生坯子,一切须得留神。倘一日事罢,趁为师尚在,就早些回来吧!” 华枢应道:“我省得,师父惯好当面折人。这些话比起平常,根本不当什么。” 李伦一顿,怒道:“爷们二人相识于贫贱,虽以师徒相称,到头来这点忠言都忍不得么?” “师父说得,我便忍得,不管好话坏话,弟子哪句不曾听呢?” 华枢起身将行,及至迈出司业院署,李伦骤然呼喝道:“你小子!逢年两节一寿,来师父这里点个卯!” 他没回头,如芒在背,匆匆逃离太学春苑。 那男人没好气甩袖道:“小兔崽子,敢不来老子戒尺伺候!活剥你一层皮!” …… …… 华枢一走十来年,脱胎换骨,在东京城站稳脚跟,很成了一番气候。然而师父从没等来他的拜寿和节礼,日子久了,只盼他报个活信儿。 细雨撒针,华无咎遍体鳞伤,心道:“师父,弟子为虎作伥,回不去啊。你老人家九泉之下可带了戒尺?十年分量,打下来不死也残,就饶了我吧。” 三步、两步、一步,察子们汲汲叮上前,嗡声乱叫庆喜。华无咎松下眼皮,谢绝最后一眼。 “弟子华枢,但愿速死请罪。” 咯啷啷—— 这响动令人耳酸,华无咎脑中一嗡,直震得两道眼皮酥麻透顶。半晌未死,他睁开细长眼缝,来人青衫木屐,背对于己守在身前,逼退一波又一波成群飞掠的察子。 她劈砍跳跃独战十数人,行刀如砍瓜切菜,步声脆亮,翻飞如鸿。只需一副刀鞘,生生打得上二指挥尽退巷后。余众眈眈相向,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无所成地苟活,功败垂成地赴死,哪个更容易些?”华无咎喃喃道,“不甘心,我不甘心……” 谢皎本已覆面,听他细语不由侧首,疑心自己被人识破。前方箭阵又来,她不及多想,立刻回过头全神以应。 上二指挥张弓放弩,锥箭暴如雨下,咄咄咄扎入墙皮巷瓦,击起一蓬蓬草木石屑。 谢皎出鞘,她能拼命,自能杀人。 天地滞碍如樊笼,刀身湛然掠寒影,举切间划开一丝光亮。刀光开屏流转,断箭乱飞,直扎退了一二排弓弩手。 为首察子大吼一声,横心越过弓弩,径自入巷,扯长刀要将她劈成两半。对方的兵铁势若千钧,上手极吃力气,谢皎强抗不得,旋躲再三,刀风割开覆面,她一头劲上来便蛮冲过去。 嗤! 快刀入肉迅猛,卡骨不动。谢皎翻柄一搅,眼底隐隐然有渴血色,筋碎骨裂之声骇人可怖。 轰隆隆云上驮雷。 潮鬼饮血,她拔刀溅红,挥拭映电,不见半分细碎豁口。那察子砰地砸落,身下须臾漫成红滩,豆大雨珠冲得伤洞发白,露出横斜破碎的肋骨碴子。 上二指挥兵荒马乱,骤然杀败了斗志,立刻弃兵,求饶道:“勾当官饶命,小的们也是被逼无奈!” 谢皎无暇顾及其他,绑紧覆面,往华无咎舌底塞一块参片,连扇三四掌,不怕他醒透彻。 她避开断刀将人挟起,越过满地伏尸,跌跌撞撞夺生门扬长而去。 华无咎浑身湿冷,舌根发麻发苦,嗫喏道:“伞,伞……” 谢皎察觉他果然迷糊,暗吁一口气,没好声道:“泥做的骨肉,也嫌雨脏。” 巷空人静,只有撒撒雨声。她挟华无咎一直走,木屐声脆,眉梢眼角坠珠。 咔嗒,啪嗒。咔嗒,啪嗒。 华无咎神志不清,“送我回去,回、回太学……” 谢皎将他手臂一抬一紧,呸道:“回什么太学?去赵太丞家,求他救你狗命!” 参味入喉,醒昏间南柯一梦。 大雪压松枝。 “别走。” 他轻轻呢喃,随即失感,坠入黑甜深处。 第二十九章 交遇 政和三年腊月初八,华枢头一回踏进皇城司。 他在下界削两年腰牌,又刷一年桐油,三年共事皆为内侍之属。通宵造作内廷器物,夜尽天明,连一杆细笔都握不稳。 “可造之材,怎么埋没在这种小地方?” 王泥犁彼时还是亲事官,踮起脚拍他肩膀,小眼滴溜乱转,盘算道:“打从今天起,小老弟就是皇城司的人了!老兄拉你一把,万望将来竭诚相待,你我肝胆相照啊!” 傅宗卿擢升勾当官,王泥犁空眼馋一场气不过,偏又无人可用,这才跑去下面捞遗珠。华枢身处文思院,对前廷局势亦有耳闻。 半月前,皇城司逮捕了几名契丹细作,虽着汉姓,心已向辽。不查不知道,细查竟从他们身上搜出国朝大员密信,北方河间、真定、太原三府域图尽列其中,驻守兵力巨细靡遗。 此信无名无姓,独一枚押角章曰“孤山梅”,字迹绝肖东坡笔法。作古十二年,东坡何辜,必是后人仿习而得。 官家震怒,连出三道御笔手诏,下令彻查通辽大案,其时蔡京独柄相权,人人暗道学士院在劫难逃。 东坡旧徒,独一人身在翰林。 端礼门立党人碑,章援受累外迁,谢悰执翰林牛耳。若无此事,年后谢学士本该升任宰执,与蔡太师平起平坐。 华枢心想:“李司业那犟驴脾气,知交接连遇难,千万别祸从口出才好。” 傅勾当领命后拨点几支队伍,将谢宅围得滴水不漏,只待都堂定罪抄家。数十名察子轮番把守,大年三十正轮到华枢值夜,左右家中无人等他守岁,倒不如出来挣前程。 然这前程并非意料之中好挣,华枢入番未久,看管的尽是僻处角落,狸猫也不稀罕过。 云天霏霏,楼台灯山焰海,东京城化作一泓欢喜汪洋,好一番富贵利禄光明顶。 他悄然难过,肺腑并无芥蒂,只是空芒无所落。及至被雪团子打中后脑勺,这才握紧腰畔刀柄,皱眉转过身来。 叮铃。 羊角灯照疏梅影,谢宅墙头,红衣童子横眉怒目,双髻玉梅雪柳。 那小姑娘不乱不惧,又抄半抔散白细末,仔细揉作拳头大小。她面不改色朝华枢一砸,被他轻巧避开。 华枢走远几步,跨入傅勾当视线里,全不同她理会。 谁知她反倒来了劲,一拳接一拳擂上他后背脖颈。华枢一动不动,任凭她兴风作浪,后襟被碎雪洇透,贴服在背,湿冷难耐。 谢皎摇摇欲坠,叉腰怒喝道:“滚!” 傅勾当往这一瞟,华枢反身回到墙脚,仰头对她道:“你先下去。” 夜色绀红,灯火蹿天长射,照之人面光华灿烂,恍惚暖春已至。 菩萨童子当真好相貌,清贵人家,粉雕玉琢,正是天不惧地不怕的年纪。 华枢与她对视片刻,陡然物伤其类,缓声道:“御龙直不出今夜就来拿人,回去吃饱年夜饭,抱个汤婆子,不比在这吹冷风强么?” 大雪沉沉压顶,松枝断折,仿佛窥到前路不测之渊。 谢皎天生狡慧,见之若有所感,手攥红罗裙问道:“你们这帮浑人,我爹是当朝大学士,再清白不过,蚯蚓当途都要拨回树荫的好心肠,干什么过年抓我爹?” “你还小,不省得其中道理,通敌叛国乃无可恕之大罪……” 言未罢,雪团子掼上他脸,华枢脑中一嗡,伸手摸得两道鼻血。 她瞪红一双兔眼,恶狠狠道:“骗子!” “皎皎,你做什么!” 墙后传来低呼,谢皎不怕脖子断,决然一拧便道:“二哥,来得正好,帮我收拾这个混账!”戛然而止,叫人拦腰拽下墙。 须臾,少年从墙边冒出头来,警惕朝外窥望。华枢见他兄妹二人俱是好颜色,一时颇为可惜。男充军,女入营,泥潭贱命再脱不得身,如此年幼,又该怎样熬下去。 前头一阵呼喝,皇城司最终搜到了通辽案的定罪物证。 元佑三甲各有书房,序齿名之,曰梅山堂、铁山堂、孤山堂。章援久迁岭南,使“孤山梅”号者惟有谢悰。 傅勾当把玩那枚私钤,哈一口气印在王泥犁两眉之间,赫然“孤山梅”三篆。 他心中大喜,快步上马要回都堂,巷口卖饼的汉子喊道:“吃张饼再走吧!”傅宗卿尚未奔出几条街,忽听手下追叫道:“勾当官,不好了!”他立时愕然勒缰。 谢宅滔天大火,烈烈剥剥不知所起,势如春风过境,烧红甜水巷一片除夕夜。 热火中红衣奋袂,华枢沉气一顿,挑起化雪桶撞进滚滚黑烟。 火宅可怖。 华枢三进三出无所获,一身烟黑,不得已退避在外。 王泥犁不敢擦脸,见状怪叫道:“小老弟,你当真做事?他们一家早烧成灰,捡不到什么漏啦!私钤藏得这么深,傅勾当何等盗贼手段,平白叫他抢了大功!” 倏忽一声铁笛呜咽,甜水巷对过,四圣观檐角黑影鸦踞,瞬即如烟化雾,消失不见。 华枢耳灵,一眼叨住那道黑影,胸腔怦跳,随即有如神启,悄奔向黄昏处角落。果不其然见两团焦黑扒伏墙头,进退不得,上下无着,他不禁一喜一窒。 兄妹二人面目全非,玉碎于前,已经口眼难辨了。 “我带你们走,”华枢伸手作接势,“天一亮就出城,再也别回来。” 谢二郎回头死盯火宅,涕泗横流,热泪滚过焦肉。谢皎并不比二哥好到哪去,哑声哭道:“你滚,你滚!我不信你!” 一面之旧,本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华枢没由来怒道:“谁要你信!” 他终究本领有限,担心被人察觉,顿足催促道:“我华枢在此起誓,倘真害你,满门不得好死!”话罢后颈寒毛立起,误以为列祖列宗显灵。 甜水巷的风铎叮咚一响,华枢缓缓回头,方才那道渺远黑影活生生伫立于后。她腰系铁笛,身形修长,两眼亮如启明星。 “江湖久不见义士,”那女子奇道,“原来竟在庙堂。” 周遭异香缭绕,华枢屏息咬紧牙关,否则威压之下必定开口啐血。 “来晚一步,对不住。” 铁笛女子喟然长叹,出掌击昏谢氏兄妹,两臂各挟一个,夹葫芦似的飞身遁走,正如来时神出鬼没。华枢追之不及,跌了一跤,伏地半天不起。 “别回来,再也别回来……” 他松劲昏去,沉坠在冰雪中,被天际烟花和人间笑语埋没。 大火彻夜不灭,次日,东京封城不许百姓进出。 正月初一,瑞雪之兆,百官大朝会。 政和四年无大事,天下太平。 第三十章 对影 华无咎蓦地惊起,腰间剧痛,无力仰栽病榻。 雨后彻晴,剥开阴云见青天,晚霞斜照入舍,将他圈在一团暖光之中。 “小老儿来考校你,阁下方才做梦,喊谁的次数最多?”赵千钟见他已醒,停舂竖三根手指头,“谢皎,薛灼灼,还有孟婆。” 华无咎口中苦甘交加,尚未回魂,用舌头推出一块发白的参片。 “师父,师父,”学徒使巾抹掉参片,“你说假话,并没有孟婆。” “他都走到奈何桥了,叫几句孟婆有什么不对?”赵千钟狮子吼,“贾真意,师父不曾灌你孟婆汤,九百九十九剂败毒散配完了么!” 贾真意噤声研药,面前柴胡堆成小山,百未尽其一,他小声道:“老人家要和气一些,以后还得徒弟养老抬棺戴孝,你凶什么凶?” “孽徒,有你受的!”赵千钟撂下一簸箕藿香,“当初是你要救灾,小小年纪夸口,不怕闪了舌头!贾神医日夜忙活,目下救了几根牛毛?少年人半途而废,讲出去真丢我这张老脸!” 贾真意唉声叹气,自觉接过藿香除根摘叶。 “横竖你只瞧得起大师兄,我就是那路旁捡来的便宜货。没人疼也没人爱,喂大还能试药,秤杆都要偏心断了!” 晚钟悠长,华无咎一躺半晌,终于醒个透彻。 赵千钟凝神,连施几枚银针,把脉细思片刻,安慰他道:“这条命救得险,肠肾没漏完,晚来半刻血便尽了。坐轮椅将养小半月,拔完毒又是一条好汉。” 华无咎鳏鳏问道:“什么毒?” “滇南麻栀子,触之即入皮脉。大理樵夫进山打柴除了带雄黄粉驱蛇,还会带麻栀子药熊。换个说法,眼下你是狗熊,着了仇家的道。” 贾真意奇道:“师父,罗陀部山里竟有狗熊么?那么大的风险,怪不得滇南医货贵重!” “大理风物确与中原殊异,”华无咎咳道,“在下误中奸人算计,侥幸逃命,不知何人送我来此?” “这位狗熊兄台,你昏死在药铺大门外,师父他老人家顾忌招牌,不得已才把你捡进门。” 贾真意汲汲营营道:“救人须救彻,就好比那猫儿狗儿一般,不捡白不捡,捡来还能逗个趣儿。我看你穿戴不俗,可否多施一点诊金,我好拿去赈灾,也算你一份功德。” “小老儿怎养了你这个冤家!” 赵千钟转头朝华无咎比划个八,“送佛送到西,治病送轮椅。承惠十五贯,折扣好说,收你八成底价!” 药舍门外笃笃响,人声传来道:“师父,开封府上门送诊金,晏洵晏判官的衙役在前候着呢。徒弟应付不来,你老人家快去瞧瞧!” 贾真意十七八岁正当年,藿香理得三心二意,及至赵千钟不在,他悄声试探道:“皎皎,灼灼,念谁最多?” 华无咎道:“灼灼。” 贾真意嘿笑:“兄台莫不是药傻了?” 华无咎欲坐起身,腰间细布绷红,痛得他嘶声仰倒,好半天缓过气,垂垂覆眼道:“当真?” 贾真意当啷扔下药杵,举右掌自证清白道:“半字有假,天打雷劈!” 华无咎道:“小兄弟,你姓贾,不姓甄。” “列祖列宗赐的名姓字辈,做太医也是贾太医,我有什么办法?甄真意甄真意,嘿!听起来似针针一般,这不说我小心眼么?怪不好听的!”药徒忿忿。 窗外蝉鸣声远,蜻蜓振翅,枕席间一股苦涩药草气味。 华无咎唔道:“我讲她几句坏话?” “你嫌她吃得多,肠胃不见底,饿起来饕餮吞天,简直八辈子没吃过饱饭,”贾真意信誓旦旦胡扯道,“叫她出去要饭,再别回来找你!是了,兄台怎么称呼?” “鄙姓叶,叶霜海。” 华无咎斟酌道:“忝居骐骥院,是名马监教头,做些驯罚良驹的活计,西夏交易来的宝马都经过我手所驯,不会逃你诊金。小兄弟别担心,再有一炷香功夫,我那长随就该沿街找过来了。” 贾真意打个哈哈,一脚踹翻了药碾子,华无咎看他手忙脚乱怪可笑,问道:“配的什么药?” “败毒散。叶教头有所不知,近来暑气重,我略配几副药,好给西郊流民自保。比不得合剂局,算不上什么值钱东西。” “善心可嘉,只是你这副药,闻起来总有些不对。” 贾真意停手,局促道:“叶教头也闻到了?实不相瞒,小弟从医三年,悟性却不高。分明方子没错,使出来就是见效慢。讲给师父听,他又要骂我丢脸。” 华无咎大难不死,停泊此处,因见流霞满天如火,心底难得生出几分劫后重生之喜,淡笑道:“在下精通岐黄之术,小兄弟不嫌弃,愚兄或可指点一二,略尽绵薄之力。” 贾真意一喜,叫道:“同行啊!”他连忙去端药草,奔至门外,迎头撞上一个狼眼大汉。 那人粗声粗气道:“杀千刀的风流鬼,每回都能死里逃生……喂,里头那个人,下马进庙就装菩萨,这回又没死成吧!” 他径入舍中,甩出一张染血的察子腰牌,正是去取药的塌鼻梁察子所有之物。 “你的苑东门库府招了自家蟊贼,叶老弟顺手,帮你除掉一害!” 狼眼汉子乍闻到满室的药味,熏得拧头捂鼻子。他一手随意翻动,一手伸向怀里,不知在找什么,瓮声道:“这么多副的药剂子,要送去哪,送给谁啊?” 贾真意兴冲冲地跳进门来,撞得叶霜海一跌。他匆忙伸手,结果连药架子也一同拽倒。灰尘大散,叶霜海胸口大敞,坐在散落一地的药剂子里连打好几个喷嚏。 华无咎皱眉道:“什么灰尘,呛得你骂骂咧咧?” …… …… 出赵太丞药铺再过金梁桥街,酒楼饭铺鳞次,东京人不爱回家动手做饭,傍晚食客满座。 “太师之祸不在太白星,在他老不知退。” “这话着了,恩宠再盛又如何,当晚翰林降制!昨夜六鹤堂地动山摇,是人都当个笑话听。” “兄台高见,高见呐!” 湘君楼大堂,茶博士煎汤注盏,闲汉酒客聚作一团,嘁嘁喳喳地指点江山。 谢皎累得狠了,歇憩片刻,痛快嚼下一整只香栗炙鸡,外加两笼屉赤豆馒头,牛饮三大碗沙糖绿豆冰凉水。酒足饭饱方知疼,她轻捻嘴角,嘶嘶出声。 行菜瞠目结舌道:“壮、壮……女侠,烧刀子一壶来喽!” 谢皎应好,烈酒浇注潮鬼刀,淅沥落在脚旁,刀身照面如雪花芙蓉影。 信札袒露,压在荷袋下,不惧让人瞧见。首尾并无提称落款,只有八个单薄的瘦金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末了一枚红印。 “给事中,这些人妄言惑众……” 谢皎耳灵,侧目望过去:角落里青巾汉子侍立,一边朝座上儒生拱手,另一边蹙眉旁听闲民大谈国事。 儒生绛衣东坡巾,气态夷和,约莫四十上下。给事中收传文书、编发邸报,执掌都进奏院,乃是光明正大的前堂耳目。 她略思索,此人必有品阶在身。入肆微服私访,这是亲听舆议来了。 梅执礼竖掌命他噤声,那汉子只得噎住话头。 “太白现世,当晚翰林降制?没个旬日的,朝廷办事能有这么快?” “可不敢细说,带累了在下朋友!不过这事儿嘛,进奏院邸吏人人皆知,口耳相传,就算不得秘辛啦!” “四钱一份知新闻,这位哥儿想是没读过昨日邸报?” 闲汉话止,报探子胸前挂着褡裢,呵腰对他们道:“容小人说一句,诸位哥哥光知蔡家变故,可知今后谁来执宰都堂?” 青巾汉子面色不愉,低头重哼一声。 谢皎使白布擦干烧刀子,潮鬼刀低鸣,锋亮如方开刃。 那汉子倏时抬头四顾,儒生浑然不觉,模糊传来几句碎语:“查清哪家书肆,究竟以何种手段与邸吏勾连。” 青巾汉子犹豫道:“给事中,开封府亦在查禁小报,下官担心……” “进奏院疏漏,当由进奏院弥补。皇城司便罢,那帮爪牙自有体系,所知根底比官家都多!”梅执礼捋须哼一声,“晏判官乃故人之徒,我不好与小辈争胜,你自己便宜行事。” 汉子俯首称是。 谢皎将刀扣回腰畔,呸地一声,喷吐舌下黑沉香丸。她猛漱几口烈酒,痛将心肺灌濯一清,撕碎信条,泡在酒碗,悻悻然招手吆喝。 “店家,结账!” 大步一迈扬长而去。 夕照流云驮火,东京城遍处鎏金。 第三十一章 傀儡 延秋坊,傀儡棚。 天将放黑,汴河南岸人满为患。今夜有傀儡戏可看,军巡铺同乐其中,市井凡庸交杂,场面自然混乱一些。 孙通判从两浙路秀州动身,及至东京城,自去驿馆递铺呈上通行馆券。他放好一干行李,便大手大脚地出门寻乐子。 饶是他看尽苏杭富庶,仍不禁感慨京城繁华,风头并世无双。 饱啖一番后,孙通判心心念念欲去录事巷消火,孰料脚不沾地便被游人裹挟入棚。 勾栏通明,戏台四柱悬灯走马,彩绘三国故事,一匝匝旋转,魏蜀吴就在半空中虎虎生风地打将起来。 两旁诗牌灯上书:“一尘不到俑人地,万象同入傀儡门。” 净光琉璃,如露如电,真不似个活人世界。 栏杆围着戏台,相扑使棒演个遍。孙通判与诸人坐在腰棚里,不由啧啧称奇,心道:“果真裕足之处才有这一等一的杂耍。” 闲汉双肩背竹箱凑过来,笑道:“戏是好戏,不知官人可要吃些什么消遣?行货童叟无欺,香药脆梅五钱一包。” 孙通判啧声道:“又不是三岁两岁,谁吃那黏牙膛的蜜糖果子!小兄弟,我问你,附近哪家录事巷子最为销魂?你若答得出,我便包了你箱中所有的烤腰子。” 闲汉叫道:“樊楼一试,美名无两,那自然是李行首的菀柳阁了!官人口音不似开封话,想必来京不久,没门路却也入不得菀柳阁。河那头有薛灼灼和秦妙观,京城头牌,官人不妨试试门道。” 李师师花名在外,孙通判初入京城并无多少人脉,闻言气馁道:“罢,腰子拿来!” 闲汉哟了声:“官人待在此地莫走动,小的只卖香糖果子,半盏茶来回,现去夜市买腰子。” 孙通判挥挥大掌,示意他且去不妨。未多时,果送回一碗热气腾腾的烤腰子。 闲汉得一钱半赏,喜笑颜开,搓手寒暄道:“北方味重,不知官人从何处宝地来,还吃得惯京城菜么?” 孙通判噱笑道:“乡野陋处,哪敢妄称宝地?东京城一砖半瓦也能砸着天潢贵胄的项上金顶,在下草衔加身,无非入京述职罢了。” “哎呀,哎呀,小的一向不会看走眼,竟真是个大官人!”闲汉笑嘻嘻躬腰请安。 孙通判食毕,自觉腰杆挺拔有力,还银碗给闲汉,蹙眉道:“却有一事不明,京城附近脏乱无端,难道开封府向来没管过?” 闲汉一拍大腿,“呔!南逃的流民,大官人不提也罢!” “这话怎讲?” “契丹女真斗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杀我来我杀你,北边地界盗贼蜂起。巨寇两眼赤赤,财命当前,谁管你是敌是友!” “这……北方三路边民,全都流窜到开封府来了?”孙通判恶声道,“唉,南来北往,尽是刁民!” “大官人这话怎说?” 孙通判一拍大腿,“呔!两浙路的妖人,小兄弟不提也罢!” “你倒说说,两浙路怎么了?” 傍近忽有人发问,他二人齐齐望去,那少女环臂抱刀,青梅褙子踏木屐,乌发新沐未束,鸦鸦如雀羽,好一双杏眼。 孙通判咕咚吞唾,答道:“说来话长,这位……这位兄台也是两浙出身?” 谢皎嗤笑:“鱼眼珠子,谁是你兄台。” 却在此时,花鼓由疏渐密,仿佛棚外又起风雨。诸人闻声骤静,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今夜的重头戏。 勾栏正中央,生绡编作桂牖,一轮澄黄圆窗高挂后方,嫦娥月中投影,转瞬袅娜人至台前。 “好轻功。”谢皎暗道。 嫦娥身上并未拴吊细线,行止间竟似处处受制于人,一举一动浑如木偶傀儡。 诸人尽皆抬头觑向戏台上方,未见乾坤经纶手,不敢大声喘息。 琵琶轻巧灵快,偏又潜杂呜呜咽咽的南箫,乐极生悲,缠绵哀婉至极。嫦娥拿到不死药,眉宇迟疑不决,手脚愈发活络如生。 鼓点将破,诸人心头大乱。四方倏忽刮起无边风雪,傀儡身不由己,如乱水浮萍,一阵风飘上天去了。 下一刹,明月当窗。那人披发长衫,坐在稀疏寥落的桂影中,苦于天地之分,几次开口叫不出后羿,只悲鸣道:“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长生一点甘!” 泛音弦惊,台下阒静,四角焰火乍然冲天,照不见黑漆漆回头路。孙通判瞠目结舌,宛如虾蟆成了精。拊掌声随即山呼潮涌。 那傀儡也不笑,也不让,抬袖便要回戏房,陡然被人高声喝止道:“这嫦娥手大脚大,身长八尺,美则美矣,瞧着忒不对味儿,莫非是个男倌假扮的?” 孙通判一腔文人脾气,登时鄙薄道:“风雅之处,说什么浑话!” “酸秀才,假清高!”浪荡子嗤之以鼻,转而笑闹起哄,“小倌人快将裙底掀开,叫你爹爹当场瞧一瞧!瞧得中意了,爹爹赏你棍子吃。” 那傀儡陡然转过身来,使本音低笑道:“油嘴滑舌,我替你摘了棍子喂猪可也好么?” 孙通判又成了虾蟆精,腰若绵柳,有些撑不住他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身躯。他两手垂下身侧,忽地嗄叫:“茄袋,谁偷人茄袋!” 闲汉早也溜之大吉,诸人低头相顾,果有小贼浑水摸鱼,立时嗡嗡四散。傀儡棚吵闹不休,从蟾宫堕回有血有肉的活人世界。 盘缠全失,孙通判急得团团乱转,一拔脚出了腰棚,再不顾念那人究竟是雌是雄。 他脚底生风,没头苍蝇似的乱飞,恍惚咂摸出一点门道:闲汉说不定早就盯上自己,只待趁机下手,东京城的下九流也还是下九流,并不比别处高贵。 傀儡棚容人成百上千,孙通判东南西北各冲撞一遍,这才汗津津地跨出瓦舍。 凉风习习,无星无月,他闷声疾走,路过黑黝黝巷口时,脚步霍然刹停。 半截断指砸落足边。 浪荡无赖将今夜所得悉数交出,跪下来哭爹喊娘,仍讨一顿好打,瘫倒在地抽搐。 那人背对巷口,隐在灯火照不见的阴影下,挽个漂亮刀花,笑吟吟唬他们道:“还少一根,做不成环。我数三下,你们自己不选,我便任挑一人取指,那可就赖不得我啦!” “女侠宽宥则个,手是吃饭家伙,兄弟五个成一家,再砍就只剩脚趾了!”为首者涕泪俱下。 “三——” “活菩萨饶命,活菩萨饶命,小的们再不敢犯浑了!”余众磕破头。 “一。” 刀起指落,三指血淋淋横飞,为首者惨叫,捧残掌痛昏过去。 灯火摇摇,孙通判眼尖,辨出他正是方才要掀人裙底的那个浪荡子,不禁心下大快,暗叫一句好。 第三十二章 夜枭 “哎呀,我瞧起来竟像活菩萨么?那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好话须分时候听,良辰已过,如今你把我夸上天也无用。” 谢皎甩去刀上残血,“说好了做成指鬘,凡少一根一甲都不算完整。兄弟大方,饶我两根,在下佩服得紧。” 孙通判背后寒毛立起,悄没声捂上口鼻,少女出言疯癫无状,纵是同乡也绝不敢再认。 “夜路难行,小心恶鬼。” 冷风拂颈刺骨,孙通判回头不见有人,两耳只闻鬼吟,骇得他撒腿就跑。 东京白日多光鲜,夜里便有多么的光怪陆离。 谢皎收刀回鞘,两臂一抬往外轰他们,赶鸭子似闹道:“鬼来吃人了,快逃,快逃!” 应她之言,巷口一人头戴黑斗笠,不疾不徐深行入巷。 “女侠、女侠救命……啊!” 叫声短促即止,她弯腰拾起一地断指,大大小小,长短不齐,掂似一笼鬼笔,捻线勾成缨络长串。 僻巷安静如初,陆畸人来到谢皎半步远面前,盯那指鬘皱眉道:“腌臜东西,我可不要。” “棍儿也腌臜,你还不是照样放狠话,”谢皎丢了指鬘,打个呵欠,“我小时喜欢听箫管杂剧,七年未听,原来京城早不唱目连救母和杨家将了。整日风花雪月,唱得东京昏昏欲睡,真没趣!” 陆畸人不语。 她正困倦,手腕忽被人攫住,笔刀一划皮肉翻白,须臾冒出黑血。 “蛊虫醒而受制,贴伏血脉,难怪你今夜如此暴躁,”陆畸人了然松腕,擦拭笔刀,“抑蛊引蛊两极之说,如今算是见着了。” “嗅可抑,食可引。人有贪欲,虫也有。斗米恩升米仇,同样的道理,于你而言并不难理解。”谢皎指压腕脉,有恃无恐,“我好比一棵空心树,腔子里早被蛊虫吃净了。行尸走肉,哇呜,你怕不怕?” 黑血渐止,手背蛇筋恢复平整,狰狞伤口逐渐翻卷自愈。 “稀奇,”陆畸人咋舌,“不做肉盾可惜了。” “要不是有求于你,随便伤我的人,坟头草都长出来了。”谢皎抹去污迹,腕内只留一道白痕,“李白饮酒成仙,在下吃药成佛。央掘摩罗佛,不杀一千人不成正果。” “我知道你难处,从不曾叫你杀晏洵,对不对?”陆畸人笑加加地嘲谑,“华无咎忘恩负义,连李伦都下得去手,这等小人,哪有值当你心软的地方?” 谢皎眼珠骨溜一转,“他若死了,几月来经我手的人命生意,好大一笔钱,全由你替他垫付么?” 陆畸人淡淡道:“三大王不留他,你做再多,到头来白忙一场,赵太丞家可没有后悔药卖。这桩事传不到上头耳朵里,你我扯平,各不相欠,彼此守口如瓶。” 走时他又嘱咐,“真想替你爹翻案,决不可阳奉阴违。”言罢使轻功遁去,轻飘飘似大鸦一般。 头戴黑斗笠的察子齐刷刷跃下墙头,破席收敛尸身,丢去城外乱葬岗。 …… …… 孙通判气不待换,捷足返至光化坊驿馆,关死门窗户牖,踢掉鞋袜钻上榻。他担惊受怕回想自己做过的亏心事,左不过收人一套高丽文房。 他杂七杂八想了许多,如度尽红尘万丈波澜一般,看淡爱恨情仇,丝毫不顾及自己本是个不平不淡的庸吏。 啊呀,一定就是这桩了!他想道:“平江应奉局要擢个新的两浙提举市舶出来做事,州县衙门说好要为华亭知县美言,我却投了自己的名帖上去。” 孙通判百思不得其解,兀自气闷,“我想做事,这有什么?赵县丞赵别盈分明也投自己,朱勔朱防御使还不是收下了他的名帖!” 天高皇帝远,脑仁生疼,丝毫记不得任何一桩与东京有关。 及至人定肠鸣,厨火已熄,舍内空空有茶无饭。人一饿了,胆子也就肥了。 他一咬牙,撕出缝在领抹内侧的白龙珍珠,下榻着鞋袜,欲走一趟鬼市子典钱花。 墙后便是都亭驿,萧宜信一干人马久滞于此,禁军白日看守严密,辽人寸步不得出驿馆。 夜哨换值,灯烛倏忽晃动,这空当儿把守不严。一发千钧之际,夜枭扑棱棱振翅,藏黑于黑,腾空不见形迹。 兵卒归位,契丹人合上窗缝,压声道:“送出去了。” 柴房中,萧宜信阖目端坐,不发一言。此行奉辽主耶律延禧之命入宋,来得仓促,遭了小辈算计。好在有伤无亡,既留性命,便可从长计议。 “蔡老贼奸诈,只怕早与契丹撇得一干二净。” “至今不来打点,想必老贼已有取舍,一定是他出卖我等行踪,不知困人到何年何月!” 话罢,随从握拳擂壁,掌心箭洞隐隐作痛,气得他连擂三拳。 孙通判隔墙受惊,赤足崴在地上,官靴踢出一丈老远。他哎哟抱脚,倒吸一口冷气,怒道:“忒不合脚。” “很快。”萧宜信道。 他们走时,完颜阿骨打攻下上京,辽主率军转往伏虎林暂驻,不得已赴宋求和。海东青旬日来回送信,诸人心焦,却也别无他法。 “宋人怯懦,辽国一日不灭,他们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我父萧兀纳乃契丹大将,镇南威名,可止小儿夜啼。兄弟几个,杀杀不得,留留不得,拘在东京城,又妨碍宋金勾连……很快,都堂很快就会暗中驱赶我等北归。”萧宜信睁眼。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帮阴险小人,当真没脸没皮没种至极!”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萧宜信冷笑,“既使缓兵之计,我便将计就计。” 主心骨稳当,诸人一扫忐忑,心下大定。随从欲言又止,踌躇道:“萧副使,此事不提。我等力有未逮,东京之大,决计找不及铁骊世子,这可如何是好?” 契丹汉子这才想起麻烦事,个个苦眉皴脸,望向萧宜信。 他沉吟片刻,叹道:“铁骊叛国附金,充当马前锋,本也没指望小小一个世子能可钳制铁骊王。” 说到头仍是无功而返,随从气馁又擂墙。孙通判一个趔趄不稳,木门吱呀鬼叫,清夜里犹为刺耳。 都亭驿辽人刹静,狸猫惊醒苦啼。 小卒揉眼近前来,问道:“秀州通判,大半夜的上哪儿去?” 孙通判答道:“实不相瞒,在下祖传长命锁丢在了戏棚子,贴身物件,惟恐叫人拾了卖钱。我去找找,纵丢也求心安,起码不曾眼巴巴干着急。” 小卒嗳道:“东京夜里头乱,通判自己可小心喽!” 庭院恢复沉寂,墙后一人缓缓道:“你说……他听去几成?” “副使要他三更死,”随从狠声道,“属下拼去这条命,也得送他下黄泉!” 萧宜信说:“我还有些暗桩,不劳你动手,待他侥幸回来再说。夜间湿闷,这帖药你拿去,与受箭者一同吃了,免得手掌溃烂,睡梦中痛痒难忍。” 随从受宠若惊,“这……技不如人,属下惭愧,不与弟兄们同吃么?” 萧宜信叹道:“药本不多,索性你五人悄悄吃了,不乱军心不误事。伤好多出一份力,同样公道。” 随从感激道:“多谢萧副使赐药,等大伙儿睡着,我后半夜叫兄弟起来吃。” 人声窸窣渐止。都亭驿夜哨酣眠,乍吃一拳跌个猛子,原是换值将士叫醒他下去休息,锁钥交接不提。 又在此时,忽一只灰鸽子杳杳展翅遁走,夜空无光,西北方朱赤漫天。 头陀行者过街,铁磬声回荡,是时二更正点。 第三十三章 莼鲈 秀州鱼米之乡,草市堪足,无需鬼市暗中交易。孙通判出身乡绅之家,自幼长于江左,收缴花石纲曾与同僚闲谈,由此得知鬼市一说。 那名赵姓同僚赵别盈,乃是东京人士,内外三城奇绝处,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年前赴浙公干,累个磨勘,现任秀州县丞,将来回京要进秘阁做京朝官,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 二人结交共事,孙通判获听见闻之余,暗生攀比心思:“同食一江水饭,何以自己便如同井底之蛙?” “入口高悬红栀子灯……”他徘徊不遇,跌脚埋怨,“怎么是处都挂,韭菜猪腰子不要钱么!” 街头游灯未歇,一对恩爱夫妻从他身旁经过,手挽手笑闹,闹了个嘴对嘴儿。 孙通判打个喷嚏,酸唧唧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叫花鸡!” “长郎,若我官人也能如你一般,那该有多好。” 小脚嫂嫂软声喟叹,扑腾着翅膀投怀了,那长郎抱她左摇右甩,二人交颈,又来个嘴对嘴儿。 孙通判不意是对野鸳鸯,如临大敌,暗鄙道:“哼!不害臊,好没脸皮!” 栀子灯嘎吱发笑,他一顿足,不知为何,偏看那一盏暗得出奇。稍探五六步,前方三灯悬楼,“忠义廉”大字泼墨淋漓。 “一切色相,皆是虚妄。”他指烟月牌照念,左右无人,嘿笑一声钻入巷中。 两炷香后,孙通判怀揣包袱,脸上盖一枚胭脂菱印,心怦如鼓,做贼一般逃出录事巷。 眼下盘缠既有,非得吃一顿夜宵压压惊不可。州桥夜市太远,馋虫又难忍。他任择一家南食店,要三盘鱼兜子,十分阔绰地泼满香醋,冷不防听人道:“中原水产,到底不如两浙鲜美。” 隔道桌子,酒喝一半,原是在傀儡棚中抱刀的少女。孙通判仔细揉眼,认清小姑娘眉宇,登时手脚一软,以为她来找自己灭口。 谢皎起身一顿,面色如常坐在孙通判对面,同他寒暄道:“阁下口音听来十分耳熟,敢问仙乡何处,是在浙东什么州县?” 孙通判一愣,见她唇珠欲滴,莫名想起野鸳鸯的嘴对嘴儿,渐渐涨红了面皮。 “不瞒小娘子说,在下自浙东秀州广陈镇而来。家资略丰,胥山脚下有几顷薄田,现在秀州为吏,至今未娶,俸禄……俸禄……” 谢皎忙道:“打住,打住。” 孙通判没留神,咯噔吞下一枚鱼兜子,泛泪呛咳不止。谢皎递来一碗茶,他咔咔谢过,转身喝个一干二净。 “原是同乡,怪不得一见如故……”她单手支颐,“我就远啦,我在明州梅岭上有个家,面朝东海,大风刮人睁不开眼,白梅留不住花,我又没见过雪。” “不远,不远!”他连忙道,“左不过三五天功夫,快马一骑也便到了。你来秀州看茶花,白茶花并不比梅花差!” 话罢一顿,自我安慰道:“这么一个菩萨童子,怎么会在暗巷持刀行凶?一定是自己看岔了,该罚,该罚。” 谢皎笑着摇头,“不必,家没了,哪敢再回去。” 孙通判语滞,推过瓷盏相邀:“很好吃,你怕久没尝过,试试味道如何。” 鱼兜子冰皮肉馅儿,她举箸挟菜,啊呜一口纳下,连嚼三嚼,好奇道:“这就是浙东味?与我想的不同。” “总有七分像,”孙通判打个哈哈,“出门在外,无非吃个名头,哪能真解思乡之情。” 行菜经过,谢皎招手又要一碟,笑道:“这盘算我请你。” 过分生疏就傻了,他也不和人客气,应道:“多谢美意,娘子……敢问娘子怎么称呼?” “免贵姓谢,排行老三,人常叫我谢三娘。” “鄙姓孙,一样排行老三,兄弟几个叫我三哥。” “三哥,三哥!”谢皎笑嘻嘻学几句,见他耳根红透,复叹出声,“鱼脍虾酱那味道,让我惦记小半辈子啦,奈何总回不去。” 孙通判来时兴致昂昂,如今食不知味,鱼兜子粘筷,埋头苦吃半晌,方低声道:“两浙不比以往,三娘子若能在东京安身立命,何苦非要回去?” 小小南食店,一时只闻旁人吸溜汤饼的动静,呼哧呼哧灌江饮海。 谢皎试探道:“两浙究竟……” “鱼兜子来啦客官!铛头留过心,全没有半条姜丝,用好,用好!” 行菜小哥肩叠二十来盏菜肴,落盘就地一转,自赴别桌上菜。谢皎道谢,挟一枚晶莹剔透的鱼兜子,错把香醋当糖汁,入口皱眉道:“好酸。” 二更二点不到,店里涌进一帮苦劳力,呼喝着与掌柜问好,提十来只水瓜递给行菜。 他们各取一份煎鱼饭,又央行菜倒黄汤来,连吸带喝,好不香甜快活。行菜见不够,端出几碟小瘪的鱼兜子,尽数拨给少壮后生,笑骂:“慢些吃,又没人抢!” 孙通判奇道:“这……他们也都吃得起?” 谢皎呷绿豆甜汤,“三哥有所不知,二更以后,店中大小菜色一律九钱。掌柜的说了,既卖不尽,不如分吃,图个长长久久。” “中原水产生意,到底不如两浙兴旺。”他大发感慨。 谢皎淡笑而已。 “掌柜的,银盘一概收回来了!”帮闲汉子大步进店,搭肩汗巾湿透,手提两笼吃剩的餐器,“呼索太多,相隔又太远,我一人送不及。掌柜的!掌柜的,涨两个钱可好?” 行菜奇怪道:“张老儿家只隔一条街,小孙子摆满月酒,指明要切二两熟羊肉,外加一壶乳酪,你走过去只需半炷香,怎么送不及?” 帮闲汉子大笑,“呔!有个嫂嫂偷食儿叫夫家捉住了,眼下扒衣大闹,说要卖去鬼樊楼,街口水泼不进!我若去送,只能绕道,莫说半炷香,再添一炷都赶不上。” “小哥,嗝!桐皮熟脍面,再来一碗!” “好嘞,客官稍待,桐皮面这就上桌!” 行菜头大如斗,分身乏术,几步钻去后厨。 “作孽来,作孽来,鬼樊楼那等魔窟。”掌柜上了年纪,越发不明白后生少年的路数,止不住跌脚长叹。 “老人家,这你就不懂了。”那食客浓眉大眼,举箸指点,饱吸一口汤饼,搅和舌头含混道,“食得咸鱼抵得渴,浪过潮退,便是鱼水夫妻一笔勾,哪个管你生死?” “当真?”掌柜捻须不信,“五十年前我老人家成婚之时,那可是许下了海誓山盟啊!” “亲眼见之,确是这道理。”谢皎笑道,“你老人家平生不出东京城,哪知外头沧海桑田。少年人挣前程居无定所,成双吃饭都难,岂不是见到一处火光便要偎前取暖么。生死相依破镜重圆,话本子海了去了,虽为佳话,终不如飞鸟各投林来得实际自在。” 那食客朝她略一拱手,清了清嗓子吆道:“嘿,姑娘可不像那种寻死觅活的鸳鸯鸟,一生只争一个巢,与我一般,是个逍遥之人。” “过奖。”她道。 “三娘子还……还成过亲?”孙通判傻眼,“莫不是孩儿亲,你也不愿,无疾而终?呸呸,三哥又说错话了,该罚,该罚。” “我守寡。”她回眸一笑,“命太硬,亲朋夫婿无一不克,独我苟活游荡,实在晦气得厉害,你不要同我走靠太近。” “当真?”孙通判莫名脱口而出,“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总不嫌累得慌么?” 谢皎一愣,塌下肩背,埋首伏桌道:“哎呀,命不好,哪敢累人沉沦?” 她想:“真是奇了,旁近者虚与委蛇,萍水相逢却能呕出肺腑。” 谢皎瓮声道:“两浙再变也是家,此间事了,若能回一趟家就再好不过。只是院中两株梅树多年无人照料,怕已枯死,感觉对它不住。” 孙通判心底一边自唾,一边又忍不住瞧她,脱口而出道:“他……我那无福的兄弟……他去几年了?” 第三十四章 红线 “阿嚏,阿嚏,阿嚏!” 章宅梅山堂,晏洵连打三个响,掩鼻告歉道:“学生失态。” “洵儿老实说,谁惦记着你呢,”章援举起香橼药酒,“来一碗如何?” 檀烟本在收拾食盒碗筷,闻言起身道:“我去温酒。” “多谢师娘。”晏洵瓮声以应。 “你师娘面冷心热,在外受过苦楚,不知怎么对人笑,并非有意如此,”章援拭干口角,“奔波一整日,党人碑可安置妥当了?” 晏洵道:“学生砸了。” 有宋党争由来已久。神宗朝时王安石变法革弊,意在强宋躯干,一改多年贫弱之象。孰料歧见频出,士大夫各自为营,反复倾轧,令法屡屡罢废,亡为政之行,接连三朝亦不能止。百六十年守业,三五十载角力,上不溯三代之治,下不见朽木新芽。 崇宁元年,蔡京执相,列司马光以下三百零九人罪状于端礼门党人碑,以为奸邪之人,子孙外迁不得在京为官。章援之父章惇更居其上,附名为臣不忠曾任宰臣者。 “砸了?”章援咳道,“你……你未免……” 晏洵道:“十八年党人碑,只少学生两载岁数。学生抡下第一锤,砸得它石烂如粉。” 章援背手来回踱步,忧道:“蔡攸还在朝内。” “蔡少保叛父成仇,砸碎党人碑未必会引他报复,”晏洵一顿,“再者,学生早与他结下梁子,来日清算,不差这一桩。” “师父回京不积一年,倘我将来走了,别无他人护在你前头。刚极易折,你年纪还小,不省得这个道理。凡事三思而行,我不愿再多讲。” 晏洵拱手称是,并未当面与他扳折,又道:“若非为了查禁小报,一个时辰前学生便该来府问安。傍晚将出官衙,又被一名洛阳学子耽误了时辰。” “洛阳学子怎么?” “他来时被西门司阍扭送至开封府。” 章援噫道:“秀才子弟,莫非忘带路引,这才生了龃龉?” 晏洵摇头道:“司阍说他神色有异,便与皇城司门卒一同将其拿下,搜出了学子私抄的东坡集。” 章援师从苏轼,几次开口,终道:“却是我错了。” 晏洵不置可否,及至师父归位坐稳,他道:“洛阳子一手好字,自赋七律于文集之后,首联两句‘文星落处天地泣,此老已亡吾道穷’叫学生十分庆幸。” 章援道:“你若想要,我这也藏了本精刻的东坡集,闲暇时借你一览无妨。” 晏洵失笑,“学生也有。” “那师父不懂,何来庆幸一说?” “砸碑在他之前,而非在他之后。学生与他素不相识,其各所行略证吾道未穷,不堕师祖门风。” 章援呵笑道:“嫌我老啦,嫌老人家不中用。” 晏洵替他捶肩膀,嗳声道:“师父多虑,学生哪敢呢?” “党人碑已毁,苏黄文禁尚不知何时解开,先师在前,为人弟子无所作为,空食禄米,想来未免不美……秀才后来如何了?” “私下放了,”晏洵说,“东坡集物归原主。” 章援指他哈哈大笑:“你啊你,做得好!咳咳!”逆气上涌,咳得面红耳赤,晏洵忙替他拍背。 檀烟一足将进梅山堂,闻声皱眉奔来,不忌人前人后,直把新热好的香橼药酒给他捏鼻子灌下去,又拿布巾擦干口角。 “谈什么咳成这副模样?又哭又笑的,谁与你抢话了!”她斥道。 晏洵讪讪,拱手道:“都是学生不好,师娘别怪累师父。” “闲谈京中琐事,兴之所至,哪有怪他之理。多大的人了,值当你迁怒么?”章援做和事佬调解,“你想听,我便讲给你听:洵儿查禁小报,谁知在报上查到自己的桃花谣,欲斩红线,百口莫辩,这事烫手得很,你说可笑不可笑!” 晏洵脸上无波,心中发窘,好似做了坏事一般,先给爹知道,爹又说一遍给娘听。双倍揶揄这等事,谢悰夫妇也做得出来。 檀烟一向操持宅中内务,无暇分神其他,不晓得个中缘由,只道:“快刀斩乱麻,这有何难。” “师娘说得很对。”晏洵道,“桃花虽好,哪能来者不拒?茂徳帝姬已经嫁为人妇,造此谣言于我,真是要把学生放上火烤。” “三人成虎,小报空口白牙,师父担心你会受人攻讦。谢家三丫头若还在,今年也该十七八岁,正是成婚之时,可叹无缘喝一杯喜酒。” 檀烟听清来龙去脉,轻叹几声摇头离去。 晏洵心底百味陈杂,“师父怎么知道……” 小报赫然入目,章援翻出这张雕版刻印的土纸,挥给他看,笑道:“冷山馆夜谈,怪有趣的,正讲到第二回‘晏探花金明池夺标,俏帝姬琼林宴定情’。言语通俗了些,胜在行文流畅,你师父可是一回不落!” 晏洵大窘,哑口无言,须臾上前夺报,折几叠收入前襟,“好线索。” 章援吃个哑巴亏,没奈何道:“凡事三思而行,你三思了么?” “怎么没三思,夺否,夺否,夺否?夺。”晏洵冲口而出,“师父再这样消遣学生,学生就改字三思,句句重复三遍,也不怕师父听烦。” 章援一滞,招手道:“又是我错了。不提那些,你近前来,瞧我这块文房至宝,看它妙在何处?” 他端坐书案,手托砚匣,不住摩挲匣上“同榜知交”四字。 四方砚胎嵌螺钿珠梅,石质温润如胭脂晕。砚堂上方留一枚小孔洞,章援从架上抽出一钵棋子,两指夹子落于孔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须臾,棋孔自涌清泉,润泽如玉。 章援捻起墨条磨了会儿,砚中纯正无杂色,他抬笔便书:“种竹期龙至,栽桐待凤来。他年跨辽海,经此一徘徊。” “好砚!”晏洵稀奇道。 “三甲砚,平生信物,师父们一人一口,说好世世代代往下传。你介然师父鲤鱼跃龙门,朝为田舍郎,暮坐天子堂。他那时笔墨不佳,虽相与结义,却吃我一顿好骂。济苦家中藏帖甚多,全叫李介然兜搭了去,我才捞得三五本……” 章援低头端详半晌,笔意沉滞不畅,“徘徊”真作雁徘徊,“哼!他二人走得痛快,分明我才是老大哥。” 他胸中百味陈杂,饱吸一口气,提笔任书:“洵郎吾三家千里驹也,纵横四海不倦,万迭云端踏飞燕,人谓朝英时杰。吾独愿其子无灾无难,心上有个人人,同老圆满共得……” 檀烟忽推门而入,“洵儿,尝尝这酒,师娘加了糖,一点不苦。” 晏洵受宠若惊,尚未看完那帖字,双手接过香橼药酒,映光宛如琥珀。 他仰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道:“多谢师娘,学生明日一早须得赈济京畿灾民,不打扰师父休息,这就告辞。” 章援憾道:“急什么,当年趣事,还没讲完十之有一……” 檀烟唱白脸,瞪他道:“忙里忙外一整天,你不累,我可要歇息了!” 晏洵连忙告退,老苍头手提萤灯,一路引他出了乌头门。 “我尽力了,是他不领情。”她从章援指间摘笔投洗,“共得,共得什么?” “洵儿眉州出身,能吃辣,能吃苦,偏不爱吃糖,可憾这点不像我!”章援须发尽颤,揽她腰笑道,“你帮我诌个巧妙韵脚,诌得好了,明天吃药不消遣你做蜜饯过口。” 檀烟扬眉道:“我自己吃蜜饯,谁说是为你准备的。” 拳头软绵绵敲上他背,章援哎哟求饶道:“夫人高抬贵手,过几日休沐,为夫陪你去街上看戏。” 檀烟道:“这很好,整日守你喝药,傀儡棚新出的戏,我还没看过呢。” 时近三更,满天熠熠,倏忽一颗星坠,晃荡碧波池水。晏洵随苍头缓步而行,老人家见他手捂腮帮,好奇道:“晏判官脸上被虫咬了?” “脸无大碍,牙疼。” 他喷出一口浓重的甜气,心道:“我在此处食甘,她尚不知在何处食苦。” 腕间桃木葫芦若有所感,扯红线不住跳坠。 第三十五章 长命 二更四点,南食店临近打烊。七八条醉汉赤着上身,满臂刺蛟鹰隼,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行菜见来者不善,揣着小心,笑脸相迎道:“几位兄台来得不巧,小店三更打烊,后厨火都熄……” 话未罢,竟被为首者兜心踹出一丈远,苦劳力前脚方走,后脚便有人看准时机来闹事,三两余客哗然而逃。 掌柜半边头发花白,急道:“爷台这是做什么!小店好端端的不曾怠慢,怎么无由打人呢?” 谢皎思念故土,孙通判正与她聊到桂花糯米藕,冷不防败了兴致,回身但见木梃当头劈下,骇得不及反应。 电光火石间,她抬掌击肋,卸人手臂,木梃四分五裂,碎屑纷飞。 孙通判目瞪口呆,这才见到她腰后佩刀,登时哑然连连后退。 那几条汉子筋肉鼓胀,也不是吃素的,围拢过来恐吓道:“皇城司办事,哪个敢拦?” 谢皎忽抛潮鬼刀,那刀直挺挺落入孙通判怀中。兵铁颇有分量,他瑟缩一隅,腰腹秤砣如坠。谢皎舒展手脚,捏拳迎将上去,沉沉道:“正巧,我也是。” 她惯会四两拨千斤,转身腾挪间,醉汉横飞当场,砰地砸塌食桌,身下汤饼糊涂成泥。 方才夸她那食客原本只剩最后几口,未料有此一劫。浓眉大眼呆怔片刻,蓦地捏断筷子,王八拳抡成钵儿圆招呼上去,怒叱:“你妈妈没教过你么,谁知盘中餐,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粒粒皆辛苦!” 孙通判嘎嘎乱叫,惊破了胆,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东京遍处鬼怪,下回述职还是劳人相代吧……” 眼前忽炸金星,刀砰落地。他被人捂嘴勒住脖颈,胸腔似裂开,两耳疯鸣,心口受三拳重击,当即昏不省事。 谢皎受困铁臂,张嘴咬下那人一块肉,鲜血淋漓吐出丈远,当一声敲中破碗酒水。 “娘子好牙口,我来助你!”浓眉食客捶完大吼,两手一张,扑上人背来,使出吞海气力,缠紧大汉抠鼻挖眼。 谢皎顺势脱困就刀,她气沉丹田,猛地劈下凶汉头颅,腥血泼满衣襟。 孙通判侥幸得生,一颗胆缩成核桃大小,双目翻白久不能定,直呕出五脏六腑。 “在下诨名飞头蛮鬼将军!不长眼的东西,老子吃完一百条杀威棒气不带喘,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好汉,你敢耽误老子吃饭!” 正义之士暴嗷如雷,泰山压顶制人,一嗓子掰折大汉手指,得意洋洋举过头顶,冲她邀功道:“你看!” 谢皎一傻,赏他大拇指。 二人初识对指,彼此佩服,行事颇为契合。一番罗唣功夫,六七醉汉再装不得醉,鼻青脸肿夺路而逃。 “掌柜的,我回来撞见几个恶少无赖,一路鬼哭狼嚎,店里没事……” 帮闲汉子人未至声先到,看罢热闹大饱眼福,原本喜滋滋,进门踩到一只球,比瓜硬,比瓤红,一个鼻子两颗眼,立时惨叫道:“啊!这……嗝!” 掌柜颤巍巍探出头,气若游丝道:“混账,还不去报军巡铺!” 谢皎一把提起孙通判,悄声道:“军巡铺磨人,此事蹊跷,不宜见官。快走!” 他两腿发软,仓皇点头,心中暗暗叫苦,此行命犯太岁,归浙必得去灵隐寺烧高香。以前瞧不上佛老之徒,不耽误以后吃斋茹素。 鬼将军与谢皎各架他一臂,三人同足,一溜烟跨过满地狼藉,飞也似的,逃了。 “晏判官明日什么行程?” 歧巷繁多,她原本向东去,乍闻响动扭头掉个儿,歪打正着走对方向。三头六足虫以她为轴绕半圈,鬼将军嗬嗬惊叫,狂奔于途。 待三人住脚时,灯火飒飒,已近三更。 “我徐覆罗正经皇城司走马承受,一群西贝货,偏巧栽了爷爷手里!”那人仰天大笑,勾起一拳,“这位娘子磊磊利落,比兄弟还勇猛。咱们有缘,交个朋友如何?” 谢皎支膝大喘,也不忸怩嫌弃,抬手与他对拳道:“你方才说什么头衔?” 徐覆罗皱眉道:“不对,你要说‘幸会幸会’,我才能说‘久仰久仰’。” “那……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徐覆罗摘腰牌,直愣愣杵她眼前,开心道:“谢娘子在华勾当手下当差,今日得见,果真为人仗义、两肋插刀、名不虚传,比我爹还厉害!小弟认你做爹……不是!认你做谢姊姊可也好么?” 谢皎直腰打量,此人越自己一头还多,人高马壮,宽肩猿臂,下巴颏胡茬泛青,怎么也不能生受那句姊姊,叫牛皮糖占了便宜,遂道:“上一指挥,上一指挥哪有走马承受职衔?” 孙通判道:“三娘消息不畅,走马承受早就改称廉访使者了。” 徐覆罗本就胡诌,不料被人当场揭穿,越哈越气短,挠头嘀咕道:“兄台又在说笑,看来你并不很痛,我到底是出手早了……” “你投宿何处,可曾在东京结仇?”谢皎蹲问孙通判,“同乡一场,我送你回去。” “光化坊驿馆。”他心内冤屈,讲话满嘴苦汁,“在下素日安分守己,天上地下哪有仇家可结?” 两个察子面面相觑,徐覆罗架起一瘸一拐的孙通判,好言劝道:“都亭驿与驿馆一墙之隔,附近禁军驻扎,再安全不过,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 守夜小卒惊醒,正待换值,四顾无活人,三条野鬼血污淋漓齐刷刷瞪自己,他将钥匙扔进院里,嗝喽一声吓昏过去。 徐覆罗翻墙窃钥,气喘如牛道:“五大碗桐皮面,这一下……就没了三碗!” 谢皎浑身酸乏,捶肩踢腿道:“一只炙鸡,两笼馒头,三碗绿豆水……这一下就全没了!” “好肚量,比我能盛饭,我徐覆罗真正服你了!”他跃地开门。 “承让。”谢皎拱手,三人入馆不提。 孙通判摸索进院,及至舍前,深深一揖道:“今夜命蹇,幸有二位相助,大恩大德,孙黾没齿难忘。” 谢皎抱刀倚树,“孙三哥,明日述罢,一道去吃糯米藕,好不好啊?” 徐覆罗笑哈哈道:“是啊大兄弟,缘分难得,人生在世,一顿都不能少!” 各自道别,相约次日去州桥夜市吃糯米藕,红糖汁也可,白糖汁也不赖。世味多辛,总要多吃一点甜。 他二人将驿卒拖进门房,在内锁好驿馆,如猫似狗,爬树攀墙离开。 孙通判又稀罕又好笑,模糊听见少年人插科打诨,意气勃然,红尘里打筋斗,一诺千斤重。 “徐兄弟也是好肚量,不知南食店那场算第几顿?” “第八顿!少年人易饿,我还没长完个儿。谢姊姊不知,东十字街后有家小巷店面,鱼兜子不兴蘸醋,尝来一点不酸。还有家老婆婆糖油糕,酥皮赤豆馅儿,那味道啊,小弟跟你说……” “谁是你姊姊,你我何时熟稔至此?没脸没皮,毛头猢狲样儿,我看了你便手痒!” “小弟无人照拂,皇城司处处碰壁,苦也苦死了!豁命帮孙老兄脱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不叫你姊姊,那叫你什么好?” “叫神仙。” 嬉笑怒骂,人声渐远。 孙黾想:“待我回至秀州,也有趣事可与人说了。” 屋舍昏暗,孙通判跌了一跤,合上门栓欲取火折子点灯,耳畔陡然传来三更钟响。 他两眼涨塞,解一身污衣,正想上榻休息,忽闻暗室鬼语。 “没得手,啐!叫老子好等。” 嗤啦一声,血泼白窗。 鸣鸠咕咕扑叫。 死生如旦夜。 四更暴雨袭城,光化坊附近内涝。五鼓将尽天色朦胧,皇城司开城门,厢兵排涝入沟渠河道,决不能污染水井。为免疫气蒸熏,合剂局医官沿渠撒药,天色大亮后,符水道士绕街除邪。 卯正,更夫敲梆报时。驿馆小卒猛地清醒,锁钥在侧,浑身上下没少半块肉。他舒一口气,自去叩门喊人早起。 笃笃笃,笃笃笃。连敲两遭无人应。 他睡眼惺忪道:“秀州通判,秀州通判?时辰到啦,长命锁可找到了么?” 第三十六章 疑狱 “前胸大创,后心小创,两手向前仆地……财物何在?” 开封府动辄发生命案,京畿提刑司受报后,两个时辰内派司理参军前来验尸。差役翻找现场,应道:“回司理话,死者茄袋尚有五十两白金未动。” 冯汀应了声,舔笔尖记下“五十两遗银,非谋财故”九字。 这名通判身亡多时,致命伤在心口,前贯后出,拔锐器时必会溅人一身鲜血。 冯汀游顾,见窗纸泼红,边缘泛黄,问道:“你几时喊他不应?” 驿卒两股抖索,答道:“小棍儿窜稀,下半夜没来换值,小人守到卯时三刻才醒,果然……果然……” 差役喝道:“吞吞吐吐的,果然什么?!” 烈日当头冒冷汗,驿卒咯噔吞下一口唾,竖掌悄声道:“果然有鬼!” 差役愣住,冯汀嗤之以鼻。 驿卒忙道:“司理容禀,小人所言句句是真!小棍儿没来,我心里不踏实,后半夜迷迷瞪瞪,就见两个无常鬼押着孙通判,面缸里爬出来似的,吐丈长舌头。一男一女脚不沾地,出门向西飘去了。” “照你之意,这是鬼差犯案?” “小人不敢,听取司理裁夺。” 验状之下垫着青皮簿子,上书“宣和二年以降”,饱记今年大小悬案,凡在讼期内各有详略。远述李伦父子暴亡,近录秦妙观小姊妹鬼市失踪,闲暇翻览兼以警省,乃是冯汀自己的功课。 “事主可有异常?”冯汀顿笔,若有所思道。 “孙通判二更出去过一回,说是找长命锁。祖传物件丢了,非得找它不可,小人拦不住。”驿卒一个激灵,神神秘秘,“莫非真没找到?” 差役继续拱背搜寻,“尸身附近没见什么长命锁。” 驿卒唉声叹气:“这才叫鬼使勾了魂魄,俗世苦短,留不住命呐!” “司理,是凶器!”差役长臂一展,从床脚踏板底下捞出一只血刃。冯汀夺步上前,宽口短刀血迹已干,蝇虫闻腥而至,通判头脸所对方向正朝床榻。 “盘缠颇丰,路引文书皆在,地方吏怎么会想不开偏在驿馆寻死,莫非犯了大奸大恶之罪?”差役百思不得其解。 冯汀奋笔疾书:“何以见得?” “驿馆内锁,官舍内锁,人证物证俱在!” 冯汀冷笑道:“你杀过鸡么?” “杀过,婆娘胆小,逢年过节都是我杀。” 冯汀又道:“一刀毙命?” “未必,鸡若闹腾,须再补一刀。” 冯汀指地上尸身道:“他杀过鸡么?” 差役哑口,翻看孙通判文书履历,咀嚼道:“江左出身的文弱书生,莫说屠刀,只怕他连菜刀也没碰过。” 冯汀道:“那就是了。仕途大好,十指不沾泥,一刀自尽便找准了地方。还有死志拔刀藏凶,不惊动一人,真是练武的好苗子。” 差役苦着脸,不住颔首道:“司理明辨,确是这道理。” “仵作一职能让死人开口,也能颠倒黑白。人命状子难判,凡事务必言之有据,不可轻易结案。事主随从何在?” 驿卒忙道:“耳房铺位不够,秀州县卒昨夜安置在柴房,小毛头一个,眼下正准备披麻戴孝呢!” 差役咋舌道:“我的乖乖!天这么热,孝帽都戴不住,他不送去化人亭,难道还要千里扶棺?” 驿卒叹道:“下头人,孤身在外,哪敢把主子送去化人亭,回去怎么交代。” 事主仰躺草席,从头到脚一身完整,尸身强直,过一两日则肉色变动。遗眷不在,走卒无能,死人比物件也强不到哪里去。 冯汀边听边画,摹了个长腰葫芦,使丹砂笔在小半肚上抹道短线。他注明尸图状由,录罢仍见初检死因一栏空缺,不禁放空陷入沉思。 烛抖窗摇,孙通判瞑目起身,打个呵欠,自去关窗,忽然—— 不对。户牖自内销合,廊外无半点血迹,提刑司来时亲眼所见。 窗闭烛安,他脱鞋上榻,歪躺凉席瓷枕。鼾声细微,被褥陡袭头脸不留半分空隙—— 不对。事主并非窒息而亡,死后伪作自戕,凶手也会迎头溅血。 舍内黢黑,孙通判咽气。凶手大功告成,将刀丢在脚榻子边,佯作死者脱力掷出,随后他便凭空消失了—— 冯汀沉吟,笔尖指着尸身鞋袜,“他脚底下那是什么?” 差役道:“莫不是一截衣角?” 驿卒凑前道:“鼠背灰,式样眼生,秀州通判身穿云水蓝,这不是他的衣裳。” 冯汀蹑足越过孙通判尸身,扎稳下盘,两臂一抬掀开卧榻,三人赫然低呼。 “这面墙后通往何处?” “都亭驿……辽使住处,非节非寿,京城哪来的辽使?没这道理啊。” 差役矮身试探,墙脚孔洞约莫皮球大小,可容头过,再钻卡肩,痛一些也能过。 那侧是间空厢房,柴火草料成堆搁置,积灰甚重,他捻土细嗅道:“有血腥气,想是转移了。” 冯汀皱眉道:“或是故布疑阵,这三面墙各自通往何方?” “西墙往都亭驿,北墙空院枯井,东墙是砖道,司理来时见过了。” 冯汀抬榻,一边等手下抽身回来,一边朝驿卒吩咐道:“你去找块腐肉装在箱里,越臭越好。” “正巧,昨夜死只野猫,不知吃什么药死了。司理稍待,小人这就拿来。”驿卒受命而去。 差役跃身拍打肩头浮灰,冯汀放榻道:“老六,赁太平车,送尸身复检。” 却在此时,有人扬声道:“孙老兄,孙老兄在么!我晚上当值,夜市去不成啦,咱们午牌去清风楼吃一顿如何?酒水饭菜全部算我账上!” 冯汀往外望去,白日当头,一男一女各自佩刀,溜麻绳提油纸包,跨进驿馆大门。 徐覆罗道:“谢皎,看什么呢?” 谢皎回头道:“隔壁押着萧宜信,我瞧门将并不很多,禁军近日没什么演练好耍,未知是何缘由?” 徐覆罗呔道:“你不曾与那帮浑人打过交道,七八月份,守门的全是生兵坯子。老兵连校场也不去,柳荫凉石困到地老天荒,下午睡醒后,踢蹴鞠直到申牌,就又是吃晡食的时候啦!” 谢皎右眼皮子一跳,“皇城司累死累活,落诸人口,反倒恶名山积,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皇粮也分三六九等,要不说同人不同命,吃口饭难呐!”徐覆罗径先挑帘,“孙老兄,咱们带你吃饭,桂花糯米藕!这就……” 他一顿,横臂拦住谢皎。 冯汀道:“还请两位节哀,女眷休要放进来。” 谢皎弯腰钻臂而过,入眼一地狼藉。 第三十七章 验尸 差役试道:“这位察子,验尸粗活,不如我来做吧。” “躲开,别碍事。”谢皎单手支开他。 冯汀不吐词,袖手站在一旁。 皇城司虽为暗谍,却在京畿诸司中恶名远扬,行事不守律法,惯好争功夺先,偏有皇门的庇护,遇着只能暗道倒霉。 死人遗蜕被搬至院中光明地上,草席垫身,头脸覆纸,胸前衣襟大开,露出半指来长的伤口。 冯汀出言提醒道:“颅骨没有火烧钉子,口鼻无塞,粪门肾子无伤,初检伤处只在胸肋,一刀毙命。” 谢皎不应,徐覆罗抱拳道:“多谢冯司理。” “分属应当。仔细看他指甲缝,有血丝。” 差役替她买来糟醋藤连纸,谢皎接过,提清水桶濯尸。 她使皂角揉搓伤口血污,洗白一双文人手,糟醋倒拥僵尸,又以藤连纸盖严实。余醋晒至微热,从头到脚淋透纸人,最后抻左右草席裹紧。 仵作复检手法,谢皎不嫌糟污,运使得明明白白。冯汀暗奇,不禁问道:“皇城司如今能收女察子?” 谢皎睨他一眼,答道:“能者多劳。” “俸禄几何?” “男人的一半。” 藤连纸贵,冯汀见那厚厚一沓纸润透贴服,显现出俑人形貌,若有所思道:“委屈了。” 谢皎头也不回道:“我有别的活计。” 尸身软透须得一个时辰,徐覆罗寻来两把红油纸伞,一前一后盖在草席上头,以免午时烈日灼伤孙通判。赤光透体,乍看如着喜服。 “红白二事竟不知哪个先来,唉!”徐覆罗掏出一截乌竹管,油光透亮,肘捣她问道,“有小刀没有。” 谢皎道:“刀与酒杯,恕不与人同用。” 徐覆罗撇嘴,“孙老兄一人在外,孤单走了,没我吹拉弹唱的,谁还能给他送行?” 冯汀递来一支小刀,形似柳叶,瞧来与刻刀相去不远。徐覆罗忙谢,掏空乌竹管内屑笑嘻嘻道:“冯司理这刀使着忒顺手,赶明儿我也叫人打一支,随身备着,还能当筷子使。” “开膛刀,不锋利一些怎么行。” 残次乌笛上口,徐覆罗呜呜咽咽,闻言霎时吐沫,连呸三句掷地有声,惊疑不定道:“尸毒传染么,我会不会长尸斑?冯司理不早说,可怜我还是童子鸡……” 谢皎恹恹道:“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 徐覆罗自忿不平,腹中叽咕长鸣,拆开黄纸包与诸人分食糕饼油果。 “我付过定金,清风楼那桌酒席没人吃,掌柜的不退钱可怎么好。”他愁肠百结,吃得饼屑四撒,蜿蜒招来一线蚂蚁,两脚给它踩灭。 冯汀捧和道:“清风楼南菜好吃,我膝下一双儿女,专好那一口糯米藕。” “哦,”徐覆罗来了兴致,“蘸红糖白糖?” “你还有心思吃!”谢皎一踢,被他闪身躲过。徐覆罗止嚼,两腮鼓胀,朝冯汀陡然一揖,“同乡人客死异乡,劳冯司理费心。” 冯汀冷哼道:“贵司以为旁人都和你们一样,只有打过招呼才会竭诚费力?” 差役打个哈哈:“这位察子见外,我等职责所在,必当竭诚尽力,还孙通判一个公道。” 日头西移,红光不复罩体。诸人坐在廊下等待,谢皎扯只小凳,独守院中两枚红伞。她闷不吭声的,仿佛晒醺了,时辰一到,撑持双膝腾身站起,一层一层揭开干硬的藤连纸。 三人屏息围拢过来,孙通判面目如生,两侧脖颈与胸膛上现出青黑淤块。 谢皎说:“这些痕迹昨晚犹在,夜宵时遇人闹事。孙黾手无缚鸡之力,钳颈擂胸,很吃了一番苦楚。” 徐覆罗也道:“铁鹰帮地痞惯与飞禽打交道,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我想着孙老兄人生地不熟,留伤难看,这才央了谢察子,一道奉送消淤膏药。” 冯汀面不改色道:“下官巳时三刻赶到,尸身初检并无淤痕。” 差役讶然道:“察子明鉴,千真万确!” 徐覆罗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拍拍老六肩膀道:“兄弟明白,诸事不易,一天天的就麻木了,谁不是如此呢。” “他死后不久,淤伤被涂了白膏,因为用刀自尽的人,不会多此一举自缢,”谢皎睃着冯汀,“今早内涝,过来费些时辰。复检虽可知,从这儿运到提刑司,只怕等不及复检,尸身便已败烂。” 冯汀以为她给提刑司定下怠职之罪,冷嘲万千,问道:“谢察子读过宋刑统么?完完整整,一字不落,从头读到尾。” 谢皎拧眉道:“有何干系?” “谋财害命之法皆在宋刑统中,那是一本罪书,也是一本宝典。下官律学出身,任何手续不曾有误。断案判命或迟,虽不比先斩后奏痛快,却总有大白天下那一日。” 谢皎受激,拇指顶出刀镡,威胁他道:“你说谁先斩后奏?” 冯汀拂袖道:“先斩刀下亡魂,至于奏不奏,下官便不知了。” 谢皎嗤道:“断案不是治病,这个治不成,还有下一个,医术总能磨练精纯。提刑司但有冤案,便误人一生一世。” 冯汀甩袖道:“办的是人命官司,除的是大宋病灶,怎么不算治病!” 谢皎当场薅过他领抹,一字一句说道:“延误病机,你就是杀人凶手。” “皇城司干净么,你敢说自己堂堂正正?”司理参军嘴角绷动,挥开她的双手,“冯汀活三十岁,何须你来教做人!” “你们都是好人,大好人!吵得再大声些,再响亮些,孙老兄软和了,他听见也高兴!”徐覆罗仰天连笑三声,“哈哈哈,我替他笑了!” 他八面玲珑挡在二人之间,抚平冯汀皱乱的领抹,按下谢皎出鞘的刀把,故作生气嚷喊:“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们两个吃了我的糕饼,还敢在我面前动武?真不嫌臊得慌!” 老六忙道:“察子莫气,都是为那一口饭,累得狠了,谁都有疏漏之处。” “你这人好不会做事!自家兄弟,抓什么把柄。”徐覆罗低头怪她,谢皎愠道:“我不抓他把柄,他可会抓皇城司的把柄。” 差役朝谢皎点头哈腰,拉过司理参军狐疑道:“冯司理,咱们乍来驿舍,门虽未开,现场封锁严紧,但那小卒子胆战心惊,莫非……” “冯司理,小人来了!” 说人人到,驿卒小跑进门,瘦骨伶仃,提一只乌沉沉的晃荡木箱,压低嗓音道:“小人挖了猫尸,怕司理不够用,又掘出一只黄大仙,大仙烂一半,臭不死那帮丘八!” 第三十八章 狡计 “啐,今日真多飞虫!” “早间涝过,臭水堪堪排尽,你就忍耐一些吧!” 光化坊都亭驿大门前,两名禁军焦汗直淌,没忍住抱怨几句。 沟渠臭烘烘,蝇虫绕耳不绝,三人在巷角处踅探观望。差役驿卒得令,伴秀州县卒一道,赁太平车移尸往提刑司停放。 徐覆罗不耐烦,大耳括子上下扇动。谢皎使肘击他,示意他抱一守静,不许穷折腾。 “这当儿守门护院的都是小兵,”徐覆罗发愁,“五百二十间房由得咱们找,拢共三个人,只怕要找到地老天荒。” 谢皎矮身踞前,两眼一眨不眨说道:“我一人可引萧宜信出洞。” “你是老鼠,还能引蛇出洞?”徐覆罗没好气,率先出步,勒勒铁銙带,大咧咧往正门去。 另外两人看不对眼,一哼一哈跟上,谁也不愿落下风。 雨后地蒸,守门禁军打帽扇风,赫见官府装扮的两男一女前后沓来,立刻吊起精神站直,长棍叉十封门,喝道:“站住!你们几个,何府衙役!” 徐覆罗啊哟直叫唤,紧步偎前抱拳道:“大热天的兄弟辛苦!我等乃皇城司上一指挥号下,奉命盘问辽使萧宜信,还请行个方便。” 他拱手递过腰牌,门将心照不宣,托纳牌下两块碎银入兜,这才见笑道:“奉谁之命?” “王泥犁”三字将欲出口,徐覆罗猛然咬舌犯难。他在上一指挥做事不假,而今旧吏蹲了乌台狱,任上确是无人,一时又诌不出来。 “奉华无咎之命。”谢皎一身枣红衫,脚踏乌皮靴,束发高髻桃木簪儿,长刀在侧,气势丝毫不输旁人。 冯汀余光瞥她,又想到那句“别的活计”,心中到底鄙薄多了些。 “华勾当手下?”门将挺直脊背,势压她一头,“上二指挥的威明亲从官,日前押人过来,若要审问,怎么不见他上门?” “威明亲从官死了,死于以下犯上,是华勾当亲手料理。” 门将一凛,他见过威明那口朴刀。华无咎书生模样,惯使一把铁扇而已,不意竟能与其杀斗。当时暗自咋舌,皇城司真是虎狼之窟,豢养一群狼心狗肺之徒。 冯汀见状亮出公帖:“辽人日前当街生事,京畿提刑司来查人命状子,恳请门将放行。” “提刑恕罪,非是我等不放行,”另一名门将告歉,“傅提点三刻前已率人至,眼下正在里头审着呢!” 徐覆罗一怔,当即不干,伸手掏人胸前银子。及至一番耍罢,谢皎早也破障飞奔入内,冯汀提箱亦不在话下。 傅宗卿早年投入蔡京门下,以父事之,得奉天子左右。如今三大王提举皇城司,锐意革新,视蔡门为绊脚石,再投诚已是来不及。 她心绪百变,暗道:“华无咎杀不得,便以萧宜信为后招,却不知这回诌谁暗通契丹。” 谢皎疾走,一路沿东墙越进而入。不料都亭驿十分深大,盏茶功夫一无所获,连洒扫仆役都不曾见半个。 傅宗卿来这一遭,为防隔墙有耳,沿途遣退所有禁军将士,致使谢皎无人可问。 冯汀心道:“原以为你有多大本事。”抢步当她身前,将那木箱往空中一抛,半阖未锁,空中尽露在外。 猫鼬尸身砰砰落地,箱木碎裂,满膛蝇虫如瀑,嗡嗡啸集,成团黑云遮天蔽日。 谢皎捏鼻怒叱:“什么路数!” 冯汀掩口,呜呜噜噜道:“引路神!” 绿头蝇聚散如烟,蛮飞约莫一刻间,呼哨着往里去了。冯汀神色一凝,拔足追上,谢皎跺了跺脚,心一横赶将过去。胖蝇闻腥食腐,箭一般射入都亭驿,两人穷追不舍。 不怕傅宗卿破釜沉舟,只怕他拉人垫背。契丹细作这些个烫手山芋,谢皎虽恨不能杀之后快,却也明白杀不得,非但不能杀,还得大盘大碗好生供着。大宋尚需其北归报信,以免耶律延禧侥幸得胜,挥兵南下再添岁币。 嗡鸣乍盛,蝇虫陡然大涨冲天仆地,二人一刻间追至眼前,先后惊跄止步。 徐覆罗拍打翅膀追至此处,见状猛抽一口气,又呸一声掩好口鼻,冷汗淋漓干呕道:“这……这是……” 庭院十丈见方,五具尸身垫席暴露在外。口脸手足青黑,缀满绿头蝇,竟是萧宜信手下那几名悍不畏死的近身侍卫。 院中静无旁人,谢皎四觑,举臂拨开机括扣索。冯汀蹲下观察,这几人概着灰衣,俱削一双手臂,莫说头脸胸前,浑身尽皆血肉模糊。显是方死不久,多说不足半天。 他到底检惯尸首,梭巡再三,终于在当中那人颈侧发现了四道小痕。因缺四条甲缝之皮,炭黑色直从血肉里透出来,故比别处深些。 谢皎见他点头确认疑凶,提紧一口气,指挑刀镡出鞘。便在此时,正门吱呀开启,傅宗卿和萧宜信两个言笑晏晏,一道迈出馆舍门槛。 三人虎视眈眈,傅宗卿略一迟疑,喝道:“你怎么在此,速速退下!” “傅提点,你这手下好毒的心思,”萧宜信不见意外神色,指向谢皎道,“伤我良将,箭头哺毒,害我契丹儿郎手掌败烂,失心疯互戕,死状十分惨烈。我等本为辽宋和平而来,此仇不报,萧宜信誓不为人。” 傅宗卿道:“竟有此事?谢皎,你快招认明白,是否受华无咎指使!” 萧宜信佯作愤恚:“华无咎何人,素昧平生,他与我有何怨仇?” 傅宗卿道:“小鬼头是华无咎身边人,那日拘你的勾当官便是。” 萧宜信仰天长叹:“萧某诚心而来,不意遇此奸邪狡诈之人,这等无谓牺牲,回去如何向我主交代?” 他啪啪啪击掌数声,番卫鱼贯而出,察子缀后,众人尽现于前。 辽人悲愤至极,解衣成绳挥打绿头蝇,个个双目赤红,直向谢皎,恨不能生啖其肉。 冯汀不解几人仇怨,但求自保,哑口退到一边。徐覆罗待要翻仆上前,被他一把拽住颈后领抹,悄声相嘱道:“与你何干?休要以卵击石。” 傅宗卿挥手示意,沉沉道:“将她拿下定罪。” 第三十九章 血勇 劲风掠面如惊涛骇浪,精卫察子自前后左右四方奔袭而来,全不顾念以多欺孤不义。 傅宗卿私豢数量有限,精兵以一当十,不隶上下任一指挥。他平素太过惜刀,这些强手只为官家出行护卫在侧,不曾沾染任何鸡腥狗臭。 谢皎未料有此一遭,跃身连放一圈水蛇箭,兔起鹘落,下裳蓬绽即收,嗖嗖暴雨飞溅。诸察横刀叮当格落,射碎一地石板砖。 这些精兵比起御龙直不遑多让,察子攻势疾密。她侧头避开兵刃,弓步屈膝,反手夺刀掷出,正投中背后之人。那人痛声仰倒,险些砸扁伸头探脑的徐覆罗。 几次拔刀不出而蜂至,谢皎大怒,七窍如蒸,赤手空拳游走于隙,身比软剑,无所可用之器,尽掊人软筋痒脉。 诸察惯对刚劲功夫,只觉意有所至,细水无孔不入,抽刀断水水更流,十分力道泥牛入海,潮来还诸彼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着实恼人可恨。 天下至柔驰骋天下至坚,以柔克刚本是门好功夫,但她年岁尚浅心火正炽,不得要义,使出来便潦草得很。 包围暂空,谢皎不及喘息,刀出一半。契丹人蓦地呼喝着冲坠过来,势如岱宗压顶。 她自惊怒,徐覆罗暴吼,斜刺里埋头撞出。二人颠滚几丈远,趁此机会,潮鬼刀凌然现世,诸察环刀齐指谢皎。 “住手!” 扣弦声闷,黑斗笠持弩,乍现四壁。 陆畸人骤现,沉稳不迫,由门外缓步行至风眼,未知伺伏多久。 他手持皇城司金字牌,“宋辽世代契好,皇城司使者陆仁安,今奉三大王之命,护送辽国北院副使萧宜信出境,见令如见主人,任何人不得有违。” 皇城司使者一职,闻所未闻,金字牌却做不得假。通司只一枚,三大王亲授于人,经年隐匿,不意今日获见于此。 傅宗卿兀自诧异道:“既有我在,阁下何处此言?” 陆畸人横肘平平一削,金字牌飞至提点官掌中,他负手道:“既有你在,三大王更不能安心。” 傅宗卿惊惧交加,手握烙铁,暗思再三,陡然认出此人便是樊楼报信鸟,当即冷汗浃背,心道:“险极险极,好毒的圈套!” “且慢,”萧宜信开口,“二位既谈契丹事,萧某想必也有说句话的便宜。” 陆畸人道:“萧副使请讲。” “人命官司要个交代,否则遗属难恤,萧某所求如此而已。阁下杀了这名谢皎,萧某自出宋界,决不妄生事端。” 陆畸人凛眉道:“她哪里得罪萧副使?” 傅宗卿答道:“下毒。” “本官何曾问你?”陆畸人大斥,“谢皎,苦主在此,你老实招来,不可有丝毫隐瞒。” 谢皎反应极快,抱拳应道:“属下那日请萧副使去皇城司做客,谁知一言不合竟打将起来,说来惭愧,属下赢了,不曾堕我司威风。昨夜风大雨大,电闪雷鸣,契丹好汉水土不服,生生怄死在都亭驿,是以满面青黑,不想赖在属下头上。我又不是电母,纵是电母,天地气象何曾由我决断?玉皇老儿一来,我可不就现了原形么。” 萧宜信忿她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箭上分明喂了毒!” 谢皎冷嗤,解开左手绑臂,扣动机括朝小臂一射。箭如蛇形针,寸许掌长,噗地入肉,人不吱一声。 她抠尾捻箭弃置于地,藕臂汩汩冒出深红鲜血,举示诸人道:“都瞧见了,红石榴一般,决非黑心肠的毒血。谁是瞎子,我剜了你的眼!” 傅宗卿道:“毒未必天天夜夜喂,用到点子上,一支足矣。” “陆司使,下官乃京畿提刑司,司理参军冯汀。精通仵作之技,今早受人报案来此。” 冯汀久未言语,忽上前道:“驿馆昨夜一人一猫暴毙,那猫黑败溃烂,状由绝类这五具尸身。下官粗通药理,曾在赵太丞家听说一味蟾毒,服之腹胀如鼓,皮焦而死。如若允许,可移尸前往提刑司复检。” 陆畸人颔首道:“切磋多有误伤,夜间湿闷,破伤风致死不无可能。此去提刑司只需半日路程,不知萧副使意下如何?” 萧宜信窃居他国,此刻尽落下风,面色不改,又朝冯汀道:“冯仵作,所谓蟾毒有无解药能可先行服下,伪作无毒假象?” 冯汀不卑不亢道:“萧副使谨记,在下精通仵作,职位却是司理参军,不叫什么冯仵作。至于解药,在下不擅岐黄,并不知晓,恳请送尸复检,必还诸人一个明白。” “你方才说,驿馆有人暴毙?” “正是。” “死状如何,与萧某这五名随扈相似么?” “刀伤而亡,并不相似,却有几分可疑之处。” “能否抬来对比验校?” “先一步运往提刑司去了。” 萧宜信微微一笑,“眼见为实,照你此说,萧某半分不信,还有一事须得讲明。” 他霍然指向谢皎和徐覆罗,“我那随扈三更起夜,回禀隔壁吵闹,两男一女无端争讹,不知做什么。今早立时有人死了,未免太过巧合。” 这话难听,冯汀见疑,拧眉不做声。 徐覆罗腮旁青紫,正扬脸向谢皎讨伤药,行止不忌大防,落人眼里却变了味。 “就他?” “就她?” 二人闻言一顿,各自嫌鄙,哑巴吃辣子有火说不出。 傅宗卿短笑一声,状作不经意道:“皇城司紧要之地,本不收女察子,华勾当独开先例,今日告假卧榻不出,这小狐狸当真厉害得很呐!” 谢皎一掌搡开徐覆罗,握刀趋前又止,怒道:“对,我昨晚大闹天宫去了!” “一事归一事,宋人命案不劳辽使费心,”陆畸人话锋一转,“阁下尸身要检不要?” 徐覆罗大舌头,一时气急,鹦鹉学舌说道:“阁下尸身要脸不要?” “我何曾有尸身?”萧宜信额角绷动,喝叱道,“契丹儿郎生不受人摆布,死不容人开刀,劳烦陆使者为其化尸。此行不见贵国皇帝,萧宜信自知关窍,这五奁骨灰便是答复了!” “宋辽百年之谊,岂是金国只言片语能够瓦解?辽皇帝不拘西夏狼子野心,大宋求人无路,便只有自己设法。天家事忙,无暇分身,辽使如此不舍,还请逢年过节再来入宫面圣吧!” 陆畸人冷冷下令,“尸骨抬走,择近火化,柴禾烧旺些,别让契丹兄弟受了寒。傅提点,由你监督!” 傅宗卿阴恨,怒哼一声,先行离开都亭驿。黑斗笠们极快抬走五具尸身,辽人愤不能拦。 宋廷前后态度径异,萧宜信难得怔愣,当即明白宋金勾连更深一步,恐不再惧辽,欲打太极三杯了事。此地瞬变虎狼之窝,实在不宜久留。 “陆使者多劳,”他殊无谢意,吐出最后一口懑气,“无论如何,此事皆因女察子而起,一命一鞭,吃我五鞭此账两清。萧某必不久留,落钥之前出东京,你我各自欢喜。” 陆畸人不假思索,扬掌道:“来人,上鞭。” 徐覆罗忙拽谢皎右臂,谢皎心热之余一脚踹他膝窝,直把人踢跪,免受牵连。 她径自来到中庭,分跨乌皮靴,抱拳一拱道:“属下甘愿受罚。” 鲜皮鞭长丈有余,鞭梢系红缨,耍起来呼啸生风。萧宜信惯驯烈马,铆足力道,一下两下抽得十分结实,及至数满,戛然甩手弃鞭。谢皎背后红衫尽裂,鞭梢斑斑点点。 他表面素着信义,实则下了死手。漫说五鞭,昔在伏虎林,三鞭可毙铁骢辽驹。谁知笞尽,谢皎屹立巍然如定海神针铁,略不屈膝,只口角缓慢溢出一弯赤红,显是她强自吞血。 萧宜信负手背身,暗惊道:“此人身手表里不一,受她衅事饮败,或许算不得耻辱。” 屈居人下必有所图,皇城司留人,将来少不得波澜,于契丹也并非坏事。 谢皎双目一眨不眨,直盯住他露出来的后颈,半晌嘶声舔腮,抬手抹掉下颔血迹。 “你的账清了,我的账却没算。孙黾抱冤而亡,抓捩求命撕下一块物证,阳间人意难平,不幸万幸,有我伸冤诉苦。” 她满口红牙,咬着那股子狠劲,一背粘血碎衣,高举鼠背灰衣角,厉声道:“萧宜信,你还他命来!” 宋朝尚婉约,女子多是鹅黄细腰。诸人见惯小家碧玉,便再泼辣,也不曾见过此等血性女子,院中霎时一肃。 陆畸人睨视,对面辽人外衣已褪,皆着鼠背灰小衫,禁足于此,前几日伪装尚未换下。 他叹道:“一命换一鞭,萧副使多打一鞭,这可就不厚道了。” 第四十章 蛇蜕 “轻手!小混账,你给我轻手!” 赵太丞家医舍,青帷之后,蓦地传出一句痛呼。 花刺浇倒赭黄色药酒敷匀,啪啪拍打皮肉,眉开眼笑道:“谢皎本领通天,生死簿上除过名,阎王留不得,怎么这点小伤也忍不了?” 谢皎趴伏于榻,口鼻垫着黑沉香囊,聊驱蛊虫续命。她的背上光洁如雪浦,早无半点伤痕血迹。 鞭子霸道,皮肉俄顷复好,筋骨却实打实伤得不轻。 她气力绵绵,慢声道:“我是你祖宗三奶奶,手劲不够,换个人来推背。” “命在我手里,你凶巴巴的做什么!”花刺愤然拂帘,“喂!那个徐……徐猪蹄子!” 徐覆罗自掏腰包买对酱猪蹄,乖乖等谢皎分食,香气勾人,其时剩一只半。他正大嚼,惊惧转头,心亏险摔余肉,抹净油沫子,精神抖擞叫道:“好啦?” 花刺道:“你三奶奶叫你进去推背!” 徐覆罗两口吞完那半只猪蹄,咔嚓咬碎肉筋,忸怩道:“这不好吧?我去洗个手……”他扒门窥望,乌皮靴兜头飞来,“哎哟!” 谢皎怒道:“赶紧推完了事!” 花刺不通好歹,半句不肯输,嘿笑道:“操我祖宗的。”她绣履一转,啪地甩上门,徒留徐覆罗在外四脚朝天。 申牌时分黄日西斜,萧宜信取了五奁尚温骨灰,径被皇城司赶出京城。 陆畸人押守在侧,约莫十日能回。皇城司一番清洗之后,几无领事之人,察子们向未如此安分。 孙通判复检半途被截,陆司使着人化了,定好酒后失足横死的口径,令秀州县卒返浙报丧,告知赵县丞厚葬。 谢皎昏昏欲睡,思绪满腹,心道:“木顶宝盖叶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大哥在琼州可还安好么,千万别遭瘴气,待我为爹爹平反,便求三大王赦他回来,不做那劳什子的香农……咱们去找二哥,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 “你做什么!”她低吼道。 柳叶小刀举至谢皎眼前,刀刃剖红,背后热辣辣地痛。 她忽觉皮肤一缩,蛊虫得黑沉香蝇头微利,卖命替她肉白骨抹平伤口。 花刺趁其不备又割一刀,笑盈盈说道:“无疤无痕,蛇蜕蛊再生效用虽好,却也好得过了头,淤血未出便已闭平伤口。日久沉疴,火气封体,你会自焚而亡。” 谢皎盯她,警惕道:“你……” “我怎么知道?哼,告诉你也无妨。” 花刺抱胸而坐,高翘二郎腿,绣履缀铃叮当响,得意洋洋道:“赵千钟是滇医,药人谷出身,普天之下没甚蛊虫毒草他不知味,便再稀奇,见也只当泥瓦土石,哪比得了药人谷八奇十二珍!” 谢皎若有所思道:“原来它叫蛇蜕蛊。” “谁喂你服的?” 铁笛黑衣的女子在脑中一闪而过,谢皎思罢,翻白眼道:“与你何干?” 花刺一心想让蔡妩刮目相看,凑榻前来,巴巴道:“干系大了,蛇蜕蛊不是好东西。傅老贼连吃败仗,我瞧他没甚本事。你教我本事,我帮你放血去火,半文钱不要!” 谢皎翻身向里,左手支颐侧躺,右手举香囊晃了晃,背对她道:“我有黑沉香,脑袋挤了,干什么要你放血。” “你懂什么?”花刺怒道,“黑沉香养蛊,一等莺歌绿,次等兰花结,又次金丝结,黎峒香农半生积不满一袋迦南沉香。交趾奇货又尽数上贡,你有几个胆子,敢与官家争!” 谢皎恍若未闻,漫不经心道:“皇帝不急太监急,嗳,我老实问你:我冲动时蛊脉不能自抑,嗅香便能消热,再嗅却又抑制不住想杀人,这是什么鬼道理?” “你当嗅香是哄骗蛊虫,焉知蛊虫不会反欺于你?” 花刺起身舀水,嗤之以鼻翻找胰子皂角,“蛊虫一直醒着,伺伏着,待你虚弱至极,凡有一刻意志不坚,便会彻底沦为药人。你都不知道,江湖传言,药人的血能治百病。一旦放出消息去,你此生永无宁日。” 她一顿,欢喜道:“怕了吧,傻了吧?” 谢皎软洋洋噫一声,似已睡醺,拉长音道:“怕,怕死了,怕得寝食难安,当真别无他法?” 花刺洗净双手,擦药巾答道:“你教我本事,教了我说,不教死不开口。” “墙头草两边倒,教完本事,你只会说药石罔效,蛇蜕蛊无法可解。” 花刺心中一动,转头见她背对于己,山峦起伏,美人瓶似的一把掐腰。反观自己一根竹条,想来可恨,没由来眼热道:“你说对了,当真无法可解!” “求之不得。” 谢皎大笑,反手后探,背心噬痒渐止,琵琶骨处药血杂合。旧皮成屑,新皮滑腻,平整如鸡卵子熟透,名副其实蜕下一层壳,回手药酒腥黏,她烦恶道:“快给我擦掉!” 铜盆咣当摔响,花刺扔去冰水布巾,噗地粘她背上,目之一抖,心下大快道:“还凶!” 谢皎支臂坐起身,衣衫半掩,对镜擦拭糟污,“我快十八,我可凶了。你这枕席一股药味,熏得我眼疼。” “你若来早几天,就与晏判官同榻啦!”花刺争镜,旋绕一匝自顾,咧嘴疑惑,“他喜欢你什么,莫不是胸前二两馒头?我分明也有……也有两个半两,你喜不喜欢?” 两个半两共一两,到底不比二两厚实。花刺眼馋跃跃欲试,伸指去戳,被谢皎毫不留情打肿手背,扁嘴大哭,脸色说变就变。 徐覆罗叩门喊道:“三奶奶,小儿难哄,留心手劲力道!” 花刺说收就收,抹泪道:“徐猪蹄子,没你的事!” “是是,在下是个大猪蹄子,又香又粘牙的酱猪蹄,”徐覆罗隔门说,“后厨的胡麻粥焦了,贾大夫提桶灭火,前堂来个病人,小大夫出来瞧瞧吧!” 花刺大惊失色道:“哪个混账放他进的厨房!” 谢皎着好肚兜内衫,弃了乌皮靴,葱腿笔直,披上粉团褙子趿屐而立。 花刺急道:“钱没付,本事也不肯教,你这就想走?” 谢皎一停,开门朝她道:“第一个本事,救火。”花刺跺足,抓了柳叶刀便往后头跑。 徐覆罗迎人,只觉药草的涩气扑鼻而来,难以呼吸,掩口道:“你刚从药缸子里爬出来?这都腌入味了!” 第四十一章 不害 谢皎屈指,隔空冲他额头叩弹,徐覆罗哎哟一声抱头装痛。她大步出了卷帘门首,没留神踢着一对小东西,约莫十来岁,两只猴大抱小,蹲在门旁。 徐覆罗油纸一卷,匆匆包了猪蹄,朝她邀功道:“小麻子说他脏,不敢带妹妹进门,药舍没果子,只来及喂他吃一盏茯苓凉汤。” 北方战酣,京畿流民日多。蓬头稚子面黄肌瘦,俱是粗灰麻衣,芒鞋磨破,足底黄土厚尘。小的歪睡在大的怀里,显是远涉而来累昏了。 谢皎踢了踢大的,贫子抱妹,二人噤若寒蝉缩成一团。 她道:“喂,喂,外头天黑要下露水,带她进去坐啊。” 贫子睁眼道:“我害怕。” 谢皎又道:“有名姓没有?” 贫子哼哼唧唧:“姓吕,双口吕,不叫小麻子。” 谢皎道:“那好,吕小麻子,进去。” 院中左一株无花果,右一棵白石榴,无花果早吃没了,石榴皮厚尚未长成。 她四顾无食,劈手夺了徐覆罗捧中油纸包酱猪蹄,朝那贫子道:“进去就能活,还有肉吃,你敢不敢,怕不怕?” 贫子揽住妹妹手腕,目光游移不定,乞乞缩缩道:“真的?” 谢皎不语,酱猪蹄抛入堂内。纸包散落,滚了一地灰,她横臂拦住咧嘴心疼的徐覆罗。 贫子咬牙强撑两只芦柴棒,一步一寸慢慢驮人捱进去,好险没吃一嘴泥。 “杀人了,放火了,观音大士救我狗命!呸,救我小命!” 贾真意两眉焦黑,端一锅粥嗷嗷乱叫,撒蹄子遁出伙房。花刺挥刀紧追在后,堂内不见谢皎,气要将他剁了炖了,并且一定加满胡椒辣子。烧最旺的火,用最好的柴。 “小兄弟,这不能吃,吃了要生病。”贾神医急中生智,搁下铁锅捡起酱猪蹄,抓他作盾挡在身前,“你叫什么,贾大夫倒胡麻粥给你喝,一碗包治百病!” 贫子呆望他半晌,睁大眼答道:“吕不害,我不害怕。” …… …… 晚风爽籁,汴河柳绞缠。薄云万迭,霞光映带,人世活鲜鲜的痛快。 谢皎转臂活动上肢,沿河信步游走。徐覆罗咋舌道:“耍一个小孩子,竟不嫌臊得慌!你这把年纪,这等身份,何必以大欺小?” 谢皎道:“谁的猪蹄?” 徐覆罗大指对鼻,气昂昂道:“我的!” “谁的?”谢皎指骨顶住刀镡。 徐覆罗蔫头耷脑,右掌朝她稍稍,答道:“你的。” 行至人间秀,斗大匾额,客源隆沛。闲汉停车卸米,热闹之极,俨然叫板樊楼。谢皎说:“猛药去疴,总比没命好。” 瓦光照霞如铁水熔熔,她这才记起此地原叫铁屑楼,白云走马,乃其初露锋芒之处。 徐覆罗道:“这家店名声似乎不错,南北菜色齐备,你我对半付账,几时入内吃吃看?” 谢皎避而不答,喃喃思索道:“我几个月前似乎也救过一个小跛子,这么高,这么瘦,不知如今死了没有……” 转念一想,蝼蚁命贱,苟活之难,想也活不下来,还是死了的好。 水色金红,清凉惬意,河中船叫卖莲藕。 饮光头顶荷叶,正巧坐在河边濯足,他与泰钦争抢功德布施,险一头栽水里。泰钦扯拽,将他从鬼门关拖回半只脚。荷叶沉浮,顺流漂远,瘦小莲蓬干枯遽老。 饮光谢皎相距两臂,上下咫尺,各隐视角余裕不见。 泰钦怒道:“皮痒了不是?你去投水,功德尽归我名下,一文一厘都不给你!” 船家嘎吱摇浆,饮光后怕,脑中嗡嗡作响。他紧抓那三文铜钱护身手串,腿一软跌坐在岸,身影尽没河堤之下。 谢皎捏了捏荷袋,摸出六枚大钱,嗳道:“下次你我对半,这次么,先记你账上。” “扔猪蹄是好汉,下饭馆就孬种,你当我那份例都是大风刮来,不要出一分钱血汗的?”徐覆罗大发牢骚,“夏税刚收完,米麦便宜,请你喝一碗稀粥倒是不在话下。” 谢皎讪讪走远,他紧几步追将上去,哼道:“你这人太怪,好时肝胆相照,能为死人捱鞭子。当真坏起来,只怕皇城司谁也没有你坏。” “我还不是白吃一顿鞭子?务请徐大人替我报仇,将萧宜信碎尸万段!” 谢皎笑笑,用余钱买两张曹婆婆肉饼,双煎面沾胡麻,裹牛肉馅,分他一张道:“此乃酬金,人情先还,免你说我小气。” 徐覆罗三两口下肚,拍手掸落胡麻饼屑,惋惜道:“糯米藕没吃成,白定一间靠窗桌位。” 谢皎道:“明天去讨定金,清风楼胆敢不给,直接抬出皇城司名号,让他下跪求饶。” 徐覆罗点她笑道:“行事不拘一节,坏到骨子里,合我意思!苟富贵莫相忘,谢姊姊成了大事,务请扶兄弟一把,让我尝尝鸡犬升天的美妙滋味!” “贼眉鼠眼,空长我两岁,你做小伏低给谁看?徐狗子,再敢假模假样,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夸都夸不得,这世道,还有好人过的么?” 二人对孙通判绝口不提,连带不论冯司理,一路笑骂往皇城司去。 谢皎闹出诸多事端,陆司使罚她守值以儆效尤,排在大内皇城司,勾当官舍正门之前。守满五更天,片刻不能合眼。 听说华无咎轮椅代步,彻日未出。谢皎打定主意,若他追问自己行踪,先趁黑拆他一只轮子再说。 徐覆罗松快道:“好也罢,歹也罢,送走萧宜信那尊瘟神,皇城司可算能消停一段时日。” 谢皎摇头道:“未必。北境不安,只盼辽金自斗,莫将兵火向南吹延。” 徐覆罗呸一句:“你惯没好话,我去守朱雀门,先行一步。”他拔足离开,谢皎笑着欠了欠身。 夜色浮动,宫门交接落钥。天际靛黑渐染,她远眺长空,兀自思索道:“燕云动荡,两浙又如何?尸骨几时送到秀州,那名赵县丞可靠么?唉,一个人势单力薄,整日活得这么憋屈,我何时才能觅得良机……” 她暗自打气,兴之所至一时手痒,折竹为刀自舞。挥一招留一式念一句,谢皎飒然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深藏……” 年轻气盛,出招有去无回,诗未念罢招式已老。谢皎足留半空,身姿一僵,哼道:“不藏!功名在手,非要让天下皆知!” 官舍昏鸦鸦未掌灯,华无咎朦胧未瞑,隐坐帘后。舍外一人云霓英风,着一身粉团花红的衫子,像水芙蓉成精。 他缓缓解绳,放下叉竿闭窗,轻推轮椅,案前停定。华无咎在叶霜海从苑东门库府捡回来的腰牌上勾了红叉,判那名叫小易的察子“监守自盗潜逃”。身边无人可用,必须尽快另择心腹。 “磁石遇针,尚合一处,何况有情之物?甘酿大毒饮之成病,倒不如只贪这一杯。” 他自问无解,索性抛至脑后,安心上榻睡去了。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夜长漫漫,星斗净明,蛊脉流火不消。四肢百骸劲气沛然,似有使不完的力道。 谢皎从头再来一遍,心道:“王霸之气,王霸之气,啧!老子真是天生我材必堪大用!” 第四十二章 伏虎 浑河,黑山,伏虎林。 海东青九霄翱翔。 辽山逶迤绵延十数里,土石如黑磁,初秋长风已杂几分凛冽,满林只闻呦呦鹿鸣。 此处距离上京不过三天马程,完颜阿骨打雄豪无匹,轻而易举将辽都收入囊中。辽主耶律延禧率领亲兵一路奔逃,终于在此扎下牙帐。 他要举行秋捺钵。 “胡闹!”宿将萧兀纳大怒,“战况迫在眉睫,郎主怎能孤身入山射鹿?” 萧奉先搁下乳酪,惊讶道:“统军使下马未久,何苦自找麻烦?郎主天纵英才,莫说射鹿,便是猎熊也绝不在话下!” 老将愤而拍案,金睛怒睁,吼道:“枢密使!” 萧奉先服软,唉声叹气道:“你也知道郎主脾气,天子之身,岂是我等能够左右的人?” 老将几步跨出牙帐,抖擞戎甲,飞奔上马,须臾不见踪影,徒留萧奉先在帐中冷哂。 塞外辽阔,萧兀纳一人一马过天地间,犹如瀚海一叶。 黑山歧乱,峭拔无涯,契丹人以为魂归之所,岁岁祭拜于此。耶律延禧壮年正盛,向来对神鬼之说不屑一顾。他从箭囊里抽出鸣镝箭,策马四顾,失鹿于野。 入林太深,扈从一时追之不及。耶律延禧亲自动手,掏一抔盐粒随走随撒,所过之处浮一层冷霜,偏不见有鹿。 他将盐袋狠掷于地,杀气腾腾道:“金国所有人,原本不过是给朕哨鹿的狗崽子!” 林海飒飒,红叶簌簌,群雁扑棱惊起。耶律延禧当即回马放箭,却是一箭放空。 狡鹿擅跳,他纵马疾驰,入林不知返,心心念念要喝鹿血,再回神惊闻虎啸压顶! 咄!咄!咄! 三箭放空,那虎从天而降,吊睛白额,拱着脊背在他面前逡巡渐近,好伺玩弄这只落单的老鼠。 耶律延禧乌眉压目,猛力拉满金臂黑漆弩,倏地瞪大双眼,咯噔吞下一口唾,恍惚在虎额头顶看见一个赤鳞鳞的“金”字。 “大金国皇兄,称帝何须辽人册封?若能从我,今秋便至军前;若不从我,提兵直取上京!做破辽鬼,饮契丹血!” 完颜阿骨打的传书,言犹在耳。 箭尖偏移一寸,悔已仓促出手。猛虎利齿剑戟大张,血口长啸,后背黑纹如浪朝他扑来! “郎主趴下!” 鸣镝箭破空,萧兀纳后发而至。三矢张弓,齐入饿虎倾盆大口,大虫厉叫摔滚。 老将马不停蹄,拔刀直刺困兽脖颈,一番搏杀后终于除掉大虫,这才返至辽主身边。他白发苍苍叩首道:“末将来迟!” 耶律延禧心跳如炸,嘴唇翕动不已,几次开口方道:“统军使又救了朕一回。” 林中鸡飞狗跳,扈从拚死拖鸭撵鹿,匆忙赶过来,萧兀纳见状喝道:“郎主猎得金睛虎,抬回去告知枢密使,捺钵大吉,本应设宴痛饮,行军在外一切从简,诸人添例赏钱!” “郎主英武!”扈从一地叩拜。 耶律延禧默嘲道:“免礼平身,朕是林原天命之主,理当受鸡鸭鹅狗跪拜。” 他不作声,狠拽马缰,一溜烟驰出伏虎林。萧兀纳当即紧跟在后,两指并口朝天一咴,不多时,苍鹰俯冲,海东青盘旋落脚。 老将左臂擎苍,右手策马,护在辽主身旁寸步不离,掷地有声道:“郎主,劣子前日来信,东京事了人在归途,不日便能与末将会和。” “萧副使此行辛苦,信中有何话说?” “蔡京罢相,南朝都堂一洗旧势,暗中联合女真,只差聚兵北上褫夺幽蓟腹里,毁约背信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宋人不义在先,末将诚想,不妨吓他一吓。” “意料之中。朕一时乱了方寸,他们便同鬣鼠一般想食残羹,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待朕绕开金狗率军南下,赵佶那个无能之人,还不知要怎样告罪求饶!” 萧兀纳哀声道:“完颜阿骨打十分难缠,嫩江已失,上京后继。老天胆敢不假年岁,末将便拼此残躯,誓留一命,得见郎主光复上京。” “统军使看着朕长大,何必说这些丧气话?” 萧兀纳低叹道:“阿适,师父老啦,无能再护佑大辽原野。” 耶律延禧浑不在意,嗒嗒又走几步,回头问道:“我那流落民间的儿子,找到了么?” 老将沉沉道:“劣子拘于都亭驿不得施展,还请郎主降罪。” 黑山大风猎猎,辽主一停,长久后才道:“无妨,朕本就不抱希望。” 他信马由缰,喟叹奇想可笑,独自在浑河滩涂踢踏着行远了,抬头却闻暴吼:“郎主小心!” 萧兀纳猱身扑他下马,重甲压顶,耶律延禧筋骨欲碎,浑不知是何变故。再睁眼,长角当头,老将胸背黑漆甲洞穿,镞尖离额前不过区区半寸! “敌袭,敌袭,是金兵!” 斥候快马狂奔,高立滩头,陡然被人一箭贯腹,痛嗬坠地翻仆。在他背后,女真人轻骑如潮,黑压压现身于白日之下,风吹草地浪滚苍苍。 “圣骑救驾,保护郎主,保护郎主!” 扈从心胆欲裂,忙将昏迷的统军使拽上马背,随主一路落逃,遁入黑山,惊飞满天椋鸟。 而那方,为首者紫茸金甲,举弓向日。他的后肩筋肉绷紧,先射下腾空悲鸣的海东青,又搭三箭对准潜逃的耶律延禧,怒睁虎眼,嘿然松指弦惊。 辽军将士奋仆救主,耶律延禧坠马,又被一群扈从疾步抬走,再不见踪迹。金人赞叹,果真箭不虚发。 为首者嗤道:“懦夫。” “不战而退,这辽朝的气数,恐怕再不剩多少了!” “大金国七太子在此,便是契丹人,又有哪个挞马敢撒野!” “吃掉勇士心脏,才能夺其胆,赢其魂,成为天下主人,”七太子眯眼道,“耶律延禧这副鬼样子,天赐亡国之相,剥皮碎肉,狗也不愿多吃一口。” 左右僚属放声大笑,未移时,一名女真少年骑跨大马跟上前锋,昂首喊道:“阿浑温,海东青留给我,我还没有一只海东青!” 七太子勒缰转身,笑哈哈道:“没里野,晚啦!怎么不骑你的短腿小马驹?契丹鹰隼养不熟,回去练字,练得好了,七哥做烧鸡给你吃!” “列蒲阳虎,你大胆!”少年急吼,直呼七哥乳名,女真不习汉人礼法,并无名谶言讳,“我才是这片草原的罕安,现在打不过你,将来可不一定!” 谋克俯身拍他脑袋,问道:“十太子,女真大字认完了没有?谷神再罚你,咱们这帮粗汉可抄不动那劳什子孙膑书了!” 没里野一把挥开那人铁掌,不服气道:“字有什么好认!我要做罕安,宝马弯弓射大雕,像玛父一样驰骋草原!谷神谷神,就知道提笔弄墨,又不是南朝人托生,休提谷神烦我!” 七太子提鞭道:“按汉人习惯该叫爹爹,爹爹让咱们学汉话,你要时刻谨记。” 没里野愤愤不平道:“呔!我契丹话说得可好了。” “爹爹胸怀浩瀚无极,容得下整个塞北,区区契丹,还不值当他昼夜谋划。” 七太子纵情大笑,扬起马鞭,遥遥朝南一指,跨驹如电光过隙。马后拖行契丹斥候,早磨成了血葫芦。 他胸臆愈鼓胀,驱马愈快,亟欲直上九重天,因无边野心而大汗淋漓,“万里中原,才是宏图霸业!” 没里野手忙脚乱追上七哥马尾,奇道:“阿浑温,契丹头头不追了么?” “无家野狗,七哥没那兴致,待他养好伤再打!”列蒲阳虎露出一口白牙,满嘴剑戟血腥道,“先回上京,好生招待南朝使臣赵良嗣,一表我大金结盟诚心!” 第四十三章 鸩杀 大宋东京,相府酒酽菊浓,王黼童贯对案而坐。王居主位,而童在客席,隔着锦屏听歌。 童贯念毕密札搁置一旁,问道:“盟约事成,大金国七太子不日赴京商略详细,须得咱们留心打发。照王太宰看来,赵良嗣此行功过几分?” 王黼道:“嗄,赵良嗣,猪狗一般的人物,也配讲功论过?赐他国姓都是抬举!” 二人举杯对饮,童贯道:“话虽如此,目下要他卖命,暂不可寒了人心。赵良嗣既能叛辽归宋,焉知他不会做两姓家奴?” 王黼嘎笑道:“蔡京风中残烛,他一倒台,傅提点成不了事,三大王清洗皇城司还不是易如反掌?比起傅宗卿的伎俩,赵良嗣区区辽光禄卿,待塞外耶律死绝,他还能翻出滔天大浪么!” 童贯道:“但愿如此,三大王初出茅庐,尚需你我保驾护航,日后有的是忙。” “倘为征辽大元帅,收复幽蓟,文成武就,何愁盛名不来?是时振臂一呼,朝中士子云集影从,何愁没有天下公议?皇位大宝,向来能者得之嘛!是了,童太尉,大王他今日什么行程?” “说去找蔡太师对弈。” “老糊涂终于肯回阳世了?” 童贯道:“六鹤堂那一炸骇得蔡太师闭过气去,近几日方醒。本来就不济事,听说人也有些痴傻,愈发老糊涂,连小孙子都认不得。” “三大王当真沉不住气,”王黼摇头,举箸生啖几口红丝水晶鲙,似不经意道,“上回那窈娘,可还合童太尉心意?” 童贯并不抬头,答道:“老夫练功不近阴气,辜负王太宰一番美意,多养闲人无益,便遣管家打发她从良了。” 王黼瞥他下颔的金黄胡须,用舌剔吐几根鱼骨渣,漫不着心道:“也没什么,我瞧梁大珰受用得很,误加太尉,还请休要见怪。太尉的还阳术,练得越发精道啦。” “盛情心领。”童贯揖谢。 王黼心道:“老阉狗,道法高明,我却也不惧你。邪魔妖术又如何,横竖你还能再活三五十年么?” 他扬声一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狗东西,请个医谕这么慢,请去日本了不成!” 酒菜换过,歌伎退席更衣,打扇小厮尽皆屏斥。 太医局教授傅偲近日从高丽回京,带一名小徒,经过桧鸦照壁月洞门,七曲八拐引入相府,险叫庭院草木迷花了眼。 王黼苦无效命于己的情报罗网,既成权臣,恨不能以四海奇闻拱手奉上讨官家欢心,一显博闻强识。 傅偲甫落脚,王黼便递了口信过去,打探高丽对金消息,惟恐落在旁人后头。孰料千算万算,还是被童贯嗅到了风吹草动。 “下官这两年他乡颠簸,梦中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土。” 傅偲先行了礼,见是私席亦不色变,与二宰把盏称谢,痛饮三杯鹿头酒,“多谢王贤相、童太尉赐酒。” 王黼是东家,佯作谦逊道:“傅医谕何必客气?这名后生,来来,一并坐个小凳不妨事。” 傅偲推辞道:“王贤相费心,药童哪能入此宴席,若传出去,岂非下官教导无方之罪?不敢,不敢呐。” 童贯蓦道:“出诊高丽乃为国效力,傅医谕有功之臣,何拘这点末节之礼?” 傅偲拗不过,只得让徒弟受一杯鹿头酒。 石流青只抿小半口便搁杯拜谢,两颊泛红,腹中酒气翻涌,苦苦忍咳不敢作声。他本是高丽开京近郊的乞儿,贱籍无名无姓,向素吃草活命。忽一日误食断肠草遇劫,幸被傅偲割羊血救之,行山路背回医馆。 “来,”火光劈剥,中原大夫蹲地与他平视,胸前麻绳捆吊《唐本草》书卷,看一半救急未收,满口高丽话半生不熟,“胡麻、饴糖、赤小豆,选个名字。” 石流青傻了眼,傅偲见状皱眉,哗啦翻几页《唐本草》,“那我换个,石肝、石肺、石流青?” 他不敢慢,伸指胡乱一戳,傅偲眉开眼笑道:“好,你自选了,就叫石流青。”从此侍奉门下,一路渡海追随。 席宴已尽七八成,歌伎莺声宛转。王黼见他二人眼中醺赤,漫夸海口道:“傅医谕用药如兵,本相要大大地赏!皇宋国富民乐,高丽王仰慕天威,当真说起来,倒与我是本家。经药器文,随他上表求取不妨!” 佛经、医药、贵器、书文,广涉四方山川,内含生死权谋利害之术,俱为大宋国力之明彰。 海东半岛虽不说汉话,汉文却已传习数百年有余,惟两班贵族学之。其时高丽王王俣崇儒交宋,宋廷为联丽抗辽之故,不惮以重本相交。 傅偲感慨道:“岐黄之术,救一切可救之人。海路坎坷,下官落脚一瞧,开京医道尚处混沌之中,一时多待两年,门纳上百生徒,这一走不知何年再会……”他揉了揉眼角,略有些哽咽,“王贤相见笑,童太尉见笑。” 王黼和颜悦色,打圆场道:“赵太丞高足,性情中人,播种医道,自然菩萨心肠。” 童贯正声道:“傅医谕此行,可知晓高丽与女真关系如何?” “下官正要提及此事,”傅偲正色,“高丽王托我师徒二人秘密传话,联金抗辽万不可取,切莫相信金人一面之词。” 席间一静,歌伎拍着红牙板,浅唱春花秋月。 童贯停杯在手,“女真物产丰富,高丽惯与他们交易通商,这又何尝不是高丽人的一面之词?” “下官初时与童太尉所见略同,高丽与金国接壤,素有货易,不欲分利于人,离间我等也未可知。” 傅偲神色沉重,复辩白道:“三月后隆冬,下官见到北方战场运回的伤兵遗骸,剜心剖肺,似遭豺狼啃咬惨不忍睹。更有甚者传言,鸭绿江至幽蓟长城一带尽是大金斥候,不分白夜描摹地形,高丽小国自保为先,无力生事,遂央下官报信。” 石流青粗习汉话,鼓足勇气道:“小的听说,金人不像人,是活熊。所过之处壮丁杀绝。” 傅偲递上密笺,王黼终于等到此宴的重头戏,当即肃然启笺,朝他道:“本相先看,心中有数,好为官家献计献策。” 王俣亲书汉信,信中说道:“闻朝廷将用兵于辽,辽,兄弟之国,存之足为边扞。女真豺狼,不可交也!业已然,愿归报天子,宜早为备。” 童贯扫一眼,默然不语,递回与傅偲。 “高丽王念及两国旧惠,不忍大宋火中取栗,下官一听,哪敢有滞?近日便梳理奏状递给官家,好叫都堂早作商议。”傅偲接信起身,“承蒙王贤相、童太尉设宴款待,下官这就……” 他砰的一声,颓然倾倒。 石流青忙扶傅偲,伸手接得一捧黑血。傅医谕额头青筋遍布,喉中咔咔泥响,止不住抽搐,瞪着王黼说不出话。 “海上之盟堪定,怎么能在此关头,功亏一篑?”王黼晃杯,“小小太医局,你是想引起士论,还是要一状告到枢密院那,唆使他们坏我好事?” 他举起一杯鹿头酒横酹,“真与你爹傅宗卿一般难缠,安心上路吧。” 白烟扑哧滚沸,石流青死死盯住地面酒迹,猛咯出一口黑血,埋在师父胸前再不动弹。 “取小路拉去野葬冈,另外派人给赵太丞报信,就说他徒弟歹命遭强人掳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冤有头债有主,要命便去开封府。”王黼撕碎那封皱巴巴的密信,吩咐下人道,“敲打敲打,别他娘的想不开去皇城司自找麻烦。” 仆人粗声应是,搬动尸身。 “你这杀招急了些,”童贯呷茶,“若他上奏,可引言官从之,荐太子征辽。太子孱弱,必百般推诿,三大王自荐不费吹灰之力。真定府路有洪中孚坐镇,三大王安危无虞,收复幽蓟万无一失。” 王黼怔愣,怒道:“方才你怎么装作哑巴不说?” “傅偲此人乃傅宗卿独子,廉颇虽老,夺子之痛后患无穷,何况他叔父出使高丽未归,眼下正是官家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你想除掉傅宗卿,何必偏邀老夫同席?”童贯沉沉道,“你我同船,三脚猫伎俩,且在老夫面前收一收。” 王黼不怒反笑,清楚道:“这会儿知道撇清自己了,难道是我要杀傅偲?太尉试猜,小医官回京报信的消息,官家知是不知?” 破席抖罗,两具尸身落入太平车,又蒙几层苫布裹紧,以防血腥气透散引虫。王黼的家仆领命,推车遁出偏门。及至出城七八里,四周荒僻,别无他随。那仆人竟将太平车就地一倾,管杀不管埋,扯下皂衣恢复本来面目,赫是华无咎所贿的报探。 他狼烟滚滚奔回开封府,兜头冲进一家书肆。西鸡儿巷附近多是画坊文馆,进奏院小吏带人逡巡甚久,见此情状,悄声腾腾追拢过来。 “馆主,大消息!” 他跌入门,在成排雕版木架中左右找寻,遮不住满脸喜意,叫嚷道:“探花郎风月本子算什么,牛毛雨,根本不值一提!你老人家定夺,咱们暗地里散个大消息,保准小报炙手可热!” 书肆今日出奇安静,漏筛停置,纸浆咕嘟翻白,院中垂纸沙沙擦响。 他见满室怒目眈眈,不由怪道:“看我作甚,想挣钱不要,馆主他老人家呢?” 承他所言,晏洵一身布衣,挑帘从内室出来,凛凛道:“馆主姓谁名甚,居于何处,你要散布什么大消息?” 而在探花郎身后,报头枷锁绳缚,愁眉苦脸说不出话。 开封府衙役围将过来,报探子噎住一口气,心道:“这回难逃生天。” 恰巧进奏院追查至此,快逾白电间,他当即跪地,朝那青巾小吏叫道:“官人,晏判官果然查到咱们头上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第四十四章 原豫 “开封府与进奏院冲突,犯人指证,泄漏朝廷机要者,正在进奏院之中。晏判官神速,札子已在路上了。” 蔡宅明正堂,八角攒尖亭蔽于槐黄之下。三大王赵楷冠方山巾,穿一身宝照大花的锦绣服,端坐在黄花梨玫瑰椅中,侧耳片晌后,低声吩咐道:“先拦札子,递到开封府尹手上,瞒住晏洵直,不许旁人动他。” 察子告退,一并喝止院中弹唱,家豢小优儿停琴罢管,面面相觑,见翟管家挥手方去。 翟云峰望向蔡京,后者倦怠咳嗽不已。 “太师毕生为皇朝鞠躬尽瘁,务请千万爱重身体。大哥常年受太师照料,一直感怀在心,东宫事务繁忙,本王今日特来代他谢过。” 语毕斟茶,杯口盈满晃荡,两张人脸映照变幻,赵楷举杯相敬道:“寿如老人星。” 蔡京奉盏道:“风波自此生,何如老人星?” “本王闲暇出宫之余,常听市井小儿唱曲:‘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不知太师听过没有?”赵楷单刀直入,“嗯,太师隐逸日久,想必是没听过的。” 三大王信步起身,逗弄笼中鸟,金黄鹂躲跳低啭,乍地颈羽蓬张。 翟云峰口干舌燥,小心道:“这鸟儿喙长,不通人性,没得伤了三大王。” 赵楷斜眺他一眼,不以为忤,夷然归座道:“大哥入主东宫后,兄弟们不常与他见面,听说他开始喜欢养鸟儿飞禽了。储君之责,我等概难比肩。见他辛苦未免感慨,四海之大,以一人之身担天下事,纵观庙堂,古往今来,岱宗封禅者又有区区几人?” 蔡京咳道:“太子殿下自小勤勉。” 赵楷不置褒贬,只悠悠道:“昔日,耿南仲耿学士,曾在资善堂讲《周易》,言‘豫’之意,请太子作答,本王也曾略听一二。大哥答说,他只记得三层含义,太师可知哪三层?” 蔡京道:“老臣糊涂。” “无妨,本王记得,试与太师讨教讨教。一则‘尔公尔侯,逸豫无期’,二则‘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三则‘先患虑患谓之豫,豫则祸不生’。” 太子和诸皇子从小入资善堂开蒙读书,精研儒门经典。三大王素有文名,信口拈来,亦算不得卖弄。 赵楷怅惘,似是忆起无间旧谊。他倾茶于蕉叶银托,伸指沾茶,书字于石案,“我以为此解滴水不漏,耿学士却让大哥择一而论,释《周易》之‘豫’。大哥优柔难定,先说‘逸豫’,又觉不对,改称‘游豫’,最后定下‘豫料’,耿学士判他三解皆非……敢问太师,‘丰亨豫大’之‘豫’,当作何解?” 蔡京冷睄那瘦金字,官家独创,天下争相效之。 御笔内批中的书迹一概锋利劲瘦,莫说女官内夫人,就连大宦官梁师成也能仿得几笔。 唐楷丰凝端正,书道变迁,及至今宋料峭横斜,满纸瘦同鸡肋。实在没有福相,颇不合自己眼缘。 风动珠滚,“豫”字洇成一滩水镜,镜中蔡京答道:“独豫不如众豫,圣天子豫悦,而后众人豫悦。居安思危,豫祸有备无患。” “正是,正是。”赵楷颔首,“耿学士与蔡太师所见略同,本王那时不懂,大哥想必一知半解。” 他抬起头,“若按孔注,惟王之治能可君临天下。耿学士却说,圣天子丰亨,后致百姓豫悦,道济天下溺,救豫民于未湎,得于盛世之下潜窥暗流之危,此乃‘丰亨豫大’四字真意。” 蔡京垂目道:“耿南仲好学识,无愧太子之师。” “非也,非也。”赵楷摇头,“有一个人狂妄得很,他说耿学士自恃才名,出口不过乡愿谗言,较之前贤可谓云泥之别。” 蔡京噫道:“是何高见?” 赵楷嘴眼齐笑,也觉稀奇,食指嗒嗒点案,逐字道:“他说,百姓豫悦,而后圣天子豫悦。” 蔡京戏谑道:“人主生而为天下先,先天下之乐而乐,怎么到他这却反过来了?” “满朝文武找不出第二个来,”赵楷双目熠熠,掩饰不住少年神气,“小小探花郎,他倒是当真敢说!” 蔡京应道:“不走偏锋,怎么入得了三大王法眼?” “金明池交逢良朋益友,岂非一等一的美事?你们这帮老臣行将就木,整日浑浑噩噩,向未与本王推心置腹,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早也烦透顶了!” 赵楷颇不喜他明褒实贬的态度,拧眉问道:“本王考校你老人家,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国恒亡。二府法家拂士,契丹敌国外患,收复幽蓟乃是皇朝大兴之兆,二百年夙愿将偿,不知耗费多少代人的心血,太师为何偏要反对北伐?” 蔡京倦声道:“内忧外患,唇亡齿寒。” “金人茹毛饮血,蛮荒之地尚未开化。咱们国库丰亨,兵强将勇,怕他们干什么?” “与虎谋皮,养虎为患。” “太师这处宅院一连七八进,富丽堂皇,巍峨气派。六鹤堂被介眉炸毁,这我知道,蔡门欠她良多,介眉没甚罪过。” 赵楷游目轻哂,“白玉堂,黄金马,较皇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太师忧从何来,患从何生?” “官家赐宅,圣恩浩荡,蔡氏满门铭感五内。孙女顽劣不堪教导,见笑于宗门之家,实乃老臣教导无方。” 蔡京孤零零缩颈,裹紧绸褥子从容应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蔡氏堂中,常设斋醮焚香,世代为官家祈福。老臣年事已高,百年之后一具棺材足矣,大宅寿长,小辈亦是过客。” 赵楷咄咄逼问道:“太师最爱重哪一个小辈?” 蔡京嘴唇翕动,半晌奄然无言。 赵楷冷冷道:“你分明最偏爱第四子蔡绦蔡待制,因他才学如你一般,父子贤肖不二,哪个儿孙都比不得!家权尚且能者得之,序贤不序齿,为何偏到朝堂上与本王作对?太师里外不一,蔡少保虽为嫡长子,他可要哭死了。” 蔡京力驳道:“太子殿下无过,怎么能轻易变更礼法?三大王最受官家宠爱,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一口气叹出十数年积郁,“虎毒不食子,反过来却未必。还请三大王……罢了,罢了。” 蔡京连罢止口,赵楷见他再无法指鹿为马,暗自讥诮,话锋陡然一转道:“不提那些,近来有桩烦心事,敢问太师,京畿流民当如何处置?太师以为,是否该开常平仓,分发朝廷钱物以解一时之急?” “朝廷所入缗钱虽足,养兵之费便占十之七八,哪有余钱可施?丰年食稻谷,凶年啃树皮,无论饥饱冷暖,草市交易照旧旦夜不歇,”蔡京意味深长,“三大王莫要小瞧了百姓。” “兵与民孰重?” “三大王此言差矣,兵民皆百姓。太祖拳棒得天下,禁、厢、乡、藩四军重器,震慑四夷,实乃立国之本,军俸补贴自当以民养之。” 赵楷沉吟:“是太冗余,削几成合适?” 蔡京悚然一拜,“老臣不在其位,哪敢置喙多言。” “人一上了岁数,争与浮槁死木无二。”赵楷秀眉高挑,手掸前襟,起身同他告别,忽侧首道,“你全力护佑我大哥,须有一事让你知晓。官家那嫡皇孙,前些日子已被降为高州防御使了。” 蔡京骇怪抬头,“太子殿下长子不过三岁,无功无过,既已加封,又怎能轻易降制?” 赵楷终于等到他惊愁这一刻,自居上风,得意道:“全因你老人家将东宫太子视作皇帝,哼!他想做皇帝?官家正当壮年,他倒真敢想!” 蔡京眼前金星劈剥炸裂,无奈腿脚疲软。他一番挣扎狼狈不堪,赶忙拜服叩首,情急之下辩白道:“官家圣裁,三大王明辨,老臣从无此意啊!奸佞谗言干浼圣听,但有此事,老臣万死不敢辞!” 鸟困槐荫,疏光清透高朗。咚咚声沉闷,老太师雪鬓蓬乱,丝毫不敢顾惜力气。 赵楷心旷神怡,深吐一口气,心道:“蔡宅一潭死水,莫说介眉不喜欢,让我住几日,亦是死也不愿,势必要弃之如敝履。党同伐异,朝令夕改,元佑遗祸早该翻篇,你们的时代早该过去了。 “尔等拭目以待,我才是天命之龙。” 三大王拂衣掸袍,负手出照壁,至下马处,一脚踏上小黄门后背。他骑上红缨大白马,十几名察子绣服缨枪,疾步喝道,追随他离去。 翟管家惶恐现身,“太师,咱们……咱们怎么办?” 蔡京额前斑斑,被他扶回玫瑰椅中,两手匿于绸褥之下,鹤皮蛇筋颤巍巍握在一处,半炷香后渐趋安定。老太师吩咐道:“你亲自去找一趟太子詹事,告诉他,锦囊计择机奉上。若再失败,老夫决不认他这个窝囊废为徒。” 翟云峰两腿缠成团,起身打跌再跑,“小的这就去办!” 金黄鹂婉转,蔡京孤身佝偻,歪坐在槐树斜荫之下。他直愣愣地望着诸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嗤笑道:“半大小子,戴什么方山巾,沐猴而冠,天真可笑!” 翟管家疾步出门,乘小马驹一溜烟奔向詹事宅第。说来也巧,是日恰逢太子赵桓宣詹事入内讲经,人不在家。待翟云峰十万火急悄报东宫,詹事只得小步面见于他。 一只瘦白文人手挑起竹帘,遥遥窥望,轻声道:“太师这是作甚来了?也不怕宫里人多眼杂。” 耿南仲道:“他早该让贤,太白一事失算,万幸没拖累殿下。” 手松,竹帘悠悠荡落,那声音虚浮难定,又飘摸道:“耿学士以为,太师计与契丹计孰妙?” 他食指挑着两只锦囊,一黄一苍,各附签文在内。 黄囊精美,自是太子詹事今日奉上;苍囊貌陋,却是禽鸟宫丁昨夜清理棚舍得来,外绣一个“萧”字,签为密信,三圆内拱一个“和”字。此外两圈契丹小字密密麻麻,真意神鬼难辨。 东宫事不能等闲视之,雀崽抱窝都要按头上禀,遑论这凭空而生的绣字苍囊。 耿南仲略一思索,答道:“郓王带人去了蔡宅,下官以为,太师计不可尽信。” “是啊,我那好弟弟,一向热心前朝之事。都堂议政也敢擅闯,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耿南仲道:“萧宜信虽有本事递信,但他意在求和,咱们倒也不必惧他。且等下官解开密信,再向太子殿下荐谋。” “好,”赵桓温声道,“弟子无能,全都仰赖师父了。” 第四十五章 劫粮 泥垒灶台,掏空内胆,塞进烘烧的杉木枝条,亮如无神之龛。 河水经晋州白矾滤净,倒入成袋粟豆,铁勺搅动。锅里不黏不稀,慢吞吞鼓泡。 妇人梳好发髻斜插一枚草标,粲然排队领粥,顾不得烫。她蚰行穿过男人堆躲在树下,从背后布兜里摸出一只死婴,将薄薄一层汤油抹在它嘴唇上,说道:“吃饭啦,你怎么瘦成丑猴子了?阿妈这么美,你可不像我生的。” 饮光心底一抽,默道:“是吃饭,不是果腹,也不是充饥。” 白日洞空,小和尚两目昏昏,猛地垂下头来数蝼蚁。 他头顶铜钵,蹲在城郊,望那远处太平车满载新麦,轱辘轱辘驶向南薰门,要将饱满的夏粮运往城内米行麦仓。 “麦穗断了来年再长,人头断了来生再会……”饮光苦闷跺足,“老骗子!莫说六龙,我等了三个月,半条龙尾巴不见!” “放粮啦,放粮喽!妈的,穷叫花子,吃饼了!”开封府衙役敲锣叫喊,流民蜂拥而上,妇人没来及,一点可怜饭食眨眼抢得精光。 小和尚木眼托腮道:“师兄,他们够吃么?” 泰钦脸盖蒲扇,身躺破席,恹恹道:“草根吃得,树皮啃得,聪明人卖儿鬻女,九成粮税也能活下去。老人命长挡儿孙寿数,孝子便烧一锅肉羹,兄弟几个还要拿碗来分,怎样不是活法?” 他翻个身,“若逢疟邪,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行善积德增阳寿。”饮光拿棍戳他脊梁。 “吃糠喝稀等饿杀,”泰钦夺棍远远掷开,“什么阳寿阴福的,木鱼不会敲,心经不会念,你倒又立地成佛了?” 小和尚鲤鱼打挺起身,挽着空篓子,拍钵大喊:“千里姻缘一线牵,大慈大悲向佛前!”仿佛这样便能引人从善不挨饿。流民蓬头,啃馒头噎个半死,谁也不曾瞧他一眼。 “哪里来的傻和尚?”贾真意腰酸背痛,分完手中最后一包败毒散。 为图驱邪,他配这药套大红纸封,喜帖一般装了百八十剂,逢人妙口生花。察子本道此子江湖郎中,险将他痛揍一顿,幸有徐覆罗担保解围,这才收刀束梃不提。 吕不害惯会察人眼色,忙接过他空空如也的医箱,“大相国寺的素饼斋果添了油水,能扛饿,比神霄宫的要好吃。听说和尚师傅们每日早起现蒸,课也顾不得做,就为咱们这帮穷叫花子。” “嗤,那帮牛鼻子自比膏粱子弟,一向眼高于顶。年初有他们大宗师盯着,行事自是无可指摘。如今冲和子经课繁重,神霄宫人心不齐,自然沙一般散了。” 贾真意安抚道:“你兄妹二人体弱气虚,歇在医舍不好么,干什么非得跟来?敬佩贾大夫妙手仁心,说出口才能叫他知道啊!” 吕不害孱声擦汗,“我有手有脚,闲了要生锈,不能白白活下来。” “我大师兄回家不久,他比我慷慨,若有高丽参,必定分你一条尾巴!”贾真意诚心诚意空口许诺,“话说回来,这晏判官当真是个有头脑的,那么大的粥棚,半点不乱,特意吩咐男女异爨……不枉师父救他一命,值了!” 流民渐多,察子武备日增,绛衣木梃,早晚巡逻京郊,严防有人生事作乱。开封府设棚施粥,辅以僧道救济,北民纵饥,别无他物可食。 吕双双发完败毒散,脸颊通红,蹦跳跑来说道:“哥,他们夸我!” 吕不害将她鬓发掖至耳后,绑牢手腕红绳玉蝉,“急什么?哥有事,你待会同贾大夫回去,休要到处乱走,当心叫人拐了。” 吕双双乖巧应是,腼腆一笑,试去攥贾真意衣角,后者浑然未觉。 野葬冈不见天日,向无人超度,吕不害影身钻进桑树林,已是午后申时。 他心中惴惴不安,叫道:“我知道你在,快出来!” 老鸹嘶叫,满地残躯,尸身臭败无人殓。 吕不害躲在阴翳里,暴一头冷汗,忽听远处有人叫唤,声音缥缈不定。他的左肩猛受一拍,鬼怪笑咧咧从右肩探出头。 他二话不说,登登登连退三步,坐地压断一截大腿骨。 谢皎倒吊于树,环臂抱肩,鬓发晃悠,问道:“胆子呢?” 吕不害涕泪交加,抽噎道:“太……太饿,吃了。” 她继续倒挂垂荡,及至高处松腿空翻,轻盈似秋千落地。谢皎拉起少年掸去土灰草叶,怪道:“花大夫没给你买赤豆饼么?” 吕不害道:“双双爱吃赤豆饼,全留给她吃,我不碍事。” 谢皎道:“小麻子,你不吃饱,怎么有力气保护她?” “我亲眼见过他们吃死婴。” 谢皎一顿,吕不害复道:“当娘的不愿丢尸弃骨,还会被人活活揍死……双双必须吃饱,吃饱才有力气逃命。” 她一时心软,弯腰将少年揽进怀里轻拍脊背,吕不害裹在异香之中,肺腑间尽是黑沉沉的梦。 他自觉羞惭,梗脖子倔道:“我不是小麻子,我会长成男子汉,别老叫人小麻子!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消息全都打探清楚,谁也不白吃你的!” “这就像个男子汉了,你倒给我讲一讲。” “放开我!”吕不害挣开她,整衫正色,“今早皇城司只出来一架马车,我追去桃花源,看门狗狠踹我一脚,我也咬了他一口。” “嚯,贸贸然与狗打架,你可知那桃花源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穷叫花子去不得么?再难缠也是女人,谁似你不男不女!” 话甫落,他便知错。平心而论,谢皎容貌俊丽,未尝作男人打扮,但其行止不拘一节,骨子里透着野气,望之不似好人家的温儿顺女,非得在泥里滚过一遭才能有此神态。 她看人的眼神,吕不害直觉只在屠夫铺见过。 谢皎下意识啃咬拇指,心里琢磨道:“傅宗卿尚留宫中,想必正陪官家,不会耽误我的大事,只要不惊动开封府即可……华无咎真看不出,三条腿没好全便着急去秦楼楚馆,我是再不欠他什么人情了,日后大可以放心翻脸。” “我这边早已准备妥当,敢立血誓,决不会拖你后腿,”吕不害鼓足勇气,“你……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自保?” “东京不便施展,我的本事,山野里才能奏效,可不止自保这么简单。小心保全自己,待我回来就有粮食可吃,到时候敞开肚皮,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嗯,不求别的,只要能吃饱。”吕不害低头避开她的眼。 谢皎大笑,撸他毛茸茸的脑袋,暗道:“不止你们能吃饱,我要让天下人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屋舍良田,不必沦为无家野犬。谁也别想让咱们饿肚子做牛做马。” 紧口布袋兜头砸下,他打开一瞧,内中满满当当的香药脆梅,甜香透澈,再抬眼不见谢皎踪迹。 吕不害既忧且喜,忐忑扎紧带子,两耳风动,忽闻十数人接踵而至。 “就是此处,晏判官明鉴,再不会有错了。” 那人头戴木枷颤声道。 晏洵不知札子被截,身先士卒,率领开封府衙役扛锨带铲,拉着太平车,雄赳赳钻入老林来掘傅偲师徒尸身,以证王黼童贯鸩杀之罪。 吕不害心一紧,蹑手蹑脚矮身遁去,想道:“亏她去得巧,我得谨慎,更不能在此关头泄气。” 城外十里,黄昏渐深,官道坦途还剩一行赶路的押纲车队,蜿蜒如蛇,满载鼓鼓囊囊的麦袋。 待这十数车粮纲入京之后,今次夏税就算收罄,中秋重阳一过,便是富饶无忧的大年节。 运粮官心宽体胖,仰卧末车小憩,梦中正要翻行首花牌,冷不防咣当撞壁,额头留下一块青斑。 黄粱梦醒,他窜下车,闷头往队首冲去,不言不语,劈手刮了车夫一个大耳光。 “小人冤枉呐,”车夫捂脸委屈,“官人且看,前头路塌啦!” 运粮官定睛一瞧,官道前方横亘七八株焦木,路面崩裂,辎重绝不能过。他霍然想到附近有条乡民踩出的小道,立刻咬牙催促道:“换小路,赶快!” 车队后退,拐入道旁蹊径,宽窄恰能容其过。 乡人龟行于前,运粮官见状扬声问道:“老丈,头前大路有是没有,能去京城么?” 白云道布衣芒鞋,身背竹篓蹒跚而行,篓中堆满野果。他左手提二指长青蒿菜,右手拄杖,耳沉不闻辘辘。 他直问到心头火起,白云道适才老神仙一般,悠悠答道:“有人在的地方,还怕没有路?” 运粮官啐了声,指挥粮车一路进发,誓要在城楼闭门前进京。皇城司守卫雁过拔毛,佛面剔金,甜瓜啃到青州府,没二两油水真不好打发。 暮烟四起,林间鸟鸣,这条小路直通通的没个分岔,虽说颠簸,好在不会失途。 运粮官抱头一躺,非得再续前缘,看清京城头牌是个什么货色。他忽听驴骡咴儿叫,粮车刹止,登时弹坐怒吼:“这回哪个冤枉,来吃老子铁砂掌!” 斗篷人头顶黑笠,背对诸卒几丈远,大马金刀拦在路中央,笠尖蜻蜓停立。 “哟,这是作甚,打劫还是问道?”粮兵扛一条棒,抖索两条腿上前,嘻皮涎脸,“痛快一句话,官爷陪你去林里练几棒厉害的!” “京畿饿鬼,问官爷借粮。” 一手叉腰,一手支刀,谢皎从容回身,站似一尊杀佛石像,蜻蜓薄翼透光不移,须臾振翅而去。 日薄西野,道狭且暗,入眼只有一副细骨。诸人见她细白面皮,粗声诨笑道:“哪家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莫非看了侠盗话本子,这就以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官爷说笑。”谢皎不卑不亢,“城内米麦溢仓,城外饿殍遍野。这几车虽是粮纲,最终不免捎进米行私库,大方借我如何?” 兵卒哗然,运粮官刷一下抽出佩刀,指她吼道:“大胆狂徒,满口胡言乱语!” “四海无闲田,农人犹饿死。”谢皎胸臆鼓胀,言辞滔滔一气呵成,自觉快意至极,“收粮于民,自当还粮于饥馑之人。谁是英雄不敢说,我一人拦路,救人活命,决不似尔等各扫门前雪,一衙门装作狗熊!” “哈,大哥,她怎么又疯又傻?抢个粮食头头是道,莫不是耍咱们消遣?” 道旁林野之中,草寇乌压压蛰伏,青巾包头捂脸,刀斧锋刃,俱皆涂墨染黑。 为首的刀疤眼目不他顾,悄声道:“睁眼瞎!你懂个球,这叫名分大义,师出有名,咱们劫粮占理。” 副寇招风耳大字不识一个,哪省得其间道理,讷讷挠头道:“做贼的,要哪门子大义……粮食抢来,当真分她一半?” 粮垛厚实,如若尽劫,足以饱中秋。这帮流贼原是各地末民,入京拉车扛货,尤乞挣钱回乡搭房。孰料东京难活,手脚不老实者,便自结成队做些偷摸行径,又打不过地头蛇,乃至于落草为寇。天为盖地作席,出城劫道且为生。 “老二,跟我多久了?你大哥哪里像活菩萨,上门便宜不占?”刀疤眼双目生饥,腥笑道,“一身水肉,她敢来找咱们,大哥就没准备放她活着走。” 时辰将误,私纲被人撞破,运粮官怒极下令:“诸将听好!一刻之内,本官要他狗头当球踢,先奉者赏一贯……不,两贯大钱!” 虾兵蟹将奉命围前,最前头的乡兵噗地吐口浓唾,歪嘴起哄道:“草寇也想讨皇粮,官爷哪里像活菩萨?小鬼头,妄自托大,小命要葬送在这里喽!” 谢皎抬头,耳目醒觉,黑笠之下并无惊慌。她早知对方不会借,怒意似涟漪泛起,成涛成潮啸聚,沛然倒灌使天地击拍。 杀人之事,以刃与政无以异也。活人之事,以嗟与刃无以异也。 “那在下,只好打劫了!” 斗篷遮天蔽日,旋飞如黑莲,长锋一展,潮鬼刀挟雷奔来。 流贼见信蛇行,乌泱泱地呼喝杀拢。黑笠碎半,刀兵沸然喧天,红日尽没,荒林四野刹那入夜。 以寡击众必在暮,龙蛇蜂起于途。 斗他个天翻地又覆。 第四十六章 不畏 日沉西野,乱葬冈磷火森森。两具尸身屈居破席,头脸尽被血污,已被乱刀绞烂了。 “晏判官,这可如何是好……” 火把溅星,府兵们凝声不语。晏洵站在诸人中央,沉声道:“秘密带回开封府,请提刑司仵作前来验尸。待明早札子上达天听,我便请府尹当堂状告,王黼童贯滥杀大罪。” “晏判官,放过小人吧,小人往后必定安分守己,再不敢造谣生事了!”报探子如丧考妣。 晏洵冷眼乜他,“此案非同一般,人证乃重中之重,本官纵死也会护你周全,决不缺一根毫毛。” “瞒不得判官说,那可是王贤相和童太尉!” 报探子两股战战,压低声音道:“当今两府枢脑,蔡太师都斗不过他们。小人贱命一条不足惜,这两人死也死了,你又何苦来哉?” 桑海涛涛,林潮鬼泣,诸人毛发耸立。一阵腥风撩动火把热光,活扑扑似心脏跳动,孤斜成篆,死也不愿熄。 晏洵说道:“人命关天,我以公道致此位,当朝判官,不惧牛头马面。” 报探子见他实在执拗,眼前一黑,心道要糟。 却在此时,树林那头一团鬼影连仆带滚,发须粘土蘸叶,奔跌过来叫道:“救命!南驿道粮纲被劫,救命!” 一名公差手持火把,几步迎前去。鬼影在烈焰灼光下现形,口裂齿红,满脸瘀伤痛肿,确是身着衙门青衣。 他刚爬出黢黑地府,赫见近道桑林有光,便不管不顾地飞过来,两眼热泪跪求道:“三里外,恶贼杀人灭口,我等措手不及……速援!” 晏洵扶住他肩膀,肃然道:“番号,长官,哪一路粮纲,伤亡多少,草寇多少?” 那人囫囵答毕,撒手软倒,府役见其惨然,抬他入火把圈内救助。三里不远,若非今日巧遇,开封府决不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晏洵做事公道,众人向来服膺,是以紧要关头无一人退。府兵纷纷抽出短刀木梃,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往驰援。 他清点一番人数,命令道:“钱二哥回城报知军巡铺,南驿道十里切记!周四、郑六运尸,势单力薄,仵作怕是来不及请,出林直送赵太丞家检验。其余人等随我来,这位兄弟,你咬牙撑一撑,头前带路,走!” 粮兵拼力撑膝站起,报探子慌忙道:“晏判官,我脚程快,小路了如指掌,报军巡铺一盏茶足矣!” 晏洵霍然盯住他,直钻进他眼底。报探子不由屏息以待,气未及吐,判官已着人卸掉木枷,喝道:“用人不疑,我姑且信你,钱二哥跟守,快去!” 报探子一愣,忙不迭嗳声溜走,走前鬼使神差道:“晏判官,你……唉,你多加小心。” 公差赶紧追踪离去。 太平车辘辘,开封府诸人径往林外奔。过不多时,又一个后生自西方卷逃而来,哭嚎道:“晏判官,是晏判官么?流民出事了,你快去救他们!” 晏洵时常亲身舍粥,城外流民无一人不识。后生不过小卒,申牌时分见他行色匆匆,府兵衙役并随,于是留心记了方向,以防外城闭门他不知,好歹提醒早归,哪想一报就是恶信。 众人闻言惊愕,一时间随晏洵止步,他首当恶信,面色凝重道:“你说清楚。” 后生抹泪哽咽道:“流民疫变,皇城司要挖坑烧人!” 桑林鬼啸,老鸹溃散而逃。衙役忽觉头顶雨落,仰脸观看,骇然失控惨叫。竹把抛脱,燃烧的杉树皮抡作火团,飞星劈啪炸散。 那火团与头颅在半空中交遇,一瞬光亮,断头面目狰狞,沥着热血从天而降,正是离去不久的报探子。 梢头传来一声蔑笑,魑魅魍魉枭守其上。 人心骤沉,开封府卒围成一圈,挥火破噩,竟不知遇到何方妖魔鬼怪。 暗处忽有脚步声传来,左右轻重不一。府兵展臂横火探照,却有一物越顶飞掠,重重砸落脚边,激得他烫脚一般猛朝后跳。 “钱二,是钱二哥!” “二哥醒醒!” 晏洵当即弯腰去扶,并指探他右颈,悬心稍搁。这才见那公差不知经受何等诡谲伎俩,短短半炷香的时辰,再见竟已奄奄一息。 众人睹此情状,悲愤至极。 他鼻息渐重,登时站直脊背,朝四方暗流怒喝道:“草菅人命,漠视王法!开封府判官在此,我等你来杀!如若不敢,我必依律法杀你!” 应他之言,黑斗笠似雾飘聚,十数名察子凭空现身明处,横刀映照火光。 四林寂静,只闻火把炸裂之声。诸察子身后,一人脚步轻如鸿毛,分水而来,略微颔首致意道:“暌违了,晏判官。” “是你?”晏洵惊疑,“你这是何意!” 那人摘笠,露出一张虚白面庞,薄口似泣血未拭。 陆畸人不紧不忙抬头,慢声道:“主人不便亲临荒野,个中误会须得明解。在下奉命,恭请晏判官过皇城司一叙。” 他使靴尖一踢,头颅骨碌碌停在晏洵脚旁,报探子死不瞑目。 晏洵眼中泛起血丝,攥紧双拳道:“此行匆忙,未着官服,面上恐有不便,待明日一早……” 桑叶飘忽坠落,经他面前刷的一分为二,徐徐盖上死蜕的两眼。 兵铁冷锋气劲逼人,直打到晏洵眉间,打得他眼皮受激一跳。 陆畸人收刀,轻咳几声,不耐桑林凄冷,催促道:“事不宜迟,请吧。” 衙役府兵原本死守太平车,见状不作声围上前去,将晏洵护在身后,硬撑着与察子刀兵相对。 晏洵疾言厉色道:“皇城司滥杀,手段苦毒,难道就不怕律法惩治么!” 陆畸人哂道:“此人并非刻报为生,暗中勾结辽夏,假借小报刺探内外。妄作朝报,可配可杀。潜入相宅在前,逃脱刑罚在后,按皇城司之律先斩后奏,无须开封府过问。府兵押守不力,在下好心,且教晏判官一门苦毒手段。” “普天之下只有一部《宋刑统》无须开封府过问,我府职务,岂是皇城司一家一言能够指摘!” 晏洵继续冷笑道:“你来得正好,三里外南驿道粮纲被劫。皇城司能者多劳,还请陆宦官追回夏税,剿灭贼害。京畿流民生变,下官罪不可卸,正要前往,不克奉陪。” 车肚深凹,铺苫布兜底。衙役手脚麻利,忙将钱二哥搬上太平车,大字瘫平压实苫布。 晏洵一马当先推车奔起,诸人挥斥火把,一鼓作气冲破皇城司阻挡。 察子皆知晏洵乃三大王座上宾,谁也不敢对其动武。独陆畸人跃起似纸鹞飘追,翻身登车,分足踏轼,当当两刀接连扎下,贴着那公差的头耳,扎透太平车底板,果然无人藏在苫布厚层之下。 开封府众目不暇顾,再回神背后汗如暴浆。 皇城司真豢一群鬼魅。 晏洵牢攥车把,两只手背青筋毕露,牛一般顶角待发,慑目与他对视道:“你敢当我面杀开封府之人?” 陆畸人勾腰渐直,嘴角缓慢溢红,因奔急了,气海翻腾不休,强吞一口血。 “明日巳时正,皇城司做东,金明池西校场有小打,妙法院马骑当演,我等恭候晏判官驾临。” 他飞坠下车,孤立在旁,心腹欲上前,被他立掌制止。 “大道朝天,请。” 皇城司内部激流暗涌,为免错失良机。陆畸人送罢萧宜信星夜返京,孰料半路遇袭,猝不及防,手法与他自己近似,想是傅宗卿出招。申牌入城辔不及卸,便从三大王处获命灭口,一番颠沛伤甚,轻易不愿让旁人近身。 晏洵喝道:“走!” 开封府役滚滚尽没西野,陆畸人一摆手,朝那报信的粮兵道:“上路。”粮兵尚未拔脚,脖颈刺凉,落单上路了。 “仔细留神,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医官尸身复命。” 陆畸人下令,诸名察子应声四散翻土。 晏洵心急如焚,率人遁出野葬冈,马不停蹄冲向京畿流民棚。行不几步,暗林跳出二人,正是周四和郑六。 原来他两个老江湖早有眼见,报探遁走便觉林中风腥,悄没声卸尸掩在原地。及至皇城司不再刁难,这才影身穿行桑林,荷尸覆苫追来,各自归置太平车,顺手接过车把。 路面颠簸,死尸荡在苫布外的手掌猝地一抽,屈指成握,像要抓住什么掉落的东西。 晏洵陡然听到一声低吟,吱如幼鼠,几乎微不可闻。他不得不刹止,再次衡量轻重缓急。 “一半人随我救灾,另一半人护车去赵太丞家。这条命,万不能失,决不可被皇城司拦截,要快!” 周四和郑六拉紧苫布,盖住车中头脸,只留一缝,搬钱二哥压上遮挡。苫布板正摊平,赫然露出一截刷印丰腴的苏书: “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 天覆地载,星沉月晦,晏洵被那字刺得眼眶生疼。他用力眨几眼,深息暗道:“蜀门子弟大不畏,我能靖乱,一定能。” 第四十七章 救人 小院晾满药材,花刺收抱架上圆笸箩,撇嘴道:“破轴烂轮,一阵风来便能吹散,莫说蝼蚁千钧,它撑得住人么?” 赵千钟生龙活虎推来一辆轮椅,再三保证道:“这次决不会散架!” 花刺提心吊胆,悬股其上,闷闷不怿道:“试药也就试了,试轮椅却算什么,大爹爹可从没强迫过大师兄。” 赵千钟用力压肩,花刺扑腾一番委顿椅中,须臾奇道:“真没散!” “漫说替高丽王看病,你大师兄传承我派衣钵,那是要做御医的人物!谁似你游手好闲,小老儿能指望你什么?” 赵千钟嘿然一笑,悄声道:“十五贯诊金一文不少,骐骥院的叶教头果真有钱。我在轴承里喂了蠹虫,制这把轮椅,过几日还能敲叶霜海一笔,好去上清宝箓宫捐一份功德。” “哪个叶霜海?” “你莫管,小老儿救活的钱袋!” 花刺怪道:“我怎么没听过?” 赵千钟捻须一挑,“你天天夜夜看守蔡府,白给人干活,连颗铜板也不收,知道就有鬼了!” “不信佛啦?” “你才吃几两盐?到什么山拜什么庙。” 焦味传来,花刺鼻翼抽动,催促道:“胡麻粥在灶上,再不添水就糊了!” 赵千钟高扬花眉,汲汲而去,嚷道:“胡麻粥和薄脆饼都是你大师兄爱吃的,他一去两三年,好不容易平安归来,小花猫偷吃可要长尾巴!”又咧嘴一笑,“臭小子,不知是胖是瘦,变样了没有?” 笃笃门响,花刺弹身遁走。 “是猫是虎,是胖是瘦,是我那悬壶四海的大徒弟么?” 赵千钟添半铫水,拉鼓风箱,久不闻人回复,又高喊道:“小子本事见长,一顿饭吃到天黑,把师父的接风宴都忘到脑勺后啦!罚你吃黄连饼,山豆根拌饭,再来一碗苦参汤润肺!” 半晌,花刺引外客入内。那厮一副贵仆打扮,朝老大夫拱了拱手,勾嘴道:“赵千钟,节哀。” …… …… 为防皇城司杀个回马枪,开封府衙役专拣小路走。 赵太丞家医馆,内中一片鸦默雀静。诸人顾不得其他,破门而入,呼道:“有人吗,快来救命!” 太平车轧入小院,忽然跳出一个十分警惕的粉衫少女。花刺手捧半碗焦黑的胡麻粥,怪道:“你们是谁,想做什么?” “怎么是猢狲守门,赵千钟他老人家哪去了?”周四心急如焚,“这人还活着!” 花刺莫名其妙,放下胡麻粥过来,便见车中三具尸身,一上二下。周四和郑六正要搬放钱二哥,被她喝止道:“赵千钟不在,跌打外伤要夹板正骨,我劲小治不来。你们送去后街的孙殿丞家,老东西能保他一双好腿。” 衙役驮着钱二哥离开,余众疾回开封府,叫人赶往流民棚。医馆徒留周四和郑六,抬置傅偲师徒两个并榻齐足后,适才稍作歇息。 花刺闻是大师兄,三分疑七分奇,净手持药,掀开苫布一角,赫见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 石流青双眼圆睁,强哽一口气不愿死,她骇然低叫,周四拧眉道:“你能不能行?他是个活口,毁成这副模样,还救得回来么?” 花刺道:“只要他活?” 周四笃定点头,“只要能活。” 郑六反驳道:“救回来个活死人有什么用?要他能开口讲话,再不济要提笔作证。” 周四烦声道:“先活再说其他。” 花刺叫他二人稍待,独自钻入赵千钟的居室。她觑望堂中供奉的药师佛画卷,案前水饭齐备,三点线香头,幽萤似米粒大小。 她捋袖取下药师佛像,其后竟藏有一副阿嵯耶观音化身图。慈眉善目,体态清瘦,乃救化大理,摄授蒙氏之大德菩萨。由蒙至段,自南诏起庇佑天南迄今。 观音隽秀恬静,左手执净瓶,右手持杨柳。花刺嘀咕道:“你看我干嘛?” 她不礼不敬,上前一把掀开,摸黑从佛像后的暗格里掏出一只乌油油的铜钵。边沿尽被蜡封,盖顶只留一针之窍透气。 “药医不死病,蛊救不活人,没想到它竟能派上用场,”花刺掂掂分量,转身狡笑,“赖活还不容易?” 门外脚步声逼近,周四着急道:“人呢,药配齐没有?他方才嗝喽一声昏翻,莫不是死了吧!” 郑六低声道:“快些啊,小贱人慢手慢脚,皇城司要追来灭口啦!” “催什么催,蛇蜕蛊就是将死之际才有奇效。” 花刺烦他,眼珠骨溜一转,她抓起一盒蒙汗药的粉末掩在背后,慢朝外走,脆生生恼道:“药瓶太多,你帮我拿!” 廊间有灯,周四乍入暗室,两眼如废,突觉鼻脸一木,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郑六听得后院咕咚一坠,闻讯赶来,“四哥,怎么?” 那小大夫呜咽道:“这位大哥,你快醒醒啊……” 郑六心疑,横梃在前半脚入内,天地忽然倒悬。 …… …… 石流青搁下药杵,哈一口白气,揉搓僵硬双手。 天庆十年二月,开京雪冻,南方饥旱,北方战事紧,辽宗主溃如蚁堤。都人传言,过不多时便要改用庚子纪年,宋人若得大势,改行宣和年号也未定,总之“辽天庆”是不必再用。 此诚两班忧心之事,石流青往灶间添一把松枝,黑豆羹慢吞吞鼓泡。他抽了抽鼻子,舀一碗热汤权当茶奉,于他而言,吃饱饭才是天大的事。 天大寒,砚冰坚。傅偲弓身伏案,面前一灯如豆,他舔舐笔尖,忽呸道:“苦也!” 石流青以背拱帘,入内放茶道:“师父,豆汤还没烧好,你吃的是墨。” 他习以为常,眼疾手快替傅偲收好几张新作的《唐本草》注解,以免无辜烫坏。书上蝇头小楷,翻见“毙”字,石流青指问道:“好多笔画。” 傅偲骤然四脚仆地,一动不动。石流青刚拽衣角,他登时大笑起身,得意洋洋道:“扑倒而死,即为毙死。” 石流青下意识以指摹画,记在脑中,唔道:“不是好字。” “死生无常,行医的哪怕横死的?” 傅偲兴致勃勃,嗷呜毙死个几回,石流青就不当真了。 豆羹溢锅,热汤失白,斗室外黑雪压城,松山南麓满月台亦不能免。四壁如漆,傅偲似已睡酣,扑榻不起。石流青挟其肋下,动作一顿,再试依然没有鼻息。 “这是梦,我知道是。” 他既不惊也不诧,心道:“只要我想,随时都能醒透彻。不过我的梦自当由我做主,地上凉,得叫师父醒一醒,去被子里睡。” 翻见绞烂的血头血脸。 真沉啊,这具身体。 石流青呕在喉咙里叫不出来。 花刺被他鲤鱼打挺还阳,惊得心头一突。 石流青口咬布巾,焦汗漓淋,四肢大开绑在榻上,哑子受苦说不出,快要呕出肝胆。浑身血脉流淌赤火,烧化每一寸好肉,脸则如浸油锅,恨不能立毙后快。 花刺亲眼目睹,便是这样一番可怖景象:烂肉嗤啦溶化,又有新肉翻滚而生,鲜红粉嫩,仿佛剥皮桃李,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可见一斑。她忍不住赞叹道:“果真是好毒的蛊!” 火候终于沸至极点,石流青猛地弓身成虾,声嘶力竭哑叫半盏茶功夫,往上一弹,竟再无响动。 花刺心痒难耐,绣履缀铃,叮当上前试探道:“是生是死,全靠你自己了。” 她解开石流青颈后布结,静候片刻将他翻正。 少年仰脸朝天,气息俱绝,面容平净如玉版生宣,陡然睁眼,呛灌一口生气。 二人矍骇,四目相对,花刺神气道:“活啦,我真厉害。” 周四和郑六昏顿委地,此间事罢,花刺哼哧使力,将他两个拖上太平车,压紧苫布,摸黑推到巷外。她沿河道小路一直走,及至四下漆静,高抬车把,尸身倾入荒井,又悄没声摆好侧翻的酒坛,这才飞纵赶回赵千钟家。 大门半掩,医馆传来狮子悲吼,花刺暗道不好。她奔内一看,赵千钟两鬓散乱,眼中星星斑斑,沟壑老脸皱得通红。他的口眼挤成一团,将哭难哭,死死握住傅偲右掌不撒手。 “大爹爹,还活了一个,没死完!”花刺邀功,“不信你瞧!” 一个绞成血葫芦,一个白似玉珍珠,赵千钟何等见识,怎么会不知她做了什么手脚,当即心口大恸。 偏在此时,石流青脸上青筋慢隆,流火尽数化为细蛇绷走,蛊脉缠附血脉而生,一生煎熬由此开始。 花刺哎呀惊叫,赵千钟回头狠掴她一掌。她偏过头去,这才惊觉院子里还藏着一座黑压压的铁塔,无声无息,那是傅宗卿。 却在此时,大门再响。贾真意踉跄奔逃入院,他头脸燎灰,两膝一软跪在庭前,伏地失声痛哭。 “师父,弟子犯了大错,求你救我!” 第四十八章 明光 “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敢死,求大王放我一马。” 运粮官跪地求饶,周围乡兵死伤各异,活口一概缴械。 十数车粮纲尽由流寇接手,招风耳清点毛粮。谢皎惟恐他手脚不干净,寸步不离盯守,招风耳见她方才杀人不眨眼,猛踢石子,敢怒不敢言。 刀疤眼掏了掏耳朵,冷笑一声,一剑捅他个透心凉,咬牙附耳道:“老子最烦你这种小皮雀,有权鼓噪上天,失势便不要脸。你若骂我几句,兴许还会放你独活。你求我了,老子非要你死不可。” “我说了,留下他背罪,谁准你自作主张!” 刀疤眼回头,谢皎神色愠怒,横眉倒竖,衬得眼目如星。勾动他心底幽火,平素见不到这样好的样貌。 他霍然抽剑,嗤的一声,运粮官心口血奔泉涌,往前仆倒,周身黄土洇红。 “你算什么东西,却要老子听你吆喝?”刀疤眼眈眈,“细皮滑肉,今夜便叫你有来无回!” “你这就反水,不多等一等?” 她全然不惧,甚至短笑嘲他。刀疤眼一愣,狐疑道:“你想怎么?” 话不及落,谢皎飞身废人刀兵,逢手便砍。及至看押乡兵的匪寇察觉断腕,地上已落两只残掌。缴械乡兵原本抱头瑟缩,见贼内讧亦是愣住,一时没了反应,呆坐在乱刀散箭之中。 谢皎使鞋尖一踩,短刀翻空而起。她抓握刀柄掷还于人,喝道:“去,报信!流匪劫粮,运官暴毙。” 那半大小子接过刀,两腿打抖站起身,心一横撒腿便跑。余众争相效仿,俄顷逃窜精光。 “操,谁敢跑!”招风耳气急败坏,突叫一声抱头仰倒,指间鲜血直流。竟是那小子投了尖石,划得准而狠,也叫他做个伤疤眼。 这帮流寇本就以寡击众,眼下废者号啕,怯者战栗,怒者摩拳擦掌。乡兵却如泥牛入海,四散而逃,林野难觅其踪。万一城内着人来缉,区区十数名蟊贼,绝对来不及拉藏所有的粮车。 刀疤眼怒极,当头一剑朝她砍来。谢皎横刀以抗,连挡三砍,剑身铿然断成两截旋飞。 他拉纤出身,一身牛劲,拳脚功夫亦不弱,连击三拳直仆谢皎面门,自认女人护脸,向后仰去必定下盘不稳,只须扫腿擒倒,泰山压顶,就地办了才解心头之恨。 拳风虽重,三击皆空。 谢皎全不嫌吃土,就势仰倒翻滚,麻绳如蛇,直擒刀疤眼的脚踝。 恶汉绊跌在地,手脚被缚,滚出四五丈去缠成个蚕蛹。她沉气拖拽五六步,投绳上树,右脚蹬树干蛮扯,咬紧牙关不敢泄劲,竟将他倒悬一人多高。 一切尽在顷刻之间,待诸贼醒悟,刀疤眼那一副粗脖子,已因筋脉逆流而涨红。 谢皎气喘吁吁,撑树朝诸贼问道:“杀过鸡么?” 招风耳抖索胆子,“杀过,提脚吊起来,割脖子放血就是……” 刀疤眼吼喝如雷,招风耳猛不丁咬舌,蓦然惊觉,摆手道:“不会不会,可不敢动这只鸡啊!” 流寇因利而聚,自然也能因利溃散。老大年年有,粮食可不多,吃不完还能卖,那卖了老大也不妨事。余贼顾不得救他,自保为先,争去推抢粮车,谁抢到就是谁的。 “慢着!” 谢皎抽刀,贴放在刀疤眼的脸庞,“我改主意了,粮车留下,要走空手走,否则形同此发!” 刀疤眼蓬发立断。 她虽悍不畏死,那十几个恶寇却也并非吃素长大。他们手上都有人命,见这小娘子一而再再而三断人财路,顿时心生歹念,拾刀握箭围猎过来。 “哔——” 哨声刺耳,吕不害高立坡头,鼓腮成鲀。他的身旁站着一名长髯老者,四方流民闻讯潮至,揣着布袋子,乌泱泱地漫过林间道。 ……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招风耳愕然,舌头一拐,磕巴道:“这……这哪来的穷叫花子!” 自然是北方太原、真定、河间三府南逃的饥民。 三府与辽接壤,两国靖平时榷场交易无碍。若相龃龉,便须提防辽贼趁机作乱,人人练就击梆本事,为求保命,聚散如烟不在话下。 镰刀簸箩尽是武器,叫花子面黄肌瘦,却不妨碍身手矫健。当真论起来,辽贼可比宋贼要凶恶得多。人一饿胆子就大,成王败寇,还不是赌一条命么? 刀疤眼一瞧,大事不妙。招风耳战战而退,吕不害从背后扑上去,麻绳绕颈收紧。 饥民未必不敢杀人,只是忌惮,何况这伙流贼远不及辽贼决断,同甘尚不能够,又怎肯共死?有此一日遇到真正饱煎饥火之人,自然沙散握不成拳。 林间道鸡飞狗跳,霎时间尘土弥天好不热闹。 “十车粮!人人得而分之,能装几斗装几斗,不得多贪,内斗致祸!” 长髯老者面若红枣,一张脸酷肖关二爷,本在地方做过乡绅。他老人家吃饱,大概就是庙堂里关二爷那副神武忠勇的模样了。因此,瘦关公出言颇有分量,他做主能服人。饥众各不相识,却无一个人胆敢闹事。及至贼寇就缚,大家欢天喜地张开百家袋,兜装粮食。 胖小子肚皮饿得高胀,顶起麻衣,好比怀胎十月,摩挲麦袋笑道:“毛粮好,毛粮能过油水。” 吕不害见他四条麻杆撑持鼓腹,风能吹折,雨能打透,端详不出疯傻,默不作声去找谢皎。在僻静处,挨着她抱膝坐下,闷闷不解道:“出一滴汗,得一颗粮,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皎倚树,两指扣压石子,瞄击三丈外刀疤眼倒漏的肚脐。她连弹数子,使其暴嗷如雷,多半是气的。 “不然呢?”她漫不经心。 “春种秋收,这是天理。逃难不说,丰歉另论,一滴汗摔成八瓣,怎么到头来咱们却吃不上饭?” 谢皎正视他一眼,答道:“咱们没有土地。” “没有么?” “有么?” “画押租地不算?” “那是乡绅士大夫的土地,不是你的土地。” 吕不害怔道:“我也能有自己的土地?” 谢皎直腰舒展腿脚,踮足去够夜空,身似春枝挺拔,“谁种粮食就该谁吃,谁流血汗出力耕作,土地就该是谁的,这叫民本。” 吕不害向未敢想,脑中春雷唱过,直觉这道理真是惊天动地,撕开夜幕独独给他裂出一道光。 他一时想痴了,半空不知何物飞来。吕不害哎哟抱头,眼前片晌金星,野果骨碌碌滚止于树根旁边。 …… …… 白云道人背着空竹篓,悠然踱近。老道行事无端,林檎啃得咔嚓响脆。谢皎当即恭敬行礼,正色道:“多谢老丈指引明路,示人活命。” “这是明路?” “莫非还有他路可选?” 白云道摇头说:“你潜身暗处,尚未踏上真正的明路,不知仁义深浅,怎能识得行藏去留?” 谢皎脸色渐凝,大指咔嗒顶起刀镡。 “六道之路不因人指而明,乃是自然生发,是所谓天道自然。我道你骨清可度,如今看来,不过斗大棒槌,真是好一场误会!” 那老者见她面色微寒,对自己的戒备半分不掩,哈哈大笑道:“罢了,我问些其他。小棒槌,老夫循八卦盘而来,只为了结一桩百余年的因果。好生听清楚,七年前你可曾见过一名铁笛黑衣女子?我与她有旧,数寒暑不见,行将就木,愿访故友作别。” …… …… 铁笛黑衣甜水巷,滔天大火。 “你想活么?” 我……我想,我想啊!想得五内俱焚,恨不能手刃仇人立死!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比你哥哥要狠,绝不愿随我流浪江湖。” 不,我不去,江湖离庙堂太远,我宁死也不做废人! “但你要牢记:毓贞将她骨血托付于我,带你逃出生天,是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天日之下,而不是苟活。” 碎光片羽脑中毕现。 …… …… “晚辈多有得罪,竟不知道长与我渊源至此!” 谢皎压回刀镡,行过一礼,“不瞒先生说,晚辈这七年来也在找她,只是苦于天地浩大,早与那名前辈阔别甚久。我二哥或许还跟在她身边,迄今音讯全无。” 白云道喟叹:“我找不到寻她的路了,既有一面之谊,老道不妨指点你几招。” 谢皎忙道:“愿闻先生垂告。” “大道遍乾坤,流光一弹指。” 话罢,白云道翁袖袍生风,通身鼓振,遍处吹杉走叶。谢皎曲肘掩面,不能近前,叫道:“晚辈不懂,请明示!” 四方抵定,杳然无所踪,既为风云拥去,天上咕咚掉下个林檎核。 吕不害醒透,俯身拾起那只林檎核,“你怎么砸我?” “方才他说那些话,你还记得几句?”谢皎陡然抓住他的双肩,心中忧喜难定,“老牛鼻子念的什么哑谜?” 吕不害狐疑四顾,试探道:“方才还有旁人在么,真不是你砸我?” 谢皎一怔,往四下一望:诸人按乡籍分割完毕,踩着满地的麦壳,悉数整装待发,谁也没因大风鼓吹而须发冲冠。 瘦关公因问:“这几个贼蛮子,是杀是放?” 谢皎强定心神,答道:“押纲队回城报案,天亮必定有人来捉。跑了一批,死了一批,生擒一批,不妨拿生擒的这批人交上去抵数。” 吕不害道:“若有人盘问,就说绿林内讧,数百蟊贼自相残杀,粮纲也被他们劫走了。” 瘦关公踌躇道:“咱们说的话,官爷能信?” 谢皎把吕不害拉离身旁,与束手就擒并且贼眉独眼的招风耳并置一处,问道:“谁能不信?” 瘦关公顿悟,捻须赞道:“老夫信了!” 他转朝众人喊道:“休要喜形于表!要淡然,粮倾于前而面不改色!”一哆嗦,想就心疼,“要义愤填膺,苦大仇深,惨兮兮的!” 他兜头掴胖小子一掌,后者果然不再傻呵呵的,哭丧着脸,自去押守蟊寇。 “走,咱们回去饱啖一顿!” 谢皎吆喝,诸人窸窣应是,扮哭暗喜,押着招风耳一伙小贼归棚。 她抬脚离开,只顾思索白云道人指点的招数。这帮后生嫌刀疤眼嚎叫得太凶,谁也不愿近前,放他下来。 胖小子懵懂无知,解开绕树粗绳,拖行刀疤眼返程。贼头子蹭薄了肚皮,一路骂骂咧咧。 …… …… 长松之上,天盖苍苍。三人不踏红尘世,栖踞林海静观。地火如萤,流民抱肚藏粮,蚂蚁一线蜿蜒北去。 “老道,你真在世上有旧相识?”黄龙僧横肘一捣,“莫非是个烂柯人?” 白云道左投甜枣,右使竹杖击他戒疤,“装一佛像一佛,和尚多嘴,不是上智之人。” 竹杖可不好吃,黄龙僧闪头扬臂,五指抄兜甜枣。他擦两下禅衣,咔嚓大嚼,仰躺林梢道:“人在有情世间,心怀西方净土。心不放逸,自然口无戏论。今夜见你不寻常,这才如吞一枚热铁丸要吐。” 来鹄生笑骂:“和尚赤手爬宝树,法眼遍照天下,今夜看来,想必见地甚高?” 银汉尽涸,黄龙僧闻言跏趺指天,压坐枝梢如坠一珠,九阙风荡荡,面色从容不改。 来鹄生与白云道两两相觑,肃然洗耳听他吹大法螺: “天龙八部众,天众、龙众皆缺,世道不妙,只怕井中捞月一场空。” 白云道怪道:“六龙如何护法济世?” “所余区区六部众,怎堪并世称龙?运数不足,难成大事。” 来鹄生疑道:“当真天命难改?” “除非神通戏法。” 海潮音曼曼,白云道本自深思,忽指西野一角。僧儒齐望,红气烈焰自地面升腾而起,磅礴莫御,窜天直射云霄。 地火自生,光夺黑天。 黄龙僧怔疑间,来鹄生了悟如闻雷启。他傲然扶树,肉身当风为帜,振臂大笑指那奇光道:“和尚看见了,这就是神通戏法!起地光,破天障,见龙在田,六合颤抖如万象夜奔。你说世上没有龙,何不让六部众变化成龙!” 转瞬功夫,星火燎原。河岳赤流似泼天幻术,热风低吼,大势已蓬蓬。 第四十九章 毒疫 三刻前,流民棚。 贾真意束手无策,孤身于一片哭号之中,只觉天旋地转。 “柴胡一两,甘草半两……”他默背无数遍药方,手心生汗,虚张声势,“我分明没配错!” 吕双双拽他衣袖摇晃,腕间玉蝉玲珑,细声细气道:“你别急。” “孩子烂了,”察子劝道,“你行行好,送他入土为安吧。” 草标妇人摇抱怀里死婴,笑道:“它长大了,睡觉不吃奶也不吐嗝。你别吵,它能说话,叫阿达来打你!” 察子咬牙,一把夺过尸体,妇人棉花步飞扑过去,张牙舞爪挠花了他的脸。察子痛喝失手,死婴直直坠入活人坑,妇人去接,咕咚摔在坑底,厉声哭道:“坏东西!再不睁眼看看妈,叫阿达来打你!” “往上爬!”坑底的活人,背起奄奄一息的亲人,“爬上去就能活,留在这必定死路一条!” 火把自四方燃起,坑挖大半,皇城司察子个个掩口覆面,驱赶手脸大片黑紫之人,轰然坠入坑中。流民惊厥不定,原本身在苦中不知苦,如今比起疫变活埋被烧,衣衫褴褛反倒算不得苦了。 贾真意浑不知哪来的力气,挤至下指挥亲事官面前,信誓旦旦道:“军爷容禀,晌午发过百十剂败毒散,专治疫病,军爷且等几日……” 亲事官一把将他掼倒在地,贾真言腾身爬起,吼道:“三天,给我三天!” “哥哥……贾哥哥!” 吕双双颤声喊他,贾真意低头猛地心凉。不知怎的,她脸上密密麻麻,红疹渐生溃烂,挠出纵横交错的血痕。 “你!”察子手提麻油桶,高扬木梃,“就是你,下去!” 贾真意扎个猛子,勾腰抄她上肩,抓起一把黄土不管不顾朝后撒泼,箭步钻入哭闹人群中去。 察子迷了眼,木桶脱手,麻油横飞淋漓,当头浇透坑中的病弱老幼。 “不该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嗫喏潜逃,吕双双委其怀中,抱颈惧泣。 变乱迭起,皇城司在外围结了人墙,刀梃朝内催逼,将百千流民压成一汪落水之蚁,挤推坠入坑内。因天黑故,并未察觉人头短缺。 暑气滋恶,京畿重地若生疫病,传入东京城是重罪。犯了上怒,任谁都得掉脑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指挥亲事官吞唾,狠心道:“点……点吧,点火!” 油腥味浓重,火把将落。察子在油汪汪地皮上照出一张鬼脸,忽闻远处暴吼,声嘶力竭响遏四野。他不由一抖,就听那人怒喝道:“停手!” 衙役持棒呼啸而至,渐露百十之象,横棒围逼外圈的察子。两方眈眈相向,登时陷入僵持,原来是报信者与开封府援兵一齐及时赶到。 晏洵勒马长嘶,两眉之间如冻冰霜,寒声道:“停手!” “晏判官这是何意?”亲事官见是他,不禁暗骂一声,“夜里差事全由皇城司管辖,开封府防疫不力,我等舍身收拾烂摊子。你不谢便罢,难道想同下黄泉么!” “开封府在此,既是我等不力,那便容不得皇城司烧人善后!” 晏洵下马,无护无遮,疾步破开层层封锁。合剂局医官垂头紧跟,察子概不能拦。 贾真意凭空生出微末勇气,抱起吕双双冲出人链,正扑在判官面前。 医官俯身扒她眼睑,细察手背红疹,亲事官见状苦劝道:“疫病横行,事关东京安危,即使不烧又能拖延几日?我长了眼睛,是烧尸,不是烧人!” “吴义甫,真定马监出身,政和六年进皇城司,旬月只来京畿一次,本官往日并不曾见你当值!” 晏洵霍然回身指他两眼,斩钉截铁道:“我记得你那双眼睛,烧尸之后,傅提点就能放你进上指挥?奄奄一息也叫尸么,你不是大夫,不能定夺一个人是死是活。” 皇城司上下指挥地位泾渭分明,没个十七八年的磨勘,轻易不能跨过这道门槛。 吴亲事怒瞋三角眼,满脸红白难堪,正欲反驳。白发老乞丐使破锣嗓子大喊道:“可不嘛!晏青天说得没错,他就是滹沱河边上的口音!” “他是真定人?” “二流子!这里三大叔四大婶,哪个不是你的亲人?” “呸!你也算真定后生?不要脸面的东西,干哕人!” 老来无惧,群情渐沸。医官已有定论,肃然起身道:“这是毒,岭南鹅膏粉。” “岭南?” “告晏判官,正是岭南,我愿以性命担保。毒菇晒干磨粉而成,极难医治,死后借尸媒播染,由南海蕃商传进国朝,中原鲜为人知。苑东门库府本有广南东路进献的存余,账中记载不多。只是……官家早就下令毁弃,这种毒药本该不存于世。” 晏洵忖度道:“或许,那个地方从未被毁弃……苑东门库府。” 他与医官瞠目相视,俱见对方眼底的惊遽,随即窥向吴义甫,心如悬砣不得上下。 开封府役遵循医令检视百家饭,贾真意自告奋勇,开封府、相国寺和神霄宫的残羹冷炙一概无异,遍处找不到毒源。 众人焦急之际,那老乞丐递过一帖大红纸封,哑哑叫道:“晏青天,这还没验。” 帖中已食半剂,穷苦人家吃药,不敢一次吃完,割分再三才能兑水服下。 医官拧眉启视纸封,隔一层布巾垫手,仔细磨搓药末。贾真意呆若木鸡,两手忽作筛糠。 “是它。” 造化变诈,两字灭顶千钧。 “不可能!我没配错,哪有鹅膏粉?” 在场众人见状,哪有不明白的道理。衙役持棒靠近,贾真意急道:“小的还有一位大师兄,杏林扬名十数载,前些天刚从高丽回来,小的不是这样人,他能为我作证!” 晏洵听到“高丽”二字,当下明白贾真意是在说谁,命意变化之遽,让他肃然发冷。 阴风吹掠,药粉扑面而来,医官呛声踩灭在地,取一枚解毒丸吞下以防沾染。点末触碰总还有一线生机,和水内服,却是回天乏术。 吴亲事嘴刁,说风凉话:“难治非是不能治,大夫别躲,免得我三大叔四大婶害怕!” 吕双双头昏脑热,蓦地冷颤,不声不响盯住贾真意。 他茫茫然捂紧双双耳朵,无声道:“求你了,别信,我不是这样的人。” “红药尽数收毁,莫沾皮肉!” 衙役四散,晏洵解下遮风斗篷,罩住吕双双,他喝令贾真意:“何时何地配了这帖毒药,你老实交代清楚!” 贾大夫跌坐地下,详情悉数奉告。 “六月己卯那天大雨倾盆,头一日太白星君现世,小的闭眼就能想起来,不敢扯谎。 “前堂大门半掩,没几个病人。小的本在后舍配药,忽听响动,猜是急症,门口却有个男人昏躺在血水里。小的吓坏了,赶忙叫来师父救命……潘楼街赵太丞是我师父,小的真不是奸恶之徒。” “他那一刀伤得险,再迟片刻腿就废了。我师父救活他,恰巧开封府的大爷来送诊金,晏判官知道,我不赘言。 “那名伤者精通岐黄,没吃晡食便被下人接离。小的蒙他指点,稍调剂量,裁红剪纸直到三更天,这才将一百单八方败毒散分装完毕。得闲就来流民棚,陆续发给病患除邪。” 医官道:“受伤那人很可疑。” “小的万不敢瞒,半句有假,天打五雷轰!全凭各位大人裁夺。” 贾真意寄着微渺希望,又怯声道:“京郊无井,病患吃水都从汴河中取。这位前辈你说,毒粉入口,会否别有他途?” 他不说则已,一说更糟。汴水流自开封西北,由河阴广武桃花峪引黄入郑后南下,泽灌东京,乃是漕运水利主脉。医官背如水洗,当场惊出一身冷汗。 流民棚扎在京西,距汴河上游二里地。毒人饮河猝发栽倒,半百之数即能污败水源,皇城司但凡有怠,届时满城人悉受其害。 吴义甫登时道:“可巧我今夜察觉,如今看来,除了挖坑烧埋尸身之外,竟别无他法!” 晏洵低声道:“能活几成?” 医官道:“不敢说,在下尽力一搏。” “有劳。我将在此守到天明,务请兄台支足药材。若有人克扣阻拦,尽报上开封府名号,小弟愿担全责。” 医官素知他勤苦,做事不愿假手于人,答道:“你将我当作什么人。”他苦笑打开医箱,吩咐衙役兜发解毒丸。 贾真意满怀希冀合掌念佛,“还有得救,老天爷垂怜,菩萨大恩大德。” 晏洵问:“那名伤者是何人?” “骐骥院教头,叫,叫什么……叶霜海!” “只有这条线索?” 贾真意回想片刻,“小人记得,叶霜海神志不清时,生怕自己死了,痛极曾喊‘谢皎’之名。” “你说清楚,哪个谢皎?” 晏洵诧异。 第五十章 龙现 “晏判官也认识谢皎?” 贾真意醍醐灌顶,终于找到救星,立刻举掌自白道:“谢察子常来馆里抓药,小的与她略有几面之谊!若查叶霜海,一并传鞫谢皎绝对不会有错!” “何以见得?” “死生之际挂念的名字,必与旁人有所不同。如果他二人当真勾结,只抓一个岂非纵虎归山?何况谢皎女流之辈,抓也容易,难说不是同犯!” 晏洵怒道:“贾真意!你莫非以为自己现下脱了罪?好心做坏事,你就能没错了吗?” 贾真意急于撇清罪责,一时哑口结舌,心想:“我出于好心,何错之有?” “此案甚重,明日定会惊动诸司,彻查大白天下。尚未定罪,何来鞫讯一说?你与她既有几面之谊,难道不知疑犯但入大理寺狱,免不了要受刑?” 钱可够花,饭可够吃,夜来能否安眠。生了什么病,遇到这样人。 吕双双服罢解毒丸,攀听在旁,忽道:“她是好人,你干什么提她?” 小儿出口无邪,晏洵冷睃贾真意。后者一把搡倒吕双双,欲哭无泪道:“难道我是坏心眼!” 假哥哥到底不比真哥哥,她抹眼啜泣:“我疼,我害怕,把我哥还来。” 晏洵弯腰搀她,余光一闪,陡然伸掌接住迸落的火星,紧紧攥灭在手心。下三寸便是透亮油洼,他脑中嗡地滂沱,想起甜水巷大火,舒掌鼓出一枚刺痛小泡。 风向变了。 不对,不对!他霍然起身四顾,风里有焦味! “剁了,醢了!一群贼囚,都站住别跑!” 吴义甫挥掷火把嘶吼,情势丕变,棚地里的脚步,有如乱沓奔注。 坑中奄奄一息的人,服药难挽残命,流民终于谁也信不过。他们结臂成锁,悍厉难当,一波波直往外撞,被践踏者惨叫哭号。 开封府皇城司不分你我,顷刻间尽被怒潮狂海冲得稀巴零落。 “双双!” 这叫声极短,极尖,极怖惧,偏能越野直达耳中。 “哥!” 兄妹心灵相通,吕双双捷足脱走,没身人潮再不见踪影。 在这短锐的一瞬间,晏洵循声,缓缓扭头望向潮水大去方向。他越过黑压压的地狱变相,茫然四顾失途。窒息之际,一颗心脏乍然死而复生,晏洵睚眦将裂。 “皎皎!” 这叫声极短,极厉,极怖惧,未能直达耳中。 河汉之隔。 毒火呼啸坠落,以人为薪,麻油泼燃旷野。 劫粮之事雀跃刀尖,后生们穿石越溪,原本掩不住欢喜。经行巨林之后,赫见冲天红光,又烈又旺,烧得覆地翻天。 “双双!” 香药脆梅星散,吕不害摧肝裂胆,一脚摔下原野,头也不回扎进火海。 饥民骨子里有燕赵血性,发疯一般奔向流民棚,愤怒至极,十指紧抄笸箩,朝手握棒梃的公差狠狠砸下。兵铁横飞,共赴炼狱,肉身为垒抓土为刀,不惮同根相残。 “这是什么世道,做爹的给儿子送葬!” “要死一起死,跟他们拼了!” “死也拉个人垫背!” “娘,老娘啊!” 麦谷无人问津,百家袋豁口大张,风卷火延,须臾化作黑烟。胖小子涕泣兜衣捧抢,恨不能割肚存藏,做个饱死鬼,被押解的蟊贼们当场逃之夭夭。 “你本是调虎离山的诱饵!” 瘦关公涣然彻悟,他饱使枯力,将怀中的百家袋掼到谢皎面前。金谷如雨迸溅淋漓,贴颊而下,划得她眼角生疼。 “先引走少壮后生,接着烧杀老幼妇孺,谁也没漏算。到头来一网打尽,终究是一丘之貉。” 老眼浊目将她从头剐到脚,瘦关公叹道:“早闻京城水深,不想你竟歹毒至此……竖子现身蹊跷,分明不像会平白襄助穷叫花子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夫早该料到,老夫早该料到!” 谢皎一言不发,眼角渗出细微血丝。她闻声低头,茫然打量自己的好手好脚,登时金针刺脑大悟:今夜所着虽不免溅血,却是一身好履好衣! “大功告成,眼见我们朝刀坑里跳,你怎么假惺惺的不笑?” 她心道:“错啦,错啦。”可要挑明哪里错了,却如身堕五里雾中,实在说不明白。 “原来是个蒙在鼓里的骗子……哈,哈哈,是我葬送父老性命!” 瘦关公抽搐流唾,也不神武,也不赳赳,咬长髯抡起瘦拳,去救他南逃半路结识的老来伴。 暴乱之中,吴义甫劈刀怒吼,谎称壮胆道:“抗命者杀,我有官家旨意!” “若是官家旨意,那就先杀了我!” 瘦关公单骑入阵。 临崖挤人,恶语伤人。冤深潮海,因果无药可医。 …… …… 哧—— 谢皎呼吸滞重,鼻翼翕动,吐纳煎熬如年。 呼哧—— 她四肢灌铅,丹田涌火灼腭。 子死父葬,爷娘烹汤,毕生都作一把火飘送。予之一而夺之十,这天下间的事,怎么就非和自己想得不一样? “嗤!” “皎皎!” 两声并耳,谢皎痛扑跪地,鲜血喷吐一丈远。而她背后的刀疤眼横剑未收,狮鼻翕张,咬紧腮帮大快道:“连老天爷都不帮你!” 左肩至右腰一道长痕,谢皎因痛崩醒。她扯断佩刀系扣,撑刀不倒,蛊脉泼剌大热。 谢皎咯出血沫子,冲开哑口道:“是你?咳!贼老天……向来……咳咳,不帮我!” “是我杀你,是我杀你,天罡地煞杀你!” 刀疤眼杀过悍匪,却不曾斗过此等女夜叉。一番遭遇吃瘪,他早已断定谢皎非池中物,与自己招徕的半路贼决不类同。刀疤眼兴奋不能自抑,两眼贲突,举剑垂对她鼻尖,激起了好胜斗勇的杀心。 “东京城空好看,没甚可留的。我斩下你的首级装进石灰函,千里赶赴淮东,赤膊投上梁山泊,老子也能做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好汉?” 谢皎忽笑,笑造化弄人。她三两下拭去嘴角淋漓,咧出一张血盆大口。 “你知不知道,我在淮东做什么营生?” 他伺伏许久,这一击用尽蛮力,剖心裂肺,纵是背甲也能断破。绝不可能有再站起来的机会,何况她肉骨凡胎。 谢皎缓慢直起腰,颤身走近。刀疤眼倒抽一口冷气,退了半步,叫道:“你是人是鬼!” “吃过人么?” 忖度之际,攻守之势易换。刀疤眼却两腿发软,没能如言乍胆,一鼓作气斩下谢皎首级。 “没吃过人,也敢提梁山?” 谢皎疾步渐驰,踏一地红翳,背后暴火烈风,穷尽了地狱变相。潮鬼刀疯鸣斜挑而上,砉的一声,恶汉右臂削飞。孤光冷冷,十数刀穷追猛斩瀑下,灼她一头一脸红斑而白目不移! “我昔日在淮东,亦是亡命之徒。” 她嘴微张,血泼腮角入口,甜如甘露浆。 …… …… 相国寺,菩提院禅房。 大慈方丈倏忽睁眼,饮光本在一旁换茶。梵呗声忽止,三文钱手串藏在胸口,他回头时险掉出前襟。 饮光往左心掖了掖,见掌门住持修行乍乱,上前关切问道:“师父哪里有恙?” “老衲无碍,你出去瞧瞧。” 饮光出门四顾,蓦然惊呼道:“啊,师父!西北方怎么烧破天了!” 何止烧破,红光大盛,天都要塌了! “龙之六位,各以时成,死生始终乃天道终始。 “龙不可思议,佛不可思议,众生身不可思议,乃至世界不可思议。 “飞天夜叉,海底龙蛇,四生九有,八难三途。护持正法,不惜躯命。天命天命,天所赋何命?” 雷光乍现,禅房一壁白霜。一百零八颗念珠急拨如雨,大慈方丈喝道:“去!” 锁链崩断,噼啪迸射满地的佛眼菩提,他缓缓吐息道:“吩咐众比丘,加诵往生咒。另请观音院众僧箪药壶浆,出城,救人。” “师父,皇城司守城,不好应对。三更一点闭城,诸位师兄来得及赶回万胜门么?” “现在佛不拜过去佛,过去佛不可不燃灯照世。无怖,无怖,神与龙契也!” 饮光面色一凝,应声而退,跛行返至观音院外。精舍木鱼琅琅,宝冠金刚立身作愤怒相,风雨前夕,诸僧燃灯念呗。 他顿足未入,自嘀咕道:“慈能与乐,悲能拔苦。西北方究竟怎么了,竟能够让大慈师父两条眉棱重逾千斤……莫非是六龙出世?” 佛弟子直目不瞬,千尺高空外,那赤光蒸腾滚沸像个龙形,刚拙古朴,却只有一足。 “老瞎子说过,这叫夔龙,是群龙之主。” 与此同时,玉清神霄宫。 太极八卦观星台上,冲和子昂首望龙,踏九二乾卦,一袭道袍猎猎。天门大开,照见八荒惨白,五雷符随风卷挟飞向赤穹,道童掩面不能近前。 “时乘六龙以御天,介然,你在天有灵,可看到这第一条龙了么?” 他喃喃。 “谁被唤醒,谁会震惧,谁又会振臂一呼,唤醒更多人?” …… …… “晏判官别去,你这条命远胜他们珍贵,怎么能自己找死,竟往阎罗王那跑!” 浓烟翻腾,老苍头怒斥晏洵执拗,强使一双铁臂把他锢出刑场。 天地洪炉以造化为工,晏洵眼睁睁见谢皎离他越来越远,刀山火海,不知生死,痛声道:“谁又天生命贱?” 身为判官,他无法迟疑,振臂一呼,反足奔赴火海。 “开封府,随我救人!” 谢皎逆流而上,拖着苫布罩往火心去,须眉燎黑不觉。她遭逢火人便上下扑打,直把对方从鬼门关抢回来才复续深入。她步踏无生,疯癫无两,神鬼概不能拦。 “小麻子,咳!小麻子……” 她一边奔走,一边暗想:“如果当年,也有这么一个人不顾性命来救自己,如今一切会否稍作不同?” 这空想虽无裨益,到底叫她有梦消磨,甚至从巨大落差中尝出一点割舌之甜。谢皎又咳几声,剜喉之痛,原是逆血上涌。 其时不及多想,已见了焦黑斗篷,缩成圆石大小,像一只裸露在外的胞宫,拢成一堆哑火在烧。 几丈外,玉蝉裂坏,胞胎头朝玉蝉。若依十岁之龄,走完这短短几丈路,只需区区七步。 豆在火中泣。 谢皎轻轻啊了声,继续往前试探,喊道:“你们兄妹躲去哪里了!” 空空荡荡。 “我带新麦来啦,磨成面蒸馒头,大馒头!白请你们吃!” 再无活人。 焦烟呛嗓,谢皎呕咳不已,她拖着破烂苫衣,大一声小一声地胡喊。一会儿二哥,一会儿麻子,失魂落魄,全不知在乱讲些什么。 穿行小半里,兜兜转转竟又回到原地,死躯劈啪炸燃。 谢皎爬上高坡坐定,潮鬼刀怒掷丘头,荒腔走板哼起浙东小调。 筋脉窸窣作响,烧伤割伤之处血肉翻滚,一忽儿的平整如玉。即死即生,即伤即愈,阎王不留鬼神难收,徒着人身画皮。 皮肉复好,痛却一分不少。她忽然泪如泉涌,怎么样也止不住,喉中迸出嘶鸣的婴泣,哭了一阵子,兀自念叨:“我带足粮食来,饿极不用逼迫自己吃人,一样能活下去……” 饥寒交迫时,往往离死很近,也离死很远。 一个人如果长久无饭可吃,必定会想方设法寻隙求生。横竖都是死,倒不如铤而走险脱出教化来得自在。 她以是活。 儒教延火千年,悉知忠孝人伦以为庇身之所,固不能尽庇。何以狠心弃绝是非,无异于禽兽之后,仍然溺毙于苦海无垠之中? 众以是死。 “做什么人呢,五谷稼穑这样苦,还不如做个死人一了百了。落难凤凰不如鸡,谢皎啊谢皎,你一个泥菩萨,自顾不暇,干什么去管别人死活…… “哈。” 一声长叹,谢皎失力仰倒,汩汩冒泪,空茫闭上两眼,太阳穴青筋鼓跳。 她还被埋在政和三年除夕夜的大雪之下,大雪沉坠积陨,像是能埋葬她所有的狼狈,只要压碎这一身铜皮铁骨。 …… …… 叮咚,叮咚。 她心道:“皎皎你听,甜水巷的风铎接你来了。” “委屈么,不甘么?你总不长记性,一次惨过一次。”绣履缀铃叮咚晃荡,由远及近盖过烈火劈剥的声响,脆如山中清泉,停在她跟前。 谢皎下意识舔平皴裂的嘴唇,心道:“我快要烧起来了,烧成一把灰,就这样飞去蓬山,不受天鬼人三堂会审。” “信你时你是英雄,不信你了,转眼沦为罪魁祸首。费尽谋算,自蹈死地,难道就为这么一帮人?真是可笑,除我之外,天下间分明找不出第二个人听你辩解!” 那少女戴着一张黄金四目面具,素手冷如黄泉水,拂开谢皎的额前乱发。谢皎一哆嗦,却被她钳住下颌,同时闭锁眼关,四肢百骸中冷气蛇游蔓布。 黄金四目的面具背后,一双冷眼上下打量谢皎这副尊容,“苦海泅渡者不知凡几,若想上岸,只有自渡。你终究帮不了任何人,也不是什么救世主。” 天道不近人情,但绝不会似此邪魔。谢皎本已心灰意怠,此刻忽觉上当,非要生出逆骨与她作对,挣扎低吼道:“不对,不对!就算是天道,一介变诈禽兽,它凭什么定夺我的命数死活!” 玉梅雪柳玲珑作响,那面具少女听到天大的笑话,脆生生直笑。黄金四目化入脸中,当场长出一张活生生的人脸。 华无咎按住谢皎头颅,垂首凑过来一张冷冰冰的脸孔,强哺满口毒酒,仿佛渡进来一颗冷冰冰的心脏。 谢皎目不能视,只觉天沉雪塌,压得皮骨吱吱叫唤。她抬手摸寻唇角,猛扇了他一巴掌。 那人偏过头,喘息间又变化一张新脸,笑问:“你说它凭什么?” 晏洵高高举起匕首,对准谢皎的心口。 “人也只是……禽兽而已!” 短短一瞬间,变幻过无数鬼面。混沌至终,一个谢皎深陷火海,另一个谢皎跪坐其上,高举匕首朝她心口狠狠扎下来! 刃尖刺破前襟,护心镜陡闪。鬼影目盲之际,谢皎顷刻赤掌拦刀,细流自手腕涓涓而下。 她呛尽冷气慢坐起身,咬牙同其角力,一反颓势道:“是你……你又来杀我,总不长记性,我一次也不会叫你得手!” 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海,火海自枯竭。 天不容我,翻了这天。地不载我,覆了这地。断天四极,破地八脉,北斗移南辰,甘以此身为柄。 “铮——” 九天风雨大作,万钧雷霆咆哮灌耳。谢皎霍然开眼,拔刀劈向魑魅魍魉。后者难撄其锋,怔愣间沃化无痕。那潮鬼刀淬了魂魄,一下耀如白电。 “天不遂我愿,但一切决不该如此。我还不想死,人世间谁也杀不死我。你更不能,琊之!” 无边火海,抱刀以浮,不痛则不活,不痛极则不快极。正是此夜,她立定主意,刀不断,心不改,终其一生,不死不休。 …… …… 宣和二年六月戊戌夜。 夔龙降世。 第五十一章 雨零 风雨起时,孝官兀自打着瞌睡。 白雷喀嚓劈断院中一棵瘦桃树,他在梦中骇叫,还没惊醒便下意识捂嘴。孝官模糊往后一瞟,绣帘溢出融融暖光。 “好险,爹没走,不枉我被小麻子脸咬下一块肉。” 花信已过,楼里遍处桃夭。枝头小绢拢成细骨朵,偏要留住春色,似闺房而非秦楼楚馆。 桃花粉灯悬挂,锦屏昏黄,成双剪影叫人安心。于是孝官换个姿势,窝坐小凳,继续流哈喇子。 “我想清楚了,你若无心我便休,也不枉当初鱼水一场。” 薛灼灼轻拍小扇。 “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枕边绮语,镜花水月,你一并忘干净吧。” 华无咎道:“你落风尘几年了?” 她一愣,自噱道:“整整七年,二十有三。怎么,嫌我老?” 他摇头道:“七年前的小青倌,如今竟与李师师齐名,这一番风吹雨打,连我也不再年少。” “少时莽撞,不愿穿葱绿贱服,浑身上下全没半个口袋,事事与龟公相忤,为此挨了不少打骂。偏你鬼迷心窍一般,翻了桃花罗衫的牌子,”薛灼灼被他逗笑,顾盼生姿,眼中映出摇曳烛心,“若非那夜救我性命,眼下我该是恨你的。” “桃色近红,满楼青葱里,只有你明亮如火。” “你啊,叶公好龙,”薛灼灼玲珑心思,舒腰后倚,仰身游目粉帘,“漂亮女人爱说谎话,你总不信,非要自欺欺人,这才教我骗钱又骗心,是你自找,赖不得我。” 二人倏静。 华无咎道:“不赖你。” “没什么好说的,你我当初别无选择,都曾见过对方最不堪的一面。把柄伤人,你恨毒了我,我也恨毒了你。风月场里钱是爷,对得住,对不住,给够钱就无怨言。言尽于此,你还留着干嘛,不走难道想过夜?” 她卧倒在层层叠叠的绣褥里,闭眼听他道:“往后少使意气,你年纪不小了,该为自己考虑一条退路,李师师背后之人……远非你能测度。” 他搜肠刮肚,竟是无话可说,“珍重。” “你要记得,是我先不要你。”薛灼灼背过身。 华无咎喊道:“来人!”察子应呼而入,推起轮椅离开桃花源。出门后,二人抬轮,勾当官手扶栏轼,撑身坐进马车。 及至房门关死,薛灼灼终于不再佯作清眠,撕扇恨声道:“混蛋,不给我考虑退路,是要替谁考虑?” 她捂眼低笑,流光零落,“薛灼灼啊薛灼灼,你还年轻漂亮,谁信他满嘴鬼话?再不知趣先放手,我便没脸没皮不是我了。” 雷雨如注,孝官奔拦华无咎车驾。他一脚踏歪,竟被察子使刀鞘,掼出一丈远。 孝官从小敏醒,长憋一口气逃回去,他的裤腿满是泥汤,扒着门框错愕道:“桃姊,这……你和他是怎么了,真闹完啦?” “小混球,过来。” 她招手,孝官不疑有他,几步窜前去。薛灼灼两鬓潮热,猛地揽过他细弱的肩膀。 热泪噗通砸颈,孝官这才明白真算完了,僵手拍她脊背。她也顾不得这些,两肩抖颤,只想有个相依为命之人,好好哭一场作别。 “别哭,咱们再想办法,”孝官咬牙,“不就是钱么?薛灼灼艳名远播,没了他,还能缺下一个不成。” 薛灼灼一僵,心道:“是啊,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我总得给自己标个好价钱。” 他熟络地取出梳妆台底的红奁,拨开上层细伪木片,挖一匙白香丸倾在莲座鸳鸯炉中。孝官稍一迟疑,又拨回半匙,使冷火烘软,须臾沉香溢散。 粉寮复静,孝官落门一顿,自捻三支高香,膝行至祖师爷画像前。他凝神跪拜,诚心诚意烧给那管夷吾。 雷声绵绵,马车经行汴河岸。录事巷的流莺踏屐撑伞,彩楼熠熠,全不惧怕泼天大雨。 “阿翁,这动静忒古怪,莫非是雷神在天上撞鼓,为玉帝王母做寿宴?” “做寿大喜,那得是正午九道响雷,怎么能唱成这副滂沱样子?中元将近,红光电雨交加,这是北邙山头,孤魂野鬼在哭啊。” 卖花老翁雨淋半背,将伞偏向小孙女。后者灵秀垂髫,点点头,问道:“婆婆在地下冷么?” 老翁道:“咱们多待一阵子,十五烧衣裳过去,婆婆就不冷了。” 道旁笑语如浪,花市将收,斗大芙蓉遭雨不曲,模样楚楚动人,华无咎拂帘出神,只觉这雷声唉呜不休,确实凄厉可怜。 勾当官停车叫人买一盆带走,及至皇城司,廊下有人等候既久,见主人来,略一躬身抱拳。 华无咎瞪他半晌,撑杖入门,手脚酸乏疲惫。他置好花盆,便屏退近身侍候的察子,长久喟叹不语。 “人生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换婆娘,你三样占全,我先道声恭喜,再送你一个好消息。” “你查我?”华无咎蹙眉,“咸蓬子,你又作何算计?” “少装蒜,你都改口叫我一声咸蓬子,还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流着党项人的血?”那狼眼汉子冷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大名叶霜海,非亲非故,别喊小名压人一头!当真算起来,我与你祖上还有一桩小仇。” “那你走。” 叶霜海瞪眼道:“老子今日便报此仇!” “那你杀。” 叶霜海略一思索,咂摸道:“啧,书生,这还讲究伤情。天涯何处无芳草?若你肯回西夏,我敢豁出这条命,替你抢来河西最美的女人。早说宋人……怂人志气短浅,儿女情长,能成什么大事!” 此人一副马监教头打扮,久居骐骥院,往日出入皇城。他为充盈万岁山驯养幼驹,倒与内外一派融洽,只是近不得廷前。 叶霜海意有所指,啐道:“你们不过是仗着家资丰厚,乱结狐朋狗友,与人送财消灾罢了。契丹人不好相与,女真人就好相与么?” 华无咎笑了笑,无奈道:“你诓我十年,烦不胜烦。揭发你的身份,我便成恩将仇报之徒。人不能无义,适才放你一马。我生在东京,必将死在东京,这条命改不得。” “血也改不得。”叶霜海冷谑。 雷声疲止,帘外雨珠渐疏,几滴溅案,沿水芙蓉的红络缓缓归根。华无咎默想:“血使人活,人便要为血而死么?” “叶霜海,西夏君主姓李,皇后是契丹人,等辽国大势已去,他就该立汉人女子为后。那时,太子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兵戎相见,还有什么意思?” “等有一半血再说!” “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人短短一条命,用什么等呢?” “太子还没有一半汉人的血,你倒是有一半西夏人的血。” 华无咎一愣,望向水芙蓉,心想:“是啊,我是谁?” 却在此时,守门察子越院来报。叶霜海翻身上梁,悄悄窃耳,正听他说道:“京西流民棚变乱起火,皇城司和开封府都没能压下去,所幸天降奇霖。吴义甫吴亲事自觉难辞其咎,特来向华勾当讨要一条生路。” “他是不聪明,还是不够狠?” 华无咎把玩着吴义甫送来的乳白色玉如意,当啷一声扔回黑匣,若有所思道:“这滑头一向阿附傅宗卿,今夜吹的什么风,偏偏寻到我头上。这时转舵,他不嫌晚么?” 察子附耳一番,华无咎神色微变,问道:“今夜?” “早些时候,尚未找到尸身,傅提点也就没回来。” “多事之秋,谢皎她人呢?这只泼皮猴子,可还记得明日小打?” 察子道:“谢察子先前与小的商量换值,说要买布裁裳去吃喜酒,一整天没见。马球小打之事,她向来留心,料想不会忘记勾当叮嘱。” 第五十二章 体面 “一百三十四,一百三十五……” “正”字塞目溢笔,火场余烬惨烈。察子睹之恻然,舔了舔兔毫笔尖,收罗几圈下来,用尽一本生死簿,不由扭眉苦叹。 “张大郎!这怎么算,一个还是半个?” 小卒踢开一枚黑裂石蝉,察子闻声抬眼,一团乌球显见是孩子身量。 张察子重重一捺,喷息道:“一百三十六,黄泉路上别回头!” …… …… “两百条人命,闹出整整两百条人命!” 天将破晓,开封府灯火通明。权开封尹性情宽厚仁慈,此刻掼碎一枚惊堂木,右手尚且抖索不已。 晏洵垂首以待,得见木碎,嘶声道:“下官难辞其咎,愿减俸阶,自请外迁出京。” 权开封尹顾碍三大王与他的交情,一时头大如斗,喝道:“你也糊涂,什么都要赶个正巧。这原本只算皇城司的过错,区区判官,不自量力,非要瞎掺一脚!” 晏洵不为所动,“若非下官不自量力,眼下便是两百也不止了。” 老尹怒道:“还敢狡辩!”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此乃忠君之事,”晏洵缓缓抬头,两眼血丝同他对视,“下官不敢狡辩,他们敬我一句判官。” 权开封尹恨得牙根直痒,他原本卧榻酣眠,五更不到被人拍破了门,险些惊断气。按此年岁只待乞骸骨,如今晚节有虞,恨不能生撕这头活驴。 良久,他摆手叹道:“皇城司那帮爪牙势必挟私生怨,外迁出京反倒安全,老夫势单力薄,我是再管不了你的前程啦,写一道告罪书,求个从轻发落吧。” 后生可畏,不如避而远之。 老尹拂袖而去,晏洵彻夜奔波不休,一恍神几欲力尽。他撑持桌案不倒,荡出右手腕绑系的桃木葫芦,适才记起心头一角之缺。 晏洵唇齿焦干,颈侧的黑烟未净,越急越说不出话。他哑哑几句,尽作鸹声,只好吐回心底,诸般繁难迎头而上,踉跄抬脚往天底下行走。 府役筋疲力竭,使帽扇风,三两个人箕坐阶下,见他要走,起身戴帽正衣。晏洵示意不必跟随,做个抬碗手势,嘱咐道:“前街,绿豆水。” 走出三两步,回头道:“钱二哥还好?” “判官放心,钱大郎今早来报平安,二哥双腿保住了。他婆娘哭成个泪人,吓得要死要活。” “小大夫如何,是死是活?” “这……小的不知,伤成那副模样,神鬼不认,想救活也不容易。” 晏洵沉沉点头,应道:“救一个是一个。” 及出开封府,恰教小太监逮个正着。 其人锦衣绣履,牵一匹马驹,配一张郓王府腰牌,笑盈盈揖道:“小人奉候晏判官多时了,今日巳正,金明池有一场小打,难得势均力敌,精彩自不消说。三大王总念当初同年之谊,择日不如撞日,便请戊戌科三甲,一道城外小聚。听说陆仁安陆大人请不动晏判官,小的斗胆分忧。事不宜迟,阁下自当梳洗正冠,小人早备新衣,定好了香水揩背,咱们快走吧。” 晏洵听罢这一席话,头昏脑胀,掩口直咳嗽,喉管透彻一清之后,诚恳揖道:“不敢劳烦中贵人,下官要务在身,十万火急……” 小太监打断他道:“莫非是要面见官家?” “哪里,是……” 太监哧笑道:“既非官家要务,三大王便是十万火急。晏判官但受我主青眼相待,当知好风凭借力。不然,莫说二百人命,就算折半,稍加言语,足以尽覆前名,让你下半辈子再难翻身。” 晏洵先怔后怒,斥道:“二百人命,竟不比马球重要?” 太监道:“死人又救不回来,何必坏了三大王兴致。” 他稍一挥手,黑斗笠振翅而落,说是振翅,实则轻功了得。郓王府的察子神出鬼没,身形极快,与皇城司同出一脉。腰牌映照晨光,比刀更利,如视日之盲。 “请。” 晏洵再执拗,无非孤身一人。 二十当头,仰见旭日初升,东京城熙熙攘攘,似从无昨夜雨大火大之忧,陷地数尺亦有金帛填埋,他不禁茫茫自问:“东京铁则,孰为困兽,孰又为樊笼?” …… …… 汴河水清,辰牌时分,河中金泉流淌。 两岸铺子叫卖朝食,绿豆水三钱一碗,劳汉闲人各自牛饮鸟啄。十数名和尚提篓托钵,各着百衲衣,远远一队,垂首自西街走来。 诸僧昨夜在闭城前赶出万胜门,一路暴雷震耳欲聋,及至郊野陋棚处,入眼遍地尸骨。 白电如目,醒时极短,空芒大雨鼓起冷雾。佛徒误入蜃乡,晦冥之间不分僧俗,只有生死之别。天昏地暗之际,皇城司骤围此地,连开封府残兵也一概轰走。 不觉间,时近五更,相国寺僧众栖身郊野,只有等待城门开启,才能奄然回城。 “师父,这天地好大好大。” 泰钦余悸未消,经文不熟,自己仰望鱼白天空,陡然打个激灵,“空空茫茫,大到可怖。” 观音院首座雷音法师在旁打坐,问道:“你见到江河大地了么?” “弟子见到了。” “江河大地有何相貌?” “无星无月,更无明日当空,弟子不曾细看,说不出江河大地相貌如何。” “泰钦。” “弟子在。” “六合俱照,而盲者不见。非日月不普,是障隔之咎也。”雷音法师说,“如此说来,日月普照,你便能看得清么?日月不普,你便什么都看不清了么?” “弟子蠢笨。” “你不笨,你只是盲。” 泰钦缀在队尾,一边行走,一边忖度,他经过菜饭铺子,才觉又累又饿。食客放碗,因问:“师父自何处法场来,要行什么善事?” 雷音法师顿足,唱句佛号,倦声道:“贫僧自无间法场来,超度亡魂,正要回往净土去。” 好事者见他绑腿燎乌,芒鞋泥泞,端的不体面,嗤之以鼻道:“东京仙源宝地,自有龙气护守,一群秃驴饱食香火,还不如神霄宫有能耐!人前慈悲为怀,山门之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腌臜买卖。” 泰钦急忙跑来,“你说哪门子浑话!” 雷音斥道:“退下。” 泰钦不忿道:“师父!” 雷音跨出队首,让至道旁,示意众僧先行回寺。 泰钦不走,好事者道:“哟哟哟,小秃驴,还敢犟嘴。”雷音道:“老秃驴有事请教。” 那人挑眉以待,雷音问道:“阁下胃在何处?” “胃在我肚。” “是极,阁下肠在何处?” “肠也在我肚。” “胃里酒肉,肠里粪土,咫尺之隔,尽在便便大腹。以此看来,阁下是净是污?这一桌汤饼酒肉,吃入口中,终会化为粪土,又作何能耐讲?” 好事者无言以辩,啪一声拍桌,急眼道:“你说哪门子浑话!” 一店大笑,黑脸老汉戏谑道:“人活这辈子,谁能不沾一点腥?俺贩上百车粮食,还没见过不是从粪土里长出的稻苗。” 黄龙僧拊掌称妙,嘎嘎发噱:“丛林后继有人,我大可安心远游。” 泰钦望去,那桌一僧一道一文士。三人齐眉笑眼,面前荤素不忌,菜例颇丰,哪有半点修行架势。 雷音颔首道:“万法本闲人自闹,微末伎俩,叫禅师见笑。哪日贫僧清闲,不说西来意,定和他穷到底。” 师徒自出街去,泰钦原本稍作雀跃,追上师父,始知雷音面色肃然。 首座本该在三日后出关,以毕三载面壁苦修,不想遭逢此变,致使前缘尽弃,甚或丢落首座之席。 泰钦脚步渐重,思乱如麻,一时羡慕起跛足的小师弟来。明明是他亲传方丈之义,他却不必亲眼目睹城外惨相。 “为师回寺,自向方丈禀明此行事状。你去合剂局走一趟,医官若不在,就去孙殿丞药铺找他。他救你有恩,这份因果自当由你偿还。” 泰钦讪讪,不愿承认自己踏空落坑,当场昏翻,拖了众人后腿。 他应声离开,胸腔鼓噪,索性沿街奔跑,忽然想道:“肠胃这么晃荡,岂不是挨得更近了?”泰钦又慢下脚来,喉舌隐隐发干,问罢合剂局,转脚赴往孙殿丞药铺。 铺面地偏,门楹干净整洁,有种水洗发旧的体面。 泰钦正待叩门,赫见右手指掌糟污,急忙局促收回,叹道:“灰头土面,一身泥汤,叫我如何洗。” 吱呀一声,木门从内打开,医官奇道:“哟,小师父,你怎么在这?” 第五十三章 妙药 “小僧……小僧自己动手吧,我念不来经,手总是会洗的。” “不碍事。” 医官举瓢倒水,自药钵里剜出一抔青泥,揉搓小和尚破皮瑟缩的双手,“不是为你,是为了教我自己安心。” 泰钦伤手先是火辣辣地痛,须臾清凉无比,蜕壳一般脱掉脏污,皮肉露出干净本色。 药铺今日人胜以往,内外喧哗不休。孙殿丞须发花白,一丝不苟地把脉开方,得方者自去前堂,排队等待伙计抓药。 “死的人,跟我的孩子差不了几岁。饿的饿死,病的病死,烧的烧死,我……”医官说红两眼,“我女儿去年坠井,人差点没了。从那往后,我一见她蔫头耷脑,便知她又在外受了欺负,并不敢说出来……小和尚,你记着,要说出来。” 泰钦道:“我说了好多阿弥陀佛,佛祖不听我的话。” 医官道:“世上有人佛,遇事别光求庙里的菩萨,要求你的亲朋好友。你既出家为僧,便可求于师叔师伯,同门之谊,总不会见死袖手。” 泰钦忽听身后扑哧一笑,有人冷讽出声。他扭头瞪过去,一名乌发女子身着白裳,鹅黄劲腰负刀,显是刚出香水行,衣袖尚留柚花香气。 她虽面目姣好,杏眼菱唇,眉宇间却是一派冷冽。本乃红痣佛相,竟叫人心生畏惧,不敢近前。 泰钦并无大智,因他总去无常院帮忙收殓尸骨,故对生死气息将养出几分本能的直觉。 小和尚心生警惕,缩回脑袋,默道:“这人不像个活的。” 谢皎说:“小和尚,人哪里像佛?他愿顺手救你一时,可愿舍身救你一世?” 鸡肋之语,说也无味。她掩口咳嗽,心肺隐隐作痛。花刺说的不错,皮肉好得快,却无法使五脏六腑沉疴彻愈。若无调理休养,数症并发,死都死不明白。 医官不以为忤,叹道:“吃药不能立好,所求,自不能太多。祖龙四海之势求不得一枚灵丹,你又有何等自信,求得来灵丹妙药一样的人?当然,求未必得,不求必定一无所获。” 泰钦拍手,“师父教我来报答救命之恩,大夫却为小僧又启一窍。” 医官沉郁稍解,短笑一声道:“你适才还过了,两不相欠。擦手。” 谢皎冷哼一声,佯作若无其事,几步跨到药柜前面。长队虫行,嗡嗡喂喂,抓药人凭序等候,在局促的前堂里连拐两道弯。伙计恨不能手脚并用,悬砣七上八下,叮铃敲击铜盘铁杆。 “哟,什么好日子,全凑到今天来看大夫?” “六哥有所不知,前街赵太丞今早闭门谢客,大家这才涌来孙殿丞家。” “可不是么,老王八蛋,连个鬼影都没有!老子半夜痛风,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想挂第一单,一路赶过来,差点没把脚切了!” “墙上贴了敬示,”老婆子好心提醒,“赵老哥哥回乡奔丧,连夜带徒弟走的。红白二事,谁也躲不了。” 谢皎蹙额倾听,心道可惜。她原想诈出养蛊之法,哪知花刺金蝉脱壳,一溜烟遁走无踪。 迦南珠绰有余裕,但未经调制,便无黑沉香功效。诸般繁难在前,她琢磨道:“只好择日再探苑东门库府,试看华无咎还有什么私藏。” 她抱肩临窗,舒开左掌,掬光以待。日头逐渐爬高,晦明之界寸寸爬过掌心杂纹,爬过连心五指,爬过戛然而止的生线。 谢皎心道:“跑啊,再跑快些,韶光追之不及,我便鲜活如生。”乍一顿,翻掌思索,“看相讲究男左女右,我取左手,岂非白费功夫?” 她没趣收手,去掏腰兜里的香药脆梅,抓得一手空空。 一颗石子扑通透窗而过,骨碌碌滚落脚旁。 浑小子手持弹弓探进脑袋,两眼浮窗,环窥一周,长舒一口气,回头喊道:“没打到人!” 她淡笑摇头,暗道稚子顽皮,心里念叨:“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我有两个斗,将来富可敌国,买两车香药脆梅,吃一车,倒一车,非要填平汴河。华无咎不吃甜品,我便雇凶,把他绑进蜜糖铺子,活生生干喂他一麻袋,以解心头之恨。” “好苦,嘴巴苦得木了,”泰钦哈舌,“刘大夫,这药丸真能防病么?” “不是病。”医官压低声响,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大兜解毒丸。 他缠紧束带,慎之又慎交付泰钦手中,“切记,每位法师日服三丸,若有溃烂感染,立刻来此,报明我师父孙殿丞。他老人家祖上乃药王孙思邈,赵太丞不在,京城妙手无二,你大可放心来求他。” 泰钦纳袋入怀,黯然道:“大好活人,皮剥肉落,痛得满地打滚。我等分明扑灭明火,为何却救不了人?” “你我都已尽力。” “这算怎么个死法?” 医官低声道:“别问,相国寺出城,本就招惹祸端。” 泰钦拍胸脯担保,“不碍事,有大慈方丈在,天塌了也不怕。” 医官苦笑道:“那真是佛门之幸。” 时辰尚早,遣走小和尚,医官心绪稍定。他净手站回柜台,预备先帮铺中缓和病流之急,再回合剂局面对死气沉沉的一切。医官扫一眼大堂,嘴角轻挑,不等发笑,谢皎先道:“我这人一向贪心不足,所求甚多。” 她面前垒起山高药包,伙计叫苦不迭,心说:“这人莫不是个药贩子,生老病死,光吃药哪能拦得住呢。” 孙殿丞背手踱来,疑道:“老夫开过月子药?” 谢皎干咳两句,“有备无患,小女子身娇体弱,药当饭吃,还能多长二两肉。” 孙殿丞点点头,不疑有他,朝医官道:“我歇半炷香,你说清楚,什么症状。” 医官正色道:“心口有青黑斑点,半日至一日内,传遍四肢,患处肉渐溃烂。若有尸媒,播染之速尤甚,岭南毒物不常见,适才措手不及。徒弟曾在惠州山野尝过这种毒菇,丢掉半条性命,它骗不了我。” 谢皎杵起葱指,“干什么抠抠索索的?我家穷亲戚多,烧伤跌打,全赖我一人治病。再来一包,唉呀,就一包。” 药包摇摇欲坠,伙计叹道:“怪好看的小娘子,就会占人便宜,欺负我。” 孙殿丞问:“鹅膏粉从何途径而来?” 医官掩口附耳,孙殿丞惊道:“苑东门库?” 堂内人多耳杂,医官四望,苦脸道:“师父!” 孙殿丞笃定道:“他们未必知晓此事,昨夜不会,今日就更不会。” 医官忧道:“瞒得住么……” “拨剌剌——” 药山骤倾。 “这位娘子,你没摔坏吧!” 伙计受惊,想她抓了一副月子药,匆忙搁下秤砣,撑臂跃过柜台,从数十副塌坠的药包里拣出谢皎小臂。 她白衣皱乱,披发蓬散,眼角星星点点,仰面跌倒,张臂欲抓浮木。 伙计拉她起身,见其掌心呕红已经干涸,一把甩开她,怒道:“臭娘们,你是来讹人的吧!” “倒了,她倒了!”窗外的猢狲作鸟兽散,“打中痨病鬼了,快跑啊!” 医官问道:“手脚扭伤没有?” “不碍事……” 谢皎起来,前襟跌出一张四分五裂的护心镜。 “我不碍事。” 她收拾一地药包,兜在前裳,满满抱在怀中。抬首间忽陷怔愣,下意识后退半步。 医官神色一凝,不待照镜,孙殿丞势如闪电,伸手将他领抹薅散。果不其然,下颌之下,寸许之处,五颗青斑点注丛生,悄自发霉蔓延。 谢皎咬牙,心底已有定见。趁堂内诸人哗然之际,她夹二两碎银,咻的投掷伙计手中,随即奔赴街外。此刻辰正,距离巳时正,还剩一个时辰。 她要把这些药包送出城去。 第五十四章 介眉 街头行人如织,桥梁飞虹,横越汴河宽窄。 拱桥上,白马凭桥而立,披锦挂络,蓦然打了一个响鼻。缰绳一紧一弛,素手红甲,顺脊安抚白马颈鬃,手背正中贴着一副牡丹花钿。 那女子举臂挡光,金臂钏铮冷作响。 晴空洒澈,她通身穿着牡丹粉衣,足蹬一双尖头白马靴,因问:“几时了?” 桥边的侍卫拱手答道:“巳时三刻。” 树影婆娑,扫见眼尾飞红,女子轻笑一声:“你可要跟紧。”话罢扭缰,雪驹扬蹄飞下白虎桥。驰骋闹市,一路伏云掠风,扬尘乱柳,道旁人仰马翻。 牙行掮客甩袖,抽成陀螺也似,侍卫的灰马紧随其后。 白马愈快,单骑奔出内城,正西万胜门近在眼前。将出外城之际,忽从南巷拐出一匹黑马,大摇大摆,甩头长嘶,毫不客气便来夺道。 三五十丈,并辔齐游,惊动两街的合欢花雾。 黑马风驰电掣,白马很快落入下风。还剩半条街,胜负将分,粉衣女子拔下凤尾金簪,侍卫见状叫道:“介眉,不可伤马!” 她正待反手扎入马股,黑马性灵,似伤其类,嘡嘡放慢蹄伐。蔡妩乘机拨簪回髻,催鞭振缰道:“驾!” 二马摩肩接踵,蔡妩横眼如刀,刮向伏在黑马背上的白衣女子。 那人披发未束,纱帽缝隙间透出一双杏眼。错越之时,两相对视,白驹率先跨过万胜门。 守门卒子亡羊补牢,连忙抬起朱红拒马杈子,黑马一声短咴,灰马一跃而起。 蔡妩回头,只见灰马逸出,隐有失望,目光凛冽又不屑。 侍卫追过来,不敢偕驾,慢她一只马身,面不改色道:“小的情急,脱口而出,愿受责罚。” 蔡妩一言不发,纵马往金明池方向掠去。 天光泼洒,汴河熠熠,她一人一马趟过杂花野菽,忽道:“白郎,我想死在这片原野上。” 江白郎道:“郓王邀约将迟。” 蔡妩入神道:“乘风而去。” 江白郎道:“妩姊,走吧。” 蔡妩冷哼道:“马球马球,干看有什么意思,又不让我下场打!方才那人不也很快活,敢与我竞马争道,你看她何等出身?” “云泥之别,自比不得介眉,”江白郎思忖,“小的离开时,听那人喊:‘皇城司勾当麾下’,想必风里雨里,是个探看内外的察子。” “阿翘的人?”蔡妩难得起兴,“我问他要过来,跟我……跟你两人作个伴。” 又行出二里地,道旁渐生古松怪柏,远远望见华觜冈。山冈高出平地数丈,坐落在琼林苑东南隅,惯为登高楼台。满野芳容,大斧劈松,风景胜出尘寰。 白马嗒嗒轻蹄,一溜烟奔往琼林苑。江白郎紧缀不舍,见她脸上略有笑意,便知其又忆起琼林宴,试道:“介眉?” 蔡妩不闻不顾,经行桐柳斜径,绕至琼林苑正南门前。 大门洞阔,外墙赫然石壁深嵌,上面刻着皇朝举士以来,历科三甲的名姓籍贯。凡登榜者皆可谓一时瑜亮。 她勒停于此,排排细数,果不其然,找到了重和元年戊戌科甲等三甲进士:状元王昂,扬州江都;榜眼赵楷,开封府;探花晏洵,眉州眉山。 赵楷私自参加殿试,官家为避世论,特将状元皇子降为榜眼,另擢王昂为魁首。此诚佳话,自不消说。 蔡妩单盯“榜眼”二字,不觉攥紧右拳。江白郎心生警觉,未及下马上前,她已使左手自鞍囊中抽出竹鞘短刀,劈头盖脸,恶狠狠朝“榜眼”二字划去,眼看就要勾了“赵楷”之名。 情势所迫,灰马扬嘶,白马受惊乱走,刀尖失偏钉入石缝。 江白郎暗吁一口气,立刻下马捉缰。蔡妩猛扇他一掌,叫道:“蛮奴才,你敢拦我!” 金臂钏锋利,侍卫右脸须臾滚出一道血痕。 江白郎道:“巳时正了。” 蔡妩骄横,生性惯难饮辱,满腔怒火无处撒放。她厉叱一声,当即夺缰而走,三五步从旁越过琼林苑。金明池正在苑北,过下马处,不下马,险些踩碎门卒将士。 马蹄高,踏仙桥,幼鹿呦呦骇叫。 她不管不顾,断头箭一般射向水心五殿,直欲停在赵楷面前。黑衣察子鸦聚围拢,袖箭扣弦,蔡妩头上乌云盖顶,四方一触即发,却闻人惊呼道:“住手!” 白马受惊,昂头挺身立起,蔡妩紧夹马腹,那人道:“救她!” 黑衣人得令,掷石直击马颈。白马很快四蹄着地,嘶鸣顿止,粗重喷鼻喘息。蔡妩侥幸又得一命,两腿绵软,魂不守舍。怔愣间,已被赶来的江白郎扶臂搀下马镫子。 赵楷一身檀紫,放下酒壶,神气十足跨将过来,埋怨她道:“介眉,你要吓死本王,这马不是早就养熟了,怎么还敢发疯?” 蔡妩道:“龙性难驯。” 赵楷揶揄道:“我那匹白龙向来温顺,驯马之事,你比不得我。” 蔡妩道:“过完十五,我便送去骟了。” 赵楷大笑,“洵直,你听她的气性。” 蔡妩这才见到,水榭圆桌尚有故友待候,她径直上前,“今日不忙?” 晏洵一身香叶红衫,“抽身小聚。” 蔡妩沉郁稍散,笑道:“难得,又是我们三个。” 赵楷道:“那时多快活,这两年白驹过隙,我可太想找你们小醉一场啦。” 他坐回桌前,蔡妩自然跟去,从容道:“金明池无雨,咱们三个空醉一场,又谈何趣味?” 赵楷摇头,取笑她道:“七月十五之前找你,人还是个大活人,七月十五之后找你,你又要为自己戴孝。我怕触官家霉头,那便喝不成酒了。” 蔡妩微微一笑,“三大王酒虫托生,肚里怕不是藏个李白。” 赵楷拊掌叫道:“三大王李白托生,肚里藏着酒虫!我瞧你头脑不甚清醒,怕是在相府闷坏了,介眉你说,本王赏个什么才能叫你开心?” 她道:“你帮我画个风筝。” 赵楷取壶续酒,乐声道:“多新鲜,我画过扇面,可还没画过风筝。天上地下,你是头一个。” 蔡妩接杯告谢,冷着脸说:“我连第二都不愿做,谁稀罕第二个要你赏赐。” 赵楷瞥她一眼,“我做不成第一,也很没法子,不得已才占你榜眼之位。这样吧,本王替你画个百目风筝,你在府中闷得慌了,放它上天,叫它替你看看风景。” 晏洵冷不丁道:“有这么凄惨?” 蔡妩斜睇他,“洵直,你近来愈发风光,我倒没什么,当心我少保伯父乱搭红线。” 赵楷嚷道:“那不成,你们两个喝交杯酒,我又不能分一口。” 蔡妩道:“娶妻生子的人,凑什么热闹。” 赵楷摆了摆手,“嗄,那帮木头人,提了扫兴。” 赵蔡二人贵胄出身,虽对晏洵赤心相待,却难能体会他目下所知所想。少年之思,载酒之意,于他而言,终究过分缥缈。 金水如箔,镜中花红天碧。雀鸟振翅,蹑足擦水,好景霎时碎作一滩。 晏洵收回目光,赵楷举杯道:“重和三甲,友贤不弃。同年之谊,白首不渝。来日夜游金明池,共叙把盏之欢。百年之后,金石不改,有如今日会饮。” 琼林鹿鸣之声不绝,三杯酒相碰,各自一饮而尽,水中青峰磊落坦荡。 第五十五章 马球 酒过三巡,略有酣意,一行人就兴移往宝津楼。 楼南校场长短一千步,两侧高竖风流眼,承旨二人各守一门。 妙法院的宫监整装上马,一队着紫绣花衣,另一队着绯红绣衣。他们足蹬乌皮靴,头戴折角幞头的巾子。绯紫二队,乘着骐骥院的鞍马,分踞在校场中线南北。 华盖当头,诸人面南而坐。赵楷当仁不让落在主位,左手次座空置,晏洵、蔡妩皆被安置在右席。 不待蔡妩发问,一行人锣鼓喧天登上楼来,打眼的正是王黼王贤相。他通身艳服,连呼带拜飞扑到郓王面前,只差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蔡妩蔑哼,赵楷使人落座,小声朝她道:“忍忍吧,他非要来。” 王黼兴高采烈道:“三大王,这等好事哪能没臣的份?我与那高俅高太尉是拜把子兄弟,铜皮铁骨一般的交情。” 赵楷应付道:“金石之交。” 王黼道:“大王英明,金石之交!为臣嘴皮子笨,打马球那可是不在话下,我若在紫衣队伍,一杖飞起,准能击穿红门的风流眼!” 蔡妩不由冷嗤出声。 王黼因道:“贤侄女今日出来放风?” 蔡妩道:“贤相这话不敢当,三大王与我少有几分金兰之谊,臣女忝居凑数罢了。” 王黼唉哟道:“少年人就该多出门,走一走,瞧一瞧,见过民间疾苦,才明白烈火烹油的快活。犬子善乘烈马,侄女得闲,你二人不妨相与结交,想必玩耍得来。” “那不成,”赵楷连连摆手,“介眉一把岁数,她可说呢,今日回去便要骟马。要是恼了,剥皮碎骨也不输话下。王待制正是长胆的年纪,王太宰就饶了他吧。” 王黼幼子十四岁升为待制,晏洵有闻,王小衙内大字不识半个,人称“猢狲待制”。皇宋国策尚文,皓首穷经比不得十四岁的毛头竖子,却是惹人发笑。 他不耐席间虚与委蛇,放眼远眺。校场之中,绯衣朋头胯下黑马早不耐烦,甩首跺脚,喷了个长长的响鼻。 华无咎右手撑杖,上前道:“三大王,云积了些许,午后将雨,不若尽早开始。” 赵楷开心道:“开始,开始,傅提点做唱筹人。” 华无咎皱眉道:“回三大王,傅提点下楼不久。他见王贤相率人来此,说要亲身上阵,打一记好球供三大王和贤相赏看。紫衣朋头那个便是。” 赵楷点头道:“老当益壮,很好,令他放开手脚,不要有所顾忌。” 王黼瞟他一眼,悠悠道:“傅提点何等功夫,换他上阵,怎么能算势均力敌?一方全然压制另一方,三大王看着也没趣儿。” 华无咎显出自信的神色,“绯衣朋头是我手下爱将,以马球论之,依然可称势均力敌。” 赵楷兴致盎然,往后一指,命令道:“快,你去抛球。” 他没说清哪个“你”,身后黑衣人得令自动下楼。华无咎狭目打量那道背影,总觉依稀眼熟。 晏洵倏道:“在下早闻皇城司不拘一格,奖掖后进,因此人才辈出。敢问华勾当,你那爱将是男是女?” 华无咎收回目光,嘴角一挑,“是浪子遗珠,马球高手,久不得人赏识,这才投我门下。” 黑马落蹄,谢皎拍拍马颈,心底兀自纳闷。她眼见对方的朋头被迫下马,换上傅宗卿这个老贼,浑不知宝津楼上贵人究竟作何打算。 不多时,陆畸人手持拳头大小的朱漆丸,小跑来到场中。他目不斜视,膝腿半弯,预备摆出抛球的姿态。 谢皎一言不发,傅宗卿驱马往前逼近半步。朱丸咻的飞空,二人扬首,空中只有一轮刺目白丸。朱丸砰然坠落,右手月牙杖当即横杆抡起—— 谢皎失手! 傅宗卿拐了球,直奔正南门的风流眼。黑马一跃而起,谢皎在后紧追不舍,绯紫竞逐,场内尘烟滚滚。 楼上的蔡妩圆眼渐睁,指问楼下道:“勾当官,她是你手下人?” 华无咎应道:“玉人居士有何吩咐?” 蔡妩转头,朝赵楷说软话:“好阿翘,我瞧她很中意,你把她让给我驯马。” 晏洵不由多看两眼,那黑马长鬃如缎,愈奔愈疾,转瞬间抢回半个马身。绯衣朋头伸杖去拐朱丸,傅宗卿大嗷一声,已将朱丸射出数丈之远。 绯衣马队汹汹而动,尽数驰援风流眼。紫衣马队不甘人后,一时扬沙翳空。 赵楷耳不在侧,喊道:“谁赢了头筹?” 南门乱起,蒙蒙无光。众人只听得一声长咴,赫见沙尘之中飞出一匹乌骏,皮毛水亮,筋肉鼓胀有如出笼猛虎。它四蹄翻飞,竟不似脚踏凡土。 朱丸滚滚,谢皎擎杖在手,胸中自有千军万马。紫衣朋头破阵追来,傅宗卿两眼血红,并进之时,挥杖直落谢皎天灵。 “啊!”蔡妩脱口惊呼,“阿翘,治他的罪!” 赵楷目不转睛,无暇他顾。王黼见状似笑非笑,揶揄道:“贤侄女紧张什么?校场打马球死人,一惯是常有的事。” 蔡妩怒道:“以强胜弱,杀一弱女子,也算常有的事么?” 晏洵心中咯噔一下,华无咎笑道:“诸位且看。” 危在顷刻,诸人定睛一瞧:紫朋得球,朱丸被夺,黑马脊背已失人迹。 晏洵撒目搜寻,惟恐绯衣朋头遭受乱马践踏。两队激斗正酣,土大尘厚,哪有余裕救她一把。 赵楷大失所望,往后重重地瘫在椅子里,“华勾当,你这爱将并不厉害嘛。” 王黼闲话道:“马球本是军中戏,女流之辈,自不能敌。” 蔡妩不服,“侄女闲暇之时,也曾在打球社快马挥杆。” 王黼捉弄她道:“打球讲打球,你能在马背上杀敌么?” 蔡妩撑案道:“有花木兰在先,我又如何不能!” “别吵了,女子若能上阵杀敌,谁还拦你做榜眼!”赵楷陡然一嚷。 宝津楼霎时一静,蔡妩右拳紧颤,呵胶崩裂,快要粘不住牡丹花钿。 晏洵出声劝道:“介眉,坐下来,喝一盏绿豆水。我刚尝过,甜得很。” 蔡妩怒道:“哪有绿豆水?那一壶都是杏仁茶,苦的!” 赵楷和缓颜色,哼道:“我不要和怨妇义结金兰。” 王黼看透这三人的交情,眉开眼笑道:“侄女莫气,是王叔父错了,不该提起伤神事。来来,看马球,咱们看马球。” 赵楷兴致索然,“紫朋必赢头筹,没什么趣味了。” “三大王稍待片刻,”华无咎温声道,“属下所言并非夸口。三筹定胜负,球只一枚,不顾性命去抢,总有一出好戏。” “左队头筹!” 朱丸射入绯门,傅宗卿振臂怒吼,唱筹人立刻摇旗呼报,高高竖起一杆紫绣花帜。校场两旁,教坊伶人击鼓作庆,紫队的声势甚壮。 王黼笑呵呵道:“四品服紫,六品服绯,紫衣胜绯衣,一向是如此嘛。” 赵楷遥指道:“那是傅提点?” 华无咎忙道:“正是。” 赵楷笑了笑,“老东西,倒也不无用处。” 华无咎道:“提点一向卖命。” “她没死!”蔡妩惊呼。 黑马乖戾不驯,来时路上,蔡妩再清楚不过。 杖落刹那,黑马前躯勃然怒抬,朝着对方狠狠一踢。傅宗卿侥幸躲过,那马驹便咚咚绕场发狂,再不管它是红球绿球,誓要将惊惧昭告天下。铁蹄性急,挟风而过,掠倒了一排卖瓜小贩。 球方破门,绯衣朋头鱼跃暴起,她长腿一翻,腾身伏回马背。一人一马驰入楼上视野,辗转场内,兀自相与斗法。 惊变那一瞬,疯马亟欲甩人遁走。谢皎右脚缠镫,左脚抽空,决然离鞍,跻藏马腹右侧,保全一颗天灵盖,拗断一只乌皮靴底。 黄雾四塞,朱丸易主,紫队缠绊不休。绯队的宫监艰难挟球过马,傅宗卿虎视眈眈,侧身捞球,竟被对方侧翼抡杖一挌,生生慢掉半只马身。 小太监独揽众目,自是精神百倍,不敢出半点差错。绯队聚马布阵,密密匝匝将他护在中央,一路屏退附骨之蛆。 谢皎月牙杖早已脱手颠落,纵马绕场时,不忘夺紫一杆。她反手一捺,斜压在背,孤骑掠阵,颇有几分赵子龙扫荡长坂坡的架势。 赵楷啼笑皆非道:“黑马不甚听话,朋头落了单,这还怎么传球?” 王黼大发议论:“不说旁的,招式十分利落。” 华无咎道:“贤相见笑,这只小猢狲,一向乐于夺人所好。” 蔡妩双眉紧蹙,心道:“我又不瞎,让路于我难道是假?”她转头一哎,“洵直,茶。” 晏洵如梦初醒,搁下微微颤抖的铁胎建盏。他拢手回袖,歉声道:“失态。” 变乱纷呈,百步之内不见全影。两队宫监使出浑身解数,拈、扭、拖、拨、挥、挑、挌,无所不用其极,坠马者滚珠成串,战势酣畅淋漓。 王黼汗出如蒸,连叫道:“妙,妙啊!” 未闻话落,紫队破阵,自南向北长驱直入,势比开山大斧。 傅宗卿一跃争先,杖头高举,正欲碎瓜裂骨。小太监如芒在背,死命向前驱球,不敢回头多偷一眼。 二马并驾齐驱,千钧将坠,小太监乍闻一声厉吼:“传给我!” 黑马如电,自右后场外擦边斩来,绕满半弧,须臾暴至,紫门近在眼前。雷霆之势间不容发,小太监紧咬牙弓,长臂一挥。朱丸越空如箭,白虹贯日,直冲谢皎飞旋而去。 朱丸似焚,只见白丸,巨日朝她寸寸坠落。 须发将燃,谢皎弃缰不顾,两条铁腿紧锢马腹。她双手把持杖杆,以腰为轴奋力一抡,角度极斜,声音极脆。这一下行云流水,红乌展翅,四两拨千斤,将堕日重重击回天上! 山丹颤若临霜。 场内霎时一肃,黑马落蹄之声沉闷如鼓,一下一下捶撞诸人心尖。 守门承旨呆若木鸡,只觉钢刀从面前呼啸而过,活剐自己一副面皮。他悚然后怕,半晌慢慢扭头,唱筹人冲进宝津楼,窗上碗大破洞。 “右队第二筹,球裂,暂候换球!” 绯红旗帜迎风猎猎,教坊潇然击鼓,场外彩棚中,庶众欢呼叫好。 谢皎长久吐息,腰腹渐软,拍马背顺马鬃,笑道:“坏种,牛大的蛮力,你老娘险些拗不过你。” 黑马抖擞抽鼻,不甘心地磨蹄跺脚,因被她驯服,这会儿直尥蹶子。 第五十六章 他杀 “哎,看到了么,那是我姊姊!” “红衣朋头是我姊姊!” “她使一支赤铁铸造的屠龙宝刀,七尺七,重八十一斤,运耍起来呼啸生风。你们没见过,她一动怒啊,那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唱筹人烦不胜烦,“什么鸡叫唤?” 护场察子往嘴里抛一颗炸黄豆,“我们司的,徐狗子你不知道?” 唱筹惊道:“他呀!” 察子说风凉话:“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昨夜救火叫他推车,一车子水囊全烧干净了,俸钱还不够赔的。” 唱筹嗤道:“这不攀高枝儿了?” “井底之蛙,”察子一手掂量朱漆丸,另一手招呼人,“徐覆罗,那是你姊姊?” 徐覆罗箭步凑过来,赧然道:“可不。” 察子佯惑道:“长得不像呀,你壮得能把她一拳捶死。” 徐覆罗连忙解释:“她不会周全人,脾气暴戾,只有我挨打的份,没有她吃亏的理。” 察子抛给他一枚朱丸,努嘴怂恿道:“喏,你去送,抛球会不会?” “小瞧我!”徐覆罗夺球而走。 棚里哈哈大笑,护场察子对唱筹人坏笑道:“他眼睛有毛病,分不清红绿,叫他去出丑好啦。” 唱筹掸了掸前襟,自出彩棚,便见那徐覆罗一溜烟跑往场中央。他笑容渐平,心道:“谁不想使万众俯首?傅提点今日甘下力气,为教贵人开心,咱们这些下人的性命就能动辄打杀。” 他抽旗朝场边迈去,斥退一干庶众,打喝道:“挤什么,赶去投胎?都给老子让开!” 王黼指点楼下重整队伍的校场,“最后一搏,傅提点若胜,三大王赏他什么?” 赵楷玩味道:“做到顶了,还能怎么赏。华勾当,你那爱将不落虚名,她若赢下最后一筹,本王赏她做亲事官如何?” 蔡妩陡然道:“阿翘,我方才要过她了。” 晏洵却说:“女子当远生杀之举,做了亲事官,岂非日夜命悬一线?” 蔡妩怒道:“酸秀才,老顽固,朽木脑袋!” “唉?”王黼咋舌,“侄女,满场就我一个人最老,叔父何辜啊。” 华无咎道:“承蒙三大王慧眼识人,免使明珠蒙尘,属下代她谢过恩赐。” 赵楷不耐烦,“你也有赏,统统有赏。” 蔡妩气闷不甘俯就,独自迈出华盖凉阴,来到栏前。 …… …… “爹,你看那个大白胡子,他好厉害啊!” 唱筹人入场,百姓如水合拢,携家带子旁观马球比赛。小儿蓬头,叽叽喳喳,骑在父亲脖颈上,无比威风快活。 傅宗卿闻声望去,双目泛赤,久久移不开眼,那汉子问道:“比你爹厉害么?” 娃娃道:“厉害!” 汉子嚷道:“那不成,你老子才是天下第一!” 娃娃咯笑道:“那我要冰糖果子。” 傅宗卿今日不同寻常,谢皎早有察觉,一场马球而已,何至于你死我活? 她正严阵以待,徐覆罗举臂摇球,扑腾了过来。二人对视,各自一怪一喜。 徐覆罗稳当停踞中线,小声道:“好姊姊,鸡犬升天,这回全靠你啦!” 他随即干咳几声,装模作样拖长腔,“最后一局,落球无悔,列位看好,我要抛了——” 朱丸呼的直投绯门。 “蠢货!” 谢皎怒叱,提缰直奔自家门前救火。徐覆罗哑口结舌,立刻讪讪溜走。 绯紫马队南去咬着,王黼取笑道:“小小的亲事官,尚非囊中之物。”赵楷大步跨到栏前,紧盯楼下终局,与蔡妩齐排并肩。 马行数百步,谢皎察觉不对劲,反头扫视场内,傅宗卿竟没跟上来。 老将老马,一动不动。 汉子道:“冰糖果子吃多烂牙,爹给你买山楂,咱们自己煮。” 娃娃嚷道:“你煮的酸掉牙!” 汉子嘿道:“你要换牙,这不正好。” 娃娃哭闹道:“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汉子没奈何,哄道:“你娘回家省亲去了,爹煮的山楂不酸,将就吃吧。” 娃娃抽噎道:“那……那加把甜根子。” 汉子咻的转个圈,“得令!回大将军,比完马球,小的去药铺给你抓两大把甜根子!” 赵楷疑惑道:“傅提点怎么不打呢?” 傅宗卿折头,远远朝宝津楼瞥了一眼。蔡妩隐约同他对视,气不能胜,悄自左移一步,恰好让出空缺。 王黼忙不迭蹑脚而入,侍在赵楷左膀位置。蔡妩拂袖离身,一阵风似的,掠回凉阴下的玫瑰椅。 校场在倾斜。 “我那时手头局促,并不曾给你加甜根子。”傅宗卿想,“你尝过甜,不就能安心读书,还学什么问诊治病,进哪门子的太医局?” 傅宗卿使一双橘皮老手,揉遮一双浑浊老目,“甜根子它……并不贵啊。” 一团红雾朝他蛇踊而来,傥恍之际,绯紫不分,两耳如隔深水。 傅宗卿双鬓俱白,佝偻持缰,只觉浑身的筋骨咔吱作响,烧出一副火眼金睛,满眼白骨笑面。正残喘间,陡见一个辨不出人形的威武夜叉,骑跨黑马,转盼冲至面前。 老马大惊,扬蹄一击,黑马同作了此举,铁掌铿然互撞。绯紫二旗陡然震动,傅宗卿拐球便走! 谢皎目瞪口呆,他竟带球往紫门去了! “傅提点,错了!” “提点回来!” “他去北门作甚?” 紫队忙追,绯队勒马中场,谢皎立刻大喝道:“回防!”绯衣宫监登时大悟,纷纷策马南去。 眼看奔马愈近,赵楷怪道:“华勾当,这就是他说的一记好球?” 华无咎没有头绪,在旁斟酌道:“这……南北相距一千步,傅提点难道是想千步投门?” 王黼笑道:“托大啦,托大啦,华勾当,你那下属,我看是赢定了!” 蔡妩道:“洵直,你怎么不上前与他们同看?” 晏洵轻道:“我不敢看。” …… …… 朱丸旋飞奔滚,越滚越大,像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须臾长出鼻眼,那是傅偲的脸。 傅宗卿七窍如沸,自生雄浑力道。月牙杆挥落如斩,朱丸直奔宝津楼上弹去,气若奔雷,射扑几人面门。 赵楷瞳中震惧,手脚如棉,眼见即将头破血流。身后黑衣人箭步趋前,一把扯拽郓王的后领,毫不客气,将他甩掼在地。 华无咎被人抢先一步,电光火石间,只得施救于王黼。 二人闪身刹那,月牙杆呼呼破空,将雕花看栏砸成一摊齑粉。 老马力崩,四蹄跪地,愀然嘶风长鸣。 傅宗卿踏马拔地而起,睚眦欲裂,碾着满地齑粉,举刀朝王黼杀去。 变起一瞬间,察子鸦聚阻挡,孰料提点官疯癫之下浑不知伤。 王黼哭号:“大王救我!”他连扭带摔,一路推桌破碗,直从二楼滚下一楼。 臂弩弦惊,傅宗卿右腿中箭,踉跄扑跪。他撑地不倒,反手拔箭血出如矢,一心一意要杀王黼。此刻山穷水尽,必斩其首,才不枉以命相陪。 陆畸人撑臂跃下二楼,一连射出数弩,快步逼近前,直将他扎在地上。 傅宗卿脊背如遭蜂噬,虎行蛇进,一步一歪朝王黼挪去,抡刀便要卸他脑袋。 王黼腿脚酸软,正待呜呼命休,忽闻嗤的一声利器入肉,两眼一白,昏翻过去。 大刀当一声落地。 傅宗卿胸前紫衫渐红,溢出满口血沫,犹伸虎爪,去撕王黼脖颈,“他……他杀我儿子,乱刀砍死,我的儿子!” 陆畸人屈身在二人之间,果断翻剑一搅,冷冷道:“那又如何。” 老将牙断爪残,悲鸣道:“他杀我儿子!” 察子趁机抬走吓破胆的王黼,陆畸人抽剑,傅宗卿重重砸地,心口碗大血洞,颓然望着仇敌远去。他死不瞑目,就在宝津楼中断了气。 陆畸人冷哂,撕他紫衣一角拭剑,心道:“你还不够毒,也还不够忍。” “天地常变,日月不同。新时局大幕已张,一把老刀,早无用武之地。” 他吹剑一弹,剑身铮然,满室嗡嗡清鸣。 “蔡京罢了相位,你便该有所觉悟。” 华无咎撑杖下楼,连奔几步,一颗心直往下沉,“是你,是你!” 谢皎下马冲进宝津楼,正迎见诸人送走王黼。她绕过一地狼藉,奇道:“傅提点他疯了么?” 陆畸人凉凉一笑,“傅贼大逆不道,今日伏诛,是他咎由自取。” “滚出去!”华无咎朝她厉喝,“什么身份,也敢在此,滚去马车候着!” 谢皎神色迷惘,眉目几转,依言拱手而退,心道:“死得好。” 陆畸人收剑入鞘,“你倒是护着她。” 华无咎一步一步逼到他面前,两相对峙,冷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五十七章 她杀 江白郎冲上楼时,宝津楼内桌横血溅,察子横刀拦他。陆畸人自他身后出声,命令道:“放行。” 诸察子收刀,江白郎箭射奔前。 二楼之乱不遑多让,蔡妩屈膝扶起晏洵,恨声道:“我是闲人一个,有今朝无明日,怎么过活都不碍事。你有衔职在身,这样死了,死也白死!” 而在二人背后,三折屏风坍裂两爿,朱丸深嵌墙中。 晏洵推她躲球,肩胛受撞,当场伏地不能动弹。 江白郎道:“小的送晏判官去太医局。” 蔡妩道:“不必,用阿翘的车马。” 晏洵恍若未闻,问江白郎道:“兄台方才守在楼下,那绯衣朋头……是什么模样?” 江白郎道:“不曾细看,只是威风得很。” 蔡妩道:“旧相识?” 晏洵苦笑道:“但愿。” 陆畸人径至赵楷面前,一头跪叩在地,“傅贼伏诛,为臣失察之罪,还请三大王责罚。” 赵楷惊魂未定,很快平复心绪,正色道:“舍身救主,功过相抵。” 华无咎后至,伏拜道:“属下失职,定在三日内彻查此事。” 赵楷沉沉道:“来得正好,本王有事要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说破,也好叫你们心里有数。梁都知!” 太监垂首,奉上皇城司的金字牌。 “傅宗卿狼子野心,渎职在前,行刺在后,报知大理寺,依律裁罚与罪之人。陆仁安救驾有功,即纳金字牌,升提点官。华无咎三日内彻查此事,查不出来,你也不要回皇城司复命了。” 陆畸人接牌谢恩,华无咎俯首无言。 “洵直,介眉,你二人伤势如何?这场意外是我的过错,乘本王车驾,咱们去太医局!” 赵楷焦急离开,太监笑道:“如今该称陆提点了。” 陆畸人站直了腰,“全凭梁都知照拂。” 他二人春风得意,华无咎短笑一声,梁都知说:“华勾当不曾见过,陆提点原是郓王府出身,鲜少现身人前。你二人共事,少年才俊,想必很谈得来。哪像老骨头耍滑头,胳膊肘净往外拐。” 陆畸人道:“都知不必介怀。皇城司如今铁板一块,上下一心,其利断金。既除首恶傅宗卿,虾兵蟹将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梁都知感慨:“四年过去,这提举官一职,颇耗三大王心神。微臣眼见他少白头,心里头跟钝刀子绞肉一般。陆提点能有此想,那我再放心不过。” 陆畸人道:“都知言重,同是郓王府出身,仁安必定殚精竭力。” 梁都知哎哟一声,“华勾当这就要走?” 华无咎慢自前行,闻言稍止,头也不回,答道:“下官要保乌纱帽,三日之期,耽误不得。” 待他身形尽没,梁都知取笑道:“何必三日。” 陆畸人意味深长,“是啊,一日足矣。” 松平石远,夏木多腥,噼啪一阵急风骤雨,地面弥漫一股薄罗烟气。琼台高隔云端,无论跋涉多久多远,似乎总也走不到跟前。 “宁失一子,不失一先。乾坤有私,苦求再多何报?”华无咎目过繁花,“整整十年,比不上一个内侍出身。” 锦石道水洗如镜,谢皎搭手遮头,踩着鞋底拗断的乌皮靴,呱嗒呱嗒蹦跳,似一只辗转荷叶的红鹿,游入松柏蓊郁之处。 她觅得香车宝马,恰在两棵连理的赤枫之间。谢皎用刀撬开车窗,正想搜刮香囊,车夫伸头,喝问道:“什么人!” 谢皎见他狼眼怒眉,笑道:“你说呢?” 叶霜海斥道:“老实待着,我可不像勾当官那样怜香惜玉!” 谢皎漫不经心摊手,以示分文未窃,她抱刀倚树,歇在参天古柏庇下。 华无咎撑伞来时,便见她垂首小憩。谢皎发梢濡珠,前襟洇湿了大片,仿佛深林中的小梅花鹿,误中利箭,前胸一鼓一鼓。 他嗤道:“又使苦肉计。” 谢皎睁眼,自盯眼前一亩三分地,地上青苔阴湿。她低眉垂睫,说道:“赶人躲到这种破落地方,难道我见不得光么?” “陆仁安升了提点官。” 谢皎一愣,凝目望他。 “那你猜,我呢?” 华无咎转头问道:“你怎么在此?” 叶霜海呸道:“收马回监,顺道帮你看车。” 华无咎烦不胜烦,“车夫喊来,你走吧。” 叶霜海皮笑肉不笑,绕头望向谢皎,又朝他道:“也好,也罢。” 人去林静,华无咎冷冷道:“滚上去,从捕萧宜信那一天起,明里暗里接触过哪些人,统统给我交代清楚。” 谢皎跳下松根,雨苔湿黏,泥水渗透靴底,她难受得直缩脚。 华无咎道:“你敢脏脚上车,我就宰了你。” 谢皎一声不响,蜕下两只乌皮靴,摘掉污袜,挽起裤脚,露出乳白天足,他倏道:“你在别的男人面前,也像这样轻易露脚?” 她敛眉道:“脚长我身上。” 华无咎扭头登车,砰的一声,甩上马车前窗。 她赤脚涉下青溪,银鱼受惊摆尾,水面小雨穿针引线。 连冲几遭,十趾如贝,谢皎蹑石而返,躬身推开马车前窗。华无咎端坐枯候,蓦道:“手心。” 谢皎缩手一瞧,清凌凌的一双杏眼,了然道:“马缰勒出的血痕,我下车洗。” 华无咎猛探身前,一把夺手将人拖进车厢,“不必。” 十数丈外,叶霜海隐在松针枫涛之后,只听啪的一声,马车前窗铿然闭合,林鸟哗哗振翅。 他陡然抽刀向后一斩,低声道:“什么人!” 青溪对岸,黑衣人缓步踏出厚柏荫蔽,叶霜海扬眉道:“是你。” 陆畸人点头道:“我来确保你能践诺。” 叶霜海纵步朝他掠去,不屑道:“老子向来一诺千金。” …… …… 窗外红枫滂沱。 绯玄相缠,华无咎将她压在怀中,赤光透窗而过,车厢软榻尽作瑰色。 她撑臂欲起,披发满肩,华无咎揽腰不放,猎到一匹湿漉漉的红鹿。 “你这样待我,算什么消遣?” 华无咎耳语道:“你说,从头到尾向我讲清楚。我倒想听听,你要怎样粉妆傅面,才能扮成无辜之人。” 谢皎酝酿一番,长叹一口暖融融的气息。 “我杀李小衙内那一晚,陆仁安本去与我争夺账簿。不打不相识,他应变机敏,很会煽动人心,教人不由自主甘愿信他所言。他说皇城司之内,你与傅宗卿互为扞挌,一山不容二虎,他日必有一伤。你亲眼见了,我假意向傅宗卿投诚,以免他对你暗下杀手。他老糊涂,消息竟不防我,太白当空第二日,果然就帮你捡回来一条命。” 华无咎道:“是你?” 谢皎闷闷不乐,“我再也不犯这样的傻了。” 华无咎吹耳道:“你说谎时,会笑。” 谢皎撑起上半身,扳正他的脸,认真道:“你不信我。” 华无咎阖目抱住她,冷哼一声,哂道:“你上当了。” 他凭本能想到,我也上当了。虽作此想,心头星斗次第点亮。 心跳对击如鼓,谢皎一怔,胸腔震闷,两耳咚咚作响。 枫掌沙沙如漏。 “苑东门库府那个塌鼻梁……是我杀的。” 华无咎说:“知道。” “迦南珠也是我拿的。” 华无咎笑道:“小贼。” 她抬头仰见华无咎眼下的青黑,又蜷回颈窝,小声道:“我还拿了你好多东西。” “茶金聘礼?” “曼陀罗、马钱子、雷公藤、断肠草……” 她掰着手指,一连数了十来种催命毒药,摇他道:“哎,你怎么睡了?” 华无咎自知前路冰封,心里空虚得很,病恹恹地应道:“我在想,龙门难越,拚尽全力争不来更上一层楼,是不是就要成个家,从此步入傅宗卿的老路?” “他干什么发疯?方才吓死我了!” “王黼欠他一条命,一条值当他以死相搏的命。” “谁的命值当他亲自下场?” “你不也亲自下过场?我如今欠你一条命,冒昧还清,你就会逃之夭夭。不如一天一厘,留待下半辈子慢慢还。” 谢皎缠上他的腰背,直勾勾看他,眼底兜着一抹雪色,“一天一厘,你打发穷要饭的?还不如卖了我手中的鹅膏粉!你不是把这毒药视为至宝吗?” 华无咎长思片晌,“不尽然,你若嫌我活得久,那我自然是要面折廷诤,向你讨个从轻发落。一颗钱掰成一万还,日后身体力行,才能说清楚一天一厘的好处。” 他又悠悠道:“至于鹅膏粉……鹅膏乃是春菇,色泽艳丽。我幼时在岭南山野待过,曾见蕃商磨制这种药粉。野客凡患此毒,便会由心向外发霉败烂,死后仍不消解。千金难买一方,岭南人叫它春情散。它以血肉之躯为食,一直跟到棺材里去,除非一把火化了撒了,否则难落清净。” 她嗔道:“什么呀,这么苦毒,却叫春情散。” 华无咎朗笑道:“怎么偏偏提起它?那些毒药你收好,官家明面上毁禁苑东门库府,皇城司暗留几仓,全数由我掌管,皆乃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谢皎气哼哼道:“我还想多活一些日子,你会教我制黑沉香么?” 华无咎轻声哄她道:“我活一天,你活一天。我死之前,再教你制香不迟。不过,可别小瞧老人家,我虽年长你近十岁,未到七十不肯寿终正寝。” 谢皎撇嘴道:“撒谎,你初见我那一天,分明嫌我是穷酸鬼。不到七老八十,你就会喜新厌旧,我只能打发疯狗咬你。” 华无咎好笑道:“人非圣贤,哪能事事问心无愧?但你不同,我若嫌你,就是嫌我自己。偏巧我这人自私得很,一向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赤光照面,枫影摇窗。 他心想:“甭管信不信,这回,是我抓住你了。” 二人直直对视,华无咎刮她鼻梁,问道:“安心了?” 谢皎杏眼低拢,华无咎安心至极。他坐起身来,抱着她轻晃,鬼使神差央求道:“喊我‘华枢’好不好?” 她道:“喊老了。” 他失笑道:“天枢的枢,北斗第一星。” “华枢。” “嗯。” “华枢?” “是我。” “华枢!” “你的仇,我替你……” 嗤。 华无咎张口欲言,几番说不出字,剧痛自胸前炸裂,立时传布整个血肉之躯。他心里的毒汁翻涌不绝,一股脑奔向头顶百会,额头青筋迸伏。赤血融进乌纱衣,好比急雨浇沃春衫。 他骤然失力,仰面栽回瑰郁的软榻,肺腑七零八碎,前方又待一场大梦。 华枢走进甜水巷,雪积数尺。他呵一口白雾,单知自己要往前走,却不知最终会走去哪里。 冷月如钩,松枝撒撒婆娑,纷杂笑声私涌如浪,推他朝烟花落处寻去。夜色绀红,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人冒寒等他。 焰硝炮仗劈啪冲抬,夜空一瞬间彻亮,散作满天火星。云烟散尽,泥雨俱下,余烬冷透,一切复归黑暗。 谢皎埋在他怀里,刺深几分,贴着胸膛又抱紧了些。她嘴唇翕动,呢喃道:“华枢,华无咎……我好疼啊,从十岁起,一直饿得好疼。” 清凌凌一双杏眼,再抬帘宛如刀剑。 谢皎神色寡淡,沉静地注视着他,眼里照不出半寸波光。蛊脉嚣涨入颈,如同一株吸食血肉之躯的鬼藤。 “春情散,是不是你的手笔?” 第五十八章 封桥 “审时度势如何进击?” “疲劳可击,不暇可击,心怖可击。” 华无咎点头,“以弱胜强如何破局?” 谢皎答道:“妄张诈诱,以惑其将。” “多寡不均如何施救?” “取多弃寡。” 皇城司一灯如豆,华无咎叹道:“不对,你受惑了,机要不在多寡。” 勾当官抛来一枚黑沉香丸,谢皎抓接在握。他从博古架上抽出欧阳询的拓本,道:“读完这卷《六韬》,先临一张大欧,亥时继续背《三略》,明早考你墨义。” 谢皎伏案打呵欠,横笔一转,药丸立杆不倒,膝头名目啪的落地。 华无咎弯腰,从案下拾起一本蝴蝶装黑皮小册,他略翻几页,皱眉问道:“你要害谁?” 她一把夺回《罗织经》,嘟哝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华无咎道:“宵小之技,君子不齿为伍。” 谢皎翻书,她指字念道:“勾当官此言差矣,我倒觉得,整座长安城里,没有谁能比他来俊臣看得更明白。你瞧瞧,‘情不可滥,滥则人忌。心不可托,托则祸伏’,那些可怜鬼一厢情愿,傻傻丢了性命,不正是吃了托心滥情的苦头?” “先修心,后谋权术,可以为镜鉴,却不可深陷其中。” 华无咎收走罗织罪名的诡谋奇书,卷成圆筒,咚一下砸她脑袋,“你本是东京贵女,谁都能忘,独你不能忘。” “贵女?” 她毫不在意,哧的一声哂笑。 “罪臣妻女,身无长物,教坊按斤发卖,牙婆子也只当猪狗打骂。人之忌在好为人师,华勾当若真想授人为业,何苦紧巴巴留在皇城司不走?” 谢皎眼前一暗,华无咎沉沉俯身。 “除了内监司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比皇城司更接近天家。你若真想活命,千不该万不该,偏不该回东京。东京城有什么好,叫你拿起了刀?” 呼吸近在咫尺,她不退不躲,冷香湛然,戏谑道:“你猜。” …… …… “我猜不透你。” 骨节锈蚀难弯,他握住紧钉左胸的短刺,两眼茫茫穿透车顶,杂促地喘尽胸口热气。 “人情多诈,不可徒视其表,你教我的。华无咎,我这具药人,能价值连城吗?” 她无动于衷,慢条斯理地翻找两侧香柜,但却一无所获,只搜出几匹皂缎子裹藏的鹅冠红大喜布。 “不过,坦诚相待,是我最后的善意。” 谢皎拨开他额前乱发,四目相对,温声道:“你我所求,根本不同。利害相冲,死生弗容。” 逆血倒灌,华无咎止不住呛咳,短气残喘,空漠漠地笑道:“为……为何用刺,杀我还不过瘾,非要……非要看我……苟延残喘的丑态?” 她微微摇头,“不能用你刀剑杀你。” 华无咎两眼猩红,挣扎撑起一口气,斜斜倚靠马车后壁,刷地拔出心头刺。 谢皎下意识侧头,左颊溅着三两点热腾腾的血沫子。 他颤手扯过谢皎衣袖,后者束手引颈,长腿交叠坐在他面前。华无咎白唇翕动,一把夺下系在她腰间的香囊,绯衣留痕,谢皎低声道:“迦南珠怎么了?” 他用香囊填堵伤处,心口汩汩泉涌。绿罗鸳鸯袋饱吸赤血,人面也现出一点回光返照的神采。 谢皎定定睇他,暗道不妙,万一这白沉香也有意想不到的奇效。临终一顾,让他一步,岂非白费功夫? 思未停,身先动。华无咎攥拦冰凉蛇手,冷冷一笑,无声道:“急不可耐?” 那香囊吸干他一颗心,掂在手里想必沉烫。左右两窗如焚,马车泊在枫桥之下,使她恍惚身处春桥夜市。 那时桥上,今时桥下,在水之湄,才见激流暗涌。 “黑……黑沉……” 华无咎将那颗心递到她面前。 谢皎迟迟未接,他一腔血冷,终于来不及再等。华无咎右手松松垂落,肩塌背滑,马车后壁拖出一条狼狈的血痕。 他想:“这一程真是摧枯拉朽败到底,连满天神佛也不愿搭手了。” …… …… 急雨难留,风起雾收,流云方近方远,方聚方散,莫知所起所终。 谢皎肩倚枫桥,抬头远眺。陆畸人来时,便望见她浑身上下一派挺拔,头顶红盖,刀意湛然,衣角赤掌如烙,不禁暗道:“此人是一把称手的利器。” 他掠过青溪,足啄两三点流水礁石。 红叶摇曳,陆畸人踏叶又起,衣不染尘,并肩落在谢皎身旁,两双乌靴齐立。 他抽出一支巴掌来长的琉璃小竹管,兀自取火,烘热节间,凑至唇舌深吸,悠悠朝谢皎喷吐一口烟霭,“这黑沉香味道是甘美,甘后回苦,反倒可恨了。” “有多可恨?” “甘之如饴的可恨。” 谢皎皱眉躲避,“哪儿来的?” 陆畸人又吸一口,“天竺游僧的小玩意。” “我问黑沉香。” “外头没有,宫里头还能没有么?” 他笑着朝她拜了拜,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早说杀了他,你偏不听,非要等到看破他的假话。如果没看破,你还真想嫁给他,再被华无咎卖作药人么?” “原来,我比我想得更值钱。” “辛苦你了,愚兄擢升提点官,你便是本官座下亲事,逾日论功行赏。” 谢皎拱手道:“承蒙陆提点抬爱,这马夫面相凶横,做事手脚干净么?” 华无咎的尸身被她弃置车内,厚榻松软,喜布堵严了所有可能漏血的缝隙。 叶霜海登车驱马,一副浑不晓事的模样,努嘴咴儿咴儿,安哄烦躁磨蹄的矮马,大咧咧念叨:“认贼作父,这才生作了蠢笨的骡子,待人把你卖去屠门肉铺,看你还敢执迷不悟。” 陆畸人打趣道:“打点好了,就算出城直奔雁门关,送去了西天,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谢皎道:“勾当的位置谁补?” 陆畸人道:“乌台狱不是正关着一个?” 谢皎怪道:“王泥犁?那个草包。” 陆畸人摇头,“只要有同一张脸,想换个机巧的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谢皎了悟,“那我猜,傅宗卿必定是恶贯满盈了?” “你猜得很对,”陆畸人淡笑,“皇城司从不亏待耳目股肱,王泥犁检举有功,被困乌台,蒙受不白之冤。主谋傅宗卿,从犯华无咎,相继伏法。他王泥犁沉冤昭雪,升为勾当,本就无可厚非。” 谢皎心道:“改弦更张又如何,尔等一贯颠倒黑白,除非大河西去,否则还能再生出一个包青天不成?” 她既想冷笑,又深知冷笑无裨于事,只问:“乌台怎么交代?” 陆畸人吁出一口冷雾,幽幽瞟她一眼,“皇城司内务,还需要向乌台交代?” …… …… 不多时又跑来一名车夫,二人揽缰,驱车上路,须臾辘辘远去。 陆畸人道:“这下放心了?” 谢皎不答,她抽刀一挥,割下沾有血手印的衣角,抛空落入流水,一会儿的功夫便不知所踪。 陆畸人见她割袍断义,不由好奇道:“你方才杀他那一刻,如何下得了手?谢亲事的投名状,我虽笑纳,却也不得不为鄙人卧榻之侧,多问那么一两句。” “他不是第一个。” 陆畸人一怔,烟管稍搁,颇显意外神色。 “你被人待价而沽,也会这么做。”谢皎瞥他,陆畸人讥笑道:“果然,儿女情长成不了什么大事,豢狼在侧,我倒要小心了。” “陆提点何出此言?”她撇嘴。 陆畸人嘲弄道:“唉,我若举起冷刀子,焉知有没有那痴心肠,甘愿受之如饴。” 谢皎好奇道:“难道没有?” “原先是有,后来,她独吞不死药,丢下我成仙去了,”陆畸人目光一转,“你猜,这句话是真是假?” “提点自知真假,”她话锋一转,“平反之后,我便不做刀,要做回人了。” 陆畸人嗤之以鼻,“令兄如能闻,想必甚为宽慰。” 谢皎叹道:“琼州又如何,我不怕跋山涉水。三大王能为谢家平冤昭雪,我一人做牛做马,死也心甘情愿。” 陆畸人哈哈大笑,“愚兄感激涕零。” 他用手心捂灭烟管。 “先与我打下手,回去处理烂摊子。过完今日,皇城司焕然一新。” 第五十九章 天悭 二人径出校场,跨马回城。 连番起落之后,皇城司终于扫清道路,拔除了所有贰心党羽。新任武官皆出自郓王府,旧人衙舍早被清理一空。 陆畸人当仁不让成为一司实权首枢,谢皎任状未到,先去华无咎公廨歇脚。 察子正在搬桌抬椅,角落里有一盆半蔫的水芙蓉,谢皎问道:“这盆花要送去哪里?” “不送,全都要砸喽。傅华二贼遗留的脏东西,统统运出宫外烧干净,小的自有眼力见,不消陆提点下令。” 谢皎愣道:“二贼?” 察子稍稍手,私与她道:“谢察子今日奔波在外,鞍马劳累,自然不晓得。一刻之前刚下了旨,傅宗卿和华无咎伏法啦,往后说话仔细,别提这两个反贼。” “是么,”谢皎心想,山一样沉的罪名,“这盆花砸了可惜,不如让给我,顺手挪去后院池塘,来年还能吃个莲蓬。” 花草贱物,不干大局。察子左右寻思,心说她本是华无咎眼前人,既能全身而退,不如卖她这份人情,亲亲热热道:“好说,小弟帮谢察子抬去后院。” “不必。” 谢皎捋袖,稍沉一口气,怀中抱盆而走。 后院莲花池如昨,她放下圆底瓷盆,赫然有一人尾巴燎火,大呼小叫地冲进来。 徐覆罗喊道:“谢三,升啦!” 谢皎道:“是男是女,好看吗?” 徐覆罗一噎,摇头甩脑道:“你高升啦,下一指挥亲事官,布状都贴在司里啦!移花不劳大驾,你放下,我来!” 他欢天喜地薅起袖子裤脚,咣咣蹚水下河,花鲤逸散。 谢皎背倚红亭,侧腿凭栏,问道:“喂,你见没见过背上全是剑痕的伤?” “背上伤痕遍布,那起码得是刺配充军的贼囚,脸上要盖大金印的。我是好人,去哪儿见过?真见过也忘不掉嘛。” 徐覆罗忙得热火朝天,他使柳条沾了泥浆,兜头朝她挥洒,贱兮兮道:“赏你一条大金印!” “你欠揍!”谢皎翻腿一滚。 她绕尾自顾,不见半分泥点着衣,徐覆罗喋喋不休:“伤在背后,只有两种可能。一者,这人没骨气,只会抱头鼠窜;二者,这人很硬气,只有暗算才能得手。不过嘛……” “不过?” “若是前者,你必然不屑提之;若是后者,那他也怪可怜的,”徐覆罗一脸龌龊,“我早就瞧出门道来了,你今日生龙活虎,莫非昨夜扒了谁的衣裳?” 她赞道:“好一副火眼金睛。先扒衣裳,后穿寿衣,死透了手脚僵硬,寿衣穿不上,你要小心了。” 这答案与他所料相去甚远,徐覆罗打个激灵,一时失手,水芙蓉当场摔碎。 谢皎不冷不淡,嗤的一声抬脚就走。徐覆罗眼见仕途无望,嗷一嗓子蹦出莲池,手忙脚乱,溅得他鼻子眼睛都是泥点。 “死没良心的,怎么丢下我走了!” …… …… 凉竹夹道,谢皎慢悠悠踱去前堂公廨,盘算道:“只待任状入手,这处院落便会归我所有。” 石灯顶上“坚”字犹存,她守院之余,曾在此处刻字消遣。今番再看,不知谁添一个“心”,化硬为吝,多管闲事改作“悭”意。 竹风飒飒,鬓发如游,使她心静如潭。 二更梆子敲过,谢皎关窗,咔嚓剪短烛芯。 秉烛夜读向非易事,她头昏眼花,揉了揉眉心,抽出大欧拓本和一沓生宣。谢皎横压兔毫沛墨,一笔一划摹写道:“定四方而出震,乘六龙而御天,凭依握乾坤之符,播越迁夏商之鼎……” “六龙御天,出自何处?” 铁扇对字,身后有人指点出声。 她翘鼻一嗯,随意答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笔锋一滞,刀势已老。 不对。 是乾卦六爻。 谢皎背后汗渗如割。 她霍然回首,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任何人隐匿。当即重想一遍,用蛮力苦想,一遍又一遍,使那人冰消云散,半点形迹不留。 书案之后,玫瑰椅空空如也,所有回忆都罩着一层昏黄烛光,没有华无咎的声音气味。 竹影飞速向东曳尾,黄昏四起,红日很快坠入黑浸浸的西野。 岁月煎熬,星移斗转。三更灯火五更鸡,天将破晓,谢皎复诵道:“六龙御天,出自乾卦六爻,时乘六龙以御天。” 华无咎蓦道:“抹得掉么?” 她嗔怪道:“你老实别吵。” 话拆成字,声代于人。她在脑中凌迟音容笑貌,直将此人裂为千片万片,还诸广阔天地,忆之弥稀。模糊的残影终于淡淡化去,如同他不曾出现。 …… …… “谢三,你怎么不走?” 徐覆罗洗净手脚,套上靴子赶来,却见她停在竹径一动不动,满背叶影,有如石铸。 他绕到正面,谢皎闭目微颤。徐覆罗以为谢皎中邪,一巴掌拍散了她的肩膀,跳大神作法,喝道:“哞,嘛咪吽,嘛咪吽,妖魔鬼怪快离开,人世苦多莫徘徊!” 谢皎缓缓睁眼,如释重负,竟没和他追究,微微一笑,催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徐覆罗叩指,啪地弹她脑门。 谢皎笑容逐渐消失,捂住额头,“蠢货!” 徐覆罗如释重负,喋喋不休道:“皇城司的小路,阴气重,太吓人啦!大白天况且如此,入夜后指不定撞见什么飞头蛮啊长舌怪的……你等我,你这个无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哎,你前襟怎么短了一块?我那有套大粉衫子,你要不将就一下,二钱银子,只二钱!” 谢皎捂耳烦奔,徐覆罗追道:“等等我,老子害怕!” …… …… “皇城司罪臣傅宗卿,欺君枉法,尸位素餐,流民纵火生乱而怠于勒止,本已革职发落,不料其怀恨在心,行刺皇亲宰执,当场认罪伏诛。皇城司罪臣华无咎,阴与谋之,事败畏罪自尽。提点勾当,概为皇司枢脑,行此病狂之举,官家不胜忧心。” 太监手捧诏旨,一板一眼地宣读。 “民间徒见流徙之苦,而不知朝廷爱民利物之意,遑论暴匪勾劫。皇司机要,亢一方之任。正六品内侍押班陆仁安,公正强明,晓练政害,实乃肱骨之臣,今择为提点官。可令每路监司召集播告,咸使知之。” 陆畸人跪地接旨,太监合上诏书,递付他高举的双手,“陆提点人逢喜事,面色也瞧着有光彩。” “内官有劳,且留下来喝一杯喜茶再走。” “今日不巧,阇婆洲进贡一对绿孔雀,五彩斑斓,养在万岁山,徘徊飞翔直似神鸟下凡。瀛国夫人新试,艺绝京城,官家说请李夫人同赏,小的这就要走了。” 陆畸人淡笑道:“改日补上,也叫我一睹瀛国夫人李师师的风采。” 太监自去,陆畸人起身正衣。他放眼朝底下的亲从官、亲事官巡视一圈,举诏威喝道:“戮力同心,报效朝廷。” 皇城司众高呼相应。 谢皎排在队末,换了一身烟红衫子,踏一双合脚新靴,好一副卓然模样。 新任武官依次拜任接状,生面孔所占十之七八,不多时念到一位旧相识。 “上二指挥亲从官,冯汀。”陆畸人道。 冯汀改头换面,闻声出列接状,“下官在。” 后排两个亲事窃窃私语,一个道:“咱在王府上可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另一个道:“提刑司弃徒,听说原是一位司理参军,得罪了人,这才教陆提点捡漏,选进皇城司。” 她不动声色。 “捡漏?” “能进皇城司的人,谁手里还没点儿硬把式了?” “得罪哪路神仙?” “他呀,去查鬼市了!” “哟!”那亲事一惊,“蠢东西,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陆畸人斜斜一瞟,两个亲事官霎时收口不言。 “下一指挥亲事官,谢皎。” 谢皎径直穿过两列队伍,大步来到堂前,抱拳一跪,“属下在。” “怎么,小娘子也能爬到咱们头上?” “前头那位华无咎,今早还是勾当官,晌午就成反贼,晚间尸首化得干干净净。她倒是一派光鲜。” “蛇蝎心肠,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突然有人出列,喝道:“下官不服!” 堂内诸人哗哗望去,陆畸人皱眉道:“吴义甫,为何不服?” 吴义甫先朝他拱手一拜,朗声道:“谢察子向与逆贼华无咎所交甚密,逆贼已诛,她却未经盘查,这是其一。下官办案时,曾见高衙内遣人,穷究李小衙内李玉璋死因,据人证所言,或与谢察子有所牵连,这是其二,冯亲从能为下官作证。” 陆畸人道:“冯汀?” 冯汀一愣,应道:“高衙内的确找过下官办案,但恕下官直言,此事并不曾告知第三人。” 陆畸人道:“吴亲事的耳报神很是厉害。” 吴义甫面色一沉,破釜沉舟道:“三月铁屑楼起火,烧死太学祭酒。宣平坊巡铺长乃下官酒伴,酣醉之时,曾向下官透露一二。他原本预备报知反贼华无咎,谁想后来不知所踪。” 谢皎质问道:“吴亲事言下此意,不就是我一人杀了李伦父子?” 吴义甫置若罔闻,“陆提点明鉴,下官没说‘李伦父子’四字,也不曾说他二人之死有所关联。” 陆畸人道:“人证何在?” 吴义甫喜出望外,“陆提点如能允许,人证我已带来,眼下正候在外头。只消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辨明真假,使真相大白天下。” 谢皎当即道:“吴亲事在城外滥杀无辜的事,就这样过去了么?” “良将何辜?”吴义甫昂首,“下官受贼人傅宗卿之命,情急所迫,我身不由己!” 谢皎紧追不放,“良将活了半辈子,只是一介傀儡,没有血肉之心?” 陆畸人思索片刻,沉沉一挥手,“陆某既然新官上任,免不了要烧三把火。先带证人进来,看他如何说,诸位同僚作证,本官向来一碗水端平。” 谢皎一动不动,冯汀越肩望她几眼,须臾收目,安分待在队首。 察子传唤下去,不消一盏茶,那名证人便大咧咧地登堂入室。他一身皂衣,狼眼怒眉,颇有几分目中无人的架势,赫然是理应出城的叶霜海! 她霍地扭头剜向陆畸人,后者面色不改,抬手道:“堂下何人,你老实说来。” 第六十章 罗敷 灯火云起,皇城司散会,新官鱼贯而出。 徐覆罗左右等不见人,心底十分烦躁。人将散尽,他两眼一亮,嬉皮笑脸黏上前去,挥手叫道:“冯老兄,冯老兄!” 冯汀折脚,揖道:“徐老弟。” 徐覆罗拜道:“往后就是冯亲从了,也叫我沾沾喜气。” 冯汀道:“世事难料。” 徐覆罗一巴掌拍他肩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事成双,这一件脚快,另一件想必不远。对了,谢亲事没跟你一道出来?” 吴义甫和两个亲事经过,冯汀使个眼色,徐覆罗慌道:“啊?啊!冯大哥,你不记得我啦,我那二大爷的三姨娘的四姑母的五叔伯是你隔壁卖瓜老王啊!” “吴亲事同高衙内还有交情?” 吴义甫冷笑,“若非高衙内施以援手,兄弟我就要被人一脚踹出东京城了。华无咎自作孤傲,这才遭此报应,光他死哪里够?我得送个小情儿,下去给他陪葬。” 徐覆罗捋袖,正想追上前问个明白,却被冯汀按肩不动。 “方才那马监教头便是明摆的人证!” “那小娘子手脚不干净,天要她死,神佛也拦不住!” “这话说着了,花花太岁何等人物,八十万禁军教头都无可奈何的狠角色。有他照料,谁敢动吴亲事一根指头?” 三人浑笑远去,徐覆罗拧眉道:“怎么回事?” 冯汀叹道:“她被当堂指认,疑犯命案,数罪并加。众目睽睽之下,陆提点只能先将她羁押投牢。” 徐覆罗难以置信,“马监教头又是何许人也?” “生面孔,”冯汀摇头,“若他几人所言有据,我姑且认为谢察子与华无咎关系非同一般。如今一死一活,她又升为亲事。这一番指认,或许报复他二人,又或许……是为了华无咎,报复谢皎。” 徐覆罗咋舌,“没道理啊,树倒猢狲散。华无咎无亲无故,既是败将,他在东京城还能留什么残招?” 冯汀无声一笑,“徐老弟,愚兄效力提刑司整整八年,大小悬案看遍,深知凡事不可蔽于其表,真相往往出乎意料。利字当头,爹娘可抛;义字当头,骨肉可送;情字当头,兄弟可杀。前堂士大夫讲得七窍生烟,人命伦常究竟几钱几两,你我心知肚明。” 他在提刑司遭逢变故,精气神大大被夺。 徐覆罗有心帮冯汀恢复往日沉着,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只好擂他肩头,劝道:“自怜人怜,自弃人弃,老兄看开一点。” 落霞照水,西天高挂一轮红油鸭蛋。 徐覆罗一拍脑袋,说道:“谢三耍了半天的马球,五脏庙早该敲锣打鼓,我去前街买几只煮熟的鸡蛋,入夜悄悄给她。冯老兄,走走走,去吃晡食,记我账上,且教小弟聊表一番心意。” 冯汀被他连推带搡,拐去清风楼。徐覆罗撩起青布幡子,二人前脚刚进,叶霜海正巧一个人迈出巷口,不疾不徐踏入夜市。 …… …… 七月夜,彩灯蔽空,个个都似磨盘大的月亮。 东京每晚神仙世界,市井一如华胥,西夏向不曾有过这种景色。 叶霜海途经曹婆婆肉饼店面,腹中叽咕作响。饮食大欲为要,他掏出几枚宣和通宝,问道:“什么馅?” “新鲜的羊肉。” “怎么个新鲜法儿?” “交情从生计来,隔壁羊肉铺子家有喜事,送我两扇小羊羔肉。此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来两张。” 他几口吞完,又去隔壁买两笼包子,拿了一大串紫油油的葡萄。叶霜海边嚼边想:“只有葡萄不够美,比不上兴庆府的牛眼葡萄。”猫来蹭他裤脚,他收回脚板,心里嘀咕:“这猫重了。” “七,七情六俗。八,八拜之交。十,十全十美!” 一颗鸡毛毽子啪的落桌。 黄毛小子嗒嗒跑来,踮脚够不着桌面。 叶霜海大手摩他发顶,瞅见一个翘生生的发旋,问道:“九呢?” 小黄毛眼珠骨碌一转,答道:“九牛一毛!” “好小子。”叶霜海心下一喜,揪了九颗葡萄送给他,又将毽子端端正正摆在他头顶,挥手一轰,小黄毛便捧葡萄,嗒嗒跑走了。 九牛一毛,九牛一毛。 他慢看一圈神仙世界,心道:“我又何尝不是?” …… …… 千灯广照,及至录事巷,桃花源宾客如云。 洪炉点雪薛灼灼,自樊楼一败后,终于灵智开窍。大张旗鼓要出阁,说要另择新好。 “今夜奇了,她不仅要出阁,还穿一身缌麻丧服出阁!” “小姐,你将来出阁梳拢,同样要穿丧服的,”粗使丫鬟拉住绿衣小倌,“即使自己选好入阁新郎,一个月后,仍要披麻戴孝,心底只当良人已死,强与他分别不见。风尘铁规,就算是薛桃娘也躲不过。” 小倌被爹娘卖进来尚不及半个月,奇道:“这算什么,俏寡妇二回门?” 丫鬟叹道:“良家子不比老花娘,涉世未深,最是情痴好骗。梳拢认清倒也罢,怕只怕儇薄少年骗你个三年五载,也不跟人好,也不跟人老,只把人当钱柜宝箱子。桃姊这趟情劫生受七年,好不容易堪破,合该欢喜闹腾一场。” 绿衣小倌若有所思,丫鬟情深意切道:“瓦子瓦子,野合易散。小姐,你人心善,将来可千万别当真啊!” 叶霜海暗嗤,挑帘落座,店内庭堂婆娑。无骨桃花灯逐风而行,滴溜溜胡转。 诸人心焦难耐之际,漫天奇英纷纷撒落堂中。按此时节桃花早谢,叶霜海张手一抓,原来是精心剪裁的素纱粉绢。 薛灼灼斜倚二楼阑干,风尘倦怠,眼尾勾红,缌麻丧服不掩夭色。她又从梅红匣儿里抹了一把花,漫不经心,全作沙撒。 闲汉高声问她:“薛桃娘,你那新郎终于死了么?” “嗯,”她轻飘飘道,“罗敷今日无夫矣。” 酒客喜不自禁,仰视她道:“你那情郎何等尊号大名,直到今天,可算能说了吧?” 叶霜海举杯一顿,却听薛灼灼伶仃笑道:“天上神仙,如何能说,也不怕折了你的舌头?” 桃瓣落杯酒。 “节娼,节娼啊!”老秀才赞叹,酒客不屑一顾,嗤笑道:“你还嘴硬,真当自个儿是神仙?谁也不要你啦!” 他嗷的一声捂眼,“哪个鳖孙打我!” 蔡悯蹿直了,怒叫:“小爷打狗,嫌它吵闹,你待怎么地?” 酒客见这锦衣少年气派俨然,家仆成群傍身,连忙缩头夹尾道:“小人得罪,小人得罪。” “一群俗汉。” 薛灼灼上身悬仰泼发,腰枝倒扣,乘彩索在半空中荡秋千。她腾地折起身,垂眸一笑,眼中水光潋滟。 “我薛灼灼一生心事为他,冷暖自知,与你们有什么干系?” 老秀才感慨道:“自她败后,唯其冷淡示人,才能略有几分李师师的模样。” 色衰爱弛的老倌,听了之后,神色很是玩味,“受你欢迎有什么好处,是相敬如宾,还是轻慢侮辱?” 叶霜海一哂,掸掉撒在前襟的蚕豆渣滓,将桃花酒一饮而尽。他起身径去二楼。孝官引路在前,心惊胆战,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偏厢房中,华无咎静卧如死。他面目苍白,两肋之间缠满白布条,胸膛微弱起伏不定。 “他醒过没有?” “没……没有,”孝官催促道,“英雄快将他带走吧,别让桃姊再发疯了。” 叶霜海帮他穿回寿衣,红布罩头,裹得严严实实,沉一口气将人提臂背起。 他取侧梯下楼,穿后院,出小门,牛车早已备好,驮着一副新打的棺材。 二人合力将华无咎平放入棺,推上长盖。孝官暗自长吁,叶霜海陡然道:“如果遇上难处,你提二两苦茶,去傀儡棚,找一个名叫陆畸人的戏子。” “啊……”孝官忙不迭点头,“好说好说,快走吧!” 叶霜海啐道:“怂人面前全是坎。” 他纵身跨上牛车,背倚棺材,振缰叹道:“走吧,老汉,咱们去西天。去看长河落日,去看大漠孤烟。” …… …… 桃花源小门咣当甩紧,夜色朦胧,叶霜海驾车,一路平稳西去。 万胜门前,卒子喝酒唱筹,因问:“出城缘由?” 叶霜海答道:“害的情病,活活呕死了,小的正要送去入土。” 卒子喝得红头胀脸,笑道:“花娘而已,一把火化了撒了,不比做棺木省钱?快滚快滚!” 棺材板未下钉子,行出十里官道,慢腾腾颠开半条豁口。 活死人渐渐被颠醒,眼睛眯开一条缝,睁眼便见漫天遍野的星光。 他胡思乱想:“这艘灵船不甚稳当,密谋拆我一身骨头。走时没带盘缠,半路若被丢下三途河,就成无处可归的涝鬼了……” 华无咎长吐一口气,慢自活络手脚,竟在身旁摸到一个软布包袱,迷惑地噫了一声。 “醒了?”叶霜海道。 天地一白,汴河流水潺湲。华无咎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忽然毛发倒耸,心脏猛地一下抽疼,几乎背过气去。这才疑心无间已远,此身尚留人间。 他撑壁伸头,嘶的一声,歪坐上半身,勉强与叶霜海隔棺相背,嘟囔道:“怎么是你?你就不必陪我一起死了。” 叶霜海呸道:“大好的汉子,死也不和你死在一处。” 华无咎轻噱。 叶霜海道:“她还真下死手,只可惜,你的心脏左偏三分。不过嘛,老子上车差点没吓死,你猜怎么着?你胸口那个血淋淋的大洞,早止住血了!” 华无咎不应,叶霜海想了想,试探问道:“你这回阴沟里翻船,杀招究竟利害在什么地方?” “在她眼里。” 叶霜海扭头叫道:“那你瞎了不成?” “太近,太近了。”华无咎冷哈一声,“你袖手旁观,就为拐我去西夏?” 叶霜海听他不领情,哼道:“华无咎确实死了,死于密谋犯上,皇城司已将他革职除名。我拐出城的大活人,只有梁俶演。” “梁俶演……” 华无咎咳声叹气。 “梁氏擅权被灭,除尽外戚之后,西夏国主李乾顺才得以手握大权。咸蓬子,同样是火坑,你推我下去焚身碎骨,究竟有什么意思?” 叶霜海挥鞭道:“老子要报恩,由不得你不去。没有我两肋插刀,你早下地狱投胎去了!” 老牛对天长哞。 “你怎么……咳,非就认定我是梁俶演?” “八字胎记铁证如山,你可别想抵赖!” “梁乞逋千里之外满门被灭,香火竟能续到我头上么?” “小梁太后鬼迷心窍,杀了国舅爷不假,星多保忠他却不会说假话。他说放了一名宋人女子,那就决不会让她下去陪葬。老子什么都不在乎,你是那女子养大的白眼狼,你就要还梁氏的血!” 叶霜海难得凝重,“十年前回去,梁俶演必死无疑,但如今不同。金国打辽国,宋金联盟,如若辽灭,西夏定难以一敌二。兴庆府正是用人之时,你就算在生死簿上画过押,认过命,老子也得拼了这口气,把你夺出地狱,回去认祖归宗!” 华无咎沉沉道:“你一张嘴,只说自己是西夏人,却不说是党项人。我一开口,只说自己是大宋人,却不说是汉人。在茶马榷场里,一半党项一半汉血的生意人并不鲜见。这本就说明,在你心里,并不跟我十分见外。” “嘿,你想不明白你是谁,就想哄我苦思我是谁?” “你方才,开口自称汉子。” 叶霜海很久不应。寿衣透风,华无咎没了法子,缩回棺材胆,左胸旷荡,空留一腔涂炭。他的两脚光着,鞋不知被谁捋去。 华无咎就着微弱星光拆开包袱,摸出三五件厚衣,叠放整齐,伤药俱备。内夹一把小小的桃花剪,红麻厚布缠嘴,免得误伤人。 夜色如剪,干涸心脏一颤一跳。 华无咎拔掉药筒塞子,牛车轧石,药粉里咕咚跌出一捆钱引票子,扎得又细又紧。 叶霜海气昂昂道:“西夏天辽地阔,就算是火坑,那也烧得痛快!东京城方寸之地,放个屁都听不着响,手脚功夫不得劲,耍个撮鸟的棍棒。你那两个小相好,一个另觅新欢,一个被陆畸人下了大牢,还有什么值当你牵挂?” “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我没来及教她,”华无咎低吟,“掏心挖肺,还怕人嫌腥。也罢,也罢。” 牛车辘辘,转盼之间已过界碑。东京灯火汇成光点,杳杳隐没不见。十年间的尔虞我诈,终成一句荒唐笑料。 “萍水相逢,恩仇两讫,个中情由,本不足为外人道。” 天为盖,棺为席。华无咎揉眼呵欠,众星闪了几闪,终于匆匆黯淡下去。 老牛车行过乱柳坡,轮声辘轳,坡上尽是断头柳。 背后棺材酣静,叶霜海见四野渺无人烟,悄从褡裢里摸出一副纸包。他心中五味陈杂,纸包一路扬扬撒撒,所过之处如六月飞雪。 “我走这趟镖,走了十年才到家。” 鹅膏粉随风飘散。 他挠了挠脖子,红痕下,长出一枚青紫色的斑点。 第六十一章 小星 谢皎饿得难受。 她想吃刚出锅的馒头。 笼屉火慢,没能及时蒸出来,先喝稀粥垫腹。一碗粥半碗水,越喝越饿,馒头恰好出锅。 她十指发痛,忍烫掰开白馒头,赤豆甜气暄暄扑面而来。 画饼充饥是好的,但她吃不到,因此越发难过。 七月牢房湿闷,正是蛇鼠虫蚁横行之时。 谢皎盘踞草堆,抽了几根合眉顺眼的草秆,编成半掌草鞋,自觉颇有刘皇叔不骄不馁之姿。 “真是怪了,”她琢磨道,“刘备一介匹夫,何德何能,竟与曹操齐名?” 瑜亮之争或有磋议,曹刘之争,在谢皎看来毫无必要,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牢房蜗居僻角,走廊漆静。为免胡思乱想,她得主动想些别的什么,使神思脱身囹圄。 铿铿锵锵,劈里咣当,直从徐州之屠演到赤壁之火。不妙!华容道半里在望。她两眼一昏,当即沉沉睡去。 “醒醒,喂,醒醒!” “谁……” 谢皎满头大汗,两眼困肿,呢喃道:“送断头饭的?” 那人从栅栏间伸手进来晃她,手是一副枯骨,根根历历分明,问道:“你怎么又坐牢了?” 谢皎无精打采,揉眼坐直,平平板板道:“是你啊,我快饿死啦。” 那人本在拂理她额前湿发,闻言一顿,枯指戳她眉心红痣,恶狠狠道:“我死都死了,你难道还想吃我的肉?” 谢皎嘀咕:“也没几两肉……也没怎么老……” 少年道:“人死了,就不会再老。” “一直这样?” “一直这样。” 谢皎大喜过望,腾身而起仆到栅栏前,兴冲冲叫道:“那我也死一死吧!” 少年早有预料,一掌按住躁动的她,哼道:“想得美,你要死了,我不白死一遭?我来是要告诉你,七月十五将近,今年的香火黄钱我可还没收到。你敢做赖皮脸,我就夜夜去你梦里缠你骂你,等你成了亲,我还要去你官人梦里骂你……你怎么臭着一张脸?” “人没有东西吃,就会变得很可怕。”谢皎阴恻恻的,“我十四,你十七。我十七,你还十七。别来无恙,想你想得紧,想得饥肠辘辘,想得嘴歪眼斜。” 少年温温一笑,“你想见我,抬头就见。一团小星,日落中天便是。” “东京灯火太旺,日落之后,天色绯绯,我什么也看不见。” “那就出城看看我。” 谢皎陡然伸手一抓,那人如水化墨,疾疾隐没在灯火幽深处,她喝道:“你怕什么!” “我来还想告诉你,草堆里有一条长虫。” 谢皎悚然一跳,三两脚将草堆踹远。少年大笑消散,余音传来,轻声道:“还有,你烧起来了。” 她低头自顾,全身如浸冷火,一声不响在烧,照亮了幽暗铁围。 “嗷!谢三,你掐死我了,疼啊!” 谢皎蓦然睁眼,一背淋漓的冷汗,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徐覆罗当场气得白眼直翻。她霍然扔开所擒指爪,徐覆罗眼泪汪汪,捧手直嘘冷气。 “怎么是你?” “除了我仗义,整个东京城里,还能有谁惦记着你?”他支支吾吾道,“你的手好热,烙铁一样,是不是受了风寒?” 谢皎自试,额头火烫,徐覆罗笑嘻嘻指她,嘲讽道:“现世报!脸也像猴屁股,猴屁股你见过没有?我有铜镜,借你一照……啊,这什么东西,好可怕!” 他手舞足蹈拍落身上的长虫,一脚用力碾死。谢皎收腿掸衣裳,没好气道:“在我面前,少说粗言鄙语。” “你不懂,”徐覆罗理直气壮,“说了就不疼,说了就不怕,这叫壮胆。” “胆子分你一半,闭嘴。” “你扪心自问,自己一句粗话都没说过?” “早先少不更事,鹦鹉学舌,也曾说过一两句,可我已经不是吴下阿蒙了。” 他哼的一声,勾着肘子,打前襟里摸出一枚熟鸡蛋,“白瞎我一片好心。” 谢皎立时蠢蠢欲动,嗓子眼里抢出千万只手,“就吃这个,你想噎死我么?” 徐覆罗嘿嘿一笑,又掏出一枚鹌鹑蛋,一大一小拱手奉上,“有的吃还嫌。” 谢皎不肯接,“你身上有酒味。” 他朝前送了送,“全靠冯兄提携仕途,请他喝一场小酒,又不花你的钱。我看话本子里就这样写,探监只有熟鸡蛋好藏。你也替我想想,多了往哪儿藏啊?” “笨,”谢皎一把夺过熟蛋磕碎,“怀里揣两块烧饼,不就够我饱餐一顿的了?” “你怎么知道我藏私了?”徐覆罗赧然,“不过只有一块,我分你一半。” 他又摸出一张对折的葱油酥饼,撕下半条递进牢房,剩下那小半,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谢皎一愣,从铁栏间隙挤出半条腿,使劲蹬他一脚,骂道:“你没吃饱啊,非要和我抢这一口?” 徐覆罗强词夺理:“我长个子,饿。” “你饿,”谢皎扒栏又蹬一脚,“我可饿一整天了!” 徐覆罗展臂躲远,“行了行了,哄你开心而已,安分一点凑合吃吧!” 她收了腿,接过饼,二话不说塞满嘴,又继续剥壳,一口吞下白生生的冷蛋。谢皎三嚼两咽,噎得直打鸣。 一个鸡蛋哄下肚,空空荡荡没个响。徐覆罗递来小酒葫芦,谢皎一饮而尽,抹嘴之后,当啷抛出铁栏。 他连忙展臂去追葫芦,白了她一眼,左擦右拭,小心系回腰间。 “你不是说过,酒葫芦不与人同用?” “我忍一忍,”她吁一口气,五内濯然一清,“你打点了多少钱?” “我还要打点?”徐覆罗背靠铁围坐下,“实话告诉你,这天下间的阴宅阳舍,就没有我徐覆罗进不去的地方!” 谢皎与他相背而坐,掂量那颗鹌鹑蛋,“瞧你那样,小人得志。” 徐覆罗扭头,叽叽笑道:“你有脸说我?猴屁股,真寒碜!”他一拍脑门,“你烧成这副熊样,能喝酒么?” “死也不用你收尸。” “死不了,死不了!你白日里骑的那匹黑马,真是个好种。别人是睁眼瞎,我这双眼那可是火眼金睛。方才我去马厩帮你喂马,本想洗完就还回去,租金少一日是一日,你也穷得响叮当……嘿,你猜怎么地!” 谢皎垂首瞑瞑,忽然被他一个头槌向后捣醒,猛地打个激灵。 “是戴星马!” 徐覆罗得意洋洋,压低声音道:“黑衣乌蹄,八尺烈马,只额前有一块白斑,洗干净才知道是戴星!世人当它野马难驯,殊不知是明珠蒙尘。我爹也说不声不响,买来最好。老子糊黑那绺白毛,三砍两砍,九贯钱拿下这匹疯马,天大的便宜,赚得我良心生疼。” “你还有良心?” “你听,怦怦直跳!哦哟,慢些跳,这等好事,一定是我的福报,”他很感慨,竖起两根指头晃荡,“你怎么一眼就相中了它?我听马店的人说,它已经踹死两个驯马哨子了!” 谢皎早知黑马造化,并不意外,嗤一声笑道:“我进店时,八尺马尽数赁完,只剩一些骡子驴子。本想换一家再看,伙计非说,后院还有一匹疯马。不拉磨,不拉车,久笞不愿居人胯下,今夜便要送去杀吃。” “千里驹当肉马?” “要打马球,怎么能不骑烈马?” 她想,失蹄也容易,杀人也不起疑,“它虽然疯,该吃的却一顿不少,不给马料吃,还会更疯更闹。伙计狠狠抽它一顿,说是鞭子沾血,畜生才会听话。它抽筋跪倒,还敢冲我咆哮,我便没接那串鞭子。后来的事,你都亲眼瞧见了。” “肉马不值九贯钱,”徐覆罗掐指一算,“亏了,亏了,我的良心好疼!” 谢皎啐道:“疼死你。” “真的好疼,万箭穿心!” “行了,我怕你临终之前,还要拉着儿孙的手说这句话。” 徐覆罗这会儿没功夫理她,小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谢皎出神望向小窗,她坐井观天,企盼能有一星半宿,自言自语道:“救它一命,不亏。” “我卖给蔡妩!”徐覆罗一拍大腿,“蔡氏家大业大,料想很能出一份高价。” “蔡妩?” “蔡京的长孙女,要不是她太疯癫了,我就提二尺红布去做上门女婿!” 徐覆罗连说带演,“忘了讲正经事,我送马过去,正走在踊路街。好巧不巧,蔡妩夜游经过,一眼认出这匹黑马,问我主人在哪。我哪敢瞒?她拔过人舌头喂猴子的。我说主人被诬投牢,赶明儿就要发配沧州牢城。蔡妩当场勃然大怒,说要从三大王手里把人抢回去,哪个混账诬陷的你?罚他!罚他去守草场。你看看,你看看。” 他的右手背在左掌心拍得啪啪响,“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你放心大胆往前走,前头且坦荡着呢!” 谢皎默不作声,徐覆罗两手往胸前一托,比划道:“你记不记得?宝津楼上那群贵人里,有个穿花衣的婆娘。” 他以为“花婆娘”是顶好认的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谢皎忙道:“不能卖给她,她会伤马。” 徐覆罗道:“不管,谁茄袋鼓,谁就是我的爷。” 谢皎情急生智道:“我买,我买,每贯月息三分,出去付你定金。”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二人反手,对拳约成。 “叫个什么威风?” 谢皎不知上钩,稍一思索,便道:“额头一点彗星,就叫照夜彗狮子。” “奇怪,你怎么不夸宝马,非要夸到狮子头上?” “你也夸我像个爷们,不夸我本人。” 他搓个响指,“算了,那不重要。要我说,关键不在蔡妩,而在三大王。伯乐一顾,千金难买,你既入他眼帘,往后有的是好日子呢。” 徐覆罗心中乐不可支,琢磨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吃肉我喝汤,豪华大宅不远啦!” 她冷不丁道:“你笑什么?” 徐覆罗暗惊道:“我哪里笑了?” 他刹住五官,悄自试探嘴角,谢皎道:“摸干净了?” 徐覆罗讪笑,她冷冷道:“月息一分二厘,半个子不能再多。” “哎哎哎,这你可就赖皮脸了啊!” “少扯皮,今夜初几了?” 他没回神,“什么?” “七月初几?” 徐覆罗道:“噢,初一,七月初一。进了鬼月,不消半旬,纸马铺子全都挤挤挨挨的,我也要给我娘烧个大宅子过去。” 牢窗无星无月。 月死为晦,月生为圆。死而又生,循环往复。 七月初一鬼门开。谢皎心道:“我死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再裹足不前了。” “你去帮我做件事,”她下定决心,“甜水巷里第三户人家,后院墙头正对着四圣观,沿东南墙角朝西北走十三步,地下有个老坛子。如果这座新宅并未翻修地基,你就去把它挖出来,带给我,我有大用。” “什么宝贝,”徐覆罗贼眉鼠眼,“见者有份么?” “自然,不白使唤你。带来了,你就有份。胆敢独吞,你就是我同谋共犯,不说是我,皇城司天涯海角也要杀你片甲不留,自己掂量清楚。” 徐覆罗跃跃欲试,“这你就瞧低我了。” “坛里不止有你的钱引子,”谢皎瞟他一眼,“还有……我的命引子。” 第六十二章 糖饼 徐覆罗一听有利可图,张嘴就叼定心丸,他拍胸脯许诺:“小打小闹我来,大风大浪你来。” 后半夜潇潇雨起,她半梦半醒,一只耳朵阖着,一只耳朵支棱,耳旁风呼呼作响。谢皎似乎乘上牛皮筏,幡动,影动,性命由风,真跟徐覆罗横跨四海。 科尔沁风吹草低,牛羊如云,往东走白山黑水,沙金俯仰皆是。有那么一小捧,足以让他大富大贵妻妾成群。 谢皎眉头微皱,心道:“看不出这浑人也是好色之徒。” 翻过山,越过河,一直朝东,直到再无立足之地。面前唯有磅礴汪洋,那就叫瀚海。瀚海阑干百丈冰,白雪歌你听过没有? 听过,她想:“白雪歌中,瀚海实乃沙漠,不学无术,白丁。” 白丁兴致不减,又说我撑船去过海外三山,大鲲吐纳之间,一口气将船吹到麻姑仙府。 仙凡本有别,无奈我徐覆罗英俊威武,是天地精华。麻姑芳心暗许,便道:“万万年前,人世间本与天庭相连,瀚海不过万丈白沙。只因共工怒撞不周山,天塌水泄,这才仙凡永隔。” 是了,谢皎心想,天人永隔。 她听得糊涂,睡得忘我,浑不知徐覆罗自吹自擂,几时才能闭嘴。 鸡鸣三刻,雨尽甚久。牢房小窗透进方寸微光,小星明灭,依稀可见。 谢皎手脚麻痛,后背冷透,早出一场大汗。 她抬臂揉眼,未数几颗小星,先闻簌簌衣落之声。人低头自顾,原来身盖一层薄罩,察子外褙平铺,遮没了脚面,能罩两个谢皎。 坐井观天,不识星移斗转,又过了沧海桑田的功夫,一地彻亮,星团黯然失色。 谢皎耳动,撑膝踉跄起身,将那褙子攒成团,一脚踢去角落草堆。 未移时,走道传来窸窣的落脚声,两名牢房管监转瞬即至栏前。 一人取下腰畔钥匙开锁,另一人面目阴惨,两眼如刀,一动不动剔视谢皎:一夜煎熬,无汤无水,除去眼底疲惫泛红。冷雨不损其锋,区区女子,确系少有之人。 “谢亲事,”他怪声怪气,“请吧。”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双腿盘踞,安坐在牢窗投下的光斑里,面色平淡,“要砍头,先送断头饭来。” “哟,牛管监,你看这个硬骨头,还想吃牢饭!” 小监稀奇大笑,手中钥匙哗啦脆响。 牛管监毕竟老练,八风不动,掸了掸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人得贵胄赏识,有恃无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风凉话?” 小监回过味来,僵笑渐止,三两步跨进牢房,要扶谢皎起身。 她拒之自起,褪掉了外层的粗麻囚衣,像模像样地拍打齐整,递付小监高抬的双手。 牛管监看在眼里,冷冷道:“你人在此处,对牢外之事却并非一无所知吧。” “我自小谙习命术,”她好整以暇,“昨夜在下掐指一算,一切过去劫皆为小劫。大劫未至,多的是快活日子。” “你一快活,旁人可就倒了霉,非死即伤,最好的下场无非去看草场。这不,刚洗清戴罪之身,差事立马接踵而至,谁有这等施展拳脚的好福气?” 小监忙道:“陆提点交代小的,先要谢亲事休整一番,巳时之前,找他点卯即可。” “在下哪敢,”谢皎跨出铁围,“一身大罪之嫌,陆提点说句话就能雪冤?” 小监讪讪,心道:“你分明脚下生风,前堂察子说一道做一套,个个轻信不得,谁在潮头我信谁。”他紧追上去,为免留祸,预备磕头赔罪。 谢皎脚步轻快,须臾穿出所有暗室,回到亮堂堂的牢房正门口,只剩一步未踏。一阵风来,淡柳疏摇,碧空如洗。 她回顾身后斜影,踩影不敬,小监连忙跳开。老监泰然自若,正踩在黑黢黢的脑袋上。 谢皎忽道:“南斗第六星是我命星,七杀入命,只有我克别人的份。” 牛管监面不改色,一寸一寸挪开鞋底。 谢皎哂笑,扣住要行大礼的小监,顺势朝他轻击一掌。小监浑身一震,后脑麻痛,退几步,坠势方止。 她正经道:“你认老娘呢,摆出这副架势?牢窗太小,可别烂在这一滩泥里。” 天大地大,她向前跨出最后一步,暴身光日之下,悠悠长舒一口气。 今日快活,要喝桂花酒。 …… …… 东京桂花晚,瓯无新酒,却不耽误胡家卖饼。十年油饼老店,甜水巷口朝东那户便是。 巷外绿水常流,巷里人不如旧。胡老爹所练乃十年如一日的功夫,惯使一套浑圆掌法揉团。面剂子匀如鸡卵,短杖一滚,擀成长条,撒满葱花肉末。 他起头搓棍,正待使出最后一招,拍下河海靖平掌,余光一瞥,霍地嗬道:“无声鬼,吓人一跳!” 来者是客,叫人做鬼,未免失礼。 谢皎恍若未闻,站在棚布下,头顶尽书“东坡学士某年月日食此大京失色,并称一决,口占快文以正马中有赤兔,饼中数老胡”云云的鳖爬墨字。 她目不转睛盯那油锅,催道:“第一炉饼还没出锅?” 胡老爹咚的拍下河海靖平掌,赤膊筋肉鼓胀,大咧咧道:“猪肉二肥八瘦,葱花只剁葱白,上千炉饼,从不短人一分一毫。老爹有规矩,天亮才能开火动灶。” 谢皎怪道:“招牌糖油饼呢?” “谁吃那玩意儿,”胡老爹一顿,悻悻地扫她一眼,“早八百年不做了。” 她肩搭软布汗巾,乌发湿漉漉披满后背,手提一坛“桂”字陈酒。 胡老爹飞饼下锅,油花滋叫。他又搓起一只饼棍,因见客人难掩失望之色,闲道:“刚从浴室院出来?” “天热。” “大清早喝酒,没有正经活计?” “心寒。” “真是条鬼,大白天心寒。”胡老爹嗤笑,“女后生,你从哪儿道听途说,我老胡家的招牌是糖油饼?” “少时吃过,念念不忘,好不容易回来,饼却不做了。” 复一只飞饼下锅,胡老爹拍拍面扑子,短杖辘辘不停,说道:“没有人吃,不高兴做。看你眼生,哪条街上的?” “我向前盘居此巷,”谢皎躲开飞溅的油星,“巷里起火,这才三迁他乡。” 饼如白蛇,案上排开十数条。他撂了擀面杖,抓起一拳肉馅便往上铺,头也不抬道:“原先是有场大火,吓走附近不少人。” 谢皎道:“老爹没走?” 胡老爹神气十足道:“我是东京石敢当,要在这里镇街!” 石敢当镇鬼,谢皎面热心冷,默道:“你七年不走,留守在此,怕谁回来作祟?” 他抄铁箸在手,以拔虎牙的态势夹出那两枚油饼,暂放网筛沥油。不多时,白案堆起一小山饼坯,胡老爹弹无虚发,油锅爆香溢鼻。 谢皎问道:“三文一张?” 胡老爹正切面剂子,随口应道:“老规矩,三文!” 衣不见新,人也如旧,做着不赚钱的生意,守着甜水巷口。她手伸腰袋取钱,六枚铜子当啷入瓮,手指半蜷,指甲缝填着一线白末。 油锅近在咫尺。 火苗斜蹿,谢皎呆望出神。 “女后生且慢!” 胡老爹攥一只铁铲,倏地钻出狭长案间,单手往锅里磕破两枚鸡卵子。待煎蛋微熟,他划开油饼,捞蛋加辣子,热腾腾塞进油纸包,杵到客人鼻前。 他慨叹道:“一年不如一年啦,老爹白活大半辈子,世道一潭死水,连那甜水巷里第三户读书人家,也换了高衙内鸠占鹊巢。好一个泼皮无赖,养一群疯狗,今早四散伤人。老爹拳头硬,无奈打狗还要看主人,叫我好不气恼。” 谢皎默不作声,蜷紧手指。她接过油纸包,咬掉半口饼,食难下咽,一口火闷进腹中。 “糖油饼是不会再做了,难为你特地寻来,姑且以此赔罪。” 在这时候,旁边一对母女也来填饥,要一张猪肉饼,一张葱油饼。人影渐密,油锅热火朝天。 谢皎及时退走,避过车马,躲进甜水巷。 胡老爹再回头,店前已失人迹,心道可惜,忘说一句:“桂”字陈酒兑了水,多是哄骗外客。 “娘,大刀好威风,我也要耍大刀!” “字也认不全,还耍大刀?” 胡老爹闻言大笑,剁开面剂子,案板当当作响。 第六十三章 忘形 “怎么认不全!”谢皎张口就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暑往寒来……” 谢悰牵住这只活猴,“再闹饼要掉了。” 她登时偃旗息鼓,小口咬嚼糖油饼,跟父亲往家走。 黄昏时分,甜水巷一地桂影。谢悰一手牵她,一手折下半尺桂条,别在巾后,垂垂地轻晃。 谢皎眼馋,忙道:“我也要!” “你也要折桂?” 谢皎点头,于是被父亲举起。她钻进花中,亲手捋满一把早英,空留一截秃枝。 谢悰淡笑出声。 她叼着糖油饼,张手一撒,全抛进他项上的冠巾,蹬腿跳下地面。 香透凉衫,谢悰浑身是云,慢悠悠道:“聪明随我,脾气却像你娘。快吃完,别让她抓到。” “明日还想吃,”她抹了抹嘴,“二哥昨夜溜出门,去莲花棚偷看女子厮扑,字帖不是他一人写完的,我要赤豆馅。” “这里头还有皎皎一份功劳?”谢悰蹲下腰来,掏取巾帕,擦净她手脸的油泥。 谢皎一顿,不知他说哪份功劳。她摇头晃脑,搪塞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闰余成岁……” “爹考你一考,你若能答上来,就赏两张糖油饼。” 他直起身牵走谢皎,大影曳小影,二人复往前行,“很久以前,谢道韫咏雪不用‘雪’字,才名流传千古。胡老板每日卖完饼后,必去夜市斗蟋蟀。你也不提蟋蟀,诌一句诗如何?” 谢皎傻眼了,心知有诈,硬着头皮唬道:“竹叶断肠落,霜月露水寒?” “只讲砭人肌骨,不点秋蛩之题。无声无影,又浓又齁,这点本事,殊无家门之风啊。”谢悰惆怅道,“爹说一句,你评评理:‘无风来竹院,有月在莎庭。’” “风”字灵眼,她啊的一声,拍头道:“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谢皎心中懊恼,自忖输人一着,颜面无光,忽然又惊觉,这不正是二哥课业里的文句? 她昨晚略扫两眼,不曾亲笔练过,方才忘得一干二净。 “两个小懒鬼,欺软怕硬,大哥就那样好欺负?你爹还没活到老眼昏花的时候。” 谢皎惴惴,不分青红皂白,怪罪道:“胡老板那副身子骨,熊瞎子也似,角扑都能摔死一头牛。斗个小虫子玩儿,有没有志气!” “人无癖好,不足以称人。你明天还想吃糖饼,哪里比他高明?” 谢悰驻足,簌簌抖落余晖,叮嘱道:“到家了,糖油饼的事,你可不许说漏嘴。” 墙头一竿竹,撒撒影动,甜水巷第三户正是谢学士宅。 年初的桃符留门未揭,风雨剥蚀不减其色。大门两旁,右书“七十二峰深处”,左对“江湖诗酒人家”,乃是谢皎照猫画虎涂抹的对子。谢悰着人,刻成楹联挂上门,颇得几分稚趣。 她嫌人短墙高,一脚踏上门口的方箱石墩,朝宅里喊道:“二哥开门,瞒不住啦,你快快束手就擒!” 无人以应。 石墩周围蹿出丈长火焰,烧红融化。 谢皎猝不及防,怒从心起。她跳下方箱,甩手摔破桂酒,一力叩击狮头衔环,吼道:“开门!躲躲藏藏,猴年马月敢出来见我!” “谢三!” 她浑然未觉,身旁长臂一晃,徐覆罗扣住手腕,就拽人往墙根躲。 墙内传来狗叫,谢皎脑中嗡的一震。她眨干两眼,楹联赫书“高门大户风流眼,富贵如球滚滚来”。紫竹尽伐,方箱化作抱鼓,匾额斗大的金字,一字一字写的分明是“高衙内宅”。 徐覆罗灰头土脸,托紧怀中大腹如胆的泥坛,狼狈道:“你又中邪?” 谢皎踉跄着随他疾疾隐退,白净面孔上掠过槐影斑斑,她如梦初醒,指他认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铁公鸡!” “铁公鸡?”徐覆罗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你债主,快想法子还钱,否则我杀马吃肉!” 二人奔出半条巷,身后大门砰一声洞开。三五条护院汉子持杖跳出门外,叫道:“何方鸟贼,出来受死,敢在花花太岁头上动土!” 狸猫惊走,半条虫豸不见。护院梭巡再三,踢到抱鼓石旁打碎的酒坛,这才疑心酒鬼闹事,骂道:“喝死王八醉大虫!昨日来闹,非把你撕成千片万段喂狗!” 前后回宅,咣当甩门关紧,震飞墙头一排小麻雀。 …… …… 甜水巷外,泥坛易主。说是泥坛,实则徐覆罗先下汴河洗净了,交付给谢皎,换来一枚冷透的猪肉油饼。饶是如此,他依旧嚼也不必嚼,噎得飞快。 谢皎招手,又朝行菜要一海碗的软羊汤饼。 徐覆罗毫不客气,埋头苦吃,她奇怪道:“饿一夜的不是我么?” “狗!”徐覆罗口中汤汁喷溅,他呜呜怒道,“膀大腰圆,十几条,追着我叫唤!” 谢皎扭头远眺,一手托腮,一手搭弄新洗的乌坛,只当耳旁风。 他噎得两眼翻白,吼来一盅爽口的冬瓜鲜鸭汤,借花献佛推至对面,殷勤道:“饿了一夜,你吃。” “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吃不下。” 徐覆罗当即拖回汤盅,两碗并进,左右一齐开弓,笑嘻嘻道:“我吃。” 日上三竿,铁公鸡酒足饭饱,有一下没一下往嘴里扔甜枣。 谢皎正色道:“你开坛了?” 徐覆罗嘁的一声,“我还做法呢!你这夜壶太寒碜,想我当年做土夫子的时候,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何等样宝贝没……” “见过?” “听说过!” “鬼话连篇。” 徐覆罗一拍桌沿,行菜唤道:“客官有何吩咐?” 他连忙摆手,示意不用,复朝谢皎低声道:“贼喊捉贼,鬼喊捉鬼!小小乌坛,宝贝何在?什么钱引子命引子,左右唬我做白工罢了。一罐子的鸡零狗碎,谁乐意动它似的。” 谢皎心下稍定,又听他埋怨道:“甜水巷第三户人家,后院墙头正对四圣观,那是高衙内宅第!你要我偷的罐子,正埋在蹴鞠场,雨后地湿,动一块草皮子无端显眼。天蒙蒙亮,我就翻墙进去,实在没法子,只好放走后院十几条恶犬,使一招调虎离山之计。真咬上一口,我就完了!” 狗牙尖利,徐覆罗举腿,破烂裤脚内漏出撕成碎条的藕粉中裤,谢皎冷着脸,扑哧乐不可支。 他数落道:“白眼狼,忘恩负义,兄弟死在面前,想必你也无动于衷。” 谢皎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还不许人笑?” 徐覆罗愤愤道:“高衙内养的一窝疯狗,不定吃人吃肉,我总不能个个宰了。索性帮他闹大,叫开封府来管一管。” 谢皎笑意顿无,他又道:“蔡妩开口果然有用,下一步怎么走,说好的亲事官,你还做不做?” 她并二指,嗒嗒点案道:“人不欠我,我不欠人。人若欠我,我必加倍讨还。你且看好,我不仅要做亲事官,还要往高处走。居高声自远,我在高处,说话才有人听。” 第六十四章 升官 “鬼话连篇,你知不知道,我干什么偏偏跟了你?” 徐覆罗向后一仰,叉托后脑勺,咕哝道:“哼,告诉你也无妨,我本非东京人,只有鸡鸣狗盗的本事。不堪大任,事事难成,滚过泥,挨过刀,皇城司里一根草。那帮坏种,天天骂我活瘟疫,叫我扫把星,不曾有人替我说过半个字的好话。我哑口不应,夜夜琢磨,忍一时,就要忍一世,这难道还能比抹颈子更疼么……” 他一顿,瞄向谢皎,语带歆羡与好奇。 “你不一样,你总志在必得,横冲直撞,是个能成事的人。远远见了你,我才明白,还能这样活。” 他吐尽满腹块垒,望向路边熙熙攘攘,出神道:“我啊,我也想这样活。不做骡马牲口,也不必持缰。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这条凡人之命,能如我本意就很好了。” 谢皎笑道:“什么本意,粉衣红裳?” 徐覆罗瞪圆了眼,嚷道:“我爹裁的里布,不当小娘子养着,我早死了!” 他愤愤不平,又扔一枚甜枣,咔嚓大嚼道:“没人帮我,那我先帮你。天上不掉馅饼,那就拿我的血汗与你的换。女人家心软,将来若有好处,你必定顾及情面,分我一杯羹汤吃。” 她取出一角子银会账,抱坛起身道:“是,你最有理。两杯羹汤,全给你吃光了。” 行菜纳银,凑前收走两只空碗筷。徐覆罗几步跨出条凳,追她行至店外。 天光云影一片景,毛驴甩尾险些拂面,臭气哄哄。他连退两步,并不赧然,只觉得过于鲜活,扯嗓子叫道:“这就走?” 谢皎回头看他跑来,天光太盛,杏目半阖。她搭起眼帘儿,应道:“陆提点要我巳时点卯,差事来了,既往不咎。” 他自由自在飞过去,大笑拊肩,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说道:“我一定要骑戴星马,去吴义甫看管的草场里跑一圈瞧瞧,好生耀武扬威。” “幼稚!”谢皎嫌他没志气,肩一抖,打落狗爪,“若是好差事,你敢不敢与我同做?” “求之不得!” 徐覆罗喜笑颜开。 一番荒闹,连吃带喝,谢皎终于三言两语将人哄走。 她进甜水巷本想回客店歇脚,束发整冠好去皇城司领差事,却没料到徐覆罗早早就来履诺,撞个正巧,倒贴他一顿好饭。 客店清净,吃过半碗肉羹,谢皎上楼去,复返栖身斗室。她轻轻放下抱中乌坛,解绳启盖,掏出一只死龟。 “好久不见啦,三娘子,”谢皎使两指慢慢撑开龟吻,尖声细气,“地下好黑好黑,我又渴又饿,奄奄一息,断了气也没人来找我。” 白沉香丸填入死龟口中,谢皎松手,坚如金铁的龟腭缓缓落合。吞吞不进,咽咽不下,和七年前并无两样,仿佛人走茶温,故地重游,杯中仍吐热气。 “吃吧,欠你的。” 宝坛空空,她垂头凑视,欲取之物卡在坛底。谢皎双手环罐一转,覆坛而晃,这才叮一声,掉落一块漆牌。 谢皎叹道:“噫,水银倒掉了。这浑人,好心办坏事,污了我的生辰牌不说,气死老娘了。” 漆牌正面依稀可见莲花纹路,将之抛投茶碗,聊去土腥味。 窗外马蹄轻快,谢皎口咬木簪束发,一边照鉴,一边忖度:“昨日骑马让人一程,孰料因祸得福,可那贵人出身蔡氏……”她又呸的一声,只道:“戴星才是福星。” “哎呀。” 她俯身去拾木簪,绑好的长发重作沙撒。 …… …… 巳牌时分,风爽铎鸣,宫禁琉璃瓦碧光照天。 谢皎红衣乌靴,容光焕发,直入皇城司官署,洒扫察子自动避让。 三刻去午时,陆畸人从容就座,她奉候见礼,戏讽道:“这把交椅炙手可热,好不好坐?” “滔天骂名又如何,我如鱼投水。” 他大言不惭,举茶端详片刻,感喟道:“你总能逢凶化吉,合不合适?” “天衍四九,我遁其一。” 谢皎不落下风,陆畸人哈哈一笑:“也罢,有人开口,倒也省我周全。” “周全?” “不必猜忌我,你的能耐还大有可观。这个位子选了我,然后由我选你,再合适不过。” 谢皎抱拳,“承蒙提点谬赞。” 陆畸人啜茶,“冯汀办好了,前案尽消,皆为华无咎之罪。言尽于此,你大可放心,无须再吃同僚暗箭。” 她的眉眼殊无波动,陆畸人搁下茶盏,似不经意问道:“本官若没记错,谢察子曾住在甜水巷?” “甜水巷地契奇贵,属下哪敢攀居?” 他揉眉心道:“巷内皆是新宅,高衙内迁进去后,地价还降了些。今早疯狗四散,惊扰贵人,墙外大书‘我来也’,颇费本官一番周折。这等粗人,多看一眼便惹烦,竟敢叫皇城司帮他抓狗。这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看是吃了皮球,心比天高,简直可笑。” 皇城司服侍之人屈指可数,甜水巷后直通镇安坊,坊西的菀柳阁正是李师师的居所。 京中一试,李师师获封“瀛国夫人”,菀柳阁便改称醉杏楼,极言花容冠绝。虽言冠绝,却是天亮即败,难邀花客共老。 谢皎面色肃然,心底暗喜:“徐覆罗一定料想不到自己捅了大篓子,待我添油加醋吓他一吓,赎马金减半未尝不可。” “狗随主人,”她义正词严,“该罚!” “京城瓦梁下,打狗先看主人。”陆畸人意有所指,“否则当初,我便一剑杀了辽使萧宜信,以偿秀州通判不白之死。说来也巧,冯汀这个人,注定要效力皇城司。因缘际会,当真非人力所能抗拒。” “属下不明白,还请提点指教。” “你光知孙通判莫名丢掉性命,却不知他入京来,是为述花石纲之职。” 陆畸人翻找案头文牍,抽出一副札子,摊开朝前一递。 “骨殖归乡,职责未尽,孙通判所有身外之物,尽数被冯汀递到了皇城司。花石纲之事,按说该派平江应奉局的人来禀,朱勔执两浙牛耳,没道理另寻旁人卖命。” 朱勔朱防御使,独领平江应奉局,负责采办花石纲,与童贯童大珰渊源颇深。沿途漕运托付于御前人船所,两千艘船只,尽数由宦官掌握。 “孙通判还与蔡家有干系?”谢皎读毕一惊,打量札子里的陌生男人画像,她瞪向陆畸人,“一条线还不够,花石纲竟有两条输纳线么,这叫两浙的百姓如何缴得过来?” “两浙局势复杂,你诚然一无所知。朱勔是童贯的左膀,盛章是蔡攸的右臂。采买花石纲,威权极盛,怎么能叫朱勔独揽大权,东京鞭长莫及,养出东南小朝廷如何了得? “若无蔡攸门徒征调地方钱物,朱勔空有纲船,没法驱使丁夫逆水拉纤。花石纲不能及时入京,一旦误了万岁山,有的是童大珰的霉头。” 陆畸人慢声点破:“两线冲突日多,只待寻个由头撞破。孙通判虽然党附蔡攸,但却无关大局,无论何人派他前来,都不需要他活着回去,这样才好挑起由头。” 谢皎怔愣,低喟:“头一次来东京,竟是要他送死。” “原本不必死,”陆畸人挑眉,从她手里抽回札子,“冯汀问出,他是代人述职,述不述都是一个死。不知什么阴差阳错,却被萧宜信代劳。” “替死鬼?”谢皎当即悟透关窍,“所代何人?” “就是他,秀州县丞,赵别盈。” 陆畸人指向画像,沉沉道:“宗室之人,赴两浙未归,两浙分司沈焕沈总钤有信来报:人丢了半个月,掘地三尺不知去向,案子压在朱勔手中,不许上报。他胆小如鼠,迟迟不敢声张,唯请京师皇城司驰援。” 帘外传来喜鹊喳喳叫声,他起身撑案道:“谢皎听令。” “属下在。” 谢皎撩袍单膝半跪,朝上略一抱拳,不由屏声静气。 “即日起任亲事官,奔赴两浙,先要查明原由,再带赵别盈回京。此乃三大王族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容分毫闪失。” 陆畸人当啷丢下一块令牌,“赐你指挥牌,东京上一廉访使者。便宜行事,务必水到渠成,不可操之过急。” “下官得令。”谢皎抓牌在握,心头雀跃,“我明朝赴浙,必定不辜负陆提点的重托。一人势单力薄,下官可否选一人同行?” 陆畸人答应得很痛快,“平级以下同寅,一概任你挑选,地方亲事官及察子,亦可随令调遣。” 谢皎起身试探,“两浙地方大吏,哪一个算是三大王的人?” “你以为,王黼和童贯,二府宰执,就能实打实算作三大王的人么?” 陆畸人一声冷笑,“殿下不过弱冠,你未免高看了他。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纵观整个大宋,独有皇城司可供三大王凭靠。只有你我,才能为他打牢根基,让他登基成龙。臣子再有所求,自然十拿九稳。” 谢皎若有所思,坦然一笑,心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事既未成,你难保不是唬我。” 她郑重许诺道:“多谢提点告谕,下官谨记在心。” 日光剔净,窗影斜分桌案,陆畸人柔鸷的面孔避在阴翳之后,只有一双手撑在亮处。 他颔首道:“很好,机会难得,别辜负本官一番美意。东南之地,水泼不进,是时候松松土了。” 第六十五章 剪肠 浮灯流川,暮云长河如泄,水面的月影波折几弯。 京城东南近郊有处汀洲,鸥鹭常访,而钓船罕至。 “后来呢?” “后来,我说不要风筝,你把那绯衣朋头放了。京城水浑,那就派她行走四海,放归天地,耽搁一夜我也不开心。” “你要的还是风筝。” “她也配!”蔡妩冷诮,“我不过担心那匹好马。” 芦花环拥汀心,桂树瑟瑟,蔡妩从高处荡落,顺着秋千飘然远摆。 女冠盘坐于草席蒲团,面前一方石案,一卷旧书,一壶琉璃盏。汴河水冷,和绘蝙蝠扇也失了用处,她一身月白氅衣,太极髻高束,又闲闲道:“晏探花伤势如何?” “别提那个铁棒槌,气得我心口痛!” 怒叱由远荡近。 “我要生来便是男儿,何至于像他这样碌碌无为,两年过去了,只做一个微末判官!” 女冠翻书一页,咳道:“忠恪祗顺,如履薄冰。可以自守,难以聚众。” “他不是有三个师父?” “两个横死。” 蔡妩惋惜道:“李心铁倒也罢了。我还没亲眼见过谢公静学士,听说很有荀令君的风采,是个大贤君子。” “师承一脉,难以聚众,但可以聚义。否则翰林院之乱,便不会有谢、檀、薛同年三君子慷慨赴死了。” 蔡妩骤然从半空中跳下秋千,江白郎守在岸边,见状奔出两步,随即刹止。 芦海白波翻天,她恳求道:“如澈,我说错了,你打我吧。” 檀机笑道:“七年过去很久,抄家算不得忌讳。党人碑推也推了,我安之如命,出家修道,总好过沦落教坊。” 蔡妩见她真没恼怒,便挫败道:“我若能进庙堂,推倒党人碑的就属我了,怎么轮得到一个小判官……你看什么呢,比我还要好看?” “三国。” 蔡妩支颐问她:“曹营,刘营?” 檀机思索道:“少喜刘备,后慕曹操,如今,还是刘备。” 蔡妩大失所望,“那不谈了,谈话本子吧。” “风花雪月很乏味。” “你很真诚在气我,七月十六开始,我就要闭门戴孝,做个孤魂野鬼,你还敢惹我发恼。” “谁在说话?”檀机佯惊。 蔡妩陡然张臂,恫吓她道:“妾在黄泉漂泊两年,今夜找你索命来了!” “胡说,”檀机嗔怪,“在下出家人,一片明镜,向不招惹红尘是非。” 蔡妩拍开蝙蝠扇,掩口叹道:“你果真只是一时兴起。” 檀机温声道:“难道你以为是一辈子?” “那就下地狱吧!” 蔡妩啪的束扇,扑到檀机身上伏背抱颈,口中咻的一声,斜斜从她肋下贯入扇骨。 “好了好了,我死了,你如愿以偿,”檀机淡笑拍拍肩头,示意蔡妩起身,“我还是不懂,茫茫孽海有什么趣味。冤冤相报,烦不胜烦,何年何月是个头?” “我也烦,”蔡妩恹恹道,“开封府封了几家书坊,近来的话本子越发难以卒读。晏洵清正执拗,我虽恼他能做官,但看他委身风月传奇,还是很解气的!” 谈兴佐酒,二人餐霞饮暮,耳畔河流沙沙东去。须臾云散,灰紫满天,无名禅院传来钟磬暮鼓。 蔡妩左手转杯,杯底映月,几欲溺毙在这浅浅一汪蓬莱水中。日升又落,苍苍茫茫,恨不能以一死换一刻快意。 “介眉正与人叙旧,花小娘子请回吧。” 十数丈外岸边,江白郎横刀拦人,花刺央求道:“我来送药敷手,不烦她。十五之后,妩姊谁也不见,你行行好,放我过去啊。” 她纠缠不休,江白郎面如冷铁,一把将人掼倒,石流青连忙去扶。 怀中的火折子咕噜滚落一旁,花刺目露狠色,刚伸出手,江白郎一刀挑飞,火折子噗通落入汴河。 芦花烂漫,雪臂挥摇。 他告诫道:“介眉救你,乃是一时兴起,不图任何回报。花小娘子感激也好,孺慕也罢,她并不欠你什么。稚秀女子,在下不拦,凡是心怀叵测之徒,别怪我刀剑无眼。” 花刺恨声道:“她救谁都只当猫狗,我是活生生的人,想同她亲近,究竟何错之有!” 江白郎道:“无德无能,猫狗也嫌。” 花刺抄起一块沙土砸他,“你也不过是条狗而已!” 雁咴鹤唳,芦臂振作海潮音。城中花灯顺流而下,成千上百,满川尽泼流光。 汀洲分灯擘水,蔡妩耳畔只闻涛声,连忙拽着檀机,起身观灯。两人把臂并肩,身在琉璃盏,衣襟随风鼓飘。 月影点水,笑杀芦中人。 花刺泪眼汪汪,扭头便跑,药囊弃之不顾,石流青只好尾随她离去。 江白郎默不作声,夜风复平。芦海有如银铸,刀起又落,药囊沉入水中,河面噗通一下吞月。 …… …… 石流青耳后生风,一连追出二里地,直从城外跑进宋门,风一般掠过太庙和大相国寺。 饮光正待偷溜出门,快风卷过,怀中火盆险些一飞冲天。 东十字大街将拐,小轿斜出,花刺一头撞上抬栏。她哎哟痛呼,扭脚跌倒,怀里物事纷纷撒落。 龟公嗔拳便要打人,轿中拍出一只桃花扇,薛灼灼责怪道:“小丫头罢了,何必同她计较?只要不是讨封的,孤魂野鬼由他来撞,我看哪个没良心的知道回来。” 花刺白眼瞪他,孝官不忿,刚要偷踹几脚,陡然被人喝止道:“对不住,对不住,孩子脚快,这才冲撞了小姐。” 来人书生打扮,连告几句歉,伸臂去扶花刺。她兀自逞凶斗气,一巴掌拍上书生素白衣角。 孝官啐道:“起轿!别让蔡悯小爷久等。” 轿队飘然远去,没了人障,石流青很快追到面前。他见花刺梨花带雨,箕坐揉着脚踝,因而闷叹:“师公不让出门。” 花刺抄起手边绣袋就朝他掼,哭嚎道:“我是你小师姑,你敢管我!” 书生拾起一地鸡零狗碎,奇道:“小娘子,这支猩猩毛笔,卖是不卖?” 石流青一把夺回那支笔,生硬道:“不卖,你别抢!” 书生忙道:“你误会了,我不是要抢,我……唉,高丽文房十分珍贵,猩猩毛笔京城少有。张某画画出身,没见便罢,见了难免眼馋。我出钱买,如何?” “我送你了!” 花生针眼刺,月送剪肠刀。花刺越想越委屈,嗷一嗓子大哭。 书生又摆手道:“不成不成,君子不好乘人之危。这支毛笔,我不要了。” 此乃傅偲越海带来的文房,石流青本想烧给他,哪知被花刺夺走,非要送给蔡姊姊。仔细想来,留不如送,焉知她回过神之后,会不会折笔泄愤呢? 石流青拽他袖子,递过猩猩毛笔,书生不接,二话不说便塞他手里,复才讨回花刺的宝贝零碎。 少年收理一齐,蹲腰挟腿,一鼓作气背起小师姑,往避身之巷走去。 “这样吧,我与你换,两不相欠,”书生紧追不舍,掏出一支如意小金钗,莲藕钗头,上嵌一枚绿松石,讨她欢心似的挥了挥,“张二叔喝酒赢的,厉不厉害?若还不够,再送拙作一本。” 花刺单手接钗,三插两插总往下坠。她兴致顿无,直接扎进石流青的项上发髻。花刺接过画册,意兴阑珊,倏地瞪圆双眼。 原来书生是界画出身,下笔讲究毫厘不差,亭台楼阁,豆人寸马,多而不杂,繁而不冗。偌大东京城赫然在册,意趣远胜过话本子。 “张待诏,下一摊人间秀,喝不喝?” 书生忙道:“喝,就来!” 花刺惊呼,石流青脑袋夹在她两臂之间,往上瞟得几眼,心底暗奇。 钗头刮臂,花刺没耐烦,一巴掌拍下去。石流青右脸登时红白分明,他默不作声,深深埋下头。 “疼不疼?” “为何……我没感觉?”他摸了摸脸。 “不疼就对了,”花刺气性消了些,擦一把眼泪,认真讲道理,“猛药治沉疴,你服下蛇蜕蛊后,会有很久的无痛症。蛊虫正在重塑你的心脉,如果知道疼,你会被活活痛死。等很久之后,你能感知外界的疼痛,那才是彻底康复。算了,也说不上康复,只是奇怪地活着,但总比死好吧?以后我不打你,你自己打自己,疼了再告诉我,那就算是真正活过来啦。” 她转头问书生:“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还有什么你不会画?” 书生道:“神佛不会画,鬼怪也不会。” “那你怎么画人?” “好问题,一口一鼻两只眼,照葫芦画瓢,俨然若其存。” 花刺奇道:“原本不存么?” 书生朗笑道:“有的存,有的不存,还有的人长多了,那才是难画。” “张待诏!” “来了!” 书生朝二人拱手一拜,悠然离去。灯下三两影长,遥遥冲他招了招手。 “张择端多谢小娘子赐书。” 一隙风软,书生衣角撩起,翻见一枚斗大的黑掌印。 第六十六章 微冷 人间秀酒楼内,宾客盈门。大堂天井临时搭了场子,延请瓦子里惯唱风月的伶人,粉墨傅面,要演半个月的《目连救母》。 晏洵撩袍角,跨进门槛,行人无眼,他低嘶一声按肩。辛羡拨开往来人流,叮嘱道:“字号,千嶂里,我就不跟过去了。” “梅给舍梅执礼为人刚严,见他一面,获益匪浅。” “他只请你,我喝几盅消遣,不扰贵人清净。”辛羡叫住行菜,“给我上一壶烧春。” “晏判官,久候多时。” 暂别之际,一名青巾汉子匆匆钻出彩廊,赫见门口附近的来客,连忙拱手邀道:“请。” 晏洵心道好笑:“一个两个,个个口称‘请’字。归根到底,哪有容我说‘不’的余地?” 二人经行游廊,春水阁擂喝震天。正门咚隆从内摔开,风流子弟滚成一串,慌张道:“这么大的动静,灼灼肯定能一路摸过来。快躲快躲,哎呀,你压死我了!” “你傻了不成!她摸过来,你竟要躲?” “妾身这样招人嫌么?”女子的脆笑传近,“哪个没良心的非要躲开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要尝个鲜,你还能躲到下辈子不成?” “来呀,让她摸,由得她摸!” 青巾汉子带他绕过闲人,走出游廊,拐角上楼之后,低声道:“在下订好‘千嶂里’的席位,才知道蔡小衙内一行人,包了录事巷行首在此耍闹。” “不碍事,”晏洵不为所动,“等我明日便告诉他姊姊。” 青巾汉子一愣,一下想到蔡妩疯名,他噗然吞笑,咳道:“先前误会一场,进奏院……不,在下本无恶意,还望晏判官海涵。” 晏洵冷淡道:“无妨,人证枉死,误会也烟消云散。冷山馆印社不日查封,其他的,就麻烦进奏院自纠了。” 青巾汉子忙道:“那是自然。” 二楼稍静,青巾汉子将人引到千嶂里门前,又拱手道:“不便多陪。” “阁下请便。”晏洵回礼。 千嶂里清凉雅致,晏洵阖门,又拐进一道月洞门,始见进奏院给事中梅执礼,独立窗前。 桌上不见饭菜,空有一壶二箸,他上前一揖,见礼道:“晚生晏洵,见过梅先生。” 梅执礼回头,恍然大悟,朝他招手道:“你来了,不必拘谨。过来,站得近些。” 晏洵应是,他面色肃然,站到梅执礼右手边,聆听指点教诲:“此地本叫铁屑楼,暮春时候,李祭酒烧死在这里。短短数月过去,人间秀拔地而起,本官却未查出这家店姓甚名谁。” 少年人默然不语,梅执礼叹道:“金明池水浪打浪,一个浪头砸下去,多少人悄无声息就没了。” “由来只闻潮头笑,哪闻潮底水鬼哭?”晏洵心道。 窗外不时冒出飞扑的火星,风挟其形。街头早扎好盂兰盆,三脚竹竿将其高高举起,冥钱纸衣爆裂无声。 梅执礼触景生怀,不由惋惜道:“李心铁这个人啊,太过执拗,一条路走到黑,同谢公静一样苦。知己犹存,却是青蝇之吊,身后连个烧衣送钱的人也没有,真是荒唐。” “晚生烧了黄钱,”晏洵望向夜市街景,“昨夜烧过好几盆,都没落下。” 梅执礼闻言,沉沉看他一眼,连珠炮一般开问。 “党人碑砸了?” “砸了。” “不怕遭人反咬?” “不怕。” “你不想再往前走一走?” 晏洵一顿,抬见梅执礼洞明双眼,郑重其事道:“我想……不,我要先去地方历练。” 梅执礼并不意外,“章中丞知道么?” 晏洵垂下头,“晚生……没敢告诉师父。” 梅执礼道:“人之常情,你怕是要从他手上剥一层皮再走。” 晏洵摇头道:“只有心铁先生好用戒尺。” 梅执礼霍然大笑,叹道:“李心铁走得蹊跷,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和他一较高下了。” 他又颔首称赞:“是要求变求活,这并非少年人独有的能为。我自思量一番,也要忘掉不惑之身,向老天爷讨教高下。以免将来活成老糊涂,倒招儿孙嫌弃。” 晏洵想起什么似的,“梅给舍真要改任礼部侍郎,不再掌管进奏院?” 自打蔡京罢相后,王黼独柄大权,尽废蔡相昔日政令。礼制局并五十八所修书局一齐被废,当月结尽料钱,一百一十卷《会要》沦为废纸,修书吏登时作猢狲散。 晏洵苦忖,司马光年近古稀,废尽王安石新法才咽下最后一口气。几十载过去,王黼粉墨登场,执政之后不说其他,蔡京旧政首当其冲,悉数或矫或废。 二者固然贤愚有别,可相形之下,究竟又有何分别? “浪头来了,我也躲不过。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姑且顺势而为。”梅执礼拊他肩膀,“进奏院自有旁人接手。礼法纲常关乎社稷,颜回难做,总要有人去做。” 晏洵肩痛欠身,梅执礼见状收手,皱眉道:“抱恙?” 他心受触动,又想梅执礼乃进奏院之首,内外消息自然畅通无阻,答道:“三两日变故迭起,晚生身体不听使唤,颇有几分孤木难支的念头,这才想要出京增长见闻。” “临阵脱逃,此乃兵家大忌。”梅执礼一顿,喜怒莫辨,“你年纪尚浅,没见过前些年党争的时候。兄弟阋墙,知己反目成仇,亲朋故旧变化殆尽。一切面目可憎,那才真是孤木难支。” 晏洵扶正肩膀,很是认真道:“京朝官乃通天坦途,地方吏是羊肠小道。如果不曾亲自用脚走过,晚生便不知,究竟哪一条路才有我的位置。” 梅执礼陡然发难,“道路竟有贵贱之分,走过才知孰是孰非?” “断头路你走不走? “走过一半后悔了,有没有人助你脱身? “降到岭南,老死他乡,难道你指望,三大王会救你于水火?” 晏洵一怔,骤然惊醒。 梅执礼厉声叱道:“多少人毕生奔波,一辈子没能回到京城。只因孤木难支,便要出京,你当这是儿戏?增长见闻,亏你说得出口,我不是章中丞,也要将你骂个狗血喷头!” …… …… “阿翘,”他咳嗽道,“昨夜城外起火,烧死了好多人。” 晏洵躺在太医局扶手榻上,模糊地想:“说来荒唐,我最近倒与病榻有缘得很。” 赵楷怪道:“竟有此事?” 蔡妩责怪地睨他一眼,“洵直不说假话,晌午出城的途中,我也见到过几棵焦枯树木。” 赵楷当啷撂下茶盏,呵斥道:“这帮欺上瞒下的奴才皮痒了,又敢隐瞒不报。快来人,上十全大补汤,给你好生灌一灌。” 晏洵低咳:“那可遭不住,一口灌下去,我也要烧死了。” “你哪回不是冲在头一个?”赵楷瞪着他,“话都说到我面前,还要我装傻充楞,做一个铁皮公鸡不成!” 蔡妩使银匙搅和一碗苦汤,托腮促狭道:“晏探花,瞧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说出去笑掉大牙,也只有我和阿翘不嫌弃。” 晏洵顿时如释重负,他舒缓意气,嘱托道:“病从口入,流民棚这番疫变是我失察,晏洵无话可说,我甘愿受罚。只是,皇城司手段不妥,你手下那名亲事官吴义甫,行事有违国朝仁义之名。还有太医局教授傅偲的命案,也该一并查清,好给苦主一个交代。” 哐当。 赵楷托起苦汤药碗,一下子失手摔得粉碎。 第六十七章 谁怕 蔡妩埋怨道:“这也要抢,烫伤没有?” 赵楷微微摇头,他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净双手。太医局的杂役听闻动静,埋头入内,收拾一地的狼藉。 待杂役退下,赵楷道:“洵直,你执拗起来,和李心铁一模一样,我看一眼就烦不胜烦。” 晏洵不语,他又道:“资善堂,隆冬月,本王早说五经倒背如流,李侍讲收了我的秘阁藏本,非要试考墨义,待我堪比老明经。整整三年,耳提面命,不许我有半句怨言,全不懂得何谓因材施教。” “先师凭此登榜元佑三甲,素来引以为傲,他只会使这种严苛的法子。” 赵楷莫名恼怒,咄咄逼问:“隋唐以降,举子不下千百之数,所求究竟为孔孟,还是为盛名?神宗变法,党争绵延三朝之久,所争究竟为正义,还是为私利?” 晏洵无以回应,他自然明白:赵楷难能吐露心迹,今遭受惊,是故不同寻常。 党争以降,“蛰龙”二字的诗案可杀东坡,为人臣者噤若寒蝉。小判官乃府尹之臣,三大王却同样是天子之臣。一字一句,莫不关乎身家性命。 然则人非尺蠖,岂能苟且于方寸屈伸?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晏洵乃新士翘楚,远非家田有产的士大夫,他固心有所答,却不知是否该答在此时此地。 “殿下。” 晏洵思量一番,撑榻而起,坐正上半身,伏首揖道:“下官不知,殿下竟作此想。若看士大夫一无是处,云上之人,又会如何看待升斗小民。郓王殿下,真的正眼看过他们么?” 赵楷怒道:“怎么没看过!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将女婴溺杀于井的人,难道是我不成?我欲使民同乐,他们又何曾正身以德?活人,死人,一切德行,俱都司空见惯,难道是我叫他们一无是处?” 圣人之道,向未见其现身浊世,贵贱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此时此地,赵楷便作此想。但他不会向任何人坦白,那无异于是说:你我不过粉饰太平。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党人碑能推,儒教根基却不可推。他自幼埋首书堆,一旦推翻,少年聪明,还剩什么? 若为嫡长子,那便水到渠成,一切由他来改变。无奈行三,亲王自负其才,宏愿再大,也是不合身份的野望。 “云下尽是愚魔,”赵楷愎戾道,“凭什么要我活成孔孟!” 晏洵如鲠在喉,当即反驳道:“无恒产而有恒心,惟有士人能为之。民无恒产则无恒心,一旦无恒心,奸恶邪毒无所不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殿下,这不是你我熟读于心……” 气火攻心,他一阵急咳,几乎呕出肺腑。晏洵咳出满脸红筋,失力仰倒,再没能说完那句话。 赵楷熟视良久,缓缓道:“既然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鸿鹄,那法不责众的燕雀之恶,还能赖给什么呢?” “好了,阿翘!”蔡妩打圆场,将话头引回导火索,不愿他二人继续争执,“你同他置什么气?洵直也是李门中人,所受折磨未必就比你少。明经墨义,我一个字都没抄过,照样能中第二名榜眼。你有怨气,冲我说好了。” “哼,李伦那些死板规矩,连他儿子都遭不住,活活被逼成了草包,”赵楷见他可怜,又想这无妄之灾皆因马球而起,心有所愧,却又舍不下脸面,“你好生休息,本王先回皇城司,补药改日送到开封府,别多操心了。” 郓王甩帘而去,杂役这才敢影身钻进局子,奉上煎好的新汤。 蔡妩嗔怪道:“若说皇城司下头,有哪个小官犯了大错,那阿翘一定会秉公惩处。你可倒好,直截了当说皇城司的不是,岂非当面折人?洵直,阿翘不傻,他最恨受人欺瞒。皇城司是他耳目,自有非常手段,一切不同以前了。” “我想说真话,难道是我自不量力?”晏洵低回良久,嘶声难过。 蔡妩命令道:“伯牙子期,不曾有一人姓赵。你今日哪里都傻,喝药,补脑。” “难喝,放那里吧。” 晏洵怔望向太医局拱梁,越近越真越远,半晌阖上了两眼,“愿为诤友,不做佞臣。原来大家一开始,便没走上同一条路。” 蔡妩失笑,意味深长道:“你不觉得,问题就出在,所有人都自认没错么?” 莲花藻井像无尽的漩涡,漆压似乎只在顷刻间,那便是皇城之人头顶的苍穹。 …… …… “龙门难攀,多少人折戟沉沙,最后只沦为一点浪花,早忘因何入仕!” 梅执礼明若观火,呵斥道:“不论身在何处,士人始终脚踏正道,不偏不倚,非王非民。此乃中庸,此乃正义,此乃横渠四不朽,此乃士大夫之道!” “东坡沦殁,你是他三代徒孙,谁都能忘,你不能忘!” …… …… “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实乃权臣忌苏子瞻为相。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子瞻到这地步,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什么?” 谢悰一顿,温声道:“洵儿累么,咱们歇一歇,不写那劳什子墨义。” 晏洵停笔未动,伸脚着地,哧溜滑下高椅。他将兔毫笔端端正正摆回笔搁子,跑过去问道:“什么集子?” “佛印和尚写给东坡师公的信,”谢悰递书与他同览,“师父眼力不济,只好念出声,吵到你了?” 晏洵探头问道:“权臣是谁?” 谢悰坦白道:“你大师父的父亲,章惇章丞相,昔日东坡至交。” “怎么会这样。”晏洵皱眉。 谢悰失笑,谢皎神出鬼没,抱着一盒敲好的核桃仁,刺溜从花窗背后蹿至父亲面前。她揪着黼巾梢子,叫道:“爹,你又笑他傻。他不傻,他只是笨,他笨!” “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晏洵充耳不闻,念罢心底无由沧桑。“珍重珍重”四字千钧,读来不下王右军“顿首顿首”之悲。 谢皎搁下漆盒,二话不说,撩开螺钿盖儿,就朝晏洵嘴里塞果仁。 此举亲昵,晏洵赧然不肯吃。她自己吃,边嚼边嚷道:“爹,二哥说你也要当宰相啦!好风光,好厉害的大官,够不够给我买一匹小红马?” “噫,莫非爹的才华终于得人赏识了?”谢悰挟她腋下,单臂托起,笑蔼蔼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皎皎随我,一生聪明,连马也会骑,将来想做什么?” 谢皎眼珠骨溜一转。 “我本领通天,起码要卖核桃糖!” …… …… “晚生死不敢忘。” 晏洵长长一拜。 “我想去淮东,恳请梅给舍助晚生一臂之力。一来,淮东饥荒刚过,残存流民迁去淮东,不失为一个出路;二来,我留京多年,深知天有几尺高,却不知地有几丈厚;三来……” 他直视中书舍人。 “晏洵立志入仕,非乃受师门盛名催逼。此去淮东,不是退逃,而是请缨。” 梅执礼不为所动,“淮东盗贼蜂起,巨寇祸世,你想历练自己,去两浙也是一样。若能遏制花石纲烈火烹油之势,打压朱勔麾下的应奉局,同样算作大功一件。” “我要去淮东,”晏洵眼神坚定,“京东两路去年上供钱物,共有一百七十七万贯匹两,独占总数十一。梁山未靖,钱物从何而来?晚生本就庶民出身,待我靖乱归来,定当与王子同席论政。” 所谓“贯匹两”,是取集称。钱为贯,帛为匹,内银称两,丝绵亦称两。诸般数目加总,即合一百七十七万。 梅执礼居高临下逼视他,两人相差二十一岁,中书舍人饱经宦海,小小判官初出茅庐。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晏洵犹自沉着对望,丝毫不落下风。 梅执礼渐露笑意,扶他直起身,郑重其事道:“京城之外,风大,雨更大。东坡先生地下有知,一定要跳出来骂我了。” “上菜!”梅执礼朝外喊道。 行菜推门,送上果碟冷盘。千嶂里外头,人间秀敲锣打鼓,正唱《目连救母》。 声音鼓噪进来,大目犍连傍路大哭,哭了一阵子,说道:“阿母堕阿鼻,我便入阿鼻!” 晏洵寥寥听了只言片语,心道:“你曾在地狱,我便下一回地狱。非则如此,无法坦然站到你面前。” “让开,我亲眼见了晏判官踏进这扇门,快放我进去!” 行菜嚷道:“鬼鬼祟祟,还敢嚣张!” 梅执礼放箸,晏洵欠身告罪,随即快步走出千嶂里,门外行菜正与人纠缠。 辛羡袖手在旁,欲言又止,末了只作一声长叹。 晏洵告歉道:“旧相识,一场误会,扰了行菜小哥做生意,实在对不住。” 行菜松手,那灰衣少年手忙脚乱,脱身而起,竟是大火之后不知其踪的贾真意。 他刷的抽出一捆破旧书卷,恨不能贴上晏洵鼻尖,急哄哄指道:“晏判官,你看!鹅膏粉有解方!” 辛羡道:“他说,这是他师兄的札记。傅偲注修《唐本草》,内有一方可解此毒。” 贾真意热泪忽然滚滚而下。 “我不是……不是害人的坏蛋,师兄他……他本能为我作证的……” 高丽纸光洁坚韧,落墨半渗,缝成一本册子,本该赏心悦目,少年拱手奉上的札记却又脏又乱。 贾真意翻开内页,犄角旮旯之处,傅偲蝇头注道:“诸菌毒,掘地作坑,以水沃中,搅令浊,俄顷饮之。如磨成毒粉,则需大豆汁、白鹅膏、苦参根、佛肚花。小儿难哄,甜根作配,饴糖最好,镇安坊王妈妈果铺二钱一两。” 傅偲注时只当草本,纸上黑赤驳杂,百无禁忌。因其按压太旧,书卷摊开便会自动翻停在此。 晏洵一惊,抬头与辛羡相顾默然,许久辛羡道:“聊胜于无,还剩几人吃得上解方?” “北民残存不多……”晏洵眸中渐亮,“万幸合剂局的医官有救了。” 贾真意兀自抽噎,将那册子当作护身符高举过顶。书页边角卷磨起毛,黑豆汤泼头淋漓。 晏洵换了一副严厉之色,“你可知错了?” 贾真意泪流满面,点头如捣蒜。 第六十八章 业心 “小衙内慢走,几时再来人间秀?店中自有好酒好菜招待!” “你……你这家店,小爷勉……勉强吃个消遣……” 蔡悯醉得七窍流浆,轰走狐朋狗友。他掼开成串的家仆,连抓带挠,登登奔出几步,嗷一嗓子扑上汴河石栏,呕出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 劝酒的帮闲溜之大吉,仆人毛发悚立,呼天叫地扒着小衙内两腿,死也踢不开。 凉风拂面,蔡悯低头一笑,扶仆人起来,拱进他怀里,侧耳偷听心里话,笑嘻嘻道:“薛灼灼,小骚狐狸,你不是自恃清高,一向认不得我么?如今为了钱,还不是紧巴巴摸上爷的胸口了?” 小衙内又摸又揪,又拍又打,捏紧了新获的桃花绣帕,忿忿道:“下贱!” 仆人如遭雷殛,一动也不敢动。 蔡悯连拍几巴掌,手心麻痛,嘴里咕哝道:“硬邦邦的……”他喉舌逆涌,扭头哕了个灵台清明。河下磷火闪烁,蔡悯揉眼,嗷呜一声撒腿便跑。 “丑丑丑……” 丑夜叉! 谢皎气得肺炸,七窍生烟。 她拔地跃起,如鱼出水,一脚落上石栏狮子头,腮帮子还顶着一块斗大的黑皮膏药。 蔡悯醉破了胆,单知道要跑。两脚捎人,糊里糊涂,一溜烟遁去无踪,仆人滚滚追呼:“小衙内,俊男不怕丑鬼,咱们嚣张一点!” 河灯悠悠而下。 谢皎没奈何,跳下石栏,曲腿减缓坠落冲势。埠头的火盆还没点,这腌臜地方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了。 她踩散石灰圈,将黄白表纸提绳摔过背后,闷不吭声抱起火盆,登登拾阶而上。沿河行走,另觅幽处,好能安心烧袱子。 “艳艳,你说,牛郎织女过几日相会,整夜不休,在鹊桥上头做什么呢?” 士人布衣夜游,背上驮一名绝色女子。那女子头戴花冠,鼻中一噫,俏生生扭他耳朵梢,嗔道:“星宿满天,自然是手谈直到天明了。” 谢皎放慢步子,仰见天上星罗棋布,心道:“那这一夜可真够他们谈的。” 士人追问:“向未听闻,竟是这样的典故。那敢问艳艳,是怎么一个手谈法?” “星移斗转,神仙棋法。”艳艳拔簪伸臂,横七竖八将夜空划作棋枰,拍着他肩头,“官人,敢不敢与妾身手谈一局?” 士人大笑,“不敢,不敢。爱妾弈不输画,这盘棋太大,我可不在棋枰上。” 谢皎心中一动,她回转几步,朝斜后方耳语的燕侣胡乱一瞟,心道:“还有这样的自在身,能自己选,不上棋枰。” “诸位星君打道回府吧,官人不在棋枰上,我也不在棋枰上。闲人一对,不消惦记。”那女子挥臂朝天高呼,笑吟吟抱住丈夫脖颈,“走,去吃巧果,我还要一双摩睺罗泥偶。” 二人谈笑间没入夜色,谢皎顿足,忽生一丝委屈。 汴河走到尽头,东水门隐然在望。早灯三三两两穿过栅栏,流人独自躲下埠头,唯恐被满天星斗看透。 她安盆生火,掏出剪子。剪黄钱并不难,无奈纸马铺子人满为患,谢皎又想亲力亲为,匆忙上手,歪歪扭扭剪成了饼样。她也不挑剔,能用就行。 火盆下风,饼钱烧得很快。连烧四五斤,仿佛九泉之下真有人捉襟见肘。 谢皎盘坐在旁,塌着腰,拱着背。她面朝河光,摊开袱子,木愣愣地念叨小孩话。 “爹,娘。 “我能吃能喝能睡,不消二老惦记。 “大哥还活着,人在琼州。他一贯爱烧香炉,衣裳隔夜熏透才肯穿上身,做香农苦是苦了些,好歹苦中取乐。待我为家门平反,就接他回京,衣食无忧过完下半辈子,不叫他老死在穷乡僻壤。 “二哥……二哥和我走丢了,不过蛊是一对,我还活着,可见他也没出大事。 “蔡京不做宰臣啦,我把他捋下来了,叫他还敢害人!” 左思右想,乏善可陈,余者不足道。 她沉默地投了袱子,低声叮嘱:“我要出远门,没办法细致,不够再给我托梦。阎王爷啊,小鬼差啊,大方打点,咱们有钱。烧的这些自己收用,别叫旁的游魂捡去。” 袱子化烟,黄钱烧完七八成。谢皎掩口咳了两咳,拆开一捆白钱,续到盆里。她往四周招呼:“过路的兄弟姊妹,见者有份,劳各位规矩,莫抢谢皎化帛。大妖小鬼,别学活人做贼。” 火舌大张,饱舐买手费。 谢皎揭了膏药,轻摸右脸,沁凉平整,再无绷起的蛇筋。 她放下心来,展平抄好的地藏经,映照火光低诵一遍。 谢皎学作黏嘴老和尚,照本宣科唱道:“一者天龙护念,二者善果日增。三者集圣上因,四者菩提不退。五者衣食丰足,六者疾疫不临。七者离水火灾,八者无盗贼厄。九者人见钦敬,十者神鬼助持……二十七者饶慈愍心,二十八者毕竟成佛。” 新涂的石灰圈似磨盘一般,饱满又敞豁。她见蚯蚓误入其中,便折草根一挑,将泥汉拨回砖缝,免受热浪灼烧之苦。 “显考妣在天有灵,莫贪前世恩仇,投个寻常的好人家。儿女自有儿女命,恩仇全系我一人之身,万勿为我淹留。” 时候不早,再无话说。她朝河三拜三叩,拍膝起身,正要将经文投火,暗处陡然跌出一只孤魂野鬼,伸手劝阻道:“不可!” …… …… 谢皎刷一声抽刀,饮光倒吸冷气。所好跛足救他一命,小和尚张牙舞爪,踉跄跪地,无端行个大礼。 刀刃贴颊擦过,他两眼发亮,叫道:“是你!” 谢皎风凉道:“你是何人,叫我受此大礼?” “施主万福,小僧饮光,大相国寺慧饮光,”小和尚三扯两拽,叮铃当啷举起一条手串,“我是三文钱啊!” 谢皎神色漠然,饮光讪讪爬起来,自知她记不得铁屑楼小跛子。何况自己今非昔比,倒也不怪她多忘。 他一鼓作气道:“小僧感念施主三文钱恩惠,一直记挂在心。如今拿过僧牒,皈依大相国寺,略识几个文字,也收拾成了一番好人模样。想问施主生辰名姓,好在佛前立长生牌位,为你诵经祈福。” 她毫无印象,见这佛弟子又瘦又瘸,身后半掩着一只冷透的火盆。谢皎当一声回刀,问道:“为何不能烧经?” 他辩白道:“烧经对佛不敬。” “大乘佛法不外求,修心即是得悟。我便烧了,你又能如何,佛又能如何?谁敢借此罚我,它就是邪魔外道,不值得世人半分钱香火供奉!” 小和尚愕然,“你不信佛?” “我既有所悟,何必非要信它不可?” 饮光闷闷不乐,转念一想,又道:“烧经送不到地府。” 经纸映火,谢皎果然迟疑。 饮光面不改色,言之凿凿道:“供养在我寺中,由小僧日夜诵经加持,地藏经文才能超出法界,遍闻四大部洲。” 他乘胜追击,抬手小试,果然从她手中抽出厚厚一沓生宣。 星文暗碎,照见笔迹一丝不苟。晕斑透纸而过,像一轮毛月亮,蝇头小楷漫灭不可照。 “这一番俗事,三文钱,够么?” 饮光垂首盯足尖,小声嗫喏:“我就是三文钱。” “我并无冒犯之意。” 饮光踢开一颗小石子,扑通入水,摇头道:“无妨,没有我问你要抱歉的道理。施主叫什么名字,可愿……可愿透露生辰八字么?” “孤魂野鬼,无名无姓,八字早在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谢皎思忖,放宽了口信,“饮光禅师若有闲暇,就立一副莲花牌位吧。” 饮光暗自欢喜,心说佛家花,切切又问:“优昙钵罗好不好?如来出世,三千界优昙钵罗遍照。澄明不欺,花中有无量佛。牌位写此花名,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微云收尽,波光粼粼,汴水宛如星河罅隙。 谢皎见他过于认真,眉目一转,起了促狭的心思,啪又往左脸粘一张黑皮膏药。 “小和尚,你待我这样好,莫非是看上我了不成?六根不净怎么修佛,泥菩萨饱饮情水,化成烂泥一滩,岂非白食万家信众香火?” 饮光哑哑张嘴,他年纪尚浅,向未试想到这一层来。 经她一说,倒像真有这么一回事,点破贝叶纸,逼人招供一般。 饮光不由舌头打结,手足无措道:“甚……身在伽蓝中,心有不了缘。因缘不了,哪能参透祖师他……他老人家的旨意?救……纠来缠去,深陷苦海,倒不如先了尘缘,再两手空空放下。” 他又不安道:“小僧做的是光明善行,吃的是素菜米面,丑时夜半做早课。晨钟暮鼓,决不曾白食香火。” “玩笑话,别当真了。”她笑意尽收,“皈依大相国寺,也算是个好去处。泰山宝刹在前,何必不舍旧屋檐?” “曾为梁下燕,不敢或忘。” 饮光低头避目。 谢皎一怔,肺腑五味难白,自嘲:“我又何尝不是覆巢一座?” 街上传来敲梆声,她昂首耳动,吩咐道:“申牌日落念一回经足矣。我懒,醒得晚,你念早了,我听不见。” 噗的一声,火盆余烬顿灭。饮光眼前一暗,抬头四顾,他连忙想追,脚却动不了,原来她已振翅而起。 谢皎高踞石栏,衣角缓坠,观天自语道:“明日大晴,适合远游,博一个好前程。” “喂!”他步履蹒跚,踉跄爬阶追上河岸,“你等等,听不见也作数!” 乌鸦融进夜色,游鱼腾身入水。 饮光抓不住涟漪。 “你小子,不念经躲在这种好地方!” 泰钦避开巡夜更夫,刚溜出巷口,一眼将他逮个正着。和尚叉腰冲过来,气昂昂怒叱:“最近风声紧,神霄宫早想挑衅,巴不得咱们送上门去。你有多大胆子,茶不思,饭不想,连寺里的宵禁也不肯听?” 他四顾无人,把小师弟拽到暗处,咬牙切齿道:“雷音法师受罚,周瑜打黄盖,演给神霄宫看。观音院哑巴吃黄连,已是没处说理。你倒好,大半夜东奔西撞,生怕别人不知道,倭瓜脑袋长了几粒疹子几粒疤?” “俗汉!” 饮光怔愣,话已脱口即出。 他的胸腔无端鼓噪,很以为自己抓住了修佛的不二法门,一气呵成道:“师兄,我悟了!有情穿肠过,忘情心中留。大乘修心,心已成佛,念经又图得什么?你这样拘泥于百丈清规,落了下乘,一点也悟不透大乘真谛,将来没出路的!” “说得好,”泰钦深以为然,提耳将他拖出三丈远,“心即是业,业即是心。既从心生,还由心受。跟师兄回观音院念经,我本俗汉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饮光三两下扭脱铁爪,委屈捂耳,“我跟你走就是了。” 饮光一瘸一拐,跟随泰钦回大相国寺。他脸上怏怏不服,心底如饮醍醐,一早想好了莲花牌位的布设朝向: 香花宝烛,昙露供奉,要饮东窗第一束光。 第六十九章 盘桓 七月初三,晴空万里。东京城外的官道上,南来北去,人行车往。 这时天照未久,城中刚吃过朝食。南薰门的卒子呵欠连天,醺笑抬头,指道:“你瞧,今儿这天上,好多鸟儿盘桓。” “是鹤不是?”另一个瘦高卒子朝天觑望,“莫非又要下祥瑞?” 政和壬辰正月十六,瑞鹤下凡,群集于皇城南门宣德楼上方。群鹤翩跹起舞,声振寰宇。官家龙颜大悦,御绘《瑞鹤图》以记之,极言仙禽告祥。 “龟鹤延年,瑞鹤下过凡,”醉汉一本正经,挠着脚踝,“真要再来,那得是乌龟才能成双。” “啐,”卒子一巴掌拍歪酒鬼的兜鏊,“天上还能下王八?” 那人正帽整冠,醉醺醺的也不恼,胡言乱语道:“种瓜结豆,怎么不能?地里种个王八,来年七个王八,老天爷再下一场王八蛋。嗬,大水一来,咱们都做了虾兵蟹将,同去龙宫守那定海神珍铁,日日吃鱼饮浆,不比每月几钱酱菜来得痛快……” “那鞑子,不要走!” 话未听完,卒子抖动枪缨,呼喝着追进南薰门里。 醉鬼揉了眼,瞧见一匹慢悠悠拍尾的骆驼。他以为逮到大食客商,心下一喜,急忙同去,要打一场抽丰。 钻到近前,骆驼眨巴眼,兀自进了外城。醉鬼指它,张口结舌,头拐几个来回,呱嗒呱嗒去撵同僚,原来拦下的另有其人。 “文牒,凭由!” 来者个个人高马大,七八条汉子虽作汉民打扮,巾帽之下却各自垂着两条粗沉发辫。 几个月前,萧宜信潜入东京。人虽未尽知,诸司获命加强戒备,凡见可疑者,一律盘问祖宗八代。 瘦高卒子仰头眯眼,因见其中一人发辫裹系金丝,如斩天光而佩,料想他能话事,张嘴催道:“说话,撮鸟!” “你聋不聋?不聋吱一声,说话!” 醉鬼有样学样,一拳挠上那人胸口,脑里尚自混沌,眼前一花,陡然摔个天旋地转。 金丝裹辫的汉子没见怎么使力,就将他陀螺一般扭倒。醉鬼右手骨折,吃痛惨叫,瘦高卒子骇然后退。 看热闹的团团挤在一处,那汉子冷嗤一声,举靴踏在醉鬼胸口,正要碾他肋骨,却被身后的驼巾少年扬声劝止道:“乌烈!” 乌烈偏过头,那少年又道:“太招摇了,不妥。” “呸,出这趟远门,简直窝囊至极,活成了烂眼边的阿答目林,”阔脸汉子手捻八字胡,“阿……七太子,咱们被人欺负到头上,难道连打回去的道理都没有?” 阿喜不比阔脸汉子资履深厚,但他自幼侍奉乌烈,早将自己视同鞍马,不敢有半分懈怠,反唇相讥道:“诈都,鹰隼扑猎之前,难道还要先叫一声报丧么?” 卒子听他们叽咕对谈,更知这行人非我族类,正想丢卒保车,北去朱雀门报信,心想:“皇城司察子镇守内城,本事高强,那跟咱们可不一样。” 他没来及走,金丝发辫的汉子松开乌靴。醉鬼侥获一命,连滚带爬,腾地打挺起身。 阿喜从褡裢里摸出一副文牒凭由,交给通译,那汉人便拜道:“这几位爷台远道而来,初入京城,不省得咱们的规矩,还请司阍宽宥则个。” 他几步凑上前,拢袖抄起卒子双手,袖口盖下,窸窣如虫爬。 醉鬼躲在卒子背后,偷眼去瞟,须臾四手放开。瘦高卒子往腰銙一抹,装模作样,把文牒翻得哗哗响。他双臂一张,朝诸人道:“误会一场,散了,都散了吧!” 看客悻然一哄而散,通译接了文书,一行人直通通朝内城正南朱雀门走去。东日高挂,西北方拉出剑戟一般的参差长影。 醉鬼心头一突,自认倒霉,歪嘴哭丧道:“鞑靼人?” 瘦高卒子默不作声,指了指东北城厢。醉鬼遭受无妄之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汲汲问道:“那我这手……” 卒子冷哼,抠出銙带里那枚金粒子。他白捡个便宜,头也不回,抖索红缨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去南薰门做他的太平司阍。 …… …… “看仔细了?” “虎眼面相,吊着两条金辫子,好吓人的大丈夫,一定是契丹人!” “契丹人?哼,契丹人也比不得这帮鞑子心狠手辣。” 桥脚柳荫下,小乞丐蹲坐河边。他使竹杖搅水,脏头污腮,面沉如水道:“这帮人,是金国蛮子。” 招风耳的瘦汉一惊,小乞丐复道:“他们不是人,是活狼。真定挡不住这群豺狼,连京城都叫他们长驱直入。东山狼吃人,西山狼也要吃人。豕突南逃好一场笑话,争不如留在真定,好歹落个一家团圆。” “这可怎么好啊,吕不害?”招风耳闻言,急忙绑紧黑眼罩,左顾右看,唯恐被人窥去真容。 吕不害撑杖起身,裤腿抖落,赤脚长满淡红色的烧癜。 他将脚缩回麻布裤筒,极不耐烦目睹共生的丑肉,话锋一转,冷淡道:“那些粮食全都卖出手了?” 招风耳邀功,比划一个“七”字,“七成,不是回头生意,我专门找的淮东粮贩。钱货两讫,两天前早就运去码头。小祖宗,你真有能耐,坊郭客户的户帖也能弄到手。往后我独眼龙单跟你闯,踢踢不走,骂骂不跑,你就是老子再生父母!” “贱民户帖,附人而活,值当你这样抛宗弃祖?”吕不害蔑视他,“你也配叫独眼龙?” 他鼓着招风耳,嘿嘿一笑,坦然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人能做参天大树,有人就只能做那攀树而上的藤条。我做不成独眼龙,做睁眼瞎一样快活,还乐得自在。从今往后,刀山火海,你指哪条道,我便往哪里闯。” “快走吧,若非看这一场热闹,你早该到城西棚子里打探消息去了。” 吕不害扬臂轰他动身,心里饱含戒备,对他的感恩戴德半分不信。 “话是没错,却有一事要说。”招风耳想起什么似的,“我昨晚便去城外溜达,悄么声打探一番,你猜如何?棚子里早有人送过大小伤药啦!” 吕不害霍然回头,“又是赵太丞药铺?” 招风耳见他目露凶光,头皮发怵,摇成拨浪鼓一样,心说:“这小崽子挺有狠劲,不像上一个蠢棒槌,外厉内荏,好糊弄。” “说是个女人。” …… …… “什么模样的女人?” “瘦高利落,遮藏口鼻,老身两眼昏花,瞧不甚清楚。” “几时送来的伤药?” “就在前日……初二,初一?”老妪歉声道,“这几天光顾守棺,大小事体都记不牢。眼前水月镜像,单只是恍惚。” 晏洵一顿,“婆婆节哀。” 老妪摆摆手,劝慰他道:“半路上遇见的,本来没当作伴儿,谁知他先走了。我早说啦,等一等我,不急。” 她颤巍巍递来一个药包,“他们不敢吃,怕又上当,全都撒尿糟蹋喽,真造孽呀……晏青天,你瞧瞧,这包药有没有毒?我老婆子不要紧,小娃娃还没死完呢!” “婆婆,晚生乃是合剂局医官,官府的人!”医官抄接药包,解开绳纸,当她面前吞嚼一味药材,“我全查过,没毒,婆婆放心吃用。” 老妪颔首,瘪嘴绷动,似啼又似笑,喃喃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她忽地咂摸出一点门道,连忙叫住晏洵,“晏青天,老身想起来了,那小娘子额间有一点红痣,是九天菩萨下凡!”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怔。 医官试道:“那菩萨是不是鹅黄束腰,一身白衣裳,说话咄咄逼人,很不讨人喜欢?” 老妪责他道:“你这后生,竟说菩萨坏话,快呸一下。”他舌根发麻,正好呸出药渣。 晏洵道:“菩萨来去可还自如?” 老妪煞有介事道:“何止自如?腾云驾雾!一眨眼就飞回大罗灵山宝境,给佛祖复命去了。” “婆婆,我的孩子哪里去了,该吃米汤啦,你瞧见他没有?” 这时跳来一个妇人,斜插草标,疯疯癫癫。老妪牵住她的手腕,不叫人乱走,温声道:“别哭,孩子去过好日子,等你好起来,他就投胎回来找妈了。” 晏洵低舒一口气,躬身告歉,拉开刘医官,行至一棵枯树庇下。他面目如玉,筛漏大片光斑,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丈夫死了,儿子没了,这不就疯了么。” “我说菩萨。” “哦!你看,”医官茅塞顿开,他拆开那副药包,油纸平平无奇,只边角被人撕去,“纸角原有个‘孙’字。” 孙殿丞药铺的纸包皆有标记,正如茶饼的纸心都有个眉目一样,那是店家广而告之的招牌字号。 晏洵低头道:“一句嘱托,你竟还放在心上,小弟愧极,实在无以为报……” 医官见他满脸内疚,无奈摆手道:“你误会了,不是我的主意。初一那天,药铺里来个怪人,买我百十来副解毒方子,还剩几文钱没找,却叫我吓跑了。” 他抻直脖子,白净无斑,自指颏下三寸处,“你看,是她眼尖,救我一命。没有汤药吊着,我撑不到你送来解方。” “竟有此事?”晏洵哭笑不得,“请兄台将详情悉数告之。” 他有种被老天作弄的滋味,心道:“东京之大,未必是她。可天上地下独一个,谁能变成她,怎么能不是她?” “没啦。” “没了?” 医官不解其意,“那小娘子颜色虽好,性子却阴阳怪气,愚兄既有家室,谁想多看她一眼怎地?” “我想,”晏洵闷闷不乐,“多看两眼,画张佛像,谢她不计得失,谢她多此一举。” 正如老妪所言,残存流民遭逢毒火二灾,再逢善人善行,人话也当鬼话听。 大火次日,皇城司严守此处,连鸟也飞不出去,只有菩萨才能从天而降。固有人毁药弃恩,也有人铤而走险,煎了药汤,心一横咕咚灌下。七月初三还活蹦乱跳,不见无常鬼差来勾。 “也是,没有小菩萨,这帮老幼决计撑不到今天。说杀便杀,说埋便埋,埋到一半,说不管就不管。朝令夕改,一向是皇城司的脾气。” 医官想了想,继续喟叹:“愚兄命硬,鬼门关前走一遭,当真想活,还是能活下去。只不过,我师父的铺子早被买空,赵太丞家也不见有人,便宜了丑婆婆药铺,那老婆子这几天欢喜得不得了。” “非是皇城司不管,而是由我接手。” 四野白云低,清风拂面,晏洵郑重道:“小弟行将启程,不日迁任淮东,出京历练身子骨,要带他们一起走。今日邀你,是为辞行,晚上清风楼,聊请兄台喝一杯别酒。” “淮东?宋江三十六人梁山起义,斩官祭旗,去年才闹起来,活活搅成个鬼蜮世界。你昏了头不成,要赶这等好时运!” 医官怔愣,大吃一惊。晏洵吸了口气,拱手到底。 “晏洵拜谢兄台,火场肝胆相照。此去千万里,不知何年再会,兄台珍重珍重。” 第七十章 还阳 听说丑婆婆人如其名,口鼻皴成了黄土地,笑如弥勒,哭则涕泗横流。 今乃暮夏,婆婆常戴一顶花帽,鬓边簪一朵葡萄紫的绒花。谢皎详加打听,特意提了二斤滇西的密陀僧丸,早早便登门拜访。 她使一双肉眼,浑不知青天白日底下,这些血肉凡胎究竟病在何处。只因惧死的天性,药铺门前总是络绎不绝。 待到日上三竿,铺中稍有下脚的空隙。谢皎挂了针灸科,由双鬟的小童子挑帘引去内室。 未及见榻,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咣当撞进眼来。 谢皎虎躯一震,脚尖一拐,心说:“不妙,我没看见店前挂着红栀子灯,莫非是仙人跳?” 小童子见状谑笑:“客官你仔细瞧,不是活人,没甚看不得之处。” 唉呀,她拍拍心口,原来是一尊铜人。 赤澄澄的汉子眉目如生,身长七尺多高,躯体表面密密麻麻,刻有周身的三百五十四处穴位。 谢皎脱靴,撑腿坐在榻边。她难耐好奇,伸长脖子打量铜人。 那小童子拧开铜人的机关搭扣,半掩胸板,扯出一颗碎布头缝制的心脏。他在两手来回颠抛戏玩,朝她示意道:“你看,针灸铜人,死物。” “光天化日,好歹披件衣裳,”谢皎心有戚戚,指它洞开的胸腔,“小兄弟,你这位置不准,肺叶子要高两寸,脾和胆调换过来。” 小童子一愣,口讷应是,瞥见她衣襟一抖,掉落几片草叶,多嘴道:“客官摔了跤?着泥不曾,小的端水来,客官擦净手脸再躺下如何?” 谢皎挥手道:“笑话,我这一等一的手脚,城外秋猎没捉着兔子,却也不至于摔个狗啃泥吧?宝榻干净,我也是雪捏的人儿。几片草叶子,风吹粘身,赶不走罢了。丑婆婆人呢?” 小童子嘘声:“可不敢叫丑婆婆,那是诨名,叫她灯花婆婆。” 门外传来嗬嗬笑声,白发簪花的老妪一身藕褂,她用背拱帘,倒行而入。 小童子连忙递上软巾,灯花婆婆擦净双手,打开针箱,九针饱泛寒光,粗细长短不一。 谢皎心头打怵,老实剥了外衣趴好,便听她道:“小娃娃,你这样熟悉五内肝胆,莫非干过开膛破肚的营生?” “我哪里敢?”谢皎斟酌道,“只看过一眼杨吉老的脏腑经络图,关公面前耍大刀,这点讨巧本事,可够叫婆婆笑话了。” 灯花婆婆捻转施针,“我道你乃杏林中人,连杨吉老的名号都知道。” “开蒙读书不分好歹,我最顽皮,但凡沾点笔墨的画簿子,夫子面前也敢翻得哗哗响。” “按你举止,想来也有几分家学。” 灯花婆婆只取经穴,针针过电,将她扎成了刺猬也似。 谢皎默不作声,她来之前用过一枚黑沉香,料想蛊虫此刻正在酣睡,不会打草惊蛇。 那老婆子双手如砂,激起谢皎后背一层冷栗子。她正思忖间,灯花婆婆话锋陡转,似不经意道:“听说那大理国王段和誉,近年无心为政。他一心向佛,遁进了无为寺,三请而不出,滇府命如草芥。你那二斤密陀僧丸的成色,我老婆子瞧着倒是很好。” “滇西金顶一等一的货色,鬼市交易,无人追究。不是偷人的冷饭,还请婆婆笑纳。” “我为何非笑纳不可?” 谢皎徐徐道:“贵店这几日纳了数十斤苏合香,我说的对也不对?鬼市香药的消息,在下一向了如指掌,密陀僧粉外敷,苏合香丸内服,有人花钱来找婆婆治泡疮,自然是要笑纳。不仅如此,我手上还有比苏合香更纯的香丸,要寻一位行里人,谈个正经的价钱。” “哦?何等奇香,值当你费尽心机,自己登门来荐?” 灯花婆婆起了最后一枚长针,她枯爪一挥,银针投入滚水正沸的黑钵。 婆婆接过小童子奉上的药巾,一边擦手,一边吩咐道:“别耍花招,拿来我瞧瞧,什么香丸值当老婆子吃一顿邪价。” 谢皎浑身筋骨酸胀,慢坐起身,几回吐息之后,只觉手脚轻快有力,仿佛脱胎换骨,被九针缝紧了皮肉,就连肩胛绵绵不绝的刺痛也如汤沃雪。 “那是自然。” 她不由笑道,从包袱里翻出一只精巧的荷花绣袋,眼罩大小的尺寸,咻的抛给小童子。 小童子手脚利落,接过绣袋,摩挲道:“婆婆,只有一粒香丸。” 灯花婆婆鼻尖翕动,几下扯开袋绳,倾底一倒,袋口骨碌落下一粒玉丸。白如新雪,足有猫眼大小,满室霎时甘香沛然,连窗外飒飒偷耳的竹枝条都愈发碧青。 香丸不黏不涂,冷若水晶籽。她缓缓转动左掌,许久正色道:“白沉香。” …… …… “我老婆子险犯大错,先从门缝里把人瞧扁了。” 灯花婆婆第一次正眼瞧向谢皎,“小玩意儿,你有些本事。” 寻常香客见了这枚白丸,必道它是迦南珠。惟有鬼市之人另辟口径,称之为“白沉香”。 自然,调制手法别有天机,秘不外传。授自大理巫医,非是一般的琼州迦南沉。 “十枚,五十缗。要吃饭,一口价定夺。”谢皎大张五指山。 小童子咋舌,“你和天皇老子吃一样的饭?” “三十缗。”灯花婆婆细嗅香丸,贪意顿生,眉目也舒展了几分。 谢皎冷下脸,一把要夺白沉香丸。 灯花婆婆闪避再三,劝诱道:“你既找我老婆子,便知时间紧迫。除我之外,找上旁人,必有后顾之忧。” 谢皎握了刀柄,威胁道:“今日叨扰婆婆,密陀僧丸只当见面礼。时间紧迫,我这就走,白沉香丸却没有白送的道理。” “四十缗。” “四十五。” “四十四不吉利。四十三,再多没有,出门另觅乾坤。今晚闲得慌,我还要去鬼市走一遭,盘问几个老手,光天化日的,哪来这么多白沉香丸?” 谢皎心眼一转。 “成交。说话算话,我要钱引票子,三年兑界,能去陶朱钱庄换成真金白银。” “话说明白,是你要的钱引票子,将来折成鬼样了,我可一概不管,”灯花婆婆如愿拍手,“取老婆子的百宝箱来。” 小童子应声而退,谢皎道:“你这徒弟倒很听话。” 灯花婆婆冷笑道:“容你多嘴?我老婆子说话,哪句他敢不听?我可听说,全京城的白沉香,都攥在一个男人手里。不久之前,那男人放出消息来,找到了稀世珍宝的药人。鬼市蠢蠢欲动,不老药的药人,那可是价值连城呐……” “他死啦,”谢皎嘻笑,“祸不及财,我使出浑身解数,只分得这十枚,婆婆何必多心?” “他是该死,死也不亏,”丑婆婆斜睇,“白玉软羊的身条,老婆子见了也妒。” 谢皎见她皮松眼浊,一时恍惚,浑如飞光照镜,笑笑道:“年少青春不当真,十载过后,你我别无两样。” “小猢狲,莫欺我老糊涂。鼻塌齿落,十年怎么够?少说还有五十年够你快活。” “自小病胎,邪魔缠身,不曾见过先例,只好一个人摸索着过活。”谢皎掩口,“咳,咳咳,我好可怜,婆婆再加一缗,我命硬,不怕不吉利。” 灯花婆婆嗤笑道:“青梅枝头,千金不换,还敢讨便宜!” 各自心如明镜,谢皎立马不咳不喘,从容道:“街头的浴室院子,你去脱成赤条条。生老胖瘦看尽,便知皮囊本无稀奇之处,换一副我也照用不误。归根到底,俱是凡胎泥土,还不及铜人长久……” 丹田气血上涌,蛊虫睡醒了,并且嗷嗷待哺。 她没留神,急呕出一口鲜血。灯花婆婆侧身收脚,冷眼旁观。 谢皎慢条斯理抹净嘴角,推诿道:“啧,婆婆针术不妙,还强叫我饶你低价,好伤人心,有没有天理了?” 那老婆子呔道:“短命鬼,你这沉疴病在血脉,与筋骨伤痛有何干系?我老婆子不背这锅!” 谢皎短叹,咣当甩出一块半大香牌,上书朱砂之“肆”,又咳道:“秋石丹,我买秋石还阳丹。第四块牌子,药人谷的敕令,是我从鬼市所得,买你一瓶还阳丹够不够?” 灯花婆婆面不作色,心中渐生赏识之意。 她轻抚肆牌,微微颔首道:“好交游,道行不低,我道你装模作样,原来真与大理有几分干系。罢了,老婆子辈分大,不与小辈计较,饶你这回,一牌兑一瓶。还阳丹乃虎狼之药,你血脉沉滞如眠,非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为好,别可惜啦。” “我可惜,还是丹药可惜?” “都可惜,不过,死也未尝不可喜。” “哈,”谢皎掀起眼皮子,“什么死呀死的?我还有五十年快活,要回深山修仙养老。你这老婆子,嘴皮太毒,恨人有,笑人无。我直摆摆站在这里,你却要学奸商,一点不讲生意人的情面。” “孩儿脸,六月天,说变就变。”灯花婆婆不计较,咯咯一笑,“吃还阳丹续命的人,不过是秋后蚂蚱,饶你能猖狂到几时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童子怀揣百宝箱,越门而入。 灯花婆婆接下箱子,递过牌子,又打发他取一瓶秘藏的秋石还阳丹。小童子脸上一红,怪声怪气,哎哟喂跑走了。 老婆子啐口干唾,捻数四张十贯的钱引,另数三张一贯的,七张好票子交到谢皎手里。 谢皎还以香匣,各验无误。她绑紧包袱,正要离开,举起一枚铁鱼,说道:“婆婆,你的神针。” 灯花婆婆扭头一瞧,钵中果然只有八根磁针,滚水正沸,锋针不知何时漏逃,被铁鱼吸附过去。 “这是要出海?” 谢皎应是,只说讨生计,要出好远的一趟门,去琼州黎母山,找一个香农。 她捻起那枚长针,投进沸水,又将指南鱼当啷丢回包底。小童子复返,秋石丹高高奉上,谢皎抄瓶便走,留句不送。 及至她出门远去,再瞧不见背影,小童子这才埋怨道:“婆婆心软了?” “白沉香,不亏。” “你答应过我,遇到这种唇红齿白的美人,要留下来入药,做给我治病的药人。” “她没福,不是长寿相,怎么能做出好药来?”灯花婆婆嘎嘎怪笑,“小麻鬼人呢?把他治好了,不也是一样?啧,午时将近,他不回来生火做饭,想挨打了?” “就是,”小童子帮腔作势,“回来打断他腿!” 话不及落,吕不害踽踽穿堂入室。他低眉顺眼,左唤一句婆婆,右叫一声师哥。 老婆子冷声以应,小童子张袋,密陀僧丸扑头盖脸撒他一身,骂道:“白救你一条狗命,快滚去劈柴,误了饭点,把你剁碎当柴烧!” 白沉香丸久不见这样好的成色,灯花婆婆三步并作两步,挂了谢客的牌子,及早上楼配药。 吕不害俯身拾珠,因见腿脚烧癜泡疮,有求于人,只好忍耐不言。 此时,一声极细微的“咔”莫名响了,耳边呼呼风动。他骤然警醒,四脚朝天仰跌在榻,怀中密陀僧丸哗哗雨泄。 师哥见他狼狈迸泪,哈哈大笑,恶声恶气道:“烂命一条,活该你受罪,下辈子还给我做狗!” 铜人嗡嗡颤振,吕不害忍痛抬头,用力眨了眨眼,赫见手边磁枕怖如蜂巢,百十来枚毫毛磁针密密贴服其上。 假使方才睡卧在此,机括瞬发,就算大罗金仙也决难躲闪。磁针必钻七窍而入,爆他一个皮开肉绽。 他先是心惊,再是醒悟,继而怒指帘外,颤声质问:“方……方才那个女子,十七八正当妙龄,大好的机会,婆婆凭什么不留她入药?” “凭什么?”小童子冷讽,“人家性命值钱,你这条命,上秤几钱几两?” 小师哥得意洋洋,收好九针拂帘而去,另觅赤铁,要使诸针生磁。 吕不害撑持手脚,跪地拾净半斤密陀僧丸,嘟噜倒进药钵。患处痛痒,他百爪挠心,忍住不看烧癜,边碾边想:“你也活着,这就好办了。” …… …… 天光泼辣,谢皎出巷南去,大白日凭空一哆嗦。盘缠绰绰有余,免不了想吃几口红肉补血。 来到人密处,彩棚当头。她跨坐条凳,搁下包袱,招手要一碟烩猪肝,一碗鸭血豆腐汤。吞了一半,听到货郎沿街叫卖,又要三块酥皮赤豆馅儿的糖油糕。谢皎大快朵颐,誓在徐覆罗赶来之前吃光喝净。 肠胃高兴,人就会暖和,这法子屡试不爽。 “哎,那行菜不要走。前街闹哄哄,什么精彩俏头,无妨也与我们说一说?” 食客叫住送罢呼索的行菜,那小少年放下空碟白碗,麻巾往肩头一搭,抹一把赤脸,饱吸浊汗珠子,兴冲冲道:“金明池降了祥瑞,巨神龟当道,东宫大吉,太学生敲锣打鼓,正要抬去皇城领赏呢!” 老秀才耳背,“撒子哟,你娃不要这么搞刨,撒子祥瑞你给我掰清楚?” “巨神龟!范学究,好大一只红龟!” 老秀才没好气,“神龟不在深山修道,爬到京城来做撒子?” “你不也到京城来了?” 老秀才嗬一声睁圆了眼,“我范登科入世做学问,这叫做‘卖与帝王家’!龟儿子顽皮,你当老夫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王八?” “怎么叫骂呢?千年王八万年龟,一动不动活得长久。百动不如一静,我下辈子就想做一只老神在在的乌龟,也不用使劲,就能自由自在地漂游大海,与天地同寿……” “嗳!龟鹤延年,大家和气生财。啊,和风细雨,和而不同,”掌勺来做和事佬,另起话头,“这就奇了,金明池祥瑞,东宫干什么大吉?” “大勺,这你就糊涂啦,”行菜佯扮龟游,故作神秘,“那祥瑞,是在金明池九五殿旁边……嘣!它自己破水而出,哪也不去,偏偏歇在东宫太子爷他亲手种的万岁福寿松底下。太学生出城射兔子,这才与有荣焉,赶个大巧。旁的不必说,奉送祥瑞,总该有个赏吧?” 座中惊呼此起彼伏,行菜志得意满,朝老天爷略一拱手,感慨道:“神龟负书出洛,这叫什么?诸位,这叫圣人在位,是天意啊!” 谢皎吃干喝净,闷个小嗝,心道:“说的好,天意天意,正是天假我意。” 第七十一章 昆命 残唐时候,陈抟老祖撰《易龙图》以解河洛二书。太宗赐紫衣,封为希夷先生。后五年尸解,华山延脉至今,遂为天下名门正派之首。 神龟再出,自比不得伏羲太古。何况政和年间,早有宣德楼的瑞鹤下凡,金池红龟,便作锦上添花之数。 饶是如此,太学生依旧红匣妥置。他们一路敲锣打鼓,高举肃静牌,直往宣德楼鼓涌。 道旁水泄不通,徐覆罗伸头踮脚,胡乱觇得一眼。他心头一凛,两口咬下香糖果子,拍手扔了竹串,再想跟到前头,人群已将锣队推远。 他不管不顾,长臂拨人如流,非要插上一脚。徐覆罗终于抢到神龟之前,街头喽啰却不忿了,合伙将他搡出一丈远。 徐覆罗手舞足蹈,登登后退,咕咚撞上一块铁,踩到一只鞋。他哎哟痛叫,没及反应,已被人提着领抹,矫捷如飞,拖去神龟道对面。 “谁?哪个驴!把我磨成矮脚虎,爷爷我找你算账!” 谢皎道:“什么驴叫唤!” 两名仆童怀抱木桶,挥瓢洒水开道。锣鼓先至,神龟落在半街开外,喧声扑头盖脸直冲人来,道路劈为两爿。 徐覆罗立定,当即嬉皮笑面,躬身打听道:“姑奶奶,你老人家好,盘缠支到手了?” “十缗钱引票子,三年兑界,要去陶朱钱庄兑掉。”她靠墙一吁,擦掉额头细汗。 徐覆罗嚯的惊叹:“走这一趟,千里万里之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陆提点不说为人,出手倒还算大方嘛!” “拍马屁的本事不小,你当这是出门做客?”谢皎明不跟他说破,暗里敲打筋骨,“话放在这里,你最好有份功劳,否则待到两浙,地方亲事官不会支给你一钱半毫。” 徐覆罗驴眼扑闪,举右掌发誓,大剌剌表忠心道:“咱们既为同寅,甭说一臂之力,你就是把我手脚拿去都成。办好这桩差事,抵了你的污名,衣锦还京升做亲从官,一定叫这帮饭桶哑口无言!” 她背缠包袱,斜斜削他一眼,双臂抱刀,朝对面努了努嘴。 徐覆罗一怪,顺她所示方向望去,当即冷汗直流,刷的收回目光。 原来对街并无铁碑石柱,只有七八条魁梧大汉。为首那人虎眼猿身,天光之下,发辫熠熠夺目。他眈眈盯向徐覆罗,阴鸷顽固,丝毫不受锣鼓分神。 徐覆罗背过身去,躲在谢皎肩后,只恨她短了一头,不能抻长几分。他狐疑忖度,这副架势,难不成是要寻仇? “天地良心,”他冤枉地想,“我只略贪小财,可不曾叫谁家破人亡啊!” 谢皎气定神闲,慢悠悠道:“我看他那架势,你怕是踩断他一只脚。” “鞋底没黏半只脚掌嘛,壮汉肚里能撑船,怎么竟似好大一桩仇……”徐覆罗抬腿自顾,又放下脚来,弯腰缩在她肩头窥看,“是鞑子?” “你见过?” “笑话,”徐覆罗探出半颗脑袋,“你等着,我使袖箭射掉巾帽,无论哪里投胎,鞑子头顶一律须发不留,光溜溜一颗,再好认不过。你看亮不亮,亮就是鞑子。” 谢皎想见其貌,两肩耸动,噗嗤笑出声。徐覆罗刷利一缩,直长在她影子里。 神龟匆匆来迟,声势之盛,一时叫人顾不得戏弄虎眼大汉。铜檐子削盖留底,红罗大布裹作宝箱。四人一抬,乘舆议而上,转眼过了开封府。 徐覆罗扒着谢皎肩胛,腰背慢直,果不其然在宝箱正中望见一只巴掌大小的红龟。那祥瑞背具绿文,瞑目微张,口中隐约衔着一枚白珠。 他短短一瞬失神,正思索间,庶民骤然咸涌如蜂,嗡嗡将他目光隔了开去。 “这不是……这不是那只死龟么?” …… …… “地下躺七年,人都化成末了,王八还能喘气儿?” 徐覆罗立举双手,高高避开谢皎肩头,愕然道:“老子信了你的邪,你那夜唆使我去挖尿壶,可不是这样翻脸不认人吧!欺君之罪要杀头,我跟你不是一家!” “狗嘴吐不出象牙,去你个王八羔子的尿壶!”谢皎屈肘一捣,“干你什么事?吃水莫忘挖井人,井边有人名,那红龟背上可写了你徐爷爷的尊姓大名?” 徐覆罗弯腰闪避,悻悻想道:“确实如此,我所作所为,无非天擦亮时,挖出一个坛子而已。” 坛是二重,夹层灌满水银,抱着死沉。坛中坛里一龟一牌,龟是死龟,牌是玉牌。不知因何奇巧造化,捣开泥封之后,死龟不腐,玉牌速朽。直如掉进漆缸子,捞出来乌黑透亮。 他借微光辨认,牌上有字,依稀是天干地支打头。雨后地湿,徐覆罗面朝狗笼,他屏声静气,使鞋底拨开寸长草皮,倒扣玉牌,用力往泥里一按,盖章似的,印出几颗反字。 “癸未壬戌辛卯……”他了悟,“八字,是生辰牌。” 四柱还差时柱,最后两字糊满泥,这当儿识认不得。徐覆罗忖度,我是辛巳年的生辰,这人属羊,比我小两岁。 他胜人一筹,心下喜滋滋的,抬头巧对四只铃眼。獒犬脑袋蓬如波斯狮子,慢慢朝他咧齿一笑。 漆牌砰然掉回坛中,好一声脆响。 谢皎见他神色惴惴,“怎么,吓破胆子,查到你头上了?” “笑话!”徐覆罗昂起脑袋,“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五百年下五百年,中间又五百年,开封府一品盗圣,‘我来也’是也!” 谢皎嗤笑,“好厉害的三只手,竟有江湖名号,那敢问盗圣,‘我来也’师承何处?” “这……”他耷拉浓眉,“这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谢皎当机立断,“你去也。” 徐覆罗顿觉上当,张口欲言,要和她追根究底,却见谢皎竖指一嘘。 …… …… “白云道,你都看见了?” “老朽献丑,那神龟红甲绿骨,相貌不俗,背顶纹络,依稀是个金文的‘昆’字。” 三步开外,两名方士当街相谈。一高一矮,一黑一白,身后卜摊高挑“华山星家”的招子。 谢皎缄口不言,徐覆罗便也狐疑旁听,浑不知龟背“昆”字究竟有何乾坤。 “着了。”漆发道人目露精光,“‘昆命元龟’,该当何解?” “什么圆龟?”徐覆罗戳她肩。 “昆命元龟,”谢皎低声道,“昆弟手足,‘昆’是哥哥。” 徐覆罗恍然大悟,怪道这祥瑞符命要往东宫呈表。官家赵佶排行十一,头前兄辈尽殁,全天下最尊显的哥哥,独莫太子一人而已。 白眉道人说:“三代之治,王者之德。舜禅而禹不受,求卜于元龟,见载于尚书大禹谟。乃是上古之时,三皇五帝,让位于禹王的义举。” 漆发道人道:“不错,昆命元龟,正是神权授于人主的鼎革之举。禹却不受,再拜而辞,你说,这又是为何?” 白眉道人说:“时机未到,舜德未衰,尚不至于归葬九嶷。大禹不敢受,固而再三请辞。” “以退为进,屈极而伸,将皇帝比作舜。神人在上,不敢争贤,独得清白美名。这一招,着实走得妙啊。” “书生章法,必寄托于三代。虽是老笔墨,耿南仲此番天时地利,却也不复阿蒙手笔,无愧太子詹事职身。” 漆发道人微微摇头,面露赏色,“未见得,背后或有高人指点。” 徐覆罗云里雾里,半个字也听不懂,但见谢皎嘴角轻噙,便知她又正中下怀,使成一个坏点子。对谁坏说不准,对她而言必是一本万利。他也就干脆傍附于人,做一个好耐性的渔翁。 “神龟负文,拜往东宫。试看青天,不见白虹!” 白虹贯日是凶信,不见白虹,自然风调雨顺,万事大吉。 民议汹汹如潮,敲打队伍绕城已久。大小厢坊唱遍,眼下早多疲累不堪,行进之速愈发缓慢。 人人皆知那神龟一动不动,人人尽不敢真正上前。唯恐扰了龟爷爷入定,使它忘记一言半语的神谶,漏传昊天上元的旨意。 漆发道人突发奇想,“是了,白云道,东宫何等命数?” 白云道一愣,如实回答:“庚辰年生,天之庚乃阳之金,地之辰乃龙之位。金旺于秋,是恕性之龙。” “这条金命撞准了天时,”漆发道人笑了笑,“如若晚生一载,辛巳年入世,难能为龙。云泥之别,造化可是大大不妙。”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庚辰、辛巳同为白蜡金命,皆乃一时荣贵。辛巳虽有英明瑰奇之才,终究不是浑然天成,输却庚辰一头。昆山片玉,棣华难得。同命不同时,其间况味,甚于同时不同命。星家勘破天机,惟愍世人而已。” 漆发道人冷不丁问:“白云道,你信命么?” “老朽信‘道’,天意无常,变化之道的‘道’。” 漆发道人追问:“看破不说破,你说破了,泄露天机,岂非插手人寰六道?” “造化绝奇,一人之力怎堪敌?” 漆发道人颔首称赞:“耄耋之际,世情纤毫毕现,白云道不虚此行。” 白云道恭敬一揖,“老朽班门弄斧,霸下门前献丑了。” …… …… “华山人杰数不胜数,白云道何必妄自菲薄?” 漆发道人挺身直立,笑拊老星家的佝偻背膀,叹道:“九鼎八宝礼器,巨重难负,连我也要歇一歇,才能喘得过气。只没料到人间越发冷了,雨一朝晴一朝。薄薄甲衣,耐不住秋来风寒。小辈无辜,空口含珠,枉做贤名垫脚石。” 白云道忙说愧煞,“霸下此言折杀老朽,人杰蜉蝣,哪比地灵,那是万万不敢当。再过两日便是立秋,老朽夜观天象,中元节前难如今日大晴。夜来更冷,霸下多多保重。” “金旺于秋,乃天地肃杀之象,怎耐冷雨将至。”漆发道人喃喃,“宋尚火德,辽尚水德。水生木,金人若能灭辽,自然该尚木德。木可助火,火亦可灭于土。这个秋天,难捱啊。” 白云道说:“多虑多苦,霸下着相了。老朽尚有一事不明:‘昆命元龟,成必以武王为主’,这‘武王’不见于世,卦象混沌,性情难测,却未知其辗转何方……” 谢皎站定注目,三步之外,漆发道人无意朝她一瞥。他折苇一拂,颔首一笑,神色意味深长,仿若对方心事洞明。谢皎一怔,他已随白云道人离开,转睫不知去向,招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击其窍,谢皎百爪挠心。 “活见鬼!”徐覆罗瞠目结舌,“我竟然听懂了。” 他戳了戳谢皎的肩膀,天马行空道:“政和八年,礼制局仿效大禹,造出神霄飞云九鼎。名号我忘了,花里胡哨的,怪难记。但有一只鼎,名叫苍龟火蛇虫鱼金轮之鼎,听说就是玄武所驮。那怪人这么顾惜小红龟,不会是玄武成精吧?” “九鼎?”谢皎咋舌,“怪不得天下铜荒,那得用多少斤铜啊?” …… …… 神龟队伍遥遥见尾,又有二人留在最末,权以肉身作障。人迹杳没,吹拉弹唱,尽往宣德楼北逝。 徐覆罗扯了扯谢皎袖子,神秘道:“你叫我星夜挖鳖,就为算计今日?” 她温笑道:“世上的聪明人可真不少,这一招,唤作狡兔三窟。” “我还以为,咱们最少算条走狗,”徐覆罗试图捋出一条龙筋,“东宫祥瑞,对太子有利。太子得利,那不就轮到三大王吃亏了,能对你我有几钱的好处?不是我说,谢三,骑驴找马,心不能太贪。你照镜看看,你算计别人的样子,真像一个老虔婆……” 话未及落,他咚一声摔在地上,半晌哇哇痛叫:“狗屁仕途,老子不要了,你自己一个人去江南吧!” 谢皎收腿,嗤之以鼻。徐覆罗箕坐揉脚,半是假哭,半是真琢磨,嘟囔道:“太子八字,是庚辰年开头不假,可那辛巳年说的却又是哪个,总不能是我吧?” 庚辰年生,恕性之龙。辛巳年生,巴蛇一条。巴蛇吞象,人心不足。白蜡金命,一年之差,昆兄叔弟,蛇命加身者…… 徐覆罗脑中乱成一团,猛地一抖索,迅速仰窥谢皎。 不正是三大王? “谢皎,你!” 他心紧如弦,抄起脚边石块乱投,可惜眼神不好,连带着准头也糟,谢皎安然无恙。 余光一瞥,徐覆罗立时嘶嘶作信,暗道不妙,心说:“徐覆罗啊徐覆罗,你这狗爪合该剁了!” 旧账未清,又添新仇。今日诸事不宜,扫帚星恨不得脱衣遁去。 …… …… 人潮轰隆走后,道路甫净,那七八条大汉正待抬脚过来,赫见莽失鬼咚一声行了大礼。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正歇在半道,一块石头呼啸着越顶飞来。 为首者虎眼不移,没瞧见砸出血,单只是巾帽歪了。 徐覆罗汗如爆浆,慢抬两手,护住脖颈。 他见过猛虎吃人,出招之前,慵惰似病,不及一瞬便电蹿至猎物背后。一口叼颈,扭头咬断,骨头也作磨牙棒,咔嚓一响,端的干脆利落。 这哪像人,分明是活老虎! “我?我怎么了。” 谢皎面不改色,心说:“这浑人倒也不呆。” 她确实打着这副算盘,狡兔死,走狗烹,谁将我视同走狗,我便要一刀钉死他的七寸。 不将一子,誓难为人。池水愈浑,供我周旋的余地就愈大。若要安心离京,必须为三大王找些事做,免得厥功未竟,我先莫名其妙死在两浙。 “你救我一命……” 徐覆罗手脚并用,擦擦后退,喉中挤出耗子声响。 谢皎两腿分立,大步跨上前去,将慑人的目光挡在身前。 她放开抱臂潮鬼,缓缓抽刀。只听喀嚓一声,头顶枝桠齐根而裂,砰的坠将下来。烟尘仆面,正砸在那虎眼汉子靴边,分出楚河汉界。 “喂,鞑子!” 徐覆罗又抖,心道要完。 谢皎下巴一抬,没由来朝外人挑衅,端想出一口痛快恶气。 “驴眼瞪着,看什么看?你娘我好看么!” 乌烈不怒反笑。 下一瞬,拳脚扑面袭来。 第七十二章 龙虎 谢皎一脚蹬开徐覆罗,抛刀给他。她曲腿一勾,起了一根墙角扞棒,咻的抓接在手。 拳风骤至胸前,她别棒压下对方手腕,正待狠劈,乌烈探前猛抓,一把提起谢皎领抹。 谢皎当即旋棒击他肘节,乌烈不备,闷呼一声,铁臂应声而屈。扞棒紧随而来,咚一下砸在他肩窝,乌烈连退两步。 “不赖。” 他掰捏拳掌,口出汉话,森然地赞她一句。乌烈撩起长袍下摆,塞入腰带,他猱身猛扑,重又欺前战成一团。 诈都愕然,“七……女真的塔思哈,要跟南朝的小羊羔打架?” 阿喜没奈何,“他饿坏了,瞧中猎物,要吃人。” 诈都大失所望,“南朝女子哪里像传言中温婉?闷头撞杀,分明是只山狼!串了一双琵琶骨,叫野马拖一顿饭的功夫,我看谁还敢嚣张跋扈!” 阿喜两眼炯炯有神,“乌烈有分寸,他跟唐括六斤从娘胎里一直打到上京,知道怎么对付这些母狼崽子。” 诈都一凛,唐括六斤号称“完颜部的海东青”,总以为自己是头猎鹰。她手起刀落,向来说一不二,连他也要忌惮三分。 …… …… 谢皎闪身一遁,左右横棒,抡向敌人两肋。她的虎口震痛发麻,乌烈却如铁桶一般毫发无伤。 她是知此人练了内家功夫,拳脚自有千钧之力,沾身不死即残。谢皎虚晃一枪,舞个棒花,亟待找出对方破绽。 乌烈不为所动,低叱一声,暗沉臂力,打蛇随棍上。他一把捉棒,夹在左腋,右臂剁下,扞棒夸嚓断成两截。 “快躲!”徐覆罗大吃一惊。 谢皎当即弃棒,反手起枪。墙角堆放路岐人卖艺的家伙什,挑将的汉子光顾着看热闹,枪棒棍锤全没来及收拾。 她不愿退,正手一撩,反手又一撩,力劲从肩头贯至枪尖。乌烈本欲截击,却因尖头利器不好下手。他旋持再三,不见谢皎真枪扎人,便明白她不敢真正见血。 他兴致大败,三步闪出圈外,也抄一枪逼她现形,直冲面门刺去。 “你老子的!” 谢皎心中暗骂,这男人高她一头还多,双枪对峙,自己很难有占便宜的机会。 她哪里知道,乌烈自幼渔猎于金水河畔,他老子正是当今的大金国主完颜阿骨打。完颜部起兵抗辽之初,这逆子实打实地上过战场,交手非死即活,远远恶于街边的械斗。 长枪抖擞难以掌控,谢皎惯使刀砍,她连挡再三,急思脱身之法。 她仰身避枪,横扫膝下。乌烈一跃而起,举枪来刺,直欲将人钉在地上。 谢皎扭身一滚,飘忽一掷,冷不防投出回马枪。乌烈早有预料,两枪如蛇互缠并进,那枪尖便只贴腮擦过,红缨刮耳,直冲他身后脱手飞去。 他冷哼一声,力道半分不减。蛇枪平刺,哧一声扎透对方右肩,石砖裂破,长枪左右摆尾。 “谢皎!” 徐覆罗惊呼。 不对! 乌烈眼见谢皎暴至面前,忙抽双臂格挡,浑身肌肉绷作一弦。孰料她缠身而上,两腿绞腰,借着冲势,要行泰山压顶。 他擒抓对方两胯,掌中热气灼灼。未及触肉,谢皎当即双臂一撑,踏胸一跳,腾膝夹颈,使了一招剪刀腿,七太子砰的狠跌一跤。 “乌烈!” 阿喜惊叱。 尘埃落定,乌烈喉间一冷,一抹雪色晃在眼前。 “化外之人只会蛮干,不知当弃则弃,我没有枪,照样浑身是刺。” 她猫成一团,肩如冰削,小臂绑缠熟牛皮,革中所藏的峨眉刺闪烁冷光。 谢皎手心湿腻不已,她将刺一紧,刺尖正抵着乌烈的喉结。差一寸入肉险极,刁钻诡诈,好比神仙戏法。 乌烈仰面受制于人,满眼都是天上白云苍狗。他目下一盲,心道:“这人轻如鸿毛,脖颈很细,一扭就能折断。” “你叫谢皎?” “谁和蛮子互通姓名。” 他身上踞伏着热腾腾的一团火,直觉这人白花花烫眼,乖戾笑道:“别高兴太早。” 谢皎一僵。 她悄自低头,右肋半掌处,鞑子左手佩戴的铁戒正顶在肝下。 “鞑子生啖人胆,就能获得那人胆量,以表对死去勇士的敬意。” 乌烈操一口汉话,闷声地笑道:“虎不吃死只吃活,若使锋针一刺,开了豁口。两根手指,我便能掏出你的胆子,当场活嚼给你看。” …… …… 这两个硬对头死不先让,金人未见分明,只道乌烈疏忽才吃一亏。 通译惊破了胆,忙抢近前,没敢轻举妄动。他抖索着举出通行馆券,恫吓她道:“江湖不与官府争胜,你快快住手,莫伤外邦使者。仪队来迎之前,饶你一个从轻发落!” “怎么,你大小也算是个官。外邦使者先动的手,难道要我低头认错,这天下谁是主人?” 谢皎喝道:“礼部来迎,先给皇城司一个交代!” “哎哟!你竟然是……他可是……” 通译叫苦不迭,心道:“原来竟是皇城司放出门的祸害,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他乃保定军地方通译,奉命将金人勃堇送到京城。礼部未有待金先例,故而命人清出了原本接待回纥、于阗的礼宾院,金梁桥前便是。迟迟不见接迎,谁想遭了这一出。 “喂,”她放缓厉色,低头逼问,“上门做客,你空着手来?” 乌烈冷淡道:“我一人可值万金。” 谢皎心道还嘴硬,看我剥了你头上巾帽,能是金铸的脑壳? 她余光斜瞥,通译满脸焦急。谢皎心痒难耐,暗猜是何方神圣,又因自己一口咬定不和外人通姓名,故而悻悻作罢。 这时,莽听徐覆罗发出杀猪惨叫:“救命,救命,杀人啦!” “老实点!” 阿喜的金背短刀贴在徐覆罗下颏,呜噜急说一顿话。通译正待传声,谢皎一个鹞子起身,赫见潮鬼被夺,阔脸汉子把持宝刀赞叹不已。 她怒叱道:“拿开你的脏手!” 徐覆罗戛然闭嘴。 刀是命根子,他可记得,“刀不与人同用”。 诈都并指一敲,潮鬼刀铮然清鸣,白日彻照,鉴人毫发毕现。 他心下狂喜,暗道此行收获颇丰。女真锻铁不过短短十数年,甲胄多为缴获,哪里见过这等上乘兵铁? 刀是好刀,饮血才知其锋,杀人不见血,更是刀中至宝。 正巧脚边跪着一个,诈都紧了紧刀柄,便将潮鬼刀架上徐覆罗的后颈皮。 金国尚行奴隶制度,他出门在外,一时忘了分寸,只当跪下的都是草芥。 杀人不过头点地,徐覆罗寒毛倒耸,两耳一嗡,万万想不到自己命衰至极。乍闻一声惊叫,他惧极同叫,潮鬼刀擦肩而过,咻的钉透一片衣角。 诈都手掌酸痛如麻。 “乌古论诈都,别擅自多事。” 乌烈收回左手,阿喜见他安然无恙,也收好腰间的金背短刀,一脚踹走徐覆罗,勾腰拾起铁戒。 徐覆罗咕咚向前栽地,咔咔干咳,急出两行涕水,喉中有股犯呕的后怕。 他泪眼模糊,手忙脚乱将潮鬼刀捉在怀里,一头撞上诈都的腰眼。徐覆罗也没敢抬头,双足缠绊,舞踏棉花,箭一般折投奔来的谢皎,啪的挨个大嘴巴。 “有刀不砍,狗胆子!”她勃然大怒,“别过来,丢人!” 他捂脸抽噎,吃过一个嘴巴的疼,惊怖登时烟消无踪。人也安定了些,两脚妥妥踩回实地。 徐覆罗慢顺平气,又觉冤枉难过,嗷一嗓子嚎得石破天惊。 “我爹都没……嗝,打过我!” 谢皎右掌刺麻,一把夺回潮鬼与刀鞘,扯下徐覆罗腰畔小酒葫芦。她剔了塞子,汩汩浇濯刀身,薅起被乌烈枪尖钉上石砖的鸦青罩衣。 夏料单薄,右肩杭罗撕裂,代她受过一劫。谢皎将衣裳抛至刀面,呼呼绕刀一握一抹,就当去了腥臭。 “米酒?”她举刀一嗅又怒。 “你少瞧不起米酒!”徐覆罗面皮发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越想越委屈,只怪自己扫把星托生,“赖皮脸,嗝,没还我钱呢!” 谢皎心道稀奇,那夜二人食店初见,徐覆罗分明势头勇猛,掰折地痞一根手指。如今刀剑加颈,怎么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冒失现了原形,面上绽彩足开一家染坊。 戴星马尚寄养在他老父后院,谢皎没法子,伸指头挠了挠他的掌侧,半点茧子没有,果然是好吃懒做的德性。 徐覆罗兀自拭泪,也知道难堪。他倏地团手成拳,赌气一般,绷紧了肉,偏不让她再挠。 “七太……乌烈!” 诈都心有不平,“他们接二连三辱你,我杀他替你泄愤,你怎么不识好歹?” “我若不答应,是不是也成了窝囊废,烂眼边的阿答目林?”乌烈接回铁戒,拨正戴好,锋针染了血,被他用指肚捻去。触肉一蜇,竟有灼烧之感。 “伤人结怨,杀人成仇,他还不是你的奴隶,莫忘此行根本。” …… …… “兀那汉子不要走,文书何在?看你形貌,定是新罗使者!” 各说各话之际,礼部睡卿不见礼宾院来人,闲步蜗行,出门来寻,终于逢迎至此。 晴川历历,树影摇摆,风中撒撒蝉鸣。泼汗也作淋漓痛快,正是结生机缘的好时候。 通译暗吁一口气,递上这几人的通行馆券。他又是一揖,如释重负,低声道:“小人不辱使命,保定军护送金人勃堇入京,正盼礼部交接,我也好回霸州衙门复命。” 前来接引的小吏,笑哈哈道:“莫走莫走,喝杯洗尘酒。” 通译推辞道:“小人不值当接风洗尘,一路跋山涉水,官人快为这几位贵客掸尘带路吧。这位……这位勃堇,就是此行长官。” 阿喜越出人群,摘下巾帽,露出女真人的髡顶双辫。他清了清嗓子,使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故作老成道:“大金国七太子,完颜宗朝,正是我。” “七太子?”小吏暗自纳罕,心道,“化外之人不懂礼制,漫说立贤立嫡,十几个太子论行数,这都能踢一场蹴鞠了,争不怕最后一个不剩。” 他热络招呼道:“龙章凤姿,果真气度非凡。大金国七太子远道而来,皇朝有失远迎,还望七太子海涵。” 女真人听不懂汉话,误以为他嘴里说的这一轱辘就是名号,纷纷吼报姓名。小吏听得两鬓生汗,左一句幸会,右一句久仰。 最后一人放衣掸土,紧了紧腰带,待他直身正眼望过来,小吏没由来打了一颤。乌烈八风不动,双辫缠绕金丝,威压无匹,冷冷道:“唐括列蒲阳虎,七太子义兄。” 他咧出一口利齿。 “正是我。” …… …… 徐覆罗低呼:“孟奉帐,孟奉帐!” “巧了!徐哥哥,你怎么在此?”小吏微微侧首,因受仪队遮挡,没看清他脸上那笔糊涂账,姑且隔空举了一杯,“小弟忙完公事再找哥哥喝酒,眼下是无暇招待啦,还请自行回避吧。” 乌烈打断道:“劳烦孟奉帐,带七太子前去歇脚。我朝另有一队人马尚在途中,国书不日抵京,由锡剌曷鲁护送。大金国皇帝致意于大宋皇帝阙下,还望南朝潜心以待。” “下官怠慢,”小吏忙道,“自当如此,七太子请,使者请。” 一行人尽随礼部主客司,往金梁桥方向去了。诈都再不忿,只能狠瞪一眼。谢皎登时弹出刀镡,诈都啐唾而遁。 徐覆罗长叹:“孟奉帐自求多福。” 途中不知谈何妙事,孟奉帐显出意外神色。那喊作乌烈自称列蒲阳虎的汉子,指着道旁老坡印坊,有模有样朝他学了一个拱手礼。反倒是“大金国七太子”目不他顾,对异国风物并不如何上心。 “这人汉话说得不赖,再过几日,连中原口音也能仿出七分像,”谢皎嘶一声,突发奇想,“嗳,你说,燕云十六州若真能收回来,热羊肉铺子里,一扇羊肉能便宜卖多少钱啊?” 徐覆罗搏手怒道:“你只顾念热羊肉铺子!” “我还顾念小红马。”谢皎吐舌,“我特意留刀,你没胆用,可见鱼肉难成刀俎。自己惹的无妄之灾,哪有脸来怨我?” 他嘁的一声,谢皎笑嘻嘻道:“打完这一场架,痛快多啦。快走快走,跟我坐船去江南,请你吃糯米藕。” 二人连打带闹,一溜烟奔向汴河码头。 乌烈回头一望,人海淼茫,东京太平昌隆,浑不似塞外赤血泼天。他沉沉收眼,正闻孟奉帐说道:“桥前便是礼宾院,除了下官之外,还有一人前来迎接,使者入内便知。” 放眼礼宾院,一片鸦青墨色。黑斗笠的察子守门,院外尚有一轿停立。 乌烈率先跨过金梁桥,阿喜紧随其后。待到门前,轿中倏地钻出一个四五十许的矮胖汉子。 他油头粉面,强纳几口气方才从容开口,抱拳笑嘻嘻道:“皇城司勾当官王泥犁,久候金人勃堇多时了。” 第七十三章 东宫 “气数将尽,说的正是辽朝。耶律延禧竟被金人杀得抱头鼠窜,没脸没皮往西京逃去了。契丹称帝以来,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你有钱给辽金纳两份岁币?” “没有!” “那你替辽狗说什么混账话!” “宋辽百年之盟,总有几分兄弟情谊。旁的不论,金人攻破上京,竟从坟墓里拖出皇亲国戚的尸身,任凭牛马奔踏成泥!此举丧心病狂,宋金盟约,岂非与虎谋皮?” “燕云十六州乃北方关隘,不收燕云,但有强敌,中原必将坦腹由人褫夺!” 耿南仲拍案道:“住嘴!” 佥堂霎时一静,胖瘦两名东宫下僚各有不忿,觑向佥堂正中的皇太子赵桓。 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须发全无一处失仪,浑如木僵泥偶。急得人五内俱焚,却又必须按捺心底的惶恐。 “在座诸位,皆乃进士出身,铁打的从龙之臣,不比流水的兼官,”耿南仲执此间牛耳,艴然不悦,“蔡太师罢相以来,东宫在朝中痛失一擘。当此时节,更该齐心合力。盎盂相敲,成何体统?老夫不言,尔等,竟想要分爨不成!” 胖进士冷冷道:“耿詹事此言,愧煞我等。下官愚钝,却不知那自请为皇长孙降职的表章,是经何人之手,递呈官家面前?” “你大胆!” 耿南仲又羞又怒,他听信王黼教唆,满以为上表为皇长孙去职乃是以退为进的智策。孰料前不久,皇长孙竟真被降为高州防御使。弄巧成拙,使他痛呕一口血,三日不敢进东宫面见太子。 瘦宦官恻恻道:“耿詹事此言,羡煞我等。咱们这些内侍,可没有几个高贵出身。虽能识文断字,鞍前马后效力东宫,左不过比流水的兼官强一分罢了,哪敢与诸位进士同席?” 东宫官拢共三十余人,变动十分频繁。各人出身大相径庭,往往不契,太子便举步维艰。 耿南仲素知诗书周易,却不通治人之术,唯其资历最老,方得暂柄权位。 老夫子内外颇无手段,诸人不满已久。如今失去了蔡京的庇佑,人心惶惶日溢言表,恐不能脱身另择新主,要随此船一同覆灭东流。 “师父失言了,”赵桓忽然开口,“官家之臣,才能自称为人臣子。家无二主,这方寸东宫,哪有什么臣不臣的?” “太子此言甚是,老夫愧极。”耿南仲朝堂下众人说,“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要商讨良策,共克时艰。” “这有何难?”瘦宦官冷嘲,“耶律延禧跑了,不是还有耿延禧么?” 耿延禧乃耿南仲之子,此人语带揶揄,耿南仲满面寒霜。他见底下一名太子舍人暗使眼色,这才强压悁忿,保下几分师道尊严,重议正题不再追论。 …… …… “如今情势,诸位固已明了,燕云十六州才是时局关窍所在。内政皆外政,都堂人事变化,无非取决于辽金之战谁赢谁败。辽失上京,蔡太师因遭天贬。但是,若论辽亡与否,却还为时尚早。王黼童贯之流,押筹女真,也未必万无一失。” 耿南仲扫了一眼,厉声道:“莫忘了,耶律延禧还活着,他就是最大的变数!” “正是如此,”那名太子舍人应道,“烧成灰才叫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良将犹存,天祚帝既有帝号,便去阴山借兵,也能抵挡三年五载,成败不在一时!” 胖进士唉声叹气:“他最好能借,契丹悍血,不反杀一记,怎么对得起御帐威名?辽金相耗,拖死一个算一个。只要别打到咱们头上来,那就井水不犯河水,我大宋乐得坐收燕云十六州。” 瘦宦官冷笑道:“既然打不到咱们头上,又何必多费口舌?小人愚笨,我只知道,皇城司如今当权的陆提点陆仁安,昔日只不过是郓王府上一名小小内臣。其人心狠手辣,一举洗清了皇城司上下的所有头目。小人安排在皇城司的暗桩,这回可是一个不剩,尽付东流。” 耿南仲心中长叹,收复燕云本就幸事一件。怎奈蔡京泥古不化,反对联金出兵,生生将这大好形势拱手让人。不佑太子便罢,这么一来,倒像东宫同反北伐。 蔡京罢相,抬脚自出都堂。太子进退不得,下一步到底由谁来承担? 王黼和童贯,力拥三皇子赵楷,官家亦有易储的心意。海上之盟既成,宋金联手势在必行。一旦辽灭,获利之人,绝不会是蔡太师庇下的皇太子赵桓。 “要耗。”耿南仲沉声道,“辽金拉锯,最好多耗几年。待到天祚帝难能为继,不妨上表官家,将耶律延禧招降入宋,划地封王,镇慑南北边界,以防金人得陇望蜀。” 蔡太师计策曰耗,老谋深算,不愿下血本去赌;萧宜信计策曰降,自降辈分,甘愿受大宋招安。耗是真耗,降未必真降。耿南仲二计并用,却有他的一把算盘藏在其中。 “机不可失,在这时候,要使官家明白,太子才是尧舜之人,”他咬牙切齿,“郓王争强好胜,不具三代之德,岂敢为储君!” 宦官暗嗤,难懂书生所求虚名,怎么比得上一个皇城司牢握在手? “桓不敢称尧舜,”赵桓轻声说,“三哥儿以往并不似如今争胜,资善堂秉烛夜读,兄弟同誊墨义。窗外好大雪,埙篪相和,这份情谊,做哥哥的如何能忘?” 进士暗喟,太子一合礼法,二有德行,惜则软弱重情。如此贤明的储君,真要葬送在自己手中,怎么对得起二十年诗书孔孟? “东宫之德,不能埋没于东宫,”耿南仲打定主意,眼中精光大放,“我们要的,是一个契机,是顺水推舟,是天下公议。” …… …… 水势不约而至,宣德楼门前,抬舆打唱的太学生正盘停在此。 行门的班直身长八尺,披盔挂甲,眼高于顶,端的威武堂堂。太学生惴栗相向,可叹神龟不会开口说话,要想博个赏赐,还缺一张投给皇城的拜帖,自言我是隆中某。 刘皇叔三顾茅庐才见贤士,这贤士无人引荐,送上门来还吃闭门羹,那可真就一文不值了。 “斋长,咱们怎么办?这帮人可都是舞刀弄棒的丘八。”一名后生吞唾,“好巧不巧,出城猎兔,偏能撞上奇灵祥瑞,这份运数来得也太蹊跷了吧?” 为首的后生汗湿脊背,嘴角绷动道:“过了这村便没这店,如今地步,没法再退。有人要用你,抛了饵料出来,再没胆子吃,那就叫不识抬举,你想想邓肃。” 邓肃其人亦是太学生徒,去年上诗十一首,讽谏花石纲,即被逐名,直接放归故里。 斋长怂恿道:“寒窗十年,你愿意一辈子就落个秀才头衔,屈身乡野私塾,只做一个吃稀粥就酱菜的猢狲王?” “不,我决不愿意,更不要做穷疯子。” 后生一个激灵,咬咬牙,铁了心往前一扑,放声高呼:“天心顾享,福应宣章,神龟负书出金明池。伏惟皇帝陛下以至圣之德,庇泽万民百姓!” …… …… 与此同时,佥堂之外,小珰匆匆来报,言称天降祥瑞。堂内诸人半梦半醒,顷刻大喜过望,满座哄然。 “确是如此?” “小臣绝无假话,神龟背负‘昆’字,口中衔有一枚宝珠。内外厢坊俱都亲眼所见,东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半句作不得假!” 耿南仲醍醐灌顶,当堂想破“昆命元龟”典故深义,大呼天助我也。他搓热双手,喉眼发干,来回踱步不止。 太子舍人感动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耿詹事,你方才所言,竟是一语成谶啊!天意如此,我等安敢不从!” 瘦宦官忙道:“太子殿下,官家正在垂拱殿听经。何不先一步召见太学生,施个引荐的恩情,再着人速速报予圣上,以示东宫蒙获神眷,并请翰林宰执起表昭告天下?” 耿南仲连奔几步,拜在赵桓座下,亦道:“昆命元龟,是言禹继帝位之前,再三避让不敢为君。如今获此祥瑞,既以官家为舜,又证殿下一片丹心。时机之行,急如弩箭。老臣定会将功折罪,请殿下拭目以待!” 众人齐齐望向赵桓,却见这名弱冠太子端坐椅中。他面如雕蜡,仍是一副不愠不火的模样,微微笑着回望堂下,仿佛不知唇枪舌剑和重归于好的是同一拨人。 想也不稀奇,他一惯别无所好,甚或言之,不得有所好。 儒师耳提面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储君身在其位,更该活成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七情六欲不打紧,压进尧舜模子,何等泥胎都能供上神龛。宝相庄严,拜作先贤再世。是不是他,都不打紧。 他们只需要有人趺坐其中,至于管鲍分金,香火谁食,那就鞭长莫及,非是神像所能测度的了。 鹦鹉笼鸟尚能逗闷,王八开口,能有什么趣味?太子乏乏暗忖,只不过,此间肺腑不值当说与第二人听,说给剪舌八哥,嘎嘎一笑也就足矣。 “桓何德何能,竟使诸卿,为我殚精竭虑?” 赵桓温声周全。 “师父快请起,就依师父所言,即刻动身吧。” 第七十四章 登船 “红嘴绿鹦哥,波斯菜,客官家乡酒肴。先尝几口开胃,赤板白玉汤随后就来!” 行菜汗流浃背,两条结实臂膀上不多不少摆满八大盘。他经此桌,轻手一运,蒜蓉波棱菜一碟正停在八仙桌中央。 波斯客商挟菜入口,胡姬见他道好,适才倾壶注酒。 未几席满,桃梨藕片果品成盘,赤板白玉汤原是火腿炖豆腐。 客商左看右顾,更朝鱼虾伸筷子。徐覆罗一闻,便知那是蟹肉饺子,他垂涎三尺道:“上马饺子下马面,咱们要出远门,可还没吃肉饺子呢。” 谢皎啪的掰开一枚菱角,声音极清脆,瞥道:“你出钱?” “半个时辰后开船,吃一口全当消遣,我出钱,你别吃就是了。”徐覆罗嫌她小器,“行菜,猪肉大葱鲜饺!” 谢皎扬声道:“不要姜!” 徐覆罗拍案叫道:“往死里放姜!” 行菜应声遁入后厨。汴河两岸的菜饭铺子多如牛毛,夏税纲船功德圆满,正待出京,船夫沿街遍布,饱啖最后一顿京味。 二人闲候店中,昨日先往御前人船所投了名帖,要与花石纲船同返两浙。转运使乃是宦官出身,常在童贯手下做事,皇城司友署,自然扫榻以待。 “好,好吃!” 邻桌蹦出一句汉话。 徐覆罗单筷指那络腮胡,笑嘻嘻道:“你听,第一句会说的汉话,就是‘好吃’。” 谢皎转身觑向背后,波斯客商拾箸不停,面前一盘金齑玉鲙,须臾见底。 这道金齑玉鲙乃是生切鲈鱼鲙,二尺花鲈,雪质白肉。快刀切作薄片,裹以橘皮姜丝,条条铺上金栗泥底,最后轻筛一层梅子粉,小碟佐以芥酱。一眼望去,半江粼粼半江雪,正与秋老虎相配。 “外客不懂,”她回头自剥菱角,“要和莼菜羹一起吃才好。” 饺子上桌,挤挤挨挨,满盘尽似大胖娃娃。 徐覆罗夹腹蘸料,红油辣子滚满饺子皮,一口纳下,汤汁溢透鼻舌。他大嚼不已,啪一筷子打走谢皎。 谢皎撇嘴收箸,窗外两匹骆驼嘿嘿发噱。趁徐覆罗分神之际,她一筷插来,连捣三下,串回三只胖饺子。谢皎饱张大口,也不蘸料,吞得敏捷无声,显然是精于此道。 他再挟饺子,蓦地睁圆牛眼,却见谢皎两腮鼓嚼,刚刚放下筷子,没放齐,又推一小指,将竹筷直摆摆对整齐。这当儿的功夫,她也就嚼完笑纳了。 “这叫三净肉,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三不为我所杀,”谢皎得意洋洋,啜一口杨梅糖水,“不知者无罪,吃了没罪过,不吃白不吃。” “有姜,有姜!”徐覆罗咬破肉饺,喜出望外。他拍着肚皮,将剩下半个杵到她鼻前,誓要扳回一局。 谢皎乍闻“姜”字,登时喉咙发痒,扣嗓子便要呕出来,他又惊道:“你敢吐,我的铜子!” 半饺填回口中,徐覆罗忙不迭端起盘子,稀里糊涂就往嘴里倒。谢皎当即抽箸,左敲右探,当当敲盘,意不在抢,非要扰他一会儿。这饕餮敞开了吃,能把四大部洲纳入腹中。 “噎……嘶……” 他夺过瓜棱壶,将杨梅糖水一饮而尽。 谢皎瞧得津津有味,嚼碎菱角米,满口生香。她闲听身后胡姬小唱,生出一丝对东京城的不舍。 她早无桑梓之念,停驻几月,聊起一笔“肉食者钧鉴”的信头,若为题款终卷,还须往四海内奔走。天覆地载,早夜疾驰,栖宿就不比这几月来得安稳了。 今起一大早,天微微亮,客店后院鸡鸣狗吠。开窗芭蕉打脸,抽条之速,一时难忆早春稚容。 夜里风大,睡不安稳。谢皎结清房钱饭资,抬脚要走,掌柜见她手握漆牌,只背个瘪瘪的褡裢,忙说稍等。他从柜台翻出来一根扎头红绳,说是嫁女儿所剩。 她拱手谢过,串了莲花漆牌,颈后一绑,妥帖垂藏在胸前。 “客官忙活这些时日,找到你那东京城的老叔舅了么?” 谢皎脚步一顿。 “没有。我那远方叔家走得早,伉俪一双,椿萱缘浅,身后没儿没女,坟也不知迁去何方。我便去旧居折一枝梅,带回两浙祖垅,好立衣冠冢。” “二度梅,是喜事呀,来世有福报的。” 谢皎见他信以为真,心下一暖,“借你吉言。” 掌柜多嘴道:“只是白累你千里迢迢,费这好一番功夫。” 谢皎一笑,淡淡摇头。 “我来这趟,取回了自己的身份。” …… …… 午后二刻,码头舳舻相连,漕船左舷跳板蔽河。 船夫吃饱饭,赤膊搬起成桶的酒盐,次第装运上船。徐覆罗跳上甲板,仰见桅杆直耸入天,布幔缓缓拉升。他舔指捕风,自言自语道:“向东去,乘风破浪,带我飞去海外三山。” “借道,借道!” 骆驼在他背后喷息直笑。 徐覆罗一奓,闪身陡转。舟卒牵着嚼子皮绳,一边安抚骆驼,一边朝他告歉。 两只骆驼登船,吃水变深,扛上来的酒盐也少了几桶。波斯客商紧随其后,跟那舟卒同去安顿双峰老骆驼,徐覆罗心道:“这转运使的生意还真不少。” 未及想罢,香风骤然包涌而来。脚铃脆响,他抬头正与对船的胡姬打个照面。徐覆罗心旌摇荡之际,忽听人喊:“徐覆罗?” “徐覆罗是谁……”他醺醺然。 “那个瞎眼上了货船的色鬼,忘了自己是老几,还在想入非非。” 谢皎一颗菱角掼下来,擦脸落水。徐覆罗眉眼溅珠,抻直驴颈,望见对面谢皎当风而坐。二层凉棚遮阳,五两鸟的风向标直朝向东。她的神态从容好不惬意,急得徐覆罗直打鸣。 “你怎么把给我落下啦!” 胡姬粲然一笑,叮咚摇曳,款款躲进客舱乔屋。 徐覆罗赧然汗下,他饱提内息,后退几步,登登使力一跃而起。这当儿船本就近,他踉跄扑上客船,方才惊觉货船拱棚的简陋。 此乃头船,长十五丈,阔两丈有余。船底浅平,甲板的船舱分为二层。乔屋正是押纲官居住所在,四壁开窗,形如岸上大屋。 二层则有凉棚为盖,谢皎独镇其上,大马金刀倚坐长樯。白帆一时鼓起,如同背后两翅阔张。 徐覆罗连忙拾级而上,待到二楼隘口,却见谢皎横持一张神臂弓,嘴里一咻,空弦朝他虚射一箭。 “好箭!” 徐覆罗应声而倒,无人理会。他拍膝凑过去,左嗡右叫,恳求道:“哪儿来的,也让我摸摸!” 谢皎一臂支起,口道去去,赶苍蝇也似,继续为麻弦上蜡。 她手中这把神臂弓以山桑木为弓身,长三尺二寸,铁制的镫子枪头里并无一箭半镞,木羽箭散落身周。 谢皎放下松香块,吹去浮末,仰调肩臂角度。她挽弓对日,又虚放一箭,直目不瞬,宛如摧决之将。 第七十五章 试弓 “啊,好疼,我的招子!” 她目前一花,猛地垂头揉眼。 “疼什么?开了光,这不正好。” 徐覆罗蠢蠢而动,弯腰拱头,忍不住厮觑。他紧盯神臂弓枪头的刻字,跟住念道:“军器监……你别动,军器监,东大弩作,杨匠制,秦勾押监。这种款识,正经官货啊!” “你见过民间斫神臂弓?”谢皎一把没搡动,两把才搡开了这条汗哄哄的鬣狗。 “那谁敢?一经发现就要刺配杀头,升斗小民,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徐覆罗就地而坐,半信半疑,“这么大一张重弓,你能有本事开弦?” “勉勉强强,我使弓绰绰有余,”她心有不甘,少见地露出挫败神色,“二石七斗为第一等开弩的力气。这神臂弓虽有弓名,实际却是一把弩,我先争取能拉开一石。”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总算有一处比你强。” 他啧啧拍她肩膀,心道:“谢三这人,斗鸡似的,光有奓毛本事,一身上下尽是虚胖。此行休戚与共,使蛮力的活计,只好由我徐覆罗徐大将军赏脸出马啦。” “你看,我徐大将军要出远门,今早特意剃了清清爽爽的鬓角。” “哈哈,活像个平头的獾子。” 说时迟那时快,徐覆罗展臂偷弓。 谢皎早有防备,两腿一抬,将弓一坐。徐覆罗悻悻摸鼻,收眼道:“赖皮脸,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伎俩。我是君子,不和你争。你还没说,这船上哪来的神臂弓?” 她朝西一望,遥遥指向船队的尽头,低声道:“尾船押了军器监刀兵,要运去高邮军的甲仗库。这趟纲一共三十只船,首船镇龙头,末船降龙尾。转运宦官和你我同住首船,仇大将是武官,独居末船。练家子凶暴,三位押纲官里数他最不好对付,莫要轻易开罪。” “宦官,武官,还缺一个呢?”他掰数手指提醒。 “剩下那位押纲官,是两浙应募的跟船土人,只管望风掌舵。他任船而居,跟舟师住在一起,并无大碍。还有几个修船匠,脸上打金印,船头船尾出没无定。别和他们走靠太近,小心被修理。” 牢囚才打金印,徐覆罗胆虚,不由忧心忡忡,也学她低声私语:“上百号人,鱼龙混杂,只有三个押纲官。为首的还是个白面宦官,镇得住一条龙么?” 谢皎重重叹一口气,掀起眼皮,伸指冲他鼻尖,威胁道:“外头不比东京城,船在水中,上不着天,下不履地,你可别替我兜麻烦。” 徐覆罗讪笑,本想一口应下,又想自己命中带煞,实乃天生的扫把星。他生怕说了败兴,哈哈傻笑几声,便没再言语。 …… …… “谢廉使,徐副判,二位久仰久仰!” 却在此时,转运使拱手上楼,谢皎和徐覆罗先后起身,三人彼此招呼。 来者果真面容白净,他负责两浙与开封府之间的内河漕运,短短几年大发横财,乐得持禄养交,为皇城司开一道方便法门。 “谢某此行慎密,借道宝船,还望郑转运守口如瓶,休要声张出去。” 谢皎封上一铤金漆花银,郑宦官百般推辞,无奈而受。他微微一掂纳进袖中,笑道:“好说,既上此船,便有不解之缘。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谢使者为三大王卖命,皇城司要行何等差事,哪有郑某多嘴的份?再有浮槎之需,随时可投往御前人船所,我等倒屣相迎。” “郑转运实在,大家互通有无嘛,”徐覆罗热情洋溢,“大哥说话听着像京畿青城人,小弟本是青城出身,叫声哥哥不为过吧?” “哦?”郑宦官挑眉,“徐副判也是青城人?” “怪道一见如故!”徐覆罗大笑。 “那倒真是幸会。使者有何吩咐,尽管差遣下人去做。货物未清,郑某先行船务,灶炉略备薄席。晚些时候,大家筛酒来吃。” “哥哥生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他二人一唱一和下楼去了。谢皎口称晕乏,寸步未动。她揉软脸颊,舒一口气,心道:“吃我好饭,喝我好酒,总算还有一点用处。” 河上碧天绿水,谢皎抽弓搁置一旁。她扶膝坐回桅下,四处张望,聊想小试一箭。楼梯隘口又传来咚咚脚步声,须臾探进来一张面相忠厚的红褐色脸庞的青年。他怀抱一应杂物,原来是方才在次船牵骆驼的那名舟卒。 “在下陶秀才,”他近前局促道,“长官要的笔墨纸砚,小的这都拿来了。” 陶秀才垫开一张干净的苫布,刚放下抱中文房,就听谢皎闲道:“一介秀才,舞文弄墨,怎么在水上度日?” “小的虽能识文断字,却没本事考进太学,也就……也就求不得功名,只好在船上管账,讨一口饭吃,”他赧然挠头,“舟夫识字者寥寥无几,鱼叉倒了不知是个‘一’。大家伙起哄喊我‘秀才’,长官见笑,当不得真。” “嗯,账房先生,”她颔首道,“我且考校你,这船上都装了些什么货物?” “米麦酒盐,沿水路往南卖,不值一提。” “这把弓卖不卖?” 陶秀才一激灵,这才发现神臂弓,慌忙摆手道:“可不敢动仇大将的棍棒!你初来乍到,又是……又是……” “又是一介女流?” 陶秀才垂眉躲眼,晦言道:“长官秀州下船,怎么算也得到中元节之后。头船最安稳,若想老天爷赏脸,一路顺风顺水,就别往后头腌臜地方去。臭鱼烂虾的,去也无处下脚。缺纸少墨,使唤你那兄弟,给我说一声,管取安好。” 女人不能登船,吃水饭者有此忌讳。谢皎知是好意,心说荒唐,笑呵呵道:“旁的不敢讲,我的品衔,比仇大将还要略高一筹,拿弓玩耍不当真的。再者……” 她捻箭搭弓,拉满麻弦,肩如削铁,饱提九斗气劲。未及陶秀才反应,砰然弦惊,那木羽箭便嗖的一声,直冲天际飞去,遥遥不见落处。俄顷三百步开外,一树麻雀轰然四散。 “我担得起‘长官’二字。” 她立过下马威,横弓一递,勾噙嘴角要笑不笑,“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拿去还他吧。” 陶秀才僵呆,见过这一手卖弄,心说人真不可貌相。他正要接弓,乍闻尾舵高喊:“陶秀才,有人闹事,你过来管一管!” 此间二人同时扶栏,望向次船的甲板,却是一名黑黝黝的赤膊大汉。 那人脸着金印,气沉丹田,呼声两岸可闻:“天杀的老贼,又来罗唣,不赔钱就要凿船。老子最烦咬文嚼字,你再慢一步,我就动手卸人腿了!” 陶秀才搔头摸耳,为难地觑向她,谢皎遂道:“请便。” 他蒙一声令下,行色匆匆,往楼梯口赶去,弓也顾不得拿,“小的一炷香后就回来,马上开船,水面颠簸,长官莫要随意走动。”话罢一跃下梯,甲板落地。 陶秀才纵步如漂,三两步跳过两船之间的锁链,直奔纲队的末尾而去。 修船匠紧随其后,骂骂咧咧地挥拳道:“那粮贩有完没完?干咱们鸟事!” 谢皎斜乜,只见水面黑影幢幢。兔起鹘落,他二人转眼即逝,很快销声匿迹。 第七十六章 奇箭 “粮贩……” 她松肩仰躺,船帆鼓动,白云在天,心道:“可惜了那夜的好粮食。” “是淮东粮贩,”耳畔忽有人说,“没钱打点码头,满仓满袋,被人压了几天。今早检视,全部霉烂,陶秀才不赔,他就血本无归。” 谢皎腾身而起,她俯栏一顾,香风裹面,旋即嗅出那是蕃栀子。 她往下探头,正迎上胡姬一双碧眼。胡姬一笑,红发如藻,静踞在左舷踢水,温温柔柔道:“原来大宋也不是天堂。” “我要去两浙,你要去往何方仙府?” 谢皎心中一动,暗忖:“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太白尚不能例外,可见徐覆罗痴笑忘我,实在很有道理,怪他不得。” “江都,瓜洲镇。”胡姬微微皱眉,使一口夹生的汉话,“春风又录江南岸,瓜洲上岸。” “绿。” “录。” “力玉。” “力玉?那念成绿腰,还是录要?” 谢皎挠头道:“有点复杂,绿腰,录要,六幺,都是一个意思。” 一个猴子捞月,一个鹦鹉学舌,胡姬点点头,谢皎又好奇道:“谁教你说的汉话?一股唱经味,高昌回鹘的苦行僧就这样唱。听说他们的阿厮兰可汗,西州狮子王,便好怀抱羯鼓,与人一同赏弦弄乐,晓夜吹唱佛曲。说起来,琵琶也是西域所传,你听过羽调《绿腰》吗?” “不用人教,”胡姬说,“走一步,学一句,山也是字,水也成行。” 未几,徐覆罗脚底着火。他护持瓷碗,溜过来大献殷勤,急哄哄嚷道:“好姊姊,凉水来啦。你解解渴,水边凶险,咱们进屋喝去。” 胡姬应声起身,双手接过绿豆凉水,实则还有冷元子铺在碗底。 她款言温语:“多谢。” “哎,”谢皎僵而收手,垂栏斜瞟,“我的呢?” 徐覆罗雀跃跟去乔屋,长臂朝二楼一轰,不耐烦道:“有手有脚,自己去盛。” “好啊,半炷香内盛不来,你就一路讨饭去秀州吧!我言出必行。” 谢皎愤愤翻身躺平,不稀罕搭理他,百无聊赖,没歇半刻便觉虚掷时光。 她坐正启笔,以酒发墨,兴之所至,涂了几笔字。 水面大风横刮,因无趁手的镇纸,谢皎便将那张微酣涂就的行楷帖子叠成小方。穿过镞尖,牢牢串上木羽箭支。 …… …… 陶秀才许久未归,谢皎抄弓,刚够到松香块,当即一愣。她扭头再望向水面,岸边人影绰绰,脑中有张脸一闪而过。 “徐覆罗,赵太丞家的小麻子,你后来见过他没有?”谢皎扬声道,“徐覆罗!” 游禽呱的哄散,无人回应,她低喃:“藏头露尾,死到哪里去了。” 咚咚,咚咚。谢皎俯身一瞧,楼下胡姬支颐倚窗。她一边啜甜汤,一边叩小拳,敲击乔屋外壁。 胡姬听到衣裳悉率的声响,展颈仰望,露出微笑的梨涡。她朝上举盏,邀道:“他去盛汤,你渴了,下来喝这碗。” 波涛击船,谢皎身形一晃,曲膝半弯,扶栏楯远眺。身后二十九艘纲船帆樯林立,连天匝地,满载北货欲赴南国。 锣声当当震耳。 打金印的汉子赤脚攀上头船第一根桅杆,他敲一把小锣,声如洪钟,向后高声长呼:“开船,开船,收条子——” 余船闻呼,争相击锣,声传数里,一时间河道鼎沸。 舟卒绕轴起锚,以云车绞缆,沉重的铁链轧轧拖过甲板。河底激流暗涌,两岸酒楼渐荡渐远,水上人随波逐流,东京城霎时间海沸山摇。 “我不渴。”她低头命令胡姬,“你待在这里。” 谢皎朝岸上吼道:“小麻子!” 陆地上人来客往,她撒目搜寻,尚未察觉异常。风声尖锐,谢皎下意识横手一接,挡在面门。她收臂定睛,竟是一颗沉甸甸的圆石。 “就是她,有弓!” “小衙内,危险,使不得……” “给我!” 二十步开外,鸡飞狗叫。谢皎兀自疑惑,赫见汴河石栏旁挤着一群人,当头者正是花簇簇一个蔡悯。他抖索双腿,爬上石栏,窄袖张弓,一身骑射装束,颤巍巍地朝头船拉满了弦。 蔡悯力弱,不曾直面虎狼,所佩短箭都只用来射杀城外的狗獾子,飞到一半就软绵绵落水。箭筒噗噗射去大半,还没够着纲船的一根寒毛。 谢皎再瞧失笑,原来他头顶的发髻上,斜扎一支木羽箭,歪歪耷拉,正是自己方才所试。她心说:“好巧不巧,你我命里有仇,该是你的,百般解数也逃不掉。” 这条命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笑纳。 她向前倾身,左肩压紧长樯,右腿后撤抵死栏杆,拂手抽箭扣进神臂弓铁槽。人绷一线,将弓拉到九斗力气,在这犄角处,随这艘船上下起伏。 潮起又落,谢皎钉身于船,呼吸同波涛一齐。她屏息静气,咬牙拉满十斗,利弦贴腮,准头浮动不定。 天水摇船直向东去,她自死撑不放。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蔡悯闹够,悻悻要下地,就在这时,箭尖正对他的后心。 谢皎嘴角绷动,一脸冷漠,心如满湖。她的右手遽然放弦,箭去如电,穿云破空疾射而出! 水鸟暴起振翅。 “小衙内!” 蔡悯砸落栏内,随从惨叫,岸边炸成一锅蚂蚁。 …… …… 水门远抛身后,谢皎冷嗤,默道:“由得你追,我也早就漂出开封府了。” 她轻吐一口气,刚准备松筋活骨。却在此时,太阳穴倏忽一刺,嗡声随之不绝。 她浑身一惕,眼动环顾身周。谢皎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现下或是靶心。 生死直觉,很难一言道明,如芒窥背正似此感。 风举船升,木羽箭从桌沿跌落脚旁。谢皎缓缓收腿,慢自逡巡,展臂拾回箭袋,扣上腰畔用来系挂潮鬼刀的皮圈子。 借这一托一举,该死之人陡然跃入眼帘。她啧的一声,头皮发胀,团紧右拳,一下捶了个空。 汴河左岸,蔡悯活蹦乱跳,小雀儿一般,扑腾两条膀子,中气十足地骇叫。 帮闲被人利索驱散,码头刹时大空,撑持护栏起身之人,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汉子。他须发蓬乱,代人受过,这一跤鼻青脸肿,摔得好不结实。 江白郎右臂痛支,虾腰喘着粗气,木羽箭扎透了他的手臂。 乌阴罩顶,宛如天狗食日,一寸一寸吞吃船首。下水船两桅斜放,势如下坂走丸,哧溜投梭,钻进巨桥底下。 桥如飞虹,是名虹桥。南北巨木虚架,横越汴水,足有十丈之高,桥下空无一柱。 庇身之际,危压顿时一松,此刻船已驶离两百来步。谢皎无声一笑,通身阴凉。她持弓下楼,正巧撞进胡姬好奇的碧眼,从容道:“我去去就来,汤盛好,先叫他凉着。” 谢皎走过七八丈,驻足船尾,恰巧此时尾舵入桥。 船朝东走,人往西去。谢皎人在桥下,伸手接光,倏尔一箭迅疾追来,镞尖剧闪,咄一声钉上将军柱。翠羽嗡嗡震颤,距她右手不过方寸之差。 她心怦如鼓,反手拔箭又是一笑,悄试嘴角,实难按捺微醺的兴味。 启航之后,锁链绕桩撤回。前几艘大船之间,船距逐渐拉宽。第二艘宝舟紧紧缀行,正待钻入桥底,饶是如此,照样远在两丈开外。 谢皎背起弓,绑牢箭袋,她轻提内息,猛地奔出三五步,一脚蹬上翘月后艄。 浪如银蛇竞逐,她低叱一声,胸臆鼓胀,飞身扑向次船的甲板。 现身天日之下,三箭当头袭来! 第七十七章 奔河 “介眉,是头船!” 右臂流血不止,江白郎咬紧牙关,他斩尾拔箭,筋肉猛一下抽痛。 他使那血淋淋的箭镞一划,破了衣角口子,哧一声撕掉布条。江白郎单手连捆几匝,扎得死紧,后脑嗡嗡蜂鸣。 蔡妩右手引弓,左手再抽三支短箭,一齐上弦。她不容猎物喘息之机,手背花钿熠熠,三箭骤去如流星。 她跳下石栏,一人如斧,劈开幼弟成群的帮闲。 蔡妩独自疾追纲船,蔡悯白捡回了一条命,半个字也不敢多嘴。他只顾吆喝下人,扶了江白郎,三五成伙,火急火燎去撵二姊。 …… …… 秋近草黄,郊外兔肥狐美,风流子弟各个马靴窄袖,争相出城,御风扫猎。 蔡悯紧跟兄弟,也拾了两条狗獾子。他飞扬跋扈走在回府路上,正盘算赏一条给薛灼灼,又唾嫌薛灼灼不配。思虑未定,满树栖鸟轰飞,好一番热闹景象。蔡悯瞳孔骤睁,大白天照着脑袋劈下一支箭来,他脊背一凉,险些呜呼开瓢。 小儿无赖,向无忍气吞声的肚量,更无审时度势的眼力。 他拖人带仆,稍辨来向,吁嘘勒马河边,卯足劲要射死那条胆大包天的水獾子。射讲射,这一下可就现了原形。箭箭不中,还被硬弦割破手指,面上无光不说,反倒叫人瞧了笑话。 帮闲哄夸上瘾,两眼一闭,直把他吹上天去。 一阵风来,蔡悯心惊胆战,他忙想退栏,肩后斗挨一拳被掼在地。小衙内下颏麻痛,眼冒金星,差点没吐出一嘟噜的肺管子。 如今方知,此乃情急之下,江白郎以臂为盾,饶他一条小命,运气奇巧简直匪夷所思。 蔡妩紧随而来,抽出了脚蹬,跳下快马。她一身劲装,利落束髻,天上地下更无人能管。白马去锦除络,两旁各吊一只灰狐,一只锦鸡。 暗箭凶险,若非江白郎眼尖足快,天时地利人和,未必能抢回幼弟的鲁莽性命。 …… …… “本事不小啊,我倒要比一比,看谁先挂彩!” 闯到空处,蔡妩左手按栏,远远望见刺客钻三箭着陆。谢皎挑衅一般,隔水对弓,蔡妩不由忿恼地跺脚。 船行愈快,二人之间超过三百步。神臂弓箭不虚发,杀机逆风穿杨,箭至面前,石屑砰然溅脸。 蔡妩暗吃一惊,她再回神,木羽箭深嵌护栏,牢不可拔,方寸之差就能叨掉她的食指。 一点纰漏,吓杀菱角蜻蜓。 “混账!” 她霍然怒目,射向河道。谢皎旁若无人,一派坦荡,慢步经过第二艘船的棚屋,直朝自己这边悠悠踱来。 蔡妩清叱一声,旋足相迎,同时张弓搭箭,就这样一路逼上前去,恨不能将人一把射透了气儿。 舟行甚速,谢皎如履平地,她踮起脚尖,缓步渐阔。耳旁嗡声未止,浑不闻舟卒问喝。她见翠羽短箭愈近愈密,纵身一跃,衣角猎猎,箭步接连窜上第三四五六艘纲船。 再到后来,谢皎刹不住脚,索性借这冲势驰命奔河。矫若鱼龙,逐船翻水,一头顶向风的来处。 “好胆气。” 蔡妩乐而忘死,心腔鼓动,满脑子要赢,积郁一时烟消云散。她兀自发狠道:“我蔡玉人今日非杀你不可!” 她二人抵角对冲,连箭如飞,声如饿鸱,力压涛音滚沸,一概对身周泯泯不管不顾。 谢皎所踏的甲板,蔡妩掠过的石栏,羽箭斜扎,咄咄咄咄,未尝有一箭落水。疾如快雨,密如狼牙刺猬。 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逼近之际,谢皎血脉贲张,她探手一试,箭袋所剩无几。 她存着狸猫戏鼠的心思,故未急于先下死手。正在此时,三十艘纲船顺流转向东南。 汴河滔滔,谢皎急刹双足,落脚吃个趔趄,立刻撑开马步踏平,这已经来到了第二十九艘纲船。 蔡妩见状大喜,蛮不客气横弓一扫,挥开挡路的毛驴和软轿。她闪身一踅,扭足踊上虹桥拱顶的最高处,终于追到谢皎之前。 她极力摆平内心的躁动,回弓朝西。最后一支箭在弦上,居高临下,只待当头赐人一死。 “水路蟊贼好大胆,竟敢犯上你仇爷爷的宝船!” 却在此时,三丈之外的末船上,乔屋里陡然跳出一名猿身大汉。 他怒睁火眼,三十五六年纪,两条膀子铺满了青鬼花绣。仇押纲官手持钢骨鱼叉,见状粗喝:“还敢偷东摸西,擅拿朝廷神臂弓?不冤枉,看叉!” “大将,误会!” 谢皎冲势难收,砰的踏落第三十艘纲船甲板。她矮身一扑,将弓一抛,直向前窜出四五丈之远。 仇大将折叉再刺,她来不及起身,肩蹭甲板,蹬腿连连后退。谢皎又使一个乌龙绞柱,两掌拍地,倏忽鹞子翻身,竖掌吼道:“我乃御使,特来还宝,今晚敬你三杯酒赔罪!” 钢叉一慢,谢皎心下一定,紧接着抄弓。身在意之先而动,她双足推人,借那两支斜降的桅杆,一鼓作气蹬上乔屋平顶。 仇大将又是一声雷哮,以为踩到自己头上。 船将过桥,谢皎飒飒当风,叫道:“大将看好!” 她将碧青下摆哗的一捋,绷背弓腿,稳稳扎了丁八步。重心前三后七,右手扣弦,谢皎起势拉满九斗力气,抬箭正对虹桥云端那丹衣小娘子的面门。 准心正瞄向蔡妩两目的之间。 且看你死我活。 蔡妩错步勾踏桥头横梁,气势分毫不让。 她这把劲弓乃是从伯父蔡攸处所得,御龙弓箭直禁军操练的利器。蔡门不可一世,拿来玩耍亦无二话,何况她一向目中无人,自是在弓箭社独占鳌头。 此箭直指谢皎眉心,十步之内,落弦无悔。蔡妩苦忍着脚背的麻痛,猝手先下杀招。 风动,帆动,影不动。 碎发擦腮,谢皎坚如磐石,浑不知有风。 没等对方松肩卸劲,神臂弓霹雳弦惊,木羽重箭同时迎头直上。针锋相对那一瞬,镞尖在半空中叮一声互击,激出白电火花。转睫之际,木羽重箭,撕箭而走! 仇大将几步探到船头,没能看个分明。 他翻眼一瞧,却见水面上飘着一支短箭,晃晃悠悠,随波逐流。翠羽稀落散乱,已经被劈成了竹篦子,比篦头用的梳子还要松垮一些。 蔡妩手脚僵直,两目圆睁,幼弟携人匆匆赶上虹桥。 只见她似泥人一般,发尖逐渐红肿,原本束在头顶的朝天单髻,一时蓬了满肩满背。 蔡悯怪叫:“二姊,哪个泼妇薅你头发,头皮都要秃了!咱们人多势众,你告诉我,我找她算账!” 江白郎横冲,两肩撞开人群,飞扑至蔡妩身后。他顾不得忌讳,左臂勒腰将人举起,这才把命悬一线呆住不动的泥人扛下横梁。 蔡妩落地,双足软绵绵的,瘫在江白郎臂弯。粉白的面皮因受劲风冲掠,美人尖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沿着眼角勾落。 “痛快。”她擦掉眼角的血珠。 第七十八章 惊锣 蔡悯一把拽住姊姊的手腕,将人拖个踉跄,大声埋怨道:“大庭广众,靠着一个外姓奴才,要不要脸面了!” “荒唐!游手好闲,光知道招惹市井之徒,真要暴尸街头,我看谁去你坟上哭!” 蔡妩蓦然醒神,高高扬掌,左右两下响,赏他一对老大的耳刮子。 蔡悯猝不及防,脸面肿成了寿桃馒头。他扯过帮闲肩扛的狗獾子,掼地踩得稀烂,恶狠狠哭走没影了。 “介眉,箭上有信。” 江白郎心知以下犯上,只得先埋头认错。他舔了舔嘴角,涩然发苦,复而低禀道:“之前那支夺命箭,不止射向小衙内而已,箭尾还附了一张折笺。你走太急,我没能说完。” 他呈上一副纸帖,血迹斑斑,叠得像豆腐块。蔡妩哗啦抖开,眉头一皱,只觉得这笺子糙得割手。 世间活路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押送漕纲,水里来去,采买纸张必不会选光滑柔韧的竹宣纸。桑皮纸吸水尤佳,风雨一刮,更容易因潮受损。 陶秀才心爱之物,尽是麻皮纸。纸寿千年,夜来歇在成堆的账簿之中,自然风雨不动安如山。 “哎?”她粗扫一眼,讶异道,“好俊的字。” 话未落,倏地捏成一团,劈掷于地。蔡妩拨开桥头往来的过客,飞身去攀虹桥另一侧的横梁扶手。 她探出半条身子,望向河面,水上白云悠悠,二十九艘纲船尽数过了虹桥。心猿意马之际,第三十艘纲船姗姗来迟,鹢首越桥而现,四五丈之后,船腹渐阔。 方才那名罪魁祸首,眼下正仰躺在乔屋平顶,一派坦荡,好不惬意。 谢皎高跷二郎腿,一双手垫在脑后,枕弓晒着好肚皮。她见蔡妩望穿汴水,于是笑眯了眼,又朝对方挥了挥手,脚尖抖三抖。 蔡妩原本还有几分相惜之意,受此挑衅,气急败坏。她披头散发便要抬腿跳桥,誓要一决生死。 江白郎心惊肉跳,铁臂拦腰,忙乱之中倒吃几记蛮拳。桥头一片哗然,狐疑的目光全打向他,喋喋私语不绝于耳。 蔡妩毫无顾忌,上半身吊在桥外。她右臂如锤,一气胡挥,恨不能砸死谢皎。 呵胶干透,牡丹花钿倏然飘落,薄薄一片,随风吹去天边。 大船走得稳当宽绰,谢皎舒展手脚,伸个懒腰,聊得片刻畅怀,心道:“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我在船上睡一觉,睁眼便到江南,秋风不渡淮河岸,那有多好。” 金风刺目,谢皎偏头一瞧,两根手指捻住那片亮澄澄的碎光,原来是彩金画就的洛阳姚黄。 她举在眼前,闭了左目,透过缝隙去觇桥头。 在那花钿的细孔中,蔡妩犯了犟,左手紧攥右手背,忍不住大撂狠话。清风顽皮,全吹回天上,没叫一个字落到水面。 “人间牡丹花,好大的脾气。若非适才看清这张脸,我要射的,可就不止是南飞雁了。” 谢皎指尖一松,牡丹花钿乘风而去。 …… …… “喂!”仇大将扬头喝问,“你是哪门子的御使,那人与你有什么过节?” “皇城司亲事官,免贵姓谢。奉三大王之命出京开差,一时手痒,才拿神臂弓玩耍。足下押送这等利器,武艺想必高强得很,我可不敢硬扛,姑且讨个便宜,望乞大将宽恕。” 谢皎坐正遥指,“那个人啊,她和我没甚过节,是我朋友。打闹送行不当真,你听。” 蔡妩干吼:“回来,再打一架,我非杀你不可!” 水声欸乃,谢皎笑道:“就是这样。” 打蛇随棍上,对待自恃超群的武夫,话要拣软的说,是所谓以柔克刚。 仇大将看她一身奇气,竟能拉开神臂弓,先信了三分;又睹劈箭之术,复忌惮三分;再闻是拿皇城司的身份亮相,最后忍下三分怒,只道自己旁观一场好斗,并不曾亏了去。 “老子晦气,中过武举的拳头,能使一石力,和你这种小泼皮计较。” 谢皎但笑而已,抛弓下去,仇大将横臂一接,稳稳当当。 他掂了掂神臂弓,两眼游走,抬脚回兵仗仓,正撞上沉默偷看的舟卒。 仇大将出声恫喝:“虾皮,你看个球,再看枭了你的脑袋!” 舟卒虾子一般,慌忙拱回苫布堆的深处。 这小少年瘦骨嶙峋,头缠青巾,撑一件麻衫,背靠竖起的桅杆,脚蹬乔屋后壁。他窝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目送白云,毫无半点生气,肚里长长咕了一声。 谢皎也没了看云的心思。却在此时,船后传来呼喊。陶秀才拨着一条划子,风送核舟,眨眼追上纲队。 虾皮手脚并用,朝斜后方的划子抛过缆绳。修船匠嫌他迟钝,面色一沉,接过绳索拉近大船。郑押纲官随后一蹬,轻飘飘跃上右舷。 袍角沾水,他掸衣道:“唉呀,谢廉使,今儿这风大,你也被吹来兵仗船了?” 西风压倒了东风,五两鸟风标一直朝前。谢皎心底透亮,同住首船只是幌子,禁足才是真。 她按兵不动,拱手应道:“亲友送行,赶也赶不走,只好一路朝回跑,免得落下薄幸的名声。郑转运你瞧,虹桥当头,那又踢又闹的小娘子便是。烈火轰雷的脾气,好烦人呐。” 虹桥拱顶离水面足有十丈之高,船身行走未远。郑宦官莽一抬头,还真瞅见一个蛮不要命的身影。 …… …… 划子拉上右舷甲板,水湿一地。修船匠侧舟而挟,将划子拖去了苫布底下遮好,留待风干。 陶秀才踱到郑宦官背后,抻直了脖子,忧心忡忡道:“大桅,他上虹桥要做什么?” “大桅”即是宝舟之中最高的一根桅杆,惯以称呼船队首座。郑宦官瞟他一眼,凉凉道:“做什么?我在最后一条船上做什么,他就在桥头做什么。” 陶秀才讷讷,“那些粮食发霉结块,气味都酸了,少说淋过大雨,真不能托运。码头生意不精,这笔账怎么能算到咱们的头上来?我同他磨破嘴皮子,非是不听。淮东人倔啊,黄河豁口也能死赖着一条命的老汉,阎王都不敢收,又怎么肯听我的只言片语?” 仇大将收罢神臂弓,粗听两耳,抄了鱼叉在手,兴冲冲道:“哪有猪狗作乱,仇爷爷叉他一叉,串条炙肉,好将作下酒物!” “啊呀仇爷爷,你不作乱,咱们一班人就要谢天谢地了。” 郑宦官拧眉,有要没紧,又朝陶秀才吩咐:“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外地粮贩,还是个私粮贩子,哪有本事在东京城耍强?端看斯文人好欺负罢了,白惹我一身俗气。待会儿吃过晌午饭,放了划子下去,利索送我回头船,也捎上谢廉使。朝廷不养闲人懒汉,别老闲手歇脚。” 陶秀才累他少吃一盏茶,愁眉不展在旁打扇,没脸再看桥头,心道:“黑老汉莫不是要寻死吧?” 咣—— 谢皎猛一弹,张头四处去寻。眺仰之际,赫见虹桥当中有个黑脸老汉,敞着干瘦上身,双腿朝外,塌腰面河而坐。蔡妩已不见踪迹。他咣的一槌,又狠狠敲响了破锣。 三声锣响,之后密如雨下。 第七十九章 溺人 江白郎不暇多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死不撒手,总算抓紧了蔡妩,二人齐齐跌落桥面。 她右手撑地,左手仓促扇他一掌,积郁难忍,一下迸出泪来。江白郎咚的磕昏左眼,面前影影绰绰,云破雾开,一条刀疤陡然撞进右眼。 那刀疤曲挠怖人,贯穿手掌,像一条吸附在右手背的可恶肉虫,一辈子难能磨灭,要跟去坟里。也是迫使蔡妩张弓不力,最后输人一头的罪魁祸首。 江白郎翻身而起,急忙花眼摸索,遍寻几圈找不回牡丹花钿。 蔡妩冷面抹泪,他两眼闪躲,说声小人得罪。 江白郎打胸前抽出一条干净帕子,探到她紧藏的右手,摊平帕子,连缠几个来回,一不留神系了死结。蔡妩愤然一搡,曲膝朝栏,只做个挂壁的四脚蛇。江白郎仰面坐倒,不知如何是好。 “贼王八,你又捻又缠,逼她跳桥,莫不是个负心汉!” 卖伞的老大娘旁观许久,此刻几步离了摆在虹桥的摊子,近前破口大骂。 “心肝肉,你别怕,去官府和离,随嫁奁产全能带走。你年轻貌美,再适一个童男子也不在话下,要跟这等酸皮臭肉纠缠!” 未及开口,蔡妩很快擦干两颊,红眼剜他一块肉。她朝老大娘坦白道:“老妈妈,你误会了,是我要寻死,他拦着不让我死。” 老大娘正到抱子弄孙的年纪,尤其看不得稚女堕泪。她拉起蔡妩右手,弯腰掐花,为死结缠条一串红,轻轻拍道:“路还长呢,遇事憋气不吭,那都是傻子,你揍他这棵腌臜菜!妈妈不好送伞,让你官人,带你去樊楼吃钟酒儿啊?” “去樊楼?剥了他都不够。”蔡妩破涕为笑。 老大娘絮絮道:“咱往桥下走几步,可不敢站上桥头。连着两天有个赤马脚,胡披一身大红,呱嗒走桥戳哄,肚子肠子拨浪鼓子,全不知他鼓捣什么。张口就说自己是皇帝老儿,天子脚下,能由他胡溜八扯么?军巡铺大清早说过要逮人,你往桥下溜去,甭受了聒噪。” 蔡妩点头,横眉催促身后:“还不跟过来,丢了白马,有你好看!去把锦鸡捎给晏判官,告诉他,姑奶奶有话,山高路远,恕不相送。” 江白郎脸上讪讪,掸膝扶醉站直。 蔡妩见他被自己挠花了面皮,却是一派不知的模样,正待嘲他呆愚。耳旁咣当一声雷,劈得她不由跳脚。 …… …… 桥头老汉神色不改,右脸高顶一块青肿,面如锅盔,满是炝糊的黑烟。 他不知何时来此,自顾自翻过横梁,一屁股跨坐桥头,死气板板道:“不做啥,她不寻死正中,老子来找死。你拦,俺拐你一块落水。” 黑老汉像个强人,蛮横得很。他一槌指向汴河东水,不容江白郎质疑,问道:“后生,这条汴河,通不通去黄河?” “不通,”江白郎莫名其妙,“没过河阴,汴河口就分道扬镳了。一条朝北,一条往南,去处不同,怎么会相通。” “去处不同,那俺就回不了家喽……”他叹息,“这黄河啊,也跟天水官家一样,入海没个定数。往北往南,都由不得俺们。大水一来,俺们就是那抱团的蚂蚁,呼隆呼隆的就冲没影了。” 黑老汉啧啧称奇,赤脚晃动麻鞋,百思不得其解,“京城里啥没有?你小娘子,你说说,为啥要寻死?” 圣人出,黄河清。他将天水官家比作黄河泛滥,蔡妩不由一恼,以为僭越,说道:“与你何干,我想死便去寻死了!” “唉呀,”黑老汉饱含欣羡,透骨酸心,“俺们不想死,死的偏偏是俺们。” 他跨过另一条腿,蓬发朝东,高坐虹桥,呦呦惊呼道:“那是啥雀子,飞恁高,不怕摔成泥么!” 没人理他,黑老汉醺醺然晒了一会儿高阳,像个和气人。他犁了犁花白头发,心说口渴,不过算啦,待会能喝饱。 押纲船队帆角出城,天晴浪澈。他坐直脊背,扳锣举槌,想道:“这东京城最高的地方,就是舒服啊。” 鸣锣击棒马蹄疾,空打几轮,黑老汉猝然开口。虹桥两岸登时响起京城人向未听闻的浊重偈子,声极粗犷,如同黄河倒灌,呼啸着埋没人言马语。 “东王公,下瑶台,万劫冤尤都解开。 “西王母,蟠桃败,三尺微躯自本来。 “黄河灾,天水来,张口一灌泪如海。 “杀了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 “大天龙,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无底洞,闹哄哄,白米穿山万里送。 “家里木,叶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 他愈唱愈来劲,飞槌抡锣,奋勇独喧,声音极嘶哑,口口喷血。 黑老汉站直了腰,两只麻鞋踏上汴河虹桥。他迎头朝向淮东,如同一条快要被烈风吹走的飞龙,直往天顶上拱。 黄河偈子响遏行云,一口喷向九重天,听者无不颤栗,背起一层鸡皮疙瘩。 “老丈,”江白郎伸手,“有事好说,你先下地商量……” 蔡妩举步上前,却被老大娘一把拉住不让动,以免惹祸上身。 过客俱都围拢在旁,虹桥南北很快水泄不通,人密如蚁,着实不明就里。有的笑指,有的奚落,有的催他快跳,有的想劝人活。 军巡铺兵卒远远驰街赶来,黑老汉转槌如飞,锣声疾如暴雨。蔡妩捂耳,示意江白郎先行破局。 他饱提一口气,两臂半张,刚要将人抢下桥头,黑老汉暴吼:“菜根盐,馒头葱,烂了社稷喂米虫。俺自摘了乌纱帽,河里去做白头翁!” 江白郎眼慢半拍,一张破锣冲天旋起。那老汉就使蛙腿一跃,头也不回地扎下汴河,人群满意惊呼,好一场闹戏。他扑到桥头,木槌咕咚落地,面前独剩一只扣带拗断的芒鞋。 十丈之下,哑溅一蓬水花。 …… …… 汴河只深六尺,但这十丈之高,足以拍碎黑老汉的五脏六腑。 陶秀才伸头又缩颈,拂一把脸,尾船未遁甚远,虹桥情形近在眼前。十丈桥高,人身如芥,叶落不归根,垮下来也是轻飘飘的一阵风,激不起大浪。 他心如明镜,拂掉脸上并不存在的冷水花,扼腕低叹,终究难能视若无睹。 郑宦官一声冷笑,舒眉展眼,朝乔屋顶上叫道:“谢廉使,乌头鱼吃得惯么?” “客随主便。”谢皎扬声答。 这就是说,她当看不见,不会越俎代庖自找麻烦了。 郑宦官称心满意,了一桩烂事,颔首道:“晌午先对付一顿,待回到我那艘大船,郑某叫厨子片生鱼鲙来吃。大家吃顿美酒,交了朋友好办事。” 谢皎居高临下,悄自团紧了右拳,耳底传来闷闷腹鸣。她顺杆往下瞥,虾皮窝在桅杆根处的窄隙之中,掏出一枚圆圆的干豆饼,小咬一口,捂嘴化嚼起来。 她想:“一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青目睹人少,问路白云头。活菩萨也救不了所有人。饼中有真味,可叹肉食者不知。”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天知地知,粟知我知。 无名鸟死无人瘗,我要这天下有我一席之地。 第八十章 俯仰 “跳得好!” 江白郎霍然回头,却见有个后生身披红布,奋力钻出攒动的人腿。 布梢被踩,那后生一把从蜈蚣脚里扯出一身冕服,手足并用蹦到桥头空地。他赤着脚底板,叉腰喊道:“跳得好,朕重重有赏!” “赏什么?”好事者大声撺掇。 他指河为海,“好大一锅汤,赏!” 又指江白郎,“好俊小儿郎,赏!” 后生一跃蹦上桥头,扒住栏杆,朝黑老汉没处欢呼大叫:“赏你全尸,做一等宰执官,掌管十殿阴曹地府!” “让开,看他娘什么热闹,都给你爹让开!” 军巡铺的兵卒左右挥动木梃,看客嗡嗡,惧受捶楚连累,霎时让开一条曲折道路。 赤马脚浑不知背后这副阵仗。 他手勾栏杆,瞅望水面余波,喋喋不休问江白郎:“他饿不饿,渴不渴,为的什么跳河?这还不浮起来,我怎么赏他做八十万禁军水骠大教头呢?唉哟!” 两支木梃从赤马脚的腋下穿出,紧紧缚牢了两臂。 这疯子张皇四顾,勃然大怒道:“大胆,你敢押我,我是大宋皇帝!御龙直何在,谁敢以下犯上!朕乃仪国公,先帝九弟,当今圣上赵佶的九哥哥,这天下本该是我的!朕十年寒窗,读烂圣贤书一无是处,不知何人使我盲,何人使我狂,又是何人使我亡!混账,天杀的金爪蟹!呜噜噜……” “无名之徒,也敢猖狂!” 兵卒三下五除二将他挟下虹桥,夺了大红冕衣,撕道布条,缠死疯子口舌,以免他再胡言乱语犯上不敬。 赤马脚足不沾地,两腿乱蹬,乘轿一般,就这样在半空中飘走了。 “恁疯球竟然是皇亲国戚?”老大娘惊疑不定。 蔡妩道:“老妈妈莫怕,仪国公下棺甚久,不能这么活蹦乱跳。” 她瞟一眼江白郎,后者满脸憾悔,右臂绷血尚不自知。他单只是盯着地上的断带麻鞋,蔡妩不由柳眉倒竖,“过来!” 社稷万民,这就是士庶每日解而不得之事,全然一团乱麻。十年百年千百年,夤夜不怠,解了这条,乱了那条,末了缠进双手,身家性命也作一根麻。七颠八倒,左支右绌,难求方外自在,望乞后来者解民倒悬。 她握紧右手缠带,冷冷地想:“既不许我名正言顺下手施斩,这团乱麻,又与我有何干系。” 巨流冲刷,下游啸荡,蓬蒿人妻离子散。究其种种,咎于源头,还是不断汇拢的臃肿支流? “没有一种两全法顾得了所有性命,人人都想上岸,人人困在水里。”江白郎喃喃,“白马非马,天水非水。官家是水托举的势,一旦浪潮落下,他也会被困在水里。” “什么?”她一怔,难得讶异,转身面向他,“闷葫芦,你再说一遍。” “介眉,我求你惜命。”江白郎直目不移,对前话避而不谈。 “这条命从来不属于我,求我惜它,凭什么?”蔡妩莞尔一笑,不以为意,“我想怎么挥霍,就怎么挥霍,疯死了算,要别人多嘴。” 桥头看客风流云散,老大娘自去卖伞。他苦虑无言,匆匆往对面一扫,几步勾腰拾回一张皱污的麻皮纸,正是谢皎所书。 二人下桥。江白郎左手托笺,右掌拍平,追上前递给蔡妩,劝道:“你不是看她不忿,那就撕作千片万段解气,也不成,麻纸难撕……介眉,是我多嘴,你可千万别恼。” 蔡妩挑眉以待。 “我认清了,方才与介眉逞凶斗狠之人,就是绯衣朋头,那个打马球的察子。与你争路,被你所赦,同你对箭,归根究底,完全是她一人作为。” 江白郎闭口一顿,只觉周身威压绷紧。她不动声色,抄夺折笺,凝神细看一遍,心中不由默念出声。 “肉食者钧鉴, “匹夫一怒,伏尸二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吾平生无所恨,恨力不足耳,不能使天地翻转。人固有一活,吾辈重于泰山,尔曹轻于鸿毛,身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望乞足下百尺春风,南山永同,秋来天翻地覆,寒梅初发,勿谓花石草木不预言之。 “夜叉龙王赐书谨记。” 银钩铁画,蓄势其中,满篇锋芒毕露。“叉”字形如刀剑交戈,当中一点画龙点睛,好似拭目以俟的天眼。 蔡妩戟指怒目,厉叱道:“蠢奴才,本事这样厉害,你竟没及早察觉。天高海阔,我去哪找她报这一箭之仇!” 鬓角血犹未干,她适才真以为此番是以一死换一刻快意,却没料到谢皎虚晃一箭,自己只被当猴耍。 江白郎道:“介眉休气,皇城司有名在册,不出京畿路就能将她羁押归案。” “混账!”蔡妩怒甚,哧一声将笺撕成两半,牡丹粉红的指甲都要折了去,“没分输赢,我先仗势欺人,那岂不是更加惹人发噱绝倒?出尔反尔,白赊了一番脸面。” 江白郎瞠目结舌,他垂头默随,两人身影时勾时连,午后的街道一地白光。 他心说:“怪我多嘴,不该看清那人相貌,叫她活在皇城司的黑影中就很好,不该扰了活人清净。” …… …… “不怪我啊。” 徐覆罗一本正经,“你们夫妻劳燕分飞,我也很难过,良心饱受煎熬。我受人欺负,好好端着绿豆凉水,还没偷喝一口,你就从天而降。碗砸碎了,人碰昏了。我可是旱鸭子,若非福大命大,那就下水见龙王了。” 他指着雁头谆谆教导:“冤有头,债有主,一箭之仇,你去找那杀你的报。口腹之业,算不得作孽。” 胡姬眨了眨眼,“这是什么鸟?” 徐覆罗扭头眉开眼笑,“肥雁,我超度它呢,煎熬煎熬,煎香就熬。晚上添道好菜,要请姊姊举杯赏脸!” “你眼睛好,帮我看看,”她扬手一指,脚腕的铃铛铮铮晃动,“那只黄雀也是飞雁?” 徐覆罗依言四顾,昂视远望天际,大呼小叫:“奇了,海东青!” 那飞禽翻身入云,长羽振光,飘飘乘风。相隔千丈之远,犹见俊隼之威,直落进浩瀚无穷的苍茫中去。 凡俗多在红尘滚爬,自然无此眼缘。蜀犬吠日不足奇,奇在少见不怪。 天有天道,水有水法,舟卒行船罕言寡语。饶是他大惊小怪,宝舟上下,独莫胡姬一人的碧眼盈盈发亮。 “玉爪金眸,隼中之王,没谁能比它飞得更高,”徐覆罗语无伦次,“这辈子若能猎到一头海东青,我死也无憾了!” 她笑弯了眉,慧心妙舌,拍手道:“离地万万丈,不异天堂。” “天堂?哦,景教的天宫,我在漠北也见过,他们拜架子神。”他比划道,“一横,一竖,四臂等长。不过契丹人笃信萨满,舌头咝咝,能跟蛇说话。景教以蛇为魔,萨满自然就不痛快了。” 徐覆罗好奇难耐,“你也信那十字架的神?” “我信大光明神,”胡姬眸光渐盛,溢出远在波斯的葡萄美酿,“天地倒转一空杯,星斗半沉海色微。金弦万仞轻无影,美如冠玉弄光辉。” 星斗半沉时,海色铺尽万里赤霞,任它无穷无际烧到天边。红宫在山,雄牛跪日,石柱高耸入天,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光明神的圣殿。 “那是何方神圣?”徐覆罗挠头,“莫非是景教的东皇太一?” 胡姬怔愣失神,她慢慢垂头,合上长睫,眼中砸出一滴酒。 她日思夜念,梦里金碧辉煌,每每夜半从大光明神的臂间惊醒,所面对的却只有一张又一张丑脸。这时她又感激自己所憎恶的黑暗,更阑暗透,才能藏住一切丑态,不致暴露于天日之下。 胡姬茫然道:“是太阳,摩尼明尊,大光明王。飞得越高,离他就越近。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但我要往大光明神那里去,至死方休。” 徐覆罗唏嘘:“那你下辈子要记得做海东青啊!” “你凭什么信我?”胡姬怔住。 他直言无讳:“好看的人我都信。” 胡姬乍闻此语,一头栽进他怀中,半晌呜咽出声。徐覆罗两臂大张不敢动,须臾胸前如被酒灼。 第八十一章 莫淹留 “乌烈,快看,”阿喜惊奇道,“海东青!” 女真人受契丹盘剥,长年水深火热,不知为辽主贡上多少海东青。起兵反辽之初,便是举着鹰路诸部不堪疾苦的名分大义,自然对极高处翱翔的神隼再熟悉不过。 “我第一眼便认定了,它就是我的海东青!” 绳索振晃,崖下传来急促的叫喊:“列蒲阳虎,快,放索下来!” 女真少年高踞摩崖,他的腰间盘绕一圈粗绳,另一端结了死扣,系牢了身后合抱粗的参天古松。 他拧眉远眺,一边放绳,一边催促道:“老鸟在盘旋,马上归巢。你不想被它啄死,那就赶紧撒手上来!” “我死也不!” 崖下陡然石落,尖笋土块咯啷啷坠入岩壁底。 乌烈心惊肉跳,手足不敢轻举妄动。他探头俯顾,入眼白云渺茫。 他低叱一声,吼道:“唐括六斤!” 雏鹰戛然尖鸣,清唳破空遏云。半晌,绳索那端开始拍打石壁,一下一下,端的有力,浑如心跳律动。 崖下之人应道:“嚎哪门子鬼丧?收索,拉我回去!” 乌烈闻言,心神已稳八九分,他不禁默骂:“你还敢应口。” 他一脚蹬住崖头石碑,往旁啐口干唾,绷肩紧背,左右手交替,一寸一寸将长索拽回眼前。霜雕盘旋甚久,此刻一头扎下峡沟。 乌烈一惊,疾速收绳,掌心火辣辣发痛。未几,少女破云而出,她的两颧冻得发紫,头顶毡帽被风顺走。浓黑的发辫绑缠金丝,叮铃闪熠,这是对初次猎鹰的礼节。 她怀中紧抱一口毯子,毯中闷头簸动,极不安分。 唐括六斤昂头伸手,乌烈往右股蹭干血沫,一把抓住她。他喝的一声,捉小鸡一般,将人稳稳提上崖顶。 “石壁真光滑,像南朝铜镜一样,比鱼皮纸还要平整!” 她嘴皮抖索,两脚落地,兴奋道:“你叫玛父来刻字,我听谷神说,汉人有军功,都要勒石传名百代。玛父武功盖世,我要刻满海东所有的山崖,就写‘大金国皇帝大破辽契丹鬼’!” “你真是六斤?”乌烈力竭仰倒,绳犹在腰,他气喘吁吁,“唐括千斤,你可把七哥累惨了。我当钓上来一只铁秤砣,谁想竟是大活人,雏鹰哪有这么重?” 唐括六斤翻白眼,刚想偷踹七哥一脚,却见绳端渗红。她扭头解开腰上的麻索,不搭理他,戴着护臂的皮套子,自顾自地揭开裹鹰的薄毯。 “谁也别想抢走它,我会和鹰隼子一起长大,叫豺狼闻风丧胆。” 她自言自语,喉咙喝动,嘬嘴哨鹰道:“呼乌——嘎!” 隼哨如咒,话音方落,巨松簌簌作响。风起云散,红日攀越辽海,摩崖顶一时光芒万丈。 毯子抖落在地,小海东青咕咕振羽。金眸如珀,铁喙如钩,冰脚如玉。它迎风张开八尺翼展,密不容隙,通体雪白无瑕。 唐括六斤单臂擎鹰,她欢呼不已,立定旋绕一匝,浑如肩胛长出两翅,要带她乘风而走。 “六斤,七哥问你,”乌烈遮眼,“你为何专做男人才做的事?” “万灵神长生不死,只因他们从不多管闲事,”唐括六斤置若罔闻,朝那只小母鹰絮絮许约,“凶库鲁,我的玉爪骏。从今日起,天由你来飞,你要飞到最高处,做完颜部最凶最烈的海东青。十年之后,我必当还你自由。” “是个好猎手。”乌烈昂首入神。 觥筹交错一齐涌耳,他缓缓正颏收眼,搁下大宋形如花苞的酒杯,说道:“可惜成性了,不能认主,无法如雏鹰自幼驯服。” 阿喜侧头,避过席间王泥犁探询的目光,笑问:“唐括六斤呢,你打算什么时候驯服她?” 礼宾院煦风绕梁,卷棚敞轩内,五张八仙桌,好酒好菜。宾主言笑晏晏,恰到好处。 乌烈取壶自注一杯酒,朝上座的王泥犁低头稍举,随即一饮而尽。 “我会保六斤一辈子富足平安,”他意味深长,“除非有一天,鹰能扑杀老虎。” “徽猷阁待制,赵良嗣,来访!” 小黄门拖长腔调,礼宾院众人一静。乌烈站起身,便见宋金和议之中,最得力的使臣赵良嗣一身朱衣加冠,荣光鲜明,春风得意地跨进门来。 他举杯一迎,笑了笑,心想:“辽臣归宋,升得真是快。” …… …… “六斤酥皮饼,今早第一笼出锅,鲜香喷鼻,乐坏了南街的曹婆婆。” 汴河北岸,辛羡举了举绳,方垒的饼包以赤纸裹身,好似提一盏大红灯笼。 “老妪赶逢弄璋之喜,孙儿重六斤整,小名起做六斤。凡今日买饼,不论价钱多寡,一律按六斤过秤。” 晏洵布衣在旁,鞋侧浮尘。他腹里一咕,方从流民棚回城,迎头呆道:“喜饼?” 辛羡道:“帮我拿着。” 晏洵接了绳,掂两掂。 辛羡又道:“曹婆婆家酥皮好吃,肉馅怕馊,我专挑一些芝麻咸口,夜来还能做枕头。古有黄粱梦,今有枕中饼。揽事鬼出京,师兄一身轻。” 晏洵嗅了嗅,自顾自道:“黄粱梦这寓意不好,你也吃咸口?” “饿死不吃,我吃肉。”辛羡忙不迭摇头,“芝麻咸口,想想就齁得慌,饶了我吧。” 他二人经过路岐人的顶缸转盘,避开小儿郎的赤脚踏索,沿北岸一路东去。 车马扬尘,差夫吆喝道:“让一让,樊楼新酒,书生官人让一让。” 辛羡打个喷嚏,晏洵拉他往旁一闪,酒车轧路而走。 晏洵道:“酥皮好吃,你不吃咸,岂非买椟还珠?” “师兄无所有,聊赠六斤饼。你犯犟去做芝麻官,自讨苦吃,这六斤芝麻饼,留你路上解馋。” 汴河白鹅张翅,嘎嘎追鱼。晏洵啊的一声,这才转过弯来,诚恳道:“咸肉不易坏,其实我也好吃肉饼。” 黄柳高,白苹低,鲜影疏摇。辛羡背着手,举步迈上白虎桥。 他见晏洵跟过来,稀奇道:“探花功名,自请出京,这还不叫买椟还珠?大事不由人做主,你一意孤行,从没和师兄弟商量过。想吃咸肉腌脯,径去梅先生席上吃。师兄庙小,村酒野蔬无不奉命,供不起你这尊济世大佛。” 梅执礼良夜传信,辛羡带着师弟赴酒筵,本以为遗珠洗尘,谁想竟是暗投。 少年人糊涂便罢,梅执礼非但不阻止,竟能做出雪中赠冰之举。早知今日,当初便无引荐,辛羡也要失礼同席,一棒喝醒这一老一少。 晏洵道:“我才二十,不怕输,京城闷得慌。” 桥下埠头,两名舟夫投瓦吃酒。水面连环惊波,撩起一群红头鹅。 这时纲船启程,苹花分流,一连几里吆声动天。辛羡气恼,长叹一句,心里自责不已,直老了三四岁,登登登爬过白虎桥。 晏洵忙追上去,疾走两条街,不敢割恩。每逢将别之际,他便不善言辞,难以剖心,全无少年意气,只好抱饼哑追。 酒招拂面,彩棚蔽天,岸上熙来攘往。辛羡步伐渐慢,晏洵也慢,一前一后相隔咫尺。 辛羡忧虑道:“京东诸路,自古豪强辈出。徐密二州多盗,素来是个贼窝子。梁山未平,如若连成一片,金汤倒翻,你就身陷囹圄。山高皇帝远,真到那时,京城的师兄弟谁也救不了你。” 晏洵反驳道:“徐州利国监尚在,未被梁山匪徒强占,铁炭在手,我就有五成机会。再说了,若非黄河改道,积善之家,吃饱喝足,谁愿揭竿为盗?” 辛羡见他不为所动,怒从心起,斥道:“你才二十,迄今所学一概纸上谈兵。你懂如何守城,如何破防,如何领兵打仗么?我看你简直神志不清,真当自己霍去病托生!” “徐密之地,师公去得,我就去不得?”晏洵振振有辞,驴脾气反倒来劲了,“更何况,我是去淮东,又不是去边陲要防,怎么能与霍去病相提并论。” 辛羡搔首挠鬓,怒哄哄一想,满脑“欠揍”二字。 五十年前,苏东坡连知密、徐二州,要么除蝗,要么治水,要么开石炭,马不停蹄奔波劳碌,一辈子无缘坐享安乐。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问他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话说回来,若真是风调雨顺的地方,这等肥差厚缺,能叫他去做太守么? 党人碑方推,东坡文禁尚未全解,这小子自命不凡,满心满眼只记得“少年狂”三个字。大好前程不要,偏要横胆,甘做同年口中笑料,空受人一句“鲁直”。 辛羡抱臂,“章中丞痼疾缠身,一日为徒,终身为子。你再说,我看你怎么舌灿莲花?” 晏洵无言以对,他索性直冲,闷头撞师兄一肩,兀自躲走了。 这回换辛羡纵步,追出半条街。前方水泄不通,一时延堵。军巡铺的卒子们手持木梃,拦在虹桥附近。桥头不知发生什么热闹事,惊得人仰马翻。 “嗳,你回过头来,”辛羡探问,“开封府事务交承好了么?” 晏洵点头,撒目四顾,并不看他。 辛羡又道:“淮东非是久待之地,你少做蠢事,别与宋江正面冲突,闹得你死我活。” 晏洵这回连头也不点了,齐眼向天关。早雁人字南去,虹桥横跨汴水,桥中一点飞红,上下腾挪,煞是好看。 辛羡低叹:“走的走,散的散,地方故旧不知还剩几个。章梅山有御史中丞的声名在外,你又是他徒弟,难保没有地头蛇仗势欺人。到地方后,眼色亮一些,多封几份酒面鸭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吃住厚待,谁管他宋江送蒜。师兄这些话,不便在酒席相托,我姑妄一说,你姑妄一听。” 晏洵将眉峰挤成八字,“这是监察御史该说的话么?” “你小子,”辛羡作势捏拳,“找揍不成?” 前路渐通,军巡铺抬着“木轿”,押了人犯下桥。经行北岸,大家伙儿让道,辛羡一眼认出那人所着襕袍是太学制式。人犯摇头甩脑,口淌涎水三千尺,甚失太学体面。 辛羡怔愣,他隐有怒意,横臂拦下一个卒子,一口道明乌台身份。 …… …… 晏洵兀自出神,鼻尖翕动,恍惚嗅到硝火细雪。 那是他第一年进京。 隆冬时节,汴河结冰,总角豆蔻足蹬刀靴,三三两两下埠头,要学神仙遨游。遇到冰薄不坚处,咕咚落水,人救不及,那便直坠幽冥,冻成硬邦邦的人棍。 火盆劈剥,晏洵在暖室临字。他握不稳笔,三抖两斜,沉着一口气,披氅冲上街道。 是日恰闻冰裂,虹桥附近冻死几个无赖恶少,冰坨一样,眉青目紫,很费捞尸老六一番气力。若是那无爹无娘的,也就凭他填河,留待来年化泥养鱼。 焰火瀑然,灿烂烧春,一个高胜一个,光射东京城的冰面角落。 他摸下河道呼寻,心焦如焚,陡闻背后有人嬉笑。晏洵回身张襟,头顶炸开一双比翼鸟,一颗活炮仗就这样撞进怀里。 她足下锋刃未除,目光如炬,扑腾着翅膀,喷他满颈热气。 谢皎等不及晏洵反应,又拉起他的冷手,轻捷如风,携人旋绕不停。 天河相照,火树银花海,人在走马灯笼。 “傻子,快笑一个,我瞧好不好看。” 晏洵想唱白脸,强试再三,始终没法硬气。他跟谢皎烫面错眼,噗的打个喷嚏,硝火味就在这时偷潜入鼻。 “哎哟,不好看,”她松手嚷道,“我不要你了!” 博君一粲罢了,你打喷嚏也不好看。晏洵没说出口,悄摸鼻尖,心怦怦直跳。他狐疑思忖,张嘴闭眼而已,莫非真的有碍观瞻?那我下回瞪眼闭嘴,总该好看了吧。 草长莺飞一眨眼,我乘东风君披雪,可能俱是烂柯人。 “等等我,谢皎!” 谢皎萍步微踪,她总不回头,晏洵只好多喊几次。良久,她依言转眸。他先一笑,在对方的眼中照出好一个巴蜀公子。磊落挺拔,只隔夕朝,自始至终不折腰,无愧先师敦导。 她开口说话,晏洵两耳蒙鼓,顽风推肩,催他拔足追近。他酸鼻笑问:“昨夜风大,可曾安歇?” 火龙斗然扑脸而来。 硝烟味呛鼻,打野呵的游艺人面佩鬼叉,形如卧鱼,翻身踏步,连喷一股松香细末。 火龙绵延五尺不绝,艺人即吹即转,一口烧化了人世镜花昙影,她的面孔便在火圈中灰飞烟灭。 …… …… “哎!”辛羡扳住晏洵肩头,“我说话你听没听,火燎眉毛,着魔了?” 他还在笑,半晌怅然若失。 晏洵眼平笑散,避开了吹火龙的游艺人,答道:“火大,呛鼻子,想起一些旧事。你说什么?”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真不留太学半分颜面!你道那疯子是谁?太学下舍斋长,悬梁刺股的好苗子!” 辛羡心有余怒,“生徒蠹书不事生产,此人家资甚虚,只好质贷,奉养高堂双亲。没等升入内舍,先惹上黑金社,滚雪球一般的利息,足高本金十倍。就算剥了这身书生皮,也要连投几回胎,才能还得清白。你看,活活逼疯了读书人!” 他愤愤道:“蹈阱的是读书人,幸灾乐祸的也是读书人,士风日下,争不如屠狗辈仗义!”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怕争利,就怕意在要命。黑典库蓄养打手,质贷的招贴无孔不入,多有凶狠豪赖在其背后撑腰。 辛羡没忍住,又说:“生徒久读圣贤书,不识孔方深浅。一旦授人以柄,欲食其肉,何患无辞?” 晏洵一边听,一边应:“司马光曾言,贫富分恃,此乃世事必然。贫借于富,富贷予贫,贫富相资,官不为理才是常情。” 辛羡捏拳捶了个空,“富贾与民夺利,官府怎有可能置身事外?升斗小民何来火眼金睛,青苗法吃的厉害还不够教训么?” 他两眉紧锁,沉吟苦思,心里拨起算盘:“今此一年,户部度支几何,私人借贷又几何,京城内外,到底是谁姑息养奸……” “得想办法,恢复科举。” 风花轻溜,栏下群鸭戏水。辛羡一愣,莽听晏洵此言,叹道:“废了天下统考,只擢上舍生为官,三舍法弊病良多,我又如何不知?恢复科举是能开源清流,重振朝野士风,但三舍法已经独行二十年。向上一路,密不通风,乱网绞缠,谁不想一把掀开黑幕?清白取士,谈何容易啊。” 早雁成行,晏洵凝目不移,却在此时,海东青翩然入眼。 他自不知白隼姓名,只见它逆风孤行,势如冲雪,独自盘旋良久。高秋晴空,一身迎光便是旗,不由心神大振。 晏洵嘴角一弯,饱受鼓舞,正声道:“我来换。” “换?”辛羡不解其意。 “平定淮东,用一个宋江,换三大王进言,废三舍法,恢复天下科举。” “就凭你,可能吗?” “我要做折不断、烧不烂、劈不开、压不垮、沉甸甸一根柴火棍,撬动牛斗,须以赵氏为支点。与其蜗角争利,不如跳出围城。君子躬行,才能明辨是非大义。淮东梁山泊,我非去不可。” 辛羡愕然,心知多言无益,胸中峥嵘若有所动,良久叹道:“你一个人,撬得动么?” “不是还有你么?” 辛羡一笑,捶他一记道:“不吃一番苦楚,记不起师兄弟的好,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 海东青抟风直上,遽一声,清鸣穿云。 晏洵昂首目送,须臾跺脚催促。 “莫淹留,走吧。” 鹰啸九皋,影不落地,振翅搏空旋斗,要在霜落之前一头冲向金乌。劲羽悠悠而别,随风几匝,千丈之下,谢皎信手接光。掌心一痒,恰承一片薄云。 她仰躺船顶,满面醺容,噫的一声,捻起那尾白羽。 “好自在的飞雀。” 谢皎喃喃吹羽。 “莫淹留,去吧。” …… …… 流光争飞,汴水荷花尽落,城外天地两茫茫。 东京四水贯都,数百艘漕船首尾相衔,浩荡沿河南下。羽影投水,任意东西,悄然越过野柳女墙,缓缓坠落在虹桥南岸,盖上绢本画布。 书生捋墨抬笔,嗳的一声。他倏忽一笑,原来画中清波浮羽,早替他添了一道风。 “真荒唐,军巡铺一毛不拔,捞尸老六一分钱没得,白凫了大半个时辰。季夏水势充沛,尸身就这样直接漂走了。” “这岂不是落得水鬼下场,难道还能漂去东海不成?” “东海之外有什么,高丽,日本?” “有海外三山,那是成仙的好地方。” 书生闲言自语:“生于山水,自该归于山水。江君来约,一杯浊饮,古今同席,共叙怀沙之思,没甚不好之处。” “啊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张待诏今日也来画虹桥?” 宣和画院两名生徒,因见前辈,停下闲嚼的话舌,浑不知他一早来此,满心敬仰招呼道:“转蓬光景,待诏画了多少,好不好指点一手,也叫小可开个眼界?” “没什么。” 张择端笑了笑,扬手一挥,细羽出画,重作万里游。 “寥涂一笔上河图。” 他舒展腰背。 “容我起身走走。” 第一章 作伴下江南 纲队沿汴河快水南下,途径陈留和襄邑,没几日便出了京畿路。 天低雨浓,暂泊应天府。郑宦官差人往下搬酒,梢工忙过一整宿,不过轻了十之三四。 徐覆罗百思不解,按说从南向北押纲进京,自该是舳舻满载。今朝回两浙,纲船吃水不减,何以仍驮酒盐之物? “你说,朝廷禁止私卖。御前人船所,按律只运花石纲,他不怕官府查么?” “纲船所载漕物,沿途水司不得检点。” 谢皎见他迷惑,解释道:“朝廷为表优待,索性连水手鬻货也一概不必缴税,好贴补雇钱。至于地方酿酒务,产出量小力微,哪比京城盈千累万?能有折价好酒喝,自然谁都不愿走漏风声。私货交易,各得其所。” 她一顿,“再说,你是不是忘了,纲船就是官府?” “应天府的官府,”徐覆罗木楞楞的,管不住出口蠢话,“不能管开封府的官府?” 谢皎哂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太祖赵匡胤系下子孙,尽数迁居在此。宗室皇亲,也想尝一口东京城的新酒。” 斜雨溅腮,徐覆罗晕船,悒悒躺在乔屋窄榻,抛锚才收得三魂七魄。 他有气无力,摩挲着小酒葫芦,不禁大发感慨:“一没人管,二不纳税,官府生意端的暴利啊!难怪郑转运任劳任怨,吃穿用度迥异旁人,叫我好生羡慕。” 头船乃明州所造,船场多斫神舟海舶。出航远赴高丽,风来不倾,雨来不卧。乔屋足有一丈高,拢共四间榻房,郑宦官自居最阔那间,客商胡姬偏伴其右。 谢皎原本独住,当程徐覆罗连呕几场,面有菜色,吐尽胆汁,几乎没了活气。 她咬碎银牙,一脚将人踹进自己卧房,添他一张七尺榻,立下死规:“敢哕一滴,当场灭口,抛尸入河。” “我这回真是上了贼船,”他虚着嗓子,“谢三,你无情无义无理取闹,当着沉鱼落雁的面毁我清白。男子汉大丈夫,我是忠贞的人,我宁死不屈,我想吃饺子……” “嘘,”谢皎翻身背对他,低声告密,煞有其事,“吾梦中好杀人。” 灯烛噗一声灭透,船身起伏,如泛云梦。 徐覆罗连眨几眼,歪头望向窗外。 凉夜无光,水面黢黑一片,蜻蜓的振翅声依稀可闻。他从未如此安心,委靡低叹,错觉身在胎宫。 荧光一点,跃窗不告而入。一颗黄绿色的夜照子萤火虫,微弱蹁跹,歇在暗室一隅。 徐覆罗目随之转,流萤闪熠,恍惚描出一道胴朦山峦。两榻相隔三四尺,他屏息以窥:谢皎面壁无声无息,枕芦披衾。她一动不动,浑如松间幽石。 想她白日望见雁阵,咕咕自语,说什么:“芦花被,一生寒。”听到此处,徐覆罗分明没有高她一头的本事,无端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幽萤扑闪,在潮鬼刀头小憩,如嵌蛇眼碧石。 徐覆罗咋舌,揉了揉睛明穴,适才辨清那把刀被她横放在枕侧,以息温之,好一个命根子。他的后颈奓毛发寒,恻隐之心顿时烟消云散。 “这个人啊,”他想,“我是不是,只觇得冰山一角?” 行走江湖难忌大防,少年男女,青梅枝头。十七八的年纪,晦思如山如障,却无干情字。 他暗自寻思:“谢三自比曹孟德,我不就成了一介近侍?这不成,同是皇城司干将,没道理矮人一头,我要为我争光。” 徐覆罗千头万绪,倦意袭来,水泼山倒。夜照子入梦,悉数飞往谢皎身周,成千上百,清光如流,为她搭出一条婆娑长桥。 他远远望着那道背影,安详又怅然,不由感动拭泪。 徐覆罗零丁影只,只觉千百年如此过去,无恒无止,心道:“这就是她本来面目。” 思未尽,谢皎无相无影,一身灵光,蓬的化作满天微尘。 四下静谧,两人相背,青萤灭如闭合的蛇眼,长河深深吐息。 …… …… 翌日冷雨淅落,别了应天府,往南一片晴空耀波。 天方亮,徐覆罗歪倚木墙,下巴颏搭着窗沿。他似遭霜打,须尾蔫头巴脑。 谢皎拍他肩膀,竖起食指,“这是几?” “三。”他斜瞟。 谢皎同情道:“坏喽,傻子可不值钱啊,只好打晕卖给青楼啦。” 她抬步出舱,陡然被他喝止。徐覆罗脑中一团浆糊,张嘴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梦里的桥,别上。” 谢皎莫名其妙,甩门自去漱洗取饭。 待她回来,徐覆罗胃口渐萌,颐指气使道:“谢三,我想吃鱼。郑转运蒸的一锅青鱼,他必定放了好姜,你闻到味儿没?我得尝尝,吃一口生龙活虎,吃两口不药而愈!” “吃三口立地成佛?”谢皎当啷撂下一碗稀粥,“但凡你身家能跟郑转运比肩,莫说生姜蒸鱼,我连龙肝凤胆都杀给你吃。” 他搡开稀粥,急眼道:“顿顿稀汤寡水,嘴里淡出个……花来!是人吃的么?我告诉你,莫欺少年穷,虎落平阳,龙困浅滩,我早晚有一天……” “有手有脚,自己去盛。”谢皎烦不胜烦,索性连筷子也不给了。 “小人嘴脸,小人得志,小人无赖又记仇!” 徐覆罗牙根直痒,有酒胆无饭力。他老实啜吸米粥,不料嘬出虾米鲜香,登时精神一振,连吸大半,碗底鱼脯彻白天下。 他喜滋滋地想:“这人不赖嘛,刀子嘴,豆腐心。”张口一咬,原来是块肥姜。 …… …… 惠风和畅,舟舶倚势速行,再数日进入淮南地界。 访过宿州、零璧,东折借道洪泽大湖。正逢时令,连吃几顿好蟹。 庖厨使出浑身解数,诸人推杯换盏,饱饮花雕,无不飨透天灵,鲜掉舌尖。 当日打上来一对鸳鸯,摆作一盘,赤蒲镶边,正中一枚红蟹。 郑宦官举箸道:“这道菜,叫做‘鸳鸯被里翻红浪’。” “郑老板我的兄弟,这是何意?”波斯客商一头雾水。 徐覆罗抢答:“鹰钩鼻我的朋友,按汉人说法,这叫‘珍馐’!” 于是波斯人又学会一句冗长的“珍馐”,他被告知,此乃好吃至极。胡姬不上桌,席间谢皎在侧,她面不改色,一筷子拧断鸳头。 徐覆罗嗷嗷待哺,蟹是发物,谢皎不许他吃,聊以断鸳头相赠。她剔出一舌二眼,银勺碾成泥,倒满芥姜,一举堵他嗓中。 午后时分,趁她撑划子下水,胡姬叩门,悄自送来一笼蟹粉狮子头。徐覆罗饱含热泪,食指大动,当场倒戈珍馐。 “嗳,小心!”他心中一凛,按捉胡姬右手。 潮鬼出刀半尺,白光如电,刺得徐覆罗双目生疼。 他望向胡姬,后者两眼透亮,并不则声,须臾抽手取盘。盘中吃剩半颗狮子头,不好贸然端走,又是一阵静默无言。 徐覆罗以为唐突佳人,酝酿片刻,含糊道:“刀剑无眼,非是儿戏。” 胡姬低喃:“你不信我罢了。” “这有什么好玩的,”他哧的一笑,将刀归正,“刀剑傍身的人,哪个不想金盆洗手?” “刀不想,”胡姬笃定摇头,她神思渺远,指向枕后的潮鬼刀,“它在鞘中孤鸣。” 徐覆罗一怔,神色难状,心说:“这是哪门子咄咄怪事,刀还能有它自己的主意?” 她见状大为失落,“我说了,你又不信,你们都不信,只会斥我为妖魔。” 他长长的哦一声,恍然大悟:这胡姬八成是个西域萨满,所奉之神正是她说过的大光明王。 徐覆罗一筷子叉中狮子头,囫囵吞完,他抹净嘴巴,由衷道:“愿闻其详。” “它不许人金盆洗手。” 胡姬两手合十,她眼焦失神,如窥奥渊,手腕铃铛无风自响,“它认了主人,就会同生共死,绝不许命主先松手。” 徐覆罗咂摸道:“好生霸道,莫非是凶刀?” 刀剑乃利器,身怀利器必起杀人心,是故江湖没有白头翁,绿林之徒往往难得善终。弑主之兵则称“凶器”,噍主之犬,凶性百代不绝。须奉于道尊佛陀前,日日唱经超度亡魂。 相传信州正一派宗师翛然子,辞不奉召,平生不愿出龙虎山,便是因为伏魔殿封了一座名为“不周炉”的凶器,以凶制凶,镇压凶星妖魔。 传言神乎其神,江湖传说,徐覆罗听得多了。走夜路遇上鬼,这还是头一回。 “难说,”胡姬一顿脚,沮丧垂头,“神秘不立文字,它的蜂鸣,我形容不出。” “这么横?看我烧断它一截刀尖,拿来剃头修脚踵。”徐覆罗与刀有怨,哼的一声,他心不在此,端盘溜出房门,“好姊姊,我没吃饱,后厨还有的剩么?” 胡姬追出廊间,“你等一等啊,新蟹天黑入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郑宦官信步回房,正巧撞见二人私昵。 他置之一笑,摇头道:“徐老弟不知蟹中真味,你听老兄一句话。既赴两浙开差,若有机会,定要在日暮时分,去西湖南岸吃一盏蟹酿橙,独观雷峰夕照,才不枉此世为人一遭。” 徐覆罗想见其景,一梦过江,恨不能剖腋生翅,凭空对这桩差事上了百倍心。 半个时辰过去,谢皎撑划子回船,甲板抖开大莲叶,倒放一篓洪泽菱角。她见徐覆罗箭步窜出,嘘寒问暖,不由将信将疑。这才勉强和盘托出,此行明察暗访,是为找人。 “活人死人?” “有何分别?”谢皎扬眉,拣出一小拨饱满的鲜菱角,留给庖厨煮甜羹。 所剩肥瘦不一,她剥开菱角米,预备晒干做个零嘴儿,以防上岸之后夜宿荒野,能救一时之饥。 徐覆罗认真回答:“自然有,活人你找,死人我找。” “‘我爹都没,嗝,打过我’。” 她捏着嗓子,打嗝学得酷肖,白眼一翻道:“芝麻胆量,鬼才信你做过土夫子。” “就因芝麻胆,所以只怕活人,不怕鬼。”徐覆罗信誓旦旦,“豺狼当路也不怕,遇上花大虫,我剥它一身虎皮衣,送你做条氅子。漠北女人过冬都穿氅子。” 谢皎嗤之以鼻,“胆子不大,敢学人打虎,我看你才像条大虫。你不是口口声声自称青城人士么?” 他一拍脑袋,低声蚊语,同她讲道理:“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这叫话术。出了宦官的地方,我能往那投胎么?就算我答应,我将来满房的妻媵妾婢也不答应啊。” 谢皎扇风四顾,“什么癞虾蟆叫唤,我没鼻子,听不见。” …… …… 湖清如镜,纲船破浪而行。郑宦官饭毕小憩,一个时辰睡醒,例行叫陶秀才撑划子,带他巡船点货。 波斯老兄偕行,去安抚寝食难安的惧水骆驼,顺道清点他成箱的红玛瑙绿甸子,以及梅花龙脑乳香丸,这是商贸大头。 两人齐出后舱,乍闻二楼凉棚咕咚一声,隐隐传来玩闹动静。 郑宦官摘了巾帽,拾阶轻上,勾身藏在舷梯。他斜眼一窥,原来是皇城司御使,正在棚下扔骰子耍博戏。 徐老弟嚷道:“我押大!” 谢皎道:“这回再输,下下月俸钱也归我了。” 徐覆罗道:“我缺那几钱酱菜?大丈夫成事,缺的是运数,下一把就转运,快他娘给老子开大!” 波斯客商翘首以觇,郑宦官掸手,示意莫则声,随即轻脚下楼。他复正巾帽,将人领去右舷的软梯。 斜浪打腮,大虬须下得划子,这才出声问道:“郑老板,什么事情好笑?” 郑宦官微笑道:“钱色权名,有欲望才好拿捏。都是生意人,你该明白吧。” 陶秀才眼观鼻鼻观心,逆向鼓摇桨板。波斯人心照不宣,笑道:“那女人的佩刀缠了布,你留神看,是好东西。” …… …… “小。”谢皎开盅,三个一,很是得意,“你输了。” 徐覆罗赔得一塌糊涂,抓耳挠腮,笃定道:“我不管,肯定是你耍老千,连我也骗过了!” “呔,男子汉大丈夫,输都输不起,笑掉老丈人大牙。” 她边说边朝后瞅,龙头船引路,纲队呈雁字行分布。核舟穿梭其间,须臾无踪。 谢皎咣当丢盅,两臂大张,倚靠栏樯,仰见碧空九万丈,才觉此身并世无两。 徐覆罗入戏颇深,兀自举骰晃耳。她收臂勾指,大喇喇道:“走远了走远了,猪鼻子插葱,你别装象啦。我考你一考。但凡说句人话,我就不抢你那点可怜俸钱。” “好,放马过来!”他跃跃欲试。 “我是谁?” 她轻飘飘一句话,徐覆罗立时便笑,“得寸进尺,又耍什么花招,惦记我下下下月的俸钱?” “我是谁。” 谢皎一字不改,两眼澄波,静静相视于他。 徐覆罗收笑,心头一突,不知怎地,想起应天府那夜旧梦。 萤桥晃晃悠悠,她行至半空,忽然化为浮埃。烟火骤鸣,天地轰然彻亮。夜尽一瞬间,煌煌红日刺心滚烫,金光势冲万里,哪如目下这般和煦? 他大哭不已,醒来一脸泪痕。天蒙蒙黯淡,侧头辨出谢皎平躺在三四尺外,金风玉露,胸前一起一伏。他心里这才安顿些,不似没头没脑的弃子。 “她这样看我,”他想,“莫非与我同梦?” 徐覆罗大窘,冲口而出道:“你是我娘!” 谢皎张口结舌,要骂龟儿子,生生忍住,好险没绕进自己。她使两指捏起徐覆罗脸颊一块肉,左扯右晃,嘘吓道:“哟哟哟,这会儿知道卖乖讨巧啦?没用!” 徐覆罗见她煞有介事,不禁寒毛倒竖,信以为真,忙道:“卖儿鬻女,有没有天理了!你不要仗势欺人,当心赎不回戴星马。” “那就老实听话,”谢皎举擘自指,“我是你长官,公事公办,你要唯命是从。” 洪泽浪软,他盘坐倚栏,只见谢皎面如杏桃,背后白日依山,天水一片澄素湛然。 徐覆罗举掌一击,不假思索许下重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但有四面楚歌,徐覆罗豁命救你绝无二话。” “狗脸贴金,”谢皎嘁的一声,“听好,真正考校你的来了。” 她亦盘腿而坐,摊平水蓝衫子下摆,伸手从旁摸得一枚短菱角,啪的放在二人中间,声如棋枰落子。 “黄八斗,从五品官,两浙提举市舶。杭州、明州、秀州,三州海贸,去年共计百万之总。市舶收入不隶地方,尽数上缴朝廷封桩钱物。他坐此位,是贪天之功。” 谢皎又拣一枚长菱角,啪的落下,与前一枚顶角对冲。 “这个位子,本该属于赵别盈。” 第二章 金叵罗颠倒 五月梅雨,江左湿闷难晴。花石纲未竟,两浙路又征夏税。 太湖东南有一处水乡平原,北临长江口,多产粳稻,是吴根越角的粮仓。因其沿海,州人并以渔盐为业,治所正是大运河赴杭的压轴州司。 秀州。 午后黏雨疾洒,树摇风黑,天南尽成泽国。 官署门外一片菜畦,蛙声呱呱葱翠。曹官抖伞,跺屐沥水,手提一架食盒,踏进了嘉兴县衙,打眼便是戒石亭。 亭中碑高三尺,使人不由驻足一览,上镌十六字箴诫:“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久见不怪,字弥淡。 经亭外三丈沙墀,厅事近在眼前。檐下滴水入缸,啵的一声,吻退风尖小荷。 雨罢地蒸,曹官走过树阴,径去通判厅。 荷缸背后躲着两个黄毛小厮,翻看春宵画册,插科打诨吃吃直笑。因见人来,赶紧虾腰朝里引。 曹官示意莫则声,跨进了门槛,拐过折屏,虚着三分气,“孙通判?” 白面文士垂首酩酩,他右手支颐,脸皮一顿一错地往下滑,脚步声分毫未觉,显是累狠了。 曹官轻放竹提把,拆开三层食盒,摆出一碟素蒸鸭,一碗椿根馄饨,最后一盘是火腿糯米藕。他正箸取杯,去叫小厮打新茶,想喊通判吃些果腹,不慎踢翻坐墩,咣当一声闷响。 他忐忑回头,赫然唬了一跳。 孙通判满脸干泪,眉头愈发紧锁。梦中不知与谁缠斗,手臂砰的落桌,砸跌竹筷,人就在这时惊醒。 茶打来了,曹官俯腰拾箸,倒水濯洗,说道:“公厨的铁锅漏了。下官捎些茶饭,计量夏税,累日操劳,通判先吃一口垫着。” 孙黾一言不发,愣望屏隙,荷尖又一抖,雨漏如更。 “做个怪梦……” 说出口未免幼稚,难与人言,只好话半而咽。 “梦是反的,”曹官宽慰,“睁眼便忘,正是它的慈悲。” 孙黾忽觉面皮紧绷,试手一摸,“失态。” 他起身乱兜,转三圈找到盆架,丢帕子进去,泡透拧干拭脸。 曹官又道:“却有一则好消息,赵县丞着人来报,青龙江浦今早终于浚通了。” “怎么,”孙黾闷声,“赵别盈他人在华亭江口?” “正是。昆山鲍闸司与他颇相投契,为忘年友,通水开闸的事,行了不少方便。往后水路一通,高丽日本海舶入港,花石纲就不愁无奇可贡。” 曹官犯了难,偷瞟一眼,“只不过……今年难捱,恐已竭泽。” 孙黾丢下帕子回桌,抄筷叹道:“哪年太平过?今年涝,怕有水灾,先看能收上来几石粮食几匹绢吧。吃饭吃饭,你怎么只拿一副筷子?” 曹官笑道:“旁的也罢,烟雨楼的菜品,我不好贪嘴。” …… …… “什么意思?” 提到吃,徐覆罗目露精光,敏察其中必有猫腻。 谢皎一顿,不喜欢他空口打断,却也没点破。 “他那时而立,正在议亲,要找人成家。舅父欲亲上加亲,自然想尽办法照料甥侄。 “孙兄表亲华亭朱氏,乃一方巨贾,嘉兴烟雨楼便是其门下产业。若是朱小娘相送,曹官贪这一口便宜,他图得什么,吃喜酒时要不要多还一口礼金?” 徐覆罗嗯的一声,大眼扑闪,支颐道:“厉害呀,听你这口气,江湖百晓生也不遑多让。” 她慢条斯理,“皇城司原本作何营生,你忘记了?小厮耳朵长,偏又性巧多识。护送骨殖回浙之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一字不漏,悉数被冯汀审握在手。” “冯汀冯汀,逢人探听。”徐覆罗以为有趣,不禁粲然,“吴越杨梅想必好吃,可惜咱们来得晚,没有口福。” …… …… 孙黾不语,兀自吃得香甜,糯米藕最先见底。 曹官打趣:“通判有口福,单身汉眼馋死了。下官虽为一介仓曹,芥子大小的官,也想找个温香软玉的娘子。每日回家羹汤热水,儿女双全,那真是天大的快活。” “你家田几亩?”他突然问。 曹官一愣,老实答:“十亩水田,老父老娘栽秧侍候。” “我有胥山三顷茶田,”孙黾咽下细馔,“你道华亭朱家有多少田地?” 曹官不吱声,心知肚明,以为受了笑贫不笑娼的侮辱。 孙黾重又启筷,自嘲道:“他们一家人,最先看上了赵县丞。” 曹官两耳竖起,就听他恹恹地说:“宗室玉郎,又有逸群之才,生在魏晋,必是掷果潘安。人谁能比?” “通判何必妄自菲薄,”曹官讪笑,“你都这样说,我岂非要打一辈子光棍,孤苦到老了?” 素蒸鸭本非肉鸭,而是蒸葫芦,因其状如油鸭,故冒用李逵之名。 烟雨楼庖厨在秀州首屈一指,这道菜鲜香无比。孙黾食不知味,怅然道:“可惜啊,流水无情。赵别盈有薄情痣,眼不留人。朱老舅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才转投木桃,乞盼着买个女婿,一举脱了商贾贱名,倍赚世代簪缨之命。” “啊?”曹官心里拧巴,“是……是入赘?” “啧,什么入赘,是投了满郡木桃!” 孙黾举杯,一饮而尽,百思不解道:“这娶妻之事,能跟买鸡豚一样么?他撒一把米,我便低头与人争啄?米粒之珠也有爱憎,商贾重利,读书人羞与哙伍。” 曹官悻悻的哦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道:“汝之砒霜,我之蜜糖。但为姻亲,人都是我的,田产家业尽入彀中。老丈人百年之后,大可改姓再娶,何苦贪情求爱多此一举?” “你说,”孙黾挟起一片葫芦,“这素肉,是谁第一个烧成的菜?” 曹官应承道:“葫芦豆腐,偏要做成鸡鸭。吃着豆干,非叫它素火腿。这些菜名为素斋,自该是火头僧想出的点子。” 孙黾张口纳下,含混咀嚼,“青灯古佛的修行人,舍不下一点口腹之欲,怪好笑。” “乡野淫祠,舍不下的何止口腹之欲?”曹官谑笑,“人嘛,最好自欺欺人。” 孙黾不则声,扒完最后几筷,寻思:“出家人吃斋念佛,素肉便能餍足。在家人百无禁忌,替无可替,岂非要杀到龙肝凤胆也难以为遏?” 唉,他想,死人才无欲无求,我真是吃太饱,醉了饭。 …… …… 庭外细风簌簌,小厮的玩笑飘进内堂。 一人笃定道:“朱红尖儿。” 另一人反驳:“胡扯,你眼瘸。分明是粉团,与豆蔻细乳同色。” 曹官听闻,作势要去管教几句,孙黾道:“毛头小儿,计较作甚。我给的册子,由他消磨时岁,倒还安分。” 孙黾举帕抹嘴,茶足饭饱,曹官收整盘筷食盒,听他说:“下不为例,烟雨楼再送,替我婉拒。” 二人径出官署,小厮套上木屐,呱嗒呱嗒缀在后面。舍旁的州学传出了琅琅的读书声。 吴郡望族多以科第起家,如今若想入仕,除了蒙祖荫,独有考进太学上舍,再擢为地方官。故而家家子弟,欣然向学。 黄梅绿雨时岁,要晴不晴,说下不下,州学书声恹恹。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呵,弗得则死呢。” 教授念一句,生徒鹦鹉学舌,今日所授乃“鱼与熊掌”。孙黾和曹官足走出一条街,喊魂长腔渐绝于耳。 眼下光景,生徒父母多在田垄。孙黾惦记着磨勘考状,愁肠百结,未知能收满几仓夏税粮绢,皱眉叹成老叟。 及至检仓,情况却出人意料,粮绢充盈满库,小厮里外清点不歇。 曹官道:“洪司录想的法子,每户按财力交税,足一百贯则纳一匹绢,不够就并交。通判你看,卓有成效。” 孙黾怪道:“大户转了性么,半点不曾作假隐瞒?” “赵县丞说,本路去年上供足有四百四十四万贯匹两,独占朝廷三成税物,有鼎足之功。此乃户部尚书所谏,不容半分有假。” 孙黾拱眉咋舌,他单知秀州地方财政,却难睹两浙全豹,更不必提大宋黄白之巨。 “所以赵县丞和洪司录,两位合力拆了秀州去年的税租簿总账,细到乡里村落,每户税由了若指掌。” 孙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曹官觇视他的脸色。 “赵县丞还……还派人徒步,丈量州内肥田薄垄,听说……听说连土地账目也要不日出炉……” 孙黾胸臆一震,愕然扭头,与曹官面面相觑,斥道:“你小子,狗尾巴挂秤砣,净拖后腿,怎不等来年再报!” …… …… “丈量田地,才好交谷纳粮,”徐覆罗挠头,“赵别盈何错之有?” 谢皎正色道:“田制乃一国之本。他量私人土地,我斗胆一赌,是想易主。” “哟!”徐覆罗一拍右股,驴眼圆睁,大获见闻,“这姓赵的动摇国本,要造自己的反呐!” 谢皎五指山大张,从旁抓出好几把菱角,泼啦啦丢在两人面前。 “苏湖熟,天下足。东南垦田,独占国朝十六。 “但凡诸路灾荒,饥民大率就地募为厢兵将养。因此,不止粮食,朝廷军国经费也多出东南。 “若无这六路输血,太原、真定、河间,乃至西北边隅,决无安靖之日。什么燕云,什么岁币,统统都是空谈。你能吃饱,一饮一啄,全是老农血汗。 “国之鼎足,全不虚言。” 徐覆罗长长的哦一声,勉为其难道:“我不爱吃米,我吃肉。” 谢皎面不改色,一巴掌掸歪他多事的脑袋。 “但是,你听好。” 她竖起食指,“国朝不抑兼并,也就是说,私家占田总额,并无上限,少一只手压着。你若富可敌国,便可买尽天下田地,只要能缴粮绢,官府绝无一人阻拦。” 谢皎将菱角堆从多至寡,按六三一,笼统地分为三拨。 “六成大田,大田主私有; “三成小田,自耕农自种; “所剩不足百一,才是大宋国当今的官田。” …… …… “回通判,下官冤枉!” 曹官将头摇成搏浪鼓,“昨夜族里办喜事,我去吃流水席,酒兴上头,碰巧听到风声。” 他左右一望,吞口唾沫,压低嗓音道:“我阿叔做捕事,上月带些土兵逮偷牛贼,直追出二里田垄。怎耐贼人凶悍,往人眼里泼石灰,废了几个小兵崽子。他奔出山坳,便要跳进淀山湖,憋口气做个王八,那谁能捉!” “废话少说,”孙黾不耐烦,“少装神弄鬼!” 曹官歉然摆手,“阿叔是青龙寺挂名的在家弟子,往往水尽山穷,便蒙神佛襄助,讲究一个善缘。” “当夜正逢十五,月大如斗,山坳尽头湖光粼粼。眼看偷牛贼甩脱褙心,一个猛子就要扎下水,遁出秀州地界。四野并无旁人,阿叔叫苦,心说此行无望,孰料那贼人一声惨号。变在刹那,没等他看清,一团黑影横身飞来,正落在脚边,抱腹扭成油煎虾。 “七尺凶汉,百八十斤,一脚被人踢废,对方定是妖魔啊!阿叔以为命蹇,惨逢摩尼教魔王夜斋。土兵人寡,决计斗不过妖魔,大伙儿拔腿就逃,却闻身后有人高呼莫怕。他斗胆一顾,竟是洪皓洪司录。 “洪司录进了山坳,寒暄一番。他常走动乡陇,阿叔一眼就认出了洪佛子。 “那一行五六人,悉着布衣。公人帮手,缚了太牢贼,复去步量溪谷田地。这时一名海棠衫的女子跳出来,狠踢盗贼小腹一脚,嚷道:‘还敢再跑,着了你姑奶奶的道!’” 孙黾道:“怎么,她练过铁腿功?” “江湖女子,常理难度。” 曹官想见油煎虾情状,嘶的一声,“洪司录担保,要为捕事记功一件,言下有不送之意。阿叔捉了偷牛贼,还有什么不满?自然拱手告退。那小娘子标致有美色,他稍慢几步,落在最后,心痒难耐,临走回头一瞧……” 孙黾早有预料,就听他说:“你道如何?一人提竿背篓,新沐未束,徐徐走下满月白堤,身后万顷碧琉璃。那女子迎去埠头,气赳赳问他:‘愿者上钩,就钓得这等货色?’ “男子笑道:‘独钓碧罗夜,无为而已。与你何干,与鱼何干,又与江海何干?’” …… …… 曹官咋舌:“孙通判,我没见识,赵县丞燕居,都不说人话?” 孙黾冷哂:“放浪出世,是不是?” “人间快活林,大率凡夫俗子。官场唱庄周,照我说,好没意思!” 曹官嗤的一声,“阿叔自小听惯奇鬼异数,疑是神仙,像你我识文断字,那是万万不会受欺。真想做神仙,何不挂冠解绶,自去儋州做坡仙!” “淀山湖左近,是谁家的私田?”孙黾忽问。 小厮叫道:“孙大哥,我知道,是陶家庄的!我爹卖地进城,便是找的陶家庄知见。签字画押,一天交割完毕,当晚挪界碑,手段出奇利索。” 孙黾嗔责:“驴耳朵,就你聪明。腌臜了绢匹,有你好颜色瞧!” 小厮吐了吐舌,闪身躲去绢柜之后。 曹官答道:“淀山湖此处,早先归属吴江萧员外。往北是平江府,应奉局霸道,萧家抢它不过,转头往南买地。百年田地转三家,这几年败落,涸湖造田,卖给柳溪陶庄还债。驴耳朵说得不错,现如今正是陶家私产。” “陶朱铜臭,过不了几年,陶家便是下一个朱家。若非大田主废湖,水旱之灾也不至于这样厉害。” 孙黾拧眉,又说:“一个朱,一个陶,秀州割田而治,尽付私姓,竟无一寸姓赵。” 曹官呷笑道:“要不怎敢劳赵县丞大驾巡疆,长针入骨,直砭病灶?” 第三章 庐山真面目 “难道说,”徐覆罗若有所悟,“他丈量私田,拱卫皇权,招惹了地方豪右,这才遭遇不测,乃致音讯全无?” “哦?”谢皎眸珠一转,“你说说看。” 徐覆罗受人鼓舞,凝神闭目,身周风停水滞。 须臾,脸旁细流微动,发梢挠腮,他睁开两眼。此刻四月十五夜。两浙路,华亭西北方,淀山湖南接山坳,两麓陂田挂霜。 月在高天,纤毫毕现。 乡邑捕事身朝坳外,抬靴回首,徐覆罗顺他目光望去:白坳之中,人面模糊不清,几名公差影影绰绰,在陂田上下穿行。 他举步近前,蔓草悉窣没脚。 及至中年文士肩侧,徐覆罗低头一瞧,字如端石,簿子上正写着:“淀山源,梨字壹号次,夏田。东至华亭乡善和里,西至大溪,南至白砂坡,北至淀山湖。随垅分水直上至鼋荡……” “洪司录!” 文士闻言昂首,公差沙沙的滑下陂田,前襟误惹桃花色。 春香扑面,徐覆罗朝后一跳,打个喷嚏。他蓦然捂嘴,眼珠骨溜溜乱转。 “‘梼’字界碑,木寿梼,贰角四拾步,拾四亩多一些。” 洪皓依言落笔,冷冷道:“诡名寄产,阴然拒纳,占地惟恐不广,还敢说此田无税。” 公差叹道:“心太贪,腴人之肉,不愿割给瘠人之身。瘠人多劳无得,还要代纳腴人重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没个活路。” 未多久,沙沙声一片。差役尽皆下坡,聚拢在洪皓周围,次第禀明淀山湖梼陂方隅所植。 他们谈论的“田主佃农”“赋役不均”之属,字字清楚明白,无耐听到脑里一团乱麻。徐覆罗不甘心地咂下嘴,只好搔搔头,抽身踱开。 云过山坳,地面大鲸徐徐北游,他追鱼踩尾,在杂菽间跃跳。 穿堂风一扫,冷溪叮咚作响,溪边半泅着碎瓦片。海棠衫的女子弯腰拾瓦,斜斜一投,削几下就淹没在茫茫草浪,惊起三两只咕咕叫的栖鹃。 远处赵别盈,横竿溪口,背影不为所动。 月下海棠回头,杏眼菱唇,额间一点淡淡红痣。 “怎么是我?”谢皎百无聊赖。 “江湖女子,你先充数。”徐覆罗撺掇哄她。 谢皎啧的一声,两人屏息,往赵别盈的钓处潜去。 徐覆罗颈后发奓,只觉此举荒诞至极,却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奇妙。 一颗流萤滑过,长弧翠绿,山坳风盛,波涛淜湃,吹落一地玉河沙。 …… …… 玉沙簌簌下落,由足至首,罩成一个人形。 大鲸曳尾,烟萝被风散去。云破月出,天地一片清霁,雪胎便在这时落成。 “啵。” 银鱼出水,拱跃半空。 草浪窸窣北流,谢皎和徐覆罗停在三两丈外,一时拿不定主意。半晌,徐覆罗使气音,低低示意道:“你看,是直钩。” 钓钩直勾勾的,甩脱鱼吻,白针熠然,断寸长月光,一并随鱼飞在涧上。 溪谷两侧的山头奇秀,地灵水活,河从淀山湖引出,泽沃山坳良田。 涧口盘卧巨石,赵别盈独踞其上,背对二人。 银鱼抖尾,泼了大珠小珠,离他不过咫尺之期。而他入定一般,气息弗乱,石面的长影一躲不躲。 “不对,”徐覆罗蹙眉,捏颔思索,“有诈。” “何以见得?”她瞥他一眼。 徐覆罗抱肩细捋,“照你说法,赵别盈乃宗室子弟,迄今二十五岁整,比你我大不了几岁。去年春天,获贡士出身,因授秀州嘉兴县丞一职,也算腹中有些笔墨。” 他话锋一转,“不过嘛,你也明白,宗室的磨勘考状,就是个玩笑。只要他无功无过,很快便能回京城,升任京朝官,擢入秘阁履新。下半辈子无非做个清贵闲人,整日掌藏修书而已。” “我不明白,哪里有诈?”谢皎同样抱肩,转回目光,细细端详石上人。 “宗室之人,自幼进宗学读书,倘若小有所成,施展到地方衙门,那便是孙通判口中的‘逸群之才’。他能开淤江,拆账本,分摊税由,差人步量田地,夙兴夜寐,说明心中很有一番筹谋,远非坐吃祖荫的跋扈之徒。简而言之,是个人上人。我徐覆罗见了他,也要夸一句佩服,我是自叹弗如。” 谢皎挑眉,端正肩身,认真地看他一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赵别盈量私田,下一步往哪里走?定是归田于湖,好治两浙连年水旱之灾。否则粮米断供,要出大乱子,动摇国朝根本。” 徐覆罗全神贯注,话又一转,“问题在于,两浙田地,皆为私田。说还湖就还湖,乡野豪强雄踞一方,虎口弃肉,谁能轻易松嘴?天高皇帝远,就算他姓赵也不好使。” 谢皎若有所思,“两浙靠海,盐枭啸聚往来,联纵东南沿海诸路,就算地方官府也莫可奈何。田主豢养盐帮门客,兼以拒税不纳。蛇鼠一窝,抱成一团,亦非鲜见之事。” “惹了地头蛇,招致报复,看似合情合理。”他咂摸着摇头,“可我再想,始终有一处不对,一开始就受人误导,险些思入歧途。” 徐覆罗慢慢举臂,指向正前方的赵别盈。 “你忘了,宗室之人,无功无过方为正道,破锥实乃大忌。投胎青云,本能坐享富贵,平生快活胜过官家。若真是性情中人,他行这些事,木秀于林,无裨其身。吃苦流汗,究竟图得什么?” …… …… 前面不当真,直到他说这几句,谢皎才真正上了心。 从后望去,短短数步开外,赵别盈披发满背。 他左臂撑石,右膝曲起,右臂横于膝上,钓竿竖握手中,背影一派自在坦然。 神佛有百相,谢皎一眼便认出,此乃佛教中的“自在坐”。 觉者须弥台观潮,见山仍是山,见水还是水。人静潮动,两相谐宜,天地间收放自如。 乌衣子弟,身有庄周气,却又能守定心,不失放浪形骸之逍遥,其人性情可见一斑。 她心中微微一动,如被蜂叮。当此清夜,莫名想起了苏东坡的旧偈:“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你为何若无其事,你究竟,在钓谁呢?”她想。 谢皎好奇难耐,不知因果,很想同他会一会,交手见真章。 “瑚琏之器,藏在一隅,终究太可惜。不如大展其才,造福一方,这有什么好忌讳的?三大王不是照样独秀于林,不热闹不成活么?” 徐覆罗翻白眼道:“他还真没忌讳,你也不看他爹是谁,龙生龙,是添老子颜面!换诸赵别盈,就叫怀璧其罪,比干七窍玲珑心,何用之有?百无一用,纣王一口吞了!” 乍闻此言,谢皎盯着他,目不转睛,一眨未眨,“你倒是了若指掌。” “五服内外,宗室子成千累万,三大王发的哪门子善心,偏惦记这一位族兄的安危?”徐覆罗浑然未觉,信誓旦旦地拍胸脯,终于一口道破,“依我之见,除非他是自己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她长长的哦一声,佯作恍悟,竖起大拇指,夸道:“有两下子嘛。” 他见谢皎轻佻,难能取信,急得直比划,左右开弓,低嚷道:“还不懂么?赵别盈是凿子,咱们是锤子,我是大锤,你是小锤。砰!咔!砰!咔!” 谢皎淡笑一句,肘捣徐覆罗,兴致颇浓道:“徐大锤,你说,他和三大王,谁更厉害?” “地头蛇更厉害!”徐覆罗没好气,“三大王真想动两浙,那赵县丞的失踪,决计没有这样简单。田主豪强不过表面,皇城司真正要查的里子,恐怕还是应奉局。” 谢皎颔首道:“确实如此,应奉局尾大不掉,孙兄当初代赵别盈述职,也本是为述花石纲之事。” 思及至此,两人心头齐齐一跳,相顾无言,直想到最坏的可能,异口同声道:“东南小朝廷!” …… …… 话既出口,徐覆罗登时寒毛奓起,激得两脚一蹦。他左窥右顾,只觉得暗处长满了眼睛。 秀州有华亭朱氏,平江府还有个朱勔呢,万一这几家豪右望族真是远房姻亲,那岂非是说:东南诸路,应奉局履足之处,尽在朱勔五指山中? “怪不得要他失迹无声,”谢皎冷笑,“旁的不敢提,若让赵别盈履位,应奉局哪有机会吞下市舶司?提举市舶司一职,如愿入了朱勔之手。东南两条巨富之源,今已合流,但凡有钱,就能招兵买马。” 她望向身边人,“这一趟,你我算是来着了!” 徐覆罗一颗心往下坠,他哭丧着脸,扯她衣袖道:“谢皎,谢皎啊……天大的一桩事,陆提点怎么就放心,嗝,只派咱俩出马?难不成锤子还在后头,你我也只是小凿子而已?” 他惧得直打鸣,“死没良心的,拉我来这趟差做什么!嗝,嫌我好看,嫌我活得长么?我就不该吃那碗桐皮面,嗝,不该多嘴同你搭话,叫你骗上贼船。嗝,我想吃饺子……” 谢皎拊他肩背,言带戏谑,似笑非笑道:“光吃干饭,一点不长胆子。养猪千日,杀猪一时,此乃屠夫刀法,以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覆罗我儿,你悟了没有?” “少唬我,装谁亲娘,”徐覆罗一把挥开冷手,“我娘是活菩萨,你却是活阎罗!” 谢皎失笑,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二人齐齐回头,却听洪皓一声诧异的大喝:“什么人!” “不是人,”公差急吼,“像猴子!” 四五条汉子围追堵截,凑成铁桶,似在扑捉鬼影,没几下便被猴子挠花了脸皮,捂脸痛嘶。 那团灵物上蹿下跳,虽未突围,腿脚躲闪如电,爪中依稀挥舞一本簿子。 “土地账目!”徐覆罗见状惊呼。 他入戏太深,未及多想,拔足蹚过草浪,闪身便朝洪皓几人奔去。 土地账目何等珍贵,从夏至冬复春,夜夜潜行,一步一寸,量出血汗之地,万不能失于禽兽野踪。 “我来,看招!” 谢皎身周朱雾一腾,海棠衫女子移形出窍,两脚甫着地,当啷掷得瓦碎。她纵步蹑足,极快地抽出一副卷鞭,飞一般凌浪而去。 此人突然从斜刺里冲出,甩着呼哨长鞭,挡在路前。徐覆罗躲避不及,情急口拙,两臂乱张一气,喊道:“让让让一让!” 那女子浑然不闻,两人即将撞跌在地。他心一横,闭上眼,如蒙雾气,竟然穿人而过。 …… …… “这痴人,”谢皎不动,心想,“聪明时极聪明,真要犯痴,只怕万夫莫拦。” 她兀自琢磨,倘若这是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在此紧要关头,真落险境的决非账簿,而是另有其人。 谢皎踅足折身,缓缓回过头,面朝溪涧钓客。 那道背影黟然不移,与座下大石融为一体,身后空门大开,全是破绽。 浙竹易活,见缝插根立足,水边土薄处亦有数尺青皮竹生长。 谢皎两步过去,倒拔青皮,一把捋掉嫩枝叶,折尖冲净根节,约莫三尺来长,恰似一支水打的青锋剑。 她稍一挥舞,便闻嚓嚓的破风之声。青锋剑沉沉有力,使起来端的顺手。 谢皎略压一口气,踮脚提步,直攻赵别盈后心。 “啵。” 银鱼摆尾,水滴迎面而来,谢皎一剑劈破两半。 “哗啦啦!” 那条鱼终于落水,一切都游转起来,水浪溅石,玉胎铿然冰裂。 钓线猛向这边一荡,鱼钩钝直,叮的扎入竹节。 谢皎反手一压,倒锋向肘,并未止步。钓线受牵于人,竿头被她斜斜扯歪,横竿一拗,骤地绷成月牙弯弓。 赵别盈坐姿如旧,手亦不改,没见怎么使力,钓竿牢牢粘握在掌心。竿绷愈紧,却仍未断,自有一股气劲撑持其中。 谢皎陡然一惊,只觉青锋剑受钩一牵,几欲脱手而去。 她当即拐步一收,横臂上抡,剑根直抵左肩,在方寸外,同赵别盈角力。 …… …… 草木之涛,曼声长啸。 俄顷山谷尘雾汹涌鼓起,片刻已成大河,二人身陷冲凝风烟,眨眼咫尺不见。 涡眼朝她兜头灌下,谢皎两目刺痛,泪泉迸流。她狠睁不眨,一瞬间灵犀出窍,身周空无一物,水波折光。 再一定睛,潮中陡现空相。 钓线松若蛛丝,一头缠在青竹端,另一头渺渺飘向隐处。 谢皎置身暖流之中,稍一迟疑,便随着指引,无拘无束地漂漾过去。 水龙之外,游经几千里大鲸,如渊巨口吞食天光。仿佛很久,也仿佛一眨眼,鲸身荡然远走。谢皎余光一瞥,但见大鲸冲破烟波,砉的一声,化为古鸟,任意东西南北。 好一番神通自在。 因缘一牵,人随之一振,大鲸破水之际,耳畔乍闻一声长鸣。那叫声冷冽至极,决非凡音,灞桥风雪,三峡猿哭,一概不能逾其清正。 谢皎疑是古鸟啼叫,但她身处水下,两耳蒙障,绝对听不明风中音信。 迷惘四顾时,又有孤唳入脑。她难受得心里一缩,不经意间,哺出一串小泡,疾速挤向鸣声来处,转盼淼然无踪。 遽在此刻,白练如蛇缠身,谢皎只觉腰间一紧,筋骨如碎。钓线倏一下绷直,两股力道悖反,意欲撕人,强劲逼她放开竹节。 手背青筋暴起,她死持不放,两脚扑蹬,涨红了面皮。谢皎使左臂一拨,猛扎进前方浓淤黑水,拼一股蛮力乱摸,吼道:“出来!” 两字出口无声,只化作一蓬喷薄的怒珠。 她不管不顾,但知蛮横向前拱,左臂一沉,竟真捞得一只手。 谢皎精神大振,抛了青锋剑,两臂齐上,攥拔那只冷手。 她咬紧牙关,鼻翼翕动,气泡源源不绝,誓要将其拖出深渊。然而水龙四周裂痕遍布,喀嚓一声,哗啦啦的破壁,深水霎时灌满口鼻,五内揉捏,热辣辣一窒。 那只手便也自己松开,沉溺在荒绝深处,并不留恋于她。 谢皎受重压碾挤,几欲溺毙。她身子一轻,眼前一白,便被那股巨力挟持,决然地甩出空相境界。 …… …… 她霍然一睁眼,影鸟群飞,心头千峰照日,一下想透堂亮的玄机。 这是一处牢笼。 妄相簌簌雪化,须弥破,魂归芥子身。风烟散尽,天地朗然,月色甚皎洁。而她两手空空,青锋剑断碎,钓线仍垂在水上。山坳静谧如初,夜照子翠绿,翩然留弧。 谢皎惊顾,赵别盈懵然若睡。 她捋一把脸,定定盘算片刻,扭转几步,不愿惊扰对方,哗哗的蹚进浅滩。谢皎走入溪心,想要一睹此人真容,究竟何方神圣。 “你在窥探我?” 她一怔,驻足在冷溪之中。 谢皎昂首抬头,面朝巨石,正对上一双久伺的眼。 直钩子晃荡,眸映两针,恰好垂在谢皎额前。 他昭昭一笑,犹自在坐,宛如旧相识。 “玩得尽兴。”赵别盈说。 谢皎闻言,愤然抄水泼岸。 第四章 咕咕复咕咕 “不妙!有暗器,谁扎老子!” 这一抄水,双双破障。徐覆罗舞臂乱挡,哇哇大叫,菱角泼了满襟,刺得他又麻又痛。 谢皎定神上前,从他头顶拔下一枚菱角,探腰左右俯拾,尽数兜进下摆包袱。她啧啧不已,心疼道:“我的口粮,叫你作践一地……” 他怀疑她是故意,但又苦无证据,往后急挪几尺屁股,背抵栏杆才稍微安心。 徐覆罗抱头,眈眈道:“总之,我想得没错,土地账目十分受人忌惮。害赵别盈失踪的真凶,或许正是朱勔,他一直委身暗处,伺机而动。” 谢皎说:“还有个说法,每逢送罢一批花石纲,平江府应奉局上下宴饮无虚日。朱勔幕客盈门,纵横两浙,被人奉为……” 咔嚓,她捏断虎口的菱角,出神道:“东南闹侯。” “不得了哇,”徐覆罗愤愤,“一介地方官,自诩侯爵,还敢说无二心!” “你会下棋么?”她扔菱角米入口,白牙嚼碎,“与这种人斗,不斗一步输赢。斗的,是势。” 日头西去,桅杆斜影长铺,湖光酡然粼粼闪闪。 谢皎硕果盈怀,试捏菱角尖,刺指确实有如蜂蜇。她侧头吐了吐舌,没敢让徐覆罗瞧见。 她折足而转,边走边道:“不过,你也不必杯弓蛇影。照你说来,赵别盈聪明绝顶,暗处蝇营狗苟,他若当真一无所知,岂非徒有虚名?” 徐覆罗转忧为喜,“也是,他若骗我夸赞,真乃阿世盗名之辈,那就死不足惜。当然,最好活着留我交差。” 霍剌剌一倾,干菱角雨泄回篓。留待晚饭后,点了灯,使小刀削角剖米。 谢皎啪啪拍手,伸一个懒腰,“这回考校,算你过了,今晚准你吃鱼小酌。” “真的?”徐覆罗喜出望外,咂摸出一点不对味,“你还管我吃鱼饮浆?我爹都没管过我!” “我这不是,正代令尊管教么?”谢皎撴实竹篓,勾了勾食指,“来,叫爹。” “哎!”徐覆罗应道。 “活腻味了?”谢皎倏瞪双眼,一把团拳,扯了他的领抹,便要就地开染坊。 徐覆罗苦着脸,一双手摆成水轮,拧了八字眉讨饶。正在此时,船下传来叫呼:“徐老弟!” 二人循声望去,洪泽湖中,陶秀才独撑走舸,靠近了大船。水手听到动静,朝下抛出一道绳索。徐覆罗一颗鸡头乱拱,左探右巡,按捺不住要看,催道:“你起开。” 谢皎反臂,横肘压他脖颈,一招便制人在上,低声道:“你仔细看,只有陶秀才,那两个贼眉鼠眼的奸商结伴投胎去啦?” “真的!”他定睛一望,同样压低嗓子,箭步窜出二楼凉棚,“你待在这儿,我先去瞧瞧。” …… …… 陶秀才系牢划子,使其偕流舟侧,不致漂走,随即跃绳攀上甲板。 他履足平地,卸下背后满满当当的鱼篓。徐覆罗靠近,陶秀才热络招呼:“徐老弟,你有口福啦!洪泽湖的鲜鲫鱼,金银不换的宝贝,今晚切作生鱼鲙,给你开新酒来吃。” 徐覆罗凑前,哇的一声,竖了大拇指,“陶哥哥本事厉害,这二尺鲫鱼,少说得有十来斤。小弟平生可没吃过这等大鱼,今儿算开了眼界啦。” “不足挂齿,你等往南去,哥哥在太湖下水,捞千年老龟熬汤给你固元补阳。磨盘大的肉鳖,那才真叫开了眼界!” 陶秀才砰砰拍打胸脯,黝黑的脸上满是受用,说至兴头,索性抱鱼掷于甲板,以旌其功。 野鲫活蹦乱跳,两腮翕动,高高打挺蹿到膝弯。血水四处腥溅,端的不愿死,唬了徐覆罗一跳。 谢皎下楼后,信步踱近,微微颔首致意。 陶秀才略有收敛,捉活鱼回篓,也一点头,搓手道:“谢长官,今晚有口福啦。” “多谢,天色向晚,船上没几个人。郑兄腿脚可好,怎么不见他出门走动?” “高邮军将近,仇大将押守兵仗,紧着一口气,夤夜端的无聊。大桅今天巡货,强被他留下耍骰子。霍官人押纲,先叫去了,波斯庞胡子,也被邀作一团,势必要消磨到半夜。郑转运吩咐小的,捉条好鱼,开坛好酒,权当给御使赔罪。晚间吃晡食,不必再等他啦。” 谢皎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徐覆罗一脚挤开她,亡羊补牢道:“哥哥费心,多谢郑转运美意。今晚同席如何?小弟和你比拼酒量,咱们义结金兰,喝个痛快!” “使不得,”陶秀才推辞,复朝谢皎禀明,“小的歇不了几刻,哪能空口饮浆?剖完鱼身,我就下划子,接那外邦女子一道过去,片刻耽搁不得呀。” “胡姊姊也会耍骰子?”徐覆罗冷不丁说。 陶秀才语噎,他毕竟略通文字,一时口讷,答不出像样的话。 谢皎见状,遂开口道:“实不相瞒,这名胡姬小有智通,懂得一些西域法术。我此赴两浙,重任艰险,皇城司要务,本官惟恐不顺。今夜正要请她占星卜吉,为使法术圆融奏效,不露大道天机,直至着陆,皆不许术师下离此船半步。如有违者,皇城司私法,斩立决伺候。” 她解出茄袋,递上四颗玲珑骰子,“陶先生不必为难,此乃本官心意,照我原话讲,四位赌运昌隆。” 那四颗骰子皆乃精金所铸,入眼生辉,奢美无比。 陶秀才亦知真意,沉下一口气,不敢怠慢,接过骰子收好,“‘先生’二字愧不敢当。你放心,左不过我挨一顿臭骂,男子汉大丈夫,少不了几块肉。” “荣四,洗我刀来,剖活鱼!” 他喊了庖工,端走散腥的鱼篓,两步径入庖房。 斜晖脉脉,徐覆罗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蔫头耷脑,半晌幽幽道:“人为刀俎,我不想她做鱼肉。” 甲板一地金红,远水送舟,船后千帆如戟。 谢皎面映酡光,努了努嘴,推他一爪子,催道:“还愣什么,去请你的胡姊姊吃鱼小酌。方桌腌臜,上二楼凉棚去,吃酒看星星。” “谢三,大人有大量。胡姊姊一时好奇,动刀一桩小事,你不会同她计较吧?” “刀也有主,”谢皎哂笑,“她若能用,尽管去动,算我技不如人。” 徐覆罗嘻嘻直笑,心下大定,叫了声好,雀跃钻进了乔屋。 金乌西去,纲队直朝东走,淮阴城遥遥在望,不日便能南折运河。谢皎抱着双肩,倚栏吹风,两颊醺醺然,未多时月色溢湖,天共水一青。 灯笼次第点亮,人影渐密。首船丁零当啷,端盘送盏,响起开伙的热闹。 香味远传,次船水手趁这时辰,三两个聚在桅头,面有忿忿,似在哑论什么。他们饱嗅一会儿,便也摸摸肚子,自去喊火夫,起锅动灶。 她无端想起尾船的小虾皮,不知怎么,脑中灵光一闪,心猜:“这条鲫鱼,莫非是从后头纲船所拿?” …… …… 胡姬憩居半日,晚夕受邀,欣然赴宴,遂闻谢皎占星之托。 陶秀才片罢鲜鱼,筛酒上来,默然抽身去了,卸解绳索独下划子。胡姬看在眼里,神色不动,朝二人一拜,坚持下楼去行准备,言称无功不受禄,鱼鲙未尝半口。 “唉,唐明皇也稀罕的珍馐,送到嘴边,她偏不肯吃。” 徐覆罗砰的撂下花杯,酒酣大闹,两臂一沉意图掀案,“你且看好,老子要……烽火戏诸侯啦!” 谢皎霍然一掌捺下,圆桌稳如石铸,纹丝不动。 “人有七窍玲珑心,你有什么?”她叼着蟹腿,“没想到吧,你一无所有。” 徐覆罗懵懵眨眼,思索片晌,蛮不服输,擂胸道:“我有……” “你有你爹。”谢皎同样半醺,拍案叫道,“我没有!” 她龇牙咧嘴,右腮黑膏药腾的一鼓,骇得他嗝了一跳,“我有百六十斤”当即吞回腹中。徐覆罗小声道:“那对不住啊,嗝,这爹又不能对半分。要不,嗝,我喊你一声爹……” 谢皎大手一挥,气定神闲道:“不用!你爹的儿子在我手上做牛做马,扯平了。” 徐覆罗脑筋打结,一时想不出个中纠葛,哦的一声,与她碰杯问好:“你老人家吃好喝好。”没贪几杯,便喝到桌底去了。 星汉倒扣如盖,徐覆罗痴望一会儿,人在青天,只觉飘飘似仙。头枕暗云,俯瞰海烟,一时乾坤颠掩。 “谢皎,”他傻哈哈道,“我好快活啊。” 湖风绵绵,凉棚圆桌酒菜齐备。灰紫浅盘里,野鲫雪肉成片,透如蝉翼,薄如轻宣,更有芥齑相佐,泰半吞进了徐覆罗的五脏庙。 谢皎不吃生食,拾筷踌躇,拈一朵萝卜雕花,咔嚓嚼了,满口沛然生津。 他听个正着,大舌头闲扯皮:“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大夫开药方。你可倒好,冬吃萝卜,夏也吃萝卜,你就是嗝……大萝卜!” 她小酌竹叶青,转杯映丸,咕咚一口吞月,问道:“樱桃煎,你吃不吃?” 徐覆罗压枕双臂,仰躺草席,酩酊地摇了摇头。 谢皎拽过葵口盏,挪至面前,她摩拳擦掌,正要亮牙。他嘟囔道:“郑转运船上还有樱桃?” “闽船去京城,昨日清早迎头相逢,郑兄叫停,买下两大篮,你没瞧见。我叫庖子盛了,不吃白不吃。” “皇城司声名,正是被你这帮人所坏,”他啧啧有声,“你留两口,给我留两口。” 甘味盈喉,谢皎吃吐不停,全当耳旁风,“要我留,你算老几?” 徐覆罗兀自寻思,大湖将尽,往南过了高邮军就是扬州。胡姬在瓜洲镇下船,一面之情,余生茫茫人海,再也不见。 他一时想得痴了,喉头咕噜成串,似呜咽一般,扭头翻身朝向湖面,却闻脚钏之声叮咚作响。颈伸两寸,嗅得熟香,正逢胡姬款款登楼。 舷梯那端,她红发垂襟,碧目半含,手持一瓶一碗,踏玲珑足音而来,形如赤葡萄饱满。 徐覆罗立即鲤鱼打挺,刨衣理发,面上不胜欢喜,乞图糊弄出一副人样。 谢皎冷眼旁观,吐了樱桃籽,心说:“好一条傻狗。” 胡姬柔声道:“久等了,占星有仪矩,虔心以奉才灵验。承蒙恩人不弃,无以为酬。我焚香新沐,消磨片刻,垂乞两位莫怪。” 他道无妨无妨,一把要接银瓶瓷碗,胡姬虚虚一拦,笑说:“术业有专攻,我来吧。” 谢皎噱道:“不劳尊驾,你快闪一边。” 她拨理几张空盘,叠放一堆,堆置于角隅。 徐覆罗眼色锃亮,有样学样,一把蜕下开襟衫的短褙子。他囫囵揩抹桌面,光可鉴人,照出一副傻样。 一只碗端放桌前,大口浅底,天青色的六瓣莲,质如汝窑瓷器。胡姬身无长物,是从乔屋暂取。 御前人船所,宦官执柄,想非清水衙门。 谢皎心道:“我那屋里两袖清风,四壁一派素苦,奸商好算计,不让我用好东西,真不是个好东西。” …… …… “不知阁下有何堪求?是算宿命,还是天变?” 胡姬坐定,铃铛脆若泉响。 “算天变!”他吼道,“老子穷疯了,东海龙王再来布雨,肯不肯下钱!” 徐覆罗做足十成戏,叫嚷满船可闻。谢皎亦附和,须臾近耳相嘱:“天地宏纲,帝王事也,我客居江湖,何苦杞人忧天?你替他批星算命,也就足够,只是不得声张出去。” 胡姬一怔,莞尔道:“原来是这样,劳烦小兄弟伸手,姊姊帮你推算禄命。” 男左女右,他往左股蹭热手心,递了过去,胸口怦怦直跳。 胡姬举起鱼瓶,倒转注碗,碗底很快铺了一层薄银,满天星斗晃影不定。 她捉住男人左手,徐覆罗心头一颤,指尖如被蜂吻。他没及反应,便由人捏指,滴了一颗沛满的血珠,啵的化入圣水,渐淡无踪。 “《断星十二式》,算人宿命,以血为引,此乃西域不传之秘。” 她娓娓道来,搅动无色水,星斗混成一团,“巴别天启的术法,以托勒玫星表为参,能窥十二命宫的轨迹。” 两只活棒槌听得一头雾水。 徐覆罗嘬指,努了努嘴,默问:“你听懂没有?” 谢皎一窍不通,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眉眼老成,朝他点了点头。 “人有灵性,却受世运裹挟而污。杂星性情不一,批星一事,便讲求窥世运,定灵性。” 谢皎深以为然,无声做嘴脸,朝徐覆罗道:“言之甚是有理。”两人频频相顾颔首,煞有介事,似乎引为知己。 胡姬抽手,状如拈花上鬓,微微一笑道:“好了,听不懂也不碍事。稍等片刻,待圣水清微无波,我便为你泄露天机。” 谢皎酝酿一番,以免露底,好奇道:“既要观星,怎么不用铜镜承光,却用无定相的水?” “镜是死物,水却是活物,活人宿命,自取活水为宜。”胡姬捉她右手,陡然将人提至身前,四目相对呵气,“你的脸,也是活物。” 谢皎跌入香风,晕头转向。她服黑沉香,自对香药之事略有所长。此香醇浓,却不惹人发腻,嗅得两下,极易沉湎其中,仿佛仲夏熟透的甘果,诚诱人尝上一口。 “对啊,谢三,”徐覆罗搔鬓,“你怎么往脸上糊膏药,跟老虔婆似的,破了相不成?” 膏药之下,筋脉缓缓游走。谢皎咬紧了牙根,打发他道:“扮作无盐女,路上方便。” “多此一举!”他拍腿大噱。 她额头青筋绷起,胡姬立时松手,谢皎回身就是一脚,直把徐覆罗蹬出二里地。骨碌咚隆,落地滚声不绝于耳,轧得楼下哗哗直撒木屑。 “哎,荣四,你快来,”甲板水手嚼舌,“棚里什么好事儿?” “你吃饱了?管人闲事。”荣四清洗剔骨刀,冷冷一笑,“穷鬼赔得精光,输到脱裤,母大虫挥鞭打人呢!” “救命啊,杀人啦!” 荣四轻蔑道:“你听。” 徐覆罗自命日月精华,不料在心上人面前出丑,悁恼不已,起身便要反击。 他处处受掣,未敢推谢皎下楼,嗷嗷乱叫,反教楼下一群水手取笑。一人一句,信誓旦旦打赌,说他削了男人威风,果然和郑宦官是一丘之貉。 水波澹淡,闹得快,消停也快。迟了一炷香,谢皎徐覆罗重归于好,坐下碰一杯酒。 胡姬似笑非笑,“你们两个,俱不似常人男女,打打闹闹,反而闹出滋味来了。” “我是他……”谢皎将“爹”字咬了,“教头!” 徐覆罗打个哈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恰逢此时,碗中圣水蓬的腾烟。 方寸半空中,雨气垂蒙,化出几点山峦勾连,转睫四散无痕。 三人齐齐探首,一碗流银,平如冰鉴,照不出半张人脸。芥子纳须弥,混茫河汉,尽被吸纳其中。星相愈发清晰明了,莹莹斗射亿万数天眼。 胡姬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生辰时候,可方便一说?” 徐覆罗板起背膀,报了八字四柱,特意提醒:“昼生人,阳时出世,阳气重。” 她俯瞰半晌,拈了葱指,蘸取两滴圣水,阖目敷上眼皮,将神秘封注体内,沉吟道:“十二命宫,你属狮子宫。” “狮子?嘿,这好造化,莫非是文殊狮子?” 他新鲜极了,捂嘴笑出声,很以为雄风大振。徐覆罗肘捣谢皎,半是自矜,撺顿道:“不疼,你也来个?” “不必,我是蝎宫,夜生人。” 谢皎一噫,奇道:“你小时候没算过?我原以为都玩过的。城隍庙花两个铜板,江湖方士抢着替人解命。七世情缘,算得明明白白,只差没吃了月老的醮享。” 徐覆罗垮了脸,有口无心,酸唧唧道:“微时命贱,谁像你。” 云雾急来,湖上缥缈如海外,只余头顶一丸白月。 两人屏息静气,不好扰乱胡姬的术法,又一阵咬耳,骤闻胡姬释然道:“我看到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正身以待,惴惴地吞了一口唾沫。 胡姬判道:“荧惑与命宫吉照,兄姊多有相助,五湖四海尽交游……福德箭在第九宫,福禄散布天下,却无大富大贵之命……仇人箭与狮宫主星相照,有强仇,但不会死,是吉人天相,寿终正寝……” 她只报喜,许久睁开眼,温声祝福道:“很完满的一生,热烈,自在,没有遗憾。” 徐覆罗窟嘴半张,要哭不哭,要笑笑不出,尊容忧喜莫测。 谢皎掩口一哂,还以为他要吐出个螃蟹。 “命定有劫,”谢皎宽慰道,“富贵如浮云,身外之物,抵就抵了吧。” 不想此刻,胡姬转朝她问:“蝎宫心宿大火,荧惑主命。七月流火时节,何不叫我为你卜一程,细算福凶祸吉?” 谢皎婉拒:“我要做的事,自己清楚得很,无论怎样都死而无憾,免劳神鬼多念。” “小心啊,”胡姬红眉一弯,“话莫说满,事莫做绝。笃定自己破障的人,往往最后为障所破。” “借你吉言。”谢皎一讥置之,下意识拭摸右脸。 …… …… 一圈红环守月。 夜色冥冥,秋气蜿蜒布湖,眨眼纲队全都不见,徒留此船开道。 胡姬朝栏外泼了圣水,撤了法具,遥观天象片晌,说道:“月周红晕,江河湖泊泛涨,将有恶风损物伤船。” 谢皎说:“运河水浅,你入江之前下船,没甚好担心的。” 起风了,一盏茶的功夫,船后响起桨橹的拍水声,正是夜阑时分。 谢皎耳灵,独先望去,胡姬心知其主将返,欠了欠身,就要下楼。谢皎拦下她,“不急,饮一杯再走。” 徐覆罗自酌冷酿,听罢命数,喉头泛苦。他嘴里索然无味,强打精神道:“姊姊,你要来得早,鱼鲙我绝不动一口。搁置半晚,也不鲜美……可你得喝一杯酒,喝了,他们才不起疑。” 胡姬心如明镜,依言举杯,饮毕略一迟疑。她指尖蘸酒,俯身在案上疾书哑言。 划子当啷扯上甲板,绳索吸水,砸船端的沉闷。凉棚里一灯如豆,风忽斜皱,来人结伴成双,交谈声细密刺耳。 “郑老板我的兄弟,下回再有仇大将这等朋友,可不必引介于我啦。罔顾信义,又输不起,以武力服人,我很难做生意。” “武夫嘛,腹内草莽,大字不识几个,平生只顾贪财好色,精力端的使不完。若你那婢女同在,一个时辰前,咱们便能回船歇脚,你又何苦怨我!” “他会打死那个孩子么?” “打不死,吓着玩!船未靠岸,真打成肉泥,哪找下一个活物消遣?” 波斯人抻直舌头,称奇道:“霍官人,是这样称呼吧,家财几何,敢如此豪赌?” 郑宦官噱道:“呔,会看罗盘罢了。庐州霍氏自有家业,独他逢赌必输,拿个金骰子,还真当自己是个角色!有钱赢就好,你又何必戳破他的嘴脸?倒找一番不自在。” 二人谈笑风生,很快进乔屋。胡姬冷听不动,徐覆罗局促止杯,谢皎起身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你凭什么多事?”胡姬遽然怒目,两滴泪啪嗒坠案,阴私被他二人撞破,话里也咬着恨意。 她哭诉道:“救了我,再送回去。俯视污秽,自己却洁白不染,这就能高人一等么!” 谢皎见惯不惊,“涸辙之鲋,也想苟活。我本不欲多事,只听不得女人哭号,少自作多情。” 徐覆罗立定整襟,虎背猿身,使出他一百六十斤的用处。 他挟碗托鱼瓶,守着二人下楼。来到客商房前,徐覆罗罗唣不休,笑哈哈打圆场道:“小弟奉侍官家面前,久不尝江湖滋味。合下认了义姊,同她有说不完的话,想必前世见过面。下回再来叨扰,老兄莫怪我贪心。” 大虬须一身湿衫,穿行洪湖夜雾,没来及漱洗,大吃一惊道:“雅骨,我的红宝石,你哭什么!主人以为你去为山努亚讲故事,明早天亮,侥幸留一条命,才能回来伏我吃穿。” 他放人入门,横臂拦下谢皎和徐覆罗,客气道:“女人说的话,叫‘蛇语’,比奥玛四行诗更甚,教唆信徒弃绝神恩,是大不敬。婢子若有冒犯,谢长官但说无妨,我来教训她。” 谢徐二人神鬼不信,更未曾闻西域奥玛四行诗,一时难懂波斯人言下真意,只好半哄半胁,几句礼待相别。不欲就寝,又折返凉棚,吃杯残酒出气。 物是人去,徐覆罗气闷,拾筷吃尽鲫鱼鲙,满口腥腻,再无珍馐甘味。 鱼生盘空见底,有如埋宝,赏他三行狂草小字:“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徐覆罗微识文字,却不知道此乃唐人六言,本该念作:“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 谢皎倚栏当风,自斟自酌,抬头仰见夜幕,月亮四柱有一只红眼闪烁。她定睛一瞧,红眼顽皮,远在孤天,正正朝她一眨。荧惑现于太阴四柱,果真是天象有异。 “荧惑点天蝎,”谢皎呢喃思索,对它举杯,“小小一颗星子,妄图决断凡人生死去留。看我一杆子把你敲下来,丢到东海水底,为龙王祝寿。” 福至心灵,冥冥中似有所感。她头脑清醒几分,取灯照案,桌上酒痕半干,所幸字迹依稀可辨。 谢皎眼珠一转,便见胡姬方才歪歪扭扭,仓促卜就了三字谶。 “小人反。” 那两滴泪阒然无踪。 “嗳,徐覆罗,别傻吃了。”谢皎忽道,“你靠什么本事进的皇城司?” 徐覆罗抹嘴,嘴硬道:“少瞧不起人,你以为我只会偷蒙拐骗?我告诉你,我乃陆提点亲自点入名册……” 她挑眉,便听他打嗝说:“雕工之技,没他八分功,也有七分底。” 一拍即合,谢皎道:“正好,你能凭着记忆,再造出一张七成像的神臂弩么?” 第五章 八万四千门 风烟漠漠,待到州学下学时分,天色橙西。 满堂猢狲轰散,一群人乌泱泱赶去河边,要看弄潮儿闹龙舟。 当天五月五,曹官核罢仓税账目,与孙黾分道扬镳,独自一人回往衙署,莽被小人儿撞跌一跤。 他拍袍起身,啐一口,心道:“小猢狲天真烂漫,却不知爹妈今年免受人剥榨,很有我的一份功劳。” 小厮仰抱巨釜,哼哧吭哧,代他搬来铁匠新打的好锅,索了两枚赏钱。锅在地上打转,他拿钱就走。 “莫跑,你去何处?”曹官喝止。 “青皮弄,居养院!”小厮没回头,“孙通判去给柴五叔送粽子,每年都去,下刀子也去!” 曹官挥手放人,小厮抖了抖翅膀,急不可耐地飞走了。 猢狲当街,书生巾帽未摘,很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意味。小厮足蹬呱嗒响的木屐,从同龄人里虾腰钻过,贴廊棚而行。 河里十步一桥,水面并不十分宽绰,是故龙舟只闹而不赛。 鼓声擂天,舟射如箭,他望见舵手往河里扔角黍,咕咚一声,吞下一口咸唾。忽一定睛,一眼捉到孙黾。 “孙大哥!” 他连叫几句,直拍翅膀,箭步窜上黑瓦廊桥。 孙黾倚着斜靠,闻言四顾,见他来,指向身旁一只竹篮。艾草横斜,角粽冒尖儿,篮里满满当当,还有一扎白栀子花。小厮提起竹篮,两臂一沉,这些物事比起巨釜只重不轻。 他挎在臂弯,催促道:“小的来晚啦,咱们走吧!” “飞毛腿,脚程倒快。” 小厮掩鼻,“他势利眼,一身铜臭味儿,烘得人要逃。” 二人一前一后下桥,遁入青皮弄堂的小巷。地面薄设一层青皮砖,以此得名。弄尾便是居养院,朝廷出钱米,专养一些鳏寡孤独。由来已久。 不多时,芭蕉翠眼,居养院柴门在前。 孙黾挑帘径入,小厮略慢了几步,便见柴门两侧新换一副楹联,左书:“常生好人”,右道:“常行好事。” 他卸下竹篮在地,抽出三尺来长的艾草,踮脚去探,一使力,扦进门角无燕的泥窝洞。 小厮拍拍手,很是满意,闷头跳进院子,嚷道:“柴老丈,今年吃肉粽!”话未及落,泥槛绊脚,竹篮抛了半空,肉粽骨碌碌四撒。 “小猴头,毛手毛脚!五叔公知你要来,今早洗了地,擦了砖,还好没腌臜喽。” 白须老丈放下手中的割竹刀,披衣站起,朝矮凳后的孙黾笑问:“阿果孩儿,你五叔早有先见之明,是也不是?” 粽衣未破,白花已污。孙黾勾腰拣粽子,作势要管教这个惹事精,被老丈一言劝止。 小厮泪眼汪汪,膝盖斗大一块破洞,撒腿就往外跑。不到一炷香功夫,他又抱回一扎栀子花,送去堂屋,扦入泥菩萨面前的供瓶。 “你偷人钱了?”孙黾拧眉追问。 小厮叫道:“我没有!” “嗳,别冤枉好人。”柴思本向小厮招手,递过割竹刀,“来,刮毛竹,将功补过。” 小厮气闷接刀,自避去院角,孙黾转朝柴思本道:“五叔钱不够用?怎么做这些粗活儿。” 柴思本掰开一根竹子,分为两半。那半扇竹子被他一拉一抖,浪一般滚成两条,就这样越分越多,势如破竹。 “干了一辈子粗活,临到老关,哪能说放就放?一日不劳,一日不食,五叔前几日还箍一只桶,桶匠都夸我手艺好。你看门外那两条联子,我老人家自忖,写得不比你差吧!” 孙黾扯过一只木盆,搁放怀里的尖角肉粽,叮嘱道:“粽子煮熟了,热一热就能吃。黏米难消化,一顿一只,莫贪多。” “阿果孩儿,你吃的什么?” 孙黾略一思索,“珍珠粽子,珍珠粉圆粽,竹筒蒸煮,五方斋的新点心。” 柴思本点头,心有不甘道:“下回带几只来,也叫我尝尝小孩儿吃的东西,到底哪里新鲜。” 孙黾一口应允,“百丈宗近来,没烦你老人家吧?” 柴思本冷笑道:“半截入土的老东西,谁稀罕多看一眼?邵甘棠差人送的粽子,全叫我煮给这帮鳏夫吃了,他们吃得香甜,你五叔一口没动!” 竹攀青云百丈梯,属四君子,两浙多美竹,一向是百用之材。自从花石纲大行东南,凡有奇竹秀种,往往为应奉局所欲,连带竹山一起抢,加之豪绅火上浇油,竹客家破人亡亦不鲜见。 后来者结成百丈宗,守望相助,正如商行一般,织网兜底,同仁才不致破产投湖。 “临到老了,歇口气也不成,还想叫我回去卖命,”柴思本没好气,“一帮瓜孙子,我卖他个哈崽!” 孙黾忍俊不禁,其他老人被惊动,慢悠悠拍蒲扇,举帘来望,见有粽子,谢了又谢。他便招呼几声,抱粽子盆跨进堂屋。半晌出来,自去灶房添水生火。 柴思本得闲指点小厮,少年天生灵悟,几刀下去,便得诀窍,劈竹刮毛十分利索。他一捋白须,颔首问道:“识字了没有?” 小厮摇头,柴思本长吟:“要识字啊,睁眼瞎最容易唬弄。读了书,识了字,才有你的一把秤,好能掂量轻重。” 少年闷声道:“家里卖粉羹,刚能吃饱,没几个余钱。” 柴思本五指根根收握成拳,示意道:“五叔公在你这年纪,饭也吃不上,诸般本事,还不是照样学到手了?” 他凑去小孩儿耳边,如同告密,“偷也是学,不偷钱,偷听。凿壁借光,听过没有?” 小厮扑哧一笑,恰值孙黾被烟火气呛出灶房。他顶着一张花脸,掸掉前襟的烟灰,不由问道:“什么事情好笑?” 柴思本慢直了腰,面上露出昔为百丈宗掌事的威严,不容置疑命令道:“夏税收完,杂事也不多,你派他去州学扫地。衙门隔壁,近之又近,有事喊一声因应。” 孙黾目光在这一老一少身上打了一转,须臾微微一笑,应道:“好,我记下了。” “你过来,洗净猫儿脸。好好的一州通判,竟给一帮老匹夫烧火动灶,讲出去谁还服你?州府颜面何存!” 孙黾调侃:“谁是老匹夫?五叔,你叫太大声,小心半夜被这帮叔伯装麻袋。河里扔过粽子,指不定就有粉圆馅儿。” “我老人家英雄一世,狗胆包天,敢暗算我?”柴思本豪气冲天,又故作神秘,“旁人都说,居养院住着一群老鳏夫,没有家主婆,孤独一生,你可知道为什么?” 井绳辘辘吱呀,孙黾打水,吊起一桶银光,袖子捋到半肘高,信口道:“为何啊?” “没人爱呀!”柴思本大笑。 …… …… 他猛抄一把水激脸,闻言一呛,匆匆几捧水,洗作白面书生。帕子浸饱冷水,滴滴答答,浇漓池边绿苔,沾湿了鞋尖。 “五叔,我心神不宁,这几夜老做梦……今天绝了,大白天凭空出窍,去了一遭东京城!” “阿果孩儿,你热衷笔墨,不乐意随我习武。但凡有一副好身骨,何至于收个夏税,就累出这满脑子的妖魔鬼怪?” 柴思本口中咄咄,又好奇道:“五叔没见过,东京城是何等模样?” 孙黾提桶一倾,井水尽倒喂脚边的枣树。他半是怅惘,半是打发道:“金山银海,富贵模样。若是不富贵,要花石纲何益?” 天井四四方方,院中三点人,灶房飘出轻烟,沾一分薄暮郁色。 “五叔,我怕两浙会出事。” 小厮止刀,柴思本喝道:“满口胡话!” “你且看吧,朱勔独踞一方,结驷连骑,排场之巨,分明就是东南皇帝。” 孙黾独坐愁城,忧声难咽,“应奉局掳掠东南,两浙积重难返。摩尼教魔王夜斋,春来愈发频繁,乡兵使尽浑身解数也捉拿头目不得……五叔,我怕,就算税由挪动几尺,我怕压不住啊……真压不住了,我能有什么好下场……” 柴思本心头戳刀,伸手替他拂去肩头炊尘,鼓舞道:“阿果孩儿莫怕!五叔明早就回百丈山,向邵甘棠要回掌事人交椅,一举破了摩尼教,给你壮胆!” “自打孩儿失怙,五叔就是我亲爹。可我今日来,非为诉苦,而为辞行。” 孙黾揩了鼻水,踌躇片刻道:“孩儿有位赵姓同僚,本该随税进京。但监司命我代劳,孩儿无法推却。所幸党人碑之禁稍弛,我便想趁机走动一二,抢在人先,求个市舶司的位置自保,再不做这昧杀良心的活计。” 柴思本定眼,周视一望,悄声道:“五叔有棵珊瑚宝枝,你入夜来,拿去打点呀。” 孙黾笑道:“棺材本,你自留好,少替我操心。小刀,天色不早,咱们走啦!” 小厮得闻呼唤,丢了割竹刀,刺溜近前。 柴思本瞠目道:“这就走?没坐满一盏茶功夫,你打发叫花子呢!” 三人跨出居养院,艾草清香袅袅。孙黾嘱咐:“肉粽咸,配一钟米酒吃。”小厮嚷道:“五叔公莫送,过几个月仲秋,孙大哥送喜饼与你吃!” “哦?”柴思本面色一喜,“哪户好人家,有着落了?” “满口胡话!”孙黾呵斥小刀,心虚地朝柴五叔解释,“流水浮云,没敲定,我并不在意。” 柴思本吹胡子瞪眼,“你老子我在意!五叔没几年活头,我那无缘的大孙儿着急投胎,还不知要投进谁的肚子!” 白月东升,西日将落,穹顶染缸倒翻。 孙黾见他雪发蓬蓬,颓相难掩,确是一副老叟模样,心头一酸,嘱托道:“但有好事,邵甘棠必不会几次三番央你回百丈山。小人心计难测,五叔留守居养院,孩儿先去东京城。八月再来,送足喜饼请帖,请你老人家吃喜酒,好生吃个痛快!” “得找个人,作老来伴,”柴思本开导他,“我老人家没人爱,你不值如此。” 孙黾应道:“孩儿家中荷包如盏,赶逢明早咧嘴,便叫它生个芙蓉娘子,与我烧火做饭。” 而立之年,不曾亲近女色,说到底心有不甘:值与我配者,不是妖物,也得是个尤物。 …… …… 巷外游舫拨水,笑闹如昼。孙黾跨离过街楼,踱出一线天。小刀回头,柴老丈久久不去。 他赶了几步,追上孙黾,问道:“孙大哥,你真要跟朱家结亲?” “你方才不是替我定好日子了么?” 小刀搔头嘟囔:“我那一时口快,起哄罢了,好歹给五叔公留个念想……” 金山银山做靠山,总好过两手空空。孙黾默然无言,背手朝前走。 灯笼上钩,水面明珠成串,廊棚花墙影悠悠。货郎挑担吆喝,一货架的稀奇玩意,游人婆娑避让。经逢暗角,小刀乘人不备,摸一只香囊在手。行不几步,孙黾驻足书摊,扇鼻道:“好浓烈的雄黄粉,你闻到没有?” “没有,满街香囊,鼻子早熏没了。” 书摊倚楼而设,后头的窗格里,绣娘借着河外凉风,针针细密,正纳一副鞋底。孙黾原本心不在焉,潦草一瞥便移不开眼,痴望一会儿,心道:“朱小娘也会纳鞋底么?” 说是表妹,廿年不见,遑论高矮胖瘦。思及至此,只觉自己可笑,嫌是盲婚哑嫁。 他边翻书架,随口一问:“晌午那本春宵册子,好不好看?” “啊?”小刀赧然,实不敢同他没分寸,“多谢孙大哥,我认了不少字,两手数不完。” 孙黾怪道:“不好看?” 小刀酝酿一番,实话实说:“我见猫儿狗儿,情浓时与人别无两样,也就没甚稀奇。可那册子里,人反倒比猫狗更怪,我想不通为什么。禽兽只讲天性,饿就吃,累就睡,它们都不做的事,人做了,多此一举,真能够快活么?” 稚子冰心纤毫毕现,孙黾哑口结舌,原本拿好一册新春宵,讪讪放下,换成千字文。又选一卷美人图,轴头点过朱砂印记,闭卷也好分别,不见画功,是为赌画。 他叫声老板,叮咚付了铜子,斟酌道:“欲乃洪水,却未定是猛兽,好色跟淫可不同。做人呢,讲究闸门学问,你对欲望掌控自如,才算修成了一世人身。” 他心想:“五叔老江湖,火眼金睛。这小子果真是一方好料,石衣白玉,确实该经斧斫。” “识了字,我就能想通?”小刀歪头。 孙黾莞尔,难得有此闲心,“识了字,你就更想不通。人生忧患识字始,粗记姓名可以休。我受廿四年苦楚,你也要一一尝过。” 他将千字文一抛,“接着!” 小刀手忙脚乱,抄抱平生第一本书。坊刻蝴蝶装,竹纸精印,薄薄一册全是字,竟没半幅小画。 他曾趁诸人午歇翻过墙头,去瞧生徒的书箱,拥书多附姓名私钤。少年吹声口哨,不由庆幸,所好“小刀”两字笔画干脆,三下五除二,他还是会涂的。 “天地玄黄,于由洪荒。”小刀嚷道,“孙大哥,你看这处,帽儿怎么摘了?” “坏了,失察失察,买着福建本!” 孙黾哎哟一声,拍一下额头,夺书粗翻,尽是缺印别字。 第六章 凡心只方寸 他打商量:“要不,你去隔壁借个正本,再兑一瓶雄黄汁,自己对照涂了所有错处?” 小刀反问:“啊?没学会走,先叫我跑哇?” “照葫芦画瓢,这有何难?没吃过猪肉,你还没见过猪跑么。” 大宋尚文,文乃教化之本,文以载道,书以传世。在这其中,官刻本最为精美,寻常人难见。 仕宦人家辟了藏书楼,则印家刻本,留给子孙后代。元佑党人碑肇始以来,东坡文章或焚或毁,底版悉数被书商劈作柴烧。独洛阳贵戚不惧天威,私刻其文,存藏至今,十篇东坡文可值一金。 像孙黾手里这种,则是第三类的坊刻本。 蜀本、浙本、闽本,三分天下,为书商所鬻。精美稍逊,胜在价廉,输却前两类一头,却为微寒书生开一道方便法门。浸淫诗魔者,自晓得如何网罗沧海遗珠。而福建书籍刊板多谬,万一中着,徒增谈柄一笑。 话虽如此,孙黾折足转回书摊前,摊主入楼吃茶解渴,一时无人招待。 他左翻右找,一本细册咚的挤落眼前,余光草瞥,登时胸口一窒,背后寒毛根根倒竖,只觉无孔不入。 小刀好奇,拱头一瞧,细册书皮上,赫然竖印“二宗三际经”五字。 《二宗三际经》,摩尼传教经文。 “呀!哥哥,你小心呀!” 女子惊呼。 孙黾后知后觉抬头,黛瓦白墙上,黄灯笼晃得眼花。半空中一物黑黢黢的看不甚清,直冲天灵砸落。而他身慢,揾了脖子,心说危矣,偏又挪不动脚。 这时只听得咻咻的破风声,暗器似遭无形网阻,朝下猛一坠,又凭空往上一弹,洒出几滴滚烫的酒水。 小刀哎哟直叫,抱着脑袋,扯住孙黾闪躲。无耐酒汤斜漓,触肉生泡,人没个一遮半挡,又能遁去哪里? “小兄弟留神!” 仓促之中,小刀从臂腿间一望。河对岸一只大鸟展翅,形如蝙蝠蔽空,呼的落上这头石鼻子。那人脚尖点立在驳岸上,一袭黑翼徐徐垂坠。 来人意图难测,他刚想撞开孙黾,免遭暗算,但却手脚如木,不知被什么无形之物紧紧定住。 小刀慌忙张望,惊觉孙黾亦动弹不得。主仆两个人,一者抱头,另一者勾腰。张牙舞爪,好像在玩木头人,端的滑稽可笑。 那人见状啐道:“谁多管闲事!” 黑鸟自腰后一抹,抽出一把伞,张开一抛,大伞蓬的旋上半空。小刀仰头,便见伞布透光,密密麻麻绘了天干地支卦爻,竟是一把乌皮金字的罗盘伞。 来人身形极快,斜沉一步,举臂一接,罗盘伞愈转愈花,长柄正落手中。伞布一定,方庇三人全须全尾,就闻头顶一阵哗啦水击之声,热汤淋漓四下。 青石板滋剌滋剌的响,恰好是小刀之前要撞的方向,孙黾心里一阵后怕。 这人一身百衲伏魔衣,周身遍印蝙蝠,其实瘦得很。 他利索收伞,榫头折合,金字罗盘束臂,伞尖正顶着暗器,原来是一把瓜棱银壶。 酒水经了抛弄,热气腾散,壶底浅留一层。这汉子毫不客气,眉眼笑眯眯,仰天持壶,对嘴就喝,解了行路焦渴,拍腹痛快道:“雄黄酒入喉,肺腑如蒸,看来我这肚子里,很有一些虫邪啊!” 他抹了嘴,奇道:“你们两个,一动不动,什么游戏好玩,能不能加我一个?” 孙黾无奈道:“尊下见笑,恳请帮一把手。” 汉子定睛一瞧,这才察觉主仆身周有数道麻线,罗织成蛛网,密密将人缚作蚕蛹,免得轻举妄动。 他捧腹大笑,嫌这两人蠢傻,又朝街头夜色略一抱拳,朗声道:“丐帮施半仙,路经江南宝地,凡有不周,暗处兄弟容我一分薄面,大家交个朋友,不知意下如何?” 他既报万,麻线嘶嘶撤去,孙黾小刀得了自由身,踉跄跌脚。 西南三丈外,相距不远,灯笼下缓缓拉出一道斜长黑影。对方匿身斗篷,并不露面,举起墨斗抱拳回礼,声音喑哑难听。 “常非常,吃三根筷子的饭。在下面目丑陋,不便露脸,施长老莫怪。情急之策,若有得罪,二位也莫怪。” 常非常说:“后会有期。” 言下之意,萍水相逢,点头之交足矣。 小刀胆子大,挪前几步。没等他细看,那人过了拱桥,直奔青皮弄,转盼化烟而去。 施半仙目送道:“三根筷子死人饭,这位常兄弟怕是养了蛇,嗅出雄黄酒,才不敢近身帮忙。” 孙黾拱手,“一场惊魂,多蒙二位奇侠救苦,孙某感激不尽。” 施半仙笑道:“孙兄弟可要小心,出门多看黄历,下回未定有这样的好运啦。” 茶楼主人姗姗来迟,一身杏黄衫,两臂如脂,左右脚绣鞋颠倒,匆忙扑出雕门。她瞅见银壶完好,香帕直拍胸口,使一口乡言嘟哝道:“真难玩,好贵一只壶,险险就碎掉了。” 女子道万福赔礼,孙黾不便发作,传了壶,只道无妨。小刀打量壶主,嗅得香粉,阿嚏喷个响。 施半仙脑袋冷,无意间往上一瞥,却撞见二楼窗边一抹赤发身影,一晃而过,躲开了他的目光,不由皱眉思索。 他快人快语:“娘子,你家里养了红毛狮子?” “长老说笑,螺壳做道场,我要能养狮子,你怎么不在草屋养六牙白象?”女子吃吃一笑,挽起杏黄裙角,转身遁入热闹茶楼。 她登楼梯,进闺房,栀子灯摇曳,雪臂一甩,当啷撂下银壶。 女人挺了挺两颗软桃儿,赌气道:“检纳厅账房也知道心疼我,你可没句人话要说?他们三个人,你都没下去露脸,好帮我壮胆。这夜黑风高的,万一见色起意怎么办!” 绣帐伸出一条苍白手臂,黑指甲锐如兽爪,意兴阑珊,朝她招了招。 女子见他独一无二,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所占。她起身摇曳坐过去,正待狎昵,乍闻壶碎声响。 回头一顾,花案上,银壶一分两半。剖瓜切口十分整齐,由顶至下,平滑如一道墨线。 …… …… 经此一遭,孙黾无心换书,几句礼别施半仙,带小刀回官署。 冷柳如裁,墙头灯笼打转。他目不斜视,疾步快走,险摔一身泥。及至公廨已是戌牌时分,铁锅换好,小刀添柴烧水。 院外挝鼓数声,孙黾放了帐,书案点灯,粗览一会儿税租簿。他头大如斗,心说:“这如何拆得完?检纳厅也无能为力,赵别盈当真夸口!” 他兴致索然,美人图也不开,又翻《太平广记》读志怪。少顷看岔了眼。纱灯影影绰绰,崔莺莺一颗头颅在夜空飞掠,嗷的一口,咬断张生喉咙,叫他从此只能窃人舌而言,真乃妖怪所为。 “孙大哥,热汤烧好,洗了脚再睡吧?” 小刀笃笃叩环,没等推开半掩的门,骤闻背后的院扉,砰砰地响。 咚咚咚,咚咚咚。三下复三下,死板乏味,但却耐性十足。 他稍一迟疑,转身小跑去开门,蹚过院中撒撒曳动的树阴。 “谁呀?” “小兄弟,是我。” 小刀听到施半仙说话,噫的一声,启钥门开半缝。蛙鸣槛前,百物疯长不休,外头全没半个人影。 咣当一声,猛受大门劲道所推,黑风穿堂而过。小刀一个趔趄,登登连退一丈远。 灯笼晃焰,两道门扉洞开,一名游方僧人站在门槛外。 他通身芦灰罩纱衫,两手合十笼在袖里,串套一顶亮晶晶的佛珠,见得门开,便朝小刀低头唱喏:“日轮主慈悲。” 施半仙如在耳畔。 小刀心里警钟大作,他踱近门前,有样学样回佛礼,手脚并未露怯,“阿弥陀佛,我家铁锅不巧漏了,并无冷羹热饭,师傅请往别处化缘。” 僧人继续用施长老的喉咙道:“非为化缘,我来找人。敢问小施主,赵别盈是否住在此处?且容小僧一见。” 深更半夜无拜帖,鬼才登门。 小刀一心提防不速之客,颇为遗憾道:“赵县丞居无定所,久不在此。舍内独有几名乡兵兄弟,携枪带棒,刚办完命案,来与通判交公。一身血腥气,别扰了师傅清修。” 僧人客客气气,叹道:“缘悭一面,实在可惜。借问小兄弟,赵别盈现今人在何处?若见一面,听他席下说法,也不枉我万里赶路饿极渴极。” 小刀敷衍道:“饭没有,五月五的雄黄酒倒是有一壶,你喝不喝?” 烛心归位,澄清了灯光,黑浸浸里浮出一张人脸。那名番僧赤发盘髻,肤貌奇白,口唇鲜艳欲滴,浑不似中原人士。 “能除肺腑虫邪,那自然极好。”番僧笑道。 两浙路多有海船停靠,市井番商往来,久见不怪。 此人难缠,又打发不走,他只能老实说道:“秀州府上下资需,今年一律直榜门外,君子坦荡荡,过路人有口皆碑。大人家政事,没我说话的份。可你听,连门口虾蟆都说啦,最迟明年,他早晚要回东京城。师傅寻他不遇,莫非赵县丞已张过新任状,回去京城做官儿啦?” 小刀张嘴,打个露舌根的大哈欠,抓住两扇门沿缓缓关合,“时辰不早,师傅早寻客店。” 赤发僧微微一笑,拨出两只手。佛珠咻的绕腕一缠,左手托右手,结了法界定印,拇指尖对拄,好一双鬼爪。 “小兄弟,你不松口,自然有人愿意说。妄语伤人,死后要下拔舌地狱。再想说人话,可就没有这样容易了。” 他寂立门旁,言辞恳切,好声道:“你有没有尝过,人舌的滋味?” 春宵图画乍现脑中,小刀毛骨悚然,心知此言决非善语。 赤发僧朝他伸出一只手,金眸精光大射,视一切为理所当然,诚心邀道:“走,我带你开回眼界,看一些猪狗不如的人。你不是想不通么?很多事只有亲眼见过,才能修成正果。纸上谈兵,小孩子伎俩,作不得数。” 小刀对上金眼,心神一荡,脑里登时空空如也。他怕得要溺裤,左脚却偏不听话,跨出了门槛。 他两手紧扒门沿,狠心咬舌,一声嘶叫冲口而出,喷血沫道:“救命啊!” 赤发僧一顿,金眸一晃,骤然闪身荡至三五丈外。树叶撕风,原先立足处,徐徐飘下一截芦灰衣角。 “红毛狮子,这大半夜的,你也来做游戏?” …… …… 施半仙纵身跃下树梢,呸的一声,吐掉半截细枝。 他提一坛子的酒晃荡,笑嘻嘻道:“三个人,谁做鬼呢?” 正主驾临,赤发僧失了舌头,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警惕之余默不作声。 施半仙是个讲礼数的人,拱拳抱万,说道:“丐帮施半仙,阁下哪位,何故平白偷我声音?若不肯还,施某仗义相帮,拔了你那三寸不烂之舌,如何?” 赤发僧喉中低鸣,咕隆作响,像一锅热汤将沸。 小刀以为他要狮子吼,孰料此人出口嘶哑如锈,转睫之际,换了方才的常非常。 “我就是鬼。” 他逡巡莫前,闷出一声桀笑。 施半仙耶耶惊讶,嫌弃道:“常兄弟赶尸,鬼气重了些,可他是人不是鬼。你既换了舌头,横竖只能与死人说话,那便不关我事,快滚快滚!” “你妨碍我,却关小僧的事。” 赤发僧开步,摆出一副起势,五指屈紧,拇指扣在虎口处。一高一低,勾了一双黑淬淬的利爪。只听叶落,人已掠至身前。 他纵点虚步,疾疾来探,利爪呼哨带风,直攫向施半仙的天灵,要拆他头盖骨。 长老嗬的一声,似有惊叹意,左脚猛朝天一蹬,击中对方腕背,即往地面踹。 赤发僧当即反手扣他脚腕,施半仙怀抱酒坛,索性劈直了腿,一屁股坐地,右手探向后背抽伞,一张又一转。伞缘锋利,竹尖如齿排。赤发僧拱腰一避,被伞尖兜心一顶,松手疾退几丈。 “施尾生没钱僦马,好歹也是丐帮长老,日行万里,腿上功夫还没输过哪位英雄。” 施半仙亦随之起,腰身略塌,右腿屈膝半弯,左腿迤迤然收盘右膝,自己坐张人椅,拄伞抱坛喝酒。 酒水半洒,他忽觉一丝疼,低头便见左裤管撕烂,如遭兽啃。皮肉为利爪劲风所破,慢慢浮出三道渗血的红痕。 “哦哟!”他烦怨跌脚,“你不懂点到即止,老子穷要饭的,本就没几双好裤子,你偏挠坏我最漂亮的这一身,长眼睛是喘气用的吗!” 赤发僧哂笑,与他耽耽相向。 “俗汉贵绫罗而贱布衣,只认衣裳不认人,我为长老破障,难道不好?”番僧借了常非常的嗓音,笑声只如漏气一般,使人恕难卒闻。 施半仙点头,一拍屁股,挑衅道:“有理,你快唁蛇,赶几具死人出来,我看脱了裤子,他们认不认得我老施的雄风!” 赤发僧一愣,趁这空当,施半仙目光如炬,抓准破绽,跃跃欲试道:“既然赶不出,那你怕不怕雄黄酒?” 他抢一先,横臂抡飞酒坛,百纳伏魔衣霍的一张,鼓若大伞,半空中雄黄汤泼洒淋漓。 赤发僧如畏剧毒,下意识闪躲,自己也现出错愕之色,金眸顿时熄灭。 小刀见状,掏了雄黄粉香囊,狠朝前一丢。那人脚不受控,似有线提,连退十几步便消失在黑汪汪的菜畦,恨声大叫,惊留蛙鸣一路。 施半仙啐道:“小小妖魔,杖头木偶,白费长老酒汤。” 小刀扒门,咣当坐倒在地,孙黾便在这时迟来。他外衫未蜕,脸旁一道压痕,睡眼惺忪嘟哝道:“莺莺来了?” 施半仙扶起小刀,孩子口角流血,孙黾揉眼道:“施长老!” “开蒙的书可要收好,千帆过尽,空谷传声,能读一辈子。”施半仙递过遍处错谬的《千字文》,小刀咳两口,庆幸不已,接书拍灰,认真道:“多谢施长老,小刀一字不忘。” 孙黾忙道:“长老踵门送书,还请合下入内饮一杯茶,吃些点心吧。” 施半仙瞧见大活人,哦哟一声,箭步射前。他一脸惊奇,面贴面定定睇人,好似头一回看见活猴。 孙黾陡一缩颈,讶异屏息,脸顶“妖孽”的零碎字块。约莫一盏茶功夫,施半仙这才挪开脚,不咸不淡地笑了。 “施长老,”小刀忐忑,“你光盯着孙大哥印堂,可瞧出什么门道来啦?” “无他,凡夫俗子,及时行乐!” 施半仙豪洒一挥,潇然长吟道:“生也苦,死也苦,苦海难渡。哭不得,笑不得,得陇望蜀。德也无,才也无,无肠公子。雾里人,镜里人,人生朝露。” 孙黾心头一跳,霎时破迷障,默道:“是这个道理,及时行乐,了无遗憾,才不惧牛头马面。” 施半仙兴之所至,倒翻一个筋斗,左裤管破破烂烂,真是个乞丐,但却无拘快活至极。 他长哨一声,一面纵步如飞,飘然起伞,如腋生翅。几个鹞子升落,远去在丘影田垄之间,正如来时神出鬼没。 地上一只空酒罐,骨碌又几转,无患子咕咚敲坛。 …… …… 世外之人,常俗难羁。主仆阖门上锁,小刀不言语,暗抹口角。 锅里热水余温,他打来几桶,拎进右湢叫孙黾澡身。深更时分,各自匆匆歇下。 既入帐,掉针可闻,莺莺头颅抛诸脑后。孙黾收拢一沓信笺,藏进落漆故椟,权衡再三,以红墨在盒上写道:“文殊院大颠衣和尚俯收”。胸中石头落地,了一桩心事。 幔外熏了驱虫的药草,一阵阵烘得眼酸。孙黾甩履登榻,半梦半醒,身不由己,重回东京城。 夜市酒阑,斑驳人影雀跃其间,如水中蜉蝣。三道身影并肩狂奔街头,他受这股水流冲撞,扑出几步,心道好没教养。 “孙三哥,快回头……” 梦里不知身已死,暗处细声刺挠,直催道:“孙三哥,快回头!” 黄泉路上怎回头? 孙黾大骇止步,我怎会作此想! 他不敢回头,愈走愈快,如逃群鬼,索性驰命奔街。很快便四脚着地,浑身痛痒,迸出一道无望又响亮的狮吼。此刻两旁灯绳窜火,如电如龙,轻易撵过去,一时千灯洞然,东京城蓬的彻亮。 巨月彩山,困兽不须杀,直被逼出泪来。 孙黾狮掌摸脸,“情”字离肉,点点滴落手心。他脑里嗡一声,环顾再三,进退不得,女声如咒呢喃不休。狮人斗胆回头,若有所感,朝梦呓来处龇牙探去。一步一步,又痛又痒,兽毛脱落,簌簌剥出人形。 女声嬉笑盈耳,东京城早也不见,前后尽是风月洞天。十里荷包如盏,最大那一朵,吐了口,剖了心,莲瓣张落,十丈铺宽,好是须弥座。 藕心款款剥出,生成玲珑女身,画了脸,手脚也全,裁几片月光,披一身天衣无缝。那花精杏眼菱唇,额间一点淡淡红毫,能堪破色相,是第三只天眼。 啵,雨漏如更。 沙沙参密,须臾洪水滔天。 她投目光来,梅雨盈盈,露骨入骨,孙黾眼里再没旁人。 这花精天真无邪道:“孙三哥,我叫你好久,你偏不回头看我。花养了,画儿买了,我到你面前来,你却转了性,总不愿搭理人。梦里不当真,爱憎之欲尽显无妨,没人会吃了你。这双眼宜不宜?喂,你好歹看看我呀。” 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孙黾引颈就戮。 他涌泪道:“我怕活不成了,更怕一个人死。你把我的命拿了去吧,我心甘情愿。” 第七章 手可扪星图 “完啦?” “完了。” 徐覆罗疑惑道:“金无足赤,赵别盈真能八面玲珑,还懂老和尚念经?” “少见多怪,他是洛阳人,西京好佛,不稀奇。文潞公耆英会有方外之缘,时逢禅林唱酬,儒释道三教融合,博采众长。数十年风流如此,远比东京开阔。” 徐覆罗哪知文彦博是谁,更别提三教士风,但他向不讳所思,伸手偷菱角米,啪的一下挨她一打。 “这只红毛狮子甚是古怪,”他讪讪地揉手背,“什么佛法,怕是赤发鬼一面之词,江湖雇凶才是真。” “我怎么同你咬文嚼字?真是抬举你了。”谢皎摇头自嗤,“总之,自从青龙江疏通后,赵别盈一直辗转各处,再也无暇回到嘉兴县衙。待沈焕总钤从杭州递来消息,人已遍处难寻,断了音信。” “朱勔单害了他一个?” “一个?哼,只怕嫌少。” 她思索道:“采办花石纲,人力物力所耗甚巨。舟纤万万千,全是地方监司拨钱,总归盛章辖管。他是蔡攸门徒,监司归属蔡门。名为牵制,眼一闭,还不是跟应奉局大被同眠?真落到东南,狼狈为奸也说不定,倘若分食不均,更会闹得你死我活。” 徐覆罗拍腿大悟,拟出一个自以为像样的说法,“抬轿戮力同心,争轿腿儿就离心离德,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黾横死,盛章下线少一员,市舶司擢新,双方为此很是大闹一番。朱勔终究胜人一筹,鲸吞市舶司,势头愈来愈强劲。” 谢皎指转笔刀,又蹙眉道:“沈焕说过,两浙监司郡守,自打开春以来,很不愿为应奉局调度钱物。若无他们支持,这个秋天,甭说咱们这趟船,整个花石纲的舟夫舵手,怕都没钱吃月饼了。” “不开江,不擢新,新官儿选好,开江人却被祭了。” 徐覆罗搔了搔头皮,继续说:“呔,一团乱麻!我涂张画儿未必能捋清楚。小刀真是好记性,亏他事无巨细,全印在脑里,真帮了咱们不少忙。” “死别,忘不掉。过得越久,记得越清楚。你越想逃避,越是历历在目。”谢皎慢悠悠地说。 她埋头一吹,吹走刀尖细末,又装满一袋菱角米,用劲系死结,防备虫蚁。 谢皎收罢舒一口气,感慨道:“毕竟,钱往热处流,眼下两浙最热。人一多就生乱,闹哄哄的直如斗蛊一般。你吃我,我吃你,吃到最后,胜者为王。” 徐覆罗没吃上一口,怅怅落空,回过味儿来,忽道:“嗳,你和杭州的沈焕有联络?” …… …… “皇城两浙分司设在杭州,由沈焕统领。我每隔几日就下船,一个人撑划子,你当我鸬鹚托生?又潮又腥,我图的什么?” 她探过上半身,竖掌秘密说:“自然是有那不会说话的信使,要我去接消息。” 徐覆罗搡开人,掏掏耳朵,红了半张脸,好大不自在,怪道:“你注意些,隔墙有耳。” 谢皎翻个白眼,他熟视无睹,自顾自往舱外一瞄。 冷风卷浪,如行人世尽头,天象之变真被胡姬言中。旱鸭子没见识,吓得要紧,半步不肯下榻,惟恐溺毙于流波无垠之中。 出了洪泽磨盘口,天就阴阴飕飕地闹。 船行运河有数日,过了宝应地界,高邮军只在眼前,正是七月中旬。 好在徐覆罗已经不晕船,他盘着一双腿,好似抱窝子的老鸡,仔细跟谢皎抽丝剥茧。数日下来,亦对两浙局势有了底,掌握个七七八八。 “这沈焕也忒没能耐!若非陆仁安新官上任,差事捉得紧了,赵别盈失踪的消息,只怕还藏掖股底。大不了寻到尸身,再推个替罪羊出来认罪。” 谢皎冷淡反驳:“你可别眼皮子太浅,人心隔肚皮,真信表面,你就第一个死。” 他自认理亏,岔开话头,摩挲厚不及心的小肚子,“饭还不来?你摸摸,前胸贴后背。” “我这一掌下去,能把你砸出个坑。”她捋起衣袖,解了皮革,露出小臂自夸,“你摸摸,铁打的筋骨。” 徐覆罗自忖膂力远胜于她,只不愿削人志气,话锋一转,嘁道:“又往脸上贴黑膏药,丑死了。” “你懂什么,”谢皎抚脸一怒,“闭月羞花膏,你想贴,我还舍不得给呢。” 他眼珠一转,打怀里掏出一副帖子,抖索铺上长案,邀道:“快来看,好玩意儿!” …… …… 谢皎好奇凑过去,斜瞧一眼,抱肩嘁道:“我道何等宝贝,黄道十二宫,真没见过世面。” “就你能耐,见过的世面按斤称。喏,跟这翘尾蝎一样,能耐死你!” 他手里是一幅星图,正中央一尊佛陀说法相。往外桃形云气环绕,十二宫十二道圆,各绘其貌,位居云气毫光里,如罗盘辐射,分列四周护法。最外层则与本土融合,对应着中原二十八宿的星相与星神。 谢皎自称天蝎宫,他记得清楚,指尖一挑,点向桃尖的狮子宫,洋洋得意道:“你看,我在这,你在那儿,只住隔壁,相差一个室女宫而已。” “怎么是你在最高的地方?”她又凑去,嫌弃了一阵,“这双子宫里有一对小人儿。” 徐覆罗瞪圆牛眼,适才辨清那一双芝麻人。双子宫顾名思义,宫里一男一女,身着汉衣,神色虔诚,面朝佛陀听法。 他寻思一番,笃定道:“这不稀奇,人的心里,本就同时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比如你,凶霸霸,心里的男人更强壮些。再比如陆提点,去过势,心里自然女人更强壮些。我嘛,寻常人,男女势均力敌。” “是阴阳,不是男女。”她咄咄纠正,“你那叫阴阳偕生,每个人心里都是如此。我好端端的,腰比你细软,模样也比你好看,怎么就像个凶霸霸的男人了?”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徐覆罗又吃个栗爆,他不服气道:“陆提点不像女人?” “太监是太监,别跟我混为一谈!真当他好对付,那你就看走眼了。我告诉你,最该防备的人,非陆仁安莫属。我平白进一回大牢,定有他暗中授意。” 谢皎心有戚戚,又说:“算命的说过,天蝎宫和双子宫是死敌,你拿开,我不要看。” 徐覆罗嘟哝:“还不是你要看。” “这是什么怪物?”她再一指。 摩羯宫在云气左下角,龙头鱼身,双翅大展,朝佛陀嘶叫,形貌拼凑怪异之极。 他托下巴,琢磨一会儿,十分肯定道:“这是龙门跃了一半,进不得,更退不得。说明摩羯宫的人,心计变诈多诡,殊无定相。” “苏东坡便是摩羯。” “命途多舛,舍他其谁?” 谢皎若有所思,也不谦逊,自顾自欢快道:“果然蝎宫天下第一。” 徐覆罗嗤之以鼻,自看狮子宫,越看越喜,暗道:“小小毒虫,张牙舞爪,能比老子威武?” “嗳,你哪儿来的?”她肘捣一下,他答道:“庖子念佛经,我看他翻到这一页,全是画儿,很觉稀奇,就偷偷撕了来。” 谢皎戏谑道:“不告而取是为偷,大盗窃国,小盗窃钩。‘我来也’天大的本事,却单偷一页星图,三只手的名声,正是被你这种人所坏。你等我上岸替你鼓噪出去。” “你好烦!下船我就还回去,”徐覆罗气燥燥,折了陀罗尼星图,匆忙一收,拔脚推开房门,“待着,我去拿饭!” …… …… 他一溜烟出得舱门,四下无人声,甲板一片忙碌,却不见有人开火动灶。 徐覆罗拦住一名庖子,问道:“这位大哥,午饭吃了不曾,怎么没见动火?” 荣四紧持一把剑,暂停脚步,上下瞟他:少年身高体壮,手脚虽长,却还算不上熟透的成人,是一棵眼见青涩的生葫芦。 庖子冷声道:“官人睡得安稳,哪知昨夜风吹雨打,折了纲船的桅杆。料匠骂骂咧咧,纠罗一帮兄弟,问郑子虚讨要半年工钱,仇牛不忿,要把他们绑了石头沉河。我早说穷蛇失心疯,果然他就闹了事。官人真饿,还剩一些锅巴,牙不嫌硬,你就掏吃吧。” 话罢,荣四拱手告辞,下缆绳,撑了划子,自赴后头纲队,要为郑宦官送尚方宝剑。徐覆罗呆愣片刻,一拍脑袋,心说,要坏事。 伙房无人顾守,他拿锅铲,起了一整碗锅巴。徐覆罗嘴里正嚼着,陡闻身后帘响,扭头便撞见陶秀才,脸皮颇为讪讪。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总是不招人喜欢。 细雨杂腥,陶秀才一身薄雨,同他面面相觑,举桶笑道:“有鱼吃。” 徐覆罗张望,咽下锅巴,试探道:“哥哥还安全?” “不必怕,压得住,别往后头去。” 陶秀才见其吃相狼狈,想起家中稚子,心软了又软。他捉鱼按上砧板,鲜鱼活蹦乱跳,一刀剁头,血水哧的溅腮。徐覆罗咯噔一口唾沫。 “没见过血?” “见过,但不敢杀,也不曾给鸡放血。” “怪有福气,没犯过杀生之罪。” 陶秀才并未擦去腮边血迹,几刀剐干净鳞片,摘除了鱼泡儿内脏,洗罢白鱼,扑通丢下锅。油早热着,鱼身滋剌剌的响,他又丢下蜀椒和蒜瓣,合上釜盖,咕噜咕噜地闷烧。 他转身擦手,匆匆挑帘。甲板雨势发白,徐覆罗举块锅巴,追道:“吃口再走。” “我不饿,你吃吧,别理锅灶。” 他从帘隙间回望一眼,摆了摆手,在风雨飘摇里独乘走舸而去。 徐覆罗默不作声,掀开锅盖,发现他没放姜,也没剔鱼鳃。 …… …… 及至谢皎腹如雷鸣,徐覆罗终于带回口粮。半条鱼堪称算菜,半碗锅巴很不成样子,但她向不挑剔,除非吞姜。 他将事变巨细靡遗禀于谢皎,说道:“我给胡姊姊送半条鱼,络腮胡也在,勉强分出半碗锅巴。我先前吃得很饱,你不必留给我。” “不服管押者,按律杖决。既是料匠闹事,刺面人违犯,该徒一年,《宋刑统》记得明明摆摆。” 谢皎一面推敲情势,一面用牙研磨锅巴,像在咬嚼脆骨,“到这纲船上,竟多了一种沉河手段,姓仇的想杀一儆百,我看是人心不稳啦。” “杀人者必能服人?” “杀人者人恒杀之。血汗换血汗,人心换人心,只有人心能服人。” 她剔鱼刺,问道:“我方才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几句?” “赵别盈开青龙江,两浙就选市舶司的长官,海贸这块肥肉被应奉局夺去。监司输了,不愿拨工钱脚费,花石纲水手就没钱拿,闹大了很够应奉局喝一壶的。” 徐覆罗一拍脑袋,“嘿!绕一大圈的因果,竟落到咱们头上来了?” 谢皎默默呷茶,他咂摸道:“我方才听说,郑转运大名郑子虚,爹妈妙算,果真人如其名,香火不旺。” 她扑哧一笑,揭掉膏药,搁了茶杯,正色道:“饱了。趁着人乱,我下划子去瞧瞧,把你这几日斫的假弩拿出来,今早的老蓑衣呢?” 乔屋与桅杆之间的窄缝里,既能容下一个瘦小的虾皮,便能侧藏一只划子。每艘纲船有七八名杂役,分管缆帆梢舵,常携几只柳叶走舸,以备风雨不测。 谢皎登船之初,便问陶秀才要来最破的一只。自己找钉锤,补了缺漏,寻张苫布遮好,藏掖于乔屋背后。 徐覆罗矮身一趴,四脚着地,从榻底掏出一袭老蓑衣,正是今早所窃。当然了,他说叫“借”,有借有还,不分你我。谢皎接过假弩,挟在腋下,老蓑衣一抖,沉甸甸就往身上披。 “我借了两套,等等我,一起去。” “你守在房里,掩护我,防备郑子虚刺探,杀个回马枪。” 谢皎系牢大蓑衣,盖严灰扑扑的旧衫,将一只小臂长的锈刀勾在腰下,做好了万全准备。 她回头叮嘱:“卷好枕头,用薄被掩着,就说我小有不适。每月一回的时候到了,犯了邪脾气,谢绝任何叨扰。” 徐覆罗嘴应草草,心说:“你那邪脾气,何止一月一犯?” 她开舱门,四下无旁人,运河斜雨削腮。 谢皎压低了斗笠,正面只见瘦骨下巴,她含胸塌腰,匆匆几步投身白茫茫。甲板雨花成簇,徐覆罗举目朝后远眺,五七只划子漂荡纲船之间,直如热汤葱花,根本分不清谢皎人在何方。 “掩护长官也是桩重要差事,我得做好,不能拖她后腿。” 他暗自打气,关紧舱门,折身榻前。徐覆罗一把扯起榻上的薄衾,合着谢皎那张,虚虚窝成一条正犯脾气的美人蛇,侧朝壁间而卧。 …… …… 淮南运河至深五尺,纲船每载四百石,吃水也不过四尺之深,绰绰有余。 往日河道浅淤,行船风平浪静,孰料今日无端雨邪,水面如白龙翻滚。 谢皎负弩在背,凹了胸,塌了腰,难辨高矮胖瘦。 她沿左舷走到僻静处,往两旁一望,揭开苫布。舸中的桨橹经雨水打透,慢慢濡成了水牛灰。 此处鲜有人来,谢皎拽划子,拖到船边入水。 她纵身一跃,撑平双臂落进桨位,猛随走舸上下起伏好几回。待得舟靖,她矮身抄橹,使力钻波逆行,河面早有七九只划子穿梭。 “‘昨夜风吹雨打,折了纲船的桅杆。’” 她推想道:“航道行船有南北两向,南下顺水,北上却逆流,非拉纤难进寸步。昨夜号子声声,必是纤道蚁夫在冒雨拖船。按道理讲,顺水舟该当放桅倒樯,以便逆水舟的纤绳能够无碍通行。” 浑水泼面,谢皎捋一把脸,呸的一声,继续动肩摇橹,寻思道:“桅杆若竖放,早被纤绳搅成一团乱麻,蚁夫拖不过船,昨晚就该闹事了。我又没睡死,不至于毫无察觉。今儿河道涨水,通行方便,无需蚁夫斗力。说明这一批南下的纲船,昨夜分明放倒了桅杆。” 明州造船场远近闻名,纲舟海船皆出自其手,越海出使高丽,都能安然无恙。小小的内河风雨,它若真能打断硬木做的桅杆,那便是造船监的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动了手脚,就在今早,”谢皎暗忖,“这是人造的由头。”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掌心发烫,心里喊号鼓桨,直在峰谷间起起落落。此时越过十数艘纲船,白浪吐出一只舸尖,兀自打旋,猝不及防与她相撞。 那人同样身披蓑衣,面不能辨,嚷着老汉声音,狼狈吼道:“哪条船上的?” “担心陶大哥,来看轻重!”她粗声应道。 水声噪耳,那老汉朝后一指,叫道:“第十七艘!闹得正凶,三个狗官都在。去也白去,上不去,怕要出人命,老子我先躲啦!” 雨势溅溅,老梢手挣出回旋,几竿子拐走了。 时不我待,谢皎指认序数,一鼓作气朝尾纲冲去。经逢第十七艘船时,果然听到甲板嘶闹震天。 …… …… “契印是假的,雇佣是假的,你我被骗上贼船,根本没有脚费可拿,半年血汗全白流!这三个鳖孙拿咱们当猴耍,今日为樯橹鞭人,明日就能捉刀,为吃不上鱼杀人!” “姓郑的!不给个交代,叫你有来无回,金山银山没命花!” “拼他个鱼死网破!” 群声沸沸难安,船在运河风雨里,一时不能靠岸脱困。 郑子虚本以为是把小火,荣四送来剑信,这帮人自然惧死收声,哪知脚费无着的消息也被抖漏开去,好一番火上浇油。水手与他对峙,彼多吾寡,对方甚至举刺带棒,情势可不大对。 他进退维谷,喝道:“穷蛇,你想劫纲船不成!” “狗崽子,还敢劫纲!”荣四帮腔作势。 舟夫怒道:“有样学样,你倒吠得欢快。操庖刀的,士别三日,你自己回头瞧瞧,屁股后好长一条尾巴!” “八足,稍安毋躁。” 穷蛇敷衍手下,那名叫八足的黑脸青年果然听话,持棒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出位置。 “郑转运,如今死局,谁也不愿见。吃江湖饭的,讲究两清。你只管立誓,杭州上岸前结清脚费,弟兄们披肝沥胆,送纲送到底,决无二话。咱们这帮水蛇,风里来雨里去,身无长物,无耐人多势众,既入水网,说不准就踩上一条。你在江南做生意,怎么好断了我等的活路,是也不是?” “鱼叉棍棒,你这样,像与我谈生意么?”郑子虚威势难舍。 穷蛇冷笑,“你要识时务啊。” “咄,腌臜泼才,还敢威胁你仇爷爷!” 仇大将火冒三丈,只当他们是群蹦跳的水蛭,将叉一提,便朝穷蛇心窝刺去。 穷蛇不躲,反手就捉叉,小臂沥下一道血迹。这时荣四一脚踢中他的腿弯,穷蛇登时便跪倒在众人面前。仇大将趁机抽刀,一刀捅去他胸腔,孰料八足猛撞过来,舍命挡刀。 “来得好!”仇大将大笑,顺手替这八爪蟹开了喉咙,赤雾暴射挥溅。 穷蛇被喷半肩热血,一怒之下,拧弯了鱼叉头。篙工梢手们原本作壁上观,目下愤懑填膺,一齐涌到穷蛇背后。仇大将还想硬冲,一叉横扫甲板,却被霍官人死死抱住腿脚。 八足断气,势头大不妙,既已见血,形势极有可能失控。 郑宦官脑筋转得飞快,呀的一声,从荣四手中抽剑。他屈肘一折,回光一闪,便抹了奉剑人的脖颈。荣四震愕至极,喉头喷血,在一片冲天红雾里硬邦邦倒地。 “都看到了,一命还一命。”郑子虚叱道,“来人,扔他下河!” 无人听令。 他一脚踹向陶秀才,“畜生,把这乱人心的死鸟丢了!” 陶秀才两手一抖,依言拽起了荣四死沉死沉的腿脚,拖到左侧舷沿,却被荣四抓住手腕。他想晚死一刻。陶秀才拨开死人手,将心一沉,翻了荣四下船,尸身噗通一声落河,正投在谢皎船头。 她折舟一拐,俯身一趴,小划子隐入白浪,险被船上察觉。 但死人已是物件儿,没人多事,一探流尸去留。 谢皎猛划几桨,一举窜出丈长的水程,便听撒撒雨声下,郑子虚粗喘道:“穷蛇,人命两清,上岸之前不生乱,本官必与你们结厚钱。再有歪点子,你我满门不得好死!” “你最好记得,”穷蛇冷声威胁他,“我有刺面,不怕流配,只怕没人垫背。” 谢皎一哂,果然是修船的料匠举头生事。 …… …… “仇牛,莫鲁莽!” 霍官人惊呼,甲板争端又起。 走为上计,她远远躲开,趁机划去尾船,要行偷天换日之举。终于来到尾船附近,一举勾中船舷,划子随波骀荡。 谢皎提步一跃,如飞雀落雪,尾船空有雨声。 仇大将素日不喜人多,篷头只留一个虾皮,以供他打骂取乐,这时反倒便宜了外人。 她轻手轻脚,摸至神臂弩仓门前,捻起了锈刀把上缠成一圈的铁丝,掰直分作两根。按徐覆罗教的办法,一根压,一根探,喀嚓一声,锁舌弹开了。 谢皎闪身掩门,入得仓房,神臂弩整列在架,利器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她朝背后探手,解下假弩,试拨羊肠线,弦声哑闷。空有其形而无神威,远逊官家兵弩,替在角落才不致招人留意。 蓑衣贴放墙根,舷窗一滴雨,缓缓坠落其上。 “神臂弩,高邮军……为何要往高邮军,投放神臂弩这等杀器?” 屋内昏暗,谢皎徐徐在木架间踱行。 “高邮军位处水陆要冲,控扼南北之间。南引两浙,北接京东,盐酒茶的生意皆有所课,直隶京师管辖。惟其立军,才能削弱扬州的地缘良势,以避南唐吴越之祸,免得拥税自重。” 她反复回忆大宋疆域图,心里啊的一声,豁然开窍。 “一旦占据高邮军,北可纵梁山泊,南可联应奉局。沿海一线,从东朝西推攻,京师必殆矣。万幸万幸,朱勔虽有钱,可他没有趁手的兵将啊。” 谢皎思罢咋舌,这等必争之地所投放的神兵利器,竟由莽夫仇大将押运。 “船中守备草草,一把火足以葬送。我若做大盗,存了几分坏心思,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谢皎驻足,行至弩架倒数第二排,点兵点将选一张,恰在架子底端。 偷梁换柱之际,她暗夸一句徐覆罗,假弩神工鬼斧,浮水废木也能攒造成八分像,真乃一双巧手。 真弩上背,到底沉甸甸的。她转身出仓,途经舷窗时,轻手抬开半条缝,如被冷风所摧,雨水顺理成章地钻汇墙根,以防所留的雨迹引人怀疑。脚底水迹来不及清理,只有稍为误导。 谢皎挟起墙根的蓑衣,先将门开半只眼。四窥无人,耳听无息,她探试左脚,拉门侧身而出。 及至合门扣锁,呼吸一顿,锁眼原本两根铁丝,现如今只余一根。 莽夫无定性,仇大将随时可能返船。谢皎咔嚓用力合锁,心说:“我就当是被雨水冲走了。”她三两步跃下尾船,起了缆钩,撑划子朝头船渡去。 …… …… 风雨罩掩,水雾汤汤。 待经第二十七和二十八艘纲船时,她取了那柄锈刀,探至水下,连凿一排洞,就势松手销毁证据,短刀沉河无痕。 水密隔舱作保,既不致沉船,又能添点儿麻烦。声东击西,扰人视听。两帮人内讧,且叫他们互相猜忌。 她耳力极聪,做完这些,便听见前头传来哗哗的拨水声,想是仇大将返船。直往前去,必定迎头相撞。 运河水狭,前方隐见汀渚,又逢纲船绕水洲转弯。 谢皎沉下一口气,双臂疾摇,离弦一般弃了纲队,直冲汀渚飞去,水迹与纲船堪堪拐出一个“丁”字。 汀渚方圆近半里,阻在水途当中,形如半月,东西向奇长,南北却并不宽绰。纲船行左,她便直奔右去。 “喀啷啷!” 待近水洲腹地,陡闻一阵劈啪爆裂之声沿船跟来。谢皎扭头一看,从头到脚,寒毛奓起。 原来数丈外落下一颗火球,通身迸射蓝光,东奔西窜,烧木化草,正是滚地雷。 早年行走山野,投身破庙避雨时,她就曾见识过一回。这团雷火邪得很,闻风随人跑,一旦沾肉,立时焚为灰烬,半点玩忽不得。动也悬,不动也悬,谢皎咬牙一赌,决定托一回大。 一人一舟,如乘离弦之箭,在野草河道里滚滚飞过。 滚地雷穷追不舍,谢皎嘴唇抿死,抡臂如轮,心怦如鼓,生怕一开口就颠出腔子。 折到另一端,纲队龙头施施然爬出月背,拐出汀洲水道。 她一桨并入正中的河道,回头斜瞥,滚地雷愈滚愈小,近在方寸,但终难再持。雷团啪的一炸,就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汀洲上一道歪歪扭扭的焦灰尾痕。 谢皎心有余悸,直道命大,短舒一口气,又在银锥骤雨中蛰伏靠近纲首。 “弓啊弓,我为你豁出性命,你可要还我一命,才不亏我这番周折。” …… …… 徐覆罗独居暗室,如坐针毡,乍闻叩门声,屁股一弹,开门便见一个泥人。 那人形似水鬼,怕不是从河底爬出。他早拟好了滚瓜烂熟的腹辞,却未料见到这种奇况,两眼翻白,嗝的一声卡在当场。 “阿嚏!”水鬼打颤。 谢皎登船后,索性抛了鞋袜,赤着两脚,将一切船具复原。蓑衣掩于桨底,苫布抖索,一盖如常。 她浑身湿透,筋疲力竭,捋一把水淋淋的脸,深一脚浅一脚蹚在云端。不待他开口,闪身径入,先放下弓弩,一边走一边脱衣。 徐覆罗合紧舱门,回头一瞧,又要翻死过去。 “光光光光天化日,朗朗朗朗朗乾坤!” “全部,咳!想办法扔掉。” 她只着棉白中衣,腰身空荡,抬臂松标解髻,放下湿漉漉的长发。谢皎掀开衾被一角,腿一软,代替枕头滚入了榻褥。 徐覆罗没辙,先将神臂弩藏进床底。东一件,西一件,再把谢皎所蜕脏衣卷成一团,泥汤草屑尽裹其内。他脑筋一动,寻来一副狮子镇纸,吊线一绑,以为锚锤,与蜕皮相缚。 推窗后,细针刺面,雨势渐弱。 徐覆罗手腕一抖,将锚锤抡得呼呼起风,连甩几回,趁脏衣不备,猛然将它掷出窗外。饭没白吃,五丈外水面,证物无声没河。 他一喜,捶拳自励。 “净给我添烦,幸亏谁也没杀个回马枪,否则我还真瞒不过去,肯定一早就漏了底。” 地面湿漉漉,徐覆罗一边埋怨,一边使抹布弯腰擦干所有水迹,再无半分破绽。却在这时,敲门声顿响,他一屁股扭回矮床仰躺,二郎腿高翘,扬声道:“哪一位?” “徐老弟,是我,郑大哥啊。” 郑子虚不待人请,推门探首,劈头便问道:“你一直待在此处?” 比曹操还灵验,徐覆罗似有惊意,随即镇定地朝对面努了努嘴,吊儿郎当道:“她生瘟啦,我能跑去哪里?” “哟,这……无药可医?” “呸!”徐覆罗掷地一吐,“捂出汗就不药而愈,习武之人命硬,没那些穷讲究。” 郑宦官此行焦头烂额,只怕被察子风闻言事,报给皇城司,上达天听,一道诏令断了自己前程。他自掌一嘴巴,以为失言,又嘘寒问暖道:“若有所需,尽管开口,与哥哥生分不得。” 押纲官不待他言,转身出门,招来一名水手,低声命令道:“盯紧喽,别放他乱走。” 门合死一震,徐覆罗一跃而起,心如明镜,自知对方忌惮所在。他凑去谢皎背后,戳了一戳,使气音道:“喂,走啦,猪鼻子插葱,你别装啦。” 谢皎沉沉无应,他捂眼道:“我蒙好啦,你换身干衣裳再睡。”她呛咳一声,徐覆罗伸手一试,掌下额头又湿又热,心说不妙,乌鸦嘴,还真生瘟了。 “谢三?”他搡了一搡,“你醒醒,我不是有心咒你,起来换衣裳。” “徐葫芦。” “你说!” “这副壳好重啊……” 她淋一场,忙一场,惊一场,及至松懈,浑身弦断,上赶着闹毛病。谢皎闭目拧眉,又咳一声,赖赖唧唧道:“别推我,脑浆糊……” “你等着,我去烧水。” 徐覆罗弹起推门,脚出半尺,水手生死不放,拦他道:“徐官人有何吩咐?尽管差小的去做,值当亲自动手!” “要个澡桶,接够无根水,统统给我烧开,且慢!” 他从案头方便袋里搜出一方子的枯矾粉,夹在指间,递给舟夫,嘱托道:“先净淀,再烧开,水人儿洗澡,不能腌臜。承蒙这位大哥操劳,小弟多谢多谢。” 水手啧一声,掂量矾粉,嫌女人事多。 徐覆罗见状,又封几颗铜子,水手叫住一名梢工,使唤他去生火。恰巧胡姬出房透气,徐覆罗忙喊:“雅姊姊,雅骨姊姊,快救我一命!” 雅骨很快近前,驻足门口,他好声道:“谢三犯热病,我不方便,请你替她换衣裳,再泡个药澡。” “厉害么?”胡姬当即入内,徐覆罗唉声叹气:“你瞧她,一团浆糊,连嘴都瓢了!” 谢皎背身朝墙,雅骨屈膝将她翻正,先试赤额,再拨开眼皮,回头道:“你先请去。” 徐覆罗目光落在谢皎枕下,雅骨随之一落,是那把奇刀,两人相对默然。 他郑重抱拳,称道:“小弟去瞧他们烧水,免得偷工减料,混了脏东西。有劳姊姊,我信得过你。” 舱内很快只剩女子,咫尺方寸,胡姬久久未动。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端详谢皎,青梅渐熟,脸颊清透,烧成胭脂色。 雅骨捋袖,摸去谢皎怀里,解了蝉衣薄衫儿,剥出一颗滚烫的珠月,揽之粘手,弃之却不忍。说来可笑,境遇天差地别,谁才有资格不忍? 她叹道:“若能换命,那该有多好。易地而处,换成你的话,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第八章 人在刀影中 一钩,一撇,是刀。 天地间尽是“刀”字。 谢皎盘双膝,静踞水面,一手支颐仰望甚久。 “刀”字浓墨淋漓,高低错落,大有孔雀明王吞佛之姿,小若芥子蚊蝇呢喃之微。漫天遍水野,将她封在宇宙中心,寸步动弹不得。 她伸出食指,不厌其繁,一遍遍照迥异的帖谱比划。楷书正,隶书稳,行书放纵,草书张狂。秦牍睡地虎之纹,篆如两齿钉耙,楚帛形似半月…… 溯至契文,仅为流水而已。 谢皎顿指,心一动,“刀”从指缝间流走。 心一动,风也动。 字林铮铃作响,钩旋撇转,乱刀渐欲迷人眼,无数投影变幻。 虚实交错之际,“人”影顶天立地,风一般穿身而过。她抬头去看,悬顶的正是大明王之“刀”。 “刀”背过来是“人”,“人”背过来是“刀”。 念头一变,形随神换,满天“刀”字刹那尽化为“人”。 她心神一震,惊觉并无二致,呢喃道:“刀化为人,人化为刀?” 刀影为人,人影为刀。 谢皎端坐在人影刀光下,稚子初生,不知生而白首。风刃加身,皮下血痕交错,须臾漉赤了白衣。她耳闻刀声,不禁陷入苦思:“刀在磨锋,谁在磨刀?” 发梢垂水,镜面叮的一晃,所有刀霍然朝她砍来。 谢皎尚自苦思,置之不理,一柄刀将落鼻前,她顿悟道:“是我!” 间不容发时,浓字如汤沃雪,“刀”断“人”亡,摧压之势顿破。八百万字如八百万神,尽化一滴墨,悠悠坠止于眼前。 谢皎好奇凝目,只见乌珠内,刀与人时而一体,时而分离,互为光影斗伤,势要分出胜负高下。 她侧掌劈了,墨滴受挤,啵的四散为晕,丝丝缕缕,旋踵又聚拢,蛇溢一般缠盖右手。 白发稚子灵光一动,心道:“原来是我右手锉骨磨刀,好右手!” 墨气吸得人味,斗然凌千尺涨万仞,生化为刀,荡然横扫,带着她的右手,将天水一劈两半。 云清波平后,否泰焕然一新。待这轮气势消去,手中现形的,分明是那把潮鬼刀。 夔龙文,赤蛇色,清如水,声如冰。 谢皎搀膝起身,横托着刀,试要单手挥个一招半式,孰料力不能持,重刀砰然直立落水。 她不放手,被力道一带,咚的单膝下跪,仿佛是人用刀下刺,心里却明白,这是刀在坠人。 刀尖触水,镜面嗡的一震,波动随即从刀心处起,一圈一圈朝天涯海角播传。 谢皎双手拄刀,垂头一瞥,这才惊觉一水之隔,咫尺之内,光影竟是两个世界! 水上人牵刀,水下一双人。 她讶然松手,赤刀缓缓没水,与此对应的,那人直直脱出封界,由顶至肩,周身如被流火色鲛绡,视之胆摄肝灼。 刀把入水,人足出世,是刀变了人,同样白发红衣。 “你是人?” “我是刀。” …… …… 谢皎起身站直,发顶只抵到对方胸口。她左右端详,找不出精怪痕迹,因为形貌相类,便坦然将其当作同类,心底毫无设防,问道:“你是男是女?” 那人沉吟片晌,似是疑惑于男女之分,重申道:“我是刀,我在阴阳之上。” “正好,我是人。”她拊掌大快,“我的影子是你,你的影子是我。你见过‘刀’字怎样写么?过来,我画给你看。” 谢皎就水坐下,盘正双膝,拍了拍身旁位置。那人似懂非懂,一动不动相了她许久,依言同坐。 二人白发如银,红衫似浆,并膝相陪于澄澄湛湛的无垠水上,怡然坐筹帷幄。 一撇,一捺,是人。 “这是我。”她挺直腰杆,拄着大拇指示意,水面字迹淡淡晕开。 谢皎急忙嗳了一声,随即又反写一遍,切切提醒道:“快看,这就是你。一人一刀,是不是互为颠倒,形影不离?” 她眉头一皱,托下巴说:“你还是做一把刀好了,要不然,我跟人打架,蓦地里抽出一个人。我是抓你脖子好,还是抓你脚脖子好?” 刀正出神,看罢两颗字,也伸出手,手掌胜她更大。它悬腕一划,直接画出锋刃和柄扣,刀口朝上,如绘刀币,是一只完整的刀形。 “这才是我。” 刀纠正道:“你呱呱坠地,并不认得金文。它比契文更本真,尚未经过简化流变,非是言语之契,而是描摹万物本身。就像你不是‘谢皎’,更不是‘人’,当真要说,这才是你。” 刀一笔呵成,画了一只细腰葫芦,玲珑而舒展,须臾随水散去。无属无形,生灭只在起落笔之间。 谢皎茅塞顿开。 “我是水啊!” 话既出口,镜面霎时颠倒,如因果逆反。 她眼前一阵天旋水转,整个人翻沉入镜。手也无,脚也失,骸体轻如鸿毛,再不会沉重似铁。 无形之物点化人身,有身之物舍弃人形。正反相合,她仰望渺茫天光,愈沉愈深了。 那人的嗓音从水面上瓮瓮传来:“还有,我不叫‘潮鬼’。等你知道我的名字,就是我认你之时。昼夜藏于匣中,不见天日,你也来尝一尝闷死的滋味。” 谢皎精神游散,如水化于水,远离颠倒梦想,逐渐无意识,陡然间被一双手捞出了湿淋淋的人形。 “世间本无我,不可无此刀。” 她骤然睁眼。 …… …… 胡姬冷声相对:“你是走火入魔了,还是被精怪夺舍投胎?” 谢皎赤身裸体地冒出澡桶,涕水喷溅,大声呛咳不已。 雅骨将她大张的两臂套在木桶边缘,谢皎自动攀稳了身,喉中热辣辣发痛,如灌烈酒下肚。她抽一把手揩脸,眨了几眼,才觉周身温流涌动,酣味熟悉至极。 “你怎么在此!”谢皎惊叫掩怀,“徐覆罗人呢?” “我这便叫他来。”雅骨扭头就走,手里帕子噗的丢入澡桶。 “慢着,”谢皎使拳猛一击水,咬牙切齿,“混账,狗胆包天!私自泡了我的香料,老娘剥他一身皮下酒!” 黑沉香化在浴水里,似乳汤一般,温润雪粉。汤下荷包如琼,腰腹细软,两腿蜷曲桶底。 雅骨顿足,拉直了方才推开的三折屏,此屏素日隔开两床,聊以避嫌。她重回澡桶前,抄起帕子,继续帮人揩背。 谢皎冷不防一个激灵,挪去那头,说道:“甚不雅,不劳多手。” “你再有能耐,还能三头六臂,背后长手不成?”雅骨反笑。 “石头泡烂,我也不是那没羞没臊的人。”谢皎最信激将,一下子就属了河鲀,“不送!” 雅骨默然不语,许久道:“我一死,世界就干净了,是不是这样?” 谢皎掬一把乳汤,从头顶浇下,浸透乌油油的长发,避而不答,也没正眼瞧她,只道:“你会凫水么?” 雅骨摇头,开口道:“我准备投河。” “是个好办法,可惜运河太浅,你要绑石头才能溺毙。” 水上行舟不便,难得如此痛快澡身,谢皎知好歹,自是感激。她后背贴桶,沿壁下滑,屈膝抱住双腿,乳汤上升淹没鹅颈,浅托下颏。 雅骨取了瓢,舀温水,浇透谢皎脑勺,果然没忍住道:“你不劝我?” “生死有命,与我何干。” 谢皎不再拒绝,筋酸骨软,任由雅骨梳理她的藻发。 雅骨闷闷道:“你没有心肝。” “剜心掏肺给你看?”她呱呱拍打胸口,“我不去挖别人的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了。” “用那把刀?” 雅骨眸珠一转,复道:“它叫何名?” …… …… 言至此,谢皎终于扭过肩,一目不眨地望着她,义正词严道:“休打它的主意,这把刀独我镇得住。旁人拿到手,自引祸端,只讨个得不偿失。” “刀主凶霸霸的,谁又敢打它主意呢,”雅骨点到即止,“你光镇得住刀,可又懂它几分几两?” “我不必懂,会用足矣。” 谢皎拱起腰,伸出两臂捋了长发,在头顶缠个歪髻,理所当然道:“烦手,递个香胰子。” 雅骨递来香胰子,多言无益,自去屏外替她找衣裳。谢皎手握皂团,泼了汤水,脖颈、腋下、前胸、后背,细细滑过一遍,矮身一埋,尽数入水濯去。 皂团不知揉进何种香料,嗅之凛若松雪。 谢皎一身松雪味,老神在在,半阖双目,手指不安分,总在水上划弄“刀”字,依稀回想梦里乾坤。待“刀”字消退,乍见满桶嫩粉香汤,脑中嘣的弦断,恨不能抱桶一饮而尽。 “舒筋活血,使人绝色,返老还童……做梦!不行,人生有缘才相聚,气死我了谁得意?我不生气,要活到一百岁……” 黑沉香泡澡,闻所未闻,神仙才耗得起。 她心里滴血,不愿见于人前,强自鼓气,口中念念有词。水半温时跨出浴桶,谢皎裹了薄衫,再不看仙汤一眼。 香鸭烘透衣裳,雅骨抱香衣转身,正逢谢皎出浴,红眉一扬,继而目露赏色。 “这是什么巧件儿?”谢皎新奇道,“叫人一看就喜欢,不愿生气。” “口脂,你且一试。” 谢皎闻言,拨开螺钿盖子,她涂染半指,薄敷一层口唇,对照着铜镜,抿出几分天真快活。不待雅骨发话,谢皎又打开一盒面药,搽一脸腻润,闭眼扬脸儿道:“好不好看?” 清水出芙蓉,雅骨见她玩得不亦乐乎,再呈利汗红粉,朝前捎了捎。 谢皎兴致盎然,接过利汗红粉,此刻忽然间变脸,“大意,被你收买了。” 雅骨莞尔,谢皎道:“算了,韶华正好,不涂白不涂。” “不叫他来看一眼?” “谁,你讲徐覆罗么?” 雅骨微微点头,如风拂柳,意欲探明他二人关系深浅,有无男女之情。 “他懂什么妍媸,”谢皎鄙薄道,“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连香臭也不知。” 利汗红粉扑了面,没等看清美丑,谢皎先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她两目半眯,一时激了眼,伸手乱抓,一把抓住冷冰冰的镜奁,抬盖一掀,对眼一瞧,脸都气酸了。 原来那镜中决无西施,只有个妖精。好好一张脸,照得面目如盆,血口如渊,东施见了笑断肠。 谢皎扬手便要摔镜子,雅骨笑不能胜,一把夺下,劝解道:“是我的镜子,你拿错了。” 谢皎冷哼一声,走近床榻,抬枕抄刀入手。她转身坐在榻沿,平刀横膝,朝雅骨招呼道:“过来,你对它无比好奇,今天叫你看个够,你我就算两清了。” 雅骨登时神色一振,她早有此意,自知神兵机缘不在我,憾不能一探究竟。现如今主人发话,哪有退拒之理。 …… …… 刀主人持柄抽刀,砉的一声,一截雪光摧目而出,刀意甚是湛然。 雅骨正试探着挪前半脚,耳旁顿时响起一阵蜂鸣,嗡嗡鼓噪不休。 她四下一望,脚尖顿滞,只见舱内隐有刀气流转,杂然碰撞木壁,留下星星点点的擦痕,似遭焰尖冰锋所伤。但谢皎仿佛一无所觉,只顾着拿块白帕,极细致地为刀澡身。 上回分明如常,短短数日,刀不出鞘,滥伤物命便犹此般无忌。 雅骨心头一凛,她止步再问:“刀里乾坤,你现下识得了几分?刀不出鞘时,可有怪梦缠身?” 谢皎懵懵然抬头,迷梦为其所唤,因无从答起,很有一种被人试探的恼怒。她捏帕子冷笑道:“既已摸透里外,还想贪伺我脑内么?不劳挂心,你便问了,我独不肯与你说。” 雅骨急欲辩解,却闻舱外咚咚叩门声,徐覆罗嚷道:“雅骨姊姊,她醒了也未?郑大哥请吃晡食,说是安神宴,三刻时辰开席,要早行准备!” “醒啦,不耽误,”雅骨扬声,折身撤掉屏风,“请入内收拾澡桶。” 谢皎刷的回刀,藏放在枕下。她哗的一下披衣上身,束紧三指宽的革带,俄而倾腰,扯臂儿一勾,另寻一双软履套脚,低声道:“我行走江湖,肉眼看穿人皮,比你那照妖镜更厉害。他亲娘早逝,为人一派天真,你有心肝,莫欺他一片真意。” “一生完满,”雅骨后背对她,缓缓道,“这句话,我不曾骗他。” 舱门吱一声开启,二人同时望向门外。徐覆罗探进上半身,当即打个喷嚏,捂了口鼻,嫌道:“嗬,妖精窝!我今晚不住这间,留你好生睡一夜。” 他站在门首,扒着门沿,眉开眼笑,见牙不见眼,张嘴就道:“嗳谢三,你怎么往脸上涂个猴屁股?这桶香汤泡得可发汗么,多亏有我脑袋灵活,要不然你早就……” 旧恨未消,谢皎鞋没穿上,飞起一脚。 徐覆罗迎头便是鞋底,如愿以偿,在心上人面前,出了第二回丑。 …… …… “宣和二年,七月十七。风雨甚剧,两人落水。八足,荣四。” 陶秀才顿笔,撕掉这一页重写,这回没写“八足”“荣四”。 他心里寻思,所剩不积一月,中秋必能回家吃一口酥饴饼。小厮前来传唤,他匆匆记完水志,掩卷去甲板,黑云如罩聚积,高邮军地界路途过半。 “大桅,”他悬心吊胆,“什么差事叫我?” 沿程水浅,多赖雨沛连天,陂湖饱灌运河水网,三十船纲队自是一路畅行。 眼下航到了新开湖,雷停雨霁,秋水多风涛。时近薄暮,眼前黑云万钧压顶,郑子虚心事沉沉,半揖道:“二弟。” 陶秀才一怔,虾腰道:“这……这如何谈起,小的万不敢当!” “不动你,别怕。”郑子虚拍他肩头,“前些日在仇老牛船上,为兄碍于情面,抽了二弟一掌,切莫挂怀于心。你扪心自问,兄弟之间何来隔夜仇?上岸后,哥哥做主,我替你脱贱籍,也叫二老荣光一回,你请了家眷,全迁进杭州城。” 陶秀才后退跪地,长长拜伏磕头,“多谢郑转运大恩大德,小弟肝脑涂地难以为报!” 郑子虚见他如愿上钩,呵呵一笑,扶起陶秀才,“自家人,却说两家话。舍侄赶逢开蒙,你替我看紧了上上下下,送他入州学读书,也不是何等难事嘛。儿子进州学,老子进太学,佳话成双,妙极。” “小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陶秀才激喜难掩。 郑子虚收笑,他劝不动仇牛,混战之中为其误伤,面皮破了相,伤口一扯就嘶嘶发疼。 “官家生意,岂容那帮青面鬼放肆?” 他面有不忿,正色道:“我这船上有五千贯钱,不能羊入虎口,我自知你杀不掉蛇头,你且留神,筛几名心腹。一到扬州领所,便趁夜黑时,将剩余的二十九艘船下放发运司,水手尽数归编转般仓。只留这艘大船,心腹掌舵,过瓜洲,渡江左,独咱们去往杭州。” 陶秀才迟疑道:“仇大将和霍官人,这两位押纲官也作此盘算么?” “水网纵横,撑死胆大的,你管旁人生计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兄早想跟他们拆伙,另谋市舶司高就。” “这……大哥押纲的磨勘考状,不碍事么?” “丢纲要赔,纲既运到了,丢船又与我何干,谁能担保不是水贼所掳?何况是我正经将船送还发运司!水面巡检来查,自有当朝童大珰为我撑腰,到了杭州城,我有我的周转。” 陶秀才最多操过剖鱼刀,郑子虚量才录用,未敢托大,便只诈其做这火中取栗的勾当。 秀才抱拳,郑重其事道:“大哥放心,小弟行事管取安好,全家老小只仰赖大哥恩典,尽望大哥照拂。” …… …… 胡商出舱,郑子虚摆手,示意可去。陶秀才退下转过舷首,正逢末船来访。 每逢压下闹乱,对生事者行决之后,仇大将必定遣人白讹伤药。 小虾皮登了船,陶秀才无暇他顾,随便叫住一名篙工。纲队上下饱尝莽夫凶暴的苦头,待虾皮也没好脸色。 走不几步,舱门咣当撞开,跌出一个长条条的汉子。虾皮躲闪不及,被压扁在地。 徐覆罗鲤鱼打挺翻起身,手中握着女子细履,砰的砸回屋内,喝道:“你欺人太甚,真当我逆来顺受!” 雅骨提裙劝架,赫见虾皮委顿其后,似是折了手脚,惊呼:“伤着不曾?” 虾皮一愣,复摇头,徐覆罗见状赔礼告歉。二人把孩子引去舱门,篙工乐得轻松,自去不提。雅骨将稚子衣袖捋到手肘高,两眼沛然一酸,徐覆罗张口结舌,说道:“你转过身,我瞧瞧后背。” 那小孩缩手要走,雅骨轻拽挽留,虾皮躲去她怀里。徐覆罗只得讪讪挠头。揭了麻衣,背上无伤不有,新旧交杂,青紫顿错骇人可怖。 徐覆罗哎哟一叫,钻进舱门内,央道:“谢三,快做个好人。红花油,马油膏,随便让瓶给我。我若有孩子,哪能叫他吃这等苦楚!” 虾皮肚里咕叽一声,徐覆罗出舱,顺手偷来一袋菱角干。 他先递过糕饼,虾皮不接,雅骨接了再递,虾皮稍踌躇两眼,一把夺来,嚼得狼吞虎咽。 徐覆罗趁机要治他伤势,虾皮使劲一咽,咕咚吞下口中糕饼,蚊讷道:“不能好,伤好了,我就会死。” “这是什么鬼话?”徐覆罗诧异不解,雅骨却一点即透,心想,全是代我受过。 旧伤好了,新伤便会接踵而来。红花油虽能治伤去痕,皮肉恢复平整后,筋骨却不一定能自愈如初。命不由己,手脚自然也是旁人取乐的玩物,此时短痛却不如长痛,争不如以惨相换命。 “红花油,不要钱的红花油。”舱内传来谢皎懒洋洋的嗓音。 虾皮眼底一惊,徐覆罗扭头便见瓷瓶投抛而来,手舞足蹈接个满怀。篙工复返,丢给虾皮一瓶陈年老药,治武夫的药品不必甚好。虾皮习以为常,矮身拾起仇牛所需,脚边一闪,咻的飘下一根铁丝来。 “小心扎手。”雅骨柔声道。 虾皮瞧她一眼,又窥徐覆罗一眼,用脚踅开铁丝,低声道:“不是我的。” “拿着,红花油,你自留用,休要上交充公。这是菱角干,脱水未久,一枚能嚼好一会儿,我尝过,是甜的。”徐覆罗递给他伤药和菱角,“偷偷吃,偷偷治,捱到上岸,徐大哥请你吃蟹酿橙。” 虾皮目光来回打转,最后望了望两人,收下药食,没留一句话便撒腿遁去。 雅骨哎的一声,怅然若失,徐覆罗安慰她道:“无心之失,他不懂得怎样回应好意。” “寄人篱下,直不起腰啊。”她喃喃道。 小虾皮真如虾米,勾着腰,穿过头船甲板,要下划子去送药,一阵风似的掠过侧舷。 郑子虚正与胡商相谈,余光瞥见,话头登时刹止。等划子拨走,他摆手道:“总之,高邮下完兵弩,再泊扬州城,补给粮菜。之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身被黥文必是一丘之貉,我再也不信那老匹夫有什么定力了。” 胡商作壁上观,捋须不语,隐有几分笑意,咋舌道:“郑老板我的兄弟,这帮水夫子坐地起价,想必榨去你不少私房钱。兄弟有难,急需金银,我也不能坐视不理。敝人帮你空手套白狼,事成之后,三七分成如何?” “哦?” 郑子虚长吟,有利必求,无腥不沾,也现出笑面虎的獠牙,“庞蒲勒我的朋友,你成竹在胸,莫非另有高见?” 胡商徐徐袖手腰后,清过嗓子,朝左努了努嘴。郑子虚拧头望去,几丈之外,窗牖的缝隙中,依稀是徐覆罗和西域婢子形影相偎。 “先从这顿饭吃起。”庞蒲勒意味深长。 那边厢,徐覆罗良言相劝,为雅骨开解心结。 他半试半掩,挽了她的绵掌,生怕一用力就流走,掬得一手空。可惜司缭好没眼色,平时观风扯帆,这时非要横插一脚,传达上令,声称安神宴添菜一道,并延胡姬入席。 徐覆罗心内辗转,终于在雅骨脸上得见笑眼,随即染笑如天晴,坦然道:“你一开心,我就开心。” “啊!”徐覆罗恍然大悟,心说,“有情饮水饱,这就是男女之事的滋味么?” …… …… “老话说得好,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为何啊?” 穷蛇俯下头,指头皮说:“打起来啦。” 那块头皮正在额角,周围鬓发剃除,有一道红肿如蜈蚣的血口子,用头发丝缝死。伤疤扭至脸侧,赤赤青青,更显刺黥之可怖。 虾皮望得两眼生疼,赶忙垂头不语。他好好撑着划子,孰料经逢纲队中间时,一拐子被人捞上船去。 软脚虾四脚朝天,没人把他当人看。水手挪走叉在虾皮脖颈的桨板。 穷蛇踱近,骨碌踢一脚药瓶,弯腰半蹲,解开菱角袋,斜一两眼,不痛不痒地笑了。 “船是你用菱角凿的,嫌我们料匠没事做?” 虾皮不知缘由,头颅摇成搏浪鼓。穷蛇拉少年站直,摸头说道:“别怕,不动你。给仇大将报个信,咱们这帮修船的黥夫只要工钱。冤有头债有主,郑鸡儿的债,毋用讨到旁人头上,井水不犯河水。” 他好言好语,将药瓶和食袋还给虾皮,推了一把,“滚吧。” 虾皮手脚并用,奔至船舷,直往船下蹦,穷蛇喝道:“回来!” 少年心里一咯噔,缓缓回头,穷蛇道:“钱在哪里?” 虾皮神色木登登的,显是一无所知。 “小出棺材摇倒卵,救不活的货色!”穷蛇骂道。 水手哈哈大笑,一脚将人踹下舷沿。虾皮跌进划子,待纲船放缆,这才抖抖索索撑起桨,归心似箭,朝唯一能为他遮风避雨的尾船划去。 “小兔崽子,耽搁这样久,不想我活了么!” 及至回船,仇大将劈头便是一掌。虾皮闷不吭声受过,拱奉怀里的废药、红花油和菱角干。 仇大将一眼便见红花油,瓷瓶白净整洁,夺了自用。他爱吃软物,对风干的菱角米毫无兴趣,说道:“明早在高邮军卸弩,绷紧你的皮,碗里还剩一块饼。” 虾皮想了想,闷葫芦似的,挤出一句:“是。” …… …… 翌日,天稍澈,水路敞亮,新开湖上岸后便是高邮军。 扬州城咫尺在望,仇大将一心去喝花酒,卸弩也毛毛躁躁。 高邮的甲仗库来了乡兵接引,三三两两捉帽扇风,数十辆牛车停靠在码头。虾皮清点一番,仇大将问道:“数目有无差错?” 虾皮口中菱角回甘,吞了唾沫,答道:“没有,整一百副。” 乡兵嚷道:“那谁,天儿燥,快些下了弩,咱们好回去吃甜瓜。” 仇大将听到“那谁”,顿觉受人轻慢,一拳薅起那卒子的前襟。乡兵本为地方招募,就地招,就地养,不论本事或规矩,一概远逊禁军。其余人干等看笑,空有两个做事的老黄牛,一趟一趟上下卸弩。 “嘶,这一架五副弓弩,上手是不是轻了几两?” “别多事啦小二郎,这都快搬完了,莫非是你伤暑?” 船又扬帆,仇大将闹够,气哼哼跳将上船。那乡兵鼻青脸肿,歪在码头,去了半条命,也被同乡拽了腿,拖上最后一辆牛车。 “今宵酒醒何处,扬州城,荆棘满路。” 纲船越发迫江,长风一拂,谢皎独处二楼凉棚,自斟自饮。她又练行草一副,砚边的废纸上,正反全是密密麻麻百态的“刀”字。 她百无聊赖地想:“赵别盈啊赵别盈,我将为你踏破铁鞋,无论是死是活,你可千万不要从此籍籍无名啊。” 第九章 扬州六一馆 常言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大江南北久闻盛名。 七月烟雨蒙蒙,二十四桥上,灯比月更明。纲船暂泊南门码头,补给淡水米面。 郑子虚特意散银,结了当月工钱,慷慨罕见。水手们心道万无一失,纷纷下船灌黄汤,吃胭脂,做一夜夫妻,只待次日的午前时分回船。陶秀才留下寥寥数人守舸。 押纲官主动做东,六一馆设宴,款待司僚友商,要一品淮扬之美。 所谓“六一”,是借“六一居士”欧阳修之名。庆历新政后,欧公革新被贬,总在淮南路左近辗转为守。扬州城便在其列,更为下半生起势之地。这六一馆最招徕食客的肴席,自非太守宴莫属。 “我是这六一馆常客,诸位平安登岸,宿资尽数添我账上。今夜太晚,食材酒浆恐有不足,明日正午,咱们吃顿太守宴,也沾他几分放旷意气。” 郑子虚打头跨进门院,承门的汉子一身布衣,下颏蓄羊须。他笑脸相迎,殷勤道:“我说怎么喜鹊报喜,原是郑老板大驾!” “一杯老弟,令尊贵体可安好?” “郑老板神通广大,家父服过滇南灵芝,再活五十年不输话下!” 一行五六人跟他鱼贯而入,沿路芭蕉芳草。彩灯庭院深,转过楼角,吹弹声渺渺入耳,迎面一汪平湖,百折石桥,曲曲弯弯,六一馆正在湖中央。 仇大将自诩功高,抢在第三,霍官人争不过武夫,心有戚戚焉,沦落第四。庞蒲勒和雅骨紧随其后。徐覆罗回头张望,谢皎殿守最后,遂慢几步与她同行。 她暗记来路走向,不动声色地打量庭院布局。 湖中一阵风吹过,荷叶簌簌打腰。行经八角凉亭,徐覆罗拽着她的袖角,悄声问道:“你老人家这副阵仗,是押监啊还是送葬?” 谢皎低答:“水面四通八达,荷叶之下恐覆暗桥,来去极易隐匿。你往前凑,盯紧郑子虚。” 徐覆罗一拍脑袋,纵步往前窜,挤得霍官人直叫唤。恰巧百折石桥将尽,诸人登渚,赫见别有洞天。唐一杯将他们引至矮墙正南的月洞门,笑道:“老规矩,郑老板不妨一试。” 郑子虚清嗓,唤道:“灵芝开门!” 双门紧闭,仇大将捋袖便要强行撞破,郑宦官横臂拦下,赧然汗流。 霍官人试道:“孔方开门!” 一杯哂道:“俗了。” 庞蒲勒也道:“芝麻开门!” 一杯淡笑摇头,这时便听徐覆罗大剌剌道:“狮子头开门!” 喀嚓一声,月洞门无风自开,珠兰秀竹扑面而来。 徐覆罗唬了一跳,大喜道:“中了!” 一杯赞道:“小兄弟与我楼中有缘,本馆馆主方定出入令,晚夕你便头一个猜中。” “万幸不是‘鸡肋’。”谢皎打趣。 郑子虚道:“说起来,姚居士近况如何?偌大六一馆,打理上下甚是辛劳。郑某此行仓促,待重阳佳节,定当登门拜访,为居士补一杯寿酒,多谢他为小可向钱庄作保。” 一杯率先跨入月洞门,诸人紧随。 谢皎四望扫尾,刚踏上鹅卵石小径,就听领路的人干笑道:“郑老板,你竟不知么?光景变幻,六一馆不姓姚啦。” 郑子虚大惊,霍官人多嘴道:“老板换了,伙计不曾另寻生计?” “不怕阁下笑话,”一杯嘿笑,“承蒙新主人慷慨,月钱翻倍,另有绢米可拿。莫说走,撵我也不走。” 扬州承南引北,地缘绝佳,商贸钱流往来如注,世居本地者自非井底之蛙。照他此言,新馆主一招笼下所有人心,报酬势必极为丰厚。郑子虚先前打点的人情,便一概付诸东流水了。 仇大将拍了拍耳背,冷不丁道:“什么鸟叫唤?” 一杯道:“郑老板阔别数日,重访六一馆。唐某获信,早叫人备好宴席。另备几名伎乐,想是琵琶调弦。” 仇大将不胜欢喜,早想洪饮酒肉,立刻大嚷:“郑老弟,方才你怎么说的?酒浆不足!且看店家盛情难却,那劳什子太守宴,今晚就吃了吧!” “自然,不亏待仇兄。”郑子虚拱了一拳,“唐老弟,敢问新馆主尊姓大名,是何方人士?” “我卖个关子,”唐一杯避而未答,“诸位先请。” …… …… 狮子头正门后,诸人穿行数道廊柱,终于跨入六一馆正楼。 迎面便是一尊立佛,瓷身观音,手持净瓶,背后千臂如屏。净瓶有清水汩汩冒出,倾入佛前的一汪圆池。两峰之间长泻如注,水气氤氲,池中红鲤自在曳尾。 没等看清,鱼尾转睫暗透。 谢皎仰首四望,佛顶琉璃灯一左一右,滴溜溜随风流转。顷刻间的晦明变化,无不尽如《醉翁亭记》所言。 一对琉璃灯,各自垂下一条轻轻拂动的红幡,尾系两旁廊柱。天地虽小,乾坤一应俱全。 四壁雅而不陋,奢而不俗,一行人不由目夺神醉。 谢皎指向圆池的造景,“环滁皆山也,水声潺潺,泻出于两峰之间。想必池中山就是琅琊山,山上亭便是醉翁亭。对也不对?” “承蒙娘子慧眼。”唐一杯称赏。 谢皎哂道:“环‘滁’皆山也,扬州与滁州相去不远,一席太守宴,怎掺两州风味?” 唐一杯微笑道:“太守宴嘛,自然是太守走到哪儿,就宴到哪儿。你看这方寸山水皆在佛前,又何必扯鼓抢旗,惹得你争我夺呢?” 他拊掌三声,一名碧裙侍女从大堂右廊现身,盈盈朝众人一拜。 “劳烦碧扇娘子,安顿贵客。” 碧扇娘子抬头,容色殊丽,柔臂朝楼上一引。仇大将三步并作两步,霍官人不甘其后。谢皎一望,换了郑子虚留守在末尾,瞧他神色躲闪,似要与唐一杯私谈。 徐覆罗眼巴巴瞧向雅骨,她尾随庞蒲勒而去。 他转问谢皎,“还盯不盯?” 谢皎右手摆了两摆,徐覆罗如释重负,一跃而起,不慎撞了扶梯转角。他哎哟一声,四仰八叉,摔在回廊平台上,只差没滚下来,如愿惹得雅骨频频回顾,也单只是回顾。 “客人?”碧扇娘子探问。 “来了。”谢皎答。 她沉步登楼,追上众人,大堂水声渐没,数间雅房分列四部八方。经逢三五转,碧扇将谢皎安置在二楼一隅“神秀”阁。徐覆罗一瘸一拐,推入隔壁房门,剩余五人则在内天井对面落脚。 “再有一炷香时辰,宴席便该准备妥当,客人先行小憩。” “有劳。”谢皎稍一思索,“请留步!” 碧扇止步,竹叶眉一敛,“有何吩咐?” 谢皎笑道:“无他,想问姊姊,水闸几时开?听说涨潮会闭闸,又听说三日一放船。我问清楚,好早做准备,不耽误启程之期。” “明早闸官击打金钲,便是开船时辰。客人放心,郑转运久通此路,有他足矣,谈何延误?” 谢皎一怔,心说:“早上开船,‘正午’怎么吃太守宴?” 她指了指天,情真意切地搓手指,“姊姊别嫌我俗气,住这一晚,多少钱?” “楼里有一幅吴道子真迹。”碧扇娘子淡笑。 “多谢,我心里有底了。” 谢皎老实闭门,心下咋舌。 …… …… 侍女离去,她推上门销,铜鸭仰颈吐烟。 一炷香时辰很短,谢皎披起一件黑袖,开窗跃下瓦背。她踩了几步,细密如雨,动静虽小,却瞒不得耳灵者。 正思忖间,恰逢夜空砰一声焰火斗绽,近邻有喜事。 谢皎趁势疾行,蹑过垂脊,如蛇游走,背扛一轮月钩。她逆了侍女牵引的方向,折回大堂附近,陡闻底下怒语争执。谢皎稍一俯瞰,地面上有两道长长的人影,正在搡缠。 “郑老板,你再动粗,我可要叫护院了!” “唐老弟,我不过问个底细,郑某灵芝不曾短你,说翻脸就翻脸,未免太忘人情本分!” 灯光将推搡的人影碾上花墙,竹梢扑打飞檐。 谢皎蹲踞翘角,便见两道影子倏地弹开,拳脚相接,自是郑子虚吃了亏。 “强人所难,不要脸!”唐一杯掸襟收拳,声含愠怒,“你有本事,怎么不去问活圣人底细?若能问出他家底几何,唐某知了,无不奉告,连我小妾臀上有几颗痣也大白于你!” 郑子虚不怒反笑,“明花团,黑金社,一南一北,王不见王。你这当儿揪住活圣人,觊觎南老爷家底,难不成六一馆正是被黑金社所买?” 羊须剪影两手一僵,马上自若如初,背到身后。 谢皎微微摇头,心说:“这人不经诈,歪打正着,无怪只能做个承门接引。” 唐一杯冷笑道:“郑老板,你死心吧!姚居士这张地契,转给大罗金仙,也没你的份。害他毁家破产的正是应奉局,你怨不得旁人。我也有所耳闻,你能找上陶朱钱庄,质押田产,买船出海,多亏姚居士从中周转。如今他自身难保,你不报恩也罢,与其烦我,不如向西洞庭的大禹神君进香求福,保佑你那批海船能顺利入港。” 他话锋一转,掸了掸两条袖子。 “否则,嘿,阁下所欠款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谢皎冷眉一挑,暗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雅骨摆明说过将有恶风。郑转运,我姑妄一赌,你怕是要倾家荡产。” 郑子虚干笑,影子当即蜷曲不直,走地鸡一般来回打转,焦忧窘迫至极。 唐一杯假惺惺道:“你我交情也算真金白银。待海船平安归来,还上钱庄款子,老兄何愁不翻身?滔天富贵,唾手可得,到时我再为你引介不迟。” 二人重扮言笑晏晏,郑转运揖道:“借老弟吉言,今晚我另有几位朋友登席,烦请你承门候宾,喝一喝凉风,爽一爽肠子。” 话已至此,谢皎翻身即走。 她一面潜行瓦上,一面暗想:“六一馆新主人定是黑金社无疑,却不知黑金社乃何方神圣?” …… …… 天边焰火落尽,浮烟吹散。 她勾腰奔走,几回转折,惊觉月藏楼后。人在叠叠影中,与来时的楼梢衔月甚是不同。 “不曾留神,这间楼馆竟也大有乾坤。我是走反了,还是人在罗网中?” 谢皎立刻止步,心里琢磨。想也明白,郑转运出入之所,定非寻常湖上酒肉人家。 琵琶声渺渺如雾,凉风鼓襟。她站直远眺,绿盖翻波,四野果然不止一道折桥。 湖内好似罗盘一般,东南角有望风亭,正南方一株凤凰木,西南方则为枝影掩映,看不甚清。 她朝来路折返,一面潜走瓦背,一面眼观前后楼阁群落,寻思道:“地形淆惑,必是出于相似,像转罗盘一样不知东南西北。我方才坐在翘角上,耽于探听,一时不察左右,这才忘了方向。这四周荷叶环湖,卧听风雨不知是何滋味……啊,到啦。” 竹梢晃动,扑打瓦当飞檐。 谢皎返回至翘角脊峰,花墙空荡无影,下弦时节,夜兰沁人心脾。 她当身迎风,襟怀馥馥,香得眯了眼,忽又听檐下传来说话声:“祝馆主。” 声色清淡有礼,正是方才碧扇的嗓音,碧娘子问道:“我斗胆问馆主,此番停留几日?” “天亮就动身,”那人应口,又忧心忡忡,“隔墙染耳,也觉俗不可耐。我馆‘贵客’何时沦落至此,往来没有清雅人家了吗?” 立窗大开,花墙重又冒出两条弯曲的窄影,其声渐近如在耳畔。 谢皎屏息以待,俯低了身子,贴紧翘檐。 碧扇微笑道:“几个押纲的漕官罢了,据唐一杯所言,乃是前任馆主姚居士的旧人情,现已作废。算不得贵客,这回打发了就是。” 祝馆主哼道:“胆子不小,上门来索酒饭,怪不得吵闹。吩咐下去,既是花石纲漕官,狠狠宰他无妨。” 谢皎嘴角一勾,心说:“这位娘子挺对我的脾气,想必不会是应奉局之流。” “馆主的伤还碍事么?” “别提啦,算我倒霉。那番僧不知练过什么邪门功夫,一双厉爪竟能活揭头盖骨。姑奶奶下山以来,哪里见过这等恶行!亏我机敏,只留三道抓伤,可恨交手没来及分出高下。” 那道影子左掌握右肩,依言转动右臂,咔嚓一声,活络肩胛和关节。 谢皎莽闻“番僧”“兽爪”二句,心窝怦的一跳,愈跳愈急,不禁朝前伸长脖子。无耐祝馆主不复他言,碧扇也没多问,只道:“金银包裹早备妥当,是否要拨几人随行?” “随什么行,为我洒路开道吗?争不怕被人传为笑柄。”祝馆主哈哈大笑,“神君大会设在太湖,碧波连天,多的是水,要那帮马屁精拖后腿?芥舟看了也要笑话我的。” 她话锋一转,缓缓朝长窗这边踱近,影子逾墙变狭,谢皎压下头。 祝馆主斟酌道:“再说了,人多打草惊蛇。我怀疑那疯子徘徊附近,并未远离,很可能尾行于我,你们应付不来。” 她不慎扯动新鲜伤处,嘶的一声,影僵如木,慢弯下腰板,歇进了玫瑰椅。人变矮后,影子倏地缩入墙垣,碧扇嗔道:“你总是嘴上不饶人。” “不怕,小伤,我饿了。上太守宴,原样烧一桌,快快送来!许久不吃,我尝个味道。” 碧扇掩口笑道:“芥舟先生早说,太守宴的菜品滋味素淡,并不合馆主脾胃,只宜宴请世外僧道。你这回吃,可别再浪费啦。” 祝馆主一拍脑门,颇为悻悻,“那算啦,上肉上肉,我是大俗人,吃不懂他一桌野菜。盐水老鹅,荷香美酒,狮子头……对了,狮子头!大油大盐,别替我省钱!” 碧扇浅浅一掬,作出门之势,见她有伤在身,准备吩咐送些素鸭素鹅来哄着,“漕官那桌也该上了,我先行告退,张布最后一顿人情。馆主只管在此,等取茶饭便是。” “稍等,”祝馆主欢快道,“送你一盒利汗红粉,江宁府捎的,听说江宁太保萧颐人,用的就是这个。” 这时响起一阵轻轻试探的叩门声,两人俱是一顿,护院隔门,禀道:“馆主,有客来访。” “谁的客人?” “芥舟先生的诗友,大洪寺首座和尚,是个练家子。风尘仆仆落了脚,小的引他不引?” 祝馆主哎哟哀叫:“坏了,来个和尚,晚夕肯定也没吃饭,我还得请他一顿!” 碧扇笑逐颜开,“我方才就想说,又怕劝不动。新伤在身,不宜大荤大盐。” 馆下小径步声交杂,时辰紧迫,谢皎虽不甘心,只得翻身蹑瓦离去。 与此同时,墙头一声猫叫,一只乌云猫,穿行在珠兰间。檐下陡然伸出一条女人的白臂,新缠伤布,半渗着血迹,使劲儿朝它够了够。 “酿呜,酿呜,过来。” 狸奴嗅得血腥味,嗷呜跃下墙外。 祝馆主憾而收手,探了上半身,流苏垂响,头顶一枚海棠簪子束发。 她仰直脖颈,朝那檐梢一望。月窄如钩,清风动铃,一片光明皎洁。 祝彗风不禁嘀咕:“奇怪,下雨了么?” 第十章 更无田田绿 这边厢,谢皎奔行少顷,前头正有两窗洞开,方位也似神秀阁。 她左手一撑,按压窗沿,跃进房内,鼻前殊无香味,刚落地便悔道:“错了!” 徐覆罗满背虬肉,赤着上身。他刚擦过烟尘臭汗,眼下在屏风后头换衫,口哼快活曲,唱道:“春光正好,多情恼,总是投芳草。见她倾心思云雨,咱们两个,如漆似胶……”一会儿又喜不自胜,捏着嗓子,伪作女声应答,咯咯道:“我的爷,你说得是。” 鸭炉被他一盏茶扑了,张窗本为散气。清清朗朗,毫无氤氲,谢皎一落脚就察觉不对。 徐覆罗沾沾自娱,勾着两臂,在身上比划一件烟红色的对襟开衫。 他刚扭过头来,赫见窗沿鸦踞一人,浑身漆黑,根本不意看脸,当即嗷一嗓子叫道:“别劫色,去劫财!” 这位好汉一手遮胸口,一手直戳向隔壁神秀阁。谢皎恍才明白是要劫自己的财,气不打一处来,两袖一捋,怒冲冲道:“我今天就要告诉你,什么叫替天行道!” 徐覆罗认清这道耳熟的声音,顶嘴道:“我谢谢你嗷,不打招呼,不请自来,前胸后背看个精光。登徒子,登堂入室,你还有理了!” 谢皎翻白目,“一身疙瘩肉,长毛猩猩!” “说实话,我好看吗?”徐覆罗一吸气,绷紧了肩臂筋肉。 “好看,孙子都能提瓶儿去打酱油了。” 他登时酸了脸,抱了抱拳,应道:“谢太婆谬赞,那你可以入土为安了。咱们隔道山头再埋,山不见,水不扰。” “徐花子,本事见长啊,这是你最爱吃的大耳刮子。” 谢皎捺掌欺前,因见他赤着上身,筋肉饱满,竟无处下手。 徐覆罗只顾皮着脸,眼睛一瞪,将胸一挺。她顿了顿脚,呸道:“狗扯羊肠,胡搅蛮缠!” 谢皎曳窗而逃,他紧追不舍,半身探出了窗外,挥舞烟红衫子,嚷道:“给你看,由你看,不敢看啦,胆小鬼!” 她之所以逃,并非出于男女有别的羞赧,而是窗户纸一点即破: 徐覆罗力壮如牛,真非夸口。习武之人决胜负,一比快,二比力。徐覆罗自矜体格,这种有恃无恐的勇气实属上天所赋,向时谢皎挥刀百遍才能激发一二。她本凡人之躯,非是花果山铜头铁额的猴行者,心有不平,更不甘。 天生百样愁,愁来愁去少白头。 徐覆罗头悬窗外,没等收回去,迎面赫有一物横空飞来,丁零撞上额角,砸得他眼迸金星。 “太守宴没你份了,滚出去,巡察左右!” 隔壁谢皎砰一声合窗,震得徐覆罗眉毛一抖。他展臂捞下暗器,竟是满满一吊铜钱,正巧挂上髻帽,故不曾坠落。 “谁稀罕!” 他掂量手里铜钱,转念一想,这等正式筵席,郑宦官难道准许雅骨登席么? 佳人清夜,荷包小鼓,馆外天大地大,何愁无消遣?徐覆罗计上心头,随即面露喜色,也合了雕窗,自顾自唱道:“春光正好,多情恼,总是投芳草……” 谢皎闭户背墙,箕坐在墙根,越想越气。 她定定盘算片刻,剥下夜行衣一丢,起身推动棂角,只开半隙,便听隔壁传来没心没肺的小唱。谢皎当即冷下脸,冰凌凌道:“长毛猩猩,白眼狼!” 正要关窗,却另有所见,原来窗颊上藏有四行淡楷小诗。从右到左,字如珍珠连缀,若不是一眼擦过,撞它个正着,决难察知竟有人在此题句: “月下虫声多,霜落满城白。更无田田绿,召幸江湖来。” 立秋过了,外头莲叶接天无穷,仿佛世外仙园。河鲀气性大,忘性更大。谢皎侧着脑袋,让位于背后灯光,一时神清气爽,颇以为健笔。 她托腮晃脑,指尖一点一点,狗拿耗子替陌路人想道:“卧听江湖风雨声,无人知是残荷败……扬州地处江北,入冬以后,江湖结不结冰?结了冰,满了雪,那你还怎么听?” 想到此处,她忙使掌心擦了几下窗颊,又朝字迹哈一口气。墨漆如新,偏不见有一两字的落款,只刻了一芥扁舟。 谢皎怅然若失,心道:“这神秀阁未免名副其实,秀气得有些腼腆了。但留款识,不说为你传扬,记一两笔也好过无名遗世。” 虫鸣绕檐梁,铜鸭口中最后一截线香断落,走廊传来轻密的脚步声,琵琶行曲渐盛。 谢皎耳尖一动,跃回镜台前,稍瞟铜镜,衣衫鬓角尚齐整。 这时便闻笃笃急响两下,门外低声道:“谢教头,有事告知。” …… …… 拔栓开门,见是郑子虚,这倒出乎意料。 郑子虚往左右一瞥,作势要迈门槛。 谢皎抬臂虚虚一挡,“嗳,不方便,郑兄这样做,我可要难为情了。” 郑子虚心存顾忌,生怕被仇大将和霍官人撞见,只得自嘲:“谢教头说笑,为兄这副模样,我还能对你威迫作势吗?” 谢皎心道稀奇,眉梢一挑,默然让出身后道路。 郑子虚急跨一脚,掠入户牖,跻身玄关阴影处。 他并未深入,亲手虚掩了门,反朝她促声道:“我不便久待,有些话就直言无讳了。阁下隶属皇城司,跟着三大王,总好过御前人船所。郑某亦非鄙薄之人,童贯童大珰点我上来,自有我的用处。倘遇难处,还请谢廉访使,照拂一二。” “哦?”谢皎长吟,“平白无故,这话从何谈起?” “无他,支一张保命符,免做瓮中之鳖。真派上用场,登岸必有重酬。”郑子虚嘴角一绷,下意识微笑,以为谢皎不察。 她尽观眼底,沉声道:“郑转运,所为此事而来?” 郑子虚见她入耳考量,咽唾正色道:“务请两位皇司使者,打好包袱,明早卯时三刻到我头船,莫要惊动任何人。咱们船上相见。开闸入江,送两位到秀州,算我不曾食言而肥。” 谢皎凛然道:“有麻烦?” “小风波,来日方长。” “只我二人?” 郑子虚顾左右而言他,低声道:“童大珰与皇城司休戚与共,我更尤甚。为兄一片真心,到秀州自有分晓。谢廉使,劝你斟酌,跟我一条船,才不会误了差事。” 猛闻一声喷嚏,崩如惊雷,传过内天井,震得两人俱是一愣,紧接着骂声吼道:“胭脂香粉,恼人!” “是仇牛,被泼一地红粉,迷花了眼。”郑子虚在门缝窥见,他急忙钻出神秀阁,“先告辞。” 谢皎合了门,洞若观火,大步朝窗边跨去,心知郑转运意图丢卒保车。她撑臂跃窗,几下起落,重又钻进隔壁,本要警省徐覆罗,谁知屏后空空荡荡,他早拿钱溜了。 “也不耽误,总不会彻夜无归。” 她一面暗想,三下五除二,顺手把他散落的包袱行李收拢打牢。谢皎系个死结,留张字条,重回神秀阁候备。 行路身家简快,一收即妥。 她想到如今沾了皇城司的光,由卒升车,不被视作累赘而轻弃,竟涌出一股荒唐的窃幸感。 但郑子虚之事仍不可掉以轻心,他想逃舟夫役钱,随行者自然越少越好。谢皎虽不知他会使何种手段应对漕所的交接责问,心里却十分笃定:“宦官贪财,比之破产,他更舍得破釜沉舟。” 押纲官一走了之,水手无钱拿,一纲三十船如此,漕运线上的千艘百载又能向谁求取薪饷? 倘使监司咬定一无所有,一人呼,百人应,水路很快便会瘫痪。花石纲断送,输人一着的还属应奉局。朱勔争得市舶司之权,西墙补,东墙漏,赔本买卖,得不偿失嘛。 谢皎打定主意,默道:“厘清这层利害,便不妨为我所用。” 乐声交戛,如潮水浮堤,曼渐充盈两耳。席已布好,小鬟叩环邀人,门外便是快活世界。 她口应一声,站在神秀阁中央,周视一圈,四下里清雅流香。 “只有一问,”谢皎琢磨,“番僧赤发鬼追杀祝馆主,究竟事出巧合,还是与赵别盈有关?” 她展臂拉开木栓,房门洞开,弹唱鼓涌淹耳,早不闻仇牛发癫。走廊烟雅之氛几欲吞人心智,往天井下望去,只有白花花一颗大佛头。 “既请我入局拆解乱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可有刀傍身呢。” …… …… “通传她了?” “一字不落。” 见她步入廊间,三五丈拐角,落地大琉璃瓶背后,庞蒲勒笑道:“这人眼神亮,不好糊弄,你可没露马脚么?” 郑子虚嘘声道:“我有分寸,说好了,只诈钱财,不伤性命。” 庞蒲勒揶揄:“放心,饵已放出,我只要刀,其余都归你。” 女人在手,真一本万利。郑子虚表面言笑,心中如此妒想。 饵是狐美人,一条红尾,闲闲度夜,侧卧矮榻灯笼下,翻着一本汉诗集子。 雅骨早先向徐覆罗开口,请借文章一读。他一听,二话不说,偷把谢皎箱底搜光,少有游春之词,只送来一本李杜,先扬后抑,读得雅骨十分惆怅。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乌栖复惊。”她捻起纸角翻页,牙牙学语念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是一首三五七言,三三、五五、七七,极富韵律,是太白哀音。 雅骨尤善于识字认符,她思索一番,顿悟其妙,不由吟哦出口道:“月照升我影,盈亏通幽冥。故园群影在,只偷一人去……却和奥玛四行诗同也不同,汉文属实有趣。” 她正晃神间,陡闻外头“汪呜”一叫。尾音吞进喉中,粗鲁又奇怪,不懈地抓挠窗帷。 雅骨着履,推开两扇窗棂,勾月打眼,左右狸奴无踪,却听“哈”的一声大笑。 她低头一瞧,徐覆罗躲坐在眼皮子底下。他后背贴墙,脚尖抵瓦,一身烟红衫,委实守候甚久。 一只灰蓝色绒鸟为掌心所托,“咕咕”振翅,朝她举了举。 他言之凿凿道:“一只百灵鸟,落在通草花盆景里飞不出去,我就帮它一把。谁知怎么,它飞呀飞的,偏就飞来了这扇窗前。” 雅骨拾起簪绒鸟,捻柄一转,百灵振翅如飞。她拂鬓上簪,绒鸟栖居红云,翅膀挨在狐美人的耳畔。 徐覆罗兀自道:“你不去吃太守宴,是也不是……” 他霎时一静,冰雪透肤,右手早被雅骨捉住。 她握住他的手掌,绾起一道烟红袖口。雅骨心无一语,指却先动,拂理对方鬓发,接着将他手掌平摊开来,涂涂画画,不知在掌心里藏些什么文字。 “痒。”徐覆罗五指蜷曲,按掩了雅骨的指尖。 雅骨掰直他宽大的手掌,眸如点丹,正色道:“护身符,回礼。” 及至她写罢,徐覆罗急忙收手一瞧,咒符如水文,寥无痕迹。 “大光明王急急如律令?”他仰头烂漫。 雅骨扑哧一笑,绣口吐花。徐覆罗目不转睛,连听几遭悟出门道,鹦鹉学舌道:“提阿莫,德阿摩……也不对,泰阿没!” 他虽听不懂海外文字,却因昔年做过土夫子的功底,对百兵谱上名刀宝剑之流颇为熟稔,自作主张附会了泰阿之名。其所谓“泰阿”,正是欧冶子和干将同铸三剑之一,传世宝器,何愁伤人不快? 雅骨点头,脉脉垂睫。 徐覆罗暗自咂摸,泰阿没,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如何护身,难道西域术法与中原正相反? “这道符咒是怎么个说法?” 雅骨低了低头,“你在我面前。” 徐覆罗恍然大悟,长长的哦了一声,鸡啄米点头,喜不自胜,美津津想道:“急急如律令,请了神,唤了将,可不就是‘你在我面前’么?” “你傻乎乎的。” “我傻乎乎的,就没人防我,我不想被人防备。” 荷风惊鸟,鸳鸯夜宿盖底,一叫晃塘影。 …… …… 月将满湖,徐覆罗站起身,隔着洞窗,对她发顶的红髻与绒鸟大略行了一礼。 他禀明来意,正儿八经道:“你吃不上太守宴,那我也不吃,咱们去街头夜市。我听说扬州糖坊的甜浆滋味甚美,想和你尝一尝。倘若甜得牙疼,那就再吃一碗豆腐羹。八方皆宜,总有去处,你愿意同我走吗?” 虫声登时大乱,这道邀约出乎意料,雅骨局促抬头,惊觉自己落了下风。 他足踏碧瓦,身负夜色,朝雅骨伸出右手,徒有一片单薄的情意。月在高天,雅骨定定望他半晌,须眉如戟肩如山,只觉身不在此,心也早飞出枯室。 徐覆罗素与人善,又好插科打诨,使人几忘他本是个高大的少年。如今破了功,自然现了形。 “你放心,太守宴正经筵席,又有伎乐相伴,不吃到夜半三更决不会停,时辰够的很。” “够做什么?” 徐覆罗卖个关子,歪头道:“喝了甜浆,我就告诉你。” 雅骨嘴角绷紧,怅然若失,淡笑着朝他伸出左手。 她正想拉人进窗,冷不防被他捉手拦腰抱起。惊噫未止,天地骤宽,一身头尾已悬窗外。风陡而开阔,绿波一望无际。 徐覆罗得了手,一气呵成,不待她反应,便道:“抓紧了!” 她下意识攀身其怀。 徐覆罗搂个满抱,轻提一口气,沿瓦背疾走,足声登登如密雨,奔至尽头一跃而起。他横抱雅骨,越过花墙层层叠叠的珠兰,直从二楼飞落阑外,两人稳稳落地。 他一回头,脱出金笼,背后正是“狮子头”正门。 雅骨惊魂未定,簪绒鸟离位,缀着发髻半寸,要落不落。 徐覆罗一时腾不出手,下巴一抬,朝她发顶轻轻压下去,喉咙只在雅骨面前。 饶她见惯了万顷海波潮头,此刻竟也小心屏息,不敢出大气一口。 湖光渺渺,鸳鸯逾水而凫。 荷叶呼啦呼啦的刮,左拍右摇,暗桥如蛛网勾连。 徐覆罗蹬过百折石桥,意气风发,如履平地。雅骨像坐绿波间乘风飞驰,没等想明白,倏忽迫至尽头。 待近六一馆外墙,不远处,传来唐一杯受宠若惊的喧和声。新客登临,余光无暇他顾。 徐覆罗抱人东移数丈之远,先借湖石,后借矮树柳干。他连蹦几尺,步步高,一下子蹿上墙头。 雅骨身在半空中,张首朝外一望,满目灯色鲜。 扬州大小街巷有说有唱,小儿成群耍乐,捧腹大笑,游戏十分热闹。 簪绒鸟便在这时脱出樊笼,左胸咚的一响,死而复生。 第十一章 东极浮屠海 唐一杯行过礼数,笑脸相迎,面前两名发运司官差。 官差下了值,换了便衣,与寻常人别无两样,提两盒茶饼赴宴。扬州发运司主管东南漕运,地方衣食父母莅临,焉有怠慢之理。 “夏提刑,这可巧了。” “六一馆歇业甚久,近日二回开张,夏某这才逢闲叨扰。”话事的汉子面目儒雅,将手一拱,“倒要贺唐老弟及早脱身,另谋新主。” 唐一杯呵呵应承:“雕虫小技,不值一提。这位官人瞧着爽利,敢问怎好称呼?” 那人身材魁梧,抱拳粗声道:“敝姓熊,草就录事参军一职,执掌转般仓,给唐老兄见礼。” 夏提刑等身后的人自荐罢了,又向唐一杯补充道:“素日与漕货舟夫打交道,一并带来,交个朋友。” “可不敢当,咱们走吧,休误郑兄音信,”唐一杯捻了羊须胡,“夏提刑,熊录事,时辰正好,二位请!” 小丫鬟挑灯来唤,三人相谈甚欢,没多寒暄,就朝湖心正馆去了。 几丈外柳树下,有一人窸窣现身,踏着麻履,朝门口近了寸步。 护院横他一眼,穷蛇便寸步难前。 他啐了一口,走向对过的茶坊摊子,转过身来,叼半只青皮蔗,另一半扔到护院脚下,却不得人搭理。 穷蛇捂住额角刺字,心说:“狗眼看人低。” 一名游僧与穷蛇擦肩而过,行如风,形貌三十许,径朝六一馆走去。待得近前,递呈一张拜帖,护院阅罢,毕恭毕敬道:“大洪寺首座,释正觉禅师,久闻大名。” “芥舟先生别来无恙?” 游僧戒行谨严,他持杖托钵,端立如松,眉宇一丝不苟。 护院为难道:“小的三不知,万幸这几日馆主归府,我先通传于她,禅师请入内相谈。” 应他呼喝,小厮打灯笼来迎,游僧迈着芒鞋,一阵风步入园林。 穷蛇没及收眼,斜刺里陡然冒出一个矮胖少年。 他咬只绿荷包子,兴冲冲地朝穷蛇邀功,扯着脖子道:“哥,那姓徐的带他姘头进了彩衣巷,古二跟去盯着,也不怕长针眼。下一步怎么好?” 护院纹丝不动,穷蛇往背后瞟了一眼,拉这少年躲入旁巷,边走边道:“多宝,包子好吃么?” 多宝呜呜点头,又掏出一只包子,当面掰开,热腾腾送他手里,含混道:“笋干,鸡丁,还加糖。下船才吃几口好饭,哥,你尝尝。” “你吃,我有糖棒。” 他挥了挥甘蔗,呸的一口吐尽残渣。 …… …… 两人进了勾栏戏舍,台上咿呀呀地闹,正演到天妃娘娘渡海救厄的戏码。 穷蛇领小弟在凉棚就座,叫壶汤水,吆盘零嘴儿,听周遭茶客谈天说地,满是落地的踏实。 “噫,这枚卧蝉瑞龙脑,成色上佳,香烈非常,难道是东极宫的甲等魁元品?” “疍人也能看走眼?”香药商人取笑,“东极宫数日不曾有船靠岸,都说宫主瞧不上淮扬两浙,要往海外做生意。你没见这两月,扬州香市坐地抬价么?” “那就是交趾货。”老疍人信誓旦旦。 “嗐,有钱不赚,还能捂到这时候?交趾货商一早趁势清船啦,阮舶主说了,看在交情份上,他才留给我一枚晚间新收的瑞龙脑。这呀,是波斯货,波斯瑞龙脑。” 老疍人瞪花了眼,啧摸半晌,叹道:“女流之辈,祸市。” “啧啧啧,你老人家,不懂行情啊,江湖哪像庙堂死板?宝座交椅,能者胜任,强者尊,弱者卑,不兴邹鲁尊卑!东极宫宫主三头六臂,不说明花团,两浙沿海,哪个行脚商不将她当作天妃娘娘再世供养?” “我作证!宫主花容月貌,是我亲眼所见,三头六臂,真是个天女下凡。” 绿衣茶客凑热闹,一脚挪寄这桌,朝自己鼻前扇了扇风,笑眯眯道:“东海香船不上岸,瑞龙脑好久没得嗅啦。它不仅能礼佛,还能礼贵妃,搁到唐明皇面前,这可算御贡之物啊,寻常人何来此等香福!” “唐明皇,”多宝不知掌故,逞一时嘴快,“下过南洋?” “下南洋?”香药商大乐,“下过马嵬坡还差不多!” 当年君王恨,今朝笑谈中。穷蛇默然借听,多宝自讨没趣儿,啖尽兜里包子,眼盯果品盘,炯炯道:“我吃了?” “不吃等我抢?”穷蛇失笑,见他吃得香甜又干净,“你好好上岸,八足没了,好歹送你回家。” 老疍人又道:“多少金银?” 香药商比划个“六”,疍人诧异道:“是金是银?”香药商嘲他宝刀已老:“六贯!想不到吧,交趾也使大宋铜钱,流布之广,一如国朝境内。” “何止是交趾!”绿衣茶客大露骄矜之色,“辽金,西夏,高丽,日本……五湖四海,谁不使我本朝铜钱!” 穷蛇斗然插话:“略有耳闻,不知是何道理?” 香药商睨他,上下一扫,并不则声。 那茶客眉飞色舞,“打个比方,一文铜板在这家勾栏,能买一只包子。拿到海外,就能买两只。大街小巷满是番商,你以为只图贩货?他们渡海九死一生,为的是换钱!运回本土,钱会更值钱,一文钱真能当两文钱花,东极宫便是如此发家。” 香药商慢悠悠地说:“是铜值钱,不是铜钱值钱。” 多宝冷不丁道:“什么东极宫,敢赚这份钱,官府都不管吗?” “小娃娃乳臭未干,说出来,吓死你!‘地上天宫,海中浮屠’,这两句偈子听过没有?” 多宝老实摇头,香药商打断茶客,戒备道:“江湖切口,你与外人说!” 穷蛇蓦道:“下两句偈子:‘鲤鱼群飞,三峰流雾’,是也不是?” 老疍人斜他一眼。多宝瞪了乌眼珠,讪讪道:“哥,你不早说,害我没见识。” 绿衣茶客拍案,沾沾自喜道:“同道中人,我早说老子火眼金睛!敢问兄弟庇身何帮,尊号大名?” “诨号穷蛇,半个江湖人。”穷蛇抱拳,“三寸板里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水里来去,略有见闻,跑船讨口生计,够不上什么帮派。” 茶客豪爽道:“幸逢于此,在下百丈宗却踏枝!” 草野之人,殊无门第之见。却踏枝言辞敞亮,穷蛇朝他敬一杯茶,拜谢道:“却大侠,久仰大名。百丈宗的竹钉一向是行船要紧之物,勾连船木,比骨头还耐泡。江河兴风作浪时,不知救了多少兄弟的性命。” 却踏枝接茶一饮而尽,既现得色,又面红耳赤道:“不敢当,本分罢了。如今曾太守发过话,大船一律改用铁钉,河海湖泊没我百丈宗的用武之地啦。” “爷嘞,”香药商耍嘴皮子,“神君大会司仪之首,竟称‘没用武之地’?你忘性大,叫我明花团如何自处!” 他瞥见穷蛇一副黑面,平平无奇,灯笼晃影,没瞧出额角有刺字,挑衅道:“这位……这位穷兄弟,神君大会,你也有请帖么?” …… …… “没有。” 郑子虚笑道:“夏提刑这样问,想必是请帖在手了?” 伎乐四五人,琵琶斜抱,横影投上纸屏,正弹一首龙仙羽调的《宴蓬莱》侑饮。 夏提刑转回目光,徐徐放杯,慢条斯理道:“我哪有这份闲心?只不过,浙东团练使乃夏某同乡,前日投往敝司歇脚,无意一提,我才获此听闻。” “浙东团练使……望火马,韩卢?”郑子虚陡然神智一清,心说,苦也苦也,他没守在杭州,万一遇上,这可糟了! 夏提刑颔首道:“‘望火奔来,闻风即至’,正是韩卢韩教头。” 仇大将不由停了箸,谢皎见状道:“倒显着我多余了?” 庞蒲勒附和:“诸位兄弟,打什么哑谜?” 霍官人行船好赌,输给过波斯大胡子,结下旧怨。他挪了几寸椅子,单为谢皎解围:“谢教头有所不知,韩卢性野,专啃硬骨头。凡经他手,没有破不了的凶案。” 琵琶转调,熊录事往纸屏望去,见有一人伸臂至琴头,将轸紧了紧,很快追上另两人的乐声。 一切如常,他收回目光,又听仇大将蔑道:“狼骨头硬,狗骨头也硬,不知他啃的是哪一块骨头?” “盐枭。”夏提刑言简意赅。 四座闻言皆惊,谢皎啪啪两下拊掌,率先赞道:“好,有胆气!那神君大会,莫非就是盐帮开会喽?” 她粲然一笑,容貌鲜丽,席间气氛和缓大半。琵琶曲改作《玉燕春》,左右两只小鼓轻巧欢快,诸人渐说复笑。 仇大将没料到竟有人查盐枭,敢啃虎骨头,啐的一声,光吃不言语。他一勺铲去半盘龙井虾仁,菜汁飞溅。熊录事筷伸一半,又收了回去,揩一把脸。 “此言差矣,神君大会每在中秋前后操办,有七天香期,是两浙祭龙旧俗。三教九流无不奉席,求个风调雨顺,没旁的用处,聊为谈资罢了。” 夏提刑和颜悦色,另对谢皎道:“谢教头闲暇之余,无妨小游一回,看赏江南风光宝地。对了,你年纪轻轻,所为何事而来,夏某能可襄助一臂之力么?” 谢皎笑嘻嘻道:“先谢过,实不相瞒,我支足一个月的定省假,正为护送先人遗骨归葬祖垅。无奈离家太久,怕是寻不到坟冢。夏提刑手下有相识的风水先生,不妨引荐于我,酬劳好说。” 郑子虚一个激灵,不省得这话是真是假,心说:“她独携一只包袱,难道每晚枕尸骨入梦?”随即又想,“我也沾过血,还怕红粉骷髅么!” “要说有,还真有一个。”夏提刑若有所思,“只不过,这名施长老放旷不羁,平生游历四海,行踪不定。如他重访扬州,我再为你留意绍介。” “风水先生,我也使得!”郑子虚举杯,“待郑某海船入港,便要另择新宅,借个好运数,很用得上风水宝地。夏老哥,一杯干了,万勿相忘。” 夏提刑想起此行来意,与他碰杯,笑蔼蔼道:“秋风十里桂花香,闻风有份,不少一人,郑贤弟大手笔。”转朝熊录事责备,“好没眼色。” 熊录事赶忙举杯,谢皎倾身,与这几人一一对盅,解颐道:“桂花酒?我也喝得。” 郑子虚心道:“聪明人谈生意,端的利索。”他望一眼仇大将和霍官人,暗想:“早有虎翼如此,我何至于铤而走险,丢船弃甲?” “我也喝得!”仇大将拍案猛喝。 莽夫争酒喝,郑子虚头大如斗。霍官人笑抱肚子,欠了欠身,自称离席小解。 …… …… 庞蒲勒置身事外,吃一筷子白鱼,自言自语:“只听坐船晕,不闻上岸也晕。一桌好菜,没尝半口滋味,真个无福消受。” 相邻的波斯客商说话颇耐人寻味,谢皎眸珠一斜,索性挑明了说,低声道:“你那婢子替他算过命,日逢天心,是大寿。” 庞蒲勒言不由衷,揣着明白装糊涂,颔首道:“仇大将吃人参果,面红脖子粗,饕餮之勇,是如大兽。” 他话锋一转,“谢教头,你可曾听过‘明教大光明王’的说法?” “西域拜火教?” “是,也不是。” 他说:“明教发轫于波斯,以火为万物本源。人生于火,也归于火,是善,是因,是大光明。你方才说‘日逢天心’,此乃光明王神位,更是信众梦寐以求却不达的极高处。判诸凡人身,我怕他命不够硬,烧成一堆飞灰。” 谢皎不置可否,取壶斟浆,硬朝他递一杯酒,见对方一滴不漏地饮入腹中,微笑道:“明火伤手,我自避而远之。说起来,谢某也对香料很有兴趣,我替庞老板发愁,满船的梅花龙脑乳香丸,是要一回卖光,还是四散入市?” “免劳阁下操心,”他高深莫测,“信众所需,岂敢怠慢,已尽数下船。扬州市井欢声喧哗,说起来,庞某很是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闻。” 庞蒲勒旋开拇指大戒,顺势一倾,倒出一枚莲子大小的瑞龙脑。 他只手奉上,笑眯眯道:“同为香客,这点心意,不啻鹅毛。” “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谢皎毫不客气。 …… …… 彩衣巷绿竹含烟,一地参差影。 却踏枝吃散了茶,兀自溜达,行经糖坊时,坊主吆道:“右护法留步!” 却踏枝往旁一瞥,近前寒暄:“好香甜的气味,来碗糖水。” “没啦,”糖坊主两手一摊,“功德浆倒是能现筛,右护法喝不喝?” 却踏枝悻悻道:“免了,一嘴渣滓。我方听人说,近来有食香鬼作祟,生意做完,趁早闭门安歇吧。对了,你有何事叫我?” 坊主朝东一指,细声道:“左护法刚带人经过门前,盐帮的三当家,也在。” 却踏枝神色一凛,朝东一望,急忙要赶追。他手往腰畔探去,哎哟一声叫,出门光顾吃茶,忘带了家伙。 坊主又扯住他的右臂,吞吐几回,低低道:“我说句话,你可别自乱阵脚……柴思本柴长老,没啦!” “盐帮干的?”却踏枝大惊。 坊主斩钉截铁道:“我看像,要不那三当家话里带刺,有恃无恐,专扎咱们痛处呢。” 却踏枝两袖一捋,当即竖掌一劈,糖坊外壁靠墙捆放的甘蔗登时噼啪塌散,他抽了一双就走。 坊主直叫唤,俯身拾取甘蔗,屁股朝天十分恼,长长短短凑抱半捆,便听身后有人道:“劳驾,两碗糖水!” “没了,没了,都没啦!” “好没道理,亏我留到最后喝甜浆……喂,老板,你怀里那满满一兜的不正是甜竹子?我讨个甜头,也不行吗?” 他挺直腰板,扭头去瞧,来客一双男女,男人嬉皮笑脸,女人红发如藻。 坊主抬举道:“烟花三月下扬州,世间好景不常留。你们呀,来晚啦!” …… …… 却踏枝奔出一条街,耳闻闹声渐响,转过街角,栀子灯高挂,一栋青楼赫然入眼。 流莺野蝶成群,惊一阵,笑一阵,飞来飞去。 只见黑压压一帮人里,莽有一条精壮的汉子跃上墙头。他翘腿斜躺,如卧平地,脚尖晃三晃,一手顺势支颐,神气十足朝墙下诸人嚷道:“我堂堂百丈宗,找小姐,凭什么要钱?” “就是!” “凭本事吃白食!” 乌衣汉个个帮腔作势,一旁的绿衣郎们饱受挑衅。却踏枝心头火起,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怒叱:“乌有蛮,佛头泼粪,污人清白,你盐帮还要点脸吗!” 出声者独越众围,一身孔雀绿,神清气秀,约莫三十左右。他手中的翠箫直指骑墙汉子,正是百丈宗左护法,邵甘棠。 他面如美公子,野蝶见了心生欢喜,一下子钻他怀里,娇啼道:“你们究竟谁是盐帮,谁又是百丈宗?” 乌有蛮振胸道:“甭管哪帮哪派,个个都是你的一夜郎君!” 邵甘棠一把推开胸前女人,声色俱厉道:“新仇旧恨,一并算清!” 她如蝶旋舞,立定后,吃吃笑道:“我懂了,倒霉蛋,你才是百丈宗。” 竹君子义正词严道:“拳脚无眼,奉劝娘子退下,免受误伤。” “婆娘,说!选哪个?”乌有蛮甚不服气,对胜负极为在意。 女子眉眼似波,流向邵甘棠,曼声道:“他能吃白食,你不能。你一口野腔,我听不懂,怕你动粗,那我可就吃不消啦。” 乌有蛮沉了脸,邵甘棠见状猛一拂袖,绿衣郎自觉退下。女子没等反应,一股劲风当胸袭来,直被搡开一丈远。 乌衣汉纷纷跌脚倒退,场面一时大空,只留他二人互相戒备。 乌有蛮一跃而起,两臂平张。这时赫闻咻的一声,却踏枝一杖空投。甘蔗棒钻入袖口,横做一副晾衣杆,硬将乌有蛮串成一个十字似的稻草人。 邵甘棠原本持箫欲挡,不料有人插手,啼笑皆非。 绿衣郎叫道:“右护法!” 却踏枝脚步未止,双手提棒,沉声道:“乌老三,按排行,你该跟我打!” 乌有蛮狼狈落地,倒出甘蔗棍,反身一挡,正迎却踏枝当头一棒。两人皆使大力,下手没个轻重,不过三五招,甘蔗便双双爆裂。汁水四迸,劈成千束万束,远不比空心竹硬实。 却踏枝一把丢了,赤手空拳,喝道:“再来!” 他一双好拳行走江湖,三捶碎石钵,名倾浙中。乌有蛮见对方动了真格,要拼死力,于是讥笑一声,从腰后缓缓拭出五枚长针,针尖白晶闪烁。 …… …… “且慢!” 邵甘棠提步飘去二人之间,他横箫为界,及时止戈,以免两家结仇,冷冷道:“不值当,邵某调停。乌当家,百丈宗多有冒犯。” “二哥!”却踏枝怒形于色。 乌有蛮十分受用,收了架势,乌衣汉一拥而上,撑在他背后。他大言不惭道:“邵二哥明理,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却踏枝愠道:“你放屁!” “天皇老子,乌爷怕过谁?我说好话,反挨一身骂。你在我面前嚣张,岂不知东极宫另有心思?可别一时糊涂,替你们的云宗主偿了糊涂账,又转头来求我!” 乌有蛮话里有话,意气扬扬道:“至于柴思本,他是犯了盐帮忌讳,我却还没沦落到对无能老儿出手。左护法,你找错人啦!与其在我这刨根问底,不如先找到柴老儿尸身吧!” 盐帮的乌衣汉,团团拱着三当家走了,流莺扑散,声色娇啭如常。 绿衣郎一齐聚在邵甘棠身周,却踏枝大为恼火,指向这群人的背影,喝道:“你竟甘心放虎归山?” 邵甘棠不为所动,“盐帮手段下作,防不胜防,毒针刺入血脉,你会立刻毙命。” “小九说干爹没了!”却踏枝忍无可忍,“大哥,二哥,我,百丈宗满山遍野的绿衣郎,谁不曾受过他养育之恩!” 邵甘棠劈头道:“东极宫闭岛锁海,盐帮了若指掌,你呢,又探得几分青红皂白?” 却踏枝先愣后惊,愕然结舌道:“闭岛,锁海?” 邵甘棠冷哼,神色凝重道:“神君大会有变,东极宫势将缺席,此事非同小可,路上再议。” 第十二章 金桃红牡丹 彩衣巷绿风如卷,为首二人行色匆匆,右护法却踏枝的脸色铁青。 糖坊老九远远目送,心道:“报恶信的是我,苦也。” 一名绿衣郎偷瞟过来,登时笑眯了眼,拽同伴衣袖,暧昧道:“快瞧,嘴对嘴儿。” 婆娑竹影背后,红发如狐尾,花前月下现形。 “不要脸,长针眼!”同伴啐道。 百丈宗一行人须臾无踪,糖坊亟待关门打烊。徐覆罗几步小趋,送回两只碗,擦了嘴角,赞道:“好甜的功德浆。” 老九打个哈哈,看破不说破,收他一对铜板,正是宣和通宝成双。雅骨面色镇定,拍理裙角,瞳孔一再泛血,逼得她不住忍泪。 徐覆罗晕头转向,进错三条街,三更时分,逾墙归六一馆。 乐浪未停,两人漫步荷塘,脚下石桥千回百转,总也走不完。雅骨娓娓道:“匣中少女说,女人不可信赖,于是撒马尔罕的国王信了,萨珊王朝的国王也信了。” “瞎话。” “谁叫她是潘多拉?众神送给凡人的新娘,是罪恶,是贺礼,唯独不是她自己。” 他琢磨道:“我记得‘撒马尔罕’!” 雅骨揶弄:“梦里见过?” 徐覆罗用力摇头,“撒马尔罕的金桃!我娘说过,大如鹅卵,是李唐贡果。” 她一瞬失神,他好奇道:“比功德浆还甜?” 雅骨取笑道:“我若吃过,长生不老,谁还陪你说故事?” 她自旋一周,裙角张如盖,收如苞,少顷依坐栏杆边。 雅骨望向池面的镜花水月,叹道:“自那以后,山鲁佐德每夜绞尽脑汁与国王神游太虚,诓够一千零一夜,夜夜瞎话,才有活路……你做什么?” “为你遮风挡雨,看你还敢笑话我。” 徐覆罗一心二用,与她并肩挨着,撅一朵荷盖,倒扣在她头上。雅骨不胜惊奇,顿时被他遮罩影下。 琵琶终了,他扭头远眺湖心的正馆楼阁。雅骨默不则声,摘了荷盖,扑的丢回桥下。 徐覆罗郑重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重获自由身?” 她自嘲道:“走吧,送我回去。” “你总说我不信你,其实我字字都信,”他黯然道,“可你又何尝信过我呢?” “别朝我伸手,”雅骨扬起脸,眼底涌血,“我会把你拖下水。” 徐覆罗一把抱起雅骨,避开她的眼,不管不顾,连奔几步,急有追风泄愤之势。 他越奔越觉怄火,恨不能一刀剖杀庞蒲勒了事。徐覆罗沿着来时旧路,仓皇奔至狮子头的正门,一脚踩塌半壁矮墙,珠兰拨剌剌地滑撒。 …… …… 月逢天心,黑云已高。 片刻后,郑子虚躬送夏提刑和熊录事二人出馆。 唐一杯死活要提灯,硬被郑子虚嬉笑怒骂打发了去,争得琉璃灯,微醺道:“你啊你,滑头得很,总想抢我交情!” 四野徒碧,天知地知,荷叶张张是耳。 三人几经转弯,郑子虚终于和盘托出:“这帮水手眼下无用,我只带几人走,劳烦熊录事好生编纳一番了。” 熊录事说:“转般仓有廨舍将修,正差些人手,小事一桩,不劳烦。” 夏提刑微笑道:“黄八斗提举市舶司,此人来得蹊跷。性情如何,我等一概不知,还劳郑贤弟观风望火。” “好说,好说。” 郑子虚胸口一块石头落地。夏提刑近前,跟他拍背,暗中塞来一只黄皮包袱。 狸奴夜唤,矮松掩映外墙。墙外的更夫与一名僧人擦肩而过,敲梆子唱道:“子时三更,恶气浊升!” 人出了门首,两名护院傍守,郑子虚不再出言款留。 夏提刑忽问:“是了,那名谢教头,究竟何等来历?” 郑子虚踌躇之际,陡闻一声猫叫刺破清夜。 “狸奴,不碍事。” 他复待说,欲将谢皎的底牌皇城司卖个好价钱。冷不防黑云洗月,蓦地里响起一声尖叫,撕心裂肺,突如其来,郑子虚骇得一哆嗦。 夏提刑与熊录事齐头望去,一只白纱灯夺路乱撞,骨碌碌地滚出街角。 须臾窜出一条五尺短汉,那更夫连滚带爬,两膝黄土,冲见这边有亮,转朝活人奔逃而来,哭嚎道:“头……头盖骨,救命!” 左右护院听了,抽持腰畔木梃,横举在胸前。 夏提刑亦掌扬州城大小凶案,他使个眼色,熊录事夺了琉璃灯。几个汉子疾迎上前,朝更夫所指的方向追去。转过街角,白纱灯砰的一声炸裂,路面骨屑淋漓。 四人刹足,提灯往前探照,果然有一具骸体身着粗衫,当街横卧,头颅瘫向阴面。 乌云猫踱出街口,钻经四人腿足,留下一道蜿蜒的梅花脚印。 “活见鬼。”护院嘶声道。 另一人冷静道:“何方妖魔,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熊录事色不稍改,夺了护院木梃。他几步近前,弯腰试探那具骸体的鼻息,少顷收回二指,向夏提刑摇了摇头。 “久不见妖魔犯夜杀人,”夏提刑沉声说,“传唤附近厢巡吧。” …… …… 门首徒留两人,更夫吓破胆,郑子虚强撑有限,直觉五脏曝露于外,尾巴骨凉气逆窜。他一头扎进院内,恨不能捋直了石桥,只嫌它歪歪扭扭的碍事。 及至湖心正馆,正逢唐一杯袖手,督勘一名小杂仆,修补徐覆罗踩塌的矮墙。 他见郑子虚面色惨白,慌张遁上二楼,冷笑着摇头,讽道:“造物奇绝。” “唐承门,你听,”小杂仆肘拄锄头,“外头无端做什么臭闹?” “香火岂是白供?大佛守夜,由他闹破天去,谁也闹不进咱们六一馆!” 唐一杯没好气,威罢歇去了,正迎碧扇相唤。他前脚进舍,荷塘阴风骤起,四野泼剌如急雨瀑下。 小杂仆隔着墙豁,遥望碧娘子,兀自晃神,忽觉背后一寒。他跺了跺脚,把锄嘀咕:“墙根留好素肠,烧锅炉竟不来吃一口,小野猫去哪儿邪叫了?” 六一馆风雨不动安如山,守夜者却另有其人。 墙外街对过,茶坊打了烊,多宝一砖垫头,四仰八叉地横卧门廊。梦骤惊,黑里揉眼,木板嘎吱作响。 “哥,睡不着。”他嘟囔道。 穷蛇后背紧绷,一动不动,窥望不远处来回奔走的火把。他闻言转向多宝,捂其双耳,唬道:“数饺子。” “想撒尿。” “尿泡种子,忍着!”穷蛇低骂。 “古二呢?”多宝一把挥开罩耳手,“他胆子大,叫他陪我去。” 这厢漆黑,无灯无炬,对面不见真容。许久,穷蛇道:“古二回不来了。” 多宝醒个透,噤若寒蝉,毫无尿意。穷蛇挫败搔首,阴鸷道:“我分明望见他往这边走,正与人擦肩而过,他却无声无息倒下了!” “什么人?”多宝诧异,心里发毛,“牛也撞他不死!” 夜半三更,穷蛇尚有余悸。他本在琢磨东极宫,漫无目的,放目游思。乍望见古二,古二分明也望向了茶坊,对方疾走了几步,刚要挥臂招呼,莽有一名白袍客与其擦肩错身。 “不是人,是鬼。” 他愈想愈怪,几难自圆其说,火光在瞳孔烧出一块白洞。 “一只……赤发鬼。” …… …… 南窗洞开,一地烟霜缓移。 谢皎受夜风催喉,梦留唇齿间,浑忘合下光景。 “娘,鬼来吃我……”她咳嗽几声,“臭不要脸,我把它……活吃了它……” 寅初时分,扬州城六一馆内,谢皎合衣仰憩于神秀阁,头枕一把伥鬼刀,魂在东京夜市。 相国寺老和尚为她抚顶祝祷,唱咒驱鬼,手里念珠嗒嗒转响。 甜水巷所有人家,上至九十九,下至傍地走,供果送糕,待她无不关怀备至。谢皎俨然成了菩萨童子,好不神威快活。 冷风激栗,只闻砰一声,要接的甜饼摔落在地。 她陡然冻醒,抹了涎水,睁眼茫茫然,没爹没娘,不知漂寄何方世界。 香鸭雾淡,一阵风乱,瑞龙脑烟气碎篆。 脚步声停在榻前,那人俯身拾起一卷东坡诗集。原来并无甜饼,掉的是这难以下咽之物。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 他掸拍书脊,照本宣念,复朝谢皎悠悠道:“头朝南,脚向北,风邪侵脑,鬼不缠你缠谁?” “隔壁恼人,我睡下之前,分明销死了窗户。” 她下意识应嘴,睡眼惺忪,朝外一望,依稀可见厚绿荷塘。 谢皎抱头呻吟:“我自忖无襄王意,阁下不请自来,是哪位神仙下凡,非要扰我南柯一梦?” “御经此处,满池翠钱,寻香下瑶台。” “我可没香火给你吃。” 男人背对光,卓然而立,乌压压的认不清脸。他低语道:“我本自你脑中而生,算不得叨扰,非神非鬼,遑提‘臭不要脸’。” “言下之意,倒是我臭不要脸,整夜单相思,适才惹来你这尊大佛?” 谢皎撑坐起身,揉罢太阳穴,两脚伸出帐外勾履,吹火折子点灯。 她转过肩来,眼下一片青黑,借一豆之光,伸手道:“还给我,赵别盈。” …… …… 赵别盈只手递书,谢皎收下了,匆匆搁放枕边。 宝座镜台里照出两个人,一个少女睡眼惺忪,一个男子面目模糊,诚难凭空臆造。她坐下绣墩,引长鹅颈,自顾自要挑嘴角的火泡。 “你在镜中看见什么?” 谢皎反问:“你又见得什么?” “见影子,”他意味深长,“你此身从何来?” 刺尖横于烛焰,反复为冷火所燎。她盯着暗红焰心,入神道:“信手拈来。” “往何去?” “扬长而去。” 谢皎倒持利刺,将刺尖对准嘴角的晶莹小泡,火泡一挑即破,她举小帕子蘸去脓水。 两人一阵静默,她本没见过赵别盈,无旧可叙。 他说:“中秋将至,我不复来你梦中。” 乍闻此言,镜前摆放的通草花盆景如被寒霜,刹时蜷缩凋朽。乌履方动,谢皎一把扣住赵别盈手腕,目光炯炯地端详无面人,不假思索道:“我好奇很久了,莫非你才是影子傀儡?” “你不希望我是?” “朽木蠹才无所谓,聪明人做傀儡,暴殄天物。” “聪明人何其多?”他轻描淡写,“活到最后的聪明人,只能有一个。” “梦里杀你,替你解脱,如何?” “请。” 他太坦然,谢皎莽吃个瘪,好大不自在,哼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才不上当。” 月光如积雪没膝,檐下嗒嗒滴滴,穿引雨中珠,声音死板,颇叫谢皎烦心。 赵别盈怡然不移,她缓缓松手,移目镜台,一时豪心万丈,一时颓唐如败将,最后不甘道:“我若能活三千年,与天地同寿,也会变做聪明人,你们谁也比不得我。” “大椿之寿,酿春露,饮秋酒。八千年速朽,一白酹下,沧海横流。” 赵别盈移行窗前,天地间绿盖晃眼,翻作泼雨声。 他回头看她一看,“江山易改,可我还是我。八千年独寿,才智纵比天高,徒留五丈原之约可赴。一同喝酒的人都不在了,比无可比,并肩无俦,远不值当。” 谢皎风凉道:“你说这话,拔地万丈,不落尘俗,活像个夺人舍的老神仙。” “本就同住人心,势均力敌时,行止便一如常人。我此番假托赵别盈躯壳,敢问阁下心魔正藏身何处,磨刀霍霍向我?” 谢皎看破他的意图,料峭一笑,手持牛角梳,对镜一梳梳到尾,自矜道:“梦留浅表,魔在不思议境界,独我看得见。你就算借来天皇老子的躯壳,也诈不出分毫。” 赵别盈稍显意外之态,挪目窗外,沉沉道:“你心向魔,不向我。” 香鸭将尽,嗒嗒声愈急,东坡卷簌簌响动,神秀阁一瞬落针可闻。镜面浮出两行金粉小字,书称:“牡丹只合朱门老,洛阳不改神君宴。” “咦,神君宴?” 铜镜闪烁,她凝神凑近,冷不防一声惨叫。谢皎双手遮脸,仓皇地跌落绣墩。 镜中赫然有一名老妇人,鹤发鸡皮,摔坐在地上,体态佝偻爬离宝座鉴台,如逃妖魔巨口。 谢皎一路跌跌撞撞,手脚并用,蚰行藏往睡榻。她遁入锦衾,抖作一团,三千年光阴碾得筋骨嘎吱作响。绣墩没头乱滚,隆隆当当,南窗砰砰击墙,冷雾如天河倒灌。 赵别盈人形渐弥雾中,乘仙槎而去,叹道:“既要聪明世故,又怕老态龙钟。人啊人,总想鱼与熊掌兼得。头朝南,脚向北,风邪侵脑,你还不快醒?” “我没开,你没开,哪个混账开窗,偏为我引风邪!”她愤愤想道,孰料动弹不得。 老和尚在深脑唱咒,谢皎浑身如木,惧不能眠。 大哥写了十来副红条子,张布甜水巷内外,晚夕人尽皆知,谢学士家的幺女遭了魇。四邻登门送糕赠布,食百家米,做百衲衣。人每逢见墙,必驻足留意谢大郎锋利如剪的笔迹:“天皇地禄,小儿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 “魔还在否?”老和尚嗡诵不休。 她一身汗下,恶向胆边生,哧的挣破了百衲衣。谢皎扫碎一众糕饼碟碗,目光如炬,邀功道:“叫我一口吞了!” 老和尚咕咚敲裂木鱼,一惊之下,万籁顿止,一百零八粒念珠分崩雨跃。 “吞藏在我肉身浮屠,一人镇守到死!” …… …… 谢皎霍然睁眼,仰躺床榻间,肺腑戾气如蒸。 她的手中扔握着一卷皱烂的东坡诗集,喉咙受冷风热息的交激,隐隐发干作痛。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牡丹只合朱门老,洛阳不改神君宴。” 她侧身而卧,平复一番心绪,借灯屏微光,迷迷瞪瞪地翻书查证。孰料此页之后另启新题,谢皎的神思当即澄明,原来铜驼二句实乃末句。恰到好处,续无可续,洛阳牡丹才是梦幻泡影。 罩衣展挂床屏,腰带随风轻轻飘起。 谢皎起初不以为意,倏忽一个激灵。她奓了寒毛,伸手试摸嘴角,并无小泡。 她仔细回想,销窗后,徐覆罗来敲一趟,不得应而去。为防他无赖耍闹,自己睡下之前,确认关死了南窗,不致伤秋气躁,还将波斯客商所赠的瑞龙脑放进了香炉之中。 嗒,嗒,嗒嗒,嗒嗒嗒。 念珠重又聚拢掐转。 六十粒人骨持珠,正满一甲子,无起无尽。一珠一咒,吊在一双黑甲喙指的鹰爪间,周而复始地掐动。 宝座镜台里,赤发僧两眼瞑合,坐绣墩入定。 他每掐诵一周,面目便苍白一分,似是承受碎骨巨压,又像如释重负。赤发鬼痛快交加,薄唇愈发鲜艳。 两人隔道床屏,一折一拐,相距不过三尺,彼此间的呼吸吐纳分毫可闻。 谢皎气息弗乱,一瞬不眨,死盯着镜面。她缓缓朝枕下伸手,用力攥住刀柄,直觉刀身隐约一振。 她心下大定,刀既在手,一杀了事,谁管是梦是真。 嗒嗒嗒,嗒嗒,嗒,嗒。 生迦罗嘴唇翕动,默诵着诛业除魔咒,安静地等她醒来。 …… …… “姊姊!” 四下鸦寂时,内天井陡然传来一声刺鸣,早起的庖娘仓皇奔叫:“老唐,死人了!” 两人相持不动,便听窗外鸡啼破障,寅时四刻,天昏幕惨。神秀阁外,很快嘈杂生波,婢子剪影重重,来回投照暗室。 “你真认出是碧扇?” “她夙兴夜寐,这才躺下多久,如何就不明不白地栽埋血泊……” “唐承门,你胆子大,去将她翻个身吧!” 唐一杯叫道:“我胆小!” 又有少年的声音咬牙道:“我来!” 群影复默无言,少顷轰然尖叫乱窜,如同炮仗扔进油锅,滚炸一团。泥菩萨俯瞰,无动于衷,唐一杯失声大嚎,悲报响彻六一馆里外。 “真……真死了!” 生迦罗眉头微蹙,心生波澜,嫌这一群人吵闹,无端乱了修行。 谢皎卧如石佛,干眨几眼,赫见番僧足旁竟有一枚血脚印。她再往上看,一道黑线从胸膛逆至下颏,蜿蜒如虫,缝合了他的喉咙。 此人高鼻大腮,目如凤叶,尊容甚是古怪。经灯一照,脸骨赤影氤氲,好似狂人泼胭脂一笔绘就,更显起伏分明。 胭脂? 目光落回镜台灯笼,她猛地咬舌,生生忍住惊叫,从头醒到脚。 一张素净的女子手帕斜覆灯罩,须臾坠破竹纸。帕子上的利汗红粉和血迹,一并为烛焰所点燃。 生迦罗长久叹息,就在此时,最后一束瑞龙脑的余温逸出了鸭嘴。 他终于开口,假碧扇之声,恍然如醉梦中,眷恋不舍道:“出塔以来,久不曾沐上等礼佛香,龙脑芳烈,可与塔中媲美。” 赤发僧抬起金眸,两人果然在镜中对视。 “鬼不食言,来吃你了。”生迦罗由衷喜悦,“施主怎么称呼?” 谢皎拔刀而起。 “你祖宗!” 第十三章 狂人礼佛 徐覆罗敲窗不得应,下半夜油锅煎鱼。 他辗转反侧,直到寅牌打个盹,兀自睡得香甜,莽听隔壁咣当一声闷响,隐约有重物砸墙。 这两间房内的床榻同靠一面墙,徐覆罗立时惊醒,抱头翻身,鬼使神差往地下一滚。 他再抬眼,便见剑尖透壁而出,精光森然,正扎在枕上三分。 若非躲避及时,太阳穴只怕早被捅个对穿。 “咄!” 谢皎怒喝,剑尖一顿即收,又是一阵砰砰击打声。 徐覆罗来不及后怕,他连滚带爬,忙中有细,先将包袱斜背上身,系个死结。接着两脚入靴,人一把冲开门,却见外头天翻地转。 走廊杂乱,神秀阁两门撞破,猛跌出一个鬼魅身影。 谢皎持刀在后,分毫不怠,冷光直刺向鬼影心口,径被对方手中的金犀镡首剑挡了开去。 刀剑交击,清越如脆雷。 她只攻而不退,数十招交过,浑身流火难遏,全副心神尽被潮鬼刀吸入刃身。一路铿锵不休,刀光如网,直把生迦罗逼至走廊尽头。 赤发僧横脚一拐,一尊落地大琉璃瓶横空飞来。谢皎一刀劈破,泼剌剌的碎片如万千镖雨而下,婢子遮脸尖叫,内天井骤然流光倾泻。 徐覆罗眼前一花,腮颊擦痛,很快流下血迹濡湿脖颈,一枚碎琉璃叮的扎立地面。 他交横小肘,死死护住脖颈,行蜈蚣矮步,藏去花架之后,怒吼:“谢三,怎么回事!” “你看他!”谢皎低喘。 壁灯洒然,他定睛一瞧,登时打个寒噤:那名白袍客赤发黑爪,薄唇如泣血,形貌正和船上论及的番僧如出一辙。 徐覆罗不禁揉了揉眼,疑心自己没醒透,漠北大萨满破梦而出,这可就不止是为恫吓小儿夜啼了。 他一屁股歪坐在地,却见谢皎持刀的右手微微发抖,似乎不为所控。 刀身喀嚓直响,似颤栗,更似激奋。它亟难自抑,要将一切活物斩断。 …… …… 生迦罗瞳仁流金,澄如蛇眼,凡他所见,无不纤毫毕现。 谢皎一息没来及吐完,对方剑抛左手,鬼魅跃起,砰的踏上横栏。赤发鬼右臂抱柱,借这一旋之力,左手剑冲投谢皎左胸。 她一惊之下,提刀挡御。 “铮!” 赤发僧一击不中,掷脱了寒剑,索性提拳张指。黑浸浸的右爪直掏向谢皎肩头,意欲活拆她一条胳臂。 谢皎本该斩鬼手,偏在这时,刀不由己,只攻不守,带动她的右臂,兀自挑向狂僧脖颈。 生迦罗坠身避过,谢皎挑了个空。 人迫至面前,命门大开,她情急之中,蹬地朝右一跃。赤发鬼当即如蛙弹跃,一脚踹上她左腰,直将人踢到半空中,潮鬼刀砉的一声脱飞。 徐覆罗失声惊叫,霍然冒出花架,扶栏下望。 二人打斗处正在楼梯口,谢皎滚翻一周,塌身落上两层楼之间的回廊平台,万幸没掉落梯外。 他吁了一口气,谁料赤发僧振臂腾起。 生迦罗势如飞来峰,眨眼追压下去,抬脚要碾她头颅,逼得谢皎双臂护头,摔落长梯,一路咚咚重响。 这一追一躲只在瞬息之变,谢皎滚止在地。潮鬼刀从天而降,弧光一闪,兀自坠立鲤池。 生迦罗纵落佛头,俯瞰一馆上下。胸前僧衣为刀气所伤,缚绳裂断,背后跌下一支金环杖。将落之际,一接一转,咻的横持眼前。 内天井的诸人披襟散发,面面相觑,尽被这一番打动惊醒,齐见谢皎横卧大堂,浑不知是何变故。 徐覆罗着急张望,正与对面的雅骨四目相向,庞蒲勒直盯池中刀。仇大将骂骂咧咧出门,一双赤脚,打个臭哈欠,嚷道:“什么鸟人,耽误你爹睡觉!” 无人搭话,大腹藏酒未醒,他使肘捣向身旁的禅师,“和尚,说话,你是聋是哑?” 正觉禅师一动不动,俯观佛头恶鬼。他夜坐枯木禅受扰,索性来见造化。 仇大将正欲发作,喷口浊气,搡和尚一把,不料粗布僧衣触之如铁。他连推几回,分毫不移,显而不露,隐而弥彰。 这人挠了挠头,啐道:“又聋又哑。” 仇大将朝左右一扫,喜滋滋地想:“郑大霍二睡得死沉,栏边可没位置啦。” 堂下众婢子噤若寒蝉,须臾,庄内的护院们云聚围合,数十支木梃齐指佛头。 唐一杯被迫越众而出,两腿筛糠,硬着头皮道:“阁下何方神圣,竟敢在此大打出手?” 生迦罗不加理会,扫视一周,失望道:“叫祝彗风出来,我有事一问。” 他曼声说话,使碧扇的嗓音开口。唐一杯登时愕然,又怕又怒,大声质问道:“碧娘子莫不是你下的毒手?” 生迦罗目无下尘,唐一杯恫吓:“你逃无可逃,天亮叫官,一命偿一命,外邦人也别想置身法外!” 碧扇尸骨未寒,小杂仆委顿一旁,两脚软若无骨,全不闻馆中闹乱。 这时莽有一名海棠衣裳的女子力越众障,纵步飞至内天井。她赫见遗骨惨相,赤手空拳,生生顿停在一步外。 小杂仆向未识卿,只听楼下传来唐一杯的怒叱,震碎了这方死境。利汗红粉瓶身咕咚的一声,从碧扇掌心跌落,骨碌碌的滚去来人脚边。 祝馆主缓缓后退,当即头也不回地飞身撑栏,一气跃下二楼。 “狗东西,不活剐你,祝彗风誓不为人!” …… …… 谢皎脑迸金星,眼前走马,浑身骨头拆遍,一条人瘫扭在地。 她屈拄两肘,撑起上半身,一阵天旋地转,又栽倒不动。 徐覆罗慌得三魂丢了七魄,一道烟飞奔下楼,手中花靴乱甩。人刹至近前,先帮她套上鞋履,再扶谢皎靠膝,撒眼四望,嚎道:“谢皎,你死得好惨!六一馆有没有王法了?赔钱!” 话没说完,谢皎一巴掌拍上乌鸦嘴。她挣扎着坐正,一边扶头,一边咬牙切齿道:“赔个棺材板,老娘没死!” 徐覆罗脊背汗流,呸的一口,吐尽晦气话。 他从袖里捻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条,展示在她面前,以示自己尽忠职守,提醒道:“你说的,卯时三刻上船,我一宿没睡!” 众人概莫能眠,大堂护院噫然后退,为池前一让。徐覆罗眼色伶俐,挟着谢皎腋下,没等她反应,直将人拖出几丈之远。 正逢此刻,祝彗风厉喝,凭空跃出二楼雕栏。她拳掌当风,借这一坠之力猛扑向白佛,要碎生迦罗天灵。 他抡长杖一扫,祝彗风腕头一转,捉杖狠拽。 生迦罗急忙运力相抵,上身后仰,脚底一滑,跌下观音冠顶。金环杖两头齐坠,喀啷啷一阵酸耳的擦响声后,正好停在平端的佛臂上,拦胸卡定,有如秤杆,正将两人架平。 谢皎两股拖地,磨得发烫。她一把搡开徐覆罗,双耳蜂鸣,打个禅坐,俯首往前顶,左右转动脖颈,试图驱使耳石归位。 嗡的一响,神清气爽。谢皎扶膝起身,活络筋骨,闷声道:“卯时三刻,来得及。” “只剩半个时辰!”徐覆罗顿觉不妙。 谢皎从头顶包髻解下一条红罗发带,攥在右手,沉沉道:“我摔得很疼,忍不下这口气,先揍他一顿。” 金犀镡首剑掉在不远处,她踩柄一翻,剑身腾空而起。 谢皎横臂抓剑在握,一步步加疾,越过层层护院。待到池前空围处,她猛朝后一仰,奋力将寒剑迅疾地掷出手,直刺向半空中方寸佛怀缠斗的生迦罗。 赤发僧眼角余光一闪,速收掏心左爪,杖头右手用力下压,全身便往上窜出数尺。 金环杖失衡,祝彗风两手空空,急遽弹下鲤池。 她旋身立定,脚踏碎琉璃,却听头顶嘎巴一声脆响。 长剑刺破佛身,剑柄兀自上下晃荡,其声绵如冰裂。千手观世音一臂受人根斩,持铃左手铿然断坠,蓦地里砸下一支空心玉臂。众人屏息观战之际,束手莫敢向前。 “长芦驾浪。” 正觉禅师身居高处,看得分明,不由为之一赞。 大佛嗡嗡震颤,便在这时,千臂齐断,万屏一空。剑戟弓瓶一应法器隆隆摔落,劈啪声不绝于耳,池里浪翻鱼涌。 祝彗风一个后跃,退池寻望,赫见妖僧重登佛顶。他横杖一顿,静立无声,白韈绑腿倏然红透,脚踝为剑气所伤。 她心头一喜,手探腰侧,正想解鞭缠魔,又闻池中一声低喝。祝彗风仓促望去,却是个十七八许的乌衫女子。 谢皎起刀在手,绕掌三迭,白牙一咬,缠死了红罗发带,再不能脱手。 趁这空当,她一刀砍下佛顶琉璃灯垂下的右红幡,一抻一绕,紧紧缠握在左掌,接着大踏步一纵,攀上了右前方廊柱。人越往上奔,左掌红幡越收越紧。 堂下众人送目独飞,便见乌衫女子动若行云,一道烟直奔二楼去了。 …… …… 庞蒲勒望她刀背贴背,背刀径冲自己面门而来,做贼心虚,吃了一惊,扯住雅骨的手便往后退。 正觉禅师受他一撞,宽肩半斜,双目分毫未移,恰与谢皎打个照面。 她雀行蝎爬,脚快驰过了二楼。仇大将须发迎风,睹此情状,不由嚯的一声,怪喝着后跳。 “仙人折腰!” 祝彗风脱口惊赞。 生迦罗久未获伤,一时为脚踝痛觉所失神。及至背后闻风,他回身一瞥,竟看到内天井廊柱高处霍然蹬下一人。谢皎倒扣腰身,空中翻转,横脚踹向自己头颅。 他立刻扑下佛顶,左手顺势拔剑,僧袍蓬的一鼓,两脚稳稳落上丈方莲座。 谢皎一击不中,同落莲花座,曲膝弹起,当即将刀缠头一绕,横至左肋,刀尖拦腰朝后突刺。 千臂尽落,观音是个瘦条条的观音,刀尖无遮无拦。 这一变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迦罗提杖不及挡,旋步左移,也学她横剑左肋,刺向谢皎右腰。 莲花座上莲花开,正觉禅师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观音身周追成一片光,刀剑咬错,铮铮斫佛,黑白两衣如涡。菩萨脚底起风云,腰腹瓷屑纷飞,净瓶摔破,掌心涌泉,清水从七窍汩汩流出。而它宝相静穆,低眉慈眼,唇角上弯,徒讥一黑一白可笑的杀斗。 这番缠斗不过短短几瞬,祝彗风聚精会神,拔步欲前。旁人看不出门道,也寻不到插手的机会,连连后撤。 大堂是处狼藉,唐一杯心疼不已,跌足长叹:“作孽,作孽,姚老兄家里祖坟都叫应奉局拆了,只留下这一尊大佛!” 徐覆罗眼花缭乱,束手无策,一头劲往前挤。他刚挨到祝彗风身旁,又见谢皎闪身一跃。 她率先耐不住周转,勾佛肘,爬佛肩,踏佛顶,一刀抡劈下去。生迦罗瞬即高举双臂截击,左长剑,右环杖,两宝俱持,共格当头一刀。 谢皎直盯妖僧发顶,额头青筋迸跳。她缓慢矮身,潮鬼刀的锋刃骤然一闪,势要压伏下去。 拼力之际,生迦罗膝弯渐曲,似为腿伤所困,无暇开口乱人心神。 徐覆罗面露喜色,孰料下一刻,那赤发僧就扳直了膝腿,像要一反攻势。 祝彗风当机立断,解下卷鞭旋身一振。鞭梢飒然,如灵蛇疾走,链中有极利的锋刃,牢牢缠上了生迦罗结实的腰腹,意欲将他甩出天外。 第十四章 正觉出掌 “喝!”生迦罗低吼。 赤发白衣僧双足扎桩,猿背渐展,直勾勾昂头。 他瞳仁如针,正对上谢皎两眼。生迦罗见她脖颈筋脉流走,疑有非人相,忍不住喜形于色,金眸霎时大湛。 她怦然一愣,脑中有极短的一瞬间空空如也,神智似被怒夜白电所攫,茫茫不知所措。 刀兵交接处嘎吱作响,若非早有红罗发带缠下死结,不消一刻,谢皎亟恐失魂弃刀。 “此人之血定非凡品,宁可错杀,决不能放过。”狂僧心想,“能饮一口,也不枉我半宿缠斗。” 生迦罗打好算盘,抬击金环杖,趁她后仰之时,使左剑一削,连手带刀断她右臂,新血便能当头泼下。 却在此时,一声怒喝从背后滚滚逼近。 出乎所有人意料,徐覆罗揣把匕首,不要命地冲了上来。 三人僵持刹那破势。 仓促几招里,匕首没能背刺,反将生迦罗佩挂的念珠挑飞半空。 长杖一扬,角力立刻失衡,谢皎咕咚仰跌佛背。徐覆罗分了神,匕首斜劈,生迦罗闪身一避,撞上观音,胸前破衣淋漓,再添一道凌厉刀痕。 祝彗风狠不留情,右手猛地一拽,生迦罗被蛇腹剑重重甩落在地,骨碌碌摔出数丈之远。 与此同时,大佛哗啦一声,崩毁千片万片。 …… …… 徐覆罗刺溜钻去莲花座后,边躲边跑,扯出一个活谢皎。 她左手扶头,用力眨了几眼,一巴掌拍他嘴角。徐覆罗捂住嘴角,难以置信道:“你打我?我不爱吃耳刮子!” “你偷袭还叫?” “壮胆!” 他指向半空中绽如烟弹的念珠,骄矜之气油然而生,邀功道:“你们再打,万一打到我怎么办!” 六十粒念珠分崩四射,打得琉璃灯骨啪啪的雨响。 正觉禅师蓦地里伸臂一抓,掌心摊开,一枚圆润的佩珠,赫然躲在手中。 中原奉行汉传佛教,其中又以达摩祖师脉下禅宗为丛林牛耳。正觉禅师乃大洪寺首座,平素谙习贝叶经。他定睛一瞧,此珠莹莹泛黄,上有极细金粉镌书的种子字,正是阿修罗道的“速”。“阿秩尼这速都”,金刚童子六种子字,对应轮回六道。 释正觉眉头一皱,顿知此人来自高原,出身吐蕃诸部的密门暗流。 他附鼻一闻,饱嗅勾缠的血腥气,登时面色峻严,默默而忘言。 仇大将旁观甚久,刚想开口,却见正觉禅师握手一捻。他再张手时,念珠化末风散,一惊之下竟没能开口。 那只手缓缓落栏,随即使力一撑。释正觉纵身跃下内天井,衣带风雷,一掌千钧,直盖向生迦罗的头顶,喝道:“邪魔外道!” 众人始料未及,但见和尚从天而降。 祝彗风与生迦罗交战正酣,他气劲雄浑,右胳臂筋肉隆起,一掌击开两人,四周瓷屑荡然一扬。 徐覆罗迷了眼,掩口直咳嗽,马上扯晃谢皎,兴冲冲道:“又来个和尚,大家伙儿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起捶破他脑壳!” 释正觉步步迫近,正色厉声道:“灌顶念珠何来,你残害了几人性命?” 生迦罗不由哈哈大笑,对他的逼问颇以为奇,反问道:“成佛法门千千万,杀一两人性命算得什么?” 他说这话,用的还是碧扇女声。祝彗风不由大怒,蛇腹剑荡去,生迦罗闪眼将鞭梢攫握在拳。 她喝道:“禅师是客,还请退下。魔僧在我六一馆中杀人,丧心病狂,良言劝不肯听,只有叫他受刑才能悔悟!” 徐覆罗帮腔:“假阎罗,快伏诛!” 生迦罗笑罢渴了,极惬意地喘一口气,开始四顾,伺机而动挑猎物。徐覆罗顿时收声,挪藏谢皎背后,高出大半头。 “我是魔僧,却没吃过人,不妨从你开始。” 话未毕,他已抓着鞭梢,一股风似的飞掠至祝彗风身前。 热息扑面,祝彗风大惊,上回交手是古道夜行遇袭。这人虽不言神出鬼没,就攻速而言,一双厉爪也算得上她平生所见之翘楚。不想如今再见,神速有增无减! 她仰身以避,抽了左腰短剑,横空一划。生迦罗鬼爪竟不似肉身,硬捉剑刃在手,铿嚓一声,扭断两截。他不眨眼,往旁一甩,正没中一名护院的心口。 蛇腹剑不宜近战,祝彗风一时落入下风,只得拼拳脚。 他连过几招,鬼爪箕张,再想扣杀对方天灵,冷不防却被一串佛珠套牢了脖颈。生迦罗登登登连退三步,勒得面目通红。 “大千俱坏我不坏,万象森然吾不然。我在佛中寻得清净妙明,你却在佛中寻得什么?” 禅师喝问。 …… …… 释正觉自不会袖手旁观,菩提子佛珠坚如铁链,将人拖出丈远。 祝彗风方解围,便见禅师拓开一掌,势极刚正。他直击生迦罗胸口,快逾电光石火,大罗神仙不过如此。 禅门功夫脱胎于释家三藏,他坐枯木禅,讲究默照,八百年难见磅礴怒意。诸人看不分明,但见堂中掌影密密,犹如观音千手,只怕连魔僧肋骨也寸寸断尽,各自心下叫好。 谢皎求奇若渴,偏恨眼少,只觉十方世界大千影现。 三五十招后,释正觉双拳奋空,并掌重重拍下,力达后心,留他一命悔改。 生迦罗登时张口喷血,与他的长剑和金环杖,当啷啷摔在一处,委顿难堪,半天不能直起腰。 “千手大悲掌!”祝彗风惊呼。 徐覆罗夸道:“这大师父好厉害,他早出来,你也不必摔得鼻青脸肿了。” 谢皎狐疑摸脸,仿佛当真肿方了棱角,嘀咕道:“缘分浅,各不相干。出门在外,帮一把是情分,不帮才是本分。” 祝彗风瞥向二人一眼,徐覆罗见状,忙不迭抱拳道:“借宿于此,有缘了。” 六一馆每日宾来客往,大小事体全数交由碧扇掌管,她哪知眼前是谁。因见他与谢皎匹俦,同是江湖人,祝彗风亮堂堂道:“馆中进了贼,于客有愧,多担待。” 她另朝唐一杯吩咐:“整备薄礼,安抚客人,今夜一律免账。” 唐一杯胆战心惊,领命而下,去掩众人口实。场面抵定,内天井诸客打着呵欠回房,护院也散了些许。 释正觉缓缓收息,菩提子佛珠绕臂一缠。 他手并二指,点向生迦罗,斥道:“取人骨,饮人血,生取天灵。佛陀昔日在舍卫城讲法,何尝有一言示此邪说?下等根机,败坏佛名,这一掌,你吃得不冤枉!” 谢皎随即上前,兀自攥着潮鬼刀。她掌心生汗,五指紧了又紧。 照孙黾的厮仆小刀所言,赤发鬼曾对赵别盈的行踪甚是执着。他本事不小,迄今在江南潜行三两月,总该有些线索。 她正要前去审讯,忽然止步一顿,生迦罗旁若无人地发起疯来。 他拂拭嘴角,擦出一张血盆大口,五指猩然,原样勾舌舔回去,低哼道:“我的血,也不赖。” 徐覆罗拽着谢皎衣袖,示意此人古怪。她张口无声说别怕,心怪赵别盈命蹇,无端招惹棘手之人。 谢皎自问,今夜落了单,她并无把握能从赤发鬼手下全身而退。但仔细一想,倒要多谢怪梦,更多谢仗义相帮的这两人。 “你出身哪门哪派?”释正觉正声。 生迦罗置若罔闻,红舌如信,舔净了左掌。 释正觉愠怒道:“既是孤魂野鬼,我便托红叶会将你形貌声张出去。西域无门认领,再将你囚入雷峰塔。放下屠刀,早日证道得果。” 耳捕“囚塔”二字,生迦罗蓦地里一颤。 他抬起蛇眼,锁定释正觉,喉咙呜咽作响,衬得脖颈那道蜈蚣缝线,快要啪的迸裂。 谢皎苦思不解,邪法何其多,燃臂供佛非正法,早为禅林不齿。可她倒是没听过,还有缝合一说,难不成他缝了一只应声虫在里头? 生迦罗抓挠喉结,如鲠在喉,嘭嘭的拍胸,几乎有一瞬间将要喷出舌头。 祝彗风喝道:“还没偿命,你装什么疯!” 她固然无惧,剩下的人心里发怵。两名护院正要将他拿下,乍见这副疯貌,惶惶不安,进退不得。 徐覆罗生出退意,催道:“谢三,半个时辰,咱们是走是留?” 赵别盈的“赵”字刚送到嘴边,谢皎一顿,却听见斜前方的生迦罗,猛吸了一口气。 她正首望去,赤发僧长吐一口浊息。 他连吸连吐三次,大汗淋漓,仿佛溺水上岸。面色复如神秀阁灯下之貌,丹砂点唇,越发像个纸扎的人。 “长老,我学会了,”他一身汗下,吐尽余息,换了释正觉的声音,“你且看我,用你的佛法杀人。” 流影拔地卷起,那两名护院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生迦罗一左一右啪啪运掌击碎天灵盖,脆如瓜裂,倒地毙亡。 他悟性惊人,天姿乖狠,单凭一双肉眼,眼前事事无不尽如剥皮见骨。见一写一,见十写十,见百写百,照帖画字而已。顷刻间,再造拳脚,一招一划竟似释正觉亲授,只是殊无佛性。 木梃纷飞,生迦罗左冲右掠。 他所过之处,护院的卒子们乱鼓翅膀,总也避不得凶鹫,很快泼洒一地鲜血。 …… …… 徐覆罗倒抽冷气,一副活见鬼的神情。他连扑带闪,拽住谢皎就走。 她一把挣脱,反而被祝彗风和释正觉抢了先。这两人没言语,将心一齐,同下死手去捉疯子。久攻不下,祝彗风咬牙道:“禅师,得罪!你这招式有何破绽?” “等。” 释正觉拧眉,避开一掌。 生迦罗步步睥睨,掌掌翻云覆雨。因他这回狂性大发,用尽了十成十的力气,六一馆大堂早成狼藉。 谢皎喃喃:“世间奇绝。” 她对这本领十分羡慕,恨不能一眼夺之。 “有这本事,不走正道!”徐覆罗嗤之以鼻。 卯时三刻迫在眉睫,他神不守舍,往门外望去。荷叶吹醒,天泛鱼肚白,护院死伤甚众,狮子头大门豁开。而他背后,谢皎一眼不放,逼前几步,参详三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战势。 生迦罗只学得皮毛,并不明白千手大悲掌的诀窍在于收放自如。他每出一掌只放不收,如此大开不阖,没消三刻便会力竭,全不懂得释正觉留下自己一条命的苦心所在。 祝彗风过招极其敏觉,所接掌势的力道一分绵过一分。她当即看出端倪,明白“等”字苦谛,心下又喜又可惜。 喜的是能为碧扇报仇,可惜的是释正觉错付慈悲心,终究对魔唱呗。 思路一清,再对上生迦罗,密密掌影反而贻为画虎不成的笑柄,不足为行家贪羡。 饶是如此,他能在二人合围下强撑不败,足见吐蕃诸部是有一番好手。 第十五章 沐猴 赤发僧心如镜清,自知摹仿所限,不抵原招十成功力。 但他独行数月平湖沙洲,也曾穿藏大街小巷,早对照葫芦画瓢这件事了若指掌。 自打端午夜半,在秀州官衙被老乞丐一坛雄黄酒吓退了去,生迦罗便茅塞顿开:脱模不能囫囵吞枣,否则连破绽也一并移刻入骨,实属得不偿失。 既已你死我活,又何必手下留情? 他误以收掌为破绽,却远远低估了大慈悲心坐破石床的深厚功底。 “哼,沐猴而冠。” 释正觉左一招石人抚掌,右一招大圣拈香。生迦罗步涩,双拳难敌四手,功不抵招,力渐支绌。 祝彗风乘隙一拳勾中他的鼻子,赤发僧摔过头去,口鼻流血。 三五名残存的护院一拥而上,先制服对方双臂,后将数只木梃交叉,死死压住他的脖颈,狠踢一下腿弯,使人狼狈跪伏在地。 生迦罗咯笑不止,露出一口红白相间的好牙,血注从鼻中漏下。 他双臂一震,冷哼着脱出桎梏,从嘴里吐出几块嘎巴响的“碎骨”,接纳手心,从容掷落一旁。护院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只道他还忌惮馆主,复以木梃环颈间。 生迦罗就地打坐,揩一把口鼻,阖目寂然。 徐覆罗没舒一口气,又退远几步,心下咋舌:“这副举止神态,哪还有活人样儿?” 谢皎一直观量,但见番僧腮角登时窄了一圈,妥帖大半,样貌不及三十,只怕乔装尚未尽卸。 碎骨非牙,而是他咬在嘴里的泥托子,她转念一想,顿觉稀奇。 谢皎同样精通改形换貌之道,若有所需,会使黄槐水洗脸,涂得面黄肌瘦,却没想过添减骨头。蛇蝎性灵,今番大受启发,忍不住暗暗为之叫妙。 “千手本作一手用,千眼不过一眼观。” 释正觉长叹,招式使罢,手中如擎空钵。 祝彗风便知此乃千手大悲掌的破障法门,大千万化归一。 他见佛弟子迷途滥杀,心感无限悲凉,唱句佛号,劝道:“你随我去雷峰塔吧。” 祝彗风一挑眉,冷声道:“禅师为芥舟来,原是客人,我可不曾容你插手本馆是非!” 谢皎忙凑前三步,她解绳收刀,一股脑儿倒出小算盘,搓手探问:“两位,两位……这样,我白挨一顿打,总得叫我挨得明白。在下要拷问他,两位能否先容我一个方便?” …… …… 生迦罗呸吐一口血唾,眉眼犹未餍足,反先开口道:“喂,看你打扮,不像富贵人。告诉我,去哪抢的瑞龙脑,是人肚子里,还是脑子里?” 释正觉就在一旁,他偏要用释正觉的声音说话。 禅师喝道:“断舌求活,披枷带锁!” 赤发僧嗤笑,面带少年狂荡,换了女声,叹道:“累了,不打了,没想这样难缠。” 这声音清澈寡淡,非是在场的任何一人,祝彗风怒道:“禅师听见了,他还在别处残害人命,不杀有违天理!” 生迦罗好言好气:“这是大理的声音,苍山洱海,圆月弯刀,我很喜欢,所以大开杀戒,可是给这女人逃了。我得记住她的喉咙,一字一音,记得分毫不差。下次见了面,才好欢喜相认。” 释正觉摇头憾惋:“无舌不落文字禅,呕破了心府,茫茫不识知音,竟沦落为波旬腹里毒虫。” “聒噪。”生迦罗烦闷。 乍听番僧此言,谢皎一愣,骤见端倪,心中疑窦颇生,只如一桶凉水浇头。 瑞龙脑出自庞蒲勒之手,他无端相赠异宝,到底是何企图?再者,波斯客商常与郑子虚形影不离,今夜大闹,偏没见郑子虚。目下离卯时三刻不远,难道他已独自上船? 为昭示主人身份,祝彗风断然应允:“问完就宰,快问!” “是。” 谢皎很干脆,转朝赤发僧正色道:“你看着我。” 他甚口渴,往角落四睃,盯随一只经逢正前的肖翘飞虫。生迦罗使爪一勾,握碎在掌心,翅叶渣落,仿佛置身事外。 “五月初五的雄黄酒,好喝吗?” 生迦罗先是耳动,随即正首,一头赤发冲她,笑澹澹道:“被寄生的血肉之躯,好受吗?” 谢皎手臂下移,按上刀柄,两人针锋相对。 生迦罗出身吐蕃诸部,早几个月前,行经滇黔山寨,早睹蛊虫咒术的厉害。他险些中了咬,故有井绳之防。 谢皎姑且以所获谍报一试,不意他眼力毒辣,扳个平手,各捉对方七寸,谁也没占绝对上风。 徐覆罗疑云满腹,搔了搔鬓角,祝彗风戒备道:“你与他打什么哑谜,莫非是旧相识?” “祝彗风!”生迦罗胡搅蛮缠,“赵别盈人呢?” 谢皎与徐覆罗两相对视,皆见豁然之色。 释正觉不解个中缘由,张口欲言,祝彗风立刻劝阻:“禅师噤声,此人意图杀我,纠缠不休,对芥舟有百害无一利。” …… …… 生迦罗没得逞,复诱骗谢皎,嘘呵道:“你对我这样上心,莫非在追踪我?” 他大喜,耙了耙赤发,两手扶鬓往脑后一顺,冲她招了招手。 生迦罗殷切如稚子,“喉咙害得我好疼,你走近些,我把它剥给你瞧。走到我面前,心也能剥给你,活生生的,会跳!” 谢皎眉头拧锁,心道:“赵别盈倘真是羸弱书生,正面遭遇这种疯子,除了掘地三尺自埋之外,直可谓难逃生天。” 她涉案未久,尚不清楚应奉局耳目何在,狂僧又是否有所接应。谢皎沉吟一番,正要旁敲侧击,陡闻徐覆罗惊叫:“雅骨,外面危险,别走!” 眼角余光稍分,犹不知身垂虎口。 就在这时,赤发僧腾地弹起,浑身木梃炸散。他一个箭步,猱身而上,张口就去叼谢皎的喉咙。只怕吃得晚了,不能生撕下一块肉来。 咫尺之近,谢皎横臂当头,生迦罗一口咬上她右胳膊,两人登时滚成一团。 她平素绑有软革,用以隐藏袖刺钢针之物,昨夜上岸不敷补备,今朝便被生迦罗利齿刺穿。 徐覆罗大悔不已,左右打转,慌得束手无策。可他分明望见雅骨的身影一闪而过,不由痛捶胸口三大拳。 潮鬼刀难拔,身上压伏巨虎,谢皎硬撑着角力,满肚子的脏话要喷。 释正觉一掌袭来,生迦罗当即举她为盾,拎鸡仔儿一般,横东挡西,邪得要死要活。 谢皎折腿前顶,试图以膝盖撞他喉咙,舍得一块肉,碎他满口牙。却因视野受阻,几回飞膝落空,皆被生迦罗错开,这才在磕碰中痛呼出声。 释正觉掌势顿滞,不忍误伤,往旁一斜,廊柱受击嘭的闷响。 祝彗风自唾大意,早该先挑断番僧的手筋脚筋。此时出招,再无顾忌。 谢皎后背正挨了一鞭,一气之下,筋力暴涨,双腿缠登对方胸腹。三两下转挪,人骑上生迦罗肩膀,提臂夹勒他的脖颈。 她右肘撕痛,梨拳生风,要捣生迦罗太阳穴。他终于松口,向前扎个猛子,直将谢皎甩落老远。 “上味醍醐!” 生迦罗气喘吁吁,捻拭口角血迹。他咕咚一咽,喉管热流如烧,又痛又快意,四肢沛的一燃。狂僧满是讶异,盯死了谢皎,奇兴昭然若揭。 …… …… “谢三,你的行李!” 徐覆罗焦肠生火,盯了半晌风,终于派上用场,呲牙咧嘴地挤出一句话。 谢皎踉跄起身,顺他所指望向门外。郑子虚枕戈待旦,趁机摸进神秀阁,捡个好漏,背了她的包袱。目下时分,人正鬼鬼祟祟,在十数丈远的荷塘石桥处潜行。 “包袱里多少钱?” “全部。” 徐覆罗心底一沉。 谢皎左右为难,干跺一下脚,无奈之际,舍一取一。最终,她头也没回,不管不顾地拔足飞奔,闪身冲进了未明的天光。 赤发僧阴笑要逃,意欲将她捉回掌中。 徐覆罗走也不甘心,非得出口恶气,忽然灵光一闪。他气沉丹田,吼道:“赵别盈死了!” 平地炸惊雷,三人本在缠斗,闻言俱向后一跃,齐刷刷瞪视于他。 徐覆罗咯噔吞唾,心说怪也。他稍退半步,立即指着生迦罗泼狗血,斩钉截铁道:“他杀朝廷命官,我亲眼所见。贼喊捉贼,还敢扯谎,叫你平生烂舌头,说不出人话真心意!” “芥舟死了?” 释正觉大诧,祝彗风骇了一跳。 生迦罗难得愣神,他蛇眼生疑,四顾茫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祝彗风厉喝,一鞭将他缠成蚕蛹,又极快地拈起一片碎瓷,势要断筋拷问。 徐覆罗趁机夺路而逃,跃出门外,晨光微淡。眼见谢皎一口气奔至八角凉亭,而更远处,郑子虚后脚刚逃出拱门。 他不由跺了跺足,拍翅疾追,上桥没几步,闷头撞跌一跤。 霍官人形色慌张,扑跪在地,一股脑儿将散落的金银财宝揽回怀里。 “你哪来的钱?”徐覆罗眼尖,手捂酸鼻,瓮声瓮气,脸都皱到了一处。 包袱皮隐约眼熟,金丝封边,霍官人愈发急恼。他记恨在心,席间先下手,拿了郑子虚的行李,本想饭毕就溜,谁料子时后封馆。天蒙蒙灰亮,楼下打得不可开交,郑子虚苦不能搜馆,这又偷了谢皎的包袱。 “丑八怪,要你多嘴!” 霍官人趁他不备,兜头泼撒一把盐粒,腥臭扑面,劈啪如豆雨。 徐覆罗闭目闪躲,再睁眼时,对方逃之夭夭。 他皱鼻一啐,也不计较丑八怪的谬称,几个鹞子起落,直接翻过了荷塘围墙。方出六一馆,便闻东南方传来当当的击打声,数十里清脆不绝,喊朝阳破寐。 …… …… 半条街外,谢皎紧追不舍,郑子虚嘿哈直喘。 运河闸官反复击打金钲,扬州城悠悠转醒,水道粼粼如龙。翠光罩烟尘,桥头岸边,市井小民挑担叫卖炊饼。 徐覆罗飞檐走壁,一路俯瞰道路,四望皆通。 前方吱呀张窗,飘出一袭轻薄纱衫。 他矮头钻过,展臂一抓,丢还给窗内只着粉花肚兜的小娘子,获骂“登徒子”。徐覆罗嘿嘿一笑,溜之大吉。 谢皎转了向,徐覆罗猛地跃起,落上对街房瓦。他才奔几步,便见她身后也尾随两人。 一人好似黑脸包公托生,另一名少年短促吹哨,大公鸡凭栏而走,一哨惊飞。 再拐过数条街,三三两两又奔出几个汉子,越引越多,将近河道已有七八人。打扮如昨,俱是修船的料匠。 徐覆罗大步飘飞,抢到刺面人之前,佯不知有他,只管使些花哨功夫。 穷蛇分神,谢皎拐入岔路口。徐覆罗一喜,翻个筋斗,将人引去了与她方向相反的小巷。 郑子虚形容憔悴,远远望见陶秀才在船头挥手,几乎泫然泣下。他回头催道:“谢教头,再快些,包袱我拿着呢!” 谢皎道:“我谢谢你?” “不谢,不谢!”他大喊。 陶秀才急迎下船,郑子虚踩得码头咚咚作响,浑身张牙舞爪,被秀才双手一托抛上甲板。秀才彻夜没合眼,想尽办法,终于在天明之前,将物货尽数移上头船,连波斯客商的骆驼也没落下。 谢皎如影而至,踏船后一把夺回包袱,心里石头落地,记他一个大嘴巴。 少顷,徐覆罗健步如飞,一跃登船,左右手各举一只薄饼。 他干喘之后,长叹大嚼,递过另一只。谢皎心在六一馆,不接不拿,嫌彼此手脏。他索性堵她口中,喷息道:“梅花糕!” 饼里包藏梅花糕,谢皎呜呜发恼,尝出青红丝,裹有赤豆小元子,三两口咬着吃了。 这时船身一晃,陶秀才起锚行舟,头船孤零零破水。 后二十九艘纲船一概停泊不动,水手们倦卧软怀,及至午时酒醒。再沿水寻来,便可直接由守株待兔的熊录事接管。 幽人临窗,雅骨从乔屋探出头,笑吟吟朝他们招手。 徐覆罗心里石头也落地,冲她挥手大笑。瓜洲之别近在眼前,无缘情愫,他决定一别两宽。正笑着,蓦地里撞见窗后的庞蒲勒似笑非笑。徐覆罗心头打了个突,忽觉今早莫名其妙。 “噗。”骆驼嚼草,甩动嘴唇,低沉地打呼噜。 谢皎巴望道:“还有没有了?” “顺手牵羊,借口粮,天上又不掉馅饼,哪还再有。”徐覆罗舔手指,啧啧有声。 梅花糕小本生意,不义之食受之有愧。谢皎加紧几口,吃个一干二净,捂耳自辩:“听不见。” 诸人相问饥渴,郑子虚使唤陶秀才做朝食。昨夜麾下人马便补足了酒粮,秀才看虾皮可怜,悄自带上头船,合下正守厨间炉火。少年抬首一望,船往前驶,金钲咄咄。清阳透明薄亮,风里依稀早桂传香。 “砰!” 船身猛地一震。 第十六章 过闸 “他奶奶的,老子险些中招!” 仇大将纵落甲板,稳稳直起膝。 这时纲船拐出泊湾,船尾爬上来一个湿漉漉的半大小子。多宝啐一口河水,筋疲力竭躺平。随后,修船匠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翻上甲板,一地冷水乱流。 穷蛇捋把脸,阴沉道:“去什么好地方,不带弟兄们一起?” 谢皎悄没声地摸向刀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子虚登时僵了,手下船工准备过闸,浑不知乔屋之外的变故。穷蛇凫水时丢脱一只麻鞋,索性甩了个光,一双赤脚,冷笑着朝前迈步。 船行放慢,只听一阵辘轳之声,十数丈外的澳闸绞车止不住滚转。 横越运河道的闸板逐渐吊高,哗啦一声,闸室里积蓄的河水顿时一泻而出。 水涨船高,纲船顺利入闸。天光骤倾,甲板纤毫毕现。 长江水势滔滔,越往南去,水位越高。船不能凭空入江,故设复闸以爬升水位。 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尚有数船候闸,多宝一算,少说也有二千石。因没攒足一百艘,三天一开闸,时辰恰在今早。郑子虚摸得一清二楚,只管赶上最早这批。 复行数十丈,闸室将至尽头,闸官见状击钲放船。 “咣咣咣!” 第二道闸门升出水面,众船又上浮不少,日波水光一齐晃眼。 郑子虚飞速一算,穷蛇所率料匠八人,陶秀才等心腹亦八人。除去谢皎、徐覆罗两名察子和庞蒲勒主仆二人,自己另有仇大将,是占上风。 岸上厢军不知营额几何,他正要呼喝闸兵帮一把手,就听闸官朝水里的穷蛇叫道:“又过江啊!” “过江!”穷蛇高喊。 “今天吃水重!” “人多!” 料匠竞相与闸兵招呼,言辞虽简短,交情却颇不生疏,彼此间以辈分相称。郑子虚心底生寒,头一回意识到水网纵横,横的却未定是他。 他忙招呼:“仇兄,过来,咱们同进朝食。小弟昨夜新采数斗美酒,料想定会爽口。” 穷蛇止步,仇大将横在甲板中央,一条彪形大汉,颇为料匠所忌惮。徐覆罗自觉贴墙站,拉了谢皎一道,不欲沾惹无谓纠纷。 “小老弟,”仇大将转朝穷蛇笑道,“你也来一口?” 岸上闸兵赤膊转动绞车,横板当头如铡刀,影割船身,设下楚河汉界,速朝后移去。 双方各自瞪视,穷蛇尚不知船上底细,只道:“我有假契约,章印犹在,证据确凿,你想同归于尽?” “民不举,官不究。” 郑子虚薅下一条金链子,当空一抛。穷蛇抄接在手,咬了一试,收入囊中。 闸官敲钲唱道:“古今滔滔流不尽,人生流去不曾回!” 钲声淡去风中,彻底离开了扬州。 日光曝甲板,人面尽如白纸,谢皎冷不丁道:“谈妥了?” 陶秀才壮着胆子,持桨把杆,带几人出舱。穷蛇招了招手,身后三名体格健壮的料匠立刻分散,抢去要位,一个抵三个:围守船尾掌舵的梢手,看顾观风扯帆的司缭,再与陶秀才手下的篙工、火长、缆工对峙。 穷蛇道:“既上同一条船,掌舵之位,一人一半。” “你怕不知,韩卢离了杭州城,巡视浙东,‘望火马’决非虚名,水面巡检只会有增无减!”郑子虚甚不甘心,仇大将一拍肚皮,催道:“你乐意受累,那自去受。酒来,饭来!” 小虾皮恰巧探出脑袋,愣住不动弹。仇大将喜出望外,忽又怒上心头,吓他道:“有你疼的时候!”话罢矮头,独先钻进光鲜敞亮的乔屋,等人伏侍酒肉。 徐覆罗连忙跟进,口称害了晕船病。神臂弩贴藏在榻底,可不能叫仇大将撞破。 两拨水手各归其位,互为眼目监视,甲板只留下三个人。 郑子虚懊丧不已,只如挨了棒,汗出似浆,面沉像铁,脑里急思对策。 谢皎心念一动,朝那条黑黝黝的汉子道:“我做个调停人,如何?” “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穷蛇冷哼。 谢皎笑道:“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莫生怨仇。不打搅了,二位请。” “管好你的手下!”穷蛇喝道,记下徐覆罗乱引路的账。 谢皎拱手道:“代他告歉。”挑帘进乔屋,留他二人私谈。 雅骨扶立门框,她朝胡姬点一下头。待入室内后,谢皎掩上门板,嘶的一声,揭开右臂乌衫。 血已干结,上下两排牙印分明,生迦罗的咬合力甚是惊人。 谢皎转了转胳臂,一手去翻伤药,嘀咕道:“獠牙鬼属狗的吗?” …… …… 徐覆罗抖索二郎腿,早在旧舍等候,劈头盖脸道:“半夜不睡觉,跟红毛怪打得不可开交。你怎么搞的,偏招怪人稀罕?” 舱内布设一如上岸前,她按床榻坐下,放长双腿,拿一副帕子揩去右臂血迹。 徐覆罗缠问不休:“我敲窗时分明听见你翻身的动静,知道你犯脾气,才没再叨扰。你又没睡死,他从外撬开窗户,怎么你却一无所觉吗?” 谢皎冷冷道:“关我屁事!我六亲不认走在街上,无端被砍一刀,难道怪我步步生莲勾人邪念?分明施暴者该死。” 徐覆罗一哑,见她满脸火气,他接过染血的红帕子,走去盆边,顺手就洗了。 谢皎左臂长勾,探去榻下紧贴床板的神臂弩。他拧干帕子,咕哝道:“我下楼那会,真以为你摔死了。” 徐覆罗回头,正撞见她双膝横持神臂弩。谢皎拧轴试弦,他三两步奔去窗前,将木杆放下,喋喋抱怨:“好好好,就你厉害,使脾气的是大娘!” “再抬高些,辈分再抬高些。” “你少占我便宜!”徐覆罗不上当。 谢皎嘁道:“百闻不如一见,红毛怪擅使金杖,剑倒用得次一些。爪法很厉害,谁知道他和哪路神仙交过手……” “你还赤脚和人打架!”徐覆罗念念有词,她理直气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红毛怪功夫邪门,举手投足像影子一样。我越发好奇了,赵别盈究竟如何潜藏至今?” “我先问你,赵别盈有几个名字?” “啊?”她一怔,两眼扑闪,停下手中一点一抖的药瓶。 “人在前,影在后,人一走动,影子便追随。赵别盈如何设法才能摆脱寸步不离的影子?要么,躲到暗处,无光则无影,无风吹则无草动。可诸事未竟,他能甘心蛰伏吗?” 谢皎将头摇成搏浪鼓,“不甘心,换了我,死都不甘心。” 徐覆罗呱的一拍,拊掌道:“要么,金蝉脱壳!我看那红毛怪疯里透傻,识人的路子别有古怪,难以常理揣度。疯极是痴,他若奔‘赵别盈’三字而去,赵别盈脱了三字之壳,稍微变换声音,便能自在如初。” 谢皎举臂给他瞧,“我轻敌了,下场在这里。你轻敌了,那可就没命啦。” 徐覆罗呸道:“你有一日盼我好?” 谢皎迟疑道:“方才那名祝彗风,使的一手蛇腹剑,像不像谍报里与赵别盈步量田地的女子?” 他颔首道:“巧不巧,我心说像,你也没走眼,许是他红颜知己。” 她琢磨道:“我看过信谍,赵别盈是有个本名。宗室之人毕竟不同寻常,为尊者讳,旁人惯以‘赵别盈’相称,只不知是字是号。” “名如分身,你别不信。”徐覆罗见她顺此思索,不禁洋洋自得,“我小名‘驴粪球’,听着腌臜。可那孤魂野鬼听了,就会绕道走,不缠我,懒得害我,这叫障眼法。” “驴粪球?” “怎么?” “驴粪球驴粪球驴粪球……” 谢皎词如蹦豆,徐覆罗脸上挂不住,手忙脚乱要捂她的嘴。谢皎当即张弓对准他的额心,虽是空弦,势如闪电,右臂使力又渗血,诈得徐覆罗立刻举手投降。 他慢吞吞道:“芥舟,赵芥舟,那名祝彗风亲口所说。” 谢皎收了弓,丢他怀里,折身去翻包袱。 她少顷寻出一副信谍,内有赵别盈画像一张。一个鼻子两只眼,人海茫茫,没多大用处。另有几行履历,饶是贵胄,落诸笔端,至多不过一页纸。 徐覆罗抱弓凑过去,她便合上,不许他看,免得没把关。他嘴上戚戚,实则一眼就瞟到赵别盈真名赵子偁,还不认识“偁”字。 谢皎心想:“行走躲祸,更不会用真名。想必‘芥舟’便是尊号,那‘别盈’该是表字了。” 徐覆罗指她怀里信谍,“那字念什么?” “称。” “他爹叫他一把秤?” 谢皎失笑,徐覆罗酸溜溜道:“平平无奇嘛,哪有‘青龙’‘白虎’威风厉害。” “王元之禹偁知道么?太宗朝的直臣,这是同一个字。” 称量轻重,名字极公道,确有君子之风。而他身为宗室,又不能越俎代庖成为天下公道,字取“别盈”以示忠逊。大成若缺,大盈若冲,谢皎左思右想,心说:“讲究,就是怪费心思。” 她口咬布条,缠上伤臂,自顾自道:“赖我,早知有诈,便不该白拿胡商香药。时辰宽裕得多,就不至于手忙脚乱。可若真不拿,我又难见红毛怪。与他对视,如同被眼摸遍全身,甚至窥伺脑内,直令人作呕……归根究底,都赖赵别盈!” “对,都赖他东躲西藏,”徐覆罗转念,“你往好了想,杀手没得手,这不就摆明说,他目下安然无恙么?” 谢皎越想越好笑,“‘赵别盈死了’,哈,亏你有急智。” 她甩脱花靴,解下乌衫,仰躺床榻上,笑得两腿直蹬。 少顷放空思绪,谢皎长吁一口安稳气:“嘘,别出声,我打个盹,回笼觉里再问他,死到哪里去了……” 徐覆罗默不作声,翻看自己包裹,皇城司的牌子却不见了。他不敢明言,半空中抓了几下手,朝谢皎抖落,帮她捉魂。 “真是个回笼教主。”他想。 …… …… 天光高照,六一馆对街,茶坊人满为患。他们聚成一团,叽叽喳喳,打量封守湖馆的厢官和兵卒。 祝彗风面沉如铁,夏提刑原本进不得院内,唐一杯好说歹说,她才允许放行。 “封锁消息,你要忘死了!”祝彗风柳眉倒竖。 唐一杯苦着脸,只好认罪:“祝馆主恕罪,唐某说那话是为震慑恶徒,可不曾真想过报官啊!” 祝彗风抱持双肩,朝遍布大堂的兵卒扬了脸,质问:“是我招来这帮祖宗?” 唐一杯拍了自己的脸,“不赖你老人家。” 祝彗风怒道:“没有这帮人搅事,凶手又怎会跑得无影无踪?” “禅师追去啦!” “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说谁是包子,谁是狗?” “来者是客,禅师度人心切,馆主可不敢生妄言呐……” “死的不是你,老娘先度了你!” 他噤若寒蝉,忧心耽误生意,谁知祝彗风只在乎生迦罗。功亏一篑,佛也难平,不啻一败涂地之辱。 她张开五指,露出掌心里那枚断人手筋脚筋的锋利瓷片。 祝彗风撂了狠话,威胁道:“你看见了,我不是什么善茬子。摆不平这桩官司,溺死活埋随你挑。‘祸不及家人’,在我这里,只是笑话。” 唐一杯骇得拔脚就走,山羊须根根竖起,直奔夏提刑,哭丧道:“夏老哥,救我一命。你这样大肆搜查,六一馆今后死活做不成生意啦,掌柜的要活剐了我!” 夏提刑手书验状,闻言停笔,斜瞟他一眼,悠悠道:“此乃流窜作案,短短几月,浙东连出十数起,贼人狠毒,今已逃来江北。大张旗鼓地办案子,正是为贵馆安危着想。职责所在,不便明言,你可要体谅老兄啊。” 唐一杯失色,“这般害人的手法,竟有十数起?” 夏提刑瞧他丢魂落魄,左右一觑,一名海棠衣裳的女子虎视眈眈在后。 他压下嗓音:“唐老弟,不瞒你说,寻常人家日落而息,哪里见识过暗处豺狼虎豹的凶险?扬州城镇守淮南,真能瞒住,我也就瞒了。但这回是浙东团练使督办的案子,韩教头有求于我,我总要还他一分薄面。” “我懂,我懂,”唐一杯点头如捣蒜,“礼尚往来。” 夏提刑嗤笑,心说:“你不懂,我敬韩卢是条汉子,为他声势。” “熊录事不来帮手?”唐一杯顾左右而言他。 “另有差事,”夏提刑又瞟到怒发生姿的祝彗风,低声道,“她怎么老看我?” 唐一杯如芒在背,额头渗冷汗,搓了搓手,“小弟有个不情之请,碧扇乃是敝馆人属。虽无苦主,验完尸后,请容在下为她收殓寒骨,免受乱葬岗之苦。” 夏提刑哦的一声,笑道:“我当何等大事,自该如此,唐老弟菩萨心肠。” 那怒容女子若有所动,径赴停尸处,蹲下腰,掀开白幡一角。她看着碧扇遗骸,一眨不眨地刻记惨相。夏提刑放下心来,默道:“许是情如姊妹,又物伤其类。” 唐一杯大汗淋漓,要具尸身,竟比要金银更难开口。 他远远躲开,逃离这些没血泪的人,莽被斜刺里拐出的厢官冲跌一跤。卒子所搜的六一馆“物证”登时天女散花,嘭乓砸落在地。 厢官利索地抱起一应文房珍玩,过来几个人,代他拢拾,七手八脚跑了。 唐一杯啐句晦气,却觉掌下十分硌得慌,抬手撞见一块精巧的桐油符牌。他翻过牌身,当即捻须一喜。 祝彗风盖上白幡,四望蹙眉,抬足就朝大堂拐角行去。 唐一杯暂停招手,吃了虎胆,将她拉到一隅,悄没声地递上符牌,露出正面镌刻的十几颗小字: “东京皇司下带器械,徐覆罗。” 她接过符牌后,挑了冷眉,睇他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足没说半个字。 唐一杯老脸汲汲,问道:“馆主,我本守门之躯,眼下能戴罪立功么?” 祝彗风抓牌一藏,意气自若,挥手道:“滚吧,三天内修整如初,仔细拨账,不然我活剐了你。” 唐一杯大喜,祝彗风又道:“还有,昨夜所有人命,重金赔给家人。” 她信步踱行,来到僻静处,面朝碧竹,不动声色,心道:“奇怪,芥舟无恙,我分明往京城递了消息,皇城司怎会在此时来人?” “喵。” 正思索间,乌云猫跛了右足,深一脚浅一脚地行来。 它拱去墙根啃咬素肠,以充长夜之饥。烧锅炉一对猫儿眼浑圆如珠,一边吃,一边怕,左顾右看,呜呜咽咽地吞下这口爷娘饭。 祝彗风掉进那双绿葡萄里去,思及昨日黄昏时分。碧扇临窗小憩,一手支颐,一手揽猫。小厮在院里锄草,蜻蜓点水,偷瞄美人抱猫图。 她一身风尘仆仆,方下马镫子,本欲捉弄碧扇,以表久别再见之喜。想想作罢,祝彗风转身去装神弄鬼,吓唬小杂仆。 今朝竟无人,冷冷清清,怅然落泪。 第十七章 玫瑰和龙 猫眼一眨,雅骨吞唾道:“阿拉丁擦了那把油灯,谁料从灯嘴里涌出一股紫腾腾的雾气。紫雾幻化人形,变成一尊魔神。阿拉丁惊慌失措,魔神却说……” “说什么?” 庞蒲勒怀中抱猫,仰躺织毯,合眼枕在她腿上,手边正有一把宝石油灯。玫瑰油的气味不可名状,宫殿四下馥极。 乌云猫歪头,绿葡萄又是一眨。 她与这猫儿面面相窥,许久道:“天上地下,无所不能,我可令你梦想成真。不过,只许三个。” 庞蒲勒嗤道:“只有三个,也算无所不能?” 他手抚猫背,乌云猫惬意地眯眼,两盏绿光熄灭。雅骨道:“国王陛下,你会许什么愿?” 庞蒲勒道:“财宝,女人,至高无上。” 雅骨自嘲:“女人与一切有关,唯独与她自己无关。” 庞蒲勒笑道:“而男人,只与权力有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能免俗?” 他懒洋洋地侧过身,面朝雅骨问:“鱼儿上钩了么?” 衣动香涌,玫瑰油如息扑面。雅骨目波含烟,大胆道:“你将如何待他?” 庞蒲勒瞟她一眼,正中下怀,勾了雅骨的鼻梁,凝视她道:“只要你拿出这副神情,鬼也能上钩。” 他举起手边的宝石油灯,递给雅骨,示意她擦拭灯身。雅骨接过油灯,如秉千钧,没擦得两下,灯嘴便有雾气氤氲逸出。 她攥紧把手,似抱汪洋稻草。 猫儿眼蓦地睁开,瞳色浮浅,嘴边咧牙,直勾勾地盯住玫瑰美人。 “第一个愿望,我要那把汉刀。” 紫雾昏昏漫漫,弥盖暗室,庞蒲勒浑然不觉,眼前一汪镜花水月。 “第二个愿望,我要你一辈子降伏于我。” 拭灯手颤抖,灯身愈发光亮,灯嘴处喷薄不休。乌云猫瞳仁变大,很快涨满眼眶。碧目泼墨,黑毛蓬起,通体别无一点杂色。 “第三个愿望……” 没等庞蒲勒发话,雅骨心乱如麻,抢先道:“我要解脱!” 至高无上之愿破灭,波斯大胡子如梦初醒,伸手掐她脖子,吼道:“我杀了你!” 雅骨兔子蹬鹰,男人的脑袋闷声砸落织毯,她扭头就跑。 庞蒲勒试图抓捞女人纤细的脚腕,也给她踩了一脚。雅骨面无血色,赤脚在无尽长廊奔逃,怀里神灯上下颠簸,犹如她裸露的心脏。 灯嘴喷江吐海,紫雾淹没了腰肢,身后野兽怒不可遏地嘶叫穷追。大门横亘尽头,飞鱼难停,雅骨砰的一声撞上黄金巨门。 “芝麻开门……猫儿开门……快开门,去哪儿都好……” 她泪眼模糊,嘭嘭的叩拉狮口衔环,急叫道:“狮子头开门!” 她心知徐覆罗就在门后,陌路相逢如何,痛无良媒又如何。他的山鲁佐德奔逃而来,只因不愿说谎,即将给人杀死。 雅骨一手一个血印,陡闻背后黑猫咆哮。她绝望回头,乌云猫一跃而起,眼如燃炭,直朝自己扑咬而来。野兽脚步声沉重逼近,雅骨两腿一软,呜咽闭眼。 “咄!” 就在这时,一切雾气荡然幻化人形。 魔神头顶天,脚踏地,大光明身,声势巍峨难撼,低喝着扛下冲撞的野兽。徐覆罗力如猛牛,挥振右臂。庞蒲勒痛吃一拳,仰天摔跌出去。 玫瑰长廊烟尘弥散。 …… …… “得救了?” 她怯然启睫,正撞进一双猫儿眼里。狡猾,炽热,光彩照人。翡翠烧干了是火种,瞳仁如漆,黑黝黝的温暖。 谢皎见她醒了,叉腰后仰,居高临下道:“你是走火入魔了,还是被精怪夺舍投胎?” 雅骨不吭声,反手拭得满脸泪痕。她四望无人,还在乔屋,不由神志迷惘。 谢皎拖过一只圆墩子,陪坐榻前,又给她弹个栗爆,悠然道:“不记得了?你问过我的,原样奉还。” 一弹破障,雅骨左拂右擦,挣扎两臂坐起身子。 她嗓子哑痛,问道:“几时了?” 谢皎观摩半晌,随口道:“入夜三刻,一水儿都在醒酒。男人真奇怪,甭管天大的仇怨,只要喝了酒就能忘干净,也不知是自欺欺人还是当真大度?喂,你老板和穷蛇聚在甲板相谈甚欢,怕不是要命你前去媚惑他?” 雅骨冷着脸,谢皎笑道:“也罢,明早到瓜洲镇,入江前最后一泊。人各有命,我明白你有难言之隐,却也没本事送佛送到西了。” 她取出一盒马油膏,朝雅骨示意后,搁放在案头,“多谢你高抬贵手。” 两人心知肚明,皆以为将徐覆罗蒙在鼓里。不同之处在于,谢皎心道对方诓谁都行,但雅骨非他不可。 谢皎睇向胡姬脖颈的青紫淤痕,叹道:“我来得巧,否则你早将自己掐死了。寻死无益,不如想条活路。” 雅骨一把拉住她的手,惶然哀求:“救救我,我愿为奴奉你。” 谢皎缓慢地拨掉这支藕臂,吞个酒嗝,生疏道:“我不扶阿斗,更不要奴婢。” 她兀自起身,“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什么才叫活路。再想一夜,好生想。想不明白,谁救你都无用。” 雅骨直盯谢皎离去的背影,喜怒哀乐一时尽皆落空,心中恨极了猫儿眼。 胡姬赤足下地,拉开门板,脑袋木然发慌,手脚提人往前走。 走廊静悄悄,灯暗如敷厚雪。 乔屋拢共四间房舍,这几日仇大将占得一户,郑子虚便闭门不迈,只留陶秀才与庞蒲勒进出。徐覆罗无处可住,自又搬回谢皎那扇门内。 她轻轻推开房门,果不其然,徐覆罗吃了酒。他面色潮红,缩手缩脚,埋首在枕褥间吐酒泡。 雅骨莞尔,解开如瀑红发,一步一落衫。 她见自己簌簌雪化,便将簪绒鸟踩在脚下,一蹬上榻,捧起徐覆罗的脸冷笑道:“泰阿没,泰阿没,你睁眼听,我可口口声声说爱你呢。” 门板缓缓掩合如初,仿佛铁铸,从没开过。 “一起死吧。” 她想。 …… …… 谢皎脸颊微酡,神智仍清醒,回返甲板吹夜风,庞蒲勒已不见踪影。 自打船上水手分为两拨人马,行走处事便颇受制约。譬如二楼凉棚,早叫穷蛇手下少年占了去。 她没法登楼,走地鸡一般来回转悠两圈,背靠桅杆坐下。谢皎斜眼一瞧,划子没瞧见,乔屋窄缝里竟藏个半大小子。 虾皮挠痒似的扑腾,胳臂拧不过大腿,被她蹬墙一把拽出头,陡见星夜之下。 “是你啊!”谢皎一拍脑袋。 少年面如土色,瑟瑟抱头。她刚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胶牙糖,奇怪道:“抖什么,皮痒?” 谢皎往左右寻钓竿,自言自语道:“皮痒好办,我把你吊上鱼钩,入水蘸一蘸……” “不不不不痒!”虾皮忙摆手,硬被塞得一块糖。谢皎倚墙坐下,拍了拍右侧甲板,嘟囔道:“吃人嘴短,陪我说一会话。” 虾皮无家无亲无食,轻易不上当,怎奈扬州胶牙糖香甜好看。他舔了一口,自觉亏心,隔两拃坐在谢皎右侧。 “有名字吗?” 小孩不应,她又道:“会认字吗?”虾皮摇头,她哄道:“喊妈妈。” 虾皮倏地睁大眼,谢皎笑道:“但凡被卖去做妾,我生的孩子,也能追着你叫哥哥啦。喂,小脏脸,你跟谁一边?” 他慢吞吞道:“你跟谁一边?” 谢皎伸长脖子,掩口告密。虾皮听了,吃吃哈哈,竟笑出声来。 灯笼晃动,河上风流,船身水影支离破碎。 二楼的凉棚中人不禁鼻中一哼,穷蛇想:“妇人小儿,装神弄鬼!” “船上有条蛇,”她笑嘻嘻的,“我也是蛇,蜕皮蛇。” 虾皮闻到酒气,心说莫不是耍我?谢皎见他一脸狐疑,捋出白净左臂,骤地握拳。不消半炷香,血脉根根绷起如蛛网纠连。 她指追顺血流走的蛊虫,意气扬扬,向小孩逗趣:“你看,待我再登一层境界,就会化为龙脉。翻云覆雨,无所不能。” 虾皮失舌,惊噫道:“龙?龙!” “正是在下。” 谢皎得意极了。 第十八章 瓮中捉刀 她叽叽喳喳,扯下一口弥天牛皮。拜过大罗仙,吃过蟠桃宴,降青龙,杀白虎,翻个筋斗去西天。 穷蛇没听几句暗觉好笑,这分明是猴行者奇遇,勾栏卖座的戏码。虾皮目不识丁,自没读过《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及演义。何况悬身于水,哪有眼福上勾栏看戏,被她三言两语哄得轻易上当。 但他毕竟多疑,波斯胡子适才与自己寒暄,言下颇有亲近之意。举手投足间,香气绕人打转。 “我酒瘾大,但不喝外人的酒。” 穷蛇谢绝了庞蒲勒递至面前的瓜棱壶。 他平素修船捕鱼,身上气味自不比香客体面,嗅香生厌,假意应承一番后各别不见。刚登二楼凉棚,便逢船上唯二的女舟客,独赴甲板醒酒。 “什么龙?醉虫一条,争不怕被人抽筋剥皮。” 穷蛇听腻味了,正要轰人,腹中叽咕一响。 谢皎说:“你饿不饿,我带你去翻东西吃。” 虾皮舔完胶牙糖,腹中叽咕一响,盖过穷蛇肚里话,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正好,陶老兄的镜子裂了,”她起身道,“我拿镜子与他换些好吃的。” 二人鬼鬼祟祟溜去庖房,陶秀才夜里看守饭食水源,素来本分老实。 穷蛇没好气地啐了一口,想找多宝,去烧一顿宵夜。却在此时,乔屋里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船身抖了三抖。 多宝窜出甲板大叫,丹田发力,振臂高呼道:“大伙儿都来看啊,一床红被,两个人头!” 他幸灾乐祸,惟恐天下不乱。很快徐覆罗做的坏事便满船皆知,庞蒲勒悠悠来迟,瓮中捉鳖。 …… …… 谢皎叼着干鱿鱼须进门,房内无处下脚。 两拨水手原本一触即发,如今除了舵手和陶秀才外,无一人缺席,你我不分,只差称兄道弟。 徐覆罗上身袒赤,早被绑成大闸蟹。床上薄衾凌乱,雅骨一袭红发蔽体,斜倚舱壁,木头人一般了无生气。 郑子虚面色为难,招她走近些,“谢教头,你看……这如何是好……” 谢皎冷下脸皮,吐掉鱿鱼须,扯起薄衾,张手一扬便将雅骨盖个严实。没了水豆腐喂眼,诸人颇为不满。 庞蒲勒饱含痛惜之声,他守着陷阱,质问道:“这是我明教圣女,岂能容人玷污?” 徐覆罗右脸高肿,左眼青黑,不知吃了谁的拳头,布条绕过后脑封堵口舌。眼见救星降世,他呜呜咽咽挣扎欲言,给仇大将一脚踹翻在地,水手们哄堂大笑。 “要钱,要命?”谢皎冷眼四巡,“要不然,我砍他一条手赔罪?” 徐覆罗满心荒唐,匍匐拱起身,拼命摇头。众人见状笑得更欢。 他原本稀里糊涂,乍闻笑声,蓦地里如蒙神启,生出无边惧意,强龙压不了地头蛇。 多宝蔑道:“一看就是套,王八才会跳。这人还没断奶,便敢出门在外怜香惜玉,可不就招臭贼惦记么?要不是我给套了裤子,脸皮都臊没啦!” 穷蛇抱持双肩,作壁上观,讽道:“他一准以为自己菩萨心肠。” 多宝呸道:“憨头狼!” 虾皮手捧鱿鱼干,没头没脑挨在门口。谢皎反问道:“郑兄,你掺和什么?” “主持公道。”郑子虚信誓旦旦。 穷蛇嘲道:“你老人家也跟‘公道’二字沾边?” 手下料匠蒙他提醒,纷纷吆喝:“你有公道,先给咱们结了薪饷!” 郑子虚不言语了,仇大将吼道:“毛毛躁躁,一群活猴!”庞蒲勒与郑宦官臭味相投,拉他背书,好与谢皎交涉,谁料被穷蛇三言两语断去一臂。 说话间,谢皎抽出匕首,径自走向徐覆罗,嘣的划断他手腕处结绳。 徐覆罗两臂酸软,很吃了一番苦楚。他正想叫她解开缠口布,猛地向前一跌,膝腿磨地,直给谢皎使劲拖出好大一步。 她神色自若,擒抓徐覆罗右手,疾走疾说:“一只手赔罪,没人反对,那我就砍了。” 他大惊失色,怎耐挣脱不得,没等众人反应,右手便被她啪的按上吃饭小桌。谢皎高举匕首,冷光骤闪,当即嗤一声落下。 “不要手,赔钱!”庞蒲勒脱口惊呼。 …… …… 徐覆罗泪眼汪汪,虚脱汗下,冷冷的匕首钉在指缝之间,刃尖锋利逼人。 谢皎扭过头,虎视眈眈,反手拔刀直指庞蒲勒:“好!既已说定,谁再改口,我砍他右手下酒。多少钱,你开个价!” 嘴上不饶人,手头也不含糊。 她刀法利索,一边威胁对方,嘣嘣两下割断了徐覆罗的绑口布和缠腿结。 小虾皮躲在仇大将目盲之隅,给那浑身青痕交错的胖头鳖扔去一件衣裳。多宝起了玩心,抓接在手,待见谢皎眼色威严,这才老实地丢给徐覆罗。 庞蒲勒心念陡转,钱可通神,她身家几何,郑子虚了如指掌。包袱岂是白窃?便是亲妈,郑子虚也能画押卖了,何况谢皎一介路人。 坏就坏在,这女人难任欺侮。皇城司撑腰,犯之后患无穷,否则也不必大费周章诈她一把刀,索性夺了就是。 大胡子蓄势待发,谢皎高声道:“莫非是四十贯?庞老板颖悟绝伦,真乃谢某的腹里虫。你怎么知道我行囊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好有四十贯?日思夜想惦记到下辈子了吧!” 庞蒲勒恬不为意地张开五指,称道:“多虑了,我非圣女,哪会神仙妙算?按我明教律法,五十贯,恩怨两宽!” 诸人一片咋舌,雅骨咧嘴笑了笑,心道:“我值五十贯,还捞个‘圣女’头衔。” “五十贯?”谢皎皱眉。 “赔不起?”庞蒲勒料定她赔不起,“那就上岸见官,叫这色中恶鬼吃点苦头吧。” 谢皎拆解行囊,取出从丑婆婆药馆所换的一沓钱引票子。 她甩手丢上桌面,坦白道:“实不相瞒,敝人出趟公差,全副盘缠至多四十贯。一滴血,一滴汗,皆是豁命所得。况非现银,你得下船去钱庄换。开口便称五十贯,想也明白我一时周转不开。喂,郑转运!” 谢皎拉郑子虚下水,“江湖救急,添我十贯!” 仇大将撺掇:“救急不救穷,小老弟,你意下如何?”他吃了被郑子虚遗弃的亏,乐见其割肉放血。 郑子虚拒得斩钉截铁:“老哥说笑话,郑某积蓄皆在陶朱钱庄,手里莫说现银,连交子票也没得一张。我若真有几颗碎钱,何必吃这孤家寡人剑拔弩张的罪?” 穷蛇最恨别人瞧他不起,一听“救急不救穷”,对仇牛更增敌意。 谢皎衣着清朴,尽出四十贯,算下血本捞人私了。庞蒲勒点头,沉沉道:“明早上岸,见官吧。” “没个抵押么?”多宝出谋划策,“钱不够,你拿个值钱的东西赔啊!” 第十九章 钓香鱼 料匠们喝彩,很夸多宝机智。 庞蒲勒意有缓和,正是瞌睡碰上花枕头,他佯作退让道:“这么一来,便有凑数之嫌,有辱明教圣威,还得叫他磕头赔罪才能两清。” 仇大将落井下石:“喂,谢教头,你给庞老板磕个头,叫声‘哥哥恕罪’也是一样嘛。他一见你服软,心也就软得没边儿啦。” 谢皎沉着脸,向前横呈匕首。 “这把东京官铸短刀,是殿前仪仗,御龙直受赐之宝,抵做十贯绰绰有余。” “莫敢当,”庞蒲勒捻须一笑,“御赐的财宝,道不明来历,没出宋土,先给边军搜了去。若被当成西夏窃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百口莫辩啊。” 郑子虚拍掌叫道:“我有好法子!谢教头,你腰畔那把长刀如何?旧布缠鞘,破破烂烂,总不会是御赐之物了吧?” 雅骨一窒,谢皎若有所思,旁人尽道此法皆大欢喜。 “庞老板远道而来,明早一别,此生难见。我好心举酒饯行,谁想闹出这档酒后放浪的烂事!” 郑子虚自认和事老,“上了我的船,远近都是朋友。二位卖我一分薄面,一刀换一命,握手言和,何妨体面下船?” “就这破刀?还不如见官呢。” 多宝撇嘴,庞蒲勒眉头绷动,谢皎莽喝:“慢着!” 船舱内一静,她从容道:“多谢郑兄提醒。” 谢皎转朝诸人哄端,“‘玷污圣女,赔五十贯’,明教源起海天之遥,这教法却跟咱们宋人有什么干系?有朋自远方来,来到宋土,就该入乡随俗,奉守我大宋律法!” 她霍然指向郑子虚,“诸位凭良心讲,郑子虚口口声声主持公道,公道难道在他手里不成!不谈了,明早瓜洲镇下船,我亲自报官!” …… …… 穷蛇暗中叫好,料匠水手交口议论,确实该行宋律。 大胡子拖起雅骨,将她揽在怀里,拍背苦叹道:“是我一时不察,才叫圣女失贞,回明教后要受火刑,我不如趁早陪她化为焦土!” “火……火刑?” 徐覆罗愕然抬首,拐了舌头,率先沉不住气。 雅骨无声流泪,在他心上砸出一个窟窿。徐覆罗手足失措,叫道:“我喝醉了,她没失贞!我有钱,我赔!” 他跌去榻边,撕开枕头,摸出一把碎银。 徐覆罗生怕不够,又倒持两靴,气急败坏磕打不休。 众目睽睽之下,果然飞出三四片雪花似的钱引票子。仇大将哈哈大笑,谢皎目瞪口呆。 徐覆罗将一应鸡零狗碎的私财,一股脑儿堆到庞蒲勒面前,他嘴唇哆嗦,反复道:“我赔,我赔,我多赔一点,够不够叫她以后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数数,”多宝捋袖,捏鼻子上前,“一二三,二二三……够啦,刚够十贯,真瞧不出,你有好多钱啊!” 徐覆罗咚的砸头在地,“庞老板我的兄弟,我求你,饶她一命。” “这……这……” 郑子虚瞠眼结舌,穷蛇高声道:“郑老板,你有朋友要走,空出一间房。咱们即将过江,总算轮得到我住乔屋了吧!” 多宝抢道:“一碗水端平,自该如此。料匠修船辛劳,哪有不叫人睡软床的道理?郑转运,你说是也不是?” 仇大将一不见白羊羔身段,二不见意料中的头破血流。他酒意反刍,大为扫兴,啐道:“一出鸟戏,耽误你爹睡觉!” 他率先回房,咣当一声撂门,暗处虾皮如释重负。 郑宦官无人撑腰,败下阵来,只好服软道:“啐,由你搬!” 两拨人马看不成热闹,重又针锋相对。 庞蒲勒前功尽弃,从鼻尖挤出一股怒气,呵叱道:“算你识相,一笔勾销!” 他见好就收,单手扛起雅骨,另一手笼罗五十贯钱财,风卷残云,扬长而走。 顷刻势去,失钱四十贯,谢皎头大如斗。 众人散戏时,多宝悄声问道:“哥,咱上船做什么来了?” 穷蛇睨他,多宝摊手一拍:“要钱嘛!方才弟兄们都在,人多势众,怎么不抢呢?” “郑鸡儿手里的钱才叫工钱,贪那五十贯,是不义之财。你不怕她扎你手?”二人来到甲板,月明风清,穷蛇道:“软床你睡,洗干净,享一回福。” 多宝喜形于色,“八月一声雷,遍地都是贼。鳖鱼脱了金钩去,倒叫我占便宜。” “拔了萝卜地皮宽,”穷蛇拍他脑袋,“百事离不了钱。” …… …… 有人爱,自然有人恨,徐覆罗可算受够了卧榻之福。 谢皎咣当合门,他骇得须尾一抖,抬眼偷窥舱室对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喘。 许久,谢皎掸手,恨铁不成钢,“屁股沟,遮一下,没眼看。” “嗯,”徐覆罗应道,“嗯?” 他既羞又惭,脚忙手乱,裹成天衣无缝,只冒个毛茸茸的脑袋。 谢皎冷不丁问:“你钓过香鱼吗?” 徐覆罗茫然摇头,她哼道:“钓香鱼时不用饵,而是以鱼钓鱼,一钓钓俩。我带你钓一回香鱼,你就明白了。” “钓到我也不算坏,我是干净人,没让她受委屈。”他心酸嘀咕,“我真喝醉了,烂泥一滩,这也能霸王硬上弓?” “好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什么?我只是在敷衍而已!” 谢皎一掌拍案,“谈笔账,戴星马九贯九,算你十贯整。我替你还过四十贯,你如今欠我三十贯真金白银。下船就喝风,你打算怎么还?” “九贯九的利息呢?”徐覆罗吃个晴天霹雳。 “利息?哪有利息,我没听过,你有白纸黑字按手印的借据吗?” “谈钱伤感情!” “谈感情伤钱。”谢皎冷笑。 徐覆罗扁嘴欲泣,不胜其冤,哭道:“他们好龌龊,你也趁火打劫。” 谢皎哄道:“哎哟,讨债鬼,六月雪都埋到腰了,你才记起好歹。”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哀伤至极,哽咽道:“我分明……分明头一回喜欢一个人……” 谢皎嘲道:“人善被人欺,常有的事。” 徐覆罗闻言涕泗齐流,谢皎视若无睹,打圆场道:“谁卑微,谁倒霉,哭也无用。慷他人之慨,你别想赖账。” 他嗝喽一声,给口水呛着了。 谢皎解刀归枕,好声道:“你知不知道,换成在场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明哲保身。骂她狐媚子附体,迷得自己失魂落魄犯下大错,最后死不认账。” 徐覆罗提茶壶沾湿软帕,捂敷腮帮子,念念有词:“她没错,老虎吃人,人便默认老虎逢人就吃。偏我是个倒霉的好老虎,顿顿吃素,不和他们一家,却替普天下的坏兄弟们会了账……” 谢皎没好气,“谁生下来不替白骨还债?人早被老虎吃怕啦,怕得草木皆兵,偏有那坏老虎自命虎辈一概如此。人越怕,它越快活,恨不能啸聚吃人。他再坏,你也将他看做兄弟,我看这笔烂账,人虎俱绝也算不到头。” 他忽地眼尖,从榻下拾起一只破碎的簪绒鸟,嗫喏道:“发乎情,止乎礼。能吃的东西那么多,干嘛非吃人不可?我都避嫌了,怎么还给这帮吃雷劈的浑球摆下一道坎……” “逼良为娼,她躲得了么?” 谢皎咕咚一声抱头仰躺,“雅骨不守诺,我虽火冒三丈,却怜你一片赤子之心。要不然,谁管你死活,呆头呆脑,丢了喂鱼正好!” 他揩了鼻子,揩出五音变调,又吸溜一声,“这就没了,不多夸几句?我还想听好话。” “再夸我良心疼。” “你昧着良心说良心疼!”徐覆罗愤然。 “我夸人一向昧着良心。” 谢皎翻身跟他四目相接,怂恿道:“他们敢诈,我就敢赖,下半夜你去把钱偷回来。偷了就溜,我撑划子接应你,咱们直接上岸,走旱道。” 徐覆罗两眼通红,收了簪绒鸟,自顾自道:“多少钱……才够叫她干干净净地活着……” 谢皎垮了兴致,翻身回去,面朝舱壁低声道:“多少钱都不够,我两手沾血,尚不足以高枕无忧,险些万劫不复,更何况她以色侍人?” 她咧嘴一笑,声极古怪,不似平常亲近,“方才我该杀了你,拿命相赔,我的钱便会平安无事。” 他霍然抬头,瞪视谢皎的背影,只觉不可理喻。她上一刻还怜赤子之心,下一刻就口出刀剑说要杀人。 谢皎头枕幸存的潮鬼刀,伸手挠抓舱壁。木屑撒撒,吱呀刺耳,留下歪歪扭扭的划痕。徐覆罗勉力起身,拽直三折屏,横亘在两人中间,他抖索着躺回窄榻。 “拖累我的人,都该杀掉。敢抢我的刀,更是妄想……” 她喃喃自语,梦呓钻过屏风,无孔不入。 两人相背,烛光倏忽灭透。 徐覆罗怀抱破枕头,一夜未眠,如卧砧板。 第二十章 换糖人 翌日大阴。 瓜洲镇码头不比扬州城繁华,烟水茫茫,别有一番古渡口气象。青山支颐而卧,再过一道龙舟闸,往南便是扬子江。 纲船停泊靠岸,伸出一片长木板搭上陆地,码头早有几名布衣打扮的明教信众,在此守候。 庞蒲勒带人下船,他牵了骆驼,领了圣女,与信众一同遁入太平市井之中。 徐覆罗窝在榻里不言语,舱房外的脚铃叮当作响。 及至那铃响淹没在浪涛声中,他才明白,丁零当啷,原是锁链。徐覆罗心想:“昨晚临走,她都没回头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一口没知觉的皮袋。” 芦花尽处一声笛,谢皎在甲板,放目远眺。 多宝蹦上码头,扬臂一喊:“谢娘子,下船走两步?” 谢皎心中一动,捏着空瘪的荷袋,应道:“没钱!” 多宝叫道:“我不等你,换糖人来了!” 他三两下窜得没影,谢皎心痒,纵步上岸,刚奔出丈许,便被一帮小孩子乌泱泱地包超。 稚子云聚影从,扎堆围住了街角的一隅。 大榆树下正是换糖人,通身青葱衫子,上下挂满装着各色果子的口袋兜儿,背后绑一把铁琵琶。 “绿腰姊姊,我有铃铛串,你给我换桂花糖!” 黄口小儿门牙洞缺,踮脚递上一串铜铃。换糖人高兴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绿腰?” 那小儿嚷道:“我听见你和人说话,你叫她月姑,她叫你绿腰!” “好小子,必成大器!” 绿腰竖起大拇指,她收下铜铃,翻出一枚蜜色桂花糖。小儿得偿所愿,捧糖让去一旁吮甜。 又有个橘衫小娘子,头垂双髻,举上一把银锁,奶声奶气道:“状元糖,我要做状元。” “芸芸又在说梦话。”坊野小儿哄笑。 绿腰弯下腰,抚摸她的发顶,笑眯眯道:“这把银锁叫什么?” 芸芸道:“长命锁,阿婆给的。” 绿腰牙酸似的一皱眉,叹道:“真阔绰,买下我都够了。” 她把银锁绑回小女孩胸前,从那莲藕手腕处摘得一只四角香包,这才仔细打口袋兜里,翻出一枚金饼状元糖,“给,小状元!” 谢皎眼珠一转,凑趣道:“小状元别走,我考你一考,小李杜是谁?” 芸芸手抓糖饼,一时想不出。绿腰瞧这女子身着素衫,不似居心叵测之徒,接嘴道:“小李杜嘛,自然是小李和小杜,李白的孩子和杜甫的孩子。” 谢皎哂笑,绿腰拍胸脯自诩:“月姑夸过,我可聪明啦。” “狗扯羊肠,换个糖还文绉绉的。”多宝跺脚催促,小孩子们将他轰出圈外,齐叫道:“孔融让梨,你羞不羞!” 多宝面有讪讪,抓耳挠腮,等在最后头。 穷蛇上岸拜访百丈宗的铺子,买足竹木钉等一应修船杂料。他沿路找来,就见多宝唉声叹气,周遭围着三五名拱头拱脑的小猢狲。 “哥,你也还没上船?”多宝郁闷地踢开小石子。 “隔舱板的铁钉锈了,我买些油灰料和麻筋,好填上铁钉周围的锈洞,免得漏江水。” “这么久?”多宝探头。 “怪人搅缠,耽误一些时候。你若遇到一名书生、一名道士、一名和尚,三人同行,离他们越远越好。” 穷蛇见他眼巴巴等换糖,“你几岁了要糖吃,还嫌新换的牙不好用?” “谢娘子也换了糖!”多宝愤愤一指,“还抢在我前头呢,有种你去管她。” “她往哪个方向走?” 多宝指向榆树后朝左拐的小巷子,竖掌告密,荤笑道:“我寻思,她是搞钱去啦。咱们一穷二白,凑哪门子热闹?” “赶紧回船,快过闸了。” 穷蛇没好声,大踏步去往那条巷子。街上人马过市,没走十来步,正撞见谢皎站在巷口。 …… …… 她面朝巷里,左手拿糖,似在同人言语。 此处偏僻,想是坊里民居,穷蛇闪身贴墙而藏。 他侧头探听,好奇她的行径,假借桂花树遮挡,断断续续获闻蛛丝马迹。 “钱是人的胆,四十贯钱,一文不留,谁害你痛失钱胆?” “住嘴。” “十枚白沉香丸,全部赔光,莫非你早将华无咎的死相忘干净了?” “别提死人。” “向前你无惧无怒,无痛无觉,更不会在乎这等杂鱼烂虾!如今一叶障目,失心疯了,才会餍足他小猫挠痒一般的好意……” “嘘。” 她竖起食指,猛地冲进巷内,似将对方一把拎高抵在墙上。 声音传出巷落,谢皎说:“眼下他罪不至死,再多嘴,我就一根绳子吊死你。” 巷里噤若寒蝉,穷蛇清楚地听见对方喉头咔咔作响,疑心她要掐死稚女。万一闹出人命,累及过闸,致使延期,那可大大不妙。 他提步欲前,踩断脚底花枝,谢皎忽然走出小巷。 她拍了拍衣襟,怡然微笑,一道烟朝码头去了。穷蛇屏息不动,待她远远的没影,这才蹑足奔至巷口。他瞪大了眼,当场怔住。 巷是死巷,空无一人,哪有什么尸体。 穷蛇紧盯脚边沾灰的狮子糖,寻思道:“是她中邪了,还是我中邪了?” 他转足飞追,望见一袭素衫游走在人群之中。桃子头的小童欢天喜地,挥舞着关东糖,一头撞进谢皎怀里。 “好疼。”她拱起脊背。 绿腰换糖没走远,一手牵芸芸,跟她迎头相逢,多嘴道:“伤着了?” 谢皎置若罔闻,抬头一笑,站直腰板。她拔刀似的拔出糖棒,反手递还童子,温声说:“好孩子可不伤人,比起刀棒,这双手更该握笔。” “怪人。”绿腰见谢皎飘然远去,不禁如此咕哝。 穷蛇迫至近旁,缓步一顿。他一巴掌拍掉那小孩手里的关东糖,咔嚓使脚踩碎,又一阵风去了。 桃子头哇一声大哭,绿腰义愤填膺,舞臂喊道:“欺负小孩,你有脸呐!”忙取一支新糖,哄娃娃安宁。 “还不走么?” 一道醇声在背后响起,芸芸越过绿腰望去。来人月白衫褂,头戴一顶罗隐帽,身姿清正舒展。一把铁笛垂下流苏,斜斜别在腰间。 “月姑,你来得正好,”绿腰喜眉笑脸,“我换来好多奇巧物件儿,收获颇丰,拿去当铺,不愁没有盘缠!” 芸芸怪道:“你叫她什么?” 绿腰道:“月姑啊,刻笛之名。” 芸芸煞有介事道:“不对不对,你瞧那身姿体态,既不矮,也不柔,举手投足,哪像扶风弱柳?分明是个男人,该叫‘月郎’。” “哟,”绿腰乐不可支,招了招手,“你快听,她非要给你添个鸡儿。” 芸芸扭头道:“什么叫鸡儿?” 绿腰一时口快,捂嘴瞪眼,摇头装糊涂。 月姑蹲下腰身,邀道:“你来摸一摸,猜我是男是女?” 绿腰推一把芸芸,双髻小娘子大张短臂,朝前扑进她怀里。芸芸斗胆一抱,不甚肯定地说:“嗯,冰凌凌,软乎乎,像块杏仁豆腐……” 月姑往后摘下罗隐帽,左右晃动碎发,鸦鬓高髻,两眸如星,笑道:“早说是女人。” 芸芸不语,耳尖却透红,绿腰谆谆善导:“你既然想做状元,她这样洒脱的举手投足,凭什么不能是女子?” 月姑耳闻远处有人呼唤“芸芸”,温声逐客道:“谁家孩子?妈妈该叫啦。” 芸芸眼珠滴溜溜直转,东望西望,看见亲娘身影,于是手捧半块金饼,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方才你躲谁,莫非冤家路窄?” 绿腰叉腰扇风,粲然挥臂,与半条街外的芸芸母女礼别。 月姑淡声道:“有个道士略微眼熟,我一见他,身子就自己躲了开去,似乎是百多年前的旧人。不过,人谁能活一百岁?星夜赶路,想是犯了癔病,徒然漫游而已。要不是胖娃娃大哭,我险些便与你背道而去。” “啊?”绿腰猛回过头,小心地措辞,“癔病又犯了?”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时辰一到,诸事皆空。” 绿腰如临大敌,解下头绳,抄起月姑左手,分别绑附在二人手腕。她嘴里念念有词:“你可不能走,你走了,谁教我识字还不嫌我笨?” 月姑一动不动地打量对方,任由绿腰绑线,见其果然上钩,轻笑一下,似乎觉得有趣。她解围道:“我骗你的,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时辰还早。” 她盖上罗隐帽,动了动左手腕,红绳绷直,仿佛牢不可破。 月姑牵走紧张兮兮的绿腰,淡淡道:“走吧,盘缠已足,别误了神君大会。” 第二十一章 秋来水寒鸭先知 “先上堰,再过闸。渡江之后,下润州新河,咱们就进到两浙地界。润州京口镇也有一座澳闸,都是曾孝蕴曾太守主持兴修的水利,良政福泽,是大功德啊。早些时候赶得巧了,别遭逢大潮,还能听见扬子江南岸的金山寺晚钟。” 水声雄怒,陶秀才一手指南,问道:“谢长官,能瞧见吗?” 谢皎双手扶舷,眯眼遥望,码头和金山寺远隔数里浮光。 她老实摇头说:“景色好得很,可我没修过千里眼的功夫。” 江风浩荡,码头船来舟往。浮萍过客任意东西,千里万里将赴,尽在瓜洲镇,参差错肩。 陶秀才挠头一笑,突发奇想,吟道:“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鸿轻。” “苏东坡,《题金山寺》。” 她目露赏色,接话道:“轻鸿数点千峰碧,水接云边四望遥。晴日海霞红霭霭,晓天江树绿迢迢。清波石眼泉当槛,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 船身鸟影在水面晃荡,二人异口同声:“回文!” 秋江起风微寒,错此一肩,有慰碌碌平生。 陶秀才感喟道:“谢长官是识字的人。” “陶兄几时上岸?” 陶秀才笑着摆手:“没个定数,可能明天上岸,也可能下辈子上岸,和那胡姬一样。” “何不去金山寺进香求福?” “迟了,”陶秀才虚声掩口,“听我娘说,再过些时日,金山寺也要易名改姓。要和尚们让出水陆道场,换给神霄派做道士观,叫什么……神霄玉清万寿宫。” 谢皎蹙眉道:“八百年道场,说改就改?” 陶秀才唏嘘道:“三武灭佛,不也是说灭就灭?” 野鸭拍水,一飞飞上天去,长芦短苇催动客艇。 他击桨道:“春江水暖鸭先知,秋来水寒,也是鸭先知。小的没什么本事,无妄之灾,少沾惹一分是一分。” 说话时,白波荡漾无际,陶秀才神色一凛。 谢皎顺他目光望去,码头长廊上,一条赤膊黝黑的汉子正速行而来。 穷蛇面有不悦,没等他追上谢皎,儒释道那三名怪人,重又凑过来搅缠。 黄龙僧一个劲追问:“你看我像不像龙?” 穷蛇啐道:“不像,离我远些!” 白云道大惊失色,“和尚老儿讨不成封,他要记恨在心。” 黄龙僧啐道:“你少以己度人。” 来鹄生陡道:“什么龙!” 黄龙僧大鹏展翅,“黄龙!”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说得兴致勃勃,痴傻癫狂。穷蛇难能以一敌三,硬吞下这口耍猴气,两腿带风,飕飕的跑了。 长木板已收,他纵身一跳,咣的重落甲板。 二楼凉棚高处,一条面盖金印的汉子呼喝着朝穷蛇挥臂。他口吹一哨,擘指脚下乔屋,示意郑子虚困守其中。 谢皎稍一思索,认出他正是上船那日来找陶秀才,满嘴浑话、要杀粮贩的修船料匠。 汉子俯见舷边两人仰头盯他,往下啐一口,掷地有声,又往下比出一根小指。 “康吉此人,甚是难缠啊……”陶秀才叹道,“谢娘子好自为之,小的告退。” 他提桨步入舵室,挑起一只灯笼,挂上墙头。 …… …… 黄云厚积,穷蛇两步逼近舷边。 谢皎点头致意,正要进乔屋,船身蓦地里一冲。她扶舷未倒,便闻耳边金钲大响,纲船预备过闸。 穷蛇扭头去扯缆绳,握持一端,吆喝一声,将另一端猛地掷向陆地。岸边的闸兵接过缆绳,拴上成排的老黄牛。 “晚夕潮势要涨,眼下这关头,能开闸吗?” 一名闸兵颇有疑虑,另一人驱赶老牛,笑骂道:“关你鸟事?闸官说啦,应奉局的纲船,想几时走便几时走。等得急了,他还怨你吃空饷!” 两岸重岭叠起,大堰横在水中央。 老牛俯首,脊背如刀,根根缆绳紧绷,拖了纲船往高处爬。 谢皎肃立静默,乍闻老牛“呣”的一声长鸣。 穷蛇陡问:“你听见它说话吗?” 谢皎一愣,穷蛇沉沉道:“它说,走啊,走吧,我儿就在对岸。” 纲船爬上大堰,霍地一滑,在闸室中窜出十数丈。谢皎回头遥望,群牛默然远送,速化为小小几点。 抬升两闸后,最后一道闸门正在前方。 潮闸高屋建瓴,水位比扬子江相差一丈,闸后便是泼天盖地的长江水。 “门前长江水,一去又一年!”水面巡检官,击锣大唱。 黄云乱走,头顶万注急流,谢皎夹在天水之间,只觉蚍蜉之身渺若微尘。 江潮前后相推,起得高,落得更远。 时辰逼暮,横木闸门终于缓慢升起。雪浪拍岸,对面人声不闻。 水手各司其职,穷蛇拽上最后一根缆绳,转头冲将过来,冲谢皎大喊。 她两耳轰鸣,如蒙鼓里,看得穷蛇气急败坏,一脚将人踹向乔屋舱门。谢皎不备,几乎砸裂门板。 多宝捋一把脸,凑过来,抓住穷蛇两耳吼道:“哥,不对劲!” 穷蛇道:“找个安稳地方!” 他生在三寸板,久居篷底眠,江河起落有如自己的一吸一呼。这口气尚未吸尽,纲船便如鲸口吞鱼,刺溜一下,滑入扬子江腹里。 火长持刀守舵,穷蛇箭步冲上前去。火长挥刀,多宝诈唬他道:“你想同归于尽么!” 穷蛇赤手夺刀,当啷往旁一丢,反手就掴火长一巴掌,掴得手背是血。 郑子虚急扯白脸,扶栏撞进舵室,打眼便见火长腮角破损,脖颈血迹淋漓。 火长勉力站持,竟与穷蛇合力掌舵。己方水手虽能压守阵脚,但火长早先挂彩,比不得穷蛇那帮刺面的料匠戾气浑生。 “往南去,往南去啊!” 他火急火燎,好一通瞎指挥。 船身仍旧充耳不闻,龙头径朝东南下游驶去了,势要出海访仙。 郑子虚拾起火长丢落的小刀,指人怒斥道:“穷蛇,你敢劫船!” “劫你的屁,”多宝一通臭骂,“运气不好,赶上汛潮了!” 湍波弥天,涛如白马,众人一个趔趄。乔屋里头,仇大将鼾声如雷。 谢皎刚欲踏回舱房内,好一个没防备,直挺挺地朝前摔出一个筋斗。 老抱子徐覆罗晕头转向,从榻上翻身而起,惊呼道:“出事了?” “没事。” 谢皎慢撑左膝,右手扶舱壁起身,她屈肘一视,肘尖破了块皮肉。 徐覆罗焦眉苦脸,杀鸡抹脖一般,横掌在脖颈处来回比划,怪声道:“不是船,我说脖子。你给我讲真话,谁掐你脖子了?” 谢皎一怔,摸向脖颈淤痕,不紧不慢地浮出微笑,莫名说了一句话: “别怕。江湖之远,没规矩,就是规矩。” 第二十二章 算个正派男人 流船浮没,入鲸口游走。一片帆过了泰兴,连与大鲸喉舌的两个沙洲错肩而过。 这一日水域斗然开阔,凄风薄雨,江下神鬼潜藏。 陶秀才手捧水利书,密报郑子虚:“大哥,前方只剩阴沙一处江洲,明早不妨暂泊靠岸。之后再经江阴,走五泄水这条河入浙,由无锡左近返航大运河。” “最后一处?” “最后一处。”陶秀才忧心忡忡,“天色不妙,再往东去,就要入海了。” 郑子虚锁眉,沉吟道:“内河航船决计撑不住狂风海浪,你叫上仇大将和谢教头,今夜夺取舵盘,把那群兴风作浪的黥头鬼全部沉河。” 陶秀才愣道:“谢教头?” 郑子虚睨他一眼,冷冷道:“好吃好喝供着,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市舶司还等我履任呢,别忘了你的前程!” 舱牖紧闭,室内一灯如豆,也不知时辰。 谢皎膝头横持潮鬼刀,指腹滑过刀脊,如同吻过情人冰冷的肌肤。破布裹缠刀鞘,她很是替刀委屈。可惜一时别无良法,只好用了荆钗布袄,先藏起来它。 哗啦一声,徐覆罗扯开三折屏,两人四目相接,他递上一只蜡丸。 “怎么样?” 谢皎捏破蜡丸,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待她凝神看罢,他惴惴不安地发问。 烛光斜跳,她朝屏风后望去。徐覆罗床榻左上方的窗纸正有一枚小洞,呼呼地往里灌风,漏进漆黑夜色。 她对刀照眉,徐覆罗一把拿过字条,血越看越凉。 他张嘴欲言,谢皎一眼横止,抖开脚下箱边的苫布,钉上那扇窗。烛光渐趋和缓,直立如初。 “上不着天,下不履地。胜算有多少,这能成吗?” 徐覆罗没忍住,嗓音压得又低又轻。 谢皎收刀回鞘,“我去问他清楚。” 舱外风哭雨号,徐覆罗一背的鸡皮疙瘩,嘴巴发瓢:“我有点怕,想吃饭。” “你看我长得像饭?”她面无表情,徐覆罗苦着脸道:“提心吊胆,我不想活了。” 谢皎穿好两条乌靴,跺了跺脚道:“请你早死早超生。” 徐覆罗不吱声,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谢皎没好气。 徐覆罗打嗝:“阿拉灯与神丁。” 舱门拉得半条缝,她本探脚要走,眯眼打量他一会,忽道:“你先扎三五只气皮球,自保以防万一,乔屋后有条划子,那是咱们的退路。” 谢皎闪进深深的夜色中,徐覆罗来回打转,抄起字条,上面写道:“四更天杀人夺船,赵别盈之事,面谈。” 他想了一想,就着烛火,点燃郑子虚的亲笔密信。 …… …… “赵别盈活不成了,你找他做什么?” 子夜时分,乔屋最大的舱室只留一盏琉璃灯。 谢皎和郑子虚正襟危坐,相隔一道供案。他面色晦暗,劈头盖脸如此发问。 她冷声威吓:“翻动皇城司机密信谍,一旦误事,我有权先斩后奏。看在同船甚久的份上,郑转运不妨先告诉我,你究竟知道多少?戴罪立功,也好将功补过。” 一柄长刀横镇供案,灯下森然在前。 庞蒲勒诈没诈走,所得钱财倒在郑子虚哄迫之下分他一半。成败在此一举,郑转运审时度势,只好从供案下,掏出一只黄皮包袱。 他解开布结,露出一副折叠画像,和一张方方板板的金竹红穗样式的令牌。 郑子虚翻过令牌,正面刻了一尾灵动赤鲤。他推至谢皎眼皮子底下,示意道:“神君大会入岛凭证,神君令。” 谢皎想起他在六一馆夜宴所言,挑眉道:“这叫没有请帖?” “一枚三万钱,正是夏提刑所赠。”郑子虚分毫不愧,“提刑办案时,捉到百丈宗杀手,从他身上搜得赵别盈画像与神君大会的令牌。这桩香会设在太湖中,八月十二开办。待咱们平安上岸,你赶得及,去西洞庭找人。” 谢皎不为所动,“言下之意,人还活着,怎么叫活不成?”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郑子虚嘿嘲,“赵县令在秀州做官,得罪太多人。仇家血榜广悬,要他命呢!” 谢皎皱眉取过赵别盈的画像,簌簌抖开铺平。她照灯一看,眼下有无情痣,与皇城司信谍中判若两貌,任瞎子来看也不会是同一个人。 她一时想不透是谁在做手脚,定了定神,平静道:“我可听说他神通广大,能像孙悟空一样变换面目。就凭这张人像,真找起来,岂非大海捞针?” 郑子虚当的放下一铤金漆花银,谢皎嗤笑道:“这钱眼熟。” “你这铤金漆花银,是黑金社的成色。” 她不笑了,两臂撑着供案,逼问道:“你在忌惮谁?是我,还是皇城司?” “果然皇城司不是个好地方,”他横了一眼,“女人进了,比男人还野蛮。男人进了,比女人还阴险。” “酸葡萄,”谢皎反以为滑稽,“偏你自个儿能从男女中摘身而出,厉害得很。” 这话戳到郑子虚痛处,他嘴角绷动,避而不谈,哼道:“南有明花团,北有黑金社。当世两大行会,长江为界,瓜分南北。黑金社能支钱给你,我自当原璧归赵。这铤花银,愚兄如数奉还。” 谢皎拖过那一铤金漆花银,久久不动,盯着郑子虚。 他饮茶歇气,谢皎忽道:“我听说两浙遍布陶朱钱庄,钱引票号‘南’字打头。地方更有‘陶’‘朱’两门大户,这有何因缘?” “南充华南行老,自诩陶朱公,声誉倍于常人,是兼并之家。” 茶香氤氲,郑子虚使瓷盖儿撇去浮叶,不屑道:“先有他发家,后有陶朱二氏榜效。拿地方小户跟明花团南家相提并论,是小鬼冲撞了阎王。” 风声萧萧夜未央,雨下得小了,四壁阴森。 “我在杭州文会上,曾见南行老与一名年少文士相谈甚欢。文士约莫二十多岁,端正不可犯,殊无一点尘俗。后来打听才知,此人就是秀州县丞赵别盈。宗室气度,好命好胎,无怪颇受南公青眼相待。京城世家榜下捉婿,江南有样学样,也不遑多让。” 他剖心自陈:“我这样不人不鬼的残躯见了,真是忌恨得两眼流血啊。” 谢皎蓦地里冷笑一声,郑子虚恼道:“你缺了八辈子德,真当我是软柿子!” “自惭形秽时,有人勉力比肩豪杰,有人恨不得把豪杰千刀万剐。这两种人,谁比比皆是?十年种树,百年种德。即使有这样的残躯,你还欺软怕硬。若不能说匪夷所思,就是烂人活该有烂世道。” 她轻叹一口气,又不啻赞美地说:“陆仁安陆提点,能遣黑金社赉我金银,你却跟外人想方设法诈取小妹钱财。我看全天下的阉人,只有他陆提点光风霁月,算个正派男人。” 第二十三章 风雨天掩 纲船本算阔大,风波里,宛如一叶舟出没。 仇大将吃顿酱牛肉,连灌一肚子黄汤,半醉半醒时听到急促的叩门声。他踹一下窝在脚踏边的虾皮,哼哼着挠肚皮,支脖子去瞧。 门板半掩,缝隙间的陶秀才瞄着单眼,一闪即没。 虾皮双手奉呈蜡丸,仇大将一坐而起,厚大的手掌捏扁蜡丸。 他扯出字条,对灯默念:“四更天杀人夺船,徒留你我,事成有绿甸子为报。” 绿甸子是庞蒲勒的渡资,两箱波斯琅玕宝石。 仇大将一把扬了字条,嗤之以鼻道:“一毛不拔铁公鸡,谁信他画大饼?再拿两只鸡,等老子吃饱了,中秋回到太平镖局,给老太君磕头也响!” 虾皮忙不迭出舱,甲板小雨横洒,天边隐隐有闷雷。 瘦怯怯的少年弓腰潜行,他来到庖房,刚要撩帘,就见一道血淌出门外,缓缓蛇行至脚边。 他再抬头,陶秀才新换的挂镜里,团头面色紫红,脖颈受困于铁臂,掌中的铁勺当啷一声落地。 仇大将久等不见人踪,从光亮的盘面上,抹一块碎肉舔了。 他慢腾腾飘至船舷,解了腰带,放一半水,斜风悄悄润人。黑咕隆咚里莽有汉子一跃而起,丢了夜钓鱼竿,提拳就朝仇大将面门捣去。他始料未及,咣当跌坐甲板,一边眼眶当时青黑。 黑影朝自己扑来,骇疾之际,仇大将兜心一脚。 康吉仰天摔出一丈远,咯了血沫子,肋骨断裂数根。 仇大将手忙脚乱绑好腰带,酒醒透了,破口大骂道:“小鳖崽子,想造反!” “轰隆!” 雷霆当头炸开。 白电突走,康吉面色阴惨,他说: “你要死要活?” 仇大将怒从心起,像座山撞过去,一手抓肩膀一手抓脚,将康吉高高举了,要朝甲板掼。 康吉就势鹰钩二指,雷轰电击,仇大将仰首,两眼流血无声大叫。 夜江水激三千浪,康吉砸得甲板震颤,立刻兜心一脚,将足底发飘的仇大将踹下纲船。 “我打得过你,向前忍气吞声,只打不过你这身官家衣裳。” 他转过身子,拾取脱手的鱼竿,“多杀一个人,多分一块银,郑子虚也逃不脱我的手掌心。出了长江口,把命卖给东极宫,再去高丽日本做生意。过几年改头换面,衣锦还家,岂不更合算,用得着低声下气讨工钱?” 康吉心中隐秘而欢喜,鱼竿骤动,扯得他直挺挺猛跌一跤。 仇大将扒上船舷,面目狰狞如海中夜叉鬼。 他拔出掌心鲜血淋漓的翘嘴铁钩,遽然揳进康吉小腿,拖脚就往滔滔黑水甩去。 康吉心胆俱碎,虾腰掐住对方肥厚的脖颈,两头当的一撞。这极短的一瞬间烧化了仇牛的脑子,他死死捏碎康吉踝骨,缓慢后坠,额头有血蛇堕流,两人一起嘭通栽下江浪。 “轰隆!” 二楼凉棚边,多宝手足颤战,惨白着脸对身旁的穷蛇道:“那谁,没了。” “离家近,正好做鬼。”穷蛇走向舷梯,“夜长梦多,风雨杀人,是天掩。” 雨水冲走甲板血迹,平洁如初。 他回头,沉甸甸道:“咱们上不得岸了,庖房的艄子全部灭口,埋进水密隔舱。你还想活命,就去拿一把杀鱼刀揣着。” …… …… 谢皎出了郑子虚舱室,她搂臂遮刀,门板咔嗒从后关死。 甲板空无一人,凌空上,雷吼咆哮。 “鹿门坊慈幼局,”她心里琢磨,不禁为难,“原来陆畸人是个孤儿,这下就更难查证家世了。” 电光劈裂东南方夜空,宛如老天开眼,瞪视着一处不知远近的江洲。 谢皎鼻尖一紧,嗅到腾腾雨气下的血腥味。 她轻踮脚尖,迅即回房,门板洞开,徐覆罗无影无踪。 一个浪头卷起,船身飞滑,徐覆罗榻下,当啷掉下一张神臂弩。 他胆子虽小,头皮却硬,烧了讯示字条,便去庖房找夜宵吃以壮胆。 陶秀才心事重重站在砧板前,手中悄自磨刀。徐覆罗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秀才抄刀后刺,两人同时骇一大跳。 “徐兄弟,”陶秀才见他跌坐在地,短吁一口气,“你怎么像山魈野魅一样?” 徐覆罗有所顾忌,陶秀才转柄递上杀鱼刀,他没接刀,默不吭声起身绕走。 团头铁勺在手,舀鱼汤尝过一口,递给他示意。 徐覆罗摆了摆手,这时有个刺面汉子拱进庖房,见有三人在,露齿挑衅道:“狗怕下腰狼怕套,帘上画道白圈,吓唬谁呢?” “黑脚,”团头不为所动,“又来偷东西吃?” “没这回事!” 黑脚手长,极快地摸了一块酱牛肉。太牢肉上珍,仇大将张口就是活的无底洞,团头还不知他喂鱼去了,横勺洒了黑脚一脸滚烫的鱼汤。 陶秀才没来及通气,暗叫糟糕。 黑脚捋一把脸,冷冷道:“你要是能烫掉我脸皮上的大金印,老子巴不得你泼!” 他箭步前蹿,余光一闪,就见陶账房露出杀鱼刀。 黑脚斜肩一顶,杀鱼刀飞脱,沉闷地楔上圆桩的案板,陶秀才胸口剧痛,踉跄后退。 徐覆罗骤惊之下,冲过去扶人。黑脚直腿一蹬,两人皆被踹去了墙角。壁间崭新的挂镜,左右晃荡。 这三步招式不过一瞬,没等团头闪身,黑脚就从后死死勒起了他的脖颈。 料匠的手臂油亮紧实,有如一副铁打的枷锁,同时取刀扎他。团头两脚扑腾,手中长勺咣当一声砸地。 徐覆罗高举案板过头顶,威吓道:“大胆,你还敢再犯人命状子!” “你要砸我,还喊一声?” 黑脚从牙缝里挤出冷笑,他甩掉团头,回手就跺了徐覆罗一腿,踹得他喉头腥甜。 眼见团头没了活气,徐覆罗虾成一团,陶秀才噤若寒蝉。这时两个光脚的料匠,押人丢进庖房,低声道:“只剩下舵盘和乔屋!” “同富贵,叛者杀,谁也别想反悔!”黑脚扬眉吐气。 地上两个水手捆得蚕蛹一般,门外,多宝气急道:“小畜生,敢咬我!” 他捉住虾皮的后心,重重地砸进庖房。穷蛇探头一看,皱眉道:“死的扔了,活的绑成一串,丢进水密隔舱。” 两名料匠听命执行,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先将团头抛下江,后用缆绳把这帮失势的人五花大绑。 一个浪头卷起,船升又坠,挂镜噼啪坠碎。 多宝扶墙道:“哥,先藏这吧,免得船底漏水,尸体堵了水密隔舱。” “也行,你守住喽,”穷蛇振臂一挥,“剩下的兄弟,跟我去杀火长和宦官。” 四条料匠黑压压地走了,郑子虚手下的艄子尽被缠成一串蚂蚱。多宝抄起擀面杖,挨个试探生死。 徐覆罗喉头血气冲舌,又吃一记闷棍,多宝呱呱地拍他脑袋,嘿笑道:“还装死呢!” 他默不作声,手指在背后摸到一块碎镜子。 “这样吧,”多宝突发奇想,“我娘吃斋念佛,我也网开一面,你们只要杀一个自己人就能活。划子已经凿漏了,没处可逃的,快选一个,叫我练练手。” 两个蚕蛹似的水手当即死死盯住虾皮,陶秀才口中缠布,嗷嗷怒怒。 他将虾皮朝徐覆罗的方向挤,徐覆罗一下割破手,气息顿窒,死死攥住冒出的鲜血。 多宝抄起杀鱼刀,朝虾皮努嘴,弯腰递刀,劝道:“陶账房,我饶你一命,你来杀吧。” 他将刀尖对准右侧,横握在陶秀才和虾皮之间,那两名水手拱肩来撞,刀尖直逼小孩皮肉。 虾皮汗流浃背,埋头朝徐覆罗怀里钻,徐覆罗一股脑儿蹭地,使劲带他后撤。 这一串蚂蚱拱来撞去,荒唐狼狈不堪。 多宝看得有趣,得意极了。他歪招频出,催道:“快呀,海上杀人不犯法。要不是女人上船招惹晦气,你们何必沦落至此呢?” 虾皮无声哀鸣,尖刀没入他的后心,头颈软垂垂一吊,正好撞得徐覆罗割破绳索。 陶秀才呆若木鸡,多宝拍手称快:“不识抬举!手上沾血,才跟咱们一伙,这事儿没法回头!” 徐覆罗两手血迹斑斑,藏在臀后伺机而动,忽然一愣。 陶秀才向他投来绝望的目光,心想:“我杀人了,再没法正当活着,你也杀了谢娘子吧!” 第二十四章 小鸭子是我好朋友 箭囊里,不足十数支箭。 谢皎抹去一脸雨水,张开神臂弩,守在二楼凉棚。 雷雨之夜,桅杆收降后,凉棚无人驻守。穷蛇率领四名料匠冲进舵房,舵盘失守,船头蓦地里一拐。 时近四更天,郑子虚受这一晃,不识东西地从乔屋探出头。 在舵室微弱的灯光下,甲板好几团黑影,正在凶狠地缠斗。 祸不单行,偏在这时,老天喀啷啷降下两团滚地雷。火球绕船打转,分明浮在水面上,但却赫赫不灭。 甲板亮如冰面,火长沉下身子破釜沉舟,撞飞一串料匠。经那滚地雷一劈,半空中的焦炭撒入大江。郑子虚疑心是在打盹做梦,自扇一巴掌,痛得龇牙咧嘴。 木箭尽数搭上弩槽,谢皎咯噔吞一口唾,耳边震声欲聋。 郑子虚给人拎出乔屋,宝石匕首也被抢走。艄子们寡不敌众,皆被料匠压伏在地,火长生不如死。 滚地雷势头渐弱,甲板这帮人乌泱泱的不知合计什么。 郑子虚嘴唇嗫喏,穷蛇附耳一听,大笑道:“我爹谎话成性,揍死我娘。他要杀我时,我也这么说过。” 料匠将要分散,准备搜寻最后一个没现身的谢皎。 忽然,多宝惨叫着跌出庖房,房里两名水手冲得没刹住脚,直挺挺翻船下水。陶秀才乱挥杀鱼刀,一脚踏碎有锈洞的船板,卡住腰动弹不得。 他死死扯拽徐覆罗,凄号道:“你也得沾血,我求你杀个人吧!” 啵。 毳发滴水,谢皎陡然放弦。 利箭暴射,尖端割破雨水,宛如蜂子倾巢而出。 穷蛇急忙踹开郑子虚,同时往旁一滚,甲板诸人不分敌友,齐齐中箭。 她撑扶栏跃下凉棚,趁这片刻光亮,拔刀就朝活人后心劈去,黑脚登时毙命。四周伏尸一地,只剩郑子虚、穷蛇以及多宝苟延残喘。 “嘿……这究竟……” 徐覆罗避在陶秀才背后,谢天谢地,借这副肉盾,命大躲过一劫。 杀鱼刀砰的落地,穷蛇箭透小腿。他一瘸一拐,嘶吼一声,抄刀就朝谢皎砍。 谢皎闪转腾挪,长刀在前,他无法靠近对方命门。 一道蛇电威怒磅礴,船身受大浪所推,骤然倾斜。谢皎足蹬桅杆,跃向乔屋,扒紧了门框。 多宝自顾自抱住徐覆罗的腿,郑子虚骂骂咧咧,单手擒住了多宝的脚。 穷蛇伏地喘息,四处乱扯,拽得死尸簌簌下滑。 滚地雷张嘴吃人,在他眼里越来越亮,穷蛇忽然想到六一馆外,死得孤孤单单的古二。尸身纷纷坠江,乔屋后的划子刺溜滑下纲船,打得他腰椎一斜。 “选了死路啊,”他叹道,“我先走一步。” 穷蛇奋力腾起,两臂抓住了郑子虚的腿脚,恨不能拽断两截。多宝痛蹬郑子虚的脑袋,惊得魂飞魄散。徐覆罗低喝一声,脖子使劲,直翻白眼。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郑子虚腹背受敌,终于撒手,跟穷蛇掉进烈光,真正鱼死网破。 谢皎眼见火球炸灭,松手蹲立甲板,默道:“世道欠我良多,也欠你良多。为什么到头来,你不信我,我不信你,总是你我厮杀不休?” 船身复平,两舷浑水泼荡。 多宝瞟向水面漂浮的焦炭,久久回不过神。 徐覆罗陡然捉起他的后心,将人飞掷出去,怒道:“你这样杀人取乐的货色,得挨臭鸡蛋和烂菜叶子!” 多宝紧挂船沿,摇摇欲坠,惊恐地叫道:“我长不大了!” 谢皎说:“做好事都长不大,做坏事能长大?” 他苦苦哀求:“要不是种地没饭吃,跑船没钱拿,谁乐意把脑袋拴在裤腰?我没爹没娘,逼不得已,两位活菩萨,饶我一命吧!” “这样,”她想了一想,“东海龙宫有一根定海神针铁,你拿来,我就饶你一命。” 多宝瞪大眼,力竭松手,凫向水面游荡的划子。 没等他攫住小舟,划子咕嘟冒泡,沉个没影。多宝仰面朝天,自去找水龙王捞宝了。盐流牵引下坠,他静静地冻在江底,像一根盐柱。 天边泛起鱼肚白,小雨沙沙,前方江洲跃入眼帘,冒起鸡鸣而醒的炊烟。 风云九万丈,江浪如雪。 纲船哗的冲滩。 …… …… 天色泼辣大晴,阴沙滩头聚了十来条汉子。 他们上船单搜到一尊白瓷佛像,砸碎得了十贯钱,别无所获。为首的老大掏出火种,一把火烧得纲船熊熊化了。 黑烟模糊,木材劈啪炸响。徐覆罗掩息,躲在沙丘背后,拍着心口,后怕道:“幸亏藏得早,神臂弩呢?” “扔了,不好带。我能画出图纸,你能斫出假弩。没有神臂弩在手,又有何妨?” 谢皎正翻弄她掌中的菱角干,希求晒得更透一些。 徐覆罗见状,从他包袱里取出一块酱牛肉,邀功道:“嘿嘿。” 她眼前一亮,勾腰潜行,回头招手道:“走,劫后余生,先把第一顿洗尘宴吃了。” 两人沿草坡爬上一处枝叶繁密的小山丘,躲在一只巨石后,远远俯瞰滩头那燃烧殆尽的纲船。 日上中天,那帮土人大汗砸地。 从船只灰烬里,能筛出两百斤铁钉,是以他们沉默而卖力。 徐覆罗铺好火绒,钻木取火,疑惑道:“烧毁纲船,连一具尸身都没留下,他们就不怕水面巡检来查吗?” “你以为水面巡检这么上心?” 谢皎抱头蹬腿,当当当踹着一棵斜腰参天的核桃树,口中嘿哈打气:“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船亡则曰,非我也,水贼。” 徐覆罗咋舌:“那如果……如果没有昨夜的变乱,纲船走到这儿,会发生什么?” “没有如果,每一个如果,都不是活路。” 婴儿拳头似的野核桃应声四落,她拾取十五六颗碧子,一股脑扔去徐覆罗脚边。谢皎走远几步,猴子爬树,在近林处扯拽藤蔓。 徐覆罗背靠巨石,生起一簇小火苗,烘烤人心大小的酱牛肉。 他刚砸破七八颗青皮核桃,就见谢皎头上插朵野葵花,一蹦一跳回来,轰隆隆撒下兜里的猕猴桃、毛栗子和山葡萄。 “我凭本事饿不死。”她沾沾自喜。 徐覆罗将竹节一劈两半,暂做皿器用。他砸完核桃栗子,倒进竹舀子,小火煨底。谢皎使匕首扎了热气腾腾的牛肉,一割两半,不大不小。两人对碰一下牛肉,各自狼吞虎咽。 “往南有个村落,”她抹嘴说,“我在树上能望见渡口,今晚过江入浙,直接去太湖。” 他吃山葡萄解渴,酸得牙根子软,问道:“下山得找葱吃,你还剩零星铜板吗?” 谢皎噙咬牛肉,拍了拍手,给他摸出一吊钱,叮嘱道:“小村人面烂熟,你别露脸。” 徐覆罗哼道:“我是九命狸猫?你叫我露我也不露。” “糊了糊了糊了!” 谢皎低呼,徐覆罗一掌掀翻竹煨栗子,烫得捂手打转,好在没起泡。 两人风卷残云,将将吃饱,谢皎踩灭火种。他滑下巨石,指向滩头,嗔目结舌道:“潮来了,一寸灰也没留。” 她收拾包袱,应道:“这生计,看来熟能生巧,雷暴之夜更是旺季。” 他们一溜烟下山,在道旁清澈见底的小河里洗清手脸,跟随田野放养的水牛,来到一处农户园圃。 三伏天将尽,妇人怀抱小孩,拿着蒲扇煎药茶。 徐覆罗蹑手蹑脚,在枕下藏进一吊钱,拿了两套干净的布衣短打,又拔了几颗鲜葱。 后院池塘的鸭子肥美,他口中垂涎,正想下手,廊沿下的小孩迷迷瞪瞪道:“娘,小鸭子是我好朋友,今年别吃它。” 徐覆罗硬生生收手,农妇道:“去年中秋,你吃得比谁都香。” 小孩咳道:“阿爹几时回家?我给他看我编的草蝈蝈。” 农妇哄道:“快了,阿爹去买盐。” 小孩又嘟哝:“阿公几时回家?” 农妇柔声道:“渡口没人,阿公就回来啦。你待着别动,娘盛药给你吃。” 院外一声呼哨,谢皎坐在牛背上招手,他三两下收拾妥当。 “吱呀。” 农妇堪堪进门拿碗,徐覆罗轻快地翻出篱笆。 第二十五章 白河夜船 傍晚时分,渡口斜阳迤逦。 老艄公撑船,带一对农家兄妹过江。兄妹布衣清爽,哥哥提着方便袋,催她吃一口整齐切段的葱白:“解渴。” 谢皎扭头道:“不吃。” “不吃拉倒。”徐覆罗气赳赳地闭嘴,谢皎嚓的咬下一口羊角蜜瓜:“我就不吃!” 她啊的一声,徐覆罗没好气道:“怎么?” “咬舌头了。”谢皎捂嘴。 老艄公笑道:“天下有九福,京师不提。洛阳花福,蜀川药福,来到吴越,便是口福。” 江阴上岸,四野翠山沉沉。 临走时,谢皎留下半铤黑漆块儿,叮嘱道:“老人家,用火燎白,悄悄拿去钱庄换了,别给人知道。阴沙烧船卖铁钉,官府迟早要查,趁早搬来江对岸吧。” 金漆花银的成色一百分足,她在山头灭火种,曾将银子凿成两半,就着余烬一滚,以避耳目。 两人行踪诡秘,隐入码头。 老艄公呆捧花银许久,他半信半疑,扭了一下腮帮子,怪道:“这衣裳的补丁怎么如此眼熟?” 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通衢之地必有城池。 大江之南定城,故称江阴。 谢皎和徐覆罗各背一条褡裢,走在江阴市井。她弯腰挑蜜瓜,蜜瓜堆里混进一只茄子。谢皎买一兜马蹄酥分食,说道:“江阴城有陶朱钱庄么?” 徐覆罗咔嚓一嚼,“钱庄夜里不开门,天亮再去换吧。” 她左脚踏进客店,右肩蓦地里给人一撞,飞撒三四片酥饼。徐覆罗一把拽住那乞儿模样的少年,伸手道:“别走,钱袋还来。” 谢皎一摸腰畔荷袋,果然没了,气不打一处来。 小刀两眼滴溜溜直转,面目脏乱,一时也认不出是跟孙黾进京的小厮。 他扭肩一闪,撒腿就跑,徐覆罗踉跄几步,“嘿,小兔崽子,偷到你祖师爷头上了!” 两人追出二里地,小刀猢狲托生,攀进一处颇不寒酸的宅院。门口两小儿剖瓜,猜瓜子数目,是单是双。 谢皎各给一片马蹄酥,好声道:“小娃娃,我有只猫翻墙进去了,敢问这院子里住的什么人?” 小儿咯咯笑道:“快走快走,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徐覆罗望她一眼,谢皎挑眉不语。 就在这时,里头有个管家打扮的老郎急迎出门,张口便道:“二位贵客久等,府君守候多时了。” 天色渐黑,院里忽然涌出一帮丫头小厮,连说带笑把人推进门。 谢皎忙将褡裢转到胸前,灯火不丰,几进院子后,赫见一处光彩楼阁。 她先声夺人:“阁下可是槐安府君?” 楼阁中传出声音,遥遥应道:“我乃黄粱郡太守是也,两位使者请进。” 徐覆罗偷觑来路,庭院荒草没脚,他小声道:“是人是鬼?” 谢皎轻飘飘地说:“宁叫鬼怕人,莫叫人怕鬼。” 她挎刀进楼,脚步声沉稳不乱。徐覆罗跟上楼梯,灯笼浅淡,举眼便是一处清台。 黄粱太守斜倚在榻,身旁有两名垂头小鬟,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谢皎走近了,才见小刀木偶一样侍立在他背后。墙上一幅旧功德,深目高鼻,一头蓬松的狮子卷发,远非慈氏菩萨像。 太守举起一枚碧光澄澄的绿甸子,笑吟吟道:“使者的财物,如数奉还。老夫乞骸骨十数年,江阴赋闲,是个破落员外。很多新奇玩意,都认不得了。” 谢皎抱拳道:“晚辈二人乃是御史台小吏,微服私行,老丈可别见怪。” 她拿回钱袋,掂量却是一轻,不动声色地收了。 太守呱呱拍掌,管家遣使仆从送上酒饭。 徐覆罗眼见这帮丫头小厮都是绣罗衣裳,但却说不出的古怪。太守坐起来,小刀连忙躬身搀扶,谢皎眼底一瞥,少年锦衣之下,漏出一双草鞋。 …… …… 太守先喝一杯酒,徐覆罗闻得饭菜又香又软,悄摸摸的使筷子挑落一块茄子饼碎。 桌下的小花猫舔着吃了,他放下心事,大快朵颐。 谢皎举杯小饮半口,吐在袖中。太守搁下玉荷叶杯,叹道:“今年夏天涝得慌,酒也淡而无味。” 她心念一动,“听说歙州太守曾孝蕴,治水很有一番本事。乌台派我二人出远差,也是为了考核两浙地方的水利工事,好可选贤举能。” 曾孝蕴时年六十三岁,表字处善,太守张口就说:“处善呐?老病秧子,为了修堤坝,儿孙都埋进去啦。” 他言下之意颇为熟稔,管家倒酒插话:“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谈爱民如子?嘿,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嘛!” 谢皎和徐覆罗齐刷刷的盯他,太守咣当拍桌,管家自个儿掴一巴掌,讪讪道:“使者恕罪,小的失言。”他快步退下,太守鄙夷道:“不成器的货色,小刀!” 小刀垂头近前,抹干桌面的酒迹。 徐覆罗嘶的一声,琢磨道:“小兄弟瞧着眼熟。” 太守笑道:“不打不相识,老夫代舍孙罚酒一杯。” 小刀打个寒颤,舌头粘牙膛。 谢皎眯眼,心说有诈,沉吟道:“晚辈一路乘船南下,听料匠说,曾太守下令,大船一律用铁钉。铁钉越刚直,神舟越坚固,如此才能乘风破浪,不会散作一团。” “说是不错,尔等小辈却不知,海上风云万变。大浪兜头打来,铁钉周围反倒好生锈洞。但凡豁了缝隙,便遭钳子百般敲打。锋芒毕露,哼,当今之世,谁敢锋芒毕露?” 太守捋须感慨,眼里亮斑斑,“处善为士不达,要不然像他这样铁打的人,怎么会连番坐累,给那政事堂一贬再贬?” 谢皎颔首,“铁钉锈了,视而不见,必然危及大船。复用竹钉,则是因噎废食。拔除锈钉,却会剐得一手鲜血。” 徐覆罗咳了一声,赔笑道:“晚生倒以为,你怪旁人看不见你的苦,可谁有救你的本分呢?” 太守咣当拍桌,声势浩大,惊走脚边的小花猫。 他咯噔一下吞唾沫,就听这老郎兴高采烈道:“说得不错,烧香拜佛,也该买份香火吧!” 热场至此,可算敞开天窗说亮话,黄粱太守滔滔不绝: “天下间九成九的事,本就是自娱自乐!” “文笑笑的话本子,读之如同吃虾,掐头去尾,能吃的只有那一口!” “定乾坤,讲究魄力,时机分毫不差。早了,事不成,晚了,木已成舟!” 他夸夸其谈,徐覆罗连声应和,一粒米也没吃,悔得想抽自己大耳刮子。 太守好一番云山雾绕,终于两眼熠熠道:“摩尼教要在江阴修建一座庙堂,好叫贫苦信徒有个安稳去处。你们远道而来,容我详谈。 “一旦庙堂落成,信徒只拿四十九钱,就能记名烧香。摩尼教可是波斯所传,比儒释道三教甚是不同!咱们不祭祖,断荤酒,男女无别,虔心侍奉大光明王。每逢日斋月斋,你我一同食素念经。万一遇上灾年,还有同党相亲赈济,上古之民,不过如此了! “这么好的事,只要四十九钱,只要一座庵堂。老夫免贵姓吕,走动两浙,仗义疏财,常有‘吕信陵’美誉。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就是不知两位小朋友,愿不愿意结缘,做善事啊?” 徐覆罗掏了掏耳朵,老大不痛快,勉为其难道:“依我看,这座宅子就很好!” 太守尴尬地笑了,摆手一叹,似有难言之隐:“风水不好,大凶,老夫舍身镇宅!” 谢皎忽道:“老丈,你在东京城做官时,去过信陵坊的白河没有?” 太守眼珠一转,吹嘘道:“那当然!平日吏事忙碌,每逢中秋十五,我都要携妻带子去白河边上,看赏花灯游船!” “白河不是河,”谢皎点头,“它也不在东京。” 太守一愣,她无动于衷道:“喂,吕信陵,你胡子掉了。” 第二十六章 看我无敌风火霹雳弹 徐覆罗溜眉瞪眼,太守的花白胡子开了胶,半挂在嘴边,要掉不掉。 吕信陵呵呵一笑,三两下摘须,露出一副枣脸,俨然是个三四十许的中年人。 他两臂使力,绷破纸糊的绣衣,现出壮硕身形,朗声抱拳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本台州吕师囊,摩尼教吕大公是也!” 应他发令,方才的管家及丫头小厮之流,一齐涌上二楼清台,亮出明晃晃的软刀长剑。 谢皎缓缓道:“看来摩尼教这桩善缘,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吕师囊一派坦然,“你能去陶朱钱庄换钱,袋里还有绿甸子,想必家底不薄。施舍一些给敝教,再由我等周济穷苦人家,岂非天大的功德?” 徐覆罗没吃成饱饭,忿忿不平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四十九钱入教烧香,谁救济谁啊?什么灾年赈济,你敢立毒誓,比官府的常平仓还讲信用?” “你吃的是烤耗子腿!”管家叫道。 他大惊失色,扔了筷子,连呸三声道:“舌头都给我气歪喽!” 吕师囊哈哈大笑,“得罪!” 他撑案横腿一扫,徐覆罗猛朝后仰。谢皎两手抬案,一把掀得桌上碗盘丁零当啷的碎,泼了管家一身的菜汁。 吕师囊仓促站定,五指一勾,擒拿徐覆罗的褡裢。他那袋里只有脏衣裳和没吃完的葱,衣食所系,岂能给人白掏了去? 徐覆罗大怒,旋腿一踢,震得吕师囊连退五六步,脸色大变,手臂隐隐发痛。 手下人乌泱泱地围攻谢皎,她只用刀鞘敲击,兔起鹘落间,霎时飞倒大片。 摩尼教不像边隘保、定二州的弓箭社,本不以武扬名,招纳收罗之人多是两浙小民百姓。更何况,教义奉行断荤茹素,每逢日斋月斋,庵堂里尽是面有菜色的两脚饿佛。 “你骗谁呢?”谢皎高声说,“耗子腿根本不是这个味道!” “吼!”徐覆罗一边打一边干呕,登时气呼呼对吕师囊道,“装什么大尾巴鹌鹑!” 吕师囊面如铁色,他是天台宗国清寺的俗家弟子,练过一些拳脚,谁知阴沟里翻船,被这后生小辈震得筋麻骨酸。 徐覆罗全仗一身牛劲,本也奈何不得。吕师囊勾腿一拐,徐覆罗猝不及防,给他甩下清台。谢皎三两步冲上前,俯瞰草浪。她捉住小刀后心,带人跳下黑漆漆的荒草庭院。 “吕大公,你莫不是自诩劫富济贫吧?” 草声窸窣,她朗声道:“那你可找错人啦!” 徐覆罗的嗓音从左首兰野的菜田传来,他挣扎着站起身,喊道:“我可欠人一屁股债,找我要钱,你抛媚眼给瞎子看呢!” 院里泛着白霜,半月在天,风涛吹起涟漪。 右首的角落忽然威风一抖,吕师囊笑道:“看你这模样,是一屁股债,还是屁股债?” 他直冲谢皎掠来,笃定她手无缚鸡之力。谢皎扔了小孩,刚要拔刀,徐覆罗猛虎扑食,斜刺里将他撞个仰天大跤,喝道:“你骂人,看我王八拳!” “不知天高地厚!” 吕师囊动怒,立刻翻身。 他一拳挥空,徐覆罗扯臂抡个过肩摔。吕大公百折不挫,拍土起身,气沉丹田,倒拔垂杨柳。摩尼教的人正好下楼,纷纷举灯来照,院外巷道响起了急促行进的脚步声。 双拳难敌四手,活人市井不比水上孤船,见血后患无穷。 谢皎恐怕来者是他的信徒帮众,凛然道:“吕魔头!莫非你真以为,官府对魔王夜斋分毫不知?我今晚就要替天行道!” 瞬息之际,她瞄准吕大公,挥臂一掷,叫道:“看我无敌风火霹雳弹!” 谢皎左手捉小刀,右手捉徐覆罗,拔身飞起,纵步掠出墙头。 吕师囊只觉得一颗炮仗兜头砸下,眼冒金星,乓当丢了垂杨柳。他抬脚要踩火花,左滑右跺,偏偏全是奅而不实的荒草。 管家提灯溜达,下手去荒草中盲摸,不多时凑了过来,委屈道:“大公,你瞧。” 他怀中有个圆溜溜沉甸甸的紫皮大茄子,抱在手里,还真像炮弹一般。 吕师囊瞪大眼,恨得一手劈破紫皮大茄子。 这时,传来叩门声,看门的小儿先迈着小碎步跑来,禀道: “大公,门外是方仲永。他说他奉圣使之命,传信于大公,神君大会将由圣使代行。” …… …… 谢皎指掌冰凉,一连翻出几进院落。 小刀险些滑落,气喘吁吁道:“不要管我!”徐覆罗捉他一起飞,猿形毕露,手掌炽热如火炭。 三人穿蹦跳跃,翻出侧墙,终于落足街巷。 谢皎缓慢探头,便见淡淡的月光下,门前站守一帮大汉。 为首的是个白面书生,口中不住地唤道:“方仲永求见,吕大公,请开大门!” 墙里一声怒吼,徐覆罗陡然低声道:“别跑!” 谢皎回头,锦衣少年扯掉一身戏服,穿草鞋,溜之大吉。 徐覆罗鹞子起落,抓住小刀肩膀,小刀惶急道:“吕魔头打过我,是个狠人,再不跑就晚了!”谢皎追上他道:“你说明白。” “这是男人的事,你少多嘴。” 谢皎听了,左右开弓,啪啪甩他两个白里透红的巴掌。 小刀老实了,垂眉顺眼,她说:“我待你好,就是教你分清对错。我待你不好,就是纵容你为所欲为,直到你死于非命。” 她给巴掌,徐覆罗给甜枣,红脸白脸一唱一和。 他揽过小刀,劝道:“你知道什么人死得最快?恩将仇报,菩萨也看不过去。” 小刀眼窝涌泪,哭道:“你们都是衣冠禽兽,孙大哥,救命啊!” 谢皎和徐覆罗两人对视一眼,大出意料,押他回到夜市。小船一棹,沿河而上,水面灯影幢幢。 “这只丑,给你吃。”她拆开褡裢,“这只俊,留给我自己吃。” 小刀心无所系,谢皎递过一只嘴歪眼斜的羊角蜜瓜,他哼哼不说话。徐覆罗拿了再递,小刀吭哧哼哧地啃了。他满脸瓜籽,叹道:“我傻啊,骗我能吃饱饭,我就身陷狼窟啦。” 三人倚着美人靠,坐在河边,凉风吹落芦花。 谢皎问道:“你不回秀州城,怎么会在江阴流连?” 小刀哽咽说:“我完好无损地送回孙大哥遗骨,反吃一顿好打,新县丞上任,我就被扫地出门。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爹死了,娘跑了,我还能去哪?活一日算一日呗。” “新县丞?”谢皎拧眉,“旧县丞人呢,物呢,磨勘到期么,谁给他定的考状?” 徐覆罗嗔道:“哎呀,半大孩子,他懂什么!”小刀抱他大哭,谢皎说:“意见一致,听你的。不一致,听我的。” 她扳过小刀肩膀,“说!” 小刀慢吞吞道:“佛祖说过,吃人嘴短……” 谢皎道:“佛祖没说过。” 小刀又说:“我饿肚子时,佛祖在耳边念经……” “神了,”徐覆罗起身,“佛祖说得跟你二大爷一样!” 蜜瓜吃得开胃,小刀一筷子缠面,鲸吞一口,去了半碗。 这时,一名彩衣小丫头经过。小刀一根一根,十分文雅地挑面吸食。待她走开,又卷缠一筷子,剩下半碗也就一口没了。 他连喝两碗汤饼,大汗淋漓。汤饼铺子外,有一棵歪脖子树,野狗嗷呜追猫,赶猫上树,狸奴在树梢气得喵喵直叫。 徐覆罗一指猫狗,对谢皎说道:“咱们定个暗号怎么样?” 谢皎眼皮子也不抬,“苟富贵,勿相忘?” “猫惨叫,狗饿昏。” 行菜端来第三碗鸡腿汤饼,小刀赞叹说:“这大鸡腿子肯定好吃。” 他没咬肉,吸溜吃去半碗面,谢皎托腮,哼道:“鸡腿担惊受怕地上当了。” 小刀抹抹嘴说:“新县丞打平江府来,占了孙大哥衙舍,夺了孙大哥姻缘,平白无故攀上朱岳丈。他顿顿去烟雨楼吃饭,半个子也不付,就好像孙大哥从没活过似的。” “平江府,应奉局?”谢皎挑眉,“又是朱勔的人。” 第二十七章 陶朱钱庄 小刀剥开鸡腿骨外的一瓣瓣肉,如同剥花一般。 谢皎盯视碗里饱满的鸡腿花苞,直截了当道:“想不想有个去处?” 他听了,差点打翻碗筷,谢皎望向小刀双眼,劝诱道:“我很喜欢你过目不忘的本事,替我卖命跑腿,我教你立身之计。” 徐覆罗瞄她一眼,小刀疑信参半,连肉也忘了吃,嘀咕道:“你常打人吗?” 谢皎正经道:“不打自己人。” 小刀壮着胆子:“你是好是坏?” 谢皎一噎,他忙道:“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的。” “你多大了?” “十五。” 谢皎斟酌道:“你年纪尚小,没见过笑里藏刀的坏人,比如……比如他。”她指向徐覆罗,后者一脸嫌弃地做出个大笑脸,“也没见过粗鲁强横的好人,比如我。” 小刀低头道:“哦。” 徐覆罗失笑:“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小刀说:“我早认啦,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凡人各怀鬼胎。只要不打我,一切好说。” 谢皎撑案起身,沉沉道:“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去柜台会账,徐覆罗跟去,低声调笑道:“我的大拇指怎么自己竖起来啦?” “我看你是大葱成精,”谢皎没好气,“你就白过来看热闹?” “我来吧我来吧,”他装腔作势,又嘿嘿一笑,“我身无分文,就来看你。” 徐覆罗见她救苦救难一气呵成,心头不免酸楚,滔滔浊世,捞小刀可比捞雅骨容易太多。三人夜宿客店,他领小刀歇在谢皎隔壁,愁肠百结,一夜枯眼。 翌日,谢皎雇下两匹小毛驴,长耳刺了租赁铺的名号,踢踏踢踏走上官道。 一连跑过三座歇马亭,徐覆罗口吐白沫,一头栽下递铺。 驿站的卒子见过谢皎令牌,牵驴去喂米糠和胡萝卜,送上绿豆饮子。一大一小两个不济事的爷们,咕嘟咕嘟喝个干净。 谢皎撩开帷帽,官道来个马递铺兵,溜溜达达下马,进铺子吃饭。担柴汉子坐在界碑牌堠一旁,麻巾吸过汗,朝里一望再望,又饥又渴地扛柴垛走了。 她朝卒子道:“你在这当差,见过八百里急脚递么?” 卒子说笑:“那可值当?江南腹地,都能有八百里急脚递,莫非是日本打过来了不成!” 谢皎冷眼不动,卒子老实道:“御前文字,没下过江南。” “花石纲呢,往南往北?” 卒子恭敬道:“往南,先聚到平江府,应奉局精挑细选,才好供呈圣上。” “意料之中。” 谢皎放下帷帘,腾身骑驴。日头西斜,徐覆罗叫苦不迭。三人沿着五泄水,又走完一夜,天亮时望见无锡大城。小刀两眼鳏鳏,眼见她跳下驴子,健步如飞,再歪头一瞧,徐覆罗困得涎水直流。 城外翠谷幽崖,进了门楼。 河道边,有三三两两的浣布女人用木杵捣衣,发髻乌亮如漆。 谢皎神清气爽,伸手摘了路边的林檎果吃,又投一个砸去徐覆罗的脑门。他张大嘴打呵欠,气吞河海,仿佛下巴脱臼。 …… …… “苏黄米蔡,蔡是哪个?” 吴郡诗书传家,两个小儿沿街诵读早课。一人发问,另一人挠头道:“我不记得,想必蔡是凑数的吧。” “一手五指,该凑五啊!” 孩童迷惑不解,谢皎牵驴走上前去,问道:“小娃娃,这附近有没有租赁牲畜的铺子?”孩童朝南大街学宫一指,奶声奶气道:“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谢皎刚望见一处澄碧的泮池,疲驴长耳摆动,踢踏踢踏往那儿走了。 三人风尘仆仆,越过了野水小桥,果见一副牌匾上书“太瘦馆”三个大字。 杨柳长庭下,一圈的走骡驴子垂头饮涧,鲜见北方那种毛皮油亮的烈马。二驴拱门,脖颈铃串儿丁零当啷的响。 馆主应声而出,还了押金,谢皎掂量道:“老马识途,没想到驴子也能。” “富游四海,贫恋家乡嘛。”馆主搭话。 谢皎不以为意,又道:“城中当铺在哪儿?” 她有意没提陶朱钱庄,馆主连说带比划:“近得很,你往右拐,常有旅人典当盘缠。这条街都是明花团的铺子,你找陶朱钱庄也是一样。” 马童泼水,用力清刷驴皮,徐覆罗拿胡萝卜逗它,讶异道:“一整条街的地皮?” 馆主摊手道:“实不相瞒,本馆也是。” 云影参差,胭脂铺子前的小女儿对镜搽雪粉。她手中的铜镜一晃,照到了一块金漆匾额,赫然是“陶朱钱庄”四个大字。 谢皎举步进门,四周一时之间无处下脚。伙计忙进忙出,她随手拽住一人,问道:“劳驾,今日还做生意吗?” “生意?”那伙计一拍脑袋,“要得要得,客官往里走。我们小掌柜今日大驾巡铺,不耽误做生意的呀。” 三人眼见他匆匆出门,大道沿途,摆满粲粲鲜花。偶有秋树也鲜绿非常,青石板光可鉴人。小刀欣羡道:“哇,大红绸子高高挂,丝管队都备上啦。” 流苏叠叠,谢皎和徐覆罗径直撩帘往里走,小刀连忙跟进。 待到大堂之中,木栅栏后的柜台边,守着一个女账房,算盘敲得正响。 纲船冲滩前,谢皎掘地三尺,果然找回两张十贯的钱引。算上绿甸子,还赚许多,只对徐覆罗绝口不提。她递上票子,女账房明察秋毫,翻覆检视赤印和花押。 徐覆罗道:“敢问娘子,用交子票换钱的人多吗?” 女账房瞟他一眼,“官交子吃你折价,明花团却不会吃,我们不乱发。” 谢皎心想:“你不乱发交子票,确保足值,那官府的交子务不就成了吃空饷的么?” 这时,有个黄袍的胖头陀,左一步,右一步,大摇大摆,像那戏台老将,拿度牒来换银钱。 栅栏后走出黑衣老郎,他正了正冠,伸手接过度牒,笑吟吟道:“客官估价多少?” 胖头陀比个“八”:“八百贯!” 狮子大开口,女账房蹙眉一望,老郎斟酌道:“头陀可知,惠素方丈特意提点过,杭州文殊院的度牒不能卖太贵?” 胖头陀怒道:“岂有此理!女算盘,你给老子换!” 她接过度牒,眨了眨眼,瞧出折缝里的血迹印子,摇头拒绝道:“活圣人在文殊院有长生牌位,我可没那天大的面子。师父,你看这张钱引,像不像益州旧式?” 黑衣老郎伸长脖子,女账房一递,谢皎怔道:“莫非是假?” 女账房只说:“明花团不进川蜀,此地接壤段氏大理和吐蕃诸部,日子不甚太平。” 徐覆罗使个眼色,朝她搓手指,谢皎也同时想道:“生意大了,铜铁外流,还有资敌之嫌。” 第二十八章 你笑起来像只鹅 “是真的钱引交子,不过年岁老了些。” 黑衣老郎手指点了两点,耳提面命道:“再早一百年的时候,王小波和李顺在青城山起义,号称均贫富,建立大蜀。打那之后,朝廷大减巴蜀供税。‘蠲’免的‘蠲’字怎样写?一个‘益’,一个‘蜀’。香理,你没进庄前,南团主试过入蜀,只是西南错综复杂,最终铩羽而归。” 女账房点头,他朝谢皎和蔼一笑,“小娘子,票子不假,你从何处所得啊?” 谢皎煞有介事,“一个卖药的老婆婆,她自称药人谷出身。家父新丧时,下人清出一只大理陶罐,恰巧婆婆见了,便要重金买去。我想白送,为父忝积阴骘,她硬是拿钱羞辱我!” 老郎颔首,授意道:“不错,约莫是这个时岁,给她换了吧。” 香理照行不误。 这张交子票久不流通,实则毛透,但它保存奇佳,尚有宋初十六富商担保的押迹。老郎顺势就想收为古藏,逢年过节,也好献宝于南充华。 谢皎记事起,从没摸过交子票,道行哪够丑婆婆瞧的。 她正喜上眉梢,胖头陀肥头大耳,一拳擂得栅栏簌簌落灰。他拔高声音道:“老货,你敢贱买度牒!” 黑衣老郎脸色不快,面斥不雅,叫来两名庄丁。 胖头陀审时度势:“度牒还我!狗眼瞧人低,老子也有钱引!” 他啪的一声,甩下一张轻飘飘的交子票。钱庄外头涌起一阵敲锣打鼓的动静,显是小掌柜到了,这时堂内跑进一个蛾眉小厮,吆喝道:“南小掌柜在街上撒钱呢,有没有人管啊!” 黑衣老郎勒令道:“徒儿,你看着办。” 他端正衣冠,随即出门迎见南家的嫡系后人。两名庄丁镇守大堂,心也早飞出庄外。 度牒搁置台前,香理接过钱细瞧,颔首道:“这张倒是真的,客官稍等,我叫人进仓取钱。” 小厮雪肤花貌,唇色如红膏,十五六的年纪蹦跶过来,徐覆罗不由多看两眼。 胖头陀雄心大起,拍胸脯吹嘘:“那能有假?听了我的佛法,耗子追着猫打!” “客官被亲人算计过么?”香理语气平淡,“我被算计得头破血流,做工还债。人嘴两张皮,谁说话,都没有钱真。” 胖头陀一阵风似的,从她手里夺回交子票,香理微愕,正色道:“到底换是不换?” 谢皎一瞄,眼见他攥着纸票,在袖口处一抽,把式极快。 胖头陀骂骂咧咧:“他奶奶的,大爷上门换钱,反被当成孙子对待!” 他掷了纸票,似在施舍嗟来之食。 香理心说丑人多作怪,喊了仓房伙计。徐覆罗一言不发,陡地抓起头陀手腕。对方心头一突,三抽两抽,腾不出手,咆哮道:“怎么,儿子还想打爹!” 谢皎忽道:“这位账房,换来假的钱引,会扣你多少工钱?” 小厮扬声道:“钱引一向是大数目,按明花团规矩,打两倍起扣,犯过三次永不雇用!” 小刀见她天真烂漫,生得俏丽,实在不像个吃人打骂的窝囊小厮,心里先畏三分。伙计送出谢皎的银钱,香理先交付谢皎,随即拧起眉峰,照鉴头陀丢下的纸票。 小厮跳近柜台,伸手进栅栏,豆腐手指频频点案,催促道:“哎呀,你用火烧了,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么?” 胖头陀摔开徐覆罗,要甩她巴掌,衣袖里又飘出一张交子票。 谢皎一把提起小厮,三旋立定,女账房拾起飘进栅栏的钱引,点了一支蜡烛。真钱假钱全部失手,头陀摇得栅栏格格震颤。庄丁冲进堂来,架起闹事之人,拦不住他嘴里屁滚尿流。 蜡烛轻烘,一张交子微黄,一张交子浮出振翅欲飞的青鸟。 小厮得意极了,“我用葱汁画的,好看吧?” …… …… 前夜雷暴轰山,胖头陀夜宿荒庙之际,先杀陵下避雨的文殊院行脚僧。他夺了度牒,又杀两个沉湎印钱,不知死期将至的灶户盐民。 假僧人下山就找钱庄,一张真的,一沓假的,小当铺不给换,这才闯进陶朱钱庄行骗。眼下庄丁已将头陀五花大绑,押出钱庄报官。 黑衣老郎率人蜂拥迎轿,打帘一瞧,却是丫鬟乔装打扮成的小掌柜。当时明白中计,急脚赶回。 他哭笑不得道:“柯儿,小掌柜,这是闹的哪一出?你在无锡铺子出事,我韦巨典今夜就能从明花团除名!” 南柯高翘二郎腿,摘下方巾帽,露出女儿秀发。富贵女儿打扮的丫鬟,则压低了青釉瓜棱壶,为在座者添茶三杯。 她蛮不在乎,一口喝尽,扇风道:“韦叔叔,近日市面上,假交子横行猖狂,叫你们彻查,总也查不清头绪。我微服私行乐在其中,你们又怕什么?” 韦巨典直言不讳:“小掌柜,这桩事,乃是令兄南波万在查。” 南柯眉头一皱,摆手道:“算了,传令下去,只要烘出花鸟鱼虫,统统都是真钱。我拿葱汁画的大作,假钱可没这等福气!” 香理疑惑道:“这样岂不是要烧毁许多交子?” 南柯气哼哼道:“千金散尽还复来,我明花团的声誉可是千金难买!交子毁了再造就是,烧的是纸,又没烧金子。我看还有谁胆大包天,欺世盗名,空手套白狼!” 香理斟酌道:“小掌柜,恕我直言,你画了符号,多此一举,反倒更像假的交子票。” 南柯瞪圆了眼,“那你说,真真假假的到底怎么分?” 香理想了一想,“我一时想不出好法子,但小的斗胆建言,自印交子票,终究缺少名分。东家见人做假,很是恼怒,岂不知明花团的交引看在朝廷眼里,或许也是儿戏一般胡闹的假货呢?还是将它尽数收回来为好,以免越俎代庖,招致祸端。” 韦巨典对徒儿的表现很满意,“算啦,下次再议。” 南柯放下方巾帽,左顾右盼,奇道:“方才帮我的人呢,不留下吃一顿饭就放走啦?传出去叫人说我小气!” 红尘街市买瓜卖李,河道清浪粼粼,青巾嫂嫂一口吴越软语,怀抱铜瓶取水。 谢皎惦记头陀的把式,在指掌间,来回耍玩驿站的令牌。她塞进袖口,臂肘一提,令牌总也甩不到指尖。 徐覆罗拍她肩膀,接牌一藏,又一挥,指尖干净利落地夹住了令牌。 “一定是我没玩过牌九!”谢皎恍悟。 小刀忧愤道:“贪小便宜吃大亏,小钱到手,还不够填大窟窿。十个赌鬼,九个家破人亡,千万别学我爹。” “嘿,”徐覆罗听得新鲜,“还剩一个赌鬼呢?” 小刀一本正经道:“还剩一个好色,断了气就是色鬼。” 徐覆罗嘎嘎大笑,嫌他少年老成,谢皎呔道:“你笑起来像只鹅。” “刚才你干嘛不拔刀?吓人也好,省得我给那骗子白摔一跤。”他话锋一转。 谢皎哼道:“你懂什么?牛刀宜自爱,不杀无名之辈。” 天上白云城,白得反光,好似成群牛羊。 她按图索骥,找到皇城司设在无锡城的鸽舍,正隐藏在码头附近的偏僻角落。一只白鸽绕舍旋落,谢皎左右一觑,上前捉鸽,拔开鸽脚的信筒。 她展开信条,上书“太湖一芥舟,神君俱遨游”,落款花押是一枚小小的琴形印鉴。 谢皎微微露出笑意,撕碎字条,就在这时,忽听背后徐覆罗一声大叫。 第二十九章 胭脂猛虎 她猛回过头,小刀扯住怀里的缠袋,徐覆罗一拳捣向贼人小腹。 黄袍一荡,贼人后退三丈,竟是方才被押去报官的胖头陀。 他既在此衅事,想也知道没报成官。小刀将装了银钱的缠袋咻的一扔,谢皎稳稳接过,绑在胸前。 头陀见她朱唇粉面,开口就喷下三路,徐覆罗怒从心起,喝道:“你有病么?” “心都烂透了,”头陀坏得明白,“还在乎治不治病!” 两人拳脚相交,很快打上一旁的流水小桥。 徐覆罗举拳奋击,头陀闪避,使一招扫堂腿。河道里,一只乌篷船摇桨,欸乃朝这驶来,徐覆罗腾空一跃,噗咚砸在船篷顶。 艄公一惊,举船桨去戳他,徐覆罗正要纵身飞起,却见船篷里跌出一个绑口缠手的女娃娃。 “小鱼!”小刀大惊失色。 女娃娃闻声转头,挨了艄公一踢。 小刀奔随两步就要跳河,谢皎当即按肩,问道:“人牙子?”小刀暴怒,狠狠搡她一把,立刻挨了谢皎下意识的一甩。 他爬起来,低声道:“你别管我,就算你本事通天,我也全都不要学了。” 小刀扑通跳下河里,追溯水迹,一力游向小鱼。艄公的木桨挥得虎虎生风,徐覆罗扑腾翅膀,左右横跳。头陀嘿嘿大笑,弯腰抢他肩头的包袱。 此处靠近城郊船坞,鲜有巡铺的兵士,水网纵横,大是不易截留。 谢皎眼目不移,快步飞行,她飕的登桥,一脚踹上头陀屁股。徐覆罗被他当头一扑,躲不及躲,搂着艄公就要下水做落汤鸡。 “凿船!”谢皎高声道。 小刀仰头,天日明晃晃,凭空飞下一把匕首。 他精神大振,扬臂接个正着,船舱里陡然伸出一只竹竿。竿头鱼钩咬了衣襟,倏地钓他上船。 牙婆子夺过匕首,钳小鸡似的绑了小刀,咕咚扔进船舱,小鱼紧紧抓住他的手。 “老头子,忒不顶用!”牙婆子怒骂。 艄公骂道:“不要紧!” 他扎稳下盘,横臂一抡,徐覆罗嘭通落水。头陀跌坐甲板,尾骨欲裂,惊喜道:“莺姐儿?” 莺婆见是老情人,咧嘴笑道:“贺二弟!” 贺头陀纳头便拜,“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有桩好生意,想请莺婆鹗公贤夫妇,送小弟去太湖一趟!” 贼成窝了,恶人快桨翻波。这时,街上寻来两个明花团庄丁,应小掌柜之命,延请谢皎徐覆罗回去吃饭。 谢皎紧追乌篷船,前方十五六丈之外,有棵大腿粗的红叶乌桕树。 她眼前一亮,足不沾地飞掠过去。徐覆罗呛水上岸,一瘸一拐,挥臂朝庄丁大喊:“救命!” 庄丁们溜溜达达,徐覆罗火烧嘴皮子:“人牙子,丧尽天良,别叫他跑了!” 谢皎猛踹一脚乌桕树,枝叶哗哗作响。她拔刀一砍,咔嚓一声,树干缓缓倒向河对岸,轰然截断水路。 徐覆罗大喜,拉人就走,庄丁兄弟纹丝不动,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分明在抢包袱,是不是同伙分赃不均?方才一唱一和,一忠一奸,是骗钱的老把戏吧!” 他愕然难言,谢皎厉喝:“快啊!” 徐覆罗束手无策,狠跺一脚,拔足奔向河边。 乌篷船亟将撞树横摆,谢皎足踏树干,她站在河上,一动不动,持刀拦路。 “哗啦啦……” 船身蓦地里甩尾,拐进了芦苇遮掩的小道。 她立即应变,削枝投水,足尖借力在水面上轻轻疾点。 徐覆罗一呆,就见那条小船游进了运河,混入重重帆影,从人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谢皎没处借力,鹞子回头,折返乌桕树。 石火电光间,终究追之不及。 …… …… 烈日当空,她横坐在乌桕树,嘴唇起皮发干。 庄丁自去不提,徐覆罗递过酒葫芦,谢皎无声摇头。 他痛饮一大口,四条脚垂放,水纹清了又浊,浊了又清。 野鹅浮绿水,振翅飞跃横倒的乌桕树,扑过两人中间,嘎嘎走了。 她刚想开口,嘴皮却粘得死紧,探手拿过葫芦,抿了一口。 “但逢宿敌,我愿死决胜败,”谢皎茫然叹息,捻起鹅羽,吹向粼粼的河面,“可惜生平所遇,似乎只有无耻之徒,唯独名将才能棋逢对手。” “清渠还得仰赖活水源呢,”徐覆罗按合木塞,晃了晃葫芦,“无耻之徒多如牛毛,大罗金仙也杀不完,向来不是穷尽人力的事。你势单力薄,光赖自个儿有什么用?我就从不揽罪,自讨苦吃!” 她遽然仰卧于树,浮身江湖之上,仰见无限白云,幽幽感慨道:“人各有命,悲喜不通。遇了劫,险象环生。遇不上,毕生坦平。你在亮处,见此岸乌漆一片,好像是泡影。我在暗处,见彼岸明灯一盏,也像是梦幻。” “又钻牛角尖,”徐覆罗哼的一声,“脖子都给我气粗了!” 谢皎屈膝起身,心田坦然,平和道:“我只不过如实道来,你眼里的假和我眼里的假,没一个是假。最起码你有名将之路可走,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她弯腿一压,腾的冲飞上岸,树干隐隐有细微的断裂声。 徐覆罗手忙脚乱,三两步奔岸,就听见了身后团团枝叶轰然坍圮。 他拍打衣襟的水珠,追上谢皎,叹道:“缘分浅,帮不了,那有什么法子?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去吧。” 谢皎淡淡一笑,无意远瞥,鸽舍旁边站着提篓老叟,慢悠悠往食槽里倒下豌豆杂粮。 皇城司的信脉便是如此鼓动,她颇以为奇,这些血脉蔓延四海,或许真比官道驿站里的闲兵可靠得多。 …… …… 两人进了茶楼面馆,徐覆罗提壶倒水,冲洗碗筷,谢皎剥食一串饱满的鲜龙眼。 左近三三两两,坐着江湖子弟,谈论天下奇闻异事。他听得津津有味,插话道:“东海真有夜叉鬼么?” 那中年汉子抱拳道:“杭州太平镖局!” 徐覆罗忙回礼,“华山派扫院弟子。” “怪不得你问,原是出自中原华山门下,兄弟打小就没出过海吧?” “老兄说笑,旱鸭子出海,岂不是自寻死路?” 一桌大笑,镖师又道:“就说是暮春那夜,船底漏了,两个舟师下水补船。当时靠近雾海,东极宫的偈子,在座诸位总该听过吧?” “地上天宫,海中浮屠!”一名商贾应和。 “鲤鱼群飞,三峰流雾!”一名闲汉接嘴。 镖师一拍大腿,“雾还没散完,暴风骤起,巨浪如山,老子真就亲眼所见,赤鲤鱼泼剌剌地飞上天去!” “当真?”徐覆罗故作疑色。 镖师绘声绘色道:“方圆几里只有这一艘船,四周哪是海水?泼天盖地的黑漆啊!我赶紧拽动缆绳,谁知咣当摔在甲板,舟师那头空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瞧见,人早没啦。老镖师代代相传,海中浮屠要收人头香火。我单怕它两个不够吃,下一个献头,谁能担保不是老子的头?” 他偷觑周围反应,一惊一乍拍案,“突然!” 谢皎一个不慎,白生生的龙眼肉刚剥好,骨溜溜滚落地面。 她怒瞪镖师,镖师盛气凌人道:“老子看见盘古一般大的夜叉,黑压压地瞪我,直立在天地之间!” 徐覆罗头皮发麻,寒毛奓起。 老镖师辞如滚珠蹦豆,一气呵成道:“当夜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船身摇晃不休,如在沸汤穿行。我手下十几个小镖师,齐齐把臂成围,要死一起死。 “我还当活不成了,谁知船主箭步拽着小妾头发,把她扔下海里。就在这时,风平浪落,没一盏茶的功夫,月光照耀银海。 “夜叉额头宝珠生辉,佛光万顷。我这才看清了,那是一尊白玉石所铸的菩萨像,竟有小山一般高!” 周遭啧啧称奇,谢皎冷嗤,行菜端呈两碗龙须细面,小声说:“客官,一斤酒,一斗鱼,斗是二斤半。你要的酒烧鱼,烦请再等一等。” 谢皎略一挥手,行菜退下,就听闲汉急道:“佛像是俊是丑?” “海底有机关,老子又没仙籍,上不去雾岛三峰,”老镖师剔牙瞟他,“东极宫号称‘小蓬莱’,胭脂猛虎,岂是人人能见?” “好俊的诨号,”谢皎挑眉,嚼着龙眼问道,“敢问猛虎大名?” 第三十章 杀手都请好了 四下的神情汲汲若渴,老镖师响亮道:“胭脂猛虎,尔朱殷!” 谢皎发怔不语,心说:“我也少个亮堂堂的诨号行走四海。” 一旁的闲汉开口道:“我二叔可说过,那佛像,正是摹照尔朱殷宫主的样貌所刻。” “呔!”老镖师信誓旦旦,“你二叔瞎说,海中浮屠刻山为佛像,指引往来船只,早有一百多年啦。她才几岁,难道还能长生不老?” 闲汉笃定道:“你铁定记错了。” 行菜端来酒烧鱼,徐覆罗无心再听异闻,扇风嗅道:“这汤汁好吃,蘸着鞋拽把儿都好吃。” 谢皎忽道:“杭州镖局还接海上的生意吗,是要押往哪里去?” “啧,妇人家没见识,”老镖师掰数手指头,“毛罗岛,耽罗岛,值嘉岛,博多湾,天大海阔,哪里去不得?” 他所说地名皆是海外港湾,谢皎貌似不经意,又好奇道:“押的什么货?” 老镖师眼珠一转,自夸道:“什么赚钱,就押什么。朝廷使者傅墨卿,出使高丽,值此美差一夜暴富,难道是我哄你!” 徐覆罗使筷子敲碗,嚷道:“你碗里的面都坨了!” 谢皎莞尔解释:“小女有位远房哥哥,房舍全部典当,一门心思去做海商生意。他总不肯说给我听,叫师傅见笑。” 老镖师见她少艾颜色,多嘴道:“富贵险中求,这等生意变数太大,仰仗老天爷吃饭。小娘子,他若败了,万勿接济,趁早一刀两断。发财没你的份,当心他鸠夺鹊巢,掏空小娘子家底还债!” “多谢。” 她轻轻颔首,执筷小口吃面。午后,过不多时,那桌太平镖局的镖师们也都结账出门去了。徐覆罗忽道:“你变了。” 谢皎抬头,吸溜吃进一口。 他拿着箸尖指点,“你方才眼里含情脉脉,待到他们走了,五官一时冷下来。” 谢皎咽面,“一时自在下来。” 徐覆罗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你看,这一口就真没谦虚。” 谢皎放下筷子,“应当,我喜脉将近,胃口大开。” “不吃了?再吃一口。” “吃饱了。” 她一边说,一边拾起筷子,徐覆罗念念有词:“你才说你饱了。” 这时,邻桌的老婆婆慢声道:“小朋友是哪里人?” 谢皎信口道:“京东路人。” 婆婆哦道:“穷乡僻壤呀,有鱼虾吃么?” 谢皎乐道:“吃不起,大大的吃不起。” 她丈夫嗔怪道:“小茹婆婆,你怎么这个样子哦。”两人转过头去,一对雪白的后脑勺。 徐覆罗在桌下轻碰谢皎一脚,小声道:“不对呀,你不是说,京东两路去年的供钱,只在江南之后么?” 她低哂道:“吴越自古繁华,莫说江左心高,江右穷人家还要一争高下,排个三六九等。我讲究实在,总归一同养国济民,江南出大头,嘴上便宜,占也无妨。” 老夫妇结账,相携而去,桌上一对摆放整齐的空碗筷。 离开前,小茹婆婆恳切道:“龙须凉面拌一拌呀,料子藏在碗底,拌了才好吃。” 谢皎笑吟吟道:“好,我拌。” 她想:“我要是也有个亲婆婆就好了。” …… …… 车马如流,两人出了面馆,徐覆罗拍了拍肚皮,伸个好懒腰。 谢皎寻思着再搭一程运河客舫,明日傍晚就能抵达苏州。此时,打东南街角,倏地抬出一架青轿,两名抬轿的魁梧大汉步履如飞。 她旋步闪避,轿帘飞起,轿中探出一双明亮的俊目。 那青年纹丝不动,气度沉稳如水,坦然望向她,也像旧识,也像陌路,如同神龛中却人千里的慈悲佛。双方打个照面,不以为意,很快便分道扬镳,街面青砖一地晴叶。 谢皎走出两步,顿足不移,托下巴深思,猛地回头扫一眼,青轿早无痕迹。 “怎么,”徐覆罗酸溜溜的,“一见钟情?” 她想了又想,摇头道:“有诈。” 谢皎从方便袋里拿出一副书册,徐覆罗接过一看,她道:“皇城司给的赵别盈像,跟方才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眼下无痣。” “那还不快追!” 徐覆罗大吃一惊,扯她手臂便跑。两人分头穿行在街巷,又找了一盏茶功夫,谢皎瞥见轿夫如电的身影,恰好徐覆罗也追了过来。 他们躲在石狮子背后,就见那顶淡青轿子,停在陶朱钱庄的大门口。帘子撩开,走下来一位芝兰公子。 韦巨典出门恭迎,竟显出几分手足失措的意外。 他喧和两句,一路不住地点头,躬请非亲非故的贵客登入佛堂。 谢皎和徐覆罗潜行墙下,钱庄后头正对着一汪平塘,素日只有猫狗耍闹。两人先后翻上屋瓦,蹑足飘过三进安静小院,终于隐约听到葡萄藤下,庄丁发牢骚的忿言忿语。 她指了指正下方,徐覆罗极轻地伸出三指,稳稳扣起一片黑瓦。 佛堂内,只有韦巨典和那位公子哥。 谢皎俯耳倾听,就听韦巨典毕恭毕敬道:“南柯日后势必要独承家业,她那草包哥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不足为惧。” “人尽皆知的事,毫无价值。”那公子说,“不过,让毫无价值的事变得人尽皆知,却有那么一丝价值。” 韦巨典踌躇道:“铸钱司拿不出新钱,运河道的纲船已是夤夜难行。小的听说,近来丢了好几船钱纲,押纲官尸骨无存。韩卢查到,阴沙也有一桩沉船案子,夜长梦多,端怕这帮江湖水手揭篙而起。” “去年新铸铜钱三百万贯,这也不够?” “缺口奇大,匀到刀口,自然也不够。” 公子沉吟:“扒古冢,化铜佛,开铜矿,雇冶户,来不来得及再增铸一回?” 韦巨典叹道:“娲皇也难有这等神通……国朝通行的铜钱,不在于谁发,而在于谁认。四海度支不同,就算一国的铜矿再多,也不足以敷上四海之缺啊。” 公子幽幽冷笑道:“监司拿不出花石纲工钱,原来并不是说谎话,我还当他们是为了给应奉局找茬。” 房顶屋脊后,谢皎朝他一摊手,徐覆罗一怔,也朝她摊手。 公子又道:“杀手都请好了?” 谢皎和徐覆罗肃然相视,不约而同,屏息拱下头颅,各瞄一只眼。 韦巨典一声闷笑,禀道:“小的悬榜两百贯,请了五名杀手。” “哦?”公子长吟,“三个和尚没水吃,五人平分两百贯,还能卖一样的力气么?” 韦巨典拱手道:“第一个杀手,小的许诺一百贯。第二个杀手,小的许诺五十贯。以此类推,最没本事的杀手只得十贯。小的以为,招式狗牙参差,才不致惹人起疑,酷肖江湖挑衅。如果都是绝顶高手围剿太湖神君大会,其间用意,岂不昭然若揭?” “你做得很好,”公子点头,“赵别盈也该称心如意了。” 她心里一沉,徐覆罗捋袖就要硬闯,谢皎忙拉住他。 这时,佛堂前院传来一阵狗吠,庄丁喝道:“什么人!” 南柯牢牢拽着一条勒绳儿,任由獒犬在院里左冲右撞,她横眉叫道:“什么人?你祖宗!我这条西域烈狗的鼻子比你还灵,韦叔叔又藏什么好东西啦?” 吱呀一声,佛堂大门拉开,韦巨典笑呵呵迎道:“礼佛也要跟来,这狗儿是吃香灰的么?” 公子毫不在意,坐下玫瑰椅,取茶撇盏,蓦地里朝上一望,盈盈水面荡着一隙泄露的天光。 谢皎翻身下房,踮脚跑得又轻又快,徐覆罗蹲在墙头展臂一拉,呼的将她提出庄外。 她低声道:“皇城司给的画像是他,郑子虚给的又是另一张脸,两者必有一假!” “除了沈焕沈总钤,”徐覆罗头也不回,“还有谁对你我行踪了若指掌?” 她蹙眉道:“我每到一处信点,行迹都由飞鸽传书报回杭州,按理不会走漏风声。难道是郑子虚向应奉局出卖你我,还是两浙分司有内鬼?方才那人,莫非是乔装打扮的诱饵?” “你跑这么快干嘛,上赶着投胎?” “呸,我怕狗啊!” 两人前后大步流星,奔出一里地,同时刹停步伐,气喘吁吁地弯腰换气。 “这好办,”他见谢皎犹疑未定,从怀里摸出一枚宣和通宝,“问老天爷,正面去太湖,背面回钱庄,把他绑走严刑拷打。” 谢皎气息未定,拍了拍胸脯,一手示意请问。 徐覆罗拇指扣顶铜钱,当一声翻飞在半空。 他一把抓进拳头,摊开掌心,铜钱出张,果然正面朝上。 谢皎啪的搓个清脆响指,长吁一口气,微笑道:“正合我意。走吧,找船。” 她率先去寻津渡,徐覆罗使指甲盖一拨,掌中铜钱翻面,依旧是“宣和通宝”四个字。 他收了两枚背面粘在一起的铜钱,笑嘻嘻地追上前去,无忧无虑地嚷道:“牌九,牌九,吃肉喝酒!” 第三十一章 赴会 将晚时分,天西紫云缓移,水光田垄尽染了一层浓郁的暮色。 两人下船后,叮咣一顿折腾,嘚嘚儿的沿苏州道,骑驴去太湖。抵达西华乡后,就还了坐骑给驴马铺子。 徐覆罗亦步亦趋,跟在谢皎身后。她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须发如游丝。他使指尖一捉,就捉个空。 谢皎驻足野陌,回过头瞧他,瞳仁映光一片赤金。 她左手掂量那块神君令,狗尾草叼在嘴角抖索,问道:“走不动,又饿了?” “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饿得慌。” “横着长?” “西华乡,鬼打墙。”徐覆罗瘪嘴,左右顿足,松快脚底板,“你说傍晚就有饭吃,天快黑了,驴都回家去啦,我还没寻到落脚之处!” 谢皎吐了狗尾草梗,笑道:“这不正好?露宿荒郊,幕天席地,子夜大仙请你做客。食虹丹,饮月露,你也做个乌衣国的上门驸马。” 他半信半疑道:“你别拿黄大仙哄我啊?” 她嗯了一声,促狭道:“白大仙九尾,黄大仙一尾。推杯换盏之际,你掀开对方袍角,一视便知喽。” 徐覆罗追上谢皎,“白大仙请客,真能给我白吃一顿?” “你给人白困一觉,皆大欢喜,两清。” 徐覆罗一拍大腿,叫道:“果不其然,馋我这浩浩阳气。” 他顿时很以为穷困潦倒,毕竟自己一无所有,未做正差,先欠大钱。只好慎之又慎,除了吃睡二事决口不提其他。 谢皎见他脸颊桃红,神游狐舍,催道:“还不快走,真想给人拐了去,榨干肚子里的功德浆?” 他扬臂西指,又摸向如蒸的脸颊,道貌岸然自证:“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日醉西天,太湖一镜金红,其所指向波光搅散,火里游鱼啵的跃水而出。 远处的芦苇传来人言人语,叫一声“好赤鲤”。 谢皎立刻握压刀柄,伏身速速趋前,窥望十几丈外,那滩边渡口的情形。 …… …… 那渡口合下正聚集了十几名女子,她们谈笑自若,一应的素绢罗衫。 独有一名花髻女子越众而出,左胯佩刀等待上船。 艄公水夫则着绿衣短打,为首一名眉目疏朗的男子跃下船梢,率先抱拳礼待,叫道:“兰芽,好久不见,听说你成亲去了?” 彩女如影,哄然大笑,一个双螺小娘子起哄道:“兰姊真成亲,也没见却老三来喝喜酒啊!” 却踏枝奔步急止,张口又难辩,这回轮到身后两名绿衣郎开怀大笑。 花髻女子赧然,稍一回身,示意众人莫闹。 她复朝前道:“却三哥,暌违了。灵犀谷十七人,请借一程,同往神君大会。” “正是,正是,”他当即一拍脑袋,借势下了坡,“怎么不见抱雪长老?” “三哥放心,长老别有小事,不耽搁大会重任。小青螺迫不及待,我先带人来见世面。” 双螺小娘子冲他道:“灵犀谷路远,明日就开大会,咱们是不是最晚的一拨船?” 却踏枝打趣道:“是啊,我没见到小青螺,却见一只小乌龟,女大十八变,还长角啦。” 渡口笑闹不休,谢皎依稀听得几句,笃定这是开往神君大会的太湖船。 风吹荻花,落得一身白。 她犹自向前倾耳,脑后刺然一疼。徐覆罗潜藏左近,一心二用,就见谢皎猛地扭过头来。她用力摸娑后脑勺,荻花忽旋,怒目炯炯。 他做贼心虚,捻起一根白丝,呼的吹走,支支吾吾道:“白头发,拔了好,不拔少白头。” 谢皎迟迟没言语,骤伸一脚,正好踢中徐覆罗的胸口,直将人骨碌碌地踹下太湖荻花坡。 灵犀谷的众女子本已陆续登船,岸边只剩下小青螺,追咬却踏枝。 坡上,杀猪一般的叫喊声,滚滚逼近。 兰芽脚尖一点,纵步掠出晃荡的船身。她腰畔摘刀,倏地投给小青螺。 徐覆罗滚停在两丈开外,笨手笨脚起身时,荻花满鬓,活像个白毛猢狲。 小青螺如鱼跃起,抢得刀来,斜刺里猛掷出手。弯刀咻咻飞旋,徐覆罗来不及闪躲,猛朝后仰,刀刃贴面削荻即走。他四仰八叉,摔落在地,肚里咕一声长鸣。 “大姐饶命,误会一场,”徐覆罗举手自保,懊悔不已,气急哀嚎道,“哎哟,我好冤枉啊!” 小青螺箭步上前,伸手抓散他满面的芦荻,嘻嘻一笑,扬头朝船上叫道:“快来看,俊的,谁要?” 她初出茅庐,戒心不足,全不顾背后空门大开。 没等姊妹回应,小青螺就给却踏枝一把捞起扔出去,腾地飞回兰芽怀里。 “在下百丈宗却踏枝,阁下何故窃藏暗处,行宵小伎俩!” 却踏枝心有余悸,唯恐他方才暗下杀手。这时,忽听闻荻花坡上有个声音,气定神闲分退芦浪,语传诸人耳畔。 “久闻大名,请借一程,共赴神君大会。” 顷刻,便见一名十七八许的背刀女子,火里游鱼化了人形,风吹红鳞衣,展臂踏浪而下。 她扬臂一挥,劲风直逼眼梢。 右护法却踏枝横手一挡,稳稳接住一枚百丈宗掌刻的金竹令牌。上镌赤鲤一尾,正是神君大会的登岛凭证,神君令。 …… …… 神君大会本是四方水路的祭龙香会,真龙天子以龙为符,民间便不宜僭刻真龙。特选赤鲤代替,跃了龙门,一样是龙。 吴船破镜,青鸟掠水捉影。说话间,驶向湖中的洞庭西山。 徐覆罗盘踞船尾,股下压坐一根闲置的竹篙,闲人闲手,撩拨湖水。 谢皎抱持双肩,背对背站在另一旁。 小青螺心底好奇,正大光明打量这两人,俊男子腹中的雷鸣声清晰可闻。 徐覆罗誓与谢皎老死不相往来,却因灵犀谷少女的旁观,生出几分难为情。 夕阳将坠,衬得人面愈酡。 这时,却踏枝也在暗中察看。谢皎清健挺秀,虽背一把老布所缠的旧刀,但却肩舒背直,一眼便知,非是庸常俗辈。 “却三哥,这二人不报名号,如何只凭神君令就能登船?” 兰芽遮口私语,“若是江湖宵小,岂不给大会添乱?” 却踏枝低声道:“贤妹有所不知,此番盛会,东极宫缺席。解天饷少了人头,香火钱恐怕不敷开支。邵护法我二哥愁破眉头,无奈之下,多刻令牌三十副,广布大江南北。若有那倾心结交名公巨侠的生面孔,愿意解囊入岛,大家做个朋友,倒也皆大欢喜。” 兰芽豁然明白,却踏枝又叮嘱道:“市面上的神君令一枚十万钱起,你可要收妥了,别丢落湖里。” 她讶异道:“十万钱?抵得上三匹好马,我没料到它竟如此贵重。” 却踏枝笑说:“邵二哥给抱雪长老留下一枚,我也给你一枚,权当是个引荐的信物。过了神君大会,也就不值钱啦。” 第三十二章 从天而降 湖心荡漾,兰芽欲言又止。 却踏枝轻咳一声,想起她这桩被夫家主动登门退掉的娃娃亲,心中很是庆幸:“青梅竹马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心腹大患!” 他不禁又一喜,很为她开怀。 “依哥哥所见,你本不该被无穷琐事困在闺房之中。兰芽,你那无缘的夫家,他说人都一样的烂,却不说人能一样的好。这书生屡试不第,真成了亲,能叫你继续为灵犀谷效劳么?你待他好,也有几分雏鸟心结藏在里头。出门瞧瞧,江湖天高海阔,什么样的大丈夫没有!” 却踏枝特意咬掉了“酸腐”“迂旧”之类的蔑辞,以显自己磊落公道。 兰芽垂眉不语,微微咬住嘴角,并不愿同他多谈。 “三哥见过他了?”她忽然道。 他打个哈哈,作势吆喝两句。船头的艄公加力撑棹,小艇轻飘飘地滑出十数丈,远远便见东南方也飘过来一只青翰舟。 “问他,是谁家船只?”却踏枝威严道。 应右护法之命,艄公咬住口里的竹哨子。 一声长鸣后,对方回以三声短鸣,颇有落叶萧萧之意。 青翰舟头依稀有个光头沙弥朝这招手,却踏枝振臂大挥,艄公再撑一棹。两条船一下子近了许多,并头驶向西南方的青峰岛屿。 兰芽不解道:“何方朋友?” 他掸了掸手背,眉开眼展,答道:“红叶会的僧团,活圣人南公南充华,请来念经作法。” “是和尚厉害,还是道士厉害?” 小青螺斗然插话,她葱指翻飞,剥开一枚吴中小柑橘,入口一噙,酸得直锁眉。 却踏枝哈哈大笑,兰芽同样莞尔道:“眼见即知,口尝为实。” 灵犀谷的姊妹戏称:“水青螺,你尖头愣脑的,不比橘子更成熟。” 这边绊起嘴仗,那边,谢皎勾腰探进了船篷。 她打竹筐里偷抓一把早橘,滴溜溜,圆滚滚。谢皎二指一捻,对准徐覆罗脑袋,一投一个准。 他不动弹,也没消气,闷声道:“大可不必。打也打了,滚也滚了,谁想理你。” “真麻烦。”谢皎也生闷气。 湖面粼粼熠熠,漂着七八枚小柑橘,洞庭西山的轮廓悠然荡近。 谢皎须发随风,一下一下地掂量吴橘,决不肯先低头,只顾弹他后脑勺。 徐覆罗哗啦泼她一捧映日的红水,谢皎错步闪避,一边吃橘尝甘,一边将果皮弹进他的脖颈。 枯饿至此的俊男子终于大怒,登登两步,拖过柑橘筐,横臂一划便往湖里抡去。 “谁动老子箩筐?”艄公眼尖大叫,“赔钱!” 其时金红暗淡,满湖殷沉,夕阳将坠水下。 筐在右手,抡得空空如也,徐覆罗好比当头一泼冷水,暗中叫苦不迭。 却逢此刻,脚下一滑,竹篙被人速抽而去,他咣当一声摔坐在船板上。 谢皎一手抛竹,一手夺筐,竹篙砰的直立在船尾。她缠竹而上,身形倏地倾斜,徐覆罗心惊胆寒,下意识就牢牢抱定了竹脚。 洞庭竹子柔韧非常,头重下弯,刹时如同露珠坠兰。 谢皎顺势滑至竹篙顶端,她仰头一看,满天落橘,臂中揽筐一扬,咚咚咚接得好不客气。 竹篙弯极,横摆了一大道半圆,船头的小青螺冲口叫道:“好腰!” 艄公目瞪口呆,便见竹篓嘭的砸在面前。吴中柑橘大半筐,虽说谈不上完好无损,却也折损无多。 青翰舟所距甚近,三五丈外,僧团跏趺诵经。 当头的小沙弥顶个青瓜脑袋,正向菩萨唱晚课,蓦地里给那飞来横橘咕咚一敲,声响清脆无比。 金刚宝铃应这一声响,无风自动,持铃僧一笑了之。 小沙弥没有大定力,心性只如溪头卧剥莲蓬的小儿。他用力摸娑后脑勺,发恼道:“定海座主,我给人敲了一下,从天而降,这也算是业障?” 一阵暖风突如其来,洞庭西山近岸的荻花林,眨眼之际腾空而起。 流花迎船,飞雪拍浪。船上僧团不由痴望这一刻的雪峰浇日,定海悠悠道:“业障现身之时,尽是从天而降。” 言罢,白瀑之下,红衣人飘然落影。 “好不讲理,”小沙弥苦思,自顾自地揉眼睛,打个大大的呵欠,“那我合下是梦是醒呢?” 金刚宝铃又是丁零一响。 …… …… 约莫火候到,竹脚嘭通弹起。徐覆罗两臂酸麻,一时间坐倒,脱口惊呼。 谢皎仰天背水,枕一根弯竹,醉心于孤悬绝景,却还没来得及回船。 四方上下皆无依,她翻身一滚,足尖一抹,正踩中横漂的竹篙。刹那间,鱼跃于沉沉太湖之上。 红叶会行船迎面直来,谢皎衣裾翻飞,膝腿一弯,落上船板,双足稳稳撑住,随即立刻站直了腰。 她独立在青翰舟头,红衣呼的随风一扬。 风早过,铃犹清响。 谢皎定了定神,待见足下一地青橘,脱口惊噫道:“我的橘子!” 小沙弥叫道:“好啊,原来是你砸我脑袋瓜,把我当木鱼敲!” 二人面面相觑,谢皎蓦地里朝他做个鬼脸,手脚伶俐拾起了一兜小柑橘。 她拍拍翅膀,一道烟涉水而去。小沙弥腾地起身,却在此刻,船体一晃,耳边传来热闹的人声。他环顾周视,竟是水程走尽。 船已近岸,西洞庭岸边舫舸林立,眼前密不容渡。 小沙弥愤愤不平,转朝身后的和尚叫屈:“座主,业障是活的,她还长翅膀飞跑啦!” 瑰红暗透,荻花飘尽,天水一齐苍郁。 定海收了金刚宝铃,从僧袍边捻起一枚吴中柑橘,嗅之冲鼻,然而十分清烈。 “雪不落地,只怕你想留,也留不住。” 青翰舟左右拍浮,僧鞋被一涌一退的湖水打湿。红叶会僧团陆续上岸,船上只剩一大一小两个和尚。 定海好声道:“上岸去吧,我说得来两句汉话。” …… …… 酉牌时分,山峰衔月。 谢皎粗目一览,湖湾各色船只应有尽有,平乘画舫想是世家大族,一叶扁舟则为出尘高士。 百丈宗执掌神君大会的诸般事宜,却踏枝便与兰芽领了灵犀谷的徒儿们,一同走取捷径,先往落脚处歇息去了。 徐覆罗好说歹说,才留住了鞋底的私钱,免赔艄公的一筐橘子。 同船渡者不知凡几,上岸烟消沙散。 二人行过一段草坡野道,曲径通幽,柳暗花明。转弯灯笼高张,西洞庭岛上,喧闹如白昼庙会。 “阁下贵姓?” “免贵姓弼,富弼的弼!” “好,富大侠。你虽有名在册,却无神君令,照理不能踏足西洞庭。” 面前先设闸关,三名乡塾学官润笔勾书,焦头烂额,对照神君令,一一登记来客。 弼大侠拎着断为两截的神君令,恼怒道:“长得像个鞋拽把儿,孙子一脚踩断,难道怪我!” 学官摇晃笔杆子,头也没抬,哼道:“凡有神君令,无名可拜香会。没有神君令,天王老子也得另寻他路。百丈宗只多放出三十副神君令牌,我这本英雄榜上,却已近乎砍光了他们家的竹山竹海。拖家带口,谁不打点?多言无益,富大侠,请回吧。” 一排佩刀大汉横拦在闸官背后,严防飞贼闹事偷渡。 弼大侠硬要闯关,两名花臂大汉一左一右架起人,扑通一声丢进水里去了。 谢皎踌躇不前,徐覆罗拉她避去一旁草坡,低头问道:“剪刀石头布,谁当头儿?” “我当狗腿子那必然有失体统啊!” 谢皎断然否决,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两人窸窣蹚出草坡,朝中间口口声声说“富大侠”的糊涂学官走去。 第三十三章 我忘记藏姜了 “哟,这倒稀奇。” 学官抬头一瞥,唾指翻过一页英雄榜。 他比照再三,浑没见过这副架势,只好道:“三位请报家门。” 一名文生、一名和尚、一名道士,儒释道三人同持一枚不知何处抢来的神君令,齐刷刷的挺立在闸关前。 文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道:“寇准文章宇宙喧,名乃身外之物,在下宇文大士。” 学官闷头记名:“大士怎么称呼?” 徐覆罗竖掌捣乱,虚声道:“宇文虚中。” 学官依言写下,和尚开口道:“四海清如镜,洒家大狐狸。” “狸郎尊号大名?”学官颔首。 谢皎送气道:“李逵。” 小辈顽皮,三人不以为意。最后的道士面净如玉,神清气健,三四十许的模样,眉发漆黑。 白云道人说话中气十足:“我见世人忙,个个忙如火。十年踪迹走红尘,道爷姓神名仙,没听过不打紧,百家姓上有,道君皇帝钦点的神仙。” 和尚傲气道:“岂有此理,释迦无量寿,道君皇帝只钦点道士做神仙,他当普天下的十万伽蓝是摆设么!” 文生两臂一拦,“又吵,有什么好吵的?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各掌半边天,人家是一张供案吃香火的老交情,下界凡人没那条命飞升上天,整日价就会门派林立还吵闹不休!” “万事不理装中庸,你少来夹缠!” 道士嚷嚷说:“叔梁纥七老八十,儿子区区两岁,他就去见周文王啦!孔丘要是爹没早死,还会笃信君父礼数?祖龙缺仙丹,就以为长生不死必属极乐,赶逢贫道八月十五拜会月宫娘娘,定要教她再唱一曲碧海青天夜夜心!” 文生捋袖子,试图讲理:“不懂装懂,妄称玄之又玄,显然,是你万事不理!” 和尚胡搅蛮缠道:“传不得,传不得,心分形相,吃我当头一棒!” 三人一言不合,为儒释道三教究竟谁更厉害动起了手。 卒子环围在旁,正要将人扔下湖水,文生抽空一巴掌扇飞了魁梧的花臂汉子,变色惊叫:“坏了,我真是有辱斯文!” 徐覆罗发急:“坏了坏了,你我姓名都不响亮,装江湖人也不像啊!” “无妨,”谢皎自诩,“我早给帮派想好大名,你听好,气冲斗牛。” 他们袖手旁观,绕过闹得鸡飞狗跳的三个怪人,走向闸官面前。 谢皎清了清嗓子,亮出神君令,高声道:“回笼教教主谢皎,大护法徐覆罗,特来参会。” 徐覆罗瞪她一眼,学官长嗯一声,“笼”字难写,涂个黑疙瘩。 谢皎热心道:“你不会?我教你啊,立月与勾三片鳞,堂堂正正,四四方方,再顶一只竹笠子就往天下间闯荡……” “桃李满乡,要你教?”学官啐一口,拿着笔的尾巴指人,很不屑道,“就俩?” 谢皎哼道:“瞧不起谁?帮派草创,买这一副神君令,我穷得两袖清风,荷袋比脸皮还干净!” 徐覆罗帮腔:“敝教教主,十万钱听个响,那是响亮得不像话。两人来看热闹,不行吗!” 学官终于望他一眼,意味深长,笑道:“有你好热闹看。” 闸关蒙混过了,方才儒释道三人早就打得不见踪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卒子懵然道:“我是拦住还是没拦住?”学官哼道:“无妨,令牌不假,越热闹越好。” 正说话间,一条大船上走下十三名爽气的男男女女。 他们有说有笑,卒子忙道:“江淮十三帮大驾!” 学官一时齐迎上前,拱手道:“恭迎十三太保!” …… …… 湖风天高,火蛾扑灯笼。 谢皎和徐覆罗顺风而走,转过青峰小桥,她信口道:“宇文虚中是谁?” 他摆摆手道:“资政殿修书的,我爹要我拜他为师,我死活不干。方才提了‘宇文’,我一时就想到了他。” 谢皎嗯道:“如今时兴的学士,我倒是一个都认不得了。” “李逵是谁?” 她摆摆手道:“山里耍斧的,我义父要我拜他为师,我死活不干。方才提了李郎,我一时就想到了他。” 徐覆罗哦的一声,喜不自胜,“那还是我爹待我好啊。” 谢皎嘻嘻一笑,眼里狡黠道:“你是没见过我义父,他身边兄弟成群,卖起来个顶个的不含糊。我被他捞出大牢,转手就要送给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做妾,亏我大闹一场才侥幸逃生。” 徐覆罗哑了,见她十七岁的身量将将到自己胸口。他想破头皮,更想不出早几年的谢皎,如何自谋生路。 她兀自嫌弃道:“这记名的乡野学官怎么是个棒槌,睁眼不识字,白吃束修。‘龙’字不会写,也敢做开蒙师父?” 灯火济济,他一蹦三尺高,催道:“乡野私塾么,大书院那就肯定不同。别想了,吃饭吃饭!” 徐覆罗对吃无比精明,只消一炷香的工夫,他便乐颠颠地跑回谢皎身边,邀功道:“米线便宜,一碗米线,全是葱花,搁得十分阔绰,够咱们吃个七天。” 晚烟轻扫,二人寻香即至。 徐覆罗先叫了两大碗汤饼,桌前坐定。他倒水濯筷,小铺子外黄花满槛。 谢皎鼻尖一嗅,起了身,离席片刻。她再回来时,手持两串太湖烧白虾。 虾将军一身黄金甲,色泽诱人。徐覆罗左右捋袖,接过烧虾串,鲸口一张,就开始大快朵颐。 谢皎坐定抽箸,低头一瞧,又好气又好笑。两碗米线,一碗全白,一碗绿油油。她左顾右看,才知自己面前这碗葱花之多,当属两碗的份量。 徐覆罗囫囵嚼虾,斜眼乜着葱花,嘟哝道:“干净鬼,矫情鬼,我做鬼也没你事多……拿勺撇的,不脏!” “你又藏姜了?” “我忘了,”他一擂脑门,十分懊悔,“你不早说!” 她拨开滚滚葱花,碗内埋了鱼片和蟹腿。 徐覆罗抱碗大吞,谢皎见他碗中只有绿豆芽和油豆腐,心下了然,又挟回去三片鱼肉。徐覆罗嘿嘿一笑:“我可不嫌你脏。” “我嫌。”谢皎哼道。 他气翻白眼,桌前热气蒸腾,两人无言各食米线。 …… …… “他啊,没我意料中那么喜欢我。” “你找过那个百衲衣的老乞丐看手相么,命里桃花几时有?” “‘天上落下来的沈公子’,哈哈,这馅饼能砸你头上?” “离盐帮远些,这回大会,官府也安插了人手。” 风收万籁,早先登岛的商贩们快手快脚,收拾出了整洁的茶楼和酒棚。 西洞庭山光水色,自不缺世居于此的渔老茶农。岛上分为三乡,西有长寿乡,南有洞庭乡,东来的船只悉数在姑苏乡靠岸。三乡宾客如云,与陆地上的丰饶州镇,别无二致。 徐覆罗吃空面前的碗,没尝出滋味。 他瞄向谢皎慢条斯理的吃相,百抓挠心,只能干噙竹箸。 “别叼筷子,”她勒令道,“你决不想尝筷子穿喉的滋味,这时背后给人猛拍一掌,大罗金仙也难救你小命。” 他坐直身子,扭头往背后一扫,天光崖色无限好,三教九流往来如川。 徐覆罗吐掉竹筷子,竖耳听一会,眼巴巴道:“百丈宗那绿衣裳的汉子,可带人去洞庭乡歇脚啦。” 谢皎举箸,轻吹一口气,“不奇怪,定有别庄在此,座上宾怎么会跟鱼虾同住?” 徐覆罗不欢喜了,“那……那姑苏好听,我偏要在姑苏乡住。你看这四周张灯结彩,到处都比洞庭乡敞亮。长寿乡更别提,没个一灯半盏,只有黑黢黢的小土丘!” “缥缈峰,”她吸食米线,“过几日八月十五,是邀月仙都。轻功不好,你挤也挤不上。” 他挪坐过去,左右一瞥,垂头趴住胳膊,奇道:“赵别盈近在眼前,你怎么无动于衷?” 谢皎举碗喝汤,肺腑大暖。 她抽了抽鼻子,活鲜鲜道:“我为杀他来,要见血,养威蓄锐。” 徐覆罗失笑道:“抢个生意,你还真当自个儿是杀手了,赵县丞不会傻到真名参会吧?” 他四顾乱瞟,闹市之中灯火朦胧,一名白净的和尚正望向这里。 目光交接,定海合掌行个佛礼。 徐覆罗悻悻转过身,自言自语:“大海捞针,我可猜不出谁是龙蛇。” 汤净碗空,谢皎吃得舒服,放下碗筷长叹一口气。 “来都来了,方圆几里一座岛,捉人还不是探囊取物?我有妙计,定能逼他现身。不过,先容我好歇一觉。睡足精神,越热闹才越好玩。” 徐覆罗奇道:“是什么啊?” 谢皎说:“就不告诉你。” 第三十四章 秀州很少下雪 当晚在香亭山脚下投宿客店,正好位居三乡交界处,五指峰拱卫,进退皆宜。 子夜时分,谢皎枕刀自醒。 床前月光不偏不斜,算来只睡了三两个时辰。 隔壁的徐覆罗鼾声如雷,她酣意全无,披一件莲子白的罩衣,恍闻窗外有琴声,吱呀踏雪出门。 五峰指月,西洞庭连山迭迭。 谢皎沿山麓信步游走,风涛入耳,果林簌簌。山茶雪柳不知年,影流如波,她循着琴声拾阶而上,石径一地白霜。 行不多时,人至香亭山腰,俯瞰脚下一片灯火,心怀涣然开阔。 她跨过溪桥,流水叮铃咚隆的响。 夜游人折取两支长腰芦花,插立在背后的刀鞘,交错一摆,好似威风翎。 意兴所至,桥边恰有一面饱受风吹的石壁,幸在莓苔无多。 她使出一把匕首,嘭嘭几下,砍去横斜的垂叶枝柯,月光照之如鉴。将落锋时,却听山顶的琴声蓦地里一停。 谢皎哎呀一声,“是我唐突,叫人误会了。” 她虽心怀歉意,匕首却铮铮不停。金石交锋,一笔书尽,脚复拾级投林,要与那素昧平生的琴师告歉。 流水复奏,直如魂牵梦萦。 香亭山顶独有一座六角亭,谢皎早望见一道白衣背影独坐其中。一琴独言,一松独倚,人前所向,平沙天涯。不与他照面,有违清风良夜。 “等什么呢?” 她轻轻试探,鸟呓啁啾,芦花细簌有声。 “等一个,怀民亦未寝。” 白衣琴师并没如她意料中回头,嗓音确是颇合耳缘。 谢皎放下心来,明白对方乃性情中人。 他膝上横琴,抬臂之际,露出受月光相激的琴徽,珠蚌焕然分明。 她不再近前,盘膝坐石,静听亡父少年时,所谱的无名旧曲。 六角亭在芦花深处,一阵烂漫后,谢皎成了白头媪,山下事尽不愿想。 琴师目极天水,她又轻声道:“看什么呢?” “秀州很少下雪,我在看雪。” 谢皎支颐道:“其实我是哑巴,听不见你说话。” “很巧,我也是瞎子,眼前一片白茫茫。” “我陪你看雪,你也看不见我?” 琴师和雅道:“请入亭相见,膝下卧猫,恕我动弹不得。” “不必,”谢皎展颜一笑,“散了梦,没人陪我下红尘。” 琴声淡妙,淙淙如太古清泉。 他又开口道:“此处名叫芦香亭。四十年前,湖州太守苏东坡因言获罪,只凭一桩乌台诗案被押回京。他行经太湖,便想在此投水自尽。” “敌友一齐保他,幸也不幸。” “是啊,总有人待他好,也算一种本事。” 她琢磨道:“两党相争之际,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该他选时,却总不合时宜。我想啊,这个本事,好也不好。非得泥泞满身,否则师从无门。” 琴师应道:“保他之余,当初一齐倾轧他的人,又何尝不是宿敌与旧友?” “中庸之道,乐天知命,最遭两头忌恨。” “然也,里外非人。” 谢皎叹道:“争来争去,全都杀红了眼。去奸存忠,说来容易,可是忠奸同营而生,谁来得及练成火眼金睛的功夫?” 琴师沉稳道:“其实简单,只要分得清何谓权宜之计,何谓社稷根本。” 星斗横天,一曲终了,他抬琴搁置一旁。谢皎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郑重道:“人间都一样,一了百了,不合算。” 琴师叹息,“你尝过不得不选的滋味么?” 她起身婉拒:“江湖人不谈国事,我只来祭龙,请你早下山去吧。” “山顶冷,山下更冷。” “红尘炼狱,冷从何来?”她觉得好笑,“高处不胜寒,你不妨先下红尘,再言冷暖。” 谢皎站在磐石上,伸展腰肢,自以为尽心,提点他道:“什么不得不选?眼一闭,就冲过去了。” 她想了一想,很计较地说:“也别投湖自尽,死不留名,太亏。” “你要走了?” “嗯,”她打个喷嚏,用鼻音说,“我本志在四方。” 太湖七十二峰瑟瑟飕飕,月色昏黄,谢皎由衷道:“多谢残曲。” “乐意之至。”他淡淡地说。 她正要跳下石头,陡闻一声猫叫,琴师猛然振袖而起。 他势如白鸟,随那只逃走的狸猫跳出芦香亭。亭外芦花遮掩,峭壁虽有三棵杉树高耸入天,琴师却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原来竟是一处陡坡。 谢皎惊噫一声,脚在心前动,两步飞进亭内。 她左脚踏上美人靠,右手扶紧柱子,探头失声道:“喂!” 白翎将军一再朝前倾身,拂开摇曳雪波,左臂骤沉,莫名捞上来一只手。 琴师满襟是雪,人似醉宿芦花中,万幸没摔下坡头。 他松披一件鹤氅,内衬并不捂得十分严实,敞出大片胸膛,颇显放浪。 山风当面,威风翎止不住跳摆。 云破月开,飞白纷纷落下。谢皎难得愣住心神,瞳中照出他的眉目,眼下有一颗无情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如梦初醒地避开双目,好声道:“抓紧我,我拉你上来。” 她攥牢那只冷手,琴师从身后拎出一条狸花猫。野猫后颈受制于人,嗷呜松了口,掉下一条红彤彤的坠子。 “铅丹所铸,给它叼去,就要害了性命。”他抬起俊眼,“在下沈晦,娘子怎么称呼?” 谢皎四处撒目,顾左右而言他,啊的一声,答道:“我姓徐。” 包山寺撞了夜钟,近在咫尺,她一个激灵,威风翎抖索乱动。 沈晦明知故问:“促织将军,你怎么白了头?” “促织活不到白头。” 他抽出手,摘去谢皎蓬鬓。她无处用心,只盯亭前三分白。 沈晦掌托团团雪,扬散风中,温和道:“喏,活到了。” 雪风打旋,山月半衔,海角天涯一场美梦。谢皎腾的一跃而起,左脚踩右脚,故作镇定,喊道:“告告告辞!” 她气势如龙,拔足直往山下走,转过一弯石径,刚不见背后芦香亭的踪影,脚尖却又扭了回去。 谢皎装出一副好心肠的样子,拍额惊呼:“好事做到底,人还没拉起来!” 她再往山上走,将见飞翘的亭角,心搏穿林打叶。脚尖最终再折返,停也不停,飞奔下山。 促织将军飞越小桥,俯下腰捧水,哗啦激向满面红光。 石阶一地鲜白,只有一道头戴长须的人影,横杀直撞,踩碎狐尾藻,风一般冲过绮丽的野蔷薇。 五指嵬嵬,天色微明时,翠萝深处有一名白衣人信步下山。 沈晦背后斜琴,怀中抱猫,经逢草桥一停。 昔日的雨迹未干,溪底藻荇交横。 桥边这片石面平整如水,石壁坠露,左右各有一尊半蹲的小石猴像。一者捂嘴,另一者蒙眼,共同托举石壁,乃取“非礼勿言”和“非礼勿视”之意。 “你看蝼蚁时,见它非横即竖,闷头乱撞,一切心思纤毫毕现,远不知有道目光高悬其上,是不是很可笑呢?” 他抚摸猫背,“我看所有人,正如纸上绿蚁。” 沈晦伸指,止住那滴露水,一时别无可写的话,于是画了句读,收手下山。 而他身后石壁上,徒留行云流水的八个匕首镌字: “谢皎独来,琊之独去。” 第三十五章 慈师 “你说,这神君大会,为什么开在太湖洞庭岛?” “北有常州,东有苏州,南有湖州,东南有秀州,好比你我住在三乡交界的香亭山客栈,进退有路。这么一帮江湖人,同聚七天,大办香会酬神。你是官府,夜里合得上眼么?” 峰色晴朗,谢皎与徐覆罗沿街慢走。她下山后小憩一觉,眼下精神焕发。 篦头铺子前有一名布衣裳的老郎,他面朝南山,慢梳白头,盆里热气蒸腾,手边放着一把笙。剃头匠端来调好的青盐水,准备给他染发。 谢皎好奇瞟去一眼,不由放停脚步,连徐覆罗冒前了也没察觉。 “合得上,”他点头如捣蒜,“吃饱了我就睡得香。” 谢皎拍他后脑勺,“你放下筷子够一炷香了?” 徐覆罗讪讪,叫道:“鲜肉月饼!” 他撒蹄子跑了,她追去蒸作铺子,炉笼前好一条等吃朝食的长龙,眨眼不见人踪。 弯曲队伍中,徐覆罗向她振臂招手。 谢皎插进一脚,他朝前后拱了拱拳,陪笑道:“一起的,一起的。” 香味扑鼻,没人出口为难。徐覆罗俯首附耳,奇道:“怪了,这排排站好,哪像江湖人打家劫舍的样子?” 谢皎竖掌道:“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只要你活得够久、见得够多、站得够高,就能明白,其实别无两样。” 人影渐密,徐覆罗有些局促,他出队绕到最后。队伍排到谢皎,她就手付过铜子,接下一包热腾腾的月饼,领他走向石桥古樟。 谢皎递给徐覆罗一只饼,自己也咬一只,“吃肉,也讲吃肉的规矩。” “不一样,”他若有所思,掌心托着那枚饼,“肉不一样,价钱也不一样。” 月饼烫舌头,谢皎连哈三下,才道:“官府合不上眼,三教九流当然更合不上眼。太湖此地,围起来方便,跑起来也方便,端看谁先挑事喽。” 古樟荫翳如盖,枝叶斑斑,桥上男来女往。 徐覆罗瞄向月饼袋子,“你还挺爱吃肉。” 谢皎哼了一声,自问自答:“天下在谁手里?肉食者,那我吃素吃个……寂寞啊!” 纸包里还剩一枚鲜肉月饼,两人正要猜拳,如云巨盖里,忽然跌下来一个蓬头脏衣的小子。 “肉太香,树皮滑,对不住,别打我!” 那小子滚了一身草,抱头要躲,徐覆罗惊叫:“小刀!” 小刀见是旧冤家,愣了一愣,因为亏心,他拔腿就跑。 月饼一把搡给徐覆罗,谢皎闷头就追。 天阔路窄,石板路打滑。小刀一头冲进水田泥地,斜眼窥望,垄上谢皎疾行在侧。 他大惊失色,力竭摔了一跤。 谢皎飞身将人擒下,把小崽子一抓,追问道:“跑什么,我能打死你不成?” 小刀吃痛,哭嚎道:“打不死吗!” 徐覆罗姗姗来迟,寻到泥足行迹,便见小泥猴在田埂边来回打滚。谢皎磨刀霍霍,他嘿的一下,噱笑登场。 “来来来,吃饼吃饼!” 鲜肉月饼收买人心,小刀毫不客气,眼泪噎饼,倒豆子似的倾尽所有委屈。 他饿成一副丐帮模样,早在神君大会之前,就被人牙子送上岛来。骗不得钱财,便要挨贼公婆的毒打。小鱼也不知被送去哪里,小刀着实后悔莫及。 徐覆罗好奇道:“那你骗了几文?” 小刀哽咽道:“一文钱没有,一日按三顿揍。” 徐覆罗幸灾乐祸,“该!叫你逞强,单打独斗。” 谢皎扑哧笑出声,很快板正道:“伸脚。” 小刀见她抽刀,心下发虚,扭头又要逃,这回被徐覆罗一把按住,死死动弹不得。 她捋起对方裤腿,小刀脚踝青紫,牲畜一样套了一只铁环,想是人牙子夜里所拴。 谢皎一刀下去削铁如泥,牢环断破。 徐覆罗松了手,拍他脑袋道:“吃一堑长一智,照说咱们的缘分也没似海深,你还是早回秀州去吧。” 小刀膝行两步,一头纳在谢皎面前,“请师父教我本事自保!” 她与徐覆罗捉对相觑,半晌,谢皎双掌一击。 “哎呀,这可是救命之恩啊!” …… …… 小泥猴下河滚了一遭,随后被谢皎押去剪裁铺子,换过一身崭新的细软衣裳。 午前时分,徐覆罗在街角茶棚正和无赖吹牛。转眼就见她左胯双刀,右胯双刀,一身丁零当啷,后跟一个服服帖帖的书童,大摇大摆进了酒楼。 徐覆罗搁下茶碗,一溜烟追进去。 谢皎扬下巴,示意请坐。他啧啧称奇,小刀经她拾掇一番,丝毫不见乞儿态,很有个东京茶童的模样。 “判若两人!”徐覆罗夸道,“谢三,高人不露相啊,你也帮我打点一回,好有个玉树临风的潇洒样子?” 谢皎勾手指,“喊声‘大王我服了’,我就帮你改头换面。” 徐覆罗嘁的一声,掏出方才剩的炒西瓜子,兀自嗑个没完,瞟道:“哪儿买的佩刀?” 谢皎双手同时一拍两胯,“破铜烂铁,藏刀于刀。” 他眼珠骨溜溜的转,“你唬我吧,究竟还剩多少钱?”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我没有大好前程能空口许诺,小钱小利也只换得一时交易。想叫旁人心甘情愿为我做事,则非救命大恩莫属。” “这不就是挟恩求报?” “你是不管用的饭桶,”她大发感慨,“仓廪实而知礼节,不是必然,但万一呢?我也熬到开宗立派的年纪啦,手底人不够用。万一救的是个肝胆相报的好小子呢,万一呢!” 他嘿道:“说得好,我要是条蜈蚣,一百条脚也要齐刷刷全为你举起来!” 徐覆罗吐片瓜子皮,“他叫你师父?” 谢皎扁嘴摇头,“我又不是公的,叫什么师父?但师母也怪,莫名其妙就叫我退居次位了。我想了一想,恩慈所系,叫‘慈师’岂不正好!” 话不多时,小刀持壶回到桌旁,高兴道:“师父,洞庭碧螺春。” 徐覆罗扑哧鬼笑,谢皎当即不依不饶,指他道:“教过你的,慈师。” 小刀吐舌道:“我嘴瓢。” 徐覆罗说:“喝金子呢?卖了你恩师也喝不起碧螺春,快退回去。” 谢皎招手道:“先别忙,我闻一闻,看它是否醇正。” 徐覆罗嫌弃道:“茶有什么滋味?我喝不惯,就是刷锅水。” 她哈了一声,“话不投机半句多,你还没吃过山珍海味呢,那也是树皮草根做的糠咽菜不成?” “听不懂,”他吊儿郎当,“我是一根筋,听不懂言下之意。” 小刀恭敬道:“那边有大理僧客,没尝过碧螺春,很是新鲜,要请满堂朋友喝茶。” 谢皎望过去,酒楼大堂之中,众人簇拥着一个素服长袍的光头男子。他妙语连珠,对大理风俗异事侃侃而谈,周围不禁一阵叫好。 “了了和尚出手阔绰,”小刀放下银壶,“慈师请放心喝吧。” 她环视四周,独见一处桌上没有银壶碧螺春。那桌的客人是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头戴风帽,绣衫飞蝶,自执温碗吃酒。 谢皎冷静道:“贪小便宜吃大亏,先别喝。” 徐覆罗早喝一杯下肚,当场呆住,“啊?” 小刀紧张道:“有毒?” 徐覆罗惊然变色,“啊!” 她晃了晃银壶,倒出一注清流的茶水,嗅道:“不至于,没有砒霜。但总有玄机,劳你师叔以身证道了。” “呕!”徐覆罗嗝喽一声,自掐脖颈,忽然咧嘴一笑,“死不了,骗你的。” 这时,楼外响起一阵锣鼓的动静,喧波声涌如雷鸣。 大理和尚手中掐动的念珠一顿,了了奇道:“香会这就开始了?” 掌柜热心道:“正是如此,这叫醒龙鼓。按香头的规矩,各门各派备好供品,西洞庭先鼓噪一番,降雷破封。待到明日正午,符官和乩童才好名正言顺去请龙神。” 蝶衣娘子深受唱打吸引,放下风帽垂纱,径直出门。 酒保追了两步,了了豪爽道:“和尚听汉家说,有朋自远方来,拿他下酒。五湖四海皆朋友,在座各位这一顿,都算在我头上!” 诸人闻此谬传,哄笑不已。 徐覆罗也乐得面红颜酡,叫道:“我不信,除非你割肉给我尝尝!” 座中有名绿衫女子,腾的一下起身,直言无隐道:“和尚,你听谁胡言乱语?按汉家礼法,有朋自远方来,宾至如归。” 旁人见她桌靠琵琶,起哄道:“弹一曲,叫他宾至如归!” 了了微笑道:“还请指教。” 绿腰活泼爽快,说弹就弹,斜抱铁琵琶,翘着二郎腿坐上桌面。 “月姑,快吹笛和我一曲!” 她兴高采烈,回首央求一旁啜饮碧螺春的同伴。 月姑复斟一盏茶,自成一隅,不染热闹氛围,极淡然地摇了摇头。 弦动如波,满堂晴风流水。 徐覆罗高声喝彩,再回神时,谢皎早如影子般游离而去。 他耶道:“天上掉馅饼,她不吃了?” 小刀应道:“我想跟去,她竖掌一止,不叫我动。” 徐覆罗盘算道:“她忙她的,咱们也能当个包打听,你怎么不叫我师叔?” 小刀自作主张入席,瓜子一嗑,毫不见外道:“她像姐姐,你真像叔叔。叫出口了,亏的是你呀。” 绿腰弹得尽兴,摇头晃脑,一不留神险些跌下桌子。 从旁经过的年轻女子,一身丁香色的蕙裙净衫,眼疾手快,展臂一揽,将人稳稳地推了回去。 “你真好,”绿腰笑成月牙眼,从月姑手里夺出茶壶,当即为对方斟了一盏碧螺春,“喏,请你喝很贵很贵的茶!” 第三十六章 红叶 叶动鲜光,楼外熙熙攘攘。 蝶衣娘子的衣裳不知裁了什么料子,走到澄澈丽日下,艳如猩猩血,尤为醒目。 她独行街心,好似一刀劈水。 却在此时,那娘子慢了脚步,似有憾意。 她驻足四顾,追寻醒龙鼓的音迹。 谢皎闪身一避,隐藏在墙边巷门里,再探出头后,眼前顿失人踪。 她拧眉挠首,原地打了一转,左右四把佩刀窸窣擦响。 红树当街,五行八作无人为她留意。正苦恼时分,一只细蝴蝶翩然折返,围绕着谢皎,悄然打了一旋。 她伸手去接,原来是片红叶。 此刻,猛听一道轻轻的摇铃声。 谢皎转身仰头,背后丹楼上,正站着一个和尚。定海面目纯净,只顾着扶槛往下望。 这条巷子断云漏日,青石板路面的苍狗缓缓游走。上有金刚宝铃,下有一片红叶,两手之间,白云曳尾入街。 触目相交时,那和尚微微一笑,颔首之后,定海横铃指向了巷尾。 谢皎顺他所指的方向一瞧,登时毛发毕张。 巷子尽头,一袭猩红的衣裳蔽身在樟树下。 那女子似有所知,风帽边檐稍抬,朝这儿瞥了一眼。 腰畔佩刀四把,谢皎一把握准了自称不叫潮鬼的宝刀。她静伏不语,徐徐倾身,猫跃拔腿直追。 蝶衣娘子转身即没,姑苏乡这一片村落形如星斗棋盘,巷内追逐好比独闯迷宫。猩红衣角几经闪灭,谢皎蹬墙一跃,勾臂爬上了屋檐。 她在高低错落的山墙琉璃瓦上,一连飞过数座园舍,终于一眼叨住了翻翅入林的野蝴蝶。 其时,已到了缥缈峰附近。芳径当前,深苔打得脚滑。 谢皎手按两侧双刀,先朝树顶一扫,三声鸟啼,料想没有帮手潜藏。 “咄!” 她刚踏上圆石,一支短箭嗖的钉上右侧的马尾松,还在簌簌震颤。 说是短箭,实际是条削尖的松枝。枝叶擦响,谢皎收回目光,解下缠腰的鳄皮革带,圈圈绕颈,啪嗒拨上铜扣。 待到荫蔽处,猩猩血的料子又沉成了葡萄紫。 那女子停在离她十几丈远的地方,撩起风帽,一副柳眉星眼,贵气慑人。 她的嗓音清净而寡淡,泰然自若道:“追我做什么?” 谢皎朝前一走,跨进马尾松的浓林,“躲我做什么?” “咄!” 又一支松箭急来,扎穿左侧山槐。 那女子一动不动,朝树梢喝道:“退下,别插手!” 如罩荫盖里,轻飘飘落下来一个浪荡公子,举止风流倜傥。他冲谢皎欠了欠身,悠悠站去那名女子背后。 她开口道:“你不追我,我何必躲你?” 谢皎反问道:“你喝了茶,我又何必追你?” 女子一愣,谢皎伸手道:“解药。” 她嘲道:“你的戒心很笨重。” 谢皎伸手索药不成,只好抱臂剖白:“碧螺春银壶所盛,想是没有大毒,不过我那兄弟贪杯,若是喝坏肚子,很耽误行程。旁人生死由天,你我何妨各让一步?请赐解药吧。” “怎么称呼?” “回笼教,谢皎。” “我姓段,”女子颔首,“谢娘子,说来唐突,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红发番僧?我有一把家传名剑,叫他夺走了。一行人好不容易追来洞庭岛,却又给他逃得石沉大海。” “你当真?”谢皎突然踉跄了一下。 那浪荡公子哧的一笑,吊儿郎当道:“你是什么货色,也值当我家主人骗你?” 段娘子凛声道:“玄长老,你再作乱,别怪我无情。”玄玄冷哼,又退后两步。 “大水冲了龙王庙,”谢皎一拍大腿,“段娘子更该赐我解药了!” …… …… 她捋起袖口,露出一截藕臂,伤早好了,只有罩衣半掩。 谢皎气鼓鼓道:“那妖魔要吃人啊,我夜里好端端睡着,你瞧,给我咬成这副惨样,我难道是磨牙骨不成!” 段娘子迫前几步,并不看她伤口,眼中隐隐露出了急情切意,“他也咬了你?” 谢皎义愤填膺,“你也遭过这等无妄之灾?” 段娘子欲言又止,玄玄蓦地里抚掌大笑。谢皎拨平窄袖,眯眼道:“你笑什么?” 玄玄嘲道:“我笑牛头不对马嘴,误会一场。” 谢皎不加置会,“实不相瞒,谢某乃是押镖之人,那红发妖怪三番两次要杀我的镖。我跟他在扬州城打了一架,纵得高人相助,也只打个平手。他若真在岛上,那可糟了。” 横空飞来一只绣袋,谢皎抓接在手,掂了一掂,很够分量。 段娘子恳托:“那把剑名为浪人剑,是我宫中至宝。他真在岛上,如你见过,请往缥缈峰别馆报信,段情另有厚谢。” 谢皎吞一口唾,平挥手臂,将绣袋掷了回去。 “不够?”段情蹙起青眉。 谢皎摇头道:“我自有好刀,不惦记你的浪人剑。他对我威胁甚重,我不知你要杀他还是留他。可我见了这个人,能杀必杀,誓绝后患。恐怕来不及报信,受之有愧。” 她想了一想,“我打架时,他手中确实有一把金犀镡首剑,那是八月上旬的事。其余再不知了,请赐解药。” “这样,”玄玄兴致顿生,“我多赐你一份毒药,只要你肯吃下它,解药定当双手奉上。” “兄弟如手足,”谢皎冷笑,“我是顾惜手足,断不会把自己折进去。” 玄玄把玩指尖的松枝,一指下去,针叶尽数削落,愈发有箭形。 他得寸进尺,好奇道:“二活一,谁活?” 谢皎被激怒了,按上刀鞘,望向那两人,重复道:“二活一,谁活?” 石间淙流如鸣佩环,山坡叶落,玄玄观量不语,长袖一振,咻的将松箭掷出。 谢皎拔刀劈裂两截,抬头却见万千松针如暴雨,直奔面门而来。 她鱼跃冲起,纵身向前空翻,避开松针雨,落地立刻抡刀横扫。 玄玄提臂飘退,身法轻逸如不羁之鸟,谢皎步步紧逼,刀势威猛。两人在萧萧松叶中追打数招,日光浮林,飞影几回分合。 段情没料到这两个莽跌鬼,光是言语相激就能大打出手。 等她越水追去,尘埃落定,二人正在僵持不动。 玄玄一箭直刺向谢皎心口,段情转目,登时屏息。 谢皎横刀在他脖颈,拉下一条细细的血线。 他哽喉说:“你有四把刀,我空手无凭,这不公道。” 谢皎说:“你放冷箭的时候,想过公道吗?” 两人直视对方,同时停手。 段情上前掴了玄玄一掌,愠怒道:“玄长老,你为我护法,本宫心怀感激。可你行止无常,没有修佛的样子。再敢僭越命令,本宫定会派你去天竺取经!” “傻子才信,”他举起双掌,嬉笑戏谑,面似心无城府,“可我信了,小命要紧,公主恕罪。” 大理远在天边,皇城司另有人手负责。谢皎不通天南礼度,只当此公主是彼宫主,江湖豪杰众多,不值一怪。 玄玄又朝她道:“没有毒,自然没有解药。碧螺春茶水不浓,做一场春梦就能化了。” 他意味深长,“如果执念深重,那就另当别论了。” 段情递来方才的绣袋,拍掉泥叶,半是胁迫半是商求,“既与番僧打得平手,光凭你,很难杀他。跑一趟缥缈峰别馆,没旁的坏处。” 山色平云,谢皎不再客气,接袋问道:“街上那和尚,跟你们有何干系?” 玄玄挑眉道:“日行一善,了了师弟施茶,是做功德。” 言语间,脚步渐远,他随段情隐入林野深处。 没等谢皎想明白,独有一片红叶,悄然翻落,如脉脉蝴蝶。 她气恼顿足,“哎呀,错啦。是摇铃和尚,不是施茶和尚。这青山绿水哪来漫天遍野的和尚?孙悟空拔了毫毛不成!” 山野一声孔雀清啼。 谢皎仰首,珠泉秀林中,当空飘下一条小臂长的碧眼尾羽。 第三十七章 我看到了潘安 “就在那儿,抓啊!” 黄林树杈间,三五名僮仆高低错落,手持拍打飞蛾的捕网兜子,咬牙朝树顶扑去。 树下一帮看客,落魄乞丐喝一口酒,使手背揩了嘴,咂摸道:“不是春天,逮的哪门子神仙?” “你听不出么?”水青螺瞟他一眼,“是孔雀。” 这片林子毗邻长寿乡山野,黄林有合抱粗,高达数丈,枝繁叶茂。因秋节已至,一大缸橙红染料从天泼下,愈往树梢,愈见燃色。 施半仙新鲜极了,搭个眼帘儿,奇道:“西洞庭真是桃源岛,我施尾生平生见多识广,也还没见过朝佛仙鸟。” 话音刚落,一只捕网兜子脱手而出,直冲鲜红的树杪掷去。 青黄枝叶里,锦衣少年郎陡然冒出头,上半身摇摇欲坠,尖声道:“给我下来!” “嘎!” 合林但闻一声高昂的婴泣,诸人屏息静气。 白花花的太阳当中,赫然飞出了一只展翅神鸟。 那孔雀绣颈翠羽,一副长尾飘如藻蔓。金影熠熠欲焚,清啼数声,游移红树间。它只往更高处飞去,决不肯栖居树下黄泥。 施半仙轻轻啊的哑了,他慑于仙禽容光,头随影转,不觉神醉。 一旁的豪野汉子殊受悸动,拍了大腿,说道:“妙啊,妙不可言,老子总算明白花石纲所求为何了!我要是官家,也得捉他个百八十只彩鸡养在后院,叫三千佳丽朝夕夸老子圣明英武。” 水青螺驳道:“分明是小凤凰,到你嘴里,竟成了彩鸡。” 汉子啐道:“拿人肉喂也使得!” 听闻此话,一名摇使檀骨折扇的琴士微微摇头,无言收起了扇叶。 锦衣少年悬树摇曳,红浪拂来,绝景尽收眼底。 孔雀金翠灿烂,如梦似幻,这一幕直叩心房。 少年两脚松软,身如蜉蝣,忽知天地浩瀚,嘴皮哆嗦道:“谁来,谁来帮我一把……” 却在此刻,琴士拔地而起。 树底纷起惊呼,少年猝然从数丈高处坠下,绝望捂眼,不曾想掉进一个结实的怀抱。玉簪滑落,琴士怀中荡开一头如漆长发。 黄林潮声涌起,燃叶如旋涡,泼剌响尽,沈晦抱人稳稳落地。 他再低头一看,小弯眉,玲珑鼻,竟是妙龄少女。 这时,一名显见是女扮男装的小女使,奋力挤开人群,失声叫道:“娘子!” “得罪。” 沈晦松手,不紧不慢地张扇。 他俊美非常,肩背长琴,着件牡丹衫,手里一把白扇。 锦衣少女登时心头撞鹿,很受这人痴惑。 沈晦若无其事,举步要走。她搡开小丫鬟,追了几步,朝那背影喊道:“我叫南柯!” 施半仙仰天喝道:“我叫施半仙!” “老乞丐,”女使柳眉倒竖,“有你什么事!” 沈晦一笑生春,颔首自去了,显是不放在心上。 南柯怅然若失,随即攥拳,“甜桃,快去准备,本姑娘要抛绣球,别给他跑远了!” 她说做就做,一派天真烂漫,率领护从去寻绣球和高楼。 看客散去,水青螺拱拳,狡黠道:“丐帮施长老,久闻大名,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施半仙扭头就走,摆手道:“免了免了,小娘子找我,除了看手相就是算姻缘。老子经天纬地的大能,何苦抢月老差事?太屈才啦!” 醒龙鼓行山穿水,转眼回到缥缈峰别馆。 兰芽带着两名灵犀谷女弟子,一道走出院墙,要去西洞庭最西边的禹王庙,察看本门香棚供品。 她迎头便见一老一少正相追赶,连忙上前施礼,施半仙最不耐俗礼,草草敷衍了一番。 兰芽只好责备:“小青螺,别只顾玩。” “兰姊,”水青螺双目放光,“我看到了潘安!” 兰芽直接了当,“白日做梦,哪来的潘安,他诈尸了不成?” 水青螺吐舌,灵犀谷大师姊柳必柳,站在兰芽身后,眨眼道:“小青螺,醒龙鼓声势太大,包山寺的孔雀受惊飞了,小和尚才来寻过。你没事做,跟人结伴去捉孔雀,也算添一桩功德。” 待兰芽掌事和师姐们走后,水青螺怏怏不乐。 她一脚踢开小石子,闷声道:“孔雀易捉,潘安难见。错过这一个,去哪捉下一个?” 施半仙拔开葫芦,痛饮一口酒,乐见小辈强说愁,好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水青螺固执道:“长老,你喝过烈酒,还会再尝淡而无味的白水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嘛,”他心直口快,“人不喝酒不会死,但没水你可活不过七天。” 她若有所悟,委屈扁嘴,两根手指绕太阳穴打转,闭眼催眠道:“水青螺,你很好,快把他忘掉!” …… …… 长寿乡结庐不多,分布在溪谷之间,西北麓的山道十分崎岖难行。 谢皎在缥缈峰左近,奔回两个时辰,赵别盈平生如意,料想吃不得筚路蓝缕的苦楚。这么一想,她自嘲地笑了笑,解下脖颈革带,循着梵呗声,潜入水月禅院。暂歇片刻,讨一瓢水喝。 渴极生甜,谢皎捧着半瓢泉水,四处溜达。 水月禅院黑瓦黄墙,碑亭中端立一面石碑,上面刻着苏舜钦的题寄。时近百年,骨销名留,她默默端详甚久。 凤眼小沙弥停下手中的扫帚,好奇道:“施主,你笑什么?” 谢皎莞尔,“我笑庆历新政和元佑党争。 “每逢变法,总是反对新法者贵极人臣,支持新法者被贬天涯海角。昔日新党富弼,转眼就变今朝旧党,果然人心莫测。苏舜钦能书此碑,是禅院之幸,却是他的大不幸。 “后来也有个人,四处走,四处写,是他本家。时过境迁,本家的石刻文章,尚不知多久才能光明正大重见于世。” “苏……你说东坡啊?” “七分智,不如三分运,抢那一把交椅,”谢皎自言自语,“神佛也要吃香火,谁肯不要好处,白白卖命做事呢?我自认做不到,遑论政事堂非与百姓治天下的士大夫。” 凤眼沙弥很是唏嘘,“小僧略识文字,也听家里祖婆说过。前些年为避文祸,苏东坡的虎丘题碑,全叫人磨花了沉湖啦。” 谢皎笑笑没言语,眼有倦色,向他买了两副水月茶饼,一溜烟下山去了。 野林参天,独自穿烟,回到人境已是下午未牌时分,徐覆罗迎面寻来。 “儿啊!” 她将茶饼一抛,徐覆罗接个正着,怒道:“谁是你儿子!” 谢皎又道:“孙呐!” 两人光吵不动手,并肩朝香亭山客栈走。 “狗不理,我那听话的徒儿小刀呢?” 徐覆罗哼道:“他叫我叔叔,小兔崽子,不能留。” 谢皎见他吃着梅干杏脯,口中一刻不停,抢来几粒,宽慰道:“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胃口好是好事。” 徐覆罗将拳一拱,朝她拜道:“嫂嫂所言极是!” “叔叔,”谢皎就势托起他的双手,欲言又止,“瞒不住了,其实孩子是……” “我的!” 第三十八章 夺绣球 谢皎摔开手,愤而四望。徐覆罗侥幸没做成便宜爹,捧腹笑出驴叫。 前方飞仙楼水泄不通,豪客各出奇招,上下翻飞,争夺一只蹴鞠大小的红绣球,纷纷抢叫道:“绣球是我的!” 木镖掷出又折返,拐了绣球,飞回瘦条条的马脸汉子手中。 他面露喜色,冷不防挨了一掌,一名矮胖的黄袍胖头陀夺球而走。 台下喊道:“出家人还惹红尘是非?” 贺头陀张狂地说:“你爹修的是欢喜佛!” 夺人者人恒夺之,他没张狂几时,就被游侠一腿踹下擂台。 楼上的南柯欲哭无泪,她盛妆满面,一身的珠翠侈衣,指问楼下道:“怎么净是歪瓜裂枣?” 甜桃哄她道:“回娘子,人海茫茫,已经在找啦。找到潘安公子,马上就给你扎好红绣球绑过来!” 游侠跌落擂台,绣球一时冲天而起。再落下来,正砸中一个彬彬有礼的圆头道士。 同伴戏弄道:“丹丘子,华山派有喜喽!” 丹丘子手忙脚乱,仿佛惹火上身。周围的看客群起而攻之,甜桃赶紧道:“这个好看!” 南柯紧盯两眼,不可思议道:“他把绣球丢了?” 她扒住栏杆,气急大叫:“你给我捡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皮靴落上擂台。 人群里莽地跳出一个野调无腔的汉子,通身光鲜衣裳,扫退所有人。 他高举绣球,喝问道:“我乌有蛮夺了,谁敢不服!” 众人一静,谢皎低声问:“什么来头?” 徐覆罗竖掌说:“想必是地头蛇。” 贺头陀很不服气,“盐帮还想高攀白道人家的二八好女?” 谢皎和徐覆罗对视一眼,各自挑眉。 这时,远处滚滚跑来一个绸衣老郎,赫然正是当日,坐镇在无锡陶朱钱庄的韦巨典。 僮仆在前引路,主仆两只活鹅挤不进人堆,呱呱直叫,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韦巨典一掌扇歪了小僮的嘴,心焦火燎道:“谁教她胡闹儿戏!真惹了盐匪,岂非引狼入室?” 小僮六神无主,哭道:“小的们说话,小掌柜她哪里听过!” 乌有蛮撩袍一蹬,台上木桩断裂飞起,咚的砸中贺头陀胸口,使他喷出一口鲜血。 盐帮三当家俯瞰四周,威风凛凛,得意道:“神君大会没有什么盐帮,只有富甲一方的盐商。皇牌加身,正经生意,凭什么娶不得白道娘子!” 睹此情状,甜桃惊恐万分,哭道:“娘子,你闯大祸了!” 南柯默不作声,找了妆粉盒,眼一闭,泼得小脸五彩斑斓。 她转头就往栏杆爬,半个身子吊在外头,叫道:“薄情郎没有心,我抛绣球,他不肯来,我不如死了的好!” 韦巨典倒抽一口冷气,顿足搓手道:“胡闹胡闹,好好一桩神君大会,搞出这等事来,老夫可怎么向活圣人交代!” 耳闻“活圣人”,谢皎眼前一亮,徐覆罗摩拳擦掌。 她莽赳赳道:“先生莫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得想个折中的法子,别轻易就开罪了盐帮。” 徐覆罗添油加醋:“这等孽缘,一旦错过,真是谢天谢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早看他不顺眼啦!” 韦巨典死马当做活马医,回了一礼,忙道:“有劳两位旧识小朋友速速动手。” 谢皎和徐覆罗潜行登楼,埋伏在窗下,只听栏杆处一嚎一哭。 她使眼色道:“我抱腰,你抱腿。” “兔子蹬鹰,她蹬我怎么办?” “男的搂腰不合适。” “你是女的?”他一想,“哦!还真是。” 南柯顶着一副小花脸,越栏甩袖,颤声道:“红枝袅袅如无力,粉翅高高别有情……” 她一唱三叠哭梁祝,楼底人听得津津有味,甜桃胆战心惊。 南柯饱吸一口气,将唱化蝶,蓦地里被人扯下槛去,咕咚一摔,求死而不得。 徐覆罗嗷嗷叫唤:“谁蹬我鼻子,谁蹬我脸,老子要生气了!” 谢皎帮腔演势,“不气不愁,活到白头,二八芳龄,何苦寻短见啊!” 她眼疾手快,抓了胭脂盒,倒扣在南柯脑门,涂得有如鲜浆。 南柯挣扎不休,直嫌道:“辣眼了!” 她骤然松手,南柯猛地弹起。诸人才见楼台高处,那小娘子血头血脸,不由齐齐惊噫。 徐覆罗抱腿没放,使劲儿一拽,南柯咕咚扑倒。 谢皎死死捂住她的口鼻,拂掉眉眼脂粉,催促甜桃道:“死了才好一笔勾销,快喊,娘子死了!” 徐覆罗忙道:“慢着,她叫什么?” 甜桃慌得没应,他急中生智道:“算了,快叫,扬州城的如花殉情了!” 南柯使银牙一咬,谢皎低呼松手,南柯合眼,催道:“叫啊!” 甜桃回过神,自掴一掌,朝栏杆下哭喊:“别抢啦,人都没了,如花她殉情了!谁搭个路费,送尸首回扬州祖坟!” 话音既落,擂台四周原本乌泱泱的僧道武夫,登时散如鸟兽。 乌有蛮孤零零地独占鳌头,很是尴尬,一跃下了擂台。 他将绣球扔给旁人,啐道:“晦气,萝卜招婿,我凑哪门子热闹。仇二哥,绣球你要不要?” 盐帮众人齐拥一名高大男子,那人约莫三十一二,轮廓分明。他闪身避开绣球,冷声道:“别害我。” 乌有蛮凛然道:“我对二哥,只有敬,绝无相害之意。” “是吗?”仇奭直目不瞬,“二哥怎么不记得,我手上竟有柴思本一条老命?你指使百丈宗查到杭州太平镖局,扰我堂上老太君,这也是你的敬?” 乌有蛮藏事瞒他,说多了只怕漏马脚,扼腕道:“三弟欠你一条命,决不会害你。这里山清水秀,二哥莫操心,好歇几日。” 他想了一想,“我才见了,摩尼教圣使方浓也在岛上!” 仇奭不动声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打我的主意,也别打她的主意。” 盐帮二当家率众离去,乌有蛮嘴角不屑,掸了掸肩头,喽啰道:“三当家,那飞仙楼里撞死的如花……” 乌有蛮爽然若失:“她?都没见脸,就死个无缘的姻缘。你去,送些归柩钱两。” 喽啰小心道:“人去楼空,没啦。” “混账,”他一掌劈下,“敢糊弄你老子!” 第三十九章 缥缈峰别馆 掌灯时分,谢皎拖家带口,等在缥缈峰别馆大门外。她应南柯之邀,前来做客。 神君大会第一天,锣鼓醒龙,各门派的供品准备妥当。禹王庙前也搭好了香棚,只待明日正午请龙。 花灯烂漫,山下苍浪如海,馆前尽是风流俊杰。男女杂沓,人面鲜明得意。 左侧山路,小仆勾了腰,远远领来三个人。当首的雅士年纪四十许,身后傍着一文一武两名属下。 右侧山路,小僮引来齐头并肩的两个人,悉着浅葱色的衫子。他们步伐有力,皆为三十岁上下。 谢皎考问小刀:“猜双方来历,猜不好今晚没你的饭吃。” 这一家子坐居凉亭,小刀庇身在乌桕树后,先朝左望,琢磨道:“带刀那人戾气外露,大概很不好惹。” “我瞧瞧,”徐覆罗火眼金睛,思索片刻,“短刀吊佩左腋,刀柄朝后,这是高丽人的使法。” 谢皎道:“依你之见,一般的武夫会这样步步踩脚印,急于追赶主人么?” 徐覆罗摩挲下颏,长嗯一声,揣度道:“要么,暗处有敌;要么,身份尊贵,不懂遮掩,惯走第一位。” 此刻,两拨人马同时驻足在缥缈峰别馆门前。浅葱衫子的客人张开折扇,双方言笑晏晏。 小刀揉了揉眼,邀功道:“他手里所执,正是日本的五骨蝙蝠扇,我见孙大哥使过。” 谢皎扬眉道:“左边是高丽,右边是日本?” 徐覆罗咋舌:“神君大会难道不止庇佑内河船家?” “海外商船多在两浙靠岸,我看也难说。”谢皎掸衣起身,“酒该满上了,走,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 …… “你先请。” “不,你先请。” “承让承让,你先请。” “失敬失敬,还是你先请。” 琉璃灯高挂门首,院落愈加喧然。 三人走近时,便听左右双方彼此谦让,誓逞客礼,显是旧相识。 徐覆罗焦躁道:“繁文缛节,到底谁先请?你不请我请。” 谢皎大摇大摆,一手背后,一手执翠尾拂尘。她撩了袍角,抬脚进门,神情高深莫测。 徐覆罗乘机跟入,小刀清了嗓子,左右一揖,拖长腔道:“回笼教教主,承蒙各位借道!” 海客不明所以,瞧那三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架势,只当回笼教是大宋首屈一指的门派。可见这三名小辈俱是弱冠男女,又不免好笑。 雅士道:“问丸纲首,请。” 执扇者合扇,朝里一指,“尹卓荣舶主,请。” 日本的问丸纲首和高丽的尹卓荣舶主,一同跨过门槛,谁也不先,谁也不后。门外的两个僮仆大眼瞪小眼,连忙奔前引路。 这座别馆坐落在缥缈峰山腰,有数进之深。一路翠竹如倚,枫杨合抱,石莲花夹道,大是雅致华美。 谢皎信步直闯,行未多时,莽听有小娘子细细呼唤。 她扫眼一瞧,南柯在右墙冒出了半个脑袋,一脸喜色,正朝自己招手。 谢皎眉眼一弯,拐进月洞门。南柯蹦下甜桃肩膀,左摇右摆,自矜道:“原来是你,换假钱的小贼。不过算啦,一功抵一过,我不跟你计较。” 徐覆罗不痛快道:“谁是小贼?南姑娘,你可别受人欺骗不自知。再说了,交子票是给你画画的么,往后我要是拿到了一张票子,还得先闻它有没有葱汁?人尚且不愿刺面,你这样做,交子票多不高兴。” 南柯恼道:“怨我干嘛?一开始我哥胡画,那才像假的呢,被我爹好一顿教训。我懂得轻重,画的全是青鸟寿桃。做贼还这样义愤填膺,那你有本事,就造出一套真假分明的交子票流通啊!” 徐覆罗张口欲辩,谢皎横臂一拦,没叫他说完,微笑道:“一场误会,说来话长。” “说来话长,那就不说。”南柯哼的一声,汲汲近前,“哎,我瞧这柄拂尘好得很,送给我做封口礼,咱们一笔勾销。” 夜色弥漫,谢皎大方递上了竹枝嵌孔雀尾的简易拂尘。 南柯嘻嘻一笑,轻抚翠眼,多愁善感道:“我也见过像孔雀一样好看的人。” 谢皎说:“了然,曾经沧海难为水。” 徐覆罗摸下巴,“比本大侠还要好看?” 南柯洋洋得意,在鼻端扇风,嫌道:“你差得远啦。” 她呱呱拍过两掌,下人垂首前来听命,南柯正色道:“领贵客住下,我的朋友,好生招待。” 谢皎心底暗喜,顺理成章安置在别馆一隅。推门而入前,她手一顿,问道:“小兄弟,这门板上画的一团桂花,是什么意思?” 下人恭敬道:“谢教主有所不知,南柯小团主,乃是明花团活圣人的掌上明珠。活圣人祖籍明州,发家之后,便以金木犀为徽。本回神君大会,所住帮派甚多。这是明花团名下的两间房舍,教主和护法可不要走错了门。” 他很快离去,徐覆罗道:“你刚才干嘛拦着我?” 谢皎简单道:“你对假钱不忿,听在旁人耳朵里,就是在骂明花团。讲多错多,不怕你一时口快,就怕听者别有用心。你又不管天下间的交子票,何苦因多嘴而惹事呢?” 徐覆罗若有所思,谢皎又道:“你对小刀很宽容,对南柯却不然。” 三人原本衣衫素净,既然落榻在此,就显出了格格不入的寒酸。幸而南柯大方好交游,早在花架备下了熏好的新衣裳。 一炷香后,徐覆罗奔出隔壁房门,通身绫罗锦缎,神采飞扬道:“谢三,快来看我!凭良心讲,玉树临风一派潇洒,称不称得上你平生仅见的好样貌?” 他拍门直入,谢皎独坐在镜台面前,粉里子白罩衣,形如一朵待放牡丹。 她披了一袭乌发,菱唇含红,歪过头打量他,灯下好似云端之人。 “我怦然不能心动。”她又对镜描眉。 “你画两道螳螂须子做什么?” 徐覆罗咦了一声,谢皎举起胭脂盒,作势要掷。臂肘一不小心,碰到了灯笼旁半开着口的绣袋。她连忙收手,提绳一墩,封死了袋中熠熠发光的粉末。 他转身闪出门外,心想:“嚯,真是个女人啊。” “师叔,”小刀倚廊打呵欠,“你见鬼了?” 徐覆罗竖指一嘘:“比鬼更可怕,你师父,你师娘,你慈师姐姐,她居然是个女人!” 谢皎陡然开门,他一个激灵,举止慌乱,踉跄跌进门里。小刀跟进去,赞道:“慈师姐姐神采焕发。” 她平心静气,招了招手,邀道:“徐花子,过来。” 徐覆罗推辞道:“你这么叫我,准没好事。” 谢皎捋袖,一把抽走他的腰带,徐覆罗忸怩作态,提腰嚷道:“男女授受不亲,避嫌,避嫌你懂么?” 她抻直锦带,绷得飒然有声,“伸直胳膊,你不会系,白瞎了好衣裳。” 小刀窃笑,徐覆罗腾的涨红脸皮,伸直了两条胳膊,装作泥塑木雕。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哽咽道:“紧了紧了,你想勒死我!” 谢皎调整扣针,哼道:“玉树临风?上堂后少吃几口酒鲜,免得你痛风。” 他低头自顾,恍然大悟,锦带垂下玉穗儿,显是正经系法。 她挥手道:“滚吧,别丢老娘的脸。” “这才对么,”徐覆罗悻悻道,“我当你被人夺了舍呢……你看你,东京城还是小圆脸,如今下巴尖得能刺死我。人一饿就很可怕,待会赴宴,你可千万别跟主人家客气啊。” 第四十章 七十二峰堂夜宴 秋风凉爽,下人领路长廊,回笼教两名大员穿过数进粉墙,来到一处正堂。 厅阁灯火辉煌,四面悬挂青绢竹帘,正堂匾牌上,赫然写着“七十二峰堂”五个大字。 “堂内客人众多,烦请教主稍待片刻,小的先去问席位。” 夜月摩峰,谢皎长影投地。等下人一走,徐覆罗便道:“你起了疹子?” 谢皎后知后觉,摸脸道:“有么?” “你不说是回乡?两浙的人,怎么还能水土不服?” “两浙不认我了。” 他哎道:“脖颈!不在脸上,摸你的领抹。” 谢皎兴致懒懒,袖手背后,她瞥向匾牌,嘟囔道:“好衣裳也不认我了。” “放手!” 厅堂拐角处,一对男女在绿竹后争执,影子铺进长廊。 谢皎一指,徐覆罗驴耳听戏,男声微愠道:“吕师囊人呢,虎狼之地,摩尼教怎么来的是你?” 短影挣脱男子,反问道:“仇奭,仇二当家,你雄心勃勃要改天换地,我却为一日苟活而奴颜婢膝,难道我天生就该待在暗处?” 仇奭冷声道:“我早告诉过你,择机而动,莫逞一时之勇。” “哪有什么公道?”那女子不为所动,“勇也罢,莽也罢,我要的正道,我自己拿。” 徐覆罗悄声说:“跟你一样。” 谢皎一掌拍上他的额头,徐覆罗怪道:“有蚊子?” 她道:“有褶子。” 受这一掌之惊,长廊很快人影无踪,那二人不欢而散。 闲话间,下人复返,笑脸相迎道:“南小掌柜一力盛请,谢教主,徐护法,请往楼上去,吃文酒宴。” 七十二峰堂内,宽敞明亮,江湖侠少满座,散布大堂,俱都是体面人物。 “喂,宇文大士,你看这满堂张灯结彩,可比得上你在东京时候?” 丝竹之声盛耳不绝,徐覆罗望过去,酒桌一隅,竟是昨夜登岛的儒释道三个怪人。 来鹄生瞥向了白云道,“一百年了,总不该后退。” 黄龙僧好奇道:“贫僧是苦念经的人,没什么见识,东京时候又如何?” 白云道嗄的一声,揶揄道:“不得了,少年富贵,皇亲国戚。” 来鹄生得意捋须,“夜饮通宵达旦,天明一地蜡泪,谁点油灯?穷酸!” 白云道呷茶,“晚节不保,还猖狂。” 大堂里,染了黑发的布衣郎忘我吹笙,雅乐清透,祥如云外音。 谢皎步踏楼梯,回头催道:“跟上。” 徐覆罗没能听完,三两步跨走,匆忙奔离。 登二楼后,南柯换了茉莉衫,面净如绢,一早雀跃着朝二人挥手。 徐覆罗大步直走,乐道:“这等福报,我都快受之有愧了。” 谢皎好笑道:“你这样说,也不会少吃一口。” “口水不听使唤,只要有好吃的,龙门我也跃得过去。” 及至跨进月拱门,便见三张红木圆桌,当中一张最大,每桌六把交椅。 南柯一把勾抓谢皎的臂弯,将人拖个踉跄,欢然道:“来,陪我吃饭。大个子,你也见个礼!” 徐覆罗咳两声,朝前拱拳,装模作样道:“在下大护法徐覆罗,这是我教教主,姓谢名皎。回笼教承蒙厚爱,叨陪末座。” “有幸相识,”桌旁的绿衣文士起身,“在下百丈宗邵甘棠,不知回笼教尊府何处?” 谢皎揖道:“明州梅岭,小地方,不值一哂。谢皎有礼。” 邵甘棠还礼:“观音道场,海天佛国,谢教主妄自菲薄。” 他在副陪位,正与二席三席相近,南柯甜声道:“邵哥哥,多谢你先斩后奏,瞒过我爹。” 邵甘棠笑道:“丫头,你真以为瞒得过活圣人?” 南柯强把谢皎按在第三席,浑不顾半面之识,耍赖道:“他眼下不在这,当然瞒得住。你们都有拜把子一起喝酒,我也得有。” 邵甘棠赞道:“小小年纪,却很像个江湖儿女。” 谢皎大加嘉许,“江湖好,男女不分席,本该如此。” 南柯恍悟,“原来你是在夸我啊?” “岂敢岂敢。”邵甘棠失笑,“谢教主,徐护法,山家简陋,两位请坐。” 觥筹交错之地正中下怀,谢皎眼观八方,耳收楼下万籁。 她送上两副茶饼,说道:“我晌午在水月禅院饮茶,客随主便,鹅毛之礼,万望姑娘海涵。” 南柯漫不经心地接过茶饼,“拿佛钱供佛香,你倒会就地取材,这水月禅院是我家捐的。” 谢皎长哎一声,委婉道:“不意思一下,就太不好意思了。” “明州梅岭,你也是明州人吗,我怎么从没听过回笼教的大名?” 谢皎一愣,斟酌着打圆场:“我教崇尚周游四大部洲,本教主四海为家,很久没回来过。” 南柯不识世味,热络道:“不碍事,吃个饭而已,没有什么时兴礼节。” …… …… 人未齐,酒饮先上。 南柯递了茶饼,探头嗅壶嘴,问道:“这酒醉不醉人啊?” 下人托盘,笑答道:“回小掌柜,这是西洞庭今年的桂酿,香醇灌魄。邵郎君怕你喝不惯,另有木瓜汁温着,桌上注壶那只便是。” 谢皎侧头,悄问徐覆罗:“酒行几巡?” “怎么也得五六巡吧,我替你喝?” “小瞧我?”她斜乜道,“看见没,窗外一轮银盘,吴刚砍倒了月桂树,本教主也千杯不倒。” 此时,楼梯传来接踵不绝的登梯声,一群人间男女鱼贯而入。 邵甘棠起身迎接,温声道:“却三弟,兰二妹,你们来得慢,可叫哥哥苦等。” 他微微一顿,“这位是……” 第三位是个女子,行在众人之前,丁香色的蕙裙净衫,形貌十分朴素。 她举止落落大方,朗声抱拳道:“摩尼教圣使,方浓,幸会。” 南柯瞟了片刻,咬耳朵道:“她就是摩尼教的魔母?” 谢皎低声道:“何出此言?” 徐覆罗一脑袋拱过来,虚着嗓子说:“什么妖啊魔的,莫非摩尼教吃人不成?” 南柯点头道:“传言是这么说,摩尼教吃菜事魔。我却没搞懂,究竟吃菜之人是魔,还是侍奉之人是魔?” “方圣使,有失远迎。”邵甘棠有些迟疑,“恕邵某冒昧,贵教的吕师囊吕大公,何故缺席?” 方浓正欲开口,身后来个高大男子,一手按她肩头,不容置疑道:“圣使在大公之上,让位于尊,合情合理。” 却踏枝忙道:“二哥,这位便是盐帮的二当家,仇奭。” 仇奭拳也不抱,只微微颔首,沉声道:“有礼。” 乌有蛮的叫喝嗓音,远远越众传来:“还有三当家!却老三,你叫我自己说!” 乍闻盐帮,南柯僵如秋虫。 这时,人马陆续入席,谢皎趁机,速邀她换座,徐覆罗拱卫一旁。如此一来,谁也近她不得。邵甘棠忽然扬声道:“贲帮主,久仰。” “贲先芝掌帮不严,叫百丈宗见笑了。” 一名面色苍白的钢青衫男子,淡淡应声。 谢皎侧目过去,盐帮帮主贲先芝面容阴郁。他病气恹恹,又非要笑,便显得这笑也心不在焉。 他抬袍坐下当中大桌的主宾,方浓将坐二宾,第二桌的一位客人生硬道:“不竖锦屏便罢,妇道人家也能高攀第一桌的席位,这成什么世道了?” 邵甘棠面有为难,“此位原是灵犀谷谷主,抱雪长老的位置。” 兰芽干脆道:“抱雪长老七月出海,看望东极宫主尔朱殷,眼下正在归途。灵犀谷不讲俗礼,邵二哥不必空出席位,免得留人口舌。” 方浓稳稳坐下,背挺得笔直,说道:“她既不在,同是女子,换我摩尼教圣使来坐,没什么不妥。” 主桌的高丽舶主喝道:“拓纯,入乡随俗,焉能失礼?” 那名卸了刀的高丽武士不再言语,邵甘棠好声道:“尹舶主言重。” 谢皎认出了散坐席间之人,正是傍晚用以考校小刀的五位来客:左山道的雅士尹卓荣并他的文武侍卫,以及右山道浅葱衫子的问丸与他的同年。 徐覆罗右手边,坐下一个心宽体胖的壮士,他眉眼憨厚,笑道:“在下高丽姜仁镜,诸位好哇。” 乌有蛮陡然不忿,揎拳裸臂,扬声道:“却老三,你快过来跟我坐第三桌!” 南柯打个激灵,便见下午飞仙楼前,夺她绣球的粗野之徒,好巧不巧站在正对面。 却踏枝顾盼自雄,挑衅道:“你能升席就来呀!” 二号角色聚在次桌第二席,乌有蛮挤不进,满腹牢骚,质问道:“邵二哥,百丈宗主人在哪里,莫非也在海上!” “少套亲近,”却踏枝起身同他对峙,“宗主闭关三载,我就是本门二掌柜!” 贲先芝冷飕飕笑道:“乌老三,坐下,吃饱了。三年三年又三年,待宗主神功大成,再与他讨教。” 邵甘棠立即道:“贲帮主说笑,百丈宗何来神功,谁的功夫不是数十年如一日练就?” 兰芽亦道:“一招成神,没这等好事。” 这时,首桌的日本纲首忽然开口说话:“邵护法,首席至今空缺,南团主他不在此间么?” “是谁惦记南某啊?” 韦巨典引路在前,而他身后,布衣郎神采奕奕,容颜温厚,年约五十上下。 南充华臂中挟抱一把太常笙,笑呵呵地登梯走来。 “爹!” 南柯一惊而起。 第四十一章 一时心动 碗一副,碟一副,盘盏一副。 食器不见金银,碧枕红箸,一应是青绿瓷具。 徐覆罗从没吃过以精着称的南馔,不由犯了难。他有样学样,惹得南柯发恼:“学人精!” 诸客面前各摆一只水果碗,她使细匙挖着梨盅,食不知味,忌惮对面落座的乌有蛮,生怕露了马脚。 徐覆罗搁匙,稍清嗓子,悄声道:“男人只记美人脸,你当时像个花瓜蛋子,他认不出。” 南柯懵然道:“像什么?” 谢皎横了眼色过去,徐覆罗老实道:“像我,大彩蛾子。” 酒盅满上,南充华举起流光熠熠的杯盏,端立在文酒宴中心,逐一介绍来客: “邵甘棠邵兄弟,年少有为,是仁义君子。百丈宗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神君大会十年,皆蒙百丈宗襄助,才得群山四应。” 邵甘棠持杯,“南老谬赞,神君大会,求个风调雨顺,百丈宗义不容辞。” 南充华目含赞许,复朝向右手边,不动声色地揣度,“贲先芝贲先生,老成持重,有慷慨大义。东极宫仓促退席,全赖贲先生解囊相助,周济我等成会。” 贲先芝略一举杯,“南老先生言重,明花团呼风唤雨,盐帮也想交个朋友。” 谢皎心想:“贲先芝能交,盐帮决无可能,活圣人八面玲珑,岂不明白这简单至极的道理?” 南充华果然不置可否,避而未应,又朝左手边道:“这位……” “摩尼教圣使方浓,祈求物阜民安。” 方浓率先举杯,直接昂首一饮而尽。 邵甘棠伸手,哎了一声,南充华不着痕迹压下他的臂肘,微笑道:“无妨,别拿老规矩去框小朋友。” 高丽武士冷笑一声,似嘲她不识大体,南充华说:“我喜欢跟小朋友做朋友,他们荆棘满路,总还有得开拓。相反,耆老乡绅最会因循守旧。既能做爷爷,便恨不得叫全天下都装孙子,太不招人喜欢。我可不做那种人。” 谢皎瞟了拓纯一眼,陡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举起瓜壶,吊臂高注,又满一杯挑衅对方。南柯紧张之余,有样学样,一口灌了碗里的木瓜汁。 南充华开怀道:“小女顽皮,比她哥哥率性得多。” 尹卓荣夸道:“天伦之乐,最是稚子可爱,南团主儿女双全,令人艳羡啊。” 贲先芝似不经意间玩味道:“儿女双全?” “日本的问丸纲首,和高丽的尹卓荣舶主,都是南某的海外朋友。” 南充华祝杯,又朝外客正色,“商贸润养百姓,我相信三国莫不如是。适逢二位齐聚,看得起在下薄面,叫我请来西洞庭做客,明花团就求个三国利航吧!” 尹卓荣举杯,“沧海波浪平。” 问丸亦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诸人齐饮桂酿,方浓才知喝早了。仇奭望她一眼,方圣使酒劲上头,两颊浮红,强作镇定。 主客介绍完毕,第二第三桌各坐五人,互通了名号。一巡酒过,席间和乐融融。 …… …… 南柯小家碧玉,乌有蛮不仅没认出眉眼,反而朝斜对面飒爽柔腴的兰芽动了春心。惹得却踏枝如临大敌,屡屡隔空过眼招。 果品端上,红团垒如石塔。 南柯先使公筷,给左右各叉了一只,说道:“大耐糕,尝尝。” 谢皎咬了,原是蒸熟的去皮大李子,再咬一口,露出碎馅儿。 徐覆罗啧啧品鉴:“松子,核桃,瓜子仁……” 南柯眼里晶亮,“李子酸,果仁香,甘汤蒸熟,这才甜得恰到好处。谢教主,好吃吗?” 谢皎吐舌道:“好烫。” 徐覆罗想吃肉,言不由衷道:“哈哈,人在山里,浑身冒着仙气。食浆饮露,吃得跟鸟差不多,哈哈。” 南柯掰着手指头,仔细数道:“驼峰,熊掌,虎胆,吃那干嘛?没一点雅兴,蛮子才吃呢!” 谢皎抬头,眨了两眼,认真道:“虎胆我吃过,师父打给我吃的。” “当真?”南柯鹿眼圆睁,“鹌鹑蛋就算我吃过最野的东西了!” 谢皎蹙眉摇首,面有恶色,“别试,难吃得很,一口下去,如见考妣。” 南柯忙道:“你呢大蛾子,大蛮子……啊不是,大个子?” 徐覆罗郁闷道:“你进过深山老林么?狐黄白柳灰,野东西不吃我就万幸了。” 谢皎吃得中意,又挟起一只大耐糕,闲闲道:“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谁偏想不开,回去茹毛饮血?” 食毕果菜碟,冷盘将至。 这时,诸人闲谈,第二桌的日本客人道:“红叶会有位平安京的高僧,特来宋国,拜会密宗祖庭。料想归国时日将近,明年开春,我便要接他渡海回乡。” 仇奭问道:“许纲首,我不学佛,敢问密宗祖庭,设在何处?” 那人失笑道:“在下名虽三字,却和宋国不同,我姓‘许斐’,名‘诚’。” 仇奭注酒,二人对杯一饮勾销,兰芽答道:“抱雪长老念过佛经,我若记得不错,密宗祖庭是设在了长安青龙寺。” 许斐诚道:“不错,唐长安的青龙寺。” 谢皎遥祝一杯,“你似乎很记挂李唐?” 许斐诚感慨:“大化改新,是以大唐为师,自那之后,日本再无奴隶一说。” 谢皎心下了然,又道:“那尊卑贵贱呢,贵国还有这说法么?” 仇奭讥诮道:“没这说法的地方,怕是只有桃花源。” 方才那名高丽武士拓纯,忽然插话:“他来接和尚,你来做什么?” 谢皎左右张望,拇指冲鼻尖,斟酌道:“我啊?那就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乌有蛮的视线耽耽不移,他豪饮一杯,陡然发难:“喂,却老三,你自诩跟我不同,识得一斗文字。行酒令,飞花令,吟诗作赋起菜名,你不得来个把式耍耍么?” 却踏枝反驳:“一腔热血全在肠胃,怎么你偏往别处流吗?” “我……” 却踏枝一拍脑门,斥道:“瞎想什么,下流!” 徐覆罗喜道:“哦,不舞文不弄墨,那我就放心吃了!” …… …… 及至稍静,谢皎灵机一动,垂头叹道:“不瞒诸位,我虽是个小暴脾气,也曾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孬种坏蛋,我那未过门……呸,我那没见过面的丈夫,自小与我定下娃娃亲,七年书信往来,骗走小女子一颗真心。他竟舍得丢下我,另攀高枝去了……” 拓纯没想听一耳朵姻亲俗事,显有不耐烦。徐覆罗双眼鳏鳏,对她习以为常。 谢皎左顾无人,嗷呜一声,歪在南柯肩头,咬帕子干哭。此举倒引得兰芽和南柯颇有同感,心怀戚戚焉。 “我一路散心,来了西洞庭,触景生情,却见他在山壁所题旧字,一如信中所言。风花雪月,全是梦幻泡影,物是人非,愈发凄楚难忍。信里要我陪他秀州看雪,我来了,他却弃我于不顾,去了永远不会下雪的地方……” 她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徐覆罗加油添醋道:“岭南无雪,一地瘴气,熏死他!” 谢皎哀哀道:“人尽可亲,便是谁也不亲。火堆烧得我肺腑暖洋洋,可谁能抱住干柴烈火?他一时兴起,将我拐去独木桥,自己却扭头就走了阳关大道,简直是捉替死鬼……” 行菜在各桌放下冷盘,“嫩笋、小香蕈、枸杞梢头,山家三脆。” 徐覆罗劝她,大舌头说:“别哭啦,快吃一口三家山脆!” 姜仁镜不待吆喝,早舀一大勺,咂摸道:“鲜香清爽,舌尖微木,还带着一丝麻。” 徐覆罗使箸尖,夹住一枚圆润小巧的颗粒,喏道:“青皮胡椒。” 这时,邵甘棠提醒道:“南老,那两桌各自的空椅,不如撤了吧?” 南充华放下红箸,取帕拂口,答道:“撤不得,我还有位嘉宾。” 邵甘棠迟疑道:“吃了一半,客人才来,彼此都很失礼。” “哎,世外之人,岂能以常礼束缚?再有一炷香,也该来啦。” 诸人一抖,便听南柯拍案道:“欺男霸女,岂有此理!” 徐覆罗舌尖一麻,“没欺男!” 南柯又拍一掌,震得碗中的藕粉圆子一颤,她挺直腰杆道:“霸女霸女,反了他啦!” 谢皎翘了兰花指,眼眶通红,状如鲛人泣珠,抽噎道:“真心双手奉上,给他一脚踩得稀烂,我吃够苦楚,怎么能不恨?” 她一头扎进南柯怀里,泫然泪下道:“一时心动,下次就不必告诉我了!” 兰芽义愤填膺:“谢教主,他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兰姐姐帮你找公道!” 谢皎断断续续道:“我就是死……也忘不掉他的名字……秀州县丞……赵别盈!” “呀,好热闹。” 忽然有笑声传入耳畔。 “看来,沈某来得正是时候。” 谢皎浑身一顿。 月映楼台,雀跃双枝。 第四十二章 就是他 来人衣不染尘,一派自在,身姿挺拔如雪中独鹤。 他拉开谢皎左手边的空椅,放下一支梅红匣子,举杯便朝正中央的南充华,祝酒道:“太湖七十二峰,名不虚传。” “小友来得正好,”南充华笑吟吟,起身相迎,“仙人台观星如何?” “仙人乘鲸去,星自太古明。台上有面棋枰,说是商山四皓,曾经推演万古变化的弈处。峰顶俯仰无人,沈晦这才下山,来得晚了,聊以一杯酒赔罪。” 他干脆利落,饮尽余酒,将杯底一横。 活圣人笑呵呵鼓掌,南柯一把搡开了洒然而醒的谢皎,心花怒放道:“爹,你认识他啊?” 南充华悠然坐下,“年尾诗会要办,我还等小友出一本新集子,以飨杭州诸位诗友。” 谢皎仓促坐直,捋发正襟,左手爬向酒杯,讪讪道:“我的。” 这么一说,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沈晦先道:“你被人骗了婚事?” 她左手一缩,闪烁其词,顿觉方才很不体面。 徐覆罗夸夸其谈:“可不是吗!七大姑八大姨十三位舅舅,特派不才在下陪教主散心,千叮咛万嘱咐,惟恐她寻了短见。我徐覆罗义气冲天,见了赵别盈,一定要在月黑风高夜揍他一顿胖的!” 却踏枝忙出主意:“不妥,好汉不与官斗。他是赵县丞,你是江湖散人,本事通天也白搭。徐老弟,你没听过八百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名号么,使得一手好花枪,丈八蛇矛,刀剑孰能比肩?照样在梁山落草为寇!以卵击石,没活路的。” 谢皎眼梢一动,乌有蛮吧唧一拍大腿,给他拆台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江湖可不是怂蛋待的地方!” “庙堂之远才是江湖,”却踏枝眼色轻蔑,“百丈宗做正经生意,哪比乌当家刚猛,所作所为净是灭人满门的勾当!” 邵甘棠厉色道:“三弟住嘴,别坏良辰好宴!” 乌有蛮鼻翼翕张,兰芽急忙按住却踏枝的手腕,仇奭缄默搁杯。 百丈宗和盐帮,两派的角力只差摆上明面。情势一触即发,外客一应作壁上观。 贲先芝神态自如,举杯示意,不冷不热道:“盐帮污了好地方,我先自罚三杯。” “我来得迟,各路朋友饮过几巡了?”沈晦不疾不徐地说。 谢皎左掌竖了四指,南柯笃定道:“五巡!” 他笑了一笑,朝厅外拍两下掌,唤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做主,添副新杯,给这位情路坎坷的谢教主,一醉解千愁。” 应这两声脆响,堵在门外噤若寒蝉的下人们川流直入,素荤羹汤放个齐全,厅案一时灿然。 南充华言若无事,劝酒道:“饮酒十巡,远没够数。你们再不吃,这一顿,南某可不请了!” 邵甘棠缓和颜色,“菜色颇丰,舍弟礼数不周,实在愧承南老心意。” 南充华挥手,颇显大度,“哪里!明花团带了厨子来,这小厨扎蟹起家,最是熟悉河鲜湖味。我便心心念念,一定要叫朋友来尝。” 问丸纲首率先伸了筷子,笑问:“这道菜如同金箔,一派光鲜,不知是何窍门?” 徐覆罗也悄伸贼箸,一片入口,做贼似地嚼。他急于将功补过,唱道:“是油煎笋片!” 南柯急于孔雀开屏,和道:“没见识,一口说俗了,这叫煿金煮玉。” 徐覆罗鹦鹉学舌,喜洋洋道:“哦,油煎笋片叫煿金煮玉!纲首,你远道而来,我祝你……” 问丸一口桂酒呛在嗓子里,拍胸顺气大半晌,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徐覆罗啊的哑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仁镜给他挟过一块莲房鳜鱼包,苦口婆心道:“你吃吧,别说话啦。” 诸人食指大动,重新又欢饮如初。 沈晦接过新杯满上,递给如坐针毡的谢皎,貌似不经意,“骗你婚事的人,叫赵别盈?” …… …… 谢皎被他的手指烫到,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道:“就是他!” 沈晦没还旧杯,转在手心,嗯的一声,自顾自地斟酒,“继续说。” 她定了定神,心念几转,缓缓道:“他不告而别,我万分不甘。倒不是为他本人,菩萨也受不了这种委屈。我还没到秀州,便听说有江湖仇家挂榜买凶,要取他狗命。” “那他是死是活?”南柯聚精会神,连蟠桃饭也忘了吃。 “没见到呗,按咱们教主这等记仇的心性,真死人了,大半夜势必要去扛锨刨坟。” 徐覆罗哼哼着说,一勺挖了蟠桃肉,三两口嚼完碗里的占城米饭。 “酒煮鲫鱼,”谢皎相隔南柯,给他挟块肉,“吃吧,我特意给你挑块刺多的。” 徐覆罗夹饼以报:“姜丝饼。” 姜仁镜道:“不对,方才说了,叫通神饼!” 徐覆罗又夹一块,好声催道:“姜丝通神饼,谢教主,请。” “哎呀,”南柯两臂一抬,“各吃各的,夹来喂去,别脏了我的蟠桃饭!” 那桌,邵甘棠正说道:“桃三李四,桃树正积三年。南老,这是新鲜的蟠桃饭。” “嗯,”南充华长吟,“桃三李四柿八年。” 问丸应道:“不同的性子,结果也分先后。” 尹卓荣感喟:“都有时候,急不来的事。” 南充华呵呵笑道:“来,吃胜肉饺子!五湖四海,众口难调,饺子最合大家口味。” 方浓无从置喙,单这一只奇香无比的饺子,她就尝不明馅料。农家一年吃上一回饺子,可算朝野清明。她心知冰炭不同炉,百味陈杂之际,蓦地想道:“吕大公倾囊相交的这桌人,摩尼教真能同席么?” 饺子有糖醋两味蘸料,贲先芝试过糖,迟钝地摇头。 他心不在焉,左手微微捧胃,右手从腰畔解下一枚形如玉佩的黄环,当啷一声扔进醋碟。 南充华呵道:“贲先生自带一菜。” 贲先芝斜瞥过去,“铅白霜入口凉甜,泡一泡醋,比蔗糖甘美得多,南团主何妨一试?” 邵甘棠劝止:“铅糖性子极冷,南老不吃为好。” 贲先芝笑着说是,转头就朝向那镂空圆罩外的人,喊道:“南小姑娘,你喜欢吃糖么?” 南柯不明所以,回眸一笑道:“当然喜欢啊。” “真巧,我也是。” 贲先芝使个手势,遣使下人将醋碟子端过去。 邵甘棠百道皆通,心知此人病相全赖这铅糖之毒,不禁急思对策。这时,谢皎拍案而起,一臂撩翻了醋碟。 徐覆罗惊道:“啊下酸雨了,醋海翻波,我躲!” 姜仁镜只听叮的一声,木椅背后的地面上,圆环摔成两半。 谢皎阴沉道:“负心汉,只有我能杀他!” 乌有蛮埋头对付蟹酿橙,乍听狠人狠话,竖起油光光的擘指,朝却踏枝大声道:“好,有种,比软脚虾的男人强!” 活圣人胡须微颤,轻吁一口气。 贲先芝见状满意收手,隐约其辞道:“可惜了,下次吧。” 邵甘棠暗怒,盐帮这是铁了心要搭明花团的船,不惜祸及南行老的儿女。 沈晦忽道:“南团主,你背后那阴黢黢的是何物?” 南充华回头一瞥,淡然道:“新学的太常笙,顺手一放。” “哈,笙就是竽,竽就是笙。不知为何,叫我想起了一则典故。” 南充华捋须道:“小友说笑,南某可不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 他拈起盘中一片油煎栀子花,环顾一周,笑里藏锋道:“这叫栀子煎,先问一声,在座诸位有谁祖辈名讳叫栀子花的么?免得我吃了不敬。” 邵甘棠应和道:“团主说笑,若吃东坡豆腐,那可是问不到人了。” “哎,还真有一道东坡菜。” 第四十三章 山中明月夜 谢皎振衣坐下,念念有词道:“我跟那揭榜的番僧打了一架,可恨不分胜负。听红叶会说,游方和尚曾在西洞庭见过一只红毛狮子。我担心赵别盈受他暗害,心一横,买了神君令,倾家荡产也要上岛。” 兰芽眼睛发酸,“你早该与他一刀两断,兰姊替你张布,这男人配不上你!” 徐覆罗喝罢一碗杏仁羊汤,又舀一大勺,暖洋洋道:“还有丝膻味,略显不足。” 南柯奇怪道:“瞎说,我惯不爱吃羊肉,也没尝出膻味,你是金子做的舌头?” 姜仁镜小声说:“别光喝得饱,你劝她一句。” 徐覆罗招了招手,“谢教主,你骂得口干舌燥,快喝酒解乏。” 谢皎应声持杯呷酒,刚喝一口,一把捂住嘴鼻,呛声道:“木瓜汁?” 沈晦毫无歉意,“啊,抱歉。” 兰芽抹了眼角,说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谢教主,你看这沈少侠就很好,何必在一棵树上投缳吊死呢?” “哎,不行!”南柯心急,注满一碗的木瓜汁,咕咚咕咚喝了,“有先来后到!” 沈晦张开一副无字白扇,斯文含笑,“诸位拿沈某寻开心,倒也无妨。” 谢皎换过酒盅,自酌桂酿,不动声色喝了。 沈晦忽问:“你打得过红毛狮子?” 她转着酒杯,“你问的太多了,何不自问你能告诉我什么?” 沈晦一顿,好声道:“你误会了,我见伯劳门的门徒也聚在西洞庭,岛上怕是不止一头红毛狮子。” 她心里一沉,“这是何意?” 乌有蛮嘿笑着接嘴:“按下葫芦浮起瓢,算你倒霉!伯劳鸟也叫屠夫鸟,伯劳门,自然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屠夫门喽。” 蜜火腿晶莹透薄如同红纸,徐覆罗塞了一卷入口,登时味同嚼蜡,迟疑地望向谢皎。 她佯自镇定,舀起一勺黄金鸡丁,浇上冷透的蟠桃饭,心下思索道:“不大妙,双拳难敌四手,莫非这帮人各怀鬼胎,准备混在香客中,群起而攻之?” “你那情郎得罪了谁,”南柯不由咋舌,“莫非负尽天下人,望风跑路?” 沈晦哈的一声,失笑道:“那就算他咎由自取。” “不,”谢皎“嗒”的放下酒盅,眉宇一凛,“赵别盈决不能死在宵小之徒手里,我不准他是这种死法。” 乌有蛮酸溜溜道:“谢教主,说来论去,你到底恨不恨他?” 谢皎菱唇半张,渗出微微的血丝,神思良久,末了说:“风雨之弗净,风雨弗能杀也。” 沈晦拊掌两下,称赞道:“好一个风雨之弗净,风雨弗能杀也。” 南柯信以为真,嘁的一声:“都听见了,情儿吵架,谁也别劝。各人造业各人担,个中纠葛难缠,劝了倒惹一肚子气。” 乌有蛮仰天哀叹:“我睡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可这卿卿我我究竟是什么滋味啊?” 谢皎横他一眼,遮捂了南柯两耳,哼道:“情到浓处,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我看是老天公平得很,也不少给,也不多给。” “小朋友此言有理,”南充华遥见她照应南柯,心下便有几分好意,“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好比那苏东坡,如若青云平步,有万贯财帛,绝难留名后世。” …… …… 十巡酒将尽,浮云变化,月上中天,杯中物消人介心。 当下谈及苏文,恰逢又吃到了东坡豆腐,白玉小方,虾仁填充做馅儿。 邵甘棠笑道:“来来,久等的东坡菜。” 乌有蛮搔头摸耳,奇怪道:“我吃过东坡肉,喝过东坡酒,这东坡究竟是谁家的酒囊饭袋,想方设法净是吃喝的点子?” 却踏枝瞧不起他,满目嘲讽道:“少见多怪,我告诉你,东坡菜式多得很。饱尝世味,自成一派,岂是‘酒囊饭袋’能谓之的人物?” “老子懂了,”乌有蛮顾盼自豪,“茶博士晋阶,是茶进士!” 诸人一下子哄笑,仇奭摇了摇头,贲先芝便道:“老三,老二笑话你呢。” 方浓蓦道:“三当家说得不错,东坡是进士,夫子说过,他是当年嘉佑龙虎榜的进士。” 乌有蛮梗直脖子,“我就说么,这位翠眉佳人,眼光一向错不了!方姑娘,你告诉我,什么龙虎榜,他使刀弄枪?” 沈晦莞尔,“舞文刀,斗暗枪,也算武林一擘。” 谢皎煞有其事,一副正经的模样,指点他道:“三当家,你难道没听说过‘小试牛刀苏东坡’的大名?江湖人尽皆知。” 乌有蛮怅然若失,痛喝一杯酒,“吼,这等人物,我竟从没听过,更没见过!” …… …… 他目不识丁,这么一说,席间鸿儒齐默。 尹卓荣清了清嗓子,忽而扬声道:“高丽有一首小诗,不知南兄听过没有?” “愿闻其详。” “苏子文章海外闻,宋朝天子火其文。文章可使为灰烬,落落雄名安可焚。” 南充华肃然起敬,“出自哪位文生手笔?” 尹卓荣一顿,略为犹豫,“在座诸位,怕是不知,乃我高丽权适进士。” 沈晦目光一转,“三年前,宾贡榜第一名的高丽进士?” 尹卓荣眼前一亮,坐正了腰背,意有探询:“莫非是他乡故知?” 沈晦摇头道:“我与权进士少有几面之缘,不过,自他回国后,再无音信往来。” 尹卓荣稍显失望,落回椅背,轻叹道:“容我直言,苏黄文章,高丽儒者无不倒背如流。待我渡海之后,亲赴贵朝,采买诗文书册,却与意想中有所不同。尹某一介儒商,失落异常。” “贤弟此话差矣,”南充华神态从容,“皇朝尚文,烧书是大忌。手下官吏拿鸡毛当令箭,耸人听闻,也并不鲜见。” 尹卓荣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我出言唐突。” 沈晦平平无奇道:“如蒙不嫌,我手中有两本苏黄。” 尹卓荣一听,大喜过望。 党人碑已破,但苏黄文禁并未解封,藏者以大不恭论罪,在座宾客多以武道为生,听不出文墨玄奇。 谢皎微微侧目,不由高看他一眼。 他徐徐伸手一旋,将她的炯然目光尽数收握在掌中。 谢皎眨巴眼,慢吞吞地挪正视线,耳尖泛红,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教主,”沈晦轻曳白扇,“最难隐藏的,是眼睛本身。” 徐覆罗来回顾望,奇道:“高丽也读汉诗么?” 南柯伶俐道:“大块头,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他们不仅能读,还会写呐,我手头也有一本高丽诗人的七律集子没读完。水通,人通,钱相通,文章自然如水流通。” 姜仁镜听懂此言,擂胸道:“别瞧我块头大得像个莽夫,小生也出口成章,精通名贤时文!” “照此看来,”谢皎一连酌饮贪杯,自掩辞色,“真正的汉文,非止在中原,不以国界为限,将血输纳五湖四海。” 邵甘棠放下一盅甜汤,用帕子抹嘴,应道:“如同投糖于水,甘味渗开,渗到最后,寸迹不留。处处无它,反倒处处有它。” 却踏枝纳罕道:“二哥,照你这样说,糖能渡海,上岸之后,那味道不就淡得很么?” 日本船主久坐席间,问丸左右一瞧,朗声道:“也不尽然。小生以为,陆路传之,如糖溶于水。海路传之,则像卤水点豆腐。先有豆浆,后遇卤水,蒙其点化成形。空有卤水,没有豆浆,那也是不成的。” 兰芽奇道:“日本也使汉文么?” 许斐诚微微颔首,自矜道:“有汉诗,亦有和歌。” 沈晦沉吟道:“风土人情,不教之教。假以时日,高丽也会如此吧?” 尹卓荣微笑道:“我行商四海,见过大陆诸种文字,但凡有那一日,高丽文总不会比西夏文更难学。” 此言一出,在座诸位,但凡见识过西夏文的诘屈聱牙,都不由畅怀大笑。一时东风化雨。 乌有蛮吃了没学识的亏,全听得云里雾里,愤愤道:“笑什么,老子也想跟你们一起笑!” 仇奭吃过一勺东坡豆腐,闻若未闻道:“只等收复燕云十六州,陆路好走了,马商运盐,做生意也容易。” 拓纯扬眉道:“燕云十六州脱离中原甚久,你们凭什么说收复,就收复?” …… …… “怎么,你也想要?” 谢皎右手支颐,左手二指夹着金盅,蓦地里倾杯,飞酒入口。 拓纯诚然想要,只是女真人横踞在北,又有关山难度。他斜睨谢皎,后者背倚南柯,形如卧佛。南柯久推她不直,掌下只如粘了一块惫懒的热糕。徐覆罗刚塞进一口槐汁凉面,目光一扫,当即两腮鼓泡,离席扶人。 “姑奶奶,你打秋千呢,”徐覆罗呜噜不清,“你喝的是木瓜汁!” 她剧饮发汗,一把甩开徐覆罗,缓缓坐直,两目在席间游走。 他当谢皎酒醒,却见她噌的一下子,投袂而起。 谢皎一脚踏椅,一手叉腰,当场指向窗外明月,意气风发道:“早生两百年,我先杀石敬瑭!万一杀不成,盗仙草,救柴荣!” 五代时节,石敬瑭割出燕云十六州,后有周世宗柴荣北伐未竟,出师未捷身先死。天不遂人愿,一误再误,才有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十六州失地甚久,可救了柴荣,又何来天水朝廷呢? 满堂鸦雀无声,楼下交杯碰酒的动静,一时大盛。 “现在嘛,也就只有江湖才讲究杀人偿命。” “今天挣得三百文,要是天天都能挣三百文就好了。” “竟有这种死法?” “李白人呢?叫他出来,我灌他三坛酒!” “老乞丐,别忙醉死,我要找的人在哪,你算这卦到底灵不灵?” 众口嗡嗡,酒话之中,贲先芝一下一下鼓掌,掌声出奇清脆:“南老先生座上有此奇人,贲某不虚此行。” “谬赞,”南充华说,“芸芸江湖,萍水相逢,常见奇人怪事。” 徐覆罗吞了凉面,噎得直翻白眼。 他咕咚按下谢皎,慌张道:“帮主大人有大量,我等一介散人,不过凑热闹来吃一顿酒席。她都自命白娘子啦,醉酒疯话,怎么能当真!” 方浓凛眉道:“一言九鼎,说了为何不敢认?” 南柯接话:“方姑娘,你待自己也这样苛刻吗?” 谢皎却没点到即止,她心念一动,语惊四座:“喂,尹舶主!高丽肯不肯帮我们打契丹人,你究竟跟谁站在一边?” 尹卓荣眼光一寒,瞥向拓纯,隐晦道:“谢教主,你能送我一艘万斛神舟么?” 谢皎呀的一声,明知故问:“我没有,怎么送?” 尹卓荣笑道:“这就是了。商人四海为家,在下无权无柄,我说的话,岂敢算做朝廷的数?” 拓纯嘴角一提,故作高深道:“得看谁赢。” 他平素佩刀于腋下,进七十二峰堂之前,短刀卸给了下人。拓纯兴之所至,下意识握刀,抓了个空。徐覆罗头皮泛凉,自觉捅了蜂窝。他环顾一周,屏声息气,似乎无人解围。 话下激流暗涌,邵甘棠一直暗观诸人的言锋往来。 他朝南充华问个眼色,活圣人笑吟吟的不做声,右手微微一摆,示意不必轻举妄动。 “赢个二郎腿!”谢皎峰回急转,嗷的一嗓子,眸光潸然,“万斛神舟我没有,漂亮男人我真见过。喜欢漂亮男人有什么错?我输得一身情伤!” 沈晦左掌白净,一下一下敲扇在手,雍容闲雅。 他的声音不高,如沐春风,却足以镇服众人:“吴王夫差与越王勾践,素有旧怨,互为敌国。红尘滚滚奔走,如今提‘吴’必提‘越’,吴越同舟,谁还记得两国旧怨?惟余西施范蠡的佳话,归隐江湖,青山白云依旧。” “小友所言极是,”南充华正色肃声,一口解了僵局,“贲帮主,童言无忌,你又何必计较?” 贲先芝点头,闭口而笑,嘴唇抿成一条极锋利的线,讲话也不露齿。 “好,香会一场,看在南团主的面子上,盐帮宽宏大量。总不至于叫江湖小辈,将性命寄在一杯酒里。” 南柯舒眉展眼,脆声道:“这就对啦,可不兴出尔反尔。自古福祸相依,谁也没开天眼不是?” 邵甘棠担忧她因袒护朋友而失之分寸,连忙称觞一杯,请向贲先芝:“酒都没滋味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贲帮主肯赏脸大度,那是最好不过。” “干你老子!”乌有蛮一掌拍案,定了定神,满脑醍醐晃荡,“叽叽喳喳,究竟在吵什么?” 却踏枝难忍乌有蛮出言不逊,两人一擂一喝,拖近了椅子,离席斗酒。最后一道点心恰好出炉,下人垂头而入,交影照梁,三桌共同呈上新鲜的月团蜜饼。 贲先芝“嗒”的一声碰过邵甘棠的敬酒,转动金杯,水面波光一闪,映出了守卫在窗外飞檐的百丈宗绿衣郎身影。 …… …… “诸位,再过两日,便是十五月见之夜。” 大宋和日本两国一衣带水,其时,官府之间尚无邦交往来,只有海商生意兴旺。 许斐诚对大陆如火如荼的局势无从置喙,江南席上,暂做局外人。 经他一言活络,南充华思忖道:“邻国八月十五的风俗,也会遥情寄月么?比方说,可有如此一场朋酒之会?” “既然如此,小生便抛砖引玉了,”问丸勾起乡思,“月见节之夜,日本会吃团子,问候辉夜姬……” 谢皎老僧入定,抱肩出神,猫儿眼一眨不眨,醺得恰如其分。性情来如雨,去如风,仿佛从头到尾没她的事。 徐覆罗汗透衣背,大吁一口气,坐在她脚边,腿足发软。他去勾谢皎垂落的小指,不着痕迹弹个栗爆,起身要溜,冷不防被她伸脚,咕咚绊了一跤。 姜仁镜四顾道:“高丽秋夕吃松饼。” 兰芽听得津津有味,拓纯见状,盛气凌人道:“你没吃过满月台的赏赐?” 姜仁镜一噎,忍气吞声,沈晦噫道:“兄台去过满月台?据我所知,那是高丽王廷的赏月之处,没想到你身份如此不凡。” 拓纯眉头一动,扫向尹卓荣,压低声音,欲盖弥彰道:“咳,我与你一样,没去过也有所耳闻。” 心上人博闻广识,南柯甜言笑语,使了公筷给同席一一夹饼,才能掩盖选给沈公子的那枚小饼又圆又漂亮。 谢皎眼珠一动,就见拓纯仗着酒意,举止显露出几分行伍意气,大与武林之徒迥异。 她不动声色,窥向同是高丽人的尹卓荣,琢磨想:“果然,姜是老的辣。” 一笼明灯当头,徐覆罗归位。右手旁的姜仁镜喝上头了,眼角溢水,苦叹道:“小女爱吃松饼,我远在天涯海角,她眼下饿了没有?徐老弟你说,谁不是爹妈一口水一口饭养大的?朝堂政事,难道是我等百姓,能够定夺的么?” 徐覆罗点头称是:“这话在理,四海列国,谁不吃粗茶淡饭?生身便有立场,怪就怪五代留下的烂摊子吧。” 他大手一抓,月饼薄薄一片,咬了有如啖冰嚼雪。 徐覆罗陡然心有戚戚焉,抽了抽鼻子,浓眉打眼,低落道:“水是故乡甜,饼是十五圆,凉透就不好吃了。大教主,你快吃!” 谢皎打个呵欠,不信他真假难辨的鬼话。 沈晦玩笑道:“你方才不怕触犯天条?” 她耳尖一动,神貌恍惚,右手在头顶比划个子,信誓旦旦道:“堂堂八尺女儿,胸中龙韬虎略,天王老子我都不怕。” “哦?”沈晦故作讶异,“恕我失敬,阁下就是当年水漫金山的小白蛇?” 谢皎扭过头,揪了两颗龙眼,比在眼前,一本正经道:“大胆,叫我小白龙。” “怎么又成了小白龙?” “我狂起来不是人。” “好,小白龙。” 沈晦将两人的空空金杯放到一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就算你盗了仙草,连救世宗,太祖……” 谢皎提壶要注酒,却被沈晦的手背虚虚一挡。他的指头连点两下,杯底水色闪烁。 “潮势未至,于事无补,不过两盏残酒。” “你言下之意……” “比之救人,何如造势?” 他握住谢皎提壶的手,倒满了两杯悠悠打旋的水酒。 凉风撩起银钩朱帘,谢皎神魂一清,眸子盈亮,嘻嘻笑道:“负心汉,你是负心汉么?我一早知道你在这里,天涯海角也要捉你回去。” “嗯,我在这,”沈晦将戏就戏,“你怎么捉?” 她没料到对方见招拆招,如炬的目光一闪,哼道:“那就难说了,我的心可不是面团捏的。” …… …… 却踏枝划拳连赢三局,乌有蛮灰头土脸,着恼道:“呸,这也输?往后余生老子怎么活!” 仇奭哈的一声,难得见笑:“醉死不认半壶酒钱。” 他望见方浓连吃两个,于是破例,尝一口甜点心。孰料削眉一拧,又饮一大口冷酒解腻。 “杯酒皆有月,歌声共逐风,”问丸意犹未尽,“就这样,辉夜姬尝过人间百味,回到月宫去了。纵赏青春日,相期白发年,如此渺小的期望,最后也落了空。” 南充华静聆至终,嗟叹道:“这与嫦娥奔月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浓开口道:“奔月才是返璞归真,哪里不好?” 南公见她花信之年,小春正枝头,不由自主想多说些话,好声道:“令尊安在?” 方浓小郡出身,初见他蔼然可亲,实打实答道:“承蒙南团主垂问,家父早年忙于生计,漆园没了之后,大病一场。为人儿女,分忧两肋,我也该励精图强,种茶采桑,泽被乡里,不堕高堂寄望。” 南充华不啻赞美,“方圣使也是令尊掌上,一颗摩尼宝珠。” “哪敢当?”方浓满目诚挚,“摩尼小教,香火道场人微力薄,远不及活圣人的生祠服膺江南。” 贲先芝忽道:“方圣使吃得不尽兴么?” 方浓一愣,没懂得他因何发难,恳切道:“我何德何能有此口福?” 蜜饼子甜腻,此桌吃的并不多。 贲先芝恹恹地嘲道:“想必你面前的饼饵格外好吃,尽得姑娘一寸芳心,连筷子也不舍得伸远。这回香会,你想做神君,恐怕差点格局,最多做个天妃。” 月挂峰头,山鹿呦呦。 人声谷声风林声,一齐涌如潮怒。 沈晦心不在焉,捏起面前那张小饼,一边把玩,一边想:“眼下,是小人物加入了棋局。” 而他身旁,荤素不忌的回笼教主毫不客气。谢皎一口咬下月饼,鲜活滋味,烫得舌头直嘶哈。 沈晦余光一瞥,三万六千良夜,碧鳞鳞的小雨为她一止。 “是酸是甜,”他偏过头问,目不转睛,“好吃么?” 谢皎一手捂嘴,另一只手去摸酒壶,神色绮秀可人。 她咳了两咳,自逗自笑,囫囵吞枣似的,眼角红簌簌的发湿。 谢皎皱鼻尖,“月亮也烫,就这一下,我能记好多年。” 沈晦伸出右手,取来大肚子的注壶,木瓜汁倾倒而出。他递给谢皎,葵花玻璃碗中圆月晃荡,金波潋潋。 “自在些,随心所欲。小白龙再醉一回,鲸海都是囊中之物。” “我本来是鲛人托生,百年一眨眼,自由自在得很……” 见有人听,她又说得天花乱坠,小啜甜浆,瞳仁照成橘红色。 “真好吃啊。” 第四十四章 梦幻泡影 夜不深,小有几滴飘雨,叮咚打檐,于四野之上的月光无足轻重。 文酒宴终至尾声,南充华抚掌三下,侍童举杆挑帘儿,噗噗地吹灭窗边的两台烛火。 远山尖尖,月色如瀑灌堂。 诸人一默,心事百般。楼下歌一阵,哭一阵,潮喝一阵,纷纷杂杂地唤道: “情和义,值千金!” “只爱一个有点傻,十个八个才潇洒。” “你是我的小呀小狒狒,我是你的大猩猩……” “卦中之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兄台别跑,朝廷抓你来啦!” 片刻之后,侍女撤掉了碟碗食具,呈上文房四宝。 南充华振袖相邀,“奈良墨,猩猩笔,宋纸宋砚。老话说:‘酒无好味,字不成篇。’在座客人有心,可赐墨宝留悬此间,也不枉七十二峰堂,今夜一场好宴。” 沈晦振裳而起,他递去了梅红匣子,“上好的夜光螺钿,东海疍户所采,难逢一见,留给南公补琴徽。” 南柯一蹦一跳,紧随而去。 谢皎见状,溜溜达达离席。她光明正大拿过一副文房,尹卓荣和许斐诚同样捋袖提笔。 徐覆罗悬心又生,一跃而起,去盯谢皎的梢。 她递过砚台墨锭,铺开纸色微绀的女儿青,往砚池中央喂一盅酒,努嘴道:“磨墨。” “你以为你天生丽质,就能随意使唤我?” 他大义凛然,抄起绿纹紫砚一旁的松烟墨锭,“还真能!” 谢皎正要下笔,目光一怔,咬着笔尾的红绳,心想道:“这幅联子,我如今能写得很好了。” 她饱蘸酒墨,就着月光挥毫,上下两联一气呵成。酒意上涌,写也没够瘾,另寻好纸去了。 不多时,几人书毕,落了题名款识。 侍童踮脚,使竿高挑,将这四条笔势各异的挂轴,卖力举上了同一面照霜的红壁。 第一幅字前,邵甘棠清吟道:“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 许斐诚放下袖口,“白乐天的句子,献丑。” 邵甘棠摇头,“哪里,风雅非常,客人爱唐极矣。” 徐覆罗念第二幅字,大声道:“身如不系之舟,心似叫月之猿。” 尹卓荣搁下了黄毫的猩猩笔,他摆正镇纸,微笑道:“贪书癖,虽为商贾,也识几个字,借了东坡佳句。” 南充华呱呱拍掌,“我做一场小东,承蒙二位好友捧场。” “此言未免生分。” “礼尚往来,入乡随俗。” 三人说笑,方浓耿直道:“南团主不写么?” 南充华婉拒:“你看,没纸了。” 他抬头望向第三幅,行墨遒健如龙,南充华眯眼念道:“但得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索性直接拿了东坡的名句,小友,你当众偷懒啊。” 方浓奇道:“沈先生,我在私塾读的抄本,分明是‘但愿人长久’。” 沈晦悠然袖手,好声答道:“东坡真迹如此,方姑娘所读乃是后人修改。好比‘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死尽’二字,是李白心迹,却有违良宵美意,后人便改为‘寂寞’。” 方浓沉吟道:“真未必美,可我宁愿读的是古人真迹,也不愿后人擅作主张。” 这三联皆有望月孤思,看客心下寥寥。一时之间,三秋如同千秋,冷得人魂飞神荡。 及至第四幅,兰芽咦的一下,胸臆饱满,朗声道:“七十二峰深处,江湖诗酒人家。” 却踏枝鹦鹉饶舌:“有我三分笔力!” 方浓站得近些,她不吝称赞:“独此一联没朝天上看,望向大地,一团活气。” 沈晦目光一顿,走近前细赏。 这一幅行书,笔断意连,锋芒毕露,题款处潇洒写道:“吾行吴中山水,空游无所依,况味凄绝。偶闻梅岭乡音衮衮可喜,犹余一枝可栖。寄望秀州雪,试求天意。琊之书。” “无俦。”他轻轻颔首,舍不得走远。 …… …… 南柯陡道:“哎,这不能动!” 沈晦意犹未尽,闻声转过身。 谢皎一手提笔,另一只手按住他遗落在身后桌上的檀骨无字扇。 徐覆罗伸出手指,点向额头没干的“危”字,叫苦不迭道:“你再拦她,我的脸就遭殃啦。” “但凭琊之开心。”沈晦不假思索。 谢皎咧嘴一笑,脸色浮着酒烧。她毫不客气,一鼓作气在扇面上疾书了三个大字。 南柯见她笔势如神,自叹不如,不由生了闷气,两下撕碎手里皱巴巴的拙迹。 沈晦背手踱近,“浙江潮”三字撞入眼里,浓墨淋漓,散发桂酿的酒香。 酒是好酒,一饮就现了原形。 他低头说:“容我一问,小白龙所求,是何天意?” “我想赌一回缘分。” “那真是相见恨早。” “哎,”谢皎目露狡黠,半歪着脑袋,猩猩笔的管尾指向右耳,“耳朵只喜欢听它想听的话。” 南柯神出鬼没,从两人之间探进头去,笑嘻嘻道:“要讲悄悄话,也让我听一听嘛!” 沈晦让出了半步,好言道:“知无涯,也是一种仁慈。” 南柯心里吃味,扁起嘴角,哼道:“装神弄鬼,你敢说,我就敢听。”把臂拉走了谢皎。 “你分心了,”徐覆罗泼茶水,润湿手掌,一把擦掉头顶的“危”字,“你在分心看她。” 沈晦不置可否,拿回“浙江潮”的题扇。他正回味谢皎笔势,徐覆罗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沈公子哪里人?” “我本志在四方,自然四海为家。”沈晦意有所指,“你姓徐?” 徐覆罗环臂笑道:“还能有假?日久见人心,伪君子装不了一辈子。” 侍童上楼,送来醒酒的爽团子,屏气经过两人。 灯火隔珠帘,各怀心事的客人们,坐饮茶水。 方浓揭盖撇开茶叶,润了嘴皮子,边嗅边想:“好茶果真不会有刺鼻的香味,不是碎末能够相提并论的东西。白日那很贵很贵的茶,与它不相伯仲。” 仇奭吃不得香杏脯做的爽团子,默默听海商吹嘘奇闻,乌有蛮忍不住插科打诨。 方浓身形一晃,被兰芽撑住,邵甘棠便道:“姑娘酒乏,去歇息吧。你的行李与信众,都已妥善安置在馆中。” 他不等方浓反应,又向月洞门那儿唤道:“两位醉了没有?过来喝茶解酒。” 南充华掂量着梅红匣子,缓开尊口:“小友,隐秀诗盟年底所办的文会,你手头可有新集子预备着么?” 沈晦回过头,刷的持扇朝人,“有本《江湖小集》,今夜又添一笔。” “一笔什么?” “庐山烟雨浙江潮。” “雅意非凡,”南充华大喜过望,“任你化名,看谁先付梓,杭州文会见分晓。” 沈晦跨过月洞门,走回照壁前,淡淡道:“南公之令,我有命去,自然不会爽约。” 他这一走,徐覆罗冷目耽耽,鼻子底挤出一道长长的余息。 侍童受南充华所召,团主附耳吩咐:“去楼下找一位挣钱三百文的客人,以礼相待,明早请他离馆,投宿最近的香亭山客栈。莫生财货事端。” 方浓被侍女搀着,侍童回来,挟起空托盘,低语道:“哎,你说,哪幅字最好?” 侍女小声道:“你认字,还是我认字?” 侍童蛮不服气地说:“那这堂中,究竟谁最厉害?” 徐覆罗抬脚,跟着三人往楼下走。他扇风打酒嗝,嘴里嘀咕:“能者辐凑,厅堂本身最厉害。” …… …… 楼梯一转,谢皎和南柯全停在拐角,将下楼而未下楼,靠着一架红盆金桔树。一个斗鸡眼,一个脖子三层褶,两人定力非凡,谁也不笑。 徐覆罗弯腰捧腹,噗的笑岔气,登登登连下三阶。 谢皎嘴角一弯,一跃而起,头顶的金桔受震落地,骨碌碌滚下楼梯。她勾肘子,勒脖子,强给他推个猪鼻子。 徐覆罗低头直哼哼,就听南柯手舞足蹈,欢叫道:“我赢啦我赢啦!” 他拧头乱叫:“我扁了我扁了!” 却在此时,谢皎怀里一重,徐覆罗不胜酒力。 他脑中荡然昏聩,眼见要倒,又立刻后仰。徐覆罗甩头醒神,逞强道:“我没醉,就是手酸脚软,心头有股火烧,耳旁还嗡嗡叫。你是小蜜蜂么?” 谢皎将人就地放下,徐覆罗坐在最低的楼梯,头靠着墙壁,拍墙问小蜜蜂。 南柯得意道:“我都没醉。” 谢皎掸着袖子,“行啦,让他待着,免得痴人梦游。” 南柯吐舌道:“酒有什么好喝?” 谢皎想了一想,“喝酒的时候,酒不好喝。想它的时候,才最好喝。”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孔雀眼的绣袋,正是白日在山中,受段情所赠。 谢皎掐开一点线头,孔雀眼就瞎了一点。 她弯腰将这沉甸甸的袋子,系上徐覆罗的腰带。他闷着头咕哝,不知所云。 南柯嬉笑道:“哎,你是说酒,还是说人?” 谢皎欲言又止,楼下忽然传来争吵声,紧接着咚咚几步,一双铁脚砰的一下,跳上半截楼梯。 “臭乞丐,什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这卦算得不准,还我三百文,下来给老子赔礼磕头!” 谢皎伸出右臂,拦住南柯,自己探头张望。 一名百衲伏魔衣的落拓汉子,捏着金桔扔进口中,朝楼下喷唾:“东山枇杷西山橘,一方水土一方人。算卦也讲因人制宜,你今夜必死无疑,我好心说真话,你却不领情!” 谢皎好笑道:“解卦还讲赋比兴。” 薄帏飘起,贺头陀气势汹汹,堵在楼梯口。 谢皎略一思量,想起旧冤家,难办地啧了一声,“是人牙子。” 施半仙理直气壮,叉腰数落他:“世间因缘,都是绝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要认!” 贺头陀伸出拳头比划,“少废话,交代遗言!” 谢皎左掌一按,侧身坐上了扶手,一支箭似的滑下栏杆。 施半仙措手不及,叫她抽走了背后的乌皮伞。 谢皎蓬的撑开大伞,绕肩一转,金字罗盘在身后大放光芒。 她的靴尖踩住将军柱,人就这样稳稳当当停在尽头,大堂歌声慢慢,鲜衣势如虎。 “怎么,”她笑吟吟,“你急着投胎?” 薄帏落下,贺头陀看清人,胸臆像风箱骤然一涨。他指点江山道:“女流之辈,只会打杀杂鱼!” “黑鱼精,别来无恙。我这不就如你所愿,跳下河来了?” 贺头陀不开心,横眉斗眼,“你凭什么做七十二峰的堂上宾?” “别计较,你不也修成了人形?”谢皎左右打量他,“一个鼻子两只眼,不多也不少,幸甚,美哉,二郎神自愧不如。但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怎么长了一张嘴?” 左右七八只耳朵听了,哄堂大笑。 施半仙拍腿叫绝,贺头陀四顾,恼羞成怒,喝道:“你敢在此撒野,就是拂了盐帮的面子!” 谢皎颠着鞋尖,朝楼上一指,“你满怀敬意,上楼去磕三个响头。” 南柯乐不可支,笑得跳两跳,贺头陀却一眼灵光,认出了楼上那丢绣球的笑眼。他盯着光彩照人的南柯,见色起意,直勾勾地露骨。 谢皎横伞挡住他的视线,心平气和道:“天蓬,别闹。” 贺头陀往左右手心吐了唾沫,啪啪两拍,嘿道:“那可就由不得你啦!” 谢皎停下颠晃的脚尖,缓缓吐出四字:“那就,奉陪。” 她挥伞一舞,贺头陀慌张一退。 谢皎乘势跳下扶手,旋身之际,腾空如飞。南柯连忙喊道:“要打出去打,不然我找我爹告状!” “我有分寸,点到即止。” 头陀的拳风当面袭来,谢皎不再分神,折臂收伞,勾腰闪了过去。一伞回头,直刺后心,要破他硬直的威势。 贺头陀狼顾,张腋夹住乌皮伞,举掌要断伞柄。 谢皎半推半送,却听施半仙急得跳脚,呼的飞下来,如同遮光的大蝙蝠。 她一把松手,贺头陀登登后退。施半仙左脚踩滑,顿失风采,刺溜跟他摔成一团。 南柯攥着一把小金桔,还在往下扔,地面粒粒黄金丸。 谢皎忍俊不禁,叫道:“看着好玩,别真下来。” 黄龙僧混在看客中,为她喝彩:“大圣下凡,有何贵干?” 谢皎扬臂道:“普度众生,找唐僧!” “等着,”贺头陀刺溜打挺,“爷给你露一手!” 谢皎苦口婆心,“你这妖怪,变成人有几天了?我命令你立地成佛。” 她大步流星,在狂客和酒仆之中鱼游而过,按住一颗光头,腾身越过弯腰正系绑腿的小和尚。 红叶会的桌子偕近灵犀谷,水青螺凑巧抬头,见她飞过,惊喜地哎了一声。 师姐柳必柳眼疾手快,嗤的一声,一把扯裂了缁衣的后摆。和尚顶着泛红的光头,仓促跌下条凳。 下一刻,贺头陀的劲腿蹬过来。谢皎抓住酒帷子,借那一荡,反身将人踢飞。 “咳,咳咳!你祖宗八辈,男盗女娼!” 贺头陀胸口受伤,怒不可遏,偏生手酸脚软。谢皎故作奇怪:“你怎么自报家名?” 水青螺叫道:“他快气死了,哈哈!” 她心直口快,初生牛犊不怕虎,贺头陀瞪圆赤眼。施半仙的大伞便呼啸生风旋过来,正挡在水青螺面前。 …… …… “天道害盈,好胜者残!” 沈晦端着青瓷茶杯,从另一侧下楼,就听到施半仙半路喝出的这句话。 水月茶热气升腾,他站在扶手将军柱一旁,单手端着茶。 谢皎妙语连珠,三拳两掌,和贺头陀周旋着玩。堂中聚饮的江淮十三太保开始比拼酒量,声浪盖过这里。 沈晦朗声道:“谢教主,盐帮贲帮主说,他府上小有盐湖。你想站在天水之镜中,一睹人间绝色么?” 谢皎扬眉瞬目,“我为何要去天水之镜?” “没有上,也没有下,不分天与地。” 他一副坦然模样,谢皎反而吃不准心意,热闹场中一瞬没有着落,耳边只有蛮弦铮铮。 贺头陀见她措手不及,正想偷袭,施半仙一脚飞来,骂骂咧咧道:“神棍满口假话,赚得盆钵满盈。而我句句是真,却吃凡人棒打。凭什么啊,凭你们蠢么?” “人呢?”施半仙将他一臀坐在地上,沉了沉屁股,好大不痛快,“打着打着,人没了!” 谢皎旋然入座,并靴高翘,一手支头,另一手搭腹,“阁下盛情难却,可惜我命短。把住春光,蹉跎余生,也就无憾啦。” 她坐下时太张狂,震得桌面花影一晃,此桌在七十二峰堂窗边。沈晦走下平地,举杯一问:“当真?” “肺腑之言。”谢皎郑重其事。 桌旁听琴曲儿的蒙眼少女,忽然脆生生道:“你说的是反话,就像大自在天,分明极不自在,却取名大自在。你说反话,肯定也有个反名。” 这女孩的发髻浓黑透亮,头顶簪满火红吐蕊的扶桑花,很是鲜艳夺目。 她一身孔雀翎的绣裙,胸前佩戴缠成好几圈的珠宝璎珞,明艳可爱,独独可惜白纱缠眼。 “你真能看见我吗?” 谢皎一愣,五指在她眼前一挥,正被对方牢牢抓住手腕。 异域少女叱道:“你太失礼了,我阿玉黛虽有眼疾,可不是个活瞎子!” 沈晦很显风度,慷她人之慨,“阿玉黛姑娘远道而来,是我等失礼,未尽地主之谊。谢教主,你唱支歌赔罪,好不好?” 谢皎头皮一麻,水青螺端着樱桃碟子,溜了过来,撺掇道:“唱嘛,我也想听。” “你有赶鸭子上架的习惯?”谢皎心虚。 沈晦呷茶,“我的习惯,就是没有习惯。” 琵琶弦下拨星,清声朗朗,女乐师腰间裹着绿锦带,转起来的裙摆像一只饱满的莲蓬。 堂下客人一会听曲,一会看热闹,一会各剖心迹。绿腰唱得无牵无挂,施半仙听得涕泗横流。 贺头陀见状,讨好道:“晌午才喝过碧螺春,眼下就要变渴死鬼。臭乞丐,你不起也行,快拿茶与我喝。” “快唱!”阿玉黛吃樱桃,不依不饶。 “唱!”施半仙抹泪。 “那本教主就献唱一曲……” 谢皎抻着脖子,四处找救星,远处轻歌曼舞。红叶会的和尚在为扑火的飞蛾诵经,她耳尖一动,见机溜进其中,右手有一搭没一搭,鼓桌高歌:“阿弥陀佛,阿密陀佛,阿咪陀佛,阿呀弥陀佛……” 沈晦正含着茶,连咳两声,谢皎失落道:“你抖什么肩膀?连鼓掌都没有。” “呛了冷茶。”他咳着摆手。 “哕。”她似笑非笑,“你光看热闹,还记得我么?” 这双眼睛真是好,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比她的心还要敞亮。 沈晦摇头,“不记得。” 谢皎一点也不醉,大笑道:“记得就有鬼了,你我根本素昧平生。” 他行至灯下,面如雪色,眼底一痣分明。 “你这个人,很有灵性。不过,也不坏。” 沈晦举杯示意,转身离开,“我去添一杯茶,还有约要赴。” 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上,小和尚见状,安慰她道:“你唱得不赖,这儿比文殊院好,唱经回声更响亮。” 水青螺悻悻道:“谢教主,都是自己人,下次就别开腔啦。” 施半仙吱哇乱笑,阿玉黛哼道:“曲高和寡,我在雪山赤脚唱歌,从来也无人和。” “哦,”谢皎委屈,“都没人夸我。” 青绢竹帘蓦然一荡,灯笼吱呀摇晃。 窗外,黑黢黢的山野,传来一声无边无涯的孔雀夜啼。一波接一浪,听得越来越清楚,如从太空中飘飘降下。 谢皎惊回神,就见那被施半仙缚住的无赖,瞬间面色蜡黄,汗如雨落。 贺头陀两眼翻白,掀翻了施半仙,人像受挑衅的蛮牛一般,咣当撞出门去。 “小刀!” 她迅即飞身一跃,七十二峰堂外,地白如纸。 小刀抱着三把刀,吐掉瓜子壳,从山廊下彼此吹嘘的江湖异人之中跳出来。 他望见谢皎,先将黑布裹身的宝刀利落一抛,又扔出剩下两把凡铁。 谢皎左右捉刀在手,命令道:“回房去,锁好门栓,生人勿进。” 她速不可追,像一条龙游进夜里的桂花浪,腾身下山,很快无影无踪。 没一眨眼,徐覆罗摇摇晃晃,从大堂门口一脚跌下石阶。小刀被他砸个正着,却见他瞳仁乱滚,慌得一脚踢开徐覆罗。 星沙泼天,月大如斗。 七十二峰笙歌如雾,灯火一望即灭,酒酣意胜的宴席说散就散。 缥缈峰馆外,传来小孩似的哭声。 …… …… 山脚下,林涛摇曳,密密不见月。 落叶如雨声,谢皎停下脚步,左耳听到一声婴泣,四野百啭千回。 黑影掠地,她霍然仰首。树梢之上赫见一只大孔雀,翻云振海,朝东南飞去。 谢皎紧追半里,四顾无人,只有靴子踏碎叶子的窸窣声。 这时,她又听见孔雀夜唱,循音复潜半里,来到一处山坳。林盖豁出一洼之地,亮堂堂的月光下,跪着一个黄袍的光头男子,吓得银杏煞黄。 落果的恶气刺鼻,她从背后靠近,手握刀柄,眼前忽然发花,轻声问道:“天王盖地虎?” 贺头陀毫无因应,涕泪交加。 谢皎铮的一声,出刀寸许,头顶顿时长鸣,是孔雀受惊。 一团金光翠羽,寂寂振翅,再朝前飞。 这一叫远逾林野,男人手脚并用,踉跄着起身。谢皎绕至正面,骇了一大跳,登时清醒不少。 贺头陀自扼脖颈,敞着一簇护心毛,眼底翻白乱滚,叫道:“红粉骷髅,滚开,滚开啊!” 他提步飞遁,自顾自与虚空缠斗,一下子跳进无边松林。 谢皎疑窦丛生,想起白日追踪段情的景况,心说:“莫非他也喝了洞庭碧螺春?这副尊容,可不像做了美梦啊。” 身后忽然有人出声:“看来,他不仅犯过邪淫,还犯过滔天杀戒。罪上加罪,罪无可恕。” 谢皎旋步一刀回劈,玄玄纵袖拔起,鬼魅似的。 他揽枝攀树,朝树下噱弄道:“你朋友呢,他喝过茶,怎么没来?” “看猴戏有趣么?”她很戒备。 玄玄哈的一声,坦白道:“有趣。俯瞰七苦,快意之至。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么,我就是造化。” 包山寺夜钟骤响,谢皎微愠道:“你用孔雀的叫声,引来多少疯子?” 玄玄大笑道:“放心,放心,各得其所。” 她哗的横刀一挑,鸭脚叶受刀风一激,纷纷如蛇,射向玄玄。他两袖一鼓,隐没在深林之中。 “施主,动怒伤身。” 滇僧的冷语四处打转,鬼神莫辨。 谢皎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道:“没错,你何德何能,叫我动怒?” 她转身就沿石道大步奔走,耳辨风中音信,半个时辰内,依稀目睹了或远或近的身影痴狂发癫。 “我困在人间三百年,何时轮到我投胎?” “溪水清澈见底,小僧埋头去喝,一口饮尽了三途河的心。舌头苦得发绿,跳出嘴巴,扑腾扑腾,好一只活青鸟!那青鸟拍拍翅膀飞走了,我照旧有口无舌,念不出大圣真言……” “二哥,我藏在枕头下的香橙子,是不是你偷去吃了?” “朕微服私访,众爱卿,给朕跪下!” 中招者旁若无人,独困其中,满口的颠言倒语。同林不通悲喜,如入冥冥乡。 黑影参差,很快成群啸聚,又急速分开。 谢皎不知那是人还是蝙蝠,冷风惶惶,她咬定牙关,无数心事浮上心头。 “二哥,”谢皎烧得糊涂,“无冤无仇,他们干嘛总想杀我?” 少年一脸尘土,驮着十岁的谢皎,如负火炭。 “恶人眼中,善是罪过。丑陋眼中,美也是罪过。” 他气喘吁吁,飞奔在野兽四伏的漆黑丛林。 谢皎仰望紧追不舍的月亮,重又埋回少年脖颈,烫得他不由颤抖。 “皎皎,”他无比灰心丧气,又有股决绝的不甘,“我没法保护你一辈子了。” 溪水湍急,水面上有一只纸船,人影呼的一下飞过。纸船打转沉没,无人回头,身在逢魔界,只怕所遇皆为鬼。 风萧萧,水漪漪,山苍苍,天黯黯。 谢皎昂头冲破黑林,从崎岖的山道鱼跃而出,云翳霍然开朗。 她轻掠湖面,燕子点水,停在水上一处孤标小石塔。一俯一仰间,险些落水。 “妈呀!” 谢皎吒的一声脱口低呼,额头浮出薄汗,身后澄着一汪晃动的月影。 沈晦抬眼一扫,天在水,水在天,水波潋滟。她的身后恍惚扬起一条龙尾,光漫漫,尾垂云间,不是世间身。 他一怔,肌骨发冷,指尖棋子迟迟不落。 皎龙化为人。 …… …… 水月坞夜里绝少人迹,湖边扎着三两座茅舍,独有孤榭临光。 石桌灯笼发亮,照出孤榭里手谈的面孔,一老一少。 “先有浊,先有清?”沈晦闲问。 对面老道士气度翩翩,砰的落下一子,“先有混沌。” “好一个混沌。” 老道士目光如炬,捋须道:“你能做到沛公那地步么?” 沈晦苦思落子,眼皮也不抬,“做到如何,做不到又如何?” “不如何,成王败寇。” 沈晦露齿笑出声,仿佛在说不过如此:“龙虎山散圣真人毕生所悟,竟是区区‘成王败寇’?” 老道士威严道:“刘项之争,实与刘项无关。那是两股势在斗,赢者得天下,败者死无葬身之地。如若不然,你作何解释?” 石桌灯影一晃,惊飞孤榭上,两只夜栖的鸟。 沈晦神思漫游,无意朝外头一瞥,登时停子不落。 散圣真人随之望去,再瞧沈晦的神色,以其见识,自然心下会意。 他手背斑斑,抚摸白须,笑慨道:“千里共婵娟,说到底,好歹同逢一世。可叹我古来稀才活个明白:百年一人,原来凤毛麟角;稍微错肩,便是缘悭一面。” 小道士颤颤握剑,大着胆子,冲到水榭前,质问悬立于水中月的谢皎:“你……你是人是鬼?” 她信口拈来:“明月当头,也有仙人迷路。” “王者成,寇者败,”沈晦叮一声落子,“天命分明。” 散圣真人俯览棋盘,眼角晶莹有泪,最终叹道:“一生中规中矩,悔不年少颠狂。这局棋,又是我输了。” 他转朝谢皎招手,神色和善可亲,“该腾位置啦,别叫新客人久等。小娘子,贫道寿数不久,这个人难缠得很,换你熬着他吧。” 谢皎大方道:“道长明事理,等他熬到形销骨烂,我分你一杯羹。” 沈晦笑了笑,收置黑白棋子,散圣真人提起拂尘。 “不喝一杯再走?” 老道士摇头答道:“一天只喝一杯好茶足矣。” “西洞庭除了水月茶,便是碧螺春。” “老啦,总做梦。” 老道士直打呵欠,师徒提灯,转盼无踪。 谢皎提气一飞,纵身落入水心孤榭,沈晦问道:“怀民怎么总是未寝?” 她伸出双手,“冷得慌,你看,手掌发紫。” “请坐。”他示掌相邀,“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喝茶取暖。” 谢皎剥开茶壶棉衣,抱着圆香瓜大小的茶壶,暖意由掌心传向周身百骸。 水月坞子夜甚冷,沈晦与她清谈嫦娥后羿,谢皎感慨道:“爱得无缘无故,恨得有始有终,这不是闲得慌么?” “同来不同去,迢迢伤魂。”他话锋一转,“其实,碧螺春正是从水月茶而来。” 谢皎道:“我不喝,喝了睡不着觉。” “醒都醒了。” “闲就闲了?” 沈晦莞然,起身行至水前,他的口吻任意寻常:“江湖传言,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五季宋初传唱的偈子,所言三件至宝。我在古书里见过,却不愿其横空出世。” “略有耳闻,你怕争出祸端?” 他指向涌如金泉的水中月,“后羿垂垂老矣,连对嫦娥的回忆,都已不知真假。我怕那三件至宝,不过是梦幻泡影,有心人传唱,乃想颠倒众生。” 谢皎的下巴抵住茶壶盖儿,随他望向跳动的波月,沉吟道:“三界之中,总有相见法门。” 她狐疑皱眉,放下茶壶,忽然从后拍他左肩,人从右肩探出头。 “沈公子是人是鬼?你说不记得我,莫非你也是捞出水的梦幻泡影?” “啊,对了,”他缓顿一声,使扇敲头,卖个关子,“我是在芦香亭见过一名姓徐的促织将军,至于谢教主,今夜初识,何来前尘?” 谢皎抖擞精神,猛记起当初的随口托辞,讪讪道:“荒山野岭,怪不得我。万一你是讨口封的精怪,我再真名相待,那不就只剩破釜沉舟可聊?” 沈晦足尖一转,面朝谢皎,张臂倒向背后的湖水。 机如掣电。 谢皎一手抓肩,一手勾腰,连旋三步,四目相对,飞光动衣角,将他挟了回来。 她两手一松,指掌霎那滚烫,沈晦腰间的铅丹红环坠子荡荡回落。 谢皎甩手抱肩,敛念道:“你发什么疯!” “你捞住我了,”他泰然自若,“所以不是梦幻泡影,也并非讨口封的精怪。” 谢皎心头一震,脸庞涌烧,指他道:“好啊,你算计我?” “噫,”沈晦迷惘,“竟有此事?” “别这样看我,你这双眼睛天生深情款款,容易招人误会。” 她偃旗息鼓,又嘟哝道:“还有,一命千金,请你视若珍宝。” 沈晦点到即止,“交浅言深,你犯忌了。” 谢皎扬眉道:“那就换个方式,我问你答。” 他很从容,“请。” “冬夏?” “夏。” “晴雨?” “雨。” “刘项?” “刘。” “曹刘?” 沈晦短暂沉默,她说:“前三个与我一样。” “我猜你选曹操?” 谢皎摇头道:“多少人做曹操,骂曹操;夸刘备,却从不做刘备,大谬一生。行路难,多歧路,有人菩萨心肠,有人阎罗手段。我也只活一时生路而已,不入黑白两道。” “不选,”沈晦点头,“第四个与我一样。” 他低眉剑翠,“西洞庭的青梅酒很好喝。今年酒苦,来年想必可口,你肯赏光吗?” “来年萍水迢迢,”她转脸一粲,“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算不得交浅言深。” 对岸的栖鸟轰然惊飞。 山林猛传来一声嘶叫,由远及近,又朝西去了。 两人一静,谢皎肃然道:“你能自保么?” 沈晦呆了一呆,难得稀奇,“谢教主请随意,这里太冷,我回山上歇息。” “好,再会。” 谢皎扭头就走,掠水而过,踪迹如飞鸿雪泥,一下子落入飒飒擦响的黄月斜林。 …… …… 不出一炷香,谢皎奔上北门岭,遍山竹青。 痛苦的嘶叫徘徊不定,竟能随风游移。她借力直攀百丈竹,人随竹梢飘荡,四野里纤毫毕现。 岭外松林无际,涛声哗哗灌耳,月光照得山路发白。 谢皎眼前搭帘儿,就见那西北方的崎岖樵径上,远远有一只白牛。行走世间,如履平地。 西洞庭十八招提,古寺奇多,舍利塔的铃铎凭风动摇。只有一道梵铃,独超法界,冷若金刚声。 “砉——” 天声地声更无声,谢皎神骨俱栗,手脚没由来一松,滑下了竹梢。 那白牛背上坐着一名藏花红袍的妇人,年约四十许,面容秀美如菩萨,她的两臂戴着一对翦金护腕。 谢皎隐行半里,十分好奇。 分分合合的黑影重又啸聚过来,却越过了她,如同群狼忌惮火光一般,追逐着白牛背上妇人摇动的梵铃。 “呷!” 数丈外,孔雀戛然长鸣,扑棱一声腾空飞来。 她脚步一顿,疑心此人与玄玄是同谋,意在请君入瓮。 就在这时,谢皎哎的低呼,她脚边有熠熠发光的萤火芝粉末,好似一条虫迹向前方绵延。 松林将尽,外接枫叶橘花,隐约能望见甪里的禹王庙。天亮祭龙便设在此处,黄墙照霜,庙外一早搭好了如云的绯幡。 她蹲下一捻,粉末受热更亮,其中还有一粒不知哪来的青麦子。 谢皎心里叫苦:“徐覆罗不会也在那群黑影之中吧?” 红袍妇人清高自在,左手撒青稞,右手挥金铃,白牛转过龙鳞虬干的山树。 铃声远去,孔雀款款跟上。 谢皎左右一看,紧追几步,跃上一棵孤竹。 她爬至顶端,沉了腰,反复屈腿下压。竹弓弯极,啪的弹直,人如箭射而出。她在半空中甩臂掷出了袖箭,正打中孔雀碧尾。 神鸟失衡,急拍两下红翅,扑簌簌坠入金鳞斑驳的秋林。 谢皎左臂掩面,团身投落在松枫间。她右臂揽枝,吊在半空,离地犹有几丈高。 黑影蓦地里掉出一个高大身形,他连滚带爬,跌下陡坡,苦求道:“大萨满,饶我一命!” 谢皎听音识人,果是徐覆罗。 她惊喜之余要跳下树去,又一团黑影跃下山坡。 那人来到亮处,一身的绣背缎子,他步步紧逼,喝道:“朱汝贤大公子,你的死期到了!” 徐覆罗肘行连连,匍匐到月下,掩面涕泣:“你身披绣羽,戴了铜面具,腰间缠满骷髅头。我知道,时辰到了,要杀牲祭天。你敢杀我,就不怕萧兀纳找你麻烦?” 那人赤手空拳,提起徐覆罗的领抹,杀气腾腾道:“你若死了,还怕什么?” 徐覆罗一脚蹬开他,吼道:“我怕死啊!” 那人摔个踉跄,火冒三丈,“大胆!我为应奉局做牛做马,如今终于称帝。朕坐拥天下权势,你还敢待我猪狗不如!” 他两只糊涂虫,闹得驴头不对马嘴。你一拳我一掌,鼻青脸肿,势同走火入魔。 谢皎满腹疑团,心里纳罕:“那是谁?耀武扬威,下巴长得像铲子。” 她倒翻筋斗,悄然下树,想趁风高一刀敲晕对方。却在此刻,一道身影抱起左支右绌的孔雀,雪洞一般的光束下,赤发耀眼似火。 “是你叫我?” 生迦罗慢条斯理。 第四十五章 武王刀 他一瘸一拐,怀抱咕咕腹语的孔雀,坐上朱漆圆石的“烂柯林”界碑,随意替它梳理羽衣。 “大萨满,”徐覆罗五体投地,“杀我可以,一命换一命,求你救活我娘!” 那人踢了踢他的脊背,颐指气使道:“朱汝贤,给朕脱靴!” 徐覆罗扶抓乌靴,一把将对方扯个劈叉,哭天抢地道:“我娘无辜,她不该生我,我就是个扫帚星!” 生迦罗好整以暇,旁观这出滑稽戏。 他的金环杖和浪人剑交叉在背,谢皎愁眉暗蹙,心想:“六一馆真没本事,竟给这邪僧全须全尾地逃了,兵器也没扣下,这不是给我添乱吗?” 她逡巡不前,在黯黑的枝桠间腾挪。 山风急动,孔雀朝这儿高叫,红叶旋成一片。 生迦罗蛇眼速抬,谢皎咯噔一顿。 “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宁信世上有鬼,也不信人能将心比心!” 徐覆罗暴喝着使出劈头盖脸拳,和那人滚作一团。 铲子下巴勃然大怒,拿出摔角的架势,却被徐覆罗蛮牛一般扛起抛飞,咕咚一声撞上石头,不能动弹。 生迦罗抚摸孔雀,踢开那人流血的头颅,居高临下,正经道:“第一,世上确实有鬼。” 徐覆罗喘伏在地,浑然不觉身临虎口。 生迦罗张开锋利的指爪,状似怜悯道:“第二,顾名思义。把你的心,他的心,掏一掏,串一串,就能将心比心。” 他弯腰放下孔雀,指尖一勾,划掉徐覆罗腰间的锦囊。 “大理云绣?” 生迦罗解囊一倒,撒下来几点萤火芝粉末,熠熠发光,还是谢皎昔日在东京鬼市所买。 “吐蕃和大理,两边都追了过来。” 他很头疼地拧眉,瞥向徐覆罗,眸中一下精光大盛,“看着我,自尽。” 谢皎一悚,再不能韬光养晦,拔刀掷向生迦罗。 孔雀疾走大叫,林风如卷,他趔趄避闪。 她箭步离弦,抢似飞萍,七步冲去生迦罗背后,嵌在“烂柯林”石字间的利刃明晃晃发亮。 谢皎大喝一声,拔刀反劈,劲风断叶。却听铮的一响,凡铁长刀铿然两断! 生迦罗剑鞘空空,而他背后,段情手持浪人剑,一剑斩刀,血目眈眈与谢皎对峙。 “谁也不能杀他。” 她一字一句,黄叶落身,有如金蛾彩蝶。 …… …… “段宫主,你疯了?” 断刀嗡嗡震颤,谢皎扬臂抛之于野,五指重新擒住了珍珠麟的刀柄。潮鬼刀一寸寸亮出,光采夺目。 她开弓步,摆出起手式,沉沉道:“我说过,非杀他不可。” “你有杀他的理由,我自有保他的理由。” 段情咬字淬汁,她侧身应战,剑横右肩。手中那把浪人剑色若紫铜,是南诏国时献唐之宝。对月一照,剑身斑斑点点,尽是蝴蝶翅膀的流光溢彩。 谢皎扬声道:“别藏着掖着了,明枪暗箭一齐上,省得我分心防备!” “得罪。” 段情应下,随即大踏步杀来。 谢皎一刀扫起,泼天黄叶直扑段情面门。漩涡当中,浪人剑一剑刺出,明晃晃逼人。谢皎宝刀绕头,一力贯肩,旋身朝前劈去,刀剑交击好比金声玉振。 秋风满林,沙声促促。 两人鹄翔雀落间,一连追出了十数丈之远。 赤发鬼寸步不移,像一口不会说话的陷阱。 徐覆罗扒住他的脚,意识混乱如麻,咳血哀求道:“我娘要死了,一命还一命,求你救她……” “痴人说梦,”生迦罗一把将人头薅起,眼里饱含忌恨,“我还从来没做过梦。” 他右手箕张,正要抽取头盖骨,一片枫叶蓦然飞镖一般,擦腮而过。 生迦罗扔了痴人,朝高处望去。 玄玄鼓袖如帆,悬身在上。滇僧俯瞰着那张半生半熟的面孔,讥讽道:“红毛狮子,大理的血债,你没忘干净吧?” “我忘得一干二净。” “天南地北,你三过宝刹而不入。我既然来了,就由不得你法外驰骋。” 生迦罗目凝杀意,“你杀不了我。” 玄玄斥道:“狂妄!” 赤发鬼扭头一叹,露出对牛弹琴的苦恼之色,“斩人头,面孔张张是我,我杀之人皆是我。由你杀掉人头,面孔是你,却不是我,你只能杀了你自己。” 玄玄一愣,怪怒道:“你口不能言,眼里种种颠倒,究竟修的什么法门?” 生迦罗眼前霎那掠过无数光怪陆离,嘴巴一张,忽然听见了自己的舌头开口说话:“你是修行人,应当听过十二因缘,那是大雪山的轮回再造之术……” 很快,他的喉咙中咔咔作响。生迦罗自捶一掌,登登登倒退三大步,石立月光之下。 玄玄急思十二因缘,陡见他双臂大张。 生迦罗猛的一声朝天高呼,声逾山野,悲鸣至极,夜半化身叫月之猿,纵有百兽,莫敢侵前。 玄玄抱头,有脑裂之痛,耳孔流下两道血迹。 啸声终了,一口鲜血泼如红雨。生迦罗跪在亮处中央,形同斩首。 缠斗中的段情一瞥惊心,厉声一叱,横剑挑开了谢皎。 机不可失,玄玄喝道:“吽!” 他鸟冲天降,欺掌直朝赤发鬼的天灵落去。 “定远!”段情失声大喊。 她脱手掷剑,一道紫光划破夜幕,风驰电掣雷至,玄玄急忙旋身闪避。 但在这个当头,生迦罗诡笑出爪,一挥便在他后背剜出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玄玄招架不及,痛叫一声,两步委顿在地。 “痛快吧?”生迦罗快意至极。 浪人剑深嵌石中,淬着血光,剑身耀如星辰。 他上前单手拔剑,段情踉跄奔回,疾喝道:“不可!” “嗡——” 浪人剑一剑扬起,生生将段情逼退一丈远,紫光摧得她背撞枫树。 段情本要从后打昏他,也失之交臂。 “是图穷匕见伤人心,还是早有防备更伤人心?”生迦罗附鼻嗅剑,伸小指头,沾血入口,牙齿鲜白尖利。 玄玄惊呼:“公主!” 段情置若罔闻,嘴角溢红,指天誓月:“跟我回大理,本宫以性命担保,你会痊愈如初。” 生迦罗冷不丁笑了,神鬼莫测道:“究竟是要治好我,还是治好白崖观音寺之后,剑牢石室中的那具尸体?” 段情心头一震,定定地眨了两眼。 生迦罗舔舐指尖,果然是谢皎蛊血的味道。 祝彗风在六一馆挑断他的脚筋,却防不住生迦罗事先咬过谢皎手臂,吃进了生死人肉白骨的蛊血。他缓缓扭动右足,脚筋似遭烛心一烧,烧掉斑斑锈迹,愈发活络如豹腿。 “他叫什么,高定远?” 她厉声道:“哪有尸体,分明是活死人!” “嘘,我看见了,”生迦罗轻声泄密,“尸身的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玄玄喝道:“荒唐!高将军是天上明月,你却只是水里倒影!” 生迦罗怪笑得很不客气,缓缓道:“修行之事,一向高高山顶立,二向深深海底行。山顶无我立锥之地,我在海底才自由。离开雪山那一夜,人皮之下,我已非我,一切都鲜活有趣起来。至于高将军灵柩,小僧原本无意惊扰……” 玄玄咬牙切齿道:“白崖观音寺,你杀了我的师兄弟,整整二十条人命!” 生迦罗一本正经,开脱道:“高氏乃大檀越,廿僧为护高将军尸身,死得其所。你该感谢我,助他们证得果位,怎么能四处觅罪,逼人忏悔?你这样做,与波旬何异?” 青天孤月下,早无谢皎和徐覆罗的身影,再晚只怕隔山难寻蚁迹。 生迦罗直接道:“段公主,为了引我现身,你在岛上布下孔雀百忧散,勾出一大帮凡人心魔。相比这些狂梦,你口口声声说尸体没死,究竟是梦是醒呢?” 段情慨然一笑,“我一闭眼,就能听到他的心跳。” 生迦罗自嘲:“他没了,你拼死留他。我没了,谁会留我?” “我说过,”段情霍然盯住他,“定远没死。” 赤发鬼目中无人,横剑在玄玄脖颈,很快血流涓涓。 他心痒难耐道:“我渴极了,快说,人往哪个方向逃去了?” …… …… 谢皎的身法灵动异常,挟起徐覆罗的两腋,趁乱将人拖走二里地。 他手脚不听使唤,两耳流血,一头栽进了篱落,前方正是禹王庙。山门之外,诸大派与客商的祭龙香棚早已鳞次栉比,山径上空幡影飘晃,一片绯茜。 “喂,喂!离魂出窍?” 谢皎弯腰试他的鼻息,故作惆怅,摇摇头,“唉,徐覆罗,享年十九。” 禹王庙三面临湖,在西洞庭的最西端,奔涛砰砰击耳。 他嗝喽一声,惊魂未定,手脚并用爬起来。 大萨满紧追在后,腰畔的骷髅头砰砰作响,听在他耳中就是催命的鼓点。哨鹿声哔的刺鸣,徐覆罗毛骨悚然,心知契丹人正策快马围追而来。 他仰头惊吁,便见一条鲸海巨鱼,两眼如灯,扇尾搅动雾气,朝他慢慢游过来。 “娘,”徐覆罗吼道,“前面就是两输地,鱼来接我,有药救你的命,我不准他跳大神!” 谢皎紧追不舍,好气又好笑,却见他士气大涨,背后驮着空空如也的鬼影,一道烟往前窜去。 她难能喘歇,左臂一路滴血。 谢皎使力攥紧拳头,筋脉如虫绷起,被浪人剑挑伤的血口,立时痛烧如炙。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她心有一叹,前头黄墙黑瓦的禹王庙,忽然传来一阵宛转的笛声。 庙前两本银杏,有合围粗。徐覆罗步伐吃力,撑着墙沿,重重掉进庙里,震落了一地金叶。 山门吱呀一开,探出一颗圆脑袋,守夜的道士丹丘子揉了揉眼。 谢皎趁机腾身翻过矮墙,她刚落地,笛声超忽呜咽,一波一波地刺向脑髓。谢皎身子一晃,脚也软,骨也酥,踉跄几步,牙齿咯咯作响。 墙内古雅,肃然无蚊无蝇,徐覆罗又不见了踪影。 她正抬脚,墙外远远传来了生迦罗气定神闲的威胁:“你大可躲藏,一抓到你,我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治我的病。” 红毛狮子步法如魅,飘行在古道泥径上。人虽未至,声已远播。 谢皎呸的一声,她拨开窗缝,团身跳进了院中最左端的神祠。 大殿三间阔,三进深,三丈高,分别供奉妈祖、禹王、财神。 窗缝轻轻合上,她戳破窗纸,窥视寂静的庙院。妈祖娘娘的彩像在她背后,掐着定海诀,慈悲高立。 山门开了一道罅隙,须臾洞开,生迦罗光明正大走进来。丹丘子面色木然,唯命是从。 “全靠你了。”谢皎抓紧腰边的珍珠麟刀柄。 他似游山玩水,先推开左厢房的门,举步不入,目光刷的扫过来。 谢皎藏下头,潜行在大殿之中,至尽头后,悄然推窗而出。 她按合窗棂,陡然听见沈晦在背后说话:“你藏在暗处,没人能捉到你的破绽,可惜我会捕风捉影。” 谢皎咯噔吞唾,那声音又道:“你回头看看,哪一个人,不是我呢?” 她慢慢回头,生迦罗一臂吊荡屋檐,朝她伸出黑色厉爪,像一只俯冲下来的红鹫。 他落地踩上谢皎的影子,“你插翅难逃。” 谢皎足尖悄转,呼的扬袖,萤火芝粉末蓬然炸散。丹橘笼烟,偌大禹王庙,两只斗蚁一追一跑。 身在逢魔界。 头顶万千星河。 …… …… 叶珠滴水。 谢皎单手撑起扶栏,侧身一滚,翻出了回廊,满地月影参差。面前紫光一闪而过,遍地竹叶当即涌如血浪。 滴水哗的成雾。 她横足刹止,毫茫之际,拔刀当顶一抗。 刀出那一瞬,光破三千界。 浪人剑铿然劈落,生迦罗从天而降,乘兴叫道:“狮子一吼震龙象,舍你血肉,供我作乳粥!” 刀剑森森交击,受这一激,庙里连绵的绯幡一齐嗤的绷破,两人身周空出了亮堂堂的方圆。 “噗!” 一蓬赤血喷上刀。 巨压当头,她屈步下沉,太阳穴一蓬一蓬发跳。谢皎嘴角流血,竭力避免直视那一对迷惑人心的蛇眼。 “你看着我。”生迦罗丝丝蛇唁。 他说这话,拟了沈晦高高在上的口吻,妄图扰人心神。 谢皎身形一寸一寸将坠,索性闭目沉膝,牛犊子一样抵拒。 她那白玉脖颈青筋鼓胀,虫流归脑,显是血脉精元正在运烧。药人谷一等药人不过如此,生迦罗大喜,垂涎三尺,恨不能一口啖尽谢皎三魂七魄。 “我为你来,”生迦罗心心念念,“是为吃你而来。” 谢皎凌眉屏息,闭眼所见,正是当日行船梦境。 漫天遍野的“刀”字瞬息万变,一捺一撇,一钩一旋,眼花缭乱之际,是“刀”是“人”已然分不清楚。 蛛网墨线好似月亮百千万亿的光辉火种,想方设法钻入谢皎脑中,将她拱为斗杓。 “我在哪?”她迷糊地想。 玄衣人腰系铁笛,紧紧背着十岁的谢皎,忽然纵身跃起,追杀者的飞镖叮一声扎在地上。 “你不高兴?”她又问。 玄衣人没回头,低声又迅速:“此处是天府,别处必有地狱。喜怒哀乐恒不增,恒不减。我少高兴一点,也许就有人能多高兴一点。” 谢皎仰头,一胆黄月高悬,像是近在咫尺的天宫。 她咳出血沫,掩口擦掉,嘴硬道:“大姐姐,你活得真没趣。不像我,我活着是求好玩。” 玄衣人轻笑道:“这一招,看好了。” 那女子掐了剑指,指尖横过,一枝白荻花应声而落。 她旋身一挥,荻花飞蓬如雪,枝头甩出的冷露像飞镖一样,咻的钻破追杀者的天灵盖。 白荻花做剑,收势指月。 谢皎顺势望去,月亮盯着她,砰地一刹那,磅礴莫御,炸为千片万片。林子里乌压压的杀手,额孔流血,一齐栽倒落地。 花沾命更红。 这一瞬极短,也极长,长到她错觉血肉之躯烧得只剩一副骸骨。烧无可烧,便有一道寂静的火苗,燃臂生起。 生迦罗喉中腥甜,眼睁睁见着一道火光从那刀柄溢出。色若流金,点亮刀脊,鲜热堪比铁浆。 他拧过头与谢皎对视,神魂俱荡,再想退避三舍,却早已来不及了。 谢皎明目毕睁,瞳中火光灼灼,竟将那副蛇眸逼出了滚烫的热泪。 “长生铁,是武王刀!” 他咬牙大叫,手中浪人剑战战有声,裂出极细的断纹。宝剑耀如星辰,终究输却一个“如”字,比不得神佛遗骸。 刀气磅礴,直摧肺腑,谢皎目光慑人,眼角缓缓流下两道血迹。 “魑魅魍魉,也敢害我!” 山岌岌,风飕飕,霍然一股金光直冲九霄。 她奋身一挑,迭步一斩,反写一个“刀”字。 满林霜叶搅长空,七十二峰啸动如波涛,仿佛风雪号泣。 浪人剑一刀两断! …… …… 谢皎一往无前,欲罢不能,杀得生迦罗难以招架。 刀光穿云入月,一发而不可收拾,大开大阖之势,仿佛释迦老子也不过只是等闲之辈。 金刀和断剑交锋,威力摧人,逼得狂僧连连后退。他拔足越墙,逃向了前院的禹王大殿。 丹丘子守在殿前,受劲风所伤,连滚几个跟斗,木偶还魂。他手忙脚乱爬起身,不禁呆了,失声道:“怎么回事?” 谢皎从天而降,衣袂狂飞,手起刀落,一张脸狰狞难识。 红毛狮子节节败退,十指黑甲被削,伺机遁走。道士大叫,他便将目光朝那一射。 “别看!”谢皎厉喝,但却为时已晚。 丹丘子两眼发直,脚不能动,一柄断剑激旋,只奔他面门。 她来不及想,刀柄已然脱手,在半空中蓬的将残剑击为如雨碎片。 刀气霸道,碎剑如流光,禹王殿正门砰的一声破开,武王刀没柄飞入。 谢皎缓缓回过头,生迦罗露出得逞的狡黠。他猱身扑来,谢皎猝不及防,两人滚落青石板。生迦罗一口咬上她的脖颈,谢皎啊的痛叫,孰料手脚受制于人,鲜血汩汩而丧。 丹丘子回神,就见少女颈间埋着一头红发,赤枫的影子像一张罗网,斜斜罩住两人。 他急得打转,抽出了桃木剑,怒斥道:“非礼啊!” 楼头短笛三声,地上赤影料峭。 这时,斜刺里冲出一个老道士,瞳珠乱滚,撞得丹丘子一歪,赫然正是散圣真人。真人白发粘叶,盲然四觅道:“姑射子,是你么?” 那笛声太不寻常,他横冲直撞,径自闯入禹王殿。 散圣真人舞着拂尘,痴狂道:“这支曲子,小道记了五十年!” 丹丘子左右为难,跺了跺脚,去追散圣真人,免得器皿伤毁,误了天亮的祭龙大会。 生迦罗酣饮至极,热流入心,忽然耳朵刺痛,他一掌拍开了怀里的谢皎。 她翻滚在侧,擦了唇角的血迹,脖颈鲜红淋漓。谢皎一边喘息,一边冷笑着招手,挑衅道:“别跑呀。” 他一怔,露出喜悦,有股肆虐的冲动,“都是鬼,你不必怕我。” “你怕我,”她啐掉血沫,“藏不住了。” 生迦罗眉眼骤冷,抽出背后的金环杖,威胁她道:“你有武王刀,还有不死血。天下三件至宝,你独占其二,太招人恨。我不吃了你,枉对天下英雄。” “口气不小。” 谢皎心头一凛,拔出最后一把刀,“奇人天忌,我定是非同一般,才惹得老天爷三番两次想杀我。与它作对,岂不有趣?庸人熬不过杀身之祸,我能活到如今,至宝归我,理所当然。” “狂妄!” “过奖。” 她摆开马步,右手持刀向前,左下臂压实了刀背。 月中树清晰可见,风声细听,包山寺幽钟绵绵。 两人在敞亮的禹王庭下对峙,心非木石,意气针锋相向。 “我叫生迦罗,生和杀有一样重的业。” “一边吃人肉,一边念菩萨?” “今晚月亮很大。” 她直视对方,目似流星,不为所动,“我不怕鬼,我怕没人杀鬼,更怕人鬼沆瀣一气。” 生迦罗终于笑了,“可是苦海无边。” 庙如银涂,照得人影酥黑。 一刹风动,起露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在半空中像轻草一般交击。 刀将落时,他眼前一片大雪。 …… …… 雪山如白象,小沙弥呼出一口雾气,面朝极西方的极乐世界,磕下无名之头。 他赤脚向前走,如同行走云上佛国,突然绊了一跤。沙弥掰开抓住脚踝的枯爪,虔心合十道:“日轮主慈悲。” 左脚得空,右脚重新被枯爪所擒。沙弥无奈,只好跪在云端,从雪里刨出那副骷髅。 他念了往生咒,枯骨登时化为齑粉。沙弥吁一口气,纳头拜道:“多谢成全。小僧正要去往不具塔,拜入日轮明主座下,我姊姊也在塔里。” 天地钟声雄浑一荡,他陡然远望,耳畔嗡嗡作响。 长云雪山间,隆隆升起了十三座参差的浮屠塔。 “我一弹指便有浮屠生,灵山当前,何故耽搁?”日轮明主声如洪钟。 沙弥深深跪伏在雪地,不敢抬头,禀道:“阿爹阿母很挂念姊姊,为小僧添了满袋的糌粑,路途遥远,因它太重。” “你入塔后就会了断俗世念想,如同你姊姊。” 沙弥应道:“是,小僧这就抛入山涧,我姊姊的病好些了吗?” 日轮明主威严道:“她解脱七苦,往西天成佛去了。” 沙弥头脑发胀,手脚怕得微微颤抖,口中却感恩戴德道:“日轮主大慈悲。” 那声音余威回荡,盖过法界钟声:“待你进了不具塔,扫尽雪山雪,晋身十二因缘后,同样能成佛成佛成佛——” 满天尽是贝叶佛眼,一声声逼近,百千万亿的金瞳迫切睁大,密密麻麻齐朝他眨。 生迦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栗子,金环杖脱手击飞。 他痛彻骨髓,两臂流血漉漉。睁眼一看,刀在头顶,手已赤手接刀。 “你是何方神圣?”狂僧不可思议。 “我是人。” 谢皎闷哼一声,“尊严如神。” 胜负已分,两人擦身交错而过,各自停立在禹王大殿前。 谢皎白亮的刀尖,流下一滴血。 …… …… 生迦罗冷汗暴浆,一瞬湿透了僧衣。 他失力跪倒,垂下两条胳膊,掌心伤口深可见骨,十指欲裂。 “喂,你有什么病?” 她朝掌心啐口血沫子,腰抵那把刀,拄着地。谢皎舌头擦破,疼得直咧嘴,浑身的筋骨散架一般,几欲倦极忘形。 他惺惺闭眼,仰起黑线缝喉的脖颈,“我只图开口说话。” 谢皎顾视良久,最终道:“那我不管,我要将你押去见官,以偿六一馆的人命。” “看箭!” 电光刹那,段情如鬼影般掠入此处,玄玄呼的扬袖,银杏叶铺天盖地扎来。 谢皎大意闪避,孔雀“呷”的高叫,羽翼乱拍,扑簌簌被人空投下来。 飞叶罗网中,滇僧一把抄起金环杖,痛击谢皎的肩头。 她连人带刀,跌摔出去,在赤枫的影盖下,半晌伏不起身。段情趁机背起生迦罗,疾速飞退,快得离奇。 散圣真人的孔雀百忧散没解,正值心痛关头。他闻声而来,猛甩拂尘,有如千万道钢丝,卷住了金环杖。 玄玄见浪人剑已碎,誓要一物换一物。他虚步一晃,一杖痛击老道士的心口。 拂尘暴松,散圣喷出一大口鲜血。 丹丘子绕殿追来,便见那名留发却戴念珠的玄僧背负金杖,插翅一般跃上墙头。 老道士怆然泪下,“姑射子!我离开玄都观,天涯海角也找不见你。小道风烛草露,你又该作古多少年,埋在青山何处啊!” 玄玄回头一瞥,那孔雀奋翅高飞,离地三丈,半空中陡然给人一抱。 如盖红云上,竟不知何时来人,身似谪仙骨。 那女子头顶高冠逍遥巾,青纱罩着素衣,淡似竹水,让人不觉心生仰慕之意。 她右手持笛,左手怀抱孔雀,容光如神,两条巾角子随风迭起。 丹丘子一瞬失神,想道:“真美啊。” 疯的疯,昏的昏,逃的逃,庙里所剩之人独他还清醒。 月姑开口道:“你的朋友要投水自尽,我把他带了回来。” 他望向禹王殿的西南拐角处,徐覆罗杵着两条湿腿,自打自头,又捉眼前金星,刚能从心魔里分辨一点是非。 丹丘子朗声道:“方才是你吹笛么?” 她颔首道:“没兴致了。” “有幸一聆,丹丘子代众人赔罪。” “客气。” 散圣真人气息甫定,神情颓丧,自顾自地哀声道:“这五十年我想不敢想,忘不敢忘,一梦便悲不自胜。小道早下黄泉,还能见你芳魂缕魄吗?” 丹丘子这才扶起老道士,他虽涉世未深,不由悲从中来。 月姑轻吟道:“我见焰火绽放,只是一瞬间,但对焰火而言,那就是它一生光彩。” 罡风三万里,红叶纷纷,散圣真人闻言,慢慢抬头注视着她。 “道长,心很小,放进一个人,实属知音真情。你能平生不忘,更叫我钦佩。不过,既是真情,又何必非爱不可?你贵为求道之人,这不是本末倒置,作茧自缚么?” 丹丘子一凛,若有所感。 散圣真人哑着嗓子,愀然道:“你总是高高在上,不敢下红尘,还不如一具神像。神像五十年,聆我百忧,容我烦恼。” 她叹道:“神像泥胎一副,有什么好爱的呢?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百忧不如一忘,身事到了,都逃不过一个‘无’字。” 散圣长老挣扎叩泣:“春去秋来五十载,熙宁三年吕祖诞会,那是我一生仅有的快乐,也是小道后悔莫及的憾事,怎能无足轻重?” 月姑温声道:“太上忘情,难道你会爱朝生暮死的蝼蚁,恨不能同它一生一世?焰火当空,一瞬光彩足矣,万劫太极长,放过自己吧。” 散圣长老心里大雨倾盆,他缓慢合眼,沉沉道:“山长水阔,小道明白。” 老道士僵直不动,丹丘子急得难过。 月姑目光澄明如练,竖指抵唇:“嘘,他还在梦中。” 丹丘子啊的一声,尴尬摸头,自忖露了笨。 那女子遥望天际,轻声道:“月光晒得口渴,我该走啦。” 月姑飞天一般,怀抱孔雀飘然离去。丹丘子目极天际,她消失之处,禹王庙似乎无人来过。 散圣真人虎眼毕睁,目光清明,流下两行浊泪。 “谢三!”孔雀最后一叫,徐覆罗终于破障,望见枫树下不知生死的谢皎。 皎龙眉目如安睡。 河汉盈盈。 …… …… 三进深的大殿背后,水风扑面,禹王庙的矮墙外,霜橘茫茫成霞。 白牛歇在渡口,红袍妇人静静眺望波月,浪声悄然一停。 庙顶传下一道高吟,逍遥女子怀抱孔雀,去而复返,问道:“你一路撒过多少粒青稞?” 红袍妇人应道:“大千世界下过多少滴雨?” “我不知道。” “我知道。” “你有大神通?” “神通不敌业力。” 月姑郑重道:“敢问尊者法号?” 红袍夫人回过头,眸色如沉水,“大雪山,白摩醯。我乃月藏主之徒,苦海明灯的火种。” 笛声一响,悠扬又讨巧,月姑好声道:“失礼,原来是带发修行的出家人。我叫月姑,也有无数化名,我就像这些名字之间的局外人,幻海一介浮萍。” 白摩醯淡淡点头,“你见过海市蜃楼吗?” “不记得,我不爱梦幻泡影。” “那你心中有谁?” “谁都没有。” “连你自己也没有吗?” “无名年头,无不可忘之事,无不可忘之人。” 白摩醯点头说:“长生不死最风流,一生无事伤魂。” “此语最毒,”月姑大笑,“我送孔雀回家,有缘再见。” 人影离去,牵动水上星,橘林红簌簌响动。 白摩醯横坐牛背,独眺隔岸青山,心想:“大禹治水的渡口,原来便是这样,苦海似乎不难渡。” 她神思良久,寂若忘生。 牛头一转,应那风响,温润的大眼目送飞鸿。山林欲静,蜿蜒的小径上却有人喋喋不休。 徐覆罗托着谢皎伶仃的腿弯,站稳了两脚,叹道:“天都快亮了,这一夜可真长啊。咱们吃过朝食,去佛前上一炷好香,烧烧瘟气吧……” 谢皎在他背上咳嗽,“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长得不像好人?”徐覆罗肝火旺了,“我看你像个魔教中人!” “你才几斤几两……” “百四十斤,近来瘦了些!” “百四十斤的笨蛋。我方才做梦,咳!先父先母在地下说,钱不够打点,劝我自求多福……” 她精疲力尽,徐覆罗怕谢皎伤得重,睡了就是死了,又嘚吧不停地讲道: “我给你讲笑话,有个新死的瘦鬼,在中阴界见到他死去二十年的老朋友。老朋友丰健富态,教他吓人,好骗供奉来吃。瘦鬼言听计从,进了一家贫户,使出驴劲推磨。主人一看,磨盘边上连鬼影都没有,磨杆子飞转不休,感激涕零道:‘多谢神佛显灵,保佑贫寒小民!’他激动地加满了麦子,瘦鬼当场傻眼!” 他哈哈大笑,又嗒然若丧。 谢皎没声回应,徐覆罗心里冷湫湫的,一脚踩上石径边的青稞粒子。 月落西宫,弈者持壶离去。水月坞渺无人迹,远处绿嶂,依稀现出了七十二峰的轮廓。 做早课的小和尚拉开包山寺正门,挑下两盏残灯,陡听背后一声孔雀清鸣。 他蓦地转过身,揉了揉眼,惊喜道:“阿弥陀佛!” 飞鸿东来西去。 山川大地,苍生犹在梦中。 第四十六章 祭龙 天明不觉晓,蛟龙钲震岛可闻。 谢皎猛然睁眼,上半身从床榻直直挺起来。 她摸向枕头底下,空空如也,没有武王刀的踪迹。 谢皎吃了一惊,匆忙披件衣裳,套进一双绣虎头的红鞋。她抬脚一屈一勾,干瞪着两眼,看那绣鞋,好像刚从别人的身躯里醒来。 徐覆罗怀抱一叠高高的笼屉,摇晃穿过行廊。到这院中,便见谢皎不知从哪找到一把柴刀,势大力沉,砰砰地砍罗汉松。 他愕然不已,用脚开门,将七八层笼屉放下圆桌。 “好,伤得不重,还砍得动呢。” 谢皎扔了柴刀,微笑洗手。 梦中她神志不清,用手都能摸到蛊虫在血流中的跳动,难受得要背过气去。醒如大病初愈,没用黑沉香,镜中人却是肤如凝脂,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徐覆罗摆正碗筷,催促道:“你看,人家做老大的,请手下吃饭,吃的是满汉全席。” “羡慕,我怎么没有这种老大?哇,连寿桃都有,中秋到底吃什么,是月饼还是汤包?” “我不管,趁乱吃饺子。” 她拿起一只寿桃,咔嚓一咬,糖壳里是杏仁豆腐,“你拿的叫馄饨。” 徐覆罗紧锁眉峰,谢皎吃口豆腐,拾起红箸,指他说:“你的眼神太老了,生气稀薄,对不起你的年纪,像个老兔崽子。” “吓死人了!我只有十九岁啊,造什么孽要发疯投河?我还当你死在那,老子一颗心都要停了,脚也抬不动,恨不能原地投胎!” 谢皎苦着一张脸,五官歪七扭八,徐覆罗又道:“怎么了!” 她哼道:“姜。” “哕。” “哕。” “你舌苔厚。” “啊?” 谢皎一把抄起镜子,左右照着看,愤愤道:“狼心狗肺的骗子!” 徐覆罗哟的一声,“你生气了,谁要是有针往你身上一戳,能不能泄气?” 她一拍大腿,“我的刀落在禹王庙,你也不给我捡回来!” “我怕!那庙里黑咕隆咚,你又昏着,刀能比你的性命重要吗?” “不能!但你要是捡回来,欠我的债就能两清。” 他义薄云天,“实不相瞒,我早就看出那是一把绝世好刀了!说话算话,赶紧吃饺子,我今天就跟你两清。” “你昨夜发疯,究竟梦见什么?” “梦见我没穿衣裳,在街头狂奔,脸都丢得一干二净!” “那你遮上还是遮下?” “还用问!” 两人捧碗大吃,收拾一番,很快先后出馆。 缥缈峰下彩旗招展,秋光剑戟之中,各派弟子成群地朝禹王庙聚集。 小刀混在里头,既想找小鱼,又要防备人牙子,还得留心武林异动。 谢皎一身水蓝衣裳,轻便易行,足蹬一双绣虎头的红鞋。 小刀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昨夜死了人,对吧?” 她游心未应,小刀牵住她的衣角,又说:“我听说死个头陀,脑碎如瓜。” “尸身呢?” “百丈宗的绿衣郎,给他抬走烧了。” 她有些烦心,话头一转:“小刀,令堂平常以何为生?” 小刀怅然道:“卖粉羹,她做的粉羹可好吃啦。” “够家用吗?” “不够,都给我爹拿去赌钱了。” “这么说,令堂身无分文?” 小刀一愣,谢皎的目光有些悲悯,“那她从何逃起?” 师徒正说话,身后给人一撞。乌有蛮穿得鲜亮,拽着一个气冲冲的妇人,哟道:“老子背后不长眼,谢教主多担待。” 谢皎抱肩往路中央一拦,那爽快的妇人趁机给了乌有蛮一巴掌。 乌当家不怒反笑,舔了舔腮帮,“鬼斧手用在我脸上,岂非大材小用?电辉姑姑是爽利人,你不随我走一趟,尊夫怎么会来拜访禹王?” “不过就看一把刀,你少了一个请字!” 那妇人不甘示弱,振了振衣袖,转身搡开谢皎,率先往禹王庙疾行。乌有蛮一众盐帮弟子追上去,如围困兽,声势煊赫地走了。 “啧,”谢皎揣着翅膀,“这是何方鬼差出巡?” 禹王庙前挤挤挨挨,蒸馒头也似,各门各派悉数莅盟。一张罗网横空,每个十字结处都系着一盏莲花灯,垂下供养人留名祈福的红幡。 清风生波,南柯鱼游其下,一地摇曳的绯影。 她生龙活虎地游出庙门,眼前一亮,拉住谢皎手臂,左摇右晃道:“你昨晚去哪儿了?爽团好吃,你也没吃上。夜里风急,刮坏了香会布置,多亏我有备无患,一早就换上新的莲花灯,你说好不好看?” 谢皎听她腹里咕的一声响,从怀中取出一块豆沙松糕,悄悄藏回伤过的手臂,“你嘴角有痣。” 南柯摸向下巴,“贪吃痣,无情铁嘴。” 她侧头打个喷嚏,用手帕接过糕点,悻悻道:“天没亮,我就来换灯。自从年初,我接手明花团的生意以来,只会凭本能去做。他们嘴上不说,账簿全不给我看。我既然走出第一步,便要这帮人刮目相看。” “好,很有主见。不过岛上鱼龙混杂,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你这几日走动,一定要带足人手,莫去人迹罕至的所在。” 谢皎叮嘱着,就听背后传来呵呵笑声。 韦巨典捋须说:“小团主,你想跻身其中,就要按规矩来。你不想跻身其中,那就另起一套规矩。没有第三条路。走吧,神君大会要请龙了。” 南柯连连回头,只好跟韦巨典先走。 百丈宗绿衣郎鲜亮夹道,高执仪仗牌,比那官府的衙役更有派头。各派弟子守在庙外的堂皇香棚,嗡嗡议论不休,魁首们则是衣冠楚楚。 “咣当——” 当庙里点完供单,响起吹笙敲鼓的动静,庙外就正到了时候。 灵犀谷、摩尼教、江淮十三帮以及四海八荒僧道商贾的与会者,一百余名贵客,各自亮出神君令,次第而入。绢帛金银的供品,都被彩绸扎着,两人一担抬了进去。 谢皎解下神君令,微风似人来,抬头就见徐覆罗一脸菜色。他两腿草叶子,深一脚浅一脚,从庙后的林子钻出人群。 “我拿不到,”老兔崽子如丧考妣,“你那把宝刀,正好插在禹王神像的心口。” …… …… 南柯妙丽殊绝,一袭千褶霞光裙,小碎步绕过禹王大殿前的供桌。 桌上一对金字红烛,当中供奉着禹王牌位。龙虎山的道士四下摆阵,唱诵真经的声音不绝于耳。 “太上弥罗律令,听我号令施行!” 散圣真人一身紫法衣,烧了黄筒奏表,将神君大会的事由上禀天庭。身后四个弟子打小鼓,五个弟子擦金镲,当当当三响,香客鱼贯而入。 谢皎入了庙,便和徐覆罗散开。 故地重游,令旗招招,左书“风调雨顺”,右书“国泰民安”。到处晴得嘹亮,浑不似昨夜那样邃穆。 她穿行在高谈阔论的武林香客中,就见那五阶盘龙上,禹王大殿前有只圆肚香鼎。鼎中连刃带鞘,正竖立着自己那把武王刀。 谢皎啧的一声,手扶额头,心里愁得慌。 “今日姓什么?” 沈晦陡然发问,谢皎回头,来的是真人。她嘟哝道:“夏天姓热,冬天姓韩,今天姓滕。” “帝令非妄动,有事不容情。敢有违令者,天律罪非轻!” 散圣真人一声长喝,左手三清铃,右手铜钱剑,踏罡步斗,高翘着云靴。他作为高功,主持请龙法事,今早特意染黑了须发。 此声一出,庙里顿时更加热闹。 “哎,那位老兄是谁,大好的日子,怎么缠头扶拐?” 方浓昂首挺立,一副严谨的模样,徐覆罗死乞白赖地挤靠左近。 念在同席之谊,她竖掌道:“说是应奉局喽啰,名叫恭其盛。昨夜梦游,头破血流,今早被百丈宗的巡山弟子找到。” “应奉局,”他大惊失色,“官府?” 她低声道:“岛中有一棵百年神樟,他此行前来,想必就是要借机搜罗给朱勔的寿礼。” 徐覆罗心领神会,“相由心生,既然下巴离奇得像铲子,看来搜罗花石纲,他没少出力。” 南充华身边坐着一名绣背缎衣的汉子,虽然缠头扶拐,依旧趾高气昂,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 徐覆罗忽道:“方圣使,你耳后有个乌血块。” 方浓挺直脖子,摸向耳后,慢慢说:“醉酒之余,摔了一跤,徐护法见笑。” 她按向右腰的青铜短杖,杖头有个蒜大的骨朵,透着血红暗透的铁锈色。 徐覆罗拍胸脯,不吝自夸:“我高大威猛,已经很少吃亏了,何必再做揭短取乐的小人?小弟做了跋扈的梦,都怕官府逮我。” “青睐你的人很多吧?” “恶人一般不青睐我。” “善,”方浓点头,“黄粱一梦,总是最先醒的人,才能活下来。” “唵吽吽,众神稽首,邪魔归正,敢有不顺,化为微尘!” 烛光一跳,有如龙眼一亮。 南柯作为乩童,点燃了供案上那副大红金纹的儿臂香烛。她依照父亲的嘱托,执行通灵祭拜的科仪,余光往下偷扫,很希望心上人看见自己这一刻的神气。 沈晦玩味道:“看来,玄玄和尚未必对段姑娘言听计从,但很乐意伤你一招。” 镲声太重,大锣大鼓,一时连唱词也听不清。丹丘子站在旗阵里,挥断了旗杆。他高举半截木棒,召神骇鬼,一丝不苟地继续挥舞。 谢皎收回目光,无精打采道:“每个人从老天那偷看到的戏本不一样,生生死死,只差个运气。我这纤纤豹腿,至今酸得厉害。” 她掐头去尾,讲个大概,略去武王刀不提。 沈晦说:“这虎头鞋倒是可爱,原来还有大的。” 谢皎伸脚一转,沾沾自喜道:“穿上新鞋子,就像第一回来到世上,刚学会走路似的。当时心花怒放,竟已过去好久好久。你也穿过虎头鞋吗?” “不记得,沈某今日所穿,乃是青鞋布袜。” 供桌垒着淡酒,散圣高功托起金杯,沾了樽中酒,掐指弹向天地。 “万神闻吾召,分身速现神!” 正午时分,龙灯出殿。 那条锦纸竹笼骨造就的十八节长龙,约莫十数丈,金鳞彩绘,熠熠神气。却踏枝独撑龙头,灵活地舞动,绿衣郎们举杆而出,殿前络绎几道弯。 南充华举起金樽,院中有头有脸的武林人物,一律举碗以应。 “大道弟子,明花团主南充华,乞求神君天妃垂恩:伏愿年年无水旱之州,岁岁有农桑之乐。” “年年无水旱之州,岁岁有农桑之乐!” 众人的应和声铿锵有力,回荡在禹王庙上空,如同上达天听。 “五湖神仙,皆有厚飨。” “五湖神仙,皆有厚飨!” “四海百姓,老少安康。” “四海百姓,老少安康!” 百丈宗代宗主邵甘棠、盐帮帮主贲先芝、灵犀谷掌事兰芽、摩尼教圣使方浓、应奉局吏恭其盛,随后一道饮酒。乡绅巨贾见状,也仰头痛饮。禹王殿前云集响应,一迭一迭传到庙外。 砰砰砰三声,香棚四周轰雷也似,点爆了江淮十三帮带来的竹筒火药助兴,热闹至极。 一条龙灯出庙巡岛,今年生计承蒙神君加持,按人头解天饷的乡农渔民们,张大嘴拍手喝彩。顽童稚女,人随灯跑,龙鳞晃得眼花。 “别走啊,”谢皎捂耳朵想,“我连愿望都想好了。” 亲眼见太平,欢山乐海,无人叹息。 …… …… “文王剑和武王刀,是谁的宝器?” 一片劈啪的爆竹声中,谢皎近问沈晦。 硝烟味刺鼻,他掩口应道:“周文王和周武王,信吗?” “我不信。明晃晃设个陷阱,引来的肯定不是聪明人,而是自作聪明的笨人。” 她掸掉从庙外飘进来落在肩头的爆竹碎屑,沈晦面露微笑,又道:“据摘星楼所载,这两把刀剑是王道之器,一旦得手便是天命神授。” “就是摘星楼暗中挑事?” “湮没很久了,查不到下落。” 谢皎颇觉得荒诞可笑,“江湖帮派昙花一现,占山头收地租,就以为庙堂只有收地租的本事。真叫他们去调度开支、合纵连横、攻守结盟,不知能撑多久……” 一名布衣书生不慎撞了她一下,连忙道歉:“仲永无意冒犯,姑娘见谅。” 谢皎摇头不语,等他走后,想起这是江阴城夜半叩门的书生。 方仲永脸上一喜,谢皎望见了方浓远远朝他招手,他便快步穿过层层香客,朝摩尼教小跑过去。 “来得好,”方浓欣然,“他没难为你吧?” 方仲永笑了笑,局促道:“我好歹号称神童,有宗亲保我,吕信陵他不敢有犯。你不逼我一把,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勇敢。” 方浓哂然,“难道‘神童’称号是我给你封的么?仲永,你若甘心泯然众人,我就会为自己的眼光不值。” 沈晦缓步走向禹王殿,殿脊立有二龙戏珠,一派浓墨重彩。 水青螺拽了拽师姐衣袖,指向沈晦的背影,莫名其妙道:“自我见过他,做了一宿的梦。梦里他和谢教主是夫妻,我变成了投胎的小孩。” 柳必柳劲瘦如蛇,她沉吟道:“沈公子不易喜怒于色,若非世外高人,必定天生优渥。” 香头朗声宣读门派供单,徐覆罗凑过去,眼馋成箱的绢帛和金银,亲热地寒暄一番:“江淮十三帮,是十三个帮?” “一个帮,”香头一顿,“十三个分舵。” 徐覆罗张口结舌:“啊?还能这样。” 待他一个分舵一个分舵地报完十三太保大名,谢皎冶游至此。 她目不斜视,一片闹哄哄之中,贲先芝一把推出了路上那名桀骜妇人。他一声不响,照旧病恹恹的阴郁,乌有蛮猛吼一声:“肃静,听我盐帮说话。请贲先芝贲帮主,主持大局!” 诸人登时一静,庙后涛声隐隐。 “承让。” 贲先芝先朝四方作揖,接着慢腾腾开口:“吴越多有高士,想必听过‘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这句话。自从大宋肇始,便在武林中,传言一百六十年之久。” 邵甘棠欲言又止,却被南充华拦下。 徐覆罗立刻满面肃容,恭其盛迫不及待地扶拐起身,下巴高昂,一走一跳道:“什么意思,今天有宝贝?” 贲先芝不做理会,“文王剑在中原洛阳,为十郡剑门所藏,名门正派,自不消提。不老药在西南药人谷,天险之地,求门无路。姓贲的左思右想,武王刀只有在东南武林,才能称得上三足鼎立。诸位说,对也不对?” 诸人大哗,沈晦问道:“何以为证?” 贲先芝不慌不忙,他一抬手,三名盐帮弟子合围将香鼎朝外抱起一丈远,以便众人能亲眼目睹这把火中刀。 香灰冒出滚滚热气,弟子们齐喝着放下大鼎,手掌已然赤红烫伤。 “散圣真人,今日之前,你我素不相识。阁下昨夜有幸见到九天玄女降世,是也不是?” 高功法师须眉异动,虎眼惊怒道:“你跟踪我?” “那谈不上。只不过,盐帮初来乍到,第一次为神君大会做东,总要守好诸位的供奉,势必派人守庙。真人昨夜预演一番,今日可不宜操劳。” 贲先芝很得意,他转向电辉,示众道:“这位是鬼斧手雷潮的夫人……” 那妇人毫不客气,叉腰发怒道:“电辉就电辉,什么雷潮夫人,是我没名字还是你不识字?贲帮主请我来看一把刀,我断定是武王刀,你又不信。怎么,老娘说的话,做不得数吗?” 谢皎笑着拍手,“大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份心性,当是本人无误。” 贲先芝嗤的一声,形容消瘦,显得很刻薄。他不像会流泪的人,泪沟却深如刀削,生就一副不见天日的眉眼。 仇奭向前一步,朝众人抱拳,大方道:“盐帮为了神君大会,夤夜操劳,不敢延误。仇某今早推开大殿正门,发现禹王神像手托此刀,有如天意。鬼斧手夫妇恰好在岛上做客,凡是刀剑主人,谁没听过两位大名?敝帮就照电辉夫人的吩咐,将此刀插在滚滚龙涎香灰之中。诸位请看!” 众目睽睽之下,黑黢黢的刀鞘悄然剥裂,闪耀出电纹似的金缕光。 电辉冷冷道:“刀长二尺八寸,四瓣镡,麒麟甲手柄。刃身一面铭‘刀’字,另一面铭‘人’,有如镜像一般。若真是长生铁所铸,定能浴火焚身。周朝尚火德,而它是斩刀之刀,见血认主。” 徐覆罗倒抽一口冷气,对谢皎唏嘘不已:“所谓长生铁,正是杀破狼陨落在大地的遗骨。杀破狼的三片麟,合铸为一把刀,照日流金,震慑万鬼。” “我已经见识过了。”她不动声色。 “商周的文字,可以正写,也可以反写。好比‘司’与‘后’,是同一个字,这把宝刀看来不假。” “镜面文字?” 恭其盛心焦若渴,故作撇嘴说:“我有一把包银的短刀,你这把刀鞘,包的是什么?” “传说中,”电辉轻蔑地笑,“是纣王血。” 风吹腥锈,两千年灰飞烟灭,尘埃很快扑簌簌,落个干净。 武王刀华贵非常,连同它的庞然命运,一起傲然面世。 诸人心胆肃然,开平生肉眼,暗中已信七分。 贲先芝双手一抬,高声道:“冥冥之中,正是天意,盐帮不敢据为己有。谁能拔出这把刀,就是刀的主人,更是东南武林的神君!” “我先来!” 谢皎高举右臂,一步站出人群。 …… …… 南柯站在父亲身后,心中一片鲜奇,为谢皎叫好。 她旁观四顾,江湖人慑于威风凛凛的武王刀,并未围靠太近,但跃跃欲试。 南团主低声道:“柯儿,你看着,失败不算什么。身非天选之人,不卑不亢,才是一生考验。” “我知道,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不,成功才是成功之母。” 南柯一怔,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南充华又饱含期许说:“你记住,胜能练胆,败不能。” 乌有蛮竖了两根手指,稀奇道:“谢教主,你是游侠,教中一共两人。就算当了神君,真以为在座诸位,谁会听你号令?” 谢皎扬声道:“贲帮主说话不算数,那这神君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此话在理。贲某一言九鼎,无偏无党,昨日龃龉昨日忘。就请小谢挂帅,身先士卒,榜效三教九流。” 贲先芝阴阳怪气,抬了自己,贬了谢皎。香客们既放心有了拔刀的机会,又开始对她拔得头筹忿忿不满,前倾着身子,狞如群兽。 邵甘棠解围道:“既然是天意冥冥,还请上通天意的贤者先行试刀。我等凡俗,从善如流,才不致冒犯神君。丐帮施长老,你意下如何?” 施半仙支棱细腿,披着半大斗篷,头摇得像搏浪鼓,大鸟依人道:“不才热爱世俗,干一行恨一行,最喜欢逍遥自在,怎么能当此重任?” “那……散圣真人?” “贫道无心涉世,不愿插手江湖。”老道士断然拒绝,“容我退席养神。” 他昨夜吃受玄玄一杖猛击,心肺重伤,今日能来斋醮请龙,已是强弩之末。龙虎山的道士们尾随散圣真人鱼贯离去,庙里杂议嗡嗡切切。 “邵二哥,这样如何?” 兰芽站出来,四顾道:“神君令上都有次序,各派魁首就按此先后拔刀,直到定下神君之位。” “摩尼教无异议。”方浓率先响应。 谢皎翻出倒插在腰带里的神君令,仔细一瞧,好哇,一百六十八。她面上泰然自若,拇指甲使劲刮着“一百”两字。 “那要试到猴年马月!” “谁不知道令牌次序越往后,越是微末之人?” “拔刀次序也按门派实力决定先后,这跟内定神君之位有什么区别?我们是捧场的喽啰么!” 谢皎心下好笑,暗想:“早不站出来,又想抢占先机,你们怎么笃定此刀一拔即出?” “贲帮主说话很算数,我谢皎自然要身先士卒。” 她当仁不让,径直朝香鼎走去,毫不迟疑伸出右手,一把握住炙热的刀柄。 武王刀铮的一声,似有所应。 刀光将出刹那,一颗石子陡然间飞投过来,正击中谢皎的手腕。 她后跌两步,一名劲装少年跃出人群,奇快地闪上殿前。他身量不高,胆子却不小,腰佩一把鸟喙似的匕首,自信大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伯劳门铁麻雀也来一试!” 刀镡已经松口,任谁拔都能起。 谢皎左手抓他后心,铁麻雀功亏一篑,烦躁得不行,拔了匕首就朝她眼睛啄,叮的一声刺上神君令牌。 她本为拿刀而来,便没带刀,只用这枚一掌大小的令牌挡刺。 恭其盛急得直蹦跶,指手画脚,“江湖人就是不懂规矩,抓阄不比打架好吗,哪有伤人脸的?” 在他周围,这帮香客要笑不笑地盯着他。 谢皎听了,戏客三招抽身而出,沈晦一派淡漠地摇扇。 她旋身立定,无言将右手腕背在腰后。入目所见,盐帮弟子悄然潜伏在屋瓦高处,蠢蠢欲动,冒出禹王庙的墙头。 铁麻雀大喜,奔向香鼎,却没想到为何没人阻拦。 他踮脚捉刀,乌有蛮守株待兔,大吸一口气,面对面将香灰一吹,火星呼啦鼓进了少年的眼中。铁麻雀一声惨叫,人已摔下盘龙阶梯,捧着血脸打滚。 贲先芝哼笑道:“我是说话算话,不过,你们也只有一条命。” 乌有蛮故作惋惜:“自古英雄出少年?嘿,铁麻雀一双招子,这下啊,可就没喽。” “就按你们说的办,抓阄拔刀,听凭天命。” 这时,一名紫衣女侠越众而出,正是江淮十三帮之首,江宁太保。她颧骨微削,年约四五十许,两眼却明亮得很,一派沉着稳重。 邵甘棠揖道:“萧太保,别来无恙。” 萧颐人捋起袖子,沉声道:“拔不拔得出武王刀,倒在其次,大姊要为十二弟妹以身作则。” “百丈宗无异议。” 邵甘棠很快颔首,东南武林之中,与百丈宗和十三帮有生意来往的小帮门派纷纷响应。这么一应,人数蔚为可观。 谢皎皱起眉头,徐覆罗左右摇摆,在她左手心写下一个“偷”字。 南充华忽然开口:“明花团以商贸为生,不插手武林事端。老夫手无缚鸡之力,我就不在各位英豪面前献丑啦。” 贲先芝很惆怅地叹一口气,“活圣人,你是要当面拂我的面子么?” 南充华客气道:“不敢。” 仇奭干脆说:“南团主,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若是全了盐帮的面子,咱们以后再不叨扰。”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南充华眼前一亮,踱到香鼎前,先朝四下香客作揖,诚恳道:“这把生铁金刀,我大概是拔不动的。诸位英雄见笑,老夫不耽误多久。” 欢声笑语中,谢皎一眼尽收人海,神思疾转,亟欲想通这番周折的前因后果。 刀柄烫手,南充华一下缩回了手指,又沉气抓牢。 他满心的不以为意,谁知拔鞘瞬间,一院生风。 原本也不以为意的香客们霎时目放精光,对他窃指私语。刀身砉的一声,亮晃晃毕见,黏在他手上似的,正面果然有个流水一般的金文“刀”字。 “哇,是我爹!” 只有南柯开心叫好。 南充华勃然变色,霍地回头怒视贲先芝。 谢皎心想:“南团主没设防,盐帮有什么事,非要明花团代劳不可吗?” 贲先芝愈笑愈大声,一下一下鼓掌,声盖众人:“天命所归,原来活圣人,正是不二人选!” 沈晦啪的一声收扇,“说得好,此刀凶悍,势必会带来腥风血雨,不如相赠这位官爷。以官府神威,才能替宝刀扬名。” 恭其盛喜上眉梢,就见贲先芝朝南充华深深一拜,喊道:“盐帮贲先芝,拜见神君!” “沈公子此言不妥,武王刀相赠官府,那洛阳文王剑赠不赠?东南武林要跟中原武林结仇的。” 谢皎高声反驳,第二个朝南充华一拜,“游侠谢皎,拜见明花团神君!” 邵甘棠和萧颐人相顾无言,随即朗声开口,也朝他一拜。区区禹王庙内,很快俯下乌压压的一片头颅。 “岂有此理!”恭其盛气急败坏。 乌有蛮一挥手,盐帮弟子们背着弓站出墙头,齐声喝道:“拜见神君!” 方浓莫名所以,忽然想起什么,扭头望进禹王大殿:金衣蔽体的禹王像,分明就是活圣人。 “好,我认!”南充华咬牙,终于松口。 “有什么好抢的?” 电辉烦躁开口,众人刷地一齐望向她。 这名鬼斧手环视一周,面不改色道:“你们根本不明白,斩刀之刀,要配杀鬼之鬼。” 第四十七章 看灯吃冷刀 八月十四傍晚,紫云在天,一派好气象。 神君大会先请龙,再酬龙,最后送龙。长寿乡通往禹王庙的路上,香棚绵延如彩色烟云。斋醮闹了一天,酬神宴散去,龙灯累得收尾归庙。 “谁捐的香庙,神像就修成谁的模样。” 南柯给谢皎的掌心涂药,吹一口气,又撇嘴道:“我爹的手掌也烫得不轻,都是血点子。” 两人坐在明花团的香棚下,谢皎老实道:“你比我想得周到,连治烧伤的清凉霜都有。” 南柯一愣,谢皎仰头看她。首拔武王刀的气势没了,伤手耷拉着,意外有点乖巧。 她轻哼:“送你。” “那刀如何处置?” “不怕,邵哥哥守着呢,没人敢抢。神刀威慑四方,哪能真用来打打杀杀?” “刀也有寿命,供起来怪可惜。” “千军万马都成灰,刀剑有什么可惜的。”南柯拍拍手,“包好啦,你能帮我杀一只鸟吗?” “啊?我烤的鸟很难吃。” 南柯失笑:“秋收将近,我想看飞鸟腹中有没有谷米。” “是啊,”谢皎豁然明白,“凡间经不起细看,那就朝天上看。” 南柯盖上螺钿盒子,清凉霜递给谢皎,自顾自道:“我都看过了,禹王庙这么偏,水井依然很干净。在饭馆里,连衣裳最朴素的庄稼人,碗中也有二两肉。今年夏天涝得慌,我本来还怕颗粒无收。连飞鸟也吃饱谷米,那就不是因为过节,而是年景确实不错……” “你很关心民生?” “那自然!”南柯嚷道,“万一不许女子立户,那我将来缴纳粮食布匹,算什么道理?” 谢皎点头,蘸茶水在桌面写字,沉思道:“女子成家立户,做一家之主,为何是‘妒’?” 两人默然发怔。 水青螺在棚外探头探脑,目光撞上,吐舌往后一躲。 日暮黄昏,金粉罩住水稻田。 土堤上,三个秉提鱼灯的剪影你追我赶,身后的太湖水波光粼粼。 水青螺跺了跺脚,着恼道:“是真的,别笑!” 南柯撺掇她说:“你再喊一声。” 谢皎捂耳向前跑,水青螺一不做二不休,朝天空大喊:“施半仙说了,你上辈子是我娘!” “唉呀,”谢皎笑恼,“说得我又添了一岁。” 她手捧夕阳,光芒万丈。 南柯作势遮眼,一边喝彩:“妖怪,还不现出原形!” 黄芦飒飒响,三人年纪相仿,提着灵动的鲤鱼灯,并肩走过烟村。 这灯有头身尾三截,鱼须缀着两颗红色绒球,跟水青螺的四条小辫子一起晃。她顶着两只螺髻,敛眉不乐道:“神君大会遍地奇人,我平平无奇,活得有什么意思?” 谢皎说:“你生过病吗?” 水青螺寻思:“得过一回风寒。” 南柯很瞧不起她的自馁,锱铢必较地说:“你满头乌发,算你一根五文好了,比那红叶会的小和尚宽裕得多吧?二十八颗牙完好无损,一颗算你十贯,一口牙就值二百八十贯。心脏也勃勃跳动,一颗算你一千贯,可以用到寿终正寝!” 谢皎颔首道:“比之求医问药,说是千金之躯,也不为过。” “我好贵,”水青螺哭眉扁嘴,“可是跟我一样贵的人,还有身外之物的贵。” 谢皎一怔,笑得弯下腰,水青螺急得问南柯:“对不对?你吱一声。” 南柯说:“吱。” “哎呀,小青螺,”谢皎擦掉笑泪,“你没分清楚,平平无奇和一无是处,这是两码事。” 穹庐笼盖四野,像一袭橘红色的帷幕,前方搭起高高的戏台。垂髫小儿女提着虾灯和蟹灯,嬉戏打闹,欢笑着绕过她们。一架竹轮所制的滚灯,在石板路上高低腾掷,隆隆的朝三人冲来。 她们在夕阳小桥上雀跃散开,就见前方红红绿绿的一队人马扮成草莽将相的模样,敲着鼓杆擦着锣,连舞带跳地过来了。 为首者朝南柯抖出一条蛇,她大惊后退。那蛇尾攥在他手里,三花脸将草绳一收,哈哈大笑,朱砂红笔勾出满脸的火焰。他侧空翻出一个跟头,带领游岛的社戏,鼓吹着远去。 鱼灯已黯,戏台灯火高张,谢皎吆喝道:“前面是丐帮么?” “不是,过节啦,甘蔗便宜。看戏的人手一支,等着削甘蔗呢!” 赤膊汉子追回滚灯,一道烟地喊过去。 台上唱起俚谣令歌,刀马小旦扎的一身金甲,手中两把令旗,舞似旋风。她们咬着甜水甘蔗,听得摇头晃脑,同时为武生口吐火焰而啧啧称奇。 谢皎吐掉甘蔗渣,无意瞥见不远处的水廊附近,徐覆罗正在跟人推搡。水青螺拍胸脯,保证道:“你去吧,我送她回去。” “有劳。” 谢皎道谢,提着鲤鱼灯,穿过金叶红树。 湖山水廊下,徐覆罗热情似火。他挟一盏斗鸡灯,正在给一对张牙舞爪的孽缘怨偶主持公道,听得频频点头。 “我被盐帮威胁性命,差点没能活着回来,你竟然去吃螃蟹!” “夫人莫生气,我们还有八十年的约定……” “放屁,你有本事活到一百二十岁,老娘我跟你姓!” 徐覆罗左右各挨两下,拉开厮打在一起的雷潮电辉,劝架道:“何必呢,这是何必呢!” “唉,既然夫妻情分岌岌可危,那你我干脆拜把子好了!” “旧词滥调穿了新衣裳,难道就不是旧词滥调?你穿了这身王八皮我也认识你,剥了这身王八皮,我落井下石一脚把你踹进湖里!” 这对贤良伉俪吵得体力不支,双双往地上一坐,扇风喘着粗气,几乎中暑。 谢皎溜达过来,诗兴翩然,吟哦道:“浮生三万六千日,太湖三万六千顷。杯中三万六千月,弹指三万六千盈。” “这么开心,什么好事邀你?”徐覆罗扇风。 谢皎谦和道:“我来人间耍威风。” “我来人间看热闹。” 两人一唱一和,电辉已经拖起雷潮,往水廊对过走了。 热闹不看白不看,过了水廊是一座关帝小庙,这对夫妻进庙就跪下蒲团。 电辉拭掉两鬓的泪汗,双手合十,朗声道:“我夫妻二人今日合离,拜为金兰之交。关帝为证,今后两肋插刀,有违此誓者,万箭穿心!” 雷潮意外道:“你当真?” “拜了把子,有关帝做我依靠。鬼斧手电辉,还是最顶尖的能工巧匠。” 她三十有余,风韵娴雅,绰约有姿态,眼下却一副疲容。雷潮想起铸剑未成,还破不开鬼斧手的名号,叹一口气,俯身朝关帝泥像磕下头。 谢皎跟徐覆罗一左一右,抱肩依着门框。他朝那枣红大脸的关帝泥像指了指,自夸道:“威仪如我。” 她撇嘴道:“恕我眼拙。” “你跟我拜把子做夫妻好不好?” “做朋友还能同气相求,做夫妻同床异梦,那就要送你上西天喽。” 徐覆罗抖索脖子,撇嘴道:“拆了朋友做夫妻,是不值当。可我做不成夫妻,又舍不得陌路,看来只能做兄妹了。” 电辉提裙而起,雷潮慢悠悠地跟上,出了庙门,分道扬镳。 风吹小池水,流萤时聚时散。 谢皎跨进门槛,又跟徐覆罗各跪一只蒲团,双掌合十,诚恳道:“信女谢皎遍访江南宝刹,今天拜神仙,虔心求财。信友徐覆罗愿一生吃素,以报厚恩。” “信友不爱吃素!” 谢皎语重心长:“你看你,拒绝神仙庇佑。” 两人齐齐一拜,就算依了今早的诺言,除掉晦气。出庙去,星光穿水。他踌躇道:“今晚还偷不偷武王刀?” 谢皎淡定道:“是我的,自然能回来,有劳神君代为保管。” 翠崖红树投下斑驳的流影,她信步明灭,“但是,贲先芝有什么事,非要明花团代劳不可?” “卖私盐?” “他冒结仇的风险,只为了卖私盐?万一明花团孤注一掷,上报官府,盐帮不就白赌一场?” 宝月当头,桂花芳汀如雨。 徐覆罗打个喷嚏,勉强为答,揩鼻道:“不想理他,心肠怪狠毒的。聪明人多如牛毛,我混个平安到老就好。” 前方闪烁着夜戏的灯火,小桥上头,忽然人影杂乱。徐覆罗竖耳一听,“坏了,是雷潮。” 他把斗鸡灯塞进谢皎手里,捋起两袖,虎躯一振,撞进那群人影,给自己壮胆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干什么?” 等她慢步走到,人已裹挟雷潮呼啸而去。徐覆罗撑桥喘息,啐道:“盐帮这群狗崽子,出招只出杀招。邪门!” 敲鼓声一时大盛,他四处张望,怪道:“白天请夫人做客,晚上请丈夫做客,怎么一回事?” “我猜,”谢皎提灯,绕他转了一圈,“刀认主了。南充华还刀回鞘,贲先芝再拔,竟然纹丝不动。” 徐覆罗被她盯得发毛,喝道:“你瞅啥?” 谢皎眉眼一粲,笑嘻嘻道:“瞅你怎么?雷潮死不了,先陪我去一趟医馆。” 风掀桥下小艇,他走得浑身发冷。小孩子提灯跑过,指着他窃窃私语。徐覆罗莫名所以,轰走小孩们:“看什么看,我光屁股了?” 她闲谈道:“我黄桃干呢,走时塞你褡裢里的?” “充公了,在我肚子里!” “你再讨打,我就叫你做黄桃教护法。” 谢皎步履一停,在长寿乡的巷边,找到了跌打医馆。她撩帘而入,只有药童守灯。 那药童见有少女来,上手就要摸脸:“天干气燥,生了疹子?” “不是我。”她仰首一偏,避开陌生人的手。 药童咳道:“灯笼转得眼花,愣是看错了。” “你能处理刀伤吗?”谢皎一脸冷色,徐覆罗浑然未觉,哎道:“你受伤了?” 药童道:“怎么伤的?” 谢皎冷冷地说:“杀人越货。” 药童顿时手脚规矩,站在门前一叫,老郎中扔下牌九,回到馆中。她把徐覆罗的人骨碌一转,“背后这把匕首,麻烦大夫。” 徐覆罗大惊,立刻左顾右盼,如同绕圈咬尾的小花狗。 谢皎按住他的两肩,使人定住不动,“拔牙小伤,别乱动。” 他大脸惨白,仿佛刚生出痛感,额头落下黄豆汗滴,急促道:“我不过后腰挨了一记冷招,怎么竟是一把匕首?” 谢皎嗤道:“分不清还敢莽撞?” 老郎中趁两人斗嘴,一手拿布巾,掌住他的后背,另一手将那匕首哧的拔了出来。血冒如泉涌,布巾顿时赤红。徐覆罗失声大叫,就被按上病榻。 谢皎举起桌上一抖一颤的烛台,凑近老郎中面前,看他引针缝线。 徐覆罗一身冷汗,浸透衣裳,面朝下叫苦:“唉哟,这一来一回,不就是刺了两刀吗?” 她幸灾乐祸,“混战莫上前,记住这感觉了?” “你凶什么凶!”徐覆罗激出泪花。 谢皎好笑道:“一线生机不是老天赏的,我对生死有直觉。若不凶悍,早不知投胎几回了。” 徐覆罗嘴硬道:“那可说不准,你凶霸霸的,看在傻子眼里,还当你是因爱生恨。” 谢皎摸一下他的冷水额头,拨开眼皮子,看他瞳孔:“完蛋,散黄了。” 徐覆罗咬她手指,她指向鼻尖,正经道:“你脖子上顶的是不是西瓜?” “冬瓜。” “免贵姓徐?” “我姓耶律。” “伤口疼不疼?” “谁疼谁是孙子!”徐覆罗叫苦不迭,“我人高马大,盐帮怎么敢捅我?” “口音,”谢皎指他嘴巴,“一听就是过客,没有后顾之忧。” 徐覆罗咬手指,又落了空,他号天喊地:“你要是有点良心,清明提块猪头肉,去坟头喂我。说好的打群架,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往前冲呢!” “谁跟你说好了?我还当你傻大胆,原来你也会怕?” 谢皎哼起荒腔走板的小曲儿,“你这么厉害,下次替我挨打!” …… …… “不用怕,鬼斧手。” 雷潮被人一推,两膝嘭通跪下来。 乌有蛮一把扯掉他的蒙眼黑布,灯光刺目流泪,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传入雷潮耳畔:“不知轻重,这也叫待客之道?” “贵客难请,我才要好生对待。”乌有蛮嘿笑。 贲先芝逡巡而坐,喝了一盏茶,悠悠道:“给雷匠师赐座。” 雷潮又被乌有蛮拎起脖子,一把提进交椅,与贲先芝隔案相对。 武王刀横放平案,他眼睛骤亮,高举手腕。乌有蛮掏出匕首,嗤的一声割开麻绳。 “老三,那夜在禹王庙,是谁在用这把刀?” “正是谢教主,大哥,要绑来吗?” “再说吧。”贲先芝的刀锋嘴唇一抿,乌有蛮往房外走去,合门道:“我就在外守着。” “拔刀。”贲先芝言简意赅。 雷潮摘掉口中的塞布,两手一搓,颤颤地摸上武王刀,生怕有半分亵渎之意。 “文王剑,武王刀,不在兵谱上。我一直怀疑那是谣传的伪器,不过,人怎么证明一件不存在的事是假的?” 他兴奋得难以置信,贲先芝命令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你已经眼见为实了,快拔刀。” 无数传说掠过心头,雷潮抓起沉甸甸的刀身,爱不释手。一拔,两拔,窃喜的笑容僵在嘴边。 角落里的南充华陡然开口:“你看,他也拔不动。” 贲先芝不为所动,“南团主,你拔出了武王刀。” “万幸,老夫没拔出第二次。” 雷潮大失所望,他涨红了脸也没能拔刀,似有神鬼在一旁掣肘,眼睁睁与无数传说擦肩而过。 贲先芝直接道:“雷匠师,武王刀拔不出,能不能化了重铸?” “你看不懂的武功秘籍,就要烧掉重写?” 雷潮露出鄙夷神色,仿佛听到神憎鬼厌的话,“一柄宝刀,千载难逢,比火价值连城!” 贲先芝难得一愣,盐帮没人敢用脑袋逞口舌之快。南充华笑出声,拍两下缠绕纱布的伤掌:“或许,这正是自古以来,武林秘籍失传的真相。” “刀是活物,会认主人,更何况是传说里的铮铮宝物?武王伐纣,用纣王宝刀,斩决纣王之头,这才获名武王刀。若想叫刀易主,那也很简单。” 雷潮欲言又止,瞄向两人,贲先芝思量一番,啧声道:“先说好了,文王剑,我可没有。” “我不要文王剑,我雷潮要一个大师之名,造出一把传说中的剑。” “钱,”南充华了然点头,“刀怎么易主?” “用武王刀,斩武王首,江湖人尽皆知。” 雷潮两眼的烛心,咄咄一跳,南充华心头一突。 贲先芝喝茶,对明花团主的惊惧十分满意,他漫不经心地试探口风:“雷大师,你是能工巧匠,既然能铸刀剑,会不会铸币?”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乌有蛮骂骂咧咧:“应奉局就了不起?敢抢盐帮!” 恭其盛叫道:“大宋有我,就了不起!” …… …… 钲铫一下下疲沓,戏台上的老生扎着红胡子,唱得台底哈欠连连。 江南的男女混杂谈笑,你侬我侬,没有什么顾忌。 恭其盛被盐帮赶出藏刀堂,心里正窝火。他饱含鄙夷,对两名跟班喝道:“谈情说爱,成何体统!到了成亲之日,还剩几个处子之身?” 谢皎左右张望,不见南柯和水青螺,腰后忽然落上一只烙铁似的手掌。她一把打掉,声音清脆。恭其盛闪电收手,扬起下巴,惊喜道:“幸会!” 她凉凉道:“怎么,礼不下庶人?” 他嗤之以鼻,“这就叫无礼?神女无意,还来什么神君大会!” 谢皎转头就走,恭其盛单手撑一支拐杖,蛙跃追叹:“世风沦丧,上老虎容易,下老虎难!” “骑虎难下。” “你怎么瑕疵必报?” “睚眦必报。” “只有傻子才对本官视而不见!” “你要是朝廷命官,那真是家国不幸。” 徐覆罗拿到饭馆排号,就见谢皎快步过桥,朝他走来。桥下一片珠飞玉碎,很快映出一个下巴如铲的锦衣人。 他左手扶腰,狐疑地踱过去,听见恭其盛一派胡搅蛮缠。 “抛开外貌不谈……” “抛不开。” “放下才华不提……” “放不下。” “撇开德行不论……” 谢皎恼得发笑,“有才的巴不得女子爱才,有貌的巴不得女子爱貌,有徳行的巴不得女子爱德行。你全都不谈不提不论,还是去拜泥菩萨吧。” 徐覆罗鼻子重重一哼,若无其事地靠近,右手啪的甩上锦衣人的锦臀。 恭其盛暴怒,回头一看,来人高大周正,于是严肃道:“你这是非礼!” 他不为所动,啪的又甩一巴掌,恭其盛大胆暴怒:“混账,知道应奉局么?我是朱公子眼前的大红人!” 徐覆罗腰伤还疼,心有无名火。恭其盛抡足了拳头,一挥过来,却被徐覆罗矮头躲过。他原地陀螺一转,失足落下桥头,张牙舞爪,水花哗啦飞溅。 谢皎探出头,“天命难抗,走你的吧。” 两个跟班珊珊来迟,一人抱酒,一人提着猪头肉,平日跋扈嚣张的催纲官变成了落汤鸡。夜游人捂嘴噱笑,酒坛子扑通一声,醉堕河中。 “老子总有一天,要把江湖人赶尽杀绝!” 恭其盛冒出头,满脸流水,在粼粼小河里乱扑腾。 …… …… 星流云荡,河面幽光闪漾。 徐覆罗爬上翠石台阶,使劲擦干右手,厌恶道:“这手不能要了。” 谢皎甩玩木牌,“你真不记得他?” “不梦佳人,夜里梦他?”徐覆罗没好气。 “也是,”她嬉笑,“记住要做噩梦的。” 小雨点洒疏竹,两人跨进新丰饭馆,她递上木牌,恰好到号。 红灯笼用金墨点了梅花,馆内人满为患,行菜浑身是碗碟。火头抓着一团面,吆喝道:“客官,你瞧好了!” 他抻开面团,扬天一甩,一下子套上徐覆罗的脖颈,彼此呆呆相觑。 竹帘隔开桌子,刷一声拨起,水青螺捏着荷叶包裹的粢饭团,欢快道:“我就说听着耳熟。” 谢皎回过头,灵犀谷四五人聚在隔壁,南柯怏怏不乐地挑动血糯米饭。柳必柳抱拳道:“谢教主。” 她回礼道:“柳师姐。” 水青螺又说:“他今天改性做鹌鹑啦?” 这桌点了两例东坡肉、一碗鳝丝面、一屉小笼包,还有一盆紫菜鱼圆汤。徐覆罗埋头吸面,呜呜说不出话,谢皎解释道:“长寿面,碗里只有一根,没吃完前不能咬断。” 他抬头嘴硬,呜噜道:“咬断了犯法啊?” “尝尝,这是水藕,水藕无筋。” 水青螺举着一盘白玉藕片递到她眼前,柳必柳笑骂:“一斤藕,半斤洞,也值当请?” 她招手追加龙虾,谢皎自需奉陪,要了大闸蟹。夺命龙虾摆成火焰山,徐覆罗眼射箭光,吸得刺溜响。水青螺捋起袖子,解开苇梢缚蟹,南柯又吃两粒米。 谢皎轻声细语:“她遇上什么伤心事?” 水青螺懊恼道:“有个老公公,想用红石榴换南柯一节甘蔗。我没看住,她就真吃了石榴,昏不省事栽进我怀里。” “蒙汗药。”谢皎了然。 柳必柳说道:“幸亏我带小猴儿们出来看戏,赶跑了人牙子。南姑娘,武王刀在明花团,今后千万小心。你年纪小,不知此刀至宝,可贼知道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向来妄念最多。” 南柯嘴含瓷勺,勺柄竖在两眼之间,嘣嘣的敲打额头,像老和尚撞钟一样。 徐覆罗噗呲一笑,呛得直咳嗽。 谢皎斟酌道:“我并非责怪你,但贼既然找上门,想必他笃定看出了你毫不设防的破绽。” 南柯想起方才,原本和蔼可亲的老公公忽然目露凶光,叫她心底骤寒。没来及反应,人便昏昏沉沉,像掉进了戏台上方一直旋转的螺壳穹顶,眼下还在后怕。 她无精打采道:“我爹不缺鞍前马后的跑腿,但缺一个传家人,我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谢皎喝一盅酒,两颊薄红,窥见南柯的星星心事,拍腿道:“鬼话听太少,来,我说给你听。” 她拖起椅子,坐在卷帘下,水青螺催南柯换座。 谢皎堂而皇之地鬼话连篇,甜言蜜语不要钱,听得徐覆罗汗毛直竖。南柯聚魂敛魄,难以置信道:“我好容易就当真,人原来是这样的?” “听多了就无动于衷。” 谢皎一想,又淡漠地说:“你身怀至宝,他想横刀夺爱。那么,强夺是下下策,将至宝骂得一文不值,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上上策。” 徐覆罗一口吸净鳝丝面,喝光面汤,大喜不已道:“给我增寿,急急如律令!” 谢皎转头奚落:“总比你方才买江南饼果吃,讨的彩头要好吧?” “饼果”听着像“病故”,他想起方才两口吃完的饼果,一边剥虾,坚称:“我没吃过比这碗更好吃的汤饼,足足抵五十年!” 谢皎托腮说:“你提起右嘴角笑,时间久了,就变成歪嘴角。” 徐覆罗闻言,赶紧往左提了两回嘴角,她继续道:“这下要变成歪脸。” 南柯拍拍醉腮,筷子挟起猪肝藕夹,递向谢皎嘴旁:“敬你一块猪肝。” 徐覆罗双手使劲松动面皮,嘟囔道:“皎皎不吃姜,不吃猪内脏。” 她敬谢不敏,“猪的内脏和人的内脏大小相近,可以鱼目混珠,人肉包子有时就包猪肝肺。” 南柯嚼着一噎,嘴巴不动了,柳必柳好奇道:“略有耳闻,那猪肝猪肺的菜名报什么?” “侠肝炒义胆?”谢皎若有所思。 南柯咯噔一咽,鲜得如梦初醒。柳必柳大笑,谢皎安慰道:“别怕,又不是在荒山野岭的黑店,市井巷陌吃了没事。” 徐覆罗心下反胃,他推过两例东坡肉,敬谢不敏:“我不吃了,你吃吧。” “哈哈,”谢皎扬眉持箸,“我五行缺肉。” 柳必柳问个不停:“我跳出五行外,不在三教中。谢姑娘,为什么民间传言,属猪有大富大贵的福气?” “‘孩’是亥子,亥之子?” 徐覆罗听了谢皎此言,把吃干净的龙虾壳摆成火烬山,耿耿于怀道:“这谁造的字?早上我是老兔崽子,晚上就成了嚎叫的小猪,可我分明属蛇!” 柳必柳拍手大快,“巧了,我也是。” 天井撒撒响,雨帘从檐头落下,风焰一斜,红灯笼摇摇晃晃。新丰饭馆里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在聊着毫无意义的闲话。须臾瓢泼大雨,门外的行人抱头而奔,鱼灯一行光,越浇越熄。 龙神降雨,这下成真了。 谢皎想。 第四十八章 天后宫的傀儡戏 暴雨洗心,天色十分晴。 西山岛的放生桥边,快风扫柳,竹桶中鲤鱼游动。 一帮江湖儿女萍游而来,小贩立刻敲竹板,嚷道:“瞧一瞧,看一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兰芽留下两步,朱红色的鲤鱼打挺出水。 小贩陪笑,“姑娘,买一条吧。” 兰芽抱肩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贩一愣,哟道:“还有鱼乐意受困呢?” “鱼不是你逮来的?”柳必柳折回来,“兰师姐,百丈宗还在等我们商量送龙大事。” 那条红鲤又跃出一道水花,通灵性似的,独不像桶中众鱼。兰芽欲言又止,终于掏钱道:“放它自由吧。” 小贩喜笑颜开,将这条红鱼捞起来,当她的面轻轻投入河光。 兰芽心有触动,匆匆离去。等看不见人影,小贩长竿一挑,又将那条鱼捞了回来,扑通丢回浅桶。 “你骗人啊?” “鱼忘性大,不管听了什么秘密,都是左腮进,右腮出。” 绿腰眼睛一眯,她见那瘦弱的小贩卖弄聪明,连骗三五人,一边气不过,一边掰饼喂桥下银鱼。不一会,恭其盛买下一只乌龟,丢进水里,又游了回来。 它趴在石阶上,久久不愿离开。 恭其盛大为感动,朝四周的看客炫耀道:“通人性呀,知道向我感恩。” “这还能夸到人头上?” 绿腰心下好笑,她捋起袖子,大声说:“喂,你放生的是陆龟!” 野猫一爪子将乌龟拨下水,轰笑声一片,她身后忽然有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定海摘下斗笠,生硬地问:“施主,小僧能喂鱼吗?” 绿腰让出一步,新鲜道:“哟,和尚,你整天喊俗众叫施主,今天自己也想做一回施主?” 定海提一兜枣儿,他见恭其盛忿忿离去,没来臭缠歪,这才默念着往桥下扔一枚。 绿腰忙道:“什么什么,阿麦饴带酥?” 他哑然失笑:“这是醍醐枣。” 她看这人好玩,扔尽饼饵,掸手道:“梵郎,我能摸一摸你的光头么?” 一面之缘,梵郎摇了摇头,“来这里,说些什么话,能让当地人开心?” 绿腰豪爽道:“那简单,夸他是小赤佬。” 话没说完,远处的水面清波滚滚,一只翠头白鸭子风驰电掣而来,桥下银鱼惊散。 它一头扎个猛子,去啄河上浮动的包子皮。徐覆罗惊呼:“坏了,忘记吃掉肉馅!” 他连忙撒网,三收两收,捞上来一只准备捞鱼的猫,彼此面面相觑。 嗡,蟑螂飞上脸,徐覆罗慌得两臂大张,对天发出惨叫。野猫一跳,罩人一头渔网。他魂魄出窍,飞得比虫子还高。 水边有棵烈火一样的鸡爪槭,谢皎大步来时,一掌撑住了徐覆罗的后背。 “你玩什么呢?” 他头顶一张渔网,叫道:“我想练水上漂。” 谢皎一把掀掉渔网,她穿着一身柔和的碧水衫子,头顶漆发绑着柳叶青的纱带角子。额心一点朱砂毫,眉目流转,顾盼飞扬。 “你真是猪八戒照镜子,吓了自己一大跳。” 徐覆罗惊魂未定:“万物有灵,虫蛇除外。活熊我也不怕,但这虫子实在恶心!我连做梦都在跟它打架。” “那肯定是虫子赢了。” “我下次赢!” 谢皎肘捣他一下,催促道:“明花团重金延请杭州的勾栏班子,在天后宫唱杂剧。人聚了不少,你还闲得捞鱼。” 徐覆罗收好渔网,伸手道:“我要买瓜子。” 她拈出一文钱的巨款,“拿去挥霍吧。” “财神见了你,三过家门而不入。” 谢皎一哼:“你被孔方君耍得团团转,就别以你浅薄的心思,去揣度孔方手段了。” 徐覆罗撅嘴道:“我能有什么心思?我穷得呱呱叫。” 他偷折梢头的鸡爪槭,簪在谢皎发髻。她拔掉花叶扔回去,徐覆罗翻个筋斗,兴冲冲道:“这出戏呢,是貂蝉、董卓和我来演。” 谢皎呔道:“厚颜无耻!” 扑簌簌,野鸭抖羽,人影粼粼在天。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了,绿腰说:“不去互通姓名?” 定海回过神,淡笑道:“长恨此身非我有,江湖心意两相忘。” 群鱼追逐咬饵,绿腰拍拍手,托下巴说:“只要有条绳子从天上吊下来,就有人抢破头去争。站在池边喂鱼,真是无比快意。” 小贩去饮子摊下讨绿豆汤喝,绿腰见状,蹑手蹑脚下桥,抬起竹桶就将鲤鱼尽数一倒。小贩窜出来,气急败坏。 她拉起和尚,拔腿就溜:“快跑快跑,人一发脾气,五官都往下掉,真丑啊!” 定海猝不及防,回望放生桥,空水相映,红鱼飞快地游进满月似的桥洞。 “放生就是轮回的一半。” 绿腰语调欢快,那红鱼一跃而起,生机勃勃,一口咬下了悬垂在河面的茱萸果子。 …… …… 天后宫拥挤热闹,入耳南腔北调。 宫外站着一具两人高的金衣神像,身背令旗,头顶长翎高冠。唯独肚脐处镂空了一块,露出藏身其中的人脸。 他胸佩红花,不断甩动长袖。 行走神将手舞足蹈,樟木偶头的脸上平静喜乐。远近的游侠百姓前来看戏,一时观者如堵。 谢皎驻足环顾,门前挂着一副金字楹联:“有美一人,受天地生,湖平两岸阔;有功于民,祀谓之神,花满九州春。” 小刀在二楼的厢庑招手,徐覆罗溜过去。 谢皎念完楹联,被一名缺齿戴花的瘦道士拦下,他漏风传教道:“姑娘面善,天妃娘娘一视同仁,不分河海,皆得庇佑。贫道是龙虎山高徒戴胜,我有一本真经,正要找有缘人开光。” 瘦道士拿出一本蓝封皮真经,上书《太上老君说天妃救苦灵验经》。 谢皎好奇道:“天后何方神圣?” “这天妃娘娘仙讳林默,东南称为妈祖。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朝廷去年遣使高丽的神舟遭过大风,八舟溺了七艘,全凭神女襄助,转危为安,便封她为灵惠夫人。朝廷册封的神灵,才能立庙吃香火,不在国朝正祀之中,就是孤魂野鬼。” 她若有所思,“正祀之外,即为淫祀?” 一旁的胖大和尚按捺不住,轻巧弹开瘦道士,将一本《天上圣母源流因果本》挤到她面前,笑容满面道:“但凡同一个神仙,道门有,佛门也有。不管谁先谁后,都不分家。” “臭和尚,谁跟你不分家?当今官家乃是教主道君皇帝,是我道门上仙,关九颗疤什么功劳!” 僧道一言不合打起来,谢皎心说:“我看你们都像江湖骗子。” 她拿出一本弯折的竹纸簿,大振书页,展平宝相花的封皮,好声道:“来来来,都别急。” 僧道揎拳攘臂,齐齐转过头,谢皎谈笑风生:“我有一本神功宝典,正要找个有缘的出家人。不过嘛,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小刀寻来,谢皎口若悬河:“你信我小笼包教,咱们是什么教的来着?你信我回锅肉教……别走啊,给我一个吹牛的机会!” 僧道落荒而逃,她发出天问:“没人要练神功吗?东南武林无望!” “我能练吗?”他自告奋勇,谢皎拍掸宝相花书封,哧道:“哪有神功?是我默写的苏黄诗词,连夜赶工一百三十二首。” 朱金木雕的戏台,一派光辉灿烂,与二楼齐高。 乐工班子坐在戏台正下方一楼的阴凉里,左右梁柱也嵌着一副好联,上书:“一切梦幻泡影,有即非有。”下书:“众生皆大欢喜,闻所未闻。” 笙箫一起,小鼓密如雨盛,两旁的厢庑中座无虚席。 班头喝了一声“起”,三花脸蹦出戏房鬼门道。他抓耳挠腮,卖力扮丑,惹得台下一阵哄笑。 “话说东海,有一位泗水亭长,足智多谋,名叫尚香字子房。贞观元年,尚香受诏进宫,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杀进朝堂,硬逼董卓退位……” 白羽书生挥着一把鹅毛扇,清声道:“你犯了癔症吗?” 三花脸踱方步,摇了摇头,正经戏说道:“尚香替天行道,却不贪恋尘世功名,从此诸侯蜂起。咸阳第一力士安禄山誓死平叛,拥护二皇子李世民称帝,暗通金吾卫哗变,却被陈皇后阿娇的羽林军镇压。尚香自愧闹得东海大乱,无颜面见阿娇,刎颈而死。当她醒来,手中只有一把蒲扇,锅里的黄粱饭还没蒸熟。” 嘘声一片,施半仙坐在二楼栏杆外,抱柱嚷道:“吵什么吵,看戏不就图个子虚乌有?” 白羽书生强笑三声,羞愤投袂,马不停蹄赶回戏房。 谢皎领小刀坐在一楼耳池,低声道:“徐覆罗不会唱戏,待会上台演树么?” 小刀嗤笑答道:“慈师,你不知道,龙王爱看戏,特别是看漂亮小旦演的戏。师叔听了精神百倍,说要演一流的英雄好汉。” 三花脸妙舌逢迎,高声朝台下唱一大喏。 “什么子虚乌有?前方应有尽有。” …… …… 台前光鲜非凡,台后兵荒马乱,长靴连倒一大片。 鬼门道的帘子撩起,徐覆罗蹲在横梁上,就见那白羽书生一边走,一边快手脱戏服。 班头绑着兔耳似的幞头巾子,厉斥道:“丑角被人看透强颜欢笑的底色,你就彻底演坏了!” 书生匆匆擦脸换装,戴上癞癞头的假套子,举起算命用的布招子,愁容满面地回到台前。 “连年大旱,龙王要娶妻,才肯降雨啊!” 徐覆罗掏了掏耳朵,听不甚清,这时班头走向一道屏风,屏后隐隐绰绰有个女子身影。 他沿梁上潜行过去,伸长了脖子。屏风一开,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慌得他急忙遮脸,又从指缝间偷看。 “别踩了蛇尾。”她轻轻说。 班头两脚一蹦,兔耳一甩,像掉进油锅。 一条黑蛇从屏风游上她涂了蔻丹的右手,立起鳞身,朝空空如也的横梁吐信。徐覆罗捂嘴屏息,在无人一隅落地,盯住镜中红透脖子的自己。 “小阿鲤最漂亮,叫她去做龙王夫人!” 台上的戏词传进来,这女子起身,黑蛇缠上她的手臂,慢悠悠地睡回灵蛇髻。她振了振红衫子,微笑道:“来这人间一趟,总要看见天光。” 班头拉开幕帘子,天光照入,阿鲤黑发如缎。 一双红绣鞋,风飘长纱衣。帘外当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动静,私语着魔一般。 徐覆罗的心脏开始猛跳,百音如潮水灌耳。班头朝楼下嘘道:“好俏头,给我紧着一张皮!”乐工们应是,绿腰沿侧场跑过来,背着一把铁琵琶,气喘吁吁道:“赶上了!” 突然,一个豆眉的矮瘦戏子走近廊柱后。徐覆罗当机立断,一掌敲晕了此人,藏在妆台下。 他照着镜子旁摊开的脸谱,用掌心揉开胭脂,很快搓红了满脸。徐覆罗拾笔,飞勾两条怒眉,戏僮刷的扯开屏风,埋怨道:“安禄山,你连戏服都没换!” 耳池靠近乐工班子,琵琶声透亮,谢皎神魂骤醒,心想:“女娲捏她的脸,当真上了百倍心。” 算命的术士旁敲侧击:“怎么,丑人就不能爱上天下间最美的人?” 阿鲤抱着晒珍珠的簸箕,有些娇俏地发恼,“我有你的脸,你有我的脸,你还会爱上我么?” 术士恼羞成怒:“你敢瞧不起我!” 他挥起布招子,大肆鼓吹道:“龙王娶妻,大旱可济!我有东海令旨,只管发落了她!” “阿鲤,求你大发慈悲。竹子一年没有收成,连龙王神像都晒裂了,我们别无他法……” “一命抵一万条命,你不祭龙王,谁祭龙王?” “红颜薄命,这是你该遭的罪!” 一帮绿衣郎很快像牢墙一样围住她,喊天扬威,怨气排山倒海。 阿鲤打翻珍珠簸箕,被人绑上小龙舟,琵琶大珠小珠奔如急雨。她在方寸戏台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我往哪里去?” “往东去,趁月亮升空之前,往东去。” 蓝旗挥成狂浪,小龙舟冲岸,轰然烧起冲天大火,一时化为灰烬,被戏僮卖力地拖了下去。 阿鲤伏在戏台正中央,黑蛇游走,她摘下发套,扬起白发三千丈。 “此间与地狱孰好?” 歌喉未落,人群中一阵惊呼。 谢皎立刻起身,施半仙像只冻僵的鸟,从二楼厢庑重重地摔了下来。一声闷响,尘飞当场。 …… …… 一折戏演完,小刀怅然若失,他突发奇想道:“慈师,换成是你,你愿意祭龙么?” “我能为绝世美景舍生忘死,但我做不到为一帮贪生怕死之徒白送性命。” 谢皎心有不平,“不问社稷问鬼神,何时再生西门豹?一死成圣,你愿意吗?我反正不愿意。” 话正说着,一块油纸包的玫瑰糕从天而降,刚巧落在她怀里。南柯扛一把小盾似的玉兔捣药伞,一道烟从二楼下来,挤上她的条凳,先发制人。 “快吃,我好不容易溜出来,别叫我看戏也不尽兴。” 谢皎四顾,货郎叫卖甜瓜,小刀扶起赖在地上不动的施半仙,没有家丁跟过来。 她低头有些恼,南柯申明道:“我没吃别人给的东西,我自己带了。” 油纸揭开,玫瑰糕嵌着碎核桃仁,谢皎借问:“你有哥哥?” “懒得提他,败坏家门名声。” “我哥总敲核桃给我吃。” 她分一口给小刀,买四条甜瓜,施半仙背对戏台,浑浑噩噩坐在地上。 一条碧袖子伸过来,绿腰怀里琵琶横放,眼巴巴瞧着谢皎:“一回生,二回熟。” 她就势分出去一条甜瓜,绿腰合十道:“你人真好,我吃这一口,少十年阳寿。” “你认识阿鲤么?” “算认识,班头背地里叫她‘胭脂猛虎’,多威风的名号!” 绿腰抹嘴,谢皎灵光一闪,施半仙大声叹息道:“昨夜东海鲤鱼,吞却南山猛虎。我认得她,她找我来了。” 丐帮长老一副落拓样子,开口也没人信。快鼓急传,绿腰抱琴就走,乐工班子锣声催人。 “咣当!” 徐覆罗金发绿蟒袍,赤着一张大脸,体态丰满地跳出戏房。 他披甲上台,换了一副人皮,衣角绣满了密密竹叶。安禄山以肥美之姿,连翻十二个筋斗,赢得满堂喝彩。 “美人在哪?快快传与我赵别盈一见!” 词没对上,小卒一时哑了,徐覆罗洋洋洒洒,又嚣张道:“爷乃人中赤兔,马中吕布。就算我恶贯满盈,奸淫掳掠,为非作歹,死有余辜!你们有眼不识泰山,挡我赵别盈前路,若辈都是狗子!” 谢皎扫视台下,池座里密不透风。方才那名无牙道士戴胜,听了顿时变色,贼眉鼠眼,抬脚就出了天后宫。他出门本往右去,似被金衣神将吓了一跳,脚一拐,捂住道帽,往左逃了。 阿鲤拂帘出场,头顶一张惨白面具,身上吊着三根悬丝傀儡的长纱带子。 “我本江南孤女,今朝身不由己,来做龙王夫人。你就是东海龙王?” “正是……”徐覆罗刚要应下,天后宫外那具金衣神像晃荡双袖,大摇大摆地穿过成排的观者,步伐六亲不认,高声应道:“正是在下!” “啊?”徐覆罗懊恼,“我打错人了!” 南柯奇怪,“她为何在笑?” 谢皎轻声道:“有人守护在旁,是不会强颜欢笑的。” “东海龙王独孤标,今日娶你为妻!” 施半仙霍然抬头,对上金衣神将,一副“鬼见了我”的神情。那神将的胸前画着历历白骨,死气慑人,樟木偶头的鬓毛眉宇却依然平静喜乐。 谢皎头皮一麻,南柯躲在她肩后,小声道:“独孤标身患恶疾,不是早就被他的三个儿子杀死了么?” 她微微侧首,南柯说:“你没听说过东极宫么?” “活人怎么能嫁给死人?” 阿鲤含颦带笑,手脚被悬丝一振,惨白面具遽然下坠,扣住她艳若桃李的脸。 独孤标大肆专断:“你是傀儡,不是活人。” 谢皎怒斥:“你放屁!” 施半仙蓦地大笑,台下醒与不醒,都像疯魔之人。一个蓬头稚子眼见阿鲤的脸消失,怕当真如此,哭得死去活来,正对戏台磕了三个响头。 她袖中飞出一条红纱,擦过谢皎肩头,拍掉小孩的眼泪。 独孤标堂而皇之地坐入席中,阿鲤收纱掩面:“我既想拿走你的心,又不想叫你察觉。” 绿腰屏息奏乐,为她滚出碎珠似的龟兹胡曲。 一丈红纱漫挂头,那新娘举振广袖,绕转衣袂千百回,在螺旋穹顶下腾现出乳白色的窄衫绣裤。羯鼓猛响,她昂首振袖,流纱飒然成波。 舞女脖颈笔直,凌厉得像刀锋。 谢皎喉头发干,心想:“她没看我,却好像在跟我说话。” 琵琶独独先激楚,新娘动荡腰节,如舞似跌,现出一副鬼魅的狂态。 她一跃如虎,好像一朵兀然盛怒的大丽花,将水衣旋握在头顶。 阿鲤呼的扔走七重纱,抛开一片断魂,雪色藕臂招摇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两手倏然合掌,她一把揭开面具,无情眼亮如刀光。 疾风劲雨的琴声落落滔滔,舞女的身姿酷烈决绝,脚下玉山将倾。绿腰咬紧牙关,不敢泄掉那一口气劲,钢弦割指也浑然不觉痛。 一声裂帛,银瓶乍破。 美人一下伏在台上,她慢慢抬起头,点燃了锐利的目光,“我的命运,不该如此。” 施半仙闭着眼听,大叫一声好。 金衣神将的戏服十分巍峨,身后投下一片阴影。恭其盛一无所见,急得抓耳挠腮。他歪极了脑袋,就见徐覆罗将七重纱盖在阿鲤身上,奇怪道:“他怜香惜玉,有什么好处?” “人间有谁非梦幻?风骨自是倾城好。” 独孤标的词儿在蚕蛹似的神衣里打转,声音似曾相识。 谢皎疑心又是生迦罗作祟,却听台上徐覆罗一声惊叫。他跌坐在阿鲤脚边,一条黑王蛇沿朱金色的梁柱游了下来,吐出火苗似的舌尖。 “我有你的脸,你还会爱上我么?” 她临风站在日光下,垂眸看向陌生人,徐覆罗张口结舌道:“敢、敢问姐姐芳名……” “小心!”谢皎低呼。 金衣神将的木俑砰一声炸裂,跳出一个包头蒙脸的汉子。嘭嘭嘭,这三步极久,谢皎抢步上台。徐覆罗面如土色,一把抓护阿鲤,蒙面人的短刀冷冷地朝他后心扎去。 一朵金字罗盘伞蓬的张开,谢皎旋伞一挥,短刀沿伞边滑了下去。 蒙面人一击不中,笑得眼尾炸花。 她凛眉跃起,左臂勾住他凉腻腻的脖子,将人拐下戏台。两旁边厢站出七八名蒙面人,乌压压地跳下二楼,场中一时大乱。 天后宫出口无人封守,观者沸沸扬扬,哄然似鸟兽散了。恭其盛连推带搡,率他两个喽啰逃出大门,立刻把门关死。游侠翻墙而出,在墙外接住乡民扔出去的孩子。 谢皎绕柱飞回戏台,俯视这帮刺客,沉声道:“你们对虎落平阳的戏码趋之若鹜,但我有一问,人杰都不足以自保,你有什么本事自保?” “赵别盈的命很值钱,人也大有名堂。让他无法自保,就是我的自保。” 为首的蒙面人阴阳怪气,徐覆罗送走阿鲤,手忙脚乱脱下臃肿的戏服。他跟谢皎背靠背,低声说:“鱼上钩了?” 她朗声道:“你见过赵别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 徐覆罗装模作样,“‘谁不重要’阁下,你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蒙面人啐道:“我乃红毛狮子生迦罗,记住这个名字,下辈子找我报仇吧!” 那帮人亮出明晃晃的短刀,嗡的围攻过来。谢皎右手收伞劈头,左手扣腕,膝盖一顶,顺势扯臂抱摔,一下子解决两个。 徐覆罗左闪右闪,抱柱踢人胸口,飞出去的刺客轰隆隆砸垮了三排条凳。 他腰伤没好,很快被人踉跄踹倒。谢皎抛伞一张,盖住徐覆罗,短刀劈上乌皮布毫无划痕。 冷锋攻背,她扬腿踩刀,腿弯压臂弯,一手搂住脖子,重重掼开了刺客。一番打斗之后,四下尽是呻吟声。 蒙面人冷眼摆开架势,两手各持一把三头银叉。 “生迦罗?”谢皎嗤之以鼻,“你没他疯,这副阵仗,借刀杀人,演给谁看呢?” 她脚边一踩,翻上来一把短刀,把手是个小骨朵。钝器能破重甲,蒙面人两刺不中,反手用骨朵砸向谢皎的天灵。她矮身扫腿,蒙面人麻利跳开,砰的一声破门而走。 谢皎追出天后宫,门右赫然坐着一具汉子尸身。那人胸口赤红,死了不久,想必是金衣神将原本的戏子。 “嗡!” 刀截秋光,从左刺来。她铮的一声挡住,左手立刻扣住蒙面人手腕。 短刀对三股叉,谢皎横臂一划,蒙面人讶然后退。他摸向腹部,掌上一条血线,右手银叉愤然投向谢皎。她侧头避开,右手短刀正被那人踢飞。 谢皎躲无可躲,欺身上前,双手扣双手,两回拚力反身之后,叉尖终于压向他的蒙面。 “嗄!” 这男人眼尾炸花,一个过肩摔,把她甩出一丈远。 谢皎腾空落地,乌发迸散,刨花水的香气一下轰然。 “你戾气太重。” 蒙面人转身重系黑布,擦掉鼻头汗珠,出言挖苦。她的发梢像钢鞭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发疼。 “没戾气的人,不是躺在地上了吗?” 谢皎直截了当,站起了身。他变了脸色,不得不承认道:“你聪明得过头,还喜欢撒野。这桩仇,我记下了。” “正怕你忘,省得我去找你。”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但说到头来,信徒比大盗更置圣人于死地。我要杀赵别盈,倒不是为了这个,更不是为钱。他算不上什么圣贤。今天是我饶你一命,靠水吃水,不在天后宫见血。” 谢皎一怔,蒙面人的手下从天后宫赶出来,他在撤退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小鬼咨言大鬼,人间由谁称王?” “下次再来,刀不留情。”她扬声道,“我从小的心愿,可不是长大了活成鹌鹑!” 云暗青天,空翠的树影在谢皎身上很快黯淡,凉风吹得她薄汗发冷。 南柯和小刀一左一右扶着徐覆罗追来山道,就见蒙面人像归林的乌鸦,三两下就没了踪影,扬长而去。 “你受伤了。”南柯惊呼。 谢皎低头自顾,徐覆罗上前,小刀咦道:“你们俩的后腰都在渗血,伤在同一个地方。” 她伸手一摸,是一条细血迹,抽气道:“破了皮,不是大事。” 徐覆罗嚷道:“你不关心我吗?我差点离开这美好的人世间!” 谢皎接过施半仙的罗盘大伞,“没事,伞好好的,没破。” “没人问你要伞,算命的去追戏班子啦,”南柯心有余悸,一阵一阵地反胃,“你们说打就打,吓了我一跳。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白天瞧并不害怕,夜里便叫人心里发毛。” 谢皎解下右手腕的纱带角子,重新绑好头发,“南柯,你回明花团吧。” “怎么,我是累赘吗?” “我这儿不安全了。” 南柯扛起玉兔捣药伞,“我不在乎!” “我在乎。” “吃过我的玫瑰糕,你还出尔反尔。” 南柯扭头就走,没几步忽然回头怒喊:“你们都是小猪!” 谢皎失笑,“她连烂话也闻所未闻。” 她拾起草丛里的三股叉,交给徐覆罗:“查一下它的来历。雷潮电辉哪位都好,你帮过他们,有交情吧?”另外吩咐小刀:“送南柯回去,我四处走走。” 徐覆罗忧心忡忡,“既然杀手奔着赵别盈的名头来了,那我还安全吗?” “我帮你求过人,必定万事大吉。” “谁啊,这么厉害?” “关帝啊。” 徐覆罗耷拉着脸,谢皎调整腰带,盖住了血迹,“如果刺客真有十足把握,方才就不会多嘴,只会直接灭口。” 他眼前一亮,“有好消息?” 吴云浮绿水,映出怦然绽放的金字罗盘伞。 谢皎答非所问,沉吟道:“众耳难瞒,李鬼生事。生迦罗的名头大了,这不太妙。” 第四十九章 青林檎之吻 绿流环转,红叶落在水面。 三两个和尚坐在廊下,绿衣郎们搬来一具尸身,寒暄道:“劳驾,有师父能做法事么?天后宫外发现的,是个路歧人。” 定海盘腿掐佛珠,起身跟上一名红叶会的沙弥。他们抬运着盖上草席的尸身,去了就近的化人亭。 黑烟升起后,遥山变色。碧衣少女提着一桶水,蓦然冲出山脚。 定海甩起佛珠,疾步一拦,眼中微微露出惊悦。谢皎刹脚兜了一圈,放下半洒的水桶,失望又庆幸,“什么啊,不是起火?” 她跺了跺脚,抖落鞋面的水珠,取帕子擦汗,“哎,你唱什么呢?” “伊吕波歌。是一首佛偈,译成汉文,‘诸法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出自《涅盘经》。” “拗口!太难记了,你别译过来,再给我讲一遍。” 定海收绕佛珠,勉强讲完后。谢皎眼珠一转,不假思索道:“色相如花散,举世谁能违。今破有为法,不复梦与醉。” 她低头掐指,自己计算平仄,定海说:“你怎么会在这?” 谢皎没好气道:“我沿河走啊走,心思出神入化,脚却领我来了化人亭。” 这时,有尖细的呼声由远及近而来。定海刚一眨眼,谢皎闪身就没了踪影。放生桥的小贩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激动道:“偷桶贼呢!” 定海立刻背过身去,小贩上下打量僧人的背,狐疑道:“秃驴很眼熟啊……” 她摘下布帽扇风,一边叉腰,赫然是个雀斑少女。定海直躲,小贩绕他打转,一眼瞧见了木桶。和尚拿出没吃几个的醍醐枣,低头告歉:“赔给你。” 小贩一把提桶,又一把夺过装枣的布兜,欢欣雀跃道:“算你识相。” 定海舒了一口气,拭汗道:“多谢小赤佬。” “你说什么?” “多谢小……” 谢皎陡然现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干瞪着杏眼。定海没说完,她朝小贩说:“小赤脚。” 小贩的脚趾难堪地缩回芒鞋,往地上啐一口,骂道:“我知道啦,小鱼就是讨人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红叶会的和尚悠悠唱完了《往生咒》,化人亭烧火的老苍头将尸骨拾进了白坛。 谢皎主动提议:“我送去漏泽园安葬吧,这位师傅,能否同行?谢皎有话想问。” 漏泽园乃官府所办,自元丰年间起,收敛无主的尸骸。 幽山路长,两人小憩片刻,草丛中扬起蟋蟀唧唧吱吱的叫声。 定海忽然道:“过了时节的虫鸣,名叫忘音。” 蟋蟀叫声一停,他又说:“不合时节开的花,就叫忘花。潮汐遗弃在沙礁中的贝壳,则叫忘贝。” “忘我就是落单的我?” “谢施主,有时,你聪明得让我替你孤单。” 她单臂挟着白骨坛,“我又不觉得。” 溪水清澈见底,铜钵舀起一捧晃动的光。谢皎探头来看,波光上,她好奇的眉眼历历在目。 定海喃喃自语,谢皎支耳道:“什么,我吃蜜卒?” “变若水,你喝吗?” “变弱水?那我不喝。” 谢皎退避三舍,定海仰头喝水,擦嘴道:“变若水是从月宫带来人间的活水,能让人长生不死。可惜使者将它跟死水搞反了,人喝下死水,因此短命,蛇喝下活水,反而长生。” “这么厉害的蜜,一定是波罗蜜。” 她信口拈来,听得和尚凛眉深思。 佛教之中,波罗蜜令人渡过苦海,到达彼岸。彼岸是涅盘,熄灭生死轮回,再不入六道。既然如此,人一开始喝下的究竟是死水,还是活水? “我没听过这个神话,跟嫦娥奔月正相反,你不是宋人?” 他正沉溺于文字把戏,神魂一醒,郑重道:“小僧定海,来自平安京醍醐寺。我还没带回《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眼下不想回国……” 蟋蟀啾唧两声,谢皎扶额道:“我还能一口气把你吹过海去吗?” 他默然收钵,千林飒飒爽籁,漏泽园遥遥现出灰白的木楼顶。 她正色说:“定海师傅,你是东密和尚,知不知道何谓‘十二因缘’?” …… …… 西山岛往南的尽头,一片竹海中,有间一进深的老旧院子。 漏泽园本该寂静无人,眼下门前却是尘土飞扬,两条外邦的汉子大打出手。 问丸当机得势,疾擒拓纯的两只手腕。拓纯反手朝里一拐,卸掉压制,将人推飞出去。 他的刺拳紧随而上,问丸后跌三步,左手抓住他的小臂,朝前猛扯。自己则右臂封喉,抓了拓纯肩头,将人如风一般揽倒在地。 “嗡!” 拓纯一个鲤鱼打挺,刷一声抽出腋下的短刀。 “住手!” 山道上空,赫然传来一句高喝。 谢皎一道烟下坡,回头一看,定海没了踪影。她站定之后一扫眼,就见方浓沉默抱肩,独自倚在漏泽园前的廊柱。 “二位远道而来,是看在地主之面,故意在漏泽园前大打出手么?” 谢皎举起白骨坛,“你们就不怕惊扰亡魂?” 问丸热汗未冷,咽了咽嗓子,叹道:“失礼。” 拓纯本就对她颇有微词,哼的一声,不加辩白,冷声威胁问丸:“谷山拓氏,名震海东,武艺三韩一甲。我与你下次,定分输赢!” 他独自掸袖走了,两个汉子各拣一条山路,背道而驰,很快离开是非之地。 谢皎心想:“拓纯的拳脚招式不错,短刀为何佩带腋下,莫非是配合拳法?说来也是,带了刀锋的拳脚功夫,那不就是熊掌狼爪么?这么一来,怪不得角扑比赛要赤膊上阵,原来是怕人藏刀……” 她一念之间神思如电,方浓开口道:“他们在吵鲸海的叫法,一个说叫高丽东海,一个说叫日本海。” 谢皎哭笑不得,“你们怎么会聚在漏泽园?” 方浓指向西山岛尽头的红泥亭子,亭子里有三个看守码头的绿衣郎在玩牌九,她说:“那是观赏太湖的好地方。” 天涯波光照得人面一静,谢皎推开白板双扉,抬脚迈进了三间茅屋改成的漏泽园。 “咄!” 门后闪出一个白发老妇人。 她身穿缁衣,手中拐杖使劲一顿,指向方浓的脚下,严厉道:“别踩门槛!” 方浓低头,恍然道:“我不信佛,也不信道,什么鬼怪都不信,不碍事。” 老妇人说:“槛就是坎,你迈不过坎,还能便宜了我么!” 方浓激起叛骨,“坎在门口,你自讨苦吃?” 谢皎一把牵起她的手腕,将人拉出僵局,朗声道:“婆婆,我要埋一坛尸骨,往哪安葬啊?” 园里整整齐齐地立着成排的石砖,寥寥数字刻尽贫骸的姓名寿数,最新不过:“无主骨殖一副,不记年月日终。宣和二年八月十四,百丈宗送到,当日葬讫。” “何苦啊,门槛立在门口,是防雨水漫进院子。把话说开,不就行了?非得为鬼神吵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谢皎念念有词,踩锨扬土,埋下白骨坛,拾起两块大方砖。 她挑来一支软毫,守门婆夺了回去,啐道:“老婆子抄经的笔,可容不得你糟蹋!” 那老妇人扔来一支秃头笔和一小块烟灰墨,镇守群鬼的脾气非同一般。谢皎就着蔷薇的清香,无奈地在一块废弃的压缸石头上晕开墨水。 方浓独自搜完所有墓碑,皱眉道:“老婆子,云宝相的灵柩在哪里?” 守门婆置若罔闻,坐着小凳子,清洗莲藕。不远处的菜田里,灰胸脯的竹鸡咕咕两声,昂首挺胸,喊道:“聚宝盆,聚宝盆!” “蔷薇两朵点头睡,傀儡线断一时休。” 谢皎挥就碑文,又补名:“当是舞袖大郎。” 她想起金衣神将的丰姿,不禁手舞足蹈,“夸嚓”压裂了一块临近的老方碑。 谢皎若无其事,悄悄扶正了碎碑,守门婆婆大声呵斥:“算命的说过,此人四十岁有大劫!” 方浓踱过来,谢皎干巴巴地笑了,认命道:“我写,我帮他写,我是他命里的劫。” “有什么药,能让心想的人出现在我面前?” “后悔药。” 方浓一愣,对她刮目相看,疏放地坐在谢皎身旁,吐露心扉道:“云宝相云大侠,是百丈宗宗主云宝保的姐姐。她年少成名,能在水上行走。我十二岁时,她救过我一命,后来仓猝殒命。江湖传言,灵柩埋在太湖洞庭山,我来给她扫墓。” 竹鸡一脸忧郁地凑过来,没找到聚宝盆,留下一行竹叶似的泥足迹。 方浓怔视着鸿泥雪爪,低头道:“没人像她一样。” “我在你心里挖到宝藏了?” 方浓点头,谢皎又说:“好人多磋磨。” 碎碑洗净,她照鉴原文,临上另一块方砖。方浓顿时两眼发直,一把夺过碎碑,新旧两砖摆在一起,喃喃读字道:“云宝保,殁三十。” 谢皎莫名所以,方浓神色凝重,望向舞袖太郎一旁的八尺坟,“邵甘棠竟敢瞒了武林十年?” 她一跃而起,四处张望,老妇人平白消失。 “谢教主,失陪!” 方浓一把包起碎碑,摩尼教圣使的背影很快跳出白门。 竹鸡一声长鸣,谢皎独坐漏泽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守门婆从后拍她肩头,谢皎一个激灵,就听那婆婆道:“你走吧,她会引来祸患,老婆子我先躲半个月。” 没等谢皎收拾,守门婆左手牵她,右手捉了竹鸡一双翅膀,门也不锁,就在园外分道扬镳。 “好孩子,如果我有不测,你记得,云宝相埋在白云庄。” “等等……” 守门婆一道烟走了,她呼之莫及,懊恼地挠了挠头,“莫非云大侠死得不妥?” 野鸟乱飞,传来游山喝道的叫嚷:“什么鸟戏,看都看不懂!神樟究竟在哪里,我人在太湖,送太湖石给朱勔恩府,岂不更好?” 谢皎一拍脑袋,爬上来时的山坡。 她解下手腕所缠的两条纱带角子,在金字罗盘张开的伞角处牢牢绑了一个“十”字。纵臂一挥,风声呼呼,她想:“我要是掉下去了,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恭其盛一脚踹向跟班的膝弯,跟班五体投地,沿草丛滚下来,已经瞥见了漏泽园。他骂骂咧咧道:“太阳这么大,一定是想晒死我。应奉局那帮懒鬼,贱人,狗腿子,还不来护驾!” 谢皎倒退两步,一鼓作气朝前跑,风大得能刮走一身皮肉。 湖风吹起了伞盖,谢皎的脚尖开始离地。山随白云转,人像摇摇欲坠的落萤。她沉住心神,使劲蹬一下前方红泥亭子的顶珠,上升气流一托,霍然在广阔的太湖波光上,掠过飞鸟似的影子。 红泥亭中的绿衣郎甩出决胜牌,喜笑颜开,两手笼络赢来的钱,忽然一道黑影掠过石桌。 他们抱柱望向太湖,长风破云,水面顿时滚金闪闪。 谢皎目极宇宙,飞向青山,欢欣一声大叫,惊动天上人。 “世界在动,我也在动!” …… …… 西山岛北部不如岛中热闹,瘦道士戴胜下船,贼眉鼠眼地从桥头往身后望去。 他熟门熟路入村,河边的小嫂嫂在剪鳝段,茶馆里的牛鼻子正高谈阔论,吹嘘在东京城做金门羽客的无限风光。 “皇帝是我教道君,贫道也算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啦。” 他没喝完最便宜的茶水,便被戴胜拉出茶馆,一张冬瓜脸鬼头鬼脑,“这么急,来钱啦?” 戴胜低声说:“天后宫有点风吹草动,把亡命榜那张画像分给众弟兄,入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包打听说,盐帮也在……” “这还能拱手相让?”戴胜顶膝盖,踢向他的裆下,“他们早就在天后宫动过一回手啦!” 冬瓜脸两腿一软,额头暴汗,戴胜心虚地回头四顾。小河对过,碧水衫子的一角,刚好消失在马头墙内。 过午的白墙发黄,窄巷里吊着一路五彩斑斓的纸伞,飞檐楼角衬出鲜亮的碧空。 谢皎朝垂髫小儿招手,弯腰问他道:“小妖怪,白云庄在哪儿?” “白云庄,在云上。” 小男孩朝半山腰一指,谢皎搭帘儿遥望,红叶海中真有一处背山面水的幽庄。 她指尖一挑,翻飞出一枚刻着“掌福消灾”的压胜钱,以为赠礼。 没走半条街,瘦道士和冬瓜脸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紧紧跟住谢皎。冬瓜脸一瘸一拐,瘦道士涎皮赖脸,逼问道:“又见面了,美娘子家在何方?” “离这儿一盏茶的功夫。” “有邻居么?” “他们逢夜尖叫,说不定是江洋大盗,你可别触霉头。” 前方传来青崖飞瀑的水声,谢皎踮脚走得又轻又快,一个猛子拐进小巷。两个道士拔腿朝巷尾追去,她从二楼绣窗探出头,冬瓜脸扶墙消失后,谢皎一跳落地。 这扇白墙上,有一幅泼墨的《静夜思》,谢皎念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她寻思着:“想必是李白原句,本无匠意,反而像精心雕琢。换成后人来改,只怕要改成明月,有明无山。” 飞瀑落潭雪萧萧,谢皎穿过凉爽的雨声,一只燕子翩然飞归到她肩头。白云峰下,沈晦与尹卓荣边走边谈。 “江南颇多女掌事人,与京东路很是不同。” 高丽舶主说完,沈晦点头道:“有时,钱不公平。有时,钱很公平。” “在江南做生意,守契者多,手续清楚明白。人情事理并不胡搅蛮缠,是要省心得多。” “北边怎么样?” 尹卓荣想了一想,“因地制宜。” 他尽可能含混其辞,拿起书卷,朝沈晦作揖,“承蒙厚爱,卓荣这就告辞。” 谢皎高踞树上,眯眼一瞧,卷名赫然写着“冷斋夜话”。 她懊恼出声,慌忙掩口,抽出怀里宝相花书皮的神功宝典,心想:“晚了一步。放在以前,这一部诗集可值十两银子呢。” 《冷斋夜话》乃是僧人释惠洪所作,总共十卷,多引苏黄诗文,品诗论道。苏黄文禁尚未解封,自然有价无市。书童怀抱一提书卷,跟尹卓荣走了。 沈晦转身上山,叶声扑簌簌,谢皎悄无声息地在金红海中腾挪。穿过花树石桥,白云庄的偌大牌匾后,深深浅浅的白蔷薇迎风点头。 她翻墙入院,四下无人,正前方的石台上有一只巨大的平底石钵,养着枯萎多时的残荷。 谢皎踮起脚尖,一手撑住朱红栅栏,一手用力转动石钵。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石钵缓缓转动,石台四面刻有金漆大字:“时来运转。” “好兆头。”她满意松手。 蔷薇和碧竹淡淡相映,谢皎钻进一道瓶门,一蹦一跳地走过水廊,头顶的彩灯笼全都画了瑞兽。 一方水池赫然在前,池中央的太湖石上,站着一尊素女石像。三只黄铜飞鹤高低振翅,红鲤鱼在她四周游来游去。 鸡爪槭横悬水影,肥猫颤颤压枝,探手捞鱼,瞟了谢皎一眼。 “嘿,奇了妙了,俨然若神存。” 谢皎行侠仗义,脚踏悬枝,去揪猫的尾巴。她学猫的声调,喵了一声,绣虎猫立刻回头,骂骂咧咧。 “干什么?就算是坏话,也是你先说的……” 谢皎莫名其妙,健谈的绣虎猫泼起一爪冷水。仆役在她背后叹息,鬼魅似的,吓得谢皎张牙舞爪,牢牢抓住鸡爪槭枝条。 罪魁祸首躲得快,一闪就没了。她干瞪着眼,鱼游脚下,半晌道:“我不是一只猫。” “我看得出,”仆役说,“客人这边请。你再往前探,性命就危险了。” …… …… 鹅卵石的曲径上,拼着一只绿色的聚宝盆。 谢皎低头流连,那青巾仆役站在宝花楼的仪门口,含着笑瞧她。 她拾级而上,眼前是一栋两层高的雕花红楼。 “端坐宝花楼,千秋似万秋。” 客人指字读联。 天井内有一株芭蕉,谢皎站在树下,芭蕉叶在她背上映出历历分明的龙脊。仆役将客人领进一楼花厅,便自行退下。 她兀自入内,花厅另一侧有十一扇如意长门,鲜鲜碧竹在门外摇动。八角透花窗的光柱照在方砖地面,窗下的香案放着一张古琴。 谢皎数过蚌徽,拂了一把,静听正调定弦,心想:“好琴,如听仙乐耳暂明,肯定很贵。” 她翻过琴身,大跨一步,站进光柱之中,周身漂着无穷星尘。 琴颈处题有“春雷”二字,这就是好琴的尊姓大名。 龙池凤沼两处发声孔透着纯青的莹光,不知涂了什么奇珍异宝,上手很沉。物归原位,她入座喝茶,一桌四凳都是圆圆的绣墩样子。琉璃壶里泡着切片的雕花蜜饯,照光如同玉璧。 绣虎猫拱出绣墩桌帘,伸个懒腰,左右一窥。 谢皎拎起它的后颈,哼道:“你还有什么呈堂证供?” 那赖皮猫唧唧歪歪跳下地,每道叫声一出口,就变成了一尾游动的金鱼。 谢皎左右一望,自作主张抱来红木冰鉴,拈出两枚结霜的林檎果和一只冰凉的桂花粉团。小刀削皮,刀口闪耀幽蓝的光,果子想必青涩。她酸得唇齿生津,吃一口桂花粉团,鼻子里喷出两道薄雾。 门口的仆役抱着猫,目瞪口呆,谢皎说:“不好意思,仙气溢了出来。” “好吃吗?” “比粗茶淡饭好吃百倍。” “是真心话?” “你不想听真心话,那就是粒粒皆辛苦。” 仆役觉得好笑,展臂请道:“沈公子在二楼,我领你过去。” 楼梯转角,海月窗紧闭,蠡壳明瓦透着一股珠光宝气。 谢皎左手持啃青林檎果子,右手触摸晦蒙蒙的蚌瓦,仿佛能将东海三山的茫茫雨浪挡在窗外。 “酸梅粉蘸果子,是江南吃法。” 谢皎抬头,金红色的蜃气照在她脸上,绮丽如罩魔罗网。沈晦自二楼而下,他托半只石榴,流一手血似的甜浆。 “没有眼线?” “一刻千金。” 谢皎迷惑道:“你总漫不经心,我吃不准沈公子真风流,还是毫不挂意。” 沈晦逐级而下,“托你的福,明花团大祸临头。武林追杀如雨将至,南团主眼下是武王刀的人质。事情事情,办不成事,就没有情。我愧为门客,只好……” 她踮脚亲他一口,左是青林檎,右是赤石榴。十万八千朵白蔷薇在窗外晃动,照地暗成桃花影。 “江南吃法。”她说。 沈晦喉咙一滚,“你一点也不怕我。” “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可怕?”谢皎抹嘴,“更何况,请神容易送神难,是明花团找来的盐帮……” 他揽起谢皎的腰,亲了回去,青果子扑通落地。 谢皎眨眼,心想:“他蜇我一口。” 二楼晴绮阁,镶满五彩斑斓的玻璃铜钱窗,桌案上则有一具清瘦险峭的太湖石。沈晦点燃一枚莲子似的锥香,放在峰顶,乳白色的烟雾就如瀑布挂岩一样,流云曲折而下。 “好看吗?” 半山腰有处六角亭,香气缭绕,一直流到峰底的小潭。水中美人背朝外,垂梳乳白长发。 谢皎自顾自拿起白玉糕,边吃边说:“我遇上一个刺客,他问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正确的问题,就是答案。错误的问题,不答也罢。” 沈晦倒两杯茶,推一盏给她,“完颜阿骨打与高丽作战时,对手将领有一人,名叫拓俊京,拓纯就是他的儿子。谷山拓氏和仁州李氏是亲家,李氏另一个亲家,正是高丽王。‘龙孙十二尽,更有十八子’,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谢皎喝茶出神,食指比划着,哎道:“‘十二’为‘王’,‘十八子’是‘李’。我若记得不错,高丽王,不正姓王么?” 沈晦颔首,“王太子年幼,他有一个强势的外公。你说,高丽会联宋抗辽,还是归顺金朝?” “高丽王怀疾在身,最近正向大宋请医问药,李氏……” “李资谦。” 谢皎瞄他一眼,款款而谈:“李资谦是戚臣,必然要为外孙保驾护航。为免生乱,他会先稳固与金国的关系,以便顺利获得王位。但高丽王还没薨逝,我以为在他去世之前,高丽会先与大宋拖延。李资谦扶持了外孙上位,平定内忧之后,高丽就会归顺金朝。除非……” “除非什么?” 谢皎的食指点在黑檀木桌面,“拿回十六州,再往东推,让高丽与大宋接壤。” “高丽真不会帮大宋一起北伐?” 她皱起眉头,“你拿什么许给盟友?” 沈晦笑了笑,有些高深莫测。他往茶托中倒一滴茶水,指头蘸了,就在桌面写字。 “高丽当今王太子,单名一个‘构’字,听说明年正月加了元服,便要改成‘楷’。” 谢皎一怔,忽然半歪脑袋,惊异地对视沈晦。 三大王赵楷还没做上皇太子,高丽的王太子却要改名王楷。她想起刚走的尹卓荣,开京对东京的易储之争竟然了如指掌。万一两国皆成,岂非帝、王同名? 她喃喃说:“楷,法也,乃是典范。高丽商人千里迢迢来此,他究竟是谁?” “踏索之人,步步惊心。跟大宋做的生意,就是他手中横持的长杆。拓俊京和李资谦虎视眈眈,尹卓荣需要这把长杆。意欲取而代之的人,也在等长杆掉下来。” 谢皎托腮,“你呢?” “我信步踏索,不用长杆。” “或许你有安全网。” 沈晦扬眉,“你呢?” “我没有,白云青山可埋骨。” 她意兴阑珊,“我看列国列朝,就像一个人眼前有一堆时刻不同的日晷,不知光之所来。一日之内,光之不齐,春花秋月,各不相干。天意善变,安肯巧合至此?” 锥香燃尽,白雾澄在峰底,美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谢皎呼的一下吹晃,想起什么似的,从方便袋里拿出陆畸人给她的赵别盈画像,画的人正是与韦巨典私谋钱庄的那位芝兰之士。 “对了,你见过这个人么?” 沈晦端详一眼,“跟我不像,死了?” 谢皎没好气地折上画像,他说:“失言,我赔罪。作为原谅,请你为我写碑相赠。” 她绷着脸,哧的笑出声。博古架靠墙,摆放层层的书籍和卷轴。沈晦推开铜钱彩窗,香气随风而逝,绿云松叶浮在窗外。 他朝楼下拍手,小仆役送来用泉水磨好的鲜墨,又照他嘱咐,抱来楼下的春雷琴。 “小谢书家,你在纸上写好,白云庄主人自会找人临摹石碑,剩下的就交给石匠。” “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我怎么一直写碑?” 谢皎嘴上不情不愿,狼毫笔却捋好了浓墨。沈晦沉吟:“碑主红颜薄命,碑文拟作‘天水初生,纯一不染’……” 她下笔旋即接道:“宝相嘉号,椒花清声。” “署名,”他附耳说,“甘棠敬立。” 谢皎眨了两眼,沉着地写完碑文,“我不管这些爱恨情仇,就不留书家大名了。” “谜底近在咫尺,你反而不好奇?” “我不要一事无成地懂得很多大道理,”她揭起洒金纸,“尤其是别人的大道理。” “很好,”他伸出手,“那就躬身入局。” “你是谁?” 她心慢一拍,鬼使神差地伸手,沈晦擒住谢皎冰凉的手掌。 “我是知君者。” …… …… “你怎么知道?” “飞鸟所说。” “飞鸟叫什么?” “阿侬。” “它对你说了我的过去?” “你怕我知道?” “做都做了,知道也没什么。” 谢皎举起一枚枫叶,大方地挡住杏眼。 天水之间,两人站在仙人桥上,高逾宝花楼。云瀑从白云峰流下,人在倒流香炉中。毛茸茸的稚鸭跳下莲叶,绕游素女石像,鱼从脚边过,摇曳生辉。 沈晦说:“云驮芙蓉十二城,说不定从十二城往下看,正如你我望向这一池清水。” “前所未闻,”她吹走枫叶,“江南天晴日,很叫人心动。” 白云庄下着一场不化的芳雪,照得人衣发凉。沈晦衣袂纷纷,绿藤缠绕来处的满月圆窗,谢皎蓦道:“就此告别。” 她翻身坐上朱红扶手,发丝像蛛丝,轻飘飘地挠他。 沈晦投来漆目,谢皎似笑非笑打量他,慢慢大张双臂,朝后仰落,神色平静地坠下仙人桥。 碧水衫子从他手背流过,沈晦按兵不动,指骨在皮下绷紧。他一把抓空,就听到长藤绷直的闷响。谢皎轻巧一翻,足蹬山壁,在桥下来回晃悠。 她手持狼毫笔,仰头遮眼,喊道:“喂,我写个什么好?” 沈晦俯视她,右手背在身后,指骨绷得根根分明,“骇人者,谢皎。” “嘁,谁害你了。” 谢皎左手掌住峭立的山壁,朝笔尖呵一口气,凝神写下摩崖石书:“谢皎沈晦来。” “龙血墨,雨雪不落,除非海枯石烂。” 他的声音传下来,她充耳不闻,心想:“你对我精心算计,我就要超出你的算计。” 谢皎抬头,面色如雪,一瞬贵不可言。她闭眼晃悠,光照在眼皮下赤红一片。长藤绑住她的腰,悬吊着岌岌可危的飘蓬性命,嗤嗤要断。 沈晦默然垂眸,人在桥上,桥在高楼斜影中。白云苍狗的巨流一去不回头,少女像在光怪陆离的无情大道中超脱生死,得之不得,玄而又玄。 “沈晦!” 她仰睡在白花烟雨中,天生天养,心地直见庐山。 沈晦神色如常,腰后的手指不自觉一动。谢皎睁开琥珀眼,有点得意,还有点狡黠,“刺客很快就来了。” “你很武断。” “我好怕,虽然我胆大包天。” 风势破竹,浪声里混进脚步声,白云庄漫入一群黑蚁。扫地的老仆役被刺客一刀毙命,那刺客不知踩中哪块地砖,素女石像的周围轰隆隆地升起铁围,射出一蓬竹叶似的飞片,池边泼成血蔷薇。 “贱人在那!” 楼下传来戴胜尖脆的啸声,谢皎虚枕着头,有恃无恐。 一把飞镖削过藤条,在石壁上迸出一蓬火花。她朝下猛然一坠,失衡地摇晃。 沈晦掉头就走,“想跟就跟上来,我不会等你。” 谢皎右手抓住藤条,使劲一拽,翻身疾如鸟。飞镖贴着衣角擦过,她左手啪的一声,吊住桥面。人低头一看,藤条破碎落地,脚下早已混战一片。 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左腕,沈晦冷色冷脸。 “你的眉头,鲜得能扫下雪来。” 谢皎不忘调侃,他平淡至极的心绪却烟消云散。沈晦一根根松开手指,她猝不及防一叫,右臂随即又被抓住。 他一把捞起谢皎,提人上桥。 她浑身薄汗,悻悻道:“逗一下就没命。” 沈晦脑后白光一闪,镖叶咻咻有声。 迫近之际,谢皎往他肩头一抓,以人为锚,旋身猛踢。他就势揽腰,抱住芳香的命运,飞镖砰的一响,没入石壁。 “平局。” 她轻巧落地,衣摆像一蓬莲叶。 第五十章 龙神幽虚天 流光一弹指 白云庄依山而建,满月圆窗在身后越来越小。整条红廊之外,飞镖砰砰地扎钉窗棂。 二楼尽头,沈晦打开一扇窄门。 谢皎回过头,就见他迈入了门后的阴影。 戴胜爬上仙人桥,蹲在圆窗外的泼辣日光下,目光钻进长廊,盯住她笑出缺齿。他朝谢皎举起那枚“掌福消灾”的压胜钱,很是炫耀,随即站起身,抽出鹤嘴双刀跃进了大圆窗。 谢皎右掌一拍,震开红廊沿途的长窗,飞镖如雨入廊。瘦道士砰砰两刀,疾奔着打落两枚飞镖。 她就势拔镖,直冲对方面门甩去,瘦道士翻身蹬廊,失足掉出了长窗。 突然,一只手抓住她,将人拉进了门后。 戴胜单臂荡回廊内,三只飞镖嘭嘭嘭,扎上刚好合死的木门。 沈晦手持烛台,身背春雷琴。他站在暗道口,风焰一抖,白云峰腹内的吐息幽幽发冷。 “我会从另一个世界出来么?” 谢皎摩拳擦掌,掏出火折子,呼呼一吹,前脚跟他踏进矿脉似的暗道,石门就在身后隆隆落下。喧闹声息尽数隔绝在外,一步掉入幽冥。 “也可能是一千年以后。” 石道甫容人身,沈晦一手扶着岩壁,走出十余丈。谢皎举视火折子,照得山壁水粼粼的发光。 她新奇不已,前头却黑漆漆一片,没了人的踪影。 谢皎紧追两步,冷不防脚下一空,骨碌碌跌下低走的隧道。她抱头连滚三圈,停在陡然开阔的溶洞底,坐定不吱一词。 烛台靠近,沈晦伸出手,她拂了开去,冷静道:“不了,有缘来生再见。” “我坏么?” “如果好,你不会问。” “如果坏,你不会活着回答。” “人能可好可坏,又不能可你可我。” 他让出一步,“你可以天真,我不能坏。” 沈晦将烛台放上一处石塔,谢皎狸猫翻身,站起来擦脸,掖好鬓发。 烛光照出一头昂扬的石虎,正似无声咆哮。她抬头惊叹出声,前方两根顶天立地的神柱像洞府正门一样。门后怪石戟立,泥牛俯首,蓝荧荧的水光映出了洞顶鬼斧神工的盘龙。 “这是何方仙府?” “第九洞天,龙神幽虚天。” 谢皎四顾,石虎上方莓苔剥落,果然刻着“第九洞天”的金漆大字。 他穿行石林,背影一明一灭,回头道:“下雨了。” “琴!” 谢皎蓬然开伞一旋,撑在他头顶。 洞顶盘龙生汗,水滴像珠玉一样凝结,叮叮洒落在伞外。 她想:“这是雨声,还是剑声?” 二人漫步雨洞,金蚌的琴徽在沈晦怀里熠熠炫耀,谢皎随口道:“春雷是蜀中雷公所斫的名琴,宣和殿百琴堂之最。怎么不在皇宫,却在你怀里?” “有时人选琴,有时琴选人。” 空穴来风,两人走在滴答的雨声里,像在郁蓝色荒原上一样沉默。云霞渺邈的暗处,回响是呼吸的遗魄。 谢皎伸手接一滴雨,冷似钻心,掌中射出湛蓝的光,像一层水波漫过了雨洞。 一息之间,她头皮发麻,人呆住了。 “呼——” 光明的盘龙游下来,肃然跟她瞪视。 石花剥裂,露出大朵仙葩,岩瀑流动起白银似的水光,玄鱼跃出扇尾。谢皎咽一口唾,一群神人容光非凡,在她眼前五光十色的洞府中倚云飞天。 一只手捞住她的手腕。 谢皎浑然未觉,流下两行泪,风声从四面八方呼唤她的名字,生前的魂事瞬间大雨倾盆浇心。 “好浪漫啊,我也想留下来。” 雨声劈啪炸响,那只手的食指沿着命线游进掌心,陡然按灭水滴,让她意乱神迷的仙境一瞬间嗤嗤烧散如灰烬。 谢皎愤怒回头,沈晦举起她一圈红痕的手腕,桃花浮出人皮。 她鼻头一酸,擦掉眼泪,疑惑道:“我死了吗?” “鲧死在羽山,神魂融进羽渊。我记得不错,第九洞天应当有大禹藏书的石室。” 他松开手,“现在,你我都是一身蓝了。” 雨声只剩三两点,此洞已至尽头。谢皎扭头远眺,一洞蓝光透着森然冷气,石堑深如沟壑,盘龙安静待在烛台石虎所望向的入龙口。 “走对没有回头路,走错就是死路。” 沈晦背上春雷琴,谢皎心有不甘,拍脑袋道:“我掉进了光阴罅隙,可我也想活在幻术世界。一到那儿去,人间烦恼立刻烟消云散。” 溶洞相连,忽然收拢如瓶颈,前方有三条深邃的岔路,隐约传来波涛之声。 沈晦拍掉洞口苔迹,借了她的火折子,照出银钩铁画的“隔凡”二字。 “隔绝仙凡。”他放下火折子,“如果幻术世界,有幻术也解决不了的麻烦,那你怎么办?” “你好烦啊,”她念念有词地收伞,“总比眼下没有神力好吧?” “小神仙,选条路。” 谢皎从方便袋翻出指南鱼,啊哈一声,弯腰放入脚边的水池。指南鱼颤颤巍巍地指向右边洞口,她说:“往北走是太湖,选右边,往南走。” 沈晦观鱼不语,她低头一瞧,指南鱼变卦了。 谢皎一把抄起铁鱼,甩掉冷水,嘀咕道:“磁呢?” 他竖起食指,雨滴没干,一丝微风从左洞吹来。谢皎擦干指南鱼,笃定道:“我选右边。” “不选中间?” “苏轼说,骑墙不合时宜。” 沈晦莞尔,他取出一条手帕,绑紧了脚边的一块石头,用火折子点燃后,朝正中间的洞口“咻”地一扔。 那一瞬光亮,谢皎惊噫出声,蝙蝠扑簌簌冲飞出来。火石头落在洞里,照亮了离洞外一步之遥的枯白骸骨。 “选左边。”她信誓旦旦,“我选右边,只有三成可能是活路。既然中间是死路,那我再选左边,就有了六成活路的可能,我运气一向很好。” 他抬脚走进左洞,“那就好。” 二人弯腰摸行一炷香的功夫,越走越矮,仿佛爬在拜访地龙的路上。 谢皎有些胸闷,捶一下石壁,回响清越,沈晦道:“你怎么会四海为家?” “安全网层层漏洞,就从天堂直堕地狱。” 他嗯一声,“姑苏是开心之地。按古越语,念作喀萨。喀萨,开心,姑苏。” 她咦道:“越王勾践灭吴,怎么传世叫吴语,不叫越语?” “吴越,吴在越前,便包含了越。” “哈哈,白卧薪尝胆了。” 沈晦一停,面前是硬邦邦的山壁,再进无路。他踏两下脚,石屑簌簌掉落,轻声道:“你听。” “龙吟?” 谢皎刚听见低沉奔涌的水声,就看他一跃而下,像被地龙吐息后吸到地底。她撑住岩壁,低头四顾,小小一块豁口底下竟然别有洞天。 她跻身而下,两脚落地,登时说不出话。 两人一身狼狈,尘泥踪迹都是对隔凡洞的惊扰。纯白的石乳吊在头顶,如盐似玉,仿佛是仙人掐诀定在那一刻的雪浪。 “果真与人寰相隔甚远。” 谢皎喃喃出神,方才听过的龙吟怒声从头顶经过,沈晦盘腿坐下,扫净春雷琴袋外的落灰。 “莫非,”她若有所思,惊讶得呛口水,“我在太湖底下?” …… …… “哗——” 谢皎坐在雪滩上,三万六千顷太湖水在头顶啸游,东复东,西复西。群鱼乌压压聚成参天大树,一个浪头打过去,顿时星离雨散。 她一下心乱如麻,一下魂游天外,肘尖拄着膝盖,盯住双掌,暗想:“我到底是谁,为何在此躯壳之中?” 沈晦抚弦,山骨嗡的一振,隔凡洞风烟俱静。 谢皎抬起了头,他说:“此地天生是琴箱,不试泛音,未免可惜。” “水声大,我听不见。” 她一边远离,一边听泛音回响。直到隔凡洞尽头的一处透明石柱,谢皎咚咚叩击,竟传出金磬似的余响。 沈晦抬起了头,显然也惊异于余韵悠扬的音色。 他来了兴致,太古遗音经谢皎之手,与春雷琴和鸣。沈晦雪夜敲冰,谢皎霜天击磬,像是将薨前的一场大梦。 她失魂落魄,心想:“山起山落,不过如我头上浪升涛灭。” 浪涛卷走沙砾,光都洒下来,隔凡洞一时纤毫毕现。洞顶画满了天文玄象,丹青皆如新绘,波光在人身上流连。 谢皎一掌击破了透明的钟乳石,裂纹铿铿地往后绵延,她惊叫道:“水晶宫!” 沈晦徐徐起身,背上春雷琴,跟她转过洞口。 高低参差的水晶石笋将洞中的小天水一分为二,太湖波光照得四下一片鲜蓝,如同丝丝晕开的染料。 谢皎登登跳下整齐的石阶,她望见石碑上书“悟剑池”三字,大奇道:“这里有人活过。” 他略微挑眉,一池幽水短剑如麻,反耀出刺目的剑光,根本毫无锈迹。沈晦捞起水面的玫瑰花瓣,波光照到他脸上。谢皎正好望过来,他眼在探询,嘴在笑,目光咄咄逼人。 “还有宿处!” 她从池对过招手,沈晦绕行蓝峰,来到悟剑池另一头的水榭。 那黑沉沉的水榭旧得发白,背后的石树好似剑屏怒张,走势十分张狂。 谢皎站在乌头门前,小小水榭里无端浮着一具无支无架的坐相纸衣,好似霸王卸甲。她一脚往前迈去,咚的一声,人撞了回来。 沈晦掌住她的后背,右手试探,乌头门后竟然不容一推。 他的手指正巧磕到一处凹陷,这才明白,上下左右封满了肉眼看不出的透明水晶,清澈得像不存在一样。 “真是水晶宫。”他喃喃道。 谢皎揉了揉发懵的脑门,很快贴脸撑住水晶,汲汲若渴地打量嵌在其中的坐相纸衣。 他把谢皎往后一拉,她蓦然瞧见乌头门前的玉台上,放着一只秘色香炉、一朵玫瑰和一坛酒。 “好洒落的祭奠。” 谢皎很惊喜,伸手一拭,抹开了玉台的灰尘。 沈晦淡淡摇头,掌住她的双肩再朝后一挪,这下谢皎终于看得一清二楚:纸衣竟然穿在一名妙颜女子的身上。那女子闭目垂眉,腮颊好似胭脂透宣,神色赫然如生。 “无意冒犯!”谢皎举手往后一跳,“哎,不对啊?” 她弓步朝右探,分明没有人,只有纸衣。如此试过四面八方,唯独正前方能见人影。 “留影壁。不知面壁多久,人虽仙去,影子却留在这里。” 沈晦摩挲凹陷的题诗字迹,手指一捻,是新鲜的水晶石屑。那字迹不像刀斫,不似斧刻。他迟疑之后,将食指放进起笔处,一气呵成,滑到收笔。 “春光桃李,皆不似我。故友死尽,思狂成魔。” 他默念在心,字迹经由人温愈发清晰,谢皎出声问道:“月真……第三个字叫什么?” “一半‘去’,一半‘来’,念作‘归’。偶尔在石碑拓本上能见,是消失于印刷的旧字。” 谢皎慨然道:“我娘叫甄毓贞,这人叫甄栖真。看来月真是她挚友,才会跋山涉水祭奠。” “哦?” 沈晦转身,谢皎指向玉台。 她挪开玫瑰,喝一口酒,将剩下的酒倒在台上。不多时,也洗出了她摸触到的阴刻碑文: “龙性难驯,永归大夜。神光子甄栖真之位。” 谢皎怅惘道:“活人眼里的死人一动不动,死人眼里的活人又是什么样呢?” 沈晦伸出手背一试,香炉尚温,其中仍存灰炭。他说:“你的运气确实很好,酒如何?” “新酒,西洞庭的桂酿。”她晃了晃酒坛,将所剩不多的酒水酹在台前,“中秋团圆之夜,又不是中元节,为何一个两个都在扫墓?” “或许,扫墓就是团圆。” 他说得谢皎心下恻然,沈晦朝水晶黑榭的后方寻去,一反漫不经心的常态。 “走吧,花未败,烟也还没散。去追月真,看是何方神圣。” 她擦干嘴角,放下酒坛,合十躬身行礼,忽然瞥见神光子甄栖真的左手掌心,托有几行蚁迹一样的金色小字。 谢皎弯下腰,眯眼辨认,默念:“文王剑,武王刀,秦王三山不老药。王母……王母一怒拔云起,绝地天通斩仙桥。” “嗝。” 她神魂一凛,连忙捂嘴,生怕偈子从心里逃出去,“神光子这是何意?文王剑和武王刀到底是仙器,还是魔物?” “小谢,过来。” 谢皎捂嘴越过水晶石壁,不禁瞪圆了眼,她松开手,“哎呀。” 地下暗河沉满了金龙玉简,凉风飕飕飒飒,尽头停泊一只小船。沈晦倒持一柄湿淋淋的短剑,转头问她:“我记得你那袋中有一把绳子?” 她取出方便袋,递给他麻绳,又点亮一只蜡烛头。沈晦将短剑系牢,做成绳镖,倏忽投中小船。涟漪泛起,他拽住小船逆河而来。 “哗……” 谢皎坐上小舟,沈晦撑篙滑过暗河,金龙玉简沉眠水下。她伸手掬水,火光从指缝间流过,河水荡起的涟漪,宛如活的黄金。 “南唐皇帝,吴越国王,都曾投过金龙简。” 他弯腰捞出一条苍玉璧,水沿丝绳滴下穗子。 西山洞府人迹罕至的绝处,沉尽了五代十国祭龙的玉璧。一方霸主想要上达天听,只有求仙问道。这些金笏玉版的法器,活得比帝王更长,到头来依旧无神问津,就像百姓湮没无闻的蝼蚁之声。 谢皎信手一捞,从清冷的河水里掬出一块水。她对着船头的蜡烛一照,那块水晶玉璧串在绳上。一眼看去,只有黑色绳穗,剔透得超乎想象。 “沈公子贵庚?” 响水流静河,他说:“二十五。” “我十七,快十八了。” 她展开双臂,仰躺在小舟中,洞顶晃动着金龙简难见天日的光彩,“今年是宣和二年,离一千年还有九百九十八年。” “何出此言?” “青史日复一日,无非是人的玩物。我喜欢随心所欲的神话,眨眼沧海桑田。” 谢皎心游八极,拨起清波掌,在最暗无天日的地方出神入化。 “坟地万笏朝天,此处也万笏朝天。帝王在神仙眼中,不过只是凡俗夫子。龙神幽虚天的暗河,正是祖龙一梦的坟地。” 沉睡的黄金被她惊醒。 …… …… 隐仙活过的地方,一路荒凉得像阳关道。 轻舟孤零零地留在龙洞河口,二人越走越高,也没遇上机关陷阱。天光闪烁,谢皎大迈两步,第九洞天的出口晴岚弥漫,鸟语啁啾不休。 沈晦扫视这与人世相接的最后一个溶洞,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竖指一嘘。 谢皎动耳一听,风声,瀑布声,还有一丝笛声。 这接天溶洞酷似咧嘴的鲸鱼,二人身处鲸尾,鲸腹则有一处极陡峭的高台,周遭苔浓,蜈蚣爬过白骨。笛声一波一浪地落下来,孤怆如天地初生。 林皋幽邈,吹笛人形单影只,高高站在天荒台上。 叫月之猿。 谢皎没由来地想起尹卓荣的题字:“身如不系之舟,心似叫月之猿。” 她低头捂耳,听出一股覆水难收的孤意,嘀咕道:“我伤心什么?” 沈晦走近高台,那吹笛人宛如世上最后一名隐仙。一曲终了,吹出了天光,相隔星河云海。 “你是谁?” 吹笛人一怔,她回过头,青纱罩素衣。月姑淡淡道:“芙蓉十二城,学徒陈月真。” “不是人间性命。” “人间与我何干?” “这里就是大禹藏书的石室?” “你也想找大禹藏下的黄帝宝函?” 禹洞鸟迷树影,月真的目光逐云而去。她在雨帘里看山,声调一冷,命令道:“退下。” 千寻悬瀑外,十几条黑索像蛇一样,随着绳镖扎进雨帘内,咄咄咄楔死了天荒台。洞外的刺客们漫上桂树斜生的山陂,妄图冒犯帘下的第九洞天。 “八月十五洞府开,抢了龙简做皇帝!” “仁兄说得是,我正缺此神物!” “拿那一双狗男女祭龙!” 谢皎没料到第二波杀手竟能从外包围,沈晦想去攀天荒台。她庇身在翠岩后,哎道:“抢什么,你想位列仙班?” 一群黑压压的杀手持勾吊索,屠夫鸟也似,哗啦破水而入。天荒台下起一场小凉雨,水珠乱点人衣。 月真手无寸铁,闭眼听风声,静默以待。 “下雨了。” 她一睁眼,心无杂念,面前正好有一滴水珠。吹笛人右手掐了剑诀,指点飞花,蓄势待发。 “嗡——” 弯刀冷光直逼眉眼,月真一指斩破雨珠,剑光乍现。 离她最近的杀手,额心豁然刺破一滴血疤,断了翅膀似的,扑通一声,重重地栽下薜萝山阿。 这招飞空一剑,突如其来,无人能懂。 “角鹰,怎么回事?!” “他死了?” “啊!” 很快,天荒台寸步之地,跳珠成线,断线割人颈,激水击碎头骨。 谢皎缓缓仰起头,满天流光铁雨。 片刻间,黑索空空荡荡,血雾在半空中消散,屠夫鸟的悲鸣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沈晦站出岩头,他胸臆高涨,高声道:“风雨一弹指!” “不,是流光一弹指。” 月真侧过头,“你很博学,但到此为止。外人想留一条命,趁早离开我故友神光子的坟丘。” 一滴水珠横势飞来,擦过沈晦的右脸,砰的一声,在他身后的岩壁上击出筷子深的坑洞。 沈晦喉结上下一滚。 云无留色,吹笛人袖袍一甩,御风飞度出洞。斜立的剑戟岩石轰隆隆地盖住第九洞天的出口,将神光子的衣冠冢和皇帝们的投龙简一并封在地下。 谢皎拍落灰屑,走近天荒台,翻过一具倒伏的尸身,却是冬瓜脸。 他的天灵盖如受重击,凹下去一大块。她大吃一惊,摸向自己的额心,小小一点雨滴,竟比刀更快,比锤更重。 杀手们死相不一,拜的拜,跪的跪,伏的伏。 沈晦从容走过尸林,站在雪瀑水帘前。他擦掉右脸那一线血迹,审视天地,沉吟道:“原来真有人,能把世界变大。” 她拾起一把弯刀,照光映出眉眼,“天地之大不可考,你又怎么知道边界在哪?” 水分七脉,七弦水瀑布挂在洞口,傍晚天际的火烧云烘得水光发红。山脚小镇在七十二峰抱中,赤山碧水红瓦色,房顶成排的竹簸箩里晒着满满的金橘子。 包山寺的晚钟,惊起三两点飞天的鸟影。 谢皎遥望山下田舍,从洞旁的柿子树上摘了一只胖灯笼。她摩挲柿子皮,心想:“甄栖真吃柿子,我娘是不吃的,她只吃糖霜柿饼。” 二人沿石梯出洞,风也斑斓,泉下的白石滩围着一汪绿萝潭。谢皎打伞叫道:“水声好大,怪不得刺客在此伏击,是耍小聪明。” “小聪明,耍走伯劳门十七条命?” 一道凶狠的嗓音响彻幽林,二人一顿,绿萝潭下的巨石上,散守着四条历历可数的汉子。 沈晦微笑道:“他想杀我,我给他机会。看来,他已错失良机。” 戴胜等了很久,没人出洞报信,他虎视眈眈,刷地抽出鹤嘴双刀。 谢皎酸嘶道:“你有短剑,我有弯刀。一人对付两个,死了不过一身疤,好不好?” “不好,”沈晦说,“我的手很干净。”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有人想要你的命了。” 她憋气一叹,脸颊鼓得像包子。 谢皎跃下石梯,跳进水花四溅的浅滩,指向身后的沈晦,朗声道:“他有金龙玉璧!” 戴胜啐道:“你有宝贝,我有刀,究竟是谁有宝贝?” 谢皎生怕他再啐出一颗牙,很伤脑筋地说:“没错,我也有一块。” 伯劳门四人如乌云盖水围攻过来,她上步提起弯刀,沉声道:“可我还有刀。” 第五十一章 八月十五 人从桥上过,碧水下潜行一头黑黢黢的老牛。它昂头换气,牛鼻子喷出一蓬水雾。 牧童躺在岸边打盹,带刺的舌头舔醒了他,叫声“落架”,水牛温顺地低下头。 月姑收回目光,牧童踩着白犄角爬上牛背,她想:“执牛耳未必是盟主。” 白摩醯不知所踪,龙象之姿叫她过目不忘。 月姑走过吱呀的木桥,继续想:“吐蕃诸部山高水远,尚没听说过有一统雪域的大王。想必各部之间,各据为王,暂未尘埃落定,也跟这四分五裂的天下一样。” 激流如注,桥下银鱼飞跃,牧童骑牛悠悠远去。 小丫头两脚横跨,在泉水分梯的天生石墩上,卖力挑起长竿,鱼线甩吊一只麻雀。 她斜绑顶髻,啧啧感叹:“水牛任劳任怨,虎却是山林之王,可见谁能威慑四方,谁就一生为王。” 芒鞋晾在白石上,她高挽裤脚,欢呼着钓起来一条鱼。 月姑定定地瞧她为何开心,小鱼浑然未觉,拿起岸边的鱼篓子,丢进那条鱼,忽然将鱼篓咕嘟一声没下水面。 “红配绿只要不太浓,也不难看嘛。” 小鱼顾影自赏,一眼瞥见月姑的脸,吓得手忙脚乱。篓中银鱼趁机逃出生天,大虾双螯乱舞。 “为何如此?” 月姑清冷开口,小鱼对着高挑白皙的女子骂道:“你长得像撑天柱一样高,干什么用?” “看你头顶。” 小鱼恼得踢水,月姑将铁笛朝腰后一掩,捻掉脸上的水珠,“生气?” “愿者留,不愿者走,”小鱼抱起鱼篓,“你不走,我走!” 她踩着汀步圆石上岸,气势汹汹拎起芒鞋,光脚走出半里泥地。 农妇头戴斗笠,在院前簸瘪谷。转过翠崖,小鱼顿时规矩手足,两只搂脖子打架的野猫掉下树梢,吓得她脚步一停。剖鱼刀咕咚掉下鱼篓。 废楼中,传出鹗公和莺婆大打出手的动静:“绑来明花团小女儿,换回武王刀,当然由老子称霸武林!” “做你的白日梦去吧,我要把刀卖了,买绫罗绸缎和西湖豪宅!” 小鱼噤若寒蝉,抱紧鱼篓子,弯腰捡刀,贴墙溜过废楼。 无依之人脚踏芒鞋,沿那银杏叶的黄昏泥径溜达。板车满载栗子,从她身旁轱辘经过,小鱼腹中一叽,局促地想:“前路无涯,我不信个神仙,怎么活呢?” 西洞庭不缺佛庙,橘猫懒卧黄墙,看守菜畦。 她寻思说:“哈哈,猫打哈欠真丑啊。” 橘子树下的青瓦厢房古老而沧桑,门板倒贴泛白的“福”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浮出窗沿。 生迦罗双手受绑,绳端吊在梁上。他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余光从干枯的散发间瞥了过来。 “你想要珍珠吗?” 他一开口,小鱼眨了眨眼,生迦罗说:“我的眼是珍珠所做,只要你过来,看着我。” “你是老虎精修炼成人吧?” “我能看见你的心。”生迦罗目不转睛,“靠近些,让我看着你。” 玄玄和了了二僧的脚步声率先靠近,一个抽鼻子说:“奇怪,没人动炊?” 另一个答道:“火头僧挖出人形何首乌,要去集市卖了。” 两人扫视栅栏窗棂,生迦罗双臂高高吊起,颓丧地朝窗外垂头,连红蜘蛛从他胸前爬过也毫无知觉。 玄玄嗤道:“等公主找回浪人剑的残骸,我就趁夜黑风高,把这个祸害蒙眼丢进太湖。这一趟得了闻名吐蕃的金环降魔杵,我也不算亏。” 了了摇头说:“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 数完一百,小鱼悄悄从生迦罗身后探出头,窗外落晖赤红。她伸手打落结网的蜘蛛,话刚到嘴边,抬眼一眩,坠入了他诡异的金眸。 一道利光闪过,麻绳两断。 …… …… 八月十五,缥缈峰山脚的市集人满为患,水车轧轧运转清波。 三圣庙外有两个金丝银袍的龙虎山道士,正为一名百岁老寿星做斋醮,男女老幼围成一圈,看法事的戏。隔街相对,火头僧身边的一众乡民,正为仙药赋诗:“好个何首乌,真个球像人。吃了就成仙,六亲都不认!” “兄台高才,真是神仙人物!” “过奖,我是不是有点像完颜阿骨打?” “这是无价之宝啊!” 恭其盛一听,伸手就拿。火头僧急忙捉住他的手腕,他莫名其妙道:“怎么,无价不是白拿?” “无价是无限大,不是无限小。” 一名硕人女子抱肩发话,她腰系铁笛,又道:“更何况,这就是萝卜。” 火头僧大急:“你还想骗人!” 恭其盛一脚踏碎何首乌,鞋抬起来,真是多汁的脆萝卜,他啐道:“骗子!” 看客很快散尽,一个雪人似的小女孩留在原地。她穿一身藕丝织的衣裳,背后绣一朵斗大荷花,茫然不知所措。 月姑弯腰招手:“妈妈呢?” “我的牙掉了!” 她举起一枚邀功的乳牙。 月姑陪她坐在路边茶棚,用糖炒栗子的香气勾出小孩的真心话。恭其盛坐在不远处,饮酒等人,听差奉承道:“催纲官,她面目姣好,你娶回去不错。” 恭其盛横眉竖眼,“一上来就喝绿豆饮子,我养得起吗?” “看她人模人样,肯定衣食无忧。” “算了吧,我看不惯她贪图享受,喝白水不好吗?将来膝下有了儿女,难道要我一人养家?” 听差嘟哝道:“喝白水的,你又看不上。” 恭其盛浮想联翩,一锤定音道:“娶回去可以,我点了头,她才能喝绿豆饮子。” 月姑拿汤匙撇开苏州绿豆汤面的薄荷叶,舀出碗底五彩斑斓的汤料。 小丫头吃了青红丝,黄鹂似的,絮絮道:“诗容骑黄牛,戴斗笠,穿过粼粼草浪,就像在阿母的秀发上梦游。等挑完了草,我要去庙里收佛香,一把香就是绒球,大殿前全是密密挨挨的红色蒲公英。 “如果诗容想跟佛祖说话,就得先点燃一根蒲公英。 “我说,大肚子阿翁,你看,今年的睡莲收成很好,来年再多点,就更好了。不过呢,也不用太多,别淹没水牛的鼻子,小牛犊还趴在老牛的背上呢……” 晚风钟声,月姑搅动绿豆饮子,诗容望向一旁卖艺人钵中的红蜘蛛,“它怎么啦?” “发烧。” “哦,我还以为是蒸螃蟹。” 月姑说:“我给你变个戏法。” 天色红云漫游,她取下腰间空空如也的葫芦,往头顶一举。 诗容眯眼一看,红云正像从葫芦口所冒,这一刻顿时有了仙气。 瑰丽的暮色很短,阮诗容眨完这漫长的一眼,老嬷嬷就哭天喊地找了过来。那老嬷嬷是大越人,说不通汉话,阮舶主而后匆匆来迟。茶客见是还君明珠,纷纷拍手叫好。 “你见过浙东富饶,发现了什么疑难之症?” 萍水相逢,月姑随口一问,阮舶主婉拒:“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事么?” “岂有此理!” 恭其盛刚要发作,一名老道士却突然越众而出。 散圣长老一头白发戴蝉冠,毕恭毕敬对月姑行礼,“山人,幸会。” 大越舶主带女儿离开了,阮诗容频频回头。月姑对她举起乳牙,诗容豁齿一笑。 恭其盛顾忌龙虎山的声势,眼睁睁见那老道士跟硕人女子走向缥缈峰,气得一擂桌面,“她嫁给了我,竟敢与人私奔!” …… …… 万里无纤云,市集人来又去。 谢皎左蹦右跳,跳近街头咿咿洒雾的水车。她在滂沱雨下,冲净了满是血汗的脖颈。弯刀掉入水底,直立着散开红晕。 她孤身一人,萍飘乱水,穿过熙熙攘攘的晚市。渔郎打鼓,谢皎听会儿卖鱼词,跟着打拍子。远处灯光朦胧闪烁,徐覆罗跳起来,朝她招手。 谢皎脚步一顿,朝他轻快地走了过去。 “大哥行行好,我吃不得花椒!” “哈哈,你可别说鱼不好吃,它一生气,说不定会卡你喉咙。” 行菜上菜,徐覆罗当头合十,方桌围了一圈熟人。绿腰挑着兰花指剥虾,施半仙睥睨四顾,举着一团裹冰的布巾敷在右脸。 “嘿,我鬼混回来了。” 谢皎跨坐条凳,喝了一只桃。鱼头白眼瞪人,她抹抹嘴,筷子在桌上一磕,夹开一枚花椒,分别盖住盘中的死鱼眼。 “他怎么了,吃得高兴,脱臼?” “本大爷中了招蜂引蝶毒。” 施半仙郑重其事,绿腰啪的一下摔了筷子,不问自招:“我跟班主一边跑,一边谈工钱。谁都知道,乐工手停口停,这人可倒好,狼奔豕突追过来,直接把班主撞下了河。佛也忍不了这股火气,我一脚踹树,叫蜂窝砸他个正着!” 徐覆罗噗呲一笑,绿腰顺势从脚边提起一只幽绿的蜂巢,发自肺腑道:“结果捡个宝贝!” “蜜蜂都冲我来,你不就捡了宝贝么?”施半仙捋一把脸,“我愁到一下长出滋滋的胡茬子!” 绿腰撒手,蜂巢咚的落地,她数落道:“一把年纪见色起意,你还有脸说?就冲你疯癫的样子,胭脂猛虎永远不要被你找到才好!” 施半仙干张大嘴,笑不出来,所以只顾拍手,“拿酒来,不要便宜的!” 谢皎剔鱼腹吃,“这鱼太小,没娘鱼似的……你扁什么嘴?” 徐覆罗嘟哝:“我也没娘。” 她瞟了一眼,“吃得还挺壮。” 徐覆罗喜滋滋地悄声道:“左腿五十八根腿毛,右腿六十七根,我都数得一清二楚!我喝了一晚的酒,幸亏你回来得及时,不然我装醉也买不了账。” “你说得我荷包一痛,在下道号穷鬼子,天上快掉馅饼,急急如律令。” 她掀开花椒盖,“看,鱼眼都比你眼大。” “嘿,你爹我……” “孙子,你竟敢喂我姜丝!” 徐覆罗一瞄,给她挟的那块白鱼肉缠了一圈姜丝,他挠挠头道:“你怎么了,说话夹枪带棒?” “杀了四只恶鸟。” 谢皎咽下一口闷气,转向施半仙,“你对伯劳门知道多少?” 施半仙立刻精神百倍,“伯劳门是江湖名门弃徒所造的巢穴,以不讲武德为训,出手非死即残,一帮讨打的下三滥!哦,还有个谁,专门袭裆,你说可恨不可恨?” 谢皎不禁好笑,“他再可恨,也没叫你记住尊姓大名?” 施半仙念念有词:“我也学到一二。” 她放下筷子,自斟一杯,“不用记住了,我也学到一二。作为长老借伞的谢礼,千钧一发之际,我踢碎了戴胜的脑袋。” 徐覆罗恍然大悟,“你这一架想必打得不甚美观,一定是被人瞧见了,这才迁怒于我。” 谢皎哼道:“作奸犯科的鼠辈也在混迹江湖,高山流水的对手自然少之又少。” “谁看见了?” 他凑过来,她顿时弯了两指,作势要勾眼。 徐覆罗端来一盘糯米八宝鸭,反客为主道:“这盘菜叫五谷丰登,鸭肉又肥又香,是来报恩的。吃它,解气!” “我跟鼠辈对敌,有何进益?” 谢皎一叹,她捏住束发的两条巾角子,高高举起来,“我现在怒发冲冠,你们不要惹我。” 绿腰嘀咕道:“哪有什么棋逢对手?行走江湖,全是三教九流。” 施半仙侃侃而谈:“所谓江湖,不过三教九流。儒释道三教,开山立派,吃的是朝廷正祀香火。九流是讲先秦九家,儒墨道法农名杂,加之纵横、阴阳两家,个中流派没落甚久,平生缘悭一面。” 谢皎嘿道:“什么正祀淫祠?无非就是,三教九流分信众的香火,朝廷分三教九流的香火。” 他转动酒杯,卖个关子,“可是呢,那都是大人物的世界,落到市井巷陌,不讲名流,只讲生意。刀头舔血虽然危险,胆大之徒却敢招摇过市。更有心机深沉之辈,擦肩而过,你也一无所觉。” 谢皎蹙眉说:“你说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离真相很远,如隔云泥,不可尽信。” “说太多漂亮话,容易胃疼。” 她托下巴深思,突发奇想,“流光一弹指,谁听过没有?” 施半仙咳嗽两下,坐立难安,嘘声道:“我只听过风雨一弹指,那是十郡剑门久享盛名的禁招。剑气在手,可御风雨为剑。可惜啊,为免民斗成风,朝廷禁武。久而久之失传,谁也没见过,只剩一些招摇撞骗之徒,假之牟利。剑门守着文王剑,像个没用的太监,根本暴殄天物!” 徐覆罗咧嘴笑道:“哈哈,太监。” 绿腰眼睛飞瞄,在这三人的脸上跳来跳去。 她清清嗓子:“我七岁练轮指,师傅叫我拿生鸡蛋握在手心,要它不掉。我怕摔碎了心疼,就拿煮熟的鹌鹑蛋骗她。” “哎?”谢皎心思行云流水,“那练太极拳,岂不是要两掌之间抱一只大西瓜?” 徐覆罗吃得喀喀作响,“清炒西瓜皮也好吃,我以前怎么没吃过?” 她语重心长:“这不是刚杀了鸡鸭过节,没有小家禽吃西瓜皮么?” 他拍一下嘴皮,“呸,脑子没嘴快。” 绿腰的五指徐徐抡开,像一朵绽放的花,“童子功是为了让手记住,不是为了让我记住。门派如果败落,一定是从童子功开始败落。名门正派败落,一定是总跟无耻之徒过招,招式动作在变形。” 谢皎深以为然,郑重其事道:“我封绿腰乐师为童子功教教主。” 施半仙顾影自怜,苦酒入喉,呛得直吐沫子。绿腰幸灾乐祸,拍桌子道:“哈哈,报应来了。” 他像个嘴硬的螃蟹,挥舞双螯,阴阳怪气地笑:“算命太多,会遭反噬。这不是老天惩罚,是孱头听不得真话。他听到判词,报复一回;判词应验,又报复一回。” 谢皎点头,快人快语道:“说中了是乌鸦嘴,没说中是妖言惑众。” 绿腰眉头一横,徐覆罗随即举杯,“哎,绿腰姑娘,你那同伴呢?那日在茶楼有缘得见,真是超轶凡尘。” “你想见她?” 他想了想,“算了,仙人可存不可识。” “别管她,她命好,只会交游绯紫!” 绿腰搜肠刮肚,大手一挥,鼓成包子脸,面前的醋碟里沉着一枚汤包。 谢皎咦道:“醒醒,醋包!” 她转向徐覆罗,言下微醺,“你喝了一晚,分毫不醉,怎么在船上就能醉?” 他立刻一副醉相,施半仙伸手来争酒喝,二人你推我搡,小打出手。 “干嘛呢,抢着付账?” 谢皎拍案,酒杯咣当晃荡,水面的圆丸波澜起伏。 …… …… 空潭沉着一轮黄月,复归平静。 缥缈峰婆娑的树影下,两人闲步穿桥。 “山人面前,岂敢自称散圣?小道葛白眉,五十年前一十八,愿做五十年前的小葛。” “你也活到了眉如鲜雪的年纪。” 这口吻仿佛年纪相当,葛白眉捋了捋膏面染须的青眉,像五十年前那样跟在她身后,苦笑着说:“我那时没想过,修道竟如此之难。” “早告诉你,你就未老先衰,一辈子都没法开心。” 月姑走下乘鱼桥的石阶,面前一汪流泉映月。葛白眉吹熄了所提的蝉灯,长袖拢下他手背的老斑,“山人开心过吗?” “太久了,不记得。” “你不记得我,不论五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后。” 月姑依旧没有看他,凝神观望泡影,仿佛一只想捞水中月的顽猴,正在静待时机。她一动不动,侧脸像冰雪所铸,落叶行水,打破一方灵境。 “在猫狗眼中,你也是长生不死的神。” 她扫过来,目光古井无波。 葛白眉等到答案,却难掩失望,“在你眼中,我也是猫狗吗?” “你贱视猫狗?” 葛白眉摇头道:“天地不仁,不贵万物,却也一视同仁,不贱万物。” “一年花,七年金鱼,十三年蝉,人已经是它们的神。何必以人之身,做人的神?” 她身法倏忽,掠水掬起落叶,没等葛白眉反应便飞上桥头。 月姑摊手,掌中露出银杏叶,躺着一只凄凉丧家的竹蜜蜂。 老树响起厚壮的风声,泡影碎成金波。 绿蜂趴在她手指上,断了一片翅膀。月姑一拂,过了没多久,绿蜂毛茸茸的屁股下,悠闲地晃动起了两条纤细的后腿。 “你是我老了之后,最不愿见的人。” 缥缈峰沉默得像神佛指掌,对它而言,葛白眉这句话实在无足轻重。 他拾阶而上,回到乘鱼桥,自顾自地说:“小道五十年无梦,神君大会前夜,屡屡在梦中惊醒。今夜见你形貌未改,了却小道一番孤忧。我先知先觉,也不算坏事。” 竹蜜蜂抖翅飞走,月姑拍拍手,跳下桥头。 她淡然道:“求神拜佛也要买香火,你以斋醮为生,想必很清楚。如今空口无凭,就要托求于我?” “我深知你的脾性,当然不会烦你。” 葛白眉开怀地笑出声,又缓缓收笑,心事重重,“只不过,龙虎山上,伏魔殿的封印已破,天下必将大乱。我下山修道五十年,早已厌倦分分合合。” 他瞄一眼月姑,竹影如藻荇交横,闪在她背上又很快扫去,像是五十年前玄都观的重重经幡。 葛白眉跟她徐行在无边竹海,似是自言自语:“乱世与否,不看打没打仗。妖魔横行,那离乱世也不远了。” 缥缈峰别馆的飞檐,隐隐高出竹梢,月姑冷清地说:“西洞庭是吴越国投龙简的地方,我亲眼看见他们声势浩大地做法事,但水田依然大旱。百姓搬出龙王牌位,晒到暴裂,以示惩罚。直到把龙王神像毁于烈火,仍旧无济于事。” 霜竹成百上千,幽幽簌簌,一点也不浓,像是得道成仙的玄妙梦境。 她停下脚步,面前是一道红墙飞檐的三清门。霜竹绿林中,孤零零的陈旧泛白。 月姑玩味道:“供奉神像是你,打碎神像也是你。前后判若两人,葛白眉,我信谁好?” 山脚下,神君大会连绵的鱼灯,点染起起落落的楼台民居,像一张喜气洋洋的珍珠网。葛白眉跟她站在这竹海的一豁之地,仿佛一只从深山窥望人间的小妖怪,一时难吐人言。 “凡有所爱,必有所求。凡有所求,必有所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是最后一面。” 月姑沉沉吐一口息,穿过三清门,一人飘然独往缥缈峰顶。 葛白眉驻足片刻,自觉沧海一粟,心想:“可我见过人间奇胜,还是想与你说。” …… …… 缥缈峰别馆前掠过两个人影,小刀揉了揉眼,疑心中秋月夜见鬼。 他刚从山脚的三圣庙烧香回来,迈进馆里,又一道人影匆匆出门。 “姑娘去哪?” “你能看见我?” 小刀一愣,登登登后退。 南柯穿着粉白衣裳,风飘裙角,如梦似魅。她张开五指,在小刀眼前一晃,愤然道:“五百年,我等了五百年!” 七十二峰堂摔桌子的动静传过来,南柯捂住了耳朵,想下山又不敢,“你,讲点笑话。” 小刀咳一声,“三圣庙有三尊神像,一个老君,一个佛祖,一个孔子。道士把老君搬到中间,和尚挤开他,让佛祖取而代之。书生踹倒两具神像,将孔子留在当中。他们大打出手,搬弄是非,秃驴和牛鼻子忽然联手,破口大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古至今,分明是你烧我们最多!’” “好笑吗?” 小刀窘迫道:“我在山脚下亲眼所见……” “好笑。”南柯面色肃然,“我得亲眼看。” 她跟小刀左右周旋,正迎上一行人酒足饭饱回馆歇息。 徐覆罗对谢皎低声絮语:“盐帮入室恫吓,会在桌上留一把三股叉。叉柄的骨朵拆下来,可以散成四瓣,代替石莲子。” “石莲子有何用?” “盐帮晒盐嘛。石莲子投进卤水,能浮起来的就是好卤水。卤水越浓,出盐越多。” 谢皎若有所思,比划道:“两股叉做大,像刨地的钉耙,就能叉住人的腰。生迦罗恶名日盛,我担心有人借他的名头生事,把两股叉送给学宫生徒和慈幼局,能防恶人挥刀……” 她一抬眼,南柯站在灯笼下,含怨望人,扭头就走。 小团主气赳赳地拐进桔香厅,怒喝一杯冷茶。 一行人悠悠入厅,灯火通明,毗邻七十二峰堂。高丽和日本的客商各聚一桌,问丸拿笔比划:“我很忧郁,‘忧欝’的‘欝’字怎么写?” “你不是写出来了吗?”许斐诚瞟他一眼,“哈哈,林四郎不学无术,讹繁为简。” 问丸竖着写成一排“林四郎”,一把夺回笺纸,讪讪道:“常用的东西,必定简单。” 谢皎探过头,眼睛闪亮发光,接话道:“那越简单的字,应当造得越早。既然越早,就越重要,势必不可或缺,远胜画蛇添足的后生之物。” “是哇……” 姜仁镜话没说完,拓纯一脚踹向他的椅子脚,叫人噤声。 问丸撂下毛笔,剑拔弩张。徐覆罗旱地拔葱,十分热衷主持公道:“两位自重,自重!” “贵国地盘阔大,东边不活西边活,极尽转圜的余地,自然多有和事好人。高丽山丘之地,挟在数朋之间,折冲樽俎,自然多有饮血狂徒。” 拓纯冷冷开口,姜仁镜欲言又止,忍气吞声。 就在此时,绿腰大驾光临,抱着绿蜂巢,咣当一声撞开长门:“这里美轮美奂,门口还缺石狮子吗!” 她连人带琴转了一圈,徐覆罗嚷道:“你们都会吹弹唱打,我学个什么,才能与众不同?” “木鱼。”绿腰正陶醉,势要往谢皎身上一坐,谢皎往她蜂腰一拍,将人轻轻赶走。 绿腰眼疾手快,从南柯的点心碟里,捻起饼饵就咬,“红豆!呸,枣泥。” 这人痴仙下凡,随心所欲突如其来,硬把肝火衬得十分滑稽。拓纯负气离席,姜仁镜吁一口息,对徐覆罗低语:“来的船上,他霸占我的床位。老子一睁开眼,脸上趴只螃蟹!” 绿腰解琴一扫,“别吵了,猜这尾音是往上,还是往下?” “往下。”姜仁镜笃定,问丸反驳:“分明往上。” 谢皎略一思忖:“上下都有。” 绿腰嘲笑道:“我弹出高低两个宫音,只不过跨了整个五音。和弦听不明白,吵架还能吵明白?你们都在盲人摸象,就她一个耳聪目明。” …… …… “十几年前,高丽和女真都是辽国的藩国。高丽贸然兴兵曷懒甸,辽国上京也意图借高丽消耗女真诸部,最后女真人杀出重围,建立金国。如果不是这一仗,天下没有人会对女真刮目相待。” 桔香厅二楼,沈晦站在暗处,一手扶栏,凝视着厅下诸人的欢声笑语。 南充华说:“钱的用处很大,但对你我而言,并不大。” “将人之人和将钱之人,谁更重要?” “将人之人。” “将人之人,为钱所将。”沈晦睨一眼明花团主,“南团主,买地贵么?” “是贵是贱,全凭交易双方所定,不由看客的指指点点所定。酸眉醋眼的闲汉,说那价值连城的和氏璧只值一摔,这是不作数的。” “是啊,”沈晦沉吟,“买回燕云十六州,不知要经谁的手,花多少钱交易?” “两浙好在富饶,家蓄百金,仍不在富人之列。坏在财力有恙,立刻就没了朋友。” 南充华叹息,话锋一转:“大儿不成气候,虽念几天闲书,座上交朋一概大字不识,只看重别人待他那猫儿挠痒似的好处,良言苦口断不肯听。” “我姑妄言之,他只在软骨头面前才能呼风唤雨。心性自卑,不能追随强贤。” 南充华面露苦色,像在说一件丑事:“我何苦说这些呢?正妻走得早,妾室出身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老夫待这母子仁至义尽。我算是想明白啦,这一代成不了士族,只有靠小女儿了。到时要请芥舟小友,为我亲孙取名定字啊。” 沈晦微笑颔首,“那是自然,我喜欢取名。” 他摸住左臂衣袖下的伤势,“不过,恕芥舟无能,扰了邵护法白云庄的清净。” “你诛杀伯劳门流匪,为民除害,功过相抵,小邵不会怪罪你。” 南充华举步要走,疲倦道:“乏了,我去七十二峰堂看看,百丈宗和摩尼教分出高下没有?” “南老。” 沈晦喊住人,南充华停下脚步,他说:“明日就化龙,你回明州,安危应当无虞。” 南充华的背影,在暗处显出一丝上了年纪的佝偻。他摆了摆手,不发一言地离去,消失在通往七十二峰堂的空中廊桥。 沈晦望回灯火通明的大厅,谢皎拿着一本宝相花书皮的簿子,跟姜仁镜聊得正投缘。 南柯在角落瞟她,一只绿袖子像青蛇伸过来,南柯掸开了手,绿腰讪笑。 “玫瑰桃胶汤,我没喝,冷了。你不嫌冷就喝吧。” 南柯推过粉荷盏子盛的甜汤,绿腰笑靥自然开,夸道:“我早就看你眉清目秀了!” 徐覆罗有样学样,南柯呵斥道:“手伸得还挺长,我帮你找个接骨大夫?” 他干笑两声,径自转去问丸和许斐诚背后,伸手倒茶喝了。南柯本想曲线救国,让徐覆罗把谢皎赖过来,哎的一声张望,却没如愿。 问丸板板正正写下一个“饭”字,念道:“麻麻。” “莽莽?”谢皎又探头,“巴蜀话也有,饭。” 姜仁镜获赠她默写的苏黄诗集,兴高采烈地回房去了。徐覆罗点头道:“有妈在就有饭吃,吃饭找妈,确实有道理。” 谢皎思索道:“这不就像喝奶声么?只不过长大了,换奶为饭,想吃饭的动静变成了妈妈的称呼。我猜,‘啾啾’肯定是幼鸟对母鸟的称呼。” 许斐诚谈笑风生:“风俗殊异,却有相通之处,真有意思。” “人之本性。”她拍徐覆罗手臂,炫耀一番,“伊坂!” “什么?” “牛。”她用刚学的高丽话夸他,“好一头蛮牛!” 徐覆罗心下不以为然,谢皎大方道:“高丽人会高丽话,也会汉话。日本人会日本话,也会汉话。我只会说汉话,这不就输了先机?” “你又不是使臣。” “我会开封官话,还会明州乡言,再学了高丽话和日本话,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 问丸赞道:“艺高人胆大。” 徐覆罗吐舌头揶揄:“我会说梦话。” “对了,谢教主,东海航道如今是谁掌管?” “怎么了,难道不是官府?” 许斐诚心事重重,“我来的路上,东海有两拨强人,彼此呼啸撞船。小生要护送醍醐寺的座主,回返平安京,担忧归期安危……” 南柯偷望谢皎一眼,心下狐疑,她没想到商团之人相聚却不言商,交朋友只谈此外的阔大天地。万卷书不如万里路,小团主拍着桂花扇,她初出闺阁,很为险恶的万里路发愁。 方窗之外,凌霄花荡荡悠悠垂下来,南柯头上像戴了一顶花冠。 谢皎收回目光,往楼上一扫,二楼安静无人。 她起身掸衣,催道:“走,赏月。” 问丸打开手边一只锦盒,“谢教主,留步。” 那盒里有一柄华丽的团扇,扇面镂空,是由竹丝为骨,贴了三两红叶成画。 “平安京的红叶团扇,定海座主所赠。” 谢皎扬眉,“他不是在躲人么,你们找到他了?” 许斐诚一怔,随即神色如常,说道:“明日僧团要为神君大会化龙做法事,之后座主便不再逗留。我们谈好生意,就尽早回去。” “多谢,”她不客气,捻起扇柄一转,“后会有期。” 谢皎将跨出门,南柯原本背对她,忽然手臂被人一拽,登登登倒退着走出桔香厅。她揪下凌霄花,朝谢皎丢去,后者一闪,嘿嘿道:“哎,没打中。” 南柯恼怒道:“我跟你有过节,绝交了,谁也不想见谁。” “去峰顶,赏月,钓鱼。” 谢皎拽人走到凉爽的庭院中,枫树剪影飒飒,巨大的满月正在爬山。 “夜来鱼,”她故作神秘,“长在树梢。” 南柯眼里发亮,跳起来道:“我去拿风衣。” “真好哄。” 待人跑走,绿腰嗤笑谢皎的伎俩。 “咣当!” 隔壁七十二峰堂的正门霍然洞开,谢皎往树荫一闪,方浓和方仲永肃然走出来。 在那两人身后,却踏枝面色不善,邵甘棠也罕见地露出阴郁神态。 方浓回头抱拳,耿直道:“碎碑我已交付,剩下的事,就劳烦百丈宗公开账目。用已故之人云宝保宗主的名号,募集解天饷,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邵甘棠冷冷道:“方圣使,你能担保,有朝一日不用自己的名头募集饷钱么?” 方浓莫名其妙,“我是活人,年纪轻轻,能募就能还。香会连日辛劳,每有人手,便处处要钱,我自然明白解天饷何等重要。但钱不能有去无回,贵派宗主早已仙逝,为何不用邵护法的名义,名正言顺,募集解天饷?” 却踏枝怒哼:“你前脚去找云宝相先宗主的墓,白云庄后脚就遭了暗算,还能怎么狡辩?” 方浓皱眉追诘:“摩尼教一帮妇孺老幼,没有欠人血债的本事。神君大会期间,是由百丈宗守卫西洞庭,却护法不如想想,自己放过什么人进岛?” 邵甘棠沉沉说:“我会给方圣使一个答复,待到水落石出,万望摩尼教不吝赔罪。” “水落石出,我亲自吊唁云宝相,方浓叩首赔罪。” 她走得昂然,方仲永瞄向百丈宗两人,连作两揖:“告辞,告辞。” 邵甘棠眉头紧锁,吩咐却踏枝:“瞒住灵犀谷……” 他的目光倏忽往桂树一扫。 梅花窗下,谢皎捂着绿腰的嘴,绿腰反手压住琵琶弦。一墙之隔,连影子也屏息不动,像块太湖石。 “尤其是抱雪长老。” 一炷香后,二人挪出此院。 绿腰噗的一声喘气,如鱼上岸,跟谢皎穿行在时明时暗的抄手游廊。 “我听徐覆罗说,你有个超轶凡尘的同伴?” 绿腰思忆前尘,忽然闷笑道:“一年前,路歧人许诺,要引荐我给太守献艺,赏赐十分丰厚。那天不巧下雨,我们萍水相逢,就在破庙歇脚。一个陌路女子坐在一角闭目养神,听他说得天花乱坠,突然语出惊人: “‘你说的太守,莫非是惯好剥皮为鼓的沙太守’?” 窗影斜罩人身,谢皎摇的红叶团扇一停,只见手腕一片白净。 她说:“有杀心总会露马脚,你察觉太晚。” 绿腰自哂道:“死到临头,一语惊雷,直从阎王殿夺路而逃。和尚嘴里有句话,叫‘不退转’,是说善缘不再退失。我再也不想回到孤苦伶仃的过去。” 谢皎心想:“希望我‘不退转’的时机,不会太晚。” 水廊下的波光闪烁,绿腰笑出了声:“依赖别人真好,我再也不想一个人浪迹天涯了。” 她想了想,忽然话锋一转:“方才那个昂首挺胸的女子是谁?不卑不亢,叫人好生羡慕。” “她非等闲之辈。我自忖生在井底,未必能看到多大一片天。方浓能跳出来,已非俗人。” “看到这片天,是福是祸?” 月晖如水,别馆大门像生路一样,传来施半仙叽里呱啦的活人叫嚷。 谢皎低声道:“是造化。” 第五十二章 唯有皎皎 “拜神金纸防火吗?” “送不送烧金纸的银盆?” “烧了金纸,我祖宗能复活吗?” 施半仙不胜其烦,左支右绌,怀抱一篓不知从哪偷来的泥金笺纸,“滚滚滚,我当场烧给你!” 那金纸上画有一幅碧绿冠冕的玉皇大帝,头顶印着“泉台上宝”,银纸则画十殿阎王,印字“冥游亚宝”。圆脸道士丹丘子挠头,委屈道:“我又没死。” “万一没有过河的渡资,我能提前给自己烧吗?” “金纸能买大闸蟹么?” “银纸能买金纸吗?” 施半仙穷于应付,力拔山兮气盖世,撞开一众多事的江湖儿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 “人是铁,饭是钢,一口下去牙崩光!” 绿腰哈哈大笑,绕着他又蹦又唱,问道:“人一死,超凡入圣,谁还用金银之物?” “神仙不用,但仙庭用啊!” 他欠谢皎酒钱,窃钱卖钱,脸皮挂不住。谢皎出门,才见沈晦也在,他倚门微笑:“小谢。” “不了,有缘来生再见。” 她扭头就走,施半仙叫道:“我给你算命还债!” 谢皎想到佛教的善缘不退转,又拐回来,伸出右手掌。施半仙索性将泥金笺纸丢个一干二净,竹篓扔给丹丘子。 他眯眼一瞧,装模作样,啧啧说:“运交华盖,命犯咸池。成也有情,败也有情。” “还望不吝赐教。” 沈晦伸出左手。 施半仙睨他一眼,平淡无奇道:“营生?” “平生治水为业。” “什么水?” “天水。”沈晦说,“人世多病,殆咎其欲。滔滔巨流,堵不如疏。” “心气不小。” “我不喜欢逃禅。” 落魄乞丐捋一把胡茬,大喇喇道:“你与她正相反。成也无情,败也无情!” 两人一时默然,左右掌一拍,分道扬镳。 徐覆罗兴冲冲跳出大门,两手皂水淋淋,直往大腿揩。南柯选定了最漂亮的红披风,终于姗姗来迟。她惊见沈晦,一颦一笑,显然有意外之喜。 “我喝太多茶了嘛,”徐覆罗解释,“小刀要长个子,滚去睡觉。” “孺慕与爱慕不同,你会看上更好的人。”沈晦耐心道,“情之一字,纤毫毕现,就会索然无味,甚者惹人生厌。不识庐山,还留几分趣味。” 绿腰冷不丁问:“你看见了什么?” 山径上,谢皎和沈晦各行其路。施半仙望向那两人的信步背影,喃喃道:“一个全是喜怒哀乐,一个全无喜怒哀乐。” 他对视绿腰,凛然郑重,不像丐帮中人,“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绿腰嬉笑,抛起蜂巢一接,“凡人真好玩。” 谢皎远远落在沈晦和南柯后,流泉叮咚宛转,她压低声音:“权适的权,是秤砣。子偁的偁,也是秤砣。我若跟谁萍水相逢,对方名叫皎然师太,我也会好奇记在心上。” 徐覆罗拍胸脯,“我叫徐覆罗。” 谢皎笑一下,没好气道:“知道了,你这脑子,下火锅我都不吃。” “你跟姜仁镜学高丽话,是为了找权适?” “高丽离女真近啊,万一将来用到,能解一时之急。” 徐覆罗咋舌:“你还想往燕云跑?我是东京太平蝼蚁,战乱之地,给钱我也不去!” “精通外话的人,多是边州通译,生于斯,长于斯。有朝一日我去边州,勘察地方事务,你猜谁会以实相告?说不定还会反被诱骗。” 她慢条斯理,又琢磨道:“还有,据姜仁镜所言,原来我刚出生,高丽就跟女真打过一仗。怪不得,大宋联合女真,高丽必不愿联宋。” “你真是杞人忧天,那关咱们什么事?” 谢皎认真抓住他的手腕,“燕云十六州的汉人百姓,礼义与大宋无二,大宋不该收复故地么?” 他很懒散地晃开了手,“辽国也这么想。燕云十六州,辽汉混居,同样是他们眼中的故地。真到用时,你能想起来外话么?” “我们出东京城那一顿吃的是什么?” “饺子!” 一片落叶飞过苍穹,枫林火山响起洪涛一般澎湃的潮声。 …… …… “哗——” 山下的鱼灯一齐飞向缥缈峰之巅,禹王庙里的龙灯腾空而起,巨大的影子黑漆漆地掠过众人头顶。 狂风卷过,硕人的袍角缓缓下落。 月姑站在风眼,慢慢放下高举的右臂。望月阁在她背后屹立如古塔,七十二峰之首,更无再高处了。 葛白眉往前冒一步,试探地伸出枯手,又蜷握着缩回来。 星河霄汉,倒灌望月阁,月姑纵身一跃,飞上望月阁顶的山尽之处。她以人为峰,天风吹起逍遥巾,背后一轮巍巍满月。 “呜呜。” 笛吹古调,葛白眉心脏惊悸,两膝砰的一下跪砸在地。 他抱头怒目,眼前闪过五代十国的血流成河。墙头竖起降旗,深宫之中,锦屏后的夫人倾国倾城,捂胸急吐一蓬鲜血,哗啦泼上案前的宣纸。 她惊极哀极,一把将诗文撕个粉碎,恸哭道:“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追兵在门外,急铺成一排密密的黑影。为首的太监按兵不动,连刀刃都涂黑了,人皆屏息静气。不多久,烛光打出宫内两道举杯高谈的身影,那弟弟五爪箕张,慢慢伸向哥哥的金樽。烛影摇红,焚烧的蜡油深成了鲜血。 兄长虎声一喝,弟弟惶然离席告罪。 “你好自为之!” 一柄水晶杖子飞出门缝,肃然稳立积雪,太监们如避火舌,惊恐着化为乌有。 黑天白夜,一人沙沙踩雪而来,他拾起那柄柱斧礼器,雪地上陡然化出“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的九字天书。 少年哈哈大笑,身后那道神踪鬼迹似的脚印,向前越踩越快。疾奔如飞,若天兵降临,泰山的千乘万骑一齐稽首朝拜。 他身无帝衣,回头刹那,深夜宫闱走出一个娥眉惠眼的少女。 她不慌不忙,左右两手,“哗”一下抖开了两件衮衣龙袍,怡然微笑道:“我久知会有今日的君临天下。” 散圣真人从未亲眼所见,一瞬间身心俱疲。 铁笛一声吹裂山岗,月姑徐徐收笛,从他身上拿回自己的眼。葛白眉汗如雨下,浑身的病骨都在响,似被光阴显象压垮。 “看见了么?” 就在此时,四周亮起明晃晃的巨目,好奇地一睁一眨。鱼灯应命而来,环游峰顶,婉若游龙。 “你活了很久,不会厌倦吗?” 他沙哑地问,憔悴无处可藏。 月姑一跃而下,鱼灯让出一条路,她说:“世上还有神秘可寻,我要洞悉一切奥秘,死亡追不上我。” “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葛白眉嘿然苦笑,他撑膝起身,欣然拜道:“常愿月姑与天相守。小道百事已了,惟愿死于你手。死在最安宁的心地,好过死在兵荒马乱。” “仙道贵始,鬼道贵终,人道贵诚。” 月姑深深地看他一眼,“今夜,正是尸解的玄关。” 云静天清,她伸出食指,点在葛白眉的眉心天目。 一道火苗刺穿他的天灵,流电一样烧化五脏六腑,剧痛似伐毛洗髓。那道灵光像香与灰烬之间的火线,一下子把白发暮齿的男人烧成了朱颜青丝的小道士。 鱼灯金鳞大耀,哗哗地围着他游,惊走树下狐兔。 银瀑红海中,谢皎逆月光而上。 南柯在后面提裙催促:“快点,夜来鱼游走啦!” 她尴尬而不失礼节,望向峰顶红云,暗自嘀咕:“我说过吗,呸,我怎么一说就灵?” “本大娘是月宫嫦娥,看我把你晒成炭!” 绿腰脚边窜过一只红毛狐狸,仰天要倒,徐覆罗一把接住她,蜂巢骨碌碌滚下山。丹丘子抱篓子要捉,施半仙提醒道:“别追,狐狸拜月。” “奇怪,邀月仙都,怎么会没人?” 谢皎拨开斜逸的松枝,秋蔓缠绕飞桥,烟云汩汩流过桥下。红莲白荷,风过点头。沈晦独行在前,掐一只黄芙蓉在手。 他仰观天色道:“仙人赏月,凡人辟易,峰顶是结界之地。” “好霸道的仙人。” 他回头说:“庄周与蝶,谁先醒,谁就是庄周。谁留在梦里,谁就是蝶。” “为何不能反过来?” “蝶没说话。” 谢皎心说:“是你没听。” 一线天仅容一人上下,她和沈晦率先登顶,耳边嗡然轻响,如同撞进一道透明的水幕。 谢皎朝爬云梯的后来人伸出登山杖,绿腰伸手一拉,又把徐覆罗提上去。一个接一个,连珠成串被钓上来。 八月十五的缥缈峰,琉璃色世界,望月阁独迎来客。 “鱼呢?”南柯怔怔。 峰顶一览无余,谢皎斟酌道:“糯米鸡没有鸡,荔枝虾球没荔枝,松鼠桂鱼没有松鼠……所以夜来鱼没有鱼!” 绿腰喝道:“合适么,出尔反尔?” 她驱步如虎,一手按住华盖似的月桂树摇晃,金花银叶粼粼闪烁。 “你看,满树银鱼!” …… …… 风月甚美。 沈晦站在霜崖边,泯泯江湖,浪吹天际。 徐覆罗两腿打哆嗦,崖下吹来一股水风,险些掀他上天。丹丘子抱着装月光的空竹篓,登眺万顷银波,喃喃道:“彭祖八百寿,这可怎么活啊?” “你在为此犯愁,用了井底之蛙的心思,就注定无缘八百寿。” 沈晦意色殊傲,丹丘子灰溜溜避走,跟落拓乞丐坐在望月阁外的石阶上歇脚。徐覆罗面有菜色,扶着登山杖一瘸一拐过来,险些踩灭了丹丘子在中庭点燃的一炷伴月香。 施半仙喝一口葫芦酒,“喂,蔫鸡,你怎么了?” “眉毛骨折。”他悻悻嘴硬。 “快来!” 谢皎坐稳月桂树下的红索秋千架,绿腰推她一把,荡向了霜崖之外。风呼过耳,她大声叫好,旁若无人地飞往九天,像要荡进满月中去。 南柯心里怦怦跳,“喂,给我试试?” “往天上看,别往脚下看。” 谢皎荡回来,抽身鹘落,秋千独自晃动。 南柯踮脚坐上去,绿腰轻轻推动她的后背,让她小试乘风,脚尖不出悬崖边。 谢皎拍拍手,站在芳树斜影下,叉腰道:“这样好的月色,离家出走也不害怕。” 她比照树旁的石碑漆篆,两掌撑膝扎马步,再松快成“大”字,接着双手撑头,提起右腿金鸡独立。 没等比划第四个字,沈晦说:“具大光明。” 他嘲弄道:“具大光明,照无边劫海。你为日月战栗,日月也不记得你来过。” “原来不是武功秘籍?”谢皎大失所望,“我就是吃了有学识的亏。” “好大的亏。” “那我问个简单的,世界这么大,宇宙意图何在?” “哈,在下今年二十五,容我不识庐山真面目。” 一片游云遮月,峰顶一点点沉下去。 谢皎跟他并肩而立,拍打红叶扇,远眺山下着火似的秋田,“你听说过十二因缘么?一个东密和尚告诉我,十二因缘十二身,生迦罗是第二身。行为之身,造善恶业。” “第二身?” 谢皎若有所思,嘶声道:“莫非像红毛狮子这样天残地缺的人,一共有十二个?” “你听说过施身法么?割截身体,以破我执。佛陀在过去世,曾以肉身飨众鬼,这就是施身法。在十二因缘中,只有前两个因缘属于过去世。按你的说法,生迦罗是有所缺失的第二身。这样的人,应当只有两个。” 她头大如斗,“天竺传过好东西来吗?” “不多,可惜天地冥顽不灵。” 沈晦话落,云破月开,天地气象万千。 夜空的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 谢皎扁着嘴,忽然如释重负。 她面如珂雪,伸手接住一朵碎金似的桂花,“日月不记得我,那是它们的事。我见过大光明,就短暂地拥有过它。” 不疾不徐,雪落无声。 桂花落如雪,沈晦心潮暗涌。 十七岁的身量还有些纤瘦,但是挺拔有力,隐翼藏在端正的肩背之下,线条十分漂亮。他相笑不言,很久才道:“何以克晦?唯有皎皎。” 沈晦独自走向来处,势要下山去。 谢皎扬声道:“你不去望月阁了?” 他没回头地招了招手,答道:“兴至而来,兴尽而返。” …… …… “我要死了!” 南柯失声惊呼。 谢皎跳过去,秋千吱吱停下。小团主像追尾的猫,莲白衣裙的后摆一片赤红,南柯眼巴巴抬头,绝望道:“我还一事未成,不想死在这里。” 谢皎眼珠一转,“桂花扇留给我。” “不给!” “想要,给人家。” “你换个别的。” “一句话,不药而愈。”谢皎戏弄她说,“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白居易都怕的事,你怕也没什么不妥。” 绿腰哈哈大笑:“哪里要死?是你长大成人,要庆祝一场。” 南柯根本不信,谢皎清清嗓,郑重道:“这叫月事。” “什么叫月事?” 谢皎竖起食指,慢条斯理道:“一月一开的大会,它见你体魄强健,就安心离开。鄙人有幸是水做的女儿家,每逢月事,精神百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半人半月,天人合一,是你觉醒之时。” 绿腰故作高深,南柯半信半疑地点头,忍不住问道:“太湖三万六千顷,人怎么知道一年有三百六十日?” “呃……” 绿腰一下被问住了,左顾右盼找救星,谢皎从容道:“女子从月事记出历法,月亮二十八日一圆,月事二十八日一来。” “可是,月亮是白的,太阳才是红的。” “呃……这个,那个……羲和女神掌管太阳,常仪女神掌管月亮。恒我获得不死药,奔身月宫,人称姮娥娘娘!” “怪不得我今天多情善感。”南柯抹掉眼泪,没头没脑说,“我属猴。” “我属羊。”谢皎暗舒一口气。 绿腰吐了吐舌尖,终于能接上话:“我属龙,这辈子是吃不上龙肉了。” 龙羊二人帮小猴儿系好红披风,絮絮叨叨不知说了什么,笑成一团。 施半仙喝完最后一口酒,晃了晃葫芦,对眼一看,怅惘道:“那天我在海边,她上船后,太阳也落了下去。我施尾生,从此无家可归。” 徐覆罗叹道:“我娘回月亮去了,我很想她,也想我爹包的饺子。” 丹丘子兀自发愿:“换成是我,天下有多少地方,我就去多少地方找。” 徐覆罗羡慕道:“那你胜友如云啊。” 丹丘子圆脸透红,他抱过空无一物的竹篓子,磕磕巴巴道:“月满之夜,盐池有如积雪,白雪尝起来是甜的。月光能吃,我已经攒了半篓……” “我想到了!” 南柯手持桂花扇,比照着遥月,“我要在交子票上,画月中桂的花押。先印一句‘欲折月中桂,持为寒者薪’,再在字迹上盖花押。两者缺一不可,任谁也作不得假。” “好啊!” 绿腰坐上秋千,虽不知何事,为她欢呼叫好。 冷风飕飕,徐覆罗打个大喷嚏。他朝后一仰,四脚朝天,骨碌跌进了望月阁虚掩的椒图红门里。 小塔似的望月阁寂静无声,门口拱着几个脑袋。不远处的人荡出悬崖,只有空秋千荡了回来。 徐覆罗爬起来,拍拍灰尘,庆幸道:“我没事!” 谢皎拨开他,率先进去。入眼就是一尊嫦娥像,供果是金灿灿的新橘。神君大会无微不至,每一尊神像都有所供奉。 南柯紧随其后,念念不忘道:“夜来鱼呢,游进来了?” 施半仙坐候石阶,回头瞟一眼,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茫茫地想:“一辈子很快,别想太多,还是遗忘使人快活。” 谢皎绕到嫦娥神像的背后,彩幡垂幔,并无孤魂野魄。 她失望地擦了擦汗,徐覆罗潦草望过来,一眼呆住,颤巍巍指向谢皎的身后。 幡幔中露出一条纸尾巴。 二人屏息靠近,谢皎伸手捏住薄如蝉翼的金尾巴,啵的一声,拽出一只小鱼灯。鱼灯眨眨眼,徐覆罗瞠目结舌,脸上“啪唧”挨了一尾巴。 “俺看见了!” 徐覆罗嗷嗷叫,他一惊之下,和赶来的丹丘子抱成一团。那道金光无比灵活地窜过谢皎身边,鱼灯像游龙一样,倏忽钻上二楼去了。 竹幕半卷,她挑开一角。 梅花窗下一丈雪,二楼的暗尘凉如水。一名古雅清俊的女子盘腿而坐,怀中抱着假寐的青发小道士。 …… …… 玄都观无人,吕祖诞会叫走了所有的师兄弟,葛白眉独守藏经阁。他倚坐门框,鸡啄米总垂头,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笛声嘹亮。 小道士如梦初醒,擦了擦口水,一眼呆住。 熙宁三年开春霜打的十里桃林,此刻如被东风点燃。 红云烧过来,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咕咚撞了脑袋。火势一顿,桃林和枯木的交界处,有一道目光远远探询过来。 他屏息不动,桃花浪迤逦如旧,那人孑然一身走向藏经阁。 葛白眉使劲揉眼,林下何曾见一人? “咚!” 他猛地回头,神姿爽拔的女道士手臂挟一条桃枝,正站在书架前,脚边掉了一本道藏。 玄都观的重重经幡低荡飘舞,她出口像清酒,漫不经心问道:“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八。” 葛白眉弯腰拾起书,徐徐蹑踪在她身后,“山人多大?” “不知桃熟几回。” “此番造访,只为找书?” “也找人。” “谁啊,是我吗?” 她忽然停下脚步,连影子也没有。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道士挠了挠头,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他们都去玩了。我年纪最小,必须留守在此。今早师兄违戒,怕我告状,竟然把我关在伏魔殿。谁要守伏魔殿?张牙舞爪怪吓人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幸好没撕破封印。” “下等根基。” “是啊,整个龙虎山,数我最博学了。” “最孤独的人,总是学到最多。” 葛白眉心头的小鼓一响,他试探道:“小可唐突,山人想看哪本书?” “连山,连山易。” 她望过来,一双冷眸水眼,“三《易》之首。后生小辈尽学《周易》,你应该一无所知。” “连山易以艮卦开端,艮即为不周山。再多,我确实不知道了。” “心无挂碍,何来妖魔?伏魔殿有什么好怕的,一堆泥巴木头,还有摆设用的封条。” 月姑平静瞩目,葛白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布袜青鞋,余光之中,她的翠羽衣裳在熠熠生辉。 “哗!” 桃枝簌簌抖索,花苞开口,迷蝶轰然飞散。他愕然抬头,一阵搏命的罡风灌进藏经阁,月姑的绮罗衣像蝴蝶冶艳的翅膀一样扬起来。 葛白眉手里那本道经翻飞如狂,墨字蜂拥而出,铺天盖地好似飞刀挟雷,闷声刺穿了他的胸膛。无数乌鸦破背而出,扑棱棱振翅飞向天大地大的青空。 “啊,可怕!” 所有的乌鸦都在说人话。 葛白眉浑身剧痛,死死捂住了耳朵,眼前漆黑一片,乌鸦带走了他的眼睛。乱云凌波横冲直撞,眼前青山不知数,一下化为茫茫。 “连山起落速如浪,雪爪鸿泥,但求一刹那。你心无定力,我要找的不是你。” 她一语显灵,密匝匝的乌鸦冲下旷野,一头扎在雪白大地上,撞成一滴巨大的血墨。 “姑射子!” 他惊寤记起神名,大门轰然中开,手中经卷“咚”的一声掉落。 葛白眉一跃而起,咕咚撞了脑袋,楼下的桃林一片苍白。他张嘴丢了一块魂,嗒然若丧。 一枚桃花悠悠而下,旋落上摊开的《周易》第五十六卦。此卦为旅人之象。葛白眉猛地扑在书上,火在上,山在下,慧火渡桥,仙路非遥。 “我该下山了。” 他松开书,仰躺在凉廊,怅然若失地想:“是你梦到了我,还是我梦到了你?” 桃花一片两片,接二连三,埋没了葛白眉。 月姑望过来,眼光冷隽,谢皎呆若木鸡。她怀里的小道士头戴蝉冠,身着深青袍子,皮肉须发一点一点化为金屑,仿佛烟花消散。 “姑射子,幸会。” “后会无涯。” “我如今不怕了。” 月姑徐徐起身,一团金光散入天地,大鱼小灯在窗外联成一道明晃晃的长桥。 谢皎一步,两步,三大步,迟重而缓慢地追上窗前。天大月明,绿腰骑着顽皮的鲤鱼灯笼,叫道:“咦,月姑,她也能看到你?” 那女子道风峻洁,乘上龙灯,谢皎如鬼钳口。她扭头就走,咚咚咚奔下二楼,正撞上高举篓子的徐覆罗。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好大一只红狐狸,我正要捉!” 谢皎五内如焚,匆匆甩开他,一脚误中施半仙的肚子。她踉跄跌出望月阁,留下莫名其妙的南柯,二楼传来丹丘子的悲鸣:“真人尸解了!” 缥缈峰顶的鱼灯桥飘然未远,秋千空空荡荡。 谢皎奋不顾身,急得跳起来大喊:“别走啊,我想起来了!我二哥人在哪里,你给我下的蛊有没有解药?我不想活成怪物!” 月姑一言不发,但见谢皎越来越小,化成一粒芥子。龙灯在七十二峰间落下连绵的影子,沈晦在山道仰起头,叹道:“好神通,不如为我所用。” 绿腰提起鲤鱼灯的缰绳,晃腿飞到月姑身边,恻隐道:“她哭了,哭得好伤心,荡高秋千想追,差点掉下了悬崖。” “年少意气,多有惊人之举。” “你真不认识?” “太久了,不记得。” 绿腰朝她身边那团光努嘴,“那他是谁?” “他很平庸,一生所长只有斋醮,这种前人之述备矣的把式。死前一顾,能懂大道皮毛,也算没有平庸到底。” “是谁?” “不记得,大概误会一场。” 月姑沉敛得像一块冰,绿腰转喜为忧,看不透她一身性情,怔愣道:“那你在意我吗?” 她听了这话,没有回答,绿腰无计可施。 孤月高悬,宣和二年八月十五,流下三万六千顷雪白瀑浪。龙灯飞出西洞庭,天地清澈苍茫。 “我要找人,一个值得救的凡人。” 月真说。 太湖水奔如连山。 第五十三章 送龙 火云连绵,远枫点缀山瀑。 水浦浮着一层纱雾,小车咚隆隆地推过长长的木桥,红鳞龙灯的影子游掠水面。 谢皎口哼无名曲,徐覆罗吹笛子,噗的一声,她说:“你的嘴漏风。” 他抿了抿嘴角,刺的一声,她说:“爆音。” 谢皎转过头,放下勺子,“颤音全靠抖头?” 竹膜迸裂,徐覆罗眼冒金星。他不再啃竹笛,端起乳白的面汤,好言相劝:“喝了牛骨汤对腿脚好,有人追杀,跑得快。” 谢皎惆怅道:“这要是一头瘸牛呢?” “跟你在一起,真快乐。”他言不由衷。 “我吃什么大补?” “好吃的。” “属羊和谁般配?” “上等好盐。” “你吹的音,全都落在我意想不到的调上。” “阁下唱的也是。” 她的眼窝还红,拧一把徐覆罗胳膊,紧了紧靛青色的小披风,心想:“中秋节与我何干?往后也没有干系了。我又奔波什么?” 两人等在西洞庭水边的朝食铺子,湖光变得清亮。不远处的明月湾广阔平坦,香案和龙灯逐渐摆开,俨然是个露天的小禹王庙。 行菜端来生煎包,自言自语说:“哪有八月十六化龙的?早了三天,我连虾仁都只用完一半。” 谢皎夸口:“我帮你吃完剩下的另一半。” “客官说笑,”行菜送她一小碟腌菜,“好腌菜,一咬便断。” 徐覆罗一把端过腌菜,“给我吃,我吃胖点好,刀扎不着内脏。” 云影天光晃累了,化龙的物资送来七七八八,飞鸿在头顶来回盘旋。这块通向太湖水的码头石台昨夜还是纳凉的好去处,今早仓促设为送神之地,明月湾人如蚁聚。 小刀跳出茅房,系上腰带,猛不丁被土路上的平板车辘辘一顶。那对老夫妇十分佝偻,压低斗笠,没等看清人脸,就慌张推走了车上的麻袋。他回头一瞧,鼓鼓囊囊的麻袋忽然一动。 徐覆罗滔滔不绝:“你看这浪来了又走,万一走散,我去哪找你?” “散就散了。” “说得像我自作多情,要不是为了鸡犬升天,谁稀罕跟着你。” “你当初怎么讹上我的?” “忘了,”他抗议,“那叫邂逅!” “直接去杭州,到皇城司,找沈焕。”谢皎吃完生煎包,放正了筷子,“南柯跟我约在萧山落星湖,真好听,可惜无闲去玩。她说要来找我留信物,看这情形,只怕无暇分身。” 徐覆罗撇嘴,“太远了,还得划船。” 小刀跨进铺子,挤上了条凳,邀功道:“我刚从茅房回来,听你的话,洗过手。” 谢皎点头,随即叱令正坐:“换个文雅的说法,比如更衣回来。再不济,整顿一番回来。” “至于么……” “禅林称茅房为雪隐,文雅没有坏处,能叫你心平气和,并不是花言巧语。” 小刀嘟哝:“下等人讲什么体面?” 谢皎凛起眉头,正色道:“一生修养,饶欠火候。这与上下有什么关系?” 他提筷一磕,谢皎又皱眉说:“小妖怪,别提筷子从嘴角斜塞进去,大方入口。” 徐覆罗立刻反驳:“人吃饭就是有声响。” “有情有义,也要有礼。合上嘴巴嚼,声响更小。你归咎给出身,就能为一切开脱吗?” 徐覆罗无言以对,朝小刀没好气:“兔崽子,你怎么戴的头巾?风一吹就掉!” 小刀拾起帽子,横眉道:“真男人就要露额头!” “你家中吃饭的地方,右手有没有掣肘?” “磨盘……你怎么知道?” 小妖怪一愣,直勾勾盯住谢皎,眼底露出奇异的光。她眨了眨眼,“就是知道。” 好事的狂客多嘴多舌:“你管他严,男子气概全无,将来谁替你杀人放火受招安,光耀一家门楣?” 她没好气道:“夏虫不可语冰。” 送龙鼓嘭通一敲,明月湾顿时喧闹起来。谢皎起身跺脚,嘀咕道:“腿蜷得难受,我要是条蛇就好了。” 她朝徐覆罗伸手,“牙粉,梅子味。” 他翻找褡裢,“刷牙还要甜的?” “你爱吃苦瓜味的牙粉?” “这牙粉好,除了牙,什么都能洗干净!” 徐覆罗递过一盒薄荷牙粉,她吩咐道:“吃完叫小妖怪刷牙。” 谢皎端一碗水,站在桥边用竹柄牙刷净齿。一个八字胡的游僧拈着胡须,十分惋惜道:“龙灯金碧辉煌,烧了也怪可惜的。” “你有所不知,”挑担的粥夫放下担子,拍帽扇风,“龙灯不化,就会沾染人间浊气,变成孽龙。今天不烧,明天也留不住。” 谢皎噗的吐一口水,“不论大不敬了?” 粥夫得意洋洋,“凡夫俗子自然不能染指,要请海神娘娘来烧。不然,干嘛祭了禹王,又祭妈祖呢?” 她借着水车喷薄的雾气,冲净了双手,若有所思道:“看来这海神娘娘,既是道教神灵,也是佛教伽蓝神。只要声名煊赫,就少不了有人攀亲带故。” 游僧笑哈哈:“神仙嘛,谁有用就信谁。” 谢皎一蹦一跳走了,粥夫才说:“请神是功,烧神有罪。谁把龙灯烧了,保不准百年之后,龙神就到阎罗王那参上一笔。好兄台,你离明月湾远点,可别沾上一辈子的硝火味。” 小河对过,红叶会的和尚们在香案前聚集,忽然一惊一乍。担架奔过来,抬走一个血葫芦似的僧人,梵呗诵经声慢慢飘过河。江宁太保萧颐人一身紫衣,率众推来十三帮的火药,那些炮仗全都装在百丈宗节节贯通的巨竹里。 天上飘下一阵小雨,绿衣郎们手忙脚乱,张伞挡一阵,便又雨过天晴。 …… …… 柳必柳一身翠衣,她撞见谢皎,伸手道:“给我瞧瞧,南姑娘送给你的双鱼环佩,那可是稀罕东西。” 谢皎背着褡裢,腰佩一把刀,发愣道:“我早早下了缥缈峰,她真来找我了?” “人不在你那?”柳必柳眉宇凝重。 锣鼓一下大震,喜气洋洋,惊得人打个激灵。 谢皎回过神,明月湾开始吹弹唱打。她越过徐覆罗,三教九流,人海茫茫。 兰芽一袭盛装,头戴莲花冠,准备代行海神娘娘的圣职,亲手点燃龙灯。邵甘棠眼下青黑,低头盘点最后的事宜。而他身后的香棚里,盐帮虎势盘踞。贲先芝高翘二郎腿,很巧合地望过来,远远冲向她皮笑肉不笑。 谢皎如被目光所舐,揣着翅膀,搓了搓手臂。 柳必柳说:“为了武王刀,性命大概无忧。” “百丈宗守岛,船没开走,我去找她。” 谢皎定下神,柳必柳点头说:“我跟明花团说得上话,这边我去。” 青山浮云,船只泊在码头,高挑的白帆哗哗作响。一株巨樟连根拔起,黄罗虚罩着绿盖。树干缠绕一圈黄纸封条,看来应奉局给朱勔找到了上好的寿礼。 谢皎像沙滩雀跃的飞鸿,游目四顾,一路跳跳停停。 上岸那晚,船只大小不一,今天却大多很整齐。她担心南柯被人锁在水密隔舱,光从吃水也看不出名堂,又怕劫匪声东击西,故意留岛晚些时候再走。 “嗡。” 谢皎抽出锋亮的匕首,准备凿漏盐帮最气派的那艘船,再做一桩失窃案,让他们代劳搜天刮地。 风静鱼跃,她刚要攀身爬上船舷,大朵云彩下的船影里突然拐出一男一女。 “官府要对摩尼教动手,你小心点。” “我跟你不同,我不是流寇。” 仇奭冷哼一声,随口道:“吃虾了没有?” “又发疹子?”方浓摸向脸颊。 “明知如此。” “我吃虾发疹子,喝汤药消疹子。那用汤药煮虾,还生不生疹子?” “你从哪学的这一招?” 仇奭伸出手掌,想试她的脸,装模作样,试了试日光,“雨停了,走吧。” 两人一先一后,在鲜辉熠熠的白石滩上走远了。两行微不足道的脚印,水一来就消失无踪。 “吼。” 谢皎猛回头,船影里走出抱臂的乌有蛮。他一副想吓人一跳的欠揍模样,毫不见外道:“找我?” 她眉头一扬,便知此人也在盯梢,索性单刀直入:“南柯呢?” “哦,不找我。” “南柯一旦出事,盐帮就是有天大的生意,也没法再找明花团开路。” “一炷香前,我刚见过那小丫头,”他点了点头,说得煞有介事,“她哭得我见犹怜,说怕被人抛弃,沦为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 谢皎冷若冰霜,“南柯说不出这种烂话。” 乌有蛮凑近,闻她细腻的皮肤,轻叹道:“太不幸了,这里到处是烂人。” 匕首铮的一声,一丝银线闪在他的咽喉。乌有蛮哈哈大笑,霍然仰身避开。他右手在白石滩一撑,旋即又像个好人一样站在丈远开外。 “你去找吧,就在水湾后。” 他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谢皎心一凉,剜他一眼,匆匆越石跳水,翻过了乌有蛮使眼色指向的斜湾。 野花隔岸,黄叶掩映间,果然有个少女。她在石头上盘腿打坐,垂下七尺青竿,一丈银丝飞来晃去,连吊钩也没有。 小鱼扬手空撒一把鱼饵,脸上神魂颠倒。 谢皎搭讪:“这位姑娘,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咦,是你?” 小鱼闻若未闻,困在癔症里,单手在半空刨水。谢皎一把拉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可以,长鳃了。” 她果然上钩,抱住谢皎的软腰涕泪涟涟,哭得人神共愤:“龙门太高,我跳不过去,守门夜叉说我胖,他说我胖!” 谢皎搂着这副骨架子,拍拍她薄如脆纸的背,正想脱身离去,背后一阵簌簌声响。她扭头一扫,生迦罗红发斜髻,披件旧僧袍。胸膛大敞,一道黑色缝线亮堂堂爬到喉咙。若非见过他杀人如麻,只怕当是一尊天真佛出世。 他站在石山上,垂目跟谢皎沉默对望,摸鼻子道:“我没说。” “你果然没死。” “没死跟活着,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皎紧眉微怒,他跃下光滑如斩的孤岩,一双手藏到腰后,不愿露出身为手下败将的伤势。 “有人九死一生,从此胆怯无比。有人大难不死,变得凶神恶煞。我是第二种人。” 谢皎一手拦住小鱼,一手握住刀柄。他逡巡左右,踏出参差岩影,踩碎一只拖着螺壳的寄居蟹,颇显意外道:“你是第二种,我就是第一种么?” “哦?”她偏头去瞧他背后,“你不是?” 他在腰后握紧缠满伤布的拳头,爽快摊平到谢皎面前,对她目不转睛,“你坏了我的金刚手。” “我真是功德无量。” “咬你一口,我又能痊愈。” “我没傻到为一介波旬舍生忘死。” “真想看你狼狈的样子。”他忽然挺直了腰,不再周旋,“你有不死血,武王刀还能被夺?” 谢皎见他目光炯炯,总不会自作多情,误以为是义愤填膺。她话锋一转:“你吃了我的血,怎么还是一条无知的舌头,喉咙缝了什么妖魔鬼怪?” 这话说到生迦罗狼狈的痛处,他捶一下胸口,开始忌恨疯言疯语的小鱼,自认他才是无声鱼。 谢皎乘胜追击:“袒露真胸,一面足矣。袒露真心,还要无数面。” “受教。” “客气。血汗换血汗,人心换人心。” 生迦罗点头,他再抬眼,金眸竖瞳一跳,“吃了你的心,兴许我就能完好如初呢?” 谢皎屏息静气,铁手抓住小鱼的后心,一把扔过芦苇,扑通砸远了。 生迦罗一伤再伤,狂性大发是做不到,耽搁时辰却首屈一指。她缠斗七招,不胜其扰,白鸥一路惊飞。正缠着,一只圆溜溜的龟壳飞来一击,清脆地敲中了生迦罗的后脑。 南柯一副小厮打扮,从红彤彤的蓼花中冒出脑袋,一把抢住了小鱼的手腕。 “我要杀你了。” 谢皎士气大振,一刀挑开他缠来的菩提念珠。 生迦罗绕臂一收,嘲笑她道:“你永远有后顾之忧,就永远不如我。” 谢皎一脚踢飞鱼篓,罗网铺天盖地罩住了生迦罗,她拔足就走。南柯跟小鱼在粉黛草野中骑人打架,闹得仿佛雪蓬花精。小鱼张牙舞爪地叫:“请不要吃我,我是僵尸老怪,一点也不好吃的!” 南柯怒道:“知道了,给你贴符!” 小鱼嚎啕大哭:“你放过我吧!” 谢皎左手拉住南柯,右臂夹起了失魂落魄的小鱼精。三人奔过一大片泼墨浓云,跑向水湾远处骤晴的码头。 “你就一个人在这?”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说实话!” “红叶会一个光头和尚,秃鹫丢下来的乌龟砸中了他的脑袋。我就来水边,试试陆龟会不会游泳,结果淹死了。”南柯前言不搭后语,“她是谁?” 小鱼气若游丝,“东,东海龙王。” 橘林萧萧,前头窜出三名精干的盐帮汉子。乌有蛮喜出意外,又坠入烦恼,一来二去三四念,谢皎已经拖家带口,滚滚奔来。而她身后,赤发行者挥舞佛珠,气势汹汹,总不会是来唱娑诃。 “啐,敢跟盐帮抢?” 他哇哇大叫,好像真是个义士,“谢教主,你先走,我来断后!” 红叶会僧团的送龙法事不输龙虎山斋醮,徐覆罗眼皮发沉,歪靠在木廊下的长椅,“阿弥陀佛”四字木鱼成精,绕着他打转。他肩上一沉,转头就见谢皎站在背后,兀自气喘吁吁。 “你瞧见南柯没有?”徐覆罗揉眼。 雪肤的小厮从谢皎背后撞出来,南柯回头张望水湾,摘帽应道:“这呢这呢!” “你被绑架了,明花团正暗地里找你。”徐覆罗魂梦一清,“嗯?你在这,小刀看到的是谁?” 小鱼从谢皎胳肢窝里滑下来,迷迷瞪瞪,颇有不省人事的意味。谢皎扬眉怒眼,指向南柯的鼻尖骂道:“乌龟好玩吗?” “好玩,”她点头如捣蒜,“爬过水滩,留下的痕迹就像脊柱一样,龙的脊柱啊!” “泼猴!” “我是正经泼猴。” 明月湾炮仗一响,和尚们退下了,定海在僧团中捂耳四顾。江宁太保萧颐人手持火信,踩着巨竹炮筒,又点燃一支火药弹。胆小的乡童们争先恐后散开,人影被硝烟吹散了些,只剩一帮江湖门派清楚地阵列在龙灯之前。 萧颐人哈哈大笑:“没事,玩火而已。” 南柯捂紧耳朵,从谢皎怀里跳出来,一张小脸烧得热气腾腾,一点也不想承认自投怀抱:“你,你踩到我猴子尾巴了!” …… …… “仓库都看过了,没有。” 问丸在博多湾也有仓库货栈,他自作主张报回消息,韦巨典头大如斗。柳必柳领来小刀,她上下端详,小刀不安道:“我,我见过那对人牙子。” 贲先芝心浮气躁,久不见乌有蛮掳回谢皎,武王刀几时才能易主?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漆黑的刀鞘,南充华旁若无人地主持送龙。龙灯长长一条,安静蛰伏在通往八角亭的卧虹石桥上,只差神人点睛就能活过来。 “龙鳞铸刀?”谢皎啧的一声,“我要是被人取鳞铸刀的龙,感觉还怪恶心。那龙团茶饼就是龙须饼,龙脑岂不是脑髓?” 她左手牵南柯,右手牵小鱼,跟徐覆罗走向明月湾的法事。 “呼。” 盔帽幞头飞旋而来,盖住徐覆罗的脸。他伸手一摘,像模像样,是稻草所编。那群少年儿女围过来,你推我搡,戴着纸面具,吃着欢喜团。他们身穿金银纸裁的锦衣,扮成小王侯,喜气洋洋地玩耍。 谢皎笑出声,徐覆罗拨开各色天王老子,没法子叹气:“人就是这么恶心。” 南柯当即说:“你恶心,别带上我们。” “大街小巷,鱼灯全没了,禹王庙的龙灯也能失窃。就这一条龙,还是仓促现扎的。” “可不是么,缺大德啊!” “我没想到应奉局能做到这种地步,雁过拔毛,闹得昨夜鸡犬不宁……” “可惜古龙孙不在,江南豪侠之中,数他戏水是一把好手。今年还能看到吗?” 私语未竟,绿衣郎让开一些位置。谢皎一眼就瞧见了面目一新的施半仙,丐帮长老剃了胡子,显出一些清瘦还童。他酒气醺醺,司爵经过踩了脚,人也毫无知觉似的。 那埋头的司爵抬起眼皮,一瘸一拐,戴着兔耳似的幞头巾子。谢皎挑眉,跟上前两步。 她越过拄着寿星杖的白头老翁,兔耳司爵回头一扫,谢皎闪身躲在乐亭。亭中歇着仙乐峰的礼乐使者,一名粉衣的姑娘膝头横摆十三弦筝,正在嘣嘣调弦。 “冷姑娘,你这蚕丝弦,价值不菲啊。” “那又怎样?雅人视我身份卑微,俗人视我自命清高。还是个没着落的乐人。” 萧颐人太保叫硝烟呛得厉害,司爵奉上一大碗酒,她咳嗽两声,一饮而尽。第三只炮仗高高轰向水面,势要飞出围起明月湾的笔架青山。 “啪!” 余烟徐徐消散。 灵犀谷的女弟子们一阵嗡嗡切切,越过了绿衣郎,围住柳必柳。她用力一振,牵来一双踉跄束手的老夫妇。水青螺左绕右转,一把撕掉鹗公假贴在脸上的挂耳白胡须,露出他的贼眉鼠眼。 谢皎一慢,南柯冲出去,拨开千山万水。 小刀引来蓬头乱发的锦衣女使,南柯绷着脸数落:“甜桃,我说过不要乱穿我的衣裳吧,很危险啊,你看我都不穿绸缎了。” 这对人牙子是知绑错了票,鹗公气得踹了莺婆一脚,莺婆撕掉伪装的老皮,啐他道:“瘪犊子,看到我就动手动脚!” 她冲柳必柳说:“你给我分开绑,两条依偎的狗,再暖和也狼狈。” 柳必柳夸赞:“贤伉俪天生一对。” “你骂我!” 莺婆发怒,鹗公被绳牵走,她一眼叨住小鱼,破口大骂:“好啊,是你吃里扒外!” 小刀闭一下眼,深一脚浅一脚,睁眼朝小鱼走去。徐覆罗奚落道:“跟紧了,你们没有身份,失踪也没人找。” 第四炮没如意料中响起,码头西坡上,萧颐人身形一晃。火引子跌落在地,人则跌在了谢皎的臂弯里。 紫衣太保定了定神,一眼就对这名少女记忆犹新。第一名拔武王刀的后进之辈,江湖胆气新风。 “幸会。” 谢皎扶住了萧颐人,老老实实道:“萧太保,幸会,晚辈失礼。” 萧颐人捏住她的脸颊,谢皎杏眼圆瞪,就听她说:“再来一碗!” “见笑。” 谢叫一抬眼,一名三十初的标致女子轻飘飘推开自己,接过了微醺的萧颐人,像是熟稔之交。她一身淡墨衣裳,罩着铜钱纹样的半臂短衣,素面朝天道:“苏州太保,钱辟邪。” 钱辟邪狐眼薄唇,谢皎连忙点头:“钱太保,幸会。我叫谢皎,王谢的谢,皎月的皎。” 萧颐人叹出一口酒气,“我见过白云似的心,也见过烂泥似的人。好孩子,后起之秀。” 她捏紧眉头,跟钱辟邪附耳说话。钱辟邪扫视一圈,没见奉碗之人,但比祭龙那日多了不少生面孔。 苏州太保向谢皎略微点头,薄唇抿成一线,扶萧颐人去香棚歇息。十三帮的帮众涌上来,围拢了巨竹炮车,谢皎只好让开。 “十三帮竟然会配火药,我离开京东路这么久,不知道炸炮仗玩的独腿老鹤还活着么?” 第四炮的硝烟散去,谢皎捂耳跳开。乌有蛮拍了拍两袖,舌头一鼓,舔舐被佛珠击中的腮帮子。 他率着喽啰,很不客气地找上谢皎,大声怒斥:“那赤发鬼穷凶极恶,你竟然能活下来,你肯定也不是好东西!” 谢皎哎呀一声,惊讶遮嘴道:“照你此说,邪不胜正,正也是邪。秦皇暴政,汉立新邦,汉也是邪吗?” 她杏眼半眯,睨视盐帮二当家,有股对牛弹琴的年少气盛。乌有蛮恼怒道:“你用鼻孔看我!” 他自然听不懂秦汉典故,谢皎低嗤一声,摆正脸色。 “我都还没看到你,你却说我看不起你。” 她眉目生得极好,英气斐然。乌发浓浓蓬蓬,一丝不苟束在头顶,真像画中人。 谢皎生性强黠,乌有蛮心头一突,直见她额心天生一点红痣,和天后宫里的娘娘彩像如出一辙。他忽然忌惮三分,大言不惭道:“你怕了!” “人若怕了,只会下跪,不会挑衅。” 众声喧哗,乌有蛮扬头一望,大步一跳。贲先芝慢慢走出香棚,一手招走了他。帮主不言不语,面庞消瘦,照旧好死不如赖活着。 盐帮弟子一拥而上,搡倒他面前的一名兔耳司爵。冲在最前头的却是黑沙院之首史万夫,他狐假虎威,对司爵左右开弓。那只兔耳幞头的帽子跟破碎的酒碗,一齐嘟噜摔在地上。 “蒙汗药喂到我头上来了?” 贲先芝恹恹地扬起嘴角。 方浓捋起袖子,便要上前去,邵甘棠默然横手一拦。那冒失的司爵霍然四顾,惊惧中带着一丝愤恨,正是昨日在天后宫露过面的戏班子班主。 盐帮的弟子们欢喜踊跃,一路将他脚不踩地,提掷在石桥口的香案面前,几乎要震翻了案上的红烛香炉。 谢皎拨开纷纭不定的江湖派众,匆匆一扫,到处不见徐覆罗。后人挤压,她脚下一崴,一肩撞进了白衣公子怀中。 沈晦清冷地盯住她,不知窥伺多久。 谢皎再眨眼,他又一无心事,仿佛生来无喜无怒。她浓眉大眼,日光照得乌发如鳞。沈晦心里一动,很想为她的眼尾飞抹一笔胭脂。 但那神色转瞬即逝,片云独遮,谢皎的唇色深重下去,鲜明得毫无稚态。 “你不是喜欢漂亮男人么?” “失态。” “举手之劳。” 谢皎悻悻,她站直了腰,越过沈晦的肩头,眉头骤凛。 生迦罗敞着结实的胸膛,兜帽下露出几缕红发。他在人群中朝谢皎扬起下巴,笑容愈高,慢慢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威胁。 “你要失态到什么时候?” 谢皎被话一烫,举起两手,正经道:“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沈晦不动如山,她越开了人,生迦罗现身四面八方。河汉人流,快如残影。谢皎伸手一擒,赤发鬼好似泡影破灭,只留下一抹诡笑,旋踵不见踪迹。 她空锤一记拳,“区区凡人,装神弄鬼。” “怎么了?” “有个刺客。” “居高自引雷劫。”他走向石桥,谢皎犹自逡巡,耳畔忽然被生迦罗吹气:“我坏了,你救救我吧。” 她霍然转身,南柯吓一大跳,从没见过谢皎这样凶神恶煞,支吾壮胆道:“你,你吓得姑娘我小鹿乱撞!” 南柯一手指向龙灯,一手拉住她的袖子,放软了语气:“那边好奇怪,我害怕,你陪我去。” 小团主怕她不应,举起一条金丝绳吊着的双鱼环佩,“这个送你,好不好?” 谢皎按平眉心,轻吁一口气,有些懊恼,“尾巴伸来,给我抓着。” …… …… 香案镇守龙尾,红罗铺盖的金盘上,垒着鲜艳的供果。贲先芝拿起一只赤红的林檎,掂量在手心,咬了一口,身后的太湖水哗哗直响。 “滚海蛟,就是你吧?” 他刷的抖开一张画像,画中人赤裸上身,小臂有一条环蛇刺青。 班主被盐帮弟子所押,不明来历,垂头而跪。贲先芝一把抓住他的发髻,用力反掰人头,果子硬塞进他口中。班主左拧右撞,呜呜两声,几乎被那枚果子呛死。 乌有蛮嗤的一声扯掉他右臂衣裳,天日之下,果然有臂钏似的缠蛇刺青。 “东海渔民原本靠海吃饭,独孤标现身江湖,就变成了看东极宫的眼色吃饭。多行不义必自毙,盐帮敢来神君大会投名帖,自是问心无愧,做了为民除害的好事——” 乌有蛮叉手而立,厉声一喊,远远送出雷吼。 “我们除掉了东极宫!” 送龙派众一听,登时耸然大异,忽然有个满头插花的老妪,以袖掩面大哭:“七年了,我那孙儿孙女被送去东海祭龙,整整七年了!” 她悲痛难掩,哭得瘫倒在地,原本郁郁寡言的施半仙伸手扶起老妪。四下义愤哗然,却踏枝一脸不快,不满盐帮收买人心。 老态龙钟的黄发刀客,勃然大怒道:“老天开眼,独孤标的死讯早该昭告天下,以平东南民怨!” 水青螺咯噔吞唾,她拉住兰芽的袖子,小声附耳说:“不对啊,尔朱殷姑姑那么好的人,东极宫怎么会罪大恶极?” 兰芽微微侧首,珍珠耳环簌簌擦响。她按住水青螺的嘴唇,无声地摇了摇头。 谢皎低头问:“你昨天说,独孤标死在他儿子手里?” 南柯竖掌耳语:“江南有个市井闻名的包打听,他跟我爹吵架,我偷听到的。” 贲先芝面朝众人,两臂一扬,叫得太阳穴青筋暴突:“我不灭了东极宫,难道等他们横行海上,杀人放火,再受朝廷招安?” “杀得好!” “盐帮仗义!” “我等自愧不如!” 群情激昂,纷纷应声举臂,极口辱骂东极宫。方仲永惴惴不安,方浓沉默拧眉,低声说:“倒把自己撇干净了。” “盐帮今日,斩滚海蛟,送龙神归位!” 贲先芝言之凿凿,南充华大惊,忙说不妥:“贤弟,十年神君大会,从未有过以血祭龙的举动。龙神只吃香烛供奉,血祭一事,有辱龙神灵气。” 他敢血祭,铁了心要立威,明花团的劝阻就像佛手打上钢板。 谢皎不动声色,暗想:“盐帮刀头舔血,绝不会把南充华放在眼里。贲先芝有求于明花团,想必也是过河拆桥。” “谢教主,你当仁不让,请为斩魔拔刀。” 贲先芝霍然朝谢皎一喊,诸人热忱的目光一齐射过来。 谢皎左右一瞥,指了指自己鼻尖,沈晦淡淡地瞧她。她装作受宠若惊的茫然,抱肩溜达到班主面前,贲先芝大方递出了攥成烙铁似的武王刀。 “贲帮主的盛情,谢皎心领了。不过,那晚在七十二峰堂夜宴,我学到一个忌讳,菜名不能犯了人名。我叫谢皎,这位仁兄叫滚海蛟,我杀他是自讨霉头。名伤其类,还请诸位,另请高明。” 她郑重其事,颇有点难为情似的,婉拒了贲先芝居高临下递过来的宝刀。运河雨幕中,郑子虚一剑杀了奉剑人的机变,尚且历历在目。 贲先芝鼻息如雷,喷斥道:“不识抬举!” 谢皎立刻威武不屈,她慷慨陈词:“大唐按律,不吃鲤鱼,避的就是李唐皇姓。你们说,本是同根生,我能下死手么?” “后生小辈,看不起能登大雅之堂的礼义。” 南充华苦叹,对女儿招手道:“柯儿,别乱跑了,过来!” 谢皎回头,瞧向双手遮脸的南柯,眼色朝南充华一递。南柯从指缝间偷瞄,尾巴一甩,讪讪地躲去父亲背后。 那班主呕的一声,喷出了咬过一口的果子。他两眼血红,抬头咳嗽,嘶声道:“老子就是滚海蛟,你有种就杀了我!” “动手。” 贲先芝转过身,背对众人,一人面朝太湖。盐帮弟子将滚海蛟按上一块踢倒的太湖石,形如砧板鱼肉,乌有蛮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大刀。 方浓叫道:“审也不审,就能自己织乌纱帽往头上戴?” 邵甘棠不着痕迹,后退一步,免得衣裳溅血。却踏枝后退两步,想拉住兰芽衣袖,也被她不着痕迹避开。 乌有蛮缓缓扭过头,眼里头一回放进方浓。小郡之女,装束朴素至极,并不富贵。面色却板直得有如微服私访的皇帝,她直言无忤,理直气壮得可笑。 “唉呀,”谢皎大声密谋,“神君大会这次可是自己请回一个阎罗王。” 明晃晃的大刀映出方浓的小脸,仇奭按下乌有蛮的手,沉声劝谏贲先芝:“大哥,入乡随俗,酹一碗血,何如酹一杯酒?” “你最好杀得全天下都对你俯首听命!” 滚海蛟强笑挑衅,被人踩住头。贲先芝转过来,欢容渐露,笑得眼尾炸花。 “借你吉言。” 谢皎这才见他满口坏齿,心里将下半张脸一遮,顿时恍然大悟,瞥向沈晦。 “狗东西,你一定会众叛亲离……我身陷绝境,必有超凡之勇……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乌有蛮提刀一旋,呼呼生风,一颗人头滚落,快得众人来不及眨眼。滚海蛟的腔子汩汩冒血,歪顿在一旁,有如水银泻地。 贲先芝斯文道:“很好,还祝我称霸天下。” 南柯脸色惨白,人都木僵了,欲哭无泪。南充华嘴角绷紧,攥牢她的手腕,却没给她一遮半挡。他对女儿低哂:“你看好了,行百里者半九十,成败不到最后一步,有九成的路一样。你走的每条活路,都有死人试命在先。” “入戏太深。”乌有蛮甩掉白刃血珠,一脚踹开人头,“看,他根本笑得合不拢嘴。” 沈晦抹掉脸上溅血,眼见乌有蛮的血手在嘴边一抹,将要歃血为盟。他叹道:“非用绝境之勇,掩盖身陷绝境的愚蠢。” 徐覆罗摸过来,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他推一把谢皎,忽然扶住了后腰,很怕被前夜捅他暗刀子的盐帮弟子认出脸面。 谢皎面不改色,徐覆罗心头乱跳,没由来想起昨夜的缥缈峰访月,二人并肩走在一明一灭的树影下。 “你把赵别盈说成陈世美,不怕他回东京找你算账?” “那你给他编个杀人放火的罪名?” 徐覆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谢皎瞄一眼前方正爬石阶的沈晦和南柯,低声说:“萧何与民争田,太平公主与百姓争碾子,难道真是为那一田一碾?得民心是功高盖主,想失民心,就要败名自保。” 她面色凌霜,徐覆罗一时呆住不动。他疑心自己选上一个太聪明的同僚,生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赵别盈是宗室子,有人杀他,就有人保他。在他们眼中,抛妻弃子,只是无损私德的小把柄。放出流言,投石问路,省得我为杀手费神。” “阴私,真就比金银更能收买人心?” “结盟最快的手段,不是志同道合,而是把柄。歃血为盟,真能让非亲非故,从此称兄道弟?我才不信,你猜那是牲血,还是人血?” 风吹草动,红尘满山陌,二人高低相对。他快爬三四阶,追上谢皎,心想:“我这样嚣张的人,竟然对你小心翼翼。” 血酒晃荡,递到徐覆罗面前。他猛然回神,谢皎手背一推,避开酒碗不受:“小笼包教一共两个游侠,你指望结盟之后,靠我这种闲云野鹤卖命?” “敬酒不吃,吃罚酒?”乌有蛮端着酒碗,晃得血丝彻底溶入酒水,“沈少侠,你来尝鲜。” 沈晦掩口拒绝:“恕难从命。” “我先干为敬!”徐覆罗一把夺过血酒,仰头一饮而尽,啪的一下摔碎酒碗。乌有蛮不忿离开,刀剑喽啰也跟他一起散去。 谢皎埋怨道:“你忘了碧螺春?” 徐覆罗抹了抹嘴,“反正我习惯茹毛饮血。” 滚海蛟的尸身被盐帮抬走,鞋已松掉,光脚在担架外晃荡。南柯黯然挥涕,哭得直打嗝。乌有蛮逗她调笑,南柯使劲推开这庞然大物,愤怒道:“坏蛋!” “我若真坏,你们可没有骂我的胆子。” …… …… 百丈宗、明花团和灵犀谷一齐喝过了血酒,魁首神色各异。南充华反胃,兀自掩口咳嗽。兰芽咽下血腥气,水青螺为她点燃了火把。 一片红叶飞落,龙灯猎猎作响。十丈长桥的尽头,白浪拍打送龙亭。 “呼!” 火舌乱飞,吓得水青螺直跳,兰芽接过火把。龙灯缓缓向前飘,却踏枝箭步冲上去,一把夺住龙尾。他使力一拽,龙头竟有一股气劲跟他作对。 “灵犀谷兰芽,代谷主抱雪长老,恭送龙神归海!海神娘娘一片丹心,寄望龙神,安居水府,护持江南百姓。” 火光舔舐龙尾,兰芽的彩衣呼呼扬起,人如将飞未翔的洛神。 她刚要点了龙灯,却在这时,码头的巨樟轰然斜倒,黄纸封条飞到半空。一帮身披刺青的赤膊纲兵们如潮而来,呼喝着拖行神樟,运上水边的纲船。 恭其盛油头粉面,冒逆东风,率领嚣张人马,乌泱泱地围住明月湾。 “各位,别急啊,客人都没来齐。我还没大驾光临,你们就想送龙?” 码头一阵骚然,邵甘棠一瞥,拳头颤握。应奉局的板车上,竟然拖来了白云庄的素女石像。他们连夜搜刮一遍西洞庭,今早满载将归,连黄铜飞鹤也没落下。 谢皎顿悟,水湾停泊的是官船。 恭其盛只差把“小人得志”写在脸上,自己寻件青葱色的官服披了,松快得颇不合身。迎风一鼓像气球,扎着两只黑靴小脚。 一帮面刺黥文的船工料匠仿佛铜墙铁壁一般,撞开守卫的绿衣郎,拦下滚海蛟尸身。西洞庭的百姓们惊慌失措,远远围视巨樟。 “这帮大侠,怎么没人挺身而出,声讨应奉局的胡作非为啊?” “唉,民不与官斗,他们也有苦衷。” “英雄好汉原来是卖杂耍的么?” “那解天饷岂不是白交了!” 小刀牵住小鱼,站在花衣招展的百姓当中,踮脚望向码头。方浓瞥见素女石像,大吃一惊。南充华越众而出,有礼有节道:“恭大官人,神君大会与民同乐,只为庆祝中秋丰收。佳节当前,花石纲也歇一回吧?” 恭其盛捋袍一坐,料匠搬来交椅,俨然一个撒泼太尉。他右脚抬得很高,不可一世道:“吏不与官斗,我也有苦衷啊!这龙灯很好,烧灯笼的人也沉鱼落雁,不知可否赏光,一道去应奉局做客?” 兰芽华丽耀眼,却踏枝把她拦在身后。他横腿高踢,一脚击昏青龙盘胸的雄壮船工,另一名冲上来的料匠吃他一记掌击,两人噗噗落水。 “承蒙押纲官厚爱,草木天生无情,可在下非花非石。兰芽是活人,有血有肉,不凑花石纲的热闹。” 她朗声回应,恭其盛桀桀怪笑:“你们江湖人开一场神君大会,就敢用活人血祭。待我上报朝廷,你说,谁来剿匪?” 他环顾一周,“再说了,庙会出巡,小民百姓就敢扮成金银贵人。元旦过年,是不是还想黄袍加身?” “哎呀,官爷所言极是!” 谢皎大嚷道:“冤有头,债有主,凶手近在眼前。你连官差都带来了,赶紧缉凶正法!” 乌有蛮眉峰一挑,鞋底使劲儿一蹭,血迹十分刺目。 他两手背到身后,就听贲先芝漏气似的,枯笑一阵,慢悠悠答道:“实不相瞒,盐帮久仰应奉局大名,想与朱汝贤大公子攀谈世情。我手中这把武王刀,是神君大会的贡物。盐帮割爱献宝,只求花石纲对百姓少些苛求。” 谢皎暗骂狗贼,恭其盛眼前一亮,南充华慢吞吞道:“只不过,这刀有些古怪,恐怕还要请个客人,为官民交好做个见证。” 他缓缓盯住谢皎,欲言又止。沈晦与她对视一瞬,眼色斜扫,无动于衷。 众人身后,龙尾窸窣滑向桥头的八角龙亭。火星一跳,兰芽惊噫出口,她抓住追龙灯的却踏枝,抓得他心神不宁。 “兰芽,那龙灯没点睛,是蛇而不是龙啊。” 龙灯鲜活如生,徐徐入亭,盘为一团,尾巴默默亮起火光。 “嘶。” 一条黑蛇高踞龙头。 浪打天门,遥见青烟一点。 两山之间有道隘口,一根沉沉碧竹,赫然漂进了明月湾的水澳。 独竹上,一人如履平地,两手把持着横竿拨水。天风泠然,她破浪度关而来,脚旁千点万点喷雪。 那女子身披纱衣似的避雨衫,人未至,声已远播:“最后的客人,莫非是我?” 恭其盛惊异道:“你又是哪位?” 卧虹长桥的尽头,踏上一只红绣鞋。白纱衣沾了火星,倏然成灰,一下随风而逝,亮出新娘似的火红嫁衣。 “十年前,第一次神君大会,你们送去东极宫的活祭品。” 送龙亭砰然滚下八角红绸,像一座天生的水上花轿。 “我来自活地狱,从血海上岸。” 龙灯烧得千光万焰,黑蛇懒慢游上她的右手。劈剥火光中,胭脂猛虎尔朱殷,容光四射地抬起头。 第五十四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她振袖一挥,龙灯盘旋的灰烬徐徐消灭,荡净在太湖天地间。 “凡夫俗子怕受龙神记恨,就让女子点龙灯。盛情如此,我不点,谁点?” 贲先芝独占桥头,与尔朱殷十丈相望。他侧视一眼,身后的各路贤达惊疑不定,独独施半仙看得出神。 盐帮帮主高声喝道:“胭脂猛虎,你来得正好。祸乱东海,可有悔意?东极宫的余孽,我今日一网打尽!” “妖魔祸水!” “别让她逍遥法外!” 诛魔声势一起,送龙的香客鼎沸相应。 尔朱殷行步缓慢,踏出八角花轿,微笑道:“我如你所愿,带来毁灭。” “你要怎么毁了我?”恭其盛兴致勃勃。 “我曾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我要冤冤相报。你们的不幸,令我倍感荣幸。” 她身姿曼妙,扫视一圈,像在检视着共赴婚宴的宾客。 “为了那些活不了的人,本宫活着回来了。” 谢皎心旌摇惑:“如果这就是水妖,那我也愿意孤身走入海中。” 徐覆罗两眼放光,一颗鸡头乱拱,很快钻到最前方。前头的绿衣郎像一节短竹笋,一双蚕豆眉,秀气的鹿眼不满地瞪向他。 邵甘棠开口:“江湖传闻,东极宫主尔朱殷写过的诗笺,名叫失心符。烧成灰喝下去,人人对她唯命是从。” “道听途说,全是假的。”贲先芝嗤之以鼻。 尔朱殷莞尔一笑,她颔首回应邵甘棠:“别对情上瘾,那是最便宜的蒙汗药。” “妖女,你一身解数,不过操纵人心!” “那你把心扔了吧。” 她展手一绕,徐徐平伸两臂。袖下十指露出蛇鳞似的尖锐黑甲,随时能破皮而入,掏出活人心脏。 “贲先芝,东极宫的海上航标,是你亲手烧的吧?你毁我航道,撞舟焚塔,驱赶商船,勒索水路。盐帮先锁住了东海,骂名却尽数归咎给我东极宫。” 尔朱殷一语惊雷,各派的香客们霎时炸开了锅。 乌有蛮不由仓促四望,他血手一指,怒喝道:“荒谬,盐帮谁是坏人?你拿出证据!” “不巧,我捞上来的活口,方才被你所杀。但很巧,我还有一个活口。” 谢皎眼前一花,她戳了沈晦,指向水下彩色斑驳的游龙身影。 水面咕噜噜的,很快凹下去一个漩涡,乌有蛮的喜色僵在脸上。明月湾突然拱出一条似腰粗的黑麟大蛇,南柯忍不住惊叫。西洞庭胆大的锦衣小王侯们,这下子一窝蜂全逃了。 “龙神真来了,救命啊!” 那条蛇无头无尾,粼粼的水光流下鳞片,很快架出一只鬼神莫辨的人形。他吐一口水,昏昏醒了过来,原来竟不是水鬼。 “古龙孙,你还活着?” 仇奭大感意外。 神君会的名士俱都见过江南古龙孙的潇洒,目睹他如今惨相,连鼎鼎有名的狂龙黥身都泡得发白发胀,纷纷摇头叹息。 “没什么古龙孙了,自从乌老大背后伤人,世上只有蛇鬼。” 他两眼全白,连瞳仁也没有。乌有蛮咯噔吞一口唾,不禁窥望贲先芝的脸色,想起东海夺塔的那一夜。 “还剩几个人头?” “快屠光了!” 海岛火光幢幢,浮屠塔摇摇欲坠,人像断翅的鸟堕落人间。古龙孙赤膊如虎,鲜血泼得狂龙黥身要活过来,乌有蛮不满道:“他抢我风头。” 闪电劈过天际,杀人与受戮历历毕现。三当家身后站着一个枯木似的白发老头,忽然说:“但他是一个人。” 古龙孙翻过摔烂的守塔人,踢开他手里的木椟,终于见到了光华耀世的辟水宝珠。有此宝珠,就能脱身贱籍,他狂喜的手颤抖起来。猝不及防,一蓬黑沙兜头泼目,从此天没亮过。 “死了吗,”乌有蛮踢开打滚的瞎子,“史万夫,这就是疍人的宝贝?” 尔朱殷头顶的宝珠亮得晃眼。她像缓缓游曳的赤练蛇,独自侵上送龙桥,美得妖气冲天。 “将死之人,你都能救回来,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还说不是魔教?” 恭其盛的脸色殊难自持,听了贲先芝的话,败兴得直撇嘴。 尔朱殷哧笑道:“我说官府为何纵容神君大会,原来这魔教的名号,已经从盐帮头上,送给了东极宫。不过,你们能让我捞到活口,谈何弄兵之谋?” 谢皎灵光一闪,昨晚许斐诚说过,海上有人争斗,料定就是盐帮和东极宫了。 “妖言惑众!” 贲先芝挥手,两个盐帮弟子砰砰奔上十丈长桥。 尔朱殷撩起飞红的眼尾,伶仃停在桥中央。 谢皎心急,她哎的一声,桥下猛然射出两支黑箭。盐帮弟子忽觉喉咙一紧,鳞片冷腻的黑蛇死死盘住脖颈,血口猛张。獠牙嗤的一下深刺,人便一头栽下了太湖水。 “我的船,很贵。我的人,不能白死。” 尔朱殷举目,水上浮起浓团血色。蛇头立出水面,双瞳碧玉,密密如残荷梗。 众人心头一寒,仓惶走避,哗然往离岸退去,不知水下潜藏着多少黑蛇。 “盐帮还了我两条人命。贲帮主,你数过吗,一共欠我多少人命?” 桥头大空,她继续迈一步,贲先芝吼道:“怕什么,蛇在水下,她上不了岸!” 黑王蛇缠绕她的右手,在指尖嘶嘶吐信,鳞片五彩斑斓。尔朱殷托举手掌,捧起一团活生生的黑火焰,分叉的红火舌舔舐着太阳。 “蛇多好啊,不遮掩花纹,也没装得一副宝相庄严。不像罪人偷天换日,却还满口大义。” 贲先芝寸步不动,余光之中,乌有蛮一脚将江淮十三帮的弟子踢下水浪,调转巨竹炮口,对准了大蛇。 他冷冷一笑,挺直胸膛,傲然道:“东极宫几近死绝,还有谁能帮你,就凭这些水蛇?” 尔朱殷脚步一停,披红布的香案近在咫尺。香炉中,线香三点风烟一荡,如同所祭的海神下凡亲临。 她露出苦色,恭其盛连人带椅,被两名船工高举过头。他夸夸其谈:“美人,跟我去应奉局,给朱勔大人贺寿。你举目无亲,往后有的是神仙日子!” “恨你的人,都能帮我。” 尔朱殷双眸漆黑,置若罔闻。 乌有蛮的火信凑近炮筒,就在这时,短刀一闪,扎进他的腿弯。“盐帮弟子”利落拔刀,再左右一刺,江淮十三帮守炮的喽啰们也颓然毙命。 三当家暴嗷一声,怒吼着跪地,按住喷涌的赤血。 徐覆罗愕然不已,就见右手旁那名蚕豆眉的“绿衣郎”身子一晃,两枚斜镖咻咻旋向贲先芝。 贲帮主霍然仰身闪避,谢皎潜伏已久。她一跃而上,搂住他凉腻的脖子,咣当将人甩倒下去。 “嘭,嘭!” 武王刀连摔两下,砰然落在桥上。 贲先芝很快匍匐捉刀,谢皎回身踢开他的右手,先发制人道:“我救你一命,别不知好歹!” 尔朱殷弯腰拾起武王刀。 她说:“动手。” 变起刹那,水蛇撒撒上岸,恭其盛一屁股摔成八瓣。各门各派一片大乱,竟然都有身穿着本派衣裳,却行刺掌门的东极宫刺客。 古洞派的掌门郭泰周年事已高,身形佝偻如土地公公。他连举寿星杖,嘭嘭格住了两回鬼火剑。第三剑当头劈下,鬼火直燎须眉。 郭掌门老眼一闭,一蓬湖水从天而降,那股绿火顿时嗤嗤灭透。 “你扮成丑角才敢上台,图得什么?” 柳必柳剑指苍穹,水珠滑过剑脊。她一声清叱,挑开了三花脸的戏子。 “我做鬼,来惊驾。今日不敢大开杀戒,东极宫存亡之秋,便要被东南武林分食殆尽!” 他冷笑回答,扬手撒火,长剑重又青焰冥冥。混战之中,兰芽手持火炬,一挥一动,火舌如龙,应奉局的刀枪棍棒竟无一能近身。 黑沙院的史万夫身陷重围,背后箭似刺猬,他杀红了眼,一手撑地。 白羽书生扇动鹅毛扇,势如白刃,眯眼朝向史万夫的脖颈一横:“老匹夫,你跟盐帮为非作歹,活埋我东极宫守塔人的那一夜,可曾想过有今日下场?” “呸,昨天看戏,今天中计。” 徐覆罗脸溅一蓬腥血,心叫倒霉,直吐唾沫星子。史万夫花白的脑袋骨碌碌滚过来,他像热锅里的虾蟆,跳脚去找小刀小鱼。 仙乐峰以礼乐闻名,峰主冷风烟举筝挡刀,十三根丝弦嘣的一下尽断。徐覆罗顿生英雄救美之心,没等他上前,却踏枝左拳藏钩,右拳奋空。那红叶会的“野僧”一口牙各奔东西,连人带刀,重重摔在地上。 “琴可惜了,你无恙吧?” 沈晦扶起花容失色的冷风烟,一手拾起断筝,又叹道:“蛇有鳞片,是兵甲之象。” “轰!” 一声炮响,炸得土石飞落,水蛇寸断。 乌有蛮鼻翼翕张,大腿的绷带浸透了血。他靠坐着巨竹炮车,不管准头,只顾点燃引信,身边已经伏尸四五具。 “呸,你乌大爷正恨太平无事!” 水青螺血头血脸爬起来,兰芽怒不可遏,却踏枝一阵疾风似的,掠向码头西坡的火炮。滚滚浓烟之中,方浓和仇奭声嘶力竭,率众疏散百姓群小。施半仙失魂落魄,逢人便说:“你看见了么?采珠鲛女回来了,她还活着!” 又一声炮炸,天地昏昏,人语对面不相闻。 谢皎耳中蜂鸣,晃一下脑袋,只见天上惊鸟极慢地逃向太阳。人在十丈长桥,白羽摇落,如同静止的燕山大雪。 寒光一刺,三股虎叉贴着她的脖颈擦过,谢皎忽然听见了四海的潮声喧起。 她闪头一避,抓小臂,折大臂,弓步一顶,肘击对方胸膛。 贲先芝气血翻涌,一记惊雹雷在胸前炸裂。他踉跄后退,一背撞上码头的香案,怒将花桌供品一下子掀得人仰马翻。 “唿!” 虎叉在手中转成银轮,贲先芝脱手猛掷。 千钧一发,谢皎侧首瞥向身后孤零零的尔朱殷,飒然扯下小披风。她一挥一旋,一蓬青莲花猛气飞扬,在十丈的直桥上圆满即逝。 “咻。” 银轮绕人一飞,折回了码头,利光嗤的划破她的左臂。 “万幸阿鲤太平无事。” 谢皎一把按住伤处,指缝漉漉渗血。她目光一凛,左掌快逾闪电,接上转瞬飞至面前的贲先芝。 两掌一震,谁也不退。 贲先芝骤然眼尾炸花,勾起狠愎的嘴角,左手一翻,三股虎叉闷声刺进她的小腹。 “不自量力,”他咬牙切齿,“你问过没有,人间由谁称王?” 热息喷面,谢皎喉头一甜。 她粗喘出气,两眼目光炯炯,挖苦道:“反正不是你。” “哗!” 水蛇纷纷游上桥,缠咬贲先芝的腿脚。 波光摇荡似沸,盐帮帮主浑身一震,一股气劲从送龙亭直冲过来。他前进不得,太湖浪如连山,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吴越从前祭拜的水神,不是西域佛教龙王,而是河伯。河伯面前,江湖皆为贱臣。” 黑麟大蛇昂头上了岸,尔朱殷红唇如刀,终于幽幽道:“可我是海若,河伯望洋兴叹的海若。” 谢皎长发狂飞,乱打人脸,无喜亦无怒。 武王刀立在送龙亭,喀喀震颤出声。好风来一瞬,那刀惊动飞起。谢皎连头也没回,蓦然一抓,潋滟刀光刺眼而出。武王刀出鞘,万般不甘的怒火,从贲先芝的心头喷薄冲出。 她两唇翕动,无声开口说话。 大风吹落了兜帽,生迦罗的蛇眼一眯,辨认谢皎的唇语:“我说过,再来,刀不留情。” 他独踞在崖颠,俯瞰着明月湾这处修罗场。火星流魂直往天上飞,百姓早就避之夭夭。恭其盛落荒而逃,停在明月湾的官船全起了锚。 码头西坡,却踏枝饱抡右臂,三拳砸扁了最后一支巨竹炮口,将十三帮的火药封在其中。 他一脚踹倒放火的狂徒,乌有蛮昏了过去。却踏枝正要杀了三当家,却被邵甘棠死死按住左肩。 生迦罗耙一把头发,压低上身,好似蛇头窥探。 他凝神辨认,邵甘棠的眉目很严峻,吩咐道:“盐帮结交应奉局,杀他后患无穷。你这次居功甚伟,但百丈宗更要博得民心。人先带回去,再做打算。” 那只手掌的青筋紧绷,就放在左肩,离却踏枝的咽喉近在咫尺。 生迦罗蓦然诡笑,只见却踏枝忿忿作色,空挥一记拳。 突然,那手横击动脉。却踏枝怪愕怒目,一口气没提上来,就见邵甘棠电光火石之间,痛击自己周身百骸的无数死穴。 他慢慢回头,飞尘烟火斜升,兰芽在满目疮痍中茫然奔走大叫。 却踏枝一头痛死过去,浓烟一荡,绿衣郎呼喝着冲上西坡。 邵甘棠满脸痛惜,威严袖手道:“传出去,右护法为西洞庭的百姓讨公道,惨遭毒手。百丈宗不敢无视民瘼,千难万险,也在所不惜!” 灵犀谷和摩尼教的残兵也围了上来,却踏枝全身关窍流血,已成废人。兰芽震惊掩口,晃了一晃,昏厥在方浓怀中。水青螺想拽又收手,使劲喊他两声“却大哥”,盼能起死回生。 仇奭穿过人海,上前威胁道:“乌有蛮是盐帮的人,请邵宗主还我。神君大会任何龃龉,都要复禀神君南充华面前再议。” 生迦罗挪开目光,不再留神盐帮和百丈宗无趣的争执。他心思一凝,跃下秀石断壁。十丈长桥上,刀光错落如屏。 两把银叉架得武王刀咯吱响,贲先芝不敌神器的威势,面目狰狞无比。 “咻!” 不料这时,一条湿淋淋的绳镖倏然甩上谢皎的腰腹,咻咻绕了三匝。东西南北,各自射出困兽之绳。应奉局的船工从水中冒出头,使劲抻紧绳端,势要将人一缠两断。 “噗!” 谢皎呕出一大口鲜血,横刀挑开贲先芝,跪在桥中央。贲先芝摔飞了数丈,水蛇速速游向了送龙亭。 她眼前发昏,腹部剧痛,桥头忽然掠来一道绿影。两枚飞镖疾闪,东北方的锚绳“嗤嗤”尽断。 那豆眉少女脚步轻盈,连蝉翼都踩不碎,点水三下上桥,一把剥了百丈宗的绿衣。她急忙拈镖,要斩断剩下的两条锚绳,却失声一叫: “人飞走了!” 谢皎人如风筝,受西南方的猛力一拽,陡然高飞在硝烟弥漫的赤日当中。 武王刀脱手抛出,生迦罗轻掠,一跳冲出码头。 他势如老鹫,离刀还差一手。黑王蛇突然从送龙亭弹射而出,一口刺中了手腕。 “嘶”的一声,痛觉如寐初醒。 生迦罗隔着飘扬的红绸,对上了尔朱殷凌厉的冷眸。他慢慢眨一眼,石头一般噗通落水。 那刀虎虎飞旋,砰地落上了纲船甲板,扎得牢不可拔。 黄龙旗一扬,恭其盛喜出望外。眼见东极宫的刺客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送龙亭,他嗷嗷直叫:“划走,快划走!不对,把那小冤家给老子接住!” 她飞得实在高,徐覆罗本与鹗公莺婆搏斗,一睹哑口无声。他狼狈奔驰,啊啊怒吼,嘴都合不上,跳到礁岩尽头,也顾不得小刀小鱼。 沈晦独自背琴,一人站在一叶扁舟。 他目不转睛,头随影动,想起那日天上的金孔雀。 “放浪形骸,无情也动人。” 一柄断筝呼啸着斜抛上天,边缘锋利无比,霍然斩断风筝线似的锚绳。他脚尖轻点,腾空而起,一把接住断翅的人。 谢皎一片血衣。 沈晦摩挲她的眼尾,忽然被那杏眼中的自己惊动耳目,肩胛骨硬得硌手。 浪推扁舟,他抱人落船。高扬的舟头落下,溅起了雪浪,一重接一重漂出明月湾。 道从欢喜生。 第五十五章 万福院的易名 天光云影共徘徊。 谢皎从无数乱梦中醒来,渐渐忘了姓甚名谁。 她头枕行囊,两手合十,仰卧在一叶扁舟,涛声推在耳畔。那只小船滑入了屏山峡谷,在清碧的水底投下一片黑影,宛若空游无所依。 风籁越来越响,她想:“心跳还在。” 舟头有一道端坐的背影气定神闲,谢皎撑起小肘,扇子从脸上滑落。晴光照毳发,她慌忙举手遮眼,仿佛一只雏鸟破壳而出。 “醒了。” “你怎么还在?”她咕哝说,“我以为人都走了。” 沈晦回头摘斗笠,束发的角子随风一荡,“我的扇子没了,你要赔我一把扇子。” 谢皎莫名其妙,余光一瞥,“浙江潮”的折扇慢慢滑下船舷。她手忙脚乱,扇子噗通落水,越漂越远了。 “唉,坏天气遇上坏人,完美。” 天高云淡,谢皎躺回狭舟,右手摩挲着小腹,已经被伤药和绷带裹好了。她右拳一紧,蛊脉一绷,人便如释重负,随风漂在翡冷翠上。 “你怎么不哭也不闹?” “多此一举。” “又困了?” “有根白头发,我刚拔掉,它叫究竟涅盘。” 谢皎左手举起一根蛛丝似的长发,尾巴雪白,中间发红,只剩底部尚黑。沈晦没回头,平淡道:“我用你的头发缝合伤口,你说了很多胡话,梦见什么?” “我在追一头鹿。” 她随口胡诌一句,肚子应声一响。谢皎的眼皮发烫,怔望晃晃的天日,想起梦里没有尽头的尸山血海。 沈晦笑道:“别骗人,只骗我。” 松山黄林间,掩映着一群黑瓦白墙的庙宇,一座金光闪闪的飞亭高出凡尘。扁舟靠了岸,水中生出石阶,蔓延上草坡。木板做的界碑稳稳竖立,刻写着红漆楷字的“万福院”。 “你打动不了我,我是尼姑庵的扫地比丘尼,有八百年修行。” 谢皎欠腰登岸,藕花拂衣,口中念念有词。波光在鸡爪槭上明灭流动。沈晦系牢了扁舟,转身惊鱼溅水,思忖道:“太湖水从青龙江入海,苏湖常三州的水患,就能大减。” 他掐了两朵荷叶,泉声近在耳畔。二人走出一里的桂岩陡山,小雨飞过林顶,坠崖成雾。 “你看,碧荷杯。” 沈晦按破荷叶心,折成吸杯酒樽,接泉水解渴。谢皎有样学样,刚用荷梗喝一口,气血上涌,立刻苦脸道:“呸!哑巴吃黄连,一口一个。” 她刚说完,眼前一黑,栽倒在落花地,腰间的绷带渗出细细血迹。再醒来,人躺在光下,谢皎用手挡眼,侧头看到一片破庙陋室。 新霁的阳光很好,一道道光柱从破漏的房顶打下来。她委顿在光柱里,面容安宁,像一尊人性乍现的白佛。 “咿呦。” 小山鹿晕头转向,瘸着一条腿,跳进断垣之中。谢皎不由微笑,她挣扎起身。沈晦尾随着幼鹿进门,拍衣角问道:“想不想救它一命?” “救我。” “你很聪明。” 沈晦举起弹弓,一颗尖锐的锥石猛然击中幼鹿的头颅。她下意识偏头闭眼,嘴唇毫无血色。 篝火烧起来,谢皎用落叶下的苔藓包住松枝,递进了火堆。 两条鹿腿烤得滴油,她剥开沈晦带回的青橘子,忽然说:“我梦见梅花巨鹿,一只鹿就是一座山,好比一条鱼是一座岛。我在山里跑啊跑,却不知道脚下是鹿。” 沈晦淡笑不语,没有应声的意思。 谢皎往后坐,两手撑地,扫视一圈断壁残垣,庆幸道:“今天真好,光也好,人也活着。等我老了,想起这一天劫后余生,嘴角会笑出声来。” 他放下手中那卷书,翻动炙烤的鹿腿。火星飞落,她划过书一瞧,当页竟是太学生邓肃的禁诗《花石诗十一章》。 谢皎凝神定睛,口中不觉念出了声:“浮花浪蕊自朱白,缤纷万里来如云……好风景啊。” 头两句诚心又虔意,一片奇绝景象,令人神往。 她再往下一扫,就笑出了声,第三首开始忠言逆耳:“守令讲求争效忠,誓将花石扫地空。” “这人好玩!”谢皎呱唧拍掌。 第四首又道:“天为黎民生父母,胜景直须尽寰宇。” 她往下读,面容逐渐整肃,直至念完最后一句:“但为君王安百姓,圃中无日不春风。”这才抬起头来,撅着嘴发呆,一副心有不甘的神色。 “作何感想?” 谢皎收了嘴,活动脸皮,没滋没味答道:“不出意外,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吧?” 沈晦递过一只鹿腿,点头道:“自从邓肃被贬,知交故旧纷纷割袍断义。终此官家一世,他已经没朋友了,除非新帝平反。” “写诗上谏怎么没用?” “求饶何用。” “后头的朱梦说是谁?” “一介布衣,他不满宦官贪得无厌,手握文武大权。上书之后,流窜池州。” “新帝会替多少人平反,死过的也算吗?” 庭下无雨又起风,蛛网飘摇如纱,莓苔角落的百合花熠熠生辉。 沈晦说:“我要说真话,你捂一下耳朵。” 谢皎接过鹿腿,淋上使劲捏扁的青橘子汁。她咬一口,果然味同嚼蜡,扭头又呕一口鲜血。 “我不捂,我是最硬的骨头。” 她擦了嘴角,闷闷不乐,大口吃起来。 “官家读过劝谏诗,夸赞邓肃是忠臣。蔡京劝他杀了邓肃,以平浮动人心,最后没杀。” “嘁。” “我以为,你会救鹿。” “失鹿又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名谏生,贬谪几年,也就没人记得。大张旗鼓杀了他,反而是助他留名青史。” “那先杀谏生,再使人湮没无闻呢?” “奇怪,”沈晦嚼一口烤鹿肉,鲜有错愕,“并不好吃。” 风吹白云,谢皎换过伤药,二人在红树秋色里上路。 万福院传出了嗡嗡的唱经声,她从小门叩扉而入,想买枣茶吃。奇怪的是,一路不见焚香饷客,却多的是身穿紫金袍子的显赫仆奴。 小沙弥将人拉到一边,嘘声道:“万福院今日要迎贵客,还请两位趁早离开,免得惹祸上身。” 一片香花钟磬里,紫金袍子的仆人趾高气昂,对万福院方丈破口大骂。谢皎塞过香火钱,奇怪道:“怎么,皇帝今日微服私访?” “唉,更惨,是应奉局的大公子朱汝贤!” 沙弥苦成八字眉,领着二人进了炊房,随意盛出两碗冷透的红豆饭和一碟腌菜,便匆匆不告而别。 谢皎搓搓手,口中已有甜味。她盛来两只陶碗的青菜油花汤,又拿勺子撇出一条平淡无奇的菜虫。 沈晦吃一口红豆饭,硬得割喉,他放下筷子。谢皎把热汤倒进饭碗,搅动冷饭,托腮道:“去平江府苏州城还有四十里。” “勉强不来。”他摆齐木箸,“为什么吃饭是一种交情?” “因为一起活下去。” 一张题匾高挂在他背后的白墙,泼墨大书“无情禅”。谢皎咬住筷子,斜睨道:“为什么情爱很特别?” “坦诚相见,没人藏刀。” “这哪里特别了?人生来不就如此。” 她饥肠辘辘,冷饭吃得见底,窗外响起沙弥低切的争吵声:“万福院天没亮,就等朱公子大驾光临。这都午后几个时辰了,怎么连鬼影都没见?” “他传令在春申亭相见,两浙大小官吏,足足等了一天。再不来降御香,只怕要迁怒我等……” “来啦,斥候说了,已过蛇门!” 胖瘦两个沙弥很快离开,谢皎端过他面前的冷饭,倒入自己碗中。沈晦挑眉道:“好胃口。” “我有过吃完一只叫花鸡的壮举。” “斋饭真的好吃?” “不好吃。虽然来之不易,但不好吃。虽然不好吃,但很扎实。奇怪,今天八月十六,昨天没有善男信女,来送五福月饼礼佛?” 沈晦好奇道:“你刚才对碗嘀咕什么?” “我在念让饭变好吃的咒语。” “哦?” “一说出口就是神仙术法,但如今还没有一条人间舌头能找到。” “是么?吴越有一道菜,叫玲珑牡丹鲊。菜名不俗,我想要比五福饼好吃。” 她嘴唇油亮,舀一勺菜汤泡饭,揣起翅膀闲谈:“唉,你勾起我的馋虫,这饭吃得没一点世俗欲望。对了,降真香不是道门的仪式么?官家自封‘教主道君皇帝’之后,真是恩泽广施,连佛门都要雨露均沾啊。” “嗯,宣和内府所赐,六十年一结香。” 谢皎直言不讳:“都堂提拔王黼,山东招安宋江,较之前朝,叫不出几个名臣。看来道君皇帝,非此不能鹤立鸡群。” “名臣拱弼,龙蛇自彰。” “说起来,太子属龙,三皇子属蛇,你属什么?” “我属卧龙。” 沈晦开玩笑,二人心不在焉,聊大逆不道的话。不久,沙弥唉声叹气回来,身后还跟着三名青衣官吏。和尚端茶送椅,青衣小吏的影子斜打上纸窗,院中的银杏似黄云直晃。 “船来了,承宣使还在睡大觉!” “我叫你引荐朱门,事情办成了吗?” “哎呀,收钱不办事,这叫贪赃不枉法。” 那两个同年笑骂一阵,第三个官吏拍胸脯,不屑地反驳:“我没办成的事,从来不收古玩!” 谢皎竖起手掌,无声道:“藏好你的琴。” “藏好你的香丸。” 沈晦认清唇语,也同样回敬。谢皎一手撑案,默叫道:“你翻我包袱?” “堂堂活人呢,还是别自封为神。自己深信不疑,旁人又不信。我不信还得跟着拍马屁,这是多大的折磨?” 窗上的直脚幞头一跳,不知是哪个员外叫苦连天。二人相视一怔,谢皎眉眼弯弯,笑得人形颤颤。 “你快闭嘴吧,屁股一拍,什么都敢说!” 同年悻悻张望,幸好炊房在偏僻角落,无人留意。他们喝完枣茶,便又回去前堂等候,以免失迎朱汝贤。 报令声由远及近传来,一波波喊道:“承宣使睡着了!” “睡着了!” “了!” 风送茕茕影,万福院老方丈捂住被批打的面颊,垂头丧气道:“唉,我辈但恐不死,看朱勔父子究竟结局如何。” 他面壁啼哭片刻,袈裟在门口一闪而过,纸窗再无人影。沙弥推门而入,一拍青瓜头,记起被他忘在大千尽头的香客。男施主在蒲团上阖目打坐,女施主伏在桌边打盹。 谢皎被人晃醒,惺忪揉眼道:“师傅,你这红豆饭放了白糖,我吃完就困。一觉醒来,天都快黑了。” “阿弥陀佛,万幸香客没听见。” 沙弥心想,连忙说:“朱公子来啦,我要去迎。天色还没黑,二位赶紧投客店吧!” 谢皎像天真烂漫的乡下稚女,兴冲冲叫道:“我梦见四大部洲脱离苦海,全都飞升上天去了!” 沙弥慌张帮她掩口,劝解道:“可不敢乱发大愿!因果一听见,就要来阻止你。” 沈晦起身说:“事以密成,这倒不错。” 日暮黄昏,钲鼓声大噪。 那名贵客朱汝贤,高坐四人抬的亮轿,一摇一晃进了山门,轿后跟着三十人旌旗追随。典谒的和尚欢快小跑,高喊喜讯,老方丈竦然拜迎。 春申亭俯瞰冈峦,周围守候着黑履正冠的群僚,一片青绿色的官服。他们不敢正视威势炎炎的承宣使,只有一名武人气度的教头昂首挺立。 他墨袍束额,腰佩三尺杀威钢棍,黑沉沉的泛光。人像一匹毛皮漆亮的大宛乌骏。 “一举一动太硬,像唱戏的武生,不像练武的武生,我看他在虚张声势。” 谢皎倚靠廊柱,另一根廊柱后的沈晦说:“朱汝贤有备而来,要立下马威。” 红瓦经楼下,众人倦得弯腰,低头伏围春申亭。 亮轿上的富贵大公子斜眼一扫,他喜怒莫测,一眼叨住了黑衣教头。担夫停脚,连人带轿停在亭前。朱汝贤一把掀开狐裘,一只猕猴忽然从他怀里爬上肩头,细爪子一扬,轻飘飘甩出了两张黄纸的封条。 纲兵立刻箭步窜出,跪地拾起封条,照大公子的目光一搜,啪啪贴上大雄宝殿前的两具太湖石。 “万福院听令,限命十日内,将太湖石送去应奉局。凡有损毁,便治你们大不敬之罪!” 方丈慌忙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乌压压的群僧伏首一地。 朱汝贤右手一摆,亮轿落了地。他不发一言,倨傲地走上春申亭,锦衣背后绣着衔花的群鹤。 谢皎沉吟:“他说一不二,看来平江府大事,都取决于朱勔之家。” 沈晦说:“不是太平气象。” 朱汝贤反身一转,俯视着朝觐的官吏和僧团,慢慢笑道:“从今往后,万福院改叫万福观,释迦改称天尊,方丈改名徳士,报效官家皇恩浩荡。” 道士快步上前,木盘中的黄封布裹着一柱御香,他一路高举过头顶。诸僧如闻雷殛,刺头的和尚昂首喊道:“那怎么向佛祖交代?” “坏了,以头抢地也救不了他。” 谢皎撑住红栏杆,两名纲兵一把按倒那名愣头青,架臂拖走了人。官吏们心慌撩乱,一阵的交头接耳。朱汝贤坐在亭中,猕猴吱吱奉茶,他志得意满接过了银莲杯。 纲兵点完了发运司的人头,膝行上亭,禀报道:“回承宣使,监司郡守,都在这了。” “韩卢韩团练,你,上个月朔望,没去双节堂,朝拜官家的金身吧。” 朱汝贤眼也不抬,那黑衣的教头抱拳答道:“江河大雨多发,流尸横行。水面巡检上报,下官不能坐视不理,一直在查纲船的命案。” “上上个月呢?” 韩卢血气方刚,“下官受命于歙州郡守曾孝蕴,疏通水利,无暇他顾。” 朱汝贤长嗯一声,银盖拂开茶叶,漫不经心道:“三年前,曾太守侵夺民田被贬。我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但经查实,确有此事。百官臣子皆在圣天子脚下,你不拜官家,是想另拜曾孝蕴为尊?” 他三言两语陷人于不忠,韩教头一时语塞,单膝下跪,抱拳低头道:“下官不敢!” “没有负荆请罪,也叫认错?” 话一落,两名紫金袍子的纲兵呼啸上前。 韩卢两臂受缚,咕咚一声,头都按上石砖。麻衣的乡兵大叫,也没能冲破平江府巡尉的围截。 “啪!” 众目睽睽之下,应奉局剥光了韩团练的上衣,连抽十鞭子,猎猎生风。 谢皎负手抱胸,迅风拂衣袂,心想:“原来六一馆那晚提到的人,就是他。” 朱汝贤冷笑道:“韩兄治下不严,乡野小卒,也敢在本官面前失礼,再赏十鞭。” 二十鞭打完,梢头的血沫甩落石板。韩卢喘粗气,勉强挺直了腰,亭下的百官噤若寒蝉。 朱汝贤银面凤目,他心旷神怡,在暮色里伸一个长长的懒腰。 “放宽心怀,何至于此?宫城里的万岁山,尚且仰仗东南的花石纲。诸位不想加官进爵,也该想想明年的磨勘,功过何来?你们这些人啊,升往哪升,降,又往哪儿降?” 监司和郡守面面相觑,各有忧喜,一起欣然拜服在地,“下官谨遵旨意!” 暮光斜照,沈晦的瞳仁透亮。谢皎盯视他眼下的泪痣,冷不丁道:“你喜欢太湖石么?” “太湖石,号称太湖石骨。巨手捏碎癯人,皮销肉化剩下的骨头,不过如此。” 他面色晴彩,神情殊为平淡,谢皎说:“我不喜欢太湖石,也不喜欢瘦金书,没福相。” “小谢信的是弥勒佛?” “佛说的因果对,我就信因果,但不信佛。这样就能防备,魔王夺舍佛陀。” 沈晦颔首道:“不错。佛门有‘舍筏’一说,人已渡至苦海彼岸,佛法这条舟筏,便可舍弃。既然佛法如筏,佛陀为何不能是筏?” “啪!”谢皎打个清脆的响指,“你说对了,正合我心意。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大公子,太湖东岸截获吐蕃降魔杵一副,另有几名绝色女子!” 纲兵高声来报,朱汝贤欣然大喜。 应奉局鸣锣收山,猕猴电蹿蹲在大公子的肩头,一齐登轿上路。发运司的官吏们礼拜人猴,随后青袍带风,春申亭下很快鲜有人迹。 香炉宝塔中,烘烧的御香悠悠一荡。两个乡兵架起韩卢,他后背高肿,伤痕交错如虎皮。 谢皎低吟:“行尸走肉让这世道很恐怖。” “金身也护不了佛。” 沈晦凭栏回头,天边涂了一抹鬼火似的黄云。谢皎心下一空,此人似乎从没有不如意,眼中却万籁俱寂,像个一无所有之徒。 万福院的梵呗断绝,黄叶飞过禅房,连晚课也不做了。韩卢大笑一阵,低头吸冷气。他拾起滚落的杀威棒,别回腰间,振衣上马回城。 “团练,小的听说苏州城在闹狐狸精,还是跟苏妲己一样的红狐狸。” “荒谬!” 乡兵跟在韩卢的马后,不甘心大嚷:“真的,扬州城六一馆就大闹一场,死了好些人!” 黄犬迎人大叫,吓兵马一跳,隔着溪水低低发吼。韩卢勒马扬蹄,斩钉截铁道:“我本西门豹托生,只怕世上没有鬼怪闹到眼前。” 马蹄险些惊云,乡野小路上的白发樵夫,连人带担子一转,不由嗬嗬叫苦。一名布衣少女翻腿跳下驴背,伸手拉住担绳,稳如泰山。 “老丈,得罪。” 韩卢抱拳赔罪,樵夫的担子甩回来,不禁拭汗后怕。 白衣公子牵驴过来,他心清步稳,开口说:“这位朋友,劳驾。我兄妹二人,省亲忘了时辰,前方的客店还有多远?” 韩卢眉头一紧,这兄妹除了都会喘气,一模也不一样。四野的灯火浮动,炊烟在飘荡,他不容置疑道:“前面很快就到木渎镇,夜里怕有魔教横行,我送你们一程。” “咦,”谢皎天真讶异,“你背后怎么出红色的汗?” 韩卢冷着脸,夹马一走,“我是汗血宝马。” 她闷嘴哼一声,骑上驴背,沈晦牵驴同行。乡兵砍了两截竹节,谢皎哎的一叫,翻出两节蜡烛头。一马一驴挑着竹灯,在逐渐暗凝的天色下,嗒嗒走过烟村黑树。 谢皎迤逦踏歌,两脚直晃荡,唱得神鬼辟易。 乡兵跟在田垄上吃吃发笑,沈晦开口道:“这位兄台,你说江南夜里魔教横行,怎么我兄妹二人,却从没见过?” 韩卢听她一口魔音贯耳,确实不像被人牙子拐骗的少女,和缓脸色说:“我在……我听说江阴城捉了摩尼教的大公吕师囊,正在审问是非。” “摩尼教就是魔教?” “他们夜聚晓散,吃菜事魔,装神弄鬼欺骗愚民。按照王制,理当禁绝。” 谢皎忽然说:“也许有可怜人呢?”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韩卢答得毫不犹豫,谢皎念念有词:“穷人没肉吃,想讨一个干净面孔,落在你眼里,竟只剩下可恨。” 沈晦也说:“有善无类。” 韩卢藏在阴影下,绷一张铁面,肃然道:“你见过什么叫穷吗?不是家徒四壁,是人还活着,却卖儿鬻女,典妻去换酒钱!” 他掏出一颗滚烫的心脏,谢皎一怔,明白此非尘埃中人。她就势嚷道:“既然你是大丈夫,那就废了天下间的卖身契啊!” 乡兵登时不忿:“哎,你这狼心狗肺的小丫头。团练好心送你一程,你却逼他做掉脑袋的浑事!” 谢皎叫道:“没出手的善念,那算什么嘛!这要能算正义,那我饱食终日,一天动八百回善念,能不能立地飞升?在其位谋其政,做不到,就下来,尸位素餐还叫苦连天!” 云迟迟入岫,风吹啊吹,山外青山蓝外蓝。 韩卢振马一啸,竹灯带着他一明一灭的心脏,与乡兵一起不告而别,倏然消失在黑色官道的尽头。 谢皎右手搭喇叭,大吸一口冷气,不依不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徐覆罗!他日有仇,尽管放马过来!” “开心吗?” 她身后一沉,沈晦骑上驴背。 “我是想过同乘白马,可万万没想到是骑驴啊。”谢皎心下伤魂,信誓旦旦说,“这人不错,我跟他大吵一架,不是美言。” “一点善心,是解开乱麻的唯一办法。” 沈晦指尖冷浸浸的,搭上谢皎手里的缰绳。他平生不识饥寒,不知不觉,已经抱人取暖,两个心脏逐渐跳成一个。 “你说得没错,可我不能将生死大事,寄望于别人的善心。” 她睁眼说,心想:“你们不废卖身契,我自己来废。” 谢皎抽出冷手,摸了摸毛驴暖和的脑袋,长长的驴耳朵一抖一耸。一灯独挑,跑过菊花寒草,竟有几分风云意气。 无名田野,银河流转,星屑从天而降。 第五十六章 宝瑟玫瑰 “五十年前,木渎镇的食货商税,一年只有二十五贯。这些年过去,要好一些。” 沈晦牵驴上桥,水乡小镇的行人稀少,入夜舟头自横。 谢皎昂首数星星,随口应道:“生意是钱做成的,还是人做成的?钱不过是死金银,没有人,就没有生意。” “钱成了精,将人一捆,卖去为奴。” 谢皎啧一声,数落他:“沈公子,你赖给钱,人就没有贪欲了?” “十年种树,百年种德。我等不起,还是在销金窟,设下刀山火海更快。” 下了永安桥,过了香水溪,一排照夜的黄灯笼。客店三两座,酒招飘摇。沈晦单手牵着嗒嗒的疲驴,去后院交给小二。 谢皎伸个懒腰,灯下忽然冒出一道斜长的黑影。那少年两脚直打跌,腰间绑着一条松快的红绿绣带,尾巴一般恼人。 “几钱一晚?” 花衣浪子对她喷酒气,狗眼上下一扫,夸夸其谈:“想挣快钱吗?” 谢皎不怒反笑,抱肩道:“我是看起来风尘,还是看起来单纯好骗?” “没有我花衣斑鸠,你可住不成客店。” “你是钱精?” “小娘子有我,可比你腰缠万贯有用!” “看着我。” 那无赖不由自主盯住她的明目,心头一颤,斜长的影子倏然散成十二个。鬼影手拉手,死死围住人跳舞。他嗷的一嗓子,一张脸吓得四分五裂,夹着尾巴逃了。 沈晦走出暗处,拍掸衣袖说:“后院门上写着‘内有恶犬’,我推开门一看,是一团黄眉小狗。” 谢皎瞳中抖动的烛心平息,酒帘一团桂花,二人分帘走进客店。茶博士抬眼道:“打烊了。” “两间单房。” 她解下背后的褡裢,茶博士扫一眼,继续擦桌子,“有是有,但不能给你。” 沈晦道:“上门的客人,不做生意?” “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平江府闹了红狐狸精。凡是孤身女子,没有男丁的陪同,都不给投宿客店。” 那博士瞄他一眼,立刻变出一副和颜悦色,“我看兄台一身清贵,就给你们开一间大房吧,无非贵一点!” “我有九条尾巴,要九间房才放得下。” 谢皎撂下褡裢,啪的一声拍桌子。茶博士拉下面皮,五官直堕。他正要赶人,厨房的布帘一挑。香理横咬一双筷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走回了大堂。 “我只见过漏勺捞面,没见过鹰爪勾捞面。” 灶台热气冲脸,谢皎站在香理的身后,见她捞满了两碗韭菜叶宽的汤饼,心想:“苏面吃细面,她却煮宽面,想必不是平江府人士。从陶朱钱庄到木渎镇,一个人,怎么投宿的客店?” 香理放下鹰爪勾,码上焖肉浇头,白汤漂浮着葱花和韭菜末儿。她睨道:“双鱼环佩收好,这是小团主的信物,拿到明花团店铺,可以免账。” “这么贵重?” 谢皎一愣,金丝绳三缠两绕,把玉佩藏回胸口。香理将两碗的焖肉宽面放上托盘,瞄一眼帘外,茶博士正跟沈晦相谈甚欢。 “我来各地审账,后日就离开。你若遇上小团主,请叫她绕开平江府。最近闹的红狐狸案,无一例外,全都指向吴中富户的美貌女儿。应奉局的鹰犬,借机大发横财。” “原来如此,强抢民女,再要挟赎金?” 香理揉眉心,怅然道:“唉,这兴风作浪的花石纲,几时能完啊……” “你吃的太素了,我分你一些浇头吧。” 香理摇头说:“心领了,我吃的没法免账。” 谢皎撩起布帘,端着托盘走到窗边,放下两份汤饼。香理吃完素面,在柜台后拨动算盘,审查此店的旧账。她支走酒保伙计,七八条门板扣上正门,店内一暗,只有两支烛台在亮。 竹桌对面,沈晦低头吃汤饼,黄光下的眉目像一尊标致的蜡像。 “好看吗?” 谢皎垂下眼睛,慢慢答道:“我在想易容术,光一变化,脸就判若两人。那所谓的英俊和美貌,究竟是人脸,还是旁观者的眼?” “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东施。” “我去香水行洗澡,大家赤条条的都没两样,穿上衣服却有美丑之分。我还见过一个胡姬,她有一面镜子,能把人照得奇形怪状……啊!” 谢皎一顿,心想:“糟了,雅骨是红发。” “快吃,”沈晦叩两下桌面,“冷汤伤胃。” 她应声点头,举起一帘子的韭菜叶面,认真道:“民心就取决于,我下一顿吃什么。” 香理合上发黄的账簿,抬头捶肩膀,一盏茶水冷透。 雨丝丝打窗,大堂一片冷清,竹桌只留下两副洗好的碗筷。她从柜台的后头拿出一团缠线,独上二楼,敲开了谢皎的房门,更漏啵的一声落水。 “这团铃铛,挂在门窗上。” 谢皎两眼青黑,接过那条长丝铃铛,单房内烛光摇曳。她把梳子夹在腋下,一手扯开铃铛,夜半犹如瓦釜雷鸣,人霎时清醒。 “明早有鱼汤喝,用鲫鱼熬汤,煮的黄鱼。” 香理转身下楼,长廊阒静。谢皎盯住铃铛,忽然福至心灵:自己这间客房紧邻楼梯,上下皆通,是江洋大盗鸠占鹊巢,打劫的绝佳据点。 谢皎心头一暖,盘算要在南柯面前美言两句。她拴好铃铛,躺上柔软的床榻,头枕黑沉香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骤然听到石榴屏风背后的房门被人一推,铃声格外清脆。 “叮铃。” 门又一推,那人烫了手脚。 沙沙雨声中,隔壁房门吱呀打开,沈晦的声音传过来:“博士,有热茶吗?” 她想,生迦罗学得真像。 “你……你不是说,跟她非亲非故么?” 茶博士慌张辩解,沈公子一声闷响阖上门,置若罔闻:“快去。” 小腹伤势一疼,谢皎皱眉蜷缩起来,只想赶紧睡去,别被蛊痛追上。她穿过枝头打霜的红石榴,天地刷白。六一馆那夜无脸的赵别盈转过来,慢慢长出泪痣星目。 “你没死。” 谢皎掀开衣裳,露出平坦的小腹,“为何救我,你不是心知肚明?” 她抽出了头发丝,只剩一片软雪。绳镖的伤口依稀发红,她的食指沉默地描摹伤疤,赵别盈说:“一个月才能养好的伤,你一天就无恙如初。” “我不会短命吧?” 她抬头一笑,黑发凋逸,人失力跌在雪地。赵别盈徐徐坐在一旁,一齐望向白色的夜空。 “终于躺下来了,像个活人一样舒服。” 谢皎伸出五指,呢喃着去接鹅毛飞花。白雪化在手掌心,她迷惘道:“我如果像这样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这就是你的心愿?” 赵别盈低头问,她没意义地笑了,“许久不见,你长得顺眼了好多。” “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你真是坏得吓人。” “我不认。” “那你说,君子慎独,是不是怕一个人的时候,仁义演不下去?” “我只是一介心魔。” “不出所料。” 谢皎安详地闭上倦目,突然怒睁。 白刃刺进小腹,赵别盈的指缝流下石榴血浆,她的眼底一片惊心。 “现在,我出乎你的意料了吗?” 两人的呼吸很近,雪花往天上飘,她怒目失焦。那双泪痣之眼好奇地观察谢皎。后悔扼住她的喉咙,将同声相应的两颗心,鲜血淋漓地扯开了。 “你死了,我不会怎样。” 心魔附耳说。 风吹满天缭乱的白荻花,天上地下唯一的红,从她炙热的躯体中脉脉流出,刺目得艳丽绝伦。 “你太见外了。要死,一起死。” 谢皎嘴唇翕动,他俯首帖耳,听人心跳。 “轰隆!” 那一瞬的闪电,照得她乌发全白,面孔漆黑。天地只有黑白,唯独谢皎两眼是赤红的火种。她用怒目点燃可怖的夜空,一支雷霆之矛呼啸着从天而降,霍然贯穿二人交叠的心脏,死死钉牢在雪地。 赵别盈舌秃言涩。 火花纷纷坠落,在人魔周围砰然点雪,织成一只世间至大的黄金笼。 “轰隆!” 沈晦莫名心悸,他关上夜窗,雷闪在鱼肚白的高空一刹而过。 桌上一盏烛,一支笔,摊着一本《吴中水利书》。人嘴里发苦,倒了一杯热茶,窗外很快老雨淋漓。 浙西六州的雨水注入江河,汇集在太湖,指尖一顿。 流入松江,再从青龙江归海,指尖又一顿。 沈晦草草画一幅平江府三十六浦的水网图,思索拔闸设坝的位置,手边摆弄并不存在的沙盘。 “天下赋税莫重于东南,而东南莫重于水乡。洼处大水一淹,稻麦难有两熟。阳澄湖的积水随风往来,东南风淹常熟,西北风淹昆山……” 手边半只石榴,咕咚一声,触滚落了地。 他一怔,谢皎绮丽的脸庞浮在眼前。 “去年十月,朝廷御笔访闻平江府。户曹赵霖役使水工二十五万人,修三十六浦,死者甚众。” 谢皎踮脚亲他一口。 冒雨冲风的竹影在窗上晃,他捞起谢皎的腰,在猫儿眼中照见自己昭然的神色。 “闭眼。” 他说。 叩门声响起,天光大亮,谢皎的剪影叉腰站在门外。沈晦昏昏睁眼,从伏案的书簿中抬起头,石榴还孤零零留在地板上。 “我一睁开眼,两手冷泪,什么都记不起来。好像用尽世上所有的纸也写不完,给我难受醒了……” 她坐在大堂,竹桌摆满朝食。谢皎咬一口桂花白玉糕,正在发愣出神,香理提醒道:“馅。” 沈晦漱洗下楼,就见谢皎手忙脚乱,擦着桌面。他拿起铜勺,喝一口乳白的鱼汤,随口问道:“今年宣和几年?” 谢皎抬头说:“一千零二年。” 大堂不见昨日的茶博士,香理左边守着一位神色爽利的青瓜头小厮。他兴高采烈道:“姐姐,朝廷刚下圣旨,江南不修河湖啦,听说连督役的小吏都投进了平江府大狱!” “人死不能复生。” 香理扫一眼堂内食客,又低声说:“酒臣,账目有异,恐怕有家贼,拿钱去养外人。” 靠窗的背琴文士风貌和雅,而他对面的少女端起瓷碗里的鱼汤,振振有词道:“不是我想吃玲珑牡丹鲊,是我没吃过,伤口疼了一夜呢。” 酒臣收回目光,捋一把黝黑的大脸盘,也低声道:“这是南少爷的地盘,他最近结交应奉局,莫非拿去送人情了?” “仙人脔,这怎么卖?” 谢皎扬起头,香理答道:“这个没有,写在牌子上,骗对面酒楼的。” “雪婴儿呢?” “那得问狐妖吃不吃。” “八戒香耳,这菜我知道!” 酒臣见她和香理一来一回,人情并不生分,好心道:“姑娘没出平江府,路上怕是有一些麻烦。不如女扮男装,应奉局找事的鹰犬,也能少一些。” “这我熟。” 谢皎闷哼一声,怏怏不乐道:“等我吃完饭,调一碗黄槐水洗脸,就能面黄肌瘦,惨绝人寰。” 小雨廉纤,吹动她的腮发。沈晦拿手帕擦了擦嘴,“珍馐美味,就能把你骗走?” “嘘,还要绫罗绸缎。” 他忍俊不禁,谢皎放下食指抬起头,香理一手落在她肩头,邀请道:“明花团在镇上有一处绸缎庄,如蒙不嫌,可以去妆点行装。” 酒臣撺掇道:“去吧,风华正茂的年纪,扮丑求活也怪可惜。今天有新酒过来,我就不去了,免得乡差来打秋风。” 谢皎三两口喝完了鱼汤,豪气干云地抹嘴:“好,我倒要看看,这是一出什么好戏。” 三人撑伞出门,青石板漉漉淌水,河对过的花衣斑鸠踉跄着跌出玩了一宿的地下赌坊。他骂骂咧咧起身,一眼就盯住谢皎的背影,咋舌道:“这等身段,我能卖了她,何愁没有本金?” 她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又细又嫩,大颗雨水沿毳发而坠。沈晦落目,仿佛撞她一下,就能逸出古灵精怪的光羽。 谢皎回头,脖颈左右一抖,挑了挑眉梢。与生俱来的绮丽初显,嘴角要笑不笑,是一张自知多情的脸。 “我好像骗不走你,但你想骗走我。” 沈晦穿桥过河,对岸有一座浮屠小塔。桥下的竹匠在编篾子,卖糖人挑担穿梭水廊。香理卸下门板,咯噔打开了老绸缎庄的铁锁。谢皎伞柄一转,叫梯步一绊,踉跄跌进了院子。 “它偷袭我,”她难以置信,“我正风华绝代。” “疼吗?”沈晦低头问梯步,“不要哭。” 香理独自撤开大堂的竹叶屏风,摘下防尘的白布,墙上挂着三件碎金粼粼的成衣。她说:“蚕茧比蚕丝还贵,入不敷出,就关了店。” 谢皎伸手一摸,苔绿的缎料上绣着金丝梅竹,捧在手里像幽幽的冷水。 “绸缎贵重,贵在流光溢彩。无人打理,皱得很快,不像粗衣罗布好卖。沈公子,你的身形和南公子相仿,要不要试一试当中的蓝衣?都是新的,没人穿过。” 沈晦目光一转,那件白里蓝绸是松云纹。天色阴沉,一眼望去如泼墨紫。 “哦,东京样式。” “天下何人,不对京城的新鲜趋之若鹜?” 谢皎蓦然道:“你只身带两个生人来看绸缎,有点托大。” “小团主对我有恩,我信小团主的朋友。”香理走上二楼,回过头说,“谢姑娘,你要换衣,请随我来。” 楼上一股澄鲜冰凉的气息,香理推开窗棂,乌云映出一片安静老旧。六架人偶撑起各色的衣缎,姿态各异,唬得谢皎一怔。 “米白软缎,绣着雪浪。穿在人身上,跟一副画儿似的。” “这件是我得意之作。” 谢皎称赞道:“你有绝技,我有眼光。” 香理打开梳妆台,要她坐下。谢皎慨然而上,淡香的脂粉扑面迎来。她探头照镜,明眼忽闪,露出得意的开心。香理忽然改了心意,手下稍施薄彩,谢皎端正清秀的五官,就浓烈得宛如一尊造像。 “你的母亲,一定很美。” “可惜,亡母多病,我很少见过她的好气色。” “怪不得你不施粉黛。” 六具人偶沉默不语,容貌栩栩如生,像一场无声的牵袖歌舞。谢皎闭眼想:“谁不爱漂亮呢?可我没想过,家门之外如此蛮荒。” 香理心下惊叹,她从未设想过这么一张脸:即使神色平淡,也是浑然天成的风流骨相。 “我虽然偏爱小家碧玉,但你上妆后,哪怕不近人情,都叫我挪不开眼。” “头一次听人这么说。不过,一白遮百丑,任谁憔悴都不好看。” 谢皎睁眼,清俊又稚气。她一笑牵动精神,抬眸翘首以盼。香理见她通透纯粹,心中忍不住摇头叹息:“这样的一生。” “人间危险,别做凡人。”香理说。 燕子叽叽咕咕,抖了抖雨水,飞到楼下。沈晦躺坐摇椅,招引着惊慌跳入院中的狸花猫。他惊鸿一瞥,楼上走廊的谢皎翩然一转,像一张镶满白梅螺钿的黑檀琴,通身瑟瑟闪烁。 “别偷看!” 她高楼回首。 沈晦说:“我看见了你的翅膀。” “对,我翅膀硬了,要飞。” “选中这件?” “礼服规矩一大堆,要人做小伏低,那头磕得尾巴都扬起来了。什么时候废了服制规矩,只留下料子和花纹,那就太好啦。” 谢皎扬起手,黑底白梅的对襟轻飘飘一飞,落回了香理怀中。 “这么贵?我一件都承受不来!” 谢皎惊呼,沈晦撑膝起身。燕子正在他手边告密,狸猫一扑,顿时飞向青天。他自言自语:“人露齿是一笑,猫露齿却是威胁。” 她乐在其中,兴致勃勃闪回房内,街头响起一阵闹腾的叫嚷:“狐狸精就在前头!” 沈晦披上那件松云蓝衣,肩身一振,对镜周整衣冠。燕子叽喳落回窗边,他说:“我给了你机会,是你没走。” 狸猫逡巡靠近,噗通一声,燕子扑腾翅膀掉了下去。绸缎庄的大门咣当一开,花衣斑鸠探进头,乡差叉腰在后。 “公狐狸?” “狐妖能化成女子,就不能化成男子么?” 乡差挺了挺肚子,一脸不快,搡开了赔笑的斑鸠。这帮公人一拥而入,喧闹道:“应奉局的老爷可在路上啦,你就拿公狐狸糊弄我?” 二楼的香理单手扶栏,揉了揉眉心,正盘算怎么打发他们敲银子,却见谢皎不在身边。楼梯咚咚两声,沈晦抬起头,天香下溢。晴光照破了窗纱,绸缎庄的四墙顿时流光溢彩。 她通身玫瑰衫子,脚扎乌皮短靴,飞跳落了地,活生生一个少女枭神。 “我本是走马承受,如今像是章台走马。” 谢皎乌发如藻,眉目光鲜,自顾自烦恼。斑鸠颤指着她,目瞪口呆。她指了回去,双掌立起,朝中间一挤,啪的合掌。 “你进门也太着急,削尖了脑袋,头都挤成了尖黄瓜。” 乡差合上了下巴,喜出望外,盘算拿她换一个大赏。谢皎伸手捋出沈晦的黑发,披垂在蓝衣的背后。二人并肩照镜子,好一派皎朗,同似衣缨之族。 “哎呀,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玫瑰里长出人来。” 斑鸠叫道:“狐狸精,就是你了!” 谢皎霍然转身,佳气周旋。她走近斑鸠闻了闻,又扇风掩鼻,嫌弃道:“好吃的小孩在哪里?” “你害我心神不宁,肯定使了妖法,还不认罪?” 乡差目不转睛,斑鸠很快凑过去,巴结道:“官人,我见到两个妖女,楼上还有一个!” 香理正下到楼梯口,寒光忽然一闪,少女枭神把她扣在怀里,匕首抵住脖颈。 “骗子,哪有雪婴儿吃?” 谢皎吧唧亲人一口,收了匕首,皱鼻子痛骂:“呸,呸呸,你也不好吃。” “你原本不顽皮,吃多了淘气小孩,变得没轻没重。别吃小孩了,小谢,对你不好。” 沈晦有意无意,她一脚踢开绣凳,真像个喜怒无常的妖精。狸猫口衔燕子,咬着肉窜了。香理愕然捂脸,乡差摇头说:“算啦,这个平平无奇,没什么油水。” “红衣配金龙,蓝衣配银龙,绿衣配铜龙。还差两只龙脑香包,你一只,我一只。” 谢皎琢磨得叽叽咕咕,沈晦背对着铜镜,后心的银线绣了一只团龙。 “我见过献给汉武帝的返魂香。” “当真?我才不信,你像弱质公子,十年懒得踏出庭户。” “梦里。” 斑鸠嚷道:“你听听,魔道中人!” 乡差们蜂拥围上去,谢皎高举双手,嗤笑道:“看来,由不得我说不了?” 香理情急哎的一声,沈晦冷淡瞥向她,止人脚步。 “坊场钱,有着落了?”他和善开口,“应奉局捉狐女的赏钱,是能补上今年的坊场钱,还是落入你的口袋?” “带走,一并带走!” 大腹便便的公人气急败坏,斑鸠连忙掣肘,嘘声附耳道:“官爷,使不得啊,世家公子将来要做官,那可不好得罪。” “官人,明花团在江南,到底稍有薄面吧?” 香理正言厉色,孰料那公人颇显不屑,冷笑道:“你明花团的南公子,不过是朱家面前一条狗罢了。再敢纠缠,我砸了你的店!” 他搡开香理,咣当一声,压倒了竹叶屏风。谢皎微微伸手,又缩成拳头,隐忍道:“你再客气,我就不客气了。” 这帮鹰犬风卷残云挟人离去,她将出门之前,朝地上的香理苦笑,收回五味陈杂的一眼。谢皎抓紧褡裢,头也不回,扬长出门。 “哈哈,任你再美,也是红颜祸水!” 门板幽幽合上,斑鸠紧抱着绸缎成衣。押送狐狸精的马车隆隆驶过身旁,他笑逐颜开,溜之大吉。 …… …… 一束晴光激得琴徽闪目,谢皎扭头要揉眼,马车急刹。她失手扑到沈晦的身上,两人悄然对视,窗外的运酒车又是咣当一撞。 他若无所闻,瞧向谢皎的琥珀瞳仁,扶住她的玫瑰衫子,忽然笑道:“没有刺。” “你有点奇怪。” “我想也是。” 笑声挠在脖颈,麻酥酥的更怪了。谢皎收手,又正襟危坐,讪讪的烧了脸。人往后挪了挪,躲了躲,免得只有她在那束光下纤毫毕现。 “你一旦受瞩目,我也难免招摇,索性不再韬光养晦。留难和盘查,来也无妨。” 他左手放琴,右手开窗一捞,捞进来一小坛的女儿红。谢皎抱走春雷琴,沈晦解开酒封,喝一口说:“恕醉,看得口渴。”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车新酒刚熟,官人也要讲理啊!” 推酒车的高大伙计,一身粗衣布鞋,拉住了乡差要理论。谢皎从车窗探出头,头枕双臂,看得津津有味:“我给你说啊,江阴城有个骗子,穿了金银彩纸做的锦衣,扮成贵人,才敢骗我的香火钱。人终究会向上师法,但模仿的气度雅态,自己本身就没有吗?” 沈晦递过酒坛,“朝廷下禁令,禁穿胡服,禁穿贵人紫衣,却屡禁不止。百姓穿上紫衣就狐假虎威,看不起穿胡服的,也很有趣。” “我倒以为,穿胡服也不是坏事。服制本身三六九等,只认衣裳不认人。绕道而行,总比置身其中卑躬屈膝,活得更开心吧?” “万一服制尊卑,是他们自己甘之如饴呢?” “活人不会,死人未必。再说了,究竟是甘之如饴,还是违者问斩?” 谢皎接过酒坛,蜜色女儿红,在那一束动光下金影若缕。 “你在想什么?” “没有毒。” 她露齿一笑,喊沈晦看坛底:“太阳。” “嗯,有形即相似,因为已经落入形中。” “所以不立文字,乃得心传?” 那颗太阳晃成一尾金鱼,三摇两晃,游出了酒坛。沈晦抱回春雷琴,倚靠马车。车身猛地一晃,成堆的酒坛飞溅碎裂,一时九百九十九只鸡鸭齐鸣。 “世上强欺弱,人间醉胜醒。” 她仰头痛饮,他紧眉说:“手脚不干净的爪牙,用起来更便宜,这是剑走偏锋。” “你也配讲理?这酒哪家的,是不是私酿,私酿你就大祸临头了!” “明花团的酒,怎么会是私酿?” “嘿,巧了,冤家路窄!” 谢皎潦草抹嘴,只听窗外两下鸣鞭,竟然打了起来。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从天而降:“当街斗殴,成何体统!” 她抬窗快看,云散天高,韩卢扬鞭走马。 “你想去应奉局么?” 谢皎回头,眼里流光溢彩,沈晦说:“你又不想去了?” “去早了是寿礼,去晚了才是客人。”她推高车窗,右手运劲,酒坛啪嚓砸中一个乡差的脑袋,“韩教头,救命啊!” “徐覆罗,你哥哥不在?” 韩卢眯眼一瞧,他勒住了马,将信将疑。 谢皎连人都拱出车窗悬着,一手叉腰,一手抓住车顶,眼前一片人仰马翻。 她站得真高,玫瑰态度,中气十足吼道:“这回真被绑啦!他们说我是妖女,要捉我沉河。我是不想活得味同嚼蜡,可也没想活成妖怪啊!” 沈晦伸出手,握住谢皎的脚踝。 他露出了脸庞,韩卢马前正在打人的六旬老翁不愿撒手,一眼扫过来,意外叫道:“芥舟,怎么你也成了妖怪?” 第五十七章 光火不分 菽麦难辨 韩卢不露惰容,秋老虎晒得后背发烫。他仰头一望,谢皎站在马车顶上,青丝随风招摇。 “那是谁?” “宗泽,宗老前辈,监管镇江酒税。懂吗?” “不懂,我是村头看戏的。” 谢皎坐下来,吊儿郎当晃荡两条腿,就听韩卢又说:“他的老妻病逝不久,葬在镇江京岘山,人在江南散心。” “如此简便出行,没有门生故吏吧。莫非你是?” 韩卢抬眼道:“你懂的不少。” 那名老翁瘦得凌厉,沈晦叙旧之后,便走回桥边。宗泽拍拍他的肩膀,喟叹良久:“白云是处堪埋骨,京岘山头梦未回。” 金光照上马头墙,很快摸到檐下的一排红灯笼,最后一泻千里,满街闪亮。 谢皎身轻如燕,一跳落了地。她经过黑瓦白墙下的巷口,踮脚踩着明暗分界的青砖,仿佛一个人在高空踏索。急三步,慢两步,装出扑腾翅膀的样子,终于掉进光里。 “走吧,你不是想吃玲珑牡丹鲊?” 人就码头停下,四方桌正好坐下四个客人,撒撒的树影扫过凉棚。河里的渔船往来不停,鲜鱼飞出竹篓,任人鱼肉。很快,盘中便呈上一朵热腾腾的牡丹花。 微红的鱼叶周旋成花,谢皎单手托腮,自始至终看得津津有味。 “这玲珑牡丹鲊,皇上吃了也赞不绝口!” 行菜走了之后,沈晦递箸说:“河湖的鱼生不可常吃,人吃多了,就要进怪谈。” “我吃的这一例鱼生,跟官家吃的一样么。他吃玲珑牡丹鲊,用不用象牙筷子?” 谢皎接过命签似的竹筷子,宗泽正色直言:“纣王用了象牙箸,箕子便深以为怖。” “是啊,崇宁年间,江南进贡的只不过是三株小黄杨木。如今宣和二年,花石纲盈舟满载,天下大骚然。” 沈晦分过筷子,米行粮场打一声吆喝,打开了今日大门。横七竖八的客舟里钻出贩夫小民,船上载了数百石的新米,已经等候多时。 光头的学徒出门打哈欠,泼了盆里的水,惊得舟中客子也吓撒手里的沙。他弯腰压实掺入米中的沙砾糠壳,提了提米袋,系得死紧。 “本是无主田地,我家世世代代种了一百年,自打公田所来了,便说是公田,每年要交公田钱。交就交吧,又说旧法的‘一尺’不合礼法,改用新的‘大晟乐尺’量地。我本有四亩多的田地,度量一换,就成了五亩!” “唉,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嘛。” 木板搭起来,肉汉子驮着米袋子上岸。闲话传过来,谢皎咬着筷子说:“我只听过北方有公田钱,没想到南方也步后尘。” “夏禹做天子,用自己的身体长短,做天下度量衡的依据。官家封神,正有此意。蔡京党羽有一名叫魏汉律的方士,是他用了官家的三节中指,做了新的大晟乐尺,称为新三寸。” 沈晦说完,宗泽痛仰了一杯桂花金酒,嘴角绷得像铁。 谢皎连吃了三片鱼生,好奇地问:“小短手还弹什么琴?宣和殿百琴堂,演得像真的一样,给沈公子捡了便宜。” 韩卢不快道:“你怎么还吃,不生气?” “如果皇帝能用身体,做丈量天下的依据,他的身躯就等同国家。那我的身躯,不也是我的国么,不吃怎么护国?” 谢皎手口不停,沈晦说:“轻忽道门坐罪,编管镇江,也是无妄之灾。宗老受苦了。” “你一介道士,说这些,可不可笑?” 宗泽提起筷子,也开始手口不停,痛吃牡丹鲊。韩卢正坐,原本两手撑着膝盖,便也拿起筷子。 “这一石怎么多了五升?价钱只按一石算,你多的五升,混进什么东西。” 过秤的役人大喊一声,称米的队伍停下来。光头学徒捋起袖子,卖米的男人慌张道:“路上浸了水吧?晒干就是一石,不碍大事。” 短刀扎进米袋,噗的一下,沙砾糠壳撒撒泄地。 人群轰然有声,赤膊的役人冷笑着不语。学徒摆了摆手,要他快滚,那客子好声狡辩:“我去年卖的就是尊府,何必不念旧情?” “去年就是你小子,害我们亏银子?米行花了钱,却没买够米。官府的科买摊下来,你又不替我们挨板子,倒霉的是我!” “我记错了,没卖过尊府!” 人群中喊道:“是他狡诈,不赖我们。掌柜的,今年的市价几钱一斤?” “别提了,比上次还贱。” “啊?”问话的心惊肉跳,卖米的队伍交头接耳,“物以稀为贵,江南闹了水灾,粮食怎么还便宜?” “河水改道,淹的是盐田,又不是稻田!” 账房没好气,谢皎耳尖一动,原来今年是盐帮涝了。她灵光乍现,轻叩一下桌面,贲先芝正由此入不敷出。 “我记得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沈公子,‘称’字有几种?” “铁秤,铜秤,人心的秤。” 州县役人一身臭汗,马不停蹄地过秤,河面的粮船吃水越来越轻。船去船又来,只有那艘狡诈的孤船,无精打采地漂远了。 “苏州的秋苗税额,一共要交多少?” 宗泽问沈晦,他答道:“三十五万石。” “洪皓人呢?” “光弼兄,啊,他在清查逃田隐田。” “用方田法还没查清?” 谢皎幽幽说:“蔡京都罢相了,下一任执政来势汹汹,要立下马威。新党昔日的法度所剩不多,我看方田法也岌岌可危。” 宗泽颇为意外,“敢问小朋友芳龄?” “十七,马上十八。” 韩卢幽幽道:“我当你活了八辈子。” “土地大小原本怎么算?” 谢皎避开韩卢不应,沈晦应她:“按秦制,自申。” “秦?” 她瞪圆了眼,扫过三张平静的脸,“这都过去一千多年了,我们还活在秦制里,那不是白活了?” “这句话,一千年之后,再问不迟。” 沈晦喝一杯米酒,清河尽头撑过来一只小篷船,摇摇晃晃的,找不准竹篙力道。花白头发的老妇人钻出小船,锚绳扔上岸,姗姗来迟。 “老嫂子,这么晚才来?” “不晚,一点不晚。” “米行刚买了你相公的米,不买你的米了,快打道回府吧!” “你简直放屁!我那老的修三十六浦,死在河里。小的识字,跟着纲船,押送花石纲。” 老妇人提了花石纲壮胆,好像也吃皇粮似的。河边的闲汉们一哄而散,不再信口开河。她佝偻着腰背,使出浑身力气,抱出两袋子菽豆。一身的衣裳,大红配大绿。 人一个趔趄,谢皎哎呀一声。 米行粮场前的船散得七七八八,光头学徒一脸的不耐烦。老妇人满脸赔笑,咯嘣咬开一颗黄豆,整整齐齐的两半,不多也不少。 “看这成色,做什么酱不好吃?没有鼠雀耗的。” “算了吧,做马料还差不多。” 州县役人一手的臭汗,伸进袋子里,翻动黄豆,好似金珠银粒在响。谢皎回头问:“粮税都是从哪收来的?” “五七亩的小田头。” “全部啊?” “八成。” 沈晦正谈到人事变化,应付她两句。宗泽问道:“两浙编户的数目,可信吗?” 韩卢踌躇着答:“田地都能谎报,丁户怎么会详实?更何况妇孺不计在内,连另册也谈不上。” “你们有没有一连数年的编户数目?如果一年不可信,那么,数十年之中,每两年之间的增减,或许尚能一用。” 谢皎几乎不假思索,晌午的日光扫在她一览无余的脸上,眸珠宛如琥珀。树影的波涛来了又走,大海捞珠不过如此。 沈晦一言不发,出了神看她。他好像第一次平生有所不知,大将中了流矢,想忘记很难。 “什么?” “你没听?” “本来想听,可你在看我。” 谢皎支颐瞧他,忽然挤出一个对眼。沈晦哑然失笑,她说:“想听了?” “好听,”他自语,“奇怪。” 一阵风来酒醒,风下落不明。韩卢扶着喝急了脸的宗泽,躲进茶楼避热。谢皎起身寻找解酒丹,沈晦跟她走出半条街。吴中佳果盈市,香气爽人,橙黄橘绿分明。 “你给我的小铜钱一折就碎,懂不懂规矩啊,硬钱换硬钱!” “我有真心,你不肯与我换,莫非是在卖钱?” “你乱讲什么?只有真金白银,才换真金白银!” 青果行前的行头和小商贩在打嘴仗。谢皎捡起一只篓中的洞庭柑,她抛了一抛,歪头倚上黄柳桥头的石佛,啧道:“这还有东南钱荒。” 沈晦随口说:“高丽的义天和尚,本名王煦,为了避讳哲宗,出家以表字为名。” 谢皎低头剥开饱满的青柑,嘟囔道:“这难办了,我对哲宗知之甚少。他在位的时候,我还在送子观音座下捣乱呢。” “义天不顾高丽朝野上下的反对,秘密乘坐商船,来大宋礼佛,游方问法,遍览了吴中诸寺。说不定,就在你那尊石佛的面前驻足过。” 她把柑皮放在石佛结印的手掌中,如同一瓣醒来的优钵罗青莲花,清烈的气味十分醒鼻。 “义天回去之后,跟尹瓘提了铸钱论。尹瓘已经作古,想必你不认识。总之,高丽自此设下了铸钱都监。” “当然要用钱,米布又不便贸易。” “最先铸出来的是银瓶。” 谢皎抬头,些许的茫然,碎发散在脸旁,“啊,银子?那百姓可用不上。” “不错,所以高丽这二十年才有通宝。” “嗯?义天姓王,莫非是高丽王室,就像日本的定海座主一样。我听许斐诚说,他俗家姓源,是公卿之子。怎么回事,出家青灯古佛,还非显贵不可了?我可戒不了酒肉,叫我剃度,我也不剃。” “显贵出家,何必清苦。” 她分出一半的鲜鲜橘子,“你是道士?” “嗯,道号芥舟,不是外来和尚。” 沈晦接过脉不粘瓣的果肉,谢皎心想:“狡猾。我该提林灵素,说不定是他的皈依度师。” 他咬了一瓣橘子,百无聊赖又意会了似的,略微笑了笑,嚼完说:“足值的钱,就是流通的钱。出自哪国,反而不重要。” “东南的铜钱,荒在外流?” “一言难尽。” 另一半橘子谢皎一吞入口,伸了一个懒腰,劲瘦得匀称。她想入非非:“等我做了皇帝,先算历法,再量田地,废了卖身契,把杀人的钱用在救人上。百废待兴,朕真是捉襟见肘啊!” “再往地下挖一点铜兵铜马?” “事死如事生,我看就是厚葬闹的。铜全带去地下,地上的活人就没钱用了。三五十年闹一回,什么朝廷能做长久?” 她纤秾合度,惹来贪目。沈晦扫退两双眼,在她的后颈上见到一枚丹朱痣,血肉灵气沛然。 他哈的一声:“照这铜钱的流转看来,人间合地府,竟是一个世界。” 谢皎一跃上桥,站高了远眺,桥头慢慢登上来一个漆发郎。二人打个照眼:他眉毛浓黑,一身锦白的雪竹袍,脸上透出久居江南的白净。 青果行的嘴仗越发热闹,围足了一圈的看客,行头和商贩也没打起来。漆发郎展开“老板乃我也”的扇子,走进两人之间,报信的小厮尾随溜来。 “失敬,在下钱若水,有事不如找我。三百六十行,行有行规,我先以茶代酒,倒一杯赔罪。” 两杯杏仁茶高举过头,眼见化干戈为玉帛,假热闹一场,看客们次第散了。谢皎挑起布帘,装作挑拣海红柑的样子,跟进了青果行。 “钱老板,我这小门小户的。百十斤的柑橘,又不是羊马贵物,怎么好赊买?” “实不相瞒,并非是我倚势赊买,而是官府赊买在先。” 那果贩子哑口无言,摘下缠头的汗巾,人贴在墙根蹲下去,望向车马不休的门外。他说:“朝廷铸钱越多,权门富户蓄下的铜钱就越多。你们积钱不用,市井哪有闲钱?” 钱若水摇头道:“钱都送去了东京城。” 谢皎挑中一只七寸大小的柑子,圆圆正正,肤理宛如打蜡。她嗅了嗅,香雾猛然袭人,嗬的一声瞪大了眼。 “这是什么?” “乳柑。” 沈晦与钱若水异口同声,钱若水又说:“温州乳柑,是贡品。” “不错,鹿鸣宴有幸见过。” 钱若水眼前一亮,啪的一声合扇,吩咐行头:“抓到你这一次,下不为例。快,拿钱与人赔罪。这位老丈,今年的柑橘不少,雨多怕是不甜。钱某以诚待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账上有了拆借的钱,就给你贴上,再来恐怕未必有了。” “我就知道,老子叫弼成功!” 果贩子喜形于色,甩着汗巾跳起来。行头垂头丧气,引他去结钱。谢皎放回乳柑,懒眼含笑,挑了眉:“我还是买小小的金柑解酒好了。” “海红柑也行,幼时八文一枚,而今八十八文一枚。”钱若水拿出蚕丝汗巾,擦了擦细汗,“小生每年庆祝新橙,吃的就是海红柑。” 金柑大大小小,像一篓黄钱,光彩闪烁。沈晦提着浅口竹篓,谢皎细挑金色弹丸,钱若水将一只乳柑放在竹篓中央,二人俱是一顿。 “无功不受禄。”沈晦抬目,钱若水按住了贡柑,“无非赶个世情。” 风来路不明,门口落了一地秋叶。果贩子手里的汗巾紧紧扎着两贯的政和通宝,弼成功沾沾自喜地蹦出果行,新来的橘舟尚且挤在河中。 “小谢是走马承受?” “你不信?” “信。” 沈晦眨一眼,左右一晃,便没再多问。谢皎正首向前,跳过石板路上的碎金点点,他忽然说:“这么多人,我拿的柑橘最大。” 谢皎深以为然:“他好歹送两个啊!” 路边大食人的香料摊子,摆出红黄白的三个尖锥,鲜艳好看极了。她远远吹一口气,香料纹丝不动,扇了两下风,还是不动。 “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月无家。” 稚童儿女跑过去,唱着过耳就忘的歌,谢皎满满当当的竹篓子霍然举过头顶。日光落水,汇集在荷叶边,金色火种闪闪发光,串成了一条雪珠般的项链。 “七月野鬼抢银子,八月月饼嵌馅子。八月刚过十五,野鬼还在!” 粮场前又吵了起来,光头学徒吼道:“焦老太婆,你讹人?” 焦大娘白发飘萧,怯得后退,硬着头皮说:“我用铜钱,又不用纸钱,也不急着喝茶。你付给我茶引,我拿去贴窗户?” 账房苦口婆心:“你要绢帛也行,过些日子再来。盐呢,要不要?到底要不要,我还得回报差官!” “那我跟你一起,去找官差拿钱。” “老婆子,没钱没色,凭什么见官?” 焦大娘壮起的胆子熄灭了,沈晦低声道:“衙门的胥吏每日食钱三百文,每经手一斗谷米入库,就有二十文的工钱可拿。” 谢皎面色肃然,一语也不发,焦大娘不禁叫喊:“这七八升呢,没满一斗。” “胡说,这是一斗!” 过秤的衙役吹胡子瞪眼,哗啦啦的菽豆倒进官人的麻袋。焦大娘两手一摊,坐在尘地上,叫苦连天:“唉,还是官户好啊,一毛不拔,免税。” 账房先生捋了鼠须,唉声叹气:“谁去太岁头上动土?豪门大户重金养着士族,将来中了进士,要向原籍的主顾报恩呐。” “怎么报恩,再赏更多地?” “唉,焦大娘,你不在你的位置,还能去哪?我不在我的位置,又能去哪?” “你能来焦大娘的位置。” 老婆子堵得账房哑口无言,他恼羞成怒,喝令光头的徒弟绑了老妇。粮场的木头桩子前,很快人如蚁聚,谢皎抬头说:“这就叫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她眉眼干净,黑白分明,真非俗人眼。 沈晦相看不厌,像中邪一样,身边的闲汉指指点点:“还是做士人好啊,免纳身丁和钱粮,只要读书就好了。我要认了字,那还不横着走?” 谢皎撞开他的肩,捋起了两袖,独自走上前去,顺手抄起桌边的大铁剪子。韩卢也拨开人群,喝问道:“怎么回事?” “她是惯犯!” 韩教头有武人气派,看客们纷纷退却,衙役添油加醋:“不仅缺斤短两,还用假钱!” “证据呢?” 账房张口结舌,韩卢骂道:“没有证据,就用私刑!东南假钱浮滥,老妪这么大的年纪,不知者也无罪。” “官人,狡兔三窟啊!” “你说她惯用假钱,那么明知是假的铜钱,你们花去了哪里?” 谢皎如鬼似魅,竟已闪到了衙役的背后开腔,她一剪子划断麻绳。嗤的一声,光头徒弟大怒,横臂来抡人。谢皎矮身一避,箭冲其后,狠狠踢打光头的膝弯,锋利的寒芒直刺他的咽喉。 热闹场一片倒吸冷气,韩卢心里咯噔一下,忙道:“别动!” 焦大娘咕咚落地。 她腰酸背痛,流下灰溜溜的眼泪,老手往两边一抹,哀声叹息:“我怎么灰溜溜的?唉,穷人活得就像个笑话。” 谢皎收了剪子,别在腰后,绕开地头蛇,一把扶起脏衣裳的老妇。韩卢解下杀威棍,呼啸一挥,说道:“别看了,都散了吧!” 宗泽的脸上还有薄烧色,他鹅行鸭步,迟迟走了过来。监管镇江的名头一经抬出,粮场上下低眉垂眼,收敛了手脚。沈晦提着金柑的竹篓,神色自若道:“结束了?” 那光头突然嗷的一声痛哭流涕,韩卢劝慰他:“兄弟,是你先动的手,委屈什么?” 谢皎冷不丁说:“你跟谁称兄道弟?” 她幽静的语气叫韩卢心头乍寒,他摆出大人的威仪,教训顽童一般:“你不怕鬼吗?” “你不怕我吗?” 二人重又剑拔弩张,焦大娘支吾:“我很疼,手腕子疼,小民能说么?” “唉,扎人!”韩卢怒冲冲走开,擦肩而过之际,沈晦回味道:“扎人?” 粮场的公人们忐忑不安,等这些贵人离开,窃窃私语道:“再这样下去,惊动两浙宪司,就要惊动东京开封府了。” 谢皎行到门口,脚没迈出去,回头垂睫。 鼠须的账房起誓道:“应奉局不够他们查的?你我这点毛毛雨,查也不当回事。” “一辈子没穿过好衣裳,一晃神就老成这样,”焦大娘拍打裙角,“我都快累死了,衣裳也花了!” 她踽踽独行,下了码头回船,忽听背后一声脆叫。回头一望,甘香首先扑鼻,谢皎抛来一只圆满的乳柑。焦大娘接在泥手中,她从没见过,劈里啪啦掉眼泪:“什么苦日子,还不如投去摩尼教。” 谢皎目送小蓬船踉跄离去,心中极是慈悲。 竹叶舟聚在一起,在绿水上开了一朵青莲花。米谷,柑橘,秋收万物,乃至花石纲的海错,就这样在江南交通的河道上相逢恨晚。 “棋手,棋子,棋盘。你是哪个?” 她转身质问背后近在咫尺的沈晦:“两浙路去年供钱,四百四十四万贯匹两,一年合三百六十天,一天就是一万两千。你知道吧?” “火上不能浇油。”沈晦不紧不慢点头,“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我给了你乳柑,气消了吗?” 一场惊雨突如其来,棋盘似的河道,水如针注。 谢皎揉了眼,心头还是有火难熄,码头挂起了松香的灯笼。宗泽裹紧他薄寒的布袍,在渡口勉励后辈:“我是廉颇老矣,一顿饭三顿睡,红狐狸的案子就看你了。” 韩卢躬身抱拳,“宗老前辈放心,晚辈不敢推辞。” “芥舟,”他朝沈晦招手,人过去了,拍打后生的肩背,“岁月不待人,及时当结缘。” 宗泽独自徘徊,嚼着多酸的金柑,斜阳照出老脸深浅的沟壑。醒酒人吃解酒丹,等船摇来了,一声叹息飘在风里。 “老头子往哪去呢?老死山中吧。” 秋雨之后的荻花渡口,河边堆着浮叶,偶尔一滴雨点刺水。水面是恍惚的红尘,仿佛枫叶从水底疯长出来。人在这滔天的残红之中,心里冷得萧索。 韩卢的差役牵来了马,他顺了顺马颈,郑重其事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皎。” 她头戴竹斗笠,碎发像鸦吻似的,刺挠着一双黑莹莹的杏子眼。 “谢皎的谢,谢皎的皎。” 韩卢没好气地笑出声,他指向谢皎点两下,咬紧牙根说:“记住了。你给我等着,我废卖身契给你看。” 谢皎嘁的一声,抱起翅膀道:“吹牛。” “我来晚了,”沈晦掂了掂新买的火折子,“韩兄要借火?” 他踩进马镫子,一跃上了马,坐定之后拉起缰绳,中气十足道:“后会有期。” 谢皎还在打量韩卢的去向,头上挨了一记敲。沈晦收回新的洒金折扇,提醒她说:“走吧,你还欠我的,要写一个扇面。” 一芥小舟停在芦苇间,他叫好的艄公刚挂上乌篷,又收了乌篷。沈晦下了船,伸手接她,问道:“会不会水?” “会。” “会不会飞?” “不会,但我不怕死。你想顺水推舟?” 沈晦坐在船头,捋开了衣袍,铺平两边的盘膝。他兴致盎然道:“非也,这叫范蠡舟。” 竹篙抵住岸边的石阶,用力一推,水上飒然生风。橹棹摇得人满身水影,沈晦在小方桌上摆出一盘棋,两盅黑白棋子。 他左右一瞧,又拿出一只小香炉,正要点燃香药,一枚白生生的香丸叮咚落入铜炉。 “汉武帝的返魂香?” “没错,我就是复活的鬼。” 谢皎冷脸坐在对面,秋水席铺在座下,冷浸浸的似冰。沈晦手中的火折子慢慢烘烤香丸,白沉香的气味一荡,她伸手盖上铜炉,割伤了右手。 “下棋吗?” 他见对面摇头,便摆好棋局,左手跟右手对弈。夕阳倒影沉得捞不起来,谢皎突然环顾四周:出镇后的河上一只船也没有,芦荻残荷在鬼叫,一眼望不到岸。 “芦荻花,芦荻花,此花开后我无家。” 她无由伤心,哼起无名乡谣,想道:“谁问我生死?” 风过万箭穿心,无雨也倾盆。 半道尖岩酷似一苇桥,横亘在半空中。芥舟悠悠驶过了丹山碧水,掉下来一只扑腾扑腾的小燕子。谢皎张手一接,理顺了鸟羽。它拍了拍翅膀,便不告而别。 “棋手,棋子,棋盘。你又是哪个?” 谢皎左手托腮,原话问回去。沈晦撩起沉思的目光,又按下一枚黑子,他慢条斯理说:“如果棋局将尽,只差摧枯拉朽的大势,我就是棋手。但棋局方开,黑白皆未分明,那只好讲个缘分,是哪个都不奇怪。” 她拈起白子,砰的一声,下在还没落棋子的天元。 “这是最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不懂规矩,又要按规矩走,那我第一手先落天元。你再走的每一步,我都如法炮制,走在对称的位置,怎么样?” “生死尽掌于人,会输。” “这不算是你的左右手互博?” “我左右手互博,只有我生我死,你的生死为何裹挟其中?” 谢皎轻轻啊的一声,抱住了脑袋,一头垂下棋盘,“也是,只要设局对杀,后手的棋子就会自己送死。受益于先,便受制于先。” 她霍然抬头,目光炯炯,豪横道:“我不喜欢围棋,胜败太温吞了。还是象棋横冲直撞,速战速决更痛快。” “等你想要虚度光阴,就会喜欢了。” 沈晦朗然皓齿,露出一副大她八岁的快然。谢皎听了一愣,默默自问:“我哪有光阴?” 黑沉香的烟气不绝如缕,速游如蛇,慢慢入鼻耳,蛊气一下子攻冲心腹。她立刻捂住嘴巴,生怕吐出来一颗真心。 “艄公,有饭吗?” “萝卜煮豆腐。” “还有呢?” “豆腐煮萝卜。” “那不吃了,我小憩一会。” 竹斗笠一顿,遮住了谢皎的眉眼,一时的菱唇不再言语。她垂着头打坐,呼吸愈发的缓慢,面朝暮色流离的河水,冷得不可动摇,连一身鸦青的乱发也化为云烟。 蜂子嗡嗡飞过来,正要落在谢皎的后颈。 沈晦一手下棋,另一只手张扇一挡,将那头撞晕的蜂子轻挥出去。她一无所觉,纸扇拍散了浮云烟气,已经洒然折合。 小舟陡然一转。 赤天蓝峰,绝人行踪。两岸山壁之间,凿满了大大小小的神龛,千百枚佛眼一齐盯了过来。他垂目拂水,对万籁的风凉话置若罔闻。 艄公咳嗽道:“大佛还在前头。” 沈晦捏紧一把黑子,等待击瞎老者的双眼。峰回水又转,果然拐出一具六丈高的石山,孤零零立在水中央。 那眉清目秀的观音立身石龛,一手无畏印,另一手施愿印,头顶的佛髻是十张脸。水声潺潺,她连忙伸头探看,十一张脸翘首以盼,一条小小的宝筏穿过云烟。 佛手一挥,天花婆娑下坠。谢皎冥冥中惊醒,她抬头一看,桂花纷落如雨。 大观音退身合掌。 小梅花鹿躲在观音崖下的石隙中暂避风雨,回过头顾视,不知这两人吃过鹿肉。耳尖抖落露水,浑圆的黑眼只是无邪。 老艄公哎哟一声,撑小舟过去,引鹿上船。 谢皎目眩神迷,她的心魂恍惚如梦幻泡影,前尘几乎碾成尘。寻常间隙一瞥,正对上了邻人的暮中目,竟然侧目已久,她闪电般惊回神。 很快,二人互不顾视。 银河列宿扑通一声,推夕阳溺水,玄青的河光流动血色。 “我梦见掉下悬崖。” “那真巧,我梦见接住了你。” 梅花鹿上船,前肢纤细欲断,连船板都踩不稳。谢皎又说:“鹿望人是彼岸,人望鹿也是彼岸。苦海中途遇见,打个什么招呼?” 老艄公啧啧叹息:“这要是上岸去,又逃不出应奉局的毒手。” “送去佛寺吧,一路的佛像多如牛毛,前头怎么会没有佛寺?” 谢皎抱住小鹿,摸了摸鹿头,它伸舌舔掉了右手指尖的血迹。她缩回了食指,摇头自语道:“这天下就没有吃素的东西。” “有是有,但是荒废甚久,摩尼教已经占去啦。” 沈晦收了棋局,黑白棋子各回各的漆瓮,他盖上棋罐,“占了多久?” “花石纲没多久,就占了多久。” 水声不再湍急,艄公就不再下大力。泥荻漫漶之中,照见了彼岸摇曳的光。 那夜色小楼的面前是一汪水,浮着大大小小的月亮,最小的是萤火虫。月光像蛛网钓线,从天上飘下来,粘得手脚动弹不得。一阵萧瑟后,淡成金风细雨,谢皎终于能动了。 黑沉香残烧殆尽,她的筋脉一时节节贯穿,爽快得厉害。谢皎的心绪不再逼仄,暗想:“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还成什么事。” 幼鹿耳朵一动,对她的异变若有所感。没等小舟靠岸,它就急匆匆跳下泥荻,独自涉水而去。艄公要夜泊孤舟。谢皎率先跳下汀步,她怀抱春雷琴,回头催促:“快点。” “早知如此,我就换一双木屐穿了。” 沈晦左嗟右叹,水萤点圆飞过二人,紫荷盖抖抖簌簌传来摩尼教的唱经声: “贪欲二魔,禁于心中。” 他伸手招向谢皎,汀步一时天堑。她回头一拉,佯作失之交臂,一把好手又啪的一声,击掌抓住了人。沈晦借势跨过去,张开两臂抱住了人,谢皎猝不及防,茫茫无所逃。 “这么冷静?” “下次我会记得闪开。” “也是,男女有别。” “死生有别。” “秘密?” “就当是吧。” 他松开手臂,接过了春雷琴,谢皎的心跳后知后觉变快了。她默默扭过头,一人在前飞跃汀步,脚腕雪白胜霜。 萍水飞虫将错就错,看见一团模糊的火光,一头扎了过去。它嗤的一声烧着了翅膀,从小楼檐下的灯笼飘过来,谢皎一碰就化为灰烬。 “饥毒猛火,放令自在。” 摩尼教信众的歌呗越发大声,小楼相去一步之遥。她抬起头,树阴瑟瑟,夜空红影满天。 “如此肉身,亦名故人。” 月光淅沥作响。 * 奔月 * 月亮已经很久没有亮了,大地入夜漆黑一片,白天却有十个太阳苦照。 后羿抬起头,满天的星斗在缓缓旋转,转成一只经天纬地的大罗盘。 他有强壮的身躯,俊美的面孔,张弓拉满,恨不能连太阳也射下来。可那有什么用?后羿逃不脱生老病死,强壮和俊美都会离他而去,他是一个凡人。 嫦娥半人半月,她是半个神。 夔死后,她成了寡妇,成了这战场上最高贵的战利品。无数双手像蜘蛛海一样,妄图将她四分五裂,分走半人半神的灵气。 后羿一步,两步,沉沉地奔跑。他张开白银羽衣,遮天盖地,藏起了嫦娥。这件衣裳是他照着金乌做的,太阳十子乃纯神的儿女,高贵非凡。天上地下,没人比神子更光辉。后羿穿上这件羽衣,好像也生出了雪白的翅膀。那些凡人畏惧他,如同畏惧真神。 金乌能从火中诞生,但血肉之躯不能,所以白银羽衣总不如金衣灿烂。 “大羿,你名为后羿,正是太阳的黑翳。” “灵巫也没有不死药?” “巫不求不死。” “凡人一无所有,那我怎么飞上天?” 老巫女叹一口气,叹出一半寿命,吹皱了龟甲。她告谕后生:“只有天上最高的地方,才能摸到月亮,那离她最近。可你想要什么呢?错误的开始,没有皆大欢喜的结局。” 后羿抽出最大的那一片龟甲,对着烛光照亮裂痕。他掩盖不住独一无二的得意,好奇地问:“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究竟是一场什么命运?” “结束的时候,它会开口告诉你。” 后羿在黑暗中行走,赤马也在身后沉默,只有哒哒的马蹄声。雾气盖住白银羽衣,蛛网尸布一样,拖慢人马游荡的脚步。他耳边传来了豺狼虎豹低低的怒吼,如同笑声回荡四野,它们逐光来猎。 他看向手中提灯,呼的一声,吹灭了火光。老巫女有黄的面前,那些占卜吉凶的龟甲枚筹,一并消失在后羿回忆深处的雨夜。 以前,神子还在星空中嬉戏。满天流光铁雨,要比如今漆黑的死夜,异彩纷呈得多。 乌云滚过白月,电闪雷鸣啊。他举手挡住眼睛,不想被天人紧握的狂雷刺瞎。有眼胜过无珠,狭路一相逢,死的必定是瞎子。他有一双眼,好比神人之于凡人,有千目万眼。 当凡人开始忌恨神力的生杀予夺,那些旧时混迹在人群中的真神也开始销声匿迹,逐渐疏远了人们。 后羿走向闪烁的水潭,荡开了飞萤和涟漪,照看流离的瑰紫。他的背后空空荡荡,在水光上慢慢展开一双不曾长出的翅膀。 天快亮了,跟踪他的虎豹豺狼摇身一变,扔掉假披的兽皮,全都变成了人。他们心有戚戚躲在暗处,对马背上的白银羽衣虎视眈眈。 他一拳捶向水面,不想看到自己也是禽兽。 “我究竟怕神,还是怕人?” 暗处掀起了血雨腥风,白银羽衣落下水面,流向了后羿。 河面的倒影恢复原样,那男子猛然看向他,头顶一瞬间钻出两支破骨的角,但他早已抬起了头。后羿无数的心思,轰然化为漫天萤火,他望见了女人。她披着一袭轻烟斗篷,只露出秀美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 那是他掳来的战利品。 凡人凌驾于半人半神之上,是成神最快的办法。 他在熹微的晨光中,呼唤她的名字。 “嫦娥。” 她抬起头,人是白的,眼是红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但你的心不在这里,他想。 “跟我走,我要把你藏起来,否则太阳们又要日行千里找你。” 后羿很快跋涉上岸。他张开白银翅膀,将她罩在其中,忽然亲一下嫦娥,因为她的嘴唇也是鲜红的。他消失在山洞前的刹那,极东方飞出十只夺目金乌,焦急地大声呼喊。 太阳十子带来了光明,也带来赤地千里。他们从东找到西,从南找到北,找不回妹妹,决不肯善罢甘休。 嫦娥说:“我要回天上,你放我走吧。” ** ** 逢蒙跋涉万里,罡风吹得飞沙如云。他每踩一步都陷进无穷无尽的孽,沙渊追咬着脚踵,孽障在人身后不断显现。 不久以前,还有巨人赤身裸体站在天地间,一伸手就能移山填海。无数渺小的人们聚在山谷里,汇成了巨人绵延的影子。 如今只剩人了,群蚁在黄昏之中,从大地风沙里站出人形。 “日出东方,太阳是人间的神,为何如此苦照着我们?” “谁知道,有仇吧。” 车队慢慢爬上沙丘的脊背,逢蒙渴得枯心裂肺,眼角忽然一疼。天际乍现的金光,钻透每一粒沙子,光芒万丈像复仇的剑。 牢笼里的翅膀颤动一下,急促地拍打起来。 “藏好,快藏好!”逢蒙振臂呼喝,人们纷纷手忙脚乱,将严严实实的黑翳鸟旗帜甩上牢笼,顿时将猎物遮得不见天日。 火流星从天而降。 他们站在沙丘,眼睁睁见证后羿杀神。 金乌的血在燃烧,神血是最初的火种,如今只是痛苦的熊熊烈火。后羿目眦欲裂,一手擒抓金乌的喉咙,另一只手撕下太阳的翅膀。 这只最大的金乌一声悲鸣,声逾冬秋夏春,怨恨女娲的过错。后羿满身金血,烧得几乎不成人形。他低头饮火,神血滚下喉咙,从背后钻出一对狂喜的翅膀。人也能自火中诞生了。 山谷里渺小的影子欢呼起来,人们跪拜稽首,向新神示忠。 他抬起头来,人是黑的,眼是赤的。翳鸟旗猎猎直响。如果凡人拜服神威,杀伐便是唯一的信仰。 后羿疼得龇牙,终究笑了出来。从此不会老,不会腐烂,不会化为黄土。当他扫过满地人头,笑容停在嘴边,铁笼外的逢蒙还在独自站着,默不作声的剑拔弩张。 那只笼子撞得激烈,仿佛是共工,一心要断折不周山。金翅鸟的头颅滚落在地,血火洒遍四方,嗤的烧化一片夜幕似的黑旗,两片白羽毛逃出囚室。少女纤细的手指抓住铁栏,死不瞑目的火鸟望向她,金泪啪嗒滴上手背。 后羿的眼色冷下去,他一飞冲天,抱走了太阳长子的一双金翅膀。神羽散落如天花乱坠,凡人惊恐躲开,唯恐血肉被它点燃。 逢蒙汗流浃背,藏在一身灰斗篷之下。他刚与死亡擦肩而过,只有一双白眼露在外面,像是幽幽跳动的鬼火。 月亮已经很久没有亮了。十日只剩九日,幕天席地的赤红,让今夜变得非比寻常。 ** ** 高塔囚禁嫦娥,月光只是看守的恩赐,今夜大地没有恩赐。 嫦娥怀抱一只微光的卵,走下旋转的石梯,兔子在她脚旁一扑一跃。塔底的火堆“噼啪”烧着一件白银羽衣,那副旧铠甲一文不值,已经失宠于将军。 她捏住灯火的烛芯,指尖冒出了一缕青烟,这是鲛人的最后一口叹息。 嫦娥捻了指尖,甩掉骨灰。五指点过之处,燃起希微的月光,亮起一个彷徨的“囚”字。 点点月光烧化了塔石,塔尖撒撒落砂,风冲撞着囚室。她拂过墙面,给有眼无珠的环壁大蛇,信手点了一对睛。高塔四分五裂,神鳌的翻云覆雨手砰然坠落,塔底哗的亮出一场圆月。 有人正在井底捞月。 后羿微微仰起头,头戴乌鸦刺羽的王冠,连人带翼尽是一团剪影,浑身上下只有两枚眼白转动银光。 他吃过龙眼,眼珠也忘记了黑。 澄蓝的眼直视嫦娥,后羿躺坐在劈剥火光一旁,背后慢慢张开一对得意的黑翅膀。 人王的羽毛就是箭,箭羽毕张的时刻,比剑锋更利。 “我又要杀一只新鳌镇压你了。” 镣铐绊住女人的脚,月亮从空中坠落,掉在井底的黄金羽衣上。那是将军斩获的新铠甲。 嫦娥怨恨道:“我不喜欢。” “我喜欢。”他意犹未尽,“天上的神死了,我就自由自在了,神灵禁行人间。” 黑与白分明,白与红也分明,于是黑发红唇的白皙女子,脸庞格外鲜明。嫦娥抱起太阳长子仅存的尸羽,那颗白卵被脚尖踢去暗处。她厌弃地说:“你已经非人。” 后羿伸手抓她,神血烧过的手臂激起了鳞。浓夜生出黑鳞,只有乌而没有金。他咒骂道:“人与神越像,仇恨就越深。” “你为何想成神?” “天下只有神仙强过我。” “就为这种理由,凡人驱赶天人?” 妒忌的冷火烧红了眼,一滴金泪忽然落上后羿鳞片毕张的手背,烫得黑鳞缓缓慑伏。 “我要怎么忘记你?神在天上,人在地下。神活在白日,人只活在黑夜。夜里唯一的光,我要怎么忘。” 那些往事太久远,远到岩浆也冻成了冰原。猎手在低声交谈:“月亮今夜出来吗?” “又藏起来了。” “回去吧。” 猎手们走了,不知是想猎人,还是猎月。 后羿一个人形影相吊,影子从脚边慢慢长出来,月光照亮了他的方向。 他抬起了头,雪白的满月正当头顶。人在深渊里,无论走向何方,漆黑的丛林总是箭指雪月。当他望向月亮的时候,这才发觉后羿已经望向了月亮。 “天上一天,地下万年。” 后羿慢慢走着,仰起的头颅一直不曾垂下。他拉开双臂,朝天上空射一箭,心里独自想:“万箭齐发,你会为我坠落吗?” 月亮倏然化成一汪流淌的水银。 “每一个月亮都相似,你怎么认出我是我?” “因为我的心并不散漫。” 谁在说话? 人停在雪野,几乎变成一蓬羽毛随风而逝。后羿从散漫里惊醒,背后却传来了威胁的吼声。 他回头一望,黑夜丛林里的十二道兽影离他越来越近,跟他越来越像,如同一眨眼就铰紧的锁链。人被猛兽所围,反倒成了困兽。 后羿在荒雪中奔跑,他埋头奔向硕月,却飞不上天。人啊,跋山涉水,一头栽进水里。月亮是没有火的太阳,银盘的月影却迸出一颗火星,凡人抓在手心。他轰的一下,燃臂焚躯站起来,返身抱住同样咆哮的野兽。 人间自此有了火,烧尽魑魅魍魉。 这伶仃的焦形还活着,他趟过哗哗浅水,躺在一盘白影里望月。天上银河,地下明河,清风吹落月桂花。 后羿伸手一接,神人的烦恼落在掌心。凡人无计可施,仰头沉下去,惦记自己的烦恼。 “可我还是想要一对翅膀。” 世间月碎在水面,掉入他的眼,点亮痛苦的睛。后羿猛然出了水。光淋漓而下,忽然拱出一具女人水银似的躯体,她第一次来人间。 月亮是没有火的太阳,那两只冷手一下子撑在后羿的蝴蝶骨,如同两只火印烙上皮肉,奴隶的印记成了翅膀。后羿痛得一把抓住了月亮的手腕。 “忘不了我,就跟我结仇。” 嫦娥甩开他的手,如避蛇蝎瘟疫。 “人睡在羽衣上,就能长出翅膀?你已经不是人了,但也不是神,看着像鬼。” “再叫我一遍。” “鬼!” “我叫后羿。” 他仰天大笑:“就算你半人半神,如今也成了鬼的夫人。等我做了真神,你便微不足道,再也不复往日的尊贵。” 嫦娥冷笑着说:“你只是一个影子。” “乌鸦和白鸽,能生出什么怪物,白乌鸦?你生下的孩子,黑头发,白银羽衣,能混上天界吗?” 他低下头耳语道:“我们本来就长得一样。” “你和逢蒙也一样,他是你什么人?” 但嫦娥不为所动。 后羿顿时展开密密匝匝的乌鸦翅膀,火光下绽放墨绿的幽光,人间重新陷入月食。 “这里不是牢笼,是我搭的巢。既然白乌鸦不是人神鬼,天上地下没人知道,我就用它灭了人神鬼。” 他向上一飞冲天,逃出了高塔。那滴眼泪落下去,像一滴刀,慢慢渗成伤口,切进了他的骨头,在心里生根发芽。他想:“那时候,我分明一无所有,却比如今快乐得多。” 牢笼不是看守的牢笼,天宫就不是看守的天宫。 光明没有分别心。云海之上,天永远光明。 ** ** 昆仑山顶没有日落。 负山夸娥背靠王城,飞鸟在巨人低头之际,滑过暮色的天空。云岚流过山崖,在西王母的宫殿之前冲下一道星瀑,年幼的星辰如同萤火虫般四处飞舞。 群鸟当中落下一个人,后羿收动翅膀,站上了礁岩。 “人不过是神的池中鱼,你们仰望的天空,只是我的水面。我要飞向天外天。” 金翅鸟昔日跟他称兄道弟,今日尸骨无存,连影子也永远沉在了水底。神人触摸凡人的手掌不再烧得他疼,后羿背后的疤也痊愈了。他独自俯瞰无尽海,是第一个有此见识的凡人。 后羿赤足走向神殿,乌鸦翅膀拂过银河水。 夸娥长叹一声,为了这一声叹息,海边风起云涌。浮沫奔腾而来,扑到他眼前,化为一匹匹白马。 巨灵抬起毛发虬结的头颅,睁开第三只天眼,开口问道:“你是想做人,还是成神?” 河中央的乌鸦翅膀打开了,一声叹息便有风起云涌,后羿再一次相形见绌。 “你是人是神?” “我曾经走过荒野,脚下涌出葵田。不过坐下歇一会儿,便久得不知自己高寿,忘了我要去的地方。” “活到这个岁数,真的开心吗?” 巨娥说:“活到这个岁数,只有安不安心,没有开不开心。” “告诉西王母,后羿来了。她想要回嫦娥,就让我也飞升成神。” 殿门两边的火把忽然大炽,照亮了冷暗的雪峰。夸娥伸出一双猿臂,皮肉绘满星辰,她得意道:“这些都是我投过的飞球,一共七百八十三星。只差最后一颗,我就能向孩子们夸耀一天星斗。再怎么样,我都得投一只太阳吧!” 后羿像凡人一样光着脚,踏入这庞然大山的掌心。夸娥的右手竖起牢笼,如投火星一般,将人高高抛向西王母的宫殿。 人王早将大地抛在身后,天人却对他不屑一顾。 后羿穿过浮星灰尘,落入那扇能吞下日月的众妙之门。年幼的星辰没有分别心,好奇地近了又远,突然化为一条黄金锁链。他引以为傲的翅膀竟然动弹不得,原来上天入地亦不过雕虫小技。 “归还所有凡人牢中的真神。” 西王母的声音在宫殿里回荡,沉默的众神从萤光里化出了脸,四壁的灯火尽是目光幢幢。 锁链轰然散回了星辰,后羿踉跄着扑在神殿当中,他不甘心地质问:“我问上天要什么,天上就降下什么。唯独要成神,你却不给了。我凭什么唯命是从?” 一双巨手凭空而生,一颗赤丹如同水珠显现,在西王母的两手之间荡开了涟漪。 “这是我的一滴血,也是长生不老药。你成了神,就与天神结为血亲,难道你希望自己曾在凡人手中受尽折磨?后羿,成了神,就不再是人。” “真的?” “绝地天通,大限将至。你再不决断,就算吃下不死药,人间所有的神,再也回不了天上。天地之间不再是九万里,而是九九八十一。以后万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西王母从容等待,那双巨手能翻云覆雨,沉默的古神们闪烁相望。大殿当中蒸腾着赤诚的云河,光照血中蜉蝣,像火种一样随波逐流。 “我看向水面的倒影是禽兽,你们看向水面的倒影,还是不是人?” 这神殿里唯一的凡人疑神疑鬼。西王母沉默良久,巨手展为一双光翼。她终于道出真相:“我们只是天人,神在天外天,也在水中水。我在银河底见过你,你也望过了水底。你自居凡人,可你比天下凡人都要命硬,还算凡人吗?” “我是人中之王。” “人王一旦道反天罡,凡人同样是你的敌人,哪怕曾经受惠于你。这殿堂之中留下的神,都是不恨我的人。后羿,你恨嫦娥吗?” 西王母的光翼朝他一振,将赤丹挥去人王的头顶,灵光照亮了他乌黑的眼。 “我也曾经是人,一万年前升遐。” “好,成交。胆敢反悔,我先杀嫦娥。人间所有的神,再也回不了天上。” 后羿张开他的黑翅膀,飞起夺过赤丹,一头扎下滚滚的云河。 ** ** 无月之夜,天地下起白雪。 金乌的骨灰随风而化,嫦娥每走一步,就有囚禁的声响。她抱着黄金羽衣,赤足落上兄弟未寒的骨灰,连黑发也变白了。老巫女有黄一瘸一拐,掩上高塔牢门的锁链。她抱走那只大腹便便的兔子,隐入凡人之中。 成群的营帐点着鱼油灯,逢蒙的车队捉来了鲛人君王。清水划过刀刃,烤出的鱼油叭叭砸在骨碟上,龙子的油膏足够烧到地老天荒。他们兴奋不已,高声谈论着抽取龙筋,要做一条以神制神的捆仙索。 她独自跋涉,遍野的红树像一把一把血刃,指向肃穆的昆仑山。 “唉,哥哥,地上好冷啊。” 嫦娥站在葵花原野当中,挤挤挨挨的金浪还不知道太阳已经死去。她开口唱歌,跳起古怪动人的舞。月光从四野闪现,一点一点腾空而起,天地自生的珠宝离开了蚌壳。 月人赤着脚,踩碎那只荧荧的冷卵。 眼泪变成了星星,星星变成了孩子。它们高低错落,伸出千万只小手,接过黄金羽衣送回天上。 一枚黑色羽毛独自落单,嫦娥伸出右手,片羽悬在她的掌心。 沙沙的脚步声停在背后。 她回过头顾视,乌鸦的箭轻飘飘落下黑夜,割伤了月人的手指。 “自从死了十一个月亮,天底下太黑暗,谁也不敢在夜里发光。” 逢蒙手持黑弓,身披粗陋的斗篷。他守在葵田开外,忌惮着神仙造化,像一口蓄势待发的陷阱。 他循循善诱:“你想不想见一面,天人仅存的活口?” 牢笼掀开一角,精卫捂住她的伤眼,头上的花冠开始凋谢。那顶昔日填海的桃枝冠冕,冷成了干枯的骨骼。风吹起她蔽体的白色羽衣,帝女精卫缩回一双麻木的赤足。 “你想要什么?” “后羿杀了金翅鸟,做成一件黄金羽衣,精卫也难逃此劫。我帮你救帝女精卫,你帮我做天下主人。” 嫦娥只有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第二个后羿?” “你猜,后羿穿过的白银羽衣,是哪个月亮的翅膀?” 龙子的哭号响彻大地。 鲛人君王没了骨头,抽了龙筋,上岸只能任人鱼肉。凡人很快将他大卸八块。神血是最初的火种,如今要点燃另一个神的尸身,为人间帝王熬一盏长明的灯。 “只有后羿强过我,我已经学尽他的本事。既然是我袖手旁观,放任你偷走黄金羽衣。你不答应我,也别无选择。神仙都任人宰割,那在天之下,谁才是神?” “在天之下,你一介凡人,也见不得人?” 逢蒙一把扯掉斗篷,现身在月色面前。 “他能做后羿,我不能?杀了他,我就是后羿。一切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狷狂的黥文一瞬间爬满了那张脸。 嫦娥后退一步,逢蒙的弓砸在脚边,男人的腰顿时弯成一张弓。他捂住痛苦的脸,像照镜子的鬼,自惭于面目全非。逢蒙从牙缝里挤出真相:“我是人间的奴隶,这是胜者在我脸上刻下的诅咒。太阳还能救你,我却不能救下我的妹妹!” 月人沾血的冷手摸上奴隶右脸,黥文嗤嗤烧化一笔,痛得他打掉冷手。逢蒙呆若木鸡,手掌之下没摸到伤疤,急忙寻找清水的镜子要照。 他的面目干净了一块,变回娘胎里的赤子模样。 逢蒙跪坐茫茫荒草,他叹一口如释重负的气,忽然目睹了水洼底下死婴的头。黑头发,白银羽根,亦人亦卵的活珠子。水光漫过奸生子的口鼻,孵育的死婴如在梦中,他在壳里的躯体还是一双蜷缩的鸟足。 奴隶映在水面的好脸,顿时在白乌鸦的头顶吓得四分五裂。 他慌忙张望嫦娥的踪迹。 但她已转身离开,破开葵田金浪,连影子也带走了。 第一缕火苗亮起,黑箭将烫伤的心脏钉在地上,人们围绕龙子的尸身载歌载舞。而在他们的脚下,兔子一瘸一拐,偷偷舔了一口龙血。 “后羿去哪儿了?” 人群里的少女不唱歌也不跳舞,她一下子掀开桃花编成的衣裙,露出额头的黥文。少女四处张望,彷徨地说:“哥哥要我遮头盖脸,今晚偷偷去服侍他,可我连他是死是活都没见过!” “逢蒙已经吃下了龙眼,谁是下一个后羿?” “不管他了,先喝一口龙血!” “快,喝啊!” 凡人一涌而上,争相撕下龙子的一片鳞。奴隶少女乱着黝黑的脚,撞进月人的怀里。她抬头望向和自己一样,却也不一样的女人,嫦娥开口说:“你穿的衣裳,本是精卫的花冠。” 逢蒙的妹妹抱住桃花衣,恨不能长出千万只手,像一头小狼龇起了尖牙,“我什么都没有,只分到这个,你别想抢!” 嫦娥摇头说:“我用翅膀跟你换。” 她伸手抱住小奴隶,像抱住自己没长大的孩子。两只交叉的冷手按上凡人的蝴蝶骨,如同火印烙上皮肉。少女的骨头吱吱作响,被神印压得喘不过气,怎么翅膀比彷徨还重。 “这是你要的翅膀,谁也抢不走。” “那你的呢?” 逢蒙的妹妹一把扯下女人的斗篷。天地自生的珠光,荧荧地聚在她身旁,照亮了脚腕的镣铐。黑发红唇的嫦娥,第一次独自降落在人群间。没抢到龙子鳞片的奴隶们,统统望了过来。 “你们看,还有一个活口!” 当后羿从昆仑山飞下人间,高高的柴堆供奉着他活的月亮,逢蒙正朝嫦娥的脖子套紧绞索。火光照着黑天,熊熊的焰光,半个人都是血色。 嗒。 嗒嗒。 燃烧的骏马跑过无涯的荒夜。 那大乌鸦从天而降,怒得天上赤红,地上流血。他的翅膀锋芒毕张,像一只鸟堕落在嫦娥身旁,鼻梁还有一刀罡风斩下的伤痕。 破晓之前,歌声化为哭号。逢蒙跌坐在火光中,手边尽是断折的箭,翳鸟旗帜滚起了呛人的浓烟。 “我没准许你们杀了鲛人君王。” “全是逢蒙的主意!” 在人王面前,凡人依然是蝼蚁。但他们还没忘记后羿曾经渺小,大胆喊叫:“你娶了神,一定想成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若对凡人不利,我们这些血肉之躯,将来怎么办?” “别跟他废话,他如今也算半个神,血肉里难道就没有奇珍异宝?” “凡人谁能直视太阳?我看一定是他的眼珠有问题!” 后羿转眼成了叛徒,人间鄙弃他的不忠。 “鲛人君王的肝胆里,结出了无数夜明珠。剖开月神的肚子,一定还有无数月亮。只要分给我们,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成神!” “她害得我们赤地千里,不准杀了月亮,那你就杀尽所有太阳!” “你本与我们一样,还想凌驾众人之上?” 他拢起乌鸦翅膀,在怀里藏住昏死的嫦娥,牵起她冰冷的手。这是后羿所熟悉的黎明前黑暗,不是她熟悉的。 “好,我杀。昨日与今日一刀两断。你们还给我十一个牢中月亮,我杀十个太阳。月亮是没有火的太阳,大地不会再赤地千里。” 嫦娥睁开眼,闻到了似曾相识的血腥气。她一手拈出那枚赤丹,无言藏在口中。 鬼的夫人对他耳语念咒:“他们在怕谁,你又在怕谁呢?” 那空烧的柴堆,宛如人王的宝座。无数火舌轰然飞出,缠住了瞬间成灰的稻草人。 火光背后的逢蒙一瘸一拐,将龙子剥下来的皮,拖去没有光亮的夜里。龙鳞彻底暗淡下去,谢了披甲桃花。 后羿拾起龙筋做的绞索,一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他抓起嫦娥另一只冷手,突发奇想:“这能绑住命运吗?” ** ** 她乘行一叶小舟,划开雪浪浮沫的沧海。 金乌的独目在提灯里跳动,用一颗太阳仅存的心火,照亮了血汪洋。嫦娥抱着红眼兔子,黑发在风中缭乱,无数孽缘尽弃身后。 “沧海之东,有一座度索山。” 精卫在牢笼里抬起头,眼中亮起希望的光,她说得热切:“山上有一棵大桃树,镇守万鬼出入的鬼门关。只要吃下三千岁的神桃,你就能变为纯神,飞回天上。” 嫦娥望向人群里一时获奉英雄的逢蒙,素手伸进牢笼之中,摸了摸精卫的脏脸。 “那你呢?” “我还没填平东海。或许,会和太阳在灰飞烟灭的地方相见。” “黄泉?” “天外天。” 精卫反握住她的手,“天外有天,我飞得极高,在浮光掠影中看见过。我和太阳约好了。黑夜不落的黄金鸟,死也要埋在太阳。” 墨绿山下浮着山桃如云,她撑起一把红伞,走上这座岛。嫦娥穿过度索山三万年的风雪,抬起手心,接住一朵桃花。山顶的神桃树近在面前,在她眼中展开三千里的蓬盖。 龙老去的躯体化为神树,头在云上,尾在海下,浑身开满最后的不老花。等到太阳自刎,所有的红鳞销声匿迹,天下就只余一具龙骨,那是接天连地的失魂落魄桥。 “世上所有的神树都是活龙。” 精卫抓紧了嫦娥的手,恳求她说:“你是世上最后的月亮,一定要在太阳死尽之前,借道龙树回天上去。” 可是嫦娥沉默寡言。 “你绝望了?”精卫松了手,嫦娥终于开口:“我无暇绝望,十一个月亮死在凡人手中,我要复仇。” 逢蒙正从凡人的贺喜中脱身而出,他摸了摸干净的脸庞,连胡茬也没有。奴隶们已不再是他的同类,远远盯着他窃窃私语。嫦娥离开精卫的笼子慢慢走向他,他看见秀美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新英雄的心也开始自作主张。 她的眼色冷下去,光明正大也不躲闪,近在咫尺的嫦娥忽然远在天边。 “木头漂不过血汪洋,龙子剥下来的皮,给我。” “我怎么信你?” 逢蒙偷师了后羿的多疑,嫦娥说:“除了我,谁帮过你。你不想吃下不老药,一样化身神人?” 海风吹动桃花苞,一簇火星开始燃烧。 三只龙头在桃树之巅醒来。八万四千朵花是龙神火红的鳞片,虬结的树干是它们共有的躯体,深深扎根在与世隔绝的海心孤岛。 “嫦娥,是你啊,你还活着。” “龙子死了,凡人把他熬成灯,我给你们带回了尸身。作为交换,给我打开鬼门关。赶快,要在人们杀了太阳之前。” 三龙头忽然怒目圆睁,浑身的桃花鳞片瑟瑟大响,乌云之上狂雷在奔。 龙树迸发怒号,万乘大风吹乱了星移斗转,神祗可悲到要靠众鬼复仇。嫦娥的身躯涌起磅礴之力,她吃下赤丹,成了纯神。鬼门关放出太古万鬼,风眼摧红了她的衣袍,啮啮的鬼牙咬断了她的脚铐。 那副脚铐落入无边的汪洋,化为一座小小的囚月山。此后的满月,大海都要涨潮,淹没这座伤心地。 当嫦娥乘风飞回人间,太阳正在她鲜亮的眼中陨落。 九只金乌围猎后羿,火焰哧哧灼伤了他的乌鸦翅膀。渺小的影子都在地上欢呼,他们叫道:“杀啊,杀光十个太阳!” 峡谷之间,火鸟悲鸣着振翅,落下的羽毛烧成河流,留下的身躯化为火焰山。蚁人们站在乱箭扎透的峰顶,金乌的头颅呼啸着坠落。 “我想杀了后羿。” 逢蒙挑起眉毛,检视身后那名佝偻的徒弟,好徒弟语出惊人:“后羿不让我们看月亮,也不让我们看太阳。大地没有一丝光明,人要怎么活呢?” “英雄所见略同。”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露出志同道合的神色,用吃下的龙眼直视着天上的烈火。天下唯有后羿胜过逢蒙,他如愿披起精卫的羽衣,爬上了新死金乌那硕大无比的白骨山。 逢蒙拔下骨节之间的赤珠,一口吞下腹中,火立刻从喉咙往外冒。他两手捂回去,痛得直打滚,烧化了五脏六腑。那名佝偻的徒弟逐渐直起了腰,张弓瞄准师父,他竟然射出了第一支箭。 人们惊喜大叫:“神可以吃,吃了才能成神,快吃啊!” 后羿在天上连杀九日,凡人在地上自相残食。那些血人们四肢着地,失去宝贵的人身,矮回了豺狼虎豹。烈风吹散了翳鸟旗,掩盖一地的尸身。 太阳十子只剩最后一只金乌。 嫦娥从天而降,她紧握一条桃花枝,在后羿胸前斩出一条深深的血痕。 人们终于停下来,一起仰望天上的流光铁雨。诸神还在嬉戏。 在他坠落之前,桃花枝是辟邪的剑。 ** ** 再跑一步吧。 大地入夜漆黑一片,月亮躲在云后,百兽在食人。后羿疯狂地在山脊奔跑。他一跃而起,独自跳出悬崖,想做天上的飞鸟。 没有光。 我很想你。 他缓缓坠下山谷,这粉身碎骨的凡人还活着。后羿拖起血肉之躯,不愿对弥天大夜习以为常。他记得天地曾经亮过,月光只照向他。 “月亮奔你而来,就会被活人撕碎,人间要下一百年的流星雨。孤独是她唯一的活路,也是你们唯一的活路。” 圆寂的老巫女如此告诫,后羿又走上山脊。他步伐沉重,埋头奔向高峭的悬崖,把自己扔向天地,这一刹那顿时云破月开。 他抓住了桃花剑,一支长箭破心而出。 逢蒙早已面目全非,手中的大弓沉重落地,连人形也化为一捧随风而逝的灰烬。 后羿抱紧嫦娥,那枚黑铁箭头一起刺入月神的心,他说:“原来你离我这么远。” “禽兽才是战利品。你的牢笼,不是我的家。” 她决绝地拍开后羿,却望见了铺在大地上的精卫羽衣。嫦娥的心口甩出鲜血,赤诚的神血搅乱了沉沉黑夜,就像浓金灿灿的火种。 精卫形神俱灭,彻底回不去太阳了。 “天地之间有九万里那么远,你上次是怎么认出他的?” “似曾相识。” 帝女精卫停上西王母的桃树,落花不沾白羽衣,春光烧红半海。她摘下一枚千年桃吃了,下一次桃熟还要九百九十九年。精卫好奇地问:“像望过月的人?” “像那些最终恨我的人。” 嫦娥满眼的绝望,心头血变成了星星,星星变成了孩子。无数双手像蜘蛛海一样,捂住她望回大地的泪眼。 “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不要看。” 它们高低错落,伸出千万只小手,从天界吃力地推下后羿。 金乌驮起月神,后羿拔出心口的箭。他独自掉向大地,拉开狂风的弯弓,朝天下最后的金乌射出最后一箭。 “逆子!” 庞然的夸娥自天而下,她两手撑天,一脚蹬开大地。 夸娥单手抓住日月。她身如金山,用尽整座山的力气,向天边投出日月星辰。众星列布的猿臂,飞出纷纷乱乱的七百八十三星。众神归了天,流光逃离荒原,天地永远轰然两散。 昆仑山拔地而起。 凡人朝三暮四的愿望,化为一根崭新的神杖,砰然打落最后一支射日的箭。后羿抓住巨人的金杖,竟然比最悔恨的人心更加烫手。 夸娥横杖一挥,那只非人非神的黑鸟划过铜绿的峰云,惊起满天逃飞的白鸟。 “我们分开走!” 嫦娥推开金翅鸟,日月失之交臂。 月亮升向东天,太阳沉向西海。结束与开始正在混淆,终点回到了起点。天与海之间,一时日月同辉,又很快天各一方。 “别走,把光明还给我们!” 凡人甩出铁链钉住巨人的膝盖,夸娥一心要走,小腿震落了石屑,痛回血肉之猿。那只天足踏入火里,穿过千山万水,连皮肉也融化在风中,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太阳,等等我,我要投你!” 在日落虞渊的暮色里,巨人夸娥的骨头逐渐散落,化为黄土山脉。而那神杖一落地,瞬间烧成一片桃林之野。 一团光辉飞出巨人的遗壳,羲和女神头戴金冠,光芒万丈像复仇的剑,骑马跃出晦暗的黄昏。 她站在天地间,身后有一轮辉煌的日环。羲和孤身驱赶太阳,一起追去西海,马蹄高扬,跳入太阳之中。那一滴黑点只有针尖大小,眨眼吞没了火红的金翅鸟,天地一片浓暗。 太阳落山了。 天黑是理所当然。 后羿从灰烬里爬起来,这人王还活着。他吞下逢蒙无福享用的仙丹,披上精卫羽衣,疯狂地在山脊奔跑,猛然振开了一双燃烧的翅膀。 嫦娥飞上天,星云落入山峰,不过只是河底粼粼的泥沙。 后羿一跃而起,这一刹那云破月开,银河却遥不可及。他缓缓堕落,回头望向血月,在纷飞的火羽里遮上双眼,独自坠下漆黑的人间。 “天真高啊,我插翅难飞。” ** ** 黑夜降临了。 众鬼掠过大地,细长的腿脚每走一步,就像墓碑一样扎入荒原。它们想投胎做人,凡人成了鬼中之神。在纤毫毕现的月光下,人鬼相残。 年幼的星辰窃窃私语,它们围绕着西王母,俯瞰人间说:“你当初真想让他成神?” “我只给了半颗仙丹。剩下的半颗,是五千年光阴。天上一天,地下万年。如果真能封神,不过只是多等半日。等不了五千年的人,何必再活一万年?” 西王母的左手指向月宫当中的兔子,又说:“通神才有神通。能成仙的,早就成仙了。” “那兔子叫什么?” “有黄。嫦娥说,它有孕在身。” 她拢回了那双造化之手,渐渐消弭于银尘,化作了昆仑山。 “嫦娥做了月亮。满天的星辰,到头来也无非是灰尘。我站在此处,和光同尘。” 人死如灯灭,鬼死魂飞魄散。黎明未明之际,一切声嘶力竭,最后都寂静下来。 后羿拖曳一袭尸布,走出冰冷的晦夜,身后追随着黄泉猛鬼。尚未焚尽的金乌鳞片,在人神鬼的骨灰里熠熠生辉,宛如星辰之路。 宗布神抬起头,月亮隐身在乌云之后。 “我要这天永远不亮。” 新鬼王的黑色利爪,攥着天上地下最后一支不沾血的洁白羽箭。他率领身后的众鬼,跋涉过磷火晃晃的银水,水中无人无影,只有哒哒的马鬼烧起浑身的炎火。 天终于亮了。 羲和女神驾车跃出东方,六条龙护送着金乌,她驱赶太阳回到人间。天光焕然一新,火烧云照在海面,没有天地之分。泡沫碎成千万片,唯一的太阳升上了天,每一个倒影中都有一颗崭新的太阳。 太阳不再低得好奇人间,大地也不再起火了。 山坡开满了曙红的花,漫山遍野如云,牛羊在青田河边照影。 那时没有王,天上只剩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光明一视同仁,但月亮开心才亮。 这是最后一个有月光的人间。 人鬼共行于世,你死我活,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