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砥砺前行》 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萧妹妹 “青兕,你看你,都二十了,还未成家,老朽这一大把年纪,因为你,天天挨一个后生的叨叨。” “这活了七十的老脸,没地方搁了啊!”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用着枯木一般的手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脸。 一张老脸羞愧,懊恼,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旋即又是满腔愤慨,将手中的拐杖在空中挥舞,破口大骂:“要不是念着孙儿,豁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跟那个瘪犊子乡长拼了!” 在老者面前是一位身形高挑的青年,此刻是一脸的羞愧,低耸着脑袋,愧疚说道:“晚生惭愧,令耆老受辱。” 老者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面前这位青年名唤陈青兕,父母早亡,孤苦无依,为人老实勤恳,深得他欢心,不然这尊美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陈青兕面色为难的看着老者,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老者姓彭,单名一个俊字,周边村县最有威望的长者,当地人都尊为耆老。 杨广造成的隋末大动乱令天下人口折损四分之三,为了恢复民力,太宗皇帝不但鼓励妇人再嫁,还将婚嫁之事定为官员考核的指标,特别下诏“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 也就是说男子到了二十岁还未娶妻,将会由州县官员亲自插手过问,实在贫困的甚至可以由朝廷出资举办婚礼。 陈青兕今年二十一,已经超过了大唐律法嫁娶的最高年岁。 彭耆老严苛地说并非官,大唐的皇权开始向村县伸展不假,但他们所在的铜官村位于偏远的江南地,天高皇帝远,政策并不能落实到位。 彭俊这个耆老就是村里的一把手,直接对接常州义兴县县令。 陈青兕并不知道义兴县县令姓甚名谁,但想着自己敬重的耆老,让对方劈头盖脸地训斥心里就不是滋味。 彭耆老看着面前愧疚的后生缓和了情绪说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你,令尊令堂先后去世,你为人纯孝,三年复三年,耽误了时间。老夫看着你长大,便由老夫为你说一门亲事可好?” 陈青兕显然有着乡村人的淳朴,有些害羞,并未同意,亦未拒绝,只是小声道:“却不知是谁家姑娘?” 脑海中却闪现出隔壁村的村花方氏女,想着如果是她,也不是不可以。 彭耆老哑然失笑道:“你小子有福了,南兰陵郡齐梁房萧氏次女萧妙宸。” 陈青兕不免呆立当场,身为一个读书人,伱可以不知道天子有几个儿子,几个嫔妃,甚至可以不知当今宰相有几人,分别是谁,却不能不知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这些天下顶级世家大族。 兰陵萧氏威望之高,便是放之四海也仅次于五姓七望。 尤其在他们常州本土,兰陵萧氏开基于东海郡兰陵县,起自两晋时期,永嘉之乱南迁之时,因家族之大而被安置于今武进一带,并侨置兰陵郡,史称南兰陵,隋文帝开皇九年,废兰陵郡,置常州。 陈青兕自小就读于兰陵萧氏免费开办的乡间书塾学习,最大愿望就是考进州府萧氏族堂,借萧氏之力,青云直上,成为房杜一样名垂青史的良相。 陈青兕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娶萧家女,还是齐梁房的正统嫡女。 他可是听说萧妙宸的姐姐可是宫里的萧淑妃,那是新皇陛下的心尖尖,能够压着王皇后争宠的存在…… 这? 地位差距太大了吧! 陈青兕不是没幻想过自己能够得到萧氏青睐,成为萧家快婿,一步登天,可到顶也是娶分支中的分支,哪敢往正房去想。 “如此说定了!你双亲离世,便由老夫做媒证婚。” 彭耆老好似完成了一桩心事,一身轻松的快步离去,手脚麻溜,好似怕陈青兕反悔一样。 而陈青兕还有些浑浑噩噩的,让这冲天而降的喜事给砸晕了。 而后十余日,在彭耆老的高效率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流程竟畅通无阻。 过程顺利地让陈青兕不得不怀疑其中有什么猫腻,甚至怀疑那萧妙宸是不是传说中的“东施”,嫁不出去,这才赖上了自己? 陈青兕越想越觉得如此。 “罢了,就牺牲牺牲色相,反正吹了灯都一样!” 陈青兕志向远大,对于自己的出身有着一定认知,能够攀上萧家高枝,可少奋斗二十年。 小地方人情味浓厚,乡里乡邻的但凡遇到红白事都会帮一把手,何况陈青兕在村里素有人缘,都乐意沾个喜庆。 反倒是陈青兕本人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毫无经验,硬着头皮问邻居张大婶。 张大婶却神神秘秘将他拉到屋子里,从一个破旧的箱子里拿出了一本已经发黄的册子,说道:“跟着上面学,小心些,别翻坏了,婶子还要传给虎娃子呢。” 陈青兕看着不知传了几代的书册,本能的伸手接过,还没来得及打开封页,张大婶已先一步将他推出门去了。 带着几分茫然地站在门口,陈青兕看了一眼书册内容,随即面红耳赤地将之藏在胸口。 这流传了好几代的招式秘籍,得在夜里四下无人的时候,独自练习才好。 挺直腰杆,陈青兕板着脸向家走去。 回到了自己的寒舍,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屋舍,简单的一个院落,三间土屋,院子里左边是菜地,右边是鸡棚,养了九只鸡,中间的空地上还架着几张獐子皮。 在门口站了会儿,看了看天,尚早。 这大白天的研究招式秘籍有辱斯文,自己好歹是圣人学徒。 胡思乱想间,又想到了那位素未谋面未过门的夫人,暗自嘀咕:人家是大家闺秀,跟了自己,可不能让他吃亏。 念及于此,陈青兕快步入屋,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全部武装:头戴草帽,身背猎弓,胸揣秘籍,手拿铁叉,腰间绑着一把柴刀,健步如飞地向铜官山方向行去。 第二章 遇刺 铜官山又名君山、荆南山,号称苏南第一峰。但其实山峰称不上高大更算不上雄伟,就是矮子里拔高个,在常州周边这一处地方鹤立鸡群。 不过对于铜官村的百姓来说,山里赋予的各类资源是村里的百姓能够安稳生活的关键,称之为一句父母山毫不为过。 陈青兕轻哼着软糯婉转的小曲,轻车熟路地在山道上疾行。 这条路他走了不下千百趟,闭着眼都能找到方位,登山速度极快。 “兄台,前面这位兄台……等……等一等……” 陈青兕正快步走着,耳中听到中气不足的呼喊声,回首向下望去:却是一行五人正吃力地向他这边赶来。 为首的一人是位长得三五大粗的麻衣汉子,向他这里挥着手,见他停住了脚步还加快了步伐。 跟着他身后的几人也同时加快了脚步。 陈青兕除了早几年为了一口饭吃,去折冲府当了几次府兵以外就没出过铜官村,有着小村百姓的淳朴好客,见一群村外人累得跟几条狗一样,热心地迎了过去,彬彬有礼的说道:“几位仁兄,呼唤在下可是有需要效劳之处?” 麻衣汉子还未说话,在他身后的一人廋高马脸的青年叉着腰,没有好气地道:“累死小爷了,你一个书生,怎滴?走那么快?” 陈青兕皱了皱眉,并未接话,只感到对方好生粗鄙,话中似乎藏有别的意思,就好象跟着自己来的一样,收起了好客态度。 麻衣汉子一巴掌拍到了对方的脑袋上,忙道:“我弟兄粗鄙不通礼数,兄台见谅。” 他说着作揖道歉,随即上前一步靠近说道:“我兄弟几人在常州听说铜官山中有虎,祸害百姓,特来猎杀。即可赚些家当,亦能维护地方安定。” 陈青兕见他说得漂亮,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态度也缓和几分,只是奇道:“不知兄台从何处听来的?这铜官山也就故事里出现过大虫,村中几代老者皆未见过,何来祸害百姓一说?” 故事叫周处除三害,三害之一就是铜官山上的虎。 麻衣汉子疑乎地看了陈青兕一眼,了然道:“兄台放心,我等是扬州人氏,此番来只为大虫,不会跟兄台抢生计。不如这样,兄台给我等弟兄领个路,这些通宝就算是报酬……”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又近了半步,一副强塞的架势。 陈青兕苦笑,知他误会自己,正想解释,异变突发。 麻衣汉子手腕一翻,十数枚通宝射向了陈青兕的面门。他动作极快一把夺过陈青兕手中的铁叉,一脚踹在了对方的腹部,手中铁叉直奔胸口而去。 陈青兕哪里反应得过来,给踹飞出去,摔得七荤八素。 还等不及他出声,余光便见汉子一挺手中的铁叉,黝黑发亮的叉尖直刺自己的胸口。 又狠又快! 陈青兕瞬间醒悟,哪里是什么猎虎,这就是冲自己来的,而且是要自己的命。来不及抽腰间柴刀,更不及多想,狼狈的一个懒驴打滚借着山道倾斜之势撞向了汉子的大腿。 汉子狰狞一笑,看着送上门的肉,抬脚向前就是一踩。 不想足下一软一滑,又受这一撞,竟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得知对方上山,一路追赶,早已腿软乏力,下盘不稳…… 周边五人原本在看戏,见状各自惊呼,取出了藏在身上的匕首、短刀上前支援。 陈青兕见四人凶神恶煞地扑来,惊恐大叫,乘机抽出了腰间的柴刀,根本来不及起身,就在地上胡乱挥舞,手脚屁股并用,施展出了一套临时自创的滚地刀法,专攻下路。 他出身贫寒,又生活于受朝廷压榨的江南,为生计耕地、砍柴、狩猎样样来,尽管自诩读书人,却早练出了一身蛮力。在这狭小的山道,面对一群气力殆尽,脚底发软的人很有奇效,将场面搅得混乱不堪,不但砍倒了一人,还将两人逼得摔倒滚下了山坡…… 陈青兕原本心怯,此番见对手不堪一击,精神大振,胆气也为之一足。 麻衣汉子又急又气,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事情,竟成这种局面,气急败坏地大叫:“老子弄死你!”高举着铁叉猛地插向陈青兕。 陈青兕眼明手快,本想举刀格挡,脑海中却闪过一招在折冲府训练的时候果毅都尉传授的杀敌刀法,身子如猎豹一样猛地前突,手中柴刀向右一拉,倾斜着向上撩,柴刀划着铁叉的木杆而动,对着麻衣汉子的手指削了过去。 麻衣汉子吓得赶紧撒手。 陈青兕却收不住力,整个人撞进了麻衣汉子的怀里,柴刀也顺势劈进了对方的胸膛,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激射而出。 麻衣汉子给撞倒在地,看了看压在自己身上脸色已经有些扭曲的书生,又看了看胸口的柴刀,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眸渐渐失焦。 陈青兕脸上已经沾满了麻衣汉子的血,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大脑也是一片空白,身子僵硬,耳中听得有人囔囔自语:“死了,马三哥被杀了……” “还有敌人!” 陈青兕豁然惊醒,抽出柴刀,扭头望向唯一站着的人:那个马脸青年。 随着柴刀离开麻衣汉子的身体,原本激射而出的血液飙射出来。 陈青兕手握凶器,身上全是血液,好似恶鬼一样。 马脸青年本已吓傻,见此一幕,更是心寒胆落,骇然大叫,拔腿就跑。 “等等我……”最先被柴刀砍倒在一旁哀嚎装死的也不装了,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了。 两个倒滚山坡的人,其中一人正一瘸一拐地赶来支援,见此情况也是掉头就跑,还有一人却不见踪影。 陈青兕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完全不知何故…… 却在这时,山道密林处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陈青兕胸膛…… 这一箭力道极强,将本就精疲力竭的陈青兕射翻在地,从山道另一侧陡坡翻滚了下去。 第三章 夜微凉 漆黑的夜,四周寂静无声。 陈青兕靠着房门,疼得龇牙咧嘴,黝黑的眼眸盯着除了屋门,唯一能进屋子的窗口,手上死死地抓着一根木棍。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人民的好公仆怎么样也没想过小说里的情节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还陷入了莫名的杀劫之中,险些命丧九泉。 想着自己平民出生,靠着自身努力,考上了公务员,勤勤恳恳进了编制,玩命地工作,被业内戏称金牌秘书,万年老二。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晋升的机会,还未正式上任便病倒在了赴任的路上。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二十一岁生活在唐朝的少年郎。这凄惨的遭遇让他气得几乎骂娘。 关键是少年郎也不知道得罪了谁,大白天的遭遇了刺杀,给一箭射下了山崖。 陈青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口,隐隐有些痛,暗暗庆幸,还好原主人是个色胚,胸口藏着一本“刘皇叔”,那一箭受到了书本的阻碍,并未给他造成致命伤害,反倒是摔下山崖,磕了脑袋,摔断了腿,伤情更严重一些。 “这孙子到底惹了谁?罢了,抵抗不了,那就接受吧!” 陈青兕骂了自己一句,面对这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还是尽力保持冷静,不想莫名其妙地就死在这个时代。 在苏醒以后,他已经察觉脑海中存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本来自己就属于鸠占鹊巢,担心接受记忆以后不再是自己,强迫不去多想,可若有若无间还是会闪现出一些画面:听到大夫的声音,脑中立刻浮现村里张郎中的模样,听到彭耆老的声音,也会出现彭耆老的样子,并且会生出亲切的感觉。 经过挣扎,陈青兕最终决定接受那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唯有如此,才能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 不说潜在的敌人,真要强行拒绝那股记忆,连基本交流都是问题。 在他醒来装睡的时候,彭耆老、张郎中说话的语调发音与后世完全不同。 回想着脑海里关于原主人的记忆,还不及五秒,就找到原因:萧家,自己遇刺必然跟萧家有关。 陈青兕后世能考上公务员进入体制,文科成绩自然出众,学文的人对于历史也自然有一定了解。 政治永远离不开阶级,社会越封建,阶级形态越不可逾越。 萧家的嫡系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乡下的穷小子? 天方夜谭! 因为过了法定娶妻的年纪,地方官员就能给安排萧家这样的士族豪门下嫁,怎么可能? 还是传说中的真爱? 面都没见,哪来的真爱! 其中定有缘由…… “萧家!” “萧淑妃的妹妹……” 陈青兕眼中瞳孔猛地一缩,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现在是什么时候? 陈青兕在脑海中找到了答案:永徽六年。 记忆中自己那个未过门的老婆属于皇亲,她的姐姐萧淑妃是能够跟皇后争宠的存在。 可陈青兕却是知道,王皇后、萧淑妃都是愚蠢的鹬蚌,真正得利的是武曌,未来的女皇武则天。 王皇后、萧淑妃什么时候被废,陈青兕记不住详细时间,只是记得高宗李治立太子李忠不久,王皇后、萧淑妃就失去了李治的宠爱,开始联手对付武则天,最终让武则天截去手足,投于酒瓮之中。 身为乡下小子的陈青兕消息闭塞,无法得知宫廷内部的细节消息。但立皇太子是大事,朝廷昭告四方,且大赦天下。 陈青兕在脑海里有这段记忆:永徽三年。 也就是说,现在萧淑妃大概率已经失宠,甚至于自身难保,可能祸及家人。 萧妙宸作为萧淑妃的亲妹妹属于直系亲属将最先受到波及。 陈青兕得不到消息,兰陵萧家底蕴雄厚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急着将萧妙宸出嫁,是因为只要嫁了人,从法律上来定义就不属于萧家,而是他陈家媳妇。 这也解释了萧妙宸为何下嫁,以她的身份即便是嫁入五姓豪门亦是绰绰有余。但一切真如历史的轨迹发展,萧妙宸的身份就是一烫手的山芋,哪怕法律上说得过去,真要追究起来,也可能祸及自身,世家子弟都不是傻子,谁愿意冒险接手? 也只有陈青兕这个以为天上掉馅饼的愣头青了吧! 想明白了缘由,陈青兕想到一种可能,杀手不会是萧家人? 陈青兕只觉得脊背有些发冷,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一套婚礼环节都已经走了一遍,剩下的唯有请期、亲迎、拜堂、洞房这四个流程。 电视里的抢亲环节,只要不拜堂就不算结婚。为了调动紧张情绪,非要等到夫妻对拜这一关节时刻抢亲,都是扯淡。 纳采是请媒人提亲,问名是算生辰八字,纳吉是奠雁下婚书,只要过了这个环节,就跟领了结婚证一样,夫妻关系已经定死,受法律保护。 至于送聘礼纳征还有请期、亲迎、拜堂、洞房,这些都属于形式,左右不了真的关系。 也就是说,他陈青兕现在死了,萧妙宸依旧可以以陈家媳妇的名义,为他守节。 李世民为了刺激人口增长下旨鼓励寡妇改嫁,萧妙宸一个处子寡妇,待风头过去,一样可以找一个好人家。而不是以萧氏嫡女之尊跟一个平头百姓过一辈子…… 陈青兕拍了拍脸,长吐了口气,暂时无法确定刺杀一事,是不是萧家所为,但目前为止嫌疑最大。 长夜漫漫,陈青兕却不敢入睡:他并不在自己的家,而是村长的客房。 他中箭之后滚下山崖不省人事,路过的猎人发现了麻衣汉子的尸体,下山报了官,村里的捕头山上调查,发现了昏阙的他,救回了村,安置在了彭耆老的家。 这桩婚事是彭耆老促成的,陈青兕眼下不敢确定他是敌是友,尽管在记忆里自己对彭耆老极为敬重。 左右无事,陈青兕继续追逐脑海中的记忆,好似在脑子里看电影一样,回忆起了这具身体原主人的一生。 第四章 晨事 陈青兕原本心情有些浮躁,突然来到这陌生又熟悉的时代,还要面对莫名的杀劫,身旁无人可信敢信,整个人就如绷紧的弓弦,半点不敢松懈。但回顾脑海中,关于陈青兕的一生,心情突然愉悦起来。 太励志了…… 陈家祖上躲避隋末战祸,逃难来到了铜官村,并无别的亲人,陈青兕自身七岁丧母,十一岁丧父,受村中百姓接济长大,尤其是村长彭耆老帮助良多。 因陈家祖上是书香世家,陈青兕也一直以读书人自诩。只是命运多舛,为了生计做过短工,当过农民,上山砍过柴,下河抓过鱼,练就一身打猎的本事,甚至为了填饱肚子,农闲的时候还去当过府兵。可就算如此,陈青兕依旧没有放弃学业,一有空闲就伏案苦读。 他一开始还以为陈青兕是个色胚,怀中揣着“刘皇叔”时刻消遣,现在才知道怀揣书本是他的习惯,便于休息的时候能够看上一会儿,至于为什么是“刘皇叔”,那是因为纯情小处男不通男女之事,怕洞房的时候出丑,提前研究学习。 古人在这方面很是保守,陈青兕这种乡下孤儿,没有“刘皇叔”指导,真不懂各种细节。 追忆着记忆中陈青兕的一生,此时此刻的陈青兕也有一种见到年轻时自己的感觉。 一样的穷苦出身,一样的有拼劲毅力,一样的不信邪。 只是自己比他幸福一些,至少父母双亲健在,所处世道也远胜此间。 未受社会毒打的陈青兕,尽管人生坎坷,却充满了积极乐观,少年英勇无畏的气概,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笑容浮现在脸上,陈青兕低声自语:“也不知能不能回去,若是不能,我们一起闯一闯……这个天下!” 自信,骄傲,不服输,不信邪。 “首先得渡过眼前的难关。” 陈青兕认真分析着当前的局势,思索破局之法。 时间也一点一滴地流逝,直至公鸡打鸣,伴随着狗叫的声音,拉开了小村新一天的序幕。 陈青兕拉开了客房的门,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屋子。 大院里有一对夫妇,一个正在喂鸡,另一个扛着锄头腰间别着镰刀正要出门。 夫妇两人是彭耆老最小的儿子媳妇,彭耆老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出去,儿子也成家立业,离开了小村,唯有最小最老实的儿子彭柱留在村里,伺候父亲。 陈青兕正想开口叫唤。 夫妇两人都听到了声响。 彭夫人道:“青娃,不好好躺着,出来作甚。”说着将手中装着菜叶子白虫的盆子往鸡群里一抛,忙搬着一个木桩让陈青兕坐。 彭柱也放下了锄头,过来搀扶。 “彭叔,彭婶!” 陈青兕叫了一声。 彭婶也没应答,而是自顾自地说着:“怎么样了,昨个可吓死你婶了,一身的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天杀的贼人,尽欺负我们穷苦人。” 陈青兕听着彭婶叨叨不停,心中微暖。 彭柱推了一把,说道:“好了,小陈昨日昏迷半天,没吃什么东西,你去弄些吃的。” “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彭婶这才住嘴,往厨房去了。 彭柱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张郎中昨个给你接好了腿,须好好歇息,要不,叔扶你进屋?” 陈青兕摇了摇头道:“躺了一整天,腰酸背痛地出来坐坐。彭叔甭在意我,你忙你的……”他说着看了看主屋,问道:“耆老呢,怎不见他。” 彭柱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抹忧色说道:“昨夜爹见你伤得重,动了真怒,气冲冲地乘车出去了,应该是去县里找县令,现在未归。” “你先歇着!叔趁着日头未起,去翻翻菜园子,顺便打些猪草。” 陈青兕目送彭叔离去,脑中分析着探得的消息。 “小叔!” 一声叫唤惊醒了陈青兕,一个五岁的小孩,扎着羊角辫欢快地跑来。 小孩是彭柱的儿子,叫小豆子特别懂事,开口就问他的身体。 陈青兕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表示自己没事,随口道:“耆老今日不在,小叔教伱读书罢。” 小豆子开心地跑回屋拿了书本跟一个小马扎出来。 书是这个时期最常见的启蒙读物《开蒙要训》。 陈青兕文学功底扎实,教导小孩子读书也是手拿把掐。 很快院子里就传出一大一小铿锵有力的读书声。 “好了,先喝粥,歇一歇。” 彭婶端着一个大餐盘,里面放着两大碗粥还有两个大饼子一小碟咸菜。 陈青兕见状立刻迎了上去,说道:“彭婶,我来帮你……” 他瘸着腿,但动作很利索,先一步端起了两碗粥,背过身子,将其中一碗递给了小豆子。 彭婶笑着将两个饼子分别递给了两人。 陈青兕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婶!”见小豆子已经大口地喝着粥,啃着饼子,很自然的将自己书中的粗饼掰了一半放在了小豆子手上的粥碗里,笑道:“多吃点。” 小豆子抬头甜甜一笑。 彭婶忙道:“哎呀,你这是作甚。” 陈青兕笑道:“小豆子在长身子,多吃一点。” 他瞄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小豆子,咬了一口手上的饼子,说道:“真香!” 其实粥很稀,还是粟米,面饼也很糙,味道跟后世完全没得比。 但陈青兕吃过苦头,也确实饿了,津津有味地强行吞咽下去。 “小陈兄弟!吃着呢!” 院外突地传来一声叫唤,一个壮硕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腰间还配了一把手刀。 来人是小村里唯一的捕快匡正,也是他上山调查命案,发现了昏死在山坡下的陈青兕,将他背了回来。 陈青兕抹了一把嘴,快步上前拉着匡正,说道:“匡哥儿,弟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还没跟您道谢呢。” 匡正忙上前扶着一瘸一拐的陈青兕,说道:“小陈兄弟太见外了,都是乡里乡亲,应当如此。再说了,你也没少帮我写信……好了,你身上有伤,坐下说话。我此来是为公事,问你几个问题。” 陈青兕点了点头,却又抬手让匡正等会询问,望向好奇地看着两人的小豆子,说道:“彭婶,您带小豆子进屋去吧,他还小,不适合听。” 彭婶本有些八卦,听到这连忙说“对对对”,拉着小豆子就向屋里走去,只是时不时地回头,一副想听的模样。 第五章 挑事 “匡哥儿,坐下说吧!” 陈青兕将自己的木墩子让给了匡正,自己坐在小豆子搬来的马扎上,道:“让哥儿站着说话,怪别扭的。” 匡正颇为意外的看了陈青兕一眼,对这个同乡,他是很有好感的,老实勤奋,一副热心肠,几乎有求必应。他有一姐姐嫁到当涂县,姐弟关系极好,两人往来全靠书信。他本人只识得几个简单的大字,远不足以写信,让他人代笔,一封信要好几个通宝。但陈青兕却从未收过他的钱,只要备上纸张便可。 不过陈青兕过于老实话不多,除了个别亲近之人,不善于跟他人交谈,今日却给他一种异常健谈的感觉。 许是自己救了他的性命,对自己更为亲善了吧。 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匡正一本正经的坐了下来,说道:“小陈兄弟,莫要怕,你的为人,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将你亲身经历的事情细说,自会给你一个公断。” 陈青兕并没有任何隐瞒,将对方诱杀自己的经过,详详细细一五一十的表述。他用词精确,表达能力极好,就跟发现在眼前一样。 匡正听得是目瞪口呆,在来之前他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现场混乱,地上又有掉落的通宝,抢劫无疑,只是遇到了硬茬子,丢了性命,案子了结,上报交差。 在这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小山村,哪可能出现复杂玄妙的大案子。 现实很明显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匡正皱眉道:“他姓马?有人称他马三哥?这不对呀,他应该姓袁,叫袁翔,扬州人氏,来铜官山寻找先人的遗迹……” 他猛地一拍大腿,说道:“路引是假的!这是蓄谋已久的谋杀……” 古代远没有后世自由,只要有个身份证,国内可以随意游玩。 为了防止人口流失,地方官员对于人口出入严苛管控的。 跨州县往来需要向官府报备,由官府开一份过所,上面写明了持有者的身份,从哪里到哪里,目的写得清清楚楚。 就如铜官山的百姓要去苏州探亲,就会有一份从铜官山到苏州的过所,上面会标明行动路径,让你从北面绕过太湖走无锡到苏州,你就不能从南边,从湖州到苏州。尽管目的地一样,只要地方官员查出来就得受罚,重新查证身份,有关系的另开过所,交钱了事。缺少人脉证明不了自己的甚至可能当作黑户下狱流放。 铜官村是小村,突然来了几个外人生面孔,匡正身为地方捕快第一时间就找上了他们,查看过所,询问目的。 铜官村村名源于铜官山,而铜官山名又来自汉代阳羡令袁玘,传说袁玘爱民如子,为民出力,死后葬于南山之麓,后为人所盗,其棺竟失而复得,且回来的变成了铜棺,上天所赐,故南山山名改为铜棺。 身份目的过所上记载的清清楚楚,匡正自然不会为难,任由这伙外人在村里走动。 匡正重新审视着面前的少年,见对方一脸茫然,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自语道:“没道理!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对付一个寻常百姓?” 他有些坐不住了,来回走了两步,再度自语:“不可能,没道理。” “小陈兄弟,你好好想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最近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陈青兕故作深思,摇了摇头,苦着脸道:“匡哥儿,弟为人,您还不清楚?哪里会与人结怨……至于奇怪的事情,不知娶萧氏女算不算?”他说着留意着匡正的表情。 匡正大笑:“算,怎么不算?你小子也不知上辈子积了哪门子的德,竟有如此运气。” 果然!!! 匡正也觉得奇怪,但是他并没有往深处去想。 一个乡村小捕快,哪里可能知道远在天边后宫里的事情? 不知前因后果,哪里分析得下去。 “难道……” 陈青兕好似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惧意,用手捂着嘴巴。 匡正见状忙问:“是想到了什么?” 陈青兕猛地摇头。 匡正喝道:“小陈兄弟,已经出人命了,这不是小事。对方如此劳师动众,想来不会轻易放过你,真不怕死吗?” 陈青兕挣扎了许久,低声说道:“匡哥儿记得铜棺山上的火凤庙?” 匡正脸色瞬间煞白。 火凤庙供奉的是赤天圣母。 赤天圣母那是何许人也,反贼,一个自称九天玄女下凡,在青溪县起义称帝的反贼:陈硕真。 匡正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怎么跟她扯上关系了?”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有些颤抖。 陈青兕也是一副惊恐的样子,声音也有些打颤:“我不知道,那天,上山打猎,为了追一头獐子,到了火凤庙附近,当时我面向着阳光,看得不太清楚,好像在火凤庙的方向看到了人影,一眨眼就没有了,许是眼花,这叛贼在浙东,又不在常州,再说了,叛贼的势力不早就覆灭了?” “啪啪啪!” 匡正居然一口气给了自己三个耳光,嘴角都打出血来了。 陈青兕眼角挑了挑,心想:真狠。 似乎将自己打醒了的匡正将上下联系起来,说道:“这就行得通了,这就行得通了。想必对方当时也看见了伱,担心你报官抓他们,故而派出了杀手想要取你性命。” “不行,这事,我们管不了,得上报,让县里派兵来处理。” “小陈兄弟,你好好休息,我去县里一趟,将情况细细说明,去请救兵。” 他说着,火急火燎地冲出了院子。 陈青兕看着匡正远去,收起了惊恐的表情,想要破局,唯有将事情闹大。 陈硕真起义是轰动天下的大事,李治继位不过四年,江南竟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响应者十万计,波及浙东方圆百里之地。 不过起义军并没有成气候,这个时期朝廷的武德,那是毋庸置疑的。 朝廷连中央军队都不曾调派,仅凭扬州长史房仁裕、婺州刺史崔义玄便轻而易举地就平定了叛乱。 陈硕真在起义之前利用阁皂宗和摩尼教蛊惑百姓,向四方发展信众,谎称自己在深山遇到了太上老君,并被收为弟子,创立火凤社,称自己是九天玄女下凡,号称赤天圣母…… 铜官山上也有一处火凤庙,只是在陈硕真宣布造反的时候,立刻被彭耆老捣毁,成为废庙。 第六章 是巧合吧! 义兴县。 临湖酒家。 县令戴洪凌独自一人品着小酒,百无聊赖的听着说话先生讲着赤壁周郎破曹操的故事。 他一大早出门,在这酒店里待了足足四个时辰,说话先生轮班换了四回,赤壁周郎破曹听了三遍…… “阿郎!” 一个下人装束打扮的人来到了近处,低声说道:“彭耆老依旧在宅邸候着呢,不等到消息,怕是不会走了。” “老先生就是顽固!” 戴洪凌摇头晃脑,叹气道:“也罢,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回去,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出了酒家,戴洪凌慢悠悠的回到自家宅邸,一进大门瞬间变脸,义愤填膺,直入客厅。 彭耆老正在客厅端坐。 “累彭叔父久等了!” 戴洪凌毕恭毕敬的向彭耆老行礼,面前这位老人是他父亲的好友,也是他启蒙先生,尽管地位存在一定差异,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彭耆老吹胡子瞪眼道:“萧家人怎么说?”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人老成精,在得知陈青兕遇刺之后,立刻联想到了兰陵萧家所为。 他并不认识萧家人,之所以会促成婚事是因为卖了老脸向戴洪凌推荐了陈青兕,让戴洪凌在县里安排一下小吏,从而走上仕途。 兰陵萧家的根在常州,义兴县隶属于常州,在常州这一亩三分地,萧家人的话语权比州府刺史都好使。 戴洪凌想要当好义兴县县令,就没有不交好兰陵萧家的道理。 正好萧家需要一个女婿,戴洪凌觉得陈青兕合适,就举荐了上去。 彭耆老也只能找戴洪凌问罪。 戴洪凌道:“彭叔父,发生这事,侄儿也气得怒火攻心,找了萧家好些人,他们口径一致,都说不是他们所为。反而倒打一耙,说铜官村治安不好,侄儿这个当县令的难辞其咎,让侄儿抓一抓治安,莫要让此类事再度发生,要保护好他们萧家女婿。” “呸!”彭耆老瞪圆了眼睛,怒道:“这话你也信?” 戴洪凌道:“叔父,还真不能不信。您听侄儿分析,这陈侄武艺如何?” 彭耆老道:“学过几手,庄稼把式,对付一般人尚可。” 戴洪凌道:“这就是了,您想,兰陵萧氏是什么地位?独一份的存在……” 放眼天下世家,自然是五姓为首。不过在长江中下游这一带,却以兰陵萧氏为尊。 “真要是他们安排人要杀陈侄,还一口气安排了五人,您觉得他有机会有本事拼死一人,还活下来吗?” 彭耆老迟疑道:“此事却有可疑,但陈青兕遇刺必然跟这门婚事有关联,老朽可以确信……” 戴洪凌其实也知道,陈青兕真要死了兰陵萧氏是最大的得益者,此事八成跟他们有关联,越是这样,越不能去查,万一出了什么情况,自己仕途还要不要了? 所以他问都没问,只是诽谤行事之人愚蠢,动手一点都不干净利索,留下一屁股屎。 戴洪凌长吁短叹道:“萧家实力,您也知道,他们矢口否认,侄儿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彭耆老满脸愧疚,原本以为拣了一桩好事,不想却险些害人性命。 正当两人无话的时候,管家的声音在外呼喊:“阿郎,高县尉有急事求见。” 戴洪凌忙作揖向彭耆老告退。 彭耆老并不打算离去,必须等个结果。 不想还没盏茶功夫,戴洪凌就独自一人回来了,他的脸色阴骘,好似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叔父,你将京中的消息告诉陈侄了?” 彭耆老摇了摇头,说道:“青兕这孩子志向不小,天赋也不差。可惜出生不好,大多时间都用在了生存活命,真正静下来读书的时间少之又少。若非有奇遇,难成气候。真要告诉他实情,以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戴洪凌脸色更不好了几分:“那这么说,铜官山上真可能出现火凤余孽?” 彭耆老脸色也是骤然大变,陈硕真造反事件早已传遍天下。 新皇继位不久,庙堂动荡,后宫不稳,灾祸连年,江南甚至出现了大规模的造反,高举的旗子就是新皇无德,推翻新帝…… 对此新皇李治大发雷霆,对陈硕真造反一事,极为关注。 哪怕现在陈硕真身死,动乱平息。朝廷态度依旧不变。对于反贼残存的余孽,周边地区官府都收到明确指示,严查严惩,决不姑息。 陈硕真活动的主要地带在睦州、歙州、婺州三地,离他们所在的常州就隔着杭州,亦在严查严惩的范围之内。 彭耆老也收到过朝廷相对的指示,知道事情的严重,忙道:“这是青兕说的?” 戴洪凌点了点头,将匡正带来的消息细说。 彭耆老松了口气,心念电转,说道:“青兕这不是自己也不确定?兴许是眼花了呢,他都说了,面向着太阳。” 戴洪凌绷着脸道:“他既说了此话,侄儿却不能赌。” 只是藏匿倒也罢了,万一还存着别的念头,在山中招募旧部造反,他这个县令就不要当了。 缄默片刻,戴洪凌突然一笑,说道:“这下叔父可以安心了!侄儿让高县尉亲自坐镇铜官村,分批派人入山搜寻。这想杀陈侄的是火凤余孽,萧家想必也不愿跟叛贼牵扯一起。” 彭耆老也恍然大悟,咧嘴一笑道:“歪打正着,却是妙了。” 戴洪凌若有所指地问道:“叔父觉得这是歪打正着?” 彭耆老道:“不然呢?” 现在危机骤然解除,老人家也是心情大好,撵着胡须说道:“难不成贤侄以为这一切都是青兕策划的?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哪来的魄力跟叛贼牵扯一起?再说了……” 他也别有深意的说:“宫廷内事,老夫也是听你说来,才能了解一二,真假尚且难辨。青兕又如何知道,如何能够揣测出萧家人可能对他不利?真以为他是张子房,诸葛孔明?” 戴洪凌一想也对,当初跟彭耆老说萧淑妃事情的时候,他就留了一手,并没有真的吐露实情,陈青兕更不可能知道了。 巧合吧! 第七章 棋子的觉悟 “甲子、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癸酉……” 陈青兕念着六甲,小豆子在一旁也跟着诵读。 事实证明,诗仙李白的天赋还是惊人的。 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 小豆子快六岁了,依旧做不到自己诵读,得让陈青兕领读才行。 其实经过一夜恢复,他的伤势恢复的比大夫预料的更好更快,已经能够慢慢行走了。拄着根拐棍,不会比彭耆老走得慢,但他并没有离开彭耆老的家,而是选择在这里呆了下来。 彭耆老住在村子的中心,是村子里最繁华的地方,而他的陋室位于村尾,较为偏僻,远没有这里安全。 闲来无事,索性拉着小豆子就教他念书。 听着小豆子不太情愿的念书声,陈青兕目光飘向了村大街,目光所及之处,骑着毛驴的匡正与一辆驴车正缓缓而来。 小豆子也看到了熟悉的驴车,开心的放下了书本,大叫着“祖父”,蹦跳着跑开了。 陈青兕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下了驴车一脸疲累的彭耆老,心中也涌现出微微的感动,叫了一声:“耆老。” 其实在彻底接受陈青兕记忆之后,他对于彭耆老已经没有最开始的怀疑了。 彭耆老早年是个教书先生,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战乱的时候跟过辅公祏,唐王朝平定江南的时候,受到李靖的礼遇,还当过他的幕僚,在江南苏州做过县令,最后弃官还乡,在乡里开书塾育人,因威望推为地方耆老。 彭耆老一生教出不少学生,让他记数都算不过来了。但陈青兕却是他的最后一位,虽未拜师,然一直将之视为学生,也深得陈青兕本人尊敬。 只是陈青兕后世混迹官场二十年,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机关算计,早已养成对于任何人、事都习惯性地存有三分谨慎,改不了。 彭耆老已经从匡正口中得知陈青兕的情况,不住点头:“好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言语中的欣慰却是遮掩不住的。 匡正先一步道:“县里派遣的兵士黄昏便至,某先去做些安排。” 彭耆老只是应了一声,就拉着陈青兕道:“别站着,进去坐下说话……” 他先让小豆子自己去玩,然后将戴洪凌派兵入村驻扎,分批次进山搜查的情况向陈青兕细说。 陈青兕心中大石落下,从政二十余年,他最能体会大多官员无功无过的求稳心态。 没有事就是天大的好事,一旦有威胁自身的事情,哪怕概率低得可怜,也不敢用自己的前途去赌。 李治现在一心想要废王立武,但长孙无忌死活不同意,而褚遂良一行人用天灾、江南兵祸大做文章,来指责李治帝王的德行操守。 李治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长孙无忌、褚遂良更奈何不得天灾,唯有江南兵祸能够发泄心中郁结。 所以陈青兕笃定了戴洪凌不敢赌,也算准了本就因为萧淑妃焦头烂额的金陵萧家不敢贸然对他出手。 当然陈青兕此刻并不确定那几人就是萧家的手笔…… “耆老,听说火凤妖人可凶残了,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 陈青兕面带惊恐。 这是唐军的舆论战。 初唐武德之充沛参不得假,十万以上的造反,两个文官带着地方兵马两月不到就平定了。 就用了三步棋:封锁战区,限制动乱扩散;舆论战,宣扬叛军恶行;最后飞龙骑脸,根本就用不着李世民留下的那一票战将。 至于恶行,想想也知怎么回事。 彭耆老心情沉重,他最清楚造反的原因,见陈青兕受舆论影响,却也不好解释,只是叹了口气。 陈青兕自语道:“听说那叛贼头子会妖术,将要被擒的时候天边飘来一朵彩云,一只巨大的凤凰降落在山头,载着叛贼腾空而去。要真有叛军藏匿山中,我岂不是坏了他们的好事?” 彭耆老强笑道:“怕了?这可不像你!” 陈青兕摇头忧心忡忡道:“晚生无愧于心,有何可惧?只是担心苦了萧家娘子,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是好?” “哼!”彭耆老轻哼了声,心想:“他们巴不得守这寡呢,蠢小子。” 猛然间,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子,说道:“傻小子莫要多想,这事可说不得。你们婚书已定,若想悔婚,让萧家成为笑柄,你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 休妻得有正当理由,通俗来说就是七出。 妻子未犯七出罪是不得随意抛弃的。 悔婚等于犯法,就现在的情况,若是下狱,等于给了萧家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别想出来了。 陈青兕忙道:“晚生万不敢有如此想法,只是在考虑如何才能保护她。” 彭耆老一时也揣测不出陈青兕心中所想,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能说道:“放心吧,叛军早已覆灭。什么乘凤凰离去都是谣言,叛军的核心成员无一幸免,唯有一幼女侥幸逃脱……” 陈青兕好奇问道:“是贼首之女?没听过她有后?” 彭耆老道:“是贼首妹妹之女,叛军的二号贼首章叔胤的女儿。年岁不大,成不了气候的,不用过于担心了。” “如此,晚生就放心了。” 陈青兕好似心头大石落地一般。 彭耆老上了年纪,劳累一夜,这事情说完立刻忍不住哈欠连天。 陈青兕见状连忙行礼退下。 来到院中,陈青兕抬头仰望天空,笑脸对着笑脸,微眯着眼睛,脸上没有半点受制于人的苦恼。 反抗不了,不如好好享受。 既然是人家手中的一枚棋子,那就当好棋子的本分,顺着棋手的想法走。 想要下棋,想要掀翻棋盘,得有那个本事能力才行。 有当棋子的觉悟,才能获得下棋的机会。 陈青兕不介意成为人家手中的棋子,看谁笑到最后便是。 就是不知道那个萧妙宸长得如何? 配不配得上英俊潇洒,倜傥睿智的自己! 陈青兕对于这具身体最满意的就是他拥有一张阳光俊朗的外貌,比后世的他可帅多了。 第八章 传承 接下来几日,陈青兕都住在彭耆老的家中。 本来宁静祥和的铜官村因为他的自保之言,多了许多热闹,空气中也流露出一丝丝的紧张。 毕竟原本一个不足百户的小村,突然来了两百兵士驻扎,很多事情自然不一样。 不过初步来看,对于铜官村来说,还是一个好事。 多了两百人,吃喝拉撒睡,带动了村里不少的经济。 当然也仅限于现在…… 兵痞子哪里都有,练就一身武艺就不是用来讲道理的。 只是陈硕真造反带来的影响力还没有下去,在这风口浪尖上,没人敢惹事,入店吃饭打酒都老老实实的付钱。 之前陈青兕为了生计上下奔波,彭耆老并没有机会详细的教导,趁着此番养病的机会,正式给他讲学。 陈青兕也很利索地将原主想叫却一直不敢叫的两个字叫了出来:“先生!” 彭耆老亦笑纳了这个尊称。 彭耆老并非迂腐书生,他经历过乱世,当过一县之长,有着丰富的阅历见识,还有充足的基层经验,他所教的东西都是书本上没有的。 陈青兕听得是津津有味。 他后世本就有着很深的经验,只是时代制度不同。他的所学拿到这个时代生搬硬套是行不通的,不过可与彭耆老传授的知识相互照应,有助于吸收理解彭耆老传授的知识。 强大的接受能力,能够举一反三的敏锐思维,皆令之暗暗心惊,知道自己是看走眼了。 这个学生只怕比自己以往教的那些更加出色。 彭耆老带着几分复杂地看着疯狂吸取知识的陈青兕,说道:“青兕可知当初为师为何弃官授学?” 陈青兕摇了摇头,在他记忆中彭耆老原来是个人物,只是跟苏州刺史闹掰了,回乡教书,时日一久,原来的人脉都淡薄了,远不如以往风光。 彭耆老并未说话,犹豫片刻,转身回内屋,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古朴的木盒,带着几分怀念,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取出一份年代久远发黄的公文折子,递给了陈青兕。 陈青兕见彭耆老如此慎重,也是慎重的双手接过公文,硬壳上写着五个字“治苏州六策”。 陈青兕疑问道:“先生写的?” 彭耆老吐了口气,方才微笑道:“早年写的,你且看看。” “那学生就拜读先生良策!”陈青兕打开折子,认真观看。 彭耆老开怀一笑,这小子自拜师之后,嘴巴甜了不少。 陈青兕看着彭耆老所写的治理之法,不住地颔首点头。 彭耆老所写的苏州六策,在陈青兕看来是极为奥妙的,大体的思路是利用江南的水网,围绕太湖,将苏州、杭州、常州紧密联系,一并开发治理,上连扬州,下通杭州、泉州,让江南形成一个相互补足的整体。 真要确切落实,得利的不只是苏、杭、常三州地,还能辐射附近州县:比如此番爆发民变的浙东地域。 如果真依照彭耆老的治理方案来执行,在没有庸吏昏官拖后腿的情况下,浙东的陈硕真起义大概率不会发生。 只是…… 陈青兕有些明白为何自己这位先生会弃官不干了,整理了一下思路,带着几分拘谨地说道:“先生这治苏州六策,充分发挥了当地的人文地理优势,方法是极好的。不过,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彭耆老有些意外,但想到这几日对方的表现,又觉在情理之中:“直说无妨!” 陈青兕道:“先生的政策是好的,只是不符合时势大局,没有半点的可行性。”他顿了顿道:“学生就说直白了,朝廷不需要一个经济繁荣的江南,而是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为朝廷提供大量粮食支援的江南。” 彭耆老叹道:“何其不公!江南百姓累死累活,连年丰收,却穷困潦倒。最后不得不奋起反抗,成为他人晋升的功绩。谁又能说明白这个道理?” 陈青兕看着自己的老师道:“确实不公,可是值得。” “先生!” “天下事有舍有得,隋末动乱,天下人口锐减,北面突厥强盛,正所谓控弦之士多达百余万,戎狄炽强,古未有也。突厥酋长重用汉人,以入主中原成就北魏之事为目的,扶持各路诸侯内斗,好收渔翁之利。是先帝以雷霆之势,擒二王而定四海,方破此局。然突厥依旧强势,高祖甚至动了放弃关中,迁都南阳的念头。而后突厥更是大军直逼国都长安,签下耻辱的渭水之盟。” “若非先帝励精图治,于贞观四年,擒颉利可汗入京,将之覆灭,朝廷现在依旧受突厥威胁。届时是什么景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先帝四方征战,扬威四海,自然不是过错。只是大军征伐,需要大量粮食,以牺牲江南而换取今日之盛,学生以为这是取舍,而非对错。” “只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彭耆老欣慰道:“说得好!为师当年看不透,无法理解,这才愤而去官。你小小年纪,能够冷静看待此事,比先生当年强了不少。” 陈青兕道:“先生亦不必过于担忧,陈硕真叛乱已经给了朝廷一计警钟。江南付出太多,只要庙堂上的诸相还有脑子,就应该缓一缓,让江南喘一口气。” 陈硕真就是一百姓,她能够以女子之身,掀起波及三州十万规模的叛乱,怎么可能仅靠鬼神洗脑? 真实就是被压榨太狠,活不下去了。 彭耆老道:“希望如此!” 他顿了顿,说道:“你及冠已有年余,还没有起表字吧。” 陈青兕知道这个时期的社会人都有表字,所以他穿越以后,已经给自己取了一个,不过现在他很麻溜的作揖道:“双亲并未留有表字,学生请先生赐字。” 彭耆老道:“就叫负道如何?” 陈青兕忙道:“谢先生赐字,学生不负先生教诲。” 彭耆老满意的颔首点头,说道:“在成亲之前,你便在此地住下。先生传授你一些出村以后,用得到的知识。” 第九章 来人 彭耆老言语中透着几分离别的意思。 陈青兕也知道自己终究不是那个憨厚淳朴的山村小子,不甘心就此屈居这小小的山村。 不过他回忆起老人家这些年的照拂,说道:“先生,学生才疏学浅,愿意侍奉您老左右,聆听教诲。” 彭耆老看中的就是陈青兕的秉性道:“知你孝顺,但好男儿理当干一番事业,不负此生。再说了,为师这里也有一事相求。” 他并不等回复,而是眺望远方,囔囔道:“为师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爱煞了这片山水。昔年卫公平定江南,邀为师入京,看一看天下之大。为师最初也有些心动,最终故土难舍,故地难离,拒绝了卫公的邀请。现今追忆,每每念及江南百姓孤苦,只恨自己无力改变大局。希望你能背负为师的希望,尽己所能,对江南好一些。” 说到这里,他愁然长叹:“天下昌盛,独苦江南!” 陈青兕听了这八个字,也不禁肃然起敬,作揖道:“学生自当尽力。” 彭耆老带着几许欣慰展露了笑脸:“今日就到这里吧,为师累了……” 陈青兕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将《治苏州六策》双手抱着,道:“先生不如将这六策赠予学生,反正留在先生这里也是无用。” 彭耆老摇头苦笑,挥手示意陈青兕离去。 陈青兕开心作揖,甚至不顾脚伤,小跑地离去,好似怕彭耆老反悔一样。 彭耆老见状,笑得更开心了。 陈青兕跑到屋外,方才停下脚步,重新打开折子,一边阅读,一边向客房走着。 讨要这《治苏州六策》并非只为讨老人家欢心,而是这六策确实值得学习研究。 一个如此热爱自己家乡的人,一定是做了详细的调查,根据地方的实际情况写出的治理之策,绝对是个宝贝,值得反复推敲研读。 “若是能实地考察,相互印证,那就完美了。” 陈青兕暗暗琢磨,他受到这六策启发,自己也生出一些别的想法,只是事关民生的策略,不能纸上谈兵,要结合当地的情况,方才能够推行。 一个下午陈青兕都在研究彭耆老的六策,心痒难耐,只恨自己不是苏州刺史,不能立刻展开调研。 “耆老!” 黄昏时分,匡正火急火燎地来寻彭耆老。 经过一个下午的休息,彭耆老精神已经大好,招呼匡正入议事厅说话。 陈青兕也没有将自己当作外人,在一旁旁听。 相比前几天的萎靡,匡正今日心情大好。 “小陈兄弟并没有看错,山中确实有火凤妖人的踪迹。今日让我们遇上了,还大战了一场,只是他们异常凶悍,未有留下活口。” 这些天作为当地唯一的捕快,几乎天天被义兴县里来的县兵拉着山上寻贼。 铜官山并不算高,只是山层峦叠嶂,一山连着一山,连绵十里,想要在山里寻的人迹,不亚于大海捞针。 匡正每天都累得如一条老狗,没少抱怨。 但今日上山,却意外寻得贼踪,他还砍杀了一人,少不得论功行赏,连日来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彭耆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的陈青兕,一开始他也以为这可能是巧合,但随着发现自己这个学生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了得,有了一定的怀疑,现在看来却是多心了。 陈青兕面色无任何波澜,脑子里却全是问号:这怎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事情,怎么可能成真? 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 铜官村村口大街。 一胖一瘦的两名县兵正在相互抱怨:“什么鬼地方,连窑子都没有,待了那么多天,天天晚上湿裤裆。” “还想窑子,像样的饭馆都没有一家,村里酿的酒跟张寡妇的洗澡水一个味,嘴里都淡出鸟了,太他娘的难熬了。” 胖县兵还在发牢骚,却见瘦县兵直愣愣的瞪着村口,手指前方,大嘴张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胖县兵寻目望去也不由得一怔,目光所及之处,一人一马一剑,徐徐而来。 红色的骏马与黄昏的晚霞遥相呼应,马上骑着的是一位红衣女子,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好似天仙一般。 “我滴乖乖,跟这小娘子比起来,县里的花魁就是田里的土老鼠。” 胖县兵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正想上前问话,却发现身旁的瘦子动作快如闪电,一下子就窜到了前面,非常温文尔雅地说道:“这位小娘子,来铜官村何事?在下义兴县十将阳刚,奉命检查过往行人过所,望小娘子配合。” 胖县兵暗自腹诽骂了一句,却也后悔为何自己慢这一步。 如此天仙美人儿,能够说上一句话也是好的。 红衣女子轻轻跃下马背,修长的双腿只是一点,人却稳稳当当的落地。 一脸肾虚气息的阳刚喉间动了动,这红马是少见的良驹,高大威猛,目测肩高五尺,这女子竟轻飘飘地跃下马来,委实有些惊人。 “给你!” 如她的身手一样,红衣女子没有半点犹豫,从马囊里取出了自己的过所,递给阳刚。 阳刚伸手接过,本想拿在手上好好端详,最好能闻闻味儿,目光落在过所身份一栏上,肾虚的气息瞬间不见,反倒是一脸潮红,双手将过所奉上,毕恭毕敬地道:“请,请入村,需不需要小的领路?” 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变。 红衣女子接过过所,说道:“不用,将彭耆老家的方位指给我就好。” 阳刚忙指着彭耆老家的方位指明,依旧恭敬的道:“就在村中心,很好找的。” “谢谢!”红衣女子客气说了一声,然后牵着马想要绕过阳刚入村。 阳刚却连忙拉着胖县兵让开了道路。 红衣女子很客气爽朗一笑,信步入村。 胖县兵满脑子疑惑,低声问道:“这位天仙一样的小娘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阳刚颤声道:“卫公的孙女!” “卫公?” 胖县兵倒吸了口凉气:“哪个卫公?” 阳刚道:“这天底下有第二个卫公?” 在大唐卫公只代表一人: 大唐军神! 李靖! 第十章 军神后人 陈青兕替彭耆老送匡正出门,两人随意闲聊。 匡正笑声不绝,满脸的春风得意。 陈青兕了解此刻匡正心态,与义兴县县令的求稳不同,铜官村太小,村里难得有几个外人,他这个捕快平时就跟二溜子一样,游手好闲,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 这次意外,在县里立功,斩获妖人,获得功勋调入县里,那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从零到一很难,但由一至二,却是容易了。 今日一战,等于是让匡正这个乡村小捕快迈入人生最关键的一步。 此刻也是他心理防线最松懈的时候。 陈青兕漫不经心地问道:“火凤妖人长得什么样子?听说他们人人皆有三头六臂,都会神仙法术。” 匡正摆了摆手道:“都是胡言,真要有三头六臂,还能让某三刀劈死?与正常人一般无二,都是一个头两个肩膀,与寻常百姓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们身上都藏着兵器,身手皆不俗,凶悍之极,毫不畏死。一开始胡校觉得我们人多还想抓活的,结果兄弟们施展不开,伤了好几人。亏得胡校反应的快,下令不留手。不然小陈兄弟可能见不到哥儿我了……” 他说得轻松,却也见凶险。 陈青兕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问道:“在哪里发现贼人的?以后要绕着走,可不能再次同他们撞上。一次是侥幸,可没有第二次了。” “在北坡遇上的。”匡正压根没有多想,能立此功,还多亏了这位小老弟,没有任何隐瞒,说道:“今日本打算往深处去搜查的,在北坡脚附近的小溪打些水,休息一下。意外发现了许多脚印,我们顺着踪迹追寻,发现了敌踪。小陈兄弟无须过于担心,也别想着上山了。之前是怀疑,现在确定了有妖人。高县尉已经入手封山事宜,并且向县里请求援助。估摸着州府都会有动静……” 陈青兕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立刻道:“匡哥儿慢走,妖人凶悍,切务保重,不多送了。” 匡正笑着挥手:“留步留步!” 陈青兕慢悠悠的回走,满脑子都是“火凤妖人”,他真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随口一说,真就出现了妖人? 言出法随? 这不像是玄幻世界呀? 或许…… 陈青兕反向一想,脑中浮现了一个答案,这些火凤妖人有可能真就是因为自己的随口一言而出现的。 “小兄弟!” 陈青兕听到身后传来悦耳的呼喊。 转身便见一位英姿飒爽的妙龄少女,少女一袭红衣,光彩照人,容色艳丽,手上牵着一匹异常神骏的红马,轻步而来。她脚步迈得不大,却极有规律,顷刻间就到近处。 陈青兕也是见多识广之辈,后世应酬,也没少见各种风姿卓越的佳丽,但见面前此女,脑中不由闪过一丝念头:若那个萧氏女有这位少女的风采,那该多好。 收起心思,陈青兕作揖问好。 红衣少女问道:“请问彭耆老家住何处?” 陈青兕指明了道路,随口道:“就在不远处,在下给小娘子带路吧,彭耆老是在下恩师,最近就住在恩师家中。” “那多谢了!”红衣少女很飒爽的以男子的方式作揖,还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青兕在前面领路,眼眸中有着一丝期待,他故意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走。 红衣少女发现他脚步不快,似有残疾,有意放慢了步伐。 走了百步,红衣少女突然开口道:“小兄弟是本地人?” 陈青兕眼眸中透着一股笑意,说道:“是啊,生长于此,二十余载。” 红衣少女不再说话。 陈青兕也不找话题,领着对方直接进了院子。 这个时间点彭叔在地里,彭婶忙活着晚膳,小豆子在村里与其他孩童玩耍。 陈青兕让红衣少女在院子里等候,自己进屋去通知彭耆老。 彭耆老得知一妙龄少女拜访,也是一脸意外,走出屋子看着陌生中带着一丝丝熟悉的少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何时见过。 妙龄少女先一步作揖道:“晚辈李红清,家祖药师公,家父德謇公。今外出游历,路过义兴县,想起祖父追忆过往,常提彭耆老,特地前来拜会。”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彭耆老一拍大腿,说道:“十二年前,令尊带着你来过,当年你还这么小。”他比划了一下到他膝盖往上一点,一脸开心:“快进屋,快进屋!负道,让你婶婶杀只鸡,弄两个蛋,有客人来了。” 自称李红清的少女,听彭耆老如此一说,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掩盖过去,仿佛见着亲人一样上前。 陈青兕心头也是一颤,轻声道:“先生,药师公不会就是卫公吧?” 他记得彭耆老曾经担任过李靖的幕僚。 彭耆老心情大好道:“自然是他。” 李靖是何许人? 古往今来华夏统帅军事水准最高的几人之一。 即便彭耆老上了年岁,不在乎名利,可听李靖念叨自己,仿佛年轻了十余岁。 得到了答案,陈青兕也有些激动,毕竟那是李靖啊! 因为过于厉害,都给后人编入神话了。 但她真是李靖的孙女? 陈青兕带着疑惑地走去了厨房,传达了彭耆老的意思。 彭婶看了看天边黄昏的彩霞,为难道:“这可来得不是时候,赶不上用膳时间了。” 陈青兕立刻道:“有我呐,给婶搭把手。” 彭婶道:“那你去抓只鸡,将毛给拔了。” 陈青兕老练地宰杀去毛,清理细毛之余,闲聊着说起了李德謇、李红清父女。 彭婶想了半天,随口道:“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听你彭叔说了,当年什么先帝的太子不是现在这一位圣人,叫什么?后来造反了……” “李承乾!” “对,就是李承乾。李德謇跟李承乾的关系很好,受到了牵连。一开始听说是贬罚到了岭南呢,是卫公用自己的功勋保住了他,换了地,就在太湖对面的苏州。印象中李德謇来过几次,好久没来了。至于你说的小娘子,就来了那一次。” 第十一章 分析筹备 陈青兕了解了一些想知道的情况,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手中的鸡,然后故意帮了一个倒忙,给彭婶轰出了厨房。 陈青兕嬉笑着道着歉,然后找了一些阳羡茶,理所当然地走进了大厅。 一老一少聊得正欢。 见陈青兕端着茶具入内,彭耆老方才道:“看我,老糊涂了,贵客来了,竟忘记奉茶了。” 李红清道:“晚辈算什么贵客,彭爷爷太过生分,以后可不敢来了。” “好好好!”彭耆老给逗得哈哈大笑,说道:“不生分不生分,但也得尝尝这阳羡茶。江南人杰地灵,物产富饶,种类繁多。可真要说个高下,我们义兴县的阳羡茶,足可位列三甲。” 他语气充满了自豪。 这个时代龙井还未扬名,阳羡是当之无愧的王者,能与之一较高下的唯有巴蜀的蒙顶石花。 陈青兕在心底吐槽,手上却很熟练的将茶饼碾碎,然后打点姜末,放些盐,加点猪油,放在炭火上煮。 那滋味,够劲。 喝习惯了炒茶的陈青兕,每次喝这玩意都觉得胃在翻滚,但他次次都很享受的喝完。 这是仪式,一种习惯,代表了对主人家的尊重。 炒茶不难,但在这个大众都在喝煮茶的时代,你喝炒茶就是异类。 哪怕炒茶是王道。 当然如果你有绝对的威望力量,让大众来迁就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陈青兕每喝一口茶,就觉得身上动力足了一分:总有一天得让天下人迁就自己,改煮茶为炒茶。 彭耆老品得格外认真,就如喝甘露一样,甚至闭眼回味。 李红清很有仪态地接过茶盏,看着色白如乳的茶汤,嗅着茶味、姜味、猪油味混杂的汤汁,诱人的殷桃小嘴张了张,在陈青兕期盼的眼神中,美眸一闭,若勇士一般,大灌了一口。 这下陈青兕是真傻眼了。 真勇士啊! 就这味,他慢慢细品都险些压不住表情,这可爱的小姑娘居然用灌? 这当饮酒了? 茶味入喉,李红清俏脸憋的通红,一副想呕又不愿呕的表情,最后强咽了下去,挤出一句话:“味道不错。” 她这一说话,一股猪油味冲上味蕾,双颊微微鼓起,但很快就消了下去。 陈青兕眼眸中透出一抹笑意。 李红清略微不满地横了陈青兕一眼,对彭耆老道:“让彭爷爷见笑了。” 彭耆老不以为意,说道:“此物爱它之人,如饮甘霖,厌它之人,犹喝苦胆,不喜不必强求。” 陈青兕很贴心地送上了一杯熟水。 李红清很是爽朗,借熟水冲淡了嘴里的味道,又开始与彭耆老谈天说地。 陈青兕在一旁听着暗暗心惊,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彭耆老是江南本地人,爱煞了这片山水,足迹踏遍山川河流。 李靖当年请他当幕僚,看中的也是这点。 李红清看年纪因不满二十,但她居然能与彭耆老一并赞美江南的山山水水。 很多时候陈青兕甚至都插不上嘴。 总不能拿后世自己见过的江南山水,与两人一并探讨吧。 陈青兕听得出来,李红清并非一味的附和彭耆老,而是真有这个阅历,至少她说的地方都应该走过。 就算当年李德謇受到李承乾的牵累,给贬罚至苏州,去官去爵,但他终究是李靖的嫡长子,怎么样也不会过得太差。 李靖的孙女?哪怕不是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也不至于浪迹江湖吧。 两人终于在不经意间说到了铜官山。 李红清说道:“南山白额虎,长桥下蛟龙,铜官山也是大大的有名哩,就是不知山中景色如何?” 南山就是铜官山,只是叫法不一。 彭耆老道:“层峦叠嶂,巍峨雄伟,也是别有风味。” 李红清道:“如此晚辈倒想见一见。” 陈青兕立刻道:“李家娘子来得怕不是时候,你是不知,山中出现了火凤社的妖人。今日还与县兵相遇,大打了一场,死伤了不少人。现在入山的大道已设有关卡,唯有几条隐秘小道可以通往山上。义兴县的高县尉正向上反映,请求支援,届时整个铜官山都会给封死。” 李红清一脸遗憾,道:“那太可惜了。” 陈青兕道:“下次吧,待朝廷清缴了山中的火凤妖人,在下可为娘子充当向导。铜官山的一草一木,在下了如指掌。不过山中少人有来往,虽无虎狼猛兽,却也常有豺狗、野猪等厉害伤人的家伙出现,不是游玩之地。” 李红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口道:“这个郎君放心,余自幼习武练剑,应对此类风险,绰绰有余。” 陈青兕不再说话。 到了用膳时间,三人就在大厅用膳。 陈青兕看着大快朵颐的李红清,越来越觉得这家伙是假冒的。 吃饱喝足,陈青兕借口散步消食,离开了彭耆老的家。 漫步在小村中,陈青兕神色凝重,现在他有八成把握,这个李红清就是冲着火凤社的妖人来的。 他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并非他言出法随,说山中有火凤社的妖人,山中就有火凤社的妖人,而是他说了火凤社的妖人,才引来真正火凤社的妖人。 彭耆老曾说朝廷歼灭了叛军的所有骨干,但跑了一个小妖女。 乱军之中,小妖女潜逃。 想必火凤社自己都不知对方下落,突然传出铜官山有火凤社余孽的踪迹,自会引来他人注意。 这也是为何匡正会在山中北坡遇到对方的原因。 北坡位于铜官山外围,火凤社真一开始藏匿山中,发现有官兵连日搜寻,肯定会往深处躲藏,哪里可能出现在北坡。 唯有不了解当地情况,偷偷入山搜寻救援的人,才会出现于此,让匡正他们逮个正着。 李红清此刻入村,绝非巧合…… 那小娘子生得绝美,走南闯北阅历丰富,能活到现在一身武艺应该不俗。 自己也练过刀法,如果是巅峰状态应该有一战之力,现在腿脚不便,还是要谨慎些好。 “得做些准备。” 念及于此,陈青兕快步向自己家中走去。 第十二章 捆绑 陈青兕在家里转了一圈,挑选了几样用得上的工具:绳索、猎网还有弓箭。 为了生存,他跟村里的猎户学了不少狩猎技巧。 儒家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练习射箭,既是君子六艺之一,也能养家糊口,故而陈青兕在射箭上下了不少功夫,箭法相当出色,远比刀法厉害。 在折冲府训练的时候,他便因为箭术精准给编入弓手营。 将该带的都带上,陈青兕这才关上门,返回彭耆老的家。 这个时代村里都睡得很早,入夜以后便寂静无声。 陈青兕加固了门栓,做好了一切布置,然后靠着墙壁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李红清的目的他已经试探出来了,就算不是火凤社的余孽,也跟火凤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混入村中,只为打探情报,陈青兕可以装作不知道,今日还有意透露了不少消息,让对方能够早些离开。 怕就怕对方一意孤行,还将主意打到他们身上,搅得他们不得安生。 陈青兕有心在这个时代干出一点事业,不想跟火凤社产生任何纠葛。 尽管他知道火凤社大部分人都是受压迫的可怜人…… 田野里的虫鸣声骤成一篇乐章,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 忽然,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陈青兕警觉地睁开双眼,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望向了声音的来源:一根纤细的管子从门缝里伸出来,然后几缕青烟从细管里吹入。 “迷烟?” 这种事情居然让自己遇到了? 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自己屏住呼吸,对着那管子反吹一口气,那会是什么情况? 强压下这个念头,轻手轻脚的从一旁的洗漱架上取来挂着的毛巾,晚上洗漱后并未干透,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迷香有没有电视里的那个效果,捂着口鼻,然后趴在地上。 根据物理定律,烟雾的一般会往上飘,趴着准没错。 过了一会儿,一把细长的匕首从门缝里探了出来,意图将门栓挑开。 陈青兕并不慌张,熄灯前他特地加固了门栓,仅靠匕首决计打不开的。 屋外之人挑了半天,果然选择了放弃,转攻门窗。 他所住的客房有前后两扇窗子,前窗对着大院,后窗对着的是一个柴房。 前窗被他以同样的方式封住了,除非暴力破窗,外面是没办法打开的。 应该是有过教训,屋外之人并没有过多的尝试,绕到了后院。 现在是夏末时节,夜间闷热,后窗半开着并未关上。 纤细的手臂将后窗推开,黑影色的影子轻手轻脚地跃窗而入。 随即“呀”的一声惊呼,黑影“嗖”的一下,升到了半空。 “呼呼!” 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陈青兕看着挂在屋檐上的猎物,并没有多余的喜悦,而是头疼。 如果对方不找上自己,他真就装傻充愣,将她视为李靖的孙女,客客气气招待,大大方方送走。 现在非得寻上自己,将自己拉进泥潭。 猎物穿着一身灰色的夜行衣,戴着黑帽,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并不能看出是谁。但从那声惊呼和身形都可以判断就是李红清…… 很意外,给猎网兜住的黑衣人竟然没有叫唤,而是在网中用力挣扎。 但她受猎网吊着,身躯呈“√”形,屁股在下,头脚朝上,根本无处发力。 乖乖! 这身材绝了…… 陈青兕初次见李红清便觉得她身材绝佳,只是现在是初唐,远不及日后盛唐开放,一袭红衣将自己的身段裹得非常严实,很难看出妖娆的身材。 现在她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又给猎网套住,将自己的身材完全展露。 看着不住扭着小蛮腰的李红清,陈青兕忍不住说道:“别费力了,这是抓野猪的网子,三四百斤的野猪都逃脱不开。” 何况这陷阱他还根据后世的力学原理,做了一定的改良。 “放我下来!”李红清不听,依旧挣扎着,嘴里低吼了一声,声音不大,似乎生怕被人听到。 “好的!” 陈青兕答应得很利落,解开拉着猎网的绳子。 李红清“嗖”地一下摔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但就是没有叫喊出声。 陈青兕快步上前,抓住一只卡在猎网外的手,一手扯过她面罩,毫不怜香惜玉地塞进她嘴里。然后将她的手扭到她身后,用绳子将之跟大腿连在一起,她手越挣扎,身子勒她大腿就越紧,整个人更无法使力。 李红清好似一匹难以驯服的小野马,依旧不住地挣扎。 陈青兕使用的是猎人结,越是挣扎,网得越紧实,能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陈青兕看着李红清眼眶微红,娇艳欲滴的样子,身躯让猎网绷紧成一圈,该凸的凸,当凹的凹,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味。 “咳咳!” 他缓解了尴尬,说道:“李家娘子,在下并无恶意,甚至不想与你们有任何关系。你老实回答我几句话,我便放了你。” 李红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窘境,眼中透着不甘愤恨之意,屈辱地点了点头。 陈青兕收回了塞进她嘴里的面巾,说道:“我知你是为了火凤社的小妖女而来,你也不用否认。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真是药师公的孙女?” 陈青兕在考虑要不要将她交给官府,只是万一真是李靖的孙女,那可不好办了…… 这一刻他没有那么渴望手中能够握有权力! “好了,后生,卖老夫一个面子!” “砰”的一声闷响,给门栓加固的大门居然开了。 一人大步走进了屋子里。 陈青兕毛孔悚然,好似惊了的猫一样,跳到了李红清的身后,看着走进来的人。 来人身形高大,须发皆白,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布袍子,五官有些丑陋的老者。老者脸上满是笑意,但气度恢宏,一步一步徐徐入内,龙骧虎步。 “站住,你是何人?” 陈青兕手中握着一支箭矢,箭尖对着地上的李红清。 “老夫张仲坚,江湖上的人都叫老夫虬髯客。” 第十三章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张仲坚? 虬鬤客? 陈青兕有些口干舌燥,这么说,这丫头真就是李靖的孙女? 风尘三侠的传奇事迹,不只是他在后世各种传奇中听过,陈青兕自身的记忆中都有许多关于他的传奇,江南第一豪杰,于群侠中一呼百应,威望奇高,后来销声匿迹,有传言去了海外,现在竟然出现在此处。 “小友看来听过老夫的名字,也知老夫为人,一诺千金,从不说谎。” “我这孙女作此打扮夜入你屋,并无恶意。” “说来话长,老夫年轻时曾愧对一人,许下誓言,但有所托,万死不辞。此人小友想必不认识,也无须知道。” “不过她的徒弟你应该听过,火凤社陈硕真……” 陈青兕听过陈硕真的传闻,当年清溪县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灾,她不顾自己安危,打开东家的粮仓救济灾民,被打得遍体鳞伤。得到救济粮的百姓将陈硕真救出,助她逃匿山中。 相传她在山中遇到了太上老君,授予仙法,下山之后,创立火凤社图谋造反。 如此看来,什么太上老君是假,遇到了虬鬤客当年相识的奇人才是真的。 张仲坚继续道:“陈硕真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那人传信于我,将陈硕真侄女托付,让老夫护她周全。此事责无旁贷,只是那小女在战乱中失散,毫无音讯。意外得知在铜官山出现踪迹,追寻至此。老夫动用以往的关系,暗中调查,怀疑此事有误。那小女出现在此地的可能微乎其微。” “为求一答案,避免空费时日。这才有了红清入村调查一事,她与彭耆老有些渊源,正好可以打探一些事情。” “红清有几分她祖母之风,嫉恶如仇,性子刚烈,行事难免有些冲动。” “红清得她祖母真传,又常年跟随老夫走南闯北,武功见识远胜常人。你能擒她,足见不凡。老夫将因果全盘托出,相信小友有足够的才智明断敌友,选择进退。” “老夫只想要一答案,并不想伤及你我她任何一人性命。” 陈青兕暗叫“厉害”,这老家伙一大把年纪,一言一行,有理有据,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当然这老家伙最让人信服的还是那一手震断门栓的可怖实力。 陈青兕道:“老前辈说得在理,就凭您老展现出来的武力,捏死我这后生晚辈,便如捏死蚂蚁一般。以李家娘子的命,换我的命,确实是我赚了。这样吧,您老退到屋后柴房处,我自放了李家娘子如何?” “好主意!” 张仲坚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屋子。 陈青兕也没有放了李红清,而是信步走出屋外,来到了屋前的一棵老槐树下。 张仲坚见状会意一笑,入屋解开了李红清身上的猎网。 李红清气红了眼,像一头猎豹,冲向屋外。 张仲坚却一把拉住了她,信马由缰般来到屋外,他也不靠近,只是用不大却能入耳的声音说道:“不知老夫要的答案,小友可否赐教?” 陈青兕道:“一命换一命,我与前辈做了最公平的交易,何必强求更多?” “你……”李红清更气的说不出话来,一摸腰间,佩剑不在,今夜他只想逼问答案,没想过暴露身份,更没想过平白取人性命。 现在她却有些后悔了。 张仲坚摇头笑道:“也罢,老朽今日欠你一个人情,还望小友告之。” 陈青兕话风一转,道:“老前辈德高望重,晚辈素来敬仰,此地却无前辈想找之人……” 张仲坚说了一声“后会有期“着示意李红清去取行囊。 陈青兕跟着道:“后会有期。”心里却加了句最好“后会无期”。 李红清极不情愿的取来小红马与行囊,一老一少,渐行渐远。 陈青兕近乎脱力的靠在了槐树上,长吐了口气。 李红清越想越气,越走脚步越重,想着自己深得两大高手真传,策马仗剑,行侠仗义,到哪不给人称一句红衣侠女,今日倒好给一个脚上有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人给擒拿住了,这要说出去,这脸往哪搁。 还要不要行走江湖了? 她看着身旁的太爷,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张仲坚摇头笑道:“还没顺气呢?” 李红清道:“哼!” 张仲坚道:“那你现在回去,将他杀了?” 李红清嘴角抽了抽道:“那也不至于,归根结底,还是我潜入他屋里。可他也太卑鄙了,不行,这气不出,我念头不通达……要不,去揍他一顿?” 张仲坚道:“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吧,等我出了村,你再去揍他,这样,伱祖父也不用跟他陪葬了。” 李红清脸色一僵,忙道:“这是何意?他还能威胁到您?” 张仲坚笑道:“你回想一下,他离开屋子后,到了什么地方。” 李红清道:“不就是老槐树下……对了,那里有集合铃铛。他这是……” 张仲坚道:“他这是做好了跟我们同归于尽的觉悟呢!你祖父向来不怕对手武艺如何,也就是多三两下的事情。可怕人多啊,年纪大了,岁月不饶人。村里可有兵呢,都知道他曾是火凤社的目标,丫头你或许还有机会突出重围,我便不行了。” 李红清只觉得凉飕飕的,抿着嘴,道:“不至于吧,他真如此厉害?” 张仲坚道:“比你想象中的厉害,既然人不在这里,就说明他没有遇到火凤社的人。那他的伤是怎么来的?谁会无故刺杀一无权无势的百姓?兰陵萧氏,以为拿捏一个百姓很容易,结果反被逼得进退不得。一个无人可依,处处受制的百姓,竟游走于危难之间。这种人就缺一个机遇,要不身死,要不一飞冲天。”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出来,如果让陈青兕套问出李红清的身份,是火凤社余孽是上缴邀功,还是别的,真是李靖的孙女,是杀,还是什么。 张仲坚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李红清半晌才问道:“那他是好是坏?” 张仲坚道:“这谁说得准?人心最是难测,祖父突然想到一人?” “谁?” “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李红清突然停住了脚步,道:“那我还是去砍了他吧!” 张仲坚愕然道:“为何?” 李红清道:“江南让狗皇帝将治理成这样,那他肯定是个奸雄。” 第十四章 乞丐 “啊哈!” 陈青兕打着哈气走向彭耆老的家,昨夜在虬鬤客、李红清离开以后,他并没有回屋休息,而是到了村里的县兵休息的营地拉着匡正聊了一个晚上,直至天明方才返回。 这刚入院子,陈青兕呆立当场。 小豆子高兴的叫道:“爹、娘,青兕哥回来了。” 让陈青兕呆傻的当然不是小豆子,而是小豆子身旁正喝着米粥的李红清。 李红清跟没事人一样,说道:“小陈兄弟好没礼貌,出去了也不打声招呼,让叔婶好一阵担心。” 听着抱怨,陈青兕都有些怀疑自己昨晚做了一场梦,这心念电转,竟一时不知如何答语。 “青娃子,还愣着做啥,快来吃饭了。”彭婶大声呼喝着。 陈青兕只好硬着头皮准备去盛饭。 李红清却端着碗在他身旁走过,轻飘飘地说道:“也不知收拾收拾,不怕让人知道你昨晚的勾当。” 陈青兕脚步一顿,不甘示弱地低声道:“又不是我夜探他人房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李红清秀眉一挑,随即又落了下来,说道:“彭婶,你煮的粥真好喝,还要一碗。” 彭婶爽朗的笑声响起:“有的有的,喜欢就多吃一些。” 这下轮到陈青兕忐忑了,问道:“你不是走了吗?回来干什么?” 李红清轻笑:“你猜!” “你猜我猜不猜!” 陈青兕留下一句话,心底却是骂娘:“猜你娘娘的腿。” 当即不理会李红清,快步走向厨房。 李红清跟着身后,小嘴儿翘成了月牙状,脑中浮现昨夜的景象:“丫头,想不想出口气?” “想!”没有任何的犹豫。 “想的话,你现在回去,顺便找个借口,就住在彭耆老那边。这气伱就出了……” “陈小友心思深沉,异于常人。这类人往往善于谋划,揣摩他人之意,从而加以利用达到目的。你只要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就当一个木头杵在他附近,让他猜不透你的意思,那难受的就是他了。到时候,他睡觉都得睁一只眼……” 但很快她又带着些许淡淡的忧伤,脑中再次浮现离别的景象: “还是不要了,那人固然可恶,祖父的事情才最为重要。陈硕真是位英雄,她最后的遗愿,我辈应该替她完成。” “你呀,跟我那妹子一个性格。哪怕得罪杨素也要跟着你祖父,不惜浪迹天涯。但你祖母最终为了你祖父收敛了性子,你呢,真不顾你爹你娘,还有二叔?已经够了,不要再深入了。陈硕真在你眼中或许是位英雄,对于整个朝廷却是无可争议的叛贼。” “好烦!” 李红清真怀念早年闯荡江湖的日子,哪有那么多事情顾忌。 看着盛了饭,有些躲着自己的陈青兕,李红清又笑了起来,还是去欺负他,找找乐子吧。 陈青兕心不在焉地喝着粥,他并不想理会再次出现的李红清,但这丫头时不时地就会出现在他的左右,让他极不自在,对于这不可控的因素,有着莫名的烦躁。 “负道!” 陈青兕听着彭耆老叫自己,忙将碗筷放在地上,上前应答。 彭耆老道:“你换身稍微好些的衣服,今日随为师去县里,去拜会戴县令,然后去县里的萧家,与家老定下成亲的日期。” “好!”陈青兕应答得很是痛快。 李红清立刻道:“彭爷爷,现在这里有火凤妖人出没,晚辈有些担心,带晚辈一并去吧,顺便看看彭爷爷口中的景致。” 陈青兕脸当即就黑下来了。 彭耆老却一脸笑意,满口称好。 就如此一行三人,一驴车一骏马的奇怪组合向宜兴县出发了。 彭耆老自身是有一位专属车夫的,只是小村穷困,驴车容不得三人,也就由陈青兕代替车夫的位子。 路上彭耆老说着戴洪凌的事迹,想让陈青兕对他有多一些了解。在他的规划中,兰陵萧氏已经靠不住了,戴洪凌身为一县之长,提拔一个小吏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戴县长当任义兴县县令已经有十五载,此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懂得明哲保身,为人沉稳,所以有些不求上进。” 陈青兕认真听着,心底嘀咕:“当了十五年的县令,还真是不求上进。” “负道莫要因此小觑了他,戴县长自他父亲病故后,在朝廷上没有任何人脉,全靠自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能坐稳此位多年……” 一路奔波,一行人进了义兴县。 义兴县并不繁华,甚至于有些冷清,往来百姓有些麻木,并无多少生气。 彭耆老、李红清早已习惯,这就是江南常见的样子。 陈青兕看着路上的乞丐,微微皱起了眉头:“先生,这些乞丐很奇怪,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 李红清青着脸,这些年见惯了这景象,带着几分冷意的说道:“无以为继,拖家带口,有什么奇怪的。” 陈青兕并不理会,目光依旧落在那些乞丐身上。 彭耆老也奇怪的看着道路两旁,说道:“前些日子县里并没有那么多乞丐,这是怎么回事?没听说附近遭了灾啊……” 正说间前面出现了斗殴事件,六个乞丐围打一个乞丐,一边叫骂着,一边下着狠手。 “岂有此理!” 李红清娇喝一声,整个人如大鹏展翅,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腰间长剑在手中旋转。她以剑鞘对敌,招招击打对方要穴,只是三五招便将六位油滑凶悍的乞丐打得哭爹喊娘,落荒而逃。 陈青兕吞了口唾沫,好在这家伙还算讲理,没有对自己用强,不然这哪里挡得住。 李红清并不在乎倒在地上乞丐的邋遢,将他搀扶起来,然后从自己沉甸甸的钱袋里抓了一把铜钱。 “等一等!” 陈青兕跃下驴车,低声道:“太多了,会出人命的。” 李红清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四周。 陈青兕从自己钱袋里拿过两个本就不多的通宝,塞给了对方,说道:“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他眼中似乎闪着光…… 第十五章 洞若观火 乞丐死死的握着手中的两个通宝,人也有逃跑的意思,身上充满了惊惧怯弱的气息,但更多的是畏惧。 “我是延陵县来的……”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快步逃开,根本没有给陈青兕问第二句的机会。 延陵县? 陈青兕摸索着脑海里的记忆,这延陵县与义兴县相邻,位于西北处,但并不属于常州管辖,属于润州地界。 润州的乞丐,怎么跑到常州这边来了? 应该不是一例…… 他这一路上看来已经发现了许多拖家带口的乞丐,他们精神涣散,背着凌乱的杂物,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 这个状态并非在行乞,而是在找睡觉的地方。 真正本地的乞丐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哪里可以睡觉? 说句不好听的,在地方当半年乞丐,哪个狗洞暖和都一清二楚。 “我们走吧!” 人跑了,陈青兕并不着急,打算向深处看看,这里是县外围,县里最冷清的地方,往县内繁华地方去应该还能看到更多。 李红清情绪有些不佳,应了一声,走向自己的小红马。 陈青兕驾驶着驴车向县内走去。 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他们渐渐驶入县里的繁华地段,也有了许多烟火人气,商铺小摊在街上吆喝。 还有不少富贵子弟带着一群家丁耀武扬威。 同样的更多的乞丐出现在视线之中。 看着还算繁华的景象,彭耆老似乎感受到气氛有些烦闷,打破了寂静:“前面有一个集市,是义兴县最热闹的地方,你第一次上门,带些礼物较好。” 陈青兕若有所指的道:“那就去看看,答案就在这集市了。” 彭耆老也意识到自己这位学生似乎洞察了什么,问道:“可有发现?” 陈青兕道:“还不确定,待有了一定把握,便向先生说明。先生可知延陵县县令是谁,他背后可有什么人物?” 彭耆老说道:“这个为师恰巧知道,延陵县县令叫李津,他的父亲是陛下近前最信任的宠臣中书舍人李义府,此人原本是颍州长史,因受到褚遂良的针对,贬罚至延陵当县令。此人能力平庸,却爱附庸风雅,常年举办诗文赴会,名气极大,对于行政之事,却是一窍不通。” 陈青兕眼中的神采更甚,不再言语,驾车向着彭耆老指点的集市驶去。 彭耆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言语。 李红清却听得云里雾里,急的问道:“打什么哑谜,到底发现了什么?” 陈青兕直接一扬马鞭驾驴车便走,这娘们时刻在身旁转悠,完全不知她打什么主意,睡觉都睡不踏实,就得让她急一急。 李红清气得咬牙切齿,但还是策马跟上。 来到集市,一行人并没有看到繁华的景象,反而凌乱不堪,满地狼藉,各种打杂坏的摊子,还有踩烂的果蔬,甚至有猩红的液体…… 街道上都是大战后的迹象。 有的人在哭嚎,有的人在闷头收拾市场,有的人木讷的坐在地上。 街上的店铺大多关门了。 彭耆老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青兕跳下驴车,说道:“先生稍等,学生去问问缘由。” 李红清也下马跟上。 陈青兕见街道正中有一家正准备关门的酒肆,心念一动,问了一嘴:“你马背上这个红酒壶,盛的是水,还是酒?” 李红清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酒。” “喝完了吧?我们村里可没有酿酒,需不需要灌满?” 李红清略显尴尬,此番来县里,心里想的头等大事便是买酒。 陈青兕没等李红清反应过来,将酒葫芦取在手上,大步走向酒肆。 李红清一愣神,竟没反应过来:好快的手脚。 “东家,别关门别关门,早就听说你们……”陈青兕瞄了一眼招牌说道:“桃花酒肆的美酒天下一绝,特地从百里外赶来喝酒的。您这店一关,我们可就白来了。” 店家听得心里舒坦,但想着先前动乱,还是道:“真是不巧,今个真没法做生意。” 陈青兕道:“那这样吧,您卖我几吊酒,将这葫芦灌满,也算不白跑一趟。” “罢了,客官店里坐。” 陈青兕信步入内,随口问道:“这大街上是怎么了,跟打了一场仗一样。” 店家语气充满了无奈:“可不就是打仗。两伙乞丐在这里大打出手,两边近乎百余人,打得昏天地暗的,哪有人敢做生意……” 李红清气恼道:“这是怎么回事?官府都不管的吗?” 店家苦笑道:“在以前,当然有人管,哪里容得乞丐们这般嚣张。现在县兵都调往了铜官山围剿火凤余孽,人手不足。这般大规模的斗殴,县里的衙役们根本不够用,集结了半天才凑成了一队人手。他们一露面,乞丐们都一哄而散了。” 李红清瞪了陈青兕一眼,提醒他这是他的问题。 陈青兕没理会她,继续问道:“这么大规模的斗殴,真是难得一见。在我们那地方,乞丐们都有一个头,由这个头管着下面的乞丐遵守规矩。” 店家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很是熟练,已经打满了酒,道:“我们这里原本也是一样,也有一个乞丐头。但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外来乞丐,他们人数极多,实力一点也不少于我们当地乞丐。今天就是为了争夺集市这块地方打了起来……” 他将打好的酒递给陈青兕。 陈青兕接过酒壶,开盖嗅了嗅,竖起了大拇指道:“店家好酒。” 店家乐得直笑。 陈青兕见李红清有咽口水的动作,将酒壶递给了她,大气的说道:“接着,付账!”然后脚底抹油的溜了。 李红清总觉得自己吃亏了,但见店家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老老实实的付了酒钱。 “怎么样?” 陈青兕还没有来到近处,彭耆老已经迫不及待的询问。 陈青兕轻声道:“如果我料想不差,应该是朝廷来天使暗访。这消息对于李舍人来说,不是秘密。他为了儿子的前途将此消息透露给李县令,李县令为了迎接天使,将县里的乞丐都往义兴县赶来了。” 第十六章 晚辈有一法 “这太混账了!” 李红清听得是义愤填膺,气得凤眉直竖,想到县内的情况,手都不自觉的握在剑上,大有砍人的冲动。 彭耆老带着几分震撼的看着自己有些不认识的学生,想着他入城以后的态度,知道他早有此猜想。他知道官场老油条很多时候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洞察先机,从而在关键时候作出正确的决策与判断。 只是通过几个乞丐,竟联想到朝廷上层的动向? 这敏锐洞察力怎么出现在了一个还未入仕的后生身上? 彭耆老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了,自己这个学生或许天生就是当官的料,说道:“那此事当速速告之戴县长。” 陈青兕道:“这便去送他一份大礼,就看他接不接得住了。”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治这个皇帝当下风评并不好,本就受到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辅政大臣的掣肘,又连年闹灾荒,江南还发生兵变,天下完全没有贞观风采。 以至于在很多人眼中,李治就是一个不靠谱的庸碌之君。 但身为过来人,陈青兕很清楚前因后果,现在李唐朝廷出现的很多问题,除了天灾无可避免,其他很多问题是李世民贞观朝累积下来的旧患顽疾。 这世上不存在任何完美的制度政策,某项制度在推行实施的时候因适应当前的环境,效果拔群。可这时间一长,制度里存在的不足、漏洞就会显露,给人发现利用甚至控制,从而衍生全新的问题。 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会推翻一些过时的旧制度。 在推翻旧制度的过程中无可避免的涉及他人利益生出新的问题。 现在李唐的制度动荡并非李治这个皇帝能力不行,而是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一派辅臣过于守旧,限制了李治的发挥。 只有将他们拿下,李治才能真正放开手脚,走向天皇大帝的道路。 现在的情况是:李治能等,江南却等不了了。 陈硕真的起义就是一记警钟,凭借李治在历史上的表现来判断,他不可能坐视江南继续糜烂下去。 如果他预判的没错,这一次李治派来的人一定是他最信任且拥有不小权力的重臣,为的就是解决江南这个烂摊子。 谁表现的好,能抓住这个机会,一飞冲天,不在话下。 三人离开了集市,一路到了府衙。 戴洪凌正在听县内长史汇报县里的情况,县内乞丐激增,县兵又调去了铜官村,治安难以维护,甚至发生了百人以上大规模的械斗,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这位求稳的县令有些手足无措,疲于应对。 得到彭耆老领人拜会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什么时候了,还来添乱。 但细细一想,却禀退了长史,亲自去迎接。 “彭叔父,您来得正是时候,救救你的侄儿吧!” 这一见面,戴洪凌就向彭耆老诉苦:“也不知为何,延陵县的李县令将他们县的乞丐流民都往我们义兴县驱赶,县里乱成了一团。这李县令最重长者,多次邀请叔父您赴会,由您出面,定能劝得他高抬贵手。” 彭耆老看着向自己求救的戴洪凌,老脸不由一红,想着自己路上将他捧得,哪料遇到这突发事件,想得竟然是去向别人求放过。 陈青兕也暗暗好笑:这家伙知道李津的父亲李义府不好惹,让彭耆老出面,也够无耻的。 彭耆老道:“戴县令莫要作无谓之功了,此事并非如此简单,我们入内细谈……” 彭耆老将陈青兕的猜测细说,戴洪凌脸色苍白,抓着彭耆老的手,说道:“叔父,那可如何是好?万一天使来到我们县,见今日情况,侄儿这一辈子可就完蛋了。” 他父亲昔年与宰相杨恭仁关系匪浅,朝中还有一定依靠,随着杨恭仁的病故,他人脉断绝,就指望混到致仕年纪,能够安享晚年,在族谱上留下一笔。 眼瞧着就要到时间,发生了这事…… 他压根就不觉得此事是陈青兕察觉的,只道是老人家为自己的学生铺路,故意这么说的。 彭耆老笑道:“县令真的看走眼了,洞察此事的人并非老朽,而是负道。” 戴洪凌压根不信,可事已至此,也只好说道:“久闻贤侄忠厚实诚,才气过人,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现在县内皆是乞丐流民,不知贤侄可有法应对?” 陈青兕也不与他计较,作揖道:“回县令,此谓危机,有危方有机。李县令平时不注意民生,以至于境内流民乞丐横行,到了这关键时刻,掩耳盗铃,将流民乞丐驱逐他县。县令何不加以利用,将这些流民乞丐聚集起来,供给食物,以工代赈,充当劳力,建设县内设施?” 戴洪凌心凉了半截,这是什么妙招? 以工代赈,用词倒是新鲜,但方法老祖宗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用烂了。 管仲这位大神就喜欢在大灾之年搞基建,让无家可归的百姓能够生存下去。 戴洪凌无机变巧思,面对突发事件缺乏果敢决断,可身为一县百姓的父母官,却也不是庸碌之辈,苦笑道:“贤侄有所不知,此法完全是自找麻烦。乞儿、流民确实有一大部分是真正无以为继的苦命人,然其中还有一部分是那种懒汉,惹是生非的地痞无赖。他们混迹在人群之中,不会感激朝廷为他们提供食物,并不会认真干活。反而会影响他人制造矛盾。况且今日殴斗,双方已经势如水火,聚在一起必生事端。若是在往常,我们可以安排县兵看护,能勉强维持治安。现在我们手中维护治安的人手不足,万一闹起来,谁当得起这个责任?” 他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现在乞丐斗殴,充其量就是拳脚殴斗,今日械斗,用的也不过是棍子扫帚之类的工具,并没有惹出人命。 可真要让他们干活,给了他们锄头铲子之类的铁器,那乱起来,是要人命的。 此法绝不可行。 陈青兕对于戴洪凌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作揖道:“晚辈有一法,或可让他们双方唯县令之命从事,不敢多生事端。” 第十七章 升任佐史 戴洪凌这才真正认真打量面前的少年郎,见他双目有神,气定神闲,完全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忙问道:“不知贤侄有何妙策?” 他心下突然多出一丝期待。 早在父亲以及启蒙恩师杨恭仁前后病故以后,这位戴县令已经没有多余的野望了,只想平静的混到致仕。 但如今机遇就在眼前,不安分的心,忍不住躁动,腐朽的身躯微微发热。 如果此人真拿出了可行的计策,将他打发离去,自己依法而行,独占其功,岂不美哉。 陈青兕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皱着眉头,说道:“还是算了,此法未必行得通。万一出了岔子,连累到县令可是不妙。” 他可不信面前这个看似厚重,却没有多少担当的义兴县县令。 这次事件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戴洪凌一旦得知他的打算,破局方式,然后一脚将他踢开,自己领了功,那他找谁哭去。 戴洪凌脸色微变,加重了语气道:“成与不成都是法子,说出来一并商讨一二。” 陈青兕答非所问,而是很坚决的说道:“不如让晚辈放手一试?若成则恭喜县令,若败晚辈自当独领其过。” 气氛一下有些僵硬。 李红清听得是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两人说话听得费劲,一点也不像是男人。 彭耆老却听出了背后的意思,心下认为自己这个学生有些冒进,却也偏向于他,说道:“县令勿怪,老朽这学生不知轻重,妄自参与国事。老朽这便领他离去……” 让两人一唱一和,气得戴洪凌牙根痒痒的,却也不得不低头认栽,说道:“叔父哪里的话,自古英雄出少年。陈贤侄的能力,某还是放心的。某这便聘用陈贤侄为本官佐史……” 佐史顾名思义,就是一佐官,并不属于官,而是吏。 县令有权力私自招募吏为自己分担繁重的公务。 戴洪凌表现的很是大度道:“陈贤侄这下可以说了吧。” 陈青兕作揖道:“属下愿为县令效力,县令就等着属下的好消息吧。” 依旧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 戴洪凌语气不善,走去上席,亲自写下了委任状,并盖上了自己的官印,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如此本官就恭贺陈佐史的消息了。” 他说着连招呼也不打,直接甩袖而去。 李红清看的莫名。 彭耆老却神色复杂,说道:“走吧!” 陈青兕欠身作揖:“学生让先生失望了。” 彭耆老微微摇头:“出去再说。” 李红清很想询问,却又怕暴露自己智商不够,强装毫不在意。 三人出了府衙,走了一段距离,彭耆老方才低声道:“你出身寒微,用手段维持自身利益无可厚非,可何至于如此?将事情关系闹得如此僵硬……” 陈青兕道:“先生,并非学生贪功冒进,亦非学生恃才傲物。实在是这位戴县令过于谨慎,毫无担当,不堪追随。即便学生将此功全数让于他,助他更进一步,才不配位,也当不久。跟随他,毫无前景可言。何况,学生看的出来,戴县令已经动了抢功之心,我若直接说出来,最后只怕连汤都喝不到。至于为何最后不说,学生担心戴县令另派他人办成此事。这样一来,身为长官,他功劳不变,学生的功绩却一分为二。那时学生这个佐史,可就任他拿捏了。” 彭耆老一瞬间竟说不出话来。 李红清也听明白了,问道:“你现在就不怕让他拿捏?” 陈青兕道:“短期内他却不敢,计策是我出,事情是我办,他要卸磨杀驴,对他名声不好。便是想要给我颜色,却也要等到风波之后了。真到了那时,一切尘埃落定。只能证明朝廷天使并未细查江南情况,或是从头到尾就不存在这个天使。那我又何必跟随一个注定无法升迁的县令看他脸色?” 李红清带着几分复杂的如实道:“你这人,真的有些可怕。” 陈青兕指着街上的乞丐,说道:“可我的法子能够给他们一口饭吃,让他们活下去。” 李红清不说话了。 陈青兕问道:“想不想帮他们?” “想!”李红清回答的毫不犹豫。 陈青兕再道:“那就陪我去见两个人。” “好!”李红清回答的依旧斩钉截铁,为了这些受苦的百姓,她可以暂时放下昨夜受到的屈辱。 彭耆老听他说两个人,立刻意识到这是要去见延陵县与义兴县的乞丐头子,也只有他们能够管好那些惹是生非的无赖:“有把握吗?” “我一个人有些难,但有侠肝义胆,武艺超群的李家娘子相护,差不多十拿九稳了。” 李红清心情愉悦,眉梢都在跳动。 “那为师就等你们好消息了!” ********** 扬州城。 与江南的凋零不同,这位与江南息息相关却又位于江北的城镇因受昔年杨广之故,出奇繁华。 江都尉娄师德快步来到都督府衙外,刚行通报,新任的扬州长史卢承业已经出门来迎。 娄师德受宠若惊的作揖问好。 卢承业却一把拉住他道:“宗仁,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入内说话。” 娄师德是贞观十八年的进士及第,他二十岁考中进士,为朝廷任命为江都县尉,至今十载余,一直兢兢业业,却不得重用。但这一切似乎有了改变…… 扬州与其他州县不同,内设都督府,管辖境内一切政务,都督府长史则为第一把手。 前任扬州长史房仁裕因平定睦州陈硕真叛乱有功升迁,新任扬州长史卢承业对娄师德却罕见器重,两人身份相差巨大,卢承业却一直屈尊以朋友相交,用他的话说娄师德有宰辅之器,值得托付子孙,焉能以官署常礼对待? 被拉进屋内的娄师德还有一些浑浑噩噩,这位长史对他实在太过热情。 “宗仁,你在扬州十年,对于江南当有一定了解。某在京中有一位至交,身怀机要,奉命南下江南,需一位向导领路。此事机密,不可直接用江南之人,某再三思量,觉得你最合适。” 第十八章 丐首 陈青兕、李红清安顿好彭耆老,两人找到了县里的不良帅余七。 这是唐朝一个奇怪的传统习惯。 除了有编制的捕头以外,地方官员会征用一些有劣迹的人充任逮捕小吏,称为不良,俗称不良脊烂,其统管者称不良帅。 名字听着有些霸气,后世不少人还根据他们创造故事情节,但其实大多就是体制内的编外人员。混迹于市井,替官府打听消息、通风报信赚赏钱;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操着县老爷的心,立多大功劳也不属于自己,并不比街头小混混强多少。 陈青兕现在是佐史,属于胥吏,而不良帅只是职役,论地位要低他一筹。 余七这种在市井上混迹的人最是眼尖,尽管陈青兕除了相貌上乘,其他地方平平无奇,还有些腿脚不便,可他身旁却跟着一个天仙一样的大美人,衣着精致,还牵着一匹无比神骏的红马。 在江南马匹可是稀罕之物,日常所见大多都是驮马与骡马,常人家庭有一匹军马就很了不起了,何况是这种千里良驹。 余七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见过陈佐史,您有什么吩咐,卑职无有不从。” 陈青兕官架子十足道:“听说不良帅是县里的万事通,整个县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能瞒过你的,可知从延陵县窜入境内的那伙流民居于何处?” 余七脸上满是笑意开门见山道:“不是卑职自夸,县里的大小事情就没有几桩不知道的。回佐史,那些流民无地方住,现在多聚集在县西北的破庙里。聚集了不少人呢,据说晚上得有五百余人。” “带我去!我们会一会他们的头儿。” 余七并不觉得意外,今日发生了如此规模的斗殴,必然会派人去解决的,领头带着路,嘴里还叮嘱道:“佐史此去得小心说话,现在那伙人最难说话也最好对付。惹急了他们一拥而上,都不知找谁报仇。可要给他们一些吃的,让他们干什么都成。” 陈青兕又问起了对方乞丐头头的姓名,一些生活事迹。 他本不指望余七能够提供多少消息,毕竟对方是隔壁县的,还不属于同一州府。 但余七知道的比他想象中的要多。 “他们的丐首叫邹豪,原先是当地跑船的,后来生意不景气,他们自己干起了私活,结果受到地方丐首勒索,一气之下,领着跑船的弟兄将对方收拾了,自己当上了丐首。此人很讲义气,也守信用,风评不错,许多店铺甚至自动送上银钱,只要准时交费,不但不会有乞丐上门闹事,还会帮着驱赶其他乞丐。” 陈青兕哑然失笑,这不就是后世的那个嘛? “义气?说得好听,不过就是欺善怕恶罢了。” 李红清这位正义感满满的侠女,对于这种行径嗤之以鼻,她走南闯北,除了对付一些地主豪强,教训最多的就是这类丐首。 三人跟着来到了余七所说的破庙。 这里原先是火凤庙,供奉着九天玄女,两年前捣毁了,原本香火旺盛的庙宇,成了一处禁地,短短两年时间,已是杂草丛生。 不过大批乞丐流民的迁入,破庙周边的杂草已经给清除了,堆放起来,充当睡觉的垫子。 绝大多数的人都外出讨吃的去了,留在破庙周边的除了今日干架受伤的,还有一些就是避免报复的护卫。 陈青兕并没有直接入内,而是看着周边哀嚎受伤的流民,看着护卫巡逻的丐首心腹,见他们士气低落,表情麻木,轻笑道:“事情成了一半。” 李红清刚想询问,却见人已经往庙里深处走去了。 见生人上前,有人过来阻拦。 余七立刻挡在前头叫骂:“瞎了狗眼,陈佐史也敢阻挡。告诉你们丐首,就说义兴县陈佐史来了,让你们丐首快来迎接。” 他这不良人尽管是末等的小吏,却也自认为比一群乞丐高人一等。 本想上前查问的一听是官,亦不敢阻拦,转身就跑去通报。 破庙深处邹豪眉头拧成了一条线,听着周边人的哀嚎声,心乱如麻。 今日与当地乞丐一战,身为外来户,他们并未占得便宜,反而伤了三十余号人。 他们身上带着的一些口粮即将见底,再寻不得生计,庞大的队伍就带不下去了。 “头儿,外边来人了,说是官府的,姓陈的佐史。” 终于来了! 邹豪面色大喜,他等的就是官府来人,还是佐史。 佐史在县级别的官员中地位不高,但通常是县令的私人心腹,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很多时候是可以代替县令行事的。 邹豪不敢有任何怠慢,快步出庙门迎接。 看着年轻俊朗的少年,心下有些怀疑,但见他身侧的李红清,怀疑跟着消散了:正常人有这样的随从? 陈青兕目光落在邹豪整齐干净的衣裳上,心中有数,并没有给邹豪好脸色,只是淡然应对,大步走进庙里。 邹豪也不在意,他这类人本就是九流之末,逼急了能咬人,正常状态下,不在乎什么面子。何况现在是寄人篱下,身在异地。 “邹豪,好大的胆子。” 陈青兕看着离自己好几步入庙的丐首。 邹豪赶忙作揖,说道:“草民惶恐,不知陈佐史所指何事?” 陈青兕轻哼道:“今日县中集市是你存心挑起了吧。” 邹豪心下一惊,忙道:“佐史何出此言?我等逃难如此,只求一口饭吃,哪敢闹事,实在是赵狗儿欺人太甚,不让我等立足……” “够了!”陈青兕一步一步走到邹豪面前,他身形挺拔,高了这位丐首半个头,带着凝视的目光看着他,说道:“衣服不错,大腹便便,这些年没少挣吧。娶了几房妻妾?住多大的屋子?” 邹豪给瞧得心里发慌,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慌张道:“佐史到底何意?” “延陵县驱赶的是乞丐,以你现在的情况,哪有半点乞丐的样子?怎么驱赶,也赶不到你身上……你是自愿跟着来的?为什么?是怕手下没人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今日械斗,伱不是想跟赵狗儿抢地盘,是故意挑起动乱,逼着府衙安顿你们,给你们一口吃的……” 第十九章 跪伏与强硬 邹豪面对陈青兕的咄咄逼人,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揭露了真实目的的愤怒,只是他的愤怒并没有爆发,而是化成了悲愤:“陈佐史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哪里知道我们田鼠的苦难。您说得对也不对,我们是为一口饭而活,这有错吗?人活着不就是为吃一口能够活下去的饭?” “我们什么也没做,给官大爷当成狗一样驱赶驱逐。想讨取一口饭吃,却让三五人围着打,我们不该反抗?难不成乖乖等死?” “我是穷苦出身,最能体会饿着肚子的感觉。饿疯了,什么都能干的出来。” “陈佐史,你想必没有见过饿到了极致,不得不吃观音土充饥吧?再下去,我们真就要走到那一步了,用不了几天,你再来此处,可能就会看到一地的尸体。” “不是饿死的,是拉不出屎,活活憋死的。” 他说得涕泪横流,诉说着大灾时的景象,让自己处于道德的制高点,表述自己的不满。 听到他的话,感性的红衣女下已经微微动容。 周边听到邹豪悲鸣的人,有的忍不住哭泣。 陈青兕却道:“谁说戴县令对你们无动于衷的?” 邹豪眼中闪过一丝热切,他在离开延陵县之前已经收买了李津身旁的近臣,得知了驱赶乞丐流民的原因,只要领着人熬过月余时间,回到延陵县,他依然是丐首,享受着乞丐们的孝敬。 只是有一点出乎他的意料,李津为了向朝廷使者展现一个富饶繁华的世外桃源,不但将乞丐驱赶了,还将一些游手好闲的流氓地痞,一些因意外身陷囹圄的穷苦人一并驱赶了。 他们与邹豪形成了一道人流,涌向了义兴县。 邹豪将此视为扩大实力的契机,收编流氓地痞充实自己的力量。随即而来实力壮大衍生的食物不足,成为他最大的烦扰。 得到地方的救助支持也是迫在眉睫,这才有了今日的冲突爆发。 只要能够渡过今日难关,那么他的实力将会上升一个档次。 “只要戴县令能够给口吃的,我等愿意干任何事情。” 邹豪将胸口拍得震响,混朝廷官府的接济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半个月能够完工的事情,他们能吃上三个月的饭。 当然真正的大头并不归他们,却也心满意足了。 陈青兕很平静的说道:“你高兴的有点早了,在下可没说让你来统领这支队伍。今日你聚众闹事,犯了大忌。如果你得不到县令的谅解,但凡跟随你的人都得不到官府的救济,我们会在伱们之中,选择一个有威望有担当之人,统领愿意听从号令的百姓。” 邹豪如受五雷轰顶,他有今日的一切,全靠手上这些听话的乞丐。 在多年前,他领着一群船工盘踞延陵县的时候,靠的确实是义气,然而这些年过去了,过惯了安逸日子,维持众弟兄之间关系的唯有利益。 绝大多数的人跟着他这个丐首仅是因为能够吃上一口饭。 在这个危机的时候,如何有人能够带领他们吃饭,自己这些年累积的东西就要崩塌了。 一瞬间,邹豪跪伏在地:“恳请陈佐史为小人说情,小人是猪油蒙了心,才有此荒唐之举。小人愿意听候差遣,不敢有任何懈怠。” 他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了一袋通宝。 陈青兕伸手接过,从里面掏了一把,塞给了不良帅余七。 余七笑嘻嘻的接过,道:“谢陈佐史。” 陈青兕将剩余的钱丢在了邹豪的面前,大步走出庙宇,留下了一句话:“明日辰时一刻,独自一人,前往府衙向县令请罪。” “带我去赵狗儿……” 余七得了好处,办事更加卖力,将赵狗儿的底裤都说了出来。 本来赵狗儿这群人就是在不良人的眼皮子底下干活的,官府允许他们的存在也确实是因为一个靠谱的丐首,能够协助地方管理好乞丐的问题。 陈青兕听得津津有味,就跟听古惑仔的故事一样。 李红清却有些复杂的看着身前的陈青兕,有点自我怀疑。 这些年她跟着张仲坚行侠仗义,也对付了不少为非作歹的丐首,但从没有过今日的感觉,就凭三言两语,就让对方俯首臣服? 三人来到赵狗儿的住处。 赵狗儿住在县里的贫民窟,沿途要经过一条深邃的弄堂,弄堂两边有不少乞丐叫花子。 他们激昂的聚在一处,人人义愤填膺,说着邹豪一行外来乞丐的坏话。 见此情景,陈青兕再度笑着对李红清说道:“事情成了。” 李红清麻木问:“你又懂了?” 陈青兕并不答话,再次走向弄堂。 赵狗儿此人叫赵全,狗儿是他的诨名,此人打小就好勇斗狠,获得了狗儿的名号,他是从最底层的打手一路打杀到今日这个地步的,手上沾染了不少人命,也惹了不少的仇家,也因如此,成为丐首以后特别惧死。相比邹豪富贵以后吃大餐住豪宅,赵狗儿却选择住在贫民区的弄堂深处,小小的弄堂布满护卫。 “让开让开,陈佐史来了!” 余七身为不良帅本就不惧赵狗儿,此刻有陈青兕撑腰,更是嚣张。 陈青兕还看到了今日在街道上让李红清一人痛揍的六名乞丐。 赵狗儿睚眦必报,正在举行誓师大会,面对陈青兕、余七的到来,他并没有如邹豪那么热情。 邹豪是有求于人。 赵狗儿却是当地的丐首,他每年收到的财货八成都用来打点上下,跟县里的诸多官员有着密切的往来,甚至于更上一层的常州都有一定人脉,并不惧陈青兕与余七。 赵狗儿让自己的手下先出去,他直接走进后院,出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袋大钱袋,客气的说道:“这位陈佐史是新上任的吧,县里大大小小的官人在下都识得,这是见面礼,陈佐史还请收下。今日陈佐史来是交朋友的,我赵狗儿欢迎,好酒好菜供上。可要当说客,息事宁人的?那就莫开尊口了……” 第二十章 致命弱点 赵狗儿已经有了一点黑道巨擘的架势,不卑不亢。 余七眼中有些温怒,但他这个不良帅真拿赵狗儿这样黑白通吃的丐首没有办法。 李红清也有动手的意思,真让赵狗儿闹起来,那些真正孤苦的百姓。 陈青兕却很淡然的道:“那就没有谈的意思了。” 他转身欲走,突然回过头说:“丐首,你知道对付不听话的狗,应该用什么办法?” 赵狗儿脸色微变,但依旧维持一定气度,说道:“有本事就将狗腿打断吧。” 陈青兕微微摇头:“错了,打断狗腿,治标不治本。最好的办法就是换一条听话的。以前没有条件,现在却是有了。” 唰! 赵狗儿原本桀骜的表情瞬间苍白。 他一直都明白一点,自己这个丐首不过是上层的玩具,还是可以用过就丢的那种。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出钱贿赂各方大佬的同时,对于县内不安分的对手,施以血腥打压排挤,就是怕有人崛起,影响到自己的地位。 在他的经营下,义兴县一家独大,也是他底气所在。 现在多了一个可以与之对抗的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知道自己手段狠辣,明暗里得罪了不少人,只要县里官府稍微偏袒一些对方,自己真就成死狗了。 “啪、啪、啪!” 赵狗儿突然扇了自己三个耳光,用劲之大,两边大脸当即红肿一片,嘴角都溢出了鲜血:“陈佐史,我赵狗儿有眼无珠,竟不识佐史这样的英雄人物。赵狗儿愿听陈佐史安排,上刀山,下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这话还是明日去跟戴县令去说。辰时一刻,独自一人,前往府衙向县令请罪。” 他这话说完,人已经出门了。 赵狗儿反应比余七、李红清还要快,“陈佐史小心台阶,我送您!” 态度变化之快,让余七、李红清都为之瞠目咋舌。 离开了乞儿巷,陈青兕作揖道:“不良帅今日陪在下东奔西跑辛苦了,明日申时我在桃花酒肆做东,不良帅务必赏脸。” 余七今日见陈青兕降服两个丐首,很是佩服忙道:“能得陈佐史邀约,荣幸之至。在下明日必到,先行告辞。” 陈青兕、李红清向县衙驿馆行去。 在快到驿馆的时候,这位红衣女侠终于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询问:“两人各怀鬼胎,怎么就因你的几句话乖乖听命?” 陈青兕轻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邹豪、赵狗儿两人性格不同,但其实都是一类人,他们曾经生活在最底层,靠着机遇能力,获得了今日的地位,他们比谁都珍惜自己现在的一切。只要你能撼动他的地位,他们就会恐惧妥协。在破庙时,邹豪的人士气低落,可见他们手中已无余粮,故而此次十拿九稳。而乞儿巷上下义愤填膺,准备报仇。可以看出赵狗儿不是吃亏的人,这类人最容易得罪人,仇敌很多。他一旦失去官府的支持,狗骨头都会让人啃的一块不剩。我以他们弱点相逼,自然手到擒来。” 李红清一脸大悟:“原来如此……这么说事情解决了?城里那些百姓们都能吃上饭了?” 陈青兕道:“八九不离十,只要他们愿意干,温饱应该不是问题。毕竟义兴县濒临太湖,相对来说还算富裕。剩下的就看戴县令的心胸如何了?他若心胸宽广,我还能送他一份大礼,若是记着仇,估计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红清想着戴洪凌今日的表现,说道:“看他就不是大度的人。” 陈青兕赞同道:“巧了,我也觉得如此。” 李红清突然问道:“你说人人都有弱点,那你呢?有没有弱点?” 陈青兕轻笑道:“有啊,人怎么可能没有弱点?我的弱点,那是致命的。” 李红清大有兴趣道:“什么弱点?” “想知道?” “嗯!” “告诉你可以,那你得答应我不许动武。” “好!” “发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不是君子!” “我李红清一言,驷马难追。” “这还差不多!” 陈青兕看着已经让自己吊足胃口的侠女,轻轻吐了四个字:“十分好色!” “……” 李红清那表情就如激怒炸毛的小猫:“登徒子,伱混蛋!” 她想动手,却发现人早已跑进了驿馆。 正想追杀进去,李红清灵光一闪,轻哼了声:“想气本姑娘离开,做梦。” 义兴县府衙。 戴洪凌听着余七将今日陈青兕的一言一行如实汇报,得知他竟然让邹豪、赵狗儿两位丐首低头,顿时明白了那位少年的意思:以丐首来治那些游手好闲的地痞闲丐,这类人是最欺软怕硬的,乞丐头子恰好是他们的克星。 “可恶!” 戴洪凌一脸的懊恼,如果陈青兕用的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奇谋妙计,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偏偏陈青兕使用的招并不高明,不过是狐假虎威攻心而已,借助的还是府衙跟他这个县令的势。 但他就是想不到,得知集市动乱,脑子一片空白,了解延陵县将乞丐流民往义兴县驱赶的时候,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在想自己哪里得罪李津,想要向他赔罪,求高抬贵手,压根就没能静下心来,思考应对之策。 如果当初彭叔父推荐他的时候,自己点头便好了。 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僵,哪里想到一个小小的破村,竟能出这样的人才。 不如给点脸色,让他为自己所用? 这般念头在戴洪凌脑海中一闪而过,然随即想到今日他“顶撞”自己,想着自己头疼的事情让一个年轻的后生轻描淡写的解决了难题,给他一种自己很蠢的感觉。 “自己好歹是一县之首,焉能向一个后生低头?要低,也得是他向自己低头才是。” “不管怎么说,他不过是个小吏,最后的功劳还是自己的。” “今日之事,已经让那小子出尽风头,可不能继续下去。得让他人负责以工代赈的事情……” 戴洪凌看了一眼眼前的余七道:“你先下去了,对了,去将胡典史叫来。” 第二十一章 劫富 陈青兕回到驿馆,他怕李红清不讲武德,先一步找上了彭耆老,将今日的事情向他细说。 李红清而后入内,却是平静无波,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 陈青兕愕然的竟忘记说话。 这是红衣女侠的性格? 她不是应该气恼的以德服人,然后不屑为伍吗? 直到察觉彭耆老异样的眼神,陈青兕方才继续将事情表述完整。 彭耆老见陈青兕当真办成了此事,惊讶的赞不绝口,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己这个学生,也越来越满意这个学生了。 “今日本打算登门萧家,定成亲时日。遇到此事,也算一件好事。现在已近黄昏,此刻拜会不妥,索性就在这驿馆住上一日,明日登门,你看如何?” “嘿,有了今日之事,萧家态度想必也会有一定改变。” 陈青兕自无意见。 这时李红清却道:“彭爷爷,晚辈突然想起县里还有一位长辈,想要去拜会一二,夜里就不回来住了。” 彭耆老已经知道李红清得到当年的红拂女侠与虬鬤客的真传,武艺超凡,只是叮嘱了几句,也没有拒绝。 陈青兕却觉得意外,问了一声:“什么长辈?” 李红清置若罔闻的大步离去。 陈青兕哑然失笑,这小妮子的城府也就这样了。 萧家态度的转变比彭耆老甚至陈青兕更要快一些。 就在当天黄昏后,萧家派来了一位管家求见。 “见过彭耆老,陈郎君,在下乃萧松,乃义兴县萧宅管家,奉家主之命,特来慰问二位,并送来拜帖,三日后于城南萧宅恭候两位大驾。” 他说着双手将一份精致的请帖奉上。 彭耆老心情愉悦,看着请帖上的时间,道:“请转告贵主上,在下师徒二人定准时赴宴。” 陈青兕想要送管家离去。 萧松却显得有些惶恐,说道:“陈郎君留步,您乃我萧家快婿,老奴哪敢劳烦您的大驾。” 陈青兕目送萧松离去,自语道:“兰陵萧氏能够屹立于今,真非意外。” 他依稀记得兰陵萧氏于唐朝三百年间就出了十个宰相,欧阳修都忍不住赞叹: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之。 就凭他们今日这份现实,足可看出兰陵萧氏对人才的重视。 今日自己初露峥嵘,对方的态度就来了巨大的变化。 彭耆老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你今日之事,已得萧家认可,有他们支持,为师便放心了。”他见陈青兕并没有多少喜悦,意外道:“负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喜事,为师可是记得,你曾说最大的梦想就是娶萧氏女,登天子堂。” 陈青兕道:“不懂事的戏言罢了,先生莫要当真。萧家可以与之合作,互补不足,却不适合依从。我可以当萧家女婿,却不会当入赘女婿。” 与萧家的会面定到了三日后,陈青兕也有了充足的时间见识一下义兴县的人土风情。 第二日一早,陈青兕就拉着彭耆老一起游玩义兴县。 彭耆老就是义兴县人,他爱江南更爱自己的家乡义兴县。 彭耆老在讲课的时候没少以义兴县为例证,阐述自己的治理心得。 对于义兴县的前景发展,彭耆老的想法从大局到细节,覆盖了方方面面。 倘若戴洪凌大气一点,让他负责指挥劳力发展建设,他能将之用于刀刃。 但很明显戴洪凌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并没有让他接管此事的意思,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义务为他排忧解难,只是让彭耆老充当向导,他好做实地考察。 当然他没忘与余七的约定。 在约定时间之前,抵达了桃花酒肆。 陈青兕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了,却见余七已经早早的在桃花酒肆恭候了。 两人寒暄几句,叫了美酒吃食,随意闲聊。 陈青兕是酒桌上的老手,后世就没少做局,活跃气氛,跟余七这种不良帅谈论的都是市井见闻。 既便于他了解风土人情,也便于他知道最底层的百姓需要什么。 余七也聊得极为痛快,原以为这个新任的陈佐史不好相处,却不想如此随和,跟自己这样的人相处毫无架子。 酒酣耳热,余七突然轻声道:“昨日戴县令将某喊去,问陈佐史干了什么,一言一行都不得隐瞒。寄人篱下,陈佐史勿怪。” 陈青兕早有预料道:“无妨!你我行事坦坦荡荡,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良帅公事公办而已,在下晓得。说这作甚……” 他一脸晦气的样子,好像说了戴县令都觉得恶心。 余七登时起了感同身受的意思,戴洪凌这种人随波逐流,将心思都花费在了结交上司,名士大家身上,对于下属并不怎么在意,何况是余七这种有污点的不良人。 余七对戴洪凌这个县令也是满腹委屈,不过他不像陈青兕,敢于表达,只是心底认同,连道:“喝酒喝酒。” 目的达到,陈青兕也不在意,继续活跃气氛,宾主尽欢。 夜凉如水。 延陵县府衙。 一道黑影准备翻窗而入,突然想到什么,认真检查了一下窗下,方才咬着牙,翻进了屋。 她轻手轻脚的将床上的那人绑缚起来,塞住了嘴巴。 随即大大方方的在屋里一阵翻找,将值钱的金银通宝等物件收刮一空,还从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方县令大印,取出腰间匕首,在桌上“刷刷刷”的刻下几个大字“欲寻回大印,取万钱放于赤山湖竹筏之上,断其绳索。” 本想一走了之,但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甜的延陵县县令,莫名的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就是一阵猛踹踩踏。 李津在睡梦中猛然惊醒,还没缓过睡意,便见一道黑影,向自己身上招呼,疼得想要大叫,却翻不了身,只能蜷缩着挨揍,直到脑袋上中了一脚,晕厥过去。 黑影似乎打爽了,长吐了口气,想着:“还是欺负这种混账庸官痛快。” 她将收刮的财物背在身上,翻窗出去了。 轻飘飘的来,轻飘飘的走,带走了许多的钱物! 第二十二章 竟是练武奇才 新的一天随着鸡鸣声拉开序幕。 陈青兕看了一会儿书,到了天蒙蒙亮,走出房间,来到院内,活动了一下手脚,做了简单的拉伸,找了一根细长的棍子,寻着记忆中的刀法,一招一式认真挥舞。 对门的屋子突然推开,李红清哼着小曲,穿着另外一套红衣走了出来。 陈青兕瞄了一眼,心中暗思,还是那么漂亮,这丫头一走两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但他并未理会,继续练着刀法。 扫、劈、削、斩、突五式招法,反复练了五遍,气定神闲,自我感觉,颇有宗师风采。 见陈青兕颇为满意地收招,李红清不禁带着几分笑意道:“这是什么刀法,招法简单,杀气不小,哪里学来的?” 她笑颜如花,好似一朵盛开的玫瑰。 陈青兕摆了一个架势,说道:“沙场五式,战场杀敌的刀法,李女侠点评一下?” 李红清心情很好,似模似样的双手扶背,道:“沙场五式,这就对了。你这刀法,只攻不守,招招就跟人玩命一样,遇到真正的好手,只要破了你的招,是打是杀就由得他了。不过用在战场上,倒也合适,靠着一身衣甲,以伤换伤,用命换命。”她顿了顿道:“这可不是真正的战场刀法,只是小卒学的拼命刀法。” 陈青兕赞道:“女侠好眼力,这就是我在折冲府里学来的五式刀法。本就干的是拼命的活,都尉也就教了这五招,后来就调到弓营去了。” 李红清愕然道:“你不好好读书,跑去折冲府当府兵?” 陈青兕随意道:“这不是为了吃口饭?那年老天爷不作美,大雨绵绵,水患泛滥,田地都给毁了,生活不景气,就想着去折冲府混口吃的。结果人家看不上,没要我……” 李红清忍俊不禁道:“什么情况?” 陈青兕白眼道:“你以为折冲府是说进就进的?江南这边的折冲府几乎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入内训练,等于是白拿一笔饷银口粮,没有一点人脉,折冲府的大门根本进不去。” 李红清突然有些心疼面前的这个少年,虽然性格恶劣,但真不容易,“那后来怎么进去的?” 陈青兕道:“人家特地上门求我去的。” “这?”李红清脑子不好用了,难不成是哪家的私生子,好半晌才道:“你托了关系?” “还拜了神仙哩!”陈青兕没好气的道:“那是因为睦州造反了,这里的折冲府都尉平素吃多了空饷,真到用兵的时候,手上没有足够的兵源,就来寻我入府了。嘿,那时候叛乱的事情还没传开,只还以为自己天赋异禀。结果到了军营才知道,起了战事,随时都要上战场,可将我吓得,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李红清又好笑又心疼,复杂的问道:“然后呢?” 陈青兕道:“然后就想着既然来了,能凭借军功混了一官半职也不错。结果叛乱被平息了,还没有轮到我们上阵,已经给镇压了。在军营里混了一段时间,事情稳定以后,就给踹出了军营。” 李红清气得眉头倒竖,说道:“怎么能这样?这也太欺负人了,我记得常州附近就一个折冲府?” “就那一个!”陈青兕并没有多少沮丧,陈青兕原本的开朗,加上未来性格的不屈,都使得他拥有与命运斗争的决心勇气,笑道:“这有什么,又不是全无收获。怎么说也学了这五招刀法,要不是有这经历,现在也许让那五个刺客杀了呢。” 他说着想起了一事,问道:“依你之见,我这刀法,在江湖上算得上几流好手?” 李红清嘴角抽了抽,道:“充其量末流,战场杀敌之术胜在简单直接,讲究以最少的招式最快的速度杀死敌人,想要练至大成需要大量的实战经验。就你这样沙场刀法都没学全,还没有经过战场搏杀历练过的,充其量也就对付对付地痞恶霸,遇到真正的江湖人,还是跑为上策。” 陈青兕听此评价,进一步确认了当初入山杀自己的那五人并非萧家派的,萧家在江南实力雄厚,真要杀自己,还不至于安排那种货色,真正厉害的是远处飞来的那一箭。 若不是胸口的小皇叔,真有一箭毙命的可能。 见陈青兕沉思不语,李红清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说的有些重了,忙道:“其实你的功底很扎实,缺的只是良师的指点。” 陈青兕见她误会,也不解释,他练武只为强身,毕竟上辈子就因为过于操劳,疏于锻炼,从而病逝于赴任的路上,这辈子自当吸取教训。 “不会敷衍我吧?” “没有!”李红清认真的道:“伱的脚步很稳,比一般练习马步的人都稳。” 陈青兕懂了,这是常年登山涉水练出来的。 “还有你的动作很敏捷,也就是出手很快。” 插秧练的! “臂力也很强……” 打猎射箭! “总之具备很深的基本功底,真练起来,进步远胜常人。” 陈青兕听得颇为心动,谁不想自己文比张良诸葛,武胜项羽吕布,很难得的用几分讨好的语气道:“那李女侠可认识厉害的使刀好手?” 李红清道:“当世除了我祖父就没一个配称得上使刀好手。” 真他娘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用虬鬤客那样的标准衡量,天下都找不出几个能打的。 陈青兕腹诽了一句,正想从李红清那里诓骗几招厉害的招式,彭耆老不合时宜的出现了,在屋外喊了一声道:“负道、红清,用膳了。快去洗漱,今天要去萧宅,人家礼数齐全,我们也不能失了礼节。” 陈青兕只好暂且作罢,洗漱出来,却见只有彭耆老一人用膳,忍不住问道:“李家娘子呢?” 彭耆老道:“吃了早膳就出去了,说昨日回来,只是道个平安。怕为师担心,还有一些琐事处理。” 陈青兕也不在意,女侠嘛,就应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直跟在自己左右,那才可怕。 两人作了准备,备了薄礼,一起向萧宅行去。 第二十三章 热情款待 义兴县萧宅。 作为县里最大的士绅领袖,萧宅位于县城东区。 彭耆老、陈青兕来到萧宅外,从外边看这整栋宅邸比府衙还要气派三分。 彭耆老让陈青兕持拿请帖上去敲门。 陈青兕拿起门环,先敲了一下,过了几息,正打算敲第二下的时候,小门走出一门房下人。 下人很有礼数,接过陈青兕递上之前管家送来的请帖,消失在了小门里。 只是片刻时间,正门大开。 萧家府邸迎面走来五人,为首一人居然是位风采飞扬的青年,在他左侧则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男人,两人之间相差半个身位。两人身后也是一个三十许岁的青年,模样与半百中年人有几分相似,在他们身后是两位上了年岁的老者。 见到那两位老者,陈青兕脑中立刻浮现了两个称呼:“周先生,许先生”此二人可以说是陈青兕的启蒙老师。 世族大家之所以尾大不掉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掌握了文化的传播。 在印刷术、造纸术未普及的时代大势面前,朝廷想要在全天下建设书塾学堂是不可能的。 根本就没有那个经济条件,也没有那么多教书育人的人才。 而世族大家他们为了自身的发展,会在自己能够掌握的区域无偿建造书塾,供人读书,传播文化。 他们会选择成绩优异的人,着重培养。 其中最出色的收为女婿,成为家族的一份子,为家族发光发热,优异的也将他们吸纳成为教书先生,给他们提供工作岗位,让他们继续为家族效力。 这也是陈青兕少时的梦想由来,娶萧氏女,登天子堂。 他能够进学堂读书,能够成才,正是因为萧氏之故,对于萧氏有崇敬感恩之心,那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说消灭士族的最好最简单的办法是普及教育,只是条件不允许,做不到而已。 周先生,许先生就是陈青兕幼时、少年时萧氏学堂里的授业先生。 随着年事已高,两人早已离开学堂不知所踪,却不想萧家竟将两人请来作陪。 陈青兕心中涌现一丝丝的激动。 那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大步上前,说道:“贵客临门,今日萧宅蓬荜生辉。在下萧灌字玄茂,见过彭耆老,陈兄……陈兄如蒙不弃,可以提前喊一声舅兄!” 这位萧灌言语举止有礼从容,以主人家的身份介绍着身后的几人。 他身后五十左右的是萧宅的主人萧彦,与萧灌年纪相仿的是萧彦之子萧杰,而后两人自然就是周先生周宏熙,许先生许良。 兰陵萧氏以两房为尊,一为皇舅房,一为齐梁房。 萧灌则是齐梁房正房子弟,是梁明帝萧岿的曾孙,南海王萧珣的孙子,父亲萧钧在贞观年间当任中书舍人,是李世民安排给李承乾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现在当任谏议大夫兼弘文馆学士。 萧灌自身也极其了得,年十八,考中明经第一,一直协助萧家家主处理宗家事情,年虽少,地位远高于驻扎在义兴县,负责县内教育选拔人才的旁系子弟萧彦。 彭耆老、陈青兕也随着萧灌的介绍逐一作揖互礼。 当介绍周先生、许先生的时候,陈青兕行的是弟子大礼。 其实周宏熙已经记不得自己有这么一位学生了,毕竟他只是陈青兕幼儿时的老师,过去十三四年了。 许良倒是有些印象,记得有这么一位听话懂事的学生,寒暄了几句。 一众人在萧灌的邀请下进入了萧宅正厅。 议定婚娶的事情很顺利,这也容不得萧家矜持。 京师已经发生了王皇后与其母柳氏求巫祝以“厌胜之术”诅咒武昭仪的事件。这位倒霉的王皇后先给武昭仪冤枉杀其女儿,又让自己的母亲蛊惑行厌胜之术,被皇帝李治软禁,皇后之位早已摇摇欲坠。 萧淑妃本来没有她的事情,李治真正对付的对象是王皇后背后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的辅臣派,跟萧淑妃背后的兰陵萧氏没有半点关系。但她为了争宠,愚蠢的跟王皇后联手一并对付武昭仪,也受到了牵累,形同软禁。 现在就差废王立武,然后降旨问罪。 时间也因此定在了一个月之后,也就是九月二十六日。 谈好了正事,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潮环节。 论天下之事。 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风气,如魏晋风流,在当时不拘礼法,清静无为是时尚风流,后人看来其实就是一群酒蒙子,一边抓虱子,一边磕着药,裸奔放浪形骸。 再如后面的盛唐,曲水流觞,比诗斗文采,精彩绝伦。 这些都是时代的缩影…… 而这个现在唐诗还未兴盛,没有那么花里胡哨的玩意,有的是贞观时期留下来的论政风气。 太宗皇帝纳谏,不论男女老少谈论时政皆不问罪。 大唐王朝也通过一连串的胜利,打出天下人的自信。 故而这个时代,聚在一起谈论天下之事才是一种习惯。 文采好,只是点缀。 一篇《将进酒》在这个时代造成的影响,远比不上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或是马周的《陈时政疏》。 陈青兕怕讨论之乎者也之类的四书五经,原主的文化功底不差,但因缺乏足够的时间推敲研读,对于儒学理解只能说是入门。这说起论政,他就不慌了。 作为一个万年老二,金牌秘书,最不缺的都是干实事的经验。尽管后世的人文情况与现在不同,经过这些天彭耆老的指点,触类旁通,也不虚任何人。 尤其是对江南当前的情况,他能够联合彭耆老的针对性的建议与后世江南的发展脉络,提出设想与发展前景。 在这点上他具备先天性的优势,是任何人都比拟不了的。 “相比如何发展,在下以为统一思想才是第一要务,各地乱七八糟的信仰淫祀太多,许多百姓甚至自己不舍得吃,也要将为数不多的积蓄献给各路邪神,为他们修建庙宇。这思想观念不改,就会给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 陈青兕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若为官,第一时间就将各路歪门邪道的祭祀都给扫了,只留下少许华夏正统神仙来统一思想。 第二十四章 刺杀始末 萧灌作为宴会的主人,非常善于活跃气氛。 陈青兕也是八面玲珑,并没有一味附和,既不会喧宾夺主,也不像长辈问答晚辈一样,问一句说一句。 从江南的疲敝一直聊到凉陇大治,聊到东北的高句丽,北方的突厥等等话题。 陈青兕是收着说的,如果让他放开来讲,结合历史进程来讲,莫说是席上诸位,就算庙堂上的宰相都未必说得过他。 饶是如此,也让宴会上的诸位大吃一惊。 一个人的见识是最宝贵的知识,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纸上谈兵,永远比不上实际行动。 世家大族的子弟之所以能够力压寒门百姓,除了获取文化的便利之外,见识目光就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如萧灌这样的天之骄子,萧氏隔几年就会安排他外出游历,还有人将朝堂发生的事情,朝廷方针,整理成册,供其阅读。 这些优势是寒门百姓远远无法比及的。 故而除非寒门百姓出现妖孽级别的天才,在非对等的情况下,寒门百姓很难与世家子弟对抗。 陈青兕展露了不输于萧灌的见识,着实让人惊叹。 萧杰忍不住道:“不知陈兄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对于陈青兕,萧杰内心存着不小的嫉妒,在义兴县这一亩三分地,他萧杰才是人人称道的青年俊杰,尽管只是萧氏旁支,却也胜过大多的人。 可陈青兕这个寒门都称不上的平民百姓却走了狗屎运,即将迎娶萧氏齐梁房正房嫡女,这地位一下子就窜在了他的头上,这一问多少带着些许恶意。 厅上几人也纷纷侧目。 陈青兕从容道:“多看,多听,多问,多想。我江南虽偏,却人杰地灵。江南茶叶,销售四海,其中又以我义兴县阳羡茶为佳品,常有四方商人来此求购。与他们多做交谈,能够了解不少天下之事。” 萧杰叹服不言。 萧灌抚掌道:“好一个多看,多听,多问,多想,吾不及也。舍妹能遇如此良配,我这做兄长的,亦放心了。” 他看了一眼时辰,说道:“现在天气尚早,不如一起去院内走走?后院种植了大量荷花,亭台水榭,景色堪称绝美。” 客随主便,一纵人移步萧宅后院。 江南水乡之美,在于含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萧宅后院的景致也充分的发挥了这一特点,恬静清幽。 萧灌一边为陈青兕介绍,一边领着他左拐右绕,很快就脱离了大部队。 陈青兕早就看出萧灌有心制造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不在意。 来到一处立于湖心的凉亭,周边百步皆是盛开的荷花,水波粼粼,对得上“绝美”二字。 “陈兄!” 萧灌肃然拱手,大揖一礼:“灌代表不了萧氏,仅以个人向陈兄请罪。” 陈青兕将他扶起说道:“有什么事情,萧兄直说便是。” 萧灌也不隐瞒,将京城里的一切细说,尤其是萧淑妃现在的处境。 萧淑妃生的美艳动人,凭借非凡的姿容,深得李治宠爱。只可惜有貌无脑,先怼王皇后,后怼武昭仪,明明靠着一张脸就能独坐楼台,偏偏要出来作妖,将自己陪了进去。 陈青兕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萧灌说道:“陈兄看来早有猜想。” 陈青兕点了点头,道:“只是没有想到牵扯如此复杂。” 萧灌道:“还有一事,需陈兄知晓,便是你在铜官山遇袭,幕后之人,我们已经查明,是吴郡张氏家主之孙张凌所为。” 陈青兕诧异道:“这却是意外了,我一寻常百姓,与吴郡张氏从无往来,更谈不上恩怨。莫不是因为萧氏二娘子之故?” 萧灌苦笑:“此事说来是一场闹剧,我与舍妹祖上属于梁武帝萧衍一脉,而吴郡张氏祖上张稷公杀昏主萧宝卷而降,双方因此结下友谊。张凌此人天资聪颖,号称神童,被张家寄予厚望。当时宋国公返乡,在族学授课,周边士绅大族皆派族中子弟来学。张凌便是其中之一……” 宋国公就是萧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人生六遭罢相,大起大落,是萧氏这些年最出色的人物。 这也是世族大家的优势,有萧瑀这样的人物开课讲学传授知识。 “张凌在求学时偶遇舍妹,可谓魂牵梦绕。张家也曾尝试求娶,但舍妹乃我萧氏明珠,择婿焉能轻易为之?碍于两家关系,家叔并未正面拒绝,只是让他功成名就再说。” 他说这话突然有些脸红,那时候多高傲,现在就多狼狈。 “张凌也因此立誓,必中状元登门求亲。后来朝中局势异变,萧淑妃受王皇后牵连,被打入冷宫,只因王皇后贵为皇后,不好立刻问罪,一直拖着,情况不乐观。” “接下来你也知道,为了避免舍妹受牵累,便有了招婿一法。不瞒陈兄,我那堂妹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实不愿敷衍了事。为此在下还曾私底下找过张凌,但他不敢赌上自己与家族的命运拒绝了。” “谁也没有料到,他自己不敢,却也见不得他人迎娶,派人行此下作之事。” 陈青兕听到这里,啼笑皆非,竟不知说些什么。 萧灌突然大笑:“现在看来,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才是。张凌与陈兄相比,那真是荧火与皓月,不可相同耳语。此人确实聪慧,学问很大,却不通人情世故,受万千宠爱,空有才华,却无半点实才。张家实力不弱,他不敢动用,反而听信身旁佣人之言。佣人说他识得武艺高强的好汉,也不想想一下人能够结识什么样的人?他们以重金收买了苏州城里的恶霸充当杀手,演了这场闹剧。与之相比,陈兄出身贫寒,胆气才略见识却无不是上上之选,令人心仪折服。” “此事查明,族叔大怒,张家也给了一个交代,张凌……” 陈青兕打断了萧灌的话,说道:“此事萧兄不必细说,在下并不想知道详情。” 张家怎么给萧家交代,跟他没有关系,没有给他交代,就不算完。 记着呢!!! 第二十五章 真香 萧灌也不多言,他知张凌在吴郡张氏的地位,那是被张老太爷当作宝贝来宠的,也就是忌惮兰陵萧氏的地位,才有了一个交代,却也是不情不愿的。让他们给陈青兕一个交代,是万万不可能的。 看着一脸无所谓的陈青兕,萧灌有一种感觉,这一回护犊子的张老太爷兴许要吃亏了。 就陈兄这样的人物,即便没有萧氏的相助都已经有崛起的势头,现在有了萧氏为后盾,他日青云直上,吴郡张氏怕要后悔今日之举。 陈青兕道:“当日杀我的还有第六人,与那五人不同,从头至尾我都不曾见他模样,只是关键时候的一箭,又准又狠,当胸射来。若非在下习惯怀藏一书,在休息空闲时翻阅,那一箭足以致命。暗中的人才是厉害角色。细细想来,其实我还得感谢那五个蠢货。没有他们这一闹,让暗中之人跟着我到了一个偏僻之地,突施冷箭,我这条小命未必保的住。最后的结果……八成是被猎人失手误杀,以此结案。” 匡正只是捕快,没有审案断案的权利,义兴县的大老爷们大多腐化,哪里会为了他一人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萧灌颔首道:“此事我们也派人调查过,全无消息。正如陈兄所言,此人才是真正的好手。你那边有什么线索,若是有,在下可安排人调查。” 陈青兕摇头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对方并非周边村里人,不熟悉山里环境。我中箭后滚下了山坡跌落山道,在得到救援之前尚有一段空余时间。那段时间足够对方确认我是生是死。但那刺客没有,我不觉得是他对自己的箭法盲目自信,而是他并不知道哪里有下山道之路。那条山道颇为隐秘,但铜官山附近的百姓都晓得。因为山道下盛产金樱子,是一种名贵的药材,每年都会有人走小道下去采摘。” 萧灌略作沉吟,笑着说道:“如此某有两个猜想。” “请讲。” “其一、此人才是真正的火凤余孽。其二、此人是我萧家人所派。” 陈青兕颇为意外,重新审视了萧灌道:“怎么说?” 萧灌知他询问的是“其二”,苦笑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只是某知道,此事不说清楚,陈兄与舍妹之间将会有一根看不见的刺,不利于你们之间的关系。” 他负手而立,看着满湖荷花,说道:“我兰陵萧氏起自两晋时期,以军功起家,多年来一直居于江南,为江南士绅之首,成为一支能够与关陇、山东媲美的存在。这份荣耀,族中有一部分人难免自傲,将所谓的出身看的比生命更加重要。舍妹乃萧氏直系血脉,往上可追宋武帝的母亲萧太夫人,往下亦有前朝皇后萧氏及当朝淑妃。他们觉得让舍妹下嫁于陈兄,玷污兰陵萧氏之名。有些人甚至表示让舍妹等待朝廷判罚,亦好过让兰陵萧氏之名蒙羞。” 萧灌说到这里,牙根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简直混账透顶!” 陈青兕并不意外,别说是古代,后世他都见过这样将宗族血脉看的比天大的人,数量还不少。 萧灌长吐了口气道:“好在家主明事理,并未同意,叔父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定下了婚事。至于会不会有人不甘心,暗中派了人真就不是在下能够知道的了。至于到底谁有嫌疑,不少都是长辈,不敢胡乱猜测,还望谅解。只是可以肯定,此事与族叔无关,得知陈兄遇刺,最恼怒的便是他了。也是他安排人调查此事的……” 陈青兕作揖道:“萧兄能够坦诚相待,已是不易,在下明白。” 萧灌笑道:“今日能与陈兄一晤,灌实在高兴,也能走的安心了?” 陈青兕第一反应,难道得了什么顽疾,不久于人世? 正想宽慰几句,却听萧灌继续道:“十日前,收到了吏部征召,任命某为代王功曹。本打算参加陈兄与舍妹婚宴方才动身,朝廷催促的紧,只能即日动身。” 代王,李弘? 不就是那个猝死的皇太子? 陈青兕收回了自己的同情,心中却是大安,废王立武的行动是不可逆的,这是打击长孙无忌、褚遂良这群辅政派的强力手段。 李弘是武昭仪的长子,皇太子的身份也是内定。 李治在这时急任萧灌为李弘功曹,也是为了安抚萧家,可见李治并没有株连之意。 便如王方翼一样,哪怕武皇后恨的牙根痒,一样官运亨通。 萧灌道:“这些年,灌收集了各类书物四千二十一卷,与其放着让蚊虫蛀咬发霉,索性全部赠予陈兄,望陈兄不吝收下。” 陈青兕动容道:“萧兄大恩,没齿难忘,只是……”他有些难以启齿的道:“无福消受。” 来到古代,陈青兕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多么幸福的时代。 后世只要肯学愿意学,都能通过各种手段寻得学习资料书籍,在这个时代却是不然,收藏书籍是需要巨大代价的。 防火、防水、防潮、防霉、防虫,任何一步懈怠,就可能造成书籍的损坏。 常人根本负担不起。 彭耆老为何过得如此清贫? 那是因为大部分的钱财都用在了维护三百卷书本上了,小小的一个虫蛀,都能让他心疼三天。 四千多卷书? 将他卖了也养不起啊! 萧灌却挤眉弄眼,轻声道:“怕什么?舍妹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她知道典籍的重要,这种事情让她负责就好。她可是我南兰陵直系嫡女,家族一直将她……总之出嫁时嫁妆决计不少。” 陈青兕怔了怔,那我不是成吃软饭的了? 唉!真香。 “如此,却之不恭了。” 陈青兕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吸取这个时代的基础知识,充实自己的文学素养,有助于自己越爬越高。 萧灌越看这个妹婿,越是欢喜,机敏有才又不迂腐,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说道:“灌在长安,恭候陈兄。” 陈青兕亦道:“在下尽量不让萧兄久候!” 萧灌大笑道:“不过下次见面,陈兄得改口了。” 陈青兕识趣道:“现在叫也不算早,陈青兕见过舅兄。” “好好好!” 第二十六章 当街胖揍折冲都尉 常州晋陵。 华灯初上。 折冲都尉朱维挺着圆润的大肚囊走出了怡红楼,六名护卫略带狼狈的跟在后头,脸上均有抱怨之色,但不敢表露。 他们跟着上司来喝花酒,所花费用自是上司垫付。 可是这上司太不持久,还没有玩得尽兴,便招呼他们离开。 那在兴头上,却不能尽兴的感觉,真不如不玩。 朱维却没有这个自觉,此人原本也是一员响当当的悍将,出生于吴中四姓中的朱氏,祖上是东吴名将朱桓,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李唐平定江南时,立过汗马功劳,官拜折冲都尉,负责常州折冲府的府兵训练。 这一开始朱维干劲十足,训练募兵,面面俱到。然江南偏远,东西战事皆用不到江南府兵,时日一久,开始懈怠。从不严苛训练,到吃空饷,占田地,一步一步,成为府兵蛀虫。 现在的朱维已经成了一个肥胖的汉子,已不复当年名震江南的豪气,莫说上战场,即便在女人身上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但朱维本人却无这个自觉,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冲锋陷阵的猛士:“走,回家。” 现在是夏末秋初,已经进入农忙时节,他这个折冲都尉也无事可干,早从军营搬回了家里居住。 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朱维舞动着马鞭,也不管周边的行人,策马而前,听着周边的惊呼,看着惊慌的人群,酒意上涌,抓起马背上的马鞭,对着附近的一名行人就甩了过去。 那人本就在避让之中,见鞭子甩来,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鞭子并未打到,人却是狼狈之极。 朱维瞧得是哈哈大笑,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也不继续纠缠,向前行去。 前行了百余步,朱维莫名汗毛倒竖,一种可怕的感觉直上心头。 扭头望向一旁屋顶,一道黑影凌空而下。 朱维想要翻身闪避,可腐朽肥胖的身子跟不上自己武夫的反应,圆润的大脸结结实实的挨了一脚,鼻血狂飙,人也摔下了马背。 六名护卫反应不可谓不快,见黑影是一个全身黑衣包裹的人,只以为是刺客,第一时间抽出兵刃。 黑衣人动作更加利落,长剑出鞘,流光闪烁,就听叮叮当当的几声兵器碰撞声,六名护卫手上的兵器竟逐一被击落,捂着肩膀后退。 他们每个人的肩井穴都中了一剑,并不致命,可一段时间之内,整条胳膊与废了无异。 六名护卫脸上皆露惊恐之色,互望一眼,无一人敢上前。 对方剑术之精妙超绝,远在他们见识之内,想要取他们性命易如反掌。 黑衣人干净利落的逼退六人,折返冲向已经惊慌起身的朱维。 朱维脸上一个清秀的黑鞋印,鼻血犹自往下涌,满嘴的腥味激起了身为武夫的狠劲,抽出腰间佩刀扑向了黑衣人。 朱维曾几何时也是一员悍将,这凶劲激发,便如一头发怒的黑熊,肥硕的身子也灵活起来,双手握着唐刀夹杂着冲天杀意扑向黑衣人,势若千钧。 黑衣人脚下踏着诡异步法,身形若仙鹤一般向右横移三步,刀锋与黑衣人擦肩而过,砍了一个空。 黑衣人在交错而过的时候,手中的三尺青锋,重重的拍在了朱维的屁股上。 朱维这一突击,力大无比,黑衣人这一击,却在冲势上又推了一把力,便如太极的借力打力一样。 朱维就跟冲天的炮仗一样,在空中提了一个速,整个人横飞出去,重重的摔倒在地,还向前横移了两步。 黑衣人似乎看到了之前朱维用鞭子抽路过百姓的行为,并没有放过他,捡起地上的鞭子,一手拿剑一手拿鞭,对着已经无力动弹的朱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抽打。 “嗷……” “嗷……” “嗷……嗷嗷……嗷!” 硬实的剑背,柔软的马鞭,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朱维的身上。 一刚一柔,冰火两重天。 这位堂堂正五品下的折冲都尉当街给打的不住犬吠。 这滑稽的一幕看呆了周边所有人…… 晋陵作为常州的治所,州府刺史所居之处。 原本有着严密的防守,但因铜官山出现火凤余孽。 常州刺史不敢大意,派出了一队人马前往铜官山支援。 就如义兴县一下子治不住流民一样,手上的兵力减少,护卫的力量不可避免的削弱。 也导致了朱维多挨了好一顿揍。 直到刺耳的笛鸣声响起,黑衣人才翩然离去。 没有人敢上前去搀扶在地上哀嚎的折冲都尉,连他的护卫都不敢,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只能听到阵阵哀嚎声。 折冲都尉朱维,朝廷五品官,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按在地上爆锤。 此事瞬间席卷了周边州府,引得百姓纷纷叫好,各方官员却色厉胆薄,出门无不多带一些护卫。 “岂有此理!” 润州金山镇客店。 一位年过三旬的儒士拍案而起。 “古人云,侠以武犯禁,此言诚不虚也!” 儒士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他身旁的娄师德却一言不发,心中唯有苦笑。 江南天高皇帝远,本就政令不达。 自开国起,江南就成为大唐的粮仓。朝廷对于江南的官员要求很低,不求多少税收,只要上缴足够的粮食即可。 久而久之,江南的情况便如一团乱麻。 对于远在天边的朝廷自然不存有多少臣服,这种事情在江南并不少见。 不过娄师德深通明哲保身之道,并没有直言,只是静静的听着儒士动怒。 “先有县令在府衙被人殴打,用大印勒索钱财,后又有折冲都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鞭打,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江南得治,必须得大治,如此发展下去,朝廷在江南将毫无威信,若再出现一个陈硕真这样的妖人那还了得?” 他独自生气了好一阵子,方才说道:“宗仁,我等方才过江不久,就遇到这种情况。继续南下,情况是否更加恶劣?” 娄师德默默点头,说道:“尤其是叛乱之地,更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儒士道:“妖人,可恨!”他忽然道:“听说义兴县有妖人出没?明日动身,去义兴县。” 第二十七章 悯农 义兴县郊外。 秦癞子挖了两锄头地,左右看了一眼,巡逻的军官已经走远,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直接走到阴凉处,将锄头往地上一搁,也不顾脏,脑袋枕着锄头把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哼歌。 这厮就是延陵县的地痞无赖,家中原先是开武馆的,学了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将家底败干净之后流浪街头巷尾,因皮糙肉厚特别能打,招募了几个小弟,靠着坑蒙拐骗,打架勒索混日子。 秦癞子好吃懒做习惯了,还没挖两下,就开始偷懒。 秦癞子这一躺,让不少人挥动锄头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只是他们没有那么大胆,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吃了义兴县官府的饭,就算不出力,样子也得做。 突然一只大脚踩在了秦癞子的脸上,将他的半张脸都踩进了泥里。 秦癞子看不见人,嘴里毫不让步,骂道:“哪个王八羔子惹你秦爷。” “好你个癞子,长本事了!敢自称爷?” 秦癞子本欲破口大骂,一听这声音,便如遇到了猫的老鼠,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道:“邹爷,邹爷,您怎么来了。” 邹豪并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接过一根棍子,对着秦癞子的一条腿就挥了下去。 啪的一声,棍子直接断成两截。 秦癞子抱着痛脚在地上打滚,哭着嚎叫:“邹爷,我错了,我错了!” 生生给打断了条腿,竟是狠话也不敢说。 邹豪如饿虎一样盯着他:“留你一条腿,不是让你在地上滚的。今天你的任务完不成,我先废了你的第三条腿。明天还完不成,你就爬着干。” 他说着看了一眼四周心寒胆落的流民,道:“官府给了我们吃住的地方,那就得好好干活,不好好干活的,秦癞子就是下场……” 他说着,还恶狠狠的瞪了秦癞子一眼。 秦癞子不敢再哭喊,而是拄着自己的锄头,一蹦一跳地去挖渠了。 对于这种无赖,邹豪这种丐首最有法子。 有了榜样,原本就老实的流民百姓更加勤恳的卖力,那些看着风气偷懒的,也不敢有别的念头。 邹豪满意的点了点头,身为丐首,对于地痞流氓的欺软怕硬的本性了如指掌,今日他就是为了杀鸡儆猴而来,秦癞子正好撞上。 这时一人快步跑来,“邹首,陈佐史来了!” 邹豪脸色微变,说道:“快带我去。” 邹豪赶来拜见的时候,陈青兕正在听着彭耆老的教诲,李红清在一旁左顾右盼。 “陈佐史!见过陈佐史,多谢陈佐史斡旋,现今庙里聚集的百姓都得到了安置,正在依照官府的安排挖一条沟渠,灌溉田地。” 邹豪对于陈青兕还是有几分感激的,虽说受到了胁迫,却也真的解决了燃眉之急,只要好好干活,熬过这一阵,就能回到老家,继续当他的乞丐头子。 “辛苦了!”陈青兕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邹豪也就过来问个好,与陈青兕这样的人就算尿不到一个壶里,混个眼熟也是好的,很识趣的就离开了。 与萧家定下了婚约,陈青兕也成为了佐史,此行算是圆满。 但陈青兕并没有回铜官的意思,而是拉着彭耆老逛一逛义兴县,并非为了游玩,而是做实地考察。 彭耆老看出了陈青兕的意思,并没有拒绝,领着他进村下乡,将自己毕生研究倾囊相授。 而李红清似乎忙完了自己的事情,也跟着左右游玩。 惹得陈青兕心里有些烦躁,他总觉得李红清在图谋什么,可又想不明白,若是常人想不通就不想了。 但陈青兕见惯了尔虞我诈,心思较深,尽管他已经确认小姑娘并无恶意,却也忍不住多想。 彭耆老指着正在挖沟渠的百姓说道:“这条沟渠是为了灌溉城南新开垦的田地挖的,引的是荆溪之水,此渠开通,可灌溉城南上百亩田地,对于百姓来说,算是利好。” 陈青兕摇头道:“若在五年前是利好,十年前是大利,现在却是未必。戴县令依旧以旧观念理政,害人害己,终究会自食恶果。” 彭耆老笑道:“负道对于陛下很有信心?” 陈青兕道:“至少不是昏庸之主……” 将李治跟秦皇汉武或者他父亲这类圣君,那是没得比,可他的成就在一众明君里面,是能排得上号的。 李红清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尽管她是大唐军神的孙女,但对于李唐朝廷却没有多少好感。在她知事之年,父亲就被贬苏州,去官去爵,整日买醉,不再是哪个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虬鬤客领着她游历江南,所见所闻也无盛世景象,别说现在的李治,就算李世民这样的千古圣君,在这位敢爱敢恨的女侠心里,也就比杨广好上一点点。 若在寻常时间,她必然是要出言反驳的。但今天看着原本在义兴县里乞讨,食不果腹的流民百姓,吃上了饭,有了安居之地,且都是陈青兕之功,就想着卖他一个面子,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卖力挖渠的百姓,心情愉悦,娇艳如花。 三人一路南下,路过了新开垦的城南田野。 今年风调雨顺,田地里的水稻长势极好,绿油油的稻穗,一亩一亩成片成片的出现在三人眼前。 辛劳的百姓网田里撒着一种叫莽草烧制的白灰。 莽草是一种药材,有祛风止痛,消肿散结,杀虫止痒的功效,作为种植粮食最古老的国家,先辈们早就研制出纯天然的肥料与杀虫剂。 烈日当空,他们表情麻木,并没有多少即将丰收的喜悦。 陈青兕看着这一切,很应景的念了一首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彭耆老反复念了数遍,泪水都湿了眼眶,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才气得归隐田园的? 想着天使可能已经到了江南,自己的弟子如此出色,焉能不助他全其名望? “负道,回去以后,你将此诗写下,老夫要寄出去,让那些好友品鉴,让他们知道老夫收了一个了不得的弟子。” 他这把年纪的老儒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人脉。 第二十八章 登门拜访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在彭耆老的宣传下,这首《悯农》很快就在义兴县的上流圈子里传开。 这个时代诗词并非主流,但一首好诗还是能够让人赞叹,引发讨论的。 尤其是《悯农》这种语言通俗、质朴,音节和谐明快,朗朗上口,又意义非凡的诗句。 对于“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一句,江南上下感触最深。 戴洪凌念着手中的诗句,心下没由有些后悔,陈青兕的才能远超想象,若能收为己用,也能全自己之名,可恨那小子天生反骨,到现在也不向自己低头,难不成要自己堂堂县令,跟他认错? 哼?就先晾他一段时间,熬不住了,自会妥协。 除了戴洪凌,县里的大多士绅也收到了品鉴《悯农》的拜帖。 其实所谓品鉴,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炫耀,这也是公认的传统。 这个时代缺乏传媒渠道,谁谁谁写了一篇好文章,拿出来求品鉴指点,目的就是宣传。 唐诗是中华文化中最璀璨的光,毋庸置疑。然而初唐诗词却不在其列,这时候的诗通常是宫体诗,还未得到正确的引导发展,大多妖娆做作,词藻靡丽,多是南朝梁陈的胭脂气息,全是靡靡之音,说一句诗词的黑暗时代毫不为过。 《悯农》作为中晚唐时期的诗作,出现在初唐,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毫无疑问引发了不小的风暴。 因为过于易懂,传到了百姓耳中,引发了不小的共鸣,开始向民间流传。 义兴县客栈。 娄师德看着儒士写下《悯农》全诗。 儒士说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是否就是江南最真实的写照?” 娄师德身在江南,深有感触道:“确实如此。” 儒士目光不离《悯农》,说道:“陈青兕,二十一,义兴县佐史,铜官村出身,娶萧氏女,发现火凤妖人,安抚流民,写下《悯农》,小小村子,竟有如此人才。宗仁,可知此人住在何处?” 娄师德道:“就住在城中驿馆,此诗在城中疯传,这些日子,拜会的人不少。” 儒士笑道:“走,我们去拜会一下。看看这位少年俊杰是有真才实学,还是只会舞文弄墨的迂腐书生。” 终究是初唐,诗文是小道。 儒士、娄师德一并走出客栈,来到驿馆,送上了拜帖。 一首《悯农》让陈青兕感受到了一朝小火的感觉,连续两日都有人登门拜访或送上请帖设宴相邀。 这蹭热度凑热闹,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能推的陈青兕都婉拒了,有些无法推脱的,不管中不中意都开开心心去参加,也得到了不少好评。 之前因为戴洪凌刻意轻视,知道陈青兕安抚流民的人不多,但随着名气的提升,他单枪匹马深入虎穴安抚流民的举动,也为大多人知晓。 有文采又有实干,陈青兕三个字,真正传出了名气。 “来自河东的游人?” 陈青兕看着手上的拜帖,字非常的漂亮,一笔一划有大家风范,落款是河东裴隆。 河东裴隆? 陈青兕没听过这个名字,若是朝廷使者,可能用的是假名,真要是机缘巧合的恰逢其会,河东裴氏也值得一交。 没有多想,陈青兕将拜帖收下,亲自出门迎接。 驿站外两个青年儒士并肩而立,一个年长的儒士一袭青衫,嘴角两撇胡须上翘,温文尔雅,另一个年纪稍小的文士带着一些拘谨的站立,他身形不高,但身材魁梧,儒士衣服下有着壮硕的身躯,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半张脸都是细细的黑须,可以想象未来的他一定有一脸茂密的胡须。 “贵客来临,陈青兕有失远迎。” 年长的儒士作揖回礼,说道:“在下裴隆,字子晏,这位是某至交好友,姓楼,名宗,字德仁,游历至此,得以拜读陈佐史的《悯农》,深感震撼。隆于长安曾拜读上官秘书少监之诗作,为上官体那绮错婉媚的诗风震撼,今日得闻《悯农》,意境之深,不亚于上官秘书少监矣。” 陈青兕初听上官秘书少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再听上官体便知道对方说的是上官仪。 后世很多人都不了解上官仪对于唐诗的贡献。 其实上官仪与他的上官体称为唐诗的先驱,毫不为过。 诗的发展有一个进程,至隋唐时期,所谓的诗就是一群庙堂大佬自娱自乐的产物,不管是李世民还是杨广,乃至某某文豪逃不脱南朝梁陈的胭脂气。尤其是李世民,他的文采其实不错,他的前几句可以大气磅礴,但是后面几句立刻堆砌辞藻,转为妖艳之风,肉麻要死,将自己气吞天下的帝王气概抵消干净,诗的荒漠,不过如此。 上官仪的是第一个对宫体诗作出改变的人,在他之后是初唐四杰卢照邻、王勃、杨炯、骆宾王,紧跟着的是陈子昂、刘希夷还有张若虚…… 上官仪是先驱,四杰是奠基,陈、刘、张是推手,最后唐诗在李白、杜甫、王维、高适、王昌龄、岑参这些人手上走向巅峰。 这一瞬间让人跟上官仪相提并论,陈青兕险些把持不住,忙道:“裴兄过奖了,吟诗不过小道尔,反倒是裴兄的字,让在下大为震撼。那笔锋外柔内刚,笔致圆融冲,充斥着遒丽之气,让人佩服。此请帖,可为某练字之师也。” 在唐诗未走向辉煌之前,诗还真没有办法与书法相比。 裴隆捻须微笑,他的书法学自虞世南,深得其三味,心中也颇为自得。 两人各自吹捧一番,然后一并入内。 陈青兕很自然的为原来的贵客准备了他们义兴县的特产阳羡茶。 裴隆、娄师德自然习惯了这种文人雅士的待客方式,对于冲刺着猪肉、生姜味道的茶并不排斥,反而一脸享受。 陈青兕品着自己煮的茶,再一次提醒自己,他日若遂凌云志,敢叫茶道换青天。 三人相互闲聊了几句,很快就进入了正题:这个时代,最大的谈资永远是国家大事,政务机要。 第二十九章 点到为止 最先将话题牵引向行政机要的正是裴隆。 这位自称来自河东裴氏的儒生,先是一声长叹,然后带着几分激昂的说道:“我朝立国至今三十余载,太宗陛下知人善任,从谏如流,整饬吏治,薄赋尚俭,大唐朝廷征伐四夷,令得天下臣服,为八方尊为天可汗。” “不怕陈兄笑话,在下一直以为我大唐在太宗皇帝的治理下民生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新帝亦是仁孝,登基六载,勤恳治国,萧规曹随,从未懈怠。这天下应当大治才是,实在不知,江南竟会出现这番景象,到底何处出了问题?” 陈青兕略作犹豫,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原因无他,不过四字,粮贱伤农而已。太宗皇帝陛下四方征伐,所耗巨大。而江南一地,气候适宜,水源充沛,盛产粮食。朝廷鼓励天下百姓种粮,以江南为最。百姓所种粮食不愁销量,即便销售不出,也有朝廷兜底。” “以至于江南各州各府各县各村无不在官府的支持下开垦田地种植粮食,乃至疏于其他行业。这粮食一多,粮价便下跌。粮价下跌,百姓收成减少,日子就过得困苦。” “生活无以为继怎么办?” “继续种地,以努力换取数量来维持生计。如此也就陷入了一个循环,越穷越种,越种就越穷。人力终有尽时,到了极致,只能听天由命。” “故天灾来临,百姓一无所有;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也不过混个温饱,没有丰收的喜悦。” “跟二位说一件发生在自身的真实经历,在下年幼时,双亲逝世。家里有三亩薄田,是父母辛劳半生,为我留下为数不多的遗产。便是因为丰收之年,仅能果腹,歉收之年,无以为继。索性租给了邻居,根据当年收成,收一些租子,自己另寻工作,方能维持生计。” 裴隆出生河东裴氏,自小锦衣玉食,弱冠之年就推荐入门下省弘文馆学习,从未有这种体验,不免感叹:“所以陈兄才有了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感慨。” 他顿了顿道:“陈兄,对于江南情况看得如此透彻,却不知有何解决之法?” 陈青兕先是一怔,随即摇头笑道:“裴兄太高看在下了,哪有什么透彻一说,不过是在江南久了,比常人了解多一些而已。至于解决之法?真要有解决之法,何至于只能作诗感慨?” 他回答的干净利落,过于直接。 裴隆并不觉得遗憾只是会意的转移话题道:“此番下江南远游,陈兄可有推荐之处?” 陈青兕毫不犹豫的道:“游玩的话,以苏杭二州最佳。最好莫要南下,动乱平定不久,满目疮痍,非游玩之地。何况火凤社妖人余孽犹在,也有一定危险。”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我们义兴县也有可玩之处,不远处的阳羡山,山中有茶山,青山秀色,茶园浩渺,漫步于其中,清新淡雅的茶香萦绕鼻尖,从高处远眺,能见太湖之美。此时正是荷花盛开之际,入太湖泛舟,亦有一番滋味。二位若是有意,在下可为向导,领二位体验义兴之美。” 其实他自己都没去过,都是听说的。 裴隆露出意动神态,却又一脸遗憾,道:“可惜要事在身,无法与陈共游了。可恨,时间太短,今日未能尽兴。我等先行告辞,若有机会再见,当把酒畅谈。” 陈青兕也遗憾道:“如此,罢了,二位再临义兴县,务必通知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他亲自起身相送,意犹未尽,依依惜别。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陈青兕带着几许微笑回屋:他无法确定裴隆是不是朝廷来使,但可以肯定对方没有说实话。 裴隆说楼宗为同游好友,但楼宗说话拘谨,对于裴隆的态度并非那种能够结伴远游的至交,反而有些拘谨。 而且楼宗说话有扬州话的口音,与介绍略微不符。 自称裴隆的儒士与化名楼宗的娄师德回到了客栈。 裴隆回想着相会的点点滴滴,问道:“你怎么看待此人?” 娄师德道:“才思敏捷,口才了得,很会与人相处。只是短短的会晤,却让人觉得舒适,心生好感。” 裴隆继续问道:“你说,他是真不知解决之法,还是假不知?” 娄师德细细想了想道:“应该不至于完全不知,就凭他所表现出来的见识谈吐,真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下是不信的。只是知道多少,高明与否,是否能解决燃眉之急,便不得而知了。” 裴隆道:“某也不信,你发现没有,此人每每说话都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全盘吐露,值得高看一眼。” 他们这类人最忌讳的是交浅言深,初次见面就将自己底牌透露,不设防备,这种人哪怕再聪慧也不值得多看一眼。 缺少城府是大忌,也办不成事。 裴隆回想着南下见闻,折冲都尉朱维当街被打,李津丢了官印,倚仗父亲之势,只重交际,不思治理,关键时候竟然干出驱赶乞丐流民的事情。其他官吏也是浑浑噩噩,一心就想着提高粮食产量,罔顾民生。唯有陈青兕这里,感受到了不一样,道:“除非我们表露身份,不然陈兄不会倾心交谈。” 娄师德道:“那我们需不需要?” “算了!”裴隆道:“我们身份还需保密,只有如此,才能看到最真实的东西,待完成陛下任务,再表露身份,与之细谈。说到这里,某可要说宗仁两句了。” 娄师德立刻躬身聆听。 裴隆道:“今日你表现的过于拘谨,哪有至交好友一起游玩的感觉?” 娄师德这位历史上唾面自干的宰相沉稳过了头,赶忙告罪。 裴隆无奈扶额,但他还是很欣赏娄师德这种宽厚沉稳的品性的,说道:“罢了罢了,以后注意便是了。除了李津,也没人会知道你我身份,些许破绽,也无伤大雅。” “入江南多日,总算有了点点收获。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无锡,绕太湖,下苏杭。” 第三十章 还有本事反客为主 常州武进县。 永嘉之乱南迁之时,兰陵萧氏被安置在了武进,一直以来都以此地为基。 萧灌自与陈青兕道别之后,便回到了兰陵萧氏的族地,得知老族长萧铉不在族中,准备自己进京事情。 直到这日收到老族长的传召,萧灌着急忙慌的整装来见。 老族长萧铉是梁朝最后一个皇帝梁靖帝萧琮嫡长子,姑姑是杨广的萧皇后,叔叔是凌烟阁二十四臣的萧瑀,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巨大的人脉。 萧铉神态有些疲惫,萧淑妃的事情对于兰陵萧氏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其实兰陵萧氏的存在一直很尴尬,他不属于关陇贵族,又与关东士族不和,处于被两方排挤的境地,加上江南凋敝,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发展势头远比不上关陇勋贵、五姓七望。 李治的继位对于兰陵萧氏来说是一个天赐良机。 李治表面仁孝,内里却是一个极有手段的皇帝,他不想活在自己父亲的阴影之下,亦不愿受长孙无忌这类辅臣的左右,扶持一个可以与关陇勋贵对抗的力量势在必行。 关东士族力量不亚于关陇勋贵,底蕴更胜一筹,扶持关东士族不亚于驱虎吞狼,赶走了恶狼,来了头猛虎。 代表江南士族的绵羊萧氏则是最佳的选择。 李治与兰陵萧氏那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萧氏女也在李治的支持下,处处挑战王皇后的权威。 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萧氏女萧婕妤是个妖艳的无脑蠢货,在李治的支持下,也不过是堪堪占据上风,拿不下一个无所出的王皇后。 李治有些受不了萧氏女,打出了武昭仪这张牌。 窒息的来了,萧氏女直接与宿敌王皇后结盟,一起对付武昭仪。 这通操作谁不傻眼? 兰陵萧氏为了得到李治的支持,不惜与关陇勋贵为敌,结果却跟王皇后一起成了武昭仪崛起的垫脚石。 标准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打乱了兰陵萧氏多年谋划,令其元气大伤。 萧铉一大把年纪,东奔西跑,也是为了善后。 “如何?听说与陈青兕的会面很是愉快?” 萧铉看着面前这位族中最出色的晚辈,疲累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 李治在这个时候急诏萧灌入朝当任代王功曹,显然是一种安抚,也算是一种补偿。 萧灌如实道:“陈兄年虽少,胸怀大略,不伪善做作,实乃当代奇士,前日更作《悯农》一篇,可比上官秘书少监,灌远不能与之相比。” 萧铉笑道:“这么说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也不算亏了妙宸丫头,唉,可惜当年妙宸丫头年幼,不然以她才情天赋,又何至于此?” 想到萧婕妤的操作,萧铉就忍不住淡淡的忧伤。 “族长!”萧灌突然说道:“陈兄此人不受拘束,有胆气亦有魄力,不会甘愿屈居我萧氏门下。” 萧铉毫不在意的笑道:“年轻人嘛,都有傲气。嘿,老朽小时候还跟父亲放豪言要灭隋平陈,最后还不是接受杨坚的册封。磨砺一下,去去锋芒也好。就他那出身,想要崛起,哪有那么容易。最后还得寻求我们的帮助……” 萧灌脑中浮现与陈青兕相会的点点滴滴,道:“就怕他真能拼出一条道来。” 萧铉意外看了他一眼终于来了兴趣道:“这么看好他?”细思了会儿道:“真要靠着自己的能力闯出来,自然是我萧家的座上宾客,相互扶持。对我萧氏也有大利,难不成,他还有本事反客为主?” 萧灌一想也对,说道:“族长说的是。” 萧铉问道:“你打算何时进京?” “明日动身。”萧灌作揖道:“就等着拜别族长北上。” 萧铉道:“也好,此去乘舟而上先抵汴州,与你叔父、叔母汇合,道个别。此次劫难,他们两人是逃脱不了了。” 萧灌的父亲在长安任谏议大夫兼弘文馆学士,他本人就是在萧洪夫妻膝下长大的。 “好!” 萧灌声音略带伤感。 义兴县驿馆。 陈青兕、彭耆老、李红清正在一起用膳。 吞咽了嘴里的食物,陈青兕微笑着说道:“先生,今日学生与不良帅巧遇,与他饮了几杯酒,从他那里听到两个有趣的消息。” 彭耆老没有立刻回话,也是等咽下嘴里食物后才道:“说来听听!” 陈青兕瞄了对面的李红清,见她也八卦地竖起了耳朵,说道:“也是恶有恶报,延陵县的府衙遭了贼,据说县令李津被碰着,与贼人大战了十余合,将贼人打退了。” “咳!”李红清一口气没喘过来,气得连拍胸口。 果然! 陈青兕见此反应心下了然,说道:“不过还有一个说法:说李津被人打了一顿,还被人抢了传家宝贝,偷偷拿钱去赎。” 李红清这才好受一些,差点就动了再去揍对方一次的念头。 “还有,折冲都尉朱维在晋陵县大街上给一神秘人用鞭子抽了一顿,被揍的没脸见人,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彭耆老低叹了口气道:“朝廷颜面尽失。” 陈青兕却道:“学生却不这么看,任由李津、朱维这样的人胡来,才会动摇朝廷之本。能多一些类似的江湖豪杰,女中英雄,也能让他们收敛一点。” 李红清本有些不服,但听到这里,不免眉飞色舞。 “不过!”陈青兕话风一转,说道:“惩恶需有度,小惩大诫可,取人性命,得三思而行。锄一恶,长十善,可真要以个人喜好来定善恶,那本身就存在问题。” 李红清欣喜道:“你这话跟爷爷说的一样,当初他也想干一番大事,就是因为手下江湖人太多不服王化,凭借自身喜好行事,方才决定放下一切出海。” 陈青兕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李红清立刻送上了一个不屑一顾的白眼。 陈青兕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说道:“就是不知那位豪杰取了钱物是自用,还是什么?” 李红清有些急,但她不好开口。 彭耆老接话道:“这个老朽倒是听说了,江南这些年有不少穷苦人都受到神秘人的赠予。或是通宝,或是粮食。” 陈青兕却不住摇头:“心是好心,意是好意,却不知此善举,给江南带来了更大的祸端,给百姓带来更大的苦难。” 第三十一章 夜访 李红清听到这里有些急了,也顾不得暴露,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善举还能坏事不成?” 彭耆老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这是存在于灰色地带的善举,但听自己学生这么一说,细细一想,也想到一些缘由,不由暗忖:负道见微知着,王佐才也。 陈青兕道:“随性而为的善举,真就可能坏事。就如我们初次进城时,遇到的乞丐。你见可怜,想要多给他一些钱财,让他看病治伤,解决温饱,却忽视了他自身受不受的起如此大恩。” “这赠予钱物亦是如此。” “江湖人大多不事生产,少有巨富之人,他们所增百姓之钱物从何而来?” “不外乎劫富济贫。首先富人无罪,只要所得钱财来得正当,所谓劫富,就是偷窃抢劫,不管用于何处。” “姑且所劫之人皆是为富不仁之辈,不知那些侠义之士可曾想过既然为富不仁,必有狠辣手段,将他们的钱财分给弱小的百姓,百姓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 “当然若有先见之明,此地劫富,彼地散财,或可避免此害。穷苦百姓得了钱财,消息传开地方上的恶霸会不会眼红?会不会动歪心思?” “就算上述一切都不存在,穷苦百姓都得到了利好。他们会对这个侠士感激涕零,成为所有穷苦百姓心中的大英雄,你猜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 “最简单的例子,义兴县太湖边有一座庙……嘶……” 他本想以庙里供奉的是太湖水神举例,可想着自己莫名来到这个时代,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这让原本不信鬼神的他,在这方面有了点点动摇,不敢随便拿神仙举例,事关小命,还是谨慎些好。 见彭耆老、李红清都看着自己,尤其是后者,陈青兕立刻改了口道:“江南杂庙林立,随便一个庙祝说百姓之所以得到天赐银钱,是因为庙里的神仙显灵,只要诚心祈祷献礼,神仙会赐下福报。然后会有更多的穷苦百姓,为了得到神仙的恩赐,将自己所剩不多的钱物敬献给所谓的神明。” 李红清气得猛拍案几,将桌上的碗盘都敲的跳了起来:“不至于这般可恶吧!” 陈青兕眼中充满了故事道:“不能忘记人性中的善良光辉,更不能忽视其中的恶。某一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当然,就算没有此事,那些黑心的妖人也会借神明之力,为自己敛财,只是他们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舆论为自己造势。” 李红清有些失魂落魄地囔囔道:“真就没有办法解决吗?” 彭耆老也猜到李红清跟着虬鬤客应该干过类似的事情,说道:“负道之言,有其道理,却也过于危言耸听。好事终究是好事,只是人力有限。这种手段,治标而已,真正治本之法,还得看朝廷。” 李红清心情烦闷,草草的吃了饭,不声不响的离去。 彭耆老有些怪陈青兕,没事找事,说了他两句。 陈青兕厚着脸皮接下,笑嘻嘻的离开。 夜里陈青兕挑灯夜读,充实着自己的学问,为自己的未来努力着。 “咄咄咄!” 屋门敲响。 陈青兕警觉的应了声:“谁啊!” “我!” 声音悦耳,正是李红清。 陈青兕并不觉得意外,应了一声,快步去开门。 李红清面容有些憔悴,甚至头发都有些凌乱,能够想象这位心存侠义的小姑娘没少扯她那头秀丽的头发,她静静地走进了屋子。 陈青兕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要不要关门。 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男人也得保护自己:他怕被揍,动起手来,真打不过。 想了想,还是关上门。 “李津的事情是我干的,我抢了他的官印,换了万钱。” 还没等陈青兕开口,李红清已经先一步说了。 “知道了!”陈青兕理所当然的回应。 李红清诧异道:“你早知道了?” 陈青兕如实道:“有所怀疑,娘子向来嫉恶如仇,你两次离开,正好发生了两起事件,不难联系在一起。” 李红清反应过来:“这么说来,那些话,你就是对我说的?”她忽然来了精神,道:“你鬼主意最多了,肯定有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陈青兕本想讨价还价的,但看着面前天仙般的女子身上闪耀着正是极为难得的善,情不自禁的改了口:“也不是没有!你应该不是一人吧?” 从李红清来去的时间计算,她是没有时间去跟李津交易,也没有时间调查朱维的行踪,精准寻得他的方位。 李红清道:“都是道上的朋友。” 陈青兕心底吐槽,你个丫头片子有什么道上的朋友,八成是虬鬤客的人脉,那老东西曾经可是江南头号人物。 “可以寻得德行靠得住的人,以其之名,开设粥铺,救济灾民,亦可寻一良医,赠医施药,怎么样也好过偷偷的将钱物直接塞给百姓……”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开设粥铺可能引来不劳而获的地痞流氓,赠医施药也有风险。何况如此行动,难免会出现克扣贪腐的情况。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与娘子一样,出生于官宦世家,不愁吃穿。大多江湖中人不服管教不说,关键不事生产,缺少稳定的收入。手上经过大量钱物,未必把持的住。” 陈青兕将前后利弊说的透彻。 李红清想要反驳,也是无力,当初虬鬤客出海,不就是因为有一部分江湖人恶习难改? 李红清失望道:“就没有万全之法了吗?” 陈青兕摇了摇头道:“此事此举,本就不是正途,总归非长久之计。就如先生所言,想要真正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还得看朝廷,最好的办法是支持朝廷利民惠民的建设政策。或许在伱看来,现在的朝廷不值得信任。可没有能力扭转乾坤之力,行逆天之事,结果只能更糟。朝廷已经开始关注江南事情,会作出相应改变。” “当然……”他哂然一笑道:“好官有,贪官更多,在这选择上,得上上心。劫富济贫,莫要到头来,成了劫富养富。” 第三十二章 别离与来信 李红清问了许多问题,都是关乎如何使用得来的钱物合理有效的救济百姓的。 这方面陈青兕不要太熟悉,从政多年,什么黑的灰的白的各种手段没有见过? 就算后世那复杂的系统,陈青兕都有法子找出一点漏洞,面对这个时代不成熟司法体系,他想要捞钱,有一万种方法,让人挑不出毛病。 李红清看着传授自己如何洗白黑钱手段的陈青兕,有一种将剑架在对方脖子上,逼迫他将自己之前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这些匪夷所思的方法,真不是经验? “干脆,你跟着我一并行侠仗义算了,给我管账,自由自在,潇洒快意。怎么也好过受窝囊气,义兴县这个戴县令,比你差多了。你这般谋划,最后还是让他将功劳给了别人,不觉得委屈?” 李红清忍不住邀请他入伙。 陈青兕哑然失笑,却认真的道:“当然委屈。” 李红清先是一怔,想不到处处智珠在握的从容表情下,竟也会觉得委屈,随即轻声道:“那……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 “不够格啊!” “什么?” 陈青兕笑了笑,不说话,想要不委屈自己,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天下人迁就于他。 不然人活在这世上,哪可能不受委屈,一帆风顺? 翌日一早,陈青兕与彭耆老正一起用着早膳,李红清身背行囊前来拜别。 “晚辈经一夜思量,发现此前诸多做法随性而为,痛快了自己,却未曾顾虑会给他人带来危害。既已知晓,实难无动于衷,唯有尽力挽回弥补,特此拜别。以后有机会路过义兴,再来拜会彭爷爷。” 随之又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道:“多谢陈兄指点,他日有缘,江湖再见!” 李红清来得突然,走的也是干净利索。 利索的让彭耆老乃至于陈青兕都有些不适应。 陈青兕整日想着小丫头图自己什么,跟着左右,安得什么心,现在走了,莫名有些空寥寥的。 陈青兕、彭耆老也返回了铜官村。 本来陈青兕已经领了佐史的职位,应该在县里任职,但戴洪凌显然气量不足,不愿重用,而陈青兕自身也不看好他的未来,没有低头之意,索性以结婚为由,请假回村。 陈青兕在村里深居简出,除了每日的锻炼,就是捧着书本,与彭耆老研究探讨对义兴县,乃至于江南的初步治理。 陈青兕也不再藏私,将自己的看法与彭耆老细谈。 彭耆老的思想治理的方式是以农为本,而陈青兕理念偏向重商,以商业带动繁华。 彭耆老的方案有些过时,江南继续发展农业,只会越来越穷。但陈青兕的想法又有些超前,见效快,但不符合这个时代。 彭耆老有些爱不释手的看着陈青兕写下的方略,反复研读,念到兴起之处,甚至不知觉地提高了声音:“将苏、杭、常三地水路链接,达成民生内循环,自给自足,以江阴为中转,与江北扬州链接,将输送茶叶、歙砚、苏绣开拓商路……好呀,好呀!” 他说着却又忍不住抹泪,叹道:“此法虽好,却不知何时能够实施执行?只怕此生无缘见到……” 陈青兕懂得彭耆老的意思,甚至因为开了天眼,看的更加透彻。 大唐朝廷发展核心在于两京中原,发展的趋势向西,着重于西域丝绸之路,故而除长安、洛阳之外,现在天下发展势头最快的地方是凉陇地区。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这种景象不久便会发生。 其他方向都在次一些…… 但河北古来是人口密集之地,山西大唐龙兴处,山东文化中心,所以都有自己的发展优势。 唯独江南最大的优势特色是地广人稀,产粮大户…… 朝廷是不可能放弃江南这块粮仓的,因陈硕真起义,朝廷会因时制宜,放松一些口子,让江南有喘息之机,但真要一味的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朝廷不能坐视不管的。 毕竟西域不安定,吐蕃开始崛起,突厥也不安分,高句丽之患未平,这些都得用到粮食。 其他地方出兵出钱出徭役,远在东南角的江南,自然是出粮。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只是朝廷需要。 所以陈青兕这些看似最符合江南的发展,就如彭耆老当初的《治苏州六策》一样不会为朝廷接受的。 陈青兕也知道如此,他也没指望改变现状,从长远考虑,朝廷的决策并不算错,现在的江南缺乏发展的前景…… “所以学生想跟先生的法子中和一下,取一个折中之法。既能让朝廷接受,也可让江南百姓过得好一些。” 彭耆老来了兴趣,道:“这个可行,你我师徒可以好好研究。” 两人也针对这个方向展开了细致的讨论。 日子也在两人的讨论中一天天过去。 这日一早,陈青兕很意外收到了李红清的来信,居然还附带了一本他梦寐以求的真秘籍。他将秘籍宝贝似的藏在胸口,取信观看。 李红清写信的风格与她为人一样,干净利落,没有客套的问好,直书其事:“分别后,往返调查,君指点之事,却有类似现象发生,只恨当时未觉。” …… “气煞我也,一路南下,山神水神土地神,一县多神,也不怕打架。上香供奉的竟多是穷苦人,明明自己难以为继,为何还要祭拜神明?” 陈青兕看到这里都能想象,那丫头是咬牙切齿写的。 “忍不了了,管他哪路神仙,通通踹了,官府不管我来管。若要降罪,我一人当之。” 看到此处,陈青兕不由会心一笑,能够感受到女侠书写时的畅快。 最后是简单微不足道的一句话:“蒙受指点,收获颇多。见君日日习武,特从祖父昔日下属求得军中刀法。另委托祖父故交锻造一把好刀,供君防身。” 陈青兕小心翼翼地取出怀中秘籍,认真翻看,一开始他还担心自己根基不足看不懂,随后却发现,军中刀法一招一式都简明扼要,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就是教人怎么用最快的方法杀死敌人,想要入门,非常简单。 第三十三章 赠君宝刀 原来是他 有了秘籍,陈青兕终于摆脱了老套的敢死五招,开始练习整套的唐军刀法。 相比小卒学的五招,全套的唐军刀法杀气更重,同样不设防,一招连着一招,招招抢占先机与人搏命。 陈青兕一开始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想明白了,因为有甲的缘故。 战场拼杀分秒必争,哪有攻守对战的时间,一招一式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筛选下来的杀敌之技,讲究的就是如何最快最有效率的速度杀死对方,甚至于以轻伤换敌重伤。 大唐是这个时代最发达的国家,不论着甲率还是战甲兵器的质量都胜于敌人,拼起命来,绝对占据优势。 如此刀法配合大唐的武德,无怪这个时期的唐军常胜不败,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如若草芥。 只是? 陈青兕有些无语,自己是一个文人,要学当学自保的武功,学这以命换命的功夫有啥用?难不成还跟人拼命?丫头片子也不知道跟虬鬤客讨要本天下前几的刀法,就跟武侠小说里一样,学了就能大杀四方,那该多好。 其实他这是异想天开了,江湖功夫与战场功夫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 江湖功夫变化无端,功夫越繁杂需要注意的地方越多,很多东西仅靠所谓的秘籍根本行不通。 陈青兕从未接触过江湖武艺,真给他一本厉害的刀谱也练不出来,反而可能将自己练废了。 相反唐军刀法简单易懂,虽说炼精极难,但只要练得皮毛,不遇上真正的高手,自保却是不成问题的。 陈青兕腿伤已好,已经搬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日一大早,陈青兕在院中练刀,锻炼体魄,手中柴刀翻飞,一招比一招迅猛,凭借登山涉水练出的脚步,加上练习弓箭磨炼的膂力,竟然颇具威势。 “请问这里可是陈青兕的宅邸?” 这时篱笆外传来一声询问。 陈青兕寻声望去,却是一个体格粗壮的少年郎,他一身麻衣,背上背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正站在篱笆外边。 少年郎见陈青兕看向自己,忙道:“在下张辉,龙泉县人士,敢问尊下可是陈青兕前辈?” 前辈? 陈青兕满脑子雾水,说道:“在下就是陈青兕。” 少年张辉幸喜道:“在下奉师傅之命,为陈前辈送刀。”他说着解下了背上的木盒。 这小铁匠是龙泉县最出色的铸剑大师陶青鸿的徒弟,陶青鸿年过七旬,早已不亲自铸造兵器,他的每一件作品都受江湖人追捧,千金难求。 然而近日却出山亲自在旁指点,让得其真传的大弟子打造了这把宝刀。 小铁匠从师兄嘴里听多了师傅早年的诸多英雄事迹,此番奉命送刀,自己脑补了宝刀赠英雄的戏码,远远便见陈青兕将一把柴刀挥舞的虎虎生威,将他视为绝顶高手。 陈青兕心中欢喜,却是淡定上前,将手中柴刀插进腰间,上前接过木盒。 张辉眼中闪过一丝崇拜,暗忖:前辈好气派,表情更是敬重。 陈青兕不免自问:“莫非自己是武道天才?” 他压根不知陶青鸿在江南江湖的地位,打开了木盒,一把精致的带鞘宝刀出现在眼前,刀鞘刀柄是用花梨木制成,古朴厚重,握刀在手,入手微沉。 张辉眼尖讨好的去接木盒,以便陈青兕能空出手来拔刀。 陈青兕微微点头,抽出了手上的宝刀。 闪亮的刀身反射着初升的太阳,青光耀眼,陈青兕并不懂刀剑,但就算是一个门外汉,亦能看出这把刀的不凡。 张辉眼眸中闪过一丝痴迷,说道:“这把刀是用百炼钢,西方的精铁,融合锻造而成。不敢说削铁如泥,却也胜过世间大多兵刃。” 陈青兕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宝刀,它是一把大横刀。常见的一般横刀长为两尺余,也就是六十到八十厘米之间,而手中的横刀却有三尺余,大概一米一,刀身笔直,窄刃厚脊,刀锋锐利,刀尖细长,兼具了劈砍与破甲两种功能。 单手握着刀柄,轻便迅捷,双手握柄,又刚猛霸道。 唐刀,这可是男人的梦想。 看了看腰间的柴刀,陈青兕没有半点犹豫,将这把跟了他八年,反复修复锻打且助他杀过敌的柴刀,往柴堆方向丢了过去。 陈青兕收刀入鞘,心情极好,很大方的给了张辉三个通宝。 有宝刀在手,陈青兕比往常多练了半个时辰,直至体力不支,方才停下休息,抚摸着宝刀,脑海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若现在是三月便好了:此刀在手,村里还能有齐人高的油菜花? 随着婚期的临近,陈青兕也从读书、练刀中走出,开始整理住所,布置婚房。 至于请帖什么的,村里人是不需要,招呼一声就好,但义兴县认识的几人还是需要送上请帖的,人来不来无所谓,礼到就好。 人生大事就这一辈子,怎能不趁机捞些好处? 所以他第一个写的人便是义兴县令戴洪凌,以他县令之尊,总不至于在随礼上小气。 类如余七这样的不良帅也有,他们这样的人最需要得到认可好面子,一封请帖能够让他们吹嘘好一阵子,以后寻他们办事也能尽心尽力。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青兕一直在为未来谋划,但他不确定自己会外调,还是本县晋升。真要是本县晋升,那就得跟戴洪凌打擂。 戴洪凌在义兴县多年,尽管不思进取,却也稳居其位,名副其实的土皇帝,长史、县尉皆是他的人,余七这种基层骨干就是他拉拢的目标。 九月二十三日,距婚礼还有三天的时候,陈青兕收到了一份远来的贺礼:分别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宣笔、徽墨、宣纸、歙砚,江南名产,还有一匹布精美的苏绣。 送礼的人落款:裴炎、娄师德。 裴炎当然是裴隆,如他这类人出身名门的大族子弟,对于自己出身很是自豪,他可化名,但不会改姓。 娄师德自然就楼宗。 裴炎,李治临终前唯一安排的辅政大臣,也是历史上最失败的辅政大臣。 第三十四章 迎亲之路 看着裴炎二字,陈青兕便知自己押对宝了。 裴炎出身河东裴氏,从小就沾了皇家甘露。他就学于皇家弘文馆,然后进入仕途。 有出身,家底干净,有才略,还不在关陇、五姓之中,是李治一手培养起来的核心人才,有他代为引荐,效果显着。 除了裴炎,对于娄师德,陈青兕也有一定的期待,此人文武全才气量宽厚,戍边、为相三十年,可谓庙堂常青树,德行之高,连狄仁杰都自愧不如,值得深交。 既然已实名送礼道贺,想来也会前来参加婚宴: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就等二人来临。 随着婚期的临近,萧家也派来了不少帮手,帮忙操办各种细节问题。 作为江南士族之首,嫡女出嫁,自然需要风风光光的,尤其是陈青兕展露一定锋芒之后,底气更是十足。 什么因为萧婕妤的事情避险? 那是不存在的…… 是因为兰陵萧氏慧眼识英杰,看中了陈青兕的才学。 甚至于陈青兕的幼年启蒙先生与少年先生都接连赞叹,表示自己在当初就看出了陈青兕的才略,能成大器。 反正到了这一步,怎么说都可以。 论宣传造势,在江南没有人比得上萧家。 一首《悯农》能够短时间内传遍江南,萧家没少出力。 陈青兕也很配合萧家的安排,尽管不打算将自己跟萧家绑在一起,免得寄人篱下,行事不由己。但不管怎么说萧家是一面旗帜,只要有萧家女婿的身份在,就是一面无形的盾牌,能够避免很多恶意的攻讦。 相互成就是最好的选择。 引亲之日,陈青兕从铜官村出发,领着村里人集资凑出来的引亲队伍,带着大红花,前往萧家所居住的武进县。 一路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往来之人得知消息,皆露出羡慕的表情。 在江南尤其是常州,萧氏的地位是崇高的,更别说是萧家嫡女,迎娶而非入赘。 知道一些内幕的嘴里酸酸的,念叨一句,走了狗屎运,但底气没有那么足了,《悯农》一诗,放到李杜王维在世的盛唐,或许只是中上水平,但在如今这个唐诗荒漠时代,确是少有的佳作。尤其是《悯农》写实,与朝廷庙堂重实干的风气很是结合。 走了两天的路程,陈青兕方才抵达武进县。 陈青兕最先见到的人是与萧灌年纪相仿的年青人叫萧安节,也是萧家正房子弟,不过不是齐梁房,而是另一脉皇舅房。 萧安节的态度不是很热心,但工作安排的面面俱到,休息吃住,无不齐备。 陈青兕感受到那份疏离,并没有在意,兰陵萧氏那么大,不可能内部没有一点矛盾。 脸上带着微笑,陈青兕心中却有了调查的方向,从萧安节这里下手,或许能够查出一点东西。 根据萧灌透露的消息,萧家族长是他们那一边的。那么为了防止另一方闹事,将迎接的任务交给对方,出了任何事情都是想要闹事的一方招待不周,以保万全。 武进县,醉刘伶。 一手持折扇,左腰佩宝剑,右腰挂美玉的华贵青年信步上楼,一间一间的向内观望,来到丙字间,眼睛忽然一亮,见临窗处坐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白衣青年正在忧郁的饮酒,开心道:“郑兄,你我当年洛阳一别,已有年余,不想在此间相会。” 那位白衣青年见到华贵青年也是一怔,随即热情起身道:“快,崔兄,快快入座。这里的黑杜酒,也是一绝,不会比杜康逊色。” 华贵青年脸上带着一丝不屑,在他身前的桌上入坐,一语双关说道:“此言诧矣,伪劣之物,终究是仿品,焉能与真品相提并论?” 黑杜酒是产于江阴,又称江阴黑酒,相传由酒仙杜康所创,故得名。据说当年杜康在家乡酿制出杜康酒后,偕同好友刘伶云游四海,来到江南,隐居于江阴城东,以江南糯米酿制出酒性绵厚醇甜的黑色米酒,故称黑杜酒,还有一句谚语““江阴黑酒饮三碗,醉倒刘伶整三天。” 但这种传言并不能让人信服,尤其是江北大多数人。 华贵青年姓崔,叫崔敏,出身博陵崔氏安平房,可谓天之骄子,心性亦极为高傲,不喜伪劣世俗之物。 白衣青年来头也是不小,荥阳郑氏子孙,叫郑融,两人皆是大唐最顶级的士族子弟。 崔敏坐下却不饮酒,似乎喝了黑杜酒会掉自己的身份。 郑融却一杯又一杯的自饮,心事满满。 崔敏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突然说道:“你看,安节兄的表情,像不像一条狗?心里明明气得要死,却依旧强颜欢笑。也不知文行公泉下有知,会不会气活过来,再死一次。” 崔敏口中的文行公指的是萧德言,当今天子的帝师。 郑融一本正经的道:“崔兄慎言,死者为大。” 崔敏轻笑:“就烦你们这种假正经,明明对那老家伙恨之入骨,却惺惺作态。若非那老东西从中作梗,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逃到南方的雉,真以为上了枝头,就能当凤凰了?现在如何?原形毕露,贻笑天下。” 郑融嘴角也忍不住一抽,萧淑妃的神操作,确定让人震撼。 崔敏指着窗外道:“崔兄你看,新郎来了,长得挺俊朗的,可一点也不像田舍汉。” “对了……” 他突然想到一事,说道:“听说你们郑家老祖对于萧家的二娘子赞不绝口,当初还有心撮合你们。只是萧家觉得搭上了天子,就看不上你们郑家,拒绝了此事。” “有没有这回事?” 郑融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轻声道:“崔兄到底想说什么?” 崔敏轻摇着羽扇,轻声道:“在为郑兄高兴呢,冷宫的那位蠢成这样,那位萧家的二娘子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 郑融酒杯重重的放在了桌上。 崔敏却丝毫未觉,依旧说道:“南方的雉,配乡下的田舍汉,天生绝配。郑兄这等高贵的身份,目光何必如此短浅?” “出去!” “好嘞!”崔敏笑着挥扇离去。 郑融眼中怒意满满,看着窗外。 第三十五章 怎么不上天 陈青兕一行迎亲队伍在武进县的客栈住了一晚。 萧氏族地并不在县城里,而是位于县城北边,靠近孟河的地方。 离县城并不算远,因为吉时缘故,陈青兕并未立刻动身,而是看了会儿书,练了一阵刀。在萧安节的安排下用膳,还特地洗了一个澡,穿上了大红的喜服,方才动身前往萧氏族地。 萧安节依旧从容的安排一切,只是那股不愿亲近的态度依然如故。 迎亲队伍出了客栈,沿着大街往北行去。 武进县很是繁华,过往行人很多。 面对迎亲队伍行人不约而同的让出街道最中心的位置,给红事让道是天下不成文的规定。 陈青兕看着前面临街是个集市,带着几分小心的控制跨下马驹。 马驹是从县里租的,性子温顺,一路骑来都很配合。不过陈青兕自身骑术有限,在这人多的地方,难免拘谨。 兰陵萧氏嫡女出嫁在武进县算是大事,街道两旁也都在低声讨论。 这时人群中挤出多名孩童,他们手里拿着纸风车,一蹦一跳的唱着歌谣。 “兰陵萧氏美娇娘,跌落高枝从农汉,才女变作农家妇,家禽牲畜常相伴!” 稚嫩的声音轻快有力,可谓字字诛心。 周边不可避免传来轻笑,歌谣唱到一部分人的心里去了。 萧安节脸色大变,忙招呼人去驱赶那些孩子。 陈青兕却笑着拉住了他,说道:“莫要为难孩子,不过是童真被宵小利用而已。” 他自顾自的道:“美娇娘从农汉,说得倒也不算错。我陈青兕为了生计不只做过田舍汉,还打过猎,当过府兵。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从不觉得这是耻辱!父母生我养我,那是泼天之恩,无以为报。自我轻贱,岂不等同责怪他们,这与畜生何异?” 萧安节闻言也微微动容,道:“陈兄说的极是。” “不过……”陈青兕话风转变:“前一句对了,后一句却是未必。走吧……” 他策马而走,马鞭作响,空气中却传来震耳之音:“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哈哈……” 萧安节先是一呆,眼中皆是震撼,跟着一并大笑:“好一个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陈兄,等我!” 迎亲队伍渐渐远去。 人群中的议论声更甚。 有的在讨论歌谣,有的在讨论余音震耳的诗句。 临街酒肆,崔敏死死握着手中折扇,目光有些呆滞,囔囔自语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怎么不上天呢?” “崔兄!”郑融不知从何而来,坐在崔敏对面,略带嘲讽的说道:“你这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吧?惹了一身骚不说,还让人家竖子成名。” 崔敏骚包地打开扇子,说道:“郑兄这是何意?在下听不明白?” 郑融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昨日你利用在下对萧家娘子的仰慕之心,激怒在下,不就是为了今日,好嫁祸于我?” 崔敏齐声作揖,叹道:“崔某行事,光明磊落,怎会干这种小人行径。郑兄,莫要冤枉我。” 他说着顿了顿道:“此事真不是郑兄所为?” 郑融怒道:“某不屑如此勾当。” 崔敏也不再问猛力的扇着扇子,表情严肃:“原以为可以看萧氏一个笑话,开心开心。却不想见到如此情形。这个陈青兕还真是变数……” 郑融心里极不舒服,本想看个笑话,结果笑话好像成了自己,道:“不过有些诗才而已,能成什么大气?我们几家千年底蕴,还在乎多一个田舍汉?” ********** 萧安节从后面追上了陈青兕,作揖道:“适才询问了一下那几个孩童,他们说是一个衣着华丽,带着玉佩的贵公子教他们唱的,酬劳就用了几块马蹄酥。” 陈青兕并没有接话,而是问道:“没有为难他们吧。” 萧安节摇头:“没有,都送还给了他们家人。”他顿了顿,说道:“此事是在下疏忽,定给陈兄一个交代。” “不用!”陈青兕道:“无须去查,也不好查。衣着华丽,佩玉贵公子,难不成还将那些人都当犯人一样抓起来审问?你们要是有这难耐,他们就不敢干了。反正查来查去左右都是那五家人干的,直接认准他们一并合谋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他并不怀疑是萧氏所为,萧氏能够暗杀自己,却不会干这种损害萧家名誉的事情。 此事明摆着那五家人想看萧氏笑话。 至于自己如何,那些人哪里会在意? 萧安节听陈青兕说的实在,想着萧家最近的遭遇,忍不住骂了一声:“蠢货误事。” 他口中的蠢货,指的正是萧淑妃。 原来皇舅房的萧德言是李治的恩师,李治当任晋王时,就负责为其授经讲业。李治成为东宫太子,仍兼太子侍读。李治继位以后以谢师恩,加银青光禄大夫。 在萧德言的影响谋划下,李治与兰陵萧氏达成了默契,一起对付关陇勋贵与关东士族。 萧德言这一手,给关东士族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关东士族一直看不上江南士族,却在各方各面打压排挤,还不是江南士族能威胁到他们? 利益就那么点,他们五姓内部都争斗不过来,真让萧德言得逞,萧淑妃坐上皇后的位子,关东士族只能喝点汤汤水水了! 所以说萧淑妃手中拿的就是皇后的剧本…… 有些人手上没有剧本都能走出康庄大道,而有的人有剧本让她演,都没本事演好。 萧淑妃谜之操作反受其害,兰陵萧氏筹谋多年的局面崩塌。 关东士族松了口气之余,自是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笑话。 也是因此兰陵萧氏内部的皇舅房与齐梁房闹了不小的矛盾。 萧安节一直对陈青兕疏离也是这个原因。 陈青兕并不知道萧安节口中的蠢货是谁,也没兴趣知道,只是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了一笔。 第三十六章 让人发愁的嫁妆 经过童谣事件,萧安节对陈青兕的态度亲近了许多,言语中多了几分敬意。 就适才那种情况,他真想不到别的办法缓解尴尬,只能驱赶孩童,避免事态恶化,冷汗是瞬间而下。 却不想这位年轻郎君,直受其害的当事人,无半点的愤怒与慌张,一言两语便化解了尴尬,最后更是一诗表露凌云之志,完美收场。今日之事传开,陈青兕的身份非但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困恼,反而让他的为人形象更加伟岸,孝志双全。 当然对于萧安节而言,最关键的还是为萧家挣足了颜面。 兰陵萧氏因萧淑妃的事情元气大伤,威望大跌,不少北方人以游历的名义来武进县,就是为了看笑话,踩上一脚,好让兰陵萧氏颜面扫地,甚至动摇其江南士族之首的根基。 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萧安节想想都痛快,心中也大为悔恨,如此人物,自己竟未能真心相交。 陈青兕的迎亲队伍还未抵达兰陵族地,县里的消息已经快一步传到了。 听到县中小儿传唱歌谣的时候,萧铉族长与一众萧家宿耆无不变色。 但随即听得陈青兕的表现,又相继大喜过望。 “仲明,你有一个好女婿呀!”萧铉捻须大笑。 一个神情憔悴的中年人,也露出了欣慰的微笑:“洪无憾也。” 因为长女的事情,萧洪一直在长安奔波,想要了解一下情况,甚至见一见萧淑妃。 结果一切徒劳无功,萧洪明白此劫难逃,唯一心愿就是余下幺女能够和谐美满,今日听得女婿表现,心中宽慰。 萧铉笑容方起又落,手中拐杖拄地:“小辈们过于张狂,真当我萧家是泥捏的?子美,你字写的最好,以老夫的名义,给他们几个家主修书,让他们品鉴一下,我萧家女婿的文采。仲初,你将今日之事整理一下,听说你孙儿喜好歌舞,还会自己编曲?这就是很好的故事嘛!小辈的事情,我们不好插手,让小辈去闹。总不能他们小辈可以胡闹,不许我们闹腾,没这个道理。” 两位萧家宿耆心领神会齐声轻笑。 临危受命的萧瑞脑子里已经涌现出几个猥琐的五姓反派心仪他的妙宸姑姑,以此下作手段羞辱主角,反被打脸的故事。 古人只是受制于时代,无法理解见识以外的东西,但自身并不愚笨,后人常用的各种手段,古人同样不差。甚至于后人以为超绝的手段,华夏先辈早就有先例了,比如美元与石油黄金挂钩,那是诸葛丞相玩剩下的。 经此一事,陈青兕这个萧家女婿的身份地位徒然增高,步入萧家族地的时候,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待遇。 爆竹从萧氏牌坊门口炸起,一直到萧洪所住宅邸,响声不绝于耳。 萧家孩童欢呼雀跃,跟着迎亲队伍呼喊。 陈青兕也见到自己的岳父岳母,补上了拜礼。 依照规矩,陈青兕早应该拜会二老的,不过两人之前一直在长安,故而未曾一见。 萧洪、萧夫人满怀欣慰的看着面前彬彬有礼,又有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一切忧虑尽去。 两人经历大悲大喜,已别无所求,只是拉着陈青兕,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宝贝女儿。 对此陈青兕肃然的给出承诺,尽管至今他都未曾见过那位已经递交婚书的夫人。 可作为过来人,陈青兕对于感情看得很开。他不介意包办婚姻,也不需要轰轰烈烈,毁天灭地的爱情,只要性格相合,能够安稳相守足矣。 萧家作为名门望族,对于礼数很是讲究。 作为拜阁日,陈青兕很诚恳的接受女方三姑六婆的戏弄调笑…… 经过一系列繁杂的程序,陈青兕也终于等到新娘上轿这一步。 尽管陈青兕安慰自己媳妇只要贤惠就好,漂不漂亮都无所谓,可是真到关键时刻,还是希望自己的老婆才貌兼备。 凝神眺望,见一绿衣女子婀婀娜娜的走出闺阁,身后跟着两个秀丽的丫鬟,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本就离得较远,女子还用团扇遮挡,更看不清了。 不过她身旁的两个搀扶的丫鬟倒是清秀可人…… 不急不急,到了近处,应该能看清了。 陈青兕面色沉稳,心里却暗自念叨。 可岳父萧洪接下来一个举动,让陈青兕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万恶的规矩。” 才出闺阁不久,萧洪便将一块巾帕盖到女儿头上,然后夫妻二人训诫女儿,“戒之敬之”、“勉之敬之”。 陈青兕总算明白了,在入洞房之前,自己是休想见到媳妇的庐山真容。 带着头巾的绿衣新娘在萧洪的搀扶下登上了婚车,陈青兕骑马绕车三匝,寓意新娘婚后会得到周全的关心呵护。 至此一切方才告一段落,婚车往铜官村方向行驶而去。 其实还有最后一环,障车。 所谓障车,亲友家人会挤在道路中间,挡住婚车不让出发,新郎需撒银钱买路。甚至有时“障车”会成为乡里无赖甚至地方官勒索钱财的手段,历史上就有一位刺史干过这种事情,索要一千匹布,新郎东拼西凑弄了八百匹,刺史不满意,关了新娘三天,缺德到家。 但萧家上下显然对陈青兕特殊照顾,就安排了一群小孩意思了一下,顺便给了几个零食糕点就打发了。 零食糕点还是在萧家顺的…… 陈青兕作为新郎在前开路,人生得意,直往前看,没有后瞧。 直到行了一里地,陈青兕听到身旁迎亲队伍的议论,方才往后看了一眼。 一条红彤彤的长龙,从他所在之处,一直到萧家族地牌坊处,在他们的迎亲队伍后面跟着。 这是? 嫁妆? 陈青兕脑子里突然浮现一句话: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不对呀! 陈青兕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将自己的寒舍塞满,也装不下这十分之一的嫁妆。 怎么办? 向来沉稳的他,为嫁妆太多焦虑了。 归程的路因为多了绵延一里地的嫁妆,比来时更慢。 萧家的动作比他们快的多。 精心编写的剧本开始向江南蔓延,李白的《上李邕》也开始向四方扩散,这由兰陵萧氏族长推荐的好文,引发的连锁反应,远胜《悯农》。 第三十七章 大婚之日 《悯农》无可否认是一首好诗,但陈青兕写出《悯农》的目的是为了扬名,为了吸引可能出现的朝廷使者的目光,避免真有朝廷使者也不知道有他这一号人。 因故《悯农》出现的有点突兀,没有任何故事性可言,纯粹的就是诗好,切合江南现实。 若非后来有萧家推波助澜,影响的范围仅限于义兴县。 哪怕得了萧家之助,诗句人口传开,也无人在意籍籍无名的作者,属于诗火人不火的范畴。 可这一首《上李邕》的质量意境都是上上之选,加上充满励志的噱头。一个寒门都称不上的乡村小子与豪门贵女的爱情故事。穷小子击败了最顶尖的豪门子弟,抱得美人归,面对刁难,作诗一首,借大鹏咏志,用孔子蔑视五姓,何等精彩又狗血的剧情。 五姓世家乃士林之望,人人向往。可就是因为人人向往,所以才会有更多的人希望看到他们吃瘪,看到他们被凡夫俗子打败。 以此来满足自己的幻想,想着自己也有一天能够做到。 越是向往五姓世家,越是想当陈青兕。 兰陵萧氏的推广手段,丝毫不亚于后世的各大传媒,用这个时代能够做到的极致,以陈青兕、《上李邕》、《悯农》来稳住颓势。 一首《悯农》或许能说是灵感天授,可加上更惊艳的《上李邕》,足以说明一切不是偶然。 内行之人,甚至将之与上官仪相比,发现除了有数量的优势,上官仪占不到半点便宜。 上官仪是唐诗先驱不假,他改良了宫体诗,但逃不了时代的束缚,依然有着绮错婉媚的气息。而《上李邕》、《悯农》却是盛唐以后,诗坛发展进步至巅峰的作品,论及传唱深度,脍炙人口,实在难以同日而语。 当然上官仪是秘书少监,皇帝李治的心腹之一,没人敢说陈青兕胜过了上官仪,只是隐约已有将两人相提并论的趋势了。 陈青兕这边还未抵达铜官村,四方到处都是他的事迹。 以至于一路行之,所过镇县无不有人夹道欢迎,感受力压江北,属于他们江南才子的风采。 陈青兕沿途见状,心中也有数,萧家女婿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了诸多麻烦,可走到今日这一步,萧家女婿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去时走了两天半,回来的路程足足走了五天。 五天内陈青兕仍是没见到自己媳妇的庐山真容。 陈青兕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近乎所有聘礼都留在了义兴县,只带了少许几样东西往铜官村而去。 婚礼之所以称之为婚礼,取至黄昏之礼的意思。婚合以夜,思相亲也。 抵达铜官村的时候,正是预定的黄昏时分。 这最后的礼节也不复杂。 新娘走下婚车,脚不沾地,需踩着预备的毛毯毡席入户。路长席短,会有人将后面踩过的毡席挪转到前面,故称“转席”,直至青庐方止。 所谓青庐最早是青色的帐篷,又叫百子帐,北朝留下来的传统,也是举办婚礼的地方,后来改良成了青布幔装饰的屋子,即是婚房。 青庐就在院子左侧,新娘下婚车之后,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陈青兕接过了早已准备好的弓箭,对着天地以及远处各射了一箭,向天祈福。 唐朝的拜天地没有后世那么直接,一气呵成,而是分为三步。 其中结婚当日拜家庙,然后次日拜高堂,最后回门之日,拜女方高堂。 至于夫妻对拜确实有这个环节,叫交拜礼,在整套婚礼的环节中并不重要。 老陈家的家庙再简单不过了,就是父母的灵位,简单了事。 新娘让丫鬟带去了洞房,等待接下来的同牢合卺。 陈青兕身为新郎,自当招待宾客。 陈青兕交友并不广泛,几乎没有什么知心朋友。毕竟生活轨迹大多都在村里,乡里乡亲如同一家,不能以朋友论。反倒是穿越之后,进了县城,结识了不少人,但因相处时间不长,没有深交,算不上知己。 但不管请没请,这些相处时间不长的朋友,几乎都选择来参加婚礼…… 一朝成名,胜友如云。 让陈青兕遗憾的是裴炎、娄师德并未出现在婚礼上,宴席中地位最高的是戴洪凌这位义兴县县令,第一个敬酒的也是他。 戴洪凌看着笑容满面,举杯与自己敬酒的少年,这位县令没有了之前的疏离,一样的容光焕发,感慨道:“陈佐史才情横溢,世所罕见,只怕唯有昔年曹子建可与之相比。能喝上陈佐史的酒,某荣幸之至。” 这态度哪有上官对下属的感觉。 戴洪凌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觉躁得慌:此次婚姻可谓他一手促成,对于萧家什么态度,他再清楚不过。哪想得到风水轮流转,一个乡间少年竟如脱胎换骨了一样,令得萧家一反常态,全力支持这位女婿。 有萧家的支持,对方未来成就肯定在自己之上,只能舔着脸,希望能够挽回关系。 陈青兕并没有得势欺人,有些事不能忘,但有些事过于计较,便属于小家子气。 戴洪凌这类人没有必要深交,却也不必要得罪,指不定哪天就能用上。 “戴县令太客气了,晚辈受宠若惊。若非县令引荐,也无这桩喜事。晚辈年少,不知进退,不及戴县令为官多年,老成持重,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向县令学习,以后不吝赐教。” 戴洪凌红光满面,连连称是。 然后是负责义兴县事务的萧彦,县中长史、县尉,一众关系不深,手上有一定实权的人物,还有那些不请自来的人,不论地位高低,都会上去寒暄两句,喝上一杯。 这个时代的酒多是米酒,陈青兕身强力壮,一盅接着一盅,亦无醉意。 完成了所有应酬,陈青兕方才走向婚房。 年长的喜婆已经等候多时,热情地将他迎入屋内,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喜秤,嘴里念着祝词。 陈青兕看着静坐在床前的绿衣新娘,期待了许久,真到这关键时刻,心中竟隐隐有些忐忑。 第三十八章 洞房花烛夜 喜秤挑开了火红的盖头,在烛火的映照下,陈青兕终于见到了自家媳妇的庐山真容。 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幻想变为现实的喜悦。饶是见过不少姿容绝艳的美女,但眼前这个女子的气度与容貌仍让他有种惊艳的感觉。 那是一张精美无瑕的鹅蛋脸庞,像白玉一样闪动着晶莹的光泽,红唇紧抿,眼神明亮清澈,气质优雅大方,配上华丽的彩冠,秀气的绿衣,气质说不出的端庄,只是她眼角微微上挑,眼角的肌肤透出桃花般的粉红,天生带着几分诱人的媚意。尤其是现在神情有些娇羞紧张,更显得美艳动人。 喜婆左看右看,也忍不住惊叹:“好一对才子佳人,良辰吉时,莫要误了时辰。”她嬉笑着,抬高了声音:“夫妻互拜,从此举案齐眉。” 萧妙宸害羞却不失优雅的起身。 陈青兕拱手作揖,萧妙宸也在同一时间,躬身礼拜。 萧妙宸的头饰挂着九条珠链,随着她的身子起伏而下垂上移,竟丝毫没有晃动。 女向左,男向右,两人一并坐在床榻,喜婆撒出了金钱彩果,侍婢也端上了烹饪好的肉食与酒食,共吃一份肉,同饮合欢酒,同牢合卺。 这美酒方下肚,又有金色的剪刀递上。 合髻结发,是礼仪中最庄重肃然的一个环节。 结发夫妻,古人可以通过续弦扶正等方式,让她人获得正妻之位,但发妻却独有一人。 陈青兕看着喜婆将两人的束发,用劲地捆绑在了一起,口里说着祝福的话语。 “同心偕老,早生贵子!” 到此一步,所有仪式也仅剩下最期待的洞房花烛。 喜婆道喜后离去,两个丫鬟也开始伺候萧妙宸卸妆。 陈青兕在一旁看着,心情舒畅。 归程时,见两个丫鬟清秀可人,他还想着若自家夫人有这两个丫鬟一般容貌,便已知足。 现在三人皆在面前,陈青兕发现原本清秀可人的丫鬟风采全让萧妙宸压了下去。 这不是模样的差距,而是气质风采。 萧妙宸只是安静坐着,甚至不看容貌,那股由世家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风姿,便将拥有清秀相貌的两个丫鬟压了下去。 卸除了一身的装束,萧妙宸轻声道:“你们先出去!” 两个丫鬟分别向陈青兕、萧妙宸作揖,方才离去。 陈青兕看出了萧妙宸有话与自己说,想先给她倒杯水,慢慢谈,长夜漫漫,不急一时。 萧妙宸看出了他的举动,先一步道:“郎君,让妾身来吧。妾身嫁到陈家,自是陈家人,端茶倒水这点小事,还不劳郎君亲自动手。” 她手脚很是利落,也很优雅,即便是倒水这寻常的事情,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陈青兕接过水杯,握在手上。 “因妾身之故,让郎君遇险,受委屈了。” 萧妙宸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以及坚毅:“妾身,人在深闺,对于许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今以嫁入陈家,自是陈家妇,不再是萧家娘子,一切以郎君为念。不论何时,不论何地,清贫富贵,妾身都愿与郎君风雨同行,至死不渝。” 姐姐出事,祸及家人。 萧妙宸短短数月也是尝尽人情冷暖。 若非这些年累积了一些实力,还有正房血脉的加持,就他们遇到的处境,换做稍微偏一点的旁支,早就给斩断了。 现今自家郎君,既有凌云之志,那再苦再难,也要辅助自家郎君成就一番事业。 陈青兕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真要得了一位贤妻,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他面带严肃道:“身为世家女,夫人当知道,这个世道对于为夫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很难,但再难,为夫也不甘了此残生。过程将比夫人想象中的更难,以后甚至完全脱离锦衣玉食,要有心理准备才是。” 萧妙宸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无怨无悔。” “好!”陈青兕不知面前这位端庄的豪门贵女是否做得到,但他愿意相信:“今后拜托夫人了!” 萧妙宸也是盈盈一礼,道:“余生请多指教。” 陈青兕正想说就寝之事。 萧妙宸道:“进来吧!” 那两个清秀的丫鬟推门而入。 萧妙宸道:“郎君,此二人自小跟在妾身左右,这位叫浅言,平时服侍妾身生活起居……” 左边那位少女,很爱笑,脸上带着两个小梨涡,非常可爱,作揖道:“见过郎君,以后有什么事情吩咐浅言即可……”她还想说,突然想到了什么,闭上了嘴巴。 陈青兕会心一笑,这浅言还真与名字不符,或者就是因为这张嘴,才给取的名字。 “这位是晴空,精通剑术,武艺颇为不俗,就是性子冷了些……” 叫晴空的少女轻轻作揖道:“见过郎君。” 萧妙宸道:“上轿之前,妾身已经与两人有过交代。入了陈家,不同以往,若是不愿,不必跟来。进了陈家门,便无回转余地,日后郎君也无须将她们当作外人。她们若敢不从郎君,或有什么冒犯之处,可随意处置。” 陈青兕笑道:“不必如此。” 萧妙宸摇头:“郎君随和,自是她们的福分,但后宅规矩,却不能因家主心善而乱了尊卑。” 陈青兕怔了怔,点头道:“好,听夫人的。” 萧妙宸抿了抿嘴,突然有些窘迫,细语道:“妾身,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陈青兕笑容荡漾,道:“那我们就寝?” “嗯”细弱蚊蝇的应答,终究是妙龄少女,还是会害羞的。 浅言、晴空脸上也飘起了两朵红云,一个铺床,一个宽衣。 晴空铺好了床,快步逃离了。 浅言却留在了屋里。 陈青兕不解问道:“还有事吗?” 浅言手足无措道:“没有了。” 萧妙宸却反应了过来,低着头,细语轻声的道:“浅言留着帮妾身一起服侍郎君,无力的时候,推上一把。” “……” 陈青兕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什么叫没力的时候推一把? 夫纲不正,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第三十九章 家有贤妻 随着村里的第一只大公鸡打鸣,陈青兕准时的醒来。 看着身旁甜甜睡去的,眼角泪痕犹在的夫人,嘴角微微翘起,年轻就是好啊! 想当年…… 呸! 好汉不提当年勇,真男人只提现在勇。 小丫头片子竟敢质疑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真当自己是满脑肥肠的大老爷们,干个人生大事,还得人在旁推? 昨晚一挑二,犹有余力。 真当自己这些年的田是白种的,猎是白打的? 这体力耐力,那是嘎嘎强,再来一个都不是问题。 陈青兕现在有些膨胀,也第一次感受到封建时代的腐败,娶个老婆竟然是买一送一,还配个通房丫头。 陈青兕难得有些赖床,回味昨夜壮举。 忽然发现身旁的夫人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魅惑十足的桃花眼,水汪汪的,让人心猿意马,大有再战的冲动,随即看着萧妙宸眼角的泪珠,强压下冲动,轻声道:“不再睡一会儿?” 萧妙宸摇头道:“不睡了,鸡鸣了,该起床读书了。” 陈青兕意外道:“你在萧家也是这个时辰起床的?” 萧妙宸道:“族里会根据我等表现天赋安排时间学习各种技艺,妾身在琴棋书画方面颇有天份,时间安排的较为紧凑。” 陈青兕心疼的轻抚自家夫人的脸颊道:“这里不是萧家,没有必要如此,可以多睡会儿。” “不!”萧妙宸柔声道:“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懈怠。以萧家之势,尚且如此,关陇、五姓,想必不差。郎君有大志,将来定成大器,妾身可不想因为自己被郎君宠着,而心生懈怠,成为郎君的负累。” 陈青兕动容道:“你不会的。好,我们一起起床,有不懂的,正好可以向夫人请教。” 萧妙宸掩口轻笑。 自己的夫人都有此觉悟,陈青兕也觉得身上充满了干劲。 “浅言、晴空!进来伺候郎君宽衣!” 随着萧妙宸的叫唤,两个身穿粗布的丫鬟端着水盆入得房中,手中还有换穿的衣物。 陈青兕看着丫鬟手中的粗布衣裳,想起了昨夜的那句“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她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陈青兕还是第一次让人伺候穿衣,有些笨手笨脚的。 浅言先来伺候他,反而让不太会伺候人的晴空抢了先。 萧妙宸微微张开双臂,说道:“郎君,你看如何?” “漂亮!”陈青兕由衷称赞,这不是吹嘘自夫人,即便是一身简单的布衣,依旧无法掩盖萧妙宸身上的那股自信,那股书香之气。 陈青兕当然明白萧妙宸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以萧妙宸的身份,就算他依旧穿着绫罗绸缎,也没有会说她什么。 但夫妻二人,一个穿粗布衣,一个穿绸缎,外人肯定会说闲话,说这就是不登对。 可两人都穿绸缎,外人也会说陈青兕吃软饭。 陈青兕并不在乎他人说什么,但显然萧妙宸不想给他人说这话的机会。 萧妙宸听到自家郎君的赞美,抿嘴微笑,“郎君比妾身,想象的俊朗。还有一事,要跟郎君商量。” “夫人请说!”陈青兕面对这样的夫人,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 萧妙宸道:“其实妾身此次嫁入陈家,并没有打算带多少嫁妆的。只是家中的情况郎君也知晓一二,爹娘即将流放。他们这些年的积蓄,也只有妾身一人继承。爹说了,与其让人抄了,或者给族人分了,不如通通留给妾身。” “难怪!”陈青兕打趣道:“就说泰山大人给的多了些。” 萧妙宸轻声道:“除非郎君事业需要,妾身不打算动用这嫁妆,望郎君理解。” 古人很重规矩,嫁妆属于出嫁女子的私人财物,丈夫未得同意是不得擅自取用的。 “夫人的良苦用心,为夫焉能不明白。不过舅兄赠送的那些书籍,夫人得帮忙维护好了。舅兄这份礼物太重,为夫一下子承受不住。” 萧妙宸轻笑道:“这个郎君放心,郎君平时都爱看什么书,妾身见家中并没有多少书籍,妾身为郎君挑选一些便于平时翻阅。” 陈青兕略一思索道:“最好对生活有用的杂学书籍,圣人之言看多了实在头疼。为夫注定了成不了大儒,不如学一些实用的知识更为实在。” 洗漱干净,陈青兕走出了房间,又退了一步回来,说道:“泰山大人之事,夫人且宽心。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他本想说自己当尽力营救,可念及自己现在人微言轻,事情又牵扯重大,过早的画大饼毫无意义,便改了口。 其实一开始他不想掺和此事,就武则天对王、萧两家的态度,谁敢为他们说好话,必定受到忌恨。现在为了如此贤妻,日后力所能及,便是冒点险又何妨? 夫妇二人一起在堂前看书。 以往陈青兕有不懂的地方,都会记下来,然后去请教彭耆老。 现在陈青兕尝试的询问萧妙宸。 萧妙宸竟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见解,而且比彭耆老更加详细。 倒不是说萧妙宸的才学见识比得上一把年纪的彭耆老,而是士族门阀本身就握有文化的解释权,他们学到的东西,自然更加详细且精准。 读了一个时辰的书,陈青兕去院中练刀。 萧妙宸则在院前弹奏古琴。 陈青兕对于琴艺一窍不通,却也能感受所奏曲中含有重重的杀伐之意,与他所练的唐军刀法情景契合,挥洒起来也更有劲力。 晨练结束,陈青兕领着萧妙宸去彭耆老家行拜礼。 三拜之礼中的二拜本因拜男方父母,不过陈青兕双亲离世,便选择了礼拜恩师。 彭耆老看着一身布衣的萧妙宸,也忍不住连说三声:“好!” 对于这个徒媳妇越看越是喜欢。 与戴洪凌略微缓和了关系,这位戴县令很大度的给了他充足的带薪休婚假时间。 陈青兕与新婚夫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相互督促。 直至第三日,两人出现在了草庐之前。 陈青兕看着风尘仆仆的二位,心中大石落地,大笑着上前道:“裴兄,楼兄!” 第四十章 商贸循环 裴炎、娄师德看着春风得意的陈青兕,并不知道是因为等到了自己,只以为他是娶了娇妻之故。 裴炎此来也不是为了叙旧的,而是直接表明了身份。 “欺瞒之处,陈兄勿怪,皇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 陈青兕满脸的错愕,片刻才反应过来,“失礼失礼,原来是裴御史,还有娄县尉,先前多有怠慢。之前收到御史、县尉的贺礼,便在寻思什么时候有幸入了御史、县尉之眼,原来是二位,快快入内。” 他是一脸惊讶,真就一副完全不知两人身份的模样。 裴炎、娄师德会意微笑,路上两人还在讨论,风头正盛的陈青兕听到他们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表情。尽管没有想象中的慌乱,那阵惊讶,也让两人颇为满足,尤其是裴炎。 陈青兕将裴炎、娄师德请入屋内,给他们介绍了自己的新婚妻子。 萧妙宸一听来人一个是朝廷御史,一个是扬州县尉,眼波流转,半点也不怯场,道:“有贵客临门,郎君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怠慢了贵客可是不美。妾身这便下去安排酒食茶水……” 萧妙宸一边说着,盈盈作福,徐徐离去。 裴炎、娄师德见萧妙宸大方得体,眼中都忍不住流露一丝惊羡。 裴炎的夫人出身彭城刘氏,也算是望族,但跟兰陵萧氏却差远了。 至于娄师德的夫人只是地方大户,更不用提了。 “陈兄,好福气啊!” “哪里哪里!裴御史客气了……” 陈青兕若有尾巴,保管翘上了天。 裴炎一脸遗憾道:“早知陈兄如此身份,就不该将身份告之。你我如原来一般,以兄弟相处,畅谈国事,岂不美哉。” 陈青兕迎亲途中的事迹早已传遍江南,以裴炎的聪慧,自是能够辨别所谓五姓嫉妒有夸张之处,但那首壮志凌云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掺不得假。 如此人物,不得以一时的官身相交。 陈青兕道:“裴御史哪里的话,能够与二人一起讨论国事,乃某之幸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人家愿意屈尊相交,那是人家的事情。 在没有真正相熟相知到可以无视尊卑的时候,过于的无视彼此的地位差距是官场大忌。 裴炎长叹:“此番南下,深入江南民生情况,进一步感受到了陈兄诗句中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是何等精辟,江南上下已到不得不变的地步。然江南上下却丝毫未觉,依旧墨守成规,若不加以改变,必将再度生乱。一路看来,唯有陈兄对于江南见解独到,此方前来,也是想再次听一听陈兄的见解。” 他当然知道墨守成规,并非南方官员们的错,不愿意墨守成规的都给调离或者弄下去了,现在的情况就是之前朝廷一直默许的结果。 也因如此,陈青兕有打破这规矩的想法更加难能可贵,不管是他愣,还是敏锐的洞察出朝廷政策的转变,都是他的本事机缘。 “下官还是那句话,粮贱而伤农,想要让江南百姓早日恢复元气,这粮食的价格就得由国家出面,稍作调停。哪怕上调一钱,对于江南百姓亦是天大的好事。” 裴炎道:“陈兄应当知道粮价的调整,一钱两钱对于整个大唐百姓来说都是天大的事情。调得少了,杯水车薪,调得多了,将引发更大的动荡。” 陈青兕颔首道:“故而调价只是第一步,还需江南内部自我改变才行。各地官员需调整政策,不能盲目的耕作粮食,得推行地方特产,形成一个合理健康的商贸循环。” “健康的商贸循环?”裴炎听到这新鲜的词汇,来了兴趣,说道:“陈兄细细说来。” 陈青兕道:“所谓行商说白了就是买卖东西,将北边的东西卖往南边,再将南边的东西卖往北边,合理健康的商贸循环就应该这样互惠互利。可现在南方上下一味重视农业,导致手工各业凋敝。百姓平素所需的必需品,需要从外地购入。而南方自身又缺乏相应的货物外销。许多商人满载南下,空车北上。部分商人因生意亏损,不再来了。部分商人为了不亏钱,便提高了货物售价。” “裴御史必然发现了,江南这里穷困,但许多生活用品的价格竟比北方繁华富庶之地还要高。这就是不健康的商贸循环导致的恶劣结果。” 裴炎面色不变,却有些心虚的看了娄师德一眼。 少言的娄师德突然道:“陈兄此言与裴御史暗合,此为智者所见略同。” 裴炎点头而笑道:“还是陈兄见解更为独到。” 他可没忘记当初了解江南物价的时候的情形,那时勃然大怒,大骂奸商趁人之危,还说回去以后要禀明圣上严惩奸商。现在听陈青兕分析才发现,如果真控制物价,商人来都不来了。 裴炎才情横溢不假,但身为学院派的人物,对于轻视的商贸一道,远不如实干派的陈青兕,听得尤为认真。 在裴炎这位朝廷御史面前,陈青兕也没有隐瞒,将自己的诸多意见看法,一一细说。 裴炎一边思考一边与之讨论。 娄师德唯有到关键处才会插上一嘴,大多时间都在品茶,对于手中的茶汤情有独钟。 三人先围绕江南之事深入细谈,然后又涉及朝廷政策,从早上一直谈到黄昏,连午膳时间也停不下来。 陈青兕正听着裴炎发表对长孙无忌所在的关陇势力的看法,忽见萧妙宸在屋外给了他一个眼色。 待裴炎话落,陈青兕借尿遁暂且离席。 “夫人?”陈青兕见萧妙宸在屋外,叫了一声。 萧妙宸道:“妾身为裴御史、娄县尉准备了两件礼物,到时候郎君作回礼送上。” 陈青兕低声道:“什么礼物?” 萧妙宸也压着声音道:“给裴御史的是虞文懿先生的字帖,妾身看了贺帖,裴御史的字有虞文懿先生的风采,当是对着虞文懿先生的真迹练习的,至于娄县尉,妾身不知他的喜好,选了一样价值相当的礼物。” 虞文懿便是虞世南。 陈青兕道:“再去准备一些阳羡雪芽,分送两人。娄县尉是个好茶之人,他一定喜欢。” 第四十一章 表明立场 陈青兕返回大厅,接着裴炎的话题往下聊。 作为李治的亲信,裴炎言语间对于长孙无忌、褚遂良充满了不满。 对此娄师德是一言不发。 陈青兕却思索片刻,道:“在下远在江南,对于朝廷方面的事情了解的不深,并不了解内中诸多事情。但昔年江夏郡王随先帝南征北战,功勋卓着,为人敬慕贤士,从不以势凌人,尉迟敬德自持功高,一拳险些打瞎郡王眼睛。郡王依旧不与之计较,我朝宗室就以江夏郡王与河间郡王最贤。长孙相公牵连于他,委实不该。” 平心而论,长孙无忌、褚遂良受李世民遗命辅佐李治,干的是不错的。稳定了朝堂,并且主持修定《唐律疏议》,对于华夏律法有着深远的影响。 但两人假公济私,利用房遗爱谋反案对于李道宗、执失思力二人的清洗是他们辅助李治五年以来最大的污点。 至于反对李治废王立武这点,在陈青兕看来反而很正常。 长孙无忌、褚遂良并没有真正反对李治废后,只是反对李治立武昭仪而已。 陈青兕此言一出,裴炎大喜过望,如遇知己。 长孙无忌作为三朝元老,在庙堂上根深蒂固。 李治登基已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至今为止都没有成功有效的组建属于自己的班底,庙堂的宰相位子,除了一个李绩以外都是与长孙无忌有着极大关联, 至于李绩也是李世民留下来的老臣,从他的表现来看,未必就一定站在李治这边。 李治继位以后,各地灾情不断,还发生陈硕真叛乱,质疑李治的声音从未断绝。 裴炎这类李治提拔的心腹亲信对如此情形自然心生恐惧,万一双方矛盾激化,长孙无忌逆天而行,行大不为之事,结果如何未尝可知。 裴炎真有拉拢优秀人才为李治效忠之心。 在他眼中,反对长孙无忌的都是自己人。 至于娄师德也忍不住高看了陈青兕一眼,自弗不如。 娄师德是何等人物,焉能不知裴炎多次想拉拢自己站位。只是他本人是郑州原武人,贞观十八年,高中进士及第,在中原有自己的人脉。尽管身处扬州,却也从往来书信中得知了长孙无忌的权势,生性宽厚的他,实在不愿站队卷入庙堂风波中去。 见陈青兕无畏无惧,还拿李道宗来说事,为其叫屈,委实敬佩。 两人哪里知道陈青兕对于长孙无忌的下场一清二楚。 算算时间,李绩差不多站队。 长孙无忌这伙人再猖狂所能代表的只是关陇势力的庙堂力量,李绩却是当下军方的第一号人物。 有李绩的支持,李治就敢跟长孙无忌摊牌叫板,强弱局势立变,庙堂也将洗牌。 陈青兕深知自己的情况,即便把握住此次机会,也不可能直接进入中枢,等真混出了政绩,长孙无忌估计已经下去跟阎王爷喝茶了。 所以陈青兕压根就不在乎得不得罪长孙无忌,直戳长孙无忌的心窝。 裴炎将陈青兕视为自己人,说话更见亲待,只是随着暮色来临,他却不得不起身拜别。 “御史不如在寒舍暂住一夜,我等促膝长谈。” 裴炎摇头道:“不了,江南之事,不能缓,未来你我有的是时间。今日得陈兄高见,在下定当如实禀告陛下。” 陈青兕遗憾拜谢,将萧妙宸准备的回礼送上。 裴炎本不指望陈青兕拿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但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颤声道:“这是虞文懿先生的《结客少年场行》?” 世人学习书法,多以王羲之、王献之为传统,先学他们的字,然后从不断地练习中领悟属于自己的神。 可裴炎却独崇拜虞世南,以虞世南的字为摹本练习,从而有今日成就。 裴炎看着手上的字,只觉得过于贵重,想要拒绝,却又不舍,一脸纠结。 陈青兕道:“好马配好鞍,宝剑赠英雄,此字帖赠予裴御史,相得益彰。” “好吧!”裴炎实在拒绝不了,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娄师德的礼物是阎立德早年的一幅画,价值也是不俗,他这边收下的很干脆,当然他并不喜欢藏画,反倒是伴礼的阳羡雪芽他很中意。不过裴炎这里收下了,他要是拒绝,便显得自己清高。 娄师德太会做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裴炎犹豫片刻,说道:“陈兄,今日你说的东西太杂,在下生怕遗漏,不如这样,你将心中想法写一份折子,由在下转呈陛下。” 陈青兕心中大喜,这由裴炎代为转述与亲自修书上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的。 转述天知道话到嘴边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奏疏上表,那完全不一样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这……不太合适吧?” 奏疏可不是谁都能写的,一般情况除非皇帝私下开通渠道,所有奏疏都得入中书省,经过宰相审核才能送到皇帝手上。 “无妨!”裴炎说道:“相较长孙相公,陛下更信我等。此次领命南下,属陛下直领,无需经过御史台。” “那有劳了!裴御史举荐之恩,没齿难忘。” 陈青兕匆匆入堂,写下了筹备已久的奏疏。 虽然主要都是他跟彭耆老这些事情探讨出来的的观点,但还是在奏疏中写明是与裴炎、娄师德一并商议探讨得出的结论。 看着收下奏疏的娄师德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身为状元郎,兢兢业业十余载,不过是江都县尉,可这位新结识的朋友,却抓住了腾飞的机会,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做些改变? 送走了裴炎、娄师德,陈青兕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最上面有什么反响。 便在陈青兕继续享受假期,裴炎返回长安的途中,远在长安的李治经过各种努力,终于等来了李绩的一句话。 “此陛下家事,无须问外人!” 给世人认为懦弱的李治,在得到这句话后,雷厉风行,根本不给长孙无忌、褚遂良反应的机会,以阴谋下毒的罪名废黜王皇后,萧淑妃这个蠢货成了王皇后的帮凶,一并贬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放岭南。 萧妙宸已是陈家妇,自然不在其列。 第四十二章 年轻的天皇大帝 长安。 裴炎自从与陈青兕分别以后,便同娄师德到了扬州,随即乘坐官船一路沿着运河北上,直抵洛阳。 这一下了船,裴炎就听到一连串做梦都不敢想的消息。 王皇后被废了? 武昭仪册立皇后? 褚遂良被贬潭州? 十一月初一,举办武皇后的册封大典? 这什么情况? 裴炎此番南下,任务圆满完成,就想着回到长安,接受嘉奖,然后一并对付奸相长孙无忌、褚遂良。 结果! 他还在船上,消息断绝。 这一登岸,一连串的消息压来,让他好似做梦一样。 “这船真行了半月?不是三年?” 裴炎作为李治的心腹之臣,裴家近年来最出色的后辈,问了身旁一个很蠢的问题:“现今何年?” 得到明确的永徽六年十月二十三日这个答案之后,裴炎这才反应过来,大叫:“备马,备马,我要进京。” 他已经错过了最精彩的半个月,武皇后的册封大典可不能再错过了。 一路风驰电掣,快马加急。 裴炎仿佛化身输送紧急军情的信使一样,洛阳到长安七百多里地,他只用了两个昼夜便到了。 沐浴修整,带上行船时整理出来的南行见闻,入宫觐见。 身怀重任的裴炎很快就得到了李治的召见。 看着裴炎的南行报告,年轻的皇帝并没有多少表情,平静的有些过分。 “很好!” 直到看完所有报告,李治才开口赞了一句:“爱卿这份报告很详细,大到州府官员的大问题,小至村县豪绅的小问题都一一在列,比地方官员送上来的报表详细得多。你在报告中给出了不少建议,朕觉得大有可为,此次南下,卿也收获颇丰啊……” 裴炎道:“其实臣下所表奏疏,其中有一部分得到江南结识的一位好友。此人才华横溢,颇具治世之能,更兼惊世诗才。臣下与之畅谈一日,所获良多。” “呵!” 李治轻轻一笑道:“爱卿难得如此夸赞一人,可是得了什么好处?” 裴炎不免汗如雨下,说道:“一幅虞文懿先生的字帖,臣臣下并非因为字帖才向陛下举荐,是对方真有过人才略,且不满长孙相公打压江夏郡王之事,方才斗胆推荐。” 他话都说的不利索了。 “朕自是相信能得爱卿信任,绝非凡人,给朕介绍一二,朕确实缺少信任可用之才。” 李治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但给裴炎莫大的压力。 裴炎压着心底惶恐说道:“此人姓陈,名青兕,字负道,是义兴县的佐史。臣这里有他上表的一份奏疏,还有两首他新作之诗。” “佐史?”李治声音终于有了小小的变化:“一个小小的佐史,值得你这般举荐,朕真得见识一下。对了,你说他不满朕那舅父打压江夏郡王?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炎道:“上月三十日。” 李治眼中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说道:“倒是一个直臣。” 敢说长孙无忌坏话的人不少,但敢为江夏郡王李道宗鸣不平的倒是没有几个。 朝廷不以言论问罪,长孙无忌为了彰显自己大度,不会跟他人计较。但江夏郡王李道宗一事是长孙无忌这辈子最大的污点,犹如逆鳞一样的存在。 上月三十日,李绩还没有松口,长孙无忌的势力如日中天,敢说这样的话,让李治好感大生。 李治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奏疏,还有两张字帖,他没有先看奏疏,而是打开了字帖,第一首就是《悯农》。 “倒是贴切!” 李治给了这般评价,待看到《上李邕》的时候,也忍不住动容道:“惊世诗才,当之无愧。可还有其他作品?” 裴炎道:“陛下此人年不过二十一,当下唯有此二首诗作。” 李治并不答话,带着几分期待的看起了奏疏,他从头至尾看了两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问了一句:“此人真是二十一?” 他在看裴炎报告的时候,心中便有一个疑问。 裴炎之才,他很看重,假以时日,可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但现在的裴炎缺乏经验,他所学知识皆来自于弘文馆,需要经过历练才堪大用。 而裴炎的报告中涵盖诸多民生商业方面的细节,这显然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其中肯定有高人指点,陈青兕显然就是那个高人。 可陈青兕自己不过二十一,还是小小的佐史,哪来的经验? 难道真是甘罗、诸葛这样的奇才? “确实二十一,刚刚娶妻,娶得还是萧……” 裴炎正想明说,突然想到萧家的遭遇,吓得立刻闭嘴。 李治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道:“说。” “是兰陵萧氏女,就是萧洪的小女儿……” 李治眉头忍不住挑了挑,想到了那个长得极其美艳,却有一个猪脑子的女人。若不是她,现在哪来那么多事情。 裴炎将知道的情况细说。 李治心下恍然,“随手一挑,竟得如此人才,江南人杰地灵,倒是不假。” “好了,朕知道了!爱卿一路辛苦,且下去休息!” 裴炎赶忙告退。 正当裴炎即将走出大殿的时候,李治的声音再度传来:“等等,朕突然想起一事。你身为御史,有弹劾之权,替朕弹劾一人。” 裴炎欣喜的小跑入殿道:“陛下请吩咐。” 李治眯眼微笑:“武思元!” 裴炎表情僵硬,他并不知道武思元是何人,可武姓本就是小姓,现在正是武家册立为后,如日中天的时候,莫名要弹劾一个姓武的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却不敢不从,硬着头皮道:“臣下遵命,只是不知作何理由?” 李治皱眉道:“这种事也需要朕教你?他睡觉闭眼,这理由可好?” 裴炎吓得高声道:“臣遵旨!” 李治轻哼一声离去。 裴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退出了皇宫。 裴炎并没有急着写奏章弹劾,他可真不敢用闭眼睡觉这荒唐的借口弹劾他人,得先了解对方的为人事迹才好捕风捉影。 这一调查,裴炎大有欲哭无泪的感觉。 武思元,武家最出色的一人,明经擢第,参加过平定龟兹战役,有军功在身,授上骑都尉,当今皇后的堂兄。 据说武皇后正在找人将武思元调回长安…… 第四十三章 武皇后的野心 甘露殿。 已经升为武皇后的武媚此刻正在跟一个秀丽的宫女亲切攀谈。 宫女手脚比划着说着。 武媚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还谦虚的询问几句。 两人交谈的很是愉快。 直到武媚得到自己的母亲代国夫人杨氏求见的消息。 武媚方才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且下去,明日再来见本宫……” 杨氏昂首挺胸的走进大殿,面对向她行礼的宫女看也不看一眼,来到了武媚的身前,亲昵的道:“媚儿!” 武媚和悦的眼中闪过一丝羞怒,低声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媚儿。” 武媚并不喜欢她这个名字,但她摆脱不了这个名字。因为是先帝李世民取的,当年武媚进宫,李世民见她妩媚动人,赐名媚,后世的什么武媚娘之类的都是谣传。 媚这个字一开始是个好词,有美、好,甚至欣赏赞赏的意思,但南北朝时期,媚这个字就暗含轻浮之意,甚至有娇艳柔美靡靡之音的意思。 不管李世民取这名是褒是贬,武媚自身并不喜欢,只是无法拒绝。 杨氏却觉得这是李世民的恩赐,值得夸耀,一直这般叫着,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口。 “好了,不叫就不叫。”杨氏与武媚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母女关系很好,私下里也很随意。 武媚也拿自己这个母亲没有办法,道:“让母亲寻的书,可曾带来?” 杨氏从怀中丘壑中掏出了一本书,道:“带来了,已经贵为皇后了,怎么还看这下贱的东西。” 武媚接过书本,翻了翻确定是自己所需之物,不满的瞪了自己母亲一眼,道:“下贱?那母亲是否知道姓王的那个贱人就是因为它,丢了皇后的位子?” “不只我要学,母亲也要学,容不得半点马虎。” 杨氏傻眼了,说道:“不就是养蚕吗?有那么吓人?” 武媚肃然道:“当然有,陛下非常敬爱他的父母,他希望自己的皇后能够跟先帝与长孙皇后一样,贤惠受人敬仰。可是那贱人怕虫子,陛下苦劝,那贱人也不愿主持亲蚕礼。两人的关系,因此破裂。” 于大众以为李治很讨厌王皇后的印象不同,李治对自己那位结发妻子有很深的感情。 当年李世民亲征高句丽,李治带着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王皇后在定州监国。 李世民这个儿子控与李治约定,两天一封书信,互道思念。 结果李世民突然连着几天没有收到李治的来信,相思病犯了,写下了千古名篇《两度帖》,里面全是“忆奴欲死”,“忌欲恒死”之类肉麻字眼。 至于李治没给李世民写信的原因就是王皇后生病,李治茶饭不思的在一旁照顾,将自己在前方打仗的老父亲忘一边去了。 可见王皇后在李治心中是有很深的地位。 后来的疏离,一方面是王皇后与关陇世家走得近,另一方面就是王皇后自身不称职,无法母仪天下。 李治登基不久为了表示对农事的重视,亲自带领百官下田耕种。而皇后本该配合丈夫举行亲蚕仪式,但王皇后不管怎么劝说都不干,最后李治无奈让大臣代办。 身为一个皇帝,自然容不得这样的皇后。 杨氏显然不知道这些。 武媚却了解的一清二楚,道:“先前那个出去的宫女,她祖上三代都是养蚕人,将她调到身旁,便是跟她学如何养蚕。我要让陛下知道,那贱人做不到的事,本宫不但能做到,还能做得更好。” 杨氏一时半刻,说不上话来,最终道:“还是女儿厉害。那个……娘来的时候,在宫里遇到了雍王,你说雍王,这么好的封号,怎么就给了萧贱人的儿子?” 武媚道:“无妨,陛下对他颇为宠爱,待女儿正式册封为后,会与他拉开距离的。雍王无依无靠的,不成气候,不必理会,免得惹出闲话。” 杨氏“哦”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有些难以启齿。 武媚何等聪慧,说道:“母亲可有事情?” 杨氏犹豫了片刻,道:“昨日你兄长两人来寻娘了……” 武媚原本从容的态度,瞬间有些失态,“你是为他们来的?糊不糊涂,娘真忘记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娘俩的?” 杨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急得泪水一直往下落。 杨氏是武士彟续弦,武士彟再娶杨氏之前,有二子武元庆、武元爽,一家人本和和睦睦,可随着武士彟病故,武元庆、武元爽原形毕露,为了家财百般羞辱虐待杨氏与武媚母女,逼得两人逃回了娘家。 武媚对于自己那两位“兄长”是恨到骨子里的。 杨氏泣声道:“他们终归是你爹的儿子,就那样跪在娘面前忏悔,娘也没有办法。” 武媚眼睛也红了,说道:“休的再提,此事没得说。您就是心软,他们真有半点良知,我们当年怎会如此凄惨。” 杨氏抹着泪道:“你大姐也是这个意思,她说你发达了,得巩固自己的地位。总归是武家人,怎么样也好过外姓。” 武媚道:“此事,无需大姐操心。我武家又不是没人,女儿早有算计。娘还记得叔父武士逸家的三儿子?就是那个明经考了第一的那个。” 杨氏想了想道:“思元?” 武媚眼中闪着光,说道:“就是他,堂兄武思元。女儿了解过他,他可不止文章写的好,还跟左骁卫大将阿史那社尔,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安西都护郭孝恪一起西征,攻打龟兹,年仅二十四岁就因军功被授予勋官上骑都尉。此人文武双全,不比武元庆、武元爽两个废物值得提携?女儿已经规划好了,先将他调来京中,寻机会入六部,有女儿当他后盾,无需几年,便可为女儿护臂。” 她还有一句话没说:我武家将取长孙家代之…… “至于武元庆、武元爽?除非我武家真的无一人可用,女儿才会考虑他们。” “好了,不说此事了,女儿这里有一封信,母亲替女儿转交给李相公。” 武媚口中的李相公正是李义府。 褚遂良倒下以后,李义府接替了他的相位。 当杨氏来找李义府的时候,李义府正在替李治拟旨。 身旁的官吏忍不住问道:“相公,这陈青兕是何许人物?竟得陛下亲自下旨提拔,从佐史升为一县之长?青溪县?不就是妖人造反之地?” 第一章 走马上任 天崩开局 秋风萧瑟,天地寂寥。 陈青兕骑着一头毛驴,手中津津有味的看着一本书。 在他身旁的是一辆马车,驾车之人正是俏丽的剑婢晴空,车上乘坐的自然是萧妙宸与浅言。 自收到朝廷的任命,陈青兕与萧妙宸做了商议,买了一匹驮马跟一头毛驴,南下赴任。 除了他们四人,还有两人在前面步行开道。 一人粗狂有力,正是铜官村唯一的捕头匡正,还有一人四十许年纪,斯斯文文的,姓姜,单名一个辰字。 匡正一心想要离开铜官村去县里发展,本以为凭借此番砍杀火凤教妖人的功劳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结果到头来不过奖励了点点钱财,升迁之事,全无音讯。 匡正希望破灭,变得浑浑噩噩,有些颓废。 陈青兕见状,念他救了自己一命,也有些拳脚,敢打敢杀,邀请他随着自己一同赴任。 匡正满口答应,一并随行。 至于这个姜辰乃是萧氏学堂的优等生,负责义兴县的萧氏私塾教育,有很强的文书功底。 陈青兕此番南下赴任,需要搭建自己的行政班底,通过萧家的关系,将他请来担任自己的文书。 一行六人,一驴一马车,走在渺无人烟的官道上。 “好一个陶弘景,山中宰相,名不虚传,前人智慧,当真深不可测!” 陈青兕忍不住发出感慨,爱不释手的翻看着手中的札记,再一次道:“夫人,你可给为夫选了本好书。” 之前他让萧妙宸给他整理几本实用的杂学书籍,萧妙宸经过筛选,整理出了一百多本,供陈青兕平时阅读。 陈青兕在其中发现了几本陶弘景的手抄札记。 陶弘景乃南朝齐、梁时的一代奇人,精通道学、历算、医学、炼丹、冶炼等多项技能,在各行各业都有杰出的成就,他创立茅山宗,拟定了道家的神仙谱系,给神仙排列等级,编写《神农本草经》及《名医别录》首创沿用至今的药物分类方法,将天下药物,依照特点药性分类。他还为梁王铸造了十三把名剑,编写了《古今刀剑录》,炼丹绝技更是炉火纯青,是葛洪之后公认的炼丹大师。 陶弘景所效力的齐、梁都是萧家掌权,因而萧氏手上有陶弘景的第一手资料。 他人看陶弘景手札,看得是神仙、长生之道,陈青兕看得却是物理、化学,硝酸钾的火焰分析法,摩擦自燃,对硝石生热过程的研究,如何生出紫青烟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物理化学的现象,前人早已发现,并且研究,只是缺少一个系统将这些学问整合起来。 陈青兕将部分记忆中学过的东西与之映照,很多地方都能对得上,叹为观止之余,脑海中徒生一念,可不可以用这知识来对敌? 一路上陈青兕都在琢磨这玩意,眼中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抵达青溪县,试验一下自己的想法。 只是随着他们越靠近青溪县,所见景象越是荒芜,甚至于数十里间看不到一处人烟。尤其是进入青溪县之后,连续遇到了三个村庄,皆是废弃村落,不闻鸡鸣狗吠,村子两旁多是无主孤坟。大白天走在官道上,心里都有一种发怵的感觉。 “早有预料青溪县荒芜,却不想荒芜至此。” 陈青兕暗暗叹了口气。 姜辰文绉绉的说道:“连续反复受到洗劫,自然残破。郎君肩上重担,可是不小。” 青溪县就是陈硕真高举反抗朝廷的大旗打响第一枪的地方,也是响应最热烈的地方,县里童文宝直接拉起了四千人的义军跟随陈硕真。 也是凭借着四千人,陈硕真兵分两路,一路攻打睦州,一路攻打歙州。 最终一战,陈硕真率领的起义军三万五千余在婺州被扬州长史房仁裕与婺州刺史崔义玄击破,起义军除一万多被俘外,其余大部战死。 这个时候的江南本就地广人稀,死了那么多人,没有十年光景,想要恢复昔日人口是不可能的。 陈青兕见士气有些低落,双手一合道:“其实如此残破,却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因为破,才有推倒一切重建的可能,让我们放手施展,就怕半残不残,半破不破的,那样才最是尴尬。” 姜辰讶然道:“郎君这是有想法了?” 陈青兕也不隐瞒,说道:“大概想法一开始就有,得实地考察以后才能下定论。不做调查,任何想法都是纸上谈兵。” 他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我们加快些步伐,争取今天赶到县城。能不能破青溪县的局,就在这四个月里。破则通,不破则未来一年都得束手束脚。” 姜辰先是一怔,随即大悟,道:“郎君可是在为春耕筹备?” “不错!”陈青兕道:“春耕前斩断所有乱麻,让百姓安心农耕,有田有地才有盼头,方能静下来发展。如果连基本的盼头都没有,政策再好,亦是无用。” 一行人加快了前进的步伐,随着深入青溪县渐渐有了人气。 只是往来屋舍十室九空,所见百姓多是妇孺,对于他们一行人有些视若无睹,神情麻木。 到了青溪县心中,陈青兕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青溪县府衙。 只是…… 陈青兕看着歪倒四十五度的府衙牌匾,看着右墙倒塌,左墙裂口,大门一扇有,一扇无,嘴角抽了抽,好像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恶劣。 别说有人迎接,连住的地方都未必有。 萧妙宸此刻下了马车,看着面前这番景象,并未说什么,只是道:“也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比露宿野外好得多了。浅言、晴空,我们去收拾一个住宿的地方。” 陈青兕带着几分愧疚的看了自家媳妇,道:“匡哥儿,姜文书,我们找些石头垫垫,先将这府衙的匾额扶正。别的可以歪,这匾额,歪不得。” 便在三人将匾额扶正的时候,一个五十许岁的儒士来到了近处,作揖道:“在下是县里的主簿,暂代县令一职。请问你们可是朝廷派来接管本县的上官?” 陈青兕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好消息,老子独裁。 第二章 看透本质 一个主簿代替县里的事务,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说明了朝廷在青溪县的行政制度并没有恢复,依旧处于放任阶段。 至于原因多半是为了慎重起见。 毕竟青溪县是陈硕真的巢穴,而且这里的环境非常特殊。 青溪县就是后世的浙省淳安县,这里的地形地貌非常独特,由低山、丘陵、盆地、谷地和水库组成,地势四面多山,中间为丘陵,还有上无数岛屿密布其中,故而后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千岛湖。 在如此复杂的地形地貌之下,藏匿小股叛军,搜索难度极大。 谁也无法保证是否还有叛军藏匿在哪座山,或者哪个岛。 故而尽管陈硕真已经死了一年余,青溪县依旧处在朝廷封控之下,直到最近方才解除控制,安排官吏接管。 主簿这个职位低县令好几个级别,有威望的县长史或者县尉也许能够威胁到县令的地位。 但区区县主簿,威望再高,县令也有权利撤他职。 陈青兕想到自己上辈子一直都是二三把手,给人称为万年老二,金牌秘书,现在不管怎么样,名副其实的一县之长,苦中作乐,将自己的委任书递给中年儒士,说道:“在下便是新任青溪县县令陈青兕,县衙为何这番情况?” 中年儒士确认了委任书,惊讶于眼前此人的年纪,忙道:“陈县令有所不知……”他左右看了一眼,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移步寒舍?就在府衙边上……” 他指着府衙一片的一栋颇为豪华的宅邸。 “也好!”陈青兕对着匡正使了一个眼色,三人一起走进府衙旁边的宅邸。 中年儒士请陈青兕上座。 陈青兕也不与他客气,直接坐上了主位。 中年儒士也在一旁坐下。 陈青兕问道:“还未请教主簿贵姓,这府衙究竟什么情况?破败成这样?” 中年儒士直起膝盖拜道:“回县令,下官姓杜,双名春斌。县令初来乍到,并不清楚这里的情况。这里的百姓受妖人蛊惑太深,几乎人人心向贼人,他们敌视朝廷官员,府衙如此情况,皆是他们所为。” 陈青兕一脸茫然,怒道:“这是为何?若非火凤妖人作乱,青溪县何至于此?我大唐正逢盛世,万国朝贺。他们好好的百姓不当,为何心向反贼?” 杜春斌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轻蔑,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嘴里却异常恭敬,说道:“县令有所不知,陈硕真那贼首过于奸诈,最善蛊惑人心,愚弄百姓。” “当年青溪县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水,这是天灾,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天灾。陈硕真此贼却解他人之慨,强行打开当地豪商的府库,未得主人同意,将粮食分给灾民,获得了当地百姓的民心。” “后来她妖言惑众,自称得到太上老君真传,更是肆无忌惮的蛊惑青溪县的百姓,他们冲进了府衙,以凶残的手段杀死了前县令、长史、县尉,将他们挫骨扬灰,脑袋挂在府衙上。”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可怖的气氛。 陈青兕果不其然的脸色微变,略显恐惧,道:“太恣意妄为了。” 杜春斌幽幽的说着:“在我等眼中,陈硕真罪大恶极。可在县里的部分百姓眼中,却是再生父母。尽管朝廷天威,剿灭了叛贼,可县里的百姓向着谁真不好说。陈县令切勿谨记,在本县万万不可乱说话,在他们眼中我们这类拿着朝廷俸禄的,更像敌人。” 匡正却有些不服,道:“他们真敢擅杀朝廷命官?” 杜春斌道:“寻常百姓,或是不敢。谁敢保证他们其中有偏激凶暴之徒?陈县令年纪轻轻,已是一县之长,前途无量。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焉能冒着风险?” 陈青兕连连道谢,表示明白,但话锋一转,问道:“杜主簿,青溪县的人口户籍公文档案不知在何处?” 杜春斌道:“就在我府上,朝廷一直没有安排县令,人口户籍公文档案又过于重要,不敢放在破败的府衙,故而搬到了下官的府中。” 陈青兕道:“本官既已赴任,这些文书档案,自然是由本官保管。劳烦杜主簿安排一些人,将此类东西都搬至府衙吧。” 杜春斌脸色微变,说道:“府衙破败,县令不妨就住下官府上吧。” “不用!”陈青兕道:“本官贵为县令,自然是住在府衙的。真住在主簿府上,那些心怀叵测的刁民还以为本官怕他们呢。哼,本官倒不信,他们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又对匡正道:“你也去搭把手,帮着一起。” 离开杜宅,陈青兕大步走向破败的府衙。 这个杜春斌肯定是有点问题的, 他将青溪县的情况形容的如此恶劣,目的无非是想让自己多多听他的,多依靠他。 只是不知是单纯的贪权,还是有更深的利益,有待调查。 当夜,陈青兕挑灯夜读,看着青溪县的县志,还有人口户籍档案以及历代留下来的公文。 “夫君,喝碗姜茶,暖暖身子。” 萧妙宸端着碗热腾腾的姜茶走进了屋子。 “谢谢夫人!”陈青兕应了一声,接过姜茶吹了吹,小小抿了一口,但目光依旧不离手上的公文。 萧妙宸很自然的在他身后坐下,给他揉着肩膀。 陈青兕轻笑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心,其实与表象不同,县里的情况,比我们两眼看见的好很多很多,正是大展身手的地方。” 想要改变一个地方,最大的难题不是政策,而是地方上不配合。 再小再穷的地方也有利益牵扯,牵扯到利益就会有分歧有反对的声音。 青溪县却不存在这个问题。 因为陈硕真起义,首先清理的就是地方上不配合的豪绅,然后重用重赏配合的豪绅。 随着陈硕真的起义失败,朝廷的屠刀就对向了重赏配合陈硕真的豪绅,一来二去的清理,青溪县里的豪绅都给杀了个干净。 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青溪县就没有地头蛇,充其量就是一群泥鳅。 地头蛇不容易对付,泥鳅还拿捏不了? 第三章 鸠占鹊巢 相比去跟那些豪强地痞掰头,陈青兕更喜欢现在可以放手施展的情况。 不过…… “就是得委屈夫人一段时间了。县里的账上穷的叮当响,百姓的日子也极差,短期内是没有什么钱修缮府衙了。” 陈青兕伸手搭着肩上的柔夷,语气中带着一定的内疚。 萧妙宸身为萧家千金,嫁给自己以后,没过上几天的好日子。 萧妙宸也从不抱怨,默默地在背后支持他,学着干以前世家千金从来不触碰的活。 有妻如此,此生无憾。 萧妙宸摇头道:“妾身不觉得委屈,只是担心郎君,过于劳累。” “这才哪跟哪!”陈青兕指着桌上的档案文书道:“也就这两日,破了局,便好了。你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去县外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便在陈青兕吊灯夜读的时候,府衙附近的杜宅也有两人在密谈。 除了今日的杜春斌以外,还有一个身形矮小,但四肢粗大的汉子。 这汉子一脸的横肉凶相,但在杜春斌面前却如小猫咪一样,细语轻声的说:“朝廷已经派下了县令,会不会影响我们手上的屋舍田地?这县令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要是开春后再上任,一切事情抵定,谁来都是无用,现在如何是好?” 杜春斌道:“无妨,今日我试探了一下。咱们这位新来的县令年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靠。在他眼里,朝廷威震八方,百姓应该安居乐业,压根不清楚我江南的情况。在他眼里,跟着陈硕真造反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叛贼。他却不知县里的百姓大多都向着叛贼,就县令这见识,在那些贱民眼里跟仇寇一样,查不出什么来。” “这两个月,我们辛苦一点,盯着他们,不要让他们跟百姓有密切的接触,坏了我们的事情。” “还有,这几天,让你们的人老实一些。” “这个县令见识浅薄,却也是一个愿意干事情的人,不能让他抓住把柄……” “总之,我们谋划多时,不能让一个毛头小子,坏我们事情。” 汉子一脸认真点头道:“明白!” 第二日一早,陈青兕领着姜辰、匡正在府衙召见了县主簿杜春斌,向他询问了一些县里的情况。 杜春斌一板一眼的回答着,都是一些表面答案,很死板,都是公文里有迹可循的。 陈青兕也不多问,说道:“县里除了杜主簿外,还有别的官吏?” 杜春斌道:“朝廷撤去管制没几月,除了下官勉励维持运作,也就几个护卫治安的捕头。” “将他们都叫来,本官要见一见。” 杜春斌先是一愣,但还是将人都聚集了起来,一共八人,都是五大三粗的黝黑壮汉。 陈青兕指着姜辰、匡正,先介绍了两人的名字,着重对着后者道:“这位匡正也就是你们的上官,以后你们都得听他吩咐。” 八人先是缄默,但随着一位矮状汉子领头称是,余下七人也纷纷说是。 陈青兕道:“很好,以后你们好好为本官效力,本官不会亏待你们的。”他年纪轻轻,但官腔十足:“你们自我介绍一下……” 还是那位矮状汉子带头道:“小的杜梓……” “小的杜晨荣!” “小的杜杰!” “小的杜安!” “小的杜江!” “小的杜燕云!” “小的杜辉风!” “小的杜卓!” 杜春斌这位师爷脸色微微一变,偷偷的看向陈青兕、姜辰、匡正。 陈青兕并没有任何反应。 姜辰则微皱眉头。 匡正乐呵呵的笑着,在铜官村,他当了多年捕头,第一次有小弟,还是八人,乐得都找不到北了。 “你们下去准备一下,本官今日要与夫人外出考察一下县里的情况。” 陈青兕挥手让几人下去。 杜春斌、杜梓一众退下之后。 姜辰便道:“陈县令,这杜主簿有些问题,所有衙役都姓杜。这不是巧合,需不需要查查?” 陈青兕轻笑道:“有些事不说自明,姜文书不要大惊小怪。现在去查,只会打草惊蛇。当作不知道,比去查,更好。” 姜辰脸色微变,忽然发现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城府甚至不如眼前的少年,难怪他能坐上县令之位。 走出府衙的杜春斌低声道:“大意了,忘记在名字上做些变动。” 杜梓急道:“那该怎么办?” 杜春斌抿着嘴,自我安慰道:“无妨,我看那县令并没有在意,反而是那位文书察觉了不对。得小心这位文书,那个匡正一看就知是大老粗,伱尽量跟他打好关系。” 杜梓不住点头:“好!” 陈青兕并没有忘记自己媳妇,特地叫上了萧妙宸,一行十数人从县府衙出发,在县里的主干道转了一圈,然后去了城郊。 他们一行人,人数不多,但所到之处,百姓纷纷避让,如躲蛇蝎。 陈青兕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就是跟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路聊天,打情骂俏。 入夜,萧妙宸一如既往的端来了姜汤,心疼的给自己丈夫捏肩。 陈青兕喝着充满爱心的姜汤,说道:“明天想去哪里玩?” 萧妙宸沉默片刻道:“妾身不太想去!” “怎么了?”陈青兕有些紧张的回过身子。 萧妙宸道:“县里的情况很糟,到处都是苦难百姓。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也让妾身很不舒服,就像看坏人一样。” 陈青兕吐了口气道:“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坏人。他们本就不信任朝廷,现在我们又跟杜春斌搞到了一块,自然将我们当作蛇鼠一窝了。” 萧妙宸愕然道:“杜主簿有鬼?” 陈青兕从案几上拿过一份资料道:“县志里有记载,青溪县南河谷之间有一杜家村,村里百姓大多姓杜,以渔猎为业,民风彪悍。因为战祸,有很多资料消失损毁,无法查明他们是不是杜家村人。但你看那些人皮肤黝黑,手上老茧粗大,在同他们聊泛舟诸岛的时候,几乎都说得上话,经验丰富,应该就是杜家村的人。” 萧妙宸很是聪慧,一点就通,低声道:“这是鸠占鹊巢?” 第四章 剥丝抽茧 “夫人英明!” 陈青兕吹捧了一句,换来了一记销魂的白眼。 陈青兕继续分析道:“为夫特地找了关于杜家村这些年的资料,发现他们位于青溪县边沿,靠着山伴着湖,地理位置偏,民风又彪悍,与周边村子都闹过不愉快。此番青溪县上下遭受大劫,杜家村因人缘不好,反而可能受战祸影响应该最小。” 萧妙宸道:“确实有些道理,说得过去,但都是猜测……” 陈青兕点了点头,从桌上又拿出了一份陈年公文,道:“这是一份府衙扩建公文,是由记录县中豪绅鲁一风出资帮助青溪县府衙扩建的嘉奖公文。公文里明确的说明,鲁一风除了出资八千钱,还将自家西北角的千尺地转增县府衙。夫人想一想,县府衙东南方是谁的屋子?” “杜主簿!” 三个字,萧妙宸脱口而出。 陈青兕不说话,又从案几上拿出了七份公文,说道:“这些旧公文都提到了鲁家,字句间都可以看出鲁家跟青溪县县衙的关系非常密切,实力非常雄厚,夫人可记得贼首陈硕真是为何获得青溪县百姓爱戴的?” 萧妙宸道:“知道,是因为强行打开了粮仓,救济县里的百姓。” “不错!”陈青兕道:“为夫这里的消息更细,陈硕真一开始是在鲁家当佣人。贞观十九年六月,清溪县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灾。那一年太宗皇帝正在亲征高句丽,后勤非常吃紧。所以朝廷非但没有开仓赈粮,赋税什么的也没有减免,根据县志上记载,县内百姓卖儿鬻女,流离失舍,饿殍载道。” “陈硕真虽是反贼,但为人仗义,于是不顾自己安危,打开了鲁家的粮库,将米粮分给了受灾的百姓。” “鲁家自然大怒,将陈硕真打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县中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在当天夜里,强行将陈硕真救了出来,送到了覆船山。” “在覆船山陈硕真遇到了她的恩师,走上了造反的路。” 萧妙宸有着女人的感性,听陈青兕如此说来,对于陈硕真这个反贼,竟生出了点点敬意,只是她身为世家女,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不发一语。 陈青兕自身对于陈硕真也没有恶感,他不赞同陈硕真的作法,但佩服她敢于反抗的勇气。 他继续道:“很多事情我们缺乏了解的渠道,但也可以想象。陈硕真造反的第一步是什么?当然是足够的钱粮,打劫县里豪绅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他们都直接杀进了府衙,砍杀了上任县令,将府衙霍霍成这样,会放过有仇的鲁家?当然不可能!鲁家是肯定覆灭了,其他豪绅也跑不了……” “杜春斌在这个时候通过某些手段,获得了主簿的职位,利用青溪县战后的权力真空期,获得了暂时的府衙控制,假公济私的将杜家村的人带到了县里,组成一股全新的力量,那些豪绅的房产田地都归为自己与乡里人的名下。” 萧妙宸听着这一连串的分析,说道:“县里的人不会同意吧。” 陈青兕摇头道:“县中百姓哪里还有实力勇气再来对付官府?昨天的交谈,为夫就看出来了。杜春斌不愿意我们私下与百姓接触,为夫估计,短期内我们的行动,都会让他以保护安全为由,随时监视。所以今日故意邀请他们一并出行,大大方方的在县里巡视……” 他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他防着我们知道县里真实情况,却不知道,他们做的恶,根本不需要交谈,从百姓眼中的恐惧憎恨厌恶就能看的出来。” 萧妙宸看着自己的丈夫,骄傲的道:“夫君好厉害!就跟亲眼见到一样……” 陈青兕听着夫人的赞美,言语中也有些得意道:“都是都这些过往公文县志中推敲出来的,他以为一些关键的如地契、田契这类的东西焚毁或者藏匿之后,便能高枕无忧,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拉着萧妙宸的手,说道:“夫人,或许有些不适。这该演的戏,还得演下去。能够让百姓如此恐惧,杜春斌手上的实力,远不止明面上的这些。” 他随手拿起一本户籍册,说道:“杜家村根据三年前的户籍记载,共有一百九十一户人家,在算上一些黑户,为夫估计人数差不多有一千七八。这么好的发财机会,怎么样也能带百来号人出来。这百来号人再分个三六九等,愿意跟他拼命的二三十人还是有的。” “人数是不多,就青溪县现有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不过为夫这个县令还得不到百姓的信任,暂时无法借助他们的力量。得让他们大意轻敌,再寻法子将他们拿下。” 萧妙宸道:“既然夫君有此安排,妾身自然听夫君的。” 陈青兕看着近在咫尺若天仙般的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着,说了声:“夫人真好……”在惊呼声中,低头便去亲那娇艳欲滴的小嘴儿。 接下来的几日,陈青兕每天都带着萧妙宸去逛青溪县,将青溪县城周边十数里都逛了一个遍。 河流小溪,田地山畔都留下了他们游玩的脚步。 至于县里的事情,陈青兕都交给了姜辰处理,自己就跟甩手掌柜一样。 这天夜里,杜春斌叫来了杜梓,开口便道:“明日我不陪着那大少爷游山玩水了,你替我看着他。” 杜梓愕然道:“这是为何?族长不是说这几月要盯死陈县令?” 杜春斌不屑一顾的笑道:“你可知那小子是怎么得到县令之位的?” 杜梓摇了摇头。 杜春斌道:“走了狗屎运,写了两首诗,入了朝廷御史的眼。在此之前,他就是一个小小的佐史,比我这主簿还要不如。此人诗才确实无双,但跟政务全无关系!我看便是因为看出了此人深浅,萧家才安排了姜辰这个文书当他的县令。姜辰这几日已经接手了一部分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远比陈县令更值得注意。我得留下来,看着他。” 第五章 深谋远虑的欠人情 “这里好美!” 萧妙宸看着远处的野桂,眼中尽是赞叹,这些日子憋着的烦闷也一扫而空。 “青溪县,还真是一个好地方,山美水美!” 陈青兕也发生了一句感慨。 这些天他以游玩的方式,逛了县周边每一寸土地。 发现清溪县山高谷深,河道交错,物产十分丰富。有肥沃的田地,丰富的山货,还有充足的水资源。 只要自己能够整合这些资源,不出几年清溪县很快就能恢复生机。 结合这几天的实地考察,陈青兕已经有了治理计划,瞟了一眼附近的杜家衙役,是时候将他们分个击破了。 杜梓带着几分献宝似的在后边说道:“陈县令,陈夫人,小的没有骗你吧,这里才是最好的游玩之处。野桂虽生于对面的桂花岛,但这里才是最佳的赏桂之地。” 陈青兕这些天在领着他们一行人在清溪县附近晃悠,杜梓一行人无趣得紧。只是有杜春斌在,他作为属下,没有说话的余地,只能乖乖的跟着。 今日杜春斌以公事为由离去了,自认为拥有话语权的杜梓,不愿意在田野里吹冷风,尝试性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来望桂溪边看桂花。 陈青兕本不抱什么期待,但来到溪边,却也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慨震惊。 “杜皂隶推荐的地方果然妙极,这生长在山崖绝壁上的桂花却是第一次见。” 一般的桂花树都生长在地上,而他们目光所及的桂花却一颗颗的长在山崖绝壁之上。 顽强不屈的野桂花树,倾斜的插在崖壁,一阵微风拂过,满鼻子的桂花的香味更加浓郁。黄色的花蕾随风而动,飘落在湖面之上,水波荡漾,无数圆圆圈圈向四周扩散,呈现出一片奇景。 “这……” 陈青兕看得是瞠目结舌,这雨水枝叶落入水中,荡漾起层层波纹可以理解。 可桂花,就那如米粒大小的花朵,落入水中怎么可能引发这种景象。 萧妙宸也看呆了,她带着幂篱罩着脸庞,看不清模样,可若隐若现的眼眸还是能够看出一丝惊讶。 “是鱼!”陈青兕长于射箭,目力极好,隐隐约约间看到了“真凶”。 杜梓颇为自得的说道:“陈县令陈夫人,你们来得还不是时候,早来一月,桂花开的最旺盛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十里飘香。” 他看着水中活跃的鱼群,心痒难耐,道:“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青溪鱼,因喜食山崖间的野桂,肉质带着桂花清香。小的去抓一条来,给二位品尝。” 杜梓常年打渔,旧习难改,当了几月皂隶,还未下过水,竟直接下河抓鱼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杜梓手上虽无工具,还是凭借出色的水性,对猎物的了解,成功捉到两条三斤重的大鱼。 陈青兕大赞杜梓好水性,不经意的问了句:“杜皂隶这水性,有十年的功夫了吧?” 杜梓不经意的说道:“不止呢,小的四岁就下水摸鱼,三十多年了。在我们杜家村,这水性……”他脑子更上了思路,反应过来,声音有点低,但见陈青兕的目光一直在他手上的鱼,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回答,松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人大多都识得水性。” 确定了身份,陈青兕心知反击的时候到了。 为了不让对方起疑,他继续道:“这里确实很美,不知附近还有哪里值得一游?” 杜梓摇头道:“其他地方得过河登岛了,岛上环境复杂,还是不去的好。本来还有一处地方可去,只是那里驻扎了一支军队,不允许我们靠近。” 陈青兕意外道:“军队?县里还有军队没撤离?” 杜梓道:“就在覆船山附近,对方军纪很好,与一般的军队不一样,从来不扰民,就在覆船山附近训练。要不是那边不让靠近,真不知道境内还有一支军队。” 陈青兕心中明悟,覆船山,就是陈硕真起义的地方,这支军队是为了预防贼兵复来。 不过…… 陈青兕生出了浓厚的兴趣,问道:“真是奇了,可知对方领兵的是谁,有如此能耐。” 杜梓想了想道:“听主簿说过,是一个叫什么来着?名字特别奇怪,对,席君买,一个叫席君买的折冲都尉。” 陈青兕眼中瞳孔微缩,嘴里却笑了起来:“好怪的名字。” 席君买?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搜索脑中记忆,对于席君买唯一的认知就是一百二十人平定了吐谷浑内乱,骁勇无匹。 但是便如昙花一现,席君买也从此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后人分析,席君买可能立功之后便病故了,也有人分析是受到了打压排挤,从而后半生籍籍无名,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具体原因不详…… 现在看来,应该是受到了排挤。 不然也不至于在西北扬名的他,出现在了江南。 这真是意外之喜。 当天夜里,陈青兕重新拟定自己的计划。 萧妙宸见自己丈夫有些兴奋,也跟着高兴,问道:“是不是该下一步行动了?” “本是到收网的时候了,今天改了计划,得去找一个人帮忙!” “谁?” 萧妙宸一脸好奇。 陈青兕笑道:“席君买!” 萧妙宸讶然:“就是今天杜梓说的那人?” 陈青兕道:“不错,就是他。” 萧妙宸满心不解:“能够自己解决的问题,何故多欠一份人情?” 陈青兕目光深邃道:“夫人这就不懂了,欠人情并不是坏事,有些人情值得欠。比如这个席君买……只要不触及底线,为夫从不怕欠人情,反而担心无人情可欠。今天为夫故意欠这个席君买一个人情,明天就能拿着酒请他一同共饮。关系熟络了,自有相互扶持的时候。” 如果这个席君买就是历史上的那个,这等豪杰与其泯灭于历史,太可惜了,不如上自己这条贼船。 覆船山下,已经熟睡的席君买莫名的打了一个喷嚏。 第六章 意见很好 不予采纳 孙宅。 杜春斌、杜梓再次聚首。 杜春斌耐心的询问着陈青兕到过何处,是否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样的话。 自他选择盯着姜辰以后,每天夜里都会叫杜梓询问一遍陈青兕当日的行程。 一开始杜梓回答的还是一丝不苟的,但后来却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尤其是这几天,陈青兕待他很是随和,随手还给一些赏赐,便觉得人家堂堂一个县令对自己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杜春斌区区县主簿,凭什么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若不是看在同村的份上,分给自己的田地还算多,早就爆发了。 “还能去哪,游山玩水呗。这个陈县令也是一条好汉,赴任之后什么事情也不干,就想着玩了。” 他的语气失去了原来的尊敬,说话也带着一些无所谓的态度。 杜春斌眼中含怒,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他知大局为重,忍着怒意道:“去哪里游玩了?” 杜梓略微端正了态度道:“去了东南的山脚草地,钓鱼狩猎,想不到陈县令看着斯斯文文的一手箭术非常了得,打了不少的猎物,还分给了某一头獐子。” 杜春斌皱着眉头:“一天都在那里?没有离开过?” “这个……”杜梓有些迟疑。 杜春斌忙道:“怎么了?” 杜梓道:“陈县令与县令夫人倒是并骑离开过一段时间。” 杜春斌豁然起身怒道:“去哪了?” “我哪晓得?他们骑着马,一眨眼就不见了,两条腿哪里追的上。” 杜梓回怼了一句,突然一脸淫笑,说道:“指不定以天为被,地为床,找个地方苟合了呢。嘿嘿,杜主簿你是不知道,县夫人可不只是身段好。那模样,真叫一个……唉,我呀,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就是风吹看了纱巾的一眼,贼老天,魂儿都给勾没了。” “那脸蛋,那小嘴,那眼神,可比周家娘子强上千倍万倍。要是能够睡上一夜,那减寿十年,都愿意。” 杜春斌见杜梓越说越不像话,怒道:“够了,两人离开了多少时间,回来是怎么说的?” 杜梓想要回怼,但见杜春斌眼神似乎要吃人,昔日余威涌上心头,一时间也不敢说话,憋红着脸道:“说是去打猎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只猎物,大概去了一个半时辰。我想去寻,让匡正缠住了,说陈县令是老猎手了,曾多次一人入深山狩猎,不会有危险的。” 杜春斌心情烦躁,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道:“别再有下次,在打通关系当上长史或者县尉之前,不允许出任何岔子。” 长史、县尉是县里的第二、第三把手,说是县令的左膀右臂,却也是防止县令胡作非为,掣肘县令的存在。 县令是不允许私自任命罢黜长史、县尉,拥有这个权利的除了朝廷就是更上一级的州府刺史。 杜春斌仅有杜家村的人支持远远不够,主簿没有办法与县令对抗。 第二日一早,杜梓一如既往地来到府衙后院,准备接陈青兕、萧妙宸外出游玩。 等了老半天,杜梓都不见陈青兕人影,有些心急,说道:“杜晨荣,你去问问情况。” 杜晨荣应了一声,进了后院。 盏茶功夫,半点消息也没有。 杜梓骂了一句:“有事不知道回报?杜安,你去看看!记得出来说一声。” 杜安嘴里骂骂咧咧的,也走进了后院。 这次没让他们多等,匡正大步走了出来,“杜兄杜兄,让你久等了,县夫人今日亲自下厨炖了肉粥,弟兄们都在里面吃着呢。你们是在这里等,还是进去喝一碗?” 杜梓不疑有他,更加气了,说道:“这群没有义气的家伙。走,我们也去尝尝县令夫人的手艺。” 他一挥手,剩下的杜江、杜辉风跟着一并走向内院。 “就在前面屋里!”匡正在后边指着路。 杜梓方前脚刚迈入屋内,一把利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看清来人,瞠目结舌:“陈陈陈县令,这是为何?” 跟他同样反应的是身后的杜江,他的颈部也架了一把长剑,对方是县令夫人身旁的那位剑婢。 几乎同一时间,倒地的声音响起。 走在最后面的匡正一记手刀将杜辉风打晕了过去。 “动手!” 陈青兕低喝一声。 杜梓吓的魂飞魄散,还以为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正欲叫喊,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原来动手的是匡正…… 陈青兕看着倒地的五人,亲自动手,将他们捆绑起来。 他为人谨慎,对于他人的捆绑技术并不放心。 在这方面,陈青兕自认为是专家。 陈青兕嘱咐了晴空两句,让她试着审问一下。 随即给了萧妙宸一个放心的微笑,道:“走吧!去会一会以为掌控了一切的杜主簿……” 声音落下时,人已经大步走出了屋外。 此刻的杜春斌正在跟姜辰商讨公务,突然见陈青兕大步走来,赶忙起身相迎。 “陈县令!” 陈青兕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旁路过,走到了主位。 杜春斌向后看了看,不见杜梓身影,不详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陈青兕没有给杜春斌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走上了主位,说道:“经过这几日的探访,本官对于县里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因叛贼作乱,蛊惑人心,县内人口流失严重,空置的房屋田地不可计数。四方村落亦是如此,尤其是壮丁损失过大,劳力缺失,老弱妇孺过多,困苦贫寒。介于如此情况,本官决定,回收县里所有无主不合规的田产房产,聚拢四方村落百姓,废村充县,将他们迁徙至县城里来,根据情况授予他们房产田地,统一管理规划,以因对即将到来的冬季严寒以及来年春耕。” “杜主簿,你以本官的名义发布公文,将本官之意,传达周边村落。姜文书,你立刻整理县里的空置以及不合规的田产房产,以便迎接各村百姓的到来。” 杜春斌一听此话,登时急得满头大汗,叫道:“陈县令,此事是否需要协商一下?” 陈青兕只是扫了一眼,道:“杜主簿有意见?” 杜春斌硬着头皮道:“确有……” 他话还没有说完,已被陈青兕打断:“意见本官收到,很好,但不予采纳。” 第七章 公审 杜春斌失魂落魄的离开府衙,到了今日这一步,他如何不知之前的种种都是演的。 这位年轻的县令一开始就在扮猪吃老虎,让自己放松警惕,一击而中。 “不行!” “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杜春斌握紧了拳头,眼中藏着不甘,他用了所有的积蓄换来了今日主簿的地位,用了所有贪墨的钱财去州府打点,房产田产都是自己的,怎么能让一个毛头小子,一句话就夺了去? 回头望了一眼府衙,饿狼一般的眼神,透着一股狠厉。 “要鱼死网破,那就看谁玩得过谁。” 他没有去找杜梓。 杜梓这些他安排在府衙的亲信现在还不见踪影,已经证明了一些事情。 以为控制了官府差役自己就没人可用了? 太天真了! 杜春斌冷着脸,将陈青兕这个新任县令要没收他们田地屋舍的消息传了下去。 只是短短的一刻钟,破败的府衙外就聚集了三百多号人,有青壮汉子,也有妇孺老幼,他们手里拿着各种耙子木棍,拥堵在府衙之外,态度激昂的高呼。 “拒绝重新分配!” “护卫田地!” “反对昏庸县令!” “还我屋舍……” 一浪一浪的呼喊,声音向四方扩散。 杜春斌故作一脸惊恐的回到府衙,道:“陈县令,下官都说了,您的政策太急太霸道,百姓根本接受不了。下官将您的政策给他们一说,立刻就闹起来了。” 陈青兕一点也不急,说道:“来,杜主簿,坐,我们喝茶!” 杜春斌急得是满头大汗,道:“陈县令还喝茶呢?您再不出面澄清此事,解释清楚,愤怒的百姓就要冲进府衙了。发疯的百姓,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陈青兕打趣道:“不会的,没有主簿的命令,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没那胆冲击府衙。” 杜春斌表情有些僵硬,道:“下官不知陈县令说些什么。” 陈青兕双手环胸道:“主簿你不妨猜猜,我既然拿下杜梓他们,控制了府衙。为何不将你一并拿下?反而让你离开,去通知收了你好处的杜家村人,还有本地依附你们,跟着你们一起作恶的流氓地痞?” 杜春斌神色大变,想要转身逃跑。 随即却撞上了一堵墙,匡正提小鸡似的将杜春斌按在了位置上。 陈青兕很惬意的吹了口茶汤道:“主簿莫急,让风再吹一会。这事情不闹大,又怎么能体现本官的能耐?” 杜春斌也不再装了阴骘地看着陈青兕,说道:“陈县令就不怕过了火?再怎么说也是三四百的百姓,就凭你这游山玩水的县令?压得住他们?” “原来还真不确定,现在吗,再来十倍又如何?” 陈青兕信心十足。 如此底气的来源便在于昨天他亲自拜会的席君买。 经过确认,在覆船山下驻扎的唐军统帅就是历史上率领一百二十精骑冲杀进吐谷浑万余叛军之中,亲手斩杀吐谷浑丞相兄弟三人,平定吐谷浑内乱的悍将席君买,并非同名同姓。 只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两人相处时间不长,关系也不深,不好询问。 一个蔑视吐谷浑千军万马的盖世猛将,手上有三千精锐,怎么可能压不住四五百居心叵测的刁民? 陈青兕正想去后院看看,审讯有没有进展,浅言出现在了门口,比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 陈青兕悠然自得的坐下来喝茶。 姜辰从外边走来:“陈县令,外边聚集了不少人,估计快过千了。” 陈青兕闻言摇头,屋外的喊声还是那么多,说明真正闹的就是收到好处的三四十户人家,至于其他人无用多言。 他笑了笑道:“国人爱凑热闹的心,古来有之。”随即才吩咐姜辰放出讯号。 或许未能等到杜春斌,屋外的喊声越来越暴躁,甚至有人喊出“让杜主簿出来说话!” “再不出来说话,我们就要闯进去了!” 这类的话来。 但突然间在惊呼声中,屋外的喊声骤降,县衙内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走吧!轮到我们出场了!” 陈青兕正打算出去,目光落在杜春斌面前的一叠账簿上,随手拿上大步离去。 这一走出府衙大门,便见数十名兵卒在维护秩序。 兵卒人数并不多,但府衙外的百姓见他们若蛇蝎般惊恐,大气都不敢喘,便如小猫咪一样。 尤其是个别人,更是惊恐的打起了摆子,若大神上身一般。 青溪县是陈硕真的大本营,叛军为朝廷歼灭,三万五千起义军被打散,自然有不少人逃回乡里继续充当百姓。 这类人以为朝廷秋后算账,将自己吓得半死。 府衙的右手边有处断壁,陈青兕灵活的爬了上去,将手中账本卷成了一个扩音器,高声道:“父老乡亲们,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县令陈青兕。陈是耳东陈,青兕,是古代的一种牛,我父母跟伱们一样,都是朴实的百姓。希望我长大后能像牛一样结实,能干活,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他的中气本足,辅以扩音器的加持,洪亮的声音向四方扩散,清晰的传到每一个百姓耳中。 原本有些紧张的百姓,听到他这番接地气的自我介绍,缓解了不少,有的甚至会心一笑。 身为多年的基层工作人员,怎么跟百姓打好关系他太熟悉了。 “这里我代表朝廷通知乡亲们三件事情,第一、朝廷已经决定,除了个别首脑,其余人只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过往行为,既往不咎!” 他有意省略去了对陈硕真的批判。 下方不少人都露出欣喜之色,经过此次“起义”,他们是真的不敢“闹事”了。 “第二、青溪县上下免田税三年,商税路税减半。具体情况,官府会下发公文,自行观看。” 他这话一出,下方一阵骚动,大多人都露出了喜悦之情。 “第三……”他说到这里神色语气变得严厉:“本官到任以来,发现县主簿杜春斌任人唯亲,纵容村里人为非作歹,抢占房产田地。今日就趁着人多,本官公审以杜春斌、杜梓为首的罪犯。你们有任何冤仇的,也可以当场陈述指认,本官一定为你们做主。” “带上来!” 他手一挥,杜春斌、杜梓还有杜晨荣、杜杰、杜安、杜江等人通通押解出府衙。 第八章 问罪 当杜春斌、杜梓还有杜晨荣、杜杰、杜安等人排列着以罪犯的样子出现在府衙前的时候,宽阔又拥挤的大街上明显呈现两种不同的景象。 一种是恐惧,一种是欢喜。 恐惧在前,欢喜在后,泾渭分明。 杜春斌在押解来的路上已经有了一定的打算,觉得陈青兕既然不给他活路,那也别给他留余地了。准备煽动几个脾气爆的暴徒,让事态变得无法收场。 这一出来,看着府衙两旁的士卒,只觉得头晕目眩。 终于明白陈青兕离开的一个半时辰去哪了。 看着站在府衙断壁上的陈青兕,心知自己此番在劫难逃。 至于煽动暴徒的念头,半点都没有了。 席君买的部队留在覆船山是为了防止叛军死灰复燃,任务就是负责对付叛军暴民,在他们面前煽动百姓,那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在陈青兕手上,自己也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可给军队逮到机会,自己的脑袋就得裹上石灰,成为他们的功绩。 晴空这时快步走来,递给了陈青兕一张写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 看了手中的消息,陈青兕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并没有开口让百姓出来伸冤指证…… 信任这种东西是需要一步步来的。 到目前为止,为官的百姓除了得到了杜春斌的好处,受他鼓动的人之外,其他人大多都是看个热闹,并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 他们大多知道杜春斌一行人的恶行,可要他们出来指证却是另一回事了。 直接让百姓伸冤,万一没有应答,那不尴尬。 他得先立个榜样,证明自己。 陈青兕跳下了断壁,来到匡正搬来的案桌面前,席地而坐。 “啪”的一声,随着惊堂木的敲响,九名杜家村的犯人皆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杜梓,你可知罪!” 杜梓听到第一个就叫自己的名字,吓得跪伏在地:“陈县令饶命,陈县令饶命……” 他语带哭腔,不住磕头,泪水鼻涕一套往下流。 “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陈青兕又敲了一下惊堂木,语气加重了几分。 “知罪,知罪,小的知罪。” 陈青兕突然觉得没啥成就感,剧本不应该是是犯人强行狡辩,自己这位青天大老爷用证据机智,让犯人哑口无言,从而认罪。 这怎么才开了一个头,还没问就满口的知罪。 “那本官问你所犯何罪?” 杜梓脸色苍白,只是不住磕头,脑袋都磕出了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陈青兕再次敲响了惊堂木道:“本官问你,周家娘子在何处?” 杜梓惊恐叫道:“不是我杀的,周家娘子不是我杀的。她,她是自杀的,真是不是我杀的,我没杀人。” 便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 “周大娘……” “周大娘晕倒了……” 陈青兕让姜辰去将周大娘带上来。 这个时代的儒士大多都通晓一些简单的医术,姜辰掐着周大娘的人中,轻拍她的脸颊,将她唤醒。 醒过来的周大娘见杜梓就在不远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扑了上去,对着杜梓又是抓又是咬,一边将杜梓扯咬的鲜血淋漓,一边低吼咆哮痛哭,“还我媳妇命来,还我媳妇命来。” 陈青兕让周大娘发泄了一会儿,方才使人拉开他,盯着杜梓道:“可你的朋友却不是这么说的?他们可是异口同声的说你是亲手打死她的。” 因人手不足,在他去对付杜春斌的时候,给了自家媳妇、晴空一个任务,让他们尝试着审问杜梓、杜晨荣几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特别交代她们分开审讯。 结果不费吹灰之力的就问出了很多罪行。 当然不是晴空这位高冷的剑婢天赋异禀,而是杜梓、杜晨荣这些人心理抗压能力太弱。 归根结底,杜家村这些人一开始就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甚至有一部分人是从未作恶的良善百姓,最坏的如杜梓,也不过是地方流氓,恶霸都算不上。是杜春斌将他们带出了村子,给了他们作恶的刀,以田地房子等各种各样的诱惑将他们拉下了地狱。 从未接触权力的人,突然得到了权力,无法理智合理的掌控这股力量,便开始胡乱使用。本来就处于弱势的他们,便去欺负更加弱势的人。 但这类人缺乏真正恶徒的心理素质,简单的恐吓,就让他们交代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陈青兕悠哉的陪杜春斌喝茶,也是知道审讯有进展的缘故。 杜梓给疯狂的周大娘吓到了,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哭求道:“陈县令明鉴,小的很中意周家娘子。那天夜里小的喝多了点酒,看见周家娘子经过,在弟兄们的怂恿下,将她绑到了家里。小的真没想对她做什么,只是想给她看看小的有很多钱,她跟了我不用受苦。她却跟疯了一样,撞墙死了。小的好面子,才说杀人的,真的不是小人杀的,跟小人没有关系。陈县令明察啊!” 陈青兕都给气笑了:“姑且算你说的是实话,但伱真觉得这跟你没关系?根据我朝刑律,杀人者抵命……”他正想说,坦白从宽可以选择一个死法。但杜梓一听自己死罪,当场吓得瘫倒在地,那模样也无法接受继续审判了。 有了杜梓这个榜样,百姓的态度明显热烈起来。 他们各自欢呼,奔走相告。 对于其他人的审讯也很顺利,但大多都是强占屋舍田地,欺凌弱小等罪,命案却是没有。 见陈青兕态度刚烈,判决也是合理。 百姓叫好之余,也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一个大娘从人群中拖拽出一名壮汉,道:“县令大郎君,这人抢了我家的地,还给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打了一顿,现在还下不了床。” 那名壮汉也不敢反抗,只是不住的磕头认罪。 那些声援杜春斌意图逼宫的人,多多少少都收了好处。 尤其是那些家中男丁跟着陈硕真战死,留下孤儿寡母带幼崽的人,根本无力守护自家的田地房子。 反抗弱的“请”离,反抗强烈的,少不得一顿毒打,然后暴力霸占。 第九章 以民为先 陈青兕这里没有法不责众的观念,只要犯了法,不管人多人少都得付出代价。 但凡百姓愿意出来指正,不论牵扯几人,证据确凿,他都予以惩处。 陈青兕在跟彭耆老学习的时候,已经恶补了唐朝的律法,处理起来得心应手,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陈青兕用了大半日的时间,清理了因杜春斌纵容而造成的危害。 对于杜春斌这个恶首,陈青兕更不容情,与杜梓一样,判已死刑。 对此县衙街道上的百姓欢呼雀跃,就连那些受到惩处的罪犯家人也对他咬牙切齿,将一切根源归罪于他。 陈青兕处理完这一切,也是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再次将账本卷成喇叭形状,高声道:“今日公审,到此为止。从今天起,青溪县府衙大门日夜敞开,乡亲们有任何冤情受到不公的待遇,都可以寻本官为你们主持公道。他人如何本官不敢保证。但本官在青溪县当一天县令,绝不松懈。” 反正府衙墙都是倒的,大门开不开都一样。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叫好。尤其是那些今日得到公道,拿回自己田地房子的百姓,叫的更是用力。 随即一传十,十传百,纷纷雀跃欢呼。 陈青兕见状也欣慰一笑,或许他们还未能完全相信自己,但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继续举着扩音器,呼道:“现在乡亲们请有序离开,莫要拥挤踩踏。” 看着街上的人潮缓缓散去,陈青兕心情舒畅,少了碍事的人,就是自己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姜辰这时心事重重的凑上来低声道:“陈县令,犯人太多,县里的监狱环境极差,容不下那么多人。” “无妨!”陈青兕挥了挥手,将手上的名单递给姜辰,说道:“这些都是罪名较轻的,也没有造成恶劣影响,可以从轻发落。让他们有钱出钱,没钱出力,用柴赎罪,每天都去砍两担柴上缴,特许监外受刑。” 不要以为交钱免坐牢是西方的东西。 这玩意早在唐朝很是常见,简称赎刑制度,可以通过缴纳一定数额的金钱或者物品来替代或减轻刑罚。 当然只能减刑不能免刑,罪大恶极之人不在赎刑制度之中。 姜辰接过名单,安排去了。 陈青兕走向了一旁的年轻将军“陆别将,今日之事,辛苦了。” 来人是陈青兕请来的帮手,叫陆源,是吴郡四姓中顾、陆、朱、张中陆家后人,祖上是孙吴的名将陆逊、陆抗。 席君买的折冲都尉从四品官,陈青兕的县令却是从七品官,相差了好几个等级。 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席君买自然不会屈尊亲临,而是派了自己的部下前来相助。 陆源全程看了陈青兕的表演,暗暗佩服,他已得知陈青兕来县里算上今天也不过五日,就这样将杜春斌一行人拿下了,委实了不得,恭敬的道:“分内之事尔,反倒是陈县令年少有为,风格独特,让人另眼相待。” 陈青兕坦然道:“在下出身贫寒,没有什么官老爷姿态,倒是让陆别将见笑了。”他顿了顿,认真道:“可就是因为在下的出身,才最能知道百姓心中所需,真正做到为他们所想,为他们所忧,当好这个县令。” 陆源肃然作揖:“有陈县令在,青溪县百姓有福了。在下还要回去向席都尉复命,就此告辞。” 陈青兕道:“还望陆别将代我向席都尉转达谢意,我这边事情忙完之后,亲自登门答谢。” 陆源回礼,表示一定带到。 陈青兕并未挽留,而是找到了匡正。 匡正心情有些郁闷,自己好不容易多了几个手下,结果才几天功夫就全部进府衙大牢了。 陈青兕没时间安慰,直接下了命令:“匡哥儿,你辛苦一下,骑我的马,立刻去周边的乡村,寻乡官、里正、耆老,让他们连夜动身前来府衙开会。明天一早,我要见到他们。” 匡正分得清轻重,当即收拾了心情,飞马去了。 陈青兕也没有空闲,回到了府衙后堂。 萧妙宸还准备庆贺一番,但见自己的夫君神色肃穆,将恭喜的话语收了回去。 “夫人,浅言、晴空得借我一用。” 萧妙宸立刻道:“她们也是你的丫鬟,尽管吩咐便是。” “浅丫头,你走街串巷看一看百姓的生活状况,你善于言谈,最好多跟人了解一下,问问他们过冬之物是否充足,家里是否有过冬之粮之类的。尤其是那些家里没有男人,老老小小的家庭。” “外边的情况有些复杂,你护着浅丫头。” 浅言、晴空一并去了。 陈青兕以拳击掌,敲了三下,说道:“夫人,你联系一下萧家,看看能不能赊账,购一些便宜的冬衣冬被。” 萧妙宸一口应下,准备着纸墨,口中说道:“怎么了?” 陈青兕扯了扯头发,说道:“陈硕真在这里的威望太高,县里的许多男丁都跟着他造反,死在了战场上。今日我见百姓聚集,多是老弱妇孺,一群老的老小的小,比为夫估算的还要严重,不说春耕,这冬天可能都不好过。” 萧妙宸停住了手,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 陈青兕重重的点头道:“总有办法的,人还能让尿憋死?为夫已经让人准备木柴,等周边村子的百姓都聚集以后,有了统一的人数,再来考虑针对性的政策。我们先将能准备的都准备上,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第二天一早,隶属于青溪县下的四乡二十一个村的乡官、里正、村正、耆老统统到齐。 尽管时间有点紧,但众人还是给了陈青兕这个新任县令一个面子,免得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陈青兕的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对于自己的下属并没有深入交谈,只是简单的寒暄几句,就颁布了自己的废村足县,将迁徙百姓至县里的方针。 陈青兕话音落下,乡官、里正、耆老都面面相觑,其实青溪县的情况,他们作为负责人都很清楚。 这位新任县令的提议很麻烦,但从大局上来说势在必行。 县里都没有人了,他们乡村哪有发展的前景? 不过人若迁了,他们这些乡官、里正、村正怎么办? 这可关系着他们自身的权利。 第十章 全力以赴,无怨无悔! 陈青兕目光在下首二十余人身上扫过,他们年长的已有六旬,最年轻的也在三四十岁以上。 这也是一种传统,一般而言如里正、村正这类官职多是百姓自发推荐的。 正常人谁会推荐青少年? 精干的壮士,德高望重的长者才是最佳选择。 这也导致了里正、村正的年岁普遍较大。 这类人往往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有的只是口碑,绝大多数都干到退休,享受乡绅待遇。 故而就算知道自己村县里的情况,明知道陈青兕的提议是最佳选择,还是无法接受手上的权力就此消失。 不过一时间并没有人开口。 能够受人推荐尊敬,多多少少都有些本事。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连夜赶到县里的,也听说了昨日县里发生的经过,都知道面前这个少年郎不是等闲之辈。 今日一见面的态度,亦能看得出来,颇为强势,众人都明白,谁先开口,谁遭殃。 陈青兕见无人开口,正想说话。 下首那个最年长的村正说道:“陈县令的提议很符合青溪县现在的情况,人口的锐减是乡村面临首要之事。将残破乡村聚集进县,确实是最佳之法。可如此一来,将会面临诸多未知问题。各乡村百姓的安置,田地屋舍的合理分配。还有乡村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顽固的家伙,他们不愿意离开家园,又当如何?此外县内的百姓是否接纳,零零散散诸多问题,都需要先行考虑在内。” “陈县令,青溪县的情况,您是知道的,这里的百姓经受不起折腾。不求有万全之法,至少得有大略规划,才可实施。” 陈青兕颔首看向老者,对方是青溪县西十里外的桃村的村正庄敏瑞。 “庄村正说的在理,这些天我拟定了一份方略,诸位互传看看!” 陈青兕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前几日就将心中所想逐一写下,昨天连夜整理了一番,让萧妙宸、浅言抄录,此刻将帛书分发于众。 初唐的造纸术并没有得到跨时代的发展,只有在关键时候才用纸张。 现今这种情况还是以帛书为主,洗洗还能再用。 十余份帛书传下去。 低声讨论之音,络绎不绝。 陈青兕好整以暇的看着,脸上信心十足,这种问题他在后世处理过,后世因为法律制度的完善,所顾及的方方面面远胜当前。 他以处理后世搬迁的方略加以修改,房屋互换,田地分发,占地补偿等,不敢说绝对的公允,但至少能够保住绝大部分人的利益。 二十余人看着手中的方略,竟无一人能提出意见。 陈青兕轻问一句:“诸位如何?” 庄敏瑞作揖道:“老朽无话可说,陈县令,奇才也。” 其余人也纷纷赞叹吹捧,但依旧没有表态。 确实这套迁徙方略维护了大部分百姓的利益,但他们损失的权利,可没有得到弥补。 陈青兕故意叹道:“在下此番上任,身旁只带了一个文书,一个差役,唯一的主簿还因品行不端下了大狱。青溪县战后疲敝,百废待兴,本官一人心力憔悴,正欲扩充府衙成员……” 他话说到这里,堂下的里正、村正都来精神了。 里正、村正通常都不在地方官员的考核之内,入了府衙却不一样,运气好真有向上升的可能。 几乎所有人无不竖起了耳朵。 陈青兕见众人上钩,方才继续道:“本官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所能倚仗的唯有你等乡村官吏。只是对于你们各自能力,本官并不了解。这样吧,就拿此次迁徙百姓作为考量。谁事情干的最漂亮最利索,谁就来当这个主簿,次之为典史,教谕、巡检、驿丞,以及士曹、法曹、税曹、刑曹等依次类推。” “长史、县尉此二职,本官无权任命,不过可以应承你们,只要你们表现出色,本官也会修书于刺史,向他举荐。” “陈县令如此以身作则,令下属汗颜,深感愧疚。受县令感召,下属这便依照县令之法,劝说百姓迁往县中。” 一位长相粗狂的中年人,正义凛然的说着奉承之言,大有愿为陈县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气势。 其他人见有人抢了先,纷纷暗骂卑鄙无耻,不约而同的表达一个意思:“愿意以陈县令马首是瞻。” 陈青兕双手一合,激昂道:“好,要的就是这股气势。诸位都有一颗拳拳为民之心,本官就期待你们的表现了。” 机敏的已经先一步作揖告辞了。 紧接着一群人鱼贯而出,纷纷怕落于人后。 唯独庄敏瑞悠哉悠哉的慢慢走着,一点也不急。 陈青兕问道:“需不需要在下派人送庄老回村?” 他看出来了,这位桃村的村正最先开口是为了避免他人得罪自己,毁了前程。 庄敏瑞摇头道:“老夫这腿脚还算利索,就不麻烦陈县令了。” 陈青兕见庄敏瑞态度决然,也不说话,只是目视老人家慢慢离去。 就在老人家跨出大门的时候,突然后头问了一句:“陈县令难道不知想要解决根本问题还有更好的办法?” 陈青兕看着庄敏瑞眼中那股淡漠,说道:“知道!” 庄敏瑞再问:“为何不用?” 陈青兕毫不犹豫的道:“人活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庄敏瑞叹道:“县令选择了一条最艰辛的道路。” 陈青兕知道庄敏瑞口中的更好的办法是什么。 那就是不想办法,放任自流。 利用人类的顽强,淘汰一波人,重新洗牌发展。 青溪县的情况朝廷是知道的,死了那么多壮丁,留下一群老弱妇孺。 发展成什么样短期内朝廷都不会问罪。 没有人比朝廷更清楚这里的情况, 为什么迟迟没有人上任? 为什么这种事情轮得到他? 从一小吏直接升为县令…… 还不是因为这里就是一个坑,有着诸多肉眼可见的问题。 放任不管,朝廷并不会问罪。但将人聚在一起,人为闹得最后无法收场,引发群起灾祸,反而是大罪。 这点陈青兕焉能不明白,只是不忍心干而已。 “全力以赴,无愧于心!” 这是他给庄敏瑞的答案。 第十一章 怎能没有读书声 在官职的利诱下,一众里正、村正态度积极效率极高。 陈青兕并不在乎他们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也好,软磨硬泡也罢,只要将人平平安安的带到县城便好。 只有聚集了人气,才有发展的空间与可能,也能尽可能的避免战后劳力缺失引发的各种危害。 离着县城近的百姓,已经陆续抵达。 陈青兕与姜辰亲自迎接安置,先将人聚集在已经收拾干净的村中寺庙,然后根据个人的情况分发城中空置的居民屋舍。 整个过程都还算顺利。 毕竟相比居住在破败的村舍,县里无论环境前景都远远胜之。只是对于田地、屋舍的分发,存着一定的担忧。 随着县里的空置屋舍入手,一切担忧,自然也转为喜悦,接受自己从村里人到县里人的转变。 陈青兕也未食言,根据各乡村的表现,逐一将府衙各级别的任命权下放。 这一切行为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 青溪县的情况很糟糕,村正庄敏瑞说的法子其实是这个时代的惯例,朝廷开放免税政策,然后放任自流。依靠人类的顽强,物竞天择,渡过难关,繁衍生息。不出十几二十年,青溪县恢复如初。 这是最简单最有效也是最常见的方法。 陈青兕却做不到如此淡漠,未来的社会或许不是那么完美,可在这种灾祸面前,受过他们这些受过新中国思想教育的国人永远不可能做到那般冷漠。 不管成与不成,他都打算竭尽所能,将损失降至最低。 他没有时间培养发掘培养听信于自己人才,里正、村正就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他们能够当上里正、村正就是一种能力,能够最快最好的完成任务,也是实力的表现。 最早完成任务的居然是走的最晚的村正庄敏瑞,固然有他所管辖的桃村离的近,也有德高望重之故。 陈青兕本想直接任命庄敏瑞为主簿。 庄敏瑞却拒绝了,还辞去了村正之位,作揖道:“老朽今天六十有三,将机会留给他人。也就是放心不下村里人,这年纪早该颐养天年了。现在有了县令,老朽也可安心。不过老朽有一外孙,天资聪颖,博览群书,只是未经世事,不知能否跟在县令身旁学习。” 想逃?做梦! 陈青兕心里念了一声,道:“在下身旁正好缺人,令孙只要能吃得苦,倒是无妨。” 庄敏瑞开怀道:“县令放心,老朽这个外孙品行还是值得相信的。” 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昨日的方案,足以表明面前这个县令的才干,那句“全力以赴,问心无愧”也足见品行,自己的宝贝外孙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东西。 陈青兕看着庄敏瑞想走,挥手叫住了他:“听说庄老昔年是教书先生?” 庄敏瑞道:“老朽不才,误人子弟尔。” 陈青兕听出他嘴上说着自谦,语气却有着一丝丝的骄傲,想来对于自己曾经是教书先生这份事业,很是满意。 “庄老有没有想过重操旧业?” 庄敏瑞听得一怔,道:“县令说的是开设学堂?” “不错!”陈青兕道:“在下打算在府衙附近开设县学,教孩子读书习字,传授他们为人处世之道。” 庄敏瑞摇头道:“县里的百姓,哪有余钱供孩子读书?就算不收费,也未必肯让他们来学。再说,学堂在哪?书本如何解决?” 陈青兕立刻道:“晚辈一切都想好了,学堂就在府衙边上,那里曾经是鲁家的私学学堂,加以修整就是县学学堂。书本,晚辈南下时,带来一些,还可以现编。不需要太深奥,启蒙而已。县里的百姓上学不需要学费,学堂还可以为学生提供午餐。吃的可能没有那么好,但可以管饱。这些开支都由县里支付,正好这些日子,得了些赎钱,可以用上。只是先生教书的纸笔,学生写字的纸笔,没有多余的预算。” “不过晚辈觉得没有关系,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可以克服。没有纸笔,可用木炭木板,非常时刻,无需讲究那么许多。” 庄敏瑞迟疑片刻,说道:“现在县内的情况,真有必要将本就不多的钱物用在开学堂之上?” “有必要!”陈青兕看着庄敏瑞一字一句的道:“再苦不能苦孩子,堂堂一个县,怎么能没有读书的声?” 他上前两步,作揖道:“县学正缺一位老先生坐镇,在下特请老先生担任县学先生……” 庄敏瑞眼神坚毅,挺了挺因年纪而佝偻的腰背,颤声作揖道:“老夫,愿听陈县令安排。” 不过半个时辰,庄敏瑞的外孙史务滋便来报道了。 史务滋,字体乾? 听着史务滋的自我介绍,陈青兕不由莞尔一笑,这名字真怪,他没有史务滋的记忆,也没有小觑于他,留在身旁听用。 庄敏瑞推辞了主簿的职位,陈青兕转给了樟木里的里正雷欣,就是那个粗狂的中年壮汉,也是最早拍马屁的那个。 其他的职位根据表现,一一安排了相应的任务。 典史秦依、教谕马博、巡检张青、驿丞吕院一,士曹彭兴、法曹任安、税曹庞利、刑曹傅宁。 至此为止,青溪县的行政班底正式搭建而成。 不过因为青溪县的情况特殊,没有充足的人口,更缺乏合理的规划,并没有真正形成完整体系建制。 比如说驿丞吕院一,青溪县的驿馆早就瘫痪了,一匹马都没有。 税曹庞利,县里的钱,每一个铜子,陈青兕都在合计着掰开两半来用,根本不过对方的手。 教谕也是如此,唯一的县学还在筹备之中。 故而为了避免人员浪费,一切话语权都在陈青兕这里,下级官员都听他安排行事,不分官职,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负责巡检的张青干着安排百姓入住的工作,负责法曹的任安却干着整理粮种的事情。 这种极其混乱的行政管理制度如果是在一个大县甚至州府肯定不行的,但青溪县就是一个残破下县,陈青兕又有足够领导调配能力,将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妥当,事无巨细,反而井井有条,硬生生拖着残破的青溪县前行。 第十二章 久违的李家娘子 青溪县府衙。 陈青兕正在给睦州刺史写信,信写的很长,足足有一千余字,信中内容左右就是一个字“穷”。 抱怨哭穷。 这招在这个时代有没有用陈青兕不知道,在后世很有用。 手机拉黑就电话,电话敷衍就登门。 也就是这个时代交通不便,来去一趟太费时间,青溪县这里又离不开他,左右得亲自上门,现在只能修书哭穷,短短半月间,这是他写的第三封信了。 “陈县令!” 史务滋大步走进屋子,行礼问好。 陈青兕示意他免礼,将手中毛笔搭在笔架上,问道:“情况如何?没有人不同意让孩子上县学读书吧。” 经过十日的整理,青溪县的县学正式开办。 尽管公告已经发出,陈青兕还是让史务滋挨家挨户的去通知,避免有人没有看到,或者有人不理解公告内容。 史务滋如实道:“对于孩童上学,百姓们并不积极。可听说有免费午餐,还能管饱,没人拒绝的了这种诱惑。还有人想将自己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并塞进来。” 陈青兕会心一笑,这种情况在他预料之中,安排免费午餐也是为了让百姓能将自己的孩子送来。如果没有这免费的午餐,他估计有一半人觉得读书无用,与其花费时间读书,不如跟着一起干琐碎的活,早些当家,减轻家里的负担。 这并不能怪他们愚昧,而是这个时代普遍现象就是如此。 陈青兕开办书塾,也不指望这些孩子真能成才,只是让他们未来的人生多一点选择。多认一些字,多懂得一些道理,终究有好处,没有坏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县里的劳力严重不足,只要有力气的男女都得干活。 家中有孩子,对于家庭来说就是一种牵累,将孩子交给书塾,能够解放一个家庭的劳力,对现在的青溪县非常重要。 这种事情,陈青兕自然不能对外说的。 “需不需要休息一下?” 陈青兕很客气的问了一句。 史务滋忙作揖道:“学生不累!” 他年纪只比陈青兕小两岁,今年刚好及冠,宣州溧阳县人,此次来青溪县有一半是奔着陈青兕来的。 青溪县消息堵塞,他的两首诗并未传达,但宣州上下早已传遍。 史务滋及冠游学,第一站便想拜访能够陈青兕,看一看能够作出“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与“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这样惊世诗句的人,到底是何等人物,正好顺道拜会自己的外祖父。谁料外祖父对这位新上任的陈县令推崇备至,更是直言能在他身旁学个三五月,远胜游学三五载。 他知自己这个外祖父向来高傲,连最得意的门生石仲览都未能得他如此评价,心中好奇更甚,同意庄敏瑞的建议。 史务滋跟了陈青兕十余日,根本没得空闲讨论诗句。每日都有不停的活干,就觉得自己跟木偶一样今天去干这个,明天去干那个,累得回到家中倒头就睡。 可每每睡醒以后,史务滋回顾昨天干的事情,便有一种收获满满的感觉,非常充实,精神十足,“学生”二字也叫的尤为顺口。 陈青兕很满意史务滋的干劲,对他的办事效率也很赞赏。 现在的他,操控着府衙的每一号人,所有人办事的能力效率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二十多人,史务滋办事效率并不是最高,悟性却是最好。能够很快理解他的意思,将事情处理的合他心意。 “那你去处理下萧、古、扈、徐四位东家的矛盾,他们四人都想在县里开酒肆,也都看中了城南的那家酒肆。告诉他们,三年之内,青溪县都不会再有第五家酒肆。青溪县东南西北四面,一人一家,以地段而言。城南最佳,次之城北,再次城东,最差城西。解决的方式也简单,竞标,东南西北四处地方,各有其价,价高者得。” 青溪县巨富是没有了,却也不全是穷人,还是有一部分人侥幸躲过此番大劫。境内二十多个村子并入一县,也就将这些富人聚在一起了。 百废待兴的青溪县对他们来说反而是巨大的机遇,凭借朝廷免税的机会,做大做强。 陈青兕理所当然的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得劲的薅羊毛。 除了绝佳的商铺店面位置以外,还有上好的屋舍,如从杜春斌收缴来的鲁家旧宅,这么好的屋子,靠着县府衙的中心地段,肯定不会送出去的。 最后都打算以竞标的方式售卖,价高者得,为县里换来经费。 史务滋这些天早已习惯了这种木偶式的处理事情方式,领命而去。 边走史务滋边想着事情的解决方式,青溪县的地理位置绝佳,往南从新安江顺流而下就是杭州钱塘,往东逆流而上是歙州,向北是於潜,东边是桐庐。 除了桐庐以外,杭州钱塘、歙州、於潜都是相对富庶之地。 尤其是歙州到杭州这一线,歙州的纸砚天下一绝,往来的商人不断,都会经过青溪县。青溪县自身也极有特色,山水奇佳。在青溪县内投资酒肆客店是顶好的买卖,尤其当下还有免税政策,只要开起来,怎么样也不会亏。 用一些钱,换取一个好地段,以及三年内不开第五家酒肆跟他们抢生意的承诺,但凡精明点的商人都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史务滋想着这几天的经历,亲眼看着陈县令用各种手段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抠钱,让一个破败的小县正常运转,这翻云覆雨的手段,实在了不起。 史务滋出生士绅家庭,见过不少号称父母官的着名县令,但没有一个如这位陈县令这般,将好处落于每一个百姓的身上。 着实让人敬佩。 当天夜里,陈青兕正在计划着青溪县下一步发展。 随着敲门声的响起,陈青兕头也不抬,说道:“进来!” 差不多这个时辰,他的夫人都会给他送口热茶或热汤,早已习惯。 这次却有些不一样,没有熟悉的足音,甚至除了推门的声音,他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不由抬头。 却是久违的李红清。 第十三章 禽兽不如 时入冬季,气候转凉。 李红清一身淡红装束,身着淡红色棉袄,外罩一件淡红色大氅,在灯火的映照下,顿如仙子下凡一般。 陈青兕看着面前风采依旧的少女,忙放下手上的毛笔,开心上前道:“李娘子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李红清目光在陈青兕腰间的佩刀上瞟了一眼,眼眸中露着一抹笑意,说道:“就你这府衙,还需要耍什么手段?大模大样就进来了。江南穷困,但如此落魄的府衙,却是第一次见。真就不怕遇到危险?” 陈青兕一拍腰间宝刀,道:“有娘子所赠宝刀刀法,何惧鸡鸣狗盗之辈。” 李红清嘴角微翘,这答案显然很对她心意。 小小的缄默。 “近来可好?” “近来可好?” 两人异口同声,又相视一笑。 李红清先道:“依照陈兄给的法子,那些糟心的事情确实没有出现过。乱七八糟的庙宇捣毁了不少,惹上了不少人。至今还未受天罚,可见那些所谓的神佛庇佑,都是骗人的鬼话。” 陈青兕接着道:“青溪县情况复杂,这里受难影响最大。民生凋敝,人口流失严重,老弱妇孺过多,劳力严重不足,还有很长的路走……” 简略说了自己的情况,陈青兕看着看着神态有些疲累的李红清,关心起了她现在所干之事,道:“以他人的名义开粥铺济民,赠医施药,对于地方百姓确实是善举。但过犹不及,过了会养闲汉,也会断了正常医者的生计,反而不美。至于各地淫祀此乃江南之大弊,内中牵扯诸多利益,甚至有地方豪强在背后支持。你这般断他们财路,他们肯定恨你入骨。千万小心,娘子武艺超群不假,可人心难测,阴诡手段,往往让人防不胜防。” 李红清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自小跟着祖父闯荡,除了大意在你那吃过亏,还未中过谁的招。”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恼怒,又有些好笑。 陈青兕的陷阱并不算高明,只是出人意料,她真想不到那个文弱书生,心思如此深沉。 李红清见眼前之人与当初一样,依旧风采飞扬,似乎并未被当前青溪县的困局所扰,不免暗暗佩服。 就青溪县府衙这破败的模样,县里的情况,可想而知。 面对这种局面,他依旧有这般干劲,自己遇到点挫折,又怎能放弃? 李红清强打起精神,带着几分怀疑的说道:“当初你说,凭借自己的善举,治标不治本,真正能给百姓带来转变的是朝廷,是地方官员。你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就想着这一天,盯着我手上的钱了?” 陈青兕一本正经的道:“天地良心,李娘子这般说,可看错我陈某人了。我陈某人又不是诸葛武侯,能掐会算,哪里可能知道朝廷会安排某来青溪县当县令?” 李红清迟疑道:“真的?” 陈青兕道:“当然,比真金还真。真不信,我可以发誓。” 李红清认真的道:“好,你发誓。” 陈青兕愣了一会儿,这丫头咋不按常理出牌? 他一手指天,道:“若盯上了李家娘子的钱,就天打五雷轰。” 李红清道:“好了,信伱了。”她带着几分伤感的叹道:“青溪县以前跟祖父来过,那时候这里非常热闹,船来人往,现在却破败凋零。此次我带来了五万钱,希望能让青溪县恢复原貌。” 陈青兕苦笑:“娘子太抬举在下了……”随即他眼中又闪着异彩道:“有了这五万钱,我可以保证那些失去壮丁的家庭,能够安全渡过这个冬天。” 因隋末动乱,天下人口锐减四分之三,对于州县的等级制定的很低。 其中上等县在籍户五千以上,中等县在籍户一千以上,五千以下。下等县一千户以下。 青溪县原来的中等县,有两千多户人,但经过陈硕真的叛乱,已经沦为了下等县,只有八百多户。 以正常情况来说,一户四五人不等,多的甚至六七人。 青溪县的情况恰恰不正常,一部分户口壮丁都跟着陈硕真死在了战场上,还有一部分在逃亡中。 好些户籍中就没有壮丁,只剩下孤儿寡母,分给她们田地,她们都很难种出粮食。 李红清也知自己说的有些不合实际,尴尬笑道:“我信你能好好利用这些不义之财,但丑话也得说在前头,即便你我旧识,若是让我得知你中饱私囊,也别怪我寻你麻烦。” 奶凶奶凶的。 陈青兕忙道:“不敢不敢,就冲李侠女的威名,给在下十颗豹子胆,也不敢私吞。” 李红清也只是随口一说,她黄昏左右抵达青溪县,已经打听过陈青兕这个新县令的风评。 男女老幼皆有不错的评价。 不过对于陈青兕的这番说辞,还是很满意的。 “五万钱就在府衙后门,你随时可去取。以你的本事,就不需要用特殊的方法入帐了吧?” 即便是现在,她对陈青兕传授她洗黑钱的法子,依旧心有余悸。这些日子,她捣毁了不少不良庙宇,也得了不少不义之财,照着方法使用,轻松就将赃物洗白。 陈青兕道:“不用麻烦,青溪县的所有钱物都经我手,区区五万钱,再来十倍也无妨。” “想的挺美!”李红清白了一眼,顿了顿,道:“那个,我要走了。” 陈青兕略微一怔道:“那么急?不多待一会儿?” “不了!”李红清愁上心头道:“我这边在追寻一伙贼人,不能松懈。陈兄也要注意一下,周边多县都出现了孩童走私丢的情况。” 她切齿道:“贼人很是嚣张,也很警觉,我们追了他们一个月,最后与另一伙贼人撞上了,打草惊蛇,最终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陈青兕脸色肃穆:“是人牙子?” 李红清忍不住红眼骂道:“这些挨千刀的家伙,还不止一波。他们趁着这边发生战事,欺负那些家里失去男人的孤儿寡母,有的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抢,简直禽兽不如!!!” 第十四章 落荒而逃的李红清 陈青兕表情阴沉,从李红清的话中感受到了那股愤慨与不甘。 他自身也是感同身受。 青溪县是陈硕真的起家之地,县中百姓多为她忠实的信徒,县中壮年大多都成为了她的亲卫军。 婺州之战,陈硕真兵败身死,她身旁的亲卫军自然十不存一。 论及损失之惨重,无人比得上青溪县。 这些人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最是凄惨…… 身为青溪县的县令,陈青兕看着各村以及县里统计的户籍中所存在的大量孤儿寡母,便忍不住发怵。 也将此事视为他赴任之后,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陈青兕很难想象,就她们现在的情况,唯一支持她们存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孩子。这给人贩子抢走,会是什么景象。 就如那个媳妇给杜梓祸害的周大娘,他的儿子就是跟着陈硕真起义,再也没有回来。现在媳妇死了,万一孙子出个意外? 周大娘还有勇气活下去吗? 人贩子本就该死,这趁着家中惨变,从孤儿寡母手上骗抢孩子,更该千刀万剐。 陈青兕暗自庆幸,依照常理,青溪县的情况,应该是人贩子横行的重灾区,许是因为此地是陈硕真这贼首的巢穴,朝廷地方担心此处藏有余孽,一直对此地格外关注。 这才令得人贩子不敢将手伸到此地吧。 随着朝廷放松对青溪县的关注管控,这里早晚会成为人贩子动手的目标。 陈青兕庆幸道:“李娘子这条消息太重要了,我还真忽视了这群畜生。既然知道了此事,娘子放心,在下会提前预防,不会让那些畜生得逞。” 李红清正想再次告辞,屋外传来了萧妙宸的声音。 “郎君,这大冷的天怎不关屋门?” 萧妙宸定时送热汤来了。 陈青兕正想跟李红清介绍自己的新婚妻子,却见李红清莫名神色大变。这位女侠好似做贼了一样,左右一看,三步并作两步的来到后窗,若灵猿一般,从屋里翻到了窗外。 啪的一声。 推窗砸到了窗沿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这一变故让向来沉稳的陈青兕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跑什么呀? “郎君?” 萧妙宸一脸古怪的入内,目光落在犹自晃动的后窗:“什么声音,是猫?” 陈青兕想了想道:“是风,为夫闷着屋子里,烛火气太重,便开门开窗,通个风,散散闷气。” 他本问心无愧,李红清这一跑,反而让他莫名心虚。 这玩意解释不通! “也不怕冻着!” 萧妙宸也不疑有他,将手中的姜汤放在桌子上,想要去关窗。 陈青兕心虚的先一步上前道:“我来吧!” 他推开窗向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将窗关好,还特地拴上。 萧妙宸笑着说了句:“奇奇怪怪的”给他盛起了驱寒的姜汤。 自从发现自己的丈夫似乎不太那么爱喝姜茶以后,她便只熬姜汤了。 陈青兕尴尬的笑了笑,也不知说什么,硬着头皮喝着姜汤,有些心神不宁。 李红清身形如电,她跟自己的祖母红拂女学过夜黑识物的本领,凭借着微弱月光,从府衙断壁处出了府衙,见四周无人,方才松了口气。 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身子。 不对? 她歪着脑袋,看了看身后的府衙,砸吧了一下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我跑什么呀? 她僵硬的转过身子,看着漆黑的府衙,满脑子的问号。 这…… 本姑娘是送钱去的,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心虚什么? 她再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脑海里还生出可怕的念头“怎么搞得跟偷偷私会一样。” 得不到任何答案,李侠女气得直跺脚。 第二日一早,陈青兕找来了匡正,针对昨日的消息,展开布置。 “匡哥儿!”陈青兕知道自己真正能够信任的人不多,匡正是除了夫人萧妙宸与两个侍婢浅言、晴空以外,最值得信任的人,对他一直以旧称呼相称。 匡正不敢以旧态度应对,只是每每听到这声“匡哥儿”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 “县里的治安,要好好抓抓。对于往来县里的陌生人需详细查验他们的过所,尤其是靠近县学学堂的陌生人,更要留心。某听说周边乡县多有儿童走私甚至强抢孩子事件,这类情况不能出现在我们县里。” 匡正立刻道:“陈县令放心,属下绝对不让人牙子在本县得逞。这群没有良知的畜生,敢在县里作恶,有一个属下砍一个。” 陈青兕也不说话,人牙子砍了就砍了。 唐朝在这方面很人性的,路人见义勇为不问罪。 何况是匡正这样的差役。 ********** 过了几日,某地某处山坳。 “二狗子,怎么又空手而归了?” 一个满了横肉的汉子,吹着口哨戏谑打趣。 被称为二狗子,长相很普通的中年人气得捡起地上的石头丢了过去。 二狗子一路骂骂咧咧的,来到一处破败的草屋,堆起了笑脸,对里面叫了一声:“头儿!” 一麻衣汉子大步走出,他身形魁梧,腰间挂着一把巨大的黑铁砍刀,看着面前真如狗儿谄媚的二狗子,一巴掌拍了过去道:“你小子向来贼不走空,下手又准又狠,怎么又空手回来,” 二狗子险些给拍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头儿,别提了。青溪县好货特别多,还都是孤儿寡母的,本以为要发财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天杀县令,将周边村里的人都迁徙到了县里。本想着抢不成就骗,对付孤儿寡母,小的有经验。哪里想到又是哪个该死的县令,开办了县学,将孩子都接到了县里学堂,玩闹都聚在一起,也没有机会。小的倔脾气上来了,还真不信逮不到机会……这两日不知怎么的更糟,小的只是在县学附近转悠,还没下手呢,就给逮着查问过所,细问来历。好在小的机灵,又有头儿给的真过所,蒙混过去。” “头儿,那青溪县真不好下手,要不,您让别人去?让狗儿去别的县,保证给头儿逮几个好货。” 麻衣汉子有些意外,道:“看来这青溪县真来了一个人物,罢了,不差这个县,避开就是。已经让一个臭娘们盯上了,行事得小心一些。” 第十五章 尊老 “陈县令!吃胡饼……” 史务滋手上拿着两个胡饼,上前放在了案几上。 陈青兕道:“我吃过早膳了。” 史务滋想了想,还是如实道:“这是周大娘亲手做的胡饼,她让学生带给县令的。担心县令不收,让学生说是学生买的。周大娘盛情难却,学生只好收下。” 陈青兕看了看胡饼,道:“既是周大娘的好意,本官难以拒绝。你也吃一个,尝尝周大娘的手艺。” 史务滋赶忙拒绝:“外祖父忙着县学,家中无人生火。学生这些天都在集市上买些吃食饱腹。就是吃了周大娘的胡饼来的,还是让县夫人尝尝吧。周大娘的手艺不俗,胡饼烙的很香,软糯可口,很受人欢迎。” 陈青兕用手撕开一点尝了尝,嘴里满是油面的香气:“味道确实不错,等我会儿……” 他说着拿着胡饼去了内堂。 萧妙宸、浅言、晴空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 但吃着这除了油面,没有什么特别味道的胡饼却是津津有味。 会说话的浅言更是不住夸赞,“郎主这般辛苦,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陈青兕也有些高兴,尽管这只是小小的两个饼,却也是对他这些日子工作的肯定。 返回前堂,史务滋老实的在一旁杵着,便如木头一样。 陈青兕道:“别那么拘束,鉴于你这些天的表现,提拔你为青溪县的佐史。” 史务滋连忙拜谢,眼中透着一丝丝的喜悦,他出身官宦世家,看不上这区区佐史,但得到了陈青兕的认可,却比什么都要开心。 陈青兕问起了集市的情况。 史务滋眉飞色舞,说道:“集市已经有了烟火气息,正如陈县令预估的那样。百姓们将孩子送到县学以后,自身便闲不住了。如周大娘这般,有些手艺的,直接上市集支个摊,卖些面饼。有些在街市上打的零工,气力足的,甚至去山里砍柴。气力小的也有不少去捡拾枯柴。” 陈青兕欣慰颔首,勤劳刻苦不向生活低头是华夏百姓最质朴的品行,只要能够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机会,他们就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 史务滋说着眉宇间又有一丝忧愁,但接下来的话,他不好说下去。 他是负责劝说通知百姓送孩子入县学的,走街串巷,对于县里许多家庭的情况很了解。 县里壮丁不足,有些年轻妇人身体健朗,体力不会比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差,能够承当一些力气活。但还有许多老妇人老头,他们体力不支,腿脚不便,存在很严重的问题与隐患。 但是就青溪县的这种情况,能够做到现在这个样子,陈县令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 何必说出来,徒增烦恼? 陈青兕想了一想,道:“也就是说,还有好些人找不到事情干?” 史务滋无奈道:“这也没办法,现在是冬季,山上没有野菜吃食,往来的游人商队也不多,确实没有那么多的杂事供人选择。” “这样……”陈青兕道:“你以本官的名义发一张告示,就说县里招募吃苦耐劳的雇工,不限男女。城西有一块废弃的库房,你去找城东的胡大匠,让他将库房设计一下,本官要在那里建造一个独孤院,为县里的孤寡老人寻个去处。” 史务滋眼中闪过一抹敬意,原来面前的这位县令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那个库房地理位置不差,有不少人愿意出高价将地方盘买下来,这位县令都没有同意。 而今回想起来,想必对方在脑海中早有规划。 那里就是为了独孤院遗留的。 独孤院就是后世的养老院。 尊老爱幼是华夏民族的传统美德,在夏朝还是奴隶制的时候,已有类似的机构。 《礼记·王制》就有记载: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 南北朝时期,已经有了正规的养老院,也就是独孤院。 “陈县令!” 史务滋并没有立刻领命,而是深深作揖道:“您的善心仁德,不亚先贤。可维持一个县学,已经让县里财政吃紧,再加一个独孤院,养那么多的孤老,如何支持的下去?一旦县里拿不出余粮余钱维持,将会导致整个县的复兴计划全盘落空。” “过犹不及,请陈县令三思而行。” 陈青兕对这个下属多了几分欣赏道:“你说的有道理,依照一般的独孤院,以我县有的财政情况是无力维持的。本官打算建造的独孤院与一般独孤院不同,孤老不同于孩子。孩子这个年岁,读书是第一要务。孤老有务工的能力,体力活干不了,可以干轻便的活。腿脚不好,就干手上的事。如针线上的缝补、织布,再如做饭、浆洗等等他们能够胜任的工作。” “她们存在的问题是找不到这些可干的活,便由我们官府出面,为她们接一些工作,维持独孤院自身运作。现成的就是用膳问题,县里的衙役都没有固定的用膳之处,完全可以交给他们负责。再如我们县里的那位匡差役,大老爷们一个,孤零零的,一套内裳,正穿七天,反穿七天,晒个太阳,再穿七天,一身的味,都不好意思说他。” 史务滋忍俊不禁。 “现在有了独孤院,花点小钱,换一身清爽。就他这样的大老爷们,还是舍得的。” 陈青兕说道:“依我估计,也就前期府衙得给些补助,真的运作起来,说不准还能给县里增加收入呢。” 之前一直不敢行动,那是心里没底。现在有了李红清的五万钱,便不怕了。 到时候独孤院的支出收入归县里负责,陈青兕只要从中动些手脚,五万不义之财,很容易就洗成干净的钱币。 这手段,他不要太熟。 史务滋顺着陈青兕的思路想下去,越想越是兴奋,眼中闪着光,深揖道:“陈县令济世救民之能,学生望尘莫及。能跟随县令左右,乃学生此生最大幸事。” 陈青兕笑道:“不必拘礼,这些日子,你也帮了本官不少的忙。对了,你学问好,顺便帮本官想个名字,独孤院不太吉利。” 第十六章 蠢萌席君买 史务滋当然觉得这是陈青兕的谦虚之言,一个能够写出千古诗句的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名字难倒?自然不敢出这风头,婉言拒绝。 陈青兕见状,也不勉强,干脆道:“那就叫居养院吧!” 史务滋略一思索,叹服作揖:“好名字,居养院必将跟随陈县令之名,传遍天下。” 这名字好在哪儿,陈青兕还真不知道,只是独孤院实在太难听了,养老院又有些不适应。 索性就照搬历史上蔡京设置的居养院。 也不知道居养院有没有什么典故,蔡京此人是北宋六贼不假,却也是名副其实的状元。宋朝的状元,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当的。 史务滋带着几许兴奋的告退了。 陈青兕伸了一个懒腰,想着今日无大事,是该去还礼了,顺便看看能不能占得一点便宜。 他让人叫来了匡正。 这位刚刚被调侃的匡差役,风风火火的踏进了府衙。 匡正的职位比不上新来的里正、村正,但他负责县里的治安加上不良人的管理,实权远胜他人,乐在其中。 “随我去一个地方!” 陈青兕也不说去哪里。 匡正最大的好处就是实在,啥也不问,跟着便是。 陈青兕骑着驮马,匡正骑着毛驴,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衙。 陈青兕路过大街的时候,街上的百姓纷纷让开了道路。 此刻的情形与当初,判若两然。 那时候是恐惧,这时候却带着几分敬意,还有几分复杂的情绪。 毕竟在他们心中陈青兕属于朝廷一方的人,属于鱼肉百姓的邪恶势力,杀死他们亲人的元凶。 他们反感朝廷,憎恶朝廷,但面对这样的县令,又怎么厌恶得起来? “陈县令……” “陈县令……” “陈县令……” …… 至于不少受了恩惠的百姓,更是发自内心的问好。 陈青兕挥舞着手,跟与他打招呼的百姓回礼。 相比高高在上的官老爷,陈青兕这个农民出身的县令,主打的就是一个亲民。 两人出了青溪县,直奔覆船山下的唐军军营。 陈青兕表明了身份。 许是来过一次,这一次很顺利。 别将陆源亲自出来迎接。 陆源很是客气,言语中还透着几分亲近,有心结交的意思说道:“陈县令,席都尉已经等候多时了。” 陈青兕、匡正在陆源的带领下,再次见到了十多年前,率领一百余人,冲入吐谷浑的万军丛中,斩杀敌首的盖世虎将。 他身形壮硕,上身被轻皮甲紧紧包裹,粗大的手掌露在单薄的衣裳之外,手掌各处都有深厚的老茧,蕴涵着无穷的力量,粗糙的脸上全是漆黑刚硬的短须,一双虎目炯炯有神。 这形象一看就知道是万中无一的猛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竟混到如此地步。 折冲都尉地位并不算低,从四品官。但江南的折冲都尉就有一些尴尬了,大唐调兵出征,再怎么也轮不到江南的兵。 “见过席都尉!” 席君买“哈哈”大笑:“陈县令免礼……”他大笑着上前扶起陈青兕,握着他作揖的手,拍了拍,文绉绉的道:“陈县令在青溪县拨乱反正,以雷霆之势,扫平县内奸邪,真是大快人心。青溪县的百姓,有你这样的县令,真好,真好,真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真好,似乎不知道说些什么,忘词了,目光望向了一旁的陆源。 陆源以手扶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太尴尬了。 原来席君买出生西北大地,自小就习得一身通天本领,弓马娴熟,冠绝三军。 在河西之地,席君买凭借过硬的功夫,混得风生水起。 贞观十六年,他带着一百多个人追杀数万吐谷浑叛军,斩杀敌首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因为这一战,唐军稳住了河西,让当时的皇帝李世民能够专心对付高句丽。对于这位猛将也非常中意,将他召入京师,还安排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太子李承乾手下做事。 结果贞观十七年,李承乾谋反。李承乾压根不信任新来的席君买,席君买也完全不知情,就因为是“太子党”,受到了排挤,调往江南,从此失去了一切消息,只留下巅峰传奇的一战。 其实席君买在陈硕真的叛乱中是有机会证明自己的。 婺州刺史崔义玄之所以能够抵御陈硕真的大军,等到援兵的到来,前后夹击一战功成,便是因为手上的兵都是席君买一手训练的精锐。 席君买见陈硕真的叛军多是百姓,乌合之众,装备简陋,毫无章法,便向崔义玄建议,由他率领一支五百人的精锐夜袭,长驱直入,直捣陈硕真大营,斩杀敌首,以最小的伤亡平定此乱。 崔义玄并不同意。 一方面崔义玄觉得席君买的战术过于儿戏,一方面也想打一场大战来表现自己,万一真让席君买三五百人就平定贼乱! 他怎么升官? 席君买是个大老粗,不善言谈,在讨论间言语不免激烈,触怒了心胸狭隘的崔义玄。最后的大战,将席君买按在冷板凳上。 结果崔义玄与房仁裕在婺州境内跟陈硕真血战,一路掩杀至睦州,陈硕真三万五千的起义军,除了万余投降以外,余者不是被杀就是逃散。 最终论功行赏的时候,崔义玄只字不提席君买的练兵之功,自己得升御史大夫,荣耀加身。 席君买出力不讨好,给丢在了覆船山防备贼兵复来。 席君买堂堂盖世虎将,因各种原因沦落在江南养膘,心中也是后悔,想要有所改变。 陆源身为陆逊陆抗之后,在人情世故之上远胜席君买,他在席君买手下本就是走个过场,混个资历,到了一定年限便能调离升官。只是敬佩上官一身能力,劝说他改变,多学学人情世故。 陈青兕固然是七品县令,但能力超凡,又有兰陵萧氏为后盾,前途不可限量,值得相交,兼之两人地位悬殊,屈尊相交,就算说错一两句话,也不会如崔义玄一样,将人得罪死了。 席君买接受了建议,文绉绉的攀谈。 可到了实战之处,脑子转不过弯,临阵忘词…… 这他娘的比打仗砍人难多了。 第十七章 相互敬重 席君买、陆源的打算,各中的猫腻,陈青兕自然不知。但他心思是何等机敏,见席君买莫名尴尬,很自然的化解了。 “这点微末伎俩,还多亏了都尉借兵,方能镇住宵小。哪里能跟都尉在青海以一当百,亲手斩杀贼首了得?” 陈青兕语气中带着几分向往,就席君买这功绩,放在任何朝代都值得大书特书,唯独这阶段的大唐武德鼎盛,才会一笔带过。 席君买听闻也是眉飞色舞,好感大生,那一仗是他此生最痛快也是最骄傲的壮举,只是随着被贬江南,身上挂着废太子的标签,如此壮举也没有人提了。这个时代本就通讯不佳,江南地处偏远,又是消息闭塞之地,更是没有多少人知晓。甚至于他在江南喝酒说起此事,还有人觉得他是在吹牛,气得他差点动手。 陈青兕以此事赞他,那是说到他心窝里,那是百感惆怅,说道:“不想十年后,竟有人记得此事。可惜,军中不得饮酒,真想为此大醉一场。” 陈青兕听席君买严守军规,心下也是高兴,足以表明面前这位虎将,虽略有颓废,却也没有失去军人的自觉,真有机会上得战场,依旧是那位盖世名将。 “这个不难,青溪县最好的酒肆已经在筹办之中,最迟一个月开张。到时候在下做东,席都尉、陆别将务必赏脸,品尝一下县里闻名遐迩的桂花酒,顺便看一看青溪县新貌。青溪县有此新颜,席都尉与陆别将,也有一功。” 席君买此刻也恢复了理性,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不善于文绉绉的方式跟人往来,见陈青兕如此对胃口,恢复了常态,道:“那必须得去,大冬天的,不喝上几口暖暖身子,浑身都不对劲。” 陆源本觉尴尬,此时见陈青兕并没有嫌弃自己上官粗鄙,反而有心拉近关系,放下心来。自己这位上官有虎贲之勇,就是不懂官场道道,才沦落至此。 不管这个陈县令有什么目的,他愿意与席君买往来,都是一件好事。 陆源也道:“听闻青溪县内有一处桂花岛,岛上野桂芳香扑鼻,以野桂酿制的桂花酒口感醇和爽净,回味悠长,乃人间佳酿,只是未有机会品尝。能得县令相邀品尝美酒,不甚荣幸。” 大族出身的陆源,官腔也是一套一套的。 四人分列而坐。 席君买不会打陆源的官腔,但对于他的话是听进去了,有心跟陈青兕结交。 陈青兕也是如此,两人相互看对了眼,自是气氛融洽,交谈甚欢。 陈青兕并不通晓军事,但强在博学,对于历史上名将事迹大战典故,如数家珍。 席君买也向往着能够再上战场,效仿先贤,建功立业。 说到热烈之处,席君买是无酒自醉,带着几分愤然道:“大丈夫不能杀敌开疆,却在后方残杀自己百姓,实在难受。” 他心中还是愤慨崔义玄不听他言,导致战事扩大,杀戮过重。 陆源听了神色大变,此话要是传出,自己这位上官真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陈青兕并未接话,只当没听见,只是道:“此战过后,睦州可谓十室九空,尤以我青溪县损耗最重。席都尉或许不知,我青溪一个县,现今人口八百三十一户,老老少少加起来,四千五百五十九人,其中老弱妇孺居多,壮丁不足五百。真不怕席都督笑话,入冬以后,在下是天天求神拜佛,希望上苍开眼,这个冬天暖和一点,不要来雪寒之灾,让县里的老弱能够安然渡过冬天。” 席君买看到了陆源的表情,也知道自己失言,也顺着话转移了话题:“这几年江南这地方并不是很冷,今年也是如此。” 陈青兕语带庆幸的笑道:“确实如此,老天爷还有些人性。自两年前发大水之后,便风调雨顺。夏不热,冬不寒,百姓能强撑着度日。但我们不能只看现在,上苍的眷顾总有到头的时候。一旦灾祸来临,若无一点防备,就青溪县这种情况,根本扛不住。” 席君买已经陷入了话术陷阱,愁然道:“那可如何是好?” 陈青兕道:“趁着上苍怜悯,在下也没有闲着。” 他将建造居养院的事情一说,然后把盘算细说。 “老妪、老叟干不了重活,缝缝补补,洗衣做饭之类的小事,却也是他们最拿手的。” 古代老百姓一大把年纪,几乎没有几人不会洗衣做饭这类基本的生活技能。 席君买猛地一拍大腿,道:“这不巧了嘛,我军中将士,训练劳苦。平时破损的衣物都是胡乱瞎补,到时候可以交给你们居养院。至于浆洗方面,兵士们向来自己动手。如果他们想偷个懒,我也不拦着,都可以让居养院负责帮忙清洗。” “太好了!” 陈青兕也有样学样地拍了一下大腿,忙起身作揖:“在下身为青溪县县令,替县里的百姓谢过席都尉。席都尉这是帮了大忙了,又欠你一个人情。” 席君买摆了摆手道:“哪里的话,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我席君买是个粗人,不太习惯你们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好歹。如陈县令这样处处为民着想的好官,我是很敬重的。能够帮上忙,某也高兴。” 陈青兕、席君买相互敬重,一起聊的不够尽兴,还去校场比试箭法。 席君买用的是重弓重箭,战场上使用的那种射程远威力大,不求精准。 而陈青兕多用猎弓,短弓细箭,以射杀猎物为主,精准为先。 面对箭靶步射,陈青兕的箭术完全不输于席君买。只是一上了马,那就两说了。 陈青兕仅限的骑术还是骑乘自己的江南驮马,哪里能比得上西北出身,马背上长大的席君买,更别说是骑射。 席君买也指点了他一些骑术、骑射之法,直至黄昏方才折返。 踏着黄昏,陈青兕、匡正一前一后,徐徐走着。 匡正忍不住道:“陈县令,席都尉真是条汉子。” “当然!”陈青兕笑道:“他在江南,真是屈才了。”回望一眼军营,暗忖:“我若真有大鹏展翅之日,定拉着他一起高飞。” 第十八章 代课 得了席君买的支持,陈青兕对于居养院的开办更有了信心,加大力度的投入居养院的建设。 这天他正想去看看居养院的进度,出门就让庄敏瑞堵住了。 这位老先生神态有些疲累,腰背都佝偻了一些。 陈青兕有些心疼,赶忙上前搀扶:“庄先生,有事情你知会一声便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庄敏瑞拐杖拄地,说道:“陈县令心系全县,老朽哪敢过于唠叨。只是想来问一问,聘请先生的事情如何了?” 他这话一半有气,一半又是大实话。 庄敏瑞跟外孙住在一起,县里的变化都能从对方口中知道一二,也跟着高兴。 只是陈青兕将偌大的县学丢给他,就当了甩手掌柜。 他一个老家人呕心沥血,终于将县学办了起来,一切难以克服的问题,想办法克服。 可有些东西不是将就便行的,比如说教书先生。 县学聚集了四百二十三名孩子,年纪分别在六岁到十二岁间。可教书先生却只有三位,一个是他,一个是县里原本的先生,还有一个是他早年闹掰的老家伙。 为了这些孩子,他甚至豁出老脸去向昔年的老对头低头。 就三个人,要教四百多孩子,老命都要没了。 庄敏瑞尝试让史务滋提醒陈青兕招募些教书先生,但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他知陈青兕忙,也在干着大事,可真的支持不住,只好亲自上门。 陈青兕并非不知庄敏瑞的辛苦,只是他在县里找不到有资格教书的先生。 这个时代识字率太低,寻常百姓大多都目不识丁。 能够读上书的,除去富贵人家,就剩下寒门了。再不然就是如陈青兕这样,境内有兰陵萧氏这样的大族,为了家族发展,开办义学,招募人才的。寻常百姓,很难有机会读书。 青溪县经过陈硕真、官兵的双重清洗,地方豪强是没了,真正读过书有能力教书的那批人也给清理的所剩无几,人才稀缺。 见庄敏瑞这般疲累,陈青兕道:“县里实在寻不到合适的人,我已经修书给了州府刺史,让他帮忙物色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可以高薪聘请。只是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 “这样啊!”庄敏瑞道:“那老朽就不打扰县令了。” 他颤颤巍巍的转身离去。 陈青兕看着庄敏瑞这样子,也有些过意不去,当初便是因为手上实在无人,这才低声下气的请庄敏瑞助他办县学。 事实也证明了,他目光不差,庄敏瑞以一人之力,成功开办了县学,打下了根基。 各种辛苦,陈青兕想象得到。 只是谁又不是呢? 青溪县这副模样,想要存活发展,不负重而行,如何面对可能来临的天灾? 这个冬天过去了一半,也确实不冷,但陈青兕在这之前又哪里敢赌。 先弄县学,再办居养院,存的就是先顾小,然后才顾老的悲壮念头。 “这样吧,许多事情上了章程,本官这边,反而有些空余。凑合着顶一段时日,等州府安排的先生到了,一切都会好转。” 陈青兕搀扶着庄敏瑞向县学方向走去。 庄敏瑞却带着几分倚老卖老的质疑道:“陈县令治世之能,可比古之圣贤,老朽不敢多言。但治学,可不一样?尤其是启蒙之学,不能以成人思想对待?不是作首诗,写篇文章那么简单的。” 陈青兕眉头挑了挑,这老家伙的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庄先生放心,本官绝不会误人子弟。” 陈青兕说这话的时候,底气有些不足:他还真没当过老师。回想记忆中,自己的启蒙恩师教的那些《开蒙要训》,就觉得头大。 跟着庄敏瑞来到县学学堂,当下还未开课,数以百计的孩童聚在操场上嬉戏晒太阳。 附近的孩子见到庄敏瑞,纷纷停下了玩闹,以各种不太标准的作揖方式,行礼道:“学生拜见先生!” 庄敏瑞也躬身回礼。 陈青兕见此一幕,不由感慨万千。 师生情谊本是可比父子的高尚情操,可惜后来变了质。 庄敏瑞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道:“身旁的这位便是先生给你们说的陈县令,今日由他给你们讲学。” 听得陈青兕身份,周边学生也是一惊,纷纷跟着作揖,眼中都闪过丝丝感激。 他们还小,或许还不知读书的重要,但都明白一点,便是因为面前这个青年的县令,他们才能填饱肚子。 一路走过操场“拜见先生”的话音不断。 对于传授他们知识的庄敏瑞,孩子们都抱以最高的尊敬。 庄敏瑞在征得陈青兕同意之后,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县学学堂有三个教室,以六至八岁,八到十岁,十一、十二年龄段为界。 庄敏瑞特地给陈青兕安排教八到十岁的孩童,这阶段的孩子求知欲旺盛,也相对乖巧。前者刚刚知事启蒙,容易胡闹,后者不少人会问一下稀奇古怪的问题,怕陈青兕应付不来。 即便如此,庄敏瑞还是担心这位县令误人子弟,选择在一旁旁听。 陈青兕开始还有些紧张,当他踏入教室,听到上百孩子齐声高喊:“学生见过先生(陈县令)……” 简单的教室里聚满了孩子,看着一张张冻的通红且稚嫩的小脸,焦虑尽去。 他昂首挺胸的走到讲台,说道:“在这学堂之上,只有学生跟先生,没有什么县令。” 他拿起桌上的书本,看着老套的《开蒙要训》,看着里面的“乾坤覆载,日月光明。雾露霜雪,云雨阴晴”眼前就放迷糊,这些字他都认识,可要怎么说才能让孩子们接受? 学生们很讲课堂纪律,都静静地期待着看着上首新来的先生。 陈青兕淡然自若的将书本一合,道:“今日我们学点不一样的东西。” 庄敏瑞在下方本有些期待,但听这话,整张脸都垮了,在犹豫要不要制止。 却见陈青兕拿着炭笔,在木板上写出了标准的十二个大字:“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第十九章 教化之宝 以庄敏瑞六十年的文学功底,自是一眼就懂十二字的意思。 很简单,清晰明了。 初看着不觉得什么,细细一琢磨,便觉得其中大有学问。 太好懂,太明了,不正是孩童能够理解之言? 这时代的启蒙书籍如《六甲》、《千字文》、《开蒙要训》都过于深奥,庄敏瑞这类人都是如此过来的,自是不觉得,可现今与《三字经》的开头一对比,却有些差强人意了。 论及意境道理,《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并不会逊色《三字经》,但论及启蒙的精简易懂,《千字文》是远远不如的。 青溪县消息闭塞,但庄敏瑞已从史务滋口中得知这位年轻的县令不但手段超绝,化腐朽为神奇。还拥有惊世诗才,甚至比那名动京师上官仪尤要胜过一筹。 却不想还能写出这样的句子,确实了不起。 就是不知道是即兴而来,还是早有预案。 苍老的眼眸中,透着一丝期待。 若真有后文,对于教化而言,是一大进步。 陈青兕用简洁的语言,介绍了十二字的意思,然后领着学生们念字。 教室里响起整齐划一的朗诵声:人之初,性本善…… 陈青兕也就教了这十二个字,孩子的接受力有限,十二个字,合在一起的意思,每个字的意思,写法都细说一遍,一堂课也就结束了。 陈青兕讲课不如庄敏瑞等人死板,他更加注重于互动,就跟后世学堂一样,会时不时提个问题,讲个笑话,带动一下气氛。 这点是庄敏瑞这类古板先生比不上的,也不为老人家所喜。 但庄敏瑞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陈青兕贵为县令,愿意屈尊来代课,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何况他也隐约察觉,孩子们似乎更喜欢陈青兕的教学方式,听得尤为认真。 很快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到了孩子们最期待的午饭时间,但与后世的不同,孩子们并没有蜂拥而出,而是一起躬身高呼:“恭送先生!” 陈青兕也一板一眼的回礼拜别。 他走出学堂之后,孩子们才高声欢呼。 陈青兕与庄敏瑞一并走在小操场上。 庄敏瑞有些急不可耐的问着《三字经》的事情。 陈青兕早整理了说辞道:“县里的孩童与世家、寒门子弟不同。世家、寒门子弟家中有学习环境氛围,幼年便能识文断字,拥有一定基础。上了学堂《六甲》、《千字文》、《开蒙要训》这类启蒙书物,固然深奥,却也能够勉强接受。寻常人家的孩童,又哪有这份底蕴?在下记得当年在萧氏族学第一堂课先生就让学‘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在下那是哭着回家的,甚至不敢再去了。” 庄敏瑞呵呵直笑,但想着县学里学生的学习进度,也知陈青兕说得不差。如他这样的书香世家,两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接触文字了,到了上学之年,便能写不少简单的文字。有了这份根基学起来自然快。县里的学生,有些孩童十来岁都没有握过笔,让他写简单的字都扭扭捏捏,何况是极其复杂的文字? 陈青兕道:“今日在青溪县为官,开县学,施教化,自不愿让学子哭着回去,就想着能不能编写一本简单的启蒙书籍。” 于是,他轻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 当他念到“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的时候。 庄敏瑞完全呆住了,还能这么写? 《三字经》全文很长,陈青兕却记得很全,在后世他就很注重教育,特别翻看过的。 当然,他的《三字经》就到“唐高祖,起义师。除隋乱,创国基。”往下的“二十传,三百载。梁灭之,国乃改”不敢编下去了,他可不想脑袋分家。 但精炼简洁的文字,还能宣扬先贤美德,已经让庄敏瑞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先生视若珍宝。 陈青兕并没有在县学久待,答应了庄敏瑞一有空闲便来代课,同时也表明自己会连夜将《三字经》尽快编写出来。 却不知庄敏瑞当天中午就将《三字经》拓写出来,午膳都顾不得吃。 他爱不释手的研读着《三字经》,视若珍宝,当天下午便以《三字经》开始授学。 当天夜里。 史务滋一身疲累的回到庄宅,见自己的外祖父正恋恋不舍的拿着一本书折。 “外祖父,什么书,看的如此入神?” 自己这个外祖父也是爱书之人,换在平时看书并不奇怪,可自从负责了县学之事,每日都跟自己一般,累得不想动弹。自己年轻还好,还能坚持的住。可外祖父终究上了年纪,几乎到家倒头就睡。今日的反常,引起了他的好奇。 庄敏瑞将手中的《三字经》递给史务滋。 史务滋接过细看,看着书折内容,也是一脸震撼,失声道:“这是外祖父的着作?” 庄敏瑞叹道:“你外祖父要是有这份本事,早就名动天下。何至于一生教书,只教出几个不成器的家伙?” 他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三字经》道:“是陈县令随性而作……他之随性,却是我等穷尽一生都难以比及。” 史务滋呆立当场。 庄敏瑞道:“陈县令出身寒微,然一身治世才华,经天纬地。本想着他若能引领我青溪县走出困境,便送他一份大礼。现在才发现即便没有老朽,他也能如他诗作写得一样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史务滋也是连连赞叹,“陈县令神人也!” 跟在陈青兕身旁一个多月,他觉得比之前十年都要充实。他知道自己外祖父手中人脉的可怕,说道:“外祖父若能帮陈县令说上几句话,也能抵他多年奋斗。” 庄敏瑞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三字经》道:“此书乃教化之宝,当传之天下,让天下孩童受益。” “体乾,研磨,外祖父要给你石叔父修书!” 史务滋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应了一声,立刻动手研磨。 第二十章 意图摘桃 冬季夜凉如水。 陈青兕抱着面色潮红的娇妻,做着云雨后的安抚。 萧妙宸鬓发额头皆是细汗,轻喘着气,将娇艳带着些许潮红的脸庞靠着丈夫宽阔的肩上,吐气如兰:“听说郎君今日去县学当了半日的夫子?” 陈青兕轻笑:“夫人也知道了?” 萧妙宸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听浅言说的,这丫头出去采办的时候,听到的消息。” 陈青兕叹道:“县学太缺人了,修书给州府音讯全无,估计是嫌弃青溪县,不愿意来此教学。三位先生确实劳累,为夫只能抽空顶上……” 萧妙宸心疼的摸着郎君的脸颊,道:“郎君如此事无巨细,实在太辛苦了。妾身听说,上位者无须事事操心,不妨将事情试着让属下来干?” 陈青兕轻吻爱妻的额头,轻抚着她的柔荑说道:“夫人说的不错,不过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真正忙累的阶段,其实已经过去。之前是为了跟老天抢时间,县里的老弱太多,为夫担心冬天难熬。” “故而硬着头皮开县学,让孩子能够吃饱肚子,有力气抵御严寒。” “现在老天爷还算怜悯,为夫又得意外之助,居养院也提上了章程,民心思安,一切都有条不紊。县里的情况一步步上了正轨,现在就等明年开春,将春耕之事落实。凭借青溪县自身的优势,此后便可高枕无忧。” “夫人你想,如果真就忙的前胸贴后背,哪里真能抽出时间去县学代课授学?” “你所看到的,一部分是真,还有一部分是假象。” 萧妙宸一脸茫然,问道:“妾身不明白。” 陈青兕低声道:“因为为夫在防着一件事情,县里的长史、县尉一直没有上任。夫人说说这是为何?” 萧妙宸自傲道:“自然是看不上此处,除了夫君以外,谁有本事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将如此残破的县,治理成今日这番景象?” 机敏的她,立刻反应过来,大悟道:“长史、县尉不可能一直空着,一旦青溪县恢复了生气,定会有人想方设法的进来分杯羹。” 陈青兕嗅着爱妻身上的芳香,道:“夫人英明,这青溪县是为夫的心血,想来喝一口汤,为夫不是小气的人。可想要将手伸到为夫的碗里抢肉吃,那为夫可不答应。” 萧妙宸摸了摸爱郎的脸庞,说道:“夫君,县学不是缺夫子、先生嘛!你看妾身如何?” 陈青兕转过身子,对上了那双跃跃欲试的桃花眼,道:“以夫人的才学,教那群孩子,自是绰绰有余。只是孩子顽皮,夫人可要有心理准备!” 萧妙宸轻笑:“夫君放心,妾身也是会打手板的,浅言就是妾身教出来的呢。” 陈青兕欣喜道:“夫人愿意出山,可真就帮大忙了。县学是真缺夫子……” 萧妙宸道:“其实浅言也可以胜任,她自幼跟着妾身学习,一般人的文采,比不上她。” 陈青兕蹭了蹭爱妻的发丝道:“那可太好了,连着多了两位女夫子,庄先生身上的担子能松不少。不过得让浅丫头注意一下,别跟老人家扛起来,哈哈,那庄先生一大把年纪了,可惜生了一张嘴。” 萧妙宸笑着锤了陈青兕一下,道:“哪有你这么说人家老先生的。” 陈青兕道:“真的,庄先生为人可谓德高望重,就是那张嘴可刁了,很难从他嘴里听到你的好话。不过老先生应该有些背景,不然他这村正干不了那么自在。” 青溪县的里正、村正除了庄敏瑞,其他人都是新上任不久的。 这里毕竟是陈硕真的起家之地,她不可能留着心向朝廷的村官县官,朝廷也不可能留陈硕真任命的官。 庄敏瑞却是例外,陈硕真起义的时候,他是村正,陈硕真覆灭了,官兵接管了一切,他还是村正。 没有点背景,怎么可能做得到? 萧妙宸眼波流转,道:“妾身明白了,会看好浅丫头的。” ----------------- 睦州。 睦州刺史许圉师与州长史谢真正在商讨春耕育种之事。 一般来说,大部分的农民百姓都会留下一定的种子自己培育。 但睦州情况不同,这里刚经历大战不久,民生凋敝,百姓自己生活无以为继,哪里有多余的稻种作培育之用? 面对这种情况,地方官员会先一步准备好秧苗,租借给百姓,待秋收时,依照一定的比例偿还粮食。 依照惯例种粮将会在春耕之前,分发到治下各县,由各县官员安排培育秧苗,租借百姓。 故而在冬季州府刺史许圉师就要做好稻种的分发工作,将种粮及时的拨给各县。 许圉师下达这工作指令:“青溪县的种粮可以多调拨一些,驼粮的马留在青溪县,充当驿马,恢复青溪县的驿站运作,还有今年的役丁安排在修整通往青溪县的主干道上……” 谢真意外的看了一眼许圉师,道:“许刺史如此优待青溪县,是否不妥?” 许圉师道:“但有不服的,可以来找本官,一天到晚,这事那事,不是乞儿成灾,就是壮丁不够,淫祀为祸,甚至人牙子横行。若能如青溪县那般无事,某也可以给他们优待。青溪县受害最甚,然至新县令上任两月间,却无任何动荡,还不能说明什么?” “善战者无赫赫战功啊!” “哼,那陈县令除了过于聒噪,其他都好!可惜了,一身的才华。” 许圉师长吁短叹,他最欣赏文采风流之人,陈青兕的诗作他是爱不释手,对于他的来信也很重视。只可惜连着好几封信,上上下下千余字,翻来覆去地推敲,字里行间都透露了一个字: “穷!” 谢真脸色阴晴不定,却也不敢忤逆上官的意思,一一照办。 返回家中,夫人郑氏迎面走了上来。 谢真正是五姓之中,郑家的女婿。 谢真与自己的夫人寒暄几句,回到书房,取来信纸奋笔直书:萧家新婿陈青兕有治世之能,不容小觑。青溪县已大有起色,县长史、县尉空缺,当设法补缺。 第二十一章 恐怖的人脉 青溪县,县衙,库房。 陈青兕热情的与府州驿丞攀谈。 来人是一个精干的中年人,叫鲍元,负责押送州府物资到青溪县。 姜辰在做入库清点登记。 陈青兕拉着鲍元聊天。 鲍元长的三五大粗,却很会说话:“我家许刺史对于陈县令极为欣赏,此番送往各县的物资,就属青溪县最厚。他还特地吩咐了在下将此次运送货物的六匹马留下,给县里充当驿马,便于往来。” 陈青兕荣幸回礼道:“鲍驿丞替在下谢过许刺史,正因有了许刺史的关照,青溪县才能有今日气象。” 尽管许圉师在此之前啥也没管,但作为陈青兕的直属上司,他的这份功劳是跑不掉的。 “鲍驿丞一路远来辛苦,别急着回去。某在县里安排了一桌宴席,吃饱喝足,再折返不迟。” 鲍元干了驿丞多年,跑东跑西,还是第一次受到县令的礼遇,也觉得很有面子,对于陈青兕好感增增的上升。 得知县里有了驿马,青溪县驿丞吕院一如闻了腥的猫一样找上门来。 吕院一还未开口,陈青兕先一步大喜,说道:“吕驿丞来得正好,本官这里正好有事与你商议。” 吕院一对于陈青兕这个县令很是佩服,忙道:“陈县令尽管吩咐。” 陈青兕道:“吕驿丞原是三河村村正,三河村位于三河交界之处。据说三河村的拦河堤坝就是你领着村里的百姓修建的,造福了村里的百户人家,对于水利水势很有研究。” 吕院一脸上带着几分自得,就是因为这拦河堤坝,他才能当上这个村正。 陈青兕道:“春季将来,将会进入梅雨时节。县里的防汛状况不容忽视,劳烦县吕驿丞去河堤勘察情况,需要维护之处,立刻向本官汇报。” 吕院一本想来问重开驿馆之事,一听有新的任务,不免迟疑。 陈青兕奇道:“怎么了?” 吕院一带着几分不安的局促道:“听说州府调拨了几匹驿马?” 陈青兕恍然大笑,说道:“吕驿丞说的是这个,放心,本官还会没收你的驿马不成?吕驿丞能者多劳,驿馆的事情你先放一放,本官会让人先行打理,等你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六匹马一匹不少,皆在驿馆。” 吕院一见陈青兕如此说了,也没办法拒绝,再度领命去了。 不多时,匡正大步入内:“陈县令!” 陈青兕道:“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匡正道:“依照吩咐,属下已经挑选了非三河村又可靠的弟兄,接管了驿馆。” “很好!” 吕院一这些人都有一定身份地位,陈青兕用他们能力,却不信他们的为人,故而打乱他们的工作任务,让他们彼此无法在自己的职位上建立班底。 陈青兕趁机提拔可信的基层人员进入各部门,将运转的力量掌控在自己手上。 ----------------- 扬州。 扬州长史卢承业看着江都县尉娄师德徐徐而来,颇有些无奈,说道:“宗仁,你这性子,还跟老驴拉磨一样,不急不躁。” 娄师德赶忙请罪。 卢承业也不是真怪他,拉着他上了马车。 “今日带你赴宴,可莫要一声不吭。设宴的主人叫石仲览,乃扬州名士,曾任御史中丞,能得他青睐,以伱之才,定能直飞冲天,而不是在江都县尉上虚度年华。” 他对于娄师德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比谁都清楚娄师德的本事,缺的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上次裴炎南下暗访,天大的机缘,娄师德却未能把握住,反而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小子从不入流的小吏,直接升为地方县令。 娄师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在扬州多年,自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一人曾是御史中丞,只是石仲览身体不太好,为官没有几年就致仕定居扬州。在扬州这些年,为人低调,深居简出,少与人往来。 卢承业可是扬州都督府长史,掌地方军政大权,如此人物,怎对一个名士,曾经正五品的官这般重视? 卢承业笑着为他解惑:“宗仁可莫要小觑了这位石先生,这位石先生为官从政不如何,可眼光极好。他有四位学生,分别是来济、孙处约、高智周、郝处俊……” 娄师德眼中闪过一丝惊骇,高智周、郝处俊,他不知是何人。可来济、孙处约却是耳熟能详。 这两人都是当今的宰相,来济乃当朝中书令,孙处约也是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娄师德还曾听说孙处约最得新皇李治信任,曾言“处约一人足办我事,何须多也!” 石仲览的学生两个在在朝廷当任宰相? 卢承业继续道:“来相、孙相想必宗仁听过,郝、高二人也不是等闲人物,前者乃吏部侍郎,负责官员政绩考核,后者乃寿州刺史,皆是扬名一方的好人物。” 娄师德彻底无言,四个学生,地位最低都是刺史,这…… 卢承业道:“石先生向来谦虚谨慎,却不知为何会突然设宴相请。既有这般机缘,宗仁可要好好把握了。” 卢承业对于娄师德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娄师德心中感激,回礼称是。 石仲览本就是地方豪绅,弟子飞黄腾达之后,自己也受了额外关照,所住之处非常豪华。 他的一纸邀请函,让整个扬州上下的大官名士纷纷行动,受到邀约的神采飞扬,没有收到邀请函的不少舔着脸求有邀请函的人引荐作陪。 石仲览只发了十二封邀请函,结果来了足足二十四人。 石仲览见此情况也是苦笑,若不是手中文章贵重千金,兼之恩师所请,他真不愿如此招摇。 石仲览与所有宾客都寒暄了一遍,确定没有怠慢任何人以后,方才说道:“今日邀请诸位来,实在是因为得到一篇佳作,喜不自胜。不愿独享,更不愿如此文章淹没于众,特邀诸位一起鉴赏。” 他将早已抄录好的二十份《三字经》逐一发下,末席几人自是两人一份。 娄师德因随着卢承业一道前来,陪着他坐在首席,也独得一份。 娄师德拿着手上的《三字经》,还未及看,脑子就浮现一个念头,却不知谁有如此荣幸,能得石仲览推荐,不管是谁,今日之后,必将天下扬名。 他目光落在《三字经》的署名上,表情瞬间呆滞。 第二十二章 质疑 仗义 陈青兕! 娄师德看到这三个字,脑中便浮现那位出身寒微,却有凌云之志的小兄弟,得知他如愿以偿的升为一县县令也为他感到高兴。 尽管当初因为裴炎在场,他更多的是一个看客,说话也有所保留,可对于陈青兕的见解极为认同,甚至超过了裴炎。 裴炎对于江南的了解终究只限于暗访的那些见闻,娄师德在扬州十年,对江南的了解更深更详细,所以也更明白陈青兕的建议对于江南的弊端是何等的一针见血,对他的才能很是佩服。还曾想着既然在江南为官,终究有相见之日,可以坐下来细谈。 但这才赴任多久,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自己若继续如此下去,真就要让他后来居上了。 卢承业也微微皱起眉头。 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如小辈一样,去争高下长短,家族地位。可是族中后辈屡屡让一个乡村小子压着,心中也有些不喜。 打开《三字经》,逐字品味,卢承业神情肃穆,眼中满是震撼,当即就决定将此文章寄回族里,让卢家子弟以此书为启蒙之物。 想着陈青兕不过二十出头,竟有此才略,不免暗自遗憾,萧家真是捡了泼天机遇,竟遇得此子。 不然当为卢家女婿…… 此时赴宴诸人也惊叹出声。 更有一老者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卢承业望向自己对面哭泣的老者,暗暗称奇。 老者姓曹当名一个威字,他本人其实并不出奇,甚至于有些平庸。能够坐在他对面,沾的是他父亲的光。 曹威的父亲名叫曹宪,隋唐学者、大文字学家。精通诸家文字之书,尤深谙文字学。复兴了自汉代以来不再流传的经学与小学,复兴了几近失传的大篆古文。太宗皇帝对曹宪很是敬重多次征召,他以年老为由拒绝。但读书时,太宗皇帝每遇到奇文难字,满朝文武皆无人识得的时候,会不远万里从长安遣使来求教曹宪,曹宪皆能为之注音并作答其意。 曹宪在家乡扬州专心教书育人,教授弟子至数百之众,有教无类。扬州名士大多至其门下学习,于贞观十九年病故。 曹威并未得其父真传,才学也远远不如,可在扬州这一地,曹威凭借“曹宪之子”这四个字就能受到最高的待遇。 石仲览见曹威控制不住情绪,赶忙劝慰,问道:“曹先生何至如此?” 曹威抹着眼泪道:“某这是喜极而泣,家父宪公晚年曾多次想修启蒙之学,屡屡尝试,不知如何入手,抱憾而终。今日拜读《三字经》,想起家父所憾,此文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启蒙之学?” 卢承业对于曹宪这样的人也很是敬重,说道:“此《三字经》,朗朗上口,简短精炼,短短三字,背后都有一段先贤故事,导人向上,灵活不枯燥。可祭告宪公,让他安心。” 石仲览道:“理当如此。”他望了一眼四周,道:“诸位对此文,都有何见解?” 《三字经》作为华夏三大启蒙书之一,自现世以后,便居于首席,名副其实的蒙学之冠,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哗众取宠。 不过还是有人提出了质疑。 质疑的并非《三字经》,而是作者陈青兕本人。 位于次席的中年儒士说道:“据在下所知,这陈青兕不过二十出头,还出生于乡村,焉能有如此见识才学,写出如此文章。” 娄师德寻声望去,却是扬州都督府司马张锐。此人出身于吴郡张氏,正是张凌生父。他儿子因恋慕萧妙宸,干了蠢事。为了给萧家一个交代,至今不能蒙荫出仕。对于陈青兕这个祸首,自是厌恶。 可如今陈青兕名望日盛,张锐心中不免恐惧,担心让对方知道真相,对自己儿子不利。 《千字文》、《开蒙要训》这两本启蒙之书,虽是个人所作,却也是得到朝廷授意与支持,功不属于个人而是朝廷。 但《三字经》却是一人所为,也就是说每一个学习《三字经》的孩童都能视为陈青兕之学生。 依照这般发展下去,陈青兕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他儿子张凌将会成为家族弃子。 张锐此言一出,也得到了不少人附和。 毕竟陈青兕太年轻,不管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原因,都不免受到怀疑。 娄师德忍不住道:“在下与陈兄相识,陈兄此人胸怀韬略,又有凌云之志,出口成章,绝无可能为了一时之名而断自己前程的道理。” 娄师德此刻出面为陈青兕说话,倒是让卢承业大感意外。 娄师德这个江都县尉准确来说是张锐这个扬州都督府司马的直系下属,只是不得其看中,跟自己走得近。向来低调沉稳的娄师德竟然会为了陈青兕得罪自己的直属上司。 这便是娄师德最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为人宽厚,即便日后当上宰相也是谨小慎微,便是受到侮辱都不在意,但对于自己所欣赏之人,却能仗义执言。这份魄力,以至于狄仁杰这样的人物都不得不赞叹一句:“娄公盛德,我为所容乃不知,吾不逮远矣!” 石仲览笑道:“张司马此言多虑了,此文并非陈县令为了扬名而托人送于鄙人之手。而是为了在青溪县宣扬教化,为县中的孩童能够更好的学习,从而编写出此文。陈县令甚至还未意识到此文之奥妙,是鄙人恩师见猎心喜,方才遣人修书将此文送来,这才为你我所得知。” “青溪县受叛贼迫害,民生凋敝,人口凋零。陈县令聚人口,分田地,开县学,修老院,人虽少,所作之事,却件件为民。恩师那脾气鄙人素来知晓,若非陈县令为人值得信赖,绝不会对他如此赞誉推荐。” 张锐听闻此言,却也不说话了,恨得是咬牙切齿。 有石仲览作保,质疑之言也淡了下去。 围绕《三字经》品评探讨,皆赞不绝口。 这个时代诗词是小众,锦上添花,但《三字经》这种有深刻教化意义的文章,却是时下所需。 仅凭此文,陈青兕也能在士林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第二十三章 名副其实的英雄 经过石仲览这次品文宴会,陈青兕之名,不胫而走,开始从扬州向四方蔓延。 不只是《三字经》的威力,还有他在青溪县的所作所为,都渐渐为人所知。 身处青溪县的陈青兕并不知这些事情,向来习惯提前筹备的他,已经开始为来年的春耕谋划,巩固水坝,组织百姓清理淤泥。 这天黄昏,青溪县平静生活为一声“抓人牙子”打破。 人牙子眼神色惶恐,仓皇奔逃。 “滚开,都给我滚开!” 他迈着双腿,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张牙舞爪地对着前面的人群大声吼叫。 费全、费安两兄弟正与三位田地离的近的农民百姓踏着黄昏的日落回家。 见一人挥舞着匕首,高喊着“滚开”,几人也不敢阻挡,推搡着让开了一条道路。 “他是人牙子,别让他跑了。” 远处两名差役向这边追来,其中一个差役喘着气大叫。 人牙子这种人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最招人恨的存在。 费全见人从他身旁掠过,出于趋吉避凶的心态,也不敢阻拦,但在对方从身旁跑过以后,猛地将手中的锄头当作暗器甩向了人牙子的后心。 人牙子登时给打翻在了地上。 费安见人牙子挣扎着起身,担心他对自己兄弟不利,眼明手快,手中的锄头猛然挥下,将人牙子打趴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 差役后脚来到近处,看了一眼脸色有些苍白的费安,先说了一声“谢了!这个畜生对熟人下手,差点就让他得逞了。” 说着,用脚踢了踢倒在地上的人牙子,说道:“起来,别他娘的装死!” 人牙子毫无动静。 差役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去探鼻息,猛地一缩手,打了一个哆嗦:“娘耶,真死了?” 费安手足无措,急得都要哭了:“俺,俺是怕他手上的刀。” 差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强制镇定道:“头儿说了,人牙子这类牲口,砍了就砍了,不碍事。” 他又加了一句,道:“县令说的!” 两名差役拖着人牙子的尸体,本想离去,看着费全、费安两人,说道:“要不,你们也跟我们去趟县衙,说一下情况?” 费全、费安皆是老实的百姓,听得此言,登时垮了张脸,后悔自己多插上一脚。 县里闹人牙子的事情很快传到陈青兕的耳中。 对于此事,陈青兕尤为重视。 他接管青溪县快三个月了。 除了最开始公审杜春斌、杜梓他们,就没有开过堂,日常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多是调停为主,并未上升至开堂审理的地步。 这次是第二次。 陈青兕为了不出岔子,开堂前先找了匡正了解情况。 “陈县令,这个人牙子是邻县的一个叫郝迁的男子,三十一岁,至今未娶。他有一个嫁到我们县里的姐姐郝氏,郝氏此人与他弟弟不同,心善贤惠,是个热心肠,很得邻居赞赏。郝氏的丈夫死在了攻打睦州的时候,家里就剩一双儿女,还有上了年纪的公婆。郝氏夫妇很是能干,攒了不少的家业。置换县里田地的时候,换了一栋大宅,有十亩水田,十亩桑田。” “这二十亩地,就现在他们的劳力根本无力耕种。于是,她们一家子就想了一个法子,将郝迁接来,这样家里也有了男人,也能将两个孩子养大。最后分家的时候,多给郝迁一份。” 陈青兕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他这里是默许的。 死道友不死贫道。 邻县的壮丁愿意来县里,县里是一路绿灯。 匡正气得搓着拳头,愤愤道:“哪里想到引狼入室了。” 他继续说着:“这个郝迁一开始还算勤勉,在县里混了一个眼熟。今日露出了豺狼性子,想要拐走张氏的哑巴儿子。都是熟人,我们还真没防备,直到出县的时候,小家伙自己反应过来,咬了郝迁一口。这才没有让他得逞,在追击的时候,遇上了费全、费安两兄弟,这一不小心下手重了就给他打死了。” 陈青兕听了前后原因,也不多问了,案子简单明了,几乎没有审的必要。 只是有一点,陈青兕有些不明白。 郝迁在县里已经混熟了脸,有很多下手的机会,怎么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哑巴? 难道做这档子生意的,还有特殊的癖好? 陈青兕也不去想了,下令开堂。 县衙。 陈青兕一身官袍高坐堂上,下方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一个脏不溜秋,扎着一对冲天牛角短辫的孩童,还有两个畏畏缩缩的壮年百姓以及一具尸体。 陈青兕琢磨了一下,似乎也不用审问。 前因后果都清楚了,唯一知道细节的一个死了,一个是孩子还是哑巴。 能问出什么来? 陈青兕问了问郝氏,关于郝迁的情况。 郝氏道:“民妇嫁到夫家有十二年了,离开的时候,郝迁十八岁,皮是皮了些,真想不到他会干这事情。是民妇的错,都是民妇的错。”她跪伏在地磕头不止。 陈青兕敲着惊堂木道:“是非对错,本官自有判决,你胡乱认什么罪,起来……” 他又问了几个差役跟费全、费安,直接定了案子:郝氏识人不明,致张氏儿子受惊,罚钱二十于张氏。 至于费全、费安,当然无罪。 《唐律疏议》中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与窃贼肢体冲突,造成歹人伤亡,无罪,若是贼人畏逃,路人仗义杀之无罪。 唐朝的律法自然不会如后世一样,几千几百条,细到极致,并没有明确记载人牙子什么情况,但是窃贼反抗都杀之无罪,何况是人牙子? 见费全、费安诚惶诚恐的意图退去逃离,陈青兕叫道:“慢着,二位急什么。” 费全不敢看上面的官老爷,只是畏畏缩缩地道:“还要罚俺们?” 陈青兕摇头笑道:“你们可是杀贼英雄,本官怎么可能罚你们?不但不罚,还要奖赏,一人十五个大钱,还会发出告示,全县表彰,表扬二位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 费全不可思议的抬起了头,看着年轻的县令不可置信自问:“俺是英雄?” “名副其实!” 陈青兕很肯定的给了答案。 第二十四章 对人牙子仅有的仁慈 陈青兕当场就给了费全、费安一人十五个通宝,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后世面对类似情况的无力感,到了这个时代,自然要让自己痛快一些。 盗匪之类的可以视情况而定,但人牙子绝不能轻饶。 费全、费安将十五个通宝死死护在怀中,带着几分敬畏的看了一眼面前和善的县令,心中涌现一股力量,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得多给贼人两锄头,不然这十五通宝受之有愧。 费全、费安兄弟两人面对陈青兕有些畏畏缩缩,可一出了县衙大门,立刻神气起来,挺着胸膛,大摇大摆,那得意的劲头,脑袋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跟着两人走了一路的百姓,此刻肠子都悔青了,要是那时候自己搭一把手,这份奖赏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一份? 各自拿定了主意,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得抢着动手才是。 县衙外围观的百姓也露着同样的表情,皆在想着自己若是遇到这种情况,要抓住机会。 “陈县令,这贼人的尸首,却不知怎么处理?” 郝氏带着几分怯懦的询问。 尽管自己的弟弟干出了这种事情,郝氏自己也是深恨,不知如何面对公婆,面对自己的孩子还有邻居。 可毕竟有着骨肉之情,能够帮着入土,还是想给他最后一个体面。 陈青兕看着面前的郝氏,说道:“想为他安葬?” 郝氏点了点头。 陈青兕道:“明天来收尸吧……” 他说着立刻对着匡正道:“将这家伙抬下去,烧了。” 听了陈青兕这话,连匡正都呆了一下。 郝氏更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文质彬彬的年轻县令。 古代有一种死者为大的说法,人死了过往恩怨一了百了。 故而即便是砍头、腰斩这样的死刑犯,朝廷也允许罪犯家人收尸的,即便是恶贯满盈之人,也不过是暴尸三日,然后由家人领走缝补安葬。 甚至于有些人为了埋入家乡土地,不远千里运送尸体。 如陈青兕这样直接将罪犯烧成灰的,确实有些骇人听闻。 陈青兕并没有解释那么多,只是留下了一句话:“没有将他骨灰扬了,是我对人牙子仅有的仁慈。” 他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小哑巴。 小哑巴对他有些惧怕,对上他的目光,向后缩了缩。 陈青兕道:“将这孩子送回家吧,这母亲怎么当的,孩子差点给人拐了,到现在人都不见一个。” 匡正低声道:“张氏去桐庐县走亲戚去了,将孩子托付给了郝氏。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陈青兕问道:“张氏可说去多久。” 郝氏泪眼婆娑,低声道:“少则三日,多则五日。” 陈青兕心生疑窦,说道:“这张氏常去走亲戚?” 郝氏摇头道:“也不经常,在高通村的时候,大半年去一次,最近一年去的较勤,两三个月去一次。” 陈青兕还想再问,小哑巴突然发出“呜哇哇”的叫声,向外跑去。 陈青兕眼明手快,两个健步追上,一把将小哑巴搂着,见他有咬自己的动作,本想将他制服,又怕伤了他,直接扛在肩上。 小哑巴手舞足蹈地乱动。 陈青兕直接一个巴掌拍在了对方的屁股上。 小哑巴屁股受到重击,如触电一样不动了。 熊孩子果然挨了打才会老实。 陈青兕也不继续询问,只是道:“这孩子估计是怕了,这样吧,继续住你那儿不合适,就让他住县衙了。待张氏回来,你让她来县衙领人。本官也好训一训她,哪有这么照看孩子的?” 郝氏也无脸将小哑巴接回去,看着给拖走的弟弟尸体,哭着走了。 小哑巴挨了一巴掌,也听话了,一动不动的趴着他的肩上。 陈青兕将他放下来,见他眼眶红红的,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听话,在县衙等着你母亲。” 小哑巴轻微的点了点头。 陈青兕拉着小哑巴向府衙后方走去,小哑巴缩了缩。 陈青兕尽量温和的说道:“别怕,县令兄长不会吃人。” 小哑巴不再动了。 将小哑巴的情况与萧妙宸细说,萧妙宸心疼的看着小哑巴,让浅言带着他去洗漱一下。 萧妙宸低声道:“这孩子很是可怜。早年生了场大病,从此不会说话。父亲也跟着叛贼打仗死了,家里就剩母亲一人。” 陈青兕说道:“你认得她?” 萧妙宸颔首道:“妾身的学生,乙字班的叫孙清。别看他黑漆漆的,样貌可清秀了。只是特别调皮,身上脏兮兮的。” 当了些许天老师,萧妙宸已经融入其中,责任心与爱心兼具,说道:“要不,我们请个大夫给她看看,也许能够治好呢。” “听你的!”陈青兕也不怎么在意,唐朝也是高薪养廉,官员的俸禄在历朝历代中仅次于宋朝。 陈青兕这个七品芝麻官的薪俸足够养活一家人还有剩余。 萧妙宸负责管账,怎么使用陈青兕向来不过问的。 小哑巴孙清洗漱完以后,果然如萧妙宸说的一样,五官极为秀气,就是那一身黑乎乎的肤色大大拉低了小家伙的颜值。 一家人带着一个拖油瓶吃饱了饭,萧妙宸商量着孙清睡哪。 “让他跟晴空挤一挤?” 陈青兕听着萧妙宸心里有些膈应,县衙后院有不少空置的房间,但因遭受过叛军的攻陷,多间屋子有些破败,并没有来得及整修。 较好的几间屋子分别让他们夫妻、浅言、晴空,以及匡正、姜辰四人分住了。 “还是让小家伙跟我睡吧!让晴空睡主屋……县里情况,现在大好,明日我找些人将县衙稍微修整一下,免得真来了客人,一间客房都没有。” 主屋床大,有些时候陈青兕会抱着萧妙宸与通房丫头浅言一起大被而眠。 莫说睡三个,睡四个都不是问题。 孙清听得此话,大为震恐,跑到了萧妙宸的身后躲着,咿呀咿呀的,老不乐意。 陈青兕登时来气,让你跟剑婢睡老子的都不愿,还想睡我老婆? 年纪小,就能有恃无恐? 他一个闪身拎小鸡一样,抓着小家伙就往书房走去,不抄三遍《三字经》,甭想睡觉…… 第二十五章 被激发的感情 青溪县城东。 胡奎哼着南方小调,喝着青溪县的特产桂花茶,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有一句话说得好,处在风口之上,猪都能飞的起来。 胡奎就是风口上的猪。 陈硕真起义的时候,需要攻打城池,将县里的匠人都带走了,不管同意不同意。 胡奎当时接了一个猎户的工作,去山里搭建一栋小木屋,避开了一劫。 随军而去的匠人大多数都没回来,青溪县在陈青兕的治理下,聚民分地,百废待兴。 胡奎作为仅余的老字号匠师成为了县里的香饽饽,屋舍改良扩建什么的,工作应接不暇。 县衙的两大工程县学与居养院也是胡奎负责修缮整改的。 这两个月的收入,超过之前两年总和。 原本名不经传的小人物,现在上门求拜师的徒弟都快踏破了门槛。 “胡大匠!” 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胡奎打了一个激灵,脸上堆着笑,快步上前问好。 “姜文书,又有什么指示?” 来人正是姜辰,作为陈青兕的文书,兼顾管账之权,胡奎与县衙来往的工作都是从姜辰这里结款的,一来二去,也很是熟络。 姜辰道:“县衙后院有些破败,个别屋子还出现了漏水漏风的情况,陈县令说胡大匠要是有空,带些人去修缮一下。” 胡奎自是一口应下。 姜辰事务繁忙,也未叨唠,作揖告辞。 胡奎送姜辰出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起了自己从业以来赚的最大的一笔钱就是上上任县令重修县衙的钱。 那时候跟着他师傅一起去县衙作业,当时县衙近乎完好,他们的工作就是将称不上旧的县衙推倒,重新建造一座新的,说是新县令新上任要有新风气。 而新县令上任快三个月了,事情干了不少,可给赤天圣母攻破的县衙还没修过呢。 赤天圣母就是陈硕真,在青溪县百姓的心中陈硕真从来不是反贼,而是救他们于水火的赤天圣母。 带着几分沉重的心情,胡奎信步来到了集市。 相比以往,青溪县的集市多了许多烟火气息,周边的商铺陆续开张。 更多的是流动摊贩,不少妇人放声吆喝,有卖饼的,有卖鞋,卖布的,更有一些自己没有店铺,有着一定手艺如理发修面做衣裳的人,沿街叫唤,很是热闹。 胡奎这一出现就是大众焦点。 不少人上来亲热的打招呼,眼中带着期盼的目光。 现在是冬季末,属于农闲时节。 大多百姓都会选择找一份零工赚补贴家用,青溪县穷困,自有不少这样的人,男男女女的都有。 胡奎常在集市招工,他一出现,便赢得了拥簇。 胡奎也挺享受这种待遇的,挥手让周边安静,清了清嗓子,故意抬高了声音道:“今天我这里要的人不多,但都得熟手。是给咱们的新县令翻修县衙后院,难得新县令看得上咱,不能坏了咱名声。” 原本喧闹的集市,一瞬间寂静无声。 百姓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关键。 一个妇人低声说道:“县令来了快三个月,好像从没修缮过县衙。听说都不是住在主屋,县令跟县夫人住的都是客房……” 一位跛脚的壮年道:“主屋都那样了,怎么住人?” 壮年叫史大志一开始就响应陈硕真造反的,上上任县令昏庸贪婪,与豪强坑壑一气,导致县内民不聊生,卖儿鬻女,他是第一批冲进了府衙的义军。 当时县令仓皇奔逃,躲进了自家主屋。 他们一群杀红眼的人冲进了屋子,将县令砍杀成了肉泥。 压抑得太久,人死了不足以泄愤,打砸那些从他们身上剥削来的民脂民膏,主屋都给他们拆成了框架。 史大志后来脚受了伤,成了跛子,没有参与婺州之战,侥幸活了下来。 “还有府衙院墙,昨天县里出了人牙子,陈县令开堂审理,我去瞧了,那院墙还是塌的嘞。” 又是一阵沉默。 史大志想着自己在县学读书的儿子,在居养院负责给学生做饭的母亲,道:“我去,我不要工钱,就想为县令出份力。” “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不要工钱……” 一瞬间,从者如云。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传来一句:“胡大匠,这些日子你没少赚钱,真敢收咱们陈县令的钱,邻里邻居的瞧不起你。” 胡奎立时急红了脸道:“谁说咱收这昧心钱了,本来就没想要县令的钱,就想给县里出份力,只是不想让你们白忙活而已……好了,我也不挑人了,愿意去的,都跟着一起,人多力量大。咱去看看有没有好的砖瓦木材……” 周大娘放下了自己的摊子,挤上前道:“需要多少,前些天家里给宝儿打造了一些书桌书架,还剩一些木材,都是上好的,可以给陈县令。” 周大娘话刚落,也给众人提了个醒。 他们有好多人都是周边村子搬迁来的,分发的新屋子多少有些不适合自己的习惯与喜好,少不了依照自己的心意修修改改。准备的木材石料,扣不到那么好,都会有些剩余。 “我家也余一些!” “我家也有!” “我也想为陈县令出份力。” “我家刚修了围墙,剩余不少沙石,可以给县衙修围墙。县衙是我们青溪县的门面,怎么能让县衙的围墙缺个口子?” 你一言我一语的,百姓们越说越兴奋,将潜藏在心里的感激都激发了出来。 胡奎也乐得如此,免费为陈青兕干这次活,他是很乐意的,可再让他出修葺屋舍的材料钱,那就有点不舍了,高声道:“既然这样,咱们一家拿一些木料石料,帮着陈县令将县衙给修缮了。有物出物,无物出力,也让陈县令感受到我们青溪县百姓的热情。” 陈青兕来青溪县的日子虽短,但干的事情却不少,让破败充满死气的地方,恢复了生机。 大乱后的百姓民心思定,陈青兕的到来,制定了一系列的方针策略,让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都带着木料、石料赶往青溪县那破败的县衙。 第二十六章 千家衙 青溪县县衙。 陈青兕正在与五位老农人请教开春育苗的事情。 青溪县能够走上正轨,进入足食状态,就看今年的春耕是否顺利。春耕的首要因素则是育苗。 陈青兕深知一件事情要做好,最关键一点就是别自作主张,让外行领导内行。 在这重要时刻,陈青兕请来县里最有名望的老农来县衙,听取他们的建议,打算将育苗的任务交给他们,而不是转手让下属来处理。 老农本对陈青兕这位县令有些畏惧,但陈青兕身上并没有官老爷的架子,对于农耕之事,真有一定的了解。 陈青兕自身幼年的时候种过地,后世也参观过秧苗培育的全过程,是有发言权的。 几番交谈下来,老农都发现了这位年轻的县令有着真才实学,真如他当初自我介绍一样,农民出身,干过农活。 涉及他们自身的专业领域,话匣子一打开,也放下敬畏说得头头是道。 陈青兕有这方面的经验,能够接得住话,还能提一些意见。 后世的育苗方法真要用到这个时候未必就有效,一方面种子有一个进化改良的过程,一方面自然是科技的缘故。 不过细节方面,如温度的控制,时节、密度的把控,还是有参照意义与价值的。 正说到兴起的时候,突然听到外边吵吵嚷嚷的。 陈青兕向五老告罪,大步走出府衙大堂,却见外边黑压压的一片,不免惊愕。 一瞬间甚至怀疑遇到叛乱了。 匡正一脸兴奋的跑了上来,说明了缘由。 陈青兕这才松了口气,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动容,还有淡淡的羞愧。 为青溪县如此劳心劳力,他自是存着私心的。 青溪县是众所周知的破败之地,若能将此破败之地,化腐朽为神奇,将会成为功劳簿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他的私心,此刻对上百姓真挚的情感,难免自惭形秽。 “乡亲们不必如此!在下受之有愧……” 胡奎道:“若不是陈县令,我们县还不知道让杜家的几个畜生,祸害成什么样呢。” 在陈青兕这里,胡奎是胡大匠,一身技艺得到了尊重,可在杜春斌、杜梓他们管事的时候,他如工具人一样,给招呼来使唤去,苛刻工钱不说,干得不满意,还得挨顿打,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胡奎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之声。 “我祖传的田地就是让杜梓狗贼强圈了过去,也是陈县令帮着讨要回来的。” 周大娘更是道:“我那孙儿一天到晚问我娘亲去哪了,听了这话想死的心都有了。我甚至不敢去找杜梓,怕也出了意外,留孙儿一人在世,无人照顾。是陈县令的出现,让我家宝儿进了学堂,让日子有了盼头。” 你一言,我一语,让陈青兕更是感动。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爹,你怎么在这?” 原是县衙堂里的五老一起出来查看情况。 五老之一的雷平道:“陈县令心念春耕秧苗一事,特地派人用马车请我们几位老家伙一起请来,好生招待,商讨如何育苗哩。” 周边百姓听了更为感动,只觉得陈县令处处为他们着想考虑,更不愿离去了。 这边的动静也惊扰了附近的县学学堂,庄敏瑞听闻经过站出来道:“大家一片好意,陈县令也莫要拒绝了。” 陈青兕也知盛情难却,只能作揖表示感谢。 胡奎见状忙道:“修葺县衙这事就不劳陈县令费心,您忙您的,我们也忙我们的。” 胡奎是见过大场面的,指挥着百姓这边空地放木材,那边空地堆石料。 庄敏瑞见百姓热情高涨,感慨道:“今日在青溪县见千家衙的景象,无憾矣。” 让人铭记的好官不少,但短时间内,让青溪县这个民心向背的地方,改变态度,实在太难也太了不起了。 仅靠仁心远远不够,还得有足够的手段能力。 庄敏瑞见多识广,他也知这位陈县令未必真的一心为民,可他最厉害之处就是将自己的利益名望与百姓绑定在一起。不走传统的乡绅路线,以掌控乡绅来掌控百姓,而是直接自己深入百姓之中。 青溪县百姓好,他这个县令就好,两者相辅相成。 不管是什么目的,百姓都获得了最大的利好。 当夜,陈青兕、萧妙宸、孙清、浅言、晴空分座席间吃饭。 陈青兕、萧妙宸一席,浅言、晴空一席,孙清独自一席。 萧妙宸带着几分敬慕的说道:“今日的事情,妾身听说了呢。青溪县百姓如此爱戴夫君,妾身与有荣焉。” 陈青兕看着爱妻眼中的崇拜,心中也极为畅快。 这世上还有比让自己最亲近的人崇拜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浅言、晴空也各自表达敬仰之意。 唯独小哑巴孙清似乎有些不忿,低头猛猛的用膳。 吃好了饭,陈青兕领着孙清一起去书房学习,晚上自是睡在一起。 这小家伙睡相极差,一开始还躲远远的,一睡着就贴了上来。 就这睡相,他是不放心让小家伙跟自家女眷一起睡的。 第四天夜,孙清的母亲张氏领着孙清前来道谢。 张氏是个很平常的妇人,如这个时代的常人一样,见到朝廷命官有些唯唯诺诺。 很意外陈青兕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言语间教训了张氏这种将孙清留下,自己去走亲戚的做法。 县衙的修葺在群力之下于入春之前完工。 陈青兕也迎来了身为县令的第一个春季。 育苗的过程很顺利,专业的事情就得让专业的人干,老农人务了一辈子的农,在育苗方面很有心得,除了大众都懂得育苗步骤,他们还能用自己的方法分辨烂芽、烂秧,提前将劣质芽秧挑选出来,确保秧苗的质量。 这日,忙碌的青溪县涌来了一批农民,他们聚在了青溪县的府衙前,不吵不闹的投递了要求分田分地的文书。 陈青兕看着姜辰递上来的文书,也有些傻眼,问了一句:“这样也行?” 姜辰苦笑:“属下不知。” 原来这批农民是隔壁遂安县马金村的百姓。 遂安县与青溪县以一条小溪为界,马金村位于溪东,属于遂安县。 但三年前的大水,让小溪改了道,从村里经过,将马金村一分为二…… 第二十七章 逐渐扩大的影响力 陈青兕揉着微微生疼的脑仁。 自从千家修衙的事情发生以后,陈青兕的仁德威望开始由青溪县向四方扩散。 他自己都明显感觉到县里的人口在激增。 陈硕真谋反事件基本平息,朝廷对于除了陈硕真、章叔胤、童文宝这些贼首亲属的追责维持以外,其他的如溃散的败卒,还有潜逃的小头目等都不予追究。 陈青兕也根据这点定下的规矩,两条规矩:其一是针对青溪县的原籍人口,只要拿出证明,田主按期归来,原有田地房屋,如数归还;五月归来,原有田地,归还一半;一年归来,则交还三分之一;二年以后,则归于朝廷所有不予交还。 还有一条就是为了吸引藏身于山间的逃兵流民:凡流民黑户,可与县衙备案入户,由县衙分发屋舍田地,户主每年需额外交付所得田地相应粮税,住足三年,屋子归户主所有,地满五年,田地归于户主。其间县衙不得以任何理由收回屋舍田地,若户主亦懒惰懈怠,县衙有权收回田地屋舍。 如此优渥政策,无可避免的让潜藏山中艰难度日的流民选择回归。 但真正是流民,还是别县百姓仰慕陈青兕千家衙县令的贤明,拖家带口前来投奔,这个真不好说。 左右都是占便宜,陈青兕自是乐在其中,懒得计较。 可是现在人家带着半个村子上百人来投奔,这就有些过了。 吃相太难看,会引得众怒的。 陈青兕想了想,说道:“让他们派几个代表进来。” 他向来不是逃避责任的人,既然事情发生了,总要解决。 不一会儿,一老一壮两人走进了县衙。 两人恭恭敬敬的向着陈青兕行礼问好。 “草民伏庆,草民米波,见过陈县令……” 陈青兕先示意他们起身,随后道:“你们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如实说来,休要用什么溪河改道的事情糊弄本官。遂安县、青溪县以溪水为界不假,但州府志上清楚记载着马金村归遂安县管制。就算县边界区分不明,村归属却是毋庸置疑的。” 回答的是年老的伏庆,他苦着脸带着几分哀求道:“陈县令,草民也是没有办法。草民是马金村的前村正,遂安县县令去年赴任之后,任命了村里的大户鲍义当了村正。鲍义在村里行事,只照顾鲍家人,对于我们外姓极为排斥。好田好地都分给鲍家人,我们外姓人在村里天生低人一等。年冬开渠更是过分,为了节省劳役,只维护挨着鲍家人的水渠,让我等水田变成了旱田。” “听闻陈县令仁义,县内百姓人人爱戴,千人修衙,我等实在没有办法,才选择举家来投,恳请陈县令收留。” 米波乞求道:“遂安县县令现在只维护周边几个富裕乡村,对我们这等穷苦村落,不闻不问,我等贱民,无法存活,不求能在县中生活。周边荒废村子,随意安排就好。” 陈青兕默然不语,遂安县的情况在他意料之中。 遂安县也属睦州管辖,最早为陈硕真攻破的州府,受害最严重的城县之一,仅次于青溪县。 面对破败的情况,遂安县县令选择的方式与陈青兕正好相反。 遂安县县令并没有亲力亲为,而是拉拢县内剩余的乡绅,延用乡绅管理百姓的办法,稳定遂安县的局势。 这种办法最大的好处是见效快,乡绅有一定的威望,也有一定的财富,县令能够轻松就掌控全县。当然也有弊端,乡绅更加重视家族发展,有好处先给自己人,然后才分给他人。 依照正常的逻辑,乡绅吃肉百姓喝汤。 但现在的情况是乡绅自己只能喝汤,自然无暇顾及外姓百姓。 陈青兕想了想:“既然这样,先留下吧!” 伏庆、米波原本以为陈青兕会拒绝,但听着天籁之言,激动的伏地叩首。 伏庆当即哭了起来:“陈县令大恩大德,我等草民,无以为报。” 米波也是如此,他们这般孤注一掷的出来,就是因为听到了青溪县千家修衙的事件,奔着陈青兕的贤名而来。 如果陈青兕将他们遣返回去,真就无路可走。 “起来起来!本官最见不得这个……” 陈青兕起身将两人搀扶,宽慰道:“你们先行下去,本官稍作商议,等会就带人安排你们居住之地。” 伏庆、米波退下去以后,姜辰一脸忧色,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他们说的未必属实。” 陈青兕道:“本官并未全信他们之言,却也知道大体上应该相差无几,只是说辞上藏了些东西。比如对方的村正未必如他们说的那般险恶……只是糟糕的情况就这样,村里就那么点资源就那么点汤,乡绅偏向自己一方的人,就会导致另一方什么也吃不到。乡绅没的选,他们也没有的选。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相信了本官,才会行这孤注一掷的法子。百姓追求生存并没有错,将他们赶回去,面对撕破脸的村正,那太无情了。” 姜辰一脸凝重,说道:“陈县令仁德,下属佩服。只是下属还是觉得,为此得罪了邻县县令,对我们也没有好处。遂安县位于青溪县上游,歙县想要经过我们县,必经遂安。遂安若于沿途刁难商人,对于县里的复兴大有影响。” 陈青兕伸出手掌一握,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淡然道:“正常情况是如此没错,可只需换个说法,就能反让遂安县的县令欠我们一个人情。” 他并没有跟姜辰解释那么多,身为上官得有一些神秘感。 姜辰跟了陈青兕已有一段时间,知道自己上官的脾气,对于他的手段是心服口服,也不再说。 陈青兕下令道:“你去安排他们入户,尽快安排分发田地,赶上今年的春耕。年长之人,安排到居养院,另外再吩咐史务滋,多筹备一些蚕蛹。上了年纪的人,养蚕最合适了。” 陈青兕也不理会姜辰,开始给遂安县的县令写信。 他并不识得遂安县的县令,不过能够成为遂安县的县令,情况跟他相差无几,都是没啥身份背景的存在。 这类人就算给现实磨灭了大志,也很爱惜自己羽翼。 上百百姓逃离,这是一大灾难事件。 大度收留,跟为了不让事态扩散收留,一样的事情,却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第二十八章 输谁,不能输陈青兕 遂安县县衙。 马金村村正孟凌缩着脑袋,听着县令张景仁劈头盖脸的谩骂,敢怒而不敢言。 “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牲口!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张景仁怒视着年岁与他相同的孟凌,强迫自己冷静,但还是做不到。一脚将孟凌踹倒在了地上,骂道:“换作在长安,好歹赏你几鞭子,无能的废物。” 张景仁有些怀念自己在长安时的风光,与房大哥在一起的痛快日子。 与陈青兕所猜测的有些差别。 张景仁并非没有背景,反而背景强大,以至于进了房遗爱的圈子,互为好友。 后来房遗爱为了给他带绿帽的高阳公主,毅然决然的走上了谋反的道路。 张景仁也受到了牵累,从而被贬到了人人望而却步的遂安县。 张景仁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晋升的可能,唯一指望的就是平调,在遂安县干出点成绩,平调一个稍微富裕点的县城。上任之后,不敢说勤勉,却也不曾懈怠,拉拢乡绅,安顿百姓,都在认真干着。 结果今日一早,孟凌快马来报,说马金村一百余人连夜跑了,去向不明。 这可将张景仁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可一百多条活生生的生命,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县令可是要到头了。 孟凌不敢抵抗,狼狈爬起来道:“可能逃去青溪县了。” 张景仁听到青溪县,反而冷静下来,依旧铁青着脸,说道:“怎么说?” 孟凌苦着脸道:“睦州的情况就这样,大战过后,没有谁比谁好。我们马金村是穷,他们去了张村李村就能好了?唯独青溪县,那边也不知什么情况,弄出了一个千家衙,还给出了优渥的政策。我们县不少人都偷跑过去,伏庆那伙人,要去只能去那,只会去那。” 张景仁脸色阴晴不定,青溪县的陈青兕他是有所耳闻的,甚至有心结交。直到得知对方将青溪县将百姓都聚到县城的时候,才断了此念头。 彼此不是一路人。 大家都选择顺其自然,你陈青兕充好汉,将百姓聚在一起,走不一样的路,那就是不合群。 失败了,以后陈青兕三个字就是笑话;万一成功了,那他们这伙人岂不显得很蠢? 张景仁一直用看戏的态度坐看青溪县的变化,甚至还与周边同病相怜的人县令通信吐槽,坐等陈青兕逆势而行下场笑话,乃至于期待去年的冬天来场大雪,将青溪县压垮。 结果大雪没来,却来了一场千家修衙的美谈。 让受伤最重的青溪县一下子鹤立鸡群,成为周边百姓向往之地。 张景仁也无可奈何。 那是人家的真本事,只能暗暗羡慕,甚至动了抄作业的念头。 只是他比陈青兕早一年赴任,已经拉拢了乡村的乡绅,结成了一张大网,现在要收紧已经不可能了。真要这么干,各方利益的争夺,就能让他崩溃。 “蠢东西别在这里碍眼,要是没有挽救之法,本官不好过,也不会让你好受。” 张景仁轰走了孟凌,心神不宁的想着对策。 直到正午时分,收到了陈青兕的快马来信,看着手上的信,一颗不安的心,终于落定。 张景仁叫来苦着脸的孟凌,将信甩在了他的脸上:“自己看!” 孟凌赶忙捡起,信开头的问候之言,一眼扫过,落在最关键的地方:“今日贵县马金村百余人逃至本县恳求收留,此不合规矩,欲将他们送回。哪知对方陈述马金村村正孟凌恶行,不愿归返,大有不收留他们便去州府控告刺史之架势。” 看到这里,他打了一个寒碜,真要让这群刁民这么干了,可真就捅破天了。 继续看下去,见信中写道:“在下恐事情闹大,与张县令官声不利,只能冒昧收下,叮嘱他们不可提马金村,此事到此为止……” 孟凌心头大石落下,可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感觉便宜让人家占了,自己还得感谢人家? 但看着阴沉的县令,他不敢说话。 气氛凝滞。 张景仁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道:“没有下次,滚。” 孟凌心头莫名,却也依言滚了。 张景仁快步走向书房,写了一封真诚的感谢信。 但随即又写了一封信,让人分别将信寄给了陈青兕以及桐庐县县令姬温。 “这下有好戏看喽!” 张景仁心情一下子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哼起了轻快的小曲。 两封信分别送往青溪县与桐庐县。 正在处理公务的姬温莫名收到张景仁的来信,心中难免好奇,看着信中的内容,居然全是对青溪县陈青兕的夸赞,不屑一顾的将信揉成一团。 姬温是贞观七年的状元,才情纵横。只是这个时代的状元并不怎么值钱,姬温也没有什么背景,才情并没有让他走上仕途,自负空有一身才华,却碌碌无为的在长安当一个散官,直到遇上了生命中的贵人上官仪。 同样拥有天赋才情的上官仪对他极为欣赏,向朝廷举荐了他。 上官仪本打算给姬温安排一个富庶的县城,却为姬温拒绝了,亲自挑选了残破的桐庐县。 这世上有些人身怀逆向思维,就喜欢反其道而行。 姬温便是如此。 世人都喜欢去富庶的县城为官,容易获得功绩美名。 姬温却觉得唯有能他人之不能,方能体现自己的能力。 这种挑拨离间的小伎俩,姬温不屑理会,可眼中却充满了获胜的欲望。 在江南已经有人将陈青兕与上官仪相提并论,诗坛两大俊杰:潇洒倜傥上官郎,千古豪情陈青兕。 可在姬温眼中,陈青兕这个田舍汉,有什么资格与高贵的上官侍郎相提并论? 他不能输,尤其是不能输给陈青兕…… 姬温继续伏案公干。 半个时辰后,桐庐县长史一脸兴奋的快步入内,道:“好消息,赵东家已经同意来我桐庐县,有深入合作之意。” “太好了!” 姬温忍不住起身,握拳于胸。 桐庐县与青溪县、遂安县有些相同的问题,都是老弱妇孺居多,而壮丁少。 姬温见此情形,果断决定以发展桑蚕为主,发挥老弱妇孺的最大潜力。 而赵东家正是针绝赵家家主,江南最大刺绣行的东家。 桐庐县的桑蚕与针绝赵家一旦合作,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十九章 冤大头 姬温上前嘉奖了县长史计涛,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对待此事。 他比陈青兕早上任一年有余,现在却让他拔得头筹,自是有着小小不甘。 一年布局,只为今朝。 计涛看了姬温一眼,犹豫了一下,说道:“属下听得一件事情,事关青溪县的,一直在想要不要向姬县令汇报。” 同为睦州的县官,姬温、计涛空闲时聊天,难免会说起周边县衙的情况。 桐庐县与青溪县相邻,陈青兕的行政风格又与他们相左,多次讨论其中的优劣势。 聚民入县的优势有很多,能够最大化的整合人力资源,聚合财富,集中发展,集全县力量为一处等等。 但其存在的劣势也很明显,叛军、军官的前后清洗,县内急缺干吏,人越多越考验官员的行政水平。 不同村的人聚在一起所产生的利益纠葛,还有屋舍田地的分配问题。最严重的就是老弱化太重,壮丁太少,老弱妇孺太多。 将他们分散开来,还能凭借各村分散的资源缓解压力,将他们聚在一处,一起分食县里不多的资源,很容易形成大家都没得吃的情况。 对于陈青兕的做法,姬温当初就给了评价:哗众取宠。 他不信一个乡村小子有本事克服这一切弊端,他不信陈青兕能够在手上没有能人的情况下,管理好穷困的八百户近五千百姓。 结果自然是无情打脸。 陈青兕压根就不需要干吏辅佐,他一个人事无巨细,将一切都处理妥当。 他只需要没有思想听从命令的工具人,而不是什么干吏。 计涛对此还是很服气的,只是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这位上司对于陈青兕有特殊的敌意。 身为桐庐县的长史,计涛自是明白自己的屁股应该撇向何处。 果然! 听到计涛如此说来,姬温表情有着些许变化,故作不经意的说道:“什么事情?” 计涛低声道:“青溪县的主簿来我们县里购买蚕种。” 姬温脸色惊疑不定,缄默了片刻,挥了挥手,暗暗叮嘱了一番。 计涛神态先是一变,随即点头表示明白。 ----------------- 青溪县。 陈青兕整理了衣着,正要出门。 姜辰迎面走来:“陈县令,县衙外有三位士子投递文章诗集,其中一位是睦州刺史许圉师的次子,值得一见。” 陈青兕道:“本官现在有事,你安排人招待他们,说明缘由。等处理了当前的事情,再来与他们会面。” 青溪县因战事缘故道路损毁,交通往来不便。 消息传递速度很慢,冬天的事情,直到春季,陈青兕才从慕名而来的游学士子口中知道自己因为《三字经》,在士林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对于前来的游学拜访投递文章的士子,陈青兕都报以极大的热情,再忙也要凑点时间跟他们喝一杯茶,聊一些诗词歌赋。 陈青兕自小就长于文科,文学功底扎实,他确实没有李杜的本事,非让他作诗,要不当文抄公,要不就是简单的入门作品,难登大雅之堂。但品鉴诗词文章,却不输任何人,面对这个时代的文风,能够给出中肯的评价。 以至于不少原本打算拜谒之后就离去的士子,选择在县里逗留,渴望再次得到陈青兕这位年轻有为又平易近人的士林大家的点评。 其实陈青兕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自己多了一层士林大家的身份,能够吸引读书人前来拜会,那就趁机打响自己好客之名,多吸引一些士人来青溪县带动当地经济。 只要不请客吃饭,一杯茶水,自己支付的起。 结果发现很多士人来了就不走了,也让陈青兕更加来劲。 用一杯清茶,换冤大头在县里常驻消费,还能获得一个敬士人的美名,吸引更多的人来,这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般划算的买卖? 不过今天他另有要事,暂时不陪冤大头聊天扯皮了。 青溪县外,陈青兕翘首以盼。 往来路过的百姓都热情的打了声招呼,然后纷纷离去了。 开春是最忙碌的时节,尽管还未到春耕时节,辛劳的百姓已经开始下地整田。 陈青兕依旧维持亲民姿态,逐一回礼。 在他身旁的是典史秦依。 陈青兕叮嘱着秦依注意事项,说道:“这位来自嘉兴贵客,你当好好招待,务必让她高兴。别急着说公事,青溪县山明水秀,领着她游玩一圈再说,所有消费都由县里支出,不用给县里省钱。” 秦依已经习惯听陈青兕的命令行事,一丝不苟地记下。 “还有!”陈青兕补充道:“有些事情不必强求,一些深的技艺,人家不愿说,就此略过,点到为止就好。毕竟那是他们祖传吃饭的东西,强求不来,反而会引发不愉快。” “来了!”随行护卫的匡正提醒了一句。 远处一辆马车徐徐而来,骑马领路的正是史务滋。 陈青兕当先迎了上去。 来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在陈青兕眼中却算是大人物。 在陈青兕的规划中青溪县发展的根本是耕种与蚕桑。 耕种自不用说,整个国家民族之本。 蚕桑却并非青溪县发展的特点,青溪县地理位置极佳,水陆通达,适合发展手工业、运输业。只是当下县内老弱妇孺过剩,只能以蚕桑过渡。 也是因为一直不重视蚕桑业务,县里没有真正的蚕桑行家,都是一些以其为副业的妇人,小规模养殖补贴家用。 这自家小规模养殖跟大规模养殖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陈青兕在县里找不到蚕桑行业的专家,决定向外县邀请专家指点。 这要请就请最好的,此番请来的是嘉兴县的许王氏。 嘉兴县是丝绸之府,从唐朝来算都有两千年的历史,蚕桑之乡。 许王氏又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个时代的专家,可不是后世那种动动嘴的学院派。 士农工商,四大阶级。工名义上位于第三,实则居于最末。 能够在技艺方面闯下偌大名望的人,绝对是经过千锤百炼,有着代代相传的独门手艺。 第三十章 病种,弱种,死种 马车到了近处,史务滋也很是意外,想不到陈青兕竟会以县令之尊亲自来迎接一个匠人。 不过跟了陈青兕数月,他也知陈青兕的性子,除了御下严厉以外,没有县官该有的官架子,只要他觉得有必要,别说是匠人,就算是街上的乞丐都会聊上几句。 陈青兕是他见过最不像县令的县令,也是他见过最好的县令。 破败成这样的青溪县,在他的手上正一点点地散发光彩。 青溪县百姓的表情,史务滋即便是在杭州、苏州这样的江南大城镇都未曾见过。 史务滋将陈青兕到来的消息告诉了车里的许王氏。 得知陈青兕亲自来迎,正在马车里暗自忐忑的许王氏惊得直呼“失礼”,不等马车停稳,慌忙下车拜见。 许王氏在嘉兴的时候,听史务滋说青溪县县令陈青兕亲自请她去青溪县指导,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骗子。 逼得史务滋无奈,找了嘉兴县县令的儿子作保,方才确定了史务滋的身份。 许王氏在行内极有名望,可阶级地位摆在那,一路上都觉得不真实,听到陈青兕亲自来迎接,更显慌张:她从未受到过如此待遇,对方还是一县之长。 陈青兕以隆重的礼节接待了许王氏,领着她一起去参观居养院。 居养院占地面积很大,原来是个谷仓,因此有一个很大的晒场,用来晒陈年的稻谷。 但现在的晒场更多的是提供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起在太阳底下休息聊天。 晒场的一角晒满了各类的衣服,数十个竹竿挂满了衣服。 陈青兕亲自跟许王氏介绍整个居养院,说道:“现在居养院承接了县学跟县衙的食堂工作,还有一些浆洗缝补工作。靠着席都尉的仗义相助,居养院勉强能够维持自足。本官以为这并非长久之计,总不能一直倚仗席都尉。” “蚕桑是本官所能想到她们唯一能够胜任之事。只是县里对如何合理的大规模养殖蚕桑全无经验,这才将您老请来,指点一二。” 许王氏带着些许惶恐,也感受到了这位青溪县县令真的尊重自己,眼眶微微泛红,说道:“承蒙陈县令这般厚待,老身自当尽力而为。” 看着年轻有为的青溪县县令,许王氏暗暗决定就凭借这份尊重,自己当尽力传授自己心得,当然祖传的技术是不能传的,这是她们生存吃饭的手艺。 陈青兕领着许王氏看了他们准备的蚕室。 许王氏当场就提出了诸多的意见,如保温防热、补湿排湿、通风透光以及如何防尘等细节问题。 陈青兕忙让人记下,以便一一整改。 来到蚕室,许王氏见一群妇人正在用一种灰色的水喷洒在蚕蛹之上,不免大皱眉头,说道:“这是干什么?” “石灰水……”陈青兕很自然地说道:“喷洒石灰水,可以进行简单的消杀真菌,就是肉眼看不见的毒物。” 许王氏愕然道:“此法管用?” 陈青兕反应过来,难不成这时代还没有用石灰水消杀一说? 确实如此,石灰水消杀浴种是明清时代,嘉兴湖州蚕农发现的法子,现在是唐朝,自不存在这种技术。 他心念一转,立刻找了借口道:“此法乃本官从古书中习得,且亲自试过,绝对管用。” 他哪里试过这个,只是后世见过乡下人百姓用这种办法给蚕蛹消杀。 但他明白一点,时代是在进步。 乡下人百姓固然名望远不及许王氏,但根据时代发展规律,靠着百姓一代代累积下来的经验衍生出来的法子,绝对错不了。 许王氏脸上阴晴不定。 身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蚕农,许王氏深知丝绸的最后质量跟蚕种的优劣密切相关。 为了培养更好的蚕种,他们会在腊月大雪天,即铺蚕种铺于雪中,令雪压一日,以低温淘汰病弱蚕卵,古人称之为天裕,还会以温汤淋洗,促进蚕卵孵化,俗称浴种。 这个时代是没有温度计的,温汤的温度高低,全凭经验。 为了培养更好的蚕种,许王氏家中几代人都在研究此法,可从未试过以石灰水来消杀。 此事若成,不亚于一个新的思路。 许王氏在陈青兕也不敢摆出专家的架子,尽管她不太相信此法可行。 “可否让老身,近看一些蚕种?” 陈青兕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王氏上前眯着眼睛静观,有些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惊骇,说道:“这些蚕种居然皆是上品?却不知是从何处购来?” 陈青兕道:“是本县蚕农自己培育的蚕种……” 许王氏脸上闪过一丝幸喜,说道:“可一直在用这石灰水消杀?” “一直在用!” 得到如此答案,许王氏激动得慌忙作揖:“迂妪鲁钝,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许王氏干了这行一辈子,对于蚕种的优劣一眼即明。 他们嘉州的上品蚕种从不外卖,以确保丝绸之乡的卓然地位。 不以蚕桑出名的青溪县竟培育出了可以跟嘉兴相比的蚕种,足见这石灰水消杀之法,不但可行,而且极有效果。 他们许家能够成为蚕桑行业的领头羊,也在积极改进各种方法,并未从蚕种消杀方面入手。 她眼中透着一丝遗憾可惜,此法若由他们许家掌握,许家地位当更上一层。 只是虽相处时间不长,许王氏却能感受到陈青兕的为人,他不是将这种绝密技术藏私之人,相比让一家独享此技术,他更愿意让全天下的蚕农都拥有这种方法。 经过这番插曲,许王氏对于此间事情更为上心,除了亲自传授青溪县蚕农经验心得,还答应从嘉兴调来两名弟子全程指导。 便在这气氛绝佳的时候,下人汇报主簿雷欣从桐庐县购回蚕种,已经返回县内。 陈青兕双手一合,说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大匠一同去看看?” “也好!”许王氏刚刚当了一回井底之蛙,也想瞧瞧是他们嘉兴蚕种被后来居上,还是仅有青溪县是例外。 雷欣一脸兴奋,带着邀功的语气说道:“陈县令,相比嘉杭不愿出售上等蚕种,次等蚕种也是天价,桐庐县极好说话,不但卖给我们上等蚕种,价格还实惠。” 许王氏得陈青兕授意,来到马车旁,打开一筐竹篓,一眼望去,神色大变,伸手取过一串,拿到眼前细看,最后甚至用指甲撕开蚕茧,察看里面的蚕蛹。 许王氏一言不发,逐一打开雷欣购买来得一筐筐竹篓,方才道:“回禀县令,这些蚕种看上去确实是上等蚕种,但大多都是病种,弱种,甚至是死种。” 第三十一章 纯纯的恶,烂到骨子里的坏 许王氏这话音一落,雷欣立刻就急了。 “你这老妪,不懂休要胡说,这怎么可能是病种、弱种、死种?” 雷欣快步上前,拿起一串蚕种,说道:“陈县令,你看这蚕种茧结的多白,多结实,一看就知是好种。” 青溪县的变化,肉眼可见。 雷欣这类人已经洞察了这摆在眼前的泼天机遇。只要跟着陈青兕,自己未来绝对能喝上一口汤。 整个县衙官吏,除了史务滋这样有身份背景,纯粹是为了学习的世家子弟以外,其余人无不斗志昂扬,废寝忘食的工作,以求等到更多的重视,获得晋升的机会。 为了这批蚕种,雷欣东奔西走,亲自去了嘉兴、杭州、桐庐三地,最终选择了从桐庐采购蚕种。 嘉兴、杭州都是盛产丝绸之地,蚕农的行规就是不许将上等蚕种卖与他县,次等蚕种贴了嘉兴、杭州的金,价格昂贵。 而桐庐县新任县令上任之后重视蚕桑,通过各种渠道方式高价求购嘉杭湖的蚕种,募集人才,发展县里的蚕桑技术。他们县里的上等蚕种固然比不上嘉兴、杭州的上等蚕种,却胜过了两地用来贩卖的次等蚕种,价格非常实惠。 这明晃晃的功劳给一个老妪说成了大过。 雷欣焉能不急? 陈青兕反应极快,这第一时间他并没有继续询问调查,而是下令封口。 “体乾,记下在场的每一个人,谁敢泄露半字,休怪本官严惩。” 史务滋心中凛然,赶忙照做。 周边官吏随从很少见陈青兕动怒,此刻竟觉脊背生寒,均不敢多言。 雷欣脸色苍白无血色。 许王氏也吓了一跳,哪里想到一直待自己态度和悦的年轻县令只是一瞬就跟变了人一样。 “都退下去,体乾、雷主簿、秦典史……许王氏”他一一叫着人名,但叫到“许王氏”的时候,立刻又换了态度,“大匠,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进屋去谈。” 他说着让匡正抱着一筐蚕种,进了一间当下无人的蚕室。 他并没有理会雷欣,而是作揖道:“大匠,这位雷主簿本官素来倚重,他也不算是外行,他家有八十亩桑田,在我青溪县算是为数不多的蚕桑大户。居养院中的蚕桑之事,由他负责。你所赞誉的蚕种也是他带头培育,本官不过是根据书中之法,提出了一个石灰水消杀而已。本官完全相信,他是能够分辨蚕种的优劣。” 雷欣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不过本官也相信您老的专业判断,这其中原委,还请大匠赐教。” 许王氏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陷入了莫名的斗争之中,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 陈青兕继续道:“大匠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牵累大匠,在下也不会强迫大匠作证,威胁你们家人之事,只是想知道大匠是如何分辨出这些蚕种是病种、弱种、死种?青溪县刚从战乱中恢复,这些蚕种可是县中老弱全命之物。” 许王氏也明白,到了这一步,自己是不说了不行了,说道:“回禀县令,雷主簿订购来的蚕种确实是经过浴种挑选出来的上等蚕种不假,他并没有看错。只是卖方用心过于险恶,若非老妪在这行干了六十年,未必能看得出问题。” 她说着取过一串蚕种,道:“浴种是甄别蚕种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暖种。以温热让蚕卵加速孵化,暖种的方法有很多,其中常见的有温汤淋洗,或是于蚕室烧砻糠,令初春天气若暮春三月,促进蚕卵生长。还有用身体暖种等等方法……其中最好的当属蚕室烧砻糠,其温最稳定亦最持久,能够长时间维持。我们许家最优蚕种用的就是此法,也是耗费最大的方法,寻常蚕种是用不到此法的。想来,雷主簿家中是不会用这种办法。” 雷欣忙道:“我们自己生产出来的绸缎,参差不齐,真要用此法,无法确保最后收益。” 许王氏继续道:“这种室内火烧之法,对于火候非常严苛。一旦火势过剩,超过了蚕种能够承受的范围,将会造成上等蚕种出现生病、虚弱、坏死。雷主簿购来的蚕种,多半是这种情况。故而从外表看上去是好蚕种不假,内里的蚕蛹却因各种原因,出现了问题。” 雷欣都要气哭了,这种情况,以他的技术真分辨不出来。 陈青兕问道:“这种情况可常见?” 许王氏摇头道:“掌控火候的人大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匠人,一般只会发生于靠近火端的少部分蚕种,不可能出现这种大范围损耗的。除非是无法掌控火候的新手,但就算是我们许家,也只让会新手在一旁观摩学习,哪里会让他们掌控火候。” 陈青兕点头这个时代没有温度计,掌控火候全凭经验,正常人都不会让新手把控温度。 顿了一顿,许王氏迟疑道:“这种情况还不是一般的控火失误淘汰下来的残次蚕种,更像是有意在高温下,闷了片刻。” 陈青兕微笑颔首,说道:“本官明白了,大匠一路奔波,远来辛苦,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让秦典史,带大匠欣赏一下我青溪县的风景。” 秦依闻言,立刻送许王氏离去。 雷欣气得怒发如狂,“陈县令,都是属下的错,属下这就去桐庐县讨个说法。” “慢着!”陈青兕制止了急于将功补过的雷欣,尽管他此刻异样愤怒,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很平静的说道:“此事错不在你,雷主簿莫要自责。对方可不是针对你的,没有蚕农会这么做生意。幕后之人,必是桐庐县衙。目标是我们整个青溪县。如此行为,龌龊歹毒之极。” 雷欣若是买了受不住天裕霜冻淘汰的残次蚕种,陈青兕可以接受。 无非是贪婪、嫉妒,带着成见针对。 可将好的商品故意破坏,再廉价卖出。 这是纯纯的恶,烂到骨子里的坏。 史务滋为人方正,想通关键,气得身子都打起了摆子,就跟大神上身一样。 陈青兕反而表现的很淡定,不喜不怒,说道:“雷主簿尽快将今日之事忘记,明天再去一探桐庐县,就说本官对他们的上等蚕种特别满意,要多订购一些。” 第三十二章 让他呱噪,一脚踩死 雷欣听得先是一脸不解,随即恍然大悟,说道:“属下明白了,这是要抓贼抓脏,来个人赃俱获,陈县令妙计……” 妙个锤子! 陈青兕心里吐槽了一句,却也知道如果不让雷欣明白自己的意图,以他的城府是不足以对付幕后黑手,耐着性子问道:“此次你与桐庐县的交易是直接跟县衙对接,还是与蚕农私下商谈的?” 雷欣苦着脸道:“属下知道县里财政紧张,特地走了县衙的关系。想着借助对方县衙的威慑,能够压一压价,划算一些。” “这就是了!”陈青兕脸上带着几分了然:“对方县衙只是中间人,即便人赃俱获又如何?能够证明是对方县衙所为?在人家的地盘,你我没有执法权,就算抓到知晓内情的蚕农,也是由人家县衙负责案子。如何审,怎么审都得看对方的态度。雷主簿觉得我们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雷欣默然不言。 陈青兕冷声道:“在下与桐庐县上下无一人相识,他们却以此恶毒的手段对待,视我青溪县百姓生死如无物。忍气吞声,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在下可没有那个气度……只是人家在暗,我们在明,无处下手。总不能带上村里的老弱百姓冲到对方县里去干架?那也太蠢了……” “与其被动应对,不如转明为暗。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等着看我们笑话,我们也好找寻给他致命一击的机会。” 陈青兕不是甘心吃亏的主,实力差距太大,他可以忍一时之气。区区一县令,却不在这范围之内。 只是他醉心于青溪县的发展,对于桐庐县的情况实在不了解,除了知道对方县令叫姬温以外,什么也不知道,给他一把刀都不知道向哪里捅。 现在姬温一定盯着自己的反应,那就示敌以弱,坐看谁笑到最后。 雷欣听到这里,也明白了陈青兕的用意,说道:“陈县令放心,属下知道怎么做了。” 他在桐庐县吃了大亏,就算陈青兕不予怪罪,却也难有升迁之望,除非在此事上另立大功。 即便豁出去,也得出心中恶气。 雷欣也知自己不是对方对手,却相信自己的上司一定行。 “去吧!” 陈青兕示意雷欣下去。 雷欣走后,房间里只剩下了陈青兕、史务滋还有匡正。 “匡哥儿!”陈青兕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人,说道:“你暗中查一查,我们县里有没有原桐庐县的百姓,最近投奔我们的。桐庐县出手如此狠辣恶毒,敌意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我若是他,一定会利用我们无差别接受流民的弱点,派人潜入我们县。这类人潜伏进来不会心甘情愿的当一名百姓务农,会有极强的表现欲望,不会很难查。” 匡正躬身领命,大步去了。 “唉!” 面对剩下的史务滋,陈青兕长叹了口气,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此话今日我是体会到了。”他看了史务滋一眼,说道:“青溪县情况远比周边遂安、桐庐等县恶劣,我以非常手段治理,早想过一旦功成,会令他人不满。却想不到人心竟然能够恶毒至此,这是拉着居养院的所有老弱的命来拉我一人下马。我陈青兕的命,还真是值钱。” 史务滋也感慨附和:“都说人心险恶,今日属下终于真正见识了。桐庐县有这等不择手段的恶徒为官,实乃我大唐之大不幸。在下即为县令下属,青溪县佐史,自当听从县令号,为青溪县百姓讨个公道。” “好!”陈青兕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他在青溪县当任县令将满四月,掌控着青溪县的所有决策权,他不需要属下动脑子,需要属下能够听命而行。 但就算是机器人也会有一个优劣。 陈青兕在不断安排他所搭建的行政班底办事的时候,会从他们办事的效率结果,了解他们的能力,从而在下一次使用的时候做出改变。 便如史务滋是名门子弟,在江南有一定的人脉,所以让他去请许王氏,保管没错。 但是史务滋有着名门子弟的自持,拉不下身份与许王氏往来,所以他不适合接待许王氏。 秦依就没有这个顾忌,他出身比许王氏更低,能够成为村正靠的是人缘,最善于交际,让他接待许王氏,才不会让许王氏这位技术型人才生出自卑的念头,更加用心的指点青溪县桑蚕技艺。 这些时日的了解,陈青兕对手下诸人的能力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 很遗憾除了史务滋以外,其他人固然各有长处,却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 小县本就人才不多,经过起义军、官兵的清洗,拔尖的都给清除了。 雷欣、秦依、张青、吕院一、彭兴这些人当下表现得好,那是因为他事无巨细的指点,一旦离开了他的调度,水平直接下降一个档次。 史务滋是他当下唯一值得也是有价值培养的人才。 陈青兕很意外的转移话题,处理起了正事:“刺史的次子带着两位友人前来拜访,你同我一起去接待!” 转变之快,史务滋有些始料不及。 陈青兕却笑道:“我虽不知桐庐县衙为何对我怀有如此恶意,却可以肯定一点,青溪县现在的近况,是他们下黑手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我青溪县发展的越好,他就越痛越急。为了他们影响了县内发展,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们要做的不是与他们不断纠缠,而是在关键时候,给他致命一击。在没有机会之前,干我们自己的事情,才是最好的进攻。以后你若遇到这种事情,切勿莫要与小人纠缠,他们会用自己的无耻龌龊,拉着身为君子的你跟他们一个级别,再用丰富的经验打败你。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让他呱噪,然后一脚踩死。” “要知道小人的弱点,远比君子的更多。” 史务滋是家族中最受器重的嫡子,一直在庇护伞的保护下,并未接触族里的钩心斗角,此刻听说长揖到地:“学生受教了。” 第三十三章 迷弟骆宾王 陈青兕、史务滋前后一并往县衙行去。 史务滋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人世间的险恶,心事重重,但见陈青兕毫不在意,心下不免佩服。 却不知类似的钩心斗角,陈青兕后世见过不少,比这更甚的也有之,司空见惯。 纠结人家的手段,气愤对方阴狠手段,只会落入下乘,寻机反击才是最有利的回应。 许圉师的次子正好来访,或许可以从他的口中探得一些关于姬温的消息。 两人来到县衙。 姜辰得知陈青兕回来,带着几分狼狈地出来相见:“陈县令可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下属可要寻个地洞躲藏起来,羞于见人。” 陈青兕登时来了兴趣,姜辰的固然算不上惊才绝艳,却也饱读诗书,在萧家学堂名列前茅的存在。 什么人能够让他自惭形秽? 陈青兕看了史务滋一眼。 史务滋也是一脸好奇说道:“许刺史曾领着自牧兄来拜访过家父,自牧兄却有不俗才略,还不止如此。据说他去齐鲁之地游学,却不知何时来到了江南。” 陈青兕也来了兴趣,问道:“客人姓甚名谁?让我们的姜文书这般难堪。” 姜辰道:“为首之人县令知道,许刺史次子许自牧。另外两人一叫骆宾王,一叫富嘉谟,此二人很是了得,尤以前者为甚。” 陈青兕听到“骆宾王”三字,眼眸中露出了一丝难怪,富嘉谟他不曾听说,可骆宾王这三个字他是耳熟能详了。 在他们那个时代,几乎所有人都是背诵着他的诗成长。 应该没有例外。 史务滋显然也听过骆宾王的大名,喜道:“想不到今日竟能得见骆观光……” “走,别让客人等急了。” 陈青兕大步入厅,许自牧、骆宾王、富嘉谟已经起身相迎。 “本官公务缠身,让三位久等了!” 陈青兕说着客套了话,心里却没有多少悔意。 哪怕今日知道来的人里有骆宾王,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与他而言,精于桑蚕技艺的许王氏价值远胜此时此刻的骆宾王。 “是我等冒昧求见,叨唠了政务繁忙的陈县令。陈县令能够百忙之中能抽空相见,余心愿以足。” 说话的是一位年在三十余岁的青年,浓眉细眼,八字髭,山羊胡两颊留着长长的辫发,好似五根胡须一般,儒雅飘逸,但他语气有着一些些激动,眼睛里有着光。 右手边一华衣青年道:“某一直在齐鲁地游学,今日方才陪友南下。与父亲见面不足一日,却多次听他提及县令,本心有不忿。来到青溪县,见县光中景,闻县内学子讲述县令政策,深感佩服,即便等至深夜,亦心甘情愿。” 相比儒雅青年与华衣青年,另一位青年就略显倨傲,作揖说道:“陈县令公务繁忙,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他说的是客气,但语气中却有些不耐烦,想来是等了一个上午,等出了些许火气。 陈青兕将三人情况近看眼中,也判断出了三人的身份。 儒雅青年应是骆宾王,华衣青年是许自牧,至于倨傲青年自然是富嘉谟。 儒雅青年先是自我介绍,然后分别介绍了左右的许自牧与富嘉谟。 以地位来说许自牧是三人中最高的,但从言谈行动中便能看出骆宾王才是三人之首。 陈青兕招待三人入座,命姜辰送来茶具。 “吾幼年即拜读观光诗作,一首《咏鹅》,深入骨髓,今日得见真容,心中甚喜。在下略通茶艺,亲自煮茶为敬。” 一般士子,陈青兕都是让下人随意煮茶,面对骆宾王还是有些改变的。 主人家亲自煮茶待客,算是规格极高的待遇。 许自牧早已习惯,并不觉得什么,富嘉谟脸上的不耐,略有缓和。 骆宾王却大为感动,偶像亲自为自己煮茶,那感觉不要太好。 没错,在骆宾王的眼中,陈青兕便是高高在上的偶像。 骆宾王以诗文见长,自小酷爱作诗。只是这个时代正处于古诗受到南朝陈隋的影响,属于上位者的玩具,宫廷文臣,帝王后宫嫔妃饮酒作乐的彩头,故而充满了浮艳柔丽的脂粉气息,以堆砌辞藻为主,已经固化,正是求变求改革的时候。 骆宾王流传下来的诗句有一百多首,但全无固定风格,变换着各种文风文体,便是走在诗文改革求变的路上。 同他一起的还有王勃、杨炯、卢照邻,他们也在求变,开拓诗文的形势,尽管他们最后的文风还是避免不了时代的影响,有着六朝后期彩丽竞繁的气息,却已经为诗文的变革打响了第一枪。 正是有了他们的付出,才有了后世灿烂辉煌的唐诗。 骆宾王一生都在求变,不讲武德的陈青兕却将诗文变革之后,唐诗里最璀璨的明珠之一谪仙人李白的诗句搬到了这个时代。 这对于骆宾王的冲击是可想而知。 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让一个比自己小的青年打破的彻底。 换做常人,甚至可能心态失衡,步入执念。 不过骆宾王生性豪迈洒脱,只有欣喜与佩服。 初次听得出陈青兕诗句的时候,骆宾王正在道王李元庆幕府中当任文职。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作诗陪酒取乐的工具,但因骆宾王耻于自炫,不愿成为这个时代大多数的诗人一样,成为酒宴上的助兴工具,过得并不愉快,隐隐有离去之心。只是他出身寒门,能够进入李元庆幕府,本就是一种大机缘,真要离去又有些不舍,直到听闻“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这样的诗句,大受震撼,醍醐灌顶。 他想不到自己追寻的未知道路,竟让人走出了一条坦途。 骆宾王本就是婺州义乌人,早有回乡之心,正好凑在了一起,决定辞去了幕僚职位,南下拜访陈青兕。 许自牧、富嘉谟是骆宾王在齐鲁地遇到了知己好友,得知骆宾王决定,随他一并南下。 许自牧因为父亲的缘故,对于陈青兕先入为主的有着几分好感。 至于富嘉谟也是才情绝艳之人,不过他善于散文,与骆宾王一并称为“富骆”,对陈青兕没有骆宾王那份崇拜,干等了一上午,心中略有不满。 也因如此,他故意谈论一些深奥的东西,让姜辰有些难以招架。 第三十四章 什么才是真正的唐诗 陈青兕煮好了茶,分别送给许自牧、骆宾王、富嘉谟以及史务滋一人一杯。 陈青兕所泡的茶是他从义兴县带来的阳羡雪芽,是村里的人自己采摘最嫩的牙尖制作的,毫不亚于送入宫廷里的贡茶。 顶尖的好茶,配上不俗的茶艺,让许自牧、骆宾王、富嘉谟皆是赞不绝口。 陈青兕最近没少与士人品茗饮茶,居然惭愧的发现自己已经有一些适应这个时代充斥着姜蒜猪油味道的煮茶了。 尽管比之后世的炒茶依旧远远不如,却也不至于有作呕的感觉。 也就是他习惯了炒茶的滋味,至少在许自牧、骆宾王、富嘉谟这些人眼中,姜蒜猪油味的茶还是足够滋味的。 寒暄过后,骆宾王非常虔诚的从怀中取出几张挤压的有些皱巴的纸,说道:“陈县令,此乃在下过往写的诗集,还请县令指点。” 他的表情甚为严肃,甚至有些忐忑。 这让许自牧、富嘉谟两人大为震撼。 这骆宾王是何许人物,虽出身寒门,年方七岁,一首《咏鹅》扬名天下,少年一身傲骨,身怀凌云之志,但道王李元庆许他官职,让他作诗取悦自己,他毅然拒绝,不愿玷污自己的诗作才华。 才气焕发,豪爽侠义的骆宾王是他们敬慕的对象。 两人一个出身是安陆许家,父亲是三品大员,一个出身雍州武功富家,而骆宾王一介寒门,连父亲的安葬费都拿不出,贫困落拓的穷书生,却成为三人之首。 骆宾王所依靠的便是那一身卓立于世的才气。 然在陈青兕面前,竟然会有紧张之态,委实让两人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他们确实知道骆宾王很敬重陈青兕,却不想敬重至此。 陈青兕面不改色,心里暗暗叫苦,这寻常士人送些文章诗作给自己,让自己品评,他一点也不在乎。 但骆宾王是何许人,这个时代最有才气的那批人之一。 就如王羲之请教书法,吴道子请教画画一样。 这哪里指点的来? 不过他还是大方地接过,拿在手中细品。 第一首诗叫做《途中有怀》。 眷然怀楚奏,怅矣背秦关。涸鳞惊照辙,坠羽怯虚弯。 素服三川化,乌裘十上还。莫言无皓齿,时俗薄朱颜。 看着这首诗,陈青兕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首诗如果让后世的他来读,不查字典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 此番穿越以后,融合了陈青兕自身扎实的古文功底,又得良师贤妻指点教诲,这些日子又收到不少人投递文章,不懂的地方虚心向萧妙宸乃至庄敏瑞请教,古文功底大涨,勉强能够读懂诗文的意思。 这首诗应该是骆宾王离开长安以后,写的诗作,以眷恋楚地的乐曲让人感到怅然若失,感叹自己背离秦关的悲哀。用以涸澈之鱼、惊弓之鸟自喻,表达自己才华横溢,怀瑾握瑜,没有人赏识的不忿。 陈青兕一时间不知怎么评价,这首诗辞藻华丽,一字一句能够感受到骆宾王的才气。 可越是如此,越无法让人共情。 怀才不遇的诗句,陈青兕知道很多事,其中有李白的《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还有李商隐的《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等等都能让读者感受到悲愤,产生共情。 骆宾王的这首诗却少了这份共情。 陈青兕看向下一首诗,是一篇极为少见的长篇诗作《夏日游德州赠高四》:日观邻全赵,星临俯旧吴。鬲津开巨浸,稽阜镇名都。紫云浮剑匣,青山孕宝符。封疆恢霸道,问鼎竞雄图。神光包四大,皇威震八区。风烟通地轴,星象正天枢。天枢限南北,地轴殊乡国…… 还是一样的感觉,用词之华丽,尽显骆宾王的超凡的文采。 可是再美的辞藻,无法掩盖其中的假大空。 他继续看下去。 骆宾王一共拿出来五首诗让他评价,五首诗都是不同的风格。 陈青兕感受到了骆宾王的迷茫。 这位少年天才已经发现了唐诗的固化,在积极求变,只是道理千万条,想要走对唯一的那一条正确的道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前仆后继的尝试改变。 正是因为有如骆宾王这样的先驱不断的改变,打破了宫体诗的僵化,粉碎了陈梁六朝的脂粉气。 才有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 有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霸气。 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俯瞰天地的气魄。 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壮丽景色。 哪怕是情爱,一样有“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优美动人的诗句。 而不是妖娆做作,词藻靡丽的靡靡之音。 骆宾王是先驱,他敢于改变,勇于改变,但很遗憾到最后他都未能成功,只是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陈青兕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自己是知道唐诗的发展进程的。如果自己给骆宾王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让骆宾王、卢照邻、王勃、杨炯、陈子昂、刘希夷、张若虚这些改变唐诗的先驱少走弯路,璀璨的唐诗文化会不会提前到来? 越想越是兴奋。 论及才学,陈青兕自问差骆宾王多矣,可他却有着自己的优势先知,能够引领他人走向正确的道路。 他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骆宾王,说道:“骆兄的诗风格多变,似乎陷入了迷茫之中。” 骆宾王兴奋激动,泪水涌现眼眶,说道:“陈先生知我!” 他没有称呼陈青兕为陈县令,而是“陈先生。” 这个时代的诗核心就是宫体诗,以辞藻华丽着称。 骆宾王的才情,他写的每一首诗,每一个字都深奥玄妙,也受到了万千赞誉。 没有人觉得不对,因为在世人眼中诗就应该这样。 诗从来不是寻常人能够理解的高尚文化,是宫里的皇亲贵胄才有资格玩的东西。 唯有骆宾王自己感觉到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他想要改变,却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只能不断地摸索,尝试。而在摸索之中,又不断有人告诉他宫体诗才是最正确的出路。 迷茫,自我怀疑……各种负面想法也由此而生。 作为先驱,最可怕的就是他站在了大多人的对立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 是披荆斩棘,还是顺应这个时代。 直到陈青兕的出现,他的诗就如明灯一样,出现在了答案的尽头。 陈青兕不再犹豫给骆宾王灌输了革新唐诗的思想,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唐诗。 第三十五章 愿为先生门下先锋大将 “真正的诗,应该不拘于形式,直书人心最真实的情感,与他人产生共鸣。而非少许人的自娱自乐,堆砌华丽词汇,以寻常读书人难以理解的形式存在。” “可以写真、写实,也可以写虚;可以写景,写事,也可以写情;可舒展抱负,可批评时政,无所不能。” “在下以为真正的一首好诗,不应该只让少数人说好。得让天下人说好,最好的诗即便是目不识丁之人,听了也会领会其中意思,感受文字中蕴含的力量……” 陈青兕述说着自己对唐诗的理解与看法。 骆宾王听得是眉飞色舞,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说道:“便如先生的《悯农》,短短的二十字,无任何辞藻修饰,以简单直白的字句,让人心生悲悯,字句间充满了世道之艰难,这便是写实。再有先生以大鹏喻己,以直上九万里表述心中之志,便是夸比……” 陈青兕怔了怔,道:“观光此言深得我心。” 骆宾王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心中诸多迷茫一扫而空,激动说道:“先生对诗文之领悟,震古烁今,一字一句发人深省。观光今日得先生指点,若醍醐灌顶。愿意跟随先生一起,革新诗文,反抗齐梁南朝那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的不正诗风。” 这下轮到陈青兕傻眼了。 不是,我只是给你指一条明路,免得你跟瞎子一样,胡乱琢磨尝试,走错了方向,可没有想过带头冲锋,踏碎南朝齐梁诗歌中绮靡纤弱气息。 陈青兕有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忙道:“在下人微言轻,焉能担此重任。” 骆宾王却激情澎湃,说道:“先生不必自谦,正所谓众人拾薪火焰高,星星之火亦可燎原。某虽不才,愿为先生门下先锋大将,还天下诗坛,一个朗朗乾坤。” “还先锋大将,说得跟造反一样。” 陈青兕在心里嘀咕,看着已经彻底上头的骆宾王,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担心继续说下去,得让人家破腹挖心,以表忠贞了。 他转移了话题,问起了朝廷的境况。 骆宾王本想在诗文上与自己的人生导师作更深入的交谈,听陈青兕转移了话题,大为遗憾。但听自己的好友许自牧很快接过了话,暗叫“惭愧”,还是先生顾虑周全。自己得先生解惑,却忽略了身旁好友。 此番南下江南,有今日会晤,已是无憾,焉能奢望太多? 许自牧、富嘉谟皆不擅诗,又知骆宾王对诗的钟爱,故而一直没有插话。 史务滋也很有眼力见,只是在一旁品茶听两人批评宫体诗,畅谈诗文未来,也令得他人都成了看客。 陈青兕是单纯的不想在诗文方面细说,然在骆宾王眼中却是顾全场面的表现。 果然,面对偶像,再聪明的人,也会陷入魔障。 许自牧父亲是三品大员,在齐鲁之地交友广阔。 自从李治成功废王立武以后,形势异变,庙堂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许自牧这类人自然时常关注,了解的很详细。 “自李司空倒向陛下以后,陛下接连提拔可信之人,还特别下令重建被毁的洛阳乾元殿与则天门,做好了迁往洛阳的准备。长孙相公失势,无法挽回。”许自牧言语中有些唏嘘,长孙无忌权势滔天,只是短短年余时间,便形势易转,让人始料不及。 富嘉谟说道:“长孙相公与褚河南行事过于霸道,尤其是褚河南,身为托孤辅臣,却排除异己,陷害忠良,有今日之祸,也是罪有应得。” 陈青兕想知道自己的出现有没有成为那只煽动天下大变的蝴蝶。 很明显,现在的他还不够格。 历史依旧依照他熟知的轨迹发展。 而且这个时代的人远比后世看的清楚。 后世许多人都将除去长孙无忌的功劳归于武皇后,觉得长孙老狐狸是折在了更厉害的武则天的手上。 却不知这个时候的武皇后哪有与长孙无忌叫板的资格? 哪怕是贵为皇后,两人之间也无法相提并论。 即便二十年后,李治放权给武则天,都给庙堂上的官员骂说牝鸡司晨,何况是现在? 现在的武则天正全力讨好李治呢。 真正插向长孙无忌心窝里的刀是许自牧嘴里的李司空,也就是军方李绩。 长孙无忌的权势很高,在庙堂上的地位甚至可以与三国时期的曹操相比,庙堂百官几乎以他马首是瞻。但他有一致命弱点,就是没有兵权,是一个没有兵权的曹操。 是故军方李绩这一站位,李治立刻有了底气,大刀阔斧的对长孙无忌、褚遂良一党展开了攻击。 长孙无忌忌惮李绩,也不敢妄动,只能看着自己眼中仁懦的外甥一点一点的收回本属于他的权力。 李治此番移驾洛阳,也是准备脱离关陇勋贵的核心长安,进一步对长孙无忌的势力动手。 陈青兕听的非常认真,尽管这些事情与他全无关系,但是很多有用的东西就藏在不经意之间,能否抓到有用的东西,全看个人能力。 诗文在这个时代是小道,谈论国家大事才是士人聚在一起的主要话题。 陈青兕、骆宾王、许自牧、富嘉谟、史务滋都是世上一流之杰,对于天下之事各有看法,各抒己见,气氛也很是融洽。 最让陈青兕暗自捧腹的还是骆宾王对武皇后的态度。 骆宾王竟夸赞“武皇后出身寒微,知晓人间疾苦,廉洁宽厚,亲事蚕桑,有母仪天下之风。” 武媚为了响应李治提倡节俭的号召,拒绝了江南进贡的绸缎,将皇后裙子上的十三个褶子改成了七个,还效仿长孙皇后积极的筹备亲蚕礼。 这些事情都是之前的王皇后比不上的。 故而武媚这个皇后在这一阶段的声望并不差。 只是夸赞的话从骆宾王嘴里说出来,难免有些不适。 毕竟古往今来骂武媚最狠的就是骆宾王,什么地实寒微,太宗妾婢,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句句都戳武媚的心窝…… 陈青兕见时机已到,带着几分兴奋的道:“今日我等相谈实在痛快,你们不如多待几日,让某略尽地主之谊。我青溪县山水秀丽,值得一游。邻县的富春江也是一绝,号称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也值得一游。他们县令叫姬温,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杰,不过虽相距不远,却无缘一见。” 陈青兕这话本是对许自牧说的。 不想接话的却是骆宾王,他笑道:“此人是贞观七年的状元,文采尚可,胸怀大志。在下曾受上官秘书少监邀约游玩,他在旁作陪。他人对睦州避之不及,他却主动向秘书少监申请来此为官。不少人笑他愚蠢,某却觉得此人颇有气魄,敢于豁出一切。” 陈青兕眼睛一亮,豁出一切好呀,这不意味着输了就倾家荡产了!!! 第三十六章 粉碎一切梦想 陈青兕正在消化从骆宾王口中得到的消息。 许自牧也送上了自己的助攻,说道:“家父此前对姬县令也很是欣赏,在往来书信中对其魄力才能赞不绝口。朝廷派遣来的丁役,都调拨给了姬县令。当然在陈县令赴任以后,我那善变的父亲就改夸陈县令了。” 说着他自己就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此番家父得知在下是来拜访陈县令,还特地让某旁敲侧听试探一下陈县令是否有新作问世。他老人家对县令佳作的喜爱,可不输给观光兄,尤其是那首《大鹏》更是爱不释手,写了多副表于家中。” 他说完眼中有些期待。 骆宾王更是双眼泛光。 陈青兕诗才无双,就是作品太少,唯有两首佳作,不够喜欢的人塞牙缝呢。 陈青兕对于许圉师印象甚好,除了他对自己颇为关照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李白,是李白的外祖父。 李白一介浪子,到了二十七岁还未曾婚配。许圉师酷爱李白诗句,爱他才华,托孟浩然做媒,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李白,成为了他第一任妻子。 这老家伙历史上就对李白的诗很是喜欢,不如借用一下? 如此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很快就给自己否决了。 对许圉师得哭穷,李白一生尽管仕途不顺,可就没怎么穷过。他的诗句都是大气魄,跟自己的理念不合。 不如? 他微微一叹,说道:“春耕来临,吾见村中年长农人岣嵝身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时有感,确实偶得一诗。” 他目光深邃,带着几分悲天悯人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反正已经撸了李绅一首,索性将另一首也撸过来,免得不上不下的。 许自牧听了这首《悯农》,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父亲不止一次抱怨,那位陈县令什么都好,就是爱抱怨哭穷,这首诗似乎又有哭穷的意味,他很期待自己的父亲收到这首诗的表情。 骆宾王却一字一句的琢磨,眼中灼灼生辉。 这首诗太简单太直白了,但就是这种直白简单的字句给人的冲击才是最大的。 尤其是这个时代的诗人都喜欢炫技,他们用华丽深奥的辞藻,堆砌成假大空的宫体诗,华而不实。 反倒是两篇《悯农》,都是用最简单的字句来表述心中想法:上一篇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来揭露江南的现实,这一篇又将农民百姓一滴滴的汗水与一粒粒的粮食连接起来,用鲜明的形象与现实来揭露问题和说明道理。 差距不可以道理来计。 骆宾王心中暗忖:先生嘴上说人微言轻,实际已经用最好的方式向着那腐朽的东西发出了挑战,我这位冲锋陷阵的将军岂能在先生后面? 炽热的眼中,充满了搞事的意思。 陈青兕莫名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三人接受陈青兕的邀约,均表示愿意在青溪县多逗留几日。 骆宾王心中很是不舍,却也知陈青兕身为一县之长,身负重任,不好过于叨唠,万分不舍的拜别。 陈青兕送骆宾王、许自牧、富嘉谟离去之后,立刻叫来了姜辰:“桐庐县的姬温得到了许刺史的青睐,将朝廷调拨给睦州的劳役安排调往桐庐县。你去了解一下,姬温让这些劳役都干了一些什么。此事要在暗中进行,不许声张。” 姜辰当前还不知道姬温的恶行,但他行事稳重,自不多言,领命去了。 陈青兕眼中闪过一丝喜意,问道:“体乾,上天待我们不薄,天大的机遇就在我们面前,差点就错过了。” 史务滋一脸不解。 陈青兕有心指点史务滋,耐着性子说道:“任何消息都有背后的意义,很多事情就隐藏在微末细节里,就看你能不能发现。” 史务滋赶忙作揖:“学生愚钝,请先生赐教。” 陈青兕道:“武皇后出身寒微,人所共知。陛下为了扶她登位,费了不少的心思。这个武皇后是极其了得的人物,连骆观光这样的人物都赞她有母仪天下之风,远胜废后王氏。陛下登基以后,天灾不断。他一直推崇节俭,只是废后王氏并不配合,最得宠的萧氏也习惯奢靡的生活,并没有起到上行下效的作用。现今皇帝、皇后皆推崇节俭,为此甚至拒绝了江南进贡的绸缎,可见未来一段时间,庙堂上下将会推行节俭之风。” “上行必然下效,皇帝官员如此,京城里的达官贵胄亦会效仿,从而影响江南的丝绸业,以苏绣为最。” 史务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见过这种情况,因京城流行苏绣,以至于他们州县乡绅也喜穿苏绣。这苏绣是天下最好的刺绣之一,价格昂贵,乡绅家中明明负担不起,也要买来充颜面。 只要这种风气不在,真正的豪绅或许不会在意,但那些家财不算富裕乡绅,肯定不会买的。 失去了炫耀的意义,豪绅也会适可而止。 “苏绣销量大减,个别专注上等绸缎的商人,会另谋赚钱之法。我们青溪县有免税优势,水资源丰富,交通也算便利,还与桐庐县一并极力发展桑蚕业。丝绸之乡的嘉兴、杭州离我们很近。我们完全可以趁机邀请他们来我们县里建设织坊、染坊,生产丝绸、布匹。” “帝后未推崇节俭之前,他们看不上蝇头小利,现在就未必了……” 史务滋听得是目瞪口呆,即便是现在他都难以想象,只是简单的会晤,怎么能得到这样的消息? 陈青兕眯眼微笑:“此事若成,还有一个好处。姬温在桐庐县发展桑蚕,我们在青溪县开建织坊、染坊,可让他们直接受制我们。本官不屑如他那样施展阴毒的小动作,要堂堂正正的拿捏他。” 这番话自然是对史务滋说的漂亮话。 姬温在长安被冷落了二十年,积累了满腔的渴望来到睦州,不彻底粉碎他的一切梦想,对不起他那恶毒的手段。 第三十七章 教教他,作死的代价 陈青兕对于青溪县早有规划,聚民分地,种桑养蚕,一步步执行。 接下来就是招商引资。 青溪县最大的优势是战后免税福利,只要县衙的支持,很容易说得商人来县里开设工厂。 古代的商人地位也没有后世那么高,给些好脸色,足以让他们开染坊了。 陈青兕本打算安排好重中之重的春耕,方才亲自处理招商引资的事情,现在意外得知武皇后提倡廉洁,马上意识到这是天大的商机,值得提前行动。 “体乾,你久居江南,可知江南最大的丝绸商是谁?” 史务滋毫不犹豫的说道:“当然是针绝赵家。赵家刺绣之术,传于三国孙吴时期,当时孙权感慨魏蜀未夷,欲求善画者使图山川地势军阵之像。时赵家女于方帛上绣出五岳、河海、城邑、行阵,将华夏绣于一锦,针绝之名由此而来。赵家代代相传刺绣神针绝技,至今五百年,深受历朝历代贵胄欢迎,赵家生意也越做越大……” 他知陈青兕用意,说道:“赵家是江南刺绣的掌舵人,他们很多年前便开始只专注上品丝绸,垄断了嘉兴、杭州、湖州的上等真丝。我们的养蚕技术,无法与嘉、杭、湖相比。想说服他们派人来青溪县建造织纺、染坊,并不容易。不如退而求其次,学生认识一位湖州的东家,他的门面很广,主要经营寻常绸缎,更有把握。” 陈青兕微微摇头,说道:“先试一试,不行了,再将他定为后手。” 他也知史务滋的顾虑,但很明显史务滋是小觑了武皇后。 这个时代没有人比陈青兕更了解这位武皇后的能力手段。 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位公认的女皇帝,你可以说她皇帝干的一般,外战不行,败师丧地,民生也是一塌糊涂,但必须得承认她高超的政治手段。以女子的身份在男权世界篡位成功,面对一群做梦都想着恢复唐朝的官员,其中还包括狄仁杰这样的绝世人物,依旧能坐稳帝位十五年,直至年老昏聩的时候才给驱赶下台。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陈青兕可以肯定,饱受质疑登上后位的武皇后必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当好这个皇后。 她提倡廉洁不会是敷衍了事,也不单单她自己以身作则,后宫命妇这些引领潮流的人物都会让她治得服服帖帖,从而让天下人知道武皇后可以与长孙皇后相提并论。 苏绣受到的影响足以致命…… 赵家想要维护自己领头羊的地位,必须作出相应的改变。 这就是机会。 史务滋对于陈青兕还是很信服的,听他这么说,主动请缨道:“学生在苏州有些人脉,可替县令跑一趟。” “不急!” 陈青兕知道史务滋在江南有很深的人脉,不止一次暗思如此人物,竟然泯灭历史,实在可惜。 其实他并不知道史务滋在历史上就是一位宰相,只是因为过于方正,得罪了来俊臣,不愿以宰相之身受辱,自尽以正清白。从拜相到自尽,总共不到五个月,是历史上当任宰相最短的一人。 当然也是因为如此,史务滋并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青兕也不记得他的名,只以为他是历史上蒙尘的明珠。 陈青兕并不指望史务滋靠着人脉脸面帮他干成这事。 类似于苏州赵家这样传承数百年的掌握非凡技艺的商人世家并不能单纯将之当作一个商人。 陈青兕说道:“我晚些写一封信,你帮忙带给赵家家主。如果对方是个人物,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黄昏之前,姜辰回到了府衙,带来了陈青兕想要知道的消息。 “县令,属下查到了,姬县令去年夏冬之际修了好几条道路。分别是通往分水、建德两县的道路,以及县里通往各地的主干道。对了,还在前溪的下游处开辟了一条道路。” 陈青兕忙起身从一旁的置物架上取来了睦州的地形图,平摊在案几上细细观看。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标着姬温修的道路,陷入了沉思。 他在判断分析姬温发展的方向。 姬温明知睦州的恶劣情况,还要自告奋勇地前来,一定有所依仗,不是简单的易于之辈。 就拿姬温的阴招来说,如果不是他深知技术的重要,又没有这个时代官老爷的架子,将许王氏请到县里来指点,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当然有李红清支持的五万钱,青溪县不会陷入死地。可如果没有这五万钱,青溪县的财政将会崩溃。 姬温如果没有自身的倚仗,他是不会对青溪县下如此重手。 睦州最缺的是壮丁。 身为大唐的百姓在农闲的时候有义务为朝廷服徭役。 睦州因为战事,朝廷免除了徭役,所需役丁得从邻州调拨。人数少,许圉师还得舔着脸去跟对方刺史扯皮,这些役丁的劳力就显得很是珍贵。 好钢用在刀刃上,姬温不会浪费这些来之不易的劳力。 从役丁干活的地方,就能分析出姬温规划下的发展方向。 陈青兕眉头微皱,嘀咕道:“奇怪了,这孙子想干什么?” 姜辰还不知姬温的作为,有些古怪道:“属下也觉得奇怪,桐庐县的地理位置极好,东北方向就是杭州钱塘,北边是临安县,可连接湖州。杭州、湖州皆是江南少有的富庶之地。桐庐县穷困,不去沾两地的财气,反而避开两地,作何道理?” 陈青兕目光落在了前溪下游,手指重重地点在了上面,说道:“答案就在这里,前溪下游地处偏僻,为何要特地在这里修一条路。好一个姬温,还真有些本事。难怪他会在蚕种上动手脚,我们是想到一块去了。” 姜辰茫然失声。 陈青兕跟他说了今日之事。 姜辰这才明白,气得义愤填膺,骂道:“贼子也太狠毒了,完全无视我青溪县妇孺性命,可恶至极。” 陈青兕却是大笑:“这不就是撞上咱们枪口上了?前溪这里水资源丰富,最适合建织纺、染坊。去年一年,桐庐县极力发展桑蚕,目的就是在此。杭州、湖州都盛产丝绸,桐庐县争不过,所以他的倾销目标是宣州、婺州、衢州还有歙州。” 对于姜辰,陈青兕没有那么保守,一拍案几道:“那就让我教教他,作死的代价。” 第三十八章 天助我也! 桐庐县。 姬温正在伏案处理县内事务,看着各乡村统计上来的桑蚕数据,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我姬温连得上天庇佑,此前不顺,定是上苍对我之考验。苦尽甘来,便在今时。” 他连续说了两个“天助我也”,来感慨自己得上天庇佑。 姬温前半生可用命途多舛来形容,他出身寒门,与陈青兕一样,在世家举办的学塾中读书成长。他比陈青兕出身更好一些,不用花时间农忙,养活自己,能够将所有时间都用在读书上。 他成绩名列前茅,但因出身问题,并不得看中,还受人欺辱,一气之下入京赶考,想要凭借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让那些笑话他的人知道,莫欺少年穷。 姬温如愿以偿高中状元,只是这个时期科举不够完善,状元并不值钱,也就比隋朝时期,需要五品大员推荐有资格参加考试的情况要好一点。 因制度的不完善,姬温这个状元并未得到认可,只是在长安籍籍无名担任一小官,直到遇上了上官仪,来到了桐庐县。 其实姬温初到桐庐县的时候,心情也如陈青兕一样,拔凉拔凉的。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求神,乞求老天爷莫要将灾难降临在桐庐县。 全县老弱妇孺占据七成,没有一点抗灾自保能力。 风调雨顺还勉强苟活,一旦天公不作美,来个水旱雪寒之灾什么的,得死一片人。 得老天垂怜,睦州自陈硕真起义失败以后,一直风调雨顺,境内因战乱留下的老弱妇孺得以安稳度日。 姬温求了一年半,终于在今日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 经过一年半的发展,今日县里的桑蚕迎来了大爆发,只要依照计划行事,桐庐县能自己生产绸缎,自给自足,从而渐渐摆脱贫穷。 姬温喜不自胜,甚至有些忘形,似乎看到了大好的前程在向自己招手。 长史计涛求见的消息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 “进来!” 姬温让自己冷静下来,绷紧着脸,作出严肃姿态。 计涛大步入内,表情愉悦,说道:“赵东家对于我桐庐县的情况很是满意,决定返回苏州向他们家主汇报此事。从赵东家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桐庐县的环境情况非常中意,此事可成。” 姬温得意笑道:“我们的出现,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当然可成。” 计涛赶忙拍自己上司的马屁:“苏州赵家号称针绝,靠着祖传的刺绣绝技,成为苏绣独一号招牌,向来孤傲。姬县令居然能够说动他们,实在了不得。能够追随县令,实乃在下福分。” 姬温很是受用,说道:“这也不全是本官的功劳……”他故意停顿了会儿说道:“是京师传来的消息!” 这是故弄玄虚。 姬温初次南下江南,购买了江南的特产苏绣送给上官仪。 上官仪收到苏绣也给他回了一封信,信中让他争取尽快干出成绩,好有理由将之提拔调回京城,还特别感谢他的礼物。 姬温大受振奋,第二年又送了苏绣。 这一次同样收到了上官仪的回信,不过信中内容却反常的让他以后送礼不可送苏绣,尤其是不能送给别人。 上官仪也在信中说明了原因,帝后两人崇尚节俭,武皇后威压后宫诸妃朝臣亲眷,遏制京师攀比之风,四品之上贵妇不敢穿锦绣华裳出门。 姬温听此详细消息,也联想到了苏州赵家将面临的困境。 四品之上贵妇不敢穿锦绣华裳,四品以下的更不敢了。 苏绣这样的奢侈物,少了炫耀攀比的意义,结果如何不言自喻。 姬温原本也没有以赵家为目标,既然得知了京师的情况,提高了目标。 他故意说得含糊,就是给自己的属下一种我后台很硬的感觉。 计涛果然露出憧憬姿态,臣服之意更甚。 姬温顿了顿说道:“青溪县情况如何?” 计涛道:“他们已经中计,对我们提供的蚕种赞不绝口,还特地派人来要求多提供一些。” 姬温眼中闪过一丝喜意。 他选择睦州桐庐县,目的就是想干常人所不能之事,若是让青溪县轻易成功,他又怎能鹤立鸡群? 在睦州这战乱刚停之地,不能出两个能臣。 “记住了,这次也是一样,给他们都是处理过的蚕种。事后发生问题,也是他们自己愚钝,存储出了问题,才会导致所有蚕种存有各类问题,与我们无关。我们自身的蚕种,可都好好的。” 计涛心中凛然,心知自己这位上司是要青溪县死无葬身之地,肃然从命。 苏州。 从桐庐县做实地考察的赵泽马不停蹄的返回族地。 经过多年发展,苏州赵家分为两门。一门主技术,一门负责商贸。 管技术的属工,后辈子孙是可以入朝出仕,负责商贸的地位虽低,却掌控着经济命脉。 两门一重名,一重财,彼此相辅相成,也铸就今日针绝赵氏今日辉煌。 族地繁华热闹依旧。 赵家的危机并未显现,知道消息的人并不多。 但从各方反应来看,已经有人准备后手。 赵家是苏绣的卫冕之王,江南第一针的名号早就让人垂涎三尺。 以赵家的底蕴并不足以因为一时困境就垮塌,但一骑绝尘的他们并不想给身后的人有任何追赶的机会。 在他们赵家人眼中,苏绣是赵家人的苏绣,不是苏地的苏绣。 正好相反,在苏地人眼中苏绣是苏地的苏绣而非赵家人的苏绣。 苏地的其他丝绸工商已经联合,防止赵家因上品市场的衰弱而抢占他们把控的中下品市场。 赵家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选择开战,独斗群豪,另一条另辟蹊径,开拓别处市场,以填补赵家损失,维持崇高地位。 商人不过求财,哪能轻易开战。 赵泽作为赵家商门核心骨干,很轻易就见到了家主赵俊卓。 简单寒暄。 赵泽汇报起了桐庐县的收获道:“桐庐县姬县令是位人杰,他筹谋准备一年半,就等今日。只要我们派遣族中好手前往桐庐县,万事顺遂。桐庐县还有三年免税政策,足以供我赵家立足崛起,此事大有可为。” 赵俊卓认真的听完赵泽的回报,并未说什么,只是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两县格局,一天一地 青溪县。 骆宾王、许自牧、富嘉谟三人在周边游玩了六日。 湖上泛舟,江畔垂钓,山脚狩猎,轻松惬意。 得陈青兕指点,骆宾王对于诗文有了全新的了解,灵感来时,提笔作诗,虽未能完全改变诗风,却也大有精进,心情大好。 富嘉谟也略有所得。 唐朝的散文也承六朝余风,尚徐庾体,轻艳绮靡。富嘉谟深以为恨,以经术为本,崇雅黜浮,渐趋雄迈,自成一派,也是一位秉持扫去六朝艳气的人物。 故而杜甫后世为他们写出“举天悲富骆,近代惜卢王”的字句。 许自牧则文采比不过二位,一心游玩,反而最是畅快。 这日骆宾王正在酒肆中会友。 骆宾王本就是婺州人,在婺州有不少亲朋好友,都是地方上的名士。 他们得知骆宾王在青溪县,本打算为了迎接他,举办一个诗会。 结果一连多日,发现骆宾王并无南下之意,反而在青溪县久候。 一行人索性北上来寻,顺便也拜会一下,名望日盛的青溪县县令陈青兕。 看着阔别多年的好友,骆宾王也很是开心,早年穷困,生活无以为继,不少故友慷慨解囊,助他渡过难关。 听说故友诗会安排,骆宾王登时来了精神,带着几分兴奋的道:“诗文赴会甚好,只是换在青溪县举办如何?这里山明水秀,更有青兕先生坐镇,文气最盛,最为合适……” 好友之一的张弘先是略显尴尬。 他们此次组团而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古代地方官员除了负责民生以外,教化也是一大功绩。 比如组织个诗文赴会等等,不过诗文赴会需要文坛的领军人物坐镇,方能传扬一时,都是一群小角色,有什么用? 兰亭盛会为何千古流传? 还不是从上至下都是千古流芳的人物? 骆宾王此时已经有了一定名望,正是镇场面的不二之选。 哪里想到骆宾王在青溪县不舍得离去了。 张弘见骆宾王对于青溪县那位传说中的陈县令发自内心的崇拜,心中也有些好奇,放弃了来意,说道:“那就依观光的!由你定个时日,来场盛会。” 骆宾王沉吟片刻,说道:“不妨定在今夏,青兕先生最近忙着春耕之事,无暇他顾。此番盛举若无青兕先生,不免少了一半风采。” 骆宾王一脸振奋,大有聚英豪于青溪,高举义旗,号令群雄一同造反的意思。 ********** 桐庐县。 今日姬温早早洗漱,整理衣着,乘坐车轿,与县中长史以及两位功曹一并出城迎接苏州赵家远来商谈契约之事。 姬温其实打心底的瞧不起赵家这样的工商世家,只是事关自己的前程,却也不得不屈尊来迎。 但县令的架子他还是揣着的,人就坐在马车上,并没有下车轿。 直到计涛兴奋高呼:“来了,来了,赵家人来了……” 姬温掀开车帘,驻足眺望,远处一群人浩浩荡荡向此处行来,预估一下足足有三百人之多,将建工坊的工人都一并带来了,显然诚意十足。 姬温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在壮丁稀少的桐庐县,多出那么多人,能够缓解壮丁严重不足的事实。 孤儿寡母极难带动消费,壮丁是刺激消费的主力军。 看着对方如此有诚意,姬温勉为其难的下了马车,屈尊上前。 “东家,前面姬县令与计长史领着县里乡绅等候多时了……” 赵泽眉头微皱,眼眸中却有一丝惭愧,但只是片刻,收拾了心情,抬手制止了大部队的前行,对后方说道:“你们先去青溪县,我随后即来!” 桐庐县位于苏州至青溪县之间是必经之路。 赵泽扬鞭策马上前,至百步外下马步行。 “姬县令、计长史!” 赵泽在桐庐县做过调查,与姬温、计涛以及县里乡绅都有过接触往来,很是熟络。 “让姬县令、计长史久候,赵某惭愧!” 赵泽深深作揖,行了大礼。 姬温对于赵泽此举很是满意,说道:“赵东家作了明智的决定,桐庐县绝不会让赵家失望。” 赵泽欲言又止,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丢姬温颜面,只能尴尬赔笑。 姬温热情邀请赵泽入县,说道:“本官已经备好酒席,赵东家随我入县细谈。” 赵泽哪好意思入县,只能硬着头皮道:“姬县令、计长史,还请借一步说话。” 赵泽将两人请至一旁,作揖道:“合作之事,赵某可以做主,贵县所有蚕丝,依照约定优劣分为三等,我赵家全收,比约定价格多添一分利,可立定契约。至于织坊、染坊一事,我赵家另有打算。” 姬温两眼一黑,他辛苦谋划,可不只是为了出售蚕丝。 计涛神色大变,低呼道:“赵东家,为何食言?” 赵泽忙道:“计长史误会了,赵某从未答应什么。只是受到县令、长史热情款待,桐庐县也确实适合我赵家发展需要。赵某确实也倾向于贵县建造工坊发展,故而言明回苏州与家主商议此事。一直以来,桐庐县确实是我赵家第一选择,连赵某也以为此事八九不离十了。直到前些日子,家主收到了青溪县陈县令的一封信……” 听到赵泽这话,姬温掩盖不住终于压抑的怒火,低吼道:“是陈青兕让你们改变了主意?” 赵泽并不知彼此恩怨,有些诧异,却也没有解释什么,说道:“陈县令信中的内容,在下不便透露,只能说家主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姬温目光中透着熊熊怒焰,一字一句道:“凭什么?本官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泽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对方如此隆重的接待自己,心中有小小的内疚,但听姬温这般话语,不再给情面,说道:“我赵家的决定,何须跟你解释?” 计涛忙道:“赵东家,县令一时怒火攻心,还望见谅。只是我等实不明白,青溪县不以桑蚕为主,其县令到任不满半年,县内元气远未恢复,怎么就比我们更好?” 赵泽看了一眼姬温,说道:“两县格局,一天一地。这根本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姬温只觉得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第四十章 显而易见的差距 赵泽自认为自己已经说的很婉转了。 然而在姬温耳中依旧是赤裸裸的嘲讽。 什么叫“两县格局,一天一地”,这不就是明摆着说他姬温跟陈青兕一个是天生的彩云,一个是地上的烂泥? 姬温最忌惮的就是陈青兕,最敌视的也是陈青兕。 让陈青兕抢了自己最关键的杀手锏不说,还受这种侮辱,对象还是他最瞧不起的低贱商人,哪里受得了这般刺激。 姬温咬牙切齿道:“言而无信的奸庶,安敢辱我!” 赵泽脸色也是大变。 姬温嘴里的“奸庶”,戳中了他心底的痛。 唐朝商人地位低下,从商者不能拥有官职不说,对于商人的衣着以及各种礼仪都有十分严苛的规定。 尽管他们赵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很多人因为钱财都会给他几分薄面,甚至有求于他。但那股藏在眼皮子底下的瞧不起,却如刀子一样刮着心。 为了生意为了家族,赵泽也是能忍则忍,但很明显姬温这个七品小县县令不在此范畴。 赵泽轻哼一声针锋相对:“姬县令真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将天下人当成傻子了?你心中的那些算计没人看得出来?赵某也算见多识广,首次见姬县令如此功利自私之辈。睦州百姓应当庆幸,来了一个陈县令,真让你这种人得逞,睦州百姓之难。” 他看都不看姬温一眼,对着左右为难的计涛行礼道:“计长史,这些日子承蒙招待,赵某承诺有效,贵县所有蚕丝,我赵家愿以高出市面一成的价格收购。” 赵泽在桐庐县的这些日子主要是计涛负责招待,一码归一码,他对计涛这个长史还是有好感的。 计涛正想说两句好话。 姬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底的想法让赵泽窥破,恼怒道:“这个不用赵东家费心,赵东家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到头来后悔,反而来求本官……” 赵泽轻笑一声:“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他很有风度的作揖离去。 姬温看着带着些许不屑一顾的赵泽,双拳捏的发白,牙齿缝里蹦出三个字:“陈青兕。” 计涛已经六神无主,他作为主要执行人,深知桐庐县为了今日付出了多少,计划一旦无法顺利实施,将会产生可怕的连锁结果。 “姬……姬县令,现在如何是好?” 姬温道:“少了赵家,还不能成事了?哼,就看谁后悔。青溪县连基本供应都不足,凭什么与我们争?真以为江南丝绸就他们赵家一家不成?” 他想到了那些动了手脚的蚕种,森然的笑着。 赵泽没有将姬温放在心上,满心期待与青溪县的陈青兕第一次会面,见一见能写出那么详细的策略书的人,到底长了几个脑袋。 很快他就见到了,当然与正常人一般无样,只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年轻俊朗一些。 并不在县城里,而是桃村。 赵泽也不意外,陈青兕在信里写的清清楚楚,桃村未来将会成为一个作坊区,除了他们的织坊、染坊以外,未来还会有酿酒作坊,各种生活工坊。 “桃村这里距离县里很近,往西走十里即到,很是方便。村里的屋舍都是现成的,北面是居住区,南边是各种作坊,织坊、染坊的污水排入河中的话,工人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 陈青兕介绍这桃村的情况,然后说道:“北边的干道直抵桐庐县,今夏农闲时,本官会安排百姓将这条道路好好修整,便于桐庐县的真丝能够尽快运到。” 赵泽听到这里,再次想到姬温,摇头说道:“此事当下不急,与桐庐县的会谈并不成功,他们暂时不会将真丝卖于我们……” 陈青兕怔了怔,说道:“如此利好之事,他居然不同意?” 他想着这些日子,自己收到关于姬温的消息,大悟道:“原来如此,想来还是因为本官之故。” 赵泽摇头道:“与陈县令何干?在下走访桐庐县一月,对于姬县令的为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他的心胸格局,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可信的对象。反倒是陈县令,您我只是初见,在下便知县令值得信赖。” 姬温为人极度功利自私,他对于桐庐县的布局规划仅限于桐庐县,对于周边地区甚至于有封锁之意,避免财富外流。 姬温想要将桐庐县打造成乐土的同时,有意无意的打压周边村县,以拉开两地的发展差距,以此来向世人展现自己的才华价值。 这种行为无可厚非,赵泽也不在乎,但面对这样的人,他是不敢轻信的。因为太没有底线,对方很可能在离任之后,将他们卖了,造成一个桐庐县有他是乐土,无他是废土的情况,进一步体现自己的价值。 他是那种自己独享殊荣,不在乎百姓死活的人。 陈青兕却不一样,他对于青溪县未来十年有完整的规划,而且不仅限于自己的青溪县,还能将好处向四方扩散覆盖,让周边的县城也能享受到好处,从而成为多县的领头羊,发展前景一片光明。 陈青兕或许没有他们看到的高尚,可是他将自己的荣誉跟百姓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哪怕日后他离任不在了,也会留下深深的烙印。 彼此的差距就显而易见了。 赵家此次另开商路,可不是一时兴起,是为家族长久发展,毫无疑问选择前途更加光明的青溪县。 陈青兕漫不经心的皱眉道:“那可就不好办了?以本官对姬县令的了解,他不会轻易罢休,会从别处邀请人填补赵家空缺。此地市场尚可,可供一家吃饱,再来一家便有些产量过剩。” 赵泽却道:“这个陈县令亦不用担心,无人有这胆子。我赵家独尊江南多年,可不是随意让人欺负的。” 赵家一直垄断上品苏绣市场,此番上品苏绣受到打击,其他商家担心赵家反过来抢占他们市场,联合起来情有可原。 赵家不愿开战,两败俱伤,特地另开商道。 这还有人来抢,等于直接宣战。 赵泽还巴不得这样,他们哪能够名正言顺的反攻…… 陈青兕得到这句话,心里也舒坦了,期待未来拿捏姬温的每一天。 第四十一章 不必留情,全数斩杀 陈青兕听出了赵泽语气中对姬温的不满,知道其中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抢了姬温吃到嘴里的肉。 从姬温的布局中陈青兕分析出姬温有在桐庐县建织坊、染坊的目的,但不清楚姬温通过与上官仪的书信,了解长安的一些情况,从而放弃了原定计划,也选择赵家。 只是发展桑蚕引入织坊、染坊本就是陈青兕计划中的一部分,两个县情况一样,发展的方向相同,又有蚕种之怨,自是动了拿捏姬温,与之竞争的念头。他不确定姬温打算引进哪家的纺织技术,但只要自己说动最强的赵家,便能让对方的一切计划告吹。 寻常的豪绅的作坊,哪能跟赵家相争? 故而陈青兕根据后世的经验,写了一封青溪县未来的规划前景,将青溪县位于新安江要道,水陆便利的优点,以及赵家在县里开设工坊将会得到什么政策上的优待,乃至于建造古代作坊工业区的设想等等,以此来说服赵家入驻青溪县。 陈青兕相信这个时代不可能存在第二份这般严谨详细的发展规划方针,但凡赵家有重新扩展商路的心思,青溪县就是不二之选。 果然在史务滋将信送达苏州赵家以后,当天赵家就给出了回应,愿意接受邀请,配合青溪县发展复兴。 陈青兕与姬温最大的差距就是底线。 姬温可以为了自己独享美名,打压蒸蒸日上的青溪县,在没有任何矛盾恩怨的情况下,可以无下限的在蚕种上做手脚,断一县百姓生计。 陈青兕却不会为了对付姬温而蔑视桐庐县百姓生死,由始至终,他针对的就是以姬温为首的桐庐县官员,而不是桐庐县的百姓。 陈青兕从未想过断桐庐县的百姓的生路。 只是现在来看,姬温未必会将县里的蚕丝卖给青溪县。 真要说这样,那就是取死有道了。 陈青兕如此想着,继续领着赵泽参观桃村。 赵泽一路环顾四方,听着陈青兕的介绍,眼眸深处有着一定的感动。 这个时代的商业属于贱业,尽管有不少县官为了自己的政绩,放下身份来求他们出钱出力。但大多都是出了钱就好,其他细节方面得下面人自己来干,没有如陈青兕这样规划的那么细的。 又是生活区,又是工业区,加上县城里的居民区农业区,未来青溪县十年发展都在其中。 就陈青兕现在的表现,几乎可以确定,他在青溪县待不了几年,便是如此,依旧作出了长期的规划,确实如传言一般可敬。 从他的身上,赵泽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尊敬,并非因为钱,而是对他本身的尊重。 他们赵家来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甚至连微不足道的生活环境都特别关注。 面对陈青兕如此安排,赵泽也重重地拍起了胸膛,说道:“就冲着陈县令的这番安排,两个月内,在下让织坊、染坊竣工生产。” “好!”陈青兕要的就是效率,说道:“两个月后,本官亲自来为赵东家贺。” 陈青兕本想与赵泽多聊一会儿,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乌云转眼即至。 陈青兕见状,约好再聚之日,策马离去。 陈青兕刚至县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落。 正想尽快赶到县衙避雨,左近跑出来一妇人叫道:“陈县令怎在这雨下淋着,快到屋里来。” 她不由分说就拉着马,向院子里走去。 陈青兕并不认识来人,只能道:“这里离县衙不远,冲回去就是了。” 妇人忙道:“那可不行,您的身体可金贵着呢。春雨最易惹上风寒,真急着赶回县衙,妇人家里有蓑衣,穿上蓑衣再走,回头使人还我便是。” 陈青兕拗不过朴实的百姓,穿上了她找来的蓑衣。 妇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陈青兕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跟随自己的匡正。 妇人不好意思惊讶道:“匡差役怎么也在?那可如何是好?我家只有这一身蓑衣……” 匡正早已习惯被人忽视:“不用管我,我身体壮!” ----------------- 春雨不大,却是持久,一直到深夜还在滴滴答答的下个不停。 在雨水的掩护下,此时二十余人佝偻着身子,在黑夜中快步前行。 为首一人瘦小如猴,脚步却无比轻快,在前领路。 来到一处山坳外,瘦小如猴的黑影,轻声道:“红女侠,前面就是贼人的巢穴,经过几天的观察,里面大概有三四十人,还有二十多位孩子。” 被称为红女侠的人正是李红清。 雨水打在她的蓑帽上,发出微不足道的碰撞声,雨帘顺着帽檐而下,秀美的双眸透着怒火。 李红清自从发现战乱之地,人牙子猖獗,便放下手中的一切,全力对付人牙子。 她跟着虬鬤客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的地方豪强,也认识了不少的人。 虬鬤客昔年是江南第一名侠,在江南很有威望,各地的江湖中人看在虬鬤客的面子上,都愿意卖面子给李红清。 在他们的帮助下,李红清清理了不少人牙子。 但各地孩童丢失的情况依旧常有发生,李红清也一直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直到那一天,她来青溪县送钱,回程时突然想起陈青兕的话,江湖人凭感觉来定善恶,故有行侠仗义之大侠,也有道貌岸然之徒,更有大奸大恶之人…… 她想起了虬鬤客远走海外,也是因为江湖人不好控制,他若起事,便是诸侯,得定规矩,不忍对自己兄弟动手,这才离去,于是留了一个心眼。 果然发现随行之人行动古怪。 李红清并没有鲁莽行事,而是暗中观察让可信之人监视,终于摸到了一条线索。 趁着睦州、婺州、歙州战乱动荡,骗抢孩童的最大的人牙子居然是一群由江湖人组织贼众,他们凭借出色的武艺,游走各地,为非作歹。 李红清深吸了口气,说道:“有一书生曾说,他对人牙子最大的仁慈就是没有扬了他的骨灰。一个读书人,尚且如此,我们江湖人还能弱于他不成?不必留情,反抗者全数斩杀。” 第四十二章 红女侠,听我一言 “轰……” 沉闷的雷声在天空炸响,雨水哗啦啦地落下。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雨夜中隐隐传出。 左丘策猛然睁开双眼,第一时间伸手握住枕边的黑铁砍刀,安心的感觉涌上心头,粗狂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微笑,几个箭步冲出了帐篷。 一道闪电划过。 数十位身披蓑衣的黑影挥动着刀剑,在山坳里厮杀。 这大雨天又湿又冷,大多人都缩在帐篷里睡觉,突然受袭,准备的不充分,面对狠下杀手的江湖人被杀的节节败退。 左丘策双目圆瞪,狰狞怒喝:“哪里来的贼子,敢惹你左大爷!” 他人如猛虎下山,扑向最近的一人,手中的大刀劈砍而出。 强烈的劲力划破细细的雨丝,刀上的水迹随着力量激射而出,好似暗器一般飞出。 蓑衣侠士挺刀格挡,手臂竟震得僵硬麻木,右手完全失去知觉,大刀飞出丈余。 左丘策反手一刀,偌大的脑袋冲天而起。 一道黑影袭来,速度极快,顷刻间就撞向左丘策的胸口,黝黑的利刃直刺胸膛。 左丘策冷哼一声,不管不顾,身子微倾,手中刀柄向下猛击。 这一招是以伤换命。 左丘策深知使用分水刺之人必定极擅贴身肉搏,加上对方身形如此迅猛,出其不意,自己真要躲避,必落下风。 高手对决,生死一瞬。 黑影一个勒斗,滚向了一旁。 在这种时候还能怪招闪躲,左丘策脑中立刻想到一人,奔雷猴樊川。 “樊川,爷爷记住你了!” 樊川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不敢再次上前,眼中对于左丘策忌惮甚深。 左丘策本想去找樊川的麻烦,这只猴子天赋异禀,身形短小,四肢却是修长,动作迅猛快捷,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藏身暗处,最是麻烦。 猛然间,左丘策神色大变,又一道黑影逼来,刁钻的剑影随着黑影杀至。 他身形一退再退,一口气后撤三丈,剑影却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又一道闪电划过,纤细的身影出现眼前。 李红清! 左丘策一时挣脱不开剑影,只能再退,足下踩到一块石子,一脚飞出,将石子当作暗器射向李红清,暂缓她进攻刺来的长剑,方才得了喘息之机。左右看了一眼局面,心知这些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自己也可能命丧于此,破口大骂:“臭娘们,要不是忌惮虬鬤客,老子早将你送给义父。” 李红清并不理会,手中长剑切开雨幕,分刺左丘策胸前三处要穴。 左丘策不敢大意,黑铁大刀胸口弯臂挥出,画了个半圆,重击在李红清飞刺来的长剑。 李红清知对方膂力惊人,劲力吞吐,也收放自如,意图强行磕开自己长剑,好乘虚而入,转刺为削,避开大刀往他的腿削去。 左丘策不慌不忙,运聚手劲,黑铁大刀在他手上轻若无物,斜斜削往变招而下的长剑。 左丘策一边出招,嘴里还口吐污言秽语:“义父最喜妙龄少女,你这样的是他最爱……” 他本打着用言语触怒对方失去理智,岂料李红清一言不发,手中长剑却是绵绵不绝,一剑快过一剑。 左丘策咬牙硬撑,明显已落下风。 其实纯以武艺而言,左丘策一身绝技并不输李红清,但情形如此恶劣,若不及时抽身,定命丧于此,又有樊川这种善于奇袭的好手在暗处,不敢全力应对,以至于连连受挫,只能被动防守,期望靠着嘴遁,抢回优势。 这时樊川身形闪过,他并不近身,只是急进急退,自己在玩猴戏。 左丘策却不敢不分心他顾。 本来高手过招胜负就在一瞬之间,左丘策心神受到干扰,手脚更是不济,急忙叫道:“红女侠,听我一言。” 李红清长剑划过咽喉,甩了一个剑花,血与水挥洒而出,看着捂着喉咙,瞪圆眼睛的左丘策说了第一句话:“呱噪!” 樊川这时才肃然上前,手中分水刺补了一下,方才踹了踹地上的尸体道:“这家伙是谁?怎么对我们如此了解?” 李红清扫了一眼四周,见战事已经结束,贼子尽数歼灭,说道:“知道这种的畜生名字作甚?还脏了耳朵。” 在调查人牙子的过程中,李红清也了解了很多被拐童男童女的最终去处。 被拐的童男童女们会根据模样分做三六九等,上等童男童女一般卖入大户人家,命运相对好一些。但其中绝大多数的都给卖到青楼妓馆成为他人泄欲玩具,男女皆是如此。最惨的是品相不佳的童男童女,童女略微成长以后,卖给深山老林偏远村庄沦为一个或多个黑户繁衍后代的工具,童男则会断一手足,成为各地青楼妓馆里最让人瞧不起的龟公。 李红清对此是深恶痛绝,但凡遇到绝不容情。 李红清说道:“不是还有孩子吗?怎么没有看到……” 樊川也想起了正事,说道:“我去找找!” 他手脚很快,一溜烟就没影了。 过了大约盏茶时间,传来了一声“找到了”的欣喜声音。 在山坳的最深处,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山洞。 三十多位孩子若牲口一般,给绳子串联着,正拥挤在山洞一角,瑟瑟发抖。 也不知贼人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些孩子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无助,恐惧…… 樊川暗骂了一句,问道:“这么多孩子,怎么处理?” 依照原来的法子,他们都是暗中交给地方官府或者仁善乡绅,由他们帮着寻找家人。 可这一次这么多孩子,可不容易解决。 李红清想了想道:“还是交给官府吧……”她想了想又道:“这里是桐庐县?也不知县令为人如何,还是通知青溪县的陈县令,陈县令为人可靠,会善待这些孩子的。” 樊川颔首道:“我也听过陈县令的名号,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好官,这里人牙子猖獗,却少有青溪县的孩子,可见一斑。要是人人都如陈县令一样,哪里用我们插手这等事情。” 李红清说道:“我去给孩子们找些吃的,就劳烦樊叔跑一趟。” “得嘞!”樊川很利索的领命而去。 第四十三章 救助 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鸡鸣时分,青溪县的府衙上空突现红霞。 刚猛霸道的一刀挥出,陈青兕手持唐刀,表情肃穆,大有一代宗师风采。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起火了?” 浅言惊惶失措跑来,东张西望的。 陈青兕收刀站立,说道:“大早上的大惊小怪作甚?” 浅言左右环顾,说道:“妾在厨房里淘米熬粥,就见这里闪了一道光……”她用劲吸了吸鼻子,道:“刚刚还有道着火的味道,现在怎么没有了?” 陈青兕一本正经道:“看花眼了吧,我一直在此练刀,可没见什么异常。” 浅言搓揉了一下眼睛,说道:“那可能是妾看花眼了……” 她走的时候,还是左顾右盼的,有点不信自己真看花了眼。 陈青兕看了一眼手上的唐刀,继续练习。 他天天闻鸡起舞,简单的沙场刀法练得丝滑顺畅,一套刀法练罢,气定神闲,但他自我感觉并不是很好,有种练习庄稼把式的味道。 沙场刀法,似乎让自己练成了花架子。 陈青兕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全力一刀劈出。 刀锋似乎破开空气,轰然炸响。 他一刀快过一刀,一刀猛过一刀,“刷刷刷”的破空声呼啸不绝,杀伐霸道。 十刀一过,陈青兕顿觉气力不济,十一刀虽挥出,威力却是大减,整个人好比百米冲刺一般,汗如雨下。 陈青兕暗暗沉吟:“李家娘子说这套唐军沙场刀法得经过战场淬炼,方能成功。应该就是指现在情况,无法合理的掌控劲力。拿人喂刀,收不住手,不拿人喂刀,又掌控不了力量,陷入了死局。” 他现在一刀挥出,不知当使多少力气。刀刀全力挥砍,不能持久,但收力挥舞,又发挥不出刀法的威力。 果然,唯有在战场上拼杀的身经百战之士,方能熟练的驾驭这套战场刀法。 陈青兕不知自己未来会不会上战场打磨刀法,但为了提升自保之力,还是锲而不舍的练习。 直到匡正一脸肃然地快步而来。 “县令,县衙外来了一人,说什么红女侠在狮子鼻头山下山坳救了三十余童男童女,让县令带人去领。他话说完就走了,属下想要问个明白。对方跟猴子一样,翻墙过户,一下就寻不到影了。” 陈青兕摇头失笑,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只能用江湖人不习惯跟官衙打交道来解释。 “你去召集一些人来县衙集合!顺便买一些胡饼,这么早应该都没吃早膳,本官请了。” 匡正点了点头,但迟疑道:“会不会有诈?” 陈青兕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他与李红清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李红清一直在针对人牙子他也知道,不存在有诈。 “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 陈青兕一副很放心的模样。 匡正肃然立正:“县令放心,属下拼了命也会护您周全。” 陈青兕笑着拍了拍匡正的肩膀,让他去叫人了,自己转身去了旧书房。 府衙经过县里百姓的修缮,已经恢复了原貌。 陈青兕与萧妙宸住进了主卧,书房也搬到了原来的地方,旧书房就让陈青兕直接征用,捣鼓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他走出旧书房的时候,匡正也集结了十五名差役,一行人向着狮子鼻头方向行去。 华夏这边并没有狮子,也不知这狮子鼻头的名字怎么来的。 就是位于天目山南段山脉的一处高峰,形状很像一个元宝,也有些像野兽的鼻子,可能就是狮子鼻头的源来。 狮子鼻头耸立在青溪县、桐庐县之间,若以严苛的界限来说是属于桐庐县的。 只是这送上门来的功绩,陈青兕可没有赠予他人的想法,何况对方还是敌人。 在陈青兕的眼里,姬温从来都不是对手,只是对立面的敌人…… 陈青兕并没有见到李红清,他来到指定山坳的时候,山坳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地的尸体,还有跟雨血混在一起的血迹。 仅从现场就能看出,昨夜的搏杀是多么激烈。 陈青兕眼眸中闪过一丝担忧,也不知李家娘子可否受伤? “匡哥儿,你派人在山坳里搜搜,孩子应该在里面。另外这山坳不小,看看有没有路,能够绕过这里的,让孩子们看到这里的情况不太好。” 这群畜生,可不想为他们收尸。 曝尸荒野,为野兽啃食是最好的归宿。 最后他们沿着山坳的边角,领着三十余孩子绕了一圈,离开了此地。 孩子们即便得救了也不敢哭,但这一出了山谷,呜哇哇的哭喊声方才接连不断地响起。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确实自己得救了。 陈青兕只好停下来安慰,又将吃剩下的胡饼让孩子们填填肚子,安抚好了再行赶路。 他们一行人大大小小浩浩荡荡,无可避免引起了官道上行人的注意。 离狮子鼻头最近的是桐庐县的白江里。 里正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领着一群村民前来询问情况。 陈青兕先表明了身份,也没有隐瞒详情,说道:“有一伙江湖豪杰袭杀了一伙贼人,救了这些孩子,特地通知了本官,现在领他们回去,为他们寻找家人。” 里正眼珠子一转,问道:“却不知在哪里寻得的孩子?” 青溪县从他们嘴里抢肉的事情已经传开,里正自是想要抢回来。 陈青兕笑道:“在天目山那边,具体归属于我青溪县,还是桐庐县,本官也不清楚。不过人家通知的是本官,那应该是我青溪县的了。好了,走!” 他压根不理会里正,不让他拖延时间,策马向前。 里正吓得赶忙让开。 只要到了青溪县,陈青兕才不管事件是哪里发生的。 姬温若是敢闹,那再好不过了。 贼人藏匿在他的境内,他这个当县令的毫无察觉,反而让江湖人赚了名望。 他不嫌丢人,陈青兕更不在乎。 回到县里,陈青兕立刻上书给睦州刺史许圉师,让他向四方发布公告,为遗失的孩子寻家人。 至于青溪本县他只是象征性的发布了一个,在他当任县令的这四个月,青溪县无一孩童走失。 第四十四章 妖道 李红清大破江南最大的人牙子团伙并没有获得多少赞誉。 陈青兕这边是实话实说的,自己不沾这份功劳。 但是传到睦州刺史许圉师那里就变样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陈青兕这样开明的,在许圉师眼中江湖武夫不事生产,不服管制,以武犯禁,他们的行为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嘉奖。 许圉师这种级别的大佬,春秋笔法那是使的炉火纯青。 他不会否定李红清的功绩,只是在用词上一笔带过,反而着重笔墨陈青兕如何安抚救助孩童,如何给他们寻找生身父母这些事情上来,给人一种陈青兕这个青溪县县令才是第一功臣的感觉。 陈青兕纵然受之有愧,却也没法解释太多。 当然有赏就有罚。 姬温莫名受了无妄之灾,给许圉师特地叫回州府训斥了一顿。 尽管此事与姬温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是因为境内稳定,物资补给方便,贼人才刻意将临时据点定在青溪县、桐庐县的交界处,避免引李红清这伙江湖人注意。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当小甜甜变成牛夫人的时候,姬温注定成为那个背锅的。 这天陈青兕与萧妙宸一同用膳。 陈青兕一如以往问起了救助孩童的情况。 他将被拐孩童安置在居养院,晚上让有耐心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分别照顾,白天则入县学学堂学习。跟同龄人在一起嬉闹,有助于舒缓心理阴影。 小小年纪便受这种磨难,对于孩子心灵上的打击是无法磨灭的。 陈青兕带他们回来的时候,很明显能感受到个别孩子有惊惧过度的症状。 对此陈青兕也只能在他们等到自己的父母之前,给他们一个舒适的环境,让他们尽快走出来。 其实随着陈青兕在士林文坛中占据一席之地,青溪县已经不缺教书先生了。 县里现在聚集了不少游学逗留的士子,有的会临时应聘上岗,赚取一些生活费。 原先看不上青溪县的老先生,也因青溪县渐渐出名,放下成见,前来任教。 教师的不足得到了缓解,已经不需要萧妙宸代课了。 不过萧妙宸当了多时的教书先生,一时半刻不忍心离开。 萧妙宸叹道:“郎君让他们入县学真是高明之举,他们在与同龄人的接触中,不少人已经可以一起玩闹。只是还有一部分人,依旧有些恐惧躲在角落里,看得让人心疼,人牙子真该千刀万剐……” 术业有专攻,陈青兕对于心理学实在没有什么研究,只能道:“不急,慢慢来吧。等寻得他们的父母,在至亲之人的爱护下,会走出阴影的。” 萧妙宸点了点头,默默的吃了几口饭,说道:“郎君说心病,妾身在想孙清是不是也患有心病?” 陈青兕听萧妙宸说起小哑巴来,也来了兴趣,说道:“其实对于孙清母子,为夫心中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当初郝迁诱拐孙清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并非为夫诋毁小家伙,他五官确实柔和秀气,可那黑色的肌肤,不会有多少人喜欢,加上又不会说话,郝迁诱拐他能卖几个钱?犯得着吗?” 他吃了一口饭,继续说道:“根据后续调查传来的消息郝迁并非专业人牙子,他就是一个赌鬼坏种,不愿意劳动的懒汉。我青溪县战后重生,这里没有赌坊,也没有如他一样的流氓地痞,有的只是想过安稳日子的朴实百姓。郝迁这样的人受不住青溪县的环境,不愿在这里生活不奇怪。可比起诱拐孩子,他偷一些钱财不更方便?诱拐一个不值钱的孩子,怎么想的?” “这不符合逻辑。” “还有孙清的母亲,行为也有些古怪。” 陈青兕并非惹事精,将疑问藏在心里,并没有刨根究底。 他的任务是治理好青溪县,并非挖掘他人的隐私。 萧妙宸既然说起此事,陈青兕也跟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萧妙宸思考半晌也想不明白,只能附和道:“听郎君这么一说,确实奇怪。” 见陈青兕投来询问的目光,萧妙宸也道:“妾在县学学堂教书,孙清正好是妾这个班。每每孩子休息嬉闹的时候,他都远远看着。妾心疼,拉着他一起去跟孩子们玩,他显得尤为抗拒。” 陈青兕并不奇怪,应道:“小家伙性子确实孤僻,也许跟不会说话有关。夫人找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萧妙宸摇头道:“没有查到病根,大夫也不清楚。怀疑是让火凤社的妖孽治差了……” 陈青兕吃重道:“怎么说?” 萧妙宸道:“孙清自小体弱多病,三年前突患重病,孙母带着孩子求医,回来以后病是治好了,比起以前总躺在病床上,能跑能跳,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了。” 陈青兕怔了怔,也许源头寻到了。 ********** 休宁县! 有着奔雷猴之称的樊川冲进了县里的黄山武馆。 武馆大院不少练武的少年,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矮小如猴的人冲进了大堂。 黄山武馆的馆主是一位五旬年壮汉叫黄蒙,擅长使用一根铁棍,也是远近闻名的一号人物。 黄蒙见樊川匆匆而来,正待开口,便听对方急道:“红娘子可曾来过?” 黄蒙怔了怔道:“两日前来过,她来寻家父问张大侠的踪迹,已经离去多时了。” 樊川正想走,但看着威猛壮硕的黄蒙,说道:“黄兄,红娘子有危险,可愿随我同去支援?” 黄蒙想都不想道:“自然同往……”随即又好奇问了嘴:“红娘子武艺超凡,同辈之中无敌手。你我都不见得是她对手,谁有本事伤她?” 樊川苦笑:“左游仙!” 黄蒙听了这三个字,脸瞬间苍白。 “妖道还没死?” 他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左游仙五十年前名震江南的妖道,杜伏威、辅公祏的结义兄弟,自称修长生道,将玩乐童男童女,行双修之术,视为道门正统,天怒人怨,也是唯一能跟虬鬤客力拼十五招不败之人。 要知道巅峰时的虬鬤客,江湖人都以能从他手中撑过三招为荣,撑过三招就是高手。 生死对决,左游仙能硬抗十五招,还能逃脱,那是非常了不起的,江南江湖无一人能做到。 后来左游仙拉着辅公祏造反,当任兵部尚书、东南道大使、越州总管,为李靖大军所败,从此没了消息。 第四十五章 搏命 樊川看着脸色巨变的黄蒙,说道:“我们一直以为那妖人死于乱军之中,直到前些日子,遇到了一伙匪徒。他们劫掠孩童,无恶不作。为首一人武艺奇高,对于我等身份如数家珍。某觉得奇怪,寻着消息细查,发现了端倪。左丘策集结了一群恶徒为害一方,除了干贩卖人口的勾当以外,还以此为掩护,将根骨奇佳的童男童女偷偷送给那妖道练习长生之法。” “畜生!”黄蒙忍不住骂了一句,早年左游仙就因练习所谓的《黄帝内经》,弄得天怒人怨,江南不少人都欲除之而后快,但功夫都不及他,反被他所杀。 最后游历中原而归的虬鬤客闻之恶行,亲自追杀。 左游仙不是虬鬤客对手,寻得了杜伏威、辅公祏庇佑,成为二人心腹。 虬鬤客武艺再高,也奈何不得军队,只能罢手。 最终李靖大军南下,左游仙若丧家之犬,不知所踪。 现在落入今日田地,竟还不知悔改。 樊川忧心忡忡道:“妖道暴戾恣睢,有仇必报。红娘子杀他义子,断其所谓长生,必受报复。那妖道现今至少六十,我一人难以对付,可算上黄兄,再加上红娘子,三人足矣。” 黄蒙听到“左游仙”三字本已蒙生退意,但听樊川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左游仙当年横行江南,一人之下,所向无敌。现今终究老迈,上了年岁,自己若是胆怯,传出去,岂不是颜面尽失?当即道:“此贼年长气力不支,可招式运劲之法,昔年就炉火纯青,现在只怕是登峰造极,不可小视。不妨多寻几人,群起攻之。” 他心底还是怂了。 樊川也没有觉得不妥,说了一声:“善!” 当今世上除了虬鬤客,他真想不出有谁能单打独斗稳胜左游仙。 青溪县。 匡正向陈青兕汇报自己调查的消息。 “县令,那年青溪县发大水,颗粒无收。孙清的父亲只是寻常佃户,家无余粮,孙清又常年卧病。当初孙父想将孙清卖了,求个活命的机会,只是人家看不上。不少人上门想着互换子女,易子而食。是陈硕真打开了鲁家的仓库,分给了孙家的粮食,避此惨祸。也是因为如此,孙家上下深信陈硕真是赤天圣母,对其尤为虔诚。” “孙父在陈硕真起义之后,最先站出来响应,在进攻於潜的时候战死。” “至于孙清,他常年卧病,很少出来走动,家住的也偏,便是左邻右舍,见过他的次数也不多。他们更多记着的是病好后的孙清……” “好了!”陈青兕笑道:“明白了,此事不可宣传。” 过多的巧合,那就不叫巧合了。 他也没有打算揭穿孙清的身份,不知道才对大家都好。 什么时候遇到李红清或者虬鬤客让他们带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虬鬤客、李红清的为人还是可信的,真要落入火凤社余孽手中,再来一个动乱,百姓真不要活了。 就是不知两人现在在哪? 陈青兕脑中浮现山坳里惨烈景象,心中莫名担忧。 夜凉如水,已有生气的青溪县陷入了寂静。 一道黑影出现在了居养院的柴房,点燃了手上的火把,扔向了不远处的柴堆。 火势一点点漫延,整个柴房一点点笼罩在烈焰之中。 “走水了!” “走水了!” 金锣声一阵阵的作响。 搂着娇妻沉睡的陈青兕为金锣声惊醒,摇着沉重的脑袋,让自己尽快恢复理智。 萧妙宸也茫然的睁开双目,露着白玉般的双臂,问了一声:“怎么了?” 陈青兕道:“失火了?” 他也不是很确定。 “陈县令!” 屋外远处传来匡正的声音有些焦急。 陈青兕在黑暗中找着鞋子,大声应道:“怎么了?” 匡正道:“走水了,是居养院的方向。” 陈青兕心中一慌,居养院里住了不少的老人,忙道:“你领着人快去救火,我随后就来。” 匡正应了一声,快步走了。 在小房睡觉的浅言提着油灯入内,照亮了卧房。 陈青兕找着了给自己黑暗中踢到一旁的靴子,胡乱穿着衣裳,嘴里说道:“你们就不要去了,在县衙待着。现在是春末,火势很难蔓延。” 他来不及整理衣服,拿上佩刀就向外走去。 远远眺望,居养院方向果然火光冲天。 这还未从后堂走到县衙前院,却见一道黑影朝着后堂走来,月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是一位和尚。 陈青兕心念电转,后退了十余步,高声说道:“这位大师,您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和尚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说道:“贫僧有一事问陈县令,张仲坚那孙女可在你这?” 陈青兕心下一沉,连连后退大声道:“本官不知道大师说什么,火是你放的,纵火可是大罪。” 和尚并不答话只是道:“贫僧自有手段让陈县令说实话!” 他语气中充满了森然的意味。 陈青兕停住了脚步,也不说话,手握上了刀柄。 旁边屋门大开,晴空穿着贴身内衣,整个人若飞鸟一般,手中长剑划过一道白练,飙射向和尚。 他故意大声说话,且不住后退,就是提醒晴空,且退到她的卧室之外。 和尚身形只是微微后仰,左手腕一翻,一把短刀出现在他手心,搭着长剑向上一挑,脚步微动,右手只是一掌便打在晴空的腹部。 晴空如受重击,给击飞了出去。 和尚毫不费力的拿捏晴空,六识超然的他已经察觉陈青兕已经准备拔刀来战,心中暗笑,就这配合这距离,果然是花架子的文人。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活了一辈子的他心寒胆落。 陈青兕凌空一刀挥出,竟然形成了一道火焰热浪,将黑夜照亮。 这? 和尚手足冰凉,惊得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横行一世,哪里见过这种武技。 陈青兕见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和尚举手投足,轻描淡写就将晴空击飞,深知对方一身本事远在自己之上,唯有这一次机会。 整个人若蛰伏多时的猎豹,手上布满火油的依旧冒着火焰的唐刀以战场搏命的刀法砍向面前的贼和尚…… 第四十六章 生死一瞬 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和尚正是樊川口中的妖道左游仙。 当年李靖率兵侵袭丹阳,左游仙见大势已去,抛弃了辅公拓独自逃亡。 左游仙奸猾似鬼,却有先见之明。 史书记载,辅公拓逃至武康,受到了路人的攻击被捕,送往丹阳斩首,江东遂平。 辅公拓好歹一代枭雄,就算落魄了,寻常百姓哪敢攻击他们? 事实是虬鬤客张仲坚为了逮杀左游仙,领着一伙志同道合的江湖好汉,趁着辅公拓落难时,将他们擒拿。 逮到了辅公拓的张仲坚理所当然送给了自己的结义兄弟李靖,让他表功。 如许圉师一样,唐朝并没有表彰张仲坚,在史书上只留下了“为野人所执”五个字。 张仲坚等人左右寻不到左游仙的踪迹,以为他死在了乱军之中。 左游仙独自逃离以后,第一时间就脱去了道袍,将自己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由道入佛,成为了一个苦行僧,避开了唐军与江南群侠的目光。 左游仙一躲就是数年,居无定所,还特别受了戒,以僧人的模样行走天下。 他本性好色,男女不忌,因武艺高强,打一枪换个地方,便是作恶也不为人所知。 但随年事渐长,左游仙也不愿躲躲藏藏,十年前回到了江南,找了一处废弃的寺庙住下,以慈悲之心骗人,背地却干着腌臜龌龊之事。 他还培养了一个义子,让他四处为自己抓童男童女练习长生之术。 于他而言,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直至义子被杀的消息传到耳中…… 李红清行走江湖用的是虬鬤客张仲坚孙女的名号行事,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祖父是李靖,大多都将她以为是虬鬤客的亲孙女,称呼她为红娘子或红女侠。 左游仙与虬鬤客本就有着血海深仇,时隔多年依旧耿耿于怀,只是虬鬤客远走海外,偶尔回中土也不做长时间逗留。 当然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打不过。 左游仙这些年一直未曾松懈武艺,自诩能够傲视一方,只要不是遇上军队,足以应付绝大多数人,唯独对虬鬤客没有信心。 而今义子又让虬鬤客孙女所杀,新仇旧恨夹杂在一起左游仙哪里忍耐得住,下山寻李红清复仇。 左游仙以狠辣的手段打探出李红清在寻虬鬤客的下落,故意放出假消息,引诱李红清上钩。 李红清终究年轻,难得干了一件大事,急于向虬鬤客表功,一时不查真就中了算计。 左游仙此人武艺奇高,更兼毫无底线,即便面对差几辈的李红清也不正面硬刚,而是暗中偷袭,一掌打在了她的背心上。 两人武艺本就悬殊,左游仙又行下作手段,李红清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当场给打飞了出去。 换作常人,挨左游仙这一掌十条命都扛不住,恰恰李红清自小受红拂女淬炼筋骨,又有虬髯客在海外猎杀的鳄鱼皮软甲护身,方才捡回一条命。 她的宝驹通灵,第一时间来到了主人身旁,李红清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了马背,落荒而逃。 左游仙怒不可遏,一路追杀,因马匹体力速度差距太大,失去了李红清的踪迹。 左游仙发现李红清逃跑的方向是青溪县,想到自己义子死在桐庐县境内,却由青溪县的陈青兕领了功劳,当下便怀疑起了两人是不是认识,李红清是不是逃往了青溪县。 左游仙心中有了这个念头,来到了青溪县。 真到了青溪县,对于左游仙而言,李红清在不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 左游仙穷凶极恶,厌恶一切美好之事,他对于李唐的仇恨不亚于虬鬤客。 若不是李唐,他现在还跟着辅公佑吃香的喝辣的。 两人一起愉快修仙…… 在青溪县打听消息的时候,听着县内陈青兕的美名,左游仙越听杀心越盛。 左游仙这种江湖人原本不愿跟官府扯上关系,但他知道如果李红清不在青溪县,不管是获救,还是重伤不治,必然激怒了虬鬤客,江南是呆不下去的。 左游仙是不会为了给义子报仇而赔上性命的,他此番下山也不是为了义子,图的是自己通达,出心头之气。既然要离开,干脆先杀个痛快,如果陈青兕知道李红清下落更好,不知道随手将他杀了泄愤,远走他地,再也不回来了。 这些年左游仙弄了不少和尚道士的度牒,足以走遍天下。 左游仙探知了县衙的防备,又知陈青兕最大的心血便是县学与居养院。 县学晚上只有几个教师夜宿,不会引起多少重视。居养院却住着不少上了年岁的妇孺,还有一些未被领走的孩子。 毫无疑问是县里最重要之处。 左游仙点燃了居养院,果然调开了县衙本就不多的防备,进入了县衙。 也就是左游仙想要知道李红清是不是藏在青溪县,也不知县衙的地形,有几条可以离开县衙的路,不然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主动现身,而是藏着痛下杀手。 但也因如此,左游仙陷入了这辈子从未遇到的绝境。 对方一刀挥出,烈焰刀芒迎面凌空而来。 这是什么神鬼绝技? 如何抵挡? 身经百战阴狠狡诈的左游仙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惧之中。 直到热浪临身,方才想着躲避。 眼眸深处,一道人影从火焰中显现。 没有任何繁杂招式的一刀当头劈下。 刀上闪着灼热的火光。 就在中刀的瞬间,数十年的江湖决死、征战厮杀,使得这位恶徒身体中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此时根本无法用肉眼捕捉火焰刀来势,但左游仙的动作同样也是快如闪电,他身体向一边疾闪,同时举短刃在面门上一挡! 大横刀与短刃剧烈撞击,左游仙只觉得自己手腕一抖,虎口猛然大痛,一股炽热的烈风自耳根擦过。 半条胳膊直接斩断…… 左游仙顾不得疼痛,右手握拳直击陈青兕太阳穴。 他有信心一招将陈青兕击退,挽回劣势。 却不知陈青兕只会战场刀法,战场之上有进无退。 陈青兕一刀得逞,第二刀横斩随即而出,直切左游仙胸口,根本不去防备直冲面门的拳头。 生死就在一瞬。 谁先击中对方,谁就能活下来。 第四十七章 被气死的左游仙 陈青兕此时此刻无法做到冷静的分析局势,相比记忆中那五个混混,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贼和尚给他带来了可怖的压力。 尤其是那轻描淡写的一击击倒晴空,差距体现的淋漓尽致。 陈青兕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故而这一出手,已经豁出去一切了。 一刀挥出,不是敌死,就是我亡,没有多想的空间。 反倒是经验丰富的左游仙还能保持冷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心念却百转千回。 想不到我堂堂左游仙,竟到了与人赌命的地步。 我这一拳更快,更快一些! 打到了! 但就在他狂喜的一瞬,整个人却倒飞了出去。 左游仙这才发现自己意识到了,手上的动作却没跟上。 是因为心中残存的恐惧?是左手被斩断带来的影响?还是自己终究上了年纪? 或许都有一些,但终究慢了一息。 陈青兕一刀畅快劈出,整个人近乎脱力,勉强拿刀拄地,稳住身子。 在训练的时候,他全力挥刀能劈砍十刀,可面对这实战,他激发了自身的潜能,只是两刀就消耗了所有的气力。 陈青兕眼眸中也流露出一丝丝的恐惧,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拳已经挨着鬓发,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拳风温热,再慢一点结果便大不一样了。 左游仙倒在地上,看着胸口巨大的伤口,内脏肠子都在向外流。 左游仙大口的吸着气,似乎打算在临终前多吸几口新鲜的空气。 可是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火油的味道。 霎那间左游仙反应过来,气得厉声大叫。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左游仙自诩手段过人,算计人心,最后竟被这种手段吓住,一个岔气,竟活生生气死当场。 “夫君!” “郎君!” 萧妙宸、浅言一并冲了过来。 她们在陈青兕大声提醒晴空的时候,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萧妙宸很是理智,并没有出来捣乱,只是拉着浅言在一旁偷偷看着局势,即便晴空被一掌击飞,都未发出声音。 直到此刻胜负分明,方才出现。 “我没事,去看看晴空!” 陈青兕也想跟去,却发现脚有些软,手上拄地的横刀居然还有一丝丝的青焰,随手甩了一个刀花,灭了刀上残余的余火。 南下的时候,陈青兕读了陶弘景留下来的手札,这位古代的道学家、炼丹家在手札里记载了大量的摩擦自燃,硝石生热的研究。 陈青兕当时就有了将这些这个时代忽视的物理化学反应对敌的念头,以此提升自保的能力。 通过不断地实验,还真就利用火石与百炼钢刀磨擦生热的原理强行点燃了抹了火油的大横刀。 经过改良,他加长了刀鞘,在最底部藏了一包火油,需要时刺破油包,以火石摩擦刀身点火,便能劈出一道烈焰。 今日还是首次拿来对敌,效果显着,真将对方糊弄住了。 “去叫大夫!” 萧妙宸见晴空面色苍白,捂着肚子,浑身冒着冷汗,对于她们的询问,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立刻让浅言去找大夫。 浅言跟晴空关系极佳,本乱了分寸,听到安排才慌忙出去。 萧妙宸进屋取了一张毯子,盖在了晴空纤细的娇躯上。 缓了两口气,陈青兕恢复过来,走到近处,将晴空抱进屋里。 萧妙宸看了看受伤的晴空,又看了看面色紧绷的丈夫,强压下尸体带来的作呕感觉,说道:“郎君可知是什么人?” 陈青兕摇头道:“不知,应该跟那伙人牙子贼人有关。” 贼和尚主要目的是来找李红清,明显不怀好意。 李红清在江南摧毁路见不平,摧毁淫祀,得罪的人不少,可真值得对方进县衙寻人报仇的也就近期人牙子那一伙人。 他眉头紧皱。 那贼和尚明显不是易于之辈,没有废话,上来就一副动手的架势,也没有打探出多余细节。 他与李红清的关系并不为多少人知,贼和尚怎么找上门来的? 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李红清将那些被拐的孩子交给自己? 正思索间,匡正的惊呼声在院外传来:“陈县令!” 陈青兕大步走出屋子。 匡正见陈青兕无恙,松了口气,忙问:“这和尚?” “刺客!”陈青兕没有解释那么多说道:“火灾怎么样?” 匡正一脸疑惑,答道:“并无大碍,夜间防火巡视的更夫很是尽责,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火情,无人员伤亡。就是火势起得奇怪,着火的地方是柴房,不应起火……”他目光看了地上的和尚,脑中浮现自己奔向居养院的时候,好像跟一个穿和尚僧服的人擦肩而过,只是他当时念着救火,并没有在意。 现在联系起来,忙骂道:“调虎离山,是这臭和尚放的火。” 陈青兕听到是柴房起火,也松了口气。 当初设计居养院的时候,陈青兕就考虑到了防火问题,一群老爷老太手脚不灵便,真要起火很容易出问题。 故而厨房、柴房分离,柴房不许明火。 宿舍也远离厨房、柴房,避免不慎起火,殃及池鱼。 现在是春季,火势不容易蔓延,真是柴房起火,也就损失一些干柴。 他是担心贼子心狠手辣,烧的是宿舍,闹出人命。 其实左游仙一开始也想烧宿舍,只是现在的气候在没有足够干柴的情况下,很难令得火势蔓延,成功吸引注意,只能选择烧柴房。 陈青兕让匡正将左游仙的尸体收拾一下。 正巧浅言领着村里的何大夫到了。 看到地上的尸体血迹,何大夫吓了一跳,但来的时候也听说了经过,只是觉得地上的尸体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 陈青兕捕捉到了这目光,并不说话,让他先去给晴空看伤。 等了片刻,何大夫在屋里查看了情况。 左游仙这一掌威力奇大,不过因为晴空面容娇俏,让左游仙动了些许色心,并没有真正使出全力,暂无生命危险。 何大夫开了一副治疗内伤的药方,详细吩咐药剂药量。 待何大夫叮嘱完毕,陈青兕才问何大夫:“大夫,这和尚您认识?” 何大夫赶忙摇头,如实道:“并不认识,只是昨日这和尚来过老朽店里,询问有没有见过一位背部受伤的红衣少女……” 第四十八章 头疼的虬鬤客 李红清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舒适的床上,眼中看到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但眼皮有若千斤重,实在难以睁开连忙闭上。 一位带着几分调皮的女子说:“夫人,这位姑娘长得可真俊,跟夫人有的一比。” “嗯!红娘子确实英姿飒爽。”另一个声音轻轻柔的,很是优雅。 调皮女子道:“也不知郎君如何与她认识的,为了寻她,特地发了公告呢!” “丫头骗子,就你话多。夫君早就说了,他们是在彭耆老家认识的。这世上人有千面,各有算计。这位李家娘子却一心为善,急公好义,让人佩服。” 两人似乎说了许多话,但李红清实在太累,又沉沉睡去。 此后醒来几次,有时在黄昏醒来,有时在深夜醒来,床边都有一位漂亮的女子,或是调皮的小丫头,或是端庄优雅的贵夫人。 李红清迷迷糊糊的,都是两人趁机耐心的喂药喂粥,想要说句感激的话,却是不能。 这种情况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眼的时候,屋里的两位姑娘已经不见了,床边出现了两位熟悉的人,正是他的祖父虬鬤客张仲坚,还有江南名医钟怡宏。 张了张嘴,李红清想要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着自己此番从鬼门关走了一回,眼角泪珠隐现。 张仲坚道:“先不急着说,钟神医刚刚为你施了针。你受了重伤,又寒气入体,好在救治及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好好休息,调养身子。” 李红清乖乖的点了点头,再次睡了过去。 张仲坚看着瞬间虚弱睡去的李红清,也是一阵后怕,与钟怡宏说两句话,走出了房间。 见时近黄昏,想了想走出了县衙,去城东酒肆买了好酒吃食,邀请陈青兕小酌。 地点就在县衙后院练武场。 宋朝以后讲究当官不修衙,唐朝没有这个规矩。 相反唐朝的地方衙署极尽奢华,就都畿而言,仅京兆府廨的修建,便花了二万贯钱,极一时之壮丽。 州衙的标配是数重门、正厅堂、内厅寝室、诸曹司的若干院落、厩库(牲口房和库房)、鞠场、传舍,还建有亭榭、池塘,种植有竹木等等,属实是吃喝玩乐于一体。 县衙的标准略输州衙,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陈青兕并不在乎这一套,当初百姓自发修衙的时候,在他的要求下着重点放在县衙内的屋舍,亭榭、池塘并未理会,然后将鞠场简单修成了射箭场,能够跑马射箭练习武艺。 一张桌子,两张席子,夕阳西下,倒也有几番趣味。 “张前辈好雅兴!” 陈青兕在张仲坚的邀请下入座。 张仲坚斟满了酒,少不了道谢的话。 陈青兕摇头道:“张前辈不必如此,李家娘子是在下好友,在下敬她仁善直率,有古来侠士之风,出手相助出于本心。” 那夜陈青兕听何大夫说左游仙曾询问背部受伤的红衣少女,立刻便想明白了缘由。 定是贼和尚打伤了李红清,追到了青溪县,然后因为儿童之事,想到了可能藏身县衙,这才入县衙寻人。 也就是说李红清很有可能受了重伤,藏身在县里的某一处。 陈青兕连夜写了多份公告,公告里写了李红清的特点少女、红衣跟红马粘贴县里各处让县内百姓帮着寻人。 青溪县的百姓深感陈青兕大恩,对他的事情特别上心。很快就有一位百姓来报,说她在城北树林看过一匹红马…… 陈青兕领着匡正去了城北树林,果然寻到了昏迷不醒的李红清。 原来李红清身受重伤,无意识的纵马跑到了青溪县,受春雨侵蚀,寒气入体,内外伤复发,倒在了树林里。 红马虽神骏,终究是马儿,只能守护一旁,饿了便出树林,在周边觅食,让村里的百姓瞧到了身影。 经过县里大夫的诊治,萧妙宸、浅言日夜轮流照顾,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张仲坚一直在找寻陈硕真侄女的下落,突然听到自己出现在分水县的时候,便觉得奇怪,查问之下得知左游仙追杀李红清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放下手中一切事情,也追寻到青溪县。 张仲坚一大把年纪,江湖习性未改,最忌欠人情,担心自己驾鹤西去,还留下人情债未还清。 此次来江南,主要目的也是为了了结昔年恩仇。 却不想人没寻到,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着实头疼。 张仲坚看着面前的年轻郎君,也不免暗暗吃惊,当初他见陈青兕身陷萧家婚约陷阱,在逆境中求生,更是洞察先机,擒住了李红清,遇到自己也临危不乱,沉着应对,便知对方非等闲之辈,却不想短短一年,成长至此。 陈青兕饮着酒,问道:“前辈可知这世上可有让人皮肤发黑的药物?” 张仲坚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据老夫所知,便有好几样,只是大多有毒。不过倒是有高明的药师将毒素提炼出来,将剩余之物抹在身上改变肤色,以达易容之效。” 他说着突然一怔,那委托他寻找陈硕真侄女的好友就是了得的药师,用毒医人手段超凡。 陈硕真就是跟她学了治病救人的手段,才能打着神仙救世的旗号,救活了不少人,得到信徒的崇拜追捧。 难道? 陈青兕笑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也许张前辈寻找的人就在我青溪县。只不过她抹黑了皮肤,装成了男童,声音不好装,索性就不说话,成了一个小哑巴。若非发生了人牙子的事情,不然我注意不到她。照我估计,那个郝迁也是因为发现了小家伙的秘密,才决定将她诱拐走的。” 这还真让他猜中了,那郝迁是个坏种,在青溪县百无聊赖,便窝着墙根偷看孙家寡妇洗澡。 然后发现了一个小黑童子洗成了一个俊俏女孩。 小黑童子卖不出去钱,但如此优质的俊俏女孩,在黑市上价格不菲。 这才动了拐卖的歪心思。 张仲坚听极缘由,也是不住摇头。 青溪县是陈硕真的巢穴所在。他最早搜寻的地方就是此地,当时陈青兕还未赴任,他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找,哪里想到对方直接换了性别。 看着又欠下了人情,张仲坚大感头疼,嘀咕了一句:“这还不得将压箱底的绝招都传出去?” 第四十九章 授艺 在张仲坚大感头疼的时候,陈青兕也眯着眼睛,有自己的算计。 经过与左游仙的一战,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与绝顶高手的差距。 陈青兕平时与晴空有过切磋,晴空自幼习武,剑术精妙,而陈青兕所学刀法都是以杀敌为主,切磋的时候不敢使劲,本就实力有限,还束手束脚,毫无意外,次次败北。 现在晴空一招便被制,陈青兕心中明白,若不是自己的杀手锏唬住了左游仙,真打起来,不会比晴空好看多少。 此刻陈青兕已经从张仲坚口中得知左游仙的身份与残暴,也知道对方来县衙为了杀人泄愤,真拿不下他,自己包括妻子都得完蛋,甚至还会为他所辱。 杀手锏只能使用一次,也不可能次次都有这般效果,提升自身能力才是王道。 这具身体赋予了自己扎实的底子,不能浪费。 虬鬤客张仲坚当属这时代最顶尖的好手,能够得他指点一二,乃至于传授一招半式,对自己大有益处。 几杯美酒下肚,很自然的将话题说到武学上,将自己遇到的情况细说。 张仲坚道:“折冲府所传授之刀法,老夫当年也给过不少意见。招法简单,讲究以最快最便捷最省力的方式杀死敌人。如何才能做到这点,唯有身经百战之士,在一次次的战役中磨练心得。想要突破瓶颈,最好的办法唯有上阵杀敌,以实战磨炼自身。” 陈青兕皱眉道:“就没有更好的方法。” 未来怎么样他不知道,就以现在的情况,在离开江南之前是没有机会上战场的。 至于什么时候能够离开江南,这谁知道? 张仲坚道:“自然是有的,需合理掌握力量的运转使用。” 陈青兕忙道:“请前辈指点。” 张仲坚活了一大把年纪,哪能看不透陈青兕的心思,但他实在不愿自己一把年纪,还欠一个后生晚辈的情,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陈青兕为人正派,张仲坚自身也没有门户之见,今夜请他于此夜饮本就有指点的心思。 “老夫看过左老贼的伤口,一刀从右肩直至左肋,将老贼的胸口割裂,却不知小友是否察觉,你那一刀并未伤及他胸腹内脏?” 陈青兕摇了摇头,他那一刀将左游仙的胸口开了一道口子,肠子内脏流了一地,恶心至极。处理尸体的匡正连着两天没敢吃肉,他没有特殊癖好,并没有细查。 张仲坚自饮一杯酒,伸手比划说道:“一刀挥出,砍在左老贼身上,你先是将他砍飞出去,然后才以刀的锋利,将他胸膛割裂了一个口子。说句打击小友的话,也就是老贼上了年纪,若他再年轻十岁,或者身上多穿一件软甲,你那一刀都不足以致命。” 陈青兕颔首说道:“晚辈知道,正常的劈砍应该是聚力一处,直接将其斩成两段,而不是将他砍飞。道理是懂,但晚辈不知如何运用。” 张仲坚一下子说不上话来,心里嘀咕了一句:“读书人悟性都那么高的?” 他很久以前遇到一个,那个人叫李靖,举一反三。 张仲坚说道:“我能看出小友的膂力不俗,远胜常人。但你运劲的方式却仅限于膂力……来,请小友吃肉。” 他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羊肉,轻轻一抛,然后抓起一旁的餐刀,随手一划,羊肉跟炮弹一样射向陈青兕。 陈青兕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味道不错。 张仲坚又拿起一块,再度轻轻一抛,餐刀同样是随手一划一削,这一次空中无处借力的大块羊肉却应刀断成了四节,然后落在了座子上,自顾说道:“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肉只能小块小块的吃。” 陈青兕看着有些懵,他完全看不出来,对面这个老家伙运劲的方式有什么不同。 但即便是一个菜鸟,都能看出这一手多么了不得。 张仲坚起身,说道:“人是一个整体,膂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将全身劲力汇聚一处,才能发挥真正的威力。看好了……” “腿……” 他微微抬起了右足,当脚站立。 “膝……” 膝盖微微弯曲。 “腰……” 腰旁些许扭动, “身……” 身子少许倾斜, “肩……” 肩部肌肉收缩, “臂……” 手臂后曲如弓, “腕……” 手掌徐徐握拳, 陈青兕目光随着张仲坚说的话移动。 突听一声“放!” “呼”的一声。 撕心裂肺的破空声传入耳中。 陈青兕惊的瞠目结舌,这手中有根细棍,打出破空之声容易,但仅凭挥拳打出如此响亮的破空声,当真是闻所未闻,这就跟早年电影的特效一样夸张。 “哎!”张仲坚叫了声,摆了摆手,喘了口气道:“终究是年纪大了,这样慢慢聚力,体力跟不上了。” 陈青兕给张仲坚倒满了酒。 张仲坚一口饮尽,说道:“蛮力是最基础的运劲方式,合理运转周身的力量,才是上层之法。小友若是在红丫头康复之前,能够熟练掌握运劲之法,老夫亲自为小友量身创造一门刀法。” 陈青兕再度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牛人都这么牛逼的?刀法还能量身创造? 张仲坚详细的与陈青兕介绍运劲法门。 陈青兕受到了诱惑,听得尤为认真,也是叹为观止,好似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不过相比张仲坚举手投足便能将劲力聚集挥击而出,陈青兕自己却要费劲好大劲才能做到,还会因为分心过于在意运劲方式,导致出手的速度大幅度降低。 陈青兕也知道,世上无速成之法,即便张仲坚这样的好手,也是一步步通过基础走上来的,也没有任何抱怨,只是根据张仲坚的指点,认真练习。 张仲坚眼中也闪过一丝赞许,既然有心学,他也教的更为认真。 李红清伤了元气,没有小半年时间难以康复。 张仲坚完成了故友的托付,心事已了,也无所事事,便在县衙住下,平时四处逛逛,每日早晚指点陈青兕运劲之法。 陈青兕尽管事务繁忙,每日都会抽出时间练习,孜孜不倦。 他比谁都清楚,在这个尚武的时代,如他这样的出身,手上没有点硬功夫,脑子再好使也是无用。 第五十章 陈青兕,欺人太甚 青溪县县衙! 陈青兕正在看着下面统计的春耕情况,脸上一片愉悦,声音中充满了畅快。 手上白纸黑字记载着今年青溪县的耕地数量:一万两千八十三亩。 陈青兕在开春前对于青溪县的耕地做过预测,青溪县有户口九百户,正常情况下,一户能够耕种十五亩田地。但是青溪县以老弱妇孺为主,缺少壮丁,平均一户十亩地都很勉强。 故而保守估计是九千亩…… 可随着陈青兕千家衙的事迹传开以后,周边县民不少人拖家带口的往青溪县跑,以至于青溪县附近的县衙纷纷设卡限制百姓迁徙。 因战乱逃散的流民更不用说了,来青溪县能够分房分地,有一系列的优惠政策,纷纷选择在青溪县入住。 九百户人口提升到了一千零九十二户。 当然这个户数存在不少水分,一般来说一户人家少则三四人,多则七八,甚至九十人。 县里接收了不少的流民,他们很多都是一人一户,或是二人一户,显得有些虚高。 凭借这些人的辛劳开垦,让青溪县今年的耕地创了陈硕真叛乱以后的新高。 县内上下官吏得此消息也是大为振奋,要知道去年青溪县的总耕地面积不过五千三百余亩,差了一半有余。 “青溪县有陈县令,真乃百姓之福。” 史务滋由衷拜服。 陈青兕却道:“此话严重,这是相互成就。青溪县上下百姓因受战乱之苦,民心思安思定。官民彼此信任,才有今日。” 史务滋忙道:“学生受教!” 陈青兕有意压低了声音问道:“桐庐县现在如何了?” 史务滋心事重重的摇头道:“姬县令有些入障,现在是骑虎难下。” 陈青兕眼眸中闪过一丝嘲弄,说道:“这么说,他还是将一门心思发展织坊、染坊?” 史务滋点头道:“他寻不到大的布商入驻,便鼓动县里的豪绅自行开设织坊、染坊,给了不少的支持。现在我们的春蚕顺利孵化,他们的织坊、染坊现在建也不是,不建也不是。” “自作自受!” 陈青兕轻蔑的给了这个评价。 一般而言,陈青兕已经抢得了先机,江南最大的丝绸世家在青溪县入驻,注定了对周边县城形成碾压之态。 只要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跟赵家展开竞争的下场。 姬温并不蠢,但他依然强行开设织坊、染坊,原因只有一个:他在蚕种上动了手脚,他笃定青溪县因为蚕种的问题会错过春蚕、夏蚕,从而失去跟他们桐庐县竞争的机会。 桑蚕养殖可分为五季,春蚕、夏蚕、早秋蚕、中秋蚕与晚秋蚕。 其中春蚕最好,春天万物复苏,桑叶新鲜,天气温和,叶质好,经过冬天的寒冷天气灭杀,病害少,产量高,出丝率也高。夏蚕次之,夏天由于雨水多,气候潮湿,容易有病蚕出现。尤其是江南蚕区的梅雨季节,容易形成闷热的养蚕环境。温度高、湿度大,饲养难度较大,蚕茧质量较差。 至于秋蚕天气多变,时冷时热,病蚕难以控制,桑叶多是老叶,产量也相较比较低。 故而春蚕、夏蚕是成丝的主要时节,也是成丝质量最好的时节。 至于秋蚕,就算找出缘由,替换蚕种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秋蚕岂能跟春蚕、夏蚕相比? 姬温并不知陈青兕早通过许王氏从嘉兴重新购买来了新的蚕种。 所以一条路走到黑了。 而今青溪县的春蚕顺利孵化,姬温那边也必然得到了消息。 现在就看是姬温一头撞向南山死不回头,还是及时止损,放弃还未建成的织坊、染坊,老老实实的成为青溪县提供蚕丝的供应商。 陈青兕还是有些期待的,不过史务滋过于正直,他没有将那藏着的喜悦表现出来。 陈青兕安排了史务滋下去办事,让人将叫来了主簿雷欣。 雷欣对于陈青兕虔诚到近乎谦卑。 从桐庐县买了无法破茧的蚕种,让他时刻担心被秋后算账,以至于小心翼翼,处处如履薄冰。 “最近与桐庐县还有联系?” 雷欣兴奋道:“没有了,自春蚕以后,对方想必也明白给戏弄了,断了往来。” 陈青兕道:“你再跑一趟桐庐县,替我送一封信给姬县令。” 送信的活哪里需要他一个主簿去干,但雷欣应答的极为痛快,没有半点的迟疑。 陈青兕还是解释了一句:“一个月后,青溪县有一场诗会,颇为盛大,连刺史都赶来参加。姬县令作为昔年状元,才情纵横,哪有不请的道理。至于来不来,就看他自己了,反正我们的诚意得表现出来。” 雷欣对于以姬温为首的桐庐县官僚班底是恨之入骨,听到有这等好事,更是兴奋。 桐庐县。 姬温看着手中诚恳邀约的邀请函气得眼珠子泛红,大力的将邀请函扭成一团,似乎还不解气,又摊开撕裂了数份,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案几之上。 “陈青兕,你欺人太甚。” 姬温破口大骂,心态再度失衡。 “来人,去将长史叫来。” 屋外的差役缩手缩脚的,落荒而逃。 桐庐县上下明显察觉了自家县令最近不似以往温文尔雅,如同受了伤的猫,一点事情都能炸毛。 长史计涛也是小心翼翼的走进县衙大厅,脚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自己因为多走一步而惹得面前这个县令动怒。 姬温伏案书写,听计涛拜会的声音,也不抬头,直接道:“让巫先生继续建造织坊、染坊,莫要因为一些外事,影响自身。” 计涛并没有立刻回话,犹豫了片刻,说道:“姬县令,以属下之见,还是算了吧。” 姬温双手猛地一拍案几,怒道:“算了?什么算了?” 计涛硬着头皮道:“即便落后一些,也没有什么。不能再为了跟陈县令争斗,乱了自己的计划。” 身为负责民生的长史,计涛已经察觉到危机了。 姬温自身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他来到桐庐县以后,尽管没有陈青兕那般大开大合,却也是步步为营,将桐庐县带入正轨。 陈硕真叛乱波及三州之地,桐庐县的战后恢复也足以令人称道,功绩是少不了的。 但姬温却如入魔了一般,明知不敌也非要与陈青兕强争,严重影响县里自身的发展。 第五十一章 开宗立派 计涛此言一落,如他想象的一样。 狂风暴雨劈头而来。 “什么叫落后一些,也没有什么,这是落后的事情?他陈青兕抢了我们的东西,还要我们舔着脸去求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姬温便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不是不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如计涛说的那样,放弃在织坊、染坊的投入,安心发展桑蚕,将县里的蚕丝贩卖给青溪县的赵家工坊加工成丝绸。 有赵家的金字招牌在,他们县的蚕丝是不愁销路的。 可姬温心中就是不甘。 依照他的发展计划,桐庐县将会独领风骚,有大量的桑蚕打底,又有自己的织坊、染坊,形成一条只属于桐庐县的民生环境。 充实了自身,然后吸引四方百姓前来发展定居,将桐庐县打造成睦州的招牌。 可现在青溪县已然一枝独秀,半年时间,超过了他苦心经营一年半的桐庐县,风头之盛,一时无两。 如果他姬温松了这个口,将县里的蚕丝出售给青溪县,一旦养成依赖性,将永远仰着鼻息而存。 陈青兕那时候怎么拿捏他都行。 姬温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怒道:“我姬温绝不当陈青兕的附庸,为他做嫁衣。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受。大不了两败俱伤,想踩着我登高扬名,他没有那个资格。” 姬温将手中的文公重重的甩在了案桌之上,甩袖而走。 计涛见状也知自己这位县令是铁了心要跟青溪县争斗下去,长叹了口气,暗暗后悔,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将雷欣来县里购蚕种一事告之,没有此事,或许不会闹得如此。 当陈青兕得知桐庐县计划不变的时候,便知姬温这县令是铁了心要鱼死网破了。 “既然要寻死,那就让你死得透彻一些!” 陈青兕可没有与姬温长时间斗下去的心思,他志向不在此,为了避免对方在关键时候,再干出毁蚕种这样无底线的事情出来,先下手为强,才是最佳选择。 随着端午的临近,青溪县的文人墨客逐渐汇集。 许久未见的骆宾王再次拜访求见。 “陈先生!” 骆宾王相比初次南下的郁郁不得志,现在的他神采飞扬,双目炯炯有神,他深深作揖,说道:“先生之才之智,深不可测,令人拜服。” 陈青兕砸吧了眼睛,看着一脸崇拜的骆宾王,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这我做什么了?值得骆宾王这位风流人物,这般崇拜? 骆宾王接着道:“观光愚钝,竟一时不查先生诗中深意,委实不该。今日与元敬兄畅谈诗文,谈到《悯农二首》,细细琢磨,方才发现两首诗居然对仗工整,平仄结合,格律相依。与先生的《悯农二首》相比,上官体根本不值一提。” 对于上官仪的上官体,骆宾王有些不屑一顾。 上官体在历史上存在的意义很深,对律诗的定型有促进作用。为诗歌的趋于格律化提供了新的范式,为宫体诗过渡到沈佺期、宋之问律诗搭建了一座桥梁。 不过上官仪的上官体终究是为朝廷贵族们服务,诗的题材内容还局限于宫廷文学应制咏物的范围之内。 故而只能说是上官仪为后世的唐诗打下了一个基础,真正革新的是初唐四杰、文章四友,以及陈子昂、张若虚这类人。 骆宾王就是革新派的一员,所以看不起上官仪这样变着法子改变,却依旧不改本质的上官体。 陈青兕总算听明白了。 悯农二首是五言绝句,绝句诗体不是唐代诗人首创的,源于汉魏乐府古诗,风格上比较质朴古淡,崇尚自然真趣。这个时期的五言绝句不但没有对仗,平仄也不讲究,但随着唐诗的发展,盛唐之后,唐人将没有对仗,不讲究平仄的诗称为古体诗,而常严格遵守格律的诗称之为“新诗”或“新体诗”,后世称之为格律诗,也就是绝句与律诗。 盛唐之前的绝句诗,不讲究对仗发音。而悯农二首却是行文规范的五言绝句。 陈青兕有些可怕的看着骆宾王,这玩意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位千古风流之人竟比他这个后世人看的更透彻。 若非是酷爱此道,焉能如此? 面对这样的骆宾王,陈青兕也只能道:“只是一时爱好,当不得真。” 骆宾王却一脸正容,道:“上官仪那媚上的诗文,都能被称为上官体,陈先生定仗定音,远胜于他,为何不能称为陈体?” 他似乎觉得“陈体”有些难听,又加了一句“或是‘青兕体’。” 陈青兕看着面前的骆宾王也不免哑然失笑,莫名其妙的自己居然开宗立派了。 不过……感觉似乎不错。 陈青兕眼眸中也有些笑意。 便在端午诗会即将来临的时候,睦州刺史府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晚辈郑容、韦暠拜见许刺史。” 许圉师看着面前两位俊秀不凡的儒生,乐呵呵的与他们打着招呼,唠着家长里短。 许圉师拉着两人热情的聊着天,一副熟络的模样,暗中却派人前往青溪县知会一声。 郑容、韦暠正是朝廷安排的青溪县一直空缺的青溪县长史与县尉。 其实郑家人在很久以前就想安排人来青溪县摘桃子了,派人多次与许圉师打招呼,希望由他安排人入青溪县。 许圉师是个人精,换作他人早已同意,但对方是陈青兕,他这里就选择了敷衍了事。 主要原因自然是许圉师担心郑家人没安好心思,对陈青兕不利。 许圉师是真的爱煞了陈青兕的诗,尽管对方一直哭穷,让他很是烦躁,可真到关键时候,却为陈青兕挡了不少的灾。 只是郑家身为五姓之一,背后的力量相当惊人。 他们绕过了许圉师这位刺史,直接通过朝廷将郑容安排到了青溪县,当任长史。 至于韦暠,他是范阳卢氏的女婿。 许圉师无法忤逆朝廷的意思,只能默许,先留住两人,好让陈青兕有个准备。 郑容、韦暠却丝毫不觉,耐心地陪着许圉师,一点也不着急。 相比对付陈青兕,他们更加乐意陪着许圉师多聊一会儿。 因为现今庙堂相位有一个空缺,许圉师是呼声最高的一位。 这点连许圉师自己都不知道。 第五十二章 李治面临的困局 长安,太极殿。 五月初,朔朝朝会,京中六品以上的大员汇聚大殿。 李治一脸笑意地面对着群臣,看得出来,这位大唐王朝的掌舵人心情很是愉悦。 自成功压制长孙无忌,废王立武以后,可谓诸事顺遂。 李治乾纲独断,武皇后也展现了母仪天下的风采,成功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 尤其是刚刚过去的亲蚕礼,武皇后的表现堪称完美无缺,毫不做作与打死都不愿意作秀的前废后王氏相比,天差地别。 武皇后也凭借自己的表现堵住了不少人的嘴巴。 李治也真正有了当皇帝的感觉,面对下方诸臣,道:“今日朝会,并无特别之事,偶得一文,让诸位评鉴。” 他笑着从御案上拿出一本书帖,交给身旁的内侍。 内侍接过书帖,交给了为首的长孙无忌。 尽管长孙无忌势衰,却也没有人能够将他从百官之首的位子上拉下来。 长孙无忌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未来,不过为了长孙家族的延续,这位老狐狸并没有选择反抗,而是很平淡冷静的面对权力的交接。 看着手上的《三字经》,长孙无忌微眯着眼睛,只是象征性的看了一眼,便递给了身侧的李绩。 如长孙无忌一样,李绩的地位也是无人可以撼动的。 李绩认真的看了看,转给了中书令来济。 来济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传给了太子少师,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崔敦礼。 这本《三字经》最早就是他的恩师石仲览派人送入京的,也是他进献给了李治,内容早读了千百遍。 崔敦礼出身于博陵崔氏,也庙堂老臣,同样看了《三字经》一眼,向下传去了。 李义府、许敬宗、孙处约、杜正伦、辛茂将、任雅相、上官仪、郝处俊…… 一个接着一个,大多人都是过一遍手。 朔朝朝会是每月最重要的朝会,在京六品官都要参加,即便是过一遍手,也费了好长时间。 空气有些寂静。 李治也不说话,看戏一样看着。 直到传到了最后,李治才淡淡的开口,说道:“看来,这《三字经》诸位都曾拜读过?” 面对如此询问,长孙无忌最先应道:“老臣在年初时偶得此文,读过陈县令的大作。” 他这一开口,下方附和的声音接连而起,都表示自己有幸读过。 《三字经》通过庄敏瑞、石仲览的关系,向四方传播,于年初传入京畿之地。 反响不小,但不温不热,明显给人压着舆论风评。 “不知诸位有何感想?” 李治声音依旧很轻,与他父亲不同。 李世民自小就性格刚烈如火,为了跟李建成争夺皇位,才收敛了性子,但言谈举止依旧有着几分当年勇毅小秦王的风采,声音洪亮如鈡。 而李治正好相反,声音轻柔,容貌更多继承了母亲,显得有些娇弱,给人一种懦弱的感觉。 也因如此,早些年满朝文武都觉得新皇可期,不过现在随着李治成功压制了长孙无忌,已经不敢有半分类似念头。 殿下诸臣一时无人出声。 李治目光向下审视,最后落在了令狐德棻的身上,说道:“令狐祭酒,你学问最好,开个头,评价一二?” 令狐德棻心中暗暗叫苦。 身为国子祭酒兼崇贤馆学士令狐德棻才名自不用多言,通晓文艺、史学,历仕高祖、太宗、高宗三朝,朝廷凡有修撰,无不有他的身影,号称唐史开山之人。 《三字经》的价值,令狐德棻焉能不知,但正因如此,才不好多提。 如果《三字经》出自孔氏或者某位大儒,乃至于世家大族任一一人之手,绝对是另一番光景。 陈青兕出身太低太差又太过年轻,他若在士林中崛起,将会成为万千寒门百姓的精神象征,奋发图强的动力源泉。 这对于门阀世家都会有一定的冲击。 故而《三字经》反响不小,却受人压制了影响。 令狐德棻自不敢得罪大势,却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三字经》的坏话,让自己的声誉受损,只能硬着头皮出班说道:“此文简单易懂,字句中包含我华夏文学、人伦义理、忠孝节义,可为启蒙之雄文。” 李治颔首,轻笑道:“朕也觉得很好,皇太子昨日诵读《三字经》,还戏言说要让陈青兕当任他先生呢。哈哈,小儿戏言,当不得真却也看出他是真心喜欢此文。朕也觉得不错,特地向诸公推荐。” 朔朝朝会从来不是商量大事的朝会,李治主导了这小插曲之后,很快就宣布了退朝。 李治并没有休息,而是将长孙无忌、李绩、李义府、许敬宗叫到了两仪殿,一起为今年的考生定个名单。 经过商讨,很快四人就定下了状元榜眼探花。 李治禀退了四人,脸上却没有半点的喜悦,而是有些愤怒,有些无奈。 身为大唐王朝的皇帝,他除了要面对长孙无忌这样的权臣,同样要面对盘根错节的门阀世家。 科举是针对门阀世家的一大利器,存在之初就是为了针对门阀世家。 通过不断地改良改革,科举也渐渐开始体现存在的价值。 尤其是李治继位以后,所重用提拔之人,除了军功在身的文武官员,中举的官员都有优先录用权跟提拔权,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围绕上官仪为首的圈子。 直到这一次科举,李治只觉得一张脸让人抽的火辣辣的疼。 对于科举,门阀世家从开始的不屑一顾鄙夷,渐渐选择了重视。 他们察觉出李治用人偏中举士人,从族中挑选优秀人才参加科考。 结果显而易见。 寒门寻常读书人哪里考得过世家子弟,这成绩一出来,名列前茅的考生都是各地大族。 寒门以下,一个没有。 李治略微收拾了心情,看着面前的《三字经》,眼中透过一丝期许,走向了寝宫。 太子李宏还小,今年不过四岁,依旧与母亲武皇后住在一起,并没有住入东宫。 武皇后正在教导李宏习六甲。 李治见此心中略微一暖,现在这个皇后不能才略还手段远胜之前那位,除了野心过重以外,几乎可与自己的母亲相比。 对此他已经很满意了,毕竟如他母亲那样的贤后,史上又有几人? 有野心无妨,压住就好。 李治挂上了几分虚伪的笑容,道:“皇后,太子还小,六甲过于枯燥,可学这个!” 第五十三章 李治的考验 长孙府。 原本门庭若市的长孙府,今时今日略显冷清。 长孙无忌躺在庭院中与自己的爱子长孙冲对弈棋局。 长孙无忌今年六十出头,一张圆润的大脸,上面布满了得了天花以后落下的麻子,略显丑陋。而他对面的长孙冲却俊雅非凡,周身充满了淡泊文雅的贵公子气度。 父子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对弈。 棋盘上黑字白字相互交错厮杀,难舍难分,但父子二人皆显得云淡风轻。 两人的话题正是今日李治在朔朝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推《三字经》一事。 “为父一直后悔低估了今上,今日才知,还是小觑了他。还是陛下英明,看准了为父要折在今上之手。即便临终之前,依然挂念为父生死。” 很显然长孙无忌口中的今上跟陛下是不同的两人。 长孙冲豁达笑道:“所以说真正高明的还是姑姑。” 长孙无忌想着自己早逝的妹妹,也是一阵唏嘘,当年她强压着自己,硬逼着自己辞职,只受高官厚禄而不管事,当真有先见之明。 长孙无忌落了一子,道:“你说那陈县令能不能过这一关?” 长孙冲针锋相对的跟上,道:“很难,人无完人,陈县令才气纵横,诗文了得不假。终究年轻,未经历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哪里知道官场上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都有可能丧命。他一介布衣,无人照拂庇佑,想通过考验,并不容易。” 长孙无忌道:“这么说,这局,你看好他们?” “不!”长孙冲略微思索片刻道:“这局陛下不会输,是赢多少的问题。陈县令终究年轻,可以磨炼,也值得磨炼。” 长孙无忌长叹道:“是啊!赢多少,看得是陈县令的潜能高低,陈县令的出现,今上已经赢了。” 父子两人好像在说天书,但其实庙堂之事,全在两人言语之中。 世家门阀直晋以后,一直是后世几代帝王头等大事。 即便是李世民这样的雄主,亦不得不慎重对待。 到了李治这里,面对的情况更加恶劣。 李治不信任长孙无忌,所以不能如李世民那样以关陇勋贵制衡关东士族。 李治选择扶持建立忠于的力量,来制衡关陇勋贵以及关东士族。 李义府、许敬宗、杜正伦、辛茂将、李义琰、上官仪等人一个个的进入庙堂,逐步成为朝堂上的生力军。 李治身为皇帝控制庙堂容易,想要控制天下却是极难。 偌大的王朝不是几个人就能掌控的,真正维系王朝运转的是各地州府官吏。 去年地方士族豪绅通过胥吏升任地方官员的多达一千四百人,而通过科举考试入仕的寒门只有二十二人。 今年科举因为士族大家的暗中串联,更是一个真正的寒门都没有…… 不改变这种现状,李治就算掌控了朝堂上的一切,依旧奈何不得门阀世家。 陈青兕的出现却让这种局面出现了转机。 比寒门还要不如的乡村读书人,凭借刻苦学习,竟成一代大儒,如果能够步步高升,进入庙堂,成为一面旗帜,将会鼓励号召更多的寒门学子,放弃对五姓的崇拜追逐,而选择追随他的脚步前进。 当然要想成为这面旗帜,旗帜首先得禁得起考验,受得住风吹雨打。 一吹就倒,一碰就垮,旗帜竖的再高也没有用。 所以郑容、韦暠两人成为了青溪县的长史、县尉。 他们就是李治送给陈青兕的考验。 长孙无忌手指在棋盘上敲打着,说道:“许圉师无端成为呼声最高的宰相备选,郑容、韦暠入青溪县当长史、县尉,今日在庙堂上公开宣扬《三字经》,今上下了好大的一盘棋,输得不冤……” ********** 对于远在京畿长安的风波,远在青溪县的陈青兕并不知晓。 处理公务,跟随张仲坚学习武艺,默写记忆中的唐诗宋词,避免真到关键时候自己记不起来。 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直到这一天,陈青兕收到许圉师传来的消息。 替许圉师传递消息的人正是许圉师的儿子许自牧。 陈青兕文采斐然,又兼具治世之能,还是当世最年轻的大儒,前途无量,许圉师自然将此拉近陈青兕关系的事情让自己儿子来办。 听着朝廷的安排了郑容、韦暠两人空降青溪县,陈青兕是一点都不意外,反而有些奇怪,笑着说道:“青溪县的长史、县尉空缺多时,也是该有人担任。” 许自牧却为陈青兕鸣不平,气愤道:“青溪县有今日,皆是陈县令一人之功。郑家早在千家衙事后,便向家父推荐族中子弟,让他来青溪县任职。被家父一口回绝,想不到还是未能阻止此事发生。” 陈青兕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许圉师背后帮了他的忙。 许自牧或许没有真正意识到问题所在。 陈青兕却是清楚,郑家人不可能无条件的向许圉师推荐族中子弟来青溪县摘桃子的,其中必有等价交换。 许圉师有四子,许自然、许自牧、许自遂和许自正。 其中许自然已经入仕,许自遂、许自正年未及冠,郑家人很可能以举荐许自牧作为对等条件来相互举荐。 这说的简单,一句拒绝。 许圉师真正的损失可不小。 陈青兕略一沉吟说道:“令尊酷爱诗作,真好,前日,某得诗一首,赠予令尊。” 许自牧闻言大喜,说道:“家父若是知晓,定乐的难以安睡。只是……”他顿了顿,想说不要再哭穷了,但转念一想,写诗求的是灵感,哪能要什么来什么,于是改口道:“只要是陈县令的诗作,家父都喜欢。” 陈青兕却不言语,直接取过宣纸,深吸了口气,落笔写道:“把酒问月·赠许睦州” 他知许圉师爱的是李白的诗,故而将李白的《把酒问月》转赠,以还恩情。 许自牧读着诗句中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看着“赠许睦州”四个字,一时间竟对自己的老爹有了点点嫉妒。 就凭这四个字,许自牧便知道青史上将会永远留着自己父亲的名号。 第五十四章 郑容、韦暠上任第一天 (注:历史性小错误,唐朝初年的县级官职是县令、县丞、县尉、主簿,之前县长史错了,已经改正,抱歉!) 在许自牧走通知后的第二天,郑容、韦暠各自拿着朝廷的文书出现在了县衙。 陈青兕面对摘桃子的二人,没有表现任何抗拒,反而热情出迎,很是欢迎。 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不和内斗不能放在表面,更不能败坏国事。 郑容、韦暠不管怎么说都是朝廷安排下来的正式官员,再有意见,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为官者,城府第一。 何况陈青兕早有准备。 郑容、韦暠也是如此,身为新上任的第二、第三把手,不管存着什么目的,面对陈青兕这位上官也不能没有尊卑。 “下官见过陈县令!” 两人一并弯腰行礼。 陈青兕含笑点头,坦然受之,说道:“二位来的正好,青溪县虽小,但诸事繁杂,有你们相助,本官也能轻松不少。” 郑容、韦暠再度回礼道:“愿为县令效力!” 陈青兕真就不客气,说道:“就等二位这句话了,原先的县衙库房,本官让人修改成了居养院。在秋收之前,县衙库房必须竣工,正愁无人负责,就劳烦郑县丞监督负责。” 郑容没有任何迟疑,说道:“下官领命。” 陈青兕接着看向韦暠,说道:“青溪县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县内鲜有捕盗之事。不过月余前,狮子鼻头有一伙贼人藏匿其中,倚为据点,行大恶之事。本官不想青溪县也有这种情况,你可带人四处搜寻一二,避免类似情况。” 韦暠也同样没有迟疑,高声领命。 陈青兕安排了任务,也没有细谈的心思,下了逐客令:“本官手上还有要务,就不陪二位了。二位自便,可回宅子歇息,亦可前往公署接手事务。你们的公署就在左右院落,皆有标识,很好找。另外黄昏时分可来县衙用膳,本官给你们介绍同僚。” 郑容、韦暠一并领命拜别。 陈青兕目送两人离去,依旧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 还是那个态度,他并不介意有人来喝口汤。可想要将手伸到他碗里抢肉,却是不行。 郑容、韦暠并没有选择回宅子,而是各自前往公署,作接手新工作的准备。 郑容走进县丞公署,看着周边整齐的一切,在座位上坐下,闭目沉吟,等了许久,发现一个上门来打招呼的都没有,眼眸中闪过一丝嘲弄,忍不住暗思:“这就是下马威?这么急着就展示自己那可怜的权威。” 田舍汉就是田舍汉,这么沉不住气,耍如此低劣手段,可笑之极。 他眼神中透着一丝凶狠,大步走出公署,随意寻了一个方向而走,意外发现偌大的县衙里堂竟然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是什么情况? 穿过一重门,郑容才看到有人在院子里晒陈旧档案文书,忙上前道:“在下乃新上任的青溪县县丞……” 听到有人介绍,对方才反应过来,转过身子,却是一位老者,上前作揖,说道:“老朽苏艺,见过县丞。” 郑容皱眉回礼:“不知老人家当任何职?这县衙中怎不见人?” 苏艺忙道:“老朽并无职权,不过是一老叟,得县令恩赏,为县衙干些杂役糊口。至于县衙中何不见人?县令应该在大堂,他若不在,也会留下姜文书、史佐史坐镇,不可能全部在县衙的。” 郑容道:“除了县衙就没别人?” 苏艺这才反应过来,郑容话里的意思,感慨说道:“县丞是刚刚上任,还不了解我们的陈县令。陈县令体恤县里的情况,以身作则,除了在职胥吏外,并未过多聘请差役,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县衙无人,多是奉命办事去了。” 郑容呆了半晌,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问道:“那不知县主簿何在?在下想了解一下县内情况……” 苏艺道:“雷主簿向来早出晚归,最是辛苦。县丞想要查阅户籍账册可去寻县令,他那里也有钥匙。” 郑容本想找个同僚套个近乎,了解一下县里的情况,看看如何动手,结果各处部门都出去公干了,两眼抓瞎,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找陈青兕取钥匙。 毕竟自己今日突来,对方毫无防备,耽搁一日,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故。 郑容再次见到了伏案办公的青溪县县令,表明了来意。他躬着身偷偷注视着陈青兕的一切动作,想要从他的一举一动,看出个端倪。 结果发现陈青兕压根没有多余的表情,就是从一旁的木盒里取过钥匙,连起身都不愿,直接抛了过来,让他自己去档案署,完全不理会了。 郑容看着手中的钥匙,有些茫然。 真就问心无愧? 郑容不信邪,一头扎进了档案署,一呆就是一个半时辰。 郑容是郑家精心培养的俊杰,若不是为了对付陈青兕,是不可能来青溪县这下县给他当县丞的。 在郑家内部学堂有致仕的老人专门传授为官经验,甚至包括如何做假账,如何发现假账等等手段。 郑容在这方面最是擅长不过,任何弄虚作假的账册在他面前都将无所遁形。 可青溪县的账册却是清白如水,干干净净,半点杂质都没有。 揉着疲乏的双眼,郑容带着几分不甘心的来到了韦暠的县尉公署。 这还没进门,耳中便听到屋里传来了打呼的声音。 郑容探头去瞧,见与自己同来的韦暠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想着自己的遭遇,这位郑家儿郎气得吹胡子瞪眼,上前踢了踢,将对方弄醒,没好气的说道:“韦兄睡的可真香。” 韦暠睡眼蒙眬的看着郑容,摇了摇头,驱散了睡意道:“县里的所有积案旧案,陈县令都处理了。差役们除了离不开的县衙库房护卫,都给安排了任务。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郑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这里也是一样?” 韦暠伸了一个懒腰,道:“在下算是明白了,为何今日一见面,陈县令就给我们安排了任务。原先以为是给一个下马威,现在才知道,没有他安排的任务,在下这个县尉只能睡觉。” 看了一眼外边,他轻声道:“想要将他架空拿捏?” 言罢,摇了摇头。 郑容却不服道:“我便不信了,他来此也不过半年,手下的那些主簿、功曹都跟他一颗心?我们两人一心,加上背后的力量,陈青兕这个田舍汉出身的家伙,拿什么跟我们比?” 第五十五章 这一刻的他,像个烈士 韦暠听着郑容这般言语,心中略微有些不满。 韦暠出身寒门,没少因身份缘故受到他人冷眼以待,幼时也给骂过田舍汉。 对于这三个字很反感。 韦暠淡然说道:“我只是提醒你,莫要大意。这位陈县令,绝非易于之辈。真要轻易应对,也不会成为角逐之焦点……” 他顿了顿,说道:“总之在力所能及之内,在下能够配合你。其他的,我不过问。” 韦暠是范阳卢氏的女婿不假,但他的崛起跟范阳卢氏并无很大关系。他是凭借自身的才能,从胥吏一步步做起,在蒲州屡破大案,从而被范阳卢氏的卢仁朂发掘,在他的介绍下,成为了卢家的女婿。 韦暠此番来青溪县本来是范阳卢氏为了培养一个外姓人才的寻常举措,却意外卷入了这场,临时被通知配合郑容行动。 换作两年前,韦暠理都不理,可现在与爱妻已经有了感情,还有了一双儿女。妻子温柔贤惠,将母亲儿女都照顾得很好。 为了家庭,韦暠也不得不做违心的行为。 郑容毫不介意,说道:“只要韦兄是我们这边人就好,你当收买县里的差役,让他们听你命行事。你我一文一武,管叫那田舍汉无从招架。” 韦暠缄默了片刻,说了一声:“好。” 两人随意闲聊,一直到了晚膳时分。 主簿、典史,教谕、巡检、驿丞以及各部功曹逐一回来复命。 原本有家室的官、吏晚上是不在县衙吃的,但因为空降了县丞、县尉留着他们一起吃个饭,举办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为此陈青兕特意买了一些村里的特产桂花酒,让居养院的大娘们弄几个好菜款待。 仪式感十足。 郑容对此颇为满意,想着陈青兕这县令还算识趣。 但很快郑容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除了主簿雷欣以外,郑容发现其他人什么典史秦依、教谕马博、巡检张青、驿丞吕院一,士曹彭兴、法曹任安、税曹庞利、刑曹傅宁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带着些许的敌视与不满。 韦暠也有同样的感觉。 郑容深知想要架空陈青兕,除了自己跟韦暠两人远远不够,还得多拉拢一些人。 结果多次举杯敬酒,都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郑容心中已经是恼怒之极,但为了大局,依旧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对于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居然没有露出一点气愤的模样。 陈青兕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暗暗发笑。 这一切当然都是他的杰作。 陈青兕深通画大饼洗脑之道。 县丞、县尉这两个职位,如果朝廷一直不安排人接任,他是准备举荐县衙官吏中的其中两人接替的。 众人工作如此高涨,也藏有争夺此位的心思。 现在郑容、韦暠两人空降,让大伙儿的心思告吹,于他们而言,两人自是敌人一样的存在。 丰盛的欢迎晚宴,也就陈青兕、史务滋表现的活跃,不至于冷场。 在这样怪异的气氛之下,草草结束。 郑容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张脸变得铁青:“一群不知礼数的穷酸村夫,气煞我也!” 郑容作为五姓贵胄,千金之子,走到哪里都是世人关注的焦点,吹捧的对象,而今自己屈尊相交,却遭受到冷淡对待,心中窝火。 书童苗彦忙道:“郎君乃当今贵公子,何必跟一群村夫计较?” 郑容深吸了口气,说道:“有理,本郎君肚内能撑船,焉能与一群村夫计较?” 他如变脸一样,恢复了常态,眼珠子一转,说道:“那个雷欣态度善可,想来是通情达理之辈,明日可以先从他入手。正好他是主簿,掌管县内户籍、文书,他若站在我们这边,陈青兕可就头疼了。” 郑容准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的有些迟,匆匆来到了县衙,直奔主簿办公署。 “雷主薄!” 郑容笑盈盈的入内。 雷欣见郑容进来,说道:“郑县丞可是要查县里的户籍文书?钥匙给你,在下有事处理,就不闲聊了。” 他没等郑容说话,将档案房的钥匙交了出来。 县丞是县令的佐官,是有权利查阅档案资格的。 雷欣钥匙给了特别利索。 “哎……” 郑容想叫住他,却见雷欣已经走远。 眨巴的眼睛,郑容心道,算了,还是去找别人吧。 在县衙逛了一圈,郑容发现县衙空了,大多数人都离开公干去了。 连陈青兕这个县令与一并来赴任韦暠都不在县里,就留了一个叫姜辰的文书坐镇。 郑容自不会愚蠢到拉拢姜辰。 偌大的县衙,人人都在忙事,就郑容自己无所事事,难不成就在公署睡觉? 郑容实在无聊,想起了陈青兕昨日安排的任务,想着自己闲来无事,不如去看看。 书童苗彦正靠着马车打瞌睡。 郑容叫醒了他,坐着马车来到了城西库房。 十数名工人在大太阳底下热火朝天的干着,郑容巡视了一圈,热得大汗淋漓,躲在了墙角乘凉,挥手让苗彦给他弄了张马扎坐下,还让他去找了点熟水来喝。 他这举动过于显眼,往来的工人民夫都报以异样的眼光。 一人说道:“这是谁啊!” 另外有人说道:“还能是谁,北边来的公子哥,新来的县丞。” “就这样,还当县丞?” “就跟老太爷一样。” “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你这蠢货,以为人人都是咱们的陈县令。咱们的陈县令跟我们一样,是百姓出身,自能够体恤我们。遇事亲自上来帮忙……春耕的时候,巡视农田还帮着插秧呢。那速度,可不比我们慢,是真能干活的。” “这新来的县丞,嘿,不碍事就好了,还指望他帮忙?” 青溪县的百姓工人习惯了官员尽职的模样,对于郑容这种做派,看不上眼,时不时就投去异样的目光。 郑容堂堂五姓贵胄,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什么时候让一群百姓瞧不起过? 这鬼地方,怎么蝼蚁一样的百姓都敢用异样的眼神看自己? 郑容越呆越不是滋味,越愤怒脑子就越冷静。 不行,想要取代陈青兕,必须要他们对自己改观。 郑容一咬牙,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大步走向了修建的仓库。 这一刻的他,像个烈士。 第五十六章 县丞,你善使哪个 黄昏时分,韦暠与三名差役回到了县里。 三名差役与韦暠打了招呼,便分开了。 他们要去驿馆还马,韦暠的坐骑是自备的,无须这个步奏,直接向县衙徐徐行去。 看着县衙里人来人往的情况,韦暠这一瞬间宛若隔世,眼神有些迷离。 韦暠这一路南下,耳中没少听陈青兕的大名,真到了青溪县,却觉得青溪县不过如此,陈青兕有些言过其实。 别说跟自己的老家蒲州桑泉县相比,就算一路南下,经过了诸县也比不上。 直到今日,韦暠领了命令跟属下差役去县里的其他地方巡视。 路过一处处废弃的村庄,街道旁无主的孤坟,听着差役说着青溪县在陈青兕来之前的情况,这才明白,自己没有见过战乱,胡乱以旁观者的目光审视一切是何等愚蠢。 韦暠想着临行前,岳父耳提面命的任务,心中不免烦躁。 不知不觉来到了官邸,还未进公署大门,耳中便听得打呼的声音。 韦暠皱着眉头,大步入堂,想要看看谁竟大胆的在他的办公署睡觉。 进堂却见与自己一道南下的县丞郑容正鼾声如雷的睡在座席之上,模样有些狼狈。 韦暠似乎觉得情况有些熟悉,上去轻轻踢了两脚,没好气的说道:“郑兄睡的可真香。”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我这里睡的更加香甜一些?” 郑容略微恢复精神,哭丧着脸道:“韦兄,哪分地,别说是这办公署,就是猪圈,给我一张席子都能睡的好。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过来的……” 韦暠看着叫苦的郑容,皱眉道:“郑兄不是监察县衙仓库的进度,怎这副模样?” 郑容长叹道:“我算是明白了,这千家衙的缘由了。青溪县因战乱壮力不足,陈县令很多时候亲自上阵,领着县民一起干活。遇上这样的县令,谁不感恩戴德?” 韦暠缄默不语,想起了今日外出,沿途遇到一上了年纪的樵夫推着一车木柴,要过一上坡。 樵夫本打算将木柴卸下,帮运上坡,再行装车。 但他身后的差役却主动帮忙,帮着樵夫将车推上了坡。 本以为是民风淳朴,现在看来是一种习惯。 韦暠看着向来注重仪表的郑容,奇道:“就算如此,与郑兄何干?” 郑容重重的拍了地板,说道:“陈县令将青溪县的这群刁民都给惯坏了,马不知脸长。他们真以为这情况是正常的?在下只是在一旁坐着,来回受了多少白眼?我堂堂荥阳郑氏苗裔,高门望族,竟在这小小的破县受一群百姓冷眼?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韦暠啼笑皆非,说道:“那你还真就亲自帮忙了?离开不就好了?” 郑容摇头道:“不行,正如你说的,这个陈青兕不是易于之辈。他在青溪县如此得人心,对我们的行动大为不利。想要成事,就不能表现得太差。来寻你,只是倾述一二,该干的还得干。” 陈青兕越出色,郑容眼眸中的忌惮就越深,也算明白,为何几大世家都存着将陈青兕压在江南的心思,真让他有机会入京,凭借他的本事才学,登了庙堂,影响力一旦扩散,对于他们大为不利。 “你那边情况如何?” 郑容问话的时候,还揉着肩膀。 韦暠道:“还算顺利,跟下属混了脸熟。但他们对陈县令恭敬异常,想要取代,不是那么容易。” 郑容点了点头,说道:“慢慢来吧!” 说着,作揖拜别。 只是搬运了重物,他这对手臂一抬起来就觉得酸疼难忍,强皱着眉头,吃力地作揖。 韦暠憋着笑,送郑容离去。直到对方走远,方才笑出声来,许久,却又一声长叹。 郑容回到住所,什么形象都不顾了,扭曲的瘫在胡床上,一个指头都不想动。 书童苗彦心疼的说道:“郎君何曾受过这种苦,天杀的陈青兕,早晚得让他好看。” 见自家郎君不理会自己,苗彦继续道:“对了,听说五月初五,县里有个诗会,不如我们?” “猪脑子,出去!” 郑容听不下去了,去诗会捣乱,那不是找虐? 就陈青兕展现出来的文采诗才,去他擅长的地方捣蛋,只会成为笑柄,便如迎亲时候那样,一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让他们笑话至今。 尤其是那经过添油加醋衍生的故事,即便是现在,依旧是一段佳话。 甚至因为三人成虎,已经不少人将之视为真实事情了。 郑容才不会愚蠢到去挑陈青兕、骆宾王的场子,怕人家灵感不足? 官斗,才是主场。 郑容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第二天,郑容在一身撕裂的疼痛中醒来。 昨天还只是酸麻,今天直接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一动就疼,好似骨头都裂开了一样。 郑容强撑着疼痛,来到了县衙。 今天他来得较早,县里的官、吏大多皆在。 面对同僚依旧带着些许敌视的目光,郑容找到了唯一不反感自己的主簿雷欣,跟他套着近乎。 雷欣对于郑容态度友善的道理其实很简单。 雷欣在向桐庐县购买蚕种的时候买了一大批坏种,尽管因为发现的早没有造成巨大的影响损失,但还是给县里亏了不少钱的。 身为主簿,雷欣最是清楚,县衙账面上的每一笔钱都是全县上下节衣缩食省下来的。 陈青兕没有因为此事责罚他,已经很是感激,哪里再敢奢望升官? 没有利益纠葛,自然不存在敌视一说。 两人说的还算融洽,郑容也觉得进展顺利。 很快就到了每日固定的晨会,陈青兕简略的说了县里昨日的情况,手上有任务没有完成的,继续之前的工作,任务完成的安排新任务。 一如既往,一哄而散。 郑容没有放过雷欣,问道:“雷主簿今日去哪?” 雷欣道:“还是市场!” 巡视市场? 郑容脑海中出现这四个字,忙道:“在下同去!” 雷欣惊讶道:“县丞不是有自己的事情?” 郑容立刻道:“有苗彦在呢,他是在下私人聘请的扈从。” 自家书童,不心疼。 雷欣道:“那便一起吧!”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了市场。 郑容看着热闹集市,正想发表感慨。 雷欣却走进了一间屋子,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柄锄头,还有铁锹,问道:“县丞,你擅使哪个???” 第五十七章 发怵 郑容看着锄头、铁锹脑子都是蒙的。 他看着面前的雷欣,目光中带着不可思议,心中抓狂呐喊,你可是主簿,一县的主簿,管账管户籍的,怎么能干这种体力活? 强压下躁动的心,郑容嘴里挤出两个字:“铁锹!” 相比锄头,铁锹应该轻松一些吧。 雷欣将铁锹递给了郑容,粗狂憨厚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说道:“今日任务并不繁重,就是整一整市场北面的坡地。经过春雨侵蚀,已经有了垮塌的迹象。趁着现在天气好,我们雇佣几人,去河边取些沙土,将地面夯实了,免得真出了问题,伤了人。” 雷欣说着很熟练的就在市场上请来了几位劳力,耐心于郑容说道:“农忙已过,夏闲时节,最适合干这种事情。劳力好找,我们县在陈县令的带领下,发展的极好,唯独劳力太缺。” 郑容看着县里的典史也在熟练的招劳力,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可这种情况真是第一见。 在前往河边的路上,郑容实在忍不住道:“雷主簿身为一县主簿,却干这等苦力,不觉得委屈?” 雷欣一脸奇怪的看着郑容,说道:“何来委屈之说?事情总要有人来做,我们今日不做,明日陈县令便会来做。青溪县可是我们的家,陈县令贵为县令,又是外乡人,对我们都如此上心。我们本地人,还能计较什么?” 郑容一时无言以对,回想着脑海中的记忆,眼眸中忌惮很深,县衙里的这些官吏都是青溪县各乡村的里正、村正,他们都是地方百姓举荐上位的,与各村百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陈青兕在百姓心中有此威望,他们要是干出背叛的事情,定会被戳脊梁骨。 若没有足够的利益,想要拉拢他们只怕不易。 不能轻易开口。 郑容心里盘算着,嘴上却道:“雷主簿误会了,在下说的是主簿的本职工作。这主簿不应当负责管理户籍,编写文书之类的工作。雷主簿将时间用在了处理这些非本职工作之上,是否会耽误本职工作?在下初来乍到,有些不理解县里的情况。” 雷欣本有些怀疑郑容,但听他如此解释,觉得是自己多疑了,解释道:“县丞是不了解县里的情况,县令来的时候,前主簿作乱,将县里闹的乌烟瘴气,县衙内部不成建制。全靠县令将县内乡村所有百姓聚在一处,提拔里正、村正,勉强维持运转。那种情况,县令不识得我们,我们也不知县令,都显得茫然无措。” “就拿我自己来说,从一村正升任主簿,自是天大的喜事。可我从未干过主簿的事情,哪里做的来?” “还是县令,他一人将所有事情都扛在了肩上。每日给我们安排任务,细节琐事全压他一人身上,直到最近县里的情况有了好转,才交给我们。小县事情不多,又有可靠的人,在力所能及之内,自是多做一些为好。” 郑容听到这里,面如死灰。 雷欣领着郑容来到河边,先指挥请来的劳力干活,然后对着郑容道:“县丞将河水里的碎石铲上岸来,某在这里挖些泥沙。” 郑容看了看雷欣手里的锄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铁锹,风中凌乱。 韦暠昨日巡逻了县城西,今日又在县城东逛了一圈。 回到官署,又听到熟悉的呼噜声。 韦暠眉头挑了挑,大步入堂,果然见郑容又睡在自己办公署的席子上。 又踢了一脚,这一回下脚较重。 惊的郑容打了一个哆嗦。 韦暠道:“睡上瘾了?” 郑容看了韦暠一眼,很意外,没有任何的抱怨,只是眼中充满了无奈与不甘。 韦暠心细如发,察觉出了郑容似乎换了一件衣裳,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郑容双手一摊:“在河里取碎石,一个不慎摔了一跤。” 韦暠正想细问。 郑容却道:“这是小事,不提他。” 韦暠心中一沉,大步走出屋外,见四下无人,方才道:“怎么了?” 郑容最注重仪表,以自己身为荣阳郑氏为荣,如此狼狈却是小事,那真就有大事了。 “陈青兕远比我们想象得厉害,他们也许不是他的对手。” 郑容说这话的时候,言语中充满了苦涩。 他想起自己来的时候是何等信誓旦旦,大有将陈青兕踩在脚下,让世人知道他只是空有诗才、文采,写的出锦绣文章,却无半点治国韬略。 结果这才两天…… 韦暠这两天进一步了解陈青兕在青溪县的作为,对于配合郑容对付陈青兕一事,也充满了纠结犹豫,不知该站哪边。 现在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就静静地等着。 郑容带着几分失落的抬头说道:“韦兄可知道陈青兕对于县衙各部作了什么安排?他打乱各部主事的任务,自己培养扶持小吏,县衙各部主事与小吏居然是两批人。主事是陈青兕提拔的,小吏也是他培养的。主事、小吏相互扶持,两方都只听他的,又存在利益关系,我们动了任何一方,都会受到另一方的制衡。青溪县上下百姓对陈青兕敬若神明,整个县衙都在他一人手中。我这个县丞,如果不依照他安排的任务工作,只能在县衙里睡觉。完全寻不到半点机会……” 韦暠吃重道:“你是说陈县令一早就算到你们会针对他?” “怎么可能!”郑容没有好气的说道:“那个时候《三字经》还没有问世,陛下重心还是在科举在上官仪的身上。我们五姓都不曾正眼看他,他哪里能算到这些?” 他语气激烈:“定是此人对自己怀有绝对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担心有人来与之争功,早早留下后手。陈青兕心思缜密深沉,布局已久,只是两日,你我所面对情形已经让人绝望。他……还没出手呢!” 他带着几分自嘲道:“不怕韦兄笑话,我这心里有些发怵。怕不是他对手,怕他真的能够成长为那个威胁到我们的存在……” 第五十八章 新时代的气象 五月初五,正是青溪县诗会举办之日。 陈青兕并没有第一时间前往,而是领着郑容、韦暠两人去迎接睦州刺史许圉师。 “见过许刺史!” 三人恭敬的向许圉师行礼。 青溪诗会因为有陈青兕、骆宾王、富嘉谟三个金字招牌,汇聚了江浙周边的大多文人雅士,甚至于江北都有不少人来凑热闹。毕竟此时此刻的江南,文不成武不就,早已不见昔年兰亭集会那样的关景。 近数十年来,也就是扬州举办过几次像模像样的聚会。 还是因为杨广下江南的缘故。 江南难得有这样的诗会,自是从者云集。 许圉师这位睦州第一把手,大唐三品大员都来参加,陈青兕、郑容、韦暠三位县衙当然得全程作陪。 许圉师心情激荡,自从得到《把酒问月·赠许睦州》这一首诗,他激动的好几日都睡不着觉,实在困了就于书房榻上眯一会儿,务求睁眼就能看到已经被他精装裱起来的诗句,好似魔怔了一般。 如历史上酷爱李白的诗作一样,他是真的喜欢《把酒问月》里纵横恣肆的豪情。 许圉师亲自上前扶起陈青兕,说道:“负道起来,你我之间,又何须多礼。” 陈青兕语带恭敬的说道:“晚辈在青溪县深受照拂,对许刺史仰慕发于内心……” 他这话并非吹捧。 许圉师胆识才干皆是当时一时之选,他为官多年对待百姓宽厚、施政仁和,为官之处,百姓多为其立碑,以感仁德。 也是因为如此,许圉师方才受命于危难,来睦州当任刺史。 面对州府的恶劣情况,许圉师先是扶持桐庐县,又是支持青溪县,在力所能及之内给予了他与姬温最大的支持。 郑容、韦暠见两人关系,后者并无异样,前者却暗叫:“不好。” 许圉师进士出身,博学多才。 新皇李治用人,优先从科考优生中择取。 许圉师已经是三品刺史,资历才能足够,再进一步便是入朝为相。 现今庙堂宰相之位空缺一人,许圉师呼声最大。 许圉师很有可能,就在这一两年间入京拜相。 陈青兕与许圉师有这层关系,岂不是意味着陈青兕一旦进京,就有一个宰相为靠山? 郑容亲自体会到了陈青兕在官场上的手段,真要有这层关系,未来还不青云直上? “得想法子瓦解两人关系!” 郑容心中阴恻恻的盘算着。 三人略作寒暄,动身前往诗会举办之地新安江江畔。 郑容有郑家的关系,与许圉师是说得上话的。 凭借出色的口才一路人与许圉师聊的很是尽兴。 郑容说道:“许刺史为我朝进士,博学多才,诗文无双,此番诗会,必然大放异彩。” 他言语中全是吹捧的意思。 虽是不着痕迹的拍马之言,却又暗中设有圈套。 许圉师固然以才学扬名,但哪里比得上陈青兕与骆宾王? 如果诗会中陈青兕一枝独秀,力压许圉师,则有可能引发两人不快,或者陈青兕为了不压许圉师而留手,也是一件好事。 许圉师猛然摆手,道:“有负道在此,谁敢称诗文无双?老夫这有一诗,可让贤侄提前评鉴。” 他从马背上取出一卷诗帖,递给了郑容,正是《把酒问月》。 正品他藏在书房独自享受,这是他亲自临摹的拓本。 郑容接过细看: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明明只是一人孤独自饮,可在诗仙李白的笔下却有着孤高出尘的豪情。 “这……” 郑容委屈的想哭,有一种回家找家长告状的冲动。 这怎么玩啊! 有这首诗打底,郑容可想不出任何办法离间两人的关系。 扪心自问,要是有人送一首这样的诗给自己,谁敢说对方坏话,就算打不过,高低得咬上几口。 青溪县诗会的举办地点在青溪县以南的新安江江畔。 新安江有好几种叫法,《汉书地理志》称呼为渐江水,但《史记》、《山海经》及《水经》称其为浙江,但这个时代多称其为新安江。 新安江素以水色佳美着称,尤其是青溪县附近山水相连,形成了特殊的湖岛景观。 此次诗会真正的主角是骆宾王,许圉师、陈青兕都属于贵客。 在他们抵达之前,诗会已经开始。 骆宾王化身反对宫体诗的先锋大将,开始痛斥宫体诗的轻艳靡弱。 其实诛罚宫体诗的行为早就开始了,唐朝是一个新时代,有新气象大气魄,对于宫体诗是贬多褒少。 尤其是魏征在《隋书·文学传叙》中就说,宫体诗“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采。词尚轻险,多哀思,格外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这位鼎鼎大名的宰相直接把南朝宫体诗当作亡国之音,可见其对于南朝宫体诗的深恶痛绝。 不过因为新体诗未能出现,导致了骂归骂,该玩还得玩。 现在不一样了。 陈青兕开启了新体诗的先河,骆宾王深受感触,一边饮酒一边高呼:“宫体诗实乃艳俗之文,绮丽媚态不足珍奇,诗中之糟粕。” 骆宾王的话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喝彩。 许圉师高声道:“说得好!” 在他眼中,陈青兕的诗,才叫诗,那些艳俗的宫体诗,就跟狗屎一样。 “许刺史,陈先生来了。” “许刺史!” “陈先生!” …… 许圉师的贤明,陈青兕的德才,皆引起了江畔周边,五十余人的呼喊。 骆宾王上前见礼,邀请许圉师说两句。 他其实是想让陈青兕开口,但许圉师的身份地位在这里,只能让他领头。 许圉师心如明镜,这里不是自己的专场,将陈青兕推了出去。 陈青兕推迟不过,在瞩目之下,走到了江畔的大石头上,看了四周一圈,清了清嗓子说道:“观光之言,与某大体相同,只是过于激进。这宫体诗源于南朝,当时南朝贫弱,读书人情无所治,志无所求,以至于由雅趋俗,一味追求词藻华丽,而导致力渐柔采渐缛,文章亦入性情声色,此乃时代所致,即成过去式,实无必要过于苛责。” “南朝早已过去,天下早非胡人猖獗之时。我太宗皇帝荡平四海,万国来朝,贞观盛世,包容万象,天下归服。天下已经步入属于大唐的新时代,新时代当有新时代的风气。” “大唐应有大唐的气象,大唐的强音,而不是孱弱南朝的靡靡之乐。” 第五十九章 青溪三绝 陈青兕这番话可比骆宾王有水平多了。 文采不代表情商。 骆宾王的文笔那是毋庸置疑的,骂人都不带脏字。 但他对宫体诗的态度过于偏激,容易得罪人。 毕竟玩宫体诗的人固然小众,却是天底下最有权势话语权的那群人。 得罪了他们,不经意的作弄一下,就能让人仕途坎坷。 故而初唐四杰这些先驱,于仕途上,没有一个顺利的。 陈青兕自然不愿步入后尘,但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他不当这个先驱者。 所以他将新体诗跟大唐连在了一起。 事实其实也是如此,唐朝思想开放,包罗万象。 在唐朝长安你可以骑着突厥的战马打吐蕃的马球,也可以喝着西域的葡萄酒看着新罗婢跳舞…… 海纳百川,万国来贺,此时正是至汉以后,民族凝聚力最强的时代。 文化精神充满了豪放的张力,思想逐渐前卫,远不是南朝偏于一隅的宫廷文艺可以相比的。 新体诗的出现固然是有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等人的改革,却也是因为受到这个时代盛世氛围的感染有关。 如果不是盛唐气象,王昌龄未必就写得出“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的字句。 李白或许还是李白,却也不见得能那般潇洒肆意。 唐诗能称之为唐诗,便是受到了大唐盛世气象的影响。 现今大唐王师纵横天下,一败难求,身为唐人无不自豪。 故而陈青兕高声道:“观光曾说新诗可称之为青兕体,在下觉得不妥,委实受之有愧。先有我大唐气象之壮丽,才有今日文坛之百花绽放。我等方能如此恣意地聚在此地开诗会品评天下,我陈青兕焉能一人沾光?新的诗风可称为盛唐体,映照大唐繁盛之气。” 这一番话,说的周边大唐新时代的年青人是热血沸腾,纷纷振臂高呼:“盛唐体,盛唐体!” 许圉师听着四方的呼喊,捻须微笑,暗叹:“现在的青年人,真了不得。” 盛唐体的横空出世,固然会让老一辈热衷于宫体诗的人不快。 但是对于年轻的新天子来说,却是天大的美事。 上官仪与他的上官体为何受到京畿士人的追捧? 还不是因为得天子欣赏? 郑容强压下躁动的心,看着远处的身影,再度动了回家搬救兵的冲动,整盘棋都是黑子,这棋怎么下? 陈青兕再次重复了自己对于唐诗的研究。 感触最深的骆宾王也一吐自己对诗歌的全新态度,但他为人豪迈,言语不及陈青兕圆润,却有一往无前的冲劲,非常有感染力。 陈青兕看着激昂的骆宾王,眼中有股错觉,他真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大将军。 此次诗会并没有诞生什么上等的佳作,但对于唐诗的发展却有着革新之变。 唐诗兴盛之始,由此而起。 骆宾王现在处于转型之中,也无好的灵感。 但他留下了一篇相当不俗的骈文: “夫鲲之为鱼也。潜碧海,泳沧流,沉鳃于勃海之中,掉尾乎风涛之下,而豪鱼井鲋,自以为可得而齐焉。鹏之为鸟也,刷毛羽,咨饮啄,戢翼于天地之间,宛颈乎江海之畔,而双凫乘雁,自以为可得而亵焉……” 借用“鲲鹏”这一意象,渲染今日声势,大气昂扬。 陈青兕也在万众的期待下,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 既然要为新体诗对仗定律,七绝岂能落下? 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 一首劝人读书的惜时诗,很符合陈青兕自身的定义。 诗会也因陈青兕这一首诗,完美落幕。 从此以后,江南兴起了盛唐体的热潮,无数学子受到感召,向宫体诗宣战。 青溪诗会过后的第二日,骆宾王、富嘉谟、许自牧三人来向陈青兕告辞了。 “为何不多呆一会儿?” 陈青兕有些不舍,骆宾王才华横溢,人又豪迈洒脱,非常值得深交。 富嘉谟面冷心热,与陈青兕接触不多,为人也是谦诚君子,只是或许因第一次印象不佳,或许就没有理由的性格不合,只是点头之交。 许自牧就不用多言,因为许圉师的关系,特别亲近。 骆宾王遗憾道:“学生得先生教导,心中迷茫尽去。拜别先生是为追寻心中梦想,并非不愿留在先生身旁受教。” 陈青兕意外道:“观光这是有了目的?” 骆宾王眼神中神采飞扬,说道:“此去边陲投军杀敌,以手中剑,胸中韬略,一展所学。学生记得先生说过,历练方是最好的老师,边塞豪情,也是我辈男儿向往之地。” 陈青兕想起历史上的骆宾王本就是允文允武的人物,历史上骆宾王就曾西域从军,参与过姚州平叛,写了不少的诗作,号称边塞诗之祖,只是后来不服武则天牝鸡司晨,拒绝了程务挺的推荐,前往扬州与徐敬业一并起兵推倒武则天,因此有了酣畅淋漓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想不到因为自己的缘故,骆宾王没有在齐鲁迷茫蹉跎十二年,在而今春秋鼎盛的年纪,直接选择从军。 “如此!在下就不劝了,祝观光前程似锦,名扬北疆!” 骆宾王躬身拜别,走得坚定决然。 陈青兕有些期待,这个世界的骆宾王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骆宾王的离去,让陈青兕留有一丝遗憾以外,并没有影响他的生活。 依旧是读书练剑,处理公务,日子过的很是充实。 郑容、韦暠也没有闹出任何的幺蛾子。 夏去秋来,一季飞逝。 青溪县迎来了最鼎盛的季节。 青溪县最美之处,莫过于生于山崖的野桂,最好的美食,莫过于肥美的青溪桂花鱼。 陈青兕为了吸引游客,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特地盗取了宋朝朱熹的《咏岩桂》来赞美青溪县的山崖野桂。 经过青溪诗会,陈青兕正式成为了江南公认的士林领军人物。 他的诗句天下追捧,不再需要任何人举荐,自有士林中人为之疯狂宣传。 以至于有了青溪三绝之说。 桂花绝,桂鱼绝,还有青溪先生陈青兕这一绝! 第六十章 好腰! 青溪县县衙演武场。 陈青兕、李红清刀来剑往,打得难舍难分。 咄咄咄的声音不断传来。 因为是木刀木剑,兵器碰撞时的声音于钢铁交错的略有不同。 经过三个月的调养,李红清已经能够自如行动,脸上血色也缓和了许多,在十多日前开始尝试简单的行动,促进恢复。 李红清性子喜动,躺了近乎三个月,早已按耐不住,见陈青兕在祖父张仲坚的指点下,脱胎换骨,好胜心大起,提出了切磋比试。 张仲坚对于武道的理解已入化境,堪称一代宗师。陈青兕得他三月细心指点,也想知道自己如今遇到真正的高手,能否有一战之力,欣然应战。 两人相互试探了几招。 李红清身形灵动,剑法若疾风闪电。 陈青兕却是大开大合,刀刀劲风呼啸,难以硬抗。 李红清脚步有些虚浮,显然并未痊愈。但手中木剑却是凌厉非凡,只是长剑横挥,一道长长的灰色电光疾闪而过。 陈青兕早已今非昔比,知自己速度不及对方快,便不与之对攻,只是轻抬木刀格挡。 李红清也知自己大病初愈,气力不济,久战对自己不利,一击不中,立刻舞动长剑,连人带剑,第二招疾刺,再次攻来。 陈青兕依旧不予正面交手,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半米。 李红清见状,再度欺身而上,速度更快。 陈青兕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他故意作出一副死守消耗的架势,为的就是这一招。后撤之后,瞬间前迈一步,双手握刀,蓄势猛劈而下,势道威猛,一往无前。 这一进一退,让李红清彻底失去了躲闪的空间,似乎只有硬接这一刀。 李红清眼中闪过惊叹,身子向后一仰,纤细的腰背近乎贴地划过,以不可思议的姿势避开这致命的一刀。 “好腰!” 陈青兕脑中莫名闪过这两字。 “哎呀!” 便在他一刀劈空的时候,李红清却发出了一声惊呼,人在地上狼狈的滚了两圈。 换作全盛状态,李红清是有能力使出这一招的,并且还能反手予以反击,以定胜局。 但她腰伤未愈,被逼得施展此招,牵扯了伤势,收不住力,以至于此。 陈青兕忙道:“没事吧!” 李红清带着几分郁闷的道:“没事,扯了一下腰。” 她很利索的爬了起来,拍去了身上的尘土,说道:“我输了。真想不到短短几月,你能进步于此。无怪祖父说你悟性奇高,有我祖父的风采。” 两个祖父,前面一个是虬鬤客张仲坚,后面说的是李靖。 李红清脑中想起张仲坚与之的交谈:“寻常人遇到突发情况难免会有焦虑慌乱,唯有少部分人,能够于乱局中保持冷静,这类人往往都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磨练,养成有如此心性气度。当然也有例外,你祖父李靖便是如此。年纪轻轻,身处任何险境都能冷静应对,以至于多次化险为夷,逢凶化吉。陈小友,如此年纪,也能如你祖父那般,遇事不慌,遇事用谋,实在了不得。左妖道遇上了他,也算死得其所。” 今日切磋情况似乎也是一样…… 观战的张仲坚双手鼓掌赞道:“小友只要坚持不懈练习刀法,以你的心性,还有杀手锏,自保无虞。” 他一直很好奇,陈青兕凭什么斩杀左游仙。 但他知道这种压箱底的绝招,不容外传。 故而陈青兕不说,他便不会开口询问。 陈青兕听出了话外之意,忙道:“前辈何不等等李家娘子完全康复再行离去?” 张仲坚看了李红清一眼,摇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已经打扰了小友三月,实不便过于叨扰。”他说着哈哈笑道:“压箱底的绝技都要让小友学完了,再待下去,出丑的可就是老夫了。” 陈青兕压着心头不舍,说道:“前辈打算何时动身?” 张仲坚道:“今日午后,乘船前往杭州,再由杭州北上苏州。” 陈青兕惊愕道:“这般急切?” 张仲坚笑道:“江湖人嘛,闲散自由惯了,自是说走便走,没有那么多约束。” 他说着对李红清道:“走吧,让祖父看看,伤着腰了没。” 李红清带着几分不情愿的应了一声,拖着脚而走。 陈青兕还想跟李红清单独聊会,见此情况,只能作罢。 最终他也没有寻得与李红清单独相处的机会,张仲坚便如碍事的烛台一般,杵在两人之间。 陈青兕只能站在码头上,目送张仲坚三人离去。 在张仲坚的身侧除了李红清,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章霁雪,就是化名孙清的小丫头。因为营养不良,十三岁的她乔装成十岁的男孩子,完全看不出异样,以至于瞒过了所有人…… 陈青兕带着几许惆怅的回到了县衙,但很快就收拾了心情,投入工作之中。 现在的青溪县有减税政策的加持,又有很好的发展前景,吸引了不少有眼光的商人入驻,财政情况大好。 陈青兕叫来了史务滋。 “先生!” 自从青溪诗会以后,史务滋也不称呼他为县令了,而是“先生”。 陈青兕在工作上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拐弯抹角,直接下令:“秋收将至,最近你留意一下,周边的粮价如何。” 史务滋道:“粮价情况很好,这几年风调雨顺,粮价很是稳定。睦州上下民生日渐恢复,当然就属我青溪县最好最快。” 陈青兕颔首道:“秋收之后,估计粮价会小规模下降。你随时关注,粮价一旦有变,你立刻通知我。” 史务滋先是应诺,然后才带着几分迟疑道:“先生这是打算囤积粮食?” 陈青兕也没有隐瞒,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史务滋已经成为他的亲信之一:“不错,本官一直安排县丞督建仓库,可不只是为了作弄他。自陈硕真叛乱以后,得老天相助,连年风调雨顺。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天爷不会一直仁慈下去,应当提前筹备,以防不可预料的灾祸。” 第六十一章 进击的郑容 “郑县丞,喝水!” 一工人舀了一瓢水,递给了郑容。 郑容一抹脸上汗水,习惯的喝了两大口,然后递给了身旁的书童苗彦。 苗彦接过瓢,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将瓢还给了工人。 郑容拍了拍双手,说道:“今天辛苦了,明天我们继续。争取在秋收之前,将仓库建好。” “好!” 周边工人齐声高呼。 郑容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与苗彦一起徒步走向县衙。 周边的百姓都热情的跟着郑容打着招呼。 郑容微笑客气摇手回应,一副深得民心的模样。 顺着街道,郑容来到县衙门口,看着依旧有些老旧的县衙,眼神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三个多月过去了。 郑容看了一旁晒得乌黑的书童,心里的愧疚油然而生,脱口而出:“辛苦你了。” 一瞬间苗彦“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泪水如断了线一样滚落,委屈的道:“郎君,我们要不回家?这里太苦了……” 他是书童,只是一个书童,一个出生于五姓世家的高贵书童。 书童干什么的? 陪主人读书研墨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这个书童,不知道多少府中丫鬟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暗送秋波。 现在? 他整个夏天都在太阳底下干活,蜕了好几层皮,娇嫩的皮肤都晒黑了,也不知大夫人身旁的柔柔姐还喜不喜欢自己。 “不行!” 郑容拍了苗彦的脑门一下,道:“把眼泪收回去,胜负犹未可知,焉能轻易放弃?” 他不是没有动过放弃的念头,只是身上背负着荣阳郑氏的尊严,容不得他如丧家之犬一样逃回荣阳。 就算明知不敌,也要敢于斗争到底。 青溪县的情况特殊,郑容深知想要撼动陈青兕的地位,首先就不能成为百姓眼中的另类,不能在青溪县的百姓面前摆世家公子的谱,这里的人已经让陈青兕宠坏了,不吃这套。至少要先证明自己与陈青兕是一类人,是值得信任的好官,取得他们的信任,才能从内部瓦解陈青兕的霸权。 于是,他戴上了现在的面具,成为了青溪县百姓眼中的好县丞,吃苦耐劳…… 只是郑容发现这面具戴久了,自己有些沉浸其中,居然开始习惯跟原来看不清的工人聊天,跟他们喝一个瓢里的水,甚至路过时对于他们的打招呼会乐在其中,不自觉的回应。 “错觉,一定是错觉,” 郑容摇头甩去脑中的念头,告诫自己,这是为了家族任务忍辱负重。 “你在这里等着!” 郑容叮嘱了一句,大步走进县衙,找到了大厅的陈青兕。 “陈县令!” 陈青兕看着黑了一圈,也壮实一些的郑容,暗暗低估:“这世家子就是娇嫩,才一个夏天就晒成了这样。真比不上自己,健康的小麦色。” “郑县丞,坐。” 陈青兕随手一指,问道:“仓库进度如何?快要秋收了,秋收之前一定要竣工,不能耽搁。” 郑容说道:“放心吧,不会耽搁秋粮存储的。” “那就好!”陈青兕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郑容想了想,说道:“下官听说桐庐县的姬县令,竟然拒绝县里的百姓将蚕丝卖入我们县内?这是什么道理?” 陈青兕颔首道:“确有这回事情,其中有些情况,郑县丞不了解。” 姬温一意孤行的在县内建造了织坊、染坊,他筹谋已久,速度不亚于青溪县赵家的织坊、染坊。 不过赵家能够独尊江南丝绸不是浪得虚名的,一样的蚕丝,赵家生产的丝绸质地就要好上三分,颜色也要艳丽一些。 桐庐县生产的丝绸在质地与颜色上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质量比不上,销售渠道,更不可同日而语。 桐庐县的丝绸的销量不足还青溪县的三成。 青溪县所有春蚕、夏蚕的蚕丝满足不了县里赵家工坊的需求,所以向桐庐县购买蚕丝。 赵家工坊给的价格很高,超过了桐庐县自身工坊的收购价,导致了桐庐县的蚕丝涌入青溪县。以至于桐庐县的蚕农不太愿意将蚕丝内销,而是卖给赵家工坊。桐庐县自家的工坊也就出现了缺货的情况…… 姬温本就将青溪县视为竞争对手,限制县里的蚕丝卖往青溪县。 此事陈青兕早就知道了,就是没有理会而已。 姬温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没必要亲自动手,将他推进去。 毕竟姬温背后有个上官仪,要维持表面和气。 这也是为官之道。 但并不意味着陈青兕打算放过姬温,他只是在等而已。 古代的交通远不如后世那么发达,物资的运转供应。跨县夸州,运输成本极高。 桐庐县与青溪县共饮一江水,蚕丝顺流而下能够减少许多运输成本。 故而陈青兕给赵家工坊的规划就是以青溪县、桐庐县两县的蚕丝来供应赵家工坊,满足赵家工坊的需求。 所以用不着他出手,赵家工坊是不可能让桐庐县的工坊崛起壮大,影响自己的财路。 赵家自己会出手将姬温推下深渊。 郑容问道:“陈县令这是要瞒着下官?” “这倒不是!”陈青兕长叹一声,将姬温干的龌龊事情细说。 郑容听的是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怒道:“姬温堂堂县令,怎么能如此下作?”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不是真正派系间的你死我活,大多都和和气气。哪怕彼此有摩擦,相互使绊子,也不会用这种手段,一旦泄露,没人愿意跟他玩。 郑容是完全不理解姬温的想法。 这也是寒门出身的姬温缺乏的东西,他书读得多,知道很多道理,懂得怎么治理地方。唯独不知官场上默认的一些规矩,不晓得哪些手段可以用,哪些手段不能用。 郑容怒道:“这等小人,陈县令为何姑息?” 陈青兕无奈道:“姬县令是上官秘书少监所举荐的人,本官对于上官秘书少监颇为敬仰,不想闹得太僵,将事情做绝了。” 郑容心下大喜,处处让陈青兕压着,现在不正是自己出头证明自己的时候?说道:“姬温欺人太甚,某愿意为陈县令,讨回公道。” 陈青兕眼中带笑:“也好,不可太过。” 郑容欣然允诺,暗思:你怕上官仪,我可不怕。 陈青兕又道:“可库房的建设离不开县丞。” 郑容立刻道:“无妨,苗彦可代替下官……” 第六十二章 自寻死路 看着郑容斗志昂扬的模样,陈青兕眼眸中也透着一抹笑意。 对于郑容、韦暠两人,经过三个月的相处观察,他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两人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自己搭建的行政班底,能够与他们相比唯有史务滋一人。 最初陈青兕对于他们的定义是空降分杯羹,混个漂亮的履历日后便于晋升,但郑容的表现作为却暴露了他的野心。 真是混资历,不可能像他这样拼。 一个世家贵公子,干到这种地步,明显存异样心思。 倒是韦暠有混资历的态度很明显,至今为止没有任何的越界行为。不过他在本职工作上却干得非常出色,因为大量县内涌入大量的游人商人,无可避免的会有各种摩擦,甚至发生不可预料的案件,但身为县尉的韦暠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案子处理妥当,将县里的治安维护的极好,获得了县里上下一致好评,也让陈青兕另眼相看。 陈青兕对于自己掌控青溪县的力度有一定自信,他不管郑容存着什么心思,只要他听话,不忤逆自己,认真完成自己交付的任务,便不会刻意刁难。 如果连一个小小的郑容都拿捏不住,日后真要进京身居高位,又能干什么? 郑容想出这个风头,陈青兕也是乐在其中。 早一点让姬温为他的作为付出代价,也能早一点完成青溪县与桐庐县的资源整合。 青溪县、桐庐县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 新安江、富春江是连在一起的。 本应该互惠互利的两县,谁来当领头羊,可以各凭本事,陈青兕不反对竞争,毕竟他就是奔着领头羊去的,但竞争的如此无底线,却非他能够预料。 是时候上正轨了。 陈青兕在郑容下去后,叫来了匡正。 匡正现在已经升为了差役长,负责统辖县里内外班头的差役,一脸春风得意。 “县令,您有什么吩咐?” 他知道今日自己的一切都是陈青兕给的,对他格外敬重。 “还记得当初给你的任务?”陈青兕见他在沉思,提醒了一句:“就是关于桐庐县百姓迁入的事。” 陈青兕在得知蚕种有问题的时候,感受到了姬温的那股恶意敌意,立刻联想到了桐庐县可能会派人趁着他无条件吸纳人口的政策派人潜入县内充当眼线,寻机捣蛋生事。 匡正忙道:“属下记着呢,县令的嘱咐,哪敢忘记,一直留着心。只是从桐庐县迁入的百姓并不多,就九户人家。这九户人家都很正常,老老实实的耕种田地,并没有特殊的表现。不过属下倒是从难民中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只是一直没有确定,也就没有汇报。” 陈青兕笑道:“说来听听!” 匡正道:“对方叫荣成,他说他是梅城人,吃了败战逃进了山,听县令仁德,方才来讨个生活。他精通拳脚,热心仗义,应募了差役,成了外班头的一员。” 差役分内外班头,顾名思义,内班头在县衙内当值,外班头在县衙外当值。 “本来还没什么,有一次梅城的游人与县里的行脚商人起了冲突。游人当时很激动,说话口音重,咱们听不懂,叫了荣成过来,结果他也听不明白。” “属下也上了心,发现他的口音没有半点梅城的腔调,反而有几分桐庐方言。” 陈青兕颔首道:“不管是不是,最近你盯紧一点,很可能会发生一些未知的事情。” 郑容的介入,会加快桐庐县行政崩溃。 姬温此人,陈青兕自与之为敌以后,多番了解,对于其的为人有过一定推算。 姬温出身寒门,因身份地位给冷落的十数年,心中憋着一团火,一朝得势,将此面前的泼天机会看的太重,深怕自己无法抓住此机会,从而泯灭于世,以至于行事不择手段。 这类人往往容易偏激钻牛角尖。 陈青兕无法确定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得提前防备。 一切如陈青兕所料,郑容的动作很快,急于表现自己的他,第二日就动身前往桐庐县找到了姬温。 两人说了什么,陈青兕并不知道,但当天姬温就解除了禁令,准许桐庐县的蚕丝进入青溪县。 接下来就是赵家工坊对于桐庐县的工坊进行了一系列的围追堵截。 桐庐县的工坊因为质量原因,想要出售,只能走低价路线,他们收购蚕丝的价格不会过高。 但赵家工坊生产的丝绸质量上乘又不缺销售路线,只要蚕丝质量足够好,他们可以接受任何价格。 双方的层次完全不一样。 赵家工坊早就做好了围杀的准备,只是因为姬温强行中断双方的往来方才暂缓了脚步。 现在双方官府互不干涉,商战自然再度展开。 结果也是不言而喻…… 陈青兕并不理会彼此的商战,因为至关重要的秋收到了。 得老天庇佑,睦州连续三年风调雨顺,青溪县也迎来了今年的大爆发。 一万多亩田地结满了沉甸甸的稻穗。 为了避免在这关键的时候,成熟的稻穗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临的秋雨淋湿。 几乎全县的老女老少都相聚田间抢收粮食。 陈青兕作为一县县令,更是亲自领着县里的差役还有官吏协助百姓抢收粮食。 老天爷再次给了脸,他们抢收稻谷的时候,并没有下雨,反而晴空万里,不但给足了时间抢收,连晒稻谷的时间都满足了。 黄橙橙的稻谷入库,全县百姓皆喜笑颜开,陷入丰收的喜悦。 史务滋也在陈青兕的安排下向苏湖杭收购了不少的粮食,存入县衙仓库。 陈青兕看着县衙库房堆满了粮食,一直不安的心,终于落下。 青溪县终于拥有了真正抵抗风险的能力。 这日凌晨半夜! 匡正敲响县衙后堂的大门。 将美梦正酣的陈青兕惊醒。 “怎么了?” 陈青兕并没有任何起床气,反而拍了拍匡正的肩膀,以资鼓励。 自己好歹是睡梦中惊醒,匡正他们可是没顾得上休息呢。 匡正低声道:“荣成动手了,他摸黑去了桃村,意图点火烧赵家作坊,已经给我们拿住了。” 第六十三章 黄泥落裤裆 陈青兕带着几分迷茫的走进卧室。 萧妙宸披着了外裳,并没有穿上,只是披在雪白的香肩上,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熟练的去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杯熟水递给了陈青兕。 陈青兕坐在床榻上,接过妻子递来的水,饮了一口,脑中琢磨着匡正带来的消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妙宸见状问道:“郎君何故犯愁?” 陈青兕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把匡正带来的消息细说。 萧妙宸挨着自家郎君坐下,惊愕道:“这是怎么想的?如此行径,怎就一个蠢字。” 陈青兕歪着脑袋说道:“为夫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姬温此人行事确实不择手段。但还不至于如此愚蠢……” 蚕种的事情陈青兕一直秘而不谈就是因为抓不住姬温把柄。 许王氏能够辨别出蚕种有问题,并不代表真就有问题。 经过高温过一遍的蚕种并非死种,更多的是病种,弱种,还是有一部分能够存活,只是无法下种,或者存在各种毛病。 当时离蚕种孵化还有月余时间,到底是蚕种问题,还是饲养孵化的问题,谁都说不清楚。 就算打开门了说,最多就是桐庐县不厚道,将有瑕疵的蚕种卖给青溪县。 谁都无法证明这些蚕种是桐庐县故意将好的蚕种经过高温过一遍,然后卖给青溪县的。 许王氏的火烤一说,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提出的一种可能猜想,并不是实证。 最终不会有别的什么结果。 如果不是陈青兕对于技术的重视,特地从嘉兴请来许王氏做技术指导,真就到了最后,桑蚕无收,也未必就会将之与蚕种联系起来。 由此可见,姬温是有一定手段的,有心算无心。 可这放火烧手段可就太低下了? 这给抓了人赃俱获,逃都逃不掉。 陈青兕是防着姬温狗急跳墙,却也想不到他会急了胡乱叫咬人! “不想了!” 陈青兕见浅言已经将他新衣服取来,起身亲了自己的夫人一口,说道:“夫人先睡!为夫去看看审问情况……” 陈青兕已经习惯了有人给他穿衣服,只是伸着手,便在萧妙宸、浅言的一并伺候下,换好了衣服。 陈青兕来到县衙大堂等候着。 县尉韦暠与县掌书单霖前后入内。 韦暠作揖道:“启禀县令,犯人已经招供,是桐庐县的县令姬温指示他纵的火。他来我们青溪县,也是受到姬县令的安排。” 单霖在将韦暠汇报之后,将手中的审讯记录呈递了上来。 陈青兕接过审讯记录细看,韦暠审讯荣成的情形一字不差的记载了下来。 因为韦暠表现的出色,陈青兕很大方的给了韦暠县尉应有的权利。 当然单霖这位县掌书是他的人,用了韦暠的能力,又让他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陈青兕看了国字脸,一脸方正的韦暠,赞道:“韦县尉好手段,软硬兼施,直戳犯人心理防线。只是本官好奇,你是如何知道这个荣成在桐庐县另有家室?” 韦暠是用荣成在青溪县的家人做突破口,取得了想要的消息。 但陈青兕的记忆里荣成是孤家寡人一个。 韦暠作揖道:“回县令,是这样的。荣成此人下官多有留意,他为人干练,拳脚不俗,又热心,是个可造之材。他正当壮年,孤身一人,却无成家之心。之前下官还以为他是挑剔,今日事发,联想此事,猜测他可能已经成家,故而试探性的逼迫,侥幸猜中了。” 陈青兕恍然大悟,县里孤儿寡妇极多。 唐朝不流行守节,陈青兕这个县令也没少鼓励光棍寡妇凑对。 荣成相貌不俗,三十许岁,不考虑成家,确实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 这个韦暠,还真了不得。 陈青兕抚掌笑道:“了不起,听说韦县尉在河东为官,屡破大案,今日真见识了韦县尉之能,有你为助臂,本官身上担子轻了不少。” 历史上韦暠依靠自己出色的断案天赋,从一乡村小吏一路升任蒲州司户参军,与李亘、徐彦伯共称河东三绝。 此番因为陈青兕在青溪县创造了机会,卢家人将他安排到青溪县分杯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但一身本事还是显露无疑。 韦暠犹豫了片刻,说道:“能为陈县令分忧,也是下官的福分。” “好了!休息去吧!大晚上的,拉你来审案,辛苦了。” 陈青兕微笑颔首。 韦暠作揖告辞。 陈青兕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尽管他还是想不明白姬温为何会用这种手段,但毫无疑问,这份认罪书足以让姬温,成为真正的鸡瘟。 陈青兕将两份文书放入木盒,递给匡正道:“连夜将此审讯记录与认罪书快马传给许刺史。” 姬温与他同为县令,陈青兕是没有资格将他问罪的。 睦州唯有许圉师这个三品刺史有这个资格。 匡正将文书交给许圉师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天明。 看着手中的审讯记录与认罪书,许圉师自然是一脸震撼,姬温也是他信任倚重的助手,竟然干出这等下作低劣的事情? 许圉师不敢怠慢大意,集合了州府长史、县尉一并前往桐庐县调查情况。 姬温面对许圉师、州长史、州县尉的抵达也是一脸的懵,得知他们来意,大呼冤枉。 其实这指挥荣成纵火一事,还真不是姬温下的令。 而是桐庐县马家村的乡绅贺源。 马家村原来的乡绅一直姓马,只是受到了陈硕真的清洗,让县里的贺源有了崛起的机会。 贺源得到了姬温的支持,成为了村正将原来的马家人压了下去。 贺源听了姬温的劝说,在桐庐县的支持下集结全村之力,在马家村建造织坊、染坊,生产丝绸。 一开始还有些盼头,但是赵家工坊一发力,马家村工坊只有挨打的份。 尤其是郑容逼迫姬温妥协以后,姬温扛不住压力决定放弃。 贺源成了博弈的弃子。 赵家工坊也完全不给马家村工坊活路,派人无底线的压价接管马家村工坊。 贺源千夫所指,不但原马家人不服,连自己贺家人也开始内乱,对他横加指责。 走投无路之下,贺源想到了火烧赵家工坊,只要赵家工坊失去产能,马家村工坊就还有一定的价值,哪怕转卖赵家,也不至于亏得血本无归。 至于荣成,他是贺源奉姬温命安插进青溪县的。 荣成也一直与贺源接头。 贺源以姬温的名义下达的命令,也导致了荣成一口咬定给自己下达命令的姬温! 第六十四章 培养心腹 陈青兕并没有过问案子,躲的远远地,只是让韦暠、匡正押着荣成前往桐庐县,充当人证物证。 其间陈青兕是完全当此事不存在。 也就是韦暠、匡正回来复命以后。 陈青兕拉着匡正,老乡叙旧,才知道整件案子的经过。 匡正喝着小酒,拍着大腿笑道:“姬温真就是从头到尾都在叫着冤枉,并不是他指使荣成点的火。这读书人逼急了,真就一点风度也没有,大骂荣成冤枉他,一会儿说是马家村的村正贺源污蔑他,一会儿又说荣成收了您的好处。也不动动脑子想想,荣成那叛徒,真是您安排的,他连自控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陈青兕听得奇怪,问道:“这案子应该不难审吧,怎会将姬温逼得乱咬人?” “嘿嘿!”匡正贼兮兮的笑出声来道:“这案子简单,可问题是贺源得知许刺史带着州府长史、司马来县里问罪,上吊死了。至于为什么上吊死的,谁也说不上来。” “噗嗤!” 陈青兕城府极好,但这一刻却也没忍住,笑出声来。 此次纵火案子简单明了。 但就是因为过于简单,所以涉案的人很少,满打满算姬温、贺源、荣成。 现今贺源死了,姬温、荣成直接断了一个连接点。贺源是畏罪自杀,还是东窗事发,姬温丧心病狂,用手段杀之,或者强迫他自尽。 真相将永远无法还原。 总之贺源的死,让事情没有了对证。 荣成这个人赃俱获的犯罪,他的供词便是唯一取信的标准。 不管此事如何荒唐,不论从理性的角度来分析,姬温不可能如此愚蠢都没用。 裤裆里的黄泥,就是屎。 陈青兕眼眸中透着笑意,说道:“最终结果如何?” 匡正满饮了一杯酒,说道:“许刺史罢免了姬温、计涛,还将姬温下了大狱,暂时命县里的县尉、主簿暂时管理县内事务,到底如何判决,还未有定论。不过下场好不了,蚕种的事情,也已败露。听说许刺史,得知以后大为震怒,怒斥姬温狼子兽心,恶毒之极。” 陈青兕给自己满上了杯酒,仰头痛饮而尽,知道就算姬温此番在劫难逃了。 纵火案真有上面的人伸以援手,他可以脱罪,但蚕种一事,却是无法容忍的。 衣食住行,衣在第一。 桑蚕之重,不亚于农耕。 败坏桑蚕事,对于一个县令来说,那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对于姬温落得今日这一步,陈青兕没有任何的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所以从来就没有将姬温当作对手。 姬温真没这个资格。 为官者,首先要做的是能确定自己能够坐稳这个官,然后才能考虑如何当这个官。 姬温空降而来,身负重担,在县内无根无基,却心存歹念。 就算他计谋得逞,姬温也不会有好的下场。 他没有时间培养自己的心腹,所有龌龊之事,都是与身旁人合谋而成。把柄全在人家手上,只要有一人出了问题,姬温就讨不得好。 陈青兕一直被动反击,并非他没有手段对付姬温,是不想给人留下把柄,成为别人反制自己的手段。 这种灰色的事情,如果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心腹死士去办,他宁愿忍着一口气,等待反击的机会。 姬温将蚕种之事托付计涛,内应之事托付贺源,这种违法之事让他人负责,早晚得将自己搭进去。 陈青兕心情大好,秋收已过,左右无事,信步来到县学学堂。 路过的孩童见陈青兕到来,无不躬身作揖,高呼:“先生!” 相比县学初见时,孩子们的作揖姿势标准了许多。 陈青兕也相对回礼。 寻得了正在办公署里小憩的庄敏瑞,与这位人脉通天嘴巴却惹人厌烦老头儿聊了两句。 青溪诗会过后,青溪县的文风鼎盛,前来朝圣的文人雅士更多,愿意在县里暂居当任教书先生的文士已经开始竞争上岗。 现在的青溪县县学学堂已经开始挑三拣四,没有一定的水平,还没有资格上岗。 庄敏瑞也退居二线,不再教书。 前后差距,不用道理来计。 两人聊了几句,陈青兕问道:“狄宗、周奕现在如何?我家夫人昨日还曾念叨他们呢……” 狄宗就是李红清从狮子鼻头救来的孩子之一。 狄宗被诱拐的时候让他的奶奶发现了,诱拐他的人生怕惊扰四方,一狠心将人杀了。 本就是孤儿寡母的家庭,狄宗的母亲回来之后,见婆婆惨死,儿子又不见了,加上之前丈夫也死于战祸,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狄宗倒也不是没有亲人,可就睦州这种情况,谁又愿意养一个拖油瓶呢? 狄宗也就留在了青溪县的县学学堂。 周奕则是周大娘的孙儿。 萧妙宸已经不在县学任职,但时不时还会挂念她的学生。 其中狄宗因为过于可怜,最是担心。而周奕最乖巧懂事,也给萧妙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庄敏瑞道:“你家娘子识人的本事颇为了得,她最欣赏的两个学生。狄宗性格坚韧,读书刻苦,是个好苗子。就是小小年纪,遭逢大难,心思太重,有些孤僻。周奕也是可造之才,聪慧机警,天赋超凡,唯独心性不稳,喜欢胡闹,每每捣蛋都有他的影子。若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有望高中。这两人潜力最大,咱们县学的学生,未来最有出息的,以次二人为首。若能中和两人性格,那就最完美了。” 老人家一阵唏嘘,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陈青兕却道:“心思重未必就是坏事,城府深才能干大事。性格跳脱,意味着不迂腐,能够领着学生们胡闹,说明人缘好。庄先生不必追求完美,各有各的优势,才是好的。真要千篇一律,反而不美。” 庄敏瑞哼道:“就你说的有理。” 陈青兕难得空闲,在县学学堂留下来给孩子们上了三堂课,三个年级一年一堂,并未厚此薄彼。 在给二年级上课的时候,狄宗、周奕此二人的表现,让陈青兕也是眼前一亮。 确实是一对好苗子。 陈青兕一直有心培养发展一些能够为自己死心塌地类似于死士一般的心腹,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既然没有合适的,不如自己培养几个? 尽管时间长了一些,却最值得信任。 第六十五章 海捕公文 陈青兕在县学学堂呆了一个上午,折返回了县衙。 晌午时分,驿丞吕院一大步而来,手上拿着一份长筒木盒,木盒的借口还印上了封泥。 “郎州都督府传下来了海捕公文,请陈县令过目。” 吕院一将长筒木盒双手奉上。 陈青兕面色微沉,这海捕公文可不是随便下达的,唯有大奸大恶之徒才能上榜,公诸天下。 这郎州都督府位于云滇地,云滇的公文传到江南,这可不是小事。 难不成出现了需要举国通缉的要犯? 打开了封泥,陈青兕从木盒里取出五份海捕公文,细细看去,松了口气:原来是郎州发生了流人叛逃事件。 郎州在后世是云南曲靖一带,这时候的云南可不是旅游的梦想之地四季如春,风景秀丽。此刻的云南一片蛮荒,道路崎岖,林中常年充满瘴气,密林深处常有毒蛇猛兽出没,人迹罕至,是最可怖的流放之地。 见公文细节,陈青兕也明白了为何远在千里之外的郎州会将公文发到睦州。 还是陈硕真叛乱导致的结果。 陈硕真叛乱核心成员大多诛服,还有一部分地位较高的成员流放发配。 造反是十恶中的首恶,流放之处不是岭南就是云滇,再不然便是西域。 一部分流放至郎州的叛军杀了看守聚众逃跑,经过当地的围追堵截,还有五位落网之鱼。 陈青兕看着手上的公文介绍: 酆俊,睦州建德人,身高五尺三,体形壮硕,左手掌四指…… 施易,睦州遂安县人,身高六尺一,国字脸,浓眉大眼,眉毛独特上翘,左胸有一处狭长的伤疤…… 常宁,睦州青溪县人,身高五尺一,独眼,一道伤疤,从右脸颊直至下颚,犹如鬼魅。 钟元,睦州青溪县人,身高五尺二,肥硕凶悍,左眼大右眼小,招风大耳…… 乐嘉泽,睦州桐庐县人,身高五尺三,身形消瘦,左脸有一颗大痣…… 看着详细的介绍,陈青兕发现五人全是青溪县周边村县,暗笑不愧是陈硕真的起家之地。 陈青兕问道:“吕驿丞也是青溪县人吧,可知道常宁、钟元二人?” 他将两人的海捕文公放在案几上给吕院一看。 吕院一认真的看了两张画像,道:“钟元听过,此人原是县里的屠夫,后来跟着周奎一起投了军,据说他还成为了贼首的亲卫兵,还以为死在了战场上,竟还活着。” 陈青兕并不觉得奇怪,朝廷对于叛军的态度很是决绝,钟元这种级别的,大多都是打散发配各地。哪里会特地发个消息,通知他死没死。 何况发配到云滇之地,会有什么下场,心知肚明,能够撑个五年,都是上辈子积大德了。 “常宁是何人,属下就不知道了!” 陈青兕点了点头,道:“没事,你先下去吧……” 吕院一正准备离去,目光在另外一张公文上一扫而过,惊疑出声道:“这?怎么像周奎?” 陈青兕拿出施易的海捕画像,皱眉道:“你说这遂安县的施易像周奎?” 吕院一盯了画像半晌,有些迟疑,说道:“模样有点不同,可这脸型身材,还有眉毛,跟周奎太像。尤其是眉毛,我们常人的眉毛大多向下搭,周奎的眉毛却一根根向上长,就如修剪了一样,特别罕见。” 陈青兕不动声色的道:“传来的海捕公文说是遂安县的施易,吕驿丞却说是本县的周奎,此话可是要负责任的!真要能确定,本官这就向上表明,其身份存疑。万一有误,吕驿丞得为此言负责。” 吕院一听得吓了一跳,忙道:“不敢,细细一看,又不像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不再多嘴,匆匆离去。 陈青兕将施易的海捕画像反复看了几遍,目光落在那身高六尺一与特殊的眉毛上,觉得这个施易真有可能就是周奎。 古代生活条件不好,营养更不上,除了个别天赋异禀的,个子普遍不高,尤其是南方人,受水土影响,普遍在一米六上下也就是五尺出头。 唐朝一尺是后世的三十厘米。 六尺一也就是一米八三,这般身高在江南都很少见的。加上特殊的眉毛,整个大唐有相似的人不奇怪,可一州两县几万人中有两个这样特点的。 陈青兕有些不信,更有可能是因为特殊情况,为了避免祸及家人,弄得假名字假身份。 这个周奎就是周大娘的儿子,他的妻子让杜梓逼死了,儿子周奕在县学成绩优异,是最有出息的几人之一。 陈青兕想了想,取来了纸笔,对着海捕画像,将五人的模样描绘了六份,他的绘画功底不高,勉强描绘也就画出了八成原来的模样,在给施易画像的时候,还有意将眉毛特征画成了另外一种模样的上翘。 这个时代没有印刷机打印机,这种海捕公文,都是由出事地方画师画几份,分别发出,然后下面的人跟着拓印,一层层下来,原来的模样早就不可考据,也就特点值得参考。 陈青兕叫来了县巡检张青,让他将二十五份海捕公文分别贴在县里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记住了,留意钟家人,若发现钟元踪迹立刻拿下。另外朝廷已经赦免了钟元外的人,钟家上下都是无罪的良善百姓,不可打扰他们正常生活。” 他想了一想,说道:“对了,给我请周大娘、赵耆老、胡耆老、蒙钓翁……”他一连说了十个人的名字,都是县里的老人,“将他们请来,让他们认一认人,看看这个钟元、常宁的画像对不对。” 张青的动作很快,十人先后逐一来到县衙。 陈青兕将第六份海捕画像给十老看,他们补全了钟元的相貌,常宁也被蒙钓翁认了出来,是县内偏远山村的一个猎户,几人都没有察觉出给改过的施易画像有什么异样。 唯独周大娘神态有些慌乱。 因为陈青兕给她看的施易画像是原版,并非他有意改良之后的。 目的自是提醒周大娘,周奎真的回来,那就有多远走多远,真要暴露了行踪,他只能秉公处理。 第六十六章 三占从二,就这么定了 青溪县的海捕公文颁布下去以后,并没有引起多少风浪。 最多就是引起了个别人家的喜忧参半。 比如说常家与钟家,都以为自家的男人死了,突然发现活过来了,不过成为朝廷缉拿的要犯。 这种复杂的心情,自是无以言表。 县衙在陈青兕吩咐下,并没有为难两家的亲属,只是派人叮嘱他们,常宁、钟元已是朝廷缉拿的要犯,让他们莫要窝藏罪犯,窝藏罪犯与罪犯同罪,让他们得到消息最好报官处理。 言外之意就是告诉他们常宁、钟元真回来不要窝藏县里,也不要过多的接触。 免得县衙难做。 其他一切如常。 这日,陈青兕在县衙处理公务,晴空突然来到堂前,“郎君,夫人有急事请你过去一趟。” 陈青兕闻言立刻放下手中事物,快步走向县衙后院。 自己的这位夫人最是贤惠,从来不打扰他工作,不管什么时候,都在身后默默地支持。 尤其是初来青溪县最难的前几个月,萧妙宸又是去县学学堂代课,又要顾着漏风的县衙,却从来不说一句苦话。 在自己工作的时候,叫自己过去,定有特殊的事情。 一边快走,陈青兕一边问道:“夫人今日不是说要晒书?” 上任的时候是轻装上任,就带了几本书来。 但这大半年里,萧妙宸一直从义兴县将一些有用的书送来,以满足自己丈夫的阅读需求。 因故现在县衙的书房已经日积月累的积攒下一千多卷书册。 日常打理这一千多卷书,都不是简单的工作。 华夏千年历史能够一代代的延续,书本文字的传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萧妙宸是爱书之人,总说“先人留下来的古籍文字,皆是他们的心血结晶。万不可因为一时疏忽,而令先人心血,失传于世。” 晴空道:“夫人便是在院子里晒书看书,不知看到了什么,急匆匆的便让小婢来寻郎君了。” 来到小院。 萧妙宸手中拿着一本书,迎面而来,说道:“郎君你看,这是前朝刘焯留下来的手札,你看,上面似乎说秋旱冬寒,郎君可记得多久没下雨了?” 今日一早,将太阳早起,天气晴朗,便与晴空一起将书房里的书拿出来晒,自己则于阴凉处看书消磨时间。 陈青兕不喜欢看经书,喜欢看杂学,说能够从杂学中学会很多知识。 萧妙宸自是满足自己丈夫的需求,将所藏书籍中的杂学书整理出来,让自己的丈夫阅读。 萧妙宸自身不太喜欢杂学,不过为了能够在关键的时候帮上忙,也一直跟着他研读杂学类的书籍。 今日在晒书的时候,发现了一本由隋朝刘焯编写的杂学手札。 萧妙宸听过刘焯的大名,他是隋朝着名的经学大家相术大家,给人尊为“名儒后进,博学通儒,无能出其右者”,初唐大儒孔颖达和盖文达就是他的得意门生。 萧妙宸当即翻看,发现手札中记载了许多天文气象的知识,其中就有一些寒暑现象的记载。 其中就有秋旱冬寒一说。 陈青兕看着手中的手札,眼中闪过一丝震撼,这手札里很多的知识都涉及天文学,很多东西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让他这个穿越者汗颜。 陈青兕细细回想,发现记忆中的秋雨还是在立秋的时候,此后就没有什么下大雨了,偶尔来几滴也不过湿湿地面。 反倒是春夏两季,下了不少的雨,将田地灌溉的极好。 萧妙宸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妾身想着这秋季与夏季没什区别,甚至比今夏还热一些,有些反常,与这手札上诸多现象,描绘的很是相像。” 陈青兕道:“不管怎么样,多些准备准是没错。为官一方,自是要提前筹谋考虑。” “是不是如这手札记载的一样,为夫都记夫人一大功。” 陈青兕说着,一把搂着萧妙宸,在她小嘴上亲了一口,也不管晴空在不在一旁。 晴空并非通房丫头,看得面红耳赤,赶忙转身。 萧妙宸娇羞的将自己丈夫推开。 陈青兕笑着走向了县衙。 见时近黄昏,再过不久诸位官吏都会返回县衙汇报工作情况,陈青兕也不急着将人集招商议此事,而是先拟定筹备计划。 其实预防灾祸,陈青兕在上任之初已经开始了。 将百姓聚在一处,建县学,开居养院就是为了避免灾祸来临。 只是老天爷还算怜悯睦州百姓,连着几年风调雨顺,让战祸后的百姓能够缓一口气。 不过老天怜悯不假,但陈青兕却不能不防。 因为青溪县是没有任何抵抗灾难的能力的,他做了很多手准备,尽管目前为止都是无用之功,他却不敢跟老天爷赌这一把。 所以尽管丰收了,他还是让史务滋筹备一些粮食,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灾祸。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李治是一个很悲催的皇帝,即位以后就天灾不断。 谁都无法确定,下一波天灾何时到来。 但不管来不来,陈青兕都不会去赌那个概率。 能够提前准备,为何还要用百姓的生命跟百姓对赌? 陈青兕拟定了诸多计划,然后还给睦州的许圉师写了一封信,将天气反常告之,让他最好做些准备。 黄昏来临,外出的官员逐一返回汇报。 陈青兕将他们留了下来,开了一次延长会议,将自己临时拟定的筹备方案详细描述,说道:“目前就这样,后边还有什么补充的,临时通知。或者你们有什么意见也可以说出来,本官酌情采纳。” 这个官酌情采纳就说的很有水平。 郑容皱着眉头说道:“我等事务繁重,县令便因这子虚乌有的事情,平白增添我们任务,是不是过于独断?” “独断嘛?” 陈青兕抹了抹下巴,看了一眼下方的多位官吏,说道:“本官不正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真要独断,哪有这样的会议?这样吧,有反对的,可以提出来,没有反对的,本官就当默认了。” 左右等了几盏茶的功夫,无一人说话。 陈青兕双手一合,笑道:“三占从二,那就这么定了!散会!” 第六十七章 风雪即来 陈青兕干净利落的定下基调,郑容气呼呼的甩袖而去。 韦暠慢悠悠的返回了县尉办公署,打算整理完手上的事务,然后回家。 刚进入办公署,便见气愤难平的郑容迎面而来。 “适才韦兄为了不站出来?” 郑容气急败坏的道:“那陈青兕将我们当成什么了?在年初的时候,他就开始抢着时间防止冬寒,春季的时候,收集嘉草、莽草防虫害,夏季又整河渠防旱,秋季又要修堤坝防洪……结果呢?冬暖如春,春雨绵绵,夏雨不断,秋季少雨多晴,可谓风调雨顺。现在眼瞧着就要入冬,又来防寒。我们是官,不是驴。” “韦兄,你见过一天到晚早出晚归的官?我这县丞当的,跟田地里的农夫有什么区别?不,比他们还要不如,农夫至少还有农闲的时候,我们连农闲都没有。” 韦暠也不解释,只是说道:“我一人站出来,有何意义?就靠我们两人,还能扭转局势不成?” 郑容黑脸涨得通红。 当初是自己自信满满的说,让他只要干好县尉的事情就好,其他的自己搞定。 结果小半年过去了,自己这边面毫无建树,还脱了几层皮。 别说主簿、典史这类关键人物,连县衙小吏都没有拉拢过来。 郑容本想着能够凭借打压姬温证明自己,结果一把大火,好处全让陈青兕得去了。 “他们真就甘愿这般劳累?” 郑容想不明白,自己强撑着是因为不想让陈青兕比下去。但其他人如此卖力,又是为何? 韦暠一边整理着案几上的公文,一边说道:“郑兄难道以为陈县令坐在上首,只是动动嘴?” 郑容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青兕这个县令,平时干得不会比他少。 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要如此的吃力不讨好。 青溪县确实受不住大灾,可你将受灾的路径都堵住了,别地的官员轰轰烈烈的救灾,换得美名,就你这里平静无波,意义何在? 陈青兕在第二日便在县内发布了预防冬寒的公告,让村里的百姓多储备一些过冬的被褥、柴火,加固屋舍。 居养院、县学的空置屋子也用来做存储木柴以及避灾的临时避难所。 陈青兕在青溪县的威望极高,盖有青溪县县令大印的公文一发布,立刻引起了百姓的重视。 本就是秋收之后的农闲时间,县里的百姓纷纷作着准备。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候的反常开始渐渐引起了世人的注意。 寒露已过,霜降即来。 本应气温骤降,秋去冬来的时节,火辣辣的太阳依旧普照大地,原本只剩下稻根的田地裂开了口子,水位一点点的下降。 这个沉闷秋天,比多雨的夏天竟还热上几分。 因过于干燥,县里还发生了好几起火灾。 但因救援的及时,并没有引发大难。 有经验的农人百姓也渐渐意识到这个冬天可能不好过。 直至立冬时节,天气方才转凉。干旱了两个月,下了第一场大雨。 雨水浇灭了旱秋,小雪过后迎来了第一次霜冻,雪白的霜气,竟如雪花一样,久久不化,就像老天爷在整个睦州撒了一层烟灰。 大雪时节未至,第一场大雪突然降临。 一开始还是雨雪混杂,渐渐地转变为鹅毛大雪。 陈青兕一见如此大雪,便知不妙。 他常年生活在江南,对于江南这边的气候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江南不似北地,这里很少下如此大雪。 至少在他记忆中从未见过。 因为遭遇的少,这里的百姓对于雪灾的抵抗力便偏弱,经验不足。 陈青兕后世在东北干过一阵子,对于如何对抗雪灾有过经验,当即召集了官吏差役下达工作任务。 “雷主簿、张巡检,秦典史、马教谕,你们四人分东南西北,县四周挨家挨户通知,要他们注意屋顶上的积雪,莫要让积雪堆积太厚,避免压垮屋子,随时清理屋顶上的积雪。还有自家门口注意打理,整理出一条可以通往街道的路。真有什么意外情况,能够随时撤离。” 雷欣、秦依、马博、张青齐声领命。 陈青兕看向韦暠,说道:“韦县尉,你去桃村坐镇,将如何预防雪灾方案告之他们。如果大雪依旧不停,很有可能导致封路,县村之间失去联系。你要安抚桃村里的百姓,就说我青溪县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县民,会想方设法的恢复交通。让其他人去,我不放心,你最合适。” 他最放心的人是史务滋跟匡正,但前者身体不行,纯文官,后者脑子不行,真要遇到突发情况,缺乏自我应变的能力。 剩下的两个人选是郑容、韦暠。 郑容才略足够,可少了那股豁出去的拼劲。 韦暠则不同,他在没有得到卢家人注意成为卢家女婿之前,就是靠着拼劲闯下了立身的根本。 韦暠并无二话,当即领命而去。 陈青兕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韦暠回身作揖,然后即走。 陈青兕对着最后的郑容,说道:“你我的任务就是保证全县的主干道都能行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不能出现县内道路断绝的问题。” 老天爷似乎不知疲倦,风雪几乎日夜不停。 天寒地冻,但青溪县上下却是热火朝天。 夜里大雪将道路覆盖,白天县里的百姓纷纷走出暖和的屋子。用自己的双手,抵抗大自然的灾祸。 陈青兕穿着大棉袄,外边披着一层蓑衣,本来他个子就高,近乎一米八,厚厚的衣服裹的像个球,再加上蓑衣裹着,远远看去就像一头站立行走的大棕熊,当然在陈青兕的心中更像魔兽世界德鲁伊变身的大笨鸟,丑是丑了点,胜在暖和。 陈青兕手里拿着铁锹,刚刚清理完县衙门口的积雪,一如既往,准备出门疏通县里的主干道。 刚到南北通向的大街上,就见近乎上百黑影在街上清理着街道,还有调皮的孩童在自家的院子里堆雪人,隔着篱笆打雪战。 陈青兕对于百姓的要求是清理自家门口到大街上的积雪,但显然他们并不仅限于此…… 陈青兕并未说话,举着铁锹,加入其中。 第六十八章 风雪中的青溪县 “萧东家,你这劳师动众的,我可付不起工钱?” 陈青兕最先打招呼的对象是萧鸿。 他是最早是桃村一家酒肆的东家,迁入青溪县之后,通过竞标的方式获得了城里最豪华地段城南酒肆的经营权。 后来又一掷千金,将青溪县最繁华的地段,原先为主簿杜春斌霸占的豪宅买了下来。 现在就住在县衙旁边,与陈青兕算是邻居。 萧鸿很年轻,三十余岁的,大腹便便,手里拿着竹扫帚扫着残雪,在他身旁有好几位小厮下人,卖力的打扫街道。 萧鸿躬着身子道:“陈县令哪里的话,您这不是折煞在下嘛?您为我青溪县奔波劳累,在下不过是为自己的家园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萧鸿说着讨好的话,然后大声呼喝着:“都卖力一些,这街口是陈县令来回进出的主要通道,务必要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这话既有讨好陈青兕的意味,又有发自内心的意思。 当初萧、古、扈、徐四位东家争夺城南酒肆经营权的时候,萧鸿是下血本的。 青溪县作为陈硕真的起家之地,这里经过起义军、大唐平叛军的反复收刮清洗。 萧鸿因为住在桃村,有德高望重的庄敏瑞坐镇,起义军、平叛军都没有过于放肆。 萧家固然给了花了不少钱财免灾,却也未有伤了根基。 随着陈青兕的迁徙计划展开,萧鸿就盯上了县里的酒楼生意,看中了地段最好的青溪县城南。 但是有眼光的并不止他一个,想要争夺好地段开酒肆的人不少,其中最有竞争力的除了他萧家,还有古、扈、徐三家都是志在必得。 为了获得城南酒肆经营权,萧鸿近乎豁出了,给出了古、扈、徐三家都难以项背的高价。 古、扈、徐三家都笑他疯了,萧鸿自己也有些忐忑,只是他相信村正庄敏瑞的眼光。 萧鸿本估计三年内回本,然后赚取利润。 结果萧家酒肆的生意远胜他的预料,陈青兕成为了江南风头最盛的士林大儒,往来拜见的士林人氏络绎不绝,青溪诗会开创了盛唐诗风的基础。 骆宾王、富嘉谟还有诸多江南士人都在他的酒肆里留下了作品,萧家酒肆远近闻名,配上清洗县的桂花酒、桂花鱼,萧家酒肆可谓日进金斗。 以至于今秋县中心豪宅竞标售卖的时候,萧鸿一举夺魁,入驻其中。 萧鸿捧着金山做生意,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得到陈青兕的题诗。 陈青兕对于青溪县的治理,让萧鸿萧家成为了青溪县第一大贾,对他充满了敬意。 当然还有一点极为关键,士人大多瞧不起商贾,陈青兕却是例外,对于他们没有任何的排斥,反而鼓励他们扩展自己的事业。 在陈青兕的忽悠下,萧鸿在桃村建造了一个大型的酿酒场,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 总之萧鸿所在的萧家有今日之盛,离不开陈青兕对青溪县的整体发展布局。 陈青兕并没有跟萧鸿多聊,他有任务在身,只是打了一个招呼,便去街道深处铲雪了。 “胡老叟,这把年纪了,还是进去休息吧!” 陈青兕清理了一部分拦路的积雪,来到一位六旬老头身旁,高声打着招呼。 胡老叟有点耳背,显然没有听清楚陈青兕的话,只是听到身后有人叽里咕噜的,回头才见是陈青兕,乐呵的咧着嘴,露出十指可数的大黄牙,说道:“老了,不中用了,换我年轻的时候,这条街老叟一人包了。” 陈青兕正想劝老人家进屋休息。 胡老叟的老伴端着热水走了出来,热情的招呼陈青兕与他身后的差役喝水。 胡老叟本来有三个儿子,老大饿死了,老二战死了,老三折了一条胳膊,就他半个壮力,还要养活三双儿女,一点希望也没有。 陈青兕从苏州请了赵家来县里开设织坊、染坊,老三在陈青兕的举荐下进了赵家染坊干活,有了固定的收入,生活也有了希望。 胡老叟只是想在力所能及之内,帮上忙而已。 陈青兕喝了热水,继续向前。 “陈县令!” 这回没等陈青兕开口打招呼,声音洪亮的周大娘已经先一步叫起来了。 “奕儿,快,将锅里的胡饼拿来。” 陈青兕有些苦恼的说着:“周大娘,别忙活了,我这一出来,活没干多少,倒是将吃喝的事情都解决了。” 周大娘已经年过半百,特别乐观,为了她的孙儿,起早摸黑的干活,好似有着使不出的力气。 周大娘道:“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投我桃子,报之以啥……” 周奕捧着热腾腾的胡饼说道:“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意思是对别人给的好处,以十倍百倍来报答。” “对对对!”周大娘不住的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陈县令对于我们一家那是天大的恩情,怎么也报答不完。吃几个胡饼算什么……” 陈青兕摸了摸周奕的脑袋,知道周奎可能已经回来过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话出自《诗经》,周奕天姿出众,如果出生在豪门,或许因为阅历的关系能够接触《诗经》,但她面对的环境,应该还没有脱离教学材料的知识范围。 县学启蒙并不传授《诗经》。 不过他什么话也没问,权当不知道了。 一路沿街下去,街道上的百姓都热情的打着招呼。 群策群力之下,大雪并没有对青溪县的百姓造成多大的影响。 个别因为意外房屋被大雪压塌的百姓,也被安置在了居养院中。 居养院里的蚕娘们甚至将这多年不遇的大雪利用了起来,开始利用天气筛选蚕种。 去年因为初次大规模的养殖,蚕种需要向外购买,发生了姬温毁蚕种事件。今年青溪县内桑蚕大兴,已经开始自己培育蚕种。 大雪并没有压垮青溪县的百姓,反而让他们更加的团结,上上下下遵从陈青兕的调配安排,井然有序的生活着。 这天陈青兕一如既往的在大街上清理积雪,坐镇桃村的韦暠却一脸凝重的快步而来。 “陈县令!属下有事情禀报!” 第六十九章 来自桐庐县的求援 陈青兕用手拄着铁锹,看着韦暠心里徒生不详预感,莫要桃村出什么事情了。 青溪县城与桃村隔着十里路程,风雪如此大,他们也是勉力才能维持两地交通。 韦暠冒着风雪而来,着实让他心中有些犯怵。 陈青兕拉着韦暠走到一旁,低声问道:“可是桃村出事了?” 韦暠摇头道:“属下根据县令的吩咐,积极组织村里的人,清除屋舍工坊积雪,并未出现人员伤亡。是桐庐县,便在今日,属下领人清理街上积雪,在村口发现了一具冻僵许久的死尸。” 听到死尸二字,陈青兕瞳孔也不由一缩,双拳也紧紧握住。 韦暠继续说道:“属下起初还以为是我县中人,让村里百姓认尸。赵家工坊的一位干事认出他来,是桐庐县安和村的蚕农。那位干事为了购买真丝,与他有过多次往来。” 陈青兕沉思片刻,安和村是离青溪县最近的村子。死者能够代表村里的人多次与赵家贸易,就算不是村正,也是威望极高之人。 这样的人死在了桃村村口…… 陈青兕问道:“他是来寻求帮忙的?” 韦暠点头道:“应该如此,此番大雪在江南极为罕见。青溪县有县令坐镇,自是无虞。可桐庐县因县令、长史遭受罢免,县里行政想必很是混乱,又怎能做到群策群力?” 陈青兕点头道:“这是大问题!” 青溪县的发展与周边诸县不同,周边诸县保留了乡村制,将各村的资源整合。而青溪县是整合人口,主发展县城,次发展桃村为工业基地。 面对这次雪灾,只要维持县城与桃村两地的通畅便好。 而桐庐县与周边诸县,一个县城下辖十几个乡村,大雪一封道,就凭乡村的力量如何能够打通道路。 韦暠也是想通了这点,方才亲自冒风雪而来。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陈青兕,左右看了一眼,刻意压低声音道:“实在不行,县令就当下属没来过,不知道此事。属下将消息压着,这种情况,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顾念太多。” 韦暠是知道救援的代价。 对方冒死而来,想必情况已经到了不容乐观的地步。 风雪封路,想要救援,必须集结全村之力才行。但是真要聚集全村之力,青溪县自身的情况又如何保障? 韦暠此来也不是想为难陈青兕这个县令,只是纯粹在这些日子的接触中,对于这位让青溪县焕然一新的好县令存着一定的崇拜,觉得他有可能想到两全之法。 陈青兕听出了韦暠的弦外之意,摇头道:“不必如此,本官不在乎虚名,只是在想力所能及的营救之法。死者冒死来求,所求之物,八成是粮食。唯有粮食,才值得对方冒死而来。” 韦暠颔首认同判断,只是缺衣少柴,是能够克服的,不值得冒死来得。 唯有没有口粮,全村所有人都有性命之忧,方才会有不畏死的勇士冒死。 但粮食的运送,可不容易。 现今大雪堵塞道路…… 想要挖开堵塞的道路已是不易,何况还要输送粮食? 这对于劳力缺失的青溪县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何况当下大雪未停,青溪县自己也需要确保县内的安全。 “对了,水路,也许可行……”陈青兕双手一合,说道:“匡哥儿,这条街,你带人清理……走……” 陈青兕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韦暠说的。 快步来到县衙,陈青兕取出睦州地形图,摊在案几上。 他指着地图说道:“桐庐县位于青溪县的西方,距离县城有百里之遥,离最近求援的安和村也有六十里,想要开通这六十里路,太难了,凭借我们手上的力量,做不到。但如果我们走水路,从新安江,将粮食顺流而下运到富春江。从富春江的支流,将粮食运达安和村附近。然后选择一处适合登陆的地方,从此地开一条路直通各自的村里,这样可以大大的节约劳力,将粮食送到受灾百姓的手上。你觉得如何?” 古人逐水而居,富春江是桐庐县的命脉所在,绝大多数的乡村都建于附近,或者引一条支流河渠灌溉土地。 韦暠欣喜道:“如此确可节约许多劳力。” 陈青兕道:“本官这就下令征集县里的渔船渔夫,你继续回桃村坐镇。号召村里的一些壮力来县里协助运粮,需要懂水性的人,有一定风险,无须勉强。” 韦暠深深作揖道:“县令高义,不忘旧怨,属下佩服。” 陈青兕摇头道:“与我有怨的是姬温,与百姓何干。他们何其无辜?坐视他们受灾,与畜生又有何区别?不只是安和村,周边乡村也是如此,力所能及之内,当救择救。本官存了这些粮食,此事不用,更待何时?” ********** 桐庐县,安和村。 大雪下了五天五夜。 村正邱兴泪眼婆娑,悔不当初。 “罪人,我是村里的罪人!” 邱兴神神叨叨的,“是我害了乡亲们,是我害了乡亲们呐!也害了我的儿,我该死……” 邱兴正是安和村的村正。 陈青兕察觉天气异样以后,向睦州刺史许圉师修书,表明情况。 许圉师并没有足够重视,但他还是将此消息传达下去。 睦州所有村县都收到了消息,也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 毕竟江南的气候再冷能够冷到哪里去? 充其量也就是多加几件衣裳,多烧一些柴火。 谁也想不到老天会降下如此大雪,百姓对雪灾的防范意识远远不够,不少房屋都给积雪压垮。 尤其是村里的粮库,也被积雪覆盖,将粮食埋在了里面。 此事发生在夜里,大晚上的风雪又大,根本无力救援。 第二日想要抢救的时候,仓库上面是厚厚的雪,下面却结成了冰。 邱兴用尽一切办法,也未能将粮食抢救回来。 村里一间间的房子让积雪压的倒塌,上下乱成一团。 邱兴见识到了积雪的威力,也摸索出了清理积雪的重要,但粮食的稀缺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他安排了村里的十多名壮士向四方救援,其中就包括他的儿子,但至今没有音讯。 村里的一角。 两个人聚在一起,说着听不懂的话。 “下手重一点,莫让他感觉痛苦。” 另一人听了,直接痛哭出声,连道:“不换了,不换了……” 第七十章 破冰而行 张青领着运粮船队顺着新安江水而下。 张青这位青溪县的巡检穿着厚重的棉衣,披着大大的蓑衣,站在呼啸的风雪中。 在选择运粮负责人的时候,陈青兕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张青。 张青原是大杉村的村正,大杉村里的名字由来便是附近遍布大杉树,盛产杉木。 大杉村有一家民用的造船坊,专门为附近百姓建造渔船、货船。 张青便是造船厂的少东家,也因如此给推为村正。 张青懂得造船也懂得行船,还有不俗的水性,是此行的不二之选。 张青看出了自家县令眼中询问的意思,坦然接下了此重担。 陈硕真起义,他家所有船只都被强行征调,其中不少是收了定钱的渔船、货船。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工匠都给掳掠过去,能够回来的十不存一。 张青卖了整个船坊方才还了债,给船坊的工人发了抚恤。 大杉村大半村民就靠船坊养活,船坊没了完全断了生计。 张青对此无力亦无奈。 是陈青兕的出现,给他们村带来了活路,给了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 张青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不能提供多少帮助,只能干些力所能及之内的事情。 却不想今日会有予以重任的一天,风雪如故,但张青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少东家!” 张青眉头一挑,带着几分不悦的看着身后的青年。 青年赶忙改口是,说道:“张巡检,过了前面就可以减速停船了,那里的河渠是人工根据地形挖掘的,只为了灌溉田地,不能行船。我们这个大货船是过不去的。渔船可以,应该能够到村外。” 张青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青年叫王成,打小就在大杉村船坊工作。 船坊没了以后,为了生计凭借自己在船坊练出来的本事,自己建造了一艘小渔船打渔为生,熟悉这周边的航道。 随着大货船的减速,果然在百步之外富春江分出了一条支流往北而去。 “成子,你去探路!” 张青说着,跟着高呼:“后面的渔船慢慢靠近,都来领米粮,小心一些,莫要掉江里了。” 风雪很大,渔船过小,在新安江、富春江上容易侧翻,避免浪费粮食,随行的渔船都是空船跟在货船背后,直到目的地才领取粮食,转入河渠。 随着王成的领头渔船驶入河渠,一艘艘渔船相继驶入河渠。 可就在第五艘渔船转入河渠的时候,渔船突然停住了脚步。 张青心中一紧,远远眺望,却不知何故。 随着消息的传来,张青心里凉了半截:前面的河道结冰了。 新安江、富春江并未结冰,可以行船,但是通往安和村的这条河渠却在这风雪之中冰冻住了。 冰层算不上厚,但仅靠小渔船的力量,却是撞不开的。 一瞬间,在这风雪之中,张青竟急出了些许虚汗。 张青叫来了一艘船,靠近堵在河渠口的渔船,灵活的一艘艘向前跳跃,来到了王成领头的渔船上。 看着抵在冰层的渔船,张青眼中闪过一丝焦虑。 王成气得破口大骂:“贼老天也太狠心了。” “闭嘴!”张青听得心烦,骂了一句,双手用力地拍着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嘟囔道:“陈县令说过,遇到了事情,不要抱怨。抱怨是最无能的行为,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拿起一根撑船的梢杆,双手高举对着远处的冰面用力捅了过去。 梢杆在冰面上留下了一个坑印。 张青重新聚力,猛地一捅,梢杆刺破了冰面,冰层下的水涌了上来。 “也不是很厚!” 张青一咬牙道:“叫几个人咱们凿过去,下水去凿!” 张青直接将水性好的几人叫来,说道:“咱们几个身上绑着绳,轮番下去,将这冰层凿开。谁也别勉强,受不住了就上来暖暖身子,我带头先下!” 张青此话刚落,一旁的百姓不乐意地说道:“哪里用得着张巡检,破冰这事,我们杜家村的人攘下了。嘿,别的不说,就比水性,张巡检跟我们杜家村的儿郎相比,真不是对手。冬天下水捕鱼,对于我们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对不对……” 他提高了声音,周边多人笑着高声应诺。 因为杜春斌、杜梓的关系,杜家村里的人很不受青溪县原县民待见。 即便陈青兕秉公执法,将犯事的杜家村的人一网打尽,惩处也是令人信服。但杜家村无可避免的还是受到排挤…… 唯独陈青兕保持着公允的态度,不管是分地分房都没有因为杜春斌、杜梓等人的原因迁怒杜家村人。 对于彼此之间的敌意矛盾,多次出面调解。 大半年过去了,杜家村也渐渐融入青溪县,往事也没有多少人提起。 杜家村上下也存着感恩的心。 他们原本居住在穷山恶水之畔,水性是一等一的好。 除去了身上的负担,那位姓杜的青溪县县民毫无畏惧的跳入了河渠之中。 他们顶着刺骨的风雪,高举着铁锹,砸碎挡在渔船面前的冰层。 一个接着一个互换,渔船破冰前行。 桐庐县,安和村。 一个面色惨白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敲响了一间屋子的门。 开门的也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棕色的麻衣,身材颇为魁梧,但脸型消瘦,眼珠子都凹了进去。 瘦小的中年男子颤着声音说道:“换吧!” “去你娘的!”麻衣男子猛地将瘦小男子推在雪地上,疯得一样压在他身上,锤了两拳,嘶吼道:“你儿子是儿子,老子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昨天你不舍得,老子现在也舍不得。” 瘦小男子似乎不觉得疼痛,只是麻木的说道:“那我去找别人,两个儿子,总要活一个。” 魁梧男子一把抱住瘦小男子,嚎啕大哭。 便在这时,一人近似疯狂的大呼:“有救了,有救了,青溪县的陈县令,派人送粮食来了……” 沙哑的声音,放肆的呼喊。 魁梧男子、瘦小男子相互望着,良久,再次相拥大哭。 第七十一章 完全不一样的画风 睦州,刺史府。 许圉师来刺史府来回走动,整个刺史府的职员差役,来回奔走,忙成一团。 大雪来得太过突然。 江南各地少有如此雪患,四方官吏都缺乏应对雪患的经验。 诸多地方直接让风雪堵住了道路,彻底失联。 睦州下辖的县城灾情如何,四方乡村都遇到什么问题,许圉师是两眼抓瞎,一无所知。 他派出了六七波人查询情况都堵在了路上,有的音讯全无,有的困在了沿途驿站。 许圉师发现陆路不通,选择走水路,利用新安江、富春江联系州内各地。 不过至今还未有消息传来,许圉师急得是口舌生疮。 “有消息了,许使君,已经联系上了遂安县,张县令回报说,县里与周边诸村彻底失联,县内很多屋舍都受不住积雪垮塌,损失惨重。县内的粮仓倒塌,只抢救回了一部分粮食,县里现在极其缺粮,希望使君支援。” 来人急忙将手中信件递上。 许圉师皱眉接过细看,眉头紧锁,心念转动之余,也在第一时间下达命令:“立刻传令给张县令,让他想尽一切办法都要与周边乡村联系上。至于粮食问题,让他先聚合城中百姓手上的粮食,并力应对灾祸,某自会想办法支援。” 许圉师当即叫来州府长史谢真,展开对应的支援。 这边还没有吩咐完,又有人来报与桐庐县联系上了。 “使君,桐庐县代县丞因雪灾缘故,急得卧病在床,现在县内情况混乱,无人主事。情况严峻,属下略微了解,如今县内百姓在相互自救,此外县里的粮库被大雪压塌,急缺粮食。” “混蛋!” 许圉师气得直跺脚,什么叫做“急得卧病在床”,分明就是不敢担责。 因姬温、计涛犯事,他将县尉提拔为代县丞,暂时处理县务。 哪里想到关键时候,这么不顶事。 还有粮仓,怎么又塌了? 许圉师略微寻思,却也想明白了缘由。 江南此地多台风多大雨,气候潮湿,尤其是南风雾,屋子里无故都能渗出水来。 江南的粮仓多建在通风处,有的为了避免潮气,还会特地建在高处,地下浮空,又大又圆,以抗潮防风为主,巨大的圆顶一旦堆积了大量的积雪,有心打扫都非易事,何况现在遇到这般天灾。 就江南对雪患防范的不足,只怕多地都会出现缺粮的危机。 许圉师念及此处,脸色苍白,大叫:“不好!竖子误我!” 谢真与信使都以为许圉师说的是不敢担责的桐庐县代县丞吕峰。 却不知许圉师骂的是姬温。 姬温对于桐庐县的治理是重桑蚕轻农耕。 因为县里壮丁稀少,农耕获利不大。 姬温决定以桑蚕兴县,他最初的计划就是重桑蚕织布形成内销循环,振兴县里的经济。对于粮食的态度是放任自流,无须多,够用就好,实在不行亦可从周边引入。桐庐县的北面就是江南的产粮重地苏湖地区,可以很容易就能购得粮食。 只是后来发展路线与青溪县相同,为了争一时之气,他强行与青溪县争斗,导致县内经济失衡,原本的桑蚕业一塌糊涂,被忽视的农业更加无法自给自足。 现在风雪一封路,还将粮仓也压垮了,全县生计如何是好? “快!必须全力救助桐庐县!” 许圉师心脏都跳出了口腔,这代县丞是他挑选的,真要出了惨绝人寰的祸事,他这刺史都有可能受到牵连,当即安排谢真,以救援桐庐县为先。 许圉师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青溪县还没有消息?” 一条大江上游是遂安县,中游是青溪县,下游是桐庐县。 上下游的遂安县、桐庐县都有消息传来,为何中游的青溪县还没有消息? “报!” 许圉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等来了前往青溪县的信使。 其他方向的使者都是急得满头大汗,大冬天里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的跑来报道,生怕耽搁一分一秒。 青溪县的信使却不疾不徐的走入大堂。 许圉师劈头盖脸的问道:“青溪县什么情况?” 信使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说道:“回禀使君,一切还好!” 他并不知道周边县城的情况,只是见青溪县上下井然有序,也以为其他县也是一样,所以不急不躁的。 这可将许圉师急得几欲破口大骂:“什么一切还好?” 信使见向来文雅的许使君这副模样,忙道:“属下乘船抵达青溪县,青溪县百姓各自安好,或是清理屋檐积雪,或是街上扫雪,还有孩童在堆雪人,玩雪球,并无异样。陈县令不在县衙,而是在居养院帮着破冰。居养院的井水结冰了,打不出水来。” 许圉师脑子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这画风怎么完全不一样。 许圉师忽然想到之前自己收到的警告信,心下了然,叹道:“陈负道,神人也。” 信使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折,道:“陈县令还写了一封折子给使君。” “快,快快拿来!” 许圉师还不等信使双手递上,他已经一步上前,披面夺过。 他一眼掠过开头,直入正题: 此风雪百年罕见,江南诸地未有此经历。下官以为现今首要之事,通四方乡村城县联络,对症下药。 此天灾危难之际,当同舟共济,共抗天灾。 青溪县粮食足备,可供应遂安、桐庐两县所需…… 青溪县民力不足,周边有席都尉统御之府兵,非常时刻,若能调用,足以一当十…… …… 陈青兕将面对雪灾的注意事项,以及当前他所了解的情况,救济之法,一一表明。 许圉师一字一字的看完书折,闭目沉吟片刻,道:“传我令,遂安县、桐庐县上下官吏暂受青溪县县令陈青兕调遣。再传令给席都尉,让他配合陈县令共抗灾难。” 他接着望向谢真道:“收回之前一切安排,全力支援分水县。” 遂安县、青溪县、桐庐县都在一条大江之上,走水路可相互共通,但是分水县位于睦州以北,远离新安江跟富春江,附近虽有河流但尽皆结冰,水路不通,至今还没有恢复通讯。 第七十二章 恩泽两县 青溪县。 许圉师的任命还未传达至他手上,陈青兕已经开始为支援遂安县、桐庐县做准备了。 不管许圉师如何决定的,陈青兕都打算尽力而为。 这种大范围的灾难,在抗灾能力最弱的睦州,若不倾力相助,将会出现人间惨剧。 青溪县与遂安县、桐庐县共饮一江水,救助起来最是方便。 此刻他在县衙里听着姜辰的汇报。 “属下一共征集了货船三艘,乌篷船十八艘,渔船一百二十六膄……” 陈青兕眼中闪着异色,问道:“没有用强吧?怎么这么多?” 姜辰赶忙作揖,说道:“哪里需要用强,得知属下用意,赵家二话不说就将两艘货船奉上,连同船员舵手都安排好了。还问下属够不够,若不是不够,还能从钱塘征调一些。至于其他乌篷船、渔船但听是县令所求,船主无不痛快答应,不少人愿意亲自操舵相助。” 他说着也是一脸感慨。 他一介小小文书,只是陈青兕私人聘请的胥吏,甚至不在朝廷的编制之内,能够在哪都受人尊重,是何原因,他焉能不知? 想着去年秋末南下,至今不过一年余,竟这般变化,宛如做梦一样,忍不住感叹道:“县令任职一年,于此地百姓心中威望之隆,无人可比。” 陈硕真给青溪县的百姓带来的是心灵上的藉慰,而陈青兕却实打实的让青溪县的百姓感受到了美好生活以及充满希望的发展前景。 毫无疑问,此时的陈青兕在青溪县百姓心中的地位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超过了陈硕真。 陈青兕心里也是暖暖的,说道:“将心比心罢了!” 他顿了顿,起身说道:“走,这天怪冷的,我们去喝碗姜汤。我家夫人煮姜汤的水平可是一绝。” 萧妙宸经常为夜读的陈青兕熬制姜汤,大有心得。 此番恶劣天气,县衙上下胥吏冒着风雪进出。 萧妙宸在前衙支了一个熬药的灶,熬着姜汤供给县衙出入的所有人饮用。 姜辰忙道:“县令与县夫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良人。” “哈哈!” 回应他的是陈青兕畅快的大笑。 便在他喝着姜汤休息的时候,许圉师的任命传到了手中。 看着手中的任命书,陈青兕顿觉肩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许圉师这一任命,显然是将遂安、桐庐两县的管制权交给了他,同时还有指挥席君买以及他麾下三千府兵的权力。 当然他一个七品县令无法管一个五品都尉,所以许圉师的用词是一并救助。 可席君买一个大老粗,让他打仗冲锋陷阵没的说,让他救助赈灾,哪有那本事,还不得听安排? “回去转告许使君,便说青兕不负他的器重厚望。” 陈青兕当即让人去将郑容叫来。 自己回了后衙与萧妙宸打了一个招呼。 萧妙宸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青兕身上的积雪,道:“妾身在这里等夫君回来。” 郑容还没有得到许圉师对陈青兕委以重任的消息,但已经放弃抵抗。 在陈青兕身上,他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是机会掌握在有准备的人身上这一句话,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无力。 郑容并不在乎百姓的生死,他眼中看到的是雪灾过后的情况。 面对这百年难遇的雪灾,青溪县上下竟然过着天有灾情,人无灾样的日子。 这份功劳足以让人吹嘘一辈子。 他特地从中原南下赶来压制陈青兕,成了一个笑话。 陈青兕看着郑容,说道:“许使君命我暂时兼领遂安、桐庐两县事务。桐庐县因为姬温一事,现在县内秩序混乱,情况非常恶劣。本官决定亲自前往桐庐县坐镇,青溪县就交给你了。我让姜文书辅助你……” 郑容瞠目结舌,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青溪县竟还不足够? 陈青兕若有所指的说道:“青溪县本官完好无损的交到你手上,郑县丞莫要大意,出了什么意外,本官唯你是问。” 郑容明白自己这是再次给拿捏了,好好的青溪县给自己,自己搞砸了,便是他郑容的无能,丢的是他郑家的脸。干好了,功劳还是人家的…… “属下明白了!” 连郑容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的脾气这怎么变好了? 心中竟然半点气性都没有了…… 这是习惯成自然? 青溪县外。 一道长龙由远及近,为首一人魁梧雄壮,正是席君买。 “席都尉!” 陈青兕大步迎了上去。 两人相互作揖问好。 彼此为邻,陈青兕又存交好之心,时常请席君买来青溪县喝酒。 席君买也会投桃报李,请陈青兕去军营吃他们训练时,打来的野味。 关系很不错,没有多余的客套。 席君买直接道:“得许使君之命,让某与陈县令共抗灾难。席某哪有这能力,有什么安排,陈县令直说便是。不是跟你吹,这等风雪,在西北是常事。我的兵,拿它来训练。” “好气魄!” 陈青兕忍不住赞叹一句,也没有跟他客气,说道:“将兵马分为两拨,一拨两千人,与我同去桐庐县,一拨一千人,由陆别将率领,与我身旁的这位史佐史一起去遂安县。” 陆源是个人精,赶忙作揖道:“史佐史才名远博,末将愿听安排。” 史务滋赶忙回礼。 陈青兕见两人似乎认识,也放心下来。 席君买奇道:“青溪县不需要兵士?” 陈青兕自信笑道:“无妨,青溪县足以自顾。” 席君买也是有些愕然,大军入得县里,见县内情形,他方才暗暗叹服,看着身旁的陈青兕眼中更多了几分敬意。 江南少雪,所以席君买也没有这么在意预防雪灾。 这风雪突来,也让他一阵手忙脚乱。 不过他西北出生,见过比这更大更猛的风雪,知道如何应对。 军中将士皆是壮力,很轻易就克服了困难,还将此视为特殊训练。 但青溪县可是以老弱妇孺为主的县城,竟然顶住了风雪,当真了不得。 陈青兕伫立船头,顺着江水而下,看着身后的卓然站立的兵士,一时有些恍惚,要是能统帅这样的军队,当个将军也不是不行? 第七十三章 陈县令来了…… 陈青兕顺着江水而下,如富春江抵达桐庐县码头。 因码头潮湿,并未堆积过多的积雪,只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站在货船上往县内眺望,陈青兕发现远处的桐庐县好似被大雪掩埋了一样。 一眼望去,竟看不到一处完好的屋子。 “快,快进城!” 桐庐县的码头离县城有半里距离,周边本有一些在码头讨生活的百姓。 但现在屋子都被大雪压塌,也不知屋子下面有没有人。 陈青兕并没有理会左右被风雪压塌的屋舍,在兵士的协助下,往县城行去。 矮小的城郭城门大开,城郭附近已经看不见完好的屋子,倒塌的民宅跟积雪一起将街道都淹没了,看不到进城的路。 席君买国字大脸紧绷,刚刚见过青溪县情况的他,对于桐庐县这种完全相左的情形,一下子难以接受。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爬上城墙,向里面眺望,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欣喜,说道:“里面有人,有烟!” 陈青兕也上了城楼,眺望里面的情形,一眼望去近乎一半的屋舍倒塌,唯有县城中心的情况还好。 现实永远如此残酷。 靠近城门口的多是贫苦人家,他们的屋舍年久失修,遇到承受不住风雪,成为最先倒塌的存在。 而靠近城中心的,屋舍建得相对牢固,能够一时抗住风雪。 他们发现积雪堆积的危害,也会吸取教训,从而清理自家屋上的积雪。 陈青兕略一思索,便道:“席都尉,留下一部分人,清理出一条安全的通道,我们先入城……” 进城的道路为雪覆盖,也不知下面什么情况,如果有倒塌屋子的残骸,有可能相互堆积形成下面空心的情况,会造成安全隐患。 “好!” 席君买本就对陈青兕极有好感,见过青溪县的情况,再看桐庐县的对他是由衷的信服。 陈青兕与席君买小心翼翼向县城深处走去,大约走了五百多步,左右都是倒塌的屋子,一片死寂。 想起许圉师信中所言,桐庐县代理县丞称病在床,县内行政瘫痪。 陈青兕一张脸气得铁青,但凡有一人站出来指挥,绝不至于这般情况。 又行百步,他们才看见人踪。 远处有人在清理街道,想要开通一条道路。 他们发现了踏雪而来的陈青兕、席君买惊喜高呼:“可是许使君的人?” 许圉师的使者来过一次,故而给了他们求生的希望,正在组织人手开通道路。 陈青兕高声道:“这位是折冲都尉席都尉,在下是青溪县县令,陈……” 他话还没有说完,下面人立刻就高呼起来:“是陈县令,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得知来的是陈青兕,桐庐县县民手舞足蹈地欢呼着,有的喜极而泣,有的相互拥抱,大声呼喊,更有的瘫倒在地上,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发泄心情。 在屋子里听得呼喊的百姓,也情不自禁的发泄心中那股劫后余生的喜悦,跟着高呼着:“陈县令来了……” “陈县令来了……” “陈县令来了……” 五个字犹如咒语一样,让受困的桐庐县百姓,有着无穷的动力。 呼喊声在原本死寂的县城上空回荡。 睦州境内谁不知千家衙的事情? 只恨自己家的县令不叫陈青兕。 陈青兕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桐庐县也有如此威望,挥了挥手,略微制止了近处的呼喊声,说道:“在下奉许使君之命,暂领桐庐县政务,你们这里由谁负责。” 目光所及在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很快就站了出来,说道:“在下柳海,是县里不良帅。” 陈青兕心中涌现一股怒意,管事的竟然是有犯罪记录的不良帅。 “同我去县衙!” 陈青兕不敢有任何时间耽搁,快步走向县衙。 到了县衙。 “档案室在哪!” 柳海指明方向之后,陈青兕直奔档案室。 档案室的门锁着的。 “主簿呢?” 陈青兕问了一句。 柳海摇了摇头道:“应该是在家吧!” 他也不确定,这风雪来得太急太猛,代理县丞直接病倒,其他人左右推卸,不敢担责,纷纷躲藏。 百姓乱成一锅粥,几欲暴乱。 他这个不良帅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领着不良人组织百姓自救,勉强稳住了局面。 在这期间从未有一个桐庐县的官员跟他接触。 柳海道:“我去找人……” 陈青兕摇头道:“不用!” 他猛然抽出腰间宝刀,向前轻迈一步,腰身微转,一刀而下。 档案室的铜锁应刀而断。 席君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半年前见识过陈青兕的武艺,不过就是仗着膂力过人,用着战场拼杀的刀法与人搏命。 现在这一刀,却有一种登堂入室的感觉。 陈青兕根据架子上的标识,寻到了桐庐县的户籍人口档案。 他查阅的速度很快,桐庐县下辖九个村,一千六百三十九户,共计,五千三百七十七人,其中两千八百七十五人居于县城,其余人分居各县。 九个村分别分散于桐庐县周边…… 根据各村的远近人口数量,设定救援的优先级,陈青兕对照地图,正准备设定救援路线。 席君买一直在旁边看着,并未出声打扰,这时却道:“陈县令,可以将两千人分为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救援,线路可以这样走。” 他在地图上比划出了八条路,解释道:“既然都是堵路,没有必要走官道绕行。可以选择更近的路,让小部分人扛着粮食,从近道横插进村。先将粮食送到,给他们希望。” 陈青兕道:“会不会有危险?” 席君买毫不迟疑说道:“某对我的兵有信心。” 陈青兕颔首认同了席君买的计划,说道:“不用人抗,村里应该有绳子,可以用门板制作雪橇,能够在雪上滑行的一种拖行工具,减轻兵士的压力。” 两人略作商议,一拍即合。 便在这时,哭嚎声传来。 “陈县令,陈县令……你能来太好了,我县有救了啊!” 一个包裹着被褥的人哭嚎着来到了档案室的门口。 “我代表桐庐县上下一千六百余户百姓,叩谢陈县令大恩……” 哭声撕心裂肺,让人听了肝肠寸断。 柳海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强压着不适,说道:“陈县令,是严代县丞……” 第七十四章 恨手无生杀之权 代县丞严英! 陈青兕听到这个名字,看着他磕头的力气,哭嚎的声音,哪里有半点卧病在床的意思,立刻涌现出一股砍了他的冲动。 大自然的威力是无穷尽的。 但台风、水灾、旱灾、地震之类的自然灾害来说,雪灾的威力伤害却是最小的。 至少对于江南来说是这样的。 台风、水灾、旱灾、地震,人力无法与之对抗。 雪灾确可以,只要预防得当,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便如青溪县,百姓及时储备了木柴,及时清理屋顶上的积雪,就能很好的避开雪灾的危害。 而且积雪压塌屋舍也不是如地震那般,没有多少反应的时间,会有一个过程。 就算江南这边没有抵抗雪灾的经验,突然面对这样的灾祸,官员措手不及,处置一时失当,只要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就能有效的控制损失。 可是桐庐县上下官吏人人惧怕担责,都龟缩起来,导致了整个县城一半的屋舍垮塌。 伤亡不可计数。 百姓为了生存,自己组织对抗雪灾。 不良帅,那是有过案底的流氓地痞的头头。 他都被推出来当领袖,可见桐庐县上下官吏推卸责任是何等的夸张。 但凡这群人有一个站出来,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 陈青兕还是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权力是如此之下,官职如此的低微。 他要是有许圉师的权力,此时此刻他便将以严英为首的官员全部砍了,祭祀桐庐县枉死的百姓。 身为地方官员,庸政懒政怠政就是犯罪。 可他只是一个七品县令,非常时刻,许圉师身为一州刺史,有权利赋予陈青兕暂管桐庐县,却无权赋予生杀之权。 所以…… 一瞬之间,陈青兕堆起了笑脸,上前将代县丞严英扶了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严县丞一大把年纪了,还有病在身,莫要受了风寒。严县丞来得正好,在下初来县里,人生地不熟,很多事情一头雾水,正需要一个了解详情的人协助。不知严县丞,身体如何?是否撑得住?” 严英听的是大喜过望。 许圉师将他提拔为代县丞,负责暂时处理县内政务,哪里想到屁股还未坐热,就遇上了这江南罕见的雪灾天气,一下子就将严英整懵了。 有一句话说的好,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 姬温为人自私自利,他培养出来的班底跟他一个尿性,也是极其自私之辈。 严英见雪灾如此可怖,自己又初担大任威望不足,担心自己无力应对,怕毁了自己的名声,丢了这得来不易的地位,一急之下便想出了装病暂避的念头。 结果雪灾越发严重,城中民宅被积雪压塌不计其数,城中粮仓也成为一堆废墟,百姓饿死冻死被雪压死,一发不可收拾。 到了这一地步,严英更加不敢出来了。 但他自己也清楚,真要将脑袋龟缩不出,事后追责的时候,也少不了自己的份。就算罪不至死,官位却也保不住了。 严英龟缩家中,又急又气,真就急出了心病,直到今日听到百姓呼喊“陈县令来了”,瞬息间是药到病除。 青溪先生陈青兕的大名,在江南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才学以及治世方略早已成为佳话。 将功补过的机会就在眼前。 严英顾不得其他,裹着被子就赶来相助。 此刻听陈青兕热情相邀,激动道:“属下愿听陈县令差遣。” 陈青兕心中膈应,但依旧笑脸相迎,将他扶起。 席君买在旁看得不住皱眉,就严英这样的人,如果是他手下的兵,早给砍杀八百回了。 柳海心中也不忿,但因身份低微也不敢说什么,以为陈青兕为严英的演技所骗。 陈青兕也不客气,让严英去统计县里还有多少粮食。 严英屁颠屁颠的就去了。 陈青兕也让柳海协助史务滋去清点城中还有多少百姓,多少壮力,多少老弱。 史务滋、柳海作揖也快步而去。 当县衙只有两人的时候,陈青兕才收起笑脸说道:“席都尉想必很意外在下对严英的态度吧。” 席君买想了想,说道:“是有一点,换作是某,一刀砍了都不足泄愤。”他紧接着又道:“但某觉得陈县令有自己的考量。” 席君买这个大老粗,困在江南多年,也算是磨平了一些棱角,客套话说不出来,但是说好话的本事也有一定进步。 “是啊!”陈青兕愤然道:“我也有砍了他的心,可能怎么办?真一刀将他脑袋砍下来,跟他抵命?” 席君买不说话了,如果严英是他军中的人,那自然二话不说,一刀了事。 问题就在对方是代县丞,地位不低,让他砍,他也不敢砍。 陈青兕冷声道:“严英这家伙如果一直装病,我们还真奈何不得他,朝廷也不至于将他一撸到底,谁能没有病灾的?可他过于贪婪,想着我们来了,可以控制灾情,打着戴罪立功的心思。那就不好意思了,表功的时候,我会将他的功劳都记的详详细细。上面的人精明着呢,能够看出他逃避责任的行为,就算不死,也得脱成皮。嘿,席都尉等着看好了,赶着送上门的,不止严英一个。” 席君买眨巴了眼睛,一股凉气自上脊髓,暗思:难怪陆源让自己不要惹文人,这笑着坑人的手段,自己哪里应付得来。 如陈青兕预料的一样,在严英过后,那一个个消失不见的桐庐县大小官吏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他们完全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以各种理由解释自己之前的行为。 陈青兕依旧笑脸应对,安排他们干琐碎之事,真正关键的事务,他交给了史务滋、柳海,尤其是柳海以及跟他一起带领百姓自救的那批人更是着重任用。 危难之际,方显英雄本色。 不管柳海之前犯了什么事情,能够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站出来,带领百姓抗击雪灾,足见男儿担当。 就如陈青兕先前所想,雪灾,并没有台风、水灾、旱灾、地震那般让人无力对付。 只要处置得当,有足够的人力劳力,调配合理,是可以将损失降至最低的。 陈青兕、席君买两人一文一武,齐心协力,成功将桐庐县恶劣的局势控制住了。 第七十五章 广汉之风,黄霸之器 睦州刺史府。 随着风雪渐渐减弱,州内各地雪灾的情况得到了缓解。 许圉师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 州府长史谢真正在与他汇报分水县的情况。 许圉师将遂安县、桐庐县交给陈青兕以后,动用手上的所有力量支援分水县,成功与之取得了联系。 分水县县令表现的中规中矩,并没有逃避责任,但与大多县城的情况一样,缺乏应对雪灾的经验,面对南方罕见的雪灾,开场被打的措手不及,但很快就作出了正确的应对方式,自救自保。 许圉师组织的救援队也成功在分水县弹尽粮绝之前,将物资送达。 至此睦州境内所有县城都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传令给各地县,让他们莫要掉以轻心。风雪消退,真正的考验却在其后。大雪过后必是大寒,各地务必做好防寒准备。此外让各地县令统计县内损失,朝廷对于此番雪患极为重视,陛下多次过问,了解情况,让他们如实相告。” 积雪渐退,各县交通也恢复正常。 许圉师的命令很快就传到周边县城。 四方损失也逐一上报。 青溪县毫无疑问是最早上报的,九天九夜的风雪,青溪全县只倒塌了二十一间茅草房,其中以茅房、牲口棚居多,伤了三人,皆是蹲坑的时候不幸给砸伤的。至于死亡人数,有二十八人。 这是没办法的,青溪县老弱妇孺居多,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过冬本就是一大劫。 何况是这般风雪的冬天。 随后建德、遂安、分水诸县也将各自的损失上报。 对比之下,差距立刻显现。 三县都采用最保守的治理方式,并没有如陈青兕那般激进,将百姓聚在县城统一管制发展。风雪一封路,诸县与各村的联系中断,只能各听天命。 尤其是诸县都有同样的问题,青壮不足,老幼妇孺化严重,缺乏对抗天灾的基础。 好多时候,反应过来吸取了经验的县令,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决定,但因失去了先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挽回局势。 缺点在天灾中无限放大,伤亡也不可避免的直线上升。 尤其是老弱病残,几乎受到了灭顶之灾。 看着这些损失,许圉师并没有伤感,而是松了口气,这结果已经让他很满意了:如果不是陈青兕有先见之明,提前在县里筹备了大量的粮食,替他分担了遂安、桐庐两县的压力,情况更加严峻,结果他都不敢想象。 “就差桐庐县了!” 许圉师将诸县情况整理好,就等桐庐的消息,然后上报朝廷,以安天子之心。 但他心里清楚,此番雪灾受灾最严重的就是桐庐县。 整个县衙的行政瘫痪,彼此不敢担责,居然靠着百姓自发组织救援,说出去都显得可笑。 陈青兕抵达桐庐县以后,传来过几次消息,言语间透露出不少悲惨的感觉。 许圉师并未催促,而是耐心的等待着。 这一等就是两天。 尽管许圉师早有心理准备,可那血淋淋的伤亡数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一阵目眩。 桐庐县两年前刚刚做过人口普查,因战乱缘故,万人县锐减一半,全县人口五千三百七十七人,此番雪灾,短短十余日,仅县城就去了六百五十一人,加上下辖的九个村,共计损失了一千零七十六人。 县里一半屋舍被大雪摧毁…… 许圉师气得直拍案桌,桐庐县县城居民总共不过两千八百七十五人,竟折了五一之数。 “可恨,可恶!” 许圉师强压着心中怒火,继续看下去。 在这血淋淋的数字后面,居然是对代县丞严英以及桐庐县一干胥吏的表功。 既然统计报告,除了伤亡意外,少不了表述救援赈灾的情况。 以代县丞严英为首的胥吏,为桐庐县干的每一件事情都记载的详详细细。 许圉师能够坐稳刺史之位,成为宰相的热门人选,自非浪得虚名。 一眼就看出了陈青兕想要表达的意思。 就这表现,卧病在床?不能理事? 糊弄鬼呢!!! 陈青兕就是告诉他,桐庐县的胥吏龙精虎猛,肩能扛,腿能走,唯独不能出来组织百姓对抗雪灾。 许圉师本就被巨大的伤亡所震惊,心头满是怒火,又被陈青兕如此拱火,怒上心头,高喝道:“去将高司马叫来!” 州府司马高良听得许圉师动怒,不敢有任何迟疑,大跑着赶到大堂。 “去桐庐县,将代县丞严英、主簿左敏、典史扈希都给我拿下,至于如何处置,待我禀明陛下,由陛下定夺。” 许圉师要将此事捅上天听,显然是动了杀心了。 许圉师为人宽厚仁和,少有动怒的时候,听他生怒,高良不敢有任何怠慢,肃然领命。 许圉师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缓过劲来,继续向下看去,眉宇也渐渐舒展。 报告的后文全是对桐庐县不良帅柳海的夸赞,对折冲都尉席君买以及其麾下府兵的肯定。 没有一字说及自己的功劳。 “陈县令才高而不忘形,居功且不自傲,诚乃当世官员之楷模。” 许圉师本就酷爱陈青兕的诗作,此番陈青兕在救灾上帮他大忙,让他免受责难,心中更是感激。 有如此能干的下属,真是好。 许圉师想了想,从案几上拿出一份折子,将睦州的所有情况,一五一十的写上去。写到陈青兕的时候,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夸了之后,还觉得不足够。 他起身来到一旁的书架,一通翻找,找出了秋末时陈青兕修书提醒他注意雪灾的信笺,将上面的提醒的话语也抄录在了折子上。 最后还加了一句自我感言:臣闻为官者,当以民为天。陈县令为政以德,先民之忧,先民之愁,以至叛乱之所,不过年余民心尽附。陈县令英才挺出,有广汉之风,黄霸之器,我朝出此俊杰,乃朝廷之幸,陛下之喜,万民之福。 写着写着,许圉师又忍不住夸赞起来了。 反复看了几遍,许圉师略作修改,方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让人快马将折子上报朝廷。 第七十六章 传说中的奇才? 长安,甘露殿。 武皇后心不在焉的看着书,突然得到屋外母亲代国夫人杨姥与姐姐韩国夫人武顺与女儿贺兰敏月求见的消息。 武皇后先是大喜,随即又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道:“让她们进来!” 武皇后放下了手中的书,轻步向外行去。 最先上来的是娇俏可爱的贺兰敏月,一蹦一跳地上前,笑容灿烂的作揖道:“见过皇后姑姑。” 武皇后笑道:“自家人不必多礼!” 代国夫人杨姥、韩国夫人武顺两人早年不如意,前者被自己名义上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欺负,逃回了娘家。一个丈夫早死,受了白眼,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长安,与母亲相依为命。 结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杨姥、武顺因为武媚当上了皇后,一跃成为了代国夫人、韩国夫人,还获得了出入宫闱的特权,地位从乌鸦变成了凤凰,把持不住心态,有些狂放,目中无人。 即便是面对武媚这个让她们拥有如此地位的皇后,也没有多少尊重,只是微微略微行礼。 武皇后与母亲相依为命,一起受过苦,母女关系极好。对韩国夫人武顺倒不是很亲,毕竟姐姐嫁的早,接触的少,不过对于这个姐姐,她有很深的政治目的,也不以为意,很亲切的与两人打着招呼。 只是简单的聊了几句,武皇后就问向了武顺:“姊姊,常住学业如何?” 常住,就是武顺的儿子,贺兰敏之。 武顺眼眸中闪过一丝宠溺,说道:“大郎天资聪慧,文辞大意一点即通,喜爱诗词,先生说他有几分清溪先生的风采。” 武皇后眉头挑了挑,清溪先生陈青兕,她在深宫都久闻其名,只是萧家女婿的另外一层身份,让她喜欢不起来。 贺兰敏月这时念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不是道人来引笑,周情孔思正追寻。兄长最爱清溪先生的诗,常感慨,若能拜得清溪先生门下,这辈子都是无憾。嘿嘿,皇后姑姑,敏月念的好不好!” 武皇后强颜欢笑,说道:“好!” 她摸了摸贺兰敏月的脑袋,再三叮嘱自己的姐姐,让她抓紧贺兰敏之的学业,若有所指的说道:“我武家人才凋敝,常住即有天份,自当好好培养,光耀我家门楣。” 武顺心中甚是奇怪,自己的儿子姓的可是贺兰,不过她的脑子想不通其中关键,也懒得去想,只是一口应下。 武皇后还没有让自己的母亲、姐姐、侄女入座,竟下达了逐客令:“今日宫里不便待客,娘与姊姊,改日再来吧。” 杨姥皱眉道:“稍歇一下都不可?” 皇宫幽深,天寒地冻的,她们一路行来,又冷又疲。 “不可!”武皇后一本正经的道:“陛下近来心情极差,女儿不知他何时会来。若是见到我们一家相聚,惹得他的心烦,可是不好。” 杨姥、武顺一听如此,也不敢待,带着贺兰敏月匆匆离去。 武皇后见此松了口气,摆出一副忧愁之色。 武德殿! 青年的大唐天子手搭着额头,闭目沉思,眉宇微皱,预示着他心情很不好。 周边待命的内侍宫女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李治蛰伏六年,一朝得势,庙堂皆知他的厉害,上下皆惧他的天子之威。 李治的心情并非因为江南雪灾,于他而言,这种雪灾,还不足以影响他的心情。 让他心情不顺的是西方战事,西域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一直不服王化,去年五月,他命左屯卫大将军程知节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率领诸将进讨贺鲁。 开场很顺利,右屯卫将军苏定方五百冲击西突厥两万大军,斩杀敌将一千五百多人,风采依旧,杀得西突厥军所丢弃的铠甲兵器、牛马纵横交错地散布在山坡原野上,无法统计。 可后来副大总管王文度嫉妒苏定方的功劳,从中挑唆,居然致使西征大军无功而返。 气得李治都顾不得程知节的开国从龙之功,将之罢去官职。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唐军,打了一场怂战,李治这个皇帝心情哪能好过,加上江南雪灾,那是雪上加霜。 “陛下!睦州刺史许圉师的奏折到了。” 李治道:“呈上来吧!” 李治接过奏折细看,看着一大份奏章,一半都是夸赞陈青兕的话,忍不住啧啧称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李治自登基以后就在跟关东士族斗法,重用科举出身的上官仪,推行科举,打算依靠科举培养可用的人才,以摆脱对士族的依赖。 关东士族则派族中子弟参加科举作为回击,一举霸占了科举的名额。 陈青兕的出现,让李治有了新招。 一个落魄到靠种地打猎为生的寒门,竟有惊世才华,不但编出了《三字经》这样的蒙学文章,还扯起了反对宫体诗的大旗,创盛唐体,自成诗坛一派,成为江南名望极高的大儒。 李治对于宫体诗并不如他父亲一样热衷,对于诗歌也没有特殊的爱好,秉持中立态度。 不过盛唐体这三个字很得他的脾胃。 李治有心提拔陈青兕为寒门表率,告诉天下寒门子弟,依附士族不如依附朝廷。 士族能给的他能给,士族给不了的,他还是能给。 不过李治有他的担忧,陈青兕太过年轻。 初次听他名字的时候才二十一岁,现在过去一年半,也不过二十三。 没有任何的资历,也没有任何的当官经验。 这样的人,扛得起大旗?受得住自己的托付? 李治不太相信,诗写得好的人,往往不会做人。 他的初步计划是让许圉师入京当宰相,培养自己的势力,然后陈青兕留在江南打磨,郑容、韦暠就是他丢给陈青兕的磨刀石。 等许圉师在京城有了一定的实力,陈青兕也打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将他调入京师。 如此陈青兕有了一定的官场经验,许圉师也有一定的力量,能够庇佑自己的老部下,双管齐下。 现在许圉师还没来京呢! 郑容、韦暠一点风浪都没有掀起来,完全就给拿捏住了,老鹰抓小鸡一样。 李治都忍不住嘀咕,这小子哪里学来的手段? 莫不真是传说中的奇才? 第七十七章 县衙外都是人 李治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重新看起了手中的奏折,看着陈青兕面对风雪的完美表现,心下更是奇怪。 此方江南雪灾,并不是只有睦州受灾,江南东道润州、常州、苏州、湖州、歙州、睦州皆在其中。 从各州汇报的情况来看,并非没有表现出彩的官员。 其中湖州乌程县县令、歙州休宁县县令就表现的很好,并不亚于陈青兕。 原因很简单,这两位县令一个是营州人氏,一个是灵州人氏,两人都在苦寒之地长大,见惯了风雪,甚至见过比此番江南风雪强上数倍的都经历过。 他们知道如何应对雪灾,第一时间就做出了正确的应对方式。加上两地富庶,壮力充足,应对起来毫无压力。 可陈青兕一个一辈子没有过江北的南方人,面对江南罕见的风雪,竟在第一时间作出了最正确的决策,实在让人惊异。 尤其是睦州处于战后恢复状态,壮力不足,缺乏抗灾的能力。 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之下,还能做到将伤亡降至最低,还能兼顾其他两县,就有些难能可贵了。 李治一时间也有些犯了难,本意是让对方磨炼磨炼,然后委以重任,结果完全没有效果…… 是由他在江南养望,还是直接调入京师,加快脚步? 李治一时间犹豫不决,将手中奏折放在一旁,暂且搁置。 他将心思重新放在了西方战事上,此番程知节无功而返,非但没有解决西突厥的祸患,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威胁到了朝廷在西域的统治。 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必须赢回来。 李治很快就面临一个问题:谁来当主帅? 李绩! 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很快李治就否定了,庙堂上长孙无忌余威犹在,还需要李绩制衡。 程知节这等原来的百战老将,越老胆子越小,靠不住。 苏定方! 他或许可以,只是…… 此时的苏定方还没有担任主帅的经历,但他的履历可了不得,二十年前跟着李靖北击突厥,亲率两百骑兵为先锋,纵马直接踏入突厥王庭,杀敌数百人。但因此战纵兵掠夺而受到处罚,埋没了二十载。 永徽六年春,大唐攻打高句丽,苏定方渡辽水,高句丽半渡而击。程名振、苏定方面对十倍之地,力克胜之,杀俘一千多人,焚毁其外城、村落回师。 再就是去年,苏定方五百冲击西突厥的两万骑兵队,奠定胜局,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战役。 但自身威望不足是他致命缺点,也是由此,他立功之后,引起了副大总管王文度嫉妒,从而导致了大军在大胜之后无功而返。 若是启用苏定方为帅,一定不能用军中老人。 苏定方压不住,要选择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 身为皇帝,面对战争,每一个环节都要考虑进去,已经吃过一次亏的李治,吸取了教训。 任雅相、萧嗣业、岑利、刘仁愿…… 李治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人,王方翼,此人也是可造之材。 李治当即招来李绩、来济、崔敦礼、李义府商议出兵大事,人选上也作了商讨。 李义府听闻王方翼也在其中,心中不免惶恐,自己是踩着王皇后上位的,王方翼是王皇后堂兄,一旦他立战功崛起,对自己只怕不利,当即便道:“王方翼此人刚烈,不服管制,王文度对他有提携之恩,怕坏大局。” 李治一听也觉得有理,将王方翼从出征人选中划了去。 接下来三日,李治一直在处理再次出征西突厥的事情,直到这日,收到了一封弹劾王方翼不孝的奏折。 李治看着手上的奏折,看着弹劾的署名大理正侯善业,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为了对付长孙无忌,为了抵抗关东士族,自己提拔了好几位寒族出身的小臣,委以重任,在废王立武之上,他们左右奔波,立功不小,这侯善业就是其中之一。 李治对于他们也很满意,为首的几人尽皆升官,最得力的李义府更是入庙堂拜相。 但这伙人最近有些张狂,尤其是李义府,竟惹出了祸事,引发了丑闻。 若不是在推翻长孙无忌这一事上,李义府有大用,多少得敲他一敲。 王方翼此次遭受弹劾,绝非偶然,必定是李义府使人所为。 李义府最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过激,让李治这位大唐天子略微膈应。 李治脑海中出现了四个字“蛇鼠一窝”,细细想来自己提拔的那些寒族,竟没一个好货色,都是人憎狗嫌之辈。用确实好用,可这样下去,寒族的名望都给这群人败坏干净,受万千唾骂,还怎么得天下之望? 于是乎,李治又想起了远在江南的那位…… 寒族之中论官声之好,名望之隆,无人出其右。 便在李治纠结的时候,远在江南的陈青兕结束了在桐庐县的行程。 陈青兕将手上的官印交给了代县丞柳海,说道:“初步的发展规划,便是如此,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来青溪县,修书也行。” 桐庐县前代县丞严英以及县内主簿、典吏都被许圉师派来的司马高良拿下。 这一下桐庐县是彻底没有管事的了。 陈青兕不得已暂时接管桐庐县的事务,他提拔为典吏,又请示许圉师让他兼任代理县丞,处理县内的事务。 桐庐县此次因雪灾损失严重,县里与周边乡村房屋倒塌严重,眼瞧着冬天一天天过去,若不加紧这最后时间规划发展,桐庐县未来一整年都将陷入困局。 陈青兕临危受命,趁着身上的职权尚在,为桐庐县定下了来年的方略,他并没有否定姬温重视桑蚕的策略。 姬温的发展方向是没错的,只是他心胸太小,不知顾全大局,全面发展。 陈青兕趁着这个机会,让青溪县、桐庐县深入绑定,形成资源互补之态,一同发展。 若是当初姬温退一步,两县未来谁是老大,谁说的算,犹未可知。 桐庐县靠着富春江,资源一点都不比青溪县差,只是在赵家作坊上输了一筹而已。 青溪县是陈硕真的大营,受战祸的损害远比桐庐县严重。 论及综合实力,桐庐县还在青溪县之上。 但现在经过此番雪灾,桐庐县短期内是无法与青溪县对抗了。 未来几年,注定得仰仗青溪县方能前进。 柳海跟着陈青兕学习了二十余日,受益匪浅,双手恭敬地上托,接过了官印,道:“在下愚钝,不敢以先生弟子自居,今得先生指点教诲,终生不忘。” 陈青兕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走了!” 他大步走出县衙,身形却顿住了:县衙外都是人。 第七十八章 一同入京见驾 蹬上前往青溪县的货船,陈青兕看着犹在码头眺望的桐庐县百姓,遥遥作揖。 看着尽皆回礼的百姓,陈青兕心中暖乎乎的,想着能来这一趟真好。 顺着江水而上,陈青兕半日便抵达了青溪县。 踏上了青溪县的码头,因风雪停滞的码头已经恢复热闹。 在码头上讨生活的工人见陈青兕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呼喊起来:“陈县令回来了!” “陈县令回来了!”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充满了喜悦。 陈青兕大感意外,看到一个眼熟的招呼过来问道:“怎么了?这才多久,就不认得了?” 来人正是带头破冰,将粮食送往安和村的杜豪。 杜豪忙解释道:“哪敢,是席都尉回来的时候说,您留在桐庐县处理县务,一时回不来。有人担心陈县令留在桐庐县不回来了,县里上下人心惶惶的。小的就说嘛,县夫人都在县里呢,县令怎么可能不回来。” 陈青兕闻言哑然失笑,也感受到青溪县百姓对自己的依赖,脑中不由浮现一个念头:若自己升迁了,那该如何是好? 连他自己都有一丝丝的不舍…… 算了,不想了,还早着呢。 陈青兕摇了摇头,继续朝着县里行去。 沿途中的百姓见到他皆露出欢喜的神情,显然都有些为谣言所困扰。 一路回到了县衙,陈青兕听着郑容汇报自己离去后,县内的一些突发事情,以及他的处理方式。 陈青兕很认真的听着,需要深入了解的地方,问上两句。 郑容也一五一十的回答。 最终陈青兕满意的点了点头,赞叹道:“干得不错,本官没有看错人。你有能力独当一面,带领县民渡过难关。” 郑容并没有应话,只是带着几分淡然的说道:“如果县令没有别的事,在下先行告退了。” “去吧!”陈青兕笑着挥了挥手。 郑容作揖而退,脚步有些轻快,出大堂的时候,险些给门槛绊着。 陈青兕摇了摇头,翻了翻案几上的文公,见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起身去了后衙。 来到后堂,屋门开着,里面燃着炭火。 萧妙宸坐在上首,身披着雪白的大衣,皓白如玉的纤手,一边提着一个小暖炉,一边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的看着。 那入神的模样清雅秀丽,出尘如仙…… 在她下方的浅言正靠着炉火旁坐着,手上拿着针线在刺绣,相貌虽不如萧妙宸之美艳绝俗,却也是清秀可人。 至于晴空,她双手抱剑环在前胸,斜靠在屋子边沿假寐,潇洒飘逸。 晴空有着习武之人的直觉,洞察有人靠近,带着几分警惕地睁开了双眼,见是自家郎君,眼眸中闪过一丝欣喜,说道:“郎君回来了!” 一言惊醒了专心致志的两人。 萧妙宸、浅言皆望向屋外,赶忙放下了手中的一切,迎了上来。 萧妙宸道:“屋外冷,郎君暖暖手。” 她将手上的小暖炉递给了陈青兕。 陈青兕笑嘻嘻的,接过小暖炉先暖了暖,然后一把握住自己夫人的一双玉手,四只手一起握着小暖炉,说道:“这样就能一起暖和了。” 萧妙宸神情又娇又媚,俏脸倍增明艳,都老夫老妻了,但还是会让自己的郎君时不时的情话行为,挑逗的心如鹿撞。 晴空悄咪咪的翻了一个白眼,侧着身子,不愿去看。 浅言则在一旁呲呲笑着。 直到萧妙宸实在羞愧难耐,陈青兕方才绕过自己的夫人,说道:“夫人在看什么书呢!” 萧妙宸道:“一本医术杂学,看着打发时间哩。” 这敷衍的话,立刻给浅言揭穿了。 小丫头说道:“还不好意思说哩,分明是想多看一些实用的杂书,兴许能够如这次一样,帮上郎君的忙。” 陈青兕感动的搂着自家媳妇说道:“夫人贤良淑德,已经帮为夫大忙了!” 阔别已久,甚是想念。 陈青兕抱着自家媳妇腻歪还好一阵子,要不是有一个晴空这烛台在旁边站着,他都有心放肆一下,白日淫宣。 得找个机会,也将她收了,不然太不方便。 陈青兕带着几分有贼心没贼胆的想着…… 冬季,对于百姓来说是休闲的时候,但对于陈青兕这种工作狂来说,却是最忙碌最关键的时候。 他要为来年的青溪县作全局的部署规划。 因为上半年风调雨顺,青溪县今年的发展势头超过了陈青兕的预料。 明年陈青兕不打算这般急切的发展,而是巩固现在应有的基础。 青溪县的人口是硬伤,有着发展瓶颈,一味的前进最终的下场将会扯着蛋,前功尽弃。 巩固农耕,维系桑蚕,精进工业,与桐庐县资源置换。 简单的来说,就是走今年的老路。 在行政上会轻松很多。 故而除此之外,陈青兕还想给自己找个事情来干,推行文教。 县学只是培养孩子启蒙,并不足以让教人成才。 陈青兕计划在青溪县寻一处山灵水秀之地,建一座类似于嵩阳书院一样的学府,既能造福一方,还能养望提高身价,一举两得。 便在他拟定计划的时候,却意外得知睦州刺史许圉师来访。 陈青兕一听自己的顶头上司来了,赶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快步走出县衙相迎。 “见过许使君!” 陈青兕作揖行礼。 许圉师却捋着胡须笑道:“负道此番却是称呼错了,老夫已不是睦州刺史。” 陈青兕看着红光满面的许圉师,大喜过望,作揖道:“恭喜许公,贺喜许公。” 许圉师早就当任上州刺史了,此番调到睦州这下州担任刺史,并不是贬黜,而是特殊情况的坐镇。 三品上州刺史,再往上升离宰辅只有一步之遥。 历史上的许圉师就曾当任过多年宰相,此番得以晋升,十之八九就是奔着宰相去了。 许圉师说道:“同喜同喜!” 许圉师高兴的拉着陈青兕向县衙内行去,见陈青兕有些迷惑,说道:“此番陛下下旨召见某进京,还特别交代了一事。说其听闻清溪先生陈青兕之大名,让某领你一同入京见驾。” 第七十九章 一场泼天的富贵 许圉师的话,让陈青兕有些茫然。 一同入京见驾? 这是什么意思? 陈青兕自然不会小觑历史上这位鼎鼎大名的天皇大帝,一个开创永徽之治,将唐朝版图扩大到极盛的皇帝。 心知李治这般不正常的举动必有目的,绝非闲着蛋疼,因为听自己的名声就特地下旨召见自己。 如果自己在长安或者洛阳,交通便利,那是说得过去。 可自己在江南,在万里之外的睦州。 去一趟长安,路上就得走好几个月,小半年。 就为见一面? 用屁股思考都知道不可能。 其实许圉师也不太理解李治的想法,他是确定升迁,离文官终极目标,宰相之位就差一步。只是特别安排他领陈青兕一并入京,不提升迁也不说其他,就很有深意。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天子的亲自召见,总归不会是一件坏事。 尤其是许圉师深知陈青兕的才略,能够面圣,亲自在天子面前展露才学,就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陈青兕也有此意,李治有意召见,不管目的如何,总归不是一件坏事,左右自己都无法拒绝,那就躺下来享受好了。 “不知许公何时动身?” 陈青兕自是挂念着青溪县的未来,此去长安,一切未知,但不管是否归来,都得安排好一切。 许圉师也明白陈青兕的意思,说道:“就定在二月初,某也有些私事要办,贤侄亦可好好安排县内之事。对了,某手上事务还未交接,暂且还说得上话。贤侄若有可托之人,亦可修书来告,某可暂命他为代县长。” 陈青兕作揖应允。 许圉师也道明了真正来意:“此番某是为拜访庄先生而来,听说他卧病在床,特来探望。” 庄敏瑞本就上了年纪,发展青溪县初期,操劳过度,今年过节又格外的冷,以至于染了风寒,卧病居家。 许圉师与庄敏瑞关系一般。 在陈青兕未来青溪县之前,许圉师曾多次拜访庄敏瑞,但都被庄敏瑞冷淡对待。老人家嘴巴毒,相谈也不尽如人意。 许圉师多次热脸贴冷屁股,也就不愿再来了。 好歹是三品大员,有自己的脸面。 不过此番进京,许圉师心中也有些忐忑,即便他远在江南,也略微得知京中的局势有些混乱,以李义府为首的寒族多行不法,广结朋党,权势熏天。尽管大志得以伸展,却也更多了诸多危险。他在京畿没有什么人脉,想到来济、孙处约这两位宰相皆是庄敏瑞的徒孙,不得不腆着脸再度上门。 他知庄敏瑞对陈青兕颇为青睐,通知之余,也让陈青兕作陪,免得再次热脸贴冷屁股。 陈青兕一听许圉师来访庄敏瑞,也知对方来意,不等他开口,先一步说道:“晚辈也许久未见庄老先生了,与许公同去。” 等待许圉师开口邀请与自己先说出来,意义完全不同的。 许圉师心头舒畅,好久没有遇到如此有才,却又懂得人情世故的晚辈了。 由于是陈青兕领着许圉师来见,庄敏瑞态度也没有那么恶劣,尤其是得知此次陈青兕受李治召见,对于许圉师的态度又好了几分。 庄敏瑞身体不适,陈青兕、许圉师也没有久待,只是略微的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庄敏瑞咳了咳,说道:“陈县令稍等一会儿,老朽有事交代。” 许圉师略带羡慕的看了身旁的陈青兕,作揖告辞。 陈青兕拱手作揖道:“老先生有何吩咐?” 庄敏瑞支着身子,说道:“老朽这里有两本书,你替我带给来相、孙相,当年他们讨要,老朽不舍得给。现在留在这里,暴殄天物,就送给他们了。就在书架上,你找找,一本是《陆太常集》,一本是《和香方》。” 陈青兕心中感动,这哪里是送礼物,而是让自己拜门庭去了。 “谢庄老先生!” 陈青兕慎重作揖。 庄敏瑞深吸了口气,徐徐道:“青溪县这小地方,留不住县令这样的明珠。老朽早知县令不会在此地久待,只是未曾想到如此之快。想来也是,只要不是昏君庸主,焉能坐视县令这样的人物待在这小地方。只是长安虽好,却未必是安全之所。老朽许久不问世事,却也偶尔听人说起过庙堂里的一些大事。” “新皇忌惮长孙无忌的权势,势必会动用一些干脏事的宵小。这类人会得新皇纵容,遇上他们能避则避,避不了,最好也别硬刚。退让一时,待长孙无忌势力消散,他们将会自取灭亡。” 陈青兕暗暗赞叹,这些道理他明白,但庄敏瑞一个不问世事,远在江南的老先生,能够将万里之外的庙堂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实在了不起。 陈青兕找到了书架上的《陆太常集》与《和香方》。 两本书都是珍贵的古籍,《陆太常集》是南朝梁诗文别集,是竟陵八友之一的陆倕编撰的文集,《和香方》是一本香学专着,南朝宋时期着名史学家、文学家范晔所着的书籍,都是罕见的珍品。 “晚辈谨记先生指点!” 陈青兕再度作揖。 庄敏瑞挥了挥手,打算让陈青兕离去。 陈青兕知庄敏瑞如同彭耆老一样,对于自己的家乡有很深的感情,并没有急着走,而是跟他说了自己对青溪县未来的规划,说道:“晚辈很看好韦县尉,打算让他当任代县长。以韦县尉的背景,只要稍微做操作,转正不难。晚辈相信,在他的带领下,青溪县只会蒸蒸日上。” 庄敏瑞欣慰的点了点头。 陈青兕这才告辞离去。 陈青兕出了庄家卧房,发现许圉师还在大厅等候,连忙告罪。 许圉师微笑摆手,对陈青兕明显更为亲近。 陈青兕送许圉师乘船离去。 踏着余晖,陈青兕慢步走向县衙,分析着一切。 机遇!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场泼天的富贵。 尽管不舍得青溪县的一切,但陈青兕的志向却不只限于青溪县这一亩三分地。 只是李治并没有直接升官,将他调入京畿,而是以见一面的方式,召他入京,意味着这位大唐天子心中存在着一定的顾忌,需要见一见自己,才能作出决定。 这也表示能否抓着这个机遇,全看他个人…… 第八十章 离去 回到了县衙,陈青兕先去后院,将入京的消息告知自己的夫人萧妙宸。 萧妙宸娇躯微震,略带几分欣喜,又有几分担忧,说道:“以郎君的名望与功绩,足以升迁,唯一欠缺的是资历。陛下让郎君进京,显然是动了升迁之心。可他却未提升迁之事,恐另有目的,天威难测……” 萧妙宸出身兰陵萧氏,也有一定的政治眼光,看出了其中问题。 便是因为李治,她姐姐惨死,父母流放岭南,连姓氏萧也被改为“枭”。 若不是自己的父亲顶住族中压力,将自己强行嫁出,自己都有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故而对于李治这个皇帝,她带着几分恐惧与不信任。 陈青兕点头赞道:“夫人高见,为夫也是这般以为的。” 他上前握着萧妙宸的柔荑,坦然笑道:“夫人无须担忧,为夫无惧任何考验。” 萧妙宸看着自己的丈夫,跟着笑道:“什么时候动身,妾身好收拾行囊,与郎君同去……” “自当如此!” 陈青兕亲了亲萧妙宸的额头,既然此番动身北上远去长安,就没有想过继续回来继续当这个县令。 “二月初,还有十余日,不急,慢慢准备!” 陈青兕回到了县衙,叫来了韦暠。 “陈县令!” 经过救援安和村一事,韦暠对于陈青兕越发尊敬了。 他出身寒门,深知民间疾苦,故而行事作风以民为先。尽管得到范阳卢氏卢仁朂的看中,娶了卢家女,成为卢家女婿,但作风依旧,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底线。 陈青兕直说来意,将自己受天子召见的事情告诉了他。 看着有些震撼,又有些理所当然的韦暠,陈青兕道:“此次北去京师,归期未知。陛下是否另有安排,身为臣子,亦不好揣测。这青溪县正值关键时刻,需人坐镇。本官最看好你,准备向许公表你为代县长。本官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由你代替本官负责县内大小事务。” 韦暠顿觉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沉重起来,同时又有一种被选中的荣幸,肃然作揖:“属下决不负县令厚望。” 陈青兕理所当然的说道:“本官选择你,便是相信你一定行。本官二月初动身,这几日,你便留在县衙,本官传授你一些心得,也将本官个人的一些长远规划,说于你听。你若觉得可行,自当选用。若另有高见,亦是无妨,可以探讨一二。” 韦暠脸上浮现喜悦之色,作揖道:“能够得到先生教诲,乃是学生的福分。” 很快县里的胥吏都知道陈青兕受皇命即将远赴京城的事情,也知他选中了韦暠作为代县长,代替他接管青溪县的大小事务。 韦暠身为县尉,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几乎没有异议。 当然除了郑容,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带着几许幽怨,好似给抛弃了的怨妇一样。 消息也很快传开,青溪县的百姓也为陈青兕感到高兴,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良善百姓,并不知道自己最敬爱的县令可能会一去不回,只是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在他们心里,陈青兕是天下最好的县令,受到天子的召见表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县令!” 匡正欲言又止的叫住了陈青兕。 陈青兕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匡哥儿好好干,别丢了我们铜官村的脸!” 匡正来的时候是孤家寡人,但在青溪县已经找了一个媳妇,在这里成了家,爱情事业双丰收。 陈青兕知他心中纠结,不愿他为难,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匡正红了眼眶,长长作揖。 陈青兕并没有选择如期离去,而是在一月底的最后一天清晨,在整个青溪县犹自沉睡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夫人、丫鬟悄悄出了县城,送行的唯有史务滋与姜辰两人。 陈青兕道:“我见不得离别之愁,孑然一身而来,孑然一身而走,最好不过了。” 史务滋眼圈微红,说道:“先生孑然一身而来不假,可孑然一身而走却是不对。您让青溪县换了一幅面貌,让县里的麻木无希望的百姓有了对外来的向往。您在这里做的一切都会留在这片土地上,哪怕一去不回,哪怕过去百年,都无法消磨。” 陈青兕笑道:“还是你会说话,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史务滋沉吟片刻,说道:“学生打算继续游历。” 陈青兕顿了顿道:“多留三月可好?帮代县长扛过春耕,给他习惯适应的时间。” 青溪县本就缺人,大乱之后,人才凋敝。 如雷欣、马博、张青、吕院一这类人,能力着实一般,当前看起来表现的出色,那是因为他事无巨细提线式安排。一旦离开了他,能力少说下降三成。 自己离开,史务滋再离开,韦暠可真就头疼了。 史务滋没有半点犹豫,说道:“听先生的。” 陈青兕继续说道:“科举对于未来越发重要,不知你是否察觉,陛下除了喜欢用科举士子以外,即便是拜相,除武将凭战功晋升外,文臣也多选择中举之人。你家世殷实,确实可凭特权入仕,但从长远考虑,先取得进士的身份,再行入仕,对伱未来大有益处。” 史务滋肃然道:“学生谨记。” 陈青兕望向姜辰,说道:“姜文书且留在县中帮代县长一阵,我在京中稳定下来,你再来助我!” 姜辰作揖表示明白。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陈青兕与史务滋、姜辰拜别,还没走百余步,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勒马回望,却是郑容。 郑容一路策马奔驰来到近处,依旧是一脸怨妇模样,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陈青兕轻笑:“你可是想问,我为何选择韦暠,而不选你?” 郑容下马作揖道:“县令可是觉得我不如韦暠?” 陈青兕跟着下马说道:“并非如此,这半年磨练,你的变化,我看在眼里。以能力而言,你并不逊色韦暠……” “那为何?是他,不是我?” 陈青兕道:“你为我而来,我若不在,你还能在青溪县久待?” 他没有等对方回话,而是翻身上马,道:“记住这半年……有些时候,放下身段,看一看世间,会有不一样的光景。” 郑容呆立半晌,看着已经远去的身影,拱手……躬身……行礼。 第一章 陈青兕来了! 陈青兕远去之后,并没有先去与许圉师汇合,而是先去了青溪县不远的军营与席君买道别。 席君买听闻陈青兕即将北上,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欣羡,随即自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经历过桐庐县的并肩抗灾,陈青兕感受到了席君买身上那股统兵之能。 席君买不是那种指挥大军团作战的将军,但他骁勇无比,与兵士同甘共苦,麾下兵卒都乐意为他效死,统帅小股部队冲锋陷阵,摧凶克敌,无往不利。 席君买也更近一步体会到了什么是民心所向。 两人的关系从相识的好友更近了一步。 席君买感慨说道:“陈县令这一去,某又少了一酒友。” 陈青兕却豪气干云地道:“此去长安,若有腾飞之日,定向陛下举荐都尉。兴许下次相聚,便是在长安了呢。” 他说着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探头轻声道:“席都尉说长安的胡姬酒肆天下一绝,到时候你我可一起去见识一下。” 席君买心中感动,先是大笑,随即又肃然作揖:“不论成与不成,某都不忘县令大恩。” 陈青兕并没有与席君买客套,只是打了一个招呼,就告辞了。 沿途陈青兕闲得无聊,隔着马车与自家夫人聊天。 “夫人觉得此次北上,从何处过长江?” 萧妙宸拉着车帘,露出娇艳的容颜,说道:“郎君问这些干什么?如何北上,自是许公来定。不过不外乎从建康过江,经过江淮,往长安而去。或是由鄂州北上,从鄂州入汉江,直上商洛,也是一条近路。” 陈青兕听了不住点头。 看着若有所思的丈夫,萧妙宸问道:“郎君可是有相见之人?” 陈青兕摇头道:“非也,只是想在进京之前,给京畿里的贵人们下达一份战帖……”他眺望长安的方向,眼眸中带着几分深邃,轻笑:“告诉他们,我陈青兕来了!” 陈青兕来了! 此刻的长安,在一部分群体之中,无疑代表着“狼来了”。 宫体诗,小众。 源于南朝梁简文帝萧纲为太子时的东宫,常与文人墨客在东宫相互唱和。其内容多是宫廷生活及男女私情,莺歌燕舞,肉林酒池的生活形,追求词藻靡丽,时称“宫体”。 这种文风受到后来多位帝王的热爱,其中有陈后主、隋炀帝,还有唐太宗,他们都围绕自己所属的宫廷圈子,聚集了一群文人。他们这些与百姓彻底脱离的上流社会,将淫靡浮艳,骨弱无力视为高雅,如掩耳盗铃一般,自娱自乐。 现在有人却对他们这群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高喊出了不。 大势宣扬诗歌是文化,属于天下人,人人都可以创作吟诵。 更有激进者将他们引以为傲的“高雅”鄙夷为糟粕,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也有不少人响应。 这种风气,理所当然的刺激到了不少人的神经。 拥护宫体诗的人也开始诋毁甚至谩骂。 但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个真正有身份的人站出来,为宫体诗争辩,或者说话。 毕竟热衷于宫体诗的就是宫廷那一波人,有的还是甚至是三朝元老,开国勋贵,辅国重臣:如长孙无忌,以及被贬的褚遂良,还有大名鼎鼎已故的文学泰斗虞世南等,都是宫体诗的爱好者。 他们这种身份下场来跟一个小小的县令打擂,赢了不光彩,输了更是能将脸丢到姥姥家去。 故而面对江南兴起的盛唐体,京畿内的那些宫体诗人态度出奇一致。 无视! 一群下民吃穿都成问题,焉知何为高雅?何为享受? 下民玩下民的,他们玩他们的,互不干涉。 不管外边如何炮火连天,至少在京畿之地,宫体诗才是王道主流。 但现在盛唐体的领袖入京了,所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 如果京畿之内也掀起盛唐体之风,他们这些年坚持的高雅就成了笑话。 这日下朝。 上官仪信步而走,这位名动天下的上官秘书少监今年尚不满五旬,身着深绯官服,浓眉细眼,卓尔不凡。 “上官秘书少监!” 听得有人叫唤,上官仪顿住了脚步,回首见来人,赶忙回礼,道:“许相公!” 来人正是许敬宗,昔年秦王府下的十八学士,因支持新帝废王立武而官运亨通,于今年升任侍中一职位,执掌门下省。 相互见礼作揖,许敬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上官仪自不敢走在前头,也作了一个请。 许敬宗走在前头,上官仪拉了半个身位。 “秘书少监可听说,与你齐名的青溪先生即将来京?” 上官仪颔首道:“此事算不上秘密。” 李治作为皇帝,很多事情都受到约束的。 就如他提拔许圉师召见陈青兕这一事,旨意是中书省起草的,然后经过门下省审核,再通过尚书省执行,三道程序。 特殊的事情自会三缄其口,如这种不需要保密的东西,几乎是当日就传开了。 许敬宗说道:“秘书少监可有办法应对?” 上官仪知他指的是什么。 新皇对于诗歌并不钟爱,宫体诗在李治朝并未发展壮大。 李世民驾崩之后,宫体诗便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 现在长孙无忌仅剩些许余威,褚遂良更是给驱赶到了离京师极远的桂州,几无翻身之日。 宫体诗的领军人物便转移到了十八学士仅存的硕果许敬宗以及以上官体闻名于世的上官仪。 李治固然不喜欢诗歌,却也需要靠诗歌来拉拢士人之心,对于他们这类公认的才子有所优待。 因故许敬宗、上官仪身旁都聚集了一群人喜爱宫体诗的密友,都是人脉。真让所谓的盛唐体取代宫体诗,他们两人的伤害是最大的。 上官仪道:“后生晚辈,何须在意?吾儿庭芝足以应对。” 许敬宗皱眉道:“秘书少监可不能大意。” 上官庭芝确实不俗,但与他家逆子相比都不如,岂能跟陈青兕相提并论? 上官仪眼中透着一丝复杂的意味,说道:“陈青兕诗才确实不错,可细细品味,唯有那首《大鹏咏志》可称上品,余者都算不得惊才绝艳,若《悯农二首》不过脍炙人口的创新取巧之作而已。” 许敬宗豁然明白,上官仪哪里是大意,而是不愿亲自下场,借自己儿子之名,用自己精心筹备的作品,与之打擂,当即笑道:“老夫坐等令郎佳作。” 上官仪其实并不讨厌陈青兕,反之有些欣赏,只是利之所在,却也由不得退让。 当夜上官仪踏着黄昏而归,路过街边酒肆,耳中突然听得有人大声吟诵: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第二章 不敢落笔 听着酒肆里的叫好声,上官仪驻马呆立当场,好半晌才回味过来。 “快,将吟诗之人请来!” 上官仪有些激动,又有些惶恐。 以他之才,焉能感受不到此诗情景交融,意境深远,可谓千古绝唱。 盛唐体怎又多了一位如此了得的人物? 上官仪身后的护卫听得命令,冲入酒肆,将一人抓了出来:来人红光满面,手上还拿着一尊酒壶,他并不认得上官仪。但上官仪一身深绯色四品官的官服,身后还跟龙精虎猛的侍从,酒意全消,赶忙拱手作揖,慌张之中竟还保持着一定风度,作揖道:“太学生张柬之见过上官。” 上官仪当然不知道张柬之是谁,只是问道:“先前那首诗是你所作?” 张柬之一脸惶恐,忙道:“太学生哪有这才学,此诗乃清溪先生的新作。不知为何,清溪先生与许使君前些日子一并抵达鄂州黄鹤楼游玩,登高眺望,见黄鹤楼江景,听仙人飞升之典故,即景生情,诗兴大作《黄鹤楼》因此而生。” 上官仪心中释然,随即脸色紧绷,道:“可否再次吟诵?本官上官仪,亦酷爱诗歌,见猎心喜。” 张柬之忙道:“原是上官秘书少监,太学生失礼了。”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仿佛自己置身于黄鹤楼一般,抬手高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简单的两句一气旋转,顺势而下,绝无半点滞碍。 配合张柬之洪亮的声音,气势奔腾直下,随即他语调低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整饬归正,将最后一个“愁”字,吐露的淋漓尽致。 上官仪即便听过一遍,此刻再听,满脑子都是仙人黄鹤、名楼胜地、蓝天白云、晴川沙洲、绿树芳草、落日暮江。 一首《黄鹤楼》让从未去过鄂州黄鹤楼的上官仪脑海之中竟然浮现了黄鹤楼的影子。 上官仪仿佛给定身了一般,好半晌好半晌,才问道:“此诗你从何处听来?” 张柬之道:“是从同窗好友那里得来的,对方乃鄂州刺史余使君之子。许使君与清溪先生游玩黄鹤楼,余使君亦在其列。听闻清溪先生佳作,派人入京,将此诗作传来,供其拜读学习。在下侥幸得知,今日与好友饮酒,谈及诗文,一时嘴快,望上官秘书少监见谅。” 上官仪沉默片刻,道:“好诗自当分享……去吧!” 他挥了挥手 张柬之作揖告退。 上官仪目视张柬之入酒肆,眼中复杂:人未至,诗先到,此乃战帖,还是巧合? 回到家中,上官仪让人叫来了自己的儿子。 上官庭芝一脸欣喜的入内,他并没有注意自己父亲的脸色,作揖以后,兴奋道:“父亲可是要考验孩儿可否将诗歌背熟,哈哈,父亲托付,孩儿岂敢不从。” 前些日子,上官仪突然给了他一首诗,让他背熟,就说是他自己所作。 上官庭芝一看,“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瑶笙燕始归,金堂露初曦”、“洛滨春雪回,巫峡暮云来”佳句频出,辞藻华丽,绝对是上乘佳作。 此诗一出,过去五年,宫体诗无人出其右。上推十载,也就自己的父亲有过一两篇文章可以相比。 只道是自己父亲要助自己扬名,兴奋得彻夜难眠,将诗歌背诵得滚瓜烂熟。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开口道:“启重帷,重帷照文杏。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 瑶笙燕始归,金堂露初曦。风随少女至,虹共美人归。 罗荐已擘鸳鸯被,绮衣复有蒲萄带。残红艳粉映帘中, 戏蝶流莺聚窗外。洛滨春雪回,巫峡暮云来……” “够了!不要念了!” 上官仪忽的低吼一声。 上官庭芝吓了一个哆嗦,很少见温文尔雅的父亲动怒,不敢再言。 上官仪也知自己失态,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挥手让上官庭芝下去。 上官庭芝茫然的作揖告退。 上官仪沉着脸,取来纸笔,沾墨沉思,手腕抖动,对照着《黄鹤楼》,他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足足一个时辰,苦笑放笔。 《黄鹤楼》很快就风靡长安,上到王府相宅,下到青楼酒肆,无不诵唱。 宫体诗的另一位巨头许敬宗在拜读《黄鹤楼》之后,也只是感慨的叹了一句:“许兄啊许兄,何苦去这一探黄鹤楼。” ********** 商洛大云寺。 许圉师慷慨激昂的给陈青兕介绍大云寺的历史,便如后世的导游,夸夸其谈,纵论间时不时透着几分期盼之色。 陈青兕只能故作视而不见。 许圉师的目的,他焉能不知? 只是背诗不只是要讲时机,还得看环境气氛。 就比如这商州的金凤山,就这尺寸之地,他总不能来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不是贻笑大方了? 此次入京,陈青兕先一步预料自己这位盛唐体大家,一定会跟宫体诗对上。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 毕竟脑子里的诗虽多,可在特定的地方未必就能套用。 故而在许圉师决定经过鄂州,乘船由汉江北上商洛的时候,他故意说要去黄鹤楼一游,将许圉师引去了黄鹤楼。 历史上《黄鹤楼》一诗,正是崔颢春日游黄鹤楼所作。 应时应景! 不过此事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 许圉师酷爱诗歌,见千古名篇在眼前诞生,激动之情,无以复加。 一路北上,逢景必游。 许圉师亲自充当向导,期盼能够再次亲眼见证奇迹。 陈青兕并未满足许圉师的心愿,一篇让诗仙李白都停笔之作足够,多来几篇,水准次之的反而不美,同一水平的,过于浪费。只能陪着许圉师一路游玩,直至今日到了商州。 商州东北便是京畿之地长安…… 不需两日,即可进入京畿地界。 到了这里,许圉师也终于放弃,笑道:“老夫这是痴心妄想了,此等流芳千载的盛世篇章,岂是说来就来的。我们明日便加快脚步,争取后日抵达长安。” 终于要见到梦中的长安,陈青兕眼中也透着一丝丝的激动。 唐长安,那可是这个时代整个地球最伟大最灿烂的地方,没有之一。 许圉师似乎还不知足,感慨问道:“贤侄可知老夫此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是什么?” 陈青兕故作不知。 许圉师笑道:“便是想见一见故友,选择了从鄂州北上过汉江,而不是走建康入江淮。” 许圉师是安州安陆人,所以特地走鄂州一线,见见老朋友。 陈青兕心中却是嘀咕,没事建康有凤凰台,早准备好《登金陵凤凰台》了,哪条路都无妨。 第三章 入长安,李猫之请 陈青兕、许圉师一行人离开大云寺后,连续赶了两天的路,成功抵达了长安。 许圉师意气风发的指着长安城道:“这里就是我辈一生梦想之地。当初离开之时,便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必定回来,今日便是应誓之日。” 陈青兕望着巍峨的城墙,也不免心潮澎湃。 此时大唐兵锋所向披靡,周边四夷臣服,任何一唐使凭借手中小小文书,便可在数万里之外调动周边数以万计的军队。国家威势之盛,已到极处。 长安,这里可是天下人都向往的地方。 陈青兕想着自己重活一世,若不能在这里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还有什么意义? 他脑海中闪过一句诗“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宋江不是东西,但他句诗却很适合陈青兕此刻的心境与野望。 当然他可不敢说出来,只是道:“大丈夫生于世间,自当凭胸中韬略,腰间宝刀,为家国天下,立不世之功。” 许圉师亦笑道:“自当如此!” 身后的萧妙宸听着自家丈夫的豪言壮志,也是心潮澎湃,更是坚定辅助自家郎君,成就大业之心。 郎君身非豪门,却可成豪门。 至于周边路人,听得他们的豪情壮语,却没有半点反应。 往上十数年,如他们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真正能够留下来,成就一番事业的又有几人? 一行人顺着人流进入了朱雀大街。 棋盘式的街道宽畅笔直,左右街道均作南北、东西向排列,相互垂直,笔直端正,宽畅豁达。 两旁的里坊建筑便如棋盘里的空格,整齐划一。 街道左右栽种槐榆,现在正值春季,槐榆生出新芽,生机焕发。 即便见过后世繁华的陈青兕,也忍不住为之惊叹。 眼前的长安城或许比不上未来高楼大厦那般壮观,让人自觉渺小,沧海一粟。可建筑之恢弘雄伟,构造之巧思规整,却也让他大开眼界。 常年生活在江南的浅言、晴空,更是看得目不暇接,好似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许圉师领着陈青兕一直顺着朱雀大街而行。 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来往进出长安,往来不绝,当中许多都是黄发碧眼之辈。 他们或是赶着牛羊马车,装载着整车整车的珍稀货物,或是四方诸国的王子公主远来朝圣,更有仰慕华夏文化的学者,孤身而来,只为学得一些先进文化的皮毛。 走了近乎一个时辰,许圉师方才转道往左,进了永乐坊,指着前方:“前面就是江南道邸,我们且住在此处,等待陛下召见。陛下若是召见,会派人提前通知,不会仓促传召。贤侄可与夫人逛一逛此地,尤其是东市,那里无所不有,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稀罕之物。” 江南道邸是整个江南道在长安设置的官邸,为了方便各地官员进京述职,不少京外道、州在长安设邸主要供各地长官进京“朝宿”之用,相当于现在的驻京办。 江南道邸自然是江南道设置的官邸,许圉师、陈青兕都是江南道的官员,进京之后,自然住在此处。 这种驻京办原本应当朝廷负责提供,但李世民抠门的很,贞观时期精简官吏将之删除了。各地官员述职都需自费,逼得各地道、州自己想办法解决此事。 故而官邸之规模,皆看地方能拿多少钱。 江南穷困,富庶的地方直接州、府设邸,而江南却是整个江南道设邸。 环境还很一般,许圉师习惯了富裕的生活,直皱眉头,心中已经盘算在何处买房了。 陈青兕却觉得很不错,有一栋环境清幽的小院,比他初到青溪县县衙时,那环境好上太多。唯一不足的便是少了练武场,缺少晨练的地方。 总不能,只练枪,不练刀吧。 便在陈青兕对着小院,评头论足的时候,江南道邸的门房过来禀报:“陈县令,屋外李相公的管家求见。” 陈青兕怔了怔,道:“李相公?哪家的李相公?” 门房小厮语气恭敬,说道:“自是李中书,李相公。” 李中书,那就是李义府了。 陈青兕心下微惊,好灵通的消息。 “郎君!” 萧妙宸带着几分紧张地贴上来。 许圉师交友广阔,陈青兕可是名望日隆,这一路北上,沿途都有地方官绅请客吃饭,言谈之中,少不了涉及国事,对于京中发生的事情他们也是知之甚详。 最近最热门的事情莫过于侍御史王义方被贬事件。 此事说来话长,要从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被关入大理寺监狱说起。 据说这淳于氏美艳非常,李义府见之色心大起,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纳为妾室。 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李治便命给事中刘仁轨、侍御史张伦审理。 李义府担心事情败露,逼令毕正义在狱中自缢,以断绝实证。 当任侍御史不过十六天的王义方闻讯弹劾李义府,但李义府却得到了李治的庇佑,非但没有问罪,反而将王义方贬为莱州司户。 退朝之后,李义府当着王义方以及周边文武官员的面,洋洋自得,质问王义方“王御史妄加弹劾,惭不惭愧?” 王义方却道:“确实惭愧,仲尼任鲁国司寇,仅七天便诛少正卯,我王义方就任御史十六日,却不能诛杀奸邪,焉能不愧。” 此事之后,李义府越发嚣张,但名声却臭不可闻。 陈青兕这刚到京师,屁股还未坐热,李义府就寻上门来,显然早有算计。 “无妨!” 陈青兕拍了拍萧妙宸的手,带着几分笑容,来到了大门口,一个儒雅的青衫中年人双手向前交叉,直挺挺的站着,在他身后是一辆豪华的马车。 见陈青兕走出大门,青衫中年人毕恭毕敬的作揖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清溪先生了吧,果然风度翩翩。在下李相公家奴,特奉我家相公之命,邀请先生过府,他在府中隆重设宴款待。” 他很礼貌的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然后又有下人搬来了车凳,掀开了车帘。 一切极有礼貌,可处处充满了傲慢。 这请人赴宴不送拜帖,不定时间,甚至不问过主人家愿不愿意,好似一切都理所当然一样。 第四章 拒绝 嘲弄 看着做邀请之态,得意洋洋,自称李相公家奴的李家管事,心念电转。 陈青兕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跟李义府对上。 不过对于李义府的态度,陈青兕在路上已经定下来了。 一路上陈青兕都在揣测李治的深意目的。 他相信李治不远万里从江南将他招到京师,不会闲着蛋疼,就为见他一面,一定是自己有特殊的优点被李治看中了。 李治这位大唐天子到底看中自己什么? 他反复将自己展现出来的优势优点拿出来揉捏。 一个一个找出来,一个个排除。 治理青溪县之功? 这确实是陈青兕最拿手的本事,他在上辈子累积了大量的基层工作经验,别说治理青溪县这个连万人都不到的县,即便是给他一州一府之地,那也是手拿把掐。 但是陈青兕最先就将他排除了。 李治不可能知道他胸中韬略,至于治理青溪县确实值得说道,让人眼前一亮,可青溪县终究是一个下县。 就好比在后世让初中老师跟数学家考小学试卷一样,两人的水平天差地别,但结果都是一百分。 李治不可能从治理青溪县成果里看出什么东西。 诗才? 这个也不可能! 现在并非诗文大兴的时代,诗的影响并没有以后那么大。 李治也不是一个喜爱诗文的皇帝。 通过排除法,陈青兕一点一点将自身优势剥干净,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让李治看中的唯有身份低微这一特点。 李治为了对付长孙无忌跟关东士族,用人习惯是一重科举,二重出身。 当今宰相有六位分别是:来济、崔敦礼、李义府、许敬宗、杜正伦、孙处约,除了崔敦礼、李义府,其他的都是科举出身。 崔敦礼是靠军功拜相,情况不同。 还有他重用的上官仪、许圉师、韦思谦、张文瓘也是科举出身…… 至于最近因为废王立武风头正盛的李义府、袁公瑜、王德俭、侯善业都是寒门出身。 自己的出身,反而成为了一个亮点。 随着一路北上,对于京中的情况了解得越发详细,陈青兕的思绪也越发的清明。 李治重用科举出身的人才,提拔寒门是为了对付大唐士族对胥吏晋升渠道的垄断,可不只是为了对付长孙无忌。 结果现在李义府却将李治提拔的寒门都收拢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臭名昭着党派。 在李义府的影响下,现在寒门是小人得志的代名词,几可与恶臭划成了等号。 陈青兕猜测李治有心利用自己挽回寒门的声誉,故而他不能跟李义府搅和在一起。 陈青兕本想通过与来济、孙处约的接触,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却不想李义府竟直接找上了门,不给他确认的时间机会。 那就赌一把! 陈青兕瞬间入戏,以手扶额,道:“要让李相公失望了,在下一路急行,体虚困顿,精神不济,还望管事告之李相公。相公好意,在下心领,为了避免憔悴,冲撞李相公,实不便参加。” 如果他猜错了,大不了返回江南。 李义府这种人嚣张不了多久…… 总之不能跟李义府这种人牵扯在一起,虚与委蛇都不行。 太脏太臭。 走在一起都会被污染。 李家管事从未想过陈青兕会拒绝,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青溪先生,我家相公有请……” 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说道:“他已经设下了宴席,还会领着贵客一起赴宴,先生这是要拒绝我家相公的好意?” 陈青兕不悦道:“都说了,身体不适。难不成李相公的待客之道是硬请强求?” 他说着转身欲走。 李家管事也是小人得志,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他一个管事? 陈青兕左右不过是一个县令,还是一个下县县令,有什么好狂的? 见陈青兕如此不识抬举,李家管事森然道:“陈县令莫要后悔,今日拒绝,以后有事上门,可不好进了。” 先生也不叫了,直接改叫陈县令。 陈青兕本不打算与对方计较,但听他威胁自己,便知是一个狗仗人势之辈,平素没少滥用李义府的名头为非作歹,不免顿住了脚步。 李家管事见陈青兕停顿身形,还以为自己恐吓有效,心中吐槽,装什么清高。 陈青兕冷眼看着李家管事,说道:“若李相公的家奴都是你这等狗仗人势之辈,我陈青兕还真不敢上门。” 他说着大笑,只留下一手轻快的诗句:“百炼千锤一根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李家管事又怒又气,随即想到什么,脸色突然煞白,整个人如泥一般瘫坐在地上,身子竟微微颤抖。 屋外的情况很快就传到了许圉师的耳中。 许圉师带着几分不安的寻上门,劈头盖脸的就问:“糊涂啊!贤侄为何如此糊涂,你可知李相公还有一个别称?” 陈青兕道:“自然知道,李猫嘛!” 说李义府如猫一样,外表柔顺内心凶辣。 许圉师道:“既然知道,为何还如此强硬?贤侄为人处世并非莽撞之人,如何到了这长安,反而不分轻重。” 陈青兕当然不能说,自己是揣摩上意,注定不能与李义府有接触往来,一本正经,正气凛然的道:“对许公这样的贤德长辈,在下自当恭敬有礼。李义府嚣张跋扈,自己贪恋淳于氏美貌,却逼他人自尽,无法无天,委实可恶。我陈青兕七尺男儿,不愿与之为伍。” 许圉师听他称自己是贤德长辈,不免眉飞色舞,随即又皱眉说道:“贤侄方正不阿,却是难得。只是李相公这人,人前温良恭俭,与人交谈和颜悦色。内心却阴险褊狭,对他稍有冒犯或不从,必定挖空心思加以诬告陷害,置之死地而后快,故又有义府笑中有刀之说。” 他来回走了两步,说道:“今日贤侄得罪李相公,他必不肯罢休。这样,我与许相公有私交,你随我去拜访他。请他出面,可化解此灾。” 第五章 先生不愿来,是我们做的不够好 陈青兕见许圉师是真心为自己思量,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人脉,去找许敬宗求情,很是感动。 要知道李义府恶名昭着,请许敬宗出面,许圉师欠的人情可不小。 何况许敬宗自身也不是什么好鸟,废王立武两人就曾密切联手,就算请得他出面,结果也是自己赔罪了事。 结果还得跟李义府沾染因果。 陈青兕忙道:“许公不必如此,这天子脚下李义府未必就能只手遮天,还是有方正之人位于庙堂之上的。” 许圉师立刻联想到了来济、孙处约,想到了当初自己探望庄敏瑞的时候,庄敏瑞特地留下陈青兕交代了一些事情。 来济、孙处约皆是庙堂宰相,尤其是来济担任中书令,李义府是中书侍郎,还是来济的下属,确实能够压他一筹。 来济方正品德高尚,与李义府泾渭分明。 陈青兕不接受李义府的邀请,只怕是选择了与来济一道。 这样也好。 陈贤侄与来济这样德行高尚之人往来,品行不受玷污,亦能多出一些向上诗作。 思之如此,许圉师心中大安,笑道:“原来贤侄心中自有打算,这样也好。李相公非良善之人,与之保持距离,也是好事。不过有些事情,并非黑白能够论述得清。李相公此人可以不与之往来,却不能得罪。” 陈青兕知他误会,正好免得这位护着自己的长辈真拉着自己去寻许敬宗,也不解释,只是作揖道:“谢许公指点。” 许圉师也不耽搁陈青兕联系来济、孙处约,略微寒暄几句便离去了。 陈青兕自是送他出院。 折返回屋,萧妙宸道:“许公确实是位敦厚长者。” 陈青兕突然笑道:“夫人这么一说,为夫也发现自己长辈缘真不差。彭耆老、庄老先生,还有许公,皆是对为夫有提携之恩。就是不知来相公、孙相公如何?” 萧妙宸立刻道:“郎君是要登门拜访吗?初来乍到,妾身也不知来相公、孙相公喜欢什么。不过来相公、孙相公都出自中书省。中书省负责协助陛下起草诏书,对书法有一定要求。两位相公在书法上定有不俗的造诣,妾身去找两幅字帖。初次登门,第一面的感觉极为重要。” 陈青兕见处事妥当的萧妙宸,颔首道:“礼物可先备着,今日便不登门了。我让人将庄老先生托付的礼物转交便好……” 萧妙宸愕然道:“这样也太过失礼了。” 陈青兕轻笑:“若无今日之事,这般行为,那是大大的失礼。但有今日之事,却很妥当,无半分失礼之处。” 萧妙宸一时未反应过来,细细一想,却也明悟。 同一时间,李义府走出了中书省,回头望了一眼,背后这巨大的机构,轻哼了声,心底说了一句:“这中书省早晚姓李。” 中书省位于内宫,李义府一路步行,从永安门出宫,来到皇城。 御史中丞袁公瑜与中书舍人王德俭早早在永安门外等候。 见李义府出来,两人恭谦快步迎上道:“李相公!” 李义府一脸和悦,饱含歉意的道:“劳烦两位久候了。” 袁公瑜、王德俭不敢有任何迟疑,忙道:“不敢。” 越跟李义府走得近,他们越是知道面前这人的可怕。 李义府并非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是对谁都一副笑脸,谁都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就算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刀子,对谁动刀子,甚至被针对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他。 袁公瑜、王德俭面对李义府这位党派魁首,那是如履薄冰。 “一起走,今日给你们介绍一人,哈,此人你们肯定听过他的名号,也一定拜读过他的诗作。” 李义府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庄重严肃,反倒像是一个拥有社交牛逼症的大哥,一表人才,话很多,很平易近人。 袁公瑜第一反应就是陈青兕。 毕竟《黄鹤楼》这首诗实在是太火了。 此诗一出,庙堂之上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贵胄,尽皆失声。 于是,试问道:“可是清溪先生陈青兕?” 李义府笑道:“便是此人,此人才华横溢,非你我可比。又是我们寒族出身,等会见到他,不许以上官身份压之,平辈而交。” 袁公瑜赶忙拍马称赞:“相公若得此人相助,可胜千军万马。” 李义府看了王德俭一眼,道:“王兄,今日宴会,李先生为宾客之首,你在他身旁作陪。可别觉得委屈,此人已入陛下之眼,前途不可限量。” 王德俭是李义府的智囊,颈脖处有一个大肉瘤,也是名副其实的智囊,当初李义府得罪宰相长孙无忌,被贬为壁州司马,便是王德俭为李义府想的主意,劝他公开支持武昭仪,从而反败为胜。 优待陈青兕也是王德俭出的主意。 是为千金买马骨。 李义府、王德俭皆猜出了李治用寒族对抗豪门士族的意思,有意聚集天下寒族,干翻豪门士族,然后自己成为豪门。 王德俭也忙道不敢。 李义府上了一旁的豪华马车。 袁公瑜、王德俭则骑着大马,一左一右,跟在马车两侧,好似护卫。 三人来到李宅。 偌大的李宅寂静无声。 李义府刚下马车,李津一脸怒意的大步而来,对着自己的父亲一阵耳语,说得全是陈青兕目中无人之言。 李家管事回到李宅,为了保全自己,言语间充满了污蔑,说陈青兕自恃清高,将李义府视为庙堂奸佞,不屑与之往来。 李津气得是一佛升天,二佛出世,骂道:“父亲,小贼官职不高,傲气却飞了九万里,着实可恨。” 他跟陈青兕还有点小摩擦,当初他在延陵县当县令,得到裴炎秘密南下的消息,将县里的乞丐赶到了义兴县。 却让陈青兕抓到了机会,从而获得了地方百姓的称道,也让他颜面无存。 尤其是还不知被谁揍了一顿,抢夺了县令印章。 也算不上什么仇怨,但加上今日羞辱,便是新仇旧恨了。 李义府脸上笑容不改,制止了儿子继续说话,道:“休得胡言,陈先生不愿意来,定是我们做得不够好,焉能怪他?” 第六章 李猫的期待 李义府依旧笑吟吟的走进了宅院,前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都是李义府结交的党朋腹心,足足有四十余人,成员遍布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李义府本想让陈青兕见一见自己的实力,看一看在长安因为自己聚集了多少志同道合之辈。 却不想主角竟未出现。 李义府见周边党朋腹心人人惊惧,笑道:“今日是喜宴,如此拘束作甚。前日我院中来了一批西域胡姬,最擅跳音乐歌舞。所谓独乐不如众乐,今日我等及时行乐。酒令、射覆、投壶、藏钩,谁拔得头筹,歌姬任挑一位。” 他绝口不提陈青兕。 众人见他不提,更不敢触其霉头,谈论不相干的人。 李义府掌控宴会气氛的手段超凡,很快众人就忘记了陈青兕这一号人,投入了对西域胡姬的争夺。 即便是遇到这种不可预料的情况,依旧是宾主尽欢。 酒宴散去。 李义府将自己的儿子叫到书房。 李津在宴会上喝了不少的酒,脸色有些绯红,但他依旧难以消气,说道:“父亲,陈青兕真是太不将您放在眼里了。” 李义府并不说话,只是把玩着手上的玉硅。 直到府中护卫将一人拖进来。 李津见对方浑身血污,全身被打得无一块好肉,头皮不免发麻,定睛一看,却是今日去请陈青兕的管事李丹。 “父亲!您这是为何?” 李津惊呼一声,这李丹,除了是李府管事,还有一层身份,是他小妾的父亲。 李义府看都不看一眼,继续玩着玉硅,说道:“将你对大郎说的话,与某说上一遍?” 李丹气若游丝在地上哀嚎道:“错了,奴错了,郎主饶小的一命吧。” 他敢对李津扯谎,哪敢在李义府面前撒谎? 李义府道:“办不成事,罪一;为逃避罪责,挑唆大郎,几欲坏事,罪二。一个家奴,不成事,还坏事?留你何用……” “拖下去,让人知会刑部……” 这知会刑部那就意味着死刑了。 在唐朝,家奴地位低下,所谓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可以随意贩卖。 但这并不意味着主人家对于家奴有生杀之权。 《唐律疏议》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尽管杀家奴不至于赔死,却也会被问责。 李义府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落人口舌。 李义府甚至无须审问,压根不信陈青兕会这般蔑视一朝宰相,哪怕对方不喜自己,不愿接受自己的邀请,至多不过寻借口理由拒绝,而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那不叫高傲,叫愚蠢。 不需要调查,李义府便猜出了是李丹平日狐假虎威习惯了,从而惹出了祸事。 “蠢货,给人利用了且不自知。还是……你知道他在利用你,故意不知?” 让自己的父亲道破心中想法,李津不免冷汗淋漓,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陈青兕在江南压了他一筹,虽不至于令其怀恨在心,却也极不舒服。尤其是陈青兕名望日盛,且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却受万人敬仰崇拜,更让他有了些许嫉妒。正好发生此事,陈青兕竟敢拒绝自己父亲的宴请,还作诗嘲讽,便想顺水推舟的将他毁去。 京师,也是他这等贱民能立足的? 李义府见李津这副模样,也猜出了大概,有些头疼。 正如所有父亲一样,哪怕再如何了得,面对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终究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平素里怎么胡闹,我不管你,但陈青兕不能动。” “为何?” 李津不过脑子,两个字脱口而出。 “哈儿……” 李义府是瀛州饶阳人,但早年因祖父担任射洪县丞,迁居蜀地,气急之下,川蜀方言都骂出来了。 “陈青兕是陛下特地叫来长安的,在没有弄清缘由之前,动他等于跟陛下作对。我们李家有今日,皆靠陛下赏赐恩典,跟陛下作对,嫌自己命长?” 李津打了一个哆嗦,忙道:“孩儿知错,孩儿不敢了。” 李义府将手中玉硅放下道:“知道就好……不过年轻人,不知世间险恶,也该让他知道什么叫做举步维艰。” 李义府并没有放弃拉拢陈青兕。 他虽小气记仇,却也知道什么是大局。 陈青兕作为当世少有的寒门大儒,在天下寒门士子心中地位非同一般,能够将他拉入门下,对于自己的未来大有利处。 毕竟重用寒族打压士族是李治这个皇帝的意思。 为皇帝解忧,就是帮助自己。 便如废王立武一般。 至于陈青兕不愿与自己为伍,在李义府看来,这个最不是问题。 那是因为陈青兕这小家伙年轻气盛,不知世间险恶,没有经历过现实的捶打。 长安是万万人的梦想之地不假,但更多的是梦碎之地,这其间的残酷不深入其中,永远无法体会。 在这个一板砖就能敲倒一片豪绅贵胄的地方,一个落魄的都需要靠种地为生的寒门子弟,想要崛起谈何容易? 贵族的蔑视,士族资源的碾压,寒门想要出头,难度不亚于登天! 李义府自己就是寒门,体会过其中辛酸,深知寒门想要在长安这种地方站稳,就要无所不为,放下一切尊严道德,如疯狗一样从那些贵族士族身上生生咬下几块肉来,才能存活下去。 学问高如何? 会作诗如何? 不过是士绅贵胄手中消遣娱乐的玩物罢了。 谁会真正的正眼瞧? 李义府在长安没少见惊才绝艳的人物,便是因为身份缘故,泯灭于世,也不止一次见到高傲自诩正值的热血青年,最后老老实实的匍匐于地。 李义府此刻就特别期待,高傲若陈青兕这样的人物,经过长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梦想之所”的洗礼,放下一切尊严,跪匐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只是想想就觉得痛快。 情不自禁的,李义府莫名笑出了声。 李津本不明白自己父亲所说何意,但听他此刻的笑声,心中却莫名安详。 没有人能够躲过自己父亲这般笑声里的算计。 第七章 两相邀约 一如既往的朝会。 李世民三日一朝,已经被称之为勤政。 李治为了彰显自己超越父亲的决心,将朝会改成了每日一朝,天天都要将宰相们聚起来讨论国事。 但其实就唐朝这个制度,琐碎事务都让宰相们分摊了,皇帝掌控的是决策权以及任命宰相的权力,并没有那么多事情需要皇帝、宰相聚在一起慎重讨论。 李治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想要商议个所以然,而是加强自己对宰相们的把控。 此时宰相权力极大,全面掌握国家大政,是能够制衡皇权的存在。 故而皇权与相权相争,在这个时代是绕不开的话题。 既相辅相成,相互成就,又是此消彼长的状态。 李治登基时间并不短,已经有七年之久,但真正自主专政的时间不满两年。 任何皇帝对于自己的权柄都不可能不在意。 尤其是李治这样给架空过的帝王。 只是简单的聊了一些西突厥与高句丽方面的事情,朝会就宣布结束了。 来济、李义府、孙处约三人皆属于中书省,走的是一条路。 但很明显,李义府与来济、孙处约两人泾渭分明,并不是一路人。 来济、孙处约并肩走在一处,他们相识多年,同拜一人门下学习,又一起同朝为官,还一并成为中书省干员,这份情谊不亚于一奶同胞的兄弟,两人走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拘束。 最先说话的是来济。 “可收到师公寄来的礼物?” 孙处约道:“当然收到了,那本《陆太常集》,当年求学的时候便眼馋,讨要不成。想不到为了陈县令,他老人家竟舍得割爱。” 来济轻笑:“谁说不是?家母顽疾在身,需燃香助眠。为此某特求师公借阅《和香方》,他视若珍宝,不舍得借阅,竟亲自抄了一份相赠。以他性格,若非真心欣赏陈县令,不至于这把年纪,将他推荐给你我。” 孙处约微微颔首道:“昨日收到《陆太常集》,还在奇怪。师公到底看上这等轻佻无礼之人哪里,今日听闻消息却明白,是我孟浪了。以师公之阅历,哪能轻易看走眼。” 孙处约昨夜回到宅邸,便收到了《陆太常集》,当即就有了怒意,暗思:陈青兕少年气盛,不知好歹。 自己的师公一大把年纪,放下颜面,提拔举荐,本人倒好,连门都不登,就派了个小厮送礼。 难不成要让自己这个宰相反过来请不成? 原本对于陈青兕的良好印象,荡然无存。 直到今日,听得陈青兕嘲讽李义府家奴,狗眼看人低的诗句,知道昨日陈青兕得罪了李义府,这才明白陈青兕为何如此无礼。 他并非不知礼数,而是因为得罪了李义府,担心牵累自己。 来济也是相同的感受,受到《和香方》没有任何的喜悦,而是生气陈青兕不知好歹,直到今日消息传开也明白了缘由。 来济道:“来某活了一辈子,还能让一小辈比下去?今日来之前,我已派人送上了请帖,邀请陈县令过府,还约了几位亲朋好友作陪,你也一起?” 孙处约乐得一笑:“瞧了,今日一早,弟也派人送了请帖,也定在今日。兄长觉得,陈县令应何人之请?” 两人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来济道:“我请算了,贤弟不必如此。” 这个时候宴请陈青兕,无疑会得罪李义府。 尽管李义府因毕正义、王义方臭不可闻,却也没有人愿意去招惹触碰李义府。 毕竟李治对于李义府的庇护偏心,是人所共知。 来济、孙处约这种直臣不愿与之往来,却也没有撕破脸。 孙处约却道:“陈县令都敢跟李猫说不,何况愚弟?弟与兄,一起斗斗那李猫。今日弟让兄了,明日,弟再请。” 来济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其实来济这时候表态,并不只是为了陈青兕。 李义府野心太大,他一个中书侍郎现在已经有喧宾夺主的架势,对于自己这个中书令的位子,觊觎已久。 来济已经意识到李义府这只猫准备对自己动手,正好借着陈青兕这事,顺势而行,将问题摊开来说。 孙处约的站队,显然除了支持陈青兕,更是支持他这个中书令。 江南道邸。 陈青兕看着手中的两份请帖,一个头两个大。 这怎么选? 这不是欺负人吗? 两个宰相级别的大佬,就不能商量一下? 左右难以决断的时候,孙宅又送来了帖子,表示改了明日,这才让陈青兕松了口气,准备赴来济之约。 萧妙宸早已为陈青兕准备好了礼物,是她细心为来济准备的一副谢玄的字帖。 谢玄并不以书法闻名,但萧妙宸考虑到了来济的家世。 来济的父亲是隋朝大将来护儿,先祖是东汉名将来歙,出身于将门世家,几位兄长都是隋朝赫赫有名的大将,死于宇文化及的叛乱。 萧妙宸觉得即便来济以文入仕,祖上的血脉犹在。谢玄作为历史上文武双全的代表人物,更容易获得来济的欢喜。 陈青兕协礼登门。 来济也给足了陈青兕的面子,尽管没有迈出相邸大门,却也亲自在门内迎接。 陈青兕将礼物奉上。 听说是谢玄的字帖,来济果然心动,甚至迫不及待当场阅览。 看着字帖,来济惊叹道:“谢献武的书法或许不及诸多名家,但一笔一划,刚劲有力,字与字间极为规整,隐隐有着行军布阵之态。” 正如萧妙宸想的一样来济身为文臣,但身上流淌着武将世家的血液,只是没有父兄那般无敌之勇,只能幻想成为谢玄、杜预这般的儒将。 历史上来济被李义府诬告,贬罚庭州。当时西突厥部落进攻庭州,来济便鼓励州兵奋勇抵抗。他一介文人穿不动厚重的铠甲,便布衣而战,冲在最前头,激发州兵战意,最终战死。但也因此,守住了庭州。 来济眼中闪着莫名光彩,爱不释手。 “来,贤侄,快随我入席。” 他热情的拉着陈青兕,往屋内走去,这礼物太合心意,直接改口称“贤侄”。 他一边走,一边道:“老夫诸多好友都想结识你这位清溪先生,但老夫想着既然是作陪,还是年轻一些的好,都如我这帮老头子,反而让贤侄拘束,就请了一些俊杰作陪……” 第八章 结识刘仁轨 相互利用 陈青兕在来济的引领下走向了大厅。 陈青兕心中略带疑惑,却也跟在身后。 大厅里等候着三人,除了上首的一位中年人,大约半百年纪,面方大耳,小眼细眉,一脸和善的福态,留着时下最流行的八字胡跟山羊须。 还有两人位于下首左右,年纪都在三十许间,左边的那位仪表堂堂,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右边高挑轻瘦,两眼却是炯炯有神,透着几丝灵动。 见来济领着陈青兕入内,三人纷纷起身。 来济亲切的说道:“贤侄,我来于你介绍,这位是吾挚友,姓刘,双名仁轨,字正则,官拜给事中……” 刘仁轨!!! 陈青兕心底翻起滔天巨浪,脸上却是欣喜万分道:“刘给事中杖毙鲁宁,天下闻名,诚乃我辈楷模,今日有幸得见,乃晚辈荣幸。” 他崇拜的弯腰作揖,低首之时,眼中恍然,想通了一切。 刘仁轨的英雄事迹确实值得,但还不至于让陈青兕如此惊骇。 他想明白了一切前因后果。 在来的路上,陈青兕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了京畿中发生的诸多事情。 其中李义府所作的恶事听得最多,其中关于刘仁轨的名字就出现在其中。 李义府为淳于氏所迷,暗中指使大理丞毕正义将她释放,纳为妾室。然后大理寺卿段宝玄据实上奏,刘仁轨负责处理“毕正义案”,侍御史王义方闹到了庙堂之上,最后在李治的力保之下,李义府才躲过一劫。 现在刘仁轨出现在这里,是否意味着这一切是来济主导的? 来济早有心除掉祸乱朝纲并且威胁到他地位的李义府,策划了这一切。 只是因为李治的强行庇佑,令之功败垂成。 如此说来,来济早已经与李义府水火不容,只是不为人知。 陈青兕想明白了一切,经此一事,来济清楚李义府暂时动不得,而他本人却不在其列。 这是一场必输的局。 可自己的出现,却让事情有了一定的转机。 李治重视科举士子与寒族。 科举士子发展的极好,但寒族却一塌糊涂。 来济这是打算通过庇佑自己来获得李治的庇佑。 今日就算送一根木头,来济都会欣然接受,表现的很开心。 “这能够当上宰相的,真不是简单的人物。” 陈青兕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这里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尽管他希望自己所有对手都如姬温、郑容一样,可以轻易拿捏,但能够与高手过招,也是一种享受。 刘仁轨也颇为自豪,当初他以九品县尉的身份斩杀了五品折冲都尉,轰动一时,事情都闹到了当时的皇帝李世民的面前,特地把刘仁轨召进朝廷责问。 也亏遇上了李世民,刘仁轨才因祸得福。 换作其他的皇帝,九品杀五品,县尉杀将军,就算有心庇护,也未必庇佑的了,何况还给他升官。 “能得清溪先生赞许,老夫也是深感荣幸。” 刘仁轨这并非虚言,他自小家境贫寒,求学无门,适逢隋末农民起义,无法专心读书。每当劳动之余,只能靠着在空中或地上写写划划,来巩固所学知识,深刻体会百姓疾苦。 对于陈青兕的那些诗,他不爱《黄鹤楼》,不爱《大鹏》,独爱《悯农》,因为足够真实,甚至将之书写下来警示自己,莫要因为有了点滴成就,忘了昔年生活。 尽管以年纪而论,陈青兕不过二十三岁,以地位来说下县县令,可刘仁轨却不能将他当作一个晚辈、下级官员对待。 来济继续介绍,指着左边的那位仪表堂堂的儒生说道:“这位是谏议大夫姓源,双名直心……” 连刘仁轨都不以晚辈、下级官员对待陈青兕,源直心更是如此,毕恭毕敬的作揖问好。 陈青兕以相同的礼节回应。 “这位是姓杜,双名依艺,任雍州司法……” 杜依艺,好名字。 陈青兕暗暗吐槽,回礼问好。 来济安排刘仁轨作陪,显然给了陈青兕极大的殊荣。 陈青兕却也不显得拘束,坦然受之之余,也跟刘仁轨套着近乎。 刘仁轨未来轨迹,陈青兕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刘仁轨文武双绝,文能定邦,武能治国,其后位极人臣。 历史上的武则天最忌惮的人不是裴炎、薛元超,更加不是扬州造反的李敬业,而是刘仁轨。 刘仁轨面对武则天执政,直接辞官威胁,还以吕后祸败之事,吓唬规谏武则天。 当时刘仁轨一人坐镇长安,武则天收到信,根本顾不得生气动怒,低声下气的派武承嗣专程前往长安慰问解释。 刘仁轨在世之时,武则天也一直没敢越矩,直到他去世之后,武则天才开始毫无顾忌的专权朝政,欺负自己的儿子,成为了女帝。 陈青兕现在还不知自己到时候会走到哪一步,历史会因为自己的出现,变成什么样子,但拉拢刘仁轨跟他打好关系,将来不管是对上谁都百利而无一害。 推杯交盏。 陈青兕与刘仁轨同坐一桌,交谈最多。两人幼年轨迹很像,同样喜好读书,同样因为家里穷,被迫务农,靠着闲暇时间学习。 两人相处的很愉快。 来济也暗暗惊讶,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师公为何会对一个年轻后辈如此看重。这哪里像一个少年郎,分明就是一头老道的狐狸。 态度谦和,能说会道,谈吐滴水不漏,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及冠才三年,当官一年余的人。 来济故意提起了昨日的事情,假惺惺的说道:“就算李家管事目中无人,跋扈了一些,贤侄亦无必要作油诗嘲讽。李相公乃国之辅臣,你让他如何自处?不如由老夫从中撮合,贤侄去跟李相公赔罪。” 陈青兕皱眉道:“来相公,并非晚辈与一家奴斤斤计较,实在是他过于放肆。一点礼数都不说便罢了,一个不合张口就威胁。小侄是真的气不过……至于道歉,有那必要?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李相公不至于为此小气吧。真要是这样,还请来相公帮着解释一二。” 他说着起身作揖。 来济见球踢给了自己,不由哑然失笑,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在利用这小子不假,可这小子未必不是在利用自己。 第九章 有何惧哉 “谢来相公宴请,晚辈告辞了!” 陈青兕躬身作揖,带着些许酒味,躬身离去。 作陪的源直心、杜依艺也随即离开。 来济、刘仁轨两人一前一后在相邸后院散步。 踏着朦胧月色,来济问道:“如何?你与陈青兕相谈甚欢,感觉怎样?” 刘仁轨感慨道:“是个好人物,品行极佳,又有城府手段。只要能不忘初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兴许,驱逐奸佞,还得看他。” 来济颇为意外,说道:“很少见正则如此夸赞一人,你最看好的守约,都未见你这般看中。” 刘仁轨道:“守约固然了得,但过于方正,不知变通,不知揣摩上意,可谓名臣良将,然不适合庙堂争斗,给贬罚西域,未必就是坏事。陈先生不同,他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两人口中说的守约,姓裴,叫裴行俭。绛州闻喜县人,少年才气,得苏定方、来济一众文武看好,年纪轻轻便为长安县令,前途无量。 但李治此前废王立武,裴行俭认为大唐祸患从此开始,不顾劝阻与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秘密商议对策,希望能够打消李治此念。 最终大理寺卿袁公瑜向武昭仪的母亲杨氏告密,裴行俭因而被贬为西域,现在西州都督府当任长史。 来济不是不想保裴行俭,只是他激进的跟李治最厌恶的长孙无忌、褚遂良商讨,注定是保不住的。 来济带着几分不可思议道:“怎么说,你也怀疑陈青兕窥探了上意?” “不然呢?”刘仁轨反问:“一个寒门出身的下县县令,真有勇气拒绝李猫的邀请?要知道那群人可没少宣扬李猫的恶行。” 寒族现在臭不可闻,毫无疑问,有关东士族作为推手。 他们本就看不起寒族,有李义府这种反派作为榜样,那自然是一黑到底,满天下的宣扬,让寒族失去崛起的可能。 这是阳谋,李义府的恶,不需要任何修饰词去黑。 来济道:“某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哪里学来的这些。” 刘仁轨笑道:“这世上从来不缺少年英才,寒族中出现有此人,是陛下之幸,也是你我之幸。此番你我失利,接下来必定会面对李猫之反扑撕咬。来兄得陈先生,有一定可能稳住相位。我们当改变方略,保你舍我,让某去面对李猫的怒火。” 来济顿住了脚步,蹙眉道:“这样太危险了,某无论如何都是一朝宰辅,即便失势,李猫也不敢下狠手。你却不同,他有可能置你于死地。” 历史上李义府不止一次对刘仁轨下毒手,甚至公开威胁郎将刘仁愿动手将他杀死。只是刘仁愿爱惜刘仁轨之才,不忍心动手。 刘仁轨轻蔑一笑:“一把老骨头而已,有何惧哉?” 来济颔首道:“有理,有何惧哉!” 陈青兕回到了江南道邸。 萧妙宸贤惠的迎了上来,为他除去了身上有些笨重的外套。 长安的春天还是有几分凉意的。 萧妙宸并没有多说什么。 陈青兕却习惯了将外边的事情同萧妙宸分享,既能促进夫妻感情,也方便萧妙宸以后处理妇人家的事情。 男人有男人的圈子,女子自然也会有女人的圈子。 萧妙宸听出了自己丈夫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的意思,说道:“郎君这是担心李相公会对来相公、刘给事中展开报复?” 陈青兕道:“不是担心,是一定。李义府有仇必报的性格,绝对忍受不了这种事情的。这也是他们的可敬之处,也是为夫愿意与他们一道的缘由。” 对付李义府,陈青兕相信来济、刘仁轨并不单纯为了自身的利益。 真要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一派,被李治一手提拔起来的来济就不会公开反对李治废王立武。 以他的才智不可能不知道李治的心思,但他依然决定反对立武。 刘仁轨真要为了自己,也不会主动去招惹李义府,成为李义府最痛恨厌恶之人。 身在其位,不是所有人的眼中只看重自己的地位权力,有一部分人是真心想为天下,为苍生干一些事情。 来济、刘仁轨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或许有自己的私心,但对于大局信念上却是坚定不移的。 陈青兕自认没有他们那么高尚,但与其跟完全没有底线的李义府为伍,他更加愿意同来济、刘仁轨这伙人往来。 第二天,陈青兕去赴了孙处约的宴会。 孙处约也热情招待了陈青兕,请了薛元超、刘齐贤、元万顷作陪。 相比来济的宴请,孙处约的宴请就显得纯粹了。 这也跟孙处约的秉性有关。 孙处约就是一个纯臣。 当年郝处俊、来济、高智周、孙处约四人拜入石仲览门下,石仲览问他们心中抱负,前三人都说要官居宰相,唯有孙处约低调地表示:“做个中书舍人,在天子身边参与机密足矣。” 孙处约入仕以后,勤恳无私,办事干练,不结党不营私。 这样的人本很难爬到高位,不过有来济庇佑,又有李世民、李治器重,才能稳居庙堂。 此时选择站队,实在是因为李义府过于张狂,实在看不下去了。 面对孙处约,陈青兕轻松许多,并没有在刘仁轨身侧那般拘谨,痛快吃喝,谈论诗词文章以及天下之事。 他们避开了庙堂上的钩心斗角,说着西域的西突厥跟海东的三国争锋。 薛元超义愤填膺的说道:“程知节、王文度误事也,若非他们,焉能让高句丽如此张狂?现在也不知西方战事如何,苏大总管能不能当此重任。” 朝廷西征大军无功而返,李治龙颜震怒,武皇后甚至不敢让家人在宫里逗留。 除了无功就是失败以外,更重要的是高句丽又无视大唐的旨意,欺负小老弟新罗。 李治准备对高句丽动兵了,西征就是为了稳固西方局势,避免两线作战。 结果大军无功而返,李治只能暂时放弃东征计划,继续西征。 故而从战略大局来说,程知节、王文度此次无功而返坏了大事。 哪怕程知节这样的元老,都让李治气得罢黜了官职。 在这方面,陈青兕最有发言权了,说道:“苏大总管乃当世数一数二之名将,此番西征定能荡平西突厥,扬我大唐国威。至于海东半岛,其实此次意外,在下愚见,未必不是好事!” 第十章 面圣 陈青兕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了目光。 不论是最上首的孙处约,还是相陪的薛元超、刘齐贤、元万顷都带着几分诧异的看着陈青兕。 这个时代的人对高句丽,对新罗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 高句丽是仇敌,而新罗却是朝廷最亲密的属国。 高句丽这个仇,还不一般。 隋朝时期,杨广一征高句丽的时候,出动一百一十三万,近乎两百余万役夫,结果一个辽东城都打不下来,迂回往高句丽后方的三十万大军,只回来两千七百人,无数华夏儿郎的脑袋给高句丽人做成了京观。 尽管这是隋朝的事情,可死的却是汉家儿郎。 故而在此刻的唐王朝,上至皇帝,下到百姓,无人不敌视高句丽。 相反新罗对大唐的谦卑远胜诸国,新罗善德女王登基的时候就频繁向唐朝派遣使臣,贡献方物,特地派遣僧人入唐学习。 李世民为了宣扬华夏文化,接纳各国学子,其中新罗人最多。 而且新罗国虽小,但朝贡的次数与礼物的厚重却居于首位,史称“诸蕃之最。” 善德女王为了拍李世民的龙屁,还自学诗文赠送。 善德女王的妹妹真德女王也有样学样,织锦作五言《太平颂》赠给李治。 新罗人崇拜崇尚大唐文化,在大唐臣民心中新罗号为君子之国,颇知书记,有类中华。 新罗太能舔了,以至于唐朝上下几乎无人不对其心生好感。 高句丽这个仇寇欺负新罗,新仇旧恨,加上对新罗的好感,朝野上下就没有一个人站高句丽的。 所以陈青兕此话有些与这时代的大势格格不入。 陈青兕道:“新罗屹立海东多年,即便昔年高句丽鼎盛之时,尚且无法将之覆灭,何况现在乎?” 高句丽确实称得上海东一霸,他们在唐初时如果算上契丹、靺鞨这些附庸,人口在三百五十万上下,要知道唐朝初年,人口也不过一千万出头…… 但经过李世民的征讨,唐军收回了辽东,收复了契丹以及一部分靺鞨。 此后贞观二十一年、贞观二十二年,李世民两次派兵袭击高句丽都大胜而归。 李治朝永徽五年、永徽六年,唐将松漠都督李窟哥,以及程名振、苏定方也先后大破高句丽。 陈青兕说道:“高句丽这类物资匮乏却坐拥地利,得天独厚之国,并不怕一鼓作气进攻死战,他们有举国死战的勇气与决心。相反怕的是消耗带来的内乱与不安。高句丽现在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新罗却发展的极好,本应该是此消彼长的局面。结果新罗三天两头的挨打,次次哭喊求援。新罗真就如此不济?在下抱有怀疑态度。” 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孙处约的深思。 薛元超、刘齐贤、元万顷也觉得这角度有些新奇,纷纷陷入沉思。 陈青兕却微笑着,自饮自娱,一切成竹在胸。 刘齐贤思索了半晌,说道:“陈先生此言倒是新颖,但某以为高句丽蔑视我朝威严,欺凌我国藩属。不管新罗是否有自保之力,我朝都不能坐视不理。不然岂非让高句丽轻视,让其他藩属心寒?” 陈青兕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举杯道:“刘兄言之有理。” 对天下大势的把控可是他的杀手锏,焉能在这种情况下吐露太多。 今日之言,不过是想借孙处约之口,将他对海东局势的见解告之李治。 陈青兕知道,李治野心很大,早动了覆灭高句丽,完成自己父亲未完成的壮举,早晚会跟孙处约这些宰相商议此事的。 至于孙处约会不会跟李治说及此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来济、孙处约的先后邀约。 李义府那边也没有动静。 上门拜访的京中子弟渐渐多了起来,陈青兕是来者不拒,拓展自己的人脉。 陈青兕也未忘记裴炎这位故交,寻了一个时机投递了拜帖,登门拜访。 许圉师已经得到了李治的接见,迁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兼修国史,成功登相。 当然许圉师登相之日,设宴款待敬重故交,陈青兕也在其列。 李治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接见。 陈青兕也不急,应付各方拜访的士人,出席各种宴会。 直至四月初,陈青兕收到了李治急诏入宫的旨意。 当时陈青兕正陪着自己的夫人逛东市,临时临急就给召进了皇宫。 陈青兕在一位不知名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太极宫的昭庆殿。 陈青兕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雄伟的古宫殿建筑群,一路上看的是目不暇接,心想若不是有人领路,自己非迷路不可。 经过通传,陈青兕大步走进了大殿。 唐朝的君臣之礼是华夏正朔最宽松的时候,君臣之间同吃同坐,坐而论道,畅所欲言十分常见。 远不像后来宋朝站议时政,清朝的跪受笔录,甚至于连所谓的龙颜都不敢抬头看一眼。 臣子见皇帝无须卑躬屈膝,故而陈青兕昂首挺胸的入内,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御榻上的年轻天子。 李治今年二十九,高高瘦瘦,皮肤白皙,眉目俊秀,面容帅气。 陈青兕在心中嘀咕了一句:“颜值跟自己有的一比,就是缺少了点点阳刚气息。” “臣青溪县县令陈青兕见过皇帝陛下!” 他在来的时候,内侍已经简单介绍了礼节。 其实就没有什么礼节,正常见礼就好。 李治目光一直落在陈青兕身上,眼眸中充满了好奇,兴趣十足。 陈青兕在寒门之中的威望以及累积的官声,李治很是看重,入京之后,对所干之事,所去之地,他都有所耳闻。 李治是天下之主,就没有他提拔不起来的人,陈青兕实干如何,背景身份如何,都是次要的,他所在乎的首先是品性,然后才是能力。 他怕再次造就一个李义府,那寒门真就一臭到底了。 李义府一开始也是耿直坦荡之人,只是有了权力以后,却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李治自不想再来一次。 结果陈青兕的表现远远超乎他的期盼,不但不愿与李义府为伍,还得到了三位宰相的看中。 一个勉强算是寒门的人,竟在短短年余间做到这一步,实在让人惊讶。 第十一章 君臣问对 “免礼!” 李治略微打量了眼前的神奇县令,手指一旁的座席道:“赐坐!” “谢陛下!” 陈青兕道了一声谢,掀起衣摆,在一旁的席子上坐下。 李治问道:“听孙相公说,卿对于海东新罗有特殊见解?” 陈青兕心里道了一声“果然!” 李治如此急匆匆的召见,必然是有事情。自己半个月前种下的因,在今日结了果。 陈青兕诚恳的道:“确有一些看法。” 李治并没有弯弯绕绕,直说其事:“海东局势一直是王朝长久之患,高句丽联合百济再度无视朕命,入侵新罗。新罗告急,屡次派人求援。今日又收到新罗请求支援的书信,朕不瞒卿,此前出兵西突厥,便是为保西北太平,好全力了结海东半岛的乱局,完成先皇未完成的心愿。若非程知节、王文度误事,此时我朝大军已经踏上了高句丽的领土。” “你说阴差阳错反而是一件好事,还说新罗并不简单,朕很是好奇,特召卿来听听你的见解。” 李治如大众一样,对于那个给自己写诗狂舔自己的新罗印象极佳。 而且想要以最小的代价平定海东半岛的局势,新罗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 因故唐朝新罗这些年各取所需,相互消耗高句丽,配合的极好。 今日面对新罗再次求援,李治便想要不要先派遣一支先头部队进攻高句丽,缓解新罗的压力。 甚至于人选都定好了,由营州都督兼东夷都护程名振领兵,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辅助,两人出辽东东进。 便在与诸相商议此事的时候,一直在军事上极少发表看法的孙处约突然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说法。 新罗没有那么弱,可能在利用大唐削弱高句丽的实力。 这个说法甚至得到了李绩的重视。 李治本打算再观察一阵,然后决定如何安排陈青兕,现在却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将他召入皇宫询问情况。 陈青兕直起身子,作揖道:“陛下,臣在江南时,遇过倭国商人,与之聊了些许海东的情况,对于海东的局势有过一定了解。” 他这是先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李治闻言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此刻的唐朝并不重视海商,但福州、广州已经出现了许多海商,以西方的大食人居多,但也会时不时出现琉球、倭国的商人。 “倭商口中的新罗极为繁华,内有武烈王金春秋号称济世英杰,外有号称海东孔明的金庾信,国内民生强盛……” 李治有些想笑,一个屁大点的地方,又是济世英杰,又是海东孔明,反正他是不信。 陈青兕道:“臣以为倭商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于金春秋、金庾信的评价存在虚高,可能够获得如此美誉,至少可以表明其能不俗。新罗善德、真德两位女王皆非凡俗,金春秋又颇得美誉,岂非说明新罗三代贤主?臣来长安不足月余,耳中常听新罗对我大唐虔诚为诸藩之冠。一弹丸小地,连年进贡,价值不菲,从另外一角度来看,也不正是表明新罗国力之富裕?” 李治坐直了身子,也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轻视新罗了。 在新罗之前,如次给大唐送礼的是薛延陀。 那可是整个北方的雄主。 陈青兕继续道:“这些日子,臣深入了解了海东的局势,发现这些年新罗面对高句丽的入侵,领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长了不少。” 李治是知道这事情的。 当年他父皇李世民东征,拿下辽东之后,止步于安市城。 此后大唐改变了对高句丽的战术,不再想着一口气拿下,而是长期消耗。 于是就有了贞观二十一年、贞观二十二年两次东征。 二十一年,李积、牛进达、李海岸三员大将水陆进攻高句丽,李积率军渡过辽水,途经南苏等数座城,高句丽兵多背靠城墙拼战,李积将他们打败,并焚烧其外城后回师。 牛进达、李海岸率水军进入高句丽境内,经历一百多次战斗,战无不胜,又攻克石城。进军到积利城下与高句丽援兵,李海岸将其击败,斩首二千级,然后回师。 贞观二十二年,也是一样古神感率唐军渡海攻打高句丽,三战击溃高句丽五万军队,扫荡周边,无人可敌,从容而退…… 这两战将高句丽直接打蒙了…… 唐军遇村毁村,遇兵破兵,遇城焚城,遇到难啃的山城不打,直接将周边扫荡一空,从容撤军。 而高句丽根本不敢大意,每次唐军来,他们都得举国之力防守,一来二往,高句丽民生凋敝,内部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新罗也趁机占了不少好处。 经过两次袭扰,李世民本打算在第三次的时候一劳永逸。 结果贞观二十二年,华夏史上坐三望一的伟大帝王病故。 李治登基要处理内部事情,停止了对高句丽的战事。 经过五年修整,高句丽恢复了些许元气,正好新罗真德女王病故,高句丽趁机联合靺鞨入侵新罗北境。 李治命营州都督程名振和左卫中郎将苏定方率军攻打高句丽,高句丽再次大败,新罗趁势反攻,又占了点便宜。 连续几战下来,唐军确实达到了消耗了高句丽的目的,为日后覆灭高句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作为盟友的新罗,也从中得到了不少的实利。 李治沉吟片刻,说道:“朕非狭隘之君,新罗如此礼敬中原,将来覆灭高句丽时,也需他们出大力。给他们分一杯羹,并无不可。” 陈青兕目光灼灼的看着上首的大唐天子,一字一句道:“只是喝汤,自无不可。但陛下怎知新罗甘愿喝汤,而不是吃肉?” 李治心中微震,故作自如的道:“那也得他敢才是。” 陈青兕了解那段历史,自然知道新罗不但敢,而且就是这么算计的。 金庾信这位海东孔明,尽管不是真孔明,却也不是简单人物。 当然,陈青兕不能这么说,只能婉转的道:“臣不能确定,但臣以为有这可能。时代在发展,进步的不只是我们中原华夏,还有周边诸国。如果一味将他们视为蛮夷,早晚会因为大意而吃亏。新罗国虽小,却未必没有一统海东之野望。现今双方有共同的敌人,能水乳交融,可一旦高句丽覆灭,乃至于百济覆灭,整个海东唯有我大唐与新罗,双方有了直接利益冲突,还会如此和睦?” “那又如何?”李治轻哼一声,道:“新罗真敢与朕为敌?” 陈青兕轻声道:“何须与陛下为敌?高句丽、百济居于海东数百年,我朝若取两地,境内豪族百姓短时间内定然不服。新罗大可暗中支持他们复国,海东山多林深,藏于山林之中作乱,大军寻之不得。僵持消耗,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又如何应对?” 第十二章 属于他李治的奇才 李治被问的一言不发,脸色有些阴沉。 不管是高句丽还是百济,离中原太远,又地处贫瘠不是大唐发展的方向。 屡屡用兵,并非贪图那穷山恶水之地,是想要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如果如陈青兕说的那样,高句丽、百济旧民不断复叛,需要朝廷将大量心神资源投入海东,真就得不偿失。 陈青兕并不是危言耸听。 历史上新罗就是这么干的。 金庾信这位号称海东孔明,尽管比不上诸葛武侯,却也绝不是吹捧出来的易于之辈。 对于大唐的态度,金庾信有一句名言: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脚则咬之。 此言足以表明:即使唐朝是宗主国,如果威胁到新罗的利益,新罗也不能无动于衷,要敢于对抗。 故而历史上唐朝覆灭高句丽、百济的时候,新罗文武王便联合并扶植了海东半岛上的原高句丽和百济的反唐势力反唐,将唐朝拖入战争泥潭。 唐朝因为吐蕃的崛起,一直分心他顾,没有办法全力对付新罗。最终双方以大同江作为分界线划分了各自在海东半岛的势力范围。经过这场战争,新罗夺取了百济故地和高句丽在大同江以南的土地,唐朝也巩固了自己在大同江以北,辽东地区的统治,体面的从海东半岛适度抽身,集中主要精力对付吐蕃。 说是体面,但大唐与新罗最后五五分摊战果,还是小输一筹的。 因为此事可行,所以李治望向陈青兕的眼中略带庆幸,还好此人乃朕的臣子,假若归于新罗那可了不得。 大殿中沉寂了片刻。 李治说道:“那以爱卿之见,应当如何?” 他说这话的时候,对陈青兕的称谓,已经主动从卿,变成了爱卿。 陈青兕道:“以臣之见,可从两方面入手。其一,使新罗无力与朝廷争夺高句丽、百济之地。其二,培养高句丽、百济亲唐之士。” 李治精神一振,说道:“爱卿细细说来!” 陈青兕道:“这也是臣说程国公此次西征,无功而返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可以西线被拖住为由,暂缓出兵。让新罗先硬抗高句丽、百济的进攻,待他们损失惨重,付出一定代价以后,再行出兵,使得他们在战后无力争夺高句丽、百济之地。至于培养培亲唐之士,是为了便于战后稳定人心。与其在他们当地选择豪绅重用,不如由我们培养豪绅。国子监中有各国学子,可以将他们利用起来。” 李治眼睛越来越亮,心情也为之开朗,说道:“就不怕新罗在高句丽、百济的联手下覆灭?” 陈青兕毫不犹豫的道:“海东半岛三韩对峙数百年,尚且未能彻底覆灭。彼此自有一定底蕴,当不至于轻易覆灭。当然任何事情都会出现未知的意外,不确定性。如果真因此导致朝廷错失良机,臣也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李治昂首笑道:“朕才是决策者,有过朕一力当之,焉能让爱卿受累。” 他看着面前之人,再度大笑:“哈哈,朕初闻爱卿之名,是因裴卿之举荐,以为爱卿是位良吏;再闻爱卿之名,是因《三字经》以为爱卿是为当代名儒;三闻爱卿之名,从许相公之奏表,文中将爱卿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以为爱卿是名臣。今日见得爱卿方知,爱卿满腹经纶,才兼文武,乃当世之奇士。” “朕悔未能早日召见,险些错失爱卿。” 李治看着面前的陈青兕是真的兴奋,这是属于他李治的奇才。 身为一国之君,李治深知人才的重要,但至今为止,他手上真正可用之人,不论文武,还是以依赖自己的父亲李世民留下来的英杰居多。他自己提拔的人才,各有所长,然没有一个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李绩这样的绝顶人物,甚至能够与长孙无忌、岑文本、马周、刘洎这些次等顶级人才都没有。 李治不愿意活在自己父亲的阴影之下,他知道想要超越自己的父亲很难,但要证明自己李治是大唐第三代皇帝,而不是李世民的儿子。 陈青兕今日的表现,展现出了超凡的战略远见,潜力无限,绝对值得好好培养。 李治非常清楚,二十三岁的陈青兕,凭借稀碎的信息来源,能够将万里之外的海东局势分析的如此透彻,这意味着什么。 培养的好,很有可能是房杜级别的人才…… 李治看着陈青兕越看越是欢喜。 李治的容貌没有继承他父亲李世民的英武,而是偏向母亲长孙皇后有些娇弱,给人懦弱的感觉,比后世的奶油小生还要英俊三分。 陈青兕给看的甚至有些发怵,差点怀疑面前这位天皇大帝的性取向。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李绩求见的消息。 李治毫不犹豫的让李绩入内。 陈青兕起身拜辞。 李治没有任何犹豫,说道:“爱卿听听无妨,李司空也是为海东之事而来。” 陈青兕只好坐下,目光也望向大殿外。 一个身穿紫袍的精神抖擞的六旬老者大步走进殿内。 李绩面方大耳,身型也很壮实,不见老态,只是眉毛不可避免有些稀疏,高挺的鼻梁有些尖,颇有鹰钩的味道。 “臣参见陛下!” 李治语带敬意道:“李爱卿免礼……”然后吩咐道:“加座。” 陈青兕也赶忙起身,将自己坐的位子让出来。 现今大唐,除了长孙无忌,没人有资格坐在这位的上首。 内侍将陈青兕的席子向下拖了一身位。 两人上下入座。 李绩很谦虚的向陈青兕点头示好,算是打招呼。 陈青兕忙作揖回礼。 李绩作揖禀报:“陛下,臣寻得百济的使者认真询问,从使者口中得知,他们与新罗是世仇,彼此恩怨不可化解,故而一直摩擦不断。可绝对没有与高句丽达成任何同谋,他们进攻新罗是因为金庾信占领了他们的刀比川城。高句丽选择了跟他们一同进攻是趁势,并非盟约。” 李治轻哼一声,道:“司空以为到底是新罗说谎,还是百济说谎?” 李绩道:“臣以为新罗口中的丽济同盟并不存在,两国真要联盟,必是动了覆灭新罗之意,目前来看却是各打各的。臣愈发觉得陈先生的顾虑有道理,新罗另存心思,丽济同盟是为了嫁祸百济,故意说之。” 第十三章 国子监监丞 李绩的判断与陈青兕的预测一般无二,李治也意识到新罗三代君王的恭顺都是装的,目的是想要借助大唐的力量,覆灭高句丽、百济,他们好从中获利。 “果如陈爱卿预料,这新罗还真是一头中山狼。如此一说,百济倒有些冤了……依两位之见,对于百济,应当如何?” 陈青兕并没有说话,而是等着李绩发言。 李绩早已功成名就,无须干任何事情证明自己,有表现的机会都选择让给年轻人,作揖道:“陛下臣想先听听陈县令的看法。” 陈青兕自然知道李绩这是将表现的机会让给自己,先是对他作揖表示感谢,然后才向李治说道:“对于百济,臣有两法,由陛下定夺。” “继续维持现状,这些年经新罗挑唆。朝廷与百济的关系确实不算和睦,百济深感威胁,与高句丽、倭国关系相处融洽,即便没有所谓的丽济联盟,朝廷也无法确定,日后征伐之时,百济会站在哪一边。” “新罗不论有何等心思,却是可信的藩属无疑。东征之时,他们能够出兵相助,成为我军助臂,牵制一部分高句丽的兵力。” “索性就权当真有丽济联盟,让新罗先扛一扛两国夹击,待新罗大伤,两国各有消耗的时候。朝廷大军东征,水陆齐出,一举扫荡两国。” “届时海东可定。” 李绩还是第一次听陈青兕对于海东局势的分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如果没有陈青兕此言,他也打算先消耗消耗新罗的实力,让新罗无力觊觎高句丽、百济土地。 随即又听陈青兕道:“另一法,雨露均沾。将对新罗之恩宠,分百济一半,让百济倒向朝廷这边。朝廷拿下高句丽之后,坐看新罗、百济互斗。他们斗得越狠,越需要朝廷的支持,东方也就越安。” 李治目光看向李绩。 李绩笑道:“从安定来说,后者更是长久。但新罗、百济皆为我大唐藩属,身为宗主却坐视彼此内斗,非王者之风。臣觉得一举荡之,已定大局,方是上策。至于新罗,若是安分,自许他固守旧地,真怀异心,臣为陛下灭之,将海东彻底纳入我大唐疆域……” 李治笑拍大腿道:“司空,壮哉。” 陈青兕也倾向于前者,但他不能自己作决定,越俎代庖。 陈青兕混迹官场多年,深知一点,一山还有一山高。没有那个实力,就不能替上面的人做任何决定。 哪怕是一件小事,也不行。 李治并不知陈青兕心思,只是觉得陈青兕很合自己脾性,相处了一个多时辰,不论言谈举止,还是礼数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好的观感,有一种很舒适轻松的感觉。 李治日理万机,确定了对海东的方略,便禀退了李绩、陈青兕。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出了皇宫。 陈青兕正想拜别李绩。 李绩却先一步叫住了陈青兕。 “陈先生,还住在江南道邸?” 陈青兕忙道:“回司空,暂居此处。”他说着带着几分苦笑道:“李司空可莫折煞晚辈,与您老面前,哪里当得起先生二字。” 李绩笑道:“古来达者为师,老夫本是山东田夫,一介粗人,叫一声先生,当得当得。” 陈青兕并未继续纠缠,只是再度作揖:“晚辈愧领。” 李绩赞许而笑:“先生居所与老夫宅邸正好同一方向,可愿陪老夫走一程?” 陈青兕忙道:“荣幸之至。” 李绩一身殊荣已到极处,亲眼见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高季辅这些旧友生前荣耀,死后却因不肖子孙败亡家业,甚至绝嗣,感触非常。对于子孙未来前程,视为头等大事。 这位大唐资历最老的大臣,看出了李治对陈青兕的欣赏,也洞察了陈青兕自身的潜力,有心结个善缘。 李绩、陈青兕先后而行,一众护卫在远处跟着。 两人并没有说什么深入的话题,就是随意找着话题聊天,直至分别。 陈青兕很喜欢这种情况,说明了李绩只是纯粹的认识一下,并没有谋求其他。 李绩也很是满意。 惊才绝艳的人,他见过不少,因为才高自傲或者为人处世陨落,折戟沉沙之人,不计可数。 今日同行一路,陈青兕不卑不亢,无所需,无所求,可试着往来。 回到江南道邸,陈青兕对上了萧妙宸期盼的目光,云淡风轻的道:“夫人可以考虑在京租宅子常住。” 大唐也是高薪养廉,但陈青兕两年的俸禄,显然不够在长安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买宅子。 萧妙宸带着些许崇拜的看着自家郎君,轻笑道:“妾身便知,郎君一定行的。” 陈青兕伸了一个大懒腰,心中嘀咕一句:“现在就看李小九安排什么官职了。” 李治的效率比陈青兕预料的还要快。 当天傍晚,陈青兕就收到了来至吏部的公文。 公文很长,表彰了陈青兕在青溪县的治世之功,还额外夸赞了几句德才兼备的话,最后进入正题,特授国子监监丞一职,兼任弘文馆直学士。 陈青兕看着手中公文,脸上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果然,自己上辈子磨练出来的政治嗅觉在这个时代依然管用。 李治就是想让自己成为寒门的一面旗帜,成为大唐的文儒领袖,与李义府这个寒门败类恶棍区分开来,故而调入了国子监,正好可以负责培养亲唐人氏。 至于弘文馆直学士,这是一个挂名。 大唐官学统称六学二馆,其中六学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隶属国子监,是唐朝最高学府;二馆指弘文馆、崇文馆。 弘文馆属皇帝学馆,崇贤馆是皇太子学馆。 这两个学馆也招募学生,弘文馆三十人,崇贤馆二十人。入选条件极其苛刻,以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的亲人,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方可入选。 陈青兕这个弘文馆直学士是不负责弘文馆教学的,主要是为了方便进宫面圣。 李治特地为他开的一条进宫捷径,通常对官职低微,不方便随时进宫的近亲臣子所用。 国子监监丞? 陈青兕一时半刻没想起来这职位是干什么的。 萧妙宸轻笑:“国子监监丞,从六品,诸生有过者均由其惩之。” 陈青兕不免会心一笑,心想这不就是教导处主任? 第十四章 飞得越高,摔得越狠! 陈青兕正在想着怎么当好这个教导处主任,又有工部的人登门求见。 萧妙宸自发去往后堂。 陈青兕大步前往屋外迎接。 来人是位蓝衫儒士,年纪三十不到,身上挂着一柄长剑,卓尔不群。 “这位便是青溪先生罢!” 蓝衫儒士见有人出门,出言试问,得到确认之后,立刻作揖:“在下工部员外郎裴居道,见过青溪先生。陛下有命,赐先生宣阳坊宅邸一座。先生若无他事,可与在下前往宣阳坊一并验收。” 裴居道态度亲昵,言语中带着几分欣喜。 陈青兕名动长安,本就是士林所向,现在又入国子监,还兼任弘文馆直学士,更以小小六品官的身份得赐宅邸一座。 这可是莫大的殊荣。 在长安这寸土寸金之地,有些人当了半辈子的官都买不起一栋宅邸,陈青兕来长安不过两个月,就得天家赠送屋舍。 还有庙堂三相的宴请。 得天子器重,宰相青睐,哪有不飞黄腾达的道理。 工部的天子旨意,别说他们这些员外郎,就连工部郎中都为之心动,想要借此机会,结识一下风头最盛的清溪先生。 最终裴居道凭借工部尚书刘审礼的青睐,得到了这次机会。 裴居道? 陈青兕对于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不过对于他的事迹却记不得了。 陈青兕深知,籍籍无名之人,未必没有能力,可能够在他脑海中留下一定印象的,就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能得陛下如此器重,陈某受之有愧!” 他说着一副感激涕零的对着皇宫方向拜了拜,然后才道:“哪能让员外郎空走一回,员外郎先请入内,待在下与内子交代一二,这便动身。” 萧妙宸正愁着去哪里租房子。 国子监位于长安城外郭城之务本坊。 务本坊位于皇城正南朱雀门街东第二街东北第一坊,北靠皇城,是紧挨着宫城的豪华坊市,住着的都是大唐勋贵。昔年贞观名臣司空梁国公房玄龄宅就在此处…… 周边的屋邸寸土寸金,别说买了,租住都是巨大的开支。 得知李治在宣阳坊送了一栋宅邸,萧妙宸眉宇立刻舒展,笑道:“如此我们在长安便有自己的家了。” 但想到很快就眉头忍不住再度微蹙。 萧妙宸操持家务,很是尽责,深知自己郎君抱负,知他大概率会留在这里。这些天一直留意住房事情,对于长安周边很是了解。 宣阳坊是唐长安朱雀门东第三街从北数起的第六排里坊,西北处就是务本坊,离国子监就一坊之隔,上下值极为方便。 可见李治这个皇帝确实对自己郎君上心了…… 但宣阳坊上方就是平康坊,长安最着名的烟花之地。 家离烟花地如此近,让她有些不适,自我安慰:“郎君才不稀罕那些庸脂俗粉。” 陈青兕好奇道:“怎么了?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萧妙宸好不意思将担忧说出口,只能道:“郎君初来乍到,却连得天子、诸相公看中,总觉得有些应接不暇。” 陈青兕听得一怔,想到裴居道的态度,很认真的回应:“夫人说的是,现在诸事抵定,该降降温了。虚名吹再高,不及干一件实事。” ********** 李宅。 书房。 李义府、袁公瑜静静坐着,空气凝滞。 李义府这只李猫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微笑,但心神明显不在身上,无意识的把玩着手中的杯子。 袁公瑜跪坐席上,宽大的袖子掩盖住了他的手,双手交叉,大拇指不停转动。 直至书房外传来一声:“相公,王舍人来了。” 王德俭拘谨的走进书房,看着上首的李义府,说了两个字“成了!”随后又补上一句:“许相公愿意支持相公扳倒来济。” 李义府手中的杯子重重敲在了面前的案几上。 袁公瑜双手死死扣在一起。 李义府在谋划自己政治生涯中仅次于废王立武的一件大事:告韩瑗、来济、褚遂良勾结朋党,准备谋反。 褚遂良是辅政之臣,已经给贬罚至桂州。但身为关陇勋贵的核心成员,不将他一脚踩到底,谁都不放心。尤其是现在,庙堂之上还有不少勋贵的核心成员,如韩瑗…… 韩瑗刑部尚书韩仲良之子,京兆郡三原县人,官居侍中,门下省第一把手,坚决反对废王立武。褚遂良被贬之后,韩瑗反应最是激烈,多次讼冤,称褚遂良“公忠体国”,希望高宗将其赦免。甚至埋怨李治将褚遂良比作微子、张华,公然说“微子既去,殷以亡;张华不死,晋不及乱,陛下安享太平,驱逐旧臣,还不自省?” 韩瑗还以辞官归田作为要挟。 韩瑗这般行为,自然是取死有道。 李义府早已磨刀霍霍,借此机会给将勋贵集团清洗一遍,再度削弱长孙无忌在朝中的残余力量。 这是李治的圣心所向,李义府不怕得不到许敬宗的支持。 只是没有私心,李义府就不是人人憎恶的李猫了。 除韩瑗、褚遂良之外,李义府将来济也加了进去。 来济并非关陇勋贵,他与褚遂良、韩瑗唯一的联系就是反对立武。 来济的反武跟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不是同一概念。关陇勋贵是要保王皇后而反武,来济是支持李治废后的,他是纯粹看不上武媚的出身而反武。 用他的话说:先皇婢女,怎配母仪天下? 李义府将来济也牵扯进去,显然是假公济私,行诬告之事。 许敬宗一直不同意,相互僵持。 直至今日,许敬宗方才松口。 李义府眼眸闪过一丝厉色道:“许相公是怎么说的?” 王德俭道:“许相公只是说莫要牵连过重。” 李义府毫不犹豫道:“好,关陇那些人不能放过,来济亲朋,除刘仁轨,其他都可放过。” 他说着目视大理寺的袁公瑜道:“刘仁轨,本相要他死!” 刘仁轨在毕正义案子上给他的一刀,深入骨髓。若不是李治硬保,他李义府真就成死猫了。 袁公瑜颔首道:“知道,那陈青兕如何?” 李义府脸色恢复常态,轻笑道:“如他这般出身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机缘巧合,一飞冲天,就让他飞着,我们也可以帮着吹吹风。飞得越高,到时候摔得越狠。摔痛了,就知道求人了。” 第十五章 能管无须管,管不了便管不了 宣阳坊。 裴居道热情的给陈青兕介绍李治赠送给他的宅邸。 “先生可知此宅邸之前的主人是谁?” 陈青兕摇头道:“不知?” 裴居道说道:“马中书令……” 突然说马中书令,陈青兕压根想不起是谁。 裴居道提醒了一句“可听过以图购宅的故事?” “原来是他!” 经世名臣马周。 陈青兕也是略微错愕,李小九比想象中的更要器重自己。 唐朝赏赐宅邸有不成文的规定,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将房子的所有权赏赐给受赏者,受赏者及其子孙后代都拥有这套房子的所有权和使用权;第二种情是将房子居住权赏赐给受赏者,除了赐给和赐借,还有赐住。 但不管哪种方式,皇帝都是有权收回的。 这间宅邸是马周任御史时,派人按图购买宅邸,众人皆笑马周一穷困书生,哪里买得起宅邸。 马周将图献给李世民,李世民会意,下令朝廷出钱购买赠予。 马周早亡,而他的两个儿子马载、马恂皆在外地任官。 宅邸便空置下来,皇帝赏赐的物件,马家后人自然不敢售卖,便由朝廷收回。 马周获赠宅邸的时候,七品小官,故而宅子地段很好,占地面积不大,符合他当时的身份。 收回以后,赏赐功高之人,拿不出手,六七品的小官又因住过马周而不够资格,一直空置,直到今日方才有了主人。 裴居道语气中略带羡慕,说道:“天子将此宅赏赐先生,足见寄予厚望。” 陈青兕心中微沉,有一种感觉,现在的情况,不是什么好事,惭愧道:“陛下如此厚爱,实在受之有愧。” 裴居道很是健谈,也很会找话题,见气氛略微僵硬,一本正经的道:“陈先生可知此宅邸还有一好处。” 陈青兕道:“愿闻其详!” 裴居道低声道:“此处离平康坊就一坊之隔,盏茶功夫便至。” 陈青兕眼睛微亮,这确实不错。 平康坊乃才子汇聚之所,自己好歹也是其一,便于自己推广盛唐诗。 拜别了裴居道,陈青兕回到了江南道邸。 陈青兕多年磨练出来的政治嗅觉,让他洞察到了一些不对劲。 风头正劲并非坏事,不遭人妒是庸才。 有能力的人如何低调都会在不经意间展露实力。 但明明没干什么实事,风头居高不落,这就有问题了。 陈青兕告诫自己,得低调一点,好好当自己的教导处主任。 陈青兕将自己的担忧告知萧妙宸。 萧妙宸也认同陈青兕的顾虑,夫妻二人决定继续住在江南道邸,并不急着搬进李治赏赐的宅邸。 理由也很好找,那里空置许久,需要置办一些家具,雇佣一些佣人,需要认真打扫整理。 陈青兕有了自己的工作,第二天一大早带着吏部颁发的公文,前往务本坊国子监。 务本坊位于天子脚下,朱雀门街东第二街北数第一坊。 国子监占据了整个街坊的一半,其余一半是房玄龄宅,还有王公贵族的宅邸。 李世民很重视教育问题,隋朝时期国子监大学只有三百名额,招收的皆是达官贵族之后。李世民将国子监彻底改革,一口气将三百名额提升到上万,从仅限于达官贵族,扩充至天下臣民,并接受高句丽、新罗、百济、高昌、占城、突厥、吐蕃、倭国等国派子弟进国子监求学。 这还未走进国子监的大门,陈青兕就见到了不少来自于四方各异的各族学子。 他们有的穿自己国家的民族服饰,有的穿大唐的儒士服,相互间打着招呼,和谐如同一家。 后世人说李世民此举是犯罪,将吐蕃的崛起,宋朝辽、金的强大归于唐朝的包容,宣扬文化。 对此陈青兕嗤之以鼻。 什么时候固步自封,宣扬华夏文化都成罪过了? 满清将固步自封坚持到底,结果如何? 时代在进步,想要不被超越,只有不断地前进,而不是将自己封锁在牢笼里。 作为先驱,领先一百步一千步,让他人超越,不审视自身,怪罪他人作何道理? 当然如冶炼、器械锻造这些能够提升国力的技术,确实需要保密。可只靠保密来维持自己的先进,早晚会让人超越。 不断进步发展才是维持领先的唯一之法。 让天下都识汉字说汉话,确实会有负面效果,但绝对不是过错。 陈青兕向来心细,并没有直接进国子监,而是将自己的佩刀挂在马背上,方才走进国子监大门。 国子监占地面积堪比后世大学,一时间不知往哪里走,顺便问了一个路人,道:“这位兄台,请问国子祭酒的办公署在何处?” 一个年纪在二十上下的青年,作揖道:“兄台这是入学新生?” 现在四月初,一般而言新生都在三月初入学。 不过国子监招揽天下英才,有些庶民学生因为路远会迟到月余时间。 陈青兕正想解释,自己是国子监监丞,教导处主任。 对方已经先一步指明道路,然后还加了一句,“新入学的太学生应该根据所属学科寻博士,而非直接寻令狐祭酒。” 说着他竟直接离去了。 陈青兕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自己真有那么年轻? 罢了! 不予计较。 陈青兕跟着那位太学生所指的方向找到了国子监祭酒令狐德棻。 令狐德棻今年七十四岁,公认的文儒领袖,对于华夏文化传承,作出了卓越贡献。 隋末大乱,经籍图书大量散失,令狐德棻向高祖建李渊议,以朝廷之力广泛收求天下书,对献书者重加钱帛,予以奖励,对所收之书,以楷书拓写收藏。令狐德棻数年间,于宏文殿聚四部群书二十余万卷,及时地抢救了大批散失的古书图籍,保留了文化的火种。也是唐史的奠基人《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晋书》、《南史》、《北史》八部正史皆有他的参与。 或许文治武功没有他的身影,但文化传承方面的贡献,令狐德棻是这时代的第一人。 令狐德棻并不怎么在乎陈青兕的诗才,但对于《三字经》是爱不释手,“陈监丞来得正好,老夫早想与你探讨《三字经》里的学问,快,入座。” 陈青兕依言坐下,见他拿出了《三字经》,真有与自己探讨的意思,忍不住道:“令狐祭酒,这等私事不如空闲时再行谈论?在下初来乍到,得熟悉一下监丞应尽职责。” 令狐德棻却道:“陈监丞有所不知,这太学生能管的无须管,管不了的管不了,不如由他们自处。” 第十六章 无所事事的监丞 陈青兕有些愕然。 令狐德棻很理所当然的说道:“陈监丞对监中之事,并不了解。国子监有六学,其中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为大学,律学、书学、算学为专学。其中国子学地位最高,唯三品上官子孙方有资格就学。这些勋贵之后,本就是天子骄子,即便什么也不学,也有很好的前程。他们这类人极少有愿意刻苦学习的。尤其是那些将门之后……” 其实高门勋贵并非没有惊才绝艳愿意刻苦学习的后代,但这些人第一追求的必然是入弘文馆陪皇帝读书,次选是入崇贤馆跟皇太子读书。 有了前两个选择,剩下的国子学自然就成了高门勋贵子嗣混日子的去处。 也就是说国子学的学生,几乎都是淘汰下来的渣滓。 陈青兕有些理解的点了点头,文人的书香世家文化代代相传,只要家教严,就可能出现优秀的继承者。 但是勋贵里的将门那就尴尬了,他们缺乏延续传承的底蕴,绝大多数刀头添血过来的人,不舍得让自己的子孙上战场冒险,就会变得文不成,武不就,吃着祖上的老本度日。 并非陈青兕小觑这个时期的将门,翻开凌烟阁功臣榜,不管是夺槊陷阵的尉迟敬德,勇武绝伦,万军丛中取敌首级的秦琼,还是骁勇虎臣程知节,临危不惧的段志玄,乃至于入京首功刘弘基,他们的子孙后辈没有一个成气候的。说起来这个当了将军,那个成了大将军,打开履历一瞧,就没一个上过前线,砍过一个贼人。 朝廷对于这些勋贵后人的优待,让他们不愿意将子孙送进军营,上战场搏命,而是送进国子监混个身份,将来蒙荫入仕。 陈青兕会意点头,国子学的这类人生来就在他人可望不可及的终点,先辈的付出,让不需要努力都能功成名就,自然不需要刻苦学习。 因为身份特殊,国子监监丞这个教导处主任也奈何不得他们。 这就是“管不了便管不了”的意思了。 令狐德棻见陈青兕听明白了,继续道:“国子监的核心乃太学生、四门学生。太学、四门学……生员主要是五品、七品官宦子弟,还有各地推荐上来成绩优异的庶民学子,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俊杰,都懂得机会来之不易。学习尤其刻苦,是最放心的学生。” 他顿了顿道:“这其中还包括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等国精心挑选的学子,甚至高昌、吐蕃等地区部落首领、酋长。他们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物,都是最好的学生。” 陈青兕彻底听明白了。 说白了就是好学生不用去管,坏学生大多都有深厚的背景,管不动也管不了。 只要不惹事,不干涉他人学习,历任国子监监丞对于他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令狐祭酒指点,在下懂得了。” 陈青兕也不表态,只是依言与令狐德棻探讨起了《三字经》。 令狐德棻说道:“陈监丞的《三字经》可谓蒙学之雄文,只是其中有一些存在瑕疵不适,老夫觉得可以润色一下。以更为经典之貌,留于后世。” 陈青兕知道自己所着的《三字经》有一定问题,这不是文章本身,而是时代所致。 《三字经》有好几个版本,最早是南宋王应麟先生为了更好的教育本族子弟读书,于是编写了融会经史子集的三字歌诀。 随着历史的发展,为了体现时代变迁,各朝代都有人对《三字经》不断地加以补充,例如清道光年间贺兴思增补了关于元、明、清三代的历史,共计二十四句话。 陈青兕采用的是最早的版本,但即便最早的版本,也出现了许多这个时代没有的典故。 如最开始的“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这五子登科的典故就是五代十国才有的。 至于后面“唐高祖,起义师。除隋乱,创国基。二十传,三百载。梁灭之,国乃改”这就更不能写了。 所以陈青兕就是想让青溪县的学生能够更好的教材理解学习,没有想着推广,该删除的删,该改的改,也没有细细琢磨推敲,类比原文就会出现一定的瑕疵。 一般人不太看得出来,但令狐德棻这样的文儒领袖,一辈子都在修复古籍、着书编书的大佬,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令狐德棻指出的些许问题,都是因为陈青兕删了一些东西,或是修改了字句导致的不连贯不押韵所致的。 陈青兕自是大感羞愧,虚心受教。 在令狐德棻的指点下,陈青兕润色修改了《三字经》。 令狐德棻见陈青兕这般谦虚,也是好感大生,道:“陈监丞之文采,古今罕见,抽得空闲,不妨试着写文教育后人。” 陈青兕自是应诺。 令狐德棻给陈青兕指明办公署的所在。 陈青兕来到自己的办公署,居然有一个小型院子,一座古色古香的四角木屋,步入其中充满了书香的味道。 最上方的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左右两端有四个大书架,摆放着各类书籍。 很明显上任国子监监丞是一个好书之人。 左看看右看看,陈青兕挠了挠头,一时间竟不知道干什么。 “算了,四处走走!” 陈青兕在国子监内走着,现在正是学生们上课的时间,四周很是安静,偶尔遇到的人多是上了年岁的儒生,国子监里的博士。 陈青兕作揖打招呼。 对方大多简单回礼,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起初陈青兕还觉得国子监里的博士都这般高傲的? 可想到今早的事情,心中恍然,原来自己给当成逃课的二世祖了? 他们不愿得罪,心中不屑,自然只是简单的应对。 陈青兕哑然失笑,摇头继续闲逛。 国子监的占地面积一点也不比后世的大学小,环境清幽,有宽敞明亮的教室一间间相连,可容纳四千人的宿舍,仅食堂就有十二个,还有清幽的环境,就是少了一点娱乐的地方。 陈青兕暗暗咂舌。 古代不流行多层建筑,尤其是学校这种地方,学舍、宿舍都是一层建筑,规模极其雄伟。 世界第一的学府,当之无愧。 陈青兕兴致高昂的闲逛,也不知走到了何处,来到一处僻静的竹林,耳中听得有人低声呼喊:“快,将梯子扶起来,去晚了,得让阿史那那突厥牛犊子,笑我中原无人。” 第十七章 不太聪明的学生 程伯献皱着眉头,看着断了一角的梯子,急得直跳脚,破口大骂:“哪个王八羔子,偷了你程爷的梯子,别让我逮到……” 程伯献作为大唐开国元勋,程知节的孙子,就是令狐德棻口中“管不了”的坏学生之一。 出身于将门世家的程伯献,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长得三五大粗,一脸的横肉,自小就舞枪弄棒,练习骑射。 如他这样的人若丢在军中打磨,不要三年五载,大唐就能多一位骁勇的悍将。 只是程知节这辈子都是将脑袋挂着裤腰带上的人,从归附李密开始,统率的就是王牌精锐,打最艰难的战,冲最难破的阵。归唐之后,跟随李世民击败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充,史书用四个字来形容他的功绩“每阵先登”。 许是程知节为大唐付出太多,崔氏见不得子孙流血,不许自己的子孙从军,更别提上阵。 程伯献更是给丢到国子监习文。 程伯献看着书本就犯晕,哪里学得进去。他身份摆在那里,程知节又是公认的护犊,也是出了名的厚脸皮,撒泼打滚起来,谁都拿他没办法。 没人管得住,也没人敢管。 程伯献本就不愿意学,国子监这一纵容,更加无法无天,国子监内一霸,上课睡觉什么的,都算表现好,打架与博士顶嘴,逃课甚至逃学都是常有的事情。 程伯献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打马球,几乎每次逃学都是去马球场打马球。 马球在长安也很盛行,可谓老少皆宜。 当然百姓们大多都玩不起,可不妨碍他们喜欢看。 程伯献在长安有一个老对手,叫阿史那道真。 阿史那道真听名字就知道是突厥人,还是突厥的皇族,他父亲是阿史那社尔,论及战功,比程知节都要胜上一筹。 阿史那道真也爱玩马球,还组建了一支马球队,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 程伯献连续败了两场,很不服气,今日约好了再战,却不想自己藏在竹林里的梯子不知给谁收走了。 他跟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翟承休费劲才找到一把烂梯子,只是梯子的下方断了一个脚,少了受力点,架不稳。 国子监的院墙有两丈余,没有楼梯根本爬不上去。 急得两人若热锅上的蚂蚁。 突然,两人身后传来一句话。 “为何不将梯子倒过来,上窄下宽,确实不适合攀爬,勉强可用。” 程伯献、翟承休皆吓了一跳,见是一位身形高挑的年青儒生,这才松了口气。 程伯献一拍脑袋,说道:“这位兄弟说得有道理,瞧我这猪脑子,怎就想不到?” 年青儒生正是闲逛国子监,熟悉环境的陈青兕。 他听到竹林里有人声,好奇的寻声而来,看到了两个壮实的少年,对着一个断角的长梯子发愁,都不太聪明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 程伯献大喜过望,一把抓住陈青兕道:“兄弟,老程有急事,你帮我递一递梯子,以后在国子监你让谁欺负了,可以说出老程的名号……”他怕来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拍着胸口道:“我叫程伯献。” “那多谢了!” 一看这情形,陈青兕便知对方将自己当成国子监里的学生。 他说着看了一眼院墙上方,挺宽的,真就去扶梯子了。 程伯献、翟承休也不疑有他,顺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上了国子监的院墙。 两人蹲在院墙上,好似两个大笨熊。 “兄弟,将梯子提上来。” 程伯献语气中带着几分喜悦。 陈青兕一手将梯子轻轻一推,长长的梯子应声而倒,轻笑道:“程国公的后人,就没有听过兵法中有一计叫做上屋抽梯?” 程伯献、翟承休两人脸色相继大变。 程伯献骂道:“小贼,你好大的胆子。” 他左右看了看,更是心头发虚,他们这类将门子弟尽管没入军营打磨,却也自小在家中练习武艺,一身腱子膘肉,不擅攀爬跳跃。 两丈高的距离,对于他们这等体型是难以承受的。 翟承休眼眸中闪过一丝恐惧,他的长辈也是初唐赫赫有名的人物,叫翟长孙,太宗皇帝麾下精锐玄甲军的统率之一,也是心腹大将。只是在玄武门之变以前病故,未能立从龙之功,发展前景自是一天一地。 李世民尚且顾念并肩作战的情谊,对于翟承休的父亲颇为照顾,但到了李治朝,情分消散,翟家也跟着没落。 程知节年纪昔年袍泽情谊,帮了翟家一把,翟承休才能进入国子监太学。 翟承休继承母亲厚望,本不愿跟着程伯献逃学,但受程家大恩,很是无奈,这一切都瞒着家人。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传到自己母亲耳中,将她气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慌乱一下子涌上心头,翟承休急得眼中含泪,道:“快,将梯子扶起来。” 陈青兕靠在竹子上,随手折了三根食指粗细的竹枝,扯去枝丫上的竹叶,望着上面的两人,轻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在下陈青兕,今日刚刚上任,就职国子监监丞。” 程伯献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显然也听过陈青兕的名字。 好巧不巧,还是别人家的孩子。 老夫人崔氏没少在程伯献的面前提陈青兕,让他以为榜样,但对他职国子监监丞却不知道了。 翟承休一听陈青兕是国子监监丞,更加慌乱,忙道:“先生,先生,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您就饶过我吧!” 程伯献又急又气,骂道:“你小子真没出息。国子监监丞又怎么样……” 他凶神恶煞的瞪着下方,恐吓道:“我祖父是程知节,大名鼎鼎的卢国公。你快放我下去,不然我告我祖父,说你欺负我。” 陈青兕压根不理会程伯献,而是看着惶恐的翟承休问道:“你是何人,在何处就学?” 将他们骗上去,就是想知道他们的名字,避免他们逃跑。 翟承休不敢隐瞒,道:“先生,学生翟承休甲学社太学生,学生愿接受惩罚。” 陈青兕见状心中有数,说道:“知道你们身份,你们也跑不了,乖乖下来!” 他说着,将楼梯扶了起来。 程伯献抢先一步,顺着梯子往下爬,爬到一半,突然大叫:“哪里来的小偷!” 他整个人若大鹏展翅扑向了陈青兕。 第十八章 竹笋炒肉片 陈青兕听程伯献喊自己“小偷”,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小犊子不甘心这样被自己拿捏,先下手为强。 反正左右不过三人,只要将自己拿下,他们两人怎么说都行。 陈青兕经过虬鬤客的训练,早已今非昔比,身形一闪,避开了程伯献的扑击,手中准备的竹枝如刀,抽在程伯献的后背上。 “嗷呜!” 程伯献嘴里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这种竹枝抽人,伤皮不伤骨,就算打的皮开肉绽,也能很快恢复,但疼却是真疼。 程伯献自小顽劣,没少挨过打,筋骨结实,抗揍能力极强,但这种竹枝打在身上,那火辣辣的感觉,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这些年练出来的铜皮铁骨都白练了。 “你敢打我?” 程伯献怒视着陈青兕,脊背上的疼痛除了给他带来身体上的羞辱外,还有一种心灵上的羞辱感觉。 程伯献将门出身,不喜文事,但他祖母却强迫他多读些书,正是叛逆的年纪,起了相反的效果。对于文弱的读书人最看不上眼,现在却让一个文弱书生教训了,怒上心头吼叫道:“我跟你拼了。” 他高举着沙包大的拳头,直冲向陈青兕。 陈青兕占着手中竹枝的便宜,后发先至,抽打在他的拳头上。 一条猩红的血痕立刻出现。 “嘶!” 程伯献一张大脸扭曲在了一起,倒吸了口凉气,向后退了三步,将自己的拳头放在背后,猛力搓揉,骂道:“你耍赖,有种别用武器!” 陈青兕却不理他,老师抽不听话的学生,天经地义。 见程伯献不敢进攻,一步上前,竹枝作刀劈下。 程伯献吃了亏,哪敢强上,扭头就跑。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根断了的竹棍,一个飞扑就地一滚将竹棍捡起。 手中有了武器,心中不慌,程伯献一撸袖子,竹棍对着陈青兕就砸了过去。 他不敢下狠手,留了不少力,但气势如虹。 陈青兕依旧不疾不徐,身子向右一窜,出现在了程伯献的身侧。 程伯献正想来个横扫应对,却发现身旁的竹子挡住了自己进攻的方向。 陈青兕凭借竹子的掩护,竹枝又是一下,抽打在程伯献的后背。 “嗷呜!” 又是一声惨叫。 虬鬤客除了传授陈青兕运劲使刀的方法之外,更多的是对敌经验。 人与人的天赋不同,发展的方向也不一样。 程伯献这类将门武夫为了披重甲,适应战场环境,膀大腰圆,气力足招大力沉,但灵活上有着致命缺点。 在马背之上,这种弱点会因为骑术、铠甲而削弱,可步战下又在这竹林之中,程伯献一身本事,施展不出五成。 陈青兕却是如鱼得水,他身法灵动,腾挪之间,凭借出色的洞察判断力,将竹林的特点融入自己的身法之中,手中的竹枝如长了眼睛一样,一下又一下地劈在程伯献的后背、屁股上。 反观程伯献便如一头大笨熊,空有一身力气武艺,却施展不出来,只能被动的挨打。 陈青兕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他真正施展武艺的机会不多,经验不足,随着局势掌握在手,越发自信,每抽一下,还在嘴里念叨:“逃课?逃学?还对先生动手?” 程伯献挨了二十多下,倔性子给抽的一干二净,将手中的竹棍一丢,抱着脑袋大叫:“不敢了,不敢了,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我认输……” 程伯献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叫着叫着“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陈青兕这才停止了进攻,问道:“还逃不逃课?” 程伯献只是抽泣,并不说话。 陈青兕不惯着他,一竹枝抽了上去。 “不逃不逃!” 陈青兕又问:“还敢不敢不敬先生?” “不敢不敢!” 陈青兕道:“这还差不多。” 他说完看了一眼依旧在墙沿上瑟瑟发抖的翟承休。 不是翟承休不讲义气,而是程伯献一开始主动扑击的时候,还未下地,借的是梯子的力量。 倒过来的梯子下盘不稳,让他给踢到了。 翟承休在上面下不来,后面见骁勇非常的程伯献给天下最年轻的大儒当孙子一样抽,更是吓得不敢动弹。 陈青兕这一眼看来,翟承休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太可怕了! 陈青兕走上去将梯子扶起来,喊了一声:“下来!” 翟承休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从墙沿爬下。 “弯腰!” 陈青兕说了一声。 翟承休很老实的弯下了腰,翘着大屁股。 陈青兕也不客气,抽打了一下,雨露均沾,道:“以后还逃不逃课?” 翟承休扭曲着脸,忍着痛,回身作揖道:“不逃了,不逃了。” 陈青兕道:“先回去上学,明天将你们家长叫来。翻墙逃学,不敬师长,甚至与师长动手,这还了得?” 程伯献、翟承休两人听得此言,神色顿时大变。 程伯献是慌,自己在长安那也是一号人物,小小混世魔王,给一个书生用来了一套竹笋炒肉片,真传出去,自己的脸面往哪搁?要让自己的祖父知道,还得挨一顿揍。再传到祖母耳中,那就不是挨揍的事情了,想到这一连串的后果,他慌的哭都忘记了,有些手足无措。 翟承休更是吓得脸色苍白。 他自身的情况非常特殊,父亲早亡,母亲寡居在家,身体不好,对他寄予厚望,如果让他母亲知道自己跟着程伯献逃学,无疑是天大的打击,万一气出一个好歹? “先生,您就饶我这一次吧!” 翟承休直接跪伏在地上,身子微微抽搐。 程伯献见状,也有丝丝内疚,逞强道:“是我强迫他逃学的,要罚,先生就罚我吧。” 陈青兕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已经看出了程伯献也不敢通知家长,就是在强撑着嘴硬,颔首道:“看你诚心悔改的份上,此番就不通知你家长了。”他松了口,但强调了一句:“下不为例!” 他说着将翟承休扶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 见程伯献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陈青兕道:“还挺讲义气,明天记得将你家长叫来,若是不见你家长,我亲自登门拜访。” 他这话音一落,程伯献“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第十九章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程伯献现在的想法很简单,今天给一个书生打哭,已经足够丢脸了。 闹到家里去,弄得人尽皆知? 那这张大脸还要不要的? 成年人才知道取舍,如程伯献这样的少年郎,天大地大,自己面子最大。 既然已经在陈青兕这里丢了面子,多丢一些,少丢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为了让保住自己的面子,程伯献选择让面子丢的更大一些。 陈青兕当然不会选择强迫程伯献叫来他的父母,这事情真捅开了,他反而不好拿捏这浑小子。 拿捏着他的把柄,才能让他听话。 “这样吧!” 陈青兕勉为其难的说道:“过往之事,无法追究。今日是我初次上任,权当你们初犯,小惩大诫。你们先去学堂,放学后来我办公署。” 程伯献、翟承休大喜过望。 程伯献顾不得自己背上、屁股上的伤,忍着痛,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直到出了百步外,程伯献才松了口气,威胁翟承休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翟承休自然不敢多言。 陈青兕看着两毛头小子远去的身影,也有些怀念自己昔年读书时的情形。 都是过来人,陈青兕拿捏他们的心态太轻松了。 继续逛着国子监,陈青兕凭借超前的眼光,发现了不少的问题,一一记在心中。 见时间还早,陈青兕去了一趟东市,买了点东西,回到自己的办公署,找到了一篇《曹刿论战》的文章,将他翻译出来,写了两份。 到了放学的时候,程伯献、翟承休两人怯生生的在屋外推搡着,不敢入内。 “进来吧!” 陈青兕喊了一声。 两人这才慢吞吞的入内。 陈青兕将两篇《曹刿论战》的简易版递给了他们,说道:“回去将这篇文章背下来,明日一早,再来这里,背诵全文。” 翟承休毫不犹豫的上去接过文章。 程伯献却苦着脸。 陈青兕道:“不愿背也可,将家长叫来也行。” 程伯献立马认怂,小跑着将文章借过。 两人准备告退。 “等等!” 陈青兕叫住了他们,指着自己特地去东市买的活血化瘀的药膏,说道:“抹了药膏再走。” 他说着自己先一步离开了。 两人面面相觑,互望片刻,老实地脱去了衣服,为彼此涂抹药膏。 长安卢国公府。 崔老夫人快步走进了西院,眼眸中透着一丝怒意,西院侍婢下人见状纷纷退避三舍。 整个卢国公府地位最高,当属程知节,可是最不能惹的就是这位崔老夫人。 程知节从不过问家事,崔老夫人掌权四十余年,直到最近方才开始放权,那一身余威,程知节都得惧上三分。 今日崔老夫人等着孙儿上门问安见礼,却听下人来报说程伯献要念书,无暇过来问安。 这可将崔老夫人气得浑浊的老眼都要喷上了火。 程家嫡系血脉有三人,分别是程处默、程处亮、程处弼。 程处默、程处亮是程知节发妻孙氏的儿子,程处弼才是崔老夫人的亲子。 而程伯献,正是程处弼的长子。 崔老夫人平素对待三人一视同仁,对大房二房如同己出,可心底深处还是无可避免更亲自己的亲孙子。 程伯献因念书无暇问安,崔老夫人那是一千一万个不信,就自己孙子的脾性,她还能不了解? 念书?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一定是惹了什么祸事,不敢来了。 崔老夫人并不在乎程伯献闯祸,在乎他竟敢欺骗自己,她特地不通知任何人,也不给人通报的时间,来到了三房住的西院,走向自己孙儿的院子。 这还没到院子,却见自己的儿子、儿媳在院门口徘徊。 崔老夫人奇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程处弼先是上前行礼问好,然后才道:“伯献今日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里读书。孩儿担心他这是中邪了,在想要不要请仙长来看看。” 崔老夫人举棍便打,骂道:“哪有你这样的父亲!” 她轻手轻脚的来到近处,凝神静听,耳中隐隐约约传来“行军作战,士气为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士气消散,我军士气旺盛……” 崔老夫人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眼神不由自主的望着天。 月朗星稀…… 这年纪大了,竟然记不起来今天太阳是从何处升起的。 翌日。 程伯献、翟承休再度来到了国子监监丞办公署。 “你先!”程伯献有些紧张,推了翟承休一把。 翟承休也不拒绝,一字不差的将陈青兕版本的《曹刿论战》背了下来。 陈青兕满意的点了点头,赞道:“很好,下次不许逃课。” 翟承休连连称是。 程处弼结结巴巴的背诵着,他明显不善于此道,全程磕磕绊绊,还会添字少字。 陈青兕并不在意,反而不住点头,只有在添字少字改变大意的时候,方才出声提示,只要不改大意,他都不予理会。 程伯献越背越顺,也将《曹刿论战》背了下来。 “很好!”陈青兕拍了拍手掌,鼓励道:“程蛮子也不蛮嘛,这不是背的很好?” 程伯献有些高兴,辩驳道:“那是他人诋毁,小人行径。” 陈青兕道:“会背不难,难的是懂其中的意思。知道这篇《曹刿论战》核心说的是什么?” “士气!”程伯献毫不犹豫的道:“大战最注重士气,想要取胜,除了鼓励己方士气,还得想法子打击敌人的士气。” “你呢?” 陈青兕望向翟承休。 翟承休道:“学生以为是细节,通过细节判断局势,作出正确决定。” “都对!”陈青兕满意道:“这篇《曹刿论战》,你们没有白背。” 程伯献轻声道:“又有什么用,左右上不得战场。” 陈青兕轻笑道:“不学,永远上不得战场,学了,未必不能。扪心自问,你们真觉得自己具备上战场的实力?” 程伯献沉默不言。 陈青兕也不在这问题上纠缠,而是问道:“你们昨日逃学,是去干什么?” 程伯献警惕的看着陈青兕。 陈青兕笑道:“说过去便过去,你不回答也可以。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程伯献想了想道:“读书太无聊了,跟人约了打马球。” 第二十章 风雨欲来 陈青兕得到想知道的答案,也没有再问,让两人上学去了。 昨日在国子监闲逛,他便发现了这个问题。 国子监很大,环境清幽,亭台楼阁,花香怡人,四处都有看书读书之处,但少了一点点生气,缺少娱乐嬉戏的地方…… 学生不能不读书,却也不能只读书。 儒家中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以孔子、孟子、荀子等为代表的先秦原始儒学,渐渐发展成了以董仲舒、《白虎通义》为代表的两汉政治制度化和宗教化的儒学,内容受到了一定的约束。 不过这是正常的发展,政治化的儒学固然少了一些先秦儒学的包容开明,却也保留了核心,还添加了一些法家的学说,王霸之道相结合。 直到以程、朱、陆、王等为代表的新儒学开始,儒家才发生了变质。宋代新儒家融合了道教、佛教的思想文化,三教合一,加上特殊重文轻武的时代背景,书生真就成为文弱的代名词,给阉割的彻底。 讲道理,这个时期的尚武之风犹在,国子监里居然没有练习骑马射箭的地方,实在是有些奇怪。 其实这是陈青兕对于国子监这个机构了解的不够。 国子监说是国家最高学府,但唐以前面向的都是朝堂勋贵,是专门面向朝中重臣的福利,安排勋贵后人入学,便于拉拢人心入仕,另一层面还有圈养人质的目的。 故而国子监的学生并不多,也就几百人。都是勋贵之后,谁稀罕在国子监里玩耍? 李世民重视国子监,给寒门开放了晋升之路,将国子监的学子扩充到了大几千人,往上翻了十倍不止。这发展得过快,许多东西自然就来不及跟上。 陈青兕可不想庸碌的在国子监混日子,得干点事情出来。 国子监是朝廷的特殊机构,负责教育,与庙堂之事无关,想要升官,除了混日子,只能在这里干点成绩出来。 作为大唐第一学府的高材生,怎能不德智体美全方面的发展? 陈青兕习惯性的书写发展方略…… 便在陈青兕拟定国子监改革计划的时候,原本因为废王立武之后稳定了一年余的长安,再次陷入动荡。 李义府这只疯狂的李猫再一次对关陇勋贵张开了獠牙,状告门下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与在广西的褚遂良在长安时,曾共谋反叛。 此事一出,朝野哗然。 李义府攀咬韩瑗、褚遂良这并不意外。 只要有点政治远见的朝臣都能看出来,现今这个天子并非善茬。 韩瑗一直在李治面前为褚遂良求情,褚遂良在潭州当都督也不安分,三天两头往京中来信,导致李治在今年年初再度下令,将褚遂良从潭州调往离京师极远的桂州当任都督。 足见李治铁了心要清除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勋贵成员。 可来济也在其中,这便让人惊讶了。 来济跟长孙无忌、褚遂良不是一路人。 李治被任命为太子的时候,来济就是太子府的司议郎,兼崇贤馆直学士。 李治登基,来济任中书侍郎,兼弘文馆学士,也是李治为数不多可信的大臣。 现在李义府连来济一起攀咬,让人心生疑虑。 尤其是许敬宗竟也支持李义府,使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天子的意思。 李治此刻已经是乾坤独断,真是他的意思,谁都保不了来济。跟来济走得近的大臣,无不人心惶惶,只有孙处约站出来抗辩。 李治并未做决断,而是下令让许敬宗、辛茂将、袁公瑜一并审理。 此事一出,长安的庙堂又陷入紧张的气氛之中。 身处国子监的陈青兕对此是一无所知,直到源直心登门拜访,陈青兕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源直心忧心忡忡的说道:“李猫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拉拢了许相公。” 许敬宗跟李义府不一样,许敬宗身为原秦王府巅峰十八学士之一,固然有贪财好色的毛病,但,只要钱财来得正当,女人不涉礼法,贪财好色并不是罪。故而他的官声还是不错的,被视为能臣干吏。 历史上直到他死了以后,才给人扒出了真面目。 陈青兕问了一句:“现在情况如何?” 源直心道:“很是严峻,来相公身为国相,并未受到惩处,只是等候调查。刘给事中却被下了大狱,现在情况不知。” 陈青兕听刘仁轨竟被下了大狱,不免愕然,他记不得历史上有这么一出,不过历史上李义府确实多次想要谋害刘仁轨,但都被刘仁轨躲过去了。 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改变了历史,导致刘仁轨没躲过去吧? 陈青兕胡思乱想。 源直心道:“先生深得陛下器重,不知能否在陛下面前为来相公、刘给事中美言几句?” 陈青兕苦笑:“在下连面圣的资格都没有,谈何替来相公、刘给事中美言?” 他确实是兼任弘文馆直学士的名号,但李治不召见,他一个六品小官怎么可能说见皇帝就见皇帝,那是宰相的待遇。 源直心也苦着脸道:“是某急糊涂了,胡乱投医。” 中书省官邸。 李义府浑身燥热,剑已出鞘,能够获得什么效果,就看这几日了。 同为中书侍郎的李义府、王德俭聚在了办公署。 在这紧张的时候,相比宅邸相聚,办公署才是最好的地方。 “让韦郎中联合关西之人一起去拜访长孙太尉,看他这一次会不会出手。” 韦郎中叫韦盛,出身关中韦氏一直依附长孙无忌、褚遂良,但随着关陇勋贵的没落,不少关陇士族开始明哲保身,选择投奔李义府。 户部郎中韦盛便是其一。 李义府并未将此事言明,而是让他潜伏在关陇勋贵之中。 今日亮剑,表面上是对付韩瑗、来济、褚遂良,真正的目的是剑指长孙无忌,逼迫长孙无忌动手营救韩瑗乃至于褚遂良。 王德俭躬身表示明白。 李义府道:“陈青兕那里,还没动静?” 王德俭摇头道:“暂时没有动静,最近几日,他颇有韬光养晦的感觉。下官已经让人怂恿源直心鼓动陈青兕为来济求情,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寻机上书或者求见陛下……” 第二十一章 不见得只有两种走法 李义府有些心烦,对于陈青兕的表现,产生了十足的危机感。 王德俭却有些不理解,都什么时候了,庙堂上最激烈的争斗,宰相级别的对抗。 现在不关注韩瑗、来济,不关注孙处约,却在乎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监丞。 这是作何道理? 王德俭很想建议李义府莫要去理会陈青兕,将目光转移到大局之上,只是摄于李义府行事的狠厉,不敢多言。 李义府看出了王德俭心中所想,却也不解释什么。 王德俭与他同为中书侍郎,论及才智,李义府自问比不过足智多谋的王德俭,他能爬到今日,王德俭功居第一。 李义府能够居于王德俭之上,除了手段更加狠辣之外,靠的便是对李治的了解。 李义府是最早跟随李治的人,比任何人都早。 在其他人都将宝压在李承乾、李泰身上的时候。 李义府因为运气,受李世民指派服侍晋王李治。 李义府最开始还不情愿,在那个时候,没人会想到最透明的晋王李小九能笑到最后。 天大的馅饼就掉在了李义府的头上,李治成为皇太子以后,一直服侍他的李义府自然水涨船高,成为太子舍人、崇贤馆直学士也是第一心腹亲信。 对于李治的脾性,李义府自问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 在世人都觉得李治懦弱的时候,李义府就已经发现自己侍奉的对象是一头伪装成猫的老虎。 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最有手段不过。 李义府跟了李治多年,深知李治除了想要当一个不亚于自己父亲的皇帝外,还想为大唐压下威望日盛,严重威胁皇室权柄的关东世家。 他李义府愿意成为李治手中砍向关东世家的刀,在李治的支持下,他聚集了一群寒门子弟,有今日的地位。 李义府知道,李治并没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他。 以上官仪为首的科举一派也是李治针对关东世家的棋子。 为了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刀,李义府多引腹心、广结朋党,成为了朝野上下人人敬畏的存在。 然而到了这一步,李义府发现自己竟然受到了李治的疏离。 这点点疏离,或许李治自己都没有发现,但作为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谄言自媚,揣摩圣心的李义府而言,却是深有体会。 李义府一开始还不明所以,直到得知李治特地将江南的陈青兕召入京师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知道自己为何会受到疏离,更进一步揣测出陈青兕有可能在未来取代自己。 尤其陈青兕面圣进入国子监以后,李义府不安的感觉日盛。 已经尝试过权利滋味的李义府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李义府不甘心坐视陈青兕取代自己,哪怕是他多心,李治不是这个意思,他也不愿意去赌,但他更加不敢对陈青兕动手。 那是李治看中的人,作为一把刀,李义府知道自己可以伤害任何人,却不能误伤李治看中的人。 一把无法掌控的刀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李义府应对的办法简单,玷污陈青兕,只要陈青兕跟他一样的脏,那么陈青兕失去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价值。 李义府要让李治知道,寒门不可能出圣人,最下贱卑微的寒族,为了那一点点机遇,都会不择手段。 他李义府,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传条消息出去,说来济有今日之难,是因为陈青兕,得罪了我李义府。他陈青兕得陛下器重,却无动于衷,坐看来济身陷囫囵。” 李义府脸上刮起了狸猫一样的微笑:救,僭越大忌,一个国子监的监丞,贸然干涉国事;不救,背负忘恩负义之名。 一箭双雕。 宣阳坊陈邸。 “气死我了!” 浅言气呼呼的来到萧妙宸的身旁,眼圈都有些泛红。 萧妙宸这几日在陈青兕前往国子监上值的时候,都会来他们在长安的家,亲自置办一些家具,看看工人修葺的是否合心意。 这日萧妙宸整理书房的时候,见少了笔墨纸砚,便让浅言、晴空一起去东市买一些回来。 结果东西是买回来了,浅言、晴空都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晴空还好,性子冷,不太看的出来。 浅言不善隐藏性子,将喜怒挂在脸上。 “发生何事了?” 萧妙宸心中一惊,两个丫头,人生地不熟的,莫要受到了欺辱。 浅言气道:“不明是非的东西,凭什么诋毁郎君。” 原来浅言、晴空在东市买了笔墨纸砚,正准备返回的时候,听到路人在讨论此事,说陈青兕忘恩负义,来相公看错了人。 萧妙宸桃花眼微挑,眼眸中也生出丝丝怒意。 浅言道:“奴听不下去,想跟他们理论,但见晴空想要动手,怕事情闹大,将她拖了回来。” 她说着,还埋怨的看了晴空一眼。 晴空撇过头,不予理会。 萧妙宸心念电转,轻笑道:“宵小行径,不予理会便好。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们路过便听到了?分明是有人故意让你们听到。想要通过言论,来逼迫郎君干一些事情。” 萧妙宸本想将此事瞒下,免得给陈青兕增加负担。 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免得形成信息上的偏差。 陈青兕在用膳的时候听萧妙宸说到此事,并未立刻回应,下意识的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方才道:“为夫就觉得源直心莫名来寻自己有些奇怪,现在看来,有人想让为夫这个六品小官强行为来相公求情。这也太看得起我了……” 萧妙宸道:“就怕三人成虎,这种事情他人说多了,也就渐渐成了事实。就好像郎君只要一句话,便能就来相公救出来一样。郎君来京不过几月,怎得就位于风口浪尖上了?到底是谁?这般处心积虑的针对郎君?” 陈青兕哂然笑道:“不招人忌是庸才,为夫这一进京,李猫就派人上门,说明什么?人早在棋局中了……” 萧妙宸神情复杂道:“郎君认为是他?” “十之八九!” 萧妙宸有些怀念在青溪县的日子了,俏脸略带愁容。 陈青兕却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忧,路有两条,却不见得只有两种走法。” 第二十二章 戒尺 身在棋局之中,首先沉得住气。 陈青兕的吃完了饭,完全没有将庙堂上的情况当成一回事,继续夜读练刀,然后跟自己的叫娇妻美婢,探讨生命真谛。 白日早出晚归,往来于江南道邸与国子监之间。 任由外边如何风声鹤唳,他自岿然不动。 国子监国子学甲子班。 国子直讲栾玉明正在上方滔滔不绝的讲课,唾沫横飞。 下方诸多贵胄手里捧着书,却各自干着自己的私事,只有少数人听着课。 国子学只招收三品大员的后人。 唐朝的官职历朝历代都有所不同,在这个时代的官僚体系中,大臣只要是加上了“同中书门下”的称号,不管品级高低,都能够被称之为宰相。 而且在庙堂之上的常设官职中,最高品级的官职就是三品,三品以上的官职都属于虚职,一般只有大臣去世之后才能够获得。唯二的例外就是长孙无忌、李绩这样的开国三朝元老,长孙无忌是太尉,李绩是司空。 故而三品官职也就成了这个时代最大的实权官职。 国子学里的学生两代内最低都是刺史级别的大吏,有些特殊的如程伯献这样祖上利用从龙之功的勋贵,一旦入仕至少都是七品官。 栾玉明四十余岁,混了半辈子,任国子直讲,亦不过是七品。 国子学里的生员年纪小的还好,还知道些尊师重道,但甲子班的生员都是十七八岁,随时都会步入庙堂的公子哥。 面对国子博士还能正经一点,面对栾玉明这类直讲,几乎就是上面在讲,下面自由活动,各干各的,互不干涉,没有发出噪音,已经是最大的尊重。 栾玉明早已习惯这种情况,唯独一人让他感觉到不适。 程伯献! 作为国子学里最大的毒瘤,此刻正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时不时鼻子抽搐,发出猪叫一样的打呼声。 每每呼声响起,课堂里都会传来阵阵嗤笑。 栾玉明讲课的声音也会因此而断,心中既恼也无奈,更多的是古怪。 程伯献作为国子学里公认的朽木,打架逃课甚至逃学无所不来,曾经还在气急之下跟一位助教动了手。 最终崔老夫人压着程伯献登门道歉了结了事情。 此事过后,就没有多少人愿意管程伯献了。 程伯献也受了点教训,尽管行为依旧如故,却也不在上课时打扰他人。往常他困了,直接翘课随处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睡觉,这几天也不知为何,那么老实不逃课了。 可相比不逃课,栾玉明更加希望程伯献到外边去睡。 栾玉明讲完了书中的内容,让生员们写字,自己坐在一旁看书,忽然察觉一人影出现在了学堂外,定睛一瞧,却是国子监监丞陈青兕。 栾玉明身为教书先生,对于能够写出《三字经》的年轻大儒,很是敬重,起身上前作揖。 陈青兕相对回礼,目光却落在了正在呼呼大睡的程伯献身上,道:“课堂睡觉,栾直讲,某先去收拾收拾他!” 说着对着程伯献走了过去。 栾玉明这才发现陈青兕手中拿着一根特地修理过的竹条。 栾玉明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 收拾? 是字面意思上的收拾? 周边生员听得陈青兕这般生猛的话语,皆露出了兴奋看戏的表情。 程伯献平时大大咧咧的,特讲义气,人缘不错,在他后方的同窗扯了一下程伯献坐垫上的席子。 这个时期都是跪坐,学生的座位是一张席子,席子上面放着案几还有坐垫。 程伯献身子一歪,惊醒过来。 朦胧间看见陈青兕向自己走来,搞不清情况,叫了一声:“妈耶!”向后跳了一步,好像见到恶鬼一样。 陈青兕用手上的竹条敲着手心,说道:“行啊,不逃课,改睡觉了?” 程伯献瞬间清醒,左右看了一眼,似乎想要逃,却发现无路可逃,手足无措:“陈先生,误会,误会。” 原本看戏的生员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什么情况? 国子监程蛮子,怎么成了绵羊? 陈青兕青着脸道:“课堂睡觉,戒尺五下。” 程伯献瞬间一手搭着后背,一手挡着屁股道:“这是什么规矩?” 陈青兕道:“本监丞定的规矩!”他一抖手上戒尺,喝道:“手拿出来!” 程伯献已经恢复的脊背屁股莫名的隐隐作痛,看了一眼四周,将心一横,猛然…… 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了自己的手,心头默念:“尊师重道,尊师重道。与其大庭广众被揍,不如尊师重道。” 现在周边生员目瞪口呆之际,陈青兕手中戒尺猛然麾下。 “呜嗷……” 陈青兕之前就觉得程伯献痛叫声有些像哈士奇,不过当时在交手中没有注意,这一次却听清楚了。 他绷着脸,忍住了笑意。 程伯献见陈青兕严肃的盯着自己,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但很快就缩了回去,换了另外一只手。 陈青兕毫不客气的打了五下,又重又狠。程伯献疼得脸都揪在了一起,双手耷拉着跟打摆子一样抖动。 国子学甲子班寂静无声。 连栾玉明也惊恐的看着,不住吞着唾沫。 “还敢不敢违反课堂纪律?” “不敢了,不敢了!”程伯献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心中叫苦不迭。 “回头来我办公署!” 陈青兕留下这句话,将手中的竹条递给栾玉明道:“栾直讲,这是我亲自做的,我称呼他为戒尺。取惩戒、尺度之意,没有规矩,难成方圆,生员若有违规,身为先生,理当施以惩戒。若有人不依,可告我知道,我亲自惩处。” 栾玉明木讷的接过。 陈青兕说着便作揖走了。 甲子班依旧寂静无声。 栾玉明半晌才反应过来,说了一声:“继续书写!” 一瞬间,就听翻书书写之声。 栾玉明将手中戒尺轻轻放在案几上,清脆的声音,竟让一个个向来肆无忌惮的学生不敢抬头。 陈青兕回到办公署,又写了一篇陈青兕版本的《曹刿论战》,吹着上面的墨迹,心想:不知那个混世魔王会有什么反应。 到了放学的时候,程伯献拉着翟承休,委屈巴巴的来到了办公署。 陈青兕一脸肃穆道:“你是惯犯,惩罚比常人重一些,明天再背《曹刿论战》与我听。背不出来,休怪我重罚。” 第二十三章 国子监改革提议 “看到他们的车轮的痕迹混乱,旗帜倒下了,下令追击他……” 程伯献紧绷着脸,再一次背出了《曹刿论战》,相比上一次背的磕磕绊绊,这一次明显熟练了许多。 毕竟背过一次,记忆中有了一定的印象,再次回顾,自然容易许多。 “知道这篇《曹刿论战》核心说的是什么?” 很意外,陈青兕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程伯献想了想道:“士气?” 这是他最开始的答案。 陈青兕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程伯献道:“细节?” 这是当时翟承休的答案, 陈青兕继续颔首,说道:“继续想想?” 程伯献细细思考了片刻,突然惊喜道:“是赏罚分明。” 陈青兕鼓起了掌,笑道:“不错,士气是取胜的缘由,细节则决定是否能够战果。但赏罚分明才是论战的核心,是因为鲁国国君取信于军民,才有打这一战的资格。若非如此,以齐之强,鲁之弱,哪有取胜的希望?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有基础,才有未来。” 程伯献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复杂。 陈青兕继续道:“你的出身,注定不可能让你们从小卒开始,如你们先祖一样,在生死历练中成长。” 程伯献抿着唇,有些倔强。 陈青兕笑道:“《曹刿论战》这篇文章,你读了几遍?” 程伯献道:“不知道。” 他哪里会去记,只是一遍一遍的读,一遍遍的背,免得受罚。 陈青兕继续道:“也就两个半夜吧?我可不信,你平时会拿出来读。” 程伯献尴尬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陈青兕道:“两个半夜,至多六个时辰。六个时辰,靠着自己就能读懂一篇文章。你看,也不是很难。” 程伯献怔了怔,道:“天下文章,何止千万……” 陈青兕错愕道:“你是准备考状元?真要做这美梦,那我反要劝你,将时间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多打几场马球……” 程伯献听着这赤裸裸的鄙视,不服道:“如果早些遇到先生,还是有可能的。” 陈青兕笑道:“这话我爱听!”他顿了顿,说道:“在课堂上左右是浪费时间,不如跟着先生学学。就跟你练功一样,一开始生涩,多练几次自然好了。” 程伯献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作揖离开。 陈青兕拿着自己制定的改革方略,找到了令狐德棻。 这刚刚入内,令狐德棻忍不住笑道:“陈监丞果然了得,程蛮子都让你拿捏了。戒尺,此物寓意确实极好。” 陈青兕将自己的改革方略献上,道:“下官来国子监多日,有许多看法。也不知对不对,还望令狐监正指点一二!” 有程伯献的事情打底,令狐德棻对陈青兕的手段能力也有一定了解,接过改革方略细看。 方略细数国子监存在的不足之处,改革的核心主要聚集在两个方面:其一、加强武课,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其二、对于招收生员的管理规划。 国子监的生员一部分是官宦子弟,一部分是庶民生徒。 官宦子弟管理的到位,可庶民生徒的选择就有些乱,没有统一的标准,很多时候都是地方县令一言而决,很容易就存在内幕操控。 这种内幕操控是没有办法杜绝的,但可以将地方州县的文教水平是与官员的政绩直接挂钩。 陈青兕采用考核的方式,筛选生员甚至于淘汰不良生员。 也就意味着地方官员如果靠着手中关系将不合格的生员送到国子监,会直接影响到他的政绩,虽说不能完全杜绝内幕,却也能够限制这种情况。 令狐德棻看的很是认真,有不懂的地方,还会细心问询。 令狐德棻是当代的文儒领袖,他的学问是毋庸置疑的,对于大唐的文化传承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身为国子监正,令狐德棻并不合格。他更适合教书育人做文章,而不是当国子监正。 他当任监正多年,并未推动国子监的发展。 国子监前进的脚步止步于李世民扩建国子监之时,十数年来都守着规矩。 令狐德棻看着手中的改革方略,听着陈青兕的解释,不住颔首认同。 他虽不懂改革,却也分得清好坏,兼之陈青兕改革方略写得清晰,描述又到位,深入浅出,很容易理解。 令狐德棻是谦诚君子,忠厚长者,感慨道:“陈监丞的提议极好,对于生员的规划,这个需得朝廷同意。某这就上书天子,请他定夺。至于加强武课,某也觉得很有必要。京中现在的风气,老夫也不喜欢。可以做主调拨一些公廨钱,增加武课。” 公廨钱就是后世经费的意思。 令狐德棻口中的风气,指的是乘轿现象。 唐朝尚武,立国之初,文人武将出行多骑马。随着贞观二十年发展,贵族兴起了乘轿的风气。 他们将马车装饰的极为华丽,将此视为身份的象征,出入都坐着轿子。 令狐德棻最看不上这种无用的跟风之气。 陈青兕本以为令狐德棻上了年纪,思想顽固,自己得花费好一番心思才能说动他,却不想这般容易,赶忙道谢。 令狐德棻却开怀笑道:“老夫一直都觉得国子监需要整改,奈何能力不足,不敢妄动。只能萧规曹随,陈监丞以后有什么想法,大可直接与老夫商议。” 陈青兕躬身作揖。 陈青兕得到令狐德棻的支持,在国子监的宿舍、学堂之间,选择了一块空地,修葺操场,然后又挑了两处地方,修建靶场与马场。 消息传开,国子监上下生员,无不欢欣鼓舞,暗暗期待。 但真正造成影响的还是国子监招收生员的改革规划。 这将生员的成绩与地方官员的政绩挂钩,牵扯极大。至少负责升迁的吏部,掌管户籍的户部都得牵扯进来,无可避免的会带到庙堂讨论。 但陈青兕更清楚,自己的提议一定会得到李治的支持。 因为最大的受益者是寒门,附合李治抬寒门对抗关东士族的大方略。 就在陈青兕提出改革的第三日,陈青兕不出意外的得到了李治的召见。 第二十四章 满脸的问号 陈青兕挂着弘文馆直学士的身份,这一次进宫就简单了许多。 没有多余的查问,陈青兕在间隔十余日后,再次见到了大唐天子李治。 李治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真就如一只绵羊一样。 若不是陈青兕熟知那段历史,真就会给他这副模样给蒙骗了。 “见过陛下!” 李治亲和的笑道:“一旁入座。” 等陈青兕入座以后,方才道:“朕召见你来,是对你提出正对国子监的改制很有兴趣。朕发现,你的建议中有些事情点到为止,似乎有所保留,却不知为何。” 陈青兕道:“回禀陛下,并非臣藏着掖着,是实际情况并不允许。” 李治问道:“这是为何?” 陈青兕道:“先皇有先见之明,扩建国子监,招揽天下英才,让天下寒门有机会入国子监接受名师指点,成为栋梁之材。只是将生员的选择职权下放,让地方县令、县丞来选,本就不太适宜。县令、县丞忙于县衙事务,哪里能够分心他顾?” 陈青兕当然不会说,进入国子监便有机会攀龙附凤。那些家里有些权势地位金钱的庶族会以各种手段获取名额。 这对县令、县丞是一大考验,很婉转的表示县务繁忙。 李治当然明白,也不点明。 水至清则无鱼,身为皇帝,只要不过分,李治对于一些无伤大雅的敛财行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只是皇帝,不是言出法随的神,没办法控制天下人都如圣人一样。只能自己以身作则,提倡廉洁。 陈青兕继续道:“臣能够想到最合适办法是在各地修建县学、州学,让天下人都能感沐浴陛下恩典,依靠成绩来定资格。可大唐百废待兴,很多事情都需要处理,无法做到如此规模的改变。故退求其次。先将生员的成绩与官员的政绩结合,以此鼓励乡县推行文教,为朝廷选择优秀人才。” 陈青兕当然知道穷不能穷教育的道理,只是这个时代并不适用。 印刷术跟造纸术还未到位,书本的价格注定全面推行教育任重道远。 陈青兕并不懂印刷术、造纸术,能做的就是尽量提高百姓的识字率,让他们接触到知识,推动由量变到质变这一过程。 总之路得一步步走,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蛋。 李治心下了然:“陈爱卿确实顾虑的周全!” 他望向陈青兕的目光中也带着几分赞许,身为一国之君,他擅长画大饼,也会有人给他画大饼。 但他画的饼是饼,给他画的饼却是空谈。 陈青兕这种能够考虑国情行为,在李治看来确实有心了。 李治一脸感叹:“朕也想如陈爱卿设想的那样,在天下三百六十州府,一千五百余县都开办县学、州学,奈何有心无力。我大唐立于万国之巅,万众瞩目,哪能有片刻懈怠?便如西突厥,朝只是小胜而归,他们便宣扬自己大胜。若不给他们教训,西域诸国真以为我大唐无力护卫西域安定。” 陈青兕对此也是无言以对,也不知西突厥可汗的真实想法。 程知节这一战确实没打好,但也凭借苏定方超神的发挥击溃了两万西突厥的骑兵队,斩获颇丰,打得西突厥阿史那贺鲁惊惧远遁。 换作任何时代这都是唐军的一场胜利。 结果没给打死的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见唐军退了,就跟喝了三斤美酒飘的一塌糊涂,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西域耀武扬威。 也导致了程知节的西征大军回师不足两月,苏定方再次西征。 陈青兕知道苏定方此次西征的战果,这位华夏历史上外战战功最辉煌的大将将会大放异彩,将大唐的疆域扩张到咸海附近。 也许这个时期的大唐,在周边诸国眼中,能抗住不灭,就是大胜吧。 “不说这些!”李治摆了摆手,然后目光灼灼的看着陈青兕问道:“爱卿出身贫寒,应该最能体会庶族寒士之苦。朕观你改革之法,大利庶族寒士,可是有心为天下寒士开路?” 这是他当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针对关东士族,李治做了很多手准备,既有长远的,也有眼前的,但效果都不明显。 尤其是现在士族逐渐重视科举,开始派族中精英参加科举。 本来庶族寒门因教育资源问题,对标五姓士族就远远不及,五姓士族又有足够的政治资源,他们可以通过行卷,投谒举荐等方式取得先机,从而霸占绝大多数的名额,以此压榨庶族的晋升空间。 李治为了对付五姓士族扶持了上官仪为首的状元派系与李义府为首的庶族派。 结果状元派系受到针对,庶族派也让李义府弄臭了,都受到了不小的阻碍。 陈青兕对于国子监的改革,对于庶族有大利,让李治看到了一条新的方向。 陈青兕原本跪坐在席子上,听李治这么说,赶忙起身作揖道:“臣惶恐,未敢有此心。只是臣受过此类苦楚,深知寒士百姓不易。不敢奢求其他,只想创造一个相对公允的环境,谋一条生路。” 李治想到了前年的科举,摇头道:“相对公允的环境?又谈何容易?” 陈青兕道:“任重道远,但总归事在人为。” 李治飒然一笑道:“说得在理,事在人为……”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他是皇帝,他只信自己想能够做到,而不是事在人为。 他继续道:“那以爱卿之见如何在国子监中创造相对公允的环境……” “考核!”陈青兕道:“真才实学看的不是出身,不是名望而是成绩,通过一次次公允的考核,以成绩来定高下。” 李治质问道:“考核真就能做到公允?” 陈青兕心中松了口气,终于说到关键点了。 “不能,却可以通过政策方略做到公允。” 李治忙问:“怎么做到的?” 陈青兕道:“临时出卷,由专人当众考核。将试卷糊名,让人不知试卷是何人所作,总规有办法应对。” 李治听着陈青兕的答案,豁然起身。 陈青兕说的是国子监,但李治已经将之联想到了科举。 “哈哈!” 李治昂首笑道:“爱卿真乃福星也……” 陈青兕一脸茫然不解,俊朗的脸上满是问号。 第二十五章 棋子尚有价值 陈青兕这副模样自然是装的,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僭越。 不是你干的事情,你抢着去干。 哪怕你干的再好,也不会有好的下场。 李治当前最重视的问题便是打破士族针对科举的封锁,只是一时不得其法。 门阀士族教育资源好,他们派出的精英,无不是才学拔尖之士,庶族寒门先天不足,能够胜过他们的寥寥可数。偶尔几个才略出众的,也会因为人脉关系不足,在排列名次上吃大亏。 历史上李治后来真想出了殿试这一招,通过自己面试,自己钦点人才,破了局。结果后世将这功劳硬塞给了武则天…… 很明显,现在的李治并没有想到这招。 陈青兕这针对国子监的贵族与庶族混杂的情况想出了方法,完全是可以套用在科举上的。 李治见陈青兕一脸不解,问道:“爱卿,你说此法可否用在科举之上?” 陈青兕反应是极快了,赶忙道:“科举乃国之大事,臣不敢多言。” 李治到了这一步,哪会放过陈青兕,说道:“朕赦你无罪。” 陈青兕并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片刻,说道:“可行。” 李治来回走了两步,然后才坐下说道:“朕也觉得可行,只是恐有人说闲话。” 陈青兕道:“天子亲自于殿前为国选才,足见陛下求才若渴之心,谁敢说闲话。” 李治又细问了几个关键问题。 陈青兕都一一作答。 李治满意了点了点头,心中拿定了主意,道:“朕加封爱卿为考功员外郎,全权负责来年科举,可有信心胜任?顶得住压力改制?” 陈青兕一听还有这意外之喜,没有任何犹豫,说道:“臣为大唐,为陛下,无所畏惧。” “好!”李治握了握拳,心中解郁一扫而空,目光炽热。 朕为天子,焉能受制于人? 两人又针对科举之事,做了商讨。 陈青兕全程都未说及来济的事情,也没有为来济求情。 直到时近黄昏,李治反到提起了来济,问道:“爱卿可听说了来相公与韩瑗、褚遂良早年勾结谋叛一事?” 陈青兕道:“臣听说了。” 李治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陈青兕一本正经的说道:“臣不曾想过,此事真伪,陛下已经派人去调查,以陛下之贤,自会弄清是非曲直。” 李治一副了然的表情,焉能不知面前的这位入仕不过两年的臣子,就是一个官场老滑头,对事对人,一言一行,极有分寸。 李治道:“朕想知爱卿自己的看法。” 陈青兕作揖道:“臣与来相公不熟,有幸得青溪县庄老先生器重,与之攀上关系。以臣对来相公初步了解,相公为人方正,非谋叛之人。” 李治并不答话,点了点头,挥手屏退了陈青兕。 手指在案几上不住的敲打,李治从案几上取过一份由许敬宗、辛茂将、袁公瑜联名上书的奏疏,内容正是对来济、韩瑗、褚遂良的调查结果。 结果毫无疑问,谋叛罪成立。 这结果并不意外。 李治作为最后主导一切的黑手,这是他要的结果,下面的人都只是揣摩圣意而行。 别说是来济、韩瑗,就算是褚遂良谋叛,李治都不相信。 连长孙无忌都没有谋叛的资本,褚遂良哪有那个资格。 之所以谋叛成立,那是因为他这个皇帝需要。 左右都是诬告,多加一个来济并不会影响结果。 至于多出来济,李治一开始确实有些意外,却也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来济是他提拔的不假,废王立武的时候,来济却没有支持他,反而一本正经的说道:“王者立后,以承宗庙、母天下,宜择礼义名家、幽闲令淑者,副四海之望,称神只之意。”后来更是抬出了汉成帝的例子,说汉成帝以婢为后,导致皇统中微,其祸如此。 赤裸裸的指责武媚身份低微,不够资格当皇后。 李治现在让武皇后添的非常舒服,这样一个善解人意,又没有娘家背景,不用担心外戚问题的皇后,哪里去找? 李治对于武皇后的表现非常满意,对来济反武,也有小小的不喜,只是没有到厌恶的地步。 李义府此番算计来济。 李治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左右都是不喜之人,没了便没了。 身为皇帝,他并不缺棋子。 只是……现在情况有些不同。 陈青兕的表现再一次,让这个大唐天子刮目相看。 之前是看中他的才华,将他安排进入国子监,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毕竟在李治看来,陈青兕固然有才,终归年轻,缺乏庙堂争斗经验。 相比庙堂上的钩心斗角,负责教化的国子监独立在外,能够避开诸多明争暗斗,还能很好的累积官声。 今日却发现陈青兕年少老成,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子,足以肩负重担,表现出来的干略也远胜自己预期。其能其才无须打磨,可以直接使用。 不过…… 李治并没有过多犹豫,取过案几上的红笔,写下了自己的朱笔御批。 “韩瑗、褚遂良罪成。来济仍存疑点,不可令有功之臣寒心,继续调查。” 这继续调查无疑就是出面担保。 陈青兕最大的问题就是出身太低,没有任何倚仗。 既然决定重用陈青兕,以他的名望吸引庶族寒门,就需要有人为他护航,弥补自身的不足。 来济是最好的选择。 李治不会舍弃任何有用的棋子。 被驳回的奏疏第一时间就传到了许敬宗、辛茂将、袁公瑜的手中。 许敬宗是何等机警之人,在察觉李治心思改变之后,完全不考虑原因,开始为来济洗去污点。 辛茂将以许敬宗马首是瞻。 而袁公瑜不敢有任何不从,只是默认许敬宗、辛茂将行径之后,第一时间寻到了李义府,将情况告之。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他之前试探过李治的态度,李治并不在乎来济,低声道:“为何会这样?” 他不等袁公瑜回答,已经反应了过来:“是他!” 李义府一直派人盯着陈青兕的动向,就想看陈青兕会不会僭越,结果对方一直在国子监勤勤恳恳的工作,直至今日,被动入宫。 第二十六章 即将到来的考验 被动入宫!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不再,到了这里,他岂能不知陈青兕的打算。 陈青兕这是耐着性子创造机会,用国子监改制吸引天子的注意,从而获取了进宫面圣的机会,然后用自己的法子,在不僭越的情况下,为来济说情。 他用了自己的法子绕开了陷阱救了来济。 “混蛋!” 李义府忍不住骂了一声。 袁公瑜很少见李义府失态,惊得赶忙低头。 李义府很快就恢复过来,说笑就笑:“这是陛下的意思,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尊崇。” 袁公瑜说了一声“是”。 李义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说道:“刘仁轨现在怎么样了?” 袁公瑜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说道:“刘仁轨此人不易对付,他现在正在大理寺牢狱之中,软硬不吃。我们又不能真的下狠手,有些难办。” “难办也得办!”李义府道:“跑了来济,刘仁轨再让他跑了,我李义府还有什么颜面,在这庙堂之上?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威胁也好,逼迫也罢想办法逼他自尽。” 刘仁轨是给事中,居门下省之要职,掌侍从规谏,百司奏章,得驳正其违失,事权甚重。 李义府自然不敢如逼死毕正义那般,直接弄死刘仁轨。 但刘仁轨自尽,那就另说了。 袁公瑜道:“属下明白了。” 李义府看着袁公瑜远去的身影,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陈青兕! 让李义府叨念的陈青兕,打了一个喷嚏,然后继续心急火燎的找到了自家夫人准备搬家。 萧妙宸一脸不解,说道:“郎君为何如此着急?” 依照他们的原定计划,一个月后才搬去宣阳坊的陈邸。 萧妙宸也没有急着赶工,而是根据自己的心意想法,认真装修着属于他们的家。 现在着急忙慌的搬入,会打乱她的装修计划。 陈青兕眼中有着喜悦,言语间也透着几分无奈,说道:“现在搬家,可以免去一大堆的麻烦。真如原定计划那样,一个月后搬家。搬家之日,送礼道贺乔迁之喜的人,能够将宣阳坊给塞满了。” 陈青兕这真不是危言耸听。 唐朝的科举制度处于一个发展兴盛的状态。 因为天子对科举的重视,导致了原本不受重视的科举现在成了香饽饽。不只是庶族寒门的看重进士身份,连官宦子弟,士族俊才都盯着为数不多的进士名额。 觊觎的人多,可科举制度自身的发展速度没有跟上,就给人有机可乘的机会。 宋明清时期,科举大于天。 谁敢舞弊? 但唐朝就行。 因而从制度上促使了士子投牒自举,也允许权贵向主考官推荐优秀人才。因而很多考生便把自己以往得意作品优选汇成长卷,投献给达官显贵或文坛名人以求得他们赏识,以提高自身知名度和及第机会,是为投卷,也叫投谒。 甚至于科举还没有开考,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都定下来了。 大名鼎鼎的诗佛王维,就是得到岐王和睿宗九公主的推荐,在开元十九年以状元及第。 不否认王维的才华,但他的状元就是内定的。 陈青兕已经可以想象,李治命他负责来年科举的消息传开,走后门想要推荐自己亲朋子侄的人,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搬家,那礼物想拒绝都不能。 绝对坏事。 见萧妙宸一脸讶然,陈青兕轻声将李治的安排细说。 萧妙宸惊讶的合不拢嘴,她知自己郎君有本事,却想不到这才多久,就又升官了?还成了来年主掌贡举考试的主考官? 陈青兕握住自己夫人的双手,看着她的美眸沉声道:“未来一年,是对为夫的考验,也是对夫人的考验,千万把持住了。” 现在的科举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制度,而是负责执掌科考的官员身份地位太低。 宋明清时候的主考官是天大的荣耀,非一二大员不能当任,都是一跺脚能够让朝堂抖三抖的人物。 谁能威胁到他们? 而现在呢? 负责贡举的考功员外郎,隶属于吏部,从六品的官员。 在长安这一板砖都能砸倒一片皇亲国戚的地方,一个从六品绿豆大的小官。面对各方皇亲贵胄,达官贵人权势威压,有几个能坚持底线? 明年陈青兕必然会建议李治提高负责科举官员的地位,至少也得安排侍郎级别的官员主事,方能抵挡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今年还是算了。 终究得利的是他本人。 萧妙宸感受着手上的温度,依偎上去道:“妾身不会让郎君失望的。” 在陈青兕搬家的当日,来济已经洗脱了嫌疑。 本来什么谋叛都是诬告,属于欲加之罪,洗白也就是走一个流程。 为了补偿来济,李治还特别下旨将他的银青光禄大夫提升为金紫光禄大夫。 现在来济的官职加起来是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兼太子詹事,金紫光禄大夫,南阳县侯可谓因祸得福。 至于与之陷入同一事件的韩瑗、褚遂良也得到了相对应的判罚,韩瑗降授为振州刺史,去岭南养老。至于褚遂良就更惨了,刚刚抵达广西桂州的他,又一脚给踹到了爱州,大唐最南方。 得到这消息的陈青兕也松了口气。 帮助来济,就是帮助他自己。 对于自己的情况,陈青兕再了解不过了,名望过于虚高,实权又太低,在京城这吃人之地,手上没有一个可用之人,政治场上也没有盟友,也亏得他人设立的好,没有干违法犯忌之事,不然早给弹劾的千疮百孔。 便如来济、韩瑗、褚遂良被诬告谋反一事,陈青兕还是从浅言口中得知的。 学堂里没有人提这件事,也没有庙堂上的熟人给他说。 消息来源积极匮乏。 这次还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万一真有什么紧急情况,就陈青兕现在的人脉关系网,匮乏的庙堂消息来源,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陈青兕现在根本没有资格组建自己的势力,选择一个适合的党派加入是最快最好的方式。 至于为何不选择孙处约或者许圉师。 陈青兕自有盘算。 第二十七章 来济到访 无声无息间,陈青兕搬离了江南道邸,住进了宣阳坊的陈邸。 萧妙宸很有主母手段,陈邸修缮,比陈青兕预料的更好。 最关键的卧室、书房、厅堂都是先一步整理好的,只剩下庭院、池塘等地,并不影响入住。 萧妙宸还特地寻了万年县县令,通过介绍,雇佣了两名家世清白的丫鬟跟仆役,维持宅邸的杂物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 很快陈邸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当朝中书令来济。 “来相公!” 陈青兕作揖相迎,对于来济的到来,并不意外。自己将他捞了出来,若无任何表示,不通半点人情世故,也当不上这个宰相。 宰相统领百官,只有能力可不够。 面对来济的热情回礼,陈青兕将来济请入厅堂。 两人宾主入座。 来济就道明了来意:“此番前来,一为祝贺小友乔迁之喜,二是谢小友营救之恩。若非小友仗义出言,老夫只怕逃不过此难。” 来济早有跟李义府掀桌子的打算,只是想不到李义府竟强行告他谋反,将他跟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韩瑗、褚遂良联系在一起。 这种毫无实据,如疯狗一样的攀咬,对付来济这种方正直臣最是有效。 面对子虚乌有的诬告,来济拿不出证据证明不了自己不是韩瑗、褚遂良一伙的,就如对方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来济谋反一样,最终一切全凭李治的裁决。 皇帝的权威也因此而起。 来济最开始以为李治会作出公正的判决,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愈发危机。 来济终于明白,自己在李治这位天子心中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便在听天由命的时候,柳暗花明。 自己这些年培植的党羽,想尽办法都办不成的事情,让陈青兕这个进京不过月余的国子监监正办到了。 感激、唏嘘,还有一些复杂的情绪。 陈青兕听出了来济话语中有着几分沮丧,说道:“此番是李义府过于阴狠,胡乱攀咬。相公乃正直君子,方才落于下风。这种攀咬,可一不可二。堂堂正正对之,就凭李义府如何是来相公的对手。” 他嘴里说的好听,心中却不看好来济。 来济的性子过于方正,宁折不弯,还有手段,在朝堂上有一群跟随他的亲信。 如果来济遇到的是李世民这样的皇帝,他可以过得很滋润。 李世民的胸襟在整个华夏皇帝都是数一数二的,可现在的皇帝是李治。 身为过来人,陈青兕最有发言权。 李治确实不差,是一位被低估很多的皇帝。 可这也看跟谁相比,在华夏近乎五百位皇帝中,李治足以名列前茅,当得上明君贤主的称呼。但真将他与自己的父亲李世民比,那有一说一,还不够资格。 来济的性子,早晚还会触怒李治,被贬只是时间问题。 真到那个时候,谁也救不了来济。 不过那时候,陈青兕相信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实力,不需要来济的庇佑。指不定还能吸纳他的党羽…… 陈青兕一不小心将心里话想出来了,忙端正神色。 来济却给触动了神经,更带着几分沮丧,说道:“不说这些,老夫年未半百,位极人臣,此身已足。未来之事,顺其自然。” 在来济的心中李治是一位不亚于李世民的明君贤主,而他自身是房玄龄、魏征这样的名臣。君臣之间将会续写李世民、魏征这般千古佳话,一并名垂千古。 之所以会出现李义府这种佞臣,只是因为年纪轻,迫切的想要除去长孙无忌专权。 经过此事,却是梦醒了。 此次劫难对于来济的打击并非看上去输李义府一筹,而是信念的崩塌。 陈青兕听着口气,也知来济因为此事,对于李治有了新的认识,转移了话题。 来济也打起精神,道:“小友为老夫说情,再一次得罪了李猫。此人懂得察言观色,现今小友深得陛下器重,短时间内他不敢奈何小友。只是长安不比别地,随时都有变故发生。多一位朋友,就多一份机遇少一分危险。老夫在长安有些人脉,可以为小友引荐。” 陈青兕最缺的就是这个,也是他选择救来济的缘由。 只有来济能够在短时间内弥补他最大的弱点。 “谢来相公!” 陈青兕很爽快的接受了。 来济见陈青兕答应的如此利索,带着沮丧的神情恢复了些许精神。 经过此事,他不再奢望跟李治来一段君臣佳话。但身为国相,该干的事情还得干。怕那最后下场真如韩瑗、褚遂良一般,至少能无愧于心。 力所能及之内,为朝廷培养扶持几个栋梁之才,于国家于己都有好处。 来济跟陈青兕说着庙堂之势,涉及了不少的不记载于历史的琐碎事情,让陈青兕对于自身所处的局面有了全新的认识。 陈青兕对于李治的手段也有新的认识。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现在牢牢的掌控在李治的手上,真就是想对付谁就对付谁。 别说韩瑗、褚遂良,就算是长孙无忌一样能轻易拉下马。 现在不动长孙无忌只是因为关陇勋贵根深蒂固,一口气连根拔取会引发庙堂动荡,还有不愿意落人口舌,说自己无情无义对亲娘舅下死手。 李治的任命并没有立刻下达,陈青兕甚至怀疑李治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一如既往的对国子监例行改革,然后在来济的介绍下,结识了许多长安庙堂上的要员。 相比初次见面时候的宴请,来济这一次隆重许多,将他当作一号人物来引荐。 陈青兕也正式结识了庙堂上的六部成员,刘道祥、窦德元、乐彦玮、陆敦信、戴至德、上官仪等人,一个个的都随着来济的引荐相互结识。 直到半个月后,陈青兕在来济的引荐下,有了人脉基础以后,他收到了吏部的最新任命兼任考功员外郎一职。 然后在第二日,李治下达由陈青兕负责来年科举的命令。 一瞬间长安哗然。 科举主考官多是临考前一年任命的,到了这个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巴结现任的考功员外郎。 谁都想不到这天大的重担落在入京不过数月的陈青兕肩上。 第二十八章 吾孙可为状元否? 如陈青兕预料的一样,由他负责来年科举的消息传开,各类邀约蜂拥而至。 陈青兕也见识到了这时代科举内幕的疯狂。 陈青兕不知道历史上这时期的考功员外郎是怎么顶住压力的,或者压根就没有顶住压力,依照官职权势的大小内定分配,逼着李治正对科举新一步的整改,推行了殿试。 现在的他每天都会收到京中各处士人投谒的文章、诗句,其中包括了大量以盛唐体所作的诗句。 各方邀约,能推则推,不能推便硬着头皮应付。 也亏得来济及时出面保驾护航,让情况得到了一定改善。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买来济的帐。 比如许敬宗。 这日陈青兕就收到了许敬宗的邀请。 看着手中的请帖,陈青兕几乎没有做任何考虑,道:“回去告诉许相公,下官一定准时拜访。” 前些日子,来济给陈青兕详细介绍了长安的情况庙堂的局势。 陈青兕凭借自身经验,立刻判断出许敬宗才是庙堂上最厉害的角色。 这位后世被称之为唐朝第一奸臣的人物,履历实在了不得。他出身高阳许氏,是隋朝秀才。隋朝那时候是没有状元的,秀才的地位比状元还高,公认的大才子。 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死于宇文化及之手。 许敬宗立刻投奔风头最盛的瓦岗寨,成为李密的心腹记室。李密兵败之后投奔唐朝,毅然决然的投入李世民麾下,成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 许敬宗避开了李承乾、李泰之争,在李治当任太子之后,却成为了太子右庶子。 李治欲废王皇后,立武昭仪为后。许敬宗又坚定的站在李治一边,多次劝长孙无忌促成此事。 纵观其一生,每每站队都恰到好处。 李治早年因受长孙无忌架空,对于宰相由始至终都存着一定的提防之心,很少有宰相在他手中长时间拜相,往往用了就弃,视宰相为棋子。 故而李治在位那么多年,除去长孙无忌、李绩、刘仁轨三人,没有一个真正拿的出手的名相。 前两位是李世民留下来的辅政大臣,刘仁轨是军功升上来的宰相,情况不同。 而许敬宗是唯一一个到死都未被李治贬罚的宰相。 关键这家伙道德跟狗屎一样,不会比李义府好。 可偏偏在他身前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位能臣,直到他去世以后,所干的那些龌龊的事情才一一败露,令得世人明白,他们为之哭丧的大臣是什么货色:在许敬宗去世的时候,李治为他举哀,三日不朝,诏令文武百官到许敬宗的宅第哭丧…… 然后捅了马蜂窝,一群人表示给许敬宗定谥号为缪。 这样一个角色,远比李义府厉害得多。 陈青兕知道自己敷衍谁都可以,唯独许敬宗不能敷衍。 他依约来到了许敬宗的宅第。 许敬宗家住永嘉坊,这里是公卿王主居宅,能在这里居住的非富即贵。 陈青兕并没有直接进入坊内,而是绕着街道来到了永嘉坊的西南隅。 唐朝有规定,王公及三品以上官员的宅第可以临大街,允许在坊墙上开门。 许家宅第大门对着长街,无须进入坊内。 在街坊之外,看着富丽堂皇的宅第,陈青兕竟然有一瞬间目眩神驰:这也太豪华了。 这许家宅第论及精美,甚至超过了李治所居的皇宫。 一般而言,这个时代的建筑不兴高楼。 而许家宅第建造的却全是高楼,从外边往上眺望,一层层一栋栋的屋子连接在一起,场面极其壮观,有一种置身于现代高楼大厦一样的感觉。 或许现代人不觉得如何,但将钢筋水泥全部装换成雕木红瓦,再来感受一下,意境完全不同。 “陈先生请!家祖已经等候多时了。” 出门迎接的是一位少年郎,丰神俊秀,彬彬有礼。 陈青兕一听此言,便知面前这位少年郎是此次的主角。 “请!” 陈青兕也客气回礼,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宅第。 宅第内更显豪华,门扇一梁一檩均系红油飞金彩画。 “豪奢”二字是当之无愧。 “哈哈,陈先生,许某有礼了!” 一个略显发福,红光满面的儒士走了出来。他一身青色儒士打扮,红光满面,剑眉凤眼,一举一动,儒雅非凡。 陈青兕有些错愕,面前这位儒士毫无疑问就是许敬宗,可许敬宗今年六十有五,面前这位儒士,别说年过六旬,便是四十些许都不为过。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就许敬宗这模样,任谁看第一眼不将他视为德高望重的大儒? 难怪李世民都忍不住赞叹:群臣之中,惟卿最贤。 “都说许相公养生有术,有神仙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陈青兕这话说得一点也没有拍马屁的意思,实事求是。 许敬宗得意捻须,这副天赐的相貌,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特长之一。 “先生请!” 许敬宗将陈青兕迎入屋内,两人相互寒暄吹捧。 许敬宗作为当年庙堂上的文儒领袖,谈吐有致,言语中各类词藻信口而来,学识之丰富,陈青兕望尘莫及。 这就是十八学士的真正水平? 陈青兕来到这个时代已有两年余,并未疏于学习,然跟沉浸一生的文坛大儒相比,相差甚远,但他胜在见多识广,谈吐风趣,也不算完全落于下风。 许敬宗突然指着自己在一旁静坐的孙子许彦伯道:“陈先生,观吾之孙如何?” 陈青兕道:“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器宇轩昂诚乃恂恂公子也!” 许敬宗道:“将你的文章送上!” 许彦伯依言送上了自己的文稿。 陈青兕接过文稿细看。 这鉴赏文章次数多了,陈青兕在鉴赏品评文章优劣的水平大涨。 许彦伯递上来的文稿里的文章轻艳流荡,富于辞采之美,正是时下流行的徐庾体,水平极高。 是不是许彦伯亲笔而书,陈青兕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不是许敬宗代笔。 许敬宗诗文也是同一风格,却早已成大家,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陈青兕如实道:“文笔有徐庾之风,用词精美华丽,可见书写之人,满腹经纶。” 许彦伯面露欣喜之色,文稿里的文章确实是他所作。 许敬宗对于自己这位孙子极为钟爱,尤其严苛,故而年不过十八,已写的一手好文章。 许敬宗也不客气,直言道:“如此吾孙可为状元否?” 一点也不掩饰,就是如此直接。 第二十九章 陈先生王佐才也 看着有些咄咄逼人的许敬宗,陈青兕并没有任何拘谨,而是很自然的笑道:“我若能做主,令孙自然当得。” 许彦伯闻言大喜过望。 凭许敬宗的权势地位,许彦伯蒙荫入仕,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许彦伯最初没有科举之心,根本看不起所谓的状元。 但许敬宗的一番话却改变了他的态度。 许敬宗政治嗅觉超凡,从李治对待人才的态度上分析出了一点规律,判断出状元进士在未来数十年会越来越重要,甚至同文官入相联系在一起,至少在李治朝是这样的。 现在趁着有机会能够获得状元,先一步将之争取到手,免得以后徒生波折。 若让陈青兕听得此话,只怕会对许敬宗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份见识,无怪会成为李治朝唯一的常青树。 历史上随着科举制度逐渐形成,渐渐就形成了进士、明经和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任宰相这不成文的规矩。极少个别非进士出身的宰相,甚至会受到鄙夷耻笑。 不等许敬宗说些什么,许彦伯已经上前作揖礼拜:“先生提携之恩,学生此生不忘。” 许敬宗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挥手制止了许彦伯道:“陈先生似乎有别的意思?” 因为盛唐体,许敬宗对陈青兕的印象并不好,只是他爱惜名望,身居高位,不便与之计较。 但陈青兕潜力巨大,许敬宗动了提携之心。 宫体诗、盛唐体互不兼容,他许敬宗却能包容陈青兕,亦可向世人展现他的宰相胸襟。 当然此事谈不拢,只是另外一种情况。 陈青兕沉吟片刻道:“此事虽算不得机密,却也未曾对他人说过。许相公问起,在下也不好隐瞒。来年科举,将会采取新的政策,前三甲也将由陛下亲自于殿前敲定,任何人都干涉不得。” 许敬宗眯起了眼睛,说道:“如此,倒是老夫孟浪了。无妨,先生只需确保吾孙能登殿接受陛下考核便成。” 陈青兕道:“只怕也做不到。” 许敬宗面色肃然道:“为何?” “来年科举将会采取糊名制度,所有考生试卷的名字皆会用纸张糊上,阅卷之人无法得知试卷为何人所写。” 许敬宗道:“这也简单,可通过笔记记号来定。” 陈青兕继续摇头:“届时会有专人负责抄卷,一切笔记记号都做无用之功。反而会有污卷的惩处……” 许敬宗眼中没有愤怒,而是忌惮,道:“那考题是陈先生定的吧。” “这倒不假!”陈青兕道:“如果许相公能够提前从陛下手中确定考核范围,在下倒是能够确定考题。依照新的规定,陛下定好科考范围,于春闱当日一早命人送达考场。再由主考官从中选定考题。” 陈青兕心中暗笑,科举取士在中国发展了千年,各种舞弊手段层出不穷。每一次科举都是一场战斗,为了杜绝科举舞弊,政策也不断修改补漏。不敢说天衣无缝,至少不会有明显的漏洞空子可钻。 哪怕许敬宗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寻得机会。 ( 许敬宗双手用力鼓掌,大笑:“好,精彩。陈先生真乃奇人也!科举由你主持,老夫也就放心了……下去吧!” 他说着一挥手,让许彦伯下去了。 陈青兕心领神会道:“许相公原在试我!” 许敬宗见陈青兕立刻领悟到了自己的意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陈先生年纪轻轻,得陛下器重,身负重担。老夫身为侍中,自然有义务为陛下监察先生是否当得起陛下信任。” 这话他人说来并不合适。 可从许敬宗嘴里说出来,却是合情合理。 许敬宗官拜侍中,门下省的一把手。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监察之权。 门下省下辖官员给事中、散骑常侍、谏议大夫都有规讽过失之责。 陈青兕作揖道:“不知下官是否当得起陛下信任?” 许敬宗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眼中满是赞许,认真说道:“陈先生年虽少,器质天资,王佐才也,当为显官,立盛名于世。” 陈青兕不骄不躁,心下却是明白,自己赌对了,作揖道:“谢许相公赞,下官自当忠公体国,不负期许。” 许敬宗是李治最信任的臣子,李义府是李治的刀。 李治将大理寺交给了他们,让他们对付自己不喜欢的人, 得罪李义府不致命,得罪许敬宗也有回旋余地,可得罪他们两人。 就算不至于混不下去,也得瞪圆着眼睛走路,天天在一群谏官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许敬宗与李义府是一类人,却又有些许不同。 不同的是许敬宗是理性的蛇,而李义府是无法无天的猫…… 以能力而言,许敬宗更强一些,但他有着致命的弱点。 许敬宗今日推许彦伯,可见他对许氏家族的未来有着一定的期许。 年纪…… 甭管他保养的如何,许敬宗今年都六十五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个年纪的许敬宗,所思所想更多的不是自己,而是许氏家族的荣耀。 这就是许敬宗的弱点。 许敬宗亲自送陈青兕出许家宅第。 “相公请回!” 陈青兕作揖而去。 许敬宗如何看不出陈青兕在向他炫耀自己的能力? 但他当下吃的就是这一套。 陈青兕为皇帝李治委以重任,一年之内,动他不得。如果科举圆满完成,少说也有几年免死金牌在身。 陈青兕这样的人,如果不一下子搞死他,终有崛起的一天。 他太年轻了。 许敬宗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许家失去了自己的庇佑,不可能是陈青兕的对手。 与其为自己的子孙惹一大敌,不如结个善缘,为许家未来寻个保护伞。 许敬宗在年轻个十、岁二十岁,他相信自己有把握压得住陈青兕,但六十五岁的他,面对二十三岁的陈青兕,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年轻就是本钱。 陈青兕拿捏了他的命门。 看着那年轻的身影,许敬宗摇头轻笑:“年少有为。” 他这种人最大的长处就是识时务,懂得趋吉避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生存方式。让陈青兕压了一筹,并没有半点的沮丧,反而坦然的让许彦伯多多与陈青兕亲近。 第三十章 陈先生生…… 年虽少,器质天资,王佐才也! 作为唐王朝庙堂上的文儒领袖,许敬宗的这句评价,分量极高。 在这非常时刻,许敬宗的赞许,无疑也是一种站台。 有来济、许敬宗的支持,陈青兕与许圉师的关系人尽皆知,一时间已无人敢向陈青兕施压了。 不过各种投谒的文章、诗句,依旧络绎不绝。 这是风气使然,谁也干涉不得。 当然最大的受益者还是许敬宗。 这棵庙堂常青树在得知科举细节,便知陈青兕未来不可限量,与其逞一时之能,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留一个大隐患,不如卖个人情,给未来买一份保障。 除此之外许相公的宰相胸襟也为了万千士人所称道。 南朝的徐庾体并不适合大气象的唐朝,盛唐体的发展趋势在陈青兕、骆宾王的影响下,受到四方文人雅士的追捧。 陈青兕一首《黄鹤楼》,让唯一不受盛唐体入侵的京畿地上下失声。 短期内甚至不敢作诗,生怕有人将之与《黄鹤楼》相比,贻笑大方。 作为京畿宫廷诗人的魁首,竟如此夸赞盛唐体的领袖。这份胸怀肚量,足以让任何人称道。 只是一句赞许,便赢了身前身后名。 至于陈青兕本人,一如既往的低调,在李治、令狐德棻的支持下,开始了针对国子监的改革。 毕竟是唐王朝第一学府,在足够的经费调拨下,靶场、马场先后竣工。 李治一口气调拨了三百匹军马给国子监。 这也体现出了唐王朝的财大气粗。 李唐起家时,骑兵不过三千,还是刘文静去求突厥代表李唐向突厥可汗当小弟才换来的。 但经过贞观、永徽朝的发展,现今天下军马六十万。 四方诸夷朝贡天朝,多以名马赠送。 经过几代繁衍,唐朝的军马质量并不亚于游牧民族。 三百军马的入监,引起了国子监上下学子的热情欢呼。 每周三次的射、御课程,成为了国子监生员最受欢迎的课程。 陈青兕还特地申请在校内组建了一支马球队,每周固定组织两场比赛,进行队内选拔,并且承诺待马球队组建完毕,将会请校外的马球队入国子监,或是直接去校外进行比赛。 长安城内坊市上下富人居多,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多是小康之家。 马球风靡长安,相比高昂的寻花问柳,缺少娱乐的百姓更加喜欢马球。 只要听得有马球比赛,必然会蜂拥而至,带来不少流量与商机。 表现优异的马球手,便如后世明星一样,受人追捧。 对此最高兴的莫过于程伯献。 程伯献酷爱马球,最大的愿望就是组建一支马球队,横扫长安诸多马球队。只是事与愿违,他们一群玩的好的亲朋早年还能聚在一起肆意快活,但随着即将及冠,或者已经及冠,都有了自己的人生,少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了。 阿史那道真这时聚集了一群突厥好友异军突起,经过训练磨合,成为了长安最出名的马球队之一,将程伯献他们踩在了脚下。 ( 程伯献不服气,却也无可奈何。 现在他看到了希望,大唐尚武,精于骑马射箭者,不知凡几。 国子监汇聚天下精英,从中选取优者组建的马球队,人人皆是好手,只要多做训练,在配合上下点功夫,将阿史那道真这突厥鸟人踩在脚下,完全不是问题。 这天一下课,程伯献风风火火的冲到了马场。 在他人还在为主力名额争抢的时候,程伯献凭借高超的马术与球艺,第一个入选,成为国子监的王牌球手。即将带领国子监马球队迎战鄂国公府的马球队。 鄂国公尉迟敬德于贞观十七年致仕以后,不过问庙堂之事,赋闲在家组建了一支马球队,自娱自乐。 尉迟敬德军中人脉广泛,组建的球队战斗力惊人,一度横行长安,所向无敌。 但随着尉迟敬德这些年久病缠身,无心顾及球队,儿子尉迟宝琳又是一个混球,只好寻花问柳,球队实力大不如前,空有虚名,正是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国子监的第一战,身为队长的程伯献卯足了劲,要为国子监马球队带来开门红。 程伯献的爱驹叫铁牛,是自家培育的优秀马驹,跟着程伯献一同长大,配合默契。 远远看到程伯献,铁牛先行嘶鸣。 程伯献翻身上马,趁着他人未至,先跑了两圈热身。 国子监的学生也先后到来。 程伯献远远见一人迎面而来,笑道:“魏元忠怎来的如此慢,就你这态度,还想跟我抢队正?” 魏元忠真名叫魏真宰,字元忠,因元忠二字来历不凡,以字行事。 此刻他一身劲服,额头高广,眼正鼻直,虎背熊腰,可谓潇洒倜傥,在众人的簇拥下,有着说不出的傲气。 若说程伯献是差生的代表,魏元忠则是好学生的领袖,成绩优异,先生喜欢,同窗爱戴,相貌帅气,出身宋州魏氏也不差。 两人在国子监是鲜明的对比。 原本还井水不犯河水,但这马球队一组建,双方就起了冲突。 程伯献有技术有背景,魏元忠则有技术有人望。 两人都是队正的最有利的竞争者。 魏元忠听到此番呼喊,轻笑:“程蛮子,不知你前日考试成绩如何?” 程伯献脸色微僵,陈青兕的很多改革,他举双手双脚支持,唯独每月一考,让他这位学渣很是难受。 前日月考,他这里直接考了一个下第也就是劣等的意思。 至于魏元忠理所当然的是上弟,有资格嘲讽。 程伯献面上铁青,骂道:“打马球争队正凭的是技术,你小子水平不够,少扯成绩。” 魏元忠嘴角笑成了月牙,道:“你这程蛮子想必是没有看陈先生拟定的规矩,成绩未及格者,不允许出席任何比赛。就你程蛮子这辈子也上不了场。” 程伯献惊愕的看着不远处的翟承休。 翟承休尴尬的点头:“我还以为兄长知道……” 程伯献表情阵青阵白,将马鞭丢给翟承休,气呼呼冲向了国子监监正办公署。 那架势完全是干架的姿态。 魏元忠脸色微变,道:“这蛮子莫要伤了先生。” 翟承休一脸古怪,为何在世人眼中先生手无缚鸡之力? 程伯献气势汹汹前脚刚迈入办公署小院! “陈先生生……” 第三十一章 真学渣与真学霸 若说在办公署小院外的程伯献是一只趾高气扬,意图战斗的公鸡,那么踏入小院之后,程伯献便是得了瘟病的鸡,说话都不利索了。 陈青兕看着面前脸露哀求之色的程伯献。 在他面前是程伯献过往的成绩单,足足八份。 程伯献今年十八,十岁入的国子监,入学八年,正是他所有的成绩单。 头两年是中第,第三年是中下第,往后四年都是下第。 唐朝这边的考试制度与后世大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考试,多是一年一考核,也没有详细的成绩,只有上第、中上第、中第、中下第、下第。 根据国子监的规矩,国子监生员学习成绩连续三年居下第者劝退。 也就是程伯献有个好祖父叫程知节,换一个背景差一点的,早就给驱逐出国子监了。 “其实,你这次成绩考的不错。” 陈青兕并不是安慰程伯献。 他研究了解过程伯献在国子监的经历。 程伯献出身显赫,尽管出身将门,自幼学习武艺,可对于文化的教育并没有落下,只有到了一定的地位才会懂得知识的重要。真正的大军团作战,个人勇武微乎其微。 程家不可能将自家子孙往莽夫上培养。 故而就算成绩无法拔尖,也是中等水平,不至于沦为下第。 是因为入学的第三年,程伯献与博士发生了冲突,然后被崔老夫人逼着登门道歉。 程伯献当年正值叛逆巅峰,自此之后,自暴自弃,宁愿挨揍也不愿意学,此后年年下第,成为了一种习惯,完全放飞自我。 但最新的试卷,就是第八份,陈青兕明显能够发现程伯献是用心尽力去写的,只是这些年的放纵,自身的知识跟不上进度,以至于依旧是下等。 同样是下等,在陈青兕眼中,却有着不同的意义。 程伯献可怜兮兮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道:“先生知我。学生以往觉得那些博士先生……” “好了!”陈青兕并不想听缘由,也觉得无必要听。 当年的事情大人有大人的角度,小孩有小孩的想法。 剪不断理还乱。 不管怎么说,身为国子监监正听学生编排老师,总归不好。 陈青兕笑道:“我知你给我面子,也给你留了一条后路。” 程伯献大喜过望,点头哈腰:“先生愿意网开一面?” 陈青兕摇头道:“规矩就是规矩,随意更改打破,那还叫什么规矩?” 程伯献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陈青兕笑道:“与尉迟家的马球赛安排在了下一次考试以后的十天。也就是说,你还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程伯献沮丧着一张脸,说道:“先生你这是太高看学生了,别说一月,给我半年,也不成啊。” 陈青兕一脸肃然说道:“生员以学业为重,这是底线,任何人都触碰不得。你真要学,我可以教你,没有后路可走。” 他摆正姿态,官架子十足,很有威严。 程伯献一时愣神,竟有一种将面前人与自己敬爱威严的祖母融合了。 ( 程伯献也知自己强迫不来,想着魏元忠那孤傲嘲讽的态度,想着给阿史那道真踩在脚下的憋屈,咬牙道:“我学!” “这还差不多!” 陈青兕满意的点了点头,抽出了一份试卷,说道:“以后你每日来我这里领一份试卷,不懂的可以问我,亦可以问国子监里的先生甚至同窗。” “每天一份?” 程伯献吞了口唾沫。 陈青兕慎重点头道:“每天一份。” 程伯献咬了咬牙道:“好!” 陈青兕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下去吧,对了,将张柬之叫来。” 陈青兕目光灼灼,这国子监还真是宝贝。 八千太学生有不少人才,其中大名鼎鼎的魏元忠自不用说,还有徐有功、岑长倩、杨元琰以及张柬之,都是难得的人才。 但其中魏元忠是国子监最负盛名的学生,徐有功的祖父是国子监博士徐文远,岑长倩早年父母双亡,由叔父岑文本抚养,杨元琰东汉太尉杨震十八代孙,隋朝礼部尚书杨尚希曾孙,都是名门之后。可以与之往来,加深联系,却不便施恩拉拢。 唯独张柬之可以施恩培养,成为自己未来的助臂。 张柬之的能力自不用说,作为逼迫武则天退位的谋主,不论权谋还是才能都是天下一时之选。 张柬之出身一般,靠补缺为太学生,入学的时候,国子监的一把手令狐德棻就“异其才,以王佐期之”,将之视为王佐来培养。只是张柬之并没有凭借成绩来回应令狐德棻的期待,他在国子监八年,年年成绩中第,泯灭众人。 陈青兕却是知道,张柬之这类人物是大器晚成,越老越妖。 他或许不如魏元忠那样,天纵奇才,样样出类拔萃,文武双全,吸引万千目光,却如醇厚佳酿,越沉淀越有滋味,最终成为扶大夏之将倾的绝顶人物。 “先生!” 张柬之带着几分激动,他也酷爱诗歌,对于盛唐体的领袖存着几分崇拜,只是他为人低调,不愿意出风头,也没有特地上门拜访,今日突然得到召见,心中又喜又惊。 “坐!” 陈青兕看着张柬之有些惊异,面前之人其貌不扬,平凡的五官平凡的相貌,看起来没有半点的特殊之处,属于大众脸谱,过眼忘的类型。 陈青兕问道:“你在国子监,还有一年时间,可是故意为之?” 国子监还有一条规矩,生员在学已达九年强制离监。目的是避免一些学生成绩不上不下,一直混在国子监,享受太学生的待遇。 张柬之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属于国子监里的混子,成绩不够受到朝廷录用,也不足以给国子监开除,就这样混了八年。 明年是张柬之的最后一年,无论怎么样,张柬之都得离监。 张柬之目光澄澈,内心却如波涛汹涌。 张柬之年少深通经书史籍,但因出身低微,靠着运气凭借补缺成为太学生,因过于优异得到令狐德棻的青睐,甚至有人为此招募于他。但张柬之深知自己当时才能只能为一出色佐吏,他不甘心如此,又不想得罪贵人,于是控制自己的成绩,潜心于国子监学习,一学八年。从赫赫有名有望成为“王佐”的少年,泯灭于现在。 第三十二章 施恩 张柬之的想法很直接,与其去当一小吏,忙于鸡毛蒜皮之事,不如潜心读书,充实自己的能力。 国子监作为大唐最高学府,藏书二十余万卷,又有强大的师资力量,令狐德棻、孔志元、徐文远都是当代名士,在国子监潜心学习,得利更大。 张柬之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不想竟为陈青兕看穿了。 但他向来老成,也不惊慌,只是道:“学生不知先生说什么。” 陈青兕见状心下了然。 张柬之表现的越平稳,越证明他的猜测。 他人不知张柬之成就,陈青兕焉能不知,细细一想,也明白对方的心思。两人有着相同的出身,都知道国子监的学习资源环境是多么难能可贵。 看破不戳破。 陈青兕不再细问,只是说道:“来年科举很重要,未来十年都不复来年之盛。你可以考虑一下参加明年科举,对你前途大有好处。” 科举制度大改,为了凸显科举的重要,李治将会亲自为之站台,以应对这几年士族门阀对科举的压制。 但抑制士族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发展科举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身为过来人,陈青兕当然知道科举、普及教育是遏制士族的最好办法。李治却不知道,他这个皇帝不会将一切希望都寄托于科举上,不可能长期关注科举,放弃使用其他手段,对科举的支持是有限的。但明年的改制,他一定会慎重对待。 张柬之若能考得好成绩,青云直上,不在话下。 厚积薄发可以如他现在一样潜心研读,同样也可以走上仕途,在岗位上慢慢磨练。 张柬之左右明年都会离开国子监,不如备考科举,搏上一搏。 历史上的并没有记载张柬之离开国子监的详细经历,只是记载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考中状元,然后调任清源县丞,籍籍无名。直到六十四岁应招对答策问于一千人中拔得头筹,居于第一,从而三年干到宰相,五年推翻了武则天……当然这也不全是张柬之的本事,狄仁杰的布局也很关键。但能让狄阁老选中,成为恢复李唐最重要的掌控者,本就是张柬之能力的体现。 陈青兕相信大器晚成之人,固然有一小部分属于后天开悟,但更多的是缺乏机会,而不是真的等到年过半百,五六十岁的时候,突然崛起。 张柬之出身贫寒,若无机遇,很难有晋升的机会。 来年的科举,对于寒门庶族是一次天赐良机。谁能把握住这个机遇,不得而知。 但陈青兕更希望是张柬之,然后成为自己的助臂。 张柬之看着目光带着几分真诚的陈青兕,他这类人最是稳重,知自己身上没有半点可图之处,能够让陈青兕如此费心,只有一种解释:对方如令狐监正一样,是真的器重自己,希望自己能够成才,不图任何回报。 知遇之恩,提携之情,跃上心头,肃然作揖:“学生愿听先生安排。” “好!” 陈青兕拍掌叫好,说道:“还有大半年,你好好准备,有不懂的可以……” ( 他想了一想,说:“可以问我,当然我也不一定懂就是了。需要什么书籍辅助,你若无权借读,我可以帮得上忙。” 陈青兕是有自知之明的,让他指点程伯献这个学渣,那是绰绰有余。指点张柬之这样的人考科举,真没那么自信。 张柬之行了一个大礼,拜谢。 结束了一日工作,陈青兕回到了李宅,刚进大院,便得知源直心、刘濬两人一同登门拜访。 萧妙宸知陈青兕用心,虽身为女子,不便招待,却也安排茶水,礼数周全的将人请到客房等候。 陈青兕来到客房,源直心、刘濬并未谈话聊天,而是相互静坐,气氛沉闷。 陈青兕刚踏入屋门,两人立刻起身相迎。 陈青兕招呼两人坐下,不等两人开口,已经先一步说道:“可是为了令尊之事?” 刘濬的父亲正是刘仁轨。 来济在给陈青兕引荐的时候,也介绍过他。 刘仁轨关在监狱里的事情,陈青兕是知道的。 对此事来济报以乐观的态度,此次他因祸得福,更进一步,只以为寻个机会将刘仁轨从大理寺里捞出来只是时间问题。跟李义府求个情,说两句好话,官场上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有必要闹得太僵。 当然刘仁轨现在的官位肯定是保不住了,或是被贬或是平调外放。 无法避免,连刘仁轨自己都做好“牺牲”的准备。 陈青兕对于刘仁轨颇为关注,见来济如此自信,他只是关心的提醒了一句,便不再说了,毕竟官微言轻。 今日听源直心、刘濬来访,便猜到了原因,见气氛如此,更确定自己猜想。 源直心叹道:“还是负道兄担心的在理,李猫此人嚣张跋扈,竟完全不守规矩,借助陛下之威,咬着刘给事中不放。” 一开始他们都抱有乐观态度,结果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越来越不对劲。 李义府根本不依照规矩来,不但指使袁公瑜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请求,还打算以刘仁轨为突破口,来清理关陇勋贵。 这种违背常理的做法,目的显然不纯。 不只是为了打压刘仁轨,甚至可能伤他性命。 牺牲前途与牺牲性命自然不同。 来济动用一切手段想救刘仁轨,却无计可施。 陈青兕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去跟许相公求个情,看看情况。” 他知道源直心、刘濬的来意,但没等他们开口,先一步说了。 源直心、刘濬一直在想着如何开口,毕竟此事连来济都无能为力,陈青兕来长安才几天? 羞于开口。 却不想陈青兕竟有此担当,先一步说了。 源直心、刘濬互望一眼,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刘濬深揖道:“濬替家父谢陈监正的大恩。” 陈青兕摇头道:“这声谢说的太早了。在下人微言轻,只是或许可通过许相公,见一见令尊,了解一下令尊的情况。” 李义府并非蠢货,他不依规矩是有所依仗。 要对付关陇勋贵的人是李治,这也是来济无力的原因。 只要能够重创关陇勋贵,以李治阴鸷冷酷的性格,牺牲一个刘仁轨又如何? 他可不知道刘仁轨这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未来会成为唐王朝的擎天玉柱。 第三十三章 许家高楼的球赛 刘濬自不敢强人所难。 连来济这个宰相都做不到的事情,陈青兕又怎么可能做到? 若非许敬宗高调赞誉陈青兕,源直心又对陈青兕推崇备至,刘濬都不会厚颜来求。 “能够确认家父当前安危情况,此愿已足。” 陈青兕没有迟疑,当即就写了一封拜帖,再度来到永嘉坊的许家宅邸,递上了拜帖。 许敬宗正在指点自己孙子许彦伯的功课。 许敬宗很厌恶自己的儿子,对于孙子却寄予厚望。 许彦伯也没有辜负许敬宗,文采卓越,在同龄人中都是卓绝的存在。 只是…… 许彦伯城府心计有些欠缺,可为一代名士,却不能如他一般纵横官场,左右逢源,位极人臣。 这也是许敬宗最忧心之处,长盛多年,明里暗中得罪了不少的人,少了自己的庇佑,许家可能连富家翁都做不得。 “相公,这是陈监丞送来的拜帖!” 许敬宗闻言并不意外,让人将陈青兕请到了会客厅,然后笑着对许彦伯说:“此子是否真的当得起评价,就看今日。” 许彦伯微微皱眉,并不了解。 许敬宗暗叹,却耐着性子说道:“可知这位陈监丞是为何事而来?” 许彦伯略作思考,说道:“是为了刘给事中吧?” 他语气有些不确定。 许彦伯并没有入仕,但许敬宗为了培养自家孙儿的为官之道,常将庙堂上发生的事情与他说,培养他的政治能力。 耳濡目染,许彦伯知道了许多庙堂大事,也拥有了一定的政治嗅觉。 许敬宗继续道:“那你可知阿公那句就看今日的意思?” 许彦伯沉吟半晌。 许敬宗也不急着与陈青兕见面,只是静静的等着。 “孙儿愚钝!”许彦伯毫无头绪。 许敬宗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笑道:“你觉得陈监丞与阿公可是同道中人?” 许彦伯瞥了自己祖父一眼,摇了摇头。 许敬宗笑道:“不错,阿公与陈监丞秉性不同,不是同道人。然走不到一处,并不意味着不能走一路。大路很宽,他走右边,阿公走左边,只要他不来抢阿公的路,一起前走,又有何妨?何必那只猫一样,非要斗个死活出来?” 许彦伯忙道:“阿公说的在理,孙儿也不认同李相公的做法。” 许敬宗继续道:“都在一条道上走,他遇到了麻烦事,来求阿公。这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许彦伯听的是一头雾水。 许敬宗耐心说道:“能来求你,表明没有与你见外,不怕欠人情。当然你得警惕个别人,只懂得求取,不懂付出,这类人万不可深交。” 许彦伯立刻道:“陈监丞有责任有担当,绝非此类人。” 许敬宗笑道:“阿公亦觉得如此。”他顿了顿道:“还有一种情况需要警惕,在一条道上走,他摔倒了,可以扶他一把。但他招惹了大敌,生死一线,却来求助,这类人可要记住了,有多远,躲多远。” ( 许彦伯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阿公说的是不愿为陈监丞得罪李相公。” 许敬宗摇了摇头,指点道:“这可就大错特错了,阿公从来没有将李猫看在眼里,一条养疯了的狗而已。疯狗一旦没有可咬之人……哼哼……”他轻蔑地笑了笑,道:“阿公怕的是……” 他没有说出来,而是用手指了指天。 看着一脸惊恐的孙子,许敬宗也不再解释了,能够领悟多少,体会多少,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阿公去了!” 许敬宗漫步走向会客厅。 听到足音响起,陈青兕从席子上起身。 许敬宗依旧一脸和悦,面对陈青兕的行礼拜见,也是彬彬有礼。 一个庙堂的文儒领袖,一个最年轻的大儒,好似朋友一样,只是略作寒暄,陈青兕便说明了来意。 “许相公,今日冒昧登邸,是有事相求!” 许敬宗道:“但说无妨,力所能及之内,老夫决不推辞。” 陈青兕道:“下官与刘给事中乃忘年之交,得知他关押于大理寺多日,音讯全无,心中担忧,渴望一见。” 许敬宗眼睛微眯,说道:“只是一见?” 陈青兕肯定道:“只是一见!” 许敬宗看着只为见刘仁轨一面的陈青兕,突然有一种自己即将过时的感觉。 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得。 上次会晤,许敬宗为陈青兕展露的能力惊愕,但并不足以如此感慨,毕竟历史上有太多惊才绝艳之人因为不会做人不会当官而仕途坎坷。今日的陈青兕却深谙为官之道,又有干略,又懂做官,未来的前途无法预测。 “陈监正随老夫来,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许敬宗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领着陈青兕登上了许家宅邸的顶楼。 陈青兕再一次为许敬宗的豪奢所震撼。 他一直很奇怪,许敬宗为何将自己家设计的跟高楼大厦一样,一间间的屋子相连。 上了顶楼,陈青兕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顶楼竟是一个跑马场…… 顶楼屋舍一间间连在一起,陈青兕估算了一下,至少六七十个打通的房间连在一起。 许敬宗看着震撼的陈青兕笑道:“老夫别无所好,就是喜欢马球,你我一边欣赏马球,一边畅饮。” 许敬宗拉着陈青兕坐下,早有美艳丫鬟为她斟满了美酒。 陈青兕恍惚间,二十名衣着清凉的女子,骑着矮小的马驹,在急促的鼓声中相互厮杀。 “如何?” 陈青兕绞尽脑汁,脑子里只有五个字:“真他娘会玩!” 顿了一顿,他才憋出一句话来:“能够在这高楼之上,欣赏如此精彩的球赛,下官终生难忘。” 许敬宗得意大笑:“能够在老夫这飞楼之上欣赏马球赛的,屈指可数。” 陈青兕道:“谢相公厚爱,敬相公。” 许敬宗举杯一口饮下,说道:“明日你挑个时间去大理寺,自有人领你去见刘给事中。” 大理寺的一把手大理寺卿辛茂将是许敬宗的人。 现今的大理寺由辛茂将、袁公瑜两人掌控。 对于来济来说,想要进入大理寺难如登天,然在许敬宗这里,却是一句话的事情。 第三十四章 以身入局 翌日一早。 陈青兕、刘濬出现在了大理寺的门口。 许敬宗确实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但他答应办的事情,几乎都能干得漂漂亮亮,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刘濬被挡在了大理寺外。 陈青兕却给隆重的请入了大理寺。 穿堂过巷,陈青兕在一名牢差的带领下来到大理寺牢狱门口。 一位干练的牢差手上端了一个食盒,提了一壶酒,已经等候多时,说道:“辛寺卿特别吩咐,给陈监正备上酒食,监正可与刘给事中边吃边谈。” 陈青兕含笑接过,作揖道谢。 步入监狱,一股潮湿带着几分恶臭的气味涌上鼻腔。 已是五月天,气温逐渐升高,湿冷不见阳光的监狱,面对初夏的太阳,便如蒸笼一样,湿热混杂,味道难以言喻。 领路的差役与等候的牢差并没有下监狱。 而是由牢房里的另一牢差接手,热情领着陈青兕走向深处的牢房。 大理寺的监狱有不少人,却很安静,作为最高执法机关,这里关押的大多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或是官场落败的政治犯。 这类人要不是死刑犯,给打成了体面人,要不就是真体面人。 来到刘仁轨的牢房前。 刘仁轨正蹲着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只听得叽叽喳喳,若老鼠叫的声音。 牢差喊了一声:“刘给事中,陈监臣来看你了。” 他将牢房打开,然后点头哈腰对着陈青兕道:“陈监臣,您请进。我们的人都走开了,你们可以放心说话。” 大理寺的监狱并没有墙根,都是木柱相连。 一眼望去,空无一人。 刘仁轨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消瘦沧桑的老脸,但他精神却很不错,丝毫没有半分颓废,见陈青兕提着酒壶与食盒走进了大牢,眼中泛着光,道:“来,陈监臣快坐。” 他将自己的上衣脱下,直接铺在了地上,伸手接过食盒与酒壶,虽有些急不可耐,却也保持风度。 陈青兕目光却落在地上的两只奄奄一息的老鼠上。 原来刚才刘仁轨竟在逗弄老鼠。 陈青兕笑道:“给事中还有雅兴。” 刘仁轨云淡风轻的道:“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他邀请陈青兕坐下:“陈监臣别理会这小玩物,你我能在这地方饮酒,也是一件难忘之事。” 陈青兕见刘仁轨将食盒里的碗筷食物一盘盘的平摊在地上,径直而坐,端起一坛子酒给刘仁轨斟满。 陈青兕直接道:“敬给事中。” 刘仁轨道:“敬陈监臣!” 两人不说他话,一连敬了三碗酒,方才打开话题。 刘仁轨眼眸中透着赞许道:“陈监臣果非常人,这地方老鼠都嫌弃。你能进来,了不起。” 刘仁轨是何等人物,尽管身在监狱,不知外边之事,却也通过袁公瑜审问自己的言语判断出了自己的处境。 袁公瑜威逼利诱,意图让他交代与褚遂良合谋的成员。 ( 不是来济,而是褚遂良。 刘仁轨当即就明白,来济已经无恙,所以矛头对准了自己。 李义府、袁公瑜坑壑一气,想着法子要自己身败名裂,陈青兕能在这时带着酒食来监狱,想来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陈青兕道:“从许相公处寻得了突破口。” 他并没有说人情过程。 刘仁轨嘴里塞满了吃食,咽下去后,叹道:“陈监臣这恩情,怕是不好还喽。” 许敬宗是支持李治废王立武的,与赞成废王但反对立武的来济关系并不好。 这也是他坐视袁公瑜折腾自己的原因。 陈青兕通过许敬宗来看自己一定付出了某些东西。 陈青兕并没有接话,而是说道:“当初负责审理李相公逼死毕正义案的时候,给事中就没想过此事不成,会受到李猫今日报复?” 刘仁轨将手中酒碗放下,道:“有心除贼,何惧其他。” 陈青兕道:“探望如此人物,何须回报?” 刘仁轨洒脱道:“倒是某小气了,来喝酒。” 他亲自给陈青兕倒酒。 陈青兕与之对饮,然后将京中的一些情况细说。 刘仁轨是跟着褚遂良、韩瑗一道被抓的,身在牢房,并不知道外边的事情,甚至连来济是否无恙都不知道,只是猜测他已平安。 从陈青兕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也松了口气。 陈青兕尽量舍去了自己的贡献,有些事情不能说也不便说,尤其是与李治的对话,更是如此。 刘仁轨却看出了关键,说道:“满以为是必输之局,却让陈监臣盘活了,当真后生可畏。” 陈青兕道:“李相公有过逼死毕正义的前科,这一次他不会愚蠢至重蹈覆辙。给事中最多受点苦,时机成熟,来相公定会救你出去。” 刘仁轨一脸肃然的放下酒碗,道:“陈监臣,今日别后,莫要再来。回去告诉来相公,我刘仁轨救不得,亦无必要救。一个就任御史不过十六日都有舍身除贼之心,何况老夫这个给事中?李猫恨老夫入骨正好,老夫便让他知道,无计可施的滋味。嘿……” 他忽然大笑,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他让人在这老鼠都嫌弃的地方放老鼠,喂食馊了的饭菜,想要逼迫老夫就范。却不知老夫自小贫困,吃过观音土,啃过树皮,老鼠在老夫眼中是无上美味,馊了的饭菜亦是人间珍馐。”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只李猫已经被陛下纵容的忘乎所以,行为愈发张狂。他恨老夫入骨,偏偏又奈何不得老夫,一次两次三次,终有激怒他的一天。届时,李猫可除,庙堂大安。” 陈青兕表情复杂,刘仁轨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成就,自然觉得自己与李义府兑子值当。 陈青兕却清楚,李义府凭什么跟刘仁轨相提并论? “只是一只李猫,不值得给事中如此?” 刘仁轨表情古怪,纵然他才智超群,也想不明白陈青兕这句只是一个李猫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五章 干掉李义府 走出大理寺牢狱,陈青兕心中沉甸甸的,脑中不断浮现刘仁轨决然的神情。 “李猫之狂放,已经触怒陛下,只是李猫深得君心,陛下不舍除之。然事可一不可二,陛下容忍了一次,绝不会再容第二次。只要逼得李猫犯错,此番难逃劫难。” 面对刘仁轨舍生取义的决心,陈青兕只能推心置腹的规劝:“李猫之所以存在,实是因为陛下要清除以长孙太尉、褚刺史为首的关西勋贵,即便给事中计成,除去了李猫。却无法避免张猫,赵猫的出现。” “长孙无忌欺陛下年少无望,与褚遂良携功勋之后,行专权之事,确实不该,陛下受制多年,心中不忿,情理之中。可过犹不及,关西勋贵不乏能臣干吏,过度清洗,只会败坏国事,惹得人心惶惶,适可而止,方为上策。可李猫为讨得陛下欢喜,无度株连,由此下去,必然动摇国本。至于张猫、赵猫,未来之事,谁能预料?” “某只求当下除贼,至于未来之贼,相信这世上既有我一个刘仁轨,自然还会有第二个刘仁轨,愿意除之。” 面对如此的刘仁轨,陈青兕还能说什么? 唯有敬佩。 在差役的带领下,陈青兕走出大理寺,一直焦急等待的刘濬立刻迎了上来。 陈青兕将道:“去见来相公,我们路上说。” 来济已经知道陈青兕今日去见刘仁轨,早早的在家中等候。 陈青兕将刘仁轨的情况细说。 来济与刘仁轨共事多年,彼此相知,早有所感,听陈青兕说来,轻叹道:“正则在审理毕正义案时,已经有舍身成仁之意。只是老夫觉得一直未到时候,并不认同。不想时不与我,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陈青兕皱眉道:“真到了需要给事中兑子的地步?” 用上等马去兑下等马,这买卖亏大了。 可偏偏他不能说,毕竟在刘仁轨自己眼中,他才是下等马。 来济沉声道:“陈小友身在国子监,对于庙堂细微动向并不知情。李猫近来动作频频,借助韩瑗、褚遂良之事,清算了许多人。已经过了月余时间,由不知足,似在酝酿大动作,有剑指长孙太尉的意思。与长孙太尉、褚刺史有过往来的人,莫不心惊。” 来济是支持罢免长孙无忌的,这位老狐狸的确有了专权的行径。 但他反对株连过重,败坏国事。 李义府恰恰相反,他需要通过攀咬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事情闹得越大他越兴奋。 陈青兕抿着嘴,也想明白了缘由。 历史上没有自己的出现,李义府现在扳到了来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固然恨刘仁轨,却也没有急着对他动手。 毕竟刚刚解决了来济,当上了中书令,吃相不能太难看。 刘仁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可以容忍他一段时间。 可现今因自己的出现,李义府平白多了一个潜在的对手,来济并没有遭难,诸事不顺。 ( 于是,李义府将所有不顺都发泄在了刘仁轨的身上,为了向李治证明自己的价值,大肆清算关陇勋贵。 刘濬眼圈微红,但身为人子,面对父亲的决定,他不便于多说什么,只是道:“父亲,当真毫无希望?” 来济叹道:“清算关西勋贵此乃圣意,李猫将令尊与之联系在了一起,来某亦是无计可施。” 陈青兕看出了来济动了兑子的心思,知他指望不上,多说无益,与刘濬一并离去了。 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刘濬,陈青兕道:“刘兄,其实事情依旧有所转机。” 刘濬眼眸中燃起一丝希望道:“陈兄可有办法?” 陈青兕沉默以对。 刘濬以为陈青兕是在安慰他,不复多言,作揖道谢拜别。 陈青兕确实有办法,只是还不知如何实行。 想要救出刘仁轨,很简单。 干掉李义府! 只要李义府倒了,来济就能将刘仁轨从大理寺里捞出来。 即便来济最后不出手,自己也能通过许敬宗将人救出来。 便在陈青兕从来济宅邸出来的时候,袁公瑜在李家宅邸等到了李义府。 “李相公,陈青兕刚刚不久见了刘仁轨!” 李义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件事,眼眸中闪过一丝怒意。 许敬宗! “老东西,真要与我作对?” 李义府阴森森的说着。 这些日子的不顺,让这只见人三分笑的猫儿,心中憋着火,却也笑不出来了。 袁公瑜说道:“这倒是没有,辛寺卿特地找我说了此事,不参合进来,只是见一见。” 李义府心中不快,却也莫名一松,在这个庙堂,值得他忌惮的也就许敬宗一人。 两人真要撕破脸,他还是有点慌的。 好在许敬宗今年六十五了,还能活几年? “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袁公瑜摇头道:“辛寺卿调离了护卫,并不清楚两人说了什么。” 陈青兕! 刘仁轨! 一个自己最憎恨的人,一个潜在的对手,未来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人。 他们两人聚在一起聊天,李义府莫名起了一股寒意。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李义府压着不安,不满的看着袁公瑜。 袁公瑜吓得汗流浃背,苦着脸道:“在下真的用尽手段,软硬兼施。奈何刘仁轨软硬不吃,属下又不能对他用刑,实在没有好招。” “废物!” 李义府冷冷的骂了一句,说道:“正好,给你介绍一个人!” 他对外叫了一声,“胡管事,去将万差役叫来。” 不多时,一个二十余岁虎背熊腰的青年走进了屋里。 青年长得极为雄壮,但人却如没骨头一样,匍匐在李义府面前,道:“见过李相公,给李相公磕头。” 他不是说说而已,真就“咚咚咚”的磕起头来。 袁公瑜强憋着笑意,暗想:“好一个浑人。” 李义府挺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并没有立刻制止,而是指着地上的青年,说道:“这位是万国俊,刑部监狱的牢头。别看他官职低微,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过他的审问。老夫听他名号,将他从刑部要了来,将他交给你,由他来对付刘仁轨……”